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qisuwang.com--【凝灬甯】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一只凤的罗曼史 作者:凤凰羽飞【晋江VIP完结】 文案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鸟儿也会被美色所迷,流出口水。我悄悄地低下头,害羞地红了脸。幸亏一只鸟是看不出脸红的。日后在灵山上打发那漫长的时光时,我时时回想起这个场景,就想起彼时我是一只鸟,竟露出那种柔情脉脉的眼神,真叫我自己都狠狠地打个哆嗦。 那短短的路程,竟让我日后千年时时回想。它是我所能回忆起的,和龙四有关的,最温馨的回忆……那一瞬间,我仿佛听见内心一声叹息:凤歌啊凤歌,你终究是应了这个劫。。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怅然若失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凤歌、龙四(龙璃)、帝澔 ┃ 配角:凰宇、孔瑄、蛟腾 ┃ 其它: 文章基本信息 文章类型: 原创-言情-古色古香-仙侠 作品风格:正剧 所属系列: 无从属系列 文章进度:已完成 全文字数:439229字 编辑评价: 两万年前,一场蛟龙之乱致使生灵涂炭,天帝派兵将蛟族灭族。蛟龙的一双儿女侥幸逃出生天。两万年后,凤族唯一的公主凤歌遇到了出身离奇的龙子龙四,两人一见钟情。历经曲折后,龙四竟答应天帝指婚,凤歌伤心欲绝之下被天帝三皇子帝澔所救,最终两人终成眷属。 作者文笔功力十分深厚,行文流畅,古意盎然却丝毫不显凝滞,读来酣畅淋漓。此文故事情节流畅自然,波澜起伏,条理清晰明显,环扣衔接,十分吸引人。此文围绕仙家恩怨展开,却不流于俗套,情节紧张刺激,足以牵动人心。 <一只凤的罗曼史> 正文 楔子 一只白凤的诞生 作者有话要说:
PS:必须要说明的是,其实传说中,凤才是雄性,凰为雌性,但是为了女主,我故意给颠倒过来了……不要拍我无知啊。 彼时我是一只蛋。已经孵了12000年,也没有孵出哪怕是一只虫子来。阿娘就有些沉不住气。 阿娘是凤族的族长,先我之前生了三个蛋,只孵出来两个,都是凰。虽然哥哥们活泼讨喜,然而眼看着凤族后继无人,阿娘还是失去了一贯的冷静,将我置于灵山最高处那棵菩提树下,命四只极乐鸟日夜看守,希望佛祖的灵气能护佑我平安孵化。 我们凤族以凤为尊,凰虽为雄性,在凤族的婚姻中担当的却是人间妻子的角色,就比如阿爹,虽然他的力量比阿娘强上百倍不止,却始终是温柔地跟在阿娘身后。 同样的,凤族的族长,只能是凤,绝不会是凰。 凤族、龙族诞生于上古时代,混沌之间,乃是无上的神兽。这天地之间,除了天帝一族能让我们低下高傲的头颅,再无比我们更尊贵的族类了。即使是西方如来佛祖,也对我们甚为亲厚。世间族类更不必说,无不将龙族凤族顶礼膜拜。 然而我们凤族又和龙族不同。凤族向来血脉单薄,一只凤要长到三万六千岁,并和凰成亲才能生下凤凰蛋,和其他族类生出的就不一定是蛋了,自然也就等于离了族。一只凤凰蛋要孵化上万年才有可能孵化成凤或者凰。 不幸的是,即便是尊贵的凤凰蛋,也和寻常鸡蛋一样有不少“哑蛋”,辛辛苦苦孵化万年却没有动静,那是何等的伤心绝望。而一只凤产蛋绝不会超过四枚。故而从上古到如今,我们凤族一直鸟丁单薄,维持在寥寥百只。 龙族和我们正相反。一直不知为何同为上古神兽,龙族具有那样强大的繁衍能力。人间不是有俗语么?龙生九子,个个不同,子又生子,无穷匮也。到如今已经随便一条小溪都有一两条龙或者类似龙的爬虫类镇守着。相较之下,我们凤族从上古至今只住在这灵山,是多么地物以稀为贵啊! “凤歌你可知道,世人看到我们凤凰的几率比被流星砸到的几率还低。龙就不足为奇了。龙太滥情了,只要是爬虫类都能互相通婚,搞出那么多不伦不类的子孙来,让人大倒胃口。”眼前晃过凰鸣吊儿郎当的脸。 咳咳,跑题了,不知为何一说到龙族,凰鸣的这些歪理邪说就自动浮现眼前,呸呸,凰鸣,请闭上你的鸟嘴。 回到我还是一只蛋的时候。 我是阿娘的最后一个孩子了,不管我是不是一只坏蛋。彼时阿娘已经望穿了秋水,希望能孵化出一只凤来,三万六千年后接下她身上的族长之位,然后与阿爹去天地之间逍遥。如果现任的族长没有生出继承大位的凤女,就要在族中挑选合适的小凤作为继承者。但是,那就太难了,因为如果不是现任族长的女儿,就一定要等孵出十二羽的小凤才行。 也不知道这是谁定的变态规矩。十二羽的凤十万年也难出一只。阿娘就是十二羽,上任族长等她的降生等了足足十二万年,等到的时候那叫一个老泪纵横,对阿娘宠上了九重天。阿娘彼时已经体会到了老族长的心情,她想到自己有可能困死在族长的位置上,困到成为一只掉光毛的老凤还不能离开这小小灵山,就郁闷得揪自己的羽毛。 其实从一万岁开始,我已经有了神识。某日,于混混沌沌之中,仿佛突然醒来,我慢慢地有了一丝清明。“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开始有了思想。到了一万二千岁的时候,我已经知道我在一个小小的圆圆的空间里,外面有人走来走去,还有扑扑的声音。后来我知道,那是四只极乐鸟在扑闪她们的翅膀,并且叽叽喳喳。从她们的言语中,我知道她们在等我出去,可我一直不想动。 “豆蔻,你不要再扇你翅膀了行不行?改改你这坏毛病,扇得我头晕!”一个声音尖叫。 “丹心,哪只鸟不扇翅膀呀?你下了一趟灵山,回来就总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另一个同样尖叫着回答。 “不要吵了,认真地看着小殿下。族长娘娘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们,不是让你们吵着小殿下的。”又有一个声音说。 “凰宇殿下和凰鸣殿下来了!” 彼时我并不知道那是我的两个哥哥,我只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宛若黄莺出谷,让我心情舒畅无比。 “哥,你说它该不会又是哑蛋吧?”突然我感觉仿佛有一把锥子在敲蛋壳。彼时我也不知道那是凰鸣的鸟嘴在笃笃地敲打我。然后就是另一个同样悦耳但是成熟一些的声音响起。“莫动它!那是阿娘的心肝,要是伤着了仔细你一身的毛!” 话还没有说话,彼时还是一个蛋的我已经被一个物件从灵山顶上踢了下去。 我滴溜溜地往下滚,直滚得我头晕眼花脚抽筋,同时听得身后混杂着四只极乐鸟和两个肇事者的尖叫、简直让我要发疯,然后是乒地一声,我撞到了一块坚硬的东西。“身上一定有什么断掉了!好痛”我痛苦地想。这蛋里是住不得了!于是我慢吞吞地打开了蛋壳,钻了出去。 “哗!什么东西这么刺眼!”腿还没有伸直的我立刻感觉到了光线带来的不适,就地滚到了石头后面的阴影里缩成一团。 于是尖叫着飞来的极乐鸟和肇事者看到了一堆破碎的蛋壳。 “啊啊啊啊~~~~小殿下打碎了啊~~~~~~~~”极乐鸟们尖叫着嚎啕大哭并揪着自己的羽毛,无数色彩斑斓的毛落到了石头这边我的身上,我却没力气掸一掸。 “哥,我不是故意的啊,我就想踢踢看里面有没有声音!”稚嫩的声音惊恐万状,带着哭音。 “你闯下弥天大祸,这回我也护你不住,且捡了蛋壳回去阿娘阿爹面前领罚!”少年的声音也颤抖个不停。 突然,小小的声音问:“哥,怎么打碎的蛋没有蛋黄蛋清呢?” 沉默,然后有一片阴影挡到了我的面前,轻轻地拂去了我身上粘着的脏兮兮的极乐鸟毛。 “啊啊啊啊~~~~~~~~~怎么小殿下是只乌鸡啊?”极乐鸟们的尖叫声再度响起。于是一万二千年以来我第一次晕了过去。 正文 谁家有凤初长成 我一出生就一万两千岁了,可彼时还只是一只幼鸟,虽然本公主是一只罕有又珍贵、通体雪白的白凤,可这不能改变我只会扑闪着翅膀在地上快跑的现状,郁闷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凤歌,不要急,慢慢来!你才出生两百年,翅膀的力量还不够强!“阿娘把我搂在怀里一脸宠溺。 “可是阿娘,凰鸣总是嘲笑人家,他说他一万岁就会飞了,还说我这样总不会飞的凤还不如人间养的鸡~”我舒服地依偎在阿娘怀里,阿娘的手温柔地梳理着我全身的羽毛,灵山上的阳光极为温柔,周身暖洋洋的我眯着眼睛几乎睡着。 “凤歌,你就知道在阿娘面前说我的坏话!”刚刚幻化出人形的凰鸣是一个可爱的小童子,头上团着两个总角,身后还拖着一条可笑的尾巴,此时他正气呼呼地、嫉妒地望着我巴在阿娘怀里。 我立刻示威地往阿娘怀里又缩了缩,并且摊开翅膀不让凰鸣有机会挤进来。 “看你那傻样儿!身为凤族公主,连飞都不会飞,就知道跟阿娘撒娇!”凰鸣无耻地攻击我。 我立刻眼泪汪汪地看着阿娘“娘亲,你看凰鸣哥哥总是这样嘲笑人家~”娘亲呵呵笑了起来。“凰鸣,妹妹出生才两百年,怎么会飞?你啊,纵然是一万岁就会飞的,可是那时你已经出生五百年了!”我立刻朝凰鸣做了个鬼脸。 “娘就偏心这个傻丫头!”凰鸣脸涨得红红地,长长的尾巴摇来摇去,实在有趣得紧。 我和凰鸣每天都要吵个几百次,连如来佛祖都知道,凤族族长凤羽家的老二老三整天吵闹不休,互相掐架,扰了灵山的清明。不过他老人家从来不恼,有时候还饶有兴致地听上一听,听到高兴处呵呵大笑,半空中就纷纷扬扬地落下无数瑰丽的花瓣,绚烂之极。我对此极是欢喜,常常就忘记了跟凰鸣的争吵,跑去漫天花雨中舞上一舞。 大哥凰宇已经四万岁,彼时他已经修成个清俊少年,眉目如画一般,气质温润如玉,微微一笑竟令灵山上的一株扶桑提前千年开了花,美名早已传遍天上地下。凰宇两次随阿娘去天庭办事,两番露面而已,竟惹得不少各族美人芳心暗许,这两年更是有不少情书被专司传信的青鸟使送上灵山,平白地得了许多桃花运。 不过我知道,彼时大哥的心里除了家人,谁都没有。那些情书他看也不看,全都扔了了事。如果那些美人们知道这个温润少年竟不懂风情至此,恐要惹出许多伤心。 大哥最是宠我。如果我跟凰鸣争吵,他必是偏向我的,往往又气得凰鸣眼泪汪汪。阿爹虽然宠我,但他的眼中最疼的还是娘,所以我的心里也小小地排了个位置,阿娘和大哥自是并列第一,阿爹第二,凰鸣可就是最后一位。谁让他总看我不顺眼来着。 灵山上的日子缓缓地滑过,一万两千四百岁那年,我学会了飞,自此爱上了翱翔九天的滋味。 我们凤族极少有白凤出世,阿娘的真身通体金色,连眼眸也是,飞翔时宛若黄金的十二羽流光溢彩,睥睨天下的眼神令人不敢正视也无法正视,化作人身时却是青丝如瀑,黑色的眼瞳外有一圈金色流转,看着我时温柔慈爱,光芒尽敛。阿爹的真身却是赤色的凰,眼眸如血,化作人身也是一对酒瞳,那种深红美酒一般醉人,乍一看是黑色,细看却又泛着深色琥珀般酽酽的光华,让人不知不觉沉溺其中。大哥凰宇的羽毛随了阿娘,眼睛却和阿爹一样,而凰鸣彻底就是阿爹的翻版。而我却自成一体,通体羽毛莹白,眼珠却是黑如琉璃。 如果当时我知道基因一词,我必会怀疑我是否爹娘亲生。奇怪的是身边所有族类竟都不觉得突兀,仿佛我天生就该生作如此。 自打会飞之后,我日日在灵山上空翱翔,常常玩心顿起,滚入一团白云,隐匿其中令寻我的极乐鸟们找得筋疲力尽。忘记说了,四只极乐鸟自我孵化出世,就一直跟在身边服侍。她们唤作豆蔻、丹心、绿桑、虹珠。皆是修行几万年的灵鸟,若在凡间露面也是足以令世人膜拜的祥瑞。不过凤族是百鸟之王,是以这四位姐姐心甘情愿随侍左右。虽然这四张鸟嘴委实啰嗦得紧,但对我的照顾实在无微不至,一片真心。因此她们的话,大半我还是听的。 如此平静祥和,我长到了两万岁,眼看着灵山下的桑田化作沧海,又从沧海化作桑田已经数回,我却还未飞出过灵山这小小天地。 阿娘阿爹看护我委实太过小心。 每隔千年阿娘阿爹都要去天庭参加那蟠桃会,听说王母娘娘园子里的蟠桃四海之内无出其右者,我想它的滋味已经想了几千年。凰宇和凰鸣都已经赴过会,凰鸣每每回来向我炫耀那鲜红欲滴美味异常的蟠桃,总能引得我口水横流。是以每当他们设下结界翩然飞去,我便郁闷得直想撞墙。 “凤歌,你如今刚可幻出人形,蟠桃会上众仙免不了要饮些酒。天庭别的东西都不稀罕,这酒可是世间难寻的烈酒,你一个女儿家,到时不胜酒力现了真身,惹出事端反为不美。等你再大些,阿娘一定带上你!”这一年的蟠桃会,阿娘阿爹带上了两个哥哥,又把我留在家里,任我如何撒娇卖乖,阿娘铁了心就是不带我。 眼看着凰鸣这小子跟着阿娘阿爹和凰宇得意非凡幸灾乐祸地离开,我感觉我的心都碎掉了。 蟠桃会要持续一个月,直到四海的神仙把王母娘娘的满园桃子都啃个干净才会散会。 我在家闷了半个月,连莹白发亮的羽毛都黯淡了不少。豆蔻、丹心、绿桑、虹珠整日叽叽喳喳地逗我开心,但无论她们说什么,我都郁郁寡欢毫无兴趣。急得她们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日我恹恹地坐在我出世的那棵菩提树下眺望山下的沧海,只觉水气氤氲,一片朦胧混沌,宛若我现在黏糊糊的心情。 丹心见我看海,便逗我说话道:“这片水池子也忒寒碜了点,公主殿下可知那东南西北四海的万千气象?那海面浩瀚无垠,海浪可与天齐,海上还有海鸥逐浪觅食,海风阵阵,阳光洒于水面便是万条金光,端的是蓬勃大气,令人心胸开阔,一扫沉郁!”丹心今日化作一个黄衣少女,手搭凉篷眺望远方,做海阔天空、心胸宽广状。 听得我悠然神往。 丹心还在喋喋不休海的博大神奇,我心中一动:何不趁着爹娘和哥哥们都不在家,偷偷下了灵山去逍遥快活?这也怪不得我,谁让你们都不带我去蟠桃会的? 打定主意,便避开了豆蔻等三人,悄悄对丹心说:“不如你带我下灵山,我们去看海吧!” 丹心的海阔天空状戛然而止。她惊恐万状地看着我:“殿下,万万不可!莫说娘娘设了结界,便是没有结界,丹心也不能私带你下山。若是被发现了,丹心几万年的修为都会泡了汤,被打回原形做一只鸟去!” “你紧张什么?我们只溜出去一会,阿娘阿爹他们还需半月才能回来,我们赶在他们前面回家不就可以了么?至于结界么……”我抬手捏了个诀,往上一指:“灭”,那结界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丹心张大了嘴巴:“殿下何时有了如此修为?”我神秘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千年前的某一天,我突然发现阿娘设的结界对我已经形成不了阻碍。好在本姑娘不喜张扬,这个秘密从未让家人知晓。让他们还以为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连设结界也不屑于设得太高难度。 丹心还在发愣,我已经一手拉住了她冲上九天,直奔东海而去。 正文 少年如玉剑如虹 从灵山往东四万里,便是东海,以我们飞翔的速度,也不过半日的路程。 可怜的丹心被我拽着只是愁眉不展,摆出一副遭受迫害的臭脸嘟嘟囔囔。我却是心情好得很,从没出过灵山那小小的天地,我看一切都新奇有趣得紧。 “那轰隆隆的声音是什么?好像什么东西塌了一样!”我飞进一团乌云中打滚,发现乌云里水汽十足,沾得我满身水珠,险些飞不稳。我哈哈大笑。 丹心在身后锐叫:“殿下回来!那是雷神在布雷,莫误了雷神的正事!” 说话间已有一个身着金甲、手握大锤、背生双翼的神仙踏着滚滚乌云而来,瞪圆了双目呵斥道:“何方妖孽误我布雷?”声若洪钟震得我耳中嗡嗡作响。 丹心慌忙飞上前施礼道:“上仙莫恼!我们可不是什么妖孽。” 那长着鸟嘴的神仙眯着眼睛打量着浑身湿透,呵呵傻笑的我:“不是妖孽却是何人?” 丹心吞吞吐吐,我笑嘻嘻答道:“我乃凤族凤歌,自然不是妖孽!” 那神仙狐疑道:“凤族人丁单薄,有个公主唤作凤歌,可据说她从未下过灵山,今日怎地会在此遇见?莫不是你等打着公主的名号招摇撞骗?” 丹心继续吞吞吐吐,而我只觉有趣得紧,笑着跳起来在空中优美地转了个圈。 唤作雷公的神仙立刻笑哈哈地上来作揖:“是了,白凤天上地下仅此一只,自是凤族公主无疑,是小仙冒犯了。此地正在布雷施雨,众仙施法未免惊了公主凤驾,此地还是勿要久留为好。” 丹心立刻点头如捣葱:“上仙说得极是,我们马上就走!”说话间已经把我推出了千里。 “丹心你为何如此怕他?他对我还是挺恭敬的么!”我边拍打羽毛上的水珠边问到。 “殿下!你可知你是偷跑出来的?雷公是什么人?天庭上出了名的爱八卦!若是回天界那么一嚷嚷,公主以为你偷跑下山的事情会传不到族长娘娘耳里么?丹心咬牙切齿,几乎要上来敲我的脑袋,又顾忌着身份,那手拿起又放下,内心挣扎得很难受的样子。 我缩了缩脑袋。“是是是,人家不是没见过布雷么!丹心教训得极是,我们偷跑出来玩的的确要低调些!” 说话间我缩小了身形,变作巴掌大小,依旧御风急行。 如此中午的时候,总算赶到了东海。 正是午后阳光最强烈的时候,海面上万顷金光,险些闪了我的眼。 手搭个凉篷望去,那辉煌的海平面立刻将我震惊。蜿蜒曲折的海岸线延伸到天际,海浪猛烈地拍击着海岸的礁石,波涛汹涌、气势磅礴。海平面上,几只海鸟在低空里翱翔,洁白的、流线形的身躯在巨浪上跳跃。 我尖啸一声,从九天冲下,惊得几只觅食的海鸟四散而逃,只觉前些日子的沉郁一扫而空。 “丹心,你说得没错,这才是海!”我在海风中大笑着翻滚,觉得平生最快意莫过于此刻。 丹心先是担心我被海浪卷着,而后自己也不能抵御如此波澜壮阔的美景,也学我从九天冲下,在海风中恣意笑闹。 那些觅食的海鸟重新聚拢来,听得周围低声的议论:“娘哎!竟让我见着了一只凤,还有极乐鸟!莫不是今日太阳太晒我眼花?” “真的是凤,我听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描述过,我们今天老走运了!” 渐渐地海鸟越聚越多,到处是鸟儿们冒着小星星的眼睛。 丹心担忧地说:“殿下,我们还是离开此处寻个安静的地方,低调些吧!” “那么丹心知道何处是安静之所呢?”我笑嘻嘻地看着那么多凡间的鸟儿,看它们引颈朝拜。 “殿下我知道这东海万顷碧波之上,有几座仙山唤作蓬莱,隐于水汽之中,凡夫俗子寻之不得。听说此岛比我们灵山更妙上几分,不如我们前往游玩一番,可好?” 听说比四季如画的灵山还美,我不由得来了兴致,立刻拉了丹心去寻那蓬莱。 不多时,果见三座黛色的青山朦朦胧胧地现在眼前。岛上隐隐有亭台楼阁,祥云缭绕,果然是仙家圣地。 我兴致勃勃地迎风而上,打算一头扎进蓬莱仙山。 忽然间,山前的海域掀起冲天巨浪,巨浪咆哮着,我险些被卷入海中,唬得我猛扇双翼一下子冲上天际。丹心又惊又怒,尖啸起来:“是谁如此大胆?” 却见海水蓦然分开,一头巨大丑陋的海兽从水中露出头来,黏糊糊的身上还附着不少水草,看起来颇令人不快。 那海兽上站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头束一顶紫金冠,身披银色软甲,手持一柄寒光闪闪的玉色长剑,端的是长身玉立,玉树临风。我凝神看去,那少年神色如冰,眉目如同上好的玉雕一般清俊逼人,一双黑瞳如寒星般冷冷注视着我。 饶是那眼神刺得我打了个哆嗦,心里却有个小小声音道,这位哥哥,竟比我大哥还好看几分。 少年冷冷地开口道,“尔等何人?竟敢擅闯蓬莱仙岛!” 那声音亦如上好的玉石般清泠。 我呆呆地没有说话。丹心化做一个黄衣少女,立于风中,娇娇俏俏地施了个礼,清了清嗓子道:“可是看守仙岛的上仙?我们也是仙家,只是听闻这蓬莱仙山景色冠绝三界,心中仰慕得紧,不想惊扰了上仙,还望上仙莫怪。我二人只想上岛稍作游玩,即刻便走,还望上仙通融。” 丹心啊丹心,原本我只当你是个老妈子,没想到你不仅知晓这人间天界的好去处,待人处事更看不出已经万年不下灵山。让你做我的婢子真是委屈你啦! 正想到此,却是那少年皱着眉答到:“我不是上仙,只是看守此岛的水官而已。此岛是我东海的禁地,非我东海龙族不得上岛,还请两位见谅!”说罢便做出送客的姿势。 我按捺不住,化作人身,奔至他身前立定,摆出自认最可爱的笑脸:“这位哥哥,我二人数万里奔波而来,只为一窥仙岛面目,还望哥哥通融,行个方便。”说罢还学着丹心的样子施了个礼。 少年如玉的面上当即一红。 我心里得意道,凰宇凰鸣见到我这样,什么都肯答应。你虽是外人,但这只是小小要求,总不会竟如此小气吧! “这是我们东海的规矩,两位不要逼我出手,请速速离开!”谁想那少年沉下脸来,竟举起了手中的剑。足下的海兽也嘶叫起来,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海面波涛大作。 我骄傲的自尊心顿时伤得体无完肤。 自打出娘胎,还没有人如此不给我凤歌好脸色,刚想冲上去再理论,被丹心一把拉住:“如此我们离开就是!”我挣扎不过,被丹心连拖带拉离开了蓬莱岛。 眼看着到了午后,被这么一搅合,心情顿时不那么舒畅,于是和丹心回了灵山。丹心见我如此乖顺就肯回家,竟然喜形于色,倒比来时话多了很多,一路且飞且停,终于在入夜前赶回灵山。 豆蔻等人自是不知我们去了哪里,丹心只哄她们说我们在山后花海睡着了。三人不疑有他,服侍我洗漱,让我早些上床。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是夜依旧星辰满天,我干脆披衣下床看星星,想起那少年的神情,不知为何心里有些气恼,恼他不放我进山,还是恼他不看我一眼?我自己也说不清。 生平第一次,我有了些自己也弄不懂的心思。枕着这些密密麻麻的心思,我快到天亮时方沉沉睡去。 正文 却道当时正年少(上) 金色的阳光笼罩着八千里灵山,梵音袅袅,异香弥漫,和千万年来任何一天的早晨一样。 我自梦境中醒来,丹心豆蔻等四人早已在门外候我起床,我却只是躺在床上不动。依稀记得昨夜梦中有奔腾咆哮的怒海,有形状奇怪的海兽,还有那寒剑如虹的少年,立于汹涌的波涛之上冷冷地看着我。 凤歌,凤歌,你怎么如此奇怪?莫说你只是头一回下山,头一回见他,纵然已经见了数百数千次,也不该竟由他入梦! 我正在心中自怨自艾,却听得门外四人小声争论。 “殿下今日竟睡到日上三竿还未醒,这可是她出蛋壳以来没有过的事,莫不是殿下身体不适?”说话的是大大咧咧的豆蔻。 “豆蔻,你有没有脑子,殿下是何等身份?凤族公主身来便是神女,怎么可能轻易生病?”绿桑毫不留情地鄙视了豆蔻。 “可能是昨天太累了!”丹心仿佛小声地自言自语。 “丹心,你不是说昨日和殿下在花海中睡觉了一天么?怎么殿下还会累?”虹珠立刻嚷起来。 “那个……那个……”可怜的丹心立刻心虚得说不出话来。 听到这里,我装睡也不能够了。只得唤道:“姐姐们稍等,凤歌已经醒来啦!只是在想今日要做些什么,想得忘记了时辰!” 门立刻打开,四个俏生生的少女立刻走了进来。豆蔻穿了一身紫衣,圆圆的脸上一笑就有两个酒窝,满头乌丝挽作两个仙桃髻,扎了紫色的绸帕,端的是精灵可爱。她拍手笑道:“那么殿下想到今天做什么呢?快说来听听!” “想了那么久也没想到做什么。好无聊!”我又做恹恹状,心想不要让其他三人看出我和丹心已经偷下过山才好。 “眼看着就快到正午了,不如殿下先吃些点心,下午我们四个陪公主斗法打发时间,可好?”虹珠自以为此建议很是寓教于乐,笑吟吟地看着我。她身着一件蓝衫,只将头发束了一束在脑后,虽然眼角含笑,脸上却是严肃得很。虹珠是四人中最热衷修行的一个,为了练习仙法方便,总是身着一身长衫英姿飒爽,常衣袂飘飘立于山峦之间,倒也是灵山一景。 然而我一听却是头痛不已。对于修行,我从无太大兴趣,是以全靠天赋神通,所谓仙法,全都是半吊子。例如我想变朵鲜花,常常只能变出一根野草,往往让陪练的虹珠仰天长叹,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感。她常常叹息我身来资质上佳,又有天生的修为,竟如此暴殄天物。几千年下来,虹珠在仙法上的造诣远胜于我,早已从陪练升级为师父,让我不敢得罪。 因此我立刻捧心作不适状:“昨日睡得不好,今日感觉头晕得很,斗法还是算了吧!多谢虹珠姐姐好意,今日就吟诗作画即可。” 好文墨的绿桑立刻举手赞成。这个女子最爱伤春悲秋,数万年前,丹心下山曾带回一本凡人的诗集,绿桑如获至宝,将那本书倒背如流后就整天吟诗作对,苦练文墨。我想若是我们飞禽亦有诗会,绿桑必能占有一席之地。平时她要作诗作画,我和其余三人只是不理,让她好生无趣,不免又感叹一声生不逢时,时不我待。今日听得我的建议自是欢喜无比。 可怜的丹心今日出奇沉默,目光时时闪烁,我便以眼神告诉她没事。渐渐地丹心才放下心来,备了纸墨,我们来到后山花海之中作画。 我拿着笔,心中一片茫然。看着灵山下的沧海依然水汽氤氲,脑海里浮现的尽皆是苍茫大海,仿佛狂野的带着腥味的海风依然在耳边呼啸。眼前又浮现那个白衣少年的身影,他是如此钟灵毓秀,立于波涛之上,却和狂啸怒吼的大海奇异地和谐。 “殿下画的是什么?这是谁的身影?这满纸翻滚的是海浪吗?”我正在出神,绿桑的声音突然在头上响起,唬得我把笔掉到地上。 我回过神,原来不知不觉,我已经将我脑中所想落于纸上。那身影挺拔又萧索,不是昨日那个少年又是谁? 我立刻有被人猜中心事的羞愧,大声道:“想象出来的,不行么?” 丹心充满忧愁的大眼睛默默地盯着我,我恼羞成怒地丢下笔。“不画了,回去睡觉!” 不理四位姐姐在身后呼喊,我转身就回了卧房。 我的房里有一面翡翠如意镜,据说是仙界至宝,如果精诚所至,则能见到心中所想,是阿娘继位那年王母娘娘送的贺礼。自打我出生以来,这面镜子就一直放在我的房间,不过从来没有灵验过。是以我只当它是面普通的镜子使。 今日,我不知道为何心里如此烦躁,生平第一次坐到镜子前,细细地打量自己。 小小的鹅蛋脸,眼睛没有丹心大,鼻子没有虹珠挺,嘴巴没有豆蔻红润,头发倒是油光水滑,可是我总嫌疑麻烦,从不梳那些样式繁杂的发髻,如今只和小童一样团成两个小包,穿着千年不变的那件白色襦裙。天哪,镜中的这个小姑娘如此单薄,如此普通,家里的任何一个成员都比我好看!我一下子捂住了我的眼睛。 平日真是被阿娘阿爹和哥哥们宠坏了,竟然觉得自己人见人爱鸟见鸟呆。想起昨日自以为可爱地跟那少年搭讪,我的脸上跟火烧一样烫。 如果能有机会再见,我一定好好梳妆,好好跟他说话。 如果能再见。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我立刻感到血液加快了流动,心情一下子激动起来。 阿娘和阿爹他们还有十三天才会回来。结界已经不是阻碍,我可以偷偷一个人去东海。 没有人知道我会去哪里,除了丹心。我给丹心留下一封短信,在我离开灵山的瞬间,它会飞到丹心手中,丹心看后就会自己烧毁。唉,这是我所能施出的最高深的仙法了,简直集我毕生所学之大成。 那信上写的是:“丹心,我去东海蓬莱,那个人不是坏人,不会伤害我的!我一定要上岛,你不要担心,我不去别的地方。千万不要透露我去了哪里,要不上次偷跑的事情就要暴露啦!你在家帮我安慰她们三人不要担心。”彼时我是如此兴奋,整个身心都为着这一次奇妙的出走激动不已,完全不曾考虑任何后果,心中坚信丹心不会透露我的去向。我想,区区十来天而已,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不会让她担心太久。 我给另外三位姐姐留下字条,告诉她们不必担心,我十天就回来。 做完这些,我细细地对着镜子,将包包头拆开,凭着曾经偷看阿娘梳妆的记忆,笨拙地梳了个简单大方的流云髻,插上阿娘给我的一支碧玉古钗,它的造型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凤,玉色流光溢彩,是为神品。我又换上一袭丝制的银色绸裙。那件绸裙据说是嫦娥用月光浸染而成,是以穿起来仿佛周身笼罩着淡淡的月色光华,是百年前的某一个生辰阿爹给我的礼物。 镜子中的女孩仿佛一下成熟了很多,虽然眉眼中仍然稚气未脱,但是眼下我也只能如此了。 于是在这一天的夜晚,我披着满天星光,悄悄地飞离了灵山,在茫茫夜色中向东奔去,奔向一个未知的前程。 正文 却道当时正年少(中) 我在璀璨的星光中疾行,从黑夜飞到黎明,到达东海的时候正赶上日出。 阿娘告诉过我,每天清晨,卯日星君便驾着他由四匹金龙拉着的金色辇车,驮着太阳从东方出发,往灵山方向而来,因此灵山上早晨虽有阳光,却从不见太阳。 是以我竟然不知海上的日出如此撼动心魂,令我心中狂喜,只想膜拜天地。 那浩瀚的海无边无际,似乎和天融为一体,在遥远的天边,依稀地出现了一丝光亮,慢慢地,光越聚越多,然后满天都出现了瑰丽的红霞,与深蓝色的海水相映,绚丽得令我失神。仿佛突然间,一个光亮的圆球跳出了海平面,前面隐隐有巨大车架的引子,那是卯日星君的金色辇车出发了!东方的红光映照了整个天际,其情其景,绚丽难言。 凌厉的海风在清晨的阳光下顿时温柔起来,浓烈的腥味扫过我的鼻端。我化作人身缓缓降落在蓬莱仙岛旁的水面上,海浪骤然分开,那个白衣少年骑着海兽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披着满身朝霞,宛若天人一般,我依稀觉得,那如玉的脸庞也被红光映照得不那么冷漠了。 “怎么又是你?”他皱着眉道。 “是我,我叫凤歌,那个……前日冒犯了你,心中实在愧疚!”一心一意奔来,真正见了面,我蓦然发现我竟不知如何解释我为何再次来此,只好吞吞吐吐地开口。我想我的脸肯定红了。 他不说话,狐疑地看着我,我故作矜持地挺直了腰。 “我住在灵山上,那个……因为实在愧疚,所以今日过来向你致歉。”我努力将理由说得冠冕堂皇。 “哦。没别的事还请速速离开。”他转开了目光,冷漠地说。 我楞了一会,不知道下一步如何作答,却见他已经沉入水底不见了踪影。 “喂喂,你不要走,那个,你叫什么名字?”我对着空空的水面大叫。 只有耳边呼啸的海风回答我。 心中的挫败无以复加。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名字呵! 连夜飞来,真真是个笑话。他甚至没有正眼看我。生平第一次想认识一个人却遭到不留情面的拒绝,彼时我的心里,委实尴尬酸楚不已。 “切,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长得好看些罢了,那臭脾气比灵山上的石头还要硬!”我恨恨地想,“你既不出来,我便上蓬莱岛游上一游,你还能躲着不成!” 说话间,我已经飞到了蓬莱仙岛上空。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人影立时挡在我的面前。 “你又想如何?”他貌似真的发怒了,本来背在身后的长剑已然握在手中,那海兽也开始咆哮不已。 “我想上岛,有本事你拦着我!”我愤然道。此话一出才意识到,他既是此岛守卫,那仙法自然是高了我不知多少,如果他真要跟我打,我岂不是自讨苦吃?不由有些惴惴。 他沉下脸来道:“姑娘本身是上仙,而在下不过区区仙岛护卫,又何苦为难在下?姑娘虽如此挑衅,我却也不愿随意与仙家动手。如果姑娘实在想上岛,不如去东海龙宫,寻那东海龙王要一道手谕,在下届时必在此恭候姑娘,可好?” 龙王个头!本公主自打出世以来,就没见过灵山外的哪怕一只鸟,却如何与那龙王攀上关系?再说这岛再美,不过就是个岛,我并无太大兴趣,我只是想认识你而已。 我在心中腹诽不已,脸上却不敢显露出来。“你说得甚是,可我懒得去找龙王,就想现在上岛。你已知我是仙家,为何不能通融? “姑娘你怎地如此不讲理!此地乃我东海龙族禁地,便是我东海的贵族,没有龙王的手谕也不能上岛。你是仙家又如何?便是天帝亲临,也要烦他等上一等,通报了龙王方可上岛。”他紧紧地抿着唇,耐着性子教育我。 我心中暗喜,肯说话就好。自小阿娘就说我人小鬼大,谁的性子好谁的性子不好,谁会欺负我谁会袒护我,我心里清楚得很,自是去捡那软柿子捏。比如二哥,纵然我知道他爱逗我生气,我心里还是清楚他不会真的欺负我的。就如这眼前的冷漠少年,其实也许并不是表现出来的那么强硬。否则在我再次靠近蓬莱的时候,他就可以出手赶我走,即使伤着了我,也是我有错在先,怪不得别人。然而他却只是一味地劝我离开。 我心中想到这一点,些微有些得意,却偏要胡搅蛮缠,认准了他不会真的出手。 如此我与他对答了十来句,连他脚下的海兽都失去了开始的威风凛凛,颇有些萎靡不振地看着我俩就能不能上不上岛,怎么符合规定地上岛进行争论,他的神色越发不耐,而我却是越来越神采奕奕,仿佛找到了在灵山上和凰鸣争吵的感觉。 正在我渐入佳境时,突然听得半空中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传来:“四郎这是和哪家的姑娘谈情说爱?真正好逍遥!枉费奴家一百年来天天念着你!” 我呆了一呆,不由往上看去。这一看不由得心中一凛。 好一个妖艳的女子!她看起来比我年长稍许,身段高挑,火红的长发波浪也似一直拖到脚踝,雪肤碧眸,上身偏又只穿着一件鲜红似血的肚兜,露出不盈一握的纤腰,下身一件开叉长裙,雪白的小腿若隐若现。她风情万种地徐徐降落,只赤足站在一朵浪尖上,随着那海浪的起伏身姿摇曳,媚眼如丝地抛向那少年。 “都说蓬莱岛上龙四郎向来寡言少语不苟言笑,奴家百年前一见,心想四郎果然心肠硬得铁石一般!如今得见,四郎竟是只对奴家心狠罢了!与这位妹妹倒是合缘!”说话间那碧眸扫过我,立时我感觉那双眸中似要飞出刀子来,恨不得将我当场扎个对穿。 而我此时只顾愣愣地想着,原来他叫龙四。 “玉卿儿,你休得胡言!百年前我放过你,难道你已经忘记了当日的教训么?”龙四黑着一张脸,呵斥道。 我很能理解他的心情。这唤作玉卿儿的女子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主,我这边还没完事,又来一个寻衅的,自然头痛得紧。 “四郎好狠的心!上次四郎放过奴家,奴家自是感激涕零,不过四郎的寒玉剑也让奴家百年来没能出过洞。近日伤一好,奴家就惦念着赶紧来看看四郎,这些年过得可好?”那玉卿儿作泫然欲泣状,踏着波浪慢慢地向龙四靠去。那巨大的海兽蓦然咆哮起来,掀起数丈高的巨浪,一下子将玉卿儿掀出去老远,娇滴滴的美人措不及防摔在水中,立时浑身湿透,狼狈非常。 不知为何,我心里竟然觉得解气得很。 谁让你那么随随便便就往人家身上靠来着? 正文 却道当时正年少(下) 玉卿儿好不容易在海面上站稳,抬手撸了一下脸上的水珠,又理了理湿漉漉的长发,仿若无事般轻笑道:“四郎还是那么不客气,真真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呀!” 对于玉卿儿这样的反应,我实在是佩服得紧。如果我被这样甩到水里,怕是气恼得立时飞回灵山,再也不下来了。 “你今日又是为何而来?”龙四不为所动,冷冷地问道。那海兽眼神也变得凌厉,紧紧地盯着玉卿儿,很想一口把她吞下的样子。 “小海牛,你还是那么暴躁!”玉卿儿枉顾左右而言他,竟跟那海兽打起了招呼。那海兽用一声声若洪钟的怒吼回答她。 “凶什么凶!”玉卿儿讪讪地嘟囔了一句,又立刻向龙四娇笑道:“奴家为何而来,四郎定是最清楚不过。百年前奴家就求四郎通融,让奴家一窥那蓬莱岛下的秘密,四郎不但不肯还重伤了我。这一百年来,想到四郎的小气和狠心,奴家就寝食难安……”玉卿儿作伤心欲绝状。 却原来,这蓬莱岛下有龙族的秘密,难怪此岛会是禁地。 “你莫要痴心妄想。上一次我手下留情,寒玉剑的剑气也将你伤得不轻。此番我再不留余地,若要硬闯,你还是想清楚后果再做打算!” 他二人竟完全将我摒除在外,让我好生无趣,却同时对蓬莱岛下的秘密生出了强烈的好奇。这玉卿儿不知是何方女子,竟好像和龙四很熟的样子,令我微微有些失落。 谁知玉卿儿碧眸一转,竟指着我向龙四娇嗔道:“这又是哪家的姑娘?为何上回奴家来此,四郎不发一言就拔剑相向。此番竟见四郎和她相谈甚欢,如此对奴家甚是不公平!” “那叫什么相谈甚欢?明明是箭弩拔张好不好!”我微微有些窘,却又有些期待地看着龙四,他对我,可是终究是有些微不同? “莫要胡言。你是蛇妖,上岛意图偷窥我龙族禁地,我自是饶你不得!”龙四面无表情地拿剑指着玉卿儿。 原来玉卿儿竟是蛇类,怪不得那般腰肢柔软、姿容魅惑。 而龙四对我稍加礼遇,也不过因为我是仙家。 忍住心下的黯然,我继续看他二人。 “四郎,奴家此番前来,自是胸有成足。四郎不如和和气气放我进去,我只是想看看那修成龙身的秘籍,你东海别的宝物,奴家保证不看一眼,你在旁监督便是!奴家可不想和四郎百年未见,一见面就要动手,有这个打架的功夫,不如我们叙叙旧,你说可好!”玉卿儿娇声说道。 “我早已告诉过你,岛下并无你要的东西。废话少说,你有什么神通就使出来罢!”龙四不为所动,那海兽察觉主人心意,嘶声吼叫,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四郎是一定要和奴家动手了么?”是否我看花了眼,那玉卿儿的碧眸中竟是有一丝丝悲哀。她没有等到回答,于是闭上双眼,口中念念有词,那海面上霎那间波涛怒吼,原本正午时辰,这方圆百里竟霎那间黑得浓墨一般。 一团漆黑中,只见那玉卿儿胸口光芒大盛,竟缓缓飞出一朵血红的千瓣莲花,红光笼罩了它周围方圆十丈的海面,四周似有人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语言低声吟唱,那宛转的吟哦忽高忽低,诡异难言,似在玩世不恭地嘲笑着这个世界的法则。 我虽知大事不妙,心中抗拒,却是又无法控制地被其吸引,心中只充满了那诡异的旋律,足下却在不自觉间朝那朵莲花飘去。我的浑身如同被火烫了一样,热得喘不过气来,可心中却是越来越冷,似身处熔岩,又似置身冰窖,冰火交替,难受得如受酷刑。 “幻海莲音?”龙四面上神色大变,他突然回头向我厉声叫道:“你是傻子不成?快点闪开!以你的修为,怎能抵挡如此至邪之物!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不要在此误我正事!” 我浑身一个激灵,神智恢复了大半。抬眼看去,周围海域已经有无数鱼虾水族浮出海面,不受控制地向那朵血色莲花游去,可一旦靠近那个区域便翻起了白肚皮,一时间海上竟密密麻麻地浮满了海族的尸体。我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几步,开始剧烈地呕吐。 龙四大喝一声,催动海兽上前,那寒玉剑熠熠生辉,剑光似一道道闪电劈开了那诡异的红光。剑光所到之处,红色便黯淡几分。而看那玉卿儿,已是渐渐力不从心,嘴角眼角都渗出血来,将那雪般晶莹的绝色面孔染得分外狰狞。 “你不要再强撑了。幻海莲音至阴至邪,你不过两千年道行,绝无可能操纵此物,更枉论以此令我失魂。此物现在已经在反噬,你强行作法,不多久就会血脉枯竭而死,还是早早罢手罢!”龙四厉声向玉卿儿叫道,一边继续御剑,劈散那红光。 不多时,那团诡异的红光突然间消散,玉卿儿跌落在海面上,面如死灰,浑身血迹斑斑。她的碧眸失去了光彩,喃喃念道:“费尽千辛万苦得到的幻海莲音,想着这回总该如愿,可如此竟也不成么?” 龙四手握长剑,冷眼看着海面上一团狼狈的玉卿儿,开口道:“上回你意图闯入我族禁地,我念你是青姨的族人,亦未做伤天害理的勾当,便放你一马,今日你却以怨报德,以至邪之物让我东海万千水族枉死,已与我东海势不两立,我此番绝不会再手软。”说罢举起寒玉,就要对玉卿儿劈头斩下。 却见玉卿儿惨然一笑,纵身从海面跃起:“四郎小看奴家的能耐了。纵然此次不成,下次奴家再想别的法子就是。只是此次重伤,怕是几百年也不能来见四郎了,四郎保重,奴家去了!”堪堪躲过那寒玉剑,竟自凭空消失不见了。 那笼罩海面的黑暗完全消散,天空湛蓝,云淡风清,如果海面上没有那些密密麻麻的海族尸体的话。 龙四专注地看着海面,慢慢地,那黑琉璃般的眸子浮上了一丝清晰的悲伤。他闭上眼睛,开始默念口诀。海面顿时涌起浪潮,缓缓地将那些海族的尸体卷入海底。 做罢这些,他蓦然回首,冰冷刺骨的目光扫过我:“你怎么还不走?” 突然他腿一软,跪在了海兽身上,我突然发现,他的嘴角也渗出了不少血迹,脸色也一片惨白。我一时心慌意乱道:“你受伤了?要不要紧?” 他没有理我,径自收好长剑准备离去。 我心中焦急,厚着脸皮上前道:“龙四,那个,你受伤了,我可以帮你疗伤的,真的,我们凤族最擅长此道。” “不必。”他冷冷地说,“走开!” 我僵在那里,垂头丧气。 突然间,仿佛海底传来震动,巨浪滔天,整个蓬莱仙岛都在眼前摇晃,龙四霎时面如死灰:“海底结界被那幻海莲音冲破了!” 话未说完,一个滔天巨浪袭来,我一下子被卷入了海里。 我在冰凉的海水中死命挣扎,竟将那避水诀忘得一干二净,咸腥的海水大量地涌入我的鼻中口中,我难受得恨不能立时死去,感觉自己正在高速旋转,就要被带入更深的海底。我就要死掉了吗?我痛苦地想。 正在此时,有一个声音传入我耳中:“不要乱动,抓住我的手!” 却是龙四不知何时来到我身后,我心中突然奇迹般地安定下来。 挣扎地伸出一只手去,感觉它被一只粗糙冰凉的大手牢牢地握住,立时我的胸腔中充满了救命的氧气,我终于安全地晕了过去。 正文 蓬莱宫中日月长(上) 我在浑身酸痛中慢慢回复神智,眼前的模糊逐渐散去,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宽敞的大殿,身下的地板和四周墙壁皆是由整块水晶雕成,里面镶嵌着大大小小的夜明珠,是以殿中亮如白昼,光华流转,晶莹璀璨,殿外即是流动着的深蓝色的海水,有五彩斑斓的珊瑚水草,以及各种见所未见稀奇古怪的鱼群游曳其中,却是我从未见过的动人景致。 我站起来恍恍惚惚地想了半天,才记起最后的记忆是我被咆哮的海浪卷入了海底,那么我现在是在海底么?这里莫非就是龙王的水晶宫么? 可是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四周安静得有些诡异。 突然想起在汹涌的海水中向我伸来的那只大手,我慌忙四处寻找。龙四呢?他又去了哪里? 周围是如此的安静,时间仿若凝固了一般。我心里慌慌地奔走在这空荡荡的宫殿,听见自己用抖得不成调的声音叫着:“龙四!龙四!” 没有人回答,我的声音在广阔的空间回响,分外凄厉。 宫殿本身并不大,只有十几个房间,有书房、琴室、画室、膳房……甚至有两间堆满了天上地下难得一见的珍奇宝物,散发着重重的瑞气祥光,将那水晶雕成的房间映照得极其绚丽夺目。 在那间画室里的桌子上,铺着一张未完的画,画中的人儿只勾勒出一个飘逸的身影,在漫天的海浪中茕茕孑立,想是主人还未来得及画完就匆匆离开,桌子上的龙形砚台里还有未干的墨,蘸满了墨的画笔搁在一旁。可我仔细一瞧,那画上的年份却分明是八千年以前。 此情此景实在太过诡异,恐惧深深地攫取了我,我几乎不敢出声,继续慌乱地奔向下一间,祈求龙四在那里。 我奔过一个用各种宝石雕成花草植物的花园,穿过碧玉镂空的长廊,来到宫殿的尽头,那里是一间用巨大的红色珊瑚雕成的房间,房间的门开着,里面透出夜明珠淡淡的光华。 我带着恐惧和希冀轻轻地走进去,触目便是一棵流光溢彩的红珊瑚,那珊瑚长成了一个鸟巢的形状,里面有一块巨大的水晶,水晶里躺有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面目安详,似在静静地沉睡。 彼时我没有认真看她,因为我看到了跪在珊瑚前的龙四。 他跪在那珊瑚床边,面色苍白如纸,嘴角的血迹触目惊心,头上的紫金冠早已不见,长发纠结散乱。那黑如琉璃的眼睛紧紧地闭着,似已昏迷许久。 我心中惊骇莫名,踉跄着奔到他的身边,探他的鼻息。 还好,虽然微弱,但他仍然活着,真好,我几乎潸然泪下。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我出现在这深海奇怪的宫殿,也不知这沉睡的女子是何方神圣,但是龙四也在这里,真真是再好不过。 我立时将龙四的身体放平。他此番受了玉卿儿那至邪的幻海莲音,虽然勉强得胜,当时我已察觉他是内伤不轻,不知我昏迷后又发生了什么,此刻探他的脉搏,竟仿佛是命悬一线了,我心中顿时忧心如焚。 世人皆知,我凤族最擅长疗伤。我们也无须学太上老君支个炉子炼那丹药,因为如果凤凰一族哀伤悲恸,以至泣血,那呕出的鲜血便是世间至高无上的灵丹,凡人得之可立时羽化成仙,神仙若是遭受天劫,得之亦可免灰飞烟灭。 然而因我凤族人丁单薄,且混沌初开之时便在那远处极乐世界的灵山上栖息,不理红尘,不问世事,因此逍遥于三界之外,族人多心境淡泊高远,难有那伤心郁结的时候,因此即便是高居九重天上的天帝,也难以求得一滴凤凰血。 是以凤凰所泣之血,可谓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至宝。 彼时我还年幼,阿娘便曾经正告我:“凤歌,我凤族自盘古大神开天辟地以来,一直血脉单薄,是以我们要格外珍惜自家性命。凤凰泣血可得灵药人尽皆知,若日后有人向你求一滴心头血,万万不可允之。” 见我懵懂,阿娘又解释道:“三界皆知我凤族即使神仙的性命亦可救得,却不知呕出一滴心头血,对我族人便是一个大劫,修养数千年也不见得能恢复,日后修为也必然大受影响。更遑论万物生死冥冥之中自有注定,逆天改命地相救反为自己和对方种下祸根,不知会引出多少事端!” 阿娘啊阿娘,凤歌远未能修到那看淡命数的境界,只知此刻面前躺着的这个人,我却是不能不救。纵然几天前,我与他还素不相识,即使现在,我也只是刚刚知道他的名字,但是此时如果不泣血相救,我日后必然终身郁郁,在悔恨中渡过。 龙四静静地躺在地上,面色越发惨淡如纸,那两道好看的浓眉狠狠地皱着,仿佛正在遭受着极大的痛苦,让我心里的某一个地方疼痛不已。 他自是不知我内心这一番辛苦纠结。 我看着他,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 龙四,龙四,你便是我命中的劫数么? 从第一眼看到你开始,还是从你在满天满地冰凉刺骨的海水中向我伸出手来开始? 纵然我从未下过灵山,从未见过别的男子,可在我心中,已经隐约知道你将是那个唯一不同的人。 于是我为你一夜长大,从一只懵懂单纯的凤,变成现在这样的患得患失,不像自己。这便是欢喜了一个人么?就像那绿桑的那本诗书中写的那样,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我们鸟禽类,对感情极为忠贞,如果我第一眼就认定了你,日后就再也不会变了,任那海枯石烂,地老天荒,心意始终一如最初。而你呢?我甚至不敢确定,你是否能清晰地叫出我的名字。 今日救你,对你我而言,最终是幸抑或不幸呢? 思虑及此,不由悲从中来,我仰天轻啸,感觉有一丝腥甜从心口浮上来,慢慢地来到口中。我伸手接住,那丝腥甜已然凝固成一颗鲜红夺目的内丹。 我的心中顿时空荡荡地,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瞬间抽走。 好像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吐出的,是我魂魄的一部分。 我挣扎着将那还温热的内丹递到龙四嘴边。我的手抖得那么厉害,已经有白色的羽毛慢慢出现。我知道这是因为突然间灵力大失的缘故,我已经开始维持不住人形了。 将那丹药塞入龙四口中,勉力睁着眼睛,看着他的脸色渐渐地转好,我的意识也慢慢地变得模糊。 阿娘,我不后悔,真的。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然后,我再次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正文 蓬莱宫中日月长(中) 再次醒来的时候还是在这个怪异的房间。 这一次比上一次还要难受,整个人好像被掏空了一样。哦不,现在我已经维持不了人形,只能说,整只鸟好像被掏空了一样。 心尖尖上的血,果然是流不得的啊! 我苦笑了一下,立刻想到了龙四。急切地抬头,看到他又跪在那珊瑚床边,从侧面看来,脸色恢复得很是不错,我堪堪放下心来。 他紧紧地抿着唇,一言不发,没有察觉到我已醒来,只是那么跪着。俊逸的脸上竟满是哀伤之色。 我心下迷惑,不由得打量起那水晶中沉睡的人儿。 这个女子极美,她静静地躺在那一整块水晶中,脸色红润,仿佛只是睡着一般,仅仅那躺着的一个侧面便让人心神飘荡,不知道若睁开双目,又该是怎样的倾国倾城。 龙四为何跪在她的面前?他们认识么? 莫非,这个极美的女子,是他……喜欢的人? 我心中猛地一窒。 仿佛喂了他那一滴心头血,我已同他性命纠缠。我注视着龙四,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中满是柔情。 事后回到灵山,打发那漫长的时光时,我时时回想起这里发生的点点滴滴,想到这个场景,就想起彼时我是一只鸟,竟露出那种柔情脉脉的眼神,真叫我自己都狠狠地打个哆嗦。 那时我正僵在那里胡思乱想,却听得他对着那女子低低地唤了一声:“娘亲!” 霎那间,我心中百花齐放,哦,原来这位是他的娘亲。 他顿了一顿,声音中似有呜咽:“娘亲,却原来你就在这蓬莱岛下!阿璃寻你已经寻了八千年了。当日他对阿璃只说你犯了天条被关押起来。我疯了般地上天入地寻你不着,却是不知他竟将你藏在这里,又用结界封了这逍遥殿。可叹阿璃日日夜夜守卫蓬莱岛,却不知娘亲竟然与阿璃近在咫尺。” 说到后来,已是哽咽不能成言。 我心中无数的疑问翻上来。 龙这个姓,自然是龙族血脉才有资格,我在灵山上听凰鸣说过,虽然龙族滥情,可是对子嗣的姓氏要求极为苛刻,如果不是皇族血脉纯正,绝不允许冠以龙姓,是以龙四该是龙族无疑。只是这水晶中的女子,若是龙四的娘亲,为何会在这水晶中沉睡? 这宫殿虽然不大,却精致华美非常,该是龙族皇族的行宫无疑,那么龙四自是身份高贵,却又为何只是蓬莱岛的守卫? 还有,为何他自称阿璃?那是他的小名么?龙族并没有拿数字取名的习惯,龙四这个名字,也未免太马虎了一些。 我正在胡思乱想,听得龙四又道:“娘亲放心,此番阿璃知道娘亲在此安睡,必会在三界之内寻那仙草妙药,让娘亲早日醒来。以后我们再不分开。” 我终究是没忍住,轻轻扭了下僵硬的脖子,却听得下一瞬间,龙四已经迅速站起来,仿佛突然看到我一样,脸色大变。 “你是凤族?你何时醒来的?听了多久?”他厉声喝道。 我心下颤了颤,带着心虚抖抖索索地说:“没,没多久,刚,刚醒,只听到最后一句,真,真的!” 他显然不信,几乎来掐我的脖子,彼时我是一只羽毛脏乱纠结、花容失色狼狈不堪的凤,若是被掐住,那细细的脖子极有可能立时断了,就此一命呜呼。 而我还十分不想死,立刻举起翅膀赌咒发誓道:“我真的什么也没听见,我此前在那个大厅里醒来,一个人影也见不着,吓得半死,四处寻你,等寻到这里已经是十分虚弱。你知道我是凤族,先前受了那幻海莲音,又被海水淹,早已奄奄一息啦!等寻到你,我一宽心就晕过去了,到现在方才醒来!” 这一番面不改色的谎话扯得我自己心下很是羞愧。凤歌啊凤歌,你实在是很堕落,昔日阿娘一直教导我们兄妹要诚实,如今为了龙四,不但私下灵山,让自己陷入如此境地,竟也开始学会扯谎了。 不免心下黯然片刻。 龙四到底不是狡诈之辈,看我信誓旦旦,渐渐地也就信了,立时说:“此番拖累了你,甚是抱歉,此地是我族禁地,你看也看了,只望你日后不要透露半分。” 我立时头点得如同啄米一般。 他看着我道:“如此我们先去大殿,再商议如何出去罢!”说完依依不舍地又看了那女子一言,大步跨出门去。 我紧跟在他身后,我灵力不足,飞也飞不动,真身的步子又小,踉踉跄跄地跟着,好生狼狈。 他似是有所察觉,停了下来,看了看挣扎着小跑的我,皱着眉道:“你已经虚弱得跑也跑不动了么?” 我心道,你怎么知道为了救你,我三魂六魄几乎丢了一半,没打回原形回到蛋里,已是天生体健神力非凡了。 那脸上就不免有些哀怨。 龙四真真好眼力,竟能从我一只鸟的脸上看出那么些哀怨的神情,他叹了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于是我立时屁颠屁颠地攀上了他的肩头,由他带着我前行。 他的脸离我近在咫尺,头发仅是草草束起,那如玉般的脸庞没有一丝瑕疵,经历了此番折磨,竟然丝毫不见狼狈,依然清隽逼人。那好看的嘴唇轮廓分明,显示出主人的坚毅,上面是挺直的鼻梁,再往上是深邃的眼睛……我痴痴地看着他的脸,鼻尖充斥着他身上那清新的味道,耳中可以听到他有力的呼吸。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鸟儿也会被美色所迷,流出口水。我悄悄地低下头,害羞地红了脸。幸亏一只鸟是看不出脸红的。 那短短的路程,竟让我日后千年时时回想。它是我所能回忆起的,和龙四有关的,最温馨的回忆。 不多时来到大殿内,龙四四处走动查看,半晌竟叹道:“只怕一时半刻,我们是出不去的。” 我心里竟有些欢喜,嘴上却焦急地问道:“这却又是为何?” 龙四冷冷地说:“此前那幻海莲音冲破了这里的结界,此处力量失衡,海水往此地涌动我们被卷入海底后,就顺着海水被冲到这里。可是此刻结界已经自动闭合,我们等于是被囚禁在里面了。” “那我们怎么办?”我此时方有些真正的焦急。当初下山,我只欲呆个十天,赶在阿娘他们从蟠桃会之前回去,如今几番波折,已经不知世间过去几天,如果阿娘他们知道……我不敢想那后果。 龙四似是看出了我的担心:“我们在此,大约已经有三天了。此前与玉卿儿在海上斗法,我亦三天不在岛上守卫,必然已经惊动了巡海的夜叉。想必此时已经有人在寻我。约莫他们一时难以想到我竟被困在此地,但若被他们寻来,看到你在我族禁地,必然对你不利。因此我们还是自己出去为好。” 我心下有些感动,虽知大约是他怕族人看到这禁宫的秘密,也怕人看到我以后责难于他,但我终究愿意相信他对我还是有那么一些些担心。 当下心里甜丝丝地道:“那么你怎么带我出去呢?” 他沉吟道:“此结界是东海龙王亲设,依我的灵力,须要花上一两日慢慢地集中在一处寻个空隙钻出去,想要打开却是不能。我们出去后,还要将那空隙补上,是以届时我会十分虚弱,要带你出去怕是不易,你须得跟在我身后一同冲出去才行。你这段时间,可能恢复一些么?” 他竟然信我。 我看着他清澈的目光,心头一热,用力点了点头。 却在此时,我的眼角突然扫到角落里有个黑乎乎的东西蠕动起来,吓得我几乎大声尖叫。 那东西茫然地抬起头,看到龙四后楞了半刻,突然欢喜地叫道:“主人!” 正文 蓬莱宫中日月长(下)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黑乎乎的东西挣扎着爬起来,迈着短腿摇摇晃晃地向龙四跑来,一叠声地叫着主人。 龙四的脸上竟也有了些温柔之色,他唤了一声:“罗罗,你受伤了么?” 我仔细打量那怪模怪样的小东西,它约莫一尺来长,黑不溜秋,滑不留丢,四肢粗壮短小,憨头憨脑的样子,脸上偏又长着个牛鼻子,额上还生着个大肉瘤,这副相貌,委实叫人不敢恭维。 看着这叫罗罗的小东西一下子窜上龙四的肩头,占据了我刚才的位置,我心里很是不爽。 却听它奶声奶气地回答:“罗罗没有受伤,只是一时被那海浪打得晕了。醒来后却不见主人,罗罗好焦急。”眼眶里竟然立刻蓄满了泪水,在龙四肩头抽抽搭搭。 如此黏人的功夫,比我当初幼时有过之而无不及,让我很是震惊,不由得又多看它两眼。 这一看不要紧,却是觉得这个小东西很是眼熟,那肉瘤上顶着的,是一棵碧绿的水草么? 水草? 我蓦然瞪圆了眼睛,用翅膀指着它惊异地问龙四:“这个莫非就是你此前骑的那只海兽?” 龙四头也未抬,“唔”了一声,算做回答。那唤作罗罗的海兽却一下子停止了抽噎,大眼睛乌溜溜地望着我,细声细气地说:“我叫罗罗,请你叫我的名字吧!” 我绝倒。它可真是一只很有性格的海兽啊。 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整个空空的大殿里都回荡着罗罗奶生奶气的说话声,一会儿骂那蛇妖玉卿儿实在太凶狠毒辣,一会儿自怨自艾自己修为太低不能帮主人分忧,一会儿又贼兮兮地看着我,问龙四我是谁,唧唧歪歪,就没有个消停的时候。 呔!委实啰嗦得紧。我突然想起了日日在灵山上陪伴我的四位姐姐,此前觉得她们啰嗦,可今日见了罗罗这个小海兽,方知那四位姐姐平日竟是惜字如金了。 不由得同情地看向龙四,却愕然见他没有丝毫不悦,反而亲昵地揉着罗罗头上的那个肉瘤,仿佛听得很认真。 真叫我嫉妒啊,这烦人的小东西。 我希望我是它,能堂而皇之地占据那个位置,即使头上生出如此丑陋的肉瘤也没有关系。 罗罗还在絮絮叨叨,龙四揪了一下它的大耳朵,说:“你要再啰嗦下去,我们都不要出去了。到旁边呆着吧,我要集中精力施法,大家早些从这个结界出去。” 罗罗立刻闭了嘴,乖乖地从龙四肩头滑下来,屁颠屁颠地跑到一个角落,眼睛亮晶晶地注视着它伟大的主人。 那崇拜的眼神让我颇为不屑。 龙四盘腿坐在大殿的正中,闭眼施法。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我坐在另一个角落里,静静地看着龙四,他那修长的手指如莲花般翻飞,结出无数让我眼花缭乱的手印,那专注的神情让我怦然心动。 那一瞬间,我仿佛听见内心一声叹息。凤歌啊凤歌,你终究是应了这个劫。 时间缓缓滑过,仿佛过去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已经过了一生。我一眨不眨地看着龙四,近乎放肆,只觉他无一处不好看,让我永不生厌。 我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突然有个滑溜溜的东西拱进我怀里,很小声地在我耳边说:“姐姐,很无聊吧?我陪你说说话吧!” 我吓了一大跳,正要大叫,突然反应过来,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打扰龙四。 定睛一看,却是罗罗这个啰嗦鬼。 我松了口气,学龙四那样用翅膀揉着它头上的肉瘤:“是你自己无聊了吧!” 罗罗很无耻地点了点头,贼兮兮地问我:“姐姐,你怎么和主人在一起?你喜欢我家主人么?” 我差点呛到。 突然想起丹心谈起雷公的形容词。我哀叹道,这可真是一只很爱八卦的海兽啊! 我无语地揉着那个肉瘤,罗罗很舒服地翻了个身,更嚣张地埋入我的羽毛里。“啊,姐姐身上真的很舒服,毛茸茸的,比在草地上打滚还舒服,我喜欢姐姐。”我那翅膀便僵了一僵,又哀叹道,这可真是一只不会说人话的海兽啊! 罗罗不理我,径自絮絮叨叨。“我家主人,是个大好人。八千年前,我在西海被一群鲨鱼欺负,主人救了我,还教我修炼。” 我顿时惊诧了。“你修炼了八千年,就修炼成这幅样子?人身修不出来也就算了,原身也不能修得好看点?”简直比我还驽钝。幸亏龙四不是虹珠,否则估计早已被活活气死。 罗罗羞惭地低下了头,嗫嚅道:“那个,人家天生是笨了点,不过人家真的是很努力的。” 它又神秘兮兮地伏在我耳边道:“我家主人看起来很冷漠,其实最是心软。要不怎么当年救了我还收留了我呢?” 这个倒是真的。如果换了别人,被我如此纠缠,还闯入龙族禁地,说不定早已按捺不住,狠狠地教训我了。 是以听到罗罗这么说,我很高兴,奖励地抱了抱它,悄悄问道:“你家主人的家人呢?”罗罗目光闪烁:“我跟主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就是一个人。哎呀罗罗不知道,姐姐不要问了嘛!” 哎,还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这可真是一只很狡猾的海兽啊!我恨恨地死命揉了那肉瘤两下,罗罗娇气地哀叫了一声。 不过作为补偿,罗罗告诉我很多龙四的生活习惯。比如他从来独来独往,只爱穿白衣,不喜食荤腥,最喜欢的甜点是翡翠糯米糕。只是很多年都没有人做给他吃过了。说到此罗罗装模作样地叹口气。我怀疑是它自己想吃,特意这么说以勾起我的同情心。 它还悄悄告诉我,龙四唯一的爱好就是找人,一得空就在三界四处晃悠。“也不知道找谁!总是一个人找啊找,如果没有我跟他说说话,怕是一百年都说不上一两句呢。”罗罗再次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并着重强调一下自己的重要地位。这小东西,它还不知我已经知晓龙四是在寻找他的娘亲。 我的心里,充满了对龙四深深的怜惜。这个孤独倔强的少年,在八千年的漫长岁月里,带着这只帮不上什么忙的小海兽,满天满地地寻找他的亲人。与他相比,我觉得自己幸福得可耻。 有了罗罗的插科打诨,我果然来了精神。力气在慢慢地恢复,我已经勉强可以幻成人形了。只是化为人身后,这件劳烦嫦娥仙子用月色浸染成的衣服,委实皱得不成样子,无论我如何努力,怎么也抹不平它,叫我好生烦恼。那碧玉钗早已丢了,只得将满头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灰头土脸。 虽然总给他瞧见我最狼狈的样子,可我还是想做点努力,让自己在他眼中稍微好一点。 烦死人的罗罗又在叫唤:“姐姐变成人身真好看!罗罗也要努力修成人身。” 我戳着它的脑袋:“那你就好好努力呀,只知道说说说,要努力才行!”哎,要是虹珠见我竟然劝人上进,肯定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我和罗罗正在打闹,突然间感觉宫殿摇动起来,四周的水晶墙壁似在翻转扭曲,耳边听得龙四大喝一声:“走了!” 罗罗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冲上龙四肩头,仿佛排练过无数次一样。我反应过来后亦赶紧跟上,他一把拽住我的手,猛地向上一跃,竟生生地从大殿的水晶屋顶上冲了出去。 劈脸便是无穷无尽的海水,令我心生怯意。龙四在水中向我传音道:“不用怕,抓牢我便能呼吸。”我紧紧地拽着他的手,胆怯地睁开眼睛,却见那海洋世界如此瑰丽多姿,令我目眩神迷,我似鱼儿一般在水中自如呼吸,跟着他向头顶那片光亮浮去,这陌生的体验让我心头的欢悦不可遏止。 身边的龙四专注地向上游去,水中的他身姿矫健,翩若游龙,似梦似幻。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希望这段水路永远没有尽头。 你可知道,彼时我暗暗祈祷,但愿那时光停驻,我永远不用放开你的手。 正文 清风何以解离愁(上) 只见头顶上方越来越亮,越来越亮,终于“哗啦”一声,我们两人一兽冲出了海平面。这几日,在海底宫殿中照明的只有光华淡淡的夜明珠,我的眼睛一时经不住扑面而来的明亮日光,眼前一片模糊不清,只觉海面四周喧嚣不已,仿佛有无数人影叫喊着迅速围拢过来。 我心下慌张不已,努力稳住身形堪堪立定在海面上,此时感觉手中骤然一空,却是龙四迅速地放开了他的手,我心下一阵黯然。 突然感觉身边的龙四仿佛是迎风跪了下去,大声道:“参见龙王!”那声音冰冷生硬,海面上突然诡异地安静下来。 我茫然无依地站在海面上,等着眼前的迷雾散去,可手却突然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握住,那人的声音又似欢喜又似恼怒:“凤歌!果然是你!” 那声音我听了一万年,实在太过熟悉,让我不由得失声叫出来:“大哥!” 眼前一切逐渐清晰起来,面前果然是大哥凰宇的面孔,只是那平日温润如画的脸失去了一贯的温柔,赤色的双眸有些恶狠狠地盯着我,我顿时胆怯不已,心虚不已,垂头做老实巴交状,讷讷地道:“大哥,你怎么来了?” “回头再同你算账!”大哥瞪了我一眼,也不放开我的手,径直拉着我向我身后道:“瀚兄,舍妹顽劣淘气,趁着我们去赴王母娘娘的蟠桃宴,竟私自下了灵山跑到东海,也不知惹出了多少麻烦!此番回去我们定然对她严加管教,还望瀚兄多多包涵才是!” 我骇然回头,却见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人,他的相貌看起来约莫已近中年,身着一袭简单之极的青衫,发髻只用一方青布束起,面容清俊,身形挺拔,只是神色十分冷漠不可亲近,仅仅是随意地负手而立,便让人感到无形的巨大压迫感。他的身后跪满了身着甲胄、各种形状的水族将士,乌压压地覆盖了方圆数里的海面,竟无一人敢发出声音,因此海面上一片宁静,连那整日咆哮的海风仿佛都静止了一般。 这便是威震三界的东海龙王么?我心下困惑不已。何以他的穿着竟仿佛似书生一般?我记得绿桑那本书上便有书生的插图,这位龙王大人莫非也好人间诗书?细细打量,他的面容和身形让我觉得十分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何时见过。 见我如此放肆地打量面前的龙王,大哥不由得拽了拽我的手,向龙王致歉道:“舍妹平时太过娇纵,野惯了。言行如有无状之处,还望瀚兄见谅!”说得我立刻回过神来,脸上不由得烫得紧。 那东海龙王微微一笑,面容便如霜雪初霁般令人心旷神怡,他向大哥摆手道:“无妨。你这妹子天真烂漫得紧,我很欢喜。” 顿了顿,他又向我道:“小丫头,三日前你哥哥来我东海要人,我并不知个中详情。那一日恰逢巡海的夜叉向我禀告,称有蛇妖来蓬莱岛作乱,以至邪之物幻海莲音伤我水族数万,我只知蓬莱岛的护卫龙四抵挡蛇妖不力,恶战后竟失了踪迹,却不知你这丫头与此事有何关联?我东海水族三千兵将三日来昼夜不停地寻人,几乎找遍了东海的每一处海底深沟,均是一无所获,然而你哥哥咬定你在我东海,便只是赖在我的水晶宫里不肯走,我也十分闹心。今日你和龙四一同出现,你来说说,你们究竟去了哪里?又怎么会在一起?”他那仿佛可看透人心的深蓝色双眸定定地注视着我,我心下一下子慌了。 龙四曾对我说,那蓬莱岛海底的宫殿逍遥殿是东海龙族的禁地,蛇妖玉卿儿便是想进去一探究竟,才费劲千辛万苦以那幻海莲音来挑衅。看面前的东海龙王这探究的眼神,必是怀疑我进了这禁地,如果让他知晓,怎会善罢甘休?若是他去寻阿娘要个说法,这下我可吃不了兜着走了。更重要的是,此事龙四必受牵连,也不知东海的刑罚严苛与否,会否连累了龙四。如此反复思量,我面上便不自觉地有些踌躇。 大哥见我神色不对,立即道:“凤歌,你把事情与龙王陛下说清楚,此事本是意外,陛下必不会责怪于你!” 我嗫嚅道:“我……我……”却听得跪着的龙四朗声道:“陛下,这位姑娘当日来东海游玩,正碰上蛇妖作法,这位姑娘修行不深,亦受幻海莲音吸引来此,险些冲进邪阵。臣当时正全力对付蛇妖,自身亦受了重伤,因此相救不力。后来此阵造成海底异动,我们一同被卷进海中,被冲到南海边界的海沟里了,这三日来臣忙于疗伤无力出海,这位姑娘本身全无水性,自然也被困在那里,今日臣伤好了五成,立即带着她返回海面,这才得以重见天日。” 我向跪着的龙四看去,他从容不迫地说完这番话后,便低下了头,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他的肩上趴着罗罗,这黑乎乎的小海牛在龙四说话间拼命地点着头,以示它的主人说得千真万确,尽管它的作为是如此的微不足道,然而它对龙四的忠心耿耿却让我心头热乎乎的。 东海龙王沉吟片刻,终于道:“原来竟是被冲去了南海,难怪我们在东海遍寻不着。也罢,龙四,你起来罢。此番蛇妖作乱,也不能怪你抵挡不住,毕竟那邪物是魔界圣物,你修为尚浅,自然降不住它。不过虽然此事过不在你,然而我东海万千水族枉死在蓬莱岛附近,你作为此岛护卫,我不得不罚。从今日始,罚你在蓬莱岛关足一千年禁闭,亦兼守卫一职,总之不可离开此岛一步,你可领罚? 大约以前龙四常常在得空之时去三界寻人,龙王也知晓。此番罚他禁闭,若是以前,必然算是重的了。但龙王不知道的是,此番龙四已经知道他要寻的人就在蓬莱岛下,因此这个禁闭竟不算是个惩罚。因此龙四当下便低头道:“臣领罚!” 我松了口气,不由得感激地看向龙王,谁料竟发现龙王注视龙四的眼神,其中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柔,骇了我一跳。使劲眨了下眼睛,没错,那确实是温柔关切之意,可能他自己都没有察觉。这是为什么呢?我心生疑惑。看向龙四,他还是一副冷漠的表情,似乎对一切都无动于衷。 龙王又向水族将士道:“众将听令,三界之内,我水族如有见着那作乱的蛇妖,一律杀无赦!”声若洪钟,威仪赫赫,众水族轰然领命。 看事情差不多已解决,大哥便向龙王道:“瀚兄,这几日叨扰多有得罪,既然已经寻找了妹子,我们这便就回灵山去了。改日定当登门赔罪。” “如此也好。小丫头此番受了惊,且先回去歇息些日子,下回来我东海,直接去水晶宫通报一声,我自会安排下人陪你游玩。”龙王对我说的这些话有了些慈祥之意,我受宠若惊地点点下头。 不由得心下甜丝丝地看了下龙四那里,龙王都这么说了,下次来蓬莱岛,他可不会拦我了吧?那时他会陪我游东海么?然而一望之下,心却顿时一分一分地凉了。 他原先跪着的地方,早已经是空荡荡的,原来不知何时他已经带着罗罗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这边我便无精打采起来,神思恍惚地听大哥和龙王寒暄完毕,龙王带着他的三千兵将沉入了海底。海面上终于只剩下我和大哥两人。 大哥的怒气仿佛已经消得差不多了,皱着眉地揉了揉我乱蓬蓬的头发,又扯了扯我那皱巴巴的衣服道:“看看你,下山不过才几日光景,竟搞成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真真是给我们凤族丢脸啦!”说罢牵起我的手道:“不知道阿娘他们到家没有,你这丫头,有仙家在天宫问起阿娘,说几日前雷公在布雷的时候见过你,阿娘心下还不信,这便让我提前回家瞧瞧。我在灵山见你不着,再看看丹心她们吓得半死,就知那位仙家所言不虚。丹心说你来了东海,我急急赶来,还惊动了龙王……幸亏你没事,只是等阿娘回来,一顿板子大约是逃不过的了。你这便跟大哥回家罢!” 我依旧神思恍惚,乖乖地“嗯”了一声,却听得耳边大哥突然厉声喝道:“凤歌!你这个傻丫头!你是不是给了谁一滴心头血?” 正文 清风何以解离愁(下) 大哥那一声厉喝如同平地春雷,炸得我一下子三魂六魄全部归位。我回过神来,愣愣地看着他,犹不敢相信刚才的吼声是我素来温文尔雅、风轻云淡的大哥发出来的。 却见大哥几乎是狰狞地握着我的手腕,拽得我生疼,我挣扎着龇牙咧嘴地说:“哥哥,好痛啊,轻点儿!轻点儿!”他闻言手上的力气稍微轻了些,那一双酒眸却是越发鲜红得似要滴出血来。他急切地摁住我的手腕探我的脉搏,口里只是一叠声地喝问:“你呕出血来了是不是?是不是?”几乎要把我的手腕折断。 我心知已然瞒他不过,怯怯地点了点头,也不敢再作挣扎,只是任他狠命拽着我的手。 然而大哥闻言竟然顿时面如死灰,颓然松了手长叹道:“凤歌啊凤歌,你叫大哥说你些什么好?头次下山,就随随便便赠人心头之血,阿娘平日对你的教导,你竟从未放在心上!如此任性妄为,可见我们平日对你真的太过娇纵!” 我瑟缩道:“哥哥有所不知,此人却是我不得不救!” 大哥怒喝道:“就是那个和你在一起的龙四么?什么叫做不得不救?你与他相识不过短短数日,你可知道他是何人何族?家在何方?师从何处?这样的萍水相逢,竟就让你忘了万年来阿娘日日耳提面命的告诫,真真岂有此理!” 稍作停顿,他竟又刻薄地说:“若我没有猜错,人家恐是并未求你相救罢。我瞧他对世事一片冷漠,对你也无甚感激之情,你做出如此大的牺牲,却是为了些什么?” 我一窒,心中小小地争辩道:龙四他固然冷漠,但那大抵是因为他并不知道我相救的缘故罢。在漫天漫地冰凉刺骨的海水中,那握住我的手的温柔暖意,此刻仍在我心中轻漾。况且,他对捡来的罗罗都那么温柔,可见他并非天生冷漠之人,我坚信如此。 但此理由,我却不敢说出来,唯恐大哥更加恼火,便只是默然不语。 大哥却还是怒不可遏,扼腕叹道:“我此番前来东海寻你,前几日寻你不着,心中已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却不成想到还有更坏的结果!你如此轻贱自身性命,我这个做兄长的亦感到大有责任,简直不知以何面目带你回灵山!” 我哀哀地恳求道:“凤歌知道自己错了,还请哥哥不要再恼了。如今事情既然已经如此,我也并未有什么大的损伤,顶多失去些修行罢了。我本来就不好修行,也无需位列上神,只要和阿娘阿爹以及哥哥们开开心心住在灵山上便好了,那些修行失了也就失了。但如果哥哥实在恼我,我回灵山重新努力修炼便是,绝不偷懒!”说罢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大哥闻言面色凄然,半晌才道:“平日阿娘的告诫,你竟真的从未放在心上么?这些修行,岂是修炼就能够补回的?我们凤族乃是上古神兽,在我们的血脉之中,与生俱来的是上古混沌初开之时盘古大神赐予我们的神力,并非普通的修炼所得,失去了便再不可能恢复如昔。你这丫头在蛋壳里多呆了两千年,天生神力非凡,是以尽管平日修炼偷懒,我们也不忍多加管束你,只想着等你再长大些,到时候勤勉些,也能够勉强达到上神的境界。没承想在你经历天劫成年之前,竟遇到这种状况,此生恐再难得窥上神之境,莫非这就是你的天命么?” 他说罢竟是心灰意冷的样子,不再看我一眼,冷然道一声“走罢”,便径自跃上了云头往灵山飞去,尽管我身体尚为虚弱,跟在他身后御风而行十分勉强,他也未曾像平日那样对我有半分怜惜,我心下知道,此事已将素日疼爱我的大哥伤透了心。 我跟在大哥身后,一路跌跌撞撞往西方灵山飞去。这一日碧空湛蓝如洗,如水晶般晶莹剔透。那九重天上的宫阙竟也在天空映出了淡淡的影子。眼见得那里祥云缭绕,巨大的宫殿飞檐如钩,气势恢弘,耳边隐隐传来仙乐丝竹之声,不胜悦耳。 若在往日,我必会生出巨大的好奇,缠着大哥带我上去瞧上一瞧,今日我却提也不敢提,只管灰头土脸地跟在他身后赶路。倒是大哥停了下来,指着那宫殿道:“那蟠桃会约莫就在这几日要结束了,也不知道阿娘他们还在不在里面。我可真是担心,若是阿娘知道你做的好事,会不会气得把你塞回蛋壳里。” 我瑟缩了半响,鼓起勇气开口道:“大哥,好哥哥,关于呕血这件事情,哥哥可否为凤歌隐瞒?” 大哥满脸阴霾,看着我不语。 我思量了一下,踌躇道:“此事凤歌既然做了,就不会后悔。大哥恼我是心疼我,我心下自是明白。然而事情既然如大哥所说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纵然告知阿娘他们,也只是图然惹得家人伤心。不如大哥替我瞒着,我自会勤勉修行。自古勤能补拙,**凡胎也能修成上神,凤歌纵然此番受了重伤,毕竟还有个好底子,若是加倍努力,难不成还不如凡人?” 大哥沉默不语,露出思索的神情。我见有希望,便做出楚楚可怜的神情来,抱着他的胳膊哀哀道:“哥哥怜惜凤歌些儿,如果被阿娘知道这事情,岂是一顿板子能够解决的?指不定要关我数千年禁闭了。到时候哥哥数千年见不到凤歌,难道竟不会挂念?” 说着想到若是被关了禁闭,不但见不到家人,也不能再去东海找龙四,竟堪堪落下泪来。大哥严厉的面容终于有所松动,思索半晌,他最终叹了口气,摸着我的头道:“你这丫头,真真不让人有半点省心。大哥自是不舍得你被罚,然而此事要瞒过阿娘却是不易,可要小心不要让阿娘探知你的脉搏。此外你要勤加修行,我会在三界内寻找仙草妙药助你提升。” 他顿了一顿,道:“还有一件大事却是不得不小心谨慎。你可知道我凤族成年前都要经历天劫么?” 我点点头。我打小便知道,我们凤族在成年前都要经历一次天雷轰击的大劫,渡过此劫便标志着我族人已经通过了天地法则的考验,可以寿与天齐。因为凤族神力非凡,加之大多数时间都住在灵山上,天雷劈到这极乐世界之时,往往就自己减弱了杀气,是以凤族通不过天劫以致灰飞烟灭的很少,自打我出生以来便未曾听过。大哥二哥早已经经历了天劫,因为无惊无险,我甚至都不记得是何日何时发生的事情。 大哥摸着我的头说:“凤歌,你孵出蛋壳已经有八千年了,到一万年的时候,也就是约莫两千前以后,那天劫定是要到了。以你现在的修为,要通过此劫很难,即使躲到如来佛祖身后都不行。你还有两千年的光景来刻苦修炼,大哥会助你一臂之力,你可再也莫要偷懒了!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看着大哥忧心忡忡又透着关切的眼神,我心头漾起暖意,眼睛酸酸的,郑重地点了点头。 “如此我们赶快回去罢!争取在阿娘他们回来前,把你收拾得清爽点儿。你这样子,简直就是从鸡窝里爬出来的,没得辱没了我们凤族的名声!”大哥终于恢复了他平日的温柔,牵起我的手道:“快回家罢,你身子虚,哥哥带着你罢!” 我握着大哥的手,心放下了一大半。 眼看着绵延八千里的灵山已然在望,我忍不住回头往东海的方向,又望了一眼。我的目光自然穿不透四万里云雾,触及那蓬莱岛上的清俊少年,然而心里的牵挂却缠缠绵绵细细密密地生了出来。 经此一别,何时可以再相见? 再见的时候,你又能否记起我呢? 你可知道,彼时我最害怕的事情,不是阿娘的惩罚,也不是什么天雷轰击,而是你就此将我忘记。 正文 山月不知心底事(上) 到达灵山的时候,卯日星君已经归位,嫦娥仙子将淡淡月华洒遍三界,整个灵山似笼罩着银白色的轻纱一般。 灵山山脉悠长,山势险峻,大大小小有一百零八个山头,其中最高的一座方圆百里,周围全是悬崖,崖中深不见底,终年祥云缭绕,白日里那笼罩着金色祥光的山头就仿佛是浮在洁白的祥云之中一样,令人顿生敬畏之心。若是仔细望去,在祥云深处还时时缓缓地涌出朵朵大如玉碗的白色莲花,那里便是灵山的心脏,如来佛祖的圣地,凡人口中的西方极乐世界。即使是在月下,那金色的祥光也缭绕不去,给此地平添了几分神秘。 此时我和大哥均是无心欣赏,径直向旁边的一座山头飞去。 凤族的族长历来住在旁边的这座山上,此山亦因此简洁明了地唤作凤凰岭。岭上有鸣凤阁,是我凤族议事之所。阁前是宽有百丈的凤凰台,而我们的家在阁后一片桫椤林中。 若是按照凡间的说法,自阿娘即位开始,我们和佛祖大人已经做了几万年的好邻居。纵然佛祖对我族一直颇为亲厚,那圣地对我们也并不设防,然而出于对佛祖的尊重,我们族人极少进入,唯恐扰了佛祖的清净。彼时我尚年幼,贪那佛家圣地繁花似锦,终年吟诵的梵音又格外好听,便常常和凰鸣偷偷跑进去玩耍,佛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我们颇为容忍,一来而去,我们也因此与不少皈依了佛门的灵鸟灵兽相识。 这些灵鸟灵兽平日从不出那座山头,至少在我出蛋壳以来,从未在灵山别处见过他们。是以今日当我看见常伴佛祖左右的金翅大鹏鸟迦楼罗出现在鸣凤阁附近的一棵桫椤树上时,还以为哥哥带错了路,带着我闯到了如来佛祖的老家。 大哥显然也楞了一楞,倒是那迦楼罗一见我们,颇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原来是二位小殿下!” 这迦楼罗和我们凤族其实颇有些渊源。上古时候混沌初分,幻出一凤一凰,他们诞下数子,有凤有凰,还有孔雀和大鹏,而后繁衍出世间百鸟。是以若从血缘和辈分上说来,见了面前的这只已经十几万岁的金翅大鹏鸟,我和凰宇少不得上前恭恭敬敬称一声舅舅。 然而所谓百鸟朝凤,大鹏一族见了我们无论老少,都颇为恭敬。此刻这迦楼罗幻做人形,是一个穿着一身灰黄色的僧袍,长着鹰钩鼻子、面庞沧桑的中年男子,向我们作了一揖。 大哥回了一礼,诧异到:“阁下今日怎么有空到得我凤凰岭?” 那迦楼罗咳嗽一声,颇不自然:“今日午时过后不久,族长娘娘从蟠桃会回来后,不知怎地发了好大的火气,彼时我在灵山上清修,只见鸣凤阁上光华熠熠,好似着火了一般,心下有些担忧就过来看看,只听得鸣凤阁里阵阵喧哗,原来却是族长娘娘大发雷霆,催动真气引起灼灼华彩。老身活了十几万年,凤族族长发这么大的火气可是屈指可数,于是……就在此看了一看,此番正要回去,不想遇上二位殿下!”说罢老脸竟是微微一红。 这入了佛门的大鹏鸟竟也如此八卦,可见清修的日子委实太过无聊。 彼时我顾不上嘲笑他,心里突突跳动,求救似地看向大哥。大哥拽紧了我的手,向迦楼罗道:“今日族中有事,改日再去拜访罢。此番天色已晚,阁下还是早些回去为好。”然后便带着我往鸣凤阁飞去。 鸣凤阁灯火通明,里面却是静悄悄的,大哥带着我缓缓步入阁内。 饶是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但突然看到四位姐姐跪在地上呜咽,阿娘和阿爹坐在凤椅上面沉似水,身后站着二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还是狠狠地哆嗦了一下,我从未看过阿娘那样阴沉的表情。 大哥抢先上前道:“娘、爹,孩儿找到妹妹了。妹妹溜到东海游玩,正遇上蛇妖作乱将她卷入海底,足足困了三日才重见天日,好在毫发无损,孩儿这便将她接了回来。” 爹爹面露关切,站起身来,刚走出一步就被阿娘出声制止:“莫去理她。这丫头长本事了,这回能破了结界去东海,下回就该闯南天门了。都是你惯的她!” 阿爹讪讪地收回脚,无奈地坐下了。大哥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 我看见丹心偷偷地抬了头,担心地看我,两只大眼睛哭得红红的。我心下一阵难受,想到竟连累了四位姐姐不由得羞愧难当。 鼓足勇气,我上前跪下道:“娘亲、爹爹,此番凤歌确实大错特错,但偷偷下山一事,四位姐姐事先并不知情,娘亲要罚便罚凤歌,饶了四位姐姐罢。” 谁想阿娘面色更是阴沉,冷声道:“几时你竟学会撒谎了?凤歌,你实在让娘失望。刚刚丹心已经承认是她怂恿你去东海的,她又如何不知情?” 丹心膝行两步,以额触地:“娘娘,是婢子的错。婢子不该怂恿公主,公主年幼活泼,禁不住婢子说那凡尘美景才偷下山去,此事豆蔻绿桑虹珠对此一无所知,娘娘饶了公主和她们罢,要罚便罚我一人。” 阿娘冷笑道:“你们倒是感情深厚。只是你们四人自凤歌出生就随侍她左右,难道不知她定将是我凤族的下任族长,统领世间飞禽?她的成长岂容得有一星半点儿闪失?我和她父亲千小心万小心,为护得她平安长大,倾注了多少心血?稍稍离开几日,你们竟然唆使她下山,还弄得如此狼狈地回来。若是有个闪失,谁能负得了责?罢了,凤歌以后我自会□,你们还是回你们族内吧。” 一时间四位姐姐哀哀痛哭,爹爹和哥哥们面上皆有不忍之色。我心头大恸,不能相信阿娘竟是要赶走她们,立刻跪下膝行至阿娘阿爹面前,伏地哭道:“千错万错是凤歌的错,与姐姐们何干?娘亲若是迁怒她们委实不公。娘亲曾经教导我要有担当,此事既是我错,我领罚便是,求娘亲千万不要赶走四位姐姐。” 泪眼朦胧中,我看到爹爹扯了扯娘的衣袖,二哥也收起一贯的嬉皮笑脸为我们求情,娘亲却只是沉着脸不语。 仿佛是跪了很久,也许有一个时辰,我渐渐地体力不支,眼前开始模糊。突然一双大手扶住我,对阿娘道:“娘亲骂也骂了,凤歌和丹心她们也得了教训,毕竟凤歌未出什么事情,不如阿娘既往不咎,看她们日后表现吧!”大哥稳稳地扶着我。二哥也道:“妹妹此番淘气,好在并未有何闪失,已经很该庆幸了。娘亲饶了他们罢!”我心头一热,差点又泪流满面。 阿娘终是发话道:“好在凤歌无恙,但是这惩罚却是少不了的。丹心从现在起送入静心室反省百年。至于凤歌,关入后山的青霞洞反省百年。其余三人负责百年内凤凰岭的清扫,你们可领罚?” 丹心立刻叩首泣道:“谢娘娘开恩!”其他姐姐也叩首谢恩。 我默然点头。对于这无穷无尽的生命而言,百年不过弹指一挥间而已。阿娘的惩罚,委实不算重。 可是,若是心中有了牵挂,那一百年,却又太漫长了。 二哥领走了丹心。她一步一回头地看我,眼中满是关切之意。我心中充满愧疚,却只能给她一个微笑作为安慰。 大哥扶我起来,帮我理了理乱发,柔声道:“走吧!” 我向爹娘福了一福,转身走出了鸣凤阁,自然也没有看到身后爹娘心疼的眼神。 彼时我年幼叛逆,只知道牵挂心中的那个人,却没有意识到这世上还有最爱我的家人。也许他们的方式让我一时难以接受,但却真正事事为我着想,不惜以让我疼痛不已的方式逼迫我成长。等我明白爹娘的苦心,这些事已经沉淀在记忆中太久太久,杳杳如同烟雾,而我也再无机会回到从前,为当时莽撞骄纵的自己说一声抱歉了。 正文 山月不知心底事(中) 青霞洞在凤凰岭后山斜坡上的花海之中,那堪堪只容一人通过的洞口被各色奇花异草遮住了,如不仔细寻找,很难发现洞口。自小我和凰鸣便爱在那花海中翻滚嬉戏,曾经有好几回不慎掉入洞中,骨碌碌一直滚到洞底,摔得头晕眼花。 大哥在清朗的月色中准确无误地带着我来到洞口,轻轻地拨开遮住洞口的花草,对我道:“凤歌,大哥先进去,你好生跟着我。此洞久未有人进来过,里面的物什约莫有些个简陋,不过用来清修再好不过。你跟紧我,走时注意弯腰,仔细撞着头。”说罢撩起衣摆一躬身进了洞。 我紧随其后。这青霞洞是天然生成,一进洞便是一个向下的斜坡,蜿蜒曲折,四壁十分不平整,有晶莹如玉的岩石镶嵌其中,在透进洞口的月色中散发着淡青色的光华,初入洞内,顿时万籁俱寂,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只觉这段约莫二十丈长的狭窄通道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下到尽头眼前便豁然开朗,这便到了青霞洞底。我学大哥轻轻一跃,便稳稳地站在了洞底的平台上。 我虽幼时曾几番掉入此洞,但是当时只知和凰鸣嬉闹,从未认真打量过这里。 这个岩洞高约十丈,长宽各十来丈,近似一个圆形的卵。洞内四壁□出大块大块天然生成的青玉,和外面通道四壁上岩石散发的青色光辉不同,这些玉石润润地发着朦胧的青光,是以整个洞内青霞氤氲,故名为青霞洞。洞内有一块巨大的青玉从地下生出,高约一尺,表面十分平滑,好似一张床,事实上接下来的一百年,它就是我的床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桫椤木做的小桌子,树皮都未曾剥去,颇为简陋。地上的两块小些的青玉便是凳子。最妙处是那青玉床旁边的岩壁上有一条缝,里面流出细细的泉水,汇入地下一个小小的水潭。这个水潭一尺见方,从未干过,也从未溢出过,泉水清甜甘冽,饮之神清气爽。阿娘曾经说过,此洞钟灵毓秀,实为上天的馈赠,最适宜修道之人清修。阿娘在继任族长之位前,亦曾在此修道,据说修为精进,获益匪浅。 大哥摸了摸我的头,叹道:“今日未被阿娘识得你失了心头之血,已是万幸。你在此洞修行百年,抵得那九天上的神仙修行千年。你此番再不可任性妄为了,务必潜心修行。大哥明日开始就去三界为你寻些有助修行的仙草仙药,得空就来看你。想必每日会有人送些食物给你,你乖乖地吃完,不要胡思乱想,集中精神养好身体。不要怨阿娘,你此番委实胆大妄为了些,吃点苦头也很是应该。” 我乖乖地点了点头,看着大哥清雅如画的面容,心中很是不舍:“那说好了,哥哥可要常常来看凤歌!一个人呆在这里,实在无聊得紧。” 大哥道:“放心吧,得空大哥就会来。你不要天天发呆,若是潜心修行,时间便过得快些。” 我担忧道:“不知道丹心在静心堂怎么样了。其他三位姐姐也要受一番苦,凤凰岭这么大,又不许使仙法,那清扫未免太费事了些。” 大哥道:“你这回可知道连累他人心中愧疚了么?当日下山怎么什么都不顾呢?你既有愧疚之心,以后便要乖些儿,莫要连累身边的人。静心堂倒比这青霞洞舒服些,你不必担心。至于那清扫工作,也只是个虚活儿,须知灵山乃是圣地,哪里有那么多凡尘要清扫呢?你只管安心在此修行便是。” 听得大哥说得有理,我便将心放下一半。 大哥看了看洞外,道:“怕是已经月上中天了罢,时辰不早了,我须得早些回去复命,你好生歇息着罢。按照规矩,我会设下结界,可要比阿娘上回设的难了许多,这回你可不要白费力气了。” 我讪讪道:“凤歌自然不会再跑啦!” 大哥笑了一笑,又摸了摸我的头,跃上那来时的通道,消失在洞口。 四周一下安静了下来,只听得那细细的泉水一滴滴落在水潭里,叮咚叮咚,清脆悦耳。我今日情绪大起大落,又支撑着飞了四万里,实在是累得紧,躺在那青玉床上,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竟是一夜无梦。 清晨的阳光透过洞口的花花草草,穿过蜿蜒的通道,照在青玉床前,在地上留下一大块斑斓的光点。洞内依然青霞氤氲,泉水叮咚。我醒来后发现床头有一盘鲜果和点心,皆是平时我最爱吃的,不知道是谁半夜里来过? 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原本以为那青玉床肯定硌得慌,如今看来竟是错了。我感觉肢体轻健,头脑清爽,竟是比昨日来时好了很多。原来阿娘说此地适宜修道是这个意思。 掬了泉水简单地梳洗了一下,刚准备用我的早餐,却听得洞口有人大叫:“凤歌,在里面么?该不是睡死了罢?” 这个欠扁的声音除了凰鸣还能有谁?昨日为我求情的二哥,大约只是我的幻觉罢。我有气无力地向洞口道:“没睡死,还活着呢!你来看我的笑话么?” 凰鸣哈哈大笑:“自然是的!” 我立刻忘记了我的早饭,咬牙切齿地冲到洞口,果然看到那张吊儿郎当的脸,叼着根草,斜睨着我。再看看洞口的花花草草,已经被他摧残得东倒西歪。 我怒道:“这些花花草草碍着殿下你什么了?你搞成这种样子,别人还以为这是个狐狸洞!再说这些花草为我遮阳挡雨,你如此是要我被日晒雨淋么?“ 凰鸣笑得很是可恨:“我妹子东海都去过了,还跟蛇妖斗法呢,晒点太阳淋点雨又有何惧?” 我看着他那刺眼的笑,恶意道:“依我对你的了解,你肯定是嫉妒我!这么好玩的事情你竟没有赶上,是不是觉得百爪挠心很是不爽?” 凰鸣被说中心事,面上一红,粗声粗气地道:“我挠什么心!我去天庭的蟠桃宴,不知道多么快活!那蟠桃一个有你的头这么大,那烈酒亦是甘醇无比、饮之令人飘然欲仙!天庭的仙子个个比你美,好多都对我芳心暗许哇哈哈……” 我怜悯地看着他:“那是因为你站在大哥后面而已,可怜的人!” 凰鸣顿时抓狂不已。我们开始了更猛烈的互相攻击,直到日上中天,不得不去跟着阿爹练习仙法,凰鸣才终于闭上他的鸟嘴,心满意足地离去。 我悻悻地回到洞里,吃我的早餐。刚吃完准备睡午觉,绿桑来了。她鬼鬼祟祟地在洞口小声叫我:“殿下殿下,快点上来!” 我冲到洞口:“绿桑,你们怎么样?清扫累不累?” 她绑着两个髻,穿着一袭青布衣,好像真正的清扫童子一样,此刻额头上渗出密密的汗珠,让我心疼不已。 我红着眼圈又道:“姐姐,是凤歌任性,连累你们了!” 绿桑赶紧抹了抹汗:“清扫倒是不累,这是我奔来找你走得急才流了些汗。我时间不多,总之你放心,我们都好。她们叫我来看看,你这里缺些什么,我们设法给你弄来。这里简陋,殿下委屈了。” 我流着泪道:“姐姐们不怪罪我,我已经欢喜至极。这里挺好,我会修心养性,以后再不任性妄为了。” 绿桑道:“殿下不必如此自责。虽然下山委实不该,但是看到你平安回来,我们已经不奢求别的了。你再好好想想还缺些什么!” 我思索片刻道:“绿桑,你那本诗书,能给我看看么?还有我房里的翡翠如意镜也一并拿来罢。以后若是阿娘问起,你们就说,我一个女儿家,每日总要梳洗干净才是,总不能披头散发不成样子。” 绿桑点头如啄米:“好好,我这便就走了,给族长娘娘知晓第二日我就偷来看你总是不好的。殿下保重啊!”说罢起身猫着腰鬼鬼祟祟地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中很是惆怅。 正文 山月不知心底事(下) 绿桑走了以后,我恹恹地回到洞里,躺在青玉床上,看那床前金色的光斑慢慢地移动,直至完全消失不见,又过了一会儿,有淡淡的月光从洞口倾泻进来,洞内越发青雾氤氲,仿若幻境。 也许这个洞真是有些玄妙,今日我的精神好了许多,至少不若昨日回来那般浑身发软脚步虚浮,也有了力气好好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于是和龙四有关的一幕一幕清晰无比地在我脑海中重现,我一遍一遍地回忆着他披着一身朝霞,从深蓝色的海水中跃出的情景、我化作真身立在他肩头的情形,他身上清新好闻的气味,以及在冰凉的海水中,紧紧握住我的那双温暖的手。 一千年呵!虽然对于我们这样永恒的生命来说,区区千年不过只是弹指之间。然而光是想象这一千年都要这样在回忆中渡过,我便觉得极难忍受,苦不堪言。 不知道现在的他在那寂寂的海岛上,可会与我一样寂寞。哦,不,好在他有罗罗。它是那么啰嗦的小家伙,绝不会让他像我一样,连心事都无人可诉。他们可会偶尔谈论起我?我是多么想知道他对我的评价。 带着满腹心事,我沉沉睡去,梦中满是那个寂寥又挺拔的身影。 醒来的时候,床头亦摆放着新鲜的食物,还有绿桑的诗书和翡翠如意镜,另外还有一本修道的古书。此书我曾在阿娘房中看过,想来是阿娘担心我在洞中无所事事虚度光阴,命人送进来的。只是不知道绿桑她们如何买通了这位侍从,竟能将我要的东西一并带进来。 我拿起那本绿桑视若至宝的诗书,这人间凡物若非绿桑用灵力护着,经过这万年的时光,恐怕早已经化作尘埃。可如今看来还是如同新的一样,散发着淡淡墨香,可见绿桑对它极为爱护。 信手翻开那诗书,第一首诗叫做《关雎》,只见那诗中写道: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绿桑在诗后注道:此族一名王雎,状类凫鹭,今江淮间有之,生有定偶尔不相乱,偶常并游而不相狎,故毛传以为挚而有别,列女传以为人未尝见其乘居而匹处者,盖其性然也。言下之意,这关雎是一种非常痴情专一的鸟儿,诗中以痴情鸟儿的叫声为引,描述了人间一位男子爱慕一位容貌美丽的姑娘,求而不得以至辗转难眠。其字句之间感情浓烈,琅琅上口,尤其是那句“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一下子击中了我的心。 细细体味,我对龙四,何尝又不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呢? 原来我对龙四,已经生出了这样浓烈的感情了么? 这种感情,让人仿佛身心分离,纵然身在此地,心却已经飞到万里之外他的身旁,让人仿佛丢了魂魄,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这便是爱慕了一个人么?可叹我竟从一本来自人间的诗书中,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这一日接下来的时间,我都在细细地翻阅那本诗书。原来绿桑将它视若珍宝,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大哥曾经告诉过我,自盘古大神开天辟地以来,世上分出神、魔、人、鬼、畜五大界,这九天之上的神仙,妖魔鬼道,大抵都有些瞧不起那生命短暂如同蝼蚁的人类,皆认为他们**脆弱不堪,精神更是为凡尘琐事所困,一生庸庸碌碌,偏又最是贪婪,总爱把短暂的生命花费在追求命中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上,比无知无识的畜生道更为可厌。那些凡尘中人的苦苦挣扎,在神仙们的眼里,好似小丑一般;人间帝王将相的铁马金戈、丰功伟绩,自以为足以流芳千古,可神仙们也只当作是一场稍微精彩些的戏文罢了。 大哥一直不赞同这样的看法。他认为凡人既是与其他四界共存于这世上千万年,却依然世世代代繁衍不息,必是有其过人之处,不可小觑。 彼时虽然我心中对凡人并无偏见,但也委实未曾将他们当作一回事。今日看来,大哥的话竟是极有道理。虽然凡人生命短暂如同夏花,然而这诗书中竟少有消沉自厌的词句,大多都是情感强烈,敢爱敢恨,令人不由得悚然动容,进而萌生敬佩之心。 我徜徉在这些瑰丽绚烂的词句中不能自已,浑然不觉过去了几个时辰,直到大哥劈手夺走了我手中的书,我才从茫然中回过神来,顿觉眼睛酸痛不已。 我站起来揉着眼睛道:“大哥什么时候来的?我竟不知道!” 大哥怫然不悦:“我在你面前已经站了很久了,你竟无知无觉。看看你的眼睛,红得好似兔子!让你在此修道,你看什么诗书?莫非要去人间考取功名么?” 我讪讪笑道:“一时无聊,也没别的事可作,方才投入了些。对了,哥哥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大哥从袖中取出一棵碧绿的蘑菇样的草:“今日又去了东海,潜入深海寻了半天,才寻到一棵水灵芝。此物对仙家修行甚好,快些吃了它罢!” 我愣愣地没有接:“哥哥为何偏要去东海?” 大哥皱眉道:“水灵芝自然要去海里捞!” 见我依然不依不饶地看着他,他终于道:“好,好,我去东海确实是特地去打听个人的。我总要知道,我妹子的那滴心头血究竟便宜了谁!” 我心头狂跳不已:“那么今日大哥可曾打听到了?” 大哥看着我叹了口气:“凤歌,你果然不知道他是谁么?唉,真真是便宜了那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野小子!” 他在青玉床上坐下,拍拍床沿道:“你也坐下罢,我仔细说与你听。” 我立刻乖乖坐下,听得大哥道:“如今的东海龙王,也算是我的结拜兄弟了。2万年前,你还是一个蛋的时候,我已经刚刚渡过天劫,算是成年了。偏巧当时世界极北之地有条修行数万年的蛟龙作乱,勾结了魔界试图反了天帝。亿万年前蛟乃是龙的近亲,天帝便派当时的东海三太子,也就是今日的东海龙王龙瀚去平乱。此次蛟龙之乱非比寻常,各大仙族都派了不少子弟参与平叛,阿娘便令我统领大鹏、鹰族、鹤族三族精兵代表凤族出战,也有让我下山历练之意。” 大哥讲得极慢,眼神飘得很远,仿佛回到了2万年前的那战火纷飞、快意恩仇的日子,我真是难以想象,清雅如画的大哥也曾披上过战甲力战群魔。 “彼时我和龙瀚等一干仙族子弟都是热血沸腾、风华正茂的年纪,彼此极易相处,仗没打多久,要好的几个人便结拜了。龙瀚年纪最长,又是统帅,便是大哥。我排行第三,第二乃是天帝的三皇子帝澔,还有两个兄弟已在此乱中牺牲,不提也罢。总之我与龙瀚算是旧识,虽然后来他因此次平叛有功,顶替大太子继位成了东海龙王后,大家来往少了些,但是他的事情,我总是清楚一二的。” 我听得正入迷,见大哥听了下来,不由问道:“哥哥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究竟想说什么呢?” 大哥深深地皱着眉道:“我要说的是,我既与龙瀚是旧相识,竟不知他何时收了个义子。就是你救下的那野小子,他既无背景,又查不出来历,八千年前横空出现,莫名其妙地姓了龙,又只是守着小小的蓬莱岛,这其间委实怪异得紧!” 正文 云中谁寄锦书来(上) 我一时心头纷乱不已,原来龙四竟是那东海龙王的义子。可那日我见他二人相见,龙四并不见得有任何欢喜之意。那龙王虽然仿佛是压抑着一些关切,可那情形,总也不大像父子相见的场面。 大哥又道:“你可知道,其间最令我不解的是,龙瀚竟将那三界罕有的神兵寒玉剑也给了他。如此恩宠,却又只是任他在小岛上寂寂无名,实在不知其中有何深意!” 我不由问道:“那寒玉剑是什么来历?此前我听得蛇妖对龙四说,仅仅是其剑气,就让她百年内无法出洞。此剑当真神勇至此么?” 大哥缓缓地道:“何止是神勇,简直是遇神弑神,遇鬼弑鬼。便是我若与之相对,一不留神也会被剑气重伤。” 大哥虽然外表清逸出尘,但是修为极高,乃是凤族第一勇士,我自是难以置信。见我露出不相信的神情,大哥道:“你知那剑是什么来历?它的原身,乃是那条叛乱蛟龙的脊骨!” 我顿时激灵灵打了个哆嗦。 原来当年那蛟龙与魔界勾结,引起三界混乱动荡,天下苍生涂炭,天帝震怒。平叛后,那蛟龙被押上天庭受审,当日就被送上了剐龙台。 “要说那剐龙台,从来都是龙族犯下天条后的受戮之所。可那蛟龙犯下的罪孽太重,身份十分特殊,天帝便判定在剐龙台将它处决,另有地狱来的鬼使将其神魂击碎,使之灰飞烟灭,再不入轮回,并令漫天诸神都来观看行刑。那一日,剐龙台周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乌压压地站满了大大小小的神仙,不少神仙面上都兴趣盎然。我站在高处,看那受了重刑奄奄一息的蛟龙被拖上剐龙台,总觉得心下不忍。纵然有天大的罪过,也不必如此折辱将死之人。那神使宣完圣旨后,那蛟龙突然仰天大笑:‘老子能死在剐龙台,也算是赚了!又有这满天神佛皆来送我一程,想来真是痛快!痛快!’那声势气若长虹,引得不少神仙悚然动容。” “剐龙台的巨形滚刀如同风叶一般,片刻就将那蛟龙的身子剐成了一根白骨,其头部却仍是完好,尚有神志,经历此种万刀凌迟的锥心之苦,竟然都不吭一声,此时大半神仙都静默不已,满面肃然,大约心下都有些个敬佩他罢。不多久,这失去了皮肉蛟龙便断了气,只见一缕神魂从其首荡出,立时便被等候在旁的鬼使以巨大的碎魂锤击碎。到得此时,这蛟龙算是彻底地灰飞烟灭了。然而天帝似乎还不肯就此饶过他,命天界专司铸造神兵的尧乌大神将其最正中的一段脊骨取下,入熔炉以三昧真火锻造九九八十一日,方成一柄利剑。” “此剑原身乃是蛟龙的正中脊骨。这蛟龙生前在极北之地亿万年前形成的冰潭之下修行数万年,操纵冰雪之能远胜过天上专司冰雪的大神,当年曾经让天下九州一夜之间冻为冰城。因此此剑寒如万年极冰,虽然那蛟龙的神魂早已灰飞烟灭,但千万年来其戾气仍在,仅是剑气就能刺伤神仙的魂魄,因此得名为寒玉,为三界赫赫有名的神兵利器。此剑铸成后,天帝便将它赐给了为平叛立下大功的龙瀚,对于东海龙族来说,天帝此举乃是无上的荣宠,龙瀚能够继位,大半也是因为立下平叛奇功,又获赠天帝御赐此剑的缘故罢。” “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如此奇怪了罢?此剑对龙族和龙瀚来说意义非凡,为何竟出现在龙四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子身上?” 大哥的一番话,听得我遍体生寒。想到龙四日日带在身边的剑竟然是蛟龙的一段脊骨,便有凉意打心底汩汩地翻上来。 然而关于龙四和那蓬莱岛下逍遥殿中白衣女子的事情,我踌躇良久,终究没有说出口。犹记得龙四那日殷殷叮嘱,万万不可将那禁地的秘密说出去。尽管眼前是我至亲至爱的大哥,我也不能食言。 见我脸色不好,大哥便温言道:“凤歌,这些个事情确实令人不快,本不该同你说。不过你即将成年,将来终究要继承凤族大统,届时定会遇上各种突发的情况,也许还要亲上战场,早些了解也非坏事。如今天下太平,四海清明,但是保不准什么时候又会燃起战火。我们不说守护苍生,起码要护住族人和羽禽类的同胞。现在你明白为何我对你轻率地赠人心血如此紧张了罢?须知你肩上的责任比我和凰鸣的还要重大,切切不可莽撞行事。” 我郁郁地点了点头。大哥又道:“那龙四身上有太多谜团,此次作乱的蛇妖,竟不惜性命盗得魔界圣物幻海莲音来对付他,我直觉此人甚不简单,你不该也不能对他生出别的心思。心血一事,大错已经铸成,我们只能尽量弥补,但是日后万万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说罢大哥将那水灵芝放在我手中,柔声道:“快些吃了它罢,若是离水太久,那功效就会减弱大半了。” 我愣愣地接过,依言将它服下。这水灵芝有强烈的水腥味,此外还有点咸苦,提醒我它来自东海深海之中,那个我曾经无意中闯入的神秘世界。 大哥走后,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呆坐在床上很久。龙四和那个神秘的白衣女子、幻海莲音、玉卿儿、东海龙王、蛟龙、叛乱、脊骨……这一切纷乱繁杂,让我无从思考。 龙四,你究竟是谁呢?那个白衣女子真是你的娘亲么?谁又是你的生父?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沉沉睡去,梦境光怪陆离,让我不知身在梦里,还是身在洞里。 如此在洞里浑浑噩噩地过了几日,我时睡时醒,只要醒来,便会发现有新鲜的食物放在床头。真是不知那位侍从如此体贴,总趁我睡着时送来,动作轻柔,从未让我被吵醒,我心下颇为感激。 为了遏制脑中日益纷繁庞杂的想法和景象,我开始潜下心来,依那本古书上的法子修行。 其实我并非朽木,有不少仙法均是无师自通,只是此前仗着自己生来便有过人神通,惫懒惯了,无心钻研,就如我要变朵鲜花,若是只能变成野草,我自己也就很满意了,全然不理别人如何作想。此番遭遇大劫,一身天生的修为,几乎散了一半,立时感到肢体沉重,常常头晕目眩,也嗜睡了很多。阿娘所说的“失了心头之血,对我族人便是一个大劫”,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修行的时候我很平静,灵台一片清明,那时候我便会忘记所有的人和事,心中才能有片刻的宁静安详。渐渐地,我打坐的时间越来越多。 大哥又来过几次,送过几个南极仙翁家的仙果给我,对我的状态非常满意。凰鸣也常常过来看我,见我如此勤奋修行,很是惊奇,不免又要揶揄几番,我只是不理,他便无趣得很。三位姐姐则是常常偷跑过来看我,然而往往是说上几句话就要仓惶离去。 如此这般,我在洞中竟也生活了近两个月了。 这一日,我正在床上打坐,突然有个圆溜溜的东西骨碌碌地从洞口一路滚下来,在地上弹了几下,恰恰滚进床前那日光形成的光斑里,晶莹剔透,光彩熠熠,却是一颗硕大的琉璃珠。 那琉璃珠子大如拳头,十分罕见,我不由得俯下身去,将那珠子拿起来在日光中细细观看,却见那本来透明的珠子里,竟然慢慢地浮现出一串串金色的小字,端的是流光溢彩,十分夺目。 正文 云中谁寄锦书来(中) 那些凭空出现的金色小字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我眯着眼睛对着光亮处仔细地分辨,当看到最右边一竖行字是“凰宇殿下如晤”,又看看最左边一竖行字是“扶桑敬上”,心下已经知晓,这八成又是大哥的爱慕者送来的情书了,只不过这位扶桑姑娘的信笺,实在是别致又有趣,让我顿生好感。 我在看还是不看里面内容的犹豫中挣扎了半晌,终于决定做一回君子,把那珠子放进袖中,准备等大哥来的时候交给他。突然间,我却想到另一个问题,按理说专司送信的青鸟使最是谨慎,怎么会将所送的信件遗失?可偏又如此凑巧地掉入这青霞洞里,想来那送信的青鸟即使发现丢了东西,也难以找得到了。如果他已经发觉,当下应该就在这附近寻找着呢。 我当即飞身到了洞口,透过那斑斓的花花草草,果然看到一个青衣小童,趴在几丈外的花海里翻来覆去地找那珠子,身上粘满了花瓣杂草,背影看起来颇为狼狈,嘴里还念念有词:“明明就掉在这里,可怎么就是找不到呢?!这凤凰岭可真是邪门得紧!”想来是急得狠了,竟不知不觉现出原身,屁股后面拖着好大一条尾巴都没有发觉,我实在忍俊不禁,扑哧笑出了声。 那小童子顿时一跳三尺高,惊异地回头四处张望,慌慌张张的样子竟好似见了鬼,中气不足地嚷道:“谁?谁在那里?” 我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这应该是只几百岁的小青鸟,化作人身圆滚滚的,青色的小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好似寿星公家里的招财童子,模样十分可爱,肉嘟嘟的小脸上此刻满是惊惶,胖胖的小手死死地拧着自己的衣服,圆溜溜的大眼睛小心地四处张望。 一直以来我都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如今见着这个比我小许多的孩子,不免觉得十分新奇,偏他又这么可爱,我可真想扑过去捏捏他的脸啊。 他的反映十分有趣,所以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在外面崩溃地团团转,不知道是继续找珠子好,还是找奇怪笑声的来源好。 然而最后对于他四处乱踩、肆意破坏凤凰岭珍奇花草的行为,我终于是看不下去了,对他叫道:“喂!小青鸟!你莫不是在找一颗琉璃珠子?” 那小青鸟仿佛被雷劈了一样楞了片刻,随即慢慢摸索到了洞口,当看清我的模样,又想了想估计不是妖魔鬼怪,便仿佛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迟疑道:“这位姐姐,你怎么知道我丢了一颗琉璃珠子?”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个小孩子,怎么好像傻乎乎的。我能这么问,自然是因为我捡着了呀! 小青鸟忽然眼睛一亮,想是明白过来,直接把手伸进洞里来,大大咧咧地道:“还给我!” 虽然自古以来青鸟一族专司传信,因此天赋异禀,三界之内任何结界都不会对他们造成阻碍,但是他就这么把胖乎乎的小手突然伸进洞里,我还是吓了一跳。 “我自然会给你,但是我很想知道你是如何将这个东西这么准确地丢进我的洞里的,你可知道它险些砸死我?”我故作严肃地质问他。 小青鸟一下子红了脸,讷讷道:“这位姐姐,实在对不住,那珠子太滑,我的爪子只能勉强抓住。到得凤凰岭,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凤凰阁,一时不留神就让它滑脱了爪子。” 我笑道:“凤凰阁在前山,这里是后山,你若是一直在后山找,找到明日也找不到!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青鸟飞快地答:“青瞳,不是童子的童,也不是破铜烂铁的铜,是瞳孔的瞳!” 我不由得失笑。这孩子大概经常被人问到名字怎么写罢。 这小家伙实在可爱得紧,我再也装不了严肃了,笑嘻嘻地问:“小瞳啊,你要替谁送这颗珠子……呃,这封信呢?要送给谁去呀!” 其实我早已知道是送给大哥的,但是那扶桑是谁家的姑娘,我还是很好奇。 青瞳抬起下巴骄傲地说:“别问了,我不会告诉你是卯日星君家的扶桑姐姐送给凤族凰宇殿下的!” 刚说完,这可怜的孩子猛然醒悟,一把捂住了嘴,恨恨地看着我。 我哈哈大笑,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青瞳却是郁闷得很,板着个小脸道:“快些将珠子还我,莫要误了我正事!今日卯日星君归位前,我可一定得回到天庭!” 我笑嘻嘻地拿出珠子:“再问一个问题,这里面本来没有字,可是为什么又突然有字了呢?是不是有什么机关?“ 青瞳一副抓狂的表情:“你、你竟然偷窥扶桑姐姐的信?太卑鄙啦!“ 我赶紧摆手:“没有没有,我发誓我没有看到内容。只是那些金色的小字凭空出现,十分有趣,我只对这个好奇而已。” 青瞳脸色稍霁:“那是扶桑姐姐今日早上偷偷去卯日星君的辇车上采了些日光,用仙法将日光输进琉璃球写成的字。如果在日光下照一照,那些字吸收了日光的能量就会显现出来。” 真真好仙法!我不由得赞叹一声扶桑姑娘的奇思妙想,把珠子放进青瞳伸进洞来的胖手中:“去吧去吧,见到我大哥,顺便帮我带句话,就说凤歌问他什么时候过来青霞洞,上回南极仙翁家的仙果颇为美味,来的时候请他再带几个过来。” 青瞳惊异地瞪大了眼睛:“姐姐莫非是凤族的公主凤歌殿下?” 我点了点头,却见他突然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青鸟族青瞳见过公主!” 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扶起他:“快些起来,不要行这些虚礼!以后看到我也不要这样,怪吓人的。记得送完信过来给我回个话呀!” 青瞳高高兴兴地爬起来,清脆地回答了一声“好!” 而我整个人却僵在那里。 我刚才伸出手去,轻易地到了洞外,那所谓的极强的结界,为什么竟没有拦住我? “小瞳,你们青鸟族是能通过所有结界的吧?姐姐这里的这个结界很强吗?”我试探地问道。 “姐姐说什么呀?你这里哪里有结界?根本就只是一个普通洞口而已啊!”青瞳迷惑地看着我。 这回换我好像被雷劈了一样,完全愣住了。 青瞳呆呆地看了我一会,忽然咧开嘴巴笑起来:“我刚刚还在想,堂堂凤族的公主殿下怎么会住在这个洞里呢?姐姐你是不是让谁给骗了?告诉你有结界你就傻傻地不敢出来?哈哈,我也经常被天庭里那些坏家伙骗来着!姐姐快些出来吧,我陪你去找那个骗子算账!”兴高采烈的样子,竟好像忘了自己还要送信这回事。 我动也未动:“你快去送信吧,我还有点事情要想清楚,你记得回来找我,我还是在这里等你!” 青瞳虽然不解,但是依言乖乖地化作青鸟,将那圆溜溜的珠子小心地抓牢,振翅向前山飞去。 我回到洞里,觉得头晕脑胀。明明当日大哥告诉我,洞口设了极强的结界,可今日看来,这个结界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大哥怎么会诳我呢?这两个多月来,我从未想到要去试探那结界,想来竟像是画地为牢一般,将自己囚禁了两个多月。 个中原因,彼时我没有再去探究,因为另一个念头猛然在脑海中升起,并越来越清晰:“我可以出去了!” 压抑了两个多月的思念瞬间排山倒海而来,“龙四、龙四……”我不断地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恨不得立刻伸展双翼,飞到东海之上。什么清修,什么责任,这些仿佛瞬间都淡去了,心里仅剩下这个念头在灼烧。 不知道站了多久,我终于走到床边,掬了一把泉水泼在滚烫的脸上。那冰凉的温度让我从狂乱中慢慢平静下来,我坐在床上,试图弄明白洞口没有结界的原因。 我想起大哥送我进来的那一日的眼神,如今想想竟是颇有深意。阿娘说将我关入青霞洞,好像从头至尾也并未吩咐大哥设结界。大哥当日所言,大约是虚张声势。然而我是因为偷跑下山才被关进来反省,他们便不怕我再跑么? 想到这里,我突然如同醍醐灌顶一般。 阿娘他们,想必从未想过真正的关起我罢。他们相信我即使发现没有结界,也不会再偷跑,大抵因为他们认为,我还算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答应了家人的事情,便一定能够做到。 既是如此,我又怎么能让家人对我彻底失望呢?我不由得长叹一声,就算是画地为牢,我便也该认了。 然而那猛然间翻涌而起的思念,竟是压也压不住了。 正文 云中谁寄锦书来(下) 青瞳到前山送完信回来的时候,我正坐在洞底,心中千万种思绪翻滚,是以他叫唤了很久我才回过神来。到得洞口,青瞳已经焦躁不已:“我叫了这么久姐姐也不应,还以为姐姐自己已经出去了呢!凰宇殿下的回话还没有带到呢!急死我啦!” 我有气无力笑了笑,对他说:“我不会出去的,很长的时间里,我都会一直在这里呆着,你有空可以来找我玩。我大哥对你说什么来着?” 青瞳没有立刻回答,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诧异地看着我。我只好红着脸先解释道:“姐姐因为犯了点错,被娘亲关起来反省啦!记得回去天庭后,这个秘密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可不想满天的神仙都知道,凤族的公主因为偷跑出去玩而被关了禁闭,太过丢脸啦! “哎……”青瞳恍然大悟,继而同情地看着我。“怪不得姐姐不敢出去。你可不要难过,我以前也被娘亲关过来着。不要担心,等姐姐的娘亲气消了,她自然会放你出去的。凰宇殿下说,明天他就去南极仙翁处讨果子,约莫后日就能带来了。” 我苦笑着点了点头。“对了,你那个扶桑姐姐的琉璃球我哥哥收下没有?” 青瞳高兴地回答:“收下啦!殿下还说,‘这个琉璃球倒是有趣得紧,多谢你了’。这可是青瞳成功送达的第一封信嘞!” 我不禁笑了起来:“我大哥从没收下过这种信,你那个扶桑姐姐可是很有希望了!” 青瞳搔了搔脑袋,看起来不是很明白我的意思,只好憨厚地笑了笑。真真是个单纯的小孩子呢! 正想着,青瞳突然羞涩地对我说:“姐姐,此番要不是你,青瞳这封信又要送丢了!我一定要报答你!“ 我顿时晕了一下:“你经常送丢信么?听说青鸟使要是丢了信,惩罚很严的呀!” 青瞳脸红得像要滴出水来,低头嗫嚅着说:“嗯,我是这二十年才有资格开始送信的,之前不慎丢过两封信,这第三封要是再丢了,我就再也没有资格当青鸟使了!” 听得他的叙述,我不禁哑然失笑。我曾听丹心说过,青鸟族是羽禽类中比较特殊的一个族类,他们天赋异禀,能穿透最强的结界,去到这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因此便成为了往来三界的信使。这一族的幼鸟长到五百岁就可以承担送信的任务,送信对他们来说就是修行,去的地方越多越凶险,送抵的信越多,修为越高,越受礼遇。三界之内如有战争,双方都不能伤害青鸟使。从天庭到地府,几乎每一个地方都养着青鸟族人。可以说,他们是为了替主人送信而存在,也没有一个统一的族长来领导。比如天庭的这一支青鸟族人,共有数百只青鸟专司天庭与其他各界的书信往来。有的仙家,也养有一两只青鸟使。比如西王母家的那一只,既是西王母的坐骑,也专门负责替西王母本人传递重要的书信。不过,我们凤族因为人丁单薄,也不太理世事,信件是极少的,因此没有设专门的青鸟使。但若有极为重要的信件送到极为不易去的地方,阿娘也会去交好的仙家借青鸟使一用。 我还知道,如果信件丢失的话,那一支青鸟族人中的长老,会根据信件的重要程度,判定如何惩罚负责此信的青鸟使。有的是一段时间不许送信,有的是打去一定的修为,最严重的是终生不能送信。那样的青鸟在族内是没有立足之地的,将永远在白眼和嘲笑中苟且偷生。 怪不得青瞳如此紧张,如果才五百来岁,就被判定终生不能送信,在族内形同废人,那么他将会面临多么悲惨的一生! 我有些了然地看着这只可爱的小青鸟:“一定是你毛毛躁躁,才会一再地丢了信。以后万万要小心,可不是每次都会有好运气的!” 青瞳点点头,认真地说:“姐姐,我真的要报答你。不过我只会送信,你有什么信要我送的没有?不然东西也可以。” 送信?!我怎么竟没有想到呢?纵然无法去东海找他,但是能得到他的一丁点儿消息,那也是极好的! 我顿时心潮澎湃起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青瞳:“真的吗?你肯替我送信?很远的地方也可以?“ 青瞳眉花眼笑地说:“越远的地方越好,越难去的地方越好!” 我想了一想:“一时我也想不到让你送点什么,你能不能明天再来呢?” 青瞳开心地点了点头:“嗯嗯,还有一个时辰卯日星君就该归位了,我也该走了。姐姐今晚好好想想,明日上午我就过来!” 说罢,他就化做青鸟,急急忙忙地飞走了。 我被送信这个念头激荡着,足足想了一夜,想得头疼无比,却仍然不知要写些什么。那些人间的诗么?虽然深合我意,但并非我所作,显得诚意不足。唉,我虚长到两万岁,却也没有人教过我情信要怎么个写法。想到此,我实在很是后悔,先前真是应该小人一回,将那扶桑姑娘送给大哥的信看上一看,也好做个参考。到现在绞尽脑汁良久,竟是无从下笔。每当心里想到点什么,再一思索,要么觉得晦涩牵强,要么觉得肉麻暧昧,总没有合适的语言来表达自己。毕竟我与龙四,只不过相识几日,那些深情的话儿,我也只敢在心中想想,断然不敢落于纸上的。 想想彼时我尚年幼笨拙,在那陌生得让我战栗的情意汹涌而至的时候,当真是慌乱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于是在青玉床上枯坐了一夜,直到新的一天来临,我仍然毫无头绪。青瞳来的时候见我还在苦想,不由得叹道:“姐姐未必一定要写些什么的呀!只要让对方知道你的意思即可,便是送物也行!” 我顿时茅塞顿开,吩咐他等我一等,便匆匆回到洞底。 我化作原身,近乎虔诚地拔下了我最靠近心脏位置的那一片羽毛。那羽毛泛着玉一般的光泽静静地躺在我的手中。我到洞口将它交给青瞳:“你到东海上的蓬莱岛,交给一个叫龙四的人,他的身边有一只海兽叫罗罗,他们很好认,你不会找错的。” 青瞳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羽毛,很老道地叹道:“唉,这凤羽可是极珍贵的呀!真是贵重的信件!那姐姐要我带给他些什么话?” 我想了一想:“就问问他的伤好些没有罢!”除此之外,别的话我竟是一句也说不出口。 青瞳点了点头:“好的,姐姐放心,我会尽快给你回话的!” 然后他就飞走了,带着我所有的希冀和思念。 第二日,大哥来看我;第四日,凰鸣和虹珠来看我……一个月过去了,青瞳一直没有出现。 ……………… 十年过去了,从期盼到灰心,再到绝望,我一直没有等来我的回信。我常常捂着胸口,那靠近心脏的位置,想着那一日和青瞳相识的全过程。莫非那只是我的一场梦么? 第十一年,我等来了阿娘。她来是告诉我,我可以出去了。 正文 春山一梦百鸟啼(上) 犹记得那一日我如往常一般静静坐在青玉床上打坐,敛气闭目,无知无觉,心中一片澄明。 待我睁开眼睛,赫然发现十年未见的阿娘正站在我面前,同以往在家中一样身上穿着那件我极为熟悉的描金绣凤白色褥裙,发间简简单单别着一支紫玉凤钗,我使劲眨了眨眼睛,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眼前的阿娘笑了起来,温柔地说:“凤歌,我来接你出去!” 彼时我一下子楞住了。因为心中一直以来对提前出去毫无指望,乍一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得疑惑万份。 阿娘摸了摸我的头:“这十年你没有让阿娘失望,一直乖乖地呆在这洞里修行,即使后来知道洞口没有结界也没有离开,娘心中甚是安慰。” 我慢慢地回过神来,心中不由得狂喜,几乎是扑进阿娘怀里,眼里溢满了欢喜的眼泪:“阿娘不生凤歌的气了么?凤歌好想你和爹爹呀!” 阿娘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我的背:“不生气了,早就不生气了!这十年的功夫,娘一直在观察你,看来你已经明白了一些事理。若是心中了悟,纵然仅仅反省一日也可,若是心有壅塞,纵使禁闭万年也无济于事,我儿心中可曾明白?” 顿了一顿,阿娘又柔声道:“你已快要成年了,肩上亦将逐渐担上该你担的责任,以后莫要任性妄为、再让爹娘操心了。你爹爹也很想你,此刻怕是早在家里等着了。今儿我们一家人要好好聚一聚!” 我含泪点了点头,却只是赖在阿娘身上不肯下来。阿娘宠溺地搂着我,却接着道:“还有一件事情要说与你听!” 听得阿娘语气严肃起来,我不由得乖乖坐正了身子。 “还有三个月就是万年一度的百鸟朝凤之日了,你自出世以来,还未曾见识过此等场面。此番我有心让你会一会这天下羽禽族的族长,也好叫他们知晓你乃下一任的凤族族长、百鸟之王!”阿娘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凤歌,你要好好表现,莫要让娘亲失望。” 我黯然片刻,道:“娘亲是为了这个才提前放凤歌出去的么?” 阿娘却叹道:“你怎么如此作想?这十年来,你爹爹和你两个哥哥常常为你求情,这么些年阿娘自己也一直留意着你,见你乖巧懂事很多,有心让你出去。但是阿娘既是族长,令你反省百年一事,族内已尽人皆知,阿娘一直寻不着妥当的理由让你出去。此番世间百鸟即将来朝,提前赦你回家,也算是阿娘自己找个台阶下吧!” 说罢她竟然微微脸红,我只觉心中一点小小芥蒂烟消云散,说不出的欢欣愉悦,几乎要跳起来舞上一舞。阿娘笑道:“好了,先出去吧,爹爹哥哥们约莫已经等得急了。” 我突然想到了四位姐姐,呐呐问道:“那丹心她们呢?” 阿娘笑道:“就知道你要这么问。自然也是在家里等着你了!” 我欢呼一声,在娘亲脸颊上啵地一吻,然后一跃而起飞出了青霞洞。 我有多久没有看过这片绚丽的花海了?我一路上下翻飞,开心地得大呼小叫,时而紧贴着花瓣滑行,时而御风而起,堪堪自百丈高的树梢掠过,飞得可是酣畅淋漓。阿娘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我,只要我一回首,就能看到她宠溺的目光。我们一路疾行,一炷香的功夫就看到了那桫椤林中的亭台楼阁。 丹心她们四人早在最高的那颗桫椤上张望,一见我们的身影就急急地飞至半空遥遥跪下,齐声道:“恭迎族长娘娘、恭迎公主!” “起来吧!”阿娘心情颇好,笑吟吟地道。我却是冲到她们跟前,一叠声地叫姐姐。十年来我只与豆蔻、虹珠、绿桑私下偷偷见过几次,丹心则是一次也没能得见。如今一见她们四人,心里实在是欢喜得狠了,几乎要落下泪来,哽咽道:“凤歌可真是想念四位姐姐!昔日凤歌顽劣,连累姐姐们受罚了,以后再不敢了!”她四人也是不住拭泪,只是碍于娘在身后看着,不好表现得太过亲密,只是不住地说:“公主莫要如此自责,是我们教导无法,看护不力,此番公主回来就好了。” 娘亲拍了拍我的肩:“日后有的是时间和她们相处,此刻还是先进去见过你爹爹和哥哥们罢!” 四位姐姐拥着娘亲和我进了家门,一路分花拂柳,穿过旖旎弯曲的长廊和花团锦簇的花园,来到厅堂之中,只见厅堂中的八仙桌上,摆满了我爱吃的点心和菜肴,甚至还有一坛未曾开封的酒。爹爹和哥哥们本围坐在桌旁,一见我们进来,全部都起身迎了上来。爹爹依旧器宇轩昂,随着大步行走,赤色的头发好似在燃烧一般,他的表情十分欢喜,一叠声地唤“凤歌儿,来来来,让爹看看,是瘦了还是胖了!”我笑着扭捏地转了一圈,然后亲热地搂住了爹爹的脖子。娘笑骂道:“这么大了还要缠着爹爹撒娇,真是不知羞!”那语气却是极宠溺的。 缠完了爹爹我又去拉大哥的手。大哥依然是那清润如玉的模样,虽然极是欢喜,却也只是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道“回来就好,莫要再让我们操心了!” 凰鸣仍然是一副嚣张的模样,学爹爹一样发也未束,目光亮闪闪地看着我:“怎么修炼了十年还是毫无长进的样子!还是应该多关你几年才对!”今日心情好极,我宽宏大量地不与他计较,反倒开开心心地向他一笑。凰鸣被我的反映吓住了一样楞了一楞,竟然有点脸红,然后假装去看桌子上的菜。 经我的恳求,四位姐姐也坐在桌旁,我们亲亲热热地吃了一顿饭。爹爹心情极舒畅的样子,打开那坛酒,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那酒色如翡翠,浓香扑鼻,酽酽地在琥珀杯中荡漾。给我倒时爹爹道:“这是几百年前太上老君送的果酒,是以产于极南之地的一种仙果所酿,酒力不是很强,凤歌儿也可饮上一饮!”我闻着那浓郁的果酒之香,觉得自己就像是要醉了,只感觉心儿都荡荡悠悠起来,旁边娘亲已经端起酒杯浅浅地饮了一口,微微一叹:“想不到老君除了会炼丹,酿的果酒也是如此仙品!”爹爹温柔地答道:“娘子你可不知道,世人都知老君痴迷炼丹,可说到嗜酒如命,这满天庭的神仙,可没有谁能越过了他去。之所以从不因酒误事,正是因他所爱的就是果酒,这些仙果酿的既有浓郁酒香令人心醉,却不会使人神志沉醉,心醉而神不醉,这才是品酒的最高境界。” 这一日大家都十分欢愉,那果酒更是一杯接着一杯。我举着酒杯只是不愿放下,将桌上每个人都敬了一遍。这桌上每一个人都是我深爱的家人,十年来心中淤积的孤寂苦闷被他们的爱填满。每一个人,包括凰鸣,都笑着回了我的酒,一顿饭吃得畅快无比,那一大坛酒竟然被我们全部喝光了。 我觉得心变得很轻很轻,那郁结于胸的心事也似乎飞得很远很远,我豪气地举杯又一饮而尽,奇怪的是爹娘他们也并不阻止,只是疼爱地看我。最后大哥终于说:“小妹似乎有些醉了,不如先回房休息一下吧。反正从此我们一家人总是在一起的,日后还有无尽的欢聚!” 我一直咯咯地笑着,直到丹心她们扶着我回房间也没有停止。房里的一切都没有变,连那翡翠如意镜也放回了原来的位置上。我扑到在我的床上打了个滚,丹心她们看到我这样,眼眶都红了。“莫哭!姐姐们莫哭!我只是太高兴啦!我回家了!爹娘和你们都在我身边!我不是一个人了!”我笑嘻嘻地嚷道。 丹心拭了拭泪:“公主,你有些醉了,先睡一觉罢,等起来我们再好好陪你聊天!”我软软地任她们摆布,她们将我安顿在床上便离开了。 我在软绵绵的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会,十年来睡惯了硬硬的青玉床,只觉得那软软的床褥让我很不习惯,于是起身飞到了后山,复又进入青霞洞睡下。同样是在这个洞里,只不过半日功夫,我的心境却是天翻地覆地不同,我施施然躺在青玉床上,无比安心,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那一觉如此香甜,泛着淡淡的果香。梦中我见到那朝思暮想的冷峻少年,他默默地看着我,琉璃般的眸子似最深幽的深潭,令我迷醉。梦中我满心欢喜,轻声地问他:“龙四,你可收到我的信了?”他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我,我不停地轻声追问,唯恐稍一大声就惊醒了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自梦中悠然醒转,不期然对上一双饶有兴致的眸子,吓得我酒意全无,甚至忘了起身。 那是一双湛蓝如天空的眸子,长在一张俊逸非凡的脸上。那个锦衣华服的青年就这么站在青玉床前,兴致盎然地瞅着我:“哎呀,你醒了!凤族可真是不同凡响,竟然在洞中养鸽子,还喂鸽子喝果子酒!真是闻所未闻,有趣得紧!小鸽子,你可会说话?如此隐秘珍重地将你养在这里,莫非你是鸽子中的稀世珍品?” 正文 春山一梦百鸟啼(中) 好似天灵盖上打了一个霹雳,我石化了片刻,随即怒不可遏。想我凤歌出蛋壳以来,除了出生时狼狈了些儿,叫那四只没有眼力劲儿的极乐鸟误认作乌鸡以外,有谁认不得我这天上地下仅此一只、珍贵到惊天地泣鬼神的白凤呢?这到底是哪里来的有眼无珠之徒,竟将我认作那凡间最最平凡无奇的鸟儿!! “鸽子!!鸽子!!!你才是鸽子!!!”我咬牙切齿地瞪着他,连变做人身都忘记了。这锦衣华服的男子竟哈哈大笑起来,那嘴脸可恶之极:“了不得!小鸽子生气了!哎呀呀,你可会咬人?” 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压抑住劈面打去的冲动。沉声问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闯凤凰岭?” 他笑道:“真是有趣,你可是看守凤凰岭的灵兽?怎么竟是这等娇滴滴的模样儿?凤族无人了么?竟然让一只鸽子来看家门!” 我觉得我的怒火熊熊燃烧,已经灼伤了我的胸膛。此人比凰鸣还要轻佻无礼,那些可恶的话,对我简直是莫大的羞辱,实在是可恨至极!孰可忍孰不可忍,我跳起来准备狠狠教训他。 然而我自以为是的惊天一跳并未如期发生,我惊恐地发现我全身无力,浑身的护体真气荡然无存,在空中挣扎了片刻竟又软绵绵地落回青玉床上,我又惊又怒:“你这无赖!你对我做了什么?” 那男子眼中玩味之色不减:“其实也没什么!因为在下恐惧你那锋利的爪子和坚硬的鸟喙,只是暂时封住了你的真气而已!说起来这灵山果然是风水宝地,连一只寻常的鸽子,竟也有那么强的修为,实在是让在下对此地心向往之呀!” 我又气又急,怒极攻心,几乎晕了过去。却听得他道:“今日我得走了,小鸽子,下回到灵山来,我再来找你呀!”说罢竟然像摸宠物一样摸了摸我的头,轻笑一声,消失不见了。 一瞬间,那股强大的压力消失了,真气重新充满全身,我悲愤地爬起来,恨恨地捏紧了拳头。那混蛋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儿妖气,仙气倒是强得很,大约是哪位神仙家里的纨绔子弟吧。今日如此得罪于我,你一定会后悔的!“有眼无珠的登徒子!下次再敢来灵山,看我打得你满地找牙!”我向着洞口大叫,尽管知道此人已然去得远了。 那一日我愤愤然回到家中,却发现大家正在四处寻我,心中那受辱的不快很快也就烟消云散了。 我重新过上了逍遥自在的神仙日子,白天,或与四位姐姐斗诗论道,或与凰鸣去灵山偷花,或是跟着大哥清心修道,或者什么也不做,只于后山的花海之中,从正午一直酣眠到满天星斗。大家都以为我已经丢下了那些年少轻狂的念头,我也几乎以为我已经忘记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有几次在那星光中醒来,感觉到面颊上一片湿润。大约是星光太过璀璨,灼伤了我的眼睛罢。 两个月的时间弹指而过。一天清晨,我一边陪阿娘用早膳,一边想着等会去找凰鸣玩耍还是去找大哥,突然听得阿娘对我说:“凤歌,你用完膳后且留下,娘有事交与你做。” 我只得收起玩闹之心,一边心下疑惑,一边乖乖点头。 “下个月的百鸟朝凤,是三界四海之内羽禽族最重要的日子,其实你可知道,对我凤族而言亦然。我们之所以能自上古时代睥睨天下至今,是缘于我们体内来自于盘古大神的尊贵血脉。然而我族向来血脉单薄,繁衍至今却依然人丁凋零,又超然世外,如今在三界四海之内威望竟是有式微之象了。娘亲并非计较这些虚名之人,也恨不得早早卸下这冠冕堂皇的名头,和你爹爹自由自在地翱翔天下。然而只要娘亲还忝列族长之位,就不得不守护我族的尊贵血脉和无上的威望。这也是你命中注定要在将来担起的责任,此次的百鸟来朝,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你也须得有个准备才是。” 我只觉得头大如斗,苦着脸道:“阿娘,凤歌听得大哥提过,到了百鸟朝凤之时,凡是来朝的羽禽都须得化作真身朝拜阿娘你,我们的族人也需化作真身。既然是化作真身,又只是拜上一拜,我又要作什么准备呢?” “别人自然无须准备,不过你是下一任族长,娘亲怎么会让你只是匆匆露面呢?自是要立下一番威名才是。”娘亲严肃地说。 我怔怔地表示不明白。 娘亲道:“你也知道,在百鸟朝拜之时,娘亲也要化作真身,于半空之中舞一曲‘凤翔九天’?那凤翔九天高贵精妙,舞来令人目眩神迷,然而世人却不知道,这是我族最高深的法力凝成的一舞,不但能震慑天下羽禽,面对强敌时更是有毁天灭地的巨**力。纵然别族勉强学会我们的招式,无我凤族血脉,便不能得其神力,这是我们尊贵的血脉带来的与生俱来的力量。而凤族族长的凤翔九天,又是凤族之中最强盛的,上一任族长若与继任者没有至亲的血缘,退位前会在继任者的体内种下法印,令其继承神力。而你是我亲生,我的力量已经流淌在你的血脉里,如今也该有六至七成的火候了。”阿娘顿了一顿,看着我的眼睛。 我失声道:“莫非娘亲要我在百鸟面前舞凤翔九天?” 阿娘点了点头:“不错,凤歌,娘亲正有此意!不过不是你独舞,而是我们娘俩一起。你只要跟上娘亲的动作,便可。” 我能够明白阿娘的意思,她想让这种极为震撼的方式,让天下羽禽认识我的力量,承认我继任者的身份。因为凤翔九天,向来是独霸天下的招式,那是以我们传承自远古、高贵而孤独的凤之精血舞出的,从未有现在、未来两届族长在同一次百鸟朝凤的盛典上共舞过。我曾经听说过,几十万年前曾有一位凤族族长执意和自己的心爱之人同舞,她的爱人也没有让她失望,以凰之身相合,虽然所舞并非凤翔九天,但竟也与她配合得丝丝入扣,留下了一段凤凰共舞接受百鸟朝拜的佳话。此番我若和阿娘共舞凤凰九天,这实在于祖制不合,开天辟地也未曾有过,难道能令天下羽禽心甘情愿地朝拜么? 阿娘殷殷地看着我道:“你可知,像你这样的白凤,在我们凤族里是至为罕见的,也许在远古的传说里才有过,只有至强的力量,才有这么洁白无暇的羽毛。当你破壳而出的时候,阿娘有多么激动你知道么?这样美丽优秀的小凤,是从我的血脉里诞生的!娘亲真是恨不得将所有的一切都给你呀!我们凤族渐有凋零之象,百万年前凤族协助天庭一举击败妖王的壮举已经成了杳不可及的传说,我族又向来与世无争,羽禽类的强族无不虎视眈眈,恨不得取我们代之成为百鸟之王。并非娘亲看重这百鸟之王的虚名,而是如果没有这个虚名,也许连这小小的八千里灵山都难以守住。这里已是四宇之内的极西之地,我们的族人已经退无可退了。守护我们的血脉和族人,乃是你命中注定的责任。此次的百鸟朝凤,舞一曲凤翔九天震慑百鸟,只是提前履行你的职责而已!” 娘亲的话让我心情激荡,以前从未有人对我说过,原来我们凤族也不是世人所知的风光;原来守在这八千里灵山,过这与世无争的日子竟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不由得认真地看着娘亲,道:“虽然我族族人我还没有认识过谁,但是为了我族的血脉,我会努力练习这凤翔九天的。” 阿娘露出极是欣慰的笑来,拍拍我的手道:“好孩子。我凤族也就二十几支血脉,一百多个族人,因为有着极长极长的寿命,兼之天性淡泊,因此虽然大家心里都极其看重自己的种族,互相之间却并不会表现得像别的种族那样热络,你才出蛋壳生八千年,不认识族人也是极正常的。然而百鸟朝凤的大日子,我们的族人也会全部到场,因此此次你会全部见到的。说起来有的族人我也几万年没有见过了。凤歌,你到时候可要留心了,看看年轻一辈的凰里面,可有你的意中人?” 我顿时又羞又窘:“娘亲莫要说笑了,凤歌才多大呀?尽拿人家开心!” 娘亲笑了起来,极是开怀的样子:“我的凤歌儿会害羞了,呵呵。那就说明你已经不小啦。唉,头一次遇见你爹爹的时候,我也和你一般大吧。这几万年过得真是一眨眼一样快呀,我的小女儿都该寻意中人啦!” 正文 春山一梦百鸟啼(下) 那一日清晨,我平生头一次见到了传说中至精至妙、举世无双的“凤翔九天”,阿娘那凌空一舞让我永世难忘。 在后山的花海之中,阿娘白衣素发,殷殷道:“凤歌,你可要看仔细了!”随后化作一只通体金色的凤,清啸一声,身形涨至十余丈,跃入清晨的霞光中,那纯粹至极的金色,瞬间灼伤了我的双目。阿娘身后的十二羽流光溢彩,反射出万道金光,又随着她的动作幻化出万条凤羽,竟让人觉得天上地下,到处都是阿娘绝艳的身影,令我几乎窒息,目眩神迷,竟然不由自主地现出真身。 突然耳边传来大哥的声音:“凤歌,仔细看着阿娘,勿要错过一招一式。”我强自敛了心神,才发现凤凰岭上所有人都被吸引来此,就连爹爹也无法自制地现出真身,跪伏在地。我赶紧抬头望向阿娘,她果然开始变换身形。只见在一团耀眼的金光中,阿娘上下飞舞,我渐渐发现,她仿佛在用身体描绘着一个古老的符号,随着那符号的不断重现,慢慢地我也不由自主地俯身,心里充斥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软弱感觉,好像自己无比卑微,脆弱,需要那一团金光的庇佑和保护。这时耳边传来了阿娘低低的吟唱,声音极低极浅,仿佛来自自己的心底,却又无处可寻,我的最后一丝神识不由自主地追寻这动人心魂的低吟浅唱,却发现自己脆弱无力,似乎永远也无法抓住那神秘的音律。 阿娘在半空中慢慢地停了下来,那低低的吟唱也消失了,她缓缓地落在地上。我仿佛刚刚费尽全力从一个神秘的结界中脱身,浑身无力,几乎无法起身。四下一瞧,四位姐姐和一些别的族类,依然跪伏于地,抖得似筛糠一般,其中竟有那金翅大鹏鸟迦楼罗。此刻他也现出真身,头深深地埋在翼下,哪有平时半点威风凛凛的模样。 阿娘叫他们和哥哥、爹爹都退下,恢复人形慢慢地走到我面前,问道:“凤歌,你可看清楚了么?”我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撼中恢复过来,整个人木楞楞的,不知道怎么回答。阿娘面上就显出些失望的神情来。她略略思索了片刻,道:“莫急,也难为你了。我这一舞虽然有所保留,但也有五成的力量。你自是无法看清我的真身。是阿娘太过心急了,也罢,我今日耗费不少内力,休息两日后再教你要领罢。”说罢摸摸我的头,略表安慰之意。 我想了想,怯怯地道:“无论如何变幻,阿娘的身形,我却是看得清的。阿娘虽然幻出成千上万的身影,但真身一直在舞动,仿佛在写什么字似的。那字,不是,像是个符号,恁地古怪,盘亘曲折,凤歌却是没有看清。”说罢十分惭愧地低下头去。 半晌没有声音,我偷偷地抬头,却看到阿娘脸上露出狂喜的神情,愣愣地看着我。我扯了扯阿娘的袖子,阿娘突然一把抱住我:“凤歌,凤歌,你真的看清楚我的身形了??你竟然一眼就看到了!阿娘没有猜错,你真的拥有罕见的力量!要知道这一舞,阿娘当年苦练了多少年?如今天上地下,能一眼看破玄机的不会超过十人,而他们都是各界的最强者!我的女儿,果然天赋异禀!”在我的记忆中,阿娘从未如此喜形于色,平时的云淡风轻、端庄娴雅几乎全都不见,她抱我抱得那么紧,我几乎无法喘气,无法思考。 回到家中,阿娘立刻将此事告诉了爹爹和哥哥们,也告诉他们我将要在百鸟朝凤之日与阿娘同舞“凤翔九天”之事,爹爹果然开怀大笑,一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表情,二哥凰鸣自然是故作不屑一顾的,而大哥的表情却十分反常,他一脸担忧之色,欲言又止地望着我。 等到我终于摆脱了突然之间变得极不淡定的爹娘出得门去,大哥立刻就跟上我说:“凤歌,我们去青霞洞说话。” 我一路被大哥拉扯着到了青霞洞。到得洞底,大哥立刻担忧地伸手探我的脉,确定无碍后才放手,舒了一口气说:“真真担心死我了。你可知道你自上次失去心头血,至今恢复不到六成,今日阿娘一舞,我真怕你承受不住那神力的震慑。还有,我看到阿娘牵着你的手回来,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啦!幸亏今日阿娘实在是太过喜悦,竟不曾注意到你内力损伤如此之大。” 我先是一惊,随后松了口气,扯着大哥的衣袖道:“还是哥哥疼我。被大哥你这么一说,我眼下仿佛是有些儿脱力似的,软绵绵地提不上劲。” 哥哥不由得皱起了眉,反复又探了几次我的脉象,道:“却也无甚大碍,只是一时有些虚弱罢了。我忧心的是还有一个月的光景,你如何能恢复到此前**成的力量,好达到阿娘的期许,去舞那极耗心神内力的凤翔九天?!” 被他这么一说,我亦有些忧愁,既担心这几日被阿娘窥破异状,又担心到那百鸟朝凤之日,好好的一舞我若是从半空中跌落下来,没得丢尽了凤族的脸面,面上不免就有些惴惴。 哥哥思索片刻道:“也罢,这几日你只管跟着阿娘学舞,小心不要让阿娘注意到你的脉象。到庆典的前一天晚上,你还来这里,我将一半内力修为灌入你的经脉,虽然不是你自身修炼所得,最后必将慢慢散去,但支撑几日不成问题,阿娘和百鸟族长应该也看不出什么异状。” 我心下又是感动又是担心:“那么哥哥你呢?作为我凤族的第一勇士,在庆典上你也须时刻小心不能出任何纰漏,倘若输我内力修为,若是庆典上出了差错,哥哥如何能够应付?” 哥哥微微笑道:“这个凤歌倒不必担心,你未免太小瞧自家大哥了。即使我的内力修为只剩下一成,也足以应付庆典上的任何意外。勿要忘了大哥也曾经领着上万羽禽战士上过战场!再说了,到得那日,你的大哥我只是凤族的一份子,并不会引起太多注意。而你和阿娘才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尤其是凤歌你,是下一任的百鸟之王,你的一举一动都将在天下羽禽的眼中。我想即使你不用舞那凤翔九天,这内力修为我也少不得要渡给你用几日,为我凤族撑撑脸面的。” 一席话说得我心中滚烫,只觉得再说任何言语都显得矫情,只是默默地靠着大哥的肩头,低低地应了声:“好。”彼时我心中安定平和,只觉来自于同胞血脉的支持是如此宽厚、有力,让我心中再无一丝忧愁,温暖无惧。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几乎闭门不出,在鸣凤阁的密室里,一遍一遍地在雪白的丝帛上描绘那日阿娘所舞动的古怪符号。阿娘只在头一日将凌空舞动的招式轨迹对我讲解过,便丢下我让我自己在丝帛上描画。 “在描绘的时候,想象你的身体就是那支笔,而丝帛就是广阔的天空,你要用心去画那个符号,想象自己就在碧空下飞舞,用你的全部身心向盘古大神和所有远古神祇致敬。”阿娘的殷殷教导我丝毫不敢怠慢,一个月来,无论是睡着还是醒着,我都一直在脑海中千万遍地用身体描绘这个符号,刚开始的几天稍感枯燥疲惫,然而越到后来我却越是着迷,身体虽然在密室之中,但想象中早已经在灵山上空恣意飞舞出一个又一个古老的图案,想象那比九重天更高远的天上、我无法触及的神秘所在,真的有无数目光穿透了远古的迷雾,默默地注视着我。我在自己的想象中肆意狂舞,时光如流水般流走却丝毫不自知,直到阿娘轻轻地在我耳边温柔唤道:“凤歌儿,够了!” 我从远古众神的目光中悠然回神,看到眼前的娘亲,竟有恍如隔世之感。娘亲轻叹一声,欣喜地道:“凤歌,成了!” 当时我并未理解娘亲那一句“成了”是什么意思。然而回到家中,每个人都愣愣地看着我,我心下疑惑,摸摸脸道:“莫非一个月不见,大家都不识我了么?” 丹心突然跑了出去,不多时捧来了那面翡翠如意镜,递给我道:“公主看看自己罢!”我向镜中一瞧,自己也愣住了。 镜中的女子似我又不似我,一个月来的潜心清修,原本圆嘟嘟的双颊瘦成了轮廓清丽的瓜子脸,幼稚和青涩仿佛瞬间退去了,镜中人乌发雪肤,皓齿蛾眉,双眸黑若点漆,灵动似天上最亮的星辰,身姿轻盈曼妙,如春日最柔软的杨柳。如果说一个月前我还是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儿,现在我却成了二八年华、佼佼无双的少女,如此变化,我自己却一直未曾察觉,不止众人震惊,我自己也恍若梦中。 “娘,我这是怎么了?”我傻傻地问阿娘。 “娘也难以相信,这么短的时间你竟能有如此脱胎换骨的成就。凤翔九天本来就是绝妙的心法,想来你的修炼格外用心,进步格外神速的缘故。等到此次百鸟朝凤过后,你继续勤加修炼,想必窥得上神之境也指日可待!”阿娘神采飞扬地说,“那你可就是我凤族头一个还未历经天劫就修成上神的族人啦!放眼三界,几十万年来也是屈指可数的啊!” 面对家人的喜悦,我虽然面上浅笑嫣然,心里却还是有着淡淡的隐忧:纵然天赋较好修行较旁人快一些儿,但失去了心头之血,此生我还有望位列上神么? 虽然我认为自己已经能够应付第二日的凤翔九天,但是哥哥当晚还是拖着我去了青霞洞,渡了我一半的修为。随后他离开了,我自在青霞洞入眠,心平气和,一夜无梦。 卯日星君的车架还未出发,天空中月神还未归位之时,我已经半睡半醒地被大哥从青霞洞拖了出去。奇怪的是,大哥竟然将我俩变作蜉蝣大小飞到前山。我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迷迷糊糊地问:“为什么我们要这么偷偷摸摸地回家呀?我好困……”话音未落,眼前的一幕让我彻底清醒。 在黎明的熹光中,鸣凤阁前的空地上,密密麻麻地站立着成千上万形态各异、羽毛颜色千差万别的羽禽族,放眼望去,除了前面数百只凤和凰外,大到数丈的大鹏金雕,小到几不可见的蜂鸟、萤鸟,还有无数我叫不出名来的族类,此刻全部现了真身,面朝鸣凤阁,恭敬地低着头侯在那里。不知道他们是如何从三界四方日夜兼程,又在夜间静悄悄地上了凤凰岭。我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同类,一时间心潮澎湃无比,顿生豪迈之情。 虽然鸟数庞大,四面八方却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儿声响,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大哥要变作这般小。如若被天下羽禽看见凤族的公主睡眼惺忪衣冠不整地晃悠进鸣凤阁,怕是凤族百万年来供人瞻仰的完美形象就要毁在我的手上。 变作蜉蝣大小的我梦游似地被大哥拖着,耷拉着脑袋低调地飞进了万鸟膜拜的鸣凤阁。 当卯日星君将第一缕阳光照射到八千里灵山上的时候,阿娘和我化作真身,一金一银两道耀眼的身影从鸣凤阁内跃上半空,当我紧随着阿娘的身形上冲的时候,余光瞥见了所有羽禽震惊呆愣的神情。 正文 风饮月露桂枝香(上)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搬家好辛苦!凤初来乍到,貌似人气还很低落……搬完这一章,某凤先去歇着了。各位亲,将鲜花暴风雨般地砸过来吧~~~俗话说能死在花下,也是只风流鬼,亲门放心~凤绝对不怕被花压扁~彼时我全副身心地追随阿娘的身影,在灵山碧蓝如洗的天幕上用身体舞出那有着无穷无尽奥秘的古老符号,脑海中萦绕着的是阿娘的低吟浅唱,心中全无一丝杂念,自然也不知在别人眼中如何看待我彼时这惊世骇俗的一舞。我只知当我们终于完成了所有繁复的动作,幻成人身缓缓落地之时,所有羽禽包括我们的族人,都现出真身深深地匍匐在地,整个灵山,静悄悄地没有一丝声音,仿佛连时间也凝固了。直到阿娘清越庄严的声音朗声道:“诸位都平身吧。” 仿佛结界突然被打破,所有羽禽如梦初醒一般抬起头来,却并不敢直视阿娘,众人口中皆是同声道:“参见陛下、参见公主,恭祝万岁千秋。” 平日里,阿娘被称为族长,但这只是我凤族内部自己的称呼,在天下羽禽面前,阿娘便是不折不扣的“陛下”,世间再庞大的鸟族,纵然有的已经建立自己的宗庙社稷,然而在阿娘面前也都要俯首称臣。 此刻,所有人,包括爹爹和哥哥们,都维持着真身遥拜阿娘和我,在一大片五彩斑斓的羽禽之中,只有阿娘和我幻成人身,昂然挺立。阿娘今日披上了逶迤曳地的百鸟羽毛织就的大麾,头上戴上了金光璀璨的凤冠,上有十二支黄金小凤嘴中含着极为珍罕的深海明珠,颤颤地垂下来,遮住了阿娘的上半张面孔,更显威严莫测。而我的身上还是那件月华染就的银色长裙,只是丹心将它熨得服帖如新,本来阿娘要将她及笄时的衣衫给我换上,但见我坚持穿这件也就罢了。只是外面罩着一袭金丝滚边缀满百花的淡紫色长纱。我的长发也被丹心的巧手层层挽起,梳成清丽又不失庄重的惊鸿髻,戴上了我从未佩戴过的凤族公主额饰——一枚凤形翡翠。它以细细的玫瑰色金链子穿了,冰凉地贴在我的额头。阿娘说这枚翡翠孕育自千万年冰封不化的雪山之中,难得的是天然生成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形,通体莹绿如一汪碧水,鲜活灵动,宛若即将翱翔九天。这是她被册封为下任族长之时,来自北方雪鸟族的贡品,而在我出生之时,它就已经为我备好,今日总算是派上了用场。 阿娘道:“各位族长,万年不见,尚安好否?此番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劳顿。”众人轰然道:“有生之年得以觐见陛下圣颜,乃是我等莫大荣幸,不敢妄言疲累。” 此时,爹爹、哥哥们及其他族人幻做人形,首先上前向阿娘和我行礼,然后就恭敬地低头退下,分列两侧。众族长随后依次上前向阿娘和我行礼,然后亦需向他们一一致意方可退下。 彼时我站在阿娘身后,只觉得先是从未见过这样多各式各样的鸟儿,后来又觉得竟是从未见过这么多面孔,让我眼花缭乱,连族人的面貌都来不及看清。可叹阿娘竟能在各族族长上前见礼之时,一一叫出他们的族类和名字,令我佩服不已。又想到以后我少不得也要记住这么多的东西,不由得心生怯意。 差不多花了足足一天的功夫,我们才大概将所有族类粗粗见完。而此时仪式才进行了一小半。还有凤族族人和各大族长入鸣凤阁的觐见,安排在第二日进行。 此前大哥说过,百鸟朝凤,前来朝拜的鸟儿岂止上万种!但是最后得以进入鸣凤阁议事厅觐见的,不过百余位族长。大部分小族族长,当夜就要离开灵山返回族内。“就好比人间的大国有属国一般,我们鸟类也是如此,强一些的族类,往往下辖多个族类,向他们提供庇佑。好比麻雀、喜鹊一族,很早就向鹰族称臣,而世间所有鸽子,都投入鹤族麾下寻求庇护。这些都是我们凤族默许的,因为天下之大,鸟族种类之繁多,致使我们根本无法顾及全部。他们如此也省却了不少麻烦。只是哪个族投靠了别族,双方都要向我们禀告。若是发生纠纷,我们也好裁定。”大哥昔日曾经对我说过这些,因此我知道明日入阁觐见的,均是世间鸟族最强的百位族长,各自代表了几十个到上百个不等的羽禽类种族。 就在卯日星君准备收起最后一道阳光的时候,阿娘终于宣布,除了百位仍需觐见的族长之外,其余族长可以自行离去。此时我早已经笑得僵了,几乎累得站不住,巴不得早早结束回去休息,然而人群中却有了异动。一个身着翠绿衣衫的青年突然站了出来,大声道:“陛下,臣孔瑄有一事请奏。” 头一日的接见是上古就流传下来的简单仪式,从未被打断过,因此不仅众人一片哗然,站在我身前的阿娘亦十分诧异,我甚至听到她微不可察地“咦”了一声。她略略思索片刻,抬手止住了众人的喧哗,问道:“可是孔雀一族刚上任的族长孔瑄?你有何事?” 这名华服青年没有抬头,低着头十分谦恭地回答说:“微臣的父亲孔玉一千两百年前去世,臣忝列族长之位,此次方得以朝拜陛下。臣的父亲上一次的庆典有幸瞻仰陛下圣颜,回族后一直念念不忘陛下凤姿,故而留下遗命,命臣妹孔娇为今日大典献舞,以表我孔雀一族对陛下的崇敬之情。” 不等阿娘回答,已有一位凤族人出列大声喝止:“黄口小儿大胆。你父何人,你又是何人,竟敢妄图干扰庆典!区区孔雀而已,如何敢在陛下和天下羽禽面前论舞?名不正言不顺,可笑至极。” 此时,我身前的阿娘却开口道:“凰瑜,无须多言,你且退下罢。”然后向孔瑄道:“你有这份孝心和胆识,倒是相当难得。只是今日的各项仪式,自上古固守至今,总不能眼下为你孔雀一族破了例。何况如今天色已晚,不少族长还要赶回族内。令妹的舞姿,还是留到日后再欣赏罢。” 那孔瑄仿佛没有听到那位叫凰瑜的凤族人的讽刺一般,只是深深地弯腰拜谢道:“陛下所言甚是。是臣鲁莽,请陛下恕臣无状。”他退回众人群中,方才昂然抬起头,我不由得抬眸望去,那是一个漂亮得过分的男子,身形极为颀长高挑,只是负手而立便显得洒脱不羁,那绿莹莹的衣衫穿在别人身上大约只会像一棵菜,让人觉得可笑,可穿在他身上却让人觉得说不出的清爽悦目。他的五官俊美绝伦,不同于大哥的清雅,也不同于龙四的清俊,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风流倜傥。我凝神望去,那斜飞入鬓的剑眉下是一对深似黑潭的眸子,夕阳下显得波光潋滟,大约是突然察觉到我看他,他的眸子突然微微地眯了眯,给了我一个摄人心魄的笑容,我觉得我的脸一下子红了个彻底,如果不是立刻按捺心神,怕是当时就要失态晃一晃身形。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那就叫做眼泛桃花。 彼时我为了掩饰窘态,立刻掉转目光,于是看见了孔瑄身边站着的那个纤细柔美、眼帘低垂的少女,她和我一样穿着一身银纱的曳地长裙,体型轻盈优美,满头青丝并未盘起,如一袭黑瀑般从上而下长及脚踝,发间闪烁着星星点点宝石的光芒,眼睛以下蒙着一方雪白的轻纱,是以看不清面容,不过那修长雪白的双臂,凝脂般的皓腕和纤美异常的足踝,已经足以引人遐思。她静静地站在兄长身旁,月光仿佛都凝在了她的身上,想必她就是那孔娇罢。 如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兄妹二人身上了。在天下所有羽禽的首领探究的目光和窃窃私语之中,这孔瑄和孔娇倒是落落大方地站着,处变不惊,自有一股从容坦荡的气魄,倒是让我好生佩服。我在爹爹和哥哥们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意思。凰鸣甚至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孔娇,又鄙视地瞄了瞄我,表示我连人家的脚趾头都比不上,让我十分添堵,恨不得立刻结束这庆典,一把将他推下后山。 正文 风饮月露桂枝香(中) 当日的庆典结束之后,除了百来位第二日还需要入阁觐见的族长之外,别的族长都拜辞下山。阿娘我们令凤族几位颇有威望的族人去安排那百来位族长歇息在灵山别的山头,其中有那位出言喝斥孔瑄的凰瑜,也有我的爹爹。 我站在阿娘身后,见完最后一位拜辞的族长,累得已经要虚脱。彼时皎月已经银盘一般挂在天边,而空荡荡的凤凰台上只剩下我和阿娘、二哥。因着累到恍惚,我当时并未曾注意到不仅大哥不在场,就连那日日随侍的四位姐姐也不见踪影。 “凤歌,今日你的表现很好,阿娘很满意。”娘疼惜地摸了摸我的头。“如果只是傻站着就算表现很好的话,凤歌,你今天确实很优秀哈哈。”凰鸣又来招惹我了。可是我已经没力气想着把他推下后山了,只想躺倒在草地上就此睡去。 阿娘看了凰鸣一眼,立刻让他闭了嘴,便转而向我道:“回去用些点心,梳洗一下,然后早点歇息吧。今日已经叫天下羽禽识得你了,明日的觐见较为正式,你的身份当下还不便在场。你自己寻个去处罢,不过千万勿要乱走乱跑地失了礼数。” 我头昏脑胀地说:“我不饿,不想吃,我去睡了。娘亲不必担心,明日我一定乖乖待在房里,不会四处乱走的,因为我要睡足一整日。” 回房后我倒头便睡,直到半夜时分从梦中惊醒。 因为我又梦见那双黑如琉璃的眼睛,冷冷地看着我,而我却惊慌地发现,虽然看着我,但他的眼睛里没有我的身影。于是就这么惊醒,坐着定了定心神,起来发现窗外已经月上中天,约莫已经过了子时了。白天一整日不曾饮水,我只觉十分焦渴。以往丹心她们总会在我入睡前在桌子上搁一盏清泉,我于是看了看桌子,彼时那里却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不知道她们今日去做什么了,难道阿娘另有任务吩咐她们去做吗?于是想着干脆去青霞洞接着睡罢,既有甘泉可饮,睡在青玉床上又可清心宁神,便披衣下床,向后山而去。 那一夜的月色分外柔美,月光如水银倾地般将整个凤凰岭温柔包裹。彼时我披散着长发,赤着双足御风而行,心中郁结已经被清凉的夜风拂去大半。今日因是极为重要的庆典,凤凰岭上设了重重结界,无人能进得来此,我自是不担心这副女鬼一般的形容被别人瞧了去。 月色朗朗,我轻易地就找到了青霞洞,想也不想就一跃而入。 就这么自以为轻盈地跃到了洞底,却差点将一个人砸成肉饼,也让另一个人目瞪口呆,而我自己也受到极大惊吓,半伏在那人身上,心跳得快要跃出胸口,竟是顾不上想一想,这大半夜的青霞洞里怎么竟会有人。 过了半响,回过了神,才发现对面目瞪口呆那人是白天我一直没见到的大哥。此时他哪里还有淡定的表情,仿佛脸皮都在抽动:“凤歌?你梦游了么?大半夜的不睡觉,为什么穿成这样乱跑?” 我突然回过神来,想起还伏在一个陌生男子身上,立刻触电般地跳起来:“哎呀呀这是谁呀?被我压死了吗?” 那个男子理了理衣服施施然起身,竟比我高了两个头不止,我的身量只及他的胸口。他的声音也仿佛是压抑着笑意:“姑娘不必担心,在下尚有气息。宇弟,这可是你那宝贝妹妹?”大哥颇为无奈地答道:“正是小妹凤歌,平日骄纵无状惯了,让二哥见笑。” 彼时我脸色发烧,不敢去看他的脸,也没意识到大哥对他的称呼有什么异常,低头哧溜一下躲到大哥身后才敢抬头,这一看不打紧,面前这个有着天蓝色双眸的人,可不就是上回嘲笑我是鸽子的那个?虽然此番他换上了一身天青色的锦袍,可我绝对不会认错羞辱我的人!于是我立刻从羞愧变成愤怒,捏紧拳头叫道:“大哥,这人欺负过我!上次就在这里,嘲笑我是鸽子,还,还,还非礼我!” 这下不仅大哥好似被雷劈了一样懵了一懵,连那锦衣青年脸上原本无懈可击的笑容也挂不住了:“非礼?姑娘,此话可不能随便乱说。我何时非礼过你?”我彼时其实心里也有些打鼓,这个词仿佛有些暧昧不妥,然而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形容他对我的羞辱。等到以后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我差点为彼时的自己羞死。当时我衣冠不整,一口咬定被人非礼了,逼着他承认。而他后来却感慨道:“我时时后悔当日不曾承认非礼了你,若是承认,便可名正言顺对你负责了,也无需日后这么多辛苦纠结。” 回到当时我语出惊人的时候,大哥从雷劈状态恢复过来,不敢置信地问我:“凤歌,你见过他吗?他是我上回跟你说过的结拜二哥,天帝三皇子帝澔!他非礼你?怎么可能呢?”我急得连连比划:“就是他呀!哥哥,他不但非礼我,而且连上这次,他两次擅闯凤凰岭啦!你还不快点赶他出去!?” 那唤作帝澔的男子仿佛哭笑不得的样子:“宇弟,你的宝贝妹妹一定是误会我啦!彼时她现了真身躺在这里,我瞧她灵气逼人又满身酒气就逗了逗她。我如何会非礼一只鸽子,哦不,一只现了真身的毛绒绒的凤?” 一听到“鸽子”,我又要抓狂:“大哥,他还说我是鸽子!鸽子!你可听到了?”大哥一副终于了然的表情,揽过我替我整了整衣裳和头发:“凤歌,非礼这个词可不能乱说,彼时只是一场误会,三皇子殿下只是逗你玩儿呢!再说他是我的结拜二哥,是我请上凤凰岭的贵客,以后你也须得唤上一声哥哥才是。好了,大哥不知道你为什么半夜跑来此地,不过我和三皇子今日在此有要事相商,你赶紧回去睡觉吧!” 这位三皇子大约已然平复了心情,换上了一副亲切的笑脸,连双眸都含着温柔的笑意:“正是,都是一场误会,凤歌姑娘,你可莫要再恼啦。在下今晚与你哥哥还要秉烛夜谈,你且回去歇息吧。改日我再亲自登门向你赔不是!”然而我注意到他虽然貌似可亲,但却不曾称我是妹妹,心里只当他瞧我不起,于是恨恨地想,登徒子,我还瞧不起你呢!永远也别想让我唤你一声哥哥!为了表示我的鄙视,我当即睥睨了他一眼,向大哥道:如此,凤歌就回去啦。大哥也请早些歇息罢!明日的觐见,想必大哥还有任务在身罢,不要为了些须无关紧要的人误了正事!”说罢也不去看他的脸色,昂首目不斜视地离开了青霞洞。只依稀听得大哥连连抱歉:“我这妹子真是惯得狠了,言行无状得很,你可不要与她计较……” 此番我如此丢脸,又被素来疼爱我的大哥如此鄙薄,心里可是又羞又恼,无精打采地又飞回房间睡觉不提。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夕阳西下,四周静悄悄的,居然没有一个人。我将丹心虹珠豆蔻绿桑挨个唤了几遍,竟然没有一丝回应,让我疑窦丛生。自打我出生至今,何时被人如此忽视过?心里很是不忿。加上昨夜的丢脸经历,我愤愤然坐在梳妆台前:“难道我真的很骄纵讨厌么?”对着镜中脂粉未施有些憔悴的少女,我无言枯坐了半晌,想来此时天色已晚,阿娘的觐见也该结束了,我决定出去找找四位姐姐,问问她们干什么去了,顺便讨论一下我的人格魅力问题。 对镜贴花黄,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想着万一路上碰到还未辞去的族长万万不能丢了脸面,于是学着以往姐姐们的手法淡扫了蛾眉,轻点了朱唇。然而,我手忙脚乱了半天,也没有梳成昨天那种清丽高雅的惊鸿髻,最后只得挽一个最简单的流云髻,插一支碧玉钗了事。身上换上一袭淡绿色绣着银凤的烟罗长裙,手上挽了一条同色的云雾纱,照了照镜子形容还算齐整,便很有些装地袅袅出了门。 一路上确实见到三两个正准备下山的族长,见到我皆是行大礼拜辞。幸亏这几个族长我还勉强记得名字,礼貌地回了礼,窃喜不曾失了阿娘和凤族的脸面。 眼看着落日将斜,我从前山找到后山,也没找到我要找的人。走得累了,坐在后山的一个山涧下,我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了,想她们莫非出了凤凰岭?为何竟如此匆忙,甚至都不知会我一声呢?会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让她们竟顾不上管我了呢?我一边苦想一遍揪着身旁那株不幸的桫椤树的叶子,想得入了迷,连不知何时身边多了个人都不知道。 正文 风饮月露桂枝香(下) “公主,天色向晚,何以独坐于此?”一把清越动听的声音响起在身侧。 我唬了一跳,急急跳将起来。扭头一瞧,身旁这个神采飞扬一身翠绿锦袍的男子,不是当日大典上语出惊人的孔瑄又是谁? 彼时被我无意识中揪下的桫椤叶子凄惨地散落在我四周,想必我的裙上发间也沾染了不少。被陌生男子窥得如此幼稚尴尬的一面,我便很有些窘,勉强施礼回道:“原来是孔雀族的族长。今日觐见应该早已结束,为何族长还未曾下山?” 那孔瑄细细地打量了我一会儿,俊美绝伦的面孔上满是戏谑之意:“凤歌公主,你我年纪相仿,此时又非在庆典之类的正式场合,你大可不必勉强自己用这种老气横秋的语气说话,叫我孔瑄,抑或瑄,我非常乐意听你如此称呼于我。”说罢那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含着笑意,定定地看着我。 呔!这状似无辜又满含深意的眼神真是要命得很!彼时我尚年幼,虽然心有所属,但于风月之事还很懵懂,若非心下已经有了一双黑如琉璃的眸子,怕是也难以抵御这致命的魅力。当时我只是纳闷,大哥,我和你,仿佛并不熟罢!何以你看我的眼神,仿佛失散了万年的亲人哦? 于是我顿觉被冒犯了,面上就此一沉:“我和族长,仿佛还只有一面之缘罢。贸然如此称呼,却是失了礼数。族长如果尚有其他要事逗留凤凰岭,还请自便。不过天色已晚,凤凰岭的规矩是向来不留客,族长还是抓紧时间罢。”说罢退后一步,做了个请离开的手势,便不打算再理他。 谁想那孔瑄竟然走上前一步,低低地笑道:“我能有什么要紧事!无非是见了几个故人罢了。今日在此见到你,却实是巧遇,公主,你和传说中倒是很不一般呀。不过我心下很是欢喜,此番倒也不枉我万里迢迢赶来灵山一趟。对了,你今日的穿着很好看,昨日那银白色未免太素净了些,今日这一袭淡绿色的长裙很衬你的肤色。” 我见他这话说得暧昧轻浮,不由得十分恼怒:“大胆孔瑄,我如何与你何干?你竟敢言语轻薄于我!还不速速离去,否则莫怪我不客气。” 见我发怒,此人口道不敢,面上却是一派轻松闲适。此时山涧上方有女子的声音响起:“哥哥,你在下面么?”宛若银铃一般,清脆娇憨。 这孔瑄抬头应了一声:“娇娇,我在这里,你且等我一等。” 山涧上方,一个女子的上半身探出来,长发如瀑,眼如星辰,面上依然蒙着雪白的轻纱。她只看了我一眼,星眸微闪,便转而向着那孔瑄道:“哥,你这是在干什么呢?天快黑了,凤凰岭的结界马上要闭合了,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孔瑄略一思忖,对我笑道:“也罢,反正我们很快就有机会再见了。你可记住了,我的宫殿名为灵雀,在南方的终南山,随时恭候公主凤驾。”我哼了一声:“莫名其妙。天下之大,莫非我竟无处可去么?偏要去那终南山!”那孔瑄闻言笑得极是自负:“那可不一定了。况且,凤凰岭虽是圣地,我终南山也是世外桃源,公主大可不必如此鄙薄。如此,瑄便辞去,希望早日再次见到公主。” 莫名其妙的人风风火火地走了,彼时我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纳闷了一会,便又想着丹心她们的事情。在山涧待到夕阳完全落下,也没有人来寻我,直到天边布满红霞,我才独自回到家里。 鸣凤阁后的花园里,大哥正独自一人负手而立,正看着院子里的一株凤尾花出神。这花园里种满奇珍异草,灵山一脉仙气又纯正,花花草草得天气之造化,早已不是无知无觉的植物,年岁大一些的,已经成了小小花精,能够脱离本体,幻作半透明、拇指大小的人形,在园子里到处闲逛,虽然不能开口说话,但是我们的语言,它们却是懂的。阿娘设了结界不让它们离开鸣凤阁,怕它们万一离开凤凰岭,离了灵山的庇佑成妖成魔。我看着那株少说已有三千岁的凤尾花,虽然不在花期,然而此刻已然抵挡不住大哥凝神注目,金色的花苞羞答答地探出头来,花苞上还有一抹羞答答的嫣红。我奇道:“大哥,你做什么一直盯着这凤尾花呀?它今日有甚特别之处么?你看小花精脸儿都红啦!” 花苞儿闻言立马啪地缩了回去,然后整株凤尾花都红了,害羞地低下头轻轻摇摆,十分滑稽可爱,我不由得笑出声来,抬手摸了摸它的叶子。大哥回过神来:“哦,是凤歌呀。你去哪里了?刚才丹心她们四下找你呢。” 我立刻忘记了大哥的异常,跳起来道:“我找了她们整整一日啦,也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担心死我了。” 大哥笑起来:“与其担心他人,不如担心你自己。你看看你,整天冒冒失失,修为又不精,勿要让别人挂念就谢天谢地了。别的且不论,以丹心她们的修为,天下也没几个人能为难她们。这一日,大约是见她们的族人去了吧。” “族人?极乐鸟一族此次也来朝见了么?大典之上我怎么没有见到呢?”我颇为不解。 “你自去后山问她们罢,估计此刻她们在青霞洞附近寻你呢。”说完竟不再理我,又继续盯着那凤尾花出神。此番这小花精不敢再自作多情,只是恭敬地弯低了花茎,仿佛在行礼一般。 我只觉大哥最后一句仿佛有些意味不明,心下疑惑,转身又去了后山。 果然,在后山的花海之中,豆蔻和虹珠她们正在青霞洞附近寻我,远远地只听得豆蔻站在青霞洞口道:“找了这半日也不曾看到,公主能跑去哪里呢?莫非她又下山了?”绿桑立刻道:“别瞎说了,这几日是什么日子,公主岂会不知轻重地乱走?”随即又愁容满面地嘟囔:“我们一整日都没在她身边伺候,公主一定怪罪我们了。”豆蔻正要回答,我已御风急行至她们面前:“不要找啦,我在这里呢!” 豆蔻惊喜道:“公主!担心死我们了!丹心和虹珠都去了如来佛祖那里寻你啦!”绿桑立刻道:“既然找到公主了,绿桑这就去寻她们回来。” 我点了点头,绿桑于是立刻御风而去了。 豆蔻笑嘻嘻地道:“公主,你藏到哪里去了,可让我们一番好找!” 我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她。豆蔻慢慢地久有些慌乱,低头嗫嚅道:“奴婢知错了,不该不加通报就擅自离开公主身边。还望公主勿要怪罪。” 四位姐姐与我感情亲厚,我向来不许她们自称奴婢。彼时豆蔻如此一说,我楞了一下,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向来不重视打扮的豆蔻今日一反常态,穿着一袭极为正式的杏红色锦缎长裙,领口与裙摆都用密密的银丝滚了边,腕上各戴着两个式样古朴的银镯,平时随意一挽的秀发仔细地盘成了双环髻,几缕银流苏点缀其间,额间一抹银蝶额饰显得十分俏丽。若不是此时汗水微湿刘海,神情紧张的话,可真是个端庄大方又灵动秀美的女仙官。 见我打量她的衣着,豆蔻显得更加局促,洁白的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袖:“公主,那个,奴婢们这一整日,是去见族人了。我们已经上万年没有回过族内了,也无从得知亲族消息,此次恰逢盛典,方有机会打听一二,是以耽搁了些时间。” “凤歌心中从未将姐姐们当成奴婢,因此即使姐姐们有什么过错,也勿要自称奴婢。再说,见族人心切而来不及相告,也是人之常情,凤歌怎么会怪姐姐呢?难怪今日姐姐穿着如此用心,十分端庄美丽。”闻言豆蔻表情立刻轻松了一些:“公主不要取笑我啦。如此,豆蔻代其他三人谢谢公主!” 我看着她的眼睛:“不过,凤歌有一事不明,还望姐姐告之。此次百鸟来朝,极乐鸟一族并无族人来灵山朝拜,姐姐所说的族人,是指哪一族呢?” 正文 落花听雨拂玉袖(上) 豆蔻闻言一僵,脸色变了几变,张了张嘴,却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更加死命地绞着衣袖,彷佛誓要将它绞破一般。 在我身后,丹心的声音忽然响起:“豆蔻,告诉殿下又有何妨?”不用回头,我已知是绿桑带着丹心和虹珠回来了。 果不其然,不止是豆蔻,其余三人今日的穿着打扮都是一样郑重。丹心是一袭品红色云锦纱裙,发间盘着鲜红欲滴的玛瑙珠,皓腕上一色儿的玛瑙串称得肌肤似雪,整个人说不出的娇艳柔美。绿桑身着一袭鹅黄的织锦长裙,耳上戴着金色的水晶耳坠,一扫平日的伤春悲秋之气,显得明媚动人。就连平日最是讨厌穿裙子的虹珠也穿上了一身浅蓝色的锦缎长裙,将满头青丝盘起。不过她并未佩戴任何首饰,生生地将长裙穿出了一丝儿英气。 见我看着她们,丹心叹了口气,制止了正要开口的豆蔻,向我解释道:“我们四人确实是去见族人了。极乐鸟一族很早就投在孔雀族麾下,想必公主还不知道罢?孔雀一族的组长孔瑄,正是我们的少主。此番我们去见的,正是他们兄妹。因着太久不曾回族,难得能与少主一见,便聊了很久族内之事,不觉就忘了时辰。”说完又面有愧色地补了一句:“我们并未想着瞒着殿下。事先不曾告知是我们错,还望殿下宽恕。” 我看着她的眼睛,点头道:“姐姐们的话,我信。只是以后如果姐姐们有自己的事要做,如果方便就告诉凤歌一声,无他,只是我会担心你们的安危。除了爹娘和哥哥,你们就是我最亲的人了,与家人一般。” 四位姐姐眼里都有些泪光闪动,齐声道:“再没有下次啦!请殿下放心。”我向她们眨了眨眼:“原来方才孔瑄所说的见了几个故人,就是指姐姐们呀。”她们顿时惊呼道:“殿下方才竟见过少主了?”我点了点头,恨恨地道:“不仅见过,还喝斥了他。此人甚是无礼,言行轻浮无状得很。凤歌心下甚为不解,这种人怎么值得你们族人投靠呢?” 她们四人皆是露出不能置信的表情。虹珠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公主,你说的那个言行轻浮的人,是孔雀一族的现任族长孔瑄吗?你确定没有认错吗?你们又不相熟,你是认错人了罢?少主年少即位,却雄才大略,族内族外无不服帖,长老们都说他与孔雀一族流芳千古的开国之王孔戟极似,便是容貌也像足七分。他威名赫赫,即使我们这些投靠的族类也很是脸上有光。少主最是自负的,我们还觉得他太过老成持重了些,怎么会言语轻浮无状呢?”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大,竟是一副被我羞辱了偶像的愤慨表情,其他三人也很不相信地看着我,眼神中满是不信。 “怎么会认错?!他说他叫孔瑄,宫殿在终南山,名为灵雀,还说欢迎我随时去游玩。难道天下还有第二个孔瑄,第二座终南山,第二个灵雀宫么?这人说我穿淡绿的衣服比较称肤色,难道还不算轻浮么?”我一急,什么话都嚷了出来,随后就立刻后了悔,脸噌地红了。而此言一出,就见姐姐们一下子蔫了,丹心更是脸色白了一白。虽然她很快恢复了一副风轻云淡的表情,但是衣袖之下交握的双手微微颤抖,显示出她此刻的心境,却是颇不平静。 当时我只当她们如此是因为偶想幻灭,可能丹心所中的那种名为个人崇拜的毒更加深一些。彼时我尚年幼无知,自己的心思尚是一团懵懂纠结,又怎么会往深里去探究他人的心事?只觉自己揭穿了孔瑄那厮虚伪轻浮的真面目,将她们从盲目的个人崇拜中解救出来,简直是一件能够积功德的事。而等我日后渐渐明白之时,有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有的感情也早已是覆水难收了。 那天晚上,丹心她们告诉了我很多极乐鸟一族的事情,原来这个古老的羽禽族,有着无比惨烈的回忆。 我一直知道这个族类有着长长的令人目眩的华贵尾羽和动听如天籁的歌喉,血脉亦可追溯到上古时期,说起来与凤族也有极深的血缘关系。上古时期,有一只凰爱上了云雀一族的公主,从而拒绝了凤族族长的爱情,与云雀公主比翼双飞,诞下的儿女便是极乐鸟一族的先祖。因为辜负了凤族族长的深情,因此这位凰便带着妻子和儿女远离西方,直往东去。因此,极乐鸟一族百万年来一直在东海之畔的太阿山上繁衍生息,并以身上流淌着凤族的血脉而傲视天下羽禽,至少他们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我所不知道的是,原来两万年前的蛟龙之乱,竟也阴差阳错地殃及远在东海之畔的太阿山,令这传承百万年的血脉差点遭到灭顶之灾。 “我们数千族人在太阿山与世无争地住了百万年,为了维持身上一半来自凤族的精血,从不与外族通婚,也不与外族通信,只是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生活得悠闲自在,仿佛游离三界之外,全然不知经过漫长的岁月,沧海桑田了不知道多少回,世人对远古神祇的崇拜早已经大不如前。当时我们并未意识到,于混沌之中诞生的一凤一凰不但是凤族和我们极乐鸟族的先祖,也是天下所有羽禽的先祖,经过百万年的通婚繁衍,如今天下羽禽何止万种,说到血缘,或多或少都能与凤族扯上关系,所以我们族人所享有的盛名委实只是虚名,大抵是那个远古的爱情故事太过动人,流传甚广罢了。为了保持所谓尊贵的血脉而囿于一隅,实在是太过死板愚蠢。等到大难突至,才发现尊贵的血脉、华美的羽毛和天籁般的歌喉,竟是毫无用处!” 说到此,丹心无比痛心,面上苍白,眼睛里似乎燃烧着火焰。其他三位姐姐抑是神色悲怆难抑。 “太阿山方圆千里,百万年来只有我们极乐鸟一族在此繁衍生息,其实过去的岁月中妖魔作乱都是常事,但是战火从未烧到太阿山。以至我们天真地以为,因为我们来自凤族的尊贵血脉,太阿山因此被天神所祝福,将永远是一个世外桃源。两万年前的蛟龙之乱,一场意外的冰雪,却如此轻易地粉碎了我们的家园。” “因为信息闭塞,是以蛟龙之乱,事先我们一族竟无人得知。直到有一日,向来温暖如春的太阿山突然飘起鹅毛大雪,瞬间就将方圆千里变成一座被厚厚的冰雪覆盖的雪山,面对这百万年来没有过的异象,彼时我们的族人竟还以为是天上专司冰雪的大神出了纰漏,于是在各自的居所升火取暖,等着天庭发现那位大神的错误,然后加以纠正。这一等,竟然就等了半年。第七个月的时候,因为冰雪封山,植物全部冻死,储存的食物已经全部吃完,大批族人开始生病,此时族长和几位长老才意识到可能天下大乱了。出山一看,就连浩瀚的东海上都漂浮着大块的浮冰,举目望去,天下竟是一片冰雪世界,仿佛所有生命都被冻住了一般,看不到一丝活的气息,族长这才慌了。” “当务之急是要找到食物。族长带着几位长老,和族内十余位青年男子将东海周边拜访了个遍,因为从无交往,因此一个月来竟然没有找到一个肯借给我们食物的族类,他们奔波三十余日,带回的唯一收获是:原来冰雪之灾是蛟龙作乱而成,并非天庭疏漏。彼时谁都不知道这场冰雪要持续多久,我们族内已经开始慌乱,一日内竟夭折了五只新生的小鸟,族人们肝胆俱裂。族长无法之下,带着长老们往西方灵山凤凰岭而来,向陛下求救,但是茫茫冰雪之中,他们迷失了方向,原本一日就可到达,但是竟然花去十日才艰难跋涉到灵山。灵山彼时是天下唯一不曾受冰雪之灾的地方,等族长到了凤凰岭,才发现陛下早已带着大半凤族族人去救护别族羽禽了,大殿下彼时带兵出征极北之地,整个灵山只有刚能幻作人形的二殿下和一些年岁较大的凤族人。他们所能做的,就是派几位凤族人带上食物衣物,跟着族长返回太阿山救急,等陛下归来再做打算。” 一路上风雪兼程,等赶到太阿山,才发现那里几乎成了废墟。一大半族人已经在饥寒交迫中离世,还活着的百来个人也气息奄奄。在我们昔日华美尊贵的神殿和宫室,百万年来积累的珍宝财富,已经被乘虚而入的族类乘火打劫,抢夺一空。彼时我虽年幼,却永远无法忘记,虚弱的族人们流着眼泪瘫倒在雪地里,眼睁睁看着那些我们曾经看一眼都觉得亵渎的神器被人疯狂掠夺,看着我们的家园轰然倒塌,连同我们自以为是的尊严。面对着强盗,虚弱的族人们伸着手却什么也无法护住,无不心如刀绞恨不能立刻死去。看着眼前的惨状,急行几万里归来的人们在风雪中呆呆伫立,相互搀扶着泪如雨下。谁能想到我们的世外桃源如此不堪一击?仅仅是一场冰雪就将所有的一切彻底埋葬?” “食物救活了仅剩的百余位族人,凤族的人留下来帮我们掩埋族人的尸体。后来陛下也赶来了,彼时她已经十分劳累消瘦,向我们族长深深弯腰致歉道:‘你们极乐鸟一族遭此灭顶之灾,我的责任无可推卸,是我疏于关心,救护不及。’族长跪在陛下面前,号哭不止:‘非陛下之过,乃是我族固步自封,囿于一隅,耽于安乐所致。’陛下道:‘此次蛟龙之乱不知何时可以平息,此地已经不能再住了,你们往南去吧。南方冰雪稍霁,气候尚可忍受。去那里修养生息,日后血脉丰盈,一切尚可重新开始。’” “于是我们仅剩的百余位族人一路向南,因为陛下亲赐衣食令牌,路途并无艰难险阻。到得南方,果然冰雪初融,越往南去一路上绿色越多,等到了终南山,看到山上山花点点,像极了曾经的太阿,我们仿佛从白色的噩梦中苏醒,百余人哭倒在地。” “然后一个穿着翠绿锦衣的小小少年突然出现,他的侍卫见我们衣衫褴褛,挥鞭试图赶走我们,被他制止。后来我们得知他便是孔雀一族族长唯一的儿子孔瑄,我们正是在他的帮助下才得以在终南山安顿下来,从此生活在孔雀一族的庇佑之下。” 彼时灵山的夜空繁星点点,在后山的花海之中,我听着丹心讲述极乐鸟一族的血泪史。她们的眼睛比那天上的启明星更亮,那是情绪太激动所致。我亦没有想到她们有如此惨痛的回忆,在深深沉浸其中的同时也惭愧不已。,我一直以来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们无微不至的照顾,却很少去想她们也有自己的族人,这里并不是她们的家。是以当时丹心所说的事情,对我来说是无比震撼的。 “然后呢?你们的族人在终南山过得好吗?为什么你们最后又会上了灵山?”我不由得问道。 正文 落花听雨拂玉袖(中) “上了终南山以后,我们的族长没多久就去世了。他仅仅活了五万岁,其实正值壮年,是我们一族中最为短寿的族长了。经过此前大半年来的殚精竭虑以及巨大自责,令他骤然老去,须发皆白,费尽了心神强撑着一口气带着族人找到了栖息之所,在终南山安顿下来没几个月,他就去世了。仅剩的百余位族人大多是老幼妇孺,仅有的十几位壮年男子也憔悴不堪,一下子群龙无首,顿时惶惶不可终日。好在族长去世的消息传至灵山,陛下带着几位凤族长老亲临终南山悼念,并将我们正式托付给孔雀一族当时的族长孔玉大人。” “当时我和豆蔻都还只有五百来岁,连幻成人形都很勉强,到底是年幼,听说陛下风尘仆仆地赶到终南山,犹记得冰灾时陛下踏雪而来的天人之姿,我们便商量好要去偷看,于是那一日就瞒着各自的父母,偷偷摸摸地潜入了灵雀宫。灵雀宫依山而建,气势恢弘,相传有九百九十九间宫室,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皆是精妙无双,我们一摸进去就迷了路,结果让几个宫殿侍卫给抓了起来,一路扭送到陛下和孔雀族长面前。” “其实孔玉大人对我们并无好感,加上孔雀族内一些长老,以不知蛟龙之乱要持续多久,族内存粮有限不能容纳流民为由一直想赶走我们,是以看到我们二人衣着破烂如小乞儿一般被摔在地上,都抱以万分鄙薄的眼神,我们虽然年幼,可也知道羞耻,张嘴便嚎啕大哭起来。孔玉连呼来人,叫丢我们出去。” “可陛下竟然从宝座上走下来,抱起了看起来较小的豆蔻,又温柔地叫我起来,回头便向孔玉道:‘族长便是如此履行我的托付的么?若是你孔雀一族的幼儿溜进灵雀宫玩耍,族长是否亦会让侍卫将他们丢出去呢?’”虽然声音不大,但是极为严厉。孔玉便慌了,连称不敢。陛下又道:‘极乐鸟一族血脉高贵,乃是我凤族的至亲,如今落难投靠终南山,并未辱没了你孔雀族的名声。如若族长为难得很,今日极乐鸟一族便随我同回灵山。’” “彼时我们立刻用渴望的眼神望着陛下,希望她能带我们回灵山。在我们心目中,那是天神才能居住的福地,与这小小终南山不可同日而语,况且陛下又那么仙威赫赫,对我们又那么温柔。然而孔玉一再保证必不苛待我们,并表示我们这些孩子将与孔雀一族的幼儿一同受教,陛下就未曾坚持。” “如此我们便在终南山生活下来,寄人篱下的日子虽然难熬,但是因为陛下一心袒护的缘故,孔雀族对我们还算不错,并不敢任意欺凌。加上少主年岁渐长,威望日隆,对我们又多有亲近,后来的日子越发好了些,还有数位族人与孔雀族人通婚,添了不少新生的孩童,族内如我们一般刚刚长成的少年经历过大难,大多发愤图强,血脉果然有丰盈之势。” “万年之前的百鸟朝凤之日,孔玉到了灵山朝拜,彼时陛下已经诞下了公主,不过还未曾孵化,她日日忙于政事,唯恐不能照顾,大殿下和二殿下虽然已经长成,但是要说看护未曾孵化的凤凰蛋,陛下并不放心。此外凤凰岭上也没有侍女,于是陛下想起我们一族有不少孤儿,便让孔玉回去选几人过来。彼时我们适龄的女孩子只有十来个,只有我们四人的父母那时都已经去世,无牵无挂,加上实在仰慕陛下,如此便上了灵山。后来的事情,殿下你都知道了。” 说完这段长长的话,丹心仿佛很有些累。四位姐姐都面色苍白,沉默不语。彼时夜已经深了,草地上凝结了晶莹的露水,打湿了我们头发和裙角。虹珠道:“丹心说得没错,殿下已经长大了,这些事情我们迟早要告诉你的。不过此刻更深露重,来日方长,殿下还是早些回去歇息,明日乃是大典的最后一日,凤族族人都会来见过陛下和殿下们的。现在回去,公主还能好好睡上两个时辰。” 如此一夜过去。第二日晨光未露,丹心她们早早就来将我唤醒,我见她们已经换上了日常的衫子,脂粉未施,面露憔悴之色。再看看我自己,眼睛无神,脸色也显得很是苍白。豆蔻叫道:“惨了,要是族长娘娘看到,肯定会怪罪我们!”今日她们对阿娘的称呼又恢复此前。阿娘素来疼爱她们,不许她们日日称呼陛下,觉得太过生分。 于是虹珠捧着银盆,丹心为我挽髻,绿桑为我添妆,豆蔻挑选衣物,四人足足折腾了半个时辰,方才满意地罢了手。今日因为是见族人,因此妆容清淡,丹心为我挽了个双环望仙髻,额上一抹粉色芙蓉玉坠,身披一件淡粉色的薄云纱,里面是银纹绣百合颜色略深的烟罗裙,看起来明润俏丽,顾盼神飞,一扫此前的郁郁之气。 豆蔻拍手笑道:“果然梳妆是女子最重要的功课。殿下如此一妆扮,可将九天仙子都比下去了,谁还能看得出你昨日没有睡好!” 我不由得失笑:“我可听出来了,这话的重点在后半句。” 几个人笑闹了一回,我匆匆赶到鸣凤阁。阿娘见我今日的打扮,赞许地点了点头,刚刚站到阿娘身后,爹爹和哥哥们便引族人们陆续进得阁内。 凤族的百来位族人今日可都来了,按家族站列,一一上来见礼。阿娘点头致意,我则福身回礼。大多数族人服饰淡雅,面容秀丽,神情恬淡。与我年纪相仿的凤和凰连上我两个哥哥拢共也就十几人,他们中的不少人还未见过阿娘和我,年轻的面孔上有些微好奇的神色。 “凤嫒、凰瑜见过族长。这是我女儿凤清,儿子凰枫,是双生子,刚满一万岁,还未见过族长。”听到“凰枫”,黄蜂?我心下差点笑翻,阁里也有人轻笑。凰瑜是那日大典上出言讥讽孔瑄之人,我便多看了两眼。他身形修长偏瘦,面容清俊,眼神有些冰冷,一看便是不苟言笑之人。而他妻子凤嫒却生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丰满娇丽,满面春风,看来脾气极好,想必这个名字是出自她手。最好笑的是凰枫自己,可能对自己的名字不满,从他娘说完名字后就涨红了脸垂头不语。 阿娘笑道:“我们凤族大约几十万年没有出过双生子了,凤嫒凰瑜,你们可真是好福气,竟有这么一双玉雪可爱的儿女,清儿枫儿,过来让我瞧瞧。” 二人依言上前,抬起头来。凤清生得极是玲珑可爱,尚且挽着双丫髻,穿着一件鹅黄的袄裙,杏仁大眼水汪汪地看着阿娘。凰枫身形高了她一个头不止,长相与她极为相似,只是相对于男子而言显得太过秀丽了些,此刻脸上红晕未消,更显得容色艳丽不可方物,连我都看呆了去。看到我的眼神,他脸色更红。我顿时鄙视了自己,敛容做目不斜视状。 阿娘似是极为喜欢他们,摸着他们的头说了一会儿话才放他们下去。 见完了族人,阿娘道:“今日我们族内所有人都在此,这样的聚会上万年才得一次,委实十分难得,本当说些吉祥欢乐的话题。不过今日之事,我确实有要事要与诸位商量。” 众人见阿娘神色凝重,皆敛声屏息。阿娘道:“相信年长一些的人还记得两万年的蛟龙之乱罢?当日天帝已经在那剐龙台上,将作乱的蛟龙神魂击得粉碎,永世不得超生。原以为后患已绝,天下从此太平。谁知十多年前,有人在极南之地发现了其余党的踪迹。” 我心头剧震,众人也是一片哗然,凤嫒更是叫道:“陛下,那蛟龙性属冰寒,所有势力皆在极北之地,早已被围剿个干净,我等也亲眼看到了它被剐成了一段白骨,如何能有余党在酷热难当的极南之地?” “若非在众人都难以预料的极南之地,如何能瞒过天帝苟延残喘两万年?十多年前,太上老君座下两位仙童去极南之地采摘鲜果酿酒,其中一位仙童不慎掉入一道诡异的地缝,就此失去踪影,另一位紧急上天汇报,老君以为只是寻常妖魔在地底作乱,派了百位天兵去找人,没想到这上百位天兵也一去不回,如此才慌了。前后派去上千人,逃回来的寥寥无几,其中就有一位参加过平定蛟龙之乱的老将,称在那地底见到巨大的地下宫殿,建筑摆设与当年极北之地蛟龙的老巢一模一样,还见到一个青年男子,与那蛟龙长得极是相像。老君闻言大惊失色,立刻将此事上报天帝,天帝便有密旨相传给龙族与凤族,因着如今天下太平,加上当时诏告三界平定蛟龙之乱时声势过大,如今天帝不欲此事被世人知晓。因着两万年前我们二族派精兵平乱,也识得那蛟龙手段,故此番令我二族派兵前往,无论是否与那蛟龙有关,务必将那妖魔拿下,永绝后患。” “十年前,龙族已然派兵前往,发现对方力量之强大、情况之严重超乎想象,加上不能公开作战,至今未曾完成天帝的嘱托,我族因为今日要有百鸟朝凤的大典,蒙天帝恩典,一直未曾出兵,如今庆典已成,该是我们发兵之日了。” 正文 落花听雨拂玉袖(下) 彼时我其实很有些伤心。阿娘当日依旧命大哥领兵,并立时挑选了凤族的十位年轻精壮的子弟,其中有二哥、也有那个容貌艳丽的凰枫,我真是怀疑阿娘和众人的眼光,为什么他也会入选。此外,大哥还将另外率领鹰族、鹤族各三千精兵,即刻前往极南之地,与龙族一同作战,但是却偏偏没有一丝儿提到我。我在阿娘身后偷偷地拽她的衣角拽了好几回,她却不为所动,依旧沉声下令。这命令今日也将传到鹰、鹤两族,三日之后,大哥将在灵山脚下点兵,往极南之地而去。 看着凰鸣和其他被点名的年轻人兴奋不已的表情,我实实在在感到了失落。想想自己身为凤族公主,极有可能还是下一任族长,可从来都被呵护在温室之中,仅仅下过一次灵山,还是偷偷去的。平时的政事、战争,从未有人教导过我,莫非我就要如此继续在灵山待着继续这种养尊处优的生活,等着哥哥们上前线厮杀归来? 如此郁郁寡欢挨到结束,族人告辞离去,我便一心缠着阿娘要与哥哥们同往。阿娘被我缠得无法,只得道:“凤歌,你有这份为我族出力的心是好的,只是阿娘只得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况且你才多大?又是女儿身,还是待在家陪陪爹娘吧。你既对兵法感兴趣,从明日起,阿娘去寻个三界最有名的先生来教你,可好?” “阿娘,你怎能如此偏心凤歌?凤歌为哥哥们不值。都是凤族子弟,为何他们就该上前线杀敌?凤歌就该在灵山享福?如此,我心不得安宁。难道阿娘不觉得吗?”我不依不饶。 阿娘很是发愁的样子,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你以为上战场如此儿戏吗?若非你大哥曾经上过战场,这次出兵怕是少不得阿娘亲上前线。在娘看来,此次鏖战诡异非常,比两万年前那一战又有不同,敌人在暗,我们在明,甚至连对方的底细都无法摸清,这也是为什么龙族派了五千精兵,打了十年都没有结果。想必这一站还可能拖下去,你去那里,阿娘实在不放心。你大哥一身武艺,二哥又长你一大截,他们去,我是不担心的,其他几位凤族子弟,你没看到阿娘挑的都是男孩子吗?那个双生子里的女孩儿凤清,娘不也没有挑吗?凤歌,知道娘为什么一直不曾教你为君之道?因为娘的童年都是在这些枯燥的教习里度过的,虽然老族长疼我,但是我一直活的十分压抑,直到遇到你爹,方才有人帮我分担。距离你继位还有上万年,娘一直觉得让你承担这些为时尚早,日后这些东西少不得是要慢慢教于你的,不过当下娘还是希望你能再快快乐乐地生活些日子,因为日后你的担子,要比你的哥哥们,和我们所有的族人都重得多。” 结果自然是我哑口无言节节败退。面对阿娘的“偏心”,我心里虽然感动,但是实在焦灼。彼时我已经不是此前无忧无虑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了,既然已经意识到了肩上的责任,此刻竟是枯坐不得。坐在卧房里,我越想越觉得自己窝囊,拔腿去找大哥,央求他带上我。大哥同阿娘一样,觉得我只是想去看热闹,只管拿哄孩子的话哄我,比如“不可胡闹,上战场可是要杀人的,吓也吓死你了。听话,在家乖乖的,哥哥回家给你带好吃的”等等,让我郁闷得只想仰天长啸:“莫非在你们眼里,我永远都只是个未曾长大的小屁孩吗?” 接下来的两日,看见凰鸣整日忙着磨他的清风宝剑,擦他的擎天战甲,无论我如何逗他,都懒得理我,看他那烧包的样子,我纠结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向丹心她们大吐苦水。她们也无法,只能四处找些好笑的事情讲给我听,逗我开心。 转眼到了第二日晚上,我闷闷地爬上床,想象着明天哥哥们将在灵山脚下沙场点兵,意气风发地去斩妖除魔,而我只能终日在灵山上吟诗作对,绣花扑蝶,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月上中天之时,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扮作小兵,尾随哥哥们前去。 我安慰自己道,此番不比上回私下灵山跑去东海玩耍,这回可是师出有名的,阿娘和爹爹虽然事后必然怒不可遏,但是终究会理解我,说不定还会觉得我实在是个有责任感的好孩子。明日只要我偷偷跟着队列,等到离家万里,再赶上跟哥哥们一道儿走,死赖着不回来,军情紧急,想必大哥无法,也不会专门派人扭送我回灵山罢。顿时越想越觉得可行,越想越觉得兴奋,竟是一骨碌爬起来,喜孜孜地收拾了几件轻便的衣裳,找了个阿爹送的小匕首贴身藏着防身用,对着月亮一夜未眠。 天边启明星逐渐黯淡,我很没创意地给阿娘留下书信一封,告诉她我与哥哥一起上前线去了,勿要担心,只管等着我们凯旋,然后趁着丹心她们未醒,偷下灵山,奔赴战场去也。 天光未亮,我偷偷摸摸地下了灵山,变作蜉蝣大小,埋伏在草丛里,静静地等着哥哥们从灵山下来沙场点兵。 当第一缕阳光照射到灵山之上时,从东边飞来一大团乌云,几乎遮住了阳光,飞快地直往灵山而来。我正在纳闷怎么刚刚天气还甚是晴朗,怎么突然就要下雨,突然乌云降落在离我几里处,定睛一看,原来是鹰族的三千精兵到了。三千雄鹰就地一滚,幻作人形,皆是黑色铠甲,个个骠勇凶悍,眸中精光四射,一夜疾驰上万里而不见任何疲态,果然是我羽禽族的骄傲。领头的将军已近中年,面容瘦削,生着一个很大的鹰钩鼻子,薄唇一张,喝道:“儿郎们,就地休息,等候殿下阅兵。”三千雄兵立刻无声无息齐刷刷地坐下,只有那将军独自屹立,背着一柄利剑,面有得色地傲然望向灵山方向。 顷刻间,东南方向飞来一大团白云,这回我可知道,应该是鹤族的三千精兵。果然那白云闪电般靠近,就落在鹰族将士旁边,幻成人形后皆着白色铠甲,个个身材修长,面色冷傲,眸光如电,不愧是羽禽族类中高贵的君子。领头的年轻将军一身银甲,五官清俊,剑眉星目,极是儒雅俊秀,如若穿着寻常衣物,一定是个翩翩佳公子。 那年轻将军作了个手势,令三千精兵稍息,便走上前向鹰族将军躬身施礼道:“晚辈鹤逸见过鹰夙大将军。”鹰夙微微打量了他一眼,并未回礼,只是沉声问道:“鹤戾是你什么人?”那鹤逸恭恭敬敬答道:“正是晚辈的叔父。临行前叔父一再嘱托晚辈,说鹰夙将军乃是羽禽族第一猛士,兵法如神,两万年前的蛟龙之乱为羽禽族立下大功,此行命晚辈跟随将军左右,好生学习。”鹰夙微微一笑:“鹤戾老儿,自上回并肩作战至今已有两万年未见,想来当真老了,一派胡言。羽禽族第一勇士非凰宇殿下莫属,此行我等皆是唯凰宇殿下马首是瞻,慎言慎行,小子可要记住了!” 鹤逸修长的身躯微微一震,当即躬身道:“将军所言极是,小子受教!”说罢恭敬地退至鹤族精兵中,同样昂然而立,沉默地等待哥哥们的到来。 不多时,大哥率领十个凤族子弟出现在半山腰。相比鹰鹤二族的全副武装,他们的穿着太过简单了,仿佛只是去参加宴会一般。大哥身着一身白色长衫走在最前面,凰鸣也未曾穿他那宝贝的擎天甲,连把剑也不曾握着。其余凤族子弟也穿着寻常衣服,不曾带着兵器。我看了又看,那些兵器神甲想必是使了什么法术随身藏着,但对于这种毫无气势的出场方式,我颇为不解,低调,实在是太低调了。 见到哥哥们,鹰鹤两族六千精兵在各自将军的带领下齐身行礼,颇有些气壮山河的气势。大哥却只是抬手道:“甲胄在身,无须多礼。”然后向两位将军道:“鹰夙将军,两万年前你我曾并肩作战,我对将军当日英姿印象极为深刻,今日一见,将军威风一如当年呀。鹤逸将军,你如此年轻便代表鹤族领兵出战,想必深得鹤族第一勇士,你叔父鹤戾的真传了。二位麾下兵士,皆是威风凛凛,此行虽然凶险,但是见到我们的兵士如此威猛,我心甚喜,想必此战必将凯歌高奏了!” 二位将军连称殿下谬赞,但是皆面有得色。那六千精兵也越发士气高涨,连带着黑白二色的盔甲也越发熠熠生辉了。 岂知大哥话锋一转:“难道两位就准备这样带着自己的士兵前往极南之地么?”两位将军明显愣了一愣,不知所措地看着大哥。 大哥道:“大约是昨日传令官未曾说清楚罢,如此可该受重罚了。我们此行乃是秘密行动,务求无声无息。诸位穿得如此神勇,呼啦啦地在天上飞,难道要三界八方都知道兵灾又起,天下又要大乱了么?” 两位将军脸色红了一红。不用想也知道,那传令官很是冤枉,定是将此行细细地介绍了一番的。只是二位将军都想着不能让别族小瞧了本族的精兵,故而选择了最有气势的铠甲出场,没想到大哥如此不给颜面,虽然和颜悦色,但是指责之意十分明显。 两人迅速地整队,令兵士解甲。大哥制止道:“无须忙乱,直接化作真身罢。”众人这回真的被震住了。从未有过哪一族上战场用真身的。想到了那战场之上,难道要兵士们用翅膀握着刀剑厮杀么?大哥道:“只是路上以真身赶路,到了战时自然要像现在这样穿上盔甲战斗的。”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不过,这仍然是羽禽类史上最低调的一次出兵。哥哥们和其他九位凤族子弟化身鹰和鹤,各自融入鹰族鹤族队伍,往南方飞去。未免惊动九天诸神,只能比寻常鸟类飞得高一点点,从地上望去只是好像大群候鸟南迁一般。我见他们出发,不及多想,赶紧也变作一只鹰飞上天空。天上不必陆地,自是毫无遮挡,因此我极为艰难地控制着速度,保持着距离,跟在大军后面几十里处,伪装自己是一只寻常的只是路过的小鹰儿。唉,在天上跟踪,这可真是个技术活儿。 虽然队伍为了不露声色而不用仙法飞行,但是既是精兵强将,那速度也不容小觑,飞了一天,路程行了数千里,越往南去,天气越来越热,我哪里经历过如此强度的急行军,下午的时候就直觉得太阳晒得头晕眼花,翅膀就要断了,奄奄一息地勉强飞着。好容易盼到卯日星君下班了,我已经是又饿又累,看到前方有一座小山,大军突然变换队形,向下扑去,我心中一喜,他们终是要宿营休息了。 我也喜孜孜地降落在另一座山头,眼巴巴地瞅着对面山头哥哥们带领将士们休息,想着离灵山少说也有五六千里了,明日再跟着飞一日,晚上就出现在哥哥们面前,想着他们吃惊无比又奈何我不得的表情,我的疲劳就一扫而空,找了点野果填了肚子,心情极好地睡着了。 大约是白日太过疲惫,这一觉我睡得极是香甜,酣畅淋漓。第二日,我在暖洋洋的日光中醒来,感到身心轻快无比。突然意识到什么,往对面山头一看……简直是晴天打了一道大霹雳,把我击得七零八落。 对面的山头空空荡荡。 哥哥们带着大军,早已经拔营而去,不见踪影。 正文 长笛吹破行路难(上)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感谢怨月恨花滴支持,今天再搬两章!再次感谢!考试顺利哎~~~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他们已经飞过。 我欲哭无泪,无言地抬头望了半晌湛蓝的天空,真真是愁肠百结。虽然要是论飞翔的速度,即使哥哥们已在万里之外,不消半日我就能够赶上,只要我知晓确切的路线和方位~~没错,当下最关键的问题就是,我完全不知道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呀。 极南之地虽在南方,我知道大体的方向,但是方位太过笼统,如何能够准确地找到敌人巢穴?何况我自小生在灵山,拢共就去过两次东海,对自己的识路能力委实没有信心,如果贸然往南疾飞,最后能顺利找到大军的可能性~实在很是微弱。 是打道回灵山,还是继续往前,彼时我真真是纠结得很呐! 我虽然无语地望天,但是脑中却是天人交战,很是激烈:如果回去,最多被爹娘痛骂一番,然后此前的决心全是白费,前方哥哥们浴血除魔,我终日在灵山上吟诗作对,绣花扑蝶,加上终日悔恨;如果继续往前,前路确是委实漫漫,诡谲叵测…… 平生我从未觉得如此两难。 然而想到自己平素太过养尊处优,如果这点小事都不能够解决,将来谈何为阿娘分担重任?我若是慢慢寻找,总会找到哥哥们……终于,思及此,我不再犹豫,豪迈地背上我的小包袱,化身为鹰,扑向天空。 其实大凡羽禽类,都有识路的天性。我认准了往南的方向一路寻去,不敢太快,怕弄巧成拙,孤身一人闯到妖魔的老巢。 如此时而疾飞,时而停顿地飞了两日,并未看到大军的痕迹。满目皆是水汽蒸腾的沼泽、荒野,甚至连一座像样的山包都没见着。天气越发炎热,虽说凤凰一族天性属火,甚至还能浴火涅槃,然而我们并不喜欢被架在火上烤的感觉。彼时我已经快被炙热的日光烤焦了,加上前路未明,心中焦虑不定,到第二日傍晚,前面下方出现了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巨大的青黛色山体时,我委实充满希冀,希望哥哥们正在这山上宿营。 彼时我在空中拾掇了一下汗糊糊湿哒哒的羽毛,勉强摆出意气风发的姿势,一个俯冲就降落了。 轰的一声,一股灼热而力量巨大的刺鼻气体扑面而来,我大惊失色,赶紧屏息,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呛鼻的气味直冲大脑,我晕乎乎地扑腾了两下翅膀,感觉浑身乏力,笔直地掉了下去。在落地撞晕之前,我脑海中最后一个念头是:天呐,这毒气当真是厉害得紧!!难道我误打误撞,已经到了妖魔的巢穴? 我狼狈地昏迷在地上,依旧是一只鹰的造型,小小的包袱也从翅膀下掉了出来,摔得散了,几件衣服胡乱地散落在旁边。 彼时如果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定会羞愧得把头埋在沙子里。当我呈尸体状无知无觉地躺在草地上时,有几个侍卫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其中一人“咦”了一声,踢了我一脚,又将我拎起来翻翻捡捡地瞧。有人问:“一只死鹰而已,有什么可瞧的?”拎着我的那人道:“还未曾死透,想是被山上的瘴气给熏得晕了。”另一人凑上来端详了片刻道:“可是它看起来很快就要死透了。扔了罢,我们还要巡山。”拎着我那人道:“这小鹰生得真不错,你瞧它的鸟喙和爪子,多么尖利!我一直想要一只鹰养着玩玩,不如带回去治上一治。” 突然第三人叫道:“看!地上有个包袱!还有几件衣裳!”那两人赶紧上前瞧了。因我当初离家带的是轻便的男装,这三人顿觉事态严重。“莫非这鹰不是寻常之辈?看这衣裳,用料名贵,又方便急行,莫非此鹰是鹰族的奸细?速速带回去报给王上。” 就这样,我尚在昏迷中就被以极为不雅的姿势倒提着走了。 醒来的时候我脑袋疼得快炸了,想是那一跤跌得委实不轻,眼前一片迷茫,人也迷迷瞪瞪,愣了半刻才想起来我是在准备降落在山上时被毒气熏晕了掉了下来。想到此,我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是间小小的昏暗的土房子,地面潮湿,带有强烈的腥气,上面只有一个小窗透气,装着铁栅栏,窗外有光线透进来。就着光线可以看到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紧紧地关着。我大惊失色,莫非这是在牢房?谁关的我?是妖是魔?不由得霍地站了起来,发现不但腰疼得快断了(此前被侍卫踢了一脚),脚上~不,爪子上哗啦啦的铁脚镣响成一片,我低头一看,不但手腕粗的链子锁着脚爪,另一端还钉在地上,我只能绕着那个点划圆圈……彼时我还是一只鹰,只能悲愤地用一只翅膀扶着腰(鹰也有腰么?不解),举起另一只翅膀,大叫“放我出去”。 叫了几嗓子,外面响起了脚步声,我越发叫得凄惨。有人打开了门,背着光我看不清长相,只知身形极为魁梧。他粗着嗓子道:“鹰族的小子,醒了就老老实实待着。王上今日有贵客,无暇审你,你好好在此‘歇息’,回头可有你受的。”说罢哈哈大笑,虽然看不清面孔,但是那笑声颇有狰狞之意。 我心下惊疑不定,哑着声音道:“你们王上是谁?为何抓我到此?” 那人恶狠狠道:“装什么傻!?你鬼鬼祟祟潜入我们终南山,难道不是奸细么?!要不是你被瘴气所伤,还真就让你得逞了!幸亏恶有恶报,你就在这里等死吧!”说完牢门嘭地关上了。 我傻了。 原来我误打误撞,竟然到了终南山。 终南山确实是在南方,从方位上来讲,我确实走对了路。方向感不错,我是不是该为此庆幸呢? 那王上,想必就是那绿莹莹的孔瑄罢。我悲鸣一声。他是属乌鸦的么?几天前才在灵山上说终南山的大门随时为我开着,我这就宿命般误打误撞地来了,还是以这种狼狈不堪的方式。世事弄人,彼时我在昏暗的地牢里,对自己的宿命产生了很大的怀疑。 无暇长吁短叹,有一个问题我不得不面对,那就是无论如何我得尽快离开这里赶上哥哥们,娘这两天应该发现我不见了,要是不尽快赶去和哥哥他们会合,万一娘派人到前线确认我是否和哥哥们在一起,那可就要大事不妙。 我苦苦思索当下有何方法可以快速脱身。我是不是该叫来那狱吏,告诉他自己的身份,然后昂首挺胸地走出去,一直走到那孔瑄面前,指着他骂有眼无珠,然后扬长而去?这个自然省事,只是此番行军本是秘密,要在不泄密的情况下,解释我为何身为凤族公主,却变作鹰昏倒在终南山上,难度也忒大了些。 或者还是能屈能伸、忍辱负重地伪装一下罢,如今我这形状,想必无人能认出我,我只需等到那孔瑄有空审我时,编出一套理由让他将我放了就大功告成。还是这法子可行。 我一边翘首盼望牢门再次打开,快点来人提我出去审,一边一心一意地编故事。我决定假称自己是鹰族世家子弟,叫鹰歌,因为与家中长辈争执而离家出走,不慎迷路,被山上毒气所伤而掉落,现在我幡然悔悟,准备回家,还请孔雀王大人大量,高抬贵手。我对这套说辞颇为满意,背得滚瓜烂熟。 背完了我就开始睡觉,养精蓄锐。 不知道睡了多久,吱呀一声,牢门再次打开了。 这次进来了两个身着轻甲的兵士,一言不发,打开了镣铐与地面的锁,牵着我就往外拖。我刚醒来,很有些起床气,不由得很恼火,锐叫道:“两位,在下如此形容去见王上,甚为不妥。不如等我化成人形,体体面面出去,可好?”其中一人冷笑道:“又不是去赴宴,何必多此一举?”不由分说拽着那链子,穿过数十间同样的牢房,经过一个挂满刑具阴森森的刑房,最后到达一间宽大豪华的大厅。 我平生未曾经历过如此奇耻大辱,被人如狗一般拖着走。自然是要骂上一骂的。不过自打经过那弥漫着血腥味的刑房时,我就恐惧得失了声。此刻被那拽链子的人一推,另一个押送的人猛地一按,我就扑到在地。 这鬼地方真是邪门得很。等我的鸟喙磕到地上,并不疼,这才发现地上竟然铺着厚厚的雪白洁净的地毯,高贵豪华得很。四周想是点了熏香,淡淡的清爽的香气弥漫,这里与方才那些血腥牢房的装饰风格,未免相差太大,让人一时很难适应环境的变化。“里面血腥,外面豪华洁净,这孔瑄莫不是个变态?”我不由得腹诽。 “你就是那鹰族的奸细?”前上方有人低低地问,声音清越,又无限慵懒。我抬起头,前方一把宽大得可以坐下四五个人的金丝楠木椅子上,同样铺着雪白洁净的毯子,一个人半躺在上面,他穿着一件薄薄的绿色纱衣,长发如墨一般随意披散着,懒懒地倚在那雕成一只孔雀状的椅背上,五官俊美绝伦,唇色鲜红如血,光华流转的双眸饶有兴趣地盯着我。他背后的墙上点缀着四颗硕大的夜明珠,不过与那双眼睛的潋滟神采一比,也要失色几分。这个人,不是那只绿孔雀孔瑄又是谁?! 正文 长笛吹破行路难(中) 我定了定神,哑着嗓子恭恭敬敬地俯身答道:“回王上,在下确是鹰族,不过说是奸细确实是天大的冤枉,在下乃是鹰族世家子弟,名唤鹰歌,因为与家中长辈争执而离家,却不慎迷路,昨日到得宝山,被山上毒气所伤而掉落,现在幡然悔悟,准备返回族中向长辈请罪,还请王上大人大量,高抬贵手……” “呵呵呵~~行了,不要再编了。明明是凤族,偏说自己是鹰,未免太给尊贵无比的凤族丢脸了。我孔雀族内要是有你这样不长脸的败类,早就给驱逐出去了。”明明是清越动听的声音,却让我僵立当场。就这样被~看穿了?他知道我是谁吗? 我像木头一样默然无语地呆立着,其实心跳得嘭咚嘭咚,擂鼓一般。 那孔瑄施施然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抬起脚仿佛想要踢我似的,我立刻浑身僵硬,昨日的腰伤还疼着呢,他要踢我,我是否应该暴起还击?然而那孔瑄最终犹豫了一下,大约意识到踢凤族中人终究是冒了羽禽之大不韪,还是轻轻放下了:“赶紧起来吧!让凤族人给我下跪,我可当不起,今日可是要让我折了大寿了。”虽然语带笑意,但是嘲讽之意十分明显。 我狼狈地爬将起来。“你是如何看出我是凤族呢?”想了想,还是垂头丧气地问了一句。既然已经被看穿,便无须对他低声下气了。凤族才是百鸟之王,无论是哪位羽禽族族长,见了凤族人都要躬身行礼才是,这孔瑄也忒无礼了。可惜我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否则一定要他好看才是。 “你身上凤族之气那么明显,稍有点修为的人都能看出来。蠢笨如此,怪不得你会掉队。你们大殿下领着兵前日夜里就从我终南山过了,想必此刻已经到了极南之地。话说回来,你是掉队了呢还是压根就是逃兵?不过无论如何,真是可惜呀,你的前途就这么毁了。”此刻他那薄薄的红唇吐出的话嘲讽之意更甚,还啧啧有声地打量着我。“行了,不要装成鹰了,我都替你脸红。还是恢复人形同我说话吧。”说罢挥手替我解了镣铐。我四下一看,原来这房里只有我们俩人,其他人都退出去了,孔瑄这厮还算给我留了些颜面。 虽然在确认我是凤族的情况下,彼时他这语气很是无礼,很是值得我凤族为此大动一下干戈,但是当时我竟然心里一松:一来,他未曾看出我是女子。太好了,我的身份没有完全暴露,这脸面还不算丢得太过彻底;二来,有了哥哥们的踪迹,我竟是走对了路。想来只要向这家伙套出哥哥们的方位,我便可以很快跟上了,我竟未及去细想此等绝密军情,此人如何得知。 我彼时便很有些喜孜孜。正待化作人身,脑海中除了爹爹哥哥们还有龙四,我一时竟想不出别的男子长相,最后终于灵光一闪,变成仅有一面之缘的凰瑜之子凰枫的模样,拱手道:“多谢族长,如蒙不弃,在下想称你一声孔兄。这一场都是误会,小弟这就告辞,还望孔兄能为小弟指明道路。”天可怜见,我发誓这点儿感激之意,彼时倒是真心实意的。 却不曾想,那孔瑄见了我的模样,楞了一楞,略一思索,竟浮出一丝儿冷笑:“我道是谁!原来是凰瑜大人的公子!我怎么敢同你称兄道弟。怎么你那么惊才绝艳的爹,竟生出你这样蠢笨无能的儿子?却原来龙生龙凤生凤这古话也不全对。”我一惊,想起当日大典上凰瑜出声讥讽孔瑄一事,原来这小心眼儿的孔雀竟然默默地记了仇。 这话说得可真难听,虽然我这儿子委实是个冒牌的,但也当时就气血上涌,粗声道:“我不知是何处得罪于你,竟让你如此羞辱。不过如今我就要走了,你不指路也无所谓。我终会找到路的。” 谁想那孔瑄竟然展颜一笑,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漾出奇异的光彩,缓缓地道:“既是凰瑜大人的儿子,难得到我终南山,本王得好好招待才行。你且安心住几日罢。” 凰枫,我错了!我不该贸然变成你的模样!可报应也不用来得这么快吧!? 我惊怒悔恨交加,加上连日奔波,饱受惊吓,又受了不轻的伤,眼前一黑,又晕过去了。 平生我没有吃过这一番苦头,身心憔悴得很。先开始我发誓我确是晕了,后来大概就变成昏睡,因为晕过去的人是不会知道别人在喂自己吃东西的,也不会在感觉有人帮自己换衣服时多做挣扎,并且还嘟囔着“走开,不要!”,然后想想这身子是男儿身,并不算本尊的皮囊,便释然了;更不会听见偶尔有个可恶的声音在轻笑,让我在梦中也烦闷异常。唯一让我安心的是,我仿佛被移到了一个很宽敞的房间,床褥也极柔软舒适。 终于睡饱了,我闭着眼睛感受了一下,确定周围没有人,便忽地睁开了眼。然而瞬间我又赶紧闭上眼,继续装睡,只是心跳突然变得很是激烈。 原因无他,因为孔瑄这只死孔雀正坐在床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这表情,可真是够妖孽……怎么明明是一只鸟,却能笑得跟狐狸一样呢?真是让人费解。 我正在闭眼腹诽,突然,孔瑄毫不客气地“啪啪”拍打我的脸颊:“臭小子,睡了一整夜了!还装!若是再不起来,就把你丢到沼泽里去!” 我愤怒地睁开眼:“死孔雀!你有没有教养?先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我关进牢里,又不许我走人,现在连觉也不给我睡,还打我的脸,这就是终南山的待客之道吗?”这一声“死孔雀”,完全是脱口而出,浑然天成,可见委实是叫出了我的心声。 那孔瑄看起来被这三个字激怒了,面色寒了一寒,抿紧了妖艳的红唇,眼睛盯着我精光四射,我心下恐惧,哎,我也不想跟你撕破脸的说,只是我想这么叫你已经很久了,这一回委实没能控制住。不过面上并未表露半分,依旧倔强地怒视他。 “还算有点儿傲骨!小子,看来你也不是完全一无是处。”突然他整个人又放松下来,眸中又漾起意味不明的神采,闲适地支着下巴,“不过容我提醒你,现在我的手下还以为你是鹰族的奸细呢,即便我知道你不是奸细,你也不是我下帖子请来的,别指望能有什么礼遇。如果不希望在我手下的面前把你们凤族的脸都丢尽,这段日子就乖乖地跟在我身边做个书童罢!要是伺候得好,本王一高兴,说不定就放了你。” ………… 这回没人伺候我换衣服了。我哭丧着脸换上孔瑄命人给我准备好的一套翠绿的书童衣裳,感觉自己立刻变成了一棵翠绿的青葱,马上就要迎风招展。“死孔雀,为什么这么喜欢绿色!难看死了!”我小声嘟囔。 屏风外,孔瑄懒洋洋的声音传来:“因为本王的真身正是一只通体翠绿珍贵无比的绿孔雀呀!本王就是喜欢绿色,作为本王的书童,自然也要与本王的衣服相配!怎么?小枫你有意见?”这死孔雀,进入状态还真快,一口一个“本王”!最后一声“小枫”令我抖了一抖,随即恶寒。凰枫啊,真是对你不住,我连累你的名字也被糟蹋了。 我换好衣服,挽了个少年的发髻不情不愿地蹭出去,果然孔瑄那厮也穿了同样色调的一袭锦袍,上面想是暗暗地绣了金丝,很有质感,华贵得很。这绿色比昨天夜里他审我之时的纱衣要深一些,更显得青翠欲滴,他腰上系着青玉带,束发用的是青玉冠,果真是通体翠绿,气人的是偏生看起来又极为清爽怡人,俊美绝伦。而我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定然很蠢,凰枫有些男生女相,容色太过艳丽了些,穿这绿色大约有些不伦不类。然而孔瑄却喜滋滋地打量着我,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摸着下巴自恋地说:“本王的眼光果然很独到,小枫穿上这身衣裳好看得紧,如此本王带你出去也不算很丢人。” 我忍气吞声地想:“死孔雀!自恋狂!横竖你羞辱的是凰枫,又不是我凤歌,我暂且不与你计较。寻个机会逃出去才是正经!”便垂眸敛手不理睬他。 见我这冷淡的神情,孔瑄自觉无趣,冷了脸哼了一声道:“跟着本王伺候,不许离开一步!”说罢拂袖径自出了门。 这家伙的性子怎么如此古怪别扭?!还不如我们家凰鸣呢!我边腹诽边郁郁地跟上。 正文 长笛吹破行路难(下) 出得门来,外面是一个种满南方特有奇花异草的院子,并不很大,但是胜在小巧精致,花草之中还藏有一眼清泉,从一截翠竹里汩汩地流着泉水,蜿蜒曲折地流到一个小小的水潭里,潭里绽放着一株紫色的睡莲,莲叶下躲着两三尾小小的金色锦鲤。除了刚才出来的房间外,院子两侧各还有一间厢房,同样风格秀丽精致。这个院子,并不见得如何富丽堂皇,但是十分温馨,让我想起桫椤林中的家,也是这般清新舒适。 大约是听到孔瑄出门的动静,右侧厢房突然跳出来一个绿衣绿裤的半大小子,生得很是清秀可爱,脆生生笑嘻嘻地叫道:“王上你出来啦!那奸细呢?”然后便一眼看到了孔瑄身后同样绿莹莹的我,惊异得瞪圆了乌溜溜的眼睛,结结巴巴地说:“王…王上,虽说您一向心肠好,昨天把这奸细带回来悉心照顾,但是……但是就这么草率地收他做童仆…晨风实在不解!”一边说一边还拿眼睛一眼一眼地剜我,看我穿着这绿葱一般的衣服时,眼神尤其愤恨。 我皱着眉苦着脸,心下呐喊,别说你了,我也不解啊!这小子忒没城府,八成是妒了,做这绿孔雀的僮仆竟然也令人眼热至此么?真真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果然,孔瑄那厮了然而亲切地拍了拍这小子的头:“本王收个书童也要你多嘴么?今日起,你们就一起伺候本王。收起你的酸黄瓜脸,小枫刚来,你要多指教他。啊对了,今日起,你就叫小晨吧,把那风字给去了。” 闻言那晨风……不,小晨,眼泪都快出来了,委委屈屈地嘟囔:“为什么我连名字也要分这小子一半呀!”然而终究是咽下了悲愤的泪水,努力定了定神,装出一付狐假虎威的模样来,高傲地对我说:“新来的,既然王上大发慈悲留下你,你要知恩图报,做事要尽心尽力,明白吗?”老气横秋得很。孔瑄那厮大约觉得这出奴仆争宠的戏码令他十分面上有光,看得兴致盎然,笑得很是欢畅。 我冷眼看着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哼了一声,心道你们就自娱自乐吧,垂头只是置之不理。 虽然我这副冷淡的样子令那小晨为之侧目,孔瑄倒也不曾多话,笑够了就问小晨道:“现在什么时辰了?鹤族的人可曾到了?” 小晨立刻乖巧地答道:“现在快过辰时了,应该快到了罢,巡山的侍卫刚才来报,称在山下发现了一行十来人的队伍,但是被瘴气挡住了,暂时还没能进来。我们要不要撤了那瘴气,迎上一迎?” “撤什么?此番是他们有求于我们终南山,难道还不该表现一点诚意么?”孔瑄挥挥手不以为意。“既然还没来,小枫啊,你初来终南山,我也该尽尽地主之仪,我们先去看看终南山的三大绝景罢?” 此语又惹得那小晨妒了,斜着眼睛咬牙切齿地瞄我。我没心思跟这被醋泡了的小孩子计较,兀自在心里想,羽禽族里力量最强的鹤族,有什么事情要求孔瑄的呢?孔雀一族虽然也是人丁兴旺的大族,但是我所知道的是,这世间最强的乃是鹰、鹤、大鹏三族,孔雀一族最为出名的,大约还是擅舞罢。要论力量,怕是前十都排不进去。我在凤凰岭时,知道最多的还是那些世家大族的事情,这孔瑄仿佛是突然间才闯入众人视线似的。 此番误打误撞来到这终南山,仿佛是处处透着古怪,为什么这孔瑄,仿佛对凤族的事情了如指掌,甚至出兵极南之地这样绝密的事情都一清二楚? 然而不及多想,孔瑄已经出了院子,小晨立刻狗腿地跟上,经过我时狠狠地撞了我的腰一下,正撞在我伤处,我一痛之下差点摔倒。这阴险的小子!我揉着腰咬牙切齿地跟上他们。 一出院门,我不由得惊叹,原来这小院子竟是建在终南山最高处一块巨大的岩石之上,往下看去,苍山叠翠之中,是依山势而建的层层叠叠宫殿的琉璃顶,在早晨柔和的阳光之中闪烁着旖旎的光彩。每个殿顶上都雕着活灵活现的孔雀,口中皆衔着大大小小的银质风铃,在山风中响成一片悦耳的曲调。眼前的建筑群壮观非凡,我不由得看得呆了。 “这就是终南山第一绝,灵雀宫,一共有九百九十九间宫室,从我爷爷的爷爷就开始建,到我父亲登基后才建完,只有在这最高处方能领略其雄奇壮美。如何?”孔瑄遥指着那壮观的建筑群问我,烈烈山风鼓吹起他的长袍,眉梢眼角满是睥睨天下的豪情万丈,说不出的年少张狂,令我心头突地一跳。 然而我是个老实孩子,于是我真诚地说:“真真是妙不可言,灵山自是没有这么华美的宫殿,凤凰岭也没有,怕是天下也没有几处罢。但是……好像欠缺一些家的感觉,就我而言,倒是觉得方才这个小院子妙得很,很是温馨。不过这院子建在这么高的地方,里面还好,一出来就觉得山风委实有些猛烈,吹乱头发衣衫倒不算得什么,吹得人偏头痛就不大好了,你觉得呢?”之所以有感而发,是因为彼时我的发髻本来就挽得不甚结实,当下已然被风吹得歪歪斜斜,头发丝直往眼睛里钻,令我十分苦恼,只想找个没风的地方好好拾掇一下。 孔瑄立刻黑了脸,狗腿的小晨及时地送上大大的白眼:“你去过灵山么你?听说凤凰岭上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座宫室呢!什么叫家的感觉?是不是那种低等鸟族用树枝搭起来的鸟窝才给你家的感觉啊?” 这小子还不知道我是凤族的人,于是尽情地寒碜我。孔瑄阴着脸说:“行了行了!真是扫兴。灵山!哼!”唉,我默默地后悔,早知道这自恋的孔雀必是欢喜被人奉承的,我为什么就不能先哄得他开心了松懈了然后跑路呢?此番又得罪这个反复无常的家伙了。 此时突然有个黑影从山下往上飞,不多时就看出来是一只乌鸦,我正在诧异这乌鸦颇为神勇,这终南绝顶少说也高达数千丈,飞上来居然不过半柱香的时间。眼见得它飞得近了,竟就在我们下方的空中急停住,化作一个乌漆麻黑的侍卫,然后遥身下拜:“王上,鹤族使者已到,宫里的侍卫长已经领他们往灵雀殿去了,王上是否即刻移驾?” 我盯着那黑漆漆的传信兵,觉得孔瑄此人实在是个妙人。四海八方用乌鸦当传信兵的恐怕只有他做得出来罢,大凡羽禽的世家贵族,都喜欢让喜鹊呀、画眉啊、黄莺呀传个信,图个吉祥如意的兆头,乌鸦一族于此方面向来有些受歧视,就算无关凶兆吉兆,到底不大上得了台面。孔瑄这厮,大约总喜欢做些出人意表的事情。仔细分辨,那五官都黑得分不大清楚的传信兵倒是神情一片坦然,倒让我有些欣赏。 “既是如此,我们便去会一会那些君子鹤罢。小枫,对你不住,剩下的两绝日后再陪你看罢,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我闻言眼前一黑。有的是时间……有你个头呀!我要赶路呀呜呜~…… 孔瑄顺着下山的大道,闲庭信步地往半山腰的灵雀殿而去,一路上分花拂柳,意态潇洒,惹得林间不少鸟儿眼冒桃心,我想大约这终南山上有些阴盛阳衰罢。小晨和我跟在绿孔雀后面,眼见他不慌不忙的样子,小晨有些心焦:“王上,这都过了两柱香的时间了,若是您这么走下去,大约得走到正午,鹤族的人怕是要恼得狠了。” “无妨,爱恼便恼去。今日难得阳光不烈,一路上山花绚烂,风景绝佳,你勿要多嘴,影响本王看景的心情。”说罢向右侧一株巨大的榕树一笑,我疑惑地转头,刚好看到一只花喜鹊眼冒着桃心扑通一声栽下树去。只是,难道我眼花?……这只花喜鹊不是公的么?这风流成性的死孔雀,真是公母通杀。 如此磨磨蹭蹭了一个多时辰,我们终于来到了灵雀宫的正殿,灵雀殿。 既是大殿,其千般富丽万般堂皇自不必说。只是鹤族使者一行汗流浃背地站在殿外已然面色不善,正怒视急得头上冒烟的侍卫长,那侍卫长透过人缝见到孔瑄仿佛见到亲爹一般扑上来跪下:“王上!鹤族使者坚持站在这里等了有两个时辰,属下无能,差点就顶不住了。” 孔瑄眼神安抚了这满头大汗的倒霉下属,抬头神清气爽地招呼道:“各位使者远道而来,小王有事在身不及远迎,还望各位海涵!哎呀呀~怎么大家都站在门外?今日阳光确实不错,晒得人挺舒服,莫非各位也有同感?” 鹤族众人闻言脸色更黑,一位年纪最大的人站出来怒道:“久久无人接见,难道让我等闯宫门吗?孔雀王好大的面子!你那侍卫长说早就去禀报,为何迟迟不见孔雀王前来?莫非是有意奚落我鹤族?” 孔瑄闻言沉下脸道:“鹤闽长老,小王已然说了有事在身,不及远迎,长老何必打破砂锅,自取其辱呢?我已吩咐侍卫带你们去休息,你们非要等我亲自相迎才肯进门,南方酷热不比别处,诸位若有不适,也只能怪自己逞强。”说罢看也不看鹤族众人一眼,傲然迈进殿门。 小晨赶紧跨了进去,我刚抬脚,孔瑄头也不回地道:“小晨进来,小枫在外面站着!长远长源,你们看着他。”我一愣。原来涉及到机密,就不允许我跟着啦?小晨回头幸灾乐祸地笑我,我只作看不见,垂头敛手退到一旁,眼睁睁看着憋屈的鹤族众人鱼贯跟着进了殿,然后巨大的殿门在我眼前缓缓关上。 长远长源是殿门口站着的两个守门的侍卫,皆是不苟言笑的样子,我站了一柱香的功夫,苦着脸道:“二位大哥,小弟想寻个方便,敢问茅房在哪里?”其中一人无比认真地想了想道:“最近的走去也要两柱香,所以你还是忍着吧。”我无法,又实在想知道鹤族的人来干嘛,只好拼命回忆元神出窍的仙法。 努力了半晌,我的元神挣扎着出了躯壳,如果魂魄也会流汗,大约此刻已经如从水中捞出一般。我的芳魂疲惫不堪,沉重地从门缝里潜入了大殿,看到殿里已然是剑弩拔张。 正文 且看阶前玉流光(上) 殿中有造型古朴的青铜鼎,燃着袅袅檀香,高高的台阶一路往上,最高处设着巨大的孔雀型状的鎏金座椅,孔瑄虽然状似慵懒地斜坐在上面,但是脸上已然有着勃发的怒气。小晨站在后面,面色紧张,握着双拳,十分警惕地瞪着下面鹤族的众人。 那鹤闽大声叫道:“孔雀王,要论血脉,你身上也流着一半鹤族的血,苍鹄本来就是我鹤族的圣物,当年虽然鹤戾将军将其赠给你的母亲,她又带到终南山来,但如今她已经去世,物归原主难道不是很应该么?” “哈哈哈~当真是可笑之极!都说鹤族乃是鸟中君子,今日鹤闽长老真是令我大开眼界。我的母亲临终前将苍鹄赠与我时,并不曾提到有朝一日还要归还给鹤族。本来你们修书来此,称只是要借苍鹄一用,正因为有这么点麻烦的血脉关系,我终南山才开门迎客,若是当初即称是要讨回苍鹄,你们以为有机会踏入这灵雀殿么?”孔瑄虽然纵声大笑,但是那笑声极为讽刺。 那鹤闽涨红了老脸,怒喝道:“你这黄口小儿竟狂妄至此?你的祖辈,不过是我鹤族的舞伎,你的娘,不过是我鹤族的丫鬟!当初鹤戾老儿何等糊涂,竟将鹤族至宝赠与你娘这个卑贱的女人,而她为求荣华富贵,竟然以此来讨好你孔雀一族!终南山也忒不知廉耻,霸着我族圣物迟迟不归,妄图据为己有!” 孔瑄闻言一震,愤然站起来,语气森然:“你给我闭嘴!鹤闽,且不说你颠倒黑白,出言不逊,只凭你在我终南山,竟敢侮辱我族先王后,是当真觉得自己算个人物么?我孔瑄在此发誓,若是你再口出污言秽语,你等必不能完整地下山。你听好了,我孔雀一族,与你鹤族并无多少情分可言,并不惧与尔为敌。” “这苍鹄在你等眼中是圣物,我告诉你们,在我孔瑄眼中并不算得什么!若非此剑乃我娘临终前交给我留个念想,我只当它是块废铁!不过真是对不住各位,既是我娘给我的,那就是我的物事,我爱如何处置是我的私事,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你鹤族众人永远也不要妄想再见到苍鹄剑。”说完他便高叫:“开门,送客!” 鹤族众人怒不可遏,尤其是鹤闽,紫涨了面皮,振臂预备高呼,然而此时那青铜的大门却赫然洞开,数百全身甲胄的兵士鱼贯而入,领头的正是此前那侍卫长。孔瑄吩咐道:“速将这些人逐出终南山去!”侍卫长领命,一挥手,数百人持着兵器将鹤族使者团团围住,那些鹤族人一时动弹不得,恨恨然被推搡着出去了。我一看事情已然结束,赶紧跟着往外飘,飘到外面角落里木然呆立的躯壳旁,奋力钻了进去。 身体刚能动,就看到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的孔瑄大步跨出殿来,小晨跟着一路小跑,急急地喊:“王上!您这是要去哪儿?” 孔瑄不答,经过我身边时沉声吩咐:跟上。我只好也加入一溜小跑的队伍。 到后来孔瑄变成御风急行,速度奇快,连我亦觉得吃力。小晨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一边狂飞一边叫道:“鹰族的小子,你的臂力委实过人!”我忍无可忍:“你闭嘴,记好了,我是凤族!”只听啪地一声,他掉下去了。 转到一处布满怪石的山谷,孔瑄忽然停住落下,害得我差点撞上一根巨大的石柱。他仰天长啸,身边涌起巨大的气流,一声厉喝,掌风将一根两人合抱的石柱击碎,吓得我赶紧跳起来躲闪四溅的碎石。 小晨气喘吁吁地刚刚赶到,我一把揪住他:“了不得,你主子发疯啦!” 小晨怒道:“你才发疯了呢!”然后突然想到我之前的话,顿住了,小心翼翼地问:“你真是凤族?你真的不是鹰族的奸细?”我哭笑不得:“我要是骗你就让我的羽毛立马掉光,下辈子也不长羽毛!”此誓对于羽禽族极是毒辣,小晨立刻信了,那表情就变得十分谄媚。我无力地道:“别光看我,看你的主子,他这是怎么啦?” 小晨很有经验地道:“这是方才受了气,怒急攻心啦!没事,又不是第一次了。”说话间孔瑄又击碎一根大石柱,小晨一边拉着我在漫天飞舞石块中灵活地跳来跳去,一边说:“最多再击碎一根就没事啦!已经有人去通知公主了,等她来了再劝劝王上就好。唉,个中详情不方便跟你说啦!”他不知我也目睹了整个过程。 不多时,只听见空中环佩叮当,香风阵阵,却是那孔雀公主孔娇到了。 那孔娇身着玫瑰色的薄烟纱裙,披着一袭逶迤拖地的银色蝉翼纱,腰若细柳,肩若削成,头上梳着芙蓉髻,肌肤晶莹如玉,想是赶了些路,云鬓微乱,香腮浮起淡淡的红晕。我如遭雷击一般,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绝色佳人。 这孔娇,容貌竟与我凤歌有六七分的相似!从身形到五官,几乎像是同胞姐妹,不过她人如其名,纤细柔美,娇艳不可方物,神态之间满是小女儿的娇态,身量比我略矮。仔细看去,那动人的星眸竟是极为罕见的深紫色。 小晨见我凝神细望,以为我觊觎孔娇美色,猛咳嗽了一通。我恍若未闻,还在细细打量她,小晨便凑上来压低了声音道:“我说枫公子,我们公主在羽禽族之中,大约也当得起第一美人的头衔,你一时瞧得呆了也是情有可原。你若真是凤族,将来回了族内,挑个良辰吉日正经八百地来提亲也是大有希望的。不过眼下你与我一样都是僮仆之身,虽然小晨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屈尊做王上的书童吧,公主眼下对你怕是不大瞧得上眼。”闻言还很老道地叹了口气,聊表安慰之意。 我闻言一个踉跄。提亲?这都扯到哪里去了!这恶趣味的孩子,满脑子都是什么想法?就算我眼下是男儿身吧,难道还不许人清清白白地欣赏美人了? 却见那孔娇冲上前去,娇声道:“哥哥,听说你将鹤族大大得罪了,唬得我从紫微殿急急赶来。可你为什么自己如此愤怒?仔细真气逆流伤身!” 孔瑄住了手,周身激荡的气流慢慢散开,他闭了闭眼,似在狠狠压抑自己的情绪,等再睁开时眸中已然一片清明。“其实没什么,让娇娇担心了。你怎么一个人跑来?瞧你,发髻都乱了。唉,蕊香她们呢?跟你说了多少次,去哪里一定要带上侍女,怎么就不听?下次可不许了!”他一边说一边怜惜地摸了摸孔娇的脸颊。 我眼中有些酸涩。孔瑄也许生性风流,有些轻浮,为我不喜,但是对于这个妹妹委实疼爱得紧,就好似大哥对我一般。也不知道大哥他们是否已经开战,我见景生情,真是担心得很,恨不得立刻离开这里。 孔娇道:“哪里还顾得上带她们!听得哥哥与鹤族争吵,我唬得半死,头发都没梳好就急急赶来。哥哥,我们如此这般,鹤族定然不肯善罢甘休,他们会与我们为敌么?” “你莫要担心。鹤族几个王子争位,族内早已根基不稳,与以前的强盛不可同日而语。再者,鹤闽此番只是为了世子鹤逸而来求剑,其他几个王子大约乐见他空手而回,倒不会阖族与我们为敌。纵然是为敌,哥哥也不惧,我终南山难道没有与鹤族一争高下的实力么?娇娇,你要信我。”孔瑄柔声安慰那娇美的少女。 孔娇抬起头来,轻轻靠在孔瑄身上:“娇娇自是信哥哥的。只是……有些担心。我们刻意在世间羽禽面前显露实力,会不会惹来麻烦?上回在凤凰岭,我们被当众奚落,当时我真是无地自容,怕是已经贻笑大方了。” “怕什么!娇娇的舞姿艳绝天下,在哥哥看来,你的一曲凤翔九天不比那凤族公主逊色!原本当日想要让天下羽禽长长眼,让他们知道我孔雀一族并非只会娱人之舞,更有媲美凤族的力量!虽然未能成事,不过已经让天下看到我孔雀一族的存在,迟早,我要让天下百鸟都被孔雀之舞震慑!”那孔瑄对孔娇豪迈地说出这番话时,眼睛却是睥睨着我,我明白,他一直当我是凰瑜之子,是特意说给我听的! 我心中虽是激荡不已,却完全是另一个原因,孔瑄原来如此野心勃勃,不加掩饰,甚至竟不避身为凤族的我。而那孔娇,竟然也会舞凤翔九天! 是了,我差点忘了,上古之时的一凤一凰,直系后代中有大鹏也有孔雀,说起来,孔雀的血脉比自诩高贵的极乐鸟一族还要高贵许多,只是后来不知何故没落了,不得不依靠世家大族生存。这孔瑄,竟是要重振上古时代孔雀一族的辉煌么? 正思潮翻涌间,孔娇注意到了我,惊奇地问:“咦?哥哥,你何时又收了个僮仆?”孔瑄还未回答,那孔娇突然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不是那个凰瑜大人的儿子吗?那天大典上,我看到你站在凰瑜大人身后的!如何……如何成了我哥的下人?” 我脸上有些烧,也结结巴巴地说:“那个,机缘,完全是机缘!我很快就会走的,公主,请你就当……就当从没在终南山看到过我!” 那孔娇呆呆地看着我,脸上突然飞起可疑的红晕。为了掩饰,她转身对孔瑄说:“哥哥,你是不是疯了?得罪了鹤族也就罢了,可是凤族的人是能够供你随意驱驰折辱的么?你到底是在干什么?这可是会惹下滔天大祸的呀!” 孔瑄微微一笑:“放心吧,凤族不会知道的。对吧,小枫?” 我垂头丧气地嗯了一声。 “你们都疯了!”娇美的少女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喃喃地说。 ———————————————— 于是那日下午变成四人游,原来那个山谷就是终南山第二绝:石林。怪石嶙峋,令人拍案惊奇,目不暇接。孔娇对我一直保持着恭敬态度,口称“枫公子”刻意亲近,为我一一指点石林的最佳风景。我怀疑她是为孔瑄斡旋,怕得罪了我,以致得罪凤族而无转圜余地。但看在另外两人眼中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孔瑄很生气:“娇娇,你那么给他脸做什么?他现在是我的书童而已。什么枫公子,疯子还差不多。”孔娇对我的殷勤让他很是不爽。 小晨则一直笑得很是猥琐,不时偷偷地向我眨眼。还神秘兮兮地道:“没想到枫公子魅力惊人,如此情势下还能让公主一见倾心,小晨委实佩服。”唉,这小子真是前途黯淡,不但恶趣味,看问题还如此肤浅,活该一辈子当僮仆的命。 一行人貌似尽兴实则各怀鬼胎地玩到日落,回到绝顶上的小院子,发现孔娇的侍女蕊香已经等在那里。对于她守护不严,孔瑄很是严厉责备了几句,命她领孔娇回去休息。孔娇甜甜地道:“枫公子,你今天也累了,早些歇着。明日一早,我带你去看终南山第三绝——九叠瀑。” 孔瑄不满地说:“娇娇,你无事可做么?闲了就去练舞。小枫明日要伺候我,哪里有空跟你去游山玩水!”人竟然可以说瞎话到如此地步!我们今天不是一直在玩么?不是你说要带我去看终南三绝么? 孔娇撅起嘴:“天天练舞,也不许人家歇上一歇。哥哥好狠的心。我不管,明天我就要去九叠瀑!枫公子,你意下如何?” 跟孔娇在一起当然好啊,不但不用看孔雀这厮的脸色,说不定还能找机会跑路呢!我尽量笑得不那么奸诈,优雅地说:“荣幸之至!在下求之不得!” 孔娇欢天喜地地走了。孔瑄大约觉得很没面子,哼了一声道:“本王累了,让小晨带你去休息……你可不要想逃,除了我亲设的结界,晚上山间的瘴气你就别想过得去……今晚不用你们伺候了!” 小晨将我安排在左边的厢房里,给我抱来了床褥,拿了一些精致的点心过来,然后就告辞了。我吃完东西躺在床上休息了两个时辰,感觉到体力恢复不少。不过心中如此焦虑,哪能睡得着?此时已经夜深,他们大约已经都睡了罢,我便决定去院子里走走透透气。 开门出去,我意外地发现孔瑄那房间的灯竟然还亮着,在深沉的夜里晕出温暖的光。窗纸上映出孔瑄修长的身影,仿佛是在举头狂饮。 他在喝酒!我大喜过望。那等他喝醉了,我岂不是酒有逃跑的机会了?不过转念一想,我的衣物和匕首还在那房间里,要跑路总要换下这身碍眼的绿衣服才行呀! 如此我返回屋内,又耐心等待了一个时辰,约莫子时已过,便轻手轻脚地出了门,直扑孔瑄的房间。 我蹑手蹑脚地潜入,白日里风流倜傥的绿孔雀孔瑄已然醉倒在桌边,桌上倾倒着两三个装酒的玉壶,已是空空如也,然而仍旧酒香扑鼻,一闻便知是难得的烈酒。我心中大定,绕过他,四处翻找我的包裹和衣服。 正翻得起劲,却不想身后突然有了动静。我心中警铃大作,一回头,孔瑄已经支起头,醉眼迷离地看着我。彼时他俊美绝伦的面孔上泛着酒后的红晕,长发凌乱,眼波流转,有着惊人之美,却让我惊得后退几步,一下子坐在床上。不想他却站起身踉踉跄跄走上来,醉眼朦胧地上下打量我,然后……一把抱住,仿佛抱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我吓得半死,立刻无声地挣扎,没想到醉酒之人力气如此之大,我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能挣脱,整个人僵住了。 他抱着我,含糊不清地说:“你可来了,我是在做梦么?是我错了,我一直都是错的,我好后悔!”那馥郁的酒香直喷到我的脸上,我头晕晕的仿佛也要醉了,脸上烧的滚烫,心下只狂叫不好,莫非这孔雀原来竟是喜欢男子的?莫非他对凰枫这副艳丽的容光动了心?天呐!如此我真是作了大孽了!日后若是这绿孔雀真的遇上本尊,可怜凰枫这不明真相的孩子,将来面对孔雀的骚扰要如何自处? 脑海中滚过千百个纠结的念头,我的元神此番竟然也不用念仙法就自动出窍,浮在半空中看着那孔瑄将我的身体抱得越来越紧,絮絮叨叨翻来覆去就是“你来了,我好欢喜!我错了,我错了,我好后悔”这些醉话。我的元神眼睁睁看着此景却无计可施,只得在空中焦虑地打着转儿。 没想到,那孔雀最后摸着我的脸,撒娇地问:“娘!为何不理瑄儿?唔!头晕得很,娘为瑄儿铺床吧!” 扑通一声!我的元神闻言生生从半空中跌回躯壳。呼~原来是被当做了娘呀。哎呀呀,不对啊?此刻我可是个男儿身呀!我略一思量,不由得深深地叹了口气,心又高高揪起。男子的容貌艳丽到了一定境界,大抵就是如此了,大好的青春男儿,竟被看做人家的娘,这需要男生女相到何等惊世骇俗的地步!凰枫,你让人说些什么好呢?你这幅长相,可真是让人心如刀绞呀! 正文 且看阶前玉流光(中) 作者有话要说:
我,换,名,字,了!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这名字据说太长太绕口,俺不得不换个名儿。凤凰于飞在这里已经被人注册了,俺只好换个内衣,改成凤凰羽飞。亲们如果看到凤凰于飞、凤凰于飞翙翙其羽、凤凰羽飞,只要是《一只凤的罗曼史》,那作者便是我,是我,都是我~~~ 不得不说一句,俺的名字真是坎坷,几乎值得为它开一个坑……彼时我虽然僵僵木木地任他抱着,心绪大起大落又曲折婉转,等到猛然回神却发现头晕目眩得厉害,心下只叫不好,这孔瑄所饮之酒怕是极烈,被迫贴近他这么久,呼吸相闻,吸入了不少酒气,此刻我虽然神智尚且清明,但浑身无力,脸上烧得滚碳一般,呼吸也是热的,这样子,竟是要醉了。 这晌孔瑄还紧紧地箍着我,这厮看着清瘦得跟竹子似地,竟是极为精壮,莫说我清醒的时候挣不脱,这当下醉得浑身无力,几乎要现出真身,更不要说摆脱他了,心下极为烦躁,偏生这死孔雀还腻腻歪歪地叫娘,叫得跟小猫似的,一时恶从胆边生,我扬手便给了他一巴掌,虽然我自认掌风绵软得很,但孔瑄的脸上还是立刻开了朵五指花,嫣红欲滴,煞是好看。小猫顿时不叫了,潋滟的猫眼也清明不少,疑惑地盯着我。 我赶紧叫道:“看仔细了,我可不是你的娘,我是凰枫!我是男子!”孔雀歪着头想了想,终于点了点头:“哦!”我一喜:“快放开我!”他慢慢点了点头……然后四肢一扑,狠狠地压在我身上……他,竟然,睡着了!!! 我仿佛身上压了千斤重,气都喘不过来,徒劳地挣扎了半晌,无声地咒骂了命运,流了会儿英雄泪,竟然最后也醉意朦胧地睡过去了。 梦中我被压在海底的深沟,四肢的痛感如此强烈清晰,甚至能感觉粘腻的海草将我缠得透不过气来,令梦境栩栩如生。而那一身银甲的少年,在朦胧的水中始终看不清楚面容。 我是被一声高分贝的尖叫吵醒的。朦胧地睁开眼,只见房门口的逆光中,小晨惊恐万状地张大了嘴巴,而孔娇脸色雪白,一把捂住他的嘴。 我艰难地转了转头,孔瑄那厮还沉甸甸地挂在我身上,头埋在我肩窝处,肢体亲密交缠,于我是无与伦比的噩梦,但在他二人眼中,却是道不尽的旖旎暧昧。看着小晨那惊恐的眼神,孔娇苍白的娇颜,我的大脑轰地炸了,情不自禁地跟着发出了新一轮高分贝的尖叫。 那该死的孔雀动了动,终是醒了,睡眼朦胧地望了望门口:“娇娇,你怎么来了?”那面色灰败的少女突然剧烈地颤抖,捂住脸转身就跑,风一般奔出了院子。小晨泪眼朦胧:“王上,难怪你至今不曾娶妃呜呜……原来如此……呜呜。”仿佛死了亲娘一般坐在地上哭得好不伤心。 孔瑄带着宿醉的茫然看着眼前的变故,我在他身下艰难地说:“劳驾……麻烦您抬抬腿……唔,我的腰要断了。”小晨那死小子闻言突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要抽过去一般,孔瑄那狭长的凤目突然眯了起来,定定地看着我的脸,糟糕,他彻底清醒了。 他起身后面沉似水,看不出一丁点儿喜怒。我心里想了上百种解释自己为何在此的理由,只等他一发问就会脱口而出。 没想到惴惴不安地等了半晌,他却只是低低地问了一句:“那酒,唤作‘绮年旧梦’,因它能勾出人心中最深的记忆,小枫,你昨夜梦见了什么?” 我自是无言以对。 他突然轻笑:“我大约是糊涂了。你血统高贵,自幼有父母庇佑,又生在灵山胜地,哪里又会有我们凡夫俗子的喜怒哀乐。”语气竟是不胜寂寥。 小晨突然泪眼朦胧地提醒他的主子:“王上,您要醒酒汤么?”孔瑄还未回答,他又怯生生地道:“王上,虽说您是酒后乱性,但是公主方才猛然瞧见,仿佛很是受了惊吓,要不要小晨去找找?” 听闻“酒后乱性”,我与那孔雀脸色都白了一白。听到孔娇的反应,孔瑄脸色蹭地变了,怒道:“谁让你一大早带她过来?娇娇若出了什么事,你就自己去领一百大板罢!”小晨委屈道:“公主一大早兴冲冲跑来,说要带枫公子去九叠瀑,在厢房里没找到,公主就直接奔王上这里来了,我一时没拦住!再说了谁能想到你们……” “你给我闭嘴!她往哪儿去了?”孔瑄脸色更差,一脚踢翻了凳子。 最后找到孔娇的地方,就是在那九叠瀑。少女失魂落魄地站在玉珠飞溅声势恢弘的瀑布旁,更显娇弱苍白。她今日挽着活泼的双螺髻,穿着淡黄散花春云衫,配着鹅黄的百褶裙,原本应当娇俏似一株春日里的迎春花,只是如今这花被狂风暴雨吹打了一番,神色委顿,我见犹怜。 孔瑄急步上前,揽住孔娇的肩:“娇娇,你怎么站在这里,衣衫都湿透了!快些回紫微殿换了!蕊香呢?这回定不饶她!” 孔娇那深紫色的眸子失神地看着孔瑄:“不要怪她,是我打发她回去了。亏得她不曾看见……哥哥,你…你与枫公子……?你~竟不是喜欢女子的么?” 虽然孔娇用词想是踌躇思量了一番,算得上婉转,但仍然让我仿佛脸上被人抽了一鞭,火辣辣的。我急急地辩解:“公主,昨日我与你哥哥~那个~把酒言欢,我二人都醉了,衣衫未除就抵足而眠,我这个人睡相一直不大好,让公主见笑啦……总之我凰枫光明磊落,绝非你想象的那么不堪!”孔娇闻言眼中有了点儿希冀的神色,问孔瑄:“哥哥,是这样吗?” 孔瑄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方慢吞吞地回答道:“正是如此!” 孔娇立在那里想了想,渐渐地眉头舒展开来,红晕又回到了脸上。她走到我面前敛衽为礼:“这却是孔娇的不是了。枫公子,孔娇一时失态,差点让您声誉蒙羞,真真是无颜以对,还望公子海涵。” 我看她虽然俏脸红透,但却神态却依然大大方方,不由心想,这才是大家闺秀的模样!拱手回礼道:“原是一场误会,公主无须放在心上。”小晨蹦到孔瑄身旁谄媚地说:“王上,我就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就差摇尾巴了,让我十分不屑。 孔瑄道:“娇娇,你且回去换身衣裳,莫要着凉了。”孔娇笑道:“哥哥莫要大惊小怪,我何至娇弱至此?平白地让枫公子看笑话。”我赶忙说:“山风清冽,公主还是赶紧将湿掉的衣衫换下的好!”孔娇的眼风娇嗔地扫过我和孔瑄,让我莫名地一哆嗦。只听她娇滴滴地说:“偏不换。今日天气晴朗,半柱香的功夫就干了。既然来了这里,不如我们去曲殇亭观瀑吧。” 曲殇亭乃是一只小巧玲珑的古亭,坐落在九叠瀑对面的高峰之上,想是建了很有些年头了,古老的木柱和梁上都有裂纹,正对着声势浩大的九叠瀑,轰鸣的水声中更显得颤颤巍巍。“这是我爷爷的爷爷孔戟建的亭子,他说来此听瀑,便觉人间曲殇,此亭由此得名。当时孔雀一族胼手胝足刚建立社稷宗庙,十分清苦,他带着人亲自砍伐了木料做了这曲殇亭。因此后来的孔雀王为了牢记他的功业,再也未曾重新修葺过这亭子。”孔瑄解释道。 亭子中有简陋的桌凳,孔瑄吩咐小晨:“去取些水果点心来,记着要我们终南山特产的。酒也温一壶……唔,取果酒吧。”小晨领命去了。我们三人并未坐下,皆注目对面的九叠瀑。 真是鬼斧神工!宽达百丈的银练循着大自然琢成的九级断崖飞泻而下,落差近千丈,其声势壮观,足以撼人魂魄。远远望去那瀑布如百丈冰绡一般从九天落下,散珠喷雪,雷声轰鸣,令人叹为观止,瀑布下有一汪碧绿的深潭,接纳了这九天之水。潭边奇花异草遍地,灵气逼人。“银恋九叠云锦张,影落明湖青黛光”我想起了绿桑那本诗书中的语句,只觉形容此景再贴切不过,不由得喃喃念了出来。 “好句!小枫竟读过人间的诗书?”孔瑄悦耳的声音想起。今日他仿佛平心气和了很多,不曾像前两日那般刻薄我了。 “不过偶尔听人念过而已。”想到那本诗书,让我想起在青霞洞反省的日子,面上未免有些低落惆怅。孔娇忙道:“枫公子,你看!有彩虹!”我循声望去,只见瀑布上突然出现一弯巨大的彩虹,五光十色,绚烂难言,在瀑布激起的漫天水雾之中令人目眩神迷,平生我从未看过如此美好的虹霓,乍一见惊喜得叫出声来,差点跳将起来。 哎呀呀,失态!心虚地看了身旁的兄妹二人,孔娇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彩虹,未曾注意我,但孔瑄那双桃花眼却紧盯着我,眼神复杂难懂。我尴尬地说:“灵山上是不下雨的,是以我平生未曾看过如此美妙的彩虹……”孔瑄微微一笑,调转了目光再不看我。 一盏茶的功夫,小晨拿来了一碟热乎乎的桃花糕,一碟芸豆卷,一碟草饼,麻利地为孔娇斟上一盏莲心茶,又在孔瑄和我面前各摆上一只玉杯,拎起玉壶就要为我们倒酒。我一看酒头就开始痛:“我实在不善饮,能给我杯茶吗?”孔瑄把玩着玉杯不语。我记起了自己还穿着这葱绿的僮仆衣裳,呐呐地说:“算了酒就酒吧!”孔瑄却突然抬头问:“小枫,你好像有个妹妹吧?” 正文 且看阶前玉流光(下)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茉莉时间”,一不小心把你在这一章的评给删掉了,不过内容我还记得滴,你要给我写长评哇!哈哈哈哈哈~~至于“恋母的句子”,你是说孔瑄?~呃,捏个,他不恋母,千真万确,这个小娃身世也比较坎坷地说,对于他的娘,可能是内疚的成分多吧。这个,我以后会补番外滴,哈哈我一愣,磕磕巴巴地说:“是啊,我们是双生子嘛,大典上你也看到的。” 孔娇极有兴趣地问:“枫公子,敢问令妹芳名?她与你生得像么?那日隔得太远,我都没有看清。” 我默默地回想了几秒钟那女孩儿的名字,继续磕磕巴巴:“她叫……凤清,既是双生子,自然生得与我一模一样。”孔娇露出神往的表情:“既然如此,那便是极美极美的了!我也好想有个妹妹,可以与她日日做伴,为她梳妆打扮!”孔瑄露出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娇娇,你不是有我么?”孔娇撅起嘴娇嗔道:“那怎么能一样?哥哥那么忙,几日都不得一见,平日哪里有空多陪我?哪有妹妹贴心?!”我目不斜视他二人兄妹情深,夹了一块芳香四溢的桃花糕慢慢地品尝,心下却实在是松了口气,若是他二人再问我凤清的喜好啊、性子啊,我可就要费心思胡诌了。 三人用完了桌上的点心,又赏了一会儿瀑布,孔瑄问我:“小枫觉得我终南三绝如何?”我由衷地说:“确乃人间绝景。”孔瑄和孔娇都露出欢喜的表情,孔瑄盯着我的眼睛问:“那么,小枫可愿留下来长住?”此言一出,我惊得差点打翻了面前的玉杯,孔娇则惊喜地看了一眼她的哥哥,随后又不胜娇羞地低下了头。 我心一沉。虽然我不知道为何孔瑄要留下我,但是看这孔娇的表情,却是十分地不对劲,难道……?我竟不敢往深处想。 当下也不顾孔娇在场,略一思索便回道:“多谢王上美意。王上可是忘了?凰枫乃是奉陛下之命前往极南之地的,只是无意中掉队,机缘巧合之下来到终南山。前方凰宇殿下带着大军想必已经到了极南之地,实不相瞒,今日凰枫正想向两位请辞,这两日我内心煎熬惶恐,只盼早日能赶往战场,向凰宇殿下请罪。这几日叨扰了王上和公主,两位收留之情,凰枫断不敢忘,等战事结束,一定再上终南山拜谢。到时便少不得要叨扰一段时日了!”孔娇自是不知道此前孔瑄对我的折辱和刻薄,为了脱身,我也顾不上多想,只将自己的逗留说得冠冕堂皇些,刻意不提别的经历,我自认自己表现得十分有修养,还用了敬辞。这几日叫多了死孔雀,此刻改称王上,还真是别扭得紧,我暗自佩服自己,想我凤歌可真是能屈能伸啊! 没想到孔瑄听完脸就黑了,而孔娇则与之相反,惨白了一张娇艳泫然欲泣地望着我:“枫公子竟是要上战场?这便要走么?难道不能多待两日?”我心下有些发虚,偷偷瞄了一眼孔瑄,见他面沉似水地把玩着手中的白玉杯,薄唇抿得紧紧地不发一语。 然而在孔娇面前,孔瑄总不至于多么羞辱于我,我鼓足勇气表情诚恳地道道:“正是,公主,这战事本是机密,然而此刻凰枫也顾不得了,极南之地有兵灾,羽禽族数千精兵已经前往作战,凰枫万万不能再多盘桓了,若是被误为逃兵,那可是要惹下滔天大祸的。多谢公主盛情相邀,凰枫铭记于心。”唉,我一口气说了多少冠冕堂皇的谎话呀。 孔娇还想再说什么,孔瑄一把按住她的手,喝道:“行了,让他走吧。若是误了军情,我终南山也担待不起。”我大喜过望,几乎跳将起来,急急道:“多谢王上大量。只是……请问那极南之地如何去得?” 孔瑄冷笑道:“真是不知道陛下如何挑的人!竟连行军目的地都不知,还谈何上阵杀敌?陛下未免有些托大。”孔娇俏脸雪白,惊道:“哥,你胡说什么!”我心下十分不悦,然而眼下好容易有走的机会,我不得不强自咽下这口气,只是面色便不大好看。 孔瑄却浑然不觉一般继续道:“凤族真是目中无人惯了。纵然能震慑天下羽禽,但是面对别族的劲敌,如此托大不觉得太过儿戏了么?过了我终南山地界,越往南去越多瘴气,遍地沼泽毒虫,地势诡谲多变,到了那地之尽头,过了天堑,便是极南之地,那里游离三界之外,有数百万年来不曾散去的瘴气,里面危机四伏,魑魅魍魉皆是三界之中奇诡毒辣之辈,天庭地府都无力管辖。龙族的精兵十年前从我终南山上过,到现在也没看见他们回来,也不知道如今还剩下几人。此番你们出兵对付那蛟龙后人,我看就算与龙族精兵一起加上,三成胜算也无。” 听得他说得如此恐怖,孔娇脸色越发难看,捂着心口道:“枫公子,若是此前跟着凰宇殿下还好,可此刻你若是孤身一人前往,又不识路,若是遇险,怎生是好?你能不能回去向陛下请罪,不要去了?” 然而孔瑄的话却是激起了我的斗志,我拱手道:“多谢公主关心,凰枫虽然不才,但是临阵脱逃却还是不屑为之的。此番前路再多艰难险阻,我也要前往与殿下会合,我决心已下,公主不必多劝。” 孔瑄闻言一下一下懒洋洋地鼓掌:“真是慷慨激昂!看来,我孔瑄还真是小瞧了凰瑜大人的公子了!如此,你便去吧。喏,带上这个!”说罢从袖中掏出一把小巧玲珑的剑劈手扔给了我,若是没有剑鞘,想必会当场将我扎穿。饶是我反应快一把接住,也戳得我胸口生疼。 剑鞘只得三寸来长,乌金色的似铁非铁,泛着隐隐光华,雕着古意盎然的花纹,而握在手中又轻若无物,触手却如同千年寒冰一般,单看剑鞘已是神品,不知里面的剑身又是何等精巧绝伦。只听孔娇一声低呼:“哥!这不是……”却被孔瑄打断:“本王平日最讨厌舞刀弄枪,天天带着它也没什么用,小枫既要上战场,便带去防防身吧。” 我看到孔娇的神情,便知道这剑恐是价值非凡。我自认与孔瑄并无太深的交情,自是不肯平白地欠下这个人情,故而真心实意地递还给孔瑄道:“我的随身行李中已经带有防身的兵器,无须此剑,多谢王上关心了。只需回去取回我的包裹即可。”没想到这善变的绿孔雀一下子拉下脸:“叫你拿着就拿着,莫忘了你当下还在终南山,还是本王的书童,你竟敢拒绝本王的赏赐么?若是本王一个不高兴,人和剑都给我留下。” 我立刻默默地将那小剑放入袖中。 三人随后离开了九叠瀑,回到了终南绝顶的小院。小晨已经在此等候,将我的包袱交还给我,我去厢房脱下那青葱水绿的僮仆装,换上了来时的男装,顿有再世为人之感,腰杆挺得笔直地出门向孔瑄兄妹辞别。 孔娇脉脉地看着我,令我十分不自在。她柔声道:“此去一路艰险万分,枫公子万万要小心谨慎,孔娇日日在终南山盼着公子随大军凯旋!”我呐呐致谢。再向孔瑄辞行,这刻薄的绿孔雀却只是臭着一张脸微微点头,什么也没有说。 走出院门,孔瑄便令小晨找来长远长源二人带我下山,小晨领命而去。孔瑄突然在我耳边轻轻地道:“这院子有个名字,叫翠微居,是我娘生前住的,你记着了。”他离得如此之近,呼吸相闻,令我心头突地一跳。我别开脸去,他却已经若无其事地走到了前面,与孔娇并肩站在了一起。我的脸忍不住红了,假装俯视终南山的巍巍群山和灵雀宫。 彼时已是正午,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幸而不多时长远长源二人随小晨来了,孔瑄道:“你二人领他下山,为他指明极南之地的方向再回来。”二人领命。 我去心似箭,向孔瑄孔娇拱手道别:“如此凰枫便告辞了!”不再多看一眼,转身便跟在长远长源后面下了山。 ~—————————————————————— 彼时我所不知的是,在我离去后两个时辰,青鸟使将一封来自灵山的书信送上了终南山,孔瑄展开阅后抚掌而笑。 自打正午开始,孔瑄便一直脸色阴沉,恶形恶状。见他此刻展颜,小晨松了口气,狗腿地上前问道:“王上,有什么好笑的事情么?能不能也告诉小晨?” 孔瑄望着南方,面上有一种奇异的神情,笑着说:“什么凰枫!真是只狡猾的小狐狸啊。小晨啊,我竟然给她骗了。早知道她是女儿身,可我只当她是凰枫的妹妹凤清呢,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是凤歌。你看看,人就是不能太自负。我自以为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连她打小儿爱吃什么、爱去哪里我都知道,竟然面对面却不相识……可我真高兴她是她呀!这下好了,她去战场了,我又怎能袖手旁观呢?你下去准备准备吧,明日一早我们就去极南之地!” 小晨这可怜的孩子被一串儿“她”弄得晕了,一点儿不觉得好笑,听到最后更是咬着手指:“可是王上,我们没有陛下谕旨,如何能擅自出兵?” 孔瑄笑道:“傻小子,谁说我们要出兵?就你跟着我。本王只是微服去战场遛个弯儿,找找跑掉的小狐狸,顺带见见故人。” 小晨默默地汗流满面,他心中嘶喊着:“王上,极南之地一点儿也不好玩,您还微服去?!我可不可以不跟着去啊?我有没有选择权啊?” 他当然知道他没有。于是他便流着泪去收拾行李了。 正文 番外:孔雀族发家史(上)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有话说: 当~当~当~话说某凤觉得有必要交代一下孔雀一族的发家史啦,于是本章就有幸成了本文的第一个番外!主角便是孔瑄的爷爷的爷爷——孔戟!话说,另一个主角是鹤族前前…鹤王世子,某凤我要在这个番外里过把**的瘾! 一个青砖绿瓦的四合小院里,一名青衣男子正在舞剑。院中种植着数十株桃树,此时正是暖春时节,粉红的桃花颤颤巍巍缀满枝头,争相怒放,如云似锦,给这个平凡的小院增添了道不尽的风情。微醺的春风吹过,娇艳的花瓣便如雪一般纷纷扬扬落下,似有生命一般,欲要落在那舞剑男子的肩头、发间。那男子剑法精绝,步法更是令人目眩,身形于漫天花雨之间微动,竟是片花也不能沾得他身,无奈只得纷纷扬扬坠在他的脚下,甘愿被他踩做花泥。 身着鹅黄色衣衫的女孩倚门痴痴看了半晌,舍不得破坏这如梦似幻一般的美景,但终究无法,狠下心出声唤道:“少主,鹤族来人,请少主即刻前去献舞。” 那青衣男子闻声收了剑,那剑身在他手中缩到三寸大小,男子将它插入乌金色的剑鞘放入袖中。他回过头来,一张俊美得令桃花失色的脸出现在那女孩面前,如往常一样令她的心狠狠地漏跳了几拍。 那男子走出漫天花雨,几步来到女孩面前,温言问道:“扶柳,今日是有什么格外尊贵的客人来了么?” 虽然男子的声音温和如常,扶柳却没有忽略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扶柳知道,少主厌恶鹤族那些世家贵族,他们不仅常常对依附鹤族的孔雀一族肆意折辱,即使对他这个少主,也经常轻视辱慢。但是平日里鹤族多少还给孔雀一族留了些颜面,极少叫少主献舞,虽然世人皆知少主的舞姿不仅在孔雀一族中是最耀眼夺目的,即使放眼天下羽禽,除了凤族之外,怕是也无出其右者呢。可是今日,鹤族遣人来命少主献舞了,少主猜得很对,鹤族确实是来了贵客。 扶柳小心翼翼地答道:“是鹰王亲自来了,听说是为了鹰族公主与鹤族的世子睿联姻一事而来,此刻鹤王正陪同他在沧天殿议事呢!” “联姻?”男子的脸色一变,不过瞬间又恢复了常态,笑道:“呵呵,那倒是件大喜事呢!扶柳,去将我的锦裂取来罢。” 扶柳大惊失色:“少主,您今日竟要穿锦裂起舞么?” 男子笑道:“那是自然。鹤族世子与鹰族公主联姻,不穿锦裂,怎能表示我孔雀一族恭贺大喜之意?”不知为何,扶柳却从那笑声中听出了萧索。然而她不敢违背少主的意思,进屋去取锦裂了。 这名青衣男子,便是孔雀一族的少主孔戟,后来的第一任孔雀王。这一日,后来也被慎重地记载在孔雀一族的史册上。 沧天殿是太行山的核心,鹤族所有的大事都在这里决定。此时殿里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断,高贵清俊的鹤王、雍容华美的王妃,世子鹤睿和其他四位王子,三位公主全部在此,加上族内十位主事长老和几十位位高权重的贵族,仅是鹤族自己人就将巨大的沧天殿坐了个大半满。生着虬髯的鹰王也不甘示弱,除了带着要与鹤族世子睿联姻的宝贝女儿鹰琉,还带上了五十多人的亲友团。 因为此次是谈亲事,因此双方情绪都十分高涨,鹤王妃不住地称赞鹰琉生得貌若九天仙女落凡尘,性子又惹人怜爱,自家的犬子鹤睿运气真是好得令人无法置信。鹰王和鹰琉听到这样的赞美自然是喜上眉梢,尤其是鹰琉,这个平日在族内刁蛮娇纵惯了的第一公主头一次听人夸自己性格惹人疼爱,便信以为真,得意洋洋。此外,鹤族那个修长英俊的世子也十分地令人中意,连鹰琉这样娇纵得无法无天的女孩儿,都不免在偷偷看他时露出含羞带怯的模样。这模样看在深知爱女脾性的鹰王眼里,自然是喜不自禁,越看鹤睿越是顺眼,越看越是欢喜,恨不得当下就让两个孩子在这沧天殿利拜了堂。两族的王情绪都上来了,因此殿内气氛格外融洽和谐。 只除了一个人与这气氛格格不入,那就是鹤族的世子鹤睿。 虽然他的沉默看在所有人的眼中都是沉稳有礼,然而他自己心里最是清楚,虽然在所有人眼中这都是门当户对的一门上佳姻缘,甚至能娶到鹰族的嫡长公主,几个兄弟暗地里不知道多么嫉恨,几个姨娘也羡慕得红了眼睛,但他自己却根本不能劝服自己接受这门亲事。事实上,他根本不能接受任何一门亲事。原因就是…… “孔雀族孔戟到~~~~”鹤族的礼官上殿来报。 沉默的鹤睿突然之间僵直了身体。他紧张地喝干了手里的酒,死死盯着那青铜的殿门。他的心跳得如此之快,既想马上看到那个人,又怕在这样的情形下与他相见;然而,他又想看看这样的情形下,那个人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几种心情折磨着他,令他的身体忽冷忽热,知子莫若母,旁边的鹤王妃立刻察觉了他的异样,心不由得猛地一沉。虽然妆容精致的脸上依然言笑晏晏,但是在别人看不到的桌子下面,她狠狠地踩了儿子一脚,剧痛让鹤睿一下子清醒,醒悟对面鹰王和鹰琉正灼灼地盯着自己,此时万万不能失态。 鹤王兴致极高,豪迈地笑着:“鹰王,我们羽禽族都知道,孔雀一族善舞,想必你也见过那些孔雀族的舞伎有多么迷人。然而孔雀族少主的惊人舞姿,你定然不曾见识过!我堂堂鹤王,养着孔雀一族这么多年,也就在本王继位和大婚的时候见过两回!今日实在高兴,让那小子为你舞上一回!”说话间青铜殿门洞开,一名身着火红衣衫的男子缓缓走了进来,一瞬间,所有人的声音都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一身火红灼伤了眼睛。 那是一张怎样惊世绝俗的容颜!美到极致,已经让人失去了性别的概念。漫天花雨中舞剑的俊美青衣男子不见了,这个穿着孔雀一族圣物——“锦裂”的男子仿佛刻意展现他妩媚的一面,墨玉一般的长发倾泻在红得像火一般的舞衣上,整个人妖娆得像暗夜里的火。 鹰王打翻了面前的玉杯。他极为震惊,指着下面的孔戟问道:“小子,你穿的,莫非是上古凤族遗留下来的神物,锦裂?”孔戟负手而立,大大方方地回答道:“正是!”鹰王似是被震住了,半晌不能言语,随后一声叹息:“上古凤族第一任凤王,正是穿着此衣接见天下百鸟来朝,原以为她已经带着这神物归隐天地之间,没想到它竟是在你孔雀一族。今日本王竟有此等眼福,真是多亏了鹤王引荐。鹤王,我看,这就算是您给小女的彩礼罢。” 鹤王也半晌不能言语,此前他见过两回孔戟献舞,却皆是穿着寻常舞衣。他也不知道孔雀一族竟然拥有神物“裂锦”,然而此刻若是在鹰王面前露出异样,便是大大没有面子,便只得硬着头皮哈哈一笑:“区区小事,何足挂齿。鹰王嫡长公主下嫁我鹤族,彩礼自然是免不了的,此事日后再议罢。孔戟,还不速速献舞?” 孔戟微微一笑,作了个揖,随即轻舒宽袍广袖,舞的竟是一曲风情旖旎的“凤求凰”。 一曲舞毕,大殿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沉浸在孔戟那精妙绝伦的舞姿中无法自拔,这锦裂实乃上古神品,舞衣也仿佛有生命一般配合着孔戟的每一个动作,带给众人的是无法言喻的震撼。 鹤睿死死地盯着那火红的身影,眼中再无其他。然而那人从头到尾,却不曾看过他一眼,即使在起舞之时脸上也是似笑非笑,也没有露出任何他希望出现的表情,令他的心仿佛被撕裂一般疼痛。 “好!好!好!这一舞足以动天下呀!”鹰王好不容易从意境中回神,起身用力鼓掌。见此情形,众人无不鼓掌叫好。再看鹤族三位公主和鹰琉,皆是面露桃花,眼中一片痴迷。 鹤王妃又狠狠地踩了失态的鹤睿一脚,但是他竟然毫无反应,鹤王妃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见今日孔戟如此尽心尽力,令鹤族在鹰族面前大有脸面,鹤王心下极为高兴,笑着道:“孔戟,本王要赏你,你说罢,想要什么赏赐?” “今日乃是鹤族和鹰族确定联姻的大喜之日,孔戟自是应当贺喜,不敢讨赏。”孔戟恭敬地低下头去,令人看不清这绝美的男子面上的表情。 然而他越是推辞,鹤王便越是要赏,到最后竟然有些怒了:“孔戟,你是当本王赏不起你么?”大厅静了半刻,孔戟突然一声轻笑:“既然王上坚持,孔戟不敢不识好歹。”他顿了片刻。鹤睿的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他会要什么呢?他会不会,会不会为了自己,请父王取消这门亲事?鹤睿盯着那薄薄的红唇,只觉得心在油锅里煎熬。 正文 番外:孔雀族发家史(中) 作者有话要说:
昨日赫然发现晋江发给凤一个封面~终于有衣服了,文文啊,你不用再裸了,高兴么?你的娘亲我是很高兴的! 以前在别处看过这个文的亲想必还记得,那时的封面是只凤,然后色调跟现在的封面一模一样!这一点,俺非常迷惑,为什么人人自动给俺的封面都是同一个色调,难道这篇文看着就会想到是橘红色的?怪事~~~~“那就请鹤王赏孔戟和族人一块封地罢!”孔戟依然恭敬地低着头,仿佛所提的只是随意的一个请求,就好像讨要一柄剑、一把琴一般,然而此言一出,殿内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鹤睿的心猛然从油锅掉到了冰窟,心下一片惨然。果然,他不但对自己要娶鹰族公主一事不以为意,而且借此献舞,令父王面上有光心头大悦,进而要离开太行山,裂土封侯。早知道他就是一个执着而有野心的人,早知道他就不甘屈居在鹤族的羽翼之下,早知道……但是,但是既然早知道,为什么还会一再任自己沉沦呢?为什么刚刚还要抱有一丝丝幻想呢? 正位之上鹤王的脸色却是十分精彩,由红到白,又由白到青。刚刚自己的慷慨之语言犹在耳,如果不答应一定会让鹰王和鹰族的人小瞧了自己;若是答应吧,又是如此不甘心!尤其是在知道孔雀一族拥有上古凤族的神物“锦裂”之后,怎么能放手让其离开? 鹰王则是半眯了鹰目,心下飞快地计算思索。这孔雀一族的小子拥有“锦裂”,而且看起来颇有过人之处,若是日后肯俯首供鹤族驱驰,鹤族便更是如虎添翼。如此大患,怎能留下?当下心里便有了计较,哈哈一笑道:“你这小子可真是胃口大开啊!算准了你们鹤王今日心里高兴,一定会应承你么?” 鹰王此言一出,等于不给鹤王任何反悔的余地,因此鹤王脸色更加难看,桌下的双手紧握成拳。 然而这时,一直未曾出声的鹤王妃突然娇声笑道:“孔戟这孩子也算是本宫看着长大的了,如今翅膀硬了,想要封地,也是应当的。王上,看在他们一族这么多年尽心尽力服侍我们鹤族的份上,便把终南山赏给他们罢!” “王妃,你?”鹤王大惊失色,不知王妃怎么突发此言,刚要张口,没想到桌下王妃偷偷在他手心写到:“睿儿婚事取决于此,王上先应承,回头再议。”鹤王自此别无他法,鹰族众人皆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只得硬声道:“也罢,就将终南山赏给你们孔雀一族罢!”说罢极为气闷地猛灌了一大杯酒。 孔戟笑得极为优雅:“多谢王上恩典,孔戟携孔雀一族恭祝鹤族、鹰族联姻之喜!臣告退!”既然已得封地,孔戟便自称为臣,又让鹤王狠狠地生了把闷气。 孔戟退至殿门便一言不发地转身而去,没有看任何人,姿态更是说不尽地倜傥潇洒。 一直等在门口的扶柳看到少主终于出来,赶忙上前,却惊见孔戟面色极为苍白,唇边竟有一丝血迹,不由得大惊失色:“少主,您怎么了?谁伤了您?” 孔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莫要大惊小怪,回去再说。”便疾步离开。 身后,沧天殿青铜的殿门徐徐关上,将满殿的喧哗和喜气关在里面,同样关在里面的还有那个人的目光。那目光如此悲怆,如影随形在他身后,叫他恨不得背身双翼,逃到天边。 多年的韬光养晦,多年的处心积虑,终于等到这样的机会。目的终于达到,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心里却满是凄惶? ~~~~~~~~~~~~~~~~~~~~~~~~~凄惶的分割线~~~~~~~~~~~~~~~ 孔戟御风疾行,不多时便回到了背山的院子,扶柳赶不上他的速度,一时半刻不会回来。孔戟一把扯下了身上的锦裂,仅着白色的中衣,拔出剑来一阵狂舞。那剑身闻风涨至三尺,与主人心意相通,剑气暴涨,将满院桃花击落枝头。孔戟狂舞了半晌,满院便只剩下光秃秃的桃枝和满地的碎花瓣。他依然觉得心头郁结,恨不得仰天长啸以抒胸臆。 突然门口响起温柔的声音:“戟儿,你怎么了?” 孔戟闻言一震,深深呼一口气,调整好心绪,转身道:“娘!您怎么来了?我没事!”却见门口,扶柳扶着娘亲,正焦虑地盯着自己。想必是扶柳觉得不对劲,去将娘请来了。 孔戟尽量做出兴奋的表情:“娘,我这是太高兴了,您知道么?我们一族终于可以离开这鬼地方了!终于可以不用仰人鼻息了!您知道的,孩儿最恨鹤族将我们族人当成舞伎了,现在好了,我们有了封地,今天晚上叫长老们都过来商议,然后召集族人,我们明日就走!终南山虽然远了点,热了点,但总比低三下四做人家奴仆的好,娘,您高兴么?” 孔戟的母亲自从他的父亲去世后身体一直不好,正值中年却被病痛折磨得似老妪一般,只剩下温柔的眼睛还有残存的风韵。此刻她并不见得有多么欢喜,那双温柔眼睛盈满了担忧的眼泪:“戟儿,若是心里不舒服就去歇着吧。即是得了封地,也不急在这一时,让族人们好好收拾准备,过一两个月再走也不迟!” “不!娘,孩儿一刻也呆不下去了。这个鬼地方,多待一会儿对孩儿都是折磨……”然而他的话戛然而止,目光直直地看向前方,憔悴的妇人和乖巧的丫鬟回过头去,不知道何时,鹤族的世子鹤睿竟然站在她们身后,面色阴沉似水。 “世子!”妇人和丫鬟赶紧敛衽为礼。“夫人请起身。如今孔雀一族已有封地,夫人已是主母,鹤睿万万受不起夫人这一礼!”鹤睿冷冷地道。 孔戟原本的心慌意乱全部消失,只有怒火腾腾地烧上来:“娘,他说的是,下次见到他,只需福一福便罢了。扶柳,天色晚了,你还不带夫人去休息?” 虽然担心儿子,但明白儿子与世子有话要说,妇人只得任扶柳搀扶着去了。 鹤睿竟然笑了,面色苍白,眼睛却似是燃烧着一般:“这里让你如此痛苦么?一刻也无法多待?鹤族就这么令人厌恶么?我也这么令你厌恶么?我巴巴地从宴会上赶来,却是自取其辱,可笑至极。” “世子,您喝多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为好。”孔戟避开他的目光,淡淡地说。事实上,那目光似要将他烧出洞来,令他胸口的某个地方一阵绞痛。 “喝多了!我是喝多了!从小到大,我一直没有清醒过!早知道你的野心会令你走出这一步,但是没想到,连我的婚事也是你大加利用的机会!”鹤睿低低地吼道,眸中布满血丝。 孔戟沉默。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这个机会确实来得太快,确实不在他计划之内,但是当它到来的时候,他有什么理由不去抓住呢?他告诉自己,是的,我应该抓住,虽然在实施的时候,我的心也很痛,痛得要裂开了,但是我没有理由让它溜走。我不能让我的族人,永远地靠当舞伎为生。我是对的,我是对的。 但是他无法直视面前男子的眼睛。那血红的眼睛注视着他,燃烧着滔天的怒火,最后,却渐渐熄灭了,直至余下灰烬。 “你以前跟我所说过的话,都是假的么?”他面色凄然,低低地问。 孔戟在心里嘶喊着:“不是,跟你说过的话,句句都是真心,天地为鉴。”然而他听见自己机械地回答:“是。你只是我计划的一部分。”但我当时未曾料到,你狠狠地走进我心里。 鹤睿笑得惨然:“是啊,我真蠢,其实我早就意识到你的野心,但是我骗自己,你会为了我有所顾忌。我怎能料到,最终却是我的婚事成全了你的野心?我刚才一再地问我自己,我寒心吗?答案是不,我不寒心,我哪里还有心!?” 孔戟无力辩解,也不想辩解。此刻他的眸中亦是一片灰烬。他递上那柄古意盎然三寸来长的小剑:“世子,这苍鹄剑,还给你吧。我想我已经不配拥有了。”鹤睿接了过来,冷笑道:“的确,你确实不配。怎么?明日便要迫不及待地去封地封侯么?好歹相交一场,不等吃完我的喜酒再启程么?” 仿佛又是一刀正戳在他的心头的伤口上,孔戟觉得自己摇摇欲坠,已经快站不住了。但是他终究微微一笑:“孔戟自然是要讨世子一杯喜酒喝的!” “那么,为了不耽误孔大人的行程,看来本世子的婚事还是要抓紧才行啊!”言毕,鹤睿大笑而去。 银色的月光透过光秃秃的桃枝洒在孔戟的身上,他似痴了一般,望向不知名的虚空,唇边一抹血迹在月色中分外刺眼。 正文 番外:孔雀族发家史(下) 月已中天,银辉如水,洒遍如巨龙一般的太行山脉。鹤王的寝宫里,鹤王妃正在为鹤王宽衣。他今日喝得有些醉了,连眼眶都是红的,怒气冲冲地对王妃道:“漱玉,你今日为何不经我允许,便自作主张将终南山划给了孔雀一族?你这是在坏我大事!你看那鹰王从中挑拨,令我当众下不了台,得逞后得意得嘴都合不拢了!你竟然还出言助他,真真气煞我也!” 鹤王妃愁眉苦脸地道:“王上,妾身彼时也是迫不得已。想必王上也发觉了,睿儿对那孔戟……动了些不该有的心思,若是强留他在鹤族,怕是睿儿的婚事就要不成了。臣妾斗胆,将那终南山赏给了他,就是要让他走得远远儿的,不要妨碍了睿儿的前程!” 鹤王的面色有些松动,不过转瞬又怒气森森:“都是你生的好儿子!我鹤族未来的王怎能有断袖之癖?”王妃急忙道:“王上,睿儿绝对不是断袖,只是那孔戟天生有些狐媚手段,刻意勾引,我们睿儿又是血气方刚,一时有些糊涂而已。那终南山靠近极南之地,瘴气、热毒盛行,向来是我们鹤族流放罪大恶极之人的地方,将那地方指给孔戟,名为封侯,实为流放啊!只要见不着面,孔戟自然不能再影响睿儿,睿儿顺顺当当娶了鹰琉,不就万事顺意了么?” 鹤王思忖片刻,面色渐渐舒缓,终于转怒为喜:“王妃这一手段倒是高明。哼,不能为我所用,那就困死在终南山吧。明日让礼官下一道旨,令孔戟无事不得出封地。” 因为喝了不少酒,这一夜鹤王睡得很沉,当他终于睁开眼睛的时候,猛然看到床前的琉璃屏风后跪着一个人。残存的睡意一下子消散,他又惊又怒:“谁?谁在哪里?为何不经禀告就擅闯本王寝宫?” 鹤王妃也被惊醒了,她赶紧坐起来,惊讶地看了看屏风后那人影,迟疑道:“是睿儿么?” 那人影恭敬地磕了个头:“正是儿臣!” 鹤王松了口气,怒道:“你一清早发什么疯?不声不响地闯进来,有什么紧要的事么?”鹤王妃却是瞬间愁容满面。她嫁给鹤王这么多年只得鹤睿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自是时时刻刻将他放在心尖尖上疼爱,那么这个宝贝疙瘩心里想要什么,做母亲的哪能不明白?她心下猜到,这个已经入了魔障的儿子当下十有**是来请求父亲取消与鹰族的联姻来了。她顾不上彼时自己披头散发仪容不整,飞快地绞尽脑汁,想在儿子说出那定会让丈夫勃然大怒的话时,想办法从中斡旋,平息一些丈夫的怒气。 然而鹤睿的一番话却令她瞬间呆住了。 “父王,母妃,请恕儿臣无状。儿臣对那鹰族的公主一见钟情,故而想请求父王恩准,尽早向鹰族求亲,早日迎娶公主过门。”屏风后,鹤睿朗声道。 鹤王闻言大喜过望,哈哈大笑道:“好孩子!你这个请求有何难?我儿如此人才,我看鹰王老儿根本都不想再把女儿带回去。你且安心回去你殿里等着,为父马上就去找鹰王商议你们的婚事!”一大清早,最是器重又最是担忧的儿子给了这么大一个惊喜,鹤王实在是老怀大慰。鹤王妃更是欢喜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一叠声地叫鹤睿回去安心等待。鹤睿闻言谢恩,叩首而去,因为隔着屏风,鹤王和王妃都不曾看到,一夜未眠的儿子起身后双眸血红步履蹒跚,竟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 仅仅三日后,鹤族世子鹤睿与鹰族公主鹰琉便举行了大婚,天下羽禽都遣使前来太行山恭贺,委实是一番天大的热闹。 然而这婚成得委实太过仓促,各族收到请帖后,不得不快马加鞭地送上贺礼,即便如此最后也有十几个族因为特别偏远,使者拼尽力气赶路也没能赶上婚礼当日的喜宴。纵然到场的宾客嘴里倒也不住地说着“恭喜恭喜,实乃一对璧人”“佳偶天成,真乃一段佳话”这样吉祥的祝福之词,背地里却都在讥笑这婚事实在太过轻浮草率,鹰鹤二族号称世家大族,这一场婚事办得委实糊涂又丢脸。 “从未见过哪家的婚事办得这么匆忙急促的,纳采、问名、纳吉,大约一件也未曾来得及办,鹰王就赶紧把女儿打扮打扮塞进红轿了……莫非是有什么隐情么?不然何以至此?便是我们族内平常人家嫁娶,也未曾有如此草率的!”喜宴上,宾客们看着一双身着大红礼服的新人便有些目光闪烁,私下里嘀嘀咕咕,面上有暧昧不明的笑容。鹰王和鹤王何等耳力,这些私语想不听见都难,只是碍于婚宴现场不好发作,只作耳聋罢了。 鹰王其实也颇为后悔当初一口答应了鹤王尽快举行婚礼,如今这一场婚事都快成了天下笑料了,只在看到乘龙快婿时他才稍觉安慰:“罢了罢了,既是这小子等不及要娶阿琉,阿琉偏生又极中意他,实在是极难得的。做父亲的,怎能不成全了这对小儿女呢!”他自认心怀坦荡,面上便显出一种宽宏大量的豁达来,对宾客们的窃窃私语也就能做到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了。而鹤王和鹤王妃只求鹤睿能早点成家,对这些流言蜚语自然是有了免疫力的,倒是鹤王的几位侧妃和王子私下里笑得肚子痛,因为有些酸葡萄心理,故而说的话竟比那些宾客更要难听些。 总之,这一场婚礼,很是一团和气地进行着。新郎官一身大红吉服,越发显得丰神如玉,除了面色清冷了些,不苟言笑了些,实在是玉人儿一般,挑不出一丁点儿瑕疵。鹤王妃泪眼婆娑地想,全天下再也找不出我儿子这般俊朗的新郎官了,真是便宜了鹰琉这个刁蛮任性的妮子,心下竟有些为儿子不值。 孔雀一族早已提前送上了贺礼,但是没有人来赴宴。鹤睿想,大约是赶着启程,阖族都在忙着收拾行囊罢。心下一片惨然,所幸因为饮了不少酒,脸色倒是鲜活红润的,无人发觉异样。 宾客散尽,鹰琉头顶红盖头坐在新房里等着自己的良人。向来骄纵的她此时头一回有了小女儿的娇态,羞答答地垂头不语,心头如小鹿乱撞。本来爹爹是不肯这么快让她和睿哥哥成亲的,多亏了她据理力争,甚至要以死相逼,爹爹无奈才同意了。她就是想快点嫁给睿哥哥,而睿哥哥既然也中意她,也想快点娶她,她可就一点也等不及地要嫁了。她喜欢鹤族,这里的人都温文尔雅,颀长俊秀,又待她极好,鹤王妃尤其喜欢她,还夸她天真烂漫可人疼呢!不像鹰族,只有阿娘真心疼自己,阿娘辞世后,除了爹爹尚有几分爱护之外,人人见了她就像避瘟神似的,自己的那些刁蛮凶狠,不过是外强中干,自己护着自己的一层铠甲罢了。此刻,她满心欢喜地想要在鹤族开始新的生活,再也不刁蛮,再也不无理取闹了,对睿哥哥好,对每一个人好。 滴漏声声,不知道等了多久。太行山的夜晚是很寒冷的,她的双腿已经冻得麻木了,红烛也已经燃尽,她翘首盼望的良人,却一直没有来。她渐渐地开始疑虑和惊慌,真想一把扯开那碍事的红盖头,大喊大叫一番,然而她不敢,她刚刚已经决心要做娴静优雅的淑女了。 突然,门外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她心头大定,嘴角泛起羞涩的笑:“一定是睿哥哥,今日那么多人,他应酬到现在也是应当的。嗯,他今日饮了那么多酒,想必有些醉了,等一下他揭了盖头,我要伺候他喝些醒酒汤。”那人走到她的面前,她满心欢喜,然而透过盖头下面,她看到的却是一双小巧的绣鞋,顿时惊疑不定。 “世子妃,世子说,他不过来了,请您早些歇息。明日一早,他会来请您一起去给王上、王妃敬茶!”这是睿哥哥身边侍女琴心的声音,带着怜悯。 “为什么?”她忍了又忍,却再也忍不住了,只觉得血都涌上了头顶,劈手一把扯开了红盖头,琴心猛地后退一步,被她脸上的狰狞和扭曲吓住了。琴心哪里明白鹰琉此时的绝望和痛苦,被抛弃的阴暗感觉又一次狠狠地笼罩了这个才下决心要做淑女的女子。她只是暗想这个公主果如传言一般凶狠顽劣,哪里配得上天人一般高贵的世子呢?刚才升起的一丝怜悯顿时无影无踪了,口气顿时也就变得冰冷和不耐:“世子的意思想必世子妃已经明白了,那么奴婢告退!” 鹰琉流了一夜的眼泪,不解、绝望、愤怒之下,把新房所有的东西都砸了。第二天鹤睿来的时候,她高傲地睥睨着他,准备给他解释的机会,然而鹤睿看了看一片狼籍的新房,竟不发一语,转身走了。鹰琉不能一个人去给公婆敬茶,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长辈,是哭诉还是扮演乖巧隐忍的角色?身边一个陪嫁的侍女也无,没有人给她拿主意。于是她胆小地逃了,一个人在巍巍太行山逛了一天。等她回来的时候,才发现将自己逼到了绝境,本来毫无疑问是鹤睿的错,但是自己这么一闹又失踪,所有人竟然都一边倒地指责她,露出一副“就知道你是这种刁蛮的女人,你哪里配做鹤族的世子妃”的模样,一直都对自己慈爱有加的鹤王妃更是刻薄得令人无法置信,她看鹰琉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堕落下贱的女人,看自己的儿子就好似看一株被污泥污染的莲花。她孤立无援,万般无奈只能放下身段,求救地看向她的睿哥哥,然而他却魂不守舍,等目光终于落在她身上,却冷漠得像寒冰一般,令她的心直如坠入冰窖。为什么?不是你说对我一见钟情,盼着尽快完婚的么?为什么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 一连数月,鹤睿不曾踏入新房半步,令整个族内窃窃私语,看鹰琉的眼神带着怜悯、探究和压抑不住的好奇。刚开始,她还会愤怒和反击,但后来便渐渐麻木,每日只行尸走肉一般活着。然而这一异状最终传到千里之外鹰王耳中,起初他自然是心痛、震怒而难堪的,亲自修书一封给鹤王,措辞严厉而激烈,当着鹰族使者的面,鹤王不得不将鹤睿狠狠地训斥了一通,鹤睿答应每日宿在鹰琉房中,这事总算才得以平息。 多年后,鹰王才知道原来女婿从未待见过女儿,但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鹰王也不大好插手小儿女的房内事,只当女儿骄纵无状惹恼了夫君,自己也无能为力。加上心爱的侧妃又给他添了一双儿女,渐渐地也就不大关心这个大女儿的事了。至此,鹰琉在鹤族彻底地孤立无援。每日里,鹤睿也来房中宿下,只不过是睡在外间,两人经年累月无话可说,彻底地相敬如冰。然而唯一令鹰琉不解的是,弹指千年过去,鹤睿彼时早已登上鹤王之位,却始终未纳侧妃。等到她终于明白他何以至此,不由得冷笑,笑得泪如雨下。再看看为了抱孙子急白了头的婆婆,前任鹤王妃,越发觉得人生真是一场滑稽戏,在这场大戏里,原来自己还不是最可笑的那一枚棋子。自己的怨气却竟然平和不少,再看看整日冷峻令人胆寒的鹤睿,竟慢慢地有些儿怜悯。 ~~~~~~~~~~~~~~~~~~~~~~~~~~~~~~~~~~~~~~~~~~~~~~~~~~~~~~~~~ 让时光倒转,再来看看鹤睿大婚当日发生的事情。 那一日,鹤睿委实喝得有些多了,他几乎是来者不拒,每一杯都喝得又快又急。宾客散了后,鹤王和王妃还在应酬送客,喜娘嬉笑着来请新郎官入洞房,却被他一把推开,自己转身从偏门跑出去,踉踉跄跄往后山处去了。上好的梨花酿后劲极大,他意识模糊,勉力昏昏沉沉地御着夜风,只想今晚赶到那人面前看看他,问问他是否自己如此便称了他的心、如了他的意了? 然而还是迟了。等他到了后山孔戟的住所,惊骇地发现早已经人去楼空。大门洞开,空余满院光秃秃的桃枝,满院凄清。如晴天霹雳一般,他瞬间酒意全无,心中慢慢燃起滔天的恨意,有多爱,就有多恨。为什么要如此心急地离开?为什么毫不犹豫,没有一丝迟疑?你可曾想过我会有什么感受? 急急忙忙追着鹤睿而来的贴身侍女琴心被满面狰狞的世子吓呆了,他一身红得似血的喜袍,眼睛也布满血丝,仿佛入了魔一般,在月色中散发着邪气。当她再一看空荡荡的院子,心下一声叹息,便明白了**分,原来孔公子已经带着族人离开了。她小心翼翼地上前,怯怯地问:“世子,您还好吗?那边喜娘催着您去洞房呢?”“去告诉那个鹰琉,今晚我不过去。”鹤睿冷冷地说。琴心大惊:“世子,这可如何使得?鹰王若是知道怎能善罢甘休?”鹤睿怒喝道:“罗嗦什么?还不快去!”琴心猛地一哆嗦,脚步虚浮地走了。 那一晚,鹤睿坐在原来孔戟所住的空房里,一夜未眠。等到清晨的阳光照射到这个凄凉清冷的空院时,他方才满面寒霜地走了出来。从此,春风般温文尔雅的鹤族世子不见了,那一夜,他埋葬了自己的爱恋和激情,也埋葬了自己一生的笑容。 那一晚,在鹤睿满面凄凉地坐在孔戟曾经的房间里回忆往事的时候,孔戟正带着千余族人疯了般地赶路。黎明时分,族内最受尊敬的长老不得不请求孔戟稍作休息。一天一夜的疾驰,族人们都已经疲惫不堪,不少幼子和妇人还出现了脱水中暑的状况。且路途遥远,此地离终南山尚有好几日的路程,越往南去越热,如此耗费体力恐为不妥。 一直有些魂不守舍的孔戟看到憔悴的娘亲和满面风霜的族人疲惫的眼神,终于猛然惊醒,自己这几日一直沉浸在失去所爱的悲伤无助之中,竟然忘记了自己肩头的使命。这么多的族人指望着自己将他们带到新的世界开始新的生活,而自己却像是逃命一般,只想逃离那个人的目光,如此置族人的安危不顾,怎么配当一族之长?于是他下令原地扎营,且一扎就是两日。 这两日孔戟彻底沉默,坐在帐篷中时时回望太行的方向,无人知道他心中想着什么。只有从小贴身伺候的侍女扶柳略窥一二,她看向他的眼神,是心疼、怜惜和无奈的。两日后,孔戟神采飞扬地走出帐篷,高呼:“儿郎们,该启程了!” 至此,被孔雀一族永远记载在史册上顶礼膜拜的开国之王终于真正地踏上了他建立宗庙社稷的漫漫长路。 在瘴气弥漫、危机四伏的终南山,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狂风暴雨般地收服了方圆百里的异族,将横行山中的魑魅魍魉通通赶至极南之地,较他们不敢踏入终南山半步,这时,天下人才明白,原来这位俊美异常的孔雀族少主最擅长的不是舞,而是剑。他的铁血手腕,令孔雀一族短短百年间威名大振。渐渐地,无数异族来投奔,孔雀一族的势力竟扩张至方圆千里,隐隐有大族的气象。然而孔戟对旧主鹤王竟仿佛极为恭敬,不但自己谨遵上谕绝不离开逢低,每年的岁贡也都早早地命人送至,使者言行皆极为卑躬,令鹤王十分满意。 彼时,孔戟开始带着族人胼手胝足地建灵雀宫,誓要令它傲视天下。灵雀宫九百九十九座宫室,间间都是他的心血,然而只有一间乃是他历时三个月亲手所筑,就是终南绝顶的那一间小院,他就日日独自住在那高处不胜寒的地方。彼时院中遍植桃花,每到阳春三月,满院桃花如雪,他得空便在院中舞剑。剑非好剑,却也难掩这俊美男子的半分光华,依然能让扶柳瞧得恍惚失了神。后来,他又在九叠瀑对面的高峰上建了座曲殇亭,常常在那里坐着,什么人也不让近前。回来时往往满面凄清,令扶柳心酸难抑,泪湿衣襟。 因为事物繁多,族内的长老增加到十位。人一多,想法就多,这些个长老平日里常常为了芝麻大的小事争得面红耳赤,但却只有在一件事情上齐心协力,就是劝说孔戟早日娶妻生子。彼时孔雀一族多有小族来投,各族貌美的女子将终南山点缀得一片花红柳绿,但大好年华的少主竟然无一中意,甚至连丫鬟也不肯多添一名,这传出去简直叫人贻笑大方!早些年少主一直以族内复兴事务繁多,无心成家为理由婉拒,后来少主的母亲,孔雀族的主母去世,他又立誓要为母守孝百年。如今孝期已满,孔雀一族在天下已经颇有威名,再不成家,平白地令天下人起疑。 孔戟掌不住十位长老日日在耳边念叨催促,在裂土封侯的第八百年,终于成亲了,王妃是……扶柳。是的,就是那个自小服侍他的丫鬟!虽然长老们对此极为不满,认为很应该借着联姻进一步扩大孔雀一族的势力,然而看到孔戟双鬓的淡淡白霜,谁也不忍再苛责这个为了本族复兴鞠躬尽瘁的青年了。扶柳真身乃是一只普普通通的云雀,虽然不是什么贵族,但胜在对少主忠心不二,难得少主自己中意,因此长老会挣扎着同意了。 婚事虽然低调,但倒也办得热热闹闹,天下大半羽禽族都派了使者前来道贺。甚至鹰族都有贺礼奉上,然而鹤族却对此毫无反应。彼时鹤王已经是鹤睿,天下羽禽不解的是,虽然孔雀一族曾是鹤族的家奴,但是如今这一族羽翼已丰,鹤族难道还不肯认清现实么?非要摆出这种不屑一顾的态势来么? 那一日,孔戟难得地纵情欢饮,回到新房里还命人送来用桃花酿成的“绮年旧梦”继续痛饮,他呵呵笑着对扶柳说:“他们根本不知道其中原因。其实他只是恨我,你知道么?他永远恨我,永远不会祝福我。呵呵,其实我也恨自己。我不配得到幸福。扶柳,对不住,我一直当你是妹妹一般,终究要负了你!日后,我们还像以前那样相处好么?我去厢房睡罢。” 扶柳温柔地阻止了他,伺候他睡下,自己却在床边枯坐了一夜,听着他将那个名字喃喃地念了一夜,说了无数的对不住,扶柳泪如雨下。虽然得不到他的心,但是得到这个人,自己也该知足了。 几千里之外的太行山,那一夜,也有一个人喝得大醉。当他次日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从未睡过的婚床上,旁边是自己那个名义上的王妃,床上有点点落红,提醒着他昨夜发生了什么。他呆住了,心理油然而生新的痛苦。虽然他的爱人早已经背弃了他,但是他的身体也做出了同样的背叛。这样,那个人就不欠他什么了。所有的爱恨真的要就此一笔勾销么?他突然之间十分恐惧,他怕失去能维系两人之间回忆的最后一点东西。 鹰琉十分冷静,冷静得令自己害怕,她忍着身体的痛楚自己慢慢地爬起来,鹤睿看到她脖子上、手臂上尽是淤青,看来昨夜实在是太粗鲁了。鹰琉垂眸冷静地说:“王上,昨夜您只是喝醉了。现在能容妾身去梳洗么?”鹤睿心里有些儿愧疚,这件事毕竟是自己错了,将妒火都发在她的身上。“这个,对你不住了!你想要什么补偿?”他听见自己难得地有些口吃。 “补偿?王上,和您的妻子睡觉需要什么补偿么?”鹰琉仿佛听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猛地笑出了声。鹤睿面色一沉,有些懊恼,便不再言语。而鹰琉却突然软了下来,柔柔地看着鹤睿:“王上,赐给我一个孩子罢,如果您愿意,您可以当他是补偿。如果再这样过下去,我不知道何时自己就会疯了。”鹤睿心头剧震,他已经伤她至此么?看着她认真的希冀的眼神,他竟鬼使神差地说:好。 三年后,鹤王的嫡长子诞生,取名为鹤冀,举族欢庆。 同一年,孔戟和扶柳收养了族内一个贵族的儿子,更其名为孔钺,并立其为世子。 两百年后,孔雀一族血脉丰盈,羽翼已丰,孔戟正式发文昭告天下,裂土封王,不再岁贡鹤族,天下皆惊,都看着鹤族如何发难。 果然,鹤王大怒,亲率五千精兵前往终南山讨伐孔雀族。天下羽禽都在猜测,此番终南山怕是少不得有一番腥风血雨。连向来极少理会这些争端的凤族都派了使者前往斡旋,希望两族能化干戈为玉帛。 大约是承了凤族使者天大的面子,鹤王命五千精兵驻扎在终南山下,自己仅带着两个随从上了终南山。人人都道鹤王疯了,如此托大,莫非还当孔雀一族是昔日的家奴么?怕是要被孔雀王扣下当人质了。估计那五千精兵不日就将攻上终南山,然后好一番厮杀血洗。然而三日后,出乎天下人意料,鹤王带着随从完好无损地下来了,当日就宣布退兵。回去鹤族也发文昭告天下,正式承认孔戟南面称王,两族遣使建交。那三日发生了什么成了羽禽族史上的天大的悬疑,是什么竟然令足可号令天下过半羽禽的鹤王一改初衷,轻易地承认了孔雀一族的大逆不道之举?这令无数羽禽族的史官苦苦追寻探索而不得。 其实,那三日,什么也没有发生。鹤睿只是在终南绝顶上的小院里,看孔戟舞了两日剑,最后一日,他们整日呆在曲殇亭。他们之间甚至没有说什么话,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无法挽回什么了。 走之前,面如冷霜的鹤睿久久地凝视着鬓染霜华的孔戟。多年克己、清苦而殚精竭虑的生活令面前男子的俊美染上了风霜之色,也令他生成了威严沉稳的帝王之气,随意地站着便似一柄无锋的利剑一般。那个身着锦裂一舞惊天下的男子终于只能令他在回忆里缅怀了。沉默了半晌,他终于看着孔戟的眼睛道:“其实,我只是以此为名,来看看你。” 孔戟垂眸道:“我知道。” 鹤睿道:“我只想知道,你后悔过么?” 孔戟没有回答,他调转了目光。然后他听见鹤睿轻笑道:“那我走了。”竟然真的转身就离去了。 孔戟看着他的背影,我后悔么?是的,我很后悔。纵然裂土称王,我也无法再逃避我的后悔。如果时光倒流,我一定任性一些,不再背负那么多族内的重担,只安心地依附着你。后来我才明白,根本不用如此决绝的方式,如果我能等到你的父亲退位,我相信你不会像他那样对我和我的族人,但是原谅我当时太年轻,我只肯相信自己。我已经为自作聪明受到了惩罚,这惩罚就是一辈子的孤独。 当然。但是我不能够告诉你,因为我不想让你继续爱我,因为爱比恨更折磨人,我舍不得让你再受折磨。所以,我宁可让你恨我,也不会让你知道,我的悔意已经成了我的梦魇,让我日日焚心。 孔雀一族史册记曰: 天帝曜辰八万七千四百三十六年,先王孔戟一舞惊天下,鹤族分封孔雀一族于终南山。先王孔戟携一千二百族人离开太行山,前往封地,胼手胝足,历时千年,终建宗庙社稷。自此,孔雀一族裂土称王,不再岁贡鹤族。鹤族大怒,鹤族先王鹤睿亲率精兵五千攻打终南山,铩羽而归,后宣告天下孔雀一族不再依附鹤族,两族遣使建交,永为睦谊。 鹤族史册记曰: 天帝曜辰九万一千三百年,先王鹤睿突染恶疾而薨,年仅两万一千岁。嫡长子鹤冀继位,因其年幼,由其母睿王妃摄政。 孔雀一族史册记曰: 天帝曜辰九万一千三百二十年,先王孔戟昭告天下,传位于世子孔钺,后独自云游世间,不知所踪,钺王遣人遍寻天下而不得,世人皆传其已归隐天地之间,不入红尘,不问世事。 正文 旌旗半卷鼓声寒(上) 作者有话要说:
上榜了上榜了!浮出水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太爽了!祝各位亲新年快乐,要银子有银子,要桃花有桃花!长远长源二人在前头带路,我跟着他们从后山绕开了护山的瘴气。出得山来,他二人恭恭敬敬地道:“公子,从此处直往南去三千余里,有一片方圆百里的沼泽,唤作千眼泽,泽上瘴气万年不散,不知吞噬了多少生灵。过了这片沼泽,再往偏南方向前行五百余里便是天堑,天堑对面便是极南之地了。沿途精怪四出,瘴气横行,公子此去务必小心勿要低飞。”说罢告辞而返。 彼时我心急如焚,想着在终南山耽误了差不多三日,万万不能再误时误事,便依旧化作鹰振翅疾飞。越往南去果然越是荒芜,从天空往下看去,要么是藤蔓缠绕的原始森林,林中莫要说人类,便是连走兽也极为少见;要么便是黑色的沼泽,偶尔能看见一些硕大的耗子、蜈蚣、蛇虫等毒物在沼泽间出没,皆是修成精的怪模怪样。这样低等的精怪在我眼中脆弱如蝼蚁一般,直接忽视。奇怪的是飞了半日,半空中连麻雀也不曾遇到一只,叫人生疑。要说南方的羽禽族是极多的,但此处不但地上生气全无,空中也仿佛设了禁区一般,直叫人疑心来到了上古时代的洪荒之地。 因着我一心赶路,傍晚时分便赶到那方圆百里瘴气蒸腾的千眼泽。此时已是黄昏,正是瘴气最毒最多的时候,从天上看下去千眼泽就像个巨大的澡堂,定睛一看,还有无数气泡翻涌其间,腥臭令人作呕。我赶紧高飞了百丈,想从上空越过去,未曾料到那瘴气竟仿佛能感觉到生人气息,如影随形地附身上来,在我身下紧紧地追着。我大惊失色,猛拍翅膀往上蹿高,却始终无法摆脱,而那瘴气里竟传来阴测测的人声:“咦?好久不曾有活物胆敢孤身飞来此处。这小鸟儿倒是怪有趣的!抓下来瞧瞧,要活的!”竟有几条声音齐声达到:“遵命!” 我心下一寒,莫非这瘴气里竟隐匿着妖物?当下不敢迟疑,恢复人形立在半空,立刻感觉到有数条影子迅速地将我围在正中,那腥臭的瘴气也立时弥漫在周围。我当即念了个龟息诀,不再呼吸,将防身的匕首紧紧握在手里。四周的人影慢慢地围拢,竟是六只人脸蝙蝠身的怪物,只只有十尺来长,皆是青面獠牙双目血红,看我的眼神仿佛看一块鲜肉。 那为首之人隐在瘴气中不曾现身,只听迷雾中他沉默了片刻惊讶地说:“竟是凤族之人!好小子,你孤身前来,真是好肥的胆!乖乖地留下性命罢!凤族的血乃是无上至宝,这小子又是孤身一人,孩儿们,这可是尔等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杀了他!”那六只蝙蝠闻言桀桀怪笑着扑上来,顿时腥风扑面。 蝙蝠似鸟但却非鸟,乃是地地道道的兽类,因而并不将凤族放在眼里。我见其来势凶猛,不敢怠慢,使出浑身的解数相迎。这应该是吸血蝙蝠,眼睛贪婪地紧紧盯着我的脖子,眼神令人毛骨悚然。好在其虽然力大无穷,举动却与普通蝙蝠无异,无甚招式可言,只是争先恐后地冲上来,想用巨大的肉翼扇晕我然后吸血。我冷笑,尔等既然乃是兽类,翅膀上的活计又如何与我凤族相提并论?当下施展身法在其肉翼中穿行,几招间已经刺伤了其中三只,溅出腥臭的黑血。无奈匕首短小,不足以致命,只能令其怪叫着倒退开去,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不敢近前。 “没用的东西!”瘴气中的男声微微有些恼怒。我快速地打量四周,浓浓的瘴气仍未散去,看不到尽头,且这六只大蝙蝠并未重伤,若是强行冲出去怕是有些难度,何况那为首之人尚未现身,迷雾之中实在危机四伏,只有将那为首之人逼出来,或许还有生机。思及此,我大声道:“想饮凤凰血,也要看你有没有本事!就凭这些个蠢东西,也配靠近小爷?” “哈哈哈!好狂妄的小子,有点意思。”瘴气中,一个黑色的身影慢慢浮现,乃是一个身形高大、背上身着黑色双翼的年轻男子,大约常年不见阳光的缘故,面色极为妖异苍白,眼珠与嘴唇却红得似血一般,不,好像刚饮完血一般。他的胸前,织着一朵妖异怒放的血莲花,这图案令我觉得眼熟,但不及多想,此人已经逼近了。 “前几日几千只讨厌的扁毛畜生从这飞过去了,也是你们凤族召集的么?呵呵,王上说了让他们过去玩玩,当日我就只能忍痛将他们放过去。可王上没说若有落了单的也一并放过去,呵呵,小子,所以你可真是额外的惊喜啊!”其实他的模样生得还算标致,尤其是在旁边几只丑陋无比的大蝙蝠的衬托之下。不过此人周身气息太过邪魅阴冷,令人顿生不快。 不知道他所言的王上是何人,但他所提的那几千只鸟定是大哥带的羽禽族精兵无疑。我急于赶路,不耐再做痴缠,大喝道:“废话少说!动手罢!”说罢欺身上前,向其左胸前的血莲刺去。 虽说我此前失了一滴心头血,修为损耗极大,但是这十来年在青霞洞的修炼并未白费,招招式式都十分实用。我们凤族的防身进攻之术以轻灵为主,因此这一刀虽然看着轻飘飘的,然而在刀尖却倾尽了我半数的修为,一旦击中,我有信心让其短期内丧失攻击力。 然而我终究太低估了对方的实力。这不能怪我,想我从小到大,所谓的实战经验就是与凰鸣的厮打。头一次遇上这种级别的妖魔,不知深浅地出手,若是一击即中才是咄咄怪事。 那男子身后的黑色双翼呼地展开,整个人瞬间漂移,突然来到了我的身后,徒手卸下了我的匕首。我心中大骇,亦急速施展身法弹开,否则就要被他制住了。 “身法倒是够快!就是这小刀太短了,若是再长一些,怕是要被你得了手去!”那男子把玩着手中的匕首,邪邪地笑着,胸前的血莲花更是妖异欲滴,旁边的六只大蝙蝠怪叫着为其助威。 我的心猛地一沉,糟了,没有兵器了,这下如何是好? 那男子随手将匕首丢掉,慢慢张开黑色的双翼:“不知死活的黄口小儿,这点雕虫小技也敢来闯极南之地?呵呵,等你见了阎王,求他让你下辈子再投个仙胎罢!”他双手合十,念起古怪的咒语,身后蹿起数十丈高的黑雾,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其中蠕动,即将破雾而出,邪恶至极,令人不能直视。 我彼时双手空空,眼见着那黑雾越来越近了,呵!难道我就要这么轻易地被此雾吞噬?不,我还有一搏。我集中精神,准备现出真身,以凤翔九天御敌。 然而此时,袖中突然有一物激闪而出,迎风变成三尺来长,剑身在乌金色的剑鞘中铮然作响,似在催促我快点将它拔出。是孔戟给我的剑!我竟将它忘记了!我大喜,一把抽出长剑,催动心法,指向那黑雾。 剑如秋水,是为神品。剑气似千年寒冰一般,向那黑雾当头劈去,一剑竟将那黑雾劈散大半。那男子惊呼:“神剑苍鹄?”愣了一愣。就这一愣的功夫,我的第二剑已经劈到。这一剑将那黑雾彻底劈散的同时,剑气亦将那男子的左脸劈出一道深深的伤痕,一直延续到右胸,顿时血流如注。六只大蝙蝠顿时尖声怪叫,冲上去将主人围住,想要看他的伤势,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我立刻一口气蹿高数百丈,将那瘴气远远地抛在脚下,然后向南偏西方向疾飞,不过两柱香的功夫,就到了天堑。 那是一条宽有数百丈的巨大裂缝,下面深不见底,也布满厚厚的瘴气。再看天堑对岸,更是迷雾重重,夕阳西下的一点点光线仿佛被那雾障吸尽了一般,看不清楚里面到底有什么,仿佛是一处脱离三界之外的存在。 我的脚下有拔营的痕迹,想必哥哥们带着大军已经到了对岸。 我正在观望对岸的情况,身后却有异动,赶紧转身摆出防御的姿势,却惊见除了那左脸尚在滴血的男子之外,又多了一个满脸皱纹颤颤巍巍的老太婆。那老太婆看起来足有十万岁,佝偻着身子,却穿着一身粉红的烟罗裙,左胸也绣着一朵血莲花。她的满头白发也用粉红的发带扎着双螺髻,额上一颗粉红晶莹的芙蓉石颤颤地垂下来,配上那鹤发鸡皮,说不出地诡异,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他们在离我十丈之遥的地方停住,封住了我的去路,我的身后,便是深不见底的天堑。阵阵灼热的风从下面吹来,仿佛来自黄泉炼狱一般。我稳住身形。幸好还有苍鹄!它竟然就是鹤族的圣物苍鹄!彼时我不及多想,我握紧苍鹄剑,随时准备暴起还击。 那老太婆突然似笑非笑,翘起兰花指娇嗔地望着我:“小哥儿,你生得这般花容月貌,真真可人疼。你可愿服侍本仙子?若是你成了本仙子的人,仙子我就向千蝠神君讨了这个人情,这仇他也就不报了,如何?” 我一阵恶寒,几欲作呕。此时我用的可是我自己的脸,如此被一个老成这样的女妖调戏,顿时脸涨得通红,怒道:“老妖怪,老成这样还自称什么仙子!真不要脸!想报仇就上来罢!” 老太婆闻言大怒:“给你生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投!敢说姑奶奶老!臭小子,不吸干你的血我就不是明姬仙子!”说罢挥起手中粉色的缎带,那缎带顿时像条毒蛇一般向我袭来,我眼角看见那千蝠神君悄悄儿地后退一步,仿佛是打算作壁上观了。这厢老太婆已经失去了理智:“臭小子,等我抓住你,先带回去慢慢儿折磨,最后再慢慢吸你的血,让你猖狂!”我抖擞精神,抽出苍鹄迎上去,两人过了百余招,渐渐地我体力有些不支,一不留神被那缎带连人带剑绑成了粽子。 老太婆极为得意,把我撕扯到她跟前,往我嘴里塞了团布,就着惨淡的月光细细端详,还伸出枯树枝般的手死命地捏我的脸蛋:“嫩娃娃还跟我斗!能在仙子我手下走上百余招,放在仙界也算是个人物了!唔~这小脸蛋儿滑的,仙子我迫不及待要回去品尝了!”我怒不可遏,然而被捆得结结实实,心中羞愤欲死,却无法可想,双眸充血地瞪着她,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 那千蝠神君在背后鄙夷地看着这癫狂放浪的老太婆,嘴上却说:“仙子果然厉害!眨眼就收服了这个臭小子,恭喜仙子得了新宠!王上那边若是知晓了,仙子如何应对呢?”老太婆哈哈大笑:“神君,只要你不说,王上怎么知道呢?不过是个凤族的娃娃而已,我们连天庭都不惧,何况小小凤族?” 他二人交谈之时,苍鹄已经缩至三寸大小,绑着我的缎带之间便突然多出了一些空隙,我大喜过望,悄悄用力一划,那缎带竟被神剑划破了。这边他二人正在寒暄,我已经用力挣脱了那缎带,拔地而起,扭身向天堑对岸疾飞。 身后那老太婆狂怒:“臭小子竟坏我法宝!哪里逃?”身后掌风奔袭而至,正中我的后心。我喉咙顿时一阵腥甜,吐出一口血来,眼前一黑,整个人便往天堑下跌去。 灼热的气流带着猛烈的硫磺气味,仿佛从阿鼻地狱中向我扑来,我昏昏沉沉地几乎以为身在烈火中一般,不停地往下坠,不停地往下坠,坠向那一团古怪的迷雾深处,而在陷入彻底的昏迷前,我唯有紧紧地握住手中的苍鹄…… 正文 旌旗半卷鼓声寒(中) 我是被活活热醒的。 这种热已经超越了**能忍受的极限,它是从五脏六腑开始沸腾,浑身仿若置于滚烫的火炭上细细炙烤一般。于是我在焦渴难耐中醒来,意识一回到身体,便感觉浑身刀割般地痛,后背心中了那样重的一掌,更是疼得抽搐,口中不由得低吟出声。 我的喉咙想来也是热坏了,嘶哑难听,倒是不用再刻意装男子。我舔了舔干裂得爆起皮的嘴唇,感觉从未如此渴望一盏冰泉。 我记得最后中了那老妖婆一掌,从天堑上掉下来,怎么我竟然没有摔死么?赶紧坐起来打量四周,眼下我大约是在一个岩洞之中,触目是赭红色的岩石,鼻子里充斥着浓烈的硫磺味。而我发现自己竟然是躺在一块天然的白玉床上,这玉床大约本是寒玉,因为我挣扎着站起来,离开床就发现更热,相较而言,躺下来倒变得还能忍受了。这是什么地方?我如何会掉到这里来的? 我心中万分疑惑,不敢轻举妄动。但是伤处实在疼得厉害,一时便压抑不住低低的呻吟。洞口一个影子闻声一闪,我一个激灵,却见一位穿着乳白色烟纱裙的少女端着一杯水走了进来,她生得很是秀丽,面色却是十分苍白,走到我面前福了一福道:“姑娘醒了?可是伤口疼?要不要先饮些水?” 我闻言大惊失色,此时才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恢复了女儿身,而且身上原来的男装早已不见,也换上了一套乳白色烟纱裙,与眼前的少女所着一样。我结结巴巴地问:“姐姐,请问这是何处?我何以在此?我原来的衣物呢?” 面前的女子回答:“姑娘可以叫我冰仪。姑娘现在是在天堑底下,想来是掉下来的。您原来的衣服在穿过黄泉业火时烧没了。” 我脸上轰隆一声炸红了:“敢问姐姐~呃~我掉下来的时候是男儿身还是女儿身?”她淡定地回答:“那就不知道了,是王上在花园散步的时候捡到你的。我给姑娘换衣服的时候是女儿身。” 彼时我完全绝望了,但仍然挣扎着问了句废话:“敢问姐姐,王上是男还是女?”她苍白冷漠的脸上嘎啦出现了裂缝:“自然是男的!”将水递到我手中,然后就不愿再与我对话,“姑娘稍等,已经有人去禀报王上了。有什么话您待会可以亲自问他!”说罢就转身飞快地走了。 我怒。你跑那么快做什么?你怕什么呀?我不是想让你的王上负责啦!唉! 她一走,我一边饮水一边想,大事不妙,这王上,难不成竟是那个蝙蝠妖男和老妖婆口中的那一位么?他跟哥哥们要讨伐的那一位,是什么样的关系呢?住得这么近,想来大约也是相识罢?如此,我可就凶多吉少了。他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么?想来是不知道的!要不为何救我呢?唉,这水是什么怪味?莫非水里也有硫磺么? 正在低头胡思乱想,一位身形修长的年轻男子施施然走了进来。他同样身着一袭轻薄的白衣,不过用料看起来明显比我身上这一身贵重得多。 这是一个怎样苍白优雅的男子,令人见之忘俗!白衣胜雪,冰肌玉骨,周围灼热的空气仿佛也因他的到来悄悄地降低了温度。乌墨一般的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脸庞轮廓秀丽清雅,脸色是长期不见阳光的苍白。两道剑眉微微斜飞,平增一份儒雅风流,双眸黑似星辰,目光却清朗无暇。挺直的鼻梁下是淡粉色的薄唇,仿佛气血甚虚,让人看着微微心酸。然而彼时最令我惊奇而后凝神细望的原因,乃是他的容貌,令我有陌生的熟悉感,仿佛多年前的某个地方,我曾经见过一张相似的容颜,待要细细思量,却又无迹可寻了。此刻见我定定地望他,他也不恼,只微微笑道:“姑娘热么?” 我想起刚才那婢女的话,腾地烧红了脸,不知如何回答,嗫嚅道:“那个~不是啦~呃,是衣服~” 他温和地笑道:“瞧我这话问的。这里自然是热的,看你的脸都烧红了。姑娘可是羡慕在下身上这身冰蚕丝?抱歉得很,这冰蚕丝比较难得,一只冰蚕王数千年才吐出半尺冰蚕丝。我的属下寻了多年,拢共也就只得了这么一身,平日里想要换洗都不成。只能委屈姑娘先穿着寒蚕丝了,其实这个降温的效果也是不错的。” 他竟然以为我是觊觎他的衣衫!我大窘:“不是啦!那个~我想问,我怎么在这里?是你救了我么?” 他闻言不笑了,清朗的目光打量着我:“其实我也正想问问姑娘,如何从天堑之上掉下来的?天堑之下有毒瘴,毒瘴之下有黄泉业火,一般活物进入毒瘴就失了性命,侥幸过得了毒瘴,穿越黄泉业火之时也决计活不得。姑娘你却毫发无伤地穿过了它们,一直掉到我的花园里,将我亲设的结界都砸了个窟窿。黄泉业火顺着那窟窿流下来,将我满园珍贵的花花草草烧了个干净,尤其是我辛辛苦苦培植了上千年才成活的一池莲花,唉,烧得连片叶子都没给剩下。而你就那么大大咧咧地躺在火里,满身的羽毛一点儿火星都没沾上。即便你是能浴火重生的凤族,我也未曾听说能有这样的异能。这里的黄泉业火,一路在地底燃烧奔涌至幽冥界,乃是幽冥界黄泉业火的源头,能焚烧仙家的魂魄,而你竟丝毫不惧之,嗳,这到底是为什么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啧啧地打量着我,满眼纯粹的好奇。 而我扑扑乱跳的小心肝在他说到“满身羽毛”这四个字的时候,终于恢复了正常,噗通噗通跳得四平八稳,脸色也迅速退烧。 我想了想,诚恳地回答道:“公子,你问我我也不知。若我事先晓得这是什么黄泉业火,就算拼了小命也是要撑着爬上去的。” 他点了点头,潇洒地摆了摆手:“即是这样,那就先不去想了。对了,你是被我属下的明姬仙子打伤的么?她为何伤你?难道你一个姑娘家,也是来讨伐我的么?” 我闻言石化了。难道,我的命,真的,这么,衰? 真的一脚踩空,就掉到了那蛟龙后人的老巢? 我木然地问:“公子,敢问你是?” 他拍一拍额头,温言道:“瞧我这记性!竟忘了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蛟腾。他们都称我王上,但是我其实很不喜欢。你唤我阿腾罢。你叫什么? 我木木地回答:“凤歌。” 他的眼中漾起点点异彩:“嗯,很好听,我记住了。那么,凤歌儿,你手中的苍鹄剑是从哪儿来的呢?” 我想起此前蝙蝠妖和老妖婆的对话,仿佛这个王上与这把苍鹄剑有些渊源,但是彼时与他有恩的是不是孔戟,我就不知道了,毕竟一两万年前,那孔戟也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能有能力施恩于他么?搞不好是上一任剑主帮了他的忙呢。 我稍作斟酌,模棱两可地答道:“是终南山的一位朋友赠与我的。” 他展言一笑,便如霜雪初霁一般:“那便对了。凤歌儿,你那位朋友是我的恩人。你在我这里随意便是,莫要见外。你的苍鹄,我让冰仪暂为保管,你且放心。” 我委实宽心不少,然而想到哥哥们去了极南之地,我自是要早点去找他们的。当下也未曾细想,张口便道:“公子~不,阿腾,我什么时候能上去呢?” 他面色沉了一沉,半刻后依旧温言劝我道:“你身上有好些伤,不及时救治会留些后遗症,姑娘家身上留有伤痕总归不大好。你此刻修为散了大半,想来便是上去,也不抵什么事的。我的那些属下都很骁勇,你且在此将养将养,养好伤方能抵挡。” 我张口结舌。这都叫什么事儿啊?他让我好好养伤,然后去对付他的属下?这蛟龙后人,说话做事也忒不合常理啦。 随后他又从袖中取出一个玉瓶,倒出一颗晶莹剔透的丹药,递给我道:“这是千年雪莲炼成的仙丹,虽然黄泉业火不曾伤着你,但是你五脏六腑免不了受些热毒。吃了这个可以缓解不少。这寒玉床也对你有益,你先在此歇着吧。”说罢又施施然走了。 我一时有些迷惑,感觉事情超乎了我能想象的范畴,命运似乎将我拖向了无法预测的深渊,令我有无法掌控的无力感,即使此刻我身处熔炉一般的岩洞,我的心却渐渐地寒如冰雪。 吃了那丹药,果然五脏六腑的灼热退去不少,我试了试凝聚些真气,却泄气地发现沿着周身经脉的真气如同游丝一般,遂放弃了强行闯出去的念头,在白玉床上闭目打坐,盼着身子能赶紧恢复,早日溜之大吉。 过得几个时辰,中途那个叫冰仪的婢女又进来送过两次水,我想叫住她,她却脚步匆匆,面无表情地退了出去,令我十分疑惑。我难道无意中得罪了她么? 冰仪第三次进来的时候,并未端着水。她低头福身道:“姑娘,王上请您一起去用膳。”我顿时听得自己腹中咕噜叫了两声,红着脸道:“多谢姐姐。” 我起身跟在冰仪后面走出了这诡异的红色岩洞。洞外是一条长约二百来米的天然甬道,两边壁上皆点缀着大大小小的夜明珠,淡淡的柔和的光芒将红色的岩石映得有些妖娆,充斥着鼻端的硫磺气味仿佛也不显得那么浓烈了。甬道的尽头一片光华璀璨,一走出去,险些闪了我的眼睛。 这竟是一个高达百丈、天然红岩形成的大厅,厅极宽阔,能容纳千人。自然造化,鬼斧神工,厅中四壁、穹顶竟处处生满天然水晶,白、紫、黄、绿、红……色泽千变万化,灼灼其华,令人目眩。我未曾去过东海龙宫,但几乎可以肯定,便是东海龙王的水晶宫也无可能有这么多天然生成的水晶。大厅中央生着一块巨大的白水晶,通体清透,纯净如水,稍加雕琢,便是令世人难以想象其圣洁光华的水晶宝座。然而我看得分明,椅被雕成了蛟龙的形状。我记得曾听大哥说过,龙的头上有分叉的两角,而蛟龙头上只有一只角,此外,龙有两对爪,蛟龙却只有一对。 两万年前的蛟龙叛乱被平定后,天下蛟龙几乎死伤殆尽,剩下的寥寥几条也躲进深沟寒潭,已经万年不曾现于三界之内。而今这光芒璀璨的神物,却大肆宣扬着蛟龙一族的存在!思及此,我脚下停滞,冰仪不得不转身催促我前行。 冰仪在正对水晶宝座的一簇紫水晶前停下,抬手迅速地在第三支晶体上按了九下,紫水晶竟然缓缓分开,出现了一条布满水晶的通道,堪堪只容两人通过。我茫然地跟着她走在这梦幻的水晶甬道上,只觉自己身在五彩斑斓的梦中。 如此行了百米,冰仪突然停下,转身恭顺地道:“姑娘,花园到了,王上在里面,奴婢告退!”我点了点头:“劳烦姐姐了。”然后越过她,走进了我掉下来的地方。 这个空间并不大,仅可容纳百人,然而此时已是满地荒芜焦黑,一片死寂,称之为花园委实有些牵强。触目便是这花园诡谲的上空,竟是奔腾涌动的黄泉业火!比三界中最烈的三昧真火还要鲜红璀璨,仿佛有灵魂在其中燃烧呼啸。火焰奔腾,竟似有形,似水一般蜿蜒流淌,但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其隔绝在头顶上方十丈处。饶是如此,也将四周的红色岩石映得更加妖艳诡谲。 在惊心动魄的火焰和满地焦黑之间,有一个干涸的洼地,想来便是蛟腾所说的曾种满莲花的湖泊,我心中颇有些内疚不安。湖泊旁有一只小巧的玉亭,亭中的玉桌上摆了几碟精致瓜果,当中一人白衣胜雪,侧身而坐,正在自斟自饮。 听到我的动静,他转过脸来,清雅苍白的侧脸上浮着淡淡的红晕:“凤歌儿,你来了!过来坐罢。” 被那似曾相识的容颜和温柔的声音蛊惑,我缓缓地踩着满地焦土,走进那小巧的玉亭,来到玉桌旁。四目相对的瞬间,我听得面前的男子一声叹息:“凤歌儿,你可知道,你这个样子真的很像她!我看到你的时候,就在想,她长成后,容貌定然就如你一般。特别是你的眼睛,一样的黑,一样的亮,就如同这世间最珍贵的琉璃,你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几乎以为,是她回来了,是她在看着我!” 这一瞬间,他是如此伤感脆弱,像烈火中一朵即将被吞噬的雪莲。而他对我的额外照顾和网开一面,也在这一瞬间一目了然。我听见自己安静地问:“那么,她是谁?” “她是落落,是我唯一的妹妹。两万年前,我和她都尚未孵化。彼时父王命人将我们置于雪山深处的冰室中。我与她在不同的蛋壳中,上千年与她日日相对,看着她从一团混沌日渐长成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小女娃。呵,彼时她还不会说话,只是日日用黑如琉璃的眼睛看着我,对着我甜甜地微笑。你可知她为什么叫落落?父王说,她的眼睛,好像天上落下的星辰一样。我天天盼着能早些出壳,去抱一抱她,听她叫我哥哥。然而那一刻到来之时,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夺走。这两万年来,我无时不刻不在想念她。当我终于有能力出去寻她,已经过去了上万年。这几千年来,我上穷碧落下黄泉,天上地下地四处搜寻她的踪迹,却毫无所获。什么天下霸业,什么蛟族复兴,于我何干?其实他们不知道,我只想找到我的落落,想听她叫我一声哥哥。”蛟腾望着半空奔腾汹涌的黄泉业火,幽幽地说。 我似懂非懂,某些事情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仿佛抓住了一丝亮光,却又模糊茫然。然而面前男子的悲伤如此清晰,令我心中酸痛,我自己都觉得诧异。 “凤歌儿,你知道么?全天下我都找过了,只除了天庭!那里布满了世间最强的结界,我的人用了很多种方法都无法混进去!所以,我一定要想办法,即使踏平天庭,我也要去找上一找!走到这鱼死网破的一步,我是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你知道么?”彼时,想来他对踏平天庭,定也是无一分把把握的罢。阿腾,想来彼时,你也已经早早预料到了这谶语般的结局么? “阿腾,你别伤心,我相信你妹妹一定如你一般,日日盼着与你相见。”虽然被他大逆不道的话吓得心惊肉跳,但我沾染了他的悲伤,依然出声安慰道。 “我不会放弃的。落落一定在三界之内的某个地方等着我,盼着我去救她。凤歌儿,在我找到落落之前,你能留下来陪我么?”他的眸子似沾染了璀璨的星光,定定地望着我。 我大惊,心神俱乱,嗫嚅道:“这可不成,我还要去找我的哥哥呢!如果我的哥哥找不到我,一定也如你一般急得疯了的!” “呵呵,凤歌儿,你真是天真,想来涉世未深吧。”面前的男子突然盯着我微微一笑,那笑容带着妖异和蛊惑,“你知道了这么多,难道你以为,我还能让你离开么?” 我骤然一惊,眼前仿佛突然有无数水晶碎裂四散,白衣胜雪的男子在璀璨无比的光华中幻化成成千上万个影子,我的眸子渐渐无法聚焦,脑中渐渐变得迷茫慌乱。 在意识彻底迷失前,有人用低沉魅惑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道:“你是落落。落落,我是你的哥哥,你终于回来了,我找你找得好苦。” 我心神飘荡,喃喃道:“我是落落么?我是落落。” 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正文 旌旗半卷鼓声寒(下)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一个男子用低沉磁性的声音娓娓地讲述着一个女孩儿的故事。随着他的讲述,那一幕幕场景在我梦中出现,我既是旁观者,又仿佛是参与者,那些事情,渐渐地好似变成我所亲历一般。 那个女孩儿姓蛟,单名一个落字,他叫她落落,他也叫我落落。 “在雪室中孵化千年,随着我们出壳之日的临近,那壳壁已经渐渐薄至透明,仿佛一个气泡一样晶莹,落落因此很害羞,从有了意识开始,她就用长长的头发将自己裹起来。此外,落落还很调皮,她虽然不会说话,但是那双眼睛,狡黠又灵动,我们心有灵犀,眼神的交流已经足够。我的血脉相连的妹妹,我爱她,就像爱我自己的眼珠。” 我感觉自己仿佛就坐在那个声音所说的透明的蛋里,害羞地用长长的黑发将身体缠绕,嗔怪地看着对面那只透明的蛋,那里坐着一个小小的男孩,他的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宠溺地看着我。 “那时候,天兵天将已经将雪谷层层包围,我们即使在深山的雪室里也有所感觉,这一次外面惨烈的战火和硝烟不同寻常。那鏖战似乎持续了数月,父王一直未来见我们,我隐隐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终于到了那一日,约莫过了子时,我被雪室外的异动惊醒,睁开眼便看见落落睁着惊惶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雪室的那扇玄冰门,透过那半透明的冰门,我看到了甬道里的火把,似乎蜿蜒无际,我们性本属水,尤喜冰寒,看见火光我们都狠狠地打了个哆嗦。我看到有一人脸贴在门上,似乎在细细思量这万年玄冰的破解之法。” “落落十分不安,我感觉到她的恐惧紧张,于是用眼神安抚她不要害怕,他们在外面看不见我们,且这万年玄冰的屏障乃是一道凝聚了父王最高功力的结界,即使能够操纵冰雪的大神驾临,一时也无法破解。然而,不到两柱香的功夫,我却惊恐地看到那人胸有成竹地一笑,开始作法,而那据说坚不可摧的玄冰门竟然慢慢地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缝……这个人得法力竟然如此强大!我惊呆了,恐惧攫取了我的神智,落落在壳里更是惊慌失措。我想拖了这么久父王还没出现,大概没法来救我们了,我们就要被这个人杀死了,如果和落落一起死掉,其实也挺好的。只是我还没有听到她叫我一声哥哥,人生未免有些遗憾。” “突然间,我们背后的暗门开了,父王的结拜兄弟蜃长老满身是血地冲了进来,他一把抱起我,迅速地将落落移到那水晶台的中间,做出原本就只有一个蛋的模样,然后转身就要从暗门退出去。我大骇,心急如焚,无声地在心中狂叫,落落,还有落落!我看到她瑟瑟发抖,琉璃般的眸子里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下,那泪水仿佛砸在我的心上,如此滚烫,我甚至能清楚地听到心尖被灼伤的声音。” 听着这充满痛楚的叙述,我亦入了魔障。在梦中我惊惶无比,仿佛置身那岌岌可危的雪室,面前冰门上蛛网般的裂纹越来越多,那万年玄冰之门仿佛瞬间就要轰然碎裂,而唯一能救我的人却将我移到了水晶台的中央,我在一瞬间明白了自己将要面临的命运。呵,要被抛弃了吗?我心里那满涨着的酸痛,就是被抛弃的感觉吗?我从未体会过的,痛苦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 “蜃长老却毫不迟疑地钻进了暗道,往前疾奔,‘世子,蜃安无能,此刻情况危急,实在无法再带上公主了。你们两个都是王上的血脉,但如果注定只能保住一个的话,那么,只能是你。’” “暗道的门轰然合上,最后一眼,我看到落落,我那可怜的妹妹,哀哀地伏在透明的壳壁上无声地望着我,我的心好像炸裂一般疼痛,我想仰天长啸,却叫不出来也哭不出声。呵,因为彼时我还只是一个蛋,我什么也不能做。在她的背后,玄冰门已经彻底粉碎,那施完法的天将已经孤身一人闯了进来,我没有看清他的脸,只记得他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 我亦看到了那男孩苍白的脸,他的眼睛血红,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他也经历着巨大的痛苦吧?我的哥哥,是那么爱我。那一瞬间,我决定接受我的命运,我哀哀地伏在蛋壳上,看他最后一眼,我的哥哥,如果牺牲我才能保全你,那么就让我来面对吧。 在我的眼前,暗道轰然合上。我猛然转身,眼前,万年玄冰门猛然碎成千片万片,那人身着银甲,带着满身杀气,踏着满地晶莹的玄冰碎片大步闯进来,他手握利剑,却面容模糊,只有一双深蓝色的眸子仿佛刻在我的心里。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记忆,到此时戛然而止。 “落落,哥哥对不住你,是哥哥无能,留下你独自面对那些天庭的爪牙,承受那些腥风血雨。落落,你可知哥哥也得到了惩罚,这两万年来,想到你承受的恐惧和哀伤,哥哥一日也不能成眠。好在天可怜见,我终于寻回了你,落落,你听见了吗?” “不,不是”我的意识突然剧烈地波动,神魂进行最后的挣扎:“我才不是落落,我不是!我是~~我是谁?” “呵,傻丫头。你若不是落落,又能是谁?你该醒了,我的妹妹。” 于是我醒来了,我成了蛟落,这琼华冰殿唯一的公主。我还有个哥哥,他叫蛟腾,是这里的王。在我睁开眼睛的瞬间,便看到他欣喜若狂的脸,听到他一声声地叫我落落,那声音中的狂喜,不知为何,轻易地就令我潸然泪下。 ~~~~~~~~~~~~~~~~~~~~~~~~~~~~~~~~~~~~~~~~~~~~遗忘的分割线~~~~~~~~~~~~~~~~ “哥哥,那日你和蜃长老走掉以后,我去了哪儿?那日进来的那个人是谁呢?我怎么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我刚刚醒来不久,觉得十分疲倦虚弱,几乎没有下床的力气,我的哥哥蛟腾便不许我离开那寒玉床半步,自己也哪里都不去,一直陪着我。彼时他正将一盅清香无比的果浆递给我,那果浆是淡绿色,入口香甜,令我一瞬间十分恍惚。这清甜甘爽的滋味,我似乎在哪里尝到过?待要细细思量,面前的男子却清风朗月地一笑,拿过喝空的玉盅,又细心地替我擦去嘴角的水渍:“慢点儿喝,又没人同你抢。”我的脸噌地红了。“哎呀呀,你可真是的,他是你亲哥哥,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心里头鄙视自己。 我的哥哥笑眯眯地看着我面红耳赤,又飞快地捏了捏我的脸颊:“当日蜃长老将我安顿好,就回去将你抢回来啦,只是那人太厉害,长老和他交手之时不小心伤了你,你一直昏睡到现在。落落,你可知你已经沉睡了两万年?” 我顿时尖叫一声,抱住了头:“什么?哥哥,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就已经这么老了?” 哥哥放声大笑:“胡说!我的落落明明还只是个小丫头!” 他的身后人影一闪,一位穿着乳白色烟纱裙的女子出现,仿佛被他的笑声吓住了似地,愣愣地站着忘记了要说什么,哥哥满面春风地回过头去:“冰仪,有什么事么?” 那个叫冰仪的女子呆愣了片刻,最终恢复了正常,她恭敬地低头道:“王上,蜃长老有要事禀告,现在正在大殿恭候。”哥哥点了点头,回头嘱咐我道:“落落,你在此等候,饿了或是渴了,便叫冰仪进来伺候。哥哥忙完了就来陪你。” 我微笑着对那清丽的女子招呼道:“冰仪姐姐,我是落落。”没想到她脸色大变,眼睛瞬间睁得老大,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我被她吓了一跳,低呼道:“冰仪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哥哥大喝一声:“冰仪,你做什么?莫非竟失心疯了?仔细吓着公主!”冰仪脸色苍白,眼神闪烁,终是低下头去:“奴婢失态,恳请公主恕罪!”我思忖她约莫是突然见我清醒了,有些不习惯,便笑着道:“姐姐无须自责,想是落落昏迷了两万年,突然醒了,吓着姐姐了,说起来落落还要向姐姐赔个不是。” 冰仪不语,将头垂得更低,哥哥心疼地摸摸我的头发,一声叹息:“我的落落这么乖巧,哥哥很心疼呢。”看我的眼神竟是深幽无比,却又茫然缥缈,令我无端端地一颤,心头微觉异样。 哥哥仿佛心情十分愉悦,脚步轻快地走了出去。 冰仪冷漠而恭顺地问:“公主有什么吩咐么?”我感觉到她身上那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心下十分疑惑,但又不便探究,只得绕开话题道:“姐姐,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没有?” 冰仪迟疑了一下,道:“王上没有同公主说么?要不还是等王上回来再亲自告诉公主罢?”见她冷漠而又推脱,我不由得有些郁闷:“姐姐怎么竟好似对我有成见似的!我方才刚醒来,哥哥还未曾得空同我说些什么。姐姐若是无话可说,就让落落一个人待着好了。” 冰仪咬着嘴唇:“奴婢不敢!我们这琼华冰殿在极南之地的天堑之下,仅有一条密道与外界相连,公主现在所住的,正是王上的寝殿。要说什么好玩的地方,这大约要令您失望了。事实上,殿里有书房、花园、画室、琴房并几个房间,玩乐之处却实是没有特别准备的。殿里平日就只有奴婢侍奉王上,有时候蜃长老会来与王上议事。”我惊诧道:“除了哥哥就只有姐姐一个人么?那可太冷清了!”直觉上,我喜欢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地住在一起。 冰仪道:“以前蜃长老也派过一些姐妹来侍奉王上,但是没过多久都被遣走了,王上喜欢清静。再说现在有了公主您,想必王上不会觉得冷清的。”我那清风朗月般的哥哥,生活可真是寂寞如雪。这所谓的寝殿,也就是一个天然的岩洞,所有装饰一应皆无,只有一张寒玉床稍显身份。我这个做妹妹的,该让他时时开怀才是。我心下叹息,暗暗地下了决心。 见我没有别的吩咐,冰仪告退了。我百无聊赖地躺了一会儿,突然想去看看蜃长老。我的记忆中,有那个人满身是血地冲进来救走哥哥的画面。我还记得他在最危急的关头,将我放到了水晶台的中央,希望牺牲我来保全哥哥。呵,我不怨也不恨他,甚至充满感激,即使时光倒流,我也仍然这么想。 不知道他看到我醒来,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我下了床,沿着那洞外的甬道,向尽头光华璀璨的大殿走去,离得近了,渐渐听到有两个声音在争执,一个是哥哥的,另一个低沉暗哑,想必是蜃长老。我稍稍凝神,正听得那位蜃长老叹息道:“痴儿!你如此,便能自欺欺人了么?她的来历如何,你当真能骗得了自己去?”我心中突地一跳,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只听得哥哥道:“安叔叔,这两万年来,阿腾因为落落的事,从未真心笑过。眼下能有一个落落在我眼前,叫我哥哥,即使这欢喜是镜花水月,阿腾也想饮鸩止渴。”那声音颇为凄切,有哀求之意,难以想象竟是那么内敛沉稳的哥哥说出来的。 蜃长老沉默了半晌,深深叹道:“阿腾,你有多久没有叫过我安叔叔了?罢了罢了,落落的事情,是我蜃安当年对不住她,也对不住你。如此,就让你任性一回罢。”哥哥语带欢欣:“多谢安叔叔成全!如无您当年相救,我们一族早已灭门,如此大恩,阿腾断不敢忘,安叔叔再莫提当年之事了。”蜃长老不答,只是一声长叹。 听那对话,蜃长老竟仿佛不太希望见到我似的,可这是为什么呢?哥哥又为何说什么“镜花水月、饮鸩止渴”之类的词?仿佛有不祥之意。我似懂非懂。 又听得蜃长老道:“前几日凤族的将领带了六千精兵过了天堑,云蟒已经去迎战了。那个将领,我记得两万年前曾领兵去过雪谷,委实骁勇非常,一时间云蟒竟困不住他。” 哥哥道:“难不成比龙族那小子还难缠吗?”蜃长老道:“倒也不是,龙族那小子,若非陷在我亲自布下的幻阵里,想必也是难对付得很。凤族的人来得突然,我来不及布下同样的幻阵,才让他们一时得了手。不过现下对他们是困还是防,或者是攻,老奴想听听王上的意见。” 哥哥没有回答,却突然扬声道:“落落,是你吗?” 正文 庄生晓梦迷蝴蝶(上) 作者有话要说:
搬完最后一章,下一章开始有新内容了!吼吼~我定了定神,笑嘻嘻地走了出去:“哥哥,是我!” 彼时我的眼睛却是看向蜃长老的。万万没有想到,这听来仿佛神力深不可测的蜃长老只是一个苍白瘦弱面目平凡的中年男子,此刻他裹在一身黑色的丝袍里,周身满是阴郁之气。他的五官令人过目即忘,只有一双深灰色的眸子眼神凌厉,此刻如电一般扫过我,随即面无表情地垂眸不语。 哥哥执起我的手:“落落,这是安叔叔。” 我选择性忽视他的莫名敌视,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安叔叔”,对面的中年男子漠然拱手道:“老奴不敢,公主直呼蜃安便可。”我一时有些尴尬。哥哥赶紧道:“落落突然醒来,安叔叔想来不太习惯呢。安叔叔,这里太过炎热,还请安叔叔遣人速速去寻冰蚕丝,为落落添置衣物。” 蜃长老眼神微动,终是答道:“遵命。王上,方才老奴所言之事?”哥哥看了我一眼:“无妨,落落并非外人,所有的事情都无须避她。”我心下感动,但是还是轻轻道:“哥哥和安叔叔既然有要事在身,落落还是不打扰你们议事了,我找冰仪姐姐带我逛逛去。”蜃长老终于抬头认真地看了我一眼,我向他微笑,一丝迷惑从他眼中一闪而过,快得几乎难以捕捉。我从哥哥手中轻轻抽回手,转身准备离开。 却见此时那大殿中央白水晶的宝座往旁边一转,一条地道赫然出现,一个身着黑甲满身是血的人从里面爬了出来,挣扎着向哥哥和蜃长老跪下大声道:“王上,末将马蜚有要事相禀!凤族的敌兵已经破了九宫归元阵,看情势竟是要闯进蜃长老亲设的十方幻境。云蟒大人遣末将来问,蜃长老是否紧急赶往十方幻境外布阵,防止他们与阵内龙族的人会合?” 蜃长老面沉似水:“真是越来越没规矩。马蜚,我且问你,千蝠是否又擅自离开千眼泽?你怎么进来的?” 那马蜚的右臂似乎受了重伤,血滴滴答答地滴在白玉铺就的地上,极为刺眼,我一阵头晕,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哥哥立刻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不悦道:“如此形容闯进大殿,马蜚,你好大的胆子!” 那马蜚抬起头来,却是一张血糊糊的狰狞面孔,他眼睛血红,看到我只是愣了一下,便转眼向哥哥磕头道:“王上,长老,当下实在是军情紧急!千蝠大人……确实不在千眼泽,末将擅自开了密道,甘愿受罚!但兄弟们死伤惨重,阵中千人,如今剩下不到百人,云蟒大人亦受重伤,若不派人增援,两个时辰内必全军覆没!” 蜃长老皱眉道:“云蟒的九宫归元阵怎地如此不济事?区区六千人,拦了三日都拦不住?” 那马蜚道:“云蟒大人遣末将向王上和长老请罪,欺瞒之罪!那九宫归元阵,其实阵法并不完整,皆因那第九宫的法器幻海莲音……十多年前就已经被盗,至今下落不明,因此、因此阵法只有五成法力。此前云蟒大人有些轻敌,以为即便如此也能完胜,故而……故而……” “混账!云蟒这混小子!幻海莲音乃王上亲自炼化,失了这么久居然都不来禀报,想来是活得不耐烦了!”蜃长老听完马蜚的禀报极为震怒,抬手重重地拍在旁边的水晶墙上,大块大块的晶簇瞬间掉下摔成齑粉。 哥哥亦有些动容:“马蜚,云蟒当真将幻海莲音丢了?” 那马蜚重重地磕了个头:“末将万万不敢欺君,云蟒大人称事后愿意服罪领罚,眼下情势危急,还请王上和长老早做决断!” 哥哥道:“长老,事已至此,幻海莲音的事情以后再议,眼下就让云蟒先撤退,让凤族的人进阵吧。长老的十方幻境,可还能再挡六千人么?” 蜃长老的怒容慢慢敛去,傲然道:“王上放心,老奴即刻前往,加上老奴内丹为法器,定能为王上挡住他们。不过依老奴看,眼下仅是守怕是不行了,天庭此番铁了心要剿灭我们,这仗少不得要打。吃掉这一万多的兵力后,想必天庭将派重兵来袭,王上近来恐怕要将在外的兵力陆续收回来,费心整合一番,要打就打个轰轰烈烈。” 哥哥道:“长老放心,当下我们以极南之地的五万兵力对一万,胜算依旧很大。至于后续的兵力布置,我自有打算。” 蜃长老点了点头:“如此,老奴便去了。”便令马蜚先行,两人迅速地消失在水晶宝座下的地道中。 看着地面马蜚留下的血迹,我有不可遏止的眩晕。哥哥安慰我道:“落落,你脸色很不好,可是受惊了么?去寒玉床上躺会儿可好?哥哥陪你说说话。” 我点了点头,心里惊疑不定。什么凤族,什么幻海莲音,我竟仿佛在哪里听过似的?可哥哥说,两万年来我明明一直躺在这里,这种奇怪的熟悉之感又是如何产生的呢? ~~~~~~~~~~~~~~~~~~~~~疑惑的分割线~~~~~~~~~~~~~~~~~~~~~~~~~~~~~~~~~ 陪我休息了两个时辰,哥哥告诉我有事不得不离开琼华冰殿。我备感无聊,让冰仪陪我四处闲逛。这个地下宫殿并不大,不到一个时辰就可走遍,给人最深的印象,便是到处都是玲珑剔透熠熠生辉的水晶,果真当得起那“琼华”二字。然而这宫殿因处于那足以焚魂烧魄的黄泉业火之下,委实酷热难当,连平日所饮之水都带有浓烈的硫磺气味,说是冰殿实在牵强了些,嗯,姑且当它是一种美好的愿望罢,仿佛叫了这名字,便能带来一丝儿冰凉之意似的。 我穿着和冰仪一模一样的衣裳四处走动。哥哥说冰蚕丝极为难得,可能还要等上几日才能为我添置新装。这我倒是丝毫也不介意,这衣裳的款式虽然是婢女所穿,但是简洁大方,行动方便,我还蛮中意的。 那遍地焦土的花园在奔涌肆虐的黄泉业火下极为凄凉,冰仪告诉我说,此前花园上方所设的结界出了点小纰漏,黄泉业火倒灌进来,将满院花草都烧没了。“以前花园里种了不少兰花、紫竹等奇花异草,甚至还有一池世间少有的千瓣青莲,便是天上瑶池都见不到此等奇葩……每一株都是王上亲手植下,不知耗费他多少心血,只可惜……一场大火,全给毁了!”冰仪小声地在我身后说。我不经意地回头,竟发现她看我的眼神怪异,带着愤愤然,在妖艳火光的映衬下,竟有些儿狰狞之气,唬了我一跳。 然而瞬间她便恢复了恭顺,柔声道:“这里太过酷热,眼下又只是一片焦土,公主还是莫要久留。不如去书房等着?那里有不少珍奇的书籍,想必可为公主解闷。”那一瞬间的怨愤眼神仿佛只是我的错觉。 我虽疑惑,但还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如此也好。” 在书房消磨了一个时辰,冰仪来告诉我哥哥回来了。我回到大殿,发现他还带回来一个身形娇小玲珑的婢女。此刻她头顶一筐翠绿的鲜果,袅袅地站在哥哥身后,见到我便跪下将这筐鲜果奉上,口中道:“奴婢冰兰见过公主。此乃王上亲手采摘的翠玉桃,请公主享用。”我一惊,再看哥哥果然仿佛有些倦意,原本纤尘不染的冰蚕纱衣,袖口和下襟竟然有些灰泥,但他看着我时眼角眉梢俱是温柔笑意:“落落,我见你仿佛挺喜欢饮这翠玉桃汁的,便出去摘了一些。这里平日太闷,怕你无聊,便多添个婢子陪着你,你可喜欢?” 我的眼眶慢慢泛起酸热:“哥哥,你为何对我这么好?”好得我的心都开始痛了,钝钝的,有些纠结。 “傻丫头!你是我失而复得的珍宝,不对你好,却对谁好去?”哥哥的眼神如水晶一般清澈透明,温柔地看着我。呵,你说我名叫落落,因为好像星光落在了我的眼睛里,而彼时在我眼中,你的眼睛才是那天上的星辰。 ~~~~~~~~~~~~~~~~~~~~~~~~~~~~~~~~~~~~~~~~~~~~~~~~~~~~~~~~~~~~~~~~~ “哥哥,为何那龙族凤族要对付我们?如今到底是何等形势?我昏睡了那么久,醒来什么都不知道,还请哥哥告之详情,否则落落寝食难安。”我坐在书房里,一边饮着甘甜芬芳的翠玉桃汁一边问。 哥哥把玩着我的头发,漫不经心地道:“落落不必担心,这几日确实颇不太平。今日你也听安叔叔说了,如今天庭铁了心要将我们斩草除根,又不想动静太大,闹得三界八方皆知蛟族血脉尚存又起兵乱,于是才秘密地从龙凤两族抽调了兵力,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围剿。可惜天帝老儿未免小觑了我们。哥哥这些年在这瘴气横行的极南之地,也算闯出了一片天地,零零总总也有十万兵力,便是天庭倾力来袭也是不惧的。” “我们眼下是公开与天庭为敌了么?”我追问道。 “算是吧。落落,昔日我们蛟龙一族住在极北之地,如今的天帝老儿帝弘,伪称父王叛乱,几乎将我们灭了族。父王备受折辱,惨死在剐龙台,连神魂都被击碎,永不能再入轮回。你……亦受了重伤,我与蜃长老拼死才逃过一劫,带着你直到逃到这极南之地,住在这黄泉业火之下,方才掩盖了行踪。大约天帝也未曾想到,我们性属冰寒,竟能在此地存活罢!如此滔天血恨,若是不报,如何有面目存活于天地之间?我们与天庭,这一战是绝不可避免的。”哥哥面色阴冷,眼睛慢慢变得血红。 “哥哥,我们的父王当年……到底有没有叛变?”我悚然而惊,蛟王被生剐的那血腥场面,仿佛就在我的眼前。是谁?谁曾经告诉过我那惨烈的一幕? “哼!所谓叛变,不过是帝弘那卑鄙无耻的小人,为了一场屠杀胡乱找的借口罢了。我们蛟族乃是龙族的旁支,但天性高傲,不愿屈身湖泊河沟,很早就举族迁往极北之地的雪谷定居,经过几十万年的繁衍生息,已经有了几万族人。蛟王之位传至我们的父王蛟汶,已经是第五代了。那片世人眼中的苦寒之地对我们而言乃是世外桃源,我们还在蛋里的时候,你还记得父王每次来看我们说过的话吗?” “不~不记得了。”我嗫嚅道,同时觉得自己很混账,因为父王说过些什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甚至连他长得什么模样,也是一片空白,还是刚刚哥哥说了他的名字,我才知道原来父王名讳是蛟汶。 “唔,落落不必自责。”哥哥仿佛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尴尬地笑了笑:“你受过重伤,能够醒来已是万幸,如何能够记得未出壳时的事情?倒是哥哥疏忽了!” 他垂下眼帘,缓缓地道:“落落你不记得,但是我却记得清清楚楚。当年父王每次来看我们,都要殷殷地叮嘱,‘阿腾,落落,我的孩子,你们要记住,雪谷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地方,我们蛟族的宗庙社稷尽皆在此。等你们长大后,这里的一切将由你们来守护。’他是那么热爱雪谷和族人,只想好好守着这一切,断然不会愚蠢到以蛟族区区一万兵力叛乱天庭,以致招来灭族之祸!” 我惊惧不已。“哥哥,难道父王是被天帝陷害的么?我们小小的蛟族,只偏居在雪谷一隅,何至劳动天兵天将要将我们斩草除根?” “陷害?不,不是陷害。天帝也只是顺水推舟而已,而这一切的起因,不过是因为一个女人。”哥哥清朗俊逸的面容变得扭曲和狰狞。 “一个女人?”彼时我的大脑已经无法思考,几乎是无意识地问道。 “那个女人,就是生下你我的人。” 我手中的玉盏啪地落了地,碧绿的果汁溅了我一身。我恍然不觉,一把抓住哥哥的手:“我们的娘亲,难道竟还活着么?” 哥哥冷笑道:“她自然好好地活着。若是见了面,你我可以尊称她一声锦妃娘娘。呵呵,她如今是天帝宠爱的侧妃,闺名唤作红锦。不过,生我们的那时候,她还叫做素绫。” 正文 庄生晓梦迷蝴蝶(中) 仿若晴天霹雳,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无比:“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对了哥哥,你从未提到过我们的娘亲,我也不记得在蛋里的事了,她彼时可曾来看过我们?而为什么我们的爹会被天帝生剐,我们的娘,却会成为天帝的宠妃?”有一个答案在我心头已经呼之欲出,我的血慢慢地涌上头顶,我迟疑问道:“是不是那天帝为了强占我们的娘,才害死我们的爹?” “天帝虽然卑鄙,倒还不至于如此昏庸无耻,要不然他也不会在那御座上坐了这么久。”哥哥俊逸的脸庞上此时显得冷酷无比,咬牙切齿地冷笑道,“落落你记着,永远不要叫那个女人娘亲,她不配做一个母亲,因为害死父王的罪魁祸首,就是她。” 人人都道两万年前居于极北之地的蛟龙一族突然叛乱,那蛟王将天下九州一夜之间冻成冰城,害死三界生灵无数,枉死城内新死的冤魂挤得水泄不通,怨气冲天。然而最终邪不压正,那叛乱的蛟王终被天帝生擒,千刀万剐于剐龙台,最后一缕神魂都被击碎,真真正正灰飞烟灭,再不能入六道轮回。蛟龙一族也因此灭了族,消失于世人眼中。 白云苍狗,红尘悠悠,那原本默默无闻几乎逍遥三界之外的蛟龙一族当年为何突然叛乱?那蛟王又为何迁怒天下无辜生灵,造下如此深重的杀孽?两万年的时光不过如白驹过隙倏忽而过,然其个中缘由却隐秘如沧海遗珠,亲历者或死或藏,渐渐地无迹可寻。 然而毕竟还有死里逃生的人,尽管日日只能苟活于焚魂烧魄的黄泉业火之下,但却依然记得那惨烈故事的最初。 掀起了两万年多前三界八方腥风血雨的那场大戏,其实有一个十分俗套而简单的开头,俗称楔子。只是这楔子不但并不血腥,还颇有些浪漫甜蜜。 蛟族年轻的王蛟汶当日在雪谷外打猎时救回了一个自称素绫的女子。这素绫十分地不同寻常,虽是凡人,却也脱离了六道轮回,成了长生不死的半神之身。然而这却还不是她最特别之处,凡人修成半神虽然极难,却也不罕见,她的异常在于她的来历——她竟是从诡秘难测的魔君无涟身边逃出来的。 素绫告诉蛟王,自己乃是被魔君无涟的属下从凡间抓至魔界,成了他的侍女,此番乃是趁其不备逃出来的,万一被抓回去就只有死路一条,恳请蛟王收留。蛟王正是满腔热血的年纪,见其弱质纤纤,又千真万确是个凡人,便动了恻隐之心,不顾结拜兄弟蜃安的反对将她留在雪谷。五百年后,他们成了亲,再五百年后,素绫为蛟王诞下了一对双生子。蛟王欣喜若狂,阖族狂欢一日一夜。然而第二日等他从宿醉中醒来,本该娇娇弱弱躺在床榻上坐月子的素绫却不见了。 蛟王平素就将这个弱不禁风的凡人娘子爱到了心尖尖上,素绫一失踪,蛟王便也跟着入了魔障,将族中事务全丢给蜃安,自己上穷碧落下黄泉四处寻妻,可素绫却仿佛凭空蒸发了一样踪迹全无。蛟王甚至历尽艰辛潜入魔界,因为他一直认为素绫极有可能是被魔君抓回去了。第三次潜入魔界的时候,蛟王遇到了魔君无涟。无涟告诉他,素绫不在魔界,他从未派人抓过她。 他哪里知道,在他苦苦寻找,为了素绫的安危整夜难眠的时候,那个凡人女子却是在高不可攀的天界,正在向天帝宠妃的道路迈进。那时候,她已经不叫素绫,而是红锦。 又是一千年弹指而过,蛟王已经完全灰心丧气。他唯一的慰藉便是那一双儿女,他们已经成形,即将破壳而出。 这时候,红锦已经成功地成为了天帝的侧妃锦妃,这可怕的获宠速度令九天诸神都瞠目结舌。这一切发生在天庭,远在极北之地的蛟王自然不知情,直到次年天兵天将驻扎到雪谷外,他才知道天帝帝弘派兵围剿自己,罪名是“勾结魔界叛乱”。 这莫须有的罪名,蛟王自然不认,为了守护自己的族人,他拼尽一身修为,将天下九州一夜之间冻成冰城,天兵天将折损大半,然而凡间也因此受到牵连,生灵涂炭尸横遍野,那枉死城中新添了冤魂无数,夜夜啼哭怨气冲天,眼见着就要将地府的重重结界冲破,连带着地府之中封印着上古妖魔的神印也有异动。十殿阎罗大骇,齐齐上天庭告御状。 天帝自是无比震怒,此时这蛟王有没有与魔界勾结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这小小蛟龙竟有翻天覆地之能,竟能令三界大乱,此番若不除之,日后必成大患。于是天帝在三界之内征集十万神兵,将那小小雪谷围得铁通也似,几日内就将蛟族四万三千八百族人屠杀个干净。蛟王蛟汶誓死不降,最终修为耗尽,被一条困龙索捆成一根棍子,一路拖上天庭,灵霄殿上匆匆受了审,当日就被押上了剐龙台,剐成一根白骨,永世不得超生。 “这和……锦妃有什么关系呢?”我问哥哥。 哥哥眼神阴冷:“当初正是这凡人出身的锦妃娘娘,向天帝帝弘告密,称父王勾结魔界叛乱。我们的父王一死,锦妃当仁不让要居头功,因此一跃成为天帝侧妃中最得宠的一位,若非一直没有子嗣,如今她大约早已不必屈居侧妃之位了。” 此时我猛然看到哥哥左胸的白色纱衣里,竟透出一丝诡异的红光,慢慢地,那红色越来越妖艳欲滴,哥哥捂住左胸,苍白的脸上有难忍的痛苦之色:“落落你看,这就是天帝要找的那蛟族勾结魔界的信物,幻海血莲。大约是那女人逃离魔界的时候从魔君无涟那里偷来的,而她在弃父王和我们而去之时,竟将它种在了我的身上!呵,那时她大约就想好日后要陷害蛟族了,只是她千万万算也未曾算到,千钧一发之时蜃长老竟能将我救走罢!可笑彼时那些天兵天将将雪谷翻了个底儿朝天,也不曾找到这父王勾结魔界的证据;更可笑的是,即使无凭无据,父王和我们的族人也不曾多活一日!” 刹那间,他的左胸红光大盛,一朵千瓣血莲的轮廓慢慢地显现,而他那双总是温柔的眼睛,也渐渐变成妖异的血红:“这来自魔界的幻海血莲种在我体内这么多年,我已经成了半魔之身。虽然炼化出法器幻海莲音,但是血莲本体终究不能完全为我所驾驭,日日反噬,不知何时我便会完全入魔。而入魔之前,我一定要尽我所能为父王和族人报仇,纵然灰飞烟灭也在所不辞!” 眼见那血莲红光妖艳如血,令他周身邪气萦绕,小小书房令人喘不过气来,我骇然失色:“哥哥如何有此不祥之语?你要记得,无论何时你还有我,还有蜃长老,大家相依为命在这里挣扎着活了两万年,难道不是为了更好地活着么?我~落落沉睡了两万年才得以醒来,难道是为了看着哥哥你灰飞烟灭的么?” 彼时我也不知道在自称落落时突然要停顿,但此番话句句出自真心所想。我以为那滔天血恨固然要报,但若是以历经千辛万苦才得以存活的生命为代价,纵然不报也罢。背负着这么沉重的血仇苟活到现在,能继续更好地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倘若因为报仇枉送了性命,不但对不起拼命救出蛟王血脉的蜃长老,也对不起枉死的蛟王和族人。想必他们也不愿意为了再也不能复生的生命,再有无谓的牺牲罢。 面前邪魅横生的男子闻言微微一震,眼中的戾气慢慢散开,胸前的血莲也逐渐隐去。他静静地看着我,眸光浮动,晦涩难懂,最终却忽然展颜一笑,那笑容纯净如同水晶。他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呵,落落,你说得对,眼下这琼华冰殿有了你,哥哥自然要珍重自家性命,否则在这世上,还有谁能护你周全?” 我扑通狂跳的心此时才逐渐平复,然而一丝隐忧却挥之不去,这幻海血莲最终真的会让他完全入魔么?如果入魔,以后会变成怎样呢?嗜血成性还是大开杀戒?我真的担心届时他会无法控制自己的魔性,贸然复仇,更担心他因此枉送了性命。 呵,彼时,我是真心诚意地将面前这个男人当作了我的亲身哥哥,满心满眼都是疼惜和焦虑。那一场迷离璀璨的梦境,入戏太深的何止是他,也有我。而多年后,当我只能模糊地回想起这个场景,想起似乎曾有这么一位苍白优雅、皎皎如月的男子,怜惜地看着我,为我展颜一笑,璨如水晶,而那时候天地之间,碧落黄泉,已经再也找不到他的一丝儿踪迹。 终究是,一语成谶。 正文 庄生晓梦迷蝴蝶(下)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于这几日的断更,凤要解释!最近很多亲给了评,给了自己的意见,凤每一条都认真看了,认真想了,最后的结果是……我乱了,真真心乱如麻,对于下面原本设定好的情节,突然好像又不那么确定了,我想把亲们的意见,综合到情节离去!思来想去就拖了段日子!对不起各位亲,我这就补上~~唉,写一步算一步先,越想越乱~~不说了,各位周末愉快!!!冰兰袅袅地来到我面前,手中托着一个白玉盘,盘中是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纱衣,虽然素到极致,却晕染着一层淡淡的光华,仿佛凝结着千年不散的寒气,观之即令人通体生凉,心旷神怡。冰兰笑着道:“公主,蜃长老遣人送来冰蚕丝所制衣物。王上遣婢子给您送来。” 冰兰虽然刚来琼华冰殿,但待我委实比冰仪亲切尊敬许多,俏丽的面容整日里都是笑眯眯的,令人心生亲近之意。而冰仪自打冰兰来此,就不大出现在我面前,专心伺候哥哥去了。我自是乐得如此,只因本能感觉冰仪对我似乎有些莫名的敌意,故而凡事越发依赖冰兰。 此刻冰兰手脚伶俐地为我脱下身上的寒蚕丝纱裙,口中还絮絮地说道:“公主,王上真是太宠爱您了。想必您也知道,这冰蚕丝世间罕见,一只冰蚕王数千年拢共才能吐出半尺冰蚕丝,王上自己也就得了一身,如今他命人寻遍三界,给公主您寻来的冰蚕丝,不但做了两件长裙,还做了流苏、披肩和面纱。想来几千年内,这世上再无人可以凑齐足以制衣的冰蚕丝了。” 说话间她小心翼翼地拿开头两层纱裙后,白玉盘上赫然出现一抹淡雅至极的紫色,氤氲竟似水雾一般,冰兰轻轻地抖开:“王上想是担心白色纱裙太素,因此命人请织婆将流苏和披肩染成这极清淡的紫色,公主可知织婆原本是天庭的御用织女,因犯了天条才堕入凡间,请动她可是天大的不易。这紫色如霞如雾,世间断无第二人能够染出。公主可欢喜?” 我的手轻轻地拂过那抹迷醉人眼的淡紫,感受着指尖的沁凉,仿佛听见那清朗苍白的男子轻轻地问:“落落,你可欢喜?”一时之间百味陈杂,竟怔怔地不能成言。他的小心呵护万千宠爱,不知何故总令我在感动的同时心头沉重。 冰兰服侍我穿好新衣,为我挽了个望仙髻,最后在发间插了一支紫水晶精心雕成的芙蓉钗。穿戴整齐后,她绕着我走了两圈,满眼惊艳之色,啧啧赞道:“公主真是瑶池仙子一般的人物……不,婢子觉得,您比那九天仙女还要美上三分!这冰蚕丝素到极致,有织婆染的紫色流苏相称,不想竟能衬出如此超凡脱俗的气质来,王上品味果然不一般!” 我有些发窘,笑道:“冰兰姐姐真如吃了蜜糖一般。莫非姐姐你竟见过瑶池仙子么?”冰兰拍手笑道:“您可别说,婢子还真见过!公主可知,婢子原本是服侍明姬仙子的。明姬仙子乃是四大神使中的第三位,公主还没见过吧?日后若是见了,公主万万不要诧异仙子如今的鹤发鸡皮,她对此忌讳得紧。两万年前,仙子可是天帝宠妃中的第一人,因犯了过错被毁去了容貌,后来机缘巧合才来投奔王上。但她府中,还存有当年盛宠正隆之时的画像。婢子原本以为,仙子当年的容貌可算冠绝天下了,可如今看来委实比不上公主,尤其是这清丽出尘的风姿,是万万及不上的。” 我抿嘴笑道:“姐姐莫要取笑落落了。天下之大,美人多如浮云,姐姐若是多出去走走,想必就不会说出此番话了。对了,姐姐可是一直服侍那明姬仙子的么?哥哥的手下,都有哪些惊才绝艳的人物呢?” 冰兰俏丽的脸庞顿时神采飞扬:公主,这您可算是问对了人!王上眼下手握十万重兵,手下四位神使最得倚重,头一位就是蜃长老,他乃是王上的左膀右臂,为王上统领精兵和其他神使,并协助王上处理重要事务;第二位是云蟒大人。云蟒大人也深得王上器重,王上将炼化的法器幻海莲音交与其保管,云蟒大人因此亲设足可缚神的九宫归元阵,他乃是王上手下第一员猛将;第三位便是明姬仙子。仙子在天庭时乃是主管花界的上神,目前依然能够操纵世间植物,擅长以自然万物为法器。极南之地这漫天遍野的毒瘴,便是仙子的杰作;第四位乃是守护千眼泽的千蝠神君,神君为王上扼守进入琼华冰殿的唯一出入口,乃是御敌先锋。” “那哥哥的兵力~又是从何而来呢?而你和冰仪姐姐又何以来此?”我问。 “若说这十万兵力的出身,那就比较杂了。这地方远离三界之外,神仙也管不着,原本妖魔横行,自立为王的竟有上百之多,又各自统领数百精怪,经常发生混战。王上和蜃长老花费上千年的时间收伏了其中大部分,拒不服从的或死或逃了。此外还有三界流放到此的,也有各界慕名来投奔的。而我们这些婢女小奴,都是三界中无父无母的孤儿。婢子真身原本是一株生在荒野的兰花,努力修炼了两百年但仍是无法窥得天道,法力低微,一日本体险些被成精的牛妖给吃了。亏得明姬仙子从牛口中救下我,从此便来到极南之地。冰仪是王上捡到的,故而情分更深些,她一直贴身伺候王上。两万年来,这里虽然偏僻蛮荒,但皆因有王上统领,再无混战,大家渐渐觉出日子的盼头来,不再自暴自弃,自甘堕落,方才能够活出人样,因此对王上皆是忠心耿耿,肝脑涂地。” 我若有所思。他们知道哥哥和蜃长老心中的血海深仇么?他们可明白,哥哥要带他们走上的是一条不归路么?然而这些话终究不方便对冰兰说,我笑一笑:“姐姐可知我哥哥现在哪里?” 冰兰犹豫道:“好像是蜃长老遣使来请,王上今日一早便去了十方幻阵外督战了,此时大约已经去了三个时辰,走时吩咐奴婢好生伺候公主。” 我霍地站起来,焦急道:“是不是前方战事吃紧,蜃长老抵挡不住了?” 门外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落落无须担心,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话音未落,一道俊秀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我那一日未见的哥哥唇角噙着笑意走了进来,在看到我的瞬间,他的眼里明明白白地闪过惊艳,灼灼地看了我半晌道:“这身衣裳当真称你。”在他灼热逼人的目光下,我羞涩地笑了一笑:“冰兰姐姐说了,这冰蚕丝极为难得,多谢哥哥为我寻来。” 哥哥原本苍白的脸上难得地有一些红晕,我想大约是方才走得急了些,立刻起身为他倒了一杯碧玉桃汁:“哥哥且饮一杯果汁解解乏。落落其实对于穿着并不太在意,如今战事吃紧,这些小事,原本不该此时令哥哥费心的。” 冰兰极善察言观色,见我们仿佛有要紧的话要说,对我们行了个礼便默默地退下了。 哥哥沉默了片刻,终是叹道:“既是小事,便也无妨。只是落落,你委实太过懂事了些。我该拿你如何是好呢?” 我闻言奇道:“哥哥何出此言?既是同胞,便是血脉相连,兄妹一体。落落只恨自己无能,不能为哥哥分忧,心下颇为不安。” 哥哥眼神竟有些闪烁,最终抬手为我正了正发间的紫晶芙蓉钗,一时气氛竟有些尴尬。 正在我觉得有些莫名压抑之时,哥哥突然出声道:“落落,就这两天的功夫,她应该就会来了。届时你跟着我一起去见她罢。” “她是谁?”我脱口问道。 “是锦妃。你可知,其实最怀疑当年斩草未能除根的人,不是天帝,而是她。不,应该说,其实帝弘尚是半信半疑,而个中内情以及你我的存在,她是最清楚不过,因此她是笃定的。当年族人的尸体中不曾找到我们,而幻海血莲也不曾被发现,她自是知道我们逃脱了。这么多年来,她不会无所动作,只是没有找到我们而已。今日阵中,不慎走脱了几个凤族的小兵,大约会迅速将所见报上天庭。锦妃一定会抢在天帝调查之前亲来探个究竟,想来她还打算趁着天帝不曾洞知她当年的所作所为之前,先除去我们!” 我只觉得浑身发冷。虎毒尚且不食子,难道世上真有如此蛇蝎妇人,连低等牲畜都不如,一定要逼死亲身儿女才算完吗? 哥哥仿佛看出我心中所想,亦是满面寒霜:“落落,你我都不该再对她抱有幻想。我从未见过她,但是这些年,我的人也在四处打听。虽然消息零碎,但也能够拼出个大概。这锦妃与魔界之间,大约很有些仇恨。我们蛟族,是为她的个人恩怨陪了葬,我们的父王,千真万确只是她利用的工具罢了。当年她想对付魔界,岂是我们小小蛟族能够做到的?于是她便想成为天妃,利用天帝,但想做天帝的妃子,成过亲又生过孩子这样的事情怎能为人知晓?于是便将我们阖族灭了口。” “这两万年来,她这些年也没有闲着,撺掇着天帝做出了很多挑衅魔君的事情。你可知六界之内,唯有魔界与天界不相上下,第一任天帝与第一任魔君,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只是当时的天帝年长少许罢了。开天辟地以来,历任魔君都给足天帝面子,看起来亦是以天庭为尊,实际上魔界的实力比之天界不相上下。不过这些年来,魔界大受天庭压制,魔君不少手下都愤然不平,萌生反意,奇怪的是那魔君无涟倒是一再忍让,对天庭的挑衅竟是置之不理,而锦妃这边却是变本加厉,步步紧逼。如此搬权弄事,天庭不少老臣都对锦妃颇有怨言,魔界中人更是恨其入骨。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若是被人抓了什么把柄,想必她自己也很清楚下场,你说,若是她来此地,会是来找你我重续母子之情的么?” 我心下一片惨然,再看哥哥,脸色也是苍白无比,两人都是心如死灰的模样。沉默了片刻,我下定决心道:“哥哥说得对,这件事得先有个了断。等她来了,我跟你一起去见她。我真想看看她是什么样的女人,会以什么面目出现在我们面前。” 正文 峰回路转不见君(上) 漫天漫地的毒瘴之内,已经启动多日的十方幻境依旧缓缓地运转,困着上万的龙兵凤将,却也不见任何颓势。这十方幻境乃是蜃长老亲设,需要足足一万人方能布阵。说是阵法,其实它又不仅是阵法,其中大有乾坤。阵内天上地下,四面八方,处处布满神兵鬼将,有真刀真枪,亦有幻术幻境,若是被困其中,断然无处可逃,无处可遁。 这十方幻境内自成天地,无限大,无限小。那仅仅千人组成的九宫归元阵与之相比,实在不能及其一分。来此之前哥哥告诉我,蜃之一族,向来擅长编织幻境,即使一只未窥天道、毫无法力的蜃,也能轻易地于吞吐之间幻成穷极华丽、气象万千的海市蜃楼。更何况蜃长老修行五六万年,幻术早已通神。此番若非九宫归元阵被破,又兼来人皆是天兵,其中还有两万年曾带兵围剿过雪谷的凤族将领,蜃长老断然无须将最为宝贵的内丹作为法器置于阵内。 我站在阵外,眼见得那幻境内隐隐人仰马嘶,战火奔腾。阵内之人,困在无限的战争迷境之中,不得逃脱,不得往生,不知何故心内莫名焦急:“哥哥,这十方幻境,是要将阵内之人尽数杀死,才能停下来么?” 我的哥哥蛟腾彼时也正面色凝重地看着阵内,尚未来得及回答,他身后那满脸褶皱的明姬仙子却已经抢着回答:“那是自然!这些天庭的爪牙死有余辜,莫非公主以为长老耗尽心神的十方幻境,乃是为着天庭操练兵勇所设的?” 这佝偻着身子,却身着粉红的烟罗裙、扎着双螺髻的怪异老太婆便是明姬仙子。她见到我的时候满脸惊异,当我取下面纱,哥哥说出我的身份之时,她更是脸色突变。我暗自猜测,大约是她没想到我会突然醒来的缘故罢。此刻她语带尖刻,我想到冰兰姐姐说过,明姬仙子本是天帝宠妃,因犯了过错而被毁去容貌,她对天庭的憎恨怕是极深,心下便有些了然。 然而我委实担心阵中之人的生死。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未离开过琼华冰殿,自然也不识得外人,但是眼下我却强烈地感觉,我竟然暗自祈祷他们能够逃脱……我想大概是我不曾见过真正的刀光剑影的缘故,见不得血淋淋的杀戮。而瞧在他人眼中,约莫只是小姑娘家的慈悲心肠罢了,思及此我便有些自嘲,强压下心头的不忍。 “现下还不到杀他们的时候。这些兵力乃是天帝从龙凤二族中调遣而来,并非正宗天兵天将。天帝狡猾,这些兵力只是试探,并未完全指望靠他们成事。如今我们且将他们困在这里,慢慢消耗。看那天帝老儿要如何粉饰太平,下一步又该如何动作。”哥哥说。 我堪堪松了口气。 哥哥突然转头问道:“云蟒,那幻海莲音可有下落了?” 一袭黑色战袍的云蟒神君一直沉默地站在我们身后。这个男子五官精致妖冶,以致有些雌雄莫辩,一双狭长的琥珀色眸子深不可测。此前九宫归元阵被凤族精兵大破,作为主将,他也受了好些内伤,且失去了一条臂膀。此刻他那绣着金色云纹的战袍左边的袖管空荡荡的,兀自在风中鼓荡,看着有些悲壮。听得哥哥问他,他苍白着脸恭敬地单膝跪下:“王,已经着人去查了,想来很快就能找回!” 哥哥缓声道:“只要当真存心去找,还是很容易的。云蟒,你做事素来稳妥明白,本王很是欣赏。此刻大敌当前,重要的是将东西找回来,别的事情都是小事,日后再定夺无妨。本王不是睚眦必较的小人,你可不要为了遮掩什么,而误了大事。这么说你可明白?” 云蟒光洁的额上,忽然就有了细细的汗珠,他叩头道:“属下明白了。” 哥哥道:“你重伤至此,留在此地也不堪大用,如此便去吧。给你三日时间,三日之内,九宫归元阵一定要重新列阵。” 云蟒领命而去。 哥哥看了一会儿阵内,便问明姬仙子道:“蜃长老何在?” 明姬仙子道:“内丹在幻境内,故而长老选了一处隐秘所在施法。”哥哥点了点头:“那么,有劳仙子在此看护幻阵。这几日,怕是有仙子的故人要来,仙子万万不可大意了。” 孰料那明姬仙子反应剧烈,闻言顿时咬牙切齿地跳将起来:“王说的故人,莫非是红锦那个贱人?”哥哥微微点了点头。明姬仙子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立时变得十分狰狞:“王上放心!老身就是死,也要拖着红锦那贱人一起。” 哥哥道:“我自是放心仙子的,只是仙子莫要意气用事独自对付她。这两万年来,想来她的修为已经今非昔比。如有异常,还请仙子速速禀报。”明姬仙子低头称是。她的眼睛已经变得血红,充满仇恨,令人心惊胆寒。 带着我了解了眼下的形势,见过两位神使之后,我便跟着哥哥回了琼华冰殿不提。回去后,哥哥让我早些歇息,自己却独自在书房坐了很久。我半夜醒来找水喝时,尚且看见他坐在书房里沉思,挺拔的背影如同雕塑一般。 想来,与天庭之间的一场大战,已经无法避免。我心头怆然,不管结局如何,哥哥,即使败了,你也还有我,我们大不了换个地方生活下去。此前没有我,因此任你入魔太深也无人相劝。如果这次过后我们还有机会重新开始,我宁愿我们永远不再提复仇,隐姓埋名度日。 到了第三日,明姬仙子的故人没有来,却来了个声称是哥哥故人的男子,带着一个仆从,被困在了堪堪重新设好的九宫归元阵里。 云蟒神君来报的时候,哥哥带着我正在花园里莳花,试图将这满地狼藉的焦土种成个姹紫嫣红之地。虽然我心中尚怀疑虑,但是看哥哥那么认真地将仙露撒在焦土上,等土恢复了正常的色泽,再将一颗颗兰花、百合、丁香、扶桑花的种子洒下,我也卷起了袖子跟在后面帮忙,一时间两人忙得不亦乐乎。 彼时我正在忙着填土,哥哥突然道:“别动。”我乖乖地停住,哥哥抬手擦了擦我的鼻尖:“土沾到脸上了。”男子干净清爽的气息拂过鼻端,我无端端地红了脸,面上滚烫,尴尬得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正在此时,面色冰冷的冰仪出现在花园入口:“王上,云蟒神君有要事来禀。” 我心神不定地跟在哥哥身后来到大殿。晶光璀璨的大殿里,云蟒依旧穿着那绣着金色云纹的黑色战袍,满脸疲惫之色,可以想来这几日的奔波劳碌。他单膝跪下道:“王,云蟒幸不辱命,幻海莲音已经寻回,安放在九宫归元阵中。” 哥哥道:“你一路奔波辛苦。既然阵法已成,且先下去休养几日吧。” 云蟒道:“谢王上。只是今日刚布好阵,就有两个人冒冒失失闯了进来,被阵法困住了,其中一人甚是不同寻常。” 哥哥闻言眸光微动,挑眉问道:“哦?如何不寻常?” 云蟒道:“他说,他乃是王上的故人,说,王上曾欠他天大的人情,故而他今日来,是想向王上讨回这个人情的。” “故人?”哥哥沉吟道,“那本王就去看看,谁是本王的故人。” ~~~~~~~~~~~~~~~~~~~~~~~~似是故人来的分割线~~~~~~~~~~~~~~~~~~~ 九宫归元阵,由九百九十九人组成,分为九组,拱卫九宫,以众人的法力催动九组法器。前八组的法器都属寻常,如果没有第九宫的幻海莲音,只能斩杀一般的妖魔地仙,只有催动第九宫的法器,才能将阵法的神通发挥至最大,有缚神之能。如今这幻海莲音已经归位,乃是一朵血红的千瓣莲花,红光灼灼,令九宫归元阵仿佛笼罩在异世界的结界里。阵内有奇特的声音传来,似有人用来自异世界的语言低声吟唱,那宛转的吟哦忽高忽低,诡异难言。 这诡异的吟哦为何如此熟悉?我心间警铃大作,想要退后,却又无法控制地被其吸引,不自觉间朝那朵莲花飘去。幸亏哥哥眼明手快,猛然拽住了我。 我手抚胸口,那里一阵翻天覆地般的难受。 哥哥喝道:“云蟒,且将阵法停下。” 云蟒狭长的双目看了我一眼,似有不满,不发一语。哥哥冷笑道:“不先停下,难道要让本王的故人死在里面么?”云蟒这才低头道:“是!”于是施法停阵。 红光骤然散去,我才得以看清阵内的情形。 那被困住的主仆二人已经被拖曳至第九宫,若非阵法骤停,想来不多久就要性命不保。一人已经昏迷不醒,而另一位身着青葱水绿锦袍的男子尚且傲然站立,但嘴角已然流血不止,想来已经被那幻海莲音伤了心脉。 纵然重伤在身,但那俊美绝伦的男子却丝毫不见困窘颓靡之态。他眯起眼睛望向哥哥,朗声道:“你莫非就是那极南之地的王?” 正文 峰回路转不见君(中) 我的哥哥蛟腾颇有兴味地看着这已成笼中之鸟却仍然傲气十足的男子:“正是。敢问阁下何人?” 此刻那男子嘴角的血流得更多了,他不以为意地抬手抹了抹嘴角,笑道:“不过两万年而已,想来阁下你已经忘记了。两万年前,我初初见你的时候,你不过一条刚化成人身的小蛟龙,软哒哒地快要死了。是公子我帮你引开了追兵,当日你承诺过要报答我,你还记得么?” 我站在哥哥身后,感觉他已经渐渐地放松下来,却依旧沉声问道:“事隔多年,你说当年是你救了本王,可有凭证?” 那已经身陷囹圄却仍然意态自如的男子闻言懒懒地笑道:“唔,看你的神色,莫非是想赖账?一时之间,在下能到哪里去找人证物证呢?当年那背着你的大叔呢?不会已经死了吧?唉,可惜如果他还活着,倒是能够帮在下做个证明。还有那苍鹄剑,若是没有送人,也能当作证据。唉,甚是不巧……”他踢了踢地上那昏迷不醒的半大小子:“小晨啊,幸亏你昏过去了。你主子我此番可是自讨没趣,好没面子!本以为这辈子唯一一次行善,定能有个好报,万没想到还被人赖了账!臭小子,快起来,再不起来你就要拖累你主子我一起死在这儿了。” 听闻此人甚是不恭的言语,云蟒和身边的侍卫一径拔出剑来,准备教训这出言不逊之人。 “谁说本王想要赖账?”我的哥哥蛟腾却微笑起来,制止了众人的动作。他负手笑道:“果然你才是那苍鹄剑真正的主人。你便是那孔雀族的少主,孔瑄么?一别两万年,孔公子一切安好?” “小蛟龙,你还是和当年一样虚伪。”这男子啧啧有声地道:“公子我被你的属下伤成这样,随伺的小僮又生死不明,如此还叫安好么?你就是如此对待恩人的么?” 哥哥微微一笑:“此番委实抱歉得很。云蟒,去请孔公子出阵吧。蛟腾必以上宾之礼以待公子。” 那叫孔瑄的男子却闻言收起了玩世不恭的面孔,正色道:“不必麻烦了。此番在下是来向蛟王你讨一个人的。” 哥哥沉默片刻,面无表情地问道:“讨谁?莫非是几日前率兵来此的凤族那位将军?” “不是。”那俊美异常的绿衣男子一口否定。“蛟王请宽心,在下想找的那个人,无关紧要得很,对你们也不是什么威胁。这几日我找遍了极南之地,都没有找到她。听说凤族的人全被你们逼进了十方幻境了。我思来想去,大约要找的那个人就在这阵中。蛟王,看在昔日之事的面上,在下希望能从这阵中将她带走。” 彼时这男子只目光灼灼地盯着哥哥,等他的回答,对别人却看也不看一眼,或者说,他丝毫未将别人放在眼里,更遑论哥哥身后蒙着面纱的我。 哥哥却微微倾身,完全遮在我的前面,仿佛怕我被他瞧了去似的。我心中有些微的诧异,觉得哥哥委实多此一举。且勿论他看不见我的面容,便是看见又如何呢?我离开琼华冰殿只有寥寥数次,自是不识此人。而那男子也并未注意哥哥这一举动,只是目光专注地盯着他的眼睛。 “既是如此,好吧,你若能从阵中将他带出来,本王必不拦你。”哥哥沉吟片刻,算是允了。 众人闻言皆惊。那十方幻境如今何其重要,如何能够让外人随意出入? “孔公子,这十方幻境乃是本王的杀手锏,如今正为本王困着一群龙兵凤将,本王苦心经营多年的基业,不能为着公子一人而停下。如今幻境之内诡谲多变,公子又身受内伤,能否将人带出来,还要看公子自身的造化了,可莫怪本王不念旧情。”我看见云蟒等人松了口气。是了,他身受如此重伤,想要从幻境之中救出人来,可谓难于登天,想必在场诸人皆不信他能够如愿以偿罢。 “多谢!在下已是感激不尽。”那男子却恍若不知此行艰险一般,向哥哥拱手为礼。 哥哥向云蟒微微颌首,那九宫归元阵便忽地起了变化,九宫侍卫身形整齐,步法微动之间,堪堪现出一条生路。那孔瑄横抱着受伤的小僮,大步踏了出来。 他走到哥哥面前,将那依旧昏迷不醒的半大小子放下,对哥哥道:“我这小僮伤得重了些,还劳烦蛟王你代为看护。等在下从幻境之内出来再向蛟王领人。” 哥哥点头应允道:“孔公子放心。” 那孔瑄再无多言,微微施礼便转身而去。 哥哥向众人道:“我们同去吧,送孔公子一程。”于是留了两个侍卫将那小僮送到云蟒神君府上,其余人等簇拥着哥哥和我浩浩荡荡地往十方幻境而去。 彼时我跟在哥哥身后,心绪颇有些复杂。十方幻境乃蜃长老平生最为得意之作,其威力神鬼莫测自不必说。这孔瑄受了幻海莲音重伤,却丝毫不惧,没有一丝儿犹豫。幻境之内的那个人,想必对其十分十分重要罢。而我除了哥哥的贴心爱护,这世间还有谁会在乎我的生死?我和他,想来彼此都是世间唯一的依靠。 我暗暗下了决心,要尽我所能护着前面这个受尽伤痛的男子。不过我是万万不曾想到,一切来得那么快。 ~~~~~~~~~~~~~~~~~~~~~~~分割线~~~~~~~~~~~~~~~~~~~~~~~ 守护十方幻境的明姬仙子得了哥哥的授意,放孔瑄入内。由一万人的精血灵力加上蜃长老的内丹,那幻境自身已有灵性,察觉到有人试图闯入,刹那间结界往外又暴涨了几分,竟好似极为兴奋一般,正对着孔瑄现出了一个气流紊乱扭曲的漩涡,远远望去好似一张血盆大口,要将那孔瑄一口吞下,观之令人胆寒。在狂风之中,那孔瑄衣衫狂舞,人却岿然不动,从容不迫地将锦衣的下摆卷了卷塞在腰带间,挽了挽袖子,然后便一跃而起跳进了那个漩涡,随即那巨大的漩涡便消失在众人眼前,十方幻境的结界瞬间又关闭了。 我迟疑道:“哥哥,这样对待恩人,是否有些不妥?” 哥哥答道:“放心,这十方幻境至只伤敌人,他若真是寻人,不会有甚大碍。”他又看了孔瑄消失之处半晌,方才叹道:“羽禽族类之中,除了凤族从盘古大神的血脉之中传承了无上神力之外,其他族类修为皆是难有大成之境。想不到这孔瑄方才生受了一场幻海莲音,内伤不轻,面对十方幻境却仍然如此从容无惧,能有此等修为气度,这孔瑄委实是个人物。可惜他屈居小小孔雀一族,纵是个人修为极高,想来也难以扬名三界八方。” “哥哥,他说两万年前救过你,可是真的?瞧他的年纪,彼时他也还只是个幼童而已啊!”我不解地问道。 “唔,此事说来话长。昔日刚逃离雪谷不久我就破壳而出,但因为尚无灵力,连独立行路也不能够,蜃长老只能背着我一路奔逃。到了终南山附近时,有一队追兵发现了我们的踪迹,是孔瑄引开了他们。彼时他还只是一只几百岁的幼鸟,身后还拖着一条花里胡哨的孔雀尾巴,不过胆子倒是大得紧,面对着凶神恶煞的天兵,扯谎连眼睛都不眨。我尚记得,彼时他腰间系着一柄古怪的小剑,便是神剑苍鹄,身上也是穿着件绿色的小袍子,这个爱好倒是两万年来不曾变过。”哥哥脸上有少见的温暖笑意,在他的生命中,大约很少感受到来自他人的关爱之情罢。他看着那十方幻境:“我和蜃长老彼时甚是狼狈,敛气屏息躲在他挖下的地洞里,等追兵去得远了,我便承诺日后要报答他。” “哥哥,我当时一定也在场吧?彼时我还在蛋里么?”我问道。 “唔……在的。”哥哥含糊道。 “那么他就是我们兄妹俩的恩人了。若是他能够找到想找的人,哥哥助他一助,成全他吧。”我说。 “……这个,哥哥却是不能允了你。落落,各人自有命中的造化,能不能找到,且看他自己的命数吧。大约是人都有一点儿私心罢,落落。”哥哥深深地看着我,说出了这一番模棱两可的话。 我刚想再细细询问这些话乃是何意,却有一道婉转柔媚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原来竟是如此!呵,令人苦思两万年而不得其解之事,今日终于明了。这一趟,真真不虚此行呢!”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旁边一道粉红的身影一闪,明姬仙子已经面目狰狞地猛扑了上去:“红锦,你这个贱人!你终于来了!你可知本宫等你已经很久了!” 我的哥哥蛟腾猛然僵住了,同样僵住的还有我。 红锦,锦妃,这个女人终于现身了。 我感受到来自身旁哥哥身上散发的阴寒之气,它令我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当他缓缓地转过身去,那一双黑如琉璃的眸子已经慢慢地变成血红色,胸前一点红光隐现,却是幻海血莲感受到主人心中的滔天血恨,渐渐地浮现出来。“锦妃娘娘,真是久仰大名。小王蛟腾,不知娘娘纡尊降贵到我极南之地,有何贵干?” 正文 峰回路转不见君(下) 作者有话要说:
无甚话说,更!方才明姬仙子闪电般向那锦妃猛扑上去的时候,锦妃身后跟着的两个穿着淡绿色烟罗裙的仙婢瞬间跃起,一左一右挡在锦妃前面,她二人各使一柄明晃晃的仙剑,剑法凌厉,气势如虹,将明姬仙子直逼得倒退至半空之中。眼见得仙子她一出手就处于劣势,云蟒神君得了哥哥授意,立即带着一干侍卫冲上前助阵,将那两位仙婢团团围住。只是他先前刚失去了一臂,又兼那二位仙婢一身修为好生了得,全然不惧,缠斗之间竟有以一挡十之勇,是以二人合力,加上十来名侍卫,也仅仅能够与二婢打个平手,这两位仙婢的实力实在太过深不可测,想来锦妃孤身到此,必然挑选了法力最强的得力婢女护驾。 双方眼下势均力敌,暂时谁也不能讨得好去。然而明姬仙子急欲脱身去对付锦妃,心急火燎之间步法有些急躁,失了章法,竟被其中一名仙婢一剑刺中肩膀,困在战圈之中左支右绌,不得走脱,委实是狼狈无法。 对于身旁的混战,那锦妃却是看也不看,丝毫不理,也毫不在意围在哥哥和我身边剑弩拔张的侍卫,款款地踏着祥云向我们走来。 想来此番乃是秘密出行,她并未身着宫装,曼妙的身姿裹在一袭天青色华贵云锦织就的斗篷之中,只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来。那娇美如玉一般的面孔上,一双眸子水波潋滟,欲语还休,虽然仅是蛾眉淡扫薄粉敷面,却仍然尽态极妍,粉光玉致,容色艳丽不可方物。款款而行之间,仿若步步生莲,仪态万千,自有一份华贵雍容的气度。 是了,虽然千真万确曾经是个凡人,但身为天帝宠妃两万年,即使麻雀也能变成凤凰。面前的这个女人,这一番令人迷醉的仙姿风骨,确实有本钱傲视三界八方的美人。 难怪当年我们的爹爹,那含冤而死的蛟王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不知当年那落难雪谷的素绫,却是以何等柔弱无依、楚楚动人的风姿面貌打动了他? 眼看着她穿着天青色锦缎描金凤绣鞋的那双莲足渐行渐近,我却不由自主地想到蛟族灭族之恨、父王千刀万剐之殇、哥哥这两万年来所遭受的非人苦楚,全部都是因为这个面如芙蓉却心如蛇蝎的女人而起,心中刹那间块垒郁结,恨不能仰天长啸,而后上前将她那倾城倾国的脸狠狠地踩在脚下。 然而哥哥却抢先一步挡在我面前。我从未听过他如此寒气森森的声音:“锦妃娘娘,到我极南之地到底有何贵干?” 那锦妃闻言停止了脚步。她细细地打量着他,神色仿佛有些恍惚,最终却恢复了高贵明艳的模样,轻笑道:“呵,蛟腾是吧?如此看来,你与他并不太相像呢!” 我们都明白,她口中的“他”是何人。我的哥哥蓦地仰天大笑,那笑声之凄厉,令人心中酸痛无比,只想潸然泪下。那原本白衣胜雪的儒雅男子几乎已经笼罩在一片诡谲的红光之下,束发的玉带不知何时已经断开,乌黑的长发在狂风中飞舞,眉眼带煞,浑身散发着丝丝邪气。 “已经灰飞烟灭两万年的男人,难为锦妃娘娘还记得他的模样。娘娘说得很是,蜃长老说本王并不太似我父王。其实,本王的容貌比较似娘娘你,我说得可对?”我身前的男子用低沉邪魅的声音冷冷地说道。 他身上的邪气如此之盛,我被激得倒退一步,而那几十个侍卫也面露痛楚之色,齐齐往外退了半丈。 “哥哥小心!你莫要走火入魔!”见势不对,我大叫起来,拼命地想要靠近他,将他神智拉回来。然而他却听不进丝毫,头也未回道:“落落且退后,仔细莫要误伤了自己。” 那锦妃的目光闻言落在我身上,却是楞了一楞,面色颇有些游移不定。最终不再看我,竟柔声对哥哥道:“腾儿,你这妹妹说得很是,你神智波动太大,快要走火入魔了。本宫也算是你的长辈,听本宫一句劝,先别这么激动。今日本宫特特来找你,并非是你所想象的那样。” 那边尚在一团混战中左冲右突的明姬仙子一直注意这边的动静,闻言大叫起来:“红锦,你这个贱人!凭你也能自称本宫?本宫当初瞎了眼才提携你这个低贱的凡人,以致被你反咬一口,陷害落难至此!王上,此女毒如蛇蝎,诡计百出,她连亲生儿女都能加害,所说的话您万万不可信之!” 锦妃闻言修长的黛眉微微一挑,目光似有隐忍,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注视着哥哥,对明姬仙子之言恍若未闻。“腾儿,今日得以见到你们,本宫也很欢喜。此地不是说话之处,这里可有清幽僻静的地方,我们可以坐下,好好儿叙上一叙?” “锦妃娘娘,请勿如此直呼本王名讳。此外,本王也不认为与娘娘之间有甚情分可叙。如今天庭派遣大批天兵天将来此,大有要踏平我极南之地之势,娘娘既是天妃,你我便千真万确是敌非友。突然出现在此,本王只会认为娘娘您乃是天庭的探子。”说话间,那朵血红的千瓣莲花便从他的胸口猛然飞出。 这幻海血莲本体散发出的邪魅红光比其炼化出的幻海莲音更耀眼百倍,目光所及,便狠狠地刺痛人的双目。不少侍卫自身修为不够,大叫一声,眼中流出殷红的血来。那千瓣血莲祭出后,在半空缓缓地旋转了一圈,而后便毫不犹豫直直地往锦妃冲去。 “这是当年锦妃娘娘种在本王身上的幻海血莲,娘娘可还记得?两万年来,拜您所赐,本王日日夜夜承受这血莲噬心之痛。如今终于可以让娘娘也亲自尝一尝它的滋味,本王很是欣慰呢!”哥哥原本俊美清雅的面容此时满是狰狞,仿佛来自地狱一般,修长的身躯周围似有黄泉业火在烈烈燃烧。而说话间那幻海血莲已经闪电般飞至锦妃面前,红光一闪便将她当头笼罩。 那不远处正在缠斗的两位仙婢见此情景皆是大骇,其中一人与同伴说了些什么,而后便当机立断跳出了战圈,闪电般赶至锦妃身边,大呼:“娘娘恕罪!婢子来迟!”立即念动仙诀,挽了个剑花便去劈那诡谲的红光。不料那红光看似飘渺,一剑下去,却如若劈在坚不可摧的金石之上,立刻发出“铛”的一声巨响,震得人耳膜生疼,那一看便是仙家神兵的剑竟然立时折断了。那仙婢“啊”地惊叫了一声,看看手中的断剑,又看看那愈发强盛的红光,满脸的不可置信之色,而后便面色一片惨白。只见她咬了咬牙,后退两步,玉手翻飞,在胸前结了个金色的护体仙印,然后猛地向幻海血莲扑去。哥哥冷笑道:“无知小仙,以卵击石,找死!”便抬手捏了个诀。 果不其然,一声惨叫发出,那仙婢竟被瞬间暴涨的红光击飞数十丈,而后如折翼之鸟一般掉落在地,脸色灰败如纸,淡绿色的烟纱裙上立即有大片的血迹洇出来,眼见得竟是奄奄一息了。 这名仙婢方才作战时的神勇众人都有所亲见,也都在心中暗暗忌惮不已,不想竟在瞬间被至魔至邪的幻海血莲重伤至此,众人面上便都松了口气,转而士气大振。 而以一人之力独自迎战云蟒神君、明姬仙子与众侍卫的那名仙婢见同伴伤势惨重,主子锦妃又被幻海血莲的红光吞噬,生死不明,立时心神大乱,被云蟒神君寻了个招式上的空子,一剑下去便将其手中的仙剑劈落,明姬仙子当即祭出一条粉色的缎带。那缎带破空而出,如灵蛇一般缠上去,将那仙婢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那仙婢也是当真性烈无比,被缚后只看了一眼我们这边的战况,痛叫了一声:“娘娘!师姐!”便不再言语,任凭明姬仙子如何出言羞辱也不再开口,紧闭双眼,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 如今二婢一受重伤一被生擒,锦妃被幻海血莲制住,局面仿佛瞬间一边倒了。众侍卫将那二婢押到一旁,云蟒神君与明姬仙子立刻赶到哥哥身边。 哥哥此刻的模样仿若修罗,令人胆寒,我急得满头大汗,痛恨自己的懦弱无能,哀哀叫道:“哥哥,你莫要如此!她们已经败了,你速速收起血莲吧!你这模样,可是已经入了魔障?” 捂着肩站在一旁的明姬仙子闻言重重冷哼道:“公主何出此言?王上轻易不会请出血莲,眼下那锦妃生死尚未可知,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不看到那贱人灰飞烟灭,这血莲断断不能收回!” 我怒视她道:“落落不知仙子与这锦妃有何深仇大恨,但仙子若是无能自己报仇,便闭上嘴巴,莫要唆使哥哥,引得他走火入魔!” 明姬仙子闻言一滞,愤愤道:“你个小丫头又懂什么!王上为了报仇,连命都可不要的……”云蟒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她方才噤声,满脸不甘。 沉默地盯着那燿燿红光的哥哥,面上突然露出一丝痛楚之色,右手捂住胸口,堪堪呕出一口殷红的血来。我大骇,不顾一切地冲到他身边:“哥哥,你怎么了?” 眼角却看见对面妖艳红光织就的结界却突然如烟雾一般散去,我心下猛地一沉。 那锦妃的一双雪白莲足轻轻踏在一朵巨大的血莲之上,乌发雪肤,亭亭玉立,妖娆娇美如若修罗魔女:“这是血莲开始反噬了。腾儿,这幻海血莲既是我在你身上种下的,必是认得我的,它又怎么肯伤我呢?倒是腾儿你,怕是伤得不轻罢?” 正文 梦里相逢应不识(上) 嘴角的血缓缓地流着,哥哥紧紧地抿着薄唇,英俊优雅的面孔如今苍白如纸。我浑身颤抖着手忙脚乱地帮他擦着血,然而血却流得更快更多,我的心也如同掉进了冰窟一般。 如此变故令人措不及防,云蟒神君、明姬仙子和众侍卫迅速摆出阵型,尤其是明姬仙子,完全是那种不要命的架势,目眦欲裂,准备与那锦妃同归于尽。 “云蟒,仙子,你们都暂且退下吧!”哥哥却突然出声道。 “王上,您说什么?”全身紧张,神经绷到极致的云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退下,百丈外候着。”哥哥面无表情地又重复了一遍。 众人只得依言而退,在百丈外虎视眈眈地盯着锦妃的一举一动。 那锦妃依旧盈盈地立于幻海血莲之上,闻言轻笑道:“想来腾儿也有话要问我呢。此处既是没有清幽之地,便也罢了,腾儿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吧。” “当年之事,为什么?”哥哥狠狠地盯着锦妃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问道。 “为什么?”锦妃微微地失神,“腾儿是问我当年为何从魔界离开吗?还是问我为什么要去当天帝的妃子?” “你如何于我何干?我只想问你,当年父王那么真心实意地待你,为了寻你上穷碧落下黄泉,其心可昭日月,你如何忍心将他送上剐龙台,承受那千刀万剐的锥心之苦?我蛟族四万三千八百族人,当年无一不将你当作王妃尊崇爱护,对你万千宠爱,你如何忍心让他们被天庭屠杀殆尽?我和妹妹,你又如何忍心一弃了之,而后又派天兵万里追杀?都说人心乃是肉做的,我代我的父王蛟汶,代我蛟族惨死的族人问问你,素绫,你一介凡人,你的心却又是什么做成的?”哥哥悲怆难抑,苍白的脸上,那双泛着红光的眸子里仿佛有烈火在燃烧。 那声声悲愤泣血的追问,让立于血莲之上的锦妃面色渐渐苍白,当听到最后哥哥唤出一声“素绫”,我分明看到她优雅的身形晃了一晃。 她以手抚额,竭力平息了一下呼吸,凄然一笑道:“素绫,呵,多久没有人这么唤过我了?我差点都忘记了,我曾经用过这个名字。腾儿,这些都是蜃长老跟你说的吗?呵,他这么说,想必是恨极了我。” 不知为何,从头至尾,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即使我与哥哥一般怒视着她。 那血莲的红光此时虽然已经不复炽烈,但却妖冶地摇曳,映得锦妃的面孔忽明忽暗。 她幽幽地道:“我确实只是个凡人,赐予我半神之身的却是魔君无涟本人。当年我的母亲本是凡间的一位公主,无涟游戏人间之时,一时兴起将她掠回魔界,而彼时我已在母亲腹中。我的亲身父亲也是个凡人,他誓要从魔君手中抢回妻女,然而真真是蜉蝣妄图撼柱,最后连全尸都不曾留下。魔君起初对我们母女还不错,然而他是何等风流狂妄的性子,不过几百年的功夫就厌弃了过于端庄内敛的母亲,重又三界八方地四处搜寻新鲜美人充实后宫。那些美人明争暗斗之余,更是将我们凡人出身的母女俩百般欺凌。魔君也不过问,甚至看得津津有味,百般纵容她们的恶行。我的母亲虽然也获赐半神之身,但最后却落得个被人活活打散元神,灰飞烟灭的下场,连重入轮回也不能够。她就死在魔君寝宫外的红莲池边,那一晚的红莲开得真好啊,重重叠叠,灿烂如锦,呵,从那时起,我就给自己改了名,红锦,就是为了记住那噬骨的仇恨。” “当然,我恨魔君,不仅因为杀父杀母之仇,更因为我本是凡人,最恨魔界之人对于凡人之轻贱滥杀。他们只会给三界八方带来黑暗、邪恶、杀戮和无穷无尽的痛苦。我母亲死后,我忍辱偷生,费尽千辛万苦,偷得历代魔君的圣物幻海血莲逃出升天之时,就暗暗发誓,要将魔界之人驱逐出至三界八方之外,那失落在洪荒之中的混沌之地。” “真是好大的宏愿,好正义的言辞!锦妃娘娘,所以,你就让整个蛟族为你的宏愿陪了葬,是吗?可怜我那怜香惜玉的父王,他可知当年他从雪地里救回的,是一条身有剧毒的蛇,为了一己私欲和所谓的正义,将四万三千八百条性命打入黄泉炼狱!锦妃娘娘,你说魔界之人给三界八方带来邪恶、杀戮和痛苦,而你的所作所为,在小王眼里看来,比之魔界更甚百倍!”哥哥怒斥道。 “腾儿,我承认,我并不爱你父亲,与他成亲的确是虚与委蛇,但我并未想过要加害于他,更未想过会令蛟族灭族,当初我是只想引得天帝找到这幻海血莲,证实魔界有势力扩张的异动,谁知你父王年轻气盛性子刚烈,竟一举杀了天兵天将无数。你可知凡间有一句话,叫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的父王,错就错在以一身修为冻尽天下九州,致使三界生灵涂炭,如此翻天覆地之能,令天帝大为忌惮,一定要除之而后快。对于天帝的决定,我抑想阻止,但彼时初初封妃,自身尚且难保,故而无能为力,这两万年来,思及此我亦是于心难安。”言及此,锦妃面露哀伤之色。 “好伶俐的口舌!锦妃娘娘不愧是久居高位之人,果然舌灿莲花,轻描淡写之间,便将自己的所作所为撇得干干净净。如此听来,我父王和蛟族的惨死,倒委实成了咎由自取了?”哥哥怒不可遏,目眦欲裂,我抑是气得浑身发抖。那么多枉死的冤魂,在她口中轻轻巧巧一带而过。什么驱除魔界,什么未害蛟族,什么难以相救,如此冠冕堂皇,这个女人竟是疯了不成?我看她才是走火入魔了。 “看来,后来天兵天将对我和蜃长老的苦苦追杀,亦是天帝的主意了?娘娘莫非也不知情?”哥哥语带嘲讽。 “蛟族阖族皆灭,天帝为防日后有患,自是要斩草除根。当日我却是私下吩咐了追捕你们的天兵放你们一马,腾儿,我想要找回的,不过是这幻海血莲而已。”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此番孤身来此,是来告诉你,天帝向来多疑,如今已铁了心要踏平极南之地,你不妨带着你的属下避上一避。我知你如今尚有不少兵力,但若想与天庭对抗,还是以卵击石。虽说天庭不过数十万正统天兵,但天帝可调动三界八方的兵力,比如这龙族凤族的精兵,你呢?你孤身作战,有何外援?” 哥哥冷冷道:“小王不知,锦妃娘娘竟有此等慈悲心肠,不远万里赶到我这荒凉之地,为着我的性命苦心谋划。” 锦妃黯然道:“我原该想到,你不会信我的。可是凤族的二殿下已经将军情上报天庭,天帝已经点兵,不日就将大军压境,届时极南之地断然血流成河,腾儿,你苦心经营这些年,忍心一朝付诸流水?” 我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狠狠地瞪着那锦妃道:“娘娘,此前的事情,即使你说得再冠冕堂皇,也堵不住天下人悠悠之口。如今你眼巴巴跑来,劝我们离开,谁知道是不是挖好了坑骗我们往下跳?与其被你害死,不如与天帝一搏!” 哥哥冷然道:“落落说得很是。锦妃娘娘,你带上你的婢女走吧。虽然你能够狠下心抛夫弃子,但是我今日却不愿做弑母之人,天地之间因果循环,锦妃娘娘,小王等着看你的报应。” 我心中颇感欣慰,想到上回同他说,勿要为了报仇枉送了自家性命之时,他对我做出了承诺,如今果然守信。这锦妃竟也能够控制幻海血莲,眼见我们并无多大胜算,哥哥如此,总好过鱼死网破的结局。 “也罢。”锦妃不疾不徐地道:“终究你我情分太浅,你不愿听我的劝,我也不能强求,只是日后对付魔界,这幻海血莲还排得上大用场,今日我必须带走。” 这幻海血莲已经与哥哥融为一体,离了它他几乎会沦为废人。这锦妃明知道天庭大军即将压境,如此不是依旧将哥哥逼上死路么?看着那玉一般的芙蓉面孔,我觉得悲愤难抑,心生苍凉,握紧双拳上前一步道:“你可以走,血莲留下!” “呵呵,小姑娘,你真是傻得可爱。你觉得你能拦得住我么?”锦妃掩唇轻笑道。“腾儿,你这是从哪儿找来的好妹妹?” 彼时我气血上涌,并未仔细琢磨锦妃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哥哥却大喝道:“落落,退下,去云蟒那边。”说罢修长的身躯凭空跃起,立刻有无数细小锋利的水晶刀向锦妃攻去,而他竟是徒手去抓那朵巨大的血莲。 锦妃面色一变,杨柳折腰一般伏在血莲上,堪堪躲过了那些水晶刀,然而哥哥已经抓到了血莲,将锦妃逼得跃下血莲立在半空。我松了口气,只觉得两腿发软。猛然却见一道红锦自锦妃袖中激射而出,将那血莲一把夺回,锦妃扬手便祭起血莲对着哥哥,道:“腾儿,你用心血养了它两万年,且看它认不认你,肯不肯伤你!”刹那间万丈红光灼灼,直向哥哥射去。 我的血瞬间涌上头顶,大叫一声:“哥哥小心!”想也不想便猛扑上去挡在他前面,刹那间被业火灼伤灵魂的剧痛袭来,又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击飞出去。 不远处便是困着大群龙兵凤将的十方幻境,感受到我的飞速接近,它的结界上立刻现出了一个巨大的气流漩涡,我在掉入那漩涡之前,昏昏沉沉地听到哥哥肝胆俱裂地厉声道:“云蟒,快去找蜃长老!” 正文 梦里相逢应不识(中) 痛死我了! 也不知道昏了多久,我晕晕乎乎地醒转来,看到一片土黄色的天空,还有……一张放大了的肉呼呼的小脸。我还没反应过来,一滴晶莹剔透的口水便“啪嗒”一声滴到了我的脸上,我顿时更晕了,这,这是幻境里的妖魔么?他这个样子,莫非是要吃我不成? 然而这小圆脸儿的主人却殷勤地扶我坐起来,象征性地帮我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流着口水星星眼望着我道:“姐姐,你身上可有吃的么?” 这小童身子圆滚滚的,个头只及我的腰,穿着一身勉强能够看出原本是青色的小衫子,小脸蛋上脏兮兮的,头上歪歪斜斜地顶着两个小髻,邋里邋遢的样子十分可怜。此时他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热切地盯着我的脸,嘴角蜿蜒的口水飞流直下。 看着那满怀希望的小眼神,我竟顿时觉得犯罪了,手足无措地嗫嚅道:“呃……没有,对不住!” 那小童的圆脸蛋立时就垮下去了,他悲催地扁了扁嘴,嘟囔道:“一个两个,竟都冒冒失失地闯进来!你们难道不知道行走在外,需要时时备着点儿干粮的么?”失望地耷拉着双肩,转身就要走人。 我瞧着他的样子,实在不像妖魔鬼怪,刚才扶我起来的那双胖胖的手掌,也是真真实实热热呼呼的,应当不是幻象,当下挣扎着站起来道:“呃,小弟弟,此地甚是险恶,你缘何独自在此?” 那小童一张招财脸闻言皱成苦瓜,唉声叹气地道:“哎,谁想待在这个鬼地方呀?呜呜,还不是因为他不肯给我封回信,没有回信,人家怎么能走得了呀?都十年未曾吃过东西了,呜呜,都清减了!”扭来扭去,十分地顾影自怜。 唉,彼时我很想告诉他,其实他真的不用担心自身的分量,因为他看起来依然还是很茁壮的。 我好奇地问道,“你到底是谁呢?他又是谁呀?”这幻境里竟然困着好些无关战事的人么?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是青鸟族的青瞳呢?我又不认识你!再说了,龙四哥哥也不准我告诉别人他是谁!”那小童眼睛瞪得溜圆,十分警惕地看着我。 我闻言大乐,哎呀呀,这小孩儿怎么能这么坦率呢?情不自禁伸手捏了捏他脏兮兮的圆脸:“嘿嘿,小瞳啊,姐姐又不是坏人么!放心,我不告诉别人你是青瞳就是了。” 青瞳懊丧不已,恨恨地闭上嘴巴,扭头就走,被我一把抓住。这地方诡谲莫测,他在此待了那么久,定然比我要识得路。要想尽快出去,约莫得靠他帮忙。 青瞳委实是个单纯至极的小孩儿,我花言巧语地说了半天,便哄得他带我去见那个龙四,因为他说“龙四哥哥最是厉害,要想出去,只要他点头即可”。我大喜过望,当即不顾身体受伤的痛楚,略略整了整皱得不成样子的衣裳便跟着青瞳走。 原来这青瞳身有异能,难怪他能那么“凑巧”地捡到我!他牵着我的手,旁若无人地穿过那无数狰狞的神兵鬼将和蒸腾诡谲的烈火沼泽,重重结界迷障扭曲翻滚,却一一翩然后退,最后我们来到一个水塘边,这里的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一切幻象都消失了。 “到了!”青瞳擦了擦口水,得意地说,“这里可是在这无穷无尽的幻境之中,唯一一处真实之地。” 水塘不大,比一个小院也大不了多少。塘边有一株孤零零的虬枝盘曲的老树,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几片干巴巴的黄叶子。 一个背着一把长剑、身着银色软甲的年轻男子正靠在那老树上闭目养神,旁边伏着一只怪模怪样的小兽蔫蔫地望天。听到我们的脚步,小兽竟然口吐人语,没精打采地道:“小瞳,今日你找到吃的没啊?” “没有,可是我捡到一个人嗳!”青瞳飞快地说。 “能吃吗?”小兽喃喃地问,蔫蔫地回头,蓦然地眼睛一亮,大叫一声:“姐姐!”立即欢快地冲到我的面前。“姐姐,我是罗罗啊!”它上蹿下跳地说。 这,这只小兽好生热情!看到它眼里的殷切,我很是认真地回想了一下,确认记忆中没有这么一只头顶肉瘤,滑不留丢、怪模怪样的小兽,更遑论与它相熟至此。 于是我很有些尴尬地说:“呃,罗罗吗?想必你认错人了吧!我并不认得你呢!” 那闭目养神的年轻男子闻言睁开眼睛,认真地看了我一眼,只一眼,我便愣住了。 那一双琉璃般的黑瞳如寒星一般,那奇异的熟悉感令我蓦然恍惚。是在哪里看过这样一双宛若深潭般的眸子?面前的男子头束一顶紫金冠,身披银色软甲,极是年轻。清俊的脸庞轮廓分明,虽然难掩风霜之色,却仍是眉目疏朗,英气逼人。他挺拔的身姿皎皎如玉树,然而神色却淡淡如冰,以一种固执而倔强的姿势站立着。我分明感觉到目光落在我身上的那一瞬间,他的眸光微动,而后却仿佛一潭深水,再也无波。 我脑中一团混沌,仿佛有模糊的画面闪过,有碧海,怒涛,白衣少年模糊的背影……那仿佛来自前世般的记忆片段倏忽即逝,无迹可寻,却令人心中酸涩莫名。我木木地失魂般地站着,直到他默默调转了目光,淡然出声唤道:“罗罗,过来,你认错人了。” 那声音亦如上好的玉石一般清冷,莫名的熟悉感越发浓重。我有些局促,虽然他未再看我,却仍是暗暗地用手理了理乱糟糟的发髻,将已然皱得不得样子的冰蚕丝长裙压了又压,心下有些儿羞赧,有个莫名的声音懊恼道:唉,怎么总是被他见着这幅狼狈的形容? 忽而又一惊,为何我会如此作想?此人我分明是第一次得见。唉,大约终究是受了方才那些幻境的影响罢!我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感觉总算清醒了一些。 呵,彼时我尚在一团迷梦之中,自是不知曾经朝思暮想的人儿就在眼前;而那人亦只记得我年幼时的样子,因此当彼此终于得以再见,却是相逢不识。 罗罗见我只是失神,不曾应它,大为失望焦急。它迈着短腿摇摇晃晃地跑到那龙四身边,跳上他的肩头,不等龙四反应过来,便伸出一只爪,迅速从他怀里掏出一片莹白如玉的羽毛来,挥舞着向我叫道:“姐姐,这不是你让小瞳给主人送来的信物么?你看看,你仔细看看!” 一直看热闹不曾出声的青瞳突然就抓狂了,手舞足蹈地喊道:“罗罗,这是极其珍贵的凤羽!凤羽!我费尽千辛万苦才送到这儿来!你莫要抓坏了!” 龙四清俊的面容上一片无奈之色。他揉了揉那小兽额上的肉瘤,道:“罗罗,你闭嘴,莫要胡闹了!这羽毛的主人,如何能到此地来?这位姑娘虽然看着与她有几分相像,但是身上却千真万确没有凤族之人的气息。”便无视罗罗的张牙舞爪,从它手中拿回凤羽,重又放入怀中。 他沉默了片刻,终是对我说:“姑娘,在下不知你为何到此,此地艰险万分,你还是早些离开罢。” 我将心中异样的感觉全部甩开,诚恳地看着这龙四道:“龙公子,小女名唤落落,不小心跌进这十方幻境中来,如今自是想要尽早出去,但苦于自身修为不够,不得其法,听青瞳说,公子有法子帮落落逃出升天,还请公子为落落指点迷津。” 他闻言冷冷地看了一眼青瞳,那胖呼呼的小童顿时心虚地低下头去,做无辜状。我正自不解,却听得他淡淡地道:“姑娘,不是在下不肯帮你,而是在下本人也无法挣脱这十方幻境。这幻境由无数个结界组成,其异常之处在于每一个结界互不相扰,自成一统,纵然你欲寻的人就在身边,你也看不到,摸不着,更遑论那神鬼莫测的出口。若不是青瞳的真身乃是一只青鸟,能够穿透一切幻境结界,你永远也来不了这里。至于青瞳,他确实可以引你出去,但是眼下并不能够。因为在下花费了十年功夫,一直等在这幻境里寻一样东西,近日我已经感觉到了它的气息,届时还需要青瞳助我一助,故而只能对姑娘说抱歉了。” 青瞳闻言一脸悲愤:“龙四哥哥,你,你,你就这么忍心,让公主姐姐等你的回信等那么久?她一定急坏了!你,你给我个口信,就有那么难?要是那东西一直找不到,你是不是要再等个十年,二十年?你再看看这位姐姐,受了这么重的伤,她得出去疗伤啊!”见龙四依然不为所动,他终于狠狠地下了个结论:“龙四哥哥真是铁石心肠!”然后愤愤然闭嘴。 此时我才明白,怪不得这青瞳这么爽快带我来此,原来是希望借助我之名,能说服那龙四给他什么回信,然后离开这里。唉,这小童原来是个死心眼的倒霉孩子,被这冷冰冰的龙四拿住了软肋,要助他在这结界里找一样要紧的物事。 罗罗却三两下蹦到我身边来,抱着我的裙角幸灾乐祸地对着青瞳道:“傻瓜,都跟你说了姐姐就在这里,还需要你什么回信!笨死了!” 龙四光洁的额角仿佛有青筋跳了一跳,有些儿动了气:“罗罗,你此番委实有些胡闹。” 看着他紧抿的嘴唇,我却恍然大悟。这龙四,原来生得颇像我的哥哥蛟腾,尤其是那清俊的眉眼和轮廓俊秀的下巴,怪不得我有奇异的熟悉之感。 我暗自点了点头,觉得这个结论甚是合理,揣着的一颗心终于跳得四平八稳。 嗯,我甚是满意。 正文 梦里相逢应不识(下) 龙四面露不悦之色,将罗罗唤到身边,把它抱在怀里依旧闭目养神。而青瞳见势不对,委委屈屈地也蹭到他旁边坐下,于是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傻站着,和那虬枝盘曲的老树两两相望,不胜凄凉。 我跌进幻境里的时候太过狼狈,那珍贵的冰蚕丝精心制成的面纱和流苏均不知飘到哪儿去了,眼下只剩了一条淡紫色的披肩尚且歪歪斜斜地挂在身上,好在它并未撕破,依旧氤氲好似水雾一般。为与那龙四套上近乎,我思量了片刻,便取它下来,将它当作汗巾在小池塘里头浸了浸,略拧了一拧,走到龙四身边殷勤地递给他道:“龙公子,看您仿佛很累了,擦擦汗吧!” 龙四闻言睁开眼看了看我。此番离得近了,我才发现他的面容好似玉雕一般,哪有一星半点儿汗珠,于是讪讪地改口道:“呃,这冰蚕丝沁凉无比,敷一敷脸可以定定神。” 那龙四却是看也不看,微微颌首道:“多谢,在下不需要。”我热情地伸出去的手便缩也不是进也不是,尴尬地悬在半空,不想他怀中的小兽却迅速地伸出了一只前爪,接过了那条尚在滴水的“汗巾”,然后啪地拍上了龙四的额头。 我大窘,却见龙四将那湿乎乎的物事一把扯下,怒道:“罗罗,你也太过放肆了!”如玉的脸庞上泛起一丝可疑的红晕,他揪住那小兽短短的尾巴,将它倒提起来作势要打,小兽顿时哭哭啼啼地尖叫起来:“姐姐救我!” 呃,虽说此事是因我而起,可这仿佛却是人家的家务事,我也不便劝解,只好同情地袖手旁观。 却见那青瞳呼地一下站起来道:“龙四哥哥,那东西出现了,好似就在不远处!” 龙四闻言神色立即变得凝重,他一下子松了手,那小兽吧嗒一声大头朝下掉在地上,哀怨地揉自己头上那鼓起的肉瘤。 “那我们即刻去追罢。青瞳,罗罗,我们走!”他看也不看我一眼,背着剑转身就要离去。 我大急,他们这一走不知还会不会回来,我独自一人在这幻境之内,何时才能出去呢?我的眼前顿时浮现出蜃长老那张平凡无奇的脸,彼时他初初见我,目光如电,带着强烈的审视,并无一丝儿亲近之意,如今正是万分紧急的关头,虽说跌进来之前我听见哥哥命云蟒神君去寻他,但我几乎可以肯定,即使找到他,他也不会为了我将这幻境停下。而我,也不愿如此拖累哥哥,定是要自己想法子尽快出去的。眼下这身有异能的青瞳,便是一条再明显不过的捷径,万万不能让这机会平白地溜走。 我刚要张口请他们留步,却瞥见那小兽罗罗突然倒在地上翻滚,哎呦哎呦地叫唤起来。 龙四急忙回头,蹲下来摸了摸那滚得满身是土的小兽,皱着眉问:“罗罗,你这是怎么了?” 罗罗很有些眼神迷离地看着龙四,期期艾艾地道:“主人,我肚子好痛,痛死了!” 青瞳闻言激动地跑上来按了按罗罗的肚皮,按得它惨叫连连,然后颇有经验地宣布道:“它这是饿得狠了,肠肠胃胃都有些痉挛。”然后就苦着脸委屈道:“龙四哥哥,青瞳其实好多次也都饿成这样,可都默默地挺过去了!” 龙四理也不理他,直接问罗罗道:“是这样么?那你眼下还能跟我们一起去么?” 罗罗在地上扭了几扭,扭出一个纠结的形状,哀哀地道:“大约是的。主人,为了不拖累你们,罗罗觉得还是在此休息比较好。” 龙四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好的,那你呆在这里吧,我会尽快赶回来接你的。”说罢掏出一颗淡绿色的丹药放在它的爪子里:“待会儿若是还痛,就把这碧芝丹吃了。”罗罗握着那丹药,趴在地上哼哼唧唧地点头。 龙四站起来,皱着两道浓眉看着我若有所思,我知他大约是不放心我这个来历不明的人与罗罗待在一起,立刻满怀希望地道:“要不公子让青瞳现在送落落出去?我保证不多待一刻。”他却飞快地回答:“绝无可能,除非等在下找到要寻之物。” “或者,龙公子,”我既失望又忐忑,最终把心一横,“不如你给我用点儿毒罢,就是那种几个时辰没解药就会痛死或者直接死掉的毒,这样就不用怕我胆敢伤着罗罗了。” 他闻言仿佛有些儿哭笑不得:“姑娘,在下并无随身带毒的嗜好。”我不由得悲从中来,捂着胸口作势咳嗽了几声:“那你要我怎么样呢?我受了好些内伤,眼下根本闯不出去,只能暂时待在这里。龙公子,你可不能不讲道理,不帮帮我也就罢了,难道要将我赶到那危机四伏的幻境中去么?”罗罗有气无力地插嘴道:“主人,你就放心去罢,姐姐是好人,绝对不会伤害我的。“ 那眉梢眼角肖似我哥哥蛟腾的年轻男子沉思了片刻,终于定定地看着我道:“好,我且信你。” 他那寒星般的双眸中有瞬间的迷惑之色闪过:“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我却仿佛愿意信你,这可真是咄咄怪事。” 我心中默默地念叨:“淡定,淡定,他只是凑巧生得肖似哥哥!唉,我的这颗蛟龙心啊,你都两万岁了,能否稳妥一些,别跳得这么快?咚咚咚咚咚,你当你是一面鼓么?” 面上却讪讪笑道:“唉,龙公子,千万勿要这么说!你我能在这包罗万象的十方幻境中相遇,总也算是前世修来的缘分,自是应当互相照顾扶持!”堪堪强调了这“互相”二字,顿了顿,又生怕他觉得我太过谄媚露骨,便一把抱起那脏兮兮的小兽,将胸脯拍得啪啪响:“龙公子,您且放心去办事,您的爱宠罗罗,包在我身上照顾!” 罗罗彼时蜷成一团缩在我怀中,闻言很是抖了一抖,终是认命地闭上眼睛,做虚弱无依状。 那仿佛上好玉石雕成的冷俊面容上,仿佛有极疏淡的笑意一闪而过。他终于开口道:“也罢,如此便有劳姑娘了,在下会尽早赶回此地的。” 于是我抱着那滑不留丢的小兽倚在孤零零的老树旁,眼巴巴地看着那一高一矮两条身影渐渐没入变幻莫测的幻境里。 唉,这场景,怎么恁地怪异? ~~~~~~~~~~~~~~~我是怪异的分割线…………………………………… 眼见得他们的身影已然再也看不见,我怀中的小兽突然动了动,脆生生地道:“好了姐姐,可以放罗罗下来啦!”我唬了一跳,再一看那方才奄奄一息的小兽,哪有半分孱弱的模样?此刻它正瞪着圆溜溜的大眼,冲我笑得十分热烈。 我抱着这只健壮如牛的小兽,惊异道:“罗罗啊,你不是那个,饿伤了吗?” 罗罗朝青瞳他们离去的方向撇了撇嘴,高傲地道:“切,谁饿伤了?我乃是修仙之人,辟谷乃是基本的功课,怎么能伤于口舌之欲?”继而眉花眼笑地看着我道:“姐姐啊,我方才是使了个法子,特地留下来陪你的!你高兴么?” 我愣了一楞,终是有些艰涩的对这心地纯良的小兽道:“罗罗啊,姐姐很高兴呢!可是,对不住,你仿佛认错了呢!姐姐并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 罗罗却固执地道:“不会的,姐姐,罗罗绝不会认错。虽然姐姐身上的气息有些变了,但是灵魂却是不会变的,罗罗感觉得到。”它小心翼翼地望着我道:“姐姐你好好儿想想,莫非曾经撞到过头?” 见它说得那样笃定,我便也有些动摇起来。莫非我以前,真的认得这只怪模怪样的小兽么?然而想来想去,回忆里却仍是一团迷雾。我所有的记忆,只从在那琼华冰殿的寒玉床上醒来之时开始。 我突然间就失笑了。呵,哥哥说我此前受了重伤,两万年的功夫才得以醒来。我睁开眼看到他时,他那欣喜若狂的神色,至今想起来仍能令我心中酸涩莫名。难道仅为了这初初见面的小兽一番不着边际的话,我就要怀疑哥哥所说过的话么? 我甩了甩头,不想再纠结在这个问题上,拍了拍它的头:“好了罗罗,不管我是谁,你叫我姐姐都很是应该。” 罗罗脸上就有些失望之色,嘟囔道:“你不信我就算了。”无精打采地递上那淡绿色的碧芝丹:“这是用深海里的碧莲草与水灵芝炼成的丹药,有助恢复灵力,姐姐身上有伤,快些服下吧。” 那碧芝丹仙气缭绕,散发着淡淡的水腥味和类似莲花的清香,看似十分珍罕。我推辞道:“罗罗还是自己收着吧,此物这么贵重,姐姐不能收。” 罗罗的脸上失望之色更浓:“姐姐竟与罗罗生分至此!”眼见得它圆圆的大眼里立即就蓄满了泪,泪珠儿将掉未掉,看着颇令人生出罪恶之感。 于是我只好收下那碧芝丹将它咽下,那罗罗面上方才又有了笑容。 它将此前龙四扯掉的我那条淡紫色的披肩叼到我面前,欢快地道:“姐姐,我喜欢这个,冰凉凉的好舒服!姐姐能送我么?” 我失笑,一只小兽要这披肩做什么?但心中实在喜欢它纯善的性子,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想来哥哥也不会怪我的。 我郑重地将这披肩系在罗罗身上,它极是欢喜,跑到水塘边自我欣赏了很久,笑眯眯地道:“姐姐啊,这可是罗罗收到的第一件礼物呢!上回你让青瞳给主人送那凤羽,却未曾也捎一样礼物给我,罗罗很伤心呢!” 我虽然觉得利用这只小兽对我的信任有些卑鄙,但事关十方幻境和哥哥一方的安危,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罗罗,这里不是困着上万龙族和凤族的精兵强将么?你和你的主人,却又为何特特来这里?你的主人,找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罗罗依然喜孜孜地顾影自怜作水仙状,闻言头也未回道:“主人就是龙族精兵的将领啊!他那日暗中得了东海龙王授令,奉旨率领龙族精兵来此。可是主人自己却不是来打仗的,他要找的东西,是什么蜃的内丹。” 正文 何堪惆怅怨芳时(上) 作者有话要说:
俺知道这篇文文绝对不是各位的唯一, 但是各位亲的支持却绝对是俺的唯一。 很纠结滴告诉大家,上周其实已经接到编编通知,本文大概从下周二开始入V,届时应该会从第42章开始倒V,这点凤也无法可想,只能近日坚持日更,希望大家能多看一些暂时免费的章节。 这几日上榜期间,文文里面热别热闹,看到很多亲浮上来冒泡,也多了很多可爱的评,作为一个首次写文的人,凤已经十分开心和满足。但是俺也明白,到了这里,将不得不和一些亲说再见了,在这儿我非常感谢你们的一路支持,不管有多少人会看到最后,你们曾经留下过的脚印,已经给了凤莫大的支持和动力,谢谢大家! V文长评可以送分,技术方面我会尽快研究了解,会给所有符合条件的长评送分,谢谢你们如此用心地看这篇文。另外振臂一呼,欢迎大家多给长评,凤有积分都会慷慨地洒滴! 以上是为公告,欢迎大家继续看文:)我闻言悚然一惊。 莫非这龙四苦苦守在此处,为的竟是蜃长老的内丹?可他又如何得知这十方幻境中藏有此物?我记得彼时蜃长老说要以内丹为法器增加幻境的灵力,可那也仅是数日前的事情,他又如何能够未卜先知,在此守株待兔? 那边厢罗罗在水塘边照够了,便迈着短腿颠颠地跑到我旁边蹭蹭:“姐姐,你怎么也会到这里来的?是来找主人的么?”可我尚未想好如何回答,它又自言自语道:“哎呀,我忘记姐姐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了。唉,姐姐,你莫伤心,等找到那什么内丹,也让主人给你治一治,一定什么都想起来了。” 虽然被人固执地认为失忆乃是一件颇郁闷之事,但听得它自言自语说到这内丹,我便接着话头道:“龙公子,呃,也就是你的主人,他为何非要找到这个蜃的内丹?他领兵来此又不作战,只是在此一味盘亘守候,那位什么龙王不会怪罪他么?” “主人找那东西,当然是为了救人啦!东海龙王亲口告诉主人,想要救一个自身不愿醒来的人,找到一只修行万年的蜃,得其内丹或许就有希望。因为蜃的幻术足以通神,龙王说,用其内丹可以诱使不愿苏醒的人打开封闭的意识,进入其元神之中,解开其心结。唔,主人原本不愿领兵来此,可是龙王告诉他,天上地下,修行数万年的蜃寥寥无几,兼又行踪隐晦难寻,但是若到了这里,必然会遇上这么一只蜃,而他结成的幻阵若要发挥到最盛之势,必然需要将内丹置于其中。主人因此方才离开蓬莱岛,带着我一同来到这里,用那几千精兵作饵,在幻境内左冲右突,试图激得那蜃将内丹置于其中,他则在幻境内一直等待。可是等了十年,那内丹都未曾出现,直到前些日子,又有几千人进了此阵,青瞳才说,那蜃为了提升结界灵气,已经将内丹置于阵内了。”罗罗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 “还有啊,偏巧来此不久,青瞳为了送姐姐的信也冒冒失失闯进幻境来啦,他是青鸟,哪个结界幻境都去得,如此倒是省了主人不少事!”言及此,它偷偷看我的表情,见我没什么反应,又加了一句:“主人不是故意不给姐姐回信的,他对青瞳说,姐姐乃是凤族中人,好端端地住在那西方极乐之地,想必这信晚一些儿回也不妨事,等找到那内丹就即刻让青瞳走。” 我彼时被罗罗这一连串的信啊内丹啊搞得越发糊涂,但却明白了一件事儿,就是这龙四,千真万确是奉了那天帝的旨意来此的,虽然不知何故他与那龙王竟敢如此敷衍天庭,但目前至少从形势上来看,他与我哥哥蛟腾确实是敌人。 看着眼前那顶着紫色披肩一派天真烂漫的小兽,我心里有些儿难过起来。唉,这么单纯可爱的罗罗,原来也是哥哥的敌人呢。而既然如此,我便不能多留了,若是不慎被那龙四知晓我的身份,指不定会惹来什么麻烦,还是趁早自己去幻境中碰碰运气的好。 罗罗却是丝毫不明白我心下的黯然,兀自蹦蹦跳跳说个不停。我摸了摸它的大脑袋,寻思着怎么开口说走才不会伤了它的心。 正苦思冥想间,却见罗罗惊恐万状地跳起来,对着我身后大叫:“主人,你怎么啦?” 有浓重的血腥味儿飘到我的鼻端,我蓦然回首,正看到那龙四捂着右肩从浓雾般的幻境之中一步步走出来,修长的指间有浓稠的鲜血滴滴答答蜿蜒而下,沾染在银色的软甲之上,愈发显得刺眼,我心里莫名地狠狠一揪。 他的身后紧跟着哭丧着脸的青瞳,两人渐行渐近。 罗罗箭一般蹿了出去,却紧张他的伤势不敢跃上他的肩头,只在他脚下急得团团乱转,仰头一叠声地问:“怎么了主人?你怎么受伤了?” 龙四皱着两道浓眉,清俊的脸上此时很是苍白,越过我向那水塘边的老树走去,边走边道:“罗罗,勿要大惊小怪,不妨事。” 然而罗罗却不依,它张牙舞爪地冲到青瞳面前:“小瞳,你说,主人为什么受伤了?”它又飞快地绕着青瞳转了两圈:“你那么笨手笨脚,怎么却没受伤?说,主人是不是被你拖累的?”做面目狰狞状狠狠地盯着青瞳。 圆呼呼的青瞳顿时张口结舌:“喂喂,罗罗你好生不讲理!龙四哥哥受了伤,我也很着急的呀,可这跟我却没有一点儿关系!”罗罗自是不信,从喉咙里发出嗬噜嗬噜的声音表示威胁之意。那边厢龙四已经挨着那干瘦的老树坐了下来,他微微叹了口气,出声唤道:“罗罗,你闭嘴,安静一会儿行不行?” 罗罗顿时闭嘴,掉头冲到龙四身边,夸张地大叫了一声:“主人,你伤得好重!”然后就抽抽噎噎地开始掉眼泪。 龙四光洁的额角有青筋跳了跳,他无奈地看了看它:“罗罗,你压到我的伤口了!”罗罗闻言触电一般弹开,哀哀地看着他:“主人,我错了!你快点疗伤吧。” 那伤口仿佛正在右肩的位置,我看到那龙四犹豫了一下,看了我一眼。我估摸着他大约是不好意思当着我的面解下软甲,当即转身道:“非礼勿视,龙公子,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偷窥你!” 青瞳却晃到我身边鬼鬼祟祟地道:“姐姐啊,龙四哥哥右肩伤了,左手多有不便,我瞧他仿佛是不好意思开口请你帮忙,你为何不主动些儿去帮帮他?” 我红着脸问:“为何是我?你为何不去?” 青瞳理直气壮地道:“因为我晕血!” 我顿时无语。 正在纠结去是不去,罗罗已经冲过来叼着我的裙角,不容分说便将我往那株老树下拖:“姐姐,快去给主人止血!” 我红着脸站在龙四身边,轻声问:“龙公子,可需要我帮忙?” 相对于我而言,这龙四却仿佛更显局促,一张清俊如玉的脸上染上了红晕,他楞了一楞,终是苦笑着说:“那就有劳姑娘了!”玉石一般清冷的声音中,已经不复此前的拒人千里。 我东张西望了一下,罗罗正趴在它主人的脚边殷殷地望着我,仿佛我是世间难寻的神医;青瞳号称晕血,背过脸去假装看不见,我咬了咬下唇,对龙四说:“那么龙公子,我先帮你将这软甲脱下来罢!若是再等片刻血迹凝固,再想处理伤口恐要伤了皮肉。” 想来这龙四失血有些过多,一双寒星般的黑瞳此时已经不复此前的冰冷犀利,有些迷蒙之色,宛若两汪深潭。闻言他淡淡地应了声:“唔。”便配合地抬起左臂。 我将那银色软甲暂时丢到一旁,面前的龙四仅着白色的中衣,肩头洇着大片的血迹,看着令人眼晕。我接着解开他的中衣,此时我的脸颊滚烫,再偷眼看龙四,他也好不了多少,虽然紧紧闭着双目,但两排鸦翅般的睫毛也在不安地轻颤,一张俊脸更是红得十分异样。我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撕开已然凝结在伤口的那层衣料。 眼前狰狞的伤口令我的手猛地一抖,几乎当场就要晕倒。 那血肉模糊的伤口已经成了一个洞,几乎要将他的右肩扎个对穿,看那形状,恰似一支利爪硬生生地抠出来的。我小腿发软地将罗罗身上的冰蚕丝披肩取下,颤巍巍地走到水塘边浸了浸,跪在他的身边一点一点帮他清理伤口和身上的血迹。 这龙四极是坚忍,即使我不慎碰到那伤口,他也仅仅是皱一皱眉,并不发出半点呻吟,实在令人钦佩。我忍不住颤抖着问道:“龙公子,是什么东西,竟能穿透那软甲将你伤成这样?” 龙四还未回答,耳尖的青瞳已经嚷了起来:“就是那只蜃啊!此前我们都只是追踪那内丹,他并不曾发觉。可这次龙四哥哥想要去夺丹,被他感知到了,就操纵了幻境之中的恶鸟黄鷔来阻挠。这伤口便是那恶鸟的爪子抓出来的!龙四哥哥不肯拔剑,只是一味防御才受了伤。” 我不知这龙四为何不肯拔剑,彼时我也无心去了解。清洗完伤口后,我问龙四:“公子,你是否随身带有外敷的伤药?包扎的话敷上一些药会好得快些。” 此时他脸上异样的红潮已经退去,比之此前更加苍白。但他仍然极为有礼地回道:“此番多谢姑娘了。在我那身盔甲上,胸口那个位置有个夹层,里面有一些药,劳驾姑娘去找一找。” 我拿起那身银甲,在他所说的那个位置果然找到了一个夹层,我轻轻地抖了抖,几个放置丹药的小巧玉瓶便掉了出来。同样掉出来的,还有一根泛着玉一般的光泽的羽毛,是此前罗罗拿出来过的那根凤羽。 我不以为意,继续在那几个玉瓶里翻翻拣拣地找药,一边头也不抬地问:“公子,哪一瓶是外敷的药?” 无人回答,安静得有些诡异。 我诧异地抬头,却见那龙四等人皆是盯着我的方向不说话。 原来那根原本丢在一旁的凤羽,不知何时已经悄悄立了起来,周身似有月华萦绕,它盈盈地飘在半空,冲着我的方向,微微摇摆。 这场景让我有些发懵,却听得龙四在身后道:“这凤羽,它好似认得你。” 我蓦然回首,那眉梢眼角肖似哥哥的年轻男子,俊美的脸上漾着意味不明的神色,那一双寒潭般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我:“姑娘,你到底是谁?” 注:黄鷔,音同敖 取自《山海经大荒西经》:“有玄丹之山,有五色之鸟,人面有发。爰有青鴍、黄鷔,其所集者其国亡。”黄鷔也叫黄鸟,人面鸟身,古人认为其极端不祥,也被称为“应祸”。 正文 何堪惆怅怨芳时(中)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晚上要出差去国外了,但收拾行李之余还是勤奋滴更一章,自己流泪表扬一下自己!这几日日更还会尽全力保持的,为了各位辛勤打分追文的亲,就是时差颠倒也要努力写文!继续流泪表扬自己! PS:明日开V,从42章开始倒V,目前还免费的章节请亲们抓紧看啊!我到底是谁? 我神思恍惚,无意识地伸出手去,那凤羽立即轻轻地飘到我掌中,依旧盈盈地立着,只是摇摆的幅度更大了些,似是在表达欢喜之意。 我茫然四顾,看看他若有所思的眸子,又看看那立我掌中的凤羽,头一次对自己是谁,变得不那么确定起来。 “我都说了呀,她就是姐姐嘛,主人,之前你都不肯信我!”头一个反应过来的是罗罗这只小兽,它一跳三尺高,然后就冲到我身边欢喜地打转:“姐姐,凤羽都认得你,你怎么却都忘记了呢?”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我是落落。”我喃喃自语,只觉头疼欲裂,下意识地抱住了头。 那龙四斜斜地倚在树上,专注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闻言出声道:“想不起来就罢了。如果你真的是她,总有法子令你记起自己的身份。” 我默然不语,那凤羽似感受到了我的黯然,缓缓地摇了一摇,颓废地倒在我掌中。我将它放回那银甲中的夹层,眼风瞥见龙四的肩头尚在缓缓流血,不禁有些自责,赶紧拿起那几个玉瓶嗫嚅道:“对不住,龙公子,我有些儿走神了。哪一瓶是外敷的伤药?” 龙四垂眸淡淡地道:“不妨事,那个淡绿色的瓶中是止血生肌的膏药,劳烦你拿过来。” 我依言拿着那淡绿的瓶子走到他身边。想来那膏药有些凝固,倒了半天却倒不出多少,便拔下了头上那紫水晶的芙蓉钗当做药勺,从瓶中挑出一些墨绿色的药膏涂抹在他伤口周围。他的气息仿佛有些儿不稳,我的手因此也有些颤抖,不由得紧张地问:“可是弄疼你了?” “不是。”他闭着眼睛道。 “主人貌似在害羞。”罗罗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兴致勃勃地观察了一番,飞快地下了结论。 “我瞧着也是。”声称晕血的青瞳偷瞄一眼龙四,又赶紧转过身去,凉凉地道。 龙四霍然睁开了眼睛,粗声粗气地道:“你们胡说什么。”然后对我道:“凤……那个,姑娘,我还是自己来吧。”我尚在发愣,他已经用左手将那些膏药胡乱抹匀,又从我手中拿过那条紫色的冰蚕丝,笨拙而费力地试图自己包扎。 这看似冷冰冰的人怎么能这么别扭?罗罗和青瞳不就是开了个玩笑嘛!我有些好笑,忍着笑意对龙四说:“龙公子,虽然我知道你本事了得,可是单手给右肩包扎仿佛还是有些难度。”话音未落,那滑溜无比的冰蚕丝已经飘在了地上。 我忽略龙四脸上腾起的红云,目不斜视地弯腰将它捡起,去水塘边重又洗了洗,一本正经地走回来替他包扎。他有些僵硬地任我忙碌,脸上的红晕却一直没有散去。 上好了药,包扎好以后我去水塘边将他那染血的衫子洗净,使了点法术烘干后替他穿好,然后又去擦洗那沾血的银色软甲。忙完以后约莫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我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儿,坐在水塘边准备将乱七八糟的长发重新绾一绾。 却听得身后青瞳十分鄙视地对罗罗说:“罗罗啊,你只是一只兽,能不能不要笑得像个媒婆?” 我扭头一看,正看到青瞳叉着肥腰,摇头晃脑地补充道:“我姐姐青玉常奉命给仙家之间送情信,久而久之面上就常年带着你方才那种笑,呃,我娘亲说再这样笑下去她只好改行去当媒婆。罗罗啊,你方才那一笑真是令我倍感亲切。” 罗罗被他这个形容震惊得目瞪口呆,悲愤地道:“小瞳,你虽然能够幻成人形,但是你才几百岁。而我至少都已经八千岁了。你怎么可以这样讽刺我?” 我看他二人斗嘴斗得十分有趣,就一边绾发一边看了一会儿,等发髻绾好,再一看龙四,他已经靠着树睡着了。 那张因为失血过多而越发显得苍白的面容,看起来更肖似我的哥哥蛟腾。他的两道剑眉微微蹙着,即使在梦中也仿佛满腹心事。这个不苟言笑的清俊男子,是为了谁在这无穷无尽的幻境中苦苦守候?我捂着胸口,暗叫不好,那种异样的感觉又来了。 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方才发生的那一幕,心中渐渐地十分不安。我将那凤羽从他的银甲中取出来,果不其然,那凤羽又像方才那样在我掌中立了起来,月华缭绕,微微摇摆,甚至在我掌心轻轻蹭了蹭。 彼时我心中纠结,真真惆怅万分。难道我曾经真的是另外一个人?那是我的今生还是前世?想到我那已成半魔之身的哥哥,想到他的万般呵护,我心中一凛。前世也好,今生也罢,我眼下只是落落,只能是落落。 思及此,我便将那凤羽小心地放回他的银甲中,站起来整了整衣服准备离开了。哥哥尚在外面独自面对锦妃等人,我已经不能再等。先前服了那碧芝丹,眼下身体的痛楚已经大为减轻,而那龙四眼下正在睡梦中,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我下了决心便不再犹豫,轻轻地越过龙四,往那战火奔腾的幻境中走去。 青瞳和罗罗尚在掐架,看到我作势要走,一齐停下来。罗罗瞪着眼睛惊诧地扑过来:“姐姐,你去哪儿?” 我指了指龙四,伸出一根手指在嘴边“嘘”了一声,小声道:“罗罗,你主人伤重,眼下睡着了正好让他养养神,你跟青瞳莫要吵闹,姐姐先出去探探路,等下就回来。”罗罗眨巴着眼睛点了点头。欺骗那双纯真的大眼睛,我心下很有些羞赧。 青瞳却狐疑地看着我:“姐姐,你认得回来的路么?”相对于罗罗固执地认为我是某个人,他起先一直颇为不屑,直到那凤羽表现异常之后,方才对我亲近些儿,但仍然保留谨慎态度,并未表现得特别亲热。 我拍了拍胸脯:“你们放心,我并不走远,只是出去探探结界的强弱。”罗罗道:“那我们陪姐姐一起去吧!”我指了指龙四:“那你主人孤身在此,又有伤在身,谁来照顾他呀?罗罗乖,姐姐的伤好了大半了,无须担心。”它想了想,无奈地点了点头。 青瞳约莫知道我不会再回来,犹豫了一下终是对我道:“姐姐,这幻境凶险得很,每个幻境之间又各不相通,自成一体,变化莫测。前两日也有个人孤身闯进来来着,明明受了伤还要逞强,在各个结界间转来转去,看到猛兽鬼将就打,眼下也不知是否还活着。你出去的时候万万小心,最好用龟息,至于那些个幻象要是攻击你,能躲就躲,最重要是心中切不可有丝毫恐惧,它便伤你不得。”他说的那人,大约就是此前那个孔瑄了,也不知他找到要寻的人没有。不过眼下我自身难保,无心无力去担心他人的死活,捏了捏青瞳的圆脸,道:“姐姐明白啦!你们安静些儿,不要吵了龙公子休息,我走啦!”说罢便转身往那幻境中走去。 ~~~~~~~~~~~~~~~~~~孤身上路的分割线~~~~~~~~~~~~~~~~~~~~~~~~~~ 我这一脚,踏入的是一个冰天雪地的幻境。 我站在一大块浮冰之上,脚下是灰暗汹涌的海水,灰蒙蒙的天空飘着鹅毛大雪,不远处是大片断裂的冰山。我知道这些都是幻象,捏了个龟息诀,给自己鼓了鼓劲,一步一步地踏着浮冰往前走去。果然,因为心中无惧,便如履平地,甚至仅着单薄的冰蚕丝长裙,也不觉得多么寒冷。 我迎着风雪缓缓地行走在波涛汹涌的怒海之上,走了大半个时辰,就仿佛到了结界的尽头,心中暗喜,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猛然间脚下的海水却翻涌怒号起来,一个黑魆魆的巨大影子在波涛下若隐若现,眼见得就要破浪而出。我默默地念叨着:“幻象,都是幻象。”手脚却都有些僵硬不听使唤。 刹那间,一个浑身生满黑色鳞片的怪物冲出水面,嘭地落在前方的冰山之上,将那冰山砸得粉碎。它攀在一堆碎冰之上,一双暴突的没有瞳仁的灰色眼睛贪婪地盯着我。 这怪物头大如斗,样貌极其丑陋。一根尖锐的角生在额头,血盆大口中赫赫地喘着气,一串串黏液从其中滴下来。它浑身粗糙如老树皮一般,粗大的脖颈上密密麻麻地生满了倒刺,令人望之生畏。 真是好真实的幻象!我甚至闻到了那怪物口中强烈的腥臭之味。我又捏了遍龟息诀,确认自己毫无生人之气,便稳着心神向它走去。 孰料刚走没几步,那怪物一个跃起便向我猛冲过来,尖利无匹的肉爪向我当头拍下,我当即就地一滚,躲过了那足以立即让我变成肉泥的一击,却噗通掉入了水中。 我在冰冷刺骨的海水中载浮载沉,心下暗叫不好。为何这幻象会主动攻击我?我确信方才自己毫无活人气息,也并无主动攻击之心。哥哥也曾说过,若非敌人,在这幻境中应该并无大碍才是。 未及多想,那怪物已经刺溜滑入水中,以极快的速度向我游来,准备发动第二轮攻击。我不敢再傻傻地迎头而上,反身便逃,无奈在水中终究不如怪物游得快,身后的浪涌越来越强,眼看着就要被它撵上。 我把心一横,从水中跃起,拔下头上的紫晶芙蓉钗向它射去。说也奇怪,这一射竟是威力奇大,发钗竟直直地插入怪物左目之中,令它惨叫出声,状若疯魔。仿佛本能一般,我从水中凭空跃起,跳到那怪物的头顶,一把拔出那紫晶发钗,狠狠地对着它的头猛扎下去。那疼得疯魔的怪物猛然一僵,悲鸣了几声,便抽搐着消失了。 一气呵成。 我呆呆地握着那尚在滴血的发钗,被自己方才的举动震惊得无以复加。我一直以为自己被哥哥小心呵护着手无缚鸡之力,可如今这一连串的杀招如行云流水一般,自己都忍不住要赞一句“好俊的身手”。是谁曾教过我这些? 灰云密布的天空突然就有低沉的声音响起:“好有能耐的小丫头!想要杀你,却比我原本想象的费事许多。” 那声音十分熟悉。我楞了一楞,突然满心颓靡。 ——“蜃长老,这是为什么?” 正文 何堪惆怅怨芳时(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开始V了,凤的心里十分忐忑。进到这一章的亲,凤由衷地感谢你们,这充分证明了你们对这篇文的喜爱,因此,凤发誓哪怕只有一个人还想看下去,都一定会努力坚持到底。 因为不凑巧,开V的时候凤恰好要去太平洋上的某个小岛出差,为了更文也是头一次带了手提电脑出国。昨天晚上11点,凤在太平洋上空一万米的机舱里努力码文,空间逼仄,但我心中却很宽阔。 电脑跟着我很久了,一个小时左右电就用完,写到“我一片苍凉荒芜的心中,忽然就有万物生”的时候,电池用完了,自动自发地休眠。我合上电脑,心里忽然就十分感慨,反反复复地咀嚼这三个字,万物生,万物生,爱一个人是否真的会令心中开出花来?突然想到已经远在两个时区之外的我的亲爱的,他从来不会看我写的东西,说文绉绉的看得头晕,但是却会在我写文的时候,为我冲一杯明目清火的菊花枸杞茶,纵容我这不务正业的小小兴趣。那时候,我的心里何尝不是正在绽出一朵小小的花? 愿所有看凤的文的亲们,心中因爱而万物生。 此为开V题记,希望各位不要嫌弃凤罗嗦。放心,这些作者说的废话都是免费的(估计以后还会越来越多)O(∩_∩)O哈哈~ ……真的希望,能有你们陪着一起走下去。“蜃长老,你说要杀我,究竟是为什么?是落落做错什么了吗?”我立在怒涛之上,静静地看着那晦暗莫名的天空,心下却是一片冰冷荒芜。 灰暗的天幕之上渐渐地浮现出那裹着一袭黑袍的瘦削身影,苍白瘦弱,面目平凡,一双深灰色的眸子目光犀利如电,正是蜃长老无疑。不过我知道他人必然不在幻境之内,而是在阵外的某个隐秘之地施法,窥视阵内的动静,这影像应当只是他的幻象。 “小丫头,原本我纵容你在阿腾身边,是想让你陪着他解解闷儿,不曾想不过几日功夫,你便能影响他至深,令他假戏真做不可自拔。你跌进这幻境里来,他竟当即遣了云蟒苦寻我,不顾眼下情势危急,命我即刻撤了幻境,只为担心你有不测。”他面上有不加掩饰的厌恶之色:“阿腾身负全族的血海深仇,我与他苦心经营谋划多年,你且说说,我如何能放任你这不相干的人继续妨碍他的大业?当局者迷,他自己看不清,我便帮他出手,扫清你这个障碍。” 听得此言,我心中纷乱如麻,然而有一点却终是明了。心下苦笑一声,我听见自己十分冷静地问:“不相干的人,蜃长老的意思,难道我竟不是真的落落了?你可知我是谁?” 那散发着阴郁之气的中年男子面无表情地漠然道:“老夫不知。你是阿腾自己捡来的。不过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你都要死了。” 在这冰天雪地之中,我心中亦寒如冰霜,不禁冷笑道:“且不说长老的这番话,我究竟能不能信得。就算我真不是落落,长老又何以认为我定会妨碍哥哥的复仇大业?而你又凭什么替他决定我的生死?” 想到哥哥所受的非人之苦,我悲愤尤甚,指着这阴沉沉的天幕道:“蜃长老,我敬你为哥哥和蛟族鞠躬尽瘁,可你有未想过哥哥他是否喜欢你这些安排?这两万年来,他又可曾真心笑过?我在他身边这些日子,看到你口中所谓的复仇大业,比那黄泉业火更甚,日日夜夜将他炙烤焚烧。难道这就是你当年费尽千辛万苦才让他活下来的全部意义么?如果那惨死的蛟王,你的结拜兄弟尚存有一丝魂魄,看到他唯一的儿子活得如此痛苦难当了无生趣,他可会对你有一丝儿感激?” 那晦暗天幕上蜃长老的幻象有一瞬间的波动,像水纹一般晃了几晃,大概是被我这番话扰乱了心神,然而他迅速恢复了正常,目中杀气大盛,厉声喝道:“我蜃安的所作所为,得失与否,还轮不到你这个不相干的小丫头来做评判!任你如何舌灿莲花,今日都非死不可!” 说罢他猛然一挥右臂,立时有无数冰刀嗖嗖嗖地从那厚厚的云层中激射而出,铺天盖地地向我刺来。 我心中悲怆无比,仰头大叫道:“蜃长老,日后我哥哥知道你今日的所作所为,绝对不会原谅你!” 蜃长老的面容有些狰狞扭曲:“不过一个替代品罢了,阿腾难过不了多久。日后他自然会明白我的苦心,你且安心上路吧。”我脚下的波涛猛然咆哮翻滚,似有无数狰狞的海兽嘶吼着从深不可测的海底冲将上来。半空中密密麻麻的刀锋将至,脚下却又是无底深渊,眼下这番情境,我委实已经无处可逃。 却听得一个清冷的声音由远及近:“你不是说去去就回吗?怎生落得如此狼狈?是忘记回去的路了吗?” ……一切杀戮都在瞬间静止。 我在漫天飞雪中转身,抬眸望去,一道身着银甲的挺拔身影立于一头巨大的海兽之上,从结界的尽头破空而入,后面跟着一个圆乎乎的青衣小童。 那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右手尚软软地垂着,而左手修长的手指却莲花般翻飞,结出令人眼花缭乱的手印。转眼间半空的锋利冰刀已经融化成水,落到身上竟成了缠绵的雨滴,而脚下怒吼的波涛也平静下来,碧波荡漾,方才海兽的嘶吼仿佛只是一场幻境。 我一片苍凉荒芜的心中,忽然就有万物生。 “是啊!”我仰面朝他笑道:“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你怎么才来?” ~~~~~~~~~~~~~~~~~~~~~四少专属分割线~~~~~~~~~~~~~~~~~~~~~~~~~~ 那依旧晦暗阴沉的天幕上,蜃长老不动声色地看着幻象被一一化解,然后阴沉一笑:“原来是你,龙族的小子!那黄鷔利爪的滋味,难道你还没有尝够么?” 龙四背着剑,足踏变身后凶猛无比的海兽罗罗,俊朗出尘的面容傲然看着天空:“蜃长老,我正四处寻你,没想到竟在此遇到,甚好,甚好!” 蜃长老冷笑一声:“你找我作甚?你带来的那五千精兵,如今只剩下不到一半,你这个主帅却整日里不务正业龟缩在角落里,龙族有你这样的纨绔,真真是前途堪忧!” 龙四却丝毫不恼,微微一笑:“龙族如何与我何干?蜃长老,我来此地,只是为了找你借一样东西。” 蜃长老眼中尽是轻蔑之色,他不怒反笑:“想要取我的内丹么?好小子,你真是狂妄得很。莫说你眼下只剩下一只手,就是你有四只手,也休得如此猖狂。”他抬起干枯如枝的手,在胸前结了个红光灼灼的印:“你龙族性本属水,用水境对付你固然不能成事,那就且试试三昧真火的滋味罢!” 说话间周围已经腾起滔天的烈焰,脚下尚未来得及退却的海水被烈火烤得滋滋作响,冰山迅速消融,无数条火龙从烈焰中蹿出,往我们直扑过来。 圆乎乎的青瞳在熊熊烈火腾起之时就迅速跑到我身边,抱着我不撒手,把圆脸埋在我的长裙里。我有些哭笑不得:“青瞳,你这是作甚?你不是不怕幻境吗?”青瞳闷声闷气地大叫:“姐姐啊,这哪里还是幻境?这是那只蜃调动真元喷出来的三昧真火!你这袭长裙是遇火不燃的冰蚕丝所制,且让我避上一避!” 除了热得喘不过气来,我确实毫发无损,当即将青瞳紧紧搂在怀里。 那边龙四正立于半空中徒手搏杀火龙,他足下的海兽罗罗也不停地从口中喷出水来,试图浇灭烈火。然而这三昧真火不同凡火,越是遇水越是炽烈,熊熊烈焰几乎要将他们吞噬。我心急如焚,想上前去帮忙,又怕丢下青瞳的话,这只只有区区几百年修为的小青鸟当场就要变成烤鸡,真真进退不得,左右为难,急得团团乱转。 那龙四却是越战越勇,仅凭一只左臂便斩杀了数条火龙,然而火势太过凶猛,这样下去他即使不被大火吞噬也得活活累死,我汗流浃背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不拔出背上的剑来。 那被烈火烧红的天幕之上,蜃长老也面露诧异之色,他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三昧真火中矫健无匹的身影,手却不曾闲着,快速地又结了几个印。 所有游走呼号的火龙立即汇合至一处,融成一条巨大无比的火龙,身长足有数百丈,火红色的龙鳞有铜盆大小,清晰可辨,狰狞的龙头高傲地仰天长啸,火势闻声暴涨。那巨龙摇首摆尾之间,似有焚烧天地的力量,它对着龙四,暴突如斗的龙眼灼灼燃烧,张开巨口,呼地吐出一颗巨大的火球,携千钧之力向龙四和罗罗呼啸而去。 眼看着他二人就要被火球打个正着,我几乎魂飞魄散,千钧一发之时,只见那道颀长的身影在熊熊火光中刷地一声将身后剑鞘中的长剑拔出,一剑向那巨大的火球劈去。 一道白光一闪,剑如闪电,竟一下就将那巨大的火球劈成两半。龙四单手使剑并无任何凝滞,大开大阖之间将那柄寒意森森的神剑舞得风生水起,白色的剑光似一道密集的结界,将他和海兽密密地罩在里面,三昧真火碰上那层剑光便烟消云散了。我搂着青瞳,浑身汗出如浆,堪堪松了口气,只觉就要瘫软在地。 云层之上,蜃长老的影像突然剧烈地波动起来,他那爽灰色的眸子似被火光映得通红,面容极其扭曲狰狞,咬牙切齿地道:“寒玉剑?好好好,想不到我兄长在这世间的最后一点东西,竟然是在你手中。臭小子,这剑是谁给你的?” 龙四不答,只将那剑舞得滴水不漏,更加从容不迫。 蜃长老从齿缝中一字一缝地说:“也罢,总归是与你亲近相关之人。今日你就先替他下地狱去吧!” 他猛地双手翻飞,熊熊火光中又蹿出三条同样的巨龙,从四面将龙四和罗罗围在其中,游走摆尾,一齐向着他们吐出巨大的火球向他们当头压下,势要将他们烧得灰飞烟灭。 “接着罗罗!”那几乎被烈火吞噬的身影突然向我的方向厉声吼道,接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向我直飞而来,被烟火熏得看不清面目的罗罗哇哇大哭着一头扎进我怀里:“姐姐,可痛死我了!”被我一把搂住。 却见那四条火龙之间,猛地腾起一道修长虬曲的白影,翩若惊鸿,快如闪电,银色的龙鳞在火中越发显得耀眼。原来是情况危机之下,龙四终被逼得现出了原形,与四条火龙以命相搏。 那银龙在火龙的夹击中灵活游走,昂首清啸,龙吟之声可裂金石,张口喷出大股清水,那火龙被真龙之水所伤,痛不可当,嘶声痛叫,愈发扭曲狂舞。这天地间仿佛成了黄泉炼狱,映得我眼底一片灼红。 那矫健的银龙在漫天火光中耀眼至极,我仰头望去,心中却突然咯噔一声。龙头龙身龙爪龙尾,无一处不妥,可他的头上,只生着一只白玉一般的角。 千真万确,只有一只。 而龙,头上应该有两只分叉的角。 那四条张牙舞爪的巨大火龙突然就如烟雾般散去,只剩下几缕黑烟。半空中蜃长老失声锐叫道:“小子,你竟是半龙半蛟?” 正文 万里峰峦归路迷(上)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我也zhuangbility了一把。当地时间9时许,同事们都去岛上出名的酒吧、商店找乐子去了,而我带上电脑来到酒店旁边的海滩上,坐在岸边的躺椅上码字。来自太平洋的海风极其清洌,泛着微微的海腥气,拂过全身令人有不真实的感觉。头顶星空浩瀚,很难在国内的任何一个城市见到这样纯净璀璨的星空。哦,天上还挂着半轮明月,莹白透亮。嗯,很久没有看过这么美丽的星月童话了。 面前二十步处,就是浩淼的太平洋,有几艘游艇静静地在海水中漂浮。头顶是椰树在海风中沙沙作响。最关键的是,此时并非旅游旺季,这一大片海滩上除了几盏探照灯,一个人也没有。不远处酒店中异域情调的音乐隐隐传来,欢乐的人们在享受他们的旅行,我安静地吹着海风码字,周围这一切,令人更加清晰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而平时工作和生活中的烦心事,全部都被海风吹得烟消云散了。 也许我的文字并不会因此更加动人,但此刻码字的心情却是格外静谧安宁。如果可以,希望能将此刻的感受传达给看文的每一个人,愿大家时时拥有宁静悠远的心境。 PS:抱歉,今天白天的行程太多,以致现在才更文%>_<% 此外,预告一下,凤歌已经快从幻境中出去,而她也快恢复记忆,呵呵,小凤失去自我太久了,我都替她急:)我从未在蜃长老那张平凡无奇的脸上,看过如此失控的表情。他此时仿佛已经无心再管那幻境如何,散去了迷障,只在半空中死死地盯着那矫健昂扬,虬曲翻腾的银龙,满面惊疑不定,急切地追问:“你是谁?你究竟是谁?为何身有纯粹的龙气,却是半龙半蛟之身?” 周围火海的已经全部消失不见,仅剩下一片土黄色的荒原。龙四幻回人身,从半空中一跃而下来到我身边。他对半空中蜃长老的追问置若罔闻,将我上上下下看了一遍,问我道:“你可曾伤着?” 我还未从方才蜃长老那“半龙半蛟”的狂吼中回过神来,胡乱地摇了摇头:“不曾!”我怀中的一人一兽却争先恐后地抽泣着诉苦。龙四一手接过眼泪横飞的罗罗,一手摸摸青瞳的圆脑袋:“行了,别哭了,男儿有泪不轻弹。”纵是眼下心中有重重谜团,我仍是忍不住轻笑:“嗯,我看看,这哭鼻子的两个里面可有半个是男儿?”龙四寒星般的眸子淡淡地扫了我一眼,嘴角微微上挑,仿佛是笑了一笑。 可那笑意尚未到达他的眼角,我们身边已经多了一道人影。我与龙四几乎同时察觉到有人接近,十分默契地各自拎起一个尚在哭鼻子的,齐齐闪出数丈。我抱着青瞳回眸一看,正是那一袭黑袍的蜃长老,不过眼前的他气息紊乱,衣染尘埃,并非幻像,竟然就是他本尊瞬间从阵外某个隐秘之地赶入阵中。 他目光炽热地盯着龙四,将他的脸庞看了又看,终是哑着嗓子问道:“落落,蛟落,她是你什么人?” 这一问不啻晴天霹雳,令我闻言一个踉跄,心头剧震。蜃长老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真正的落落,竟是龙四的亲密之人么?对了,他的眉梢眼角和下巴,生得极似哥哥,如今现了原形,竟又是半龙半蛟……有个答案已经在心中呼之欲出,但我却不敢面对,心头灌了铅般沉重。 面对蜃长老状似癫狂的追问,龙四紧紧地抿唇沉默了一会儿,冷冷地道:“蛟落是谁?我不认得。” “你撒谎!当初我头次见你就感觉有些异样,如今看来你这模样,竟是与阿腾有六七分相像,阿腾与落落又是双生子本就生得一模一样!”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龙四:“如此看来,你与落落,必是血脉至亲罢?” 龙四闻言冷笑道:“天下相像之人何其多,你说的那两个人,我一个也不认得。” “哼,看你现出原形时,头上那只有蛟龙才有的犄角,你敢说,你的母亲不是一条蛟龙?”蜃长老上前一步,眼睛血红,狠狠地盯着龙四。 我紧张地盯着龙四,那俊朗面容如罩冰霜的年轻男子依然倔强地沉默。 蜃长老深深地看着他半晌,突然间竟仿佛苍老了很多,满面颓靡之色:“是与不是,我心中已有定数。没想到,当年落落竟然在那人手中捡回了一条命去,又竟然还……生了你。真真是一段孽缘!孩子,你可知你背上所背的,是你祖父的一段脊骨?这可是在他在这天地之间,留下的最后一点东西。”他的语调中有强烈的悲怆,枯瘦惨白的手指颤抖着,直直地指着龙四背上所负的那把神剑。 龙四静静地站着,面无表情,垂眸不语。但他并不曾出言反驳,而那挺拔的背脊,也仿佛突然间僵硬了。 我头脑之中一片轰鸣,几乎站立不住。 虽然方才已经有所预感,但蜃长老的话仍然令我眼前一黑。本来还有一丝儿期望,那蜃长老或许只是骗我,我也许并非替代品。但眼下,真正的落落如果已经有了下落,那么我又是谁?我的记忆里,为什么有当初落落被掳走之时的记忆,仿佛我自己亲身所历一般?我到底要如何才能找回我真正的记忆? 若落落是龙四的娘亲,那她岂不是嫁给了龙族之人?现在是否还好端端地活在海底?我想到了阵外的哥哥,呵,也许我并无资格叫他哥哥,他若知道自己真正的妹妹在哪里,会不会欣喜若狂,就像当初看到我在寒玉床上醒来时一样?这些日子我与他日日相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对我的千般呵护,万般宠爱,却原来,这些全部都是为了另一个女子,而我,不过是她的一抹影子。 想及此处,我心中充满失落,沮丧难言,只觉前途多舛,而我已经茫然无依。 蜃长老面上一片苍凉,他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问道:“你爹是当年那领兵来雪谷的龙族将领罢?你娘现下叫甚名字?这些年活得好么?蛟族已被天帝以叛乱之名灭族,你爹是如何瞒过天帝耳目娶了她的?” 龙四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道:“我娘如何,与长老并无半点关系。长老当年弃她而去,如今又何必假惺惺,做出这关怀备至的模样?” 蜃长老闻言一僵,惨然道:“落落可是怨我当年为了救阿腾,而放弃了她?当时的情形,可算万分危急,若是不那样做,他们两个我一个也救不得。阿腾是世子,若无当年突如其来的灭族之祸,将来必将继承蛟族大统,若你是我,你会放弃哪一个?你可知落落在我心中,也如同我的女儿一样,当年万不得已弃她之时,我亦是心如刀割。”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哑声道:“虽然确实对不住落落,但即使时光倒流千遍,老夫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龙四闻言冷笑一声:“娘亲并无丝毫怨怼之意。她一向很认命,很知足。但是天却不肯放过她,如今她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海底不肯醒来,长老,你若对她真的有歉意,就将你的内丹借我一用罢。” 蜃长老闻言一滞,面上满是为难之色:“非我不肯,实不能也。如今大战在即,这十方幻境,需以内丹为法器才可发挥至极致。老夫应承你,等眼下此事了结,必将内丹与你去救落落,可好?” 龙四眸光冰凉地看着他:“待到那时,长老可会又与我说,蛟族复兴大业未成,故而此事尚需再议?蜃长老,你的歉意未免太不诚心了。” 蜃长老无言以对。 彼时我已失魂落魄,他二人说了什么几乎未曾听清,只是呆呆地搂着青瞳木然站着。 青瞳却突然在我怀中挣扎起来,我回过神来,低头看他,却见他两眼发直,指着天空大叫道:“结界,所有的结界都被冲破了!” 我猛地抬头望去,看到那晦暗的天空突然裂开了一道宽有数十丈的缝隙,可以窥见那里面电闪雷鸣,人仰马嘶,似有无数身着甲胄的士兵在其中奔走呼号,而那游龙般的电光之间,又有火光、水光、狂风沙尘夹杂其中,不多时竟有数只模样丑陋狰狞的怪鸟和猛兽身上插着各色羽箭从那巨大的裂缝中间掉落下来,在半空中就桀桀怪叫着化为尘埃。 十方幻境之间的结界本该互不相通,然而此时竟仿佛被人从内部猛然冲开了一条通道,将所有幻境全都打通了。电光火石之间,看这情形便是傻子也能猜到,这诡谲莫测的十方幻境,怕是要破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蜃长老神色剧变,他不顾我们在场,当即闭目施法,枯瘦的手指快速结印,直到最后黑袍无风自鼓,身体周围卷起丈高的狂风来,生生将脚下踏出尺许深的足印。随着他手上的动作愈发剧烈,那天空的裂缝在慢慢地缩小,但在缩到尚有一丈左右时,裂缝的愈合之势猛然停顿了。蜃长老的头上渐渐地冒出丝丝烟雾来,他狠狠地咬牙,但手法却无论如何不能更快。 天地之间骤然全黑,周围响起森然可怖的声音,哀号狂叫,如群鬼夜哭,撼人心魂。我抱着青瞳不可遏止地瑟瑟发抖,黑暗中突然感觉一双粗糙的大手迟疑着搂住我的肩,我微微一震,奇迹般渐渐安定下来。 我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沉默地保持着那相依为命的姿势。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天空渐渐地亮起来,只是不复是此前一片晦暗的幻境,而是朗朗乾坤,那自盘古大神开天辟地以来,就一直存在的天与地。 除了最外面那层闭合的结界,所有的幻境都已经消失。 蜃长老佝偻着背倒在地上,他的半边脸埋在黄土里,口边的黄土已被鲜血染红。他想努力爬起来,双手在黄土上扒出整整十道鲜血淋漓的痕迹,却终是筋疲力尽,狼狈万分地侧躺在地上。 龙四松开了我的肩,他独自站了片刻,终是走上前去将重伤的蜃长老扶了起来。 蜃长老那张惨白如纸的脸,突然就老泪纵横。 他喘着粗气,声音嘶哑,费力地对龙四道:“为了一探你的究竟,我赶至阵内,又损耗真元施法,将自身全部的灵力都集中在此,无意中削弱了其他幻境,被那凤族的将领钻了空子,从别的结界一举攻破。呵,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我欠了落落的,如今竟由你向我讨回。” 他停下来喘了口气,颓然道:“罢了罢了,我欠了你娘的,今日连本带利一并还了罢。”说罢张开口,吐出一颗珠子,大如龙眼,不停地变幻七色。“拿去救你娘吧!”说完便闭目不再言语,只是急速地喘气,面色灰败至极。 那珠子在龙四手中滴溜溜打转,他默然无语地凝视片刻,便将其慎重地放入银甲的夹层之中,又拿出一个玉瓶,倒出一颗淡绿色的丹药,正是先前我服过的碧芝丹。他将丹药喂蜃长老吃下,帮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方才轻轻将他放下走回我身边。 蜃长老静静地躺在地上,紧闭的眼角却慢慢地流出了两行清泪,滴进了脸旁的黄土里。 正文 万里峰峦归路迷(中) 十方幻境当初布阵足足动用了一万将士,由蜃长老的幻术为引,将一万人的灵力凝聚在一起方能成阵,巨大的结界可笼罩方圆百里,如今蜃长老重伤,幻境已破,那结阵之人也大受牵连。这巨大的结界里,灵力几乎消散殆尽,一万将士如同刚刚遭受飓风席卷过一般东倒西歪,面容上显出不同寻常的呆滞,行动僵硬迟缓,已然溃不成军。 我们三人一兽眼下就在结界边缘,若是齐心协力,至少也有七成把握能够突围出去,但龙四皱着两道剑眉看着结界内的异常动静,对我道:“不像是龙族之人所为,且看一看眼下什么情形罢。”不容分说便抬手结了个隐身印,将我们全部罩在其中,包括那尚躺在地上面如金纸的蜃长老。 我看到那些已经灵力全失的将士行尸走肉一般缓慢地动起来,其中有不少已经显出狰狞的原形,他们如同一群神智全无的牲畜,被几支不同的人马呼喝驱赶着往结界的中心聚拢。这些人皆是面无表情,目光发直,缓慢而沉重地走过我们身边,踏出漫天灰尘。 我虽然已经知道了自己并非落落,故而这些追随哥哥出生入死多年的将士与我并无关系,但看到他们被打回原形,如此尊严全无的情状,我的心依然尖锐地疼痛,悄悄地背过脸去。面上依然烟熏火燎五官模糊的罗罗见状立刻从龙四肩头滑下,抱着我的膝蹭来蹭去,表示安慰。我苦笑着摸摸它的头,这只乖巧的小兽,又如何知晓我眼下心中的苦涩,和对未来的茫然恐惧? 这大群大群被驱赶的人潮后面,似乎有一队人马正在朝着我们的方向疾行而来,领头之人的声音渐行渐近,仿佛是几名年轻男子。 “方才结界之内,灵力仿佛突然之间齐聚于一点,极是不同寻常。若非如此,我也不能趁势将幻境攻破,我以为,那蜃长老方才极有可能就在阵中,只是尚不知他会隐匿于何处,大家务必小心谨慎。凰枫,凰瑾,你们可曾带人仔细检查?”这是一名年轻男子的声音,温润如玉。 “殿下,鹤逸带着两千兵力去了南边,鹰夙带着两千兵力去了北边,龙族的将领带着他们的两千多人去了东边,还有那突然闯进阵的孔瑄,自告奋勇带着一千人去了西边。如今我们的人已经从四面八方将阵中所有人驱赶至一起,殿下方才道那蜃长老已然重伤,想来此番他插翅难飞。”另一名男子恭敬地答道,从声音辨来更加年轻。 那被尊为殿下的年轻男子道:“凰枫啊,那蜃长老修行数万年,千变万化的幻术早已通神,眼下他若想隐匿并非难事,大家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那支人马已经渐渐走入视线,一马当先的是一名身着黑色盔甲的年轻将军,骑在一匹通体漆黑,也披着黑甲的战马之上。人与马仿佛都刚刚经历了好一场激战,满身烟尘之色,但他那身战甲之间露出来的一张脸却温润清雅,眉目如画一般,令人丝毫无法将之与烽烟二字联系起来。他的身后紧紧跟着两位同样身着黑甲的小将,其中一人面容俊秀至极,乍一看竟似女子。他们的身后是甲胄整齐、军纪严明的大队人马,奇怪的是半数身着白甲,半数身着黑甲,雄赳赳地走得泾渭分明。 青瞳突然眼睛一亮,跳起来道:“哎呀呀,我认得那将军,他是凤族的凰宇殿下哎!扶桑姐姐的心上人就是他!我还给他送过信呢!” “原来他就是凤族的大殿下。”龙四轻轻地说,并且极快地瞥了我一眼,我却因为十分紧张无措,并未往他处作想。 眼看着那支人马已经走到了我们面前。虽然明知他们看不见我们,但是我的心依然飞快地提到了嗓子眼,情不自禁地抓紧了身边的龙四的左臂。“不必害怕!”感受到我的紧张,他在我耳边低低地说。 那领头的黑甲将军声音愈发清晰:“此外,对于孔瑄所言之事,我尚有怀疑。凤歌应该在灵山好好待着,如何却会擅自下山,在终南山盘亘几日,最后又闯进这十方幻境中来?我在阵中这些日,并未感觉到她的任何气息。孔瑄此人貌似谦恭,其实我总觉得其城府极深,他所说的话我实在不敢轻信。也罢,凰枫,你即刻领五百人马,去西边与孔瑄汇合,就说是奉了我的命前去助他的。” 他身后那位面容秀丽如同女子的小将闻言应了声“遵命”,便调转马头,点了五百黑甲兵士,一行人打马往西方而去。 其余人等继续拨马前行,战马嘶嘶,鱼贯经过我们面前。眼见得他们去得远了,我堪堪松了口气,只觉手心滑腻无比,原来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出了一身冷汗。抬头赫然发现龙四的银甲上竟被抓出了两个湿漉漉的手印,我的脸上便红了一红,急急拿衣袖去擦,却被他轻轻躲过:“不妨事的。”他温和地说。自打相遇开始,这龙四一直清冷寡言,难得言语间带有这样明显的暖意。我微微诧异地抬头,却见他恰巧也在看我,两道视线撞个正着,我撇过脸去,心忽地就咚咚咚跳得有些急。 青瞳和罗罗一个抱着肩,一个抱着爪,好奇又兴奋地盯着我们猛瞧个不住。 这小小的结界之内气氛颇有些尴尬暧昧,我刚想说点儿什么调节一下气氛,眼角却赫然瞥见那已经行出数里的队伍突然停下,那年轻的黑甲将军突然从队伍最前方急速折返而来,他猛地勒住缰绳,那匹剽悍神骏的战马堪堪在我们面前停下。他从马上一跃而下,那马高傲地喷了个响鼻便消失了。 这眉目如画的年轻将军绕着结界走了一圈,一双深赤色的眸子蓦然精光四射,胸有成足地一笑,准确无误地走到我们面前,冷静地道:“蜃长老,您原来竟屈身藏在这里,还不想现身么?” “凤族的大殿下果然名不虚传。”龙四低声赞叹一声,而后便抬步走了出去。那年轻的黑甲将军看到龙四凭空出现,面上有无法掩饰的惊愕:“结界里面竟然是你!?臭小子,你怎么会在这里?”语气十分不善。 这回换作龙四满面愕然,他仿佛有些不明白缘何这凤族的将军开口便充满火药味儿,很是愣了一愣,拱手施礼道:“凰宇殿下,小将奉东海龙王旨意,十年前率五千海族精兵来此。莫非殿下还不知情么?” 那黑甲将军闻言冷冷地看着他道:“哦,原来我大哥竟是派了你这臭小子率兵来此。怎么,他竟这么快就收回成命,不罚你关禁闭,让你来此地将功折罪了?”他啧啧有声地打量着龙四:“可方才幻境被破,我看到龙族的精兵这些年困在此地,被打得惨不忍睹,那靖远可是你的副将?他折了一条腿,一副牢骚满腹的模样,唔,要是被他看到你这主将竟躲在这里,大约气也要气死。”这支数千人的队伍闻言爆出一阵哄笑,嘲笑之意甚浓。而这凰宇却并不约束部下,竟也面带嘲讽地看着龙四。 谁能想到,这眉目清雅,看上去温润如玉的年轻将军竟然如此尖酸刻薄!?我不禁很为龙四不平,愤愤地叹道,“果真是人不可貌相,这句古话真是一点儿也没错的。” 龙四大约很少被人如此讥讽,刷地涨红了一张俊脸道:“凰宇殿下,其实并非像你所想的那样……” 那凰宇清俊的脸上便做出了悟的表情,抬起左手重重了拍了一下龙四的僵硬的右肩道:“哦,龙将军,莫非你也负伤了?真是不胜荣耀!将军回去后禀告龙王,必可邀功封赏!” 龙四的伤处正在右肩,被他用力一拍,闷哼一声,面上顿时惨白,额上立即出现豆大的汗珠。蹲着的罗罗忽地立起,冲着结界外的凰宇做出龇牙咧嘴的狰狞表情。原本星星眼对着凰宇的青瞳也有些愕然,我心下亦是狠狠一揪,却又无法,只得摸摸罗罗轻声安慰:“别白费力气,他看不见你的。别担心,这点儿痛对你的主人算不得什么。”罗罗用肉爪遮住眼睛,呜咽着说:“主人被人欺负,好可怜!罗罗好生没用。” 却听得那凰宇对龙四说:“本将军方才探得此地有蜃气,怎么竟是龙将军在此?劳烦龙将军让一让,让本将军查看个明白才是。” 龙四咬了咬牙,面上终是恢复了正常神色,不急不徐地道:“那蜃长老并不在此地,将军若是感知到他的气息,大约是小将此前不久与他缠斗一场,身上沾染了一些的缘故罢。” 那凰宇却不依不饶:“是与不是,还是要看一看才好,龙将军还是让一让罢!” 我闻言颇为焦虑,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身旁躺着的蜃长老。他此时气息微弱,生死未卜,若是落在外面那人手中,下场可想而知。他此前在幻境中对我痛下杀手,而我也已经得知自己并非蛟落,本该不必在意他的生死,但想来想去,觉得他在如此漫长的两万年里,为结拜兄长承受不白之冤而奔波劳碌,殚精竭虑,这般重情重义,三界之内又有几人能够做到?心下实在有些敬佩。他如今已经兵败,实在不忍他再落得个被俘的凄惨下场。 而龙四大约也是如此,又兼方才已经得了他的内丹,必是不忍心将他交出去,故而拦在那凰宇身前,两人竟是僵持不下。 我叹了口气,对青瞳说:“小瞳,你身有异能,眼下能带着蜃长老从此地悄悄出去么?” 一根筋的青瞳咬着手指:“姐姐啊,我没送过这么大一封信哎!有些儿没把握。再说了,这封信要送给谁啊?” 我琢磨了一下道:“你尽力一试罢,送到结界外一名叫蛟腾的年轻男子那里。你要记得,那男子穿着与我身上一样的冰蚕丝,你唤一声阿腾,若他应了,便必是他无疑了。”呵,这也是我能为那自称是我哥哥的男子,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青瞳继续纠结:“可是,这样对凰宇殿下,仿佛有些不大好哎。他毕竟是我们羽禽族的大殿下哎!” 罗罗插嘴道:“我都跟你说了,姐姐乃是凤族的公主,连凤羽都认了她了,你自然要听她的。”我窘道:“罗罗,你可不要乱说。” 青瞳茫然地转了下眼珠,呆呆地自言自语道:“真的吗?是这样吗?”,人已经走到蜃长老身旁,吃力地将他拖了两步,两个人瞬间一同从结界里消失了。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我还是有些发愣,心下不由感叹了一回青鸟族的神奇。 却突然听见结界外那凰宇沉声道:“龙将军,得罪了!”左手一把将龙四推开,右手手指迅速地捏了个诀。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发生,龙四还未来得及阻止,我和罗罗已经完全暴露在众人眼前。 却见那凰宇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凤歌儿,你竟真的在这儿?” 他身后的数千将士竟然齐齐对我跪下:“见过公主!”声势惊人。 我惊得抱着罗罗倒退几步,第一反应是转身想逃。 却被那凰宇一把揪住。 “不对,你不是凤歌,你身上并无一丝凤族之气。”他赤眸如血,恶狠狠地盯着我:“你到底是谁?为何与我妹妹凤歌生得一模一样?” 正文 万里峰峦归路迷(下)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亲周末快乐!凤今天凌晨4点搭飞机回国,大概9点左右到家,因为昨夜通宵没睡,所以回家睡到下午5点才起床,晚了一些,不好意思! 昨天说近日将有一日二更,补上前日未交的功课,不是说今天啊%>_<%!俺现在时差还没倒过来呢!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泪奔!他面若寒霜,带着满身肃杀之气步步紧逼,直到我退无可退。罗罗全身僵硬,在我怀中拼命瞪大眼睛,怒视着那逐渐逼近的凤族将军,而我则被那变成赤色的双眸中凛冽的杀意吓得心头发颤,胡乱地摇头答道:“我、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原本乌压压跪了一地的将士看到这突然的变故,立即起身迅速围拢过来,将我们围在正中,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令我如同锋芒在背,慌乱地站着不知所措。 龙四飞快地瞟了一眼蜃长老躺着的位置,见青瞳与他都消失不见,面上一松,显然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从凰宇背后急赶上几步,对那凰宇道:“将军,小将有一事不明,可否请教?”那凰宇并不回头,依旧狠狠地盯着我,沉声回道:“你说。” “我数日前在幻境中遇到这位姑娘,她自称名为落落。十年前因蛇妖作乱东海,机缘巧合之下我曾见过令妹,当时便觉得这位姑娘有些面善,而我的小兽罗罗却坚称,她就是十年前那无意中被卷入东海底的女子。但因她出现之时周身并无凤族之人的气息,我便未加理会,直到无意之中,我发现凤羽竟似认得她。”龙四不慌不忙地说。 “凤羽?什么凤羽?”那凰宇闻言一愣,当即转过头去问他。 龙四从银甲前胸的夹层中取出了那根我曾经见过的凤羽,递到凰宇面前。他将手一松,那莹白如玉的凤羽便飘到半空,微微倾斜着转了一圈,仿佛在睥睨那些虎视眈眈的将士,然后亲昵地在凰宇脸上蹭了蹭,最终摇摇摆摆地飘到我身边,轻轻落在我的肩头。 那凰宇一见那根凤羽就变了脸色,黑着一张俊脸道:“这确实是凤歌的凤羽,天上地下,再无我妹妹这样通体莹白的白凤。臭小子,你这是从哪儿得来的?” 龙四俊朗的脸上现出一丝红晕,他有些局促道:“将军,眼下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我想问的是,这凤羽会不会轻易认主?” “自然不会!”凰宇斩钉截铁地回答。他看了看尚在我肩头欢快摇摆的凤羽,深深地盯着我的眼睛,迟疑道:“莫非,你竟真是凤歌?可如何却似换了三魂六魄一般,只余下一副皮囊?三界八方之内,我还尚未听说过有这种古怪的法术。” 纵然仿佛还有疑虑,眼前他清雅出尘的面容上却逐渐浮现出温柔关切之意,他小心翼翼地问:“凤歌儿,我是你的大哥,你竟真的一点儿都不记得么?” 其实我早在那凤羽又毫不迟疑地飞至我身边的时候,已经隐约猜到自己与凤族可能真有些儿关系,而面前这位黑甲将军,似乎也认得过去的我,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称我是他的亲妹妹。 然而我此时对“哥哥”二字,委实有了不小的戒心。在这巨大的结界外,那个皎皎如月,苍白优雅的男子,在我当初从寒玉床上醒来之时是何等欣喜若狂,对我又是何等小心爱护,仿佛对待他自己的眼珠一般。而我也全心全意地信任他,将他当作我的唯一的亲人疼惜尊重,而如今,却叫我从他人口中得知自己不过是个替代品,是别人的一抹影子,此时思及此,心口仍是钝钝地疼痛,酸涩难当。他令我再也不敢轻信他人,即使眼前这凤族的大殿下看向我的眼神,令人觉得无比真诚。 故而我略一思索,便正色对那凰宇道:“不瞒将军说,我好像昏睡过一段时间,彼时初初醒来,也有个人口口声声自称是我哥哥,待我如珠如宝,但我现在才明白,他只是将我当作替代品聊以消遣,我虽丢失了自己的记忆,但却不愿任人玩弄于鼓掌。”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将那心头猛然翻涌的气血生生压下:“将军,我眼下什么都不记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总得等我想起过去的事情,你我再攀亲戚也不迟。” 那凰宇闻言,清雅的眉目间渐渐现出一丝受伤的神色。他咬牙切齿地问道:“到底是谁骗了你?是否也是他将你害成这副模样?你且放心,大哥知你受了好些苦,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而我的眼前却浮现出那一道修长身影,白衣胜雪,但那纤尘不染的冰蚕纱衣的袖口和下襟,有些灰泥格外刺眼,彼时他眼角眉梢带着温柔的笑意对我说:“落落,我方才去摘了些翠玉桃,你可欢喜?”想到这里,我的心猛地一抽,疼得几乎令我俯下身去。 我听见自己涩然答道:“将军,你忘了么?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沉默了半晌,黯然道:“原本我还半信半疑,如今我倒是相信你确是凤歌无疑了。想来纵然失了心魂,性子还是不曾变的。从小你就是这样,待人向来至情至性,但若是受了点儿伤害,便将自己隐藏起来,不肯再轻信他人,却也不去恨那伤你之人。” 他叹息一声,眼中有浓浓的怜惜之色,抬起手来,似乎想要抚摸我的头发。 我身子一僵,然后便本能地偏过头去,他的手于是落了空,堪堪停在了半空,终是无奈地垂下:“也罢,你既然不记得,便急不得。凤歌,大哥……我绝不会让你再受苦,眼下当务之急,是找到法子令你记起自己的身份。” 我一下一下地抚摸着罗罗,垂眸不语。我已经不是落落,成了个无名无姓之人,凤歌这个名字,我却并不排斥,也罢,就先应着罢。 只是面对着眼前这清俊的男子,那一声哥哥,却无论如何叫不出口。 凰宇深吸了口气,有些僵硬地对龙四道:“小子,这次找到凤歌,我要多谢你。” 龙四拱手回礼道:“恭喜将军找到令妹。令妹她前日也救过我,将军无须言谢。” 凰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眸光闪烁,神色复杂难懂,却终是淡淡地回道:“也是。” 他出声唤那名叫凰瑾的小将:“你速领兵马继续按照原定路线搜寻蜃长老,我先带凤歌出去,她的事情可耽误不得。” 那生得很是英武的凰瑾闻言牵马上前,犹豫道:“殿下,你若先行离去,天庭和陛下知道会不会怪罪?” 凰宇看了一眼木然无语的我,苦笑道:“我的母亲此番只怕要大动肝火,但若不立刻带她出去,只怕我母亲的怒火会将鸣凤阁烧个干净。至于天庭,”他冷笑道:“想来凰鸣早已将此地军情上报天庭。天帝不会真正指望仅靠龙凤二族便能将此地夷为平地,十方幻境已破,其余的事情还要看天帝陛下如何打算。” 凰瑾点头称是,恭敬地对我行了个礼,领命整顿兵马而去。 又只剩下我们三人一兽站在原地,只是青瞳换成了凰宇。我其实很有些发懵。刚刚得知自己失去了一个哥哥,可没多久又得到了另外一个,老天是否很爱作弄于我?此外,我也有些忧心那重伤的蜃长老,不知青瞳可曾带他逃出生天? 凰宇不客气地对龙四道:“小子,我带凤歌先走一步,你下一步有何打算?是去找你的副将整顿兵马,还是早点滚回东海找你义父?” 我闻言一僵,想到要跟这个几乎是陌生人的男子单独离开,心里颇有些畏惧,求救似的看着龙四。这几日共同经历生死,我对他已经颇为信任,而这自称是我大哥的男子,我却是一无所知,再者心中对哥哥二字,我也很有些抗拒。 龙四看了看我,有些局促地对凰宇道:“将军,凤歌她眼下什么都不记得,你要带她去何处?她可能会有些害怕。” 凰宇怒道:“我是她的大哥,难道还会害她不成?臭小子,不管你要去何处,最好快些从我面前消失。”语调中颇有厌恶之意。 我心下叹了口气,我这新出现的哥哥,仿佛脾气不是很好呢。 龙四有些发愣,而后便紧抿嘴唇面无表情地施礼道:“告辞。”对着我怀中的小兽唤道:“罗罗,我们走!” 罗罗撅着嘴从不情不愿地从我怀中滑下,一步三回头地向它的主人走去。 我有些急,一把握住在肩头摇摆的凤羽,紧走几步递给龙四道:“给你!” 龙四有些愕然,而后垂眸微微一笑,接过去慎重地放在银甲的夹层中。 “凤歌,你傻了不成?你这是在干什么?如此珍贵之物为何还要给他?”我身后的凰宇有些气急败坏。 我赌气道:“这本来就是他的。还有,我可什么都不记得了,比傻了还严重。” 那凰宇闻言便顿了顿,满脸无奈之色。 龙四清俊逼人的脸庞上有温暖的笑意:“你莫要惹他生气,他的确是你的哥哥无疑,你放心地跟着他,等你什么都想起来了,来东海蓬莱岛找我。你不是一直很想上岛看看吗?我带你去,那儿确是人间仙境,你定然会喜欢。” 我虽然不记得从前如何向往那什么蓬莱岛,但他的话却依然令我心驰神往。我点头道:“好,你可莫要忘了今日说过的话!”他那璨如寒星的眸子定定地望着我,慎重地道:“我不会忘。” 罗罗蹲在龙四肩头,恋恋不舍地摇爪道:“姐姐啊,你要快点来东海找我们哦!”我摸了摸它头上的肉瘤点了点头。 “凤歌,快过来。我们该走了。”身后那凰宇凉凉地道。 他走上前来,牵住我的手道:“抓紧!”我犹豫了一下,终是没有挣脱。 我们两道身影便如闪电一般迅速向结界外冲去。 ……………………暂时告别的分割线…………………… 结界外扑面而来的竟是一大片明晃晃的金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旁边的男子紧紧地拽着我的手,道:“凤歌,快闭上眼睛。”我依言紧紧地将眼睛闭上。 只听得他大为诧异道:“居然这么快就派了金甲御林军来此,天帝的动作未免太快了。” 虽然那面容苍白的男子骗了我,但我还是有些担心他的安危。彼时跌进幻境之时,他与锦妃二人正争抢幻海血莲,最后谁得到了它?天帝派金甲御林军来此,眼下又是何种情势? 我不顾双眼的不适,强自睁开了眼睛,却见半空中金光灼灼,数不清的天兵天将将这极南之地灰蒙蒙的天空遮得没有一丝空隙,甲胄上耀眼的光芒令人头晕目眩无法正视。而地上同样集结着大批人马,人人身着玄甲,胸前绣一朵血莲,面对天兵毫无畏惧之色,领头几人是我所认识的云蟒神君,明姬仙子,还有一个身形高大、背上身着黑色双翼的年轻男子,妖异苍白,大约他便是传闻中的千蝠神君。我心中颇有些沉重,蜃长老并不在他们当中。 而最前面那个身形颀长的男子,白衣胜雪,胸前一朵千瓣血莲妖异地绽放。他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天空密密麻麻的金甲御林,意态闲适,仿佛在看天上的浮云。 他是蛟族死里逃生的世子,是天帝宠妃不为人知的儿子。 他曾是我的哥哥。 他是蛟腾。 正文 谁人伤心玉镜台(上) 作者有话要说:
帝澔,帝澔童鞋终于登场了!一场滔天恶战似乎已经一触即发。因着情势危急,我和那自称是我大哥的凰宇从结界之中冲出来,竟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凰宇看了看眼下的情势,便对我道:“凤歌,我们眼下怕是走不脱了。天兵天将已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若是强行闯出去,恐怕要惹上一身麻烦。” 我却巴不得他此刻这样说。我与地上那位傲然对峙天兵天将的白衣男子,虽然并无血缘关系,但总算也曾有过一些情谊。纵然我只是个……替代品,但毕竟也曾受过他颇多照拂,要说从此形同陌路,漠然看着他的生死,我承认自己还做不到。 思及此,我便对凰宇道:“既然走不脱,那我们便在此观战罢。”他点了点头,结了个结界将我二人罩在里头。 空气中弥漫着格外紧张的气息。那金甲御林军年轻的首领立于半空一朵祥云之上,他也如我曾经的兄长蛟腾一般,无半片甲胄在身,只身着一袭银白色华贵锦衣,与我们隔得有些远,故而看不清楚面容。他的身边站着一个身着暗红色盔甲的副将,这二人与这漫天身着金甲的天兵天将都不大相同。 “原来仍是二哥统领这金甲御林,我早该猜到的。这一场战争其实已经毫无悬念,莫非又要重演当年的惨烈么?”凰宇喃喃自语道,他的面上有深深的不忍之色。 他指着那首领对我道:“凤歌你瞧,那就是天帝三皇子帝澔,也是我的结拜兄长,你曾经见过他的。旁边那个暗红色盔甲的,便是你的亲哥哥凰鸣,我们兄妹三人,他排行第二,你常常与他嬉戏打闹,连如来佛祖都被你们扰了清静。”见我面上依旧一片茫然,他清雅的眉目间便黯了一黯,调转目光去看那战场内的情形。 那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足踏祥云,一时间天地间都响起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如果现在降了,本王保证,天庭将不再追究他人之罪。你想一想,用你一人的命,换你所有下属的命,其实还是很值的。” “是吗?”地上那白衣胜雪的男子闻言冷笑道:“当年天帝貌似也说过这样的话,可我蛟族最后死得干干净净,四万三千八百族人的鲜血,将整个雪谷都染红了。三皇子,你既是他的儿子,我又凭什么信你呢?” 那三皇子帝澔闻言沉默了片刻,然后,我看见他缓缓地举起了右手。 刹那间,天鼓齐鸣,天马狂嘶,云层中的金甲御林军举起了手中的金弓,以闪电为箭,将地上的这支数万人的军队全部笼罩在耀眼的电光箭雨里。 蛟腾一声令下,身着玄甲的军队便举起巨大的黑色盾牌,密集的闪电射到那些古朴沉重的盾牌上便反弹开去。三皇子帝澔立在云头上诧异道:“竟是千年玄铁!果真是早有准备了。”他举起右手高声下令道:“收弓!云骑军出列!” 立时有数千金甲御林军跃上身边不住甩尾仰头、喷着粗气的金甲战马。那些天马异常神骏矫健,金甲天兵跃上马身后,战马便猛地高高立起,发出一声极为兴奋的长嘶。那三皇子帝澔右手一挥,直指大地上那支玄甲军,沉声道:“冲!” 数千云骑军如狂潮一般,踏着滚滚浓云从半空中直冲而下,向蛟腾的玄甲军队猛扑而去。 蛟腾低声向身旁的云蟒神君说了些什么,他一跃而起,高声道:“摆灵蛇阵!” 数万人的队伍便忽地起了变化。四方形的阵型突然开始迅速地移动,瞬间已经变成了几十道细长的阵型,每列数百人,从半空往下看去,正如几十条翻腾旋转的灵蛇,首尾相接却又自成一体,盘曲虬节,变化无穷。几千云骑军的战马刚刚落地,便被几十道灵蛇阵分别缠入其中,此阵擅长近身缠斗,那些剽悍神骏的天马被缠得四蹄沉重,引颈长嘶,暴跳如雷。不少金甲天兵被拖曳下马,不得不以肉搏肉,而更多的玄甲士兵则是被狂怒的天马践踏,脑浆迸裂而死。 我在半空中紧张得不能呼吸,汗出如浆,身体忽冷忽热,仿佛陷在一个恐怖血腥的噩梦里,无法停歇,无法挣脱。 凰宇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这就是战争啊!别害怕,凤歌儿,大哥在这里!你莫要再看,闭上眼睛!” 我试了,却没有一丝儿用处!即使闭上眼睛,那充斥在耳边的惨叫呼号,以及鼻端浓烈的血腥味,无不在时时刻刻提醒我现在身处一个修罗地狱。更何况,那血肉纷飞之中,有一个人时时牵动着我的神经,我神经质地盯着他的身影,紧张得将指甲深深地掐进肉里。 那是一场令天地为之色变的血战,鏖战足足三个昼夜不曾停歇。鲜血将这极南之地的每一寸土地都浸得通红,一脚踩下去,便有汩汩鲜血从土地里冒出来。尸横遍野,残肢满地,金甲黑甲丢得到处都是。 我的双眼也三天三夜未曾合过,直到眼前变成一片弥漫的红色,什么也看不清,只余下地上那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尚且朦朦胧胧地在眼前晃动。他还未曾倒下,幸好,幸好! 第四个清晨到来的时候,帝澔终于下令暂且休战。这时候,双方的军队人数都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 “纵横三界之内、傲视天下八方的金甲御林军,大约从未遇到过这么强劲的对手!”我身边的凰宇也三天三夜不曾合眼。他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涩然道:“真是难以置信,当年那蛟王死里逃生的儿子,竟然能训练出这么一支彪悍的队伍,比之他的父亲,更是强了许多。金甲御林军乃是天界奇兵,此番损失如此惨重,天帝必然震怒,即使最终能够获胜,二哥他看来也逃不了一个被罚的下场。” 双方都在迅速而有条不紊地整顿人马,战事仿佛进入了胶着状态。 睁着灼热迷蒙的眼睛,我隐约看到那道颀长的白色身影在玄甲军队中走来走去,似乎在鼓舞士气。他的得力干将云蟒神君、明姬仙子和千蝠神君均围绕在他身边,唯独只缺了一个蜃长老。 半空中,剩下的金甲御林军狠狠地注视着地上的一举一动,他们想来从未吃过如此败仗,眼中似要喷出火来。那一袭银白色华贵锦衣的年轻男子则抱着肩不语,站在云端沉默地看着下方血流成河的大地,他身边那名身着暗红色盔甲的小将——可能是我哥哥的凰鸣,正在激动地原地乱转,间或向那帝澔说些什么。 谁也不曾想,那帝澔身边会突然出现一个圆乎乎的身影。那青衣小童出现得如此突兀,帝澔身边的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地上的人马也都在瞬间停止了一切举动,抬头惊愕地望向他。 我忽地瞪大了眼睛,拼命地揉了揉。那青衣小童,莫非是……莫非几日未见的青瞳?我的心瞬间狂跳如鼓。 只见那青衣小童吃力地拖着一个黑色的东西走到帝澔面前,响亮地叫了一声:“阿腾!”而那尚在沉思中的帝澔,竟然下意识地答了一声“唔。” 那青衣小童脆生生地道:“哎呀,原来姐姐说的阿腾就是三皇子殿下呀!”便将那黑色的东西往他脚下一放。我此时才看清,那个黑色的人形物体,竟然是重伤昏迷的蜃长老! 晴天霹雳! 我几乎是歇斯底里地一把抓住凰宇:“青瞳唤的是阿腾,他明明是帝澔,为什么竟会答应?” 凰宇清雅的面容上也满是愕然,他皱眉看着帝澔道:“我不曾说过么?哦,说过你也不记得了。帝澔是他记载在天家玉碟上的官名,而他的字,唤作子藤。” 我眼前猛然一黑,几乎昏倒在地,眼睁睁看着那帝澔将趴着的蜃长老翻转过来,他的脸上,忽然就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竟然是蜃长老!小青鸟,谁让你送他来的?” 青瞳飞快地答道:“是姐姐。” 帝澔仿佛仍有些不明所以,但我身边的凰宇却大约猜到了什么,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而那玄甲军中那一道白色身影却猛然如僵硬了一般,他抬头望向乌云翻滚的天空,面无表情地沉默了片刻,突然转头对身边的明姬仙子道:“仙子,你去将锦妃带来。” 正文 谁人伤心玉镜台(中) 那身着天青色云锦斗篷的锦妃被押到阵前的时候,明姬仙子唰地扯下了她头上的斗篷,一把揪住她的发髻,迫使她那张娇美无双的脸庞对着云端的天兵天将,带着快意高声喊道:“睁开你们的眼睛看看,这狼狈不堪的女人,就是你们天庭金枝玉叶的天妃!” 天上地下,一时间均是鸦雀无声。金甲玉林军虽得天帝重用,可在那九重天上,却并非谁都有幸得以一睹后宫天妃的高贵风采,如今见到平日里高不可攀的娘娘被如此粗暴地对待,个个眼中直似喷出火来。 而那锦妃却出奇地淡然。虽然发髻凌乱,白玉般脸上污痕点点,双手因为被缚在身后而不得不以一种侮辱性的姿势挺身站着,她那双清澈的眸子却依然水波潋滟,整个人显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高贵姿态来。“明姬,你记着,今日你给我的侮辱,他日我会让你百倍偿还。”她忽然偏过头去,定定地看着身旁的明姬仙子,一字一句地说道,虽然声音不大,但足以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明姬仙子闻言勃然大怒,眸中射出怨毒至极的光来:“贱人,死到临头还嘴硬!”高高地扬起手来就要往锦妃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掴去。 “住手!”那立于云端之上的帝澔低沉威严的声音响起,那明姬仙子闻言楞了一楞,又看了看蛟腾,那一巴掌终究不曾掴下去,恨恨地放下手。帝澔看了一眼阵前那即使狼狈万分,却依旧楚楚动人的锦衣女子,不动声色地道:“果然是锦妃娘娘。蛟王,你待要如何?” 那曾是我兄长的白衣男子指着被缚的锦妃,冷冷地说:“我用她的命,换你脚下的那个人。” 此言一出,他身边的众人皆是大惊失色。反应最激的明姬仙子,她高声锐叫:“王上,请您三思,为了捉住这贱人,我们折了近百个得力侍卫,有她在手中,是与那帝弘谈判的最大筹码,如何能够这么轻易地交出去?” 云蟒神君也上前急道:“王上,万万不可!容属下直言,眼下十方幻境已破,蜃长老定然重伤,如今十个他也抵不上一个锦妃的用处。” 千蝠神君也附和道:“正是。长老为了王上的大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若是眼下得知王上竟要用锦妃去换他,他自己怕是死也不肯答应!” “你们无须多言,我意已决。”那面色苍白的白衣男子负手而立,深深地看着半空中生死不明的蜃长老,而离他不远处的锦妃闻言淡淡地一笑,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似的。 “可是,本王还未曾接受。“半空中,那帝澔静静地看着蛟腾,说出了一番震惊四野的话来:“蛟王,你可知你手中这个筹码,其实已经毫无用处?” 蛟腾闻言一震,他身边的锦妃却神色剧变,那翦水双瞳中,头一次显出一丝惊惶。她不可置信地道:“三皇子,你说什么?” 那帝澔不慌不忙地从袖中拿出一卷金帛:“锦妃娘娘,本王领兵出征前,父王亲授旨意,称娘娘欺君多年,如今又勾结乱党,不必再回天庭了。” “帝澔,你撒谎!你父王绝不会这么说!我为他做了那么多事,担了那么多骂名,他怎么可能说丢弃就丢弃?你撒谎,本宫不会信你!”那锦妃听得帝澔所言,仿佛心神剧震,木木地楞了片刻,突然悲愤地大叫起来。 帝澔一声叹息,面上竟有一丝不忍之色。他将手中的金帛从云端中往下一扔,那金帛悠悠荡荡地飘摇而下,落到锦妃面前徐徐展开。锦妃状似癫狂,瞪大了眼睛去看那金帛上的黑字,大约半柱香的功夫,她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卷金帛,而那风姿无双的身子,却一寸一寸地委顿下去,直至瘫倒在地。 那明姬仙子自帝澔取出天帝圣旨之时就面露狂喜的神色,等锦妃已然瘫倒,她终于忍不住哈哈狂笑:“哈哈哈,红锦,你这贱人可曾想到有今日?你现在可算明白了?你以为你很得宠,原来却不过是枚可悲的棋子!帝弘何等老谋深算,他不过是利用你出头对付魔界,你还真以为自己能左右朝政玩弄天下于鼓掌?”她急步走上前,一脚踩在红锦那白玉一般的脸上,将她的脸深深地踏入黄土,面色狰狞地道:“贱人,如今棋子成了弃子,你有什么感想?你抛夫弃子,手上害了几万条性命。当年你一双手翻云覆雨,害得我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你可曾想到自己今日也会如丧家之犬一般?” 那锦妃就如失去了生命的木偶,任明姬仙子如何谩骂侮辱,只是木木地趴在地上不动。明姬仙子犹不解恨,扬手想要去揪她的头发,蛟腾猛然出声道:“够了。” 他目光如电,狠狠地盯着半空中的帝澔:“这女人你们要不要,是你们天庭的家务事,本王不管。我只问你,如何才肯放了蜃长老?” 帝澔看着那浑身散发出寒气的白衣男子,叹息道:“本王想要的,早已经说过,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你现在降了,本王保证你所有下属,还有这个伤重的蜃长老,都可以活下去。”他指着那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大地,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丝丝蛊惑:“蛟腾啊,你想一想,如果你刚才就应了,那么这么多人都不必死去,这么多血都不必白流。本王承认,你确实很强大,但你斗不过天庭的,就算你能够杀光这所有的金甲御林军,但不用十年,天庭又可以训练出一支同样强大的金甲御林军,而你呢?你花了两万年,建起这样一支强大的军队,如果今日都死了,你需要多少年才能重建?而本王保证,在你重建这支军队之前,必然还会遭到天庭更猛烈的围剿。既然横竖都是要死,现在用你一人的命,换你剩下所有下属的命,你不觉得,这样还是很值的么?” 地上幸存的人们用怒视回答他。而那面色苍白的年轻男子却垂眸不语,纤尘不染的白衣在带着血腥味的风中轻轻飘拂。 正在此时,帝澔脚下那重伤的蜃长老忽然动了一动,他的面上血色全无,慢慢地睁开了一双无神的灰眸。 地上蛟腾那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就有了一丝急切,他高声唤道:“安叔叔,你怎么样?” 我的心狂跳,死死地咬着嘴唇,直到口中满是血腥的气息。无论如何,我想我大约是害了蜃长老,虽然并非出自本意,但是终究是我,害了他。 那蜃长老艰难地抬眼看了看周围云层中的金甲御林军,又看了一眼那长身玉立的锦衣男子,帝澔,突然间就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喉咙中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道:“我记得你,两万年前,也是你带着这金甲御林杀入雪谷。” “蜃长老,本王敬你是条汉子。”那帝澔竟然纡尊降贵地蹲下来,恭敬地对他道:“你可知你们这么久以来,其实都在天庭的视线之中?而很久以来,你也一直是我最敬重的人之一。这世间人人都是身不由己,本王是,想来长老也是。如今我的父王已经失去了耐心,一切都要在今日有个了断。你不妨劝劝他,勿要太过固执,害人又害己。” 蜃长老闻言笑了起来,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转头看着蛟腾,眸中竟然带着罕有的温柔之色:“阿腾,好孩子,这么多年了,安叔叔一直逼着你向前走,一直用仇恨来鞭策你,可是现在,我觉着我错了。当年我千方百计地将你从雪谷带出来,其实应该让你快活地活着。可是因为我自己无法忘记结拜兄弟和蛟族的鲜血,便将自己报仇的私心强加在你的身上,从未问过你愿不愿意。人人都道蜃安至情至义,但是我自己知道,我蜃安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自私之人,我害了你,也害了落落。呵,孩子,你不知道我这么多年,有多么后悔,眼睁睁看着你一步一步无法回头。好孩子,你能原谅我么?” 蛟腾看着那仿佛骤然老去的面容,琉璃般的眸中似有泪光:“安叔叔,阿腾从未怪过你。” “那么,你自己选择吧。这一场战争,是继续下去还是结束它。”他猛然举起右手往心口拍下,电光火石之间,谁也来不及阻止:“孩子,你的决定不要被我的存在而干涉。这一次,完全由你自己来选择。” 没有了内丹的蜃,连魂魄都无法凝聚。“素绫,你会有报应的。”他凄厉地喊出了最后一句话,整个人便如烟雾般散去。 半空中,那圆乎乎的青瞳怔怔地看着这一切,他看着地上那穿着一身冰蚕丝白色长衫的男子,又看看身边那一袭银白色华贵云锦,眼神迷茫地想了想,突然就扁了扁嘴嚎啕大哭,他无助地看着我和凰宇所在的结界,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着:“姐姐,我送错了,我送错了。” 帝澔和蛟腾的视线,随着青瞳的眼神望向了我们所隐匿的结界。那云层之上的男子眉心一皱,随即若无其事地调转了目光,而那地上的男子,苍白清俊的面容难掩失去至亲的悲怆之色,哀伤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我们的方向。 虽然我们隐身在此,但我觉得,他的目光分明已经穿透了结界,直直地落在我身上,令我心如刀绞。 我看见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仰面说到:“以我一人之命,换所有人的命。帝澔,你说话可要算数。” 正文 谁人伤心玉镜台(下) 此言一出,蛟腾身后的玄甲军和云蟒等人立即齐齐跪下,这些满面烽烟之色的铮铮男儿深深地拜伏在泥泞不堪的土地上,痛呼道:“王上不可!我等愿与王上同生共死!” 在这片瘴气翻滚的苍茫大地上,清晨已经到来,却没有半缕阳光。金甲御林军密密麻麻地站在云端,将整个天空映成了一片刺目的金色。地上,在跪了一地的玄甲军前站着的那个白衣男子,在晨风中仿佛一株苍翠的劲竹,修长的身体有些单薄,但浑身散发出的坚韧之气却令谁也无法忽视。 他淡淡地开口,仿佛在谈论别人的生死:“你们跟着我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如今也到了该散的时候。我蛟腾如今孑然一身,无亲无故,不值得你们再搭上性命。我这个人平生最不喜热闹,黄泉路上,你们跟着我太吵,一个人上路最是逍遥不过。”他没有再自称本王,顿了顿又道:“你们的心意我心领了,我蛟腾在这世间,有你们送我最后一程,我已经很满意。” 我心酸难抑,他称自己孑然一身,无亲无故,是已经心如死灰了么?他放弃寻找落落了么?他还没有见过真正的妹妹,就要抱憾而去吗?为什么竟会是这样的结局?我的眼角有滚烫的泪水缓缓流下,这受尽伤痛却依然皎皎如月的男子,这曾经待我如珠如宝的男子,此时此刻,我是如此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我知道凰宇正带着关心和探究的眼神看我,但是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眼下的情绪。 一万多铁血将士伏在战火烧灼过的焦土里叩首道:“请王上勿要丢弃我们,黄泉路上,生死相随。” 蛟腾脸一沉,沉声怒道:“我如今还是你们的王。本王的话,谁敢不听?”将士们噤了声,只是红了一双双虎目,狠狠地盯着波云诡谲的天空。 “三皇子,容我冒昧,你们天家的诚信,仿佛向来有所欠缺,我这些兄弟,你如何保证他们平安无事?”蛟腾紧盯着那云端上的锦衣男子高声道。 那立于云端之上的男子将右手按在胸口,面色肃然:“九重天在上,以盘古大神之名,如我帝澔有违今日誓言,叫我生受九九八十一道天雷,神魂俱灭。”他庄重地发下了三界之内最重的毒誓,又对蛟腾道:“如此你可放心了?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本王亦可为你做到。” 听闻他发完毒誓,蛟腾唇边便有了一丝释然的笑意,听得帝澔如此一说,便抬眸向我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一眼,温柔缱绻,好似看着世间唯一的珍宝;那一眼,恋恋不舍,好似用尽全部的生命;那一眼,眸中浓重的悲伤和欢喜,狠狠地击中了我的心,令我无所遁形。 下一秒,我看到他轻轻调转了目光,对着天空,又向对着自己,低低地笑了一声:“没有,这世间,我已再无牵挂。” 他的胸前猛然散发出巨大的红光,我从未看过那幻海血莲发出过如此强烈的光芒,他整个人被妖艳无匹的红光笼罩,只能看到红光中那一道颀长俊秀的白色身影,朦朦胧胧,仿佛即将消散。 万名玄甲将士发出狼一样绝望的哀嚎,云蟒、千蝠和明姬仙子猛扑上前,试图冲入幻海血莲的结界,却被这来自魔界的巨大的力量反弹回来,狠狠地摔在地上。 那瘫在泥土里仿佛失去灵魂的锦妃木木地看着这一切,猛然间发出凄厉的笑声:“哈哈哈,都死了,都死了!娘,娘,你看到了吗?红莲,红莲开得真好啊!到处都是血一样的莲花!到处都是血!娘,你在哪儿?绫儿好怕!”她那双翦水双瞳如今眼神涣散,满面泪痕,在污浊的地上疯疯癫癫地自言自语,然后手脚并用,拼命挣扎着向那团妖异的红光爬去。 这个曾经冠宠三界、风华绝代的女人,她疯了。 那云层中的天兵天将们,沉默地看着这一切,面上亦有无法遮掩的动容。而那立于云端之上的锦衣男子狠狠地闭上了眼睛,似乎不忍再看。 而我,我在那漫天的红光笼罩了那一袭白衣的时候,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眼前晃动的,全都是他那双清澈如水晶的眸子,似悲伤又似欢喜。 我猛地挣脱了凰宇的手,一跃而起,冲破了隐匿的结界,直往那一团红光冲去。我从未想到,我也能够飞得这样快,就像一道闪电。我听见凰宇在身后声嘶力竭地大吼:“回来!凤歌!” 我却不肯回头,就像那扑火的飞蛾,用尽所有生命的力量,猛地一头扎进了那团妖异的红光。 ~~~~~~~~~~~~~~~~~告别的分割线~~~~~~~~~~~~~~~~~~~~~~~~~~~~~~~ 那白衣胜雪的男子,静静地立在那一团妖艳红光的中央。身体已经渐渐透明,仿佛就要消散。看到我闯入,他微微笑起来,清朗无暇的目光定定地看着我:“你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我的身体,亦有刚刚被幻海血莲的红光灼伤的剧痛,那面前这个面色苍白的男子,他将灵魂置于血莲之中灼烧,他有会有多么痛? 我泪如雨下:“我来了,我还知道你骗了我,你不是我哥哥。” 他轮廓秀丽清雅的脸庞上,突然就有一丝涩然,抬手仿佛想要触摸我的头发,最终却拂过我的眼角:“不要哭,不要哭。我骗了你,对不住。”那双手冷如寒冰一般,轻轻地拭去了我的泪珠。 “你不是落落,你是凤歌。”他低低地在我耳边说,那声音是如此轻柔悦耳,“呵,不是妹妹,也好。凤歌儿,这个名字,我其实很喜欢,有多少次我都想这样叫你。” 他那双清澈如水晶的眸子专注地看着我:“你听着,凤歌,你不是落落,我其实很欢喜。这些日子,我很快活,比过去两万年里所有的日子加起来都快活。你那么贴心,那么可人,在离开人世之前能够有你陪伴,上天待我不薄。”他轻轻叹息一声:“凤歌儿,叫我阿腾。” 我的眼泪如断线的珍珠般滚落:“阿腾,你不是无亲无故,你苦苦寻找的落落,她尚在人世。她嫁给了东海龙王,还生了个儿子。她的儿子,生得真的很像你!”他的眼中蓦然迸发出耀眼的光采:“凤歌儿,这是真的么?” “真的,真的,我以我自己的眼睛发誓!”我泣不成声。 那淡粉色的唇边便溢出了笑容,那笑容比最纯净的水晶还要璀璨,他语带欢欣:“我信你,凤歌儿。真好,我如今,是真的无牵无挂了。” 他看着我的眼睛,轻轻地道:“凤歌儿,我要将你的记忆还给你。” 我的眼前,仿佛突然有水晶碎裂四散。一片晶莹璀璨中,仿佛有什么闪光的东西从我的心口飞了出去。我看见他用那修长洁白的手指轻轻地将它接住。 他的声音轻柔而魅惑:“彼时初初见你,我将我的一魂一魄放在一片这世上至纯的水晶里,这里面,灌输了我对落落所有的回忆。我将它置入你的元神,封闭了你自己的记忆,改变了你的气息,让你以为自己就是落落。如果我不取走她,你永远也想不起自己是谁,只能成为落落活下去。但是,我终是舍不得。” 一片迷茫中,我看到那片水滴形的水晶在他莹白的指尖跳跃,里面有一抹淡蓝色影子缭绕,他将它放在自己的胸口,它便倏忽不见了踪影:“有我的记忆太悲伤,凤歌儿,如今我将你对我的记忆,全部都抽离,但是,我却会带着你的记忆上路,呵,真是再圆满不过。” 面前的苍白清朗的男子忽然就面目模糊,我的脑中,过去的回忆如潮水一般涌回,灵山之巅、东海之下、百鸟朝凤、终南山绝景、巨大的天堑、黄泉业火……眼前的男子已经只剩下一个淡淡的轮廓,恋恋不舍地看着我,终于,那目光完全消失不见,有一阵轻风在我耳边拂过,是一声最温柔的叹息:“凤歌儿,忘了我吧……” ~~~~~~~~~~~~~~~~~~~~~永别的分割线~~~~~~~~~~~~~~~~~~~~~~~~~~~~~ 红光蓦然消失。 那血莲缩成几寸大小,静静地躺在我的手心,小巧的花瓣上有淡淡的血色萦绕。 我仓皇四顾,还是那片瘴气缭绕血流成河的苍茫大地,沉默的玄甲军跪了一地,半空中,那些密密麻麻的金甲御林军静静地注视着我。 一切都如方才一样,只是仿佛少了一个人。我心口仿佛有一个巨大的空洞,我拼命去想,也想不起那个朦胧的白色身影,他是谁?他是谁? 眼中有灼热的液体流下来,溅在那小小的幻海血莲上。我捂着胸口,疼得弯下腰去,眼前视线一片灼红。 有一个人轻轻地扶住我的肩,透过模糊的视线,我看到银白色锦衣的下摆,那上面用华贵的金丝密密地绣着云纹。 “凤歌,你竟流出了血泪。是谁,令你如此悲伤?”他低低地叹息,语气十分寂寥疲惫。 正文 满目山河空念远(上) 我茫然地仰起头,透过眼前一层薄薄的血雾,看到那原本立在云端的锦衣男子近在咫尺,静静地凝视着我,他的面容有些朦胧,双眸是疲倦的深蓝色,仿佛黄昏暗沉的天空。我涩然道:“三皇子。”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这仿佛生来就高高在上的清贵男子,如今不知为何令我有些惧意。 他有些黯然,抬起手仿佛想要拭去我的泪珠,却终究是放下了:“凤歌,你怎么会在这里,跟着你哥哥来的么?”他又看了看我手中血气萦绕的血莲,带着些微的探究:“你认得那蛟腾么?这历代魔君的圣物幻海血莲,如何竟似认得你一般?” 我心里猛地一痛,脑中却依旧一片空白:“三皇子,我不知你在说什么。”我顿了顿,轻轻拭去眼前的血雾,看着手中那小小的血莲,迟疑道:“我也不知道,它为何在我手中。”这些日子的记忆仿佛支离破碎,我记得那晶光璀璨的琼华冰殿,诡谲莫测的十方幻境,甚至灰飞烟灭的蜃长老,但是却再也记不起那道朦朦胧胧的白色人影,他仿佛远在天边,杳杳如同烟雾,是谁? 我蹙眉苦思,不想一道天青色的身影从我身后猛然扑了上来,一把抢过我手中的血莲转身就跑, “血莲!它是我的!”那疯了的锦妃,她高高地托着血莲,仿佛托着心爱的玩物,咯咯地笑着边跑边喊,面上竟是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欢天喜地地向北方跑去。 不远处,我的大哥凰宇和二哥凰鸣本来正向我赶来,见状立即改变方向向她急追而去。那锦妃虽然疯了,但是却跑得飞快,足下腾起薄薄的云朵,闪电般直往前狂奔,远远望去,那血莲在她散乱的乌发旁轻轻晃动,似一朵鬓间的珠花,有令人目眩的妖艳。哥哥们御风疾行,终于差一点就要追上她。而她却猛然停住了。她的面前,赫然多出了一个人。我看到原本淡然观望的帝澔面色突然变了,他皱着两道剑眉,不可置信地道:“魔君,竟是魔君无涟,他为何竟会来此?” 我闻言一愣,魔君无涟么?那男子身形极为伟岸高挑,身量颀长的锦妃在他面前尚不及肩,他身着一袭普普通通的黑色长衫,满头乌墨一般的长发倾泄而下,面容极是年轻,五官俊美如雕刻一般,眉如远山,唇似涂朱,但那双细长的丹凤眼却仿佛历经万世沧桑,无喜无悲。他的姿态孤傲而疏离,只是独自站在那里,却突然形成巨大的气场,所有人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盯在了他的身上,莫非那就是万众瞩目的帝王之气么? 面对这弥漫着鲜血与毒瘴的战场,他却旁若无人,只是沉默地看着面前那一派天真的锦妃。那锦妃依旧高高拖举着血莲,秀眉轻蹙,眼神迷茫地侧着头想了一会儿,突然脆生生地叫了声:“爹爹。” 我看到帝澔面上有瞬间的震惊,不止是他,我的哥哥们,还有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他们的眼中疑惑丛生,天帝的宠妃,千真万确的凡人之身,何以却是魔君之女?三界之内,还从未有人听说过现任魔君已有子嗣。这锦妃,怕是疯得太过彻底了。 谁知那无涟如古井无波的眸子中,竟然浮现出一丝怜悯之色,他并未否定,反而轻叹一声,缓缓地道:“绫儿,你怎么竟成了这副模样?”抬手理了理她鬓角的乱发,那幻海血莲瞬间氤氲出一道柔和的红光,乖巧地飞至他手中,仿佛不胜欢喜。锦妃面上竟露出儒慕之情,扭捏地捏着衣角小声说:“爹爹,你好久没来看娘和绫儿啦!” 帝澔无法置信地喃喃自语:“这是怎么回事?锦妃不是一直与魔界作对么?她不是一介凡人么?怎么竟会唤魔君爹爹?” “她的母亲,仿佛是魔君从凡间掳回的公主,她彼时已在母亲腹中,出生后获魔君赐其半神之身,认魔君为父,但她的生父却是个凡人。”我盯着那对奇怪的父女,无意识地脱口而出。帝澔又是一惊,看我的眼神便有些复杂:“凤歌,你如何知道这些秘事?这些日子你究竟遇到了什么?”我黯然垂眸,无言以对。 想来魔界与天庭虽然明里暗里有些龃龉,但终究要维持场面场上的和气,帝澔整了整衣衫,向魔君无涟走去。我既忧心哥哥们,又莫名牵挂那朵妖异的血莲,也不由自主地跟在他身后。 渐行渐进。大哥彼时正与凰鸣一左一右与无涟呈对峙之势,听得脚步声回头看我,迟疑道:“凤歌?”我默默点了点头,心中泛起莫名的委屈,只想伏在他肩头恸哭一场。他的眸中放出如释重负的光来,欢喜道:“如此便好了!”那暗红色盔甲的小将,我的二哥凰鸣见到我仿佛见到鬼一般,想来大哥还未来得及告诉他我的事。他瞪大了眼睛怔怔道:“凤歌,你,你又偷溜出来?”桀骜不驯的面容上竟然显出罕见的钦佩之意,我苦笑不答。 我便与大哥并肩站在一处,看那帝澔庄重地上前,向无涟施长辈礼道:“帝澔见过魔君!” 锦妃已然心智混乱,已经认不出帝澔,只笑嘻嘻地揪着无涟的衣角,努力伸手去够他肩头那朵血莲,一派孩童的天真模样。无涟竟任她如此,面容淡淡地对帝澔开口道:“你便是帝弘家的老三?”帝澔恭恭敬敬地道:“正是晚辈。” 无涟拈起肩头那朵千瓣血莲,语中有淡淡的嘲讽:“年纪轻轻就执掌金甲御林军,想来帝弘对你寄望不小。不过,寥寥数语就能说得对手斗志全无,引颈就戮,委实好本事。”他抬眸向莲心望了一眼,诧异道:“咦,这莲心竟尚余一缕魂魄。” 我心头剧震,抬眸望去,正看到那血莲献宝似地吐出一片晶莹的水晶,那其中,似乎有一抹极淡的蓝色萦绕。无涟那双沧桑似古井的眸子望了我一眼,薄薄的唇勾出一点弧度:“我道谁能在幻海血莲的灼烧中留得一缕残魂,原来是因为你呵。” 帝澔和哥哥们齐刷刷地看向我,我有些慌乱茫然,心头又有莫名的欢喜庆幸,嗫嚅道:“我,我不记得了。”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那片水滴形的水晶,然而惊见那抹蓝色却极快地黯淡下去,不由惊问道:“它怎么了?” 无涟将那水晶重又置于莲心,淡淡道:“想来你的血留住了他一片魂魄,不过却已是一缕无知无觉的孤魂,与这幻海血莲相融,再也不能离开血莲本体凝聚重生。” 我失魂落魄地哦了一声,不再言语。无涟居高临下地对帝澔道:“如此,血莲和素绫,朕便带走了。”帝澔闻言上前一步,为难道:“血莲本是魔界圣物,魔君带走无可厚非,只是锦妃本是我父王的妃子,魔君若是带走,我父王得知恐为不妥。” 无涟修长的眉一挑,那张原本漠然的脸顿时狂狷邪魅起来,帝王霸气顿生。他负手笑道:“说起来,素绫虽不是朕的血脉,但既然唤我一声爹爹,帝弘老儿还得给朕叩头见礼。朕今日要带走她,谁也别想拦。如今她心智全失,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朕带走她,你那个越活越糊涂的父王会感谢朕的。小子,你回去告诉帝弘,他利用一个凡人挑衅朕,能掀起多大风浪?真是卑鄙又愚蠢。因为是素绫,所以朕才一忍再忍,如果他还想用别的棋子,莫怪朕心狠手辣。” 帝澔清贵俊逸的面容上,有细细的汗珠自鬓角流下,他默然片刻,拱手道:“晚辈定然会将魔君的话转达给父王。” 那睥睨天下的黑衣男子带着锦妃转身就要离去。却有几个身影从远方疾行而来,高呼道:“陛下留步!”却是独臂的云蟒神君、明姬仙子及千蝠神君。他们面带悲怆,齐刷刷跪在无涟面前:“陛下,我等愿意归顺魔界,为陛下驱驰,效犬马之劳。” 无涟抬眸淡淡地道:“哦,归顺朕?当着金甲御林军和这位三皇子的面?”他漠然的眼神扫过明姬仙子:“这可不又是一位妃子?仿佛是素绫令你沦落至此,你要投奔朕,朕岂不是养虎为患?” 明姬仙子恨恨地看了一眼天真无邪的锦妃,恭敬地俯身道:“陛下,明姬与红锦……不,素绫,固然有过节,但罪魁祸首实在帝弘,素绫……也是被他利用。如今素绫已经丧失神智,明姬自是不会再斤斤计较。如今我王虽然只剩下一缕孤魂,但已与血莲相融,明姬追随陛下,也是追随旧主,请陛下成全。” 三位悍将俯身在满地焦土里,言辞恳切:“求陛下成全。”在远处还有上万身着玄甲的铁血将士也面朝魔君的方向深深跪伏。无涟勾了勾薄唇:“没想到出来一趟,不但找回失了两万年的东西,仿佛还能白捡个大便宜呢。”他意态闲适地看着帝澔:“三皇子,你说这天大的便宜,朕是捡还是不捡?” 帝澔俊逸的面容上阴晴不定,大哥急步上前,指了指天空沉默观望的金甲御林军,在他耳边耳语数句,却见帝澔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朗声道:“此前晚辈答应过,他若用自己的命相抵,我必将护得他麾下将士周全。如今魔君若是收下他们,也是帮晚辈履行诺言。” 无涟漠然的面容上终于有了明显的诧异,他哈哈一笑:“有担当!帝弘那狡诈反复的性子竟能生出你这样的儿子。小子,朕突然有些欣赏你。只是你可想好了,到了灵霄殿上面对你那个爹,要怎么交代。” 帝澔沉默地施了一礼。大哥面色凝重,终是无奈地一声叹息。 众人眼睁睁看着那上万玄甲将士在云蟒等人的带领下追随魔君而去,消失在地平线上,气氛顿时变得十分压抑。 大哥忧心忡忡地对帝澔道:“二哥,虽说你统领金甲御林军数万年,但也无法肯定军中从上到下都是你的人。此番出征损伤惨重,又兼魔君突然掺和进来带走了蛟王的余党,若是传到天帝耳中,二哥恐要惹上天大的麻烦。” “三弟不必担忧,我自有担当。”这锦衣华服的清贵皇子已经面色如常,面对即将到来的朝堂风雨似乎已胸有成足,他甚至对我们眨了眨眼,笑道:“父王的震怒还是好的,我可不想去生受那九九八十一道天雷。” 看着他那如雨后天空般清澈的双眸,众人心中的灰霾仿佛也渐渐散去了。 正文 番外:红莲重重如锦(上) 天庭有九重天,魔界有九重山。 天帝的灵霄殿在九重天上,魔君的无坤宫在九重山顶。 寻常人初初进入魔界的地界,双眸都需要一些时间去适应那浓烈到极致的色彩:一望无际的天空是纯粹的蓝色,无半丝云絮,脚下的土地是艳丽的赤红,开满形态奇特、尽态极妍的花朵,皆是花蕊重重,异香扑鼻。满地怒放的鲜花一路狂放地燃烧,如一幅妖艳至极的巨毯,一直延伸到那漆黑如铁、拔地擎天的九重山下,然后便戛然而止。 九重山峭壁千仞,峥嵘崔嵬,通体漆黑——事实上整座山,都是天然生成的玄铁,魔界有广为流传的说法,称这是上古时期天地混沌初开之时,盘古大神的巨斧所化。九重山上无草无木,只有一种花——红莲,确切地说,只有一池,就在无坤宫内历代魔君寝宫外。此池长宽各达百丈,满池碧水皆取自凡间一座高耸入云的雪山,雪山之巅有不为人知的天池,池水至醇至灵,数百名衣衫魅惑容色艳丽的婢女日日头顶玉罐往返魔界与天池之间运送池水,只为养这一池千年才开一次花的珍贵红莲。 无坤宫九千九百九十九座宫殿,每一寸宫墙都是白玉砌成。在永恒的蓝天红土之间,那漆黑陡峭的山顶之上,这白玉无瑕气势磅礴的华美宫殿群,比之天帝祥云缭绕金碧辉煌的灵霄殿更令人目眩神迷。 这就是毓秀刚进入魔界之时所看到的一切。当然,她没有去过天庭,她只住过人间帝王的宫殿。与眼前这座白玉砌成极尽奢华的宫殿比较,父王所引以为豪、睥睨四海的乾坤宫简直简陋寒酸如茅屋一般。她那颗骄傲了十八年的公主心,惊惶恐惧之余,突然就感到一丝莫名的卑微和渺小。 毓秀此时坐在一辆极其精致的马车上,那马车从车轮到车架都是上好的青玉制成,由四匹浑身漆黑双眸如血的飞马拉着稳稳地在半空中疾驰,在魔界碧蓝的天幕上划下一道青色的轨迹。马车内桌椅床榻一应俱全,车内甚至还有精美的梳妆台,梳妆台上摆着镶满明珠的妆盒,装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珠钗首饰,件件都是巧夺天工不似凡物。 她足下的每一寸地方都铺满了整片整片人间至罕的天狐皮。毓秀赤着一双玉足战战兢兢地踩在上面,那柔软温润无法言说的触感在她十八岁锦衣玉食的生命中也屈指可数。她想起父王六十岁生辰普天同庆之时,那来自北方蛮族的首领进贡了巴掌大一块天狐皮,称是族内传承百年的至宝,父王龙心大悦,赦免蛮族三年赋税。那一块天狐皮后来成了母后朝服上最华贵的点缀,令父王的几十位嫔妃妒红了双眼。母后对之爱若性命,获宠如她,也只得轻轻摸过一两回。 在这一切出离奢华的映衬之下,毓秀此时的打扮要多突兀就有多突兀。 她身量本就娇小纤细,身着一袭银白色的绫锦宫裙,一道白色的织锦腰带束着不盈一握的纤腰,头上梳着简单清爽的百合螺髻,发髻间只草草簪了一支翡翠玲珑钗,娇俏的瓜子脸上几乎脂粉未施,肤若凝脂,吹弹可破,一双潋滟的眸子此时满是惊惶忧愁,小巧的玉足仿若细瓷,竟是连绣鞋也未曾穿一双,整个人素白至极又狼狈万分。 作为天元皇朝的长公主,毓秀此时的寒酸狼狈其实怪不得她。她不过是在自家公主府的后花园里扑蝶,因着那绣满珍珠的绣鞋跑跳之间多有不便,便瞅着四下无人偷偷脱在一旁,没想到那只翅上花纹似莲花一般奇异艳丽的蝴蝶没有扑着,自己竟突然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等醒来时便已经在这辆奢华得不似人间之物的马车里了。 她被马车窗外的奇异景色震撼,但更多的是从未有过的恐惧。她看够了窗外便蜷缩在梳妆台下,莹白如玉的手紧紧地护着尚且平坦的小腹悲从中来,她隐隐觉得,自己此生怕是再难见到尚卿了。 尚卿,傅尚卿,她的驸马。他是世人眼中年轻骁勇的铁血将军,在她面前却是那么温柔如水的男子,她永远记得成亲那日,他俊朗无匹的脸上醉人的酡红,龙凤呈祥的红烛烛光旖旎,他略带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一遍一遍低低地唤她秀秀,百炼钢都成了绕指柔。她的尚卿!她眸中浮起浓浓的水雾,他们大婚不到三月他就出征沙场,如今已经有两月不曾有过音信,他甚至不知她已经有了他的骨肉。她晶莹的泪水划过清丽无双的面庞,打湿了一小片珍贵的天狐皮。 四匹黑马此时已经接近九重山顶宫殿外的白玉平台,马车突然减速,缓缓地停了下来,车帘随后被揭开了,蜷缩成一团的毓秀正沉浸在自己的悲伤和恐惧中,茫然无意识地抬眸,透过朦胧的泪眼,她看到一名身形伟岸高挑的黑衣男子。 那名男子便是魔界年轻的新君无涟。他揭开车帘的时候嘴角噙着漫不经心的微笑,有幸被青玉车黑龙马载进无坤宫的女人虽然不多,但经年累月也住满了上百间宫室。这一个是他游戏人间时临时起意,带回魔界的第一个凡人女子。无涟年少即位,一向狂傲自负,连九重天上的天帝都不放在眼里,更遑论一个凡人?即使她是人家帝王家金枝玉叶的公主。在揭开帘子那一刻,他其实并未指望能有什么惊喜,这女子虽然颇有几分姿色,但魔君最不缺的便是世间难寻的美人,唔,也许,看看凡人坐在青玉车中目瞪口呆受宠若惊的模样,还是有那么点儿意思的。 然而帘子一揭开,他的眼中猝不及防地映入毓秀那泪痕满面的清丽容颜。那娇小纤细的凡人女子一双潋滟的杏仁眼里泪水盈盈,楚楚可怜地抱膝坐在雪一般洁白的天狐毯上,失魂落魄地望着他,但是,她的眼里却又分明没有他。 无涟那颗一向狂妄自大比玄铁还硬的心,几万年来头一次,忽然就微微动了一动。 彼时,他万万不曾想到,那张沾满清泪的容颜,在日后的数万年,会成为他挥之不去的梦魇,令他那颗尊贵高傲的心疲惫不堪。 那惊鸿一瞥带来刹那的失神后,他的嘴角又泛起玩世不恭的笑意,语带轻佻地伸出一只手,对着这个凡人公主纡尊降贵地道:“欢迎来到无坤宫,你是愿意自己下来,还是朕抱着你走?” 不得不提一句,年少的魔君无涟对自己的容貌一向非常自信。无涟还是四皇子的时候,魔界第一美男子的名头就传遍了三界。此外,他风流无情的名声与他俊美无俦的容貌齐名,三界之内不少香艳有名的美人听得他的名号,先自就酥软了三分。这惯弄风月的少年帝王,眼下对这临时起意带回的凡人突然兴趣大增,英俊绝伦的面容上自然就有所表现。说这句话的时候,他那双勾魂摄魄的丹凤眼定定地凝视着毓秀,颇有自信能令她当场满面飞霞,不胜娇羞地伸出手来。 然而毓秀的反应却令无涟大出意外。她对无涟深情款款的眼神视而不见,迅速地用长裙遮住裸露的双足,然后盈盈跪倒:“上仙在上,小女子毓秀不知何处冲撞了上仙,不胜惶恐,恳请上仙高抬贵手放小女子归家。小女子一定设香案供奉上仙,绝不敢有一日懈怠。” 那四匹神俊的黑龙马,闻言竟齐齐打了一个响鼻,马腿直抖,仿佛在拼命忍笑。 无涟那张风流倜傥的俊脸闻言立刻就有些挂不住,他恼怒地朝黑龙马一挥衣袖,那四匹黑马瞬间就化作黑烟消失了。毓秀瞪大了小鹿般的眼睛看着那黑龙马消失的地方,大约以为无涟一抬手就杀了四匹马,满面惊恐之色,当无涟的丹凤眼再看向她的时候,她两眼一翻,吓得晕了过去。 ~~~~~~~~~~~~~~~~~~~~~风流无情的分割线~~~~~~~~~~~~~~~~~~~~~~~~~~~ 毓秀这个凡人女子,在后来长达数年的岁月里,给了无涟从未有过的挫败。 那一日最终还是无涟将晕过去的她从青玉车内抱了下来,直接抱到了无坤宫内他的寝宫,流莲殿。流莲,即是流连也是留莲,这个颇为诗意缠绵的名字是第一任魔君为心爱的女子所建,她的芳名中嵌了一个莲字,如今早已芳踪杳杳,只余下一座小巧玲珑的宫殿和宫外一池红莲留人遐思。 毓秀醒来的时候,被这座流光溢彩的宫殿险些晃得又晕过去。她躺在不知是什么珍禽异兽的皮毛上,一颗大如天边满月的夜明珠,正光华灼灼地映照着她。周围的摆设珍玩皆是闻所未闻。莫非这是在天宫么?她正在怔怔地发呆,有一道黑色的人影从一架鲜红似血的珊瑚屏风后转过来。 她战战兢兢地抬眸,那双勾魂摄魄的丹凤眼凝视着她,不涂而朱的薄唇轻轻吐出轻柔魅惑的字眼:“毓秀么?我唤你秀秀可好?” 他没有自称是朕,这对无涟来说,已经是格外重视她的表现。 毓秀对此却没有丝毫反应,她的眸中有一丝迷惑,迟疑道:“上仙莫非就是小女府中那只花纹似莲花的蝴蝶?”那么招摇的黑色巨蝶,自身已是艳丽无双,偏又专拣芬芳美貌的年轻女子逗弄,自然是风流倜傥的无涟所化。 他颇为自得地点了点头,却换得美人眼中珠泪扑簌簌掉了下来。她挣扎着起来盈盈拜倒:“果然是小女子冲撞了上仙,上仙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毓秀这一回吧!” 这凡人女子竟不解风情至此!彼时无涟十分恼恨,于是他做了一件前所未有的失态之事——用修长的手指挑起了她小巧精致的下巴:“饶你?这可不成,你既冲撞了上仙我,便嫁给我赔罪吧。” 毓秀楞了片刻,二话未说,直起起身便往坚硬的红玉床柱上撞去。无涟眼明手快地一把抱住她,他一向孤傲的心跳得突然有些急。这单薄纤细的凡人女子在他怀中露出视死如归的模样:“一女不事二夫,小女子已经有了夫君,上仙若是逼迫,小女子宁可一死。” 无涟的求亲之语,他认为自然只是戏言。嫁给他?真是开玩笑,这是多少仙家名门闺秀梦里才敢想的奢望。魔君娶一介凡人为妻,怕是要笑掉天帝的大牙。但不想毓秀反应激烈至此,什么一女不嫁二夫,还宁可一死,笑话,无涟需要与凡人争妻么? 他想狂笑一番表达自己的不屑,然而却突然意识到什么,丹凤眼危险地眯了起来:“什么?你已经嫁了人?”这纤细娇美的凡人女子,怎么看也只是待字闺中的少女,竟然已经嫁过人?他心中泛起从未有过的莫名其妙的感觉,烦躁,闷,很想毁掉点什么。怪了,他对自己说,我是疯了不成?但是他还是听从了自己的心,一掌将那架艳丽稀罕的红珊瑚劈成了碎片。 毓秀本想说自己不但嫁了人,而且已经有了身孕,但见到那坚硬的神物瞬间成了齑粉,她吓得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看着面前满面阴霾邪气顿生的年轻男子,她惊恐护着小腹缩到床角,随时准备和腹中的宝宝同赴黄泉。 无涟此时确实有一掌劈了这不知好歹的凡人女子的念头。但他硬生生地压住了,他危险地眯了眯眼睛,心道:“有趣,生如蜉蝣一般的凡人,竟然如此三贞九烈。那便试一试,你那颗凡心有多么坚韧吧!”那一瞬间,他决定做一个有趣的游戏,得到那颗凡心,然后将它踩碎在脚下。反正,这漫长而无穷无尽的岁月实在太过无趣了。 …………………………………… 只是彼时他不知道,这一场临时起意的追逐,最终谁成了谁的猎物? 正文 番外:红莲重重如锦(中) 无涟决定将毓秀安置在离流莲殿最近的宫室,那宫室原本唤作流月殿,因着毓秀的入主,无涟便将其重新赐名为揽秀阁。 揽秀阁离无涟的寝宫只有百余步的距离,出了殿门也能一眼望见那一池碧水拥红莲的胜景,虽然几间宫室都不算很大,但因为地势的优越,向来为无涟的诸多妃妾渴盼。不过迄今为止,除了无涟自己偶尔小憩在那里,还从未有哪位美人住进去过。它的布局极为雅致,阁中除了一座正殿,尚有两座小巧玲珑的偏殿并一间空置的琴房。 院子里本来有样式奇特精巧的亭台楼阁,但无涟记起人间那个霞光吐艳的清晨,在那座后花园中,毓秀身着一袭银白色的襦裙,握着一柄描金绣凤的团扇,在一片怒放的姹紫嫣红中扑蝶,那抹素白清雅的娇俏身影令他此时想起也心中一荡,于是亲自使了法术移除了那些亭台楼阁,将九重山下的花草搬运了许多至院中,又幻化出许多斑斓可爱的彩蝶在花中飞舞,生生造出一个莺飞草长来。于是,揽秀阁在日后的几百年里,成为无坤宫中第二个可赏花之处。彼时无涟也是头一次正眼打量这些魔界的花花草草,心下觉得无论是形态还是色泽香气,与凡间那个后花园中的凡花俗草比起来要强了百倍不止。他想象了一下毓秀见到这些花草的神情,心中竟有一些隐秘的雀跃。 无坤宫中从未有过凡人,美酒珍馐对于这些拥有无尽生命的人来说只是调剂与点缀,故而各间宫室中都不曾备有膳房。而毓秀是个凡人,挨不得饿,无涟吩咐下去,命人将那空置的琴房改成了膳房,专门配备了一名仆人伺候她的饮食,又亲自从自己的宫人中挑了两名伶俐的婢子惜云和念云专门服侍毓秀。无涟安排这些事的时候很是兴致勃勃。这个游戏果然很有趣,终于令人不那么无聊了,他心想。 一切准备妥当的时候,他遣人去流莲殿请毓秀。 毓秀这几日过得十分担惊受怕。那无涟自从当日击碎了珊瑚屏风后就离开了流莲殿,一连数日不见踪影,仿佛已经将她遗忘。不过饮食倒是按时有人送来,烹饪显然十分用心,食材皆是人间难得一见的珍馐,色香味万分诱人。毓秀只顾恐惧忧心自己的命运,开始根本无心饮食,送来的菜肴皆原封不动地放着,直到她突然记起自己已是有身孕的人了,她的腹中有尚卿的骨肉,为了宝宝她也要吃下去。 于是那容颜艳丽的婢女在送下一顿膳食来的时候,就看到毓秀一边流着泪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已经冷掉的菜肴。她心下冷冷一笑,果然不过是个蝼蚁一般的凡人,连区区口腹之欲都无法克服,真是可悲。真不知陛下是怎么想的,竟将她带来无坤宫还安置在流莲殿,想来大约是图个新鲜,养个宠物罢了。于是在放下盛着膳食的玉盘时,那面上就带了明显的轻蔑之色。 那般讥诮轻视的表情,毓秀都看在眼里。她眼下已经猜到自己怕是已不在凡间,即使面前这地位不高的寻常婢女,也能轻易将她碾为齑粉,她只能默默地低下头去,将绝望卑微的泪水滴在精美的玉碗里。 于是无涟再一次看到毓秀的时候,她便是这样一副恹恹晦暗的神色。那些他亲自挑选移植的花朵,她只草草看了一眼,便扑通一声跪在无涟那双赤金丝绣着莲纹的黑色靴子面前泣不成声:“上仙,求您高抬贵手放了我!小女子只是个凡人,在上仙宫中连蝼蚁也不如,您又何苦一再戏弄于我?” 那一声声“上仙”如此刺耳,无涟多日的隐秘期待全然落了空,他不愿承认那种陌生的叫做失望的情绪,心中怒气渐升,阴晴不定的性子便突然发作。他勾起薄薄的红唇邪魅地一笑:“原来你也知道自己不过一介凡人。朕乃是魔界之主,想要做什么哪有你讨价的余地。你就乖乖地待在这里,哪一天若是朕心情好,或许可以放你一条生路。”他弯下腰来,伸手挑起毓秀的下巴迫使她与他对视,炽热的鼻息拂过她小巧如玉的耳垂,如情人般呢喃:“或许,你还是早些想想该怎么取悦我。” 毓秀紧紧地咬着唇,直到口中有血腥的气息,她费了很大的劲,才压制住往他那张绝美轻佻的脸上甩一巴掌的冲动。她贵为天元王朝的嫡长公主,自小养在深宫,直到十七岁那年被父王指婚给尚卿,此前从未见过陌生男子,更遑论被男子一再轻贱调戏。她的心此刻仿佛要爆裂开来,觉得所有的自尊都被面前这个恶魔一样的男人狠狠地踩在脚下羞辱。她知道自己逃出升天的可能性几乎为零,眼下如果可以,她真想咬舌自尽。 然而不行,为了腹中尚卿的骨肉,她只能忍受这奇耻大辱,绝望地苟且偷生。 于是她木然地保持着这屈辱的姿势,直直地与无涟那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对视,大约半柱香的功夫,那原本琉璃般清澈动人的眸子里先是燃烧着愤怒的火焰,然后是痛苦的挣扎,最终只余下认命的灰烬。那双眸子里上演的太多种情绪,先是令生来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无涟觉得很是有趣,但后来里面所余下的绝望和悲伤,却突然令他的心很不舒服。 他的心情变得很恶劣,于是他猛地松了手,冷哼了一声便拂袖而去。 ~~~~~~~~~~~~~~~~~~~~~~~~~~~~~~~~~~~~~~~~~~~~~~~~~~~~~~~~~~~~~~~ 尽管无涟很有些莫名其妙地恼怒,但膳房还是很快造好了,奇珍异宝更是流水般地往里送,惜云和念云也按照无涟的吩咐来揽秀阁伺候毓秀。她二人初闻无涟的旨意,简直如晴天霹雳,抱头痛哭了很久,觉得身为魔君身边得力的婢女,竟然被派去伺候一介卑贱的凡人,从此在无坤宫怕是再也抬不起头来了。但魔君亲下的旨意又有谁敢违抗?二人只得快快收拾了行李,委委屈屈地到了揽秀阁。 与此同时,无涟新近宠幸一个凡人的消息,也在无坤宫不胫而走。那些费了他上万年功夫在三界搜集储在各间宫室的美人们,听闻这个卑贱的凡人竟然入主离无涟寝宫最近的地方,连那宫室也被以她的名字重新赐名,简直个个嫉恨得咬碎了银牙。揽秀阁的周围,突然就多了许多探听讯息的法宝日日穿梭。虽然毓秀对此浑然不觉,但惜云和念云都知道,若不是陛下在殿外亲设了极厉害的结界,这凡人女子怕是早已经死了几百回了,二婢心里又羡又惑,不明白这姿色寻常又无能的凡人女子,究竟是哪里吸引了风流倜傥尊贵无比的魔君。 毓秀此时哪里还有心思理会她们探究的眼神。她每过一个日夜便在自己的枕下放一片花瓣,如今数数都接近百片了,但是那令人恐惧的无涟却没有再出现过,而她也逃离无望。此前因为身体纤瘦,身子还不太显,所幸惜云和念云不太懂凡人的身体,她几个月未来月信,她二人竟未觉出异常。 如今腹中的宝宝已经五个多月了,她穿再宽松的衣衫也遮掩不住。宝宝有时还轻轻地踢她一下,她抚着腹部便既喜悦又痛苦。此外,对尚卿和父母的思念也如蛇一般咬啮着她的心。呵,她的凭空消失可曾引起父王的震怒母后的悲恸?而她的尚卿,他可曾击败入侵的夷人平安归来?见不到她可会令他痛不欲生?她的心日日夜夜不得安宁,虽然腹部渐渐高挺,人却是日渐消瘦憔悴下去,像一抹失魂的影子,随时都要乘风归去。 在第一百日的夜晚到来之时,惜云和念云终究发现了毓秀的异常,她们不敢怠慢,立即赶往流莲殿禀报无涟。 无涟彼时正搂着两位美貌高贵的妃子饮酒。这三个月来,他故意放浪形骸,试图忘记那双悲伤绝望的眸子,故而虽然流莲殿与揽秀阁近在咫尺,但是他却日日过而不入。他想,这卑微的凡人女子不知好歹得很,很需要冷上一冷令她反思该如何讨好自己。反正他有的是无穷无尽的时间来慢慢玩这个游戏,不急这一时。 惜云鼓足勇气上前,在半醉的无涟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下一刻他已经掀翻了面前的玉桌,俊美无匹的面容神色阴鸷,眸中射出吓人的寒光。看到前一刻还柔情缱绻的情人突然翻脸,两位美人猛地一哆嗦,玉杯都摔在了地上。 那一晚,无涟带着满身浓郁的酒气,像一阵狂风一般刮进了揽秀阁。 ~~~~~~~~~~~~~~~~~~~~~~~~~~~~~~~~~~~~~~~~~~~~~~~~~~~ 毓秀已经准备安寝,她仅着一袭洁白的天蚕丝中衣,正对着房内那翡翠镜拆散了发髻,用玉梳轻轻地梳理,猛然惊见镜中竟凭空出现了一个高挑的身影,眸中有红光隐现,狠狠地盯着她的腹部。毓秀尖叫一声,本能地护着腹部逃到床边瑟瑟发抖地盯着来人,她认出这酒气熏天的黑衣男子,竟是三月未见的魔君无涟。 无涟冷冷地看着她护着腹部惊惶似面对猎手的母鹿。这个明明卑贱似蝼蚁,却如此不知好歹的女人,她竟敢骗他!她竟敢怀有身孕,怀着她的夫君,另一个卑贱凡人的孩子!他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他的心疯狂地叫嚣着要毁了面前这个女人,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缓缓地举起右掌,掌心有一点红光闪现。 毓秀已经知道要发生什么,她突然之间什么都不怕了,恐惧瞬间远去,眼下终于要与宝宝同赴黄泉了么?她的心中竟然升起一种解脱与从容。 她静静地注视着那修长的手指间跳跃的红光,凄然一笑,而后缓缓站了起来,纤细娇美的身体挺得笔直,那圆润的腹部清晰而骄傲地横亘在无涟的视线里,令他的眸子慢慢充血。然后,她莹白的手掌温柔地放在腹部,坦然地闭上了双眼。 这些日子她原本娇俏圆润的脸瘦成了尖尖的瓜子脸,满头乌丝直泻而下,脂粉未施,却有异样的圣洁。无涟嗜血的丹凤眼狠狠地盯着她平静柔和的面容,眸中狠厉的红光一闪,毓秀的耳边便有呼啸的狂风刮过,有什么东西碎裂发出巨大的声响。她睁开眼,面前的黑衣男子竟然已经不见,她只看到满地晶莹的翡翠碎片。原来,那一瞬间的巨大声响,是他出手击碎了那面翡翠镜。 ~~~~~~~~~~~~~~~~~~~~~~~~~~~~~~~~~~~~~~~~~~~~~~~~~~~~ 无涟又去了一趟凡间。 他熟门熟路地摸到了公主府,轻易地找到了那个满脸胡渣浑身酒臭失魂落魄的年轻男子。他简直不能置信,毓秀竟是为这样一个邋遢的凡人怀着孩子,那一瞬间他感到巨大的侮辱。 公主凭空失踪三月有余,皇帝震怒,朝中乱成一团。沙场上奋力厮杀获得大捷的傅尚卿却不知晓,大败敌军后,他如此渴望将胜利的消息与他的秀秀分享,便带着一百名亲卫先行一步,急不可耐地快马加鞭赶回京城,谁知远远地看到京城竟是满城缟素。他心中泛起隐隐的不安,等他赶到了公主府才惊闻噩耗,原来自己的不安竟然应验了!已经怀上身孕的秀秀竟然凭空消失,仆从只在后花园中找到她一双珍珠绣鞋,皇帝下旨全国搜寻,如今三月过去,却没有找到秀秀一根秀发。连皇上皇后都放弃了爱女生还的希望,下令全国为公主举丧。这一日,这面对千军万马浑然不惧的年轻将军抱着毓秀的绣鞋失魂落魄地坐在公主府的后花园里,用劣质的烈酒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无涟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悲痛万分心如死灰的傅尚卿。 傅尚卿醉眼朦胧中看到一个高挑邪魅的黑衣男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他喃喃地问:“谁?谁在那里?” 无涟连话也懒得同他说,只是冷冷一笑,自言自语道:“这样丑陋驽钝的凡人,竟也值得她惦念留恋,真不知她心中怎么想的。” 傅尚卿的酒忽然就醒了一大半。他如同受伤的猛虎一般,血红的眼睛瞪着那来历不明的邪魅男子:“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抓走了秀秀?”他猛地跃起闪电般向无涟扑去,却连他的衣角都没摸着。那行动鬼魅的黑衣男子轻蔑地道:“想见她,便来无坤宫吧!” ~~~~~~~~~~~~~~~~~~~~~~~~~~~~~~~~~~~~~~~~~~~~~~~~~~~~~~~~~~~~~ 一直到毓秀临盆,无涟都不曾再踏入揽秀阁半步。毓秀疼了三天三夜,人也晕死过去几回,最后不得不含着仙丹吊命,方才生出女儿素绫。 素绫玉雪可爱,清雅秀丽的眉眼与她的生父傅尚卿一模一样,令毓秀大感安慰。绫儿很乖,不哭也不闹,见人就咯咯地笑,连惜云和念云都忍不住逗弄这精灵可爱的娃娃,慢慢地对这母女俩尽心起来。然而素绫的出生在无坤宫是个禁忌,无涟在揽秀阁周围设了数重屏蔽的结界,除了他和里面的人,无人再知揽秀阁发生了什么,各宫都以为那莫名其妙的凡人已如昙花一现般地消失。 素绫一岁多那年,无涟有一日回寝宫,被揽秀阁里的欢声笑语所吸引。他楞了一楞,终究无声无息地步入了那久违的宫室。 素绫已经会叫娘和姨姨,毓秀和惜云念云都在花园里逗她。小人儿咯咯地笑着,迈着短腿一会儿追着娘亲跑,一会儿又追着两位姨姨,四人玩得十分开心,竟无人发觉无涟的到来。自打进了无坤宫,无涟便未曾在毓秀的面容上看过那样开怀的笑。她生下素绫后圆润了一些,脸上多了些血色,杏眸中重又有了楚楚动人的神采,此时她看着蹒跚学步的女儿满是温柔的笑意。她今日穿着一袭淡紫色的云烟裙,满头青丝挽做普通的流云髻,为免抱素绫时伤到她,连簪子都不曾用一根,整个人依旧素雅至极。然而,就是这样一张素颜,这样一个普通的笑容,竟然令见惯绝色佳人的无涟狠狠地晃了神,仿佛回到了初见的那个清晨,在那人间的后花园,身着银白色绫锦的毓秀握着团扇,满园花团锦簇也不及她那明媚的笑颜。 他还沉醉在那抹笑容中,粉光玉致的小人儿却已经突然向他跑来,在毓秀和惜云念云瞬间僵硬的目光中抱住了无涟的腿,扬起小脸儿颇谄媚地笑着,突然无师自通地大叫了一声“爹爹”。惜云念云吓得噗通跪了下来,毓秀也目光发直。没想到无涟竟然蹲了下来,笨拙地抱起她应了一声“唔”。 从此,他们成了无坤宫中隐秘而奇特的一家。素绫很粘无涟,但毓秀却依然对他敬而远之。无涟从未留宿过揽秀阁,但平心而论待他们母女实在不薄,经常亲自搜集精巧奇特的小玩意儿带给素绫,小丫头因此极盼望这个爹爹的到来。无涟与素绫的关系,反而要自然融洽许多。 人心都是肉长的,时光一年一年地过去,在惜云念云还有绫儿的影响下,毓秀渐渐地也会对无涟笑上一笑,或者在他来时亲自去斟一杯茶。那些在人间度过的十八年繁华的往事,已经恍若前世,即使是尚卿,她也只能拼命在绫儿的眉眼间寻找,才能拼凑出一个大概的模样。 她渐渐地认了命,决定就这样静静地在无坤宫中老死,只要他待绫儿一直这样好,那么她也没什么再好计较的。 直到那一日,另一个凡人闯入了无坤宫。 是傅尚卿。他自从当日在后花园中见过无涟,便辞官寻遍天下名师修学仙法,誓要从无涟手中夺回妻子。纵然他天分极高,也费了十年功夫才堪堪窥得天道,又花了两年才找到魔界的入口。当他一身褴褛地站在无坤宫那白玉台上时,这位昔日名扬天下的铁血将军已经成了满面风霜两鬓斑白的中年男子。 然而,他没有见到他魂牵梦绕的妻子毓秀,甚至没有见到无涟。在无涟获知消息之前,他已经被看守宫门的穷凶极恶的魔兽梼杌撕成了碎片。等无涟赶到时,只来得及从梼杌口中抢下他的一点魂魄。无涟虽然眼高于顶,但对这执着的凡人也颇为钦佩,他命手下将其魂魄送到地府轮回,想了想又命人去月老处查了查姻缘簿,将这凡人与毓秀的三世姻缘线解了,胡乱又配了条红线给他,而后才施施然又去了揽秀阁。 他那日心情极好,丹凤眼中满是笑意,越发显得俊美不凡风流倜傥。绫儿已经长成十二岁的明媚少女,不好意思再扑到他怀里,却如小狗一般眼巴巴地在他身边乱转,向他追讨稀罕的玩意儿。毓秀淡淡地笑着嗔怪绫儿失礼,一边为无涟端上一盏灵芝茶。 无涟笑着从袖中取出此前为绫儿寻到的如意捆仙绳,却有一个玉佩跟着掉了下来,那淡绿色的玉佩上刻着一只凤,凤眼上还有一点鲜红,仿佛是血迹。无涟看着有些眼生,正在想这是哪儿来的物件,却突然听到啪的一声。他抬眸望去,看到毓秀打碎了茶盏,脸色惨白如纸,直勾勾地盯着地上那玉佩。 他突然想起来,方才梼杌恭敬地吐出那凡人的魂魄时,还吐出了这个玉佩,他翻看那点碎魂时顺手捡了起来。 毓秀的声音因悲怆愤怒而变了调:“这是尚卿的玉佩,大婚那日我交给他的,他说除非他死,否则绝不取下。”她拿起那玉佩,眸中似有火喷出来:“你是不是杀了尚卿?” 正文 番外:红莲重重如锦(下) 无涟楞了一楞,其实这不能怪他,他并不知道尚卿是何许人也。那个枉死在梼杌口中的男子,他知道是毓秀在凡间的夫君,但高傲如他,断然没有兴趣纡尊降贵地去查那男人的姓名来历,死了也就死了,反正凡人很快都是要死的,送其魂魄去地府轮回,已经是这位魔君陛下难得一见的大发善心。 故而毓秀突然有此一问,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然而他默然无语的表情看在毓秀眼里,完全是默认和心虚。她的理智瞬间被狂怒的火焰烧得一干二净。原本她也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何等快意?与尚卿郎情妾意恩恩爱爱的日子何等甜蜜?都是他,这个恶魔一般的男人,生生将自己的命数全数逆转,将她关在这不见天日的院子里一关就是十几年。这还不算,他竟然还杀了尚卿!她可怜的驸马,他们只做过两个月的恩爱夫妻,他连自己亲生女儿的模样都未曾见,就这么命赴黄泉。 这么多年的痛苦和压抑突然间有了爆发的出口,她心头掀起滔天的恨意,几乎将她整个人燃烧成灰。她握着那枚沾血的玉佩,步步逼近,仰面狠狠与他对视。 无涟从未从这娇小的凡人女子脸上,看过这样愤怒至极又悲恸无比的表情。不对,应当说还没有任何人胆敢用这样的眼神看他。这女人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忘记了面前这个男人捏死她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许多,只是疯狂地追问:“你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而年幼的绫儿则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得白了脸,拿着那根捆仙绳呆呆地站在一旁。 无涟很愤怒。他是真的很愤怒。他冷冷地看着素绫,周身瞬间散发出极凌烈的寒气。 这个什么尚卿,不就是与她做过短短几个月的夫妻么?在拥有无尽生命的无涟眼中,这点时间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在无坤宫中这么多年,他这么上心地对她,几乎称得上专宠,连绫儿这个凡人的野种都一并忍了,难道还不够么?她竟然还要为这个卑贱的凡人发疯。 并且这凡人也是自己找死,竟敢独闯无坤宫,能在梼杌口中留下点魂魄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何况他还命人送这不知死活的家伙去地府轮回了。她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就这样质疑他?她竟敢这样瞪着他,看来这些年他是对她太纵容了,令她忘了自己的身份。 “为什么要杀他么?”他突然放松下来,眸光中红光隐现,那是他极怒的表现。他的嘴角扯出一个阴冷的笑,“毓秀,你是不是傻了?朕乃魔界之主,区区一个凡人,也配朕亲自动手?”他靠近她僵冷的身体,俯身在她的耳边,语气如此轻柔却又如此残忍:“是守宫门的那只梼杌,你知道么?它难得见到一回滋味鲜美的凡人,难免有些兴奋,你的那个夫君,连骨头渣子都不曾剩下。唔,这梼杌有个恶习,吃人喜欢从四肢吃起,一直吃到胸口人的神智都还清醒,委实痛不欲生,啧啧,真是惨哪,幸亏你不曾见到。” 他没有告诉她梼杌并非得了他的授意,他也没有告诉她他从梼杌口中抢得了尚卿的几缕魂魄送去轮回,他根本就不屑解释。 素绫虽然懵懵懂懂,但被他诡异凶狠的神情吓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毓秀口中的牙齿咬得咯咯地响,她目光发直,指甲都掐进了掌心的肉里,有嫣红的鲜血从她洁白的指间滴下。此刻,她痛苦得目眦欲裂,恨不得立刻死去。 “爹爹,爹爹,你别这样!你吓着绫儿了!”素绫边哭边说。 “闭嘴!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如此称呼朕?”无涟冷冷地看着这哭哭啼啼的少女,她的眉眼越来越不像毓秀,他知道必然是像她亲生的爹,那个该死的凡人。这女孩的存在,从未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提醒着他,毓秀和那个凡人,他们曾经恩爱过,并且共同孕育了一个孩子。该死!他突然怒不可遏,扬起手来将素绫身后的鎏金玉椅击得粉碎。那一刻,他是真的对素绫动了杀机。 毓秀像护崽的母狼一样冲了过来扑在吓得木木呆呆的素绫身上,她扬起脸定定地看着他道:“十二年前我们母女俩就不该在这世上了,你要杀就一起杀吧!” 无涟的手高高悬在半空中,闻言怒极反笑:“杀了你们?你难道还指望带着素绫在地府与那凡人一家团聚么?痴心妄想!”那修长如玉的指间突然多了两滴红光灼灼的鲜血,他轻轻一弹,两颗血滴便倏忽一下分别钻到毓秀和素绫身体里。“有了我的血,你们不再是凡人,从此便是半神之身,不会老,也不会死。永永远远地在无坤宫活着吧。” “我恨你!你这个魔鬼!”在他拂袖而去的时候,他身后的毓秀发出绝望的哀嚎。他还听到她悲恸地哭着叫“尚卿”,这令他更加暴怒嗜血。 当日无涟离开了揽秀阁,便再也没有踏进来过。他身为魔界之主的自尊不允许被如此挑衅,任何人都不行,更何况是被凡人,那神魔鬼道都瞧不上的卑微的凡人。 他怒气冲天地走出揽秀阁的时候,心下想这个荒唐的游戏可以结束了,他真是无聊得入了魔障,竟然想要征服一颗凡心来证明自己的魅力。为了表示自己已经完全从这个凡人的阴影中走出来了,他当夜就派黑龙马驾着青玉车去仙界接了几位爱慕自己多年的天女仙娥,又日日召集不同的妃嫔在流莲殿夜夜笙歌。 无涟风流魔君的名号,在三界传得愈发响亮,那黑龙马青玉车几乎日日不得闲,在无坤宫与外界之间穿梭往来,黑龙马饶是神骏无比,也各自瘦了一大圈,闻到脂粉味就反胃。 无坤宫内的九千九百九十九座宫室,隐隐有要被无涟填满的迹象。然而,无涟悲哀地发现,美人逐渐多得他记不起她们的名字与各自的分别,仿佛面前日日晃动的都是同样的面孔,听到的都是同样的婉转娇啼,纵然个个天香国色倾国倾城,但放在一块儿,他只觉得腻,吵,烦躁,还有说不出的空虚。如此过了数年,他有一回路过揽秀阁,悄悄地撤了那里的几道结界,里面的人可以轻易地走出来。当然,他绝对不愿意承认,其实自己是想等着毓秀先出来找他。 ~~~~~~~~~~~~~~~~~~~~~~~~~~~~~~~~~~~~~~~~~~~~~~~~~~~~~~~~~~~~~~~ 无涟当日走后,不久就有旨意下来,惜云念云和专负责膳食的仆从都被调走。惜云念云与这对母女已经有了感情,再者当日的纠纷也隐约知道一些,走时便劝毓秀早点向无涟低头。 “夫人,请听奴婢一句劝。”毓秀身份不明,她们一直这么称呼她,“您那么对待陛下,他恐是伤了心。陛下对您的好,难道您还不知道?他贵为魔界之主,即使天帝见了他也要礼让三分,如今为了您已经一忍再忍,您又何苦?……”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毓秀不客气地打断了。如今的她犀利尖刻,不经意间就能让别人和自己鲜血淋漓。“我何苦?难道因为他是高贵的魔君,我是卑微的凡人,我就该一味屈服么?我就该日日屈辱地跪在他脚下,感谢他带我来到这高贵的鬼地方,感谢他杀了我的夫君么?他毁了我的一切,然后给了我一块骨头,你觉得我应该感激涕零地捡起来么?虽然我只是个凡人,但是,惜云,你不该觉得我没有尊严。” 被说中了心事的惜云有些难堪,她不能否认自己确实有这样的想法。于是她只得深深行了一礼,沉默着离去。 素绫沉默而苍白地站在娘亲身后目送她们远去,她已经知道了一切,以前对这个爹爹有多敬仰孺慕,如今就有多仇视痛恨。虽然她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但是眼中却再也没有了这个年纪应有的神采。她现在才知道,原来世界不是只有这个院子这么大的,有一个繁华美丽的地方叫做凡间,她的娘亲原本是那里的公主,如果她降生在那里,那么便是皇帝的嫡长外孙女,端的是尊贵无匹。还有她亲生的爹爹,生得比这魔君还要好看,对娘那么疼爱,最后却被一头魔兽撕成了碎片。如果不是这自负高傲视凡人如蝼蚁的魔君,她将拥有多么幸福的一切。而现在,她只能成为不生不死的怪物,和娘一起被囚禁在这小小的院子里。 虽然获得了半神之身,永远死不了,但是她们却依然会饿,会渴,也会痛。这一点,无涟确实没有想到过,彼时他已经刻意遗忘,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更是不会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在那饥饿焦渴烧得心口都在绞痛的日日夜夜,素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她在无数次半昏迷中听到娘亲用梦呓般的声音给她讲凡间的繁华,那些诱人的菜肴的名字,令她在昏迷中也不自觉地吞咽口水。娘亲的泪滴在她的脸上,她却贪婪地舔掉,往往会换来娘亲更多的泪水,咸而且苦。 饿过了她们就会恢复如常,等待几个时辰,又进入新一轮饥饿,仿佛堕落在地狱中的饿鬼道,永无超生之日。那些年流莲殿的歌舞喧哗日日夜夜不停,素绫想象着奢华的宴会上那流水般数不尽的美酒珍馐,她们近在咫尺,却只能拼命想象,就无比地绝望。然而,她不是一般的孩子,她与她的母亲一样,从未想过屈服。即使这样令人难以想象的折磨,她也没有想过要去祈求无涟的原谅。支撑她们的,只有恨,因为痛苦而日益加深,绵绵无尽的恨。 所以,她们从未试着走出去。 所以,无涟也永远没有等到毓秀。 ~~~~~~~~~~~~~~~~~~~~~~~~~~~~~~~~~~~~~~~~~~~~~~~~~~~~~~~~~~~~~~~~~~~~~~~~~~ 数十年后的一日,有几个美貌的女子嘻嘻哈哈地从揽秀阁经过,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要进来瞧上一瞧。彼时无涟早已经悄悄撤掉了几重结界,故而她们毫不费力就闯了进来。当她们看到两个美貌的凡人女子沉默地坐在殿中的时候,真是要多震惊有多震惊。 不得不说一句,在这样恶劣的情形下,半神之身的素绫竟然也在慢慢长大,眉目间的艳光逐渐令人不能逼视。她长到凡人女子十八岁的年纪,时光便在她身上停止了,如今她与娘亲并肩站在一处,仿佛一对美丽的姐妹花。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美人皱着眉想了想,好像数百年前有个凡人令陛下短暂地宠爱过,不过她是已经消失很久了么?莫非她竟一直住在这里?此时素绫容貌比娘亲更加出色,更加年轻,故而这美人只盯着素绫上下打量,眼神有些阴沉不定。 她是魔界一位权臣之女,一千年前就成了无涟的妃子。在无坤宫这么久,与身边这些新晋的美人相比,她更能嗅出潜在的威胁。打量着莺飞草长似在人间的揽秀阁,她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当下招呼其余人离开。 毓秀看着她临走时深沉的一眼,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第二日晚上,突然来了好几名年轻骄横的婢女,称一位主子在揽秀阁丢了一样法器,不由分说便将三间宫殿翻得底儿朝天,又将满院花草踩得汁液稀烂,最后终于趾高气昂地站在这苍白沉默的凡人母女面前。 毓秀冷眼看着这一场闹剧,忽然想起多年前在天元皇朝的深宫中,不少后宫妃子之间争宠陷害,也是这样的拙劣把戏。原来魔界的后宫并不比凡人高明多少。这个想法令她感到快意,忍不住牵动嘴角冷冷笑了一笑。 为首的一个婢女见毓秀冷笑,扬手便往她面上扇去。带着法力的耳光果然不同反响,毓秀竟然被扇飞出去,狠狠地撞在玉柱上,她张口吐出大口鲜血,躺在地上急速地喘气。 素绫像小兽一样扑上去,哭着疯狂地擦她嘴角的血:“娘亲,你怎么样?” 毓秀有些涣散的目光慢慢移在女儿身上,看着女儿满面焦急,她有些自嘲地轻轻道:“不要担心,别忘了,我死不了。” 是啊,无论怎么折磨都死不了,这真是太恐怖的一件事。那一日的法器事件当然不了了之,但宫里寂寞的美人们发现了新鲜的玩具,就是这两个蹊跷美貌的凡人母女,无论怎么打骂都不怕会弄死。只要无涟不在宫中,她们就轮流找借口,将这母女二人轮番折磨。这里面其实也带了怨气,这两个卑贱的凡女竟然能够住在揽秀阁,离流莲殿那么近的地方,令这些三界内高贵的天女仙娥深感屈辱,不论是母亲还是女儿都是她们的眼中钉。 她们在这件事上空前齐心,合力在揽秀阁设下重重结界,令外人看不出丝毫异状,更何况那个人根本无心去探查。无涟低估了女人的嫉妒和执着,虽然她们在他面前弱不禁风,但一转身就化身罗刹,在他的眼皮底下将毓秀素绫折磨得死去活来。 ~~~~~~~~~~~~~~~~~~~~~~~~~~~~~~~~~~~~~~~~~~~~~~~~~~~~~~~~~~~~~~~~~~~~~~~~~ 那一日,素绫永远不会忘记。 几个颐指气使的妃子将她二人踩在脚下后,其中一个从毓秀脖子上摘下了那枚玉佩。那是尚卿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东西。毓秀一反往常任人宰割的常态,眸中喷火,锐叫道:“还给我!”那几个容颜魅惑的妃子觉得她的反应十分有趣,咯咯笑着将那玉佩互相抛来抛去,最后狠狠一扔,将它丢到了殿外的红莲池中。 毓秀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她披头散发地挣扎着爬起来向殿外跑去。素绫立刻爬起来紧紧跟在她后面,一叠声地哀叫:“娘,等等我,你去哪儿?” 毓秀却浑然不觉,她疯狂地跑到红莲池边,一头栽了下去。 魔界人人皆知,这一池红莲虽美,但却是噬魂之物,这就是为什么要用天池之水日日浇灌,以天地间的至灵之气克制其邪性,故而还从未有人胆敢跳下这莲池,因为这满池红莲,就连神仙的魂魄也能吞噬。 素绫追到池边,却只看到娘亲白色的身影在水面荡了一荡,便再也找不到了。满池红莲突然间得了凡人的血祭,全都兴奋得微微颤抖起来。 素绫紧紧盯着水面,水面上无声无息,水下也一片平静,没有半片涟漪,仿佛此前并未有人跳下去过。她抬头仓皇四顾,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娘!娘!” 没有人应她,她泪如泉涌,起身便向池中跃去,却被一个人拉住,她转过头去,透过朦胧的泪眼,认出是将她带大的惜云。惜云原本在流莲殿伺候,听到红莲池边的动静便赶了出来,刚好看到毓秀纵身跃入莲池。她急匆匆上前,只来得及拉住了想要随毓秀而去的素绫。惜云紧紧地抱着这痛不欲生的少女,喃喃地道:“绫儿,你娘去了。这莲池连神魂都能吞噬,更遑论是她。她去得没有痛苦,你不要跟着做傻事。” 那一日,无涟回宫时,远远地就看到寝宫外红莲灼灼怒放,妖娆似锦,心下大奇。这池红莲千年才开花,距离上次开花仅仅过去五百多年,这次如何提前开放? 走得近了,他看到流莲殿中坐着一个白色的身影,心下猛然一动,跟着就异常欢喜雀跃。那抹纤细的身影,满头青丝梳成百合螺髻,草草簪着一支翡翠玲珑钗,正背对着他抱膝坐在地上,不是毓秀又是何人? 那满池诡异地提前怒放的红莲被他抛到了脑后,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堪堪控制住上扬的嘴角,做出一副庄严冷漠的模样,缓缓地步入了流莲殿。“何人在此?”他沉声问道。 那白衣女子回过头来,泪痕满面,却依然艳光逼人,一双潋滟的眸子盛满毫不掩饰的仇恨。 他一愣。那不是毓秀的杏眸,那是……长大了的素绫。他莫名有些不安,皱起了两道浓眉,刚想问她娘在哪儿,却见素绫缓缓站了起来,她仰头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我娘死了,被红莲吞噬了神魂,连轮回都不能够。你这个魔鬼,你可如意了?” 无涟如遭雷击,毓秀死了?他完全不能置信,她不是已经拥有了永恒的生命么?他们还有那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纠缠,她怎么就会死了? 无涟的生命中,从未像此时这样苍凉无力。他默然无语地站了一会儿,缓缓地走到燿燿盛放的红莲池边,枯坐了半夜。 下半夜他赶走了所有婢女美人,在流莲殿中喝得烂醉,只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彻底醉死过去,眼波流转处,却惊见一个纤细的白影偷偷地潜入殿中。他认出那是素绫,他再也不会将她与她的母亲认错,于是他不动声色地闭上眼睛斜斜地倚在红玉榻上。素绫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仿佛在看他是否真的醉了,最终确认后一把从他脖子上扯下那历代魔君的圣物幻海血莲。那血莲微微挣扎了一下,便乖巧地躺在她手心,她得手后拔腿便往殿外狂奔。 无涟静静地躺着,有微微的诧异,幻海血莲竟然未曾攻击她。想来血莲极其敏感,竟能察觉出她身上有一滴自己的血。他微微苦笑,这件事即使能瞒过天下人,也瞒不过与自己血肉相融的幻海血莲罢。他翻了个身,继续狂饮,在美酒的幻觉中回想那个霞光吐艳的清晨。 素绫逃离魔宫前,用幻海血莲杀了守宫的梼杌。那丑陋嗜血的魔兽死状极其凄惨,尸体在第二日被发现,侍卫慌慌张张地禀报无涟。没想到他眸也未抬,只是命人将宫门收拾打扫干净,竟未做任何追究。 折磨欺压过毓秀和素绫的美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无坤宫中。揽秀阁被无涟用结界封了,再也不曾有人进去过。 ~~~~~~~~~~~~~~~~~~~~~~~~~~~~~~~~~~~~~~~~~~~~~~~~~~~~~~~~~~~~~~~~~~~~~~~~~~~~~ 岁月悠悠,时光一年年地过去,无涟逐渐变得沉默而阴鸷,满身凌厉的帝王之气令三界之内再也无人敢调笑一句风流魔君。那奢华的青玉车,早已经落满灰尘,丢在无坤宫中不知哪个角落。 现在的无涟,虽非不近女色,但在美人面前,当得起一句冷漠无情。他的心仿佛丢在了什么地方,再也找不回来。 素绫的事情其实他全都知晓,就如他知道当时她怎么偷得那幻海血莲。她在天界翻云覆雨步步紧逼,他在魔界却忍气吞声步步退让。他不想再伤毓秀的心,虽然她再也不可能伤心。 素绫的孩子,不是因为爱而出生的。他知道素绫痛恨一切神魔妖道,她不会爱上凡人以外的族类,事实上她不会爱上任何人。故而当那满身伤痕的蛟王闯入魔界逼问他是否抓走了素绫的时候,他淡淡地看着那蛟王,心里却有同病相怜的怜悯。他知道她在哪儿,但是却不打算告诉这痴情男子。因为最终除了伤害,他从素绫那儿什么也得不到。 只是无涟不曾想到,素绫为了复仇,竟然造下那么深重的杀孽,她虽然是一介凡人,却已经完全入了魔障。那个时候,他已经预见了她的结局。 所以,当她神智混乱地冲到他面前,软软地叫他“爹爹”的时候,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决定将她带走。否则,她定然会与她娘亲一样灰飞烟灭。她杀孽太重,三界之内,没有地方会容得下她。而她的身上有一半毓秀的血,还有一滴他的血,他又如何能任这唯一一个拥有他俩血脉的人消失在世间? ~~~~~~~~~~~~~~~~~~~~~~~~~~~~~~~~~~~~~~~~~~~~~~~~~~~~~~~~~~~~~~~~~~~~~~~~~ 素绫又住进了揽秀阁,惜云和念云专门服侍她。她的记忆倒退到十二岁之前,有时候叫惜云娘亲,然后就问爹爹什么时候来看她们。 无涟偶尔去看她,给她带一些精巧的玩意儿,她就会欢呼着叫娘亲一起看。 无涟便习惯性地抬眸往她身后望去,仿佛那里仍有一袭银白色素雅的身影盈盈地站在那里,手上端一盏冒着热气的茶水,眸中有淡淡的笑意。然而凝神望去,除了心智混乱的绫儿,又哪里还有别人? 于是他最后往往就会狼狈地落荒而逃。 有时候夜阑深沉,他在流莲殿中自斟自饮,半醉半醒之间向窗外望去,不远处那黑沉沉的揽秀阁黑凄凄没有一丝灯火,沉默得好像一座坟墓,这时往往就会有一双清澈如水的杏眸在他眼前浮现,那是十八岁的毓秀的眼睛,彼时她是人间的天之骄女,无忧无虑,笑靥如花,眸若晨星,娇笑着握着团扇追着一只黑色艳丽的蝴蝶。明明只穿着一袭银白绫锦长裙,却令满园姹紫嫣红都失却了颜色。 黑暗中他忽然就眼睛酸涩,原来那短短一瞬,他已经爱上了。只是,他把自己的爱看得太过高贵,太像施舍,从未想过说出口。等他终于能够承认自己的心,那个人,却如流星一般消失在三界之内,永远不能再找到,于是那个字,他再也没有机会对她说,而他这漫长如恒星一般的生命,也再也没有机会圆满。 他终于明白,这一场临时起意的追逐,她从来不是他的猎物,他自己设下的圈套,套住的只有自己。(无涟的番外完) 正文 满目山河空念远(中) 极南之地的瘴气之毒大部分是曾经执掌花界的明姬仙子所布,如今她追随魔君而去,铺天盖地的迷瘴也渐渐消散,两万年来,这片诡谲难测的苍茫大地上,头一次拂过清新无毒的风。 只是这风中此刻漂浮着淡淡的血腥味儿,令在场的人们心头灌了铅般沉重。 训练有素的金甲御林军立在云层中沉默地待命,我和哥哥们以及帝澔站在这满地焦土之中,看着远方地平线上,一队身着黑白二色盔甲的精兵押着一群神态麻木的兵士正在向我们的方向赶来。 我的大哥凰宇对帝澔道:“二哥请速速带兵回天庭复命吧,剩下清理战场等善后之事,交予我与凰鸣。”帝澔略一思索道:“如此也好,只是有劳你们了。” 大哥道:“二哥如此便是见外了。只是那十方幻境破了以后,组阵的上万士兵皆是神智全无形同废人,要如何处置,还请二哥示下。” 帝澔抬眸望了一眼远方那踏起滚滚烟尘的人马,淡淡地道:“都放了吧。” 我惊异地抬头,看到大哥二哥面上皆是同样的神色。傻子也能猜到,放了这些俘虏容易,但若是被天帝知晓,定然又要触怒天颜。帝澔看了看我们,微微一笑道:“我此番已然犯了父王的大忌,受责罚已是无可避免。既然横竖逃不过一个罚字,再多一项罪名也无妨,又何苦再去生造杀孽?” 我闻言心头一震,哥哥们面上都显出钦佩之色来。大哥道:“二哥慈悲心肠,真真令人感佩。” 我亦是如此作想,头一次认认真真打量面前这位三皇子。眼前的他一身银白色华贵云锦,身姿挺拔如玉树,容颜清贵俊逸,一望便知生来就是天家贵胄。此时对于即将面对的天帝雷霆之怒和朝堂风雨,他俊朗的面容上未曾显出一丝儿担心忧虑,神色之间,观之比大战之时反而要轻松闲适许多。感觉到我的注视,他调转目光向我微微一笑,清澈如碧空的眸中光彩潋滟:“凤歌,你眼下可好些了?” 我面上微微一红:“多谢三皇子关心,已然好多了。” 我的大哥凰宇在一旁催促道:“事不宜迟,二哥还是速速动身罢。” 帝澔点了点头,拱手道:“如此我便先行一步。”下一瞬人已从我们面前消失。我抬头望去,那袭银白色的身影已经立在云头。他沉着肃然地整顿残余兵马,迅速清点人数。金甲御林军乃是天庭奇兵,平素训练想来极为严苛,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就重新编好队型整装待发。圆圆的小童儿青瞳迷迷瞪瞪地站在云头,想是被金甲御林军的甲胄晃花了眼,我看见帝澔弯腰与他说了些什么,他怯怯地看了地上的我一眼,然后对着帝澔点了点头。 帝澔牵着青瞳立在云头,朗声向我们道:“二弟、鸣弟、凤歌,后会有期。” 我与哥哥们一同回了礼,他便率着金甲御林军,带着青瞳踏着滚滚浓云返回天界复命了。 那渐行渐近的大队人马已然在望,当先纵马走在前面的是十余位甲胄在身的凤族子弟,后面是鹰鹤二族将领,还有一道绿莹莹的身影,不是那死孔雀孔瑄又是何人?我记起此前他好似说要进幻境找一个什么人,便默然思想了片刻,大约彼时那幻境中,就数我顶着凰枫那张面孔的时候同他私下里存了些情谊,难道他竟是去找我不成?不对,他大约会直接去找凰枫罢。 我心虚地看了一眼他右前方那身着黑甲容颜秀丽如女子的小将凰枫,不知他们可曾碰了面?这死孔雀一向口无遮拦,可曾出言骚扰于他?心下颇有些惴惴,感觉很是对不住无辜的凰枫。 想到孔雀,我便想起来终南山一别之时他赠与我的神剑苍鹄。在千眼泽上方,它曾经从千蝠神君手中救过我一命。既然是孔雀的娘亲留给他的念想,我总要找个机会还给他才是。那把剑是丢到哪儿去了?这段时间的记忆仿佛十分错乱,我费力去想,总算想起来它是在天堑之下的琼华冰殿。 “哥哥,我眼下心口有点儿闷。这里太过血腥了,你们清理战场,我有些害怕,想寻个清静地方待着休息片刻。”我想去寻回苍鹄,又怕大哥担心,便找了个借口。其实这也不完全是借口,彼时战场上尸横遍野,残肢弃甲满地都是,令人不忍卒睹。 大哥闻言便有些忧虑,他蹙眉道:“我与你二哥眼下都走不开,这可如何是好?”凰鸣笑嘻嘻望着我道:“凤歌儿,你不是一向胆大包天么?怎么竟突然娇弱起来?” 我白了他一眼,急急对大哥道:“不必哥哥们陪着,我到那天堑对面等着你们罢,那儿无甚凶险,哥哥放心。” 大哥望了我一眼,沉吟道:“如此也好。你这副模样,被鹰鹤二族的将士看见终究不妥。”我急忙拍着胸脯道:“哥哥放心,我此前带着的包袱里有轻便的男装,丢在天堑附近了,正好去寻上一寻。” 大哥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抬手向空气中虚虚抓了一把,摊开手掌时掌心便多了一颗玲珑剔透的水珠,温润可爱如珍珠一般。他将其放至我手中:“去吧,如果有危险便将此珠踩破,哥哥便即刻赶去救你。”我点了点头,将它慎重地放在袖中。 ~~~~~~~~~~~~~~~~~~~~~~~~~~~~~~~~~~~~~~~~~~~~~~~~~~~ 我御风立在那宽达百丈、深不见底的天堑之上,阵阵带着浓烈硫磺气息的热风从下面吹来,令人几乎稳不住身形。天堑里仍有厚厚的瘴气,瘴气间隐约可见鲜红色奔涌的烈火。我记起当日自己在此处曾被明姬仙子逼得掉下去,虽然终是毫发无伤,但此刻亲见,却实在没有勇气自己跳下。 仿佛有人告诉过我,琼华冰殿的唯一出口在千眼泽。我又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那古怪的深谷,打了个哆嗦,当下决定听从自己的心,从千眼泽找进殿。 循着记忆我向北偏东方向疾飞了两柱香的功夫,便到了当日遇到千蝠神君的千眼泽。曾经从天上往下看去,千眼泽仿佛巨大的浴盆,咕嘟嘟地翻着令人作呕的气泡,但此时那层毒瘴也如极南之地的一样散得差不多了,露出原本一片平静的水面来,虽然算不得碧波荡漾,倒也尚属清澈。我捏了个避水诀,便纵身跃入水中。 不曾想水下竟是生机盎然,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水族穿梭往来,碧莹莹的水草奇石满地皆是,好一片风光旖旎,与我想象中的荒芜狰狞大不相同,令我结结实实愣了半晌。 我记起似乎跟着过谁,数次从那冰殿中央水晶椅下的地道中往殿外走去,但每次走到尽头,那人就让我闭眼,说毒瘴太浓伤身,当睁开眼睛时,往往就站在天堑边了。是以我从不记得这水底的入口在何处。 如今独自下水,才发现这片水域从空中看很小,但到了水下才知是出奇宽阔,我转了半晌都未曾寻到琼华冰殿的入口,正在心中诧异,转过一片高达数十米的嶙峋怪石,面前竟赫然出现一座雕梁画栋的府邸来。 那府邸是由灰白色的大理石砌成,高大的府门前立着两座巨型石雕,我在荡漾的水波中凝神细望,惊讶地发现那石雕竟是两条狰狞的巨蟒,眸子不知用了什么材质的宝物雕成,碧幽幽仿若有生命一般,冷冷地看着我,令我不寒而栗。 大门洞开,内里幽深无比,我很是犹豫了片刻进是不进,但想到眼下找不到入口,这古怪的府邸中不知有无线索,终是捏了个隐身诀缓缓地步入其中。 府邸虽然不算奢华精致,但气势颇为恢弘,进门是宽阔的前院,一条曲折蜿蜒的回廊直通正殿,左右还各有两间配殿,皆是由多根白色的巨柱支撑着,每个柱子上都雕着一条回旋盘绕、栩栩如生的巨蟒,分外壮观。我的脑海中,渐渐地浮现出那独臂的黑衣男子来,他五官精致妖冶,有一双狭长的琥珀色眸子。 这四处皆刻着巨蟒却空无一人的府邸,怕是属于云蟒神君罢。只是它的主人已追随魔君去了魔界,空留这空荡荡的府邸在水底。我心下叹息一声,信步穿过正殿。 正殿后便是小巧的后院,院中堆着不少精美的珊瑚,宝光流转,吸引了不少色泽鲜艳的水族在其中游曳。廊腰缦回之处有数间精致的屋子,似乎是起居之所。 后院与前院风格颇不相同,一样是白色的巨柱,但是柱子上面雕着的那回旋盘绕、栩栩如生的形象,却是龙。 龙与巨蟒的形象,有云泥之别,我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正在心中诧异,却见其中一间屋子的门口有人影一闪,有个娇滴滴的女声清叱:“谁?谁在那里?” 话音未落,一道红色的绝艳身影已经走了出来。 我心中警铃大作,又想到自己已经捏了隐身诀,便不动声色地站在正殿通往后院的石阶上,看着她皱着秀眉左右张望。 这身段高挑的女子有一头火红的波浪似的长发,上身只穿着一件鲜红似血的肚兜,腰肢纤细,下身穿着一件开叉长裙,雪白的小腿若隐若现。雪肤碧眸令我觉得十分眼熟,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几乎要失声叫出来。 这妖艳的女子,不是十多年前在东海上以幻海莲音伤了水族数万的蛇妖玉卿儿么?当日她负伤而逃,何以竟在千眼泽中? 我记起云蟒神君似乎受命掌管幻海莲音,不由自主地又分了神。他是受谁的命?是谁对他说“云蟒,那幻海莲音可有下落了?……重要的是找回来,别的都是小事,本王不会睚眦必较”我拼命去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猛然惊见面前的水纹荡起了涟漪,我一抬头,玉卿儿绝艳的面孔已经近在咫尺。她蹙眉凝神,突然从身后唰地抽出一把长剑,准确无误地横在我脖子上,娇叱道:“还不现身?” 正文 满目山河空念远(下) 作者有话要说:
偷偷地,我二更了…… 一连写了六个小时,我快崩溃了,求抚慰!我瞪大了眼睛看着那柄寒光闪闪的长剑,正在犹豫间那剑身又下压了一分。我心中思忖着这蛇妖与东海似乎有些个过节,与我却没有多大龃龉。再者她只要没有幻海莲音,区区两千年的道行,想要伤我还是没有什么胜算的,当下便从从容容显了形。 那玉卿儿看到我的脸有片刻的呆愣,就如我看到她的第一反应也是那样。她那双碧眸迷茫了片刻,突然失声道:“是你?这些年你长大不少。”她似乎已经认出了我是谁,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想起彼时记忆不明,可恨那龙四只凭身上气息不对,一直认不出我,如今这蛇妖倒是一眼看出,想来大约女子之间,记忆倒是更加深刻。她于是反手利落地收回长剑,但并未插回剑鞘里,而是握在手中皱着眉警惕地瞪着我道:“你来此地作甚?” 我想起她曾经操纵过幻海莲音,不知怎地就有些莫名的亲切,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找琼华冰殿的入口。” 她看着我身上穿着的冰蚕丝,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道:“莫非你就是云蟒哥哥说的那个假冒的公主?” 这“假冒的公主”令我有些迷糊,我又控制不住走神,很想坐下来苦苦思索为什么我会成了这什么假公主。她却不客气地拍了拍我的肩,急切地问道:“你是从上面来的么?战况如何了?你可曾看到云蟒哥哥?他穿着一身黑色的战袍,上面用金丝绣着云纹。”顿了顿,绝美的脸上露出一丝哀伤的表情:“他很好认,因为他失了一条臂膀,也不知战场上能不能顶得住。” 听她的语气,仿佛与云蟒神君是极相熟之人,并且尚不知战果。我有些于心不忍,涩涩地道:“战事结束了,天界胜了。”看着她脸色陡然间剧变,我急急补充道:“不过你说的人,他好像并未受什么重伤,只是追随魔君去了魔界。” “你骗我!”她突然高声叫起来,“他说过让我在这里等他的。他说我此前偷了幻海莲音,被王上知道了要受重罚,所以不让我出去,等战事结束了带我一起去王上面前请罪,又怎么会丢下我去魔界呢?”那双狭长的碧眸狠狠地盯着我:“你是骗我的,是不是?” 我默然无语。 她突然丢开长剑,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其实我都猜到啦,千眼泽上的毒瘴都渐渐散了,想来我们已经败了。我一直等一直等,都没有等到他来接我。连仆人都四散跑光了,他们劝我也走,可是我不敢出去,因为他出征前不许我出去,我若是再偷跑他会生气的。” 水中是看不出眼泪的,可我分明看到她眼角闪着晶莹的泪花。 “我真是傻呀。他一直那么容忍我,虽然我整天瞧不起他,说他变不成龙他也不生气,即使我偷了幻海莲音私自去东海,害得他失了一臂他也不曾怪我。我错了,是我痴心妄想,妄图攀附龙族,其实蛇也好龙也好,只要和他在一处,是什么样都没有关系。”她抱着一株一人高的珊瑚喃喃自语,哭得稀里哗啦。 “那个,他还没有死。”看她这副悲恸欲绝的模样,我忍不住出言提醒。 “去了魔界,跟死了有什么两样?”她头也未抬,继续抽泣:“我才两千年修为,修成人身才几百年,连魔界的入口都不知道在哪儿。还有东海龙王那个老匹夫,不过杀了他东海区区几条鱼,他就四处派人追杀我,要不是云蟒哥哥找到我,我还躲在深山里不敢出来呢。再说如果我修不成龙,下一次蜕皮怕就要熬不过天劫了,等他在魔界想起我来,我怕是已经灰飞烟灭了。”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去安慰这条悲观至极的美女蛇。 她哭得好好的突然想起什么,呼地一下子站起来,碧眸灼灼地望着我:“当日在东海之上,我见你与龙四郎关系仿佛很好,你便帮我一帮,与他说说情,告诉我如何才能尽快修成龙身吧。” 我愣了一楞,思想了片刻为难道:“我与龙四虽然见过几次,但这修成龙身之事该是龙族的秘密,我毕竟是个毫无关系的外人,实在不好开口。” 玉卿儿面上就显出失望至极的神色来,沮丧道:“我也晓得,你我不过萍水相逢,凭什么会帮我呢?” 我恳切地道:“抱歉,不是我不愿帮你,此事实在是我无能为力。你不要如此悲观,再者云蟒神君必然不会丢下你不闻不问,等他在魔界安顿好了想必就会回来找你。” 我发现这玉卿儿虽然外表成熟冷艳,但委实是个心地单纯的妖。她闻言面上便慢慢有了喜色,迟疑道:“仿佛也有些儿道理,云蟒哥哥从未对我食言。”我趁热打铁地诲人不倦道:“我幼时也曾听过不少向善的妖族勤勉修炼,最终位列仙班的励志事迹,故而你无须妄自菲薄,如果无事可做不如勤勉修行,指不定终有大成,如此于己于他都是好事。”玉卿儿咬唇道:“你说得有道理。只是千眼泽毒瘴已破,天下之水都属龙族所管辖,如今无人护得我,这藏身之处怕是迟早要被龙王发觉,惹来杀身之祸。” 我想起她当年的狠辣,心下不由得腹诽,但见她这番丧魂落魄的模样,又有些不忍:“你说得对,这水底如今不再安全,你还是及早离去罢。唔,你以前躲了好些年的那个山头,大约就很不错。” 她点了点头,仿佛下定了决心:“好,那我即刻就动身。” 话说我当年初初在东海之上见到玉卿儿使那幻海莲音作乱之时,万万想不到有一日会同她在数万里之外的一片湖水底下和和气气地攀谈修行之事,真是不得不感慨一番人生际遇,如此变幻莫测妙不可言。趁着气氛融洽,我问她:“你可知那琼华冰殿的入口在何处?” 她闻言一楞,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我,警觉地道:“不是我不信你,只是你身上仙气萦绕,虽说曾被当成琼华冰殿的公主,但毕竟是个假冒的。如今树倒猢狲散,你又要去那里作甚?” 我闪烁道:“我想去寻几样旧物。” 谁知这玉卿儿竟是个过河拆桥的妖,她推脱先去屋里收拾下行囊再出来将入口指与我瞧,谁知一闪身进了屋就再也不见人影。我耐心等了一炷香功夫,觉着不太对劲,走到那屋子外往里面一瞧,空空的哪还有半个人在,再一看这屋子有个后门,想来她早已经从此门走了。我跺了下脚,恨恨道:“谎话连篇,果然妖都是不可信的。”心下颇为懊恼。 正要反身离开,突然听得旁边一间屋子里有个细细的声音带着哭腔叫:“上仙,上仙救命啊!” 我心下大奇,走到那间屋子一瞧,屋里空荡荡的,仅在中间有一个巨大的气泡,水底光线虽然昏暗,我却也能看出那气泡里蜷缩着一个绿衣绿裤的半大小子,瞧起来颇为眼熟。我定睛一看,这不是孔瑄身边的僮儿小晨么?是了,此前他主子进幻境了,将重伤的他托付给云蟒神君照看。如今这府邸的人都跑光了,谁还能顾得上他呢。 然而我认出了他,他却认不出换了张面孔的我,兀自可怜兮兮地叫:“上仙,上仙救我。” 不成想此番下水,还能落下孔雀那厮一个天大的人情,我心情极好,存心逗一逗他,便沉声道:“你是何人?为何竟在蛇妖府邸?莫非与他们是一伙的?” 小晨闻言急切切嚷道:“小人乃是终南山孔雀王的随侍小僮。我主子去极南之地降妖,我被抓来此地数日。上仙明鉴,小人跟着主子修的是天道,身上可没有半丝儿妖气。” 我笑道:“那本仙这便放你出来,看看你身上有无妖气罢。” 没想到这小子竟恐惧得声音都变了调:“千万使不得呀,上仙,小人真身乃是一只虎皮鹦鹉,天生惧水。这些日子,小人在这水底日夜恐惧,真真生不如死。”说完呜呜大哭起来,神智仿佛立刻就要崩溃。 原来这小子真身是只鹦鹉,我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一脚迈入那房间。他看清楚我眼睛便瞪得溜圆,捂着嘴道:“呀,上仙,你怎么与我们娇公主生得那么相像?” 我摸了摸脸,含糊道:“是吗?哈哈,巧合罢。这世上生得像的人多了。” 小晨的修为尚浅,故而只能感觉我身上有仙气,竟然看不出我是凤族,只顾着咬牙切齿地咒骂这极南之地的魑魅魍魉言而无信,竟将他丢在此地就全跑光了,害得他差点吓破胆,担心这脆弱的气泡结界随时会破,自己的小命要交代在水底喂鱼。 等他絮絮叨叨哭诉完了便问我他主子怎么样了,我告诉他战事结束了,想必此时他主子正在战场帮着善后呢,他便露出极其骄傲的表情来,仿佛是他主子打赢了这场大仗似地。我颇不屑于看他那种盲目崇拜的表情,便问他是否知道琼华冰殿的入口在哪儿。小晨指着屋外那院子里最高的一棵紫色的珊瑚道:“就在那珊瑚下面,搬开就能看得见入口。我见过好几回那大蝙蝠和大蟒蛇都是从这儿进去的。”他狐疑地看着我:“上仙你要作甚?” 我道:“想去见识见识。”小晨急道:“那上仙能否先将小人送回水面?” 我恶作剧的心情顿起,伸手戳了戳那巨大的气泡,果然小晨恐惧得几乎失了声,眼睛瞪得老大,生怕我将那看似无比脆弱的气泡戳破了。我笑眯眯地缩回手,心想云蟒这结界布得还是很厚道的,结实,绝对防水,这小子没有任何危险。 “等上仙我回来再带你一起上去,你稍稍等一等吧。”我亲切地朝他一笑便转身出了屋子,在他哀怨至极的目光下搬开了那株紫色珊瑚,果然露出一扇桌面大小的青铜门来。我将那门上的青铜把手拉开,便轻轻地跳进了那条地道。 青铜门上想来附了什么避水的咒法,地道中干燥无水,确是我曾经走过的那条。两柱香的功夫我便走到了尽头,一条台阶拾级而上,上方是一片光华璀璨的水晶。我认出那是琼华冰殿正殿中那白水晶座椅的底部。 不知为何,此时我心中忽然溢满了不可言说的伤感,深吸一口气,我顺着台阶走上去,伸手推开了那沉重的水晶座椅,人轻轻一跃便站在了殿中。 那晶光璀璨的大殿令我有片刻的眩晕,当我睁开眼睛,一名白衣女子站在我的面前,容貌秀丽,神色如冰,穿着一袭简单素雅的烟纱裙,我记得她是冰仪。 看到我,她的眸中没有任何波动,面无表情地道:“你来了。”仿佛早已知道我会来似的。我感觉面前这个女子对我有莫名的敌视和厌恶,一时有些无措。在我发愣时,她已经迅速走到一簇黄水晶前,在其中一支上按了几下,水晶墙便裂开了一扇门大小的通道,她迅速地走进去,出来时拿着一个包袱和一把三寸来长的小剑,正是那孔瑄给我的苍鹄剑。 她走到我面前,将这两样东西递到我手中,冷冷地道:“你的所有东西都在这儿了,里面有你的衣服。当年你从黄泉业火中掉下来,受了热毒,不换上寒蚕丝五脏六腑定会受伤。是我帮你换的,你放心。” 我眼中酸涩莫名。我彼时在这琼华冰殿的白玉床上醒来时,注视着我的那一道欣喜若狂的目光,是谁?亲手为我摘来一筐鲜翠欲滴的翠玉桃,是谁?又是谁灼灼地看着我换上那冰蚕丝的长裙,赞一句“当真称你”? 见我眼眶微红,冰仪的声音也有些颤抖,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你不去花园看看吗?”我依言跟着她来到那曾经满地焦土的花园,看到有一些小小的鲜嫩的叶片正从泥土中努力钻出来,在花园上方诡谲奔涌的黄泉业火下,这星星点点的绿显得何等珍贵。 我终于忍不住,蹲在一株小小的丁香前,失声痛哭。 ~~~~~~~~~~~~~~~~~~~~~~~~~~~~~~~~~~~~~~~~~~~~~~~~~~~~~~~~~~~ 我将冰蚕丝的长裙换了下来,穿上了那包袱中的轻便男装。站在那水晶椅下的台阶上,我问冰仪走不走,她沉默了半晌,开口说:“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里,永远为他守着这琼华冰殿”不等我问他是谁,她便毅然推上了那水晶座椅,我黯然抬头,只看见头顶一片光华璀璨,心里明明白白知道,这将是我最后一眼看这座如梦似幻的水晶宫殿。 “再见了。”我心中喃喃地道,不知道是在向谁诉说。 然后便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正文 碧纱影弄东风晓(上) 清理战场之后,几千羽禽族将士在大哥的率领下迅速撤离了极南之地,我和小晨在千眼泽畔与他们汇合,而后便跟着队伍急行军。因着大哥对行军要求素来严格,对于我和小晨的加入,众人还来不及有所反应就又浩浩荡荡地上路了。 仅仅大半日的功夫,那绵延数百里、苍山叠翠的终南山山脉已然在望,大哥便下令众人除去甲胄,不再在空中御风疾驰,而是改为陆上纵马前行,一路逶迤着向终南山而去。 之所以要在终南山稍作停留,是因为孔雀族族长孔瑄此前在清理完战场、清点人马之后,恭请凰宇殿下率兵到终南山稍作休整。大哥考虑再三,觉得此次出征已有月余,战事又十分凶险,鹰鹤二族精兵各自折损了数百人不说,两队人马此时也已是疲惫不堪,士气低落,确实需要好好休整一番,而离极南之地仅有三千余里的终南山,确实是眼下的最佳选择,便点头同意了。孔瑄大喜,不顾自己有伤在身,当先动身先行一步,回终南山安排相关事宜。这些是在地面纵马行军之时,凰鸣那厮对我说的。 我对于大哥应了去终南山休整,很有些忐忑。不过我因此到目前为止还未与孔瑄打过照面,心下很是松了口气,然而小晨从千眼泽里出来后未见到他尊贵的主子,极是失望。他自认为堪堪于绝境中死里逃生,满腹心酸委屈却无人诉说,直将一张聒噪的鹦鹉嘴撅成了茶壶嘴儿。对于孔瑄不曾过问他就径自回了族内这一举动,我本来有些同情他,不过这小子素来有些盲目崇拜,竟然觉得他主子这么做实在是顾全大局之举,令我气结无语,怀疑那孔雀是不是给身边之人都灌过**汤。那苍鹄剑,在从千眼泽出来后我便给了小晨。我告诉他是在琼华冰殿中找到的,这小子乍一见吓得魂不附体,以为“枫公子”已然死了,喃喃地念叨了很久。我也未曾点破,看着他愁容满面,颇为自得地想原来我凤歌不论是什么模样,还是颇有点儿人缘的。 小晨乍然知道我的身份后满面惊惶,几乎语无伦次,说什么也不肯与我共乘一骑,自身因为修为太浅尚无能力幻出坐骑,又兼此前疾行已然上气不接下气,眼下干脆现出原形——一只身量娇小的虎皮鹦鹉,跟在大军后面一路疾飞,看起来颇为滑稽。 凰鸣此时骑在那匹与他本人一样桀骜不驯的火红色战马上,一人一马嘴里各叼着一根野草,吊儿郎当地与我并排而行。我懒得理他,骑在我这匹通体银白的小马上目不斜视。此前我苦苦回忆幻术,憋了半晌,好容易幻出一匹雪白的……牛,牛身上还披着威风凛凛的银甲,温顺的牛眼则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令凰鸣那厮笑得打跌,差点儿从马上栽下来。最后还是大哥替我解了围,他抚摸了一把牛头,牛儿便在我眼前幻成了一匹玉雪可爱的小牝马,我方才红着脸跨上马背,发誓此次回灵山,定要好好修习幻术,再也不能如此在人前丢脸,平白地令凰鸣看了笑话。 虽然我在军中,但此次出征毕竟是以大哥为主帅,故而他依旧纵马走在队伍最中央,我与他之间隔着十余位凤族子弟。此时众人都知道了我的身份,恭恭敬敬地拱卫着一身男装的我前行,但凰鸣硬是恬着脸拨马挤进来。他总想从我口中得知最近经历了些何事,可有什么有意思的遭遇,然而我自己都记得颠三倒四,又如何能说与他听?更何况看到他那张吊儿郎当的脸,我就心烦意乱。他堪堪讨了个没趣,就纵容他那匹眼神同他一样嚣张讨厌的坐骑撩拨我这匹小马儿,直到我的小马儿不胜其烦勃然大怒,扬起马蹄把他们这一人一马踢出圈外,我的双耳才重获清静。 此时天边夕阳正要西下,西方广袤的天幕被涌动的灿烂红霞铺满,映得大地上那重重叠叠起伏连绵的终南山脉遍体赤金流动,此等美景对刚刚从一场弥漫着腥风血雨的战事中走出来的将士们来说,看起来令人心情格外舒畅,更何况此次出征几乎是完胜,等这些将士们返回各自族内,又成就了好一番功名,故而那一张张疲惫的面容上皆是喜气洋洋。 不多时,队伍突然停了下来,我的小马儿身量较矮,我的个头也不比男子,故而努力在马上直起腰也看不清楚前方发生了何事,却只见那一直跟在大部队后头飞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虎皮鹦鹉小晨突然神勇无比地箭一般向前方飞去,掠过我上方时连招呼也顾不得打一个,我先是颇为诧异,后来就心下了然,想来是他的主子孔瑄到了,否则还有什么能让这盲目崇拜入了魔障的小鹦鹉猛然间兴奋至此? 果然,孔雀族族长孔瑄已经率领着族内长老贵族们于前方路旁设案相迎。此地离终南山尚有百里之遥,孔瑄为显其格外慎而重之,竟带着数十位族中权贵迎出百里之外,并撤了满山瘴气,大开山门,焚香以待。 ~~~~~~~~~~~~~~~~~~~~~~~~~~~~~~~~~~~~~~~~~~~~~~~~~~~~~~~~~~~ 孔瑄虽然负了好些伤,步履有些蹒跚,那张俊美绝伦的面孔也很是苍白,但办事却甚是利落干脆,思虑也很周全,令一向挑剔的大哥眸中都有赞赏之色。鹰鹤二族的近六千精兵被分别妥善地安置在两处山头歇息。此外,他命人早早准备好数间宫殿,我们一进灵雀宫,就有仆从引我们前往各自歇息的寝殿沐浴更衣,洗去这一路的战火与风尘,委实细心熨帖。 我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将我安置在翠微居。我知这翠微居虽小,但却是孔瑄的寝殿,他曾说过他娘亲生前也住在这里,我便推辞不肯。谁想那孔瑄当着众人振振有词,说什么“公主乃是未来天下百鸟之主,只有住于终南山最高之处,方能显我孔雀一族恭敬之意。”孔雀族数十位长老齐声附和,我推辞不得,只得随着婢女去了。 翠微居的床褥起居之物依然都是一色儿的翠绿,只是全部换成了新的。看到屏风后飘着各色花瓣的巨大浴桶,我顿时将压在心头的烦心事全部抛于脑后,跳进去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中途大概有婢女悄无声息地进来过,因为我洗完后迈出浴桶,发现屏风外多了几套样式精美繁复的长裙,裙上无不用金线银丝绣着凤凰。我想了想,还是取了自己包袱中另一套干净的男装换上了。 沐浴完后已到月上之时,容颜俏丽的婢女恭敬地在前方带路,引我往灵雀殿而去。前往灵雀殿的路上,婢女引着我与哥哥们、十位凤族子弟以及鹤族小将鹤逸与鹰族将军鹰夙汇合,众人一路谈笑着往灵雀殿而去。 今夜月色溶溶,皎洁的月轮静静地挂在天边,几粒疏疏朗朗的星子点缀在明净的夜空中,夜晚的山风极其清冽,拂过脸颊令人心神安宁,此前经历过的那些血腥喧嚣的场景,仿佛都渐渐在这静谧美丽的夜色中消散了。 灵雀殿前的广场上,已经燃起一堆巨大的篝火,四面摆了数十张青铜案桌,将那篝火围在正中,形成一个回字形。那正在与一位长老交谈的绿衣青年听闻脚步声便回过头来,笑着上前向我们见礼。 “臣见今日月色格外清朗,索性将这宴席从灵雀殿中搬了出来,不知公主与大殿下是否怪臣自作主张?” “族长有伤在身,不必多礼了。”大哥温和地道。他抬眸看了看四周,赞道:“如此颇有野趣,倒比在殿中令人自在惬意。” “大哥说得极是。族长诸多安排甚是妥当周全,此番真是有劳孔雀一族了。”我做出客套疏远的模样,微笑着看着孔瑄道。 孔瑄微微一笑,当下也不多言,亲自领我们入了席。 虽然凤族以凤为尊,但我坚持大哥乃是统帅,他便坐在面西的首位,我坐在他左手下方,凰鸣在我右边,而后是凰瑾、凰枫等凤族子弟一顺往下。孔瑄坐在大哥右手下方,他右边依次是鹰族将军鹰夙,鹤族小将鹤逸,孔雀族的十余位长老,不知为何那孔雀族的公主孔娇却不见踪影。 坐定以后,婢女便将格式美酒珍馐流水般地呈了上来,孔瑄举杯说了一席极为得体的说辞,宴席便开始了。 虽然腹中颇为饥饿,但是对面孔雀那双光华流转的桃花眼时不时地扫过我,我一抬头就少不得要与他四目相对,这令我颇不自在,以致很有些坐如针扎,食不下咽。不过后来想想这厮应该不知我当日顶了凰枫的面孔才是,我又何必庸人自扰之?便目不斜视地盯着桌子上的美酒佳肴,敛容作大家闺秀状。 突然我右手一痛,愕然扭头一瞧,看见旁边的凰鸣正看着我,向对面努嘴。我一看,原来是孔雀族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老正离席向我拜倒,颤颤巍巍地不知道在说什么,依稀是“当年……陛下凤姿……如今公主……臣万幸……”絮絮叨叨含糊不清地说完又嘣嘣嘣磕了三个头,我赶紧手忙脚乱地起身回礼,坐下时正瞥见对面那孔雀嘴角勾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光华流转的双眸定定地看着我。我脸上一红,坐下胡乱拿了块糕点吃着。 席间觥筹交错自不必说,我竟是听不进去。偶尔有人与我说话,我便起来回礼,间或饮些清淡的果酒。其余时间便有些走神。我有时偷偷看看凰枫,他今日穿着一件淡蓝色的丝袍,越发显得容色艳丽,不晓得孔雀有没有拿眼睛骚扰于他,我又不敢去看孔雀那厮,心里便很是纠结。 不知不觉月已中天,宴饮已入佳境,宾主尽欢,人人面上都浮上了淡淡的酡红,即使是与孔雀族似乎颇有过节的鹤族,那鹤逸也亲自向孔瑄敬了几回酒。 众人之间几轮美酒敬完,只听那孔瑄清越的声音朗声道:“臣胞妹孔娇,愿为贵客献舞助兴。”说罢击掌三声,四周丝竹之声顿起,有一只通体洁白的孔雀在旖旎的夜色中缓缓地向我们所在之处飞来,背后正是一轮皎洁无比的明月,仿佛她是来自月宫一般。 孔娇这个出场美得很是震撼,一时之间宴饮之声顿止,满座皆是鸦雀无声。 只见她轻盈地落在地上,满身洁白的羽毛瞬间退去,化作纤细娇美的少女,赤着一双玉足站在地上。眼下她依旧戴着薄薄的面纱,满头青丝盘作惊鸿逐月髻,头上缀满小小的宝石,闪如星辰,额间一粒星形的紫色宝石,与她那双深紫色的眸子交相辉映,顾盼神飞之间动人心魄,一身银色的蝉翼纱在月色下发出淡淡的光华。 不等众人赞一声好,丝竹之声已经变得急促,她踩着节奏在月光中跳起轻灵魅惑的孔雀舞,以人之身仿孔雀之形,时而如在溪边嬉水,时而如在林中漫步,柔弱的身子仿若无骨,举手投足间端的是曼妙无双,明明是人身,竟然令众人眼前浮现出在月光森林中嬉戏的白孔雀。一曲舞毕,丝竹之声顿止,佳人最后一个动作是跪伏在地上,洁白的裙裾开成一朵圆满的花朵,而她就是那最娇美的花蕊。 众人眼中都露出惊艳之色来。 “美不胜收!”大哥带头赞道。我也觉得动人至极,跟着叫好。却听见旁边凰鸣啧啧叹道:“妹妹啊,同是女子,你何时才能习得如此美妙的舞姿呢?”他啧啧地打量我:“以前看着还像个女儿家,如今一穿男装,竟丝毫不觉突兀,仿佛你天生就是个男子似地。” 我气结,又不便发作,只好恨恨地调转了目光。却见那孔娇在众人一片赞叹中缓缓地摘下了面纱,露出一张玉一般的绝色面容来。这张脸,与眼下的我有六七分相像。 众人的赞叹仿佛被掐住了喉咙一般,凰鸣都张大了嘴巴愣愣地看看她再看看我,连大哥都有动容之色。“你这个妹子生得极好。”他沉默了一瞬,缓缓地对孔瑄说。 气氛颇有些尴尬。如今孔娇盈盈地站在众人的目光下,月色浸染得她满身月华,我穿着灰扑扑的男装坐在一旁,看起来倒是她像一只凤,而我才像是一只孔雀。 一片默然中,凰鸣突然就呵呵笑起来,语气颇有些不正经:“哎哎,真是有趣,小公主,你方才上场之时,我还以为是另一只像我妹妹这样的白凤呢。但定睛一瞧,原来却是一只白孔雀。小公主,孔雀生成你这样儿的,也算很稀罕了。想来你哥哥很宝贝你吧?” 我简直惊异了。凰鸣虽然说话素来刻薄,但是那只是针对我,我还从未见他在外如此失礼过。眼见得那孔娇俏脸通红,紫眸中似有晶莹之色。我颇有些不忍,却听得对面孔瑄淡淡道:“二殿下说得是。舍妹有幸与公主殿下生得有几分像,已是天大的福气了。娇娇,你下去歇着吧。” 那娇弱的美人胡乱施了个礼便离开了,我看到她走时,哀怨地望了一眼凰枫。如泣如诉的眼神令我心头突地一跳。 宴饮冷场了片刻便恢复如常。趁着面前有人向大哥敬酒挡住了视线,我悄悄地向凰鸣道:“你疯了?人家孔雀公主只是跳个舞助兴而已,你为何要出言讥讽?你看看,这好好的气氛都被你破坏了。” 凰鸣看我的眼神十分鄙视:“凤歌,从小我就觉着你心智不全……俗称缺心眼儿。”我当下将一块糕点捏得粉碎。他接着又愤愤地道:“你以为这小白孔雀是干什么来了?那孔瑄想表示什么?孔雀一族也配在凤族前论舞?舞姿再美,也只是只孔雀,生得再像,也成不了我妹妹!” 我想反驳说他想太多了,但事实上我知道孔瑄确实有那样的抱负和野心,所以,我最终只能默然无语地仰头喝了一口果酒。 眼角瞥见凰鸣旁边的凰枫突然站了起来悄悄离席,我心中一动,连忙也跟着站起来,向凰鸣丢下一句“酒喝多了,我走走去”便尾随凰枫而去。 正文 碧纱影弄东风晓(中) 夜风习习,凰枫踉踉跄跄地顺着广场的台阶往下,走了半柱香的功夫便拐进了一条分叉的小路,我连忙也跟着拐了进去。路上并未铺石阶,皆是松软的泥土,两旁青黑色的树影深重,不知名的丛丛野花散发出极清爽怡人的香气,月光在浓密的枝桠间洒落下来,似满地浮动的碎银。 走了百余步,空气中的香气愈发浓郁,透过他的背影,我看到前面两旁的树已经不再向前延伸,两株高大的古树树冠生得合在了一处,树干形成了一扇天然的拱门,门里面一团朦胧的白光,凰枫当先走了进去,我毫不迟疑地随后踏入。 眼前竟是豁然开朗,面前这一片宽达十几丈的空地上,竟然生着一丛巨大的玉簪花,植株高达数丈,宽大碧绿的叶片中,密密地抽生出一串串洁白如玉形似发簪的花朵。整株花此时沐浴在柔和的月光下,满吸了天地之间的灵气,润泽饱满,异香袭人,花枝轻摇,仿若有生命一般。“这玉簪花,怕是不日就要得道幻形。”我很是惊艳,心里不由得赞了一声。而那淡蓝色丝衣的男子此时正斜斜地靠在花枝上,精致如玉的脸上泛着酒后的酡红,这一幅美人倚花图,当真是令人沉醉。 然而我却无心欣赏,面上堆起亲切的笑意向他走去。听到我的脚步声,他调转目光看着我,双眸如春水一般迷蒙,但脸上并无惊奇之色,只是原本清泉一般的声音有些暗哑:“见过公主,我不善饮,想必有些醉了,怕席上酒后失态,故而来此吹吹山风醒一醒酒。可是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他顿了顿,迟疑道:“还有,宴饮之时公主不时看我,看得我……心里发毛。这又是为何?” 我闻言一窘,那笑脸便僵了一僵,心下有些恼羞成怒。不就多看了你几眼么?你一个男子竟如此小气?正在腹诽,突然想起我此行跟来的目的,便暗暗告诫自己万万要淡定,重又将那亲切的笑容挂在脸上,亲热地唤了一声:“枫哥哥。” 面前容色艳丽精致的男子闻言抖了一抖,眸子里的雾气瞬间散去大半。他有些紧张,狐疑地盯着我道:“公主,我们此次仿佛,是头一次私下里见面罢?” 我浑然不以为意,走上前去与他面对面站着,热情地道:“枫哥哥,唤我凤歌罢。你可知凡间有句诗很是有名,叫做人生若只如初见,可见这初见乃是最美好的,比那二见三见都要金贵。所以虽然我们头一次私下见面,又有什么打紧,完全不妨碍我对枫哥哥你油然而生的亲切感,仿佛见到我大哥一般……”凰枫秀丽的眉痛苦地跳了几跳,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我,痛心地开口道:“公主……不,就凤歌罢,你真的知道这诗的意思么?……罢了,有什么事你就直说罢,不必扯上大殿下。”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我笑眯眯地望着他道:“枫哥哥,你可真爽快。那我就直说啦,话说,你们当日出征,我阿娘偏不准我跟着一道,我思来想去,觉得自己既然是凤族的公主,此次出征实在责无旁贷,于是我就偷偷跟着你们……后来不慎跟丢了,误打误撞到了终南山,我一个女儿家终究不方便,便幻做你的模样在这里过了几日……”只见那凰枫一双眸子渐渐地瞪得越来越大,艳丽精致的面容有些扭曲,我越说声音越小,终究是不敢说出那几日,其实是顶着他那张脸做了孔雀的书童。 他眼神悲愤地望着我,终是咬牙切齿地道:“怪不得今日那孔雀公主看我的眼神,如此怪异。你,你如今待要我如何?”我嗫嚅道:“对不住,枫哥哥,都是你的容貌太令人印象深刻,彼时我思来想去想要变作男子,除了我爹和大哥二哥,满族之人我只想到你……如今既然事已至此,还请枫哥哥你帮我隐瞒一二,若是那孔娇或者孔瑄对你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来,请你忍上一忍,反正我们马上就要回灵山了,从此便与他们再无纠葛。”我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月光下,他一张如玉的面容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最终猛地揪下一把玉簪花,狠狠地揉碎了粗声道:“真是承蒙公主青眼有加。只是你真觉得那孔瑄不曾发觉么?当日他在十方幻境里一身是伤地遇到我们,向大殿下说的可是去幻境中找公主你。” 我心头突地一跳,强撑着讪笑道:“你听错了罢?怎么会呢?不可能罢,我幻成你的样子可是很像的。”当下捏了个诀就要变给他看。 凰枫却满脸一副忍无可忍的表情,草草拱手行了一礼:“山风一吹,果然十分醒酒,我先回宴席去了。”说罢竟飞快地转身逃也似地跑了。 我眼睁睁看着他落荒而逃,顿时感到几分尴尬无趣,想想他的最后那几句话,又有些心烦意乱,索性学他那样儿,倚在花枝上赏起月来。 此时暗香浮动,月色清幽,清凉的夜风拂过,雪一般的玉簪花纷纷扬扬落在我发间肩头,我却不想去伸手去拂。在这难得的静谧中,这些日子经历过的场景在脑中浮光掠影般一一浮现又逐渐淡去,我深深呼吸着芬芳的空气,感觉胸中的烦闷渐渐消散,满心一片清澈澄明。 身后突然响起一声轻笑,有一把慵懒低哑的声音低低地唤了一声“小枫”。 这一声低唤听在我耳中不啻惊雷,我顿时手足僵硬,眼睁睁看着那玉簪花丛另一边施施然走出一个人来,一身碧绿的锦衣华服,原本苍白的脸上泛着酒后的酡红,那光华流转的双眸此时在月色中更是勾魂摄魄,带着了然暧昧的笑意望着我,不是孔雀族族长孔瑄又是何人? 他何时竟跟着来了此处?不知他听了多久。我从僵硬中反应过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假装未曾听见,拍了拍身上的落花,抬脚就要走人,只听他又加重了声音,清清楚楚地道:“小枫,这便就要走了么?” 我无法,只得讪讪地望了他一眼:“原来是族长。这里并无旁人,族长在找谁?”然后作四处张望状。他拈起一朵落在肩头的玉簪花,在修长的指间把玩,眼睛却一直不曾从我身上移开。在他灼人的目光下,我强自镇定地拢了拢衣衫自言自语道:“入了夜,这山风颇有些凉,还是回去比较好。” 他闻言一声轻笑,将那芬芳的花朵丢开,从袖中拿出那柄乌黑小巧的苍鹄剑在指尖旋转:“小枫,你可真是有趣,明明早就露了馅,非要强撑着自欺欺人。这又何必呢?”他定定地看着我:“还是,你比较喜欢我叫你凤歌?” 我立时仿佛被雷劈了一般不动了,两颊上渐渐烧成一片。他轻轻笑道:“可是,我还是喜欢叫你小枫,这个名字,想必只有我知道。” 我深深吸了口气道:“族长,既然你已知我是谁,那我也不必再费心伪装。不错,当日我幻做凰枫的样子,确实……是我胡闹。如今一切已经结束,还请族长忘了那几日的荒唐事罢。” 他俊美绝伦的面容上浮现出淡淡的嘲讽:“一旦恢复身份,就做出这种高不可攀的姿态来。小枫啊,我还是颇怀念那几日,你可知彼时你要可爱许多?” 作为今晚宴饮的主人,他席间应酬颇多,想必饮了许多酒,眸中也不若平时清明。月色正浓,眼见此地气氛越来越暧昧,我心下有些慌张,沉下脸道:“你喝醉了。”转身就要离开。 他却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力气奇大。我又惊又怒,刚想发作,他却将那苍鹄慎重地放在我手中,声音有些低沉:“不管如何,你都不该将这把剑还给我。我孔瑄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的道理。” 我愕然抬头,却见他收起了平时玩世不恭的模样,被月色浸染的双眸带着难以言说的温柔,认真地望着我。 不知怎的,我就想起那几日我还顶着凰枫那张脸时,他虽然开始肆意折辱,后来却也渐渐仿佛有些改变,对我还算不错。尤其是后来将手中这柄神剑赠我,在千眼泽上确曾救过我一命。后来他去十方幻境,据说也是为了我,不管此人曾经如何可恶,确实于我有恩。思及此,我心下叹了口气,放柔了表情问道:“你……伤得如何?” 他那潋滟的眸中便有喜色溢出来,捂着胸口夸张地叹了一声道:“能得你这么问一句,我也算没白去那鬼地方一趟。”见他又要不正经,我板起脸道:“算我没问。”他急忙道:“哎呀,你问嘛。你关心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还可以让你亲眼看那些伤呢。”作势就要去解衣裳。 我大惊失色,吓得猛地闭上了眼睛,顺手举着苍鹄对着他道:“死孔雀,你可不要乱来啊!”半晌不见动静,偷偷睁眼一瞧,他衣衫整齐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笑得十分可恶。我大怒,终于恶从胆边生,飞起一脚道:“死孔雀,你是在耍我么?” 他轻松避过,满足地叹了一声道:“哎,你可知看到你这个模样,我才终于确信,你真的就是小枫那个傻小子。” 我闻言心绪有些复杂,有些恼怒,有些难堪,也有些说不出的感觉,默然地整了整衣衫,立在那里思虑再三,将那苍鹄递给他道:“当日你将此剑赠我,确实救了我一命。后来你亲自去那里救我,我也很感激。我凤歌打小儿除了与家人和丹心她们日日在一块儿,还不曾结交过别的好朋友,你算是第一个。”龙四不算朋友吧,我想了想,终是将他剔除在外。 孔雀却不肯接过那苍鹄,表情渐渐阴霾:“朋友?哼!”他斜斜地瞥了我一眼:“我应该感到无上荣幸么?未来的百鸟之王,竟纡尊降贵地同我做朋友,若是被你护短的哥哥们听到,怕是不会仅仅讥讽两句就肯善罢甘休的了。” 原来这小心眼儿的孔雀,果然对方才凰鸣的那些话又默默地记了仇。我以为这只孔雀实在难以琢磨,忽而睥睨天下,同你套近乎套得不亦乐乎;忽而又自怨自艾,咬牙切齿地与你划下界限。我以手抚额,觉得与这厮实在难以把握距离分寸,近也不是,远也不是,十分愁人。 见我黯然纠结,他似乎更是得瑟,凉凉地道:“凤族血脉尊贵,天下羽禽无不俯首称臣,孔雀只是凡鸟,竟敢存了攀附之心,真是其心可诛。你说,你那伶牙俐齿的二哥会不会这么说?”我觉得此人实在不可理喻,纵然凰鸣确实有些尖刻,但他孔瑄,难道就没有这样的心思么?在鹰鹤二族将军眼中,也未必不这么认为罢。凭什么他做得,别人就说不得?当下便真正生了气,将那苍鹄往他手中一塞,愤愤然掉头就走。 “这鹤族心心念念想要讨回的苍鹄剑,竟是送不出去呢。你可知它原先的主人是谁?”身后,孔瑄的声音幽幽响起,听起来十分寂寥,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它原先的剑主,是鹤族的鹤戾将军。两万年前的蛟龙之战,鹤戾彼时是鹤族的三王子,随大殿下北征一举成名。回族后他想以军功向鹤王求娶表妹鹤怡,但他迟了一步,他出征的时候,鹤怡已经被鹤王许给了我的父亲。你知道,我们孔雀族与鹤族向来有些纠葛,我父亲当年年轻气盛,即位后励精图治,存了些实力就去求娶鹤族的公主,鹤族不想得罪日益强盛的孔雀族,就将出身不高的鹤怡封了个公主随便嫁了——鹤怡血统并不纯正,其父亲是鹤王的亲弟,但其母只是一个妾,真身只是一只白眉。鹤戾彼时何种心情我无从得知,不过他最终顾全了大局,临别前将苍鹄赠给了鹤怡。鹤怡便将苍鹄宝贝似地带来终南山,她一生对鹤戾始终未能忘情,与我父亲一直貌合神离。” 我被那苍鹄剑背后的故事吸引,慢慢转过身去,看着那月华满身的俊美男子站在满树芳华下,带着淡淡的哀伤讲述这个故事。 “鹤怡是我的母亲,但她不是我的生母,娇娇才是她的亲生女儿。我的生母只是她的侍女,真身只是一只翠鸟,名为翠娘。我和娇娇几乎同时出生,翠娘为了我将来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求她的主子将我当做亲生儿子,自己甘为奴婢,直到几百年后翠娘死时,我才知她是我的生母。生前我对她实在颐指气使,认为她血统下贱,偏又不安于室,勾引我的父亲,令他疏远母亲。直到我母亲去世,她才告诉我一切。我永远记得她当时如释重负的表情,她说,‘瑄儿,你娘很了不起,她为了你的前程,让我发誓不透露你的身世,除非我死。如今我就要去与她做伴了,终于可以告诉你这个秘密。孩子,你不要把血统看得太重,有些时候,它除了让你自己痛苦,什么也不是’。” 他看着我,双眸中有浓重的哀伤:“后来我一度很彷徨,我赖以骄傲的嫡子地位,我赖以骄傲的纯正血脉,原来只是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笑话,我娘牺牲了一生的天伦之乐,为我铺平一条无可争议的世子之路,值得吗?”语气渐渐变得尖锐:“你说,血脉尊贵与否,只能由天定吗?那些平凡的血脉,无论如何努力,也得不到承认吗?” 正文 碧纱影弄东风晓(下) 我见过睥睨天下的他,见过玩世不恭的他,见过风流倜傥的他,但这样悲伤,这样怨愤的他,我从未见过。他那些惊世骇俗的话,也从未有人对我这样说过。打出蛋壳我便晓得,凤族血脉来自开天辟地的盘古大神,端的是尊贵无匹,这样尖锐的质疑,令我一时不知所措。 他看着我,眸中有哀伤,有寂寥,亦有讥诮之色,最终自嘲地一笑:“我大约是疯了,竟同你这命中注定的百鸟之主论及血脉。你生来众星拱月,又如何能够体会凡人的喜怒哀乐。” 我想了想开口道:“你母亲离世前的话,想必这么多年你都未曾听进去。” “你说什么?”面前的男子闻言一怔。 “你方才说,你的母亲劝你不要把血统看得太重,你还是不曾明白啊。你如今这个样子,与其说是睥睨质疑尊贵的血脉,不如说是更加在意它。你如此刻意地提及世人盲从,不过是在时时提醒自己的出身罢了。你母亲说,有时候它除了让你自己痛苦,什么也不是。但是你眼下,不是仍然时时在为之痛苦么?”他闻言神色一变,收起了那副讥诮的表情,愣愣地看着我。 “你这个人,丹心她们早与我提过,赞你雄才大略,将族内族外整治得服服帖帖。可我看来,你好似比我还孩子气。”我一个没忍住,终究是说出了口:“此前在灵山百鸟朝凤大典上,你站出来说要让妹妹献舞,今晚在我哥哥们与鹰鹤二族将军面前,你又是如此。虽然我不觉得有什么,但是旁人看来,你这举动只是挑衅。其实,你尽可以一展才华,励精图治,令别族不敢小觑你孔雀一族,而今晚这样的挑衅,我以为真的没有多大意义。”看着面前那男子神色渐渐有些灰败,我深深吸了气,缓声道:“孔瑄,我觉得你真是个矛盾的人。你这样别扭地做这些草率的事,只能令我猜测,你只是至今不能原谅自己因为血脉之事错待了娘亲,与自己置气,一再想证明些什么给自己看罢了。” 他此时已是满面凄然之色,半晌说不出话来,我便心知自己猜对了几分。我突然有些同情他,这个人的生命中,也有永远无法填满的遗憾啊。 “还有你妹妹,她若不是爱你,怎会配合你做这样任性的事情,惹来难堪?你要当真心疼她,便多考虑考虑她的感受罢。我想,你不妨仔细想想你母亲那些话。你觉得她是希望你不要在意血脉之事,还是希望你这样刻意地时时提醒自己血脉之别?你的这些痛苦,想来都是因为心中在意,放不下吧。”我轻轻地道。 他默然许久,定定地注视着手中的苍鹄,仿佛透过它在看些什么,神色哀戚又有些迷茫。此时的他卸去了尖锐的棱角,有令人不忍的脆弱之色。 我轻叹了口气,缓声道:“你这个人虽然看起来有些个不正经,但是心肠还是很好的,此番我贸然去那极南之地,多亏有你赠剑,又以身冒险去那儿寻我。你于我有恩,这些我是长久都不敢忘的。若你愿意,私下里我们便是知己好友。若你有什么难处,我又能帮得上忙的,定然不辞全力。” 他那双潋滟的眸子浸染了水一样的月华,里面有我看不懂的感情。他忽然就绽开了一个微笑,比我所见过的任何时候的笑容都要真诚。我看见他握紧了苍鹄,慎重地点头道:“好,就从朋友开始。我想,总有一天,你会愿意收下苍鹄的。” 我不敢直视那双意味不明的眸子,略低了视线,语带尴尬地道:“还有,你妹妹和小晨仿佛都不知道当日我幻做凰枫那件事,你不要告诉他们了,反正明日我们都回灵山了,给我留些个颜面罢。” 他闻言笑道:“放心罢。”又有些伤感地道:“明日一别,不知何日才得像今晚这样私下里坦诚相待?” 我心中竟然也有些怅然,然而此时月色深重,我们出来大约已有小半个时辰了。便催促他先回去,免得主人不在,宴饮上多有失礼。他笑了一笑,深深地望了我一眼,便先行离去了。 我站在满地雪一般的玉簪花中,看着他那道绿色的身影消失在一片深重的树影中,有一丝淡淡的惆怅浮起,正待去寻,它又消失不见了,终究是心湖一片平静。 ~~~~~~~~~~回家的分割线~~~~~~~~~~~~~~~~~~~~~~~~~~~~~~~~~~~~~~ 直到第二日回灵山,我与孔瑄的视线再无交汇。 那一日早上,他带着孔娇以及族内长老贵族,将我们送出百里之外便回了终南山。那孔娇走时眼神缠绵哀怨地看着凰枫,而凰枫却是眼神闪烁,脸上一片红晕,寻着机会就用眼睛瞪我。我则立刻报以谄媚讨好的笑,令他气结。 一路急行军走了三日,便到了灵山脚下。大哥最后一次点了兵,发表了一番慷慨陈词,承诺日后将亲临鹰、鹤二族封赏,鹰夙和鹤逸二位将军便带着各自族内的精兵回去了。 只剩下我与大哥二哥,还有另外九位凤族子弟。大哥道:“此番大家都辛苦了,便随我回凤凰岭回禀战果吧。”众人点头。 大哥看了我一眼,又加了一句:“我这妹妹向来有些调皮,当日她跟着我们队伍后面,不慎跟得丢了,在极南之地流浪了几日,好在并无受伤,我真真十分庆幸。你们都知道,我母亲很是溺爱她,若是知道那几日她孤身一人,定然要有些后怕焦虑,在此恳请大家到得鸣凤阁,我母亲若是问起来时帮她隐瞒一二,只说她这些日子一直跟着我们便是。” 诸位凤族子弟皆是点头道:“大殿下放心,我等晓得分寸。” 我当场就要泪流满面。哥哥果然还是亲的好啊!便用小狗一般濡湿的眼神崇拜地看他。这一群人里,有两人转过头去,状似不屑。我心下诧异,一般都只有凰鸣拆我的台呀,还有一人是谁?再一看,那容貌出众的凰枫正斜着眼睛状似望天,严重地破坏了他容貌的美感。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了凤凰岭,此次离家那么久,乍一看到那些熟悉的景致,心里油然而生巨大的亲切感。连后山那些看了八千年的花花草草,都让我心中泛起熟悉又陌生的欣喜。原来,这里的一切都已经融入了骨血,离开一会儿方能深刻地体会。 老远地就看到丹心和豆蔻正在鸣凤阁前说话。豆蔻年岁小些,言语之间总是顾盼神飞,故而第一眼便看到了我们。她立马跳了起来,与丹心说了句什么,一溜烟地跑进鸣凤阁去了,想是去禀告娘亲和爹爹。丹心则是欢欢喜喜地迎上来,走到我们面前,先是向大哥二哥恭敬地行了个礼:“殿下们一路奔波辛苦了,族长娘娘日夜不得安睡,盼着殿下们凯旋。”然后又泪光闪闪地看着我:“公主呀,你可算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族长娘娘就忍不住自己去战场寻你了!”又拉着我的手将我上上下下地打量,见没有什么损伤,才堪堪松了口气。 我眼中亦是潮意顿生,正要与她说几句体己话儿,却听得我大哥在身后恭恭敬敬地道:“娘亲,孩儿回来了。战事大捷,让娘亲担心了。” 我一抬头,却见我一月未见的娘亲已经亲自迎了出来。她似乎跑得有些急,平素光洁如玉的额头有细细的汗珠。 她走到我们面前,我身后的凤族子弟齐齐施礼道:“见过族长。” 娘亲飞速地扫了我们一眼,而后略平息了一番,沉声道:“回来就好。昨日孔雀族的青鸟使已经送来捷报,你们的赫赫战功,你们的爹娘都已经知晓,无不引以为傲。”她脸上是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这些日子我可担心坏了,你们的爹娘隔几日都要来鸣凤阁探听消息,这凤凰岭数万年来,从未如此热闹过,但也令我心绪颇为紧张。昨日听闻大捷,我们这些做父母都是欢喜异常,无不翘首以盼,你们速速归家,改日我们择时再聚。” 经娘亲这么一说,众人面上都有了归心似箭的神色,大家恭敬地施礼后便辞去了。 当我们只剩下自己一家人时,娘亲却狠狠瞪了我一眼,拂袖转身径自进了鸣凤阁。我大惊失色,却听得大哥在我耳边道:“还不快追上去。娘亲虽然气你,但毕竟是担心的多。” 我立刻小跑跟上,抱着娘亲的右臂道:“娘,我错了!”却惊见娘亲的侧脸上,有晶莹的泪珠闪动。我大惊失色,当即扑通跪下道:“女儿不孝,让娘亲担心了。” 娘亲扬起手,似要打我,我闭上了眼睛。然而半晌也未曾等到那个耳光,当我睁开眼睛,娘亲那高高举起的手却已经放下了,她满脸泪水:“你真是不孝,真真气死我了。”一旁站着的豆蔻和丹心皆过来扶我,丹心道:“族长娘娘担心公主安危,几乎夜不能寐,总算将公主平安盼回来了。” 我心下惭愧无比,乖乖地站在一旁。 大哥上前道:“娘亲勿要生气,小心气坏了身子,妹妹此番很是英勇,跟着我们一路颠簸也不曾叫过苦,令其他凤族子弟都刮目相看呢。她未来责任重大,早些历练一番也是好的。” 娘冷哼了一声。 我立刻谄媚捶着她的肩膀道:“娘,我这不是回来了么?您可别生气了,我日后一定乖乖地。” 娘亲道:“这个娘已经不敢指望了,你少惹些祸事娘已经满足了。”神色已经渐渐松动,我便捶肩锤得愈发谄媚。 对面的凰鸣翻了个白眼,突然想起什么,开口道:“爹爹呢?”娘亲叹了口气道:“你爹被凰瑜叫去他家喝酒了。最近凤凰岭热闹至极,我颇不习惯。那些做爹娘的,都打着看望我们的旗号来拜访,其实都是探听战事的。可怜天下父母心,都说我们凤族之人心性淡泊,可如今看来,这父母心竟比别族还重些。” 我十分惭愧,默然不语。 娘亲又仔细查看了我和哥哥们,确定三人身上都没有一丝儿伤才终于放心,面上重又有了一片慈爱之色。 那一日星光璀璨之时,爹爹才喝得大醉而归。 他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这个消息令大哥面沉似水,沉默了半晌。 “宇儿,你那个结拜兄长,天帝家的老三犯了大事,已经被撤了金甲御林军统帅一职,成了个闲散皇子,好似……还被当庭杖责了。”他啧啧地叹息:“不是战事大捷么?哎!那帝弘不知怎么想的,儿子立了大功平安回来,他不开心也就罢了,撤了他金甲御林军统帅职位还不够,竟又下狠手去打。帝弘老儿做事,委实令人难以理解。” 正文 一庭春色恼人来(上) 爹爹的消息是从凰瑜那儿听得的,而凰瑜又是从天界一位仙友处得知的。据说三皇子触怒天颜这事儿已经被天庭的青鸟使传到了三界八方,如今人尽皆知天界的三皇子帝澔因办事不力,灵霄殿上当庭被杖责一百不说,更是被虢夺了天庭精锐奇兵金甲御林军的帅印,眼下已然失了宠。但是对于帝澔受罚的缘由,青鸟使们却都讳莫如深,含糊其辞,以致三界都在议论纷纷,猜测这位向来最为受宠的三皇子,是因何事犯了天帝的忌讳。 说到此处就不得不提上一提,现任天帝帝弘在子息上不甚丰盈,即位十来万年,除了天后娘娘之外,尚娶了好几位侧妃,但拢共只得了三位皇子八位公主。三位皇子中,只有这三皇子帝澔乃是天后娘娘嫡出。这位天后娘娘的出身可是格外尊贵,乃是执掌昆仑仙山的西王母嫡嫡亲的孙女儿,云英未嫁前,三界内都要尊称她一声瑶华公主。她与帝弘成亲后便入主天庭后宫,因着娘家在仙界地位极为尊崇,道一句势焰熏天也绝不为过,故而十万年来她这后宫之主的地位稳如磐石,连婆母王母娘娘的脸色也不必看。 帝澔乃是天后娘娘唯一的嫡子,生来便是尊贵无匹的血脉,又兼聪慧异常,年少时已经显出极为稳重果敢的风范来,故而得天帝格外器重,年纪轻轻就被任命执掌十万金甲御林军。故而一直以来,三界都传这最受宠的三皇子,将来极有可能继承天界大统。只是不知此番是因为何事,竟能惹得天帝龙颜大怒,不顾天后娘娘以及昆仑仙山的情面,差点竟将三皇子当庭打断仙骨。如此了不得的稀罕事儿,约莫要在三界八方沸沸扬扬议论甚久,不用想也能猜到,眼下已经不知有了多少个截然不同的版本。 然而此事的个中缘由,我们却都是晓得的。不曾想,那一日我们一家人终于得以又聚在一块儿饮酒赏月,竟都是用来谈论天帝家事,感慨天家无情。 彼时爹娘哥哥们环绕言笑晏晏之时,我却有些恍惚走神,脑海中不时浮现出那万里之外极南之地的战场,那帝澔立于未散尽的烽烟之中默许那些玄甲士兵追随魔君而去,又私自放了近万俘虏,而后却如释重负、一派闲适淡然的面容。想来那时,他早已经预料到这样的结局了吧?他仿佛曾经答应过谁,要护得这数万人性命周全,如今他做到了,却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这个人,仿佛我此前对他有所误解呢。 我心中对他的印象渐渐有了些改观,颇有敬佩之意,莫名的,还有一丝隐隐的感激。 那一日晚上,当凌晨的露水打湿了花园里的重重花蕊,大家方才兴尽散去。因着睡得晚了些,自己的床铺又格外亲切,第二日我便起得稍稍晚了些,等我去给娘亲请安的时候,才发现哥哥们已经一大早就离开灵山了。 “鹰鹤二族此番立下奇功,你大哥二哥去封赏了。这两族所在之处相距甚远,他们约莫三五日才得回来。”阿娘告诉我。 我眼巴巴地望着阿娘:“鹰族和鹤族的领地在哪儿?凤歌也想去的,阿娘,为什么不早点儿叫醒我?” 阿娘很是无奈地道:“你这孩子,如今大了,心越发野了。这一回偷跑出去的账娘还没有同你算上一算,又想着四处乱跑?”她叹了口气:“你那日走了以后,娘也在想,是不是这些年不让你下山,管你管得太狠了些?娘甚至想着只要你平安回来,日后你想去哪儿也随得你了,只要莫要再偷跑,令我与你爹爹万分揪心。” 我欢呼一声:“娘,您可真是深明大义,凤歌幸哉!” 娘微微一笑:“你也这般大了,不要这样谄媚地笑,很不庄重。娘还不曾说完,你若是修行能像你大哥那般刻苦,我们也不会如此担心。娘应承你,你从此若是努力修行,想去哪儿便不拦你。” 我努力令自己笑不露齿地笑得矜持,却又恨不得立时生出尾巴来摇上一摇,一边点头如啄米,一边暗自心花怒放。 彼时在那十方幻境之中,那一身银甲的龙四邀我前往东海蓬莱,我可是牢牢记在心间。只是苦于刚回灵山与爹娘相聚,自觉去东海的要求实在难以启齿。然而阿娘眼下这一席话,令我欢欣鼓舞,仿佛那一片浩淼碧蓝的大海已然近在眼前。 我当下就欢欢喜喜地跳起来道:“娘,孩儿这就去找虹珠姐姐修习去。” 我与虹珠、丹心她们在后山练习仙法直到正午,一心一意不敢有丝毫懈怠。虹珠很是不吝赞美之词:“公主此番跟着大殿下出征,对于仙法修为甚有所得,进步神速,果然还是实战更于修行有益处!”我心下得意,将手中的剑舞得愈发起劲,身子虽然疲倦,但心中却是杂念全无,一片澄明。 然而老天给我的修行时间太短,只有短短三个时辰。正当我一腔热血地修习,渐入佳境愈发神勇之时,却被一位不速之客打扰,以致不得不中断,这实在怨不得我惫懒。 灵山上鲜少有客人。所以当那穿着一身天青色锦袍的清贵男子站在我面前冲我笑时,我很是楞了一楞。转念又一想,面前这个人,眼下正是三界八方议论纷纷的焦点,不是被他狠心的爹打得仙骨欲断了么?如此该是躺在府上好好将养才是,怎地竟会到得灵山?这么一来,便又楞了一楞。 因着连楞了两回,看起来大约就有些呆滞,那天青色锦袍的男子笑得时间有些长,面上也有些挂不住。他伸出修长如玉的指头在我眼前晃了两晃,咳了一咳,清了清喉咙道:“凤歌儿,这才一别几日,你就不认得我了么?”清贵俊逸的面容上挤出些伤心之色,然而眸子却如清湛如朗朗碧空,出卖了他此刻轻松惬意的心情。 丹心她们很有些眼色,想来知道这满身仙气萦绕的锦衣男子身份高贵,退至数丈开外笑盈盈地望着我们。 怪事!哪有人被自己的爹爹毒打了一顿又丢了帅印还能这么开心的?何况此人看来也不像受伤的样子么!我的第一反应是:难道爹爹从凰瑜那儿听来的小道消息果然是传闻? 我试探地问:“三皇子,不是我认不得你。只是……都道你……那个被你爹杖责了,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假的,自然再好不过。但若是真的,你不在你的皇子府上养伤,跑到灵山来作甚?” 帝澔道:“凤歌儿,不必如此生分,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我父王确实生气得很,重重地打了我一顿。我受伤啦,你可有一丝儿心疼?”语调虽然甚是轻快戏谑,那双碧空般清朗的眸子却是专注地望着我,里面似乎带着一些令我迷惑的情绪。 我虽然不曾去过凡间,但是登徒子的样儿,大抵还是晓得的。眼前的男子穿着天青色华贵云锦的长袍,上面密密地用银丝绣着云纹,头顶青玉冠,腰束青玉带,正是那种风流倜傥的翩翩贵公子。我与他面也不曾见过几回,就摆出这种深情款款的嘴脸,活脱脱就是个调戏女娃的登徒子,着实可恶。 想着想着,脑中又浮现出第一次见面的狼狈样儿,不由得脸一黑。当日此人趁我酒醉现出真身,嘲笑我是只鸽子。虽然后来他一再解释说只是玩笑之语,但是已然伤害了我这颗并不坚强的凤凰心。此番又说出这番轻薄之语来,莫非我凤歌看起来,就是这么好欺负的不成? 我板着脸,扭头向笑盈盈的丹心问道:“灵山上的结界可是松动了?”丹心摸不着头脑,答道:“日日都检查了的,今日并不曾有异动。” “那么看来是该加强一番了。连仙骨被打断了的人都能轻易闯进来,真是危险。”我并不看他,自言自语道,然后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 然而不成想,那传言稳重果敢的帝澔竟然甚是无赖!虽然自称受了重伤,动作却甚是灵活,无论我往哪个方向走,他总能挡在前头,而后便笑嘻嘻地望着我。他越是笑得可亲,我越是生气,终于在他第八次堵住我的去路时,我忍无可忍,握拳道:“三皇子,请问您来灵山有何贵干?如果您是来找我大哥的,不巧他去了鹰族鹤族,还请三皇子三五日后再来;如果您是来找我母亲的,那么您走错路了,鸣凤阁在前山。” 他嘴角噙着笑,干脆利落地答道:“都不是,我是来找你的。” 这,这也太直白了!我一时语塞。见我尴尬,丹心她们捂着嘴在旁偷笑,我恼羞成怒:“姐姐们,今日修习到此为止了,我们回去吧。”她们笑着应了一声,却并不抬脚走动,一副看好戏的雀跃神情。 面前这名男子俊逸的面容上也是笑意吟吟,一片坦然大方,丝毫没有要挪一挪的意思。未免他继续抛出惊人之语,我不得不让丹心她们先离开。 她们磨磨蹭蹭一步三回头地笑着走了,我深吸一口气,诚恳地道:“三皇子,你别开玩笑了。虽然你是我大哥的结拜兄长,但你我并不熟悉。你看你此番又受了伤,若是无事还是早些回府上养着罢。” 他眸中一黯,但又很快恢复了原先的清朗,问我道:“凤歌儿,你可知我眼下没有一官半职在身,已然是个闲散皇子?”我点了点头,想到这个心下有些不忍。 他仔细地观察着我的表情,而后缓缓地道:“我心下郁结,不愿在天界待着,便想出来散散心。想想只有这被称为西方极乐之地的灵山来的次数最少,也不曾细细欣赏过此地风景。凤歌儿,你可愿领我四处转上一转?” 我狐疑地看着他,只见他满脸诚恳之色。想到他执掌金甲御林军数万年,此番折损了不少精兵,又落得个丢了帅印的下场,想来心中也是很难受的。如今哥哥们不在,也只得我能招呼他。思来想去,我心一横,想,不就是领着他四处转转么?也无甚大不了,竟然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就因为这一时心软道了声“好”,最终让我悔得差点儿咬掉自己的舌头。 正文 一庭春色恼人来(中) 帝澔此人,真真让人参不透。 明明不请自来,强闯了灵山的结界,又偏要做出十分循礼的模样来,坚持先去拜访我阿娘和爹爹。我以为他反正只是转上一转就要回天庭,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然而数次劝说未果,只得在前头带路,引他往前山鸣凤阁而去。 此人自称背上有伤,不想再御风而行,故而我也只得陪他慢慢往前山走,那平日里倏忽可至的距离竟然如此漫长,我竟走出了一身汗,再看他一派闲适清凉的模样,心下颇有怨言。更令人无法忍受的是此人不但行动缓慢,还时常停下感慨一番,如此又耽误了不少功夫,我们走了一个多时辰,竟还不曾翻过后山去。 走到青霞洞口,他又停了下来,笑吟吟地道:“凤歌儿,你还记得么?我初初见你,就是在此洞罢?彼时你满身酒气毛绒绒地躺在那青玉床上,着实令人忍俊不禁……”他眨了眨眼睛,一张俊脸上竟然颇有回味之色。 可他不提此事还好,一提我便无法控制地勃然大怒,黑着脸道:“三皇子,此事我记得极清楚,不必你费心提醒。”然而此人脸皮甚厚,竟对我的怒气视而不见,笑得愈加欠揍:“凤歌儿记得便好。须知生命如此漫长,何其苍白乏味,能够令人回味的美好之事真是太珍贵了。” 于是单从这一点上,我便郁郁地发现,我与这位三皇子的神仙观甚是不同,实在难以沟通,当下我便决定少说话,多走路,对这尊大神敬而远之。 一路分花拂柳足足走了两个多时辰,我们才堪堪到得前山,远远地鸣凤阁已然在望,但此时已经金乌西坠,卯日星君不多时就要归位。我扯出一个笑来,指着天边的晚霞对帝澔道:“三皇子,你确定还要去见我娘和爹爹吗?如今天色已晚,你实在无须多此一举,直接回天庭就得了。我娘他们不会知道你来了,自然也不会有些什么想法。” 他却正色道:“万万不可。既然来了灵山,我若不亲自登门拜访,族长知与不知,都是我这做晚辈的怠慢失礼。”我暗自腹诽:“你家那位爹爹,端的是冷酷无情,谁敢同你攀辈分?我娘才不要做你长辈哩!”面上却讪讪地赞道:“三皇子果然出自名门望族,真真知书达理。” 他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唔,凤歌儿这个形容,甚是不落俗套。还有,不要叫我三皇子。你若不愿叫我的名字,便叫我子藤罢,这是我的字。” 他那双清朗的眸子染上了夕阳的金辉,光华流转不可逼视,我不得不避开那令人迷惑的目光。子藤么?我心头默念了几次,这个名字仿佛有些魔力,竟令我心头泛起异样的感觉,有一些模糊的画面滑过脑海,仿佛有道白衣胜雪的身影,莫名地令我眼眶酸涩,心中伤感。“三皇子,对不住,我还是这样称呼你自在些。”我勉强朝他笑一笑。 他神色一黯,眉宇间似有失落,却终是大方地一笑,轻快地道:“也罢,是我唐突了。你爱如何称呼就如何称呼,何必纠结于此等小节。我们便先去拜访族长吧。” 说罢竟稳稳地御风而起,片刻已经到了鸣凤阁前。我见那道天青色的身影甚是矫健,怎么看也不像受了重伤的模样,心道若早些御风不就省事省力多了?此人的话果然不甚可靠!想到又被他消遣了一回,心中愈发郁郁,无精打采地使了个缩地术赶上他。 我二人立在鸣凤阁前,他已经换了副恭敬肃然的神色,仔细整了整仪容方才跟着我走了进去。 丹心她们四人皆在殿外伺候,见我们进来面露诧异之色。我向丹心道:“天界三皇子帝澔来拜见娘亲,劳烦姐姐们先去通传一番。” 然而帝澔君命格到底不同寻常,今日来得甚巧,甚有口福。丹心进去通报的时候,我那英明神武又能干居家的爹娘正在大发百年难得一见的雅兴,兴致勃勃地试验几种新口味的点心,殿里唯一一张体面的白玉圆桌上摆得满满的都是花花绿绿的糕点,听说来了客人,他们大喜过望,一叠声地叫快请。 于是帝澔进了大殿,还未搞清楚什么状况,仅来得及向娘亲和爹爹行了一礼就被爹拉到桌旁坐下:“趁热尝尝这新鲜花蜜制成的米糕味道如何?还有这掺了青草汁的豆卷儿,是不是格外清香?” 我也不能幸免,但是我与帝澔不同,在我出蛋壳八千年的岁月里,爹爹和娘亲隔些年头就要钻研一番厨艺,我与哥哥们都是那些试验品的试验品,故而我已经很有心得,一边小口小口地咬着,每样尝一点儿,然后不吝给予大量赞美之词。娘亲和爹爹听得十分开心,笑得眉眼弯弯。 而帝澔明显没有经验,一口气连吃了七八个沉甸甸的糯米糕,方才匀了口气,艰难地赞了一句:“滋味甚是独特!”我见他俊脸通红,以手抚胸,晓得怕是噎着了,赶紧从桌上的玉壶里倒了一杯水递给他,一边道:“阿娘,爹爹,这是天界的三皇子,来灵山散散心,非要上门拜见你们。” 娘亲与爹爹此时才均是一楞,方才正眼打量帝澔。娘亲奇道:“果真是帝弘家的老三,上回我好似还是在蟠桃宴上见过你罢?”面上便浮起亲切的笑意,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宇儿提到你这个结拜兄长总是十分敬仰,我这个做娘的也很是好奇。只是历次蟠桃宴上仙家众多,也不好细细打量。今日得见,三皇子果然龙章凤姿,气度过人。” 帝澔彬彬有礼地执晚辈礼道:“族长谬赞。不瞒族长说,此前晚辈曾两次到得灵山,不过都是私下找宇弟商议出征一事,未敢惊扰族长。今日登门,既是见礼,亦是赔罪。” 爹爹呵呵笑道:“好有礼数的孩子!什么罪不罪的,我们灵山不比天界,没那么多死板的规矩。”又将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了几遍,迟疑道:“只是眼下都传你惹得你爹大怒,被当庭杖责,可有此事?” 帝澔在爹爹迫人的目光下倒是极为坦然:“确是如此。” 娘亲的母爱之心立时有些蠢蠢欲动,看帝澔的眼神也多了几分疼惜:“我听闻天界刑罚素来严苛,想来你此番皮肉之苦定然受得不轻罢?你爹怎么竟能下得去手?” 帝澔苦笑道:“只是些皮肉伤罢了,母后特特为我上昆仑山讨了疗伤的圣药,如今日常举动已无大碍。想来族长已经知道,晚辈此番带兵出征行事莽撞,令带去的三万金甲御林军折损过半,当庭领了一百杖算是轻的了,并不敢有怨怼之心。” 爹爹叹道:“个中缘由我们都已知晓,难得你身在天家,年纪又尚小,却有一副慈悲心肠,实属不易。帝弘老儿当真是糊涂了,这么好的儿子竟也不知心疼。” 帝澔不语,微微低头,神色愈发恭谨。 我很不以为然。虽然他大约确实称得上好人,但此人彼时站在云端俯视战场的冷酷面容我尚记得清清楚楚,今日那些戏谑轻佻的言语也言犹在耳,此时我便真真见不得他这副谦恭有礼的君子样儿。 “好了,三皇子,我娘和我爹你也都见过了,你可以回天庭去啦!慢走,我们就不送了。”我随手拿起几块糕点递到他手上:“路途遥远,三皇子带着路上慢慢吃吧,千万别与我们客气。” 帝澔拿着糕点呆了一呆,仿佛有些哭笑不得,爹爹却大喝一声:“凤歌,你太失礼了!”娘亲竟然也十分不悦道:“你这孩子,真是不懂礼数。三皇子是贵客,你怎么能如此说话?”又向帝澔道:“三皇子,我这女儿被我与她爹爹宠坏了,礼数上有所欠缺,三皇子勿要往心里去。” 我又委屈又憋屈地低了头,心下十分怨愤,偷偷地瞪他,却见他笑得十分大度儒雅:“族长万勿如此,凤歌儿性情直率,天真烂漫,我怎么会计较?还有,族长无须见外,若蒙不弃,便唤我一声子藤罢。” 大抵父母在外人面前责备自家孩儿,都有些个虚伪,最喜欢听对方客套地反对一番,我娘亲也不能免俗。她闻言更是欢喜,笑道:“难得你如此大度,如此也好,你本来就是宇儿的结拜兄长。子藤啊,你也莫要族长族长地叫,便唤我们伯母伯父罢。” 帝澔那厮面上十分欣喜,越发显得儒雅俊逸,当即从善如流地唤了两声。 要不是我们凤族之人心头血极其珍贵,彼时我真想吐血三升。怎么突然间,此人就这么登堂入室了? 爹爹很是开怀地笑道:“今儿高兴,便饮几杯。”阿娘嗔了他一眼,这意思已是允许。他便向殿外姐姐们叫道:“去取些酒,今日我与子藤一醉方休。”我急道:“爹爹呀,你看都这么晚了,三皇子还要赶回天庭呢,如何还能留下来用膳?” 帝澔却笑眯眯地接着道:“这倒无妨,母后让我离开天界散散心,总之这几日别在我父王跟前晃荡,免得又惹他生气。只是太过叨扰伯父伯母了些。”我大惊失色,此人的意思,莫非竟要在灵山留几日不成?刚要开口,却听娘甚是慈爱地道:“宇儿鸣儿都不在,他们的卧房都空着,子藤若不嫌弃,就待几日吧。灵山灵气充沛,你在此地多将养将养,伤也好得快些。” 我只觉眼前一黑,感觉东海之行,蓬莱之约,怕是暂时无望了。 正文 一庭春色恼人来(下) 帝澔堂而皇之地住下以后,我十分苦恼。 原本这凤凰岭上除了我们一家并四位姐姐外,再无半个外人,故而我日常起居的衣着打扮甚是随意,从不穿那些劳什子披肩、罩裙等繁复的衣衫,有时候随便束起长发,素颜朝天就四处闲逛,心情好时甚至赤着足去后山花海中乱跑一番,家人也从不拘着我,是以日子极为逍遥自在。 可自打帝澔君住了下来,我便被迫注意自己日常的仪容,这叫我烦不胜烦。昨日丹心她们强逼我穿了一袭鹅黄色蝶纹烟罗裙,又为我梳了个令人眼花缭乱的百叶玲珑髻,额前戴上了大典那日所佩的凤型玉佩。昨日我便穿着这身繁复的行头陪着帝澔将凤凰岭前前后后逛了个遍,美则美矣,却令我觉着浑身不自在。 “公主今儿梳什么发髻好呢?”豆蔻捧着玉梳苦想。丹心在帮我挑衣裳,虹珠和绿桑叽叽喳喳地发表意见。她们已经将我研究了半个时辰,也不曾研究出个结论。 我烦躁道:“随便梳个什么吧,只要不是披头散发就行。”又哀哀道:“姐姐呀,我这又不是要去赴宴,至于如此慎重么?” 丹心一边在那些绫罗绸缎中疯狂地翻检一边道:“这可不成,这位公子可是天界三皇子,我们公主万万不可邋遢随意,让人小觑了去。”说话间已经挑出一袭桃红色的绫锦长裙,绿桑兴奋地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此裙甚妙,公主穿着往那碧青的桫椤树下一站,端的是意境脱俗。” 豆蔻一拍额头,笑道:“有了!那就梳个桃心髻罢!”我嫌弃地看了一眼那长裙,想象了一下一身桃红的自己顶着个桃心髻婉约地站在娑罗树下,不由打了个哆嗦,嫌恶地道:“我不要!” 然而终是寡不敌众,她们四人合力将我摁在梳妆台前,八只手足足折腾了一顿饭的功夫将我拾掇完毕,又扯了条粉艳艳的绣牡丹薄烟纱挂在我的胳膊上,方才放我出门。 我哭丧着脸逃一般地跑出了屋子,却见依旧一身天青色锦袍的帝澔正倚在游廊下笑盈盈地望着我,看起来已经等了有些时候。我讪讪地扯出一个笑来,招呼道:“早。” 帝澔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勾了勾唇角:“此时离正午也就只剩一个时辰,凤歌儿一早竟用了两个时辰梳妆,如此兴师动众,想来定是为了我,真叫我满心欢喜。”顿了顿,又道:“今儿这身衣衫十分娇俏可人,与我的衣裳颜色甚是相配。”我眼角抽了抽,桃红与天青能搭到一块儿去么?余光却瞥见豆蔻掩着嘴蹑手蹑脚地从旁边的偏门走了出去。 帝澔的轻佻言语,这两日我已经听了不少,已然有了抵抗力,当下只作未闻,开门见山地道:“三皇子,今日您又想去哪儿转一转呢?” 他仿佛心情甚好,笑道:“哪儿都行,只要有凤歌儿陪着,刀山火海也去得。” “去你个头,要去的话还是你自个儿上路罢。”我心下恨恨地想。想到此人优哉游哉地赖着不走,哥哥们又不在,我被迫独自招呼他,修行也耽误了,东海之行暂时也不敢想。唉,龙四也不知救得他娘没有?罗罗又有没有想我呢?想到这个,心下愈加忿忿,看他的眼神愈发意兴阑珊。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豆蔻竟又折了回来,她对我与帝澔道:“族长娘娘有请三皇子到前殿说话。”帝澔彬彬有礼地道:“多谢姑娘通传。”声音清润如水,一举一动都十分儒雅风流,豆蔻竟然一下子脸颊绯红。 此人莫非竟真是个祸害不成?我有些看不下去,冷言道:“快走吧,别让我阿娘久等。”帝澔又向豆蔻抱歉地一笑,方才跟上我的脚步。 我心下有气,一路上走得飞快,不多时就到了前殿,却见阿娘正与爹爹说着什么,听闻脚步声,娘亲抬头望了我们一眼,笑道:“凤歌儿,怎么走得这样急?”眼神却落在我的身后,眸光微动,仿佛若有所思。 我正有些疑惑,却见爹爹手中赫然多了一只精巧的竹篮,里面放着些新鲜的点心。阿娘将那竹篮接过来递给我道:“凤歌儿,你长这么大也不曾拜访过族人,正巧子藤想要逛逛灵山,这几日不如你就带他去别的山头转转。凰瑜离得最近,今儿你们可以先去他家拜访一二,这一篮点心是我今日亲手做的,你且带上。唔,若见了他,你得叫他一声叔叔。” 我接过那竹篮时仍有些怔忪,不明白娘亲为何突然如此热络地让我去拜访凰瑜一家,却又听得她和颜悦色地对帝澔道:“子藤啊,我就凤歌儿这一个女儿,这丫头将来必要继承我凤族族长之位,可如今她却连族内年纪相当的男子都还未曾认得全,我与她爹爹都有些烦心。这凰瑜家有个儿子唤作凰枫,与凤歌儿几乎一般大,模样是极好的。你既是宇儿的兄长,便也等于是凤歌儿的兄长了,你若不介意,便与她同去,也好替我们看一看,这孩子性子究竟怎么样?” 我闻言一僵,几乎当场跌倒,娘亲这个意思,竟是要让帝澔陪我去相亲么?想到凰枫,我心下抖了一抖。此人与我在终南山结下了梁子,我避之唯恐不及。可奇怪的是,好端端的,阿娘怎么突然提到这个?再信任帝澔,也不能让他如此越俎代庖,去做这等尴尬之事。此事甚是诡异,实在不符娘亲一贯的作风。 没想到帝澔面色竟比我还要难看,他勉强一笑道:“此事……关系甚大,子藤并无经验,想来难负所托。”阿娘笑道:“这有何难?子藤去看看就好,你的眼光,我们定是信得过的。” 我面上烧得通红一片,眼看着帝澔也极为尴尬,可娘亲却恍若未觉,依旧笑吟吟地望着他。我忍不住插嘴道:“那我们就去了。”冲帝澔使了个眼色,提着篮子转身就率先出了门。 出得门来终于感觉风和日丽,我奔到一株娑罗树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听到背后的脚步声,我头也未回地道:“对不住,让你难堪了。我娘以前从未这样过,也不知她今儿个怎么了,竟然让你去做这样的事。” 身后一片沉默。我诧异地回头,看到帝澔神色极为复杂地看着我,情绪仿佛有些低落。我迷惑道:“固然我娘亲的话确实有些不妥,可你也不用这副模样。想来她也是格外看重你。”顿了顿,我突然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声音也有些生硬:“还是三皇子殿下觉得我娘这席话,太过侮辱了您的高贵身份?您是天潢贵胄,固然我是高攀不上这样的兄长的……”正说得起劲,他突然上前一步,打断了我的滔滔不绝,我与他之间几乎呼吸相闻,我有些慌乱,但身后是粗大的树干,我已经退无可退,只好可笑地举着那只竹篮拦在我与他之间。 他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语气中有微不可查的急切:“凤歌儿,你们凤族,族长一定要与凰成亲么?”我彼时脑中已然空白一片,有些慌张地道:“那是自然。”他神色一黯:“你,一定会是族长么?”我还未来得及回答,他已经自言自语道:“其实你并不适合族长之位,难道你娘看不出来么?你太天真,太重感情,凤族若是你来统领,必将被卷入红尘俗世,命运好坏亦未可知。” 我发誓,我对他从未像此刻这么愤怒。他那些奇怪的神色和话语间的混乱逻辑我已无法去思考,只听得最后一句“你不适合族长之位”。我用尽全力一把推开他,怒道:“三皇子是什么意思?你这是看不起我么?我当不当族长与你有何关系?凤族将来如何,不劳三皇子你费心了。”若不是尚存几分理智,我真想将那装满点心的竹篮砸到此人头上。 他冷不防被我一推,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身形,面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我记起此人身上受了杖刑后的伤还未痊愈,但盛怒中我只感到快意,当下冷哼一声,看也不看他一眼,御风向凰枫家所在的山头而去。 两座山头相距不过百里,一炷香的功夫就已到了。我抱着竹篮气冲冲地落在地上,手搭凉棚四处寻找凰枫家的屋子。 怪不得凰枫取了这个名儿,这个山头上生着的大多都是巨大的枫树,生得形态各异,虬曲盘结,却无一不是红得像烈火一般,想想凰瑜那张清冷严峻的面容,我不由得感慨一声,即使寒冰般的性子,也能有热情如斯的品味。 他们的家不难找,远远地我看见最高最大的一株枫树外面好似围了道墙,离得近了方才看到树下那座青砖绿瓦意趣天成的宅子,几乎被这株粗壮得异乎寻常的枫树遮了个严实。一扇不知是什么古木制成的大门是开着的,我用力叩了叩,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儿声息,我立在门口想了想,便轻轻地走了进去。 这座宅子比我们在凤凰岭的家更为简朴,进门是一个空旷的院子,那株巨树就生在正中央,树下几张木制的简陋桌凳,上面放着几只石杯。院子的后门通往一个花园,再后面便是几间起居室,竟是连会客之所都没有。我向后面喊了几声:“可有人在么?”除了我自己的回声,均没有一丝回音。我想着自己来得不巧,大约这家人都云游去了,正要将篮子放下留个字条儿回家交差,却瞥见左边那间起居室的门帘儿被风吹起,露出一道淡蓝色的身影来,他拿着一支笔,似坐在桌边写着什么东西,看那身形,正是凰枫无疑。 我毕竟顶了他的脸过了些日子,思忖着与他已经算不得陌生,便起了捉弄他的心思,便将竹篮放在木桌上,捏了个诀变做一个毛绒绒的小虫儿,飘飘悠悠地飞过花园,直往他屋里飞去。 那容色艳丽的年轻男子正握着一支洁白的羽笔对着面前的丝帛发呆,绝美的面容上神色柔和,泛着一丝红晕,眼神飘得很远,差点令我瞧得呆了去。我念了声佛号,掐了一把自己的虫腰,总算定了心神。一个男子,生成这种模样真是祸害,除了令天下女子自惭,我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心思。 我腹诽了一把,探头探脑地看那丝帛上的字,一看之下大惊失色,那上面只写了开头两个婉约秀丽的字儿,赫然便是“公主”,再一看凰枫那神色,我只觉天雷轰轰,张口结舌,莫非凰枫此人,竟然暗暗思慕于本公主?这可如何是好? 想我凤歌活了这么大,生命中乍然看到桃花纷飞的景象,若说没有窃喜,那定然是哄人的。但佛祖作证,我对于凰枫,除了嫉妒他容貌比我美貌,万万没有别的想法,哎呀呀,可此番竟被我撞见他的心思,真真羞煞人也,我要如何委婉地拒绝,才能不伤了他一腔思慕之心呢? 我虫脸滚烫,在空中扭来扭去,万般纠结,差点将自己的一只翅膀扯了下来。眼角却瞥见他终又拿起了笔,思虑再三,满脸绯红地抬笔又写了一行字。虽然偷窥之事极是不光彩,但我以为反正是写予我的信,我提前看看又有何妨?于是扭扭捏捏地飞上去再看。 这一眼看了不打紧,真真是如同一道天雷当头劈下。那上头明明白白写着:“终南山一别已有数日,公主月下一舞宛若惊鸿,枫至今难忘……”后面的字我已顾不上再看,因为我翅膀抽了一抽,便大头朝下往地上摔去。 “休矣!此番脸面丢大了!”我全身僵硬,此时心中只剩下这个念头。 眼看着我就要摔出原形,身体却突然一轻。我的虫身仿佛被什么东西一口咬住,随即闪电般地往窗外掠去,而那在桌边凝神写字的年轻男子却丝毫没有发觉。 惊吓过后,我终于发现咬着我的是一张鸟嘴。 这张鸟嘴十分普通,我不能动弹,只得在扑面而来的风中瞪大了眼睛,艰难地转头,看到了一只普通喜鹊的脑袋。 又一道天雷劈下,我已经出离悲愤,瞠目结舌,难道我竟要被一只喜鹊吃掉吗?苍天啊,我可是一只凤啊! 正文 寻芳不觉醉流霞(上) 我被那只该死的喜鹊叼在嘴里,满心悲愤地想,我一定是在做一个前所未有的噩梦。 先是会错了凰枫的意,差点颜面扫地,然而不成想随后竟然更糟,居然被一只喜鹊啄住,如此奇耻大辱,已经不是失了自己的颜面,而是将整个凤族的脸面都失了个干净。那一瞬间我恶从胆边生,邪恶而慎重地考虑,是不是等下要将这只不长眼的喜鹊灭口? 那时我只顾着既惊且怒,竟然不曾想到这八千里灵山皆是凤族的领地,山外设了重重结界,断无可能出现喜鹊这样的凡鸟,并且方才那一连串猴子捞月般包抄我的动作行云流水、快如闪电,如此精准神勇,断然不是平常喜鹊所能为之。 眼见得那喜鹊闪电般掠出了凰枫家的院子,直接往凤凰岭飞去,瞬间就到了后山的花海之中,它将我放在一朵扶瑯花的花瓣上,动作倒甚是细致。而后便高傲地甩了甩翅膀,绿豆大的眼睛炯炯地盯着我。 苍天啊,这是什么世道?一只普普通通的喜鹊,竟然也能有如此犀利的眼神? 我张口结舌地躺在花瓣上,被一只喜鹊眸中的寒光盯得满虫身的绒毛倒竖,连变身也忘记了。 却见那喜鹊诡异地咧嘴笑了一笑,又令我狠狠地打了个哆嗦,而后它便化作一阵青烟,重又凝聚在一起,一道高挑修长的天青色身影出现在我面前,赫然便是此前被我狠推了一把的帝澔。此人一撩锦衣的下摆蹲了下来,那一张放大了的俊颜堪堪凑到了我跟前,我目光僵直地往上看,只看到那如玉般挺直的鼻梁。 却见他伸出一根修长的指头戳了戳我,勾起唇角戏谑地道:“哎呀呀,这是只什么虫子,看到人家年轻男子竟然也会脸红?莫非虫儿也会思春不成?” 真是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帝澔这个小人竟然变作一只灰白无奇的喜鹊跟踪我,甚是卑鄙无耻!我在凰枫书房里那一幕想来全部落在这厮眼里了,想来此人心里已经不知暗笑了多少回。这比被一只真正的喜鹊啄住还要令我抓狂,因为这尊大神乃是天庭皇子,断然不能被我灭了口去。 我默默思考了一下将他毁尸灭迹的可能性,答案甚是令我自怨自艾,于是便心如死灰地拉过花瓣将自己的虫身裹上,掩耳盗铃地闭上眼睛,缩成一团扮虫卵。 然而讨人嫌的帝澔却不肯如此放过我,他大手一挥将那朵不幸的粉扶瑯摘了下来,放到鼻端轻嗅,笑嘻嘻地道:“虫儿啊,你竟是在害羞么?”鼻息拂过我全身,有年轻男子独特的气味,清新温暖,却又异常暧昧,令我装死也不能够,只得强自镇定地跳下花瓣,落在草地上现了形。 我满面通红,狼狈地站在他跟前,一边手忙脚乱地整理发髻衣裙一边恶声恶气地问:“你都看到了?没想到堂堂天界三皇子,竟也学那无耻小人偷窥。” 帝澔想来因看饱了这一场热闹,心情甚好,眸中有星星点点的愉悦,这令我愈加咬牙切齿。他笑眯眯地看着我,状似无辜地道:“你娘亲让我与你同去,看看那凰枫模样性子如何,我既已应允,如何能不信守承诺?”我怒目而视:“那你也该堂堂正正地去看,而不是变成一只喜鹊偷偷摸摸地跟着我。” 帝澔更加无辜地摊手道:“可你变作一只虫儿飞了进去,我又不认得那凰枫,难道要独自贸然走进去吗?还是,凤歌儿觉得我该变成另一只虫儿?” 我气结语塞,恨恨地瞪着他。 帝澔摸着下巴,眸中兴味甚浓:“凤歌儿,那凰枫可是已经有了意中人?若不是你的话,又会是谁呢?哪家的姑娘如此天姿国色,竟连凤歌儿都被比了下去?”语毕还一脸神往。 我几乎当场就要飙泪狂奔。是谁,当然是那只白孔雀啊,还能是谁?但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个卑鄙小人呢?那该死的凰枫看上谁,却又关你什么事儿呢?便恨恨地斜了眼睛睥睨他,好让他知难而退,晓得自己有多么无聊。 帝澔见状便负手望天,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悠悠地叹了口气道:“这可难办了。等下见了你娘亲,她定要问起我那凰枫如何,我要如何作答呢?” 我呆了一呆,纵然万般不情愿,却也不得不暗自咬紧了牙关,勉强摆出一副做低伏小的模样儿,低眉顺眼地道:“三皇子,您只要说他一家子今日都不在家,并不曾见到此人就可以了。” 真是开玩笑,若是由他出面告诉我娘亲,凰枫已然心有他属,我娘面上得多难堪?说不定终是一时想不开,恼羞成怒,那气儿还是得撒在我身上。 帝澔又摸了摸下巴,故作为难地道:“哎呀,如此甚是不妥吧。伯母待我甚为亲厚,我若瞒了她定然于心不安。”那拿腔拿调的模样儿,看在我眼里要多可恶就多可恶。 想来今日出门不曾先卜上一卦,所遇上的事儿实在匪夷所思,悲催得很。然而我只能将一把憋屈的泪生生咽下,赔笑道:“三皇子要如何才肯帮我瞒下这事儿?” 他笑嘻嘻望了我道:“唤我子藤。” 我抖了一抖,无奈只得清了清嗓子,乖乖地唤道:“子藤哥哥。” 帝澔那一张俊逸非凡的面容神采飞扬,晴朗如碧空的眸子里光华流转,甚是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凤歌儿这一句子藤哥哥,唤得我心里甚是熨帖。也罢,那此事便暂且替你瞒下。”我大喜过望,如释重负,赶紧谄媚地道:“多谢子藤哥哥。” 他却狡黠地笑一笑,继续道:“不过,凤歌儿以后可要继续乖乖地,否则我心里一郁结,或许会很想找人倾诉一二。” 卑鄙啊卑鄙,竟然胁迫于我!我几乎咬碎了牙,僵硬地扯了一个笑:“凤歌明白了。” 帝澔极是得意,哈哈大笑着御风而起:“如此便先去鸣凤阁复命吧。”我郁郁地伸手招来一阵狂风,咬牙切齿地踏着那暴烈翻卷的沙尘暴,灰溜溜地跟着他回去了。 半空中我盯着他潇洒修长的背影甚是郁卒。 今日一事,给我的打击甚大。虽然我对凰枫断然没有什么念想,但是平白自作多情了一回,多少有些恼羞成怒。再者此情此景竟然让帝澔这厮看在眼里,更是羞至狂怒。今日平白吃了这么大的亏,实在有些咽不下这口气。此外,我最担心的是,在娘眼里,我定然是最好的,若是此人若不厚道地去娘亲面前多嘴,娘亲要追问起来,很容易就会发现她引以为傲的女儿竟然被孔雀族的公主比了下去,怕是要更加恼羞成怒。是以当他以此胁迫于我,我除了委委屈屈地低头,无法可想。我盯着他的背,目光恨不得将他烧出一个洞来,甚是担心此人待会儿见了娘亲会不会乱说一通。 然而我的担忧并未变成现实。我远远地看到鸣凤阁前甚是喧哗,离得近了便看见爹娘和四位姐姐都站在门口,此外还有一人甚是面生,他身着一袭简洁的青衣,正在向娘亲行礼,我认出那是天界青鸟使的服饰,青瞳此前穿的小衫子就是这个样式。帝澔已经停了下来,我与他并肩站在一处,只听得他诧异道:“青鸟使来凤凰岭作甚?”我幸灾乐祸地笑道:“子藤哥哥,约莫是你爹爹想你了,召你回去训话哩。”帝澔勾了勾唇,算作回答。我觉得甚是无趣,撇了他自行向鸣凤阁掠去。 我落在地上,快速走到阿娘身边。阿娘看到我的模样一楞,轻声斥道:“凤歌儿,你又去哪儿野去了?怎生弄成这副狼狈模样?”又指着面前那青衫男子道:“这是天界的青鸟使青蒙大人,去向大人问好。” 我被娘说得脸红了红,有些扭捏地上前施礼:“青蒙大人好。”眼角瞥见此人的青衫下摆绣满了象征资历的青羽纹路,心道怪不得娘亲如此客气,青鸟族以送信的多寡与所去之地的艰险程度衡量等级阶层,即使送一趟信去十八层地狱也难得半片青羽的标志,而此人竟然绣满了下摆,想来是青鸟族中数一数二的人物。 见我施礼,那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慌不迭地回礼道:“折杀老奴了。”赞道:“人人都道公主一曲凤翔九天已有君临天下的霸气,今日一见,果然是钟灵毓秀的人物,天下羽禽幸甚。”我乍听得如此直白的恭维,脸红得快滴出水来。一旁娘亲笑道:“凤歌儿不过还是个孩子,大人谬赞了。” “如此,老奴便辞去。还请陛下与公主勿忘明日巳时,灵霄殿上天帝设宴以待。”娘亲颌首道:“有劳大人,请转告你们陛下,我们定然准时赴宴。”我楞了一楞,好端端的请我们去天界做什么呢? 却见那帝澔慢慢悠悠踏着一朵祥云从半空落下,先向阿娘和爹爹行了一礼,复向那青蒙道:“青蒙,我父王明日为何设宴?” 青蒙一见帝澔,当即跪下行了跪拜大礼:“臣见过三皇子。陛下称此番战事龙凤二族均立下大功,但因此事不能向三界八方宣告龙凤二族的赫赫战功,故而圣心难安,下旨在灵霄殿特特为二族功臣设宴封赏。”帝澔仿佛松了口气。又向青蒙说了句什么。 我却已经听不清了。乍一听这个消息,我心中顿时雀跃欢腾,想着龙族若是也有人去天界赴宴的话,龙四会不会去呢?然后想想又有些担心,他若是去,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呢?东海龙王的义子么?仿佛有些尴尬似地。 正在激动地胡思乱想,却听得阿娘重重地唤了声:“凤歌儿!” 我一愣,回过神来,发现帝澔已经站在我面前,俊美的面容上有些无奈之色,想来方才是我走神不曾注意到他。我尴尬一笑:“三皇子,您说什么?”微微后退一步。众目睽睽之下,我可不想让人看出什么。 他无奈地笑了一笑,轻声道:“如此我便回去了。你还不曾去过天界吧?明日宴席散了以后,我带你四处逛逛。” 我心里还满是刚才那些疑问,故而只是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他面上似有一丝失望之色,却终是什么也没有说,沉默地向大家施了一礼,便与青蒙一同踏着云回天界了。 正文 寻芳不觉醉流霞(中) 这一日,阿娘带着我与大哥辰时就离开了灵山,往天界而去。 昨日帝澔与青蒙走后,阿娘当即遣了虹珠与绿桑分别去鹰鹤二族走了一趟,将哥哥们都叫了回来。但晚上她与爹爹一商量,终究决定只带我与大哥前去,二哥与爹爹都留在灵山。有了这事儿的打岔,阿娘对我昨日去凰枫家的遭遇只字未问,倒让我长舒了口气。 今日我们的衣着打扮都很是慎重。阿娘身着一袭明黄色的织锦长裙,上面用璨璨金丝绣着一只浴火而生的金凤,披上了逶迤曳地的百鸟羽毛织就的大麾,流光溢彩,艳光灼灼。今日她只是淡扫蛾眉,高耸的凤髻上斜插着十二只精致小巧的黄金凤钗,绝艳的面容上少了几分温柔慈爱,多了令人不敢正视的赫赫威仪。 我穿着一袭黄色团凤百花凤尾裙,外面罩着一袭绣着银凤的淡黄色烟雾纱。满头青丝梳成清丽又不失庄重的惊鹄髻,发髻间只斜斜地插了一支凤纹鎏金钗,额前坠着那枚至罕的凤形翡翠。哥哥身着一袭银白色的织锦长袍,腰束白玉带,墨般的长发以上好的白玉簪束起,更是衬得他眉目清雅如画,一举一动,真是道不尽的儒雅风流。我的目光每每落在他身上,心里便悠悠腾起一股自豪之感。这样优秀夺目的男子,竟是我的哥哥,何其幸哉! 我们三人一路踏着祥云说说笑笑,不到一个时辰便来到南天门外。只见那琉璃造就的巍巍南天门紧紧闭着,门两旁一字排开列着数十名威风凛凛的金甲神人,一个个都是执戟悬鞭,不怒而威,尽职地把守着通往九重天的门户。见我们走得近了,那为首的年轻神将便大步迎上来。他的额上生着一只朱红的天目,里面隐有神芒闪动,想来此人便是哥哥曾与我说的二郎神杨戬。我忍不住垫脚张望,想看看他身后,是否跟着那条贪吃成性、臭名昭著的天界第一恶犬哮天犬。然而他的身后空空荡荡只有祥云缭绕,令人不免有些失望。 哥哥说过,二郎神乃是天界新晋的神将中顶顶出类拔萃的一位,很懂得审时度势,甚得天帝赏识。只见他恭恭敬敬地俯身向娘亲施礼道:“天帝有旨,命小将在此恭候族长大驾。”声音出人意外地清亮儒雅。娘亲微微一笑:“如此便有劳二郎神君。” 那杨戬一挥手,两扇沉重的大门便赫然洞开,只见门内金光灼灼,瑞气条条,慢慢现出一条浮在五彩祥云中的白玉长桥来,那长桥尽头便是一座飘飘渺渺美轮美奂的仙宫,明霞幌幌,紫雾蒙蒙,似真似幻,在那祥云缭绕中还有无数珍禽异兽绕着那仙宫上下翻飞,果然是气吞日月的天家气象。 杨戬躬身道:“族长娘娘与二位殿下请随小将来。”便引着我们缓缓步入南天门。此人进退问答之间不卑不亢,礼数极为周全,我心里不由得暗赞一声。 娘亲似想起什么,随口问那杨戬道:“神君,龙族的人可曾到了?” 杨戬立即停步,恭敬地施礼回道:“回族长的话,东海龙王来得稍早一些,眼下已经到了灵霄殿,正在与陛下说话。”听他这么一答,我心里便如鸟爪在挠一般,也不知他可曾带着龙四前来?真是恨不得立即背生双翼,飞到那灵霄殿去看上一看。 然而我依然只是默默地跟在娘亲身后,与哥哥并肩往灵霄殿缓缓踱去。 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灵霄殿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已然在望,却见那玉桥的尽头立着一名高挑修长的年轻男子,他穿着一袭墨绿色绣着银色云纹的织锦长袍,袍内露出银色云缎的镶边,端的是面如冠玉,清贵无双,正是昨日刚刚别过的天界三皇子帝澔。 他看到我们便迎了上来,杨戬甲胄在身不便跪拜,便躬身行大礼道:“见过三皇子。” 帝澔点了点头,并不看他,俊逸的面容上满是欢喜之色:“伯母,三弟,凤歌儿,你们可算来了。” 娘亲颌首,微瞥了杨戬一眼。帝澔当即:“你下去吧,本王引族长进殿。”杨戬面露为难之色,但终是行了个礼,默默退下了。 娘亲笑道:“有外人在场,子藤还是勿要如此称呼我们。天界可不比我们灵山,莫要让有心人听了去,寻个由头拿捏于你。”帝澔笑道:“伯母说得是,是子藤欢喜得忘了形,有些疏忽了。” 哥哥看到帝澔也有发自内心的欢喜,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数回,关切地道:“听闻二哥前几日受了杖刑,如今可大好了?”帝澔笑道:“已经不妨事了,多亏得在灵山休养了两日,这伤便好得分外快些。”所谓做贼心虚,我听得他这话仿佛意有所指,便避开他有意无意掠过来的目光,咬了唇只顾望那灵霄殿。 帝澔笑道:“如此大家便随我进殿罢,想来父王与母后已经在殿中等候多时了。” 我终究是没忍住,问道:“三皇子,听说龙族也来了人,却是谁呢?” 帝澔道:“我回来后还不曾见过父王母后,只听得灵霄殿外的侍卫说是我们的结拜兄长东海龙王龙瀚,仅带着他的义子,好似唤作……龙璃。”又笑道:“说来倒也奇怪,我只知大哥三万年前就娶了那南海龙王家的长公主做正妃,一口气连生了三位龙子,这位义子倒不知他是何时收的,又何以如此器重,今日竟只带了他来。” 我先是一愣,后来便省得这位龙璃,怕就是龙四了。彼时在那蓬莱岛下的逍遥殿,我曾听得龙四自称阿璃,经历了这许多事情,我也晓得他的生父,应该是那东海龙王无疑,但此番他带着龙四上天界,莫非竟是要将他公开于世人眼前,恢复了本名,载入龙族的宗谱玉牒么?只是,龙四的娘亲似乎身份很有些尴尬,不足为外人道也,东海龙王这一番作为委实是招险棋,让人颇为龙族担心。 然而巳时已到,不容我多想,灵霄殿两扇宝光流转的大门已然洞开,鱼贯走出两列彩衣飘飘的仙娥来,她们站定后,殿中又踱出一位须发皆白的白衣老者,慈眉善目,脸颊红润,拱手笑道:“见过族长。怪不得灵霄殿中突然鸾鸟齐鸣,陛下说,定是掌管天下羽禽的凤族族长仙驾到了,方引得这些个仙鸟也引吭高歌,忙忙地遣了小老儿出来迎上一迎。”娘亲笑着回礼道:“老君又说笑了。灵霄殿中的仙鸟可不归我灵山管辖。一别十年,老君真是越活越精神了。”原来这位老神仙便是天帝座前的第一红人,太上老君。他听了娘亲的话,愈发笑得满面红光:“呵呵,都是托陛下的福,托陛下的福。” 他又向帝澔施礼道:“三皇子,方才娘娘还念着,说这几日不知您跑到哪儿去了,身上的伤好了没有?可巧您就来了。”又压低了声音道:“眼下陛下的气已然快消了,您待会儿可万万小心,别再拂了他的意”。然后才直起身来看着我与哥哥笑道:“呦,大殿下和公主也来了?小公主这还是头一次见罢?小老儿给公主见礼!族长啊,您这一双儿女真是三界八方内都难寻的人物,您可真是洪福齐天呐!” 这一席话说得又快又溜,听着却令人说不出的熨帖,想来老君驾前侍奉多年依然屹立不倒,定然不是浪得虚名。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似乎还想继续说下去,却听得灵霄殿内传来一道低沉威严的声音,带着些笑意道:“老君啊,你那罗里罗嗦的老毛病可是又犯了?只顾着扯着人说话,也不晓得将贵客迎进殿来?”老君闻言便诚惶诚恐地向殿内拜了一拜道:“老臣见着族长与这一双金童玉女只顾欢喜,陛下恕罪!娘娘恕罪!”当即将我们引入殿内。 进得那灵霄宝殿,只见金阙银銮的大殿里四处宝光灼灼,瑞霭纷纷,三檐四簇的横梁上层层雕着象征天家的云纹,栖着许多五彩斑斓的鸾鸟,见着我们进来全都停止了鸣叫,万分恭敬地低下头去。天帝与天后并肩端坐在金銮宝座上,面容几乎都隐在袅袅瑞霭中看不清。 我们一路往殿中行去,却见偌大的灵霄殿内只寥寥摆了数十席琉璃案桌,下面的席位已经坐满了一些仙家,或容貌清奇,或仙姿妖娆,皆绕有兴致地盯着我们。最靠近天帝御座的右边席位,坐着东海龙王龙瀚与他的义子龙四,或者,龙璃。左边的席位空着,想来是为我们预备着的。 那面容清俊冷清的龙瀚今日身着绣着金龙的朝服,向我们微微颌首致意,他旁边便是身着银丝团龙白色锦袍、神色清冷如冰的龙四。我心中泛起不可遏制的喜悦,朝他微微一笑,他寒星般的眸中有光彩一闪而过,也扯出一个暖意融融的笑来,复又垂眸不语。只需这一眼已经足够,我心满意足地收回目光。 我们已经走到天帝宝座前,帝澔行礼后退至一旁,有仙娥立时为他单设一张案桌,挨着天帝天后的宝座。天帝并不曾正眼瞧他,倒是天后娘娘关切的目光常有意无意地放在他身上。 娘亲上前施礼道:“凤羽携吾女凤歌、吾子凰宇参见天帝陛下、天后娘娘,恭祝万岁千秋。” 那端坐在宝座上的天帝哈哈一笑:“爱卿何须多礼?此番凤族立下大功,是寡人要多谢爱卿才是。”娘亲回道:“能为陛下分忧,乃凤族之幸。”天后笑着向天帝道:“怪不得老君要忍不住罗嗦几句,陛下瞧这一双孩子,真真可人疼,便是本宫见了也欢喜得紧。”我低着头感觉到一道电一般的眸光扫过我身上,只听天帝呵呵一笑道:“果真是灵山福泽绵长,寡人这么些个儿女,可都不如族长这一双孩儿天生灵气。”娘亲笑道:“陛下谬赞了,凤羽惶恐。”天后娘娘笑道:“族长今日姗姗来迟,待会可要自罚几杯,快请入席。” 我们依言入了席,我坐在娘亲与哥哥之间。立时有容颜清丽脱俗的仙娥流水般地奉上鲜果美酒,殿内丝竹之声顿起,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 坐定之后,我心中好奇,便大胆去瞧那天帝与天后。天帝帝弘面容与帝澔倒有七分相像,只是想来他身处高位久了,面容威严,眸光深沉,眉心与唇角都有深深的纹路。天后娘娘容貌虽然不算绝色,但那一份雍容高华的气度断然无人能及。帝澔的满身的清贵之气,大约多传自他的母后。帝后二人均穿着金色绣云纹的华贵朝服,端的是天家气度。 坐下后照例是一番宾主尽欢的客套言辞。龙四正坐在我对面,我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那些客套话儿,一边偷偷地看他,好几次都与他目光相撞,心里便吃了蜜似的甜。 今日这宴席所宴请的仙家甚少,想来出兵极南之地之事在天界也未曾公开。天帝先是大大赞扬了龙凤二族战功卓著,后来便有惊人之语,他竟称要将那极南之地交与龙凤族二族管辖,让阿娘与那龙瀚都狠狠地吃了一惊,立时立起表示不敢当此大恩。 “两位爱卿无须推辞,寡人考虑良久,此地除了龙凤二族接管之外,放眼天界亦无人足以担此大任,寡人深知此地毒瘴遍地,精怪百出,向来不服天界管辖,委实棘手得很,莫非两位爱卿不愿为寡人分忧么?”天帝缓缓地说出这一席话来,让阿娘与龙瀚一时无语,只得谢恩。 经过了这一出,丝竹之声都停了,偌大的殿里便有些冷场。天后娘娘便开口打趣道:“龙爱卿,你这义子是何时收的,怎么本宫竟不知道?听闻你东海府上王妃为你诞了三位龙子,今日怎地只带了他来?” 我心头突地一跳,看对面那龙瀚不慌不忙地施礼道:“娘娘有所不知,龙璃生父乃是臣的一名副将,在两万年前的那场恶战中为救臣挡箭而死,臣感佩其救命之恩,便将其遗腹子收为义子,赐其龙姓。然而因其年幼,至今尚未编入族谱玉牒,故而不曾为外人道。此次出征臣命其为主将,那十方幻境凶险万分,龙璃九死一生,也算战功赫赫,故而此番带他来天界觐见天颜,也算对得起他那忠心护主的父亲。” 这一番话想来龙瀚早有准备,说得极为动情。龙四清俊的面容却依旧神色如冰,仿佛这席话与其毫无关系。 然而这一番话,天帝与天后都仿佛听得有些动容。天帝沉吟半晌,笑道:“寡人明白了,爱卿是为这孩子请功来了。”龙瀚恭敬地道:“臣不敢。” 天帝笑道:“爱卿啊,寡人明白你的用意了。你已经有了三位龙子尚嫌不够,还收了这么优秀的义子,寡人真是嫉妒得很呐。罢了,寡人就赐你这个恩典,你府上王妃那儿,寡人便下一道旨,定让她欢欢喜喜地将这孩子收入宗谱。” 龙瀚大喜过望,扯了龙四就要向天帝谢恩,却见龙四挣脱了龙瀚,离席跪在帝后御座前,朗声道:“臣不想载入龙族宗谱,只想向天帝讨一样东西。” 满座皆惊,众仙的目光一时都集中在那道清俊挺拔的身影上。龙瀚亦是面色苍白地盯着他,满面震惊。天帝也沉默了片刻,方缓缓地问:“孩子,你想向寡人讨什么呢?” 龙四一字一句地道:“臣想要一株九转紫芝草。” 我听到灵霄殿里响起一片抽气声,众仙看他的目光都带着难以置信。我有些茫然,不知那九转紫芝草是什么稀罕物事。 只听得天帝缓声道:“这九转紫芝草乃是昆仑仙山的圣物,乃是天后带到天界的嫁妆,寡人亦做不得主。” 天后闻言淡淡地道:“九转紫芝草这世间仅有一雄一雌二株,皆是世间难寻的灵药,雄株在昆仑仙山,雌株被本宫带至天界,然而眼下却不在本宫这里,这可难办了。”语中已然有拒绝之意。 但龙四仍倔强地跪在地上,龙瀚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一片颓然。 天后安慰道:“孩子,天界别的灵药你随便讨要,老君处便有的是救命的仙丹,只这九转紫芝草本宫委实无法。” 这时却听得御座后一道清灵婉转的声音响起:“母后,儿臣愿意将九转紫芝草送给这位龙公子。” 我看到一直静观的帝澔面色一变,突然站起身来,而帝后二人也变了脸色道:“琅嬛,是你吗?” 一道纤细柔美的身影自屏风后转出来,屈身行礼道:“见过父王、母后,三皇兄。” 天帝面色阴晴不定,天后抚额道:“嬛儿,你竟……真真是太失礼了。”帝澔走上前去,微微遮住她的身子,在氤氲的紫雾中我只依稀看到她半张眉目姣好的面容,已有令人目眩神迷的绝艳。她隐在帝澔身后,又清清楚楚地说了一次:“龙公子,九转紫芝草在我这儿,我送给你。” 龙四面上有不加掩饰的欣喜,他立即叩头道:“龙璃谢公主赐药之恩” 我看着已经被帝澔完全挡住了身形面容的琅嬛公主,心头突然一阵慌乱。 却见天后娘娘突然叹了一声道:“罢了。”面上竟是一片意兴阑珊。 正文 寻芳不觉醉流霞(下) 天后命帝澔即刻将琅嬛公主送回她所居的瑶曦殿,帝澔便从偏门护着她走了,我睁大眼睛,只看到一道纤细柔美的身影,行事颇为神秘。再看看别的仙家,一个个都是神情自如,目不斜视。哥哥悄然在我耳边唤了一声道:“凤歌!”我意识到如此仿佛有些失态,便压下心头的疑惑正襟危坐。 此后虽然帝后强打精神,然这一席天家盛宴依旧冷了几分。众仙都有些小心翼翼,连老君都只顾饮酒,不多言语。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天后推脱有些累了,欲要先行离去,天帝便顺势命人撤宴。想来有些过意不去,他当场命老君拟了道旨,招来青鸟使即刻送往东海龙王府上,指明东海王妃接旨。 “龙爱卿,如此你可放心了?”他笑呵呵地对龙瀚道,显得十分雍容大度。 想来龙瀚原本以为龙四临场闹了这一出,求得天帝的旨意已是无望,此番见天帝看似并不曾计较,堪堪松了口气,面露喜色,离席行大礼道:“陛下胸怀博大,臣多谢陛下恩典。” 天后带着歉意对阿娘与龙瀚道:“今儿两位族长远道而来未能尽兴,本宫甚是过意不去。”她缓缓把玩着手中宝光流转的琉璃盏,微微倾身向天帝笑道:“陛下,臣妾想,不若留这些孩子在天界小住一段日子,也好与陛下的诸位皇子公主们走动则个。母后那边儿也格外疼爱小辈们,想来见了这些孩子必定十分欢喜。” 我心中一惊,却见阿娘已经起身施礼道:“多谢天后娘娘厚爱,无奈族内事务繁杂,犬子小女已然是臣的左膀右臂,恐是要辜负娘娘的美意了。”眼见得天后面上便有些难看,老君站起来笑眯眯地插嘴道:“族长说得也是,不过大殿下此前已然来过几回天界,而小公主却是头一回来此,尚未拜见过王母娘娘,小老儿以为,不如大殿下替妹子多担当一份辛苦,随族长回灵山,小公主留下耍几天也无妨。”阿娘一时无语,众目睽睽之下,终是点了点头,与我道:“既如此,凤歌儿,快去谢过陛下与娘娘。”我一颗心跳得七上八下,上前福了一福:“凤歌谢陛下、娘娘厚爱。” 娘亲笑道:“臣只得这一个女儿,打小儿骄纵调皮不输她二哥,不省心得紧,这几日还请陛下娘娘宽容则个。”天后笑道:“无妨,本宫就是喜欢灵巧活泼的孩子,想当年在那昆仑山上,本宫也是无法无天的主儿,便是祖母也拘不住我,”她口中的祖母,赫然便是执掌昆仑仙山,三界内人人尊崇的西王母。 言毕她竟放下琉璃盏,竟然走下御座来到我面前,伸出戴着玉扳指的纤纤玉手抚了一下我的头发,满面慈爱之色地看着我笑道:“如今年纪大了,便格外怀念那无拘无束的日子,故而看着这样花骨朵儿般的小姑娘家,仿佛自己也跟着年轻了呢。”我红着脸道:“娘娘是在说笑罢?若娘娘这样花一般的容貌就自称老了,那世间便无人敢自称一句年少了。”天后闻言笑起来,十分愉悦地道:“小嘴儿抹了蜜一般,好个伶俐讨喜的丫头。” 说完她又走到龙四面前,细细打量了他一番,而龙四在她那审视的目光下,清俊的面容如常,神色没有丝毫波动,她终于赞道:“果真是皎皎如芝兰玉树,龙爱卿,莫怪本宫直言,与你那三位龙子比起来,这孩子倒更像你亲生的儿子一般。”我看到龙瀚脸色微微一变,旋即恢复如常。天后恍若未觉,望着龙四接着道:“爱卿,本宫是觉着,你看这孩子清冷少语的性子,简直与你如出一辙。” 龙瀚拱手为礼,但笑不答。天后复又对龙四道:“好孩子,你讨的那株九转紫芝草,只有花才是起死回生的良药,但若要移植怕是千年也难开花,眼下却能每月十五开一次,如今算算仅有五日的功夫便要开花了,不若你也留下罢?你可等得?”龙四二话不说,干脆利落地拱手答道:“谢娘娘,臣愿意留下来等。” ~~~~~~~~~~~~~~~~~~~~~~~~~~~~~~~~~~~~~~~~~~~~~~~~~~~~~~~~~~~~~~~~~~ 宴席散后,天后命老君着人为我与龙四分别安排住处,便起驾回寝宫了。 我知会了老君一声,将忧心忡忡的阿娘与哥哥送至南天门外,安慰他们道:“只得数日而已,不必担心,我一定乖乖地。”其实想到这几日能与龙四日日见面,我心里头还很是雀跃。 大哥眸中满是担忧:“天界规矩甚多,你不要到处乱跑,只要挨得几日,哥哥便寻个由头来接你。”宴席散后,他想将我托给帝澔照顾,却四处寻他而不得,又不方便去那琅嬛公主的瑶曦殿走一趟。我其实倒是觉得寻不着他也好,因为帝澔此人只会捉弄于我,哪里又能护得我一二? 阿娘与哥哥叮嘱了半日终是一步三回头地回去了,我站在空阔的南天门外,看着漫天的云卷云舒,觉得甚是寂寥,与那些神将打了个招呼便慢慢地往回走。 我在那浮在云中的白玉桥上边走边欣赏着瑞霭条条的天宫,不提防桥下的云中突然蹿出一道黑影来,一只四肢着地都比我还高的黑色巨兽赫然横在我面前,只见那巨兽一颗毛绒绒的脑袋比虎头还大,毛发极长看不清面目,只余一张血盆大口狰狞地张着,似要将我一口吞下。 我被这云中突然蹿出的怪物吓了一大跳,本能地跃起往灵霄殿疾奔,不成想那怪物的动作更快,瞬间就拦住了我的去路,喉咙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赫赫声,腥气逼人。“没想到天界竟也有妖物横行!”我暗自震惊,定下神来,扬手凝聚灵力预备与之相搏。 却听得有个娇俏的声音斥道:“哮天犬,你这畜生又溜出来吓人?小心二郎神剥了你的狗皮做褥子!”我愕然低头,看到下面的桥洞里竟钻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来。面前那怪物一见她立时收起了张牙舞爪,突然口吐人言,一听竟是五六岁小童的声音:“臭扶桑,人家好不容易见着个生人可以唬一唬,竟还被你搅了局。”说罢又伸出巨爪将面上的长毛顺了顺,撸出一张憨厚的狗脸来,怏怏地道:“没劲儿~!”最后一个音嗲嗲地拉得很长,好似五六岁的小童在撒娇,配上它那可怖的狰狞样儿,我猛然一阵恶寒,狠狠地打了个哆嗦,手臂上暴起一层鸡皮疙瘩。 那突然出现的少女此刻已经来到我面前,面上是同样嫌恶的表情,一把揪住它的耳朵娇斥道:“闭嘴!臭狗,若是想说人话,劳驾你变成人样儿!真是受不了,迟早被你恶心死!” 哮天犬闻言就地一滚,变做一个黑衣黑裤的粗壮小童。他看了看我们面上的神色,扁了扁嘴,似要哭出来,张开嘴却只能发出雷鸣般的狗叫,他汪汪汪地干嚎了几声,便捂着嘴泪奔了。 面前的少女拍拍手,将揪下来的几根狗毛拍掉,换上一副甜美的笑容对呆若木鸡的我搭讪道:“唉,这哮天犬真是个怪胎,变成人身的时候说不出人话,一说人话的时候却要将人活活恶心死,这二郎神君的品味真真太过奇特,怪不得到现在还讨不到老婆,真是白白长了一副好面皮,姐姐说是也不是?” 我抬眼看这少女,她梳着双螺髻,上身穿着鹅黄色的云罗衫,下着珍珠白百褶裙,面容异常娇俏,肤色白润如玉,面颊上透着红晕,一对梨涡更增几分俏皮。尤其是那双顾盼神飞的眸子,清澈灵动,看着我笑意盈盈,令人一见就十分喜欢。“扶桑么?”我喃喃地念着,觉得异常熟悉,仿佛在哪儿听过似地。 却见她一拍手,兴奋地道:“凤歌姐姐,你竟认得我么?”我脑中灵光一闪,指着她道:“你,你莫非就是那个给我哥哥送了颗琉璃珠子的扶桑?” 少女俏丽的面容上顿时满面飞霞,她扭捏道:“那个,是呀!扶桑自几千年前蟠桃上见过大殿下,便心生仰慕,可惜爹爹说我还小,不许我去灵山找他。”虽然羞得满面通红,但她语气坦坦荡荡,这种爽朗的性子十分合我脾性,再者她仰慕我大哥,我认为十分之有眼光,当下亲亲热热地道:“妹妹那颗珠子,我哥哥可一直留在身边呢。”扶桑惊喜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捏着衣角只余下呵呵的笑。 我看了看她跳出来的那个桥洞,笑道:“你方才可是躲在那儿偷看我哥哥?”扶桑一张俏脸红得要滴出血来,呐呐道:“族长和姐姐都在,我,我可没脸与你们搭讪。”见我并未恼她,便大胆牵了我的手道:“能与姐姐认得,说起来还多亏了哮天犬呢,今日却也不该骂他。”说罢扑嗤一笑。 我二人说说笑笑走到灵霄殿,却见老君执了拂尘正在等我,看到我二人便笑道:“果然还是小姑娘家玩得到一块儿,扶桑丫头这么快就与小公主相熟了么?”我向老君福了一福道:“老君还是唤我凤歌儿罢。”老君笑道:“也好,如此也亲切些。凤歌儿,你住的地方已经安排好了,这便随小老儿来罢。” ~~~~~~~~~~~~~~~~~~~~~~~~~~~~~~~~~~~~~~~~~~~~~~~~~~~~~~~~~~~~~~~~~~~~~~ 从灵霄殿往后行去,一路上皆是天宫宝殿,皆是脊吞金兽,柱列玉麟,琉璃宝瓦光芒灼灼,金碧辉煌令人目不暇接,又有一些仙姿风骨的神仙与无数仙童仙娥驾云来来往往,见着老君无一不恭恭敬敬地上来请安,老君便将我介绍一番。扶桑也笑嘻嘻地袖手在旁边跟着,仿佛与天宫中的人极其熟悉,每一位仙童仙娥都能叫出名儿来寒暄几句,而那些面孔在我眼中都是一样的,我暗暗佩服。 老君仿佛看出我心中所想,笑道:“凤歌儿可知小扶桑的爹爹便是卯日星君?星君乃是这天庭里最辛劳之人,数十万年来都是三更起,月落回,从未告过一日假。小扶桑自打来了天庭,白日里便无人管教四处游荡,在天宫里游荡了上万年,哪个犄角旮旯没被她祸害过?”说罢假装恼道:“扶桑,前两日小老儿为王母娘娘炼的养颜丹,是不是被你偷了一颗去?”扶桑针扎了一般跳起来道:“冤枉啊!我分明只取了一粒三清丹,何时拿那劳什子养颜丹了?”老君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摊手与我道:“看吧。”扶桑晓得中计,俏脸通红,咕哝道:“小气。” 老君道:“小扶桑,三清丹我就不与你计较了,只是这几日凤歌儿在天宫里还需你尽地主之谊,她若要去个什么地儿,你便引个路,将那些个典故说道说道。”扶桑笑嘻嘻地扯了老君的袖子:“那是自然,包在我身上。” 说话间已来到一道宽达百丈的天河,老君道:“过了这银河便是后宫了。”我定睛一看,那卷起的浪花果然不是水,竟是无数细小的银沙。河上一道霞光熠熠的七彩虹霓,老君笑道:“除了陛下并三位皇子,除非有陛下手谕,只要是男子都是过不了这彩虹桥的。小老儿便送到这儿了,扶桑引公主去瑶光殿吧。那是大公主出嫁前的闺房,想来服侍的仙娥已经在那儿等着了。”我谢过老君,便与扶桑一同步上那彩虹桥。 后宫之地香风阵阵,宫殿也玲珑精致许多,处处琪花瑶草,衣衫轻灵华美的仙娥们穿梭往来,果然无半个男子,扶桑一边四处招呼一边学那老君将我介绍一番,惹来无数好奇的目光,说话间已经到了瑶光殿。那宫殿在后宫诸殿中格外精美些,门口一名紫衣仙娥已经迎了上来,容貌秀丽可亲,她福身道:“婢子霓裳,见过公主。”我还礼道:“这几日凤歌儿要劳烦姐姐了。”她口称不敢,又站起身来望住扶桑笑道:“小扶桑,你巴巴儿跟着公主,莫非也想住进瑶光殿么?”扶桑笑嘻嘻挽住她道:“有何不可?便是灵霄殿的横梁上我也睡过。” 我心中大乐,这扶桑,实在与我甚是臭味相投。 瑶光殿中精致奢华自不必说,将我安顿下来霓裳便告退,说是熏香没了,需去别处领一些。我便扯了扶桑问她琅嬛公主的事情,没想到直爽的扶桑闻言竟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天帝有三位皇子八位公主,其中七位都已经出嫁了,只这一位八公主还待字闺中,虽是庶出却是天后娘娘一手拉扯大的,被天后视作亲生女儿一般疼爱,我见她面露抱歉为难之色,晓得我想知道的事儿于她怕是有些难处,便不再多问,就问她能否打听得龙四住在哪儿。 一说到这个扶桑就眉飞色舞地道:“龙族那位殿下么?我也瞧了一回,那可真是放眼天界都难寻的美男子!”又挤眉弄眼道:“莫非他竟是姐姐的心上人么?” 我脸红嗔道:“你莫混说,只是相识罢了。”扶桑笑嘻嘻道:“皇子们的王府与那些神仙们的居所混在一处,故而我也不知他被安顿在哪儿,不过此事问问青玉她一定知道。满天界成千上万的年轻男仙,她闭上眼睛都能全部报出来。若哪日新来了一名年轻男子,谁的消息定然都没有她灵通。” 我问道:“我仿佛听青瞳说过,这青玉可是他的姐姐?”扶桑笑道:“可不就是她么?她专司送情信。”红着脸又道:“上回那珠子本该是她送去灵山的,可她与我说情,说是弟弟青瞳丢了信在族内抬不起头来,这个轻省活儿便让给他做了。” 我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呢。既如此,如何能找到青玉呢?”她笑道:“这有何难?”从袖中取出一个怪模怪样的贝壳来,吹了口仙气叫道:“青玉,青玉,听到了么?”不多时,里面便传来一道甜甜的女声,抱怨道:“扶桑么?耳朵都炸痛了,唤我何事?”扶桑道:“你在哪儿疯呢?我有话问你,快来瑶光殿。”对面那甜甜的女声突然变得兴奋无比:“哎呀呀不行啊,我眼下走不开!哎,你可知天界来了位绝色美男子?听说是东海龙王家的四殿下,他一路走一路就有好些个仙娥尾随,这才几个时辰,我都送了八封情信到他的住处啦!” 我呼地一下站了起来。扶桑看了我一眼,急急问青玉道:“他住哪个殿?” 青玉又快又急地答道:“丹犀宫。不过眼下可进不去,八公主正与他说话呢,她的大侍女桐玥拦在门口,虫儿都飞不进去。” 我拔腿往外走去。身旁扶桑忙忙地收起贝壳:“姐姐去哪儿?” “丹犀宫。”我闷声答,头也不回地出了瑶光殿。 正文 离情终日思风波(上) 我与扶桑二人站在一片浓密的树荫下,远远地望见丹犀宫宫门口立着一位姿容艳丽的粉衣仙子,面无表情门神似地站在门口。她前面围了数十位仙娥,尤踮起脚不死心地往里头张望。 扶桑搭了个凉棚炯炯地望着那边的动静,啧啧叹道:“天界多久没有见过这等盛况了?真是世风日下。”我以为她是感慨天界的仙子如此大胆豪放,却听得她愤愤道:“桐玥仗着八公主的势,将这丹犀宫门堵了不算,竟将整座丹犀宫都设了结界,美色当前,凭什么不让众姐妹们都进去饱饱眼福?这般仗势欺人,没意思得很。”我闻言一呆,刚想开口说话,却见面前突然凭空出现一名青衣女子,她正值妙龄,面孔生得圆润可爱,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扶桑你说得甚有理。” 扶桑大喜:“青玉,我们等了你半天了,你怎么才来呀?”扯了她向我行礼道:“这便是青瞳的姐姐青玉。”青玉两只大眼睛弯成月牙儿,那笑容透着说不出的喜庆:“见过公主!青瞳得知公主驾临的消息欢喜得很,只是他又被关了禁闭,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不能来给您见礼,还请公主恕罪。”扶桑插嘴道:“你那个弟弟,也不知孵化时出了什么差池,三天两头地犯错,真是愁死人。”青玉搓着手苦哈哈地道:“谁说不是呢?我们一家人想到他就愁得饭也吃不下,这么多年倒是省了不少口粮。”愁归愁,那面孔上喜庆的笑意却是一丝儿未减,令我十分惊奇。 扶桑笑道:“姐姐莫要觉着怪异,青玉送了几千年情信,面上常年带着这笑,多看看也就习惯了。”青玉连连点头,眉眼弯弯地笑着道:“正是正是。” 我了然一笑,然而眼下心绪烦乱,便不曾接话,直截了当地问:“青玉,你有法子让我进丹犀宫么?别让别人察觉。”青玉一边笑一边为难地道:“今日丹犀宫上设了极厉害的结界,平日倒是不难,只是你看此时这宫门口人声鼎沸的,要敛去仙气悄无声息地潜进去着实不易。”扶桑一拍额笑道:“这有何难?我知道丹犀宫还有道……偏门,你带着姐姐从那儿进罢。” 我与青玉站在那偏门前,均是默然无语。说是偏门,其实便是个极其隐蔽的狗洞。原来这丹犀宫原本是二郎神的住所,几千年前他升了神君的仙位后,天帝又赐了座更华美的洞府,这丹犀宫便空了下来。这半人高的狗洞,便是哮天犬年幼时为了偷偷溜出去玩耍而刨的。扶桑看我与青玉的神情,罔顾左右而言他地叹道:“犹记得当年哮天犬还是只幼犬的时候何等讨喜,如今吃得痴肥成这样,越发叫人无语了。”又指着那狗洞道:“这个洞口连二郎神君都不晓得,只是委屈姐姐了。”我想了想,摇了摇头道:“不妨事。”为了他,便是钻一回狗洞又何妨。 青玉探了探,兴奋地道:“这狗洞果然也有结界,八公主也不晓得在做什么隐秘之事,竟要如此大费周章。”脸上飞起红晕,一副暧昧的表情。扶桑立即捏了她的脸颊道:“闭嘴啦!”带着歉意与我道:“她于这些风月之事惯来有些敏感,姐姐勿要多想。“我心里却依然警铃大作,急急扯了青玉叫道:“快带我进去!” 我俩捏了隐身诀,青玉便牵着我的手钻入丹犀宫,一出那狗洞便钻进了丹犀宫的后花园,园子里稀稀疏疏地种着些奇花异草,不甚繁茂,想来二郎神君搬走已久,仙婢们侍弄花草也就不怎么上心了。 我的心跳得嘣嘣嘣飞快,既怕见到什么,又怕见不到,瞪大了眼睛四处张望,一眼就看到了那座飞檐翘脊六角高耸的琉璃凉亭,顿时心跳如擂鼓一般。 凉亭中站了一男一女,正是龙四与那只见过半张面孔的琅嬛公主。青玉仔细地观察我面上的神情,突然一拍大腿,将我拖到一座墨玉堆的假山后面,压低了声音兴奋地道:“青玉大胆猜测一句,公主可是赶来捉奸的?仔细激动起来现了形,躲在此处视野正好,又能遮上一遮。”虽然心乱如麻,但我依然被她的措辞惊得目瞪口呆,红着脸嗫嚅道:“你可别浑说。”青玉依旧喜庆地笑着,那笑容此时却显得有些猥琐。她从袖中掏出一个物事递到我手中,我一瞧,正是扶桑也有的那种怪模怪样的贝壳。“公主,既是你们三人之间的私密事儿,青玉不便在场,这便退下。公主要是想离开此地,便使这传音螺唤我。”说罢又猥琐地笑了笑,颇遗憾地、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那凉亭中的男女,便“嗖”地一声遁了。 我顾不上尴尬,忙忙地贴着假山的缝隙往凉亭里看,这个角度甚好,可看到琅嬛公主背对着我站着,而龙四却正对着我,他面上神情一览无余。 那琅嬛公主披着华美贵气的半透明金丝薄烟纱,透出里面所穿的团牡丹绣云纹碧罗裙来,满头青丝盘作双环望仙髻,只斜斜插着一支嵌珍珠的碧玉簪子,背影袅娜纤细,柔若无骨。 龙四清俊逼人的面容上此时竟是暖意融融,语中似有懊恼:“我现在才知道你也需要这九转紫芝草的花,你为何早不告诉我?若知如此,我定然去想别的法子。” 只听得琅嬛公主如莺啼般娇声道:“阿璃哥哥,你莫要见外,横竖那九转紫芝草于我仿佛也并无多大用处,这些年母后与我的心都慢慢淡了。拿去救你娘亲才是不辜负了这等世间奇葩。” 我脑中似有惊雷滚过,她竟唤龙四”阿璃哥哥”!她竟也知道他娘亲之事!他二人竟是早已相识么?我不能置信地望着龙四,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却见得龙四眉眼间漾着我从未见过的温柔之色,清泠如玉石的声音感激地道:“嬛儿,你这般对我,我却无以为报。” 那一声“嬛儿”令我如遭雷击,心口漾起一股酸水,几乎无法呼吸。那琅嬛公主微微低头语带羞涩:“阿璃哥哥莫要如此作想,十多年前你在蓬莱岛陪我散心,嬛儿从未像那三日那般自由快活,若是哥哥想要报答我,便再陪我去一回蓬莱岛罢。” 龙四低头凝神望住她,笑道:“这有何难?五日后等那九转紫芝草开了花,你便求了陛下娘娘,与我一同回去罢。” 我听到这里,真真正正四肢僵冷,心如死灰一般木然。却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二人已经一同游了蓬莱岛,那座我向往已久却不曾去过的仙岛,并且整整待了三日。可叹我以为自己与他的邂逅独一无二,却不知原来他与别人也有着一场独一无二的邂逅。 我脑中千般思绪翻涌而上,只觉得自己从未这般难堪痴傻,浑浑噩噩地看着他二人叙完旧情,龙四送琅嬛公主从我身边走过,二人说说笑笑出了花园往殿门而去,我却还楞在那里不能动弹。 这么多年,我头一次感觉到自己这般一厢情愿的执着,活像个傻子一般。我将额头抵在那冰凉的墨玉上,却依然无法降低心头的灼热翻滚。我所渴盼的蓬莱仙岛,当年他阻止我上去,却陪了她整整三日;此时他眉眼间的温柔,嘴角温暖的笑意,那般陌生又那般美好,令我目眩,却又都是对着她。终究,她是不一样的罢。 而我这么多年的心心念念,又是为了什么呢?我冷冷地自嘲,然而心头却一阵阵钝痛酸涩,狠狠地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什么东海之行,什么蓬莱之约,都是一场笑话,而我也再不要做回那自作多情的傻子,只为一个眼神就在心中偷偷地欢喜。 “凤歌儿,是你么?”我耳边突然响起龙四清泠的声音,此时听来不啻一道惊雷。我睁开眼,看到那龙四竟去而复返,正站在那假山前面,寒潭般的眸子里眸光微动,迟疑地望着我藏匿的地方。他的身边并无旁人,想来琅嬛公主已经起驾回宫了。 我不知他是如何感觉到我的,但是我此时如此庆幸自己隐身在此,让他看不到我的难堪。我紧紧地贴着假山,咬着嘴唇不发出任何声音,只希望他快快离去。 龙四的眸中疑惑更甚,他盯着我的方向又唤了一声,见依然没有回应,便伸手从衣襟里取出了一样物事。我定睛一看,差点叫出声来,那莹白如玉有如月华缭绕的,可不就是我给他的凤羽?此时那凤羽感觉到我的气息,立在他修长的指尖面朝我的方向欢快地开始摇摆,羽尖一摆一摆,似在兴奋地致意。 “凤歌儿,刚才我经过这假山之时,凤羽就已经有了感应,此时你还强撑不肯现身么?”他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意,一松手,那凤羽便快乐地摇了摇,向我一头扑来。 我心中慌乱无比,一不留神便显了形,堪堪躲过那根凤羽,一跃而起狼狈地御风往宫外疾飞。此刻我无论如何也不想面对他那张曾让我日日牵挂的面孔,准确地说,是不知该如何面对。 既然已经知道是自作多情,便不想再徒增笑话。只听得他在身后略带慌乱地又唤了几声,我却不敢回头,一头冲出了丹犀宫。 正文 离情终日思风波(中) 作者有话要说:
真是对不起大家!这一次停更一周事出有因,凤是请了年假去柬埔寨看吴哥窟了,去之前打听了一下那边酒店可以上网,因此就不曾发公告,想着带着手提去那边更就好了,结果到了那边才发现其落后超出我想象,酒店的房间没有布网线,整个酒店只有大厅三台电脑可以龟速上网,又没有中文的操作系统,就这样还得15分钟1美金……俺没有带U盘,也没法在自己的电脑上写了再拷出来发文,故而到现在回到家才能上来更文。看到大家留言催更,俺实在太惭愧了,以后如果要出去,无论如何一定会先发公告的,再也不敢托大了。请大家原谅俺吧~~~~(>_<)~~~~俺再也不敢了!虽然在身后高声叫了我几声,但他终是不曾追出来。 我一口气掠过数座宫殿,方立在半空中茫然四顾,四周还是那些飘飘渺渺祥云缭绕的仙宫,满目都是穿梭往来面容相似的仙子仙童,这云中,又哪里辨得东西南北? 此时我心中漾着一股酸水,他面上那异常温柔的笑意犹在眼前晃动,给的却不是我,想来只觉满口苦涩难当,心头乱如细麻,立在云中半晌,竟恍恍惚惚不知该往何处去。 总算记起扶桑大约还守在那丹犀宫附近,可又怕回头撞见龙四尴尬,便取出那传音螺,想问问青玉去何处与她们汇合。那传音螺中青玉的声音依旧十分欢快,压抑着兴奋问:“公主……那个,方才那凉亭内什么情形,可否透露一二?”闻言我心头的酸水便一股一股地绞着翻涌,暂时打消了与她们会面的念头,让青玉告诉扶桑去瑶光殿等我,又问青玉如何从丹犀宫去得后宫。 “这个极是容易,还有一个时辰卯日星君就该归位了,银河边月宫的结界就要撤去,待月宫现出,公主只需向其方向而去,就可看到银河与彩虹桥了。”青玉仿佛听出我的黯然,不敢再问,快快地答道。 我便收起那传音螺,在天宫漫无目的地游走,专拣那人迹罕至的祥云深处而去,不想让人看到我面上无法掩饰的失意沮丧。 与龙四相识的一幕一幕,便在此时于脑海中一幕幕地重现,如今细细琢磨,从头至尾竟都是我一厢情愿。当日我欲上蓬莱岛而不得,被玉卿儿幻海莲音所伤掉入那海底的逍遥殿,无意中获悉他的秘密,令我这么多年来心中存着隐秘的沾沾自喜,以为只有我与他分享这个秘密,却不知他早已坦然告知那琅嬛公主,而我之所以知晓,不过只是机缘巧合而已。后来在那极南之地的重逢,他也未曾认出我来,纵然彼时我神智昏聩不清,可他身边的小兽罗罗却能一眼辨出我,现在想来,不过是因为那人,从未将我放在心上罢了。 而今日窥得他与琅嬛公主相见的神色,猛然间直如醍醐灌顶一般,却原来他也许并非我以为的那般天性清冷,而只是因为……横竖我只是个不相干的外人罢。 心中尖锐的疼痛猛然间无法遏制,面上一片湿意,我抬手胡乱地抹去泪珠儿,此时除了难受还有从未感受过的巨大难堪。彼时我才发觉自己的自作多情多么可笑可悲,那般不管不顾地思慕于心,只想靠近他一些,多看他一眼,也不管那人心中如何作想。那般仰慕的眼神让我此时思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入,想来他亦是心中暗笑,却又不得不敷衍忍受罢。 我抬头挺直腰杆,压下心头的痛意,狠狠地对自己说,凤歌儿,过去种种,你可真真活像个小丑一般。如今你已然失了自己的脸面,可万万再不能失了凤族的脸面,再也不要,再也不要这般痴缠,徒然惹人厌烦。 如此胡思乱想好一番伤心嗟叹,不知不觉间四周光线已慢慢黯淡下去,右前方不远处祥云骤然层层涌动,显出一座碧沉沉琉璃造就的宫殿来,飞檐耸角遍洒银辉,玲珑剔透精巧璀璨,却是卯日星君已然归位,嫦娥仙子已经撤去月宫的结界了。 这月宫与在灵山时所见一轮明月中隐隐绰绰的宫殿影子大不相同,此时它静静地漂浮在奔涌翻腾的银河畔,近得可以看到玉门珠窗上的金钉,甚至宫前那株参天的桂花树条条枝干亦清晰可辨。整个月宫罩在一团圆润明亮的巨大银辉中,这团柔和清亮令人沉醉的银辉,便是世间所见的那一轮明月。主掌大小星宿的神将行宫也前呼后应一般纷纷在祥云深处闪耀着璀璨的光芒,形成拱卫月宫之势,其中尤以执掌二十八星宿的诸位神君所居宫殿光芒最为耀眼。 这一番星辰灿烂月色笼罩的盛景,便是天界的夜晚。身旁穿梭来往的仙童仙娥骤然少了许多,若有人从我身旁经过,皆是衣香鬓影,笑语嫣然又神色匆匆,似是急匆匆赶赴夜宴的模样。散落天界各处的仙宫都有悠扬的丝竹之声传出来,仙娥婉转美妙的歌声杳杳渺渺,连夜色中拂过风也带着浓郁的香气。 站在祥云深处,凝望这一团令人目眩的热闹繁华,只令我觉得孤寂莫名,心头涌起丝丝寒意,此时我分外想念万里之外灵山和家人,然而终是只能黯然垂眸,裹紧了身上那袭绣银凤的烟雾纱,朝月宫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 ~~~~~~~~~~~~~~~~~~~~~~~~~~~~~~~~~~~~~~~~~~~~~~~~~~~~~~~~~~~~~~~~~ 不成想,这看似近在咫尺的距离竟是如此遥远!行了足有小半个时辰,那璀璨无匹的琉璃宫殿仍在前方盈盈地浮着,忽而在右,忽而在左。我焦躁起来,从袖中掏出传音螺问青玉怎么回事,青玉吃吃地笑着道:“月亮如同太阳一般是东升西落的,故而月宫也在不断地漂移,公主只管朝着它的方向即可,勿要管到不到得了月宫,看到银河就涉水而过。” 我依言前行,又经过数座人影绰绰歌舞正酣的仙宫,前方渐渐地灯火阑珊,只余一座玲珑剔透的月宫仍在不远不近处盈盈地浮着,再行了盏茶的功夫,只见面前云中突然出现一大片斑驳的树影,林里果然听得有潺潺的水声,我松了口气,不疑有他,信步走进了这片葳蕤葱茏的树林。 林中叫不出名字的仙草仙木繁茂异常,盘根虬曲宛若迷宫,瑶花琼葩遍地,有数条铺着金沙的小道盘亘曲折,好在天界月色极为清亮,目光所及皆清清楚楚。我一边小心翼翼地行走,一边侧耳凝神细细辨那水声,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只听得哗哗的水声越来越响,心下一宽,足下更是加快了速度。 林子尽头似有丝丝白雾,竟似温润的水汽萦绕。我有些疑惑,轻轻地走了过去,从树间的缝隙往外张望。只望了一眼,竟就令我脚下一滑跌坐在草丛里,却又不敢呼痛,生生憋出好些眼泪来。 前面哪里是那奔腾流泻的银河?分明是一眼温泉,尚汩汩地冒着蒸腾的热气,混杂着奇特清香的药味儿。一名身形颀长裸着身子的年轻男子正在泉中央站着,乌墨般的长发半浸在酽酽的温泉水中,遮住了他背部的大半肌肤。那温泉水堪堪到他紧致的腰部,我甚至能看到那光滑的肌肤上滴滴汗水在月色下闪耀着妖冶的光泽。 我脑中轰地一声仿佛点了火,惊得不能动弹,手忙脚乱地捂上眼睛,然而已经晚了,只怨这天界的月色太亮,那男子□的背已经完全被我看入眼中,闭上眼也在脑中清清楚楚地浮现。我不能自欺欺人地说并未看到他那线条流畅优美的裸背,也没有看到月下似泛着银光的肌肤。我面上一片烧灼,僵硬地坐在草丛里,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生怕被那泉水中的男子发觉。 然而那泉水中的男子却似乎已经听到了些动静,好在他并未回头,只是痛苦地呻吟了一声道:“灵珈,不过去老君那儿取些丹药,怎么竟去了如此之久?过来帮我上药罢。”声音暗哑,却令我觉得极其熟悉,心中顿时升起不祥的预感。只见他将长发一把拢起,露出整片后背来,清朗的月色下,那莹白如玉的背上竟然布满狰狞的伤痕,条条紫痕纵横交错,一望便知是杖伤所致。 我手脚发软,这天界刚刚受过杖刑的年轻男子,貌似我恰恰也认得一位,心中狂呼大事不妙,却又不敢起身离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转过脸来,疑惑地望了一眼我藏身之处,虽然只是侧面,但那半张俊逸非凡的面孔我决计不会认错,正是今日灵霄殿上先行离去的帝澔无疑!我坐在地上汗流浃背,苍天!如果被他看到我,会如何挤兑我呢?先别顾着脸红,还是赶紧逃罢! 却见那帝澔原本有些迷蒙的眸子突然眯了起来,迅速趟水走到岸边,猿臂一伸拿起墨绿的袍子披上,望着我的藏身之处厉声喝道:“谁在那里偷窥本王?” 这词儿用得忒伤人!我脸上滚烫,再不敢多想,当即捏了隐身诀拔足向林外狂奔,头发衣衫好几次被枝枝桠桠勾着,狼狈非常。一到林外便御风而起,直往月宫飞去,差点一头扎进那巨大的银辉里。 我躲在月宫背面大口喘气,心跳得似乎要从嘴里蹦出来。从小到大,我可从未见过光着身子的男子,这帝澔也忒过无耻,沐浴竟也不晓得寻个隐秘的地儿,还是这天界的风气真的如此剽悍?真是有伤风化呀有伤风化! 正在面红耳赤地腹诽天界和帝澔,没想到竟又被我看到了哮天犬,它鬼鬼祟祟地蹲在月宫侧,瞪着两只铜铃般的眼睛眼巴巴地望着一树繁花浓香四溢的桂花树,瞧来竟是狗目含情的模样,恁地诡异无比。看到我凭空出现它吓了一大跳,嗷地一声跳起来就想跑。我此时已经不惧这只色厉内荏的巨犬,当即学扶桑一般揪着它的耳朵让它快快带我去瑶光殿。哮天犬挣扎了一番后便狗目含泪,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那桂花树,哀怨地带着我往银河边走。我不禁回望了一眼,竟瞧见那桂花树后似有红光一闪,两只白花花毛绒绒的东西动了一动,倏忽消失了。 哮天犬极是熟悉地形,闷头带着我过了七彩虹桥后,略略转了几个弯便瞅见瑶光殿静静地立在旖旎的月色中。哮天犬依旧用那嗲嗲的声音讨好地道:“这位姐姐,瑶光殿就在那儿了。”我踮起脚拍了拍它的头:“多谢你了。” 它扭捏地在地上刨爪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饶是心事重重,我瞧着它这模样也打了个哆嗦,忍不住问:“那个,你可是还有事?”它可怜兮兮地望着我:“小天恳请姐姐千万别告诉别人今日在月宫外见过我,若是传到嫦娥仙子耳里,不但要为难俺家神君,还要连累小莹。”我不解地望着它,只见它害羞地捂着眼睛,细声细气地道:“小莹就是月宫的玉兔啦,嫦娥仙子一向不喜欢俺,不准小莹与我一起玩。”原来那两只白花花毛绒绒的东西,便是玉兔的耳朵了,看着羞涩的哮天犬,我不知怎地有些感慨,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郑重点头道:“好,我绝对不说。” 哮天犬松了口气,与我道了别便重又欢天喜地地往月宫的方向蹦着去了。我整理了一下心绪,便朝瑶光殿行去。 殿中只有霓裳一人,她笑着迎上来行礼,告诉我青玉又去送情信了,而扶桑被回到天界的卯日星君带回去了,“星君听说公主驾临,亲自上瑶光殿来拜见,见公主不在,不由分说便将小扶桑带回去了……说是晓得自家女儿淘气,怕给公主添了麻烦。”她停了停又补充道,“卯日星君回天界后,连朝服都不曾换下,说是拜见公主必得如此。”我记起阿娘说过,卯日星君的真身乃是一只雄鸡,他虽然位列上神,但他的族人尚属凤族管辖,便迟疑着问霓裳道:“扶桑的真身莫非是?”霓裳笑盈盈地道:“小扶桑并非卯日星君所出,她是星君从凡间瀛洲岛上的扶桑巨木下捡回天界的,真身乃是一朵扶桑花,凭着天地造化凝聚成人形,可不是一只小母鸡。” 她察言观色,见我今日回来神色有些恹恹,又同我扯了些天界的奇闻异事逗我开心,言毕又端出一个玉盘来,上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几套衣裙并成套的饰物,无一不繁复精美。她指着“明日王母娘娘专为公主与那位龙族的四殿下设宴,听说天界诸位未曾婚配的年轻神君神女都得了邀请的帖子。公主这般品貌,又听说那位龙子也是一等一的人才,婢子不知神君们如何,但各个相熟的神女仙子们可是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今日青鸟使们可忙坏了,四处送信,专为神女们打听明日各自所穿的衣裳,只求宴饮上能博个彩头。天后娘娘亦想得周全,早早遣人送了数套赴宴的衣裳饰物来此,公主今晚可仔细挑挑中意哪一套,婢子也好提早想想明日为公主梳什么发髻。” 我乍一听得此事,更是烦乱。明日想必龙四与那琅嬛公主都会去罢,我意兴阑珊,真是不想去。对于那玉盘中的东西更是无心去看,抚额道:“姐姐,不必如此麻烦了,我就穿身上这一身衣裳就好。” 霓裳惊道:“那怎么成?如此天后娘娘可要怪罪婢子侍候不周了。”她顿了顿又望着我道:“何况公主这一身儿委实素了些,竟是什么首饰都不曾用。” 我闻言一惊,摸了摸发髻,顿时大惊失色。头上发髻有些散乱不说,那支鎏金的凤钗并额前的凤形翡翠,竟全都不见了。 正文 离情终日思风波(下) 我一把抓住霓裳,急急地道:“好姐姐,你可知这银河边上有一眼温泉的那个林子?我回来时迷了路误入了那里,大约是将发钗与额饰丢在那儿了。姐姐可能为我去找上一找?” 霓裳奇道:“要说有温泉的林子,这天界只有一座,就在三皇子所居的丹墟宫后头。那温泉唤作醴泉,泉水性灵无比,以之沐浴对修行极有裨益,本是天帝陛下赐予天后娘娘的,天后娘娘又送给了三皇子。可今日三皇子怎地有雅兴将林子并温泉一同搬到银河边上来?”她望着我神色有些古怪:“公主在林中可曾遇上什么人?” 我心虚得跟什么似的,面上发烫,强撑着道:“并不曾见到什么人。只是贪那林中芳草鲜美,进去看了一看。” 霓裳道:“事不宜迟,婢子这就去银河边寻上一寻。须知三皇子既然能将林子移到那里,也可能很快又移回去了。若是搬回了丹墟宫,婢子可就无能为力了。” 我眼睁睁看着霓裳一阵风似地出了门,不到两柱香的功夫又一阵风似地冲进来,摊着手为难道:“公主,那林子果然已经不在那儿了,这可如何是好?” 我一下子垮下肩,跌足叹道:“真真急煞我也!那凤钗也就罢了,可那凤形翡翠若是丢了,我娘大约要将我禁足个几百年。”见我急得团团转,霓裳道:“既然是掉在那林子里头,公主也无需太过担忧。这天界三位皇子,就数三皇子待人最为温和可亲,他目前仍未娶妃,明日的宴饮必然也是会去的,届时公主向他讨个人情去丹墟宫找找,想必三皇子必然不会不肯。” 我哀哀地咬着嘴唇,方才月下见到他的那一幕又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脸上又涌起热意。姐姐啊,你又怎么知道,我正是因为心中有鬼,才如此怕见此人,才如此左右为难!想来那两样物事必是掉在林中了,帝澔定然一眼就能猜到是谁偷窥了他,我如何还能恬着脸去向他讨回?只恨不得从此再不碰面才好! 霓裳自是不知我心头这一番翻江倒海的纠结,她行礼后就退下去了,说是去想想明日如何为我添妆,让我早些歇息。 这一夜我又如何能够睡得着?脑中一会儿是龙四对着琅嬛温柔地笑着,一会儿是月下那人莹白的背上纵横交错的紫痕,如此辗转反侧,竟是一夜未眠。 天还未曾全亮,就听得卧房外扶桑娇俏的声音响起:“姐姐,你可曾醒来了么?”旁边霓裳压低了嗓子急道:“小祖宗,你可小声些儿。昨日我听得公主在床榻上翻了一夜的身,想来大约是择床睡不着,这会子方才安静了些,你莫要将她吵醒了。” 我躺着有气无力地苦笑了一下,方清了清嗓子道:“无事,我这就起床了。” 虽然没有睡好,但这一早上还是忙得跟什么似地。因着代表了凤族的脸面,首饰又丢了,断然不能简简单单地梳个发髻了事,不得不换上了天后娘娘准备好的一袭浅绛色罗裙,腰束一条有长长流苏垂下的软烟罗,外罩一件绣五彩金凤绘缠枝莲纹的云纱。霓裳为我梳了个飞仙髻,极尽繁复华美,又在发间点缀数粒璀璨的宝石,额前又垂了一颗拇指大的鸽血石。梳妆镜中的华服女子一扫先前的沉郁之色,肌肤胜雪,眉目姣好如画,顾盼神飞之间艳光灼灼,扶桑看着我目光发直,叹道:“没想到姐姐这一打扮,竟有如此容貌气度,便是嫦娥仙子也是比不上的。”我笑道:“只是承蒙霓裳姐姐巧手罢了。”霓裳笑盈盈道:“公主谬赞,若非公主天生丽质,婢子的手再巧也是没有用的。” 扶桑也接到了王母娘娘的帖子,她赌咒发誓地说,只是为着陪我去看一看热闹,断然没有在年轻的未婚神君中寻意中人的意思,故而只穿了一袭简单素雅的淡青色衣裙,梳了个清秀的百合螺髻,只在眉心点了一点艳红的朱砂。“我既然仰慕了大殿下,便要有始有终,断然不能与旁人纠缠不清。”她红着脸与我说,神情坚定。我心中一动,只觉面前这个活泼的女孩儿令我刮目相看,若是真能与大哥在一处也是极好的,便拉着她的手柔声道:“扶桑,你放心,我一定会转告大哥,你是这般好的人儿。” 扶桑一张俏脸似要滴出血来,娇声道:“姐姐如此这般打扮已是极妥当的,我们这就去赴宴罢。” ~~~~~~~~~~~~~~~~~~~~~~~~~~~~~~~~~~~~~~~~~~~~~~~~~~~~~~~ 今日宴饮设于王母娘娘所住的瑶池。瑶池乃是一片宫殿群的统称,由十座大小宫殿组成,比天帝与天后所居之处还要气派三分,足见其地位之尊崇。 想来察觉我有心事,一路上扶桑对昨日我去丹犀宫的事情绝口不提,只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王母娘娘的事情。她告诉我,根据上古流传下来的规矩,不管魔界还是天界,历任君王传位于储君后便要消失,去三界之内的某地历劫沉睡,不知何时才会醒来,而醒来之后将换一副容貌,抹去在位之时的记忆继续无休无止的生命,尊贵的娘娘们也大多都选择与夫君一同沉睡历劫,只是这位王母娘娘,大约与她的夫君,也就是上一任天帝感情不是很好,竟然不肯追随夫君而去。如今的天帝帝弘事母至孝,竟力排众议封其为王母娘娘,独居瑶池十殿,极尽尊崇荣华。 故而三界之内谁也说不准这位娘娘多少岁了,而三界之内,也没有比她更高的辈分了。无论多老的神仙,在王母娘娘面前,都要恭敬地自称一声小仙,普天之下能与她相提并论的,只得一位执掌昆仑仙山的西王母罢了。 又说这位王母娘娘最是疼爱小辈的神仙,平日里便热衷给孙子孙女乃至年轻的神仙们牵线搭桥,但门第观念甚是严重,若是仙人不慎恋上凡人或是地位卑微的妖魔,她的处罚可甚是严苛,轻则贬下凡尘历劫,重则剔去仙骨打入轮回,连嫡亲的孙女儿七公主,也因恋上一个凡人而难逃被罚的下场。还有就是这位娘娘的婆媳关系处理得甚是不好,除了门第高贵的天后娘娘能得其青眼之外,天帝陛下别的侧妃她一概不喜。 对于孙子辈的皇子皇女,王母娘娘第一疼爱的便是嫡出的三皇子帝澔,可最令她头疼的也是这位宝贝孙子。大皇子二皇子早已娶妃,只这位看似最温和的皇孙极有主见,心智甚为坚定,婉拒了王母娘娘千挑万选的多位神女,令她十分焦急上火。“今日的宴饮,怕也是王母娘娘借着欢迎姐姐与那位龙族的四殿下之名,为三皇子制造选妃的机会呢。因为在三位皇子中地位最尊贵,又生得最是俊美,明里暗里仰慕他的仙娥神女不知凡几,但他统统视而不见,就连王母娘娘也无可奈何。人人都道天界大皇子木讷,二皇子阴鸷,三皇子温和,可我觉得只这位看起来极是可亲的三皇子令人参不透,温和里头带着疏离,似乎拒人千里之外,我猜大约这便是储君的气度罢……”扶桑吃吃地笑着说。 我犹豫了一下,终是按捺不住,问扶桑道:“上回他被当庭杖责的事情,你可知晓?”扶桑鬼祟地看了眼四周,压低声音伏在我耳边道:“怎地不知?彼时我就躺在灵霄殿的横梁上呢!三皇子出征,但带回的金甲御林只剩下三分之一,天帝大发雷霆,后又问他是不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为何竟敢私放战俘。可无论他怎么怒斥,三皇子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反复只得一句话,说自己无能,拦不住。天帝气得连御桌都要拍碎,叫司刑的牟连大神当庭打断他的仙骨,啧啧,谁不知牟连大神最是铁面无私不讲情面?一仙杖下去,顿时血肉横飞,足足鞭了百来杖,实在是惨烈无比,若不是老君见势不好,悄悄潜出去报与了天后娘娘,她及时赶来阻止,怕是如今三皇子已然成了废人了。为着此事天后娘娘不顾夫妻情分,与天帝陛下很是大闹了一场,连获知此事的西王母都派了青鸟使捎来言辞激烈的书信。后来还是王母娘娘出面斡旋,才堪堪平息了昆仑仙山的怒气。” 我闻言心中有些忧虑,帝澔虽然可恶得很,但本性尚属良善,甚有担当,放了极南之地的战俘一事,我其实心中很是感激敬佩。而在我看来,昆仑仙山的做法其实委实有些不妥,娘亲曾说过,人间帝王家常常磨灭了血脉亲情,为了争权,父子之间相互猜忌,常常上演子弑父,父戮子的惨剧。以此类推,想来天界也差不离,昆仑仙山这般护着儿子,也不怕得罪了老子,反帮了帝澔的倒忙。须知儿子如此威胁老子的威信皇权,想来以这位老子多疑的性格和狭窄的心胸,这位嫡出的皇子,前途大约并非一片坦途。 我与扶桑低着头只顾嘀嘀咕咕,不想面前突然多了一双墨黑色金丝绣云纹的靴子,抬头一瞧,我二人皆是大惊失色,我脸上轰地烧起一把火来,恨不得当即捏个隐身诀拔足遁去。 面前俊逸非凡的男子一袭冰蓝色锦袍,清贵逼人。他的双眸如天空一般清朗,笑盈盈地望着我们。扶桑嗫嚅行礼道:“三皇子!” 帝澔勾唇望住扶桑笑道:“小扶桑,你可真是越来越长本事。灵霄殿的横梁你也敢躺,这天界还有没有你不敢去的地方?本王甚是佩服。” 扶桑可怜兮兮地望着帝澔,结结巴巴地道:“三皇子,我那都是吹牛皮,您大人大量,权当没听见罢。”帝澔摸了摸下巴,拉长了声音道:“哦?这怎么行?本王被杖责的场景,都被你看到了,本王觉得很没有面子,这可如何是好?”扶桑张口结舌地望着他,手足无措。帝澔这厮换上一副亲切的面容道:“小扶桑先去瑶池罢,本王与这位姑娘有几句话要讲。”扶桑警惕地望着他,抗争道:“我与姐姐,必是要在一处的。”帝澔淡淡地望了她一眼,慢吞吞地道:“私闯灵霄殿,轻则杖责五十,重则……”扶桑跺了跺脚,泪汪汪地望着我道:“罢了罢了,姐姐,那我就先走一步,三皇子人最和气了,姐姐莫要担心。我在瑶池等你!”不等我回答,一溜烟地跑远了。 只余下帝澔噙着高深莫测的笑望住我。我避开他灼灼的目光,低头看着脚下闷声道:“没想到堂堂三皇子竟如此卑鄙,听人墙角不说,还恐吓威胁人家小姑娘家,真是好没道德。”帝澔闻言竟露出一抹戏谑的笑,拉长声音道:“是,我是没道德,可某些人,却也并非光明磊落,竟偷窥别人沐……”我再装不得淡定,猛地一把捂住他的嘴,紧张地左看右看,见周围并无半个外人才放下心来,松开手恨恨地道:“我又不是有意的。再说谁让你沐浴也不选个隐秘的地方?我还嫌污了眼睛呢!”话音刚落就见眼前男子面上一黑,神色之间似有不悦,想来我一时的口不择言,伤害了这位皇子大人的自尊心。 我突然想到那两样东西极有可能在他那林子里,只得换上一副笑脸小心翼翼地道:“三皇子,不小心看到您的贵体,委实是我的不是。横竖您此前也看过我的真身,咱们的账就算一笔勾销了罢。”他的脸色越来越黑,冷哼了一声:“一笔勾销?怎么就能一笔勾销?” 我心一横,问道:“我昨日落了两样物事在那林中,不晓得您可曾看到?”帝澔似笑非笑:“看到如何?没看到又如何?”我沉痛地道:“我知道,相对于您只看过我的真身而言,我看到您的贵体,您确实吃了点儿亏,不高兴也是应当的。那根凤钗您便留着罢,算是我的赔罪。可那枚翡翠至关重要,还请三皇子您还给我,我一定牢记您的大恩大德。” 闻言他眸中竟一片暗沉,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来:“凤歌儿,你太小看我了。本王要什么没有?莫非你竟以为,本王贪的是你那点物事么?”他好像动了怒,头一次在我跟前自称本王。 可我顾不上害怕,不死心地道:“可不是!三皇子您要什么稀罕物事没有?既然如此,便请您将那两样东西还给我罢。” “你,你~”帝澔气结,而我只是袖手恭恭敬敬地站着,再不看他一眼。他终是神色复杂地望了我一眼,突然在我耳边轻轻地道:“也行,凤歌儿,宴会结束后,你到我宫里来取罢。”我耳根一片灼烧,抬起头,他已经拂袖去得远了。 我站在原地擦了擦汗,面上依然一片酡红,心中十分羞恼,只想着此人哪里是什么温和亲切,十足便是个登徒子罢了。 虽然暂时松了口气,想到宴饮之后还要去他宫里取那两样物事,心中忧喜交加,喜的是那两样东西终于有了着落,忧的是实在不想去面对那人,有什么法子能够两全其美呢? 我愣愣地发着呆,却不知那一副轻蹙眉头的纠结神情,落在旁人眼中竟是眉目含春的模样。“那位便是凤族的公主么?瞧起来仿佛与我们三皇子极熟的模样呢。两人站在一处真是登对,殿下你说是也不是?”不远处有娇俏的女子声音传来。 我愕然抬头,发现离我数十丈远的那座小巧玲珑的玉桥,只一会儿的功夫已经不再是空空荡荡,而是立着三四位娉娉婷婷姿态妖娆的仙娥,当中簇拥着一位身着银色团龙锦袍、身姿挺拔如玉树的清俊男子,其中一位粉衣仙娥正指着我娇笑着与他说话,其余几位仙娥也露出一脸暧昧的表情,饶有兴致地望着我。 那人清俊如玉的面庞上神色依旧清冷如冰,只一双寒星般的眸子冷冷地看着我,紧紧地抿着好看的唇角。 难道方才与帝澔纠缠那一幕都落入他眼中了么?我先是有些莫名的慌乱,后又想起昨日他对着那琅嬛公主言笑晏晏,此时身边又围绕着数位美貌无匹的仙娥,心中便猛地一酸,咬牙想,我有什么好顾虑的?他又算得我的什么人呢? 我挺直了脊背,狠狠地扫了他们一眼,那几位仙娥立即噤声,他脸上闪过一丝疑虑,皱起两道剑眉若有所思地盯着我。我强逼自己摆出一副冷淡的面容,冷冷地直视着他,直到他眸中闪过愕然,我又高傲地点一点头算做招呼,便转身昂首挺胸地往瑶池去了。 感受到背后那道若有若无的目光似乎一直粘在我身上,我心中痛楚更甚,却益发将腰杆挺得笔直。 正文 一点芳心千万绪(上) 瑶池在九重天祥云最深处,九座大小宫殿合成环抱之势,拥着正中心一座重檐垂脊、巍峨华丽的主殿,殿名曰“芳华”,意在恭祝王母娘娘芳华永驻。今日这芳华殿内也的确是瑞霭纷纷,揽尽芳华。上百位天界最出众的年轻神君神女齐聚于此,满目花团锦簇令人目不暇接,将个芳华殿偌大的后花园里千百株珍贵的琪花瑶草羞得蔫蔫地失却了颜色。 在这其中,美貌的神女们又占了绝大多数。果然如霓裳所说,她们今日无不在衣着妆容上花尽了心思,或妖娆华美,或清丽无双,或冷艳逼人,彼此争奇斗艳,仪态万方地环绕在王母娘娘、天后娘娘以及天帝诸位侧妃左右,一面婉转娇啼、笑语嫣然,一面却又不住地将眼风飞向四周或站或坐的年轻神君,饶是那些俊美的神君们少年得志、位高权重,也掌不住这般**辣的眼神,是以不论男仙女仙,人人皆是面上嫣红一片。我在小仙娥的引领下步入那后花园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春色满园的景象。 小仙娥引我进来后行了个礼,便奋力挤入众位神女之中,甩开双臂推搡出一条小道来去王母娘娘娘面前通传,而那些个神女神君们忙着眉目传情,一时也无人理会到我,倒叫我看出个有趣的景儿来。看来扶桑所言王母娘娘借此为帝澔选妃不假,这一众神女**辣的眼神,倒有一大半都招呼在稳坐游廊之中的帝澔身上,那一道道柔美娇嗔的眼风儿真是缠绵得紧,偶尔有几道不慎扫到我身上,当场便令我粘腻得浑身不自在。而帝澔那厮却仿佛对那些**的眼神视而不见,俊美的脸上神色如常,只在唇角勾着一抹极疏淡的笑意,泰然自若地垂眸坐在玉桌旁,拈着一只玲珑剔透的琉璃盏自斟自饮,好一副置身世外、高洁淡然的清贵公子模样。“登徒子,你就装吧!心里头指不定怎么得意呢。”我不屑地斜睨了他一眼,暗自腹诽。 我又东张西望了一通,见到扶桑正站在一堆假山后头俏生生站着,笑眯眯地朝我挥手,她那一身淡蓝色的素衣在这一堆灿烂的锦衣中倒是格外显眼。我也朝她露出个大大的笑脸,正准备举起手向她示意,突然听得莺声燕语中响起一道威严中带着柔媚的声音:“是凤族的小公主凤歌儿到了吗?快上前来给哀家瞧瞧。”一众神女仙子当即潮水般分开,堪堪让出一条只容一人通过的小道来,我连忙将手放下,做出一副恭敬乖巧的模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快步上前行礼。 小道的尽头便是数位云髻峨峨的华服女子,皆坐在鎏金云纹的玉座上,当中一位我昨日刚刚见过,正是帝澔的娘亲,尊贵无匹的天后娘娘。她身着绛紫色云锦宫装,亲切地望着我笑了一笑,略略低头,恭敬地对身边穿着朱红华服、云鬓高耸的美妇道:“母后,这凤族的小公主生得真是千伶百俐,到底是灵山的水土格外养人。儿臣一看便打心眼里欢喜,强逼着她娘亲将她留下住上几日,也让母后您瞧瞧这可人疼的孩子。” 我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只看到这位三界内最尊贵的女人朱红色的长裙上绣满累累的金丝云纹,绘着大朵大朵鲜活得尽态极妍的牡丹花。她声音中带着笑意:“瑶华,还是你最知哀家的心意。凤歌儿,你且抬起头来。” 我抬头朝她一笑,乖巧地道:“拜见王母娘娘、天后娘娘,拜见诸位天妃。”这位王母娘娘丢开手中的琉璃盏,竟然纡尊降贵地走下玉座来到我面前,她身量高挑修长,竟比我足足高出大半个头,容貌也是极为年轻,与天后娘娘坐在一块儿竟似姐妹一般,甚至比身边两位天帝侧妃更加年轻貌美。她伸手抚过我的面颊,叹息道:“瞧这雪也似的肌肤,嫩得能掐出水来。瑶华,犹记得当年你从昆仑山嫁入天界的时候,也只得这般大吧?仿佛只是睡了一觉,这十万年都过去了。”天后娘娘笑道:“儿臣老了,可母后的容貌却是一点儿都没变。” 周围的诸位侧妃娘娘闻言纷纷附和,王母娘娘似笑非笑,轻轻扫了她们一眼,威仪顿生:“行了,哀家最不喜听你们这些违心的恭维,让人牙酸,没得让别人当作笑话。”转又换上亲切的笑容向我道:“你娘亲继位的时候,我还记得她来拜见我的模样,虽然年幼,但少年老成,行事一板一眼得很,不想却生出你这么个活泼灵动的女儿。”摩挲着我的手很是叹了一回,又问我多大了,可曾许了人家不曾?若是还没有,这天界有的是才貌双全的好儿郎,问我可有中意的。 我顿时感到满园子的目光唰地集中在我身上,烧得我满脸通红,被她拽着的那只手,手心几乎要热出腻汗来,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天后娘娘掩嘴轻笑道:“母后,莫非您忘了不成?凤族长只得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将来必是要继承族长之位的,怎能在别族寻觅夫君?”我抬头感激地朝她一笑,却见她那双美目并未看着我,似乎看的却是我身后的某一处。 王母娘娘抚额道:“哀家真是老了,一瞧见这雪团一般的女娃儿就欢喜得什么似的,恨不得留下来日日陪着我这老婆子。凤歌儿,你可莫要恼哀家。”我只得清清嗓子笑道:“娘娘喜欢凤歌,乃是凤歌修来的福气,可见虽然佛祖恼我常去偷他的果子,但毕竟邻居一场,总算还是护佑我的。” 说得王母娘娘与一众天妃都笑了起来,王母娘娘拍拍我的手,仿佛甚是遗憾地道:“哀家的几个皇孙女儿,生得都是极好的,但性子却没一个似你这般活泼讨喜的。都是那些当娘的不会教,把好好的女孩儿拘得傻了。”除了天后娘娘神色如常之外,有好几位侧妃娘娘面上都立时不大好看,想来都生了公主罢。 这位娘娘终是松了我的手,命人给我搬了张椅子赐坐在她身边,又问天后龙族的四殿下怎么还没有来。天后抿嘴笑道:“想来在路上给仙娥缠得脱不了身罢。母后,要说这位四殿下,那可真是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便是比起我们天界的几位皇子来也是不输半分的,他一来天界就令许多仙娥倾慕不已,据说青鸟使送情信到他那丹犀宫都快飞断了翅膀——龙族可没有不能与外族通婚的规矩,母后若是喜欢,倒是可以问问他可愿意留下来。” 我闻言虽然依旧笑盈盈地坐着,但心下猛地一沉,为何天后娘娘竟似意有所指一般?我身边王母娘娘已经大感兴趣地连声问:“真的么?东海龙王家那三位嫡子,哀家瞧着资质也是平平,怎么这位义子竟反倒格外出众了?待会儿哀家可要好好看看这孩子。”我紧紧地捏着手中的琉璃盏,垂眸苦笑不已,心中暗骂自己没出息得很。不是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意了么?不是已经告诉自己不要再自作多情图惹人笑了么?为何听闻这些话,心头还是又酸又涩呢? 想到龙四,便自然而然想到他温柔相待的那位八公主,我扫了一眼这偌大的花园,在心中纳罕,这等场合,那尚且待字闺中的琅嬛公主竟然未曾出席,难道她会与龙四一同来么?方才在外头的玉桥上,可不曾看到她呀!眼神正对上那游廊里坐着的帝澔,他似笑非笑地望住我,轻轻抬手,那袖中竟有一点通透的翠绿一闪而过。我瞧得真切,差点惊叫出声,那不是我的翡翠么?这厮竟然带在身上也不肯给我,实在太过可恨。 正在咬牙切齿间,只见一位绿衣仙娥引着那穿着银丝团龙白袍、挺拔清俊的年轻男子步入了后花园,他只是孤身一人,身后并无此前见过的几位妖娆仙娥。我垂眸不去望他,却猛然间觉出满口苦味,只得端起那琉璃盏,将盏中清香的百花酿一饮而尽,才堪堪将那苦味压下去。 此番不用那小仙娥挤开一条通道来,诸位神女仙子已经自动自发地让出了一条路,目光灼灼地看着那俊美无匹的男子一步步上前,他走至玉座前行大礼道:“东海龙璃见过诸位娘娘。”王母娘娘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叹道:“哀家许久不曾去过东海,却不知如今东海竟也出了这般风流人物。”又极为慈爱地上下望了他数回,方命人摆宴入席。 王母娘娘与天后娘娘皆坐在首位,诸位侧妃娘娘坐在她们身后。神女仙子皆坐在左下手,琅嬛公主不曾露面,王母娘娘便让我坐在左边第一席,我便央了她与扶桑同坐,好在扶桑向来人缘极好,王母娘娘甚是爽快地答应了。 多亏了扶桑在我耳边解说,我才得知我右边第二席是九天玄女的亲妹子蔻卿仙子,第三席是月老的爱徒红鸾仙子……一直到第十六席的现任花神之女含蕴仙子,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曾被王母娘娘相中为三皇子妃人选,却全都铩羽而归。“除了含蕴仙子认清了现实转而恋上天枢神君,其他十几位还不曾死心呢!每隔段日子都要写封如泣如诉的情信送给三皇子去。”扶桑悄悄儿地道。 我撇嘴轻声道:“那登徒子除了身份尚属高贵,又有什么好?连我大哥一个指头都比不上,这些仙子莫非瞎了眼睛,非要往他身边凑?”扶桑惊诧道:“姐姐啊,虽然我也认为大殿下风采无人能及,但诽谤三皇子这些话,您可千万别让别人听见,若让这些仰慕三皇子入狂的仙子知晓,定然使出种种阴招让你不能完整走出天界!”我打了个哆嗦,情不自禁地看了对面风轻云淡的年轻男子一眼,喃喃地道:“至于吗?不能这么狠吧?” 话说对面皆是年轻的神君,帝澔当仁不让坐在第一席,龙四坐在第二席,第三席是我认识的天界新贵二郎神君,第四席是儒雅风流的天枢神君;第五席是魁梧硬朗的武曲神君……不过因为人数只有我们这一边的一个零头,几乎每人都是笼罩在神女们大胆奔放的目光下。帝澔等人自是见惯了此等场面,面不改色,目不斜视,但那龙四何时见过此等阵仗,连白玉般的耳朵都微微红了起来。 王母娘娘命人取出十坛紫泥封的玛瑙坛子,亲手拍开了泥封,一股香醇至极的桃香立时四溢出来,沁人心脾,令人闻之醺然欲醉。帝澔朗声笑道:“好酒!怪不得上回蟠桃宴的桃子似乎少了许多,原来祖母舍不得全拿出来分了,私自扣了好些,才酿成这极品蟠桃美酒。”一声“祖母”便显出他身份的异常矜贵。 王母娘娘笑道:“不是祖母小气,须知那蟠桃宴上饕餮甚多,有多少桃子都不够啃的。若非哀家每次偷偷藏起几个,连桃核儿都剩不下一个来,那蟠桃园子里的桃树怕是早就绝了种。——若非今日有贵客,哀家还舍不得拿出来呢。下一回想闻到这味儿,可又要等上九百多年了。”有数十位黄衣仙娥鱼贯而入,将那蟠桃美酒一一倒入我们面前的琉璃盏中,酒色甘醇绛红,香味浓郁至极,又有一列青衣仙娥流水般奉上各类仙果佳肴。天后娘娘道:“桃花仙子何在?”立时在最末席位站出一位桃心脸蛋的粉衣仙子来,惶恐道:“小仙在此。”天后娘娘笑道:“该做什么,还要本宫提醒你么?” 桃花仙子立时舞起长袖,念动仙诀,成百上千株桃树立时破土而出,瞬间长高、抽枝、绽芽、结蕊,然后一阵暖风拂过,刹那间朵朵碗口大的粉色桃花灼灼绽放,颤巍巍地立在枝头,异香袭人。花枝重重间,人人发间、面前落满娇美的桃花瓣,个个神色迷醉,被这刹那间的美景迷了心神。 王母娘娘亦露出满意的神色,对桃花仙子道:“术法使得甚好,去花神那儿领赏罢。”桃心脸蛋的仙子欣喜地行礼,那满树桃花愈发芳华吐艳,灼灼其华。 对面身着白色锦袍的清俊男子在那满树芳华中定定地望着我,寒星般的眸子沾染了桃花的色彩,泛着罕见的温柔。我揉了揉眼睛,以为它们被漫天纷飞的桃花晃得花了。 正文 一点芳心千万绪(中) 我以为自己花了眼,揉了数回,斜对面的清俊男子依然万分温柔地将我望着,一撞上我的目光,脸上便显出淡淡的红晕,眸光微微闪动,却终究不曾退缩,十分固执又十分坚定地凝在我的脸上,只是那玉雕般的脸上越发嫣红一片。 我即使再傻,也能看出那样的目光中明明白白地漾着情意,脸一下子热了,心头泛起异样的感觉,既羞怯欢喜,又疑惑愕然。他心中所中意的,不是那与他在蓬莱岛待了三日的琅嬛公主么?此刻这般眼神望着我,却又是何意? 然而他毕竟曾是我心心念念了许久的人,在那样灼热的目光下,我的一颗心终于不受控制,怦怦跳得有些急,只得伸手拿起琉璃盏饮了一口那芳香四溢的蟠桃酿,将目光转向别处掩饰自己的慌乱。好在眼下人人面若桃花,一时倒也不曾有人发觉我的异样。 扶桑突然悄悄在我耳边道:“姐姐啊,你先前是不是得罪过三皇子?我留意他好久了,先开始他还神色如常,可眼下望着你的眼神却越发阴沉,活像你欠了他几吊钱似的。”说完便目不斜视地正襟危坐。 我一惊,因着昨儿晚上的温泉一事十分尴尬,自入席后我便一直避着与他对视,听得扶桑所言便小心翼翼地望了他一眼。果如扶桑所言,这位三皇子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紧紧地抿着嘴唇冷冷地看着我,眉眼间满是阴郁。见我望他,便勾唇凉凉地一笑,似有讥讽之意,仰头将一杯蟠桃酿一饮而尽。 我撇了撇嘴。此人实在小心眼儿,大约是又想起昨日被我看到不该看的,一时面子上过不去。罢了罢了,取回那两样物事之后,日后还是少在他跟前出现,省得大家心里头都不痛快。 面南而坐的王母娘娘突然注视着龙四,语带关切地道:“龙璃,哀家听闻你身世坎坷,你生父忠烈,为护主而死,可有此事?”我看到龙四敛容垂眸,起身行礼道:“确是如此。”王母娘娘精致秾丽的面容上顿生慈爱之色:“好孩子,你生父姓甚名谁?东海龙王处事甚是不妥,如此忠义之士,应当大肆褒奖才是。”龙璃道:“做臣下的,自是应当为王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父亲也只是做了份内之事罢了。”不动声色地将话题打住。 王母娘娘倒不曾追问,赞许地点了点头道:“龙瀚这小子倒是捡了个大便宜,收了你这么个好儿子。”顿了顿,又道:“哀家听闻你在灵霄殿上当众求取九转紫芝草,却是为了谁?莫非你还有至亲之人在世么?” 我悚然一惊,却见龙四沉默片刻,不慌不忙地答道:“臣的生母还在世,她当年因为臣父亲之事,骤然惊痛之下神思昏聩,生臣之时又难产,故而元神受损陷入昏迷,至今不曾醒来。臣听说九转紫芝草对于修补元神大有裨益,故而斗胆一求。” 王母娘娘青葱一般的玉指轻轻地扣着面前的玉案,微微一笑,缓声道:“瑶华,我记得那株九转紫芝草,是你带来天界的一样嫁妆罢?也难怪你竟舍得,这可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任谁都不忍心拒绝的。” 天后娘娘却垂眸淡淡地回道:“母后,几千年前儿臣就将这九转紫芝草赐给了琅嬛那孩子,此番也是她做主赠给这位四殿下的。” 王母娘娘哦了一声,抿嘴笑着道:“难得我这冷冷清清的孙女儿竟也热心了一回。孩子,看来此番你可要承了琅嬛的情。” 天后娘娘随手拈起一朵掉落玉桌的桃花轻轻地嗅着,一双美目定定地望着龙四,柔声缓缓地道:“正是如此。孩子,你可知凭着做母亲的一点私心,本宫并不愿意琅嬛这么做?只是她坚持,本宫却也无法。难得她待你的这份心,还望你不要辜负。”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天后娘娘的这番话,意思已经甚为露骨,难道她竟要撮合龙四与那琅嬛公主么?我脑中仿佛滚过惊雷,惊愕地抬头,对面不少神君面上已经露出了暧昧的微笑,扶桑急急地伏在耳边问道:“姐姐,你怎么了?”我猛然回神,却原来我手中握着的琉璃盏不知不觉间竟然倾了,芬芳四溢的蟠桃酿流出来足有小半杯,绛红的酒浆在白玉案上极其显眼,正对面帝澔正皱着两道剑眉,脸色阴沉地望着我手忙脚乱地施法掩饰。 我此时心绪纷乱,哪里理会得他如何作想,迅速清理完玉案就慌慌张张地去看龙四,他自天后娘娘那番露骨的话后便一直沉默地立着,清俊的面上一丝血色也无。王母娘娘并天后娘娘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一位兴致盎然,一位似笑非笑,都在等他的回答。 他的嘴唇终于动了动,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微臣蒙琅嬛公主青眼,视臣为知己好友,并以九转紫芝草相赠。公主宅心仁厚,龙璃万分感佩,他日如有可堪驱驰之处,臣必当粉身碎骨以报。”竟是当场拒绝了天后娘娘的美意。 我的一颗心扑通掉回了腔子里,抬手便将那剩下的半杯蟠桃酿一口喝光。 天后娘娘闻言虽然不动声色,但却缓缓地将玉手中那朵饱满的桃花揉得粉碎。王母娘娘微瞥了身边这位高贵的儿媳一眼,复又亲切地对着龙四道:“哀家听闻东海王妃早就张罗着为三位嫡子娶了亲,眼瞧着你也这般大了,却没个能干的母亲为你张罗着,真是可怜见儿的,白白耽误了大好年华。我天界这许多年轻美貌的神女,你瞧着可有中意的?哀家为你做主。”竟是依旧不依不饶在这个话题上打着转儿。 我垂着眼眸,将长裙上的流苏在指间绕了一圈又一圈,屏息听龙四如何作答,只听得他朗声道:“多谢娘娘美意,微臣已有意中人,不敢高攀天界仙子。” 我猛地抬头,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过我,最终直视那玉座上权倾三界的两位女人,目若朗星,坦坦荡荡。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他的右手突然抬起,轻轻按在左胸。 我心头剧震,不敢置信地望着他这个在旁人看来似乎古怪的动作,因为大约只有我知道,那个地方,揣着一根凤羽。 我呆呆地望着他,心头如遭雷击,恨不得立刻上前问个究竟。王母娘娘大约见有些冷场,随口调笑了他两句便自己转了话题,转而问起天枢神君与含蕴仙子的婚事来,他方才重新入席坐下,含笑望着我,满面轻松的笑容,温暖纯净。 我慌乱地垂眸,只觉满目桃花都失了颜色,仅余心头五味陈杂。身边扶桑已然悄声赞道:“这位四殿下胆色过人,竟如此直白大方,面对天威连半句敷衍也不愿。只不知哪家女子有幸成为他的意中人呢?咦,姐姐,你怎么连耳根都红了?” 我只觉眼皮都滚烫起来,龙四,莫非你心中真的也有我么?只是那琅嬛公主,你对她亦是百般温柔,又作何解释呢?虽然心中的欢喜难以遏制,似气泡般汩汩地冒上来,但仍有一丝儿阴影横在心中挥散不去,怕自己又是自作多情,空欢喜一场。彼时我只盼着这宴饮快些结束,好走到他跟前,亲口问他一句是也不是。 心中百转千回,眼睛却又不由自主往他看去,与他温柔的目光胶在一处,心头的甜腻便一圈一圈地泛开来,虽然众多神女上前献歌献舞,但我却混不在意,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那般深情地望着我,令我直如在梦里一般。 九天玄女的妹子蔻卿仙子是个娇艳的美人,在漫天桃花雨中的一曲惊鸿舞令人惊艳,博了个满堂彩,她不胜娇羞地望了那坐在首席身着冰蓝色锦袍的男子一眼,脉脉含羞的模样令人不胜爱怜,却见那男子站起来,面色有些发白,看也不看她一眼,向玉座上的两位娘娘拱手,有些含糊地道:“祖母,母后,孩儿贪杯,仿佛有些醉了,容孩儿先回宫歇息。” 王母娘娘奇道:“你这孩子不是向来酒量不小么?莫非今年这蟠桃酿酒劲大过往年?”天后娘娘皱眉伏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王母娘娘当即道:“是哀家糊涂了。好孩子,快回去歇着吧。”帝澔草草行了个礼便踉跄着离席而去。 扶桑在我耳边笑着道:“三皇子这一走,神女仙子们哪里还有兴致争奇斗艳?姐姐看着吧,今儿的宴席不多时就要结束了。”我魂不守舍地点了点头,哦了一声。扶桑抿嘴笑道:“待会儿我先走一步,姐姐可还认得回去的路?” 我总算回过神来,奇道:“你赶着有事么?”她朝对面努了努嘴,笑得眼睛眯成了月牙儿:“对面那一位四殿下,自从宣称自己有意中人,便一直专注地瞧着我们这一席,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就是那倒霉的鱼,浑身发毛,不自在半日了。姐姐还是容我先告退罢。”我双颊绯红,掐了她一把道:“好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回头我可得告诉我大哥去。”扶桑换上讨好的笑脸连连告饶:“好姐姐,我再不敢了。”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王母娘娘便开口道:“到底年岁大了,才饮了几杯便觉着身上乏,你们年轻孩子接着耍罢,哀家先去歇着。”天后娘娘笑道:“眼见着母后的十坛蟠桃酿已经见了底,没有美酒哪里还有兴致?不如今日就散了罢。他们年轻孩子想接着畅饮就去寻别的地儿,莫要吵了母后歇息。”王母娘娘点一点头,便起身由几位仙娥搀扶着去了。桃花仙子当即收了仙障,诸位神女神君见势纷纷起身,目送天后娘娘与诸位侧妃在仙娥的护送下浩浩荡荡地离席而去,方才互相嬉闹着离开芳华殿,其中倒真有几对神君神女对上了眼儿,郎情妾意地并肩而去。 龙四却依然站着未动,大约他方才公开宣称自己有意中人,是以眼下上前搭讪的神女立时少了好些,但依旧有几个不死心的美貌神女环绕左右,眼瞧着不知他低声说了些什么,这些个美人不多时便都黯然离去了。眼见着偌大的园子里头只剩下寥寥数人并几位洒扫仙娥,扶桑抿嘴笑道:“姐姐,我这就先走了。”一溜烟儿跑得不见了踪影。 空荡荡的园子里头只剩下我一人立在原地,眼睁睁望着他一步步向我走来,白衣胜雪,挺拔俊朗,步履坚定,我的脸上渐渐地烧成一片。他走到我面前,浑然不顾远处几位洒扫仙娥偷偷望着我们窃窃私语,急切地望着我道:“凤歌儿,昨日是你在那里,对不对?你都看到了么?不是你想的那样。方才那玉桥上,也是她们缠着我的。”他顿了顿,右手抬起轻轻地捂着左胸,玉一般的面上泛起醉人的酡红,轻声道:“我,我心里头,从来都只有你一个,你要信我。” 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不见,只余他那张泛着红晕的俊颜,寒星般的眸子失去了一贯的冷静淡然,灼灼地望着我。他的右手依旧捂着左胸,我知道那里有一根凤羽,我的凤羽。 我微微眩晕,心中似有埋了许久许久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瞬间抽枝绽芽,然后开出艳丽绚烂的花来。 这世间还有什么,比你第一眼就爱上的人在你耳边,轻轻地告诉你他也爱你,更值得欢喜? 正文 一点芳心千万绪(下) 仿佛在一条黑魆魆的隧道中独自摸索着走了很久很久,终于看到了前方的一点光亮,心头泛起的狂喜不可言说。我怔怔地望着他清俊的面容,一时竟说不出半句话来。 他先是双眸闪亮地望着我,见我不语,渐渐地便有些慌张,放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复又握紧,讷讷地开口道:“凤、凤歌儿?你怎么眼眶都红了?你可是恼我了?”我刚想张口,他已经又羞又窘地低下头去,懊恼地道:“真不该听罗罗的。它总在我耳边唠叨,说你连这么珍贵的物事都给了我,心里必是有我的……罢了,今日之事,是在下唐突了。”竟是不敢再看我一眼,脸上的红晕一点点散去,面色渐渐地有些发白。 我再也忍不住,望着他轻声嗔道:“你这木头!”嘴角儿控制不住地上扬,面颊上却有一滴冰凉的液体滑过。他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寒星般的双眸中绽出巨大的惊喜,但看到我的眼泪,又惊得手足无措:“你,你怎么哭了?” 我悄悄地扯住他的袖子,又慢慢握住他一只修长的手——那熟悉的手掌,当年在冰凉的海水中曾将我牢牢握住,那般安心温暖的感觉,仿佛烙在了记忆深处——此时灼热的掌心起了一层薄汗,先是僵了僵,终是迟疑着将我的手反握。我迎上他的目光,羞涩地一笑:“难道你未听过喜极而泣么?人家这是欢喜得哭了。” 他闻言终于展颜,笑容耀眼如霜雪初霁一般,抬手轻轻地将我面上的泪珠儿拭去,玉石般清泠的声音中有无法掩饰的笑意:“还说我是木头,你却也是个傻丫头。” 这般亲昵的称呼,只得我大哥与爹爹这么唤过我,此时由他说出来,听着真是说不出的舒畅,我扑哧一笑,红着脸道:“一根木头与一个傻丫头,听着倒也相配。” ~~~~~~~~~~~~~~~~~~~~~~~~~~~~~~~~~~~~~~~~~~~~~~~~~~~~~~~~~~~~~~~~~~~~~ 我原先不知自己竟是如此神勇,竟然与龙四肩并肩将那偌大的九重天足足逛了三回,不曾御风也不曾驾云,直到最后我的双腿都累得僵了,却还是舍不得出声,怕若是一提他便让我回那瑶光殿歇着。 能与他并肩笑看云起,这是我一个青涩的梦,如今一朝成真,却依然恍惚犹在梦中,只是今日这个梦甚是诱人,四周祥云缭绕、仙乐渺渺,那朝思暮想的清俊男子近在咫尺,寒星般的双眸中只得我一人,真是无一处不妥当,无一处不圆满。 龙四向来是个寡言的人,在那芳华殿的园子中说完那段炽烈得令人心跳如鼓的话后,便极少主动开口,只是待我们逛到人际罕至的祥云深处,他便牵着我的手一同走,先开始还有些迟疑,后来便大大方方地上来握住,只是面上的红晕一直不曾褪去,掌心的温度令我心头一片濡湿温暖,觉得即使一直这么沉默地走下去,也令人十分地心满意足。 一直到玲珑剔透的月宫重又在宽阔的银河边现出,四周的光线暗了下来,他才似乎猛然回神似的,带着歉意望着我道:“竟然走了好几个时辰,凤歌儿,你累不累?要不要回去歇着?” 我虽然腿足僵硬麻木,心头却似点着把火,翻滚着千言万语要与他说,如何舍得回去?此时正行至丹犀宫附近,便红着脸问他可否去那儿歇上一歇。他点了点头,面上竟也一片愉悦。 站在丹犀宫不甚繁茂的花园里,我甚为感慨。六角琉璃凉亭里头的男女今日换作了我与他,而昨日来此的时候,还教我满心伤痛,只恨自己自作多情,一腔真心错付,彼时断然不曾想到今日的峰回路转。 漫天月华下,他温柔的眉眼间浸染了纯净如水的银辉,俊美得令人屏息,专注的目光令我不敢直视,生怕一个不小心便溺在那两汪深潭里无法回神。 流动的气氛有些暧昧,见他依然没有开口的意思,我便有些恼,这人在灵霄殿上、芳华殿中就能侃侃而谈从容不迫,怎么此时倒成了没嘴儿的葫芦一般只顾将人灼灼望着,一个字也不说?我咬着嘴唇,作势望那园中的花花草草,眼角的余光却偷偷地看着他。 只见他从怀中取出那根莹白的凤羽小心地置于掌中,沐浴着月光,它竟然慢慢地立起,在我眼前幻作一个只有几寸大小、眉眼精致的小小女娃,团着双丫髻,穿着小小的白襦裙,赤着圆润的双足,端的是玉雪玲珑,精灵可爱,再一细看,赫然竟是我小时候的模样!只见她在龙四掌心伸手踢脚,仿佛刚刚睡醒一般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我目瞪口呆,惊得话都说不利索,指着她结结巴巴地道:“她她她,何时竟自化形了?” 那小小女孩儿听得我说话,乌溜溜的眼睛往我一瞟,精致的小脸蛋上立时放出欢喜的光,飞身向我扑来。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掌,她软软的小身子便扑地落在我掌心,一把抱住了我的拇指,小脸儿在上面讨好地蹭啊蹭,一双眼睛笑成月牙儿,红艳艳的小嘴一开一合,软糯的童音嗲嗲地唤道:“龙,龙四!”连声音也与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一下子张大嘴巴,捧着这兀自欢喜的精灵女娃儿半晌说不出话来,脑中仿佛有道白光一闪而过,面上轰地热了起来。 那向来神色清冷如冰的清俊男子此时眉梢眼角俱是温柔笑意,看着我掌中的小人儿轻声道:“当日你遣了青瞳以凤羽相赠,我并不知她竟有如此灵性,能于月圆前后几日,沐浴月光化做人形。起先只是淡淡的轮廓,一瞬间就会消失,后来便渐渐越来越清晰,维持的形体的时间也长了许多。唔,虽然她神智尚且懵懂混沌,却也偶尔能口吐人言。”说话间,那小女娃儿紧紧抱着我的拇指只是不肯撒手,笑眯眯地望望我又望望他,欢天喜地地又唤了两声:“龙四,龙四。” 我一下子双颊红透。她哪里会说别的话儿,分明只会唤这一个名字!我也曾听过,有仙家用自己的血做出与本尊相似的精灵娃娃来养着玩儿,却不知我心口的一根凤羽竟也有这等本事,自己化形不说,将我的心事也记了个十成十。我自以为隐秘的心事,莫非龙四早已知晓?这么想着,便羞窘起来,讪讪地低头用指尖逗弄那粉粉嫩嫩的小女娃,她咯咯直笑,手舞足蹈,又在我掌心滚来滚去,十分娇憨讨喜。 龙四玉一般的脸上竟也泛着红晕,目光望至别处,赧然道:“当日你被大殿下带走后,我困在蓬莱岛数年不得离开,一面忧心娘亲,一面又深恨我爹无情,虽有罗罗陪着,却也实在难熬,仿佛这世间再无半个人与我相干。亏得她时常出现,在我耳边念叨,叫我晓得这世间竟还有个人记着我。”他顿了顿,深深望着我的眼睛:“从小到大,除了娘亲与青姨,你是头一个将我放在心上的人。我,我很欢喜。”这一席话我愈发脸热,心里却是极敞亮愉悦,对掌心的小女娃儿充满感激。 此时那小小女娃又打了个呵欠,依依不舍地望了我一眼,揉了揉眼睛,瞬间又化做凤羽,在我手中颤颤地摇摆了几下躺下不动了。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它重又放在怀中,笑着道:“每回化形后歌儿都会很困,须得好好歇一歇。我想,她若好好修行,不过百年定然能摆脱本体,在世间来去自如。”听得这凤羽唤作“歌儿”,我心头直如灌了蜜糖一般甜丝丝的。 然而还有些事情,我心中仍有疙瘩,须得问上一问。 摆弄着长裙上的流苏,我轻声与他道:“说起来,认得你还多亏了王母娘娘上一回那蟠桃宴,当日我爹娘并两位哥哥都受邀去了天界,我头一回偷下灵山,便去了东海,遇上了你。你这个人,当时真是又无礼又无趣,我与丹心好说歹说也不肯放我们上蓬莱岛。” “唤我阿璃罢。”他闻言一笑,面上似有回忆之色:“那蓬莱岛是我娘出事后,东海龙王,也就是我爹,给我的容身之处,彼时我并不知我娘亲就在岛下的逍遥殿中,只知那是处极为珍贵的地方,是以并不愿陌生人上岛……” “可我听得那琅嬛公主却上了岛,你还,还陪了她三日!而我去了两回,却至今都还不曾上去过!”彼时我并未意识到自己说这话的时候带着多大的妒意,只觉心中又酸又涩,委屈万分。 龙四闻言急急地道:“你,你误会了。她上岛有天帝手谕,是东海龙王亲自陪着的,并非我私自所放。再者,当日还有龙族好几位公主郡主一起陪着她,我也就只是寻了个时机,向她请教了一些仙草仙药的事儿。我娘亲的事,你也知晓了,我寻遍三界都不曾找到救她的良药,正是那时她告诉我这九转紫芝草对于修补元神大有裨益,或许有用。我对她,一直只有感激之情。” 清朗的月色下,他目若朗星,坦坦荡荡,我心中最后一点阴霾终于烟消云散,嘴上却仍不饶他,凉凉地道:“那她怎么叫你璃哥哥?你又叫她嬛儿?何等亲昵!” 他一楞,避开我的话题道:“她与我,境遇有些相同,有些同病相怜而已。”顿了顿道:“我与她,千真万确只如兄妹一般,你要信我。” 我深深凝望着他俊美无匹的面庞,将那每一寸轮廓都牢牢刻在心底,终是点头道:“我信你。” ~~~~~~~~~~~~~~~~~~~~~~~~~~~~~~~~~~~~~~~~~~~~~~~~~~~~~~~~~~~~~~~~~~~~~~ 他告诉我,当日获了蜃长老的内丹后即刻返回东海蓬莱,东海龙王亲自打开了逍遥殿的结界,并亲自为他护法,令他得以利用蜃长老的内丹顺利潜入他娘亲封闭了八千年的元神。 “八千年来,我头一回听得我娘唤我‘阿璃’。”他眼眶微红,缓缓地道:“进去之前,我爹告诉我,我娘大约是同他置气不愿醒来,可当我见到娘亲的元神,才发现不只是赌气那么简单。我娘固然不想面对我爹,但最重要的是,她的心脉当初受了寒玉一剑,元神已经虚弱得无法支撑身体。若是强行唤醒身体,怕是不多时就要神魂俱散。我只得退了出来,将方才所见告诉我爹。” “那是我头一次看到我爹,那个世人所称冷血龙神的东海龙王流泪。”他一声叹息,寒星般的双眸中一片黯然。“那是他头一次告诉我当年发生的一切。我三千岁那一年,东海王妃发觉了我娘亲与我的存在,趁我爹离开东海之时独自潜入逍遥殿。她告诉我娘,我的外公是被我爹亲手送上剐龙台的。我娘心神大乱,一时想不开,等我爹再次来到逍遥殿看我们的时候,从他的剑鞘中抽出寒玉想要杀了他,可临到挥剑之时,却终究下不了手,而是反手一剑刺中了自己的心脉,自此命悬一线。寒玉剑气霸道无比,几可弑神,我爹使尽浑身解数,也只得堪堪保住她一点元神,她人却再也不曾睁开眼睛。当日娘亲在做这一切前,吩咐她的侍女,也就是从小将我带大的青姨,将我带去蓬莱岛玩耍,等我们回到逍遥殿时我娘已经不见了。我爹告诉我,我娘犯了大错被关起来了。他还用结界封了逍遥殿,送走了青姨,只留我在蓬莱岛上,对我几乎不闻不问。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恨他,恨他冷血,恨他对我娘与我不公,即使私下遇见他都不曾唤过他一声爹爹,直到那日我看到他在我眼前流泪。” “不知怎么,看到他的眼泪,我这么多年来对他的恨,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无论如何,他是真心爱着娘亲,看到娘亲这个样子,也许他的痛苦不亚于我。那一日,我终于可以坦然面对他,唤他爹爹。我们父子也是八千年来头一回好好说话。我知道他一心想让我入东海龙族的宗谱玉牒,当日灵霄殿上的事情他之前是不知道的,我不想事先告诉他,怕他阻止。其实我自见到娘亲的元神之后,便一直苦想着去寻世间灵药滋养修复她的元神,就是那时我想到了九转紫芝草。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我听得入神,不知不觉间伸手,想去抚平他紧皱的眉头。感受到我的指尖,他猛然一震,似回过神来,红着脸手足无措道:“抱歉,我竟自说自话了这么久。”我望着他,满眼都是怜惜:“不妨事,你的所有事情,我都喜欢听。你娘的事儿,你莫要伤心,那九转紫芝草是昆仑仙山的圣物,定然不是浪得虚名,你娘会好起来的。” 他好看的唇角扬起来,星眸中光华点点:“谢谢你。凤歌儿,等我娘好些了,你能去看看她么?她定然会喜欢你的。还有,罗罗也日日在我耳边聒噪,不停地念叨着你呢。”我朝他嫣然一笑,重重点头。 ~~~~~~~~~~~~~~~~~~~~~~~~~~~~~~~~~~~~~~~~~~~~~~~~~~~~~~~~~~~~~~~~~~~~~~~~~ 快近子时,眼看着不能再拖,我们才出了丹犀宫。他将我送至银河边的七彩虹桥边,看着我上了桥才转身离去。 等他那道挺拔的身影再也看不见,我立在桥上愉快地欣赏了一会儿华美玲珑的月宫盛景,转身又下了桥,打算去一趟帝澔的丹墟宫。 今日固然是我记忆中以来最欢喜畅快的一日,但如果能拿回我遗失的两样物事,我想这一日会更加欢喜圆满。 白日里将天界细细地逛了三回,帝澔所居的丹墟宫位置我早已看得清清楚楚,就在离瑶池十殿不远处的一团七彩祥云深处,虽然所处之处算是天界核心,然而宫殿却甚是简朴低调,若非宫殿后面隐隐露出来的那片我曾经误入过的林子甚是眼熟,我差点还注意不到它。 我顺利地摸到丹墟宫附近,远远地望见殿门口竟然停了一顶缀着七彩璎珞的八宝琉璃轿子,四位青衣仙娥正扶着轿子站着,一位容色艳丽的粉衣仙子正站在轿子前焦急地往殿里张望。月色清朗无比,我瞧着她十分面善,猛然想起来她正是那琅嬛公主的大侍女桐玥。 这位神出鬼没的琅嬛公主,与她的这位皇哥哥可实在是兄妹情深,然而再情深她也不可能住下,必是要回宫歇息的。我捏了个隐身诀藏在丹墟宫门前的珊瑚树后耐心地等待,同时很是感叹了一回:如今我这隐身诀使得是越发好了。 这一等就足足等了半个时辰,兴奋了整整一日的我渐渐有些瞌睡。当我的额头第三次嘭地撞到珊瑚树上时,殿门吱呀一声开了,衣衫华美、面上笼着一方轻纱的琅嬛公主终于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 只见桐玥连忙上去扶着她,满怀希冀地问:“公主,三皇子怎么说?” 月色下,我瞧得清清楚楚,那琅嬛公主一双盈盈美目中竟然蓄满了泪水,她掩面泣道:“桐玥,不要问了,我们走罢。” 桐玥闻言面色便沉了下来,她扶着琅嬛公主的玉臂,跺脚怒道:“真是个不知好歹的臭小子。横竖那九转紫芝草还在公主的瑶曦殿中,他有求于公主,怎么竟敢如此?公主,你莫要气坏了身子,明日婢子带上几位姐妹,去丹犀宫给那小子一点颜色瞧瞧。”琅嬛闻言一僵,声音中已然带了怒意,娇叱道:“桐玥,你闭嘴。璃哥哥那样的男子,岂容你随意亵渎。你可莫要僭越胡来!” 桐玥惶恐道:“婢子失言,公主恕罪。婢子只是为公主气不过罢了。”琅嬛公主一拂玉袖,冷声道:“本公主的事还无须你来出头,那样的心思你莫要再有。赶紧回宫罢。”桐玥连忙伺候她上轿,四位青衣仙娥便抬着那小巧的八宝琉璃轿子颤微微地离去了,空荡荡的丹墟宫门尚开着,门前只余一地银辉。 我隐在珊瑚树后面,听得心头一片沉重,危机感大增。原来龙四虽然对她无情,这位公主她对龙四却分明是有意。她这么晚来找帝澔,便是为了此事么?这种事儿不去找她的母后,却去找当哥哥的,当真是咄咄怪事!再者,方才她娉娉婷婷地走出来时,我总觉得哪儿有些异样,思来想去却不得要领。 我甩了甩头,将心中的杂念统统甩出去。方才那清俊男子在月下指着心口告诉我,他对她只是感激之情,我方才信誓旦旦地说了要信他,此时怎可胡思乱想?眼下还是我的翡翠凤饰最为重要。 思及此我不再犹豫,确认隐身诀没有任何差错,便轻轻地从珊瑚树后走出来,闪身进了丹墟宫。 正文 花影朦胧云来去(上) 我轻手轻脚地走进丹墟宫,惊讶地发现里面与我原先想象中的奢华气派大不相同,只是一座不大不小的普通宫殿,布局摆设也极是寻常。 我原以为依着帝澔尊贵无匹的身份,即使再低调,数十名伺候的仙娥仙童必是少不了的,不成想偌大的宫殿里头竟然半个人影不见,眼下月色如水,几座偏殿都悄无声息,一团漆黑,仅余主殿一盏碧悠悠的灯火,我走得近了,才看到主殿门下倚着一个看起来只有几百岁的青衣小仙童,正在不住地点头打着瞌睡,嘴角流着一道晶莹的口水。我摇摇头,心想帝澔乃是堂堂三皇子,却将住的地方弄得这般凄清,真真是个怪人。 又想起曾听说过凡间帝王家,那些皇子们一举一动都在朝中诸臣与皇帝眼中,为了赢得口碑与人心,他们不得不在人前做出一副勤俭恭良的模样,莫非帝澔也要在天帝与诸位仙家面前如此标榜自己?啧啧,看来在天界做仙难,做众仙的储君更是难上加难。这帝澔日子已经过得这般简朴,想来平日里也断然不敢纵情声色,憋得狠了,便生生把自己憋成了一个登徒子。如此一想,我便有恍然大悟之感,倒颇有些理解此人先前对我的那些无礼作为。 那小仙童对我的靠近浑然不觉,兀自倚着门歪头睡得香甜。我一脚迈入了主殿,随手将殿门带了起来,万一等会儿那小仙童听到什么动静闯了进来,可是大为不妥。 依旧穿着白日那袭冰蓝色锦袍的男子散着乌墨般的长发,正坐在窗边望着月宫自斟自饮,他面前的玉案上置了两三个玛瑙酒壶,旁边还倒着几个空空如也的。听到我的脚步声,他头也未回,淡淡地道:“嬛儿,你且回去吧,莫要再说了,有些事情,我这个做哥哥的也帮不了你。” 我一楞,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他们兄妹之间的事情,我也无甚兴趣知道。 今晚来此,我原就是打算做小伏低的,只要能将我的发钗与翡翠凤饰讨回来,便是被那可恶的登徒子言语上刻薄几句,也算不得什么,故而大大方方地显了形,上前乖巧地道:“子藤哥哥,是我。” 他闻言修长的身躯一震,猛地转过身来,仿佛有些不能置信似地望着我,喃喃地道:“凤歌儿?你,你怎么来了?” 我这才发现,他原本俊逸的面容在窗口流泻进来的月色中格外苍白落寞,浑身散发着浓烈的酒气,也不晓得灌下去多少酒。看着我的一双眸子倒是光华流转,但不多时那光华却渐渐湮灭,他抬手又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苦笑着抚额道:“唔,我定然是喝多了。她不是与那龙族的小子花前月下去了么?又怎么会来我丹墟宫?”看也不看我一眼,语气中竟是我从未听过的颓然。 我心里猛地有些忐忑不安。我见过锦衣华服言语轻薄的他,见过战场上宛若冷血修罗掌握数万人生死的他,也见过温泉池中满身伤痕的他,可面前这满面颓废之色的他,我却从未见过。今日在那芳华殿中,他还一副神采奕奕天之骄子的模样,怎么不过大半日功夫,就将自己弄成了这副伤情的形容? 他对我不理不睬,只管坐着喝酒,我站在那里便很是尴尬,足足站了一炷香的功夫,见他又伸手倒酒,我便不得不厚了脸皮上前按住那酒壶,望着他恳切地开口道:“子藤哥哥,我知道你是故意的。我今日来得晚了些,不过刚刚过子时,还是勉强算守时的罢。还请子藤哥哥将那两样物事还给我,我好早些离去,莫要扰了子藤哥哥你喝酒的雅兴。” 他愣愣地盯着我的手足有半柱香功夫,突然抬头望着我迟疑地道:“真的是凤歌儿?” 我苦笑道:“真,比灵霄殿上金銮椅上的金子还真。” 他苍白俊美的脸上竟然泛起一丝红晕,修长如玉的手将我的手一把按住,有些迷蒙的双眸定定地望着我:“不对,这个梦……也忒真了点儿。”顾不得反驳他,我如触电一般想要抽回手,却被他修长的手指牢牢扣住,只听得他梦呓一般低低地开口:“便是梦也罢,我且问你一问。凤歌儿,为什么是他?他也不是你的族人,为什么他可以,我却不可以?我,我哪里比不上那个、那个臭小子?” 仿佛一道天雷在头顶上喀嚓闪过,我惊得连手也忘记抽回了,傻傻地张大嘴望着他,心头直似有惊涛骇浪卷过一般。他他他,他这话却是什么意思?我与此人,虽不是萍水相逢,却也不曾有过什么深交,他是何时竟对我起了这样的心思?彼时我丝毫不觉惊喜,只觉愁煞,还有沉甸甸的迷惑不解。 彼时我的模样一定有些呆愣。他见得不到回应,竟然站了起来,靠得近了些,又伸手来抚摸我的脸,口中酒气芬芳馥郁,熏人欲醉:“凤歌儿,你怎么这样看着我?难道你,你不信我么?我帝澔对着九重天发誓,我喜欢你,风歌儿。我只问你一句,你心里头,可有我一丝一毫?”说到最后,那双眸越发潋滟,定定地将我瞧着,我从未见过那双天空般的眸子中燃烧着如此灼热的情绪,令我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只想远远逃开去。 先前他动作大了些,长袖刮倒了桌上一个琉璃盏,它在桌上滚了几滚,终于掉在地上,“叮”地一声脆响。我猛地醒悟过来,立时又羞又窘,脸上红透,心里纷乱无绪,猛地挣扎着离开他数尺,想了想又闪身跑到一根玉柱后面,只敢露出半个身子,恼道:“三皇子,你请自重。今日我来是为了取回我的发钗与玉饰,不是来听你浑说的。” “自重?”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我,俊脸上慢慢地浮出一丝苦笑,颓然道:“我就是太自重了,到现在才说出口!晚了么?凤歌儿,你告诉我,是不是晚了?你心里,可是已经,已经认定了别人?” 我无法答他,只得眼睁睁望着他长袖中一点翠色荡漾。那是我的翡翠凤饰。他此时如此失态,我不敢上前一步,生怕他又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来,只好强压下心头的不安,好言好语地道:“三皇子,你喝醉了。” “叫我子藤。”他那双波光潋滟的眸子固执地望着我。 我知道,他大约与我大哥一般,是酒喝得越多看起来却越清醒的那种人,虽然外表看不出什么,其实说的全是醉话。我十分头疼,便安慰自己与一个醉酒的人实在没有什么好计较的,横竖他也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 于是讪讪地道:“子藤哥哥,你今日委实喝得有些多,大大地冒犯了我。可是我凤歌儿向来大人大量,不与你计较这些醉话,还望你醒来后统统不要记得,免得以后大家见了面尴尬。” 他殷殷地望着我道:“我没有醉。凤歌儿,我真的没有醉,你且信我。你是三弟日日挂在嘴边的宝贝妹子,原本我也只当你是个妹子一般,可那一日,在极南之地的战火中,你一头冲进那幻海血莲,若不是尚存几分理智,我差点也跟着冲进去,当时我便知不好。可当那红光散去,你抬起头来,眸中流出两行殷红的血泪,那哀伤悲恸的模样,却是真的狠狠地击中了我的心。”他的手竟配合地捂在胸口,轻轻蹙着好看的眉峰,仿佛那里真受了什么伤似的,“凤歌儿,从来没有人像你那般,让我如此怜惜牵挂。我恨那人,我更嫉妒他,竟能令如此你伤心。” 我整个人的心神仿佛一分为二,一半被他那些突兀的深情之语惊得张口结舌、木木呆呆,一半却突然陷入悲伤的情绪不能自拔。那一日,我是为谁流出血泪?是谁令我如此悲伤?我拼命在脑中搜索,却只模糊记起一道朦朦胧胧的白色身影,眼中却酸涩莫名,有冰凉的泪珠儿不受控制地滑落腮边。 茫然抬眸,面前却赫然出现一张放大了的俊颜,馥郁的酒香立刻扑面而来,还有他灼热的鼻息。我大惊失色,反身想要逃开,却被他修长有力的双臂牢牢地圈在其中,背后紧贴的是那冰凉的玉柱。这等暧昧羞人的姿势,几乎令我神智崩溃,还不等我愤怒地开口,他那两片灼热的唇已经迅速地压了下来,我猛地睁大了眼睛,心中哀嚎一声,我命休矣! 那般霸道,那般炽热,他的唇落在我的唇上,温润的带着酒香的舌尖辗转厮磨着,似乎想要打开一个入口,一只修长的手臂已经悄悄松开,转而紧紧地揽住了我的腰。我听见他逸出一声含糊不清的满足叹息:“唔,凤歌儿。” 我心中熊熊燃烧起前所未有的羞恼和愤怒,剧烈地挣扎起来,可他身体本就挺拔强健,又喝了酒,力气极大,我竟是左右不得挣脱,眼看着唇上任他肆意轻薄,不由得急得泪如雨下,而这个可恶至极的登徒子,竟用嘴唇一点点吻去了我的泪珠,含混地道:“不要哭,不要哭。”我左右无法,恶从胆边生,再也不去想后果,狠狠地对着他的唇一口咬下。 面上骤然一松,只听那可恶的男子“哎呦”一声,终于放开了我,捂着嘴唇不敢置信地望着我:“凤歌儿?”双眸中的迷蒙之色瞬间退去,一片清明,迟疑道:“竟不是梦么?凤歌儿,我,我做了什么?”面上渐渐浮上羞惭之色。 我唇上齿间弥漫着血腥味,闻言泪珠儿噼里啪啦掉得更急更快,用尽力气怒视着他:“你无耻!混蛋,我再也不想看见你。”说完便一阵风似地往殿外冲去。 此番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东西没能讨回来,竟遭到这等羞辱,恼得我恨不得回身拆了丹墟宫。然而天界夜间有不少值夜的神仙四处走动,我纵然满心郁闷,也不敢肆意妄为,只得在路上大骂了帝澔一回,又恨恨地哭了一场,抹干了眼泪便急急回瑶光殿了,回到殿中也不好与霓裳多说,只草草洗漱便爬上了床,蒙头便睡,只希望一早儿醒来一切都能忘个干净。 这一夜我睡得极是辛苦,穿梭在无数光怪陆离的梦境中,一会儿是龙四笑眯眯地望着我,他身后却突然冒出个蒙着轻纱的琅嬛公主,嗲嗲地唤“璃哥哥”,一会儿又是帝澔站在那氤氲的温泉中,后背上满是交错的紫痕。他一回头,那张有些苍白的面容突然鬼魅般靠近我,嘴角噙着邪邪的笑意,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猛地压下来。如此几番折腾,我便猛地惊醒了。 我恹恹地起床开了房门,发现霓裳已经托着玉盆锦衣站在门口,见着我便笑眯眯地道:“公主今日好睡!灵山遣来的青鸟使已经在大殿等了一个时辰了,说是族内有急事相召,要接公主回去呢。” 我闻言一喜。大哥前日离开之时,说会尽快寻个由头接我回去,竟然这么快就寻到了!果然还是大哥时时记挂着我。经过了昨晚那件尴尬事儿,这天界我可是一刻也不想待着了,虽然龙四也在这里,可不过几日功夫,他也是要回东海的,大不了回头我去东海找他去。 当下便急急地梳洗一通,然后随霓裳去了前殿。殿中那位青鸟使穿着一袭青色袈裟,正坐在椅子上喝茶,见我出来立刻放下茶盅,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算是见礼,我连忙回了礼,一看他竟是如来佛祖门下俗名唤作青廉的青鸟使,他还有个法号唤作阿陀罗,拜在佛祖大弟子阿难陀尊者门下,在仙界佛界都颇有圣名,一般情势下不司送信,只司讲道。哥哥竟急成这样,不惜请动他来走这一遭。我心中不由失笑,这天界又不是虎穴,至于如此担心么?可一想昨日可不是入了一次虎穴?脸上一红,下意识地擦了擦嘴唇,心里又将帝澔狠狠骂了一回。 那青廉将哥哥的信双手递上,客气地道:“公主,这是大殿下送来的信,公主看了,便与老衲一同去拜见王母娘娘罢,也好辞去。” 我略一想便明白了,哥哥之所以请动青廉来接我,必是因为青廉是如来佛祖的人,便是天界也要给几分面子,如此一来请辞也容易许多,还是哥哥想得周全。想到此便心中一暖,当即展开那丝帛长信。 这一看便差点合不上嘴。原来灵山果然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倒不是哥哥寻由头让我回去,这事儿说起来,与我很有干系。 原来我娘确实对那容色艳丽的凰枫上了心,前日回去灵山,竟将心思挑明了告诉凰枫的娘凤嫒,凤嫒闻言十分惊喜,也告诉我娘亲一件奇事。原来自打从极南之地回来之后,她便发现凰枫便经常魂不守舍,暗自脸红,竟是一副有了心上人的模样。她想着此番出兵只得我一个女孩儿跟着,凰枫心里怕是已经有了我,只是他向来性格内向,怕是不好意思主动。苦于我将来是下任族长,婚姻之事十分慎重,故而凤嫒一直不好向娘开口,正憋得什么似地。一听我娘这么说,大喜过望,两个当娘的当即一拍即合,打算撮合我们俩。凤嫒当日便寻了个机会告诉凰枫,说你那点子心思娘都知道啦,你可是男子,得主动些个亲近人家,莫让到手的媳妇儿跑了。 没想到凰枫一听,竟也是大喜过望,当即红着脸羞答答地跟他娘说:“多谢娘的指点,孩儿这就去终南山。”凤嫒一听便愣了,十分摸不着头脑,双眼迷茫地望着她那美貌得没有天理的儿子问:“终南山?去终南山干嘛?”凰枫这傻小子便直愣愣地说:“娘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孩儿对孔雀族的公主孔娇一见钟情,非她不娶。孩儿这就去提亲去!” 于是霹雳啪啦一阵乱雷轰过,凤嫒当场捂着脸晕了。醒来后她便雷厉风行地将凰枫禁了足,风风火火上了凤凰岭找我娘,红着眼睛告诉我娘对不住,是自己搞错了,原来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看上了一只小母孔雀,那架势竟是要离族了,问我娘该怎么办。我娘一听自己这个丈母娘竟然也是自作多情,已经有些下不来台,尤其是得知那孔娇长得与我很像,凰枫竟然看上了她也不愿意娶我,眼睛也红了。两个当娘的正在着急上火、郁闷之极的当口,不知那关着禁闭的凰枫使了什么法子传了信儿给孔娇,眼下孔雀族的族长孔瑄亲带了胞妹孔娇,竟然直接上灵山来向凰枫求亲来了。 “凤歌儿,娘先前不知怎地,误以为你对凰枫也有好感,眼下大约觉得凰枫移情别恋,连带着看那孔瑄孔娇也极不顺眼,那孔瑄委实是个胆儿肥的,竟敢往刀口上舔。娘见着他气不打一出来,正在寻由头拿孔雀族出气呢。你速回灵山,将你的想法与娘讲清楚,或许得以尽快平息这件事。” 正文 花影朦胧云来去(中) 我取出传音螺,告诉青玉我要回灵山了,让她也转告扶桑一声,然后便与青廉一同赶往瑶池拜见王母娘娘。 一进瑶池,便看到芳华殿外停着十二只五彩鸾鸟拉着的一辆青金石翟车。青廉念了声阿弥陀佛,笑道:“天后仪仗在此?也好,省得跑两处。”有伶俐的小仙娥看到我二人到来,早已一溜烟地进殿通报了,不多时殿门徐徐开了,竟又是老君迎了出来。 他依旧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看到我们并肩而来略怔了怔,亲切地招呼我道:“凤歌儿,方才王母娘娘还念叨着你呢,可巧你就来了。”又向青廉见礼:“竟是阿陀罗尊者圣驾到了!今日也不晓得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将当值,竟不曾通传上来,小老儿也好去南天门恭迎尊者。”青廉念了声佛号,微微一笑还礼道:“老君客气了。小僧本就是青鸟使,不在天将眼中也是常事。”老君闻言似有些尴尬,甩一甩拂尘哈哈一笑:“尊者真会说笑。两位还请随小老儿入殿,勿令两位娘娘久等。” 我二人当下便整了整仪容随老君迈入殿中。 芳华殿中燃着味道奇异的熏香,迎面朝人扑来,无法形容的芬芳甜美,令人莫名地心中一松。殿中出人意表地安静,淡紫色的瑞霭中,主位芙蓉銮座上并肩坐着两位尊贵的娘娘,下方仅仅设了两席而已。我跟在青廉后面,眸光往两边轻轻一扫,便愣住了。 身着品红云锦宫装、妆容美艳的王母娘娘居左,她下首坐着的居然是依旧一身白色锦袍、神情清冷的龙四。居右的天后娘娘却身着淡雅的粉紫色云锦长裙,面容高贵慈爱,她的下首,竟坐着那仅有半面之缘的琅嬛公主。今日她竟摘下了面纱,一张容色倾城的脸任谁见了都要心神一荡。那精致的瓜子脸儿只得巴掌大小,黛眉细细如翠羽,明眸如两汪盈盈春水,粉色的菱唇似樱瓣一般。云般乌发斜斜挽做简单清爽的流云髻,细看却内有乾坤——发髻间竟是细细藏着上好的鸽血石雕成的珠花,一路星星点点地蜿蜒至精致的眉心,竟绘了一朵鲜红怒放的五瓣梅,偏偏她通身的衣着却又极素,一袭莹白色绣白梅云锦长裙,玉臂上挽着同色逶迤朦胧的烟罗纱,越发衬得眉心一点嫣红如血,整个人宛若细瓷娃娃一般精致娇美、惹人怜爱。撞上我的目光,她明眸中光彩微动,菱唇微微一挑,礼貌地对我笑了一笑,我也还了她一个笑容。 再看龙四,虽然他神色清冷目不斜视,可旁人眼中,这相对而坐的一对年轻男女,都有一般皎皎如玉的出色容貌,看起来竟是无比的赏心悦目……我心里一沉,不安的感觉又慢慢地浮上心头,轻咬着嘴唇直视前方不去看他两个。 然而不容我多想,王母娘娘已经笑道:“尊者驾临天界,莫非是为传递佛音而来么?”美目又转到我身上,亲切地问:“方才我还与天后说,琅嬛与你一般大,都是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家,你们若是投缘,认个姐妹最好不过,日后可以玩在一处的。刚预备请老君去瑶光殿请,可巧你就到了。只是凤歌儿缘何与尊者一道来此?” 我还来不及开口,青廉便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小僧见过两位娘娘。今日小僧来此,不为讲经,却为受人所托。凤族这位小公主即将及笄,凤族族长要为她在族内遴选夫君,据说眼下已是万事俱备,只欠小公主这个人了,凤族众人一时忙得不可开交,只得遣了小僧这个闲人走一趟,将小公主带回去,挑一挑夫婿。”我闻言整个人一呆,然后全身都僵了,脸上臊得通红。心里不由大怨起这位尊使,这等泼天谎话事先也不与我通一通气,差点害得我当众失态。偷偷抬眸去看芙蓉銮座上那两位,果然面上也皆有些愕然。 到底是天后娘娘主持后宫大局久了,即刻恢复常态,笑着对王母娘娘道:“母后,您看看,想来凤族族长是怕凤歌儿生得如此貌美可爱,被我们天界强留下来做媳妇儿呢!这巴巴地急着选婿,想来是提醒我们不要肖想……”我大窘,踌躇不知如何回答,她却又掩嘴轻笑道:“凤歌儿,你娘真真是想得周全。你这般讨人喜欢,却又不能嫁与别族,若是本宫有女如你,也断然不敢放在外头太久。唉,却不知最后,你凤族哪家的儿郎有这等天大的福气?” 王母娘娘啜饮一口仙酿,放下琉璃盏时已是面色如常,她拍拍天后娘娘的玉手,笑道:“瑶华,你也是当娘的人,若是想媳妇儿想得慌,便去丹墟宫教训你那混小子。这许多美貌神女都看不上,莫非竟是嫌天界无人了么?他那昆仑仙山的小表妹,倒也不见得美到哪里去。”眸中竟有似笑非笑之意。 天后娘娘当即恭敬地略低了低头:“母后说得极是。璇玑与澔儿只是打小儿相熟,在一处玩闹了上千年,故而比旁人格外亲厚些,这其中,儿臣并无撮合之意。” 我一楞,看天后娘娘这神色,难道帝澔竟然已经有了意中人么?看天后娘娘这神色,定然也是晓得内情的。心中立时又燃起怒火,登徒子,招惹了昆仑仙山的仙子,竟又来戏耍于我,思及于此,觉得唇上一片灼热,浑身都不自在,真是恨不得当场用袖子去擦一擦。下次见到他,定然要狠狠地给他个教训才好! 王母娘娘的玉指拈起一粒晶莹欲滴的红樱桃,并不放入口中,淡淡地道:“是么?哀家虽是个爱做媒的,但也偏好两情相悦之事,瑶华,这一点儿上,你可要学学哀家。”天后娘娘面上愈发柔顺,越发将头低了些恭敬回道:“母后教训得极是。” 王母娘娘便不好再说什么,美目流转,转而又笑眯眯地对青廉道:“难为尊使竟肯巴巴地跑这一趟,想来也与哀家一样是个爱做媒的。莫非清心戒欲的佛门中人,竟也愿意当这月老一职?” 青廉哈哈一笑:“阿弥陀佛,非也非也。凤歌儿也算小僧看着长大的,小僧不过是日后想去凤凰岭讨杯喜酒喝罢了。” 我脸上依旧臊得通红,强撑着上前施礼道:“凤歌儿多谢两位娘娘这几日的悉心款待,只是母亲急召,只得辞去。” 王母娘娘笑道:“好孩子,如此哀家便不留你了。”语气中仿佛十分遗憾。 我再次深深一拜,起身时却感觉有视线落在我身上。 眼角的余光瞟到龙四竟然紧紧握着琉璃杯,手背上隐隐有青筋冒出,寒星般的眸子瞟了我一眼便迅速地低下头去,瞬间却叫我明白看到了那目光中压抑着的愕然与焦灼之色。我大窘,想来他定然是将青廉的话当了真了。看他那般着紧的模样,我心中突然喜孜孜的,压在心头那一点沉重也蓦然一轻。此时此刻,这般境况,哪里容得我能与他解释什么?只得暂且目不斜视,寻思着过了今日这一关,回头再与他解释便是。 王母娘娘吩咐贴身伺候的大侍女去后殿取来了她的妆盒,又亲自挑了数件世间难寻的首饰珍宝,示意那侍女以玉匣子一并盛了递到我手中:“凤歌儿,这几样物事都是哀家年轻时候爱的,你格外合哀家的眼缘,便算是见面礼罢——日后等你成亲,哀家还要出份大礼送到灵山去。”此时推辞甚是小家子气,我便大大方方施礼谢过,将那沉甸甸凉浸浸的匣子捧在手中。 却听得那琅嬛公主柔美婉转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祖母真真是个偏心的,琅嬛日日在祖母眼前晃,也不见合了祖母的眼缘,讨得一两样宝贝去。”王母娘娘笑起来:“嬛丫头,等你出嫁时,就晓得祖母可有偏心了。”琅嬛细瓷一般精致的面颊上立时腾起两朵艳丽的红云,那星眸却是害羞带怯望向龙四的。 我心头一紧,觉着这芳华殿里实在压抑得慌,躬身道:“那凤歌便告辞了。” 王母娘娘连声道且慢,又命人取来一串至罕的深海冰玉制成的佛珠,粒粒足有龙眼大小。她将其送与青廉,青廉也不推辞,笑笑便从容收下了,我二人便退出了芳华殿。 我想想那琅嬛公主方才的神色,只觉一口浊气堵在胸口,深深呼了口气,深觉还是外头空气清冽。却见那青廉也做了同样举动,吐纳完便将那串冰玉珠子塞到我手中:“小丫头拿去玩吧。”我奇道:“那方才尊者怎么竟痛快收下?我还以为您老中意这串佛珠呢。” 面容清癯的青廉撇了撇嘴,不屑地道:“宝珠美玉在老衲眼中不过如泡影一般,方才赶紧收下不过是因着那殿里脂粉味甚浓,再寒暄推辞,老衲便要吐了。”还做了个十分生动的欲呕姿势。 我为之侧目。原先我与这青廉只有点头之交,还是年幼时与凰鸣去佛祖那儿胡闹之时遇过几回,不想这位青鸟使兼尊者竟是佛祖门下养出的一朵奇葩,观之本性随心所欲,不比别的菩萨尊者那般庄严死板,真是甚得我心,顿生亲近之意。又想起方才此人当众扯了个弥天大谎,皱着眉佯怒道:“老和尚,方才芳华殿中,你怎可坏我名节?我娘何曾要为我遴选夫君来着?唬得我差点殿上失仪。”青廉头也未抬,理着袈裟慢斯条理地道:“唔,忘了与公主说,信是大殿下遣我送的,方才那席话却是族长嘱咐我在天后与王母面前说的。此番走一趟,口信手信各送了一封,足足赚了两份功德分,可惜一入佛门,这些功德分也只能当作泡影了。”看着自己青色袈裟空空的下摆,竟然啧啧摇头,甚是遗憾。 我闻言却差点被脚下的祥云绊一个跟头,扯着他的袈裟颤声问:“什么?我娘真的要扯我回去相亲?老和尚,你是哄我罢?” 青廉同情地望着我:“小丫头,老衲可是出家人,不打诳语乃是最基本的功课。” 我眼一黑,立即退了一步道:“老和尚,信你也带到了,功德分你也赚完了,我心里头记着您的好,日日不敢忘的。您老便请自便回灵山罢,凤歌儿这就与您分道扬镳了。”反身正要逃,那青廉却一把扯住我手中垂下的佛珠将我拉回,呵呵笑道:“小丫头,往哪儿跑?你也是封信呢,不带回去,这功德分便不大圆满。老和尚我毕竟也是青鸟族人,丢了信可太没有面子了。” 我垂头丧气地跟在青廉后面回到瑶光殿,却见扶桑与青玉早在殿里等候了。青玉依然满脸笑眯眯地将我望着,见到青廉更是惊喜得眼睛成了一条缝,赶着上前殷勤见礼。青鸟一族在三界内混出名头的族人甚少,这位皈依佛门的尊者可算头一位。扶桑却捧着一个包袱迎上我,俏脸通红地道:“听闻姐姐要回灵山,还请姐姐将这个包袱捎给大殿下。” 我笑嘻嘻地接过来掂了掂,腾出手捏着她滑腻的脸蛋道:“哎呀,莫非竟是衣裳不成?扶桑亲手做的么?”又赞道:“好巧的手!早上才知我要走,竟这么快就做好啦?”扶桑呼痛告饶:“好姐姐,放手罢,好痛!确实是一件袍子,做了很久了,今日恰好拿出来而已。”青玉闻言笑嘻嘻过来与我作揖道:“还望公主在大殿下面前为扶桑美言几句。她这点子心思,全天界的人都知道啦。亏得卯日星君白日里都当值去了,不曾听得那些流言。” 我一怔,再看俏生生立在我面前的扶桑,原本顾盼神飞的美眸有些黯然,局促地绞着手指:“青玉,你莫要在姐姐面前浑说。”我心中一动,拉着她的手认真地道:“你放心。” 回到房里,霓裳伺候我将来时的衣裙换上,我谢过了她这两日的服侍。她却轻轻地与我说:“方才公主去了瑶池时,三皇子来过了。”我一楞,沉声问道:“他来做甚?”霓裳也有些疑惑:“殿下在前院站了一炷香的功夫,也不说找谁,面色看起来有些不大好。婢子便问他是否走错了路,告诉他这里是公主暂住的,眼下您去了瑶池向王母娘娘辞别。”我不动声色地问:“他怎么说?”霓裳想了想:“殿下哦了一声,问你昨日睡得好不好。婢子想着大约是客套话,便说替公主谢殿下关心,好得很,三皇子笑一笑便离去了,恁地古怪。”我不知心底什么滋味,只得扯出个笑来,默然无语。 我原也没有什么行礼好收拾的,只是王母娘娘赐的那个玉匣子并那串佛祖有些个累赘,正愁怎么捧回去呢,青廉一把接过来揣在怀里,笑嘻嘻地:“小丫头休得磨蹭,快些与老衲回灵山去。” 扶桑与青玉将我一路送到南天门,她们没有腰牌,只能送我到此。又依依惜别了一番,我便催着她们回去了。二郎神君见我与青廉到来,便命大开南天门,我们便在诸位天将沉默的注视中迈出了天界。 南天门外烟霞浩淼,云卷云舒,我深觉舒畅,刚要与旁边青廉说些什么,却见不远处的云中立着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我一怔,凝神望去,那一袭冰蓝色锦袍的男子正负手而立,目光悠悠地将我望着。 青廉也看到了他,长叹一声道:“这一趟忒不划算,忒费时费事,你也送来他也送,依老衲看,不如都入我佛门,一朝全都看淡。”我脸上一红,他却已自顾自走到远处,坐在一团棉絮似的云上开始打坐了。 我眼睁睁望着帝澔一步一步向我走来,背后的南天门早已关上,也不晓得那些个神将有无扒着门偷窥。此人身形高挑,气势惊人,要教训他的念头早就颓废地散去,在他离我还有一丈远时,我忍无可忍,退了一步警惕地道:“你你你别过来。”帝澔眸中一黯,我这才发现他果然面色有些颓然,又心虚地看他的嘴唇,那里早已没有伤痕。想来三皇子神力了得,这些个小伤定然是很快痊愈的,既然没有证据,我便稍稍宽了心。 “凤歌儿,昨夜我,我冒犯了你,实在对不住。”他艰难地开口道,俊脸涨得通红。我脸上亦是一片灼热,强撑着道:“昨夜我并并并不曾去过丹墟宫,想来你是喝醉酒记错了。”猛然醒悟,恨不得咬掉舌头。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若是未去,又怎知他喝醉之事? 帝澔俊逸的面容蓦地有些发白:“凤歌儿,我做错了事,你打我也好,骂我也罢,只是不要躲着我……你看着我。”那忧伤的声音仿佛带着魔力,我刚刚低下的头下意识地抬起,正撞进一双波云翻滚的眸子里,“昨日之事,是我的错,但我并不后悔。凤歌儿,我对你,是真心的。” 我稳住心神,冷笑道:“若我没有记错,三皇子您还有个自小亲厚的表妹,不知这话您有没有也对她说过。”说完又有些后悔,这话说出来怎么听着有些不对?仿佛我在拈酸似的。 帝澔眸中果然就有一丝光彩绽出,急急地道:“凤歌儿说的可是璇玑?谁与你说的?她只是我的表妹而已,我们之间并无什么。” 见他果然会错了意,我不知怎地心头十分烦躁,挥袖道:“三皇子,您不必解释。你是九重天上的贵公子,我是灵山上的野丫头,横竖不是一路人。大家萍水相逢就好,何必非要扯上什么关系。”见他眸中光彩皆尽湮灭,一片颓然,我鬼使神差地又想起他背上交错的紫痕来,更绝情的话便有些说不出口,跺脚向青廉喊道:“老和尚,你经念完了么?走也不走?” 青廉慢吞吞立起来,一边向我们走来一边叹道:“红粉骷髅,终成落土尘埃,执念于红尘爱欲实在错误,不如放下。”一席话掐得刚刚好地走到帝澔面前:“三殿下,执念不可有,须知红颜不过是梦幻泡影。”帝澔望着我,见我皱眉不看他,终是叹了口气,颓然对青廉道:“尊者,让您见笑。” 我一把扯过还要絮絮叨叨讲道的青廉,直奔西天而去。 一口气飞出数百里我才放手,恼道:“老和尚,你方才暗讽我是骷髅么?” 青廉笑嘻嘻地道:“赶路要紧,赶路要紧。”我哼了一声,却听他在身后轻叹,仿佛自言自语:“爱别离,求不得,便是神仙也看不透。阿弥陀佛,还是我佛门清净。” 正文 花影朦胧云来去 (下) 快到灵山的时候,老远地就看到大哥一袭玄衫负手立于云间,看似已经等了我们很久。 我心中欢喜,奔至他身旁挽着他的臂弯嗔道:“劳烦哥哥大驾,亲自来接我。”大哥眉眼间明明满是笑意,口中却否认道:“凤歌儿,你莫要自作多情。大哥来此却不是为了接你,而是迎一迎阿陀罗尊者。”说话间已经挽着我一起向青廉迎上去,客客气气施礼致谢道:“劳动尊者走这一趟,凰宇感激于心。” 青廉笑着回了个礼道:“阿弥陀佛,大殿下何须如此?老衲即使入了佛门,可也出身羽禽一族,小公主的事自是不敢推辞。”大哥拍拍我的头道:“还不谢过尊者?”我笑嘻嘻对青廉道:“此番多谢了!老和尚,回头去佛祖那儿寻你耍子去。”大哥呆了一呆,抚额喝道:“凤歌!”青廉哈哈一笑:“有何妨?小丫头与老衲甚有佛缘。”从怀中摸出那玉匣子与佛珠递到哥哥手中,念了声佛号,自顾自回佛门圣地去了。 大哥左手拿着那些东西,右手却敲了一下我的脑袋,无奈道:“凤歌儿,方才那样对尊者,甚是失礼!”我不以为意,与他道:“哥哥莫恼,老和尚就是那样随心所欲的人,嬉笑怒骂发自本心,太用世俗之礼对待之,才是拘着他。”哥哥略一想,蹙着的眉头方舒展开来:“似乎也有些道理。原来我们凤歌儿竟也是个玲珑心,做哥哥的甚是欣慰。”又上上下下将我看了几回:“没在天界闯祸罢?可担心死我们了。天界的劳什子规矩甚多,那些神仙又不是好相与的,若是你闯下祸来,我们可救你不得。”我赶忙赌咒发誓不曾。他的目光却突然定在我额前:“咦,你此前戴着的凤形翡翠呢?” 我面上一红,嗫嚅道:“丢了……”哥哥眉心一跳,叹道:“早知你也不会如此省心,这可如何是好?若是被有心人捡了去,不知会否惹出事端来。”我讪讪道:“应当不会罢,天界奢靡得很,连小道都铺着金沙美玉,个把翡翠坠子想来不会有什么人在意。”自己也觉得心虚,越说越是小声。哥哥摇摇头,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我一眼,又举着手上那些物事问我:“这些是什么?”我讷讷地道:“辞去时王母娘娘给的几样玩意儿。”大哥哦了一声,我赶紧取出扶桑给我的小包袱递到大哥手上,谄媚地笑道:“有人托我给哥哥捎上一样东西。” 大哥抬眸看着那以金线绣着扶桑花的小包袱,并不伸手去接,微微皱眉道:“除了二哥,我向来不与天界之人深交。可二哥他也断然不会用这么花哨的包袱,却是谁托了你?”我将包袱往他怀里一塞,神秘兮兮地道:“不可说,不可说,哥哥先回去看看,回头妹妹再与你细讲。” 哥哥一手捧着玉匣子,一手提着小包袱,清雅如画的面容上一派无奈与宠溺:“好好,回去再说。只是眼下这凤凰岭可是热闹得很,也不知几时能寻得方便说话的时候。” 我惊道:“难道凰枫与那孔娇之事已经闹得不可收拾?其实孔娇也没有什么不好,为何凰枫的娘亲竟如此反感?” 哥哥道:“凤嫒婶婶其实也就是舍不得儿子离族,却是凰瑜叔叔向来对孔雀族有些个成见,认为当年孔雀族反出鹤族,是为不忠不义,孔雀天性又喜哗众取宠,故而不愿与孔雀族结亲。” 我记起彼时百鸟朝凤大典上,凰瑜对孔瑄出言讥讽,令其当众难堪,而后来我幻做凰枫面孔在终南山度日时,又被小心眼儿的绿孔雀处处刻薄,然则这两家的儿女竟然有了此等缘分,不由感叹一回不是冤家不聚头。 哥哥见我走神,捏捏我的面颊:“休得感叹他人,还是想想你自己罢。原先娘亲大约以为你也还小,可惊见凰枫要娶孔娇,大约被刺激了心神。这两日总在唠叨她在你这年纪已经与爹定了终身,你的事儿也得早点定下才是。……想来凰枫恋上那孔娇,娘亲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极失望的。” 我面红耳赤地道:“哥哥啊,我与凰枫也就是一两面的缘分,阿娘怎么竟就对他上了心?再说我才多大年纪,她让老和尚去天界一说,这下倒好,谁都知道娘亲张罗着给我相亲了,这可如何是好?我瞧着阿娘这般,难道竟是入了魔障不成?”大哥摊手道:“我也劝过娘亲,可她从天界回来之后,便仿佛是铁了心一般,也不知为何。” 我面上已是一片热意,又有惴惴的惶恐。此前我从未想过族规,可此次到天界,那天后娘娘时时提到,令我不得不去正视。若是娘亲知道我意有所属却非我族类,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我真是不敢去想。大哥望着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眸光微闪,意味难明,终是一声叹息:“先回去罢,先了了凰枫这事儿再说。” ……………………………………………………………………………… 凰枫实在是个好样儿的。没想到他容貌虽然比女子秀丽,性子却甚是刚烈。我与哥哥回到凤凰岭的时候,正赶上他梗着脖子与他娘争执不休,口口声声要离族呢。 我与哥哥在花园游廊下就听得正厅中凰枫大声道:“娘,寻常凤族之人并无不可与外族通婚的规矩,今日当着族长与诸位长辈的面,您却说说为何不许我与娇娇成亲?”凤嫒怒道:“枫儿,话虽如此,可又有几个凤族之人与别族联姻?娘只得你一个儿子,你若离族,来日你妹妹又出嫁,你可曾想过我与你爹爹?”凰枫道:“儿子即使离族,总也在这三界之内,娘亲想见孩儿轻而易举。”只听一人冷冷开口道:“堂堂凤族之人,却要入赘孔雀一族,也不怕别人笑得肚痛。”听声音甚是耳熟,应当是那面如冷霜的凰瑜在说话。 我一惊。入赘?这可没听哥哥提过,看一看哥哥,却见他叹了口气,低声与我道:“孔瑄这胆大包天的,竟是带了聘礼来求凰枫入赘,凰枫也不知怎地对孔娇情热至此,竟然欣然同意。族内长辈们大都觉得有些提不上口,这事儿棘手得很呐。”却稍稍按住我的肩,我二人先站着听一听里头的动静。 里面凰枫又道:“别人笑是别人的事,我与娇娇两情相悦,族规既不许她嫁入灵山,也只得我离族去她家,这也没什么不妥。”只听得凤嫒陡然拔高了声调:“没有不妥?我这哪里是娶媳妇,分明是嫁儿子,还是嫁到不忠不义贪慕虚荣的孔雀族。枫儿,你的眼光竟差到如此地步,娘真是痛心极了。”凰枫辩道:“娘你才见过娇娇一次,就妄下结论,孩儿也痛心极了。……族长,都说我凤族之人天性淡泊,可小子看来,却也不尽然。世人所有的势利,我们也不比别人差的。” 只听凰瑜怒道:“住口!族长面前岂容得你放肆。”却听得娘亲缓缓地道:“凰瑜,你莫责备枫儿,他说的似乎也有几分道理,我们有时太过清高了些。再者,孔雀族虽然不是强族,但我观那孔瑄,却也不是碌碌之辈,有些老顽固的观念也要放一放才是。只是枫儿,你也莫怪你爹娘忧心阻拦,你与那孔娇一见钟情,这份情却有多深?若是日后你又反悔,又要回族内,可是再不能的。”不等凤嫒回答,凰枫已经喜道:“枫绝不后悔。” 凤嫒惊道:“族长!”又跌足叹道:“臭小子,你真想入赘终南山么?那鱼龙混杂之地,可有你容身之处?”一时厅内众人无话,想来娘也有些头疼。 我听得此便悄悄在哥哥耳边说了一个想法,哥哥一惊,警惕地望住我道:“凤歌儿,你为何如此偏帮孔瑄?”我连忙道:“哪里是偏帮?哥哥莫要误会,听我细细说来,其一,孔瑄此人虽然确实有些自命不凡,但看他将终南山整治得那般齐整,处事又进退得宜,便知此人是个人才。当今鹰鹤二族权倾天下,扶持孔雀一族,三足鼎立有益无害;其二,孔瑄在极南之地于我有恩,我私心里确实想报他一报,他爱妹如命,如此也算还了他的情;其三么,不大力促成凰枫与孔娇以表明我的态度,娘亲还心结难解哩。看她方才那些话,听着似乎心中终究意难平。”哥哥看着我,眸中渐渐满是欣喜,叹道:“凤歌儿这番话,哥哥听着十分欢喜。你真的长大了,也晓得将族内立场放在第一位,思虑也很是周全。” 我俩相视一笑,便并肩踏进鸣凤阁。阁内除了娘亲、爹爹、凰鸣与凤嫒、凰瑜夫妇,尚有几位仅有一面之缘的凤族长辈,皆齐齐看着我二人,我却只看着娘亲朗声道:“娘亲何不将天界新封给凤族的领地赐给凰枫与孔娇?他二人日后也好自立门户,不必屈居于终南山,凤族既存了体面,又成全了他二人深情,岂不是一举两得?” 举座皆惊,娘亲皱眉望着我,看着我面上坦坦荡荡的神色,略略思索片刻,眉头便逐渐舒展开来,嘴角含笑道:“凤歌儿不说,娘都忘记了。也好,就这么定罢。凤嫒,如此你也不必担心枫儿要寄居孔雀族内了。” 喜得凰枫当即行了大礼:“谢族长、公主成全!”精致的面容上腾起红晕,更加艳丽逼人。凤嫒看着自家儿子这般喜不自胜的神色,无奈地长叹一声,抹了抹眼泪道:“让族长费心了。如此我也不能再说什么,由得他们去罢。” 此事便一锤定音,凰枫终于得偿心愿,抱得孔雀族的美人归了。 当日晚上,娘亲来到我房里,很是夸赞了我一番。她感慨地道:“若非凤歌儿提醒,娘亲一时还想不到这等解决之法。极南之地那块封地靠近终南山,分封给他二人最好不过,孔瑄此人虽然浮躁,但手腕才华还是不错的,他必然会帮衬自家妹子一同管辖,如此娘也不必操心那里的事儿了。鹰鹤二族太盛,抬一抬孔雀族,也不是坏事。”又冲我眨眨眼:“若不是凤歌儿这么大大方方地为凰枫与孔娇说情,娘差点就准备让那臭小子吃点苦头。” 我脸红道:“女儿对那凰枫从未有过别的心思……他生得太美,女儿不喜。”娘放声笑道:“说得也是,娘早该想到的,我的凤歌儿颇有英气,想来喜欢俊朗些的男子。”我立时想起那眉眼清俊的银甲男子来,心里一虚,又有些甜。却听得娘仿佛自言自语地笑道:“那凰瑾,凰律,还有凰潜,似乎都是英气勃勃的儿郎,不如寻个恰当时候一齐邀来聚一回。”我大窘,嗔道:“娘休要如此!缘分天定,娘亲与爹爹当初不也是偶遇么?” 娘亲抿嘴一笑,双颊浮现淡淡的嫣红,明艳动人,令我看得呆了去。她摸摸我的头,转了话头又问了一回我在天界这几日的事情,听得天后娘娘总是出言提及我们族规,娘冷笑道:“瑶华这许多年活得越发累了,连你这样不相干的小丫头也要防着。”我不解道:“防我作甚?”娘不回答,只说:“你离子藤远些,这孩子虽然是极好的,但身份太过特殊,你一个女孩子家,小心不要被卷进这趟浑水。她真是白担了这个心,我的女儿,是未来的百鸟之王,绝不会稀罕九重天上那个位子。”又道:“她心里想什么我知道,可她上头那一位精明如斯,又怎会容许再出一位昆仑仙山的贵人?那点子算计,最后大约还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席话我虽似懂非懂,但却明白了,娘亲是不准我与帝澔扯上什么关系,最好离得远些,这却也正中我下怀,当即拍着胸脯道:“娘放心,三皇子与女儿左右不是一路人,女儿避之尤恐不及。” 娘端详着我的脸,仿佛确认我是否真心,终是满意地道:“你这么想自然最好。”又问我额上的翡翠坠子哪儿去了,我支支吾吾地说丢了,娘倒不曾责备于我,只连连道可惜了,那般灵性之物,世间再难寻的。 又说起极南之地封地的事情,娘说还不曾与东海龙王商量如何划分各自地界,明日就修书一封,去佛祖那儿再借青鸟使一用。我一听心中暗喜,自告奋勇捎信去东海,理由是顺道去看看海散散心,娘先开始不肯,后左右缠不过我,终于答应让丹心与豆蔻陪着我一同去。 说到丹心她们,我觉得十分奇怪,怎地此次回来都不曾见到她们?娘亲便说,因为孔瑄带着孔娇来此,于理上不得灵山,只在灵山脚下驻了营。念在丹心她们阖族都受孔雀一族庇佑,今日便放她们去与孔瑄兄妹聚一聚,想来也快回来了。 她说完便起身去书阁,说是去修书一封给东海龙王,让我早点休息。而我心里却想着等会儿溜到大哥那里与他谈谈心,扶桑的一片真心,总要叫他知道才好。 可没想到娘亲前脚刚走,丹心后脚就跟着进来了。她今日穿着杏红色的绫裙,秀发间斜斜簪了一支血玉雕成的鸾钗,洁白的颈上挂着鲜红的璎珞串,整个人顾盼神飞,喜气洋洋,一进门就给我行了大礼:“婢子替娇主子谢过公主,多亏公主成全,娇主子方才得配良人。”我一怔,赶忙扶她起身,笑道:“我也没帮什么忙,姐姐怎地竟如此客套?”又揶揄道:“姐姐今日打扮得这般喜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姐姐的好事近了。”没想到丹心一张俏脸登时红透,局促道:“公主莫要乱说,婢子能有什么好事?” 也不知怎地我竟福至心灵,上前一把揽住她,脱口道:“姐姐,你莫不是心里已经有了人?”她登时慌乱起来,眸光闪烁,脸上似要滴出血来。上回她如此慎重打扮且情绪波动,仿佛也是因为某个人来到灵山,我脑中倏忽有光亮闪过,试探地道:“难道,难道那人是你们少主,孔瑄?” 丹心一下子僵住了,咬着嘴唇,脸上的血色却迅速地褪去,她垂眸淡淡地道:“公主莫要拿婢子说笑。少主雄才大略,又怎么是婢子蒲柳之身配得上的?对了,婢子此番来此,是因为少主有请。公主今日促成娇主子与枫公子的好事,少主十分感激,故而在灵山下备下薄酒,请公主前往一叙。” 我沉吟道:“此时天色已晚……”丹心立即道:“还不到戌时,再者枫公子、豆蔻他们都在。” 我想了想,欣然道:“那好吧,总不能因我扫了大家的兴,请姐姐带路罢。” 正文 似此星辰非昨夜(上) 灵山下自古便有片烟波浩渺的湖,我出生以来,便生生瞧着它沧海桑田了数回。眼下这湖又有化田的迹象,湖面缩得不到原先三成大小,湖水褪去后,丰饶的河床上热热闹闹地生满了繁茂缤纷的野花,簇拥着中间一汪碧玉似的湖水,这些花虽不比灵山上的奇花异草那般姿态妖娆,却也芬芳四溢,天然野趣十足。孔瑄此来带着数百侍从,在花地里支起了百余顶花哨的帐篷,中间最大的那顶青葱水绿的帐篷最是奢华,帐顶上垂着累累金丝流苏,月色下闪着旖旎的光泽,想来那便是孔瑄的营帐。 眼下营地周围燃着熊熊的篝火,孔雀族人围成几堆跳着欢快的舞蹈,一片欢声笑语。丹心笑道:“听闻娇主子与枫公子好事已成,大家都欢喜得什么似地,恨不能歌舞至天明。”又引着我往湖边走:“公主这边请,几位主子都在湖边。” 夜风清新沁凉,我踩着满地芬芳来到湖边,一袭湖绿色锦袍的孔瑄正负手背对着我们站在一株古柳下,整个人几乎融在黛青的夜色中。 丹心上前唤了一声少主。孔瑄回过头来,俊美绝伦的面容上浮现着淡淡的红晕,心情极舒畅的样子。他随意扫了一眼丹心,“唔”了一声,便欣喜地望着我道:“你来了。”那一瞬间我闻到了熟悉的酒香,是终南山的“绮年旧梦”。 丹心施了个礼,而后沉默地退至一旁。我越过她,上前招呼道:“花间月下小酌,孔雀王真是好兴致。”心中疑惑,忍不住左右看看:“只是令妹与凰枫怎地不见?豆蔻她们又在何处?” 孔瑄一双流光溢彩的眸中似有星光浮动,璀璨令人不能逼视。他唇边漾起笑意:“没有旁人,只得你我两个。”我一惊,再一回头,丹心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丹心先前竟然哄我,又如此弃我离去,我一时无措,心下也很有些恼。孔瑄右脚上前一步,望了望我,终是生生顿住:“你莫恼她,是我让她与你那般说的。”我咬唇冷笑道:“果然还是旧主面子更大些。”他无奈道:“凤歌儿,若非如此,你可愿意来么?”语气中有一丝不易觉察的黯然。 我一楞,随即笑一笑道:“哪里话?你我是朋友,若你诚心相邀我必然会来,不必使这些小计。”孔瑄眸中的星光闻言又黯了几分,不过随即又笑起来:“来了便好了,坐下喝一杯罢。”自己先一撩下摆席地而坐,从花丛中拎出一个碧玉酒壶,又从袖中取出两只极小巧的玉杯。见他神色坦荡,我也爽快地坐下。他抬手为我斟满酒,杯中浅粉色的美酒散发着清甜的桃花香,十分诱人。 “这壶绮年旧梦极淡,与果酒差不多,放心喝罢。我先敬你一杯。今日多亏了你,娇娇与凰枫才得成眷属。娇娇那般开心,我这个做哥哥的也深感欣慰,自打晓得自己的身世起,我便一直觉得亏欠于她,如今总算对我母亲有所交代……你帮了我兄妹二人如此大忙,我铭记于心。”举杯微微示意,而后仰头一饮而尽。 我抿了一小口酒,想起当日凰枫在书桌边魂不守舍的模样来,笑道:“无须客套,这是令妹自己的缘分。凰枫那般坚持,即使没有我,我相信他二人也能在一起。”孔瑄笑道:“你倒是极谦逊的。可说起来,即使不是恩人,道一声媒人绝不为过。若非当日你幻做凰枫的模样,娇娇也不会对凰枫上了心。” 提起那几日的经历,我忍不住笑道:“这媒人可不好当,被你百般讥讽了几日。若我事先晓得你孔雀族与凰瑜有过节,断然不会顶着凰枫的脸在终南山晃荡。”孔瑄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啜饮:“听我父亲说,昔日凰瑜曾作为凤族使者调停鹤族、孔雀族的纠纷,故而对我族向来不友善。我虽然对凰瑜不喜,但凰枫这个妹夫倒也还顺眼。……其实第一日晚上我便发现你是女儿身,后来又何曾百般讥讽于你?”似陷入回忆一般,俊美的面容上温柔之意渐浓。 我避开那目光,握着玲珑的玉杯看向平静的湖面,水面只荡着微微的涟漪,漫天星光映在湖面上,随着水波轻轻荡漾。夜风中花香四溢,虫鸣唧唧,纵然在浓浓的夜色中,也能感受到世间万物欢欣的生命,我不由得闭上眼,享受这灵山上没有的红尘美景。 “此次与凤族结亲,大约很多族类都会觉得我孔雀族高攀。你可会如此觉得?”他认真地问我,语气中有一丝急切。 我晒然一笑:“怎么会?他二人情投意合,我以为,这便是最相配的了。” 星光下,孔瑄那俊美的面容上骤然神采飞扬:“你真这么觉得?”我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凤歌儿果然不是一般的女子。”他双眸中光彩潋滟,灼灼地望着我,似乎还有些话,却终究不曾说出口。 我开始时觉得今日的孔瑄有几分奇怪,平日里何等自负的一个人,想说什么做什么从不犹豫,怎地今日甚是拘谨隐晦?似乎也少了些玩世不恭。后来便渐渐觉得他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对,仿佛有些像帝澔那般,言语中又多有试探,心里便慢慢地有些愁。 又听得他在旁边小心地问:“凰枫这一辈的凤族中人,凤歌儿可有觉得……特别投缘的?”我闻言一惊,将杯中酒一口饮尽,把心一横:“有。” 眼角瞥见孔瑄面色骤然一白,沉默了片刻,垂眸有些涩然地问道:“是谁家儿郎这般走运?”边问边去摸酒壶倒酒。 我脑海中便浮现出那清俊逼人的脸来,嘴角不自觉地含了笑:“他呀……不过是个愣小子罢了,横竖你又不认得。” 身旁的人一直沉默不语,我转头一看,孔瑄正定定地望着我,眸中一片黯然,仿佛有压抑许久的情绪,令我有些心慌。见我察觉,他便佯装为我倒酒。他这一杯酒倒得极慢,再抬眸已是一片清明,唇角勾起笑举杯道:“不说这些了,不管如何,我终南山的大门永远为你开着,凤歌儿,你放心,我孔瑄就为你守着南方的天下。” 我心下感动,豪气顿生,饮尽杯中酒,笑道:“多谢!我记着了。” 远处有两道模糊的人影沿着湖边慢慢地走,走得近了,却原来是凰枫与孔娇两个。他二人郎情妾意地手牵手说笑而来,美得像是一幅画。孔瑄笑道:“凰枫的娘据说对他死了心,直说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故而倒是很爽快地放凰枫下山来找娇娇。” 我忍不住笑起来,随即跳起来对孔瑄道:“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孔瑄有些愕然:“为何突然要走?娇娇他们过来,也好当面谢你。”其实他哪里晓得,看到他们我便想起当日在凰枫家那番尴尬的经历,单独面对凰枫倒也罢了,看到他两个,脸上还是有些烧。 我摆手道:“无须客套了,以后见面机会多得是。”便提着裙摆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回到凤凰岭后,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一会子想着今日与孔瑄将话挑明了说,效果甚好,不由感叹一回若是帝澔那厮也这么容易打发就好了;一会子又想到丹心她们,心头十分沉重。今日丹心哄我去湖边之事,我依旧恼着,而过去的事情有疑点渐渐浮出,昔日我离开终南山去极南之地,孔瑄真的是因为我这个人而赶去的么?我心里已经隐隐约约怀疑是丹心她们通风报信了。又想到这么多年来她们离族来到灵山,与我朝夕相伴,陪伴我走过了幼年,这份情我是无法还清的,可遇到今日这样的事情,到底是不该的,我该如何处理呢?后又突然想到龙四大约后日才能拿到那九转紫芝草的花回东海,信的事情还须得与娘拖上一日。 如此思绪翻涌,几乎一夜不曾合眼。到了天明方朦胧睡去,那“绮年旧梦”却又发挥了效用,那东海的滚滚波涛几乎令我不知身在何方。 天明起来,丹心她们已经守在门口。听得我的动静便敲门进来,丹心当先跪下:“公主,我错了。”我闻言一怔,坐在床边望着她。今日她脂粉未施,一张清丽的面庞泫然欲泣,其他三人也默然垂手不语。见我不说话,丹心道:“婢子只是心怜少主对公主情根深种。公主可知昨日您离开后,少主在湖边独自站了一宿?” 我心下一紧,却笑了起来,丹心她们愕然望着我。我摇头叹息道:“姐姐,莫说我心中没有你们少主,便是有,你瞒着我娘亲撮合,可曾想过后果?几位姐姐陪着我这么多年,对我的了解几乎胜过我的家人,何以做出这等不智之事?”见我开门见山,丹心一张俏脸惨白。我下床将她扶起,缓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跟娘亲说,只是这样的事情莫要再有了。” 丹心一张脸红红白白,仿佛十分羞惭,掩面道:“谢公主。”我想了想,又道:“想来情根深种的是姐姐罢……”瞧着丹心脸上通红,几乎站不住,又十分不忍,转了话题对她四人道:“姐姐们离族这么多年陪伴于我,现在想来,我实在自私了些。如果,你们想回族,便告诉我,我去跟娘亲说。”四人大惊失色,齐声道:“婢子不敢。”我十分头疼,抚额道:“我是真心的。先不说这些了,劳烦姐姐们打盆水来,我好梳洗了去找大哥去。” 我摸到大哥房里的时候他正在拆扶桑那个花里胡哨的小包袱,里面隐隐透出一丝奇怪的金光,待完全打开,却是整整齐齐地叠着一件做工十分精致的云锦长袍。我上前抖开一看,领子、袖口与下摆均绣着密密的金色花纹,细看那刺绣所用的线竟然是无形的。我正待琢磨,哥哥开口道:“大约是日光凝成的金丝,倒是别致。”我一抬头,发现哥哥俊雅的面容上竟有淡淡的红晕。我心中大喜,将扶桑这丫头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末了加了一句道:“我与扶桑极投缘的,哥哥若喜欢凤歌儿,定然也喜欢扶桑。”哥哥脸上越发红了,摸着我的头哭笑不得地道:“傻丫头,哥哥自然是喜欢凤歌儿的,但男女之情与兄妹之情不同,不可相提并论。”话虽如此说,我看他的神色,已然将扶桑这个名字记下了,心中不由暗喜。 那日中午时分,凤嫒终究是放心不下凰枫的婚事,又来找娘亲,两人在房内商议了很久,给东海龙王修书的事儿也拖了一拖,正合我意。我揣着甜丝丝的小心思,独自在后山花海中坐了大半日。 第二日早上,娘将丝帛写就的长信交与我,又命豆蔻与丹心二人跟着。我们三人便离开了灵山。豆蔻从没私自下过山,一路上觉得什么都新奇得紧,我们一路行来便慢了很多,直到下午才到了东海。我将信交给丹心,让她带着豆蔻去找东海龙王,自己去蓬莱岛。丹心今日有些蔫,一句话也没多问,捏了避水诀便拉着豆蔻下了水,我原先想的理由全没用上。看着她们的影子在水下渐渐消失,心中不由叹息,仿佛昨日一事,我们心中终究有了些芥蒂。 我摇摇头,将那些低沉的情绪都甩开,想到马上就能去龙四见面,情绪又高涨起来,熟门熟路地摸到了那仙气缭绕的海上仙山。 我故意在蓬莱岛的上方飞来飞去,想着引龙四出来见我,刚绕着岛飞了一圈,果然岛下的海浪便骤然分开,我笑嘻嘻地顿住身形望去,只见那碧蓝的海水中跃出一人,骑在一匹海兽上,那海兽却是一匹生着腮与鳞片的海马,甚是威武狰狞,并不是头顶肉瘤的罗罗。我一惊,定睛望去,马上那人身披黄金锁子甲,头束黄金冠,生得魁梧剽悍。他将手中的三叉戟一横,睁着铜铃大眼望着我喝道:“来者何人?”我惊得差点跌入水中,结结巴巴地问:“这蓬莱岛的守将不是龙四么?将军却是何人?” 那剽悍的将军神色一下子轻松不少,下了海马立于海波上向我躬身行礼:“四殿下早已不是蓬莱岛守卫。末将靖裕,奉命守卫蓬莱岛已有十年矣。” 我一怔,一时说不出话来,那靖裕抬头悄悄打量我几眼,又赶紧低下头去:“想来姑娘便是凤族公主罢?四殿下早上刚从天界回来,但一个时辰前又去天界了,临去前吩咐末将,若是见到一位美如晨星的年轻女子孤身来蓬莱岛寻他,定然是凤族的公主殿下。他命末将告诉公主,那仙草果然是极灵验的,只是还需更多花蕊,故而最近需常去天界,还望公主谅解则个,等事了再相陪游岛。” 我的满腔喜悦被这番话浇了个透湿,立在那里半晌不晓得说什么好,终是施礼:“多谢将军告知。”那靖裕回了个礼,便跨上海马又没入海中了。我惆怅地望了一眼蓬莱岛,心想真是怪了,莫非与它真是无缘么? 心里不是不疑惑的。九转紫芝草的花对他娘亲的元神有益,我也为他高兴,可那花明明每月才开一回,下一次开花也要等到下月十五,至于如此急匆匆地赶去天界么? 心底寒意渐升,又有些莫名的不安。海风烈烈,吹得我越发心凉,怏怏地转身准备离开。却听得后头一个熟悉的嗓音快活地叫唤:“姐姐!姐姐!” 我一回头,正看到那蓬莱仙山上蹿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来,激情四射地疾奔而至,一头扎进我怀里,闷声大叫:“姐姐,你怎么才来呢?主人刚被天界那个嬛公主接走啦!” 正文 似此星辰非昨夜(中) 我抱着罗罗圆滚滚的小身子立在海风中,心头渐渐有酸意泛上来。摸了摸它头上的大肉瘤,我涩涩地轻声问:“罗罗,这是怎么一回事?” 却原来今日一早,一辆十六匹天马拉着的琉璃宝车便从天界驾临东海,东海龙王与王妃忙忙地出来迎驾,却发现车上坐着的是自家儿子,新晋的东海龙族四殿下。当然,一同来的还有天帝家的八公主琅嬛。琅嬛不曾露面,只在车中与东海龙王夫妇说自己要上蓬莱岛游玩,东海龙王心领神会,便扯着王妃回了龙宫,而琅嬛公主则陪着龙四来到了蓬莱岛。 而后龙四潜入水底的逍遥殿,用那九转紫芝草的花蕊救他娘亲,而琅嬛公主则一直在蓬莱岛上等着他。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龙四欣喜若狂地从逍遥殿中出来,告诉琅嬛那花蕊确有奇效,他娘亲已经能够略动一动指头。琅嬛公主便趁势邀请龙四去天界,称除了九转紫芝草外,天界还有许多别的仙丹妙药,也许可以作为此草的辅助,不如去慢慢挑选,一面也可以等着九转紫芝草再次开花。龙四因着乍见娘亲醒来有望,心头十分欢喜,听得琅嬛此言也十分心动,犹豫了片刻便又上了琉璃宝车去了天界。 “六日前主人去天界,将罗罗留在蓬莱岛。好容易今日主人回来了,罗罗却没能与主人说上一句话。”罗罗在我怀里扭来扭去,带着哭腔气哼哼地道:“那琅嬛公主的侍女好生可恶,不许我接近主人,因此主人一直不曾看见我。”又将红肿的右前腿给我看,眼泪汪汪地控诉道:“那坏女人还踢了我一脚!” 想来是琅嬛的大侍女桐玥罢。她仗着琅嬛公主的势,行事确是很有些嚣张。大约见罗罗样貌生得粗陋,对待它便十分粗暴。我心疼地摸了摸罗罗的伤处,轻轻地替它揉着,心底却是一片冰凉。 龙四啊,你与那琅嬛公主已经亲密无间至此了么?她为着你的娘亲不惜拿出珍贵无匹的仙草,又处处为你留意仙丹妙药。你那般爱着你的娘亲,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为你做得更多,龙四,你会被她打动么?就想你当初被我打动一样? 那份我所珍视的、原本十分笃定的感情,突然间变得不确定起来,我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气一般,望着漂浮在海上的蓬莱岛黯然神伤。 罗罗感觉到我的失落,圆溜溜的大眼睛不安地望着我:“姐姐,你生主人的气了么?”又赶紧为它的主人说话道:“主人不喜欢那琅嬛公主,他只是……实在太想他娘亲赶紧醒来啦!那琅嬛公主十多年前就来过蓬莱岛,可她走后主人一刻也没想起过她,只有姐姐的凤羽,小歌儿,主人是一直贴身带着的。” 我苦笑。罗罗又怎知眼下今非昔比?如今琅嬛对龙四有赠草之恩,她的情意他已是不得不正视的。这个出生尊贵又美丽绝伦的女子给我心头蒙上了一片浓重的阴影,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巴巴地从灵山赶来,原本还想告诉龙四,那日在天界青廉那么对王母娘娘说,不过是为了将我从天界带回去的借口罢了,并没有什么相亲的事儿发生,希望他不要担心来着。可如今我的担心似乎倒成了多余了,想来眼下他的心中只得他娘亲罢了,又怎么会为我这点子小事纠结于心呢? 我拍了拍怀中快活地眯着眼睛的罗罗:“你的主人怕是又有一个月不得返来了。你独自在岛上可寂寞么?愿与姐姐一同回灵山去么?” 罗罗闻言圆眸中立即水汪汪地露出极向往的眼神,抱着爪子对了很久,却终是迟疑着小声道:“算了姐姐,罗罗还是在蓬莱岛等着主人吧。如果主人提前回来不见罗罗,他会担心的。” 真是只忠诚又固执的小兽!我心下怜惜更甚,摸着它的大头轻声道:“那好,如果罗罗觉得烦闷就到灵山来罢,姐姐家里很大,还有好多家人,大家都会喜欢你的。” 与罗罗别后,我怏怏地回到与丹心她们告别的水域,她二人已经在此等着了。丹心告诉我事情办得极顺利,今日东海龙宫不知因何事大摆筵席,很是热闹。东海龙王本人心情也仿佛十分开怀,她们原本并没指望能得龙王接见,可一进龙宫就直接被领到了东海龙王的御座前。 “都说东海龙王是龙族的冷血战神,我瞧着倒是别人误传的。那位陛下分明极是和蔼可亲的,收了信说尽快给族长娘娘回信,亲口谢过我们,还留我们用膳呢,我们推脱赶着回去才得以尽快回到水面来。”豆蔻快人快语地叹了一回传闻之不可信,同时有大肆感叹东海龙宫奢靡得很,大厅里四处镶着拳头大的夜明珠,又说东海王妃极是美艳雍容,与东海龙王琴瑟和鸣、伉俪情深得很。 我心下不由扼腕长叹。这东海龙王今日高兴,大抵是因为得知深爱的女子醒来有望罢,坐在他身边那一位雍容的王妃可否知道这件事?她是那般有城府的,大约即使知道也会装着不知道罢。而当年她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独自潜入自己的夫君金屋藏娇的逍遥殿,面对他所深爱的女子呢?当日她成功地令她长睡不醒,可这八千年来,她可曾因此而如意过?又可曾挽回夫君的心一分一毫呢? 青廉的那句话蓦地在耳边响起“爱别离,求不得,便是神仙也看不透。”我反复地咀嚼这句话,直到口中满是苦涩。 回到灵山已是月上柳梢时分,我将东海龙王的口信转告给娘亲,便恹恹地回房歇息了。接下来一连数日我都不曾出门,闷在房里将久未读过的那本绿桑的凡间诗书翻了数遍,如此沉迷,连凰鸣都大惊小怪地跑来看过我几次,将我讥笑了数回。 “哎呀呀,凤歌儿,莫非你看到那娇娇弱弱的孔雀小娘子被凰枫看上,大受刺激了?啧啧,竟狠命读起诗来了,可是希望腹有诗书气自华么?”见我不理他,又拖长了声调作扼腕状:“晚了!妹子,你眼下已然成了刁蛮丫头,此时再读什么劳什子诗书,横竖无甚用,不如丢开它,与哥哥一同耍子去?”往往就会吊儿郎当地劈手来夺我的书。 而我总是沉着脸狠拽着书不理他,此人每次都是摸摸鼻子,很是悻悻地走了。其实我晓得他也很寂寞,除了我也没旁人陪他斗嘴闯祸,对他来说生活大约太过无趣了些,可我哪里还有当初无忧无虑的孩童心性与他一起胡闹呢? 转眼就过了半个月,东海那边依旧杳无音信,娘亲觉着甚是奇怪,有一回一家人聚在一起喝茶,她对我们说,真不晓得那龙瀚在忙些什么,为何迟迟不给回复,性急的凤嫒都已经来凤凰岭打听了两回。“我在信上说,希望能以天堑为界,天堑以北至终南山以南这个区域我们凤族接管,而天堑以南皆交给龙族管辖。莫非他有什么顾虑或者不愿意么?”大家闻言都蹙眉,这个问题无人能够回答。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这一个月我性子越发沉静不爱出门,娘亲不明所以,觉得让她很是省心,倒是称赞了我一回。 其实中途青玉偷偷来过一回灵山,她认路的本事甚是高强,竟然在某日晚上嗖地出现在我的卧房里,将我唬得差点从凳子上掉下去。她讨喜的圆脸上满满地堆着甜腻的笑意,将两封信交给我。其中一封信的信封上画着朵小小的扶桑花,一看便知是扶桑写与我的,另一封信封上却一点墨迹也无,只在雪白的丝绸套子上绣着华贵的云纹。我握着那封信有些发怔,青玉观察着我面上的表情,笑眯眯地道:“这是三皇子殿下写给公主的。”我闻言便面无表情地将信交回青玉手上:“帮我还给他罢。”青玉急得什么似的,苦哈哈地搓着手赔笑道:“公主便帮奴婢这个忙,若是公主不收下,奴婢这不就白跑一趟了?” 我木然地道:“扶桑的信我收下,你也不算白跑。这信你不肯收?或者你愿意我将它剪成两半,然后再交给你带回去?”青玉那张向来喜气洋洋的脸顿时皱得苦瓜也似,为难地笑着,终究将那信又接回去揣进怀里,行了个礼又嗖地消失了。 扶桑的信写的很简短,半点没提她自己的事情,只是告诉我,这些日子龙族俊美清冷的四殿下一直在天界逗留,被天后娘娘待为上宾,一时成为天界众多神女议论追逐的焦点,可谓风头无匹。可这几日他所居的丹犀宫门前突然门可罗雀,神女仙子们经过皆是神色紧张匆匆而过,再无一人胆敢停下驻足凝望,只有八公主那顶耀眼的八宝琉璃轿子不时停在那里。一时间天界流言纷纷,都说天后娘娘看中了龙族的四殿下,有意将他纳为乘龙快婿,暗中警告了那些对四殿下有意的神女仙子。 扶桑又说,虽然此事都是谣传,而八公主也依然日日深居简出芳踪难寻,可她那几位极出挑的侍女却常在丹犀宫与瑶曦殿之间穿梭往来,面上都是不加掩饰的喜气,想来这事儿也不全是空穴来风。扶桑在信的最后焦虑地问:“姐姐,那四殿下不是你的意中人么?怎地突然与八公主走得如此之近?姐姐心中有无什么打算?若是需要扶桑相助,便遣人与我说一声。” 我握着那信,手心凉津津地都是冷汗,看到最后那信上一行行黑字都扭曲起来,看得我只觉得微微眩晕,手指竟忍不住轻轻颤抖。我心里竟是这样难受的,龙四,你知道么?眼下你在天界,离我那么远那么远的距离,我的不安如此强烈,而你却一无所觉。 我立了半晌,慢慢走到窗边,就着月光将那封信一点点地撕碎,然后点火烧得干干净净。龙四,我告诉自己,要相信你。所以,就让这封信消失吧,就当我不曾看到过。 那一日你定定地望着我,轻声说心中从来只有我一个,我的心中欢喜得开出花来,仿佛得到了世上最珍贵的宝贝。龙四,请你千万不要忘记,你曾对我说过的那些话。 正文 似此星辰非昨夜(下) 我原以为当夜自己会失眠,但事实上我却很快就睡着了。 我做了个奇怪的梦,可又不像是梦。 只觉得自己神思飘忽,懵懵懂懂间来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地方,这儿到处是白茫茫的浓雾,天上地下、四面八方都是一团混沌,我赤着足悠悠荡荡地在雾中行走,越走越觉得茫然。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明明躺在自己卧房中的床上,又怎地会来到此地?然而奇怪的是心中却没有丝毫惧意,潜意识里竟仿佛晓得这诡异的雾中并无危险。 不知行了多久,前方浓厚的白雾渐渐有了变化,白色中浸染了些许不停变幻流转的七色虹气。我心下好奇,轻飘飘地向那虹气最盛处走去,慢慢地便看到那虹气中立着一道淡淡的修长人影,轮廓模糊却又熟悉。 心中轻微一动,有淡淡的喜悦弥漫开来,我加快了脚步走到他面前,那清俊逼人的男子整个人的轮廓有些模糊,双眸如两汪深潭般静静地将我望着,唇边噙着温柔的笑意。他左手执着一颗龙眼大小的透明珠子,那七色虹气便是它所发出。 “阿璃,这是什么地方?我们怎么会到了这里?”我欣喜地望着那朝思暮想的清俊面容,轻声地问他,生怕若是不慎大声了些,这个梦便要惊醒了。 他上前一步牵起我的手,可触手却是一片虚无。“凤歌儿,我们在蜃长老的内丹所幻成的幻境中。你与我,此刻都只是元神。”他同样轻声地回答,修长的手指慢慢合拢——虽然无法感觉到彼此,看起来我们手却仿佛紧紧相握——他深深地望着我的眼睛:“凤歌儿,我很想你。” 突然间我便想要落泪,只是元神却是流不出眼泪的。我眼眶微红,别过头去,望着周围那缤纷绚丽的虹霓:“你不是日日有琅嬛公主相伴么?她又美丽又温柔,简直就是朵解语花,你又为何巴巴地将我带到这里?”身边的男子半晌也没有回答,我偷偷用眼角的余光去看他,却惊见他面色惨白颓然,蹙着两道剑眉,整个人仿佛痴了一般定定地凝望着我。 “你怎么了?你这副样子,让我好生心慌。”我喃喃地问,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去抚平他眉间深深的纹路,可却怎么也碰不到他的脸,这时我才惊觉他的面色十分不好,才一个月多时间,却仿佛憔悴清减了许多,剑眉星目间笼罩着一层郁结之气。 “阿璃,你很累么?是因为你娘的事儿么?上回我去蓬莱岛,可你已经与琅嬛去天界了。后来听罗罗说,那九转紫芝草的花蕊对你娘是有用的,你应当高兴才是。怎么竟仿佛心事重重呢?”我心疼他眼下这副模样,急切地问道,却不想他突然一把将我抱住。 即使这只是一个虚空的怀抱,也令我当场脸若飞霞。我闭上眼睛,双臂悄悄地合拢,想象已经圈住了他挺拔的腰身,幻想从这个拥抱中感受到了强健的臂弯和温暖的体温,却听他在我耳边轻轻地道:“凤歌儿,我们不回去了,好不好?就在这里,就我们两个,永远在一起,好不好?”原本清泠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情绪,有些暗哑。 我心中弥漫起浓烈的不安,维持着伏在他肩头的姿势,强撑着笑道:“不回去,你的娘亲又怎么办呢?而我们,难道就这样看得见摸不着,永远生活在幻境中么?阿璃,我希望你娘亲快快醒来,还想真真正正地牵着你的手,一直走下去。” 他默然无语。我脸皮有些发烫:“是我太贪心了么?” 他抬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生疏而笨拙,仿佛他真能摸到它们似的,涩然道:“是我太贪心了,凤歌儿。”血色全无的嘴唇动了动,仿佛还有些话要讲,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声叹息,更加紧紧地将我抱住,那带着些绝望的动作,令我仿佛真的被紧紧地拥抱着,几乎快要窒息。 周围七色虹气的光芒突然减弱,四周的白雾猛地涌动起来,他不曾松开手,依旧将我环抱着,而整个人却如雾气般慢慢变淡。“你我相隔几万里,这蜃丹也只能坚持这么久。”那清俊的眉眼几乎已经看不清,温柔的目光恋恋不舍地凝在我的脸上。 七色虹气已经完全散去,在彻底消失前,他在我耳边低低地道:“我爱你,凤歌儿。” 我依旧张着双臂,维持着被拥抱的姿势,怔怔地望着空荡荡的怀抱。他终于说了那三个字,可是,最后,他分明还说了一句“对不起”,虽然极轻极轻,但是我终究是听到了。 纵然心中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但我未曾想到,我所能从他哪里得到的,只不过是一个虚无的拥抱,和一句飘渺的“我爱你”,仅此而已。 哦,还有一句微不可闻的,对不起。 …………………………………………………………………………………… 我大汗淋漓地从床上醒来,心中慌乱得什么似地,挣扎着起来饮了一盅清泉,才堪堪定住心神,然后抱膝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婆娑的树影发呆。终于捱到清晨,我去向娘亲请安的时候,才知道今日一早天还未亮,东海的青鸟使就上了灵山。 彼时阿娘她正坐在窗边,诧异地看着手中那张红艳艳的帖子,对立在桌旁的大哥道:“龙瀚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那义子龙璃明晚与琅嬛公主定亲,怎地如此突然?这一个月东海杳无音信,忙的竟是这个事么?”大哥蹙眉不语,同样紧紧地盯着那张帖子,面色不豫,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生生地顿住脚步,木然立在游廊中,心中猛然间空空荡荡。今日灵山的日光十分不好,惨白得有些瘆人。我眯了眯眼睛,终于支撑不住,靠在了身旁的一根柱子上。 呵,原来,昨夜你是来告别的,你要定亲了,那个人不是我。我无声地笑了起来,心尖上却有尖锐的疼痛泛起,一丝一缕,纠缠着盘旋着让我呼吸都感到疼痛。对不起,仅仅一句对不起,就全都一笔勾销了么?那日在纷纷扬扬的桃花雨中,是谁捂着胸口,告诉我他的心里只有我一个?是谁在人迹罕至的祥云深处,笨拙地牵着我的手,手心紧张得微微出汗? 那原本深深刻在脑海中的清俊面容,忽然间就模糊起来。 不,不会的。我不信。你是那般固执的人,怎么会这般轻易地松开我的手?我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忽然就站直了身体。除非听你亲口告诉我为什么,否则我不会相信。 ……………………………………………………………………………… 我独自离开灵山向东海而去,呼呼的狂风在耳边呼啸,我平生从未飞得那般快过,不到两个时辰的功夫就来到了漂浮在东海之上的蓬莱岛。 今日正是九转紫芝草开花的日子,如果不出意外,他应该带着花蕊回到了东海。 我立在东海的万顷波涛之上,对面那剽悍魁梧的蓬莱岛守将靖裕面色显得十分为难:“四殿下眼下确实在岛上,但公主此刻不便上岛。” 我缓声道:“今日我非上岛不可,劳烦你去禀报你们四殿下。” 靖裕痛苦地抓了抓头发:“不,不瞒公主说,四殿下特别交代末将,如果今日公主来此,便与您说今日他不得空……” 我冷笑一声:“不得空么?”周身灵气暴涨,整个人已如闪电般掠过他向岛上扑去。凤族身法以轻灵为长,如果不是次次遵循礼数,又有谁能拦得住我呢?只听靖裕在身后慌慌张张地叫:“哎,公主,你怎么硬闯?……”我人却已经稳稳当当地立在岛上了。 岛上奇峰林立,各座山峰间有一座座漂浮的云桥相连,山间仙雾缭绕,有几条碧玉般的瀑布倒挂在山间,仿佛从云中垂下似的。满地琪花瑶草,佳木葱茏,有许多珍稀灵兽在花草林木间跳跃嬉闹,果然是人间仙境。我站定后,一眼便看到前方数百尺开外,一顶饰着七彩璎珞的八宝琉璃轿子正静静地停在花丛中,光华璀璨,瞬间刺痛了我的双目,轿旁四位青衣仙娥张大了嘴惊异地望着从天而降的我,那珍珠串起的轿帘正掀着,里面空无一人。 我木然地立了半晌,调头便走。 一转身却惊见对面的一株古柏后头正转出一对手牵着手的男女来,男子穿着银丝团龙白色锦袍,女子一袭白色绣牡丹绘云纹烟罗裙,二人皆是容颜如玉,难描难画,仿佛从画中走出的一对璧人。 正是龙四与琅嬛公主。 琅嬛看到我的时候,精致的面容上如花笑靥尚未来得及收起,见我只死死地盯着他二人紧握的双手,细瓷般的脸颊上立时腾起两朵艳丽的红晕,忙忙地抽回手背在身后,含羞招呼我道:“原来是凤家姐姐。” 我终于觉得,我来此,只是自取其辱罢了,红艳艳的喜帖想必已经送到三界八方,东海又怎么敢拿天家的声誉开玩笑呢?凤歌,你又为什么这么傻,一定要将自己逼到这般狼狈无法的境地呢? 喉头有一丝腥甜,心尖上的旧伤仿佛爆裂开来,一片血肉模糊。我狠狠地将那丝腥甜压下,扯出一丝笑来:“姐姐么?怕是不对罢。四殿下的义父是我大哥的结拜兄长,论起辈分,四殿下还要唤我一声小姑姑。八公主既要下嫁到东海,这辈分上,便还是随了夫君罢。” 琅嬛公主的脸颊上红得似要滴出血来,美目盈盈,含羞带怯地偷瞟了龙四一眼,而她身旁那清俊挺拔的男子却面无表情,紧紧地抿着嘴角木然望着我,黑如琉璃般清冷的双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极难受,也极难堪。来此之前,我想过定要问他为什么,可现在看来却是如此多余。不管因为什么,他与她,明晚就要定亲了,就算知道为什么,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与他,终究已经覆水难收。 我想,我与他之间,不是没有爱,只是没有爱到可以冲破一切罢了。 龙四,你知道么?我也曾经偷偷地想过,如果在族长之位与你之间做个选择,我必然是选了你的。只是,只是我没有想到,还未曾来得及让我做出选择,你就已经先放弃我了。 我终于心如死灰,踉跄着退了一步,涩然道:“明日就是两位的好日子,我不过是提前来恭贺一声。凤歌在此先祝二位和和美美、白头偕老。” 他清冷如冰的神色终于有了裂缝,嘴唇颤了颤,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眸中一片黯然死寂。 你想说什么呢?对不起么?龙四,你知道么,其实不管是为了什么说对不起,终究,是你负了我。 我再也不看他一眼,决然转身,狠狠地将脊背挺直,在他的目光中倔强地离去。 因为已经一败涂地,所以,不能再没有最后的尊严。 正文 为谁风露立中宵(上) 缘定三生,宜绛红。 东海底,三千里水路全以丈宽绛红色的鲛纱铺就,数百名娇美艳丽的鲛女轻晃着修长的鱼尾在鲛纱上穿梭往来,将三界八方尊贵的宾客一路引至璀璨奢华的东海龙宫。 水晶宫,龙王殿,一袭明黄锦袍的东海龙王龙瀚带着盛装的王妃立在宫门迎客,门上挂着两盏巨大的绛红色灯笼,将他二人映得红光满面,仿佛喜气洋洋。 一路行来,看着这满眼喜气的红,我心里闷闷地钝痛,在看到那两盏红灯笼的时候,终于只剩下一片麻木,我木然跟在娘亲身后,与大哥二哥一同步上那光可鉴人的水晶台阶。 龙瀚客客气气地迎上来向娘亲执晚辈礼:“今日犬子定亲,族长仙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娘亲示意大哥奉上随身带的贺礼,微笑回礼道:“龙王何须客气,你我二族素来亲厚,东海有喜事,我凤族怎能不来?”又向王妃道:“贺喜王妃。四公子人才这般出众,竟娶得天帝最为娇宠八公主,做母亲的有这等福气,真真叫人羡慕。”东海王妃果如传闻中一般美艳雍容,她满面春风地抿嘴笑道:“族长见笑了。璃儿这可怜见的孩子是妾身看着长大的,今日他终于长大成人,妾身只替他高兴,哪敢以母亲自居,夸耀什么福气。”她身边龙瀚眸光一动,似有淡淡的嘲讽,此时大哥已将贺礼交给龙王身后的侍者,亦拱手道:“恭喜大哥大嫂。”龙瀚瞬间神色如常,拍着大哥的肩笑道:“三弟啊,你看我这做哥哥的,膝下四个儿子都定了亲,你至今孑然一身,可要加把劲儿。” 我恍惚地听着他们客套,只在轮到我的时候与凰鸣一同上前与龙瀚夫妇见了礼,便与娘亲大哥一起随侍女入殿去了。 东海与天界联姻,自然是了不得的大事。然则今日定亲之事,又仿佛刻意低调,挂满绛红灯笼的大殿中只设了百来席,其他三海龙王并龙子龙孙倒已经占了其中大部分席位,另有一些看着眼生的,大约是龙瀚在三界内的老相识。虽然尚未开宴,龙四与琅嬛也不曾露面,众宾客已经将这门亲事议论得热火朝天。 四周有美丽的鲛女扭着柔若海草的腰肢轻歌曼舞,硕大的夜明珠与红灯笼交相辉映,厅里一片旖旎的红光。 我冷眼看着这一厅喜气洋洋,沉默地跟着娘亲与哥哥穿过一席又一席锦衣华服的神仙,沿途有好奇探究的目光落在我们身上,我恍若未觉,来到仅与主位一桌之隔的席位,谢过侍女便入了座。 娘亲忙于应酬来我们这一席寒暄的仙家,无暇与我们说话。凰鸣附过来悄悄地在我耳边道:“凤歌儿,你怎么木木呆呆地,就算不能给我们灵山长脸,也不要丢人才是。”我心中痛甚,却强撑着扯了个笑脸望着他:“我何曾木呆了?”凰鸣楞了一楞,痛心道:“算了你还是呆着好了,这笑得比哭还难看,今日东海是办亲事不是丧事,莫要这般寒碜主家。”大哥皱着眉低喝道:“凰鸣,你胡说什么?”凰鸣一下子噤声,讪讪地坐直了身体。 大哥望向我的眼神有疑惑亦有担忧,我勉强笑了笑便调转了目光,措不及防正撞上一双熟悉的眸子。 主席正中,一袭湖蓝色绣云纹华贵锦袍的帝澔正优雅地坐着,他的身旁是白袍银须的老君,正笑眯眯地招呼东海的贵族。帝澔却不与众人寒暄,定定地望着我,也不知看了多久。见我看到他,他唇边勾起温润的笑意,眸中一片暖意。我一怔,当即垂眸避开他的眼神。 我心中想起的却是那一日晚上,琅嬛为了龙四从他的宫中哭着出来的情景犹在眼前,今日却是他欢欢喜喜地送她与龙四定亲;而那与我牵手,发誓心中只有我一人的男子也转瞬与她缘定三生,世事如此变幻无常,我明明心里想哭,嘴角却微微上挑,自嘲地一笑。 “还是龙瀚好本事,一个不知打哪儿来的干儿子,竟也能得天后娘娘青眼做了驸马。”隔壁席上几位华服女眷艳慕地望着主位上的帝澔窃窃私语。“什么干儿子?那都是掩人耳目的。”一道有些尖的女声低低地说:“我听说,这凭空出现的四殿下是龙瀚的私生子,呵,若真是如此,他又攀上这样的高枝儿,只怕这东海的太子不日就要换人。你那表妹今日看着春风满面的,私下里可是要打落牙齿和血吞,谁让她生的三个儿子没一个有这等本事,能娶到天界的公主?”另一女声嗤笑道:“再尊贵的身份,也不过是个有隐疾的女子罢了,天后娘娘又不是傻子,若不是自家女儿嫁不出去,哪能便宜这个野小子?再说了这琅嬛公主又不是嫡出,只是天后娘娘养大的罢了,横竖她老人家也不是真心疼。”立时有几个女声兴奋地低声问:“隐疾?真的么?”方才嗤笑的女子道:“我那表妹亲口与我说的。”议论的声音却是猛地压低,嘀嘀咕咕地听不真切。 我脑中嗡地一声,惊得手脚冰凉。琅嬛公主有隐疾?脑中浮现出她精致无双的模样来。仿佛我每次见她,都是极为匆匆,只有月下她从帝澔宫中出来的时候,觉得她有些异样,哪里异样却又说不出来。 正胡思乱想间,丝竹之声顿住,妖娆的鲛女也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龙瀚与王妃回到殿中举杯感谢众仙家驾临,终于开宴了。侍女将一叠叠鲜果佳肴流水般地送上了席,又有一坛坛美酒奉上,拍开泥封,醇香四溢。有人叹道:“极品女儿红,好酒啊!这酒怕是在天界的御花园里埋了上千年了罢。” 我的手死死地握着,直到掌心有刺痛的感觉传来。殿中站着的一对璧人穿着绛红色的喜服,男子剑眉星目,容颜如玉,被那绛红色的喜服衬得越发眉目清俊无匹,皎如芝兰玉树。他的身边细瓷般娃娃般精致的琅嬛公主满脸娇羞的酡红,令这大殿中的众人一时看得呆了,半晌后才有人忍不住叹道:“好一对璧人!” 原以为已经彻底死了心,它却在那样的瞬间疼得无以复加。我眼睁睁地看着龙四与琅嬛向众人行礼致谢,而后琅嬛便在桐玥的搀扶下迅速离去,只余龙四沉默地握着酒杯跟着龙瀚一席一席敬酒,心口似有刀尖狠狠地戳下去,涌出汩汩的鲜血。 有侍女殷勤地为我们倒上了酒,珊瑚酒杯中醇厚的美酒是酽酽的红色,像极了女儿芙蓉面上的一抹嫣红,刺痛了我的双眸。我饮尽杯中酒,隔着凰鸣向娘亲道:“娘,这厅里甚是气闷,女儿想出去透透气。”娘亲皱眉望着我道:“凤歌儿,你今日怎么恹恹的?好端端地怎么会气闷?”我强笑道:“久不下水,一时难以适应,兼之这女儿红,仿佛酒劲儿大了些。”娘亲蹙眉唤来侍女,又与我道:“勿要乱跑,早些回来。”大哥担忧地道:“凤歌儿,你且先出去,等龙王他们敬完酒,哥哥便去寻你。”我点了点头,眼看着龙四他们敬完了两桌主席,又往我们这一席而来,我心中一痛,急急地起身逃也似地离开了大殿。 侍女将我带到了龙宫的后花园,我便打发她离去了。花园中遍植珊瑚玉树,千姿百态的水生植物繁茂又绚烂,眼下大约所有人都聚在大殿里,这偌大的花园空无一人。我终于再也忍不住,蹲在一株青珊瑚下失声痛哭。 十多年来在灵山上漫长的思念,在天界片刻的欢愉,以及这一个月来的忐忑心痛,终于在今日有了了断。从此以后,这个人的生命与我再无关系,就连思念的资格也不再拥有,思及此,我便悲伤难抑。 也不知哭了多久,直到整个人都没有力气,剧痛过后,心中空空荡荡,身后此时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轻轻站在了我身旁。我头也未回,闷声道:“大哥,我只是不大适应海水,心里头难受。” 那人不答,我一惊,赶忙站起来一看,竟是应该在宴席上应酬的帝澔。我庆幸在水中是看不出眼泪的,警惕地退了一步,沉着脸道:“三皇子不在宴席上坐着,怎地也晃到花园来了?”微微一顿,又道:“令妹今日终偿所愿,想必你这个做哥哥的很欢喜罢?” 他茫然一笑,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叹息:“欢喜?唔,我自然是欢喜的。” 见我后退欲走,帝澔竟又上前一步,天空般清朗的眸子在海水中一片深幽:“凤歌儿,你为什么不肯收我的信?我这一个月来,从未这般坐立不安,想去灵山找你,又怕唐突令伯母不喜。凤歌儿,我很想你。” 我却忍不住笑了。嗯,他说很想我。 上一个说想我的男子,现在穿着绛红的喜袍牵着别人的手,与我形同陌路。 见我笑得讥诮,帝澔俊逸的面容上显得十分懊恼:“凤歌儿,你不信么?”那眸中满是深情,令我无法逃避。我垂眸抚着手边一朵怒放的海石花,轻声道:“信或者不信,又有什么关系呢?终究,我与你并无那个缘分。我终是要在灵山上住一辈子的。” 帝澔蹙眉惨然一笑:“凤歌儿,你是在敷衍我。我知道,你心仪的人,并不是你凤族中人。”我心口又气血翻涌起来,口气也沉了许多:“三皇子,你错了。你说的那个人,我与他,也不过就是萍水相逢的缘分,断了也就断了,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我眼下已经忘了。令妹今日定亲,我真心诚意地祝他二人白头偕老。” 他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凤歌儿,你别这样,我知道你定然很伤心,看着你这样,我也很不好受。”他叹息道:“你两次这般痛哭,都不是为了我。可是我不会放弃的。凤歌儿,我定然不会让你这样哭,我只想看着你笑。” 我心口一窒,垂眸闷声道:“你还是走罢。” 我只顾盯着手中那朵海石花沉默地发呆,身边的男子默然立了半晌,终是轻轻叹息了一声,转身走了。 身边的海水突然微微荡漾起来,我抬起头来,看到前方一株雪白的珊瑚后面,一角绛红的锦袍下摆,分外刺眼。 正文 为谁风露立中宵(中) 我沉默了一会儿,放开手中的海石花,冲那一身绛红锦袍的男子点了点头:“四殿下,好巧。” 此时离得近了,细看他确实与那一夜梦中所见一样,整个人清瘦了不少,轮廓愈发清朗英挺。此时他修长的指紧握着,寒星般的眸子有些仓皇无措地望着我,仿佛没有想到我这般疏远似的,喉结动了动,艰难地唤了一句:“凤歌儿。” 他闭了闭眼,仿佛下定了决心,苦涩地开口道:“他很好。” 那一身绛红锦袍刺得我五内俱焚,我定了定神,才明白过来他口中的“他”,指的是帝澔。他竟将我与帝澔的对话听去了么?这一句“他很好”,又是什么意思呢?我的心中,在疼痛之外,突然就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气。 我掐断了一根水草,微微笑道:“四殿下是说三皇子么?他又随和又仁厚,自然是极好的。唔,其实我有些好奇,你与琅嬛公主定了亲以后,是你随她唤帝澔一声‘哥哥’,还是她随你唤帝澔一声‘二叔’。”龙四的脸色愈发惨白,我强迫自己不去看他——不看他也就不会心软——移开目光淡淡地自嘲道:“其实,原本我也为这个庸人自扰过来着,现下好了,再也不必为这个事儿心烦了。” 龙四的脸色明暗了几番,清冷的神情支离破碎,其实我每说一句,就仿佛往自己的心口戳一刀,但看着他压抑着痛苦的面容,突然间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一身喜袍的他,再也不是我记忆中那个清冷固执的少年了,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不再是他,所以,我也不要再站在原地等待了。 我们面对面站着,各自沉默,虽然相距咫尺,却仿佛最远的天涯。 ………………………………………………………………………………………… 似乎有一两名侍女听到花园的动静,在游廊柱子后面探头探脑地张望,此地看来不宜久留了。我平静了一下心绪,淡淡地与他道:“四殿下,我还有一样东西在你这里。既然今日碰巧遇上了,那就还给我罢。” 龙四闻言愕然,但立即明白过来我说的是什么,他右手下意识地捂着心口,蹙眉涩然道:“抱歉,小歌儿,我,我今日并未带在身上。” 我楞了一楞,而后便垂眸自嘲地一笑。是了,今日是他与她的定亲之喜,喜袍内怎么会随身揣着我的凤羽?凤歌儿,你可真是傻了,怎可如此自作多情?。我勾唇一笑:“是我糊涂了,对不住。不过,日后大约相见无期,还是劳烦四殿下尽快遣人将它送去灵山。——我二人在此,叫人看见总不成个样子,我便先走一步了。” 说罢也不去看他神色,径直离开了花园。 回席的时候酒宴已经接近大半,觥筹交错之间,众位仙家面上都有些酒晕,不少人捧着酒杯四处走动敬酒,气氛甚是热闹。娘亲坐在东海王妃那一席,正在与她说些什么。大哥在席上亦饮了不少酒,看到我回来与我道:“凤歌儿,你没事罢?方才龙族的子弟一一过来敬酒,我被缠得脱不开身。”我勉强笑道:“不过是出去透透气,能有什么事儿呢?“凰鸣笑道:“亏得凤歌儿你跑得快,不然此时大约已然醉了。唔,下回要喝到天界的女儿红,大约要等到一千年后了。” 我奇道:“为何是一千年后?”凰鸣道:“方才你在外头没听到,东海龙王方才宴上说了,龙璃与琅嬛公主今日定亲,成亲定在一千年后的今日。”他摇头晃脑地叹道:“啧啧,天界嫁娶果然慎重,从定亲到成亲竟要这么久的。这么一比较,凰枫与那孔娇的婚事委实太草率了,他二人大约过几日就要拜堂了罢。” 我一怔,只听大哥淡淡地道:“我看凰枫那样就挺好,他二人感情水到渠成了,何时成亲都是妥当的。”我心中一动,随即又晒然一笑。他们的亲事定在千年之后,我为什么竟还会有一丝隐秘的期望呢?今日定亲的消息已经传遍三界,再也没有反悔的余地,而我,也该及早从自己的心魔中逃出生天了。 望着杯中酽酽的女儿红,不知怎地我竟悠悠记起了三千年前的一件旧事。那是凰鸣头一次获准跟着家人去天界赴宴,席中偷偷在袖中藏了一粒婴儿拳头大的蟠桃核儿,回来后当宝贝给了我,说灵山灵气盛沛,若是将这桃核埋在土里好好照料,定然能种出点什么来,说不定是个桃子精,再不济也是一树蟠桃。我欢喜得什么似的,如获至宝地将那桃核儿接了,在花园里刨了好深一个大坑慎重地将它埋进去,日日浇水施肥,眼巴巴地盯着那坑,幻想着什么时候土里就能蹦出个娇俏的小女孩儿陪我玩耍。唔,我还给她起了个名儿叫桃夭。 我对着桃夭说了三年的悄悄话,它终于从土里冒出几片小芽儿;又过了三年,小芽儿长成了手指粗的小苗苗,可爱极了,我对满园奇花异草都失了兴趣,眼中只剩下这株粉嫩的桃苗苗,整日价对着它喃喃自语,简直已将它当做妹妹一般宠爱;可到了第七年,还没等我的桃夭长出一根枝条,它就被不慎从娑罗树上跌下来的凰鸣一屁股压死了。彼时我伤心得整个人都傻了,目光发直地望着凰鸣,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灵山恶少凰鸣被我那瘆人的目光瞧得心里发寒,竟然脸色一白,慌不择路地泪奔去找大哥了。 大哥知道我对桃夭的宠爱,急急忙忙找到我的时候,我正捧着桃夭的断枝在地上刨坑,仔细地将它往土里埋,无论凰鸣怎么道歉作揖我都一言不发,沉默地盯着桃夭的坟尖儿。大哥摸着我的头叹息,说没想到凤歌儿平日里傻呵呵的,竟是这等痴情又固执的性子,一株桃苗儿也能伤心至此。凰鸣一边附和一边赌咒要给我再找个蟠桃核儿,我却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走了。 虽然后来蟠桃宴归来大哥凰鸣也会带一两个蟠桃核儿给我,从此我却再也没有种过桃树。 因为再相似的蟠桃核儿,也不是桃夭,不是那株听我说了七年悄悄话的桃夭。 而我朝思暮想了十年的少年,也在我的记忆中死去了,就像折断的桃夭一样。此时为别人穿着一身绛红喜袍的男子,虽然有着相似的容颜,却再也不是那个我心心念念了十年的人。我宁愿将他深深地藏在记忆深处,再也不去想起。 直到定亲宴结束,龙四与琅嬛公主再也不曾露面,有一些宾客陆续告辞散去。娘亲一直被四海的王妃围着走不脱,凰鸣饮了点儿酒,兴致盎然地与我道:“凤歌儿,看这架势,我们一时半刻仿佛也回不去,不如在龙宫里头逛逛?”我往大哥身边靠了靠,警惕地道:“你又想做什么?我不去。” 凰鸣“切”了一声,与大哥道:“好容易下海一趟,我去去转转便回。”人已经离席出了大殿。席上无人,大哥放下酒杯,若有所思地望着我缓缓地道:“凤歌儿,你与二哥……就是三皇子,是不是有甚么事情我不知道的?” 虽然他的声音极轻,但听在我耳边似乎有惊雷滚过一般,我白着脸矢口否认:“没有。我与他之间哪能有什么事儿?大约因为他是哥哥的结拜兄长,故而平日对我也格外亲厚些。” 大哥紧紧地盯着我的双眼道:“打小儿你若是扯谎心虚,眼神就会闪烁。凤歌儿,眼下你可心虚得厉害,哥哥说得是也不是?”我垂眸无言以对。 他仔细地观察着我的神色:“今儿晚上他的目光时时放在你身上,凤歌儿,莫要与我说你一无所觉。你方才去花园的时候他也突然离席,你可曾见到他?”见我头越垂越低,他叹息了一声:“我原以为是这个龙族的臭小子……他定亲了我还狠狠地松了口气,没想到竟是二哥……”我急急地打断他道:“哥哥,你弄错了。不是他,从来都不是他。”大哥愕然又诧异地望了一眼主席那边,向那湖蓝色锦袍的清贵男子遥遥举杯,复又低低地对我道:“回去你好好儿与我讲清楚,莫要想着蒙混过关。” 我一楞,苦笑道:“有什么好讲的?”却见凰鸣已经返回席上,一屁股坐下兴致勃勃地对我们道:“嘿,方才我逛到后殿的廊下,正瞧见几头海兽打架,有趣得紧。”大哥暂时放过了我,奇道:“海兽打架?今日龙宫里头戒备森严,怎么会有海兽闯进来?” 凰鸣饮了杯酒,眉飞色舞地道:“嗯,好像是两匹水麒麟,一匹海马,在胖揍一头小海兽,那小东西生得怪里怪气的不知是什么,大约是走错了门乱闯进来的,我走的时候还在被打着呢。廊下的侍女也不去阻止,光顾着看热闹。” 我心一沉,沉声问:“什么小海兽?可是黑不留丢的,头上生着一个肉瘤?”凰鸣一楞:“对啊,就是那个怪样子。咦,凤歌儿,你竟识得它么?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顾不上回答,呼地站了起来,心急如焚地拔腿就向后殿跑去。 远远地我便看见廊下一阵混乱,罗罗像球一样被踢得滚来滚去,凰鸣所说的几匹神骏的海兽一边踢打它一边嘻嘻哈哈地嘲笑:“小怪物,你是疯了不成?四殿下何等尊贵的身份,怎么会用你这样的怪物当坐骑?快点给老子一人磕三个头,滚出龙宫,不然看到你一次揍你一次!” 罗罗痛苦地呜咽着,却倔强地不发一言,只用前爪抱着头在地上翻滚。我气血翻涌,飞身上前将那些盛气凌人的海兽劈手推开,一把抱起已经鼻青脸肿的罗罗。罗罗一见是我,无神的大眼睛里终于掉下泪来,伏在我的肩头呜呜地哭道:“姐姐……” 廊下袖手看热闹的三四个侍女连忙过来请安,我看也不看那几头呆愣的海兽,向她们怒道:“你们是瞎子不成,它被打成这样,你们竟然不晓得上前阻止?”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侍女上前赔笑道:“姑娘您有所不知,这海兽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非吵嚷着说是四殿下养的坐骑,要去寻四殿下。可我们谁也没见过它,它又生得这般模样,我们做奴婢的,自然不好放任它在龙宫乱跑。”又指着那几匹海兽捂嘴笑道:“今日是四殿下的好日子,这两匹水麒麟是南海龙王送来的贺礼,这匹海马是西海太子的爱骑,四殿下哪里还缺坐骑呢?这小兽约莫是得了失心疯了,竟妄想如此攀附贵人。” 罗罗闻言一抖,深深地低着头,抱着我的肩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看着那三匹已经化作十来岁少年模样的海兽,看着我的眼神虽然恭敬,但看到不敢抬头的罗罗,眼神中竟是讥诮嘲弄,心下的怒气汹涌勃发。 我紧紧地抱着罗罗,一边轻轻地抚摸它,一边冷冷地对那侍女道:“以貌取人,难道便是你东海的教养么?”那侍女神色一变,我正待继续训斥,却听见肩头的罗罗嗫嚅道:“主人。” 我猛地回头,眸中愤怒的火焰还未褪去,果然是龙四。想来他亦听到动静急急赶来,廊下那名少年已经化做原身匍匐在地,龙四面罩寒霜,寒眸扫过之处,皆是抖成一片。我冷冷地道:“四殿下,若我来得晚了些,罗罗还不知被这几头畜生打成什么样子。” 龙四冷声对那几名侍女道:“把它们先拖下去,给我关起来。”那几名侍女立即拖着三匹瑟瑟发抖的海兽,低头慌慌忙忙地去了。 他快步走到我身边,俊美的面容上满面羞惭,对我,又向是对罗罗道:“我,我来晚了,对不住。” 我理也不理他,轻声对罗罗道:“你可愿意跟姐姐回灵山去?” 龙四面色一变,刚要说什么,却听罗罗呜咽着答道:“好。” 龙四惊得脸色发白手足无措:“什么?罗罗,不要走,跟在我身边。这些日子,我疏忽了你,是我的错,不要离开我。” 罗罗抬起头,流着眼泪坚定地望着他:“主人,罗罗不想给你丢脸。它们说得对,主人现在是东海的四殿下了,罗罗这般没用,又生得丑陋,只会令主人蒙羞,我想先离开一阵子,等修行长进了再回来找主人。” 我将罗罗抱得越发紧,眼眶渐渐红了,对龙四道:“四殿下,你可听到了?如今你身份贵重,罗罗跟着确实不大合适,今日这种无妄之灾不知还要受多少。它跟着我,你放心,我定会护他周全。” 龙四捏紧了拳头,指节泛白,面色灰败,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我抱着罗罗转身便走,却听得他轻轻地,仿佛自言自语:“呵,一无所有的感觉,原来便是这样的。” 正文 为谁风露立中宵(下) “姐姐,姐姐!”罗罗满头插满艳丽的花朵,迈着粗壮的短腿颠颠地朝我跑来,咧着大嘴笑得仿佛十分开怀。它随我到了灵山已有近十日,白日里除了跟着大哥修行三个时辰,便就是在这花海之中翻滚嬉戏,快活得没心没肺。 它一句也没有提到过它远在东海的主人,我也刻意不去想起他,那穿着一袭绛红喜袍的清俊男子成了我与罗罗之间的禁忌,我发现我们都是一样的性子,都试图用大笑掩饰自己心底的伤痛。 如果有一回我不曾看到它孤零零地蹲坐在后山的最高处,郁郁地望着东方发呆的话,也许连我都会真觉得它在灵山过得十分开心呢。 心下对它的怜惜更甚,一把接住它飞奔而来圆滚滚的小身子,揉着它头上的肉瘤亲昵地道:“罗罗,这几日随大哥修行,感觉怎样?可有进益?” 罗罗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我,嘿嘿地憨笑着道:“有益有益,大殿下对罗罗很好的。”前爪已从头上拔下一朵雪一般洁白的优昙婆罗花插在我的鬓间,摇着短尾巴拍爪笑道:“好看,姐姐真好看!”我摸了摸那柔嫩芳香的花瓣,又好气又好笑:“臭罗罗,你到底属什么族类?看着像是海牛,举止行为却似小狗儿一般。” 罗罗在我怀里不安分地扭来扭去只是呵呵傻笑。我自知失言,有些愧疚。它被捡到的时候孑然一身,若非孤儿,就是弃儿,怕是它自己也弄不明白自己是什么。那一日我抱着它回灵山,全家人聚在一起将它研究了半晌也没得出个结论,娘亲叹息说大约是我们终究是羽禽族,对海底的族类不大了解的缘故。 凰鸣初闻我要带罗罗回灵山时欢喜得抓耳挠腮,如果不是他配合着帮我掩饰,那日要带它离开东海怕也没那么容易。可到了灵山此人便嘴脸毕露,缠着我非要我把罗罗让给他养。罗罗被他垂涎三尺的热烈目光吓得钻到桌子底下半天不肯出来,我哄了它很久,承诺绝不把它给人,它才委委屈屈地爬出来扑到我怀里,只肯用肥圆的屁股对着凰鸣这个恶人。那可怜见的小模样儿看得凰鸣眼都直了,又在我房里磨蹭了半日,见终究搭讪不成,才悻悻地走人。 罗罗来到灵山的第二日,我思来想去,决定将它慎重地拜托给大哥,他修为最是精进,人又最是温润和善,有他的指点对罗罗来说定然大有裨益。大哥盯着罗罗沉默了一炷香的功夫,那目光让我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就在罗罗承受不住大哥审视的眼神,产生巨大的心理压力而含泪缩成一团时,大哥终于开口道:“好,就跟着我罢,不过凤歌儿,你得将我想知道的那件事儿,原原本本告诉我。” 我郁结,只得将帝澔那点儿破事明明白白地招供,不过略去了在温泉中看到的那一幕,以及那晚丹墟宫中那个令我抓狂的吻,天吶!须知那是多么地难以启齿! 可大哥听着听着却还是眉头紧锁,几乎要狠狠地打个死结,面色十分凝重地道:“凤歌儿,你老实告诉我,心中可也有他?”我一楞,当即将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大哥面色稍缓,殷殷道:“二哥是极为磊落出色的男子,若不是碍于族规,他倒真是个值得托付的良人,我这做哥哥的也乐见其成……然而此事终究是不成的,你须时时记着自己的身份,不要对他动了心。娘亲不会同意你嫁与别族的,即使是天界的皇子也不行。”顿了顿,又叹息道:“他这般钟情于你,这可难办了。他的性子我晓得,看似儒雅随和,其实最是执拗。”神色之间十分纠结。 我默然片刻,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道:“大哥放心,凤歌儿我近来仿佛大梦初醒一般,对这些情啊爱啊突然就看得很透,青廉那老和尚说得很对,红粉骷髅不过是梦幻泡影,执着于此实在错误,不如放下——总之,我悟了。若是帝澔再来纠缠不休,我便拿这话好生劝一劝他。” 大哥被我逗得忍不住笑了起来,然而清雅如画的眉眼间笼着的轻愁却并未散去。他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发,目光中是深深的怜惜:“你真的悟了么?从东海赴宴回来你就时时魂不守舍,连凰鸣那般粗心的人都觉得你似乎有哪儿不对劲似的。凤歌儿,劝人不如劝己,看到你总是强颜欢笑,大哥心里很疼。” 我自以为已经掩饰得很好,却轻易地被看穿了心事,就仿佛一下子被揭开了心里的伤疤,丑陋的伤口难堪地暴露在日光下,想要故作轻松地笑一笑,眼中却迅速有水雾泛起蒙住了视线。大哥抬手抹去我眼角的泪珠,轻声道:“傻丫头,年少的时候总会傻乎乎地犯些错,眼下都过去了,你还有那么长的时光要欢欢喜喜地度过,还纠结于旧事作甚?” 我心里既酸涩疼痛,又觉得十分不好意思,低头闷闷地应了一声,大哥却叹息一声,牵着听得懵懵懂懂的罗罗出去了。 从那日开始罗罗便跟着大哥每日修行三个时辰,可它毕竟是海兽,离水久了就有些恹恹的。我想起来青霞洞中的那汪清泉,泉水醇灵无比,对于修行大有裨益,便征得了娘亲的同意,将它的小窝安置在青霞洞中,它晚上便睡在泉水里。 娘亲对于罗罗的来历其实有些怀疑,奈何凰鸣与我异口同声地说它是误闯了龙宫的无主小兽,差点被跋扈的侍卫打死,我们瞧着可怜便带回来灵山养着玩儿。她见我对它疼爱至此,兼之这小兽又实在乖巧憨厚,便也不多说什么,只说好生养着,若是有一日窥得天道也是它的缘分。 如今七八日过去,我瞧着它头上的那个肉瘤仿佛小了一些,原本圆润的小身子也有些瘦,憨厚的脸难得地显出几分清秀可爱来。罗罗见我定定地望它有些迟疑,羞涩地翻了个身,将大头伏在我肩上。我抱着它,鬓边优昙婆罗花的香气芬芳四溢,心中连日来灼烧着的伤痛似乎也在这圣洁佛花的香气中褪去了一些。 ……………………………………………………………………………… “哈!罗罗,你怎么也在这里?”熟悉的童音蓦然在身后响起,正沉浸在花香中的我惊得抱着罗罗跳出几丈,定睛一看,竟是自极南之地一别后就未曾见过的青瞳!他还是那副圆嘟嘟的样儿,穿着青色的小衫子,看到罗罗与我的表情十分惊喜,却又似乎有些羞赧,端端正正地对我行礼:“公主姐姐,我是来送信给你的。” 我已经从惊吓中缓了过来,埋怨道:“小瞳,你可别学你姐姐青玉神出鬼没地吓人,这样是不对的。”青瞳瑟缩了一下点了点头。这孩子似乎有些惧我,这是为什么呢?我有些疑惑地望望他,他却将头垂得更低了。 罗罗此时从我怀里挣扎着下了地,像枚炮弹一般向青瞳冲去,将青瞳活活扑了个跟头,踩在他身上又跳又笑,兴奋地叫道:“小瞳,小瞳!你想我吗?我是想你的!”可怜的青瞳被压得就快断气,连鸟尾都被压得现了形,咳嗽着狼狈道:“想,想的,求求你快住腿吧!” 青瞳终于得以从罗罗的铁蹄下逃生,含泪抚平了皱巴巴的青衫,献宝似的将两封信交给我:“公主姐姐,这是扶桑姐姐和三皇子殿下分别写给您的信。”就像上回一样,一封角上绣着小小的扶桑花,另一封套着雪白的丝绸套子,一点墨迹也无,上面绣着华贵的云纹。而我也像上回一样只收下了扶桑的信,将另一封原封不动地还给了青瞳。青瞳搓着手不敢吱声,圆脸蛋儿却一副苦相,似乎要哭出来似地。罗罗蹲在地上瞧瞧我又瞧瞧青瞳,不知所措。 我思忖了一下,对罗罗说:“你带着小瞳去玩一会儿罢,我看完信后要写封回信给小瞳带回去。”罗罗欢呼一声,扑上去咬着青瞳的下摆含糊不清地道:“小瞳,我们去玩。” 眼见罗罗拖着青瞳欢天喜地跑远了,我当即展开扶桑的信,只读了几行字就愣住了。 扶桑的信写得十分小心翼翼。她说上回写给我的信我没有回,心里有些担心。琅嬛公主与东海龙族的四殿下已然定了亲,这事儿已经由青鸟使昭告三界,板上钉钉了,再无转圜的余地,想必我心里会极难受,可她也找不到什么词儿来安慰我,终于鼓足勇气告诉我一件秘事,希望我看了心里会想开一些。 “姐姐,你还记得你曾经问过我琅嬛公主的事儿吗?当时我不敢告诉你,因为她的身世在天界是一桩禁忌,断然无人敢多嘴议论。”扶桑娓娓道来,慢慢揭开一件尘封许久的旧事,知道那件事的人大部分已经应劫沉睡,或者灰飞烟灭,而少部分深知内情者也缄默不语,比如卯日星君,又比如太上老君这样的老臣。 两万年前,天帝派兵血洗世居极北之地的蛟族,四万多蛟族人一夜之间命赴黄泉,枉死城新增冤魂无数夜夜啼哭,戾气直冲天界。天帝后宫中一位颇受宠的侧妃娘娘唤作瑛姬,彼时刚刚怀上身孕,不慎被这股戾气冲撞,腹中的胎儿竟然孕育了上万年,才无比艰难地生出了帝弘的最后一个女儿,排行第八的琅嬛公主。 帝弘在子息上不甚丰盈,即使诞了位公主,也该三界同庆才是,可奇怪的是这位公主的出生却是极为反常,天庭一片静悄悄的,既未派遣青鸟使昭告三界,又未设宴庆贺,就连公主的生母瑛姬,也在生下公主几日后悄无声息地回了娘家,再也不曾在天界露过面。这琅嬛公主后来是被天后娘娘当做嫡女一手抚养长大的,但是她自小便养在庭院深深的瑶曦殿,芳踪神秘,从不公开露面。而漫天的大小神仙也似集体又聋又哑,对这位八公主的事儿不看、不听、不议。 而这一切,皆是因为这位姿容绝世的琅嬛公主,生来便是个跛子。 天界的人都习惯了这位深受天后娘娘宠爱的神秘公主,她经年累月不出瑶曦殿,偶尔在天界来去都只坐着那顶饰着七彩璎珞的八宝琉璃轿子,能近得她身窥得芳容的只有天后娘娘、天后娘娘的嫡子三皇子帝澔并几个贴身伺候的侍女。 其实天界不少神仙都知道她的左腿有疾,但至于为什么如此却不甚明了。有些资历深些的神仙,便以为大约是她当年在母妃体内初初孕育时被戾气冲撞,仙胎受损的缘故,而事实上其中却是另有隐情。 须知在天界出生的神仙不同于三界修行后一窥天道得以飞升的,他们生来便是仙胎,仅被那道戾气冲撞了一番,怎么竟就能损伤了灵气充沛强大的元神?何况公主的生母瑛姬出身峨眉仙山,也是了不得的神女,怎么就护不住自己腹中的胎儿?这一切,其实天帝帝弘最是心知肚明。他双手尽染蛟族四万多族人鲜血,又将蛟王以最酷烈的刑罚在天界处死,造下深重杀孽,终于报在了他未出世的女儿身上。 琅嬛公主仙胎受损,元神有疾,生来便是令人难堪的跛足,她的存在仿佛一记**辣的耳光抽在了帝弘天威赫赫的脸上,时时提醒他自己曾做过的亏心事。公主的生母瑛姬是何等冰雪聪明的人儿!她担心帝弘会杀了自己和女儿遮羞,便将刚出生的琅嬛公主托付给天帝、王母也要敬上三分的天后娘娘抚养,自己则黯然回了峨眉仙山,再也不曾回来过。天后娘娘与瑛姬自幼有些情谊,又怜惜无辜的琅嬛公主命运凄苦,便将她当做亲身女儿一般悉心养大,又四处搜寻灵草仙药,希望能将琅嬛在母体内就已受损的元神补好。九转紫芝草是何等了不得的圣药?天后娘娘当年巴巴地将它从昆仑仙山当嫁妆带到天界,为了琅嬛公主的腿疾,也将其大方地赐予了她。这些年来的努力似乎也有些微成效,琅嬛公主的跛足仿佛稍微不那么明显了些,但终究还是无法治愈。 如果没有龙四的出现,琅嬛公主大约还会继续养在深闺,每月等着那株九转紫芝草开花,以那珍贵的花蕊入药修补自己的元神,可她在那一日的天界聚会上突然出现,将那九转紫芝草当众转送给了龙四,一下子举座皆惊。天后娘娘忽然意识到,这个自打出生以来就泡在药罐子里的小女孩儿长大了,她有了心心念念想要的人,哪怕以对她重要至极的九转紫芝草相赠也在所不惜。 “天后娘娘如此疼爱怜惜琅嬛公主,一定会用尽一切办法达成她的心愿。这桩亲事天界志在必得,天后娘娘的手段三界之内谁不晓得?”写到这里可以明显看出她笔锋一滞,似有犹豫。“姐姐,你放下吧。虽然这联姻有些蹊跷,但琅嬛公主对那位四殿下也着实上心。能做到她这般,也算不容易了,想来那位四殿下多少也有些被她感动罢。扶桑晓得姐姐的心意,但眼下这情势,退一步方能海阔天空。” …………………………………………………………………………………… 我怔怔地坐在花海中,痴了一般望着天上的浮云。 此前数次照面,我一直觉得琅嬛有些异样,原来,原来竟是这样。 呵,如此看来,她为了他,果然是付出了很多的,而他,终究是被她感动了么? 扶桑,你的信,我想我看明白了。原来就连你也渐渐被她感动了不是吗?你是那般直率的性子,却苦心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不惜将天界秘事透露于我,既是劝我放下,也是劝我成全呵。 扶桑,我知道你是为我好,真的。其实你不必这样的,尘埃早已落定,如今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手牵着手缘定三生,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愿意忘记的,我发誓。她确实是个极好的女子,为了救他的母亲,连自己的腿疾都不顾,我怎么能够不成全呢? 只是,我心尖上那一道隐秘的伤口,仍在汩汩流血。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在那光华璀璨的海底宫殿,我为他吐出了什么。那滴血是我魂魄的一部分,你知道吗?我为了他,却是连魂魄都不顾的。你当然不知道,谁也不会知道的。 我愿意成全他们的感动,可又有谁来成全我心尖上的伤呢? 扶桑,你不该告诉我的,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 扶桑,你知道吗? 心尖上的伤口绽开了,血肉模糊。 我很痛。 正文 山高天远烟水寒(上) 当日求亲获允,孔瑄返回终南山后,立即遍寻上千名羽禽族能工巧匠,费时足足三月,为即将大婚的凰枫与孔娇在封地上建了一座极尽奢华的府邸,名为栖梧宫。据陪着凤嫒去察看的虹珠回来禀告说,这栖梧宫简直比灵雀宫还要精致华美,前后占地上百亩,光是大大小小的偏殿、宫室就有近百间,孔瑄又为其调配了三百名精兵把守,一百名伶俐婢女伺候着,无一处不周到,无一处不妥帖,让向来眼光极高十分挑剔的凤嫒也无甚话说。 宫殿落成后,孔瑄命族内第一长老孔庆送来了孔娇的嫁妆,孔雀族的圣物“锦裂”,那是上古凤族流传下来的神物,在那已湮没的、遥不可及的洪荒中,第一任凤王就是穿着它接见天下百鸟来朝。 凤凰阁内,那孔庆神色肃然,徐徐抖开火焰一般的锦衣,它便似自有生命一般傲然立在半空,姿态洒脱潇洒,遍体神光流转,所有人都为之动容,透过它,仿佛终于得以一窥上古凤族的无尽荣光。 连娘亲也一时失神,凝视了“锦裂”片刻,勾唇笑道:“凤嫒,你这个媳妇儿娶得很是划算呐!”虹珠告诉我,凤嫒去了一趟终南山,少不得与孔娇日日接触,对她的印象已经有些改观,而凤嫒原本嫌孔瑄轻狂,这些日子孔瑄却一扫轻浮之态,恭恭敬敬地执晚辈礼早晚殷勤伺候,她便也渐渐觉得这小子原也不是那般讨厌的。眼下见娘亲问她,她收回怔怔的目光,哼了一声,咕哝道:“送这么贵重的嫁妆,莫非是欺我们枫儿彩礼薄么?” 孔庆额角立即流出汗来,诚惶诚恐地俯身拜道:“孔雀族绝无此意!能与凤族联姻,我族族人无不欢欣鼓舞。‘锦裂’乃我族圣物,族长以为,唯有它方可一表我族族人至诚心意。” 凤嫒秀丽的娃娃脸上似笑非笑:“本来就是你们高攀……”她背后的凰枫已经伸手去拉她的袖子,小声哀求道:“娘,求您少说两句。”娘亲站起来走近那兀自睥睨众人的神物‘锦裂’,向它伸出手去,那‘锦裂’似感受到了凤族族长的气息,竟微微倾身似在行礼,而后便恭顺地滑落在她手上。娘亲将‘锦裂’放到凤嫒手上,戏谑道:“你呀,就是个嘴上不饶人的性子,明明心里也是欢喜的,为何非要说得这般难听?” 凤嫒捧着‘锦裂’脸上一红,反手拧了一把凰枫:“儿大不由娘!这事儿我不管了,你孔雀族爱如何大肆操办便办去。”便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那凰枫艳丽无匹的面容上满是无奈的红晕,向娘亲致谢又向孔庆道歉作揖,唬得孔庆连连下拜,直说使不得,两人客套许久,都出了一脑门子汗。 我抱着罗罗站在帘子后兴致盎然地瞧了这一场热闹,当真觉得这门亲事有意思得很。那凰枫分明已经将自己当做凤族泼出去的水,角色转换得甚快,对那孔雀族的长老实在太过殷勤了些,难怪那小老儿紧张得手足无措,几乎便要哭了。 我俩正瞧得津津有味,大哥从身后将罗罗从我怀中一把拎过去:“时辰不早,该去修行了。”罗罗有些怕大哥,眼下在他手中僵硬地梗着脖子,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我挥挥手安抚它道:“去吧罗罗,要努力哦!” 我便独自一人往后山花海走。 近日凤嫒虽然嘴上说不管凰枫的事儿,实际上却忙得团团转,丹心她们四个统统被抓去帮忙。这是孔雀族的大喜事,故而她们也皆是忙得心甘情愿,热火朝天喜气洋洋,自然无暇关注到我。而我因着最近心情繁杂沉郁,也越发喜欢独来独往。 我正边走边低头踢着一块石子儿,不慎嘭地撞上一个人。我以为是凰鸣那厮——他打小儿就专喜欢突然凭空出现吓我——于是立即条件反射,粗鲁地一推:“一边儿去。”可对方并没有像凰鸣那样张牙舞爪地跳起来,我心知不好,猛一抬头,孔雀族的新科驸马爷,大美人凰枫少爷被我用了十分力气狠狠地推了一把,一头磕在了路边一株粗壮的娑罗树上,眼下正苦着脸扒着树干喘呢。 我慌忙走近了陪笑道:“哎呀枫哥哥,抱歉抱歉!我不知是你,还以为是凰鸣那混蛋呢。你可曾磕到哪儿没?”紧张地揪着他上下打量。开玩笑,他马上就要成亲了,若是碰花了他这张如花似玉的脸蛋儿,孔雀族还不得阖族拿眼刀将我剜死? 凰枫秀丽的脸上红得似要滴血,挣扎着后退了一尺:“公主,不妨事,不妨事。”边说边将手往身后藏,我瞥见那莹白修长的手指间似有一丝猩红,心下虚得厉害,假装没有看到,打了个哈哈准备溜之大吉。 凰枫却开口唤道:“公主留步,枫有话要对公主说。” 我心里一紧,迅速决定恶人先告状,当即将手叉上了腰,慢慢地回过头盯着他,阴测测地道:“哼,好狗不挡道,谁让你凭空出现,吓得我半死?我出于自卫,不得不推你一把,你也太弱不禁风了些!你若敢向别人告状,哼哼~~” 凰枫闻言抖了一抖,尴尬地道:“这点小伤,不碍事的,枫只是想当面谢公主仗义相助,我与娇娇之事才如此顺利。你的恩情我牢牢记着,若他日有需要我驱驰效劳之处,只管吩咐便是。” 作为一个很有羞耻心的人,我顿感十分丢脸,红着脸讪讪地放下手:“好说好说。”又套近乎道:“枫哥哥就随我哥哥们,唤我名字罢。如此这般多么见外。” 凰枫微微一笑,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好的。” 祸水啊!我哀叹一声,几乎要蒙上眼睛。生得这样美,这还是男人么?难怪孔娇如此迷恋于他,据我所知,孔雀乃是极度迷恋外表的种族,雄孔雀尾巴上的毛越油光水滑越吸引母孔雀,凰枫这等绝世皮相,自然有将小母孔雀孔娇迷得神魂颠倒的本钱。 见我灼灼地打量他,凰枫又红了脸,咳了两声道:“那个,凤歌,那我先告辞了。” 作为一个男子,此人真是太过害羞了,孔娇的品味实在……我无语了片刻,却突然有些想与他好好聊聊。 我开口道:“等等,我有事问你。”便拉着凰枫在娑罗树底下坐下,十分虚心地问道:“枫哥哥,什么是两情相悦?” 凰枫张口结舌地望着我,紧张地拽着衣领,汗颜尴尬地道:“公主,我就快要成亲了。” 我愤怒地拿眼刀嗖嗖地戳他:“你放心,我不是觊觎你的美色!你与孔娇的感情,我很羡慕,只是想请教于你。” 凰枫闻言松了口气,同情地望了我一眼,宽慰道:“凤歌儿,你莫急。你性子很……率真,又生得很像娇娇,日后定会有待你极好的夫君,到那时便会明白了。” 我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暗中大怒。这话怎么听着似在损我?我明明比孔娇大的好不好?到底谁像谁啊?凰枫,要是被我娘亲并两个哥哥听见了,你就死定了! 可这位日日沉浸在幸福中的少爷仿佛少根筋般浑然不觉,噙着笑真诚地望着我,我只好将这口怨气生生咽下,干巴巴地转移话题道:“枫哥哥今日对那孔庆实在太过殷勤了些。那小老儿诚惶诚恐,都快哭了呢。” 凰枫道:“他是娇娇的族人,在族内又是德高望重的长老,若是在灵山受了委屈,想必娇娇知道以后会很不开心。既然我们就要成亲,我便该时时站在娇娇的立场上为她考虑才是。” 我有些怔怔,忍不住问:“即使牺牲自己的尊严也不在意么?”凰枫笑道:“呵,凤歌儿,既然我将是她的夫君,夫妻本是一体,她的尊严就是我的尊严,若是任妻子的族人受辱而不去阻止,那我才是真的没有尊严。” 见我似懂非懂,他赧然一笑:“凤歌儿,你刚才不是问我什么是两情相悦么?我以为,其实两情相悦很容易,但相濡以沫才是最难的。两人若是相爱,时时事事为对方着想,为对方付出,因她的开心而感到欢喜,那便是比两情相悦更美好的相濡以沫。” 面前的男子眼神清亮,绝美的脸上神色柔和。好吧,凰枫,这一刻我承认,你挺像个男人的。我还承认,这一刻我真的很羡慕孔娇。 我的神色大约有些黯然。因为想起了那远在东海的男子,虽然我与他曾经两情相悦,但是他与她,因那珍贵的九转紫芝草结缘,互相为对方付出、着想,大约便是凰枫所说的相濡以沫罢!果然我输给了她,也是没错的,到底是没达到那般美好的境界呵。 我心灰意冷的神情定然让凰枫有些发楞,他迟疑唤道:“凤歌,你怎么了?” 我揉了揉眼睛,强笑道:“没什么呀!唉,最近灵山上风越发大了,扬起这么多沙子。” 话音刚落,半空中呯地落下两个人来,吓得我捂着胸口差点跳起来。前面的青衣女子笑眼弯弯,她后面却跟着一道天青色的修长身影。 电光火石间我已经软软地靠在了凰枫身上,身边的男子身体瞬间僵硬如石,脸色黑如锅底一般。我狠狠在他腰间掐了一把,伏在他耳边悄声道:“枫哥哥,恭喜你,你报答我的机会到了,抱紧我!” 来人正是青玉,她边笑便瞠目结舌地望着我与凰枫排排坐呈亲密状靠在一起,颤抖着道:“公主,你你你……唉,我只是送信来的,我什么也没看见!”转身指着帝澔:“三殿下,信!公主查收罢!”然后“嗖”地消失了。 一身天蓝色锦袍的帝澔俊脸阴沉得吓人,双眸仿佛暴风雨来临前波云诡谲的天空,酝酿着一场未知的风暴。他狠狠地盯着我与凰枫靠在一起的身体,沉声喝道:“凤歌儿!” 帝澔神色那般阴郁,是我不曾见过的,我有些紧张害怕,却越发将凰枫靠得紧了些(其实是死劲掐着),娇羞地笑着招呼道:“三皇子。” 凰枫十分没用,几番哆嗦欲逃,被我暗中掐了几次便木然了,整个人僵呆呆地任我靠着,视死如归地瞪着帝澔。 帝澔又走近了两步。他本就生得极为高大挺拔,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与凰枫,气势惊人,那双眸冷冷地盯着我们,令我油然而生一种奇异的被捉奸在床的错觉。 猛地一想,不对啊,你凭什么这般看着我?莫说你不请自来已然十分无礼,又摆出这副怒气冲天的样儿,可理全然不在你那边,你得瑟什么?便又鼓足勇气挺直了腰杆瞪着他。然而我身边这位养尊处优惯了的凰枫少爷,所面临的心理压力显然超过了他的承受能力,他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猛然甩开我站起来向帝澔作了个揖,又朝僵直地坐在地上的我道:“凤歌儿,这位公子找你想必有事要说,我,我先走一步了。”说罢便极不仗义地落荒而逃了。 我垂死挣扎地朝他的背影喊:“喂,枫哥哥,等会儿记得来我家找我呀!”此人头也未回,只摆了摆手表示听到了,便“嗖”地没了影子。 我心下将这懦弱又没义气的男子恨恨地大骂了几百遍,又偷拿眼睛觑帝澔。他神色已经镇定下来,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我一抖,把心一横,闭着眼睛道:“我我我我有心上人了,男女有别,三皇子有什么事儿赶紧说,说完了就走罢。” “凤歌儿,你又何必特特演这一出给我看呢?”我一怔,睁开眼睛刚要辩解说不是演戏,可对面男子眸中一抹受伤的神色瞬间刺痛了我的心。我看到过自己眸中同样的伤痛,从知道那人要与别人定亲开始,它就时时出现在镜中。这叫我心口一窒,辩解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面前的男子俊美的面容上有无法掩饰的悲哀:“凤歌儿,你真就这么讨厌我么?”见我沉默不语,他面上一片黯然,深深叹息道:“你叫我拿你怎么办才好?我一片真心对你,你视而不见,给你的信又全都退回。怕惊动你的家人,我只得拜托青玉将我悄无声息地带进来,可你却忍心给我演了这么一幕。”他闭了闭眼,咬牙切齿地道:“你还唤他唤得那般亲热!虽然知道这都不是真的,可我仍然恨不能杀了他。凤歌儿,你说,你叫我拿你怎么办才好?要如何,你才肯接受我对你的心呢?” 正文 番外:珮珮(上) 一万九千七百年前。 九重天,灵霄殿。 天帝帝弘高坐在金銮御座上,天威难测的面容隐在紫色的瑞霭中看不清。 “东海龙族三王子龙瀚先前平叛有功,此番又独自斩杀凡间妖兽,堪为诸将表率,钦赐寒玉剑。”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太上老君高声宣读完天帝圣旨,亲手将那柄令三界为之侧目的神剑交至龙瀚手中,笑眯眯地在他耳边轻声道:“三王子,小老儿给您贺喜了。果然英雄自古出少年,王子骁勇无匹,战功卓著,陛下对您期望很大呐。” 那柄寒玉剑配着造型古朴的雕云纹青铜剑鞘,捧在手中沉甸甸的,寒意彻骨,从指尖闪电般传遍全身,不知是因为剑鞘本身,还是因为其中包裹的剑身,那是三百年前惨死在剐龙台上的蛟王正中一段脊骨炼化而成,是他在神魂都被击碎,永世不得超生之后,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东西。 虽然蛟汶早已经灰飞烟灭,但此剑上犹残留着惊人的戾气,因此天界专司铸造神兵的尧乌大神不得不用上古时期遗留的一块青铜雕成剑鞘,为的就是克制附着在剑身上的戾气。这数百年来,它一直被搁在天界藏兵阁中,被三界内无数赫赫有名的战将垂涎。 可如今,这等神兵竟被赐给了自己,不知要惹来多少眼热嫉妒!可龙瀚心中不可遏制地涌起的不是欣喜,而是一股强烈的悲怆。那名在巨大的刀叶间仰天长笑的昂藏男儿,是何等铮铮铁骨,谈笑间连风云都为之变色!却只剩下了这柄剑,静静地躺在他手中。 珮珮,这便是你父亲的遗骨!铁血无情的东海龙族三王子眼睛蓦然有些酸涩。珮珮,你放心,我定会好好待之,它在我手中,总好过被别人拿去炫耀糟践。 而我,我舍不得你伤心,所以永远也不会让你知道它的存在。 甲胄在身,本可免行大礼,可他仍然捧着剑单膝跪下,深深地低头,铿锵有力地沉声道:“臣龙瀚谢陛下恩典!” ——只有他知道,他跪的是手中那柄剑。 ……………………………………………………………………………… 东海底,水晶宫。 三王子龙瀚带兵不过区区数百年,即立下赫赫战功,灵霄殿上获天帝陛下亲赐神剑寒玉,何等荣耀!东海龙王龙驰深觉光耀门楣,龙心大悦之下广散红帖,大肆宴请四海宾客。 那柄寒玉剑被安置在一架至罕的血珊瑚上,端放于龙王的御座前供四海龙族瞻仰。龙瀚的母妃灵姬原本只是龙驰一个不甚得宠的妾,因着近年来龙瀚四处征战立下大小战功无数,逐渐成了龙驰最器重的儿子,她的地位也噌噌地往上升。今日她得以坐在东海王妃身边,仿佛真正的女主人一般帮着招呼身份高贵的女眷,享受着众人的恭维和艳慕的目光,艳丽的面容上满是不加掩饰的得意。 坐在她旁边的东海王妃脸色就黯淡许多,笑容也十分勉强,她那两个身份贵重的嫡子与她一样失意,脸色阴沉地坐在席位上只知埋头喝酒。堂堂东海太子龙浚与二殿下龙淇,竟嫉恨得连基本的礼数都顾不上了,真是平白地令人笑话。龙瀚寒眸扫过他们,冷冷地勾唇一笑。 然而那样的冷笑转瞬即逝,片刻间他已换上谦虚儒雅的笑容,举起价值连城的夜光杯,风度翩翩地走动招呼四海贵族。红光满面的龙驰拈着龙须,满意地看着这个聪颖骁勇又异常谦逊的庶子,再看到王妃养出来的两个不成器的嫡子时,脸色便沉了沉,闷闷地灌了一大杯酒。 好一番觥筹交错。宴席散去已经夜阑深沉,半醉的龙驰甩开了王妃的玉手,看也不看她怨恨的神色,被妖娆可人的灵姬搀扶着踉踉跄跄去了。 龙瀚丢开夜光杯,面无表情地走到那架珊瑚前,将寒玉剑取下系在腰间。“对不住,让你受委屈了,就这一次,我保证。”他暗暗在心中发誓。 在外征战数月,虽然他此时恨不能立刻赶到珮珮身边,但怀着身孕的芙韵还在寝宫中等他,他不得不先回去一趟。召来贴身伺候的侍卫靖远,吩咐他将寒玉剑送至自己的书房,他便匆匆赶回寝宫。 …………………………………………………………………………………… 芙韵是他的表妹,南海龙王的侧妃涵姬所生的小郡主。龙瀚年幼时,灵姬长期处于失宠状态,对自己的未来看得很是灰心,很担心儿子日后讨不到像样的媳妇儿,便常常带着龙瀚往南海走动,费尽心思巴结上了这位与她有远亲的侧妃娘娘,刻意逢迎了几百年,终于哄得她将小女儿芙韵与龙瀚定了娃娃亲。 对于这门母亲低三下四求来的亲事,龙瀚自打懂事起就十分反感,何况对于自视甚高颐指气使的芙韵郡主与准丈母娘涵姬,他实在是没法真心喜爱亲近——她们总是不由自主地在他面前显露出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仿佛他与母亲都十分卑贱,仿佛这门亲事对于他们乃是莫大的赏赐。 少年时期他也曾试图抗争过几回,可每次都因母妃灵姬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惨淡收场,到了后来他终于倦了,乏了,认命了,到了合适的年纪就按照当年的约定娶了芙韵。 成亲后的生活很是平淡无奇,龙瀚惊异地发现,原来没有感情也能凑在一起过日子,并且还能毫不费力地生孩子。早知婚姻是这么简单,当年自己的抗争简直是无聊至极。唔,男人总是需要一个妻子的,芙韵虽然骄纵令人不喜,却毕竟也是大家闺秀,举止大度,进退合宜,在太子与二哥的正妃面前也毫不示弱,场面上给足了他面子。如今两人成亲已有两千年,芙韵为他接连生了两个儿子,眼下正怀着第三个,这个如今已经孕育了五百年,想来不过百年就要生了。对这样的婚姻生活,他仿佛还真挑不出什么刺儿来。 如果没有遇到珮珮的话。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叹息。珮珮,是他命里的魔星。 三百年前,他奉命带兵出征极南之地,协助天庭平定蛟龙之乱,途中他结识了几名出类拔萃的少年将领,有天帝嫡子、风华正茂的三皇子帝澔和眉目清雅的凤族大殿下凰宇,还有昆仑仙山的两名小将崑岩、崑謦兄弟。大家相熟后他才发现,虽然他年纪只是稍长,却是成亲最早的,儿子都已有了两个。为此,在结拜时他当仁不让做了兄长。 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大家又都在热血沸腾的年纪,便存了攀比心理,人人都想抢立战功博个彩头,在战场上都一味地正面进攻,统统是不要命的打法。正因为此,崑岩、崑謦兄弟过于激进,冒失大意,在他们眼前被蛟族几名大将砍成了碎片。 同伴的鲜血令众人悲恸欲绝的同时也冷静下来,经过商议,决定留下凤族大殿下凰宇带兵继续正面进攻,三皇子帝澔则率领金甲御林军退回雪谷外,从外围围攻,而骁勇过人擅长近身搏斗的龙瀚则悄悄带领十名精兵从后方摸进了雪谷。 有潜入雪谷的间谍密报说,蛟王有数名儿女藏在此地,若是捉住他们定能让蛟王心神大乱,也许不必再流血就能拿下雪谷。龙瀚接了这项任务,带着自己的贴身护卫一路激烈搏杀,最终找到了雪谷的密室, 他永远记得那一时刻,他走过漫长蜿蜒的冰雪密道,来到一扇千年玄冰门前。“你们在外面待命!”他冷冷地下令。彼时他年轻的胸怀中鼓荡着即将胜利的喜悦,施法击碎了冰门,毫不迟疑地闯入了那间密室。 眼前的一切却叫他瞬间屏住了呼吸。 祭台般的冰雪长台上,只有一个透明的气泡,气泡中央是一个柔美如花瓣般的小小女娃。她静静地伏在气泡的壁上,波浪般乌黑的长发裹住了她全身雪白的肌肤,那双宛若晨星般美丽的大眼睛哀哀地望着他,没有哀求,没有哭泣,仿佛已知道了自己面临的命运。 龙瀚钢铁般强悍冷酷的心,被那只有祭品才会露出的绝望又认命的温顺眼神击中,有一瞬间停止了跳动。他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那美丽如精灵的小女娃随着他的步子而瑟瑟发抖,却在他终于走近时停止了无谓的恐惧,仰起了纤细柔嫩的脖子静静地凝视着他,他扬起手,那气泡便发出轻微的炸裂声,变成细小璀璨的冰晶落满她全身,看在他眼里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他伸出手,笨拙地抱她满怀。 “小东西,你叫什么名字?”他被自己的举动震惊,抱着她茫然轻声问。 “哥哥。”她柔若无骨地伏在他肩头,美丽的眼中珠泪扑簌簌掉下,花瓣般的唇中却只轻轻吐出这两个字。 他以为她在叫自己,蓦然间便满心欢喜。想也不想便扯下胸口尚带着余温的龙形玉佩挂在她莹白的颈间。“小东西,你就叫珮珮吧。” …………………………………………………………………………………… 那一晚,锦衣华服的龙瀚孤身行走在灯火辉煌的龙宫中,通往寝宫的游廊繁复漫长,正好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在脑海中回忆那一刻命运的相遇,一遍又一遍,直到他冷俊的面容上布满柔情。 可多年后,当他的鬓角因思念和悔恨而早染霜华,再回想起当初相遇的那一幕时,却是满心苦涩。 珮珮,我的小东西,当时我并不知道。 可谁又知道呢? 我们都是命运的祭品。 正文 番外:珮珮(中) 龙瀚的寝宫在龙宫西北角,与他两个哥哥的寝宫相比不但位置偏远,而且宫室陈旧逼仄,但与龙瀚其他庶出的兄弟相比,能有这等待遇却算是十分不错了。 自家主子凯旋归来,今日他宫里的人无不深觉与有荣焉,早就聚在宫门口翘首望着盼着,如今他急匆匆而来,行走间带起涌动的急流,早有灵敏的婢女觉察到了,一溜烟地进去给自家王妃报喜。 芙韵挺着高耸的肚子,今日腹中的孩子似乎预感到爹爹的归来,兴奋地闹腾了一整日,眼下她腰肢小腿酸得厉害,正斜斜躺在贵妃榻上命贴身侍女珊瑚替她缓缓地揉着,听到守门婢女兴奋不已地冲进来禀告,她神色淡淡如常,只微微点了点头:“知道了。”却并不起身,甚至阖上了眼帘,似乎打算小憩一般。珊瑚心中一紧,顿了手迟疑着低声道:“王妃,殿下凯旋而归,您不去迎一迎么?” 芙韵闻言并不睁眼,秀丽的长眉挑了挑,懒懒地嗤笑:“今日他这般风光,上赶着阿谀奉承的多得是,哪里还缺我一个?”“可是王妃,您不一样的……”珊瑚还想劝说,芙韵睁开眼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珊瑚,你僭越了。”那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浸染了彻骨的寒意,竟令珊瑚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垂头不敢再开口。 是的,四海皆知这东海三王子妃芙韵,虽是庶出的郡主,却是冷艳得令人不敢逼视的女人,即使怀着身孕,她日常妆容与衣衫也一丝不苟地精致,叫人挑不出一丝差错。今日她身着一袭石榴红掐金丝撒花织锦长裙,梳着雍容华贵的天仙髻,额前贴一枚血珊瑚雕成的牡丹花,称得那一张艳丽的娇容莹润如玉。珊瑚不由得在心中叹息,自家主子不仅容貌出挑,更是能干非常,嫁进来区区两千年,不但连生了两位小王子,亦将这宫里一干人整治得服服帖帖,可她什么都好,就是太要强了,尤其是在殿下面前,永远是这般骄傲而冷淡的样子,也难怪殿下待她也是淡淡……珊瑚正在走神,珠帘一掀,满身酒气的龙瀚已经大步走了进来。那般冷峻而威严的神色,令珊瑚心中一凛,连忙起身行礼,低头默默地退下了。 斜躺在塌上的华服丽人依旧闭着眼,似没有感觉到他的到来,仿佛已经睡着。龙瀚走进宫室就止了步木然站着,不知该如何开口。他蹙眉看着她高高隆起的腹部,一年多未见竟又大了许多,在他视线里突兀地存在着,提醒他那里正在为他孕育着又一个孩子。他心中叹息一声,终于上前温和地唤道:“芙韵,你睡了么?我回来了。” 芙韵慢慢睁开了眼,只一眼就让龙瀚后悔方才的温和。那双斜飞的丹凤眼中没有一丝柔意,冷冷地看着他,那嫣红如血的朱唇开口便是讥诮:“一年零八个月音信全无,殿下,你可还当我是你的正妃?”龙瀚压下心头的烦躁,温言道:“芙韵,我晓得你怀着身孕辛苦,但我也无法。凡间那头妖兽诡谲狡诈,光是布下陷阱诱它出现就费时一年多,实在无暇□回来看你。”芙韵面无表情地扶着腰起身,对龙瀚伸出的手视而不见:“殿下事务繁忙,妾身岂敢有劳殿下惦记。妾身今日身子不适,这便要歇息了,您请自便。”玉手一挑,竟自掀起珠帘回卧房去了。 那般骄傲而冷淡的神色,令站在原地的龙瀚有深深的无力感,即使他对她不是那种情意,但她毕竟是他的正妃,明媒正娶的妻子,他并不希望他们之间如此相敬如冰。芙韵幼时虽然骄横,可最多也就是言语举止刻薄些罢了,并不是眼下这般古怪难以琢磨。龙瀚站了半晌,终于得出结论,将此归结于孕中的情绪焦躁反复。他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自己的寝宫。 如果他的心能够细一些,他会发现芙韵的性情大变是在三百年前,那一年他秘密地将珮珮带到了东海。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低估了女人天生异乎寻常的敏感。 …………………………………………………………………………………… 龙瀚回房换了身轻便不显眼的青衫,带着贴身侍卫靖远悄无声息地出了龙宫,直奔东海一处极为偏远隐秘的深沟,那里的峭壁悬崖仿佛被利斧劈出一般,扒着海沟向下望去,内里的海水竟是一片纯粹诡异的黑,暗潮狂涌翻腾,深不可测,连最凶猛的海族都不敢游进去。龙瀚命靖远在上面守着,自己则往沟底潜去。 不知往下游了多久,海水的颜色渐渐变成深蓝,龙瀚心底的喜悦如气泡般层层涌起,在看到沟底那座孤零零的石屋中一点如豆灯光时,那冷峻的面容终于彻底舒展,唇边现出一抹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笑意。他步履轻快地踏着沟底洁白柔软的沙子,来到了那盏温暖灯光的所在,推门走了进去。 桌旁柔美俏丽的小女孩闻声抬头,“龙瀚!”她欣喜地大叫一声,蹦蹦跳跳地扑过来搂住他的大腿——她比一年多前又长高了一些,个头快及他腰了——百合花一般清丽绝伦的小脸在他腿上蹭来蹭去,连声娇声抱怨:“龙瀚,你怎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你不想我吗?你不要我了吗?”软糯的童颖嗲嗲地划过他的心,令它瞬间被涌出柔情占满。她梳着活泼的双螺髻,宛若晨星的双眸里满是无法言说的惊喜,那璀璨的光芒令他头晕目眩。 他苦笑着爱怜地揉她的头发,这小东西,还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叫过一声哥哥,后来便甚没规矩地直呼他的名字。他也不想拘着她,由着她这般没大没小。 被无视的青儿磨磨蹭蹭地走到二人身边,鼓足勇气对龙瀚施礼。对于这个将她从山涧捉到海底的龙三殿下,虽然已经过了三百年,她看到他还是一样从心底感到畏惧瑟缩。龙瀚扫了她一眼,寒眸中难得地带了一丝暖意:“青儿,你将珮珮照顾得很好。”梳着双丫髻一脸淳朴的青儿头一次听到龙瀚的表扬,苹果脸上立时飞起一丝红晕。 青儿的原身是条修行上千年的小青蛇,龙瀚当初将珮珮带到东海底后,对这花骨朵般的小女娃很是犯了一回愁,东海的婢女是断然不能调来伺候的,为了行事隐秘,他思虑良久,去凡间收伏了这条道行尚浅的青蛇,做珮珮的贴身婢女绰绰有余了。青儿初时被龙瀚扼住咽喉捏在指间,吓得七寸都软透了,以为自己小命休矣,万万没想到只是让她到东海做个婢女,虽然日子清苦寂寞了些,但毕竟是为尊贵的龙族做事,作为一条不能免俗的、渴望修成龙身的蛇,她打心底还是觉得极荣耀的,因此对珮珮也格外上心,呵护得紧。只是因着她对龙瀚捉她时的凶狠一直有心理阴影,如今看到他还是立即腿软、喘不过气,情不自禁就想化成原身哧溜逃走。 青儿殷勤地奉上鲜果香茗,飞速地遁了。珮珮坐在龙瀚腿上,搂着他的脖子,兴奋地缠着他问这问那。她实在是太寂寞了,虽然青儿姐姐待她是极好的,可在这深不见底的海底深沟,再无第三个活物,一片死寂,她又是那般娇俏活泼的性子,日子久了也深觉无趣,龙瀚是唯一来看她的人,也是她唯一的依靠。她贪婪地仰脸看他,那硬朗英挺的面容此时满是宠溺,似乎与她模糊不清的记忆中某张熟悉的面孔重叠,是她在这冰凉的海底感受到的唯一一点暖意,她不想放手。 她星辰般美丽的眸子亮晶晶地望着他,令龙瀚心头又甜蜜又酸痛。这百合花般柔美的女孩儿,是蛟族唯一的公主,本该在雪谷中受尽呵护锦衣玉食地生活,在天空下自由自在地奔跑跳跃,可为了躲开天庭密布三界的眼线,他不得不将她藏在这设了重重结界与世隔绝的海底深沟,日复一日寂寞地长大。 她在他怀中闹腾了大半夜,终于倦极沉沉睡去,莹白的小手还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不肯松手。他将脸恋恋不舍地贴在她柔嫩的小脸蛋上。珮珮,我的小东西,在我足够强大之前,你能不能,不要急着长大? 下半夜离开石屋的时候,他的胸怀中鼓荡着战斗的勇气与豪情,他以寒玉剑起誓,要成为这东海的王,站在四海龙族的最顶端,他要为他的小东西建一座宫殿,即使她不能堂堂正正地入主水晶宫,也要享有同样的尊贵奢华。 …………………………………………………………………………………… 日后的数千年,龙瀚不知疲倦地带着东海最强悍的精兵南征北战,不管是天界还是东海的战事,几乎次次请命,就连他的第三个嫡子出世,也不曾牵绊过他征战的脚步。几番舍生忘死、险中求生,他终于为自己在三界内挣下了赫赫威名,以骁勇、果敢与忠义名扬天下。 日渐衰老的龙驰越发倚重这个给自己带来无上荣耀的庶子,四海皆知如今这位三殿下才是东海半个主人,背后都戏谑地尊称他一句“三太子”。然而真正令龙瀚名正言顺坐上太子之位的,却是前太子龙浚殿下自己。 龙浚天赋平平又胸无大志,原本只想待继位后守着祖宗基业做个闲散龙王,不想却被半路杀出的龙瀚生生逼成了四海的笑话。他忍了上万年,终于忍无可忍,在一次被西海太子极尽奚落嘲讽之后,他联合嫡亲兄弟龙淇带着三千兵力冲进水晶宫,要逼龙驰提前退位。三千兵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与紧急赶来护驾的龙瀚所带的五千精兵在龙王的寝宫外狭路相逢,狠狠大动了一场干戈,双方各自死伤过半,那一日的鲜血将整个东海水晶宫都染成了刺目的红色。三千叛军强大的战斗力出乎所有人意料,此战竟是异常棘手,就连龙瀚自己都负了两处刀伤,方才艰难地生擒了龙浚与龙淇。 龙驰眼见儿子们自相残杀,惊怒之下一口气没上去,晕了。醒来后便雷厉风行地虢夺了龙浚的太子位,还要将他兄弟二人拖到刑堂抽去龙筋。龙瀚闻言大惊,不顾伤口未曾包扎尚在汩汩流血,跪在龙驰脚下恳请他收回成命,饶了两位哥哥的一时糊涂。面色铁青的龙驰却是冷笑连连:“一时糊涂?若是仓促起事,寡人尚能放过这两个畜生,可你看那三千叛军何等骁勇?这两个逆子想来谋划已久,未曾剥了这两个畜生的龙皮,已是看在王妃面上。”龙驰心意已决,龙瀚带伤在他面前跪了一宿,也只得将刑罚由抽龙筋改为断龙角,流放陆地偏远淡水湖。 断了龙角、失去封号的龙浚与龙淇被刻上了耻辱的标记,犹如丧家之犬,在龙族再也抬不起头。惊闻此等噩耗,东海王妃拔去了满头珠翠,换上了荆钗布裙,披头散发地跟着押送儿子的军队一同离开了东海,临去前割了一缕秀发掷于宫门前,自此与龙驰夫妻恩断,上穷碧落下黄泉,永世不相见。 一个月后,东海龙王龙驰发文昭告三界,东海前太子龙浚失德,虢夺太子位。东海三王子龙瀚忠勇孝义,堪为大任,敕封东海太子。 又过了区区百年,因嫡子谋反而心灰意冷的龙驰将王位传给龙瀚,自己则带着一干姬妾搬去了行宫逍遥度日。 面容冷峻的龙瀚终于坐在了那象征着无上王权的御座上,他的面无表情看在海族百官眼中,端的是高深莫测威严无比,其实他只是在默默地走神,他脑中浮现的是那海底深沟中的小小石屋,那百合花一般清丽绝伦的女子正在里面翘首盼望他的到来。她此时已经怀着他的孩子,却依旧只能日日住在那暗无天日与世隔绝的地方。 珮珮,我的小东西,我终于做到了,抱歉让你等了太久。 我会给你造一座精妙绝伦的水晶宫殿,只为你和我们的孩子而建。 …………………………………………………………………………………… 芙韵这个王妃当得非常顺溜。她是那般强势而能干的女子,仿佛天生就是为发号施令而存在,从王子妃到太子妃,又到东海王妃,这一系列角色的迅速转变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困难。还有一个原因便是龙瀚的后宫异常萧条,除了她这位正妃,一位侧妃也无,甚是便于掌管。可这一切看在四海龙族眼中,便将其归结为芙韵手段了得,能牢牢抓住龙瀚的心不说,还能令这位铁血龙王心甘情愿成了妻奴。因此便时时有其他三海的龙族女眷带着小公主小郡主往东海走动,希望自家女儿也能学到这位东海王妃一两成的手段,日后嫁到夫家也好立威。 这一日又有北海王妃带着两位嫡公主到访,芙韵招呼她们十分周到熨帖,令人如沐春风。被问到与龙瀚的夫妻相处之道时,她便恰到好处地低一低头,仿佛含羞带怯,喜不自胜。看在丈夫连纳八位侧妃的北海王妃眼中,不由得热羡得红了眼睛,直道东海王妃有天大的福气。 其实她低头不过是在冷笑。成了东海之主的龙瀚在人前从来不吝展现他们夫妻恩爱的假象,称得龙瀚铁血柔情的形象更为高大,他对她的“专宠”亦令无数想进东海后宫的美人望而却步。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护着那个蛟族的孽种。愚蠢又自负的男人,你以为将她藏到那海沟里就神不知鬼不觉了么?她来到东海的第一日我就知道了。我足足费了三千年才查到她的来历。龙瀚,你可知此等瞒天过海的大逆不道之举,是夷九族的罪过?你真是好肥的胆子!我忍到现在,不过是为了我那三个可怜的孩儿不被你拖累。龙玳、龙珞和龙琤,他们三个何等乖巧可爱,那么点大就拼命习武读书,不过是为了你的一点怜惜疼爱,可你何等吝啬,对他们除了苛责还是苛责,何曾真心实意地给过孩子们一个笑脸? 芙韵想起自己偷偷地站在那沟底的石屋外偷窥的一幕,龙瀚将那个孽种抱在腿上满面宠溺之色,简直令她被雷劈了一般僵立当场,她无法置信他竟也有这般柔情缱绻的时候,竟连她一路悄然跟随都不曾发觉。她心中刹那间涌起千般滋味,有愤怒,还有别的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 思及此她低着头忍不住咬牙切齿,不慎将手中一粒浑圆的明珠捏成了齑粉。尚未成年的北海二公主身量娇小,猛然抬头瞧见她的怒容,吓得哇哇大哭。北海王妃不知所以,忙扯着她责怪她不懂礼数。芙韵心神一凛,已然换上一副慈爱的神色帮着哄二公主,小女孩儿怔怔地看着她温柔的样子,以为方才是自己的错觉。 芙韵正在尴尬,一袭海蓝色银丝团龙锦袍的龙瀚已经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他今日仿佛格外神采飞扬心情愉悦,竟对北海王妃笑着点了点头,唤了声“弟妹”,令北海王妃受宠若惊。他走到芙韵身边,笑着道:“王妃与弟妹说些什么这么高兴?不如吩咐下去,叫膳房添几道菜,留弟妹一道用膳。唔,把儿子们也叫上罢,好几日不曾见到他们了,今日我们一家人好好热闹一番。” 芙韵一时愣住,有些反应不过来,他那般温柔的口吻多像真正恩爱的夫君?她心里一时恍惚,却有抑制不住的喜悦从心里汩汩地冒出来,眉梢眼角泛起了少见的喜色,柔声道:“听凭王上安排。” 那一日的家宴上,东海三位王子高兴得简直要发疯,心中当神祇一样崇拜的父王不但对他们和颜悦色,还亲手为他们夹菜添饭,又一个个摸着他们的头仔细问他们的学问如何,有何兴趣等等,年纪最小尚无多少克制力的龙琤激动得眼眶泛红,就连已经成年的龙玳声音也有些颤抖。这一副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场面令北海王妃羡慕得不知说什么好,自己这辈子是没有指望了,只盼着自己的女儿还能有这等福气。 芙韵感觉自己的心都要醉了,还以为自己是在做一个美梦。虽然那晚龙瀚依旧回了他自己的寝宫,可她抑制不住唇边溢出的笑意,令贴身婢女珊瑚也满心欢喜,以为王上终于发觉了王妃的好,他二人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然而终究不过是一场梦罢了。没过多久,芙韵就明白了,原来那晚他那般高兴,是因为一千多年前那个蛟族余孽为他生了个龙蛋,那一日终于破壳而出,是个儿子。龙瀚好像头一次当爹一般,高兴得忘乎所以,当场为他取名为龙璃,恨不得昭告四海普天同庆。知道这件事后芙韵将自己的寝宫砸了个稀烂,心口像烧着一把火,几乎将她焚烧殆尽。龙璃,珍贵若琉璃么?那我的儿子又算什么?他们还要仰仗了这小杂种的光,才能分得你一点疼惜么? 她赶走了所有的婢女,伏在床上恸哭了一夜。第二日起来,她冷艳雍容的面容神色如常,而珊瑚却惊讶地发现,王妃的双眸中寒意彻骨又死气沉沉,灵动的神采永远从她的丹凤眼中消失了。 ……………………………………………………………………………… 那段日子,芙韵身在炼狱,而龙瀚却是在天堂。 蓬莱岛下设了艰深结界的逍遥殿,比真正的水晶宫还要璀璨夺目,虽然小巧,却更加精致奢华。珮珮与青儿带着刚破壳而出的龙璃住在里面,龙瀚一得空便直奔此地享受天伦之乐。 阿璃生得粉雕玉琢,眉眼间与珮珮有六七分相像,双眸灵动得仿佛两粒小小的星子,看到龙瀚就满眼笑意,欢呼着爬到他脚下要抱抱。龙瀚心里涨满了自豪的父爱,往往就一把捞起阿璃上上下下地抛,父子俩的笑声传遍了逍遥殿。 一袭素裙清丽无双的珮珮就站在一旁笑眯眯地望着他们,娇美的脸上满满的都是幸福。青儿则远远地站在厅门口纠结紧张地朝龙王殿下张望,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将娇嫩的小殿下摔坏了。 这逍遥殿虽然也只得青儿一人伺候着,可比那海底深沟生机勃勃了许多,更何况她有了阿璃,面前欢笑的父子俩是她的全部,她已经将全世界都握在手中,别无所求。 龙瀚疼爱阿璃疼到了骨子里。珮珮的身份不能昭告天下,但阿璃却是堂堂东海四殿下,日后会成为他的左膀右臂,甚至继承东海王位。他一出生,龙瀚便将自己的龙血注入他的血脉,生生盖住了他身上一半的蛟族气息。只要不显出原型,断然无人识破。而珮珮因为是半蛟半人的血脉,他无能为力,只能将她尽力隐藏。 时光在逍遥殿中仿佛静止了一般,今世安稳,岁月静好。 彼时谁也不知道,阿璃满两千岁以前的那几百年,是他们三人所拥有的,最美的记忆。 正文 番外:珮珮(下) 龙瀚即位已有上千年,膝下三位嫡子中有两位业已成年,却迟迟不曾册立东海太子。一干老臣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多次上表劝谏,请立嫡长子龙玳为太子,可都被龙瀚不硬不软地挡了回去。众臣大惑不解,不知这位御座上的冷面君王有甚打算,若说是存了废长立幼的心思吧,可他对二殿下龙珞与三殿下龙琤,也未见得就比对大殿下龙玳更上心。两朝元老桂丞相自小看着龙瀚长大,自以为看破了他的心思,在一次重臣集会之时,便出声提醒左右三位殿下都是王妃嫡出,一样尊贵的血脉,册立谁都是王上的家事,如今王上春秋鼎盛,胸中还有宏图未展,此事着实不急。 龙瀚听到贴身侍卫靖远的禀报,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桂丞相以为他是靠铁血手腕坐上了本不属于自己的御座,定然舍不得过早册立太子分权,其实他只是想再看一看,他的四个儿子中,究竟是谁有这个实力继承东海王位,有了前车之鉴,他不希望看到将来庸碌的太子被亲兄弟拉下马。他再给他们五千年时间,这时间足够琤儿和阿璃长大。如果阿璃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一定会用尽一切手段,弥补他出身的劣势,为他扫平通往御座的道路。 他自以为还算公平,问心无愧,可看在东海王妃芙韵眼中却又是另外一回事。她忍下了蛟族那个孽种和她的儿子,不过是因为东海满门的身家性命和三个儿子的前程,如今龙瀚迟迟不立早已成年的玳儿为太子,她心中日渐疑虑和不安,近来有一个念头仿佛魔鬼一般在心底叫嚣:莫非他是昏了头,竟要让那个见不得光的野种做太子不成?她被这个可怕的念头炙烤得焦灼无比,被折磨得日夜不得安宁,精致的面容上竟时时有狰狞之色,令身边的婢女害怕得不敢近前。 这一日,龙瀚一早就应邀去西海赴宴,芙韵独自一人来到了他的书房。这里平时是整个龙宫的禁地,没有龙瀚的手谕谁也进不去。守门的两位小将惊见面如冷霜的王妃未经王上允许要进书房,踌躇为难了半晌就是不肯让路,芙韵不耐至极,劈手两支南海**香将两人放倒,大步闯了进去。 那是她未出阁时常玩的恶作剧,今日则令她心头感到莫名的快意。她轻易地在书架的密格找到东海的宗谱玉牒,那上面记载着历任东海龙王的血脉,嫡子名以金粉书写,庶子则用银粉,待到册立太子,其名则以朱红的丹砂涂就。她心头狂跳,猛地翻到属于龙瀚的那一页,赫然见到“龙璃”二字金灿灿地与自己的三个儿子并列。 他在心中竟然将那野种等同于嫡子!!!将来便是丹砂涂朱也是顺理成章的了!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芙韵依然觉得头顶似有惊雷劈下,眼前一阵发黑,口中竟泛涌起一股血腥味。她捧着那本宗谱,突然神经质地大笑了起来,直到笑得眼角全是眼泪,而后她狠狠地将其摔在地上,将血珊瑚架上那柄天帝御赐的寒玉剑一把握在手中,一阵风似地出了书房,直往蓬莱而去。 贱人,你还不知这把剑是什么吧?这可是你爹爹的遗骨呢。你的心上人曾带兵去围剿你的父王和族人,你若知道了会是什么表情?我真的很期待呢。我忍了你们这么久,忍得我自己都觉得自己下贱,可他竟然还不满足,还要将我逼上绝路,既然如此,莫要怨我翻脸,大家就一起下地狱去吧。 …………………………………………………………………………………… 珮珮此时正在画室里。她平日没有别的消遣,一手画技与琴技已经练得出神入化。眼下阿璃正由青儿陪着在他的小房间里午睡,她担心弹琴会吵着他,便来到画室打算为龙瀚作一幅画。洁白的丝帛摊在鲜红的玛瑙桌上,桌边皓齿蛾眉的清丽女子素腕凝霜,纤手握着丹青妙笔,在龙形砚台里饱蘸浓墨,细细地勾勒男子飘逸的身影。这许多年来,他每次来看她都是穿着素雅简洁的青衫,此时她画笔灵动如蛇,不多时丝帛上便现出一袭青衫傲然立在漫天海浪间,道不尽的潇洒风流。 她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意境中,屏息凝神,浑然不觉桌边多了一个人。 芙韵费了十二分的力气才得以悄无声息地潜入逍遥殿。她心头怒火更炽,为了这个蛟族的余孽,他竟不惜动用了东海龙族最艰深的秘术布下结界。若非她这许多年无事可做,遍寻了四海龙族秘术潜心修行,怕是连入口都摸不到。一路行来,这小小宫殿何其奢靡,便是龙宫也没有这许多令人眼花缭乱的奇珍异宝。此时她在这里静静地站了半晌,不知自己是以何等心情,来看待面前这个将自己的夫君迷得乱了纲常的女子。 不过是清丽些罢了,她心下终于得出结论,唇角勾起残忍的笑意,将那寒玉剑“啪”地掷于珮珮面前。 珮珮被吓得手一抖,丢了画笔猛地抬头,看到面前这位凭空出现的美艳女子,她眉目秾丽,妆容精致雍容,身着一袭绛红色团牡丹金丝锦裙,微微上挑的丹凤眼看着自己的眼神满是厌恶。珮珮嗫嚅道:“你是?……” 芙韵冷艳的面容泛起讥诮的笑意:“我是谁你不需要知道。你可知你自己是谁?”珮珮被她双眸中的寒意惊得倒退一步。芙韵却不给她逃走的机会,逼上前指着桌上那寒玉剑道:“来看看,你可认得它么?” 珮珮茫然地望着那造型古朴的青铜剑鞘,芙韵已在旁边冷冷开口道:“两万年前蛟族叛乱,天帝派兵围剿叛贼。彼时东海龙王龙瀚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庶出王子,就是在这一战中他一战成名。他的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蛟族人的鲜血,便是生擒那蛟王,他也功不可没……”珮珮清丽无双的脸庞随着她的叙述一分分惨白下去,呼吸急促起来,她猛然挺直了脊背怒视着芙韵:“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说的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 芙韵细细地打量她面上痛苦的神情,心底感到残酷无比的快意。她诡异地一笑,“唰”地抽出那柄寒玉剑,剑身洁白如雪,似玉非玉,剑光仿佛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刺伤了珮珮的双眸,芙韵在她耳边缓声道:“啧啧,真是一柄好剑,你说是也不是?它可是以那叛乱蛟王的脊骨锻造而成的,算是举世无双。龙瀚平叛立下大功,天帝将它赐给了他。你不会不认得这剑罢?它可是你父亲的,遗骨。” 珮珮闻言一震,面上显出不可置信的惊痛神色来,整个人似要瘫倒在地,她无意识地伸出手去触及剑身,那冰凉的剑气立即在她指尖萦绕,有熟悉无比的气息闪电般传至她全身,瞬间唤醒了她心底尘封已久的记忆。 她终于记起了雪谷中那个伟岸昂藏的男子,她的父王,每次来密室看她都满眼宠溺。他唤她落落,说她的双眸那般美丽,就像星星落在她的眼睛里。还有身旁那个与她生得一模一样的男孩儿,她的血脉相连、心有灵犀的哥哥。他那么疼爱她,在那临别的一刻来临,蜃长老为了救他而放弃她的时候,他目眦欲裂,痛苦地盯着她,恨不能就此死去。 这一切,我为什么都忘记了? 痛苦的回忆潮水般涌入她的脑海,狰狞而扭曲,她一下子抱住了头,柔弱的双肩颤抖不停,用破碎的声音喃喃地道:“我是落落。父王,哥哥,我想起来了。”她还想起了那身着战甲满身战火的男子,他击碎了玄冰门站在她面前。她不知不觉间已是满面泪水,仿佛置身冰窟。怎么竟能忘了?那一日他正领兵围剿她的父王与族人。 下一刻,她又想起那相遇的瞬间,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他却笨拙地将她抱了满怀。这些年来,他对她那般好,令海底最硬的岩石都为之动容,她已经不知不觉地沉沦在他的温柔宠溺之下,失了自己的心。 可是,此时她记起了一切,他与她之间,隔着深海一般的仇恨,那么多的鲜血与战火,命中根本就不该有任何纠缠。 芙韵已经悄无声息地走了。她所要的不过是他们的决裂,看这女子的神情,她的目的已经达到。珮珮蜷缩在地上,紧紧地握着寒玉剑,将头埋在膝盖中无声地流泪,仿佛失去了对外界的反应。她心中汹涌澎湃着对龙瀚的恨,与对他的爱一样多,令她的心饱受凌迟之痛。 我的哥哥,你还活着吗?而我,我又该怎么办呢? ………………………………………………………………………… 龙瀚自西海午宴归来,饮至微醺,命靖远率领别的侍卫一起回宫,自己则往逍遥殿而去。 往常午后的这个时辰,阿璃必然在花园中嬉闹,可今日的花园却静悄悄地没有一丝儿声音,一袭素白长裙的珮珮背对着他坐在廊下,纤细秀美的背影十分寂寥。龙瀚上前搂住她:“珮珮,是我。阿璃呢?” 怀中的女子僵硬至极,满腔柔情的龙瀚立刻发觉了不对劲,她百合花般的脸上一片惨白,整个人竟是从未有过的失魂落魄。他的心猛地一沉:“珮珮,你怎么了?” 她抬起头来,眸光黯淡,失血的唇瓣轻启:“珮珮是谁?我吗?不,我不叫这个名字,我叫落落,蛟落。” 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那一刻龙瀚如遭雷击,英挺的面容猛然一白,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惶恐:“你,你想起来了?” 她惨然笑道:“是你动的手脚,对不对?我忘记了那一日前的所有事情,是你封住了我的记忆,对吗?”在她从未有过的咄咄逼人的目光下,龙瀚只觉自己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他艰难地开口:“珮珮,记得那一切,对你没有好处。” “哈!”珮珮讥诮地一笑:“你可知,我宁可记着一切死去,也不愿这般失了记忆,茫然无知地与有杀父之仇的人一起生活。”她看着器宇轩昂的他在一瞬间面如死灰,自己心头也尖锐地疼痛,可只有这般疼痛,仿佛才令她觉得自己不那么可耻。 “珮珮,你竟是这般,这般恨我么?当年虽是奉命行事,我也知自己杀孽深重,这许多年内心不得安宁。珮珮,我封住你的记忆,只是不愿你想起那一切,我希望你能快乐地长大……” 话音未落,他的眼前有一道白光闪过,一柄利剑准确地横上了他的脖子,寒意入骨。他不能置信地低头看那柄剑,又怔怔抬头,看着面前满面泪水的女子,柔声问:“这寒玉剑,你是从哪儿得来的?”她不回答,面上有一闪而过决绝的恨意:“我父王的遗骨在你手中,你瞒得我好苦。”他一声叹息:“珮珮,你是要杀我么?”珮珮泪落如雨,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那剑身却又狠狠地压下去几分,眼见得龙瀚的脖子上已经出现一道血痕。 龙瀚温柔地看着她,甚至抬手为她抹去眼角的泪珠:“珮珮,能死在你手中,又是在寒玉剑下,其实也是不错的。——阿璃呢?莫要叫他看见。” 透过朦胧的泪眼,珮珮失神地望着他,那英挺的眉目间竟似有轻松的神色。他静静地闭着双眼,颈间的血线越来越长,她心猛地一颤,疼得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剑。这个男子,与自己虽有血海深仇,但也悉心爱护了自己上万年,他还是阿璃的爹爹……终究是,下不了手。罢了,罢了。都是命中的魔障。父王,我对不住你,对不住蛟族,我这便来陪你们罢。 龙瀚颈上的压力骤然一轻,他以为珮珮终究想通了,心中一喜,睁开眼,却肝胆俱裂。珮珮软软地倒在地上,在那电光火石的瞬间她反手将剑送进了自己的胸口,淋漓的鲜血在她前胸开成一朵妖艳的花。 “珮珮!”龙瀚悲怆地大吼一声,跪倒在她面前,那百合花一般的清丽脸庞仿佛结了层冰般,惨白如纸,触手一片冰凉,气息似有若无。龙瀚立即收敛心神,吐出内丹置于她口中,又将龙血注入她体内,双眸赤红地抱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呼喊,可无论如何都不能令她睁开双眼。 她这沉沉一睡,便是八千年。 …………………………………………………………………………………… 八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对龙瀚来说,是那般寂寥凄清,仿佛已经过了整整一世。他遍寻三界的灵草仙药,流水般地送往逍遥殿,在珮珮身上却没有任何效用,她依然静静地躺着,仿佛永远也不会醒来。 阿璃不负他所望,越来越坚韧、果敢而聪颖,令他无比欣慰。这是个好孩子,在他的四个儿子中最是出色,可这些年真是委屈他了。 当日他轻易地查到是芙韵将寒玉剑带到了逍遥殿,但即使他恨得目眦欲裂,也不敢对她做些什么。这个女人的疯狂他已经有所了解,他担心芙韵她若是拼个鱼死网破,将他苦心瞒了多年的秘密大白天下,整个东海龙族都要为此陪葬。所以他痛苦地忍下了这口恶气,主动向芙韵坦白,并与她达成协议:册立龙玳为东海太子,条件是她放过珮珮和阿璃,永远保住这个秘密。 他封了逍遥殿,赐予青儿龙身,放她回了族内,作为这么多年来她伺候珮珮与阿璃的奖赏;又狠心将阿璃放到了蓬莱岛上,对他不闻不问,对外只说他是义子,名为龙四。一个来历不明的义子是不能与龙玳争夺太子位的,芙韵对此很满意。 只是阿璃,他自那一日变故之后,原本那般天真活泼的性子便变得沉默寡言,再也不曾开口叫过他一声爹爹。他对阿璃说,他娘亲犯了错被关起来了,这执着的孩子就满天满地地找他的娘亲。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但是也只能瞒着他。他不敢想象,阿璃若是发现自己的娘亲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会不会有什么极端的举动。 直到他有一回去看珮珮,发现结界上新鲜的小小的裂缝,他才晓得阿璃怕是已经找到他的娘亲了。彼时极南之地又有蛟族余党出现,天界命龙族出兵,龙瀚到蓬莱岛上告诉阿璃:“蜃如果修行上万年,其内丹可以诱使不愿苏醒的人打开封闭的意识,从而得以进入其元神之中。修行数万年的蜃寥寥无几,兼又行踪隐晦难寻,但是若到了极南之地,必然会遇上这么一只蜃,而他结成的幻阵若要发挥到最盛之势,必然需要将内丹置于其中。”面前清冷的少年寒星般的双眸中绽出希冀的神采,令他心头涌起深深的歉疚和疼惜。 阿璃带着几千精兵,在极南之地苦苦守候十来年,终于带回了蜃长老的内丹。 龙瀚大喜,立即打开了逍遥殿的结界,亲自为他护法,令他得以进入他娘亲封闭了八千年的元神。 龙瀚原本以为珮珮是同他置气不愿醒来,可阿璃却告诉他,珮珮固然不想面对他,但最重要的是,她的心脉当初受了寒玉一剑,元神已经虚弱得无法支撑身体。若是强行唤醒身体,怕是不多时就要神魂俱散。时隔八千年终于从阿璃口中听到珮珮确切的消息,铁血无情的东海龙王竟然生生红了眼眶。阿璃终于开口对他道:“爹爹,别太伤心了。还有我与你一起想法子。”那一句得来不易的“爹爹”,终于令他彻底动容,忍不住落泪。 于是,寻找能够修补元神的仙药,成了这父子俩彼时最重要的事。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天界的庆功宴上,阿璃竟然当众开口讨要修补元神的圣药,九转紫芝草。他不知从哪儿得知这个消息,竟然事先不曾与他商量就私自做此决定,连放弃载入东海宗谱都混不在意,令他心中有些挫败。事情倒是异乎寻常的顺利,但天家的恩典岂是白白送与的?不多时他便发觉了天后娘娘的心思,竟是打算撮合阿璃与那左腿有隐疾的琅嬛公主。 其实对于琅嬛公主,龙瀚本身并没有什么成见。在天帝的诸多子女中,她的命数并不好,虽有尊贵无匹的天后娘娘庇佑,但因生来元神残缺而见不得光,也是个苦命的女子,她将对自己极其重要的九转紫芝草赠给阿璃,龙瀚也是万分感激的,但他想起他自己与芙韵痛苦的婚姻,断然不愿最疼爱的儿子再步上自己的后尘,便婉言谢绝了天后娘娘的指婚之意。他希望阿璃日后能欢欢喜喜地娶自己心爱的女子。 可没过几日,天后娘娘却单独将他父子二人传至天界。御花园里仙气缭绕,瑶花琪草争相吐艳,可雕云纹玉座上那位锦衣华服的尊贵女子神情却有一丝莫名的冷意。“龙爱卿,你这位义子生得很面熟。”她修长的玉指拈起一粒鲜红的瑶果,凤眼微眯,仿佛若有所思。“陛下原本有一位极宠爱的侧妃,唤作红锦,可惜几个月前应劫薨了。龙爱卿可曾见过她?说来也怪了,你这位义子,与她生得竟有五六分相像呢!” 龙瀚与龙璃皆是浑身一僵。尤其是龙瀚,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冷汗却已湿透了脊背。天后娘娘细细地打量着他二人,又缓缓地道:“四殿下,你的生父因忠心护主而死,本宫想了这些日子,准备奏明了陛下,封你的生母为夫人以示天庭嘉奖。——听说你生母得了九转紫芝草的花蕊,病情已有起色。待她好一些,可否请她来天界听封?” 虽然竭力控制,但龙璃的脸色却依然一分分惨白:“臣惶恐。” “母后,四殿下的母亲病重,如何能经得起此路途劳累?”姿容绝世的琅嬛公主在侍女的搀扶下翩翩而来,先走到龙瀚面前娇羞地施了一礼,才走到天后娘娘身边抱住她的手臂娇声道。天后娘娘满面疼爱之色,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我的儿,你怎么走来了?轿子呢?”见琅嬛公主只是不依不饶地望着她,她似乎有些头疼:“好好,母后知道你一心向着东海。”龙瀚与龙璃闻言皆是心头一跳,天后娘娘又道:“既然路途遥远,你就替本宫去东海看望四殿下的母亲罢……既然是长辈,你也不要端着公主的架子,亲自在旁照看为好。” 琅嬛公主娇嗔道:“母后!”绝美的脸庞上已经腾起艳丽的红云。 龙瀚与龙璃闻言却皆是面如死灰,天后娘娘冰冷的眸光扫过他父子二人,口气严厉异常:“莫非天界尊贵的公主,还配不上你东海么?” 龙瀚还未回答,身旁的阿璃已经艰涩地开口道:“臣,听凭娘娘做主。” 龙瀚大惊失色,猛地抬头望去,看到阿璃紧抿着唇,清冷的面容上有一闪而过的决绝与痛意。 他心头剧痛,几乎要瘫倒在地,仿佛被拖进了飞速旋转的命运的漩涡,有一种深重的无力感。 …………………………………………………………………………………… 天后娘娘已经带着琅嬛公主起驾回宫了。偌大的御花园里只有浑浑噩噩的父子二人失魂落魄地站着。 龙瀚满心悲怆,冷峻的面容仿佛一下子苍老了。一步错,步步错。那祭台上,有我一人就够了,为什么还要扯上阿璃呢? 阿璃却静静地站着,清冷俊美的面容一片惨白,没有一丝表情。“爹,我们回去吧。”他突然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身走出了御花园。 龙瀚看见,那一瞬间他蹙着剑眉,右手轻轻地捂着左胸,仿佛那里很痛。 正文 山高天远烟水寒(中) “二哥!”大哥的声音突然在不远处响起,面前神色沉郁的男子闻声一僵,终是退了半步,闭了闭眼,再睁开神色已然恢复如常,转身应道:“三弟。” 我紧张得悬到了嗓子眼儿的凤凰心,终于扑通落回了腔子里,挣扎着站起来,几乎想扑到大哥怀里去摇尾乞怜。 大哥向我们走来,步履闲适,清雅的面容却有几分凝重,忧心忡忡地望了我一眼,复向帝澔施礼道:“二哥今日怎地有空来此?事先怎不遣人告知一声?”帝澔的俊脸微不可察地红了一红,难得地有些尴尬。他含笑道:“未曾招呼就擅闯灵山,原是我的不是。三弟,我心仪凤歌儿许久,此番并无他事,只是来看看她。” 此言一出,我与大哥皆是一副被雷劈了的模样,瞠目结舌。我虽知他对我起了别样心思,但万万不会想到,他当着我大哥竟也能如此坦然地说出来;而大哥亦想不到他如此坦荡不避嫌。始作俑者说了这一番惊人之语后便云淡风轻地站着,而我兄妹两个反倒闹了个大红脸,一时说不出话来。我回过神来面上滚烫,又惊又恼。大哥见势不对,立即对我道:“凤歌儿,你且先回去,我与三皇子有话要讲。” 闻言我扭头便走,满心都是羞愤,只盼着我走了之后,大哥将这登徒子狠狠地教训一顿才好。 我捏着拳一路冲到后山,将在花海里偷懒睡觉的罗罗揪了出来,与它疯玩了两三个时辰,才稍稍平息了焦躁郁闷的情绪。到了晚上,我带着罗罗与爹娘并凰鸣在游廊下品茶,大哥直到快结束时才赶回来,我探头探脑地往他身后一看,并无帝澔的身影,而哥哥面上神色亦无异样,我上上下下将他望了几回,未曾看到有过一丝殴斗的迹象,心里不免就有些失望。 纵然晓得帝澔身份尊贵,大哥素来又对他仰慕崇敬得紧,但我今日私心里是很盼望哥哥能为了我,与他打上一架的,最好打得他脸面全失,再也不好意思出现在凤凰岭。 见我直勾勾地望着他,大哥却目不斜视只作不觉,向爹娘行了礼便一撩衣摆坐下,丹心她们不在,凰鸣当仁不让地充当了婢女的角色,献媚地为大哥倒了盏茶双手奉上,大哥饮了一口便放下了,凝神望着茶盏,蹙眉不语似有心事。罗罗原本惬意地躺在我脚下,抱着个小木碗也学人品茶,看大哥这副神情便有些惴惴地坐直了身子,羞愧地把大头埋进木碗里,抬起来时眼里已是含泪:“大殿下,罗罗错了,罗罗再也不敢偷懒睡觉了。” 凰鸣闻言猛咳了几声,抚额道:“小罗罗,你真是太老实了——不打自招也不带这样儿的,大哥还没说什么呢,你怎么就胡乱认了罪?不要跟着大哥修炼了,我大哥太正直,你跟着越练越呆,还是跟着我罢。”罗罗郁郁地望着他:“二殿下,虽然你一直怂恿罗罗偷懒,但是罗罗今日才是初犯。大殿下,我再也不敢了,你原谅罗罗这一回罢。” 大哥诧异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罗罗,还未说话,边上凰鸣已经火烧屁股一样跳起来,指着罗罗道:“你你你,活生生的造谣啊。”赌咒发誓地扯着大哥说自己不曾教唆过。 我心中纵然忐忑不安,也被这两个活宝逗得掌不住笑了,揉着罗罗头上的肉瘤道:“这位二殿下是个泼皮,说过什么向来不认账的。罗罗可要记住了,他说的话权当耳边风就对了。” 凰鸣恨恨地瞟了我一眼:“又来拆我的台。”赌气灌了一杯茶。 娘亲与爹爹亦嘴角含笑。娘亲对大哥道:“宇儿,罗罗天资虽然不出众,但实在是个懂事勤奋的,又刚从海里上得灵山不久,你不可太苛责它了。”大哥点了点头,温和地对罗罗道:“你跟着我修行若觉得吃力,要告诉我,我自会改一改方式教你,只是像今日这般的偷懒可不能再有了。”罗罗默默地蹲坐着,四个肉爪整整齐齐地拢在一处,垂头做无比听话状。 一家人正在其乐融融间,大哥突然开口道:“阿娘,我族族长继位之前,按族规是否要独自巡游天下?”众人闻言皆是一楞,娘亲放下茶盏,定定地望着大哥:“宇儿今日怎地突然问起这个?” 大哥不慌不忙地道:“孩儿希望娘亲能准许凤歌儿按照族规,下山体察族情。” 我闻言一惊,凰鸣则张大了嘴巴呆呆地望着大哥,娘亲与爹爹都十分愕然,罗罗立刻紧紧抱住了我的小腿。 心念电转间,我估摸此事应当与帝澔脱不了干系。大哥虽然没有明说缘故,但想来他今日亲眼目睹帝澔那一出,受了些刺激,说出这番话来也不奇怪,大约是希望我借着下山的机会,叫帝澔找不到我的行踪。果然大哥是个疼我知我的!我心中十分感激,便知趣地保持沉默,只看娘亲怎么答。 娘亲却不说话,倒是爹爹思忖了片刻开口道:“唔,凤族当初立下这个不成文的规矩是因着我们羽禽族族类繁多,继位的族长若要当此大任,事先须得了解自己的臣民,可这条族规已经形同虚设很久了。你娘,以及之前的老族长,继位前均未按这个规矩行事,因着老族长她觉着要了解天下羽禽的法子很多,不必满天下地跑。” 娘亲道:“你爹说得是,此事甚是耗时耗力,依我看来也无甚必要。”她一脸不以为然,显见得是不同意。我心下失望,有些垂头丧气。撇开帝澔的因素不谈,我其实是很愿意去三界之内看一看的。虽然近来刻意遗忘,心情平复许多,可那袭绛红色的喜袍却成了我的梦魇,午夜梦回之时的黯然神伤,连自己也瞒不过去。而日子越是悠闲如常,人越是容易胡思乱想,灵山虽岁月静好,这些日子却令我有些喘不过气来的压抑。 因着娘亲明确反对,这个话题便不曾再提起,不多时大家便各自回房歇息。 然而令我极其意外的是,第二日一大清早我刚起床,娘亲就亲自来我房里,让我收拾收拾下山去。我张大了嘴巴望着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娘昨日回去后思虑了半夜,你大哥说得也是,日后你统领世间百鸟,少不得要先做点功课。”娘咳了一声,望着我的凤眸眸光微闪。 这一番话与昨日晚上所闻迥异,不知仅仅过得一夜,娘亲的想法为何竟有如此大的改变。见我迟疑地望着她,娘明艳的容颜上满是无可奈何,咬牙道:“好吧,与你直说了便是。昨日晚上你大哥巴巴地与我说了半日,说子藤昨日下午擅闯灵山,可有此事?”我心里“咯噔”一下,面红耳赤,讪讪点头。娘亲叹道:“我早看出来他对你分外留意,只是不知他竟真的动了这么大的心思,那位天界的青鸟使不知得了他什么好处,竟不惜违反族规带他来此。青鸟使只司送信,送人却是万万不行的。只怕昨日带他来灵山的那位青鸟使,回去少不得要担上好一番责罚。”我听着心里一惊,难怪昔日在极南之地的战场上,青瞳将蜃长老送出幻境之后,回到天界便被关了禁闭,如此看来当初倒是我害了他了。 见我面上有些懊恼,阿娘还当我是恼帝澔,摸着我的头发道:“平心而论,子藤这孩子其实是不错的,与他爹娘倒不是一个性子,只是你命中注定要做族长,与他断然没有可能。”她的脸色越说越沉:“既然注定无缘,他这般擅闯灵山的举动便是不妥当得紧,若是被他那位精明厉害的娘亲知道了,还要连累于你。若下次他再来,我可要好好说一说他。——眼下你便下山去罢,将他冷上一冷,趁此也好四处巡游一番。” 虽然我心里其实也是挺愿意下山的,只是被娘说得好似逃难一般,心里不由得有些愤然。哥哥与娘亲一叠声地叫我下山,竟是因为担心帝澔痴缠,可怜我被此人逼得在自己家里也待不得,思及此面上便带出了几分委屈的神情。 娘见我似乎不大高兴,拿起玉梳亲手为我挽发,柔声道:“凤歌儿,娘知道这事儿委屈了你,平白要去受这份苦。让你下山,其实倒不是防着子藤。这孩子虽然固执鲁莽了些,别的倒是没什么,他那位娘亲才是真棘手。” 说到此间一个清爽雅致的百合髻已经在娘手下成形,她随手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白玉点翠簪子插入我的发髻间,接着道:“你可还记得彼时你在天界,她总是出言提及我们族规?想来她也看出自家儿子有些不对劲。这位天后娘娘出生极尊贵,未出阁时就深谙权术之道,又在天后的玉座上坐了十来万年,城府可谓深不可测。娘赴了这么多次蟠桃宴,天帝那点子家事翻来覆去不知听了多少回——她心中早有了合适的儿媳人选,就是她一位表妹家的幺女,闺名唤作璇玑的,心中早有打算,自然不愿子藤中意别家姑娘。她原本就格外留意你,子藤昨日的行踪保不齐也在她眼中,凤歌儿,你是凤族下一任族长,日后少不得与天界打交道,若是给她盯上了,旁的不说,给你,给我们凤族造点儿麻烦便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原来帝澔果真有个青梅竹马的小表妹,既如此又为何要招惹我!我恨恨地咬着嘴唇道:“天后娘娘真是好不讲理,明明是她儿子不顺她的意,却去怪上别人!娘,难道我们灵山就惧了她不成?” 娘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因着第一任天帝对我们凤族有再造之恩,故而自古以来凤族世世代代都与天界交好,以天界为尊,眼下遇到这等事,也只得自己先退一步,避一避嫌罢了。” 我迟疑道:“可王母娘娘四处为帝澔选妃,也不见天后娘娘有甚动作。” 娘笑得讥讽:“的确,若不是这些年来有王母娘娘顶着,瑶华怕是早就为自家儿子定下了那位璇玑公主。王母娘娘对这门亲事是万万不肯的——若是再迎娶一位昆仑仙山的天后娘娘,这天界可还有她的立足之地?说白了,是两位娘娘在暗中较劲罢了。不过,在这其中子藤的态度是至为重要的,到如今他对璇玑公主并不甚上心,对王母娘娘牵线的那些神女仙子也是一概婉拒,两边儿谁也不曾讨得好去,但若是让人看出他竟是中意你的,这趟浑水你是不趟也得趟了。凤歌儿,娘私心里是万万不愿你离开灵山半步的,可昨晚与你爹和大哥一商议,你竟是非下山一趟不可了。” 见我神色郁郁,她安慰道:“凤歌儿莫忧心,横竖不过几十年的事儿。还是你大哥想得格外周到些,原来昨日下午他已经去佛祖那儿走了一趟,探得近来那阿陀罗尊使要下山云游,我来找你之前已经去过他那里,将你托付给他。你二人一路同行刚好搭个伴儿,他品性高洁如莲,修为又精深,如此我们便都放心了。” 我闷闷地应了一声。既然万事都安排好了,我似乎已经没有不走的理由。若是不知道这些天家的破事儿,平白得了这番游历,我大约要开心得跳起来,可听阿娘这么一说,此行便有些悲壮又无奈的味道了,思及此我满心怅然,对九重天上的那人便恼得不行。早说了大家不是一路人,他却还是要来招惹我,这下好了,为了在他尊贵的娘亲眼皮子底下避一避嫌,我被迫与老和尚一起入世,连灵山都不能安生地待着了,何等狼狈,何等尴尬! 我头一次认认真真地坐下来想,这厮的八字莫不是有些克我呢? 正文 山高天远烟水寒(下) 此番下山少不得要费上几十年功夫,我趁此便向娘提出让丹心她们回族。其实如何与她们相处,近来让我很有些愁。四位姐姐伴我长大,八千年来的悉心照料,我自以为与她们的感情已亲如家人。可正因为如此,才更加不能容忍丝毫的离心。虽然我没有问过当日在终南山上孔瑄如何轻易识得我的身份,也没有问过她们平日与终南山私下可有书信来往,但我心底已自有了判断。加上此前丹心哄我独自去见孔瑄,我心中始终有个疙瘩无法释怀。 说到底,原先不过是我天真罢了。丹心她们有自己心心念念想要守护的族人,灵山就是再好也比不上的。她们离族这些年,吃了不少苦,为的是照顾我长大,如今我已经不需要人日日跟着,眼下又要离开一段日子,不如让她们回族团圆。阿娘沉吟良久,终是点头允了,说是要赐给极乐鸟一族一块上好的封地,作为丹心她们这许多年来悉心照料我的奖赏。 其实丹心她们帮着凤嫒料理凰枫与孔娇的婚事,我已经许多日不曾见过她们了,娘亲问我可要召她们回来话别,我摇头说不必了。她们当着我的面,纵然是违心,也定然不肯接受这个安排,不见面反而不必那么尴尬。 下山的时候,卯日星君正欲归位,灵山上方的天空笼着漫天绚丽至极的云霞,面容清癯的老和尚青廉身着一袭青色袈裟站在山下那片湖边等我,神色平静,无悲无喜,远远看去似是一尊宝相庄严的塑像。 送我下山的大哥二哥立即上前向他见礼:“让尊使久等了,真是罪过。凤歌儿不谙世事,此番下山便劳尊使多费心了。”青廉还礼道:“两位殿下无须多礼,难得老衲与小公主有这一段同路而行的缘分。” 大哥与青廉寒暄,凰鸣则将我拖到一旁。他今日罕见地友爱了一回,将他心爱的一把软剑给了我防身,银色的剑身平日可当绫带缠着,遇到危险抖开便是一柄薄如蝉翼宝光灼灼的利剑。他一边亲手为我缠在右手腕上,一边咬牙切齿:“娘与大哥也真是,我这个现成的护卫不用,非要去麻烦尊者。凤歌儿,就数你命数好,明明只是下山去玩儿,也能如此冠冕堂皇,还能请动尊者护佑于你。”虽然语带嫉妒,但他手下的动作却是极认真细致,“凤歌儿,你且试着动一动手腕。不可太松,松了会脱落,也不能太紧,紧了一时抖不开。我可真担心你这大大咧咧的性子,若是遇上什么危险,可还记得手中有这么一件法宝。”他刚毅桀骜的轮廓在夕阳下竟难得地泛着温柔和关切,我心底有一丝酸涩的暖流滑过,柔声道:“二哥,你莫担心,我不是那般不中用的。” 凰鸣英气勃勃的脸可疑地一红,抬手重重敲了下我的头,挑眉粗声道:“切,我才不担心你。我只是怕糟蹋了我这柄‘银练’,可是我费了老大劲儿才从牟连大神那儿求来的。回来记得还给我,别想着私吞了。” 我被他这记爆栗敲得眼泪汪汪,捂着头哀叫道:“知道啦!小气鬼。” 大哥与青廉寒暄毕又将我扯到一旁,将在家中嘱咐过我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直到我连连告饶表示一字一句都不敢忘,又盯着我将阿娘给的一枚碧青的仙丹吃下,那仙丹入口有些清苦,一丝丝冷香从舌尖蔓延到四肢百骸,我便在他们眼前慢慢地敛去了凤族的气息,脸庞也变了个模样。 忍不住奔至湖边一看,湖水中穿着淡粉色石榴裙的少女只与我原先的样貌有五分相像,双眉疏淡不少,鼻子略扁,下巴也圆润了好些,清丽的瓜子脸儿竟成了圆乎乎的苹果脸。我觉得颇为有趣,正在喜孜孜地欣赏着这张新鲜的面孔,水中倒影突然显出凰鸣那张吊儿郎当的脸,嫌弃地盯着我道:“啧啧,这幻容丹果然厉害得紧,瞧这两道小眉毛耷拉的。凤歌儿,你平素虽不长进,但好歹还有副好模样,如今连这都没了,我这做哥哥的甚是痛心。”我不理他,兀自站起来跳到大哥身边,兴奋地道:“大哥,我这模样是不是连你也认不出来?” 大哥笑道:“我自然是认得的,你这双神采奕奕的眼睛一丝变化也无——这幻容丹也只得哄哄天下人罢了。”他将一个碧青的玉瓶塞到我怀里:“这里头有百余枚丹药,莫要忘记每年此时服一粒,否则压不住你身上的凤族之气。” 我点点头,想起罗罗来,忧心忡忡地问大哥:“罗罗还在哭么?”大哥叹了口气无奈地道:“大约还在哭罢。也不知它这么小的身子,怎地竟有这许多眼泪,今日哭了一下午也不曾停过。若不是我狠命拦着,它怕是死活都要跟着你的。”见我闻言红了眼眶,他正色道:“你莫要怪哥哥心狠,它此前修行一直断断续续又不上心,近日才稍稍成点样子,若是此番跟着你出去,定要前功尽弃了。”我连忙道:“我知道。只是它自小无父无母,平日只得赖着我一个,我这一下山它定然觉得孤单得紧,实在是个可怜见的。只盼大哥好好教他,莫要太过苛责。”大哥点头道:“放心罢。” 我又请他给扶桑写一封信,告诉她我要下山云游些时日,暂且不与她写信了。大哥满口答应。 虽然离情依依,但终究不得不分别。眼看着天幕暗沉,霞光渐渐散去,大哥道:“时日不早,我们这便回去了。凤歌儿,你和尊者也该出发了。” 我点点头,忍住了眼中的泪水,冲哥哥们灿然一笑。 在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中老和尚施施然走到我身边,笑容温暖恬静:“小丫头,上路罢。” …………………………………………………………………………………… 老和尚青廉说自己此番奉了师尊之命出世,为的是超度世间一切可度之人。我有些疑惑。世间亦有不少罗汉尊者的化身隐在世间普度众生,又何须他这位佛祖嫡传大弟子的首席弟子亲自出山?可再问他,他就故弄玄虚地说“天机不可泄露”。但我一路观察他数年,见他平日里敛了仙气,只顾与我漫无目的地云游四方,意态闲适悠然,完全不像有重任在身的模样。 因此我很怀疑他所谓的奉命出世完全是诳我的。大抵又是大哥担心我独自上路危险,去佛祖那儿求得他护佑于我。这一日我又拿这话去问他,他义正言辞地回道:“小丫头与和尚我这一路同行,完全是缘分使然。凑巧当日我接了师尊之命,大殿下就找上门来,这时辰巧得真是鬼斧神工呐。” 同行数年,我已然习惯了老和尚的惊人之语,他这一颗原本应当十分活泼的鸟心,拜在克己清苦的佛祖门下多年,因着平日里除了论道就是讲经,连个可以聊天的人都没有,定然寂寞难耐,这些个凡词俗语乱用也属正常——谁会帮他纠正呀?故而我眼皮也未抬,淡定地道:“委实有缘,只是我们下山这么久,也未曾见老和尚你度过一人。这也有些说不过去罢?小心回头你师尊治你个不作为之罪。” 老和尚拈着那串黑幽幽乌沉沉的佛珠,高深莫测地道:“小丫头家家的懂什么,只是时辰未到耳。” 我不满地嘟囔道:“又来了。老和尚,你离开灵山这些年,越发神神叨叨了。还不曾到人间走一遭,便已然像个神棍一般,谁还能看出你是佛祖座下的红人?” 老和尚闻言并不答话,摆出宽容大度的神情,从容地摸着木杖风轻云淡地走着,在崎岖陡峭、几乎直上直下的山间步履矫健异常,若是有凡人看到这寻寻常常的老和尚在悬崖峭壁间辗转腾挪,怕是要将他看做妖怪了。想到此我扑哧一笑,对尚未涉足的人间又多了几分神往。 我们一路由西向东,用了近十年的时间走过了无数名山大川,将羽禽族几乎寻访了过半。因着它们多居住在山间野外,是以我们一直不曾进过凡人的城镇。那片繁华旖旎的红尘早已让我跃跃欲试。可老和尚说不急,那里终是要去的,眼下时辰还未到,还是先将天下胜景访遍为好。 我将信将疑,却又不得不听他的话。因着这一路走来,他这个出生青鸟族的向导当得十分称职,每一处行程都安排得极为妥当圆满,我嘴上虽然不以为然,打心底里却是甚为钦佩。在心情舒畅的云游之中,我刚下山时因帝澔而起的一些郁卒早已烟消云散,近来甚至有些感谢他。若不是他,我怎能一路饱览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月满青山的胜景?又怎么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得以认识成千上万个羽禽族?。 此时我们正走到东方的琅琊山下,这是云雀族世袭的领地。云雀族人以美妙的歌喉与清灵的容貌闻名于世,在遥远的古时曾有一位凤族男子恋上云雀公主,因而拒绝了凤族族长的爱情,由此可以想象那位云雀公主的倾城之容。这个故事我并不陌生,因为那位凰与云雀公主的后代,便是极乐鸟一族的祖先,丹心她们的先人。而琅琊山再往东去数千里,便是极乐鸟一族废弃的领地,太阿山。太阿山旁不远便是浩瀚的东海。 东海是我心中的隐痛,我自是不想去那里的。我打算寻个妥当的时机与老和尚提一提,逛完琅琊山后便转道凡间,对那温暖的人间烟火,我实在是垂涎太久了。 与极乐鸟一族的自矜相比,云雀族显得低调许多,并不刻意提及与凤族的那一段浪漫渊源。在我的印象中,这一族族人虽众多,但在羽禽族世家大族的排行榜上,只能算做中流偏下。上一回的百鸟朝凤,云雀族的族长远远地站在百鸟后头,依稀是一位须眉皆白的老者,面容我已记不清,只记得此人声音清越动听无比,令人过耳难忘。 老和尚嗜乐,故而对歌喉动人的云雀族也很有兴趣。我二人施展身法,不费吹灰之力就攀上了琅琊山顶,在山顶一块巨石上,我以手搭了个凉棚,想寻一寻此族的庙堂建在哪里。 令我大感意外的是,我却只看到了山谷间飘荡的白绫,凝神细听,山中隐隐还有哭声传来,哭丧者都有一副惊人的好嗓子,是以哭声凄惨得令人心碎。 不巧得很,竟被我们赶上一场丧事。 对于丧事,我们认为还是不要凑这个热闹为好,只想快快下山便是,可不料半途却被一伙人绑到了灵堂。无他,只因逝者的家人认为,他们此时迫切需要一个和尚来超度死者的亡灵。 于是佛祖嫡传大弟子的首席弟子阿陀罗尊者被迫大材小用,完成了他下山以来的第一场超度法事,为一只鸟。 啧啧啧,这只鸟,真是有一段令人扼腕到无语的佛缘,来世怕是要投出个了不得的绝世好胎! o 正文 多情唯有春庭月(上) 当时我们正在按原路返回,行到半山腰的一处山坳里,突然从旁边葳蕤葱茏的林子里钻出一群侍卫打扮的人来,人人腰间皆系着白绫,一见老和尚顿时皆激动得大声嚷嚷起来:“和尚,这儿有个和尚!无须下山了!快去禀告世子!”其中一人立即折身钻回了林子,其余数十人则迅速地将我们重重围了起来。 我紧张地退了一步,轻轻动了动手腕,“银练”似感觉到我的不安,骤然一紧。虽然下山这些年跟着老和尚走南闯北,也解决过一些小麻烦,但此时我仍然很是警惕,因着实在是头一回遇上这等不寻常的架势。 这些灼灼盯着我们的素服侍卫看起来身法修为皆是平平之辈,若是硬闯出去倒也容易,只是不知他们是何意图,若是贸然动粗可能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老和尚此时看了我一眼,温和的目光有安定人心的力量,他又抬眸扫了他们一眼,淡淡地与我道:“丫头,走不脱了。无事,他们没有恶意。”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又有一群人匆匆从林中出来,当先簇拥着一位一身缟素的年轻公子,围在我们身边的侍卫立刻分列两旁俯身施礼道:“见过世子!” 那位公子身形修长,眉目疏朗,整个人却有些单薄孱弱,神情哀恸焦急,看也不看那些个侍卫,直直走到老和尚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温言道:“这位大师当是得道高僧,今日来到我琅琊山,真是天意。还请大师随本世子进山,为我父王做一回法事。” 年轻的声音如珠玉溅银盘一般,清泠动听,直似天籁。再听其所言,我已大概猜出此人约摸是云雀一族的世子。难道逝者竟然是云雀族族长么?不过区区十年,当日那位须眉皆白的老者就去世了么?心中不由感伤起来。羽禽一族除了凤族生来便是仙胎,其他族类虽然于修行上甚是勤勉,但寿命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除非得成大道,否则就算活个数万年,也免不了一死,被迫重入轮回。 此时看来已经敛去了一身精纯佛气的老和尚,的确也就是个普通的得道高僧,是以这位世子喜出望外一心想请他为父亲超度,倒也能够理解。只见老和尚沉吟了片刻,温言道:“我佛慈悲,当普度众生,然老衲与施主并非有缘人。下山往东二百里有一处寺庙,主持了空大师乃不世出的得道高僧,施主不妨移步请他进山。”话音刚落,这男子身后一名中年男子已经叫了起来:“贤侄与这老和尚噜苏什么?只管绑了进山便是。有这么个现成念经的,断没有放过的理。” 这话说得粗俗无礼,我不由得皱眉看了此人一眼。只见这名中年男子头上缚着白巾,五官生得粗犷强硬,目光有些阴鸷,而云雀族人大多轻灵俊秀,他这副模样却是大相径庭,似乎并非此族中人,可又听他唤世子为侄,令我越发糊涂。 可不容我多想,那中年男子已朝众侍卫使了个眼色,不待世子发话,众人已经一拥而上将我与老和尚绑了起来。我又惊又怒,尖声叫道:“凭什么绑人?”挣扎着就要祭出银练,老和尚却用眼神制止了我的动作,示意不要轻举妄动,我只得暂且怏怏收手。 那世子孤零零地立在一旁,见状有些无奈,向老和尚拱手道:“情势实在是万不得已,大师,得罪了。做完法事我们定然即刻送大师与这位姑娘下山。”那中年男子冷笑道:“贤侄再尊法守礼地耽搁下去,怕是要误了王上入殓。”那世子俊秀的面容一白,当即缄口不语。 这云雀一族的世子怎地懦弱至此?我心下疑惑非常。族长去世,他当仁不让要继承族长之位,如何能容得他人指手画脚?而那些个侍卫也不以为然,似乎早已习惯这等情势一般。此时我倒是真不想走了,琢磨着要去那位族长的灵堂里瞧上一瞧,探个究竟。 那中年男子率领一干侍卫,将我和老和尚一路推推搡搡地带到了深山之中云雀族的世居之地。 这云雀族的宫殿群乃是上好的乌檀木建造而成,宫门上悬着一方古匾,上书古朴厚重的“云阙”二字,宫殿群虽然规模不大,却也精美繁复,烙上了悠远的岁月痕迹,显出一派名门世族的大家气象。此时宫门洞开,乌漆漆的宫门里一片刺目的白色,哭声震天,宫殿前的广场上站了不少前来吊唁的羽禽族各族使者,互相正在攀谈议论。 快到宫殿时,大约怕在各族使者眼前绑着我们进宫太难看,那中年男子命侍卫给我们松了绑,众人看似簇拥实则紧押着我们往殿门而去,广场前众使者的目光一时齐刷刷集中在我们身上。我有些恼怒,越发昂首挺胸,老和尚的面容却一直如古井一般平静无波。 行走间,右边众人中一抹青葱水绿的挺拔身影突然闯入视线,令我眼皮猛地一跳,定睛一看,却见多日不见的孔瑄正漫不经心地望着我,今日的这丧事他竟重视至此,亲自前来吊唁!可别族之人都穿着月白色或是墨色的长衫,就他依然坚持穿着这身无比醒目的绿色锦袍在此招摇,只在袖口和下摆多滚了几道银边。他只看了我一眼就转过头去,继续与面前的一位鹰族贵族交谈,显然是不曾认出我来,可他身后的青衣婢女却定定地望着我,目光中满是不可置信。 我心中一惊,那婢女赫然竟然是丹心!我这副模样瞒得了天下人,却断然瞒不了伴着我长大的她。 我看了她一眼,那眼神的意思她一定懂,是让她不要声张。果然不愧是四位姐姐中最聪敏的,她立即神色如常地看向别处。我亦收回目光,低头目不斜视地步入云阙宫。 进得宫门,眼前便是汉白玉铺就、百余步见方的内院,院中花坛里的花草都被拔去,插满了香烛,数百云雀族人正伏在地上哀哀恸哭,再往里走便是正殿,灵堂就布置在正殿中,里面大约有几十人,皆是一袭雪白的重孝在身,应当都是族长的血脉至亲。云雀族的世子一进宫门就落下泪来,急急地越过我们,跌跌撞撞地冲进灵堂:“母妃,高僧来了。” 哭声顿止。一道略带沙哑的天籁之声响起:“瑱儿,快请大师入内。” 我们被带到灵堂外,那名中年男子命侍卫将我押到门旁,压低了声音狠狠地对老和尚道:“好好念你的经,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否则小心这女娃的小命不保。” 老和尚不语,恍若未闻,神色淡淡,抬脚跨进了灵堂。中年男子面上戾气顿生,立即也跟着他进去。 我踮起脚从门外往里望去,虽是一族之长的丧事,可这灵堂竟是十分简陋,上方高挂斗大的“奠”字,两侧挽联祭幛一概皆无,供桌上燃有一盏青铜制的长明灯,供奉着四色鲜果,整个灵堂看起来有些空荡,仿佛匆忙之间布置而成。 我的目光凝在堂中一张玉桌上,那上头停着一副墨玉的棺材,滴溜溜的椭圆形,是为一枚鸟卵形状,约有一丈长,半丈宽。我们羽禽族的族人去世,皆会以这般形状的棺材收殓,寓意从鸟卵中来,回鸟卵中去;此外也不兴土葬,而是去深山中寻一株合适的树木,将树干劈开将棺材置于其中,复再合上树干,是为树葬。 故而依着这位族长的身份,用墨玉雕成鸟卵形的棺材算不得什么稀奇,只是那棺材未合上的盖子里头露出一只巨大的云雀尸体,身体蜷曲,竟是焦黑的一团,端的是诡异无比。我看得心头突地一跳,浑身爆起了鸡皮疙瘩。 一名容颜秀丽神色哀凄的中年美妇站在玉桌前,双眼通红的云雀族世子云瑱扶着她的手臂。妇人颤巍巍地向老和尚行礼道:“劳烦大师诵念往生咒,送我夫君一程。” 老和尚手持念珠还礼道:“阿弥陀佛,往生咒只送足寿而终之人。夫人确定只需老衲念此经?”妇人猛地抬起头来:“大师何意?” 一旁的中年男子脸色一沉,喝斥道:“秃驴乱说什么?将那劳什子往生咒念一遍即可。”妇人怒瞪着那中年男子:“朱琍,灵堂之上岂容你污言秽语对大师不敬?还不速速出去?”那朱琍理也不理,上前揪住老和尚的袈裟:“快念,念了好尽早入殓封棺。” 妇人和世子气得浑身发抖,在场几十位浑身缟素的族长血亲无不面显怒容,然而环顾四周,却无一人胆敢站出来说一声反对之语。 此时,一位原本跪在旁边软垫上抹泪的年轻女子站了起来,向妇人行礼道:“王妃姐姐请息怒。朱大人说得有理,外头已经来了几十位别族使者等着进来吊唁,难道姐姐想让别族贵使看到王上这般挨了天雷的狼狈模样?您坚持要做了法事才肯封棺,如今高僧也找来了,还是早些儿将仪式做完,也好早些让王上入树为安。” 这女子容色极美,一身重孝也压不住她的艳色,身姿更是异常窈窕,声音婉转柔媚,比之云雀族人声音的清泠,多了几分柔媚。立在玉桌边的妇人、云雀族的主母闻言大怒,一口啐在她的粉面上:“朱环,你莫忘了,朱琍虽是你亲哥哥,但你嫁与王上为妾数千年,生是琅琊山的人,死是琅琊山的鬼,断没有向着娘家哥哥的理。”她又逼上前一步,咬牙切齿地恨声道:“王上待你极厚,如今他撒手西去,你只顾帮着个外人撺掇着将他草草埋了,莫非是心里有鬼不成?” 朱环闻言神色骤变,后退一步,掩面哭倒在族长的玉棺旁:“王上,您好狠的心!您这么突然去了,留下贱妾受人污蔑欺负,日后这琅琊山可还有贱妾的活路么?贱妾恨不能替您受了那天雷呀!”朱琍立即上前将她扶起,阴测测地对面前的母子二人道:“我妹妹悉心侍奉王上数千年,王上生前对她百般宠爱,就连世子印都与了我那小外甥。我妹子仁义,一直不曾以此求王上正式改立世子,由得贤侄在世子位上坐着——我们兄妹赤胆忠心,苍天可鉴,又岂容王妃指桑骂槐,含血喷人?” 他面容阴鸷,气势惊人,云雀族当家主母脸色惨白,在听到“就连世子印都与了我那小外甥”时更是摇摇欲坠,世子云瑱亦是神色灰败,扶着他的母亲嗫嚅道:“朱大人,还请先做法事,丧事不能耽搁。” 朱琍冷哼一声:“王妃真是老糊涂了,眼下各族使者齐聚,您就算不顾及自己的颜面,也要顾及琅琊山的脸面。灵堂之上挑起争执,传出去我们云雀族将如何在羽禽族内立足?”又道:“王后想是伤心得神智昏聩了,世子还请扶她一边休息去,待会儿各族贵使面前,莫要让她失态。” 世子云瑱恨得双眸充血,但也只得搀扶着目眦欲裂的母亲到了一旁坐下。那朱环面有得色,却依旧抽抽搭搭,委委屈屈地到一旁的软垫上跪下。 朱琍对入定般站着的老和尚喝道:“念往生咒。” 老和尚抬眸瞟了他一眼,目光不复以往的温润,只一眼便让气焰嚣张的朱琍楞住,老和尚对他理也不理,径自走到玉棺边盘腿坐下,开始念经。 梵音袅袅,遍地莲花。 老和尚念了一卷“往生咒”,又自顾自开始念“地藏菩萨经”,平凡无奇的清癯面孔佛光笼罩,宝相庄严,在场诸人无不拜伏于地,虔诚地聆听佛音。那朱琍也被佛光震慑,惊在当场不敢打断。念了足足一个时辰,老和尚悠然站起来,拍拍袈裟上的尘:“好了。” 众人犹自沉浸在难得一闻的无上佛音中未曾回过神来,老和尚已经迈出了宫殿,走到我身边道:“丫头,我们走。” 两旁的侍卫也有些呆愣,我轻轻一挣就脱了身,刚要跟着老和尚离开,不留神那云雀族的王妃突然冲了出来,竟扑通跪在老和尚面前,拦住了我们的去路。她扯着老和尚的袈裟泣不成声:“大师留步,大师!妾身方才得闻无上梵音,仿佛见得菩萨真容,直如醍醐灌顶。还请大师怜惜我夫君横死,多留两日为他往生祈福。” 我以为老和尚会拒绝,可他面上竟然是一片怜悯之色,略一沉吟,叹道:“夫人请起。也好,那就多留两日罢。”王妃大喜,深深地拜伏在地。 她站起来折身回到灵堂,对朱琍道:“封棺罢。”朱琍闻言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当即命人封棺。王妃对他道:“你知我平素潜心礼佛,今日得见高僧,想留他在山上几日请教佛法。”朱琍此时心平气和许多,点头道:“哪里的话。既是王妃开了玉口,便是替他在山上造一座庙日日供奉着也是小事一桩。”当即命人去给我们收拾一个院子。 既然已经封棺,在外等候的各族使者就要陆续进灵堂吊唁了。我和老和尚被两个侍卫带着从偏门出了正殿,直接引到了一处偏僻小巧的院落,不久又有两个穿着素服的婢女送来床褥并鲜果等物。 彼时夕阳如血,正殿方向的鼓乐丧音仍在继续,方才灵堂上这一场闹剧,已充分透露出一个讯息:云雀一族大权早已旁落异族手中。如今朱琍朱环兄妹把持族内事务,又握着世子印这张王牌,正宗的云雀世子云瑱性子又懦弱,能否继承族长之位还未可知。先不谈别的,只是这老族长之死实在蹊跷。竟能引得天雷来劈,莫非是他修炼有成,竟要窥得大道?寻常羽禽族能修炼至这等请动天雷的境界,凤族不可能不知晓,而此前我们却一无所知。即使今日他的丧事,也未见凤族有使者来此,想必根本不曾有人去灵山报信。 我百思不得其解,便将心中所想告诉了老和尚。他正盘腿坐在地上眯着眼睛晒太阳,闻言与我道:“哼,若是应劫天雷,哪里还能剩下尸骨?早就灰飞烟灭了。这老族长分明是被斩妖天雷所劈,故而尚存一些遗骸,为的是杀一儆百,警示那些作恶的魑魅魍魉。如此情状,他们怎敢报与凤族知道?只敢骗骗无知族类罢了。”我惊得面无人色:“我羽禽族修的皆是天道,如何能引来斩妖天雷?这族长我在灵山上也见过,乃是极寻常的修道之人,半分妖气也无。” 老和尚叹道:“这族长想来不过是个替死鬼罢了。斩妖天雷所寻的想必另有其人。那老族长死得冤屈凄惨,虽然三魂六魄被劈散大半,但尚余一点魂魄盘旋尸身左右不肯离去,戾气极重,只诵往生咒无法送其去往极乐,故而我又念了一卷‘地藏菩萨经’消除其死前的冲天怨气。” 说话间院门忽然洞开,我惊得跳了起来,却见云雀族的王妃和世子云瑱已经大步走入院子,云瑱反身将门掩上守在门口,那王妃已经急急地走近跪在老和尚脚下:“大师,求大师救救我们母子。” o 正文 多情唯有春庭月(中) 那王妃揪着老和尚的袈裟只是不肯放手,老和尚扯着袖子挣扎了片刻未能将其救出,罕见地面露尴尬之色,连声道:“夫人请起。老衲不过是个云游僧罢了,经是比旁人念得好些,于救人上却不是很擅长。” 那王妃哀哀地道:“大师,小女子潜心礼佛数千年,虽然不曾拜入佛门,在佛法上却也有些见识。今日听大师诵经,一张口小女子就知您不是凡人,只是不知您是哪位菩萨的化身,开了天眼,来我琅琊山救苦救难?” 青廉苦着脸道:“救苦救难的南海的观世音菩萨,怎会是老衲?夫人哪,我们上山只是巧合罢了。”王妃言辞越发哀切:“那便是缘分了,既然大师已经来了我琅琊山,不妨听小女子将事情始末说完,再做决定也不迟。” 老和尚看了我一眼,见我已然摆出一副凝神细听的架势,只得点头道:“既如此,夫人请讲。” 王妃连忙松开老和尚的袖子正襟危坐,将始末一一道来。原来这王妃闺名云斐,是云雀族已故大长老的嫡女,与云雀族的族长乃是青梅竹马,两人成亲已有一万多年,恩爱甚笃,育有一子一女。原本夫妻同心,不求闻达于天下,只求带着族人安稳本分地居于琅琊山,可不成想两千多年前,朱琍朱环兄妹上了琅琊山来投,从那时起,云雀一族就被噩梦缠上了。 “他兄妹二人真身乃是朱鹮,上山之时称自己自小便是四海为家的孤儿,好容易小有修成,却为妖人所害差点丢了性命,方流落于琅琊山。愿意为奴为婢,只求我们能够收留。俩人当时浑身是伤,尤其是那朱环,一张如花似玉的小脸儿满是血痕。我夫君一时心软,就命人将他兄妹二人带去好生养伤,待痊愈后一个做婢子,一个做侍卫。差不多两年工夫,这二人的伤才算彻底养好,我见那朱环模样生得齐整,人又伶俐,便抬举她到我房内做个大丫头……不成想竟是引狼入室!”王妃将手中的丝帕拧得死紧,恨得几乎呕出血来。“这女子不知使了什么狐媚手段,竟然在我眼皮子底下勾搭上了我的夫君,可笑我们羽禽族最是忠贞的性子,夫君与我又是伉俪情深,他对我一日冷似一日我还不自知,直到有一日他告诉我要纳朱环为妾……” “我彼时五雷轰顶一般,百般劝阻,可夫君他却是铁了心要娶!我自幼心高气傲,只当夫君他负心忘义,一怒之下带着女儿去了后山的行宫,整整一千年不曾回过云阙宫,是以也不曾发现夫君的异样。这期间云阙宫的消息全凭我儿云瑱传与我知晓。我听说朱环那贱人生了个儿子,他欢喜得什么似的,心中恨极,越发不愿回宫,直到有一日我儿云瑱跌跌撞撞地跑来告诉我,他无意中发现那朱琍,竟是个嗜血成性的妖孽!” 门边把守的云瑱竟然微微颤抖起来,清秀的脸上有恐惧之色。王妃心疼地看了一眼儿子,咬牙切齿地道:“我这才知道,我不在的这些年,夫君命朱琍教导我儿武艺,那妖孽便成天恐吓我儿,朱环那贱人又在我夫君面前百般挑唆,我儿常被父王责骂鞭笞,渐渐地成了这副胆小懦弱的性子。都是我的错啊!我可怜的孩子!若不是我负气离家,就是拼了这条性命,也不让他们欺侮我儿!” 云瑱红着眼睛道:“娘无须自责,这都是那两个妖孽迷惑了父亲所致。” 王妃拭了一下眼泪,复又道:“是,我那夫君,应当是被妖法摄了心神,才做出抛妻伤子的事来……且说我儿某一日偶然看到,那朱琍在山阴处捉了两名族中幼童,活活将他们的血吸干,惊惶失措之下去找他父亲,可他那个爹竟然不以为意,至此我儿才如梦初醒,他的爹早已不是原来那个……” 我蹙眉插嘴道:“王妃,容我问一句,族长修的是天道,数万年的修为,怎地轻易竟被这来历不明的两个妖孽迷了去?且他们大费周章地要占了琅琊山,却又是为的什么?” 王妃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想来疑惑我这婢女样的小丫头为何多嘴,怔了一怔,方低低地道:“这两个妖孽的修为,比我夫君高出不知多少去,他们当初作低伏小,不过是为混上琅琊山罢了……实不相瞒,琅琊山有一件神器,乃是出自上古凤族。这神器乃是一把如意匙,历任云雀族长代代相传,可以打开这世间任何封印,这两个妖心心念念为的,当是这件神器。” “我夫君早早就将如意匙传给了瑱儿,他们想来已经知晓,故而使了阴毒手段引来斩妖天雷,害得我夫君枉死在雷下,对外却做出他应劫而死的假象。想必等我夫君的丧事一了,这两个妖孽就要下手害我母子性命。如今满山都是他二人的心腹,一些宗亲族人虽然不服,却也被他们用狠毒的法子威逼胁迫,敢怒不敢言。大师乃世外高人,万望救我母子一救。” 老和尚静静地望着她,突然就咧嘴笑了一笑。王妃一怔,惶惑地望着他,他却掸了掸袈裟,慢斯条理地道:“这等大事,夫人实在是托错了人,何不报与凤族知道?虽然那妖孽占了琅琊山,但夫人寻个心腹潜下山去,当不是什么难事。” 王妃咬着嘴唇泫然欲泣:“妾身不是没有想过这个法子,可又担心灵山上那位尊贵的陛下震怒,以为我们云雀一族勾结妖族在先。” 听着似乎有理,却又太有理了,反倒令人生疑。我看了一眼老和尚,只见他垂眸叹道:“夫人声称自己也是姓佛之人,怎地不知这世间万物,皆逃不过一个因果循环?既是要老衲出手,为何还不说实话?”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竟令面前的女子瞬间失色。她颤颤地问:“大师何意?” 老和尚高深莫测地道:“若非两万年前的贪欲种下了因,又何以引来今日之恶果?” 她闻言如遭雷击,几乎支持不住要瘫倒在地,面上惨白,眸光发直:“大师!” 老和尚继续静静地望着她,直到她在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下轻轻颤抖起来,失控地掩面泣道:“报应啊,这真是报应。” 原来这如意匙并非云雀一族的圣物,而原本是相隔千里的太阿山上,极乐鸟一族供奉的神器。那极乐鸟之一族乃是凰与云雀公主的后代,自视血脉尊贵,故而虽然有一半云雀族的血脉,且相隔也不过千余里,却从未与云雀族有过半点交情。两万年前的蛟龙之乱引起天象异常,大雪封山,将那夜郎自大安于一隅的极乐鸟几乎灭了族,彼时其族长带着几位长老纾尊降贵地头一次踏上琅琊山,竟然就是来求救的。 “我夫君当年年少气盛,对极乐鸟一族的自视过高向来十分嫌恶,故而拒绝施以援手。言语上大约有些刻薄,那族长怒斥了我夫君几句便愤然带着族人离去了。夫君心怀嘲讽,便派了一队侍卫跟在他们后面,想看看他们最后的下场。果然这一族端着架子四处碰壁,最后回到太阿山的时候,族人都冻饿而死大半了。我族派出的那些侍卫头一次进得太阿山,见到极乐鸟一族穷尽奢华的神庙和神器,便忍不住起了贪意,将那些物什拿回了一些,其中就有这把如意匙。” “拿这个字儿,未免太轻描淡写了。用洗劫一空是不是更妥当些?”我心中怒意翻滚,当年丹心她们告诉过我的、极乐鸟一族遭遇的悲惨之事猛地涌入脑海。万万想不到,原来那时上太阿山劫掠的贼人,就是比邻而居、血缘亲密的云雀一族。袖手旁观见死不救已是头一桩罪过,这般落井下石的下作行径却更令人不齿。此前对云雀族的同情已经散去,王妃那天籁般的声音也不那么动听了,我冷冷地看着面前花容惨淡神色懊悔的女人。 她似乎被我森冷的语气吓了一跳,本想发作,可看了看老和尚,又嗫嚅反驳:“小姑娘,话可不能乱说。我夫君后来严惩了那些侍卫,也命人将所拿的物件都送回太阿山去,可去到那山上才发现已经人去山空,极乐鸟一族连宗庙都遗弃了,也不知流落何方,天下茫茫,我们也无从找起。” “所以就理所当然地将这些神器昧下了,是吗?怪不得你们不敢让凤族知晓。若是被他们知道,你夫君这个族长之位怕是要拱手让出!”我咬牙问道。她不回答,沉默了片刻与老和尚道:“我族固然有错,但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这如意匙,不知怎地引来了这两个妖孽,如今我夫君横死,我们的罪也算赎完了罢?大师,您的慧眼既然洞悉世事,能否为我母子,为我云雀一族,指一条生路?” 老和尚微微一笑:“生路?夫人,事已至此,舍,便绝处逢生。” 那王妃秀眉微蹙:“您的意思,莫非是让我将这如意匙与那两个妖孽?且不说它如今是我族镇族之宝,即使我交与那两个妖孽,他们也不会放过我们。况且将神器给了妖孽,岂不是助纣为孽?”她望着老和尚,殷殷道:“妾身知道,大师佛法精深,修为精纯深厚,那两个违逆天道纲常的妖孽在您面前不过蚍蜉耳。请大师替天行道,收了这两个妖孽。妾身愿在山顶造一座纯金庙宇,内塑大师金身,日日香烟供奉。”老和尚似笑非笑,抬眸望了我一眼,那王妃赶紧道:“还有这位姑娘,妾身亦可做主,让我儿娶她做世子妃,未来便是堂堂的云雀族正妃,地位尊崇,不必再跟着大师风里来雨里去地受苦。”语毕还慈爱地望了我一眼。 我猛地张大了嘴巴,几乎一头栽倒!真是,真是好大的抬举、好大的恩赐!我正打算咬牙切齿地回两句,眼角突然瞥见一袭湖绿锦袍的孔瑄从墙头轻轻跃下,俊美绝伦的面容上一抹懒懒的笑分外扎眼。他顺手拍了拍一旁呆若木鸡的云瑱——差点将他拍得跌坐在地上——施施然走到惊吓过度的王妃面前笑道:“这个姑娘,你这不成器儿子修上十辈子也高攀不起——王妃,那如意匙既然如此棘手,便与了我罢。我终南山可不惧什么妖孽。” 虽然在笑,可笑意却未曾抵达眼底,那光华潋滟的眸子冷冷地看着云雀族王妃,直到她猛然醒悟过来,锐声喝道:“孔雀王,虽然我夫君新丧,但你也莫要欺我云雀族无人。你私闯后宫,却是何意?” 孔瑄却置若罔闻,优雅地躬了躬身向青廉致意,又勾唇朝我一笑,甚是亲厚——这厮一定认出我了,又是丹心告诉他的么?我十分沮丧。 却见他淡淡地对云雀王妃道:“王妃莫怪,小王今日来此,一则是为云雀王吊唁,二则却是因为,本王的妹子想见见王妃。”王妃怒道:“既是吊唁,还请去前殿。你妹子是何人?她想见本宫,本宫就要给她见么?实在太过无礼了。” 孔瑄哈哈一笑:“丹心,虹珠,王妃说你们无礼呢,还不快进来请罪。” 门吱呀开了,赫然便是眸中充血的丹心和虹珠走了进来。孔瑄对呆住了的华服贵妇道:“王妃,冤有头债有主,我两个妹子有话与您说,小王便不多留了,还是出去帮你们守着门罢。若不是我的人看着,这院子里的动静早就被那两只小妖的爪牙发觉了。”又朝我眨了眨眼,便十分狂妄地拂袖出了门。 两位姐姐先来向我施礼,然后才走到王妃面前,心直口快的虹珠恨声道:“看着高贵澹泊,心却贪得很,真叫人不齿!想贪那上古神器,也要看自己有没有那个福分!”王妃又惊又怒,涨红了面孔道:“你们竟是极乐鸟一族的族人?”丹心冷冷地道:“正是。你们做下丑事,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竟引来妖孽垂涎罢?……如意匙乃是上古第一任凤王的趾骨所化,我极乐鸟一族一半精血传至凤族,自是可以掩盖其散发的至强灵气,而你云雀族算个什么东西?竟也妄图隐匿这等神器?这下倒好,招来了魑魅魍魉,平白了葬送了族长性命,真是可笑可叹。果然是天理循环,因果报应。” 王妃终于面如死灰,摇摇欲坠。云瑱急步上前扶着他的娘亲,带着哭音道:“母妃,给了他们罢。横竖父王已经不在,留着这神器更是个祸害,我们不可一错再错了!” 我和老和尚冷眼看着那王妃神色变幻,兀自挣扎,终是狠狠地闭了闭眼,檀口一张,吐出一段小巧又莹白如玉的物件来,只得一寸来长,普普通通、笔直溜溜的一根东西,并不是任何锁匙的模样。她心灰意冷地将它递到丹心面前:“拿去罢。” 丹心与虹珠二人的脸上均显出狂喜的神色来,丹心满面虔诚地接过,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王妃与云瑱收回一直追着如意匙的目光,两人皆是满面凄然颓靡,求救般望向老和尚:“物已归原主,大师,请问何处乃是绝处逢生?” 嘭地一声巨响,院墙竟然轰然倒了,满面戾气的朱琍带着一群侍卫冲进了院子:“臭婆娘,竟敢将镇族之宝给了外族?真是活腻了。”他印堂中浮着一点妖异的黑气,那些云雀族的侍卫也妖气缠身,显见走的都是逆天而行的修行路子。情况突然生变,那王妃与云瑱皆是惊得瑟瑟发抖。老和尚抬眸看了看面前气势汹汹的一群妖孽,温言道:“王妃莫怕,这便是绝处了。绝处到了,逢生还会远吗?” o 正文 多情唯有春庭月(下)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亲,凤因为工作变动很大,因此生活工作空前繁忙慌乱。以前出差都能坚持更,因为工作游刃有余,但现在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连做梦都整夜整夜地在想工作的事情,因此影响了码字,为此,慎重地向所有在坑底等待的亲鞠躬道歉,真的真的,很不好意思!!!! 本文即将进入最后**部分,大约还有几万字,多少我还没有想好,根据写作情况定。请大家放心,绝对不会坑!!!我会尽量加快的,我比大家还急,真的。 此外,希望大家继续支持俺,给俺的文投票票,链接在文案下,硕大的一条……云雀族的世子云瑱惊得楞在门边,被朱琍的人一把抓住勒住脖子,憋得他俊秀的面孔变了形,一片紫涨,王妃尖叫起来:“妖孽,放开我儿!”朱琍阴恻恻地对王妃道:“你这蠢婆娘,以为找个野秃驴就能治住我么?未免太可笑了。原本我只要如意匙到手,兴许还能留你母子一命,如今看来,你偏要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心狠。” 王妃怒骂道:“妖孽,你白日做梦!今日就算杀了我母子,你也别想找到如意匙。” 朱琍一双眸子变成妖异的黄色,狠狠地盯着云雀王妃,忽而桀桀一笑:“老子今天倒要看看,是那如意匙重要,还是你儿子的小命重要。”他一挥手,那勒着云瑱的侍卫手下便骤然发力,云瑱双足乱蹬了几下,白眼一翻晕死过去。王妃涕泗交流,狂呼“瑱儿!”就要冲上去。老和尚将她一把拉住:“夫人莫要冲动,凭你一人,不过白白送死罢了。”王妃几乎瘫软在地,跪在老和尚面前:“大师,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儿。”老和尚叹息道:“你放心,这只是他命中的劫数,送不了性命。” 丹心和虹珠迅速赶至我身边护住我,我急道:“我没事,只是他们这么冲进来,不知你们少主怎么样了,莫非是有什么不测?” 丹心安慰我道:“公主不必担心,少主定然自有打算。”话音刚落,孔瑄那抹葱绿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门口,昂扬挺拔似修竹一般,他的身后跟着黑压压的各族将士,虽然衣饰各异,但大多是黑白二色,这点子时间孔瑄竟就将前殿吊唁的各族使者说服,临时赶来擒妖。唔,这孔瑄实在是个人才!我忍不住要击节赞叹。 朱琍闻声回首,面色大变:“孔雀王,这是我琅琊山的家事,你休得多管闲事!” 孔瑄潋滟的眸子扫过朱琍和一干妖气缠身的侍卫,嗤笑道:“啧啧,还真把自己当人了!朱琍是吧?本王只知这琅琊山姓云,何时轮到你这个姓朱的指手画脚?”他眯着眼欣赏了一番朱琍暴跳如雷的模样,沉声道:“再者,你修的乃是悖逆天伦的妖道,人人可得而诛之,本王今日就是要替羽禽族清理门户。” 他身后的各族侍卫群情激奋,轰然答道:“斩杀妖孽,清理门户!” 王妃泪痕交错的脸上立时放出希冀的光来,扑在老和尚脚下与他道:“大师真是料事如神,妾身万万想不到,这等危难之时孔雀王竟能摈弃前嫌,助我琅琊山!我云雀族有救了!” 老和尚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夫人,说有救却也为时尚早。” 他果然是个属乌鸦的!“早”字尚未说完,满山喊杀声已起,那朱琍狂笑道:“多管闲事的臭小子,你以为带了些乌合之众将老子困在这院子里,却不知老子的大军已经将你等围住,你们就等着做瓮中鳖吧!”说完便猛地跃上半空,锐声道:“传令下去,封锁山门,云阙宫内之人通通杀光,一个活口不留。” 语毕抬起右手做了个古怪的姿势,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铺天盖地的黑雾已经迅速涌起,遮住了黄昏铺满红霞的天空,空气中泛起浓重的腥膻之气,有无数厉鬼哭号之声从诡谲的浓雾深处传来。 所有人仿佛都陷入了地狱幻境,我的身边空荡荡,原站在我身边的虹珠和丹心都不见了踪影,身边鬼影重重,似有无数厉鬼从雾中扑将出来,我从未经历过这般阴毒的妖瘴,但因曾经历过十方幻境那般包罗万象世间至罕的幻境,故而面对此等情形并无惧意,只是担心孔瑄以及各族将士的安危。不及细想,已有一只面目狰狞扭曲的厉鬼张开血口獠牙猛地迎面扑来,我当即手腕一抖,银练“嘶”地甩开,立时在手中化作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剑,将那索命的厉鬼拦腰斩断。 我一边奋力厮杀,一边高声唤道:“老和尚,你在哪儿?这等小小幻境还困不住你,你该不会是在看热闹吧?”身旁立时现出老和尚青色的身影,他周身都笼罩着金色的佛光,厉鬼冤魂沾上些许便痛声嘶叫,远远地避开去不敢近身。 老和尚难得地面色凝重:“这妖孽当真罪大恶极!竟以生灵之血为引,炼就这等阴毒幻境,我方才探了一探,这妖孽少说害了上千条性命,那些冤魂被活生生吸取一身鲜血而死,故而精魄困在血中永世不得超生,被迫为这妖孽驱使,潜在妖障中替他害人。”我奔至他的佛光之内,瞪着那些张牙舞爪不敢近前的恶鬼,跺脚道:“老和尚,你此番下山不是要超度世人么?还不动手” 老和尚无奈地叹道:“那是自然,不过须得等这妖障破了方可。再者这场浩劫自当年云雀一族起了贪欲之时就已注定,你我不好插手乱了云雀一族的命数,便耐心等上一等。歌丫头放心,这妖孽为夺如意匙,看来已打算破釜沉舟,故而将全身解数尽数使出,反倒在后方露了好大的破绽,那小孔雀不是个等闲之辈,这等机会他断不会放过。” 我将信将疑,且收了“银练”,与老和尚并肩站在一处,眼见得四周虎视眈眈的厉鬼忽有异动,疯了般奔走嘶号,上下乱舞,本就扭曲的鬼面越发狰狞。突然黑如墨漆的天空出现了一丝光亮,有人在半空中厉声喝道:“朱琍你听着,你妹子与‘外甥’皆在我手中,若不想他们灰飞烟灭,就收了妖障,束手就擒。” 老和尚咧嘴一笑,欣慰地道:“孔雀大明王菩萨为人孤傲不甚讨喜,但这只聪慧伶俐的小孔雀儿,老衲倒是欢喜得紧。” 黑雾顷刻间散去,杀红了双眼的朱琍状如恶鬼,披头散发地站在半空,身后一帮妖气缠身的侍卫只剩下不足一半,他的对面立着满身血迹的孔瑄,手中拎着一只怪模怪样的幼鸟,通体漆黑,双眸如血,在他手中挣扎个不住。几名兵士在孔瑄身后押着双手被缚的艳美人朱环。 云瑱和王妃原本狼狈不堪、神色委顿地瘫软在地上,见到此景目瞪口呆,那王妃突然疯了一般尖叫起来:“孔雀王,你手上拎的那是什么东西?” 孔瑄冷笑着看着目眦欲裂的朱琍,一字一句地道:“人都道,这是云雀族的小王子云瑒,可本王却看不出它身上有半点云雀族的血脉,也许,它该姓朱也说不定。” 他身后朱环猛然号哭起来:“琍哥!救救瑒儿!”醒悟过来的王妃似疯癫了一般,指着半空中朱琍与朱环怒骂:“妖孽,果然是违背伦常的妖孽!你兄妹二人**生出这个怪物,却赖到我夫君头上,当真不知廉耻至极!” 朱琍一身热腾腾的杀气无处发泄,满头发丝尽数竖起,咬牙切齿地道:“放了我妹子和瑒儿,说你的条件。”孔瑄冷冷地道:“带着你的孽种和你妹妹滚出琅琊山。” 朱琍神色变幻不定,朱环哀哀哭道:“琍哥,你想想瑒儿,那如意匙终归是死物。”朱琍闻言看了一眼凶狠挣扎的幼鸟,终是恨恨地挥手叫身后的侍卫退下,不想此时突然生变,那幼鸟发出一声短促的怪叫,竟猛地挣脱了孔瑄的手,直往他双目啄去。 我大惊失色,身边丹心与虹珠齐齐失声叫起来:“少主!”孔瑄动作迅疾,下意识地一挡又反手一拧,那小怪鸟顷刻间软软地垂下了脖子,蹬腿死了。 “啊!啊!”朱环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呼,朱琍惊痛至极,杀气暴涨,徒手向孔瑄攻去。孔瑄丢开手中死鸟迎战,虹珠和丹心当即冲上去助阵,却被朱琍的手下拦住,各族将士见状亦抖擞精神杀入战圈,双方人马混战在一处。状似疯魔的朱环在混乱中挣脱了手上的绳索,扑到地上捡起死去的小怪鸟一把搂在怀里,恍若无人般喃喃自语,被一名鹰族的士兵冲上前一刀搠死,顷刻间显了原形,乃是一只通体火红的雌朱鹮,至死也用爪子牢牢地抓着那死去的小鸟。朱琍眼角余光瞥见妹妹惨死刀下,妖异的双目中恨得几欲滴出血来,步履招式立时混乱无章。 老和尚一直静静地在念经,从往生咒到地藏菩萨经,又到金刚经、大乘无量寿经,佛光普照之处,残留的黑色戾气渐渐淡去,无数冤魂从血咒中解脱,欢欣地奔往西方极乐。 一场混战直到月上中天,朱琍因着心神大乱,早落了下风,当挡在他身前的最后一名侍卫被孔瑄斩杀之后,他用最后的力气猛地跳出了战圈,从地上捞起朱环和那小怪鸟的尸体抱在怀中,试图闯出一条生路,孔瑄当机立断从怀中取出苍鹄剑,“唰”地抽出剑身向他掷去,那神剑去势如闪电,从朱琍后心没入,又从他怀中朱环的尸体上穿出,将他一家三口串在了一起。 他不可置信地看了看穿胸而过的剑身,突然狂笑起来,张口便带出一蓬血雨:“老子一家三口死在一处,倒也甚合我意。如意匙现世,混沌锁不稳,纵使老子得不到如意匙打不开那封印,三界也要大乱了。”言毕气绝而亡,从半空中跌落在地的已是三只鸟尸,原来那朱琍的真身,乃是一只已经修炼至通体漆黑的硕大朱鹮。 众人被如斯变故惊得呆了,如水月华下,从大到小三只鸟尸一字排开,场面恁地诡异,得胜的喜悦被那朱琍最后一番难以理解的谶言冲得七零八落,我心头涌起不祥的预感,沉甸甸的。此时真正欢喜的只有云雀王妃与世子云瑱,二人虽然受了不轻的伤,但大仇得报,宗庙又保住了,心情十分舒畅欢欣,亲自上前向孔瑄行礼致谢,态度极为谦恭,又命人立即前去召集所有幸存的云雀族人议事。 老和尚独自在山巅念了一夜的经文,经历了这等惨怖的夜,我亦一夜未眠。当天色破晓、朝阳破云而出之时,琅琊山迎来了新的王——云瑱继承了其父之位,成为云雀族族长。为表示对孔雀王拔刀相助的感激,在清晨的继位仪式上,云瑱向各族使者坦承了两万年前云雀族犯下的罪孽,宣布将所有从极乐鸟一族抢夺的神器悉数归还,并愿意为极乐鸟一族重建宗庙。 云瑱俊秀的面孔虽然仍有稚嫩之色,面对众人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但他双眸清澈,心怀坦荡,看似怯懦胆小,却敢于正视本族过去的污点,这等勇气令人激赏。我以为,敢于向天下人承认自己的过错,这才是真正的勇敢。一个怯懦却正直的人,比一个一身胆气却心术不正的人更配担任一族之长,我对云雀一族的未来甚是看好。 仪式之后,孔瑄来我住的院子找我。彼时老和尚与我正准备悄悄下山,他神采飞扬地大步跨进门来,俊美的面容上满是重逢的喜悦。看到老和尚他将脸上的笑意敛了几分,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见过尊者。” 老和尚亲切地朝他点头笑了笑,背着手出了门,临走还朝我眨了眨眼睛,姿态活泼而俏皮,我差点晕倒。 孔瑄嘴角含笑,深深地望着我的脸,直到我觉得十分不自在,摸着脸皮讪讪地道:“咳咳,为了行走方便,我娘给我服了易容的丹药,这模样怪吧?我自己都快不认得自己了,也亏得丹心能认得出。” 孔瑄做出一副受伤的形容,假装捧着心道:“凤歌儿,难道我就认不出么?第一眼我就知道是你了。除了你,这世间谁还能有那样灵动的一双眼睛?”说到后来却收了戏谑,话语里的情意已然藏不住。我有些怔忪,他的处处维护,他的款款深情我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感动,只是,胸腔里的那颗心它却没有跳得更快一些。 这十年来,我刻意遗忘,也似乎真的遗忘了那水晶宫中的铺天盖地的绛红,可同时我也悲哀地发现,我也忘记了爱一个人的感觉。无论是孔瑄还是帝澔,对他们的深情我都无法回应。 我垂眸避开他灼热的目光,我们都沉默了片刻,孔瑄轻快地开口道:“凤歌儿,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带着丹心她们来这里么?”我抬头时他已神色如常,含笑望着我。我亦笑道:“无非是为了替极乐鸟一族寻回如意匙罢了。你真是好灵通的耳目,对云雀族的家务事也如此一清二楚,难怪我娘常赞你年少有为,不是池中物。”孔瑄大言不惭地道:“那是自然,本王不但生得英俊潇洒世间难寻,而且自幼便聪慧过人,决胜千里之外,不知多少貌若天仙的美人儿上赶着要嫁给我。” 我忍笑道:“既如此那你为何还不娶亲?莫非其实你中意的是小晨,为了他狠心将美人儿拒之门外?”孔瑄佯装发怒,瞪了我一眼,方悠悠地叹道:“只可惜我遇到过一位天下无双的美人儿,那些庸脂俗粉便再入不得眼了。凤歌儿,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我想也不想,迅速答道:“那便孤老终身罢。”孔瑄一楞,扯出一个凄惨的笑来:“啧啧,美人儿好狠的心。” 又沉默了片刻,孔瑄终于正色道:“你下山后,丹心她们四个就回了终南山,陛下说要赐给极乐鸟一族一块封地,极乐鸟一族经过商议,回陛下道他们如今血脉已丰,欲回太阿山重建宗庙。陛下允了,命我办妥此事,此番我带着她们来此,一来取回如意匙,二来去太阿山探一探情形,不想却遇到了你,实在是个惊喜。” 我点头道:“遇到你们我也很欢喜。此番你为琅琊山除了妖孽,也算功德一件。如意匙物归原主,很好。” 孔瑄又问:“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你与尊者离开灵山这许多年,居无定所,四处漂泊,究竟为的什么?今日之后,又要往何处去?”我愣了一愣,帝澔那双天空般清朗的眸子猛然出现在脑海中,我似乎已经好久不曾想起过他了,也差点已经忘记了当初为什么要下山。当初被迫离家的不情愿,早已被后来天高海阔的快活冲淡了。然而这如何与他说呢?我扯出一个笑来,笑道:“不过是历练罢了。” 孔瑄信以为真,笑道:“历练了这许多年也该够了,若你有空,便去我终南山做客罢。娇娇与凰枫生了个女儿,雪团似的,可爱极了。你若是见了定会喜欢。”闻言我十分开心,连声应道:“好,回灵山前我定会去拜访你们。” 老和尚在门外敲着木鱼儿唱道:“缘聚缘散缘如水,缘合缘分缘如沙,当去也。” 我闻声推门而出,披着满身朝霞的老和尚与我道:“时辰已到,丫头,随老衲入世罢。” 我回头一看,孔瑄斜斜倚在门上,姿态慵懒神色不羁,潋滟的双眸却定定地看着我。我朝他笑了一笑,收回目光,头也不回地向万丈红尘奔去。 …………………………………………………………………………………… 如意匙现世,混沌锁不稳。古老的预言缓缓吟唱。 在我所不知道地底深处,上古封印有异象,主战祸的妖兽蠢蠢欲动。 三界之内风云突变,百万年来天界与魔界互相制约的平衡局面终于被一个女人引起的纠纷打破,一场前所未有的战争浩劫将席卷三界,大地上生灵涂炭,血流成河,悲歌四起。 在我离开琅琊山赶往凡间的时候,那个将我逼得离开灵山的人,正在沉默地擦拭他的黄金战甲,为捍卫天界的尊严而重上战场。 o 正文 犹为离人照落花(上) 曜辰十三万一百二十二年,七月初五。 当日乃是天帝帝弘生辰,王母娘娘在瑶池设宴千席为其做寿,大宴三界贵客,然魔界使者却一反常态地姗姗来迟,在众仙诸神饮至半酣之时,他才将将抵达南天门外。 这位使者一身玄衣,右臂衣袖空空荡荡,左手托着一只八宝琉璃盘,盘中搁着一个圆溜溜的物事,用流光溢彩的七彩天蚕绡裹着,看不出是甚宝物。使者面对把守南天门诸位神将神色自若,他取出魔君的手谕,声称奉魔君无涟之命向天帝帝弘送上寿礼,诸位神将闻言谁敢上前阻拦?这位使者便从南天门一路长驱直入,无比顺畅地进入瑶池,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到帝弘面前。 这日的宴饮所用的百花酿,在百花仙子的酒窖里陈了数百年,入口醇厚绵长,闻一闻便令人醺然欲醉。瑶池内酒香馥郁,瑞霭纷飞,数百名粉衣仙娥手执玉壶在酒席中穿梭往来,为宾客殷勤斟酒,又有司乐司舞的上神各带着一干美貌的仙子歌舞助兴,席间一片和乐融融。天帝帝弘身着明黄色云纹冕服,面色红润,含笑端坐在御座上,他的身旁一左一右坐着雍容华贵的王母娘娘、天后娘娘,身后是几位侧妃娘娘,三位皇子则在御座右下方一一就座。 众仙诸神正饮至兴起,赫然见魔界使者手托八宝琉璃盘立在天帝面前,还以为是魔君遣使为天帝送来贺礼,一时间皆伸长了脖子张望,私心里猜是什么稀罕物事,就连帝弘自己也放下酒杯,摆出威严又慈爱的面容来,等着那使者下跪奉礼。 却见那面容精致得有几分妖冶的使者冷冷一笑,高高举起那八宝琉璃盘,七彩天蚕绡唰地揭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赫然出现在盘中!“啪”地一声,天帝手中的玉盏摔得粉碎,他瞪着眼霍地站起来指着那人头,嘴唇哆嗦了一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诸位天妃花容失色,惊叫连连,饶是活了不知多少年头、经历多少风浪的王母娘娘也被遽变惊得面色惨白。三位皇子都猛地站了起来,然而今日天帝生辰宴,谁也不准带兵刃进殿,故而三位殿下虽然紧张至极,一时却也无计可施,而诸位宾客无一不是惊骇莫名,紧紧地盯着那魔界使者和他手中的人头,飞快地思忖眼下的形势。 那是一名在座诸人谁也不曾见过的年轻女子的头颅,容颜娇美清丽,头上梳着简单清爽的百合螺髻,发髻间只草草簪了一支翡翠玲珑钗,娇俏的瓜子脸上几乎脂粉未施,肤若凝脂,吹弹可破,一双潋滟的杏眸还惊惶地大睁着,眼角有未干的泪痕,雪白的贝齿紧紧地咬着下唇,樱唇被咬得鲜血淋漓,竟是死不瞑目。 帝弘到底是在天下至尊的位子上坐了那么久的人,很快面色如常。他冷冷地盯着那傲然挺立的魔界使者,寒声道:“魔君这是何意?” 那使者闻言随手将那八宝琉璃盘并人头丢至一旁,从怀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丝帛展开,朗声读到:“父神在上,无涟拜曰:昔日鸿蒙初开,父神令二子分掌天界、魔界,兄为天帝,弟为魔君,所谓长兄如父,故历任魔君皆传承祖制,以天帝为尊,互为睦邻,不动干戈。然当今天帝帝弘,自继位以来,处处寻衅。曜辰三万七百一十五年,三月初三,天女元容佯嫁入魔界为妃,盗走魔界至宝混元塔、碧星剑后不知所踪;曜辰四万三百二十七年,八月初六,银甲天兵一百将士擅闯魔界,杀魔界将士一百六十二人,灵兽火麒麟两匹……”足足说了一盏茶的功夫,列了五十多条天帝寻衅的证据,每说一件帝弘的脸色就黑一分,他死死地盯着面前慷慨陈词的使者,恨不能将此人碎尸万段,然三界之内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席间灼灼地盯着,他若轻举妄动,反倒显得自己心虚,只得将怒火生生压下。 “……曜辰十三万零六年,七月初七,天帝遣凡女玉秀潜入魔界为婢,此女潜伏多年,意在盗取魔君御玺,前日得手后偷逃之时被当场擒获,就地伏诛。”使者抬眸看着地上那人头讥诮一笑,继续读道:“父神在上,当今天帝帝弘图谋我魔界社稷而不得,屡犯杀戒,害我魔界共一千六百零三条性命,又以与我魔界勾结为名屠戮蛟族四万三千八百条性命,昏庸失德,杀孽深重,何堪配为三界之主?今我魔界将士,愿与天兵会猎于野,三界诸神,皆可为证。”言毕修长的手臂一挥,将那明黄的诏书掷于帝弘面前。 魔界无涟,竟是当众向天庭宣战!这是开天辟地以来不曾有过之事,立时举座哗然。天帝面如寒霜,重重拍了一下玉案,令之轰然碎成齑粉:“来人,将这狂徒押下,处以八十一道天雷极刑!” 话音未落,二郎神君杨戬急匆匆闯入瑶池,跪在天帝御座前:“陛下,魔界大军压境,就在南天门外!主将称若不立即将魔界使者送出,即刻攻入南天门。” 天帝气得面皮紫涨:“蠢物!为何不整兵迎战?”杨戬俊脸惨白:“启禀陛下,魔界调动了精锐之师黑羽军,足有五六万数之众。臣无兵符,无法调动大军。”天帝闻言虽惊怒至极,却亦无可奈何,只得吩咐先将魔界使者放了,命大皇子帝淩即刻领金甲御林军统帅之位,点兵迎战。 当日子夜,天界大皇子帝淩亲率五万金甲御林与五万黑羽军会战于三界之外的无涯洲,鏖战两日两夜。黑羽军大胜,仅伤亡三千余人;金甲御林惨败,伤亡一万余人,天帝震怒,急召帝淩回天庭,双方暂且休战。 休战当日,太上老君即联合五方真君、北斗星君等多位重臣进谏,请天帝重新起用三皇子帝澔统领金甲御林军。帝弘思量再三,准谏。帝澔于危难之时接替长兄,获准三日时间休整大军,而后率兵出征。 这一幕幕惊天动地的场景,都是后来回到灵山时凰鸣与我说的,彼时他与爹娘大哥都在瑶池赴宴,目睹了这一场持续百年之久的天魔之战最初的起因。 …………………………………………………………………………………… 彼时战火还未烧到凡间,我也并不知天下大乱即将到来,只觉得那几日天边的云霞有些诡异,尽是些奇奇怪怪闻所未闻的颜色。老和尚时常停下脚步凝神细望天边,一路上皆是面色凝重,问他什么也不说,令我好生纳闷。 曜辰十三万一百二十二年七月初七,我们终于进入一座凡间城池。正是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将城门上两个篆刻的大字“丰陵”镀上了一层沧桑的金色。这座位于人间江南城池有它骄傲的本钱,它已有一千多年历史,在凡间历经数朝而固若金汤,虽然不是都城,却比本朝都城更加繁华旖旎。 正值仲夏,弯弯曲曲流经全城的陵水河里生着大片大片的荷花,满城荷香。城内举目皆是高楼画阁,绣户珠帘,茶肆、酒坊、客栈、布庄……无一不是宾客如云、喧哗热闹;洁净的青石街道上雕车宝马争驰,两侧行人如织,达官贵人衣饰华贵风雅,平民百姓穿戴也是整洁鲜亮,人人神态富足安详,心平气和,好一个太平盛世。 我只觉目不暇接,新奇万分,恨不得将那些铺子一一逛遍,拉着老和尚问东问西,不得消停,不提防引来路旁不少善意好奇的目光打量,老和尚低声道:“丫头,莫要扯着老衲的袈裟。凡间不必灵山,规矩忒多,你这样的女娃儿,万不可与人这般拉拉扯扯。” 我虽是点头应了,但看到新奇的物事依然一惊一乍,欢呼雀跃,令老和尚哭笑不得。如此这般走了大半个时辰,已经夜幕低垂,繁星闪耀,一弯钩似的月牙儿斜斜地挂在天上。 走到一家挂着“吉祥客栈”招牌的二层小楼前,老和尚忽然开口道:“丫头,我要去城东寻一个人,今晚你就在这客栈里头等我罢。”我一听要住店十分惊喜,可转念一想又甚是疑惑:“老和尚,你要去找谁?”他道:“我师弟摩烨已先我一步在城中等候。今晚之后,三界苍生是福是祸,一切便有定数。”我愈发惊疑不定:“老和尚,你近来越发神神叨叨,此话是何意?”老和尚叹了口气:“此乃天机耳,明日你就知道了。” 客栈小二看着我与老和尚进了客栈,面露惊奇之色,然老和尚从怀中摸出一锭雪白的银子后,小二立即满脸堆笑,麻利地给我们安排了两间上房,一路弯腰躬身地将我们领到二楼最里间。进了房门,我还来不及打量,老和尚已经从隔壁穿墙而过来到我面前,道了声:“我这便去了,丫头,你乖乖在此待着,天明时分我会返回与你会合。”我点点头,老和尚便嗖地消失了。 我独自坐在房中,兴致勃勃地将这人间的客栈翻了个底儿朝天,正在摩挲把玩八仙桌上一把青花瓷壶,忽听窗外几名年轻女子嘻嘻哈哈地笑闹走过,忍不住跑到窗边一看,满城灯火通明,大街上人人衣饰鲜亮,笑容满面,似乎都是在往城南的某一个方向涌去。那个方向的灯火尤为璀璨,远远地传来人们的笑语喧哗,热闹非凡,我顿时心痒难耐,连出门下楼也等不及,直接隐身从窗口跃下,跟着人潮往城南走去。 原来当夜便是人间的七夕节,传说牛郎织女将于凌晨会于鹊桥,在七夕的夜晚,抬头便可以看到他们在银河相会,在瓜果架下甚至可偷听两人在天上相会时的脉脉情话。丰陵城当地千百年来沿袭传统习俗,每年的这一夜都在城南的陵水河边大摆灯会,原本是为着年轻男女逛灯会寻意中人,可演变到如今,上至八十老妪,下至黄口小儿都会前往赏灯过节,其热闹程度仅次于除夕之夜。 我混在人潮中听人们兴致勃勃地望着银河议论,仿佛那里真站着这么一对璧人似的,心中不由暗叹,牛郎不过是七公主在凡间一段情劫罢了,如今七公主早已嫁了北天星君,那痴情的牛郎也早已不知轮回多少世,谁又还能记得彼此?更遑论银河边相会了。人间如此大费周章地过七夕,不过是个美好的寄托与幻想罢了。 o 正文 犹为离人照落花(中) 作者有话要说:
~~~~(>_<)~~~~努力填坑中,大家不要以为俺弃坑了啊,俺一得空就在码字,只是得空的时间太少了……大家饶恕我吧,阿门! 甩掉了最后一名跟在身后的女子,我立即将手从帝澔手中抽出,不去看他的脸色,径自靠在一株柳树上歇息。一顿饭的功夫,我们足足走了四五里路,来到了陵水河的上游,这里地处丰陵城北,地形崎岖不平,有一段连绵的丘陵,故而民居甚少,在这深夜中更是人迹罕至。水面极宽阔,一眼望不到对面,月色下覆满大片亭亭盛放的荷花,清灵美丽,芬芳袭人,令人迷醉。 帝澔清悦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凤歌儿,你离开灵山这些年,叫我好找。”我抬眸望去,他俊逸的面容上有些无奈,更多的是重逢的喜悦,清朗的双眸正一瞬不眨地望着我。我自认胸怀坦荡,已不再计较当年因他离开灵山之事,可在那样情意绵绵的目光下,还是有些不自在,摸了摸面皮道:“三皇子,难为您还认得出我。我这般模样,自己照镜子都陌生得很。”帝澔似乎被那声“三皇子”叫得有些颓然,但随即含笑道:“你是不是服了易容丹?这也只得骗骗一般人罢了。你这双眼睛是独一无二的,我又怎会认不出?” 这话竟与前几日孔瑄所言一模一样,我倒不知自己的眼睛有这么特别,越发不自在起来,转移话题道:“只是三皇子实在过分,一见面就扔了我的花灯。” 帝澔俊脸微黑,“哼”了一声道:“那叫什么玉的凡人男子好生无礼,自诩风流,凭一盏破灯就想搭讪于你,没当众把他丢到河里,已是本王大度了。” 我辩道:“那人是谁我才不管呢,只是那花灯我欢喜极了,可是好不容易才到手的。”帝澔勾唇笑道:“这有何难?莫说一盏花灯,便是天上的星辰,若是你喜欢,我也为你摘了来。” 我讪讪嘟囔:“我要星辰何用?”帝澔微笑起来:“那凤歌儿便记着,我欠你一盏花灯罢,日后必然连本带利还与你。”他这么一说我便不好再计较,便问他:“对了,三皇子怎会也来到这丰陵城?实在是巧得很。”帝澔却坦然道:“自然是来找你的。这些年,尊使将你护得极好,他乃是青鸟族人,一路上为了你布下无数结界迷障,我也只得偶尔若有若无地感觉到你的气息罢了。”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丝丝苦涩之意:“凤歌儿,我晓得是族长嘱你下山历练,大约也是为了躲我罢了,这许多年来,我得空就一直找,一直找,却始终找不到你,你可知我心里有多慌张?我担心你被尊使藏起来了,再也找不着了。.Com凤歌儿,你说,我不过是倾慕你罢了,又何以至此呢?” 一弯新月如钩,静静地挂在天边,已经过了丑时,可远处陵水河的下游依旧是灯市如昼,凡人们一年一度的七夕狂欢夜还在继续,笑声歌声从远处传来时被夜风吹得飘飘渺渺,心里不知怎地突然伤感起来,这些年与老和尚杖挑明月,衣染烟霞,踏遍千山万水,虽然纵情恣意,可终究不过都是过客罢了,不是不觉着孤寂的。难得有这么一个人肯长长久久地惦着我,心里终于还是有些感动了。 勉强扯出一个笑来:“三皇子,你叫我怎么说,你才会明白呢?你是极好的,可我,我心里已经有别人了。”帝澔的脸色一分一分地惨淡下去,他颓然一笑:“我知道。可这许多年,你还是放不下么?”我心头突然一痛,还放不下么?我已经有多久,没有想起那道清俊挺拔的身影了呢?是我刻意遗忘,还是,其实我已经放下了呢? 正在心神恍惚间,帝澔却叹道:“凤歌儿,你头一次对我这般坦白呢!直接一些也好,莫要令我总是猜来猜去。——他与你再无可能了,你还要一直一直地等下去么?为何不试着放过自己呢?” 见我沉默不语,他轻叹一声,拨开面前柔软的柳枝,望着夜空中璀璨光华的银河幽幽道:“凤歌儿,今日是人间的七夕夜,凡人都道这一夜天庭的七公主会与那凡人情郎牛郎在银河边相会,故而在此夜设灯会、向天女乞巧,庆贺他们一年一度的重逢,可谁又知道,这一夜是七皇姐一年之中最痛苦的一夜呢?当年就在这七夕之夜,祖母强行拆散了七皇姐与那牛郎,一道普普通通的天雷便将他的**凡躯劈成焦炭,全靠七皇姐给他的一块定情神玉护着才不致灰飞烟灭。为了求祖母让爱人的一点魂魄重入轮回,七皇姐忍痛答应立即下嫁北天星君,且发下毒誓,永不入凡间。” 我心头剧震,人人都道七公主容色绝美,乃是天帝最宠爱的女儿,可四千年前嫁与北天星君后她便隐匿深宫,是以像我这般极少出入天界的,从未有机会见过她。我只隐约听说她此前爱上个凡人,后二人被王母娘娘拆散,却不知这其中有这么惨烈的过往。 “七皇姐与我年纪相当,自小我们感情极是要好,故而她的事我全都知晓,但她触怒了祖母所能容忍的底线,我几番为她求情也没能帮得上她,只能按照她的心愿,做她在凡间的眼睛,将牛郎次次轮回后的情形告诉她。掌管凡人生死簿的阎王爷私下得了我与七皇姐的授意,令那牛郎的轮回转世世世安逸富足,只是他奈何桥上所饮的孟婆汤,比旁人的分量格外重些。” “重入轮回后,他果然将他们之前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世世娶妻生子,逍遥快活。可怜我那七皇姐,自打成亲之后就没有真心笑过,我不忍心告诉她那男子彻底遗忘了她以后依旧活得十分幸福,可每次她都流着泪央求我说下去:‘澔儿,你告诉我吧,我还爱着他,可已经只能回忆起他的大概轮廓了。我真怕到最后,只记得自己爱过这么一个人,却再也记不起他的模样。’” 爱人已经面目全非,记忆中再无一丝她的影子,可她却永生永世地记得他,在深宫中日复一日地怀念那段短暂的快乐时光,那是比凌迟更痛的惩罚。他原本只是她的一段情劫,最终却成了她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牛郎的遗忘成了一种福分,而七皇姐这样一直一直,永永远远地记得他,才是最痛苦的事。我们做神仙的,活得太长未必是件幸事,凡人还可以换一副皮囊重新来过,我们却没有选择的余地。”他那双深邃如夜空的眸子深深地凝视着我:“凤歌儿,正因为如此,所以,我还想再争取一次,为了我自己,也为了你。放过自己吧,你还有那么长那么长的生命要度过,为什么不试着让自己开心一些?” 我泪流满面,不知是为天庭里锁在深宫靠回忆活着的七公主,还是为自己茫然无依的感情。这十年来,我背井离乡,风餐露宿,那道清俊挺拔的身影成了不能触碰的记忆,一想起便是苦涩难当,可我却从未像此时这样失态过。我未曾想到,在这个凡间最浪漫的七夕之夜,却是这个我曾经避之不及的男子,他的一席话击中了我的内心,让我瞬间泪飞如雨。 凤歌儿,你还有那么长那么长的生命,为什么,不试着让自己开心一些?心尖上那道隐秘的伤口,又会不会有愈合的那一天? 帝澔慌了神,急急地抬手,似乎想要为我拭泪:“不要哭,是我不好,我不该这么逼你。”我的泪流得更急,想要摇头,却又觉得不妥,只得扭头胡乱地抹泪。 他的手悬在半空,终究是轻轻地放下,一声叹息似有若无:“我不该这般逼你,可是,我没有时间了。” 彼时我泪眼朦胧,满心伤感,是以并未去仔细咀嚼这番话。恍惚中似乎有人轻轻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可当我终于控制住自己的眼泪抬起头来,面前的帝澔却已经不见了,就像他的出现一般突兀。 那时我哪里晓得,他必须在启明星亮起前赶回天界点兵出征,故而离开得甚是匆匆。当时我只是有些反应不过来,怔怔地看着他原先站着的地方,叹了一回此人城府极深又神出鬼没,实在难以琢磨。 东方的天空有一粒星子在闪着明亮的光泽,那是启明星,预示着黎明就快到来了,我怏怏地坐在柳树下的一块青石上,看东边的天空一点一点地变亮,心里空荡荡的,迷茫又无助。 晓风残月,杨柳依依,清晨的空气中有露水和青草的清香。我终于站起身来,拍拍裙上的草屑,沉默地往回走。河边的灯会早已散去,徒留满树残灯,景象看起来有些曲终人散的凄凉。经历了昨夜的狂欢,今日这丰陵城里的人们怕是要起得晚一些,晨光已微露,可城里的青石街道上却行人寥寥,几乎所有的店铺都紧闭着大门。 我慢吞吞地踱着步子行走在凡间这座历经千年风雨的江南古城里,丝毫不知在这个清风拂面的夏日清晨,这座城池马上就要变成人间炼狱。 …………………………………………………………………………………… 先是天空猛地亮了起来,可清晨的阳光却不是金色的,而是浓烈的血红色,似乎能够闻到血腥味儿。我停下了脚步,疑惑地望向天空,却惊见漫天血一般的浓云遮住了太阳,恁地诡异。我心中一惊,立时涌起不祥的预感,此时城东方向蓦然传来一声巨响,脚下的街道猛然摇晃起来,只见两旁的店铺民居开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速扭曲坍塌,轰隆隆地扬起漫天烟尘。 “地动啦!”街道上有人撕心裂肺地狂叫起来,半空中数道闪电劈下,立时有火苗从破碎的屋顶上蹿起来,立即向四周蔓延开去,丰陵城的民居过半是传承数百年老宅,都是木质结构,一点即着,大半个城顿时陷入一片火海,无数平民在睡梦中被浓烟和地动惊醒,翻滚着从火里爬出来逃命,尖叫声、号哭声震天。 我立时隐身跃上半空,试图用唤雨的法术去别的地方借水灭火,然而这座城池仿佛被强大至极的结界笼住,所有仙法竟然都无法施展出来,我大骇,惊得满身冷汗。 这时有人吼道:“火势太大啦!大伙儿快去河边!” 好多人闻言便没命地向河边冲去,可还没走到河边,丰陵河的河水已经反常地暴涨,将奔涌而至的人们一口吞没,后面的难民被此景惊得呆了,哭喊着转身就逃,可大火已经从城中烧到河边,转身是火,往前是水,水火不容,无处可逃。绝望的人们嚎啕大哭,哭天抢地,咒骂苍天,顷刻间便都丢了性命。 我双目赤红,使尽浑身解数,咬牙将仙法全部使了一遍,那水势与火势却丝毫不减,眼睁睁看着数万条性命在眼前消逝,我满心都是无可奈何的绝望。怪异的是,那地府接迎魂魄的使者却一个都不见,无数冤魂困在水火中不得逃脱,挣扎号哭,好好一座丰陵城瞬间成了枉死城。 我无计可施,立即隐身便冲到吉祥客栈,那里果然已经成了一片废墟,老和尚并不在此地,于是我又立即反身往城东赶去,途中从半空中往下望,昨夜还风情旖旎的丰陵城中死伤遍地,废墟中哭声、惨叫声连绵不绝,千年古城,毁于一旦,此情此景令人肝胆俱裂, 丰陵城城主召集死士向都城及各邻城送信求救,可他们不知道,这只是个开始。以丰陵城为起点,各种千年不遇的罕见灾祸将迅速蔓延至整个凡间,都城在不久之后亦将遭受百年不遇的瘟疫,年迈的皇帝保命心切,紧闭宫门避祸,日日只在宗庙中焚香祈祷祖宗保佑,对四面八方的八百里急报充耳不闻。 …………………………………………………………………………………… 城东靠近城门的位置有一座光秃秃的高山,山上有一座极大的寺庙,在灾祸发生前,它一定是气势恢宏,此时那庙塌了大半,只有大雄宝殿尚属完整,只是顶上有个直径超过二十丈的巨洞,从上空往下看,我惊骇地发现不止是顶上,殿中地面也有同样的巨洞,往下深不可测,似乎一直延伸到地底深处。 直觉告诉我,老和尚昨日来的就是这里。我落在寺庙中,一边焦急地大叫:“老和尚!”一边四处寻找,寺庙虽然坍塌得极为厉害,但却并没有人被压在瓦砾下,仿佛已经提前逃走了一般。 足足找了一炷香功夫,这寺庙中和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我急红了眼睛腾空而起,欲到城中别处再寻上一寻,却见大雄宝殿的上空立着一个身着袈裟之人,正在细细打量那个巨洞。我心中一喜,飞身上前:“老和尚,你去哪儿了?出大事啦!” 那人闻声抬头,面容年轻和善,神色中有淡淡的悲悯,他的袈裟是灰色的,不是青色。我失望地止住脚步,他上下打量了我一回:“是凤歌儿么?”我狐疑地望着他:“你是谁?怎地识得我?”他叹息道:“小僧摩烨,阿陀罗尊者是小僧的师兄,自然是他告诉小僧的。”我闻言大喜,上前揪住他的袈裟:“老和尚去哪儿了?他不是要普度众生么?这城中都快成炼狱了,他还不去度人?” 摩烨顿了一顿,面色凝重,轻轻地开口道:“阿弥陀佛,师兄方才试图以身抵挡上古妖兽,已经圆寂了。” 我如遭雷击,颓然松开手,难以置信地道:“你说什么?老和尚,他,他,他死了?” 正文 犹为离人照落花(下) 作者有话要说:
灵异啊!话说第78章,真的不是俺伪更,俺自己也不知道这个事儿!我推测是被JJ河蟹了!杯具得很,内容提要只比清水多了一点点儿料就被自动咔嚓了……ORZ,我深深地无力…… 此章不关风月……但对于日后的风月还是很有意义滴……还有,我们凤歌儿真的长大啦,懂得感恩而且有担当(*^__^*) 嘻嘻……
  摩烨双手合十,闭上双目,沉默不语,无底深坑中蹿出的腥热气流将他的灰色袈裟吹得烈烈作响。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胸口轰然炸开,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我不信,老和尚修为那么厉害,怎么能轻易死在一只妖兽手里?你定是骗我!”摩烨面容上悲悯之色更甚,深深叹道:“若不是妖王暗中做了手脚,那上古妖兽人面黄鷔虽然凶悍绝伦,可也断然害不了师兄。方才师兄命我将殿中僧人送去后山,想来已然存了死志。小公主,方才小僧去后山前,师兄与我说,安顿好诸僧直接去城中吉祥客栈寻你,让你先回灵山去,说他以后不能陪你四处玩啦。我本以为师兄的意思是他要忙着完成此行的任务,没想到竟是他的遗言。待我觉出不对匆匆折返回来,他已经不在了……” 我原本呆立着泪如泉涌,闻言狠狠地抹去眼角的泪水,跌足道:“这么说你根本没亲眼看到老和尚死?你这不是咒他么?” 摩烨道:“请公主过来看这深坑。”我依言上前,只见那黑不见底的坑中竟有数点色泽温润的青色光点盘旋闪耀,散发着熟悉莫名的气息。一旁摩烨叹息道:“那便是师兄的舍利子。我们修佛之人,早已舍弃肉身,但元神寂灭之后,总能留下一两粒舍利佛泽苍生。” 刚止住的眼泪又开始肆意流淌,我咬牙切齿地道:“什么黄鷔?什么妖王?老和尚到底怎么死的?” 摩烨不答,岔开话题道:“小公主无须太过伤心,我等入得佛门,早已参透生死。师兄此番奉命下山,想来早已预知到今日的凶险,为拯救苍生而死,亦死而无憾。那黄鷔与妖王不知还在不在丰陵城,但整座城此时都被妖王下了结界封了,成了一座炼狱。好在公主出身上古凤族,闯出去并非难事,还请听师兄遗言,先回灵山罢。” 他顿了顿又道:“只可惜小僧修为尚且粗浅,这般凶狠恶毒的结界,小僧便是拼尽性命也无法破除。眼下只得先去坑中一探,看能否找到一些妖兽的踪迹,顺便取回师兄舍利子带回灵山复命,请师尊定夺。” 我抬起朦胧的泪眼,盯着他悲天悯人的面容,一字一句地说:“老和尚之于我,亦师亦友,十年来带着我踏遍红尘,处处照拂,我感恩于心。如今他被妖兽所害,我又怎能无情无义,独自离去?你要去坑底一探,务必带上我。” 见我神色坚定,那摩烨神色挣扎了半晌,终是叹息一声,点头道:“既然小公主坚持,那我们便一同下去罢。想来师兄也不会怪我擅做主张,事不宜迟,这便动身罢,个中细情到了下面再说。” 我二人便纵身一跃,一同从大雄宝殿顶上的窟窿跳下,直直地往坑底坠去。 原本头顶的洞口尚有光亮,可一炷香过去、两柱香过去,我们依然笔直地往下落,头顶的洞口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终只剩下米粒般大小。四周和下方一片漆黑,气流越发腥热难当。又过了不知多久,头顶那米粒般大小的光亮亦早已消失,我们的双足才“嘭”地一声踩到了实地。 地底深处浓墨一般无边无尽的漆黑中,七八点温润的青色光点似星辰一般飘浮着,那是老和尚的舍利子,散发出我熟悉无比的敦厚悲悯之气。身旁有明亮的金光忽然亮起,原来是摩烨抬手在胸前画了个卍字佛号,佛光瞬间将我笼罩在里面。 摩烨道:“阿弥陀佛,小公主,足下小心些个,我们这便来到九千尺地底的无间之狱了。这无间之狱关着幽冥怨气所化的上古妖兽人面黄鷔,它是上古妖王的坐骑,主应祸,极端凶残不详,所过之处无不天崩地裂,瘟疫横行,冤魂遍地。传说中它靠吞食鬼魂怨气为生,本身就是一股怨气凝成,无三魂六魄,杀之不得,故而被父神捉了,以混沌锁锁着镇在幽冥枉死城的入口,日日以枉死城的怨气喂养着使它不致狂暴。今日它得妖王襄助挣脱笼子逃出,凡间必将大乱,不知要新添多少冤魂!” 我凝神望去,就在我们前方百步处有一个巨大的青铜笼子,样式古朴凝重,不知在这地底放置了多少岁月,根根青铜栅栏似从地底长出一般,在佛光映照下闪着幽幽的翠色,只是有两根被撑开到极限,似乎是被什么东西从里面钻出来时硬挤得变了形。仔细一看,青铜栅栏上面刻满了古老神秘的印记,笼内又有两只巨大的镣铐,同样翠色幽幽,只是已然崩裂了,胡乱地堆在笼子一角。老和尚的舍利子就在那两只镣铐上盈盈浮动。 我见到那温润的青色光点几乎泪下:“先将老和尚的舍利取来罢。”摩烨点点头,我二人走近前去,那些舍利子立即从笼中镣铐上飞起,围绕着我们盘旋。摩烨念一声阿弥陀佛,摊开双手,那些光点轻轻栖在他掌中,他叹息一声“师兄”,刚要合上手掌,那些光点却骤然飞起,又重新钻入笼子中,稳稳地停在那镣铐之上。摩烨有些愕然,我心中一动,开口道:“舍利子是不是在引导我们去一探究竟?” 摩烨思索片刻道:“公主在此地等着,小僧先进去。这笼子上当是父神当年亲手刻下的镇邪乾坤印,但这妖兽在里面关了这么久,吸足了生魂怨气,也不知有没有邪物附在上面。”说罢当先一脚跨进了那撑坏的青铜栅栏。我楞了一楞,急道:“我与你一起。”毫不犹豫地跟着踏入。 这一脚仿佛踏入了无间地狱,青铜栅栏全然不见,四周黄泉业火汹涌而至,其中鬼影重重,无数狰狞扭曲的鬼脸嘶号着从熊熊业火中跃出向我们扑来。原来这个青铜笼子在枉死城的入口镇了太久,太多怨气凝结成网,虽然崩裂了一角,但仍然霸道无比,我与摩烨全力抵制,二人皆是汗如雨下,却始终无法脱身。突然间,黄泉业火中出现了数粒青色的光点,刹那间光芒大盛,迅速向我们扑来,眼前幻境立时黑烟般散去,而那几粒舍利子,也在我们眼前如烟花一般炸开,消散了。 我已经哭不出来,怔怔地望着那些消失的青色光点,喃喃道:“完了,老和尚,这下你可真是灰飞烟灭了,连舍利子都不曾剩下。” 摩烨已经快步走到角落里,拿起那两只镣铐仔细翻看,不多时便传来他的声音:“果然是混沌锁裂了。”我强压下悲伤的情绪,走过去一看,只见他手中是一片手掌大小,薄如蝉翼、乌黑锃亮的圆片,看似玄铁却又不像,极不起眼,难怪方才看不见它。我诧异道:“这便是传说中的混沌锁么?怎地如此黯淡?” 摩烨道:“下山前,师尊曾与小僧说过,父神当年要封印这只亦兽亦禽、作恶多端的人面黄鷔,万兽之首上古龙神献上脊背正中一片龙鳞,以龙神精血炼成混沌锁,百鸟之王上古凤神献上一段趾骨,以凤神精血炼成如意匙,父神在两件无上神器上种下封印,以如意锁引得黄鷔现身,又将混沌锁拍在黄鷔心口锁了它的神识,方才得以封印这只黄鷔。据说父神身归混沌前曾提到过这两件神器,‘如意匙现世,混沌锁不稳’,然而混沌锁这么多年来不曾有过异动,如意匙也不知流落何方,而逆天而行残害生灵的上古妖王被当年的天帝剿灭之后,妖界也已没落多年,知道这句预言的人早已寥寥无几。” 我失声叫道:“我来丰陵城前,曾在琅琊山见过如意匙,碰巧也听过这句预言,乃是一只妖行颇深的朱鹮所言。彼时他就是为了夺那如意匙潜伏在琅琊山,后来被孔雀王所斩杀,死前就说了这么一句话。”摩烨平静如水的慈悲面容终于有了一丝裂缝,他惊道:“你是说如意匙在琅琊山现身了?还引得妖人去抢夺?” 我点头道:“千真万确。”摩烨立即道:“事不宜迟,须得立即派人去琅琊山。” 我不解道:“可那如意匙已然不在琅琊山了……黄鷔已逃出无间之狱,不去追它,为何要去寻如意匙?” 摩烨忧心忡忡地道:“小公主有所不知,这世间能吸引这黄鷔妖兽现身的,只有如意匙上所附的上古凤神精血,混沌锁要封印住它,也必须有如意匙在旁,两件神器上的封印交相辉映才能奏效。那妖王之所以放出黄鷔,定然是要将它毁灭一切的力量为妖界所用,扰乱天地纲常。这混沌锁已坏,只要没有如意匙,在这世间就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妖兽黄鷔。换而言之,那妖王此时一定会四处搜寻如意匙的下落,然后将其毁去。” 我想起如意匙被丹心带在身上,顿时冷汗涔涔,急道:“我知道如意匙在哪里。我们快闯出去!” 摩烨劝慰道:“小公主,逆天而行的妖王与人面黄鷔加在一起,毁灭之力超出所有人的想象,绝非你我之力能够阻止。这混沌锁或许佛祖的灵力可以补好,小僧要先带着它回灵山向师尊与佛祖禀报,请师尊立刻派人奏明天界与魔界。如能劝得两界之主暂且休战,共同擒获上古妖兽,那才是真正的拯救苍生于水火之中。” 我闻言惊愕至极:“你说什么?天界与魔界交战?” 摩烨奇道:“师兄不曾与你说么?早在十年前,佛祖就已预见到不久之后天界与魔界会有大战,因此事而起,必将会给三界八方带来前所未有的大难,这难,就应在这人面黄鷔身上。天魔之战早已注定,但黄鷔之难却在于人为,或可避免,于是佛祖派我与师兄下山。我早已在丰陵城等候,日日观察无间之狱的动静,而师兄则云游天下,四处搜寻如意匙下落。如果你们在琅琊山见到它,想来此时师尊与佛祖已然知晓了” 见我面上一片愕然,他叹道:“师兄想来不愿让你知道这些腥风血雨的事儿,故而不曾与你说罢。其实天界与魔界宿怨已久,三日前已经撕破了脸,在三界外的无涯洲大战了一场,这一回合天界惨败,大皇子被召回天界听候发落。唉,若非三界大乱,那妖王又怎么会乘虚而入,潜入无间之狱?要知道原本镇守此狱的,正是百名赫赫有名的天界金甲御林军,而他们今晨已被全部调回天界准备出征。另外临时调来的一批普通天兵,哪里又抵得住法力高深莫测的妖王?便是师兄也着了妖王的道儿,在黄鷔利爪下丢了性命。” 我脑中一片混沌,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原来老和尚早已洞悉一切,甚至知道自己可能会死。但这一路上他丝毫不曾表现出来,只是乐呵呵地带着我四处游玩,在我纵情恣意游山玩水的时候,他在苦苦搜寻那传说中的上古神器……我泪如雨下,老和尚,我何其幸哉,一路得你护佑! 还有帝澔,原来昨夜他来此,是来点兵,也是来告别。他此前已经失了帅印,此番竟取代兄长临危受命,想来战事吃紧、不容乐观罢,想起他临别的话语,“我不该逼你,可是,我没有时间了”心中竟是莫名一痛,纵然是天潢贵胄,在这烽烟骤起的乱世,亦有无法把握命运的无力感罢,日后又还能再见么? 可形势不容我再伤感多想,我一把抹去眼角的泪水,对摩烨道:“尊使,凤歌儿不能与你一道回灵山了。于公,黄鷔不祥,三界生灵涂炭,我乃凤族公主,亦亲眼见过如意匙,自然要为天下苍生出一份力;于私,老和尚死了,他待我一片赤诚,如父如兄,我凤歌儿发誓要为他报仇。尊使,我要去追那妖兽黄鷔,你请先回灵山修补混沌锁罢。如能修补完好,请遣青鸟使送与我,我必亲手将那妖兽封印,以慰老和尚与三界冤魂。” 摩烨神色凝重:“公主一片慈悲之心,小僧感佩。然此事非同儿戏,还是先回灵山再做打算罢。” 我将怀中的一只碧青的玉瓶掏出来交到摩烨手中,神色无比坚定:“尊使,这是我离开灵山前我大哥给我的幻容丹,这些年我顶着陌生的面孔在红尘中逍遥,差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请将这瓶丹药带回去,告诉我大哥和我娘亲,我眼下有自己纵然粉身碎骨也要去做的事情,否则心中将永世不得安宁。” 见我心意已决,摩烨终于点头道:“既如此,小僧也不再多劝,你我这便动身罢,先离开丰陵城再说。” 正文 长歌一曲乾坤动(上) 时势紧迫,我与摩烨跃出深坑,再不隐藏身形,两人皆运足了气直直地往血色的天幕猛冲而上,硬生生闯出了已经沦为炼狱的丰陵城。 之前我们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那妖王与人面黄鷔如若尚在结界外窥伺,我二人怕是立即就要赶上一场极为凶险的恶战,故而皆绷紧了神经,不敢有一丝懈怠。摩烨特特嘱咐道,乾坤锁尚未修好,如意匙不知所踪,如果果真与那两个妖物相遇,万不可逞强硬撼,寻得机会便先遁走。 结界外正是正午光景,虽是乾坤朗朗,可却天色惨淡,一枚惨白的太阳颤颤地贴在天幕上,天地间一片死寂,连空气都凝滞了一般,充斥着不祥之意,然而细辩四周,却并无半分妖气。我将胸口因强闯结界而猛然翻腾的气血强压下稳住身形,身边摩烨也是气息不稳,他顾不上调息,四处眺望一番,忧心道:“妖王不在此处,也不知带着那黄鷔去祸害哪一方了。”复又苦笑道:“这妖王竟能以一人之力将整座城封了,其修为实在是神鬼难测,不容小觑,三界众生此番麻烦不小。” 我二人正在调息,身旁突然现出一群身着黑色凶服、青面獠牙的人影来,人人手握一副玄铁镣铐,愁眉苦脸,抓耳挠腮。为首一人形容枯槁,头戴圆筒高帽,面色青白惨淡,血红的舌头从口中伸出,挂在胸前足有数尺,腰间悬着一枚阴惨惨的银色令牌,上书“引魂”二字。这群飘飘渺渺的人影涌到我们面前,为首那人深深作揖:“地府勾魂使者黑无常,见过二位佛门尊使。”摩烨的佛光仍沾染了不少在我身上,是以此人以为我亦出身佛门。我也顾不上细说,急问道:“丰陵城中冤魂遍地,困在水火之中不得逃脱,诸位使者怎地不去接引?” 那黑无常一张鬼脸闻言更加扭曲纠结,托着红艳艳的舌头瓮声道:“ 这位尊使从城中突围,想来也知道这结界不同寻常,乃是妖王以其血为引下了极阴毒的血咒,趁着那上古妖兽黄鷔现世害死无数生灵之时,将那些冤魂聚在一起吸食其怨气修炼。小神不过区区勾魂使者,实在难以破解这等厉害的结界。若不是那妖王与黄鷔妖兽方才弃了此城离开,小神怕是连现身也不能够。两位尊使佛光满身,想来修为精纯,不知可有破解之法,我们一干兄弟也好进去办事。”说罢便与一群鬼差一齐眼巴巴地望着我们。 在三界之内,地府的勾魂使者破解结界的能力怕是仅次于青鸟使,如果他们也无法,一时还真不知何人能够做到,我二人皆是相顾失色。摩烨楞了半晌叹道:“阿弥陀佛,小僧也只得即刻赶回灵山去搬救兵。如果神使无法,也请及早回禀十殿阎罗王,派人前来相助。” 正说话间又有大汗淋漓的鬼差凭空出现,莽莽撞撞地向黑无常施礼大叫道:“禀神使,往东五百里外潼山忽崩,又兼暴雨突至,将潼山半座山都浇成了泥浆,全部灌入了山脚下的潼南城,全城八万四千贰佰一十二口人横死,无一生还。陛下急召神使前往接引横死之鬼魂。” 那黑无常闻言突然就暴跳如雷,红艳艳的长舌猛地晃来晃去,几乎甩在我们身上,他上前一把揪住那鬼差的发髻将其提起:“奶奶的,老子忙得似条狗一般,你这鬼奴才没看到么?白无常那厮去哪里了?为何不奉诏前往?”那鬼差又痛又怕,上下獠牙捉对厮杀,战战兢兢地道:“往南八百里处黔林城两个时辰前突发百年不遇的洪水,十五万人困在城中性命岌岌可危,白神使动身赶往那里去了。”黑无常瞪着白惨惨的眼睛,面上悚然而惊:“又是山崩又是洪水,莫非那□的妖兽去了潼山又去了黔林?到处是横死之人,枉死城怎能容得下这许多冤魂?这可如何是好?陛下与其他九殿怎么说?” 鬼差苦着脸颤颤地道:“眼下仅余陛下与一殿、三殿、八殿三位殿下镇守地府四方,其余六位殿下一个时辰前皆被天庭来的使者接走了。”黑无常呆了一呆,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来:“什么?十位殿下千百年未曾出过地府,为何天庭突然派人来请?眼下这般生灵涂炭妖物横行的时候,十位殿下怎能不坐镇阴司?”鬼差道:“说是天庭有宴,请殿下赴宴去。小的听留在地府的几位殿下愁眉不展长吁短叹地说,天界与魔界交战,地府与魔界一向私交甚笃,天庭这是防着咱们暗中相助魔界,故而在此际召殿下们前往,大有扣为人质之意。” 黑无常怒不可遏,眉目间戾气大增,转身与我二人愤然道:“小神人微言轻,可也知上古妖兽黄鷔现世,三界大难将至。如今天界又正与魔界激战,想来顾不上凡间死活,咱们地府向来不掺和天界魔界之事,只专心执掌六道轮回之事罢了,天上那位做出这等小肚鸡肠的事来,岂止不管凡人死活,简直是绝了他们轮回之路。”鬼气森森的脸显出极痛心疾首的神色来。 我亦是对九重天上的那位厌恶到了极点,当着一干鬼差也不好明说,只悄悄地与摩烨道:“尊使,如今看来指望不上苍天有眼了,还望尊使尽早回灵山禀告佛祖,我这就动身去寻那神器。”摩烨深深地皱着眉,担忧地望着我道:“你还是不曾改变主意么?”我摇了摇头,向黑无常拱手作别,转身就跃入天际。 我知道如意匙在哪里,那是天下苍生命运之所系,一定要赶在妖王找到它之前得到它。 我心急如焚,为了飞得更快干脆现了原形,像一道白色的闪电向终南山疾飞而去。 一路上我顾不上看大地上山崩地裂、水深火热的景象,只是那些直冲天际的怨气越来越密,越来越盛,让我意识到那人面黄鷔亦在往南而去。难道他们已经嗅到如意匙的下落就在南方?我拼命地赶路,只求比他们更快一步。 三个时辰后,我稳稳地落在孔雀族的地界上。虽然西方的夕阳红得发紫,令人心中惶惑不安,但终南山却依旧静谧安详,巨大的山体稳稳地矗立在广袤的大地上,与往日并无任何不同,见此我略略松了口气。 我不想惊动孔瑄,隐身上山,凭着当日在终南山小住过数日的记忆悄悄摸入灵雀宫,可来回几番搜索都不见丹心等人,就连那风流倜傥的绿孔雀孔瑄也不曾见到。正焦躁地站在孔娇出嫁前所住的紫微殿前一筹莫展,一抬头正见两名执拂尘、身着青绿色衫子的婢女从殿中走了出来。 左边那婢女叹道:“王上对娇公主实在疼惜得紧,她都出嫁十多年了,紫微殿中还需我等日日洒扫焚香,一切供奉如她未曾出阁前一样。小鹊,我要是有这么一位会疼人的哥哥,便是这辈子只能做只黄鹂也值了。”右边那婢女笑啐她道:“小鹂你倒是想得美!我等能在灵雀殿伺候,已是修了十辈子的福分,哪还敢奢望什么?哎,这都什么时辰了?小郡主今日六岁生辰,王上这么晚了还未回宫,定是饮了酒就歇在栖梧宫了。”小鹂点头道:“我也觉着如此。若是王上归来,丹心她们四位姑娘应当早就遣人回宫收拾寝宫了。”小鹊伸出手指用力点她的脑袋道:“傻丫头又不记得了?她们四位是可是上过灵山伺候过陛下的,已经被王上认为义妹封为郡主,到哪儿都带着。亏得今儿王上不在,若是听见你直呼‘姑娘’,怕是要命人拖你下去打板子了。”小鹂脸色一白,瑟缩了一下,吐了吐舌头:“瞧我这脑子!亏得姐姐时时提点。” 我心中一喜,既然这两个婢女说孔瑄到哪儿都带着丹心她们,那么她们眼下应当也在栖梧宫罢。我无心再听,立即冲出灵雀宫。 终南山地处极南之地边缘,周围人烟稀少,因此从半空中往下看,华美精致的栖梧宫倒是十分好找。它距离终南山约莫一千二百里,前后占地百亩,宫室周围又种植了上千亩梧桐树,浓密的绿荫如云如锦。我思量踌躇再三,终不曾前往栖梧宫登门拜访,悄悄落在梧桐林中,摘下一片梧桐叶,注了些灵气在上面将其送入栖梧宫去寻丹心。 我在一株梧桐树下拣了块洁净些的青石坐下静静等候她,心中不是不感慨的,打小儿四位姐姐中丹心就与我最亲也最有默契,虽然我们已经心有芥蒂,可那份默契却仍在,此时我真的庆幸我与她仍然心有灵犀。 果然不到半柱香的功夫,身着淡绿色烟纱罗裙的丹心便匆匆寻来,发髻有些散,几缕乱发飘在她白皙的脸颊旁,整个人气喘吁吁,显见十分匆忙。一见我她便显出既欢喜又踌躇的神色来,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惭,上来施礼道:“奴婢见过公主。公主今日为何来此?又为何不入栖梧宫?今日是凰公子与娇公主的女儿月郡主六岁生辰,王上亲来为她庆生,摆下百席大宴附近的贵宾,若是见到公主前来,大家定会欢喜极了。”说罢小心翼翼地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我站起来,终是不曾上前扶起她,轻轻地道:“下次再去栖梧宫拜访罢,丹心姐,今日我来有要事。那如意匙可否带在你身上?”丹心猛地抬起头来,疑惑地望着我答道:“如意匙是我族圣物,在我族宗庙重建之前,奴婢自然不敢有一刻离身。”我斟酌着字句,看着她的眼睛道:“劳烦姐姐将如意匙先借我一用,回头我定会亲自送上太阿山。” 丹心闻言脸色 “唰”地发白,有细细的汗珠浮现在额角,她神色变幻不定,挣扎了半晌,终是低头闷声道:“公主之命,奴婢焉敢不从?”从她的话中我听出了一丝愤懑之意,却不知怎么与她解释,只肃然道:“丹心姐,个中详情此时我也不便细说,我凤歌儿以凤族的名义向你保证,必将如意匙完好无损地送入你极乐鸟一族的宗庙中,永世供奉。” 见我说得郑重,丹心也不多言,默默地从怀中取出那莹白如玉的神器躬身奉上。她这姿态刻意疏远,我有些恍惚。面前这姿态恭敬而神色淡漠的女子,是伴着我长大,陪我嬉笑怒骂如亲人一般的丹心吗?终究,我与她之间的隔膜还是越来越深了。我轻叹一声,慎重地拈起如意匙,淡淡地与她道:“你退下吧。今日我见你,向你借如意匙之事,万勿向任何人提起,尤其是你的王上。”她一僵,依旧低着头闷声道:“是。”我厉声道:“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回答。”她闻声猛地一颤,果然抬头,她从未见过我这般横眉冷目的模样,脸上是不可置信的惊惧之色。我冷声道:“告诉我,你保证不告诉任何人,如果你还想见到这神器的话。”她颤声道:“奴婢保证不透露给任何人。” 丹心说完之后就急急退下,仿佛身后有鬼追赶一般跌跌撞撞地回去了。我抚着胸口的如意匙,这神器似有感应一般,竟然微微发烫。我心中不知怎地就同时涌起一股豪情和一股苍凉之意,令我整个人一时忽冷忽热。灵山那边摩烨尚无消息,乾坤锁不知可曾修好,我到底该如何将那妖兽封印呢?而下一步,我到底该往何处去呢? 天边蟾宫初现,今日的月亮极圆,竟是妖异的血红色,掐指一算,今日才是七月初八,万不该呈现十五的圆月,天象竟已混乱至此了么?九重天上的天界之主,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帝澔也该出征了吧?他感觉到这异常的天象和三界蒙受的苦难了么?我晓得他的嬉笑面孔下是有一颗慈悲之心的,眼下他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前方作战呢? 我心中烦闷,蜷曲成小小的一团,将头埋在膝间。凡间七夕之夜道不尽的旖旎光景还历历在目,帝澔与我并肩在陵水河畔眺望银河的场景仿佛只是刚才发生的事情,可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就连与我相伴十年游历四方的老和尚也灰飞烟灭了。老和尚,你那么睿智,如果你在多好!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替天下苍生,替你报仇呢? 树影婆娑,一片静谧之中,竟似有两人分花拂柳而来。我一惊,想要闪躲已经晚了,他们渐行渐近,谈话声也渐渐传入我耳中。我暗暗埋怨自己方才走神,竟不曾感觉到有人接近,只得益发小心地将自己隐藏在树影里。 一道婉转轻柔的女声响起,话语中有止不住的忧虑:“今晚天象有异常,红色的月亮太过不祥,前方战局诡谲异常,也不知你爹有没有奉诏出征。” 一名年轻男子温言安慰她道:“娘亲不必忧心。爹爹今日下午不是来信说了么?天界与魔界开战,一开始天界节节溃退,然而今日清早天界三皇子殿下亲自率领金甲御林上战场,阵前亲手斩了魔界十将之一的犁腊将军,金甲御林士气大盛之下完胜,终于扳回一局。虽然天界命爹爹待命,但暂时应该无需他上场作战。” 初初听到那道玉石般清泠的声音,我猛地抬起头来,仿佛晴天霹雳一般僵立当场,那个声音,刻在我的心上,刻在我的脑海深处,这十年来我刻意遗忘,却还是在听到他声音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全部想起。 正文 长歌一曲乾坤动(中) 我便是做梦也想不到,竟然会在这栖梧宫外的梧桐林中看到他,尽管拼命克制,却还是忍不住悄悄地抬眼张望。淡红色的月光下,那身姿清劲挺拔的年轻男子一袭花纹全无的银色锦袍,面容比十年前愈发清俊,更显得剑眉星目,鬓若刀裁,举手投足之间益发沉稳,仅着常服也似一柄龙吟铮铮的绝世之剑,锋芒尽敛,却没有人会忽视他内在的光华。 他身旁的女子却令我一时眩晕失神。那是一张与她身旁的男子有七分相似的面孔,却令我有另外一种说不出来的、奇异的熟悉感,白衣胜雪、冰肌玉骨,乌墨一般的秀发只以一根质朴至极的紫檀簪子挽了个流云髻,脸庞轮廓秀丽清雅,脸色却有些苍白。两道秀眉下的双眸仿佛天上星辰一般美丽,只是那眸中盛满淡淡的哀愁,淡粉色的薄唇看起来仿佛气血甚虚,看着令人心中酸痛,几乎在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心中便响起一声叹息,她一定就是落落罢,那惨死在剐龙台上的蛟王爱如眼珠的女儿,龙四的娘亲。 她极纤瘦,穿着一袭冰蚕丝纱裙,整个人淡如轻烟,又似一朵暴风雨后脆弱不堪的百合花,一路信步走来她仿佛有些疲累,龙四见状立即扶她坐在离我藏身之地数十步的一块青石上。 落落怜惜地看了一眼龙四,温柔的嗓音轻声叹道:“不说你爹了。阿璃,都是娘耽误了你。当年娘醒来后为了求得内心的解脱,只求离你爹,离东海越远越好,故而向你爹要了这块偏远至极的封地。而你这般大好年华,却自请离开东海陪我来此,这十年来你心中定是苦闷的。”龙四蹙眉道:“又来了,娘亲,您总说这些做什么?娘沉睡了八千年,能够醒来,对孩儿来说便是这世间最欢喜庆幸之事了,又何来一丝儿苦闷呢?” 落落苦笑道:“娘亲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就是阿璃你。听你爹爹说起这些年我心脉重创躺在东海底下不得醒转,你满天满地地为我寻药,唉,娘可真是恨不得当年那一剑刺下去就立时死了,好过叫我儿这些年担这许多折磨。” 龙四急忙出声阻止道:“娘怎么能这么说自己?!”落落见龙四似有些气恼,立即转了话题道:“娘这副身体,也不知哪一日就突然撑不住,再也起不来了。如今只盼着我儿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对了,那位与你定了亲的琅嬛公主,似乎也已许久不来了。不是娘说你,你对她总是不冷不热,人家小姑娘家家的面皮子薄,定是恼了你了。” 我心中五味陈杂,既酸且苦,却又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想听龙四怎么答。 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沉默不语。 落落追问道:“此前她来此看你,娘看不出你有甚高兴之意;她许久不来,娘也看不出你有一丝牵挂之意,娘想问你一句,我儿心中,可欢喜她么?” 龙四两道剑眉深锁:“娘,你已问过许多次了。” 落落叹道:“是,是问了你许多次了,可你总也不肯说。娘其实一直在猜,你大约是中意她的罢,不然依着你这执拗的性子,怎么就会与她定了亲呢?娘初初醒来,晓得你已经定了亲,心里还宽慰了好一阵儿呢。可现在看来,你与她之间,却不似个定过亲应有的模样。” 龙四低着头,望着地上摇曳的树影,倔强地沉默。 她望着茂密的树荫上红色的月亮,清丽绝伦的面容上是忧心忡忡的神色:“三界这一乱,不知对你们的婚事可有影响?毕竟琅嬛那孩子可是天家的公主。” 龙四终于开口,语气中却有一丝怅然:“若是不成,也好。” 我心中猛地一跳,却见落落闻言拍拍他的手背,佯怒道:“傻孩子,胡说什么?你们可是三媒六聘的婚事,要缘定三生的,怎么能够说不成就不成呢?” 龙四清俊的面容上苦涩之意一闪而逝,近似哀求道:“娘亲,别再说了。眼下世间大乱,孩儿不想提这个事情。还有一千年呢,您就别瞎操心了。夜深了,今日栖梧宫的家宴上您饮了一杯清酿,还是赶紧回去歇息罢。” 落落无奈地起身道:“也好,许多年不饮酒,这会儿是有些乏。”又殷殷叮嘱他道:“回去你立即给你爹爹去封信,让他想个法子,绝了天界起用他出征的念头。我瞧着九重天上那位做事太狠绝,气数大约快要尽了。”龙四点头正要说些什么,突然整个人一僵。 我看着他修长如玉的手指突然按在胸前,星眸中似有惊喜立时浮起,四处打量了一番,最后朝我藏身的这个方向看来。我的心怦怦狂跳,难道,难道是我的凤羽感应到我在附近么?可他定亲已这许多年,又怎么还会将我的凤羽随身带在身边呢?心中既踌躇又焦灼,既盼着他看到我,又怕在这种情形下与他相见,一时千般思绪翻滚。 却听得他的娘亲道:“阿璃,可是你爹的义弟赠你的那根凤羽又有异动了?怨不得它如此,今日天象有异月色不祥,它又是那般至灵之物,自然是会感应到天地之间的劫数。” 月色下,龙四眸中的惊喜一丝丝褪去,终于归于沉寂,他黯然道:“说得也是,近来它似乎一直有些焦虑不安。娘,我们回去罢。” 他扶着娘亲站起来,搀扶着她往另一个方向一路去了。听着他们踩着脚下落叶的沙沙声渐渐远去,逐渐不可闻,我依旧蜷缩在梧桐树的阴影中一动不动,不知不觉中泪水已经爬了满脸。 丝丝缕缕的疼痛将心头缠绕得喘不过气来。龙四,无论如何,你们已经有了婚约了,而我们,也再也回不到最初。我在这一刻,终于明白自己终是不忍看到你这般郁郁寡欢的。如果,如果她真能让你幸福快乐,也就不枉我独自痛这一场。可是,为什么看起来,你似乎比我还要痛,还要放不下呢? 我在泪眼朦胧中沉沉睡去,直到第一缕惨白的阳光穿过枝叶照在我身上,令我猛地惊醒。 我怀揣着如意匙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极南之地,隐匿了气息在血流成河的凡间四处游走。我是在等待来自灵山的消息,在乾坤锁修好之前,我不能轻举妄动。 …………………………………………………………………………………… 原本只是弹指一挥的一个月,在等待中显得格外漫长。天界与魔界的征战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游离于三界之外的无涯洲乃是两界之争的主战场,帝澔带着金甲御林军与魔界十将所率领的黑羽军数次交战,开始双方势均力敌,各有输赢,但在帝澔阵前力斩魔界十将之一的犁腊将军后,重挫黑羽军士气,双方局势开始逆转,最近的一次大战,两军鏖战三日许,金甲御林军仅伤亡一千余人,黑羽军却伤亡上万人,又有两名魔将折在帝澔剑下,天界可谓大获全胜。天帝龙颜大悦,派太上老君执圣旨亲往无涯洲,在军中敕封帝澔为九天战神,一时之间,紧张地观望局势的三界诸神顿时一片哗然。都说三皇子此番战功赫赫,离天界太子之位仅有一步之遥,而魔界精锐黑羽军剩下不足两万人,似已显颓势,隐有败相。立时就有那擅观风向的神族去天界请命,要为天界的大军荡平魔界一效犬马之劳。 而魔界之主无涟,却在此时出人意表地宣布御驾亲征。这是自开天辟地以来,头一位亲上战场的魔界之主。 他带着三万盔甲通体泛着血光、只露出双目的玄甲军,驾着黑色的螭龙旋风一般赶往无涯洲,暴风骤雨般地横扫了金甲御林军。在强悍至极的魔君面前,新获封的九天战神帝澔遭遇了从未有过的惨败,一场血战折了两万金甲御林军,他的麾下,一夜之间只剩下一万三千余人。 三界无不瞠目结舌!原来这凭空出现的三万玄甲军才是魔界真正的主力,实力神鬼难测,竟比天界的金甲御林军更胜一筹!先前的黑羽军已经拖垮了天界的精锐之师,面对从天而降来势汹汹的可怕对手,金甲御林军一时之间竟无力反扑,以致两万大好儿郎饮恨沙场。 那一夜,天界的主将帝澔也受了不轻的伤。在混战中他被魔将吴戈的透天弩射中左肩,那带着吴戈毕生神力的箭矢呼啸而来,狠狠地穿透了他所着的黄金战甲,将他射于马下。他的副将、武曲星君武祗见状肝胆俱裂,拼死扑上前将陷入昏迷的他捞上自己的战马。仅剩的一万三千余金甲御林军见状自发潮水般地涌上前,以他们昏迷的主将为中心,一层一层围成牢不可破的,巨大的金色圆阵,人人面上是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要用他们的血肉之躯护佑他们的统帅。 一边是巨大的金色圆阵,另一边是盔甲如血的玄甲魔军组成的方阵,在那三界之外的、没有一丝天光的无涯洲上沉默地对峙着,他们的脚下是密密麻麻的残肢断臂,和四处散乱的金色、黑色、玄色盔甲。 看清了金色圆阵中心那倒卧在天马上,左肩被透天弩穿透的金甲男子,踩在黑色螭龙背上的无涟突然轻轻叹息了一声,古井无波的双眸中似有一丝不忍之意瞬间滑过。他肩上的那朵幻海血莲散发出淡淡的红光,微微一动,似有安慰之意。 在下一个瞬间,在这一个多月来承受了太多神力的无涯洲,崩塌了。 ……………………………………………………………………………… 彼时我却并不知道魔君亲上了战场,更不知帝澔惨败,受了重伤。毕竟无涯洲位处三界之外,除了亲自上过那战场的将士,谁也说不清那里正在发生什么。三界内众说纷纭之下,前方战况更显扑朔迷离。 无涯洲的崩塌,我却是能感受到的。作为最后一块混沌中遗留下来的上古神洲,它在崩塌的那一刻,整个三界都动了一动,然后便是日光瞬间如血。然而那时我看了太多的地动山摇,日月无光,故而对于它带来的变化并无太多感觉。 天魔二界鏖战,无暇顾及凡间,于是凡间在妖王和人面黄鷔的肆虐下惨绝人寰。山崩地裂、洪水干旱以致瘟疫遍地、白骨累累,往常只敢隐匿于黑暗之处的妖魔也倾巢而出,白日噬人。这一切竟是地狱中也不曾见过的惨状。世间得道高人、世外散仙几乎尽数出山,以微薄之力斩妖除魔,试图挽救苍生。然而他们也都不过是以卵击石尔,丢掉性命者不计其数。 正文 长歌一曲乾坤动(下) 当先站着的人正是个月未见的摩烨,他依旧是袭灰色袈裟,面容悲悯,见到当即双手合十,欢喜地道声“阿弥托福,总算找着。”他的身旁是佛祖座下专司传递信件的青鸟使,此人与老和尚不同,并未受戒入得佛门,故而并无法号,名字唤作青缇。偶尔娘亲有急需送出的信件,也会命人去佛祖那里请他跑趟,故而与他还算相熟。想来是摩烨遍寻不着,万分情急之下只得让赋异禀的青鸟使带路,就连违背青鸟使族规也顾不得。二人齐在此出现倒是儿也不奇怪,只是那青缇身后还跟着个黑乎乎的粗壮小童,仔细辨认下那小模样生得,呃,颇为实在,尤其是那宽阔的额头,比般的小孩儿生得格外大些。他穿着件皱巴巴的小黑衫子,紧紧地揪着青缇的衣角,怯生生地躲在他身后向张望,圆溜溜的大眼睛倒是十分清亮,神情既紧张又欢喜,让有些迷惑,而向来和和气气的老好人青缇却是脸欲哭无泪、几欲抓狂的神情。 很是惊奇,不由得认真地看那小童眼,确认从未见过,便向青缇头打个招呼,急切地向老和尚回礼道:“尊者,凤歌儿等候您多时,不知混沌锁可有修好?佛祖与娘可有话嘱咐于?”还未等老和尚回答,旁的青缇突然暴起:“臭小子,再不松手,老子就要打屁股。” 慈眉善目的青缇虽未拜在佛祖座下,却也在佛法中浸淫千百年,可从未见过他有如此激烈的情绪,不禁瞪大眼睛无比愕然,就连老和尚也脸无奈,只好念声佛号闭口。只见青缇把捏住那小娃儿的圆脸蛋,又不敢下死力,只是龇牙咧嘴地恐吓他。那小孩儿的圆眼睛里立时蓄满两包泪,扁扁嘴,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胖手却依然固执地不肯松开,青缇还在激动地挣来挣去,只听刺啦声,他的青衫下摆竟被那小孩儿撕破块,好巧不巧正是那绣着片青羽的部位。 “啊啊啊!的青羽!”青缇暴跳如雷,把抢过他那半片宝贝衣角揣在怀里,然后倒提起那吓呆的小童悬在深坑上空来回晃荡,那小孩儿立即嚎啕大哭,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姐姐,姐姐救!”声音是如此熟悉,猛地惊,冲上前从青缇手中将那小童救下,将他上看下看,颤声问:“莫非,莫非竟是罗罗?” 那小童闻言哭得更加大声,似有千般委屈般,头拱进怀里,然后就在自己的哭声中现原形,果然正是十多年未见的小海兽罗罗。的眼眶下子红透,又惊又喜,赶紧抱紧他哄道:“好罗罗,莫要哭,姐姐方才不曾认出,真是该打!”又欢喜地揉着他头上的肉瘤道:“罗罗真是聪明,不过区区十年,竟就能化作人身。”罗罗止哭声,委委屈屈地将大头伏在肩上。顿顿疑惑道:“只是,不在灵山跟着大哥好好修炼,怎么竟与尊者、青鸟使道来到此处?” 站在旁的青缇脸色异常难看,生气地插嘴道:“还能怎么来?今日们去凤凰岭拜见族长,小东西大约偷听们谈话,便偷偷摸摸地尾随们下灵山,又在施法的瞬间冲进结界,死揪着的衣角不放,如此便来……小公主,是知道的,们青鸟使布下结界之时法力最是脆弱,般强闯,如果稍有不慎,与尊者还有小东西,都得当场横死!真是太过胡闹。”罢还不解恨,伸手猛它头上的肉瘤。罗罗明白自己差酿成大祸,直往怀里瑟缩,小小声音如蚊子似地嗫嚅道:“大殿下不知去哪儿,姐姐又直不回来,罗罗在灵山终日无所事事好焦急,听们会下山找姐姐,罗罗才斗胆跟来的。”到此处两只肉爪突然合十,战战兢兢地低下大头对着青缇和摩烨道:“阿弥陀佛,们饶罗罗回吧。” 见状不只是,青缇与摩烨也哭笑不得。青缇恨恨地叹道:“罢。下回若是再犯,定不轻饶。”却突然反应过来,焦急地问他二人道:“罗罗大哥不知去哪儿,是何意?莫非是帝命大哥出征?” 青缇闻言立即从袖中取出封信慎重地交到手上,严肃地道:“公主,是今日早晨与尊使去凤凰岭拜见族长时,嘱咐交给的。信里当有所想要知道的事情。” ……………………………………………………………………………… 立时忐忑起来,家中到底出什么事情?为何大哥会在界与魔界大战之时不知所踪?娘亲知道欲不惜切代价封印黄鷔的个决定,又会不会怒斥太过冲动?放下罗罗,神色凝重地接过那封信,在摩烨与青缇的注视下展开来。 那淡金色绢帛上,娘亲熟悉的字如既往地力透纸背,告诉,界与魔界开战的当日,界的青鸟使就带着帝帝弘的圣旨上灵山,虽然用词婉转,但鲜明地表达帝的意思,即命凤族出兵助界对付魔界,但次,娘亲却是毫不犹豫地当场拒绝。娘亲让青鸟使转告帝,界虽然在百万年前于凤族有再造之恩,但们凤族人身上流淌着的,有父神赐予们的神圣之血,界与魔界之主都是父神的嫡亲血脉,们凤族怎能偏帮其中方,向另方宣战? “开辟地以来,三界之内唯有魔界能与庭分庭抗礼,因为第任帝与第任魔君乃是母同胞的亲兄弟,帝为兄长,执掌庭,魔君为幼弟,统领魔界。开辟地以来,界与魔界就如光明与黑暗,唇齿相依又互相对峙。然而面场上,历任魔君都给足帝面子,故而六界之内看起来亦是以庭为尊,大约连帝自己都是如此认为的。娘让青鸟使带话给帝弘后,第二日清晨就又来道旨意,称如今界许多上古时期传承下来的仙法废弛,而大哥精于此道,宣他前往庭整理仙家典籍。娘么多年冷眼旁观帝弘的为人,知他必定是担心们凤族暗中偏帮魔君,故而以大哥为质耳。然而,虽然娘对他的伎俩清二楚,却不愿在此时惹出事端,只得以大局为重,放大哥跟着青鸟使走。如今个月来大哥音信全无,娘心下忧虑,遣凰瑜下山打听,原来不止是们凤族,四海龙族的太子,峨眉、青丘、东瀛、方丈四座仙山的世子嫡,执掌阴司的十殿阎罗中的六位……三界内凡是血脉尊贵的世族仙家,皆有人被以各种理由请上界为质,竟有上千数之多。帝弘乃堂堂三界之主,竟对众仙家防备至此!行径真真叫人齿寒!” 写到里娘亲大约愤慨至极,绢帛竟被锋利的笔锋划破。接着写道:“虽然娘极为不耻界的举动,但大哥在界为质,们凤族也不能表露出丝毫的不敬,只得将凤凰岭用重重结界封,两耳不闻窗外事,不与外界有任何来往,免得被有心人瞧见传上九重去。凤歌儿,本来在外头跟着阿陀罗尊使同游历,娘是极为放心的,想着即使塌下来,以尊使的为人他定然也会护得周全,还庆幸在般尴尬敏感的时候不在凤凰岭。可今日惊闻上古妖兽人面黄鷔从无间之狱中逃出之时,阿陀罗尊使竟然以法身相阻以致灰飞烟灭,娘万分痛心之时,也极为忧虑的安危。原本想着立刻召回灵山,可听带来消息的摩烨尊者,竟然想为下苍生与阿陀罗尊使报仇,发下封印人面黄鷔的重誓!” 看到里,页绢帛已尽,在翻到下页之前的心紧张得狂跳,不知娘亲接下来会些什么?是骂鲁莽还是忧虑重重,或者什么也不,直接命回灵山? 血色的月光惨淡地照在金色的丝帛上,深吸口气,轻轻地翻开下页。 “凤歌,的儿,娘为骄傲。听尊者描述的决心与勇气,娘深受震动,原来不知不觉之中,的小凤歌儿已经长大,既然那么勇敢,愿意担起自己的责任与使命,个当娘的又怎么能够出于私心,永远将置于温室之中?” 的心虽然仍在激烈地跳着,但是却是因为突然涌起的股豪情。娘亲,既然如此开明大度,又怎么能辜负的番厚望?接着往下看去,下面的内容却令登时神色凛。 “今晨得知儿的消息,娘就直在想,难道就是凤族的宿命么?还记得娘在当日百鸟朝凤大典前与过的故事么?百万年前,凤族的第位凤王协助庭举击败妖王,由此奠定族在三界众神中的威名,其实位凤王最大的战功,也就是封印只祸害苍生的人面黄鷔,此举等于斩断那妖王的左膀右臂,帝方才得以举将其击退。百万年后,上古妖兽冲破封印再现世间,的儿亦发誓将它封印,就向们的先祖样。凡人的命数由神仙书写,冥冥之中,却又是谁的手在推动神族宿命的轮回?” 枚薄如蝉翼、散发出乌金般光泽的圆片被递到眼前,抬起头来,入眼便是摩烨神色严峻的面容:“公主,混沌锁已由佛如来亲手修复。公主眼下怀中所藏之物,想来便是如意匙罢?”刚想问他如何得知,胸口处已然灼灼发烫。那枚莹白如玉的如意匙已跃从怀中挣脱,似有生命般漂至混沌锁寸处轻轻停住,面对着那上古龙神之鳞炼成的神器,发出耀眼纯净的白光来,似不胜欢欣喜悦。几乎是瞬间,们便清清楚楚地看到有金色古怪的印记在两件神器之上交替浮现。那符号于竟是那般熟悉,脑中似有道亮光闪过,失声道:“凤翔九!” 那古怪的印记化作飞灰也不会忘记,曾在鸣凤阁的书阁里苦苦临摹三十个日日夜夜。凤族传承百万年来,历任凤王曾在悠悠碧空中用身体舞出的神秘符号,原来竟是昔日父神亲手所设的封印标记! 此时摩烨从袈裟中取出张巴掌大小、不知经历多少岁月的古画展在月色下:“佛祖嘱小僧为公主带来西藏经阁中的副秘画,请公主观!” 抬眸望去,那泛黄的古画“唰”地展开,在夜色中似有生命般延展开来,立时在们面前化作十丈高、二十丈宽的副恢弘巨作,画面中描绘的是在座不知名的古山下,场激烈的战争景象,笔法之细腻传神令人神魂飘荡,众人耳边似立即响起铺盖地的喊杀之声,眼前片刀光剑影。 画中人物所着的盔甲、手持的兵器只在鸣凤阁书房中的古籍中见过,无疑是上古之物。画面从左至右分为四个场景,第副场景,左军是密密麻麻的魑魅魍魉,为首人身高丈许,双紫眸诡异妖艳,唇边浮着抹残忍的笑意,似沾染着鲜血般,他的肩上停着只生着苍白人面,拖着条兽尾的怪异羽禽,双鹰隼般的锐利的红眸正灼灼地盯着对面金甲大军的首领,而右方将士所着金色盔甲的式样虽然有些古怪,但眼看出,那正是界的金甲御林军,其首领金甲上刻着云纹,想来便是上古时的帝,那么他对面子的身份不难猜出,当是那上古妖王无疑;第二幅场景是两军结束对峙开始混战,妖王与帝战在处,而那人面黄鷔离开妖王的肩头,展翅飞在战场上空,空立刻电闪雷鸣,全都劈向金甲御林军,而古山亦开始崩坍,巨大的山体和乱石向界大军砸去,地面又显出无数深坑,金甲将士纷纷落入其中,原本势均力敌的状态突然被打破,界将士节节败退,魑魅魍魉们见状群魔乱舞,状若疯癫,潮水般向金甲将士涌去,时间界将士血肉横飞,惨不忍睹;第三幅画面场景转,帝脱去金甲,仅着袭白色麻衣跪在地上,他的面前是团耀眼的金光,其中隐约可见人影,帝表情沉痛,似在向那金光中的人影祈求什么。金光中的人影随后招来只通体雪白的凤和条通体漆黑的螭龙,他们亦匍匐在金光脚下,虔诚肃穆地向其奉上黑白两件神器,正是如意匙与混沌锁;最后幅场景则是在片荒凉的大地上,妖王与帝各带着自己的军队,对峙依旧,只是帝身前多那团金光,金光中的人影冷冷地注视着对面带着人面黄鷔的妖王,半空中,通体雪白的上古凤王祭出如意匙,那人面黄鷔见状当即面露贪婪之色,展翅向半空飞去,欲夺那如意钥,此时上古凤王开始舞动“凤翔九”,人面黄鷔的汹汹来势顿时止住,人脸扭曲,显示出极为痛苦的神色来,在半空中挣扎扭动。那团金光已经移动到人面黄鷔的上方,将混沌锁猛地拍在人面黄鷔的心口,它立刻直直地向地面坠去,妖王见此状面露骇然,闪电般冲上前去想要夺回那人面黄鷔,直在空盘旋的上古龙神立刻俯冲下来将其缠住,此时界的大军在帝的指挥下拥而上,将妖王所带的魑魅魍魉杀得鬼哭狼嚎。 画面到此时便戛然而止,又嗖地缩回巴掌大小,被摩烨收入袖中。 被画中的景象震惊得久久不能回神,摩烨温润的声音将拉回现实:“公主想来已经猜到,那金光中的人影便是父神,彼时他即将身归混沌,面目已经分辨不清,封印人面黄鷔,是他为下苍生所做的最后件事。两件封印所需的神器已经都在里,如公主所见,上古凤王在舞动凤翔九之时,须得有人混沌锁拍在人面黄鷔胸口,小僧虽然法力低微,但愿为公主护法,拯救下苍生!” 深深吸口气,伸手握住盈盈漂浮的两件神器,对摩烨道:“那们还等什么呢?便出发罢!” 俯身将早已看呆的罗罗抱起,将脸留恋地贴在它的脸颊上:“罗罗,跟着青缇回灵山等,等姐姐封印那妖兽,就回灵山陪着玩儿,们再也不分开啦!” 不料回过神来的罗罗突然大叫起来:“不要,要与姐姐在起!” 愕然道:“罗罗,姐姐不是去玩儿的。方才也看到,姐姐要做的事情何等危险,怎能带着去涉险?乖,赶紧回去罢!” 罗罗不依,挣扎着又哭又闹好会儿,又跳到地上去满地打滚,被旁的青缇把揪住耳朵提起来,立刻吓得动不动。青缇向与摩烨施礼道:“公主,在下就带着烦人的小东西回灵山复命。先预祝公主与尊者此行切顺利,泽披下!” 言毕便施法欲离去,然而在青色的光芒浮起的瞬间,他手中动不动的罗罗猛然兔子般跃起,挣脱他的手,下子跳出青缇所设的结界。那结界中的青缇暴怒的骂声立刻传出来:“臭小子……”然后青光便嗖地消失,硬生生切断他的骂声。 罗罗在地上连滚几十个跟头才堪堪停下,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又惊又怕,冲上前把抱起它怒道:“罗罗,疯么?差害死青缇和自己知道吗?怎么可以如此任性?” 罗罗的大眼睛晕乎半晌才恢复焦距,立时落下泪来,它抽抽搭搭地将头伏在肩头:“除姐姐,罗罗眼下再无别的亲人。不管刀山火海,罗罗都想与姐姐在起。” 僵住,余下责备的话都再也不出口,心头又酸又痛,几欲泪下,慢慢地将孤独的小海兽抱得更紧。 “尊者,们出发罢。”终于下决心,抱着罗罗对摩烨。 正文 霜含翠影战血红(上) 摩烨将混沌锁放入袖中以灵力藏匿好,反复确认无人能察觉它的丝毫灵气。我则将如意匙揣在怀中外层,越明显越好,随后我们便带着罗罗按照凡间城池灾祸发生的时间搜寻那人面黄鷔与妖王的踪迹。 他们最近现身的踪迹,是在凡间吴国境内东南方向的琼州,它给琼州城带来了一场数百年不遇的山洪,当我们马不停蹄地赶到此处时,这座风光秀丽的山城已被一片汪洋淹没,仅剩下高高的城楼与城中丘陵顶上的一座已经倒塌的寺庙尚露在水面上。 土黄色污浊的水面上静静漂浮着无数人畜的尸体,均是被水泡得肿胀发白,形容可怖。饶是我一个月来见识了许多血腥杀戮,面对这地狱般的场景亦是面色凄然、心如刀绞。放眼四周,只有洪水滔滔,半个引渡魂灵前往阴司的鬼差也不曾见到,只需闭目定神,即可听到那些在水中淹死的人畜冤魂犹在惨叫恸哭,戾气冲天,只怕不久就要化为厉鬼。 罗罗吓得拼命拱在我怀中不敢抬头看,摩烨却立即在半空中诵了一卷《地藏菩萨经》,佛音所到之处,水中冤魂戾气顿减,却依旧在水中挣扎哀嚎,向我们连连叩首求救。诵完经文的摩烨面上一股掩不住的疲惫之色,注目下方的滔滔洪水,深深叹道:“如今地府亦是大乱,无鬼差接引冤魂入轮回,天地纲常已然崩坏,小僧眼下也只能做到令他们不致化为厉鬼而已。” 我紧紧抱着罗罗,狠狠地闭上眼睛不忍目睹下方生灵涂炭的惨状,半晌才温言道:“尊使无须自责,你已尽力了。敢问尊使,可有找到人面黄鷔的踪迹?” 摩烨点头道:“当是往南方去了,你看这洪水流向,越往南去水势越是凶猛,戾气也愈盛。”又指着城中丘陵顶上的那座向北面倒下的寺庙废墟道:“你仔细看寺庙顶上,是不是有黄鷔利爪的痕迹?我之前寻你之时去过不少被其毁坏的城池,城中寺庙均被其利爪蹬倒,想来无间之狱上方的大雄宝殿镇了它百万年,令它对寺庙极为怨怼,故而见一座便要毁去一座。这寺庙倒向北方,至少说明黄鷔蹬倒它时是在往南方振翅而飞。” 我心中一凛,道:“尊使所言甚是,那我们快去追罢。” 摩烨略一思索,正色与我道:“琼州往南与终南山之间,一路还有柳州、梧州、迁城等十余座城池,小公主,等我们寻到那人面黄鷔与妖王,切记万万不可与之当场硬撼,这可会害了下方近百万条生灵。” 我肃然道:“尊使放心,凤歌儿省得,我们眼下需要诱敌到无人之处背水一战。只是这世间还有何地荒无人烟,可以与之一搏?” 摩烨皱眉想了想:“极南之地倒是一片无人之地。” 我闻言立即想起龙四和他的娘亲如今正住在那荒寂的封地,还有凰枫与孔娇的栖梧宫也在彼处,大惊失色,急急地道:“万万不可!虽然没有凡人,但这极南之地已由龙凤二族接管,如今各有驻军与使者,他们也是无辜之人,不该被这该死的妖兽祸害牵连。” 摩烨点点头,带着歉意道:“说得甚是,小僧惭愧,竟不曾想到这一层。”复又思索一番道:“那就去极北之地罢。那里自两万年前蛟族惨遭灭族之后,已经荒废成禁绝之地,断然没有人烟。” 我抬头望着惨淡的天空,缓缓吐出胸间积郁之气:“虽然这般有些亵渎了蛟族的亡魂,但也只得以大局为重了。既如此,便依尊者所言行事罢。” …………………………………………………………………………………………………… 彼时我们却都不知道,那原本作为天魔之战主战场、位于三界之外的无涯洲已经于前日崩塌,之后帝澔、无涟各自整顿大军从无涯洲快速退出,悄无声息地涌入凡间。冥冥之中似有默契一般,那双眸如天空般清朗的男子亦将新的战场定在了凡人绝迹的极北之地,当先率领金甲御林军驻扎于彼处。而传说中嗜血成性视人命如蝼蚁的魔君无涟,竟也出人意料地默许了帝澔的做法,随后率领数万黑羽军与近三万玄甲军,绕开了人烟密集的凡间城池,赶到了那片荒寂两万余年的冰雪大陆。 天魔之战的战火无可避免地烧到了凡间,然而自始自终两军的刀刃却没有真正地伤害到一个脆弱不堪的凡人,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天魔两界重归于好、三界太平之后,这一段历史在天界执掌史笔的文曲星君笔下被写成了一段传奇,史笔浓墨重彩地称赞了当年金甲御林军的统帅、九天战神帝澔是何等宅心仁厚、心系苍生,就连对魔君无涟出人意料的慈悲之心也颇多溢美之词。 据说本来文曲星君一度还打算为魔君无涟写一本本纪,正其残暴之名,然而天魔之战平息后第十年,魔君无涟突然将魔界一个属国以叛乱罪灭族,一夜间斩杀两万余魔族之人,文曲星君闻讯浩然长叹,当即抛了史笔,将堪堪写了个开头的《魔君无涟本纪》以一把三昧真火烧得干干净净。因此对于嗜血的魔君无涟当时为何突然对凡人仁慈,世人都揣测,大约不过是这位陛下兴之所至罢了。 …………………………………………………………………………………… 我们一行三人迅速向梧州赶去,却又扑了个空,一路追至迁城才终于赶上了那妖王与人面黄鷔。 彼时已是八月初十的午夜时分,天象诡异,一丝月色与星光也无,原本黑漆漆的天空却被迁城刚刚燃起的熊熊火光映得通红,即使站在半空中也能感觉到空气迅速灼热起来,焦糊味呛得我怀中的罗罗不住地咳嗽。 那大火显然是从城东烧起来的,巨大的火舌沿着城中主要街道向南北西三个方向迅速蔓延,城中百姓尚不知这大火根本无法凭人力扑灭,大多已经从睡梦中反映过来,冲出了屋舍拎着水桶拼命地往自家屋舍上浇水,城中到处都是小孩、女人的尖叫惨呼。 火势刚起,尚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看了看摩烨,他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我立即抬手欲施法取水,不料罗罗突然从我怀中一跃而出,在我们面前化作当年在东海上初见时的巨大原身,张口就是大股汹涌冰凉的海水向下方的迁城中喷去,水势凶猛,蕴含着海之灵气,那火势立时极大地受阻,城中百姓呆呆地望着半空中赫然出现的巨大灵兽身影,不知是谁欣喜若狂地高呼一声:“龙王爷显灵啦!”城中衣衫褴褛、手脸被烟熏得漆黑的百姓呼啦啦跪了一地,“呯呯呯”地叩头不止。 我与摩烨皆是一脸愕然,复又惊喜,想不到罗罗这只惯会撒娇的小兽竟然如此神勇,竟连人面黄鷔燃起的大火都能扑灭!它得了城中百姓敬若神灵的跪拜,信心勇气大增,越发昂首挺胸,激越清流自它口中奔涌而出,滔滔不绝,渐渐地将城中大火浇灭了六七分,火势渐渐地退回城东一隅。 罗罗见城东的火始终不灭,有些焦躁,鼓起腮向城东猛灌水,那火势却顽强地不肯熄灭。身旁的摩烨突然开口,声音凝重:“就在那里了!”话音未落,那一点烈焰猛地蹿出百丈高狰狞无比的火舌,火势直向罗罗扑来。我高呼道:“罗罗,回来!”机敏的罗罗闻声立即缩成小小的一团,堪堪躲过那利爪般的火焰,闪电般逃回我身边,被我一把接住搂在怀中。 灼灼的火光中渐渐地浮现出一名高挑男子的身影,他的左肩栖息着一只似兽非兽、似鸟非鸟的怪物。 我紧张得全身紧绷,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烈焰中的一人一兽,心知面前出现的势必就是那妖王与那自无间之狱中逃出的上古妖兽人面黄鷔了。 妖艳的烈焰映照得那男子面容忽明忽暗,出乎意料,那竟是一张极为年轻俊秀的男子的面容,眉似刀裁,面如冠玉,只是一双波光流转的紫眸与鲜红欲滴的薄唇使他整个人邪魅之气横生,他负手站在火光中,姿态孤傲,绕有兴趣地打量着我们三人。 可如果说妖王的容貌只是出人意料,他肩头那只令三界闻风丧胆的上古妖兽人面黄鷔,却是令我惊愕异常。它眼下收拢了翅膀缩成普通山鹰大小静静地蹲在那男子肩头,一身土黄色普普通通的羽毛,可竟生了一张极为精致美貌的女人面孔,秀丽绝伦,说是倾国之色也不为过。那巴掌大的雪白小脸上柳眉轻蹙,樱唇紧抿,我见犹怜,只是那双鲜红妖媚的眸子看着我们时流露出极为露骨的狠绝之气,令人为之一凛,防备之心顿起。 那男子睥睨着我们,笑容阴冷:“一只凤,一个和尚,还有一只海兽,你们一路鬼鬼祟祟地跟着本王,是想阻止本王么?就凭你们?啧啧,有意思。” 摩烨沉默不语,我却一时没忍住,怒道:“你别得意太早,你不过是趁着三界大乱钻了个空子而已,平素也就只敢躲在世外阴暗处苟延残喘罢了!尔等妖孽,人人都欲得而诛之,你以为你能猖狂几时?”暗中已将全身紧绷,全力防备。 他闻言有一丝怒容闪过,随即面色如常,只是抬起右手温柔地抚摸着肩头怪鸟如云的鬓发,偏头轻轻地在她耳边道:“阿鷔,你想不想生啖神鸟凤凰的血肉?我知道你因着上古凤王的缘故,很恨凤族之人的。这一路我吃了那么多怨灵,你可什么都没吃呢,看到这只尖牙利齿的小凤凰,你觉着饿么?”语气轻柔得仿佛情人之间的呢喃。 那容颜绝美的女子面容蹙着柳眉,冷冷地道:“阿鷔岂是你能叫的?尧偊,把你的爪子拿开。臭小子,我相帮于你,不过是看在你先祖尧黎面上。若你竟敢以为我是你的豢养之物,小心我撕开你的肚腹,先拿你的内脏打牙祭。”开口的声音竟如般金属之间摩擦一般刺耳,与她惹人怜惜的面容极为不协调,令人产生奇异的不适之感。 现任妖王尧偊面色一变,额上红色的血筋跳了几跳,依旧微微笑着,不过俊秀的面容有些扭曲,几番咬牙之后温言对那人面黄鷔道:“本王必证明给你看,本王与那短命的先祖尧黎相比,更有资格做你的主人。” 人面黄鷔冷哼一声,算作回答,红色的双眸带着恨意牢牢地盯着我,舔了舔嘴唇,似乎是在想着要从哪里下口一般。 原来这妖王与那人面黄鷔并非完全一心,至少目前不是!这倒是奇事一桩。我见那人面黄鷔盯着我的目光有异,左手愈发抱紧了罗罗,右手则握紧了银练,警惕地盯着对面,不敢有丝毫松懈。不料此时胸口竟然银光大盛,那如意匙似乎与我心意相通,竟然发出纯净强烈的光来。眼见得对面女子脸孔上面色大变,秀气小巧的鼻子微微一动,红眸似要滴出血来,死死地盯着我的胸前,失声叫道:“如意匙!” 它立时展开双翼欲向我扑来,却被妖王尧偊一把按住,那邪魅男子仰天长笑:“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以为这如意匙藏在极南之地某处,不想竟被这小凤凰带在身上。此事怎劳阿鷔亲自动手?你且看着,我亲自将那如意匙为你夺来,令这天下再无可以约束你之物!” 说话间他身形已如鬼魅般扑来,摩烨大喝一声:“跑!” 我闻声身形暴涨,恢复了原身,将灵力提升至极限,直往极北之地的方向闪电般掠去。电光火石的瞬间瞥见那尧偊与人面黄鷔的表情有瞬间的呆滞,只这宝贵的一瞬间,我们已经掠出千里之外。 我想,那一瞬间我的真身当是令他们想起了上古凤王,那只能在传说中一窥绝世风华的第一任百鸟之王亦是一身银白色的羽毛,以无上的神力助父神将这上古妖兽封印了百万年,赫赫战功傲视三界众神。那一瞬间,我明明看到人面黄鷔的表情虽然呆滞,却更有一丝不可置信的恐慌。 然而上古凤王早已归隐于三界之间,神迹不复可循,他们也立即反应过来,当即如阴魂一般在我们身后紧紧地追着不放。 …………………………………………………………………………………………………… 我们凤族的身法、速度,在这三界之内无出其右者,即使抱着罗罗,我也比身后的追踪者快了许多。摩烨的速度也极快,但怕自己拖累于我,行至半路,带着混沌锁从另一方遁去,我们约定在极北之地的雪谷会合。而那人面黄鷔和妖王尧偊对摩烨的突然离开不以为意,只是死死地咬定了我的身形紧追,一副对如意匙势在必得的架势。 我在前方忽左互右、风驰电掣地疾行,与身后的追踪者始终保持在三千里左右的距离。黎明时分,那片自开天辟地以来就终年覆盖这皑皑白雪的冰雪之地已然在望。 黎明时分惨淡的日光斜斜地照在面前这一望无际的雪原上,反射出一片冰冷刺目的雪光。不远处两座巨大的雪山横亘在地平线上,山体之气势磅礴,令人产生它们仿佛矗立在世界尽头的错觉。摩烨告诉过我,那两山之间便是雪谷,曾经蛟族的世外桃源。 不知为何,看着那不远处的雪谷,我心底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哀伤,似电流般划过全身,难道经历了如此漫长的岁月,四万多蛟族冤魂的怨气犹在徘徊不去么?如有可能,我真的不愿亵渎蛟族的领地,惊扰他们的亡灵。 空气异常干燥清冷,令人遍体生寒,怀中罗罗睁着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望四周,狠狠打了个喷嚏,颤抖道:“好冷……姐姐,我们到了么?”我揉了揉它头上的肉瘤点了点头,不敢再做停留,起身向雪谷掠去。 彼时我万万想不到,雪谷里并非死寂之地,那肩头负了重伤的男子已先我一步领兵驻扎于此。我们的突然到来,使战场形势顿生变故,枝节横生。而后发生的事情,竟也成了天界与魔界交战以来的重大转折点,甚至帝弘的提前退位,亦可以说是源于此事。 两万年前蛟族灭族的冤案从雪谷开始,两万年后这一冤案的始作俑者,又因雪谷中发生的事情最终被逼下御座,直叫人叹息这世间之事,大抵逃不过因果二字,便是九重天之上的九五至尊,也跳脱不了冥冥之中的天理循环、因果报应。 正文 霜含翠影战血红(中) 雪谷的入口,一座高达百丈的青铜大门倒在地上,已经被冰雪覆盖大半,门上无数条虬曲张扬的蛟龙雕刻仍旧鲜活如昨日,仿佛要从青铜门上一跃而出,我飞得低了些,贴着半山腰的高度掠入这两万年前蛟族灭族的修罗场,如果可能,这也将是我们最后的战场,能否封印这上古妖物,成败就在此地。 进入雪谷后才发现内里极为宽阔,别有洞天。千百万年不曾融化的冰雪厚厚地覆盖着峡谷内的一切,到处都是银装素裹,圣洁得不似凡间。当年蛟族惨遭屠戮之后,当是有人打扫过战场,是以谷内空空荡荡,下方的雪地上偶尔只有一些半埋在雪中的残旧刀剑盔甲,提醒着我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惨烈战事。 以我的目力所及,两旁盘旋曲折向前延伸的绵延山体竟似乎无边无际一般。两旁的雪山峭壁千仞,泛着万条冷冷的银光,忽而呈合拢之势,头顶仅余数尺青天;忽而又极开阔,可容千匹战马并驾齐驱,又有无数分叉的小道向两旁的雪山中延伸进去,自成一条极为幽深的峡谷,可以瞥见这些小峡谷中尚存一些倒塌的屋舍、神殿,建筑上隐隐可辨出蛟龙的形貌,想来那些蛟族人当年就分散居于这些看起来每一条都是别无二致、蜿蜒曲折直如迷宫般的小峡谷内。 这雪谷的自然造化简直是鬼斧神工,叫人叹为观止。若非两万年前的那场无妄的灭顶之灾,蛟族之人住在这世外桃源般的地方,远离红尘喧嚣,直如世外散仙一般,何等逍遥快活?然而苍天无眼,竟叫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族类惨遭灭族之祸,想到这一层,那洁白无瑕的雪光顿时刺眼起来,仿佛隐隐有血光流动,让我心中一痛。 我进入雪谷约莫已有半柱香的功夫,想来那妖王与人面黄鷔即使没有进谷,也该已经到了附近罢。我有些焦躁,不知摩烨怎地还未赶到。分道扬镳前他仓促递给我的一串佛珠正在罗罗脖子上挂着,他说他会顺着这串佛珠的气息找到我们。在他找到我之前,我尚需避一避那妖王与人面黄鷔。这当是不难,雪谷中千万条一模一样的冰雪迷途,只需隐了身封住如意匙与我自身的灵力,拖个一时半刻不是难事。只是也不能潜息太久,若是让那妖王与人面黄鷔误以为我不在此地,那便是前功尽弃了。 想到我便如此做了,再一看怀中,罗罗正用肉爪开开心心地拨弄着脖子上的佛珠,一派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模样。这只小兽怕是根本没有想到我们即将遇到的危险,我心中一动,有些后悔将它带在身边,轻声道:“罗罗,姐姐与尊使等会儿要做一件极危险的大事,不如姐姐将你藏在峡谷之中,等做完这件事情,姐姐再来接你,你看可好?” 罗罗闻言一僵,住了爪,抬起大头楚楚地望着我:“姐姐,你是嫌罗罗没用么?”我急道:“不是的,罗罗这些年的修行进益甚快。可是此行实在太危险了,姐姐不希望你涉险。”罗罗吧嗒吧嗒地掉了两颗泪,低了头一下一下地抠着佛珠,用极细小的声音委委屈屈地道:“还是被嫌弃了……” 那活像被欺负了的小模样看得我心里一揪,无语望天,终是叹息道:“那你答应我,一旦遇到危险你就跑,跑得越远越好。”见它想也不想就点头,根本没往心里去,我计上心来,换了种语气严肃地道:“罗罗,你记好了,万一姐姐到时候打不过那两个怪物,顶不住了,单凭你是救不了我的,你得赶紧去灵山搬救兵,找到我娘亲,或许还能救我一救。姐姐的命就交付在你身上了,你可明白?”如果真的到那万劫不复的一步,这死心眼儿的小兽必是不肯离开的,只有这样说,方能让它在紧急关头不会一根筋地死守着我,得以逃出升天。 罗罗听得呆了,终于明白我不是在开玩笑,即将遇到的危险可能远远超过它的想象。它的大眼睛里没有露出一丝怯意,而是点了点头,将爪子捂在胸口坚定地道:“姐姐放心!” 我想,彼时我其实已经是存了死志的,万万不想让罗罗稀里糊涂地跟着丢了性命,故而以命相托,万一有不测先哄得它离了战场再说。可没想到这一个托付,竟然真的在最后的那一刻,救了我的性命。我与这只小海兽究竟谁守护了谁,根本说不清。 …………………………………………………………………… 在掠过右方一条较为宽阔的小峡谷时,谷中大片亮闪闪金光刺得我眼睛一花,我定睛一瞧,不由大惊失色!这荒芜了两万余年的雪谷深处,何时竟驻扎着大批甲胄分明的军队?一眼望去,淡金色的营帐竟有数千顶之多,营帐前拴着同样身着金甲剽悍神骏的战马,大批哨兵手持兵器走来走去,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动静,只是无论人还是战马都静悄悄地,未发出一丝儿声响。 那威风凛凛的金色甲胄只需见过一次就永不会忘记,正是威震三界的金甲御林军。我惊异莫名,金甲御林军不是正在无涯洲上与魔界作战么?怎么竟有一支军队隐匿于此?帝澔作为统帅,必是与麾下将士在一起的,难道他竟也藏身在这峡谷之中?天界与魔界的战场之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及细想其他,心下已是焦急万分,我与摩烨议定引着那妖王与人面黄鷔一路向这雪谷而来,是因为确信此处荒无人烟,那妖兽引起的灾祸不致伤及无辜。可眼下这支金甲御林军却悄无声息地隐匿此处,却令我们的计划变故横生,我们怕是要重新寻个地方了。 然而,心中却又有些踌躇之意,那凡间的七夕之夜,他孤身前来寻我,在灯火阑珊之处向我吐露心意,亦有温言劝慰之语,令我伤痛了十来年的心察觉到丝丝暖意,然而彼时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在他不得不离去时也不曾看他一眼,想来心中总有愧疚嗟叹。我与摩烨对阵妖王与人面黄鷔的一战险恶莫名,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又能不能再见? 因着存了这一丝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我咬了咬牙,心想便容我任性最后一回罢!当下叮嘱罗罗屏息,我二人仔细隐匿了身形悄无声息地落在那峡谷之中,闪身轻轻地混入了金甲御林军。 主帐并不难找,它的周围有十二顶营帐拱卫,来往巡逻的将士也比别处多了一倍有余。我一眼就在那主帐外看到了武曲星君武祗,这位星君我曾在王母娘娘的芳华殿中见过,当时觉得他容貌威武英挺,性格沉稳霸气,令人见之心安,此时惊见他身着金甲,将头盔夹在腋下立在帐外,神色焦虑颓靡,竟是一脸魂不守舍的模样,似乎在侧耳仔细聆听帐内的动静。 我心下一沉,有了些许不好的预感,仗着隐身诀与我们凤族轻灵的身法,万分小心地从巡逻将士的缝隙中钻了过去,轻轻地来到主帐前数丈之处。 若是平日在武曲星君面前,我定然不敢托大,可见他此时心神大乱的模样,竟一丝一毫都不曾发现我。 那主帐中是谁?里面发生了何事?为何向来沉稳坚毅的武曲星君竟焦虑担忧至此?正在惊疑不定之时,只听帐内忽然有人发出一声闷哼:“唔……” 声音极低,听在我耳中却真真正正如同惊雷。那男子的声音我断然不会听错,正是帝澔!可我听过他在云头上威严地发布军令,听过他私下里戏谑调笑,听过他在我耳边深情款款,这压抑着极大痛楚的声音,我却从未听过。即使是在天界逗留的那个尴尬夜晚,我无意中闯入醴泉附近,彼时他□的背上满是交错的紫色杖痕,可那时也不曾有方才的闷哼中含有的这般痛楚。 我的心猛地一颤。他几时受了如此重的伤?伤又在何处?整个人几乎就要忍不住,冲进那营帐中一探究竟,正在我死死地瞪着前方那淡金色的营帐万般纠结时,帐门口的帘子一动,一道高挑修长的身影闪了出来,让我硬生生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便是做梦也想不到,营帐中出来的竟是一名明艳少女。她脸庞生得极精致,柔嫩的肌肤如这谷中白雪一般皎洁,更称得眉如翠羽,唇似涂朱,满头云鬓轻梳成飞天髻,斜插着一支金丝八宝攒珠钗,身着一袭玫瑰紫锦缎长裙,裙角绣着繁密的蔷薇花纹,缀满大大小小的粉色珍珠,整个人如明珠生晕,气质华贵逼人,然而容貌娇美又令人心生怜惜。 帝澔的营帐中竟然有女子!军营重地,怎能有女眷在此?我惊愕莫名,说不清心中作何想,只见那武祗焦急地迎上前,躬身行礼道:“末将见过璇玑公主。敢问三皇子如今情势如何?” 原来,原来这名女子竟是昆仑仙山的璇玑公主,帝澔青梅竹马的表妹,天后娘娘中意的儿媳。她的芳名,我已听过太多次了。 我定定地看着那华服少女,只见她一双盈盈美目中满含泪水,杏腮上亦有未干的泪痕。她抬手轻轻拭去腮边的泪珠,低低地对武祗道:“箭已拔出,表哥痛得晕过去了。越闾正在帐中为他敷药,将军放心,越闾乃是我昆仑山第一医仙,本宫此番所带来的皆是祖母宫中所藏的圣药,表哥他此番虽然失血过多,却断然不会有性命之忧的。”武祗闻言松了口气,喜形于色,向璇玑公主深深施礼:“昨日三皇子中了那魔将吴戈一箭,强撑着带着大军退到雪谷才肯拔箭,拖了一夜,恁地凶险无比,亏得公主不远万里赶来!昆仑仙山的神药三界闻名,有公主和医神越闾在三皇子身旁精心照顾着,末将就放心了!” 我赫然见到她右手腕上有一道深深的齿痕,血迹森然,尚未结痂,鲜红的血珠犹在渗出,在白雪般的皓腕上分外刺眼。武祗显然也看到了,愣愣地惊呼道:“公主手上的伤是?” 那璇玑公主淡淡地道:“无妨,表哥方才于昏迷之中痛极,只要能减轻他的痛苦,这一点儿痛又算什么。”她蹙眉轻轻地抚着那道伤痕,神情疲惫而恍惚,对武祗道:“表哥一直高烧不退,时而清醒时而迷乱,越闾说药效起码还需两个时辰才能令他恢复五六成。本宫很累,劳烦将军安排一座营帐让本宫小憩片刻,如果表哥这边有任何异样,你即刻差人报我,不得有误。” 武祗闻言立即道:“末将遵命!请公主随末将来。”随后他便引着璇玑公主向不远处的一座营帐走去。 我足下仿佛生了钉一般不得动弹。数丈开外那静悄悄的营帐中,帝澔正在忍受箭伤的巨大痛苦,可是,我却没有任何理由进去探视。 他的母后为他选中的儿媳,果然是好眼光,出身高贵,容貌明艳无双,难得的是性子也落落大方、坚毅隐忍,难得的是对他的那份深深情意,便是我这个外人也一眼看得出来。他身受重伤,她便不愿万里携药而来,精心照拂,甚至为了减轻他拔箭的痛苦,将自己的手腕置于他口中任他咬得鲜血淋漓。他二人之间异乎寻常的情分,已然昭示。 纵然我亦是为他揪心,可不过是个朋友罢了,既然有她在此照顾他,我又何须多此一举呢?还是尽快离开雪谷罢,我眼下还有更加重要的事要做。 忍下心头满满的担忧和一丝莫名的黯然,我带着罗罗迅速地退出了这条峡谷,闪电般地往谷外掠去。 我想,即使是死,也不能让那妖兽闯入雪谷。若是引来灾祸,那人重伤在身,又如何能够抵挡一二?那成千上万的金甲御林军,虽然听命于天帝老儿,却也是无辜生命,不应当命丧妖兽翼下。 在雪谷的入口正好撞上摩烨。他风尘仆仆,神情焦虑,一见我就道:“凤歌儿,那妖王似是疑心谷中有诈,与那人面黄鷔在谷外徘徊,一直不肯进去。”我沉声道:“正好!尊使,我方才在谷中一探,发现竟有天界的金甲御林军驻扎于内,之前的计划是不能够进行了,即使他们要进去,我们也是要拦截相阻的。” 摩烨面色大变:“什么?天界大军在此?莫非前方战事又有变故了么?眼下妖王与人面黄鷔就在不远处虎视眈眈,雪谷若不能进去,我们已是进退维谷。” 我摸了摸罗罗的大头,苦笑道:“能离雪谷多远,就离多远罢,尊使,此番我有预感,怕是不能善终了。” 摩烨肃然道:“小僧明白。” 我心神一动,出手如电,拂过罗罗的眼睛,它立时沉沉睡去。我落在地上将它藏到雪谷入口的青铜大门后一座雕像后面,依依不舍地摸了摸它的脑袋:“罗罗,姐姐还是不能让你冒这么大的险。你美美地睡上一觉,一切噩梦就都结束啦,姐姐相信,即使不与我在一起,你的主人也会照顾好你的。” 摩烨在半空中沉默地看着我做完这一切,我回到半空与他并肩而立,我二人相视一笑,御风疾行,齐齐向南方掠去。 不到五百里处,在极北之地的边缘,那妖王尧偊与人面黄鷔正在半空中静静地候着我们,见我们气势如虹地向他们扑来,尧偊阴鸷俊秀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胸有成竹的笑意,他肩头那只人面黄鷔却并不展翼飞翔,只是目光狠绝贪婪,灼灼地盯着我。 四野俱寂,冰凉的朔风刮过万年不变的冰雪之原,带起纷纷扬扬的雪粒,不远处的两座雪山沉默地矗立在地平线上。我与摩烨在半空中稳稳地立住,我缓缓地抖开了腕上的银练。妖王看了看我们,漫不经心地嗤笑了一声,抬手在胸前结了个古怪的印,他原本光洁的额头逐渐浮现出一枝黑色妖冶的藤蔓印记,仿佛有生命一般从眼角迅速蔓延抽枝,很快覆盖了他的半张面孔,不过是瞬间,一朵黑色艳丽的曼陀罗啪地绽开在他的额心,只在花心处有一点灼艳的鲜红。他邪魅一笑,笑容在这银白的雪地映衬中说不出的诡艳。 摩烨失声道:“曼陀罗血印!凤歌儿小心,不要被那藤蔓缠上!”话音未落,四周已经昏暗下来,尧偊的身后,突然有千万条黑色的藤蔓冲天而起,似千万条黑色的毒蛇一般张牙舞爪地向我们扑来,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瞬间已经涌到了我们脚下。 我与摩烨齐齐闪出数百丈,可那蛇一般的藤蔓如影随形,我当机立断,挥起银练便去痛斩,断处黑色腥臭的血喷溅,粘腻恶心,我骇然看到断掉的藤蔓竟似疼痛一般疯狂扭动,而后立刻生出成倍的藤蔓来。摩烨锐叫道:“不可去砍,小心被那血溅上!”他的话音未落,已有一滴黑色的腥血落在我的左手背上,刺溜一声钻入皮肤之下。 正文 霜含翠影战血红(下) 手背那处皮肤立时灼热难当,似有一条小蛇钻入其中,我甚至看到一条细细的黑线顺着经脉一拱一拱地往上臂处游动,钻心地痛。摩烨见状面色一变,立刻护着我到他身后,抬手在胸前结了个卍字印,金色佛光瞬间激射而出,将那妖王与人面黄鷔笼在里面,狂魔乱舞的黑色藤蔓因着主人被强大的结界所困,立时软软地落在地上,渐呈枯萎之象。 放眼望去摩烨的结界似乎固若金汤,我二人得以喘息片刻,我立即点穴封住左臂经脉,运气想要逼出那滴诡异的黑血,可兀自疼得冷汗涔涔,那黑线却只是来势缓了一缓,依旧牢牢地跗于经脉之上,我心一沉,瞪着它问摩烨道:“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摩烨面色极为凝重:“史载曼陀罗血印是上古妖王的护身法宝,以妖王精血为饲主,耗费无数岁月,慢慢用肉身养成这一枝黑色曼陀罗妖花,至邪至阴,它能无穷无尽地生出枝蔓,任何生灵只要被它枝蔓或者血溅上,都会被吸干精血成为它的养料,任何冤魂被它吞噬,都会助长它的邪性,自从妖王尧黎被驱逐出三界之外,这妖术百万年未曾现世,万万想不到这尧偊年纪不大,竟然已经炼成此等妖法,凤歌儿,我们眼下的处境,实在是凶险异常。” 我苦笑一声,注视着手背那一丝黑色,胸中竟渐渐一片澄明:“尊使放心,凤歌儿自决心来做此事,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再者,想来我天生神力,这曼陀罗血印一时半刻也奈何不了我,我们还有时间。” 摩烨肃然道:“小僧这个结界困不了他们多久,接下来如何应对还要早做打算……我们的首要目标是对付那人面黄鷔,封印了它便是成功了大半。待得他们冲出来之时,我们无论如何要引得那黄鷔双翼才行,不要过多与尧偊周旋……” 话音未落,那金色的结界从内部轰然裂开,金光迸裂之处,那尧偊足踏黑浪般翻滚汹涌的藤蔓,额心曼陀罗花心艳光灼灼。他抚着肩头的人面黄鷔冷冷地勾唇一笑:“这点雕虫小技就想困住本王么?当真是不知死活。”抬手朝我们一指,大喝道:“去!” 千万条黑藤得令便如剑般激射而出,气势汹汹直向我们扑来。我左手已经无法动弹,只余右手唰地抖开银练,此时腥风顿起,那黑压压的藤蔓已经扑至我们面门。我与摩烨齐齐冲天而起,身形快如疾风,只见我们原先站着的雪地上唰唰唰被刺出一地密集的雪窟窿。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藤蔓真真快如鬼魅一般,一朝扑空,几乎无须时间转圜,瞬间又向我们穷追不舍,摩烨身形稍慢,双足瞬间被数条黑藤缠住,整个人被猛地向下拽去。 我急速上前,用剑柄猛砸那些枝蔓,狠狠地将它们击落,摩烨一得脱身便扯着我跳出百丈远,远离那些令人头疼的黑藤,他立即从袖中取出一根寸来长的铜钉,迎风化作一枝一丈来长的紫铜法杖,他的双手拂过那古朴雄健的杖柄,直到它通体泛出暗紫色的铜芒,无数卍字交替浮现其上。摩烨指着尧偊,沉声喝道:“去!”那铜杖便呼啸着穿过层层叠叠的黑色曼陀罗枝蔓,直捣尧偊心窝。 黑色藤蔓一时无暇顾及我二人,迅速缩回,在它们的主子跟前缠绕成一道厚厚的密不透风的黑墙,铜杖去势如电,势不可挡地射进墙中,斩断了无数,一时黑血飞溅,落在那洁白的雪地上,竟然腾起刺鼻的黑烟。可无奈又有许多枝蔓不顾疼痛死死地缠将上来,将那铜杖裹得动弹不得。 在摩烨与尧偊斗法的时候,我亦不曾闲着,右手紧握银练,左手挣扎着取出如意匙,那神器骤然光华大盛,四周冷冽的雪光也不能掩其分毫。果然那尧偊肩头的人面黄鷔目光中顿显贪婪之色,几乎就要展翅而起。然而尧偊一边操纵着身前的曼陀罗蔓,一边却依然牢牢将它按在肩头。 我一时别无他法,只得先与摩烨并肩作战对付尧偊,祭出银练与那些该死的黑藤缠斗。 足足一个时辰的功夫,我们都在与尧偊对峙,不能进,又不能退,心中实在焦急万分。那尧偊想必也不曾想到我们这般难缠,面上早收起轻率之色,神情渐渐冷厉,额心那枝曼陀罗花越发黑如浓墨一般,几乎看不清层层叠叠的花瓣,花心的艳红如浓稠的鲜血,衬得他一双妖异的紫眸摄人心魂。 摩烨汗流浃背,体力渐渐不支,那紫色铜杖陷于翻滚如潮的黑藤之中,几乎不得动弹,无论他如何操控也不能将其拔出,远不如我的银练轻巧灵活。银练如今杀得性起,我立在半空中只见一道道刺目的白光飞速闪过,无数断裂的黑色枝蔓翻滚扭曲,嘶嘶冒着烟落在雪地上。只是那尧偊的结界太过强大,不断有新的藤蔓生出,无穷无尽,银练虽然骁勇善战,却根本无法接近尧偊半分。 ……………………………………………………………………………… 我正杀得心焦,却不料此时左臂陡然间钻心一痛,原来趁着我心神纷乱的当口,先前那滴黑血竟然又活了一般,猛地顺着经脉往上一蹿,我痛得猛地一哆嗦,左手一颤,如意匙竟从我手中脱手而出,直直往下方雪地上坠去! 猝不及防间情况突变,我与摩烨面色齐齐大变,顾不上两人的兵器尚陷在阵中,身形往下一挫,直往如意匙追去,若是它落在尧偊手中,一切就都完了! 而尧偊见状却大喜过望,无数藤蔓似触手一般立时向如意匙缠去。就在此时,那蛰伏观望许久的人面黄鷔终于按捺不住,扬颈发出一声刺耳至极的尖啸腾空而起,在空中瞬间化作一只数十丈高的巨鸟,五官狰狞,獠牙突出,如钢钩一般的利爪泛着寒光。它死盯着那掉落的如意匙紧追不放,连那些与尧偊连为一体的曼陀罗藤蔓都丝毫不放在心上,大约是嫌它们翻滚扭动着碍事,它挥起利爪就扯断大片,将那尧偊疼得眉心一跳脸色发白。 “阿鷔!莫要乱闯,回来!我说过,我会为你取回那如意匙!”尧偊咬牙吼道。然而那疯魔了的人面黄鷔哪里还听得进他半句,它鲜红如血的眸中只剩下对如意匙志在必得的狂热,将那些藤蔓扯得七零八落。 广袤的雪原突然开始颤抖,地底深处传来令人不安的轰鸣,展翅飞翔的上古妖兽终于还是给这片沉寂了百万年的冰雪之地带来了灾难。冰层碎裂时发出的喀嚓声从四面八方迅速传至我们的耳中,冰地上的裂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扩大。 我们早知这人面黄鷔与妖王不是一心,但万万没想到这种关头它竟然也完全不顾尧偊死活,只顾狂追那如意匙。它巨大的双翼卷起的狂风掀起一场冰雪风暴,狂风冰屑中只有那妖兽贪婪惨怖的红眸分外显眼。 脑中似有一道极亮的电光闪过,我大叫一声:“尊使!”摩烨心领神会,迅速地朝我点了点头,我立时跃上半空显出真身,舒展双翼,清啸一声,舞那“凤翔九天。” 所有的杀戮、所有的焦虑、所有的不安,都在瞬间潮水般褪去,彼时我的心中奇迹般地一片澄澈安宁。在那遥不可及的九天之外,远古神祇悠远深邃的目光穿透了百万年的岁月,静静地凝视着我,我满心虔诚,用凤之精血舞出那一个深深刻在我灵魂深处的符号。 那是父神亲手书写的神迹,也是我的命运。原来,十年前跟在娘亲身后潜心苦学这一曲凤翔九天,冥冥之中,为的竟是这一刻。 我用尽全部的力量,在漫天风雪之中展翅飞舞,仿佛过了一万年那么久,久到我的神识几乎迷失在一片洪荒之中,直到有道声音在我心底轻轻地响起,凤歌儿,该结束了。远方那地平线上矗立着的两座巍峨雪山渐渐地回到我的视线,不知何时起,暴风雪已经停止,冰原深处的轰鸣也渐渐低至不可寻,那人面黄鷔似呆滞了一般楞在半空,利爪中尚且抓着已经被它抢到的如意匙。尧偊也双目发直地看着我,紫色的双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就在那一瞬间,摩烨闪电般掠至人面黄鷔面前,我几乎看不清他如何将混沌锁拍在那妖兽的胸口,只见那妖兽凄厉地痛嘶一声,身形立刻委顿下去,缩成普通山鹰大小,啪嗒掉在地上,双眸紧闭,蜷缩成土黄色的一团不动了。 摩烨却未有丝毫停顿,冲上前一把夺过它利爪中的如意匙,可就在此时,只听面色惨白的尧偊悲怆地厉喝道:“阿鷔!”他身后千万条黑藤已经向排山倒海地向摩烨攻去,将摩烨周身瞬间出现的护体佛光打得粉碎。我痛呼一声,疾飞上前欲救摩烨,却听得他大喝一声“凤歌儿,接住!”在肉身被那附满仇恨的黑色曼陀罗藤击得粉碎之前,摩烨只来得及拼尽全力将那如意匙疾抛向我,这也成了他在这世上,与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眼睁睁看着上一瞬间还并肩作战的摩烨在我眼前被曼陀罗藤蔓绞杀,化作青烟四散,泪水喷薄而出,摩烨,当日你说为封印妖兽不惜身死,如今果然一语成谶!我只觉掌心那枚如意匙滚烫灼热,心头大恸无法遏制! 然而时势根本不容我为摩烨悲伤,那几乎陷入癫狂的尧偊立刻又杀气腾腾地冲我而来,此时他如果抢到如意匙,亦可以解开黄鷔胸口混沌锁的封印。我想也不想,将如意匙一口吞入腹中,猛地收回银练,万般悲愤之下竟然灵光一闪,召来一只硕大的火凤,张口便是铺天盖地的三昧真火向尧偊喷去。 我们凤族天性属火,曼陀罗再阴邪也属木,那毒蛇一般的黑色藤蔓遇到燃烧着凤之灵的三昧真火,立刻惊恐地潮水般后退,火凤见一击成功,越发威风得意,口中烈火狂喷不止,一时尧偊竟被我逼得左支右绌、紫眸充血。 然而经过如此长时间的恶战,兼之又舞了凤翔九天、召来火凤,这都是极耗灵力之举,我终究是渐渐力竭,心口一阵阵的甜腥上涌,眼前的一切似乎开始模糊起来,几乎是在强撑着一口气了。 尧偊很快就看出了我的异样,在火光中笑得狰狞无比:“不自量力的扁毛畜生,方才眼花还以为你是上古凤王再世,原来不过也就只得如此罢了。待本王捉住你,一刀一刀剜去你的皮肉,将你开膛破腹取出如意匙,再将你喂了阿鷔为她压惊!” 他嚣张冷酷的声音听在耳里忽远忽近,头一阵阵地发晕,我心下暗道糟了,却见那火凤已经无法喷出三昧真火,立刻被无数黑藤密密缠住猛地勒紧,悲鸣一声便丝丝消散了。 原本洁净圣洁的雪原已经一片苍夷脏污,我眼睁睁看着尧偊足踏乌云般汹涌的曼陀罗藤蔓,胸有成竹地一步一步逼近,心中苦笑一声。 难道,这就是最终的结局了么?努力了那么久,老和尚与摩烨先后舍生取义,竟然还是不能成功么?此时我的左手已经完全不能动弹,只余右手缓缓地抖开银练,姿态桀骜,冷冷地看着对面邪魅入骨的紫眸男子。 天幕一片惨白,冰雪大地上满是蛛网般的裂痕,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凉干燥的空气,手中银色的神剑光华如水,直指尧偊的心脏。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放手一搏,在那最后的时刻来临,就算灰飞烟灭我也要带着如意匙一起。没有百万年的时间,没有如意匙,就算尧偊再厉害,也难以解开混沌锁上的封印。 在我将银练狠狠劈出的那一瞬间,我蓦然一阵轻松,不管能不能伤了他,对我自己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如果封印上古妖兽黄鷔誓的誓言能够用性命兑现,这样的结局,也算不得太坏罢? 我已经刺出了这一剑,蓦然间心中的百转千回,只因我其实心知,自己一分胜算也无。 ………………………………………………………………………………… 我的眼前阵阵发黑,周围的一切忽明忽暗,这一剑用尽了我全部的力气。 银色的剑光去如闪电,尧偊狂妄阴冷的面上丝毫不以为意,足下片刻未停。千万条曼陀罗藤蔓呼地立起,在他胸前交织成一张密密的黑色盾牌,似乎无可逾越。 然而银练骤然去势一变,剑尖上挑,猛地向他面上刺去,尧偊面色大变,他的全部防卫都在心脏,哪里想到我竟往他脸上刺去。只这凝滞的一瞬他已避无可避,薄如蝉翼的银练无比精准地刺入了他的额心,几乎整柄没入,正是那朵曼陀罗花花心的位置。 尧偊紫眸蓦然放大,猛然间不可置信地厉声惨嘶。他抓住剑柄猛然一拔,额间曼陀罗花心处赫然有一个极细小的血洞,那妖花随即唰地怒放到极致,而后刹那间片片枯萎,连带着那自他眼角生出的妖冶花藤,同样瞬间凋零,一道细细的鲜血从他额间流下,越流越快,越流越多,将他身下的雪地上染得满地嫣红。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其实心中震惊异常。 那一剑刺出之时,我视线模糊,眼前发黑,而他额头那鲜红欲滴的花心,是我唯一看得清楚的目标。连我自己也不曾料到,那竟是曼陀罗血咒的命门。谁能想到那个命门就那般不合常理地暴露在眼前?若我在视线清晰的情况下,是断然不会刺那处的。可如今歪打正着,竟然无意中破了这古老邪恶的曼陀罗血咒。 那不可一世的妖王尧偊,此刻的面色惨白如金纸,他的紫眸似乎失去了焦距,痛苦地嘶喊道:“杀了你!本王要杀了你!”双手狂乱地结出令人目眩的手印,一时间阴风四起,四周昏暗如夜,无数面目丑陋狰狞的魑魅魍魉受其召唤从地底爬出。 然而尧偊受了重伤,兼之双目似乎又失明,他此时的幻术效力并无太大威力,我尚有余力对付。只是我此时的状况也已是强弩之末,与重伤的尧偊相比,也好不了多少。我二人此刻不过就是在比拼耐力罢了,谁第一个倒下,谁才是真正输了。 就在斩杀了从我背后突袭的一只恶鬼之后,那尧偊突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跌落在雪地上蜷缩成一团,生死未知,而周围那些缠着我的精怪立时四散消失。 这个妖孽,此时终于坚持不住了么?可我既喜亦惊疑不定,方才我只顾着对付他的幻术,并未对付他本尊,他这突然倒地,恁地诡异。 勉强抬头四顾,却见百丈开外的雪地上,不知何时竟站了十来名玄甲将士,为首之人身形极为高挑,身着一袭黑色锦袍负手而立,因着我视线模糊,只觉那人似乎有些熟悉。是他暗中出手伤了尧偊么? 见我望向他,他淡淡地出声道:“小丫头,又见面了。” 正文 踏破红尘无归处(上) 那声音极为年轻清朗,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威严,只要听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忘记。我抬手将嘴角溢出的一丝鲜血拭去,愕然道:“莫非是魔君陛下?” 那人坦荡荡点头道:“不错,正是朕。朕本在雪谷军中,方才听闻属下来报雪谷外有人争斗,便出来瞧瞧,竟然是你在对付这妖孽。”他顿了顿,啧啧叹道:“小丫头,你运气好得实在出人意料。凭着这点儿修行,竟能破了曼陀罗血咒,竟连之前逃出无间之狱的妖兽也一并封印了。” 我心中顿时明了。这位冷血的陛下不知隐匿在旁看了多久,怕是连摩烨身死也完全看在眼里,却一直冷眼旁观,直到我快要撑不下去才出手,委实叫人心寒。然而想到方才此人到底帮了我一把,只得忍气冷冷地道:“凤歌儿谢过陛下相助。” 无涟闻言长眉一挑,干脆地道:“不谢。不是朕要救你,是朕的幻海血莲救了你。” 这话说得恁地无情又十分坦白,我咬牙切齿之后却是心中一动,强睁了双眼向那蜷缩在地上的尧偊看去,果然他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血光,一朵精致玲珑的千瓣血莲幽幽地在他眉心处浮着,尧偊一张俊脸早已扭曲狰狞得不成人样,双目瞪得暴突,紫眸恨得几乎滴血,双手死死地抠着身下的残雪,竟是一副心智尚存却被压制得动弹不得的怨毒模样。 “你与朕这朵血莲到底有些缘分未尽,它此番未经朕的许可便出手救了你,你们之间的恩怨因果,便都了了罢。”说罢他信步上前,查看了一番那犹自心有不甘的尧偊,吩咐身后亦步亦趋的下属:“云蟒,你带几个人将这妖孽和那人面黄鷔押到无坤宫,分开关至地牢里,待朕回宫后发落。”那唤作云蟒的玄甲将军闻言上前领命,却在低头的一瞬间目光飞快地扫过我,那琥珀色狭长的双眸中似乎有一丝不忍,也许还有些别的什么情绪,我看不清,也看不透。 无涟想了想又出声道:“且慢!”他转向我,有一丝询问的意味:“小丫头,朕如此安排,你可有异议?——或者,你更愿意将它们押送到天界?” 我彼时被他前番意味不明的话说得有些怔忪,蹙眉望着那犹在死死压制着尧偊的幻海血莲,心头泛起无法言说的感觉,异样的温暖而亲切。是谁,也曾这般拼死护过我?为何我的记忆却似有所残缺,怎么也想不起来? 正在苦思间听到无涟这般问,我楞了一楞,垂眸道:“一切听凭魔君安排。陛下亦是父神的嫡传血脉,凤歌儿相信您的处置必是万无一失的。”不知为何,面对着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魔君,我是愿意相信的,或许是因为对天帝帝弘彻底的失望,又或许是因为面前的这朵幻海血莲。 无涟那面无表情的俊美容颜上,终于浮出了一丝清浅的笑意:“倒是个辩是非、有主见的。”他抬起白玉般修长的手指,那幻海血莲便悠悠地荡回他的掌心,似乎不胜疲惫。而雪地上的尧偊已然昏死过去,被云蟒等人以一条手臂粗的捆妖索捆成粽子一般,又有两名玄甲小将拎着那蜷缩成一团的人面黄鷔,一行人向无涟辞别,自回返无坤宫不提。 这冰原上,立时只余我与无涟并他的几个侍卫,我猛然意识到,面前这面容年轻却威仪赫赫的男子,是令三界闻风丧胆的魔君,他眼下正在与天界作战,而他的对手,正是不知伤势如何的天界三皇子帝澔。 要面对这般恐怖的劲敌,帝澔的处境真真令人忧心。可我也明白那是天界与魔界的争斗,我这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关心,在大局面前实在是无关紧要。 广阔的冰原上刹那间静了下来,耳边只余冰凉的朔风呼啸的声音,大地上混战后留下的狼藉尚在,银练沾染了斑斑血迹躺在雪窝里,而悲天悯人的摩烨已经烟消云散,这世间再也不能见到他宽厚悲悯的容颜。 我悲从中来,而后心中便空荡荡地一片寂寥恍惚。支撑着身体的一股精神气儿消散了,四肢百骸的疼痛如潮水般席卷而至,五脏痛得似乎统统移了位一般,然而最严重的是左臂,先前溅上的那滴邪性的黑血虽因着宿主尧偊被擒,早已如死去一般不动了,但仍附在经脉之中,如今左臂已完全麻木,我尝试着动了几次,它却软塌塌地垂在身侧,似乎不再存在,心中不由骇然。 此时我形容狼狈不堪,恨不能即刻赶回灵山,将那该死的黑血逼将出来,想到此便如踩着棉絮一般走到不远处将银练捡起,草草向无涟行了个礼:“陛下,此间事已了,请容凤歌儿告退。” 那孤傲疏离的男子原本微蹙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闻言漫不经心地望了我一眼,却猛然间面色一变。 我见状不由得一怔,疑惑道:“陛下,怎么了?” 却见他定定地注视着我,古井一般漠然无波的眸子里清清楚楚地浮出一丝怜悯,轻轻叹了口气,人已倏忽退至百丈开外。 几乎是那一瞬间,一道凌厉无匹又绚烂至极的白光在我眼前闪过,直直地向我当头劈下。我惊得呆住,直到那道无声的闪电重重地打在身上才反应过来。 然而已经晚了,那炽热的电光已如灵蛇一般从天灵盖钻入,在周身经脉中疯狂暴虐地游走,最终直抵心脏。仿佛整颗心猛然被利爪从胸腔里鲜血淋漓地扯出,又像是整个人被扔进了滚开的岩浆,好痛!我生平没有经历过这般可怖的疼痛,怕是剔骨剜心也无可匹及!我口中发出了一声自己也无法想象的凄厉惨叫,痛苦地抱住了双肩,身体已经完全不受控制地疯狂颤抖。 视线一片血红,远处无涟的声音清晰地传至耳中:“这般无声无息,正是应劫天雷惯用的路数。小丫头,你的天劫到了。你且忍一忍,挨过了这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你便能位列上神。” 若不是疼得整个人痉挛,我几乎想放声狂笑。苍天,你待我何以至此?大哥曾说,我出壳不过八千年,天劫当在两千年以后,可谁能想到它竟在此时到来?我早先失了心头血,又经过这一场恶战受了重伤,左臂几乎废了,天雷却在这个节骨眼上雷霆万钧地当头劈下,令我避无可避,难道,我凤歌儿命中就该丧于此地? 我痛得恍恍惚惚,只见无涟肩头的血莲挣了几挣,却被他轻轻按住:“这是她命中的劫数,怎容他人插手?放心,朕还未曾听说过有过不了天劫的凤凰。”那血莲似乎有所犹豫,终是静静地不动了。 第一波疼痛尚未得到任何缓解,第二道刺目的白光已然再次从天际厚厚的云层中蹿出,我浑身猛地一颤,继而死死地咬住嘴唇,直到口中涌出鲜血。 心中满是嘲讽。呵,陛下,你又怎知,我不是那唯一一只倒霉透顶的凤凰?只一道天雷便几乎令我三魂六魄去了一半,第二道劈下之时,我清晰地感觉到周身残余的魂魄和灵力正迅速破碎消散,整个人的意识迷迷糊糊,似乎不停地下坠,不停地下坠,滑向一个黑不见底的漩涡。 娘,爹,大哥,还有凰鸣,对不起。凤歌儿撑不住了。大概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吧。 不想到了这般凶险的田地,心中竟尚余一丝惆怅,如果说此生尚有些儿遗憾,便是此前在雪谷之中不曾恬着脸皮进得那营帐,瞧一眼他的伤势。我这辈子,其实挺短的,并没有来得及欠过别人什么,只除了他,能令我在这个时候心存一丝莫名的内疚。 呵,如果第一次偷下灵山,遇到的是他,一切会不会不同呢?然而,这世间本没有如果。 …………………………………………………………………………………… 又一道天雷从云端咔嚓落下,那一刹那世界在我眼中一团寂静漆黑。破碎不堪的灵魂困在残破的躯壳中被一分一分地凌迟,任人屠戮,万般无助。那令人窒息发狂的痛苦,让我恨不得立时死去得到解脱。 我膝盖发软,眼看就要跪倒在雪地上。 却跌入了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似曾相识的轮廓,鼻端瞬间拂过淡淡的药香。 这比不期而至的天劫更令我震惊,我强撑着睁开眼睛,然后骇然失色。 眼前赫然是帝澔那张熟悉的俊美面容,忽而朦胧忽而清晰,征战数月又受了重伤,他面颊清瘦苍白了许多,难掩风霜之色,却更显五官轮廓如雕刻一般,剑眉紧锁,天空般清朗的眸子满是焦灼,修长有力的双臂狠狠地将我拥在怀中,身上一片甲胄也无,仅着一身白色棉质长袍,似乎是在仓促间赶来。 我被他猛地拥在怀里,无力也无法挣脱,眨眼间第四道天雷已带着万钧之力从云层中疯狂蹿出,刺目的电光似有瞬间的犹豫,然而也只是稍一凝滞,便狠狠地劈在他背上,他闭目一声闷哼,数粒豆大的汗珠立时从额角坠下,我心神剧震,喃喃地道:“帝澔,你,你疯了不成?快放手!” 他却将我拥得更紧,声音有些嘶哑:“凤歌儿,我来晚啦。不要怕,有我在。” 第五道、第六道白光接连闪过,再不犹豫,直向我们扑来,悉数狂劈在他身上,刺得我双目一片灼热:“疯子,大敌当前,你跑来为我挡天雷?这是我的劫数,又与你何干?” 他咬牙接下了第七道天雷,面色越发苍白,左肩上立刻渗出鲜红的血来,亦染红了我的衣衫:“我怎能眼睁睁看你受苦?” 我以为这一个月来我已经心如磐石,却在他这一句普普通通的话下泪如雨下。鼻端的血腥味愈发浓烈,他的左肩已经一片血红。一道道狰狞的闪电疯狂地鞭打着这死死抱住我的男子,而他闷哼的声音越来越弱,眉心亦烙上了痛苦的纹路,嘴唇早被咬得血肉模糊,只是双臂仍旧如铁铸一般,固执地将我牢牢护住。 “表哥,你这是何苦?求求你,求求你放手!”不远处身着玫瑰紫色锦缎长裙的少女跌跌撞撞地赶来,花容失色,云鬓散乱,恸哭流涕,全然不复此前所见的高贵明艳。若不是被身旁的武曲星君武祗死死拉住,她定会冲将上来。 武祗面色铁青,因要拦着璇玑公主,无法冲上来护主,急得额上青筋迸裂,一面拼命阻拦着璇玑上前,一面已扑通跪在了雪地上:“殿下,臣愿为小公主挡天劫,粉身碎骨在所不辞,请殿下放手。” 帝澔恍若未闻,清朗的眸子已经有些涣散,却仍然专注地看着我,面容有些恍惚,而温柔之色渐浓。“不要怕。”他喃喃地道,将我拥得更紧。 百丈外一袭黑色锦袍的无涟依旧负手而立,如一尊冰冷的雕塑,面无表情地冷眼看着我们,似乎完全置身世外。 ………………………………………………………… 已经记不清多少道天雷劈下。四十,还是五十?每一秒钟于我都是漫长的煎熬。 不远处的璇玑公主早哭成了泪人,满脸都是绝望。武祗依旧跪在地上死死地拽着她的长裙,整个人面如死灰,仿佛已经石化。 帝澔的呼吸渐渐地沉重,连天雷劈在身上那一瞬间的闷哼都越来越低沉。他的头似乎支撑不住,轻轻地搁在我的肩上,半闭着眼睛,仿佛已经失去了意识,只是他鸦翅般的睫毛犹在微微地颤动,原本丰神如玉的面容血色全无,如罩上一层白色的寒霜,左半身都被染成触目惊心的血红。 可我纵然提起全身的力量,也挣不脱他牢固的怀抱,虽然那怀抱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我这辈子,从未像此时这般惊惶失措,身上的痛楚又怎及得心中的疼痛半分!我反手圈住他的腰泣不成声:“帝澔,求求你,醒一醒,你跟我说话。你千万不要睡着!求求你!” 他没有睁开眼睛,苍白的唇动了动,轻声道:“……不要,不要怕。我在。” “你这个傻子,为何这般对我?我早与你说过,你我不是一路人,你为何这般固执,连命都不要?”我泪飞如雨,心中又痛又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骂醒。 帝澔,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心中那个人,从来不是你,甚至我此番差点在应劫天雷下灰飞烟灭,亦是因着我为了别人失了心头血,即便我立时死了,也是我咎由自取,你又巴巴地跑来救我做什么?你的情意要我怎么还得清? 他鲜血淋漓的嘴角却浮上一丝淡淡的笑意,仿佛陷入迷梦,梦呓一般断断续续地道:“我认识你大哥的时候,他日日在我耳边唠叨,自家的妹妹是多么玲珑可爱天下无双,出征的时候都将你的小像贴身带着……我们都取笑他恋妹成痴……听他唠叨多了,后来每次悄悄去灵山找他,都忍不住暗中瞧瞧你,果然如他所说一般,灵动俏丽不可方物,纯净如混沌初开的第一束光,与天宫所有的女子都不同……” 我听得痴住。呵,难道很久很久之前,在我完全无知的情况下,我们已经有过交集了吗? 狰狞肆虐的电光中,他嘴角的血越流越多,却似乎毫无感觉,依旧沉浸在飘荡的意识中:“后来琅嬛去东海蓬莱遇上了龙族那小子,一见倾心。回到蓬莱后日日郁郁寡欢……我奉了母后之命去瞧她,得知她有了心上人,可她亦无意中瞧见那小子怀中揣着一个精灵女娃,宝贝得什么似的……琅嬛将那精灵女娃的相貌绘于纸上,问我可知她的来历……我一见就懵啦,赫然竟然是你的模样!……听你大哥说,你不是从未下过灵山么,怎么竟与那东海的臭小子有了瓜葛?” 他轻轻地喘了口气,睫毛上仿佛都笼上了一层白霜,此时一道道天雷劈在他身上,似乎劈着一块毫无感觉的浮木,激不起一丝颤动,我惊痛不已,失声痛哭:“你先别说啦,放手啊,你这个傻瓜!” “不放……不能放……一放你就逃跑啦。咳……那日我实在忍不住去去灵山找你,告诉自己是替琅嬛一探究竟,正瞧见你饮了果酒在青霞洞中酣睡,憨态可掬,别的事情就全忘在脑后啦……凤歌儿,我好生懊恼,咳……若当时不那般逗弄你,你对我,会不会不那么讨厌呢?” “不,我没有讨厌你,只是那时我看不到别的人……帝澔你,你怎么了!?你醒醒啊!”我骇然发现,他整个人竟然开始变得苍白透明,似就要随风化去。 耳边却响起他温柔的叹息:“不要怕,我在这里呵……在那极南之地的战场上,你为了那枉死的男子流出了血泪,凤歌儿,你可知我当时心有多痛吗?……你原本那般无忧无虑,而他竟令你如此悲伤。那一瞬间我如此嫉妒他,恨不得死的是我。我那时才赫然发现,我心中已经放不下你啦。” “对不住,在天界的那晚上,我喝醉了酒,强吻了你,你与那龙族的小子两情相悦的模样,令我嫉恨得失了常……凤歌儿,你是不是更讨厌我了?”他声音低沉黯然:“母后逼得那小子与琅嬛定亲,我竟然心中暗喜,可是,看到你那般伤痛,我又讨厌这般阴暗的自己……后来,你不见了,我上天入地,整整十年都找不着你,后悔与思念令我差点发了疯……为了这个,你大哥也差点与我反目……可我真的放不下!” 我一生中,从未流过那般多的眼泪,泪雨滂沱,几乎看不清眼前那张清俊的面容。 他吃力地抬起手,轻轻拂过我的面颊:“不要哭,不要哭。” 然后,一个羽毛般轻柔的吻轻轻地印在我的额头,一声叹息似有若无:“凤歌儿,我爱你。” …………………………………………………………………………………… 天际的云层不知何时已经消散,我怀中的男子一动也不动,苍白而透明,俊美的面容一如往昔,只是那鸦翅般的睫毛盖住了他天空般清朗的双眸。我拥着他冰凉彻骨的身体,痴了一般呆呆地坐在地上,腮边的泪水早已凝固成冰。 一枚温润如碧水的凤形翡翠,突然从他的袖中坠落在雪地上,“叮”地一声脆响。 正文 踏破红尘无归处(中) 锦衣华服的少女狂风一样冲到我面前,将我往旁边狠狠地一推,抱着帝澔失声恸哭:“表哥!你醒醒!你醒醒啊表哥!” 紧跟着赶到帝澔身边的武祇再顾不得礼数,一把将帝澔的身体从璇玑手中抢过,探了一探他的气息,面色立时惨白如死灰:“殿下……殿下气绝了……医神越闾何在?” 璇玑胡乱抹了把泪爬起来,双眸通红,锐叫道:“立即赶回雪谷!” 却见那不远处的魔君无涟身形如鬼魅般一动,瞬间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他身后六名如影随影的玄甲侍卫面无表情,冷硬如枪,区区数人便已经形成强大气场,给人泰山压顶一般的压力。武祇冷汗涔涔而下,刚毅的面容上渐渐浮出视死如归的神情,一手抱着帝澔僵冷的身体,一手已经按在腰间的剑柄上。他身后的璇玑公主怒声道:“魔君陛下这架势,竟是想要落井下石么?须得先问过我昆仑山同不同意!” 无涟淡淡地瞟了一眼怒气冲冲的璇玑公主,似笑非笑道:“小姑娘好大的口气!”便再也不理会她,径直对武祇道:“回去告诉帝弘老儿,他这个儿子怕是不中用了,朕给他一个月时间,让他再换一个来。”说罢竟自拂袖走了,一行人片刻就不见了踪影。 原以为无可避免要与无涟决一死战的武祇很是楞了一楞,仿佛有些不敢置信那冷酷嗜血的修罗就这么放过了他们,璇玑公主见状跺脚急斥道:“你傻了不成?还不快回雪谷!” 武祇如梦初醒,立时抱着帝澔御风而起,与璇玑公主一道向不远处白雪皑皑的雪山狂奔而去。 方才璇玑公主那充满仇恨的一推,将我重重地推倒在雪地上。我的身体此前遭受重创,虽余一点神智清明,却连挣扎着站起来的力气也无,只能失魂一般躺在雪中,眼睁睁看着他们带着帝澔瞬间远去。 我想求他们,求他们带上我一起。刚才他的身体在我怀中一分一分变冷,终于气息全无,心头满满地涌起巨大的恐慌,我不相信,他怎么会死?以他的修为早已位列上神,怎么会顶不过应劫天雷?我不信,我不信! 他满身鲜血的模样猛然在眼前晃动,我心如刀绞,疯狂地想知道他伤势有多重,他……难道真的会死? 可我无法开口,是我将他拖累成这般模样,刚才璇玑冲上来推倒我之时,看我的眼神是那般仇恨入骨,若不是赶着救帝澔,我想她甚至会当场拔出剑来砍我。 我有什么资格开这个口?自己都已三魂丢了两魂,去了又能帮上什么忙? 冰凉的眼泪从眼角一颗一颗地滑落,滴到脸颊旁的雪里。生平头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无力与无助。 指尖突然碰到一条细细的链子,费尽力气将它勾到眼前,是那枚莹润碧绿的凤形翡翠。想不到这十年他竟将它一直贴身带在身上。那一汪碧绿中一只天然生成的凤舒展双翼,似要破玉而出,表面的玉质愈发光滑温润,似常被人摩挲把玩。 我将那抹碧绿握在手心,猝不及防间,往日时光呼啸而来,排山倒海地将我湮没。 那时三界还歌舞升平,灵山上的日子无忧无虑、云淡风轻,我才初初见识万丈红尘。青霞洞中,他一袭天青色绣云纹锦袍,清贵逼人,笑嘻嘻地立在眼前,湛如天空般的眸中满是戏谑:“哎呀呀,凤族将你珍而重之地养在洞里,莫非你是鸽子中的稀世珍品?”气得我恨不得将他痛揍一顿扔下灵山,从此将他记恨在心。 后来我误入迷境,在那极南之地的焦土上,他先我大哥一步,轻轻扶住我的肩,低低叹息:“凤歌儿,你竟流出了血泪,是谁,令你如此悲伤?” 语气如此寂寥,与他素日锦衣华服的清贵形象大相径庭,令我头一次开始迷惑,他纨绔不羁的背后到底是什么模样。 私放了极南之地的俘虏,挨了天帝当庭杖责,差点被打断仙骨,他不好好在府上养着却跑到灵山,犹记得那日他斜斜地倚在游廊下:“凤歌儿竟用了两个时辰梳妆,如此大费周章,想来定是为了我,真叫我满心欢喜。”我怒目而视,他却不以为意,笑吟吟地道:“只要凤歌儿陪着,刀山火海也去得。”语调虽不正经,看着我的眼神却是极认真。 还有丹墟宫那一夜,他口中酒气芬芳馥郁,熏人欲醉:“我帝澔对着九重天发誓,我喜欢你,风歌儿。我只问你一句,你心里头,可有我一丝一毫?”双眸波光潋滟,闪着我不曾见过的热切。 又怎能忘记陵水河畔那如梦似幻的七夕之夜,他深深凝视着我:“我还想再争取一次,为了我自己,也为了你。放过自己吧,你还有那么长那么长的生命要度过,为什么不试着让自己开心一些?” 呵,原来这许多年,我揣着一颗悸动的凡心光顾着为他人心心念念,却在不知不觉间也与他纠缠至今。他是我缘,抑或我是他的劫,谁又能说得清? 刚才他失去意识前印在我额头的吻,羽毛一般温柔的感觉仍在,我将脸深深埋进冰凉的雪地,喃喃唤道“子藤”,蓦然间痛彻心扉。 …………………………………………………………………… 恍恍惚惚中,我被人小心翼翼地从雪地中抱起,来人万分轻柔地为我拂去身上、发间的残雪,有温热的鼻息喷在我脖间,似乎有一滴滚烫的液体滴在我的面颊上,令我飘荡的神魂渐渐回到残破的躯壳。 我意识朦胧,艰难地哑声问:“帝澔……是你吗?” 抱着我的手臂蓦然一僵,我勉力撑开沉重的眼皮,入眼是一张清俊英挺的熟悉面容,剑眉星目,鬓似刀裁,望着我的眼神焦灼而痛心:“凤歌儿,是我。” 我眼神散乱茫然,好一阵子才喃喃地道:“阿璃,怎么是你?” 他将我抱紧站了起来,闷声道:“小歌儿突然散形,我心知必是你遇到劫难。她与你心心相印,消散前告诉我你的下落。”向来不苟言笑的铮铮男儿竟然眼眶微红,眸中似有水光:“凤歌儿,你,你怎么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对不住,我终究是晚来一步!你别担心,我这就送你回家。” 这副身子实在支撑不住了,四肢百骸仿佛被巨轮碾过一般,每一寸筋骨都在剧痛。我轻轻吁出一口气:“那便有劳你啦。” 他闻言面色莫名一黯,只是默默地将外衫解下将我裹紧,抱着我就要御风而起。 不想有个人却比他更快。来人一袭淡青锦袍,身形修长,动作更是快如闪电,瞬间就掠到他面前,眉目如画的面容上戾气横生,额上青筋尽显。他一拳直击龙四左肩,怒喝道:“放开我妹妹!” 那一拳带着十二分的怒气,端的是虎虎生风,龙四毫无防备之下被打得猛退一大步,左臂一松。我心中一惊,可在我掉到地上之前,来人已经急速将我捞在怀里。鼻尖熟悉的气息令我心头一松,落下欢喜至极的泪来,我软软地靠在他肩头哽咽道:“大哥!” 龙四踉踉跄跄,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捂着左肩强撑着给大哥行了个礼,急切辩道:“大殿下,我并无恶意,只是想送凤歌儿回灵山去。” 大哥闻言怒道:“少在这儿惺惺作态!若不是当年在那东海底下我妹妹为了救你,给了你一滴最是珍贵的心头血,她又怎么会落到眼下这般惨境!臭小子,我管你是我义兄的什么人,若是再被我看见你招惹我妹妹,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龙四如遭雷击,一双黑潭般的眸子定定地望着我,茫然道:“什么?什么心头血?” 我哀哀道:“大哥,别说啦!我全身都痛,我们快回家吧。” 大哥冷哼一声,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抱着我转身就走。身后龙四却紧紧追上了来,惶然道:“凤歌儿,你,你给过我一滴心头血?当日在那逍遥殿中,是你舍命救了我么?” 我抬眸看了一眼大哥,他立即会意,将我身上龙四的外衫解下,赌气般地劈手扔到他身上。我无奈地皱了皱眉,看着那神色慌乱的清俊男子,轻声道:“四殿下,那都是好久之前的事啦。再说此番你万里迢迢赶来救我,也算回了我的情,我很感激。从此……你我之间便一笔勾销了罢。”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面色一分一分惨白,更比脚下的雪地还要白上几分,捧着那件沾了血的外袍怔怔地望着我,双眸通红,嗫嚅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神情凄惶无依,似迷途的孩子。 “哥哥,我好累,我们走吧。”我闭上眼睛,再不看他一眼。 大哥小心翼翼地抱着我在万丈苍穹御风疾行,碧空沉默悠远,耳边的风呼啸而过,带着我镜花水月般的初恋,丝丝消散在时光的洪流里。 就这样吧。一切就这样吧。 …………………………………………………………………………………… 大哥将灵力提升至极致,风驰电掣,一路狂奔回灵山。他的怀抱极是温暖安心,途中我只觉万般疲惫,渐渐就要睡去。 “不要睡啊,凤歌儿,千万坚持住,我们就快到家了!”耳边响起大哥无比惊慌的声音。 “好累,大哥,让我睡吧,就睡一小会儿。”我闭着眼睛嘟囔道,声音微不可闻。似乎有腥甜的液体缓缓从嘴角流出,可我懒得去擦,也无力去擦。 大哥轻柔地帮我拭了拭嘴角,一向镇定沉稳的声音竟然带了一丝哽咽:“凤歌儿,乖,大哥陪你说话,只求你坚持一会儿,不要睡。” 我虽然未曾睁开眼睛,但勉力点了点头:“嗯,我不睡。” 记忆中,大哥自小便有些少年老成,从未像此时这般啰嗦絮叨,他一直不停地在我耳边说话,从我的小时候的趣事说起,甚至后来一直说到龙四,说到帝澔,虽然昏昏沉沉地听不清他说了什么,我却一直不曾真正地睡着。 事后我才知道,那时我的心脉突然异常,呕出许多血来,差点就要断了,端的是凶险异常。如果睡了过去,也许永远也无法再睁开眼睛。大哥原想立时以自己的心头血救我,可又担心自己伤了元神后没力气带我赶回灵山,两难之下只得先赶路,回到凤凰岭后才呕出心头血来喂我服下。后来大哥每每提到此事都心有余悸一脸后怕,直道此生从未那般害怕自责过。 他自责的是,他自小纵容宠溺我太过,就连我给过龙四一滴心头血这样的大事都帮我隐瞒下来,故而阿娘一直不知我的元神曾经大伤过。后来他被强行带去天界为质,数月来完全无法得知灵山的消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阿娘给我写了那封信,默许我去封印那人面黄鷔。“你元神受损,若是我在灵山,就是拼了性命也不能让你这样去送死!如果后来没有帝澔为你挡了那些天雷,就算我们一族人将心头血全部灌给你,也无力回天了。”说到此,他就会感激地念叨一遍帝澔的大恩大德,顺便痛心疾首地告诫自己万万不可再宠溺于我。此是后话不提。 彼时大哥简直是在不要命地赶路,大半日的光景总算带着我赶回了凤凰岭,朦胧间我只感觉眼前人影晃动,似有许多人惊呼奔走,最后我似乎被放到了一张床上,床褥柔软芬芳,是我熟悉的味道。我神智一松,呵,总算到家了。 而后有人捏住我的脸颊令我张开嘴,放入了一粒异香扑鼻的温热丹丸,一股暖流立时从舌尖漾开去,四肢百骸的疼痛立刻减轻许多,听觉也随之清晰起来。我正在纳闷这是什么灵丹妙药,只听得阿娘痛呼道:“凤歌儿弄得一身重伤回来,是为娘的错,要救她也该用娘的心头血,宇儿你……”大哥声音有些虚弱:“是孩儿的错,娘,孩儿向您请罪……” 后面的话我便再也不曾听清,因为我彻底陷入了昏迷,四周一片漆黑寂静。 …………………………………………………………………………………… 这一觉,我竟然足足睡了三十年。 三十年的光阴,对我们这样无穷无尽的生命来说,不过只是弹指一瞬。 但对我来说,这是个格外漫长而迷离古怪的梦魇,那一个月在外仗剑行走所见到的人间炼狱的悲惨,全部都在梦中一一重现,污浊的河水中浸泡得肿胀变形的人畜尸体、大火烧焦的幼童、坍塌的废墟中伸出的森森白骨、尧偊那妖异的面容上怨毒的双眼、满地蜿蜒游走的曼陀罗黑藤,似毒蛇一般嘶嘶吐着信子……迷境似乎永无止境,我在那些废墟和白骨中四处奔走,不得解脱。 我在找一个人,我在梦中找了他整整三十年,但是我却不记得他是谁,最后我终于筋疲力尽,倒在一条污浊不堪的河边,枯黄的柳枝拂过我的脸,当我抬起头来,身旁赫然出现一道天青色的身影,那男子低下头来,面容苍白温柔,有些涣散的双眸定定注视着我,轻轻地道:“凤歌儿,我爱你。”下一瞬间,一道狰狞的电光便将他劈得粉身碎骨,满腔热血似烟花般炸开,腥热的鲜血淋了我满头满脸。“不要……”我惨叫起来,终于记起了我要找的人,可他却在我眼前以最惨烈的方式死去,撕心裂肺的痛楚再一次将我吞噬,我的神智剧烈地挣扎起来,猛然睁开了眼睛。 四周竟是一片寂静,入目是淡紫色绣银丝芙蓉的烟纱帐,我身上盖着柔软如云絮的锦被,丝丝缕缕金黄色的阳光从朱红的雕花菱花窗格透进来,零碎地撒在窗前的梳妆台上,将那面翠绿莹润的翡翠如意镜衬得流光溢彩。我愣了好久,迷茫的眼神才算有了焦距,心神亦渐渐平复,那般令人肝胆俱裂的场景,原来竟只是个梦么? 这房间我睡了八千年,再熟悉不过。透过床边香炉升起的袅袅香烟,我看见一个穿着月白色襦裙的少女正伏在妆台上小憩。 “是谁?”我低低地问,只觉自己的声音涩哑难当。那少女猛然惊醒,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望着我,那双清澈灵动的眸子又惊又喜:“姐姐,你醒了?”赫然竟是许久未见的扶桑!“扶桑,怎么是你?我大哥他们呢?” 我只来得及问了这一句,扶桑已经扑过来抱住了我,又是哭又是笑:“好姐姐,你可知你这一觉已经睡了三十年!大殿下他们为了你,操心得心都碎了!我是自愿来照顾姐姐的,你睡了多久,我就在灵山住了多久。” 我惊得目瞪口呆:“三十年?扶桑,你是哄我的罢?” 她却立刻跳起来四处找衣服给我披上,又风一般冲到桌子边给我倒了杯水递到我嘴边,方才点头道:“姐姐,如今已是曜辰十三万一百五十二年了!大殿下三十年吐出心头血救了你,虽然保住了你的性命,可你却一直沉睡不醒。” 我如遭雷击,呆呆地望着扶桑娇俏的面容,突然一把握住她的手:“你是从天界来的,一定知道帝澔的伤势罢,他怎么样了?” 正文 踏破红尘无归处(下) 了一,那顾盼神飞清澈双眸中有一丝难过、犹豫一闪而过,她清了清嗓子,结结巴巴地道:“三皇子殿下他,他伤恢复得不错。” 我本来看她神色不对,整个人已经僵住了,听得她这么说,只觉一颗高高吊至半空心扑通落回了腔子里,眼前顿时一片金星乱冒,想来是欢喜得狠了缘故。我倚在床上握着手,泪珠儿就扑簌簌掉了下来,哽咽道:“好,谢谢你。”她不知道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此时我整个人仿佛又重新活过来一般,既想哭又想笑。 只要他还好好地活着,只要他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慌得上来搂住我肩:“姐姐,你怎么竟哭了?”急急地为我拭泪。我却顾不得自己眼下形容狼狈,抓住她问道:“我大哥,娘亲他们呢?我大哥喂了我心头血救我,如今他身子怎么样了?” 闻言跌足道:“姐姐醒来,我喜得傻了,竟忘了去知会族长娘娘与大殿下!真是该打!”说完也顾不得答我方才话,迅速为我拢好被子,一阵风一样挑了珠帘奔出去了。 这小丫头性子依旧是那般急,我微微一晒,挣扎着就想下地。帝澔伤若没什么,眼下我最担心便是大哥了。我亦记得当年昏迷之前吞下那枚异香扑鼻丹丸,自然知道那起死回生良药是什么。大哥身为凤族大殿下,却呕出心头血救我,元神定然受损,凤族第一勇士称号日后怕是就要换了别人。大哥是我除了帝澔之外,最感内疚人了。 睡了那么久,我手脚皆软得棉花也似,撑着床沿差点儿一头栽下去。就在此时珠帘簌簌作响,随后被人高高挑起,一群人几乎是冲了进来。定睛一看,娘亲发髻微乱,急步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大哥、爹爹和凰鸣,最后是抱着罗罗。人人面上皆是笑中带泪,我刚颤颤唤了声“阿娘”,娘亲已经上来一把将我搂定,而后滚烫泪珠儿便一串串落在我脸上。“凤歌儿,我可怜孩子!你可算是醒来了!你若再不醒来,真是要了娘命啊!”又哭又笑地捧着我脸,目光牢牢胶在我脸上舍不得放开,满眼欢喜慈爱之意几乎将我溺毙,我除了哽咽落泪,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还是大哥上前躬身道:“娘,凤歌儿刚醒,想必体虚得很,娘亦勿要令她太过激动,免得又伤了身。既然凤歌儿醒来,便是熬过了这一劫,日后咱们家好日子还长着呢!” 娘亲闻言急急松了手,怕将我勒坏了似紧张地上上下下望我,而后才拭泪道:“宇儿说是,我们好日子还长着呢!”我这才看到记忆中艳照人娘亲仿佛老去了上万岁一般,原本光洁眉心竟然出现了浅纹。我心酸不已,低头道:“凤歌儿不孝,令娘亲担心了!” 娘亲含泪嗔道:“说这些干什么!你能醒来,娘就是死了也是甘愿!”吓得我一把捂住她嘴。 她身旁含笑望着我大哥面色有些苍白,他这般模样是我记忆中从未见过,我心下沉重,殷殷望着他,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说出口。同胞兄妹,心灵本就相通,见我这般黯然自责模样,大哥将我被角掖了掖,笑道:“一滴心头血换回凤歌儿一条命,世间没有比这更合算事了,只是经过这一回,日后我这做哥哥再不敢惯着你了,你自己再闯下祸,便自己去阿娘面前领罚,别指望大哥再替你瞒着。”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凰鸣挤到床前道:“凤歌儿,以后遇到这样斩妖除魔好事,莫忘叫上你二哥我。你说当日要是咱们兄妹并肩作战,你怎么着也不能让那些不成器小妖伤成这样!”他如今将一头桀骜发束起,倒是很有了几分稳重模样。只是爹爹闻言立即揪着他耳朵:“你妹子刚好些个,你竟敢怂恿她再乱跑?!”疼得他龇牙咧嘴。我扑哧一笑:“爹爹可别饶了他,替我多下些力气!”心里却是又软又暖。 这就是我家呵,我所爱家人们都围绕在我身边,这时我才感觉到,那些血腥往事,是真真正正过去了。 怀中罗罗挣扎着跳下地,从大家腿缝间刺溜钻到床边站定,大约又碍于大哥在场,不敢过分近前,只拿一双清澈溜圆大眼睛欢天喜地地望着我。我见状忍不住强撑着将它抱起来:“好罗罗,这些年你可有认真修行?可有乖乖听我大哥话?”罗罗咧着嘴巴拼命点头,短短尾巴摇得几乎要断了。我揉了揉它脑袋,笑道:“当年将你留在雪谷,是不得已,你可还怨着姐姐?对了,你后来是如何一个人从雪谷万里迢迢找回灵山呢?” 罗罗不及回答,大哥已笑道:“凤歌儿,你能捡回一条命来,却是多亏了罗罗!当日它在雪谷被金甲御林军当奸细拿回了大营,被弄醒后哭喊着要出去救你,正巧被刚醒来二哥听见,他当即不顾肩头重伤赶去救你。”这个二哥,指自然是帝澔了。我闻言满心内疚难当,可竟又有一丝淡淡甜,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二哥说罗罗不是奸细,那些金甲御林军自然不敢为难它,它便跑了,想去搬救兵。想来想去想起我这个师傅当年曾教给它一个千里传音法子,便传音给了我——万幸虽然学艺不精,我在天界总算也听出个大概,立时便闯出了南天门,赶到极北之地时候,你都只剩下一口气了!” 大哥说得轻松,我却知这其中多少惊心动魄。就只他强闯南天门离开天界,在这般敏感时候,就值得天界对我们大动一场干戈。我下意识地搂紧了罗罗,紧张地道:“天界可有为难我们灵山?” 娘哧地一笑,眉梢眼角满是讥讽:“我凤族堂堂公主殿下为了三界苍生,舍命封印上古妖兽,身受重伤,是为大义;我凤族大殿下情急之下闯天门救亲妹,是为小义,若是天界还来找事,才是陷自己于不仁不义之地!”她身后爹爹接口道:“正是,帝弘那老匹夫虽然阴险,却最是爱惜自己名声。你回灵山第三日,天界便来了使者,很是说了一通冠冕堂皇客套话,一来恭贺你位列上神;二来则是重重嘉奖你封印妖兽壮举,称堪为三界诸神表率!对于你大哥强闯南天门一事,却是提也未提。” 娘从我手中接过罗罗,它顿时紧张地僵硬成一团,她却爱怜地摸了摸它大头:“好孩子,你救了凤歌儿,是我灵山恩人。” 罗罗憨憨地望着她摇头,又点头,想想还是摇头,目光就有些晕乎。大哥将它一把拎了过来,它就乖乖地伏在他脚下不敢动了。 见我仍有些怔怔,娘亲道:“这些个虚名不值当什么,听听也就算了。我们做这件事,并不是为了天界,也不稀罕他们那点子封赏。”我心中有一丝疑问越来越大,急道:“不对,难道帝澔为我当下天雷以致伤得那么重,天界竟不曾怪到我们灵山头上?” 阿娘微微一笑道:“他身边人哪里敢对天帝说实话?” 她身后插嘴道:“正是如此,我来灵山之前,三皇子殿下已经被送回了天庭,眼看着连气息都没了,那模样瞧着真正吓人,天后娘娘一见就晕死过去。天帝陛下急怒攻心,立即遣使将三界内有名医仙医神统统请上天庭,而后将武曲星君以护卫不力之罪当庭杖责三百,质问他谁将三殿下重伤成这样。武曲星君一口咬定是中了魔君埋伏,陛下还不信,说三殿下骁勇过人,魔君那点小伎俩怎能害他至此。可与武曲星君一同护送三殿下回天庭璇玑公主站了出来,在大殿上哭得梨花带雨,称确是魔君以鬼蜮伎俩伤了三殿下无疑,并将魔君最后扔下那句‘回去告诉帝弘老儿,他这个儿子眼看是不成了,朕给他一个月时间,让他再换一个来’当庭学了一遍,天帝陛下怒不可遏,将御座手都一掌拍得粉碎!一时整个天界群情激奋,誓要与魔君决一死战,二皇子立即站出来主动请缨带兵出征,口口声声要为三弟报仇,陛下想也不想便准了。后来我便离开了天界来到了灵山,别就不是太清楚了。平日只偶尔从青玉口中得知一些只言片语消息,也才知道当日命悬一线三皇子最终被抢回来一条性命。” 阿娘点头道:“凤歌儿,你放心,子藤是为了救你伤成这样,武曲星君就是死也不敢说出真相,而那璇玑公主也不是个愚笨,子藤与昆仑仙山一脉血脉相连,可谓一荣俱荣,若说出真相,帝弘必然以为此子不顾大局,过于重情,将来难担大任。那璇玑公主又怎么肯毁了子藤前程?”她悠悠叹道:“我们这番可是欠了子藤天大人情。当日天帝也遣使来此,万般哀求我们凤族以心头血救三皇子一救,娘为了不令帝弘老儿怀疑我们心虚,自是硬着心肠不能答应,拖了两日才私下悄悄地送了一滴心头血给他服下。” 笑道:“当是族长娘娘送了这救命仙丹才救回了三皇子。可笑那些个医仙医神以为自己医术了得,倒是仗着此功将天界奇珍异宝搜刮一空。” 我却如遭雷击。原来,娘为了偿还我欠下债,竟也付出了一滴心头血。难怪她面上一片疲态,定是修为大损缘故。我心中愧疚无比,将头倚在她肩上,哽咽道:“女儿欠他,总该女儿来还,怎地竟让娘亲受了牵连?” 娘秀眉一立,佯怒道:“你总归是我生,你欠了别人,为娘来还天经地义。莫非你竟要与娘生分不成?”我含泪道:“孩儿真是无地自容。”娘亲嗔怒地瞪了我一眼:“此事日后莫要再提!” 她随后招近前,拍拍她手感慨道:“好孩子,这些年也真是亏得你在我们家里,若非你精心照顾,凤歌儿也不能这么快醒来。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办到,尽管开口。” 闻言杏腮微红,脆生生答道:“能照顾姐姐是福分,一无所求。” 我闻言看了一眼大哥,见他眉目间竟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羞赧,再想想大哥当日为救我强闯南天门,紧接着就从天界跟到灵山,又精心照顾我三十年之久,由不得大哥不动容,此时见这俩人神情,我心中已经白了七八分,心头便有喜悦汩汩地泛上来。这并肩而立一双男女,皆是眉目如画,容颜如玉,难得是不但样貌登对,性子也都是极好极相称,若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自然是一桩大大喜事。 我望着眼前含羞带怯娇美少女,抿嘴一笑:“,难得我娘亲这么大方,你可得好好想想,若是想不出,就留在我们家慢慢地想。” 颊上一片晕红,跺脚嗔道:“姐姐可真是……我去给你做些吃去!”一阵风似地跑了。 一时众人都微笑起来,看神情想来都知晓了对大哥一片痴心。大哥玉一般耳朵都染上了红晕,轻咳一声,有些尴尬地道:“凤歌儿初初醒来,还是让她多缓一缓罢。眼看着月上中天了,有什么话日再说不迟。” 娘点头称是,爱怜地摸了摸我头:“今儿晚了,日一早你若能够起身娘带你出去转转,身子也好得快些。” 我连忙道:“阿娘自去忙罢,我让带我出去就好。”娘亲略一思忖,笑道:“也是,你们小姑娘家家,在一起更有趣儿。”又细细帮我掖好了被子,推着大家一起出门去了。 不多时端了一盅白玉盏进来,笑吟吟地道:“姐姐尝尝我手艺!”揭开盅盖,顿时满室莲香,只见那盏中是胭脂色晶莹凝露,难得是其中竟有一瓣一瓣小巧精致粉色莲瓣,令人见之忘俗。 用玉勺轻轻勺起一些喂入我口中,顿时舌尖一丝异样清香甘甜弥漫开来,整个人仿佛都神清目了许多。我惊叹不已,赞道:“真是好手艺!就是在王母娘娘宴席上也不曾见过这般合心意吃食。” 笑了起来,露出两个甜甜梨涡:“这只是普通芙蓉凝露罢了,姐姐这般喜欢,大约是因为食材。这芙蓉不是凡品,乃是荷花仙子在蓬莱岛上灵池里种下,百年才开一回花,食之可增修为、固本元,比之瑶枝仙草也差不离了。” 我听闻蓬莱岛三个字,心头一跳,定定地望着:“谁去蓬莱岛弄来了这些莲花?” 手一抖,那半勺晶莹凝露便颤颤地落在了地上,她白着脸道:“姐姐,我,是我嘴快说错话了!” 那一袭失魂落魄修长身影突然浮现在眼前。我深深吸了口气,垂眸道:“,是他送来?是大哥不让你告诉我么?” 难过得快要哭出来似地,她自然知道我说“他”是谁。当日在天界,我心事她是全都知晓。只听她蚊蚋一般低头“嗯”了一声。我却扯出个笑来,从她手中接过那白玉盏,漫不经心地边吃边道:“大哥白操了这个心,我既然放下了,又怎么会被这点儿物事勾起了伤心?他多虑了。” 见我并不曾露出一丝感伤,心放下了大半,却仍旧紧张兮兮看着我。我朝她一笑:“他几时送来?我瞧着这莲瓣挺新鲜。” 察言观色,见我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便放心地答道:“三日前送来,一共十二朵千瓣莲,用碧玉缸接了蓬莱山上晨露养着,故而存得极新鲜。大殿下一向看了他就来气,让二殿下打他出去,可他虽然挨了打,却说什么也不肯把这千瓣莲带走。后来大殿下看着确实是养伤好东西,就板着脸让我收拾好,等日后你醒来喂你服下,只是不许告诉你这莲来历。没想到今日姐姐就醒了,我便做了这个来。” 我吃着吃着,却吃出了满口苦涩。将最后一勺凝露咽下,我问:“他来过几次?”苦着脸道:“我告诉姐姐,可姐姐千万别告诉大殿下是我说。”见我重重点头,她轻声道:“几乎三四天就来一次,三十年来也不曾间断过。大殿下开始对他动了几回手,他都不躲不让,后来大殿下就说不愿落个欺负小辈名声,让二殿下去赶他。除了罗罗,所有人对他都没有好脸色,但是他似乎也未曾放在心上,每回就在鸣凤阁外那株桫椤树下站着,也经常带些珍贵仙草仙药来。罗罗不忍心,倒是瞒着大殿下每次都去陪他。” 见我不语,怯怯地道:“姐姐?” 我朝她安抚地笑了一笑:“没事,,我累了,日早些来叫我,我们一起出去转转罢。” 见我果真面露疲态,赶紧点了点头,收拾了白玉盏静悄悄地出去了。 月华如水,在床前洒下一地碎银。我斜倚在床上,望着窗外那轮皎洁月亮。三十年前那个夜晚,那眸如星辰俊美少年也是站在这样漫天月华下,温柔眉眼间浸染了纯净如水银辉,灼热目光令人不敢直视。他捂着左胸轻声道:“我心里头,从来都只有你一个,你要信我。” 我犹记得自己微微眩晕,心中似有埋了许久种子破土而出,开出艳丽绚烂花。那般令人窒息喜悦,直到现在想起还令我颊上滚烫。 阿璃,我那时,真是信你。 可是经历了这许多事,你我都眼睁睁看着各自命运星辰向不同方向滑落,谁也无力去阻止。我想,你应该比我还要白,我们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阿璃,可是,你这又是何苦呢? 正文 缭乱清愁弹不尽(上) 次日一早醒来,扶桑已等在房外。帮我简单梳洗了一番后,她又逼着我饮了一盏温热甘甜灵芝蜜,而后才笑吟吟地牵着我手出了门。 熹光微露凤凰岭,山间坡上浮动着一层淡淡雾霭,缤纷花草间、青翠枝头上犹凝着大颗大颗晶莹剔透露珠儿,空气中蕴含着饱满天地灵气,呼吸之间只觉从肺间到心头都清润熨帖。我虽然仍然手脚发软,心里却是极欢喜。这静谧美丽清晨,在经历过血腥可怖之后,更显弥足珍贵。这三十年来,我心中从未像此时这般安宁平和。 少女柔荑温润纤巧,紧紧地握着我手,银丝绣百合缎面绣鞋像小鹿一样轻盈地踏过芬芳草地,不时地出声提醒我:“姐姐,慢点儿……哎,小心脚下石头!” 我笑着问:“扶桑,我们这会子去哪儿?” 她想了想,笑眯眯地道:“不如我们去后山吧,这两日后山一大片扶瑯花全开了,真是美极了。” 我点了点头:“好,就去后山。” 去后山须得绕过鸣凤阁,昔日倏忽可至距离我们竟走了两柱香功夫,我额头上起了一层薄薄细汗,苦笑道:“受过这一场重伤,便是位列上神又有何用?你瞧我现在走两步路都艰难了。”扶桑递给我一方锦帕,安慰道:“姐姐莫要灰心,只需费些时日悉心调养着,定然大有起色。” 我叹了口气:“但愿如此罢。” 又默默走了半柱香功夫,穿过前方郁郁葱葱桫椤林便是后山了,晨风拂过树林,林中竟隐隐有说话声音传出来,扶桑眉心一跳,面色犹疑,握着我手就带上了几分力气:“姐姐,我突然想起来,前几日鸣凤阁中一株白纹雀舌兰开了朵了不得奇葩,竟有五种颜色,不如我们先去那里瞧一瞧?” 我凝神细听,随即了然,止步望着她:“扶桑,你可是在担心什么?” 扶桑咬唇不语,面色有些忧虑不安。 我松开了她手,替她将额前碎发撸到一旁:“莫要担心,你在这里等等我。”便轻手轻脚地走进了那片桫椤林。 林间雾气朦朦,透过疏朗枝叶,不远处最高那株娑罗树下立着一道熟悉挺拔身影,他脚下有一抹小小影子,正在唧唧呱呱地说话。 “姐姐昨天晚上醒来后,瞧着精神还好,还抱了我呢!就是没什么力气样子,恹恹。”果然便是罗罗。 它对面那清俊男子声音中满是如释重负喜悦:“醒来便好了!你说她没有什么力气,大约是伤着根本了,一时半刻也难养好。回头我再去寻些有益元神仙草送来。” 罗罗点头清脆地“哎”了一声,又憨憨地问:“主人,姐姐醒来了,你可想见她一见?我这就去告诉她去。”——不错,那清俊男子正是罗罗主人,当日万里迢迢赶至极北之地救我龙四,扶桑刚才正是听见了他声音,才突然踌躇起来。 龙四脸上闪过一丝少见惆怅犹豫,寒星般双眸中种种复杂情绪一闪而过,半晌才轻叹一声,低声道:“大约,她并不想见我罢。……知道她醒来了,我便知足了。” 罗罗难过得仿佛要哭出来一般,揪着他白色锦袍下摆擦了擦眼角,哽咽道:“主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明明你那么喜欢姐姐,姐姐也那么喜欢你。” 龙四清俊如玉面容上有说不出落寞,他苦笑一声,仿佛无意识地一般喃喃道:“是啊,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我心头涌起万般酸涩无奈,眼眶渐渐濡湿了。阿璃,我们曾经,可以成为这世间最幸福人。但是命运弄人,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擦肩而过,走得这般远了。我已经放下了,你又何时才能放下呢? 有些事情,终究还是要面对面清清楚楚地说了,才更好罢。 我缓步走出藏身之地,在对面两人惊喜目光下走到他们面前。罗罗欢天喜地地揪着他锦袍下摆:“主人主人,是姐姐,姐姐来了!”他却动也不动,痴了一般定定地望着我,眸中迸出巨大欢喜和不可置信。 走得近了才发现,他身旁还放着一只琉璃缸,里面满满地用海水养着十几朵碧幽幽海草,形状似蘑菇一般。我认得那是极珍罕水灵芝。犹记得四十多年前,我初初给了他一滴心头血,元神大伤,大哥就曾到东海之下千辛万苦寻来一朵给我服下,不想今日他竟寻来这许多。见我看那琉璃缸,罗罗立即献宝似捧到我眼前,笑眯眯地道:“姐姐你看,主人特特去东海深沟下寻来水灵芝,这东西可难找了,难为主人一下子找了这么多,对姐姐身子极有益处呢!” 我微微动容,向龙四颌首道:“四殿下,你费心了。” 这一声“四殿下”唤出口,只见他俊美英挺面容一白,眸中惊喜寸寸熄灭成灰,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我。 罗罗这只单纯小兽却想不到那许多,喜孜孜地抱着琉璃缸:“姐姐,主人,你们慢慢聊哟,我去放好这些水灵芝。”颠颠地扭着屁股,欢快地跑远了。 林中万籁俱寂,静谧得仿佛鸿蒙之初,我们静静地望着对方,直到他仿佛承受不住我目光,仓皇地低下头,艰涩地道:“凤歌儿,我知道,你不想见我。当日你为了我,几乎失了性命,我却一直蒙在鼓里。终究,终究是我负了你……” 我缓缓地问:“阿璃,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他一僵,猛然抬起头来,语气急促:“我,我心里头,从来都只有你一个。” 我凄然道:“阿璃,其实你恐怕自己也弄不清楚罢。你曾说过,我是除了你娘和青姨外,头一个把你放在心上人。那时候我满心都是喜悦,根本不曾细想,从头到尾,都是我强行走进了你生命,你一直都是被动。所以后来,你与琅嬛定了亲,我虽然极伤心,却也认了命。我想,你对我虽然是有好感,但是与琅嬛天大恩情比起来,我那些好又微不足道了,是也不是?” 他面色惨白,怔怔地道:“不是……” “你听我说完。”我抬手轻轻地阻止他,“后来,你听说我大哥说,因为曾给你一滴心头血,所以才差点受不住天劫,大约你便觉得,我对你恩情也是不输于琅嬛了,因而心存了内疚,是么?我听他们说,我昏迷不醒这些年,你经常来此,你扪心自问,到底是因为爱我,还是因为感激我呢?” 他俊美面容上满是灰败神色,抬手捂在心口,涩然道:“凤歌儿,你,你竟是这样看我么?我这个人虽然木,还不至于这样糊涂,是爱还是感激都分不清。” 我折断了一根枝条,轻叹道:“有些话虽然伤人,但亦能让彼此清醒。其实不管是什么,那也都不重要了。你还不明白么?你毕竟已经定了天婚,你我断然没有可能了。如果你是因为爱我,恕我不能再回报你了,你我终究没有缘分;如果你是感激我,那更加不必,且不说当日是我自愿,就凭上回你万里迢迢赶到极北之地救我,你我早就一笔勾销了。” 见他面如死灰,我心中疼痛亦一丝一丝绞得我快要喘不过起来,却仍旧硬着心肠柔声道:“阿璃,一直到现在,我都对你满心怜惜。自打我认识你开始,就不曾看到你开心过。当日,你背负着救你娘负担,孤身一人撑了八千年。后来,你与琅嬛定了亲,也不见得有半分轻松快乐,琅嬛恩情也压得你喘不过气来。如今我死也不愿我给你心头血,又成了你新负担。这么多年,你过得这么苦,我在一旁瞧着,真真不忍心。你娘现在已经醒来了,琅嬛也是个好姑娘,你该珍惜你所有,不要再让不相干人或者事令你自己不开心。” 面前坚韧挺拔清俊男子眼眶微红,喃喃地道:“凤歌儿,你不是,永远都不是不相干人。” 我眼眶一热,几乎潸然泪下。只得这一句话,我那么多年满腔爱恋便是值得。我哽咽道:“阿璃,谢谢你,过去美好我一直都记得,谢谢你给我那些珍贵回忆。”只是,以后路,我不能再与你并肩而行了。你是那么有担当男儿,我相信,你不会负了琅嬛。既然如此,你我又何必藕断丝连,平添伤感? 丝丝缕缕雾气沾染在他发间,眉上,俊美异常面容有些氤氲朦胧,他失魂落魄地望着我,眸中一片绝望暗沉。 “相见争如不见,阿璃,再见了。”我轻轻地道,转身离开了这片桫椤林。 记忆中忽地浮现起当日第一次在东海上看到他情景。瑰丽朝阳下,冷漠少年身披银色软甲,手持寒光闪闪玉色长剑,神色如冰,眉目如同上好玉雕一般清俊逼人,一双黑瞳如寒星般冷冷注视着我。 就那一眼,只一眼,便注定了日后兜兜转转四十年痴缠。一度得到,终究失去,再三纠结却只成了一段孽缘。然而,我不后悔,永不后悔。 我永不会忘记,在那花儿一般情窦初开年纪,曾经为这样一位英俊少年怦然心动,如飞蛾扑火一般,奋不顾身地投入所有感情,那样任性和恣意,是年少时特权。 可如今,我们都长大了,有了各自承担责任,即使眼睁睁看着对方渐行渐远,也不可能抛弃肩头一切奋不顾身。他不能,我也不能。 阿璃,但愿我所给你,亦是珍贵而美好记忆。 请容许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 阿璃,再见。 …………………………………………………………………………………… 桫椤林外,扶桑焦急地站着等我,见我神色倦怠地出来立刻迎了上来:“姐姐,你们说什么了?”边说边垫着脚,好奇地向林中张望。 我扶着她肩,感觉自己力气全失,眼前一阵阵发黑:“扶桑,我好累,我们这就回去好不好?” 扶桑忙不迭地点头:“好姐姐。”又小心翼翼地问:“那他?”我苦笑道:“他不会再来了,放心吧。” 见我面容黯然,聪颖如扶桑自然也不再多问,立即扶着我回了房。 我几乎是沾上床就昏昏睡去,醒来时已是月上树梢之时。睁开眼睛,只见罗罗目光茫然地扒在床边,身上还背着个小包袱。我柔声问:“罗罗,你这是干什么?”罗罗难过地低着头,低声道:“姐姐,我,我要走啦!” 我心一沉,摸着它大头问:“这是怎么了?你要去哪儿呢?” 罗罗将头靠在我掌心:“罗罗要回去找主人了。他今天离开凤凰岭时候,好孤单好可怜,我跟着大殿下师傅学了这么久,如今再不会像以前那样给主人丢脸,我想回去陪着他。” 我心头一痛,楞了半晌,干巴巴地道:“这样也好。” 罗罗抬起头来,圆溜溜大眼睛里蓄满泪水,抽抽搭搭地道:“这些年姐姐收留了我,费心护着我,我却不等姐姐身子好起来就要走了,姐姐,对不起。”我将脸颊贴在它脸上,闷声道:“好罗罗,千万不要这么说。如果不是你给我大哥报信,我大约就要死在极北之地了,不是我护了你,而是你护了我。你陪着我这么多年,我真很开心呢。” 罗罗依恋地在我脸上蹭了又蹭:“姐姐,我会回来看你。” 我压抑着难过与不舍,扯出一个笑来:“你敢不回来,看我不去打你屁股!……你这就急着走么?不如等到天明,让我大哥送你一程。” 罗罗摇了摇头:“不用,大殿下师傅那么忙。我这就走了。” 它背着小包袱抹了一把眼泪,扭过身子走出了门。“姐姐,再见。” 又是再见。今天是什么日子?我已经跟两个人说了再见。 我眼睁睁看着它小小身影出了门,终于忍不住泪水涟涟。 ……………………………………………………………………………… 大哥放开了我手腕,忧心忡忡地望着我:“凤歌儿,你怎么精神越发不济了?” 罗罗走了有两日了,当日我不放心,请凰鸣跟着它,送它到极南之地龙四府上。凰鸣颇有大材小用之感,叽歪了几句,然后还是立即动身去了。昨日晚上他回来告诉我,眼看着那小东西进了龙四府上大门自己才离开,我这才堪堪放了心。 然而整个人却是越发萎靡了。虽然在面对娘亲爹爹时候,强颜欢笑着哄他们开心,他们一走,我就完全没了力气。 我想见帝澔,想得心都痛了。 虽然扶桑说他恢复得不错,现在想来,心中却渐有疑惑不安。这些年我昏迷不醒,而如果他伤势无碍,怎么一次也没有来看过我呢?还是他根本就……我不敢深想下去。 大哥见我神思恍惚,拍了拍我手,蹙眉问:“凤歌儿,你在想些什么?” 我抬眸望着他,热切地道:“大哥,你可知帝澔怎么样了?当日他为了救我差点灰飞烟灭,如今一丝音讯也无,我,我不放心。” 大哥如画眉目间笼上了一丝阴影,他郁郁道:“凤歌儿,本想等你好些儿,再告诉你这些年外面发生事情。没想到你却将自己折磨得神思不定……也罢,便告诉你罢。” 我心中咯噔一响,连忙凝神细听。 “不过短短三十年,如今这天下,早不是当初天界为尊,三界俯首听命格局了。”大哥长叹一声,娓娓道来。 却原来,当日帝澔重伤几乎不治,魔君放话让天帝换个儿子上场,天界二皇子请命上阵杀敌,与魔界鏖战十年,最终铩羽而归,天界精锐金甲御林军几乎全军覆没,天帝震怒,将二皇子幽禁于九篁台。大皇子已经输过一次,三皇子帝澔又重伤不起,一时天界无人能担大任。天帝怒急攻心,以押在天界诸多质子为令,命三界出兵,自己御驾亲征,同征魔界。然而天魔之争以来,天帝帝弘屡失人心,这一番征召,三界诸神竟有过半抗旨不尊,拒不出兵。 天帝怒火滔天又无计可施,只得请天后娘娘出面,上昆仑仙山借兵。昆仑仙山乃是天界姻亲,本来没有不肯道理。然而出兵对付魔界,这可是了不得大事,西王母急召座下一百零八洞仙主商议此事,最终给了天帝一个回复。 说到此处大哥停了停,看着我眼睛,清俊眉眼间有深切无奈与悲悯。我心中不安越来越大,越来越重,颤声问:“是何回复?” 大哥缓缓地道:“西王母说,若要昆仑仙山出兵,天界与昆仑仙山须得再结姻亲,下一任天后,必是昆仑仙山所出。” 看着我一副怔怔模样,大哥面露不忍,但还是残忍地说了下去:“凤歌儿,你还不明白吗?天帝三位皇子,只有三皇子帝澔乃是嫡出,又有一半昆仑仙山血脉,下一任天帝人选非他莫属。他本就是西王母属意人选,如今只是寻个契机,将此事落在实处而已。” 正文 缭乱清愁弹不尽(下) 大哥说完这句话,轻叹一声不再言语,房内瞬间静默下来,令人呼吸仿佛都停滞。 眼前忽地浮现出他一动不动模样,清俊脸庞苍白而透明,鸦翅般睫毛遮住了他天空般清朗双眸,我怀中,仿佛还能感受到他身上冰凉彻骨寒意。 那时我满心惊惶悲恸,以为以后这世间,再也没有一个他。剜心刺骨般痛楚直到现在犹令我心有余悸。 所以,既然他还好好儿地活着,我还奢望什么呢?就算他要娶那位璇玑公主,与他性命比起来,亦算不得什么大事。何况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横竖走不到一起。 我一遍一遍地默然念诵,直到满心苦涩难当。 见我怔忪失神,大哥担忧地望着我:“凤歌儿,你还好罢?” 我回过神来,涩然道:“哥哥不必为我担心。我岂是那般不知轻重?他还好好活着,便是上天格外眷顾了。日后我也不必总是觉得欠了他情。这样挺好,真。” 大哥清雅眉眼间一片晦涩,抚着我长发叹道:“凤歌儿,你之前昏迷不醒,娘亲几乎日日流泪,只怪自己用族规将你逼得太过,不止一次与我们说,只要你能够醒来,便是你要离族也是肯,一切必遂了你心愿。想你早些年为了个龙四失了心头血,后来又因为二哥远走天涯,回来时弄得一身重伤,唉,她直叹若自己早些儿想开,也许如今一切也不会这样糟糕。” 娘这话,竟是默许我嫁给外族意思。可此时听在我耳中,却也只得苦笑一声,黯然无语罢了。 大哥从妆台上取来翡翠如意镜递到我手上,镜中立时映出一张苍白如纸面容,大哥柔声道:“凤歌儿,你瞧瞧你,如今已憔悴成什么样儿了?眼下没有什么比你自己身子更重要,千万莫要再胡思乱想。家里人其实都很担心你,你看娘,她在你面前只作一切如常,可只要看到你神色露出一丝倦怠,就会立即让人来瞧瞧你怎么了。你乖乖地养好身子,别都不要再想了。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顺应天意罢。” 我勉强扯出个笑来:“哥哥说得很是。我此番也算凤凰涅槃了,好容易醒来,自是要活出个新意来。过去那些牵绊,合该都断了才是。” 大哥微微一笑,眸中忧虑却不曾褪去,静默了半晌,叹息着出去了。 黄昏日光透过菱花窗格斜斜地照进来,我抚着手中镜子神思恍惚。镜中这般黯淡无光女子真是我么?尖尖下巴,惨白肤色,一双黑眸中死气沉沉,半分神采也无。帝澔,你曾说过,我有一双世上最灵动眸子,即使我服下易容丹,敛去了原本容貌与周身仙气,你也能毫不费力地在千万人中将我认出。可如果此时我这样站在你面前,怕是连你也认不出来了罢。 大哥方才话,说得何等明白。你终究是要坐上那个位子,你肩上承载着家族责任与我相比更重更沉,宛如枷锁,无法挣脱。若说我没有一丝怨你,那必是假。你既然一早知道自己未来命运,为何还要一再招惹于我?我避了又避,终是无法避开——那一日你拼了性命挡在我身前,用重伤身体为我接下了滚滚天雷,差点就此殒命。这一幕,你叫我如何忘记?怎能忘记? 可如今,你还是要娶别人了。既然是这样结局,为什么之前还要心心念念、苦苦追逐呢? 眼前有雾气弥漫,一滴泪水从眼角滑下,轻轻落在手中翡翠如意镜上,几乎就在瞬间,那原本清润光滑镜面竟起了丝丝涟漪,如水纹一般荡漾开去,镜中竟然渐渐浮现出奇怪景象来。 我惊得愣住。这翡翠如意镜据说是仙界至宝,若是精诚所至,则能见到心中所想,是阿娘继位那年王母娘娘送贺礼。可自打我出生以来,它从来不曾灵验过,我向来只当它是面普通镜子使,此时镜中突生异象,莫非竟是要显灵不成? 当下揉了揉双眼,凝神望去。只见镜中所显乃是一间布局摆设极寻常屋子,一张乾坤石案桌上搁着一个青玉花瓶,瓶中插着一把青翠欲滴龙涎草。桌旁一鼎鎏金玄鸟衔珠六足香炉散着袅袅香烟,悬着淡青色纱帐卧榻是古旧紫檀木所制,塌下倚着一个青衣小仙童,正在不住地点头打着瞌睡,塌上斜躺着一位脸色苍白双目紧闭白衣男子,长长乌发散在云枕间,清俊侧脸有令人心神俱撼熟悉。 我低呼一声,泪水夺眶而出。这熟悉房间正是九重天上丹墟宫,那躺在塌上年轻男子,正是三十年来未曾见过帝澔!只见他唇上血色极淡,整个人清瘦不少,躺在那儿似如没有生命一般,只有胸前微微起伏显示他尚在浅浅地呼吸。 我捧着翡翠如意镜,一时间竟望得痴了。 不知望了多久,只见镜中天色渐渐地暗淡下来,突然间,一名身着火红锦衣年轻女子轻手轻脚地踏入画面。 那竟是一袭华贵至极嫁衣,通体由一幅柔润如水又不失庄重大气天锦裁制,层层叠叠,华丽繁复,所谓天衣无缝也不过如此罢了。金丝掐出云纹彰显着天家泼天权势,细细地绣在衣襟、裙角。 那一袭纯粹红色如烈火一般灼伤了人视线,映着女子明艳动人容颜,衬得她面容肤色如雪,竟是逼人艳色。她莲步轻移,身后长长裙裾逶迤曳地,万千仪态几乎令人无法正视。 我心头一颤,不安慢慢地扩散开来。我想我应当立即将镜面反扣,再也不要去瞧它一眼,然而却似被定了身一般,直直地看着,一动也不能动。 女子纤纤素手中托着一盅碧玉盏,尚冒着丝丝热气,脚步声惊醒了塌前小童,他慌慌张张地起身见礼:“灵珈见过璇玑公主。” 璇玑公主朝他微微点头:“睡了三个时辰了,表哥竟还未醒来么?” 塌上男子此时缓缓睁开了眼睛,灵珈急忙上前扶起他。他脸上泛着不正常红晕,咳了几声,朝女子微微一笑:“你来了。” 想来是见惯了这情景,灵珈立即悄无声息地退下,房内只余他二人,璇玑明艳面容上显出一丝小女儿娇态来,扭身坐在塌上揭开了手中碧玉盏,亲手勺了一勺喂到他嘴边:“我费了三日工夫熬冬凌莲草汤,对天雷之伤最是有益,表哥千万给我面子多喝两口。” 帝澔对着她微微一笑,面容顿如冰雪初霁一般,随即低头就着她手喝下。 我怔怔地看着她取出一方丝帕为他拭去唇上汤渍,姿态亲昵至极,再熟稔自然不过。她偏着头嫣然一笑:“冬凌莲草最是苦,我可是去偷了百花芳主珍藏芳菲蜜调入汤中呢,可还入得你口?” 帝澔带着一丝宠溺神情看着她:“冬凌莲草乃是王屋山主私藏,看得命根子一般,你又用了什么歪点子引开那些凶恶神兽?”璇玑笑道:“这番可是王屋山主自己开了药园大门,亲自挑了九株生得最好送与我。他说省得我再像小时候那般闯进去,把满园好东西都糟蹋了。” 帝澔面容上浮现出一丝恍惚笑意,仿佛无意识般抬手轻轻地抚过她如水长发:“是啊,仿佛只是一眨眼功夫,刁蛮任性小璇玑都长成这般亭亭玉立女子了。记得那次在王屋山,我跟着西王母面见王屋山主议事,中途突闻守卫来报,称药园神兽被人灌了迷药躺倒,有个粉衣女娃冲进药园将珍贵冬凌莲草拔得一根不剩,满园药材也被踩死大半。呵呵,还记得那狡猾吝啬王屋山主突然脸色铁青又强撑着不敢发作模样,真是好笑得很!” 璇玑眼波流转,明媚不可方物:“表哥还记得那件糗事?我回去可被祖母罚跪了一整日呢!”帝澔好笑地捏了捏她脸颊:“若非我去求情,你怕是要跪上三日不止,你还不知足么!”璇玑不知想到什么,蓦地红了脸,抿嘴轻笑道:“我怎么会不知足?我还记得我跪得僵了,站也站不起来,还是表哥亲自将我抱回房呢。” 帝澔面色一红,悠然笑道:“唔,你那时候就已很沉了。” 明艳少女眉眼间一片羞涩,娇嗔道:“表哥真是讨厌,不能说些好听话么?”不待帝澔回答,已盈盈站了起来立在他面前,望着他目光殷切又甜蜜:“天织司下午送来了我嫁衣,天后娘娘说是一百名天女费了九九八十一日才堪堪织成,表哥,你可喜欢么?” 我木然看着镜中一切,整个人早已如置身冰窟一般,只听得那清贵俊逸男子清朗双眸深深地望着她,似乎满世界只有她一人,柔声道:“很美。璇玑一直都是很美,你会是九重天上最美女子。” 手猛地一颤,翡翠如意镜立时滑落,清脆碎裂之声突兀地响起。月光如水,将满地四溅碎玉映出星星点点玉光,似一地凝固泪珠。 大哥说完这句话,轻叹一声不再言语,房内瞬间静默下来,令人呼吸仿佛都停滞。 眼前忽地浮现出他一动不动模样,清俊脸庞苍白而透明,鸦翅般睫毛遮住了他天空般清朗双眸,我怀中,仿佛还能感受到他身上冰凉彻骨寒意。 那时我满心惊惶悲恸,以为以后这世间,再也没有一个他。剜心刺骨般痛楚直到现在犹令我心有余悸。 所以,既然他还好好儿地活着,我还奢望什么呢?就算他要娶那位璇玑公主,与他性命比起来,亦算不得什么大事。何况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横竖走不到一起。 我一遍一遍地默然念诵,直到满心苦涩难当。 见我怔忪失神,大哥担忧地望着我:“凤歌儿,你还好罢?” 我回过神来,涩然道:“哥哥不必为我担心。我岂是那般不知轻重?他还好好活着,便是上天格外眷顾了。日后我也不必总是觉得欠了他情。这样挺好,真。” 大哥清雅眉眼间一片晦涩,抚着我长发叹道:“凤歌儿,你之前昏迷不醒,娘亲几乎日日流泪,只怪自己用族规将你逼得太过,不止一次与我们说,只要你能够醒来,便是你要离族也是肯,一切必遂了你心愿。想你早些年为了个龙四失了心头血,后来又因为二哥远走天涯,回来时弄得一身重伤,唉,她直叹若自己早些儿想开,也许如今一切也不会这样糟糕。” 娘这话,竟是默许我嫁给外族意思。可此时听在我耳中,却也只得苦笑一声,黯然无语罢了。 大哥从妆台上取来翡翠如意镜递到我手上,镜中立时映出一张苍白如纸面容,大哥柔声道:“凤歌儿,你瞧瞧你,如今已憔悴成什么样儿了?眼下没有什么比你自己身子更重要,千万莫要再胡思乱想。家里人其实都很担心你,你看娘,她在你面前只作一切如常,可只要看到你神色露出一丝倦怠,就会立即让人来瞧瞧你怎么了。你乖乖地养好身子,别都不要再想了。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顺应天意罢。” 我勉强扯出个笑来:“哥哥说得很是。我此番也算凤凰涅槃了,好容易醒来,自是要活出个新意来。过去那些牵绊,合该都断了才是。” 大哥微微一笑,眸中忧虑却不曾褪去,静默了半晌,叹息着出去了。 黄昏日光透过菱花窗格斜斜地照进来,我抚着手中镜子神思恍惚。镜中这般黯淡无光女子真是我么?尖尖下巴,惨白肤色,一双黑眸中死气沉沉,半分神采也无。帝澔,你曾说过,我有一双世上最灵动眸子,即使我服下易容丹,敛去了原本容貌与周身仙气,你也能毫不费力地在千万人中将我认出。可如果此时我这样站在你面前,怕是连你也认不出来了罢。 大哥方才话,说得何等明白。你终究是要坐上那个位子,你肩上承载着家族责任与我相比更重更沉,宛如枷锁,无法挣脱。若说我没有一丝怨你,那必是假。你既然一早知道自己未来命运,为何还要一再招惹于我?我避了又避,终是无法避开——那一日你拼了性命挡在我身前,用重伤身体为我接下了滚滚天雷,差点就此殒命。这一幕,你叫我如何忘记?怎能忘记? 可如今,你还是要娶别人了。既然是这样结局,为什么之前还要心心念念、苦苦追逐呢? 眼前有雾气弥漫,一滴泪水从眼角滑下,轻轻落在手中翡翠如意镜上,几乎就在瞬间,那原本清润光滑镜面竟起了丝丝涟漪,如水纹一般荡漾开去,镜中竟然渐渐浮现出奇怪景象来。 我惊得愣住。这翡翠如意镜据说是仙界至宝,若是精诚所至,则能见到心中所想,是阿娘继位那年王母娘娘送贺礼。可自打我出生以来,它从来不曾灵验过,我向来只当它是面普通镜子使,此时镜中突生异象,莫非竟是要显灵不成? 当下揉了揉双眼,凝神望去。只见镜中所显乃是一间布局摆设极寻常屋子,一张乾坤石案桌上搁着一个青玉花瓶,瓶中插着一把青翠欲滴龙涎草。桌旁一鼎鎏金玄鸟衔珠六足香炉散着袅袅香烟,悬着淡青色纱帐卧榻是古旧紫檀木所制,塌下倚着一个青衣小仙童,正在不住地点头打着瞌睡,塌上斜躺着一位脸色苍白双目紧闭白衣男子,长长乌发散在云枕间,清俊侧脸有令人心神俱撼熟悉。 我低呼一声,泪水夺眶而出。这熟悉房间正是九重天上丹墟宫,那躺在塌上年轻男子,正是三十年来未曾见过帝澔!只见他唇上血色极淡,整个人清瘦不少,躺在那儿似如没有生命一般,只有胸前微微起伏显示他尚在浅浅地呼吸。 我捧着翡翠如意镜,一时间竟望得痴了。 不知望了多久,只见镜中天色渐渐地暗淡下来,突然间,一名身着火红锦衣年轻女子轻手轻脚地踏入画面。 那竟是一袭华贵至极嫁衣,通体由一幅柔润如水又不失庄重大气天锦裁制,层层叠叠,华丽繁复,所谓天衣无缝也不过如此罢了。金丝掐出云纹彰显着天家泼天权势,细细地绣在衣襟、裙角。 那一袭纯粹红色如烈火一般灼伤了人视线,映着女子明艳动人容颜,衬得她面容肤色如雪,竟是逼人艳色。她莲步轻移,身后长长裙裾逶迤曳地,万千仪态几乎令人无法正视。 我心头一颤,不安慢慢地扩散开来。我想我应当立即将镜面反扣,再也不要去瞧它一眼,然而却似被定了身一般,直直地看着,一动也不能动。 女子纤纤素手中托着一盅碧玉盏,尚冒着丝丝热气,脚步声惊醒了塌前小童,他慌慌张张地起身见礼:“灵珈见过璇玑公主。” 璇玑公主朝他微微点头:“睡了三个时辰了,表哥竟还未醒来么?” 塌上男子此时缓缓睁开了眼睛,灵珈急忙上前扶起他。他脸上泛着不正常红晕,咳了几声,朝女子微微一笑:“你来了。” 想来是见惯了这情景,灵珈立即悄无声息地退下,房内只余他二人,璇玑明艳面容上显出一丝小女儿娇态来,扭身坐在塌上揭开了手中碧玉盏,亲手勺了一勺喂到他嘴边:“我费了三日工夫熬冬凌莲草汤,对天雷之伤最是有益,表哥千万给我面子多喝两口。” 帝澔对着她微微一笑,面容顿如冰雪初霁一般,随即低头就着她手喝下。 我怔怔地看着她取出一方丝帕为他拭去唇上汤渍,姿态亲昵至极,再熟稔自然不过。她偏着头嫣然一笑:“冬凌莲草最是苦,我可是去偷了百花芳主珍藏芳菲蜜调入汤中呢,可还入得你口?” 帝澔带着一丝宠溺神情看着她:“冬凌莲草乃是王屋山主私藏,看得命根子一般,你又用了什么歪点子引开那些凶恶神兽?”璇玑笑道:“这番可是王屋山主自己开了药园大门,亲自挑了九株生得最好送与我。他说省得我再像小时候那般闯进去,把满园好东西都糟蹋了。” 帝澔面容上浮现出一丝恍惚笑意,仿佛无意识般抬手轻轻地抚过她如水长发:“是啊,仿佛只是一眨眼功夫,刁蛮任性小璇玑都长成这般亭亭玉立女子了。记得那次在王屋山,我跟着西王母面见王屋山主议事,中途突闻守卫来报,称药园神兽被人灌了迷药躺倒,有个粉衣女娃冲进药园将珍贵冬凌莲草拔得一根不剩,满园药材也被踩死大半。呵呵,还记得那狡猾吝啬王屋山主突然脸色铁青又强撑着不敢发作模样,真是好笑得很!” 璇玑眼波流转,明媚不可方物:“表哥还记得那件糗事?我回去可被祖母罚跪了一整日呢!”帝澔好笑地捏了捏她脸颊:“若非我去求情,你怕是要跪上三日不止,你还不知足么!”璇玑不知想到什么,蓦地红了脸,抿嘴轻笑道:“我怎么会不知足?我还记得我跪得僵了,站也站不起来,还是表哥亲自将我抱回房呢。” 帝澔面色一红,悠然笑道:“唔,你那时候就已很沉了。” 明艳少女眉眼间一片羞涩,娇嗔道:“表哥真是讨厌,不能说些好听话么?”不待帝澔回答,已盈盈站了起来立在他面前,望着他目光殷切又甜蜜:“天织司下午送来了我嫁衣,天后娘娘说是一百名天女费了九九八十一日才堪堪织成,表哥,你可喜欢么?” 我木然看着镜中一切,整个人早已如置身冰窟一般,只听得那清贵俊逸男子清朗双眸深深地望着她,似乎满世界只有她一人,柔声道:“很美。璇玑一直都是很美,你会是九重天上最美女子。” 手猛地一颤,翡翠如意镜立时滑落,清脆碎裂之声突兀地响起。月光如水,将满地四溅碎玉映出星星点点玉光,似一地凝固泪珠。 正文 雨歇芳草问斜阳(大结局) 又是一年盛夏时节,凡间早已燠热不堪,这位处极南之地边缘终南山巅却是凉风习习,荫凉舒爽,宛若世外桃源。我坐在曲殇亭中,悠然望着对面声如雷鸣、玉珠飞溅九叠瀑,拎起面前玉壶倒酒,壶却是已经空了,莫说是酒,便是一滴水也未曾倒出来,我皱眉嘟囔:“咦,不过才倒了浅浅四杯,怎地这么不经喝?想来根本未满一壶罢。绿孔雀恁地小气!” 旁边一个玉雪可爱小人儿已经扑上来抱住了我腿,奶声奶气地叫道:“姨姨,不要喝了,带月儿去玩吧!” 沉甸甸小身子馨香温软,我眉花眼笑地丢开玉壶,将这眉眼与她爹一般精致无双小女娃抱个满怀亲了又亲:“好好,咱们便去寻你娘亲罢。” 这小小女娃便是凰枫与孔娇女儿凰月,出生不足百年,刚能幻成人形不久,也就只是人间三岁幼童模样,最是娇痴粘人,自从七日前我到了终南山,便整日价扭股糖似地缠在我身上,只见她身后长长白色孔雀尾巴心满意足地摇来摇去,浑似小狗儿一般撒着娇,令人瞬间心软如棉。 我便抱着这香软小身子施施然往灵雀殿而去,一路上山花烂漫百鸟齐鸣,野趣横生,颇得我心。我走走停停,与小月儿言笑晏晏,倒也甚是开心。 在青霞洞中闭关修行了六十八年,如今我心性,已是平和得不能再平和了。原来有人有事,只要刻意遗忘,真就能渐渐忘记。 今年已是曜辰十三万二百二十年,那一日我失手打碎了翡翠如意镜之后,当晚便进了青霞洞,夜以继日心无旁骛地修行,满身旧伤几乎痊愈,修为更胜往昔,娘亲进去探过我数次,对我勤勉满意得紧,要不是十日前大哥与扶桑成亲,大约她还舍不得将我从洞中拽出来。 凤族大殿下成亲,自是羽禽族乃至三界内了不得大事!娘对扶桑这个媳妇儿真是要多满意便有多满意,凤凰岭上大宴三日,流水席连摆了十几个山头,若非天界与魔界之战尚未完全平息,不少异族宾客无法亲临,怕是连佛祖讲法论经七宝莲台都要借来摆酒。我被娘亲差遣得团团转,兼之又为大哥与扶桑终成眷属高兴得昏了头,竟不曾意识到娘亲和爹爹私下里正偷偷谋划着一场声势惊人相亲宴。 大哥成亲第二日,我因着前夜多饮了几杯,便妄想赖床不起,结果阿娘带着她新鲜出炉媳妇儿扶桑将我从床上拖了起来,亲自为我梳妆打扮挑选衣衫,待我满头雾水稀里糊涂地被推着出了鸣凤阁,门前广场上密密麻麻站着年轻男子顿时将我吓得清醒了十二分。 回头一看,扶桑偷偷笑得正贼,娘亲轻咳了一声,正色道:“凤歌儿,你也大了,总是闷在家中何时才能寻到意中人?趁着你大哥成亲,娘顺便邀来了我羽禽族各族青年才俊,你好好儿看看,可有合心意?”我闻言两眼一黑,几乎跌倒在地。 娘此番颇有不拘一格降人才味道,除了凤族十几位年轻凰,还有数百名各羽禽族出类拔萃儿郎,一干人将凤凰岭挤得阳气逼人,险些造成灵山山脉阴阳失衡生出异象。阵仗之大,令我饱受惊吓煎熬,草草敷衍了个把时辰,便借口头晕要小憩片刻,连卧房都没来得及回便离了灵山夺路而逃。 ………………………………………………………………………………………… 逃跑路上,我思来想去,这天下之大,我旧识拢共也就那么几个,便一阵风似地跑到了终南山。 可巧正赶上凰枫一家子抱着女儿在孔瑄这里做客,一大群人见着我先是吓了一跳,随后倒是都喜出望外,令我颇感欣慰,遂应约欣然住下,但对自己突然来此缘由,却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日前刚在大哥婚礼上见过孔瑄见我出现得突兀,虽然有些诧异,却颇识情趣,对此事绝口不问,全了我几分脸面。 丹心她们已经带着大半族人回了太阿山重建宗庙,是以我并不曾遇见。也好,自从当年一别,如今见面也只得平添尴尬罢了。 这些年,孔瑄倒是过得颇精彩,他早在三年前被族中长老逼着定亲,虽然开头坚决不从,但十大长老以死相逼,几乎在灵雀殿前集体自刎,孔瑄见实在无法收场,这才黑着脸点头,随便定下了黄莺族一位公主,不过只肯让她做侧妃。黄莺族本就是小族,本身能够攀上孔雀王这门亲事已是喜出望外,自然一口应允;十大长老也觉得这位公主身份低了些,做个正妃委实不成样子,便也接受了现实,消停了下来。反正侧妃已经有了,正妃还会少么?于是孔瑄如今名义上已有了一位侧妃,不过两族约好,成亲之日定在五年之后。 这是孔娇告诉我。她将自家英明神武哥哥被十大长老烦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模样描绘得活灵活现,让人忍俊不禁,然后最后却眼睛红红地对我说:“姐姐你想必知道哥哥心。他知道自己是痴心妄想,这些年却也一直固执地独自在翠微居中住着,平日连个说话人都没有,我这个做妹子看着也是心疼。……不怕说与姐姐听,我私心里倒是希望那个黄莺族公主早点儿嫁过来,这灵雀殿这些年越发冷清得过分了。” 对她这些话,我却是无言以对。孔瑄心思我一直都知道,却也无法回应半分。情之一字,本来便是丝毫勉强不得。 这几日来与无所事事孔娇、凰枫等人做伴,偶尔孔瑄下朝早些也与我们一同饮酒作乐,日子过得倒也悠闲快活,颇有“山中无日月,逍遥不计年”之感。而凰月丫头似乎与我甚是投缘,一天到晚缠着我不放,她生得容貌精致,性子又乖巧讨喜,深得我心,若非我自己还待字闺中,索性认了她做干女儿才好。 走了小半日,小月儿趴在我肩头已经沉沉睡着,然而孔娇与凰枫竟不在紫微殿,婢女小雀急急迎上来,从我怀中接过小月儿,说公主与驸马爷仿佛是去翠微居了。 我点了点头,看着她将睡得香甜小丫头妥当地安置在塌上,折身去了终南绝顶翠微居。 苍山叠翠之中,依山而建九百九十九重宫殿琉璃宝顶层层叠叠,夕阳下泛着片片柔光,恍若旖旎梦境。孔瑄一袭湖绿锦袍,长身玉立,负手站在翠微居门口。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俊美绝伦面容上似有一丝恍惚落寞,竟不曾察觉我到来。我微一迟疑,扬声唤道:“凰枫,你在么?”做左顾右盼状。 孔瑄闻声抬眸望来,登时换上一副风流倜傥神色:“凤歌儿,找凰枫要去紫微殿,怎地寻到我翠微居来了?” 我“哦”了一声,掉头便走。这只绿孔雀不知发什么神经,独自一人站在山顶吹风,恁地诡异,还是不与他为伍为好。却听得他在身后不紧不慢地道:“今儿乃是七月初七,乃是凡间七夕,本王正好新得了几壶酿了三十年绮年旧梦,良辰美酒,竟无人共饮,实在可惜,可惜!” 我脚步一滞,毫无骨气地折返:“既然孔雀王寂寞如斯,左右我也无事,不如陪你浅酌几杯罢。” 我二人在翠微居中凉亭坐下,他手执碧玉壶,徐徐将我面前酒杯注满,清洌甘甜桃花香沁人心脾,我深吸一口,只觉闻之醺然欲醉,赞道:“果然好酒。” 举杯少饮,舌尖一缕芬芳花香缭绕不去,我心满意足地眯起眼,揶揄他道:“原来好东西都被你藏起来了,这几日只拿些寡淡果酒糊弄于我,好生小气!” 孔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叹道:“真是不识好人心。你身子此前受了那么重伤,虽说恢复得不错,但终究是伤了元神,我终南山有是佳酿,却也不敢让你多饮,免得伤身。”眉梢眼角尽是温柔关切之意。 我心中温暖,却偏握着酒杯刻薄他道:“分明就是舍不得酒,说得好似多么仗义一般。” 他笑吟吟地将自己面前酒杯斟满,向我举杯道:“说到仗义,这天下谁不夸赞凤族公主义薄云天?当年天界魔界只顾着打仗不理会凡人死活,若非凤歌儿你舍身封印那上古妖兽人面黄鷔,这世间如今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地狱!托你福,天界与魔界之争,卷入神族不计其数,我们羽禽一族倒是都置身之外,未经历半点浩劫,眼下天下羽禽谁不心悦诚服,真心拥戴你早日登基?” 我微微一笑,饮尽杯中酒:“莫要讲这些场面话。你也知道,我可没你说得那般伟大。封印那人面黄鷔,也因着不少个人恩怨——它害死了我良师益友青廉,老和尚他拜入佛门已久,无亲无族,我总得为他报了这个仇。” 孔瑄抚掌而笑:“呵呵,凤歌儿,我正是最欣赏你坦荡——只是天家史书上,定会重重记下你壮举。” 我嗤笑道:“爱记便记罢,我并不稀罕。” 一时有些静默。庭院中虫鸣唧唧,天边一轮上弦月徐徐而出,月色清亮如水。漫天星辉组成浩瀚银河,令人沉醉其中,孔瑄轻叹道:“多久没见过这般纯净夜色了?这一场混战总算要结束了。” 我心中猛地一跳,挑眉问:“哦?” 孔瑄笑道:“你不知也是正常,三日前天界与魔界已然互派使者,相约和解了。约莫这一两日,帝弘老儿就要正式宣布退位归隐。呵,看着仿佛是双方握手言和,谁又不知天界输了个彻底?听说魔君无涟肯坐下来谈判,首要条件就是逼着帝弘老儿退位,另立明君,日后魔界便还是以天界为尊——且不说魔界还肯做出兄友弟恭姿态,只看这百年征战,帝弘老儿众叛亲离,他最得意儿子们不是吃败仗就是受重伤,连个像样统帅都无人能够胜任,天界早已人心溃散,再打下去连脸面都维持不下去了,听闻这屈辱苛刻条件,也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依了魔君无涟。” 我心中立时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神色未动,啜饮了一口佳酿,垂眸道:“这等惊天大事,应当还未昭告三界罢?你倒是好灵通耳目。” 孔瑄勾唇一笑,神色颇为自得:“我孔雀族善舞,故而无论是天界还是魔界,都养着不少我们族人,你知道,宴饮之上,再不苟言笑神将免不了都放松些,真话也多一些。” 我给自己斟满酒,望着杯中胭脂般酽酽嫣红:“你本事,我一直是知道。只是不知,谁会是下一任天帝?” 孔瑄把玩着手中玉杯,微笑道:“帝弘三个儿子,只有三皇子帝澔乃是天后娘娘嫡出,他为人宽厚仁慈,素来颇有盛名,身后又有强大母族昆仑仙山支持,胜算极高,若无意外,大约便是他了——天后娘娘也要随天帝一同退位历劫,想来也会为唯一儿子铺好通往帝位之路,才能安心沉睡罢。” 山风习习,我静静地望着缀满天幕繁星,心下叹息,虽然明知了结果,却仍然忍不住要多此一问。又何必呢?九重天上那些人和事,早已离我已经那么遥远了,恍若前生一般。 见我神色寂寥,孔瑄为我斟满一杯酒,安慰道:“其实谁做了天帝,也不敢小觑了灵山,与我们羽禽族也无甚关系,你又何必费神思在他们身上……说个笑话与你听罢!” 我拉回神智,勉强一笑,点头道:“你说罢。” “极南之地住东海龙族那小子与天界八公主几十年前定了亲,这事儿你知道罢?当年传得沸沸扬扬,世人都道这名不见经传小子得尚天家公主,虽然这位公主是个有隐疾,却也能让他平步青云,东海龙王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然而近年来九重天上那位气数将尽,越来越多神族倒向魔界,听闻四海龙王也各有居心,南海龙王便率先向魔君无涟投了诚,他可是那位东海正妃亲爹……东海王妃想来怕这门亲事得罪了魔君,便逼着东海龙王上天界退亲去呢!” 我愕然道:“退亲?天界虽然势不如往昔,但如何能容小小东海践踏天威?东海龙王不至如此糊涂罢?” 孔瑄握着酒杯叹道:“偏就被你说中了!那东海龙王龙瀚也不知是老糊涂了还是怎地,竟就真上九重天去退亲了!果不其然,他惹得天后娘娘勃然大怒,几乎让人将他立即绑上剐龙台!” 我手一抖,洒出几滴酒来,颤声问:“快说,后来如何?” 孔瑄道:“得尚公主那小子听闻了消息,赶上九重天去,跪在南天门前求天后娘娘饶父亲一命,并以一身龙鳞发下血誓,称自己绝无退亲之意。这可是龙族最重誓,天后娘娘这才放过东海龙王,然而她余怒未消,仍然将龙瀚当众杖责一百。” 我堪堪放下心来,心头却有一丝怅惘。他性子素来执拗,赶往九重天救父也就罢了,却又当庭发下那样毫无退路重誓,这便不完全是为了东海了,看来那位琅嬛公主,终究还是在他心中有了一席之地了。 我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一丝清冽苦味过后,心中慢慢便释然了。这样不是很好么?不管时势如何,他立誓绝不负她,果然是有担当男儿。 我笑着对孔瑄道:“原来雄才大略孔雀王,竟对这些闺阁逸事也这么感兴趣么?” 孔瑄望着我,他饮得比我多,此时已是眸光潋滟:“若非龙族那小子与凤歌儿你过从甚密,我又何必理会他?——对了,你此番私下灵山,陛下知道么?” 我苦笑道:“自然是不知道,我如此任性,我娘怕是被我气坏了。她这些年为了我费了多少心血,我都是看在眼里,不怕你笑话,我现下真是不敢回去。” 孔瑄双眸中似有月色流淌,定定地凝视着我,轻声问:“听闻陛下甚至不再拘泥族规,一切只要你中意便可,为什么你还是不开心?凤歌儿,你这样,到底是为了谁?” 我眼前浮现出一张清贵俊逸面容,心中一痛,口中却道:“我如今谁也不为,只为着自己心。” 孔瑄托着腮,俊美绝伦脸上浮现出一丝怅惘神情,连饮了三杯,喃喃道:“但愿,但愿我……”但愿什么,他却没有说下去,因为他醉了,慢慢地伏在石桌上睡了过去。 我轻轻叹了口气,桌上“绮年旧梦”只剩下一壶,我揣在怀中,走出了翠微居。山风一吹,令我我滚烫双颊平复了些许,心中燥热也褪去不少。我也该走了,一来孔瑄对我心思,终南山上已经人尽皆知,再待下去我与他都会更加不自在,二来若是被娘亲知道我此番偷跑到终南山,免不了要连累孔雀一族。再者,这几日灵山上那些人应该都散了,这时候回去也差不多了。 ………………………………………………………………………… 我连夜下了山,披着满身星光,往灵山而去。 却在路过凡间时候,被那片温暖热闹人间烟火吸引,忍不住故地重游,凭着记忆来到了江南丰陵城。六十八年前,这里因人面黄鷔肆虐而成为一片废墟,然而凡人生命果真如顽强野草一般,春风吹又生,同样七夕之夜,这个城池虽然不如当年那般繁华旖旎,却也灯火明亮,笑语喧哗,劫难之后才出生凡人们,轮回前饮过了遗忘孟婆汤,脑海中没有残存一丝当年惨烈恐怖记忆,尽情享受着眼下太平。 城东山头上大雄宝殿已经修葺一新,殿中重新燃起供奉佛祖长明灯火,再也看不到当日老和尚殒命那个狰狞洞口。我于夜色中伫立良久,呵,老和尚,如果你能看到这一切,想必也是欣慰罢。你献出生命所维护,不就是现在这样平静祥和么? 半个时辰后,我敛去了容貌与周身仙气,化作普通人间少女,行走在城南陵水河畔灯会上,两岸柳树上依然挂满各色各样花灯,成百上千盏连成两条璀璨灯河,灯下人海如潮,男女老少笑语嫣然,浇糖人、卖点心小食、调胭脂水粉、扎各色花灯小贩依旧在卖力地大声吆喝,这些景致与脑海中六十八年前那一个七夕之夜完全重合,令我心神恍惚,几乎不知今昔是何夕。 绮年旧梦酒劲儿慢慢涌上头,我踉踉跄跄地往城北灯火阑珊处独自行去,将那些繁华喧闹都抛在身后,然而神思却是越发飘忽,眼前渐渐浮现出一张脸来,那张我刻意遗忘了六十八年面容,就在这相同夜晚猝不及防地出现,勾起满满相思。 相思刻骨。 原来所谓遗忘,不过只是自欺欺人。“绮年旧梦”勾起心中最柔软回忆,全部都是他面容,玩世不恭、威严难测、嬉笑不羁、深情款款,最终却幻成他那日躺在我怀中气息全无模样,俊美无双面容苍白而透明,仿佛就要消失。我惊惶得无以复加,下一秒钟,却又看见他深深地凝望着一身朱红嫁衣她,似乎满世界只有她一人,柔声道:“很美。璇玑,你会是九重天上最美女子。” 心头蓦然间尖锐地疼痛起来,我躺在柳树下一块青石上,将最后一滴绮年旧梦倒入喉间,随手将玉壶抛入陵水河中,伏在青石上泪流满面。 不知哭了多久,我恍惚睡去,梦中人提着一盏神气勃勃凤形花灯来到我面前,身形高挑挺拔,面容俊美异常,一身天蓝色绣云纹华贵锦袍称得他面如冠玉,斜飞剑眉下是一双天空般清朗双眸,定定地凝视着我,仿佛看着世间最珍贵宝物。“帝澔,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娶别人?”我在这绮年旧梦中,终于喃喃地道出了这么多年心中隐秘痛楚。 他修长手指轻轻抚上我脸颊,温热柔软触感真实得令人战栗,耳边响起他温柔低语:“凤歌儿,我没有要娶别人,我想娶,一直只有你。” “你骗我!”我闭着眼睛,泪水却如断线一般滴落,“那翡翠如意镜中,我明明看到你与璇玑,你与她那般亲密无间,你还说,她会成为九重天上最美女子!你不是要登基了么?她不嫁给你,还能嫁给谁?” 他俊朗面容在梦中有些氤氲,我却分明看到他脸上一丝愕然,然后便是好气又好笑神情:“怪不得你躲我躲了这么多年,原来你竟误会至此!”他拥我入怀,宽阔胸膛令我分外温暖安心,“凤歌儿,下一任天帝将是我大皇兄,他为人沉稳宽厚,一定会是英明仁慈天界之主,要娶璇玑为后,自然也是他。璇玑与我自小亲厚,言辞举止便比别人亲昵些!你莫要担心,日后她成了天后娘娘,再不会失了分寸,你可莫要再醋了!” 我听得他前面那些解释,心里满满地都是幸福满足,到了这最后一句不由羞红了脸,嗔道:“浑说!谁吃你醋?” 他有瞬间失神,在我耳边低低叹道:“凤歌儿,你是世间最美女子。到现在我也不敢相信,我竟得到了你心!”我任自己伏在他肩头,梦中陵水河上依旧覆满大片亭亭盛放荷花,清灵美丽,芬芳袭人,令人迷醉。“帝澔,我爱你。”我听见自己心这么说。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这句话我终于说出了口。 “我也爱你!”满足叹气声响起,面前男子仿佛怕我会飞走一般,将我拥得更紧。 …………………………………………………………………………………… 清晨日光暖洋洋地照在脸上,我却舍不得醒来。这一夜梦境如此真实甜美,令我回味,不忍睁开眼睛。 一道轻柔戏谑声音在耳边响起:“凤歌儿,我手臂已彻底麻了,你还想赖着不起么?” 我惊得猛然睁开眼睛,眼前是一张俊美异常面容,昨夜梦中那人正笑吟吟地望着我,我正倚在他肩头,手中是一盏雪白凤形花灯。(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qisuwang.com--【凝灬甯】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