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下载尽在奇书网网www.qisuwang.com--本书由【苏飞】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上卷 第一回 “打死他!打死他……” 少年们的声音在嘈杂的码头上并没能引起太多的注意,在这样动荡的年月,杀人流血都并不少见,更何况这只是一群男孩子之间的小小斗殴。 人们带着司空见惯的神情,在夕阳的余晖下神色匆匆的上船下船,并没有任何人去留意,那一片小小的混乱中央,男孩子手心当中死死捏着的馒头。 “哎,你们几个当心点儿,这可是督察长夫人托人带回来的洋玩意儿,要出个什么闪失那可有得受的!” 瘦高个头的租界巡长正了正腰间的佩枪,一面指挥着手下的几名巡捕从靠岸的轮船上搬箱子,一面吆喝,却不想衣袖被一双小手拉住,“叔叔,你帮帮那个哥哥!” 那瘦高巡长正不耐烦,低头一看,生生止住了自己正欲挥手甩人的动作,他眯了眯眼,这么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娃,一身衣妆精致异常,非富即贵,得罪不起哪。 于是笑咪咪的弯下腰问道:“别着急,出了什么事慢慢跟叔叔说,叔叔给你出气!” 那小女娃大概六、七岁的样子,急急的拉了他就往码头另一边赶,“叔叔你快点儿,那个哥哥快被他们打死了!” 瘦高巡长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江边的那一场混乱,以及混乱中心沉默着不断挥拳的少年,不以为意的开口道:“那穷小子管他做什么,再说了,他能打着呢,你看看,那么多人都制不住他一个。” “可是,他只有一个人。”那小女娃声音低低的,复又抬起眼睛看他,急道,“叔叔,你快让他们别打了!” “好好好……喂,你们几个小兔崽子快给老子住手……” 在巡捕的干预下,码头上斗殴的少年们一哄而散。 混战中心的那名少年,独自走到一条深静昏暗的狭小巷子里,背靠着墙壁坐在地上,沉沉闭上了眼。 并非是受了多重的伤,事实上,在方才那一场以少搏多的打斗中,他身上除了几处皮外伤,并没有让对方占到什么便宜。 他只是感到累,为了那一场又一场为着生计迫于无奈的打斗。 手心里,握着脏兮兮早已辨不出形状的馒头,此刻,却一点也不想吃了。 他想起了从前明亮的厅堂大院,想起了父亲把他驾到脖子上从一群群簇拥的人群中穿堂而过,想起了那一声声枪响,想起了母亲最后带泪的笑。 “孩子,去找你冯叔叔,他和你父亲是过命的朋友,纵然多年未见,可有他看顾你,我就没什么可不放心的了。” 十年繁华,一夕色变,看尽世态炎凉。 他重重的将头仰靠到了墙上。 “哥哥,你的手流血了。” 一双暖暖的小手轻轻拉起了他的手,他本能的猛然抽回,睁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女娃,不由得摇了摇头,看来真的是累了,他竟然连有人走近了都没察觉到。 正欲走开,却忽然听见远处巷子入口处传来鼎沸人声——“没错,我亲眼看见那小丫头片子进了这条巷子,就是她带着巡捕房的人过来救了那小子的,他们肯定都在里面,这回咱们的人全都来了,可一个也别放过了——” 小女娃也听见了,跳起身来,急急的拽他,“哥哥,那些坏人又找来了,你快跑呀!” 他听着越来越近的人声,再看看眼前的小女娃,皱了下眉,弯腰抱起了她,“我托着你,爬上墙去。” 那小女娃乖巧的点点头,倒也争气,手脚并用的爬上了巷中人家的院墙。 他利索的翻墙跃入院内,对着仍在墙头的小女娃伸出手,“跳!” 那小女娃把眼睛闭得死死的,却仍是勇敢的跳下了对她来说并不算矮的院墙。 他牢牢的接住她,刚把她放到地上没多久,便听得脚步和人声在墙外响起,“人呢,怎么连个鬼影子都不见,该不是跑出去了吧,快追!” 他对着小女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耳朵贴在墙上,听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完全消失。 像方才那样,重又翻墙而出,这一次小女娃从墙上跃下时连一丝害怕都没有了,笑得眼儿弯弯。 他接住她,她在他耳边娇气而小声的问道:“哥哥,我现在可以说话了吗?” “随你。”他放下她,转身便走。 在父亲的副官亲手将子弹射入父亲胸膛后,在母亲安排护送他的家仆卷走了所有盘缠包袱后,在一次次被人无情的奚落赶走后,在为了活下去干尽一切脏活累活,甚至为了一个馒头大打出手后,他已经不愿再和任何人过多牵扯。 对方人太多,而这小女娃毕竟是因他牵涉进来的,他不能不顾及她。 可是如今那些混混人已走远,他也不想再和她搅和下去。 却没有料到身后的小女娃像牛皮糖一样重又黏了上来,一面小跑着跟在他身边,一面伸手拉他的衣袖,“哥哥哥哥,你走慢一点,等等我呀……” 他忍无可忍的用力抽手,或许是因为他的力道太大,又或者是因为这个看起来像小公主一样的小女娃也像公主一样娇贵,一个踉跄,重心不稳的重重摔倒在了地上。 他看着她雪白的衣服被地上的污水弄脏,一时站住了脚步。 小女娃一动不动的看着他,片刻之后,忽然笑起,“我知道,哥哥手受伤了,一定是太疼了,我帮你呼呼就好了。” 说着,她自顾自的从地上爬起来,重又拉过他的手,往随身挎着的小包里找了半天,掏出一条白色的丝帕,一面朝着他手上的伤口吹气,一面拿帕子一层一层毫无章法的包扎着,“我摔破膝盖的时候吴妈就是这样帮我裹起来的,过几天就好了。” 这一次,少年虽皱着眉,却到底没再推开她。 她包得乱七八糟,却是笑得眼儿弯弯,让你推我,也让你知道有多疼。 折腾完他的手,笑眯眯的抬起头,却见深巷昏暗的光线中,少年沉默寂然,孤绝的姿态,仿若与世隔离。 她想起他方才抱自己上墙前匆忙往口袋里塞的那黑乎乎看不出形状的馒头,慢慢不笑了,抿了抿唇,默不作声的低头在自个儿的小包里东翻西找,找出一个银色纸片包着的小圆球往少年手中塞,“哥哥你吃巧克力,很好吃的。” 他刚要递还回去,却被一声汽车鸣笛打断,小女娃与他一道抬头看去,忽然眼睛一亮,满心欢喜的往巷口停着的汽车处跑去。 从车上下来一个十多岁的白衣少年,而小女娃笑着跳入了他怀中。 “纪桓哥哥,你怎么会来这里?”” 白衣少年一面替她理了理头发,一面微笑,“像只小流浪猫一样,脏死了,你不知道盛伯伯找你都快找翻天了,还不快上车跟我回去。” “恩。”她甜甜笑着,却突然想到了仍在巷中的少年,“纪桓哥哥你等等我,我今天新认识了一个朋友,你等我去同他说再见。” 转身,却发现幽深的巷子里已空无一人。 “咦,人呢?” 她不死心的往巷子里寻去,没走出两步,却被身侧的少年拉住,“已经走了吧。” “可是……” 纪桓淡淡看了一眼巷中枯树后的阴影处,再转眼看面前的小姑娘,“小笙,上车,我还要去上法文课,为了找你已经迟了。” 他的语气只是平淡,却已经让小姑娘心甘情愿的放弃了她的所有不甘心,乖巧的点了点头,随他一道上车绝尘而去。 “这不是纪公馆的车吗?” “那刚才的小女娃是谁?纪家不是没女儿吗?” “咳,那还用说,一定是盛家小姐,纪盛两家的关系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可是他们这样身份的人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 “好象听说盛家小姐逛百货公司的时候走丢了,急得盛先生团团转,连巡捕房都惊动了呢,怎么就走到这儿了,咳,我要是先发现还能领一笔赏金呢……” 在围观人群的七嘴八舌声中,深巷中的枯树后,少年沉默着解开了手上包扎得乱七八糟的丝帕。 雪白的帕子,已经被他的手染上了血迹和泥灰,本是要随手扔了的,却不知为什么心念一转,将帕子和那颗巧克力一道,放进了自己的怀里。 或许,只是因为这是他这么长时间以来,遇到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无所图的善意和温暖。 他闭了闭眼,在心里默默念了遍帕子右下角绣着的两个小字——亦筝。 第二回 “我的小祖宗,你可算是回来了,你要有个什么闪失,我怎么向你娘交代……” 盛家宽敞的厅堂里,灯火通明,亦笙悄悄吐了吐舌头,“吴妈,我这不是好好的吗?爸爸呢?” “哟,还好意思问哪,当真是有什么样的娘就生出什么样的种,你自个儿倒是在外面野得欢,只可怜你爹找你,都快把这天给翻个面儿了!” 吴妈尚未开口,一道尖刻含讽的声音自大厅中央的楼梯上,层层而下,盛府二姨太太白翠音一袭秋香色如意襟金玉缎旗袍,笑中带刺。 “二姨太太,你这话……” “你嚷嚷什么?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吴妈一句话未完,便被白翠音眼波一横生生止住,她一面下楼,一面不甚在意的转着胳膊上的翡翠镯子含讽笑道,“老爷要学新式人家,兴民主做派,花钱送这丫头去上什么女校宠得个无法无天也就罢了,现在倒好,连个下人也给惯得没个规矩,这不是反了吗?” “音姨,妹妹回来就好,你就不要再说了。”原本拉着亦笙的手的女孩子,忍不住抬头温静开口。 白翠音嗤笑一声,“我的亦筝大小姐,你倒是好心,可当心有一天你的好妹妹变成白眼狼,我怕你到时候连哭都哭不出来——我刚才从窗户上可是瞧得一清二楚的,你道她是怎么回来的?是纪公馆的车子送她回来的哪!” 亦筝微微蹙眉,“那又怎么样?纪伯伯家和咱们家向来是亲厚的。”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上楼去问问你娘就知道了,大概她也交代过你少和这小丫头搅和的吧。”白翠音依旧嗤笑,“你瞧瞧她那双眼睛,生生将她死了的娘那狐媚样儿学了个十成十,哼,说是书寓先生,卖艺不卖身,骨子里还不是台基花烟间,不然这小丫头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不成?若不是那个时候老太太还在,我跟你娘呀,谁也别想在这个家里待下去了。” “这些话,音姨不去同爸爸和龄姨说,倒向我们两个小丫头说,有什么意思呢?”不顾吴妈一直死死拽着她的手,亦笙向着白翠音顶了回去。 “呦,我都忘了你是最牙尖嘴利的了,出去念了几天书倒是更长进了。” 亦笙不理她,却忽而甜甜笑起,“音姨这件衣裳是新做的吧,可真是好看,不过还缺点东西。” “什么?”白翠音一时没反映过来,怔怔接了一句。 亦笙几步奔到她跟前,伸出脏兮兮的胳膊死死抱住她,将自己身上的泥污统统往她簇新的旗袍上蹭,“这样不就好看多了?” 白翠音一时不妨,惊怒之下也顾不得太多,本能的伸手去推她,“作死呀你!” 她以为那小丫头会纠缠不放,可出乎意料的,她连力都还没有完全使上,那小鬼便重重摔倒在了地上,而紧随其后的,便是一声沉喝,“你在做什么?” 她眼看着丈夫心疼万分的弯腰抱起地上的小脏丫头,冷笑,“我在做什么?你养的好女儿那么小就会使心计你看不出来?” “先带小姐上楼。”盛远航将两个女儿交给吴妈,眼见得女儿都上楼了,他沉下脸对白翠音道,“你最好不要再让我知道还有下次。” “我说了是你女儿故意的,你不信是吧?我早知道了,但凡一扯上她们娘儿俩你就是非不分什么也听不进去,我何苦在这儿浪费口舌!”白翠音赌气道。 盛远航也不理她,将大衣脱下交给下人便要上去看女儿,白翠音看着丈夫的背影,忽然间哀意生起,“远航,如今你连和我多说一句话都不愿意了吗?那从前的好又是为什么?” 盛远航的身影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你记着我方才说的话就行了。” 上了楼,亦笙和吴妈还在洗浴间里没有出来,盛远航便坐在女儿房间里等,目光缓缓的在墙上那一张女子的半身照片上温存流连。 亦笙推开房门,便看到父亲对着母亲的照片默然凝视,她唤了一声“爸爸”,盛远航闻声转过头来,眉目间俱是宠爱,将她抱到了膝上。 “洗干净了?今后不许再乱跑了,可把爸爸吓坏了。” 亦笙将小脑袋靠在父亲的怀里,揽着父亲的腰,半晌没说话。 远航自是察觉到了女儿的异样,不由得有些担心,“怎么了小笙,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告诉爸爸好不好?” 亦笙抿了抿唇,小声开口道:“爸爸,我刚才撒谎了,是我听到爸爸回来了,所以故意把衣服上的污泥往音姨身上蹭来引她推我的。” 远航放下心来,看着女儿怯怯的小脸,微笑道:“可是小笙现在主动告诉爸爸了,就是好孩子,还有,别人都不知道爸爸回来了,只有小笙知道,多聪明呀。” 亦笙甜甜笑起,“那是因为我每天都在等爸爸回来,爸爸的脚步声还在老远我就能知道。” 远航的心一紧,那么小的孩子,不是镇日嬉戏忘了时间,而是数着分秒等待父亲归家的脚步声,该是怎样的孤单。 他一直知道这个女儿因为她的母亲和自己的宠爱,在家里多少是受着排斥的,自己在时自然没人敢慢待她分毫,可毕竟自己忙于生意,不在家的时日居多,他从未想过女儿一个人在家的情景竟会是这样。 眼光不受控制的移向墙上女子的浅淡笑容,心底愧疚难受,喉头亦是堵着,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抱紧了怀中的女儿。 小亦笙见父亲半晌不说话,却是会错了意,“爸爸,你不要生气,我以后再也不撒谎了。” 道歉是诚心的,却也不忘告上那女人一状,“可是是音姨先说妈妈的,我听不太懂,可我知道妈妈才不是她说的那样。” 远航心里愈发难受,搂着女儿勉强放柔了声音,“爸爸没有生气,爸爸只是在想以后应该多抽点时间来陪小笙。” “真的?”毕竟是孩子,小亦笙的眼睛霎时亮了。 “真的,”远航抚摩着女儿湿漉漉的黑发,“明天送你去学校之前,我们先去看看你妈妈……你要记着,你妈妈是这天下间最美好的女子,谁都比不上她。” 第三回 父女俩正说着话,门外传来了几声轻轻的敲门声,远航应了一声,门开了,进来的是他的二女儿,在所有孩子当中排行第三的亦筝。 “爸爸,”亦筝见到父亲也在,有些拘谨的唤了一声,“我来看看妹妹。” 远航点头,温和开口,“你是姐姐,爸爸不在家的时候你要和妹妹好好相处,知道吗?” 亦筝点头,温静的应了声“是”,亦笙从父亲膝上爬下,笑道:“二姐待我是最好的了,爸爸,我明天就要回学校了,今晚让二姐和我一道睡好不好?” 远航本就极宠爱这个女儿,此刻又正一心愧疚想要弥补,岂有不应的理?当即着人到二楼东边的房间同盛太太知会了一声,又命人到亦筝房间抱过被褥,又陪着两个女儿说了会儿话,方亲自替她们合上了门。 亦筝见父亲关门离开,这才松了一口气,不再那么拘谨。 她对远航,自是仰慕崇敬,却总不敢如妹妹一般肆意亲近撒娇,在这一点上,无论是她,还是盛家的几个兄弟,即便嘴上不说,心里其实都是羡慕小亦笙的。 只是毕竟都是孩子,还没有他们母亲那样多的心思,再加上小亦笙又是一迳的活泼伶俐,即便母亲总不许他们与她一道玩,私心里他们却都还是喜欢这个小妹妹的。 “小笙你今天跑哪儿去了,可把爸爸急坏了。”就着壁灯微微的光晕,亦筝小声问道。 “我遇到一个哥哥,有坏人欺负他,我就帮他。”亦笙笑眯眯的开口。 “你一个小丫头,能帮什么呀?”亦筝也笑。 “我找巡捕叔叔来帮他呀,我还帮他包扎伤口呢——呀——” 亦笙正不服气的说着,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一声惊叫,倒把亦筝吓了一跳,“怎么了小笙?” “二姐,我用你的帕子给那个哥哥包扎了,然后就留在他那儿了。”亦笙小声道。 亦筝心想,必是今日逛商场时,见妹妹一脸的汗又没带帕子,帮她擦过之后就顺道留给她用的那块。 本来一块帕子,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帕子的右下角挑绣着自己的名字,现下留给了一个陌生男子终是不妥,于是说道:“你知道那人住在什么地方吗?帕子上绣了我的名字,明日一早还是叫陈叔去要回来才是。” “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亦笙摇头,抱着姐姐的手臂,像小猫一样蹭着告饶,“后来他先走了,我想和他告别都没能够,二姐我错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亦筝本就是温婉敦静的性子,见事已至此无可回圜,妹妹又一个劲儿的认错,纵使心里面仍有些不舒服,口中已经温言道:“不打紧的,反正日后也不会来往,我也不是没其他用的。倒是你,去了学校一个人,可别再这样毛躁了。” “恩。”亦笙点头,复又有些依恋的开口道,“二姐,要是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墨梯就好了,那儿可有意思了。” 亦筝虽然由于妹妹总是说起学校的英文、算学、音乐等等课程和“广学会”的种种聚会而觉得新奇有趣,但因为自小受了自己母亲旧式家族大家闺秀般的培养影响过深,总觉得女孩子去到外面抛头露面是不对的,因此心里面也并不因为母亲的极力反对而不能与妹妹同去墨梯女校感到十分遗憾。 当下只是温柔笑道:“妈妈不会同意我去的,再说了,你说的那些演讲、戏剧、组织茶会什么的我可学不来。” “那是因为你没去,等你去了你自然就会了,墨梯里面好多同学都是姐姐妹妹一起念的,只有我是一个人。”亦笙嘟囔道。 亦筝还是微笑,“你又不是没和姐姐一起念过书,爸爸不是要你也好好学国文的吗?等你放假回家,还是可以和姐姐一道上林先生的课呀。” “那我以后到国外去念书了,姐姐会和我一起去吗?”亦笙不死心的又问。 “你要到国外念书?”亦筝讶然。 “学校里面好多的姐姐都去了,爸爸说如果我想去的话,等我再大一些他就送我到国外去念书——纪桓哥哥也要去呢。” “他也要去吗?”亦筝本来并没有太多向往的心,因为妹妹的最后一句话陡然生出许多涟漪。 “大概是的吧,我也是有一次听爸爸和纪伯伯说的。”亦笙一面应着,一面忍住困意,继续游说道,“二姐你也一起去吧,咱们三个人在一起多开心呀。” 亦筝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心里面一片模糊,半晌,只幽幽的叹道,“我也不知道。” 转过头,却见妹妹因累了一天已然睡熟。 她侧过身子替妹妹拉好被子,重又躺下闭上了眼。 第四回 亦筝心里的这一模糊,整整模糊了十年。 十年之后,在妹妹即将赴法的前夕,她在自己秀雅端丽的闺房中,一颗心,被祝福、不舍、兴许还有小小的羡慕,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所包裹。 盛太太孙曼龄推门进来的时候,便看到女儿在窗前发呆,她自是清楚女儿的心思,或许比亦筝本人更加清楚,关了门,随口问道:“在想什么呢?” “妈。”亦筝起身,将母亲让到床边坐下。 盛太太看她一眼,“是不是在怪我当年坚持不肯让你进墨梯女校,如今又不肯让你去法国读书?” “怎么会?”亦筝惊道,随即垂下眼睛,“我知道妈妈是为了我好的。” “如今我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不为你好倒为谁好去?”盛太太叹了口气,将女儿拉到身边坐下,“我知道你嘴上不说,心里总是有想法的——为什么我同意你哥哥弟弟出去,连你爸爸要送那小丫头出去我也不反对,偏偏就不让你去?” “我没有的……”亦筝辩道。 盛太太打断她,握了她的手继续道:“一样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并不是因为你是女儿所以苛待你。只是你哥哥弟弟是男孩子,自该出去闯一闯长一番见识,可我们女人家,所图的,难道还是江山社稷不成?找一个好人家,有个依靠,有个人知冷着热的过一辈子才是正紧。现在虽然是民国了,但凡是有名望的人家,谁不愿意要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做儿媳妇,那些成天在外面抛头露面的女人,应酬交际可以,难不成还真娶回家做正房?” 亦筝脸一红,低了头不说话。 盛太太看她半晌,索性一次说破,“你是我生的,我还不知道你?你自个儿说说,你为什么想去法国,真是想走出家门去见见那花花世界?你为的还不过是纪家慕桓!” “妈!”亦筝又急又羞。 盛太太也不理她,自顾自接着开口:“你以为那小丫头成天没脸没皮的黏着纪桓,现下又追到法兰西,纪桓就会娶她了?你爸爸把她宠得跟什么似的,反正她妈也死了,我犯不着像白翠音那样成天扯着你爸不依不饶,白白招了他厌,对你们更没好处。所以他要送她上学校,要送她出国通通由他,他爱照着那个女人的遗愿去培养她也由他,怎么都行,我倒要看看,是我教出来的女儿强还是她的。” “妈,小笙一出世君姨就不在了,都过了那么多年了,您为什么还看不开?”亦筝劝道。 盛太太冷笑,“那你去问问你爸爸,都过了那么多年了,为什么还对一个死人念念不忘?” 亦筝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小声道:“我听说,爸爸和君姨打小就认识了,后来君姨家出事了,她和爸爸才失散了的,后来才去了……去了……” 亦筝脸红红的,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始终说不出那些风月的字眼。 盛太太不冷不热的问她,“听谁说的,你爸爸?还是那小丫头?” 亦筝迟疑半晌,不敢违抗母亲,亦不愿撒谎,垂下眼睛轻道:“吴妈。” 盛太太气极反笑,“我让你少跟那丫头搅和,你不听也罢,现下倒好,连她一个老妈子的话你也当宝贝一样记在心上。” 亦筝不敢再说话,盛太太闭了闭眼,带了丝自嘲又似不屑的开口道:“就如她所说又怎么样,你爸爸娶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有这个人,到后来他纳了白翠音,我一看那样貌就知道他还没忘情,宠得跟什么似的,我有什么好稀罕的,不过是一个替身,可怜还自以为自个儿多了不起。我原以为,只要那女人不出现也就算了,谁知道偏偏让他们又遇上了——你知不知道你爸爸当年为了她,甚至想休了我和白翠音!” “妈……”亦筝自是听出了母亲话中的凄凉,想要安慰却又不知道从何而起。 盛太太对着她摇摇头,接着道:“那时候你奶奶还在,自然不会同意,盛家即便不如以前了,也还是堂堂大家,怎么容得下这种女人进家门?又哭又骂寻死觅活也还是没熬得过你爸的坚持,只好松口让他纳了那女人做三房,你爸是不情愿的,却见你奶奶气病下了没敢在那当口坚持,也是那女人没福气,生了孩子就不行了,连盛家的大门都没迈进一步。” 盛太太稳了稳自己的情绪,重又开口:“不说这些了,反正你就听我的没错,你纪伯伯可就慕桓这一个独苗,还要靠他撑起纪家呢,给他娶亲,那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的。别提纪盛两家关系亲厚了,纪家的生意,就是和我们孙家也是盘根错节的。我跟你舅舅提过,该怎么跟你纪伯伯敲边鼓他心里有数,至于那小丫头,除了仰仗你爸爸疼,她还有什么?再说了,纪太太是最重面子门第的,那小丫头想要进纪家大门,就她那出身……” 盛太太眼神浅淡轻蔑,轻轻嗤笑了下,没有说下去,转而随手翻着当日的报纸,正巧看到一幅军装照片,笑了起来,“瞧瞧,可不是应了现,薄聿铮,那怎么也算是将门之后了,可是今非昔比,薄家垮了,也幸好有冯帅收做了义子,可还是不一样,才接手就生了事端,为什么——出身摆在那儿,不服众哪!换作是冯帅那亲生的公子上阵领兵,可就没那么多麻烦了!” 亦筝不关心时政,也并不认得母亲所说的薄聿铮,当下不知道该怎么接口,只好不作声。 盛太太停了停,看女儿低着头一副木头美人的样子,心底也有些来气,又一想到自己福薄没能养活的大女儿,长长叹了口气。 再怎么着,也还是自己的孩子,只要自己样样帮她盘算好了,将来总不叫她吃亏就行。 于是伸手去握女儿的手,“亦筝,妈跟你说这些,就是要你放心。你担心的,挂念的,没想到的,该你的,我早替你打算着了,一样也不会落下,你就安安心心的等着慕桓那孩子从法国回来把你风风光光娶进纪家去。” 第五回 翌日一早,亦筝便由远航亲自送着去往码头,辞行的时候,盛太太看着眼前的少女,笑意盈盈,如同清晨明媚的阳光之下,那一朵柔软芬芳的花朵,亭亭玉立,含苞待放。 这样漂亮的孩子,如若不是那女人生的,即便是白翠音所出,想必自己都会真心实意去疼着。 可是这个世界上,偏偏就没有如果。 盛太太看着丈夫眼中不加掩饰的柔和,心底还是不自觉的被刺了下,面上却是大大方方微笑,“去了那边可不比在家里,一切都要当心。” 亦笙乖巧的点头,“我会的,谢谢龄姨。” 想了想,还是规规矩矩的走到白翠音跟前,“音姨,我走了。” 小时候总喜欢和她对着来,越长大,这样的情形也就越少。再不会像从前一样争强好胜与她吵个天翻地覆,又或者向父亲去告状,那些难听的话自己听了不去理会,由着她闹腾一阵也就作罢,何必让父亲知道平白惹了他伤心。 尤其是如今,自己即将远行,爸爸,总还是要人照料,也总还是,寂寞。 碍着盛远航在场,白翠音自是不敢拿乔,却到底心底不喜,随随便便“恩”了一声敷衍。 盛太太在一旁道:“好了,又不是不回来了,再不走当心误了船。” 早有下人将行李放进汽车,车子正在花园外等着,亦笙随父亲出门的时候,最后拥抱了一下姐姐,“二姐,我走了,你多陪陪爸爸说说话,还有,不要让他总熬太晚。” 亦筝早已经忍不住掉下泪来,一面拿帕子悄悄拭去,一面道:“我会的,你别总挂念着家里,一个人在外面,照顾好自己才是要紧。” 车子开到了码头,盛远航多年的好友宋翰林已经带着女儿等在那儿了,远航一见他便迎了上去,“启哲兄,这一路上,小女就有劳你多加照顾了。” “几十年的老朋友了,还跟我说这些见外话。”宋翰林笑道,看见远航身后的亦笙,不由得眼前一亮,“这就是小亦笙吧,总在学校里见不到面,这乍眼一看,还真不敢认了,才几年没见啊,都长成一个小美人了,跟她妈妈一模一样,我那闺女搁她跟前,活脱脱成了使唤丫头了。” “爸,有你这么寒碜自家女儿的吗?”宋翰林话音刚落,他身后一个着洋装的少女已经笑吟吟的接口道,也不待宋翰林答话,径直过去拉了亦笙的手,“盛伯伯,小笙。” 亦笙亦是笑着叫人,“宋伯伯,婉华姐姐。” 宋翰林对盛远航笑道:“这两丫头在墨梯女校的时候就认识了,虽然不是一届的,但你这丫头招人疼,人那么小,偏偏聪明活泼,那些老师同学谁不喜欢,婉华每次回家讲的最多的不是自己班上的同学,倒是小亦笙,那时候叫她什么来着,伊,伊……” 宋翰林一时想不起来,宋婉华笑着接道:“Isabella,在学校里面我们都有英文名字。” 宋翰林也笑,“对,对,就是这个名字。所以仲舍老弟,你就不用担心我们会欺负你女儿了,放心吧!” 远航自然知道老友一家会好好照顾女儿,心底却总难免不舍,宋翰林见状,拉了宋婉华先上船,留出时间给盛家父女话别。 其实该说的话,该交代的事情,早在来码头的车上,又或者说在更早的时候,盛远航已经不厌其烦的交代了女儿很多遍,亦笙也总是乖乖巧巧的听着,应着,这些她都能背下来了的牵挂。 汽笛长鸣,眼见得就要开船,远航喉头发堵,强忍着不舍对女儿道:“别害怕,爸爸和纪伯伯说好了,慕桓会到码头接你……去吧,爸爸总是想给你最好的一切,只是对不起小笙,不能陪你一道。” 亦笙害怕惹得父亲更难过,亦是强忍着眼泪,摇了摇头,上前搂住父亲的脖子,“爸,我走了,到了那边就给你写信。” 远航一直站在码头上,看“波尔多”号邮轮在海上越走越远。 渝君,我们的女儿,去了法国。 读西书,明外事,擅文才,而后气度高洁,见识远阔,而后自尊自信,坚于其心。 这是你所期望的,我一直记得。 我送她去墨梯女校,送她去法国,教她学书法绘画,学古典文学。 我相信,我们的女儿,必将能成为你期望的样子,就像你一样。 渝君,我想你了,一直,永远。 第六回 同一时间,亦笙站在油轮上,面对远去的海岸线,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宋婉华从船舱出来就看到这一幕,走过去,一面笑一面拿了自己的帕子给她抹眼泪,“爸爸刚才还和我夸你坚强着呢,怎么才转个身,就躲在这儿偷偷的哭,跟个小花猫似的。” 亦笙有些难为情,吸了吸鼻子可还是忍不住眼泪,婉华见了,把她揽到怀里,说:“哭吧,我知道你第一次离开你爸爸,到那么远的地方,多长时间见不到,心里面自然会难过。好好哭一场,没人看得见。” 待到亦笙哭够了,婉华看着自己湿漉漉的帕子笑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刚洗了帕子呢。” 亦笙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低头翻出自己的手绢递过去,“婉华姐姐,你先用我的吧。” 婉华本要拒绝,却见那帕子右下角隐隐约的挑绣着实好看,于是接了过来展开细看,只见那帕子右下方绣的是梅花枝,端的是疏影横斜,让人疑有暗香浮动,凑在一起,竟是拼成了“亦笙”二字,不禁“嗬”的一声赞道:“真漂亮!” 亦笙道:“是我姐姐绣给我的。” 婉华笑,“我说呢,你在学校的时候样样都好,偏偏这刺绣针线让密斯白伤透脑筋,什么时候有这长进了。” 其实不止在学校,在家里的时候,盛家也给女儿请过专门的女红老师,亦筝和吴妈也好说歹说劝着亦笙去学过。 学了一段时间,虽然不能和亦筝巧夺天工的手艺相比,到底也能绣出个形来,只是她天生不喜欢这个,总嫌枯燥,会点皮毛就当交了差,也不去下苦功练习,气得吴妈成天唉声叹气只差没拿刀子逼着她绣,她却鬼精灵一样早早跑到了父亲那儿去撒娇,好在远航也不在这上面苛难她,呵呵一笑,说,不想绣就不用绣了,会一点也就行了。反正这些活自有旁人去做,倒把孩子的眼睛熬坏了。 想到父亲,亦笙又是鼻头一酸,婉华见她的小脸又垮了下来,虽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却也能猜出一二分,忙笑着岔了话题,“你听,那边吵吵嚷嚷的不知出什么事了,咱们过去看看吧。” 一面说着,一面挽着亦笙往甲板的另一头走去。 甲板上,一个三十来岁衣冠楚楚的公子哥儿正凶神恶煞的大力搧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耳光,而他身旁一时髦女郎,身穿曳地的白色洋裙,正气嘟嘟的添油加醋,“二少,你给我买的新裙子,刚穿出来就被这小鬼踩脏了,瞧他那样儿,也不知是怎么混上船来的,不好好教训他一顿,我实在气不过!” 周围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语,终是有人心怀恻隐地开口劝道:“别打了,那么小的孩子,怪可怜的。” 那富家公子哥儿一瞪眼,横道:“管得着吗你?知道我是谁吗?” 亦笙看不下去,心念一转,拿过宋婉华手里的帕子,开口道:“婉华姐姐,你来追我。” 一面说着,一面拿着帕子笑盈盈的往前面人群中跑去,“我偏要看看你绣了什么,就不给你!” 到底是一起在墨梯女校合演过很多次话剧的搭档,默契极好,婉华一怔,旋即反应过来,配合的做出焦急状,追了过去,“你还给我,快别闹了!” “就不给!”亦笙一面笑,一面跑,正巧看到侍者捧着托盘送来饮料酒水正往这边走,心里一喜,趁势躲到那侍者身后,拉着他双臂的衣服左带又摇,“你来抓我呀!” 那侍者被她带着摇摇晃晃的走,一面努力维持托盘的平衡,一面急道:“这位小姐,你快放开我……” 他的话还没说话,已经被亦笙瞅准时机就势一推,那一托盘的酒水饮料便全都泼洒到了方才骂人的白衣女郎身上。 “啊!” 随着一声气急败坏的尖叫,女郎手中的洋伞也掉落在了甲板上。 亦笙几步拦到了那侍者跟前,看着一身狼狈的女郎做不知所措状,一个劲儿的道歉。 婉华扒开人群,忍了笑,故意板起面孔训道:“叫你不要胡闹你偏不听,现在闯出祸了,我可不帮你你向爸爸说情。” “姐姐,你可千万别告诉爸爸,不然他又要罚我抄书了,”亦笙急道,复又低了眉眼,向那两位轻声告罪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不是,可是可不可以请你们不要告诉我爸爸,这位姐姐的衣服我洗干净了赔她。” “得了吧你,你那手指头什么时候沾过阳春水。”婉华奚落她,复又一本正经的走到那两位跟前,开口道:“二位对不住了,我代我妹妹向你们道歉,至于赔偿事宜请两位稍等,我去请家父出来。” “姐!”亦笙急道。 “不用了不用了,小事一桩,不用这么麻烦!”那公子哥儿忙笑道,一双眼睛上上下下绕着亦笙打转。 那女郎本是看亦笙婉华二人衣着谈吐不凡暂时忍耐没有发作,想先摸清情况,现下听自己的男伴这么一说,再转头看见他的眼光更是气结,不由得娇斥道:“二少!” “喊什么呢你?衣服是本少爷买的,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见那公子哥儿冷了脸,女郎不敢再多说,捂着脸一扭身子哭着跑开了。 那公子哥儿也不理她,当下只是笑吟吟的对着亦笙自报家门,又问亦笙:“不知这位小姐的芳名可否告知?” 亦笙见那小孩和侍者早已经都趁乱溜走了,于是笑道:“我不告诉你,不然你该去告诉我爸爸了!” 说完,拉着婉华一溜烟的跑了开去。 那公子哥儿待要追,但见众人都看着,自己衣服上也被刚才的酒水溅上不少,又想反正在这海上还得待上几天,总不会让她跑脱了,遂作罢,先回了自己的船舱,早把那小孩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第七回 亦笙和婉华跑到船尾,看四下无人了,方笑了个够。 婉华一面笑一面问:“你为什么不直接让他们饶了那孩子,倒想出这么个鬼主意。” “我那是怕你离了墨梯没处发挥寂寞呀!”亦笙笑。 “坏东西!”婉华笑着轻敲了她的头一下,“还不给我从实招来。” 亦笙方道:“她连踩了裙摆那么小的事情都不肯善罢甘休,衣服首饰又是极奢靡的,那么大的海风,却仍然撑了洋伞出来,只为了和她的衣服相配,可见是极好面子的。众目睽睽之下,他们又一心想要逞威风,怎么可能听劝?倒不如制造点小混乱,好让那孩子脱身。” “即便如此,你也还是存了故意的心思吧?”婉华猜测。 “什么都瞒不过婉华姐姐。”亦笙一笑,“我就看不惯他们那仗势欺人的样子,不就是一条裙子么,原先谁会去注意裙摆处的小脚印?现在可好了,姹紫嫣红开遍,十足的夺人眼球了。” “你这小东西,出门在外还这么无法无天的,你就不怕那两人不与你甘休?”婉华笑骂。 “我都做那小可怜样了,谁还要与我计较,老天都不许的。况且,宋伯伯也不会放任他们扔我下海喂鱼的。”亦笙一面笑,一面去拉婉华,“走吧,咱们出来这么久,宋伯伯即便不担心,也该闷了,咱们去陪他说说话。” 二人绕过船尾,却忽见桅杆后面有一青年男子,手里捧着一本敞开的书,却没有看,倒是略带好笑的看着她们。 婉华见状,料着那人多半听到了方才的谈话,就这样被抓了个现形,到底有些不好意思,脸一红,低头拉亦笙道:“快走。” 亦笙却是大大方方的看着那人调皮一笑,“主的眼睛,要看顾正直的人,主的耳朵要听他们的祈求,却要转脸不看那些做恶的人——所以,我刚才的恶行恶语,主没有听到,这位善良仁慈的先生也一样,对吧?” 说完,她冲那人扮了个鬼脸,也不等那人回答,便和婉华一道远远跑了开去。 那青年人看着她们的背影,略觉好笑的摇了摇头,转头又看了一会自己的书,方回了船舱。 他听着同行人说着之前甲板上的那一幕,只道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全都不懂事,只知道嬉闹。 “事情不是这样的。”他直觉的出口。 “牟允恩,真难得你会帮人说话,你不是满脑子只有书本主义,从不留意不相干的人和事吗?” 他没有理会同伴善意的玩笑,只是出言将方才听到的真相说明,的确是不关他的事情,却直觉觉得不该让那个女孩子被误会下去,她与那些阔少爷小姐不同,至少她的心地是善良的。 自然也是没有想过还会有交集的,毕竟他们之间生活背景观念信仰种种差距都太大。 却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偏偏又遇上了,她只是一个人,身边站了个时髦公子哥儿正不住的献殷勤,她显然不耐,只是由于良好的家世教养没有当场发作让人下不了台阶,不停的在暗地里找机会想要甩了那人,却无论走到哪里那人都死皮赖脸的跟着。 允恩寻思着这人多半是昨天同伴口中闹事的那个公子哥儿,流里流气的目光直盯着女孩子不放,更想要寻机动手动脚占便宜。 毕竟是血气方刚的青年学生,又对亦笙本就有些好感,当下也没多想,上前几步拉过亦笙,“原来你在这儿,让我好找。” 他不知道亦笙的名字,仓促之间只能想了这么个自来熟的法子。 亦笙转头看见是他,有些讶异,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允恩已经重又微笑道:“昨天你向我借的书,我已经找出来了,要不要随我去拿?” 一面说着,一面暗地里隔着衣袖紧了紧亦笙的手腕。 亦笙会意,本就恼着没法摆脱那公子哥儿,又见允恩一脸善意平静的微笑,透出浓浓的书卷气,她认出就是昨天船尾遇见的那人,于是盈盈笑道:“太好了,那我现在就和你一起去。” 又转身向那富家公子说抱歉,那公子哥儿见她一脸真诚,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在背后恨恨的瞪了允恩几眼。 亦笙回到船舱把这事向婉华说了,婉华道:“那人还真讨厌,我昨天看着他的眼神就不对,还真缠上你了。” 恰好宋翰林推开舱门听见,便问了起来。 宋婉华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大致的讲了一遍,又问道:“爸,那张家来头很大吗?怎么他们家的儿子这么讨厌!” 宋翰林道:“家底也就一般,不过他们家的老太爷我认识,很有风骨的一个人,只是没想到到了儿孙辈,竟会这么不争气。” 又转头去看亦笙,“行了,交给宋伯伯处理,我保证以后呀,不会有人再烦你。” 亦笙可爱的吐了吐舌头,“谢谢宋伯伯,我自己惹出来的事,倒给您添麻烦了。” “见外了不是?你们昨天做得很好,没给我和你爸爸丢脸。”宋翰林呵呵一笑,在她肩上拍了一拍径直出去了。 “我怎么发觉我爸对你都快比对我还好了。”婉华一面感慨这丫头的招人疼,一面笑问,“对了,你借的书呢?” 亦笙“扑哧”一笑,“哪还真借呀?我跟人家道过谢就回来了。” 这个时候她们都没有想到,随后的几天里,她们与牟允恩竟然又再次遇到,并且相谈甚欢,牟允恩也真的借了一本小册子给她们,而正是这本小册子,对宋婉华今后的人生,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影响。 当然,这与我们的故事没有太多关系,也就不再赘述。 第八回 眼见得海岸线一点一点近了,亦笙眼底的欣喜也越来越甚,宋婉华看着她一脸期待,本就极漂亮的一个人,又因为精心的装扮过更是让人移不开眼,满船的人,几乎有三分之二都频频向她侧目,而她却浑然不觉,只一心一意从岸上密密匝匝的人影里去找寻分辨。 不由得打趣道:“也算是到了,我今天可一定得见见这个纪桓到底是何许人也,能让我们Isabella这样的魂不守舍。” 亦笙脸一红,却是微微的笑,唇瓣带着玫瑰色的轻柔甜蜜,“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婉华更是笑,“不好能让你心心念念这么久吗?在学校的时候听你说了无数次纪桓哥哥怎么怎么厉害,真人倒是一次也没见过,这次非要看个够本才行——对了,他今天会来吧?” “恩,他写信告诉我会来接我的——不过婉华姐姐,你刚才那话说得,怎么像个女流氓似的。”亦笙说完,笑着转身就跑。 “坏东西,敢消遣我!”婉华亦是笑着追了上去,“不过我怎么听着这话怎么都透着一股酸味儿,你自己说说,把人家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好,又藏着掖着不让见人,该不会是芳心暗许,喜欢上人家了吧?” 婉华本是玩笑话,都想好了说辞,好在亦笙否认之后来取笑取笑她。 却不想亦笙一张俏脸更红,却是大大方方的承认,虽然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婉华听清,“是呀,我就是喜欢他,很喜欢呢。” 她没有一般女孩子的忸怩,这样一说,倒让婉华原先想好的那些说辞统统都用不上了,婉华好奇得要死,“到底这纪桓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怎么就让你这么死心塌地的?” 亦笙因着脸红,越发的显得明艳动人,还是带着那样甜蜜的微笑,轻轻道:“他没有三头六臂,可是他肯听我哭。” 哭?婉华诧异,这个被盛伯伯宠得无法无天,要月亮不给星星的小公主会说这样的话? 而亦笙显然不愿意多讲,嬉皮笑脸又带了一半认真的拉了婉华起来,“船快靠岸了,我们进去拿行李吧,这下我可放心了,我先坦白了,你就不会来和我争纪桓哥哥了,呵呵。” 听她这样半开玩笑半是落落大方的说出来,婉华笑骂,“小东西,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拿他当宝呀,姑娘我才不稀罕呢!” 在两人笑闹这当口,“波尔多”号邮轮渐渐停靠在了港口,大件的行李有宋家随行的两个伙计看顾着,亦笙和宋家父女均是一人只提了一个随身的箱子,便准备下船。 而甲板的另一侧,排在后方提着简单行李箱的牟允恩发现了亦笙,眼前一亮,正想挤过人群上前去和她打个招呼,却见女孩子忽然如轻盈的蝶一样奋力在在人群中开始飞舞,不一会便已经飞下了旋梯,飞入一个英俊的富家少爷怀中。 允恩垂了眼角,心底一黯,却忽而听到身旁邓晖冷静当中带着严厉的话语,“我原来以为不过是在船上的几天时间,也就由着你了,怎么,到了现在,你还没清醒吗牟允恩?” 允恩没有说话,邓晖是他在重庆留法勤工俭学预备学校的同学,年纪比他们大很多,也是他们这一批赴法勤工俭学17名学生中的带队,于他来说,亦师亦友。 见他不说话,邓晖又道:“你是我们这一批人里面年纪最小却是最聪明的一个,我对你的期望很高,允恩,我们来法国是为了寻找救国的出路的,你不应该沉溺于美色。那两个女的,一看就是资本家的小姐,而一位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者,他的双眼应该一直盯在受剥削、受压迫的工人阶级身上,你明不明白?” 允恩只觉得内心一阵羞愧,不自觉的想起前两日在船上与亦笙相谈甚欢的情景。 可是,真是是相谈甚欢吗?允恩苦笑了下。 是的,他无疑是被这个女孩子的聪明和学识所吸引的,然而他也清清楚楚的知道,她与他的差别究竟有多大。 在他情绪激昂甚至是刻意的想要感染她,一遍一遍给她讲他的主义他的理想的时候,就连宋婉华的面容上面都开始闪现光彩,而亦笙眼中,除了有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对自己不熟悉的事物本能的些微好奇之外,便什么也没有了,那是一种事不关己的分分明明的平淡,只是出于良好的教养,她愿意听他说下去。 其实早在那一刻,允恩就已经明白自己和亦笙不是一种人,也绝不会走到一块去,然而,终究是还年轻,还心存幻想,还在贪恋。 现如今,邓晖的一席话将一切摆上了台面,逼着他不得不去面对,去割舍,去做一个了断。 允恩强迫自己转开视线,“我明白,放心吧,我知道以后该怎么做。” 邓晖眼中现出欣慰,他太清楚牟允恩的自制力和爱国的热情了,他也欣赏他的聪明和才干,所以才会选择趁早将一切点破,快刀斩乱麻。 他看着牟允恩,语重心长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允恩,我是为你好,学校给我们提供旅费不容易,我们都要让它变得值得——一起努力吧,不要辜负了云松校长的期望。” 第九回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长干行》,这是亦笙学的第一首古诗,不是家中请的私塾先生所教授,而是由父亲亲自一句一句细细讲解。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父亲说,这是这世间最美好的情感,也是他与母亲之间的故事。 那时的她,似懂非懂,看着父亲问道,是不是就像我和纪桓哥哥一样? 父亲一愣,随即呵呵大笑,只道是“吾家有女初长成”,却终究也没有给她那个答案。 后来她知道,这也是母亲最爱的一首诗,在母亲留给她的日记本里,无数次的出现过这些美丽的句子。 纪桓看完手里的帐本,转头去看身边坐着的这个神游太虚的小姑娘,几年不见,记忆中圆圆的小脸已经变成了瓜子脸,也长高了许多,不由得微笑,“我走的时候你还不到我的胸口,现在都这么大了。” 亦笙回过神来,见他忙完了,神气活现的开口道:“当然了。” 一面又把他披到自己身上的西装外套拉下,美滋滋的问纪桓,“我好看吗?” 纪桓看着秀雅的洋装衬托下,美丽得如画一样的少女,却只是微微一笑,“你不冷吗?那外套是不是可以还我?” 刚好一阵风过,亦笙打了个哆嗦,悻悻的重新把外套披上,在心里暗骂自己,真是现世报,那天在船上还笑那个小姐死要面子撑了把伞出来配衣服,自己今天还不是一样,就为了让他第一眼可以看见最漂亮的自己,穿了那么薄的裙子,都快冻死了,偏偏那人一点风情也不解。 “以后自己一个人住,怕不怕?”纪桓倾过身子,摇起她那一侧的车窗,问。 亦笙因为刚才失败的服装秀,扁了扁嘴,没好气的道:“我在墨梯的时候还不是自己一个人,我好多时候都是自己一个人,早就习惯了,有什么可怕的?” 本是赌气的话语,说到后面毕竟触碰到自己的伤心事,于是便不说话了,偏过头去看车窗外的街景。 纪桓静静看她片刻,放下手中的帐本,伸手将她扳过来,“想哭就哭吧。” 他自然知道亦笙念墨梯女校时早已经习惯了寄宿生活,可那毕竟是在自己的国家,与独自离乡背井来到异国他乡是不一样的,而这也是她第一次离开几乎视之为一切的父亲,几年之内不得相见。 亦笙把头扭开,固执的盯着窗外,“谁说我要哭了。” 倔强的神情,让纪桓恍惚间又见到了当年那个抱着被药死的小狗,伤心欲绝,却偏偏一直笑着的小亦笙。 “纪桓哥哥,小白死了,它一直在吐血,我知道它是被音姨药死的。” 那时的他,看着一身血迹的她,死死抱着已经僵硬的小白狗,对他凄然笑着。 他没有试图抢下她手中的死狗,他只是静静走到她身边陪她一道坐下。 “音姨一直嫌它吵,可是小白很乖的,从来不乱叫,我知道音姨是因为不喜欢我,是我害了它,我不该把它带回家来的,可是它那么可怜,和我一样,都没有妈妈。” 他太熟悉这样的绝望了,而她显然还太小,还没有学会怎样去应付,于是他明白她现在所需要的,只是倾诉和陪伴。 “我看见巧兰出来的时候就该想到了的,还是我太笨了。我跟小白说,既然我保护不了你,那我帮你报仇好不好,我也去买药来药她。” 他并没有因为女孩子惊世骇俗的话语而有丝毫的厌恶或者震惊,他只是静静的看着这个小姑娘,一直笑一直笑。 “可是不可以,因为音姨死了爸爸会难过的,我不想爸爸像我现在这样,所以不可以,小白,对不起,我什么都没有办法为你做。” 纪桓看着她温柔又哀伤的用脸去蹭小狗的头,唇边还是带着笑,向来冷漠的心,第一次有了其他情绪,是不忍,又或者是怜惜。 “想哭就哭吧。”他对她说。 她笑着摇头,“谁说我要哭了,爸爸最喜欢看我笑了,他说我笑起来最像妈妈,爸爸还说,爱笑的女孩子,将来运气一定不会太坏,纪桓哥哥,我长大了,是不是就会有好运气了?” 那天,他和她一道把小狗埋了,然后带她去看西洋影戏,那是一部滑稽的片子,他籍着微弱的光线,侧过头,看到她无声的泪流满面。 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以后什么时候想来这里了,就来找我。” 自那一天后,小亦笙开始对他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黏忽劲儿,虽然并没有几次再陪她看戏的经历,但她总爱跟在他身后,轻轻软软的喊着纪桓哥哥。 后悔吗?他曾这样问自己。 在外人眼里的他温文随和,实则心思缜密,城府极沉,并不喜与人过近交往。 可是这一次,多了这个甩不脱的小尾巴,他却似乎并没有感到太多的懊恼。 他知道,她只是一个孤单的孩子,就像自己一样。 她活泼好学,伶俐乖巧,对每个人都有礼貌,而这只不过是保护自己的一种工具,只有这样,才能被大家所喜欢,才能让父亲骄傲和觉得值得,才能拥有更多的爱,才能不再孤单。 她太聪明了,小小年纪就懂得对生活妥协,做出一副无害而驯服的姿态。 并非是刻意作假,她内心的纯善让她真心去待周围每一个对她好的人,只是,那却并不是爱。 自那只小狗死了以后,她几乎不再爱任何人,任何事物,甚至于时下青年为之热血沸腾的家国大义救亡图存,她也并不关心。 她已经习惯了将保持距离作为保护自己的一种本能,对于任何人及事都不再投入过多的感情,只除了她的父母,姐姐,吴妈,还有他。 纪桓放柔了眼光,静静凝视身旁的女孩,淡淡的阳光挣开云层,透过车窗,温煦的将她拢于其中,她整个人也便如熨上了一道光晕,明朗温暖。 这个女孩子,终究还是与他不一样的。 她的父母虽然不能长伴她左右,然而对她那份全然的没有保留的爱和保护却已经足够让她心灵洁净,单纯无忧的长大。 她内心深处的阳光足以驱散境遇不公带来的阴霾,这是他一直以来所缺失的,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放纵自己暂时的,沉溺于那份明朗,汲取些许温存,纵使终将失去,至少,手心中空握的余温与追忆会一直陪伴着他,这样,他也便有了在黑暗当中继续走下去的力量。 第十回 宋婉华去了巴黎郊区的阿利昂法语学校补习法文,而亦笙由于自小由父亲请的家庭老师教授法语课,语言方面没有太多障碍,直接进到巴黎大学学习,主修法国文学,副修美术。其他修习的科目还包括音乐、哲学、天文、植物、英文作文、辩论等等。 纪桓将她在宿舍安顿下来后,便带她在学校里四处走走,熟悉环境。 一路上遇到他的老师和同学,看到他带着这么个漂亮的女孩子四下走动,不由得都好奇而善意的问起亦笙的身份。 纪桓一律微笑着用娴熟的法文回答,是我妹妹。 带她到学校食堂吃晚饭的时候,纪桓也没询问亦笙的意见,径直帮她要了餐,一面带着她往座位走,一面问:“怎么样?这一路上语言方面还能听懂吗?” 亦笙有些闷闷的道:“只能听懂大半。” 纪桓揉揉她的头发,“已经很不错了,我刚来的时候只能听懂小半。” 亦笙偏过头去躲开他的手,斜睨了他一眼,虽然没有说话,却摆明了不相信。 纪桓帮她拉开椅子,然后自己走到她对面坐下,“在国内学的,毕竟脱离不了书本,真正身临其境了,你就会发觉生活并不是照本宣科,一时之间有点儿不适应是很正常的,不过如果你觉得心里没底,要不要先去阿利昂一段时间,你有朋友在那边我也放心些。” “不要,我可以的。”亦笙连忙摇头,自己不远千里追过来不就是为了能和他在一个学校念书,半秒钟的分离她都不想。 纪桓自然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点了点头,“你自己决定,你底子不差,应该能很快适应的,不用太担心。” 一面又笑了笑,“实在有听不懂的,也不是你的问题,或许是那人天生带着口音。” 亦笙“扑哧”一笑,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就听得一道女声响了起来,说的是中文,娇娇柔柔,“纪桓,刚进学校就听说你妹妹来了,可真是漂亮,不介绍一下吗?” 亦笙抬起头,便看见一个穿蓝色洋装的女孩子,亭亭立于他们跟前。 纪桓起身,“我妹妹亦笙。亦笙,这是我同学。” 他并没有介绍她的名字,因为觉得没必要。 亦笙却仿佛冲耳不闻,只是皱着眉看纪桓,“不公平,为什么你的是咖啡而我只能喝牛奶?” “女孩子晚上少咖啡,对睡眠不好。”纪桓淡淡道,并没有转圜余地。 那女子闻言有些惊讶的去看纪桓,半晌自嘲的笑了笑,“你对你妹妹可真是好,我还以为你除了自己并不会去关心任何人的,那我想我的这杯咖啡也应该去换一下了。” 她说完也不等纪桓回答,转向亦笙笑了笑,“亦笙,我叫梁觅,很高兴认识你,希望我们以后能成为朋友。” 亦笙也笑,“梁觅姐姐,通常结交朋友的时候不是应该称呼对方的全名才显得庄重正式吗?” 梁觅一愣,心想这小女孩哪来的这么多怪规矩,面上却落落大方的微笑着伸出手去,“那么好吧,纪亦笙,很高兴认识你。” 亦笙伸出手去和她握了握,笑容甜美,“我也很高兴认识你,不过你叫错我的名字了,我姓盛。” 梁觅又是一愣,“什么,你不是纪桓的妹妹吗?” 亦笙还是笑,“妹妹分很多种啊,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也不是他的表妹。” 梁觅一时没回过神来,纪桓似笑非笑的看了亦笙一眼,问,“闹够了没有?” 亦笙心满意足的坐回到座位上,笑,“够了。” 粱觅其实仍是有些迷糊,不过人总是习惯朝着自己容易接受的方向去假设,于是她笑了笑,“原来你们在开玩笑呀,好了,我不妨碍你们兄妹重逢了,改天再见。” 待到梁觅走远了,亦笙歪着脑袋看纪桓,半晌,忽然说道:“她喜欢你。” 纪桓哑然失笑,“你说你小小年纪都想些什么呢?” 亦笙还是歪着脑袋看他,“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纪桓懒得理她,“快吃你的吧。” 可是亦笙还是不肯甘休,“你呢,你喜不喜欢她?” 纪桓有些头疼的笑了笑,也只有她了,自己肯纵着她这样放肆,“我不喜欢她,现在,可以吃东西了吗?” “恩。”亦笙显然很满意这个答案,粲然一笑,乖乖低下了头。 就在纪桓以为自己可以风平浪静吃完这顿晚餐的时候,却又听见刚安静了没多长时间的亦笙唤他的声音。 “纪桓哥哥。” “恩,又怎么了?”他还是微笑着抬头看她,觉得自己的好脾气全都用在她一个人身上了。 “你听过《长干行》吗?” “没有。”即便是回到纪家大院以后,他学得最多的也是商道西学,中国古典文学这一块,接触过的不过是皮毛。 亦笙也不以为意,自顾自背了下去,“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她只背了前面几句,微微笑着,笑容里带着某种甜蜜而芬芳的味道。 纪桓静静的看着她,没有说话。 “这是我爸爸妈妈最喜欢的一首诗,说的是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共同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故事。他们两个从小就比邻而居,当小姑娘的头发刚刚长到能在前额留出漂亮的刘海的时候,邻家的小男孩就每天跨着竹竿当小马骑来,手持青梅绕着小姑娘的椅子转来转去。这一段幼年的美好时光,没有猜忌,天真无邪。” 他其实并没有太多感触,却顺着她的意微微一笑,“的确是很动人的诗。” 亦笙忽而转眼看他,“我不爱摆弄花草,你也没有骑着竹马成天围着我绕来绕去,可是你会带我去看西洋影戏,教我作难得要命的算学题,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算作和他们一样呢?” 纪桓喝了口咖啡,笑笑,“我对古诗并不在行,你说算就算。” “那你想不想知道下面一句是什么?” 纪桓挑眉看她,示意她说下去。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她在心里默默的念诵,却到底没有念出来,只是在想,如果换作是我,一定不会浪费整整一年的时间去害羞。 “纪桓哥哥,你可不可以不要喜欢别人,因为我觉得你以后一定会喜欢我的。” 纪桓本是等着她念接下来的诗句,却没想到等来了这样一句,有些好笑的看她,却看进那双盈盈眼波当中深蕴着的期待。 他心中轻轻一动,却只是微笑着起身,“我已经很喜欢你了,小笙,人不可以太贪心的。” “我们俩说的都不是一回事。”亦笙小声嘟囔。 “走吧,我送你回宿舍。” 纪桓淡淡笑了下,眼睫微闭,在眼底投下浓重的阴影。 他的亦笙,是的,他并未爱上她,却已深知,他终将失去她。 如同他无从选择的宿命一般,挣脱不了,亦无法抗拒。 第十一回 一个人来到遥远的异国他乡求学,其间的孤单辛苦惟有亲历过才能体会,所幸,她是孤单惯了的,而因为有了思念的人,他乡也就成了故乡,所有的辛苦,都是心甘情愿。 她的课业成绩依然优秀,与新认识的同学友好却不亲密的相处,闲暇时候总爱去旁听纪桓的课,最期待的是周末,偶尔,纪桓会抽出空来,带她到巴黎郊外踏青,去塞纳河畔漫步。 她的裙子在阳光下飞舞,回过头,他在那里,于是她心安的弯起唇角,给他最好的笑。 可是,这样美好的时光却是不常有的。 因为纪桓实在太忙了,除了课业,他还得料理纪家的生意,纪家是做钱庄生意起家的,生意遍及北平、上海、四川、福建等地,基业甚大,却由于受通商银行和一些洋商银行的冲击影响,景况日下。 纪父早年曾留日学习,初开眼界,回国后便做起了半吊子改革家,一心想要改良钱庄,重振家业,却奈何总有心无力,于是一腔期望便全压到了独生儿子纪桓的身上,一面送他到西方学金融,一面不间断的将钱庄台帐等等一系列明细远送重洋交到儿子手中,倒不是真要他隔着千山万水来打理这个家,其时纪父的身子骨还算硬朗,这么做不过是想让儿子能及早明白自己的担当和责任,并逐步熟悉家族生意,学成归国后便于尽快接手。 纪桓自然知道父亲的用心,从儿时开始,他就明白自己将会走一条与旁人大相径庭的路,看不见尽头,辨不出对错,却走一步,少一步,没有退路。他唯一可以做的,只是隐忍和坚持。 他从很早开始,就不再言苦。 他从来没有说过,亦笙却因着父亲和纪家的关系,多少能了解他身上的担子有多沉,所以即便心里因为他不能时常陪自己而遗憾得要命,却也并不胡搅蛮缠。 伸手将水盆里洗干净的衣服捞出来拧干,这个动作做起来已经很熟练了,再不会如初来乍到时那样,将深色衣服和浅色衣服放到一块去洗,结果将自己最钟爱的一条白裙子染成了大花袍。 “亦笙你怎么还在这里?纪桓不是要带你出去的吗?” 亦笙听得声音抬头,见是与纪桓同住的冯维麟,便向走廊尽头的房间撇了撇嘴,“他在赶论文呢。” “那论文下星期才交,用得着这么急吗,把你一个人撂在这儿!”冯维麟不满地道,又一看亦笙手中的衣服,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你对他那么好干嘛,他又不是自己没手!” “他家里人过几天要过来,到时候他忙着看帐本,自然就得先把论文赶出来。”亦笙一面把衣服晾上,一面不以为意的开口笑道,“我反正闲着等他也无聊,不过是顺手的事情,有什么好在意的。” “是是是,你都不在意了,我这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白替你鸣不平了。”冯维麟翻了个白眼。 亦笙“扑哧”一笑,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走廊尽头的房门打开了,她眼睛一亮,也不去理会湿答答的双手,一面随意在空气中甩了甩,一面小跑着迎了上去,“怎么这么快呀?我还以为我得等好久呢。” 纪桓有些抱歉的看她,“对不起小笙,今天不能陪你出去了,我有些数据还需要再核实,时间会来不及。” 忽然注意到她身后的木盆,还有晾在阳光下的他的衣服,纪桓一把拽过她的双手,十指纤纤,微微的发红,他眉头一皱,“说过你多少次,不要再做这些事情,你有时间就去练琴画画,衣服我自己会洗。” 一面说着,一面快步走过去将盆里剩下的衣服拧干晾起。 亦笙也不去和他抢,跟在他身后小声嘟囔,“那么好的阳光,不能出去郊游也就算了,还得挨训。” 纪桓自是明白她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有些好笑,却也有些心软不忍,“走吧,我先送你回宿舍,我会尽快把手上的事情处理完,然后把答应你的郊游补给你的。” “你小子可越来越过分了啊,有你这么照顾妹妹的吗?我都快要看不下去了。”冯维麟在一旁听着,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 “就是就是。“亦笙忙不迭的点头附和。 “那我帮你揍他一顿好不好?”冯维麟一面说,一面作势挽袖子。 “呃,还是不要了吧。”亦笙虽然明知道他是在开玩笑,然而即便如此她也说不出那个好字。 当你真的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便会发自内心的去心疼他,想把一切事情为他做尽,自然而然又心甘情愿,想让他顺畅安好不受一丝伤害,即便这伤害是出于想象也不愿意。 她想起了母亲日记本里面的话语,在心里说,妈妈,如果像您说的这样,那我是真的喜欢他,很喜欢他,可是,他却不够喜欢我。 “事实证明,我再一次做了那只拿了耗子没处领赏的狗,求求你们俩快从我眼前消失吧,我已经看不下去了。”冯维麟仰头看天呻吟着耍宝。 纪桓笑了下,折转身进屋拿了条围巾出来,很自然的帮亦笙围了起来,“虽然有太阳,可是风大,还是冷,别着凉了。” 亦笙看着他手上的动作,弯了弯唇角。 妈妈,至少他是喜欢我的,我先把这些喜欢都攒着,等到了有一天,他对我的喜欢和我对他一样多,我就给他背《长干行》接下来的句子。 十四为君妇,为君妇…… “在想什么呢,一路上都在傻笑。”纪桓把她送到宿舍楼下,揉了揉她的头发。 “我在想,你说过的,会把今天欠我的郊游补上。”亦笙笑吟吟地开口道,“纪家钱庄信誉那么好,你总不会忘了给我算利息吧。” 纪桓失笑,“这么锱铢必较,真该建议盛伯伯让你改学金融。” 亦笙知道他还得回去写论文,也不多纠缠,粲然一笑:“反正你要记着。” 说完便翩然转身,上楼,一开始是慢慢的走,后来步子越来越快,最后竟然可以说是在小跑了。 一路奔上五楼,透过窗户,在看到那个即将消失在转角处的挺拔身影时吁了口气,轻轻笑起。 刚分开就又开始想你了。我完了。 第十二回 “马克思主义不等于共产主义,共产主义仅仅是马克思主义的一部分。学习马克思主义,并不意味着是来学习它的共产主义。不准备接收共产主义思想的头脑,也仍然能够从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宝库中得到滋养……” 这是亦笙刚一推开自己的宿舍门时,便看到的情景,许久不见的宋婉华,正情绪激昂的进行着一场小型的演说。 小小的宿舍里围坐了不少的人,有她的舍友,还有邻近宿舍的,或许是因为宋婉华的演说太富有感染力了,无论是听众还是演说者本人,都没有发觉她的到来。 “……无论是三民主义,还是马克思主义,都是人类所创造出来的和还将创造出来的众多的科学理论中的一种,我今天做这个演说,并不是强迫大家从今日起就开始信仰马克思主义,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即便是我本人,也是经过了很长时间的了解比较,才最终选择了我的信仰。我只是希望大家,能够以一种广博的心胸,好学的态度,爱国的热情和振兴中华的使命感与责任感,尝试着去了解这一学说,然后在实践当中比较和探索,最终选择属于你自己的信仰!我的话讲完了,谢谢大家!” 宋婉华在掌声当中结束了她的演说,一偏头看见亦笙,于是笑道:“久侯你不来,就先借贵宝地一用了。” 亦笙也回了她一个笑,上前与她相拥。 待到她的同学们都走了,宿舍里只剩下她们俩的时候,亦笙笑问:“婉华姐姐,你可真叫我没想到,这才一年不见,你都成了马克思主义的传播者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你还记得在海上的时候,牟允恩借给我们的那本书吗——《我的马克思主义观》,这便是我认知的启蒙。后来在阿利昂法语学校补习法语的时候,他们重庆留法勤工俭学预备学校的同学也在那里,一来二去,大家就熟识起来了。” “这一熟识,连带你的演说功力都提升了不少,这么有感染力的演说是即兴呢还是事先早有准备的呀?”亦笙笑问。 婉华也笑,“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呀,稿子是允恩写好的,算作我们的宣传稿了,你是没有亲耳听过他的演说,那才是真正的振奋人心呢!” “婉华姐姐,你好象改变了不少。” “小笙,你应该说我进步了不少,其实如果你和他们接触,你也会像我一样被打动的。”宋婉华沉吟道,“欧战初停,法国工厂大量倒闭,你便可以想象他们勤工俭学的学生生活条件有多恶劣了,可是即便是这样,他们也从来没有动摇过改变祖国命运的坚定信念。就说允恩吧,他住的地方连10平米都不到,除了一张单人床和一张小木桌外,什么都没有,可就是这间小房子,不仅是他的住所,更是我们宣传和开展活动的阵地!小笙,你不知道,我每次去找他,他不是在找人谈话,就是在伏案奋笔疾书。他吃饭常常是几片面包,一碟蔬菜,有时连蔬菜都没有,就用面包就着开水吃。然而他却从不言苦,更没有丝毫动摇过自己的信仰。” 亦笙停了片刻,还是轻声开口问道:“那婉华姐姐你是真的想好了,甘愿放弃家里早早帮你安排好的巴黎大学音乐学的课程,要跟着他们千辛万苦的去闹腾里昂的中法大学?”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虽然两人鲜少见面,但书信一直是断断续续的来往着,所以亦笙大概能够知道宋婉华的动向。 “这怎么是闹腾,这是争取我们应有的权利!”宋婉华闻言激动起来,“小笙你不知道,当我们听说要在里昂创立中法大学的计划时,有多激动,我以为那么多的莘莘学子,终于可以脱离困境,全心全意致力于寻求救国之路了——可是我们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竟然决定只在中国国内进行考试和招生,也就是说,法国方面拒绝接受我们现在已经在法国的学生!” 亦笙其实并不明白为什么宋婉华会如此激动,在书信当中,宋婉华曾不止一次热情澎湃地向她阐述她的信仰,然而在亦笙年轻的思想当中,却一直未受感染。 在她看来,明明宋家给宋婉华早早安排好了巴黎大学音乐学的课程,那么里昂的中法大学招不招收如今在法的留学生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这些话,她不会说,因为她知道宋婉华绝不爱听。 于是她只是扮演了一个很好的听众,听宋婉华继续慷慨陈辞—— “我最没有想到的是,我们中国的决策者们在这个时候却畏缩不决,我们曾经联名上书给相关人士,希望此事能引起重视,但没有得到任何结果,现在又听说中法大学吴稚晖校长即将要带着第一批中国选拔出来的学生到达里昂,所以邓大哥、允恩还有吴传鸣他们都决定要行动起来,我们已经向中国驻巴黎公使馆申请路费资助了,打算到里昂去,争取我们的权利!” 路费资助?亦笙怔了一怔。 宋婉华看出了她的心思,有些无奈的苦笑了下,“爸爸并不认同我的决定,对我实施了经济封锁,我只好捉襟见肘地过日子。” “我这里还有一些闲钱,婉华姐姐你先拿去用吧。”亦笙闻言连忙起身去开自己的箱子。 宋婉华抿了抿下唇,内心激烈交锋良久,终是深吸一口气接了过来,“谢谢你小笙,我本来不该要的,可是我知道,这些钱对于你来说,就像曾经的我一样,不过是多几件漂亮的衣服和首饰,可是对于如今的我们,太重要了。” 亦笙忙道:“婉华姐姐我明白的,你快收好就是了。” 又坐了一会,宋婉华便起身告辞,临行,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向亦笙问道:“小笙,你认不认识薄聿铮这个人?” 亦笙笑,“‘南薄北张,少年倾世’,大名鼎鼎的少帅,天下几人不识?” 宋婉华略微着急的摇了摇头,“不是的,我是问你和他有没有什么私人交情?” 亦笙诧异,“这些军政要人,向来与我们平民百姓都是牵连不到一处的,婉华姐姐怎么这么问?” 宋婉华道:“是因为上一次你们家的生意不是出了点问题吗,听说就是靠这位薄少帅出面周旋才化解了的,我还听说这位少帅因着年纪轻轻便掌重权、负方面,因此性子深沉难测,极难亲近,却出人意料的替你们盛家开了口,我还以为你们两家是不是私下有交情所以才问的。” 亦笙隐约记得父亲的来信中提过这件事情,只因为写信时一切已经雨过天晴,因此也并未太在意,现如今宋婉华这一说,只有个模糊的印象,于是摇头道:“好象是有这么一回事的,但我并不十分清楚,从小也就没见父亲和薄家或者是冯家的人走动,薄聿铮那更是只有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的份了。” 宋婉华闻言,略微有些失望,“这样啊,那就算了。” “婉华姐姐要找薄聿铮有事吗?” “听说他不日即将赴欧考察海陆空军,法国会是其中一站,我虽然不喜欢他们这些杀人如麻的军阀,但毕竟‘总理一颗印,不如薄聿铮一句话’,这样一个实权人物,如果肯为我们说话的话,局面会大有不同的——算了,即便争取不到他的支持,我们也还是可以去里昂求见校长的。”婉华重新打起精神,乐观的说道。 亦笙听她这样一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略带抱歉的朝她笑了一笑。 那时的她,并没有想到自己与这件事情,与薄聿铮之间会有丝毫牵扯,也忘了,最善于捉弄人的,往往便是命运。 第十三回 “曼祁舅舅。”亦笙低低垂下眉眼,对着面前这个体态发福的中年男子轻轻唤了一声。 孙曼祁笑笑,“一年多不见,你父亲和你龄姨很是惦记你,我这次来法国,可托我捎带了好些东西给你,还有我那外甥女,自从知道我要来,连着几夜给你赶做了双绣花鞋子,我笑话她说你都到了西方大千世界,怎么还会稀罕她这些土玩意儿,可她就是不听。” 亦笙原本带着疏离的内心,因着父亲和姐姐的被提起,柔软了下来,她摇了摇头,轻声道:“我稀罕的。” 孙曼祁又转向纪桓,“慕桓,亦筝也要我代她向你问好,还让我谢谢你照顾亦笙。你不知道,你不在的时候,你妈闷得慌,常和我姐姐一处打牌消遣,对亦筝更是疼得跟亲生女儿似的,我姐姐还跟我打趣说,你要是再不回去呀,可要把你给比下去了!” 纪桓道:“我与家父通信当中是常听他称赞盛小姐的。” 孙曼祁呵呵笑道:“你们打小认识,便是唤着名字直来直去惯了的,现在倒称呼盛小姐,可不是生分了?” 纪桓淡淡一笑,“小时候不懂事,现如今大了,自然不敢再唐突。” 孙曼祁心想,若真是守旧礼,那方才分明又听他唤“小笙”来着,是了,亦筝是标准的大家闺秀,他心里也清楚,所以才怕唐突了,亦笙这丫头在外面野惯了,自然没那么多讲究。 再说了,他既然与家里通信,纪家不可能不给他透话儿,大概就是因为心里面明白,才这样刻意起来。所谓亲极反疏,古时男女订下婚约后都不能再见面的。 这样一想,遂笑吟吟开口道:“说什么唐突不唐突的,抛开你盛伯母十分喜欢你不说,我那外甥女心眼实,横竖都是不会怪你的。” 亦笙慢慢垂下眼睛,面色倒算安静,叫人看不出她心里面在想些什么。 纪桓笑了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轻描淡写的将话带了开去,“孙伯伯,听父亲说您正和他谈合作的事情,他让我好好请教您。” 孙曼祁道:“慕桓太过谦了,我听你父亲说,纪家的生意现在大部分都是你在千里之外运筹帷幄,这才特意跑一趟法国的。” 纪桓明白他不过说的是场面话,但毕竟孙家财力雄厚,更重要的是有良好的政界关系,纪家钱庄的改良如有此助力,必能事半功倍,遂开口道:“孙伯伯这么说真叫我不敢当,我那些粗浅的想法,还希望孙伯伯哪天能抽时间给我指正才好。” 孙曼祁常听姐姐夸赞纪桓如何如何聪明能干,又是未来外甥女婿,心里也想试试他的深浅,遂笑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吧,我明天兴许就得动身去一趟里昂。” 纪桓道:“那就先谢谢孙伯伯了。” 于是孙曼祁转头看亦笙,“那我就先让人送你回去了,你爸爸他们带给你的东西都在这几个箱子里,我让他们一道给你送过去,你看看还缺什么,就告诉我。” 亦笙抬起眼睛,笑了笑,“谢谢曼祁舅舅,那我先走了。” 孙曼祁略点了点头,于是亦笙也不看他旅馆房间角落放着的那几个大箱子,径直往门外走去。 纪桓看着她的背影,眸光微微转深,略微克制了下,却到底还是不忍,加之深知自己此举亦不会生出什么影响变故,遂上前到门口,替亦笙拉开了门。 虽然面色平静不变,声音却跟着主人的内心一道柔和了下来,他知道她刚一出生母亲便过世了,自幼失怙,也没有旁的亲戚,见到姐姐娘家这一边的人来,心中自然不会好受。 “等和孙伯伯谈完了我过来接你一起吃晚饭。” 亦笙看着他,原本疏冷的心底终于开始泛暖,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只是对着他微笑,“好,我等着你。” 纪桓一直看着那道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旅馆的楼道处,方关上了门。 那孙曼祁见他折转回来,状似不经意的笑道:“你倒挺照看她,难怪亦筝特特的叫我谢谢你。” 纪桓心里明白亦筝不见得会说这话,孙曼祁此刻这样说不过是在给他暗示。 只是他却并不想谈这件事,遂开门见山对孙曼祁道:“孙伯伯,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向您提到有意改钱庄建新银行的事?” 孙曼祁道:“我听你父亲提过一点,年轻人就是敢想啊。” 纪桓问:“孙伯伯觉得不可行吗?” 孙曼祁并不直接回答,只是说道:“不如你先告诉你这样想的原因我再做判断不迟。” 于是纪桓微微笑了下,开口:“孙伯伯知道我们家是做钱庄生意的,近年来因着通商银行和一些洋商银行的冲击,已经大不如前,所以我反复思量过传统钱庄的缺陷到底在哪里,我认为,它最大的弱点就在于缺乏长远计划,营业变迁不定,大部分甚至全部盈利通常分配殆尽,不提公积金,缺乏资金积累。在本身资本就少的情况下,再没有呆帐准备,钱庄就经受不住来自政治、军事甚至自然灾害的袭击,很容易倒闭。此外,钱庄存款对象、存款范围狭小,存款人非亲即友,存款增长非常缓慢。轻视存款,而放款又多是信用放款,不注重抵押放款,这种经营方式本身就具有极大的风险,也使得钱庄不可能具备银行那种防御风险的能力,更不像银行那样有不断壮大的可能。” 孙曼祁本以为新建银行的念头只是年轻人一时之间不切实际的空想,却没想到纪桓竟能一条一条头头是道的分析出来,不由得略微一怔,然后问道:“那你认为改钱庄建银行的可行性又在哪里?” 纪桓答道:“现如今国内的大银行一向只注重政府交易和外国贸易商,而忽略广大平民百姓,且大银行之高楼广厦,语言不通,往往也使普通民众望而却步,不敢问津。如果有服务周到的银行应运而出,即便筹建初期资本不大,也可以不动声色地和各大银行逐鹿一番。存款、放款都有极大的增长潜质,资本不易积累与不易运用的困难,也就迎刃而解了。” 孙曼祁渐渐听出了兴趣,追问道:“那假使新银行筹建起来,你会怎么来运作它?” 纪桓微微一笑,从容应道:“说穿了,不过是两点,一靠服务,二靠谨慎。惟有服务到位,才能吸引客源,而惟有谨慎,才能确保资本安全。” 孙曼祁摸着下巴,沉吟片刻,笑道:“你既有这样好的想法,何不一人独享,倒要将这好处分我一羹。” 他话里的刺探意味,纪桓如何听不出来,也不介意,只坦然直视孙曼祁,道:“新办银行,尤其是初期,离不了两样投入,一是资金,二是资源。若说资金,问题并不大,而即便纪家钱庄本金不够,可想的办法不是没有,可寻求的合作伙伴也很多,可若说到资源,尤其是政界资源,就凭孙老先生与财政李总长和交通张总长的交情,那是无人能及的。” 孙曼祁沉吟片刻,道:“你倒是坦白,只是这筹建银行不是小事,统共得投多少钱啊?” 纪桓微笑,“孙伯伯,您应该这样问,筹建银行会给我们赚多少钱。” 孙曼祁一怔,片刻之后,抚掌大笑,“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哪,你这样年轻,就有这样的见识和魄力,不简单啊,怪不得我姐姐那样心高气傲的一个人,也早早认定了你做她未来女婿,不过若非如此,若非有自家人这层关系,我恐怕也不敢就这样放放心心的和你合作,寻求合作者要聪明不错,可还是不要太聪明的好。” 纪桓只作没听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笑问:“那孙伯伯是同意入股了?” 孙曼祁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可以这样说,不过也没有这么十万火急的。筹建银行非朝夕之功,你现在还在外求学,等你学成归来,实地考察清楚,再决定是否真正动工不迟。到时候,你和亦筝也成婚了,这个外甥女儿我从小看着长大,最是疼爱,我又岂有不偏帮自家人的理?” 第十四回 “盛亦笙。” 感觉右肩被人拍了一下,亦笙回过头去,见到了梁觅。 梁觅走上前几步,与亦笙并排同行,“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叫了你这么多声都没听见。” “没什么。”亦笙随口敷衍。 “纪桓呢?怎么没有与你一起?”梁觅又问。 亦笙慢慢站住脚步,纪桓,又是纪桓。 方才孙曼祁话里的那些暗示,她听得真真切切,他又怎会不懂。 虽未应承,却也,并未拒绝。 从前还小,所以不懂,以为龄姨对他超乎寻常的好只是出于长辈对晚辈的疼爱,面对纪伯母对自己的冷淡和对姐姐的疼爱那样明显的对比也并未深想,还有姐姐,每次见到纪桓时脸上娇羞的红晕。 她想起小时候,孙曼祁总是隔三岔五的到盛家做客,孙家是作船运生意的,所以他每次来都会给他们兄妹几个带礼物,她和姐姐的年岁相差不大,又都是女孩子,所以所得的那份永远都一模一样。 她看着父亲欣慰而放心的笑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在他走后,看不见的地方,那些她没有见过的华丽衣裳,漂亮的首饰和精巧的玩意儿,总会如同变戏法一样,装满她姐姐的屋子。 亦筝是真心心疼她这个妹妹的,可是她是个心实的孩子,从前总以为自己有的妹妹也一样有,后来长大了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却又慑于母亲的威严,嗫嚅不敢言,只在暗地里拉妹妹到自己房间,说,这些东西,小笙有喜欢的只管拿。 她总是摇头,说,我什么都不要。 也曾从学校得了新玩意儿,献宝一样送到姐姐跟前,二姐,你看这个多有趣,我自己做的,送给你好不好? 亦笙难受的闭起了眼睛。 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我有的全部都给你。 除了他。 二姐,你可不可以不要和我争纪桓哥哥,只有他。 “怎么突然停下来了?”梁觅见她停下,也跟着顿住脚步,侧过头问道。 她没有说话,重新向前走去。 梁觅不死心的又再追问:“你知不知道纪桓去了哪里?我去宿舍也没找到他。” 亦笙低下眼睛,似乎从来,她的世界就只有他一个,而他的世界有太多的选择。 “亦笙?” 她缓缓的抬起眼睛,眼神清而犀利的看向梁觅,带着某种情绪的宣泄,“你早就应该知道我不是他的妹妹了,他的事情你问我做什么?” 梁觅怔了一会,略带嘲讽的笑了起来,“我猜得没错,你果然喜欢他。” 亦笙并不回避她的视线,“是,我是喜欢他。” 梁觅看她半晌,藏起眼中的那些嫉恨,故做轻巧地道:“那好吧,我们两个公平竞争。” “用不着,他不会喜欢你。”亦笙直截了当的回应。 “你不是他,凭什么下这样的论断?”梁觅强迫自己忍住脾气,开口。 亦笙轻轻一笑,“因为我相信,我喜欢的人的眼光。” “你!”毕竟还太年轻,又是被众星捧月惯了的小姐,到底忍不下这口气,梁觅想也没想扬手对着亦笙的脸便打了下去。 没有想到梁觅会在大庭广众下不顾形象的动手,亦笙着实挨了这一巴掌。 她并不理会隐隐发疼的脸颊,直视有些心虚却硬撑着的梁觅,缓缓道:“《圣经》教导我们,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可我自小就读《圣经》,却还是做不到。” 话音未落,她已经飞快的抬手,狠狠甩了梁觅两记耳光。 “我只知道,人对我好,我必双倍报之,人若犯我,我亦双倍报之。要是有人打了我的左脸,我会连她的右脸一道打还回来。” 虽然她们说的是中文,但毕竟是在校园内,这一动静已经引得不少人驻足围观。 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面子,梁觅是气疯了,正要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撕烂了眼前的这张脸,右手却被人牢牢制住。 “疯够了没有?” 亦笙抬头,见是冯维麟,抿了抿唇不说话了,亦不再动作。 而梁觅仍恼羞成怒,“冯维麟你放开我,你凭什么抓着我护着她?” “是你先动手的,你还要闹?还嫌不够丢人?非要把中国人的脸面都丢光了才肯罢休吗?”冯维麟气道。 梁觅静了下来,却缓缓回头去看冯维麟,“原来你对我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为了旁人,你都可以在那么多人面前凶我。” “我……”冯维麟急道。 话刚开头,却被梁觅打断,“放手。” 冯维麟看她片刻,终是什么也没说松开了手。 而梁觅头也不回的离开。 亦笙看着冯维麟怔怔发楞的样子,犹豫了片刻,问:“你不去追?” 冯维麟没好气的转过头来,心情不佳,语气也自然跟着比较冲,想也没想就开口道:“追上了就没人跟你抢纪桓了是不是?” 话一出口立刻后悔,却见亦笙带了丝漠然的轻轻摇了摇头,“我没这么想。” 她是真没觉得梁觅会有什么威胁,她害怕的也从来不是她。 冯维麟觉得懊恼,想了半天对亦笙道:“那个,对不起啊,我不是成心的。” 亦笙抬眼看他,“应该是我向你说对不起。” 冯维麟更加不好意思,“不是,我看见了,不关你的事,是她先动手的。” 亦笙还是摇头,“我不是因为我打她而道歉,这件事,我不觉得自己有错,我道歉,是因为毕竟是我影响了你和她的关系。” 冯维麟叹了口气,“算了,反正她就这个性子,一冲动起来就不计后果的,不过也不会把事情放在心上,过几天自然就好了。倒是你,今天出什么事情了,跟平常完全是两个人,我都快要认不出了。” 亦笙自嘲的笑了笑,这样的尖锐凌厉,连她自己都是全然陌生的,却也不想再伪装压抑,似乎只有这样,心底的不安才会随着情绪的发泄而被冲淡一些,哪怕只是一点点。 “二少爷,可以走了吗?”一个身着西服的中国男子走到冯维麟身边,低低问了句。 冯维麟点头,对亦笙道:“跟我过来一下。” 他带着亦笙走到人群外一个男子身边,笑道:“哥,这是小我几届的同学盛亦笙,刚才走掉那个是和我一届的,叫梁觅,都是同学,相处得又不错,她们闹了点儿小口角,我总要调解一下,可不是多管闲事。” 那男子并未开口,而他已经转向亦笙,“亦笙,这是我大哥。” 亦笙并未听说冯维麟的兄长要到法国看他,抬眼去看,只觉那人高而冷峻,着深色西服,带了顶帽子,帽檐压得很低,似是有些眼熟。 于是礼貌的道了一声:“冯先生你好。” 冯维麟笑道:“我大哥姓薄的。” 冯?薄? 倏然之间,亦笙明白了眼前这人是谁,难怪会觉得眼熟,难怪冯维麟甚少提家中情况,现如今,已经分不清,是这个显赫的家族给了眼前这人无上的权势和机遇,还是他引领着这个家族走向更加辉煌的道路,这原是一种彼此成就与共荣。 薄聿铮看着眼前女孩子眼里,了悟的光影转瞬即逝,重又回复到平静无波,明白她已认出了自己,而她只是平静微笑着,重新来说:“那么,薄先生你好。” 声音语调,表情笑容,与第一次的问候并无二致,既无谄媚惊喜,也无紧张瑟缩,即便这并不是各界报道中他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时间。 他有些明白维麟为什么会不避忌地带她过来,这个女孩子懂得分寸,而维麟也一样,他向来都是聪明的,只是作为兄长,却没有办法完全放心,尤其他还这样年轻,于是总是不自觉的想为他多担待一些,好让他的前路更加好走。 他没有开口,而冯维麟似是早就料到他大哥会这样,也不在意,径直对亦笙说道:“我大哥不太爱说话,对了,我们要去图书馆那边,带我大哥看看我常日里待的地方,要不要一起去?” 亦笙摇头,“不了,我回宿舍,他一会要来带我去吃晚饭。” 冯维麟知道亦笙口中的他永远只会是纪桓,叹道:“好吧,随你,不过他要是做起事情来忘了时间,你可别忘了先喂自己一点儿面包。” 亦笙笑着点了点头,正要告辞,却听见薄聿铮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并不大,低沉中带着磁性,又有些说不上来的薄冷,“上海盛家盛亦筝是你什么人?” 亦笙有些不明所以,就连冯维麟都略觉诧异地转头去看兄长,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开口。 “正是家姐。” 亦笙奇怪他是如何知道姐姐的,却仍是据实相告,不觉得有什么好隐瞒的,只是正待开口询问自己心底的疑惑时,却忽然因着远方正大步走来的人而眼前一亮,正要迎上前,然而下一刻,却又焦急起来。 “我的脸有没有怎样?”她一面抚上自己方才被梁觅打过的脸一面问冯维麟。 冯维麟看着她红肿的半边脸,以及眼底的焦急神色,实在不忍心说实话,只好骗她道:“好象有一点肿,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的。” 亦笙略微放下心,却还是觉得不够妥当,伸手将发卡取下,放下半边长发遮住了脸蛋,又对着冯维麟问道:“这样呢,有没有好点,这个样子丑不丑?” 冯维麟半是无奈半是感慨地笑道:“丑死了,你最好一辈子都不要见他了。” 眼见得纪桓越来越近,亦笙也顾不得理会冯维麟,瞪了他一眼,匆匆迎了上去,“纪桓哥哥,你怎么会来这里?” 纪桓在看到她的脸的时候,眉心抑制不住地一抽,他闭了闭眼,再睁开,也不再去看她,声音只是平静,“要问你自己,我这一路上听到的都是你与人打架的消息,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亦笙心中哀叹,自己的这副猪头样还是让他看到了,连前因后果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今天可真是倒霉透了。 小声开口道:“看在我明天就要去卢瓦尔河谷,好长时间都见不到你的份上,你就不要骂我了好不好。” 纪桓也不理她,远远的向冯维麟点头打了个招呼,眼光却仍又不受控制的看向面前女孩子红肿的半边脸,终是一言不发率先迈开脚步往自己的宿舍走,她的宿舍里的药箱绝比不上自己的。 没有回头,她也乖乖的不敢再说话。 可是细碎的脚步声一直响着,于是他的心安定而平静,他知道,她一直跟在他身后,只要转头,她便会对自己展颜微笑。 第十五回 亦笙的导师说,要想更好地了解法国文学,触摸法兰西民族的浪漫灵魂,就得亲历卢瓦尔河谷两岸的古堡群。 这是一位浪漫的法国老太太,出身望族,社会关系良好,因此得以带着她所钟爱的几名学生深入到一个古堡又一个古堡的参观游历。 亦笙虽然并不愿意离开纪桓,又偏偏是不凑巧的时间,但这毕竟事关学业,又是那样难得的机会。 卢瓦尔河谷两岸的古堡群,完好地保留着文艺复兴时期浪漫与传奇的色彩,还诞生了拉伯雷、乔治桑、巴尔扎克等等文坛巨人,导师说,是卢瓦尔写就了他们,也是他们写就了卢瓦尔,但无论如何,这一份悠远的书香无疑让这个法兰西最美的后花园更加动人。 一路行来,受益匪浅,却终于在今天开口向导师告假,想要提前返校。 “我不明白,Isabelle,你觉得此行无趣吗?可我分明见你前几日里总是神采奕奕。”导师不解地问。 “夫人,您误会了,这的确是一次非常难得而又意义非凡的旅行,我想我会终身难忘。” “那你为何想要提前返校,我们还有Usse、Azay-le-Rideau、Breze那样多城堡都没参观,难道你对Charles Perrault的睡美人不感兴趣?我以为,那会是每一个女孩子年少时最美的梦。” “这的确十分遗憾,但我有非回去不可的理由,请您原谅。” 导师看她良久,忽然笑了起来,“是为了爱情,是不是?” 亦笙一怔,抬眼看见这位头发雪白的老太太眼中带着了然而慧黠的笑意开口道:“能让一个年轻姑娘甘愿放下自己的爱好的唯一解释,便只有爱情了,如果我猜对了,就准许你提前离开。” 亦笙也笑,“您猜对了,夫人。” 老太太面上的笑容越发生动起来,“我就知道是这样,Isabelle,能告诉我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至少在我心里是这样,无人能及。” “孩子,你很喜欢他。” “是的,我很喜欢他。” “他也一样喜欢你吗?” “并不,”亦笙微微垂下眼睛,随即很快地重新笑起,“可我相信总有这样一天,并且等待。” “他知道吗你对他的感情吗?” “或许知道,或许不。” “你应该明确地告诉他,无论结果如何,至少该让他知道,他也有知情的权利。” “是的,我决定,就在明天。” “是吗?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偏偏选择明天?”老太太有些惊讶地笑问。 “因为明天是七夕,是中国的情人节呢。” 老太太眼中现出宛如少女一般的活泼和浪漫,她伸开双手用力地拥抱了亦笙,“祝你好运,亲爱的,你是这样的美,他会如你期望的那样喜欢你的。” 导师亲自将她送上了返程的车,回到巴黎已是深夜。 第二天一早,亦笙精心打扮过后,便往纪桓的住处走去,却不想刚出门没多久,便碰到了冯维麟。 冯维麟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你不会是因为七夕特意提前赶回来的吧?” 亦笙大大方方地承认,“正是,你有什么不满吗?” 冯维麟笑,“岂敢岂敢,只不过某人可不像我这么知情识趣,我看他的脑子里除了数字还是数字,是记不起这么浪漫的日子的。再说了,你回来得还真不是时候,老巫公来了,纪桓被折磨得分身乏术,就更加生不出什么闲情逸致来陪你罗曼蒂克了。” 老巫公?亦笙疑惑,随即一想,问:“白爷来法国了?” 冯维麟大笑起来,“你看,我才一说,你便知道,看来不止我一个人,你也是这般想的,算不算英雄所见略同?” 亦笙脸一红,“你这是给我下套呢,讨厌死了。” 冯维麟还在笑,“可是你不觉得真的形神皆似吗?他本就不能说话,还成天阴沉着张脸,每次一来,必把纪桓折腾得蜕一层皮,也难为了纪桓居然受得了他。” “白爷是从小看着纪桓哥哥长大的,我们不该这样在背后说他。”亦笙小声道。 冯维麟本也不存恶意,只是口无遮拦,此刻听亦笙一说,也觉得自己的话太过,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不说便是了,你可别跟纪桓说。” 亦笙一笑,点了点头,又问他道:“大清早的你就在这里瞎逛,不用陪你大哥吗?” “我大哥早走了,过些日子倒是还会再来,只不过那个时候我就难得见他了。”冯维麟一面说着,一面敛了笑意转头去看亦笙,“那天,其实你已经看出我大哥是谁了,是不是?” 亦笙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却还是诚实地点头,“我也是那时才突然明白,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说家里的事的。” “怪我吗?可我不是存心瞒着你们的。”冯维麟苦笑了下,不待亦笙回答便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从我刚懂事的时候起,几乎所有的人都对我说,好好用功,等你长大了接你父亲的班,统帅他手底下的千军万马,从来就没有人问过我是不是那块料,又喜不喜欢?” 冯维麟脸上没有了平日里的嬉皮笑脸,反倒带上了一层淡淡的悒郁,“我小时候一见到血便会害怕得大哭,大人们便会教训我,你父亲是带兵的大帅,见得最多的就是血,你将来也是要做领兵的,怎么能这么没出息呢,快不许哭了,一会儿人见了丢你父亲的脸!我喜欢音乐,弹钢琴,可是他们总说,玩物丧志,你是将门虎子,是你父亲唯一的孩子,不应该把精力浪费在这些无聊的乐器上面。” “后来,我大哥来了,父亲对我的失望才算是找到了寄托,有时候我觉得,仿佛他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一般,那些对我而言难如登天的兵法谋略,他却一点就通,十六岁那年头一次随父亲上战场,便立下大功。”冯维麟静了静,再开口,声音里便带上了某种柔和的情绪,“我大哥从小不爱亲近人,到长大了,还是这么副臭脾气,可我知道,他是真心对我好,对父亲母亲好,在我心里,也当他是亲生大哥一般。现在外头都在传是他夺了本该归属于我的兵马江山,其实,他们都不知道,我根本就不想,也没有能力要这兵马江山,是我大哥替我承担了本来压在我身上的责任,所以我现在才能在这里按着自己的意愿逍遥度日。” 亦笙看着眼前这个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的冯维麟,看着他强自振作了一下,看着他虽是故作轻松地说着,眼底到底还是有些许紧张,“在这里,没有人再成天耳提面命我的身份我的责任,我当然更不会和自己过不去把一切说破,所以,我真的不是成心瞒着你们的,我只是想以单纯的冯维麟的身份来结识别人,与人相处,而不是以冯世彰的儿子这个身份,你明白吗?” 亦笙故意来回绕着圈儿打量他,笑道:“又没多出一条胳膊或是尾巴,不是冯维麟还能是谁?” 冯维麟心底一直隐约悬着的大石终于放下,“谢谢你,亦笙。” 第十六回 由于中餐馆相隔甚远,加之白爷不肯随他们一道出来吃饭,所以纪桓便带将亦笙带到了附近的小餐馆里,“我晚上回去还得看资料,改天再陪你吃中餐好不好?” 亦笙心底有些失望,却很快强自压了下去,微笑着说:“好。” 这是一家本地人开的餐馆,虽然小,却五脏俱全。 刚入座没多久,纪桓就发觉自己似乎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在自己时间紧迫的情况下,实在不该选择法餐,或者说,不该由着冯维麟死皮赖脸来蹭吃蹭喝。 “不介意我替你们一并包办了吧,”冯维麟说着,也不等他们应答,径直向侍应生微笑开口,“潘诺,然后请给这位小姐杜本内。” 纪桓似笑非笑的看他一眼,“你该不会打算从餐前酒一直享用到咖啡为止吧?” 冯维麟没有丝毫负疚感的微笑道:“我以为我的意图已经很表达得很清楚了,纪少,为小笙接风,你就不要太过心疼你的钱夹了,速战速决可对不起她这一身美丽的衣裳。” “喂,干嘛又扯上我?”亦笙笑问,心底却隐约明白,冯维麟会这样做,全是为了自己。 她内心的遗憾,他全都明白,所以才会这样不动声色的帮她。 “是是是,是我自己想要逞口舌之欲,我大大方方的承认了,行不行?” 冯维麟故作恼怒状,瞪向亦笙,看女孩子掩唇而笑,自己也绷不住露出了笑意,心底却是微微地为她心疼,可是爱情这东西,一旦沾上,是容不得旁人去问值不值的,他所能做的惟有祝福。 说话间,侍者已经端上了餐前酒,冯维麟一面慢慢品着,一面又慢条斯理地点了主餐酒,头盘、汤和主菜。 事已至此,纪桓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况且冯维麟又特意提到了亦笙,他已经没能满足她想吃中餐的心愿了。 这样想着,于是转眼去看她,女孩子感觉到他的视线,转过头来,对他眨了眨眼睛,“纪桓哥哥,我的胃已经被杜本内牵着跑远了,现在你想拉回来,可太迟了。” 一面说着,一面笑眯眯的翻开了自己面前的菜单。 纪桓看着她娇美的笑靥,心底无端的柔软了下来,即便自己为了筹建新银行的事情忙到精疲力倦,却依然记得,此刻的她,理应在卢瓦尔河谷的某一座古堡当中。 在出发前,他与她的导师取得过联系,他知道,她的归期,本应是在五天以后。 待到亦笙点完餐,他也不看菜单,直接对侍者道:“与这位小姐一样。” 侍者应着下去了,他刚想问她提前回来的原因,冯维麟已经抢先一步开了口,“感觉如何,这一次古堡探险?” 亦笙的兴致一下子被提了起来,她开始神采奕奕的讲述她这些天的经历,维朗德里的花园,舍农索的水上长廊,还有布卢瓦里那些秘密抽屉以及吉斯公爵被刺的房间。 他听着她眉飞色舞地讲述着大仲马笔下《玛戈皇后》里的圣巴托罗缪之夜,玛戈是怎样救下了纳瓦尔国王,而吉斯公爵却被刺死在了布卢瓦城堡。 那样孩子气的欢喜神情,让他的唇角也忍不住牵出上扬的弧度。 只是,既然这样喜欢,又为什么要提前回来?难道是有人欺负了她,又或者是同伴间的排挤?想到这些,他不由得敛住了笑意。 “你说了那么多,怎么还没说到那座鼎鼎有名的‘香波’?”冯维麟笑问,“法国人不是总说,路易十四留下了‘凡尔赛宫’,伟大的拿破仑造就了永载史册的‘拿破仑法典’,而弗朗索瓦一世的华丽妄想,正是这座‘香波堡’吗?” 亦笙歪着脑袋想了想,“香波到底是狩猎城堡,没什么家的感觉,住在里面一点也不温馨,不过,达芬奇设计的那座双旋梯我倒是挺喜欢的。” 冯维麟诧异而笑,“你喜欢那座双旋梯——同时上下楼梯的人,可以相互看见,而不会碰面,传说中那是法国国王为了避免王后和他的情妇正面相遇,所以才特地请达芬奇设计的。我还以为你们女孩子对此即便不是深恶痛绝,也是绝对不会存有好感的。” 亦笙笑了笑,“你也说了是传说了,既然没有办法找来弗朗索瓦一世或是达芬奇问个明白,那就全凭个人理解了,附会上一些香艳的故事或许会更引人遐想,但在我看来,抛开建筑学上的精妙绝伦不提,两个人一起上下楼梯,双方可以时时看见对方却无论如何也碰不上,倒是让我想起了中国的一句诗‘相思相望不相亲’,这是这世上,最最无奈的美丽了。” 纪桓是知道盛家除了提倡亦笙读西书,学西学以外,在中国古典文化的教引上也是丝毫不马虎的,所以并不诧异,倒是冯维麟大出所料,上上下下打量了亦笙一番,“真看不出来,你这样一个新派的小姐,倒也并非全然厚西非中。” 亦笙笑,“小时候林先生到家里给我和姐姐上国文课,背不出书来是要用戒尺打手心的,到了大一些,爸爸把妈妈的日记本给我,那上面记了好多诗呀词呀的,我看着看着也就慢慢喜欢上了。” “那句诗也是你妈妈日记本里的吗——‘相思相望不相亲’?”纪桓问,看亦笙点头,于是微笑,“她写下来的时候大概没想到,有一天,这句诗竟会被你用到一座法国城堡的楼梯上。” 亦笙于是也笑了,笑声里的欢愉就这样不加遮掩的溢满一室。 那时的他们,都太年轻,纯净的心思里,并不会想得太多。 所以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当他们重又站到同样的双旋梯前,回想起当年,竟不料,那一句少年时的无心之语——“相思相望不相亲”,一语成谶。 第十七回 出了小餐馆的门,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几点繁星缀在夜空,分外清亮。 “城堡的天花板上,雕刻着国王与王后名字的缩写构成的花纹……花园里居然还设计了迷宫,我们在那些花丛里绕呀绕的,足足用了十多分钟才走到中心的喷泉面前。”亦笙依旧带着孩子气的快乐神色,与他们一同分享她的旅途。 纪桓其实并非是对她所讲的内容有多感兴趣,却总是沉溺于她讲述时的欢喜神情,眉目间带着些许兴奋些许满足,银铃一样的笑语里透着愉悦,让他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明朗起来。 他终是笑问:“既然玩得那么开心,怎么提前回来了?” 冯维麟不以为然的开口道:“显而易见的事情,还要问?” 纪桓挑眉。 亦笙生怕冯维麟将自己的心思说破了,正想把话岔开,却听得冯维麟的声音已然响起,“不就是想你了呗。” 他一面说着,一面去看亦笙,她紧张的样子他看在眼里,当下朝她翻了个白眼,想他冯维麟是多么知情识趣风度翩翩的一个人,会做这么不识相的事情? 亦笙虽然心底一松,却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到底还是闹了个脸红,却并没有出口否认。 纪桓微笑,看着女孩子蔷薇花般娇美的面颊,稍稍克制了下自己,然后抬手去看腕上的表,对冯维麟道:“帮我送送小笙,我得先回去,白爷大概等得不耐烦了。” 冯维麟立刻摇头,“我可不答应,为了你们俩我都搭上一晚上了,牺牲够大了,你就饶了我吧。” “好像是某人自己硬要跟来蹭饭的,还毫不客气的享用了一顿大餐。” “自我牺牲的同时顺道享受一点点人道主义福利,二者之间并不冲突,”冯维麟毫无愧疚的说道,“总之,出力不讨好的事情你别来找我,况且,我真还有正事呢,梁觅到现在都还不肯理我,趁今天这个好日子,我得赶紧些把她给哄回来。” 听到梁觅的名字,纪桓的目光微微沉了沉,不再多说,只是看着冯维麟大步走离,背对着他们挥了挥手,算做道别。 “走吧,我送你回宿舍。”他对亦笙笑笑,率先迈开了脚步。 这一路上,亦笙难得的安静,乖巧的走在他身边,一声不吭。 他以为她刚才说话的兴致太盛,如今兴头一过,人也乏了,所以不再想说话。 加之这顿晚餐已然耽误了太多时间,他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做完,脑子里来来回回的纠缠着数字与生意,也因此,对她的沉默他并未太在意。 所幸,两人自小相识,这样默然相对的情形亦不是没有过,所以纵然一路无语,气氛却只是宁静恬然,并不见半分局促和不自在。 当然,这只是沉浸在自己思绪当中的纪桓,一厢情愿的以为。 眼见得自己住的宿舍楼越来越近,亦笙一面抑制着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一面暗地里给自己鼓劲儿,快点快点,不然就来不及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呀。 深吸了一口气,她开口问:“纪桓哥哥,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纪桓正一门心思思量着筹建新银行的种种,不意亦笙突然有此一问。 他想了想,明白这或许与她提前回来有关,也能听出她声音里透着的紧张,却不明白所谓为何,于是摇头,“不知道。” 亦笙粲然一笑,“今天是七夕呢。” 纪桓微微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亦笙见他反应平淡,略微有些失望,却又在心底给自己鼓了鼓劲儿,继续追问道:“你知道七夕的传说吗?” 纪桓微笑,“即便我国文造诣很差,还不至于连这样耳熟能详的传说都没有听过。” 说话间,已经到了亦笙的宿舍楼下,他正想开口同她道别,却见女孩子缓缓站住了脚步,神色认真的抬眼看他。 “纪桓哥哥,我好像对很多人说过我喜欢你,爸爸,婉华姐姐……但是却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可是我决定要明明白白的说给你听,不管以后会如何,至少我可以不用遗憾。”她的眼神里透着小小的紧张与勇敢,一眨不眨的看着他,每一个语音都柔软而清晰,“纪桓哥哥,我喜欢你,很喜欢,从小时候,一直到现在。” 他怔住,过了片刻,终是平淡微笑,像儿时对待邻家小妹妹一样摸了摸她的头,“我知道的,我也很喜欢小笙。” 亦笙的眼神黯淡了下,却仍是近乎孤勇一般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问:“纪桓哥哥,你猜牛郎和织女现在在做什么?” 纪桓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问这样一个问题,却仍是配合的开口:“在看星星?” “不对,”亦笙摇头,紧张得连声音都在颤抖,却仍然勇敢的说了下去,“是像我们这样。” 这样,你就不能再错会我意。 她一面想着,一面迅速踮起脚尖搂住他的脖颈,然后将唇,印上了他的。 却到底因为太过紧张、羞涩和没有经验,只觉得嘴唇被撞得生疼。 想她虽是自小读西书,不比旧时闺中女子守旧,却终是未谙情事的女孩子,亦不可能完全脱离中国礼教的熏陶,有此惊人之举,已是借了天大的胆子,又全凭着一腔孤勇行事,哪敢再胡来。 一触之下,旋即撤离,转身便跑,一颗心几乎就快要从胸口蹦出来,狂跳不已。 却不想尚未跑出两步,双臂已然被人牢牢抓住,再动弹不得。 纪桓扳过她的身子,看到先前还不管不顾的女孩子此刻鸵鸟一样紧闭了眼睛,不由得有些好笑。 其实西方女子热情开放,自他赴西方求学以来,纵然心无旁骛,遇上的主动示好却不知凡几,就是强吻亦是有过,却是从来没有一个女子是像这般莽撞冒失的撞将上来,也从未想过,竟然就是这样一个不能称之为吻的嘴唇相触,让他向来冷静自持的心,乱了节奏。 双唇上仿佛还留着先前她莽撞撞上来时所带来的疼痛感觉,他看着女孩子绯红如霞的面容,紧闭着眼,纤长的睫毛如蝶蹁跹,掌心下的身体微微颤抖,如同春日里最美丽的花朵一般,含苞待放,绽出纯洁的羞涩。 那是,他的花朵。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防,正缓慢却清晰无比的,一点一点溃塌。 “小笙,你在诱惑我。”尚未深思,呓语般的轻喃已然出口,低低沉沉,如同古老的咒语一般蛊惑人心。 “我哪有……”她蓦然张开眼睛,却撞见他唇边那一抹柔和的弧度,以及眼底深处蕴着的光影。 她的胆子早在之前便已经用光了,现下又触及到他这样沉沉的注视,更是心慌,声音也不自觉的越来越小,“我才没有。” 她并没有意识到,那一句微弱的反驳,便如幼猫撒娇一般,轻轻挠过纪桓的胸口。 他低头,她的眼睛里带着小小的闪躲,湿润又明亮,盛满了他的影子。 他的心中一荡,所有的自制仿佛在那一刻,全都分崩离析。 收拢了手臂,将她圈在他的世界,微微含笑,嗓音却在不知不觉中,染上了些许沙哑,“那么,换我来诱惑你。” 俯下身,对着她唇上轻轻浅浅的红吻了下去,不同于方才她孩子般的胡闹,那是一个真正的吻,轻触,靠近,颤动,试探,牵引,怜惜,温存,宠溺,索取,沉醉,荡跃,辗转,缠绵。 整个世界都在急遽后退,而他,只愿能拥着怀中的芬芳,就这样,地老天荒。 第十八回 “咳……咳……” 苍老中透着古怪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声音的主人是一个矮瘦的老者,须发皆白,面容苍峻,眉峰冷厉,目光如鹰。 他看着面前如画一般的一对璧人,面上虽是一如既往的僵冷,眼中却已现出怒意。 亦笙与纪桓听得声响迅速分开,亦笙本就对眼前的老者有着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本来,他是看着纪桓长大的人,她也该发自内心去喜欢,却偏偏,没有办法去亲近,或许是由于他的不苟言笑和苛厉,她多少是有点儿怕他的。 此刻,被人撞破,又偏偏是他,她的心里虽带着难以言喻的甜蜜,却到底还有着女儿家的羞涩,不敢回头去看纪桓,只小小的唤了一声“白爷”,便将那红透了的娇艳容颜低低藏住,三步并作两步,低着头如轻盈的小鹿一般逃进了宿舍楼。 只是,那唇角,却是一直带着怎么也藏不住的傻笑。 在她身后,纪桓却并没有出声挽留,也没有其他任何的动作。 他静静的注视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慢慢转过了眼睛,看着面前的老者。 “白爷。”他唤。 话音刚落左颊处已经被砸过重重的一拳。 力道很重,不留丝毫的情面,他其实并不感觉疼,只是嘴里,尝到了腥甜的味道。 他转过面容,先前眉眼心间的柔软,早在亦笙的身影消失时便已褪去,再寻不到一丝一毫。 却也并没有怨恨、愤怒或者其他激烈情绪,他只是漠然而平静的,看着这个自小带他长大的老者。 另一记狠拳再次毫不留情的袭来,这一次,他却是伸手隔住。 老人的眼中现出激怒,而他只是平静开口:“不要在这里。” 收回自己的手,转身的瞬间,却看见那一扇属于亦笙的窗户,在那一刻亮起了灯。 明知不该贪念的,却还是不受控制的在转身之前,再多看一眼,那遥远的明亮,柔和的黄色光晕,所有温暖的假想,抵不过现实的冰冷。 一路漠然而行,没有回自己的宿舍,而是去了老人入住的饭店。 他跟着老人进了房间,房门刚一关上,灯盏还未亮起,暴风雨般的拳打脚踢便毫无意外的如期而至。 他没有还手,亦没有说话,无声承受。 睁着的眼睛里,印着窗外月光,一片漠然。 唇齿之间,还残留着柔软与芬芳的记忆,那是再浓重的血腥味道,也无法消弭盖过的。 他想到了她的样子,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盈满依恋,长发在风中飞舞,她总是给他最好的笑,轻轻软软的唤他,纪桓哥哥。 头痛没有预期的,排山倒海般突然袭来,如同要将他整个人撕裂一样,锥心刺骨。 纵然是疼到身体已经背叛了他的意志,开始痉挛,他却依旧是咬紧牙关,不吭一声。 老者这一次是动了真怒,全然不顾“不能打脸”的旧规,劈头盖脸地发泄着他的愤怒,直到打得累了,终于发现了纪桓的不对劲,打开房间的壁灯去查看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几近休克,英俊的面容面惨白如纸,连一丝血色也没有。 老人慌忙从纪桓的上衣口袋里摸索,找出一个白色的药瓶,打开,里面却是空空荡荡。 再慌忙起身奔往房间墙角放着的行李箱,打开,从隔层中取出另一个同样的白瓷药瓶,从里面倒出一粒黑色的药丸,连同桌上早已经冷掉的茶水一起,灌进了纪桓口中。 纪桓在朦胧之间只感觉胸腔的冰凉逐渐蔓延全身,头部那些尖锐的疼痛渐渐消散,身体仿佛被抬起,随后又重重的扔下,逐渐混沌的意识里,女孩子盈盈笑着,带着整个春天的明媚,提起裙裾,如同轻盈的小鹿一样,转身向远方跑去,带走最后一丝光亮。 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饭店的床上,而房门紧闭。 白爷在不远处的桌边坐着,听见响动,抬起头来看他,目光森冷。 他坐起身子,看白爷慢慢踱步向他走来,递过一张纸片。 他接过一看,骤然抬眼去看面前的老者,手心中的,豁然便是一张明天晚上返回上海的船票。 老者的眉目冷硬依旧,他向他做着不容置疑的手势——“你拿着我的船票先回上海,我另买稍后的票回来。” 他漠然开口:“我的课业还未结束。” 老者依旧用手语强硬的比划道——“你要明白,我并不是在和你商量。”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今天的事情并不代表什么,更不会影响我的判断。” 老者看他半晌,慢慢抬起手来——“很遗憾,孩子,我并不相信你说的话,如果孙家的人见到刚才你吻她时的样子,我想,他们也不会相信。” “我不需要谁相信,我只要做我该做的。”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这并不是一次商讨,而在所有你该做的事情当中,娶盛亦筝也是其一,盛家是大户人家,不会在你和妹妹不清不楚的情况下把姐姐嫁给你,所以,你不准再见盛亦笙。” 纪桓暗地里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冷意,“我也说过,我承诺过的事情我会做到,至于用什么手段是我自己的事,即便不娶盛亦筝,我也一样能做到。” 老者苍老的唇边弯出一个古怪的弧度——“可是孩子,我们都知道,利用孙家的政界资源,是你达成目标最快的法子,我了解你,如同了解我自己,你不会舍弃捷径而不用的。” 纪桓垂下眼睛,半晌,终是自嘲笑起,“是的,我不会。” 他在这一天,不再克制,不再逃避,清清楚楚地认知了自己的感情,然后在同一天,亲手,将它扼杀。 第十九回 这一切,熟睡当中的亦笙并不知情,此刻的她,正沉浸在一场美梦当中,兀自香甜。 她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睁开眼睛,唇角依旧带着睡梦之中染上的微笑,虽然被打断了美梦,却并不懊恼,在她年轻的心思里,现实同样美好。 悄悄抬手抚上自己的唇瓣,藏不住那弯起的喜悦。 开了门,门外站着的管理人员睡眼惺忪,语气倒还算友善,“Isabelle,楼下有个男人找你,似乎还是很要紧的事情,你快下去吧。” 亦笙脑海中的第一反应便是纪桓,虽然她自己也知道这样大半夜寻人的事件,发生在纪桓身上的概率极小,却仍是道谢,然后用最快的速度穿衣打扮。 同住的舍友也醒了,虽然被扰了清梦难免不快,但亦笙平日里的好人缘在这时便派上了用场,看她轻手轻脚却又手忙脚乱的闹腾,于是便笑道:“把灯打开吧,只不过天这样黑,楼下又只有一盏昏暗的路灯,你扮成天仙也没人能看真切,何必这样辛苦?” 亦笙扮了个鬼脸,“我才不要蓬头垢面去见他。” 自小,吴妈便教导她说女孩子不能够任性,让她从小睡窄板床训练好睡相,告诫她若非衣装洁雅绝不许见人。 吴妈总说,若是你外祖父不犯事,你如今也是金枝玉叶的格格了…… 亦笙每每这时便会笑着打断她的话,吴妈,现在都是民国了,皇上都没有了,哪里来的格格? 而吴妈却是难得的认真,现出些许前清镶黄旗命妇的色正辞严,说,不论这个,我看着你娘长大,她是真正的庆王嫡女金枝玉叶,我既答允了她要好好照看你,便定要让你像她一样。 亦笙自然知道自己离母亲、离吴妈的期望差距不是一点点,然而所幸,她是极爱美的,因此在这一方面,自小也肯听吴妈的话,在仪容举止上格外注意,若非打扮妥当了,绝不肯见人,更遑论那个人还是自己心尖尖上的人物。 下了楼,楼下等待着的人却不是纪桓,而是许多时日不曾见面的宋翰林,正倚靠在一辆黑色的小汽车边上,焦灼的朝楼道的方向张望。 亦笙怔了怔,开口:“宋伯伯。” 宋翰林疾步走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小笙,宋伯伯也不和你说客套话了,我这次来是有事要请你帮忙的,婉华出事了。” 亦笙心底一惊,急问:“婉华姐姐怎么了?” 宋翰林语气苍凉而无奈,却又带着对爱女的心疼和担忧,“还不是不肯听我的话,非要去闹腾她的主义,她的正义,现下倒好,闹腾到自个儿都被关起来了。” “怎么会这样?” 宋翰林没有回答她,只是摇了摇头,转了话题,“先不说这些了,这件事我已经打点得差不多了,但还需要一个人证,我想,你与婉华自小熟识,又是校友,情谊不浅,你也在法国这么长时间了,纪律良好,你说的话,取信度会很高,所以宋伯伯这才连夜来找你随我走一趟,去帮帮你婉华姐姐,这个不情之请,还希望小笙你千万答应。” “宋伯伯您这是说哪儿的话,这怎么会是不情之请?婉华姐姐待我就像亲妹妹一样,她有事情,我又怎么能够袖手旁观?您等我回房间稍作收拾,即刻便下来与您一道去。” 于是一路小跑着回到宿舍,简单收拾了一些随身物品,因为此行太过突然,又毫无定数,想了想,便写了一张便笺将前因后果简略交代一番,再请舍友代为转交给纪桓,这才匆匆下了楼。 随宋翰林一道上了车,车子飞速的在夜色当中行驶,而宋翰林也缓缓的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亦笙。 原来,为着中法大学拒绝招收已经在法国的中国留学生一事,宋婉华、牟允恩等等一群青年学生奋起抗争,不但向中国驻巴黎公使馆争取了路费资助,组成代表团由巴黎出发,途经蒙塔日市、乐魁索、圣夏蒙,一路沿途宣传演说到达里昂,更在要求被一再拖延拒绝之后,群愤激昂,一举占领了中法大学的圣依雷内堡,却正是这个行动激化了矛盾冲突,也使他们逾越了法律的界限。 “法方出动警察干预,把他们关到蒙吕克城堡的监狱里,不日便要驱逐出境,可是小笙,即便是婉华再不肯听我的话,即便是她做得再不对,我也不能让她受到这样的对待。”宋翰林单手扶着额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亦笙虽是知道婉华有此计划,却未曾想到事情竟然会演变成这样,眼见得宋翰林眼中的沉重和担忧,只得出声安慰道:“宋伯伯您不用太担心,婉华姐姐不会有事的。” 宋翰林点点头,却又苦笑,“我就不明白了,家里明明什么都为她安排好了,她却偏偏要自己去闹腾,为了那些个虚无的理想、主义,把自己弄成这样。她自小娇生惯养,我原来想着封锁了她的经济来源,她自己瞎起劲一会儿也就过了,现在倒好,她受这样大的罪,却还偏偏甘之如饴,若非她自个儿犟着不肯跟警察松口,我又何必大老远把你折腾过来,有时候真是气得不想再管她了,由得她自生自灭去,却一闭眼就会看见她在监狱里的样子,瘦得皮包骨头似的,真是上辈子欠了她的。” 亦笙见了宋翰林这样,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在心里暗暗起誓,自己绝不要有这样一天,让父亲这样难过和神伤。 宋翰林调整了下自己的情绪,转向亦笙笑了笑,“还是你爸爸有福气,生了你这么个乖女儿,这样听话。” 亦笙摇了摇头,小声道,“我也很不好,总要爸爸操心,小时候老缠着他放下公事来陪我,又总和音姨不依不饶惹他伤心,到长大了,也不能在他身边陪着他。” 宋翰林拍了拍她的手,“婉华要有你一半懂事,我就心满意足了。” 亦笙忙道:“宋伯伯您也不要太责怪婉华姐姐,她只是有她自己的想法,并且能够很勇敢的去坚持,我记得您以前教导过我们,要坚强和勇敢,您看,至少在这两点上,她和您期望得一模一样。” “可我总是不明白,婉华又不是穷人,也不需要改变什么命运,为什么偏偏就选择了共产主义这一套信仰来坚持呢?而退一步讲,即便她是穷人,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完全可以通过旁的途径,譬如说努力奋斗,白手起家,这样有什么不好?许多资本家也都是穷人出身,为什么一定要通过打倒资本家来改变命运呢?”宋翰林的眼中充满了困惑。 亦笙轻问:“宋伯伯您和婉华姐姐谈过没有?” 宋翰林又苦笑了下,“谈过了,我还问她,难道你觉得你的父亲和盛伯伯也是坏人,也需要打到?可是她说,她知道我们是好人,然而在资本家当中,这样的好人实在太少了,绝大多数的资本家都是吸血虫,残酷的剥削工人,榨干工人的每一滴血,还贩卖鸦片,做尽一切坏事。” 宋翰林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又转了话题对亦笙道:“太半夜里把你从睡梦中吵醒,宋伯伯实在是对不住,现在时间还早,你就先在车上睡会儿吧,等到了我再叫你。” 亦笙明白宋翰林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说下去,遂点点头,应了一声好,然后闭上了眼睛。 第二十回 “爸爸,我还有朋友在里面,你帮帮他们,让他们一道出来好不好?”刚由法国警察带着出来,一见到父亲,宋婉华便明白自己已经获释了,再顾不得其他,急急上前拉住宋翰林的衣袖便开始哀求。 虽然她说的是中文,法国警察是听不懂的,可是宋翰林还是被吓出一身冷汗,二话不说,将宋婉华拖出了蒙吕克城堡的监狱大门,虽然用的是中文,却还是不自觉的压低了声音,“你小声些,你以为你是怎么出来的,若非是我四处奔波极力撇清你与这件事情,与他们那帮激进学生的干系,你能那么容易获释?你现在居然还想要再搅这滩浑水,去救他们?” 宋婉华看了父亲半晌,忽然一言不发,转身便朝着监狱大门的方向走去。 “你要做什么?”宋翰林大惊,一把拽住她的手。 宋婉华转过头来看着父亲,“爸,你第一次来看我的时候我就说过,我自己做过的事情,我绝不否认,相反,我以之为荣。我还说过,要是不能和我的伙伴们一同离开,那我是不会走的,一起死都不怕了,还怕一起被遣返?” “你!”宋翰林被她气得心火骤起,扬起了手,看着女儿消瘦而倔强的脸,却怎么也打不下去,终于又气又痛的一摔手,“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不孝女,非要把我气死了你才甘心是不是?” 亦笙虽觉得宋家的家事自己一个外人不该插手,然而见他父女俩闹到这个地步,却又不能再坐视不理,遂上前挽住宋翰林的胳膊,“宋伯伯,您别生气,婉华姐姐也只是一时气话,您先到车上歇歇,我来跟她说。” 宋婉华听到了,立刻想也不想地接口,“小笙你用不着帮着我爸爸来说服我,谁来说都是一样的,我心意已决,绝不自己一个人走,是福是祸是生是死我都要和他们在一起。” 亦笙感觉到宋翰林的身体被气得发抖,心内轻轻一叹,松开了挽着他的手,抢先一步走到宋婉华身边,“婉华姐姐,我不劝你,我只问你一句,如果可以选择,你是愿意与他们一道同生同福呢,还是一道倒霉去死?” 宋婉华道:“如果有选择,谁不愿意好好活着,风平浪静地念书,可是现在并没有给我这个选择的机会……” “是你自己不要这个机会。”她的话尚未说完,已被亦笙打断,“婉华姐姐你不会不知道,若是你在外面,至少可以去向各方争取支援将他们救出来,而若是你非要意气用事回监狱里陪着他们,那便真的是什么也做不了,一丝机会也没有了。” 宋婉华怔住,而亦笙趁这当口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婉华姐姐,你看看宋伯伯,他为了你连夜赶到巴黎接我,一晚上都没合过眼,这还是我知道的,我不知道的时候,你想想他还要担多少心?这才好不容易把你弄出来了,你却自个儿要进去,你难道真的想气死他吗?” 宋婉华本就是个聪明女子,方才只是一时情绪激动加之乍然见到父亲,那么多天以来心底的委屈终于有了突破口,所以才会那样任性和赌气,被亦笙的一席话已然点醒,现下又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得转眼去看父亲,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只觉得才几天没见,父亲仿佛苍老了许多。 当下心底一软,上前几步握住父亲的手,“爸,我错了。” 宋翰林在所有孩子当中,因着这个女儿最是聪明伶俐,性子也最像他,所以最为疼爱,此刻听她服了软认错,又是一副瘦弱不堪的样子,当下也是喉头一哽,反手紧紧握住女儿的手,“好好,不说了,爸爸带你走。” 亦笙随他们一道上了汽车,一路来到宋翰林在里昂的友人家中,宋家父女先到楼上客房去了,亦笙料着应该让他们父女俩有机会推心置腹的谈谈,加之自己心里也有牵挂,遂同宋翰林说了一声,没有跟上去。 她问了这家的主人是否方便可以挂一个电话回巴黎,她总是挂心,自己留下的便条不知道纪桓有没有看到。 拿起听筒,不期然的便想起了昨天晚上的那个吻,她在潜意识里盼了那么长时间的一切,终于降临,却总是觉得不真实,像做梦一样,美好得不可思议。 双颊不由得悄悄热了起来,唇瓣也微微弯着,其实心底仍是羞涩的,毕竟,一开始,是她强吻了人家。 可是亦笙毕竟不是那种忸怩女子,天性中又总有一股孤勇让她对认准的人和事不懂退缩,虽则害羞,亦是紧张得心怦怦直跳,却仍然勇敢的拨通了电话。 却不料,纪桓并没有在,就连冯维麟亦是出去了。 于是又拨了一个去找自己的舍友,得知她送便笺过去的时候没见到纪桓,却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在他宿舍,冯维麟说那是纪桓的家人,与亦笙亦是熟识,于是舍友便将那张便笺交给了他,请他代为转交纪桓。 亦笙料着那人便是白爷,心想他必然会将便笺转交到纪桓手中,又想既然婉华已经平安,自己也便可以尽快回去,遂放下心来,挂了电话,起身上楼去寻宋家父女。 却不曾想,刚走到楼道口便听到激烈争吵的声音—— “……爸,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我的伙伴,你为什么不肯帮帮我把他们也一道救出来呢,我都这样求你了,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求过你的!” “你以为你爸爸我有多神通广大?慢说这还是在异国他乡,别人的地盘上,就算在中国,贫不跟富斗,富不与官争,你看看你们做的这些事,是可以转圜的吗?你那些所谓的朋友,尽教唆你胡闹不说,现在倒好,都搞起暴动来了,我不许你再见他们!” “爸爸!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我已经长大了,我有我的理想我的信仰,我不求你认同,但是至少请你不要阻拦我!” “你的那些个主义信仰,都把你连累进监狱里去了,还不够吗?我说得已经够多了,也不想再说了,我看我从前是太惯着你了,把你惯得这样任性无法无天!今天,我把话说在这里,在我安排好你回巴黎大学的事情之前,你要敢踏出这扇门半步,你就永远也不要认我这个爸爸!” “爸!”宋婉华惊叫。 宋翰林却并不理会她,径直拉开了房间门,却正好看见了门外的亦笙。 他的脸色极其不好,对着亦笙连笑都挤不出来,只说了一句“帮我看着她”,便转身往楼下走去。 第二十一回 亦笙走进房间,便见宋婉华眼眶红红的,她看见她,急急的抬起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让你看笑话了,小笙。” 亦笙轻叹,“婉华姐姐,你这是何苦呢?” 宋婉华摇了摇头,“小笙,你不用劝我,我既然选择了自己要走的路,就不会回头,就算前面荆棘丛生,光着脚我也会走下去。” 亦笙看她半晌,“可是婉华姐姐,我并不明白,就像宋伯伯说的那样,你并非是需要通过暴力革命来改变自己命运的人,没有亲身受过压迫的痛苦,也不会有急迫变革的要求,怎么就能对你的主义生出这样矢志不渝的信念,不惜将一切抛诸脑后呢?” 宋婉华将眼光移向窗外,不答反问,“小笙,如果是你,换做今日是纪桓在监狱里,你会坐视不理吗?” 亦笙何等聪明,她这样一说,心内立时一片通透,却到底是有些意外,脱口问道:“你说的,是牟允恩?” “是,我喜欢他,我也要承认的,若非是因为他,我未必会走上今天这样一条路。”宋婉华道。 “你也知道,民国初立,百废待兴,国人寻求救国的路子千千万万,各种思潮的碰撞也最是激烈,你一言我一语,两个人倒可以有三种主义,道理多得让人无从选择。”到了此刻,又是在亦笙面前,宋婉华将自己的心迹完完全全的坦白了出来,“马克思主义固然是其中最先进的一种学说,然而过去的我,又怎么会晓得,若非是因为允恩,我又怎么会动了心思尝试着去了解?” 亦笙想起了宋婉华写给她的那些书信,当中总是会提到牟允恩的名字,虽然是以叙事为主,但字里行间总是无意识的会流露出钦佩之情,她未曾深想,更不曾料到,宋婉华竟然会深爱至此。 “当然,后来我了解得越多,就越能理解允恩的选择,也逐渐的把马克思主义学说,作为我自己的信仰。我其实已经分辨不出,是因为允恩,所以我才一天比一天更加坚定的坚持着自己的信仰,还是因为我的主义,让我越来越觉得志同道合的允恩是那样值得深爱让我心动。总之,到了如今,我的主义已经和允恩一道,在我心里,根深蒂固,无可撼动。” “婉华姐姐,你打算怎么做呢?”亦笙沉默半晌,开口问道。 宋婉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绝不能眼看着允恩在监狱里受苦自己却什么都不做。如果我没有办法改变他被遣返回国的命运,至少可以和他一道承受。” 亦笙看着宋婉华眼中执拗而决绝的光影,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婉华姐姐你也不要太悲观,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总会想到法子的。” 宋婉华蓦然转过眼来看她,声音里还带了点儿不可置信,“你是说,你不劝我了,你会站在我这一边?” “你说的有一句话打动了我,我只是将心比心。”亦笙微笑。 宋婉华反手紧了紧她的手,“谢谢你,小笙。” “你先别谢得太早,”亦笙笑,“咱们先下楼,说服了宋伯伯再说。” 宋婉华刚刚现出的明朗神情一下子垮了下来,她踌躇道:“可是,我爸爸很固执的,要不,我想想法子咱们偷偷溜出去?” “那怎么行?宋伯伯会气坏的。” “事有缓急,我只好先不孝这一回了,等事情了了,我再回来求他原谅,爸爸疼我,他最终是不会怪我的。” 宋婉华一面说着,一面起身走到窗口,去探楼层距离地面的高度,亦笙一把拉住她,“你先别急,我现下倒是想出个好办法,或许能奏效。” “什么办法?”宋婉华急问。 亦笙笑道:“你先别管,总之,你在这里等我,要是不成功,再实行你的潜逃计划也不迟。” 宋婉华看着亦笙出门下楼,心内忐忑不已,在房间里来回的踱步,却还是没能把心放平。 坦白说,她是并不报太大希望的,然而,出乎她的意料,亦笙竟然就说服了宋翰林。 她看着亦笙那张笑意盈盈的脸,犹自不敢置信,“你说真的?我爸答应了?” 亦笙笑,“是呀,我骗你做什么?” “可是,你是怎么做到的?” “还是将心比心,我告诉他,以你的脾气,是不可能乖乖听话就此什么也不管的,逼得急了,难说你就会偷偷找机会离家出走也说不定,我们又可能总是把你锁在身边,到时候,兴许会惹出更大的祸事来。”亦笙微笑着说。 宋婉华立刻会意,笑着接了下去,“与其让我一个人胡闹,倒不如让我爸爸帮我是不是?你倒把我刚才的笨办法化了个巧计,我可要好好谢谢你。” 亦笙摇了摇头,“你只猜对了一半,宋伯伯对于这件事,是真的无能为力,况且,他有急事要回国的,为了你的事,已经迟了,他只让我看好你,绝对不要再闯出什么祸来,只要你没有太过激的行动,他虽帮不了你,但也不再限制你的自由了。” 她没有告诉宋婉华,宋翰林其实实在是对那帮激进学生深恶痛绝,以为他们带坏了他的女儿,他原本打算,即便是绑也要把女儿绑回巴黎大学,甚至是回国,只要断掉他们之间的联系就好,又怎么可能想办法去救他们? 而她之所以能说动宋翰林答应,除了方才告诉婉华的用她的安危做文章以外,更重要的一点,便是她让宋翰林相信,关在狱中的牟允恩等人仅凭宋婉华一己之力是不可能救出来的,只要她陪在宋婉华身边务必不让她做出过激的事件受到牵连,那么,等那帮学生一旦遣送回国,他们也就自然分开了。而宋婉华即是尽了努力,天意如此,也就再无话可说。这样,更不必影响他们父女之间的关系。 宋婉华闻言,虽然有些失望,然而这个结果,已经比她最初的所做的打算要好太多了,当即振作了下精神,“没关系,就像你说的,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总会想出办法的。” 亦笙对宋婉华口中的主义并不熟悉,对于这件事件也只是道听途说,因此也就不贸贸然去出主意,而是听宋婉华的意思,配合她的行动。 她们连夜去写宣传单,抄录誊写,张贴分发,去做演讲,去求见一个又一个以为或许能够帮得上忙的人物,去吃一次又一次的闭门羹……一切一切,忙得不可开交。 宋婉华说,小笙,这个时候,我并不和你客气,我需要你帮我,我一个人,绝不可能做到,而且,我心里害怕。 亦笙既对宋翰林有过承诺,与宋婉华本人情谊又是不浅,自然不会弃她于不顾,即便累得要命,仍然尽心尽力的陪在她身边。 只是,她们所做出的努力,却收效甚微。 眼见得时间一天一天的溜走,眨眼便过去了一个月,牟允恩他们能够留在法国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而她们的营救工作却仍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宋婉华几乎要绝望了,这天,她与亦笙从外面回来,将手里的宣传页随手扔到桌上,然后整个人便重重的躺倒到了床上,连话都不想说。 亦笙见她这个样子,轻轻拧开了收音机,放出音乐,想着或许能分分她的心,让她不那么愁闷。 自己出了房间下到楼下厨房,随便找了点东西当做两人的晚餐,她自己亦是累的。 端着牛奶和面包回到房间的时候,却见宋婉华已经从床上起身,整个人半弯着腰身,双手死死的握着桌上的收音机。 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来,带着绝处逢生一般的笑意,眼中现出不管不顾的光彩,如同溺水之人,死命的想要抓住他所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收音机里,此刻正在用法语播放着一条新闻——中华民国实权派人物薄聿铮少帅,将于明日抵达巴黎,进行为期一周的考察访问。 第二十二回 “小笙,我要去找他,我必须去找他,这样一个实权人物,他说出来的话必然是有分量的,如果他肯帮我们,允恩他们必然会没事的!”宋婉华因着激动,语速越来越快,连声音里都带上了些微的尖锐。 然而,亦笙却并不如她一般乐观,“可是,婉华姐姐,那也得他肯帮我们才行呀,你也说了,这是个非同小可的实权人物,我们连大使先生都没有办法能够求见到,更何况是这位薄少帅。” “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些,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这些天来,我们找的人,要不就说不上话,要不就见不到面,再这样下去,允恩他们非被遣返回去不可的!我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寄希望于薄聿铮了。我想,毕竟他是生活在国内的,比法国人或者是在法的华人们都更能体会国家的动乱和时局维艰,或许,他是会理解和同情我们的行为并肯帮忙的。” 亦笙看着她的样子,不忍心再说丧气的话,然而心里却明白,这很可能只是宋婉华一厢情愿的美好愿望。 薄聿铮是何许人,戎马倥偬打下他的世界,不到而立的年纪,便掌重权,负方面,在中国军政两界位极翘楚,独当一面。 这样一个年少倾世的风云人物,如何有时间和精力来插手学生闹事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有岂是她们两个女学生想见便能见得到的。 她心底有一个模糊的想法,却到底踌躇,没有说出来,只是陪宋婉华一道,连夜赶回了巴黎。 事实证明,她所料想的一点儿错也没有。 薄聿铮这一次赴法考察,是早已公开了的行为,由意大利转道而来,中国驻法公使和法方军政要人悉数前往迎接,种种热闹排场,远非上一次他私下探望冯维麟时所能比拟。 密密匝匝的人头攒动,一层又一层的军警戒严,她们连薄聿铮的影子都没能见到,只能眼睁睁看着迎接他的车队,扬长而去。 宋婉华几乎就要哭出来了,双眼发直,不停地喃喃道:“怎么办,怎么办,他在巴黎的行程只有两天,我一定要见到他才行。” 亦笙将她带回自己的宿舍,思量许久,终是开口,“婉华姐姐,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看看能不能想出什么法子来。” 宋婉华站了起身,“我和你一道去。” 亦笙摇头,“你现在的状况已经是强弩之末,非得休息一下才行,什么都不要想,先睡一觉,等我回来叫你。” 好说歹说将宋婉华安抚住了,她关上门,往纪桓的住的地方走去。 其实心内仍在踌躇,如何不明白,冯维麟并不想让人知道了自己的家庭关系,也因此,就连薄聿铮都并没有借此机会一并探他,而是在私下里先来看望,毕竟,他的此行太过瞩目,而冯维麟显然不想被打破了平静的求学生活。 自己才刚听完他毫无保留的倾吐心声,转眼就借着他的家庭关系来求他帮忙,实在是很令人不齿,可是如今,她又确实想不出第二条路子。 眼见得纪桓的宿舍楼就在眼前,她深吸一口气打定了主意,如若是冯维麟不愿意,自己绝不强求叫他为难,只是至少,得试上一试,问问他的意愿。 而心里,明明是这样的不合时宜,却仍是不受控制的涌上了一丝紧张和甜蜜。 她马上就要再见到纪桓了,他会不会怪自己的不辞而别? 要是他生气,等她办好了婉华姐姐的事情,就去想各种各样的办法哄他,她知道,他是不会气自己太长时间的。 她还要告诉他,这些个日日夜夜,她一直都在想他,还有,离开那夜,那个美好得不可思议的亲吻。 双颊不自觉的染上了红晕,就这样一路胡思乱想的上了楼,来到了纪桓与冯维麟的宿舍门口,敲开了门。 开门的是一个她不认识的陌生男子,随便套了件汗衫,头发乱糟糟的,像是刚睡醒的样子。 亦笙怔住,问,“请问,纪桓在吗?” “纪桓不是早走了吗?”那男子有些莫名其妙,“你是谁?” 亦笙呆了呆,没反应过来,“走,他去哪儿了?” “他一个月前就回国了呀。”那人更是一头雾水。 正在这时,屋子里传来冯维麟的声音,“谁呀?” 门口站着的那人扭头答道:“不知道,找纪桓的。” 说话间,冯维麟已经来到了门口,衣装整齐,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他见到亦笙,愣了下,还没有开口,便听见女孩子的声音带了丝怔然和不能置信响在耳边,“你看这个人,他居然告诉我,纪桓哥哥回国了,怎么可能?” 第二十三回 冯维麟看了亦笙几秒,有些诧异的问道:“他的确是回国了,怎么,你不知道?” 亦笙仍是不可置信,“你在开什么玩笑?” 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格开两人便往屋子里面走去。 纪桓与冯维麟住的地方,是由旧式公寓改造而成,有一个小门厅,两间卧房,然后与同一楼层的其他住户共用厨房和卫生间。 她穿过小门厅,径直便往纪桓住的那间房走去。 “哎,那是我的房间——”先前开门的那人脱口说道,却被冯维麟拦住。 而亦笙更是充耳不闻,一伸手便推开了房门。 她看到,床和书桌都在,却已经不是她所熟悉的样子,曾经,这里的每一个摆件都是她去小集市上亲手挑来布置的,又怎么会不知道? 纪桓总嫌她将他的屋子折腾得太孩子气,她却说,这是多了家的温馨,他最终也懒得理她,由着她一点一点的布置。 可是如今,那些盆栽,那个树根雕就的丑娃娃,还有他用惯的深蓝色床单,都到哪里去了呢? 她连日来已是疲累至极,一时没站住,便跌坐在了地板上。 冯维麟连忙过来扶起她,“怎么,你是毫不知情的吗?纪桓竟然没有告诉你?虽然他这一次走得实在匆忙,可再怎样也不至于不对你说一声呀。” 其实到了此刻,亦笙仍是不能完全相信纪桓已经回国的消息,对冯维麟的话也是左耳进,右耳便出,根本理不出什么头绪。 她抬起眼睛,带了些迷茫,开口问道:“他什么时候走的,回去做什么?” 冯维麟对这样一种情形也有些不知所措,一面端了杯温水给她,一面道:“就是七夕刚过的第二天,他就走了,说是他父亲身体不好,走得很是匆忙,就连办理休学等等一众事宜,都是白爷留下料理的。” 冯维麟本来想开玩笑的问一句,是不是你把纪桓吓走了呀,不然,他为什么偏偏选在七夕过后就逃跑了呢。 然而,看着女孩子苍白的脸色,他立刻明白这并不是一个好主意,当即直奔主题,说起了正事,“对了,白爷还没走,他说要是你回来了,就到饭店找他,他等着你,或许纪桓也有什么东西会托他转交给你吧。这小子走得实在太急,就连我,都没能送上他一送,是后来白爷来这里收拾东西了我才知道的,只是我没想到,连你也是毫不知情的。” 亦笙倏地站起身子,也不说话,大步就往门外走去。 冯维麟连忙拉住她,“你去哪里?” 她并不看他,径直往前走,“我去找白爷。” 此时此刻,她的心神全然乱了,脑海里,除了想到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以外,再顾不了其他。 为什么,他会突然离开? 为什么,走得这样匆忙? 为什么,连一句道别都不肯给她? 冯维麟叹了口气,“我陪你一道去。” 新搬来那人问道:“维麟你今天不是约好了导师的吗,时间都快迟了。” 冯维麟看了亦笙一眼,“我先送她过去,她这个样子,我不放心。” 一路陪亦笙到了丽兹酒店,敲开了白爷住的那间房门,开门的正是白爷,看见他们,倒是并不诧异。 “那,你们先谈谈,我还有点事情,一会再来接你好不好?”冯维麟心想送到了这里,好歹也有熟人看顾,出不了什么乱子,而自己,也是真的有事脱不开身。 亦笙心不在焉的“恩”了一声,便走进了房间。 “白爷,她刚知道纪桓回国了,估计一时半刻缓不过来,您看着一点她,我会尽快来接她。”想想,还是不放心,又去看亦笙,“你乖乖等我,可别乱跑——” 话没说完,门已经被亦笙“砰”的一声随手合上了。 她倒不是有意的,她只是完完全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还在跟她说话。 冯维麟摸摸鼻子,算了,自己大人不计小人过好了,她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 除了她所在意的那三两个人外,她其实是顶自私的,只在她自己控制得极好的不会对她造成影响伤害的范围内,去对与她为善的人尽可能的友好,而一旦,这些友好与她自己,与她真正在意的人和事起了冲突,她便会毫不留情的将他们抛到脑后。 这甚至都不是一种刻意而为之,近乎本能一般,这种时候,她根本想不起其他不相干的人和事,即而便是想到了,也是绝计不会首先去料理的。 她爱的,太少太少,而能得到她全然无保留去爱的,更是何其的少,又是何其的,幸运。 只可惜,纪桓那小子偏偏不懂得去惜福,而自己,只好大度一点,帮他收拾下这个烂摊子,在她心情不好的情况下,当面被甩闭门羹这样的糗事,他也就不同她计较了。 他一面想着,一面折转身向后走去。 这个时候,他并没有意识到,纪桓这一回国,撂下的这个摊子有多大,又有多难收场。 而他更加没有想到的是,他这一回国,便掀起了,几个家庭惊风急雨的开始。 第二十四回 “白爷,纪桓哥哥突然回国,是因为纪伯伯病了吗?”亦笙深吸了一口气,直视面前的老者。 白爷晦暗不明地弯了弯唇角,不紧不慢的抬起了手——“是,老爷的身子骨看似硬朗,实则外强中干,为了怕少爷分心一直瞒着,只是现如今,少爷身为人子,也该回去尽尽孝道了。” 由于自小跟在纪桓身后当小尾巴的缘故,亦笙是懂得白爷的手语的,得了这一番解释,虽然心底的那些难受没有办法完全消弭,但她已经慢慢开始说服自己接受并谅解。 “纪伯伯的身体不要紧吗?”亦笙又问。 白爷摇摇头,重新伸手比划道——“不好说,兴许见了少爷心底舒坦了也就好了。” 亦笙还想再问些什么,已被白爷抬手止住,他走了几步到书桌边上,打开抽屉,从中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亦笙。 “这是少爷写给你的信,再三交代要我亲自交给你。” 亦笙得了信,什么也顾不得了,当即拆了开来。 是纪桓的笔迹没错,短短几行字,笔峰却有些凝滞,仿佛是一笔一划慢慢写就,不知道写字之时他在想些什么。 亦笙如晤: 家父抱恙,殷盼归返。不急话别,十分抱歉。幸在知己,尚希恕之。虽则别离,思深念切,千里咫尺,海天在望,不尽依依。分别前夕,浓情蜜意,深铭心内。唯盼尽孝,侍奉父亲,沉疴得愈,便可返法,与你团聚。或感寂寞,鸿雁可托,千万勿念,用心功课,待我归来。匆此挥就,辞不尽意,余言后续。 慕桓草书 亦笙微微蹙了下眉,没有说什么,只是缓缓把信纸合上。 白爷站在一旁,锐利的眼神一直如鹰一样巡过她的面容,就连最细微的感情宣露也不放过,此刻,上前抬了抬手,唤回她的注意。 “盛小姐,您没事吧?是少爷说了什么吗?” 亦笙摇摇头,“没什么,只是他从来都不这样和我说话的,像是有什么事。” 白爷立刻抬手比划道——“盛小姐,您实在不能怪罪少爷,老爷的病本是一直瞒着他的,如今骤然得知了,他的心绪十分不稳,或有言辞失当的地方,那要请你千万体谅。再有便是,他本想亲自与你辞行的,偏偏你又离了巴黎,而时间是等不了人的,所以他这才嘱托我一定要等到你,代他向你陪一个不是。” 亦笙想了想,点头勉强笑了下,“或许是因为他突然走了,我不习惯,心里总是难过,才会什么事情都要去钻牛角尖。” 白爷闻言,正色比划道——“盛小姐,少爷特意吩咐过我要转告你,他回国只是暂时的,一旦老爷的身体有起色了便会回来,他不在的时候,嘱你顾念好自己,与他保持通信,用心学业,等他回来。” 亦笙到了此刻,纵然再不情愿,也只能接受了纪桓已经离去这个事实,将信小心地折好,放进随身带着的包里,却到底情绪低迷,不想多说话,遂起身向白爷告辞。 白爷也并不相留,将她送出了门,微微低着眉目,神色淡然恭敬。 亦笙一路下了楼,极力地想要压下心内那股酸酸涩涩的难受,可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明明他回国是事出有因,也不是故意不告诉她,可心底偏就是那样委屈,觉得自己如同被丢弃的小狗一般可怜,孤零零没有依靠。 这样想着,不免鼻头一酸,连忙抬起头,眨了一下眼,再眨一下,可眼睛里还是难受,胡乱的用手背抹了几下,然后由着手背上微微濡湿的痕迹在空气中风干。 走出了丽兹酒店的正门,这个城市繁华依旧,只是,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正有些茫然的四下张望,却突然听见转角处传来一阵刺耳的刹车声。 亦笙本能地循着声音望了过去,这一看,正如一盆凉水兜头淋下,从头冷到了心。 那是一辆黑色的小汽车,严格地说,那是一列车队,因着紧急刹车,虽然极力避免,却仍是有几辆车撞在了一起,所幸,都并不严重。 而为首的那一辆车前面,一个黑头发黄皮肤的女孩子跌坐在地上,面容苍白。 亦笙吓得不轻,一时之间,愧疚、惊吓、难受、担忧、害怕……种种感情混杂在了一起,她分开簇拥而去的人群,大步地朝着事故中心跑去。 “婉华姐姐,婉华姐姐,你有没有事,你有没有怎样?” 宋婉华回过神来,勉强开口道:“不要紧的,我还好……” 正要试着站起身,未曾料到,身体却突然被面前的亦笙一把死死抱住,她扑到了她的怀里,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哭了起来,“呜,婉华姐姐,你吓死我了……” 如同被遗弃的小猫一般,那样的委屈和无助。 第二十五回 从车里出来的几个男子,原本是要对这个突然从马路边上冲到路中央来拦车的小丫头呵斥一顿的,看见眼前这个情形,都有些不知所措。 虽然明明是她们的错,然而那毕竟是两个女孩子,一个被吓白了脸,一个又哭得如此凄惨,立马将路人的同情心全吸引了过去,若是此刻,再加斥责,只怕会引起公愤,而他们几个大男人,面对此情此景,也实在是骂不出口。 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下,正要开口,却突然听到后面有人上来问,“出什么事了?” 那几人回头一看,来人正是薄聿铮的机要秘书齐剑钊,于是答道,“有个小丫头横冲出来,为着躲避,让少帅受扰了,该怎么处理,还请示下。” 齐剑钊看了下亦笙和宋婉华,虽有不快,却也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不好多说什么,又是在他国地界,况且那两人更是本国女子,于是说道:“算了。” 一面说着,一面去查看车子相撞的情况,虽不严重,然而无论从安全性能或是外交礼仪方面考虑,都是不适宜再继续前行的,遂对法方陪同人员道:“这车子恐怕要换一换了。” 车队刚出行便出状况,法方陪同人员亦是又抱歉又紧张,连忙答道:“当然当然,请少帅先回饭店休息,车队务必在20分钟内准备完毕。” 齐剑钊点了点头,便回到第三辆小汽车边上,在后座的位置弯下腰,低低将情况禀明。 薄聿铮听了,并不过多计较,微微颔首,下车,往丽兹酒店大门走去。 不经意的一瞥,却发觉混乱中心的女孩子有些面熟,还未深想,另一个女孩子已经看到了他,跌跌撞撞向他冲了过来,“薄先生,我是从上海到法国求学的学生,请您拨冗接见我五分钟,我有要紧的事情要请求您主持公道!” 薄聿铮虽是停步听着她说话,视线却是一直落在她身后的亦笙身上,这个时候她的面容完全露了出来,而他,也认出了她是谁。 “薄先生,求求您,不会耽误您太长时间的。”宋婉华还在苦苦哀求。 跟在右后方的齐剑钊离得最近,快步上前,拦在宋婉华前面伸手抓住她的手臂就将她往边上带,却不料,竟听到薄聿铮的声音传来—— “带她们上来。” 齐剑钊一愣,而薄聿铮已不再多说,径直向前走去。 齐剑钊不敢耽搁,立刻示意下属将亦笙带过来,再亲自领着两人上到五层。 就算到了此刻,齐剑钊仍是有些将信将疑,他跟在薄聿铮身边多年,明白他绝非心软之人,也从来没有闲情逸致和时间精力去路见不平。 这样被拦住请愿抗议的情况虽然不多,却也是有过,然而他也从未破例垂询,所以这一次,得了这样一个指令,齐剑钊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想了想,还是不敢贸然将两人带进薄聿铮的房间,他先让她们在外等候,自己敲门进去了。 薄聿铮住的是一个套间,此刻,他脱了外套,递给一旁的私人秘书。 齐剑钊小声问道:“刚才那两个女学生在门外候着,是不是现在让她们进来?” 薄聿铮随意“嗯”了一声,走到外间会客室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齐剑钊不一会便将宋婉华和亦笙领进了房间,示意她们在长沙发上坐下。 薄聿铮自亦笙一踏进房门开始,便将眼光落到她身上,只见女孩子此刻虽是止住了哭泣,然而鼻头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眼泪沾着灰尘,虽然擦干了,但那痕迹还在,整张脸蛋黑一块,白一块,十分狼狈。 于是去看齐剑钊,再将眼光转向盥洗间微做示意,齐剑钊跟随他那么长时间,虽自负不会会错他的意,却还是一愣。 一面吩咐下面的人送来干净的温水和毛巾供亦笙和宋婉华擦洗,一面暗自嘀咕,少帅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竟是看上了这两个女学生了? 这念头才刚一转,立马便被他自己给否决了,从来投怀送抱的女人就不少,眼前这两位虽然也是美的,却到底过于青涩,怎么比得上从前那些风情万种的美人儿? 而他也知道,少帅并不若那些纵情欢场声色犬马的军阀将领,他自律极强,心思向来不在男女情事上面。 宋婉华接过毛巾,却并没有理会自己脸上手上的灰尘,而是急急地对着薄聿铮,讲述她与牟允恩等人的遭遇和她的请求。 而亦笙却是因着情绪在这一天之内起伏太大,现下整个人疲累得不愿意说话,加之她也确实是插不上话的。 索性接过毛巾,原是想去盥洗室好好打理的,却到底在这样一个大人物的地盘上不好随意乱闯,只好就着清水开始仔细地擦拭自己的脸颊与双手。 她本就爱洁,皮肤被泪水与灰尘粘得实在极不舒服,况且她也想要做点什么,好分散注意力让自己可以什么也不想。 于是薄聿铮便看到这样一幅场景,两个女学生,一个情绪激动慷慨陈词,一个默不作声低头清理,心内不觉有些莞尔。 待到亦笙慢腾腾将自己打理干净,宋婉华仍在语音激动地说着,她见自己仍是插不上话,没什么可帮忙的,遂低下头,手指缠绕着背包上的流苏消磨时间。 却忽然想到了包里装着的那一封信,心情霎时便又阴霾了下来,手指也僵住,慢慢放开了那些流苏,不再去理会,亦是不言不语。 “……薄先生,我请求您帮助我们,现在,也只有您才能帮我们了。”宋婉华将一切原委道出,焦急而又渴盼地看着薄聿铮。 亦笙本是低着头的,听到这一句,也抬起脸来。 她的眼睛因为刚刚哭过的缘故,清澈又湿润,仿若藏着雾气一般,随了宋婉华一道去看薄聿铮。 “薄先生?”宋婉华又再催问。 薄聿铮收回眼光,淡淡开了口,他虽听得不甚在意,却轻易便抓住了重点,并且迅速得出结论,一针见血,“你们的行为已经越界,法国当局不会同意释放,你若愿意可以写下三五个人的名字,我确保他们不被遣返。” 第二十六回 出了丽兹酒店的大门,宋婉华犹不敢置信,虽然薄聿铮承诺的只是三五个人,然而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之后,这对于她来说,已经不啻为天大的好消息了。 况且,在她内心深处,没能帮上其他同伴的忙固然是难过的,但却不至于会下狠心放逐自己与他们一道承受被遣返的命运,能让她这样做的,只有牟允恩。 而此刻,有了薄聿铮的允诺,允恩能平安无事,这比什么都重要。 巨大的喜悦让她忘记了一切,也并没有注意到亦笙异样的沉默和苍白。 “两位小姐请稍等,车子一会儿就过来。”一个穿黑色西服的中国男子送他们下来,陪在一旁说道。 “不用麻烦,我们自己走便成了。”宋婉华忙道,此刻承了人家天大的人情,她不愿再在这些小事上添麻烦。 “齐秘书吩咐过要送二位回去,还请不要推辞。”那名男子却并不理会她的客套,恰此时,车子驶来,他便帮她们拉开了车门。 由于有司机在场的缘故,宋婉华一直强压着自己的激动,待到终于回到亦笙宿舍,关上了门,她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我真不敢相信,就像做梦一样,少帅竟然这样轻易就答应了我们。看来外界的传言不一定是真的,都说薄聿铮是怎样的深沉难测,又是多么的冷酷无情,可是你看,他是这么爽快,又肯体贴民情,看来军阀里面也是有好人的。现下可好了,有少帅应承,那是真正的一诺千金,允恩必然可以平安出来的!” 亦笙随意的“嗯”了一声,实在是疲累得没有办法去附和她的兴高采烈,而宋婉华,也终于发觉了她的不对劲。 “小笙,你怎么了,是在怪我没等你自己跑出去了吗?快别气了,婉华姐姐给你陪个不是,可是你要体谅我,允恩一天还在狱中,我的心就一天放不下,坐立不安的,又怎么可能好好休息?不过,也幸好我去了,不然怎么能凑巧拦住了薄聿铮的车子,又怎么能顺利救出允恩,你说是不是?”宋婉华笑着说道。 亦笙勉强笑笑,“婉华姐姐我不是怪你,事实上是我不好,把这事给忘了,要不是你拦住了车子,兴许就把正事给耽误了,那时我的罪过便大了。” 她的强颜欢笑,宋婉华如何看不出来,当即在她身边坐下,握了她的手,问,“那你告诉我出什么事了,肯定有什么事发生的,快别一个人闷在心里,说出来,兴许我可以帮上忙的。” 亦笙咬了咬下唇,过了很久,才轻轻开口,“帮不了的,纪桓哥哥走了。” “走?去哪里?”宋婉华诧异。 亦笙的声音依旧很小,“纪伯伯病了,他回国了。” 宋婉华当然知道纪桓对于亦笙来说意味着什么,当下伸手拥抱住他,“那他回去了,什么时候再过来?” 其实她想问的是,他还会不会再过来? 只是这一句话,终究没有忍心问出口。 亦笙摇头,“我不知道,他说等纪伯伯的病好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他告诉我,要用心功课,等他回来,他不会骗我的,所以总有一天,他还会再来的。” 宋婉华握着她的手,温柔地劝慰道:“你都这样说了,就该开心一点,况且,你不是一个人,婉华姐姐会一直陪着你的。” 或许是因为自己做出了承诺,或许是因为心存感激,又或许是因为对亦笙的怜惜,从那以后,宋婉华果然兑现了她所说的话,无论去哪儿,无论做什么,总爱拉上亦笙一道。 而亦笙每每拧不过她这样的好意,又不愿一个人独处胡思乱自怜自伤,于是也就总与她在一起。 她陪着宋婉华去接牟允恩一行人出狱。 牟允恩看到她,显然的一愣。 宋婉华笑道:“怎么,不认识了,在轮船上向你借书的那位。” 牟允恩却并没有理会宋婉华的打趣,一双眼睛渐渐放出光彩,“我知道,谢谢你们。” 亦笙连忙道:“我可什么也没做,都是婉华姐姐的功劳。” “别把我说得跟女英雄似的,”宋婉华笑,却忽然有些黯然,“可是我也只能做这些了,还有那么多的同伴,我都没法帮上忙。” “你已经尽力了,我们都知道,谢谢你,婉华。”一同出来的邓晖闻言,上前对宋婉华郑重道谢。 “邓大哥,快别这么说,”宋婉华脸一红,“我在这附近临时租了间房子,大家快先去休息吧。” 一路将几个人带到租住的小屋,宋婉华将水烧上,便又拖了亦笙出去买菜。 邓晖从窗台上看着她们的背影,对身旁的牟允恩开了口:“允恩,你知道,因为婉华的出身,我一直都没有完全将她当做自己人看待,可是这一次,我不得不改变自己的看法。当日在狱中,她本可以出去,可她却宁愿被遣返也不肯否认我们的理想。后来她出狱了,说实话,我曾以为她即便不是背弃我们,至少今后也不会再走同一条路了,可我没有想到,真的没想到,她一个资本家的大小姐,在自身无虞的情况下,竟会这样四处奔波营救我们,把一切都抛到脑后了。” 牟允恩其实已经明白了邓晖说这一番话的意图,他没有接口,只是听邓晖顿了顿,复又继续说道—— “允恩,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难道你还看不明白她们两个人的差别?如果你是要与婉华确立恋爱关系,今时今日,我是十分赞同的。可如果你属意的还是另一个,允恩,你恐怕真得好好想想。作为立志献身共产主义的革命者,你需要的,不仅仅是妻子,更是志同道合的战友,亲密坦诚的朋友。退一步来说,即便不考虑这个,投身革命所要经历的艰难险阻想必你不会不清楚,而这位盛小姐,娇娇弱弱,我不认为她会有婉华的觉悟和坚强,你觉得她真愿意并且能够陪你一道面对那些惊涛骇浪?” 邓晖说完便离开了,留下牟允恩独自一人站在窗边,看着亦笙和宋婉华渐渐远去的背影,久久沉 第二十七回 一个人的离去,有时候,会使一座城市变为空城。没有了纪桓的巴黎,对于亦笙来说,就是这样。 然而日子,却还是得继续。 “小笙,你看,最中间那个就是赵大哥,‘少共’的创始人之一,连他那么忙的人都亲自来了,我猜想一定有什么大事要宣布。”宋婉华口中说着,眼睛却一直看着赵世炎身边的牟允恩,这样的时刻他能坐到这样显要的位置,她的眼里有着藏不住的骄傲,便如受瞩目的那人是她自己一样。 “你成天与牟允恩在一起,他没有告诉你吗?”亦笙随口问道。 “我们有保密规定的,很多事情除非确定了可以公布,否则是不能随便问,更不能随便说的,允恩这个人又是最讲纪律。”宋婉华微微笑着开口。 于是亦笙也就一笑,不再多说。 纪桓不在的日子里,她的生活简直可以用单调来形容,偶而冯维麟会来看她,约她一道出去游玩,然而她却总是不大愿意去的。 一见到他,便会想起过去与他和纪桓在一起的时光,那样美好,然而现在,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更不愿的,是见到如今与冯维麟同住的那人。 明明知道不应该,却总觉得那人鸠占鹊巢,控制不住地迁怒,也再没有去过冯维麟的宿舍。 她在法国的交际圈子本就不大,过去成天便是围着纪桓打转,现在连冯维麟她都不愿意见了,所以经常在一起的,除了同学,便是宋婉华。 有些时候,她也奇怪,自己究竟是因为天性凉薄,还是所有的热情都在纪桓一人身上耗光了,不然为什么那样频繁地与宋婉华他们接触,更亲眼看到他们的蓬勃热情,他们也都在有意识的想要影响她,说动她加入他们,一道为主义为革命而奋斗,自己却总是无动于衷? 她与他们一道,参加他们的活动,除了因为拧不过宋婉华明显的好意以外,她自己,也是寂寞的。 宋婉华牟允恩他们一帮人的激情四溢与热火朝天的干劲,虽然感染不了她,却无疑可以驱散一个人独处时噬骨的孤单与思念。 这样看来,自己还真是自私得紧。 她正在自嘲的想着,却看见最中心的赵世炎站了起来,抬了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然后情绪激昂地开口道:“同志们,今天请大家到这里来聚会,是为了宣布一个好消息。我们在去年的十一月曾以‘旅欧中国少年共产党’的名义写信给团中央,表示我们愿意附属于国内青年团,成为其旅欧支部的意愿,已经由维汉同志携带回国并转交。而就在三天前,我们收到了中央的回信,正式同意我们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 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会场霎时沸腾起来,又经过了一轮又一轮的发言与掌声,最后牟允恩站了起身,以一种很富有感染力的语调做了会议总结—— “同志们,我们现在已经正式成为‘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的旅欧成员了,我们已经一同站立在共产主义的统一旗帜之下了,我们是何其的荣幸?自从赴法求学以来,现实的残酷让我们认识到单纯的勤工俭学运动是不能救中国、不能彻底改造中国社会的。而我们原来所有过的信仰,诸如无政府主义、工读主义、基尔特社会主义和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都不能真正救国强国。惟有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才是我们需要的最先进的武器,只有走十月革命的道路才能让中国重新站在世界的前列!今天在座的诸位,有我团成员,有共产党员,也有许多其他进步人士,每一个人都任重而道远,今天,借着这个好消息,让我们一道共勉之,一道为了中华之崛起而奋斗!” 霎时之间,整个会场掌声雷动,亦笙觉得身旁的宋婉华都恨不能将自己的双手拍烂,否则不足以表达内心的激动之情。 待到牟允恩在散会后找到她们,婉华的眼睛里仍有着未能平复的兴奋之潮,“允恩,你刚才的讲话实在是太有感染力了,就像这个好消息一样鼓舞人心!” “主要是这个消息实在令人振奋,我也不过是有感而发。”牟允恩微笑着说。 而与他一同过来的赵世炎笑道:“婉华同志,你不能厚此薄彼呀,怎么,我的讲话就不值一提了?” 宋婉华脸一红,连说不是,与赵世炎走到了一旁去谈话。 而牟允恩看着亦笙微笑,“你也来了。” 事实上,从她一进会场开始,他便看到了她。 亦笙笑着点了点头,“婉华姐姐带我来的。” 允恩又问,“怎么样,你觉得今天的这个集会组织得还成功吗?” 亦笙笑了下,“当然,自此以后你们便有核心的领导组织,可以作为你们革命运动的发动者、先锋队还有作战部。” 允恩的眼睛一亮,“你知道这些?” 亦笙扮了个鬼脸,不在意地笑道,“婉华姐姐每天对着我说上一百遍,我的耳朵都快听出茧来了。” 允恩虽对她这样不以为意的态度有些失望,却仍不肯放弃,“那么,现在,我有可能说动你加入我们了吗?你知道,现阶段我们要在共青团组织的基础上发展党组织,亟需补充新鲜血液。你如果愿意,我和婉华可以做你的介绍人,先入团,再入党。” 亦笙连连摆手,笑着推脱,“我不行我不行,我做不来的。” “你都没有尝试过,怎么知道自己不行?”允恩并不放弃,依旧亦步亦趋地劝说。 “我不用尝试,便已经知道了自己不合适,”亦笙还是笑着拒绝,“那个时候你们因为中法大学的事情抗争,不惜被关到监狱里面,再后来,婉华姐姐宁愿被遣返,也不肯松口否认她的理想,更不顾自己的安危去拦车子……这些,都是我不可能做得到的,我这个人胆子小,又吃不了苦,凡事都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天性使然,绝对不会是你心目中的好人选的。” 她是笑着说的,带了开玩笑的性质,我还是可以继续争取,我还是有可能说动她的,就连我本人,不也是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最终接受了共产主义作为自己的信仰的吗?允恩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还待再说,亦笙已经抢先一步笑道,“我去看看婉华姐姐说完了没有,要不要和我一道走。” 一面说着,一面转身向着婉华的方向走去。 允恩看着她的背影,眼中的光彩渐渐黯淡了下来。 第二十八回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写到这里,亦笙手中的笔缓缓顿住,抬头看向窗外,秋风拂过金色的梧桐,仿佛一只预言的手。 有时候她会觉得,这首《长干行》仿佛就是为他与她所写就的,前半段两小无猜的美好,到后来分离之后的相思苦楚,她都随着诗中的女主人公一道经历。 在漫长的思念当中,门前的绿苔已经越长越厚,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发现,整个夏天都已经过完,一年又是一夏,秋叶已落,而他的归期迟迟未定。 相距那么远,他又那么忙,并抽不出太多的时间来同她写信,信里也并没有提过确切的归期。 其实严格来说,那并不算是信,她的长篇累牍他并不得空去一一回复。 他只是会寄来一些小玩意儿,有时是色泽鲜艳的丝巾,有时是精巧漂亮的首饰,然后写上“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一类的甜蜜句子附在一处寄来。 每每收到,她的心总是被甜蜜和满足装得满满当当,于是便又安慰自己,或许短暂的分开也是好的,不然从前的他,一心只想着生意数字,半点罗曼蒂克也不懂,如何会说这样的甜言蜜语来哄她? 一面想着,一面微微笑着,重又拿起自来水笔,去把剩下的几句诗写完。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是的,她宁愿他能立刻回来,即便重又变回不解风情的旧时模样,只要能在她身边,她也是满心欢喜的。 她是这样的思念他,而他们分开的时间,若是按照一日三秋来计算,早就过去了几万年,已经太久太久了。 亦笙正自个儿胡思乱想着,却听见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不由得呆了呆。 这个时候,舍友听讲座去了,宋婉华和牟允恩此刻人在里昂,实在猜想不到会是谁来。 起身开了门,尚未看清来人,便见一个人影猛地欺扑上来,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亦笙实在是太过意外,根本没有防备,被那猛劲一带,整个人重重的摔倒在地,后脑勺先是撞到桌角后又砸到硬实的地板上,只听得耳中“嗡”地一声,脑海中一片白光,竟然连疼痛都不觉得了。 “梁觅,梁觅!你发什么疯,这与她并没有干系,你要算账找纪桓去,你快松手,松开……” 尾随追来的冯维麟和他的新任舍友卫康安眼见得这一片混乱,当下什么也顾不得了,手足并用地强行拉开梁觅,卫康安死死抱住梁觅不让她上前,而冯维麟手忙脚乱地扶起亦笙,一迭连声地问道:“亦笙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亦笙呛咳了几下,慢慢缓过神来,身体的知觉也开始慢慢复苏,脖颈上火辣辣的抓痕暂且不理,头上的钝痛却是让她疼得眼泪直冒,自己都控制不住。 冯维麟眼看她这样,立时慌了,“你摔哪儿了?快告诉我,哪儿疼呀,要不,我送你去医院?” 一面想帮她揉揉又不知道她到底哪里疼,更害怕帮了倒忙把她弄得更疼了,一只手伸也不是缩也不是,就那样愣在空中。 “怎么和她没有干系,若不是她让她姐姐去唆使纪桓,好端端的,纪桓怎么就会来打压我们家的生意,纪家是开钱庄的,原和我们梁家的生意八竿子打不着,何至于这样赶尽杀绝……”梁觅虽被卫康安死死拉住,却仍是死命的挣扎,一张嘴更是不饶人。 亦笙听她说着这些不明所以的话,头脑又晕又疼,伸手去摸,竟然有粘稠的湿意,将手移到眼前一看,果然是血。 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受够了,蓦地站起身来,对着梁觅冷声厉道:“你给我住口,这里是我的宿舍,谁允许你到这里撒野的?你,还有你,立刻给我出去,否则我就叫警察,告你们强闯民宅蓄意伤人,我盛亦笙说得出就做得到!” 卫康安见自己好意劝阻也被迁怒,不免觉得有些没意思,他自然不知道亦笙对他的成见,却见女孩子指着门外的右手血迹斑斑,当下心内一惊,“你,你……” 冯维麟也看见了,几步上前来扶她,“是不是头撞伤了,快让我看看。” 亦笙却甩开他,理也不理,依旧指着混乱当中没有关上的大门,疾色道,“出去,我不说第三遍!” 冯维麟几步上前,推搡着卫康安和梁觅,“行了行了,你们先出去,有什么改天再说。” “可是……”梁觅虽然也被亦笙手上的血吓到,却到底还是不甘心。 “还可是什么?”冯维麟气极,“她头都撞破了你还想怎么样?做这些混账事的人是纪桓,又不是她,你有本事直接找纪桓理论去呀? 梁觅亦是气得哭了起来,“你别拿这话来堵我,我家败了,横竖是再供不起我在这里的耗费的了,我就回国去问他,又怎么着?” 第二十九回 梁觅一面说着,一面挣开卫康安跑了开去,冯维麟待要追,又挂心亦笙的伤,急得直跳脚。 “行了,你快去追吧,我帮你送这一位去医院。”卫康安见状连忙道,他知道冯维麟一直在对梁觅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献着殷勤,总之是存了好感的,而眼前这一位,却没怎么来往。 却不料冯维麟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你帮我去追梁觅,我留在这里。” 卫康安一愣,正要发问,却已被冯维麟推出了门,“快去快去,她多半去图书馆后面的小花园那边了,你千万看着她,别让她做出什么傻事来。” 卫康安自己不知道,冯维麟却是心知肚明,亦笙有多不待见他,让他留下照顾她,不出问题才怪,开什么玩笑? 关上门,回头一看,亦笙已经重新坐回到床上,一手支着额,闭着眼睛,似是眩晕的样子。 冯维麟忍不住开口道,“都这样了,你方才还逞什么强,快走,跟我上医院去。” 亦笙连眼皮都懒得抬,“不用了,你少带些人来找我麻烦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带人来?我那是怕她闹事追过来的!可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冯维麟气急败坏地说道,“我知道纪桓走了,你怕触景生情不愿意过来,连带连我也不想见了,我这人也有自知之明,没事就尽量少来你眼皮底下晃免得讨人嫌,早知道今天我就不过来,任她掐死你算了!” 亦笙也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话说得有些过分,又听他这样一说更觉过意不去,正想服个软说两句道歉的话缓和下气氛,一抬眼,便看到冯维麟又气又急脸红脖子粗的样子,连额角的青筋都突突直跳,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一笑不打紧,偏偏又扯动了伤口,当下疼得一抽气,刚刚绽开的笑意立马哭丧了下来。 “报应!”冯维麟嘴上虽恨恨说着,心里却着实放不下,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行了,咱们别闹了,我送你上医院吧。” 亦笙摆摆手,“不用,我心里有数,没那么严重,就是晕了下,那边有医药箱,你帮我包扎一下就成了。” 冯维麟凑上前去看她的伤口,虽是撞破了头出了血,所幸并不算太严重,此刻血也止住了,而好说歹说她偏又犟着不肯去医院,少不得只有自己动手,替她撒了药粉,又用绷带包扎起来。 “疼不疼?疼你就叫我啊……”他的手颤巍巍抖零零的,有些晕血,更怕弄疼她,一面满头大汗地包扎,一面不停问着。 “行了,你都问过我一百二十次了,你就只管动手,我要疼死了绝不怨你。”平白无故受了这样的无妄之灾,又被冯维麟在耳边聒噪了半天,亦笙只觉得头晕脑胀,语气自然也好不到那里去。 冯维麟气结,自己一片好心,都亲自动手呵寒问暖了,从前谁做过这样的事?可是现在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居然还不耐烦! 恨恨地将绷带打结,刚说了声“好了”,就见女孩子起身奔到书桌边上,拿起镜子一照,然后两条秀气的眉毛便毫不客气地皱了起来,“你看你包得乱七八糟的,丑死了,我还要不要见人呀。” “我让你去医院你不去,我就这水平——哎,哎!你干嘛呢?” 亦笙一面看着镜子,一面去拆头上的绷带,打算自己动手来弄,却被冯维麟抓住了手—— “我说你让我省点心成不?你要美还是要命?” 亦笙抽回自己的手,“你管我呢。” “你当我愿意管你,不是纪桓专程写信来再三叮嘱,我才懒得理你!”冯维麟瞪她,“有句话说得真好,叫做恶人自有恶人磨,你这种人,就该纪桓来磨你,旁人的好心全都让你当驴肝肺了。” 亦笙听他这么一说,当下也不去理会自己头上的绷带了,转过身子去看冯维麟,“刚才梁觅说纪桓哥哥在打压他们家的生意,到底怎么一回事?” 先前虽然一片混乱,又被撞得晕乎乎的,但几个人说的话,所有关键的信息点,她全听进了心里,一字不落。 冯维麟面上的轻松神色渐渐敛去,看了亦笙一会,方开口道:“你果然不知道,其实我猜也是,偏偏梁觅不肯相信,不过你也不要怪她,纪桓这次做得太过,梁家是彻底不行了,她今天刚收到信,所以才这么失态。” “这又与我什么相干?她怎么会觉得是我让姐姐去教唆的?这又关我姐姐什么事?”亦笙觉得莫名其妙。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冯维麟拖了把椅子坐下,只管瞅着她,“梁觅上次在学校里不是甩了你一巴掌吗,其实你不也打还回去了,两不吃亏,却偏偏有人心里面不痛快要抱不平。” “你说纪桓哥哥是因为我才打压梁家的,怎么可能?”亦笙啼笑皆非,“要真是这样我做梦都会笑醒的,可是他根本就不是这种人。”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是越来越不明白了,”冯维麟仰头去看天花板,“若不是这件事,即便不顾全同窗之谊,他也没理由同梁家过不去呀,一在上海一在苏州,一做钱庄一办纺织,你说要是他真想涉足纺织业,可梁家也不过是殷实之家,这样的小本生意他如何看得上?若不是因为你,他实在不必去与梁家为难,还使这样赶尽杀绝的狠手段。” 亦笙不做声了,然而心底,却还是不大相信的,倒不是她看轻了自己,而是太明白纪桓的为人了,他的分寸永远在他掌控之中,是断然不会意气用事的。 而冯维麟停了一停,叹一口气,转了话锋,“可是,若是他真是这么心疼你,一点委屈都不愿意让你受,那他自己做的又叫什么事?难道说旁人连碰都不能碰一下,他自己却怎么伤你都无所谓?我也不明白了,你怎么就那么能迁就他,我不过把你的伤口包扎得丑了一点你都要埋怨,他都背弃你要娶你姐姐了,你怎么还能跟个没事人一样的,难道还打算效仿娥皇女英不成——” “你胡说什么?谁告诉你纪桓哥哥要娶我姐姐了!”冯维麟的话没有说完,已被亦笙断然打断,她蓦地站了起来,一张脸蛋因为生气涨得通红。 冯维麟一愣,见她这样怒气冲冲的,倒疑心是不是自己弄错了,“难道他没和你姐姐订婚?不对呀,梁觅的家信上分明就是这么说的。” 一面说着,一面从怀里掏出一张信纸来,那是方才梁觅读完之后情绪激动而遗落下的家信,那时的他凑巧约着卫康安去找她,连招呼都还没来得及打,便见她又气又急拿着几页纸冲出了宿舍。 他有些担心又不明所以,遂从地上拾起她掉落的一页纸,无头无尾,满纸的字,他一读之下,才知那是一封家信,恰有这样的内容,梁父殷殷叮嘱梁觅说,纪桓未婚妻盛亦筝的妹妹盛亦筝同在巴黎大学,让她务必去讨好她,通过她去说动她姐姐好劝说纪桓放过梁家。 他见她这样怒气冲冲的出去,料着她只会是去找亦笙的麻烦,当下也顾不得其他,遂拉了卫康安一道就往亦笙的宿舍奔来。 此时此刻,虽然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对,然而见亦笙这个样子却也顾不上深想了,当下展开信,却还没来得及去看,便被女孩子一把抢了过去。 他看着她的脸色越来越白,握着信纸的手也越来越抖,犹如秋风中的树叶一般。 她头上缠着的绷带原就被她将结解松,现下却不早不晚的散了下来,半是裹着半是松散的缠在她的头上脸上和肩颈间,很是狼狈。 而她却丝毫不去理会,全副心神完全集中在那残缺的书信上面。 冯维麟别开眼睛,不忍再看,却又觉得,不能就这样放任不管,刚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开口,却见女孩子突然放下信纸,抬起头来。 “亦笙……”他有些迟疑的唤她。 女孩子面色苍白,然而却是对着他微微笑了。 “这上面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她的嘴唇抖动得厉害,仿若风雨之中失了颜色的蔷薇花瓣,一面努力维持着笑意,一面故作轻松的说着,“他前些日子还给我寄来东西,告诉我‘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怎么可能会同姐姐订婚?我不相信,一个字也不相信——” 忽然感到手背上有温热的湿意,她低下头,怔住了,骤然停了话音,仿佛被自己的眼泪吓到。 “亦笙……”他又再唤她。 她却并不做声,依旧低着头,注视着自己手背上的濡湿,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然后突然急急背转了身子,扶着桌角,极力镇静着让自己站稳。 “你出去,我想要一个人。”她说。 她的声音是那样的抖,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断掉,连带让他的心也跟着抽疼难受。 然而他所能做的,却只是转身离开,然后轻轻为她关上了房门。 第三十回 隆冬的上海,温暖只是憧憬的幻象。 亦笙紧了紧大衣,站在甲板上,看着这个自小长大的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一点一点在视野里清晰了起来。 近乡情怯。 她的行李并不多,只是随身的一个箱子,走得太过匆忙,太多东西都来得及收拾,而她,也实在分不出心神去在意那些细枝末节的事。 事实上是先写了信的,却无论如何也等不了那遥遥无期真假未辨的回音,隔了太远,一切都是虚的,惟有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不会骗人。 事到如今,只怕她的人还要比那信先到。 在码头雇了一辆人力车,那车夫看是一位衣着时髦的小姐要坐车,去的又是盛公馆,便不肯说价钱,只管满脸堆笑让亦笙上车,说是小姐看着合适赏几块辛苦费便行。 亦笙也不多说,伤了车子,那车夫一面拉着车子跑,一面讨好地套着近乎,期望客人心情好了,一会儿能多赏点儿。 “小姐是出洋回来的吧?一看举止便知道,浑身上下都透着时髦和新派呢!” 亦笙随便“嗯”了一声,并没有心思去搭理他。 那车夫却丝毫不介意,自顾自又说道:“小姐要到盛公馆,是赶来参加盛家二小姐的喜事的吧?纪家少爷可真是好福气,能娶到盛二小姐这样天仙般的美人....” “停车,停车!” 那车夫未完的话,被亦笙骤然出声打断,他吓了一大跳,不明白这个漂亮时髦的小姐为什么突然情绪激动了起来,难道说每人都听不得夸别的女人漂亮?于是连连赔笑道:“我也不过是随口一说,盛家小姐出入都有汽车接送,又岂是我们这样的贩夫走卒能见到的?听说,盛家还有一位三小姐,当年在女校的时候就顶出名,也是出洋去了....” 亦笙去没功夫理会他的唠叨,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钱来放在车座上,也不等他找了,自顾自下车体了行李往前走去。 “哎,小姐,这还没到呢,您怎么就下来了?”那车夫醒悟过来,拉着车子追了上来。 “我不乐意坐了,你别跟着我了行不行?” 亦笙一面说着一面提着箱子疾步向前走,仿佛走得越快就越可以将那些她不愿接受的话语和事实抛下。 一口气走到家门口,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门房听差都是过去的旧人,一见是她,惊诧之下,却是很快地上前来接过她手中的行李,“三小姐,您怎么突然就回来了,也不给个信儿,好让司机去接您呀!” 她也不答话,径直往里走,边走边问:“爸爸呢,二姐呢----” 话说到这里,便突然顿住了,她看着修葺布置一新的房子,处处透着喜气洋洋的氛围。 “老爷办公去了,太太带着二小姐去了纪公馆,三小姐,要不爱给他们去个电话?”帮亦笙提行李的听差看着小姐的脸色越来越差,小心地问道。 亦笙尚未出声,便见二楼楼梯口现出白翠音的身影,她显然是听见声响赶出来看的,此刻与亦笙打了个照面,彼此都是一愣。 “还真是你,千里迢迢的赶了回来,可惜也只能空跑一趟,”白翠音笑了笑,又故意地一扇手中的帕子,“哎呦,瞧我说的什么话,你就多住一阵子,等翻过年去,春暖了,你姐姐和纪桓的婚事办完了再走罢,这样就算不得空跑了。” 亦笙冷冷看她,并不说话。 而白翠音心情显然不错,也不去与她计较,依旧慢条斯理地笑着开口:“你瞪我做什么?我说的可是事实,你倒也神通广大,你爸爸都发话不让家里人给你透消息了,你居然还是知道了。不过,我还要再说一句实话,即便你赶回来了,想要力挽狂澜,那恐怕也是办不到的----你没见纪桓待你姐姐的样子,那种温柔体贴,啧啧,真是羡煞旁人哪!纪家两老更是对这个儿媳妇满意得不得了,他家是新式家庭,却也肯依了你龄姨的意思按着旧礼来办,特别是纪太太,简直已经将你姐姐当成亲闺女了,哪里像是未过门的儿媳妇?这不,新近得了些苏杭的绸缎,也巴巴儿的送过来给你姐姐做衣裳,你龄姨这才带了她上纪家登门道谢的。” 亦笙深吸了一口气,也不去理会她,径直上楼往亦筝的房间走去,而白翠音也不阻拦,只是闲闲的跟在她身后。 她敲了两下门,没人应,白翠音却自身后探过一只手来替她开了门,“都说了你姐姐不在,不过我想你要是想参观一下她的房间的话,她也是不会介意的,她那种欢喜的样子,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和她一道分享呢。” 姐姐的房间,亦笙并不陌生,可是此刻,原本宽敞的屋子因为塞了九歌簇新的洒金红皮箱子,而显得拥挤了许多。 皮箱上的铜锁闪闪发亮,白翠音笑道:“我可没钥匙,你要看这些宝贝,可得等你姐姐回来,都是婆家送的礼物,什么真金镯子,宝石戒指儿,阔绰极了,这还只是订婚那会儿送的礼物,等到了结婚时候,指不定还有多少宝贝呢!” 她看亦笙一言不发,眼光却一直在这些箱子上流连,当下笑得更是开心,“只可惜纪家是新式家庭,纪桓对你姐姐又是一往情深的,断不会讨姨太太的,这纪家的金山看来你是无论如何沾不上的了,不然你倒是可以走走你娘的老路,多好的一件事呀,可惜了。” 亦笙猛然抬眼去看白翠音,一再退让告诉自己不要理会,她却偏偏咄咄逼人,又是挑在自己最心乱的时候,更不该的是提到妈妈。 她眼中骤现的光彩倒让白翠音暗暗心惊了会,看刚才还是一幅小可怜样儿的亦笙此刻竟然对着她微微笑起,她虽是没动,但周身却自有一故凛然的气度让她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两步,然后听亦笙含笑的声音响起---- “聘则为妻奔是妾,当年爸爸和妈妈是互相签过婚书,承诺一辈子不离不弃的,那婚书此口还在爸爸卧房里好好收着,音姨没能有过,去见见也是好的。不过,你大概也是不在乎的,我看你与人做小倒是做得有滋有味,即便是长年累月爸爸宁愿对着妈妈的照片也不愿意搭理你,即便是这么些年来所有正式场合爸爸总带着龄姨一道出席却从来没有你的份,我看你依旧自得其乐。只要沾着盛家的金山不愁吃穿,其他的又有什么好在乎的,是不是?” “你给我住口!”白翠音火冒三丈,一巴掌便朝着亦笙搧了过来。 亦笙说话的时候便早有防备,又怎么可能被她打到?她狠狠摔掉她的手,一步一步逼近她,“该住口的人是你,我看在爸爸的面子上,一直敬你是个长辈不与你计较,可你别忘了,我姓盛,这个宅子也姓盛,你不过是爸爸花钱买来的戏子,要在以往,我们入席吃饭的时候,你连站桌边布让的资格都没有,也是现在是民国了,算你福气好,可再怎么也轮不到你在这里对我大小声!你要再敢提一次我妈妈,别怪我不客气!” 她说完便拂袖而去,而白翠音却被这个她从未见识过的盛亦笙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回过神来,气得手足冰凉。 想要追出去,却又想到亦笙刚才那种凌然逼人的样子,到底有些心里发怵,抛开这丫头心眼多,惹急了大概什么都做得出来不说,她更知道,自己的丈夫有多宠着她。 然而,忍气吞声被她训这一顿,却又万万咽不下这口气,心头一阵一阵的火烧,只管浑身颤抖,却正巧一个听差提着亦笙的箱子在门外问道:“二姨太太,三小姐上哪儿去了,她的行李是不是还放到原来的屋里?” 白翠音此刻听到“姨太太”三个字,只觉得有说不出的刺耳,又是来问亦笙的,更是火冒三丈,随手抓起桌上的茶杯便砸了过去,“作死呀你,她的事情你问我做什么?” 那听差吓得一溜烟跑了,而白翠音一个人在屋内来回地踱着步,恨得银牙暗咬,千百个念头闪过,却终于露出了丝冷笑。 我治不了你,总有人可以。 她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衣裳,慢悠悠地走下楼去对听差分咐道,“去一个电话给纪公馆,告诉太太厨房新买了些鹿肉,配着冬笋作成丸子汤,纪少爷是最喜欢的,可以请纪夫人和少爷一道过来。” 第三十一回 “我的小姐,你怎么不声不响就回来了,快让我看看,有没有瘦了?外头不比家里,定然是吃了很多苦的.....” 吴妈抱着亦笙泪眼婆娑,而亦笙一直强忍着眼泪亦是掉落了下来。 “吴妈,我心里面难受,为什么我这次回来,一切都变了?二姐和纪桓哥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从来都没有人告诉我?还有爸爸,他也同意吗?音姨说是他不让人告诉我的,可我不相信,爸爸那么疼我,他不会这样待我的。” 吴妈看着这个自小带大的孩子脸色苍白,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写满了凄然和无措,犹自不肯相信,心一酸,用手背抹了抹眼泪,却是硬下心肠来开口道:“纪少爷回国没多久,就和你姐姐订婚了,好小姐,他们都快结婚了,你再想也没有用,况且这世上的好小伙子多的是,老爷一定会帮你挑一个好人家的。” “这么说都是真的了,他是真的要娶姐姐,爸爸也是真的不肯让我知道,”亦笙低下头,秀长的睫毛在她眼底投下浓重的阴影,“另找好人家,这也是他说的吗?可是他既然会瞒我,又怎么会不知道,我要的只是纪桓哥哥一个,只有他。” 她蓦地站了起身,倒把吴妈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拽住她,“你要上哪儿去,我可听说了,你刚进家就和二姨太太闹了一场,这又是何苦呢?” “你放心,我不是去找她的麻烦,只不过她想看我哭,我绝不叫她称心如意。” 她很小的时候便知道,眼泪在爱你的人面前流,是珍珠,是全天下最厉害的武器,而在其他人眼中,只是一场笑话,徒显自己可怜。 “那你要去哪里?”吴妈问。 亦笙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半晌,轻轻开口:“我去找他。” “我不让你去!”吴妈一把死死拽住她,“小姐,我知道你喜欢纪少爷,可是他就要娶你姐姐了,你找他又能改变什么呢?要是你娘还在,她也决不会让你去的,你是堂堂的金枝玉叶,我绝不让你把自己陷于这样不堪的境地----那是你未来的姐夫,外人会怎么说你你想过没有?” 亦笙还是低着头,半晌,用脚尖点地轻轻踢了一下,然后唇边慢慢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吴妈,你看到没有?” 吴妈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空空荡荡,愣了一下,“看到什么?” “我的心,”她抬起头来,微微笑着,却让人感到说不出的凄楚,“它掉在地上,淌着血,碎成好几瓣,却还在跳,还不肯死呢。” “你这孩子为什么就是这么死心眼呢?”吴妈又是心疼又是气她的不争气。 亦笙摇了摇头,“吴妈,你是知道的,我从小就喜欢他,只喜欢他一个人,在法国的时候,明明一切都那么好,为什么一回国,就全变了呢?” 吴妈一面抹眼泪一面叹息,而亦笙慢慢伸手去握她的手,眼中渐渐现出自己说服自己的坚定光芒,“所以,我要去找他,我要亲自问他,我不相信他是这样的人,可以一面同姐姐订婚,花前月下,一面又写信给我海誓山盟。不管真相是什么,我都要他亲口告诉我。 她说完便起身走了出去,吴妈待要追,张了张口,却还是颓然坐了回去。 她的小姐,毕竟还太年轻,不过这样也好,不经一堑,不长一智,成长的过程总是伴随着疼痛,无论如何,她陪着她一起撑过去,也就是了。 亦笙一路出了门,家里的三辆车,被父兄开走了两辆,剩下一辆,也送了盛太太和亦筝去纪公馆,她不及等待,走出几步叫了一辆人力车,径直往纪家行去。 纪家的门房却是刚换的新人,并不认得她,听说了是盛家小姐,犹自奇怪,这未来的少奶奶不正在上房里和太太一块,盛家另一位小姐听说又是出洋去了,那眼前的这一位,不知是谁?难道是那出洋的三小姐回来了?可没听说呀! 然而瞧着她的衣裳举止很是时髦,当下也不敢大意,一路让听差将亦笙引进外客室,一面叫了个老妈子去上房回禀。 那老妈子到了纪太太屋子里,堆起笑容,“太太,外客室有位小姐等着,说是姓盛,来找少爷的,少爷不是正在书房办公吗,我们也不敢擅自去打扰,这才来请您的话,您是下去看呢,还是去请少爷?” 纪太太笑道:“李妈,你是老糊涂了,盛小姐不是好好在这儿坐着,哪里还来的盛小姐。” 那老妈子也笑,“是招贵让我来跟您回禀一声,我也没瞧见,这可不,盛二小姐好端端在这儿坐着,三小姐出洋去了,哪里还来的盛小姐,我倒瞧瞧去。” 纪太太笑笑也不在意,说道,“去罢,也不必去请少爷,少爷办起公来那可是不许人打搅的,料着没什么事留个话打发她走就是了。” 那老妈子应着下去了,纪太太混不在意,亦筝也只是默默坐着,倒是盛太太心内一动,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却正巧被纪太太瞅见,会错了意,连忙笑着说道:“你不要是误会了吧,以为是慕桓哪里来的女朋友,没这回事,这孩子和他爸爸一样,成天就忙着生意上的事情,除了亦筝,可再没有过其他女朋友。” 盛太太笑道:“话可不能说得太早,来的这一位,或者还正跟我们跟慕桓都有关系呢,等着看吧,只怕到时候你见了她,倒不满意起我们亦筝来,这也是有可能的。” 纪太太正兀自疑惑,待听到这最后一句,连忙说道,“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亦筝这样的儿媳妇我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凭她是谁,就是皇帝的女儿来了我也是不肯换的。” 盛太太听了,只是但笑不语。 两家太太在上房闲谈这会工夫,那老妈子已经一路出来到了外客室,远远就看到一个时髦的少女在沙发上坐着,那模样似是有些眼熟。 待到走近了,不由得“哎呦”一声叫了出来,一面笑道:“这不是盛三小姐吗?刚才太太还在说,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盛小姐,可没想到是您回来了?我这就引您过去!这几年没见,出落得这样漂亮,我可都快不敢认啦!” 亦笙连忙站起来说道:“不必麻烦了,我找纪桓哥哥的,他在不在?” 那老妈子笑道,“少爷在书房办公,我们可不敢去打搅他,三小姐,我先带您到太太屋里,您府上的太太和小姐正巧也在呢,准能让她们大吃一惊!” 一面说着,一面便殷勤地往前面带路去了。 亦笙跟在她身后,本来纪家她自小便常来,早就是走熟了的,如今整个宅子如同自己家一样,也是修葺装扮一新,自有一派喜庆气息。 而她过去每次来,又何须人引领通报,他的书房对于旁人来说或许是不许擅闯的,但那旁人却从来都不包括她,每次她进去,他连头都不抬便叫出她的名字,她问,你怎么知道是我的,他便笑笑,说,除了你,就没人敢闯我的书房。 想着想着,便不由得心酸,一切都不同了,物是人非。 她想要自己去找,却到底是在旁人家里,又是经年骤归,又是这样不明朗的局势,自己实在是没有立场再在这里横冲直闯。 待要回去,又不甘心,况且那老妈子已经热情地朝前带路了,她想着可以见到姐姐,又能等他出来,当下便不再做声,只管跟在她身后走着。 “太太,您瞧是谁来了。”那老妈子兴高采烈地说着。 纪太太一看,心里立时“咯噔”一声,再去看盛太太,只见她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于是心里音乐明白了她方才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 尚未开口,便见身旁的亦筝一下子站起来扑了过去,紧紧拽着妹妹的手,“小笙?真的是你?竟然是你!真的是你!” 她激动得连话也说不全了,拉着妹妹上上下下打量,又是抱又是亲,又是哭又是笑,那一种激动和欢喜的神态,简直没法用语言来形容。 而亦笙亦是仅仅搂着姐姐,姐妹俩的眼泪全掉到了一块。 盛太太冷眼看着,却并不出言阻止,半晌,方才笑道:“亦筝,好了好了,这还当着纪伯母的面呢,你看看你又笑又泪的,成什么样子?我知道你成天挂念亦笙,如今她回来了,你们两姐妹见面叙旧也不个在这一刻,快别让人笑话了。” 亦筝有些难为情,拉了妹妹的手走进来,却是紧紧拽着不愿意放,而亦笙亦是不舍得放开姐姐的手,只是擦了擦眼泪,上前唤道,“龄姨,纪伯母。” 落座以后,下人将茶水端了上来,亦笙刚道过谢,便听盛太太淡淡开口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往家里来个信?” 亦笙轻道:“今天刚到的。” 盛太太又问:“来找你纪桓哥哥? 亦笙轻轻“嗯”了一声,不再多说。 于是盛太太笑了起来,对太太开口道:“才刚一回来就赶着过来了,这情谊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你就快让人去请慕桓出来罢。” 纪太太本来就不喜亦笙,又听到盛太太这样含义不明的话,当即只是不疼不痒地道:“那孩子办公的时候不许人打搅,就连亦筝来了我都没去叫他,现在又何必,等一会儿罢。” 于是盛太太一笑,又将话题引到亦笙出洋的事情上来,一连问了亦笙几个问题,亦笙虽隐约猜到她的意图,然而此情此景,在纪太太跟前,一只手又被姐姐疼爱的握住,于是只能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顺从作答。 盛太似是感到满意,问了一会儿,便对亦筝笑道:“你看看你妹妹,学了那么些东西回来,可不像你,什么也不懂,这可比下去了。” 亦筝心实,听见母亲夸赞妹妹,一点儿也不生气,握了妹妹的手,只管微笑。 盛太太心内叹了口气,面上却还只是微笑,“也还好你算是许了人家了,不然我还不得愁死,只不过往后呀,你婆婆可就得操心了,什么都得教你。” 一面说这,一面转向纪太太笑道,“原来还不觉得,这一比较,才发觉我们亦筝正的是什么都不都不懂,又没见过世面,你可得费心啦!” 纪太太听了这话,如何还能不出声,当即走道亦筝身边坐下,亲亲热热地握了她的手,“我老早就说过了,我能有亦筝这个儿媳妇,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其实女孩子,学那么多东西做什么,最重要的是能管家,相夫教子,服侍公婆,管制下人,这就够啦!我看这些呀,谁也不能比亦筝做得更好!” 亦筝脸一红,直把头垂下,不肯再说话。 而纪太太笑一笑,又继续说道:“现在风气变了,都想上学,不管男女,都把出洋当做时髦。男孩子还好,见见世面也是应该的,可是姑娘家的,念书回来还不是一样找个人嫁了,学的东西还不是一样没有用处,依我看哪,倒是钱废了,心也野了,得不偿失.....” “说什么呢,老远就听得你在这里高谈阔论。” 纪太太的话没说完,便被一道男子的声音打断,她连忙站起来,笑着迎了出去,“慕桓来了,你也真是的,亦筝都等你好久了。” 纪桓淡淡看了她一眼,虽是笑着,可是眼底,却是一丝温度也没有。 第三十二回 亦笙站了起来,看一年多未见的纪桓,一身白色西服穿在身上,说不出的熨贴妥当,依旧是她记忆中的样子,丰神俊朗,气宇轩昂,只是,却仿佛瘦了许多。 她突然觉得鼻头有些酸,连忙低下头,眨了眨眼,将那一阵委屈强自压下,然后看着他走了进来,先唤了一声“盛伯母”,又对姐姐微微一笑,说,“我不知道你来了,等很久了吗?” 他一眼,也没有看她。 亦筝脸色绯红,轻轻摇摇头,又如同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开心笑起,“慕桓你看,小笙回来了。” 亦笙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却仍是控制不住地带上了微笑的颤抖,她唤他,“纪桓哥哥。” 纪桓唇边的微笑一滞,过了片刻,方低下头去握亦筝的手,他仍是不看她,只管注视着他与亦筝交握的双手,笑了笑,“你应该要改口叫我姐夫了。 盛太太眉心一松,自含笑低头喝了口茶。 亦筝却是满面通红,下意识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这个即便是在私下里她与他之间也从未有过的亲密动作,让她一颗心,止不住的“怦怦”直跳。 可是,他却并不放,他握得那样紧,手心当中甚至都覆上了一层薄汗,她微微挣了一下,挣不开,也便柔顺的任他握着了。 “我有些话想和你谈谈,现在可以吗?”亦笙默默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周身发冷,过了好一会,她才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长长的指甲深嵌进掌心,仿佛只有这疼痛,才能提醒她要站住了,不能倒下去。 他缓缓摇头,“恐怕不行,我和你姐姐正要出门。” 亦筝眼底闪过小小惊诧,正想问“要上哪儿”,却突然听到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然后纪柏侨带着愉悦的声音紧跟着响了起来,我听说亦笙回来了,是真的吗?” 当年那个活泼乖巧的小女孩,他一直是喜欢的,他也知道老友与她母亲的旧事,所以不免对这个孩子总是心疼了些。 亦笙连忙强压下自己的心伤,对着这个慈爱的长者迎了上去,“纪伯伯好。” “好好,”纪柏侨看着亭亭玉立的亦笙,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只觉得美丽极了,心中很是欢喜,于是不住赞道,“你看看你,几年不见,都出落成大姑娘了,这样漂亮的小姐,要在街上遇到,纪伯伯都不敢认了。” 而亦笙看着他步履矫健,声音中气十足,虽知不该,却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纪伯伯您身体还好吧?” 纪柏侨却只当她这话是晚辈很平常的问候,并不在意,只是笑道:“再好也还是老了,往后可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亦笙垂下眼睛,月来越沉的悲哀缠绕着她,几乎就要站立不住。 纪柏侨却没有发现她的一样,事实上,除了显得沉默和面色苍白,她并没有流露出任何的异常。 于是纪柏侨只管兴致高昂地去对夫人开口道:“告诉厨房加几道菜,咱们好好为小笙接风。” 纪太太虽不情愿,然而丈夫已经发话,情面上又下不去,只得笑着应了。 亦笙却深吸了一口气,对纪柏侨微笑道:“纪伯伯的好意,我原不该推辞的,只是我刚刚回来,今天的晚饭得先陪爸爸才行。我是恰好有点儿要紧的事所以过来找纪桓哥哥,说完便要回去了,等一下次带上礼物了再来看您。” “你人来纪伯伯就很开心了,还带什么礼物?”纪柏侨笑呵呵的开口,“咱们两家是什么关系,你姐姐都快嫁到我们家来了,你这孩子还讲什么客套。” 亦笙低下头,淡淡笑了笑,没有做声。 纪柏侨又道:“虽然纪伯伯不愿意放你走,可你说得也对,刚回来是该好好陪陪你爸爸的,你不知道他有多挂念你----对了,你要找慕桓的事情谈完没有?” 亦笙仰其脸来看纪柏侨,半是玩笑半带委屈地摇头,“他不肯理我,纪伯伯你帮我的忙好不好?” 委屈是真的,却是可以不再隐藏,又不敢尽情宣泄,只是微笑着,如同玩笑,可那眼泪,全流到了心底。 纪柏侨呵呵笑了起来,想起了他们小时候,每当儿子要用心念书不去理会这个小人儿的时候,她便会跑过来找自己,抱着自己的腿,将炼丹靠在他膝盖上,委委屈屈地说,纪桓哥哥不肯理我,纪伯伯你帮我的忙好不好? 她方才那一句,仿若又回到了从前,一瞬间拉回了纪柏侨对于过往美好的怀念,于是也像从前一样,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小笙等着,纪伯伯去替你教训他。” 然而还不待他说话,儿子便已先一步开了口,“爸,我真还有事要处理。” 纪柏侨笑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小笙刚从法国回来,你做哥哥的不去码头接她不说,现在还在这里推三阻四的,我自问没那么苛待你,连这一点时间都不给你。” 纪太太闻言笑着开口:“你这人也真是的,你当慕桓像你一样只晓得公事,他是要和亦筝出去,他们年轻人的事你就少操些心罢。” 纪柏侨听夫人这样说了,呵呵一笑,也不再勉强,就把这件事情放下了,转头对亦笙微笑:“那你就跟你姐姐他们一道玩去,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让你纪桓哥哥付账。” 亦笙还是摇头,笑了一笑,“我不去了,我是真有事要找纪桓哥哥,说完走了,不会耽误太久的。” “既是如此,”纪柏侨道,“慕桓你就先把小笙的事情办了吧,这一时半刻的也耽误不了什么事,亦筝相比也不会介意。” 纪桓仍是不说话,他面色极为沉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亦筝连忙说道:“小笙真有事找你呢,你快去吧,我等着你就是了。” 盛太太看着女儿,心底又是一叹,却只好开口笑道:“慕桓你这孩子要再不答应,可真就不近人情了。” 又转向亦笙笑道:“亦笙你有什么事情就快趁着这个机会说出来,你纪伯伯纪伯母都在,准能押着慕桓替你办得妥妥当当,若是他不答应,我也是不依的。” 亦笙淡淡笑着去看盛太太,“谢谢龄姨,有您和纪伯伯这么说了,纪桓哥哥必然是不会敷衍我的了。” 于是强迫自己上前几步,走道纪桓和亦筝跟前,“走吧,纪桓哥哥,我们到你书房去说好不好?” “你这孩子可真是的,这么不懂事,”纪桓尚未有所反应,盛太太已经笑着开口责备了起来,“你都那么大的姑娘了,不比小时候,怎么还好这样单独叫着你纪桓哥哥去书房?他可是订了婚的人了,虽然订婚对象是你姐姐,可也不能这么不避忌。若是你爸爸知道了生你的气,又怪我不提点你。” 倒是纪柏侨笑了起来,“我们两家什么关系?孩子们从小一块长大的,没那么多避忌,仲舍决不会说什么的,倒是你多心了。” 他早年留过日,思想新派,并不一味守古法,况且,在他心里,也就当亦笙是自己的女儿一样,所以并不在意这些。 盛太太于是笑道:“倒是你惯着她,本来这里又没外人,还怕谁听去了不成?” 纪柏侨又是一笑,“这不还是刚才秀芬说的那句话,年轻人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去说,我们几个老家伙就少掺和罢!” 盛太太有些无可奈何,然而话已至此,又不好再多说什么。 “慕桓,带你妹妹去吧。”纪柏侨见儿子仍是没有动静,出言催促道。 而纪桓终是慢慢松开亦筝的手,不发一言,率先往门外走去。 亦笙看着他的背影,耳边却听着姐姐温柔的笑语,“快去呀,我在这里等你们。” 她突然伸手紧紧抱住姐姐,“二姐,我只是问他一些事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问清楚了就好了.....二姐,我一定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亦筝却浑然不知妹妹心底的脆弱彷徨和痛苦挣扎,她只是笑着拍了拍她的肩,“没关系,我就是等久一点也不要紧的,反正你们总会出来就行了。” 亦笙听着姐姐的无心之语,一直强忍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那泪珠子滚入亦筝肩膀的华裳里,很快便消失无踪。 没有人看到,就连亦筝自己,也是浑然不觉。 她只是微笑着松开妹妹,然后看着她与纪桓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长廊的转角处。 第三十三回 亦笙关上门,看书桌前背立着的纪桓,轻轻开口,“你就那么不愿意面对我吗?” “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又何必再问。”他依旧没有转过身来,声音听来极其冷淡。 “因为我想不明白呀,”她微微笑着,像是回答他,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我们在法国的时候那么好,为什么一回来,就全变了呢?” 她见他仍不做声,于是自己轻轻的又问了起来,那声音在空气中飘荡,一碰就碎,“纪伯伯的身体好好的,你说要回来照顾他,是骗我的,是不是?” “是。” “你回来是为了要娶姐姐,你就快要娶她了,是不是?” “是。” “那么,你写给我的那些信又是为什么?”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自己却并不查去,只是看着他,“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这些都是你告诉我的,现在这样,又是为什么?” 他放在桌上的右手,慢慢的握紧成拳,越来越紧,手背上的青筋都在隐约的跳动,半晌,才极其缓慢地开口,“不为什么,只是一个男人不愿放弃送上门的温柔,如此而已。” “我不相信,你不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她一面流泪,一面摇头,如果你真是这样想的,那你转过来,看着我,再说一次。 他顿了顿,缓缓地转过身来,唇边带着悲悯又玩世不恭的微笑,一双眼睛似在看她,却又仿佛什么都没看。 “你还太小,还不了解男人。”他这样说。 “可我了解你,”她还是那样看着他,固执地摇头,“你不是这样的人。” 他轻轻嗤笑了下,“那我应该是什么样的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又怎么能说了了解呢?若是了解,你又怎么会在我就要娶你姐姐的情况下,还自欺欺人的认为我是爱你的呢?” 她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两步,将身子背靠在门上,寻找着一切可以支撑自己的力量。 垂下了眼睛,还是轻轻的、极其困难的说了出口,“我在法国的时候有看报纸,你和曼祁舅舅合伙投资的新银行正在筹备过程中,我知道,我没有那样的舅舅,可是爸爸疼我,他也会帮我们的.....” 她说的话,每一句都那么艰涩,每一句,都如同一把锋利的小刀,凌迟在他心上,那一种痛,简直令他窒息。 他的亦笙,他无论怎样呵疼保护都嫌不够的宝贝,竟然是他自己,将她逼到这样卑微的境地。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缓过气来,藏于身后的手死死地握着,却慢慢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种决然的冷漠,“你爸爸同样也是亦筝的爸爸,小笙,原谅我,我所要投入的事业,容不下你。” “你做了什么事情要我原谅?”她突然抬起头来看他,笑着流泪,一步一步走近他。 她伸出手转过他的脸,而他退无可退。 “纪桓哥哥,你甚至都不敢看我。”她说。 他硬下心肠拉下她的手,“不要这个样子,你姐姐还在外面。” 她强撑的坚强一下子全然崩溃,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往下掉,整个人也簌簌地发抖,“你说你要投入的事业容不下我,那你再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姐姐?你告诉我,你娶她是因为孙家,还是因为你爱她?” 他几次强行可知,方才死死地抑制住想要上前抱住她的冲动,艰难地开口道,“我娶她自然是因为我爱她,还是说你就这样觉得你的姐姐不如你,不值得我爱?” “我不是这样想的!”她哭道。 而他继续冷然开口,“况且,你说的也并没有错,我娶了她之后孙家自然会全力助我,这样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我为什么不做?” “那么我呢,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喜欢过我,还是一切只是因为,“不愿放弃送上门的温柔”? 她并不比谁勇敢,她只是想要知道,究竟还是怎样的痛,才能让自己彻底死心。 他别开眼睛,“我刚才已经说过了。” “我从法国回来,我到你家找你,我放下了矜持,放下了自尊,什么都放下了,只是因为,我放不下你。”她流着眼泪,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可是现在你告诉我,一切都是假的,那么那天晚上,七夕那天,那个吻,也是假的吗?纪桓哥哥,你告诉我,那个吻,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 她的话没有说完,被他的吻止住了。 他的唇是那样薄凉,没有丝毫温度,冷冰冰地覆上了她的,一触即离。 他看着女孩子惊呆了的神情,美丽的脸上全是眼泪,他想起了那个夜晚,她如花朵一般在他怀中绽放,忽然头痛排山倒海一般汹涌袭来。 为什么要逼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死心? 他将自己身体的重量,不动声色地停靠在后方的书桌上,强自撑着,面上却带上了一个薄幸又满不在乎的笑,“步入你告诉我,现在这个吻,又算什么?” 她是惊呆了,怔怔的,半晌反应不过来。 而他继续那样可有可无地笑着,开了口,“我说过,男人总是抗拒不了女人主动投怀送抱的,送上门的软玉温香我若不要,不是成了傻子了么?既然你这样放不下我,虽然父亲不会许我娶姨太太进门,但我可以另找一处房子,只要你安分,不要让你姐姐察觉到,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他一面说着,一面轻佻的伸手捧过她的脸,就要吻下去。 她不敢置信,只能本能地一偏头,却根本还来不及再有任何反应,整个人便已经被他重重的压倒到了地上。 书房内铺了厚厚的地毯,所以她并没有感觉到很疼,然而这一下撞击,却已足以让她清醒,开始挣扎,“你放开我....” 他的眼神迷离,唇边却还是带笑,颤抖着伸手去解她大衣的扣子,“为什么,你不是放不下我吗,这样有什么不好?” 她太过震惊,又是气又是急又是伤心又是痛,根本没有察觉到他此刻惨白的脸色和手心细密的冷汗,不知从哪儿陡然生出一故力来,她抬手重重搧了他一个耳光,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拼尽全力推开他,然后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跑去。 第三十四回 一直在书房附近徘徊的白爷,眼见得亦笙跌跌撞撞地奔了出来,冷眼看着,却并不理会,只是快步向纪桓的书房走去。 书房内的景象却叫他大吃一惊,纪桓整个人蜷缩在地毯上,连坐起身来都不能够,他一手死命捂着自己的头,一手伸向西服口袋掏出一个小瓷瓶,然而他的手那样抖,费了半天劲儿也没法把瓶盖打开。 他面色苍白,额上的冷汗大滴大滴往下滑,有些滑进了他眼里,火辣辣的疼,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任何一丁点儿声音。 最初的惊乱过后,白爷很快便镇静了下来,他知道他疼,更知道这种疼法是可以让很多人哭爷爷告奶奶恨不能立刻去死的,可是这些人里面却决不会包括纪桓。 白爷愣愣看着费力开着药瓶的他,就为了不让那女子知道,这种椎骨的疼痛,他竟然都可以强忍着一声不吭,甚至连打不开药瓶,他也不肯唤人来帮他,他命名知道,他与她见面,自己是无论如何放心不下会守在一旁的,可是他把声音全咽下去,只是为了,不让她知道。 心内怒火中烧,反手带上门,落了锁,慢腾腾的走过去,他既然自己都不在意了,他又何须理会他。况且此刻药就在身边,这一时半刻的疼痛不会要了他的命,只会让他好好记牢。 于是走到身旁不远处洗涤坐下,冷眼看着他终于颤抖着打开了药瓶,黑色的药丸洒落曼狄,他挣扎着拾起一粒放进嘴里,虚脱一般躺在地上,良久,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 “那些信都是你写的?”又过了很久,纪桓开口问道,他的声音很平静,他甚至没有睁开眼睛,不需要得到回答,他便已经知道了答案。 白爷也并不打算否认,盛亦笙手上的每一封信,从最开始在法国的那封留书起,到最后一封,都出自于他的手,她所寄来的每一封信,也从未到过纪桓面前。 纪桓以手撑地想要站起来,却还是感到一阵乏力,他也不想再勉强自己,背靠着书桌坐在地上,看白爷爷愣愣的抬手比划---- “你的字是我自小教出来的,我要模仿那不过是轻而易举。” 只是,模仿得了的是字迹,模仿不了的却是他们两人之间的默契和亲昵,那一封留书,他思前想后揣摩纪桓的语气,绞尽脑汁改了又改,却还是让她敏感的察觉到了不对劲,所幸,他在一旁迅速掩饰了过去,而她也并未深想。 然而这样的冒险却还是不敢再有,她一封又一封的长信寄来,他知道若是不回信,她定然会觉得奇怪,定然就无法稳住她继续留在法国,就像是当初,若没有伪造的那一封留书,他相信她是绝对会立刻追回上海来的。 他猜不出若是纪桓,会以怎样的语气与她通信,又不敢拿她的信去动摇纪桓的心志,所以只好找一些情情爱爱的诗句,附上礼物一道寄去,这样她便只会以为纪桓是因为忙抽不出时间来写长信,却并不是忽视她。 然而,究竟是人算不如天算,他并没有想到,一直做得天衣无缝的事情,怎么还是让她在纪桓就要娶盛亦筝的前夕,在这个结骨眼上赶了回来。 “我知道她必然会给我写信,我也从来没问你要过,我以为你不过是把它烧了,倒没想到你连话都不愿意说,竟还肯下笔去给她写回信,”纪桓嘲讽地笑了一笑,“不过这样也好,也好。” “要成大事,必要时就不能拘小节,我教过你很多次了。”白爷的手顿了顿,又再状似不经意的比划道----“就如同我教导过你,要想成事,首要一条就是必须心稳,然而你却实在是让我失望。因为盛亦笙,你竟然情绪起伏到触犯了头痛,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还有你打压梁家那件事,我一开始怎么也想不明白,后来查清楚了,果然还是因为盛亦笙,你竟然就因为她被人打了一个耳光,就这样意气用事,真是太叫我失望了!” 纪桓没有说话,淡淡敛下眼光,唇边勾着一抹自嘲的笑,心底却是极度自厌。 是的,他见不得她受一丝一毫的伤,也容不得旁人欺负错待她半分,可是今天,伤她那么重的人,却偏偏是他自己。 他想起了她掉落的那些眼泪,每一滴都重重的砸进他心底,而他只能怔怔看着,挡不住,抹不去,劝不得,无能为力。 头疼如同催命符,一道又一道的袭来,所以他选择了这样最快速又极端的方式逼她死心,如何不知道,这样一来,他与她之间,便再无可能。 可是他却不能不这样做,她在他面前,眼泪掉得这样急,她这样逼他。 他将她搂在怀里,身体却再也支撑不住重重的倒下,却仍拼尽了力气,在倒地的时候护住她的头颅,然后微侧身子用手肘承担住自己的重量,不让她伤到。 他颤抖着伸手去解她大衣的扣子,她哭着问他,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平生第一次打了他。 他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他死死地咬紧了自己的牙关。 既然给不起她将来,那他至少可以许她死心,自此从新开始,自此重新,爱人与被爱。 白爷见他长久无声,和缓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重又抬手比划---- “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既然都没有办法守着她了,那么欺负她的人就绝不能放过,是不是---这件事情我由着你,是因为它碍不着什么,而它既然已经过去了,我也就不再追究了。” 纪桓仍旧不做声,而白爷突然肃正了神色---- “但是你给我记住,这是最后一次了。盛亦笙之于你的影响,已经太过了,再这样下去,你知道我是决不会放任的。” 纪桓眉目一冷,瞬间抬眸逼视他,“不要动她。” 他身上瞬间逼来的森冷寒意让白爷微一惊悚,随即回过神来,冷冷笑着抬手比划----“她的平安与否由你决定,并不是我。你我都清楚,任何对你有阻碍的人和事,下场都只有一个,所以你应该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纪桓慢慢敛回自己的情绪,语气淡漠,“你用不着激我,我会娶盛亦筝,这件事情不会改变。” “我知道你会,我也愿意相信你的聪明,即便不为你自己,为了盛亦笙。”白爷笑了笑,复又抬手比划----“然而你也知道,我担心的不止是你,还有她,她都能从法国追回来了,我不确定她还会做出什么事来,也不确定这些事情是不是还会继续影响你的心志。” 纪桓自嘲的笑了笑,眉目苍凉,“你放心,她什么也不会做。” 白爷想起了方才女孩子哭着奔出房门的样子,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她死心了?” 纪桓站了起身,“即便现在没有,也快了。” 白爷跟着站起了身,上前几步拦住他----“这样很好,但你必须把握好尺度,不能把你们的关系搞得太僵,她毕竟是盛家的人,如果因爱生恨.....” “恨?她是不会恨我的,”纪桓笑了起来,那笑意无尽凉薄,“我根本就不值得。” 白爷盯了他半晌,有些迟疑地比划着问道----“你不想知道那些信里的内容?她写的,还有那些回信?” 纪桓却并不去看他,漠然地拉开了书房的门,“事到如今,知不知道还有什么分别吗?” 他走出了书房,下楼,听见雨声,从天井望上去,天空低暗如墨。 不知道此刻外间的行人,有没有带伞?又是不是有避雨的地方? 他静静站了片刻,便转身走开了。 感觉到脸上有一点凉,于是随手一抹,也就什么也没有了。 第三十五回 当天夜里,亦笙发起了高烧,热度一直持续不退,整个人晕晕沉沉的,一直说着胡话。 盛远航一直衣不解带地守着女儿,如何会不知道,在她破碎的呓语里,出现得最多的两个字眼,那是谁的名字。 他看着女儿烧得通红的脸蛋,心一酸,喉头哽得难受,几乎就要掉下泪来。 与盛府相熟的程大夫匆匆赶到,挂上听脉器将亦笙的脉听了一遍,又试了试温度,做了一番检查,这才对着焦急万分的盛远航开口道,“三小姐刚从法国回来,难免有些水土不服的反应,再加上淋了雨,受了寒,大概又遇上了什么事情急痛攻心,这才这样一直高热不下的。好在小姐年轻,身体底子也好,我给她打一针退热,再让府上下人用凉水给她擦身子,应该就不会有什么危急了----当然,这是不是要打针还是要先征得您的同意。” 远航看着女儿的样子,只恨不能以身替她承受,当即开口:“医药的事情我并不懂得,程大夫与我们家相交多年,我是十分信赖的,怎样能让小女快些好起来,就请你按怎样的主张去办罢!” 卧房内的程大夫开始着手给亦笙打针,卧房外的小会客间内,白翠音却止不住小声咒骂,“大老远的跑回来闹得一家人鸡犬不宁的,真是个扫把星。” 盛太太眉目安然,瞟了她一眼,“你轻声些罢。” 白翠音透过窗户往里面看了一眼,又赌气道:“怕什么,他现在一颗心全在那扫把星身上,还有空来听我说些什么?” 盛太太也不接她的话,自怀中取出一块西洋怀表看了一眼时间,道:“夜很深了,你要是困了就先回去睡吧。” 白翠音冷笑起来,“瞧您说的,老爷都还在里面忙活,太太你也守着没走,我倒敢先去睡?” 盛太太淡淡一笑,也不理她,却恰好看到亦笙卧房的门开了,盛远航陪同着程大夫走了出来,于是连忙起身迎了上去,“程大夫,小姐的病怎么样?” 程大夫笑道,“打过了针,应该就没什么要紧的了,就是府上今天晚上可要辛苦一些,得用凉水一直替小姐擦身子去热才好,过了今晚若热退了,那便彻底可以放心了。” 远航闻言道:“既是如此,还请程大夫就在舍下住上一晚,以免小女病情出现反复。” 那程大夫心想,盛远航也未免太大题小作了,又不是什么样了不得的病,况且自己也已经说了无大碍,却还是这样放心不下。不过他与盛家相交多年,自然也是知道盛远航对这位三小姐的宝贝程度的,当下也不拒绝。 而盛太太见状,笑着开口道:“那就有劳程大夫了,其实这深更半夜的,让你再赶回去,我们心里也是过意不去的,不如就在这里住一晚上,明早吃了早饭再走罢。” 程大夫闻言更是不好推辞,盛太太又亲自分咐下人毫升将他引至一楼的客房,又当着他的面专程叮嘱了要换上崭新的被褥,一切安置妥当了,她方回到亦笙房内,对仍守着的丈夫开口道:“孩子晚上要擦身子呢,你在这而不方便,先回房睡吧,我守着就成了。 盛远航却道:“不用,夜很深了,你带亦筝回去睡吧,这里有吴妈照顾她就行了。” “那你呢?”盛太太问。 “我已经让东升到我房里将被子抱过来了,就在这外间的沙发上睡一晚,有什么事也好照应。”盛远航道。 盛太太心底恨极,面上却从容笑道:“也好,我再让香云到我那屋里把那床羊毛毯子抱过来,这大冷的天,着凉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一面说着,一面就带了亦筝出门,却正巧见到白翠音身后带了个老妈子上楼来,那老妈子手里端着一个青花瓷蛊,盛太太看了一眼,问:“这是什么?” 白翠音笑道:“这是厨房今晚做的鹿肉丸子汤,原想着慕桓爱吃,结果也没来,还剩这许多,我想着大冷的天,就叫厨房热了端上来给老爷喝。” “端进去给老爷罢,”盛太太对那老妈子吩咐道,又转向亦筝,“你先回房去睡,我有点话要跟你音姨说。” 亦筝其实心里一直挂念妹妹的病,然而父母亲都发话了,她也不敢坚持要留下来守着妹妹,只得点了点头,默默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这大半夜的,太太找我说什么话?”白翠音倒是真有些意外。 盛太太也不开腔,径直将白翠音带到自己的卧房外的小会客室,落了座,方才开口问道:“给纪府去的那个电话,是你让人打的吧。” 白翠音笑道:“我还当什么事呢,这不是慕桓喜欢吃鹿肉丸子汤吗,你和亦筝又恰巧在那儿,也不过是顺道去了个电话。” “顺道?恐怕不是吧。”盛太太淡淡笑着,状似不经意地开了口,“你难道不是因为三小姐回来了,才特意让人做的丸子汤?” 白翠音闻言,转眸去看盛太太,半晌,方微带嘲讽地笑道:“怎么,难不成太太倒想为这个小丫头打抱不平?恐怕也未必吧。” 盛太太到了此刻,也不再和她打哑谜,直截了当地开口道:“自然不会,但我也不能任由你去吃那二十多年前的飞醋,倒把亦筝的婚事搅黄了。” 白翠音笑了起来,“瞧您说的,我难道还会为了那小丫头与太太和二小姐作对不成?不过是瞧不惯她那轻狂样儿,整治她一下罢了,谁不知道她对纪家慕桓是什么心思,倒贴 都没人要,我看她还怎么个得意法?” “亦筝不知道,”盛太太正色去看白翠音,“这孩子心实,她只当他们是自小玩到大的情分,不会往深处去想,我也不想让她知道。” 白翠音不说话了,心想盛家那个木头美人,倒还真有可能不知道,也亏了她有这么精明的娘,不然准被那小丫头生吞活剥了都不知道。 “况且,”盛太太微微蹙了下眉,“亦筝和慕桓就要结婚了,我不想节外生枝。” 想到了纪桓,这个女婿年轻有为,聪明能干,她是十分满意的,然而心里却又一直觉得不安定。 按理,他待亦筝十分体贴,待自己礼貌有加,没有板分可以挑剔的,就连自己的弟弟,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对他也是赞不绝口,然而,或许就是因为太完美的东西总是不真实吧,她一直觉得看不透他,也一直觉得在他与女儿之间,似乎少了某种东西。 弟弟总是劝她,说,你们女人怎么总是在意那些虚无缥渺的情啊爱啊深了,你和姐夫现在这样又有什么不好,谁不得尊你一句盛太太,盛家的大小家事谁敢不问你的意思?你要知道,即便一开始是互相相爱的又怎么样,能保得住一辈子都这样?你我活了那么一把年纪,听说过相敬如宾的夫妇,可曾听说过相爱如初的?纪家虽然不如我们孙家,但我看得出慕桓那小子,那是一个有野心的主,更难得的是,他那么年轻,就可以把自己的野心藏得好好的,这个孩子,将来不简单哪,他绝对不会只满足当一个只会赚钱的商人的!我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所以就连袁镇守使的侄子和盐务署蔡督办在我跟前旁敲侧击的我都假装不知道,因为我相信,亦筝现在嫁他虽然委屈了点儿,但是将来总会享福的!要做大事的人,谁有功夫一天到晚陪着亦筝花前月下,你就甭瞎操心了。 她听着弟弟的话,慢慢的也在说服自己。 可是当她今天看到纪桓与那丫头面对面时,虽然他的神态极为冷淡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妥,却还是让她感到隐约的不安,她总觉得他在可以的压抑着些什么,或许这就是女人生来的敏感吧。 白翠音的冷笑打断了她的思绪,“我说太太,您不要太杞人忧天了罢,纪桓要是能被那小丫头抢走,他就不会一回来就同亦筝订了婚了!现在两个人都要结婚了,你还怕什么?他又不是眼瞎了,会放着亦筝这么听话的太太,放着孙家这么好的靠背不要?” 盛太太的思绪被打断,又听她说了这样的话,心底有些不快,语气也带上了些不悦,“我不管这些,总之你记住了,不要再自作聪明的撺掇慕桓与亦笙见面,要真出了什么问题,你别怪我没有事先提点过你。” 第三十六回 亦笙在天快亮的时候朦朦胧胧睁开了眼睛,看见吴妈正在为她擦着身子,她张口想要唤她,声音却沙哑得不成样子。 “怎么了小姐,哪儿不舒服,要喝水吗?”吴妈一迭连声地问着。 这一响动惊醒了睡在外间的盛远航,他连忙敲门问道:“小姐怎么了?” “小姐醒过来了。”吴妈一面回答,一面帮亦笙耙睡衣穿好,然后起身打开了房门。 远航快步走刭女儿床边,伸手试了试她额上的温度,欣喜地道:“热己经退下去了,小笙觉得怎么样?” 亦笙到了此刻却还没有完全清醒,看着父亲慈爱又焦急的脸,病中的她本就娇气,又模糊想起了这一天来骤然发生的种种,眼泪就如同有自己的意识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掉落。 “怎么了这是?哪儿不舒服?你哭得我这心里——”盛远航急了,甚至都忘了支使下人,就要自己起身出门,“小笙乖,你等着,爸爸去请程大夫过来,一会儿就来了啊。” 不料亦笙却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迷迷糊糊摇头说道:“爸爸我好好的,不用看大夫,我就是心里而难过,你不要走。” 远航听着女儿半梦半醒之间无意识的呓语,一颗心又是愧疚又是难受,他心情复杂地接过吴妈端来的温水,喂女儿喝下,然后看她重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而自己,则一直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守到了天亮。 亦笙真正清醒过来的时候,远航己经不在了,吴妈看着她一面不住抹眼泪,一面说道:“你这傻孩子,这又是何苦呢?” 她垂下眼睫不肯做声,于是吴妈心疼得一把把她搂到怀里,像小时哄她睡觉时一样一遍一遍地重复,“会过去的,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好的,我的小姐是最坚强的了,我知道。” 她闭上眼睛,轻轻的问:“真的会过去吗?” 吴妈接着她,一面轻拍她的背,一面轻轻的开口:“真的,就像我从前一样,而我知道,你比我还要坚强。 “ 她仰起脸来看她,问,“吴妈,你有过相爱的人吗?那为什么又分开了?” “有过,怎么没有呢?”老人的面上显现出岁月镌刻下的宽容平和,她微微笑着,带了点遥远的追思,“一样是说好永远的,不知怎么就散了,或许是很小的事,或许是赌气,或许什么都不为,只是平谈,我老了,经历得太多,已经记不清。” 亦笙不说话了,而吴妈继续楼着她微微的轻晃,“孩子,你还太年轻,吃点儿苦也是好的,你慢慢会明白,没有人会一辈子顺顺当当的,你再难过,那日子也是要过的。只有一条你记好了,那是你娘当年说的,她说,人呀,最要紧的是要学会微笑,即便境遇再怎么坏,也不能摆出一副可怜的姿态,这世上雪中送炭的人少,雪上加霜的却大有人在,永远都不要让有心之人有机会,看了笑话。” 她在吴妈的服侍下,换了一身干净漂亮的衣裳,吴妈又在她面上扑了薄薄的脂粉,遮住了那过于苍白的脸色,然后动手给她梳了一个很时兴的发型,微笑着对她说: “去吧,你爸爸在书房等你呢。” 亦笙出了门,楼下遇见了白翠音,一眼便看出她是专程等在这里奚落自己的,她想起了妈妈的话,当下只是微笑,说, “音姨今天气色不太好,不会是昨天晚上守着我累的吧?要是那样可真对不住,一会儿我和爸爸说完话,就让厨房炖点儿血燕给您送来,当做道谢罢。” 白翠音着实没有想到昨天一副小可怜样儿的亦笙今天竟然会以这样一种姿态对她说出这些话,不由得怔了一怔,而亦笙并不等她回答,说完便走了,待她反应过来,只能对着她的背影恨恨地骂了两声:“果然是有什么样的娘就生出什么样的种来,天生一副婊子心肠,无情无义!昨天还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的,今天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跟个没事人一样了!” 亦笙是没有听见这些话的,她只是微微扬起脸蛋,透过天井去看那高空中透下的亮光。 妈妈,我会记着的,我不会再叫你失望。她在心底说。 亦笙敲开书房门的时候,远航正怔怔凝视着书桌上那女子的照片,恍然间抬起头来,看见一张相似的脸,一时之间心底酸涩难当。 亦笙看着父亲,这个她在世上最爱也是最亲近的人,所有坚硬的壳都慢慢脱落,她轻轻唤了一声“爸爸”,却并没有再像从前那样一溜烟似的蹭到父亲身边磨叽撒娇。 远航喉头一哽,点头站了起来,“好好,小笙现在觉得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亦笙摇了摇头,“我己经没事了,是我不好,让爸爸操心了。” 远航心底更是难受,看着女儿的脸,虽然依旧是美丽的,却怎么看怎么觉得她消瘦了许多,终于叹道:“小笙,你今天竟然这么客气的和爸爸说话,你在怪爸爸,是不是?” 亦笙一惊连忙抬头,看着父亲,张了张口,好半天,才别开眼睛轻道:“我要说一点儿也不难过那是假的,我只是想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要瞒着我,是怕我回来和姐姐抢纪桓哥哥吗?” 远航苦笑,“你是这么想的吗?看来我猜的没错,你果然很喜欢慕桓那孩子。” 他缓缓的又坐了下去,苦涩地开口:“纪家上门提起慕桓和亦筝的婚事的时候,我也犹豫过,我知道你打小便喜欢慕桓,又怎么会不为你考虑?我和你纪伯伯谈过,他思想新派,只说是由着慕桓,并不想干预他的婚事,我甚至又专程找过慕桓好几次,可是他告诉我,他一直以来只是把你当做妹妹,他真心想要娶的人是你姐姐……强扭的瓜不甜,他的语气那么坚决,另一个也是我的女儿,我还能怎么办?” 父亲的话犹如一把小刀,重又插入她本就没有愈合的心口,她慢慢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默不作声。 “我不让人告诉你,我是怕你伤心,长痛不如短痛,我想着等你回来,他们已经结了婚,你会难过一阵子,但是绝不会像多现在这样痛苦挣扎,还抱着一丝希望,而这一丝希望分明却是海市蜃楼。” 亦笙如何听不出父亲话气中无可奈何的感伤,她抬起头来,却看到父亲眼底沉沉的痛,当下心底又难受又愧疚,走上前去,在父亲身前跪坐下来,抱住了父亲的手臂,“爸,我是不是—个很糟糕的女儿?你为我操了那么多的心,可是我还让你这么伤心。” 远航伸手去握女儿的手,“是我不是一个好爸爸,我明明知道你那么喜欢慕桓,却没有办法——爸爸还没有老糊涂,我知道慕桓在和孙家合作办新银行,倘使我有政界的背景资源,或许……” “爸!”亦笙听父亲这样自责,更是难过,“我知道你向来不喜欢官场上的事情的。” 远航摇摇头,“我当年不肯走你祖父安排好的路,顺顺当当混个官差,那是因为我看到了你妈妈一家,当年那么显赫的庆王府,就因为你外祖父在边关起兵造反,竟累至所有男丁满门抄斩,女眷全部打入娼籍,我和你妈妈就是那时候才分开的……而后我看着你祖父在宦海沉浮,不过四十就郁郁而终,越加坚定了只为商贾的念头,小笙,我和你妈妈都觉得,平常人家的幸福,能安稳岁月,那才是至上的福气——可是刚才我在书房,我看着你妈妈的照片,脑海里全是你小时候的样子,胖嘟嘟的小脸,花儿一样,娇声娇气的叫爸爸抱抱,可你现在都瘦成什么样了……是爸爸对不起你…… “爸!”亦笙痛极,“你还要说,你再说下去,就越发显得我可恶了!” 远航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伸手去握女儿的手,“好好,都过去了,不说了,可你要跟爸爸保证,往后可不能再这样拿自已不当回事,你这孩子,这寒冬腊月的怎么能淋雨呢?” 亦笙低下眼睛,“我并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拿伞,可是想回家。” 远航自然知道.女儿心上的伤痛不可能一时半刻就消失无踪,虽然心疼,却也只能等时间来慢慢磨平,如今的他,只要确保她不会做出傻事,也就别无所求了。亦笙听父亲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看见父亲早生的华发,心底越发难过,“爸爸,你的头发都白了。” 远航微微一笑,摩挲着女儿年轻的面容,“这没什么不好,至少往后,它不会再白下去了。” “我在法国的时候看着宋伯伯和婉华姐姐,我原想着我绝不要有一天也让你这么难过失望的,可是我还是没有做到。” “傻丫头,你不知道,你对爸爸来说,是多么珍贵的宝贝,我怎么可能会对你失望?” 亦笙将脸伏在父亲膝上,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而远航抚摸着她的长发,缓缓开了口:“可是,爸爸对你有一个要求,唯一一个, 那就是,过去的事情你可以不忘记,但是,答应我,一定要放下。” 第三十七回 几天之后,纪家正式登门,向盛家递上了龙凤帖,请求盛家选择一个好日子,好让亦筝和纪桓举行婚礼。 随同龙凤帖的,还有龙凤饼、绸缎、茶叶、瓷器、珠宝……琳琅满目的纳彩礼。 纪家是新派人家,此次却在盛太太的执意要求下一切遵照古礼来举行,这让她十分满意,因此,对于礼数之外,纪桓和私下传送给亦筝的小物件,她也只当是年轻人之间情不自禁的小情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 而亦筝却是羞红了脸,她自小便受母亲旧式大家闺秀般的教导影响甚深,而纪桓从来待她体贴有礼,这样可以算做私相传送的行为从未有过,此刻又是当了全家人的面,让她心底泛起奇异的情绪,即觉得害羞却也感到甜蜜,于是忸怩着不肯去接,“十字披红”的送贴人手中的礼金。 那送帖人是纪家的老人,深受纪家新派作风的影响,与盛家也是熟识,如今一切礼数都办完了,专程将礼金送来给亦筝,见她这样害羞,当下只是笑道:“二小姐,你不要么?这可是少爷在彩礼之外特特准备好,指明了要给你的。” 亦筝的脸更是红透,一扭身便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孩子,有什么可害臊的,那是慕桓真心喜欢你,才会花这样的心思,”盛太太在后面笑,又状似不经意的转向亦笙笑道,“看来,还得你给你姐姐送去,我们上去,她准要害羞得连门都不肯开。” 亦笙一怔,抬起头来,盛太太眉目平和带笑,而她身后的白翠音却是一脸幸灾乐祸的嘲弄。 “小笙?”盛太太见她没做声,又唤了一声。 而白翠音笑了起来,“太太你这不是摆明了难为人家吗一一哟,看我做什么,三小姐这不是病才刚好娇贵着呢,一会老爷和纪老爷说完话过来,仔细他心疼。” 亦笙微微笑了笑,“我再娇贵,也还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于是接过递帖人手中的礼金,径直往姐姐的房间走去,不疾不徐,每一步都从容优雅。 那送帖人目不转晴的看着,忍不住赞道:“三小姐不愧是出过洋的,这姿态气度,那可真是没话说。” 盛太太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淡淡一笑,也不说话。 亦笙敲开姐姐的房门,亦筝一见她手里的礼金,脸又红了,却到底因为那是自己妹妹,亲近到无需遮掩,自己心底又好奇得要命里面宄竟装了什么,于是没有说话,只是侧着身子将妹妹让进了房。 她接过妹妹手里的锦盒,脸红红的,声音也是低低的,“我没有想到他会这祥的,他平常是再有礼不过的一个人了。” 她说的是实话,纪桓那样忙,本来两人见面的次数就很少,大多数时候还是当着家长的面一块儿吃饭,也有两家长辈硬要他带她出去看电影买东西什么的,可他是那样有礼,连衣角都没有碰过她的,所以,她是真没有想到他会私下里送她东西。 双手因为心内激动而略微有些颤抖,她打开了那礼盒,拿出一本黄金箔册,色泽上乘,工艺极为精雅,慢慢展了开来,那上面刻着一首长诗,却正是纪桓的字体。 亦笙在那一刻,定定怔住,半晌动弹不得。 而亦筝却毫无所觉,微笑着轻轻念道:“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她其实并没有多大感触的,在她心里,女儿家所要重视的只有“德、言、容、工”四项,她以为只要勤俭、温柔、恭顺、整洁规律、擅烹饪、精女红,对于一个女子来说也就足够了,而诗书之事,只要能读会写,也就够了,断不能因为词章曲本而分心,反倒误了女子的分内之事。 所以虽然也请私塾先生上过国文课,可她的兴致并不如女工课那样浓烈,就如同这首诗她虽然学过,却也并没有太多的感触,她的欢喜更多的是源自这礼物是出自纪桓之手,而不是礼物本身。 她沉浸在自己带着羞涩的喜悦当中,并没有留意到妹妹此刻苍白的脸色。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她曾经以为这首《长干行》写的是他与她之间的故事,却原来不是。 她将前面几句,一个字一个字背给他听,她曾想着,等到他对她的喜欢与她对他的一样多时,再给他背完后面的句子,却原来,她再没有这个机会。 他已然知晓,他将它刻在金箔上送给他未来的妻子。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写得多好,他与她一样是青梅竹马,现如今终于如诗里一样,举案齐眉。 却原来,这首《长干行》,一直都是属于姐姐的。 “二姐,你喜欢纪桓哥哥吗?”她突然这样问道。 亦筝脸红红的,握着那金箔册不舍得放下,内心满满的全是甜蜜,又是在自己最亲爱的妹妹面前,所有的快乐神色再不加掩饰。 “嗯。”她点了点头,微笑着小声说,“我喜欢他,很喜欢。” “小笙你知道,自小妈妈就帮我安排好了一切,我一直听她的话,她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不抗拒也不高兴。可是这一次,能嫁给他,我真的好开心。刚知道的时候,我甚至开心得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我甚至害怕万一睡醒了,这只是一场美梦,那该怎么办?”亦筝的一双眼眸柔得如同映着桃花的春水,停了停,复又带着那样甜蜜的微笑继续说道,“我从小便喜欢他,他每次来我们家的时候我虽然不敢同他说话,可我总是会偷偷的看他,心里面那么欢喜。后来他去法国了,我的心里就像空了什么似的,可是现在他终于回来了,而我竟然就要做他的太太了,我真是欢喜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觉得,我的心,还有我这一生,一切都圆满了。”亦筝一面说着,一面微笑,忽然放下金箔册伸手握住了妹妹的手,“小笙,你能回来参加我的婚礼,我很开心,爸爸妈妈都说不要打搅你的学业不许我告诉你,可我又忍不住,每次写信都想要说,只好连信也不敢写了……可是,你还是回来了,我真的很开心,真的就一点儿遗憾都没有了。” 亦笙垂下眼睫,复又抬起,看着姐姐那张洋溢着幸福的美丽脸庞,忽而伸手紧紧的抱住了她,“二姐,你往后一定要和纪桓哥哥好好的,你们一定要过得很好,你答应我,好不好?” 亦筝伸手轻拍妹妹的背,只是微笑,“傻丫头。” 从姐姐书房出来,正好遇到盛太太,笑着向她说道:“慕桓这孩予也真是胡闹,不过我也知道你们年轻人总是免不了情难自禁的,只要不太过分,我也不怪他了 -- ---对了,那是什么,你们看了没有?” 亦笙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微笑着回答:“是一本金箔册,龄姨进去看吧。” 盛太大又笑,“情比金坚?这孩子也真够有心的。” 一面说着,一面推开了门走进去。 亦笙看着关上的房门,微垂羽睫,默不作声的走回自己的房间,却见到父亲和吴妈都等在那里。 她看着他们小心翼翼的样子,心底难受,于是换上一件红色的大衣,明亮的色彩称得她的脸色也好了许多,她装出微笑,只说约好了从前的同学,要回墨梯女校去看看。 远航自然知道女儿说的只是借口,然而她强颜欢笑的样子他看着实在心疼,又心想着她出去走走或许更好,所以当下也不揭穿,任由她出了门,只吩咐人暗中跟着。 亦笙走出家门,信步而行,不知道走了多远,又走了多久,自己的双腿都己经疼到麻木,天色也己擦黑,却仍是不想回家,忽而听到前方有一个颇为惊喜又带了点儿不确定的声音——“labella,亦笙?” 她抬眼,看到过去教过自己的老师,这一意外的重逢,倒是将她心底的阴霾暂时赶了开去,她笑着上前,“密斯白,你怎么会在这里?”密斯白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大门,“你这孩子糊涂了不是,都到学校了也不进来看看。” 一面说着,一面挽了她的手将她往里面带。 亦笙本也就无处可去,也就任由她拉着住里面走了。 两人一面漫步在花园内,~密斯白一面问她在法国的情况,亦笙一一的作答。 密斯白握着她的手,很是疼爱,这是她教过的学生当中最聪明出色的一个,当年也最得她的喜欢,而现在,见到她出落得如此漂亮,这种喜爱之情,更是有增无减。 “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这次回来是来参加你姐姐的婚礼的吧?当初听到的时候我还真吓了一跳,我记得你当年上学的时候和纪家的少爷很是要好,我一直以为会是你们俩结婚的,却没想到他和你姐姐走到了一起。”亦笙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密斯白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沉默,问:“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 她微微笑了下,对着这位亦师亦友的女子说出了这些天来第一句不用再压抑隐藏的话,“您没说错,事实便是这样,我爱他,但他不爱我,或者说,他并不想爱我。” 密斯白静静看了她片刻,然后拥抱了她,“labella,你要相信,上帝这样安排自然有他的旨意,神为爱他的人所预备的,是眼睛未曾看见,耳朵未曾听见,人心也未曾想到的美好。” 亦笙伸手回抱了她一下,然后轻轻的点了点头。 仍然一路前行,路过一间小礼堂的时候,女童的歌声吸引了她的脚步,那是很多年前她也曾经唱过的,每一句歌词,每一个音符,都仿佛.还响在昨天—— 扬子江滨兮歇浦旁,有女校兮世界光。春风和蔼兮读书堂,教人处世立身方,幼而学长为众所望,邦之英俊国之样,积中发外兮端且庄,凭就学识整纪纲,更愿身心健与康,驰誉中西翰墨场,智圆行方柔且刚,转移风俗兮趋纯良,精神永兮岁月长,勤勤恳恳名显扬…… 那些孩子们唱完了中文,又换英文再唱一遍,到了最后,连亦笙也忍不住跟着轻轻哼了起来——“.…… Though we live a thousand years,Well nemember old McTyelne.” 密斯白见她这样神往专注,也不打断,只是微笑着站在一边,待一曲终了,她推开了小礼堂的门,“孩子们,我给大家介绍一个人,她便是从我们墨梯走出去的,此刻刚刚从法国回来,大家想认识吗?” 女孩子们一下子兴奋了起来,一齐脆生生地笑道,“想!” 亦笙没有料到密斯白会有这样突然的举动,然而却被孩子们的歌声和热情所感染, 所以当密斯白伸手拉她,说,“走罢,去和她们认识一下,说几句”的时候,她并没有忸捏推辞,而是笑着上前,很快便和小女孩们有说有笑,融成了一片。 密斯白笑道:“你先在这里和她们说会儿话,我得去Rlcandson校长那儿看看,今天有个很重要的捐资人过来,校长正陪着呢。” 亦笙笑着点头,“您先忙吧,和她们在一起我很开心。” 那些小姑娘们见老师走了,越发的活泼起来,问东问西的,精灵古怪,极是惹人喜欢。 “lsabella姐姐,在法国女学生是不是可以公开追求她喜欢的人?” “我听说,法国菜十分美味,比中国菜还要好吃,是不是真的?” “lsabella姐姐,有没有法国的男学生给你写情诗?” 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幸亏亦笙反应迅敏,说话又有趣,惹得小姑娘们笑声不断,越发的喜爱眼前这个漂亮的姐姐。 她们一致不肯相信亦笙没有收到过情诗,都说姐姐这么美,又聪明,怎么可能没有,一定是骗我们的,吵着嚷着要让她背一首出来才肯放她走。 亦笙被她们闹得实在无法,只得笑道:“我实在是没有,要不这样,我给你们背一首我喜欢的诗作替代,好不好?” “要有关爱情的!” 不知是谁先嚷了起拳,然后所有女孩子都跟着起哄,花一样的年纪,哪个少女不怀春? 亦笙笑着点头,于是小姑娘们都不说话了,安静的围着她坐着,听她的声音静静响了起来—— “我曾经爱过你; 爱情,也许, 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失; 但愿它不会再去打扰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难过悲伤。” 她的声音轻柔而安静,带着些许遥远的追忆、甜蜜、忧伤、痛楚、挣扎和彷徨……声音里所深蕴着的感情,这些小姑娘们并不懂得,然而她们却巳然听出了它的厚重,一个个都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着迷一样听亦笙的声音继续响在这个鸦雀无声的小礼堂内—— “我曾经默默无话地,毫无指望的爱过你, 我既忍着羞怯,又忍受着妒忌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的爱过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一样爱你。” 将最后一个字符背完,她缓缓微笑着,泪藏于睫。 并没有意识只到自己方背诗的样子,已经全然落入了窗外夜色中,一双沉敛的眼眸深处。 第三十八回 “怎么不进去?” 一道女子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柔妩而幽宛,不过是最寻常不过的一句问话,听在人耳中,却有如江南飘着桃花瓣的春雨,直缠绵进你的骨子里。 “不了,”薄聿铮淡淡开口,又问,“捐资的事谈好了?” 那女子一笑,那笑便使这一方夜色顿时增辉,“好了。偏是你不肯留名,倒让我出了这个风头。那些个修女平日里是最清高的,连视线都不屑往我们身上瞟一眼,现下可好,校长亲自陪着,要多客气便有多客气,我想婷婷在这里再不济也不会叫人欺负了去。” 眼见薄事铮只是稍稍点了下头,并不说话,于是顺着他的视线一道看去,只见教室里一个穿着红色大衣的漂亮小姐正微笑着坐在中央,一帮子的小丫头们全围在她身边,自己的女儿也在其中。 于是又笑了一笑,伸手便要去推门,“那我去叫婷婷出来罢。” 藩聿铮抬手拦住了她,“不了,我送你回去罢。” 那女子定定看了他几秒,“你难得过来,不见见她吗,你不知道孩子有多想念你。” “我很快便要走,看到她好好的就行了。”他说着,转过视线又看了一眼明亮欢快的小礼堂,便率先迈开了脚步。 那女子见他这样,又想起女儿每次和他分开时哭得惨兮兮的小脸,也不再多说,又往窗户里看了几眼,便跟在他身后走出了墨梯女校的大门。 早有人替他们将等在外面的车门打开,却因为薄聿铮此行并未公开,所以未行军礼,只是将身段站得笔直而工正,“少帅,江小姐。” 汽车缓缓的开动,那江小姐转过头去,看街灯在身旁人脸上留下忽明忽暗的光影,忍不住还是开口问道: “你这不才刚过来,怎么又要走了吗?” 薄聿铮淡淡应了一声,并不多说。 那江小姐何等聪明,怎么会看不出来他不愿多讲,也知道,不管他的那些军事行动也好,生意买卖也好,都是容不得旁人过问的,却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想了想,又再开口:“你的事我也管不了,不过有一点,你这次来上海,不见陆风扬便也罢了,若要见他,可不能不防着,他现在俨然成了地头蛇了,那一肚子的坏水比起从 前只有多的绝不会少……” 她的话没有说完,便被他若有所思的视线打断了,不由得有些心虚,小声道,“你看我做什么,我又没说错。” “黛云,都过了这么些年了,你对他的偏见还没消掉?”他淡淡问,声音里倒是听不出责备。 江黛云不说话了,转过头去看街景,忽然笑道:“你看,下雪了。” 薄聿铮向车窗外望去,大片大片的雪花在霓红灯笼罩的夜色下纷扬飘洒,这一场骤降的雪下得又急又紧。 江黛云徵微笑着,姣好的容颜印在车玻璃上,带着一种亦幻亦真的美丽,“我还记得那几年,一到下雪天,我们买不起棉被和厚衣裳,夜里就都挤在一处取暖,松霖睡觉最不老实,你怕他赐到我,总是让我睡到最里面……那个时候,我和婷婷差不多大吧,一晃眼,都老了。” 恰此时,车子缓缓的在一幢洋房前面停了下采,薄聿铮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支票,放到江黛云手中,“照顾好婷婷。” 江黛云笑了笑,“我不要,你现在每次来好像就只会给我钱了,你知道,我并不缺钱的。” “你不需要再去百乐门,”他叹了口气,“闹了这么多年脾乞,还不够么?” 她不答话,笑着去握他的手,然后飞快的在他脸上吻了一吻,放开的时候,已经把那支票拿到了手中,“我收下, 这下子可以堵住你的话了吗?” 一面说着,一面下了车,司机关上车门,黛云弯下腰微笑着摇手。 薄聿铮点点头,“进去吧。” 黛云笑着摇头,“我看着你走。” 他也不多纠缠,点头吩咐司机开车。 黛云却突然喊道:“等等!” 他转过头来看她,而她笑了一笑,“就是忘了告诉你.婷婷的英文作文得了满分,写的是你。” 薄聿铮的眼光微微柔和了下,黛云又敛了笑,看着他轻道:“这一次,我大概就见不到你了罢,你记着我说的话,要提防着陆风扬,还有,有机会多来看看我们,婷婷很惦记你,我也是。” 她说完便站直了身,摇摇手,示意开车。 司机看向后视镜,薄聿铮微微颔首,于是便发动了车子。 “少帅,是回礼查饭店还是去陆先生那里?”副驾驶座上坐着的赵彦武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出过洋,英文和法文 都很好,身手也不错,所以这一次他带了他一道来上海。 “回饭店。”他简捷地下令,一切己经都已经谈妥了,只等后天会面就成,风扬自己刚刚上位没多久,需要处理的事情还有很多,他不想过多打搅他。 于是司机掉了个头,向着礼查饭店的方向开了过去。 “这雪可真够大的。”赵彦武看着窗外飘洒的鹅毛大雪感慨道,不过一会儿功夫, 地上已经积起了薄薄的一层白色,司机因着视线受阻,路又滑,此刻又没有什么要紧事,因此车速开得十分缓慢。 薄聿铮没有说话,不甚在意的看着车窗外,突然,前方一个女子的身影闯入了他的视线。 那女子穿着红色的大衣,在漫天飞雪当中尤其惹人注目,她的肩头发上此刻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积雪,在风雷当中行走也不免有些费劲儿,然而,饶是她步履艰难,身上却寻不到丝毫狼狈,反倒是一派怡然自得,不时伸手去接飘落的雪花,与周围零星几个匆乱奔忙的行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赵彦武显然也看到了,笑着赞道:“这十里洋场可真不是浪得虚名的,你看看这其中的小姐,单一个背影,这气派 ,这风度,这姿态,其他地方的姑娘小姐们可真没法比。” 他自小在冯家长大,一直跟着薄聿铮,又出过洋,思想新派,所以说话也比较随意,并不拘束,虽然他知道就连那位大美人江黛云薄聿铮都舍得晾在一边,这样的风月话题他定然是不感兴趣的,然而还是口无遮拦,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出来,也没想着要人搭腔。 却没有想到后座的薄聿铮却在此刻开了口:“停车。” 赵彦武一愣,司机已经赶紧踩了脚刹车,将车停靠在了一旁。 第三十九回 亦笙出了墨梯女校的大门,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墨梯是寄宿制的教会学校,此时又不是周末,女学生们都不得回家,因此学校门口冷冷清清,行人都寥寥无几,就更不用说人力车了。 她谢绝了密斯白的相送,知道墨梯校规甚严,还等着她去查女学生们的晚课,于是与她告别,原想着走出这个街口便可以雇到人力车回家,却不想没走多远便纷纷扬扬的飘起了雪,又大又急。 兴许正是因为这场大雪,又是在这一片并不繁华的路段上,亦笙走了好远的路都没能见到一辆空着的人力车,不觉有些无奈。 她穿的大衣虽然厚实暖和,却到底在寒冬的夜里走得久了,还是有些冷意,又穿了高跟鞋,在风雪当中,沿着湿滑的地面行走,实在是一件费力的事。 然而拦不到车子,她也无可奈何,又不愿傻等,只能苦中作乐的想着,古有踏雪寻梅,而今她不妨也学个风雅,踏雪夜归,况且,她的运气或许还不至于如此之坏,兴许走着走着也就遇上车子了。 她正这样想着,却忽然见前方一辆黑色的“纳许”汽车缓缓靠边停了下来。 出于好奇,她一面往前走,一面偏过头去往车子那边看了一眼,却恰好看见后座的车窗摇下,露出一张冷峻沉敛的面容,她不由得一怔。 “上车,我送你一程。” 低沉的声音中略带薄冷,并没有征询她的意愿,显然是惯于发号施舍的语气,不过是最平常的一句话,经他说出,却自有一股子不容人拒绝的气势隐藏于无形。 随行的司机反应迅速,虽然心内吃惊不小,却很快的跳下了车,为亦笙拉开了后座的车门,站立得笔直,态度恭谨 ,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亦笙呆了一呆,见车内的薄聿铮已经往内里移了一个位,虽然有些疑感怎么他此刻会在上海,又会停车要送自己, 然而看了看并没有缓停之势的大雪,到底不愿再与自己过不去,于是并没有太多迟疑,微一弯腰,姿态从容的坐进了车里,对着他嫣然一笑,“那就谢谢您了。” 这样轻易的上了一个并不熟识的男子的车,似乎不太合适,然而亦笙自小受到的教育便是比较开明的,又出过洋,对这些旧时礼数并不拘泥,除了因着雪势不愿闹病了平白惹得父亲伤心以外,在她内心里,其实也是对薄聿铮存了一分好感的,虽然不过两面之缘,可他是冯维麟的哥哥,又曾带过她们,所以她心底奇异的笃定,他是并不会害自己的。 薄聿铮问她要到哪儿,她报上家里的住址,话音落,也不用薄聿铮再吩咐,司机已经在街口打转了方向盘,向着盛家宅院的方向开去。 而副驾驶座上的赵彦武愣了半天终于回过神来,虽然面上正经八百的看不出什么端倪,心底这一惊却非同小可,于是频频透过后视镜去看后面的亦笙,心底好奇得要死。 亦笙倒并没有察觉到,她坐定以后,略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妆,然后转过眼睛去看薄聿铮。 他并没有穿军装,却依然身姿硬挺,那是长期戎马生涯所造就出的军人风骨。 亦笙于是微笑开口:“上一次在法国的时候没有机会向您道谢,现下又劳烦您送我回家,我就取个巧,两次一并谢了吧,虽然也只是口惠而实不至的。” “盛小姐客气了,不过是举手之劳。” 前排的赵彦武闻言恍然大悟,原来是旧时相识,却又一想——还是不对呀,从来也就没听着有人提过有姓盛的小姐这一号人物。 心内好奇,不由得又去看那后视镜,却不防与薄聿铮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其实他那一眼只是平淡,甚至都算不得冷,却叫赵彦武激灵灵打了个寒战,立刻正襟危坐,视线再不敢乱瞟分毫。 而这一来二往的,坐在后排的亦笙却仍然一无所觉,她只是真心实意地对着薄聿铮笑道:“可是您的举手之劳,对我们来说,却不啻为雪中送炭……” 话音未落,车子却忽然来了一个近乎90的急转弯,车胎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亦笙对这突发的状况没有丝毫防备,一下子便被甩到了身旁的薄聿铮怀中。 她大窘,却根本还来不及有其他任何反应,整个人便己经被他压倒到了座位上,紧接着僻噼啪啪的枪声,又急又密 ,将这寒冬夜色中霓虹与雪景,全部惊碎。 薄聿铮倾身护住亦笙,一双眼睛却迅速扫了一遍周围的形势。 十字路口处,一辆货车猛然冲来,拦住了去路,幸得随行司机是跟随他多年的,没少见过大阵仗,猛然打转了方向盘,堪堪避了开去,然后踩足油门,往边道疯了一样冲将出去。 他此行来沪所带人员本就不多,今晚又因为是见江黛云,所以将一众警卫保镖都留在了饭店,此刻身后只跟了一辆警卫车,正与对方激烈的交火拖延时间。 他侧耳听了一阵子枪声,明白他们抵挡不了多久,对方装备上虽弱一筹,却人多势众。 果然,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交火的声音己然还在,却已经有车子绕过了警戒,在他们身后紧跟不舍。 “老张,开快点,快呀!”赵彦武一面情急的喊着,一面拔枪向后面的车辆开火。 “趴好,不要起来。”薄聿铮伸手压了压身下女孩子微微颤抖的肩膀,然后侧身从腰间拨出抢来,一面与赵彦武共同阻击后方车子的跟进,一面对司机沉身下令, “往陆宅开。” 他的思路清楚,决断极快,明白自己此行来沪行动隐秘,所带之人又全是心腹,断不会泄露了行踪。 这次抢袭,很有可能与自已无关,倒是陆风扬给他配的车子惹出的事端。 盛家与陆家恰好一个方向,这帮人埋伏在前往陆宅的必经之路上等他,只怕连他的身份都不知晓,只因风扬这几日与他交从甚密,于是对他下手,好杀杀陆风扬的威风。 其实,他心内并不惊慌。 他这一生所经历过的大风大浪不知凡几,行刺、暗杀、炸弹、下毒……即便是上阵领兵打仗,那也是在生死线上游走,所以这一次突发的状况对于他来说,实在不值一提。 唯一的意外,只是她。 他看了一眼女孩子纤弱的身影,微微的颤抖,却并没有哭叫,只是听话的伏着身,安安静静,一动不动。 没有想到,白己一时的好心倒把她牵扯到了麻烦当中,那便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她平安无虞才行。 第四十回 暗夜,霞飞路的石库门弄堂里巷道纵横,人影攒动,几户人家原本亮着的灯光,被那空放的枪声一惊,一瞬间齐涮涮的全熄了。 “快追呀,这帮免崽子敢拿车子撞爷爷的车玩同归于尽,正主儿肯定不在车上,他们跑不了多远的,快给我追!爷爷我要他们偿命!” 鼎沸的人声就响在门外,而薄聿铮捂紧了门内老妇人的嘴。 亦笙面色苍白,刚刚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又亲眼目睹了前一刻还活生生的同车人,就那样惨死在自己面前,她控 制不住的全身颤抖,背靠着墙壁方才能让自己不虚脱的倒下去,可一闭上眼,那可怕的一幕便自然而然的浮上了脑海。 司机中了弹,自知坚持不了多久,发狠一样的猛冲,在一个转道口踩了脚急刹车,“快,下去,赵彦武,你保护好少帅!” 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薄聿铮决断极快,他很清楚这个时候若有迟疑那便是谁也活不成的,他沉沉与他对视了一眼,只说了一句,“你的家人,放心。” 那司机因为枪伤而满是冷汗的脸上陡然间放出异彩,一双眼中又是欣慰又是满足,而薄聿铮再不犹豫,一把拽着亦笙的手臂下了车,半拖半抱的一并住漆黑幽静的弄堂深处而去。 不多时,身后一声巨响伴着冲天火光而起,亦笙忍不住一个踉跄,伤到了脚,整个人支撑不住跌倒在地,赵彦武刚想张口,却己见簿聿铮弯腰一打横抱起了她,没有丝毫迟疑,脚下仍旧健步如飞。 赵彦武咬了咬牙,追上几步,“少帅,你替我转告我爹,养育之恩不孝子下辈子再报,下辈子,我也还要跟在你手底下!” 赵彦武,不许胡来!” 而他却恍若未闻,也根本不给他时间阻栏,毅然决然的转身往来路大步奔去。 这一次他们本就人势单薄, 他本想不理会这个半路上车的女人,虽然这样抛下个弱女子的行为他从心底不齿,可是没有什么比少帅的安危更重要。 然而少帅竟然抱起了她,那便是存了无论如何不会弃她于不顾的心思,加上了这个包袱,他们成功突围的可能性就大打折扣,那么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可能拖延时间,等陆风扬的人赶到。 薄聿铮面色冷峻,眼中锋利杀机一闪而逝,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所有的情绪便又敛得纹丝不动,他抱着亦笙在暗夜中疾步奔跑,听枪声在身后响起,渐行渐远。 “敲门,我们得进去避一避。”他在一户民宅前放下了亦笙。 亦笙定了定神,颤声道:“枪声那么响,他们不会开的,我们又不能弄出大动静, 在这儿敲门只有浪费时间,我有同学家住这附近,去那儿或者可以。” 薄聿铮也不多说,重又抱起她往她说的方向奔去。 “月蔷,月蔷,快开门……”亦笙焦急地扣着门,却又不敢大声叫唤,身旁的簿聿铮持枪静立,目光冷锐地禁戒着街口。 敲了半天,门内的灯没有开,倒有一阵蹒跚的脚步声响起,一个老妇人的声音隔着门问过:“你是谁,我家小姐不在。” 亦笙如何听不出她声音里的戒备,只得尽量放缓话气开口道:“是李妈吗?我是盛亦笙,从前和月蔷一起来过的, 你还常常给我们做酒酿圆子吃你记得吗?” “盛三小姐吗?”李妈的声音里还是有些犹豫,并没有开门,“可您这大半夜的过来有事吗?小姐不在,只有我一个人。” 亦笙情急,索性将心一横,“我知道她不在,正是她叫我过来的,你听到枪声了吗?今晚出大事了,月蔷很担心你 ,让你快跟我走呢!” 那李妈闻言颤巍巍打开了条门缝,却还没未得及说话,己被薄聿铮挤身进门一把捂住了嘴,亦笙跟着进来一把把门关上,然后整个人虚脱一样靠在墙上,对满眼惊恐的李妈柔声道:“李妈,对不起,别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 “六爷,这来来回回的几条路都找遍了,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门外重又传来的声音拉回了亦笙的思绪,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没有?里里外外都是老子的人,他长翅膀飞了不成?你们几个饭桶,连几个小卒子都对付不了,给我挨家挨户的搜,要留了活口陆风扬那厮可有得话说,咱虽不怕他,总得顾着杜老板的面子别撕破了脸——你们几个跟我过来, 你、你从这头搜起,还有你几个,别愣着,那边去呀!” 人群似乎分散开去了,然而还不等亦笙松一口气,挨家挨户的敲门声重又将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开门,快!不然老子开枪啦!” 薄聿铮对亦笙低低开口:“你带她进去,找个地方藏好,无论听见什么响动都不要出来。” 亦笙明白自已在这儿只是他的牵累,于是点头,却不由自主的伸手握住他的手臂,“你要小心。” 薄聿铮点头,又对李妈道:“我现在放手,你不要做声明白吗?跟盛小姐进去。” 李妈惊恐万状的连连点头,却在薄聿铮的手刚刚松开的那一刹那放声尖叫,她再不敢相信这两个人了,在她看来, 他们就是坏人,只要门外的人把他们带走了,她就安全了。 薄章铮反应极快,迅速抬手在她后颈上一击,李妈的身体便软软的滑了下去。 亦笙大惊,不顾自己扭伤的脚,跟跄的扑过来,“李妈……” “她没事,只是晕过去了。”他迅速开口,又飞快的从门缝里看了一眼,吁了口气,幸好这一条里弄并不长,只留了两个人搜查。 于是转眼看向来亦笙,“外面有两个人,我要你帮我个忙,一会儿开门的时候尽量把人一前一后往里带,吸引住他们的注意。” 饶是他反映迅速,李妈那一声短促的喊叫还是引起了外面搜查的混混们的注意,而眼前这个女孩子即便到了现在, 除了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之外,难得的连眼泪都没有掉,再加上她之前的种种表现,让他决定相信她,一起去赌这一把。 “开门,刚才是谁在叫,快开门!” 那两个混混很快过来了,薄聿铮隐身在门后,对亦笙点了点头。亦笙咬了咬牙,明白这是性命攸关的紧要时刻,心念一转,迅速将自己的大衣脱下 丢到墙角,再将头发弄蓬松,做出刚下床的样子,然后哭道:“妈,妈,你怎么了?” “怎么回事,快开门!”门外的混混又再催促。 亦笙强忍着脚伤开了门,一把拽住门外朝前那人的手,“这位大哥,行行好,我妈刚下楼的时候摔了,我叫不醒她 ,您帮我看看,送她去医院好不好?” 一面说着,一面急急的抱着那人往里面走。喊门那混混见开门的是一个梨花带泪的大美人,一身月白洋装将那身段凸显得玲珑有致,现下一双软绵绵的小手又拽住了他的,当下就连骨头都酥尽了,一面满口应承,一面随她大步往前面躺着的老太婆那儿走去。 他身后站着那弟兄也是好奇,跟着便进了门,却还没走出两步,便被人捂了嘴,然后脖颈跟着一凉,连一句话都没说出,便睁着眼睛软倒了下去。 “别怕别怕,这还有气呢……”先进门的混混蹲下身去检查躺在地上的李妈,却毕竟是刀枪堆里混大的,敏感的察觉到身后一阵冷意,然而,却还不待他回头,喉管己然被利刀割开,一击致命,毫不留情,温热的鲜血四下喷涌,溅得他旁边的女子一身一脸。 然后他也悄无声息的倒了下去,最后一眼,只见女孩子月白色的衣裳上血迹斑斑,而她的脸,比这衣裳还要惨白, 死死的捂住嘴,不肯让自己惊叫出来。 第四十一回 薄聿铮反手关上门,然后看跌坐在地上的亦笙。 他知道她是吓坏了,却别无选择,他不能开枪或者让那两个混混有机会呼救引来大队人马,只能选择手刀,然后亲眼看着那血溅了他的满手,她的一身。 而亦笙的确是吓坏了,再怎么的见多识广,再怎么的胆大妄为,可这一回却是她第一次亲历死亡的阴影。 距离那么近,那人眼中的震惊、绝望、恐惧、怨恨……她看得一清二楚,他擦着她的身体倒了下去,空睁着双眼, 死不瞑目,温热的鲜血溅了她一身,然后逐渐变得冰冷粘稠。 一双手伸到了她面前,她有些怔怔的抬起头来,惨白的面色上印着她忘了擦去的血迹,触目惊心,而她的双手仍然捂着自己的嘴,像是忘了放下,又像是寻找一个着力点来支撑住自己。 “没事了。”他的心内隐现怜惜,就要去扶她的手臂。 却不想亦笙却突然推开了他的手,踉跄的奔到一旁,剧烈的干呕起来。 她从早上出门至今,可以说滴米未沾,肚子里空空如也,所以只是干呕,却怎么也止不住,放佛连自己的心肝脾肺都要呕出来一样。 他慢慢收回自己仍沾着血迹的手,静静站在一旁看她不住颤抖的背影。 停了两秒,他转身将仍在昏迷当中的李妈抱进了屋,用屋内的电话去了一个给陆风扬,然后一面扯过桌布将自己手上的鲜血揩拭干净,一面走回小天井中亦笙的身边。 地上的雪水已经将她的大衣浸得又湿又脏,不能再穿,他脱下了自己的大衣,严严实实裹住她单薄的身子,也不多 说什幺,微微用力将她往屋内带。 他明白危险并没有完全过去,一会儿那帮混混发现少了两个人定然会看出这条里弄里的端倪,所以他在陆风扬赶来之前仍然必须做好必要的防备。 身上衷着的大衣上犹带着他的体温,亦笙强迫白己慢慢镇定下来,身子虽然还是抖的,却努力转头对他开了口:“对不起,我刚才,只是一时之间受不了那血腥气,并不是……” 她的声音听来仍然微微的发抖,于是他紧了紧揽着她的手臂,“我明白,没事了。” 不过是这样平常一句,却奇异的叫她的心慢慢的安定了下来。 他将她和李妈藏进二楼的大衣柜里,虽然知道李妈一时半会醒不过来,却到底防着万一,用床单束住了她的手脚, 再封住了她的嘴。 “确知没事了才可以给她解开。” 他害怕她会不忍心,而她经历了刚才那一幕,并非不知轻重,轻轻点了点头,并不多说什么。 关上衣柜门之前,他往她的手心塞了一把小型手枪,他握着她的手一同握住那枪托,并不容她挣脱,“如果有人开门,不管是谁,开枪,扣这里。” “那你呢?”她急问。 “很快便有人来接应,”他松开手,又停了停,“如果我没回来,等天完全亮了你再出来。” 她情急的抓住他的手,“不要去,我们可以一起躲着。” 他淡淡笑了下,没说什么,可是就在那一刻,她己明白,他绝不会与她一道藏身在这里,这个男人一身傲骨,他自负,更不屑。 于是慢慢松开了手,抬头看着他,轻轻开口,还是那一句,“你要小心。” 他的眼光似是柔和了下,旋即关上了衣柜门,只留下一句,“记住,开枪,不能心软。” 她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她听着激烈的枪声又密又急的在耳边响起,她一直死死的握着手中那柄冰冷的手枪,在黑暗当中摒着呼吸,一分一秒的等待时间流逝,一分一秒的等待未知降临。 她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直到浑身僵硬,直到有脚步声大步向楼上走来,她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紧绷着。 “是我。” 男子低沉的声音穿透了这森寂的黑暗,他轻轻的扣了扣衣柜的门,然后拉开,满室光明,华灯如昼。 她在那一刻,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缓缓垂下持枪的手,再也动弹不得。 他蹲下身,扶着她的手臂将她抱出来,声音里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别怕,没事了。”他说。 没事了。 这是他这个晚上第三次说这句话,短短的几个时辰,竟然比他这二十多年来说的还要多。 她在他臂弯里娇柔得如同花朵,似一只被吓坏了的小猫咪缩在唯一的依靠里那样惹人心怜,但他知道,她的脆弱之下蕴藏了怎样的坚强。 他扶她在沙发上坐定,她棒着温水杯,喝了两口,渐渐缓过了情绪,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那位赵先生,他还好吗?” 她记得他是唤那人赵彦武的,更知道,正是因为他们身边多了一个她,所以那人才不得己往回跑引开追来的人,以自身安危争取更多的时间。 薄聿铮眸光微冷,正要开口,一直站在他身边的那名年轻男子突然问道:“刚才那个,是赵彦武?” 薄聿铮淡淡点了下头,想起了几分钟前在他手底终于合上不肯瞑目的双眼的下属,想起了他身上那一个又一个冒着血的窟窿,想起了他僵冷惨白的脸……所有阴郁的杀机,隐藏在那双沉敛的眼眸深处,不露分毫。 “哥,你放心,我不会让他枉死的。”那人语气虽是轻柔,每一个字,却落音极重。 亦笙心底一沉,抬起头来开始打量这个刚刚送水杯进门的男子——一身合体的西服衬得他身材颀长,很有些玉树临风的味道,过分俊美的面容上面,眉峰飞扬,风眸狭冷,薄唇如刀。 他没有察觉,或者说没有理会她的注视,只是微微仰头轻叹,“后天那帮英国佬就到了,一天时间 ,上哪儿去找 一个精通英文和法文的翻译出来? ” 明是问话,却也不需要人回答。 薄聿铮没接他的话,看了一眼窗外夜色,起身对亦笙开口道:“盛小姐,让你受惊了,我先送你回家。” 他与她仍坐同一辆车,那个被唤作陆爷却年纪轻轻的男子坐进了副驾驶座,浩浩荡荡的车队向盛家开去,她心内虽喀噔了一下,却不好拒绝,惟有沉默,而车上另外两个男人各怀心事,所以这段不算长的距离里,一路无话。 到了盛公馆门外,她下车,正要道别,却见他也跟着下了车子。 他看了一眼一身狼狈的她,淡淡道:“我送你进去,令尊若问起什么我来解释。” 虽然上海民风开化,可总有些陈观旧习拘泥着人心,盛家又是大家,断不会放任女儿三更半夜一身狼狈的进门。 又或者,在他内心深处,也是存了私念的。 “哥,我送盛小姐进去吧。”那陆爷说着下了车,却又一想自己的身份,风眸微狭,带出一个讥诮的笑,“还是算了,盛老爷子见到我和他的千金在—起,只怕要被活活气死。” 亦笙初回上海,并不识得眼前这人,虽然径历了这一晚,又看见前呼后拥的随行人马,心底也有了个隐约的猜想, 但因为他与薄聿铮是一道的,而他本人也并不讨厌,反倒举止斯文,言谈之间从容优雅,于是她也没把他看做坏人 。 她到并不觉得自己需要人送,略微想了想,还是有些踌躇的开口道:“刚才陆先生说的翻译,我刚从法国回来,英文也会一点,如果能帮得上忙,我希望能替赵先生继续他的工作。” 陆风扬笑了笑,虽不直言拒绝惹了姑娘家当场难堪,却也并不往心上去。 即便时间再紧促,可现如今的上海滩,精通英文与法文的人他又怎么可能一个都找不到,关键是,那人他们是不是信得过。 心内苦笑了下,脑子里正漫不经心的比较着可以想得到的零星人选,却没想到,身旁的薄聿铮闻言停了两秒,然后开口道:“既然如此,我就先谢过盛小姐了。” 第四十二回 “哐——哐——哐——” 盛家灯火通明的客厅内,鸦雀无声,于是那西洋落地钟浑厚的声音,便格外的引人注意,盛太太抬眼看去,已是凌晨三点。 盛远航.再也沉不住气,站起身来,对着长子开口吩咐道:“亦竽,你随我去警察厅里走一趟。” 盛亦竽虽然也挂心自己这个最小的妹妹,但他毕竟自小养尊处优,少爷脾气重,已经奔走了一晚上,实在是疲累不堪,又想着自己全都安排好了,于是对父亲说道:“爸,我同韩署长打过招呼的,一有消息他们自然会第一时间通知我们,用不着……” “混账东西,这么晚了,你妹妹一个女孩子家在外面出了事情怎么办?你就只知在这里干等!”盛远航骂道。 盛太太微微皱起眉头,心底不悦,面上却是什么话也没有说,倒是孙曼祁笑着开口缓和了下气氛—— “姐夫,亦竽不是这个意思,你道他不担心妹妹吗?他可是在外面跑了一个晚上了,也才回来没多久,实在是现在过去了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呀!” 盛亦竽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说话,于是孙曼祁又转过头来笑着劝道:“亦竽,好了好了,你爸爸是关心则乱 ,不是对你发脾气。” 盛远航尚未说话,一直沉默着的纪桓站起了身,平静开口道:“盛伯伯,建义他们找了一个晚上也累了,但这样干等着也无济于事,还是我去吧。” 盛太太闻言,眉心蹙得更紧,心内叹了口气,就不该听弟弟的让纪桓过来。 本来今天晚上多好的一顿晚餐,孙曼祁甫从香港回来,带了不少新鲜玩意儿,于是建议她趁此机会邀请纪家一道过来吃饭,也给两个孩子创造见面的机会。 其实按着古礼,下过龙风帖之后,纪桓与亦筝之间是不能够再见面的,可是盛太太之所以一切按着旧时大家闺秀的标准来要求女儿,又坚持按照古礼操办婚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心底深处在暗自同丈夫心尖尖上的那个女人较劲儿 ,倒并不是思想拘泥不开化。 于是弟弟这么一说,她也就同意了,再加上那小丫头也不在,她乐得再三叮嘱纪太太一定要叫纪桓过来,好让他与亦筝多培养培养感情。 席间,她看着两个孩子一个英俊一个美丽,是那样赏心悦目的一对璧人,虽然有点儿遗憾两人之间仍是过于客气, 但这一席饭却到底是宾主尽欢,其乐融融,谁曾想,偏偏被那阴魂不散的小丫头给破坏尽了。 从丈夫派去暗中跟着那小丫头的人都回来了,而她却仍旧迟迟未归家开始,整个家里的气氛就变了。 丈夫怒问:“我不是让你跟着三小姐的吗,现在小姐人呢?” 那人连忙释解,“三小姐上了一辆黑色的小汽车,我跟不上,只好跑着回来,我以为小姐早就回来了的。” “那是谁的车子,你怎么不拦着?” “车上的人像是,像是三小姐的朋友——三小姐是自己上车的,老爷说不能让三小姐发觉有人跟着,所以,所以我也不敢拦……” “混账东西!”盛远航火气又急,也不顾有客人在场,就那样摔了茶杯。 “好了好了,你下去吧,”她实在忍不住,对着被吓得哆嗦的那个下人开了口,复又道,“仲舍,你也不用太着急 ,兴许亦笙遇到朋友一起去玩了呢,年轻人嘛,总是贪玩的,还有客人在呢,快别让人家笑话了。” 却没有想刭,丈夫根本不给她面子,“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在乎这些?小笙从来不是那样不知轻重的孩子, 她即便要出去玩,也会往家里来个电话的!” 纪桓当时便开了口,虽然他的话气和说辞并没有任何不妥,可他眼底的那一抹紧绷,也让她的心跟着不安的收紧。 他说:“盛伯伯,您别着急,我恰好同巡捕房的人有些交情,想必他们是肯帮我这个忙的。” 他立刻就拨通了电话,一字一句,不容拒绝,几乎是在挂上电话的同时,他己经站起了身,“盛伯伯您放心,我已经交代好了,一有消息他们会立刻通知您,您就在这里安心的等,我现在和建义他们一道开车去街上找找看。” 是她一把拉住了他,“纪桓你快坐下,小笙的几个哥哥都在这呢,怎么好倒叫你奔忙——亦竽,你们几个还不快开着车子去这附近绕绕,还有,你不是认得警察厅的人吗,也让他们帮着找找呀!” 纪桓眉眼微冷,正要说话,可是,她怎么可能给他这个机会,当下微笑着用不大,却是足够盛远航与纪家夫妇都听到的声音开了口,“其实盛伯母要你留下也是有个不情之请的,亦筝她们两姐妹自小感情就好,你看看亦筝现在急得失魂落魄的,你帮着盛伯母劝着点儿,她最肯听你的了。” 纪太太闻言立刻接道:“对对对,慕桓你就留下来陪陪亦筝……” 纪桓淡淡看了她一眼,纪太太也就幔幔默下声音,不再说话了。 倒是盛远航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就先让亦竽他们去吧。” 这一下,他才不好再继续坚持下去,然而,却也不肯离开,坚持要留下来等消息。 原本纪家夫妇深夜告辞要先走一步的时候,她是极力想让他也一起走的,可是他只用谈谈的一句话,便把她的话全 给堵住了。 “我留下来陪亦筝。”他说。 而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女儿却偏偏不肯去睡,执意要等妹妹回来,这才给了他这个借口,让她无法阻栏。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他眼底的凝重也越来越甚,终于还是按捺不住,站了起来。 而她的丈夫,也终于点头应允。 在他看来,什么也比不过他的这个宝贝女儿重要,是不是? 盛太太冷笑,正要开口,却突然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汽车的响声,她看着盛远航飞快地去往门外一探究竟,而纪桓的速度此他还要更快。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纪桓不过只迈出了一步,便生生的,止住了自己的脚步,他静了片刻,然后缓缓的转过了身,走到亦筝身边坐了下来。 第四十三回 盛远航疾步出门,然而眼前的景像却是叫他一愣。 亦笙听见声响,转过头来,看见父亲,连忙小跑着过来,“爸,怎么还没睡?” 远航握着女儿的手上上下下打量,见她虽然身上狼狈精神却还好,慢慢放下心来。 他看了一眼自己家门口这样大的阵仗,不由自主的将女儿护到身后,“小笙你没事吧?这是怎么一回事?” 薄聿铮上前一步,正要开口,亦笙却己经飞快的说道:“爸,没事,我好好的,他是我在法国的时候认识的朋友,多亏他送了我回来。” 远航虽然心内诸多疑虑,却明白不能就这样站在大门口耗下去,刚才这一番动静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虽然夜深了,但万一被哪个好事之人撞见,自己女儿的名声可就毁了,当下只是沉着面孔点了点头,“那好,请这位先生先进去再说,其余人该散便散了吧,盛家不过是小门小户,经不住这样大的阵仗。” 亦笙还想再说什么,薄聿铮已经微微点头,而陆风扬见状,自是识趣的笑了一笑,招呼一众手下上车扬长而去。 当然不是真走,而是绕了个弯又再回来,静悄悄的停靠在附近候着薄聿铮出来,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重又回到盛家宽敞明亮的客厅当中,亦笙却是怔了一怔,有些懊恼自己怎么又惹出了事端,齐刷刷一大家子人全都 等着。 “小笙,你怎么样,有没有事?你吓死姐姐了……”亦筝一见妹妹回来,连忙迎上前来,握着她的手嘘寒问暖,却骤然发觉妹妹与父亲的身后还跟了个陌生男人进门,吃了一惊,当下恨不能咬下自己的舌头,红着脸拉过妹妹,再不肯做声。 盛太太唇边带上一抹不易察觉的轻蔑笑意,她打量着亦笙,头发披散,虽然已经重新梳理过,看上去也算整齐得体 ,可她那身上裹着的,可分分明明是一件男式的大衣。 即便是民国,民风再怎么的开化,可一个未出阁的小姐,三更半夜才肯回家己经算是有辱门楣了,更何况她还穿着男人的大衣,带了个野男人一道进来,她倒要看看丈夫面对这群的情况怎么处置。 一面想着,一面去看那跟在远航与亦笙身后的那个男人,这一看却是不由得愣住,心内惊疑不定。 “南薄北张,少年倾世”,大名鼎鼎的少帅,谁人不识? 可是,此刻那人一身便装,就这样话生生的站在自己的家里,她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认的,只疑心会不会是自己弄错了,不过是长得相似而己。 毕竟薄聿铮是什么人,如今的军政两届谁不恭恭敬敬称一声少帅,虽然那冯大帅尚且健在,但明眼人都知道,真正做主的己经换成了他的义子,薄聿铮。 这样一个权势倾天的风云人物,怎么可能会和这个小丫头搅合在一起? 可若说不是,这身姿,这气度,这风范,又怎是旁人模仿得来? 就那么随意一站,甚至不需要说任何话,那凛然的王者之气便在不经意间倾泻满室,又如何会是池中物? 她不由得暗暗看了一眼丈夫和弟弟,他们的表情告诉她,他们也同自己一样惊疑不定,又去看纪桓,只见他的面色淡漠,一言不发。 盛太太于是定了定神,当下决定先按兵不动,等先厘清了这状况再说。 可这家里,却偏偏有人不懂得察颜观色,又或者,是唯恐天下不乱。 白翠音笑里藏刀,开口低低吩咐了自己屋内的巧兰几句,那巧兰便悄无声息地上楼去了,在那当口,自是谁也不会留意到她。 不一会巧兰抱着一件大衣下了楼,交到白翠音手中,白翠音笑意盈盈的起身走到亦笙身边,“来,快把衣服换了, 这大冷的天,不能因为要人家怜惜你,倒冻坏了护花人……再说了,你这身打扮,也实在是没有一点儿小姐的样子 ,你妈不在,我就多管闲事一回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就伸手去拉亦笙的大衣,亦笙没有料到她会突然动手,虽往后避开去,但那大衣本就只是搭在肩上,没扣扣子,全凭她一只手拢着,现下这一拉扯,那洋装上已经干涸了的血迹,便触目惊心的露了出来。 “呀!这是血吗?”白翠音叫了出来。 亦笙心内暗恨,又很是懊恼自己的不小心,没有料到家里竟然等着这么一场鸿门宴,纠让旁人看去了笑话。 而在白翠音的选一嚷之下,远航立刻大步过来,见到女儿衣裳上的血迹,慌忙一把拉过她问:“小笙你哪里受伤了 ,怎么不早跟爸爸说?” 而纪桓收在身侧的手,蓦然收紧成拳,几次克制,方才没有站起身来。 “我没事我没事,这不是我的血……”亦笙连忙道。 远航此刻也顿不得其他,不再理会女儿,径直面向薄聿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薄聿铮态度从容,择言将事情始未说了一遍,自然是抛开了细节不谈,只说因为自己连累盛小姐受了惊,并保证这件事到此为止,不会再有任何麻烦。 盛太太静了片刻,开口问过:“亦笙,这位先生是?” 亦笙反应迅速,她虽知道得不甚清楚,但想着或许如薄聿铮这样的大人物,是不喜欢人家知道自己的行踪的,于是只说:“是我在法国认识的朋友。” 盛太太又转向纪桓,“法国的话,那纪桓也应该认识了?’ 纪桓淡淡笑了下,出口却并不含混,“我并没有机会识得少帅。” 一话既出,客厅内诸人面色各异。 盛太太稳了稳自己的情绪,正要开口,却听见薄聿铮的声音平静响起,并不介意他的不避讳,自己也不藏着掖着, 话语当中没有过多的情绪,却也没有否认—— “我在法固的时候偶然识得盛小姐,没想到回上海又遇到了,原想送她回家,倒让她受惊吓了。” 他说着,也不在意其他人是什么表情,只是微微侧过头看了亦笙一眼。 她恰好在看他,虽然有些惊讶纪桓的出言挑明和他的默认,却并没在面上露出分毫。 她只是轻笑着对他摇了摇头,表明自己并不在意,也告诉他无需介怀。 薄事铮对她略点了下头,然后又对着远航开了口:“盛先生,时候不早了,我就先行告辞了,贵府上也好早些休 息。” 又转向亦笙,“明早十点我让人过来接你,有些资料需要盛小姐先熟识一遍。” “什么资料?还有什么事?”远航问道,从心底来讲,他并不希望女儿与这些军阀权贵扯上什么关系。 亦笙笑,“没什么,我闲着也是闲着,不过去做一些法文和英文的翻译。” 远航还欲再说什么,却又觉得在那么多人面前不便多言,而一旁的亦筝却没有想这么多,急急忙忙的就过来拉妹妹的手,“既然这样,你快和我上楼睡觉吧,明天还有事呢,不休息好怎么行?” “姐,姐,哪有这么急的……”亦笙笑着拉住姐姐,心想着再怎么样也要把薄聿铮送走了自己才能上去,哪能这么 失礼的。 亦筝却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失礼,在她看来,客人有父兄陪着应酬,这是最好的,一个女子本就不该在陌生男子面前 过于抛头露面。 两姐妹这一拉扯,谁也没有留意到亦筝的帕子掉落在了地上,直到薄聿铮弯腰拾帕的时侯,两人尚不明所以,待到定睛一看,不由得都是一怔。 其实不单是她们姐妹俩,一屋子的人都怔住了,神态或惊或异。 薄聿铮是何等人,竟然会俯下身段,只为拾一个女子的丝帕? 明明是唐突之举,他却做得一派坦然,没有丝毫轻佻之意。 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着他,而他却仿佛并不在意。 他的手心里,是那方洁白的丝帕,丝帕的右下角,用红梅花枝挑绣着两个小小的字——亦筝。 那锈工极为精巧,疏影横斜间,仿若有阵阵暗香,浸透着记忆的芬芳一道弥散开来。 他缓缓抬起眼睛,将那丝帕递到亦筝面前,“盛小姐,你的帕子。” 亦筝的脸简直红得要烧起来了,一时之间接也不是,不接更不是,避退不得。 亦笙察觉到姐姐的不自在,正要开口解围,却突然看到身侧的纪桓向着他们的方向走了过来,她心底一黯,带了些许沉闷的疼,低下了眼睛不再做声。 她没有看,却能感觉他走到她们前面,大厅内的水晶吊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将她与姐姐整个的罩在其中。 他自薄聿铮手中接过了那方丝帕,彬彬有礼的道谢,“有劳少帅。” 薄聿铮收回手,视线在他面上淡淡掠过,并未太在意。 “少帅,还有一件事,”纪桓又再开口,唇边微微笑着,眼底却是一片清冷, “三小姐大病初愈,今晚又受了惊吓,恐怕不宜再操劳翻译工作,我的英文和法文都不在她之下,如果少帅急需用人,我可以代劳。” 薄聿铮转回视线, 去看他的眼睛,语气淡静,“若是盛小姐身体不适我绝不勉强,至于代劳,那也用不着。” 第四十四回 “嘶——”的一声,火柴簇小的火苗在他掌心之中跳跃,他点燃了香烟,却并没有吸,仿佛他所需要的,不过是这微弱的红晕籍以陪伴。 “我没有关系的,明早十点,我等你来接武,就这样说定了。” 她是这样说的,对着另一个男人,微微笑着,一眼,也没有看他。 纪桓闭了闭眼,虽然明白是他亲手将她推开的,虽然明白自己早己失去了那资格,可是,心底那强自压抑的疼痛, 又是为了什么? 而她,又为什么就是不明白,他不愿意她与薄聿铮接触,并不是单纯的妒忌使然,虽然他不敢说一丝私心也没有,可那最初也是最大的考量,却完全是从她的安危出发的。 薄聿铮是何许人,他身边人才济济会找不到一个英文和法文的翻译?会平白起用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涉世未深的女学生? 即便果真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在他已经明确表示自己也可胜任的情况下,他却明确拒绝,这只能说明他信不过自己,而所要翻译的东西必然不是能呈现在光天化日之下的。 那么,知晓了他的机密的亦笙,他又会怎么处置? 他的权势滔天,要一个人消夫,不过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所幸,自他进门起他便一直在暗处留神观察,面对亦笙的时候,薄聿铮是没有存丝毫恶意的,这无疑让他心下稍安,却又不可能完全放下。 指间微烫的刺痛让他回过神来,他随手将香烟按灭,抬眼看了看东方渐渐蒙蒙亮起的天色,打开车门,下了车,向着自家大门走去。 “少爷,您怎么才回来?”门房连忙迎了上来,见自家少爷眼底有浓重的倦意,却又朝着书房走去,忙又问道,“ 要吩咐厨房给您准备点什么吗?” 纪桓摇摇头,“不用。” 径直上倒书房,关上了房门。 却没想到这份安静并没有能持续多久,轻轻的敲门声便又响在了书房外。 “说了不用,下去罢。” “是我。” 他以为是听差送吃的过来,却没有想到敲门的竟是父亲,即便心下再觉疲倦,却还是只能起身拉开了门。 纪柏侨手里棒着一个宜兴博古紫泥茶杯站在门外,纪桓认出这是父亲卧房里惯用的那一个,微微垂下眼睛,侧过身 ,将父亲让进了门。 “从盛家回来的?”纪柏侨问。 “是。” “亦笙回来了吗?” “是。” “她没出什么事吧?” “没事。” 纪桓的每一句回答都十分简单,明显的不欲多说,知子莫若父,纪柏侨又怎么会察觉不到? 他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看着儿子,“那么你呢,你也没事吗?” 纪桓蓦然抬眼,看进父亲眼底的那一抹关切和了然,没有说话。 纪柏侨缓缓开口:“爸爸也是过来人,也曾经不顾一切的喜欢过一个姑娘,你在面对亦筝和亦笙的时候眼神完全不一样,别人或许看不出来,因为你掩饰得太好,可你是我唯一的儿子,你瞒得过他们又怎么能瞒得了我呢?” “那又怎么样?”纪桓笑了笑,本就未定的心神又被撩起,那笑容里便也不掩嘲讽,“如今的喜欢将来也会遇到更喜欢的,倒不如利益相连的婚姻更为长久。” 纪柏侨没料到儿予会这样说,心底一痛,头脑里跟着晕了下,脚下一个虚浮,却是一双有力的胳膊及时的搀扶住了 自己。 他看着儿子在他站定之后迅速松开了手,苦笑了下,“你在怪我当年这样对你妈妈,是不是?” 纪桓依旧冷淡而笑,“我妈妈?她现在正睡在怡和洋行新到的那张西洋床上,她在纪家锦衣玉食仆从如云,有丈夫有儿子,世人都得尊她一声纪太太,你有什么对不起她?” “慕桓!”纪柏侨痛极,叫出了他的字。 本来,冠而字之,敬其名也。纪柏侨对着儿子,是无论如何用不着称“慕桓”二字的。 可是这两个字是他亲自取的,是那么多年来他给儿子的第一样东西,再加之他本人思想新派,本就对古礼不甚拘泥,因此唤慕桓的时候倒多,而直呼纪桓其名的时候反倒很少。 甚至于受他的影响,一些相熟的人家,譬如盛家夫妇,都随他一道唤起了慕桓。 此刻,情不自禁的,他又再唤出了这两个字,停了片刻,语气苍凉,“慕桓,我只希望你能幸福。” “今天一早已经向盛家递过龙风帖,父亲的意思是要毁弃这桩婚约吗?”纪桓淡淡问。 纪柏侨被他这一句堵得语塞,半晌才叹息着开口,“那天小笙过来,我原希望你们能说清楚,可是还是改变不了你的决定……也罢也罢,如你所言,所谓情爱都不过是过眼云烟,男人在年轻时候的选择与成长之后相比,往往是不 一样的。等你年纪大了,你会慢慢发觉,一个女人的性情美好,那比什么都重要,至少在这一点上,我相信亦筝会照顾好你的。” 他将手中的紫泥茶杯放在纪桓的书桌上,“这杯参茶你喝了吧,还温着。” 纪桓抬眼,看见父亲发心的银丝和正欲离开的声音,他闭了闭眼,开口,“爸,对不起,我今天晚上太过分了。” “傻话,原是我对不起你和你妈妈。” 纪柏侨咳了一声,打断了儿子, “不说了不说了,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一直以你为骄傲,你管理钱庄、兴办银行,见识和手段都让我自豪,也不得不服老了。” 纪桓低头看着书桌上的紫泥杯子,没有说话。 纪柏侨停了停,微微叹息,“我这些年,是真正感到力不从心,不仅是思想观念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就连这身体 ,也是外强中干,你别看从外面瞧着还挺硬朗的,其实我自己知道,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他看儿子目光一痛,连忙制止他道:“今天你就别说话,听爸爸说说吧,这些话,过了今晚,我也就不说了。” 纪桓从很小开始,一直不明白自己之于父亲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即便回到纪家大院,即便到了现在,他也不明白父亲对他的真实感情,他对他很严格,鲜有温情亲密的动作,他不惜一切督促着他的成长,却除了生意以外,从未 对他说过任何交心的话话。 然而,就在这一个晚上,他突然明白了他的父亲其实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他不擅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他的太太不懂得他,他的儿子也不能体谅他。 这或许,是绝大多数父亲共有的悲衷。 这一晚上,纪柏侨对着儿子说了很多很多,关于他的母亲,关于他的愧疚,关于他的自豪和他的期望。 待到他离开书房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纪桓看着父亲的背影,耳边仿佛还响着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一点一点的死去,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幸好,我还有你。慕桓,答应爸爸, 让纪家的产业在你手里面发扬光大,我相信,你必定能做得到……你从来都不会让我失望,你是爸爸这辈子最大的 骄傲!” 他缓缓抬起书亲上的紫泥茶杯,将其中已经渐冷的参茶,一饮而尽。 甫进书房的白爷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一幕,脸色微变,快步奔过去劈手夺下他手中的杯子,见到里面已是空空荡荡 ,气得一抬手就要扇他耳光,却又猛然意识到不能在他脸上留下痕迹,转而重重的抬脚朝他小腹踹了过去。 纪桓毫不理会小腹间的疼痛,他只是慢慢站直身子,冷淡而笑,“不过一杯参茶,至于那么紧张?” 白爷重重放下茶杯,抬手比划——“你别忘了你答应过你母亲什么!” “我自然没忘,用不着你来提醒。”将自己骤然生起的一阵冷怒强自压下,纪桓平复了下自己的情绪,方再开口, “十点,到盛家门口跟着成亦笙,无论她去哪儿,确保她的安全。” 白爷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一一“你居然叫我保护成亦笙?” 他冷淡看他,“同她见面的人是薄聿铮。” 白爷面现惊疑,盯了纪桓半晌,确信他不是在信口雌黄,终于一言不发的转身往书房外走去。 快出门的时候,他听见纪桓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冷淡当中带着不容转圜的强硬—— “记着,确保她的安全,我不听任何借口和解释。” 第四十五回 在纪家父子促膝长谈的这个衣晚,盛远航一夜未眠,而在陆风扬奢华至极的陆公馆里,同样灯盏长明。 一旁的手下替他拉开了车门,门房急急的上前回禀,“陆爷,江小姐来了,都等了—个晚上了。” 陆风扬狭长风眸里的亮光转瞬即逝,他不在意的笑着转向薄聿铮,“哥,有人听到风声找我麻烦来了,幸好有你跟我在一道。” 薄聿铮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径直便住大门走去。 客厅里绿绒沙发上坐着的,豁然便是江黛云,青丝如墨,越发显得肤光如雪,纵然心神不定,却依旧艳若无人。 听见响动,她冷冷夺回过头来,见是薄聿铮,显然一愣,随即那眉目间的紧绷悉数松弛了下来,她起身朝着他快步迎上,她朝他伸出双手,却在他伸手扶住自己的那一刹那,忍不住将脸埋进他宽厚的胸膛——“还好你没事。” 她很是懂得分寸,不待薄聿铮伸手去拉开她,她自己已经自他怀中起身,恰好与身后陆风扬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原本柔软下来的眉眼霎时又蕴霜雪。 陆风扬漂亮的风眸静静的注视着她,“黛云,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陆爷可真是会说笑,”江黛云忽然笑了起来,这一笑顷刻间点亮了她本就明艳的脸,眉梢眼底,但是妩媚风情流转,“百乐门里连一只苍蝇都飞不离你的眼皮底下,何况是我?” 陆风扬并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忽然之间敛去了那艳光四射的笑意,走到他面前来抬手便给了他两记耳光,他本可以轻松避开,却站着一动不动。 一屋子的保镖瞬间围了过来,黑压压的枪口全部指着江黛云。 陆风扬淡淡开口,“都下去。” 那些黑衣保镖们便又悄无声息的都退了下去,而陆风扬依然安静的看着江黛云,那小小的身子不住颤抖着,仿佛要将这么多年来的恩怨全部发泄出来。 薄聿铮傲微蹩眉,“黛云,不要闹。” 江黛云摇头,泪珠纷纷滑落,“不,他怎么对我都无所谓,可他不能害你。” “你误会了,是风扬带人替我解的围。” “若不是他,你又怎么会身陷险境?他早就不是当年的陆风扬了!”江黛云忽而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我说错了,他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一肚子的坏水,从前是,现在更是!从前他都可以出卖松霖,踩着他的尸骨当做往上爬的梯子,现如今又有什么做不出来?” “黛云,你对风扬成见太深,松霖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簿聿铮叹了口气。 “那应该是什么样的?”江黛云笑着流泪,“我只知道,我的婷婷,一生下来就没有爸爸!” 敞亮的大厅里,一时之间一片死寂。 半晌,陆风扬薄唇一勾,轻佻的笑起,“是,当年我是嫉妒他和你在一起,所以想尽办法除掉了他,却没想到还是让你发觉了,这么些年来我明里暗里一直对你献着殷勤,可你宁愿去百乐门,过‘朱唇千入尝玉臂万人枕’的日子,也不肯上我的床,黛云,可真是伤人心哪!我的身家样貌,哪一点比不上那些男人?就是这床第间的功夫,我相信,也准能叫你满意。” 薄聿铮淡淡看了陆风扬一眼,却什么话也没说,就此打住,不再插手他们之间的事情。 而江黛云气得浑身发颤,这个混蛋,明明自己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却还偏偏说这种下流的话来侮辱她。 她抬起手来又照着他那张过分俊美的脸扇了下去,只是这一次,却被他漫不泾心的一伸手格了开来。 “都这么些年了, 再好的耐心也会被磨平——你要不然去二楼卧室,脱光了钻被窝里等着,要不然就给我滚出去。”陆风扬起身走到酒柜边上,给自己倒了一杯洋酒,转身的瞬间,掩住眼底倦意。 “你舍得我滚?”江黛云突然笑起,“整个上海一半以上的地下情报网都捏在我手里,你舍得?” 陆风扬转过身来,依旧薄唇勾笑,“资料是死的,人是活的,这十里洋场上有心计有手段的漂亮女人多了去了,并且我想她们都不会介意多加一份工作——赔老板睡觉。” “陆爷这话,不妨去和黄老板讲,看能不能讲得通?”江黛云笑容妩媚,针锋相对。 “好主意,多谢江小姐提点。”陆风扬亦是微笑,姿态优稚的晃动着酒杯。 薄聿铮见二人越说越僵,虽不想插手,但毕竟当年的几个人里,如今也只剩下了他们三个。 于是对着还欲再说什么的江黛云淡淡开口:“黛云,你先回去,我有事要和风扬谈。” “哥,他这个人靠不住的,今天晚上的事便是……” “黛云。”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平淡的重又叫了她的名字,便已经足以止住她所有的话语。 她默不作声的站起了身,又听到薄聿铮对陆风扬道:“安排人送她回去。” 陆风扬脸色不太好,却也没说什么稍稍点了下头。 江黛云冷声拒绝,“我自己会走,用不着。” 薄聿铮淡淡开口,“你是要我亲自去跑这一趟?” “我……”江黛云情急,终是闭了闭眼,“不用。” 她随着陆风扬的手下一道往门边走,临出门还是忍不住回头,“哥,你要小心。” 待到门外响起了车子开动的声音,陆风扬方笑了笑,“也只有你压得下她来,从小便是。” 薄聿铮看了他一眼,“所以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陆风扬面色一僵,却不再回避,目光中带了几许期待几许痛意,“是,你知道,她一直都喜欢你,也只有你才能带她走出这个光怪陆离的圈子。” “她不会跟我走,”簿聿铮微微摇头,“跟着我也并不是一个好选择。” 其实他曾经提出带她和婷婷离开上海,可她拒绝了,她要的是爱情,而他能给的只是亲情,他给的不是她想要的,而她太骄傲,宁愿固执的等待一个永远无望的结果。 “可她很喜欢你,她会和松霖在一起也不过是为了气你!”陆风扬道。 “风扬,从前我便很明确的告诉过你,如今我再说一次,”薄章铮抬眼直视他的眼睛,“黛云之于我,只是妹妹,我对她生不出旁的心思,你若喜欢她,就用对的法子把她追过来,当年那一段,或许是时候让她知道了。” “让她知道,当年她的男人为了繁华富贵,去勾搭鼎爷的姨太太,为了贪生怕死,想要把她送去陪那个糟老头子过夜,根本不顾她还怀着他的孩子?”陆风扬风眸微冷,“不,黛云心高气傲,她受不了的,就让她以为是我因妒生恨,杀了松霖和鼎爷以求得上位罢。” “你就任由她这么一直误会下去?” “由着她吧,至少现在的上海,没人敢动她和婷婷半根汗毛,这就够了,”陆风扬的眼光柔和了下,“说起来,那个小丫头长得完全随了她妈妈,一点儿也不像那个混蛋,也算是老天爷做了件好事。” 薄聿铮却没有说话,而陆风扬旋即明白过来,笑了笑,“哥,你别笑我是自卖自夸,今天晚上那帮免崽子是不知道你的身份,也不知道咱俩的交情,以为你不过就是个无关轻重的人,跟我有点儿生意往来罢了,他们也就敢旁敲侧击的搞点儿小动作,真做惹毛了我的事情,我估计整个上海,还没人有胆子去碰。” “今晚的事,你心里有底吗?”薄聿铮问。 陆风扬风眸中带着冷意又有不屑,“本来杜老板和黄老板分庭抗礼,黄老板下面的人对我们多少都有些蠢蠢欲动,不过这一次,倒还真不是他们搞的鬼,祸起萧墙——杜老板新近将几个场子的生意转到我手里,又让我参与“三鑫公司”的筹建事宜,再加上我手上原有的地盘和百乐门,自然有人眼红,在他们看来,杜老板手下多的是狠角色,为他流血卖命,为他赚钱生财的都大有人在,凭什么就让我这个在青帮年龄辈份资历都浅的人上位,还爬得这么高?那些个只会眼红出阴招的瘪三,我心里都有数着呢。” 薄聿铮点点头,“赵彦武和老张他们跟我很久了,等这次的生意了了,我再借上你的地盘一用。” 陆风扬飞快应道:“我明白,到时侯我把人绑来你面前任由你处置。” “不用,我只借地盘,”薄聿铮的语气波澜不惊,却自有一股不容拒绝的气势隐在其中,带着几许薄冷和杀机,如刀锋一样扑面而来,“我的人,我亲自还他们公道。” 陆风扬倒是丝毫不担心薄聿铮会出什么事情,事实上,他很为那帮免崽子捏一把汗,不过又一想,或许他们落在薄聿铮手里要更好过一些,他大哥是君子,是真正的军人,他只会一抢毙命血债血偿,而若是落到他陆风扬手里,那可就没那么简单了,指不定他会把那群王八蛋的肠子拧出朵花来。 陆风扬于是不再多说什么,很爽快的点头应了。 却又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开口问道:“今天跟你在一起的那小丫头是谁?” 薄聿铮敛了眸中冷意,开口:“维麟在法国的同学。” “难怪,我听你叫她盛小姐,似乎也不是很熟识,不过那丫头不错,碰到那么大的阵仗了还能那么镇定,不愧是出过洋的——对了,那之前说要让她做翻译的事情,也就只是随口说说,不作数了的罢?” “我说过的话什么时候不作数过?” “可是……”陆风扬闻言一怔,却还是开口道:“这个事情毕竟见不得光,即便哥你信得过她,可她若是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或许未必愿意牵扯进来,到时候……” “我明白,”薄聿铮点了下头,打断陆风扬的为难和疑虑,“所以我明天会先接她过来,先让她接触最皮毛的东西,看她是什么反应再说。” 第四十六回 天亮的时候,亦笙起床,方在梳洗着,便听到外间传来服侍父亲的东升的声音,“吴妈,三小姐睡醒了没?” 吴妈答道:“小姐刚醒,正梳洗呢。” 东升便道:“那请三小姐梳洗好了到老爷房里来一趟,老爷急着找她呢。” 吴妈应了一声,待东升走后,推门进来笑着说道:“这一大清早的,老爷找你有什么事?定是为了你昨天的事要再训你一顿,该!倒省了我的口舌了。” 亦笙笑着扮了个鬼脸,“爸爸才不兴秋后算账这一套呢,定然是为了今天的事,他不想我出门呢。” 待到一切收拾妥当,她去到父亲房里,父亲为的果然如她所料。 盛远航虽平和开口,眉心却仍是控制不住的微微蹙着,“小笙,你是怎么认识薄少帅的?” “他是我在法国一个校友的哥哥,有一次恰好遇到了,那个校友便给我们做了介绍。” 这样平淡的相识和女儿语气中的轻松让盛远航稍稍放下心来,却还是坚持,“同这样的军政要人,还是不要有太多牵扯的好,我看今天的什么翻译,你就说你身体不舒服,不要去了罢。” “爸,薄聿铮也不过是偶然来沪,我就去做一下翻译,会有什么牵扯?”亦笙笑道。 盛远航皱了下眉,有些无奈的看着女儿,“你这孩子,说了你多少次了,纪桓你不肯唤他的名字也就算了,薄少帅是什么人,也是你能直呼其名的?” 其实盛远航也不是那般拘泥古法的人,但到底因为对方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而眼前这一个又是自己的宝贝女儿,凡事还是小心为上,他可不愿意她因为言辞上的疏忽给自己招来麻烦。 只是顾得了这一样,却偏偏顾漏了那一样,待到他发觉自己竟然在女儿面前提起了纪桓的名字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看着女儿眼底迅速藏起的伤痛,愧疚难当,偏偏她还假装没有听到一样,挽了他的手笑道:“好好好。我以后都称呼他薄仲霆薄少帅,这总可以了吧?” 盛远航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亦笙又抱着他的胳膊轻摇着撒娇,“爸,你就让我去吧,我保证乖乖的,绝不惹事,要成天待在家里不出去,那才是非得让我闷出病来不可呢!” 她听父亲很是无奈的又叹了口气,目光中闪烁着愧疚和宠爱的光影,于是明白父亲的态度已经松动下来了,恰好这时,有听着敲门进来回报,“门外面来了一辆车子,说是来接三小姐的。” 亦笙闻言,飞快的在父亲脸颊上吻了一吻,笑着跳起身来,“就这样说定了啊,爸,我先走啦。” 一面说着,一面便朝楼下跑去。 盛远航无奈的笑着摇摇头,冲着女儿的背影喊道:“用不着坐他们的车子,要去哪里让司机送你去,你自己要当心……” 远远听见女儿应答的声音,人却早已跑远。 他慢慢起身,去往书房,心下却已有决断。 在他看来,只要二女儿与纪桓的婚事一日不举行,小女儿就会一日这样痛苦挣扎,长痛不如短痛,既然纪家已经送来了龙凤帖,那就事不宜迟。 盛太太敲开戚远航书房门的时候,他正凝神看着手中红艳的龙凤帖,戚太太心内一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笑问:“仲舍,你找我什么事?” 戚远航将那龙凤帖递将过去,戚太太接过一看,那上面的墨迹新干,显然是刚刚才写就的…… “伏惟礼重亲迎,所以正人伦之始;诗首好逑,所以崇王化之原。 今以次女双十年华,待字闺中,姆训稍蒙,因念良缘夙缔,佳偶自天成。故以此绿窗之弱女,仰攀朱门之佳婿。之子于归,俯为婚姻,宜家宜室,结秦晋之好。时值梅花香浮,黄浦迎春,民国十三年夏历十二月廿九日榖旦。 可否之言,进退唯命,远航再拜,裕后永昌。” 盛太太看罢,那目光依旧在那字迹上流连,半晌,方笑了笑,“旁的倒没什么,只是这日子,是不是再斟酌一下?” “这个日子不也在你列给我的那些个吉日里面,有什么不妥?”戚远航问。 盛太太道:“吉日自然是吉日,可我的意思是这定的是不是太急了点儿,十二月廿九日,那可没几天了。” 盛远航道:“迟早是要办的,早些办了,我们也早些了了一桩心事罢。” 盛太太如何不知道丈夫在想什么,又为什么要在那一长串日子里挑选了这个最近的吉日,这样仓促来办亦筝的婚事,实在可气。 一面想着,一面不由得心内暗恨,却还是在强自压下,只是面色总是不好看,也不肯做声。 盛远航不得夫人回应,于是又问:“你再看看,要没什么了就着人给纪家送过去吧。” 盛太太深吸了一口气,不冷不热的开口道:“既然老爷都已经定了,那就这么办吧,我拿去问问亦筝的意思。” 说着,便拿了那红贴折转身子,出门的时候,脑海里忽然很奇异的泛起了一个人的身影。 若得了那人做自己的姑爷,那该是怎样扬眉吐气的风光,又何须这样忍气吞声来委曲求全。 这样一路想一路走,待到回过神来,反倒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于是暗笑着摇了摇头。 “太太这是怎么了,得了这样好的一个姑爷,一个人都能乐得笑起来了。”服侍盛太太的香云,见她面色稍霁,于是大了胆子捡些好听的话说了让她舒心。 “我是在笑我自己,活了那么一大把年纪了,还在学那痴人说梦,盛太太笑,想了想,复又笑道,“是,纪桓已经很好了,早些把亦筝和他的婚事办了,我也可以少一桩心事,这也没什么不好的,时间再紧,咱们抓紧一点,总是把亦筝风风光光的送出门去也就成了,有什么好怄气的。” 一面说着,一面笑着推开了女儿的房门,将那龙凤帖递到她面前。 亦筝接过来一看,那脸蛋便一下子涨得通红,只管抿了嘴低下头去。 盛太太想通透了心情也不错,于是笑道:“你一句话不说,到底是愿意呢,还是不愿意呀?” 亦筝羞赧,“爸爸和妈妈说什么就是什么,女儿没有意见。” 盛太太也很是了解她这个女儿,知道她脸皮薄,于是收起了那红帖,握着女儿的手坐了下来,笑道:“这也算是偿了你的夙愿,了了我的心事了,纪家就纪桓这一个独子,你嫁过去也不会受委屈,况且他家里又算殷实,凡事都有下人动手,你所要学的,也就是怎么管御那帮人便行了。” 亦筝微蹙眉头,“可是我不大会管人的。” 盛太太笑了笑,“管理这一大家子的人,说白了其实也就是两点,要公正平衡和知人善任,同时又必须要让他们相互牵制,这样你才能维护好自己的威严,从而轻轻巧巧的支配他们。 亦筝的眉头皱得更深,“这样复杂,这些道理和管理一个国家也差不多了。” 盛太太拍了拍她的手,笑道:“谁说不是呢?国家国家,家就是女人的国呀。你也别急,有什么不懂的我日后会慢慢教你,总不会让你吃了亏去,你也可以多问问你婆婆,她的建议你采不采用那是小事,最重要的是哄她高兴,让她感觉到你这个做儿媳妇的尊重她,这样你的日子也便好过了。” 亦筝小声道:“既然是长辈吩咐了,自然是要听的,怎么能不采用呢?” 盛太太听着女儿的话,忽而想起一事,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亦筝,既然你都要嫁到纪家了,有件事情妈觉得还是要让你知道才好。” 亦筝见母亲说得如此着重其事,不由得问道:“什么事?” 盛太太敛了笑意,慢慢开口道:“我以前从来没有和你说过,是因为这是纪家的私事,外人知道得也并不详尽,我只是听说纪桓并不是你纪伯母的亲生儿子。” “怎么会?”亦筝惊问。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纪家对这件事情一直讳莫如深,我试探过你纪伯母几次,她总不肯提,我也不好再问,但想着或许是真的。”盛太太蹙了下眉,接着说话,“听说纪桓的生母不太体面,你纪伯伯又是新式做派,本就不肯纳妾的,若不是他与你纪伯母一直没能有孩子,纪家那么大的家产不能没人继承,或许纪桓都不一定进得了纪家大门。” 亦筝说不出话来,她只觉得满心难受,那个总是风度翩翩待她温柔有礼的男子,竟然有这样的过往。 戚太太并没有注意到女儿情绪的变化,依旧自顾自说了下去,“纪桓到纪家的时候,都已经有八九岁了吧,纪家对外只说他身子弱,所以一直养在你纪伯母在苏州乡下的家里,大一些了接过来的,可我想着,多半是因为纪桓的生母不体面,这才让他认了纪太太做母亲的。这些年来你也看见了,他虽然喊纪太太一声‘妈’,可那感觉总是不亲近的。” 亦筝还是不说话,一腔的难受心疼百转千回,全都化为了怜惜,只在心底暗暗对自己说,往后一定要好好照顾这个男人,要将他小时候受到的苦全补回来。 盛太太这时候转过头来看着女儿,紧了紧她的手,然后说道:“亦筝,妈跟你说这些,是要告诉你,你婆婆你固然是要尊重的,但还是不要太亲近的好,万一那传言是真的,我恐怕纪桓心里会不高兴,纪家的产业将来都是要交到他手里的,你这一生能指望的也只有他,所以凡事还是要以他的意愿为优先,你明不明白?” 亦筝点了点头,用她这一生当中最为认真和郑重的话语对着她的母亲开了口,“我明白,我会好好待他的,一定。” 第四十七回 平日里总是人来人往的礼查饭店一楼咖啡座里,此刻却显得极为冷清,只在靠窗的桌边坐了三个人,平白辜负了这优稚的环境和冬日暖阳所笼出的一方温暖。 “维克斯式马克型重机枪、李?恩菲尔德短步枪… … ”亦笙从手上薄薄一页印着英文的纸张中抬起眼晴,带了点儿困惑的神色,“都是英国制的呀,可是,最好的武器装备不是应该是德国的吗?” 陆风杨一口咖啡呛在喉中,一面咳,一面如同见鬼一样的看着亦笙,满脸的不可思议。 而薄聿铮虽然面上神色不变,眼眸却微微转深。 面前的这个女孩,只是随便看了几眼,便准确无误的译出了那些枪支的名宇,而随后的话更是语出惊人,这些军工见识,就连维麟都未必会知道,以她的家庭背景成长环境,又怎么可能会去接触了解这些? 他承认他是惊讶的,然而惊讶之外,还有警觉,自然而然近乎本能一般迅速窜起。亦笙却并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她只是有些不明所以的看了看陆风扬,又去看薄聿铮,“我说错什么了吗?” 薄聿铮看着她,不动声色的开口:“理论上说是这样,但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英国制的装备也有性能强过德国的,就像你刚才说的维克斯式马克型重机枪,它可以快速更换枪管,并且保特数小时连续射击,这样保持的火力即便在德制装备中也不多见。” 亦笙笑了起来,“这我就不懂了,这些武器呀装备什么的,我也只是外行。” 陆风扬笑了起来,一双风眸暗藏锐利,面上却是不甚在意的玩笑姿态,“盛小姐也未免太过谦了吧,你那外行的几句,真是叫我不得不刮目相看啊。不过我很好奇,你一个女孩子,家里又是老老实实经商的,怎么会知道这些的?” 亦笙也没多想,笑道:“我在法国的时候,认识一帮朋友,很是崇拜马克思主义暴力革命学说那一套,耳濡目染,我也就知道一点儿皮毛了。” 她想起了宋婉华,为了她的爱情,为了能多帮车允恩一些,完完全全把自已变成了一块海绵,贪婪地吸取着外界一切有用或者仅仅是或许有用的东西,她想起了她捧来一堆又一堆厚厚的资科和书籍,要自己帮着整理和翻译,不知道现在远在法国的他们,过得还好不好。 她略微有些出神,于是便没有注意到对面两个男人不动声色打量的目光。她的语气坦然,笑容轻快,如若不是情形本就如此,便是她太会做戏。 而此刻的薄聿铮和陆风扬虽未交换意见,却已经相信了她。 这个女孩子的一双眼晴,明亮又干净,没有丝毫的虚伪复杂隐在其中,一不小心,倒照见了自己的黑暗。 亦笙抬起头来,仅看见两人若有所思的视线,心内一怔,旋即明白了过来。 其实,从她踏进礼查饭店大门的那一刻起,空空荡荡的咖啡座,还有周围看似无意却暗中警戒着的各色人等… … 她不是没有看在眼里,却是处之泰然。 在她看来,薄聿铮是何许人,这位陆爷只怕也不是简单角色,刚刚经历了昨晚的事,自然在安全方面是不容再有任何疏忽的,既不是单独针对她,况且她在其中又不会有任何危险,所以她安之若素,只作一切如常。 而现在,即便一念澄明,她也只是付诸一笑,并不太在意。 若是轻易信人,没有丝毫警觉,只怕眼前的这两位死了几百次都还不够,自己与他们严格说来并不相熟,一时不注意说出来的那些话也的确足以引人遐想,他们会起疑也是人之常情。 她的心性本就不若一般女子拘泥小气,所以明白过来以后却也很快体惊,又不愿再继续打哑谜下去,于是便慧黔一笑,“怎么样,我的考试算合格了呜?是继续留下呢,还是要被退学? 虽然礼查饮店的咖啡不错,但我想还是留到没事的时候再来消磨时间比较好。” 陆风扬闻言,抚掌笑道,“有趣,有趣,是不是所有出过洋的小姐都像盛小姐一般有趣?” 亦笙微笑,“陆先生过奖了,我刚从法国回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如今上海的男士都像陆先生一般避重就轻,不肯给个直截了当的答案?” “有吗?”陆风扬故作诧异,风眸当中却是笑意更深,隔了桌子伸手握住亦笙放在桌上的玉白小手,她吓了一跳,连忙抽手,他却握得牢牢的,坏心眼的送到唇边吻了一吻才放开她,笑道,“即便果真如此,那也是因为他们不愿意与这位美丽的小姐之间,什么都不发生,就匆匆结束了见面。” 他的手劲方略一放松,亦笙便马上缩回了自己的手,即便所受的教育开明,也明白这不过是西详人最常见的吻手礼,但她毕竟还是在旧式家庭长大,即便进了墨梯,那也是校规极严,从未与男子交往过甚,她从小到大接触过的男人,除了父兄,严格说来便只有纪桓,而纪桓自是不同的。 此刻,被这样一个可以算得上陌生人的风月老手当众调情,即便她也明白他或许是故意想看她发窘,然而一张脸蛋还是不受控制的涨红了,也顾不得会不会被人笑话了,一张小脸板得死死的,“我是来说正事的,你若是再这么讨厌,我可要走了。” 陆风扬看着先前还伶牙俐齿的女孩子,此刻现出了小女儿态这么不经逗,心下暗笑。 对嘛,这才像你这个年铃的小姑娘该有的样子,他一面想着,一面又忍不住还要出口逗她,却听得身旁的薄聿铮淡带警告的声音——“风扬。” 他于是只好在喉咙里闷笑了几声,冲着亦笙无奈的一摊手,闭紧了嘴巴。 亦笙转开眼晴不去理会陆风扬,一张小脸还是蹦得紧紧的,这样孩子气的神情落进薄聿铮眼中,不觉也有些莞尔,开口道:“盛小姐,风扬喜欢开玩笑,他没有恶意的。” 亦笙闻言,脸面上也有些绷不住,觉得自己刚才实在是太丢人了,明明是那个陆风扬坏心眼,现在倒显得自己像个小孩子在两个大人面前无理取闹一样,她一面暗恼自已,一面飞快的将话题带开,问道:“那翻译的事,还要不要还继续呢?" 薄聿铮看着她,不答反问:“盛小姐愿意继续吗?” 亦笙嫣然一笑,“不然我来这里做什么?” 陆风扬吹了声口峭,“答得倒是满利索哟,不过小丫头,你确定清楚你自个儿明天要翻译的东西了吗?到时候可不是纸上谈兵哟。” 亦笙白了他一眼,“你不如直接问我知不知道你们要干什么,又愿不愿意干好了,兜那么大的圈子累不累呢?" “那你的答案呢?”陆风扬笑问,到了此刻,他还真的有点儿喜欢眼前这个小姑娘了。 薄聿铮没有说话,也静静的等着她的答案。 亦笙笑着扬了扬那张印着英文的纸,“我又不傻,要是有顾忌,看见这张纸的时候我就走了,还用等到现在?” 第四十八回 他们做的是军火买卖,她知道。 即便应承的最初她完全没有料到,但在看见那张印着英文的纸张时,却已是心念澄明。 “有趣,只是不知道你是真个胆大妄为呢,还是因为无知,所以无畏。”陆风扬还在笑。 亦笙此刻己经调整过自己的情绪,又一心想要把方才那丢脸的一幕抹掉,于是也就笑意盈盈的看他,“都不是,我只是相信薄先生。” 她如何不知道,官办以外的军火买卖政府向来查得甚严,甚至定下了“一经查处,即刻枪决”的惩戒,以期能起到警示作用。 而薄聿铮虽是军政要人,可她听着旁人都是唤他“绍先生”,明白他这一次显然是隐藏身份而来,那这批军火交易也必然是在暗处进行,不然他们也不会情急的要找翻译。 陆风扬笑了起来,“哟,这倒是灌起了迷魂汤来了。” 薄聿铮也没有想到她会有此一言,笑了笑,也没说话。 亦笙明白,对面的两人都有着各自的猜疑顾忌,她能够理解,却不想再继续兜圈子,索性笑着把话说通透,“我承认,才刚看到这张纸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可又转念一想,凭着两位的能力,必然是不会叫我掉脑袋的,反倒是临阵脱逃万一让你们疑心我要去向当局告密,那我的麻烦才大呢,明明我一点儿这样的心思都没有,这岂不是很冤枉?” “小丫头,你倒是聪明,胆子也不小。”陆风扬似笑非笑地斜睨她,“你怎么就没想过,既然敢给你看,就必然是不怕你去说的,抽身不及时,现在后不后悔?”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做事情不喜欢半途而废的,既然说了要替那位赵先生做完翻译的,我自己又不会有什么麻烦,那我还是想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的,”亦笙歪着脑袋想了想,又道,“况且,我相信薄先生,他不会害我的。” 亦笙知道,现如今的礼查饭店必然是在他们掌控之中的,所以说话并不避忌。 她本就是这样一个人,骨子里其实自私透顶,没有太强的是非观念和太过激烈的善恶喜好,只要事情无损于她白己,无损于她所重视的那几个人,那么事情之于她,也没有多少对与错,或是应不应该做之分了。 况且,她对薄聿铮本就存有好感,也觉得赵彦武的死她多少要负上一些责任,那么在当局的“不为”和薄聿铮的“为”之间,她自然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反正只是翻译,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一个工具,一旦事过境迁,是不会惹上什么麻烦的,况且,薄章铮能有今天,自己又亲眼见了他在生死关头的沉稳和决断,她相信他的能力必然足以保全自己无事.也莫名的笃定,他不会害她。 “我很好奇,是不是出过洋的小姐对法律啊,纪律什么的都不屑一顾,我听你的语气里似乎一点儿也不把当局的禁令放在眼里哪。”陆风扬又问。 “当局就一定没错了吗?”亦笙淡淡开口,不答反问。 不期然的想起了母亲留下的日记本里所写着的过往,她的外祖父,其实原本并未存丝毫忤逆犯上之心,不过是兵权太大,横受猜忌,皇上容不得一山二虎,逼得他不得不反。 “难道你认为当局不该禁止私贩军火?”陆风扔笑了起来,一脸新奇。 “我只是觉得他们的法子不对,”亦笙摇摇头,“欧战初停,欧洲各国都有大量剩余军火需要出手,而国内又是军阀混战,都在整军备武争夺地盘,军火交易又最是利润丰厚的——禁,又怎么可能禁得了?倒反滋生当局官员受贿腐败,搅得目不见光。” “小丫头,不简单哪,这又是你的那帮朋友教你的吗?”陆风扬笑,着实对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产生了兴趣,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 亦笙笑了笑,没说什么,却不想听见薄聿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似是暗含了一丝兴味,又或者是,期待? “若是不禁,又该如何?”他问。 “可以兴办我们自己的民族军工业呀,只要我们国家自己的军工强盛了,国内武器装备强于外国,那么国人自然不会舍近求远,管理国内市场,总是要容易得多,到时候政府再严格售卖枪械武器的秩序,也就不愁私贩军火猖橛不止了……”亦笙一时兴趣,也没有多想,便自顾自说了起来。 然而说着说着,却发觉对面的薄聿铮和陆风扬都渐渐收敛了笑意,也不做声,就那样静静看着她。 她对军工这一块本来也就只是略知皮毛,方才一时高兴,倒在两个行家面前班门弄斧了,不由得有些心虚,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索性停住,尴尬的笑了笑,“我的想法太天真了是不是?” 兴办民族军工,谈何容易?她暗自吐了吐舌头。 却没有想到抬起头来,正撞进薄聿铮看向她的眼眸深处。 那双黑眸犹如深海,所有的惊涛骇浪都隐藏在平静无波的表面之下,仿佛有瞬间的光亮,一闪而逝。 他摇了下头,声音听来很温和。 “不会。”他说。 一旁的陆风扬重新笑起,那笑意当中却多了那么一丝意味深长的意思,他抬肘碰了碰薄聿铮的胳膊,“我算是有些明白了。” 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亦笙也听不明白,但想着没什么要紧的,也就不去在意。簿聿铮做了个手势,很快便有人送来一摞资料,这些,才是她今天真正的功课。 因为有过帮宋婉华翻译整理军事素材的经历,所以她看起这些资料来并不费劲,有不懂的地方便去问薄聿铮和陆风扬。 资料并不多,所以她不一会儿便看完了,毕竟真正重要的是明天的现场翻译,手中的这些资料,不过是叫她事先熟悉一下状况。 她是坐家里的车子来的,司机自然还等在外面,可是薄聿铮仍然吩咐了下面的人,跟在她坐的车子后面,将她一路送回了家。 她下了车,跟着的那辆车里也立刻有人下来与她道别,并确认明天早上来接她的时间,态度恭敬。 亦笙摇头笑道:“我有车子,明天自己过怡和洋行去便成,不用麻烦你们再跑一趟。” 那人却丝毫不肯懈怠,“绍先生交代了,要保证盛小姐的安全,我们的车就跟在后面,不会让盛小姐觉得不方便的。” 话既如此,她也不好过多推脱,于是笑着点头应了。 转身往家里走去,慢慢穿过前庭,却听得客厅里传来音乐和欢笑的声音,她走了进去,一身湖蓝色跳舞衣的亦筝正在大哥盛亦竽的引领下随着音乐慢慢起舞,盛太太和下人们正站座一旁一面看,一面笑。 听见响动,亦筝回过头来,看见妹妹,连忙挣开兄长的手跑了过来,“小笙,你看我这身衣服好不好看?” 亦笙拉着姐姐的手上下打量,“二姐向来是不穿西式衣服的,这骤然一换装,我都快要不敢认了,简直美极了!” 亦筝脸一红,“是慕桓送过来的,可是我穿着还是不太习惯。” 亦笙心内仍是不受控制的一疼,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微笑,幸而大哥的声音解救了她,盛亦竽在身后懒洋洋问道,“这音乐还响着呢,有没有人要跳舞呀?” 亦筝连忙牵了亦笙上前,苦着脸笑道:“小笙你和大哥跳,我是不行了,腿部快要断了。” 盛亦竽一面牵过亦笙的手,一面对亦筝笑道:“你可真没良心,我是在陪谁练习呀?来来来,我和小笙跳。” 亦笙不明所以的就被兄长牵着转了起来,她在墨梯的时候就学过跳舞,很小的时候便跳得极好,因此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身体还是在兄长的牵引下,和着音乐的节拍自然而然的舞了起来,不由得有些好笑,“这是怎么了,这么好的兴致。” 亦竽揽着她的腰,笑道:“还不是你二姐,从前教她学跳舞她总不肯上心,现下倒会担心和纪桓跳舞的时候出错,鼓动着妈一起把我抓过来当壮丁,陪她练习呢。” 亦笙垂下眼睫,轻轻笑了笑,没有说话。 不多时,这一支曲子便响完了。 “三小姐的舞,跳得可真是好看。”一旁的下人忍不住赞道。“那是,和小笙跳舞可是一种享受,小筝你可要跟小妹好好学学,别老是踩我的脚。”亦芋笑着打趣。 亦筝脸一红, 低了头不好意思,却也并不生气,美丽的唇角依旧弯弯的笑着。 恰好留声机里下一支曲子又响了起来,亦竽于是向亦笙伸出于,笑道:“不介意让大哥再享受一次吧?” 亦笙尚未答话,一旁的盛太太已经不咸不淡的笑了起来,“你们年轻人呀,就是这样办不成事儿,亦竽你说你才陪亦筝跳了几支舞,就要去追求享受了,还有你,亦筝,还不快起来和你大哥练习,现在你嫌脚疼,到时候连累了纪桓一起丢脸,我看有得你哭的!” 亦筝不敢做声了,乖乖的站了起来。 亦笙淡淡笑了下,牵着姐姐的手交到哥哥手里,“龄姨盯着你呢,你可别想偷懒,我也累了大半天了,就不陪你们了,我先回房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便往楼上走去,那些音乐和欢笑的声音离得那么近,却统统都是旁人的。 她垂着眼睫,开始希望,明天能早一点到来。 第四十九回 怡和洋行是上海最著名的一家老牌英资洋行,也是远东最大的英资财团,自前清时期便开始从事与中国的贸易,最初设在广州,后来又将总部迁进了上海,经营范围十分广泛,除了一般贸易以外,还包括了采矿、石油、金融等等业务,以及不为人所知的军火生意。 盛家的车子缓缓的停在了怡和洋行的办公大楼前,那是一栋上下五层的小洋楼,一楼是各种样品的陈列室,亦笙并不陌生,从前父亲一有时间便会带着她来这里挑选心爱之物,二至四楼她也去过,是洋行中各个部门的办公室,有时候经理会将重要客人带到专门的办公室等候,然后让职员将样品送上来,这样就避免了客人在人来人往的一楼挑选所带来的不舒服。 而五楼,对于她来说,则是一个完全的禁区,她从未上去过,其实不单是她,即便是在洋行工作的中外籍员工,也是没有机会一窥究竟的。 那里,是怡和洋行的机密室,只有洋行的英国经理和它在中国的代理人才能随意出入。 后来亦笙才知道,这机密室便是专门商议军用物资交易用的,而所涉及的帐目,也全部控制在五楼机密室之内,与洋行其他部门的帐务完全划分,也不进入总会计处。 亦笙下车的时候,薄聿铮和陆风扬都已经到了,她不知道这次翻译要花多少时间,于是便让司机先回击了。 怡和详行的英国经理Stephen?Dawson见她来了,上前几步走到陆风扬跟前轻声询问,“这位小姐就是你们的翻译?” 陆风扬点头。 Dawson有些抱歉的说,“可是Chanlton先生还没有到,要不我先带你们上去会谈室,他们应该也快到了。” 亦笙回想了下,昨天看的资料里有提过这位Chanlton先生,他是怡和洋行所经理的英国“维克斯”炮厂的负责人,前些天刚携夫人来到中国,名为视察洋行,实际上或许为的正是这单生意。 于是明白,这便是他们此次交易的关键人物,只有等他来了,这笔买卖才谈得成。 陆风扬点头应允,于是Dawson仍然留在一楼等这位大人物,让他手下的一个职员引他们去会谈室。 那会谈室设在五楼,那名职员打开楼道口锁住的铁门后便不再住里面走了,而陆风扬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自大衣口袋里掏出十块钱递给那名职员,看那人满面含笑连声道谢着走了以后,这才轻车熟路的带着亦笙和薄聿铮,以及随行的几个保镖径直去往会谈室。 “你出于可真是阔绰。”亦笙忍不住说道。 盛家虽是殷实之家,可盛远航对子女的教育却仍是告诫他们要勤俭持家,此刻见了陆风扬这样大手大脚的花钱,她一时没忍住,便说了出来。 陆风扬笑着斜睨了她一眼,“小丫头,我来教教你,钱财用得完,交情吃不光。所以别人存钱,我存交情。钱财再多也难保会有千金散尽的一天,可是这交情,却够你用一辈子的。” 亦笙撇撇嘴,“可是刚才那个人,明明你只需要给他两块钱他就会欢天喜地的了,两块钱可以做下来的事,陆爷偏要花上十块钱。” 她并不太清楚如今的情势,为着谨慎起见,从方才在楼下开始,她便随着众人一道唤陆风扬“陆爷”,而称呼薄聿铮为“绍先生”。 陆风扬被她的话一噎,又气又好笑,心里想着不和小丫头一般见识,于是嘴上只是漫不经心的笑着没个正经,“你学人家叫什么陆爷,平白把我叫老了,来来来,叫一声‘风扬哥哥’让我听听。” 亦笙瞪了他一眼,当下决定再不理他。 还好,或者是因为还有正事要办,陆风扬也没有再捉弄她,而怡和洋行的Dawson经理,不一会儿也陪同着一个瘦高个子满脸严肃的英国人走了进来,他向他们介绍,这位便是Chanlton先生。 一番寒暄之后,双方便正式开始进入了商谈交易的阶段,中方这一边的翻译是亦笙,而Dawnlon因为在中国多年,中文不错,便充当了Chanlton的翻译。 工具,我只是一个工具。 亦笙想着。 于是便尽力摈除了多余的情绪,也不去管他们交谈的内容,只是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语法措辞方面。 因为墨梯是教会学校,她的英文底子十分扎实,又有过帮宋婉华翻译整理军事方面书籍资料的经历,这些专业的词汇对她而言也能应付自如,于是在整个翻译的过程中,她的态度沉静而认真,反应迅速,表达到位,就连陆风扬也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没有想到,这么个小丫头片子,认真做起事情来.还蛮有大将风范的,不紧张,不怯场,不张扬,也不过于兴奋。 而她专注翻译的样子,陆风扬不得不承认,那还真是相当的迷人。 自然,有这样想法的人不止他一个,对面的两个英国佬便也频频将视线投到了亦笙身上,有时候和她的视线遇上了,她也不在意,就冲对方善意的一笑。 薄聿铮在Dawson给Chanlton翻译的这间隙,慢慢将视线投到了亦笙身上。 她的笑容沉静,眸光清亮,倾听的时候非常专注,凝着神,仿佛连呼吸都摒着,偶尔用笔飞快的在纸上写着什么,握笔的手,姿态优美。 写字的时候,她的一缕头发滑了下来,遮住了眼睛,她不在意的抬手将它掠到耳后,又随手顺了顺自己肩上的发,恰好露出颈项间一段娇柔的肌肤,映着窗外光线,越发称得肤光如雪。 她放下笔,对着对面两个英国佬略微点头浅笑致意,然后带着那抹柔然笑意转过头来对他开了口。 他敛回自己的思绪,听她的声音轻柔响起。 “Chanlton先生对第三条还有些疑虑,他建议……” 这个女孩子太聪明,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翻译了一段时间之后,她便分清了什么样的问题应该对着他来说,什么样的问题该翻译给陆风扬听,然后自然而然的这样做着。 “你告诉他,这一点我们不可能让步,至于他的疑虑……” 整个交易过程谈得非常顺利,几个小时后,Chanlton当场便与他签订了合同,走出会客间的时候,他甚至笑着用英文赞美了亦笙几句。 跟在后面的Dawson笑着对薄聿铮和陆风扬道:“Chanlton很喜欢这位小姐,称赞她翻译得很出色,人又美丽。” 两人笑笑,看着前面亦笙与Chanlton相谈甚欢的背影,心内都觉得她当得起这样的称赞。 “我在和平饭店准备了午宴,请几位移步赏光,己经派人去接Chaniton夫人了。 怡和洋行的中方代理人见他们下来,立刻迎了上来。 于是几个人便一道出了怡和洋行的大门,各自上了车子,往和平饭店的方向开去。 到了车上,亦笙见都是他们这一边的人了,这才松了口气,问道:“不是说要英文和法文翻译吗,怎么用的全都是英文?” 副驾驶座上的陆风扬转过头来对她笑道:“你没听见刚才说要去接Chanlton夫人么,这位夫人,可是地地道道的法国人,不会让你的法文没用武之地的。” 第五十回 Chanlton夫人是位地地道道的法国女士,然而,叫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这位夫人还是一位中国迷。 虽然不是很熟练,发音也并不标准,但她总是兴致勃勃,坚持要用中文与他们交谈,实在表达不了的时候,才换成法文或者英文,她对中国悠久的历史文化尤为感兴趣。 亦笙暗暗吐了吐舌头,幸好小时候爸爸逼着自己上过林先生的国文课,不然还真应付不了这位夫人那么好的兴致。 她听着Chanlton夫人一半中文一半法文手舞足蹈的说完,微笑着点头附和,“的确是这样的,中国的园林比较写意,讲究‘曲径通幽’和‘峰回路转’,而欧洲的园林则比较写实,讲究‘轴线对称’和‘整齐一律’,风格不同,也就不好来分高下。如果有机会,夫人可以到江南一带,尤其是苏州的园林里去走一走,您会发觉,每一处布景都匠心独具。而欧洲的园林自然也有它的迷人之处,比如法国维朗德里的花园,我就觉得十分美丽。 她知道Chanlton夫人想要练习中文,于是便用中文来与她交流,每一句话都说得很慢,一面说一面注意看Chanlton夫人的反应。此刻,见她似乎面露困惑,便又笑着用法文重新说了一遍。 Chanlton夫人眼睛一亮,都顾不上练习中文了,直接用法文问道:“你去过法国?还到过维朗德里城堡?” 亦笙笑着点了点头,也用法文回答,“我在巴黎大学念书的时候,导师带着我们去过的。” “原来你在巴黎大学念过书,主修的是什么?” “法国文学。” “难怪你的法文说得这么好。”Chanlton夫人笑着称赞,又调皮的眨了眨眼睛,“还有,也难怪我这么的喜欢你。” 亦笙笑了起来,而Chanlton夫人说的是真心话,她是真的很喜欢眼前这个中国女孩,不单是人长得漂亮,举止又文雅大方,而且,和她交谈,实在是件非常美妙的事情。 这个女孩子不仅知道的东西不少,思维也敏捷,说起话来又有趣,再称着那样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和唇边时而调皮时而娴静的微笑,简直叫人着迷。 所以到了后来,Chanlton夫人索性连中文也不去练习了,就拉着亦笙用法语交谈,越谈越投缘,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而男士这一边,由于所谈的事宜已不涉及机密与信任问题,便也就无需拉过亦笙,全部都由Dawson代劳了。 临别的时候,Chanlton夫人仍旧对亦笙依依难舍,于是便坚持要她一定也来参加今天晚上英国和法国领事馆为他们夫妇举行的欢迎舞会。 陆风扬看了一眼Chanlton夫人握着亦笙的手一脸的喜爱和不舍,不由得笑着对簿聿铮低声道:“哥,你看人的眼光是越来越准了,这一下子,我连帮你找舞会上的女伴都省了。” 这一场欢迎舞会的邀请帖,陆风扬早在一个礼拜前便己收到,虽然英法领事馆方面不知道薄聿铮此刻也在上海,并没有准备他的,但Chanlton夫妇此行最大的目的就是为了见他,自然极力的亲自邀请。 薄聿铮笑笑,没说什么,却已等于默认了陆风扬的安排。 陆风扬看着不远处的亦笙,又笑着低语,“这个小丫头,可真是不简单,最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她居然说得出兴办民族军工这样的话,虽然你们两个的出发点不一样,倒是想到一块去了——哥,什么时候有机会,让她去你那兵工厂见识一下,她就知道这并不是异想天开了。” 薄聿铮将视线缓缓移到Chanlton身上,眸色沉敛,语气听来极淡,“不过是一个雏形;有什么可看的?中国的军工要做起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尤其是今天与Chanlton交谈过后,他越发感觉到差距的巨大,然而即便明知不可为,却仍不得不为之,一个国家,若是没有自己的军工制造,那便只能受制于人,长此以往,就连最基本的国家安全都不能得到保障。 陆风扬正想说什么,却见Chanlton夫人终于放开了亦笙的手,笑着上车去了,于是他便跟着薄聿铮上前几步,隔了车窗对Chanlton夫妇致意,送他们先离开。 待到车子走了,亦笙回过头来问:“晚上的舞会我要去吗?” 陆风扬笑,“当然,不然我还得花功夫去给绍先生另找女伴呢——况且,Chanlton夫人都那样盛情的邀请你了,我们要是不带你去,万一她给Chanlton先生吹枕边风,把签好的东西毁约了可怎么办?” 亦笙虽明知他是说笑,还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也不废话,只是笑道:“那我得先回家换跳舞衣,现在这一身衣服参加舞会可不合适。” 陆风扬原想着她或许会和一般的女子一样,先婉言推辞几句,好叫他们力邀,以摆摆自己的身段。 说矫情也好,说欲拒还迎也行,反正女人么,不就是爱使这些小手段。 却没想到眼前这一个,却是一点儿也不忸怩,落落大方的就应了,甚至不要他们准备衣服首饰,只说自己回家去换,这倒叫他一时愣住了。 亦笙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发什么愣呢,别挡着车门,我让司机先回去了,你们得送我回家。” 陆风扬出神不过一瞬,立刻笑着亲自替她拉开了车门,“遵命。” 薄聿铮与陆风扬这一次倒是没有亲自送她回家,只是安排好了人一路护送,又约定了晚上来接她的时间。 亦笙回到家里,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看左右都没有人,于是一面接过吴妈手里的毛巾擦手,一面问道:“爸爸他们都不在吗?” 吴妈含混的答道:“或许是出去了吧,我也不大清楚。” 亦笙正要接着问,却忽然听得白翠音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她一面下楼,一面笑道:“吴妈,你瞒着她也没用,今后纪盛两家都成了姻亲了,这样的事情怎么少得了,你瞒得住吗?” “二姨太太,你……”吴妈恨恨的瞪她,却是无可奈何。 而白翠音也并不理会吴妈,她故意停了停,然后又笑着转向亦笙,“算了,免得你瞎猜,我做个好人告诉你罢——你爸爸,龄姨还有亦筝刚刚出去没多久,是纪家的车子接了他们去纪公馆用晚餐的。姻亲之间难得能有走得这么近的,啧啧,亦筝可真是好福气哪。” 亦笙心里依然不可抑制的沉闷疼起,然而面上却无论如何不肯露出分毫,她只是笑意盈盈的站起了身,不避不让看着楼梯上的白翠音,笑道:“这样啊,那可真是不巧,我一会儿正要出门和朋友参加一个舞会呢,那家里便只剩下音姨一个人看门了,可怎么办才好呢?” 第五十一回 亦笙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衣橱,挑出几身衣服在自己身上比试了一下,最后选中一件绿色的跳舞衣。 吴妈手里挎了个提盒推们进来,正好见到亦笙要换上那跳舞衣,连忙道:“先吃点儿东西再换,小心弄脏了衣服。” 她一面将提盒里的碗碟拿出来放到外面的小茶几上,一面道:“老爷他们不在,我也用不着厨房那棒子人,自个儿给你弄了些吃的,也省得你待会儿再下去和那一位对上,快趁热吃了。” 亦笙走出来,看小茶几上摆的是一碟蜜汁豆干,一碟胭脂鹅脯,一碟雪菜炒冬笋,一小条干煎鲳鱼和一碗火腿萝卜汤,每样都是很少量,又都是她惯常爱吃的菜,显然是专程为她一个人准备的。 因此,虽然陆风扬之前说了一会儿要来接她一道晚餐,但毕竟不想辜负了吴妈的一片心意,于是就顺着她的意在小沙发上坐了下来。 况且,她以前每次外出就餐前,吴妈也总是按着过去的那一套来要是她,总逼着她先吃一点儿东西垫着,这样见外客吃饭的时候便会因为没有食欲而显得吃相很斯文。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掐丝珐琅西洋钟,离陆风扬约好节五她的时间虽然还有一段,但她自己还什么都没收拾,又不愿让人家等候,于是就着饭将每样菜都随便吃了几口,便匆匆放下了碗筷。 “怎么吃得这样少?”吴妈皱眉。 “这会子不饿,反正待会儿还要再吃一次呢。”亦笙一面走进屋去换衣服,一面对吴妈道。 吴妈听了方才不再说什么,于是也走进房来帮着她梳妆打扮。 亦笙的肌肤本就极好,简直如婴孩一般娇美细腻,现下被绿色的跳舞衣一衬,越发的如雪似玉,莹然有光。 吴妈替她梳了个极相宜的发型,又王她脸上扑了淡淡的脂粉,虽说她家小姐不用化妆便已极美,但参加舞会,素面朝天总是不礼貌的。 待到一切收拾好了,时间刚刚好,有听差进来回禀说,外面停了一辆车子说是来接三小姐的。 吴妈眼见着亦笙将事先找出来的白色大衣穿上,将少女那纤柔有致的曼妙身形暂时藏住,又笑意盈盈地向自己告别,一对翡翠耳环随着她的动作轻快摇拽,简直美丽极了。 她越看越是喜爱,只觉得这世上所有女子加起来,都比不上她的小姐十分之一,于是,一路又是欣慰又是自豪的笑着,直牵了她的手将她送出了门。 门外等着几辆车子,见她出来,中间一辆上的司机立刻下来,替她拉开了后座的门。 亦笙上车,见副驾驶座上坐的是陆风扬,薄聿铮却没有来,而后座上坐着一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一双秋水丽眸正定定打量着她。 亦笙不认得她,不知该怎么称呼,只好冲她笑了一笑。 然而江黛云见到她,却是不由得一怔。 她一眼便认出了这个女孩子正是那天晚上在墨梯小礼堂里见过一面的哪一个,她很漂亮,所以即便当时只是匆匆一眼她也便记了下来。 本以为薄聿铮那天看的是婷婷,却原来竟然是她吗?而今天的舞会她又是他的女伴,江黛云的心里一下子变得十分不是滋味。 她自然知道,她自己在整个上海滩风头太盛,所以只能在薄聿铮公开来沪的时候才有可能担任他的女伴陪在他身边。 而这一次,他显然是暗中行动,不愿引人注目,她懂,所以从未奢望可以去当他的女伴,甚至一早便已物色好了百乐门一个新进的女孩子,就等着陆风扬来要人。 而她自己,之所以答应去做陆风扬的女伴,也只是为了能尽可能多的靠近他身边。 只是,她没有想到,陆风扬竟然说不用她物色的人,说他已经有女伴了,更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女伴竟然是眼前这一个。 “江黛云,盛亦笙。”陆风扬漫不经心的替她们介绍。 亦笙对着江黛云笑着点了点头,算作致意,又不禁转过头去问陆风扬,“邵先生呢?” 陆风扬淡淡道:“他有点儿事,要晚些来,我先接你们过去。 薄聿铮是去杀人,没要他的一兵一卒,带的全是他自己的人,虽然不多,但他倒是一点儿也不为他担心。 在这件事上他本就不愿多讲,恰又从后视镜里看到江黛云因为亦笙那一句“邵先生”而放松下来的神情,唇边不禁勾出一抹讥诮的笑意,转了视线去看街景,也失了说话的兴致。 他将她们先带到了南京路的沙利文西菜馆,也没征询她们的意见,便径直点了餐。 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加上一个已经吃过的人,结果,平白浪费了一桌好菜。 陆风扬看了一眼时间,便率先站了起来,说,“走吧,我们先去礼查饭店,差不多是时候了。” 亦笙忍不住又问:“不等邵先生了?” 陆风扬还是淡淡的说:“他一会儿自己会过来。” 于是她只好闷声不响的随着她们一道上了车,往礼查饭店的方向开去。 刚下了汽车,便有穿黑呢制服西装满面含笑的迎上前来,冲着他们弯腰致意,陆风扬漫不经心的递过小费给他,然后便顺着他的引领来到了储衣室门边。 “我在大厅入口等你们。”他淡淡的说着,却是对着亦笙,一眼都不去看江黛云。 亦笙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这一路的超低气压却是叫她受了个够,总觉得这两人之间气氛怪异,陆风扬也反常得厉害,居然连话都没说几句。 她暗暗的摇了摇头,旁人的事,还是少管为妙,难说是自己太过于敏感了也说不定,于是便也不多说什么,应了一声便转身往女储衣室走去,早有人等在一边掀开了帷幔。 亦笙将大衣的扣子解开,轻轻一掀,便有人恭顺的等在一旁,服侍着她轻轻脱下,然后将那衣服小心的整理好了挂在衣架上去。 她放眼看去,只见琳琅满目的衣帽,争妍夺艳,想来舞会里的情形一定已经热闹非凡了。 “盛小姐是怎么认识邵先生的?” 冷不防,她听见身旁江黛云的声音,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来问她话。 亦笙转头,见江黛云已经脱了大衣,一身黑色的跳舞衣将她那玲珑身姿勾勒无遗,她一面问她,一面漫不经心的调整着颈项间的宝石项链,整个人看起来,艳光逼人。 亦笙不知她的深浅,于是只避重就轻的笑了笑,“我就帮忙做了一回翻译。” 江黛云点点头,还欲再问什么,亦笙已经笑道:“咱们出去吧,别让陆先生等久了。” 说这便率先出了女储衣室的门。 第五十二回 礼查饭店孔雀大厅门前,陆风扬正和旁人谈笑风生,见到她们过来,笑着迎了上去。 “小丫头,真看不出来呀,你要天天这样打扮,我一定会爱上你的。”他一面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亦笙,一面笑着没个正经。 纵然见惯风月,陆风扬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个女孩子,的确是美丽非凡,他自然知道她很漂亮,可平日里见她,那份美丽当中总是脱不了青涩的,现如今这样一用心打扮,明艳当中透着清新,娇柔之下平添妩媚,比交际场上的女子少了几分风尘多了几分纯真,比一般的世家小姐又少了几分忸怩多了几分大方,实在是让人不由得眼前一亮。 少女的身姿在绿色的跳舞衣包裹下曼妙轻盈,即便是站在艳光四射的江黛云身边,竟然也丝毫不逊色,已经引得不少人频频注目。 亦笙虽然察觉到了,却也落落大方,她自小便出色,所以对旁人的眼光已经能处之泰然,只是没有想到竟然会听到陆风扬这样一句,茶点没噎道,于是没好气的开口道:“我可不是你今天晚上的女伴,这些恶心人的话可以省着点儿说。” 陆风扬一笑,朝江黛云伸出了手,而后者便姿态优美的将手放到了他的臂弯里,由着他带着她与众人周旋,“周先生,好久不见。 “陆先生,江小姐,哎呀,两位这一来,这孔雀厅可真是增色不少啊!” “周先生真是说笑了,我和风扬不过是借了贤伉俪的光了。”江黛云笑了起来,霎时满室生辉。 亦笙看着眼前的这两人,人群当中又恢复了各自的七窍玲珑,在交际场上游刃有余,又配合得天衣无缝,谁又想得到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竟然是那样的冷淡的氛围。 一路进了金碧辉煌的孔雀厅,里面早已经是一派衣香鬓影,歌舞升平之景了。 好不容易在人群当中找到了chanlton夫妇,chanlton夫人见到亦笙非常高兴,奈何她自己是今晚的主角,有太多的人情需要周旋,于是只再三叮嘱让他们好好的玩,尽情享受,便又随着丈夫去应酬另外的人了。 恰此时,西洋乐队新奏了一直舞曲,他们周围的人便都鼓动着让陆风扬一展身手,于是陆风扬笑了一笑,揽了江黛云的腰便要下舞场,一面又对亦笙回头交代,“小丫头,你自个儿找找乐子,不要乱跑,我大哥一会儿就来了。” 他倒是难得的存了一回好心,在这样众目睽睽的交际场合下不与她多接触,以免带坏了她的名声。 亦笙虽不知道他的想法,却也只是笑了一笑,对于自己要做壁花小姐这件事丝毫不在意。 不断有人上前来找她搭讪,她也只是敷衍两句,并不肯真正搭理,后来烦了,索性端了杯葡萄酒走到角落阴影处站住,去看孔雀厅美仑美奂的彩色镶嵌玻璃和汉白玉罗马立柱上精致的浮雕。 她的眼光不经意的扫过跳舞场上的红男绿女,却没有想到就是那一眼,便让她整个人霎时怔住----在那一派衣香鬓影当中,她纷纷明明看到了纪桓和她的姐姐。 亦筝穿着她曾经见过的那件湖蓝色跳舞衣,在纪桓的臂弯当中犹如小鸟依人,她伴着他,一对壁人,翩翩起舞,在人群当中是那么的耀眼,那么的,相得益彰。 她想要收回眼光,却怎么也移不开,意志随着他们旋转,旋转。 人影憧憧中,她又看到了父亲和龄姨,看到了纪伯伯和纪伯母的身影。 不由得苦笑,是了,这样的场合,怎么会少了他们的邀请帖,偏偏是瞒着她一个,而自己,竟然也没有想到。 她慢慢放下酒杯,觉得有些头晕,于是想要出去透一透气。 却不想还未走出几步,便被一人伸手拦了下来。 那人站在暗处,亦笙转眸去看,没有想到竟是白爷。 白爷淡淡的看着她,抬手比划----“三小姐,我们谈谈。” “我有些不舒服,改天吧。”她低声说。 白爷却丝毫不肯退让----“既然这样,我就长话短说,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的。” 她抬起眼睛来看他,而他慢慢的,慢慢的,却是斩钉截铁的比划-----“我知道你喜欢我家少爷,但是,请你克制好自己这种不恰当的感情,离他越远越好。” 亦笙怔住,脸色苍白。 而白爷丝毫不为所动,继续比划道----“他的第一家新银行已经做起来了,而他的成就远远不止于此,你今天也看到了,这样的场合,不仅是老爷,他也拿到了邀请帖,整个上海都在对他刮目相看,而他游刃有余,他是注定要做大事的人。” 亦笙顺着白爷的眼光看去,舞曲终了,纪桓在孙曼祁的陪同下正与几个中年人谈笑风生,举手投足间,是那样的进退有度和意气风发。 而她的姐姐,依旧小鸟依人的跟在他身边,温柔浅笑。 白爷抬手重新唤回了她的注意力,依旧是慢慢的,慢慢的,却斩钉截铁的比划着-- “你看见了,这就是他,这就是纪桓,这就是他想要的和将要会得到的,如果你不能给他助力,那么你和你的感情对他来说便一文不值,只是徒增负累。” 她努力的站住,却只觉得四周空气稀薄,而他还在比划----- “盛小姐,既然你帮不了他,至少不要拖累他,不要让他背负有违伦常的骂名,也不要让你的姐姐哭泣让你的家族蒙羞,所以,我请你,离他远远的,越远越好!” 他留下这一句,便转身走了。 留她一人站在原地,手足冰凉。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孔雀大厅,又是怎么走出礼查饭店的,扑面而来的冷风一吹,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浑浑噩噩的头脑才仿佛有些清明过来。 她意识到自己没有穿大衣,却不想再折转回去拿,于是便一个人慢慢的沿着街边走上外白渡桥,看苏州河面,一轮玉盘皎洁生辉,却终也不过是水中之月,触手即碎。 薄聿铮的车子开过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一袭绿裙的女孩子,站在外白渡桥上,对着一轮水月,微微出神。 有夜风吹起她的长发,露出颈项间柔和优美的弧度,她耳上的翡翠晶莹摇曳,而她的裙裾,在月色中飞舞,仿若误入凡尘的精灵。 明明是美丽至极的身影,却不知为什么,竟让人无端感到单薄与忧伤。 “停车。”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未经深想,便已响起。 他吩咐司机先将车子开过去,然后自己步行走到她的身边。 这个时候舞会已经开场了大半,外白渡桥上冷冷清清,连行人都没有一个。 他本就有事要做,此行又不便公开,于是也只是打算在中途过来与chanlton夫妇打个照面便离开。 却没有想到,竟然看见她,一个人站在这里,甚至连大衣都没有穿。 “盛小姐。” 亦笙听见声音,回过头去。月色之下,那人身姿笔挺,轮廓如刀刻一般深邃。 她对着他微微一笑,伸出了手,“请我跳一直舞好不好?” 薄聿铮略感讶异,“这里?” “虽然没有音乐,可是你听,”她的一双眼睛就那样看着他,仿若笼着雾气,而那雾气当中,却藏着怎么也抹不去的哀伤,而她还在对他微笑,说,“你听,风声这么美。”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闭上眼睛,仍能想到这个夜晚。 苏州河上,星夜之下,他与她在月光里,而她,在他怀中。 共舞,风声为伴。 第五十三回 “小笙,你又要出去吗?”亦筝推开了妹妹的门,却恰好见她换好衣服,一副要出门的打扮。 亦笙冲姐姐笑了下,“嗯,今天有点儿事要出去一趟,就不在家里吃午饭了。” 亦筝惋惜地叹了口气,“这样啊,我正打算吃过饭后到先施百货买点儿东西的,原想着叫你一起去呢。” 亦笙有些抱歉的看着姐姐,“可我今天真是有事脱不开身,要不明天,或者后天,我再陪你去好不好?” 亦筝一见妹妹为难,连忙笑着摇头道:“算了,你忙你的吧,我叫瑾儿陪我去也是一样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起身,出门的时候,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折转回身子,拉着妹妹在沙发上坐下,正色道:“小笙,你往后还是少出去一些罢,我也不知道你的哪些朋友都是些什么人,可是你和他们在一起,爸爸好象很担心。” 亦笙笑笑,“我和爸爸说过,他是同意的,我自己也有分寸,不会出什么事的。” 盛远航的确不想女儿与那些达官要人多有牵扯,可又总是敌不过她的任性,她总是说,爸爸,chanlton夫人又是坏人,我为她做翻译,你有什么好不放心呀?况且是你教我做事要有始有终的,chanlton先生和夫人这次来上海统共也就一个礼拜,我再怎么也要好好送走他们呀,你说是不是? 他每次只要一听她半是坚持半是撒娇的对着他说话,一颗心就全软成了棉花,况且,他从心里觉得亏欠了女儿,又想着她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或许她能出去走走将心思转动开了也是一件好事,于是也就不再强行制止了。 亦筝自然是不知道父亲的心思,她听妹妹这样说了,不由得皱了眉头轻道:“可是,慕桓也说让你少和哪些朋友来往的,他说对你不好。” 亦笙垂下眼睫,忽而笑了一笑,起身道:“那什么才是对我好的,我的事情为什么他还要来管?” 亦筝吓了一跳,没有想到妹妹会是这样的反应,连忙起身解释道:“慕桓也是为了你好的,那天去礼查饭店参加舞会的时候,我和慕桓不小心听到爸爸和爸爸和纪伯伯说话,爸爸的语气听起来很不放心,慕桓当时没说什么,是过了好久,送我到家以后,他才让我劝你不要与哪些人走得太近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忽然想起纪桓也交代过自己,不要告诉妹妹这是他的意思的,却不知怎么还是一时大意说了出来,闹得如今妹妹好象很不开心,亦筝暗暗着急,悔得恨不能咬下自己的舌头。 “我自己有分寸的,”亦笙淡淡的说着,却不愿再继续下去,于是对姐姐笑了笑,“二姐,你那天穿着跳舞衣的样子,很漂亮。 亦筝却压根儿没深想,她不知道亦笙也去了舞会,于是自顾自的理解成妹妹所说的是那一日在家里看到自己的情景,听见妹妹赞美自己,先是一笑,然后又如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亦笙虽然心里难受,却也没有忽视姐姐眉宇间的忧愁抑郁,“好好的叹什么气呢?” “小笙,我害怕自己做不好慕桓的妻子。”对着最亲近的妹妹,亦筝终于说出自己的忧心。 亦笙抑下心底那一痛,强笑着劝道:“怎么会,你想太多了。” 亦筝摇头,“不是的,他给我送跳舞衣,要我做他的女伴一起去参加舞会,我真的好开心。可是,就像我穿我惯那跳舞衣一样,无论是陪着他跳舞也好,还是去应酬,我总是笨手笨脚的,我是真的做不来。” “你又不是不会,不过是不习惯罢了,以后慢慢适应了会好的,你不要太担心了。”亦笙劝慰道。 “是吗?”亦筝不自信的笑了下,复又叹息,“小笙你知道的,我向来怕见人,我就想待在家里,给他洗衣做饭,给他生养孩子,帮他侍奉父母,然后每天等他回来,尽我所能的去对他好....可是我不知道,这样的太太是不是他想要的?我也愿意为了他去改变,变成他想要的样子,可是我又害怕自己要是做不来,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亦笙听得心内越发难受,正要强自振作,勉强自己开口,恰好听到吴妈进来说司机已经在外面等着她了。 不由得如释重负,却到底还是不忍心姐姐这样不开心,于是伸手抱了抱姐姐,静静想了片刻,然后在她耳边轻轻开口:“二姐,你已经很好了,他能有你这样的太太是他的福气,没有人会比你更好的,真的。” 过于安静的话语,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亦筝笑了起来,“知道你哄姐姐开心,好了好了,快去吧,别让人等久了。” 她一路将妹妹送下楼,见她上了车子,方回房让自己屋里服侍的瑾儿吩咐厨房做了几样小菜送上来,随意吃了一点儿,便也带着瑾儿出了门。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亦笙虽是走了,姐姐方才那一番话却在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于是整个人恹恹的也不想说话,直到车子停在了佛陀街的老正兴菜馆门前,方强自打起精神下车走了进去。 “....这道菜叫“青鱼下巴划水”,是很有名的一道中国菜,用鱼的下巴和鱼尾烹制而成,很是鲜嫩,两位请看,这鱼下巴趴在鱼尾两旁,像不像活鱼浮在水面划水一样,所以才得了这个名字。” 亦笙走进包间的时候,恰好听见陆风扬正自告奋勇地替chanlton夫妇说菜,而怡和洋行Dawson在一旁充当翻译,却不见薄聿铮的身影。 她向chanlton夫妇问过好之后,便落了座,看在座的三个西洋人都津津有味的听着陆风扬说菜,于是便也不做声,只陪在一旁听着,然后趁Dawson给Chanlton夫妇翻译的时候小声的去问陆风扬,“绍先生呢?” 她的声音并不大,却不想被Chanlton夫人耳尖的听见了,她转过头来,很是诧异的看着她,“绍先生,你称呼他,为什么?太生疏了,labelle,你是他的女伴不是吗?” Chanlton夫人用的是中文,虽不甚连贯通顺,却还足以让人听懂,而她一面说着,一面也不等亦笙的反应,又顽皮的眨了眨眼睛,“labelle,我看见的,你们那天晚上,两个,悄悄跳舞,在月光下,还让我找了太久。” 第五十四回 Chanlton夫人此言一出,在座几位全都齐齐的转过头来看她,脸上俱是盈满笑意的打趣神色,亦笙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脸刷的一下子便热了起来,好象做了坏事的小孩被抓了正着。 陆风扬兴味盎然的看着她,他是不知道亦笙与薄聿铮共舞那一段的,所以听到Chanlton夫人这么一说,本就新奇,现下看着这个向来落落大方的女孩子一下子现出小女儿态红了脸,不觉更是乐不可支。 只不过,他虽然表面上好笑的看着亦笙,内心深处却是一点儿也不含糊,早在Chanlton夫人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他的脑子里便开始飞快的盘算着了。 很明显,Chanlton夫妇都对眼前这个小丫头印象不错,Chanlton夫人对她的喜爱更是显而易见,而他们今后与英方与“维克斯”炮厂的来往都不会少,那么,利用Chanlton夫妇俩对她的喜爱多为他们赢得一些好感,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陆风扬一面想着,一面笑着开了口,语意模糊,“小姑娘脸皮薄,不好意思承认呢,夫人,您就不要再取笑她了。” Chanlton夫人闻言立刻笑着向亦笙道:“为什么害羞,labelle,你们看起来,两个人很般配,很好,很好。 亦笙本已暗自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却不想Chanlton夫人又来了这样一句,她大窘,正要解释,却恰好见薄聿铮走了进来,脸上不受控制的又是一热。 “绍先生,她称呼你这样竟然,你称呼她什么?”Chanlton夫人见正说着薄聿铮便推们进来了,不由得也乐了,都顾不上问好,径直就抛过这样一句。 陆风扬生怕薄聿铮刚进来尚未厘清状况,抢先一步笑着开口道:“我们都是称呼她“亦笙”的,只有小姑娘自个儿当着人的面脸皮薄。” 薄聿铮刚进门的时候本已经听见了Chanlton夫人的前一句话,现下又听他们这样一说,又见陆风扬给他递过的眼色,于是笑了笑,走到亦笙身边坐下,却是对着Chanlton夫人开了口,“亦笙喜欢开玩笑,有时候是会管我叫绍先生的。” Chanlton夫人脸上现出了然又欣慰的神色,转而用法文对亦笙轻笑道:“原来是这样一回事呀,我就知道。 陆风扬听不懂Chanlton夫人在说什么,却也不愿意亦笙去将他费心制造的误会戳穿,于是不待她开口解释,便已笑道:“既然人都已经到齐了,咱们这就开席吧。夫人,这“青鱼下巴划水”您可一定得尝尝。” Chanlton夫人听他这样一说,也就将注意力转移了过去,一面看那盘中餐,一面准备大快朵颐,“当然当然,我等不及了都。” 亦笙在最初的羞窘过后也就慢慢猜出了陆风扬的意图,现下听他这么一抢,更明白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他是故意要误导Chanlton夫人,将错就错。 虽然免不了是有点儿恼他的,却知道此刻若是吉利区解释撇清只会把场面闹僵,她心性本就洒脱,又想着之后再寻机会去向Chanlton夫人说清楚也就是了,于是在席上也就一笑了之,不去计较了。 吃过饭,他们的车子一路跟在Chanlton夫妇的车子后面,送他们回饭店。 陆风扬懒懒笑道:“这俩夫妻明天也算是要走了,小丫头,这几天表现得不错。” 亦笙笑,“那你们要怎么来感谢我呢?” 陆风扬笑笑,正要说话,却听到薄聿铮开了口,他的与其虽淡,却自有一言九鼎的意味在其中。 “但凡能办得到的,盛小姐尽管吩咐。”他说。 亦笙本是玩笑,却没想到竟然引出了他这样一句,而陆风扬偏又在前面笑道:“小丫头,你可赚大了,“得金山银山,不如得薄聿铮一诺”,这句话你总听过吧?我大哥可不是口惠而实不至的人,你赶快想好了怎么勒索他,也可以顺道勒索我一笔。” 亦笙有些不好意思,连忙笑道:“我说着玩的,我也没帮什么忙,况且,这几天我自己和Chanlton夫人相处得也很愉快,我还要谢谢你们让我能有机会认识她呢。” 陆风扬笑道:“那可不行,哪有你这样的人,骗着别人给了承诺,却又什么要求也不提的。日后传出去,我们还怎么混?你要知道,我这个人很少许诺,一旦许了就不反悔,我大哥那就更不用说了。” 亦笙心想,还说我呢,哪有你这样的人,逼着人家提要求的。 正要冲口而出,却忽然心念一转,想他们这样的人或许是不愿意平白欠了别人人情的,也就更加不愿意把这人情债拖长了以免成为后患,所以虽然她自己是真以为这点儿小事实在是不值什么,但想了想还是笑道:“是不是我说什么你们都答应,不反悔?” 还用问?陆风扬斜睨她。 薄聿铮虽然没有说话,却也看着她,在等她接下来的话。 “那好,一会儿送Chanlton先生和夫人回了饭店,你们陪我去买点儿东西罢。”她笑咪咪的开口。 “你这算什么要求?”陆风扬有些哭笑不得,薄聿铮也摇头笑了笑,没说什么。 她仍是笑,“不管,是谁刚才说了不反悔的?” 恰此时,车子到了Chanlton夫妇下塌的饭店跟前,他们夫妇二人在大堂里向他们道谢,又说了一会儿话,方才上楼去了。 而亦笙则带着薄聿铮和陆风扬,也不要车子,一路七拐八绕步行来到一家糖果店门前。 那家糖果店店面不大,里面客人却是不少,于是她让他们站在外面等她,自己进去挑选。 她并没有挑太久,不一会便出来了。 陆风扬好笑的看着她手里的盒子,问:“你绕了半天就是为了买这盒巧克力?” 亦笙笑着扬了扬手中的盒子,“你不会数数吗,我明明买的是三盒。这家店里的巧克力味道是最好的了,我打算一盒送给Chanlton夫人,一盒我自己吃,一盒送你们尝尝。 陆风扬故作嫌恶的皱眉,“我可不要。” 亦笙瞪他一眼,“我给绍先生。” 薄聿铮将视线缓缓从巧克力盒上移到她的面上,“盛小姐很喜欢巧克力?” 亦笙尚未答话,便听陆风扬在身后闷笑,“刚才不都蛮好的,怎么一眨眼就又“盛小姐”“绍先生”的叫上了。” 薄聿铮淡淡看了他一眼,他便立刻自觉的住了嘴,只还是忍不住在喉咙里闷笑了几声。 亦笙心里虽然有点儿窘,但也明白陆风扬这时候说这话打趣她的意味更甚,她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脸红无措的样子,于是偏是落落大方的笑道:“叫盛小姐是挺拘谨的,不如以后就叫我亦笙吧,冯维鳞他们也都是这样叫我。” 她见薄聿铮微微颔首,便又笑着去看手中的巧克力盒,回答他刚才的问题,“十八世纪的植物学家林那欧斯把巧克力称作“诸神的美食”,我自己也是从小便喜欢到大,这家店的巧克力味道真的很不错,你们不尝尝一定会后悔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往前走,说话间恰好从一条小巷里穿出,重新回到了大路上。 一出小巷,右手边路的尽头,嘈杂的人声、慌乱的人群以及那滚滚的浓烟,立刻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看了一眼,似乎是楼房失火了,失火的楼房看位置仿佛应该是先施公司。 她那时并没有多想,也就不甚在意的想要收回视线,却就在那一瞬间,她在那拥挤的人群当中看见了一个红衣服女孩的身影,霎时愣住,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从头两到了脚,当下什么都顾不得了,不要命一样往那边奔去,手中的巧克力撒了一地。 “别挤别挤!这里不能进去!火势太大了,已经有救援人员在里面了......”已有警察在一旁拉起了警戒。 “瑾儿、瑾儿!我二姐呢?”她抓住又是哭又是叫的红衣女孩子,着急的问。 那女孩子一见她,哭得更是凄惨,“呜呜.....三小姐....着火了....人都在挤....我和小姐冲散了....她没跑出来....还在里面....这可怎么办呀......太太饶不了我的.....” 她的头脑里嗡的一声,什么也来不及想,拔腿就要往火场里冲。 然而更快的,一双手有力的扣住了她的胳膊,薄聿铮将她一把推到了陆风扬怀中,“看好她。” 他的动作太快,就连陆风扬都尚未反应过来,只听得他说了这样一句,然后整个人便利落的越过了警戒,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那漫天火光当中几乎只在眨眼之间。 第五十五回 法租界内的广慈医院,是一所由法国天主教会创办的医院,它的法文名字,叫做声码利亚医院。 此刻,二层的头等病房区里,人影憧憧却又鸦雀无声,那些神色肃穆的男子持枪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警戒,彼此之间并不交谈。 clichy医生从病房里出来的时候便看到了这样一番情景,不由得皱了皱眉,“这里是医院,物管的人员请马上离开。” 却根本没有一个人理会他的话,倒是门边守着的一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你就是医生?里面的人情况怎么样了?我可以进去了吗?” clichy医生被他的凶神恶煞吓出了一身冷汗,都忘了要开口,还是病房内的陆风扬听得响动懒懒推门出来,漫不经心的笑了笑,“嗬,这么大镇仗,天益你当我是死人,叫那么都兄弟过来是保护我还是给我送葬?” 那个被唤做“天益”的男人见陆风扬出来,也顾不上理会医生了,一下子窜了过来,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陆风扬。 那clichy医生还没回过神来,他身旁的护士悄悄扯了他的衣角,往走廊那头走去。 这些都是些什么人?”clichy医生惊魂未定的问道。 那护士并不做声,直到走出了头等病房区,瞥了一眼四下无人了,方低低道:“您才来上海没多久,虽然没有见过他,但总该听过吧,青帮的陆风扬,现在在上海滩黑白两道混风声水起,没人不买他的帐,听说他行事又最是阴恨毒辣,我们还是不要招惹的好,就由着他们吧。” clichy医生愣了一愣,便也不再做声了。 且回到头等病房区,那天益围着陆风扬绕了几绕,但见他只是手臂上缠着绷带,精神还挺好的,隧松了一大口气,虽里也开始调侃起来,“陆爷也不想想,你就是放个屁,这上海滩都要抖上三抖,更何况你老人家还不省心,非要往火场里冲闹出那么大动静。道上的人都在传你受伤来医院了,又不知道伤势到底有多严重,我得了消息生怕哪些宵小趁机对你不利,赶紧叫上兄弟们赶了过来,偏偏那个劳什子的修女说什么会影响医生治疗不让进去,我就只好在这里干守着,等得心急火燎的,谁知道闹了半天,您老就只被猫抓了那么一下子,还值得上一趟医院哪?” 陆风扬也不恼,不甚在意的笑了笑,却突然脚下一个发力,狠狠往天益屁股上踹去,收腿的时候又顺道在他脚弯处一勾,那天益猝不及防,重重的摔了个人仰马翻。 陆风扬薄唇含笑,“王八羔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消遣起我来了。” 那天益苦了脸,“陆爷,你也太恨了吧,在这么多兄弟面前,我这老脸往哪儿搁呀?” 陆风扬风眸狭笑,轻轻瞟来,“怎么,被我踢翻了很丢人?” 天益立刻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是不是,绝对不是,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陆风扬还待再收视一下这小子,却恰好见到走廊的那头亦笙被拦了下来,于是暂时打消了这念头,又朝天益屁股上踢了一下,这一次倒没有用太大的力,只是说:“去把那位小姐给我接过来。” “这还是医院哪,况且您老这手上又包得跟粽子似的,接过来也只能干看着,何苦呢?惹出了火气伤身哪!”天益一看那边,是位漂亮时髦的年轻小姐,他也认得她,这几日里她总是和陆爷他们在一处,于是挤眉弄眼的笑着向陆风扬调侃。 陆风扬笑骂,抬脚欲踢,“小王八蛋,活腻歪了是不是?” 那天益早已捂着屁股跑远了,不一会儿便把亦笙带了过来,还不住冲陆风扬眨眼睛。 “小丫头,你让我在兄弟们面前丢人丢大了,该怎么补偿我?”陆风扬晃了晃自己缠着绷带的左手,笑着没个正经。 亦笙看着他的手,被烈焰灼烧后的痕迹现在已经隐藏在白色的绷带之下了,她又想到了薄聿铮肩背上的伤,极深极长的一道口子,一片血肉模糊,可是他仍旧牢牢的抱着姐姐冲出了火场。 她的眼眶又是一红,不由得想起了方才先施公司前的那一幕。 薄聿铮一把将她推到陆风扬怀里,而陆风扬在短暂的一愣之后迅速回过神来,将她又往身后跟着的也不知是他的报表还是薄聿铮的警卫人员怀中一塞,交代他们看好她,便也跟着往火场里冲去。 哪些报表和警卫待到回过神来,不由得齐齐的全都惊得冷汗直冒,他们竟然让正主儿冲进了火场身陷危险,要真出了什么意外那是谁都担当不起的责任。 于是不由分说,留下一人看住亦笙,其余人也全都跟着冲了进去,只留她一人挣扎不开,胆战心惊的留在外面一分一秒的煎熬等待。 “哎哎哎,你别又来了啊,我大哥在里面呢,他都缝了十七针了你快进去看看吧。”陆风扬见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连忙手忙脚乱的将她往病房那边推,要哭也让她冲着薄聿铮哭去。先前就是拗不过她的眼泪汪汪,本来他和薄聿铮都没把这点儿伤看在眼里,回到家里找私人医生处理一下也就是了,可偏偏是这小丫头,哭得那个凄惨,生生逼得他们没辙了,只好让护士缝针包扎,倒让天益那个小兔崽子笑话了一场。 现下看她又红了眼眶,他可吓了一跳,就怕她又哭将起来。 不过想想,小丫头可能真是吓坏了,她姐姐那个时候已经人事不醒,大哥后背的衣服又全让血给浸透了,他的胳膊虽然没啥大事,看起来却是触目惊心,一同冲进去的保镖警卫还有人没有出来,他眼睁睁看着他们被着火的廊柱击中,救不得,也不忍心再告诉她。 一路将她们姐妹送到了广慈医院,又让人通知了她的家人,她姐姐被送着去急诊了,门关上,她进不去,虽然焦急万状,却也没忘了他们的伤,恰好护士,过来要帮他们包扎,他正拒绝打算回家再说,谁知那丫头的眼泪刷地一下子就下来了,死命的要他们让医生看看,他被她哭没了脾气,只好投降,任那护士把自己的手臂缠成了粽子。 其实他之所以答应,除了拗不过她的眼泪以外,心里面其实还是对薄聿铮的伤有所挂心,他的伤是小事,可他大哥那伤可真不好说。 他眼睁睁看着天花板上的一盏水晶吊灯就在薄聿铮的头顶上方重重砸了下来,饶是他反应迅速身手敏捷堪堪避了开去,肩背上却仍被划出长长的血痕,惊得在一旁的他出了一身冷汗。 那血当时就汩汩而出,火势太大,又根本不敢稍作停留,幸好是见薄聿铮神色如常,就连行动也没受多大影响,料想着只是外伤,没伤到筋骨,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不过,到底还是让医生看看比较把握,反正有现成的说客,他是一点儿也不担心他大哥会不就范。 而薄聿铮显然也对亦笙的眼泪很是没辙,似乎想要安慰几句,却偏又没哄过人,她的一双眼睛里,印着他肩头的血色,藏着深深的后怕和愧疚,她哭得声音哽着说不出话,于是就那样看着他,秀挺的鼻头微微发红,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簌簌往下掉,怎么也停不住。 这个女孩子,就连在那个枪声四响生死一线的夜晚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可是现在,竟然哭成这样。 他也不是第一次见她哭,上一次在巴黎,她一样哭得惨兮兮的,可是那一次,她为的是她的朋友,而这一次,她的眼睛里只有他的影子。 他看着她的那些眼泪,心里蓦地一紧,毫无来由,又如同受了蛊惑,就要抬手想替她拭去。 右手刚一微微抬起,护士的声音却恰好响了起来,“这位先生,您必须立刻跟我进去处理伤势,您流了太多血,不能再耽误了。” 亦笙立刻站起身来,那样子比他还要着急。 他敛回自己的心神,右手微微收握,在心内对自己笑了笑,便也不多说什么,跟那护士进去了,以免她再那样的焦急担心。 处理好伤口,她已经不在了,陆风扬说她去了她姐姐那边。 他略点了点头,听见外面人声嘈杂,陆风扬出去看了,他也不多理会,起身背对着门换上他手下拿过来的衣服。 听得门响,他转头,却见亦笙站在门边,视线正触及他裸露在外的胸膛。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换,换衣服....”她结结巴巴的说着,脸上飞快的染上了一抹红霞,心里面却暗恼陆风扬,明明是他让她进来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忙不迭就要退出去,却听见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姐姐怎么样?” 亦笙闻言只得站住,见他已经扣好了衬衣的最后一颗扣子,便红着脸重新回到房间里,暗暗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对着他开了口:“我姐姐还没有醒过来,不过医生说并不要紧,她只是吸入了大量的浓烟,修养一阵子便会恢复。她身上其余的伤处也只在表面,所以应该没什么大碍了。我特意过来告诉你一声,还有,谢谢你。” 第五十六回 亦笙过薄聿铮和陆风扬这边来看望的这当口,亦筝的病房里,盛太太看着昏迷不醒的女儿,不住垂泪。 “这没几天就是亦筝和纪桓的婚事了,偏偏出了这样的事,这可怎么办才好?” 盛远航也看着病床上的亦筝,虽然他对这个女儿不及对小女儿那样爱若性命,但毕竟也是心疼的,与孙曼祁一道问了医生许多方渐渐放下心来,见太太又在一旁哭,于是劝道:“医生已经说了没什么大碍,你不要太担心了。” 盛太太情急之下也不顾及太多,脱口而出,“要是床上躺着的人是亦笙,你还说不说这样的话?” “你这是什么话?”盛远航又惊又怒。 一道赶过来的孙曼祁眼见形势不对,连忙劝道:“姐夫,姐夫!你别和我姐计较,她是急昏头了,姐,你也不对,我和姐夫正在谈一桩生意呢,一听到亦筝出事,姐夫急成那样,什么都顾不得了,立刻就往医院这边赶,你再担心也不能这样口不择言呀!” 盛太太其实话一出口,便开始奥悔自己的沉不住气,听弟弟这样一说,连忙顺着他给出的台阶往下走,“仲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给急糊涂了,亦筝胆子本来就小,这一下子不知道要吓成什么样呢?还有你看看她身上这些伤,虽然医生说只在表面不碍事,可亦筝毕竟是女孩子家,这万一要是留疤了,可怎么办呢?” 盛远航明白太太这个时候心面肯定不好受,也就不与她计较,开口安慰道:“你放心,不管花多大的代价,咱们总要想法子让亦筝恢复得好好的,即便果真会留一点儿疤痕,我想纪桓那孩子也不是肤浅之人,他不会太在意的。” 盛太太点点头,不再做声。 盛远航又问:“通知纪桓没有?” 盛太太又点了下头,开口道:“我刚到医院的时候,你们还没来,我便让香云给纪家去了一个电话,纪桓没在家,纪太太倒吓了一跳,说立刻给银行那边挂电话叫上纪桓一起赶过来的。” 孙曼祁闻言,眉心不为人所察觉的蹙了下,作势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便对盛远航道:“姐夫,你那儿还有一大堆事要忙呢,亦筝现在情况也稳定了,没什么大碍,有我和姐姐守着便成了,你快去处理那批货的事罢,一会儿耽误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盛远航的确有要事缠身,却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女儿,走到床边去看了一看,略有迟疑。 而盛太太看到弟弟递过来的眼色,虽然有些纳闷,却还是开口劝道:“仲舍,你先去吧,亦筝现在没醒,你留在这儿也没用,有我陪着便成,要有什么事我再差人来叫你。” 盛远航听太太如是说了,又看了看病床上的女儿,交代了几句,方起身出了病房门。 孙曼祁见盛远航走远了,方回到自己姐姐的身边,急急开口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听着是薄少帅冲进火场救的亦筝?” 盛太太也有些糊涂,一面回忆一面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当时都慌了神了,赶来医院的时候只有那小丫头在,我也是后来听仲舍问她了才知道的。” 孙曼祁沉吟片刻,开口:“我瞧着那边密密匝匝的全是人,估计薄少帅还没走,我先过去探探虚实,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咱们回来再说。” 盛太太眼看着弟弟出去了,独自坐在女儿病床前,虽理不出什么头绪,却莫名的有些焦躁。 好容易盼着弟弟回来了,她一下子站起了身,以一种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急迫问道:“怎么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错,就是这位薄少帅救的我们亦筝!”孙曼祁的眉目当中暗蕴了几分欣喜和自得。 盛太太“啊”了一声,正要说话,却见弟弟递过一个眼色,隧闭了口,转而随便找了个借口将房内服侍的香云和瑾儿打发出去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不顾危险冲火场里救了亦筝呢?”见丫头们走了,盛太太迫不及待的问道。 “具体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不清楚,不过确然是他无疑,我问了医生,少帅为了救亦筝,自己还受伤缝了十七针呢!” “你见到少帅本人没?” “要没见到我敢这么肯定?”孙曼祁说着,又带了点儿自得笑了起来,“我刚才去向少帅道谢的时候,一开始哪些报表根本不让我过去,后来我说我是亦筝的舅舅请他们转告,没多久人家就把我客客气气的请去了,少帅待我的态度那是一点儿架子也没有啊,就怪那个小丫头也在,有些话也没法问,只能以后再找机会罢。” 盛太太显然也甚感意外,却又有一种莫名的惊喜,不由自主的开口道:“还真是他呀,这也算是我们亦筝有福气,怎么就遇上薄少帅这样帮忙呢?他这样的身份,我简直想都不敢想,就跟做梦一样。” 孙曼祁又道:“姐,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在家里,这位少帅可是亲自俯替我们亦筝拾帕。他是什么样的人?竟然肯这样放下身段?我当时心里面就是一动,但毕竟他的身份太显赫,我的哪些甜头压根儿连冒都不敢冒出来。” 他一面说着,一面转过头来,一双眼睛当中掩不住兴奋,“可是这一回,他为了救亦筝那可是连自个儿的安危都不顾了,瑾儿不是也说了吗,他是一下子就冲了进去的。这两件事放一处想,恐怕不是巧合吧,我想着他必然是对我们亦筝存着心思的-----姐,你还记不记得那次姐夫生意出了问题,不也是这位少帅出面转寰的吗?虽然在他那儿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可人家凭什么帮咱们?当时不都挺纳闷的吗,可现在想想,难说就是因为亦筝也不一定哪!” 盛太太被弟弟说得越来越惊喜莫名,却还是有些糊涂,又不敢置信,“可是亦筝这孩子你也知道的,胆子又小,性子又懦,平日里都不与人交际的,她有什么机会去认识少帅,我看着那天晚上,她是一点儿也不知道他的呀!” “这一点上,我也不清楚,但盛家毕竟是大家,你又把亦筝教养得很好,兴许是他听人说过亦筝,就存上心了呢?男人嘛,在外面玩得再开,内心里谁不是想娶个大家闺秀?什么样的女人逢场作戏,什么样的女人应酬交际,什么样的女人娶回家里都心里有数着呢,难说少帅就是看上亦筝的敦静持家了呢----哎,我也说不准,反正我们亦筝这一次可真算是因祸得福了,等她好了,你可得带着她亲自去给少帅道谢,也好给他们两人制造点儿机会。” 盛太太叹了口气,“还制造什么机会呢,亦筝和纪桓的婚事都没几天了,不过能有机会认识薄少帅也总是好的,“总理一颗印,不如薄聿铮一句话”,若是他日后真能关照着亦筝点儿,我也能放心些。” 孙曼祁急道:“姐,我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怎么还是没转过弯来呢?这个时候还理会纪家做什么?虽然纪桓不错,日后也必然会有出息,可那日后的事,谁说得清楚,纪家又怎么能跟冯家去比?要是亦筝能嫁了薄少帅,不单是她和盛家,就连我们孙家那也是只有好的!” 盛太太皱眉,心烦意乱的开口道:“我难道会不知道吗?只是纪桓和亦筝的婚事都已经定下了,这要有个什么变故,受拖累的是亦筝的名节,她以后可怎么办?况且亦筝那孩子又是个死心眼的,一颗心全在纪桓身上,你又不是不知道!” 孙曼祁却全然不把他姐姐的烦恼当做一回事,开口道:“姐,如果果真如我所想的,薄少帅真的对我们亦筝有心的话,你说的那些问题就统统不是问题了!不管是纪家也好,婚约也好,薄仲霆是什么人,他如果有心会处理不了?会让亦筝的名节受损?至于亦筝,她性子懦,从小就温顺听话,她会明白我们是为她好的,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探清楚薄少帅到底是怎么想的,还有,要尽量想办法让亦筝和薄少帅有机会多见面....” 姐弟俩正说着话,忽然听见病房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孙曼祁住了口,起身开门,门外站着的正是纪家夫妇和纪桓。 “怎么会这样,真是太可怕了,我听到消息简直要吓死了,亦筝呢,可怜的孩子,她怎么样了,快让我看看!”纪太太一进门,便握住迎上前来的盛太太的手,急急的说道。 盛太太看了弟弟一眼,又转眼去看仍旧陷在昏睡当中的女儿,停了好一会儿,方抬手抹了抹眼角,一面叹道:“可不是吗,这都要到两个孩子的好日子了,偏偏出了这样的事,我们亦筝伤成这样,她胆子又小,这次不知道会吓成什么样子呢......我恐怕这婚期,就只能往后延了。 第五十七回 民国虹桥机场。 Chanlton夫人握着亦笙的手依依不舍。 “labelle,你还要来法国,或者英国吗?要来找我一定。”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亦笙也是真心喜欢这位夫人,连忙笑着点头应道:“我过些日子便要回法国,接着把书念完,要是您那个时候也在巴黎,我一定会来拜访您的。” Chanlton夫人闻言很是开心,“太好了,你来,我就过巴黎,专程看你。”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看了看站在亦笙身边的薄聿铮,由衷的笑着对两人开口道:“这些天,我感谢你们非常的,我很愉快,因为你们,非常美好,这一次的中国之行,我等着你们来巴黎,来英国。” 亦笙亦是笑道:“这几天和您在一块,我们也赶到很愉快,我和绍-----” 她本是随口说着客套话的,说到这里,却蓦地想起来不能叫他绍先生,可是他明明就只有绍先生这一个代号,总不可能叫他的本名吧? 不由得飞快看了他一眼,其实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却恰好,他因为她短暂的停顿,正转头向她看来。 两人的视线一触,她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连忙转回头去看Chanlton夫人,心里想着还是像前几日那样不叫他的名字,就这样含含混混带过去好了,虽然自己一时疏忽叫出了绍字,好在Chanlton夫人的中文也不是特别精通。 正要开口,却不想听见他的声音响在耳边,并不大,极为平常的两个字。 “绍之”。他说。 她一怔之后,迅速反应过来,这是他在给自己解围,连忙笑着向Chanlton夫人开口,把方才的话接着说完,“我和绍之也同样很期待您能再次来中国。” 她说着这个他临时编出来的名字,心里不由得一乐,唇边笑意也在扩得更开,因此,并没有注意到一旁的陆风扬,因为这一句话,迅速看向薄聿铮的那一眼。 Chanlton夫人见她笑靥如花,更是理所当然的将方才亦笙那短暂的停顿,以及她与薄聿铮之间迅速的眼神交汇理解为了恋人之间的小情趣,她本就觉得两人般配,当下笑得更是开心,又拉着亦笙的手说了许多,直到不得不上飞机了,这才依依不舍的与他们告别了。 “终于送走了,我也算是得空去探探我那些个温柔乡了,”陆风扬笑着没个正经,又转向亦笙,“走吧,小....亦笙,先送你回家。” 亦笙笑了起来,“你还想叫我小丫头吧,做什么突然改口了?” 陆风扬也笑,“你管我,到底走不走?” 亦笙笑着点头,“走是要走,不过我不回家,我要去医院看我姐姐。” 说这话的时候,她并没有想到,此刻广慈医院的头等病房里,她的姐姐正在不住的掉眼泪。 “你这孩子到底在哭些什么?又不是我愿意把这婚事后延,可是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当新娘子?”盛太太看着女儿不住掉眼泪,劝了好半天也没有用,不由得有些心烦意乱,却到底压着脾气,想要好好的同她说,“好了好了,快别哭了,既然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我们改变不了,那便只好接受了。” 亦筝可怜兮兮的开口:“妈,可以不可以不要推迟婚期,不吉利的,我还没过门,我,我不想让人家说慕桓闲话,更不想让他讨厌我。” 盛太太耐着性子开口:“我不是同你说了吗?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你的身子吃不消 ....” “我可以的,”亦筝急道,都顾不得怯懦打断了母亲的话,“我问过医生,他说不要紧的,我自己也觉得什么都好好的,就是肩上和腿上的伤,我也不疼,衣服遮了都看不见的,我想,慕桓,慕桓也不会在意,反正,反正总会好的.....” 她到底害羞,脸红红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却仍是大着胆子讲完了平日里打死也羞于说出口的话。 盛太太听她这样一说,没来由的一阵焦躁,“勾勒!你一个女孩子家,说这样的话,害不害臊?这婚事必须要延期,我都已经和你纪伯母说过了,你现在再说什么都没用!” 亦筝被母亲突如其来的火气吓到,愣愣的连哭泣都忘了,只是小口小口的嘬着气,看起来可怜异常。 盛太太见女儿这样,也暗自奥恼,却又压不下心底的焦躁,隧起身:“我去找医生问问,你自己再好好想想。” 其实并非真的是去找医生,她其实已经问得很清楚了,亦筝虽然伤了,却并不严重,要想继续举行婚事那也不是不可以的。 若是没有薄聿铮火场救人这一处,她也会同意女儿的说法,让婚事如期举行,毕竟婚期延误,那是很不吉利的事,她也不愿意轻易去初这个霉头,只是如今,却又似乎只有这样。 她在医院的庭院里面走着,一面平复着自己的心烦意乱,一面期待着女儿能不要那么死脑筋,可是,若是此刻她知道病房里正发生着什么,她一定会后悔自己出来了这一趟。 “小姐,你很喜欢慕桓少爷,是不是?”瑾儿看着亦筝,神色很犹豫。 亦筝不住的掉眼泪,“我怎么想的你还不知道吗,从小到大,我就只看得见他一个人.....瑾儿,我都恨死我自己了,为什么偏偏要去买东西,现在这样,万一,万一妈不同意,真的要将婚事延期,一定会有很多人说闲话的,到时候慕桓要是讨厌我了该怎么办?” 瑾儿也被她引出了眼泪,“小姐,都是我不好,我没照顾好你,让你一个人留在火场里面,才会惹出那么多事.....” 亦筝拉着她的手摇头,“我不怪你,我就恨我自己,我盼了那么久,终于可以嫁给他了,却偏偏.....” 她声音一哽,说不下去了,而瑾儿看着她的样子,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道:“小姐,这次是我害了你,我不能再瞒你了,我从小就服侍你,我知道你自小就喜欢慕桓少爷,你那么喜欢他,没有他你根本就活不下去的,可是太太他们为什么不明白呢?” 她说着说着又哭了出来,亦筝却听得糊涂,问:“瑾儿,你在说什么呢?” 瑾儿抹了抹眼泪,深吸了几口气,然后开口:“那天太太打发我和香云出去,我想着反正有空不如把你换下的衣服拿去打整,便又折转回来,却没想到听到舅老爷和太太在说,不让你嫁给慕桓少爷了,要嫁给那个什么少帅!” 她自小伶俐,于是便被盛太太安排来服侍亦筝,亦筝性子敦厚,从不苛待她,反而待她极好,甚至是依赖着她,好些她不敢她母亲说的话,都会来告诉她,人心总是肉长的,天长日久,瑾儿也是真心心疼她的这个小姐,也知道她性子懦,所以免不了明里暗里都在为她打算,也因此,深盛太太信任和倚重。 只是这一次,她却要违背太太的意思了。 瑾儿知道盛太太随时会回来,时间不多,于是捡着自己听到的要点一一说给亦筝听,却还没来得及说完,盛太太便已经推们进来了。 她吓得立刻噤了声,而亦筝面色惨白的看向母亲,“妈妈,是真的吗?你不想我和慕桓结婚?” 第五十八回 “瑾儿,你推小姐胡说了些什么?”盛太太厉声喝问。 盛太太并未告诉女儿实情,她深知女儿对纪桓的情根深种,没那么容易转过来,原打算瞒着她先让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借以道谢的名义去与薄聿铮多接触,弄清这位少帅究竟是怎么想的再做打算。 却没想到,自己苦心思量的一盘棋,全被这个该死的丫头一张碎嘴给搅黄了。 那瑾儿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倒是亦筝哭泣着开了口:“妈,你不要怪瑾儿,你只告诉我,是不是真的,你说要把婚事延期只是借口,其实你根本不想让我嫁给慕桓,是不是真的?” 盛太太心里又气又急,恨恨地转头去看瑾儿,只恨不能从她身上剜下两块来,跟着的老妈子极会看眼色,立刻上前扬手便往瑾儿嘴上搧去,“小蹄子,我叫你嘴碎,成天好的不学,就跟小姐说这些有的没的!” 那瑾儿挨了打,一张脸蛋立刻又红又肿,却又不敢还手,只好不管不顾地哭将起来,“太太,你就是打死我了我也要说,小姐是你的亲骨肉,你不能这样子待她的!明明她心里面就只有慕桓少爷一个,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你要拆散了他们两个,那不是生生要了她的命吗?那个什么少帅的有什么好,有权有势的人家谁不是三妻四妾的,太太您自己也遭过这样的罪,为什么还要让自己的亲闺女再受一次?况且小姐还比不得您,她性子弱,到时候只有让人欺负的份!舅老爷要攀高枝,可不能把小姐往火坑里推呀,这究竟是嫁女儿呢,还是卖女儿....” “你给我住口!”盛太太气得浑身发抖,厉声喝道:“张妈,你还愣着干什么,还留着她在这里说这些混帐话?” 那张妈立刻左右开弓,狠狠地搧了瑾儿几个大耳刮子,一面拖着她往外走,“小蹄子,嘴里还不干不净的,看我怎么收拾你.....” 待到张妈骂骂咧咧的声音听不见了,盛太太看了一眼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的女儿,心里一阵烦乱,“哭哭哭!你就只知道哭!你是我生的,难道我会害了你不成?我那是为了你好! 亦筝哭得厉害,连话都说不出,只扭过了头去不肯看母亲。 盛太太看着她,冷冷一笑,“你当我愿意累死累活的操这份心,我为的是谁?可你倒好,听了那小蹄子的三言两语,倒把亲娘当成了仇敌!我挖心掏肺将你拉扯到这么大,到头来就换得这么个结果?要是你那没福气的姐姐还活着,她决不会这么气我的.....” 盛太太说着说着,初到了伤心事,自己的声音也哽了起来,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 亦筝听母亲这样一说,心里本就已经难过得不行,现下见母亲又掉了眼泪,再禁不住,转过头来,可怜兮兮地哭着看向母亲,懦懦的喊了一声:“妈.....” 盛太太抹了抹眼角,在病床边坐下,又拿过绢子替女儿擦面上的泪,“好了好了,当娘的,上辈子都是欠了你们的,快别哭了,你要知道,我不管做什么,总是为了你好的。” 亦筝看着母亲温和下来的神色,虽然心底还是害怕,却仍然鼓足了勇气抽泣着开口:“妈,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我喜欢慕桓,我只想嫁他,我不要嫁别人.....” 盛太太心里恼火,一时没忍住便说了出来:“你喜欢他,人家又不见得喜欢你,他心里有别人你知不知道? 盛太太到底还是心疼女儿的,没把她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害怕女儿一时接受不了,也害怕万一与薄少帅的事情无望,她到底还是要嫁纪桓的,也没必要让她心里多一根刺。 可纪桓对亦筝的态度,以及他与亦笙之间的事,总是叫她莫名的不安,可是现下好了,如果果真能和冯家结亲,她也就不必成天疑神疑鬼的了,至于瑾儿说的哪些,只要亦筝是薄仲霆明媒正娶的夫人,谁又敢明着欺她?到时候,自己多教着她一点儿,也就是了。 而亦筝却因为母亲的话呆了呆,复又坚决的摇头,“不会的,慕桓待我很好,不会的。” 在她心里,只当这是母亲为了阻止这们亲事想出的借口,完完全全的不肯相信。 盛太太气急,但到底还是控制着自己没有把话说出来,暗暗做了个深呼吸,又对着女儿心平气和的开口劝说道:“亦筝,妈难道会骗你吗?你听我说,不管你相不相信,纪桓的心思不定,今后你只怕也不会好过!而如果真的像你舅舅想的那样,薄少帅果真是喜欢你了,傻丫头,那是你天大的福气啊!你想想,薄仲霆是什么人,年纪轻轻便手握重权呼风唤雨,你那天也见到了,他就连羊毛都是那么的出色,那是多少女孩子家做梦都想要嫁的人啊,却偏偏为了你连命都可以不要了----亦筝,你不要傻了,你如果能做薄仲霆的太太,那不知道是咱们几辈子才修来的福气,到时候,这全上海,不,全国的女人都只有眼红羡慕你的份!” 亦筝哭了起来,她隐约能感觉到母亲不可动摇的心思,心底越发的害怕无措,哑着声音道:“我不要这福气,也不要旁人羡慕,我只要,我只要慕桓,只要能跟着他,即便是吃再大的哭我也不怕.....”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死脑筋.....” 盛太太正说着,却突然听见敲门声,她定了定神,开口应了一声,丫头香云便推们进来了,见亦筝哭成这样,不由得愣愣之了一下。 “怎么了?”盛太太不耐烦的问。 香云回过神来,应道:“太太,我刚才在阳台上瞧着老爷陪着纪家老爷和太太来看小姐来了,在庭院里呢,正要上楼来,我进来跟您说一声,顺道拿水果去洗了一会给他们吃。 盛太太点点头,那香云便从柜子里拿出几个苹果出去洗了。 盛太太转头看女儿,见她默不作声,常常的眼睫不住打着颤,一脸紧张迟疑却又透着隐约期待的神色。 “瑾儿那小蹄子跟你出了什么馊主意?”她太了解她这个女儿了,不咸不淡的问着,却盯紧了她的每一份神色变化。 亦筝吓了一跳,心虚地连连摇头,说话都不利索了,结结巴巴的道:“没,没有....” 盛太太也不理会她,看着她,忽而轻轻的笑了一笑,“你就去告诉你爸爸他们好了,让他们知道我想要悔婚,让他们给你做主,让你爸爸把我扫地出门,这就是你想要的是不是?可你别忘了,你纪伯伯纪伯母是最好面子,万一他们要是知道了我有这个想法,难说一怒之下索性推了婚,倒还省了我的麻烦了!” 第五十九回 黑色的“纳许”汽车一路向着广慈医院缓缓行去,陆风扬没有在车上,临行,却开玩笑似的笑着交代司机开慢点儿。 “Chanlton夫妇走了,你很快也要离开上海了吧?”亦笙转头看向薄聿铮,心里面忽然觉得有些不舍。 “有些事情还没处理完,还要再留一段时间。”他亦是转眼静静看她。 亦笙点了点头,却并没有因为这个消息而感到开心,她明白,Chanlton夫妇走了,她的翻译任务也就随之结束了,她与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这一下子,没了交集,即便他仍旧留在上海,只怕也不会再碰面了。 虽是这样想着,却到底还是有些不舍得彼此之间的联系就这样断了,于是不由自主的又开口问道:“我回法国以后,如果见到Chanlton夫人他们,写信告诉你好不好? 他的眼光柔和了下,说,“好。” 她于是笑了起来,“我去找冯维鳞要你的地址,他一定不肯相信我这次回来居然和你认识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孩子气的快乐,他看着她单纯明朗的笑容,仿佛被她的好心情所感染,又像是在笑她的孩子气,唇角带出一个淡淡的弧度。 薄聿铮向来沉稳而内敛,话不多,笑就更少,平日里不说话的时候气质冷峻,现下这样对她一笑,虽然那双深邃的眼里仍然带着些许冷清,可整个人霎时柔和了下来,她不由得呆了一呆。 而他已经转过视线,对副驾驶座上的副官开口吩咐,“笔。” 亦笙迅速敛回心神,看那副官连忙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自来水笔,双手恭敬的递了过来。 薄聿铮接过,翻开本子不知在写些什么。 他握笔的样子很有魄力,沉着笃定,落笔流畅,那是一种掌控全局的姿态。 他将那一页纸撕下来递给她,她低头看去,短短的一行字,笔锋道劲,一片剑光之气。 “如果给我写信,寄到这里。”他说。 她便笑了起来,小心的将那张纸片收好,对着他说:“好”。 “你什么时候回法国?”他问。 亦笙纤长的眼睫垂了垂,轻声道:“原来想着等翻译的事了了就回去的,可是现在我姐姐又伤了,我想等过几天她好些了再走,也好安心些。” 她并不勇敢,没有办法亲眼看着他与姐姐成婚,所以只好逃避。 薄聿铮不明白为什么她的情绪忽然之间低迷了下来,却见她强自振作了下,复又抬眼对他笑起,这样看来,我们两个人,不知道是谁先送谁走了。” 他正欲开口,车子却已缓缓停下,司机下车替她拉开车门,她微笑着摇手向他说再见。 折转身子向医院大门走去,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转过身来,在车窗边上弯下了腰,笑道:“都到这里了,要不要和我一起上去看看我姐姐,怎么说你也是她的救命恩人,我爸爸他们都想要好好谢谢你的,只是不知道该上哪儿找你。” 而她虽然知道他住在礼查饭店,但到底他这一次来沪并不是公开的,所以料着或许会有不便,于是也就没有贸贸然的说出来。 现下都到医院门口了,不如就叫上他一起上去,也好了了父亲的一桩心事,毕竟,这次的事,无论如何也是该当面好好谢谢他的。 “不了,她没事就好。”他说。 话已至此,亦笙又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有事忙,也不好强求,于是便笑着点点头,那好吧,我就先进去了。 他看着她纤柔的背影消失在了医院大门内,方吩咐司机开车离开。 而亦笙进了医院,一路来到姐姐病房前,隔着门上的玻璃,见病房里密密匝匝的全是人,纪伯伯和纪伯母也在。 她于是停住了脚步,站了几秒,便静静的转身离开,想等到人少的时候再来看姐姐。 却还没走出两步,便听到父亲叫住她的声音。 盛远航恰巧转眼看见了门外的女儿,连忙追了出来。 “小笙,人都送走了?” “嗯。”她点点头。 盛远航他意志不愿意女儿与这些达官显要走得太近,现下不需要她去做翻译了,她也用再跟他们接触,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只是,到底还是撇不清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那位薄少帅救了亦筝是却然无误的事实,亦筝不爱出门,与他们扯不到一块儿,那他会往火场里冲,难道是看在亦笙的面子上? 他的眉心不由得微微皱了起来,想起了女儿之前提过要回法国的话,他虽然不舍得,却也还是希望她能把书继续念完,不要辜负了她母亲的期望。 在这个时候离了上海,虽然他明知女儿多少是存了逃避的心思,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或许走远了,心境会更开阔,她也更容易释怀,况且,走得远了,一些不必要的人和事,也就不会再有牵扯了罢。 “小笙来了,怎么不进去?”纪柏侨也跟了出来,见到亦笙,笑着开口问道。啊 亦笙亦是笑着唤了一声“纪伯伯”。 纪柏侨点点头,复又叹息,“你去劝劝你姐姐吧,哭成这样,我们做长辈的看着也不好受。” 亦笙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跟了他们走进病房,心里暗自庆幸纪桓此刻并没有在。 “好孩子,快别哭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们不会怪你的,纪桓也不会,别哭了啊!” 病房内,纪太太拉了亦筝的手不住劝慰,她虽然心里不舒坦,毕竟这就要到好日子了,还出这样的事,甚至闹到要延迟婚期,这样不吉利的事情摊谁身上谁也不乐意,只是情面上磨不开,只能好生劝着。 亦筝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纪太太心里也不是滋味,恰好见到亦笙进来,松了一口气,连忙起身将她拉过去,“亦笙来了,劝劝你姐姐吧。” “二姐怎么了?”亦笙见姐姐哭得这样伤心,也吓了一跳,她明明问清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的,怎么才一天的功夫她会哭成这样,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了? “小笙.....” 亦筝死死的握着妹妹的手不肯放,而盛太太抹了抹眼角,叹道:“你姐姐这个傻孩子,担心她和纪桓的婚事延期了纪桓会讨厌她呢,可她这样子,怎么能当新娘子?况且你纪伯母都说了,不会怪她的,偏偏她就是死心眼,你好好劝劝她吧。” 亦筝听母亲这样一说,眼泪掉得越发的凶了,一双手也是死死的握住妹妹的手,仿佛想要握住自己所有的勇气和依赖一样。 “爸爸,纪伯伯。”她努力的吸气,然后哑着嗓子开口。 “怎么了,亦筝?”盛远航问。 自他们进病房起,女儿便只是哭,无论他们怎么劝,怎么问,她也都不开口,只是哭,而自己的太太也陪在一旁掉眼泪,告诉他们,女儿是因为知道了婚事要后延所以心里难受。 纪家夫妇彼此叹息,却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劝慰,而他的心里也不好过。 现下听女儿终于肯说话了,不由得上前一步,走到了她的病床旁。 亦筝将妹妹的手握得死紧,一张漂亮的脸蛋上泪痕犹在,却又带着不正常的红晕,而她的一双眼睛里,有从未出现过的光亮反复挣扎,那光亮里,凝聚着她这辈子最大的勇气,也凝聚着她全部的生命力。 “爸爸,不要把婚期延迟好不好,不吉利的.....”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死脑筋,”盛太太打断了她的话,“你自个儿不爱惜你的身体,我是你娘,我可不许你拿自己开玩笑!这伤还没好呢,硬撑着行礼,出了问题怎么办?这事没商量!” “好了好了,亦筝,听你妈妈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都明白的。 ”纪柏侨见状只得出言劝慰。 可是亦筝眼里泪光盈盈,那光亮固执的不肯散去,她死死抓着妹妹的手,如同抓着茫茫海上的最后一根浮木,几近崩溃的哭道:“那让小笙替我去行礼好不好,爸爸,纪伯伯,我求求你们,不要让婚期往后延,小笙,你代替姐姐去行礼好不好,你答应姐姐好不好.....” 第六十回 “亦筝这孩子是急糊涂了,倒叫你们见笑了。”病房对面的家属休息室里,盛远航叹了口气,心绪复杂地对着纪家夫妇开口道。 他想起了方才的情景,病房内的女儿大哭大吐,一张脸蛋涨得通红,所有人都吓坏了,慌忙请来医生,打了针,好不容易才让她安定下来,可是她却死死的拉着小女儿的手不肯放。 其余人都在医生的强制要求下离开了,只是医生对于亦筝的不肯放人也无可奈何,只交代亦笙不能再让病人受刺激,便也出了病房。 而他们出来以后,也不敢离开,便在家属休息室等候。 此刻,纪太太听他这么说了,连忙说道:“快别这么说,孩子这样,我和琮山心里也不好过。 她一面说着,一面去看丈夫,丈夫却只是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仿佛在思量着些什么。 倒是盛太太沉吟良久,缓缓开了口:“亦筝这个样子,若真是把婚期延误了,那恐怕真是要了她的命,若是琮山和秀芬你们也同意,实在没法子,只好依着她先前说的那样来办,我想亦笙那孩子自小懂事,她们姐妹俩感情又好,她也会同意的.....” 盛太太的心思极细,初听女儿这样一说,若是将来亦筝与薄少帅的事情成了,那也便有了推托的借口,说不定将错就错,纪桓还求之不得,与纪家解释起来也更方便些。 若是不成,那小丫头也不过是个代为行礼的,纪桓一样还是亦筝的。 却没想到,自己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丈夫怒极打断------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哪有这样的规矩?这要传出去了亦笙的名节还要不要?” 盛太太早就料到丈夫会是这样的反应,心内冷笑,面上却直抹眼泪,做出伤心又无奈的样子,“你当我愿意这样?我是没有法子了....这规矩总是人定的,古来也不是没有过兄弟姐妹间代为拜堂这样的先例,仲舍,女儿都已经这样了,难道你真要眼睁睁看着她死吗?至于亦笙,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又不是要她真的嫁人,谁又会拿她的名节来说事儿,只会说她们姐妹情深.....若是,若是你实在担心,我们也可以不要张扬,这婚事就简单一些,只在我们两家之间举行....仲舍,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再偏心,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亦筝去死哪!” 盛远航心烦焦躁,怒道:“事情哪里就到你说的这地步了,总有其他办法可以想的,这样荒唐的事,反正我绝不同意!” “这怎么荒唐......” 盛太太正说着话,恰有护士过来敲门,“盛老爷,盛太太,医生请你们过去一趟,要同你们谈谈你们家小姐的情况。” 盛远航和孙曼龄闻言只得将此时暂且放下,向纪家夫妇告了罪,便跟着那护士出去了。 纪太太待他们两人走了,转向纪柏侨道:“这事闹得可真是,不过说实话,我倒不反对这个主意,你想想,要是婚期延迟,多不吉利,新媳妇还没进门就出了这样的事,晦气不说,要让多少人说闲话呀!即便我们家不迷信这个,可这世人的心里嘴上可不是这么一回事,慕桓的生意刚起了个头,这对他可不好!” 纪柏侨沉默了一会,然后开口:“这件事情不是我们说了算的,让仲舍他们决定吧。” 而同一时间,家属休息室对面宽敞明亮的头等病房里,此刻只有亦筝与亦笙姐妹两人,一片安静,于是亦筝的哭声便越发清晰地传入亦笙的耳中。 她勉强定了定神,握着姐姐的手劝慰道:“二姐,你别太着急了,我问过医生,他说你的伤问题不大的,好好修养几天兴许就好了,也就不会延误婚期了。况且,即便真的耽误了,纪伯伯他们是新式人家,思想开明,也不会太在意这些迷信说法的,你就不要再胡思乱想的,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了。” 亦筝急得眼泪直掉,“小笙,你不懂的,根本不是这样,妈,妈她是不想让我嫁给慕桓了!” 亦笙觉得不可思议,起先还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看姐姐的样子,又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于是叹了口气,“龄姨不让你嫁给他,怎么可能?二姐,你快别胡思乱想了,安安心心把身子养好才是最要紧的。” 亦筝一哭一面拼命的摇头,一双眼睛又红又肿,无助和恍然一阵一阵如潮水一般向她涌来,看着自己最亲密的妹妹,她终于再也忍不住,哭着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她想要让我嫁给那天来我们家里的那个什么少帅,她说这次是他救的我.....” 她死死的握着妹妹的手,这些话除了告诉妹妹她不知道还能去对谁说,就连瑾儿也被妈妈带走了,她一个人,只感觉到彻底的绝望。 亦笙呆了呆,只觉得脑海当中“嗡”的一声,然后一颗心里五味夹杂,根本辨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能怔怔的听着姐姐说,瑾儿说过的话,孙曼祁和盛太太说过的话。 她想起了之前姐姐又是哭是吐,将输液的瓶子都扯翻碎了一滴,几乎没晕过去,那一种情形,她从未在她这个温良敦静的姐姐身上见过,其实心里已经明白,姐姐说的都是真的。 她的心底,苦涩死死蔓延,就连喉咙,仿佛也在隐约发苦。过了好半天,才慢慢缓过神来,开口问道:“爸爸知不知道?” 见姐姐摇头,她于是起身,“我去告诉爸爸,他一定不会任龄姨这样而不管的。” 亦筝却一把死死拉住妹妹的手,“不行的,要是爸爸知道了,他一定会怪妈的,我害怕.....” 亦笙气急,打断了姐姐,“他都这样待你了,你还为她想?” 亦筝哭了起来,“可是小笙,她是我妈啊....况且我知道她这一次是下了狠心的,她也说了,纪伯伯和纪伯母是最要面子的,要是闹起来,万一叫他们知道了,他们一定会退婚的....即便不退,我,我也没脸再见他们了,今后,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如果纪家知道了,纪伯伯纪伯母会不会就此退婚她不知道,可是,他是最心高气傲的,他如果知道了,亦笙闭了闭眼,没有办法再继续想下去。 “小笙,”亦筝忽然伸手死死的握住了她的手,“你答应姐姐好不好?你代替姐姐去行礼,这样婚事就不会延期了,一切就都和从前一样,还是好好的,你答应姐姐好不好?” 亦笙如同痉挛一般浑身轻颤了下,她挣扎了下,想要挣开姐姐的手,可是她握得那样紧,她挣不开,便只好僵着身子任她握着。 她苍白的脸,摇了一下头,又摇了一下,没有去看姐姐期待的眼神,只是缓缓开了口,“不行,我没有办法,我做不到的。” 亦筝泪眼朦胧,哀恸与绝望将她整个人重重包围,也因此并没有察觉到妹妹的异样,她只是抓住她的手,死命的求,“小笙,算姐姐求你好不好,我知道你上的是新式学堂,不喜欢旧礼教这一套,可是,可是,你就当是为了姐姐好不好?姐姐从来都没有求过你什么,只是这一次,你答应姐姐好不好.....” 亦笙的眼泪也下来了,“二姐,别的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可是这件事,我是真的做不到,我没有办法,对不起,对不起二姐,我真的做不到.....” 亦筝见妹妹掉了眼泪,呆了一呆,慢慢松开了妹妹的手,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偌大的病房里,姐妹俩各自垂泪,各有各的伤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却是亦筝先回过神来,美丽的脸上泪痕犹在,然而却微微的笑了,深受把妹妹搂到怀里,温柔的替她抹了抹眼泪,一面静静流泪一面开口,“小笙,对不起,是姐姐不好,我真的不是一个好姐姐,小时候你都住学校,我没能好好照顾你,到了现在又是这样逼你,这件事情,本就和你没有关系,我.....” 她的声音哽住了,再说不下去了。 而亦笙的眼泪掉得更凶,伸手搂住姐姐,泪珠子全滑落进了她的衣裳里。 “对不起,二姐,我会想其他法子帮你的,我一定会帮你的,对不起.......” 亦筝轻轻的拍了拍妹妹的肩,留着眼泪点头,“我知道,姐姐知道....” 许是哭太久实在是累了,许是针水的效力发挥了作用,亦筝不一会儿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亦笙看着病床上的姐姐,那不正常的红晕渐渐褪了下去,此时此刻,她的脸色像纸一样白,一双眼睛,却是肿得厉害。 她轻轻的替她拉了拉被子,又静静陪了她良久,方起身推门走出了病房。 走廊对门的家属休息室里,盛纪两家的家长见她出来,连忙迎了出来,盛太太毕竟挂心女儿,也顾不得其他,急急向亦笙问道:“你姐姐怎么样了?” 亦笙冷冷看她,片刻之后转过视线,对着自己的父亲开口道:“爸,二姐睡着了,你让人好好守着她,我担心,她会想不开做傻事。   第六十一回      礼查饭店华丽明亮的大堂内,人来人住。   可即便如此,却总有些美丽,轻而易举地便从茫茫人海中浮现出来,一举夺过世人的眼光和赞叹。   亦笙是从医院直接赶过来的,身上穿着的依旧是早上去送别Chanlton夫妇的时候特意挑选的衣装,美丽又得体。   虽然此刻的她看起来心事忡忡,脸上并没有一丝笑意,但这样一个出色的小姐亭亭立着,却已引得不少人频频侧目。   “真是对不起,这位小姐,我们不能随便透露客人的信息的。”洋人经理略带抱歉的看着亦笙,虽然拒绝这样一位美丽小姐的要求着实让人为难,但该有的原则却还是必须坚持。   “我和这位绍先生是相识的,之前也到过你们这里几回,只不过都是在咖啡座和孔雀厅,没有去过他的房间,所以才不知道他具体是住哪间房的,真的不可以通融一下告诉我吗?”其实亦笙也明白自己说这话很傻,或许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却到底还是心底焦急,这才忍不住想再试一试。   那位洋人经理还是面带遗憾和惋惜的摇头,对她说抱歉。   亦笙无奈,握了握大衣口袋里的银质袖扣,那是在机场分别的时候陆风扬给她的,纹路独特,十分精致。   陆风扬告诉她不管有任何事,都可以拿着这个去陆公馆或者青帮找他,即便他本人不在,也自然有人会帮她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当时她接过的时候是出于礼貌,既没意识到这是多大的人情,也没打算利用这个去做些什么文章,却没有想到,这么快,自己竟然就要用上了。   她原想着直接来找薄聿铮,不用再经过陆风扬这一道,可是现在她见不到薄聿铮,一间一间房去找也不现实,反正她也不是束手无策,便不再过多纠缠,打算先去陆公馆找陆风扬,反正她总是见得到他的。   刚刚转身欲走,却听见有人叫她——   “盛小姐?”   亦笙抬眼看去,却正是薄聿铮的副官刘占骁正从楼道口下来,她虽与他没说过几句话,但这段时间里毕竟常常见面,早就混了个脸熟,而就在几个小时前他也才随车一道送她去了医院,此刻见到他,她不由得心下一喜。   “刘先生您好,我有事想要找绍先生,不知道方不方便?”她迎上前几步问道。   那刘占骁略一踌躇,便已有决定,转头对身后两人吩咐了几句什么,那两人便向着礼查饭店大门外走去,而他自己对亦笙做了个“请”的手势,开口:“您请跟我来。”   礼数周全。   虽然少帅即刻便要出去,换做其他任何人,他都会挡驾,可眼前这一位,刘占骁稍一踌躇,却还是决定带她上去。   毕竟这几日下来他对这位漂亮能干的小姐也是存着好感的,而且又亲身经历了今早车里的那一幕,他虽是带兵之人,但心里也隐约明白,这位盛小姐与少帅的交情,只怕比他所想的还要深得多。   然而到了薄聿铮所住的房间外,他到底还是不敢贸贸然将亦笙带进去,让她在外稍候片刻,自己先敲门进去了。   “绍先生,车子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他先汇报了正事,即便此刻并无外人,为着谨慎起见,他们一律都还是称呼他为“绍先生”。   “走吧。”薄聿铮点头,率先便往门外走去。   此行与南方政府的特派员在暗中初步接洽,对于双方来说都是意义重大。   “绍先生,还有一件事,”刘占骁见状连忙又道,“盛小姐有事前来找您,那现在是不是请她稍后再过来?”   薄事铮闻言转身,略感意外,他看了一眼时间,开口吩咐道:“请她进来,十分钟后出发。”   刘占骁应了一声“是”,立正行礼出去了,不一会便带着亦笙走进了房间。   亦笙看着薄聿铮和房间里其余几人都是一身正装,一副要出门的打扮,不由得怔了怔,开口问道:“你要出去吗?”   薄聿铮点头,又道:“我还有十分钟。”   亦笙略显踌躇,心想着自己来得真不是时候,想要改时间,可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得空,又会不会办完今天这件事就离了上海,而自己的姐姐那边,却是再经不得拖延和变故了。   薄聿铮却是看到了她面上的犹豫和为难,正要开口,却见亦笙已经像是下了决心似的,抬眼看他,“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尚未等他应答,复又急急的开口道:“我知道你一会儿要出去,我就是先把事情告诉你,不会占用你太长时间的,等到你有空的时候再办,可不可以?”   “你说。”他将她引到长沙发上坐下,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来找他,他知道必然是有什么事的,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竟然值得她这样为难着急。   其实亦笙心里面还是感到有些难以启齿,这毕竟是自己家里面并不光彩的一件事,这也是为什么她不通过陆风扬而直接来找薄聿铮的原因之一,家丑不可外扬,这样的不体面,自然是不愿让人知道的,只是现在,她却别无办法。   有人奉上了茶水,她却并没有喝,只是双手交握,将那举杯捧在手心,来回的转动着。   她有些艰难的,择言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大略的说了一遍,说话的时候,她的视线一直落在茶杯口氤氲冒着的水汽上,并没有看他,“……就是这样,我们家太太或许误会了你救我姐姐的意思,能不能请你去向他们解释清楚……毕竟我姐姐心里面只有她的未婚夫一个,若是出什么变故,我担心她承受不住的。”   亦笙说话的时候,刘占骁一直留神看着桌上的西洋座钟,此刻见她已经把话说完,于是尽职的开口提醒薄聿铮道:“少帅,时间差不多了。”   毕竟此行会晤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甚至可以说是他们此行来沪的目的所在,就连与英方的军火买卖,都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而特意安排的一个幌子。   薄聿铮微微颔首,将视线移向亦笙。   她这时抬起了眼睛,正与他的视线相遇,于是起身道:“你先去忙吧。”   本来想再加上一句,叮嘱他忙完之后不要忘了自己的事,却到底还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遂一面将水杯放下,一面抿了抿唇不再做声。   正要告辞,却听见他的声音响了起来,并不大,却自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我会处理的。”他说。   她抬眼看他,他这个时候也已经站了起来,逆光站着,阳光透过玻璃窗户在他挺拔的身段上镀上了一道光亮,他整个人看起来坚毅沉稳,如山屹立,竟然让人无端生出一种错觉,仿若神邸一般,无所不能。   他看着她,开口:“你放心。”   她缓缓的点头,如同魔咒一般,心头重压着的那些焦虑担忧羞愧为难,统统随着他的这一句话,慢慢的烟消云散。   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轻涨之感,悄然生出。   仿佛一直以来的紧绷,终于可以松下,又仿佛,心内所有压抑的委屈,终于不再无处安放。    第六十二回      “姐,你准备好了没有?”孙曼祁在盛太太的房门外叫唤,自己的一身衣装十分考究。   “就好了就好了,”盛太太听见弟弟的声音,在屋里面应着,“曼祁,你进来给我看看,我这身打扮相不相宜?”   其实她本不是这样没有主见瞻前顾后的人,却到底因为要去见的人地位实在太高,又带着冀望,遂免不了得失心重了起来。   孙曼祁闻言走了进去,只见自己的姐姐正对着镜子调整颈项间的珍珠项链,微皱了眉头左顾右盼,似乎总觉得不满意。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开口道:“旁的倒是没什么了,只是似乎太简素了些,姐,上一次我不是从法国给你带了一个钻石别针来吗,你找出来带上吧,去见薄少帅,   总不能太寒酸了。”   “香云,还不快去取来。”盛太太一面吩咐丫头去取那钻石别针,一面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鬓发,又对弟弟开口问道:“亦筝又不在,我们这样贸贸然的找去合不合适?”   孙曼祁道:“姐,你也知道的,这件事情缓不得!况且这也没什么不合适的,亦筝的身子还没好下不得床,做娘的做舅舅的先替她来谢谢救命恩人,这是礼数,谁也挑不出刺来——倒是你打听清楚了吗?薄少帅是不是真的住在礼查饭店?”   盛太太道:“应该错不了,我问了家里的司机,他送那小丫头去了礼查饭店好几次的,就连昨天,明明车子停在广总医院那儿等着我们的,都还被那丫头临时抓着又跑了一趟。”   孙曼祁想起了姐姐对他说过的昨日里发生在医院的情景,皱了皱眉,“她从医院去的礼查饭店?她莫不是要搞什么鬼?”   盛太太本来没觉得有什么,此刻却也是心里“咯噔”了一下,“是呀,我记得仲舍说过昨天早上她的事儿就完了的。”   正说着,香云手棒了个首饰匣子走过来,“太太,您看看是不是这一个?”   盛太太漫不经心的接过,忽然想到一事,都还没顾得上看那匣子,便又转向弟弟问道:“她该不会是眼红亦筝,要使什么绊子吧?她昨天在医院里看我的那种眼神,你是没见到,我现在想来都心里发怵。”   孙曼祁想了想,开口道:“不管她了,她在想也没用,反正我们先去找到薄少帅,摸清了是什么情况再说。”   盛太太点点头,一面打开首饰匣子将那钻石别针拿出来戴上,一面叹道:“也是,只不过要真像咱们想的一样,薄少帅果真对亦筝有意思的话,我还得头疼着该怎么去劝那傻丫头呢。”   她叹了一口气,一向温顺怯懦的女儿居然会有那样的反应,确实是出乎她的意料的,虽然心里也曾犹豫过,既然亦筝那么喜欢纪桓,硬生生拆散他们到底是不是做错了,但只要转念一想到簿聿铮,这本就微小的迟疑就便变得更加微不足道了。   我是为了她好的。   盛太太看着镜子对自己说,然后起身,对着弟弟道:“好了,咱们走罢,要送给薄少帅的东西你都准备好了了吧?”   “我办事你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都是我亲自费心选的,早放车上了。”孙曼祁道。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下楼,却恰有听差过来回报,“太太,舅老爷,门外有人前来求见老爷和太太,这是他的名帖。”   “谁呀?老爷现在不在,我正要出门呢,你出去回了吧。”盛太太漫不经心的接过,正吩咐听差回了那人,却不想就那么随意的瞟了一眼那名帖,硬生生吓了一大跳,连忙唤住听差,“等等,快回来!”   “这是谁呀?”孙曼祁见状不免有些奇怪,凑了过来看向姐姐手里的名帖,不由得也是一惊,“刘占骁,薄少帅的副官?”   “快请他进来,殷勤着些!”盛太太缓过神来,连忙吩咐那听差。   孙曼祁短暂的惊怔过后亦是大喜,“姐,你看,簿少帅都亲自派人上咱们家来了,还要见你和姐夫,这事儿准没有错!”   盛太太心内也是惊喜莫名,一迭连声的吩咐下人准备茶点水果,然后整了整自己的衣妆,亲自往外客室那儿迎了出去。     刘占骁随那听差走了进来,见有一对中年男女满面笑容的迎了上来,遂礼貌地问道:“两位想必就是盛先生盛太太了?”   盛太太笑道:“刘副官误会了,这是舍弟,我家老爷恰好不在家,要不您先坐一会儿,我即刻便让人去请他。”   刘占骁笑了笑:“不必了,盛太太在也是一样的。”   盛太太也不好多说什么,遂殷勤地劝刘占骁上座用茶。   却没有想到这位刘副官礼数一点儿都不少,说出口来的话却是拒绝,他对着他们开口道:“不了,我此行前来贵府,是受了少帅的吩咐,事情完了我便要走。”   孙家姐弟对视一眼,盛太太于是问道:“不知道少帅有什么事是我们可以效劳的?”   她虽极力保持着平静,声音却克制不住的微微发抖。   那刘占骁做了个手势,他身后跟着的两人便上前来,将手中的礼盒奉了上来。   “这是?”盛太太颤着声音问道。   那刘占骁笑了笑,开口道:“左边的这个礼盒是送给贵府上三小姐的,作为少帅感谢她这段时间鼎力相助的谢礼。而右边这个红色的礼盒是送给贵府上二小姐的,少帅听三小姐提过二小姐近日将要大婚,二小姐毕竟是三小姐的姐姐,既是赶上了,所以少帅便也吩咐我备了这份簿礼,聊表道贺,还请盛太太笑纳。”   他看了一眼孙家姐弟僵住了的神色,并不在意,径直吩咐于下将礼盒放了下来。   他可没胡说,事实如此,给盛三小姐的那份谢礼是少帅授意的,可给盛家二小姐的贺礼却是他刘占骁自个儿去准备的。   不过说实话,他一个带兵的人,也不懂这些,少帅只交代要准备这么一份相宜的贺礼送过去,至于送什么却没说,他明知少帅此刻的心思全在与南方政府的洽谈上面,也不敢多问,偏偏此行齐剑钊那小子又没跟来,于是他只好让手下找了位老先生请教,这才最终选定了“九子墨”。   后来拿去给少帅过目的时侯,他略点了点头,看来还算满意,刘占骁这才算放下心来。   “既然礼我已经带到了,这就不打扰贵府上了。”   刘占骁开口告辞,带着人转身走了,徒留孙家姐弟僵在原地,面色青一阵紫一阵,好半天缓不过劲儿来。    第六十三回      一直等到刘占骁走了很久,盛太太方颤抖着于将那红色的礼金打开,只见其中一方椭圆形星锭,饰以“龙生九子”鎏金浮雕,一龙盘踞中央,其九子随于四周,纹路精妙,相相如生。   正面龙头上方篆阴识“九子”,前面则刻阳识“嘉庆甲子年王晋卿监造”字样,墨香彻骨,光泽如漆。   孙家亦是大家,孙氏姐弟如何不识得手中拿的正是墨中上品,又怎么会不懂这一方“九子墨”的含义。   “九子之墨,藏于松烟,本姓长生,子孙图边。”   这九子墨自古便是恭贺新婚的吉物。   盛太太冷笑了下,“九子墨,子孙图边,很好,很好……”   心底的最后一丝侥幸顷刻之间荡然无存,她看了一眼在一旁垂头丧气的弟弟,心里有气,语气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不是向我信誓旦旦的保证么,这下可好了,这往后呀,我也不用见人了!”   虽然话是这样说,但她心里面也清楚,这事儿也不能一味去怪弟弟,虽然是他一味蛊惑自己的,但自己毕竟也存了攀龙附风的心思,这才让他说动了,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丢脸丢到了家。   “可这明明是……没道理呀……”而孙曼祁虽受了打击,却仍旧不肯死心,突然向盛太太开口道:“姐,一定是那小丫头搞的鬼!不然好好儿的,她做什么突然昨天从医院就去了礼查饭店?薄少帅又偏偏是今天送来这个?”   盛太太也不说话,只是恨恨的打开薄聿铮送给亦笙的那份谢礼,礼金当中,另有一个小巧精致的首饰匣,盛太太毫不迟疑地又伸手去开那匣子,这一看之下却更是火冒三丈。   她的娘家与大家俱是富庶之家,弟弟又走南闯北没少给地带东西,可饶是她见惯了好东西,打开会盖的那一刻,却还是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那首饰匣内,静静地躺着一条翡翠银钻的项链,璀璨生辉,却又前并不会太张扬,反倒沉淀着一种说不出来的优稚,溢出满室华光。   钻石的耀目自是不必多说,然而最夺人心魂的智还是要算那块翡翠吊坠,盛太太自己也爱玉,然而如此完美无暇的翡翠,她即便是在书上,也从未见过。   色正无邪,幽绿莹然,通透尖艳,水头润足,生生的勾人魂魄。   就连孙曼祁也忍不住“啊”了一声,虽然不敢说,心里面却免不了想着,不愧是薄少帅,这一出手,简直是不同凡响,如果我们亦筝能嫁给他,如果我们亦筝能嫁给他……   他心内又是惋惜又是不甘激烈挣扎,看了姐姐一眼,她面上的神色却也变幻不定。   他正要开口,却见姐姐忽然将那首饰匣子重重一合,再泄愤一般重重拍到茶几上,一句话不说,起身便往楼上亦笙的房间走去。 “她呢?”盛太太心里有气,脸色也沉着,倒把亦笙房里服侍的小丫头初雁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我问你你们三小姐上哪儿去了?”盛太太得不到回应,心烦气躁的又问了一遍。   “我,我不知道。”那初雁小声嗫嚅着开口。   “混账东西,那留你在这个家里做什么?”盛太太彻底失了耐性,冷冷骂道。   那初雁被吓得眼泪汪汪,“太太饶了我啊,我虽一直在三小姐房里服侍,但三小姐自小都是上的寄宿学校,后来又出了洋,即便她回来,也都是吴妈在跟前伺候,她一早出了门,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好了好了,姐,你跟个下人生什么气,仔细想想今后怎么办才是正途。”盛太太还欲再骂,却被孙曼祁一把拉住。   她虽是依着他往自己房里走着,内心里的火气智依旧是怎么也消不下来,于是没好气的说道:“还能怎么办?人家都送‘九子墨’来道贺了,难道还要叫亦筝去倒贴吗,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姐,你不恩能这么的……”   那孙曼祁还待再劝,却被盛太太不耐烦的打断,“行了行了,你就别再撺掇我了,好在这一次我们还没找上门去,那些个想法也还没人知道,不然啊,哼,我这张老脸可住哪儿搁?这从今往后我就当没有这回事,安安生生等着纪桓和亦筝结婚,也算好那会子没有把这门婚事彻底搅黄了,现在想想,真是后怕。”   孙曼祁依旧不甘心,“姐,难道你就这么认命了?这不正遂了亦笙那死丫头的意?”   “到了现在,不认命又能怎么样?至于那个死丫头,”盛太太冷笑,“我不会那么容易放过她的。”   姐弟俩正说着话,忽然见一个听差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一路喊着,“太太,太太!不好了!”   盛太太本就不悦,又见他这样没规没矩地乱跑乱囔,当即斥道:“什么叫不好了,你还懂不懂规矩?”   那听差也顾不得得辩解,气喘吁吁的回禀道:“太太,医、医院来电话,说是二小姐寻了短见,让您和老爷赶紧过去!”   盛太太闻言,一阵急痛功心,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头倒地便晕了过去,人事不醒。   孙曼祁也慌了,连忙叫人拿来药箱,又是摇又是晃,又是掐人中又是闻嗅盐,好不容易才弄醒了她。   那盛太太悠悠转醒,明白过来,躺在地上便放声大哭起来,“我的亦筝,我可怜的女儿啊,是我害了你……”   那孙曼祁也急,又是劝慰姐姐,又问那听差,“你说的话到底属不属实?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那听差忙过,“这样的事情,小的怎么敢胡说,太太和舅老爷也别太着急,医院那边好像说二小姐是救回来了的……”   “到底怎么样?”孙曼祁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电、电话里只说情况暂时控制住了,但二小姐的精神很不稳定,要叫老爷和太太赶紧过去呢!”那听差吓得哆嗦着开口。   孙曼祁看了一眼还在喙啕大哭着的姐姐,也顿不得太多了,连忙半强迫的扶起她,又开口吩咐那听差道:“快!准备车子,我和你们太太即刻便要去医院看小姐,还有,再差个人过去给你们老爷送信,让他赶紧到医院来!”   那盛太太早就哭得六神无主了,手足瘫软着使不上劲儿来,只能任弟弟连推带抱将自己扶上车,一路往医院开去。    第六十四回      好不容易到了广总医院亦筝的病房,盛太太什么都顾不得了,也不去管屋内都有些什么人,就那么一下子往女儿的病床上扑了过去,“亦筝,你这个傻孩子,你这是在要妈妈的命!你怎么会做出这种傻事来?你还要不要我活呀……”   其实无论是盛太太也好,孙曼祁也好,不管是谁,都是没有想到平日里一向温驯怯懦的亦筝,竟然有勇气做得出自寻短见的举动的。   “盛太太,盛太太!你们家小姐的情绪好不容易才平静了下采,你快克制一下自己,别再让她激动了。”医生连忙拉开她。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昨天不都还好好的吗?”这个时候,盛远航也急冲冲的赶了过来,一面推门一面问道:“亦筝呢,她现在怎么样了?”   “你们家小姐趁人不注意,偷偷拿了护士的药,全混在一起吃了,我们己经给她催吐过,再调养一阵子,应该就没什么大碍了,”医生见他们夫妻俩都来了,神情严肃地开口,又转向亦笙向盛家夫妇示意,“这一次的事儿,好在你们家的这位小姐发现得及时,还有那些药也并不是毒药,这才算是侥幸救了回来,我们管理药品不善也有责任,我已经处罚了那个护士,但是你们做家属的也太掉以轻心了,她昨天都闹得那样厉害了,怎么还不好好看住她呢?”   “我们有留下人守着的……”盛太太的目光在病房里巡了一圈,除了医护人员,便只有一个盛亦笙,不由得又是急又是怒,问:“陈妈呢?我不是安排她要一步不离照看好亦筝的吗?”   那医生耸耸肩,带着护士出去了,临行又再交代,“病人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十分虚弱,你们一定不能再让她激动,凡事多迁就着她点儿。”   “小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待到医生走了,盛远航不由得将小女儿拉到一旁小声问道。   那孙曼祁虽是陪盛太太走到了亦筝的病床边,耳朵却没忘了伸向盛家父女谈话的方向。   亦笙的眼中仍可辨出几分后怕,她稳了稳白己的情绪,对着父亲开口道:“我今天一早过来看姐姐的时候,一进门就见她躺在床上口吐白沫人事不省了,她的脸色很吓人,手背上的针管也扯了,可是陈妈却还在一旁打着呼噜睡得死沉,什么也不知道。”   “这个混账东西,她人呢?”远航骂道。   亦笙摇摇头,“我当时吓坏了,只顾得上姐姐,等后来姐姐情况稳定了,她已经找不见人影了,兴许是知道白己闯出祸来,偷偷的跑了。我让他们给家里挂电话的时候已经叮嘱门房注意了,她即便要跑,也是要回家收拾东西的,我让他们先留住   她,该怎么发落等爸爸和龄姨回去再说,即便是留不住,也不能让她卷了家里的东西跑路,倒让人家看了盛家的笑话。”   盛远航点了点头,对女儿的处理没有任何异议,而孙曼祁却是暗中叹了口气,不过还是个小丫头,考虑问题却已经这样周密细致了,自己那个外甥女怎么会是她的对手。   一面想着,一面将又注意力放回到病床边的姐姐和外甥女身上。   两个人都在哭,却反倒相顾无言了。   盛远航走了过来,“亦筝,你这个傻孩子,有什么话不可以好好地和家里人说?却偏偏要做出这种傻事,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亦筝的眼泪掉得更急,“爸爸,我,我想嫁给慕桓,要是不行,我,我也不想活了……”   盛远航头疼地看着女儿,“谁说不让你嫁他了,你妈也只是担心你的身子承受不住,不就是把婚事后延一段时间,你纪伯伯他们都同意的,你怎么就想不开呢?”   亦筝还是哭着摇头,“我可以的,我都好好的,不要后延婚事好不好,爸爸,妈……”   盛太太深吸了一口气,拿出绢子擦去自己脸上的泪,如同下定决心一般看着女儿开口道:“好,都依你,你说不延期我们就不延期,只是你要快点儿好起来才行。”   “妈妈,真的吗?”亦筝惊喜莫名的看向母亲,又不由自主地去看妹妹,再转向母亲,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和抑制不住的激动。   盛太太看着女儿又哭又笑的一张脸蛋,心里一软,替她擦了擦眼泪,心绪复杂地开口叹道:“从前我总是想,我就你这一个女儿,棒在手心里面宝贝着长大,不知道将来会落个什么结果,所以总想着替你多安排一些,多打点一点儿,到头来却反倒把你逼成这样……”   “妈……”亦筝听不得这话,一颗心又是难受又是愧疚,却又偏是恨死了自己的嘴笨,既不愿违心的同意母亲安排的婚事,又不懂得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去安慰她,只得空喊了一声妈,神情着急。   盛太太并不在意,拍了拍她的手,又淡淡的笑了笑,“女儿总是替别人养的,看破了,我也不操那份儿心了,你和纪桓的婚事如今已经定了,又一心不肯延期,那就按你的意思办了吧,你早些嫁到纪家,我早了一桩心事,你也算是有了个结果,是纪家的人了,今后,就让他们替你操心罢。”   “妈妈……”   亦筝急了,想起了今天早上自己决意寻短见的时候,是妹妹死死的抱住自己,说已经想好法子了,龄姨绝不会再逼她,说她一定可以嫁给纪桓的。   她当时是因为这一句话才慢慢静了下来的,她知道,小笙不会骗她。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她那个一向骄横强硬的母亲,竟然会以这样一种消极颓弱的方式来成全她,这些话,像是说给她听的,却更像是在自言自话。   “好了好了,快别哭了,怎么我不答应你要哭,答应了,你还要哭,哪儿来的那么多眼泪呢?”盛太太强自振作了下,伸手重新帮女儿擦了擦眼泪。   “若要按期举行婚事,亦筝的身体吃不吃得消?”盛远航忍不住担忧的问道,他记得就在昨天,自己的太太还又哭又闹的告诉自己,亦筝这孩子的身子是绝对经不住一丁点儿折腾的。   盛太太叹道:“那还能怎么办呢?若是延期,我害怕她更吃不消!”   盛远航也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而亦筝连忙急急的开口:“我没有关系,我好好的……”   “好了好了,你不用说了,妈都知道,你现在呀,只要好好的配合着医生把身子养好,到行礼那天让小笙一路陪着你,就那一会儿功夫应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的……”盛太太笑着握住女儿的手,说到后面,又将那目光轻轻瞟过亦笙,再转了回来。   “你说要小笙干嘛'”盛远航打断她问道。   “就是他们说的女傧相呀,亦筝这个样子身边不能没个可靠的人陪着照顾,瑾儿家里给她许了亲朋明天就来接人了,我想来想去,这合适的人选就只有亦笙了,她们姐妹俩感情好,亦笙又心细,让她来陪着亦筝是最相宜的了.我也放心。”   “不行不行……”盛远舰想也不想便出口拒绝。   “这怎么又不行了,你倒是给我说说理由呀,昨天说让亦笙代替亦筝拜堂行礼你不同意,说是会坏了她的名节,好,那今天这事儿又怎么了?仲舍,亦筝是什么情况你也见了,我还是那句话,你再偏心也不能看着她去死呀!”盛太太起说越生气。   “妈妈,你不要和爸爸吵……”亦筝害怕的轻轻伸手拉着她劝解。   盛太太冷笑道:“我不和他吵,但是我告诉你,你的婚事如果延误了,或者取消了,可就不是我的责任了,到时候你别怪错人!      第六十五回      吴妈一面给亦笙梳头,一面看镜子中的美丽女子,一身精致的红色礼服将她的身段衬托得纤柔有致,她今天的打扮,从衣裳到妆面,从发型到饰品,无一不透着.浓浓的喜气。 只是这喜气,却仿佛沾染不上她本人分毫。   亦笙静静的坐在镜子跟前,不声不响,淡淡的脂粉遮住了她原本稍显苍白的脸色,在还不需要做戏的此刻,那些浸在骨中的凄伤,便从她微垂的眉目之间不受控制的透出来,看来叫人心疼。   吴妈忍不住放下手中的梳子,一把楼住亦笙单薄的肩,“小姐,你没有必要这样为难自己,只要你自己不答应,他们总不能勉强你的,我们这就去找老爷说!”   “吴妈,是我自己答应的。”亦笙伸手拉住吴妈。   她想起了姐姐的欣喜与期待,想起了龄姨的刁难与强硬,想起了父亲的维护和为难,点头答应,其实并没有花太长的时间。   暗地里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镜子中的自己淡淡的笑了笑,“既是我自己决定的事情,吴妈,你相信我,不管怎样我都不会让自己陷于可怜和难堪的境地,你相信我,我能做到的,也会做,就当,就当是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当是同过去的那些日子做个告别……今天过后,我想,我无论怎样总是可以死心了。”   她虽是笑着,声音却越来越小,吴妈长叹一声,抹了抹眼角,不再说什么,重又拿起梳子替地梳头。   待到一切完毕,吴妈拿出几条早就备好了的项链放到亦笙面前,“你看一看,要戴哪一条?”   亦笙想了想,开口轻道:“那条翡翠镶钻的项链在哪里,我想要戴那一条。”   “是前些天送来做谢礼的那一条?”吴妈问。   “恩。”亦笙轻轻的应了声。   吴妈一面起身去取,一面说道:“那条项链可真是稀罕物,我当时一看就觉得,要是你穿绿裙子出去跳舞的那天晚上能戴上这个,可不是正相宜,该有多美呀,不过小姐,你今天这身打扮,配着却不太合适,所以我才没提前给你找出来的。”   说话间,她已将那条项链取了出来,在亦笙颈项间比了一比,与她一同看向镜中,开口道:“你看,我没说错吧?还是换这条珍珠的罢,更配你的衣服,一定会很好看。”   亦笙摇了摇头,缓缓伸手摩挲了下那绿意莹然的翡翠,“不了,就戴这条吧。”   她的眼前,慢慢浮现出最后见面时他的影像,逆光站着,坚毅如山,他对她说,你放心,让她莫名的感到心安。   那么,是不是,戴着他送的项链,也就能给她带来一点儿依持和勇气?   “小姐起来没有?”外间响起了盛远航的声音。   “已经起了,吴妈正帮着小姐梳妆呢。”初雁答道。   亦笙在里间听到,连忙起身迎了出去,手里还抓着那条项链忘了放下,“爸,你怎么来了?”   盛远航看着打扮得如同出水芙蓉一般美丽的女儿,就那样亭亭玉立在自己跟前,心里却只觉得发苦,喉头亦是堵着,好半天再强自平夏了下情绪,轻声开口道:“也没什么,就是过来看看你。”   亦笙如何不知道父亲此刻的心思,她还清楚的记得,当日龄姨甫一提及这件事的时候,他便想也不想的一口回绝。   后来,即便是面对姐姐的不解和眼泪,面对哥哥们的相劝和无声责备,面对龄姨的强势和哭闹,面对音姨的话中之话,他都从未松口。   再后来,即便是她已点头答应,可父隶仍是不同意,他说,小笙,爸爸已经对不起你了,断不会再为难你。   这便是他的父亲,在这个世界上最爱她也是她最爱的人,宁愿一个人承担着所有压力,也不愿意她受任何的委屈。   她记得当时自己伏在父亲膝盖上流泪,多想告诉他,说,爸爸,我不为难,只要有你在,就没有什么能让我为难的事,为了你,不管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可是她明白,这样的话一出口,父亲势必更加心疼她,即便她答应,也是无论如何不会同意地委屈自己的。   所以她只是看着父亲,流着眼泪开口,“爸爸,我没那么好,我之所以答应,是为了我自己。我忘不掉纪桓哥哥,我总是不死心,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如果亲眼看着姐姐嫁给他,能够让我死心的话,我想要去,然后从此以后,开始我自己新的生活……爸爸,你答应我,你成全我好不好?”   说的,其实也并非是全然的谎言。   她还记得她的父亲,那个一直以来用白己刚强的脊梁为他们撑起这个家的男人,在那一刻,抱着自己,老泪纵横。   记忆中,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父亲眼泪。   父亲心疼她,她从小就知道,就如同现在,天还没有完全亮起,又是姐姐出嫁的日子,可是他却先来看自己,他放心不下自己。   亦笙一阵心酸,面上却是努力笑起,走过来拉着父亲在沙发上坐下,将手中的项链递了过去,“爸,既然你都来了,那就帮我戴项链好不好?”   “好。”远航接过女儿手中的项链,替她戴上。   然后见她转过脸来对自己微笑,问:“好不好看?”   “好看。”他顺着她的意,勉强笑着开口。   可是女儿越是这样懂事,越是这洋装作若无其事,他的心里就越是难受愧疚,终于还是忍不住喉头一哽,“小笙,爸爸对不起你……”   亦笙本想籍着不相干的事情把父亲的愧疚心思带过,却没有想到还是不行,这一份愧疚之情已如千钧巨石一般,沉沉的压在盛远航心头,几乎叫他窒息,却又无论如何都放不下,终身如影随行。   亦笙在心内叹了口气,转过身子,伸手去提父亲的手,“爸爸,我一直者想让你知道,可是我又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在我心里面,你从来都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也从来都没怪过你什么,这一次的事,是他不喜欢我,是我自己要当这个女傧相好让自己死心,你一直都在护着我,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你如果还硬要觉得对我愧疚什么的,那真叫我心里面更难过和无所适从了。   盛远航摇了摇头,心中苦涩,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又害怕话一出口声音怪异,于是努力的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有说话。   亦笙停了一会,接着轻声开口道:“爸,我一开始不懂事,还埋怨过你瞒着我,可是后来我想明白了,你是真的在为我好,若是我知道的时候他们已经结婚了,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的难受,所以爸爸,真的,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怪你,你千万不要再自责了,好不好?”   远航看着女儿盈满期待的眼睛,心内酸涩难当,却只得紧紧的握着她的手,点头颤声道:“好。”   他看见女儿因着他的这一个“好”字,如释重负的笑了起来,然后又像从前一样抱着他的胳膊靠到他胸前撒娇,“我知道爸爸从小到大都是最肯疼我的,往后我也会好好的,成为你和妈妈期望的样子。”       第六十六回 在盛太太的要求之下,纪桓与亦筝的婚事是按着古礼来办的。 此刻纪家的迎亲队伍已经来到了盛家大门前,虽然两家都有汽车,可纪家依旧抬着金线绣花的大红花轿前来迎娶亦筝,这让盛太太感到很满意,而盛家也在盛亦竽的亲自指挥下,放鞭炮相迎花轿临门。 “哎呀,你听,鞭炮响了,来了来了....” “凤冠呢?快拿过来呀! “盛亦笙,快给你姐姐盖上红盖头!” “急什么,人家盛亦筝是按古礼成婚,还得吃上轿饭呢!” ........ 亦筝喜气洋洋的闺房里,除了亦笙、几个嫂嫂和服侍的小丫头以外,还请了上海其余几个大户人家未出阁的小姐过来,虽然亦筝的本性不爱交际,但毕竟父辈质检总有往来,即便不熟,彼此却也算是相识的,如今她出阁,盛太太便出面相邀,人多也好图一份热闹。 此刻,听见那炮竹声一响,哪些女孩子们便一齐唧唧喳喳的叫了起来。 亦筝娇美的容颜上面一片绯红,她本就美丽,经过了“开面”“上头”和精心的装扮,又因着多年来的夙愿虽历经波折却终于得偿,此刻的她眉如弯月,目中含情,整个人仿佛笼着一层喜气与幸福交织而成的轻纱,娇艳如花。 盛太太亲自抱了女儿喂她“上轿饭”,虽然不比过去嫁出去之后便不得相见,但自此女儿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这在娘家的最后一餐饭,母女俩皆是红了眼眶。 “好了好了,小筝,你可别真哭,小心把妆哭花了,小笙,你给你姐姐盖上红盖头,我来背她下去,时候也差不多了,纪家那边还等着。”盛亦竽推门进来便看见这样一副场景,连忙说道。 亦笙闻言,将那绣着鸳鸯戏水彩蝶双飞的红盖头轻轻覆到姐姐面上,待到大哥背起了她,又撑起手中的红纸伞一路遮在他们头顶往楼下走去。 除几个嫂嫂留下了以外,其余的小姐和丫头们都跟着下来了,一路向上空和伞顶散着米粒花生豆子一类喜果,一路笑着,那笑声意志到离了盛家很远,都仿佛还能听得到。 前去纪家的那一路上,亦笙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仿佛什么也没想,又仿佛想了很多,既觉得时间过得快,不一会便已离家很远了,又觉得时间过得慢,每一分钟都是煎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熬完。 待到终于到了纪家大门外,鞭炮声和丝竹乐声响起,她扶着姐姐一路跨马鞍,过火盆,步麻袋,始终不肯抬眼,可是前方那一身红无服的挺拔身影,却在她眼角的余光当中,一点一点,越来越近。 “跨鞍入华堂,自此平平安安!” “新妇过火盆,自此红红火火!” “新妇步麻袋,自此传宗接代!” 礼赞的唱音和着喜乐与鞭炮声,在她的耳边响起,周围的人都在笑,于是她便也跟着弯起了唇角。 因为亦筝腿上的伤尚未好全,所以她们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并不长的距离,隆冬的天气,尚未到达堂前,她的手心里,却已经全是冷汗。 她亲手将他与姐姐手中的红绸结成同心结,她的手指意志在抖,一直抖,根本控制不住,手心当中全是冷汗,费了浩大的劲儿,才终于结好。 她一眼也没有抬头看他,所以并没有注意到,纪桓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那些强抑着的晦暗光影,粉身碎骨般激烈与惨痛,他与她一样,一眼也没有看她。 她或是不愿,而他,是不敢。 “行庙见礼,奏乐-----” 藏在宽舒礼服之下的左手死死握着,他听着礼赞的唱音,近乎麻木的跪下、叩头、起身、再跪下,再叩头、再起身.....灵魂仿佛飘荡在空中,愣愣的注视着那个木偶一般的自己。 “礼成,送入洞房-----” 繁缛的拜堂仪式之后,他手持同心绸带,牵引着他的新娘,一步一步,沿着麻袋走向喜房,走过一只,便有人将后方的麻袋递传于前,接铺前道。 她是女傧相,按着规矩必须要在递传队列的最前端,她就在他的左前方,小小的一抹红色身影,蹲着身子,郁白的小手接过麻袋铺在他的脚下,固执地占据着他所有的余光所有的心思。 他在那一刻,本以为已经麻木了的心,却忽然又被硬生生扯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流着溃烂腐化的血,注定无法愈合,终身都是残疾。 一路行至喜房,如同进入到了一个红色的世界。 喜房内的桌椅家具全都蒙上了红色的绣花绸布,地上也铺着红毡,一堆新人坐到了放置着鸳鸯枕、龙凤被的新床上,墙壁上贴着大红的“囍”字,而龙凤红烛正在高照。 有丫头将铺着红布的篮子捧了过来,里面装着撒帐用的金钱彩果。 “今夜吉辰,纪氏男与盛知女结亲。伏愿成纳之后,千秋万岁,保守吉昌----撒帐礼起----” 礼赞的唱音落,亦笙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抓起一把篮中的金钱彩果向那百子帐中撒去,声音却还是不可避免的有些微微发颤----- “撒帐东,金玉撒在罗帐内,鸳鸯枕上恩爱长,结发作同心。” 她的微笑太好,所以并没有人注意到她微微颤抖的声音,和流进心底的眼泪。 “撒帐西,玉树芝兰垂茂荫,花开并地连理枝,人间庆合葩。” 他离她离得那么近,他的气息仿佛就拂在她的脖颈间,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不过咫尺,便成天涯。 “撒帐南,犹记青梅共死竹马,两小无猜情意重,佳偶自天成。” 那些美丽的诗句,曾经她以为是属于她的,到了如今,却是自己亲口念出,成全他与姐姐的美满。 “撒帐北,之子于归宜家室,鸾凤和美共佳期,白手不相离。” 她将最后一捧喜果撒向他与姐姐坐着的百子帐内,许许多多的影像在她的眼前如烟似幻----- 庭院的一角,她抱着小狗伤心欲绝,而他静静的陪在她身边。 西洋影院里,她对着银幕笑着流泪,而他告诉她,想哭的时候,便来找他。 黄埔江畔,塞纳河边,她与他多少次并肩漫步,微风吹过她的裙裾,她总是给他最好的笑。 还有那天晚上,七夕那夜,那个美好得不可思议的亲吻,最初的也是最后的,是开始也是结束,甜到哀伤。 然后便是她的不肯死心,而他对她说,你应该要改口叫我姐夫了,他对她说,原谅我,我所要投入的事业,容不下你。 一桩桩一件件,一场场一幕幕,如同他带着她看过的无声的西洋影戏一般,在她脑海中回放,然后哪些她亲手抛出的金钱彩果纷纷落下,将国王影像,一点一点敲碎,再难拼凑回旧日模样。 “请新人请方巾,自此称心如意!” 礼赞的声音又再响起,有丫头递过一把裹了红纸的秤杆,亦笙接过,低垂了眉眼,将那秤杆递到新郎跟前。 一袭红装的新郎缓缓的松开了自己紧握的手,接过秤杆,挑起了那块红巾,四周响起了一阵低低的赞美之声,他的新娘,美如天仙。 因为亦筝身上有伤,所以纪盛两家人商量好了,一切礼节都从简来办,而这闹房的习俗也就免了。 亦笙于是接过丫头手中的托盘,那托盘里放着的是合卺酒,她将那托盘放于床上两个新人中间,又弯下腰拉起新郎新娘的衣角系了一个同心结。 然后在礼赞的唱音与热热闹闹的祝福声中,她与众人一道退出了喜房,一直笑着,一直笑着,将那一方喜庆的天地留给一对新人。 下到楼下,正打算告辞回家,却不想纪太太笑着拉起她的手道:“你这孩子,都忙了一天了,又是这么晚了,还让你一个人回去,可不是要让人家说我们的不是吗。你姐姐已经嫁过来了,这里也和你自己家一样,我刚刚和你家里通过电话的,都说好了,今天晚上你就住我这儿,明早再回去,我都让丫头帮你把房间收拾好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连声唤过丫头带亦笙去客房,又吩咐好生服侍着。 亦笙不好强推,又实在无力回到家后再装作若无其事去面对父亲与吴妈,至少在她觉得心力憔悴的此刻,她实在是做不到。 于是点点头,说了一声“谢谢纪伯母”,便随着那丫头上去了。 夜很静,这幢热闹了一整天的屋子此刻喜气仍在,却终于慢慢陷入了沉睡。 亦笙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起身将桌上水杯里的水一股脑的全喝了下去,却还是觉得心内有如火烧,那样难受。 她将衣服穿好,推开门去看有没有值夜的老妈子和听差,想再要一点儿水喝。 然而走廊上亮着灯盏,此刻却是一个人也没有。 她于是退回房中,临要关门的那一瞬间,视线却忽然落到了走廊那头紧闭着的雕花木门上面,那个房间,她并不陌生。 很小的时候,她便总是往那间房里面跑,因为那里面总是有他,或看书,或写字。 她推开门,他头也不抬的叫出她的名字。 她撇撇嘴,问,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他便笑笑,说,除了你,就没人敢闯我的书房。 往事历历在目,如同受了蛊惑,她慢慢的向着他的书房走去,右手轻轻的出触碰上那冰凉的门柄,微微用力,门竟然开了。 然后她便看见了那绝不该在此时出现在这里的人,背对着她面朝窗外,并没有穿喜服,頎长的身影在没有温度的月色之下,显得那样萧索。 他听见响声,回过头来,然后看见了站在门边的她。 房间里并没有开灯,他与她隔着一地月光,僵在原处,谁都无法动弹。 他的眼中,渐渐现出些许痴迷与模糊的神色。 是梦吗?或许。 他有太多次梦到过这样的场景,她就在他眼前,他一动也不敢动弹,害怕只要微微一动,她便会和从前每一次那样,立刻消失不见,徒留他醒在黑暗当中,面对一室空壁,满心空洞。 可是,她在哭泣,她站在哪里,怔怔的看着他,无声的流着眼泪。 他的心一阵抽搐的疼痛,迈开脚步想要为她擦去眼泪。 刚刚迈出一步,她却已经迅速回过神来,连连的后退。 你不要过来,她说。 她唤他,姐夫。 他的右手,古怪的伸在阴色的月光中,维持着想要为她拭泪的动作。 身子却如同僵化,再也动弹不了分毫。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流着眼泪,缓缓的,缓缓的开口,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把尖刀,狠狠扎进他本以为已经不能再痛的心里。 她凄婉一笑,终是最后一次用了旧时称谓,“纪桓哥哥,今天的婚礼,就当是我把你从前对我的好统统都还给你了好不好?我已经尽了全力,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得更好,怎样才能让你喜欢我.....所以这一次,就当是我已经还清你了好不好?那么下辈子,我便不再欠你,也许,也就不会再遇到你了。 第六十七回 三日之后,便到了亦筝回门的日子。 亦笙看着姐姐,一身簇新的装扮,温柔浅笑陪伴在丈夫身边,始终不肯稍离一步。 翦水秋瞳中,那些显而易见的依恋与幸福,便不加掩饰的溢了出来,于是她整个人看起来喜气洋洋的美丽异常。 她以为自己可以做到的,却还是悲哀的发觉,原来她远没有自己想象当中那样坚强。 她看着姐姐为他布菜,看着姐姐替他整理衣裳,看着他对着姐姐微笑着道谢,那样的温存体贴。 明明该是笑着祝福的,却总是抵不过心内的酸楚。 在父亲又一次担忧的看过来的时候,她终于低垂了眉眼,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去微笑着轻道:“爸,我有事出去一下,和墨梯的老师约好了去看她的。” 即便明知此举不合规矩,可她没有办法。 亦筝闻言连忙起身,握了妹妹的手道:“不可以改天吗?我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的。” 亦笙尚未答话,便听得父亲已经开口为她解围,“即是约好了的事便不要失信了,小筝,反正你妹妹也留着陪你吃过午饭了,就让她去罢。” 盛远航自然知道女儿说的是借口,但他心里又何尝不是希望她能离这伤痛越远越好,又怎么会在乎规矩什么的。 亦筝虽然心里面不舍得,然而父亲已经发话,妹妹又是抱歉的对着她笑,于是便不好强留,笑道:“那你快去吧,别让人等久了。” 盛太太看着亦笙转身上楼的背影,新内冷笑了下,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开了口:“你既是舍不得妹妹,今晚就住下罢,也可以多陪陪我说说话。” 亦筝吓了一跳,忙道:“那怎么可以?” 盛太太笑道:“有什么不可以的,你们小两口分房睡不就行了,这也是有礼可依的,我再去个电话同亲家母说一声也就是了,她最是通情达理的,纪桓想必也能体谅我们做父母的一片心思吧.....” 后面的话,亦笙便听不见了,也不想去听。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随手拿起一件大衣穿上,便出了门,在上海街头漫无目的的闲逛。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身子早已僵冷麻木,双脚也酸疼得仿佛不是自己的,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儿,更加不想回家,所以只好一直走一直走,如今的她,已经累得再也无力去面对任何人微笑做戏。 这个时候的上海,华灯初上,霓虹在夜色当中闪烁,东方的不夜城并非浪得虚名。 天气似乎越发的冷了,亦笙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然后将双手伸进大衣的口袋里,手心当中坚硬的触感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取出来一看,暗银色的袖扣纹路独特,却正是最后一次见面时陆风扬给她的。 他对她说,不管有任何事,她都可以拿着这个去找他,即便他本人不在,也自然有人会帮她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许是那一日,她带着去礼查饭店薄聿铮,就放在了大衣口袋中忘了拿出来,毕竟这些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让她心力憔悴就快招架不住。 她看着掌心中的袖口,微微出了一会儿神,抬起眼睛,却恰好见前方不远处百乐门前香鬓俪影,华灯如昼。 她停了几秒,然后一个人往那霓虹灯最亮的地方独自行去。 百乐门外站着迎宾的侍者见一位年轻的小姐单独前来,很是意外,却没有表现在面上,仍是殷勤地将她往里面带。 亦笙不打算跳舞,所以没有去储衣室,直接进了舞场,选了角落里的座位坐下。 引路的侍者待她坐定之后,便递上单子询问她要用什么酒和食物,又说消费不完是可以存起来下次继续享用的。 亦笙点点头,随意在单子上写了几样小吃和一瓶红酒,那侍者拿着单子下去准备了,而她放松了身体,背靠在沙发上,眼睛里面带了点儿倦怠带了点儿漫不经心,慢慢巡过这奢靡豪华的场所。 虽然跳舞交际的经历并不算少,然而平日里去的却都是大饭店所附带的舞厅,而这样独立经营并且有职业舞女伴舞的舞厅,她却从未来过。 在世人眼中,这样的舞厅多少都还是带着风尘气息的,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们是绝对不肯踏足半步的。 所以正好,今夜她不用担心会遇到相熟的人。 她选的座位位置很偏,灯光幽暗,她给自己倒上红酒,自斟自酌。 舞台上的歌女唱着缠绵的歌曲,紫檀木的舞池里人影攒动,她僵冷的身子慢慢回暖过来,竟然有些微微的醺了。 在这纸醉金迷的世界里,她身在其中,却只是一个看客,她所要的,或许只是些许的热闹,用来驱散内心的阴霾与凄伤,在她无处可去时,暂时的,能停下来歇一歇,不用做戏,不被打搅。 并不算贪心的愿望,却没有想到,竟然也是奢望。 “小姐,一个人喝闷酒可不好,不如我来陪你一起?”一个男人,端着一杯洋酒,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 亦笙心内懒倦,根本不愿意搭理他,只是扬了扬手叫来侍者,塞了张钱到他手心,“麻烦你替我叫你们经理过来一趟。 那侍者应声去了,端着酒杯的男人倒也不阻止,只是慢慢的挨近她身边,“你这小脑袋在想些什么呢?你知道我是谁吗?经理又如何,我倒看看他敢不敢得罪我?” 亦笙转眼冷冷看他,“等确定了他不敢得罪你的时候,你再靠过来不迟,现在,请你自重。” “有点儿意思。”那男人大笑起来,将手中的酒杯朝亦笙微举致意,然后一饮而尽,正要再开口说什么,却见那侍者已带着经理匆匆而来。 亦笙也不多说什么,直接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那枚袖扣放到桌面上,“我知道百乐门是陆爷的地盘,也就不废话了,请你们请这位先生离开,不要再让人来打搅我。” 她接过陆风扬的这枚袖扣的时候,虽没有想着要用来做什么,然而回上海也有一段时间了,却至少知道,这枚袖扣能做些什么。 不单是那经理,就连亦笙身边坐着的那男人脸色都一下子变了,这枚袖扣的份量他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男人立刻站了起来,停了片刻,对亦笙欠身道:“这位小姐,多有得罪了。” 那经理也态度恭敬地开了口,“小姐,您放心,一定不会再有人来打搅您,如果您需要,也可以随我去楼上包间,我立刻给您安排。” “谢谢,不用了,”亦笙摇摇头,又问道,“不过我想要拨个电话,有没有安静点儿的地方?” 那经理闻言立刻吩咐侍者带了亦笙前去,待到他们走远了,方吁了口气,对方才那男人苦笑道:“东哥,你每次来都要给我惹事,还好这一回我来得快,不然你非闯出祸来不可!” 那个被唤作“东哥”的男人皱了皱眉,像是没听到那领班的话一样,自顾自问道:“那小丫头是谁呀,怎么会有陆爷的袖扣?” “没见过,兴许是陆爷的红粉知己罢。” “切!”那东哥不屑的嗤笑了下,“陆爷的红粉知己多了去了,你见过谁有这个?就算放眼全上海,也没几个人有得起这袖扣的。” 那经理也不与他计较,笑着开口道:“反正你是随陆爷他们一道来的,一会儿不妨自个儿去问问他,我还有事,就不陪你在这儿瞎搅和了。” 第六十八回 百乐门三楼的两层包间外间,陆风扬独自一人,漫不经心的瞟过楼下舞池内的灯红酒绿,端了杯洋酒在手心当中晃荡,偶尔喝上一口。 门外面是一层又一层严密的防范,掩藏在香鬓俪影间不露痕迹,他早已安排好。 百乐门自然是掩人耳目的最佳场所,却到底太过鱼龙混杂,事关紧要,所以他不惜亲自守在这外间多设一道屏障。 不知过了多久,内间的门开了,薄聿铮伴着两个中年男人一并走了出来。 “早就听闻薄少帅年少有为,深明大义,果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哪,我一定把少帅的意思带回广州。两人当中,戴眼睛穿长衫年纪稍大的那一位向薄聿铮伸出了手,笑容满面的开口。 薄聿铮态度从容地伸手与他相握片刻,开口道:“楚先生过奖了,我代表父帅先谢过贵党的信任与看重。 “那我二人就先告辞了,希望日后还能有机会与少帅和冯大帅有进一步接触。” “两位请。”薄聿铮亲自将他们送至门边。 “两位走好,”陆风扬笑着上前拉开了包间的门,又对门外守着的手下开口吩咐道:“送两位先生回饭店,不准出任何差错。 待那两人走远了,陆风扬反手带上包间的门,看相薄聿铮,“哥,你都想好了?我看你们家老爷子之所以让你来上海会见这个姓楚的,也不过是想把孙文拉过来当做平衡政局的一枚砝码,虚与委蛇,他恐怕不愿意看到你和他们做诚心接洽吧。” “时局动荡,和谈比起战乱,至少可以减少这个国家的内耗。”薄聿铮并不想过多来谈这个话题,只是淡淡开口说了这一句。 时势造英雄,中原鹿正肥,但凡手握一点儿兵权的人,谁不想着在这乱世当中有一番作为,逐鹿中原,统一南北,俯瞰中华大地广袤河山? 父帅如是,他也如是。 所以经年累月的沙场征战,在铁与血当中游走,在政治漩涡里翻滚,在生死线上打下兵马江山,他所拥有的世界,越来越大。 只是偶然回首,会愕然惊觉,身后一望无际的土地,虽已纳入囊中,却早已在战火的摧残之下千疮百孔,再寻不到昔日富庶的影迹。 而连年的混战,放眼国内,仿佛只造就出一批勇于私都,怯于公战,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军阀,只想着抢地盘,扩充自己的势力范围,早就忘了这个国家四伏的危机。 各路列强在华气焰嚣张,而又以东洋倭寇为甚,自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的成立,到二十一条的签订,日本人一直环伺于侧虎视眈眈。 他从最初的心高气盛,到困惑迷茫,再到如今一点一点的慢慢看清,国家内乱,最高兴的莫过于四周觊觎的列强,时局维艰,如果各方仍只为逞一己之私争权夺势,长此以往,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俱危矣! 陆风扬并不知道薄聿铮在想些什么,却看出了他眼底深着的那一抹凝重,于是也不再多说什么,毕竟这是冯家的家事,他无权置喙,他所能做的,便是无论薄聿铮做出何种决定,他都站在他这一边,给予他最大的支持,这就够了。 一路出了包间,就看见一个手下在那儿探头探脑的看楼下的舞场,见他们出来,连忙站直了身子,一双眼睛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往下边瞟着。 “东子,你小子这贼眼睛又在不老实了,再把裴三的当家花旦魂儿勾走了,当心他扒了你的皮!” 陆风扬不甚在意的笑道,嘴上虽是这样说着,却也没往心里去,径直便随着薄聿铮朝前走去。 “陆爷,这一个我可不敢招惹,人家拿着你的袖扣呢!”那东子笑嘻嘻的跟了过来。 “放你娘的屁,你当那玩意儿我拿着随手撒呢?”陆风扬笑骂,却仍未上心。 “不是亲眼见了,我难道敢说这瞎话不成?不过那妞儿,不是,那位小姐也真够有意思的,拿出了袖扣啥也不要,就要裴三把我撵走,然后不许人来打搅她,”那东子说得眉飞色舞信誓旦旦,恰此时他们一行人下到了二楼,说到兴头上,他一抬手便往角落 那儿指去,喏,陆爷,就是那一位。” 陆风扬顺着他的手指看了过去,不由得怔了怔,脱口说道,“她怎么会在这里?” 亦笙却压根没留神自己竟然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她将酒杯里的红酒慢慢喝尽,想起了方才拨回家的哪一个电话,她告诉父亲她今天晚上住在墨梯的老师那儿,不回来了。 父亲的声音是那样的小心翼翼,他说,小笙,你姐姐他们回去了,你..... 她心中一疼,连忙强自弯起唇角,好让声音里听起来,是带着笑意的,她对着电话说,爸,我是真的和密斯白说好了的,我就快回法国了,想趁这个机会同她好好聊聊。 她一面想着,一面又在心内对着自己荒芜一笑,将手中的空杯子放到桌上,伸手去拿酒瓶想要给自己再倒一杯。 却被横生出来的一只手,有力的握住了瓶身,她拿不动,于是不耐烦地抬眼去看,这一看,却不由得怔住了。 昏暗的光线下,薄聿铮看了一眼已经差不多见底的一瓶红酒,眉心不易察觉的微微蹙了下,又转眼去看沙发上坐着的女孩子。 她像是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一样,漂亮的眼睛里带了点儿忪怔,又带了点儿小胆怯,如同做了坏事的小孩子被抓了个现形,还带着些许迷迷糊糊的醉意,也不说话,就那样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将酒瓶从她手里抽走,“走吧。” 或许是他的语气中天生便隐着一股不容人拒绝的气势在其中,或许是她喝了太多的酒,头脑里晕晕乎乎的,又或许,在她潜意识里,他的身边,是比这里更能让她安心的所在。 所以她也不说话也不闹,一个人听话的摇晃着站了起来,带了点儿迷糊,带了点儿懵懂,低着头乖乖的跟在他身边,一起走出了百乐门的大门。 陆风扬虽是笑着,却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小亦笙,怎么喝成这样?” 这里,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恰此时,薄聿铮的车子开了过来,陆风扬便亲自替他们拉开了车门。 那东子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又对亦笙的身份好奇得要死,意志到车子开远了都还没回过神来,心里面却也不由得在暗自庆幸,幸好自己方才没闯出大祸来。 第六十九回 车子缓缓的开动起来,百乐门前的华灯俪影渐渐的远了。 薄聿铮开口对司机吩咐,“先去盛公馆。” 亦笙原本是一直乖乖巧巧坐在一边的,头脑里晕晕乎乎的也不作声,不想骤然听见了这一句,却如同猛地惊醒了一样,开始闹起来,“我不回去。” 时间已经很晚了,你家人会担心的。”他试图同她说理,他没有哄过人的经历,显得有些应付不来。 “我不回去,不回去,我和爸爸说过的,我不要回去!”她喝了酒,太多压抑已久的情绪便仿佛终于觅得了一丝出口,不受控制的宣泄出来。 “亦笙......” 他有些无奈的唤她。还没来得及说下去,就见她已经自顾自的背转过身子,并不理会他,也不管车子正在急速行驶,如孩子一般赌气似的伸手便要去开车门。 他只得伸手将她之到怀中,而她不住的挣扎,却又怎么挣得开他,他的力道不大,并没有弄疼她,然而却也是不容她挣脱的,就那样牢牢的将她禁锢在怀里。 折腾了好一会儿,她渐渐不闹了,也不再挣扎了,安静的伏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他以为她是不是闹得累了睡着了,低头去看,却没想到这一看,竟叫他整个人不由得僵住了。 车窗外的霓虹与街灯在她身上变幻出忽明忽暗的光影,她闭着眼睛,美丽的脸上全是眼泪。 她似是察觉到了他那一瞬间的僵硬,睁开眼睛,仰起脸来,黑白分明的眼眸当中笼着雾气,就那样看着他,“我心里面很疼,不想回去,我,我没有办法。” 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呓语,荡在空气中,仿佛一触即碎。 他的眉心,不易察觉的微微一抽,停了几秒,开口吩咐司机掉头。 那司机本想问要去哪儿的,却敏锐的察觉到后排的气氛不寻常,又见副驾驶座上的刘占骁递过一个眼色,于是更加不敢开口,也不敢胡乱开去某个地方,便只好漫无目的的开这车子在上海城内绕圈儿。 亦笙听见他吩咐司机掉头,低低的说了一声“谢谢”,慢慢坐直了身子,将脸转向窗外,几不可闻的小声开口道:“我不想回去,是因为我不想见到他,爸爸说他走了的,可我还是很累,我笑不出来。” 一开始是觉得自己应该要为自己的无理取闹给他一个最起码的解释,到了后来,情绪仿佛不再受自己的控制,他静静的陪在她身边,不安慰也不打断,只是倾听,却让她莫名的感觉得心安。 于是那些无处可藏的委屈,那些压抑太久的疼痛,那些不堪重负的哀伤,便通通在这个夜晚在飞驰的汽车当中,喃喃地低语而出。 她说她与他小时候的事,说他们在巴黎的时光,说他与她姐姐的那场婚礼。 他想起了那一天,她来礼查饭店找他,为了她姐姐的婚事。那样为难,却仍是坚持,那个时候,她的心,该有多疼? 那个男子,应该就是在盛公馆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人,又怎么舍得,伤她伤得这样重? 其实她已经是在半醉半醒之间,说出来的话语断断续续,语音也极为模糊,又很是混乱,没有条理,想到哪儿,便说到哪儿,一会儿笑,一会儿流泪。 可正因为如此,那些爱恋与伤痛,才那样的真实,不加掩饰,无处可藏。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累了,沉沉的睡了过去。 “绍先生,现在去哪儿?”司机小声开口问道。 恰此时,车子路过一个转角,她的身子便因着那转弯的车势,软软的倒了过来,头就靠在他肩上,几缕发丝摩挲着他的下颚。 他静静的维持着原有的姿势,一动不动,片刻之后,开口吩咐司机,“往江边上开,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停下。” 她不愿意回家,而她如今又是这个样子,深更半夜的,若是自己带她去饭店或是陆公馆这些人多口杂的地方,一旦传出去,对她的名声损害极大,所以只好先等到天亮再说。 而她哭得累了,就这样静静的靠在他肩上沉睡,气息轻暖柔软,如同绵长的丝线一般,拂过他的脖颈,他竟然不舍得去惊动半分。 司机不一会儿便把车子开到了黄浦江边,选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停下,副驾驶座上的刘占骁在他的示意下取里毯子轻轻替亦笙盖上,然后便与司机一道上了后面的车子。 天色一点一点的亮了起来,他的右边胳膊其实已经被她枕有些发麻,然而他却一动不动,闭着眼睛,任她靠着,听黄浦江水拍打着岸边岩石。 亦笙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起,她睁开眼睛,看了看四周,慢慢的想起了昨天晚上那一幕,漂亮的脸蛋不由得也跟着红了起来。 酒醉尚且三分醒,况且她并没有全醉,她还能记得自己一个人在百乐门喝酒,然后薄聿铮来了,然后她跟着上了车,他要送她回家,她便又哭又闹,然后拉着他说了一晚上的醉话。 “醒了?” 她正自觉丢脸,却听见他的声音就响在她的耳际,她吓了一跳,这才发觉自己竟然是靠在薄聿铮身上的,连忙手忙脚乱的坐了起来,一张俏脸更是红仿佛可以滴出血来。 “我昨天晚上很丢脸吧,给你添麻烦了,真是对不起。”她籍着叠毯子,低了头不敢看他,声音亦是低低的。 “不会,”他说见她仍是红着脸不敢抬头,不觉有些莞尔,却还是开口替她解围,“想去哪里,我送你。” 她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正要开口,却忽然看见车窗外,黄浦江水与天空相接的地方,出现了一道红霞。 “你看,太阳要出来了。” 她的声音里面透着小小的惊喜,推开车门走到了江边上。 他亦是下车站到了她身边,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同静静的等待着黄浦江上的日出。 慢慢的,在那红霞出现的天际,探出了太阳的小半边脸,然后那轮红晕开始一点一点的上升,越升越高,直到某一个刹那,阳光开始穿透云层,黄浦江面上一片明滟滟的光亮。 天光与水色交织在一起,而她与他沐浴在晨光当中。 她看着面前的这一片敞亮,身上也渐渐的感到了暖意,而他的声音随风传来,并不大,却字字清晰。 “又是新的一天。”他说。 她转过头,他并没有看她,只是静静的面对着黄浦江面波光粼粼。 晨光让他如刀刻般深俊的轮廓,微微的柔和下来,她抬起眼睛,只看见他的侧脸,英俊异常。 “是,又是新的一天。” 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低低响起,是对他说,也是对自己说。 三天之后,她登上了钱王法国的“盎特莱蓬”号邮轮。 犹豫父亲身体抱恙,她坚持不肯叫他来送,只在家里告别。 提着随身行李一步一步的登上旋梯,却还是忍不住转身,一眼便看到了前来送行的他,静静立在车边,在人群当中是那样的出众,不必费力便能寻到。 她的心中,忽然涨起一股微热的情感,盘旋不去,于是也未多想,便顺着自己的心,将空着的左手拢至唇边,对着岸上的他调皮的笑道---- “我会想念你的,绍之。” 她知道自己是不能唤他本名的,心念一转,便用了这个他临时编出来的名字,唇边的笑意不由得也因着这个小小的顽皮而带得更深。 薄聿铮静静的看着一身洁白衣裙的女孩子,站在碧海蓝天之间,笑容明朗而温暖,如同带着露珠的栀子花一般美好。 有微风吹起她的长发,也送来那一句,在往来几年中,夜深人静时,一直在他脑海中盘亘不去的笑语----- “我会想念你的,绍之。” --------- 上卷完。 下卷 第一回 三年后,上海。 “哟,这不是纪家少奶奶吗,您快里面请!”人来人往的老九章绸缎庄门前,亦筝还不曾下车,便有好几个伙计一道儿迎了出来,纪公馆汽车的牌子,是他们早就背熟了的。 纪家从很早以前便是老九章的老主顾了,自从两年前老爷过世,纪太太便不再过来,这一位少奶奶听说也是不喜欢交际的人,很难得才会外出露一次面,可即使如此,现如今的上海滩,又有谁见了她,会不殷勤讨好的? 为什么?就因为人家的夫婿有本事! 那位纪家少爷可真不是简单角色,听说是出过洋回来的,也难怪了,人家那脑袋瓜子可是比黄金还值钱,这才短短几年的时间,硬生生把纪家的家产翻转了几倍儿都不止。 他先是将那些钱庄统统改革成了银行,赚足了本儿和名声,却又不仅仅将眼光局限在金融行业,接二连三的买下了恒丰、顺昌纺织局,筹建了黄浦纱厂,在苏北兴办民国铁工厂,还与上海滩几个大家联手开办了中美贸易公司等等一家又一家的企业,更与诸多政府高官、帮派大佬维持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良好关系,一时之间,在这十里洋场上风头无限,年纪轻轻就当选了上海总商会的会长。 他仅仅用了三五年的时间,便完成了旁人三五十年都未必做得到的事儿,有人说,其实纪少爷早在出洋的时候,就已经当了纪家的家,纪家生意上的每一笔账目每一个决策,都是他在千里之外说了算的,所以回国之后才能接手得这样顺当。 当然,自然还有一些不中听的传言。 有的说纪少爷能够出头的这样快,太太娘家一方的政界资源可是派上了大用场的。 还有的说,那些不过只是入门钥匙,纪家能有今天,全凭他纪慕桓行事不择手段,为了收购扩充,害得人家家破人亡不说,甚至还与日本人有瓜葛,靠着他们在背后支持,才能如此的冒尖儿,他也不惜帮着他们走私和贩卖鸦片,利益均沾。 这究竟纪少爷有没有沾过鸦片,谁也没瞧见,都不敢说准话儿,可是纪家少爷与日本在华商会,甚至包括黑龙会都有不少的往来却是千真万确的。 当然,在那年月,日本人在华的活动都还算规矩,而整个上海滩与日本人有生意往来的,也大有人在,算得上是稀松平常的一件事儿,而纪家至少在面上,做的是本分生意,谁也不会拿这个做文章。 可即便是你手里面真有了什么把柄,以纪慕桓今时今日的地位,又是谁能轻易扳倒的,放眼这十里洋场,现如今,有几个人敢开罪他? “少奶奶,您怎么亲自过来了,只要来个电话,让伙计们把时兴的料子送您府上让您慢慢选,也就是了。”老九章绸缎庄的张掌柜也笑容满面地亲自迎了出来。 亦筝还是有些不习惯这样过于外露的热情,略微有些局促地开口道:“我也是顺道过来挑几块料子的。” 张掌柜立刻笑道:“是,是,这下面人多,乱哄哄的,您请随我上二楼稍适休息,我让人把料子给您送上来慢慢挑。” 亦筝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就在铺子里看吧,我只是随便挑两块料子,你不用当做大买卖来做的。” 那张掌柜心内苦笑,心想,您老人家就是什么都不买,我照样得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可嘴上哪敢真的说出来,又因着亦筝既然都已经这样说了,便只好将她往铺子里面引。 这老九章是老字号了,铺子里打理的古色古香的,一匹匹的绸缎斜靠在墙上,将那墙面装点得五颜六色,张掌柜却不叫亦筝看这些,径直将她带到铺子最里面摆放着的十多列长案前,“少奶奶,您看这些,都是上好的绸缎,您看这一匹,是我们新出的花色,叫做‘梅岭闻香’,和少奶奶您的气质是最搭的了,还有这一匹……” 亦筝看那十多列长案上满满的陈列着的,全是绸料架子,云霞灿烂的一片,又听那张掌柜天花乱坠的说上一通,都是些富贵如意的雅致名字,不觉有些挑花了眼。 那张掌柜也是极会看人眼色的,见了亦筝这样,遂不再往下介绍,只陪着笑问道:“少奶奶是要做在什么场合穿的衣服,可否告知张某,我也好给您挑几匹出来比较比较。” 亦筝笑道:“不是我自己穿的,是送给我妹妹的,她就快过生日了,我想做几身衣裳送她。” 那张掌柜立刻笑了起来,“原来是送给盛三小姐的呀,巧了,前几个月上老爷才把我们叫到府上去,说是三小姐刚出洋回来,要给她做几身衣服,她的身段尺寸我们都还留着呢。” “是吗?”亦筝有些意外,笑着问道。 “可不是正巧,”那张掌柜也笑,一面说话一面在那料子堆里头挑,“依我看啊,三小姐不爱浓丽,上一次挑的都是些清淡颜色,只有两匹鲜艳的,哎,有了,您看看这匹怎么样,又素雅又不失大方,想必三小姐会喜欢的,还有这一匹……” 张掌柜一连挑出了四五匹绸缎让亦筝去比较,她看来看去只觉得都好,便全部买下了。 正打算付账的时候,却突然看到一匹竹叶纹香云纱的料子,她想起婆婆以往是最喜欢这花色的,便也叫人包了起来。 那张掌柜笑道:“您对老人家可真是好,来这么一趟儿,全是买给旁人的,都不为自己挑一身。” 亦筝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的衣服够多了,平日里又不怎么出门,都穿不过来。” 一路回到纪公馆,佣人陈妈迎上前来接过她手里的料子,亦筝摇头道:“我送上去给妈吧。” 那陈妈为难起来,“少奶奶,您也知道的,自打老爷走了,太太的精神就出了问题,总说些胡话,少爷交代过的……” 亦筝连忙道:“不打紧的,我只是放下给她就走,这两年来,妈一个人也怪可怜的。” 那陈妈是纪公馆的老人,从前没少受纪太太的恩惠,听亦筝这么一说,又想着少爷反正去香港了也不会知道,便不再多说什么,只小声说:“那少奶奶,您可不要同少爷说啊,我去找四姐拿钥匙。” 亦筝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她随着陈妈上到顶楼,陈妈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了房门,还是原来纪太太住的那间大屋,却又一股物是人非的味道扑面而来。 那纪太太正呆呆的坐在梳妆镜前发愣,见他们进来,动也不动,也不起身,如同木偶人一般没有反应。 “妈,”亦筝上前,将包着的香云纱打开,“我给您带了块料子,您看看喜不喜欢,我已经和老九章的师傅说好了,过些日子就到家里给您量衣服。” 纪太太还是不做声,于是亦筝只得把那料子拿到她眼前,她却仍旧只是呆呆的对着镜子,动也不动。 亦筝又看了一眼桌上摆放着的饭菜,很是丰盛,可是纪太太却基本上没怎么动过。 亦筝心里难受,低低道:“妈,您别这样,总是得吃一点儿东西的,不然这身子怎么受得了?我和慕桓看着难受,爸爸的在天之灵也不会安心的。” 纪太太却还是木然坐着,无动于衷。 亦筝无奈,只得将那料子放下,慢慢转身往门外走去。 没走出两步,却突然听到身后的纪太太的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阴森幽怒,似笑又似哭—— “安心?被自己的亲生儿子亲手毒死了,你叫他怎么安心?” 亦筝大骇,骤然转身,却还来不及说一句话,边听着楼下传来听差气喘呼呼的惊呼声—— “少奶奶,不好了,您娘家的三小姐出大事儿啦!” 第二回 “少奶奶,不好了,您娘家的三小姐出大事儿啦……’ 那听差一路往楼上跑,一路气喘吁吁的嚷嚷,亦筝被吓得不轻,也顾不上理会纪太太了,急急的往楼下迎了去,“到底怎么了,你不要吓我!” 那听差道:“刚,刚才,您娘家府上来电话,说是有些拿枪杆子的人冲到了家里,把三小姐抓走了,盛,盛老爷一急,气血攻心,送广总医院抢救去了,亲家太太让您叫上少爷赶紧上医院去,可是少爷昨儿个才去了香港,这可怎么办才好?” 亦筝一听这话,立时手足瘫软,幸好那陈妈锁了门下来看见,连忙上前一把扶住了她,“少奶奶,您可要当心身子哪。” 亦筝的脑子里嗡嗡作响,根本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是六神无主地反反复复说着:“怎么办,慕桓又在,这可怎么办,他们为什么要抓小笙,还有爸爸……” 陈妈见了她这样,又素知这位少奶奶气性温良,没出阁前被娘家人宠着,嫁过来之后又被少爷护着,没经过什么大事儿,不是能拿主意的人,偏偏少爷又不在,家里没个做主的人。 她见亦筝惊怕慌乱的样子着实可怜,叹了口气,只得仗着自己是纪府老人的身份一边劝着亦筝一边去打点,“少奶奶,您先别慌,现在的上海滩上,谁不知道少爷和盛公馆的关系?三小姐又才出洋回来没多久,能犯什么事儿?指不定是一场误会呢!我先陪您一道儿上医院去看看,这会子亲家太太他们应该全在那儿呢,咱们先弄清了是回什么事再做打算,老王,快让司机把车开出来,喜儿,快打盆水来给少奶奶洗把脸,我们这就要出门了。” 亦筝早就急得一点儿主意也没有了,当下全凭陈妈安排,一路乘着汽车直奔广总医院。 抢救室外,盛太太和白翠音正坐在长椅上各自抹着眼泪,盛亦竽和几个弟弟也全都在一旁焦急的等着,亦筝叫了一声“妈”,便跌跌撞撞的扑了过去。 盛太太见女儿是由个老妈子陪着来的,又往楼道口看了看,问:“姑爷昵?” 亦筝道: “慕桓昨天刚去了香港。” 盛太太叹了口气,有些失望,虽说丈夫住院这件事单凭成家的面子医院也必然是会全力以赴的,但这么些年来,不知不觉的,她却已经在无形当中把这个女婿当成主心骨了。 这几年,丈夫开始渐渐的把生意放手交给几个儿子打理,却偏偏那些个孩子,包括大儿子亦竽应内,偏就没一个像纪桓这样争气的,都是些正经事儿不做,尽背着家里花天酒地的。 随着纪家生意的慢慢壮大,盛家的日渐衰落却是不争的事实,这些年也亏了纪桓一直明里暗里的帮着,这也让盛太太深感庆幸当年没有把女儿的好姻缘给坏了。甚至于此刻,家里出了事情,自己的儿子们都在跟前围着,可见不到女婿,她心里面总是觉得有些不安心。 “妈,爸爸怎么样了?”亦筝没注意到母亲的失望,她只是着急的问道。 盛太太抹了抹眼泪,“还在里面抢救着呢。” “小笙呢?她……” “别跟我提她!”亦筝的话还没说完,便被盛太太骤然打断,她厉声喝道,“若不是她,你爸爸现在又怎么会躺在里面?” 亦筝吓得怔住,愣愣的不敢说话。 而白翠音也在一旁开口道:“也怨不得太太这么好的涵养都生气了,这才刚回来没多久,就把祸事往家里面招,这不是丧门星是什么?” 盛亦竽忍不住道:“音姨这么说也太过了,到底是一家人,现在最重要的是爸爸和小笙都没事。” 白翠音冷笑了下,“我倒是忘了,你们兄妹几个对那小丫头倒是都护着,可要当心养了白眼狼哪,这个家的底子在你们手里面已经一天薄似一天了,等你爸爸再把好的都给了她,我看你们这些享惯了少爷福的人,到时候哭都哭不出来。” “音姨一把年纪了,说话怎么连分寸都没有……”盛亦竽听她说得越来越不像话.本就是少爷睥气的人,又最好面子,当即与她顶了起来。 “好了好了,大哥,还在外面呢,别让人看了咱们家的笑话,”亦筝连忙拉住兄长,又情急的问道:“你先告诉我小笙到底怎么样了,她现在在那儿啊?” 盛亦竽平缓了一下自己的怒气,想到小妹,不由得又叹了口气,将亦筝拉到离母亲稍远的地方,方才小声开了口:“我也不是太清楚,出事的时候我没在家里,听荣伯说,小笙今天是出去外面买什么东西的,可没去多久便回来了,还带着一个人,说是有点儿眼熟,荣伯正在回想那人是谁的时候,便冲进一群拿枪杆子的人,把两个人都带走了。” “怎么会这样,他们凭什么可以乱抓人?”亦筝急道。 盛亦竽摇头叹道:“凭什么?就凭人家手里面有枪,你看看前些日子,整个上海风声鹤唳,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被抓?我只是没想到,怎么小妹也会被牵扯在其中。” “那小笙不是很危险了?荣伯他们为什么不拦着呀,那些人要把小笙带到哪里去,现在可怎么办啊?”亦筝急得要命,一迭连声的问着,小笙和她一样都是从小娇生惯养长大的,汉吃过什么苦,这才回来没多久,怎么就遇上了这么一桩莫名其妙的横祸了? “怎么没拦着,可是那帮人态度蛮横,还说什么小笙的罪是坐实了的,要不是看在妹夫的面子上,咱们家又是本分的生意人,这才网开了一面,不然,家里面的人都要带走的,爸爸当场就气得急怒攻心倒了下去……” 盛亦竽正说着,恰见抢救室的门正好开了,他也顾不得其他了,连忙和众人一道迎了上去。 “我们刚刚给盛老爷做完手术,他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医生一面脱下口罩一面说着,“只是因为手术过程中用了一些药,他昏睡的时间会有点儿长,这是正常的,你们你用太担心了。” 众人闻言,都是松了一大口气。 待医生走了,盛亦芋于是说道:“爸爸没事了,那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把小笙救出来了,现在这时局变来变去的,我从前认识的那些人如今都说不上话了,我刚刚让阿强去打探,什么都问不到,我看哪,还是得请妹夫……” “没出息的东西!” 盛亦竽本来是想让亦筝拍一封电报给纪桓让他马上赶回上海来的,却没想到被母亲这样一喝,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他不由得愣住,连还口都忘了。 盛太太缓和了下自己的情绪,方才重新开口道:“家里只要一出事儿,就只会找慕桓,你说他要是在上海那倒也罢了,这人都去了香港了,还追着人家不得安宁,要你们几个男丁有什么用?你让你妹妹以后在婆家.还怎么抬头?亦芋,你可是长子,就不能想点儿办法,别让人把我们盛家都看低了吗?” 亦筝本想说这有什么的,只要能救出小笙怎么样都没关系,却没想到还未开口,大哥被母亲这样一激,巳经涨红了脸嚷了起来,“谁说我没办法,我自己的妹妹,我自己会救她出来,用不着旁人帮忙!” 盛太太笑了笑,面上却显出欣慰的神色,她伸手去握儿子的手,“妈妈相信你。” 话毕,又回头去看亦筝,“亦筝,这次的事情是盛家的家事,交给你哥哥处理,他能处理好的,你不要插手。况且姑爷在外面,远水也解不了近火,你千万不要告诉他家里出事了,免得他担心,心神不宁之下是最容易出什么意外的,家里已经够乱的了,一切都等他回来再说明白了吗?” 亦筝本就慌得六神无主的,听母亲这样一说,只得胡乱的点了点头。 盛太太见女儿应了,便又将视线缓缓的巡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一字一句,不容抗拒的开了口:“医生说老爷大概要昏睡一段时问,可即便是等他醒过来了,你们在他面前,也不准再提三小姐的事儿。他若问起,该怎么答,等我想好了会告诉你们的,每个人都给我背牢了,不然,可别怪我不客气!包括你们几个,亦竽,你爸爸老了,经不起折腾了,该操心的事儿,就留给你们兄弟几个罢!” 第三回 百乐门。 十里洋场上霓虹灯最为华烁闪亮的所在。 无论时局怎样变幻,无论世事有多不顺心,进了百乐门,便如同避入了世外桃源,所有的俗世烦恼,便通通的消弭在这香鬓俪影,纸醉金迷当中了。 “大爷可真是没良心,都有多长时间没来看倩霓了,把人家冷了那么久,这一来就灌人家酒,人家可不依。” 幽暗的灯光下,舞女倩霓正挽了戚亦竽的胳膊不依不饶的撒娇。 戚亦竽爱死了她这娇媚的模样儿,一把搂到怀里心肝宝贝的叫唤着,一面伸手就往那旗袍的分叉口探去。 “我哪儿舍得不理我的小倩霓啊,这不是有事儿嘛,一得空,我可是立刻就飞过来了的。” 那倩霓是久经风月的老手了,可不吃他这一套,当下一伸手按住他滑蛇一样不老实的手,似笑非笑地嗔道:“大爷也不用哄我了,您能有什么事儿?不就是在城南置了处宅子偷养了对姐妹花儿么,听说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嫩得都能掐出水来,您有了她们,哪还能想得起我来啊?” 戚亦竽正得趣,却被她按住了手,又见她媚眼如丝,那一种娇媚入骨的风情,是宅子里那两个青涩的小丫头比不得的,当下更是心痒难耐,又是赌咒又是起誓的,“宝贝儿,真是冤枉,我这几天都忙着我妹妹的事儿呢,连她们的面都没见上一见!” 倩霓心内自然不信,却也知道不能拿乔太过,于是笑着放松了钳制,那戚亦竽的手便立刻又往更深里钻去,越发的放肆起来,一面又喷着酒气不断缠着她亲嘴儿。 那倩霓一面使着巧躲着不让自己真正吃了大亏去,一面笑得酥媚,“谁不知道大爷的妹妹嫁了大名鼎鼎的纪慕恒,纪少爷可不像你们,人家对太太那可是一心一意的,从不往风月场上沾,就是生意上磨不开,陪人来百乐门应酬交际的,人家也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哪像你这么不老实,凭谁提到纪太太不是只有羡慕的份,她能有什么事儿?” “我那妹夫就有你们说得那么好?我告诉你,天下就没有不偷腥的猫!他自个儿还不是在城外盖了栋小楼,十天半月的长住着,谁知道那里面藏了几多娇?”盛亦竽听到倩霓赞起了纪桓,老大不乐意起来。 倩霓笑了出声,“就是报纸上都登过的那栋西洋风格的小楼,叫,叫‘醒园’是吧,我记得,说是纪少爷亲自设计的,不知道有多好呢,却偏偏被你说成是金屋了。” 戚亦竽鼻子一哼“不就是盖了栋房子,稀松平常的事儿,也值得上报纸?” “可是我听着只要是提到醒园的,就没有不夸赞的,都说纪少爷不愧是出过洋的人,这品味可真是没话说,那屋子,那花园,可真是标新立异美轮美奂的,只可惜他都不让人进去的,大伙儿也就是远远的在外围看个热闹了……” “他现在就是放个屁都有人说是香的!” 那倩霓本想借这个机会缠着戚亦竽带她去“醒园”看看,却不想话还没说完便被戚亦竽烦躁地打断了。 他可真是受够了,这些天一直在外面张罗着妹妹的事情,原想着不靠纪桓就凭他自己,也是能把亦笙救出来的。 却没想到忙里忙外的,又是陪笑脸又是花钱,却根本连一点儿消息都打探不到,就更别提是将她救出来了。 这些日子他钱没少花,却都算是白白打了水漂了,那些个王八蛋,要不就不肯见他,要不就敷衍他,更有的就直接跟他说,等纪桓回来再一起从长计议,好像跟他戚亦竽就没什么可谈的一样! 就连想在这温柔乡里麻痹放松一下子,怀里的女人却尽说着那小子的好话,这怎么能不叫他窝火。 见他发脾气要走,倩霓倒是愣了一愣,这戚亦竽的脾气早就被她拿捏了一个准,收拾得服服贴贴的,平日里比这更放肆的话说出来,也没见他恼的,怎么今儿个就长了气性了。 于是忙将身子贴上去,搂了他的脖子喂他酒喝,一面娇娇娆娆地开口道:“这是怎么了,发那么大的火,原想着他是你妹夫这才奉承几句的,倒是把这马屁拍到马腿上去了,你要不高兴,我不说便是了,咱们两个人好容易见一次面,倒叫个外人搅了兴,有什么意思呢?” 那戚亦竽本就是个耳根子软的,见她这样,早就什么脾气都没有了,然而却毕竟经过了刚才那一茬,原先的那些花花兴致也败下来不少,又想到小妹妹此刻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他虽嘴里不肯承认,心中却也是想着的,若是纪桓在的话,说不定小笙早就没事儿了。 “怎么了,好好的叹什么气呢?还不肯理我?”那倩霓偎在他怀中,只管喂他酒喝。 戚亦竽却叹了口气“我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吧。” 倩霓不依不饶,水蛇一样的身段蹭在他怀里扭啊扭的,“这算什么事儿呢,倩霓可不依,哪有大爷这样的,一句话不高兴,把人家撂下了就走的,你要真这样一走,可要把人家的心都伤透了!大爷就真这么狠心?” 那戚亦竽骨头都酥尽了,虽说心里面压着事儿,却还是少不得俯下了身段来哄她,“我的小心肝,我怎么舍得伤你的心,我是真的有事儿,我妹妹出事儿了,噢,不是嫁给纪桓的那一个,是我小妹妹,我现在心里面乱得很,也坐不下去了,乖乖等我想办法把她救出来了,再来陪你,好不好?” 又纠缠了好一会儿,那戚亦竽方才走了,倩霓看着他的背影冷笑了下,整理好自己的衣裳,便往后台走去。 “哟,不是戚家的大爷来捧你的场了么,怎么就回来了?”有相熟的舞女见她回来,一面对着镜子梳头,一面笑着问道。 那倩霓拖了把椅子坐下,冷笑道:“说是他妹妹出了什么事儿了,把便宜占尽,脚底一抹油便溜了。” “也不找个高明点儿的借口,他妹妹是谁,纪慕桓的太太,能出什么事儿?”先前说话的那个舞女嗤笑道。 “说是他小妹妹,戚家三小姐,前段时间才从法国回来的,不知道为什么被抓了,”倩霓无所谓的笑笑,对着镜子补了补粉,“谁知道是真是假,管他呢!” 两人说话的当口、恰好陆风扬过后台来接江黛云,今天有个大人物需要应酬,而黛云化妆都过了好半天还不出来,他知道她是任性惯了的,旁人的话未必肯听,于是便自己亲自跑这一趟,却没想到正好听到了倩霓的最后一句。 戚家三小姐被抓了? 他不由得怔了怔。 刚想推门进去,却听见里面响起了江黛云的声音—— “你们两个也不是第一天在这百乐门上班了,怎么说话还是这么不注意,客人的事,可不是我们能在私下里嚼舌头的,这样下去,还有谁敢上这百乐门来?” “知道了,黛云姐,下次不敢了。” 那两个舞女笑嘻嘻的答道,看得出来,她们对江黛云是真心实意地臣服。 “知道就好”江黛云一袭华服,清艳如霜,她笑了笑,又再温言叮嘱,“所以不管这盛家大爷也好,盛家小姐也好,都不许再提了,尤其是在陆爷面前,明白了吗?” 见倩霓二人点头称是,她淡淡笑着,转身便往门边走去。 这一番话说的,究竟是出自公心还是私意,就连她自己,都快要分不清了。 她的眼前,恍然间出现了一个一抺绿裙,精灵一般美丽的身影。 那时的她,陪着chanlton夫人四处去找薄聿铮,走出了礼查饭店的大门,却见远处,外白渡桥上,如水月色下,那抹绿影伴着另一个挺拔的身影,静静起舞。 chanlton夫人拉住了她,笑着说,多美的画面,我们不要打搅。 她无法上前,亦无法忘记。 多少次午夜梦回,她睁开眼睛,看见的却还是这一幕,虽然知道她去了法国,虽然知道自己或许是太小题大做了。可是女人的直觉永远都是最准的,那两人共舞的景象给她带来的冲击,太过强烈。仿若,仿若周遭的万事万物都是不存在的,仿若,仿若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打搅到他们,只是他,只有她,没有音乐,静静的舞着,隔绝出一方不容人靠近打搅的小天地。 她在心内自嘲地笑了下,推开门,却见到门外静静站着的陆风扬。 他看着她,过了很久才开口,“黛云,我没想到你会这样。” 她将柳腰挺得笔直,也不装傻,只是漫不经心的笑了笑,“依陆爷看,对待一个只和我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我选择置身事外明哲保身,有什么不对吗?” 他看了她良久,没有说话,只是转头低低的吩咐了跟在身后的东子几句。 东子应着去了,他仍是挽了江黛云一同上到三楼包间,谈笑风生,仿佛刚才的事情,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没过多久,那东子便回来了,他进到包间,在陆风扬的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 陆风扬的脸色,不由得微微一变,而原本漫不经心的眼底,也带上了几分凝重神色。 他站起身,对着包间中的众人笑着告了个罪,只说是有点儿小事要出去看看,很快便回来。 众人都不在意,只有江黛云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他也不理会她,从包间出来,径直便去了最近的一间办公室,伸手拿起了桌上的电话。 电话终于接通了,陆风扬对着话筒缓缓开口:“哥,你还记得盛家那小丫头吗?盛亦笙,她出事儿了。” 第四回 两天后,杭州。 天还没有完全亮起,雾色中的杭州火车站,除了戒备的军警外,只有寥寥几人等在月台上。 伴着一声长鸣的汽笛,薄聿铮的专列缓缓自浓雾当中驶来,陆风扬紧了紧自己身上的大衣,迎了上前。 自从那天无意中听到亦笙出了事,他立刻便让下面的人去打探,这才知道原来她从法国回来了,还真被抓了起来。 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她包庇要犯,自己也被认定为共党分子,本来是要枪决的,却因着那个要犯至今下落不明,想要从她身上挖点儿什么蛛丝马迹出来,这才一直留着她的性命。 要是他一早知道了这个消息那还好说,可是他让东子去问时,她已经被移交押送到了浙江陆军监狱,出了上海这地界,又牵扯到军方和共党,就不再是他能轻松应付的了。 人命关天,他几乎没怎么迟疑,便给薄聿铮去了电话。 而薄聿铮对这件事情这样上心,不单亲自前来,还来得这样快,却不能不说是让他有些意外的。 可是想想,却又应该在情理之中,从她唤出了“绍之”那两个字开始,他就知道她对于大哥绝不仅仅只是萍水相逢那么简单,此刻见大哥这样星夜疾驰赶来杭州,他便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并没有错。 之前在电话里已经把情况简单的同薄聿铮说过了,所以两人见面,也没多说什么,径直上了等在一旁的车子,往西子湖畔的浙江陆军监狱疾驰而去。 陆风扬犹豫了片刻,还是开了口:“哥,你有个心理准备,我听打探消息的人回来说,她,她像被动了刑。” 其实接到陆风扬电话的时候,他几乎是立刻就给浙江陆军监狱那边去了电话,他们自然是不敢在电话里跟他说亦笙的真实情形的,他也不是没想过会有这种可能,然而真正听到的时候,他的眉心,还是不受控制的一抽,眼底也闪过一丝冷意,没有说话。 陆风扬见他这样,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好端端的,她怎么会去加入共产党闹什么革命。” “她不会。”薄聿铮淡淡开口。 他想起了她写给他的那些信,她在信中总是叫他绍之。 “……绍之,我今天见到chanlton夫人了,她让我代她向你问好……” “……绍之,你说好不好笑,不知道婉华姐姐他们怎么偏偏就觉得我会有为共产主义献身的伟大潜质,老劝说着让我加入他们的组织,害得我现在一见到她和牟允恩就开始想躲……我见识过他们为主义奋不顾身的样子,我自己是绝对做不到的,我没那么高的信仰追求,我只希望自己在乎的人都好好的,这就够了……” “……绍之,我回上海了,你什么时候来看我呀……”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所有的情绪敛得滴水不露,开口问道:“她家人呢?” 都那么些天了,就让她身陷囹圄不闻不问吗? 陆风杨本有些诧异他方才语气中的笃定,正暗自出神,却又听他这样问起,于是答道:“盛老爷子住进了医院,我派去的人探回来说好像没什么大碍了,只是似乎对亦笙的事情不太知情,他们家姑爷本是个厉害角色,却偏又不在上海,只剩下盛家那几个不孝子在张罗打点,误了多少事都不知道。” 其实他说这话的时候多少是带了点儿情绪的,东子去打探的时候,亦笙才刚被押到浙江陆军监狱不过十多个小时,这怎么不让陆风杨心里发堵。 若是那些笨蛋一早来找他——即便不找他,找到个关键点儿的人把亦笙留在上海,那一切都好办,现在偏偏是交到了陆军监狱这边,定了罪,备了案,就算是大哥来了,只怕也没那么容易保她出来。 他一面想着,车子一路向着西子湖畔的陆军监狱行去。 而此时此刻,那陆军监狱的四周都布满了持枪的军警站岗,戒备森严。 因为一早打过招呼的缘故,而薄聿铮的机要秘书齐剑钊又指示不要张扬,那监狱长便没敢备仪仗队去火车站迎接,却也丝毫不敢大意,天还没亮,便率了几个人亲自迎在大门外等着了。 “一会儿薄仲霆大概是要去见那女人的,虽说她身上的伤不全是我们所为,但现在人毕竟是在我们这里的,到时候只要小心应对着了。”监狱长对着下面的人开口吩咐道,显得心事重重。 自从前天夜里自睡梦中被齐剑钊的电话惊醒,他就隐约预感到事情不妙,赶忙连夜查看了卷宗,确认了那个叫盛亦笙的女人所犯的罪都是确凿无疑的了,这才算放下一颗心来。 然而,却也不敢有丝毫大意,立刻按着齐剑钊电话里的暗示,虽不敢放了那女人,却专门腾出了一间囚室给她,吃的用的都紧着好的供应,自然是不敢再用刑了,甚至还找了女医生专门给她治伤,可当他昨天晚上又临时接到通知,说是薄聿铮今早便到的时候,他的心里,还是克制不住的忐忑不安。 “长官,这女人和薄仲霆是什么关系?”有下属问道。 “我也不知道,但能让他亲自赶来,甚至在已经知道那女人被证实了是共党分子的情况下仍不避嫌,必定关系匪浅,到时候,咱们只有见机行事了。”监狱长缓缓开口。 那些手下毕竟是年轻人,理所当然地开口道:“咱们执行的都是上面的命令。这‘无论采取何种手段,务必问出有用信息’的指示都还好生生放在那儿呢,薄仲霆现在也归顺了中央,但他能有什么话说?” 监狱长摇摇了头,“你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薄仲霆是什么人,这放眼全国能有几个陆军上将?更何况他的情况还要不同,现如今,就连蒋总司令都得对他礼让三分哪!他那20万冯家军虽然收编中央,新起了华中军的番号,但真正掌权的人可还是他,那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嫡系,除了他,谁能调得动?你再去华中华南那一带问问,又有多少人是只知有薄少帅不知有蒋总司令的?” 那属下依然有些不以为然的接口道:“长官,您是不是把这薄聿铮看得忒高了些,他再厉害,还不是畏于我北伐军声威,害怕得连交战都免了,直接归顺了中央,摆明了就是一只纸老虎呀!” “你们年轻人啊,真是见识短”那监狱长听他竟然说出了如此愚不可及的话,忍不住摇头叹气,“这薄仲霆是谁,他会怕?想当年他初统冯家军,却因为到底不是冯帅嫡子,惹来多少不服气,你们是不知道,他肃清的手段,要多狠辣便有多狠辣——那是真正的雷厉风行,铁血相和!他的城府极深,行事缜密又冷酷无情,完完全全不给对方有一丝招架反击的余地!况且,这位少帅也真是一位难得的将才,他最终让冯家军军心归一,凭的,可全是那一场场的硬仗!他把冯大帅的势力扩张得越来越大,直到今天这个地步,也让众人对他越来越心悦诚服——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样的人,想不服都难啊!” 那些下属听得一愣一愣的,却还是不解,“那他为什么不战而降?” 那监狱长开口道:“这怎么能算做投降?听说早在北伐开始之前,中央就多次遣专使与薄仲霆密谈了,至于他为什么会通电服从中央,他的心思就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所能了解的了,反正绝不简单,或许是真心为着国家统一,或许是有其他野心,不管怎么样,有些时候啊,这‘退’比‘进’更需要魄力!” 第五回 车队在雾色中缓缓停靠在了西子湖畔的浙江陆军监狱门前,薄聿铮下车,监狱长立刻摔一众军警向他行了个标准的军礼,“钧座!” 薄聿铮微微颔首,而他身旁的齐剑钊已经上前一步笑道:“王监狱长不必多礼,我们此次来的意图想必监狱长已经很清楚了,这就直奔主题吧。” 那监狱长犹豫片刻,开口道:“是,请钧座先随卑职进资料室审视卷宗。” “不用了,先带我去看人,”薄聿铮率先往大门内走去,声音淡淡传来,“路上的时间够你把情况说清了罢?” “是,是,那请钧座先到休息室休息,卑职已经准备了茶点,这就让人请盛小姐上来。”那监狱长连忙应到。 却不想薄聿铮并不领情,“不必了,直接带我去关她的地方。” 那监狱长心里暗叫不好,却又有些庆幸自己已经给那女的改善了条件,却还是忐忑,于是更加不敢浪费时间,一面带路,一面开始择要讲起了亦笙犯案的来龙去脉,能将自己撇清多少算多少。 “这位盛小姐是上海那边移交过来的,来的时候身上就已经带伤了 ……” 齐剑钊见薄聿铮眉心微微蹙了下,连忙打断了监狱长,“说说案子的情况。” “是,”那监狱长应道,“据上海方面给过来的卷宗看,这位盛小姐包庇共党分子宋婉华,并协同她掩护共党要犯某牟允恩逃脱了上海方面精心组织的逮捕,经核实,证据确凿,她也被定案为共党……” “证据确凿?”薄聿铮嗤笑了下,回过头去,他的眼神其实只是平淡,却叫那监狱长生生打了个寒战,一动也不敢动,后面要说的话全忘了干干净净,只能听他略带薄冷的声音传来——“她本人承认了吗?” “没有,她不承认自己是共党分子,不管我们怎么问,她也坚称不知允恩的下落,”监狱长不敢不据实报告,又急急开口道:“可是当时逮捕她的时候,她的确是掩护着已经受了伤的宋婉华回自己家的,而据我们调查,在法国的时候,盛小姐就与牟允恩宋婉华一干赤色分子交往过密,经常参加他们的活动,所以这是错不了的。” “王监狱长过于武断了吧,”齐剑钊笑道,“盛小姐孤身一人出洋海外,思乡心切之下与能见得到的同胞走得近一些也是人之常情,可能回国之后也是出于同学之谊,不是说宋婉华都伤了吗,女儿家心软,帮那么一下子也正常——当然,不管怎么说,盛小姐也是有些大意的,不过要说她是共党分子,那是绝不可能的,盛小姐与我们军座是老朋友了,王监狱长,这件事情恐怕是一场误会吧?” “这,但她放走的,可是名单上的第二号人物牟允恩,上峰有令,务必要问出此人的行踪的……”监狱长为难的开口道。 话还没说完,便又被齐剑钊笑着打断了,“王监狱长此话差矣,盛小姐只是因为不忍心昔日同窗伤重这才带她回盛家的,据我所知,放走那牟允恩的可是宋婉华,王监狱长应该在她身上下工夫才是。” “自然,自然,宋婉华那边的盘问工作我们一直在进行着,”那监狱长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小心翼翼的开口道:但是因为这件事情事关重大,牟允恩受了伤,必定跑不远,除掉此人,对党国的前途意义重大,所以就连蒋总司令都亲自指示务必问出这牟允恩的行踪的……这盛小姐虽然不是共党分子,但她毕竟牵扯到了这案当中,水落石出之前卑职不能,也是不敢放人的,请钧座见谅……不过既然钧座与盛小姐是旧识,如果能说服她说出牟允恩的下落,只要牟允恩一落网,那卑职也就好交代了,盛小姐的案子处理起来也会方便得多…… 并不算长的一席话,却是说的他冷汗淋淋,还好这时走到了关着盛亦笙的囚室跟前,他暗自松了一口气,籍着吩咐下属开门,将话题带了开去。 却不想,无意间转头看到了身旁薄聿铮的脸色,只看了一眼,就把他吓了个魂飞魄散。 军警开锁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囚室里的那个女人,虽然没有说话,可是那冷峻的面色,以及周身冷寒的气息,不单是他,就连跟着他们的军警都感觉到了,全都不自觉的畏缩了下。 而此时此刻,囚室里的亦筝也在静静的注视着他。 其实自从前天,他们连夜给她换了囚室,又安排女军医给她治疗,她就知道必然是有人搭救自己,她试探性地问了父亲的情况,没想到他们还真立刻就去打探了,知道了父亲现如今在广总医院已无大碍,虽然愧疚仍在,可一直沉沉压着的千钧巨石,终于放下。 于是,她便不再多想什么,只静静的等着事态的发展。 只是,她没有想到来的会是他。 今天一早,便有女狱警前来为她换上了全新的衣服,又替她打来水梳洗了一番,她浑身疼得乏力,也不想为难自己,便由着她们打理了。 “盛小姐,今早有人要来见你,一会儿我们会带你上去。” 她们如今对她很是客气,她也不说话,只是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等待。 她听见脚步声,以为是来带她上去的人,睁开眼睛看去,却没想到,她竟然看到了他。 怔怔的,眼泪忽然不受控制,顺着她消瘦苍白的脸颊,悄然滑落。 一颗颗,如珠似玉,全砸进了他心里。 “钧座,要不卑职先带人回避,让钧座和盛小姐好好说会儿话?”监狱长小心而讨好的问道。 “不必,你跟我进来。”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率先进了囚室。 他走到她的床边,蹲下身子,微砺的指缓缓拂过她面上的湿意,停了片刻,才再开口,嗓子竟然微微的发紧, “亦笙,我问你的话,每一句,你都照实告诉我。” 她看着他,乖巧的点头。 “你有没有加入共党组织?”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怕吓到她一样,却仍足以让在场每一个人听到。 她摇头:“没有。” 那沙哑的嗓音让他的心跟着又是一紧。 “你知不知道牟允恩现在在哪里?”他又问。 她仿佛对这个问题有着莫名的恐惧,条件反射一般的瑟缩了下,看着他,那些强撑的坚强全都烟消云散了,她的声音里甚至都带上了哭腔,“我不知道,绍之,我是真的不知道。” 他见她这样,如何不知,她是想到了每一次回答完这个问题之后便会随之而来的那些刑罚,心底蓦然一阵闷疼。 他放柔了声音,抬手替她顺了顺鬓间的发,“我知道了,别怕。” “王监狱长,你都听到了?”薄聿铮缓缓站了起来,转过身,看着监狱长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问。 那监狱长心内苦不堪言,此情此景,却也只能应道:“是,是,可是……” 薄聿铮却没兴趣听他的唯唯诺诺,依旧一字一句的开了口,“既然如此,那人我就带走了。” 监狱长大惊,“钧座,这,这怎么可以?” “王监狱长方才不是已经听到了么,既然盛小姐既非共党,又不知道牟允恩的下落,那么继续留在这里对监狱长破获此案也毫无帮助,我为什么不能把她带走呢?”薄聿铮的声音里透着淡淡的冷意,和不容拒绝的强硬。 那监狱长到了此刻,已是无法,却又情知这万一要是真让他带走了人,上峰追查下来,他也别想有好日子过了,当下也顾不得太多情急的开口道:“钧座怎么能确保她说的都是真话,退一步说,即便是真的,她掩护宋婉华这是当场抓获的,只凭这一点,卑职也是不能放她离开这陆军监狱的!” 薄聿铮淡淡笑了下,那笑却让王监狱长感到从头到脚,直冷进肺腑。 “就凭他是我的未婚妻,这个担保够不够?” 不但是王监狱长,在场的所有人,都因着他的这句话,变了神色。 而他的声音却突然转冷,“我薄聿铮的未婚妻,捧在手心里面呵疼宝贝尤嫌不够,就因为念着同窗旧谊,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犯了点儿小迷糊,已经被你们抓来审了这么些天,甚至还用了刑,还不够么?” 那王监狱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击蒙了,却毕竟宦海沉浮多年,深知自己的处境,只得死死的握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可是,这个案子是蒋总司令亲自指示过的,若是我放走了她……” “我会亲自向蒋总司令解释,不劳王监狱长费心。”他不耐烦的打断了他。 那监狱长不敢再说什么,却又急不可耐,只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那卑职斗胆请钧座先请示蒋总司令,等上峰行文一到,卑职立刻着手办理盛小姐的出狱手续!” “上峰行文,出狱手续,”薄聿铮又是一笑,“那得花多长时间?” 那监狱长硬着头皮开口道:“快则三五日,慢则……” 他自己都说不下去了,好在薄聿铮也不在意,他只是依旧带着那让他胆寒的淡漠笑意漫不经心的开口问道: “万一在这期间,出了什么意外,谁来负这个责任?” “卑职可以确保……” 他的话没有说完,便被薄聿铮一个手势止住了,他只得硬生生咽下自己未完的话,然后看着薄聿铮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那女子,重又转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冷冷逼问—— “况且,你以为,看到她这副样子以后,我还会任她再在这个鬼地方多待哪怕一分钟吗?” 那扑面而来的凌人气势,让那监狱长忍不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而薄聿铮却不再理会他,径直转身,抱起了床上的亦笙。 第六回      “……绍之,我回上海了,你什么时候来看我呀……”   见字如面。   她的字不同于一般闺阁女子那般绵软无力,清秀之下,每一笔部内蕴着劲骨,就如同她的人。   他想起了初读这封信时心内微涨的热流,他甚至能想象得到,写下这句话时,她唇边那带了几分顽皮的笑意。   原想着将手头的事处理完了就去上海的,也曾想过再见面的情形,三年之后的她,有没有长大?   却没有料到,再一次真真切切的见到她,竟然会在这里,竟然会是,此情此景。   他抱起她,已经放轻了动作,可她的身子还是忍不住的颤了下,眉头也不受控制的蹙了起来,却是咬着自己的下唇不肯呼出痛来。   她在他的怀中,掩藏不住的虚弱乏力,轻得如同猫儿一样,巴掌大的脸蛋苍白如纸,仿佛只剩下尖尖的下巴和那双藏着雾气的眼睛了。   她的十指之上,都缠着白色的绷带,而在那明显是新换上的衣服之下,又还有多少的伤是他没有看到的,在这之前,她究竟受的是怎样一种对待?   他的心,不由得一阵发紧。   那王监狱长见事己至此,被逼得无路可走,又见薄聿铮抱了人便径直往外走去,当下什么也顾不得了,情急的一把掏出了腰间的配枪,对准了薄聿铮,“钧座也是党国军人,当知道此中纪律,还请钧座留下盛小姐,不要让卑职为难!”   其实早在他拔枪的这一瞬间,跟着薄聿铮下来的齐剑钊陆风扬一众人等,也己经纷纷亮出了自己的枪,而四周围着的狱警,虽心内惊疑迷糊,却仍是如同条件反射一般抬起了枪。   一时之间,囚室内外,剑拔弩张。   “绍之……”她有些不安,开口唤他,不愿意自己连累到他。   却刚刚开口便被他打断了,他低下头来看她的眼睛,只是问她,“相信我吗?”   她本能地点头,却还是情急,“可是……”   他笑了一笑,“那就不必多说,跟着我就行了。”   她其实还是着急,但却已经隐约明白他不可能扔下自己不管,就像三年前在上海,枪声骤响危机四伏的那个暗夜一样。   现下又听他这样一说,自己也不知道他的打算,又害怕万一再多说什么会让面前的这局势对他更不利,当下只得按捺住心底的焦虑,安安静静的任由他抱着,不再做声。   而薄聿铮却如同对这一触即发的紧张局势浑然不在意一般,依旧抱着亦笙住囚窒门外走去,一面对着一众下属淡淡吩咐,“把枪放下。”   齐剑钊刘占骁等人跟随他多年,所遇到过的军政暗礁不知凡几,先前拔枪的举动也只是近乎本能的反应,现下听得薄聿铮这样一句,一点就透,当即反应过来,立刻指示下面的人都放下了持枪的手,行动迅速而醒目,一点儿都都不含糊。   只是那枪杆子,却都还牢牢地握在各自的手中。   陆风扬虽然不大掺和政治这摊烂帐,然而这可是个早就成精了的主儿,稍微转念一想,便已经明白了个大概,于是笑笑,让自己的几个手下也收了枪,却一如齐剑钊那帮人一样,仍是牢牢握着枪柄。   那监狱长见了这阵仗,心内己知不好,又见薄聿铮抱着那女人一路前行,直当面前那些密密麻麻的枪杆子都不存在一般,姿态从容,仿若闲庭信步,却又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隐于其间,直可慑千军万马于阵前。   许是慑于他这股凌人的气势,又或者是顾忌到他的身份地位,自己手下的那些狱警,虽说是持着枪,却没有一个敢动真格去拦的,见他行来,都不由得一步步后退,等到退无可退的时候,便又不得不散开两边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那王监狱长急道:“如果钧座非要视法纪于无度劫狱的话,那卑职就只有公事公办了!”   薄聿铮脚步未停,倒是齐剑钊停步转身看着那监狱长笑道:“王监狱长,你这话可又说错了,我们军座都说了会亲自向蒋总司令解释的,不过是因为心疼未婚妻手续后补罢了,这怎么能算做是劫狱?再说了,就我们寥寥几人手无寸铁前来你戒备森严的陆军监狱劫狱?这不是笑话吗。说出去,无论蒋总司令也好,举国民众也好,大概是谁也不会相信的吧?”   那王监狱长被噎得一口气上不来,说话间,却已经到了前院,他眼看着薄聿铮就要往大门外停靠着的汽车处走去,真是什幺都顾不得了,狠狠一咬牙,“砰”的一下朝天放了声空枪——   “钧座,您再一意孤行,卑职可就要开枪了!”    刘占骁这时倏地一下拔枪对准了监狱长的脑袋,“你他妈的在谁跟前逞横?”   齐剑钊虽未抬枪,却也没有去阻止刘占骁,只是以一副不可思议的神色,对着监狱长开口道:“王监狱长,你莫不是疯了吧,竟然敢在蒋总司令亲授的陆军上将跟前放枪?你不要命了么?”   那王监狄长还未说出话来,便见薄聿铮微侧过身,淡淡一眼扫来,语气亦是不愠不惊,“占骁,放下枪,我倒要看看今天谁敢拦我。”   那一瞬间,他眼中凛冽的冷意和傲然让那王监狱长和一众狱警半天回不过神来,虽仍持枪寸步不离的跟着,却到底没有谁有胆子敢再放一枪,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抱着那女人上了车子,绝尘而去。   “你们几个,快上车子跟着他们,快,快!千万别把人给我跟丢了!”那王监狱长急得直瞪眼,却又于事无补,只得连连吩咐手下道,“还有你,还愣着干什么,快电告上峰,不,直接接蒋总司令,我要把这里发生的情况即刻回禀,快去呀!”   下面的人应着匆匆跑去了,而监狱长对着薄聿铮远去的车子,又气又急,“仗势欺人,这简直是仗势欺人!”   陆风扬本是防着有什么突发情况而留下来断后的,现在看大局己定,正打算上车离开,却偏偏听到这一句,回过头看那监狱长一副快要气到吐血的样子,风眸一挑,含笑开口道:“怎么,你才发现?”   说完,也不去理会他,大摇大摆的上了车子,一副摆明了我就是仗势欺人你又能奈之如何的样子。   车子开了起来,东子那小子兴奋得两眼直冒光,还—个劲儿的朝后去看陆军监狱内的那一片混乱,“陆爷,这下子,那监狱长可有得受的了!”   陆风扬笑笑,将视线看向窗外,“只怕这下子,有人也有得心疼了。” 第七回      总司令行辕。   书房内,一袭长衫的男人面色阴郁,听下属汇报完刚刚发生在浙江陆军监狱的那一幕,一言不发,却忽然将手里握着的青花瓷杯狠狠地掼到了地上,“这简直是草莽军阀的习气,拥兵自重,目无法纪,还有什么事是他干不出来的!”   侍卫官看着那挥了个粉碎的青花瓷杯,立刻正色扬声道:“校长,这薄聿铮既然敢带人到我陆军监狱劫狱,学生这就安排杭州那边,着手逮捕事宜!”   “混账话!你听不明白刚才的报告吗?他分明就是计划好了的,整件事情看起来他就只有不拘小节之过,而无大失,现在去抓人,别说那二十万唯他马首是赡的华中军必生异动了,就连这天下攸攸之口,也是堵不住的!”   “可是,他说那女的是他未婚妻,分明就是权宜之策,他薄聿铮有未婚妻,我们怎么从来没听过?”   那总司令此刻已经慢慢的调整过自己的情绪,正要开口,却听到门外一声“报告”,薄聿铮的电话恰接了过来。   “接进来。”他吩咐。   又停了几秒,方拿起了桌上的电话,已是满面含笑,“仲霆哪,我可听说了,你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啊!”    “总司令,聿铮正要跟您请罪。”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仲霆是性情中人哪——只是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几时订的婚,怎么竟连一点儿口风也不透露?”   “我与她一见倾心,是私订的终身,后来她出洋读书,却没想到这才回来没多久,就被当成共党分子给误抓了,真是不让人省心。”   “哈哈,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仲霆是铁汉柔情哪,看来这好日子也不远了!仲霆哪,趁着你新升陆军上将,华中军又首战告捷,不若喜上加喜,将这婚事也办了吧——你的婚礼,我一定亲往道贺,一定要见一见这位盛小姐,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美人儿才能让薄仲霆一见倾心,继而冲冠一怒,呵呵。”   “总司令过誉了,聿铮先谢过总司令的宽宏大量。”   “仲霆爱妻心切,也是人之常情,况且这次的事本就是一场误会。我听说,他们还对盛小姐用刑了是不是?”   “是。”   “这帮糊涂蛋!”   “不怪他们,一场误会,他们不知情,也是照章办事。”   “仲霆深明大义,实属党国之福哪!替我问候盛小姐,不日我便要前往沪杭一带,到时侯再设宴替她压惊,希望那时她的伤都好了,我也能顺道喝上你们的喜酒了!”   挂上了电话,那侍从官看着总司令的面色复又阴沉了下来,小心翼翼地问道:“总司令,那这件事情就这么算了?”   “浙江陆军监狱那边也说了,在这个女人身上也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犯不着为了她,去得罪了薄聿铮。”那总司令冷笑了下,“况且,薄聿铮既然主动把自己政治生涯当中最大的一块绊脚石亮到我面前,我又焉有不用之理?”   同一时间,杭州西子湖畔,陆风扬事先安排好的一栋两层的小洋楼内,薄聿铮眸光微敛,挂上了电话。   “少帅,蒋总司令怎么说?”齐剑钊急问,私下无人的时候,他们用的,还是旧时称谓。   “没说什么,只是追问婚期。”薄聿铮淡淡道。   刘占骁很是费解的开口问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齐剑钊的神色显得有些凝重,“他这是在试探少帅,他本就对少帅存着猜忌之心,若是没有婚礼,那就等于授他予柄,他必然会在少帅对党国的忠诚度上大做文章。”   “难道真要叫少帅假戏真做?”刘占骁问。   一时之间,屋子里的人都没有说话,而窗外却传来了一阵汽车发动的声音。   “少帅,陆军监狱跟来的那些军警都已经撤了。”齐剑钊走到窗前看了一眼,开口说道。   薄聿铮点点头,起身往亦笙的房间走去。   其实,方才齐剑钊说的,只是其一。   没有婚礼,他会授人予柄,可即便是有了婚礼,他同样还是会授人予柄。   若是日后他与蒋总司令在政见上有任何不和,或是出现纷争,他想要对自己下手,绝对会在他薄聿铮的妻子曾经牵涉牟案,疑似共党分子这一点上咬死了不放的,他迫着他娶她,就是想要将这样一颗无形的定时炸弹放在他身边。   生平第一次,他似乎把自己陷入到一种两难的不利境地。   然而,推开门的那一瞬间,她沉睡中的容颜就这样柔柔的印上他的眼底,他的心中,却并没有一丝后悔。   随行而来的女医生替她检查过伤势,又重新上了药,她的身体太虚弱,已经倦极睡了过去。   “少帅,盛小姐身上的鞭伤不算严重,又很快就得到了护理,没有被感染,只是她的十个指头都被上了夹棍,必须得好好护理,以免落下残疾。”   那女医生眼见得薄聿铮面色冷峻,眉心处却是抑制不住的一抽,连忙又说道:“不过据我刚才检查的情况来看,盛小姐的手应该是初上夹棍,伤得并不很深,监狱那边也像是马上就给她进行过了处理的,只要后期再好好护理,恢复如初应该问题不大。”   薄章铮微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那女医生闻言便退了出去,转身关上房门的时候,却震惊万分的发觉,向来深沉冷敛的少帅,竟然会有那样的神情——   他在那女子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伸了手替她拂开鬓间的发,他的动作是那样的小心翼翼,唯恐惊醒了她一样,而他眼眸深处的那一抹柔光,是心疼,是怜惜,还是眷恋?   亦笙其实睡得并不安稳,不一会儿便仿佛陷入了梦魇,本就苍白的小脸更加没有了血色,紧抿着唇,秀气的眉也蹙了起来。   他正有些迟疑要不要唤醒她,她却已经一个激灵,倏然睁大了眼睛,瞳仁深处那如同小鹿一般的惊惶看得他心中一窒,“别怕,都过去了,不会再有下次。”   她看着他,慢慢定下神来,又想起了先前在狱中的那一幕,“我给你添麻烦了吧?”   他看着她,“不会。”   然而她心内还是不安,“可是,万一他们知道我们不是那种关系,会不会对你不利……要不,要不你寻个机会发一份声明,就随便挑我点儿什么不是,然后宣布解除订婚关系,或者是,日后你遇到心仪的女子,再签报澄清也行,就说你和我并无正式婚约,自此断绝关系。这样,能不能瞒过去,还会不会影响到你?”   其实说到后面,她的心中还是不受控制的蔓延出几许苦涩和难受,可是她却努力将这份异样压下,只一心想着无论如何千万不能牵连到他。   薄聿铮叹了口气,她这小脑袋瓜里想的都是些什么,要真按她说的这么办,他或许是能糊弄过去,可是她的名声,还要不要?   亦笙等了半天也不见他有回应,抬眼看去,却正撞入他正注视着她的眼眸深处。   她的心没来由的一颤,而他忽然笑了一笑,伸手抚上了她的颊。   他的眼底有淡淡的青色,深刻的轮廓印在半明半暗的光线当中,却依然是英俊得令人惊心。   他的手指是常年拿惯刀枪的,略微的粗粝,缓慢而珍视的摩挲着她的面颊,她一动也不能动弹,只能怔怔的听他的声音传来——   “我原想着再多给你一些时间来放下过去,等你长大的,却没想到还是趁人之危了。亦笙,那一句‘未婚妻’并非诳话,只是本不该在那样的场合下说出来。”   她完完全全怔住了,又不敢置信,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或者理解错了他的意思,愣愣的没有反应。   他见她这个样子,不觉有些莞尔,也不去逼她,只是豁达的开口道:“我不是让你现在就给我答案,我可以等,等到你想好了,愿意嫁给我的那一天。只是亦笙,有一点,我要让你知道,我不打算轻易的放开你。”       第八回 “我来吧。” 薄聿铮推们进来,恰见看护正在喂亦笙喝粥,于是便走了过去,接过了那看护手中的粥碗。 亦笙就着他喂至唇边的勺,慢慢将粥喝下,脸蛋还是忍不住有些微微的发红。 她身上的伤,已然得到了最精心的护理,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这十指之上,仍然上着夹板固定,用不得力,很多事情也就没有办法自理。 他依旧很忙,响个不停的电话和雪片一样的电报每天都等着他处理,隔得远了,所需要费的心较之以往就会更多,本该启程归返的,却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她。 可是,即便是同处一幢小楼之内,他也没有太多的时间陪在她身边,等着他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 而自那一日他对她说了那些话之后,他将她照顾得好到不能再好,却并没有再步步紧逼,也没有什么甜言蜜语和亲密动作,他是真的在给她时间,在等她。 只是偶尔,他来看她,遇见看护正在喂她东西,他便会接过来自己动手。 一开始她是极不好意思的,可是他的举手投足间却偏偏让人觉得是那么的理所应当,动作平稳而细致,眉目之间一片坦荡和自然,倒叫她觉得自己若是忸怩会不会太过于矫情了。 医生说她的身子太过虚弱,经不得舟车劳顿,而她也不愿意让爸爸看到自己如今一身是伤的样子,于是便留在了杭州的这幢小楼里静静修养。 她还记得自己拨电话回家的时候,龄姨话语中显而易见的冷淡----“没必要,你爸爸也就是这两天才完全清醒过来的,我瞒着他,想等着你哥哥他们把你搭救出来了再告诉他的,既然现在你没事了,那就最好,不过就像你说的,等伤完全好了再回来吧,你爸爸不知道,他老了,这才刚动完手术没多久,经不得折腾了。 他见她有些心不在焉的将小半碗粥喝完,放下粥碗,自然而然的替她拂开额间那几缕遮住眼睛的碎发,“在想什么?” 她摇摇头,没有说话。 他停了片刻,开口,“宋婉华的父亲一直在找你,已经来杭州两天了,你要见他吗?如果你想,我可以安排你们去见一见宋婉华。” 她的眼中带上些许震动和犹豫,其实自从自己从陆军监狱出来以后,心里便没有一刻放下过宋婉华的,她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她太清楚了。 她回想起了在上海监狱中那双猥亵的手,毒蛇一样地揉捏自己的脸,更纺丝地滑下她的脖颈,想要往衣服里钻。 她的双手被缚动弹不得,惊怒羞急之下一片头张口死死咬住了那个畜生的耳朵,即便是满口的血腥味也不肯放开。 那人嚎叫着挣开了她之后,便是勃然大怒,狠狠的几道鞭子便抽了下来,又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就有往两边扯开。 却忽然门外有人惊呼,“阎疯子,你还不快住手,你知道这女人是谁?她可是纪慕桓的小姨子,你不要命了吗?” 那阎疯子显然一惊,嘴里虽然说着,“这都要被送进陆军监狱的人了,还有命活着出来吗?”但到底,没敢再动她一下。 及至到了杭州,陆军监狱,那才是真正的酷刑,所幸,她并没有捱太长时间。 当双手十指被套上了夹棍,那钻心的疼痛终于让她承受不住晕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自己却已经躺在一间干净宽敞的囚室里了,身上的伤,都得到了很好的护理。 这一场噩梦当中,她的运气终究不算坏到了家,只是,婉华却未必能有此际遇。 她遇到她的时候,她身上本就已经带着伤了,酷刑之下,现在的她,不知道要被折磨成什么样子,又还能不能捱得住? 可是亦笙虽然担心,却深知薄聿铮的处境,她自己是亲身经历过劫狱那一幕的,救出自己已经给他惹来了不小的麻烦,更何况宋婉华是不折不扣的共产党人。 所以即便心里面一直沉沉的压着这块大石头,她却从来克制着自己,不在他面前表露出分毫,更加不会,提一些不可能的要求来让他为难。 只是,她没有想到,她的心思,他竟然是知道的。 她看着他的眼睛,摒住了呼吸,声音里带上了些小心翼翼,“可以吗?会不会让你为难?” 他看着她这样子,这世间,哪里还有什么是值得为难的? 他也并不瞒她,“亦笙,宋婉华毕竟是共党,又放走了牟允恩,证据确凿,她自己也供认不讳,我可以让你见她一面,但是却不能救出她来。” 她看着他,轻轻点头,“我知道的,谢谢你,绍之。” 宋翰林是第二天早上来到她住的小楼的,亦笙任由着看护替她梳洗打扮好了,在房间里静静的等着。 齐剑钊带着宋翰林敲门进来的时候,她眼见着宋翰林仿佛苍老了几十岁的样子,心底一酸,叫了一声“宋伯伯”,便起身迎了上去。 宋翰林看着她缠了纱布的十指,浑身一颤,克制不住地转过头去。 亦笙知道,他必然是由她身上的伤,联想到了他的宝贝女儿,此刻,她已经安然无恙,而婉华却还深陷囹圄,前途未卜。 齐剑钊开口道:“车子已经备好了,和陆军监狱那边也已经打好招呼,盛小姐和宋先生想要过去,随时都可以。” 宋翰林闻言,情急的开口问道:“小笙,就现在过去,好不好?” 亦笙于是转过眼睛去看齐剑钊,“齐先生,可以吗?” “当然,”齐剑钊道,“盛小姐叫我的名字就好,我们在法国见过一面的。” 齐剑钊心里面明白得很,这位盛小姐,在少帅心目当中必不同寻常,况且又亲眼见了这段时间少帅是如何待她的,就更加清楚,眼前这一位,很可能便是未来的少夫人,凡事只需吩咐,哪里轮得到她这样客套的来询问他的意思? 亦笙见齐剑钊做了个请的手势,礼数周全的在前面带路。 她其实是想不起来自己在法国见过他的,想了想,或许是那一次在丽兹酒店门外,大概便是他带着自己与宋婉华去见薄聿铮的。 可是那时她的心神正乱,太多的事在她脑海当中实在是根本就没留下任何印象的,她唯一记得的,只有薄聿铮,坐在单人沙发上,姿态从容笃定,让人打来水给她洗脸。 此刻齐剑钊在前面带路,她便也不好做声,只能随着他一路下楼,他亲自替他们拉开车门,自己则坐进了副驾驶室。 “去陆军监狱,开慢一点儿,盛小姐身上带着伤。” 齐剑钊对着司机,复述出薄聿铮一早交代过的话语。 第九回 亦笙原本是春着担心的,万一宋翰林向她开口,请她帮助解救出宋婉华,她该怎样应对?看着他苍老了许多的面容,她只觉得心酸。 所幸,宋翰林却丝毫没有为难她,许是他本人了解她的难处,又或许是有人事先告诫过他,反正,他只是极力稳定自己的情绪,细细问她那一日与婉华相见时的情景。 亦笙轻声道:“我那天本来是出去买东西的,没走多远,便在街上预见了婉华姐姐,我一开始都没有瞧出她来,是她叫住了我,神色有些慌乱。” 亦笙想起了哪一天她所遇到的宋婉华,剪了齐耳的短发,穿了件淡天青立领斜襟半袖褂,露出半截手臂,腕上只戴了一只小小的深色腕表,肩上搭了条灰色的披肩,除此之外,再无多余饰物朴实无华得全然不像她从前认识的宋婉华,那个喜欢明艳颜色,和种种精巧首饰的时髦小姐,她竟一时,没有认出来。 “我见她脸色很不好,便去拉她的手问她哪里不舒服,这才发觉,她的左手死死的捂在腰间,被披肩挡着,下面全是血。” 宋翰林的身体猛然痉挛了下,似是退到了极致,亦笙不忍心,唤了一声“宋伯伯”,话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而宋翰林勉强克制住自己的战栗,对她道:“没有关系,小笙,你告诉我,都告诉我,我也可以多有一点心理准备.....况且,我也是真想知道这丫头的消息,她这么些年来都没跟家里联系,我好不容易知道了她的消息,竟然会是出了这种事。” 亦笙停了片刻,其实自从宋婉华先她两年回国以后,一开始还有书信,后来或许是她越来越忙,辗转的地方又多,两人的联系也就慢慢断了,她也是没想到,再见面会是这样一番情景。 她看着宋翰林执意要问下去的眼神,只得接着开了口:“我原本是想让她上医院的,可是她不肯,死命让我不要张扬,面上强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拉着我去逛一家一家的铺子,直到后来实在是撑不住了,可是她还是不肯上医院,那时候我们已经走道了我家附近,我便带着她回去,结果刚进门,便有一大帮子人拿了枪把我们抓进了监狱。” 宋翰林叹了口气,“倒是婉华把你连累了,娇滴滴的人儿,吃了这么些苦,你爸爸要心疼死了。” 亦笙摇了摇头,“婉华姐姐待我就像亲姐姐一样,她有事,我不可能坐事不理的,只是,我爸爸不知道我身上的伤,宋伯伯,你也不要告诉他好不好?” 她说的是实话,即便当时的她,知道了宋婉华那样强撑伤体又拖了她做掩护去逛店铺,只是为了给牟允恩赢得逃走的时间的话,见了她死死按着伤口鲜血淋漓的手和惨败的脸后,她也没有办法丢下她不管的。 只是,她会换一种法子,不会再将她往家里面带。 而婉华执意不肯告诉她出了什么事,也是为了保护她。 就像是被抓时,她冲着那帮人大叫,“你们要抓就抓我,她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亦笙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当中,并没有发觉身旁的宋翰林因着她的话,先是诧异,后转了然,最后化为了怜惜的神情。 他与盛远航相交多年,对盛家的情况也知道个大概,怪不得,当自己得到消息去找盛远航的时候,他一副并不太担心的样子,只让自己不要太心急,说两个丫头虽然暂时回不来,但一切都打点好了,也就是时间问题,而她们也没有被关进监狱,只是暂时软禁在一栋小楼里,里里外外都有人关照着。 这分明与宋翰林得到的消息并不相符,他正要追问,盛太太却恰好领了个护士过来给盛远航检查,他只得先退了出来,而盛太太随即跟出来,对她笑道,“宋大哥关心则乱,兴许婉华早就出来了呢,我们家亦笙今天中午还打了电话回家,说是已经没事了,现在在杭州西湖边上住着,要过一段时间才回来,我也忘了问婉华有没有和她在一起。 他听了这话,如何还待得住,立刻马不停蹄的往杭州赶,及至费了些周折终于见到亦笙,又听她这样一说,当下将前因后果一想,已明白了个大概,只觉得对眼前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很是心疼。 不过,或许上天也是公平的,虽然没有给她幸福无忧的家庭,却终是让她有沉沉父爱如山,现在又让她遇到了薄聿铮。 他虽没能亲自见到这个大人物,可是,单凭这齐剑钊带他来见亦笙之前,那样事无巨细的交代了一通,面对亦笙时又是如此恭敬有礼,他如何不知道,亦笙与薄聿铮之间必然交情匪浅,而自己今次能有机会进到戒备森严的陆军监狱去见女儿,也全托了她的福。 车子不一会儿便到了陆军监狱门外,那监狱长虽然万般不愿,却还是不得不亲自相迎,“齐秘书,宋婉华已经带到了会客室,你们现在便可以过去。 齐剑钊应了一声,那监狱长便将他们一路往会客室领,当真真切切见到宋婉华的时候,亦笙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她自然也曾亲身经历,可却无论如何想不到昔日那个如花一样的少女,短短几天时间,竟然已经骨瘦嶙峋憔悴如斯。 宋翰林老泪纵横,“婉华,孩子,你,你怎么被折磨成这个样子了! 宋婉华看上去皮包骨头瘦的,却一直强打起精神,此刻见了老父亲泪如雨下,不由得也掉了眼泪,“爸,爸,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从今往后,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罢!” 她又转过头去看亦笙,想起了那些狱警的话语,“人家盛亦笙是薄仲霆的未婚妻你可没这个好运,识相的话就快说,牟允恩现在在哪里?” 她笑笑,“小笙,真好,你没事了,我还害怕他们在骗我。薄聿铮是个好人,我一直忘不了巴黎的那一幕,他虽然和我们政见不同,但他能以大局为重,避免内战,只这一点,便足以说明他是个有担当的男人,就个人情谊来讲,我要祝你们幸福。” 她的话里,带上了些决绝的意味,却绝望,而豁达,她看着亦笙,又笑了笑,“小笙,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把你连累进来,现在终于好了,你没事了,我也可以了无牵挂的走了。” 亦笙心里又痛又怕,“婉华姐姐,你不要做傻事!” 而宋翰林更是心如刀割,涕泪纵横的开口道:“你这傻孩子,你,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存心要我的命是不是?” 宋婉华摇了摇头,“我不会去寻死的,那是懦夫所为,但我也不怕死,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为了理想,为了共产主义,我早就准备着了。 “别提你的那些个理想和主义了,把你害成这样还不够吗?”宋翰林急道,“婉华,只要你声明脱离你的那个什么组织,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爸爸就是散尽家产,拼了这条老命也是要设法把你救出来的!” 宋婉华慢慢的摇了摇头,目光中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爸爸,你不了解的,自从加入了共产党,我的人生才算是有了明确的方向,我们都是,我们拼搏,我们为了理想而奋斗,我从未感到我的人生有如此的充实....即便最终要我为了理想而死,我也并不后悔,我是永远都不会背叛党的,相反,我为自己是一名共产党员而感到骄傲!” “你,你这个不孝女,你有没有想过我和你妈妈,你可以为了你的什么主义理想去死,我们生你养你二十多年,难道就活该落得一场伤心吗?这些年我们对你的爱护,在你眼里难道就什么都不是吗?” “爸爸,是我对不起你们,养育之恩婉华只有来世再报了。”宋婉华也流泪了,可是眼中的坚定却并没有因此而弭分毫。 无声的哭了好久,她慢慢擦干眼泪,面上缓缓地代储了一个微笑,带着诀别的气息,美得令人无法逼视,她看着宋翰林一字一句轻声却坚定开了口:“爸爸,从小你就最疼我,可是现在,我要请求你,请你把你的女儿愉快地献给国家、民主、献给革命吧!若为人子女者皆是念父母儿女之私情,中国革命又有何前途可言?爸爸,自幼你就教我要坚强勇敢,现在我做到了,也希望你能成全我,这样你对我的爱护,才是真正的爱护,你将会成全我,一个灵魂的解放!” 第十回 “少奶奶,少爷回来了!”有听差一路小跑着来到亦筝的房门外,笑嘻嘻地开口道,“这车子才刚刚开进大门呢,我就甘蔗来给少奶奶报个信儿了!” 亦筝心内惊喜莫名,一下子站了起来,“是吗?他怎么也不提前挂个电话回来,我这什么准备都没有。” 那听差笑着奉承,“少奶奶哪里还需要刻意准备什么,您穿什么都是顶好看的。” 亦筝摇头,“我不是说这个,也不知道厨房有没有备下慕桓吃的菜。” 她这么说着,也顾不上去理会那听差了,急急的便往楼下小跑而去,还是盛太太替她相中的陪嫁丫头巧玉,看着她的背影,暗暗叹了口气,又从桌上的匣子里翻出张票子递给那听差,“笑我们小姐乐的,张哥,可真是谢谢您了!” 那听差的面色立刻阴转晴,满面堆笑地道:“哪里,哪里,都是应该的。” 巧玉笑了一笑,也不多说,当下带上门便下楼去寻亦筝了。 纪家富丽堂皇的客厅内,纪桓与亦筝在沙发上坐着,纪桓将一个红色丝绒盒子递了过去,“看看喜不喜欢。” 亦筝打开,是一条宝石项链,又是微笑又是埋怨,“我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你不要每次都在我身上花钱,我都戴不过来的。 纪桓笑笑,也不多说什么,见那听差又从行李当中取出一个礼盒,便向亦筝示意道:“这是给爸爸和妈妈的礼物,你什么时候过去顺道捎上吧。” 亦筝点头,听他提到了家里,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声开口道:“慕桓,我想跟你商量个事,不知道可不可以?” “你说。”纪桓看着她。 他的这个太太,向来不会跟他提任何要求,算来,这恐怕是他们结婚以来的屈指可数的几次之一。 “我想接小笙过来我们家里住几天,可不可以?” 纪桓的手微微一顿,声音却很平静,“你是这个家里的女主人,想做什么不必事事都跟我报备,只是为什么突然有这个想法?” 亦筝叹了口气,“小笙说要等伤养好了才回来,可我想着,她就这样和不相识的男人住到一块儿,虽然我相信他们没什么,如今也只是家里的人知道,但这对她的名胜总是不好的,这才想着接她到我们家里养伤的。” 他缓缓的转过头看她,“出了什么事,她怎么会受伤的?” 亦筝于是便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的对着丈夫说了出来,起先还不觉得有什么,到了后来,饶是她迟钝惯了,也能够察觉到身边丈夫的不对劲。 “慕桓,怎么了?”她看着他难看至极的脸色,有些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为什么不拍电报给我?”他没有回答她,只是淡淡问道,声音听来还算平静。 “妈妈说,你人在外面,不要让你分心了,况且这是盛家的家事,大哥他们会处理的.....” 她的话没说完,他已经狠狠一脚蹬向面前的茶几,他的发力太突然力道也极大,那茶几翻倒在地,上面的玻璃瓷器碎了一地,他送她的那条宝石项链也掉在了那一片狼藉的碎片当中。 他的声音听来也极冷,眼中也是她从未见过的阴霾森寒,“那他们是怎么处理的?就让她一身是伤连家都不敢回。 亦筝自嫁给纪桓起,或者说自从她认识他的那一天起,他便一直是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她从未见过这样阴鸷森冷的他,也从未见过他发这样大的火,有如此形于外的情绪。 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丈夫,被吓得眼泪直掉,连说话都说不利索了,“慕,慕桓,你,你不要,生气.....” 他看着她这个样子,停了几秒,终是闭了闭眼,伸手抹去眉宇间所有失控的痕迹,再睁开,重又是那个万事不惊于心的纪慕桓。 他伸手搂过亦筝,轻拍她的背,“对不起,我不是冲你发脾气,我只是生气你们把我当做外人。” 亦筝在他怀抱里小声啜泣,听见这一句,着急起来,“不是的,慕桓.....” 他的眉心栖着一抹疲倦,有些漫不经心的止住了她的话,“好了,我都知道,是我不好,你不要再想了。” 一直在旁边侍立着的巧玉,也是被纪桓突如其来的暴虐吓了个够呛,缩在一角,一动也不敢动弹。 现如今,眼见得他又缓和平静了下来,这才敢慢慢的走过来,低了头,悄无声息的收拾地上那些玻璃渣儿碎瓷片。 却没想到这才刚刚开始动手,便听得纪桓的声音响了起来----- “让其他人来收拾罢,你带少奶奶上楼去梳洗一下,随便打点几样行李,我们即可便要去杭州。” 纪桓与亦筝婚后的第一次冲突,亦筝是并不知道的。 此刻,她正依靠在床头,静静的听看护给她念书。 那看护念完一段,看了下时间,放下书拿起了水杯和药片,“盛小姐,你该吃药了。” 亦笙笑了笑,“也不知道我的手什么时候才能好全,老是要麻烦你。” 那看护笑了起来,“看您说的,这有什么好麻烦的,您是少帅的未婚妻,我们照看您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亦笙脸一红,张了张口,却到底没有反驳。 那看护又笑,“不过盛小姐,说实在话,少帅对您可真是没话说,这拼着似锦前程不要,也非得到陆军监狱英雄救美,可真是叫人羡慕。” 其实她说这话是带了几分故意的,这些天来,少帅与这位盛小姐的相处虽则让人觉得温馨,却思考没有要举行婚礼的迹象,眼见得蒋总司令不日便要前往沪杭一带,齐秘书的眉头皱得是一天比一天紧,这才示意她明里暗里提点亦笙一番的。 而她本身也是顶喜欢这位盛小姐,又没架子,说话又有趣,这才大了胆子出言试探的。 一声叹了口气,是我给他添麻烦了。” 那看护笑着摇了摇头,“其实也不会,我听齐秘书说,蒋总司令这次来沪杭一带就是为了抓少帅的小辫子的,可是如果到时候你们风风光光的把婚礼举行了,那他也就无话可说了。” 亦笙没有做声,而那看护还在卖力地游说,“盛小姐,说一句不该我讲的话,能嫁到少帅这样的男人,您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再说了,你们两人看起来是那么的般配,我还从没有见过少帅待谁像待您这样的,反正这早晚都是要结婚的,何不一举两得,顺道把眼前的这危机也化解了.....” 她正说着,未完的话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临时找来的帮佣杜妈推们进来问道:“盛小姐,我刚才买菜回来的时候恰好遇见有人来找你,说是你的姐姐和姐夫,从上海来的。我瞧着那位少奶奶和您长得挺像的,除了眼睛大像以外,鼻子和嘴就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绍先生他们又不在,没问过您,我也不敢让人进来,就让人先在门外等着,您要不要见见?” 第十一回 “盛小姐说了,她现在的状况不方便见男客,所以要劳烦纪先生在这里稍坐一会儿,纪太太,您请跟我来。”有看护一面下楼,一面对会客室内坐着纪家夫妇开口笑道。 纪桓略微低了低眼睛,眸中似有晦暗光影转瞬即逝,似早已预知、又似痛极、又或者是,松了一口气? 其实,无论是什么,都已经无关紧要。 不过片刻,他便敛回了自己的心神,向那看护开了口,声音微紧,“盛小姐如今伤势怎样?” 那看护笑了笑,“两位放心好了,盛小姐恢复得很好,再过个三五天应该就能好全了的。” 他心中一直压着的千钧巨石,终于缓缓放下,于是温倦地对身旁的妻子笑了笑,“去吧。” 有下人为他端来茶点,他道谢,却并没有动,只是静静的点燃了一支烟。 记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了,他习惯点烟,却并不抽,只夹在手指之间,任那青烟红晕一点一点蔓延。 一支烟的时间,这幢房子的主人回来了。 那人见到他,并不惊诧,就如同自己见到他一样。 其实亦筝说得太过笼统,只是亦笙被朋友救了出来,至于是什么朋友,她也不知道。 可是他却知道。 能向陆军监狱轻松要人,这般手眼通天的本事,放眼全国,不过二三。 而这其中,能与亦笙扯上交情的,除了眼前这人,还能有谁? 他站起身,冷静的向他伸出了手,“多谢薄将军对敝妻妹的搭救之情,今后若有任何用得到的地方,尽管吩咐。” 薄聿铮伸手与他相握,平静开口:“不用,我与亦笙相交多年,理所应当。” 纪桓略低了下视线,唇边带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似自嘲,又似荒芜,停了片刻,他敛了笑,抬起眼睛直视面前的簿聿铮,“那可否请问簿将军对亦笙的营救,是出于哪一种交情?” 薄聿铮眸光沉敛,亦并不因他这个略显唐突的问题而恼怒,他淡淡开口,每一个字,都有一股不容人置疑的意味在其间,“我已向她求婚,纪先生应该可以分辨。” “你是认真的?”纪桓盯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开口问。 薄聿铮的声音依旧淡而不容置疑,“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纪桓看着他,点了点头,神情却有些恍惚,仿佛在他眼前的,根本不是簿聿铮,而是那些逝去的、美好的、贪念过、疼痛过、明知永不可再得,却仍然忘不了、戒不掉、终生都在追忆的那些奢侈的光亮与温暖。 过了很久,他的唇边终于带出一个苍凉的弧度,眼中却慢慢浮上安心和努力的释然,眼前这个男人,足够强大到可以护她今后一生无忧,而能为了一个疑似通共的女人甘冒自己政治生涯的极大风险,他对她的真心其实早就昭然可见,更遑论方才话语中那股子不客置疑的味道。 他很好,是值得亦笙托付终身的人。 而他与他,终究是不同的。 纪桓对着簿聿铮笑了笑,“好好待她,她值得你用一生去珍惜。” 薄聿铮眸先微动,正色应道:“我会的,你放心。” 纪桓于是无话可说,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找出烟,拿出火柴想要点燃,划了几次都没划燃,这才发觉,自己的手一直在抖。 许久许久都不曾再出现过的头痛,忽然袭来,他强咬着牙关,迅速从西服口袋里掏出药瓶,然后将药丸咽下。 薄聿铮站在一旁看着他费力的吃药,并不去帮他,他知道他这个时候,最不愿有牵扯的人便是自己,而说来,他与他在某些方面都是一样的,目标明确,一旦认准,便是无所不用其极的去达到,都有一身傲骨,与其要人同情,毋宁死。 待到纪桓慢慢平复下来,他方开口问道:“替亦笙治疗的医生就在楼上,需要让她下来替你看看吗?” 纪桓摇头,“不用,老毛病了。” 薄聿铮停了片刻,又道:“交浅言深,你方才服的药味里带着毒箭木的味道,我曾经领兵在云南作战,很吃过些苦头,长期用药,当心饮鸩止渴。” 他与纪桓并无交情,也绝非多事之人,只是因为知道她曾经怎么样的喜欢过他,不愿意她因为他伤心难过罢了。 纪桓笑笑,没说什么,停了片刻,重新向他开口:“我是来接她的,你们毕竟还没有正式婚约,传出去对她的名声不好。” 薄聿铮微点了下头,却道,“她恐怕不会跟你走。” 纪桓了然的开口,“我知道,不过内子在上面劝她,她应该会听的。” 说话间,恰好楼梯上出现了亦筝的身影,她见到客厅里除了纪桓还多了个陌生的男人,脸一红,加快了脚步走到丈夫身边。 “慕桓,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她担忧的开口。 “我没事,”他温言安抚她,又问,“亦笙和我们走吗?” “她说要先等朋友回来。”亦筝道。 薄聿铮闻言开口道:“二位稍坐,我上去看看她。” 一路到了二楼,敲了敲她的房门,亦笙在里面应了一声,于是他便推开了门,她正独自一人在房中。 她转头,看见是他,开口, “我要回去了。” 听她这样似乎毫无留恋的说起,他心内还是有些窒,却仍能豁达的为她而想,毕竟这是对她好的,于是点头,“好,让医生和看护跟着你,到你伤完全好了。” 她看着他,忽然微笑,“那我伤好了,你到我家提亲不?” 他竟然怔住,因着她的这一句话,动弹不得。 她还是那样看着他微笑,自顾自的说了下去,脸色却开始慢慢的发红,“姐姐说,男女授受不亲,我不可以在这里住久了的。我告诉她,你已经向我求婚了,而我正准备答应,可是,光是我答应还不行,你得去同我爸爸说。”她慢慢敛了笑,看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的开口:“绍之,我之前从来都没有想过,你会喜欢我,你是那么的好,足以满足任何一个女孩子的虚荣和幻想,你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那一类人,可是,我竟然遇见了你,而你竟然会喜欢我……” 他张口欲言,却被她柔柔的止住,“你先不要说话,听我说完。” 于是他静了下来,听她的声音继续传来—— “我的过去你是知道的,我也很感激你这一次救我出来,但是,绍之,我想要你知道,我答应嫁给你,并不是为了逃避,或者报恩,只是单纯的因为我想嫁给你。早在法国开始,我就对你有好感,一直有,直到现在,越来越多,我不知道这与你对我的感觉相比是怎样的,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称职,可是我想要去尝试,也会去努力,做一个好妻子。” 他的眸光当中是深深的震动,一眨不眨的看着她,而她虽是把心里面的话全说了出来松了一大口气,却到底还是觉得有些羞赧,又见他这样看着自己,更是脸红,又不愿意叫他察觉,便刻意轻松笑着去转移话题,“你方才要说什么,可以说了。” 他却没有说话,只是俯下身子,单手托住她的头,然后他的吻,便深深的覆了下来。 许是顾及着她的伤,他吻得并不激烈,如同对待稀世珍宝一般缠绵辗转,又如同沉迷于她的美好,额头相抵着额头,唇瓣摩挲着唇瓣,呼吸交融着呼吸,温存流连得久久不愿放开。 当他终于松开始时,她的脸红得都链消出血来了,一双眼睛死话不敢看他。 他不觉莞尔,忍住想再吻她的冲动,伸手将她揽到自己怀里。 她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还有那一句笃定的话语—— “亦笙,你等着我,我会给你一个举世瞩目的婚礼。” 心里,忽然被一股温涨的暖流充溢的满满的。 或许,这就是幸福吧。 第十二回      依旧是杭州西子湖畔,依旧是两层的精致小洋楼,甚至于,照顾她的,依旧是之前已经熟悉了的医生和看护,只是这里,却是纪家在杭州的物业,而它的男主人,一天也没有在这里住下。   将亦筝姐妹俩安顿下来,又事无巨细的交代了管家一通,纪桓甚至都没有坐下来喝一口水,当天便乘汽车回了上海。   亦筝曾皱眉心疼道:“要不休息一晚上再走吧,你刚从香港回来就赶着来杭州了,现在又要赶着回上海,你看看你的脸色,这样坏。”   他温倦笑着摇了摇头,“刚才接亦笙的时候我不是已经说了,我有事情要处理必须马上回上海,只能让你留在这里照顾她了。”   “可是……”   亦筝还欲再说,却被他温言止住,“亦筝,我是真的脱不开身,你照顾好小笙就行了,我都安排好了,你们就安心住着,不管有什么事,随时给我电话。”   一别二三日,她害怕打搅到他,加之他也的确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了,没什么需要她操心的,所以纵然思念,却到底一个电话也没有打过给他。   反倒是他,每晚都会打来电话,问问她们住得习不习惯,问问亦笙康复的情况。他从不是儿女情长的人,从前即便出远门十天半月不见,也鲜少有往家里打电话,这一次,或许因为出门的人是她吧,所以他才这样不放心。   想到这里,她的心里不由得泛起丝丝甜意,唇边也不自觉带起了一抹柔然微笑。   亦笙眼看着姐姐喂她喝药都能喂出了傻笑,不由得笑着打趣道:“姐,在想什么呢这么乐,见我吃药就那么好笑?”   亦筝回过神来,连忙喂了一勺药到妹妹嘴里,老老实实的笑着答道:“我在想慕担呢。”   亦笙淡淡笑了下,没有说什么。   倒是亦筝,如同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一面喂妹妹药,一面叹了口气,“其实我原本是想接你去上海家里住的,没想到慕桓在这里准备好了房子,不过也好,你身上带着伤,的确是不适宜再舟车劳顿的,等你休养好了,我们再一道回上海,你在我那儿住上几天再回家,也是一样的。”   亦笙笑了笑,“做什么偏要我去你家,难道藏着什么稀罕宝贝不成?我可不要去,你若想我便自己回家来看我。”   亦筝有些着急起来,忙道:“不是的,是妈对慕桓有些误会,我说不过她,可我不愿意慕桓被人家想成这样,小笙你是最会说话的,你去帮我同她说啊!”   亦笙怔了一怔,问,“纪伯母,可我不是听说自从纪伯伯过世以后,她的精神就出了点儿问题吗?”   亦等点了点头,“爸爸刚走那会儿,妈其实还好好的,可是没过多久,她就开始说胡话,大吵大骂甚至要动刀剪杀慕桓,你不知道那样子有多吓人,医生都说,说她疯了……”   亦筝的语气当中带着轻微的余悸,她停了片刻,才勉强又开了口:“慕桓没有办法,只好让人看着她,每天给她送吃的用的,一切都紧着最好的给她,只是不敢让她和旁人接触,因为慕桓不喜欢,所以我也是不大上去的。是后来有一次,我挑了一块香云纱的料子想着她喜欢,就给她送上去了,结果,结果,她居然跟我说,爸爸是被慕桓亲手毒死的……”   “这怎么可能?”亦笙觉得不可思议到了极致,想也不想的便打断了姐姐的话,“姐,你既然已经嫁给了他,你就应该相信你的丈夫,而不是其他任何人的闲言碎语。”   亦筝忙道:“我相信啊,我当然相信慕桓不是这种人,爸爸最后那段时间身体不好,慕桓不管生意上的事情有多忙,每天早上都一定会抽出空来陪他散步的,后来爸爸走了,我看着他那样的神情,就像天崩地裂一样绝望,他跪在爸爸灵前不肯起来,滴水不沾,我看着他,心疼得都要滴血了,只惟愿那种伤悲再也不要叫他经历第二次,我怎么可能相信他会去毒死爸爸……”   亦笙见姐姐越说越激动,连忙出言安抚她,“好了好了,这不就行了,你既然相信他,又何必还自寻烦恼。”   亦筝却仍是苦恼,带了几分沮丧重新开口道:“可是,我没有办法说服妈——后来我又去找过她一次,我不想她这么误会慕桓,可是她根本就不给我说话的机会,我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混话,她死死的拽着我的手,偏要我相信,说什么慕桓从进纪家开始就没安好心,又说这十多年来他在爸爸每晚喝的参茶里都下了慢性毒药,我本来想找厨房的张嫂上来和她说的,可是自从爸爸走了,张嫂也就辞工了,我请陈妈去乡下她的老家找,谁知道她根本就没回去,也没人知道她在哪里……”   亦筝的话全是凭心而出,又急又没什么头绪,却没来由的,让亦笙的心突突的跳了两下,有个隐约的骇人念头如毒蛇一般串起,然而不过几秒,却立刻被她坚决的否定了。   她想起了儿时,纪伯伯闲暇时总喜欢教她与纪桓说日语,只要是他教的,他学的都极好极快,而纪伯怕总是在一旁欣慰而慈爱的笑。   她想起了他从小到大,是怎么样的苛待自己,只为了达成父亲的期望,只为了尽快为父亲分忧,只为了不辜负父亲的嘱托,这一点点一滴滴,如何装得出,又何须去装?   他本就是纪家独子,纪家的家产也早晚都是他的,事实上,纪伯伯这些年身体不好,他早已经做了纪家的主,又何须还要多此一举?   她有些暗气自已无端冒出来的猜疑念头,虽然他与她无缘,可他的为人如何她是最清楚不过的,自己怎么会用这样可怕的念头来想他?   她一面骂自己,一面定了定心神,看着姐姐兀自苦恼的面容,转声却坚定的开了口——   “姐,这些都是无稽之谈,不值得你费心思去想的,你越发的把它当一回事,只会让有心人捕风捉影,倒把没有的事传成了真的,你既然,”她停了停,终究还是说出了那两个字,“你既然相信姐夫,就当没这回事就行了。”   “可是我不愿意妈误会慕桓,还把他想的那么坏。”亦筝始终纠结在这一点上。   亦笙叹了口气,“姐,你不可能让每一个人都和你的想法一样的,况且,纪伯母精神上出了些问题,你同她讲,怎么可能讲得通?你以后不要再去见她了,也不要再多想什么,一切都听你丈夫的,相信他,好好照顾他,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这就足够了。” 第十三回      “初雁,三小姐在屋里吗?老爷让我来请她下会客厅去一趟。   有听差在房门外和小丫头说话,亦笙心内好奇,也不等初雁进来回话了,自顾自推开门出来问道:“这是谁来了,爸爸要我下去?”   那听差见亦笙出来,连忙笑道:“并没有谁来,只是有人送了一张名片过来,老爷拿着看了好半天,然后吩咐来请小姐的,我们也不知道那是谁。”   亦笙更是好奇心起,于是点头道:“知道了,我一会儿就下来。”   从杭州回到上海家里也有一段时间了,因为一直被照顾得很仔细,所以她的伤势恢复得极好,半点病根都没落下。   父亲也刚从医院里回来没几天,他是不知道自已曾经遭过的罪的,却仍是心疼,说,这些天闷坏你了吧,不然怎么会想着跑杭州去散心?   她看着父亲虚弱的样子,如何敢说出实情让他伤心。   好在,父亲见到她时,她已经能活蹦乱跳的了,于是当下只笑着插科打诨,也就将这件事混过去了。   一面想着,一面下楼,到了客厅,却见沙发上除了父亲,还坐着盛太太。   她叫了一声“爸,龄姨”走上前去。   盛远航示意女儿到自己身边坐下,然后将手中的名片递过去给他看。   亦笙接过一看,那当中三个大字赫然便是“冯忠泰”,她的头脑里当时便“嗡”的一声,只不做声,又去看那旁边另附的几列手写的小字,只见那上面写着几句简单的话语,字迹刚硬,却很工整——   “盛公赐鉴,忠泰携妻卢氏、子聿铮拟于下周六拜访贵府,可否之言,遵君之便。冯忠泰敬上。”   她看完,一时之间也理不请自己心里的感觉,只觉得又是紧张又是欢喜的。   她是要他来向爸爸说他们的事情,可万万没想到,他竞然把他的义父,早年声名赫赫,如今隐际怡情的冯大帅也给亲自请来了。   盛远航估摸着她看完了,又看她脸上的样子,心里面已经隐约确认了自己的想法,却还是问道:“我素来和冯家、和薄仲霆都无来往,实在想不透他们为何而来,大概和你有些关系吧?”   亦笙心内虽然很是羞窘,却到底不若一般女子那样扭倪,又想着事情都到了这个份上,又是对着父亲,这个世界上自己最亲近的人,实在没必要含混作态,于是便极力往压下那一丝不自然,对着父亲笑道:“人家是讨债来了。”   “讨债?”远航一愣。   亦笙红着脸笑着伸手去挽父亲的胳膊,猫儿一样撒着娇开口道:“爸,人家是来跟你讨你女儿来了,你给不给?”   盛远航不由自主的“啊”了一声,一颗心又是喜又是忧,既有着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那种欣慰和自豪,又有着女儿大了终究要离开自己了的不舍和夫落。   他虽料着冯大帅亲自登门升访,许是因着亦笙与薄聿铮的交情,却是压根儿没有想到,人家竟然是来提亲的,一时之间,盛远航的心中五味具杂,竟然说不出话来。   而盛太太,初听亦笙说话的时候,面上神情虽努力维持不变,手上却没有控制住一个用力,将养得好好的一截小指指甲生生折断,她又要强,不肯叫人看见,便忍着疼将那倘血的手拿绢子盖住,却还是压抑不下那心火一时烧过一时。   当年这死丫头跑礼查饭店去坏了亦筝的好事儿,她就知道她不安好心,现在果然不是应了现了?还当真是随了她那个当婊子的娘,旁的什么没有,抢男人的妩媚功夫倒是厉害得很!   她越想越气,心内实在是恨得不行,嘴上也终究没忍住,凉凉的开了口:“现在这个时代啊,变得我们都看不懂了,没出阁的年轻小姐也作兴自已出去觅婚姻了——咳,瞧我说的这是什么话,这又关时代什么事儿,过去的戏文里,多情小姐夜会书生的戏码照样多了去了,这关键哪,还是看人,要是亦筝做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来,我非打断她的腿不可!”   盛远航听她越说越不像话,沉下脸色,不悦地开口道:“你扯那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现在是冯大帅带着夫人长途劳顿亲自上门拜访,如果果真是为提亲而来,那至少对我们亦笙是极看重的。他们这些权贵我是知道的,依薄聿铮今时今日的地位,他何须去请冯帅出山,就是他本人,也是不一定要亲自出面的,惯常的不都是让个副官上门提亲的吗?”   盛远航的每一句话,都如同一根刺一样,深深扎进盛太太本就嫉恨不已的心里。   原想着任由她在监狱里自生自灭,谁知道这死丫头偏偏就有那么好的福气,有薄聿铮亲自营救不说,现下还如此兴师动众,出动了冯帅夫妇不远千里登门提亲,简直是要把她当仙女一样供着了。   盛太太越想越气,发作不得,又不肯甘心,裹在绢子里的手指偏又一阵又一阵的疼,本想赌气佛袖而去,却又强自告戒自己要忍住,过了好一会,她才平复下自已的情绪,重又对着盛远航开口道:“仲舍,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毕竟冯家和咱们家,虽谈不上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却到底是有差距的,亦笙叫我一声‘龄姨’,我也就不避嫌说了,‘齐大非偶’是老话了,想冯大帅当年,啧啧,那可是‘挥金如土、杀人如麻、姨太太多如过江之鲫’,少帅现如今虽然还没传出什么风流韵事来,但他在那个位置上,多的是女人倒贴,多的是身不由已,我是担心亦笙往后受委屈,况且他们这种人家的媳妇,恐怕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吧。”   盛远航本就不愿意女儿和这些位高权重者扯上关系,而自己太太的这一席话,又说进了他的心坎里去,他从女儿手里接过那张名片,他从手中翻来覆去的看,眉头微微的锁起,沉吟着没有说话。   亦笙见父亲这样,自己也不知怎么的就有些微微的着急起来,连忙开口道:“爸,那是冯大帅从前的事情了,和他无关的,他不一样,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你见了他就会知道的。”   话一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已刚才的表现太过急切了,一点儿女儿家的矜持都没有,好像生怕父亲不喜欢他,自己就不能嫁给他一样。   其实,或许多少她也是存了些这样心思吧,但更多的,却是她不愿意父亲一开始就对薄聿铮有偏见,毕竟,他是那么的好。   不期然的就想到了不久前在杭州,自己还苦口婆心的劝姐姐不要让所有人都喜欢她所喜欢的,她忍不住笑了笑,现下自己却还不是一样,两个人,一个是他最爱的父亲,一个是她想要嫁的人,她是真心希望他们互相能够喜欢。   所以,对于自己方才不懂避嫌的急切,她也只是有些赧然和不好意思,却并不后悔。   却不想盛远航尚未开口,盛太太的声音却又再响了起来,微微笑着,含着慈爱的责备——   “你这孩子,就因为人家这次帮过你,你就尽给人家说好话。傻丫头,现在可不作兴以身相许这一套了,我们盛家的女儿尤其不需要。你欠他的情,你爸爸和我会想法子还上的,用不着你拿自己的终身幸福来开玩笑。”    第十四回      这一个礼拜以来,盛家全家上下几乎都在围绕着冯帅夫妇不日即将到访这一个中心事件在转了。   盛远航自不必多说,对方是要来向他要那么些年来,他一直捧在手心如珠如宝一样珍视着的女儿,又是那样显赫的人家,他的心里既有为人父的自得,却更有为人父的不舍,那一种矛盾复杂的心绪,实在是难以言表,也无时无刻不萦绕在他心头。   而至于盛太太,她自是不会把亦笙的事情放在心上的,却偏又生性好强,因着身为女主人,她是绝不肯在客人跟前落了面子,特别是面对这样有分量的客人,更因为冯帅的夫人也会前来,她本就自视极高,因此是断不肯在这位夫人面前露了任何一点儿短的。   于是这些天来,整个盛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她无不亲自指点着下人打扫布置,一心想要给客人留下女主人擅于持家品味高雅的印象。   倒是白翠音,冷眼看着盛太太忙里忙外的张罗,又见盛远航满面感慨,忽而微笑忽而叹息,想要奚落几句的,又没来由的起了悲凉之心,索性也不去参和,一个人闷闷不乐的回了房间,关好门,从床下暗格里捧出个铁皮匣子,又从贴身的衣裳里摸出钥匙,打开来,里面全是金条珠宝。   她拿着那些玩意儿一遍一遍的看,心腹老妈子恰端了碗鸡汤进来给她,见到了笑着“哟”了一声,道:“都攥了这么多了呀!”   白翠音看着手中的金条,一面摩挲一面冷笑,“爱靠不住,我也没福气找个好女婿替我养老送终,再怎么也得留着些钱对旁身,日后也不至于落得个惨淡收场。”   那老妈子宽慰她道:“瞧您说的,您跟老爷这么长时间了,老爷不会不念旧情的,快把鸡汤喝了,别胡思乱想了。”   白翠音冷笑了下,也不说话,只重又将金条放回匣子锁好,再把钥匙贴身装好,方接过老妈子手中的鸡汤,慢慢喝下。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终于到了冯帅夫妇来访的这一天。   这天,盛远航起了一个早,头一件事便是去到女儿的房间,看她睡醒了没有。   亦笙自然是醒了的,事实上,她的心里有着小小的兴奋和紧张,天刚刚亮便醒了过来,眼见得见时间还早,便又闭上眼晴在床上躺了会儿,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于是索性起身,却没想到刚刚梳洗好,父亲便来了,她笑了起来,爸爸,大概比她还要紧张。   “一会你就不要露面了,万一他们真是来提亲的,你在场会不方便。”盛远航想了一下,一大清早便急着找女儿开口道。   亦笙“嗯”了一声,没料到父亲一大早来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不免有些好笑然而一张脸蛋却也到底因着父亲的话,慢慢的红了。   远航见女儿这个样子,遂拉了她的手一道在小沙发上坐下,“小笙,爸爸这阵子心里面也乱,自己也在思来想去的没个定数,原想着等今天见过他们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个情况了再和你谈,可是现在既然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了,爸爸也就先问你一句,心里面也好有数——如果冯家果然是为薄仲霆来向你提亲的,你愿不愿意?”   亦笙的脸红红的,心内虽有些羞涩,却并不忸怩,对着父亲半开玩笑半撒娇她笑道:“爸,我要是不愿意,会让你连大门都不许让他们进的。”   远航忍不住被女儿逗出了笑意,一面笑,一面叹道:“女生外向啊,我的小笙也长大了。”   “爸!”   亦笙不好意思极了,正要说什么,却见父亲忽然正了神色,“小笙,你知道我素不主张你和这些达官显贵牵连在一起的,这个薄仲霆,如果你是真的喜欢他,那爸爸还能接受,可如果你是因为旁的什么原因,譬如你龄姨说的报恩什么的,那爸爸是绝对不许的,你可千万不要落这种傻念头,明不明白?”   父亲话语中的牵挂和不放心,亦笙如何听不出来,当下也收起了方才的玩笑神情,认认真真地开口道:“爸,一辈子的事,我不会嫁一个我不喜欢的人来委屈自己的。”   盛远航犹豫了片刻,却还是放心不下,叹息着开口,“就是因为我了解你,所以我才不确定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他,小笙过去的事,你都放下了吗?”   亦笙唇边的笑容微微一僵,只是这一次,她却没有很快的用更好的笑来遮掩自已的情绪,而是垂下眼晴静静想自己的心事。   盛远航也不迫她,他虽心疼女儿,却更不想她稀里糊涂就把自己的终身大事给定了,无论她做任何决定,他都希望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的是什么。   他并没有等太久,便见女儿重新抬起脸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美丽眼晴和她妈妈一模一样,盈满了坦然而坚持,她对着自己开了口,声音轻而坚定——   “爸爸,我不想骗你,即便到了现在,我还是没有办法毫无芥蒂的面对他,我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真的放下了,可是,这和我想要嫁给薄聿铮,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他心内微觉苦涩,没有说话,只是听着女儿的声音继续传来——   “爸爸,就像我那天跟你说过的一样,我早在巴黎的时候就认识薄聿铮了,后来回到上海又进一步的了解,这些年来我们的联系一直都没断过——爸,如果你和我一样了解他,你就会知道,我想要嫁他,不是因为逃避,不是因为报恩,不是因为任何其他理由,真的单纯的只是因为他好得足以让我倾心,让我愿意去做他的妻子,和他一起面对未来的风雨,只是因为他这个人,让我觉得值得,和他的名声地位统统都没有关系的。”   盛远航着实没有想到,他一向当做小女孩看待的女儿,竞然说得出这样一番话,他心里一面为女儿的长大成熟而感到放心,一面却也免不了心酸。   他一直知道,纪桓是女儿心底一抹难以愈合的伤,这抹情伤,他做父亲的是无能为力的,除了时间,便只有冀望另一个人的出现,能够牵着她的手走出过去的伤痛,能够用耐心与爱平复她心底的苦楚。   现在这个人出现了,纵然并非他心目中的理想人选,可是只要他是真的待女儿好,他能够给女儿带来幸福,那么,其余种种,也就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女儿还在一旁不停的说服他,“爸,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你一会儿见了就知道了。”   盛远航握了女儿的手,叹息着笑起,“是该好好见见了,看看到底是多好的人,能让我的宝贝女儿一直不停的替他说好话。”   “爸!”亦笙害起躁来。   而盛远航缓缓将视线移到墙上挂着的女子半身像上,面上神情似喜还悲。   渝君,我们的女儿长大了,她就要离开我们了。    第十五回   父女俩正在屋内说着话,忽然听到有听差在门外来找盛远航,“老爷,太太请您下去用早餐,说是一会儿客人就来了。”   盛远航自是不知道戚太太要强好面子的心思的,却见她对亦笙的这件事肯这样上心,心中不免很是满意,甚至还存着几分感激之情,当下应了一声,便携了女儿一道下楼去用早餐。   一顿早餐,几个人的心思却都不在吃上面,随便吃过几样便吩咐下人收了。   远航见女儿吃好了,便催着她回房去,亦笙见父亲这样,略觉好笑,却到底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又有戚太太在场,也不好多说什么,应了一声便上楼去了。   盛太太眼见得她的背影消失不见,又起身亲自到厨房交代了几句,方回到客厅沙发上坐着,对着丈夫开了口:“仲舍,一会儿人来,万一真是向亦笙提亲的,你想好该怎么应对了吗?”   盛远航道:“我怎么应对,那还不是得先看对方怎么表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横竖不失礼也就是了。”   盛太太点头道:“你说的很是,我也是这个意思,这万一人家要是真来提亲的,你要回绝人家可得讲点儿技巧,冯家地位那么显赫,薄仲霆如今又如日中天的,你可千万别让人下不来台,倒反把好事变成坏事,让人记恨上咱们家了。”   戚远航道:“谁说我要回绝了?你尽是瞎操心,有的没的都想上一通。”   盛太太一口气噎在喉中,好半天了才缓和过来开口道:“那你先前几日又是那样的态度,更别提从前了,仲舍,我还不了解你么,你素来是不愿意和这些达官显要有牵连的,更何况现在还是去攀亲——难道这一次我竟瞧错了,你竟是赞成这桩亲事的吗?”   盛远航叹了口气,“要照着我原来的想法,我只愿意亦笙嫁个本分的生意人,一辈子衣食无忧,安安稳稳和和美美的,我并不指望她光宗耀祖或者其他,我只希望她这一生都好好的,这就够了。”   盛太太听着丈夫这般说,心内暗恨,面上却只做出通情达理的样子,点头道:“是呀,平平淡淡也是一种幸福,可要比那些人前风光人后咽泪的生活强太多了,亦笙现在是还小,女孩子家,又多少是有些虚荣心的,有那么一个呼风唤雨的大人物来向她提亲,她容易头脑发热一口答应下来也是有的,可是我们做长辈的,却不能不替她的将来着想,想那薄仲霆是什么人,冯家又是什么家世,我是担心亦笙嫁过去以后受委屈,到时候,我们连帮她说话的分量都没有!”   盛远航闻言,却摇了摇头道:“小笙不是那种爱慕虚荣的女孩子,我问过她,她心里喜欢的是薄仲霆这个人,不是他的身家地位。当然了,一会儿人来了咱们也得好好替她看看,其实我也想过了,只要人好,又是真心待小笙,其他的也都不重要了。”   盛远航如是说了,盛太太却如何能咽下这一口气,你说亦筝如今嫁得也不差,那这小丫头嫁得个其他好人家她也不计较了,可是却偏偏是薄仲霆,这一口气堵在胸口,如何能平?   她不禁越想越气,又一个劲儿地提醒自己要压住脾气,过了好半天,才勉强稳住情绪,又暗中思量良久,方将心一横,对着丈夫缓缓开口道——   “仲舍,到了如今这节骨眼上,我也不敢瞒你了,亦笙这次出的事,其实闹得挺大的,她因为帮宋翰林的那个女儿,被人说成了共党,抓进了陆军监狱……”   “什么?陆军监狱?你不是跟我说只是一点儿小误会,她什么都好好的,都是打点好了的吗?亦竽亦筝他们几个不孝子居然也敢骗我!”   盛远航又惊又怒,虽然尚不知女儿受过怎么样的苦,可只要一想到他那样娇养着的孩子,竟被抓到监狱里关了好几天,而自己却什么都没做,他的一颗心,简直是急痛交加。   “是我让他们瞒着你的,还不是怕你的身体吃不消!可我背地里那是也一分钟没敢闲着,你要不信自己去问问,亦竽他们兄弟几个为了亦笙的事情,跑了多少关系,打点了多少钱,我可有拦着?不都是让他们只管放手花钱,拼着家里所能想尽办法去救亦笙出来,又不敢让你知道,一颗心都要生生操碎了——如果这样你还要怪我,那我也实在无话可说了!”早就想好了的说辞,说到后面,戚太太面上神情又是伤心又是无奈又是委屈,也不去看丈夫,只拿出了绢子抹眼泪。   盛远航听太太如是说了,又见她这个样子,只烦躁地叹了口气,却不好再多说什么,一颗心又是内疚又是自责,只和自己生闷气。   盛太太停了半晌,估摸着丈夫不会发作,便又缓缓开了口,“仲舍,我现在告诉你这些,一来是因为我本来也没打算瞒着你任何事,先前只是时机不对,二来,我也得让你知道,虽然亦竽他们尽了全力,可那陆军监狱是什么地方?亦笙这样能够安然无恙,说句实话,真是全凭了人家薄仲霆帮忙——我听亦筝说,说是亦笙告诉她的,当时薄仲霆是把亦笙说成是他的未婚妻,这才蒙混过关的,可我没想到现在两人竟然要假戏真做,我总担心里面有隐情,也担心亦笙是一时心软想报恩,到时候是要吃亏的。”   盛远航烦躁地开口道:“你现在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木已成舟的事情,平白欠了人家这么一大人情,现在人家都找上门来了!”   盛太太道:“我们欠人家人情不假,想办法还上也就是了,我现在告诉你,是不想你稀里糊涂地耽误了亦笙的幸福,现在可不作兴与身相许这一套了。亦笙虽不是我亲生的,但这么些年来总归是我看着长大的,总归也叫我一声龄姨,我待她怎么样,你也是看着的,现如今遇到孩子的大事情了,我也和对亦筝当年是一样的心,只惟愿她嫁得好,但我毕竟不是她亲娘,左右也不过是在这里说说我的意见罢了,到最后拿主意做决定的不还是你?”   盛远航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一时之间搅得心烦意乱,正要说话,忽然有听差进来回禀,“老爷,太太,客人的车子已经到了。”   盛远航于是叹了口气,默下声音,只和盛太太一道儿起身迎了出去。   他们方走到花园,远远的便见一人身着青色长衫,精神矍铄地从黑色的小汽车里下来,紧跟在他身后下车的,是一位身穿黑色金丝绒旗袍的夫人,而替他们开车门的,却正是薄聿铮本人。   平日里无论冯帅也好,薄少帅也好,见惯的总是报纸上他们戎装的照片,现下见他们这样只着便装,虽免不了仍带了待从官,但也一律未着戎装,就真只如同寻常走访多年的老友一般,一点儿排场和架子都不显摆。   然而,却毕竟是呼风唤雨惯了的大人物,饶是便装,却都是自有一股子无形的气势隐在举手投足之间,不容人小觑。   几个着便装的待从官,手捧了大小礼盒跟在他们身后,那礼盒的准备真是煞费苦心,即不会太多了显得以势凌人,却又较之往常更为丰厚,显出了足够的重视。   那冯帅尚隔了一段距离,便中气十足地对他们笑着抱拳致意道:“盛公,我们这次是不请自来,多有叨扰了!”   盛远航连忙还礼道:“哪里的话,冯帅和夫人大驾,寒舍蓬荜生辉啊!”   一路寒暄着进了客厅,那冯夫人便示意侍从官把礼盒都放下了,盛太太见这位夫人黑色的旗袍之上,一串珍珠项链珠圆玉润,莹然有光,腕上戴了一个水润通透的玉镯,胸口别了一个钻石胸针,左手的无名指上又戴了个宝石戒指,除此之外,也并无其他过多饰品,整个人却给人一种高贵又不失亲切之感,加之她保养得极好,看上去更是年轻而容光奕奕。   盛太太在心里暗自叹息了一声,看来女人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真是会决定她的一生的,她本也是自视极高的人,就个人层面而言她也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如人的地方,可是人家的身份地位就摆那里了,再怎么的不甘心,她一样还是得放低姿态唤上一声夫人。   “冯帅,夫人,你们能光临寒舍我们已经感到万分荣幸了,还带了这么多东西,可真叫我们不敢当。”盛太太带着一个优雅微笑,客套着开了口。   一面说着,一面却忽而一转念,偏又想到了万一那小丫头果真嫁了薄聿铮,难道自己在她跟前也得这样?   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在心底坚决的否决了,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的发生,她受不了的。   冯夫人闻言,笑了一笑,谦和开口道:“也并没有准备些什么,时间太仓促了,况且贤伉丽又久居上海这个大都市,什么好的没见过,我们也就是带了点儿土特产当做见面礼,还希望两位不要见笑了。”   盛太太自是又客套了几句,又亲自布让茶点水果,冯夫人陪在一旁与她闲话,不时出言赞美几句,或说茶点精致,或说布置雅致,盛太太嘴上虽谦辞,心底却是十分受用的。   相较这厢两位夫人的有说有笑,男客那边却显得有些沉默,盛远航心底有事,也无心摆出主人家的身份来活络气氛,薄聿铮因为长辈在前,自也不便多说,还是冯忠泰憋不住了,喝了一口茶,便把茶杯放下,对着戚远航直接了当的开了口——   “盛公,我是个带兵打仗的粗人,直来直去惯了,现如今也就不虚应下去,这就开门见山的直说了,我们这一次来上海,正是专程为了犬子聿铮来向令爱提亲来了,不知盛公意下如何?”       第十六回 冯忠泰行伍出身,又是带惯了兵的人,纵然解甲多年,举手投足间却仍然颇具战将之风,声音亦是中气十足,一席话出口,就连那边厢正在说笑着的盛太太和冯夫人,都停止了交谈,齐齐地转头看了过来。 盛远航虽是将他们的来意猜了个大概,心里也有数,却毕竟没有料到冯帅会这样开门见山,他本又因着方才骤然得知的消息感到心烦意乱举棋不定,这一下子,着实觉得有些措手不及。 那冯夫人本就是水晶心肝的人,又是交际惯了的,察言观色已如家常便饭一般,此刻见了盛远航面露豫色,担心这一开始就把话说死了没个转圜,隧轻笑着开口埋怨道:“复山,你是带兵带惯了,改不了这直来直去的性子,现在是对着未来的亲家,可不是你手下的兵,有你这样说话的吗,这是给儿子提亲呢,还是抢亲?我们也不知道盛小姐事先有没有和盛老爷透露过和聿铮的事,这万一要是没有,你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句,可不是唐突了,让人家一点儿准备都没有。” 那冯帅早年虽然行事荒唐,有过不少女人,然而对着这个结发妻子却始终是敬重的,此刻听夫人这样软语温言的一说,自己也节呵呵一笑,对着盛远航道:“盛公,我就是个直性子,你不要介意,主要是因为我这个儿子,这么些年来还是头一次郑重其事的托我,就为了这桩亲事,为人父亲的,见他这样,又怎么会不想尽全力去成全了他?天下父母心,盛公应该能体会,不当之处,也就请盛公海涵了。” 盛远航闻言连忙应道:“爱子之心人皆有之,冯帅言重了。” 那冯大帅是个急脾气,长期统兵,又养成了雷厉风行的作风,既是问出了话,却不见盛远航给个明确的答案,又事关爱子的终身大事,虽然夫人在一旁使眼色,却还是忍不住又再开口催问:“不知盛公对令爱与犬子的事知不知情,又是怎么个看法?” 盛远航沉吟片刻,开口答道:“我也是前些天了才听小女说起,老实说还是感到有些突然。” 冯夫人闻言连忙笑道:“聿铮前些日子央我和他父亲到上海向您府上提亲的时候,我们也是吓了一跳的,这么些年了,这孩子成天就只知道带兵打仗,自己的个人问题从来都不会考虑一下,我和他父亲不知给他张罗了多少好人家的姑娘,他总是推,我还一度犯愁得不行,却没想到他竟是和您府上的千金有缘,那孩子我虽然还没见到,但只听聿铮说,便已知道必然是极好的孩子了,就是不知道我有没有福气,能要这个儿媳妇。” 冯夫人一席话,说得盛远航心内舒坦不少,正想谦辞几句,却已听自己的太太笑着开了口,“夫人这话说得我们都不敢当了,令公子是什么身份,夫人想什么样的儿媳妇没有?说句不当说的话,我和亦笙她爸爸之前是从来没有想过会和贵府上这样的人家攀上关系的,就是现在,这心里也还是不踏实,毕竟婚姻不单是两个孩子的事情,门当户对的观念盛行了那么长时间,也总还是有它的道理的。” 冯夫人自是不会听不出盛太太话语里拒绝的暗示,正想说些什么转圜一番,却已听得丈夫中气十足地开了口:“什么门当户对,这话我可不爱听-----盛公,盛夫人,我可要问你们一句,如果有一个各方面都十分优秀的小伙子和令千金相爱,但是这个小伙子却是个一穷二白的读书人,二位会不会嫌弃他寒酸而棒打鸳鸯?” 盛远航听他这样问到了,也只得开口答道:“只要那小伙子人好,又是真心待我女儿,我们自然是不会嫌贫爱富的。” 那冯帅闻言,一拍大腿声音宏亮地开口道:“那不就结了,你们既然不重门第重人品,那便也没理由因为犬子或者是我本人的一些身外之名就来歧视我们,盛公你说是不是?” 盛远航有些哭笑不得,而冯帅却越说越兴起----- “盛公,我这个儿子,虽然对外说是我的义子,可在我心里面,他就是我的亲儿子!不是我自吹自擂,这孩子各方面可都是一等一的好,最难得的是,他不像我年轻时候荒唐胡闹,这孩子自小就严于律己,原本我有个侄女儿成天胡搅蛮缠一心想要嫁给他的,那也是挺好一孩子,我们原先都想着亲上加亲的,可是聿铮不同意,这孩子有主见着呢,所以他那么郑重其事的来托我提亲,我就知道他对这姑娘是上了心的,这孩子不轻易动心,可他一旦认准了,那就是一辈子的事情,盛公,你尽可以放心把女儿交给他,我担保聿铮不会辜负她的!至于我们家,我现在就可以在这里给你打个保票,绝对不会有任何人来为难她的,你的女儿,那是聿铮的妻子,我的儿媳妇,谁敢为难她,我第一个不放过他,这一点,盛公你尽可以放心!” 冯夫人见丈夫以着惯常发号施令的口吻在自吹自擂,不免有些好笑,自从他大病一场以后,这么些年来,便把手上的事情全都交给了儿子,自己乐得隐际怡情颐养天年,因此越老这脾气反倒是越像孩子了。 冯夫人本觉得他这样自我吹嘘虽是实情,却未免让人见笑了,但又听他说的话到底都还算落到了点子上,听在女方家长耳中,也算能安他们的心,隧但笑不语,由着他说下去了。 倒是盛远航闻言,沉吟良久,却是对着薄聿铮开了口:“方才都是你父亲母亲在说,我现在想听听你的想法,你对亦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 薄聿铮本来因着长辈在前,不便插话,此刻听盛远航指明了问起了,隧正了神色,正中的开口答道:“盛伯伯,我对亦笙是认真的,我请求您答应让我照顾她,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让她幸福。” 并没有太多花哨的语言,只是面对长辈时,这样中规中矩的一句,可是经他说出,却自有一种一言九鼎的承诺意味蕴在其中,没来由的让人放心。 其实他的诚意,盛远航是并不怀疑的,他既不远千里请来了冯帅夫妇前来提亲,这便足可见他对女儿的诊视,绝非贪念新鲜一时冲动。 如今亲眼见了他这个人,虽未深入了解,可自己自他进屋开始也就一直明里暗里的观察他,这孩子举手投足间俱是沉敛稳重,眉目之间又透着坦然和从容,那一种大将之风,不知强过自己那几个不肖子几百倍去。 其实想想,他年纪轻轻便能拥有如今这地位,非人中之龙不可为,而更难得的是,无论是社会各界对他的评价,还是从他父母亲和自己女儿口中听说,亦或是自己亲眼观察得来,这孩子的个人作风和人品也都是不错的,本来是没有什么可再挑剔的了,可毕竟,事关他一直以来如珠如宝捧在手心呵疼的女儿一辈子的幸福,他却不能不慎之又慎。 到了这会儿,盛远航也不顾及太多了,直截了当的便把心中的疑虑统统问出,毕竟女儿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我听说,这一次亦笙惹的麻烦,全靠你谎称她是你的未婚妻才给解决了,现在你们假戏真做,是迫不得已还是另有隐情,我希望你能坦白的告诉我。 薄聿铮虽是没有料到盛远航会有此一问,却仍是坦然开口:“盛伯伯,我并不想瞒您,当时为了救出亦笙,我的确是说了她是我未婚妻这样的话,也因此,现在各方都在等着看我的婚礼。可是如果您觉得时机不对,或者有其他疑虑,我都可以等到您认可的那一天。只是有一点,我要让您知道----我想娶亦笙,并不是权宜之计,也不是因为不得已,这次的事情只是一个契机,事实上,早在三年前我就认定她了。盛伯伯,我是真心希望亦笙能成为我的妻子,和我共度一生,如果您允许,我会倾我所能来珍惜她、爱护她。” 第十七回 “.....我想娶亦笙,并不是权宜之计,也不是因为不得已,这次的事情只是一个契机,事实上,早在三年前我就认定她了.....” 盛远航听着薄聿铮坦然坚决的话语,不由得想到了之前女儿对自己说的话,她说,爸爸,我想要嫁他,不是因为逃避,不是因为报恩,不是因为任何其他理由,真的单纯的只是因为他好得足以让我倾心。 两个孩子的话是那么的异曲同工,盛远航的内心深处其实已经松动,然而却到底觉得这才第一次见面,就这样轻而易举的答应把自己的宝贝女儿许了人未免太过草率,既委屈了女儿他自己心里也总归不踏实,于是听薄聿铮说完,他也只是略微点了点头,并不多说什么,只在内心做自己的考量。 那冯夫人见状,以己度人,也明白这乍然之间非逼着人家给个准话未免强人所难,这毕竟事关人家小姐的终身大事,做父母的,自然是慎之又慎。 于是笑着开口道:“这毕竟是两个孩子的大事情,也急不了这一时半刻的,如今我们也来了上海,也打算住上一段时间,这期间咱们两家也可以多走动走动,彼此熟悉一下,盛老爷也可以多了解我们聿铮一些。”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笑着转向儿子,“聿铮,你可要好好表现,好人你盛伯伯盛伯母放心把女儿交给你!” 她这话虽是对着儿子说的,却分明是讲给盛家夫妇听,而盛远航听了这话,正合心意,隧真心实意地开口道:“夫人如此体谅,我夫妇俩十分感激。” 冯夫人笑了一笑:“天下父母心,我们也是将心比心,只是不知道令千金现在在不在家里,方不方便让我去看看她,总听聿铮赞她,我都等不及想要见见这到底是多好的孩子了。” 那冯夫人本意是体谅女孩子矜贵,打算亲自到亦笙的房间去看她的,盛远航却觉得如今时代变了,女孩子也不作兴藏头隐脚足不出户了,自己的女儿又不是见不得人,这样藏着掖着的反倒显得小家子气上不了台面,隧笑道:“我原本担心小女不懂规矩让二位见笑了,就让她留在房里了,现在即是夫人想要见见她,我让人唤她下来也就是了,她做晚辈的,也该下来拜见一下长辈才是,倒是我考虑不周了。” 盛远航一面说着,一面唤了听差去请三小姐,那冯家夫妇自然明明白白他说的是谦辞,也不说破,面上虽然谈笑依旧,眼光却总是往楼道那儿看去,毕竟这是第一次见儿子的意中人,他们心底都是好奇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姑娘,竟然让一项冷静持重的儿子这样诊视。 亦笙不一会儿便跟着听差下来了,那冯家夫妇只见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穿着一身象牙白起碎花的旗袍,姣好的面容上,为着不失礼数,淡淡地施了一点儿脂粉,越发地显得娇美清丽,她自楼上落落大方地走了下来,优雅当中又带了几分庄重,面上微微的笑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又明亮,因着年岁轻,又是这样的场合,因此她的眉目之间不免还带着几分小女儿的纯真与羞涩,这也让她越发地惹人怜爱,在她父亲的示意下,她乖巧有礼地向他们微笑着问好,“冯伯伯,冯伯母好。” 冯夫人连忙起身,疼爱地握住了她的手,笑意盈盈地开了口:“这就是亦笙吧,可真是漂亮,又这么懂礼数,你爸爸妈妈将你教养得那么好,怨不得聿铮就那么上了心。”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转向盛太太笑道:“这孩子可真是招人疼,我虽是才第一次见,可这心里面实在是喜欢得紧。” 盛太太心底怄得都快要滴出血来了,将那指甲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掌心,极力地克制着自己不要失态,只是那唇边的笑容,却仍是免不了的月来越僵,此刻偏又听冯夫人转过头来与她说话,又是赞亦笙的,她心内实在是恨得要命,面上却只得堆叠出精神,陪着笑应道:“夫人太过誉了。” 那冯帅看着亦笙也是满面含笑,只觉得这一个儿媳妇单是这样看着,就如同早晨带着露珠的花朵一样清新美好,已经是十分满意的了,况又听聿铮说,她还出过洋,与维鳞是校友,学问见识都是极好的,性情和品格也都无可挑剔,甚至就连小儿子对她也是赞不绝口,他爱屋及乌,又很是相信自己儿子识人的眼光,隧不免对亦笙越看越满意,虽未说出,但那面上神情却是骗不了人的。 冯夫人只看了丈夫一眼,便知他对这个儿媳妇是极满意的,自己却也不说破,只是握了亦笙的手一道儿在沙发上坐下,软语温言慈爱笑着与她说话。 亦笙心底免不了有些许紧张和羞涩,却是一直微笑着,每一句应对都大方得体,越谈下去,那冯夫人不免就越觉满意,虽然早知道她这个儿子决定的事是谁也拉不回来的,可到了此刻,她才算是真正开始认同了儿子的选择。 及至要告辞的时候,冯夫人对亦笙已经是真心实意的喜爱了,隧抬手将自己腕上的镯子给褪了下来,“好孩子,时间太仓促,我也没准备什么好东西,就把这个镯子当做是给你的见面礼吧。” 亦笙自幼也没少见过好东西,因此只看了一眼便知那镯子不是凡物,况且见冯褪下时颇费了一些功夫,显然是经年不离身的心爱之物,连忙推辞道:“冯伯母,这实在太贵重了,我不能收的。” 那冯夫人笑道:“你若不收便没人能收了,好孩子,我也不瞒你,这镯子是一对的,从我外祖母那儿就一直传了下来,到如今,我给他们兄弟俩一人备着一个,本就是留给未来儿媳妇的,现在你就让冯伯母取个巧,连带这见面礼做一次送了好不好?” 亦笙尚未答话,那边厢冯帅已经哈哈笑了起来,“哪有你这样当婆婆的,小气!得了这么好的儿媳妇,你还不把你藏着的那些宝贝统统拿出来,仅凭一个镯子就想打发了?” 冯夫人自然知道丈夫这话半是玩笑半是想造就即成事实,和自己是一个用意,隧也不生气,依旧笑吟吟地开口道:“用不着你说,我自然也是舍不得苛待了这孩子的,只是现在,我偏是想先把这镯子给她,这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说着,又要把手中镯子塞给亦笙,却忽而心念一转,转手将镯子递给了另一侧的儿子,“聿铮,来,你来替亦笙戴上。” 亦笙见薄聿铮果然接过冯夫人手中的郁镯,不免吓了一跳,难道他竟是真要当着两家长辈的面就在这里替她戴上? 她下意识的就把手缩到身后,瞪着他小声道:“你别胡闹。” 他被她孩子气的举动逗出了笑意,不由自主地开口哄她:“这只是家母的一点儿心意,你不用想太多,我帮你戴上,盛伯伯也是不会反对的。” 亦笙闻言下意识的又转头去看父亲,盛远航到了此时,其实心中已经渐渐认可了这桩婚事,又见冯夫人这样喜爱自己的女儿,实在不便一开始就拂了她的好意,隧开口道:“既是长辈的一片心意,亦笙你就收下吧,好好谢谢你冯伯母。” 薄聿铮听盛远航这样说了,便笑了一笑,伸手去拉亦笙藏在身后的手腕。 亦笙因着父亲已经这样说了,薄聿铮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来拉她的手,他的力道虽不大,却坚定异常,若是自己再忸怩,拉拉扯扯的实在是不成样子,也太过于矫情,隧不做声,只红了脸任他拉过自己的手。 她玉白的小手在他掌心,肤光莹然,只显得说不出的契合和好看。 他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将那幽碧水润的玉镯缓缓套进她纤柔的手腕。 他的父母与她的父亲都在一旁看着,而她就在他面前,将手柔顺的交到他手中,全然的信任,他并不信基督,可是这一刻,恍惚间,竟然有了神坛前互许的错觉,那样的庄严与美好。 不由自主地,他的神色与举动也变得郑重起来。 她的皮肤本就极好,一双皓腕,此刻衬着碧玉的镯子,越发的如雪似玉,掌心间的触感又是那样的温软柔腻,一时之间,他竟舍不得放开手。 倒是亦笙不好意思了,红着脸轻轻抽回自己的手,转而对着冯夫人开口道谢:“谢谢冯伯母,我很喜欢呢。” 那冯夫人连忙握了她的手笑道:“喜欢就好,还谢什么呢,可不是见外了?你这孩子就是太瘦了,你看这镯子戴着都是空荡荡的,这往后呀,我可得好好替你补补。” 其实依着她的性子,又是当着人家父母的面,她本不会说出这样略显唐突的话,可她实在是还尚未从方才儿子给这女孩儿戴镯子的那一幕当中回过神来。 那么些年了,她还是第一次见儿子有如此的神情,那样珍重,向来清冷的眼中第一次染上了些许柔情,她的心内,又是欣慰又觉得有些心酸又是感慨万千的,也就没有考虑太多,想什么就说出了什么,完完全全把亦笙当做了自己的儿媳妇。 而事实上,在她心底,其实已经开始考量着两个孩子婚礼的种种细节了,盛远航既然同意女儿收下镯子----这一相当于默许了他们下定亲信物的举动,便是说明,他其实也是认可这们亲事的,这段时间他们反正也在上海,再多走动走动,再让他能多了解聿铮一些,她相信,他点头不过是迟早的事。 可是这迟,却总归是不如早的。 聿铮或许不在意,但她与他父亲却是不能不为他的前途操心。 自从陆军监狱那一出之后,各方对他的婚事无时无刻不在密切注意着,单是她本人,每天接到的那些官太太们打来探听的电话就不知有多少,这早一日把他婚事办了,他们也一日省心,最好是能说动盛远航在蒋总司令来沪期间就将婚礼举行了,那各方自此也就再无话可说。 这本是迫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却没有想到,这女孩儿竟是儿子真心喜欢的人,又是那么好的孩子,实在是很难得,因此,在她内心深处,自然也是极愿意早一日将这儿媳妇迎进家门的。 第十八回 没几日,薄仲霆将军与上海盛家三小姐不日即将大婚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全国,成为社会媒体争相报道的焦点,就连海外各界也对这桩婚事给予了相当的关注。 薄仲霆将军本就是党政军三届只手遮天的当权人物,一举一动无不备受各方瞩目,更何况,此次是他的大婚。 想他一向严于律己,与绯色新闻从沾不上边,此刻竟然传出了大婚的消息,更有一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传言在前,世人口口相传,越说越是神乎其神绘声绘色,于是乎,全上海乃至全国民众,无不对这场婚礼,对这位未来的薄夫人,艳羡好奇到了极致。 只可惜,虽然薄仲霆将军本人,甚至老帅冯忠泰都发表了声明,公开承认与盛家的联姻,然而,他们对这未来姻亲的保护,却是丝毫不含糊的,盛家里里外外都有无数的明岗暗哨,更有薄将军的机要秘书齐剑钊出面,挡去了一切媒体采访和各界探寻,齐秘书面对蜂拥而至的人群,极有风度的微笑,态度却是温和中透着强硬,只说盛小姐爱静,薄将军吩咐不得让任何人打搅到她,各位如有任何问题,请看薄将军与冯帅发表的声明,一切都有解答。 一大群记者无功而返,一来无法复命,二来本身也是不能甘心的,既是没法接触到盛家人,就挖空心思地从边边角角上下功夫,有一家叫《明报》的报纸,就将亦笙从墨梯女校到巴黎大学的经历复述了一通,并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张她当初在墨梯女校的毕业照,合着一张薄聿铮的戎装照片附在边上,言辞之间极是赞誉,只说盛三小姐自小品学兼优,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又美丽大方,所以才让薄仲霆将军情有独钟,不惜冲冠一怒,许以婚约,两人真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又说冯家对这个儿媳妇亦是极满意的,为着薄将军的婚事不知拒绝了多少名门望族达官显贵的联姻要求,却偏偏对这一位盛家小姐,抛开门第之见,诚心接纳,不单冯帅夫妇不远千里奔波前来上海盛家提亲,更是为了迁就女方,在上海斥巨资购置了房产,甚至就连这婚礼,都是订在了上海大华饭店举行,足可见其对女方的重视,也让天下女子体起这位盛家三小姐,无不是艳羡万分云云。 那盛太太卧在床上,将那报纸一翻掼在床侧,一双手却还是克制不住的颤抖。 这不是胡说八道是什么,那张照片,那么多人合照的,每个人都指甲壳大的位置,就能看出来她有多美丽大方?一个妓女的女儿,也配得上大家闺秀的称号?不过就因为她要嫁的人是薄聿铮,所以谁不紧着好听的说,不知情的,还真就以为她是一朵花儿了。若不是另有隐情,冯帅夫妇和薄聿铮会那么心急想要结婚?还不是她撞了大运,偏是在监狱里蒙了薄聿铮搭救,又牵扯这么一段姻缘,这么想来,自己当初还步入让亦筝告诉纪桓,也省了现在让那小丫头这么得意! 她越想越气,一时气血上涌,压将不住,拿那绢子捂嘴咳了起来,一旁服侍的香云连忙捧过痰盒,那盛太太只觉得口中腥甜,睁眼去望,那痰中果然全带着血。 香云唬了一跳,又见盛太太脸色灰败,连忙道:“太太,您歇一会儿,我去回了老爷请程大夫过来。” 盛太太只觉得头“嗞嗞”作疼,又重又涨,却还是凭着仅有的一丝清明,叫住香云,“程大夫不是来过了么,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不用大惊小怪的,我歇一会儿就没事了。” 那香云心内其实也明白,盛太太的病多半是心病,自冯帅夫妇初次来拜访那一日起,她晚上就开始头疼得睡不着觉,请了程大夫来,也诊不出究竟,只说是操劳过甚,心火太旺,血气上涌全淤积在了头上,开了几副药,让她凡事都放宽心些便走了。 可这药一日一日的吃,人却总也不见好,在老爷最终答应了三小姐婚事的那天,还有现在,她甚至都呕出了血来,慢说香云服侍她久了,对她的心事拿捏得极准,就是再笨的人,也能看出一二。 可即便是心知肚明,嘴上又如何敢说,更不敢让老爷知道,现如今见盛太太这个样子,又拦着不让去请大夫,香云想了想,只得择言开口道:“太太,程大夫也说了,您就是太劳心费神了,现在二小姐嫁得那样好,三小姐也许了人家,这都是定了的事情,您就不用再为他们操心了。香云说一句不当说的,二小姐和姑爷自不用说了,这三小姐虽不是您亲生的,可总归您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是她的嫡母,现在您的两个姑爷可都是人上人,您看看现在家门口的热闹劲儿,将来谁不得忙着奉承巴结您?您就放宽心些,凡事不要再多想了。” 那盛太太看了一眼窗外,虽是入眼只有一片绿意,见不到半分人影,可她知道香云的话不假。 她叹了一口气,依在床头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而在盛家的客厅,盛远航隔了花园远远看着自家门口隐隐约约络绎不绝的人流,心内感慨万千。 他的女儿,原本他只希望她能平淡安乐过完一生,可现在看来,却已经是不可能的了,这孩子日后注定要站在众人瞩目的高位,去面对常人难以想象的急风骤雨,是福是祸,现在也无法说清,只是她的这一生,却注定了将不再平凡。 其实自从他点头答应这们婚事的那一天起,他就料到了会有如今这局面,说实话人群这样的趋之若鹜,他心内其实是并不喜的,然而却也不至于老糊涂,只因为这些身外之名,就平白拒绝了一个好女婿。 通过这段日子与薄聿铮和冯帅夫妇的接触,他越发认同了女儿的话,薄聿铮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孩子,更难得的是,他待亦笙是如此诊视,而亦笙显然也是喜欢他的。 他又想到了冯家夫妇,那也是通情达理之人,并没有达官显要那些盛气凌人的架子,而看得出来,他们对女儿亦是喜爱的,亦笙嫁过去,总不至于会受委屈,他也能放心一些。 “爸爸,你一个人在想什么呢?” 女儿的话拉回了他的思绪,盛远航抬头,只见一身浅粉色洋装的女儿如花朵一样娇美,自楼上婷婷下来。 他知道女儿今天是应邀要到冯家吃晚餐的,于是对女儿伸出了手,笑着问道:“这就要走了?” 亦笙走到父亲身旁,挽了他的手笑道:“还不呢,我等绍之来接我,先下来找您说会儿话。” “绍之?”盛远航第一次听到这个称谓,不由得奇道。 亦笙见自己一个不留神顺口便说了出来,还好是在自己父亲面前,因而也不甚在意,只是笑着解释道:“就是他了,这是从前我给他当翻译那个时候他自己临时编出来的名字,我混叫着倒成了习惯。 盛远航却不若女儿这般轻松,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就要嫁人了,还这么不知轻重,你叫爸爸怎么放心?聿铮这孩子是什么身份,一举一动都有多少人看着,你觉得无关紧要的一个小细节,也有人等着揪出错来,你既是嫁给了她,就该多注意着些,别看就一个称谓,难说就能给他惹出麻烦来--- 你别以为我在同你开玩笑,规规矩矩的叫他一声仲霆,旁人总是没话说的!” 亦笙心内实在是没觉得有多严重,于是笑了起来,“爸,哪有那么严重的。” 眼见得父亲又是吹胡子瞪眼睛的要再教训自己一番,连忙撒着娇开口道:“好了好了,我听你的就是了,爸,你就别骂我了,我怎么觉得,你现在喜欢他都快胜过我这个女儿了,什么都是为他着想,什么都在教训我。” 盛远航被她的小女儿态逗出了笑意,“你这个傻孩子,我海部是为了你好,既然你和聿铮的事情都定了,那我为他考虑不也是为你考虑一样。” 说到了这里,他不免又想到了不日就要举行婚礼。 其实照他来看,这时间上仍是显得太急了些,可冯家却将婚礼一切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准备得妥妥当当的,就连细节上也让他挑不出毛病,那冯夫人又是极重视,不单亲自张罗打点,更是充分照顾女家感受,几次亲自到家里与他们商量婚礼的相关事宜,遇到意见相左之处更能退让以他们的意思为重,这虽紧张却一点儿也不显得仓促的准备,慢慢的,也就将盛远航心底的顾虑都打消了。 况且冯夫人又曾委婉地向他暗示,这桩婚事牵涉到的层面已不单单只是他们两家,若是能在蒋先生来沪期间将婚礼举行了,对两个孩子将来都好。 盛远航也并非糊涂之人,薄聿铮自陆军监狱救出女儿,甚至不惜谎称她是他的未婚妻,这要冒多大的风险,他在最初的惊急过后,冷静下来一想,便也了然于心了,也正因为这,让他觉得自己把女儿交给他是能够放心的。 即是答应了这桩婚事,那么他自然一切以女儿女婿为主,也就将诸如时间紧张、嫁女儿嫁得这样急南面会惹来闲言碎语这些细枝末节抛到了一边,只要是为着两个孩子好,那这些虚的东西也就无须太在意了。 况且冯家还将一众事宜打点得这样好,自己自然也是亲历亲为费心考量,不肯委屈了女儿分毫,总归能让她风风光光的嫁出去,自此生活和美,也就是了。 他正想着,就见有听差满面含笑的引了薄聿铮进来,“老爷,三小姐,薄将军来了。” 薄聿铮叫了一声“盛伯伯”,盛远航便笑着点头,“来接她了,去吧,不要让你父母亲等久了。” 亦笙闻言笑道:“爸哪有你这样的,人家来了一口水都没喝,你就连带着要把女儿一块儿往外赶。” 盛远航笑骂道:“这丫头,越大越没规矩,尽是胡说八道。” 薄聿铮笑了一笑,走大亦笙身边的沙发坐下,却是对着盛远航开了口,“盛伯伯,不急,我提前了一点时间过来接她,就是打算和您坐上一会的。” 盛远航对他的处事很是满意,沉吟片刻,开口道:“既是这样,你们也不用陪我坐了,上去看一看你龄姨,她这些天操心你们的事倒把自己给累倒了,你们去看一看她也应该。” 亦笙闻言,心内咯噔了一声,然而听父亲即是这样说了,又深知至少在父亲面前,龄姨待自己是绝无不是可挑的,父亲也不知她曾经想让姐姐嫁给薄聿铮的那一处,因而虽明白此时此刻龄姨最不想见的人大概便是他们,却还是只得应了一声,带着薄聿铮一道上楼去了。” 他们在盛太太房外等候,先让小丫头进去问一声方不方便,过了一会儿,却是香云亲自出来笑着陪不是,“薄将军,三小姐,可真是不好意思,太太刚刚睡下,她这一向睡得都不大好的,这好不容易才睡着了,我也不敢把她叫醒,不如这样好不好,等太太醒了,我再转告她你们来过,我想太太听着也是一样高兴的。” 亦笙其实早就料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便对着香云随便应付了几句,又转过头去看薄聿铮,“咱们走吧。” 许是心绪多少还是受了影响,给出的笑容也免不了有些牵强,连她自己或许都未察觉,却是落进了他的眼底。 他看着她走在前面略显单薄的背影,上前几步,缓缓伸手将她揽进了自己的怀中。 这还是在家里,她吓了一跳,忙不迭的想要挣开。 他却没有放,稳稳地搂着她一路向前走去,声音就响在她的耳畔,一字一句,都落进了她的心底----- “从今往后,你无须再做任何为难的事情。” 她渐渐停止了挣扎,一面静静的任由他带着自己往前走去,一面缓缓抬眸。 印入眼帘的,是一张如刀刻般深邃的侧脸,他并没有看她,目光平视前方,坚毅从容,揽着她的肩的手,亦是稳而坚定。 她听见自己的心中,慢慢响起一个微小的声音,却是一点一点,变得清晰无比----这个男人,从今往后,便是她的一生。 第十九回 那一日,位于上海戈登路的大华饭店华盖云集,盛况空前。 尚在婚礼前一天,市政礼官处处长便带了公府的乐队,前来冯府听候使用,淞沪警备司令部也派了一连全副武装的步兵主力司仪等候调配,公安局那边更不用说了,早早在冯盛两家公馆门前及大华饭店各加了四个岗,到了喜期当日,又更添派了一队警士沿路维持秩序。 这还只是上海特别市政府为尽地主之谊所作的一番表示,更不用提冯家和薄聿铮亲自安排的那些训练有素的侍从卫队和便衣警卫了,并着各路来的保镖,公共租界的一众警探巡捕,三不一岗、五步一哨,遍布冯盛两家及大华饭店附近,密切地注意着每个角落的动静,戒备森严。 更有青帮巨头陆风扬,亲自点了百余名干将,负责婚礼的安全保卫,自然还有其余各方前来帮忙,以及数千市民一大清早便拥满了这盛公馆到大华饭店的沿途,只为一睹这一对信任的风姿,在这里,我们无法一一繁叙,只是那一种尽汇上海滩黑白两道精英只为一场婚礼大费周章的空前盛况,已不是笔墨可以形容的了,直到百年之后,一经提起,仍然令人渣咋舌不已。 薄聿铮是军政要人,亦笙又是出过洋的,加之此次婚期颇紧,因此二人举行的是新式婚礼,一切仪式从简,礼堂就设在大华饭店的跳舞厅。 那大华饭店本是当时伤害最豪华的西式大饭店,向来名士云集,而今日盛况,又要更加与众不同。 偌大的跳舞厅内,布满足了白色玫瑰与百合饰成的花团,满堂照耀,东首正中以拍子红布及白玫瑰筑成一亭子,亭后正中洁白鲜花与绿叶饰成的影壁上,高悬着总理遗像,遗像两侧分别悬挂着党旗与国旗,亭前正中置一长方型红木台,台上陈放着鲜花、婚书、印泥匣等物,亭侧设有音乐席,身着黑呢礼服的白俄管弦乐队正引弦待奏,亭前方另设有家属席和记者席。礼堂东侧还预留出一行道,长幅红毡铺地,两侧均花团锦簇,供新娘和新郎通过,整个礼堂的布置简洁大方而庄严。 “两位请出示请柬。”大华饭店门口,各界来宾络绎不绝,而几名戎装卫兵的检验工作是毫不含糊。 此时的来客是一位着西服的少年公子和一位穿洋装的时髦小姐,被守卫一拦,只得停步将手中的请柬递将过去,那守卫接过,自一本名册上仔细核查请柬编号与人名,又验过请柬右下方盖着的冯帅私章,确认无误了,方两手恭敬地请柬递还,“曹先生,曹小姐,里面请。” 那曹姓小姐接回请柬,随手往包里一塞,眉目间颇有几分不耐,一言不发便往内行去,走了几步,却忽而听到有人唤道:“表少爷,表小姐来了,里面请。” 那曹小姐循声望去,却见来人正是薄聿铮的既要秘书齐剑钊,她不愿在薄聿铮的人跟前使小性子,漾出微笑,却还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抱怨道:“齐秘书,这门外的守卫都是谁安排的,竟然连我和哥哥都不认识,还要查得这样严。” 原来那曹小姐芳名景芸,是冯夫人的内侄女,冯夫人膝下无女,便很是疼爱这个侄女,又因着她父母早逝,只有一个哥哥相依为命,便市场将她接至平阳帅府看顾,很是费心教养,这一位景芸小姐又极聪明伶俐,因而就连冯帅亦很是喜欢,整个府也直当她是冯家小姐一般对待了,又因为她总缠着薄聿铮,经年累月,所以齐剑钊亦是识得她的。 听她这样说起,齐剑钊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笑了一笑,礼数周全地开口道:“他们也是为着万无一失,怕有人混入了,还请表小姐见谅。 那曹景芸还待再说什么,齐剑钊已经先一步比出了请的手势,对着曹氏兄妹有礼地开口道:“表小姐,表少爷里面请,进了礼堂会有招待引两位入亲属席,剑钊还有其他事,就不奉陪了。 曹景芸听他如是说了,也不好再痴缠,只得随哥哥一道往礼堂走去,却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道:“不就是结个婚,至于这么兴师动众的吗?” 她哥哥曹景行笑了一笑,“结婚的可是大表哥,他是什么身份,你单看看这礼堂里如今都有哪些人,就不会说这话了。” 那曹景芸听着提到心上人的名字,虽因着他结婚怨念已极,却到底因为那是赞他的话,心底化柔不少,举目一看,也是笑道:“我也就是说说,你看离这婚礼还有好大一会儿,人却几乎都来了,还不是全冲着大表哥和姨夫的面子,这放眼一看,怕有一千多个人了吧,哪一个不是当过要员,如今党政军商文各界经营都齐集于此,随便挨谁出个事儿,都够中国抖上三抖的,更何况听说还有各国的领事,那些个外资洋行的经理都亲往道贺,确有恃来不了的都还专程派了代表,又是有一大堆记者争前恐後的,也难怪姨妈他们如此小心了。 曹景行点头道:“这么大的场合,小心点总是好的,况且这次的婚礼大表哥和姨夫费了多大劲儿,才请了蒋总司令证婚的,那得要多大的面子,自然更加不能出一点儿差错了。” 他说着,停了片刻,复又笑道:“不过话说回来,大表哥在我印象当中向来是不喜欢这些奢华排场繁琐礼节的,这一次竟然如此渲染大宴宾客,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了,他又一向冷面冷心,连你小时候那股子痴缠劲儿他都不为所动,我倒真想看看这位盛家小姐,到底是怎么一个天仙模样,竟然能让他那样的人上了心。” 曹景芸听了哥哥这话,可不乐意了,冷笑道:“什么天仙模样,说得跟真的似的,她也不过是撞了大运-----姨妈来上海之前就跟我说了,这场婚事是骑虎难下不得不为,娶她也就不过是为了堵住那些有心人士的嘴!一个商人的女儿,浑身铜臭味,配得上大表哥么?现在又不作兴一对怨偶凑合一辈子的,等过了这风投,再离婚也不是不可以,就让盛家先得意这么一会儿,爬得越高,到时候摔得可是越重......” “好了好了,景芸,你也不分分场合,说得都是些什么话!”曹景行见妹妹越说越不象话,连忙打断她,又紧张地四下看了看,方道:“你就安分些,快跟我入席去吧。” 那曹景芸见哥哥这样怕事,冷笑几声,倒是不再说下去了,只是却也不跟他一道儿走。 她低头自包里掏出笔和本子,对着曹景行扬了扬,“你自个儿过去吧,我坐那边的记者席,报社还等着我的稿子呢。” 第二十回 悠扬而庄重的瓦格纳婚礼进行曲徐徐响起,盛远航心中微涩,却仍极力镇静着自己的情绪,含了欣慰又不舍的笑,缓缓将手臂伸向女儿,“小笙,别紧张,爸爸陪着你一起出去。” 亦笙此刻心内情绪亦是起伏万千,对于麻烦就要举行的仪式和崭新生活的期待,以及对于即将要离开父亲羽翼的不舍交织在一起,和着小小的紧张与激动,一颗心本就柔肠百转,又听着乐声响起,时间越来越近,在建了父亲这个样子,那一种不舍之情陡然占了上风,虽极力克制,那泪珠儿却还是如同有自己的意识一般掉落了下来。 盛远航见女儿这样,又是心酸又是心疼的,连忙出声劝慰,可自己的声音亦是抖着,“你这个傻孩子,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可不许哭!这又不比从前了,你想家了,想爸爸了,随时回来就是了。” 亦笙又是不舍又是难为情,一面努力忍着眼泪,一面依依地去拉父亲的手,只叫了一声“爸”,便喉中哽着再说不出话来。 还是几个女傧相赶忙在一旁巧言劝慰,这四人都是上海滩有名的大家闺秀,其中三人与亦笙同是墨梯女校的校友,另有一人虽不甚熟识,但与盛家生意上素有往来,两家小姐的名声又同是响誉上海的,再说了,能在薄仲霆这场举世瞩目的婚礼上担任女傧相,那是何等的体面,因此盛远航才向那家稍一提起,对方立刻就满口答应了下来。 “盛伯伯,亦笙,今天是多好的日子呀,怎么你们反倒伤感起来了,该开开心心的才是呀!” “我说盛亦笙,你今天嫁的可是薄仲霆哪,这是全中国未婚女性做梦都羡慕不来的福气,你还要哭,可真是太过分了!” “就是就是,这你都要哭,可真要让我们几个恨得牙痒痒了,哎呀你看看,妆都花了,郭婉莹你快拿粉扑来帮她补补,一会儿咱们要是不交出一个天仙一样的新娘子来可就对不起世人的期待了。” “动作快动作快,新娘子该入场了,你们就忍心让薄将军久等?” 几个人唧唧喳喳的,又是忙着给亦笙补妆,又是忙着给她整理礼服和头发的,还不忘安慰外加打趣一番,倒把盛家父女的那一阵子难舍不忍之情给混过去了。 盛远航也知不宜让宾客久候,隧对着女儿微笑着重新伸出了手,“走吧,记得要笑得漂亮点儿,让人家都知道,我盛远航有个多少好的女儿。” 亦笙强自压下心底翻涌着的种种复杂心绪,对着父亲绽出微笑,再将手交到他的臂弯当中,在庄重的乐声当中,随着父亲一道缓缓沿着红毡步出。 东首正中的花亭前,冯忠泰作为主婚人,在长桌后方正中的位置处威仪站立,而六个证婚人,分左右两侧端正等待,气氛颇为庄严。 这六人俱是党国要员,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便是蒋总司令和廖夫人,他二人同为证婚人出席,尤其蒋总司令更是生平第一次担任证婚人,这无疑更加令这场本就举世瞩目的婚礼之盛况,达到空前绝后的地步。 薄聿铮今日穿了黑色的燕尾礼服,站在亭前静静的等待着,挺拔修长的身型配上成熟内敛到令人心折的气质,吸引了无数的目光。 与戎装时相比,今日的他少了几分冷峻多了几分风度翩翩的优雅,而这份贵族风度又与上流社会沙龙里那些公子哥儿的风流倜傥截然不同,这是一种受过良好的教育和久经沙场的历练混合在一起所造就的沉稳冷静与坚毅从容,那一种统帅三军的大将之风,无需言语便在不经意间倾泻满堂。 也难怪了那些中外媒体对他如此追捧,在将星云集的党国军队中,独独赞誉他为最副魅力的将军,而今在他大婚仪式尚未正式开始之际,便早有镁光灯对着他一人不停地开始闪烁。 曹景芸自然也不例外,她一面让一同来采访的摄影记者不停的变换着角度拍照,一面目不转睛的看着提上的薄聿铮,忽然,她看见他弧形优美的唇际慢慢上扬,带出一个微笑,而这一抹淡淡的笑意也让他如刀刻一般神君的面容霎时化柔,她震惊的看着他历来冷清的眼中现出她从未见过的柔情,甚至都忘了提醒身边的摄影记者赶快捕捉这一千载难逢的镜头,只能愣愣地听着雷鸣一样的掌声,骤然响起。 在主婚人与蒋、何两位证婚人的陪同下,薄聿铮缓缓的下台走向他的新娘。 观礼的人群不由自主的发出低低的赞叹声,所有的视线都几种在了跟在司花女童身后,缓步而出的新娘身上,掌声如排山倒海一般,经久不绝。 一直以来,关于薄夫人的种种猜想,至此方算有了一个圆满的解答,每一双眼睛都在看着这个女子,一身纯白色的乔其纱礼服素雅飘逸,却又很好地勾勒出了她纤柔曼妙的身形,礼服下摆常常的软缎轻纱,饰以水晶和珍珠,清雅而华贵,由一双身穿黑色丝绒衣和白色缎子背心的孩童司持,随着她前行的脚步,微微地摇曳着。 她手捧着由银色缎带系着粉色玫瑰花束,挽了父亲的手,姿态优雅而又落落大方的走来,微微的笑着,温柔顾盼,那纯真美好的笑意绽在她宛如新月清辉、花树堆雪一般的娉婷丽颜之上,生生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她走了过去,空气中仿佛还留有似若无的淡淡香气,恍惚间,只让人生出错觉,仿佛她所行的每一步,均是步步生莲。 那一种光彩照人又不失肃端庄的美丽,极是动人心弦,就连严肃矜重如党国元老静江先生者,也都不由得顾盼几次。 四位身着绯红软缎长裙礼服的女傧相,都围在新娘的身边,她们本也是上海滩上才貌双全的小姐,可是此刻,在光彩照人的新娘子跟前,却统统都黯然失色,成了被人们忽视的对象。 此时此刻,众人的眼中只看得见新娘一人,而各自心中却又不约而同的升起了一个念头,原来如此,果然如此,也难怪了那薄仲霆将军会为了她冲冠怒,美人名将,相得益彰哪! 薄聿铮缓缓将手伸向了他的新娘,自她步入礼堂的那一刻起,他的眼光就没有自她身上移开过分毫。 盛远航牵着女儿的手,将她一直交到薄聿铮手中。 薄聿铮先是对着盛远航欠身致意,然后握住了他放在他掌心当中的纤柔小手,一点一点慢慢的收紧,就像是握住,他毕生珍视的宝贝一样。 亦笙面上虽是带着微笑,可心底却免不了的一直微微紧张着,就生怕自己哪儿出了错。 可是现在,他握着她的手是那样的平稳有力,她渐渐的觉得安心,忍不住轻轻的回握,那一瞬间他低首对她而笑,掌心相暖,指间缠绵。 她慢慢地放松了下来,对着他笑了一笑,然后伸手挽住了她的臂弯,任由他带着自己慢慢向东首的花亭行去,每一步都从容不迫,他就在她的身边,她什么都不需要担心,只要跟着他就好。 盛远航走向亲属席,在盛太太身边坐下,一颗心全放在了不远处的女儿女婿身上,因而没有留意到自己的太太,那厚厚的脂粉也难掩饰的灰败神色。 他只是看着两个孩子挽着手,一齐走到花亭前方,比肩而站,活脱脱就是一双璧人,是那样的登对,那样的赏心悦目。 “请全体起立,新人向总理遗像三鞠躬。” 在司仪的口令声中,在镁光灯炽烈的闪烁下,亦笙随着薄聿铮,面对着党旗、国企和总理遗像深深的三鞠躬。 “请证婚人证婚。”司仪又道。 一身赭色长衫的蒋总司令于是来到了花亭中央,对着满堂来宾,神情掠显肃穆地开了口。 “盖闻宝树延辉,异彩耀玉台之镜,今以两姓联欢,共裹一堂结约。兹有薄聿铮先生与盛亦笙女士,举行婚礼于大华礼堂,良辰吉日,六礼告成,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中正等忝作证人,乐观嘉礼,爰缀吉言,藉贡欢忱,是为证。” 他的话音刚落,人群当中便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各路记者也争前恐後,镁光灯闪烁个不停。 薄聿铮与冯忠泰对视一眼,无需多言,俱是了然于心。 他从不是讲究虚礼的人,然而这一次却不惜大费周章,极尽渲染,大宴宾客,更是亲自登门拜访,说动党内元老要员、当权人士来为自己证婚,旁人皆以为那是何等的风光荣耀,而他为的,其实只是能护得自己的妻子安然无虞。 他甚至不惜请父帅出山,父子二人摆低身段几次三番亲自拜会总司令行辕,终于迫得蒋总司令无从拒绝,作了他的证婚人,而今他当中宣读了证婚词,有那么多记者和政要为见证,若是将来,他与他政见纷争,他想要以亦笙牵涉牟案一事来说事儿,有了如今这一出,他多少就会投鼠忌器有所顾虑。 他其实并不惧蒋总司令以这样莫须有的事情来攻击自己,然而这却毕竟牵扯到了她,那他便不得不未雨绸缪,以求万无一失。 自从陆军监狱里见到她消瘦苍白的模样,他便心内对自己说,终此一生再不让她受一点儿苦。 “请证婚人、主婚人依次用印。” 司仪的声音又再响起,六个证婚人并冯忠泰依次在两张婚书上盖上了自己的印章。 “请新郎新娘用印。” 薄聿铮闻言略转过头,对着亦笙微微一笑,伴着她走到台前,率先在婚书上结婚人名下盖上了自己的名章,复又将两张婚书替她展开,看她纤柔的小手握着图章,将自己的名字印在了他的名字边上,那一刻,他只觉心底一柔。 亦笙看着两张婚书上面他们两个并排在一起的名字,薄聿铮,盛亦笙,心底也是有着说不出的欢喜和圆满,不由自主的漾出微笑,抬眼便去看他。 她的眼睛中藏着欢喜,璀璨如天上星,唇边的笑意甜蜜得醉人,他几乎就要失了自制,只想低头吻她。 “请新郎、新娘相对一鞠躬。” 司仪的声音适时的响起,拉回了他的思绪,在雷鸣般的掌声中,他与她相对弯身,抬眼的瞬间,彼此的眼底都只有对方,相视一笑,两心默契便胜过万语千言。 两个人并肩站着,跟着司仪的口令又向主婚人证婚人一鞠躬为谢,复谢来宾一鞠躬,在这样的场合,他们彼此之间其实只是微笑,连一句话都没说,却只觉得两颗心都被温热微涨的情感充溢得满满的,越靠越近,就连跳动的频率都仿佛融在了一起。 随着司仪喜气洋洋的一声“礼成”,几个女傧相欢快而轻巧地拉动亭子四周垂着的银色丝带,那丝带牵连着亭子顶部的一个巨大花团,这一拉动,便有花瓣纷纷扬扬地飘洒到一对新人身上。 白俄管弦乐队重又奏起了欢快的曲子,礼堂内的气氛达到了最高潮,人们纷纷起立,掌声经久不息,镁光灯疯狂的闪烁,齐齐对准了一对新人。 文字记者们亦是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一面频频抬头去看,一面抓紧时间奋笔疾书,那一个个潦草的字段,在第二天都印成了铅字,遍传海内外。 其中有一段,是最为人们所津津乐道,那是《泰晤士报》的沙易先生所写就的报道------ 这是中国近年来一次难得的辉煌盛举,各方名士齐聚一堂,这也是当代中国最为显赫的结婚典礼。在飘落的花瓣与满堂喝彩当中,薄聿铮将军缓缓将手伸给了他的新娘,美若天仙的新娘子将手交到新婚丈夫的手中,两人一起接受现场近一千三百名显赫来宾的道贺,并落落大方地配合记者拍照。这期间,薄将军与夫人始终双手交握,姿态亲密自然,看上去恩爱异常,而两人良好的风度与迷人的魅力,也在人们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第二十一回 冯家在上海新置的宅子,是一幢三层楼高的花园洋房,洋房前方有一个精致的花园,后面则是偌大的草坪,相当的气派,也可以说是专程为了这桩婚事而准备的了。 此刻,宅子内外四处都洋溢着中国式的喜气洋洋,各间屋子、各处走廊,都铺上了喜庆的红地毯,又在两侧饰以鲜花和宫灯,每一处石砌的圆洞门内,都贴着墙扎满了松柏和花枝儿,就连屋后的几棵女贞子树上,也都随嵌着绸花和彩打,举目望去,举目喜庆与华贵。 而在那宽敞明亮的客厅内,亦是摆满了各界赠送的花篮和丰厚贺礼,琳琅满目,让人一进门便只觉云霞灿烂的一片,光耀照人,待去细看那花篮上赠送者的名宇,便更是只剩下咂舌的份了。 冯家包下了大华饮店的跳舞厅以及大世界的几处戏台和电影院,以供参加婚礼的宾客娱乐以尽半日之兴,又派了车子只待晚宴再接客人回冯公馆,因此此时不去自行消遣,而跟随着新人前来冯家的,都是地位甚重,冯家备出了专门的房间供其休息的,又或者是与盛冯两家关系匪浅的,洋洋洒洒,却也有几百号人。 又因着婚礼是在新娘的故乡上海操办,冯家亲族虽也几乎尽数前来,可毕竟来客亦是众多,其中又不乏盛家的世交,加之冯家也走新派作风,不拘旧礼,因此冯夫人便与盛家夫妇商议,请女方亲眷一道儿帮忙应酬招待来宾。 “各位,今天是犬子聿铮结婚的日子,蒙众位亲友光临,很是荣幸,如今赏光寒舍的,都是至交了,我们请了中华照相馆的照相师傅,不如趁着两个孩子的好日子,这就请各位移步后花园,大家拍个照以作留念,晚上还有晚宴和戏班,请大家听听戏,随意尽兴,我在这里也先告个罪,因着来客众多,恐怕难免会有招待不周之处,尚请各位见谅!” 冯帅刚一说完,满屋子的人便都陪着笑说着客套吉利的话儿,又相互谦让着跟着冯帅就往屋后的大草坪处走去。 那冯夫人见状,笑着唤过身边服侍的丫头,“平安,你去楼上休息间请少爷和少夫人下来,这老爷兴致勃勃的,要拍照,没有新人怎么行,况且我们家那么好的两个孩子,也是当多拍几张照片存起来的。” 那丫头笑着应声去了,冯夫人便又对着盛太太笑道:“亲家太太,这些日子可让你操劳了,咱们这就过去吧,和孩子们拍几张照片。” 那盛太太心内呕得要命,原本今日想托病不来的,事实上她的病也确然没好,然而却经不住弟弟的左右劝说,他说的话和那一日香云的话其实如出一撤,只说既然木已成舟,那便只好面对,况且那也不是全然的坏事,只需他们今后对亦笙好一点儿,多了薄仲霆做靠山,那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她自已其实也知道这个理,却到底是过不了自己的心这一关,想她恨了那女人数十年,便是她死了,自己的丈夫一颗心里也还是只有她,现如今就连她的女儿也嫁得比自已的女儿风光体面,这叫她的心底如何不恨? 可她毕竟不是那种头脑简单的妒妇,心里面再恨,她也明白自己的弟弟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再说了,她也实在是拉不下脸面来在如此盛大的场合之下失礼,于是便强撑着起了身,在脸上抹了一层又一层的脂粉来盖住那蜡黄灰败的脸色,咬着牙在大华饭店观完礼,又不得不忍着头疼随车子一道来了冯家,堆叠出百般精神,做出仪态万般的样子,招待着那一个又一个显赫的来客。 此刻见人都往后花园走了,她正松了口气想拦个人问一声,找间客房稍微躺一下子,却偏又听得冯夫人这样说,便只能打起精神笑着应了一声,一面陪着她说笑,一面随着她一道儿朝后庭走去。 薄聿铮与亦笙不一会儿便也下来了,后庭中的众人齐齐鼓起掌来,亦笙虽是觉得有些累,还有些不好意思,但毕竟他就在她身边,稳稳的牵着她的手,那么多的人都是祝福他们的,她的心底不由得泛起一丝甜意,又觉得圆满,于是面上的微笑也不由得加深了几分,越发的显得娇美动人。 “聿铮、小笙,快过来,和你父母亲一起,我们一道儿拍张照。”冯夫人远远的看见儿子儿媳,那样赏心悦目的一双壁人携手走来,不由得心情大好,上前几步疼爱的拉过亦笙的手,倒忽略了儿子,便直按领了她到为着照相事先摆好的椅子跟前来。 先是两家父母与新人合拍,然后又是其余亲属合拍,再来便是宾客与新人留影纪念,那冯夫人眼见得儿子本来极不喜拍照的一个人,今天竟然这样好说话,又见了两个孩子一个沉稳英俊,一个娇柔美丽,实在是光彩照人,登对极了,她心底实在是喜欢,不免又兴致勃勃地指挥着他们不停的变换着姿势,又让摄影开从不同的角度一一拍下。 “妈——”薄聿铮有些无奈地看着她。 “好了好了,最后一张,”冯夫人一面拉着亦笙的手摆姿势一面随口应付,又道:“你这孩子也真是的,你看看小笙今天多美,怎么好不多拍几张照片存着,女人一辈子就那么一次婚礼,你就忍心委屈了她?” 亦笙闻言正要说话,却被冯夫人按住了肩,“快别动,就要这个姿势,你不知有多好看,师傅,麻烦您再拍一张这样的。” 冯夫人的那一句话薄聿铮其实是听进去了得,低头看去,只见他的妻子笑颜如花眉梢眼底俱是欢颜,所有的不情愿在那一刻便都统统淡去,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开来的披纱,她抬眼对他嫣然一笑,而照相师傅迅速抓住了这一温情脉脉的瞬间,镁光灯一闪,便将新郎眼底的柔情与新娘唇边甜蜜永远的留了下来。 “你看两个孩子现在这样好,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我也能放心了。”盛远航欣慰笑着,对着身旁的盛太太开了口。 那盛太太勉强“恩”了一声,又想到盛远航给亦笙准备的嫁妆,他是贴了心要偏袒,一点儿都不顾忌那嫁妆的丰厚程度不知比亦筝当年强上多少倍。 盛太太心中冷笑,开场戏无论怎样都是好的,可怎么唱下去就看各人的造化了。那薄聿铮是什么人,多的是女人投怀送抱,即便她再美,过上几年,新鲜感总是会过掉的,到时候陆军监狱的戏码也演完了,她倒要看看她怎么收场。 想到这里,她不免又对自已自嘲的笑了笑,明明知道和冯家结了亲家,那对自家来说总归是好的,可是却偏偏是见不得那女人生的孽种如今这般得意,连她自已都控制不住自个儿的怨毒心思——宁愿不要薄聿铮给出的庇护好处,也想看看那小丫头从云端摔下来的凄惨模样。 她正兀自想着,却突然听到冯夫人含笑的声音,“亦筝,好孩子,今天可累坏你了吧?” 亦筝本是极不擅交际的一个人,今天却到底因为是唯一的妹妹结婚的好日子,冯家又和父女亲商量好了,因此她再是不习惯应酬,也只好换上新装,随了哥哥嫂嫂和丈夫一道,招待络绎不绝的宾客。 毕竟人家冯家已经很是迁就了,不仅在上海购置了房产,就连这婚礼都订在了上海举行,作为娘家人总归也得有所表示,不能让小笙委屈了。 而就她来说,只要是能帮上妹妹的,再为难的事情她都愿意去做。 因此此刻听冯夫人这样笑着说起,她连忙摇头,“我不累的,只是担心做的不好。” “已经够好的了,”那冯夫人笑着去握她的手,又道,“外人太多,我都招呼不过来,倒把你们兄妹几个给冷落了,不但如此,今天还全靠了你们去帮忙应酬,不然我这把老骨头可就要累散了!” 盛远航也知女儿不擅交际,闻言笑着应道:“亲家太太客气了,这本能是他们小辈应该做的。” 那冯夫人却笑道:“不,我是说真的,尤其要赞一下您家姑爷,亦筝可真是有福气,嫁了那样好的一个丈夫,原先在平阳的时候我们就听说过上海纪慕桓的名声了,没想到百闻不如一见,您家姑爷可真是一表人才哪,待人处世又是那么彬彬有礼进退有度的,可真是帮了不少的忙,也让我省了不少心呢!您是不知道,都有好些人来向我赞他的了,有些不知情的,甚至还找我打听这孩子结婚了没有——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要是有女儿,也得找一个这样的人才肯呢!” 如果说先前赞亦筝的时候冯夫人多少还带了些客套的意味,到后来提起纪桓,那一字一句,可全都是真心实意的了。 盛远航尚未答话,冯夫人又握着亦筝的手笑道:“你看看,我可不是慢待你们了,纪桓那孩子现在都还在前厅忙着的吧?方才连你哥哥嫂嫂他们都出来和小笙聿铮照过像了,倒是你们夫妻俩还没有,我得去把那孩子喊来,做姐姐姐夫的,怎么能不留一张合影呢?” 她一面说着,一面就去吩咐跟在身边的听差,亦筝见状连忙道:“冯伯毋不用麻烦的,我去找他过来就好。” 那冯夫人还不及说话,她便已经抽回手折转了身子快步往前厅走去,一面是恐麻烦了人家,一面也是她自己实在不擅应对这样的场面,恰好借了机会溜开一会,待寻到慕桓,有他在一旁,那无论什么他都会为她挡着,她也就不会那么不自在了。 冯夫人没料到亦筝会这样,等反应过来却见她人已走出一段距离,只得笑了一笑,开口道:“这孩子,我都没拉住,倒又累得她去跑一趟。” “他们年轻人多走走,有什么关系。”盛远航回应着冯夫人,却多少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看着女儿远去的背影,又去看另一侧正接受旁人道贺的小女儿和女婿,不觉微微皱起了眉。 第二十二回 “.....郭先生过誉了,您能赏光,才真是叫我们深感荣幸。” 冯公馆客厅门前,纪桓伴着一位衣冠考究的中年男子,一面往屋内走去,一面微微笑着虚应上几句客套话。 “慕桓。” 没走几步,却听到了自己的妻子唤他的声音,他循声望去,恰见亦筝自通着后庭的走廊向他走来。 亦筝刚一进客厅,便见到了纪桓的身影,霎时觉得安心,也没多想,径直就开口唤他。 却是直到走道了他面前,才发现他的身边还跟着客人,不由得脸一红,有些拘谨和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慕桓,你在忙吗,我是不是打搅到你了?” “不会,”纪桓对她安抚的微笑,又向身边的客人介绍道,“宋先生,这是内子。亦筝,这位便是你平日里总爱去的永安百货公司的经理,郭先生,他的千金还担任了今天婚礼的女傧相呢,咱们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亦筝闻言,顺着丈夫的话便是温婉一笑,真心实意地开口道:“郭先生您好,可真是谢谢您了。” 那郭先生自然又是说了几句话客套话,纪桓又陪着他虚应了几句,亦筝陪着微笑静静地站在一旁,却总挂心着后庭那边冯夫人他们还在等待,眉目之间不免露出些微的着急来。 她本就是不善掩藏自己情绪的人,因而郭先生一见,便估摸着小两口是还有事的,却也不点破,只笑着开口道:“慕桓,我和你们纪盛两家都很相熟,这里又一应俱全,你们服气二人就不用管我了,招呼其他人去吧。” 纪桓一笑,唤过一个听差带了他去茶点间,待他走出一段距离,方回头问亦筝,“怎么了,找我有事吗?” 亦筝点头应道:“冯伯母让我们这会儿去后面拍照呢。” 纪桓颀长的身形微微一僵,却不过片刻便重又放松了下来,他的眉心处栖了一抹疲倦,却仍是微笑着对妻子温言道:“好,走吧。” 倒是亦筝看着他有些担忧起来,“慕桓,你是不是太累了,脸色这样坏,这些天晚上你都是在书房里忙到三更半夜的,有些时候甚至就在里面熬上整整一宿----生意是重要,可你的身体怎么能吃得消呢?之前又为着帮衬小笙的婚事让你忙了好一阵子,今天又是那么累计,要不,我陪你先休息一会儿再过去。” “我没事,”他笑了一笑,仿若混不在意,对妻子开口道,“咱们走吧,别让人等久了。” 说这,便朝着后花园的方向缓缓走去。 自然知道,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下,要拍照,只会是伴着一对新人。 自然知道,他又要再一次的面对着她,依偎在另一个男人的怀中,巧笑倩兮,温柔顾盼,一如在大华礼堂时一样。 那时的他,静静的坐着,微微的笑着,紧握的手心里却全是冷汗。 外人只看得见他无可挑剔的雅贵姿态,却没有人知道他心底的荒芜空茫与苦涩。 然而在那一刻,他想到的却不是自己,甚至也不是如今一身华服美得令人窒息的她,而是当年那个一袭红衣的女孩子,颤抖着手,吟出一句句吉祥和美的撒帐歌,是那个流着眼泪,凄婉笑着,对他说“纪桓哥哥,就当是我把你从前对我的好通通都还给你了好不好”的女孩子,那时的她,该是怎样的伤痛,所以才会说出了,来生再不相遇的这样的话。 有一种痛,噬骨吮血,和着那心底无尽的空洞与凉意,一点一点,蔓延四肢百骸。 可是奇异的,那痛愈甚,他心底竟愈是泛起扭曲的快意,近乎自虐一样,竟在暗自期冀着那痛再深一些,更深一些,仿佛想要以此来将他给她的伤痛,加倍来偿。 从送喜帖邀请宾客开始,到联络打通相关环节,到斥巨资安排大量保镖,到如今站在这里招待来宾..... 一桩桩一件件,但凡是他可以做的,他都已经做尽,纵然心底苍凉疲累到了极致,可每一个细节,他都全力亲为,是为了加深他自己的痛以偿还当年,还是为了她如今的幸福不遗余力,不舍得她有任何的委屈遗憾,任何的不圆满,即便这份圆满里再无关于他。 他分不清也不想去分,又或者是两者皆有吧。 所以,他们唤他过去照相的,他说好,以姐夫的身份,去恭贺她的新婚。 所以,他面上只带着雅贵的微笑,隐去所有不该有的情绪,纵然身体沉重,心底的苦涩愈甚,这个强撑着的躯体已经快要达到极限。 “亦筝,纪桓,快过来。”冯夫人见了他们,远远的便笑着招呼,又亲自上前几步拉了亦筝的手让她坐到亦笙身边,再对着身后跟来的纪桓一并笑道,“看把他们给忙的,快过来,先和聿铮小笙他们拍张照,都是那么好的孩子,拍出来的照片肯定好看。” 亦笙的唇边虽然一直微笑着,可是随着他和姐姐一步一步的走近,而她坐在椅上轻轻的倚靠在身后站着的薄聿铮怀中,那笑意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变得有些僵,礼服下的身体也一道儿微微僵了起来。 冯夫人又牵了亦筝到她身边坐下,她的姐姐对着她温柔又亲密的绽开笑颜,握了她的手道:“小笙,你今天真的好漂亮呢。” 她对着姐姐笑了一笑,刚想开口,却又听得身后纪桓的声音,“恭喜”。 略微迟疑了下,她缓缓转头,身后走来的纪桓却没有看她,只是微笑着面对薄聿铮,那句话,原也是对他说的“谢谢。”薄聿铮侧过身迎向他,开口道谢。 “好了好了, 要说话一会儿有的是时间,聿铮,纪桓,快站好,小笙,亦筝,看这里,快笑一个。”冯夫人在照相师傅身边笑着说道。 亦笙听她这样说了,只得转回身子,可那唇边的笑意,却还是抑制不住地微微僵着。 恰此时,一只手,缓缓的扶上了她的肩,他掌心当中的愠热透过礼服,暖暖地熨着她的皮肤,也让她的心,一点一点的安定了下来。 “准备,一、二……” 镁光灯一闪,那一刻便被定袼了下来。 两个如花一般美丽的女子坐在椅子上,她们的身后,是各自的丈夫,迥异的气质,却是同样的出色,好一幅赏心悦目的画面。 四人皆是面带微笑,穿着燕尾礼服的新郎,将手温柔而坚定地搭在新娘肩上,而新娘子的头,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倾靠向他手臂的方向。在新娘的身边,身穿绛色旗袍的女子笑容敦静,而在她身后的男子,亦是温雅笑着,一手随意地扶了椅背,另一手平直地垂在身侧,在镜头照不到的地方,缓缓握紧成拳。 第二十三回 照过了像,冯府请来的戏班便粉墨登场了,宾客们听戏的听戏,品茶的品茶,再三三两两畅谈一番,又有一帮子女客到新房来看新娘子的,时间很快便混了过去。 到了晚宴时分,冯家的客厅以及前厅后院全都摆满了铺着红绸的大国桌,各处的电灯,都已明亮,草坪当中,每隔一段距离,还特意置了落地的宫灯,此刻合着村上的彩灯一齐亮了起来,敞亮辉煌一时如同白昼。 因着宾客众多,又是这样的场合,冯夫人还特意从上海的几个著名饭店请来大厨和服务生。 市政乐队此时也奏起了欢庆的曲子,盛冯两家家长和着一对新人便向宾客敬酒致意。 席间多是位高权重者,却也不乏年轻人士,特别是薄聿铮手下的那些军官们,都是些带兵惯了的爽直性子,平日里不敢胡来,此刻却是千载难逄的机会,一个个仗着酒兴闹腾起来,又是轮番劝酒,又是缠着新人不停发问,直叫人招架不住。 好在亦笙明白人家都是没有恶意的,因此尽是好睥气的微笑着应对,她反应机敏,又落落大方,那一句句话语含笑而出,听在人耳中,尚不论她说什幺,便只觉得如珠落玉盘一般美妙,更何况她的言谈之间又很是得体,总归是一个一个的应付过去了。 只是那轮番端过来敬她的一大碗一大碗的酒,她却实在是招架不了,几乎全都给身旁的薄聿铮挡了,自然是有人不依不饶的,薄聿铮也只是一笑,自己又满斟一碗饮下以作赔罪,却是分毫不让护得她好好的,任凭人说他护老婆不够意思他也不在意。 还是冯夫人心疼儿媳,亲自走了过来,这里闹的人,大多都是晚辈和下僚,一见到她,连忙起身,神色也摆正不少。 那冯夫人笑道:“你们不用紧张,我可不是来扫兴的,只是来跟你们要一个人,我这儿媳妇到现在可都还饿着肚子呢,诸位也总该怜香惜玉些吧,我可要把她带走了!至于要报告恋爱经过要喝酒什么的,我把聿铮留在这里,由着你们处置,他若是不配合,你们只管来找我。” 众人听冯夫人都这样说了,加之新娘子又是这样一位娇娇柔柔的美人儿,大方亲切当中又不失端庄,倒叫人不好意思再为难她,便由着冯夫人把地带走了。 冯夫人避开人群,从侧边楼梯将亦笙带进新房,又吩咐自己的心腹丫头平安去替她张罗些吃的来。 那平安办事很是利索,不一会便提了一个食篮上来,从里面拿出许多碗碗碟碟,每个碗碟当中都只盛了很少量的菜,却是种类繁多。 平安笑道:“我还不知道少夫人的口味,就只好每样都带了一点儿,少夫人紧着可口的吃,一会儿会有人上来收拾。” 亦笙连忙笑着道谢,冯夫人亲自拿起筷子递到她手中,“好孩子,快趁热吃了,下面全是客人,妈还得下去,就不陪你了,我让平安留在这里,你有什么事儿吩咐她就行,这闹了一天你也累了,露了面又打过招呼,礼数也尽到了,就不必再下来了,一切有我呢。” 亦笙忙道:“爸爸妈妈样样张罗好了,我们能怎么累?倒是让妈操心了。” 那一声“妈”叫得冯夫人满心欢喜,又疼爱的握了握她的手,“看着你和聿铮好好的,我操再多的心也值得,这心里面也是只有高兴的。” 她虽见着儿媳妇乖巧懂事很是疼爱,却到底下面还有一大堆宾客,她总不好缺席太久,于是又让亦笙快些吃,便站起了身。 亦笙本说自己一个人可以的,再说了外间又都是小丫头和听差,要起什么来也方便,就让平安陪着冯夫人一道下去。 可是冯夫人却执意不肯,只笑道:“平安这丫头跟了我有些年了,办事情很是牢靠,她陪着你,我才放心。” 说着又去吩咐平安照顾好少夫人,便不敢再耽搁,带上个小丫头径直下了楼。 那平安料着自己和这位新少夫人还不熟悉,恐多了个生人在一旁她不自在,况按着规矩她留在喜房也是不相宜的,便将样样张罗打点好,想着一时应该无事了,遂笑着开口:“少夫人先吃点儿东西罢,这宴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完得了呢,您先养养精神,我就在外间候着,您有什么事儿尽管叫我就好。 亦笙笑着点头道谢,平安亦是笑着说了一句“少夫人太客气了”便退了出去,亦笙一个人在屋内,却也不想吃东西,只累得仰身一靠便舒舒服服地躺倒到了床上,心里觉得结这一场婚可真是累人。 过了好一会,她略觉舒坦些,又恐有人进来看见了不雅,便坐起了身,走到桌边拿起筷子随意拣了两样清淡的小菜。 还没吃上几口,却听得敲门声响起,她应了一声,以为是平安,却没想到进来的人竟是薄聿铮。 这个时侯宴席肯定还没有散,她起身迎上前去,笑容当中带了小小的惊喜,“你怎么上来了?” 他眼底柔和得宛如月下深海,“有东西要给你。” “是什么?”她笑着问,一面好奇的去看,明明见他两手空空的。 他却只一笑,伸手揽着她一道走到窗前,她有些不明所以,转过头笑着又问:“你在卖什么关子,快把东西给我。” 话音刚落,却听见窗外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砰”的一声,然后有光亮恍惚闪过眼前,她转过头,不由得低低的惊呼了一声,只见那漆黑的天幕之上,绽开着一朵璀璨明艳的花朵,开到最盛的时候,那金与红两色交相的星火,便如流瀑一样,倾泻而下。 那些光影尚未散去,更快的,又是一朵绚丽之花升了起来,然后是再一朵,又一朵,金色的、红色的、蓝色的、绿色的、紫色的……云霞灿烂的一片,又如琉璃一般明滟耀目,点燃整个夜空,华光璀璨竟甚白昼。 她靠在他怀中,看着眼前这样瑰丽炫目的烟花盛景,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那些灿亮的花朵每到盛放之时,便将她的容颜染上最明艳的光彩,就这样映入他的眼底心间。 他不是讲究排场的人,而这一次,却办了这样一场极尽渲染的婚礼。 除了为着防患于未然,确保她今后安好之外,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曾听她说过她姐姐的婚礼,知道那一场婚事给她带来过怎样的伤害,所以他愿意费尽心思为她筹备一个盛大的婚礼,弥补她心内的伤,让她自此,再没有遗憾。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都没有人告诉我的。”她在他怀中,喃喃地说,唇边仿若带着一丝笑意,声音却是略微有些颤抖。 他低头亲吻她的额角,微微含笑,“我说过,会给你一个举世瞩目的婚礼。” 她的心中,被一股温暖又酸楚的情感柔柔的缠绕着,不由得仰起脸来看他,一双明眸漾尽温柔情意,滟潋欲滴。 窗外的烟火还在继续,她的容颜被忽明忽暗的光影一衬,美得让人窒息,她就那样盈盈看着他,含着万语千言,而他终是情难自禁,揽在她腰际的手越收越紧,就那样深深的吻了下来。 他吻得那样深,将她的呼吸和神魂全都夺走,那一朵朵烟花绽在天幕,也仿佛绽在她心中。 却偏是有敲门声不合时宜的响起,冯维麟的声音响在了门外,“哥,你在吗?妈喊你下去招待客人呢!” 他有些留连不舍得离开,他的妻子在他怀中,唇色滟潋,呼吸微微的紊乱着,一张小脸仿若被胭脂晕染,那样如花娇艳的模样,叫他忍不住又低头轻吻了下她。 她缓过神来,又听得冯维麟再次敲门的声音,他的吻恰又蜻蜓点水般覆下,她心内甜蜜却也羞赧极了,只把一张脸蛋埋进他怀里,呐呐道:“你快去开门。” 他有些好笑,她这样窝在他怀中,他怎么抽得开身去开门,而她自己刚说完便也意识到了,极不好意思的从他怀中站直身子,又再催他,“快去。” 他笑了一笑,转身走向门边,将门拉开,门外站着冯维麟,而他身后跟着的却是曹景芸。 曹景芸一见到他,上前一步柔柔的唤了一声“大表哥”。 他对她略点了点头,说了一句“景芸来了”,便转头去看自己的弟弟。 冯维麟笑过:“哥,你急着要洞房花烛也得先打发了下面那帮子人呀。” 薄聿铮对他这个弟弟很是纵容,也不生气,只是一笑:“胡说什么,行了,我就下来。” 冯维麟透过半敞着的门看去,只见得到一个隐隐绰绰的丽影,他虽与亦笙是旧识,但今天这个时候,他身为小叔子,却到底是不相宜进喜房找新娘叙旧的,又见话已带道,便对曹景芸道:“咱们先下去吧,就带一句话的事儿,用得着两个人吗,你偏是要跟我上来。” 曹景芸微笑道:“你管我呢,下面人那么多,我乐得清闲一会儿不成吗?你先下去吧,我等着大表哥一道。” 冯维麟素知他这个表妹对自己的哥哥一直爱慕痴缠,自己的父母亲也曾有意玉成这桩亲事,可偏偏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如今大哥结婚,她面上虽然未曾表现出来,心底恐怕总是幽怨的,先前是挨不住她缠人和母亲发话,只得带了她上来,如今却如何敢留她下来? 当下不由分说便半是哄半是强拉了她往外走去,只唯恐晚一分她添出什么乱子来。 那曹景芸心内极是不愿,却又不想在薄聿铮面前发脾气使小性子,只得随了冯维麟往外走,走了几步,却犹自不甘地回头去看,然而所见唯有重又合起来的门板,哪里还有薄聿铮的身影?她的眼睛在那一刻变得嫉恨又怨毒。 薄聿铮转身回房,随于带上门,便对亦笙微微笑道:“我还得下去,一会让他们换些热菜来,你再吃点儿。” 她的脸还是有些红,乖巧的点头说好,却忽而想起他只怕到现在都还没怎么吃东西,连忙叫住正要出门的他, “哎,等等。” 看烟火的功夫,菜都凉了,她便捧了一碟西式饼干,快步走了过去,“一会你下去还得喝酒,先吃点儿东西垫着。” 那饼干烘烤得很是精致,有五六种样式,每样两三片。 她一面说着,一面自然而然的就拿起一片送至他唇边。 他看着她,眼中是旁人永远无法企及的柔情,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顺着她的意,将那片饼干吃下。 她此时倒真没多想,只一心想让他多吃一点,便又拿了一片另一种口味去喂他,他也依然很配合的吃下。 待到伸手去拿第三片的时候,她不经意的一抬眼,却透过方才被他推开了小半的门缝,看到平安和几个小丫头望着他们,只管抿了嘴儿笑。 她本就红滟的脸色“刷”地一下彻底烧了起来,也顾不得多想,连连就将他往门外推,“好了好了,你快下去吧。” 不待他说话,又“砰”的一声把门关掉。 他好笑的看着紧闭的房门,不知道他的小妻子怎么突然间害羞了起来,想了想,也不去迫她,只隔着门含笑道:“亦笙,那我先下去了。” 她在屋内背靠着门,一手捂了脸,嘤咛般的应了一声,又听着他不知交代了平安几句什么话,就听得平安笑着应了一声,又过了一小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右手上还棒着那个装饼干的小碟子,他也不过才吃了两块。 当下也顾不得害羞了,连忙拉开门,却见外间只有些小丫头和听差,他和平安都不在。 “平安呢?”她问。 那群小丫头几乎都是在上海新雇的,冯夫人不太放心,之前便安排了一个随行服侍的帅府丫头管着她们,此刻听亦笙问起,那丫头便笑道:“大少爷吩咐平安姐姐去厨房给少夫人换些热菜来,少夫人有什么事儿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她担心他一会儿走远了,连忙将那碟饼干交给那丫头,“你帮我去追你们家少爷,让他吃完了再下去。” 那丫头笑着应了,接过那碟子,小跑着出去了,周围的几个小丫头全抿了嘴望着亦笙笑。 亦笙觉得极是不好意思,笑了一笑,便回到房里关上了门,几步走到床边,捂着脸便倒了下去,心里想着自己可真是丢脸死了,却又觉得有丝丝甜意在蔓延。 还没躺上一会儿,便听见敲门声,她连忙坐起来应了一声,却是平安拿了食篮进来。 她一面给她换菜,一面笑道:“大少爷和少夫人可真是恩爱,我在帅府也有些年了,还从来没见过大少爷有这样温柔体贴的一面呢。” 亦笙微红着脸不好接话,只是微笑道:“又麻烦你了。” 那平安恰把一切张罗好,笑道:“少夫人可不是客气了。” 一面便提着换下来的菜出去了。 亦笙重又坐下,随意拣了几样吃过,不一会平安又进来把一切收拾妥当,仍是出去侯着,喜房里仍是只有她一人。 她倒不若旧时新娘子那样端坐着不敢动弹,却仍是觉得这时间难捱,眼见得那铜镀金嵌珐琅四明钟上的指针走了一圈又一圈,外面仍旧是喧闹得厉害。 她一忽而坐一会儿到窗边去看,后来渐渐的倦意上来,靠在沙发上都快要睡着了。却忽而听得门外面响起一阵错乱的脚步声,然后便是冯夫人象征性的敲了两下门, “小笙,妈进来了。” 亦笙连忙站起来,却见冯夫人身后冯维麟和齐剑钊架着薄聿铮走了进来,她吓了一跳,连忙问道:“他怎么了?” 冯夫人笑,“没事,喝多了些,也是做做样子,不这样还没法脱身了呢。” 那冯齐二人将薄聿铮送到床边坐下,便出去了。 冯夫人亲自走到窗边将那双吊起的惟幔放了下来,又见亦笙跟着她送到门边来,便笑着去握了握她的手,“好孩子,不必送我了,你也累了一天,早些体息吧。” 说完,便一伸手将屋内的顶灯灭了,含笑走了出去,再亲自替他们把门关上。 亦笙将那门的暗闩闩上,回过身来,只见薄聿铮坐在床上,微微含笑看着她。 她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他向她伸出手,“过来。” 她红着脸走过去,将手交到他手中,他掌心的温度烫人,她低低的问:“你醉了吗,我去给你倒一杯水好不好?” 他微笑,“并不太醉。” 她还待再说什么,却已经被他稍一用力拉进了怀中。 此时的喜房内顶灯已经关了,只剩床头一盏洋瓷台灯正发出晕黄的幽光,他低头去看怀中的她,那清丽的容颜上仍染着红晕,宛如夏夜里初绽的水莲花一般娇美。 她在晚宴敬酒的时候便换下了白天的礼服,新换了一身香云纱的旗袍,那喜庆的红缎上绣着凤凰与祥云,衬得她明艳又温婉。 他不是第一次见她穿这身礼服的样子,然而此刻,在这朦胧的灯光之下,一切似乎又都不同了。 他略微狙粝的指,缓缓划过她的眉眼、下颚,沿着她颈项间优美的弧度,一路来到那流金镶玉的盘扣上。 他的吻细细的巡过她的面容,一路旖旎而下。 她有些无措的闭着眼睛,身体却越来越热。 他的手,他的吻,他的气息,每一样,都在她身上点燃簇簇火苗,都在将她的思维与神魂通通烧尽。 亲吻,交融,温暖,沉醉。 黛眉羞频蹙,娇羞云雨时。 鸳鸯交颈舞,缱倦意缠绵。 他带着她一起沉浮,沉浮云端与海浪,在那极致的瞬间,她恍惚间,听到了他的声音——我一直在等你,亦笙。 第二十四回 “叮.....” 床头柜上那铜镀金嵌珐琅四明钟刚发出一个音节,便被薄聿铮伸手去按掉,他看了一眼时间,不过才五点,竟是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定了闹钟。 亦笙正是年轻贪睡的年纪,昨天晚上又是累坏了,因此虽是她自己定的闹钟,却浑然没有听见,倒是让行伍多年的薄聿铮立时清醒了过来。 此刻房间内依旧是一片昏暗,晨光透过帷幔透将进来,只有微薄的亮色。 他藉着这抹亮色看去,身侧的妻子沉沉睡着,安静又温柔,清丽的小脸略略的偏向他的方向,唇色是轻轻浅浅的红,长眉亦似烟华,青丝如墨,一路蜿蜒。 他的眉头心间,俱是一柔,抬手替她拂去脸颊的几丝乱发。 动作虽微,却仍是牵动了被衾,她那一段雪玉般的秀颈便隐隐绰绰的现了出来,云鬓雪肌,温软含香。 他不由得想起了昨夜她在他怀中如花绽放的样子,掌心微微的热了起来,她娇美的肌肤上那温软滑腻得仿佛要将人手吸住的美好触感,让他的手指,留连得不舍放开,缓缓的,缓缓的挲。 尚在睡梦中的她不安稳的动了动,一张小脸猫儿一样在枕头上微蹭了下,却仍是倦得醒不过来。 他看着她眼底淡淡的青色,到底是心疼,于是便只倾身在她眼睑处轻轻吻了下,不舍得吵醒了她。 长期的戎马倥偬,他早就养成了早起的习惯,然而此刻,她在他身旁安睡,呼吸温暖而绵长,他心底只觉得安宁又圆满,视线竟也不愿稍移分毫。 不由得在想,古时“自此君王不早朝”的句子,竟也非全然的戏文之说。 他在一点一点亮起来的晨光中,凝视着沉睡中的妻子,那一刻,时光隽永而悠长。 到亦笙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她睁开眼睛,尚带了一丝慵倦,然而慢慢的,便意识到了不对劲,蓦地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急忙去看床头柜上的钟,却见已经是近九点的光景,她捂着脸哀叫一声,重又重重的倒回到了床上。 “怎么了?” 耳畔传来了他带笑的声音,她吓了一跳,一转眼看到他依靠在床头,正好笑的看着自己,这才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人。 蓦然想到自己方才的动作全被他看见了,又不受控制的想到了昨夜种种,她的一张俏脸“刷”地一下烧了起来,心内羞窘极了,一时情急,也不及多想,竟一把拿了被子将自个儿从头到脚捂个严实。 他好笑的看着被子里的她,又担心她把自己闷坏了,隧伸手去拉那被子,嗓音微微含笑,“亦笙。” 她其实刚把被子盖上,便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实在是太孩子气了,奥悔得要命,恰好他又来拉被子,她便也不再闹腾,乖乖的任由他将被子掀开来。 她的一张脸,晕着胭脂颜色,娇艳欲滴,看着他极不好意思的开了口,又带了些小小的埋怨,“我明明定了闹钟的,你也不叫醒我,你看现在都几点钟了,一会儿我们怎么出去?” 他笑,“你想怎么出去都行。” 她瞪他,“哪有儿媳妇新婚第二天睡那么晚才起的道理,旁人非笑话我不可。” 况且她本是想得好好的,还有事儿要做呢。 他看着她这样微嗔的娇俏神态,微微含笑,“你是我的妻子,做什么都没人敢笑话你。” 她又嗔了他一眼,抱着被子坐起身不甘心的去研究床头柜上那四明钟,“我明明定好时间的,怎么就没响呢?” 他看着她煞费苦心的对着那钟捣鼓,微笑道:“响过的,我把它按了。” 她一下子又赫然起来,“这样呀.....我怎么会睡得这样沉,竟然连闹铃响了都没听见。” 又是抱怨他:“那你怎么也不叫醒我。” 他还是微笑着看她,“闹铃刚响,我便把它按了,你听不见也自然。你昨天累了一天,没必要起那么早。” “原来是你,我就说,我怎么就睡得跟猪一样了呢,”她伸手捶了他一下,“讨厌死了,你把人家的计划全打坏了。” “什么计划?”他略感意外。 她有些奥恼和遗憾,“我本来打算今天给你和爸爸妈妈做一吨早餐的。” 他失笑,“厨房里有的是人,用不着你来做这些事,更不用特意早起。” “我愿意做不成吗?”她微恼的瞪他,又带了点小小的骄傲,“我在墨梯的时候烹饪课的成绩就是顶好的,在法国的几年又亲自实践了不少,连我的老师都赞不绝口呢,可惜你今天没口福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也不敢再耽搁,连忙起身就往衣柜那边走去。 她虽婚后是要随夫家一道去平阳帅府的,可这上海的宅子里却仍是置了不少衣服,有娘家给她置的,也有冯夫人替她置的,中式西式都有,竟也挂了满满一衣柜。 她想着这个时候不好穿太清素的,便挑了一身海塘红百蝶穿花的旗袍,拿到手上脸却忽而红了起来。 她心念转了几转,又想叫他闭上眼睛,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矫情,可即便经过了昨晚,让她当着他的面宽衣解带换衣服,她却总是害羞的。 薄聿铮就见了他的小妻子站在衣柜跟前,一手拿了件旗袍,晕红着脸,半晌不见动静。 他笑了一笑,起身就朝她走去,一手去拿她手中的旗袍,“这件不错,过来,我帮你换上。” 她吓死了,又是羞又是窘,也顾不得矫情不矫情的了,直推了他背过身去,“别闹,快转过去不许转过来。” 他一面笑着,一面由着她将自己转了个面,倒也听话得站住不动。 她见了,方放下心来,连忙站到敞开的衣柜门后面,背对着他褪下睡裙,又将那旗袍换上。 她选的是这身旗袍,是一套斜襟礼服,哪一个个盘扣一路蜿蜒,她越是想快些扣好,可是偏偏,越是着急,就越是手忙脚乱的。 “好了吗?”他一面含笑问着,一面却已转过了身。 她背对着他自是看不见,只低了头茫茫地去扣襟前最后的那三颗盘扣,一面急急应道:“快了快了。” 话音还没落,就见他已经走到她面前,她红着脸不肯抬眼,手指却越发的不听使唤起来,越是急就越是扣不上。 他笑出了声,径直伸手向那流金珍珠的盘扣,“我来。” 她不好再挣扎,只好松了手任他的手指在她身前游走,自下而上,先是扣襟前的两个,最后来到领口。 指间的珍珠莹润有光,他慢慢的将那盘扣扣上,抬眼,只看见她低低的垂着的娇羞面容,一片芙蓉颜色,不由得微笑,“好了。” 她轻轻的“嗯”了一声,又小声道:“我先出去了,你换好衣服快些出来,我在外面等你。” 他知她仍在害羞,也不迫她,笑着点了点头,她便低着头开了房门往外间走去。 那外间早就候着好几个老妈子和小丫头了,见她出来,俱是满面含笑,“少夫人起了。” 一面说着,一面忙忙的替她张罗梳洗。 不一会薄聿铮也出来了,一身合题的黑色西服,衬得他身姿挺拔,又有着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二人洗漱完毕,便见昨夜送点心给薄聿铮的那个帅府丫头端了两个粉彩描金的托盘进来,每个盘上都放了个白釉瓷杯,她将托盘放到两人面前,笑道:““大少爷少夫人趁热喝了吧。” 亦笙接过,一股子参味和着热气便冒腾了起来,她明白惯常在新婚次晨,一般的大户人家都是会送一杯人参汤来给新人补身子的。 便也不好说什么,只默默的将那参汤喝过两口便重又放回到托盘里。 又有人来布早餐的,有粥和中式面点,也有饼干煎蛋一类的西式早餐,由着他们去挑,那来人笑道:“夫人交代了,就让大少爷和少夫人在屋内用早餐,不必急着下去。” 话虽如此,亦笙却如何坐得住,随便吃了点儿什么便去看薄聿铮,“你吃好没,咱们下去吧。” 他见她吃得这样少,本想让她再多吃点,却见她眉目之间的那一抹焦灼,料着她坐不住,于是笑道:“走吧。” 到了楼下客厅,只有冯夫人一个人在沙发上看报,见了他们下来满面含笑,放下了手中的报纸。 两人叫了一声“妈”,便到她身侧的沙发边上坐下了,亦笙又问:“爸爸呢?” “在花园里练太极呢,”冯夫人笑答,又道,“怎么起得这样早,昨天那么累,也不多睡一会儿。” 亦笙不好意思地开口道:““已经很晚了。” 冯夫人笑,“晚什么,我和你爸爸是上了年纪睡不了,维鳞和景芸他们向来都是起得晚的,这不,还在睡着呢,你们也该多休息一阵子才是。” 亦笙还未开口,薄聿铮便是一笑,“她今天早上定了五点的闹铃,还好被我按了,说是要起来做早餐呢。” 冯夫人闻言又是感动又是欢喜,只觉得这个儿媳妇极是乖巧懂事,更难得的是,这么一位时髦的小姐,竟然愿意下厨房,当下疼爱的握了握她的手,“傻孩子,有这功夫你多睡一会儿,聿铮娶你进咱们家可不是让你做这些的。” 亦笙微笑道:“我平日里也是懒得动,本想着今日勤奋一下让爸爸妈妈尝尝我的手艺的,结果还没做成。” 冯夫人笑:“你都到咱们家了,还怕没机会吗,不过偶尔一两次就好了,我可不舍得累了你。” 又起身道,“你们坐一会儿,我去看看你爸爸练完没有。” 那冯夫人说着便往后花园走去,亦笙站着送了几步,便又折转身回来,见薄聿铮正在看报,便叫他,“绍.....” 刚发了一个音节,却忽地想起父亲之前说过的话,连忙将那个“之”字咽了回去,又改口唤了一声“仲霆”,却到底因为第一次唤这个名字,自己都感觉怪怪的,连下面的话都没接下去。 他也察觉到她的不喜欢,放下报纸笑了一笑,“你怎么叫习惯就怎么叫好了。” 她笑了起来,“那怎么行,要是让妈听到我给你混起名字----虽然是你自己混起的,可总归要说我的。” 他也笑,眼底柔和却也微微黯淡,“不会,绍之也是我的字。” 她怔了下,在他身边坐下,“我只知道你的字是“仲霆”的。 他点头,“我到帅府以后,为着怀念我生父母,父帅没有给我改名,依旧让我姓薄,可是却新给我取了字,父帅之前有过一个早夭的儿子字“伯渊”,因此便给我取字“仲霆”,并将维鳞的字由“仲豪”改为“叔豪”,以示我从此便是冯家的一份子。” 他的声音很平淡,平淡当中却又含着外人难以体会的情感,停了片刻,又再开口:“至于“绍之”,是我生父给我取的字,只是现在已经没人叫了。” 他的声音依旧很淡,神色也没有任何异样,他的事情她也只是从报道上知道了个大概,并未了解太深。 可是这一刻,她心底却被一种酸楚微涩的情感所缠绕,看着身侧的他,明明是如刀刻一般深俊硬朗的轮廓,坚毅如山,却武断的叫她的酸酸柔柔的起了心疼。 她伸手去握他的手,每一个字音都轻且柔,却又奇异的让他的心平暖安稳。 “那我往后都叫你“绍之”,好不好?” “好。” 第二十五回 原本亦笙和薄聿铮二人是打算待回门之后,便到法国去度蜜月的,亦笙总想将自己念书的学校,住过的地方,喜欢的古堡和双旋梯都带着他也一起去看看。 顺道,也可以去拜访Chanlton夫妇,说来,这夫妇二人也算是他们缘分的牵线人了,这一回又特意发了电报来祝贺他们的新婚,更是极力的邀请他们到英国或者法国去。 这一日,虽仍有宾客,却是少了许多,两人独处的时间便也空出了不少。 她突发奇想,便想要教他说法语,想了想,先从最简单的你好说起,他一笑,开口便是一句标准的“alut”。 她睁大眼睛,“原来你会法语呀。” 他笑着摇头,“只是去法国考察军事的时候,跟着剑钊学了两句最简单的日常用语。 她又问,那“谢谢”呢,他笑着说了,发音依然标准,又问了几个简单常用的,他却都一一说了出来。 她本也只打算教他这些最基础的,却没想到他却都知道了,不由得有些泄气,却忽而心念一转,唇边带出一个笑,眼中的慧黠里面又藏了些微的羞意,她笑着问他,“我再问你,Jetaime,这一句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他摇头,她唇边的笑意不由得更是动人,一张面容明艳又美丽,带着微微的红潋,对他笑道:“那我教你,Jetaime,” “Jetaime”他跟着她读,发音还算标准,又问,“这是什么意思?” 她却笑道:“你的发音不标准,我不告诉你,快多念几遍。” 他顺着她的意,微笑着又念了几遍,她唇边的笑意愈发粲然,眼中亦是光彩流转。 他笑着看她,“可以了吗?” 她笑咪咪的开口,“还不行,你得多练习,我随时要检查,什么时候读音标准了,我什么时候告诉你这句话的意思,然后再接着往下教。” 他看着她带着小狐狸般顽皮和得意洋洋的娇俏神态,忍不住微笑着去吻她的额角,她却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抬起脸来看他,“你可不许去问旁人,只能我来检查,要是犯规了,我可不理你了。” 他心底其实已经隐约猜出这句话的意思,于是只是揽着她温柔低笑,“好。” 到了晚上,冯夫人看过回门礼,再三确认没什么疏漏后,便又去替他们检查去法国要带的行李,却没想到军政部临时来了个电话,说是要薄聿铮后天到庐山参加紧急会议。 那电话是军政部长亲自打来的,语气很是客气,只道是虽明知仲霆兄新婚燕尔,却还来打搅,实在是事出紧急,又关乎重大,实在需要他一道出席来共商国事。 挂上电话,薄聿铮看着妻子未免歉然,亦笙虽然心底有些遗憾,却是通情达理,微笑道:“国事为重,你去吧,我和爸爸妈妈先回平阳等你。” 他担心她一个人骤然去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会不习惯,于是开口道:“不然你先留在上海,等我开完了会再来接你一道走。” 她却笑道:“哪有这样的,况且你也不知道这会什么时候才开得完。再说了,你信不信,要是爸爸知道了,第一个就会拿了鞭子把我往平阳赶,才不会让我留在上海呢。” 他抬手抚上她唇角的微笑,“对不起,不能陪你去法国了。” 她摇头,将脸轻轻靠近他怀里微微的发烫,声音亦是轻轻的,“有你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到了次日回门的时候,盛远航果然如亦笙所料的,只说让薄聿铮安心去庐山开会,又让亦笙去平阳的路上好好照顾冯帅和冯夫人。 亦笙笑着,故意说道:“爸爸,我先不去平阳,就留在上海等他开完会,再一道儿走。” 盛远航先是克制不住心内的一喜,理智却又立刻回笼,心内叹息,面上却是开口教训女儿道:“胡闹,都结了婚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 亦笙也不说话,只是含笑去看薄聿铮,那意思是,你看吧,我就说了。 薄聿铮笑,却是对着盛远航开了口道:“爸这原是我的提议,她当时就告诉我你不会同意,现在偏是故意这样说。” “这孩子。”盛远航也不由得一笑,却不免又是有些心酸。 他如何不想再多留女儿些日子,纵不能日日相见,可是毕竟想着相隔不远,心里总是安慰的。 可是,她既已嫁人,却不随夫家一道反而留在娘家,纵然是聿铮有事,可她公共婆婆会怎么想,外人又会怎么说,他再不舍得,却更不愿她刚嫁过去就处境艰难,对方又是那么显赫的人家,这万一一步不慎,她往后的日子只怕会很辛苦。 一面想着,一面转向薄聿铮,“聿铮,我这个女儿任性惯了,又爱浑说,你多担待着些。 薄聿铮闻言正色看着盛远航,声音里带着正中和承诺的意味,“爸,你放心,我会好好待她的。” 按着规矩,新人回门是不能在娘家过夜的,况薄聿铮明日一早便又要飞往庐山,因此傍晚时分,盛远航新内再不舍,也便是强忍着开口去催促他们回去。 亦笙到了此刻亦是难过起来,自己就要去平阳了,虽然丈夫和公婆俱是通情达理,但毕竟两地相隔,她总是没有办法像姐姐这样时常回家看看的。 又见了父亲两鬓的华发,他握着自己的手是那样紧,略微的颤抖着,她心一酸,眼泪在眼眶里面一直转,又恐惹了父亲更伤心,只好强忍着笑道:“爸,我去平阳之前又不是就见不到了,你快进去吧,别送了。” 盛远航点了点头,又拍拍女儿的手,半晌,缓和了下情绪,才开口道:“爸爸也没什么事,看着你们走了再进去,时候也不早了,快上车吧。” 亦笙听父亲这样说了,又唯恐再待得久了会忍不住哭出来,便与薄聿铮一道向父亲告辞,上了车。 却直到车子开出很远,父亲的身影再看不见了,她也不愿转回身子,只一直向后方遥遥看着。 正兀自伤心,却被身侧的他伸手揽进怀中,他轻轻的抚着她的长发,“想哭便哭吧。” 她不做声,只是静静的任他搂着。 他不由得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声音却是温柔,“平阳和上海相距不远,交通又很是方便,你若想家了,随时都可以回来。” 她靠在他怀中,脸颊就贴在他胸前,她听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慢慢的闭上眼睛点了点头,滑下了一直强忍着的那一滴泪。 到了次晨,她一早起来,趁着他洗漱的当口忍不住再查看了一遍他的行李。 其实又怎么可能有遗漏,他的私人秘书亲自动手替他收拾好了,冯夫人又检查了一遍,就是她自己,昨天晚上亦是又细细的一样一样看过,可就是觉得不放心,唯恐遗漏了什么。 冯帅和冯夫人就在家中与儿子告别,她和冯维鳞却是一路送上了他的专机。 眼见得时间不早了,冯维鳞便笑道:“就要起飞了,你们有什么要依依话别的,就赶快些抓紧时间说,我呢,就不在这儿碍眼了,先下去了。” 一面说着,一面就笑着从机舱门出去了。机舱内薄聿铮的几个秘书和警卫人员,见状也纷纷避了开去。 待到只剩下了他们两人了,薄聿铮看着亦笙,含笑问道:“你有什么要同说的?” 亦笙脸色绯红,微笑道:“这一时半会儿的,我也想不出什么话来。 该说的其实早就说过好几次了,譬如叮咛他照顾好自己,给家里打电话,再说下去,不消他,她都要嫌自己唠叨了。 就这么一刻儿功夫,又是众人都躲开了去的,他又是那样含笑看着自己,她略觉赧然,又确是不知该怎么说,便笑着推说没有。 他看着她温柔娇美的模样,微微一笑,便将她拉进了怀中。 “那么我说。” 他的嗓音低沉含笑,又略带了些沙哑,她尚未反应过来,他的吻便覆了下来。 柔情似水,辗转厮磨。 所有的眷恋与不舍,所有的缱绻与情重,都缠绵在,那相互交融着的呼吸与亲吻当中,再也分不出彼此。    第二十六回 平阳帅府。 这是一处中西合璧的宅子,既保留了原有建筑的古朴浑厚,又新添了时新的网球场、汽车跑道、玻璃花房一类设施,气派又舒适。 宅子的主建筑是前后两幢三层高的小楼,中间隔了一个宽敞的花园,有通幽的曲径,四时的花木,假山流瀑和鱼戏莲花的池搪,自成一方天地,隔开俗世纷扰。 那两幢小楼,前一幢是冯帅和薄聿铮处理公事的场所,现如今冯帅却是难得过去一次,只剩下了薄聿铮和一众下僚。后一幢则是冯府上下居住的他方。 冯帅虽有不少女人,然而对结发妻子却是十分敬重,或许也是冯夫人有手段,总之,那些个姨太太都是在外另置了宅子安置,这帅府当中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位女主人,只是现在,又多了一位年轻的少夫人。 亦笙到帅府生活也有好几个月了,新到一个陌生的环晚,最初难免不适,好在她的适应能力不错,慢慢的也便熟悉了起来。 “少夫人,夫人请您下去,有客人来了。” 有小丫鬟来敲她的房门,亦笙应道:“知道了,我就下来。” 一面便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衣裳,她的皮肤本就极好,加之自己也不喜涂脂抹粉,所以平日里便总是素颜,却因着年轻,只显得娇美又自然。 然而此刻却是要见客人的,素面朝天总不礼貌,她便对着镜子淡淡的上了一些脂粉,跟着她一道来帅府的的吴妈又让初雁从首饰匣里挑了根珍珠项链给她戴上,正好和她这一身旗袍相配。 因为帅府多了一个新过门的媳妇,总有些未能参加婚礼的宾客络绎不绝的前来拜会,既是人情也是好奇。 而冯夫人也带了她去走访过几个显赫人家,向那些夫人小姐们一一介招,又是谈天喝茶,又是打牌说笑,亦笙虽表现得大方得体,很是赢得了众人的赞誊,也为冯夫人挣足脸面,然而终究这样不间断的应酬下来,却是觉得累的。 她尤其怕的便是打牌,只觉得打两三个小时的牌,比给薄聿铮翻译一整天的外文文件还头疼。 日子久了,冯夫人也看出来一二,那一日,便握了她的手,微笑着与这个儿媳妇推心置腹,“小笙,妈知道你不喜欢这样虚张累人的应酬,我也不喜欢,可是我们嫁的都不是一般的人,也就注定了这些交际是万万少不得的。你还年轻,又是刚嫁过来,还体会不到和这些太太小姐们攀好交情有多重要,很多时候明面上僵持不下的事,还得通过我们女人来疏通,日子久了你就会明白的。” 亦笙听着冯夫人的话,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便轻轻的点了点头,“我什么都不懂,往后还要妈多教教我。” 冯夫人疼爱的去握她的手,“好孩子,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妈也知道你这段时间累坏了,可是你是聿铮的新媳妇,多的是人想看看你,想和你攀交情,过了这段就好些了。小笙,为着聿铮你就忍耐些——他们男人在外面做的事情我们插不上手,也只能在背后给他们支持了,你别看你爸爸和聿铮人前风光,他们每天要承受多大的压力和风险,又有多累,那都是旁人无法想象的。我们为人妻的,也只好尽己所能的多帮衬着一些,让他们不那么辛苦,让这个家长久安稳的维系下去,你说是不是?” 亦笙一面想着冯夫人的话,一面下到楼下,客厅里坐了一沙发的女客,见她下来,全都笑着站了起来,冯夫人又向她一一介绍了,众人皆是殷勤赞她,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 喝过茶,却正是下午时分,便有人提议要打牌,来客无不想着在冯宅多留一会,与这位薄夫人多攀攀交情的,于是纷纷说好,亦笙身为主人,自然不好拂了她们的兴,便只得相陪。 一直边打边说笑,整整一个下午,冯夫人出于礼貌便留着她们用过晚饭才送着出了帅府,亦笙陪着冯夫人一直亲送到帅府侧门,回小楼的时候却恰好碰到薄聿铮穿过花园。 他见他们从侧门的方向走来,便问道:“去送客人吗?” 冯夫人笑道:“可不是,闹腾了一下午,也算走了。” 一路说着,一路回了小楼,冯夫人便拍拍亦笙的手,笑道:“好孩子,打了一下午的牌你也累了,快回房歇着去吧。” 亦笙笑着应了一声,便随薄聿铮一同上楼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看着她伸手去揉自己的太阳六,便问:“打牌打多了头疼?” 她随意在床边坐下,“还好。” 他走到她身边坐下,“你不想打就不用勉强自己,明天我去和妈说说。”她吓了一跳,连忙下意识的抓住他的手,像是生怕他现在就下去找冯夫人一样,“你可干万别,让妈以为我跟你告状呢,再说了,也是我自己愿意去陪她们打牌的。” 他一笑,“撒谎,当我不知道你不喜欢打牌虚应吗?你就放心,我来跟妈说,她不会说什么的。” 她情急的开口道:“我闲着也是闲着,陪她们打会儿牌也不碍什么事的,要是日后能帮到你,那怎么都值得。” 他就知道必然是母亲给她灌输了什么观念的,便笑了一笑,“你想帮我?” 她抬眼盈盈的看他,“嗯。” 他于是笑着倾过身子,一面伸手往她旗袍的盘扣探去,一面就势便将她带倒到了床上。 她红着脸去打他的手,又睁扎着坐起来,“别闹。” 他微微含笑看她,“不是你说要帮我的?” 她红着脸蹬他,“我和你说正经的,你却这么讨厌。” 他看着她微恼的娇梢模样,笑出了声,一伸手便将她捉到了自己怀中,“我也是说正经的。” 她还待睁扎,他却一手缀牢了她的腰,一手轻抚她的发,声音里敛了玩笑的意味,却现出许多旁人无法触及的感情,她渐渐的安静下来,只听着他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亦笙,你不知道,每天回来,你都在这里,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再没有比这能帮我更多的了。” 只是看着她,这样静静拥着她,他一整天的倦怠乏意便仿佛都尽数散去,只剩下从未有过的安宁圆满,充斥整个胸间。 她正欲开口,他却已经笑着松开了她,“今晚我还有事,你自己早点儿睡。” 她闻言问道:“这么晚了,还要出去吗?” 他摇头,“就在前面,只是会晚些,你不用等我。” 他走了以后,她在房内看了会儿书,不知不觉便到了十点钟,他却还没有回来。 她想着他今晚的晚饭都没过来吃,指不定是怎么随便对付就过去了的,又不知还要忙到几点,便下楼到厨房要了一杯温牛奶,又亲自动手做了一个三明治,一起放进了食篮,她想了想,又再多拿了一些西式饼干,以便他的下僚们也可以吃。 她也不叫人跟着,便自己一个人经过花园去了前面的小楼,那里是薄聿铮办公的地方,家里的下人一般都是不过去的,因此听了少夫人既说不用跟着,便也不敢强送。 那小楼里自是有着层层守卫的,却都认得亦笙,又因为亦笙有时也会过来帮薄聿铮译一些英文和法文的文件,因此她此刻出现在这里,他们也觉得正常,只是恭敬行礼道:“少夫人。” 她微笑颔首,问道:“少帅在书房还是议事厅?" “书房,属下这就为少夫人传禀。”那守卫一面说着,一面就要带亦笙过去。亦笙连忙笑道:“不用,我自己过去就好。” 她心里想着要给他一个惊喜。 那守卫虽不知她是怎么想的,但亦笙的身份摆在那儿,他们又是亲眼见过少帅是如何待她的,她既然如是说了,他们便也只好遵令。 亦笙于是一路上到书房,遇到守卫皆是笑着叫人家不要做声通传的,一直走到了书房门外,正要举手敲门,却恰好听到薄聿铮的声音从里面转来,“这件事情不要再提,尤其不要让少夫人知道。” 第二十七回 亦笙怔了下,正要敲门的手下意识的顿住了。 又听得里面的齐剑钊在问:“那这份文件怎么处置,本来清党时期,处置几个共党分子再正常不过,但这一次却特特的发了通电,我担心这里面另有文章。” 薄聿铮淡淡道:“现如今他还做不出什么文章来,不过是留个后手罢了,不必理会。” 亦笙心内一沉,既是共党分子,又是需要瞒着她的事情,她唯一能联想到的,便只有宋婉华。 齐剑钊又说了“处置”二字,她的心内,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过了好半天,她才勉强稳住情绪,试着笑了下,又笑了下,直到焦灼得眉目慢慢的舒缓了下来,直到自我感觉唇边的微笑不再是那么的僵了,直到门内的人又重新开始了另一个话题,她才抬手轻轻的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她不认得的军官,那人却识得她,立刻立正站直,行了个标准军礼,“少夫人”。 书桌后面的薄聿铮闻言立时起身,大步向门边走去,那一众军官下僚也连忙敛正神色笔直的站了起来。 他微带讶异,神色却很温柔,“怎么过来了?” 她笑着举了举手中的食篮,“给你送宵夜来了。” 他心内一暖,接过她手中的食篮,立刻便又有私人秘书上前来接了过去。 他的手触到她略显冰凉的手指,微皱了下眉,“这些事情有下面的人做,我不是让你早些睡了。” 她也不去和他计较,走到茶几边上,他的秘书已经将食篮内的东西拿了出来整齐摆着,她便将那一个三明治递了过去,笑道:“他们做的可没我做的好吃。” 他接过,一众下僚都在,两人俱是不便多说什么,亦笙心内本也有事,便又将牛奶递给他,又招呼他的那几下属吃饼干,便笑着说不打扰,就要告辞往外走。 薄聿铮跟在她身后出了书房,“我送你过去。” 她连连摇头,笑道:“这在家里呢,到处都是人,能出什么事,我要你送做什么,你快忙你的吧,早忙完了也好早些休息。” 他想了想,也便一笑,不再坚特,只是把身上的军装外套脱了披到她肩上,“也不知道多穿点。” 门里面都是人,不远处又有卫兵站岗,她也不好拒绝拉扯,便披了衣服笑着让他快进去,又亲自替他们关上书房的门。 随着门内的光亮被掩住,她面上的笑容亦是慢慢淡去,方才在书房外听到的谈话开始不停得在她脑海当中回响。 一路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没有再等他,让初雁服侍着洗漱后便上了床。 可是躺在床上,却是怎么也睡不安稳,就连他回来的时候,她也迷迷糊糊的知道,却没有睁开眼晴,只隐约感觉他动作轻柔的在她眼睑处印上一吻。 这一晚上,她睡得极不安稳,睡梦中忽而出现宋婉华的笑脸,忽而又是她倒在血泊当中的样子,最后又仿佛回到了她在陆军监狱最后一次看她时的场景,她对她微笑着说,小笙,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把你连累进来,现在终于好了,你没事了,我也可以了无牵挂的走了。 她自睡梦当中惊醒,浑身全是冷汗。 而他拉开床头的台灯,一手拂开她鬓间汗湿的发,一手将她抱进自己怀里,轻轻的拍着,“做噩梦了?别怕,有我呢。” 她点点头,伏在他怀中,也不说话,只是重新静静的闭上了眼晴。 他依旧轻拍着她的背,眼中有心疼,也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神色。 第二大一早他便有事出去了,她明明知道不该,却总是控制不住自已脑海中翻涌着的念头。 那是待她如亲妹妹一般的宋婉华,是少数几个真正关心她的人之一,那么多年来一直爱护着她,始终如一。 虽然薄聿铮明令不让她知道,可她实在没有办法明明听到她有事,却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至少,她总要知道她如今到底怎么样了。 思前想后良久,终是连她自己都厌烦了,她本就不是拖泥带水得性子,此刻索性心一横,便一个人穿过花园,去了薄聿铮办公的小楼。 因着薄聿铮外出,小楼里其他的下僚和卫兵亦是对她恭敬有礼,只是行礼问好,压根没想着拦她,于是她便连想好的借口都省了,一路来到了二楼的书房。她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门进去,他的书桌收拾得很整齐,桌上一片光洁,并没有乱放的文件,她强自压下心底的愧疚和罪恶感,走到桌前,颤抖着手去拉他书桌的第一个抽屉。 原本还在担心着那抽屉会不会上了锁,然而轻轻一用力,它便毫不费劲的滑了开来。 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份文件卷宗,那卷宗名那一栏赫然写着——《西北赤化抓告暨第三次枪决共党名单内部通电》 。 她颤抖着手指打开了那份卷宗,取出厚厚一沓文件,草草扫了一眼前面那密密麻麻的报告,只见“牟允恩”三个字出现的频率极高,她料这大概便是什么赤化报告,没有她在意的内容,于是便略过不看,径直翻到后面去看那一个个的人名。 她拿文件的手一直抖着,眼晴紧张又焦虑的巡过那一个个黑色的名字,心底到底还是存着自欺欺人的侥幸心思,一直在默默的祈祷着。 当“宋婉华”三个字最终映入如眼帘的时候,明明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心底那沉闷的疼痛,却还是让她承受不住,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她的背脊抵靠在书桌上,磕得生疼,过了好一件子,她才缓过劲来,缓缓的将那文件重新放进卷宗,再缓缓的站了起身。 她正准备将卷宗放回抽屉的时候,却见那抽屉当中不知什么时候竟多了一个暗格,先前都没有,大概是方才她跌靠在书桌上时不知碰到了哪儿才弹出来的。 那暗格里放了些钢笔勋章旧相片等等之物,她料着这或许走薄聿铮的私人东西,也不去动,只是去研究该怎么把那暗格收回去。 左右上下的移动着试了试,便也找到了法子,她正要收回,却突然看见暗格当中有一方素色帕子,因着方才的几下晃动,正好将覆于其上的一些小物件移开了些,恰露出了帕上隐隐绰绰的挑秀,而那挑秀竟是那么的眼熟。 她并没有多想,伸手便把那帕子抽了出来,在手心当中展开。 那一方帕子很是素净,样式简单大方,并没有多余的花色,又折叠得整齐干净,一看便知是小心收放着的。 她的视线,缓缓的落在了帕子右下方,那巧夺天工一般的挑秀上面,一针一线,寒梅点掇繁枝,空气当中仿佛都盈着暗香,那横斜多姿的梅花枝,错落有致的拼出她再熟悉不过的两个字——亦筝。 窗外的阳光恰好这时透过窗户照了进来,她的眼前一片明晃晃的白光,只觉得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抬起空着的左手去拦,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重又低下眼晴,却见,右手当中的帕子,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掉落在了地上。 第二十八回 亦笙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将那帕子折叠好了放回暗格,又是怎样关上抽屉的,出了书房的门,她只觉得头脑里昏昏沉沉,仿佛有千百个念头在不停的盘旋,可是她却连一个也抓不住,心底乏力又空茫。 既有着对宋婉华的担忧急痛,也有着因那一方素白帕子而起的波澜。 他怎么会有姐姐的手帕,又是如此小心翼翼的存放在那样私密的地方? 她想起了那一年先施百货的大火,他几乎是没有丝毫犹豫便冲进了熊熊烈焰当中,她还记得他稳稳的抱着姐姐出来的样子,后背的衣服全都被鲜血浸透。 她本以为他救姐姐是因着自已的缘故,却原来是她自作多情了吗? 可是明明,当年龄姨是存了心思要将姐姐嫁给他的,他却还答应了她送上九子墨来婉拒,而姐姐亦是一心只想着嫁给慕桓,难道是她当年看错了什么,又做错了什么? 她心内千回百转,但仍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却又有控制不住的惊疑与酸涩,溢满整个胸间。 一面想着,一面下楼,却不料一个不留神,脚下一滑,身子失了重心,整个人便顺着那楼道摔了下来。 还好那时已不剩几级台阶,她摔得也并不太严重,只是脚趾,一阵一阵火辣辣的疼。 这一下子,把那站岗的卫兵吓了个够呛,忙忙的向她跑来。 “少夫人,您没事吧?” 那些卫兵都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看着亦笙,一时都踌躇着是不是该伸手去扶她,他们平日里从未接触过这么一位娇滴滴的美人,况她又是少帅夫人,几个人谁也不敢先伸手碰她,一时都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反倒是亦笙既有些自嘲又似在宽慰他们的笑了下,“我没什么,就是扭了下脚,你们别紧张。” 她一面说着一面慢慢用力,来回几次,想要试着站起来,然而右脚踝只要稍一着力,便疼得厉害,根本没有办法动弹。 几个卫兵见她蹙着眉,极力忍耐的样子,都很是不忍,终于有一人大着胆子问:“少夫人,需要属下扶您起来吗?” 亦笙微笑了下,正要说话,却听着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和着冯夫人着急的声音自外而内越来越近,“… … 怎么会摔了的,有没有伤到哪里,你们怎么也不做好防护工作……” 却原来有人见亦笙摔了,少帅又不在府内,便小跑着去了后院请了冯夫人过来。 冯夫人一路进来,见亦笙仍是跌坐在地上,一张小脸又那么苍白,吓了一跳,几步过来在她身前蹲一下,着急的问道:“小笙,你摔到哪儿了,快告诉妈!” 亦笙忙道:“我没事,就是扭了下脚,您不用担心。她虽是这样说,冯夫人却如何放心得下,一面让人用躺椅将她抬回房去,一面又催人去请专给冯府看病的张医生过来,想了想,又让人去通知了薄聿铮。 待到薄聿铮闻讯赶回来的时候,张医生恰好给亦笙做完检查,他推开门进来,眉心当中蕴了一抹紧绷,几步便到了她面前,在她身前蹲下,目光当中都不由自主的带上了几分心疼和小心翼翼,“摔到哪里了?” 她忙道:“你怎么回来了,医生刚检查完,就是脚扭了下,别的都没什么。” 那张医生此刻也还没走,闻言便马上接口道:“少夫人没什么大碍,就是脚上的伤,只要按时敷药,也是不打紧的,不消几天就会好了。” 薄聿铮闻言起身,又问了医生亦笙身体的情况和用药的注意事项,便让人送着他出去了。 他又吩咐了吴妈去打一盆凉水来,便在她身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他看着她略显苍白的小脸,和眼中有些迷茫的神色,加之听闻她又是从那边的楼梯上摔下来的,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宋婉华的事你都知道了?” 她微微一僵,抬眼去看他,只稍一想便已明白,带了些自嘲,低低开口道:“原来今天早上你是故意出去的,又故意没锁抽屉将那份文件放在显眼的她方让我看到。” 难怪就连警卫都不拦她,那么重要的地方,竟然可以让她随随便便就找到文件,难怪一切都那么顺钊。 一切都是他算好了的,唯一的意外,大概就是那个暗格了吧,她想。 他也并不瞒她,平静应道:“今天早上我确实有事,但文件也的确是我故意让你看到的。” “对不起,我不该去擅动你的文件,以后不会了。” 过了片刻,她开了口,声音依旧很低,平淡当中仿佛还带了几分疏离的意味,她的视线也低低垂着,并不看他。 他看着她,半晌没有说话,而她亦是静静的,一面微低着面容,悄无声息。 终是他叹了口气,缓缓的又开了口,“昨天晚上我便察觉你在书房门外大概是听到些什么了,所以把这份文件放在你容易找到的她方,我会这么做,只是因为我知道你挂心宋碗华,不愿意你一个人胡思乱想,所以把你想要的东西都给你,并不是在试探你或者其他。” 她还是没有说话,而他顿了顿,声音重新响起,“可是亦笙,我虽放了文件,却是希望你能来问我,而不是什么都想着自己一个人解决——你已经是我的妻子。” 她到了这时,终于抬眼看他,“你已经严令下属不让我知道,叫我怎么问你?” 他轻叹一声,看着她的眼晴,“这次是我不好,从今往后,我再无事情瞒你,我保证。” 她一下子就想到了那块帕子,冲口就要问出,却恰好敲门声响,她只得咽下嘴边的话,应了一声“进来”。 吴妈端着水盆走了进来,薄聿铮于是对亦笙道:“把脚抬起来,我给你敷一下。” 亦笙忙摇头,“不用”。 就连吴妈也是吓了一跳,“姑爷,那怎么行,这些事情我来做就好。” “有什么不行的。”薄聿铮道,语气虽淡,却并不容人拒他。 吴妈心底感概着姑爷待小姐的好,既抵不过他的坚特,又想着房内反正没人,便也不再做声,默默的放下了水盆去拧毛巾。 倒是亦笙觉得不好意思,加之心底又有个结还没解开,便伸手去推他,“你别胡闹,你让开,让吴妈帮我敷就好。” “我来也是一样的。 他却并不理会她,俯身便伸手去握她纤细的小腿,微一用力将她的脚轻轻抬了起来,放到自己怀里,他的动作虽轻,却到底是牵触到了她的伤,她忍不住略蹙起了眉。 他是见惯生死的人,先前听着只是扭了脚,医生又说得轻松,他也便以为不严重没太在意,其实本来也的确不算什么的,可是偏偏,看着她玉白秀气的脚上肿起了那么大的一个包,他却只觉得刺目和心疼,她又苍白着小脸,微吸了口气,他感觉自已的心都跟着一跳,仿佛比刀枪伤在身上还要疼些。 他接过吴妈递来的毛巾敷到了她的脚踝处,“敷上就没那么疼了。 他虽待她一直温柔纵容,但骨子里却是强势的,又或者是因为发号施令惯了,天生就有一种让人轻易臣服的本事,总之,他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基本上就不会给她拒绝的机会。 她于是也便不再挣扎,就那样任着他了。 “好些了没?”他换了块毛巾,一面去看她的神情,手上动作小心翼翼。 本是想看有没有弄疼她的,没想到一抬眼,却见她怔怔的看着自己,见他看了过来,又连忙别开视线,掩饰一般的“嗯”了一声 他正要说话,恰此时,门却被人大刺刺的推开了,曹景芸一面喊着“大表哥”,一面微笑着走了进来。 第二十九回 “大表哥,你怎么能帮她揉脚?” 曹景芸满面的笑意却在见到屋内的情景之后变得扭曲,她又是气愤又是震惊,还带了点儿嫉恨,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便冲口喊了出来。 她说完这一句,又狠狠地去瞪亦笙,“你不替你丈夫做这些事,反倒心安理得的把脚伸给他,也好意思!这世道真是颠倒了!” “景芸,”薄聿铮轻轻将亦笙的脚放到沙发上,站起了身,声音里倒是听不出怒意,情绪敛得极好,“既然我不能帮她揉脚,那么换你来。 曹景芸惊怒交加,“什么,大表哥,你竟然叫我给这个女人揉脚?” “这个女人是你的大表嫂,长嫂为母,你替她揉脚理所应当,”薄聿铮的眼光极冷,看着曹景芸,一字一句,“过来。” 从前就是她再任性胡闹,缠薄聿铮缠得再过分,惹得他再烦的时候,他也没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过话,那样的森冷迫人,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她又是害怕又是委屈,简直就要哭出来了。 “聿铮。” 却不想,沙发上的亦笙竟在这个时候轻轻唤他,他虽是有些意外她怎么用了这个称谓,却也并没有太在意,只是伸手安抚性的扶上她的肩,“你不用管。” 亦笙却盈盈的笑了起来,“不是的,我只是想说,你帮我按得那样舒服,换了景芸来,我怕不习惯。” 而薄聿铮闻言却是略微讶异的低头,却见他的妻子唇边带了一林优雅的微笑,仪态完美,眼晴里却闪耀着两簇小小的火苗。 他不由得一笑,看着她,他眼中的冷意也随之融化,柔和得如同月下深海。 而亦笙却没有看他,转眼去看曹景芸,心内恼得厉害,面上却偏偏笑得甜蜜。 如果说一开始她还不明白为什么这位表妹处处都要针对她,从火车上到帅府都一直盯着她不肯放,那么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特别是薄聿铮回来以后她所表现出来的种种,她要是还不知道,那简直就是蠢到家了。 于是不着痕迹的向冯维麟和帅府的下人们打探,才知道原来这位表妹自小便对他的丈夫情根深种,甚至冯夫人本打算送她与冯维麟一道出洋念书的,她却因为不愿离开薄聿铮那么远而不肯答应,坚持在国内上了大学,然后做了记者,这几年就追着薄聿铮的新闻跑,算来,也可以说是青梅竹马,用情至深了。 亦笙是知道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结婚的那种痛苦的,加之明白自己的丈夫对她确实是没有什么,所以平日里不同她计较,尽量让着她,她是不是就以为自己温软可欺了? 本来,换作其他时候,她或许也不至于这样做,可是偏偏,她被那方手帕搅了心神,又偏偏再闯进来了一个觊觎她丈夫的人,并且这种觊觎与挑衅,毫不掩饰,她一时没忍住,索性就将那侍宠而娇的任性姿态做了个够本,即便不能让这位表妹从此死了对自己丈夫觊觎的心,气气她也总是可以的,总好过她自己一个人恼。 薄聿铮自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伸手替她顺了顺披散的长发,方敛了笑,去看曹景芸,“既然这样,你便出去吧,下次进来的时候记得先敲门。” 那曹景芸终是恨恨的一跺脚,便往门外冲去,径直去了冯夫人的房间。 “姨妈!” 冯夫人正在看书,见了她进来,笑着问道:“又怎么了,谁又惹你不高兴了,气成这样,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曹景芸闻言,稳了稳自己的情绪,才到她身边坐下,“我要说给您听,您也要气的。方才我去找大表哥,您猜怎么着,我那位表嫂竟然把脚伸到大表哥怀里,让他给她揉呢!大表哥是什么人,他怎么能做这种事,别说他了,从来也就只有做妻子的去伺候丈夫的理,哪有男的做这些事的,我那位表嫂倒是反过来了——她竟然都不叫大表哥的字,就直接喊他‘聿铮’呢! 冯夫人闻言心里也是“咯噔”了一下,虽说小夫妻俩感情好,儿子心疼儿媳是好,可这样也有些过了。 然而她心里虽这样想着,却并不在面上现出来,更不会当着侄女和下人的面去说儿子的不是。 她虽疼这个侄女,然而孰亲孰疏,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聿铮又是这样的身份,她当妈的,凭他做了什么,在旁人面前,都是只能说他的好来树立他的威信的,怎么可能说他一句不是。 况她转念一想,两人才新婚,况且儿媳今天又扭伤了脚,也是情有可原,又或者是聿铮故意做给景芸看想断了她的念也说不定。 她正暗自想着,又听着身旁的侄女说了一句,“大表哥也真是倒霉,一时好心倒给自己添了这么个麻烦,还好陆军监狱那风波总是会过去的,不然就这么耗上一辈子,可怎么办?” 冯夫人闻言,正了正神色去看曹景芸,“景芸,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存着心思,想等你大表哥到时候离了婚,然后你再嫁给他?“ 那曹景芸脸一红,却是默默的点了点头。 冯夫人叹了口气,伸手握住她的手,“景芸,去上海之前我和你说的那些话,现在想来,姨妈很后悔,所以有些事情,虽然你现在听着会难过,可是我还是要告诉,我不能耽误了你。” 曹景芸停了片刻,才轻轻问道:“姨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冯夫人道:“好孩子,我和你姨父都知道你对你大表哥的心思,我们也曾一度有心撮合,可是婚姻的事情都是上天注定好了的,强求不来,现在你大表哥也结婚了,你这孩子也不要那么死心眼,我会让你姨父他们替你留意着,总会为你定下一门合意的婚事的。” 曹景芸却固执的摇头道:“姨妈,你知道的,我从小就只喜欢大表哥一个人,你也说了,他如今要娶亦笙是不得已,我愿意等陆军监狱的风波过了,我愿意等他,不管等多久我都不后悔。” 冯夫人又叹了口气,眼中现出些许怜错,“我就不该和你说这些——是,姨妈那时的确是这样想的,可是后来我到了上海,才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你大表哥确实是因为喜欢亦笙那孩子才要娶她的,根本就不是什么不得已。 其实仔细想想,如果他不喜欢她,聿铮那么稳重谨慎的一个孩子,又怎么会去陆军监狱劫狱,让自已陷入麻烦当中?他在婚礼前夕甚至还专门来找过我,说是亦笙自小母亲就不在了,请我像对待女儿一样待她,从小到大,他还是第一次跟我这么郑重其事的说话。这么些日子以来,他们夫妻感情如何你也看在眼里,所以景芸,你听姨妈一句,你这样的等待是毫无意义的。好孩子,把你大表哥放下,只有这样,你才能看得见前面更好的风景。” 曹景芸一直以为,冯夫人会是她将来嫁给薄聿铮的最大助力,可是如今,就连她都这样说了,那么自己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等待执着,难道真的就只能是一场空?她的脸色,不由得一点一点的苍白起来。 冯夫人叹了口气,虽然心疼侄女,却更明白快刀斩乱马的道理,于是也不再多说什么,只盼着她自已能快些想明白。 又不禁想起,依着景芸的脾气,既是见了聿铮替小笙揉脚,只怕当场就要闹起来,小笙那孩子虽面上乖巧,心思却是极细腻聪明的,只怕是要不高兴的,但愿别惹得他们小两口闹出什么矛盾来才好。 而事实上,她并没有料错,那曹景芸刚走,亦笙脸上的笑意立刻就散了开去。 薄聿铮见了,嗓音略带笑意,问道,“生气了?” 她说了一声“没有”,却是不去看他。 吴妈见状,借着换水便出去了,把屋子让给他们小两口。 薄聿铮于是重又坐到亦笙边上,略略笑着又开了口:“亦笙,我只当景芸是妹妹,和她并没有什么。” 她听了,过了一会,方闷闷的道:“我知道。” 他看着她依旧垮着的小脸,有些担心,想了想,还是问道:“你是因为宋姚华的事?” 她慢慢抬起眼晴来看他,有些踌躇的开了口:“绍之,有没有可能…… ” 他的难处,她是明白的,所以那话怎么也说不下去。 他叹了一口气,“亦笙,通电传过来的时候,枪决已经执行。” 她的头脑“嗡”的一声,颤着声音又问:“那婉华姐姐现在… … ” 他明白她的意思,不待她说完便开口道:“宋家疏通了关系,已经设法将她的遗体带回了上海安葬。” 她慢慢的点了下头,又点了下,眼泪却缓缓的流了出来。 他心疼,却情知无奈何,她既是知道了,那么长痛不如短痛,而他也答应过她,从此以往,再无事情瞒着她, 他伸手将他搂到自已怀里,“想哭便哭吧。” 第三十回 “要出去?”薄聿铮推开门,却见亦笙正对着镜子扑上脂粉,不由得开口问道。 “陈夫人请去听戏,我陪妈一道儿去。”她从镜子里面看着他微笑了下。 其实现在不过才十点,听戏能听多久,免不了又是打牌,不到晚上大概是回不来的,这陈夫人又是牌瘾极大的,她只但愿不要拖上一个通宵。 于是便又对薄聿铮道:“我今晚大概要回来得晚些,你自己先睡吧。” “陈夫人是和妈一辈的人了,让平安陪着妈去就行了,她们还能谈得来些,你去了倒是受罪。”薄聿铮道。 “那怎么行,我反正闲在家里也没事的,况且这些年这样的应酬已经少了很多,偶尔打一两次牌也算不得什么。”亦笙笑着站了起身。 她说的是实情,原本薄聿铮是怕她闷,才不时让她翻译一些文件的,后来却发觉她对打牌交际要更头疼,反倒是翻译起来神采奕奕,再加之她翻译得又极好,他对她亦是全然的信任,所以索性便让她当了他的私人秘书,这样一来,冯夫人可以拉着亦笙陪那些夫人小姐们打牌应酬的时间自然也就少了。 所以亦笙如今大部分时间都是陪在薄聿铮身边,除了翻译之外,还帮着他一起处理诸多事宜,而薄聿铮虽早知他的妻子天资聪敏,却没想到她还极有政治天分,在他与下僚们议事的时候她是从不妄言干预,就在一旁安静的记录,只是偶尔与他闲谈时说出来的话,却是不得不叫他刮目相看的。 然而,薄聿铮在骨子里却到底是有大男子主义的,只觉得戎马倥偬是男人的事,而他的妻子,合该是捧在手心里呵护娇养的,不用操任何的心,受任何的累。 给她这世上最好的一切,为她撑起一方没有风雨的天地,让她的笑容始终如一,是他身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理所应当要做的,甘愿而郑重。 而她,只需要在他的身边就好。 所以,他让亦笙当他的私人秘书,意在为她解围,也是因为他知道他的妻子不是旧时女子,一般家庭生活会闷坏她的,所以他总是交代一些轻松的工作给她,既不累人,又能解乏,而真正涉及危险的事件和文件,他却完完全全的不让她有一丝机会去接触到,只是这个,亦笙自然是不知道的。 他一面想着,一面开口道:“谁说你没事,我正是有几份文件要让你翻译。” “可是我都和妈说好了要陪她去的。”亦笙想了想,又问,“文件急着要吗?不急的话我晚上回来译,明天一早准能拿给你。” 他却摇头道:“我下午便要用,我去和妈说。” 两人一路到冯夫人房间,冯夫人也是装扮好了的,正一面等着亦笙,一面坐在沙发上满面含笑的看一份报纸,见他们来了,便将手中的报纸递了过去,“来,先看看这个。” 薄聿铮接过,却正是一篇关于亦笙的报道,那报道上写着,薄夫人“雅气韵,皎姿仪”,又能“娴文学,擅西语,通音律,明时事”,是“当代中国最为高雅迷人的女士之一”。又说她“正如一颗闪耀的明星一样,冉冉升起在名媛云集的军政高层社交圈”。 那报道边上,又配了一张她与他前几天在南京出席军委会晚宴时的合影,她穿了身雪青色的旗袍,挽着他的手臂,微微笑着,那当真是光彩照人,华姿夺目。 那照片下面题了八个字——美人名将,羡煞旁人。 冯夫人笑道:“这报道写得不错,要不派人送一些钱去报馆,让他们多点办报经费。” 薄聿铮一面将手中的报纸递给亦笙,一面笑道:“本来是写实的报道,这样一来倒成了咱们贿赂记者了,况且这几年这样的报道也看了不少了,您怎么还那么高兴。” 冯夫人也笑,“得了这么好一个儿媳妇,我自然是高兴。” 薄聿铮于是笑着接口道:“可是现在,我要把你这好儿媳妇借走了,有几份文件急着翻译。” 冯夫人闻言便笑着对亦笙道:“那小笙你就随他去吧,陈家那边有妈去应酬也就够了。” 倒是亦笙过意不去,“妈,要不我翻译完了过来接您。” 冯夫人忙笑着摇头,“不用不用,且不论你要翻译到几点钟,就是译完了,也该好好歇歇才是,不必要再跑上这一趟,我让平安陪着我就行了。” 她是毫不见怪的,这几年儿媳的大方得体,无论是在党军政三界,还是在媒体笔下,亦或是民众心目当中,都是留下了极好的印象的,这对儿子的形象来说无疑是大有裨益的。 况她人又聪明漂亮,见识又广,识礼仪知进退,在军政高层交际圈中,亦是大受欢迎,一改过去儿子过于冷清鲜有人敢轻易接近的局面,也不着痕迹的,为他缓和了不少关系,存下了不少交情。 不单这样,她学问还不错,在公事上也能帮到儿子,就是在生活上,也是细致入微,很多事情都不嫌辛苦亲力亲为,若不是真正关心,又怎么可能做得到这一步。 所有这些,冯夫人都看在眼里,不由得对这个儿媳妇越来越满意,疼爱尚且来不及,一点小事,又岂会放在心上。 于是便带上平安从侧门坐车出去了,亦笙和薄聿铮一直待到车子走远了,方才往前面的小楼走去。 “要译什么?”到了二楼的书房,她问他,眼睛不经意间扫过他的书桌的抽屉,随即淡淡的移了开去。 这些年来,不是没想过问他,却仿佛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开口。 最初的那一样冲动劲头过后,她慢慢的冷静下来,然而想得越多,却是越迟疑,越觉得问不出口。 那帕子的主人偏偏不是旁人,而是她的姐姐,她若是怀疑,便是对她最亲近的两个人的不信任。 她既觉得难以开口,而内心隐隐然间,却也是害怕的。 不管愿不愿意承认,不管是不是已经时过境迁,但当年纪桓与亦筝的那一场婚礼,确然给她带来极大的伤害,以致于现在的她明明暗恨自己的怯懦,却仍是不敢去轻易试探,只害怕结果不是她所想要的,那她不确定自己还是不是承受得起。 所幸,她天性当中到底是豁达乐观的,况他待她又是这样的好,她便告诉自己,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只是现在才是最重要,而她既然确定,现在的他待她一心一意,那实在不必让莫须有的过去干扰了自己的心境,破坏了现有的平衡和眼前的幸福。 所以便努力的让自己释然,不再纠缠猜疑,只是竭尽所能的,却回报他待她的好,却抓住和维系如今的幸福。 “在这里。”他递给她一份文件,的确是有资料需要她翻译,只不过时间上并没有那么急,他去找她,也是为了旁的事情。 她不一会儿就译好了,笑着递还给他,“就那么十多分钟的功夫,我还以为有多少呢。” 他一笑,“本来找你来,主要也不是这件事。” “那是什么?”她好奇的问。 他微笑看她,“你不是一直好奇军中生活吗,我不能带你上前线,不过去军校看看想来也不差。”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可以吗?” 他点头,“早就想带你去了,一直抽不出身来,今天恰好华中军校第三期学员入学,我有个讲话,之后视察的时候可以顺道带你去看看。” “你有正事呢,我去会不会不方便?”她又问。 他笑,“军校里都是些大男人,如果是薄夫人去了,他们自然免不了紧张和兴师动众,不过……” 他的话还没说完,被门外刘晓的“报告”声打断。 薄聿铮便没有再往下说,应了一声,刘占晓推门进来了,手里捧着一套军装,“少帅,给少夫人的衣服准备好了。” 亦笙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对着薄聿铮展颜笑道:“你等着,我这就去换。” 他在这里亦是有休息间的,她便去里面换了装出来。 他是第一次见她穿军装的样子,很是有几分英姿飒爽的味道,她又将头发盘起,再将军帽檐压低,冲他笑道:“怎么样,到时候我再低着头不说话,总没人认得出我了吧。” 他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听她这么说了,便笑了一笑,“即使是认出了也没什么,只要事前不让他们知道便行了,就一会儿功夫,也不会有多大影响。” 他虽这么说了,她却难得的起了当年在墨梯演戏剧时的兴致,一心不肯让自己的身份曝光,都不肯跟他坐一辆车子。 他看着她眼中的光彩,一笑,吩咐警卫人员护好她,又让刘占晓亲自跟着她坐的车,便也由着她了。 齐剑钊因为还另有任务,便没有随行去华中军校,待车队走远了,他方折转回了帅府。 一进办公小楼,却见后院冯府的一个听差急匆匆的小跑着过来了。 “什么事这么慌张?”他不由得问道。 那听差是认得齐剑钊的,便喘着气道:“齐秘书,少帅和少夫人在哪儿呢,少夫人的娘家刚来了电话,说是出事儿了,急着找少夫人呢!” 第三十一回 “敬礼!请校长为华中军校第三期学员开学典礼训示!” 华中军校总教官韩渠民脚跟相扣,向主席台上的薄聿铮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而在他身后,是几百名新入学的学员,随着他的口令声,整齐划一的齐齐举手行礼。 薄聿铮微微抬手示意,韩渠民便以标准姿势后转,面向学员又再发令道:“坐!” 学员们便又齐刷刷的坐了下来,双手放在膝上,腰挺得笔直。 “秘书处给我准备好了发言稿,可是现在,我不打算用了,”薄聿铮看着台下一张张年轻而朝气蓬勃的面孔,和那一双双充满希望和期冀的眼睛,缓缓开了口,“我只想和大家简单说几句,不加文饰,却都是发自肺腑。” 台下几百余人肃然静坐,齐齐注视着主席台上那身姿挺拔的男子。 “济南惨案的血债尚在眼前,东北三省又沦陷于日均的铁蹄之下,3000多万通报陷入水深火热,如今的中国,正面临百年未有之变局。” 他的声音,低沉当中略带薄冷,一字一句响在这鸦雀无声的礼堂当中— “在座诸位同学,既报考华中军校,必是有志报国的热血男儿。在这里,我想告诫诸位,学纯粹的学识,做纯粹的军人,不要搅到政治里面去。你们的忠诚,不应该是对某个个人,某个派系,而是要对这个国家。我是你们的校长,但我不需要你们忠诚于我,相反,我希望你们都能够成为在我背叛国家后,踏过我的尸体继续前进的人。” 台下学员年轻的面容上面,都现出了震动的神色,就连韩渠民刘占骁一众人等对他的这番话也有些始料未及。 亦笙站在角落里,微抬起脸,仰望主席台上的丈夫,却只看见他眼中的沉敛坚毅。 “军人之职,守土卫国。无论何时请在座诸位谨记,勿忘国殇,奋发图强,效命沙场,报效国家。” 其实严格说来,他并不是一位很好的演说家,他不会运用手势技巧,和抑扬顿挫的语音来渲染气氛,在整个讲话过程中,他的语音如同他的眼神,平稳而沉敛,波澜不惊,然而那平静下面所蕴含的深沉情感,却是叫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为之动容。 偌大的礼堂内一片寂静,不知是谁,第一个从震动当中回过神来,然后少年意气,再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刷的一下就站了起来,拼命的鼓掌。 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的学员、教官都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一时之间,礼堂内掌声雷动。 韩渠民看了一眼身边的政治部主任,他虽也是一脸震动情不自禁的鼓着掌,然而此人却毕竟是南京方面派过来的,若是今日情形传到蒋委员长耳中,难免招致他的不悦猜疑。 他想了想,便也摒弃了准备好的稿子,等到掌声平息以后,即兴作了个总结发言以作缓和— “同学们,从刚才薄校长的讲话当中,你们不难平白,今天的华中军校,和黄埔、保定一样,绝非李鸿章的淮军和袁世凯的小站之兵能够同日而语,我们培养出来的不再是私人武装草莽军阀,而是为了民族而战的革命军人。同学们在这三年内,会学到战术、率兵术、地形、兵器、兵史、筑城、简易测绘及典、范、令等等课程,我希望大家发奋用功,因为你们承担着革命继往开来的使命,肩负着振兴中华的责任......” 开学典礼结束后,韩渠民便亲自带着一众军校教官、管理人员陪同薄聿铮去视察军校学员的学习训练情况,先去了教室、宿舍,看他们的听课和生活情况,后又看了队列训练、身体对抗、刺刀搏杀和射击训练,薄聿铮一面走一面听韩渠民等人汇报,偶尔说上几句,那韩渠民便迅速分咐下面的秘书记录好,以备更正。 亦笙此时既不是以薄夫人的身份来的,自然就不能站在薄聿铮身边,她与刘占骁一道跟在他后面,一双眼睛藏在帽檐下面,兴致勃勃的看着这军校中的点点滴滴。 却土地前方不远处发生了一阵骚乱,隐隐约听见有人在嚷嚷——“这都练了几个月了,他们的成绩不合格,用不着整个班都被拖累吧,老子枪法已经练得够了,把我编到别的班去学点其他......” “范森,立刻拣起枪来,入列练习!” “练习可以,练点儿其他的!” “目无纪律,来人,把他拉去关禁闭!” 这一幕薄聿铮和亦笙看到了,韩渠民自然也看到了,他额上不由得冷汗直冒,这华中军校自建校以来学员纪律和学习情况一直良好,怎么这一次,问题偏偏出在薄聿铮来视察的时候。 他见薄聿铮举步便往那边走去,面色还算平静,只得大步跟上。又看了一眼训练的方位,在脑海中暗对了一下计划表,便一面走一面对薄聿铮道:“校长,这是二期一连三班的学员,我立刻让他们排长去解决。” 薄聿铮的声音淡淡的,“不用,我难得过来,既然碰上了,就亲自去看看。” 此时已有两名学员来强扭着范森要送禁闭室,而他正一脸不服的挣扎,见了他们一行人走来,几个人倒都停了动静。 韩渠民见状,愣愣道:“三班长!” 那三班长立刻跑步过来立正道:“到!” “这是什么状况?你是怎么带的兵?” “报告总教官,二期一连三班正进行射击训练,一名学员罢训闹事,正准备关禁闭以示惩戒。” 那范森闻言嚷嚷道:“老子闹什么了?这一个项目都练了多长时间了,你问问他们,抬枪的胳膊都快不是自己的了,还有练对抗的时候,也是把我们往死里整,是不是就指望这谁打死了谁你们才满意?早知道这样,我还步入继续跟着斧头帮去混,拿斧子一样可以砍日本人!” 原来,这范森报考军校之前,一直在上海闯荡,后来加入了斧头帮,杀人见血的事情没少干,也曾有机会碰过枪,胆子不小,本事也有几分,比同期的同学又要强出一大截,所以很是有些桀骜不驯。 那三班长刚要发作,却听见薄聿铮的声音响起,平淡中带着惯有的薄冷,却并没有怒意,“你当初为什么选择报考华中军校的?” 那范森是认得薄聿铮的,虽心底仍有不服,却到底还是立正大声答道:“报告校长,我老家是济南的,我娘和姐姐都死在日本人手里,我到华中军校,就是听人说校长有大义,我只希望有一天能跟着校长上战场替我娘和姐姐报仇雪恨!” “想要报仇雪恨,就连这么点儿苦都吃不了?”薄聿铮还是淡淡问他。 范森脖子一粗:“谁说我吃不了苦,我只是觉得这样的训练根本没有意义,练了那么长时间该学的都学了,总该换下一项了,老耗着有什么意思?” “你认为你的枪法已经很好了?”薄聿铮又问。 “至少上阵杀日本人是没有问题的。”范森脸上现出几分骄傲神色。 薄聿铮微摇了摇头,“杀日本人,怎么个杀法?开枪乱打一气,还是一枪毙命?华中要培养的,不只是会开枪的士兵,而是要让你们做到弹无虚发。” “弹无虚发?校长,你在开玩笑吧?” “弹无虚发,不单可以节省弹药的消耗,还能避免连发射击时暴露枪口的口焰,从而更好的隐蔽自己,你说我是不是在开玩笑?” “这个道理我当然知道,但是真正能做到弹无虚发的又有几个?那么多将军和那些德国教官大概也都没有这本事!”范森说道。 他其实想说的是“恐怕校长你也没有这本事”,话到嘴边到底还是忍住了。 薄聿铮淡淡笑了一笑,“步入这样,我和你比试一轮枪法,如果你赢了我,我就批准你换项练习。” 范森眼中现出跃跃欲试的神情,他直来直去惯了,也不谦虚,举枪对着远处的靶位进行瞄准,然后便“啪啪啪啪”开了枪。 那报靶的士兵将人性靶举了过来,一个弹夹的空弹,枪枪都落在靶上,有好几枪还打中了要害。 “以初学者来说,成绩不错。”薄聿铮看了一眼,淡淡道。 “校长,该你了。” “打仗的时候 敌人可不会站着不动去打,”薄聿铮淡淡道,换移动靶。” 范森心里很有些不以为然,觉得薄聿铮也未免太托大了,其实有这样想法的并不是他一个,在场的很多人都持着怀疑态度,只是不敢表露出来,毕竟,薄聿铮虽然算得上是一代名将,然而却是身居高位,主要做的也是运筹帷幄指挥战事,很难得有机会去到第一线与敌人肉搏。 亦笙虽知道自己的丈夫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可在这样的场面下,不免也是有些紧张的。 她看着他,他缓缓的举起了枪,眼神在那一刻变得凌厉而专注。 “啪啪啪啪....”枪声响起。 那一刻,他整个人仿佛都与枪融为一体,又如一只云豹,潜行猎杀,迅猛出击,一击即中。 他的动作简单使用,没有任何多余的姿势,干净利索,甚至都没怎么瞄准,不带半点犹豫,立姿点射打完一个弹匣。 报靶的士兵不一会儿便将人形靶送了过来,众人的眼光齐齐望去,那人形靶上的弹孔几乎都散布在眉心和心脏的位置,在场的每一个人不由得都肃了神色。 薄聿铮放下枪,眸光依旧平淡沉联,然而这样锋而不露,利而不显,却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本事和风帆,却震撼了在场的全体学员,包括教官。 “接着好好练。”他对范森淡淡开口,目光中却隐带期望。 “是!”范森的腰挺得笔直,喊声亦是震天。 他点了点头,没有做说什么,便接着王下一处走去。 他军务繁忙,不可能在华中军校待太长时间,视察了一圈,便由韩渠民等人陪着出了军校。 “你们两个过来我车上坐。”他对着身后的亦笙和刘占骁道。 “是。” 刘占骁自然领命,而亦笙便也跟着上了薄聿铮的车。 “你什么时候有孔教我学枪好不好?”车子开出了一段距离,她随手摘了头上的帽子,兴致勃勃的问他,眼前仿佛还浮现着他方才举枪时的样子,沉稳冷静,弹无虚发,生生叫她移不开视线。 “好。”他应她,时局动荡,她多一些防身的本领总是好的。 “我得练多久才能像你那样?一年?两年?三五年?还是要更长?你当时都是怎么连五出来的?”她笑着问,眼睛里神采奕奕。 他笑了笑,“真正的弹无虚发,要得上战场,用实弹和血才练得出来。我也是从最普通的士兵做起的,打得多了,感觉就出来了,眼到手到,一击即中。当然,前提还是得先在训练场上打扎实基本功。但如果只在训练场上下死力气,不去实战,也不行。到了前线,一样会放空枪。” “那我岂不是没希望练出来了?”她带了些小失望的说道。 他微笑看她,“你只要练到能防身就好。” 她其实也是嘴上逞能的意味更甚,哪敢真的奢望能练到跟他一个水平,于是倒也不太计较,忽而想到一念,又笑道:“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念军校比念大学痛苦多了,是所有军校都一样呢,还是就你那么狠?” 她的话本是带着玩笑性质,他却渐渐联了笑,神色有些沉重,“我必须确保我带上前线的士兵,都有能力活着回来,所以我宁愿让他们在训练中受伤。坚持不下来的人,不会是适合的人选,我不能让人白白去送死。” 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连前排的刘占骁和司机闻言亦是神色肃然。 过了良久,她伸手去握他的手,对他温柔微笑,“你放心,他们都会像你期望的那样的。 他点了点头,反手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掌心的暖意绵延,而车窗外,是大片明媚的阳光。她唇边的笑意不由得加深,忽而在想,车子如果就这样一直开下去也是好的。 然而,路途再远,也总有到达的时刻。 薄聿铮扶她下车的时候,她的唇边犹在微笑,并不知道,前方等待着自己的会是什么。 第三十二回 上海。 这是一年最冷的时节。 亦笙的车子停在了盛公馆的门外,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齐剑钊下车亲自替她拉开了车门。 她下了车,门房早早便迎了出来,一见到她,神色又似激动又似悲伤,“三小姐,你可算回来了。” 她缓缓的点头,在平阳的时候归心似箭,可真正到了自己家门口,心里反倒无端害怕起来,恰此时一阵风过,她紧了紧身上的大衣,向大门内走去。 盛家偌大的客厅内,此刻却是冷冷清清,亦笙一面走一面问道:“怎么没人在家?二姐昨天在电话里不是同我说爸爸已经出院了吗?” 那门房答道:“老爷出院以后,二小姐和二姑爷就把他和两位太太一道接去纪公馆了,家里的少爷少夫人们也跟着过去了。 亦笙倏地顿住脚步,转头看那门房,“在自己家里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过那边,这是谁的主意,爸爸也同意了吗?” 门房忙道:“谁的主意我们也不清楚,听说是二小姐和二姑爷亲自开了车去医院接的,直接就去了纪公馆,连我们都没见到老爷,几位少爷和少夫人也是后来才过去的,说是为了便于照应。其实这样也好,三小姐您是不知道,家里出事这些天,可全亏了有二姑爷在了。 那门房见亦笙半晌没有说话,小心翼翼的又问道:“三小姐,是把您的行李拿上去,还是您要到纪公馆呢?” 亦笙闭了闭眼,对身后跟着的初雁道:“你先把行李房到我房里去,我去那边看爸爸。” 一路又乘车到了纪家,齐剑钊依旧寸步不离的跟着她,一众警卫人员亦是一个不少。 她原想着让他们留在盛家休息,不必如此兴师动众,他却坚持不肯,只说是少帅有过吩咐。 她本就心乱,也不与他强争,便也由这他了。 到了纪公馆,齐剑钊安排了几个随行便衣警卫在门外站岗便带着其余人跟着亦笙一道进来了。 盛太太和亦筝显然是得了听差的通报,亦笙走进客厅的时候,就见两人正茫茫的往楼下走来,倒是不见纪桓。 盛太太几步走道亦笙面前,伸手去握她的手,面色很是有几分遮掩不住的憔悴和惶然,“小笙,你可来了。” 而亦筝见了妹妹,还未说话,眼泪便掉了下来。 盛太太看着亦笙身后,只见到几个穿西服的男人,却不见薄聿铮的身影,不由得有些着急,问道:“姑爷呢?怎么没一道来?” “他有事一时走不开,处理完了就过来。”亦笙挂心父亲,一面往楼上走,一面答她的话,又问:“爸爸在哪儿,他现在怎么样了?” 盛太太伸手抹了抹眼角,“在二楼向阳的那间房。那年你出事的时候他进了医院,动过手术以后虽是表面上看着没什么了,但那身子骨却是一天天衰弱得厉害,现在你哥哥又那么混帐,他又是气又是急,所以才....” 她的话没有说下去,一开始还带了点儿做戏的意思,可到了后面,却也是触到了自己的伤心事,毕竟出事的两个人,一个是她的丈夫,另一个是他的儿子,她的话音一哽,停了一会儿才又低低的道:“大夫说得很严重,就连纪桓从日本专门请来的医生都在摇头,我,我也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的病情我们都瞒着他,可是他好象自己有感觉一样,前些天执意要出院,那时他还能说话,翻来覆去就说死也不能死在医院里,又说不许告诉你,我们怎么劝都不听,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这么大的事,总不能瞒着你,这才让亦筝给你去了电话。” 亦笙推开父亲的门,只见一个穿白大褂的一生正在棒他检查身体,白翠音和两个护士守在一旁。 盛远航见到她,喉咙里发出浑浊而模糊的声音,一双眼睛先是放出光亮,继而缓缓的泛红,终于滚下两行浊泪来。 亦笙如何忍得住,她从未建国如此虚弱苍老的父亲,几次强行克制方才忍住了想要伏在父亲身上大哭一场的冲动,但那眼泪,却仍是不受控制,一行行的掉落了下来。 她流着眼泪去握父亲的手,费力的让自己去微笑,“爸,我回来了,你有没有想我?” 盛远航说不出话来,只能吃力而缓慢的点头,眼眶深陷,淌着眼泪,却是不肯从女儿身上移开分毫。 亦笙再怎样的忍耐,那声音里却还是忍不住带上了哭腔,“那么你就要快点好起来呀,等你好了以后,我们再一起下棋、散布....爸,我以后天天都陪着你.....” 齐剑钊见状,忙劝道:“少夫人,您也别太伤心,先让张一生替盛老先生看看吧。” 亦笙闻言抬手擦了擦眼泪,镇定了好一会儿方勉强松开父亲的手,站到一旁,让医生检查。 张医生检查了良久,方直起身,对上亦笙期待的眼光,却是不忍说出实情,便看着盛远航房内的医生对亦笙开口道:“少夫人先不要着急,我先和这位医生谈谈,再多了解一些盛老先生的情况再做对策。” 亦笙点点头,任由两个医生走到一旁小声交谈,而她自己重又走道床边去握父亲的手,她这时勉强稳住了自己的情绪,对父亲含泪道:“爸,我们听医生的,你会好起来的,还有大哥的事情你也不要担心,仲霆已经在想办法了,他会没事的....” 盛太太听到这一句,那沉甸甸压在心上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下。她强撑了太久,一直就在等这个消息这一句话,此刻终于等到,她一下子松了紧绷的弦,却只觉得浑身一软竟是一丝力也使不上了。 亦笙还在和盛远航说着什么,她却仿佛都听不见了,既然薄聿铮会出面,那亦竽必是不会再有事了,可一天不见到他人,她这当娘的总也放不下心,况且又不知道那小丫头是不是空口说白话来哄她父亲。 一时不免又气儿子不争气,让她这样担惊受怕,更要拉下脸来求起这个小丫头来了。 亦竽这混小子打小就不让她省心,这些年是越发的胡闹了,她虽恨铁不成钢,尤其是在看到纪桓和薄聿铮的时候,但那却毕竟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又是第一个孩子,所以未免偏疼了些。 所以明知道他在外面花天酒地,玩女人、赌钱,抽大烟.....简直坏透了,可是她总还是睁一眼闭一眼的护着,纵着,瞒着。自然也是规劝过的,他却是左耳进右耳出,她实在没有办法,便也只盼着他不要过了火真正闯出祸来。 可是偏偏,这个不肖子连这一点儿安稳都不肯给她,这一次简直闹得不可开交,即便到现在,她都想不通,就凭亦竽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去走私军火,还几乎把盛加权不的家业都搭了进去,又偏偏运气那么背,被当局逮住,所有军火武器全部充公不说,人也被关了起来,这可是要被枪毙的罪呀! 丈夫知道了这个消息以后,激怒攻心,一病不起。 家里的几个儿子俱是不成器的,若不是有纪桓在,这个家早乱成什么样了都不知道。 可纪桓再能干,遇上了这样的事,也总不及薄聿铮说话管用,所以她等了几天,眼见得儿子还是没被放出来,便再也按捺不住了。 再不情愿,她也还是开口让亦筝给那小丫头打电话,亦筝那时还并不情愿,小声道:“妈慕桓说了,不要叫小笙知道,她在的又远,免得她担心。哥哥的事,他会有办法的。 盛太太气道:“你以为我愿意打这个电话?那监狱是什么地方,多待一天,你哥哥都有可能多掉一层皮!况他犯的是掉脑袋的事,不见他出来,我就安不下这颗心!” 她看着女儿抿着唇为难的样子,缓了缓自己的情绪,才又道:“亦筝,再说了,你爸爸都这样了,你若是不告诉小笙,这万一要是让他们见不上这最后一面,不仅你爸爸走得不安心,小笙也会恨你一辈子的!姑爷是讲道理的,他不会怪你的。 如是说了,女儿才打了这通电话,却没想到那小丫头是来了,可是薄聿铮却不见人影,她只好盼着她方才说的那句话不是虚口妄言。 正兀自想着,门外却想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听差进来茫茫的对亦筝说道:“少奶奶,少爷回来了,可是不知门口来了些什么人,倒把车子拦了,正和少爷起冲突呢!” 第三十三回 “停车!” “你们是什么人,拦在我家门口做什么?”纪公馆的司机无奈何,停下车来瞪着眼前的这几位不速之客开口问道。 拦住车的两名男子闻言,态度倒是有所缓和,动作上却没有丝毫的让步,做了个请的手势,“请下车接受检查。” “这,我们回自己家倒还要你们几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人来检查?简直是笑话!”车上同坐的纪桓的秘书也是一脸匪夷所思的神色。 而纪桓,却是一句话也没用说,他的视线透过车窗,落在门外拦车的那两人身上,又扫过不远处井然有序站着的几个岗位,明明身着便服,然而那硬挺的摇杆和训练有素的动作,还有刚毅守纪的气质,却不难让他猜出他们的军人身份,了然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心底倏然一沉。 司机和秘书正与门口那两人交涉,门内却有一人迅速大步而出,而他的妻子,小跑着跟在后面。 “车上是纪先生,看好了,不得无礼。”齐剑钊对那两名警卫吩咐道,又转向纪桓,“纪先生,实在是抱歉。” 纪桓淡淡笑了下,却并不下车,虽是坐在车内,抬眼去看车外站着的齐剑钊,却无端的让人感到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齐秘书,你带人把我家围了个遍,还有多少暗哨是我看不见的?” 齐剑钊回答得不卑不亢,亦不失礼数,“我等奉少帅之命护卫少夫人安全,请纪先生见谅。” 纪桓停了片刻,开口:“他没来?” 齐剑钊道:“少帅把手上的事交代好了就会赶过来。” 纪桓的眼光倏然转冷,“时局动荡,他若是真担心她就该亲自陪着,若真出了什么事,你们几个又能派上什么用场?” 那拦车的两个守卫面上都现出些许忿忿不平之色,齐剑钊倒还算平静,“能派上多少用场剑钊不敢说,但既是应城了少帅,我等都会拼尽全力去护卫少夫人的安全,用歇,用命!”纪桓看了他良久,转开眼光去看亦筝,淡淡道:“上车。” 副驾驶座上连忙下车替亦筝拉开车门,她坐进后座,纪桓却也不看她,只淡淡吩咐开车。车子便沿着汽车跑道开进了纪公馆,把齐剑钊等人都留在了后面。 亦筝看着丈夫淡淡的神色,迟疑良久,终是鼓起勇气小声道:“慕桓,对不起,你怪我吗?” 她说的没头没尾,他却懂得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里全是小心翼翼的意味,他转头,只见她眼底的惶惑,又再想起她前几日见他时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叹了口气,“亦筝,我记得我同你说过,不要告诉亦笙,你是不是不信任我能把大哥救出来?” 亦筝连忙摇头,情急的道:“不是的,是妈说爸爸病成这样,要是瞒着小笙万一让他们见不到最后一面,不单爸爸不安心,小笙也会恨我一辈子的!” 他早该想到的,他这个妻子心肠软,最经不起人劝说,却太笃定她会听他的话,忘了还有岳母能说动她。 其实也怪自己最近实在太忙,分身乏术,要考虑得太多,也就没有去过多的在意她的欲言又止,也没太多精力分给盛亦竽,却不想,他们竟然让她回了上海。 他的神色一肃,对亦筝缓缓开口道:“亦笙既然来了,就让她在这里住下吧。” 亦筝摇头道:“小笙恐怕不会住这,她带着那么多人,行李都先放到家里去了。” 他转眼看她,与其当中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坚持,“亦筝,如今上海的治安很乱,即便是租界区内也不能保证百分之百的安全,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你必须说动她留下来。” 亦筝为难道:“可是小笙自小便有主见,我怕她不肯听我的。” 纪桓停了片刻,缓缓开口:“你告诉她,爸爸如今身体都这样了,最舍不下的就是她,她就近住在我们这里也可以多陪陪爸爸,我这些天都有事,回不了家,你们姐妹两个也好有个照应。至于她带的人,家里那么大,还怕住不下?况且他们要轮流着站岗,占不了几张床铺。” “你要去哪里?”亦筝闻言连忙问道。 “有些事情要处理,这些天我就住在醒园那边。” 事实上,有事不假,却远用不着离家,尤其是在这个结骨眼上。 可是他更知道,若他不走,亦筝或许真的就劝不动她留下。 想了想,便又对身旁的妻子道:“你要记住,一定得留下她,但别告诉她是我说的。” 下了车,一路来到客厅,他正有些迟疑该不该上去看看岳父,他知道她必然在那里,心底,竟然微微的紧张着。 却未曾想,已经有人替他解决了这个两难,电话铃响了起来,接电话的管家听了两句便是面色大变,“少爷,阿旺来电话说,有一大帮青年学生冲进了咱们的百货公司,喊着抵制日货,就要将咱们公司里的那些日本货抬出去当街烧了,有保镖都拦着,他们还没得逞,阿旺他们也已经报告了警察局和警备司令部,但是公司外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了!” 纪桓面色一变,随即镇定下来,告诉管家道:“你告诉阿旺,不要伤了人,我马上过去。” 他一面说着,一面大步便往门外走去,只带了个贴身的保镖,便上了车。 “慕桓,你要小心!”亦筝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点点头,你回去吧,记着我刚才跟你说过的话。”跟了出来的白爷面色有些着急,对着车内的纪桓比划道:“我再召集些人过来,不能让他们烧了我们的东西!” 而纪桓摇了摇头,“不用我会处理。” 说这,便吩咐司机开了车。 一路到了纪家的百货公司门前,那里已经聚集了如山的人群,有维持秩序的警察和他请来的保镖,有群愤激昂的青年学生摇着花花绿绿的小旗,举着“抵制日货”的标语在不住抗议,还有许多围观的群众,竟将这一条宽敞的马路堵得严严实实。 那帮学生苦于警察拦阻进不得门,此刻却见纪桓下了车正往这边走,纪家慕桓是上海滩响当当的人物,他们自然都是认得他的,便一窝蜂的掉转了矛头。 “现在全民都在抵制日货,为什么纪先生的百货公司里还在大张旗鼓的出售日本的东西?”为首的一个男学生率先发难。 “日寇的铁骑进犯,强占了我们的东三省,千万同胞潜入水深火热,国人莫不以驱逐倭寇为最大心愿,纪先生却偏偏仍和倭奴打得火热,靠日货赚钱,请问你身为上海总商会的会长,责任何在?请问你身为一个中国人,良心何在?”他身边的女学生更是言词犀利。 “打倒卖国贼!打倒奸商!” 不知是谁带头先喊了一声,一时之间,“打倒奸商”的喊声,不绝于耳。 店铺的几个保镖见状也围到了纪桓身边,一个个如临大敌,而纪桓的面色反倒极为平静。 他看了那帮学生良久,便对身边的一个保镖吩咐道:“把里面的日货通通搬出来,一件不留。” 那保镖一愣,而离他最近的几名学生也是听到了,停止了声讨的声音,渐渐的全都静了下来。 “去。”他又淡淡道。 那保镖只得拨开人群,小跑着去了,而纪桓跟在他后面一路来到公司的大门口。 “你们几个都去搬。”他对着几个职员开口道。 “少爷,咱们这里有三分之二的东西可都是日本来的,你要都拿给他们,这可使不得,这损失可不是闹着玩的!”阿旺是纪府的老伙计了,闻言立刻情急的拦道。 纪桓的表情依旧很淡漠,看不出喜怒,就连声音亦是如此,你们是要我自己去搬?” 众人无法,只得按着他说的话去做,几十个人足足搬了近一个小时,才算搬完。 那帮学生和前来维护秩序的警察都弄不明白他葫芦里卖得到底是什么药,一时之间都没有动作。 纪桓笑了笑,眼光巡过人群,“中国有句古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原想着,真正的爱国该是在战场上拼杀、在生产线上富国强民、在文化领域用精神的力量振聋发聩,而不是在这些本可为我所用的器物上纠缠不清。” “你是什么意思?”学生群里有人冲口问道。 他依旧微笑,摇了摇头,慢慢走到那群学生当中,“并没有什么意思,大家有这样的少年激越和爱国之情我很理解,如果你们一定要用焚烧日货的行为来表达你们对国家的热心我也愿意成全,并且从今往后,只要大家一天觉得日货应该抵制,我就一天不卖日货,无条件的全力支持。 他的话音刚落,劈手便夺过身边一个学生手持的火炬,那学生“哎”了一声,句未成句,却只见得纪桓已经掷反手,将那火炬亲手扔到了堆积如山的日货上面。 人群当中发出低低的惊呼,不知是公司职员,还是警察,还是这一帮子学生。 堆在最上面的,恰好是一堆衣裳,遇风便燃了起来,火势越来越大。 又有几个学生将自己手中的火炬也扔了下去,一时之间浓烟滚滚,火光熊熊。 纪桓英俊的面容染着烟火颜色,却仍是一片平静,起先带头的那个女学生,到了此时,上前几步轻声道:“纪先生,对不起,我为我们先前的不敬言论向您道歉。” 他摇头笑了笑,复又开口,“不用,我能理解你们,也可以向你们承诺,今后凡是在我名下的任何店铺看到有日货出售,你们都可以向今天一样焚毁,若撞见三次以上,你们就可以连我纪公馆一道烧了。” 在那群学生心满意足又情绪激动的鼓掌和叫好声中,他乘车离开了这片嘈杂混乱,一直闭着眼睛,掩住太多的疲倦。 “没有想到,这位纪先生倒是这么一位深明大义的人物。”那领头的女学生看着远去的车子,不禁说道。 “也是你方才的那几句话说动了他,婷婷,你的表现不错。”她身旁的男生微笑着看她,目光温柔。 女孩子清艳绝伦的面容上飞起了两抹红霞,“赵大哥,快别这么说,咱们快到下一处去吧。” 那男生于是点点头,便又发动同学,一行人重又摇着彩旗喊着口号向前走去。 所有人都因为方才的事兴高采烈,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两个女生留在了原地,没有跟上大队伍。 “淑玲,你怎么不走了?” 那被唤作“淑玲”的女生看着队伍最前端,那一男一女渐渐远去的背影,半晌,恨恨道:“有什么好了不起的,当不知道她妈妈百乐门里成天花蝴蝶一样的窜,没少陪日本人跳舞睡觉的,她倒是在这里扮清高,扮爱国,也好意思!” 另一个女孩听她这样一说,不由得紧张起来,“你轻声些,听人说婷婷可是有青帮的陆风扬做靠山的。 那淑玲冷笑,“还不是她妈妈睡出来的靠山。” 说着,扭头便走,另一个女孩看着她的背影,又叫了两声,她却不理,那女生一跺脚,便只好一个人折转了身子去追另一侧的游行队伍。 第三十四回 “少爷,您为什么要同意他们烧我们的东西,警察都来了,一众弟兄也都在,就凭他们那群少不更事的学生,能闹出个什么劲儿来?”一直到车子开出了很远,跟着纪桓来的那个保镖都还在忿忿不平。 那保镖是纪家的老人了,从前护着纪柏侨,现在又一心一意的跟着纪桓,所以纵然此刻纪桓倦意深浓,却还是正开眼睛开口道:“纪家上杭与日本洋行的生意往来在上海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此次焚烧日货,首当其冲的就是我们,若是今天不烧了这些东西,往后的生意都不得安宁,损失只会更大。” “那其他铺子里的日货也要烧了?” 纪桓摇头道:“我方才已经让阿旺通知各商行铺子,把所有日货通通撤下存到仓库里,等过了这一段再做打算,有了今天的事,那帮激进的学生和市民就不会再揪着我们不放,只要铺子里面没日货,刺激不到他们,他们也是想不到去仓库找麻烦的。” 况且如今整个上海,甚至全中国,反日情绪节节高涨,如若他不作出这样的姿态表示,那他纪慕桓只怕真会成为万千人唾弃的奸商卖国贼,他在这十里洋场将再难立足。 这样得不偿失的事情,他从不会做。 那保镖面上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不由得说道:“咳,我说呢,原来是我见识浅了,怪不得老爷还在的时候总总赞少爷能干的。” 纪桓微微垂下眼睑,遮住眸光当中一闪而逝的晦暗光影。 “少爷,我们现在是回公馆呢,还是去醒园?”司机问道。 他淡淡道:“去醒园。” 司机应了一声,在前方路口处转了个弯。 他也不再说话,重又闭上了眼睛,慢慢的,眼前恍然间又出现一个女子轻盈曼妙的身影。 巴黎郊外的艳阳高照,空气当中弥散着无名野花与青草的香气,她的裙裾在微风中轻轻飞扬,她回过头,给他最好的笑,轻轻软软的唤他,纪桓哥哥。 他看着她,唇边是连他都不自知的笑容,就这样一直凝视,一直跟着她的足迹,不知时光流逝。 直到那笑语温言渐渐被一个男子的声音打散,而那张温暖明亮的笑颜也一点一点淡下去,原来不知何时,他竟在车上睡了过去。 “少爷,到了。”保镖重又恭敬的再唤了他一遍。 而他却仿若仍在贪念那虚幻的温暖假象,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了眼。 窗外依旧是寒风凛冽,今冬的上海,寒冷异常。 他去了个电话给家里,亦筝说她留下了,就在父亲的病房内搭了张床,几乎无时无刻都守在里面,没有事情绝不迈出病房门半步。不 他点点头,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下。 第二天,照常的处理公事,直到晚上九点,坐车回醒园的时候,远远的看见自己家里灯火通明,几乎就有了一种冲动想要过去,看她一眼,就一眼。 然而理智,却是适时回笼,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没有什么是比她安好更重要的,他不能冒这个险,节外生枝。 回到醒园,就着洋酒,吞了两片药片,他躺到床上,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他睡得如此之沉,甚至就连午夜时分,窗外的喧嚣与火光都没能让他清醒过来。 他是被人推醒的,睁开眼,只看见天边,似乎隐现火光冲天,而这炙烈的红焰也印在了白爷一双苍老却锐利的眼眸深处。 白爷看着他,面上的神情奇异的扭曲着,他抬起比划的双手甚至都在颤抖——“开战了”。 偶尔有暗哑而巨大的轰鸣声伴着密集的枪声划破夜色的宁静,他眼看着窗外,声音低而缓,“竟然这样快。” 他微闭了闭眼,然后倏然起身,换衣,下楼,动作利索没有片刻的迟疑。 他吩咐备车,白爷却拉住了他——“你要去哪里?现在这里和公馆都很安全,但外面却是没有保障的,双方已经交战,随时都有可能出事!” 他还未开口,电话铃声却伴着隐约的枪声响起,他接起,听筒里传来亦筝慌乱的声音,“慕桓,你那里能听到枪声吗?出什么事了?”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稳和缓,温言安抚妻子道:“你别害怕,告诉大家都待在公馆里绝对不要出去,我马上就回来。” 他让妻子把电话交给管家,又细细交代了几句,便挂上电话,向门外等着的车子大步走去。 白爷一把拽住他——“你自己也知道公馆那边不会有事,退一步说,即便你非要过去,也得等到天亮,现在刚改上火,情况不明,天色又黑,外面太危险了!” 纪桓却不为所动,“那边没个顶事的人,听见枪声都乱了套,我得过去看看。” 白爷阴鸷的盯着他,缓缓抬手比划——“你是放心不下盛亦笙!” 纪桓本欲上车,此刻却慢慢顿住,盯着白爷一字一句开了口,“是,我放心不下她,所以你最好不要在她身上动任何的歪脑筋,否则....别怪我没警告过你,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车子一路向着纪公馆疾驰而去,而如他所料的,此时的纪公馆,的确是乱了套。 第一声枪响的时候,亦笙就惊醒了过来,她在父亲病房里,本就睡得极不安稳。 这一晚上,她几次从梦中惊醒,然后克制不住的悄然起身,轻轻去握父亲的手,那枯瘦的手指当中透出的微暖,让她禁不住潸然泪下,又不敢发出声音扰了父亲休息,便只好自己强忍着。 枪响的时候她其实刚刚才回到自己床上没多久,几乎是立刻的,门外响起了齐剑钊急迫的敲门声,“少夫人。” 一同守在房内的护士吓得声音都抖了,“夫人,出什么事了?” 她一面从床上起身,一面道:“你别怕,相信我,既然我爸爸在这里,要出事哪里也不会比这间屋子更安全,我出去看看,你照顾好我爸爸。” 她说着又去看父亲,或许是因为药物的原因,父亲仍在沉沉睡着,或许这样也好,她心想。 为着照顾父亲的缘故,她本就是和衣而卧,因此不一会儿便打理好了自己,几步开门出去,又将门带上,走出几步方向齐剑钊问道:“出什么事了?” 齐剑钊道:“像是交战的声音,剑钊已经派人去打探了,少夫人不必害怕,但请做好随时随属下突围的准备。” 她点点头,这时看到,除了在公馆外面设的岗以外,其余警卫,几乎全都到了她的周围,楼下客厅里有男男女女七嘴八舌的慌乱声音,还有孩子的哭声,间或夹杂着纪公馆管家的声音,然而说的是什么,却听不真切。 又有一阵脚步声从楼梯那儿传来,大嫂抱着年幼的侄子几步跑到了她身边,“小笙,你可要让你的警卫保护好我们母子,你大哥如今生死未卜,小朗可是盛家嫡亲的骨血呀!” 小朗或许是吓到了,或许是被他妈妈抱得太紧,正不住放声大哭,亦笙一面安抚他们母子,一面带着他们就往楼下走,以免他们吵到父亲。 客厅里哥哥嫂嫂们见到她下来如梦初醒,也是一忽儿全都围了上来,虽然纪公馆内也有不少保镖,然而这个时候,却毕竟是亦笙身边的军人们更能给他们安全感。 亦筝已经吓得六魂无主只会掉眼泪了,还是纪公馆的管家走到亦笙身边,对着她也是对屋内众人开口说道:“薄夫人,少爷刚才来过电话,让大家不必惊慌,纪公馆内绝对没有危险的,所以大家也千万不要外出,少爷正往公馆赶呢,很快就到了。 亦笙点点头,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又联想到不久之前东北三省的沦陷,心底不免也是不安和害怕的。 然而此刻一屋子老老少少,却仿佛都把她当成了主心骨,她也只得强作坚强,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方勉强镇定下来,开口宽慰众人道:“大家不要害怕,即便是真的交战了,咱们这里是租界区,也不会出什么事的,况且听枪炮的声音离得也很远,大家先不要自己乱了方寸。剑钊已经派人去打探了,我们先静观事态变化再做应对.....” 她的话尚未说完,却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下意识的抬眼看去,却在那一刻哽住了声音,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的丈夫自夜色中向她走来,高大的身影如山一样坚毅沉稳。 她身上那些名为坚强的重重的壳,开始一块一块的脱落,她看着他,那些因父亲而起的焦虑害怕,因时局而生的不安惶惑全都交织在了一起,心绪复杂百转,却又奇异的有一股心安自心田缓缓漫出。 她感觉到了自己脸上有些濡湿,怔了一会方意识过来,急急的低头就要抬手去擦。 然而更快的,他略微粗粝的指,却已经缓缓试去她面上的泪,他将她搂到怀里,声音微紧,却带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别怕,有我在。” 他的大衣上面还带着冬夜的寒意,可是无端的,她却觉得心底安定平暖了下来,她缓缓的点头,纵然依恋,却毕竟此刻身边围了太多的人,于是便轻轻从他怀抱当中直起了身子。 她抬起眼睛正要看他,然而更先一步,却是看到了他身后,门外阴影里的颀长身影,静静的面向满室光亮和他们相拥的方向,不知站了多久。 夜色太浓,他的表情,看不真切。 第三十五回 纪桓静静的看着那光亮当中的女子,许是起得匆忙,她的长发尚不及绾起,青丝如墨,长眉入鬓,一双黑白分明的美丽眼睛清澈又明亮。 明明是记忆当中的样子,明明在夜深人静时无数次的出现在他梦魂深处,可是,当她真真切切的再次出现在他眼前,他才惊觉,原来他一直小心翼翼的珍藏着的记忆,不知何时,已落满尘埃。 别后韶华渡景年,流光催出玉人来。 那如画的眉目,在急急流年中,在另一个人的细心呵护下,已褪去曾有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成长之后的优雅,伴着皎皎气度,与连她自己亦是不自觉的娇柔妩媚融为一体,那一种美,震慑人心。 她靠在那人怀中,象牙白配青莲色滚边的素色暗花旗袍与他的黑呢大氅密密地契合在一起,竟有着说不出的赏心悦目,他想起了平日里在报纸上见到的她,也总是一身合宜的旗袍,或怡然而立,或伴着那人,唇边含笑,并没有花哨的打扮和太多首饰,然而却是让端庄大方和光彩照人这两种本来相悖的美丽奇异的融合在了一起。 她为着如今的身份,似乎已经将曾经喜爱的洋装和种种精巧装扮割舍,也仿佛一并割舍了从前的那些年少情愫,割舍了所有有关他的过往。 她自那人的怀中直起身来,眼角带泪,眸光中却蕴着心安。 她抬起头,视线却恰好落到他的位置,然后他看着她明显的一怔,忽然就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她在初春的巴黎,含笑给他听的那些诗句—— 若我遇见你,事隔经年。 我将如何致你? 以沉默,以眼泪。 事隔经年。 他与她,一个浸在深浓夜色,一个沐着华灯亮色,目光隔着时空,隔着脉脉前尘,又再一次的堪堪相遇,恍然间,只觉过往的一幕幕犹如浮光碎影掠过眼前,盈手难握,终不可追。 “慕桓!”终是他的妻子替他解了这个魔咒,她看见了他,不自禁的喊出了声,小跑着迎了过来。 他低眉,对着妻子安抚性的温倦浅笑,复又向客厅当中走来,竟是一眼也不再去看光亮处的那抹清丽倩影,“听枪炮声,像是在闸北的方向,打不到这边来的,大家先各自回房休息吧。 又转身对亦筝道:“准备几个房间给薄将军和他随行的警卫。” 亦筝刚想说怎么叫得这样生疏,却听得薄聿铮淡淡开口,“不用麻烦,我来看看爸爸,顺道接亦笙,公馆那边已经诸事齐备。” 不待纪桓开口,亦筝已经急道:“那怎么行,现在都那么晚了,外面又在打仗,你们就住在这里吧。” 亦笙却是看了一眼丈夫,没有说话。 薄聿铮摇头道:不了二姐,我们的人太多,不便叨扰。况我的公馆也是在法租界内,相隔不远,不会有事的。” “可是....亦筝还是着急,不由自主的转头去看纪桓。 而纪桓淡淡看向薄聿铮,“时局动荡,没有什么比人身安全更为重要,那些细枝末节的事就不必太看重了。” 他话语中的双关薄聿铮如何听不出来,他却只是一笑,“何以纪公馆就比我那里安全?” 纪桓眸光微动,却是不动声色的开口:“我在上海立足多年,与日本商行有良好的生意往来,前些日子日本浪人横行之初,我就想办法疏通过关系,如果今晚的战火果真是终日双方在开战的话,那么整个上海滩不会有哪里比我这里更安全——即便没有这层关系,一个普通商人的家里,总是比军政要员府邸引起的关注要小得多,尤其是在战争期间。” 薄聿铮的眸光微现冷意,面色却依然平静,他淡淡一笑,“生意往来,普通商人,恐怕不尽然罢。” 他们两个这样暗藏锋利的对话不免让亦筝和亦笙两姐妹感到了不对劲,亦筝虽听不出什么所以然来,然而纪薄两人之间平静之下暗涌的紧张氛围她却是感受得到的,在她身边的亦笙,心底的不安却是比她还要大得多。 “你是什么意思?”过了片刻,纪桓重又开口,面色未变,问话的语气亦是不愠不惊。 薄聿铮尚未答话,却听得楼上骤然传来看护惊悸的声音,“不好了,盛老先生不好了!” 众人皆是一惊,齐齐便往盛远航的房间赶去,纪桓请来的医生和随亦笙一道过来的张医生就住在盛远航房间的隔壁,更已先一步冲了进去,关上了门。 盛家子女进不了房间,只得拉住那看护去问,那看护显然也是吓坏了的,声音当中都还带着余悸,“我也不知道,盛老先生醒了过来,我问他要不要喝水,谁知道他听着那枪炮声突然就情绪激动起来,然后整个人都痉挛了.....” 她并没有完全照实来说,事实上,她问盛远航要不要喝水的时候,看着他不住去看窗外,又看自己眼中一片焦虑疑问的神色,她自己心底也慌,房间里又没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于是她也没多想便开口道,“外面好象是在打仗,前些天日本人就在上海肆意横行,也不知是不是他们打上海来了,这可怎么办,上海会不会成了第二个东北.....” 她没有想到,正是她这一句无心之语,竟让病榻上的盛远航瞬间激动了起来,她被自己惹出来的祸吓坏了,又知道盛远航的两个女婿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得罪不起,又如何敢说出实情。 好在亦笙等人此刻也无心理会她,只是一心焦急的等待医生出来。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这一夜,却是谁也没有睡意,整个纪公馆内一片静默,只听着隐约的枪炮声在远处强起。 张医生开门出来的时候,见到外面密密等着的众人,略微怔了一下。 “我爸爸怎么样了?”亦笙情急的开口问道。 “打过针,盛老先生的情况暂时稳住了。”他顿了顿,择言开口道。 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亦笙又问:“那我们现在可以进去看他了吗?” “盛老先生现在重又睡下了,刘医生在里面守着,不会有事。我理解诸位的心情,但现在还是不要打搅盛老先生休息为好。” 他既这样说了,众人也便慢慢的散了,薄聿铮对着张医生问道:“我岳丈的情况怎么样,什么时候可以好转?” 张医生看了看不远处的亦笙,压低了声音,“少帅,借一步说话。” 却没想到,还是被她听见。 “不用,亦笙缓缓的走了过来,一双眼中有强装的坚强和掩藏不住的恐惧,声音听来却还算镇定,“里面那个是我爸爸,不管他的情况是好是坏,我都要知道。” 张医生为难的去看薄聿铮,过了片刻,薄聿铮伸手牢牢搂住亦笙,然后对着张医生慢慢点了下头。 那张医生于是只得避开亦笙的眼睛,狠下心来开口道:“盛老先生的身体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请少帅和少夫人有个心理准备。” 亦笙过了好半天,才怔怔道:“就一点法子也没有了吗?” 那张医生缓缓摇头,“即便现在动手术也是无济于事,只会让盛老先生白白受罪,请少夫人节哀.....若是盛老先生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就尽快帮他达成吧。” 怀中的身体,克制不住的微微颤抖着,薄聿铮既感沉重,又是心疼,不由得紧了紧搂着她的手臂。 正要开口宽慰,却听见楼道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齐剑钊面色凝重的大步前来,“少帅,去打探情况的卫兵回来了,日本海军陆战队全数登岸,趁夜袭我上海闸北,他还带了个人过来,正在楼下等着。” 第三十六回 薄聿铮神色一凛,低头对怀中的妻子道:“你先去睡一会,我等下过来陪你。 亦笙点头,她虽心底惶惑想要留他在身边,却也明白他身上的责任和对这个国家的深沉情感,于是轻声道:“你去吧,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 薄聿铮虽心疼她强撑起来的坚强,却更清楚战端已开,刻不容缓,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紧了紧揽着她的手臂,然后松开,粘身住楼下走去。 他到了楼下,只见客厅当中坐着的正是漏夜赶来的淞沪警备司令,此刻他正与纪桓在一起交谈着什么,显然也是旧识。 薄聿铮眉峰微聚,而那戴司令见他下来,立刻起身脚跟相扣。,对他行了个标准的军礼,“钧座!” 他看着薄聿铮,脸上现出磐许绝处逢生的激动神色,z再说道: “钧座,卑职本是听着齐秘书在,想通过他找钧座想办法的,没想到钧座也在,实在是太好了……” 薄聿铮教微颔首,却是开口道:“戴司令随找到我的公馆再做称述吧。” 那戴司令虽有些不解和着急,却仍是立刻无条件的应了一声“是”。 齐剑钊闻言,立刻就吩咐备车,薄聿铮却转头对他道:“剑钊,你和战骁带—队警卫留在这里,务必护少夫人周全。” 他原打算是接妻子一道走的,也知道只要他开口,她必然会随他离开,可是如今岳丈已是病势垂危,而他们父女感情素来极深,他终究是不忍在这个时候迫她离了父亲病塌不得尽孝,就如同当日虽明知上海时局动荡,却依然派卫队送她前来,而自己亦是不眠不休将手上的急件交代完毕,便昼夜兼程赶了过来一样。 这么些年来,齐钊钊亦是十分清楚少夫人对少帅的重要性的,当即肃然正色道: “是,请少帅放心,剑钊等必不负所托!” 薄聿铮点点头,便带着随行卫兵向大门外走去,那戴司令也立刻匆匆跟上。 却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得身后传来亦笙的声音,“等等。” 他回头,只见她快步下了楼梯,到他面前,“我和你一道回去。” 原本一直冷眼旁观的纪桓,却是自亦笙下楼的那一刻起便微变了神色,此刻闻言,心底更是一沉,然而现在他的身边却只有从醒园赶过来的白爷和几个下人,根本没有能够说动她的人,不得已,他只得亲自开口挽留,“都这个时候了,爸爸又病着,就在这儿住下吧,你要谈什么可以去我的书房,我保证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 薄聿铮尚拳开口,亦茎已经转身面向纪桓,摇头轻道:“不用了,姐夫。” 那一声姐夫,叫得极轻,是似听惯了的声音,也是那么多年来在夜深人静时反复紧绕在耳边的声音,然而此刻,当它真切响起,却是如同一只带了刺的小于, 缓缓握住他的心脏,一点一点收紧,那样钝窒沉闷的疼,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短暂的沉默过后,亦笙又再开口:“反正我现在也是不能去看爸爸的,再说隔得又不远,我明天一早过来也是一样的。” 本是想要缓和下气氛的,自己的声音却也如同此刻的心绪一群,起来赶低。 到后来,她索性也不费力去维持这表面上的相安无事了,而事实上,她也再没有这个心力,于是不发一言的转身,甚至也不去等薄聿铮,率先便上了等在大门外的汽车。 纪桓静静站着,听夜色中车子发动的声音,渐渐走运。 他缓缓的吸气,呼出,仿佛这样便能将心底那沉钝的疼痛稍加缓解。 又一声轰鸣的炮声在这个城市的夜空中响了起来,他的眉心一抽,似是触到某个病处,不受控制的蓦然抬手,一拳便狠狠的击向了身侧的玻璃柜子。 “哐……”的一声,柜子上嵌着的大块玻璃碎了一地,连同那玻璃碎片一同掉落的,还有他手上淋漓的血,深红急涌,大滴大漓的滴落在满地的玻璃渣里,那样的狰狞狼籍,又是那样的怵目惊心。 就连白爷,都被他这样突如其来的举动悻怔住了,愣了片刻才回过神,一把去拽他的手想要察看伤势。 却没有想到,被他很很的挥了开去,他骤然回过头来,眼神中还残留着不及掩藏暴虐急怒和惨痛,像极了负伤的兽,他町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开口,“你立刻跟那边联系,该怎么做不用 我教你,我还是那句话,如果她有半点闪失,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说完,便拂袖和转身,步履急而不稳,点滴红意一路尾随。 白爷是自小看着他长大的,对他的一切再了解不过,即便早知盛亦笙向来是他的弱点,然而此刻,面对着这个几乎全然陌生的纪桓,他却还是不由得震住了,他一点都不怀疑他方才所说的话,他相信,为了盛亦笙,他的确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白爷低头看了看那谁浸着血的玻璃渣子,又去看纪桓的背影,明明是年轻挺祓的身姿,却透着浓重的寂寥与苍凉,伴着些许绝望又漠然的气息,就那样消失在他的视线当中。 生平第一次,他没有因他的许逆而暴跳如雷,顿了片刻,他无声的转身走进了夜色当中。 而在同一方深浓夜色笼罩下,疾行的车子中,亦笙将头靠在后座上,静静闭着眼睛。 薄聿铮动作轻柔的伸手让她靠着自己,虽是不长的路,却也想让她睡得舒服点儿。 然而亦笙却并没有睡着,她睁开眼睛看着他,声音轻而街,“绍之, 你是不是介意我从前的事。” 他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慢慢摇了摇头,“亦笙,我不是那样狭隘的人,对你也从没有过任何的不信任。我今天这样做,有我的理由,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在听他与纪桓对话时心底便起的不安,此刻又一点一点的慢慢扩大,更是没来由的忽而就想到了姐姐当年在杭州对她说过的话,她的声音听来略微不稳,“那是不是,是不是他做了什么不应该的?” 薄聿铮看着她,开口,“还只是捕风捉影的事,我不便轻下妄言。” 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他也不会对任何人下定论,尤其那人是他,尤其是在她面前。 在他骨子里面,并不屑去说情敌的不是。 只是事关国家,事关她在意的人,该有的防备和提点,他能做的也都做了。 车子不一会便到了薄聿铮的公馆,那本就是冯帅夫妇专程为他与亦笙的婚事而购置的宅子,待到婚礼过后,便也正式归到了他们小两口名下,当做他们给儿子儿媳的新婚礼物。 亦笙知道丈夫还有正事,纵然了无睡意,却还是随下人一道四了自己的房间休息,好让他安心。 而薄聿铮则带着淞泸警备司令部的戴司令和一众下僚,径直去了书房。 那戴司令因着事出紧急,一进门便情急的开口道:“钧座,卑职有要事禀告!” 薄聿铮点头,“现在闸北方而情况如何?” “日本海军陆战队二千余人己在坦克的掩护下全数登岸,沿北四川路以西各支路占领我淞泸铁跆防线,蔡、蒋两位将军正率部在天通庵车站殊死抵抗,全军将士皆存与上海共存亡之心! 然则自日军增兵挑衅开始,南京方面却一味严斥不许抵抗,更要十九路军换防撤离!如今暴日己悍然进攻,可我们向南京发出的要求增兵的电文,却迟迟得不到回应——”那戴司令说到选里,脸上多见出激动的神色,一双眼睛布满了红血丝,一个大男人,竟然连声音都哽咽了,“钧座,东北军不抵抗,己铸成大错,上海决不能重蹈覆辙!卑职恳请钧座电告中央,下令抵抗并派兵增援,我等必誓死以血报国,为中华民族图生存,为中国军人争人格!请钧座成全!” 第三十七回 “啪——”的一声,薄聿铮将手中的话简狠根掼下,那面筒连着电话线,不断晃动,间或撞到办公亲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齐剑钊等人跟随他多年,知他向来深沉冷敛,自制极强,这样形于外的怒意,他们都还是第一次见到,不由得全怔住了。 然而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薄聿铮略闭了闭眼,再睁开,已经敛回所有情绪,“南京方面不同意增兵,力主避免战事扩大,寄希望于国联调停,通过外交途经解决。” 他想起了蒋先生方才在电话中强硬的话语—— “……上海华洋杂处,繁华之地,如果战端扩大,损失极大,况且敌我力量悬殊,仓促对日作战毫无胜算,反而会使我们在外交上陷入被动……你是保定陆军军官学校出身的,又去过欧洲俄国考察军事,难道不知道现代化的战争需要长期准备,然后全国总动员?但是我们的国家现在是一种什么状况?攘外必先安内……抗日抗日,民心民心,如果国家内政不稳,所有军人都像你一样自行其是不服从命令,党国纪律全无,一盘散沙还打什么打!薄仲霆,我告诉你,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主张,我和兆铭他们碰过头,他们也是这个意见,你不要只图一时之叶快,不顾国家永久利害!上海的事情你不要管,有什么意见你到会上来提,但绝不许你擅自调华中军坏了党国全盘部署……” 那戴司令自是不知道电话那边的人说了些什幺,却是把薄聿铮的据理力争听得清清楚楚,此刻,见以他的身份都不能说动中央改变决定,不由得急道:“外交途径能解决吗?弟兄们可都还在前面浴血抗敌的呀!” 薄聿铮尚未开口,一旁的刘占骁己冷冷骂道:“解决个屁!济南东北的事情上面,怎么不见国联放中屁?少帅,他老蒋不发兵,咱二十万冯家军可都是听你的,只要你一声令下,兄弟们豁出这条命去和小鬼子拼了!也好出一口恶气,省得是人都在骂我们中国军人是缩头乌龟!” 刘占骁是带惯了兵的直性子,跟薄聿铮也跟得久了没那么多讲究拘束,此刻又恰碰到上海战事爆发,一时没忍住,便把心底憋着的闷气一股脑的都倒了出来。 “占骁,你不要冲动,听少帅安排。”齐剑钊虽是这样说着,看向薄聿铮的眼中却也隐含期待。 而此时此刻,满屋子的人,虽然都静默着等待薄聿铮的决定,然而心内想法面上神情却是与刘、齐二人并无二致。 其实,在薄聿铮内心深处又何尝不存御敌雪耻的渴望,又如何不懂弱国无外交的道理,否则方才他也不会那样的失了自制。 然而他却毕竟过了年少轻枉的岁月,又处在这样一个高位,所要考虑得太多,他很清楚自己的一念之差,便有可能招致家国动荡,百姓流离, 他并没有冲动和率性而为的权利。 过了良久,他缓缓开口,“调军,那就是公然与中央抗衡,南京那边本就对我们这些非嫡系部队放心不下,如果贸然行事,很有可能抗日不成反起内战,这个国家再承受不起这样的耗损。退一步说,即便是中央不发岳为难我华中军,却也断然不会派军队前来换防,若是华中军擅离防区,受处分事小,我最担心的,是让敌寇有机可乘。” 他的话音落,书房内一片死寂,在座的,都是在军政界里摸爬滚打许多年的人物了,如何听不明白藩聿铮话中的厉害。 戴司令没能忍住,惨然问道:“钧座,那现在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上海成为第二个东北?” 戴司令看着薄聿铮,一屋子的人都在看他,一双双眼睛里有沉痛,有不甘,还有深深的无可奈何。 而薄聿铮终是慢慢站了起来,目光当中带着决心己定的沉敛坚毅,他一字一句开口,“军人守土有责。” 在座各人,皆是先喜后忧,那戴司令眼中既是激动又是担忧,“钧座的意思是要守住上海?” 而齐剑钊面色凝重,带了些犹豫的问道:“少帅,那南京方面……” “如今战端己开,他们只是不愿意战事扩大所以拒绝增派援军,却并没有再坚持不抵抗,”薄聿铮说着,又把目光转向戴司令,缓缓开口,“戴司令,我不能擅调华中军到上海参战,但我如今既然人在上海,就会坐视不理。” “钧座!”那戴司令激动得嗓音都变了。 薄聿铮微微颔首,眼神清冷锐利,亦不废静,条理菏楚又直截了当的开口发今,“让刘副官先带我的随行警卫与你同去前线,我随后就到。你转告蒋、蔡两位将军,迅速起草通电表明扰日守土之实,一小时后在指挥部召开作战会议。” “是!”戴司令脚跟相扣正色应道,又再问:“战事未起之时我们就已经向全体官兵做过抗日守土的动员,卑职请示钧座是否还要再发通电?” 薄聿铮略点了下头,“要发,但不是在十九路军内部来发,而是面向全国,陈述日军暴行和我军誓死抵抗之决心,制造舆论压力,逼中央增兵抗战。” “是!”那戴司令面上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而后便是心恍臣服,又道:“卑职这就赶回司令部,向蒋、蔡两位将军传这钧座的意思,只是钧座的随行卫队是保证钧座人身安全的,尤其在现在这局势下更是少不得,在这一点上,请钧座收回成命。” 薄聿铮语气清淡却不容转圈的开口,“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无需多说。战骁,你带人即刻随戴司令走,听蒋总指挥和蔡军长调派。” “是!”刘占骁肃色应道,那戴司令见状也不仅再多说,况薄聿铮说的也是事实,现在的确是用人之际。 待他们走了,薄聿铮又对齐剑钊开口道:“剑钊,你立刻去一个电话给韩渠民,让他才由调军校一、二期学员当中的成绩突出者即刻以实战演习的名义赶赴上海。” 齐剑刽眼睛一亮,“对呀,华中军动不了,我们还有这些学员当生力军,以实战演习的名义,就连南京方面也是无话可说。” 薄聿铮点了下头,“他们还没学成,不到万不得己不能上前线,就让他们先在第二线参加防御工事和守备工作。” 齐刽钊应了一声,便去打电话。 此刻天色已经亮了起来,薄聿铮推开书房门,略顿了一顿,便下楼向着客厅当中的妻子走去。 第三十八回 亦笙的手里,拿着今晨的报纸,关色的大字如此触目惊心—— “昨晚日军向华界进攻,我军正当防卫,双方发生冲突。审府通告各领,并向日领抗议。华租两界当局,昨均宣告戒严。” 她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响起,抬起头来,看见自已的丈夫正下楼向她走来。 她看着他的眼睛,心底已经明了,放下报纸,站了起身,对他轻道:“开战了。” 他点头。 她又再轻声问道:“你要去鸣?” 他还是点头,停了片刻,开口,“亦笙,捍患守土,是军人本分。” 她轻轻点了下头,又再点了下,视线微微救的垂下,思绪纷乱。 他不忍,正欲说些什么,她却已经抬起脸来,一双眼中蕴着坚强和了然,努力的对他微笑,“我明白,你安心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你。” 不是不担心,不是不害怕,不是不想挽留,而是因为深知,自己的丈夫是一个怎样的人,因为懂得,所以成全。 薄聿铮的眼中,现出些许悯柔愧疚的神色,又有重重光影反复挣扎,她看着他,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他那样的人如此的矛盾为难。 他终是缓缓的开口,“亦笙,上海一役,形势并不容乐观,我己经让人安排百姓和民族资本分批转移。” 她的心慢慢提起,面他定定看着她,眸光中的复杂愧疚和深沉情意,终是化为那样为难却又决然的一句,“对不起亦笙,我却不能安排你离开。你是我的妻子,如果在这个时候你撤离上海,干百将士就会对这场战事失去信心,军心就会散了,到那时就真的一点胜算都没有,上海必失。” 她听完这话,反倒松了一口气,想了想,便对他微笑了下,然后开口:“绍之,我小时侯,爸爸送我去墨梯念书,他告诉我,家庭教育再好,也不恩能取代集体生话,我在墨梯学到了团结、互助和友爱。后来大一点,爸爸又带我去参观工厂和报社,送我去法国。他总是说,他的女儿,不应当是象牙搭里的公主,也不应当是笼子里的金丝雀,他希望我能够坚强,勇敢,能够独自应对未来的风风雨雨,能够对国家做出贡献……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努力按着爸爸的期望去做,却是到了今天,才真正有机会来印证。绍之,你相信我,我会做得很好的。 “你知道吗,刚才,我有多怕你要把我送走,我都想好了,你要是逼我,我就这个样子来逼你就范。”她笑了起来,忽而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勃朗守的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头,那是离开平阳到上海的时候他交到她手上让她防身用的。 薄聿铮条件反射般劈手就把那手枪夺了下来,面色微微发青,纵然知道这是玩笑,心底却还是猛跳了几下,“别胡闹。” 亦笙慢慢的敛了笑,抬起眼睛看着他,肄光柔然而坚定,声音亦是轻轻柔票,然而,在那宁和平稳的语音下面却又自有刚毅和坚持蕴在其间—— “绍之,我是你的妻子,不是你的包袱。我不是那种只会躲在你身后什么也做不了的女人。我想要做的,是站在你身边,为你分忧解难的伴侣。不管前面风雨坎坷,生死契阔,不离不弃。” 他的眸光里是深深的震动,身体当中升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情感,又仿佛有一股温润和暖的涓涓细流流慢慢让入心田,一占一占的填满,一点一点的潞热。 从他记事开始,便一直背负着旁人的信赖依靠在成长,从当年手刃仇敌完成了对母亲的允诺,到带着父帅和一众军中子弟的期望喋血封疆……他已经习惯站在前方高位,独自一人承受所 有压力和风险,再累再倦也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因为在众人眼中,他强大到连疲累都不会。 忽然此刻,那个女子,他所爱的,娇娇柔柔如花朵一样,却对他说,她要站在他身边,她要为他分忧解难。 他曾以为这么些年来,是他在护着她,到了现在才知道,原来一直以来郝是她在护着他,用她的柔熙温暖,密密的护着他的心绪与情感,让他的世界不再孤冷,让他能够彻底放松休憩,让位一次次的汲取暖意和力量。 “少帅,一切都安排好了,车子也在门外等着,随时可以出发。” 齐剑钊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薄聿铮点点头,慢慢转眼去看亦笙, “我得走了,剑钊会留在这里。亦笙,你答应我,不管发生事,你都要听他的安排。” 她点头,想让他安心的,可是看着他渐渐走远的前影,却还是没椎忍住,小跑了几步追上前去,那样的不合和依恋,“我送你过去,绍之,你让我送你过去好不好? 到了那儿我马上就回来,连车子都不下,绝对不给你添麻烦的。” 他本是要拒绝的,却错在转过了身,看着她,他只觉得喉头微涩,今日分开,或暂离,或永别,不得而知。 齐剑钊在一旁看着,也是心底难受,忍不住开口道:“少帅,就,让剑钊陪同少夫人一道送您过去吧,指挥部离前线还有一段距离,剑钊誓死保证将少夫人平安送回。” 他看着她的眼睛,终是心一软,点头让她上车。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可是她却一直握着他的手,掘得那样紧。 车子路过黄浦江边一个码头的时候,他开口吩咐停车,然后牵着她的手下了车。 她心底虽然有些疑惑,却并不去问,他带着她怎样走,她便跟着他怎样走。 “我遇到父帅之前,曾经有一段时间流落上海,就在这码头上当苦力,甚至要靠打架来抢吃的。” 他的声音随着风声一道在她耳边响起,带着某种遥远的追思。 她随着他,一同走进一条幽深的小巷。 “有一次,就为了一个馒头,对方的人太多,可是却有一个小女孩带了巡捕来帮我。我们翻墙躲过那帮混混们的报复,她给我了一块巧克力,还用手帕替我包扎伤口,那条手帕,我一直留到今天。” 在这个冬日的清晨,空气当中弥散着潮湿的冷意,记忆的碎片如流星一般飞速掠过,硝烟的味道也掩盖不了它的芬芳。 亦笙蓦然停住脚步,抬起眼睛看身侧的薄聿铮。 他随着她一道站住,唇边但是宠溺的意味,“可是我没有想到,她给我包扎的手帕上绣的却是她姐姐的名字,这一误会,便整整误会了十多年,你说是她太迷糊,还是我太笨?” 她的眼睛里一下子雾气弥漫,含着眼泪去回他以微笑,“还好,不算太笨,至少你没有一直误会下去。” “是,还好,不算太笨,”他点头,伸出双臂将她纳人怀中,一点一点收紧,“亦笙,我一直在等你。” 她将脸埋在他胸前,哽咽着开口,“你都不告诉我,我还以为……” 他低首吻了下她的额角,微微含笑,“我原打算等到我们七老八十的时候,再拿出那块手帕告诉你,一起慢慢回忆……” 他的声音略微一顿,她的心也跟着一酸,而他又再度豁然微笑,“现在说也是一样的。” 又是一阵密集的枪声传来,再往前行去,便是战时临时指挥部,虽不在前线,却毕竟入了战区。 他慢慢的松开了她,“就送到这里吧。” 第三十九回 亦笙到纪公馆的时候,盛远航还在睡着,她走到父亲的床边坐下,慢慢伸手去握他的手。 却并没有坐多久,大哥的声音便由远及近,“小笙,小笙你来了是不是,正好,你给我出来……” 她担心吵到父亲,连忙起身出了房间,又关上门,语气当中还带了些小小的惊喜,“大哥,你出来了?” 却不料,盛亦竽根本不领她的情,“我出不出来与你什么相干,我告诉你,这次的事是倩霓样样疏通好了的,不过出了点小误会,才让我关了几天,等误会解释清了,我自然就可以出来的——就是在里面,人家也是对我客客气气的!谁要你多管闲事找薄聿铮的?现在可好了,不管是谁,只消一见我就冷嘲热讽说我没本事,只会借光……” 亦笙一开始还好言劝着,可无奈戚亦竽从监狱放出来以后,先是被那群酒肉朋友嘲弄了几句,后又在百乐门吃了一顿闭门羹,回到家里,又再被妻子和母亲念叨个不停,他少爷气性重,一时火大便跑过来找亦笙嚷嚷,她说些什么他也根本听不进去,只一股脑发作他自己的愤怒。 “够了!”亦笙终于忍无可忍,这些天以来,一个接一个的变故,让她实在没有力气再来应付她这个不懂事的哥哥,“倩霓样样安排好了,你知不知道就是她伙同旁人给你下的套?人家对你客气,是因为你是薄聿铮和纪桓的大舅子,你当是她疏通的关系?大哥,你是这个家里的长子,也是做父亲的人了,日后盛家是要靠你撑起来的,你清醒一点好不好?” 那盛亦竽听了妹妹的话,其实心底也是隐隐然明白她说的或许是事实,又想到去百乐门找倩霓时,旁人说她不在这了,他当时只以为是她使小性子的托词,现在看来或许真不是那么一回事。 可是他虽这样想着,却打心眼里不肯承认自己无用,嘴上更是死犟着,高声嚷嚷来虚张声势,“好呀你,当了薄夫人长气性了是不是,倒是教训起做哥哥的来了,我也不和你一般见识,薄聿铮在哪里,我找他去……” 亦笙疲倦的闭了闭眼,“大哥,不管你领不领情,他这次保你出来,未尝不是在冒着授人以柄的风险,你不谢他,谢天也行,可再怎么也轮不到你去找他兴师问罪。他现在在战区,在和日本人血战,在守上海,如果你不怕流弹和飞机轰炸,那你就去吧。” 她说完,便也不再理会他,推开门回到父亲的房间,却没有想到,父亲竟然睁着眼睛,带了些许怜惜看着她。他费力的朝她伸出了手。 “爸,你醒了,觉得怎么样?”她几步上前握住父亲的手,声音微微的哽着,又去对那看护说,“周小姐,麻烦你去叫医生过来……” 盛远航却拉住了她,费力的摇头,“小笙,不用,爸爸知道自己的身 体……” 他这时精神不错,甚至都能慢慢说出话来,看到女儿流泪,便努力牵了牵唇角来宽慰她,“傻孩子,死亡其实并不可怕,不然为什么你妈妈过去之后,就一直不肯再回来?” “爸!” 亦笙心底一痛,抬起头来,却看见父亲疼惜却又坦然的眼神。 “聿铮很好,有他在,上海和你,我都放心,你既然嫁出去,凡事都听你丈夫的,戚家的一切,不用再理。” “爸,你不要说这样的话,你要好起来……”亦笙再也忍不住,心里又是慌又是怕,一张脸上全是眼泪。 盛远航见女儿这样,本已超脱了的心思不由得又再沾染上俗世牵绊,终究是不忍女儿这样的伤心,吃力的抬起手来去抚了抚她的长发,叹息一起,重又闭上了眼。 两位医生随着看护进来,都是看到了这一幕的,彼此对视一眼,又上前去替盛远航检查了一番。 “少夫人”张医生犹豫片刻,还是对着亦笙开了口,“盛老先生方才,恐怕是回光返照的迹象,还是尽快让家人都赶过来,以免留下遗憾。” 亦笙其实在父亲对她说那些话的时候,心里就有这样不好的预感,却是刻意让自己去忽视,仿佛只要不想,父亲就会好好的一样。 可是此刻,张医生的话却硬生生撕开了她的自欺欺人的痂,她只觉得心口一阵一阵沉闷的疼,周围空气稀薄,就要连呼吸都不能够。 过了好久,她才缓过神来,慢慢的点了下头。 那张医生虽不是纪公馆的人,然而见亦笙已经这样了,便开口道:“那我这就出去请盛太太安排,至于少帅那边,我亲自跑一趟。” 亦笙停了许久,才再缓缓开口,“谢谢你,张医生。只是仲霆那里,不要告诉他。” 张医生欲言又止,“可是……” 亦笙明白他顾虑的是什么,握着父亲的手,轻轻开口,“他现在不能分心,我在也和他在是一样的,爸爸方才还同我说,在仲霆在,上海他不担心,他会赞同我的做法的。” 张医生看着她煞白的脸色,和眼底强撑出来的坚强神色,在心内沉沉一叹,走出门去,替她关上了房门。 盛家子女们不一会便都赶了过来,而盛远航却是一直睡着,直到深夜。 没有一个人回房休息,幼小的孩子们都被抱在母亲或者丫头们的怀中,远处有隆隆的枪炮声响起,纪公馆内灯火如昼。 盛远航是在天快亮的时候再度醒过来的,他看着床边围着的妻妾儿孙,眼中却混沌而模糊。 “小朗,来,亲亲爷爷”盛太太抱着长孙,含泪在丈夫床边开口道。 盛远航闻言,仿佛渐渐有了一丝清明,他略微吃力的开口道,“遗嘱在董律师那里,他会安排,我死以后,丧葬从简,把钱省给军队,守住上海。” “老爷……”盛太太溘然泪下,纵然吵也好,闹也好,不甘也好,嫉恨也好,总归是守在一个家里过了一辈子的人,在这时局动荡的如今,他却要撒手先去,她再难忍住,将孙子放下,拿绢子捂了脸哭出声来。 盛家子女亦是个个面带哀恸,就连白翠音,也在一旁,虽一言不发,却眼睁睁看着盛远航,不住掉泪。 盛远航的视线在人群当中巡过,落到亦笙身上时,便停住不动了。 亦笙此刻也顾不得什么了,越过大哥和盛太太,上前握住父亲的手,哽咽着喊了声,“爸……” 盛远航对她微微笑了下,“小笙,你长大了,让爸爸去找你妈妈了,好不好?” 亦笙听了这话,如何忍耐得住,她说不出话来,只能将脸埋在父亲掌心,不住的摇头,泪如雨下。 一双手,却轻轻扶上了她的肩,纪桓的声音当中,有着克制过后却仍是隐藏不住的心疼,“亦笙,别这样,爸爸会不安心的。” 盛远航听见他的声音,复又看着他微笑了下“我这个女儿,从今往后就交给你了,好好待她,聿铮。” 纵然知道盛远航不过是错把他当成了薄聿铮,然而纪桓却仍是轻而郑重地应了一声,“我会的,爸爸,您放心。” 盛远航宽慰的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在一片纯白的亮色当中,那个他藏在心底几十年的女子含着微笑,向他走来。 ——渝君,是你吗?你终于来接我了吗? ——是的,仲舍,让你看到日后的苦难,我不忍心。 ——那小笙怎么办?她一个人要面对那样多的风风雨雨,我很担心。 ——我们的女儿很坚强,她会挺过去的。 当那些光亮渐渐的消散,盛远航的唇边,恍若还凝了一抹隐约的笑意。 他在这个战火纷飞的晚上,永远的离开了人世。 第四十回 就在盛远航过世的这一天,大大小小的报纸上都在最显要的位置刊登了这样一则通电—— “通电全国:特急!暴日占我东三省,版图变色,国族垂亡!最近更在上海杀人放火,浪人四出,极世界卑劣凶暴之举动,无所不至。而炮舰纷来,陆战队全数登岸,竟于二十八日夜十一时三十分公然在上海闸北侵我防线,向我挑衅,业已接火。光鼐等分属军人,惟知正当防卫,捍患守土,是其天职,向我挑衅,不能放弃。为救国保种而抗日,虽牺牲至一卒一弹,绝不退缩,以丧失中华民国军人之人格。此志此心,可质天日而昭世界。炎黄祖宗在天之灵,实式凭之!” 齐剑钊的眼光看到最后,那通电的落款处署的是蒋、蔡、戴三位将军的名字,却并没有薄聿铮,他微微一怔,随机很快便反应了过来,既然南京方面明令少帅不得插手,那么他便只宜在后方运筹帷幄,这样振臂一呼的事情的确是不便出面去做。 “剑钊,盛老先生过世的消息,真的就不告诉少帅?”张医生在他身边小声问道。 “战火正炙,少帅不能分心,”齐剑钊说着,叹了口气,“自古忠孝难两全,也算好,少夫人深明大义。” 那张医生亦是叹息,“这一连串的变故,少帅又不能陪在身边,也难为她了。盛老先生的后事,咱们能帮的就尽量帮着些吧。” 齐剑钊点头,“这个自然。” 那张一生停了停又道:“如今盛老先生也过世了,这里用不到我,我打算等帮衬完他的身后事,就去上海的医院待着,战事起了,上伤亡在所难免,我担心医护力量会不够。虽然我不变去前线让少帅察觉了盛老先生的事,但能为国家尽一点力量也总是好的。” 齐剑钊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千言万语皆蕴于其中。 盛远航的后事,因着战乱,也因着他的遗愿,办得简朴而肃穆。 时局动荡,人心不稳,各家做各家的避难撤离,所以灵堂内前来吊唁的人并不多,都是一些盛远航生前的至亲好友。 盛太太看着冷清如许的灵堂,不觉悲从中来,虽不便发作,却不免怨恨的频频去看亦笙。 原本他们是打算在报上发一则讣告的,可这个死丫头却是不许,说什么不能让薄聿铮知道分了他的心。 他们自然是坚决不同意的,可谁曾想她竟然让齐剑钊出面让上海的各个报馆压下这则讣闻。 “爸爸最疼的就是你,可你只想得到你丈夫,全然不顾他,你还有没有良心,你对不对得起你爸爸?” 盛亦竽当时气抬手便搧了她耳光,亦笙的脸一下子便红肿了起来,可是她不避不让,也不流泪,然而却默然而坚持。 待到盛亦竽的第二个耳光再搧过来的时候,却是纪桓冷冷拦住了他,“够了!薄聿铮如今在守上海,责任重大,他一分心,军心就会乱,上海就会失——爸爸连临终遗言都说要把办身后事的钱省给军队,他会同意这样做的。 纪桓的话,如今在盛家极有份量,他既是这样一说,事情也便就只好这么定了,加之亦笙的身份又放在那里,就连盛亦竽都是一时冲动气昏了头,待情绪缓和一些,也和其余人一样,心底虽恨,倒是不敢再来为难她了。 只是,面对此刻冷冷清清的灵堂,无声的谴责却更让人难以承受,虽然他们都知道,人来得这样少,多是时局因素,因为该打的电话他们也都打过,甚至也亲自上门告知,可是毕竟因为少了这一道常规程序,总觉得亏钱了老父,也不免就迁怒起亦笙来。 亦笙跪在灵前,静静看着父亲的遗像,眼泪全流到了心里——爸,你会怪我吗?我是这样的不孝。 纪桓看着她,单薄微颤的身子,手心暗自握紧成拳,强行克制着自己想要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只能说着最寻常的劝慰,“现在时局如此,很多人家都举家迁离了上海,所以今天才没法过来,和发不发讣告并没有关系,你不要自责。 亦笙慢慢点了下头,闭上眼睛,并没有说话。 办完了盛远航的后事,齐剑钊看着亦笙苍白的脸色,不由得有些担心,“少夫人,您这些日子太过操劳,剑钊去找张一生来给您看看吧。 她轻轻的摇头,“不用,我没事,张一生现在在医院那边抢救伤兵,他有比我更重要的病人。” 齐剑钊在心底叹了口气,停了片刻,又再开口:“那少夫人如今是住在纪公馆还是?” 他问的有些小心翼翼,虽然少帅交代过要随着少夫人的意思,可是他私心里,却并不希望少夫人留在纪公馆。 万一他们知道的情况属实,少夫人若是与纪府的人过多接触,尤其是对日开战的如今,那无疑便是在少帅身边埋下了无穷隐患。 所幸,亦笙摇了摇头,“不了,我回家里等他。” 齐剑钊松了一口气,却又开口道:“少夫人,少帅吩咐过,如今战事已起,薄公馆恐不安全,不能再住。若是少夫人愿意,可以去陆公馆,陆先生与少帅是多年故交,在他那里,少帅必然放心。 其实,这也是薄聿铮交代好了的,与陆风扬哪里也打过招呼,他虽不能让她撤离上海,去向更安全的所在,却是在这里,尽着最大的可能保她无恙。 战事已起,纵然他必将率部奋起抵抗,却毕竟敌强我弱是不争的事实,万一日本人知道了薄公馆是谁住的地方,难保不会有所动作,所以他不能让她继续留在哪里。 他甚至愿意隧着她的意思任她留在纪公馆,只要她想。 而亦笙虽不知事情究竟,然而那一天薄聿铮与纪桓的对话,以及他在车上对她说的话却毕竟是让她听进去了的,加之父亲又不在了,牵挂已无,现在又闹得这样僵,便也没打算过要继续留在这里。 她面对亦筝和纪桓的苦劝,微笑着摇头,并不答应。 坐上车子,却也听薄聿铮的话,没有回薄公馆,而是向着陆风扬的宅子开去。 到了陆公馆大门外,那儿却密密匝匝站满了人,陆风扬虽是见到有车子开来,却并没有去理会。 他的脚边,放这几个敞开的箱子,箱子里面有机枪也有步枪,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的武器,此刻,他手里拿着一挺机枪,正对着一众属下开口发话—— “弟兄们,小日本欺我太甚,前方将士在流血杀敌,同是中国人,咱们谁也不是孬种!从今天起,你们带着这些枪、弹药,去闸北参战,如果军队不收编你们,就去小日本的后方放枪,我就不信搅不了他小鬼子天无宁日!只要愿意去的,每天每人发给一百块钱,如果哪位兄弟已身殉国了,一切丧葬费都由青帮来出,并且从此以往,你的家人,就是我陆风扬的家人!愿意去的,现在上来拿枪。 都是些有血性的汉子,都是为了首位自己的妻儿家园,谁都没有犹豫,鱼贯而上,一个个自那箱子里拣了枪拿在手上。 陆风扬的面上,是肃然与动容的神色,他的眼光,慢慢的巡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然后,他看到了他们身后,静静站在车旁的亦笙,眼眶微红,对着他缓缓微笑。 第四十一回 “一般来说,不怕死的人无非就是两种,一种是时刻准备为理想献身的,另一种便是无所顾忌为钱卖命的,如果把这两种人捏合成一种,那就足以让任何人感觉害怕——眼下我这帮手下便是这样的人,够小鬼子受的。”陆风扬一面伴着亦笙走进陆公馆内,一面淡淡开口道。 亦笙微笑,“我真没想到,你会这样做。” 经年不见,陆风扬在她的印象当中仍是那个玩世不恭的浪荡公子,虽也意识到那不过是他的表象,后又慢慢知道了他的身份,然而却的确没有想到,他会作出如今这一番举动。 陆风扬斜睨她,“怎么,看不上我也该相信我大哥呀,你当他这么没眼光跟谁都是称兄道弟的吗?” 亦笙笑着摇头,“我可什么都没说。” 是的,虽略感意外,却并不惊讶。 停了片刻,陆风扬渐渐敛了玩笑意味,重又开口道:“时局如此,我也不过是尽了国人该尽的本分,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可行便做,行不通便罢手......但是大哥却不同,他是虽明知不可为,却不得不为。” 所以,他捐资出力,却并不亲上前线,倒不是因为他怕死,只是偌大的青帮,千百弟兄都在指望着他,他也有一心想要保护的人,所以并不会轻易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 可是薄聿铮却是不同的,军人守土,当政为民,这些都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所以他只能抛弃生死,捍患守土,明知结局,亦不能后退半步,背负着万千民众的信任和对妻子家人的愧疚。 他守的是家,而薄聿铮守的,是国。 “陆叔叔,她是谁?” 一个老女的声音自他们身畔传来,亦笙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身着蓝衣黑裙学生打扮的少女自楼上下来,清丽中带了几分冷漠敌意。 其实鼎鼎大名的薄夫人,她又如何会不知,只是知道得更深的,却是母亲的苦和自己的失望,于是偏是这样孩子气的故意问道。 陆风扬自是知道她的心思的,也不点破,微笑着道:“婷婷,过来,这是你薄叔叔的妻子,快喊薄阿姨。” 又转过头去,张口便想唤“亦笙”,却又觉得不对,可叫她“大嫂”却也怎么想都觉得别扭,张了几下口,硬是没叫出来。 亦笙自是察觉到了他的窘境的,在这样动荡的时局下,她看着他左右为难的样子,终于难得的稍稍放松了下来,笑道:“只要不是“小丫头”,其余的,随你怎么叫都好—你比冯维鳞可幸运多了,你不知道,他被妈逼着叫我嫂嫂的样子,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 “我现在还敢叫你小丫头,等大哥来收拾我不成?”陆风扬也是一笑,又对亦笙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一起去礼查饭店跳舞的江黛云,婷婷便是她的女儿。” 亦笙微笑着点头,“像她妈妈一样漂亮。” 陆风扬看女孩子还是站在楼梯上抿着嘴唇不动,便又喊了一声,婷婷,快下来叫人。 女孩子虽是快步下了楼,却并不往这边看上一眼,一声不吭便往大门外冲去。 陆风扬一把捉住她,“你这孩子,这么不懂事,这是要上哪儿去?” 她被他钳着双臂,倒是安静下来,开口道:“同学们发动了一个募捐会,为前方战士筹钱,我要去参加。 陆风扬皱眉,“这些事情用不着你们这些小鬼头操心,如今外面那么乱,你不要跟这他们瞎起哄。” 女孩子年轻的脸庞一下子愤怒了起来,“这怎么是瞎起哄,前方将士在浴血奋战,难道我们就心安理得的代在后面醉生梦死等着做亡国奴吗?我做不到我的力量再微薄,我也要把它献给国家!” “婷婷,你这个年纪该做的事情是念书,学好了知识,一样可以报效国家。”陆风扬头疼的看着她。 女孩子却慢慢摇头,眼中含泪,“念书,可是如今的上海,已经找不到一间平静的课室!” 她的话让陆风扬和亦笙,一时都有些恻然,无言以对。 而婷婷又道:“我虽然身为女子,不能像男同学那样去报名参军,去当义勇军,却也要尽我作为一个中国人的本分!演说游行唤醒民众,募款筹资支援前线,学习护理救助伤员....国家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总之,我一定要为国家做点儿事!”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眼带轻蔑的看向亦笙,“薄叔叔在前线领兵和敌人浴血拼杀,置生死于度外,可没想到,他的妻子竟然这样贪生怕死,都过到陆公馆避难来了......” “婷婷!” “婷婷!” 楼上楼下,两个人同时出声喝止住她。 陆风扬淡淡瞥了一眼从楼上下来的江黛云,放轻了些声音,“不许没礼貌。” 婷婷眼中含泪,又带了些不能置信和受伤的神色,去看陆风扬,“就为了这个女人,你凶我?” 陆风扬尚未说话,她已经一抬头去看楼上的母亲,掉下泪来,“妈妈,你也要教训我吗?就为了她?这么些年来,你还嫌不够苦吗?若不是她,你早就和薄叔叔结婚了,也不会,也不会.....” 她一面说着,一面便转眼去看陆风扬,眼中竟是与她年纪极为不符的复杂神色,她终是没有说下去,一跺脚便要往门外冲,却被她母亲厉声喝住—— “婷婷你给我站住!” 那婷婷虽是停住了脚步,却不肯转过身来,又是委屈又是伤心,一张小脸上全是眼泪,却不吭一声。 而江黛云姿态优美的缓步下楼,岁月在这个女人身上仿佛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依旧如同亦笙记忆当中一样,美丽逼人。 她走到女儿面前,轻轻叹了口气,“婷婷,我说了你多少次,你还是记不住,早知道我也不告诉你了,免得给你薄叔叔惹事。 婷婷一怔,随机明白过来,眼中的委屈也跟着散去,“妈妈,你是在怪我说出了薄叔叔上前线的事?你放心,我也就是在家里才说的,在外面我可一个字都没有提,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分得清轻重的。 江黛云淡淡一笑,“这里可不是你家,况且这话,即便是在家也不许你再说。” 婷婷点头,见母亲仅仅是因为这件事情责怪自己,心情不由得好转起来,带了些孩子气般示威的瞪了一眼亦笙,又去搂住母亲吻了下,“知道了知道了,我再不说,妈妈,我走了,就快迟到了!” 等等,我和你一道出去。江黛云叫住女儿。 陆风扬眉头一皱,“现在外面很乱,就是在百乐门里面,也多的是日本的特务,危险得很,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要再去了。 江黛云却并不理会他,冷冷道:“陆风扬若不是哥让我过来,我和婷婷就是死也不会住进你的陆公馆,所以你也别妄想这干涉我什么。” “妈!”婷婷情急的喊了一声。 江黛云对着女儿,缓了下神色,“走吧,不是说要迟了吗?” 她一面说着,一面缓缓转过头面向亦笙,这是她自下楼以来,第一次正眼去看她。 她微微笑了下,依旧映得天光骤黯,“盛小姐,好久不见,我就先走一步了。” 说完,她便姿态清冷的转身,而婷婷匆匆看了陆风扬一眼,终是一扭身追着她母亲走了。 陆风扬叹了口气,没有再拦。 待到她们母女走远了,陆风扬看了看亦笙,虽见她面色平静,却到底担心她误会了,其实,也不尽然是误会。 他想了想,择言开口道:“亦笙,我和黛云与大哥都是自小就认得的,那个时候他家里出了事情,也还没遇到他义父,一开始是为了抢吃的打了起来,后来也正应了不打不相识的老话。” 这段过往,薄聿铮亦是有向她提过的,只是并没有刻意提到江黛云,所以,她今天骤然面对这样的情况,不能说毫不意外的,只不过,她却没有把这种意外表现出来,她只是微微笑了下,“谁打赢了?” 陆风扬笑了起来,“自然是他,不然就该他叫我大哥了。” 停了片刻,他又再开口,“那个时候我们过得惨兮兮,去当苦力,去打架抢吃的,冬天天冷了买不起棉被,就挤在一处睡,彼此取暖。黛云是唯一的女孩子,所以大家都照顾着她,可她从小时候开始,就只肯听大哥一个人的话,到了现在也还是一样。 见亦笙不做声,陆风扬便又笑了笑,“你别误会,我和你说这些,只是想要告诉你,如果大哥对黛云有什么心思,他们早就在一起了,可是一直都是黛云在一厢情愿,大哥不过是把她当做妹妹,从来没有变过,只有你才是他真正喜欢的人——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待哪个女人像待你这样的,之前我还以为他不会对任何人动心......” 他正说着,客厅当中的电话却响了,他正好在边上,于是便没有再说下去,顺手就接起了电话。 说了没几句,他的脸色却变得有些奇怪,迟疑了片刻,还是把电话递给了亦笙,找你的。” 第四十二回 “……你们抗战的枪声一打响,海内海外,男女老少都觉得出了一口气,亿万同胞声援你们,支持你 们……” 亦笙看着前方,瑟瑟寒风当中那个温和而坚强的女性,她的声音,一字一句仿若都带着一种无比 强大的力量,盖过了周围呼啸的北风和未曾停歇过的子弹与枪炮声。 亦笙身边,站着的是这个国家另一位卓越的女士,她曾经为她与薄聿铮证过婚,素日也不乏往来 ,因此待她向来亲厚。 廖夫人一面看着前方正对士兵们演说的孙夫人,一面微笑,“前方战士在抗日守土,我们也该做 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庆龄说要到前线慰问军士,我很赞同,又想着你或许也在上海,这才叫人去寻了 你的住址的,人多些总是更能给她们以鼓舞……” 她正说着,前方孙夫人的演讲恰好完成,雷鸣般的掌声响起,她走向她们,换廖夫人走上前去。 孙夫人走到亦笙身边,温和开口,“一会儿,你也上去和他们说上几句。” 亦笙虽不怯场,却是觉得以自己的资历和年纪,如何能同这两位夫人相提并论,更何况就连自己的丈夫都不公开出面指挥这场战事,那她就更不能做这样张扬的事,于是摇头婉言推辞。 孙夫人却如同了解她所想的一样,微笑着又道:“没有关系,这里没有记者,你是薄将军的夫人 ,你对他们说的话,比任何人都更能让他们信服和感到鼓舞。” 只是鼓动军心的简短言辞,惟情真激昂,并不需要长篇大论,于是在同样热切的掌声当中,廖夫 人也完成了她的演说,孙夫人于是对亦笙微微一笑,“去吧。” 她的微笑当中蕴着鼓励和期待,亦笙于是没有再强作推辞,一步一步走到前面,看着战士们那一 双双质朴热切的眼睛,那一张张通红的面孔和一团团呼出的白气,说一点儿也不激动、不紧张,那是 不可能的。 她虽然随着薄聿铮没少见过大场面,但那大多都是在和平时期,大多都是社交场合,面对此情此 景,还是她人生当中的第一次。 “将士们,”她暗自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微笑着,缓缓开口,“我的家就在上海,开战的那天晚 上,当第一声枪响的时候,我很害怕,坐着汽车来这里的时候,听着炮声越来越近,我也很害怕,可 是现在,看着你们,我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了——有那么多的战士,齐心协力,不畏生死的守卫上海, 守卫我们的国家,日本人又怎么可能打得进来?我又还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她心里清楚,自己的年经太轻,资历太浅,如果是孙、廖两位夫人那样说救国图存的大道理,恐 怕难以服众,于是便选择了这样平易真切的说话方式。 台下的官兵们,眼中仿佛都有某种豪情被慢慢点燃,除了为国而战,他们为的,也是保护千千万 万个像眼前这位夫人一样娇弱美丽的同胞女子。 “我的丈夫,他也在你们当中,我看不见他,可是我知道,他在用自己的行动保护着我,保护着 这座城市,保护着我们的国家,就像你们一样!” 其实来的时候,她心底那样的渴盼,希望能够见他一面,哪怕只是在暗中看上一眼,一句话也不 说。 可是,她们虽是到了战区,却只进到第二线,而旁人告诉她,前线吃紧,她的丈夫正赶往前方指 挥战斗。 她的视线,缓缓移向天边,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让她牵挂依恋的身影,如山屹立,沉敛坚毅。 再开口,嗓音微微的哽着,她却依旧微笑,讲完这最后一句—— “我相信他,就像相信你们一样,我等着他回家,就像你们的妻子姐妹也在等着你们回家一样! 我相信,你们一定可以打赢这场战争!就像我相信,胜利团聚的日子不会太远一样!” 雷鸣般的掌声骤然响起,经久不息,在场的每一个战士脸上都浮现出激越和豪情涌动的神色,听 多了“成败何足计?生死何足论?救国保种,尽责御辱,与倭奴决一死战”的论调,大家心里虽都抱 定杀身成仁以血报国的决心,却总是过于悲壮,也不免在心底蒙上几丝黯然消极的阴影。 可是如今,有这样一位美丽尊贵的女子,来到他们的面前,对他们说,她信任他们可以守卫她, 因为他们,她不再害怕——都是些年青战士,都是些热血男儿,如何会不被激出豪情万丈? 况又再一想到,她的丈夫便是薄将军,此刻也同样在奋战沙场,带领着他们一道抗敌,于是这种 激动当中,便又更多添了几分钦佩动容,也情不自禁对将军、对这场战事更有信心。 “感谢三位夫人亲临前线训示,我全体将士必将竭尽全力,抗击倭寇,誓死守卫上海!”淞沪警 备司令部戴司令代表全体军士,肃然而严正的开口。 而那些战士们听闻长官这一说,也纷纷按捺不住的喊了起来。 一时之间,“誓死守卫上海”的誓言,响彻十里洋场上空。 亦笙站在孙、廖两位夫人身侧,一时之间,竟不由得热泪盈眶。 短暂的演说之后,她又随着两位夫人在戴司令的陪同下深入到士兵当中慰问,看望伤兵。 战士们作战的条件远比她们想象当中更为恶劣,孙夫人看着负伤官兵的担架竟然这样置于冬日的 街头,看着严冬腊月,官兵们身上却只有薄薄的单衣,不由得忧心如焚,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将 士们都冻病了还如何上前线?” 陪同的戴司令语气悲怆,“夫人,十九路军已经有八个月没有从军政部领到军饷了,我们实在是 没有办法了。” 孙夫人沉默良久,缓缓道:“你放心,办法是人想的,总会有的。” 返程的车上,孙夫人的随行秘书开口问道:“夫人,回去以后是不是给军政部那边去个电话?” 孙夫人微蹙了下眉,摇头道:“军政部如今都被那帮人把持,况且又事关战争军饷,即便我去了 电话,他们也多是敷衍,不会真听我的。” 那秘书叹了口气,也不说话了,车厢内一片沉默。 “夫人” 孙夫人转头,却是她身旁的亦笙在叫她,那年轻女子姣好的面容上面带着几分敏锐和坚定的神色 ,她对着她一字一句的开口—— “夫人,您的话或许在军政部那边不作数,但是在社会各界、在民众心中的影响力却是不可估量 的,上海繁华之地,人民多半富庶,若是以您和廖夫人的影响力发动群众,不必等军政部的远水来救 ,我相信每一个上海人,都是愿意为守卫这座城市的将士们出一份力的。” 第四十三回 亦笙的车子缓缓停在了纪公馆的大门外,她却并没有立即下车,耳边仿佛还回想着廖夫人欣慰含笑的话语—— “我真是没有想到,上海人民抗日救国的热情竟是这样高涨,我想,我们还能做得更多。我会设法联络海外侨胞和爱国人士,争取海外捐资和国际声援。亦笙,我知道你的姐夫是上海商会会长纪慕桓,你去找他做做动员,让他以他的影响力,号召上海工商界全面参与到抗战当中来。” 其实,她答应廖夫人的时候并非一点迟疑也没有的,可是她却并没有拒绝的理由。 过了那么多年,他与她的过往早已时过境迁,尤其如今又是这样救国图存的紧要关头,她心底若是还有任何芥蒂不去找他,便是不懂得顾全大局。 “小笙,你来了!”亦筝见到她进来激动得红了眼眶,虽然不过几天没见,然而在这样的乱世之下,每一次离别,都有可能再见不到,也因此,每一次相聚,都分外珍惜。 亦笙握着姐姐的手,亦是红了眼眶,犹豫片刻,还是开口:“姐,如今世道这么乱,你们不如和龄姨哥哥嫂嫂一道先离开上海避一段时间吧。” 她知道这次战事的严峻,她有自己的牵挂和责任,所以不会离开上海,可是却不忍心让自己的亲人们留在危险当中。 亦筝却道:“还没开战的时候慕桓是有这个打算的,可最近却没听他提了,要不我去问问他,小笙你也和我们一道走吧。” 亦笙并不想让姐姐操心,遂不去回答她的话,只是问道:“姐夫在吗,我有事情想要找他,看能不能让他发挥他的影响力,鼓动上海工商界投身到抗日当中来。” 她见戚太太也在场,便将话说得明明白白,戚太太不动声色,而亦筝却是这叫毫无心机的开口道:“他这几天事情多,都住在醒园,要不让司机送你过去找他?” 亦笙正要拒绝,戚太太已经抢先一步开口道:“亦筝,你说的是什么话?如今外面那么乱,虽说亦笙身边有人跟着,也还是不要乱跑的好,晚些时候慕桓过来了我们转告也是一样的。” “可我担心万一他忙起来……”亦筝有些犹豫。 盛太太笑了笑,“你这孩子就是死脑筋,这也不是非要当面说的事情,要是他今晚实在过不来,你就去一个电话到醒园同他讲,不也是一样的。” 亦筝还在犹豫着,亦笙便已经淡淡笑着略点了下头,“就按龄姨说的罢,姐,那你别忘了告诉他,有什么结果明天给陆公馆那边去个电话,告诉我一声便好。” 她说着便站起了身,想要告辞,却听到楼上有人叫住了她—— “等等” 她有些意外的转过头,去看楼梯上站着的白翠音。 而白翠音亦是定定看着她,过了半晌,方淡淡道:“你随我上来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她说完,也不理会亦笙,径直便上了楼。 亦笙停了片刻,看着她略显消瘦的背影,还是跟了上去。 亦筝微微皱眉,自言自语的开口道:“也不知道音姨找小笙有什么事?可别为难她才好。” 盛太太虽也有些奇怪,然而听女儿这样一说,却是板起了脸,“你管那么多做什么,操心你自己的事吧,你和姑爷都结婚那么些年了,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你自己也不着急?” 亦筝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小声呐呐道:“慕桓说了,不想那么早要小孩的。” “什么话?我有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有两岁了,”盛太太气道,“亦筝,妈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们女人,总是得有个孩子做依靠的,旁的事情你听你丈夫的是应该的,可是这件事上,你可不能由着他——那药你还有没有再吃?” 亦筝听母亲这样说,脸低低的只管含含糊糊的摇头。 盛太太见她这样,更是生气,也克制不住自己,便半是赌气半是着急的开口道:“你也不用这样遮遮掩掩的了,依我看那,照你们这个样子,十天半月的也睡不到一起一次,也用不着吃那药了,你就是想怀也怀不上!” 亦筝被母亲这样一说,越发的不敢吭声,心里而又委屈,默默的滴下眼泪来。 她是传统守旧的大家闺秀,平生最大的愿望便是相夫教子,如何会不想有自己的孩子。 可是,她自已的愿望再强烈,也比不上丈夫的意愿重要,她的丈夫既是告诉她不想那么早要小孩,她心底虽难过遗憾,却是无条件的听他的话,默默承受着母亲一次又一次的催促责骂,却从来也没有告诉过他。 她甚至在心里替他想了无数个借口来解释,或许是他父亲的死给他造成了太大的伤害,或许他忙于生意……其实,即便是没有这些借口,她也总是体谅他的。 盛太太见了她这个样子,越发的来气,“哭哭哭,每次和你说起来你就只知道哭,没有个孩子你怎么拴住丈夫的心,这万一要是……” 她忍了下,又去看女儿,到路边的话终是没说下去,可心底的气恼又平息不下,只好恨恨道:“真要那样,那时才有你哭的!” 她说完便拂袖上楼去了,留亦筝一个人在客厅当中默默垂泪。 而同一时间,亦笙敲了敲白翠音的房门,听着她在里面应了一声,于是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白翠音听着开门和脚步渐近的声音,却也不抬头,只管看着桌上放着的铁皮匣子,过了良久,她咬了下牙,从里面拿出几条金条,临到最后,却还是不舍得,又放回一条,然后将手上的其余几条金条往桌上一放,推向了亦笙那一侧。 “音姨这是?”亦笙有些诧异,开口问道。 “不是到处都在替抗日筹款吗,我把这个给你,你总不至于私吞了,用到该用的地方去罢。”白翠音也不看她,带了丝淡漠微嘲开了口。 亦笙虽历来与她不睦,她的语气也并不算好,可是到了此刻,却不免有些动容,轻声道:“谢谢音姨。” 白翠音自嘲的笑了一笑,“不用,我为的也不是你,是自个儿的良心,我跟了你爸爸那么些年,虽然他不过把我当个替身,可我一直忘不掉,是他把我从那吃人的地方接出来的,那个时候,他待我那样的好,虽然不过是虚的,也总归是好过的。” 亦笙闻言不免有些恻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沉默。 而白翠音显然也没有打算要她说话,自顾自又说了下去,“你爸爸临终的时候说要把办后事的钱捐出来守上海,我如今也不怕告诉你,这些金子是我这些年自己攒下来的,当然不是全部,我现在拿给你,也算是替你爸爸最后再做一点儿事。再说了,上海虽然不是我的家乡,可我也在这里活了几十年,总归是不愿它被日本人占了的。这些钱虽然不多,也算我的一点儿心意,你拿着去罢。” 她说完便也不再说话,也不理会亦笙,只管去把那个铁皮匣子重又小心的锁上。 亦笙看着白翠音,沉默了许久,终是缓缓开口,生平第一次,她对她摒弃了成见,声音里带上某种真挚的情感,“谢谢你,音姨。” 她话中的感情白翠音自然也不是听不出来,她的眼神闪烁了下,“不用,我从前待你也不好,如今又……” 她停了停,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半带凄凉半是自嘲的一笑,“罢了,不提了,谢就不必了,只要日后你们不咒怨我,也就够了。” 第四十四回 白翠音这一番话的意思,亦笙是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完全明白过来的。 那时的她还在睡着,梦里,又一次的见到了父亲,只有一个背影,向着远处缓缓行去,无论她怎么追,都追不到,无论她怎么喊,父亲都不曾答应转身。 慢慢的,前方的身影又幻化成了她的丈夫,他的眸光沉毅,对着她说,亦笙,悍患守土,是军人本分。 她张口欲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决然的转身,忽而枪声响起—— 她自睡梦当中骤然惊醒过来,脸上全是冰凉的湿意,不知道是汗,还是眼泪。 “小姐,刚才有听差上来喊,说是大少爷来了电话找您,这天才刚亮呢,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初雁推门进来时,还带了些睡眼惺忪,却见亦笙脸色煞白的怔怔坐在床上,一时唬得磕睡全无,急忙问到:“小姐,你又做噩梦了是不是?” 亦笙处时已经慢慢的援和了过来,掀被下床,声音里却还是带着显而易见的虚弱和余悸,“没什么,只是一个梦。” 她下到楼下,接起了电话,电话那边传来了大哥气急败坏的声音,只说是白翠音昨儿个夜里偷偷跑了,不知上哪去了,还顺手牵走了纪公馆几样值钱古董。 大哥在那边破口大骂,只说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又说自己的母亲已经气得大伤肝火,又说白翠音估计是要逃出上海避难的,让亦笙赶紧我人去火车站和码头拦着。 亦笙叹了的握着话筒,半晌沉默无语。 “小笙,小笙,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盛亦芋得不到他的回应,在电话那头连声催促。 亦笙叹了一口气,转声道:“算了,就由着她去罢。” 挂了电话,时间其实还早,可即是起来了,便再睡不着,她于是吩咐初雁到厨房去看鸡汤燕好了没,准备一会儿给伤兵送去。 初雁应着去了,她正准备回房间,却听见外面骤然响起了报童喜悦的高呼声,“看报看报!庙行大捷!我军浴血奋战三昼夜,击溃寨日多次进攻,歼敌三千余人,暴日向东溃退!” 童子清亮的声音,打破了这个冬日清晨的宁静,亦笙心中一喜,急忙对一个听差道:“林,去买几份报纸进来。” 这时宅子里的其他人想是也听到了那报童的传来的消息,纷纷走下楼来,陆风扬接过报抵,笑道:“小日本不是叫嚣着‘一旦发生战争,四小时即可了事’吗,现在都过了多长时间了,他们都换了多少个统帅了,只怕这一次,还得换。” 婷婷激动得一张脸蛋红扑扑的,“就算是再换,也仍旧是打不过簿叔叔的!“婷婷,你又忘了。”江黛云略微颠怪的看着女儿,却到底因为听闻大捷,虽是说着责备的话,面上却忍不住带了微笑。 婷婷吐了吐舌头,虽不再说下去,可那兴奋之情却是半点没少。 陆风扬看完报纸,略带惋惜的开口道:“如果兵力充足,这一次难说就可以趁胜追击,把小日本彻底的赶下海去,哪里还会留给他们恢复元气后再来下次进攻的机会。” 亦笙闻言,垂下目光,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才听差过来说早餐准备好了,几个人便一同过去,亦笙心里有事,也没什么胃口,随便喝了两口粥便站起了身“你们慢慢吃,我出去一下。” “怎么吃得这样少,急着去哪儿呢?”陆风扬问。 亦笙道:“我让初雁熬了些鸡汤,趁新鲜给医院里的那些伤员们送去,顺道再看看棉衣捐制的情况。” 婷婷看着她,眼神动了动,流露出些许矛盾的神色,又忍不住看了一眼母亲,终是低下头去,埋首喝自己碗里的粥。 亦笙回房换了一件大衣,又带上初雁和齐剑钊,先食把自己缝的棉永搬到车上,复又一道提了鸡汤便出了门。 她正要上车,却突然听到身后婷婷的声音追了出来,“等等。” 亦笙转头,看见女孩子手里亦是抱着两件棉木,小跑着到了她面前,“这是我做的,你也带着去吧。” 这些日子亦笙为着抗日做了那样多的事蜻,她都看在眼里,她心底无可避免的也如她她的那些同学们一样,对亦笙亦是佩服或者说是带了小小的崇拜。 她亲眼见过她在伤兵医院慰问伤员的样子,温柔亲切,丝毫不怕那血污沾染了自己,她也曾亲眼见过她熬夜在缝制棉衣,一个人时默默的为簿叔叔祈祷,她有些矛盾又害怕的发现,自己竟然越来越不讨厌她,甚至是慢慢的开始对她存有好感了。 可是,每一次,只要一看到自己的毋亲,一想到母亲这些年来所受的苦,她的孝心又促使她开始自我谴责,矛盾的心情一直盘亘在这个少女的内心深处。 亦笙自是不知道她的想法的,只是对她微微一笑,“我正要去前线的战地医院,你要不要和我一道过去,亲手把你做的棉衣交给那些战士。” 婷婷的眼晴一亮,问:“可以吗?” 亦笙微笑着点头,“如果你不害怕。” 婷婷闻言急道:“我才不害怕呢!” 说着便钻上了车,一时没注意,顺口就说道:“簿阿姨,咱们快走吧。” 反倒是亦笙怔了怔,却也没表现出什么,只是微微笑了下,坐到她身旁,便吩咐开车。 一直到汽车开出了一段,婷婷却还是有些放不开,一直扭头去看窗外,也不去同亦笙说话。 没想到,却听着身旁得亦笙含笑在问她说话:“我听说,你们青年学生做的棉衣里面都会放上自己写的小字条的,是不是? 婷婷忍不住转过头来,“你怎么知道的?” 亦笙还是微笑,“因为我听好多伤员都说过,就连不认识字的,也特意叫人念了,然后宝贝一样藏着,他们说的时候都很威助,很多人甚至是含着眼泪的——婷婷,可以给我看看你写的小字条吗?” 婷婷不说话了,心内矛盾极了,斗争了半天,她迟疑着将手伸向抱在腿上的棉衣,又抬起头来看亦笙。 却见她的目光温柔宽容,唇边带了一抹宁和的微笑,不说话亦不催化,就这样略带期待的看着自己。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把纸条递到了她面前。 第四十五回 “一针一线密加工,送至前线慰有功。勿忘御寒并御辱,闺闱救国与人同。” 那小小的纸条上,用媚秀的字迹写着简简单单的四句诗,亦笙缓缓抬起头来,看着身旁女孩子期待却又不肯明白表露出来的目光,微微一笑,真心实意的开口道:“写得真好,我想,这一首诗会比棉衣更能温暖战士们的心。” 毕竟还是孩子, 听到亦笙这一说,婷婷面上的不自觉的紧张渐渐散去,又不由自主的现出些许欢快和心满意是的神色,像小孩子急着求得长辈认可一样,追问了一句,“真的吗?” 亦箜微笑着点头,哏光温柔而认真,“真的。” 婷婷于是也便粲然一笑,重火把那纸条小心翼翼的装回棉衣的口袋里。 车子一路行着,却忽然有巨大的轰鸣声响起,由远及近,前排坐着的齐剑钊神色一紧,迅速对司机开口道: “有敌机,快,加速住隐蔽处开!稳住,不要慌!” 亦笙亦走神色一肃,说一点儿也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她转头看了一眼婷婷,女孩子虽然还算镇定,没有尖叫和哭喊出来,可一张小脸却是吓得煞白,整个人也在不住的发抖。 亦笙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宁和,“别害怕,日本人才刚刚吃了败仗,卷土重来是需要时间的,不会是轰炸,也许只是侦察机。” 话虽如此,可-连她自己也是没有把掘的,到了此刻她也顾不得多想,一把伸手便将婷婷拉到怀中,紧紧的护在了身下。 那飞机从他们上空盘旋而过,渐渐远了,众人刚松了一口气,却又听着那轰鸣声再度由远及近,又再度渐渐远去,这一次,危验才算是真正过去。[/size] [size=3]亦笙放开怀中的女孩子,扶她坐起来,关切的问道: “婷婷,你还好吗?” 女孩子还有些惊魂未定,好半天才对着她点了点头。 “夫人,我们现在是继续走呢,还是回陆公馆?”司机颊上亦是冷汗吟吟,开口问道。 亦笙想了想,去问婷婷, “你还能坚持下去吗?” 婷婷听她这样问,虽然小脸还有些苍白,却是勇敢的点了点头。 她对着她赞赏的笑了下,便对司机开口吩咐道: “按原计划走罢。” 那司机便没有多说什么,车子依旧朝着既定跆线前行。 “簿阿姨,为什么你刚才能那么锁定呢?你一点儿也不害怕吗?”过了好一会儿,婷婷忍不住问道,浑然不觉自己方才对亦笙的称呼有什么不对,或许在她心里,她已经认可了身边的这个女子,是能够配得上她的簿叔叔的。 亦笙微微一笑, “其实我也是害怕的,可又知道害怕无用,那只好尽量让自己不要慌,免得自乱了阵脚。” 又停了一会, 婷婷小声开口道: “簿阿姨,我前些日子不懂事,对你说了些很过分的话,我向你道歉,这些天你为抗日东奔西走我全都看在眼里,你不知道,我的很多同学都很钦佩你的爱国热情呢!” 亦笙微笑着看眼前这个女孩子,却是拉了摇头, “婷婷,我和你说一句实话,其实说到爱国热情,我或许比不过你,我做的这些事情,也不过是尽了自己的本 分。” “是尽了一个中国人的本分,还是尽了作为簿叔叔妻子的本分?”女孩子很聪 明,立刻敏锐的问道。 亦笙笑着应她, “都有。” 她性格当中虽不免自私薄凉,在意的人和事太少,可是毕竟,国难当头,这座城市是她自小生话长大的,她再怎么也做不到看着它沦陷而无动于衷。 况且,这一方土地,这壮丽河山,是她所爱的人深爱着的,誓死守卫。她除了理解、成全,也想能多做一些事情,不管是什么事情,只要能帮到他就好。 所以,这些日子以来,每到怕了,累了,倦了的时候,她总是咬牙强撑,她的丈夫在前线领兵杀敌,那么是不是如今她在后方,每多做一分,他也就会更安全一分,就会更早一天回到她身边。 正是这个信念,一直牢牢的支撑着她,直到如今。 “簿阿姨,我有一次看见你在做祷告,你是在帮簿叔叔祈祷吧?” 亦笙并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一次,一个人的时候,心底不安的时候,她都会默默祷,所为的,全是他。 她点了点头,婷婷见了,又问: “你信基督吗?” 亦笙摇了摇头, “我不信,可我愿意为他祈祷,诚心诚意。” 两人正说着话,车子已缓缓的开到了战区医院,虽然来之前并未张扬,可院长还是很快得到了消息,赶了过来。 这里已经很接近前线了,搭起的帐篷里面躺满了伤员,那院长一面陪同亦笙掀帐进入,一面轻声介绍道: “夫人,这些伤员大多都是庙行战役的时候送过来的,我这里住不下,大部分伤重的都已经转到市区的伤兵医院了。” 亦笙点点头,看着一张张淳朴疲倦的面容,和那一团团浸血的纱布,心内恻然,低低开口道: “我带了些鸡汤过来给他们补营养,我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受伤,还是带少了,晚些时候我再让他们送来……” 她的声音突然停住,怔怔的看着前方一个穿白袍的男人背对着她正在为一个浑身是伤失去意识的士兵包扎伤口。 那院长顺着她的眼睛看过去,开口道: “这小伙子是好样的,听送他来的人说,他还是华中军校的学生军,本来是安排在第二线修防御工事的,却被他不知什么时候拿了伤兵的枪偷跑上前线去,打得很是勇敢,身上负了很多处伤都不肯下火线来,直到最后吃了子弹才被送过来的。” 亦笙认得那张年轻的面容,桀骜的,血气方刚的,曾经少年意气与簿章铮一道比试枪法,曾经理怨训练的不合理,她记得他叫范森,记得他大声的说,我到华中军校,就是听人说校长有大义,我只希望有一天能跟着校长上战场替我娘和姐姐报仇雪恨! 可是此刻,他却浑身是血的躺在那里,亦笙的声音忍不住微微颤抖,“他还有救吗?” “这小子命硬得很,那么多处伤都没伤在要害上,我看呀,死不了!” 回答她的, 是一个熟悉的声音,那身穿白袍的医生转过身来,对着她笑着开了口。 亦笙又是惊讶又是震动,也不及细想,脱口就说:“你怎么在这里,真是胡闹!” 第四十六回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你这是什么话?"冯维麟看着她,摸了摸鼻子,有些哭笑不得. 亦笙也意识到自己方才是失态了,心内暗自懊恼了下,又将语气缓和,开口道:"你又不懂医,我记得你还晕血的,这万一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记得我晕血?我还以为那个时候你满脑子里只想得到纪桓呢."冯维麟说道. 可话音刚落,他就立刻意识到自己这一句,说得实在是不高明,有些尴尬的又道:"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夫人,您认识小林?"陪同的院长有些讶异. 这个叫林维的小伙子是前些日子到这里来的,当时他自告奋勇的说,自己曾经自学过医疗知识,又到市区的临时设起来的护理学校学了一阵,他瞧着他技术还不错,加之自己也确实是人手不够,便将他留了下来,小伙子表现得也很是不错,每天基本上只能睡四个小时不到,却从来不叫苦,除了帮做一些简单的医护工作外,他还会给伤员做心理疏导,帮了他们很大的忙,只没有相到,他竟然会认识薄夫人. 亦笙听着那院长叫他"小林"又见冯维麟看着自己,目光当中有紧张和恳求的意味,便明白他此行是隐瞒着自己的身份的,他这样做也不是第一次了,当下也不点破,只对那院长笑着含糊的点了下头. 那院长便道:"既是这样,我就不打搅二位叙旧了,先出去看看新送来的伤员情况,夫人有什么吩咐随时让人来找我." 婷婷跟在亦笙后面,听那院长这样一说,连忙问道:"我可以随您一起去吗?我参加过护理学校的学习的,万一人手不够,我可以帮忙的." 那院长看了看亦笙,见她微微点头,便对婷婷道:"那就请小姐随我来吧." 亦笙见院长和婷婷走了,这里只剩下昏睡当中的伤兵和齐剑钊,便压低声音去问冯维麟,"你怎么跑这儿来了,爸爸妈妈知道吗?" 冯维麟笑着摇了摇头,"我那么大个人了,还怕走失了不成,再说了,大哥在守上海,爸妈都在南京为增兵一事活动,也是没闲功夫来管我的." "可他们不会想到你竟会跑到上海来了,这么危险,他们知道了准会担心的,你大哥也会担心." 亦笙眼中有的着深深的担忧,说实在的,她自己亦是绝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做的,本来他从法国回来以后,冯帅意在让他到军中或都政府部门谋一个职位,他却几次三番总是不肯,逼得急了,他竟然留书推言在国外待得久了,要先游历祖国的大好河山,便溜得没影了. 冯帅气得大发雷霆,直叫薄聿铮派兵把他捆回来,冯夫人也是担心,却到底溺爱这个独子,少不得在一旁劝着. 直到后来陆续收到了他从各地寄回来的信,知道他一切安好,或在大学里面讲学,或在报社工厂帮忙,总也不算是闲游浪荡,加之亦笙又和薄聿铮也在一旁劝着,冯帅也总算是半含无奈的放任着这个小儿子了,只好盼着他出去一段时间,玩够了,收了心便回来. 所以亦笙是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到了战区,不知他的父亲知道了,是欣慰自豪还是忧虑担心? 冯维麟看着她,笑了笑,"你一介女流都不怕,我怕什么?" 亦笙正要说话,却见担架上的范森动了动,似是神志稍清,微微张开了眼睛,眼底却仍是一片混沌. "打,胜了吗?"他张口问,嗓音干涩而沙哑. 冯维麟俯下身去,轻声却坚定的道:"胜了,庙行大捷,你放心吧." 范森闻言,闭上眼睛,重又安然睡去. 而冯维麟的脸上现出从未有过的郑重神色,他一面用棉花沾水去涂抹范森干裂的嘴唇,一面缓缓开了口,"你知道吗,'打胜了吗',这一句,是我这些天来听得最多的问话.很多重伤的士兵,强撑着一口气,就是为了听一个胜利的消息,这最后一声胜利,就是他在人间的最后一点渴盼,最后一分信念." 他说着,转过头来看亦笙,"其实这并不是我第一次经历战争,过去父亲也曾逼着我去前线看过,可是这一次是不一样的,完完全全不一样——我照看伤员的时候,他们常常对我说,过去打内战,死了就算,人命如芥,没有人在乎,甚至还让老百姓怨声载道,可是如今却大大不同了,慰问的人如潮涌来,慰劳品堆积如山,大家都称呼他们英雄。” 亦笙的心底和冯维麟的声音一样,渐渐动容起来。 而冯维麟又将视线移向那一排伤兵,“也因此,他们当中的很多人,还没有完全治愈,便要求出院回前线来参战,甚至不惜偷偷跑回去。还有过来帮忙的青年学生和那些军校学员,也是几次三番请求拿着伤兵的枪上前线去——有时候我在想,我作为父亲的儿子,大哥的弟弟,却只是窝在这医院里躲着,是不是太没用太懦弱了?” 亦笙听他这样半是自言自语半是感慨的低低一句,不知怎的心底一跳,看着他,慢慢的,一字一句的开口道:“其实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战场,不一定非要上阵杀敌才能报国,国家一样缺不了像你这样救护伤员的医生。” 冯维麟笑了笑,“我算哪门子的医生,也就是穿了这身衣服,帮着做点基础的护理工作,你当我还能真给伤员动手术?” 亦笙微笑,“已经很不错了,我记得从前有一回梁觅跑到我寝室来闹,害我头都撞破了,你那个时候帮我包扎可是笨手笨脚的,没想到现在,都能做得像模像样的了。” 冯维麟斜她,“还说呢,那次被你嫌弃,可是大大伤害了我的自尊心,所以之后专门去旁听了医学院的课,就是打算有机会一雪前耻的。” 亦笙闻言不由得笑意微深,伸手像对待小孩子一样拍了拍他的头,“不错不错,大有长进。” “哎,我可是比你还大上几岁的,你现在是把我当小孩呢?”冯维麟表情嫌恶的躲了开去。 亦笙笑,“那又怎么样,长嫂为母听过没,等回了平阳我一定替你挑一个好姑娘。” 冯维麟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倒是亦笙忽而起到一事,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问道:“你还在找梁觅吗?” 她知道,自从梁觅家道中落,回国以后便杳无音信,冯维麟一开始还想方设法的打听,只是慢慢的,也不听他说起了。 冯维麟答得很简单,“以前找过,不过没有消息。” 那现在呢?亦笙正想问,却忽而有个小护士掀帐进来,“林大哥,又新送过来一批伤员,院长让大家伙都赶紧过去呢!” 冯维麟闻言,匆匆看了亦笙一眼,“我得过去了,你要保重,这里已经是战区,不要再过来了,一切都有我们男人呢。” 不待亦笙应答,他又对着跟在亦笙后面一直沉默着的齐剑钊道:“齐剑钊,你照顾好她,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哥可饶不了你。” 齐剑钊这时方开口应答:“二少爷放心。” 冯维麟又匆忙的点了下头,便再顾不得多说,大步跑了出去。 齐剑钊看着他的背影,犹豫了片刻,还是对亦笙道:“少夫人,您能不能劝二少爷随我们一道走,他在这里,恐怕不安全,况剑钊听着他的话,只怕是还有要上前线的心思,这万一要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亦笙却又如何不懂。 她轻轻的叹了口气,“我刚才也这样想过的,却最终没有说出来,就是因为我知道他不会跟我们走——他隐瞒着自己的身份,明明就在上海,就连我们都不让知道。” 亦笙说到这里,不由得停了停,略微闭眼,复又睁开,慢慢开口道:“我去找院长,让他看好他,绝对不能让他到前线去。” 第四十七回 百乐门。 “毛毛雨,下个不停,微微风,吹个不停,微风细雨柳青青,小亲亲不要你的金,小亲亲不要你的银,奴奴呀只要你的心,哎哟哟,你的心… … ” 台上的歌女依依呀呀的唱着,昏暗暧昧的光线,美酒与女子脂粉的香气,交织出一张迷离的网,网住个宵,不管昨日与明朝。 一曲终了,众人都鼓起掌来。 暗处迷醉的光线当中,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却不去看台上的丽人,只眯了眼晴直盯着身边的女子,“黛西小姐,若是你肯登台,必然艳压群芳,哪里还有她们的位置?” 江黛云掩吞轻笑,“中村先生说笑了,黛西如今人老珠黄,哪里比得上如今这些年轻的女孩子,新鲜水灵得就像花骨朵儿一样。” 她这一笑的风情,直叫中村次郎一呆,随即连连摇头,“不不,她们就好比没有打开的花,而黛西小姐却是开到盛时,花艳香浓,即便摸不到那花料,闻闻香气,也是可以让人神魂颠倒的。” 江黛云又是一笑,“中村先生表上海做生意做得久了,倒把我们中国人恭维人的话学了个透,就连我都林要相信这是真的了。” 那中村次郎急了,“黛西小姐,我说的都是心里话,我可以发誓的。” “男人得誓言是最靠不住的东西,”江黛云微微滇了他一眼,“你自己说说,你都多长时间都没有过来了,只是嘴上发誓,又有什么用?” 中村次郊被她眼波一扫,,只觉浑身酥软,连忙道:“最近外面在打仗,我实在湿抽不开身,我又是日本人,虽然在上海多年做的都走普通生意,可是如今这局势,老出来走动也不安全,还请黛西小姐一定要见谅啊。” 普通生意,不安全,江黛云心内冷笑,又替了一眼不远处跟着他来的两个保镖,面上却只慵媚幽然一叹,“这该死的战争可什么时候才打得完呢?中村先生又得什么时候才能像往常一样时时过来陪黛西坐坐呢?” 中村次郎面上隐约现出一丝得色,对着失望幽怨的美人安慰道:“黛西小姐放心,很快很快。” 江黛云心内一凉,却仍未表露在面上分毫,启唇轻笑道,“虽然是你是在说假话敷衍我,可我还是爱听,但愿下一次再见中村先生的时候,你可以对我说一点儿我同样爱听的实话。” 那中村次郎却带了一林意味深长的笑,“黛西小姐很林就知道我不是说假话了。” 是吗,中村先生怎么这样肯定?”江黛云笑问,“我却看着这战事一时半会完不了呢。” “黛西小姐,你别见怪我说一句实话,贵我两国的实力相差实在悬殊,贵国军队能支撑到现在已经算是奇迹了,况如今,我们又得到了——” 中村次郎隐带得色的话却到底还是克制的停住了,江黛云只觉得一颗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却偏是不能表现出半分来,她克制着自己不要表现出急迫或是紧张,只带了丝女人该有的小好奇和知不知道答案都无关紧要的漫不经心开口问道:“得到了什么?中村先生怎么讲话只讲一半的?” 中村次郎掩饰的笑了笑,“我知道黛西小姐眼光深远,不会只局限于狭隘的民族观念才说这话的,总之我大日本帝国的这次行动也是为了大东亚共荣,上海会越来越繁华的。” 在这之后,无论她再怎么使力试探,中村次郎都绝口不再提方才的话题。 江黛云虽心急如焚,却也不敢逼问得太明显,只好心神不宁的敷衍完中村次郎, 回到后台,立刻便把几个舞女叫到自己身边,“你们立刻联络着四下去才打探一下,最近这些日子,日本人有没有什么异常行动?” 那几个舞女不免面面相觑,“黛云姐,有没有个范围,什么样的行动才算常?” 江黛云烦躁的皱眉,“没有,就在这上海,反正你们让打听到的所有有关日本人的动静,都告诉我。” 上海滩声色犬马,百乐门又是风月翘楚,正是通过这一层一层的关系网,江黛云几乎将这十里洋场一大半的情报都捏在手心。 她是在第二天的时候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的,她听着那些舞女一条一条的说,自己在心里一条一条的甄别,最后终于将疑点锁定在了一点上。 她几于是立刻就去查战时柏捍部的电话,然后拨了过去找薄章铮,可是对方却告知他此刻不在,无法接听,她便只好留下白己的姓名,请对方转告簿聿铮回来以后立刻给自己回电话。 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电话过来,她便只好自己又挂了电话过去追问,还是无果,然后又是一连好几个,可得到的答复仍是他无法接听。 到了最后,对方一听是她的声音,直接开口便问,江小姐有事我们可以代为转达,如今非常时期,请不要过多占用通讯资源。 她心急如焚,也顾不得其他了,冲口便说:“我有要紧的事要找他,你立刻去请他过来听电话,若是耽误了,这个责任你可担不起!” “对不起,江小姐,钧座主持机密会议,任何人都不得打搅。” 对方的回话虽不失礼貌,语气里却不免带上了一些强硬和不屑,似是早说你一个百乐门的舞女能有什么要紧事? 她气得挥了电话,一时没了主意,如今要去前线必须有通行证,她手上没有,如果要弄一个来应该也不是难事,却总是要费时间的,而事关他的安危,她又如何敢耽搁? 心一横,她把电话拨回陆公馆,恰好是陆风扬接的电话。 “盛亦笙在吗?你让她听电话。”她说。 陆风扬有些讶异,“她在,可你找她傲什么?” 她不耐烦的道:“你不要管,快让她听电话。” 陆风扬却是迟疑,“黛云……” 她终于忍不住了,冲着电话那头吼道:“陆风扬,你不要耽误时间,万一哥有什么事我跟你没完!” 电话那头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传来了盛亦笙的声音。 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口,“你听好了,我得到消息,日本人在一家英国酒店的舞厅里抓到了一个男人,那人似乎是个军官,好像级别还不低,他们或许从他身上拿到了什么东西,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但很可能事关大局。我拨电话给哥,他们说他在主持机密会议,你以簿夫人的身份挂过去,他们或许会帮你叫他出来接,你马上把这件事告诉他!” 第四十八回 “……这打的究竟是什么仗?日本援兵源源不断越海而来,现如今又增派了第十一、十四两个师团,他们投入此役的总兵力大概已经到了10万人,而我们呢?只有张军长的第五军前来援驰,无锡、苏州、杭州……中央军嫡系数十个师近咫尺,却是按兵不动!” “也不能全怪他们,南京方面力主避免战事扩大,你看看军政部的这分通电,“各军将士非得军政部集合而自由行动者,虽意为爱国,亦须受抗命处分”——谁敢轻举妄动?南京误国啊!” “我到今日方明白了什么叫“有心杀敌,无力回天”……也罢,也罢,大丈夫以死唤醒国魂,以血使敌胆寒,也就是了。” “我看也不必过于悲观,按着钧座新部署的防御计划,小日本也讨不了什么好去,或许我们能支撑到事情有转机也未可知。” ………… 薄聿铮听着临时指挥部内众位将领悲凉愤慨的言辞,心底也是沉重,正欲开口,却听到敲门的声音,一个士兵进来立正行礼道:“报告钧座,薄夫人来电,说是有要紧事立刻要找您,事关战局。 薄聿铮有些讶异,却并没有太多迟疑,他知道自己的妻子若非真有急事,是不会轻易来电的。 他走到电话机面前,开口:“亦笙,是我。” 那么多天以来,终于真真切切的听到了他的声音,她一时之间,只觉得泪意上涌,连忙强自克制住了,也不敢耽误时间,开口便道:“绍之,你听我说,黛云告诉我......” 她把从戴黛云那里得到的消息,源源本本的告诉了他。 本来这么大的事,只是听江黛云一面之词,而没有真凭实据,她是不敢轻易告诉他的,可是江黛云的语气中的焦虑紧张是骗不了人的,况战端万变,时间紧迫,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她若是不打这通电话,定会后悔一辈子。 而她相信自己的丈夫,有足够的能力来甄别消息的真伪,来应对未知的战局,她所要做的,只是把情报告诉给他。 薄聿铮的面色不变,心中却微微一沉。 照亦能传来的消息,那个男人是在昨天晚上被抓起来的,而昨天下午,他们刚刚召开了作战会议,部署了最新的防御计划。 “我知道了,我会处理,你放心。”他开口,眼底一片凝重之色。 “绍之——”亦笙听他想要挂断电话,情急的唤了一声。 “怎么了?”他重新将话筒移到耳边,问。 她犹豫了片刻,终是一咬牙,“维鳞来了上海,化名“林维”在战区医院帮忙,昨天我接到院长的电话,他跟着范森,趁夜偷拿了伤兵的枪,只怕是去了前线范森原来待过的独立团,——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可是现在,我不能再瞒你了,万一……” 她的话没有说下去,而电话那头亦是一片沉默。 过了片刻,她听到有枪炮声传来,而他的声音跟着强起,依然是那一句,“我会处理,你别担心。 甚至都没有片刻闲暇去问上一句他所挂心的,爸爸好吗?你好吗? 他挂上电话,没有片刻停顿,立刻便开口分咐身旁下属,声音依旧沉敛而镇静,“去查昨天参加作战会议所有人员散会后的行踪,凡是有离开过战区的,立刻向我汇报。 下属应声而去了,他大步走进会议室,略过冯维鳞的事情不提,简单将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又率先说了自己自昨日下午至今的去向行程。 在场的都是高级将领,都参加过昨天的会议,见薄聿铮如此,也纷纷跟着禀明了自己的行踪,并没有一个人离开过战区。 大家都知道,万一防御计划外泄,那将会意味着什么,然而此刻,除了等待,他们似乎又什么事情也做不了,狭小的空间里,一时之间,气氛凝重。 当门外的士兵一声“报告”响起的时候,所有人都是神色一肃。 “报告——经查实,前日参会人员共计十七名,只有税警团王团长离开战区。” 在场东人一片闻言,纷纷将视线投向随那士兵一并前来的税警团莫参谋身上,“王团长去哪儿了?” 那莫参谋道:“卑职也不清楚,王团长昨日下午吩咐卑职暂时代管部队,就出去了。” “你为什么不上报?他走之前有没有把兵力部署地图交给你?” 莫参谋摇头,“没有,卑职本以为王团长会很快回来,如今见他至今未归,正想上报。” “他去哪里了?” “卑职不知,王团长只说是去会朋友。” “会朋友?如今是战事吃紧的生死关头,他去会什么朋友?!” 那莫参谋迟疑了下,开口,“卑职也不清楚,只能猜测,王团长或者是去找美国总领事先生,也或者是去探望陆女士。” “什么?国难当头,他竟还有闲情逸致去同女人幽会.....” 有人愤而怒骂起来,却被薄聿铮冷冷打断,“够了。”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听他一字一句的开口,“现在不是算这些帐的时候,如果兵力部署和防御计划果真落到日本人手里,那么他们必然会迅速发起进攻,我们必须立刻改变兵力部署,马上召集营以上军官十点到指挥部开会。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威仪和气势,众人都肃色应声去了,他这时方对身边的警卫道:“你去查查独立团有没有一个叫林维的兵。” 那警卫也应声去了,会议室内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他慢慢走到墙上悬挂着的大幅作战地图前,久久沉默。 时间过得很快,九点五十七分,所有将领俱已到会,薄聿铮正要进入会议室,先前被他遣去打探消息的警卫跑步赶了过来,“钧座,已查实,确有一人名叫林维,正随独立团在前线作战。” 他微微点了下头,什么话也没说,走进了会议室。 之后的几天,整个战区,就连空气,仿佛都被绷成了一根看不见的弦,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严峻神色,如临大敌。 这最后的平静是在一个深夜被彻底打破的—— “日军突向我军发起总攻,数千日军正利用飞机投掷烟雾弹强行登陆我浏河一带,我军多处据点也都受到日军猛烈攻击……” “浏河,那里只有独立团在守,根本挡不住呀!” “妈的,他们攻击的点可都是咱们兵力部署的薄弱环节!” “小日本动作这么快,换防交换根本还没完成,这可怎么办?” ………… 耳边是一众将领们焦虑沉痛的声音,浏河,独立团,薄聿铮微微的闭了闭眼,然后睁开,开口,缓慢而艰难的吐出了那一个字—— “撤。” “钧座!”众人齐声惊呼。 薄聿铮的视线,缓缓掠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他的声音里,有着太深太沉的情感沉淀在其中,每一个字都那样艰难,却又不容转圜,“如今形势,不得不退,迟则全数牺牲。但是诸位记住,这是撤退,不是溃退,那些外国记者所担心的,兵败趁乱逃散抢劫的事件,我绝不允许发生,违者军法处置。” 都是些身经百战的将军,如何会不兵败他话中的道理,只是,从情感上来说,一时之间,总是难以接受的。 薄聿铮略顿了顿,又开口:“命独立团佯攻浏河登陆日军,尽量拖住敌军主力,为大部队转移争取时间。 其余各部,按之前计划,依次撤至第二道防线……诸位,即可执行罢。 众人皆是心情沉重,沉默着向外走去。 “蒋总指挥。” 那蒋总指挥正要出门,却听到薄聿铮叫他的声音,于是停步转身应道:“钧座有何吩咐?” “如若南京方面传来的消息确实,国联很快就会介入此役,我军退入第二道防线后,应该不会再遇恶战,”薄聿铮缓缓开口,将他所能想到的全部一一交代,“但战事一日未正式停止,军队仍要保持战斗状态,详做防御部署,切不可松懈。” “是。” 蒋总指挥应道。 “退守以后,即可发布退守待援通电向全国陈情,你我皆知,我军已无抵抗之力,如若战事不休,务必要制造舆论压力逼南京增兵。” “是。” 蒋总指挥又应了一声,心底却是有些诧异他为何此刻就将往后种种都一一交代了,然而还不待他开口发问,便见薄聿铮对他极淡的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这之后,就都交给你了。” 第四十九回 “………我军抵抗暴日,苦战月余,以敌军械之犀利,运输之敏捷,赖我民众援助,士兵忠勇,肉搏奋战,伤亡枕籍,犹能屡挫敌锋。日寇椊增两师,而我已后援不继……” 婷婷拿报纸的手一直在抖,愤怒和感动两种感情交织在一起,她的声音听来有些哽咽。 “……不得已于三月一日夜将全军撤退至第二道防线,从事抵御。本军决本弹尽卒尽之旨,不与暴日共戴一天……” 她念不下去了,浑身颤抖着站了起来,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转头去看亦笙,“薄阿姨,上海是不是就要变化第二个东北了?” 亦笙心中一叹,自婷婷手中,拿过那张已被她无意识的死死捏做一团的报纸,轻却坚定的开口:“不会,婷婷,你要知道,这并不是溃败,而是我们的军队为了保存战斗力量,主动的有计划的撤退,是向新防御线的转移,战士们都还在,你薄叔叔也在,你要相信他们,你要相信,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亦笙下楼的时候,恰遇到陆风扬,他见她要出去,开口道:“我不是同你说过,已经有日本特务在盯着你了,没事的话,尽量少出去。” “可我有恃呀,”亦笙笑了笑,又轻道,“你放心,我会小心的。” 她随着孙、寥两位夫人一同来到退守将士驻扎的地方,慰问每一位士兵,她看着那一张张饱经风霜的疲惫面孔,以及他们眼中的沉重和自责,强自微笑着,温柔而坚定的开了口,对他们说…… “战士们,是你们打响了中国正规军抵抗日本侵略军的第一枪,写就了自甲午战争以来,抗暴却敌之第一页的光荣历史。我感谢你们,上海感谢你们,国家感谢你们,人民感谢你们!” 在场所有人的脸上都现出动容的神色,而蒋总指挥上前一步,对她肃色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她对他微微一笑,而她却略垂了垂视线,心一横,终是开口道:“薄夫人,请随我来。” 她的心没来由的一沉,也不说话,跟着他走道一处安静之地。 那蒋总指挥自怀中掏出一个信封,双手递了过来,“夫人,这是薄将军的遗书。” 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死死的盯着那信封,却并不肯伸手去接,那蒋总指挥见她这样,以为她误会了,连忙开口道:“夫人,您不要误会,开战前夕无论士兵将军都会写下遗书,这是惯例,薄将军并没有殉国,只是在我与他分别之际,托我将此信转交给您。” 亦笙凄然一笑,眼底却是粉身碎骨般剧烈的惨痛,“我知道,可他既然让你把这封信转交给我,必是知道自己或许是不能回来了的。” “夫人……”蒋总指挥心头沉重,却不知该怎样宽慰眼前这位年轻而身份显赫的女子。 亦笙闭了闭眼,再睁开,却是一字一句的开口去问:“他现在在哪里?” “浏河。” “撤退的命令是谁下的?” “正是薄将军本人。”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随你们一道,反而要去浏河?”亦笙焦虑又不解,她知道自己的丈夫不是意气用事的人,却为何偏偏作出这样的举动? “薄将军当日将诸事交代妥当后,便告诉我他要去浏河的决定,我当时也曾苦劝,却没有用,“那蒋总指挥停了停,缓缓开口,“我才知道,薄将军的弟弟正在独立团中,而薄将军为了顾全大局,不惜以独立团为饵牵制敌军主力……” 蒋总指挥的话没有说下去,亦笙缓缓的点了下头。 能为国家做的,他都已经做尽,剩下的,便是他为人子,为人兄的责任。 “夫人……”蒋总指挥有些为难的,将手中的信封又往她的方向递过一些。 亦笙却依然没有接,甚至下意识的退后一步,她的视线慢慢的从那封信上移到蒋总指挥脸上,眼中逐渐带上决然的光,“把它烧了,我用不着看。他所有的话,都应当亲自对着我说,即便在这个世上说不了,黄泉路上,我也会去追着他去问个清楚。 第五十回 亦笙是在深夜时分被惊醒的,竟是陆风扬亲自来敲她的门,他的神色凝重,“亦笙,你随我来。 她死死的抓住他的衣袖,“他怎么了?” 陆风扬放轻声音,“他没事,只是受了点儿伤。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再说话,转身回房抓起大衣,便随他一道出了陆公馆。 陆风扬缓缓开口道:“我带人往浏河赶的时候,在途中便遇到了哥和维鳞他们,现在日本人就连对你都死死盯着,更何况是他,所以我不敢贸然把他带到陆公馆。” 汽车在凝重的夜色当中飞驰,转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弯道,穿过了一条又一条的大街小巷,那司机方轻声道:“陆爷,尾巴甩掉了。” 陆风扬点点头,“走吧。” 车子在一条弄堂前面停了下来,陆风扬带着亦笙与齐剑钊下车,那司机很快便把车子又开走了。 许是夜深了,那条里弄当中一点儿光都没有,天幕亦是沉沉,那塞黑暗当中行走,只有轻微的脚步声板着风声响起。 陆风扬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住了脚步,他轻而有规律的扣了几下房门,不一会儿,门便开了,有昏黄的光亮透了出来,开门的那人叫了一声“陆爷”,便将他们往屋内带,陆风扬开口问道:“薄将军现在怎么样?” 开门那人轻声道:“还在手术当中。” 陆风扬点点头,没说什么,率先往里间走去。 到了里屋,亦笙一眼便瞧见了浑身带伤的冯维鳞、刘占骁和范森,还有几个士兵模样的人,均是负着伤,见了他们进来,全都站了起来。 冯维鳞见到亦笙,眼中带着深深的焦虑和自责,他走到她面前,艰难开口:“大哥,都是因为我才……炸弹爆炸的时候,是他扑过来伏在我身上,对不起……” “不怪你的,”亦笙轻轻开口,然后将视线移向更靠里头的一间房,那扇紧闭的房门之上,眸光中渐渐浮现出强自说服自己的坚定神色,“他不会有事的。”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当那扇紧闭的房门打开,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擦着额头上的汗走出来时,众人几乎是一下子就凑到了他的跟前,“怎么样?” 那医生示意他们去看护士手中端着的托盘,托盘里汪着血,浸满了大大小小的金属片。 那医生开口道:“这些都是从薄将军身上取出来的弹片,一共三十一块,所幸,并没有伤到要害,又取出的及时,这些伤应该不会有大碍,只是将军大概会昏迷上一阵子。” 亦笙听闻此句,一直强绷着的神经终于松下,她缓缓的将身体靠向墙壁,仿若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 “我现在可以进去看他吗?”略缓了缓她开口轻问。 医生答道:“可以,不过薄将军暂时是清醒不过来的。” 她点了点头,走进门去,一眼便看到了病床上的他,慢慢的走了过去,伸手去触碰他失去血色的脸颊,那冰凉的触感让她的手微微抖了下,眼泪再也忍不住,一滴滴,滑出眼眶。 “绍之,”她唤他,明明知道他不会应她,命名医生已经说过他没有大碍,可她却还是控制不住的流着眼泪,看着他,轻轻开口,“你要好起来,绍之,爸爸已经走了,你不能再丢下我不管,你要好起来,绍之,不然我这辈子都不原谅你…… 说到后来,她的声音微微的哽咽了,而陆风扬轻轻的敲了敲门,走了进来。 “亦笙,现在虽然暂时停战了,但是日本人的威胁远远没有过去,尤其哥又是这样的身份,即便明的不敢来,背地里的动作只怕多得很,我担心你们留在上海会有危险,“他对她开了口,略顿了顿,又道,“我刚才问过医生,他说过了头几天易感染期,等伤口稳定下来,就可以出发,只要沿途护理得当,从水路走,虽不敢保证万无一失,但我以为,这危险要远远小于让他继续留在上海。” 亦笙转头去看昏迷当中的薄聿铮,没有说话。 陆风扬亦是随她一道,将视线移到了薄聿铮身上,缓缓开口道:“你为国家做到这一步,已经够了,我会尽快计划好,安排人护送你们离开上海,你也尽快做好准备,这件事情拖不得。” “谢谢你,风扬,绍之就拜托你了,”亦笙抬手试去脸上的泪痕,慢慢站起身来面对着他,“但是,我要留下来。” “你疯了,你留在这里做什么?”陆风扬情急的开口道。 亦笙到了此刻,心底反倒一片宁静明晰,她重新在床边坐下,眸光温柔而依恋的在薄聿铮面上停留,缓缓的微笑了下,“你不是说过,我最近频频露面,日本特务已经盯牢我了,若我突然消失,你说他们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动作? “可是……” 陆风扬的话没有说完,便被亦笙开口打断了,她依旧没有移开视线,语意却是决然,“你不必再劝,我是一定不会走的。” 第五十一回 薄聿铮睁开眼睛的时候,头脑中仍有混沌,他看着妻子的脸在他视线当中从模糊一点一点变得清晰起来,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和眼底的惊喜与担忧,“绍之,绍之你醒了是不是?” 他费力的抬手想要去抚她的脸颊,却被她一把握住了手,“你不要动,小心扯到伤口。” 他看着她,动了动嘴唇,声音很低,干涩沙哑,她伏下身子,方听清他在说,“别怕,我没事。” 她用力的点头,眼泪却忍不住簌簌掉落。 她看着他眼底有放心不下神色,连忙胡乱用手背将眼泪抹去,不待他开口来问,自己便急急的把他所挂心的事一件一件告诉他,“现在暂时停战了,维鳞他们也都没事.....” 她正说着,医生听到薄聿铮清醒过来的消息,跟着护士匆匆赶了进来。 亦笙走到外间,把房间留给医生为他体检,那医生不一会儿便出来了,语气感慨,“薄将军的意志力可真是强,我还以为他得再等上三五天才能清醒过来的。” “他的伤怎么样?”亦笙没有随冯维鳞他们一道进房间去,而是留在外面向医生开口问道。” 那医生回答道:“薄将军恢复得不错,应该误不了晚上离开的计划的,只是在路上须防着不能让伤口感染了——夫人放心,陆爷已经安排好了,我待会儿也会随船一道走,沿途照顾将军。” 亦笙点了点头,却微微低下眼睛,过了片刻,她方开口:“王医生,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夫人尽管吩咐。”那王医生立刻应道,却在听完她的话后惊讶又为难,“这......” 亦笙看着他,语气清淡而坚持,“就按着我说的去做罢。” 她说完径直走进了薄聿铮的房间,他听见响声,微转过头,气色虽然仍是虚弱,眸光竟已是清明。 她努力让自己微笑,到他床边坐下,“绍之,你觉得怎么样?” 冯维鳞见到兄长醒了过来,一颗心才算是真正放下,又自觉这个时候应该把房间留给他们,便笑了一笑,开口,“我大哥本来是疼的,见到你进来,便什么都活了,我可把他交给你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拽着范森他们出去了,房间里便只剩下亦笙和薄聿铮两人。 “爸爸怎么样?”他问,开口说话仍是有些困难。” 她虽早已想过他必然是会问她这个问题的,也下定了决心不再这个时候告诉他实情,可是听他问起的时候,心底还是酸楚疼痛,她微微垂下眼睛,“还是老样子,一时好一时坏的。” 她知道自己若是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反而会让他起疑,这样他或许更容易相信些,她也可以不用装得太辛苦。 他看着她的样子,也确然是没有怀疑,眼中闪过一丝悯柔神色,“等上海战事彻底了了,我们再多请几个医生替爸爸会诊,他会好起来的。” 她强自将眼泪忍了回去,模糊的“恩”一声,用小勺去喂他喝水。 他就着她的手喝下,心内不忍,正欲再说些什么,医生却敲门进来了,他先是看了一眼亦笙,然后对薄聿铮道:“薄将军,我给你加一支针水。” 薄聿铮点头,而亦笙沉默着站起来让了开去。 医生不一会便又出去了,亦笙重新坐下,对薄聿铮轻道:“你的伤还没好,再睡一会儿吧。” 他摇摇头,“不用。” 她看着他,忽而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还记得我教你说的法语吗?” 他一笑,“怎么突然问这个?” 她害怕他看出端倪,强自笑着,爱娇一叹,“我好长时间都没检查了,你一定都忘了。” 他又是一笑,眼光柔和而宠溺,看着她开了口:“怎么会忘,Jetaime。” “好像还是不标准,你跟着我再念一遍,”她含着眼泪笑道,又去看他,轻而缓慢的开口,“Jetaime。” 他亦是敛了笑,深深看她,重复她方才说过的句子,“Jetaime。” “这一次好像标准了。”她忍着泪意,强自微笑。 他亦是回她一笑,“那你可以告诉我这句话的意思了吗?” 她却是笑着摇头,伸手覆上他的眼睛,“等你睡醒了我才要告诉你。” “亦笙.....”他笑。 她的右手,依旧捂着他的眼睛,左手迅速擦去自己的眼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来愉悦带笑,“你要听老师的话,赶快好好睡一觉,休息好了,才能快点好起来的。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着你。” 陆风扬过来的时候,薄聿铮重又安然睡去,他显然是已经从医生口中得到了消息,又或者,那医生在动作之间就先请示过他,他看了一眼沉睡当中的薄聿铮,长长一叹,“车子在外面等着,可以走了。” 他虽心里怜惜年前这个女子的坚强,却更明白避重就轻的道理,她那天说的话并没有错,她留在上海,大哥安全离开的可能性就要大大提高,更何况,她留在上海,总是比大哥留在上海的危险要小得多,自己拼着这条命,护好她,也就是了。 所以当王亦筝打电话来向他请示,薄夫人吩咐给薄将军注射麻醉剂的时候,他沉默良久,终是点头。 他与她都明白,薄聿铮若是清醒,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这样的安排的。 亦笙听了陆风扬的话,不舍的伸出手,去抚摸薄聿铮的面颊,良久,终是强自收手,起身,并没有掉眼泪,声音却是抖着,“照顾好他。” 陆风扬看着她,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认真点头,“你放心。” 正要进门的齐剑钊听到他们的对话,一愣,“少夫人,您不随我们一道走?” 亦笙虽知薄聿铮此刻不会那么容易醒过来,却还是担心惊醒了他,出了外间,带上门,方轻声道:“已经有日本特务在盯着我了,我若与你们一道,那就很可能谁都走不了。” 她的声音虽小,冯维鳞却还是听到了,几步过来,开口便道:“你胡说些什么,这怎么可以?” 齐剑钊亦是开口:“少夫人,当日少帅曾交代过我,一旦战败,上海沦陷,务必要我护送您安全离沪,他决不会同意您这样做的。 他们这一说,刘占骁和范森他们也开始劝她,而陆风扬站在一旁,眼中带着矛盾抉择的神色,却是那样难,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沉默。 亦笙对着他们,好说歹说却是毫无用处,她眼见得时间越来越晚,而冯维鳞又在那儿犟着,甚至说出了她不走他们也不会走这样的话,她心一急,索性一伸手把薄聿铮给她防身的小手枪拿了出来,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冷冷问:“是不是要我死了,你们才走?” “你别胡来!”几个人皆是一惊。 “别过来,”亦笙却好不理会,依旧握着那枪,后退一步,目光冷冷的扫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脸,“男子汉大丈夫,做什么婆婆妈妈的?你们若取舍决断不了,我索性就帮你们开了这一墙。该说的我都说了,道理我相信你们都清楚得很,现在可没时间让你们耗——我是绝不离开上海的,你们若是再不走,我就开枪,说到做到。” 陆风扬闭了闭眼,开口,“你把枪放下,我马上安排他们走。” 冯维鳞停了片刻,缓缓道:“大哥必须立刻走,我留下来。” 齐剑钊闻言立刻道:“二少爷你也必须离开,少帅当日就是因为你才去的浏河,若是你留下,岂不是让他白白受伤?至于少夫人,剑钊会留下护卫,请二少爷放心。” 亦笙听他们这样说,简直是气急,“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争来让去的做什么?我告诉你们,要是再耽误下去,让我丈夫不能顺利离开上海,你们谁也负不起这个责!谁都不许留下来,都给我走!” 陆风扬长长一叹,去看冯维鳞,“维鳞,不要再耽搁了,你们都走,至于亦笙,你相信我,我回用我的命来护她周全。” 冯维鳞终是一咬牙,去握陆风扬的手,“陆大哥,拜托你。” 他说完,便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亦笙害怕自己太招人注目,强忍着不舍,不敢送他们去码头,她眼睁睁的看着车子走远,直到再也看不见,终于无力再强撑,眼泪簌簌而落,默然无声,却是凶且急。 她在心里不停的说,绍之,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要怪我,你要好好的,我也会好好的,你不要担心,绍之……… 自那一日起,陆风扬挑选了自己最得力的属下,来护卫亦笙的安全,除了贴身跟着她的,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亦是不遗余力的安排了大量的人力。 他虽是叫她尽量避免外出,可她总存着可以露面的心思,想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还在上海,那么日本人便想不到薄聿铮已经离开,多麻痹一时,那么他便会更安全一份。 这一日,她从医院探望完伤员走了出来,心底暗自计算着日程,他该是就要到达安全地方了,那自己再过一阵子便也可以去找他。 一面想着,一面便要上车,却听到有人在叫她,“薄夫人,薄夫人请等一等!” 她转头去看,却见白爷气喘吁吁的赶了过来,身后跟着一个生面孔的年轻男子,正是那人出声唤住了她。 白爷见她转过身来,情急的比划道—— “夫人,我们家少奶奶出事了,少爷急着让我来寻你呢!” 亦笙头脑里“嗡”的一声,急问:“我姐姐她怎么了?” 她这些日子害怕连累到家里,几乎从未与家人的联系,现如今父亲已逝,丈夫受伤,一个个变故接踵而来,又骤然听一直以来那样亲近的姐姐也出了事,叫她如何能不着急? 那白爷亦是喘着气儿比划——“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清楚,只是少爷和少奶奶金田一早便出门拜访朋友去了,少爷先前往家里来电话,只说是少奶奶出事儿了,让我来找您,盛老太太已经过去了——薄夫人,快跟我走吧,车子在前面等着呢!” 亦笙不及多想,跟着便要上前,却被陆风扬派来的保镖拦住了,“夫人,咱们也有车子,跟着他们走便成了。” 那白爷眸光微沉,抬手比划——“你还当自家人会害了夫人不成?” 他明知对方多半是看不懂手语的,这样比也是比给亦笙来看,忽而又心念一转,再度抬手—— “罢了罢了,没时间和你们计较,就请夫人上车吧,我在前方引路——我听着少爷的语气很急,恐怕是耽搁不得的事儿!” 亦笙点头,忧心如焚的上了车子,而她的几个保镖也跟着坐了上去。 白爷见了,方转身向前面的车子走去,唇边,缓缓的带出了一抹冷笑。 第五十二回 车子开得很快,眼见得就要出了租界区,同行的保镖忍不住问道:“夫人,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亦笙此刻心急如焚,又委实没有板分提防白爷的心思,有些心不在焉的应道:“我也不知道,跟着前面的车子走就是了。” 那保镖又道:“可是再往前就要出租界了,恐怕不安全。” 亦笙此时心内焦灼,如何顾得了这些,开口道:“你们只管走就是了。” 车上同坐着的初雁见亦笙脸上藏不住的焦急神色,便对仍有些犹豫的保镖开口道:“东哥,都是家里人,不会有事的。” 那东子见状,只得无奈何的对着身旁的司机点了下头,又将手伸出车窗,比了个手势,示意后面随行保镖坐的那辆车子跟进一些。 出了租界,又走了一段,车子便到了一处花园洋房,在大门外停住了。 白爷快步走了过来,隔着车窗抬手比划——“夫人,少爷说的就是这里。” 亦笙点头下车,跟着他便要往里面走去,却见白爷忽而停住脚步,看了一眼她身后跟着的几个保镖,面露难色,再度比划起来——“夫人,这是少爷一个重要生意伙伴的家里,他们那么多人进去恐怕不大合适吧,又不是抄家查封什么的……” 亦笙无心理会这些,见他即是停步这样提了,便开口道:“你们在车上等我,不必进来了。” 那东子虽不不懂白爷比划些什么,听亦笙这样一说,却想也不想的摇头,“陆爷吩咐过,不能离开夫人半步的。” 亦笙一心牵挂姐姐,不愿在这里纠缠,于是点头道:“那你随我一道,让他们就留在这里行了。” 她即这样开了口,那东子也不好再强自多说什么,又见她眼中焦灼,便不再做声,做了个手势示意下面的人回车上等着,自己跟了亦笙往屋里走去。 一路随着白爷和引路的下人穿过花园,进到客厅当中,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男人微笑着站起了身,“薄夫人,欢迎欢迎。” 东子就不用说了,就连亦笙此刻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转头去问白爷,“我姐姐呢?” 白爷抬手比划——“夫人,少奶奶没事,这位是中村先生,少爷最重要的生意伙伴,总想见见夫人,我又担心夫人或许会不肯来,这才用了点权宜之计的。” 东子虽不明所以,却敏感的察觉出情况有异,悄悄的将手伸向了腰间的枪。 然而还不待他真切的触到手枪,客厅当中的几名男子已经齐齐具支对准了他。 亦笙看着眼前这一幕,死死的掐着自己的手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虽不免暗恨自己的大意,却明白后悔已是无用,现如今根本没有时间留给她奥恼,于是强自压下心底的冷意,转眼去看白爷,一开口便往要害切去,“你家少爷知道今天的事吗?” 即便到了如今,她也不相信纪桓会做出把她出卖给日本人这样的事情来。 白爷眼神变了变——“自然知道。” 亦笙淡淡笑了下,那他现在人在哪里?” 白爷抬手——“少爷另有事情要做,吩咐我带夫人来见中村先生。” 亦笙又笑了下,“希望如此,否则今时今日,我相信他不会让任何背着他搞小动作的人好过。 那白爷面色又是一变,还未有所反应,已听得亦笙敛了笑,不咸不淡的重又开口——“你们既大费周折的请了我,我人也已经在这里了,有什么话便说,说完了我还得赶回陆公馆呢。不然一会儿不见我,陆爷又该兴师动众了——他这头一个想到的,大概就是你家少爷,你家少爷头一个想到的,或许也是你罢。” “呵呵,今日一见,薄夫人果然名不虚传,聪明得紧!”那中村次郎听到这里,笑着轻轻鼓了几下掌,“很好,我就喜欢和聪明人交朋友,我已备下薄酒,这就请夫人赏光,我们席间慢慢再谈。” 亦笙看了一眼已被挟制住了的东子,开口:“中村先生这般待客,我恐怕会食不下咽。” 那总村次郎依旧微笑,“请夫人见谅,只要夫人配合,我担保所有人都会相安无事,夫人,请——” 亦笙笑了笑,也不再多说什么,率先便往中村次郎指引的方向走去。 不多时便到了二楼餐宴的房间,散着兰香的榻榻米,低眉顺眼的和服女子,精致的寿司和生鱼片,所有的一切,无不是精心布置过的。 中村次郎亲自替亦笙斟上了一杯清酒的上品,专程运过来的,酒香清冽,我相信夫人一定会喜欢的。” 亦笙淡淡一笑,“喝酒我自然是喜欢的,只不过这清酒原是借鉴中国黄酒的酿造法发展起来的,总归不若绍兴老酒喝起来畅快,也不是当日曹公吟诗时所对的酒,中村先生不若换过绍兴黄酒来如何?” 那总村次郎笑了笑,“薄夫人应该学着接受新的更好的事物,否则就会错过很多精彩。” 亦笙亦是微笑,“中村先生说得很对,只可惜我对旁人强加而来的东西向来没有好感——既不能让人心悦臣服接受,反倒需要借用强迫力,那又有何精彩可言?” 中村次郎盯着她看,半晌,又再笑道,语意深长,“真希望薄将军不若夫人一般固执,不然我会很为难的。 亦笙心底发冷,他们果然是想利用自己来牵制薄聿铮的,又不由得暗自欣慰,他已经离开上海,只是自己却是断然不能落在日本人手里的。 她将眼光慢慢的移向窗外,原以为,她就要见到他的,原以为,他们很快又可以在一起,像从前那些日子一样,温暖绵延,长长久久。 她心底渐渐涌上了不舍,脑海中的意念却是越来越清晰,没有丝毫迟疑。 她对着中村次郎轻轻笑起,“我恐怕,他比我还要固执十倍呢,你看,我还能忍受与中村先生同室而坐,换做是他,只怕中村先生早就血溅三尺了!” 中村次郎的眼光微微转冷,平复了下自己的情绪,方才开口道:“我劝夫人不要再逞口舌之快,正因为白川将军看中了薄将军的统军之才,上陈天皇陛下,所以我大日本帝国才真心诚意想接纳薄将军成为我帝国优秀军人当中的一员,派我来做牵线人——我相信,有夫人在这里,有我大日本帝国开出的优厚条件,薄将军最终是会答应的。” 亦笙微笑,“即便他不答应,有我在手上,也总是能牵制着他投鼠忌器的是不是?” 中村次郎看着她,慢慢开口道:“夫人的确聪明,既然这样,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望夫人好好考虑,我会尽快让人告知薄将军,夫人此刻正在舍下做客。” “中村先生,你真以为他是为了一个女人就置国家大义于不顾的人吗?你真以为,骗我来这里就能牵制得了他?”亦笙笑了笑,缓缓站了起身,“你小看他了,也小看我了,或者说,你小看了每一个中国人。” 那中村次郎不说话了,只是冷冷的看着她。 而亦笙却是微笑,唇边弯出弧度优雅又轻蔑,她的眸光当中,蕴着决绝与坦然的光影,一字一句开了口:“让我来告诉你,如果你将我捆于阵前,第一个开枪的人只会是他,薄聿铮的妻子如何能受倭奴侮辱,便是我自己,也决不会让自己陷于这样的境地。” 她的话音落,右手已经飞快的抬起防身用的小手枪就要对准自己的头,她的动作太快,近在咫尺的保镖们猝不及防,就连一直牢牢注意着她的白爷此刻也阻止不及,只得张皇具枪,对着她的右肩扣除之动了扳机,甚至都来得及过多瞄准。 “啪——” “啪——” 两声枪响,她月白的旗袍上绽开了一朵艳色的血花,手臂因着剧痛而偏了方向,子弹险险草过额际,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那鲜血汩汩流下,极是骇人。 那中村次郎目光怔怔的看着那把她再无力握住,掉落在地上的手枪,简直是惊魂未定,然而还未等他暗自庆幸或者松下一口气来,便见那已经浑身是血的女子,那样单薄的身躯,却不知又从何而生出一股力来,竟然就那样几步奔至阳台,拼尽全力的一跃—— 他完完全全的被震住了,一动也不能动弹,白爷亦是大骇,猛地冲到阳台边上去看,却见那女子如一朵月白色的莲,在血泊中凋零,而她身边,几步之遥,匆匆赶来的纪桓面色惨白。 第五十三回 纪桓的眼中,是掩藏不住的震痛与恐惧,又带了些不能置信、不愿置信的茫然,一时之间,竟然怔在当场,一动也不能动弹,不敢动弹。 房内的保镖们纷纷冲了出来,尚理不清状况,也来不及向纪桓致意,急急的就往亦笙的方向冲去察看。 “不要碰她!” 而纪桓却在那一刻,犹如猛然惊醒过来一样,周身的冷残与戾气迸发,整个人都陷入了巨大的激狂当中。 他倏然掏出手枪,毫无章法的对着那些奔出来的保镖抬枪便射,密密的枪声又急又乱,似极了他此刻的心,惨痛而又无所顾忌。 冲到前面的保镖们毫无防备,纷纷中枪倒下了,而随后跟出的那些保镖条件反射般便对着他举起了枪,却被冲至二楼阳台目睹这一幕的中村次郎一声急喝——“住手!不得伤了他!” 幸而那些保镖们都还算是训练有素的,骨子里又都谨遵着绝对服从的信条,所以听得那一声喝,全都看看收住了手,而纪桓此时手枪里的子弹也已打完,如今的他,根本就看不到那些齐齐对着自己的黑洞洞的枪口,或者说便是看到了,也不在乎了。 他松开了手扔了那把已经打不出子弹来的枪,几步踉跄而去,跪跌在那血泊当中的女子跟前。 他的面色,比她的还要惨白,颤抖着伸出手,声音亦是抖得不像是他的,明明只有两个模糊的音节,却含了深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恐惧,惨痛无比。 他在唤她,“小笙……” 颤抖着唤出了这个夜深人静时,一次次在唇齿之间无声响起的名字,心底却是从未有过的恐惧。 想要抱住她,把自己的血和命全都给她,只要她能安然无——却又不敢碰触,害怕只要一碰,就会让她流逝的生命力消散得更快,害怕会让她更疼。 他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颤抖着,颤抖着,终于抚上了她尚在微暖的脸颊,他眼睁睁看着她在他面前如凋零的落花一半坠下,就那么几步之遥,他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阻止不及,他救不了她。 “纪桑,是我,渡边医生,你让我给盛老先生看过病的,现在请让我再为盛小姐诊治好不好?” 一个操并不熟练汉语讲话的男子声音响起,原来是那白爷深知纪桓此时心智迷乱,整个宅子当中或许只有渡边医生能将他从激狂当中拉回来,隧交代了那医生一通,让他慢慢的试着去接近纪桓。 纪桓是听见了有人说话的声音和渐近的脚步声的,却还未完全将那话中内容听到心里去,仍然抬起头来,那眼光让渡边医生止不住打了个噤,虽不敢再上前,却还是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开口道:“纪桑,我是一个医生,请你相信,我会尽全力来救治盛小姐的,现在盛小姐流了太多的血,实在不能再耽搁了,请你让我立刻救治她。” 渡边医生的话,终于慢慢拉回了纪桓狂乱的心智,他紧紧咬着牙关起身,看渡边医生指挥着他的助手们将亦笙抬进了一间卧房,眼见得那房门即将关闭,他忽然几步上前,一手撑住房门,然后死死的盯着渡边医生,一字一句的冷声道:“你听好了,如果她有事,我不会放过你们任何一个人。” 那渡边医生本也有医者救死扶伤的自觉,又得了指令无论如何必须救回这个女子的命,再加上听了纪桓这样一句,当下只是匆匆点头,关上了房门。 不知过了多久,那白爷料着纪桓该是渐渐清醒了过来,便与中村次郎一道向他走来。 纪桓本是站在门边,微仰着头闭目倚靠着将墙壁的,听见脚步声蓦然睁眼,见是白爷,一双眼中慢慢的,竟然蕴上杀意。 白爷是自小看着他长大,如何会看不出来,心惊了下,却很快镇定下来,慢慢抬手比划——“你为了一个盛亦笙,竟然敢闯到这里来杀人,若不是总村先生宽大不予计较,我看你怎么交代?” “我需要怎么交代?”纪桓惨声冷笑,一步一步逼近白爷,眸光瞬间变得冷戾残虐,“我说过,不要动她,不然我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白爷还是看着他,抬手——“那你现在竟是连我也要杀了吗?你难道为了一个盛亦笙,连你的母亲都不顾了吗?” 纪桓目中现出惨痛挣扎神色,那中村次郎见状,立刻开口道:“我本意只是请薄夫人到这里小住几日,绝不存半分加害之心,她如今这样,的确出乎我的意料,但我已交代渡边医生尽全力抢救了。” 纪桓收在身侧的手,死死的握紧成拳,强自平复了下自己的情绪,冷冷转眼看向中村次郎,“待到抢救过后,我要带她走。” “这不可能。”中村次郎想也不想的开口道。 纪桓不避不让的看着他,语气亦是强硬,“我希望你考虑清楚,拒绝我的后果,我不怕再告诉你一遍,为了她,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那中村次郎亦是死死的盯着他,过了半晌,方才开口:“我也希望你搞清楚自己的位置,你该知道,我大日本帝国非常希望这一尺,能借由薄聿铮的妻子成功的说服他归顺于帝国。” 纪桓冷笑了下,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这不可能。”我也明确的告诉你,我今天必定要带盛亦笙走,你要扣下她,除非打死我,只是你有这个胆子吗?” “你!”那中村次郎气得额上青筋突突地跳了两下,猛地做了几次深呼吸,方再开口道,“我记得你前不久刚刚大张旗鼓烧了日货,如今又杀了我的人,如果你再一意孤行下去,我相信将军阁下也不会再姑息。” “是吗?”纪桓的唇边是无所谓的讥讽弧度,眼眸深处却空茫着几多荒芜,“别怪我没提醒你,你最好先牌份电报请示。” 那中村次郎正待开口,却突然见纪桓身后的门打了开来。 纪桓不再理会他,猛然转身几步上前,嗓音紧绷,“她怎么样?” 那渡边医生擦了擦汗,“子弹已经取出来了,没伤到要害,她头上的伤和几处骨折也处理过了,稍候我还要给她做个详细检查,我怀疑会有内出血,现在是因为有一件事,我要先进行告知——” 纪桓死死的盯着他,而那渡边医生缓了缓,又再开了口,“盛小姐肚子里的孩子,是保不住了的。” 第五十四回 痛,剧痛,宛如要将她撕裂一般,穿透她昏沉的意识,蔓延四肢百骸。 她觉得自己犹如置身火中,又仿佛在朦胧中感应得到,身体的最深处,似乎有某股血脉正在一点一点的流逝,挽留不住。 在疼痛与昏沉当中,她睁开眼睛,意识依旧混沌,眼前有个模糊的影象慢慢清晰了起来。 “小笙,小笙你觉得怎么样?”有一道声音,焦灼万分的响在她耳边。 跟着便有朦胧的影像,碎片一样零星闪过她的脑海,她看着眼前这个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身影,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也记不清这是什么时候,浑浑噩噩之间唯一记着的,只有一条,那便是自己无论如何不能落到日本人手里。 她张了张口,头脑里依旧不清晰,完全是下意识的在开口,那声音太过微弱,他听不清,她却强忍着难受,一遍一遍费力的央求。 “纪桓哥哥,开枪,打死我…” 他替她拂开被冷汗浸湿的几缕发丝,心疼得嗓音都是紧的,“小笙,没事了,乖,都过去了,别怕,别怕……” 她的身子太虚,不一会儿便重又昏睡了过去,那渡边医生在病床前替她检查了一番之后,开口道:“纪桑,盛小姐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刚才应该只是在说胡话。” 纪桓点点头,眼睛却不曾从亦笙身上移开分毫,“她现在情况怎么样?什么时候能康复?” 渡边医生道:“盛小姐如今是没有生命危险了,只是她过去许是吃过什么药,本就宫寒不易有孕,如今又遇上了这样的事,对她的身体损伤极大,这往后只怕得在调理上多下些功夫才行。” 纪桓转眼盯住他,“你说她吃过什么药?” 那渡边医生想了想开口道:“我这些年在中国对中医很是感兴趣,但毕竟学得还不是很透,也不敢就确切的来下结论,可我看着盛小姐的情况的确像是这样的,所以做了这样的猜测,也许是盛小姐误食了什么,但也可能是我诊断错了,纪桑可以请中医来看看。” 他说着转眼去看纪桓,眼光却恰好扫到了站在门外的小丫头,他认得那小丫头是盛小姐身边的人,当日跟了她一道去了中村次郎的府邸,又被纪桓一道带到了这儿,他看着她端着的水盆,便起身开口道:“快进来,替盛小姐擦擦汗。” 那初雁听到渡边医生叫她的声音却是猛然一惊,跟着便是浑身一颤,连水盆里的水都洒出了不少,她匆匆的低了头,含混的应了一声便往屋里走,却还没走两步脚下就是一个踉跄,连人带水湓一道重重的摔了下来。 纪桓听得“哐——”的一声,担心扰了亦笙,目带不悦的转过头来,却见初雁满脸惊慌,一面连声告罪,一面手忙脚乱的收拾残局,一双眼睛却总是克制不住频频去看床上昏睡着的亦笙。 纪桓向来心思缜密察人入微,况又事关亦笙,当下只不动声色的牢牢盯着初雁开了口:“你不必收拾了,起来我问你,方才医生说了,三小姐或许是误食过什么药,你跟在她身边服侍,知不知道?” 那初雁身子一直在微微发抖,低垂了面孔摇头小声道:“我虽是在三小姐房里,可她的饮食起居大多都是吴妈亲自服侍的,我并不知道什么。” 纪桓看了她半晌,又再淡淡道:“既然这样,你先下去吧,若想起什么,就说出来,对症下药,三小姐才能真正康复。” 初雁胡乱的点了点头,便往门外走去,却还没走出几步,忽而一咬牙,转身“噗通”一声便向纪桓跪了下来,一面颤抖,一面忍不住哭着开了口:“二姑爷,是我错了,当日小姐出嫁之前,是太太给过我一包药粉,要我放到小姐吃的东西里面的……我是太太买来的,我爹和哥哥都仰仗着舅老爷过活,太太的话,我不敢不听……原本小姐并不常在家里,又有吴妈在跟前伺候,我与她也不大亲近,所以太太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这一次的事我也昏了头……可是我跟着小姐去了平阳,她待我那么好……” 那初雁一边哭一边说,断断续续的,也并不甚连贯,却让纪桓的眼底一点一点越来越冷。 “是什么药?”他问,声音听来很平静,收于身侧的双手却暗自握紧成拳。 初雁摇头哭道:“我只知道是白色粉末的药粉,闻起来没有味道,遇水便化,什么都看不出来,其余的便不知道了……太太给我的时候,我并不敢问的。” “那药现在还有吗?”纪桓又问。 初雁还是摇头,哭眼睛通红,“我后来都扔了,小姐待我那么好,我一直很害怕,也一直求老天爷不要让小姐有事,可是,可是……二姑爷,你罚我吧,怎么都可以…… 纪桓看了她半晌,终是一字一句开了口:“你方才如果从这扇门走出去,那么你就会没命。现在既然你自己说了,看在三小姐的情面上,我也就不再为难你。但你听好了,你的性命我先留着,如果我发现你今后对三小姐有任何不尽心的地方,我会来收。” 第五十五回 亦笙真正清醒过来的时候,身上的伤还没有好,疼痛的感觉一点一点复苏,她却不及理会。 “小笙,你醒了?觉得怎么样?” 她看着床边纪桓眼底浓重的青色和眸光当中的惊喜与小心翼翼,挣扎着想要起身,“这里是哪里?” “别动,你还没好,”纪桓连忙伸手轻轻按住她未受伤的左肩,声音轻柔得如同害怕惊吓到她一样,“这是家里,不要怕,已经没事了。” 她慢慢转眼去看自己所处的房间,以及房间当中的摆设,命名是从未见过的,却不知怎的竟透着些微熟悉的感觉,只是此刻她身体与精神都实在是太过虚弱,又是初醒,便也没有去在意,而在她心中,还存着更重要的事情。 “那些日本人呢?”她问,声音依旧很微弱。 他替她顺了顺鬓间的发,“不在了,都过去了,我不会再让人伤害你,不要怕。” 她自小到大都是信他所说的话的,纵然经年流转,纵然人事变迁,可这信任仿佛已经成为了她潜意识当中的一种习惯,因着他的这一句话,她紧绷的情绪自然而然的便慢慢舒缓了下来,然而不过片刻,她立刻又敏感的意识到了不对劲,转过眼睛去看他,“白爷为什么会帮日本人,你又是怎么让他们放了我的?” 他的手顿了顿,避开她的眼睛,淡淡开口道:“中村次郎与我多有生意往来,你方才问的那两个问题的答案都在这里。” 她闻言,一眨不眨的看着他,“那个人并不只是普通的生意人,这一点你知不知道?” 他没有说话,亦没有看她,侧脸的轮廓印着窗外天光,表情看不真切。 “为什么不说话?”在一阵死寂的沉默过后,她却还是微颤着声音执意的开口去问,多希望他能给出与她猜想当中完全不同的答案,多希望他能将自己的猜疑不安通通打消。 他却忽而回过头来看她,唇边带了些许苦涩又自嘲的弧度,“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有些话我现在不能说,而我也不愿意对你撒谎。” 她的心底又急又痛,“你到底在隐瞒着些什么?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他却再度转开了视线,缓缓摇头,“小笙,别逼我,或许有一天我会亲自告诉你,可我却盼着永远都不要有这一天。 她怔怔看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他语气当中的悲哀苍凉太沉,压得她亦是喘不过气,可他却不肯让她知晓分担,她感到害怕,她知他太深,她知道他一旦决定了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她拉不回他。 不知道是心伤还是身上的伤,那疼痛忽而涌来,她闭上眼睛,微蹙着眉,无声的流眼泪。 他几乎都要心软,却被推门的声音拉回了现实,渡边医生一见亦笙这样,便立刻急的开口道:“盛小姐,你才刚刚流产,万万不可哭多了的……” 他的话没有说完便见床上躺着的那女子震惊万分的张开了眼睛,那眸光当中蕴着满满的惊痛和不可置信,不顾身上的伤下意识的伸手就去覆上自己的小腹,“你说什么?” 那渡边医生愣住了,就连纪桓也没有想到,所以不及去组织渡边医生接下来的那一句话——“怎么,盛小姐,你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吗?” 亦笙在那一刻,完完全全的说不出话来,就连眼泪也流不出来,脑子都有些麻木了,所有的感觉仿佛都聚集到了仍在隐隐作痛的小腹上面,怔怔道:“你说我有孩子了,又没有了?” 渡边医生被她的样子吓到,一时之间没有接话,而纪桓小心翼翼的去握她的手,“小笙,你还年轻,孩子日后总是会有的。” 可是此刻的她,却根本听不进他的话,过往的点滴记忆,一点一点,缓慢而不受控制的,往她空白的头脑当中硬挤进来—— “少帅,夫人,这匹马不亚于关云长的赤兔,真的是一匹难得的良驹呢!” 那年轻的女子在笑,“你看它还那么小,我可不忍心骑它。” 而她身边的英挺男子却是含笑在她而便低语,“这次可不是给你的,是将来要送给我们儿子的礼物。” …… “聿铮,你们结婚都那么久了,小笙的肚子怎么还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妈这心里面实在是着急!” “您特意支开亦笙就是为了问我这个?”那男子微微笑了笑,“是我不想那么快要小孩的。” “你这孩子可真是胡闹!” “妈,亦笙还小,我又忙得顾不了家,我们都还年轻,缓几年再要孩子也不迟。” 母子俩在说着话,并没有注意到临时折转回来的女子站在门边,久久沉默。 她知道他说的不是真的,她知道他有多想要一个孩子,虽然后来,他为了不给她压力,再不提起,而再后来,他甚至说了这样的话,为她挡去所有的催促与非难。 就是她自己,又何尝不想要一个与他共有的孩子,她曾一次又一次的这样想过,如果是个男孩子,那他必定会如同他的父亲一样,坚毅果敢,如果是个女孩儿,那她一定会把自己自小便缺失的母爱加倍的给她。 那样迫切的期盼,那样辛苦的等待,现如今,竟然是她自己亲手扼杀了他们的孩子。 她只觉得心口一阵一阵的干痛,眼前亦是发黑,忽而一股腥甜之气压将不住,耳边恍惚响起纪桓惊痛的声音,她缓了很久,才睁开眼睛,然后看见,自己方才呕出的血,竟已将他的衣裳浸开了一大片。 第五十六回 亦笙自那一日之后便很少说话,常常一个人不出声的长久凝视着窗外,没有受伤的左手总是无意识的覆上自己的小腹,然后缓缓的,握紧成拳。 纪桓常常过来看她,虽然她并不常开口与他说话,他也知道此刻所有的劝慰对她来说都是苍白无力,他只是静静的在一旁配着她,心疼却也相信,她有足够的坚强能够挺过去,面对今后的人生。 然后,在那些夜深人静的夜里,在她沉沉睡去之后,他总是会伸出手,替她顺一顺鬓间微乱的发,替她盖好被子,动作那么轻,唯恐扰了她,唯恐惊醒了自己的梦,眼光,一刻也不舍得从她身上移开。 忍不住,戒不掉,拔不出,那样沉迷,贪婪又眷恋,他知道,他是在透支着自己余生所有的温暖与阳光。 渡边医生她说,盛小姐,你需要呼吸一些新鲜空气,我到楼下的花园走走好不好? 她却只是摇头,只愿锁在屋里,静静的躺在床上,然后尽可能的医生的一切治疗。 那时,他便知道,她离开这间屋子的时候,也就是他梦醒的时候,而这一天,终于到来。 在她清醒过后的第三天,她身上的伤甚至都还没好,她便对他说,她要离开,回陆公馆。 他尽可能的放轻声音劝道:“小笙,我不是同你说过,我已经知会了陆风扬,你还没醒的时候他就来看过你,你自己也同他通过电话,所以没什么好着急的,安心养伤,等你伤好了我再送你过去好不好?” 他想起她在电话里对着陆风扬说话的样子,心底还是会有些窒闷的疼,那时的她,对着话筒,语气平静而坚决,她说,这次的事,不要告诉绍之。 话筒那头的陆风扬沉默片刻,开口,我没有。 电话有些漏音,就在旁边的他也听得清清楚楚,然后看着她因为这一句话,眼底竟蕴上安心,仿佛一直以来压在心上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而他的眉间,却是抑制不住的一抽,别开了视线,不能再看。 “不了,在哪里养伤都是一样的。”她的声音轻轻响起,拉回了他的思绪。 他转眼看她,她却微垂着视线,并没有看他。 他忽而仰面,无声而笑,眼中微觉刺痛,语气中带了太沉的苍凉与自嘲,“在哪里养伤都是一样的,那为什么执意不肯留在这里?是因为我?还是因为我和中村次郎的关系,让你觉得需要避嫌,好让你的丈夫放心,好让他的好名声不被牵连?” 她的眼中闪过挣扎和难受,他几乎是话刚出口便后悔了,何苦呢?让她这样为难,不管什么自己一个人担着也就是了,为什么这样沉不住气,偏要引她跟着一道难受。更何况,本就是他先放手的,他早就失了那资格。 他正想再开口说些什么,却见她忽而垂眸,飘忽的笑了笑,复又静静抬起眼睛,看着他开了口:“你还说漏了一点,除了绍之,我更不想让我姐姐被人说闲话。你看,我真的是不适合再在这里了,送我去陆公馆吧,姐夫。” 他看着她,点了一下头,又点了一下,慢慢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他的面色,镇静中蕴着空茫,苍白如纸,终于转身推门,踉跄而去。 初雁在纪桓出门之后不一会儿便进来了,随她一道进来的还有渡边医生和几个看护,几个人一道儿替她收拾整理。 许是纪桓已经交代过什么了,那渡边医生虽是一脸的不赞同,却到底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细心的尽最大可能避免牵动她的伤势。 其实,她也并没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因此不一会儿便也就一切妥当,出房间门的时候,亦笙轻轻开口去问身后的初雁,“还记得我交代你的话吗?” 那初雁目中含泪,哽咽着说,“记得绝不告诉任何人孩子的事,尤其不能让姑爷知道。” 亦笙点了点头,面色如落雪一般沉寂默然,同样的话她也对纪桓说过,那时的他没有说话,可她相信他终会答应。 她任由初雁推着自己出了门,这是她第一次走出这个房间,却没有想到,房门外的景致让她本已苍倦麻木的心,忽而没来由的一颤。 身后的初雁却是浑然不觉,依旧推着她往前走去,她眼睁睁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旋梯慢慢近了,又要远去,错身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轻道,“等等……” 很多很多年前,法国卢瓦尔河谷畔的香波堡,她曾站在达芬奇设计的那座双旋梯前惊叹不已,也曾用“相思相望不相亲”的诗句,满心欢喜,对着喜欢的男孩子微笑讲述。 那时的她与他,都太年轻,并没有想过,竟然就是这一句无心之语,多年之后,一语成谶。 她的视线,缓缓沿着那从香波堡复制而来的双旋梯,一点一点上移,石质天花板上的纹路,是一种隐秘而独特的花纹,她在卧房的时候曾经见过,却是无力留心。 此刻经由了那双旋梯的牵引,尘封的记忆一点一点复苏,而她终于看清,那些隐秘的纹路,赫然便是由大写的英文字母“J”与“S”所拼就而成的。 她的眼中,再也克制不住的带上了深深的震动,慢慢转眼去看客厅当中,寂寥而立的纪桓,而他亦是静静飞看着她,背着光,表情看不真切。 “两个人一起上下楼梯,双方可以时时看见对方却无论如何也碰不上,倒是让我想起了中国的一句诗“相思相望不相亲”,这是这世上,最最无奈的美丽了。” …… “城堡的天花板上,雕刻这国王与往后名字的缩写构成的花纹……花园里居然还设计了迷宫,我们在那些花丛里绕呀绕的,足足用了十多分钟才走到中心的喷泉面前…… 很多很多年前的巴黎,夜色当中仿佛都弥漫着罗曼蒂克的味道,女孩子银铃一样的笑语轻言随风传来,那么多年了,一直顽强的在他而便回响。 有些时候,甚至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明明那个时候与她在一起,她总是埋怨自己分心于学业生意,可是为什么,她所说过的每一句话,她最微小的喜好与心愿,他都记得如此之牢,并且不遗余力的想要为她达成,不管她是不是知道,又是不是还在意。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这里离中村次郎的住处最近,而当日又事出紧急,她的伤势再经不得折腾,那么终此一生,他或许都不会让她知道这栋屋子的存在。 外人远远的看着“醒园”三层高的小楼与精巧绝伦的花园,纷纷说这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的赞美,只道是纪少爷不愧是出洋归来的,品位不凡,设计得匠心独到,就是能进得到里面的人,也完完全全的不知道。 维朗德里的花园,是因为她喜欢,香波的双旋梯,也是因为她喜欢,还有藏在迷宫当中的喷泉,洁白的羊毛地毯,飘着白纱的阳台……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她喜欢,又或者是因为,那是他与她,所共有的美好的记忆。 他看着她眼底的雾气和震动,本该死寂的心却还是挣扎着起了奢望,他的语气里甚至都带上了微小的卑微,“要是你喜欢,我把这里送给你好不好?” 她却因着他这句话,蓦然清醒了过来,强自闭了闭眼,将那一阵酸楚泪意用力压下,将所有的震动凄然重新收回,开口,声音微涩,却仍是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说出,断了所有奢念与妄想。 “不用,要是我喜欢,我会让我的丈夫送我。” 是的,是的,他怎么就忘了,她已是别人的妻子,她再不是当年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面追着跑的小女孩,春天的时候不会再缠着他去游湖踏青,冬天的时候也不会再耍赖用冰冷的小手捂住他的脖子取暖,她的喜好不再需要他来满足,她的愿望不再需要他来成全,她的笑,她的泪,从今往后,统统不再是他的,永远也不会是他的。 他静静的看着她坐的车子远去,然后一个人折转回来,此刻下人都不在,偌大的客厅里空空荡荡。 他在她方才驻足的地方停了下来,仰望她方才仰望过的那架双旋梯与天花板,同时上下楼梯的人,可以相互看见,却永远不会碰面。 当年的她,以一句无心之语,“相思相望不相亲”,一语成谶。 只是她却不知道,这座双旋梯,却也可以有另外一种解读。 这一世,我们走在截然不同的两条路上,无法重回,没有交集。 可我会一直看着你,惟愿你安好,待到生命终了,我们走完这架双旋梯,便可以在死亡的彼岸重逢,那个时候,我是不是就可以牵着你的手,一起去走下一世,再下一世,生生世世。 一阵风吹过,不知是哪儿的窗棂“咯吱”一声响,不知怎的,他却忽而想起了他结婚的那天夜里,她在书房里对他说的那些话,他忽而感到恐惧,他不知道来生她是不是愿意还愿意等他,还愿意与他一起走下去,她甚至都不愿意再遇到他。 又是一阵风吹过,“啪”的一声,那窗户被刮得彻底关了起来,连玻璃亦是被震得微微颤动。 他缓缓的抬眼去看,透过玻璃,看到窗外,那由花丛所围出的迷宫,以及迷宫当中的喷泉。 那是她从未去过的地方,因此,她也就不会看到,那一块伫立在喷泉中心的太湖石上,他亲手刻上的那一个字,那一个他自一句诗中化出的宅子名字——“醒”。 其实,他并不了解中国古典文学,也不喜欢,亦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看到的这句诗,却偏偏是只一眼,便记了下来。 弃而不能,忘而不可,时时刻刻提着他,过往种种,再不可追。 他也不知道这首诗的名字和作者,只记得这样两句——笙歌散后酒微醒,深院月明人静。 第五十七回 亦笙再一次见到薄聿铮已是几个月后,武汉,那时她身上的伤已经全都好了,而他被南京任命为豫鄂皖剿匪副总司令,坐镇武汉处理一众军政要务。 他虽烦透了内战,然而身为军人,却是必须以服从为天职,既然军委会已经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他再不情愿,也只能领命。 在上海时违令抗敌是因事关家国大义,不容退却,而他心内亦是清楚,东洋倭患远未解决,若是他再公然挑战中央权威,那望风而行的地方军异动只会越来越甚,到那时所有人都各行其是,整个国家一盘散沙,又如何还有捍患却敌之力? 所以身上的伤甚至还没好全,他便遵从委任令来到了设于武汉的鄂豫皖剿匪总司令部,军政要务堆积如山,他心底纵然记挂妻子,却每每只能从电话里稍解牵念,没有片刻闲暇可抽身。 他提笔在一份文件上写下批示,然后合上文件,眼光还是不自觉的又一次扫过了办公室那一头,摆放着的西洋落地钟。 齐剑钊见状,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声,按时间推算,这个点上,战骁应该是接到了少夫人,也早该是回到了公馆的,可为什么直到现在都还不赖一个电话给少帅报声平安? 他一面想着,一面又去看了一眼那西洋钟,离作战会议的时间只剩半小时不到了,他想了想,还是带了些犹豫,对着薄聿铮开口道:“少帅,少夫人今天钢到武汉,是不是将一会儿的会议推延一下? 薄聿铮摇了下头,“不用”。 这次会议十分重要,营以上军官全都赶来了武汉,不能因为他一个人,就耽误了众人的时间,更加不能贻误军机。 却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对齐剑钊道:“再去一个电话到火车站,仔细问问少夫人他们上车时的情形,看有没有什么不对劲。” 齐剑钊应了一声“是”,当着薄聿铮的面便用他桌上的电话联系了火车站那边,对方却只说薄夫人一行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并没有什么异常。 他挂了电话,将电话中的讯息择要汇报,又见薄聿铮眉心微微蹙着,便开口道:“少帅,要不剑钊安排沿路探看一下” 薄聿铮点了点头,“也好。” 齐剑钊应声行礼,便欲退出房间,开门的时候,却恰迎上一人正准备敲门,见门忽而开了,倒是吓了一跳,堪堪收回了手。 齐剑钊一见那人便眼前一亮,正要开口发问却已经看见了他身后跟着的那女子,当即立正行礼,声音当中竟忍不住带上些许惊喜与愉悦,“少夫人!” 薄聿铮本已打开另一份文件正在翻阅,听闻了这一声,骤然抬起头来,然后他看见他的妻子自那扇敞开着的门外盈盈走了进来,眉梢眼底俱是温暖笑意。 齐剑钊微笑着将门关上了,把房间留给了他们两人。 亦笙看着起身向自己走过来的丈夫,下意识的就又要用手去覆自己的小腹,却幸好忽而反应过来,然后费了浩大的力气强自克制住,可是眼底,却开始灼热的疼。 她将视线低下,暗暗的做了几个深呼吸,才又抬起,盈盈看他,然后微笑,“我不想回公馆去等着,就让战骁直接带我过来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妨碍到你可是绍之,我很想你,连一秒钟也不愿意去等。” 她说着,便伸出手去环他的腰,然后将自己整个人埋进他的怀抱当中,那些熟悉的,让她心安的气息终于重又将她拥抱,她眼角的那一地泪,终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滑下。 他用力将她拥紧,心地亦是泛满柔情,轻轻吻了下她的额角,开口,明明是斥责的话,听来却不知怎的带了些宠溺的意味,“你是越来越任性了,居然敢自作主张一个人留在上海,现在又不声不响跑来武汉,如果不是妈昨天给我打电话,你是不是打算就这样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吓我一跳。” 她依旧将脸埋在他怀中,牢牢搂了他不肯放,声音闷着却是含笑响起,“是呀,我本来是打算突然检查一下的,看我不在的时候你是不是在外面沾花惹草,可是一下了火车就看到了刘副官,我就知道我没这个机会了,要有什么证据,也早就被你销毁了。” 他轻笑了下,能入得了他眼底心间的女子,从来就只有她一个,而现在,她终于又这样真真切切的回到了他的怀抱当中,让他的心,终于可以安定。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在船上的时候,他们一直在给他的针水里加麻醉剂,每一回昏昏沉沉的睁眼,他都一直在找她,却怎么也找不到。 后来回到平阳,从维鳞口中知悉了一切,那样恐惧惊痛又焦急担忧的心情,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尝试第二次。 明明那时,陆风扬已经给他来了电话,他知道她一切安好,明明南京的电令已经摆到了眼前,要他即刻到南京向军委会汇报此次上海的战事经过,可他竟然头一次生出了这样不管不顾的冲动心思,就想立刻回到上海,到她身边,他本该为她撑起一个明媚的春天,却竟然就这样将她一人留在危险的冬日。 后来还是她急急的又给他来了电话,他在电话当中第一次对她说了重话,他几乎是在对着她吼,谁让你这么做的? 她起先还能强装坚强,对他来讲大道理,说他身上的责任,说他与她必须做的事情。 她对他说,绍之,你知道吗,孙夫人曾经告诉过我当日总统府遭叛军攻袭时,她对孙先生所说过的话,她说,中国可以没有我,却不能没有你——绍之,这也是我想要对你说的。 他死死的握着话筒,脾气控制不住,又牵动了伤势,心底急痛难当,脚着牙一个字一个字的开口,“中国不能没有我——亦笙,你知不知道我同样不能没有你。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她强撑起来的那些牵强,因着这一句话开始支离破碎,她开始哭泣,小声啜泣着,一遍一遍喃喃的说着对不起。 他一下子就后悔了,又是心软又是心疼,却又没有办法将她搂进怀中安慰,对着电话,竟是从未有过的着急和憎恨自己。 他强迫自己压下那紧张惊怕的心思,放缓了声音,慢慢的劝慰她,也在劝慰自己,“亦笙,是我不好,快别哭了,你在风扬那里好好待着,听他的,哪里都不要去,什么都不要做,等着我,我很快就来接你…… 可是她却不肯,声音里带着努力镇静却仍旧掩藏不住的微弱哭腔,“我知道我做错了事,可是绍之,我求求你不要回来,不然更会让我觉得,我所做的这一切一点儿意义都没有,我受不了…… 话到最后,她的声音一哽,再说不下去了,他虽略觉讶异,却是被她哭得五脏六腑都搅到了一处,心疼难当,开口去唤她“亦笙……” 她过了好半天才再开口,却是努力的想要让他安心,“我没事,我说过,我不想做你的包袱,这一次,你就成全我好不好?况且我姐姐病了,我也是想再在上海留一段时间陪她的。” “亦笙……” 他又唤她,却被她很快的打断,“我听维鳞刚才说南京那边要你立刻赶过去述职的是不是?你就忙你的吧,不用担心我。如今上海战事也已经停了,我在风扬这里你也没什么可不放心的,我一有时间就给你打电话好不好?等姐姐好些了我就回来……” 挂了电话,身边的齐剑钊呈上一封电文,“少帅,南京那边又再来电催促了。”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口,“吩咐下去,明天起程去南京。” 齐剑钊愣了下,然后应声去了。 第二天他便坐上飞往南京的专机,然后又一路辗转到武汉,不停的谈话,开会,实地考察,部署作战计划……事情仿佛永远都做不完。 明明知道她在风扬那里,该是不会出什么事的,却总是放心不下,也想过再见面时,定要狠狠再斥责她一顿,让她再也不敢这样的自作主张。 可是此刻,她安然无恙的在他怀中,搂着他的腰,语笑晏晏,说她想他,他的一颗心竟是那样安定又柔软,又如何舍得再对她大小声。 他见她把脸埋在他怀里,抱着他不肯放手,虽是柔情满溢,却到底害怕她把自己闷坏了,于是笑着伸手略微拉开了她,“怎么变得这么黏人?” 她嘟着嘴抱怨,“谁像你,都不会想我的。” “谁说我不想?”他一笑,抬手便要去替她理顺额间的发,却没想到她条件反射般的微微转头便避了开去。 他心底刚觉诧异,下一刻,却已经眼尖的看见,她光洁的额上,刻意留出的刘海遮掩之下,赫然多了一道长长的伤痕。 他的心一紧,眸光瞬间锐利,一把抓过她的手臂,抬手便拂开她额前的刘海,问,“这是怎么回事?” 她却早有准备,当下只是微笑着去打他的手,“讨厌死了,明明不让你看的,我变丑了,你可不许嫌弃我 。” 他却不理会她的玩笑,看着她,又问“亦笙告诉我,怎么会受的伤?” 他一面说着,一面抬手抚上那道虽已复原,却仍留着印子的长长伤痕,声音还算镇定,手指却微微颤了下。 她强自将那一阵酸涩泪意压下,笑了笑,“我知道我瞒不过你,陆风扬也说了,当日不告诉你是怕你担心,如果我不说,他也是要亲自跟你坦白认错的,可是绍之,你看,我现在好好的,要有什么也都已经过去了。” 她见他不说话,只是沉沉看着她,知道避不了,终是轻叹一声,将那一段她永不愿再触及的惨痛,轻描淡写的择言说出,没有提及孩子,没有提及自己是如何受的伤,能瞒的都瞒着,三言两语便说完了,然后抬眼去看他,却见他的面色竟是从未有过的难看。 “少帅,会议五分钟之后开始。”齐剑钊敲门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解救了她。 亦笙于是故作轻松的笑着去拉薄聿铮起身,“好了好了,我都道歉了的,快别生气了,这个样子出去,当心吓到人……” 她的话没有说完,已被他忽地一把拉到了怀中,他抱得她那样紧,紧到微微颤抖。 他将脸深深埋在她的颈窝,气息微乱,声音亦是略微不稳,“亦笙,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好你。可你答应我,再也不要做这样的事,如果有下次,我绝不原谅你。” 第五十八回 “妈妈……” “妈妈,抱抱我……” 童稚的声音一直响在她耳边,伴着阵阵风声。 那小小的人儿站在阳台,从未谋面,可是她知道他是在叫她。 心底一下子变得柔软,唇边的笑一点一点带起,就要走过去,伸手去抱他。 可是,在她连一步都还没来得及迈出的时候,那孩子已经仰面向后方的悬空处倒了下去,她那样拼命的奔过去,伸手,却只握到满手虚空,耳边尽是孩子的哭声,妈妈,你为什么不抱我?转眼,便已是血肉模糊。 她自睡梦当中蓦地坐起,犹如溺水的人一样,大口大口的喘气,鬓间的发,全被冷汗浸湿。 “又做恶梦了吗?别怕,我在……” 睡在身侧的薄聿铮立刻就有所察觉,一伸手拉亮了台灯,动作轻柔的把她抱到怀中,他轻拍着她的背,声音轻柔,像是害怕吓到她一样,眼底却蕴着心疼。 自重聚,到如今,她留在武汉,陪在他身边,而他不止一次见过她从睡梦当中惊醒的样子,压抑得太深,因此,即便有时她醒不过来,在梦中也只是死死的咬着牙关,不住流眼泪,却从不呓语,也不告诉他她究竟梦到了什么。 她在他怀中,过了好一阵子,才平复下自己的情绪,勉强笑了下,“你看我,就是做了个梦,倒又把你吵醒了,你明天还要早起。 他依旧轻轻拍着她的背,“我早起惯了,倒是你,明天多睡一会,让吴妈给你炖点安神的汤补补。” 她点了点头,任由他熄了灯,牢牢的搂着自己。 她在黑暗当中一直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亦笙躺在床上,听汽车发动的声音渐渐远去,隧唤初雁进屋帮她梳洗。 “小姐怎么就起了,姑爷刚才还专门交代要让你多睡一会儿的呢。”那初雁一面动作,一面小声的埋怨着。 “反正也睡不着,还不如起来。”她笑了下,因为没有出门的打算,自己顺手便梳了个简单的发式。 用过早餐,她便进自己的书房取了本书,坐在窗边沙发上翻看起来,才不过读了几十页,却听得门外有卫兵喊“报告”的声音,亦笙应了一声,那卫兵便隔着门回禀道:“夫人,门外有一对夫妻求见夫人。” 亦笙略微讶然,不知谁会这样早,又是一对服气,她一面想着一面起身将门打开,问“知道是谁吗?” “没有见过,来人自称是夫人留洋法国时的同学,还送上一物,说是夫人看了就知道了。”那卫兵一面说着,一面恭敬的将一块怀表双手呈上,又道,“请夫人指示是否接见。” 毕竟年代久远,亦笙一开始只觉得有些眼熟,待到打开,看到怀表内盖上嵌放着的照片时,她一下子心内酸楚,又带了些隐隐的激动和侥幸的期冀,连忙开口道:“快请他们进来。” 说着,自己便情急的下楼往客厅内走去。 她的视线一直看着大门的方向,不一会儿,便有一男一女由卫兵引着穿过了花园,越来越近。 她不由得亲自往外迎了几步,却不想刚好看清,那女子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原本微微期冀着的心,一下子沉得很低,其实她本就连这样的奢望都不该有的,可到底还是忍不住,全因为方才一见那旧物,乱了心神。 那两人不一会儿便到了客厅,亦笙刚经历情绪起伏,此刻正处在情绪低谷,加之心中亦是存有怀疑,也不客套,直截了当的开口便问:“你们是谁,婉华姐姐的怀表怎么会在你们这里?” 那女子并不说话,只是转头去看她身侧的男子,而那男子却是静静看着亦笙,良久,开口:“亦笙,是我,你不记得我了吗?” 他一面说着,一面摘下眼睛、帽子和化装用的假胡子,他身边那女子大惊失色,如今形势根本尚未明朗,他却在甫一相见时便自曝了身份,这完全违背了组织原来的计划。 而亦笙闻言转眼,方才她的注意力一直落在了与他一道来的那女子身上,而他又做了乔装,所以她一时没认出来,现如今看明白了,她却忽然的,只觉得又是悲哀又是气愤,只为了宋婉华。 她看了看牟允恩,又看了一眼他身边的女子,冷淡当中略带讥讽的开口道:“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就因为你,婉华姐姐连命都没了,那个时候你不出现,现如今娇妻在怀,又拿着故人的遗物来晃荡个什么劲儿? 牟允恩眼底恸,声音微微的抖着,即便是到了如今,听来仍是沉痛,“我那时候受了伤,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秘密转移出了上海,那件事情,他们全都瞒着我……” 亦笙微抿着唇,偏过头去,并不做声。 而牟允恩顿了顿,终是又低低的接了下去,“到后来我好了,婉华已经牺牲了……我知道这件事情还连累到你,虽然一句道歉什么都不能弥补,可我还是要说,对不起,亦笙。” “你并没有对不起我,我当日为的是婉华姐姐,并不是你。若非她死死的瞒着你的行踪,连我也不肯透露,说不定我早就不堪严刑拷打将你供出来了,”亦笙的声音依旧很冷淡,眼光带了几分厌恶,飞快掠过他身边那个可以妆扮时髦的女人,又落到他身上,一字一句的开口,“你对不起的人,是婉华姐姐。 牟允恩自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开口解释道:“我和向红同志不是你想的那样,是组织上出于安全考虑,才让我们乔装成夫妻的。” 亦笙眼中的敌意微微褪去一些,却仍是没有好脸色来给他,又因着如今丈夫的身份,她更加不想与他多做牵连。 况且她又不傻,以牟允恩如今的地位,来找她已经是在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更何况他还大费周章乔装,又拿了宋婉华的怀表做引见,绝不可能只是单纯来向她解释道歉的。 他的来意,她不想知道,于是径直便下了逐客令,“你们的事情与我无关,既然你也知道在我这里并不安全,这就请回吧,原本,我也是因为婉华姐姐的怀表才会见你们的。 “亦笙,其实我这次来…… 牟允恩正说着话,亦笙却忽而听到外面传来汽车驶近的声音,这声音她太过熟悉,可这个时间明明薄聿铮是不该回来的。 不过一瞬,她心内已经有数,他今日去开会的会场本就距公馆不远,定是家里有人认出了牟允恩,去与他通风报信,而他赶了回来。 “你快住口。”她看向牟允恩,眼底起了些微的犹豫与挣扎。 第五十九回 面前的,是相识多年的故友,更是宋婉华倾心所爱宁死也要保护的人。 在法国的时候,是他们宽容的接纳了她的孤寂无依,虽然因为宋婉华的事情她不是没有怨恨过他,可她心底其实也知道,或许,该怪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这动荡的时局与年月。 牟允恩身边那女子因着多年从事地下工作的经验,也已经敏感的察觉到了不对劲,略带了些焦虑的小声与他耳语,“情况有些不对。” 而牟允恩,虽是没有继续再说下去,却也一派坦然,不惊不惧,静静的看着亦笙。 而亦笙却是默默看着那女子的举动,然后慢慢做了个深呼吸,强自放下所有的挣扎矛盾,也刻意忽略阵阵上涌的罪恶感与内疚,她的眼中现出些许决绝神色,终是避了开去,不肯再看牟允恩,不说一个字,也没有任何动作。 是的,她不能忘记,眼前这人,同样也是自己丈夫如今的政敌,不管他们之间孰是孰非,她永远都只会站在自己丈夫的身后,只要能帮到他,只要能让他安好,那么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会去阻止。 不一会儿,几个持枪的卫兵便鱼贯而入,跟在他们的身后的薄聿铮面色沉敛,走入客厅,稳稳的护在了妻子的身前,然后暗自禁戒着对面那两人任何可能会有的动作。 “亦笙,你先回房。”他淡淡面向牟允恩,却是对着妻子开了口。 亦笙看了一眼客厅当中的警卫,俱是跟了他多年的心腹,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牟允恩,他身边的那女子已经面色大变,而他却依旧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甚至微微笑了下,“薄将军,久仰大名,终于有幸得见。” 亦笙微抿了下唇,终是一低眼,然后转身,一言不发的上楼,一次也没有回头。 “牟先生此次到访,真是出人意料。” 薄聿铮的声音拉回了他一直注视那抹背影的视线,牟允恩微笑了下,“我来拜会一下旧日同窗,如果有可能,也想和薄将军交一个朋友。 薄聿铮一双眼睛敛得极深,语气亦是清淡,“贵我双方如今势同水火,牟先生何来朋友一说?” 牟允恩摇了下头,“与我党势同水火的只是贵党中的少数反革命分子,凡是主张枪口对外,共御外辱的,都是我们的朋友。” 牟允恩一面说着,一面站了起来,语意坚定,“薄将军,东北、上海……寸寸焦土,日本又再扶植傀儡政权“伪满洲国”,虎狼之心已经昭然若揭,我们不能再用自相残杀的手段来耗损民族的元气了!如今国难当头,还有什么恩怨,是不可冰释?又什么政见,是不可牺牲的?我党素知将军大义,此次上海一役,将军的所作所为更是让人钦佩,相信将军会听到国家与人民的呼声,做出正确的选择的。” 薄聿铮的语气当中依旧不辨喜怒,“正确的选择,牟先生是让我通共?既然没有政见不可牺牲,贵党何不放弃你们的主张,以尽早达成共御外辱的局面?” 牟允恩回答得直截了当,“孟子曾有云,“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如今外敌进犯,在我看来,为排除异己,罔顾国脉民声,勇于内战而怯外敌的人不配做这个国家的领袖,没有什么比挽救国势更为重要!” 薄聿铮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是听说过你们所提的口号的,“反蒋抗日”,可你们想过没有,他毕竟是这个国家的领袖,至少现阶段还没有哪一个人的声望和影响力能超过或者取代他。你们就不担心他一垮台,中央权威不复,这个国家更要乱成一盘散沙,到那时就更没有力量去抗日救亡了?” 牟允恩闻言,略带谨慎的开口道:“如果贵党领袖能够毅然抛弃过去之错误方针,恢复中山先生“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停止围剿,枪口对外,我党自然极愿联合一致,共同担负抗日救亡之责任——这也是我此次冒险来见将军的原因。” 薄聿铮笑了一笑,“牟先生也知道此行冒险,却仍执意前来,就不担心有去无回,又或者是被我扣下,以向贵党交换更为丰厚的回报?” 牟允恩闻言,却是坦然开口:“首先,我党领导都相信将军大义,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的。退一步说,我此次是以个人名义前来探望同窗,薄将军所说的丰厚回报自然也是不可能的。如果我今天回不去,那我党同志便不会再对将军抱有幻想,往后开展起工作来也可不必顾忌。而如果我们赌赢了,那便是国家的大利。允恩一条命,权当试金石,我认为很值得。” 他说的是实话,只是还有一点,却没有说出来。 当日组织之所以同意他的行动,也是考虑到了他与亦笙的同窗之谊,料着他在安全上能够多得到一层保障。 他不由得想起了她方才离去时的背影,一次也没有回头。 早该知道的,也不是没想到,她自然是只会站在自己丈夫身后,可为什么心底,还是抑制不住的,略微黯然。 他自己也知道这样的黯然是那样的不合时宜,于是强自振作了下,迅速整理好自己的情绪,重有对薄聿铮道:“可是,不管薄将军最终怎样抉择,我都希望将军能记住一点——” 他顿了顿,直视薄聿铮,一个字一个字的开口—— “国难当头,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他那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偌大的客厅当中一时无声,就连那些持枪的警卫们面上亦是现出了深深的动容,那手虽因着纪律与责任仍是握在枪上,却是无一例外的,全都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压抑还是激动。 薄聿铮静了片刻,才开口,“既然牟先生此次是以个人身份探望同窗,看在内子的面子上,我不变为难,这就请先生自便吧,恕不远送。 牟允恩亦是静静看了他片刻,然后道了一声多谢,便告辞离去。 一直到走出了薄公馆大门,到了安全地界,那与他同行的女子带了些埋怨的开口轻问:“允恩同志,他都还没有明确表态,你怎么就出来了呢?” 牟允恩道:“你觉得,他放我们离开,还不算表态吗?” “也对,可,他或许也只是因为薄夫人的关系所以才……”那女子说着,话锋一转,声音也略微低了一些,“不过说实话,有一阵子,特别是看到薄夫人上楼以后,我都以后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了。 牟允恩没有说话,而那女子又再度叹了口气,“可是,薄忡霆的态度这样含糊,往后……” “含糊?”牟允恩笑了笑,“他的态度都在他心里,没有人能动摇改变,我们这一次来其实于他意义也不甚大。” 他一面说着,一面渐渐敛了笑,眼睛平视前方,声音当中透着坚定的意味,“他最大的态度,便是以国家为重,只要有了这一点,便是政见不同,也够了。” 而同一时间,薄聿铮重又坐着车子往会场赶,齐剑钊坐在副驾驶座上,见他一路沉默,也只好不说话。 其实,他又合唱不知以如今的局势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该放过抓住牟允恩这个大好的机会的,他相信,少帅从会场往公馆赶的时候,也未尝没有存这样的心思。 可是,那一句“国难当头,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犹如一声惊雷,振聋发聩,他竟然无论如何也再说不出相劝的话。 待他略微平复下自己的震动,又再去看屋子里的其他人时,忽然觉得,若是今天少帅果真下了逮捕命令,一众弟兄虽然仍会无条件的服从,可是,这心里的寒意失望恐怕是无论如何也消弭不了的了,或许,还包括他自己。 他正带了这样矛盾复杂的心思,略微出神,车子却已经到了会场门外,他随着墨鱼正下车进到会场,才知道因为委员长的到来,会议暂时休庭。 一路来到了休息室里,委员长看起来心情甚好,见了薄聿铮,即刻笑道:“忡霆,辛苦了!霍丘之战虽历经艰苦,却最终取得了胜利,打出了国军军威,忡霆指挥有方,深堪嘉慰!所以我特意赶了过来,进行嘉奖,也鼓舞鼓舞士气。” 薄聿铮闻言应道,“多谢委座记挂。”“忡霆下一步有何部署安排?”委员长又问。 薄聿铮听了这一句,却是略顿了顿,终是慢慢开口:“我的意见,委座是知道的。如今日本步步紧逼,我们实在不应该再把力量消耗在内战上面,抗日是民心所向。” 齐剑钊胆战心惊的看着委员长当即就变了脸色,耐着性子又重申了一遍攘外安内的方针,而少帅却也态度坚持,两个人就是越说越僵,幸而此时,有人在门外小心翼翼的回报,“委座,会议就要开始,各委员已经入席。” 那委员长压了压脾气,对薄聿铮道:“先去开会,你是党国军人,又是剿总副司令,理当服从国家政策,为下面的人作个表率。” 他说完也不理会薄聿铮的反应,率先便往会议室行去。 许是因为两位重量级任务面色都不太好的缘故,整个会场仿佛都被笼罩在一股无形的低压之下,好不容易到了临近尾声的时候,那会议主持看了一眼薄聿铮,却还是只得按照议程硬着头皮开口道:“下面,请副座为此次霍丘战进行总结。 有掌声齐刷刷的响了起来,而那掌声响过之后,会场里便又重回寂静。 待到人们都忍不住带了疑问,齐齐向主席台上不发一言,亦没有任何动作的薄聿铮时,他却慢慢的站了起来,走向发言席。 他的身姿笔挺,面色却是冷峻,所说的话亦是极短,不过短短的十二个字,每一个字音都敛得极沉,就那样重重砸入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中—— “同室操戈,败不足耻,胜又何喜?” 第六十回 亦笙的手中,握着一张今晨的报纸,她努力的抑制着自己的情绪,暗暗做了下深呼吸,又一下,却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双手,微微的颤抖。 她的丈夫,因着一意请战抗日,不惜将自己置身于如此艰难的境地,而现在,不明真相的民众们却仍是将愤怒的矛头齐齐的指向了他。 “……为国效死成了盗世欺名的一句诳语,上海战败,而他死在哪里?不但自己不曾死,反倒将枪口掉转对准了自己的同胞……” 那一篇文章,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却每一个字都在暗地里明明白白的指向了他,又犹如一把尖刀,深深剜进她心里,却偏偏,还击不得。 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不能和他们计较的,亦笙不断的告诉着自己,却还是克制不住,连身子都气一直在微微的发抖,恰此时,偏又听到有汽车开进院子的声音,伴着大门外那一阵阵隐约的抗日请愿的激昂口号一道儿传了进来,几乎是出于本能,她“啪”的一声便将那报纸合上,然后起身大步向外走去,步子很快,腰身亦是挺得笔直。 车子进来院子,车上下来的却只有齐剑钊一人,他见到亦笙一脸凛然保护的姿态,反倒是怔了一怔,“剑钊回来取一份文件,少夫人怎么出来了?” 亦笙这时才想起,薄聿铮去参加军委会的临时会议,不过刚出门不久,怎么可能那么快回来,倒是自己太沉不住气了。 可是,她却没有办法。 那些尖刻的话便是放到她自己身上,她也不过只是付诸一笑,并不会去在意。那些话可以是针对任何一个人,却不能是他,他不该受到这样的误解,纵然他并没有因为这些说过任何一个字,可她知道,他的心底绝不会好过。 齐剑钊取了文件出来的时候,见到亦笙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微抿着唇,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听得声音,抬起眼睛来看他,问,“今天的会议,蒋夫人有没有随委员长同往会场?” 齐剑钊眸光略微复杂,摇头答道:“没有。” 亦笙点了下头,复又笑了笑,“知道了,你去吧。” 齐剑钊却没有动,犹豫片刻,问道:“少夫人问起蒋夫人,可是有什么事?” 亦笙又是一笑,“并没有什么事,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 齐剑钊却显然没有相信她的说辞,又迟疑了下,终是对着亦笙开口道:“虽然少夫人这样说,可少夫人的想法,剑钊还是能猜出个大概,因为之前,剑钊也曾有过这样类似的念头。” 亦笙慢慢敛了笑,静静的看着他。 而齐剑钊又道:“那个时候刚刚得到消息,军委会或许会让少帅停职思过,当时便有人建议少帅走“夫人路线”,因为少夫人与蒋夫人毕竟是校友,又都出过洋,彼此之间总是有共同话题,若是少夫人再肯刻意逢迎,在蒋夫人身上下些功夫,能够让蒋夫人在军委长面前说上几句,或许事情就不至于闹得那么僵,总是可以有转圜的。” “可是他从来都没有和我说过。”亦笙轻声道。 齐剑钊点了点头,“那是因为少帅当时就否定了,他说,他的妻子,凭什么仕途经济功名前程都不值得委屈了她来换,这些都是男人的事情。 亦笙没有说话,一颗心酸酸柔柔。 而齐剑钊停了片刻,又道:“少夫人也不必太过担心,少帅的所为虽然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冒了大不韪,但却到底也是说出了大部分人想说而又不敢说的心声。剑钊也不瞒少夫人,现如今的确是有人旧事重提,又再拿多年前陆军监狱那段公案说事儿,想要借题发挥,给少帅安上通共的罪名——可是这些宵小总是少数,绝大多数人都明白,少帅为的是抗日、是国家,与共党毫无关系。所以这一次,站在我们这一边的人并不少,就是有些人不便于明确表态支持,也总是不至于落井下石的。” 亦笙闻言却并没有宽心,反倒略垂下视线,她曾听薄聿铮大致说过整个事情的原委,也隐约听到一些风声传闻,一直担着的心,现如今,真真切切的被齐剑钊证实了,她果然还是连累到他了。 当年若不是为了救她,他又怎么会授人以柄,如今又怎么会将自己陷入这样两难困境? 要不停职思过,要不全力剿共,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择。 背负着民众不明真相的唾骂,没有办法据理力争,也没有办法多说一个字,因为此时此刻,他任何的言语和行动,都是与中央“攘外安内”方针大相径庭的,都会被安上通共甚至是叛党的罪名。 所幸,他的下属对他全都忠心耿耿,那一天牟允恩来公馆的事情还并没有走漏风声,不然,不知道还要将他连累到怎样的地步,那她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再原谅自己了。 齐剑钊看着她这个样子,不免有些于心不忍,正要开口相劝,却见亦笙已经重新抬起头来,勉强的又对着他笑了下,“我知道了,你快去吧,免得让他们等久了。” 齐剑钊应了一声“是”,却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毕竟事关紧要,他也就顾不了这许多了,心一横,直截了当的开口道:“当时剑钊之所以没有坚持“夫人路线”,除了因为不能违背少帅的意思之外,也是因为这里有一层很微妙的关系,如果处理不好,少夫人去找蒋夫人,反倒会落人口实,说成是少帅因为通共属实,心虚了才会如此,就算是在委员长和蒋夫人那里,越是解释,也越可能被看作是欲盖弥彰,所以少夫人不必再挂心这件事情,请相信少帅必然会有他的应对的。” 第六十一回      “.......那个时候总不喜欢穿那件墨绿色的旗袍,最盼望的便是星期六下午,一下学,就迫不及待的换上心仪的漂亮裙子,谁曾想到了如今,我最喜欢的颜色反而是墨绿色,穿得最多的,也是旗袍,那些洋装,几乎都没有什么场合再穿了。”      委员长武汉行营,阳光从落他窗外暖暖的照射进来,收音机里播放着轻快的小曲,女士们的笑语欢颜伴着茶点香气,温软了整个午后的时光。      亦笙个日所穿的,正是一寻琵琶秩织锦旗袍,墨绿色的底上缀着蝴蝶与玉兰花枝交相的图案,盘香扣上的珍珠,莹润有光。      她个日出门之前,花了不少的时间在衣着打扮之上,除了旗袍,又特意挑选出相配的项链、耳环、手镯、戒指和发饰,便是无足轻重的一个小细节,若然细看,也会发觉,原来这其中蕴藏了几多女主人不显山不露水的玲珑心思,优雅又得体。      那蒋夫人听她这样说,含笑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开口道:“其实最能彰显女性温婉美可的便是旗袍,看看,这一身打扮衬得,像不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这花色也实在是好看。”      同座的另两位夫人自然都是笑着符合的.亦兰也笑,“大概女子天生便是喜好打扮的,我还在小的时候,就曾经扯着床单裹在身上来演出时装秀,一直被取笑到大呢。到了现在,虽然旗袍的样式上做不了太大的文章,便把心思通通花在了花色和盘扣上面,现如今这一身是一次偶然得的料子,另有一块是同包缀竹梅暗纹的,要是夫人喜欢,我便让她们送过来。”      蒋大人微笑,“我怎好夺人所爱?”      亦笙于是笑道:“我当时之所以没有把两块料子一道儿裁了,就是担心自己衬不起那一块的气韵,又觉得极是好看,所以才留着的,现如今若夫人喜欢,物尽所用岂不更好?”      在座的另一位夫人闻言亦凑趣笑道:“到校友聚会那天,你们还可以一道儿穿了来,恰好墨禄又映了校色,必然给墨梯增色不少呢。”      而另一位立刻笑着附和,“可不是,这可是我们最杰出的两位校友了。”      原来这两人亦俱是出身墨梯,又都居于武汉,前几日接到亦笙电话,说是女校正计划筹办正式更名之后的第一次校友会,当下便义不容辞的答应答与到筹委会当中,今日亦是同来邀请同是墨梯校友的蒋夫人出席。      那蒋夫人听她们这样说了,便笑了笑,不再扯辞。      几个人又一道商议了校友会的相关细节,其实大多数时候还是蒋夫人和亦笙在说,另外两人附和。      眼看得时间也差不多了,其中一位夫人侦笑道:“墨梯的精华可真是被您二位给      学个透,便只是个校友会,也要样样讲究独特精致,这样懂得享受生活,我们可是望尘莫及呀。”      另一位笑着接口,“这怎么能比,蒋夫人和蒋夫人可都是出过洋的,自然又要比我们强上许多。”      蒋夫人笑,“说到罗曼蒂克,大概没有哪个国家能比得上法国,你们单看看薄夫人便知道了。”      亦笙正要开口,却忽然听到收音机里原本播放着的音乐声被一个宇正腔圆的女声打断——      “陆军上将、豫鄂皖剿匪副总司合簿聿铮将军今日正式通电下野,通电会文如下......”      她能感到,其他三位夫人的眼光一下子齐刷刷的看向了她,她竭力的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唇边的笑意却像然再难抑制,一点一点的,凝了起来。      后来告辞的时候,是蒋夫人亲自送她出的门,临上车前,蒋夫人握着她的手,开口道:“现在外面是有很多传闻,可我看得出来,你不会是共党,所以我也并不相信簿将军会通共。现如今国家正是用人之际,簿蒋军下野只是暂时的,你也不要太担心了。”      亦笙轻轻的点了下头,“谢谢夫人。”      坐在返回簿公棺的汽车上,没有外人,无需再强撑,她将头靠在靠背上,慢慢的闭上了眼。      她知道自己不能做得太刻意,既不能降低身段俯就央求以免失了自己丈夫的面子与尊严,也不能直接解释以免如齐剑钊所说担了欲盖弥彰的嫌疑,于是她便只在自己的衣着打扮言谈举止上煞费苦心,然后寻一个不着痕迹的漂亮借口去找蒋夫人,然后务求展现出她性格当中与宋婉华所信仰的主义所绝不相容的那一面。      既然有人拿她牵涉牟案疑似共党说事儿,那是不是只要她将自己的这一层关系撇清了,就可以让他的处境不那么艰难?      听了蒋夫人的话,似乎她是做到了,可是,她还是帮不了他。      “停止内战!调兵抗日!”      一声声激昂的口号由远及近,前方正有群众游行队伍迎面而来,司机踩停了汽车,开口问道:“少夫人,我们现在是改道还是停在这里等?”      亦笙睁眼看了一眼前方情景,开口道:“改道吧,不要和他们起冲突。”      那司机应了一声,重新发动了汽车,正要掉头,却忽然有人认出了簿公馆的车子,一声叫喊,然后众人的情绪仿佛一触既燃,纷纷喊着抗战的口号,蜂拥而来。      车上坐着的随行警卫和司机连忙下车,亦笙急喊:“千万不能动手,更不要伤了人!”      那几人却根本顾不得回答她,人潮涌来,又不能开枪,他们所能做的便只有死死的护住车,不让他们冲撞到车上的亦笙。      眼见得局面就要失控,所幸,一队警察闻讯赶来维持秩序,总算将人群分开,只是这一举动却也更刺激到了游行的人们,虽是被拦着进不到车子跟前,却也情绪激动的喊着口号不      肯离开,声声泣血。      亦笙听着他们甚至喊出了“打倒内战将军”这样的口号,终是再难忍住,伸手便扯开了车门。      “少夫人,您快回到车上去!”随行警卫大惊。      而亦笙却并不理会,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面前情绪激动的人群,物声道:“大家静一静,先听我说几句,可不可以?”      簿夫人自然众人都是知道的,见她既这样说了,当下虽仍有人义情填膺,但到底都慢慢的安静下来,心想着先看看她葫芦里面卖的是什么药再说。      而亦笙看着面前的人群,每一张脸庞都是那样年轻,她一遍遍提醒自己要控制住情绪,然后尽量以一种平缓的语调开了口——      “我知道大家今天围在这里,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爱国。也知道大家为的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抗日。在你们当中,或许有学生,有工人,大家的爱国情怀女庸置疑,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如今通过罢学、罢工、游行来表达不满,真的对国家有所脾益吗?”      “你是什么意思?”有人愤怒了起来。      而亦笙却并没有理会,像旧一宇一句的开口道:“罢学会使学生荒废光阴,而日本人,正希望我们国家未来的栋粱愚昧无知。罢工,等于中断了国家的经济命脉,而没有足够的财力做后盾,我们的国家又怎么会有对日作战的胜利保障?”      人群惭惭的沉默了下来,似是有所触动,却忽然”不知是谁将视线投到了亦笙所佩戴着的首饰上面,发出一声嘲讽的给哼——      “国家的财力保障,不都被你们贪污糟蹋了吗?你看看你戴着的这些项链镯子耳环,可以买到多少枪支弹药?一面戴着这些东而招摇过市,一面假惺惺的来说什么大道理!慈禧挪北洋水师军费建颐和园,到了民国,又出了你们这样的民族败类,妻子把军费会挪用在衣裳首饰上,造就了温柔乡、英雄冢,所以当丈夫的被日本人打得夹着尾巴灰溜溜逃跑了,转个身又调转枪头靠打自己人耀武扬威......”      那一句句骂声如刀剜心,却又偏偏,无法辩解。      那些首饰,是她为了见蒋夫人特意戴上的,可是,他们并不知道。      人群当中再次燃起了怒大与不满,虽是被警察拦着,上前不得,却终是有人接奈不住心火,弯腰自他上捡起一块石头便狠狠砸了过去。      事出太突然,警卫们都来不及动作,亦笙下意识的一避,却还是没有能够躲开。      她只觉得额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然后便有温热的鲜血顺着额际淌了下来,她没有去擦,那血便流进了眼里,然后眼睛跟着便是一阵灼热的疼,终于带出了不受控制的泪。      人群一时又静了下来,他们虽然行为过激,却并不心存歹毒,眼见得一个弱女子孤身而立,血泪相合,却偏偏沉默着承受,甚至伸手按住身旁警卫想要拔枪的动作,只是把自己的腰挺得笔直。      身侧传来一阵汽车疾速开来的声音,亦笙抬手拭去脸上的血迹,然后转眼去看,却没有想到,从车上下来的人,竟然是簿聿铮。      原本己经压了回去的泪意,又不受控制的上涌,她努力的眨了一下眼,又一下,不肯让那泪珠滴落,可是,她眼中他的身影,却越来越模糊。      她看着那个警察队长一直跟在他身旁不住的向他说着什么,她看不清他的样子,只看着他一步一步向她走近。      他伸手将她接进怀里,他的怀抱那样温暖,将她心底的冷意一点一点驱散,然后他带着她,一同向停靠着的汽车走去,只留下淡淡一句,散在风中——      “即便温柔乡是英雄冢,我也认了。”       第六十二回      一九三七。      法国。      簿聿铮自车上下来的时候,己是初晨,华灯还在,天边渐渐亮了起来,这个城市正在等待着被阳光唤醒。      他看见家里客厅当中己有灯光亮起,以为是早起的下人,却没有想到刚走进去,便看见妻子己经含笑迎了出来,眉目之间似是蕴着某种暗藏喜色。      “还这样早,怎么也不多睡一会儿?”他的语气中虽略带责备,一颗心却在见到她身影的那一刻霎时柔软。      亦笙微笑着替他脱下大衣送给一旁的管家,“知道你今天要回来的,怎么还睡得着?”      他看着她,脾光当中柔和又宠溺,“让你和我一起去的,偏是犯懒。”      她笑,“军工的东西我又不懂得,Chanlton夫人这一次也不在,我要随你去了工厂,你还得分出神来照看我,岂不是加重你的负担。”      况且,她也有另外的理由。      亦笙一面想着,唇边的笑意一面不自觉的加深了些。      簿聿铮笑了下,被屋内暖意一拢,原本在寒风中僵冷的双手也渐渐回温,他到了此刻方才伸手去握了她的手,一同向沙发走去。      亦笙一面走一面吩咐管家去准备早餐,然后靠在他怀里温柔又有些心疼的开口道:“你先吃一点儿东西,然后再去补个觉,在车上定然是没睡好的,你看你,眼睛里面都有血丝了,做什么非要连夜赶回来?”      他微笑,“因为知道你睡不着。”      她伸手嗔怪的轻轻扯了他一下,又再问道:“怎么样?这一扯高射炮改进之后是不是比以前好很多了?”      虽然这一次她没有随簿聿铮同行,但是他所关心在意的事,她一样牢牢记在心上。      “比上一批自然是有所改进的,但是射程上仍有欠缺,实际效果还是得等上了战场才知道。”      “这有什么难的,剑钊维麟他们不是每次都向你报备的吗?”      簿聿铮摇了下头,“他们并没有太多机会用到高射炮,所以现在要制造改进,它的难度相对来说也是最大的。”      亦笙此刻并没有想太多,闻言便随口笑问,“既是没太多机会用,那你怎么还花那样多的精力在上面,难道说越是难的就越不肯放弃吗?”      簿聿铮的眼光却渐渐变得深远,“有备无患总是必要的,虽然我希望永远也不要有用上的机会。”      亦笙几乎是立时便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看着他,慢慢开口问,“你是在为了往后对抗日本做准备?”      簿幸锦点了点头,“万一开战,失去制空权就等于是陷入被动。日本空军实力强劲,我们就只看飞机和飞行员的数量,也连人家的零头都不到,更不用说配备和技了。这几年,国家算是猛醒过来了,但还是晚了些,如今也只能是把能做的都做到,希望不至于太迟。”      亦笙听他说完,略微垂下视线,唇边的笑意也渐渐淡了,而薄聿铮显然也察觉到妻子的情绪变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问,“怎么了?”      “没什么,”她强自笑着摇了摇头,忽而又不想再这样自欺欺人下去”轻轻开口道,“我只是在想,那个时候我要你陪我来法国,是不是太自私了,你根本就放不下国内的事情的。”      他看着她,开口:“亦笙,我当时通电下野,是因为不想再打内战。我陪你来法国,也是心甘情愿,我以为你知道。况且兴办兵工,一直是我的愿望,纵然在法国,我也一样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      “可是……”      他轻抬拇指,抚上她的唇,按住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微笑道:“没有什么好可是的,其实我很早以前就在想,或许只有我放了手,维麟才会真正长大,你看,从前他对从军从政简直避如蛇竭,现在不也一样做得好好的,总算了了父帅多年的夙愿。”      亦笙心内黯然了下,明白即便冯维麟如今做得再好,他心里也像旧是并不喜欢的。      她没有办法忘记他当年在法国对她说的那一番话,也一直记得那个时候他为了让簿聿铮安心陪她离开,为了让他们避开国内的种种风波,毅然担下所有事情的样子,心底,不是不感激,也不是不觉得傀疚的。      簿聿铮并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是见她复又低下眼睛,不肯说话,又再笑了一笑,半是玩笑半是哄她,开口道:“怎么还不高兴,是和我一起在法国待腻了吗?”      “尽是胡说。”,      亦笙不想他担心,一面笑着嗔怪,一面抬起头来看他,重新调整好自己的心情,强迫自己不再去理会心底所有的愧疚和抱歉,只去想如今安稳的现世,只去想平几而温暖的将来,就让她这样自私下去吧,不只为了她自己。      “不管在哪里,只要和你在一起,便是一辈子也不会腻的——更何况,家里很快就要再多一个人了。”      他揽着她的手微微一顿,而她抬眸,对着他盈盈微笑,眼底却闪着泪光,有情难自禁的喜悦,也有释然——      “是的,绍之,你就要当爸爸了。”       第六十三回      “是的,绍之,你就要当爸爸了。”      她对着他盈盈微笑,而他竟然因着这一句话,一时之间怔在当场,动弹不得。      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嗓音含笑,“发什么愣呢,高兴傻了不成?”      他就势便捉住了她的手,带到唇边深深吻了下,他握得她那样紧,她的心底,突然不受控制的便泛起一阵酸楚,为了他与她,无缘的那一个孩子。      “亦笙,谢谢你。”      他的声音里蕴了太多的情感,听来竟然略微的不稳。      而她眼底己有泪光”唇边却像旧带着一抹柔然微笑,轻声道:“傻瓜。”      他看着她,忽而一笑,“让我抱抱我儿子。”      说话间,己经一伸手,动作小心的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亦笙先是小小的惊呼,下意识的挣扎了下,他却将她抱得牢牢的,她定下神来不禁有些好笑,“你就知道一定是儿子吗?”      “儿子可以保护妈妈,”他一笑,“若是女儿就更好,必然长得像你,我一定把这天下间最好的一切都捧来放到她脚下。”      太阳己在不知不觉当中慢慢开起,晨曦里的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窗户,柔和了他坚毅的轮廓,他眼睛里的光彩与喜悦于是关不住,隘满一室,整个屋子便也跟着明亮灿耀了起来。      她心底柔软暖熙,知他素来沉敛自制,这样不加掩饰形于外的喜悦神色,便是她也从未见过。      但此刻被他这样抱着,虽然是在家里,却仍有下人在一旁,她毕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微红着脸轻笑道:“好了好了,快放我下来吧,你也不怕人笑。”      他却仍然没有放下她的意思,只是笑了一笑,“好像从来也轮不到我去怕旁人的。”      “那么我呢,”她亦是笑了起来,“你就不怕我生气不理你,罚你去睡书房,跪搓衣板?”      “你不舍得的。”他的眸光如静夜深海,满盛的浓情,足以掀起惊涛骇浪,却又那样的柔和温存,小心翼翼绵延恒久的将她细密围住。      她一时沉溺在他这样外现的柔情当中,本就柔软的心更是如同将要融化一般,于是伸手便圈住了他的脖颈,微笑低语,“是,我不舍得。”      身侧传来一阵管家极不好意思清嗓子的声音,“先生、夫人,早餐己经准备好      了。”      亦笙脸一红,再扯不住,簿聿铮知她不好意思,于是也只一笑,便放她下来了。      两人一道去了餐桌边上,她亲自替他盛了一碗粥,她知道他总是爱中式餐饮的,于是在家里也总是变着法子来为他准备。      他看了一眼碗里的粥,轻叹着拉过她,“你是几点就起来熬着的了,说过你多少次,这些事情有下人会做,便是吃西餐我也己经习惯。”      她轻笑着拿起碗送到他手中,“我乐意不行吗,快赶热吃了。”      他于是送着她的意将那一碗粥喝下,却见她只是温柔看着自己,但并不与他一道用餐,于是便唤人也给她拿一套碗筷。      亦笙忙笑道:“我早上吃过了的,你就别管我了。”      他却知她吃东西向来不多,于是道:“再陪我吃一点儿。”      她不愿拂他的意,于是便也就着下人感来的粥随意的喝上几口,却忍不住笑着抱怨,“都怨你每次总叫我多吃,你看看,我都长胖多少了?”      他闻言只是一笑,““你现在这样刚刚好。”      她嗔了他一眼,继续轻笑道:“也怨你每次总这么说,害我吃起来就没有节制,你又把我照顾得这样好,一点儿烦恼都没有,想要瘦下来也是不可能的了。”      他见她己经喝完小半碗粥,眼底却有淡淡的青色,于是微笑起身伸手给她,“那我带你找烦恼去。”      亦笙讶然而笑,却仍是任由他牵了自己的手一路上楼,回到了主卧室当中。      “你说的烦恼就在这里吗?”她笑。      他将她带到床边坐下,“对,但要你去睡梦里面找。”      她笑了起来,“明明是我要你补觉的,怎么现在倒反过来了。”      “因为我刚才听到儿子在抗议了。”他笑了下,又道,“你先睡,我整理完一些资料就过来陪你们。”      亦笙自己确然也是有些倦了,于是便顺从的任丈夫替自己盖好被子,闭上眼睛,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便是在梦中,她的唇边也像旧带着一抹柔然的笑意,又哪里寻得到分毫烦恼?      而那时的她,也并没有想到,或者说,是在刻意自欺的忽略——真正的烦恼,即将在不远的将来,如排山倒海一般,呼啸而来。 第六十四回      簿聿铮负手立于窗前,窗外,是一片宁静的夜色,墨色的天幕之上,缀满繁星,月华亦温柔如水,四处都弥散着安宁祥和的意昧,转过身,扯开门,相距不远的房间里,他的妻子和他们未出世的孩子都会在那里等待着他,只要转过身,便可以求得岁月的静好,现世的安稳,长长久久。只要转寻。      可是,他的视线,却一直没有办法从天的尽头移开,千山万水之外,遥远的东方。      那里,不会有这样平静的夜晚,那里,己是满目疮咦灾难重重,可是,那里,却是与他血脉相连得最深的地方,是他与她,与千千万万个神州赤子共同的家与国。      如何能转得过身,任她陷于水深火热当中挣扎而不顾?如何能做得到,偷安于世,不闻不问?      身后的书桌上,堆放着的电报己是厚厚一摞,一字一泣血,沉沉烙进他的心底,一刻不忘。      “…日以士兵失踪为由,要求入宛平搜查,道扯后即向宛平城和卢沟桥发动进攻……”      “…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我党号召全中国同胞,政府与军队,团结起来,筑成民族统一战线的坚固长城,抵抗日寇的侵掠,此通电,折转将军知悉……”      “…委员长己于庐山发表声明,表示战端一开,那就是他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      “......一寸山河一寸血,上海己失......”      而最上面的一份,是刚刚才收到的,每一个宇都扰如一把尖刀,狠狠刺进他心脏的最深处——      “…暴日丧尽天良,竟屠杀我手无寸铁之平民,南京己成尸山血海……”      轻轻的敲门声恰在此刻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绍之”,妻子温柔的唤着他的名字,他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慢慢转过身,看着她,眼中渐渐带上些许悯柔神色,而在那份悯柔傀疚之下,却己寻不到犹豫,只有瀚如深海的冷静与坚定。      亦笙亦是静静看着他,唇边的微笑渐渐也变得有些僵,她将手中的杯子送给了他,杯子里温热的牛奶因着女主人略微不稳的手,一下接一下,轻轻的晃荡着,也如同她此时的心。      “你怎么也起来了?”他接过她手中的杯子放在桌上,然后拿起椅背上的大衣将她拢住。      她安静的任他动作,然后勉力牵了牵唇角,想要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平稳轻扯,“我担心你会熬得太晚,就去厨房热了一杯牛奶——这么晚了是谁来的电报,有什么急事吗?”      他没有说话,亦不再瞒她,只是拿起那一份电报,送到她手中。      她接过,一个宇一个字去看,簿簿的一张纸,却仿佛压得她再喘不过气来。      过了好久,她才听到自己的声音,“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他的眼眸略微动了下”缓缓摇头,“不是我们,是我,亦笙,对不起。”      他说得很慢,却并不给她拒绝的余地,她的眼泪一下子忍不住,就那样掉落下来。      而他别开视线,揽着她的手臂己经紧到发颤,慢慢将她带至书房的沙发上坐下,伸手覆上她的小腹,一下一下慢慢的抚摸,眸光也一直胶着,是从未有过的柔和与眷恋。      他终于开口,“亦笙”对不起,我原想等孩子出世以后再走的,可是现在,我不      能再等下去了。”      他的声音听来沉静平稳,面容亦是沉毅坚忍,然而,在这平静之下,却又蕴含了许多太深太沉的情感,“我不想让我们的孩子,将来没有可以回去的家,一辈子把他乡认作故乡,所以,现在我必须先回去。”      她点头,声音吸咽,“我明白,我们一起回去,我要和你在一起,不管在哪里。”      “不行,”他却还是摇头,不去看她的眼睛,硬起心肠来,说出那一句对她而言最为有用的话,“你随我一起回去只会让我没法安心,亦笙,不要任性,你现在己经不是一个人。”      她的眼泪掉得凶且急,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的眼泪会落进了他心里,他强自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一伸手便将她拥进怀里,而她亦是紧紧的,像偎着他。      过了好半天,他才再开口,笑了一笑,安抚她道:“都要当妈妈的人了,还这么爱哭,当心儿子笑话你。”      她把脸埋在他怀中,像旧是开不了口,只是努力忍着眼泪。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怎么,不相信你丈夫可以打退倭寇,然后来接你和儿子回家?”      “当然不是,”她摇头,然后一下又一下的吸气,强自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好像从看到大哥写来的那封信开始,就者是控制不住自己……”      他的手略微一顿,她说的那一封信,她亦是给他看过,在信上,盛亦芋满纸愤慨,大骂纪桓是日本人的走狗,又怒亦筝不肯与其离婚,只说己登报将亦筝自盛家除名。      便是没有亦筝,纪桓也是自己妻子一直在意的人,可是如今的他己经越来越不加避忌,又或者说,在那样的环境当中,他既是想避忌也不能够,如果果真如此,那么自己此次回国,或许会免不了与他起冲突。      “绍之……”      正兀自想着,却听到妻子唤他的声音,他看向她,她此刻己经渐渐止住了哭泣,反手握住他的手,然后轻轻的开了口,“绍之,我现在和你提这个,是想要告诉你,如果姐姐他们果然做错了,如果可以,你把他们带回正确的路上来好不好?”      她的声音略顿了一顿,握着他的手也不自觉的更紧了些,却终是一闭眼,咬牙又再开了口,“可是如果,如果他们不肯听劝,你只要做你该做的事情就好,不用顾忌我,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明白,都不会怪你。”      “亦笙......”      他的话没有能够说下去,便被她柔柔的伸手止住,她的唇边,努力带上一抹不想让他担心,同时也是说服自己的释然微笑……      “绍之,你放下国内的事情,陪我离开,这么些年了,己经够了。现在,该是我把你还给国家的时候了。”      不是不担扰的,却是更加懂得,她知他那样深,所以不说一句挽留,于他毫无牵扯的成全。      她的眼中渐又闪烁泪花,却是一直带着那样温柔又坚忍的微笑,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你也不用担心我们,我都听你的,留在这里,让宝宝健健康康的出生,让你没有牵挂——绍之,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不管你在哪里,在做什么,都要记得,我和孩子在等着你来接我们回家,一直等着。”       第六十五回 上海。 低眉顺目的和服女子奉过茶水之后,便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中村次郎喝了一口茶,并不拐弯抹角,看着纪桓,沉开口问声道:“我刚刚收到一封密电,薄聿铮即将回国,这个,你知不知道?” “并不比你早知道,”“我太太因为我的关系,已经被盛家除名,他们的事情不会特地来告诉我。” 中村次郎沉吟片刻,又道:“但是,你与薄聿铮毕竟是连襟关系,不管怎样,你都是说服他归顺我大日本帝国最合适的人选。 纪桓似是自嘲的轻轻嗤笑了下,而中村次郎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并没有留意到,他只是自顾自的接着说了下去,“薄聿铮这个人,是个难得的人才,帝国从第一次上海战争时起,就一直想说动他为我所用——特别是现在,冈村将军又有意策反支那的杂牌军,孤立以黄埔军校少壮系为主的中央军,然后以华制华,逐个歼灭——如果能说服薄聿铮……” “这不可能,他会回国,就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纪桓没等他说完,直截了当的开口打断。 中村次郎有些不悦,但仍是按捺着火气,又带了丝不屑的开口道:“怎么不可能?中国有句古话,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我帝国军队气势如虹,太阳旗正在支那的国都南京上空高高飘扬,他如果继续顽固下去就只有死路一条,一帮乌合之众怎么抵挡得了我大日本帝国征服世界的脚步?” 纪桓的眼中掠过一丝冷意,声音听来却很淡,“是吗?仅仅一个淞沪会战,就耗时三个月,正是你口中的这棒乌合之众,让战前不可一世的“三个月内灭亡中国”的计划成了泡影。” “那又如何,成王败寇,我们最终还是赢了!”中村次郎的语气当中融合了怒意与轻蔑,“我在中国这么多年了,对支那人的劣根性知道得一清二楚——只会窝里斗,窝囊透顶!就凭他们,也想与我大日本帝国最优秀的军人抗衡?” 纪桓冷淡一笑,“你自诩“中国通”,应当不会没有听过这一句话吧——“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还看不到么?你说所不屑一顾的中国人,现在是什么样一种情形——那些只会窝里斗的军阀,全都抛却政见一致对外,再窝囊的人宁愿一死也不肯说出伤兵藏身的位置,就是那些昔日与你多有利益往来的江湖帮派,也全都本着良心不去理会你的威胁利诱,捐资,甚至是组成武装游击参与抗战……最终赢了?言之过早了吧。” “够了!”中村次郎一张脸庞因着愤怒而扭曲,就连额上的青筋亦是突突跳动,“你现在的身份不再是纪家少爷,而是我大日本帝国参谋本部次长,需要我再次提醒你吗?” 纪桓毫无所谓的起身,冷淡的笑了一笑,语气漠然,“谢谢,不用。” 推门而出,楼下金碧辉煌的客厅里,一袭紫棠色旗袍的绝色女子,一手擒了杯洋酒,慵懒的的依靠在沙发上,冷冷看他。 她眼底的厌恶隐藏得太好,或许还有那些深埋着的自厌,可他自小学的最多的便是识破人心,又如何会看不出来。 他笑笑,“黛西小姐,再会。” 她的唇边带出一个艳丽的弧度,向他的方向,略扬了扬手中的酒杯,笑容里藏着妩媚的毒,“再会。” 她看着他走出大门地慢慢的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他,真的要回来了吗? 而同一时间,重庆,冯公馆。 冯夫人眉心微蹙,手里捏着薄薄的一张电文—— “日寇进犯,国脉垂危,聿铮身为军人,何忍此时抽身海外,即拟兼程返国抗敌,折转委座知悉,并请求任务。” 过了好一会儿,冯夫人才抬起视线,努力将蹙起的眉心抹平,眼中却隐约带泪,于是略偏开眼,笑了笑,对冯维鳞开口道:“你爸爸一把年纪了,又是那么多年不理政事,却也不肯去香港,硬是要重新披挂上阵,你大哥和小笙在法国待得好好的,现在也打算回来了,还真是应了那句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冯维鳞笑道:“妈,有这样的丈夫和儿子,您难道不感到骄傲?” “你们一直都是我的骄傲,”冯夫人笑了笑,却到底心头涩意犹存,又忽而想到一事,于是急急的开口道,“聿铮什么时候到?小笙总不会也跟着一起回来吧,她现在可是双身子的人!” “大哥发这封电文的时候应该就出发了,大概今天就能到重庆,大嫂还留在法国。”冯维鳞道。 冯夫人松下一口气,又听儿子开口道,“妈,我安排人送您到法国去,和大嫂在一起,好不好?” 冯夫人看着儿子,平静开口,“不好,这里是我的家,现在强盗进来了,没有我走开把房子让给他们的道理。” 冯维鳞急道:“妈,捍者守土是军人本分,所以我们会留在这里,直到把日本人赶出国门,但是您不必继续在这儿担惊受怕,和大嫂在一起,也可以顺道照应她,等你的第一个孙子初试,好不好?” 冯夫人不再年轻的眉目之间,却依然气度皎然,又带了许多经由岁月沉淀下来的深瀚与宽容平和,笑了一笑,对着儿子开口道:“维鳞,我和你爸爸做了一辈子的伴了,也吵过,也闹过,现在留给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所以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至于小笙,你大哥既然放心留她在法国,必然是做了稳妥的安排的,妈并不担心。 “妈……” “好了,不用再劝了,妈必然不会走的,”冯维鳞还欲再劝,却被冯夫人打断了,她握住儿子的手,又再笑了一笑,笑容里俱是豁达与坚毅,“我跟着你爸爸,经历了晚清和民国两个朝代,中国的外国的风土人情,各种风浪场面俱已见过,各种荣华富贵也都享过,说一句不应当的,就算是现时死了,只要是死在中国的土地上,也就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 说完,她却到底不愿儿子太过担忧和沉重,于是一转话题,以一种较为轻松的语气半真半假的开口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说到遗憾,也还是有的——你看,就连景芸那丫头,都带着孩子来看我们了,你什么时候娶个媳妇回来,也让妈了了这最后一桩心愿?” 冯维鳞一听见这个话题,便觉得有些头大,“妈,我不是说了吗,现在时局那么乱,我没心思想这些,等把小鬼子打出国门了再说。 冯夫人还欲再说,他便已经急急的站了起来,“我去看看景芸给爸爸做的访问完了没有?” 说着,便大步下楼往客厅走去。 冯夫人看着儿子的背影,又去看窗外乌云密布的天空,飞机盘旋的声音还隐约在耳边回响着,她不由得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第六十六回 “……经过华东、华北战事,“亡国论”的阴影正笼罩全国,就连国际社会也普遍悲观,德国军事顾问Falkenhausen就建议政府接受日本的和谈条件,他认为即使我们的军队装备能够得到补充,也只能勉强支持6恩个月,对此,您是怎么看的?” 冯公馆敞亮的客厅当中,曹景芸一身简单干练的打扮,正向沙发对面的冯忠泰,一面开口询问,一面不住拿笔记录。 冯帅虽已是上了年纪的人,却到底因为伍多年,身体底子好,举手投足间仍可见战将之风,对于曹景芸的问题,他似是有些不满,开口道:“你这算什么问题?小鬼子之前不是叫嚣着“三个月灭亡中国”吗?现在都过了多长时间了?中国亡了吗?军队装备是重要,这我承认,可老祖宗说了,打仗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天时地利人和!你自己说说,现在我们那一样没有?勉强支持6个月,放他娘的屁!” 那曹景芸自小在冯家长大,对冯帅的性子摸得很清,当下也不去管他的不满,接着往下问道:“那您觉得我们是能够取得这长战争的最后胜利的?是不是?” 冯帅笑了笑,“丫头,我告诉你,九一八的时候,你知道东北军阵营里是什么样一种情形吗?军官流涕,士兵痛哭!可是你去问问宋哲元,七七的时候,他的兵有没有一个人是在哭的?他们忙着打小鬼子都来不及!” 曹景芸没有说话,而冯帅渐渐敛了笑,一字一句铿锵开口道:“这些兵不是一批人,也是一批人,六年了,他们已经明白,他们能够奉献给国家的,除了眼泪,还有鲜血;除了悲痛,还有勇敢;除了无奈,更有无畏!” 说话间,正巧冯维鳞的自楼上下来,冯帅看着小儿子,眼中慢慢浮现出些许欣慰骄傲的神色,又再笑道:“还有你二表哥,九一八的时候,他在哪里?成天闲游浪荡!可是现在,他也终于长成真正的男子汉了,上战场,打鬼子——丫头,只要有他们在,中国,就绝不会亡!” 因为距离隔的远,冯维鳞并没有听清父亲的话,他下到楼下,笑着向他们快口道:“还没完哪,继续继续,我先出去找覆东玩去。 一面说着,一面便走了出去。 曹景芸尚未从方才的震动当中回过神来,又被他这样一打岔,这最后一个问题,也不禁带上了些许主观情感和家的味道,“姨夫,等战争结束,中国最终战胜了日本,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冯帅看着儿子消失在后花园当中的背影,笑了笑,“那个时候,我大概已经死了。” “姨夫!”曹景芸惊呼。 冯帅却依旧豁达而笑,“丫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姨夫虽然老了,却还没有老眼昏花夜郎自大,这如今的形势,也还是能够看得清的——日本不论国力和军队都倍于我们,想要取胜,除了依赖地广人多打持久战之外,就全凭这一股子不怕死的气性——在这长战争里面,党国的军人大概多数都是要为国赴死的,可是,军人最大的本分和实力,不都是在这里吗?只要将有必死之心,士又岂会存贪生之念?日本人又怎么打得破我辈用血肉筑起的长城?” 曹景芸的眼中是深深的动容神色,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却不想一转眼,竟看见前厅门口静静站着的那个高大身影,身姿笔挺,如山屹立,不知道站了多久。 她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大表哥。” 冯帅立时转头,见到了身后的儿子,他的神色似是有些激动,起身大步便走了过去,“回来了!” 冯夫人和冯维鳞听到消息,也急匆匆的赶了过来,冯夫人虽极力可知,却到底情难自抑,拉着儿子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又是笑,又是泪,她自己也觉得有些失态,忙又掩饰性的弯腰牵了曹景芸的儿子覆东教他叫“大表舅”。 小小的男孩子眼前一亮,又正是郝董的年纪,立时蹦了起来,“大表舅,你带我去找爸爸好不好?我要跟你们一起把坏蛋日本人都打跑!” 冯维鳞笑道:“先前就缠着我了,现在可算转移目标了。” 曹景芸也笑,“覆东,妈妈不是告诉过你吗,你现在还小,所以每天都好好吃饭,才有力气扛枪打对子……” “还要好好念书,造大炮把鬼子的飞机轰下来!”小男孩手舞足蹈的把他妈妈未完的话嚷了出来。 几个大人都被他引得笑了起来,曹景芸眼见冯帅夫妇的眼睛都胶着在薄聿铮身上,心想着他们久别重逢自然有许多话讲,便哄了儿子一起去后花园,不打搅到他们的团圆。 “你如今有什么安排?”冯帅问道。 “我刚刚见过委员长,军委会估计,日本的下一个进攻重点会是徐州,打通进铺线,以联络华北和华中的占领区,军委会的意见是让我到第五战区配合李长官参与布防。” “什么时候去?”冯维鳞问。 “我回来看爸妈一眼,即刻便走,飞机已经准备着了。” “这么快?”冯夫人又是吃惊又是难过,也不及多想,脱口便道,“为什么不让你和维鳞一起,偏要去最危险的地方? “对军人来说从来都没有最危险的地方,只有国家最需要的地方,”薄聿铮笑了笑,又宽慰母亲道,“也是我自己要求及早过去的,我离开有一段时间了,现在回来,好多情况都需要重新熟悉,早去,才能早回。” 冯夫人忍不住又掉下泪来,还欲再说什么,却被冯帅劝住,“好了好了,这些事你瞎操什么心?安安稳稳的在家里等着打胜战的消息吧!” 他说着,又转向薄聿铮,“既是如此,你就去吧,家里的事,我和维鳞的情形,都不必记挂,把自己的本分做好。” 薄聿铮看着父亲,敛正神色,郑重的应了一声“是”。 去机场的时候,因着同路,他便顺道载了曹景芸母子一程,那小覆东大概是因为玩累了,在妈妈怀中沉沉睡着,而这个小小的孩子,显然是触动了薄聿铮对远方妻儿的牵念,他的眼光,一直落在孩子童稚的睡颜上面,那样柔和。 曹景芸显然也察觉到了他的视线,轻轻开口道:“大表哥,我听姨妈说,表嫂也怀孕了,是不是?” 薄聿铮点头,本已是温和的眉目仿佛又再化柔了几分。 “你为什么不陪着她呢,至少也等孩子出世呀。”曹景芸又道,“我生覆东的时候,疼得几乎要死过去,当时一心便只想见他爸爸。” 薄聿铮停了好一会儿,才又再开口道:“她会体谅我的。” 而曹景芸看着他的侧脸,忽而笑了一笑,“大表哥,你知道吗,我之所以下决心放下你,其实就是因为她。” 薄聿铮转眼看她,没有说话。 而曹景芸继续淡淡笑着,如同追忆往事一般开口道:“我从前是不喜欢她一直的,我一直觉得她配不上你,直到那年上海战起,她所做的种种,我自问,自己并不一定能做得到。也是从那时起,我忽然觉得,也许你们这一辈子都是不会分开的了。所以,我为了让自己彻底死心,很快便和覆东的爸爸结了婚,那个时候并不爱他的,可是他对我很好,慢慢的也便有了感情,虽然不一定是爱情……再到后来,我们有了覆东,那便真是,这一生,我都离不了他了。 曹景芸将自己这些年来心内积压的情感,对着曾经那样爱恋过的人,一口气都说了出来,只觉得释然,仿佛有什么东西,终于放下。 却又觉得自己都是做父亲的人了,还说这样的话到底有些不好意思,也没多想,便随意转了个话题,开口道:“等宝宝出世以后,她会回来吧?因为那时候在上海,她原本也是可以离开的。” “不会,”过了好一会儿,薄聿铮才再开口,他的眸光落在覆东熟睡的小脸上,渐渐转深,声音听来却很平淡,“父帅刚才不是说了,军人最大的本分和实力,就是这一股子不怕死的气性,可是我看见她,大概就不想死了。” “大表哥……”曹景芸开口,却只唤得出这样沉重的一声,再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而薄聿铮似是觉得自己方才说的多了些,笑了一笑,抬手抚了抚覆东嫩嫩软软的小脸蛋,便将视线调转看向车窗外。 曹景芸随着他的视线一道望去,车子正经过一个学校,校门口,青天白日满地红旗正迎风招展,有歌声亦是随风传来—— “……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 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我们是要选择“战”还是“降”? 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 他并没有回头,而就在这隐隐约约的歌声当中,她听见了他声音,依旧是沉敛而平静,却又蕴了那样深重的情感—— “家可破,国,不能亡。 第六十七回 夜,浓黑如墨。 蜿蜒的山路上,有车子在飞速疾行。 “仲霆,刚才孙司令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听着他问我,能否答应让他们暂时撤退到河南岸,也好让第2集团军留点种子的时候……心里,真的是十分难过,可是,我却只能严令他务必死守,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第五战区李长官看着车窗外的沉沉夜色,声音亦是沉重。 “唯有死守,待汤军团到达后,我们之前制定的内外夹击计划才能实现,为着大局孙司令会明白的,德公不必自责。”夜色深浓,薄聿铮的声音听来依旧沉稳清醒。 “为着大局,说得好,”李长官一笑,“仲霆此次抛下娇妻稚女,毅然回来与我辈共赴国难,又合唱不是为着大局?你我可得再多加把劲儿,早些把小鬼子打出去,也好让孩子早些见到爸爸。” 薄聿铮亦是笑了笑,没有说话,眉目之间却透着些许柔和。 在他军装内侧的口袋里,贴近心脏的地方,放着一纸电文,自收到之日起,便从未离过他的身一刻。 不过是薄薄的一张纸,却仿佛蕴着无穷的温暖与力量,柔熙的安定这他的内心,牢牢的坚定着他的信念,支撑着他走过一个又一个疲倦与艰难的时刻。 那电文极短,只有短短六个字——母女均安,勿念。 到达台儿庄的时候,天色已蒙蒙亮起。 枪炮之声不绝于耳,面前,是一张张写满风霜伤痕累累的年轻脸庞,他们,即刻便要支援第一线总攻的部队。 “诸位,台儿庄血战已经打了近半月,胜负之数就在如今这最后的时刻,”薄聿铮的视线,缓缓巡过那一双双沉默坚忍的眼睛,沉敛的声音当中却又透着隐隐的傲然,“现在,有很多人都在散布亡国论,说日本人是不可战胜的,说我们的国家就要亡了——我就不信!” 年轻的战士们,齐齐看向眼前这位亲临第一线的指挥,身姿笔挺的将军,看着他从容淡定的笑了一笑,那眸光当中,又自有着一股子睥睨天下的气势,而他的声音,继续随风响起,一字一句,沉稳又安定人心—— “小鬼子没有三头六臂,小鬼子也没有千军万马,他们唯一强过我们的,不过是些武器装备。可是,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想要三八式,就从小鬼子手里夺过来——现在,我们总攻的时候到了!” 战士们的脸上渐渐带上了些激越的神色,而薄聿铮忽而振臂举枪向天,口动了扳机,声音坚毅有力,随着那“啪啪啪啪”的枪响一道传来—— “誓死不当亡国奴!” 在这一刻,在场每一位血性男儿的豪情壮志,都完完全全的被激发了出来,纷纷情不自禁而又发自肺腑的随他一道喊了起来,那一声声“誓死不当亡国奴”的嘹亮宣言,响彻云霄。 他看着战士们渐渐远去的背影,又将目光缓缓移向天边。 就让他,以这一场胜仗,当做是送给女儿的第一件礼物。 他收回了视线,转身,然后大步走进了战时临时指挥部。 一个多月后,他的女儿,在英国春日温暖的阳光之下,收到了父亲自祖国送上的这一份特殊的礼物。 她的妈妈手里拿着一本杂志,温柔含笑,轻轻的念给她听——”……历史上作为转折点的小城的名字有很多——滑铁卢、葛底斯堡、凡尔登,今天又增加了一个新的名字——台儿庄。” 小小的人儿,有着蔷薇花瓣一样娇嫩的脸蛋躺在摇篮当中,挥舞着小手,咯咯的对着她笑。 亦笙将杂志放下,把摇篮里的女儿抱了起来,替她擦了擦流出来的口水,然后一面亲吻她,一面微笑,“你笑什么,你也高兴是不是,爸爸也参加了这场会战呢,爸爸很厉害是不是?” Chanlton夫人推们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了这一幕,她犹豫了一下,却到底事关重大,她不能瞒着她,于是只好轻轻开口道:“labelle,亲爱的,Dick刚刚回来,他有些话想要同你说。” Chanlton夫人并没有多说什么,可是亦笙却从她略带迟疑的语气当中察觉到了异样,她渐渐敛了笑,将女儿交给身边的保姆,跟着 Chanlton夫人一同向书房走去。 Chanlton先生听见开门声,抬起头来看向亦笙,“labelle,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好消息是因为台儿庄的胜利,我又向国会争取到了一批对华物资援助。” “谢谢您。”亦笙轻道,然后静静的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这并没有什么,” Chanlton先生朝她摆摆手,顿了片刻,才又再开口,“可是labelle亲爱的,我还得告诉你一个坏消息——薄的父亲受伤了,伤得很重,这是重庆来的电报。” 他的语气当中透着惋惜和难过,伸出手,将那一份电文递到了她的面前。 第六十八回 “你疯了吗,labelle,中国现在是什么样的情形你不是不知道,靖还那么小,就是你自己,之前难产的时候几乎要死掉,那个时候我依着你没有告诉薄,可是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你在身体还没有养好的现在,带着孩子回中国去!” Chanlton夫人听着亦笙请求自己的丈夫帮助安排尽快回中国的飞机时,简直是又惊又急,想也没想便连珠炮似的开口劝阻。 Chanlton先生显然也不赞同亦笙的决定,摇头道:“labelle,安排你回去没有问题,可是我和Valda一样并不赞成,你不是医生,即便回去了也是无济于事的。” “父帅如今伤重,若非情况实在不好,他们不会给我发电报的,”亦笙轻轻的摇了摇头,“中国有句俗语叫做“养老送终”,或许你们不大能够理解,可是父帅对绍之那样好,我已经没能在他身边尽孝那么多年了,如今这个时候,我是无论如何都要回去的。” “可是……”Chanlton夫人情急,却又苦于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相劝。 亦笙笑了笑,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我知道你们担心我,我原先也想着,就留在这里,等绍之来接我们回去……可是现在我不想再等下去了。我要去找他,我要和他一起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是什么境遇,我只想陪在他身边。” “现在中国局势那么乱,薄又要带兵打仗,即便你回去了,你也不一定能像从前那样陪在他身边——等战争结束了,你们再平安喜乐的相守到老,不是更好? Chanlton夫人依旧不肯放弃,苦苦的劝说着。 “那样自然很好,”亦笙微微笑了下,眸光却柔然而坚定,“可是在平安喜乐之前的这段岁月,我也还是想陪在他身边,不想浪费了,纵然不能日日相见,离他更近一点儿,也是好的。” “那么孩子呢,靖还那么小,你总不能人心把她也带回去吧?”Chanlton夫人越发的着急起来,她自己没有孩子,又是亲眼看着这小人出世的,那样惊险的场面,好不容易得来的宝贝,又是那么个粉嘟嘟让人直想宠进骨子里去的小模样,Chanlton夫人简直已经将她视为自己的孩子一般来疼爱了,也因此,一想到亦笙要把她带回到那样动荡的地方,急得不得了。 亦笙心底隐隐的刺痛了下,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开口,声音温柔而坚定,“靖还没出生的时候,绍之便已经替她取好了名字,他说,我们的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叫这个名——薄靖,国难未靖,国难终靖……所以我一直不肯给她取旁的英文名字。 Chanlton夫人其实听得仍不是太明白,而亦笙显然也是想要说服自己的意味更甚,她顿了顿,终是再一字一句的开口道:“她并不是去哪里,她只是回家,她是薄聿铮的女儿,她应该要回去的。” Chanlton夫人掉下了眼泪,可是她看着亦笙眼中的不舍与坚定,心里隐约明白,她劝不住她。 过了好一会儿,她点点头,因着某种决心的下定,擦开眼泪开口道:“我明白,labelle,你去收拾东西吧,我想再去抱一抱靖。” 亦笙亦是明白Chanlton夫人对自己女儿的疼爱之情的,当下含泪点头,又再对Chanlton先生道谢,便回到自己房间去做回国的种种准备。 而Chanlton夫人则是疾步走道育婴室,将门反锁上,接过保姆手中的孩子,一咬牙,将裹在孩子身上的小毯子全掀了开来。 “夫人,孩子会着凉的!”保姆惊呼。 而Chanlton夫人却不去理会她,只是对着因为骤然的冷意而哇哇哭了起来的小薄靖心疼万分的开口道:“对不起,小宝贝,只有这样,你妈妈才会改变心意,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们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当天晚上,小薄靖发起了高烧,而孩子突如其来的病势,简直让亦笙措手不及。 她看着女儿烧得通红的小脸,心如刀绞,而医生亦是一脸严肃,“孩子必须马上入院,以免病情发展成为肺炎。” 医生说这话的时候,离她归国的飞机起飞,只剩下几个小时的时间。 她强忍着心急与担忧,去向Chanlton先生询问,是不是可以将时间延后。 而Chanlton先生一脸为难,“labelle,你知道,如今中国是战区,交通往返并不能与往日相比,而我此次安排你随运送援助物资的飞机一同回去,也是不能够等待的。Chanlton夫人见她忧心如焚,却又那样强作坚强,不由得伸手拥抱了她,“labelle亲爱的,如今靖病了,等她好了你们再出发,薄的父亲或者不治或者痊愈,你们即便去了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是不是?既然这样,你就不要想着回去了,就留在这里好不好?等战争结束了,你们一家人也总是可以好好团聚的。” 亦笙却忽而掉下眼泪来,“可是我害怕,我要是等不到那该怎么办?” Chanlton夫人被她这样一瞬间的脆弱怔住了,只能下意识的喃喃道:“不会的……” 而亦笙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略地了低头,拭去眼泪,对着Chanlton夫人开口,也是在说给自己听,“是的,不会的,不会的,我这是怎么了……” 正说着,房间里却忽而传来一阵孩子的哭声,门外的两个女人连忙推们冲了进去。 亦笙眼见得女儿小小的身子被保姆和护士按得死死的,额头上插着针头,正在大哭不止,一张小脸蛋也憋得通红,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下子便涌了出来。 医生说必须这样按住她,以免她把针头挣脱,亦笙站在一旁看着,身子微微的发抖,眼泪掉得凶且急,孩子的哭声犹如一把把尖刀,就那样剜近她心底,她恨不能以身代之,却又偏偏,无能为力。 她忽然转身,逃也似的奔出房门,Chanlton夫人连忙嘱托保姆护士照看好孩子,便也追了出来。 她看着那女子将头靠在墙壁上,闭着眼睛,苍白着脸,泪流满面,单薄的身子一下一下,不停的颤抖着,她突然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labelle……”她有些迟疑的开口唤她。 而亦笙慢慢的睁开眼睛,苦涩的牵了牵唇角,笑意里却全是凄然和自责的意味,“我不能再看她了,我也不能再听她哭,不然,不然我就没法走了…… 第六十九回 窗外,是连绵不绝的云海,自西往东,连接两端,承载她所有的思念。 临上飞机前,Chanlton夫人看着她通红的眼眶,终是忍不住仅仅握着她的手,流着眼泪开口道:“对不起,对不起labelle亲爱的,是我故意让靖受凉生病的,我以为这样你就不会走了,我以为就可以留住你们,中国现在那么危险,我真的很担心……” 亦笙心内一酸,责备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她伸手反握住Chanlton夫人的手,我明白的,我都明白,靖在你身边我很放心,我知道你一定会把她照顾得好好的……” 她想起女儿啼哭不止的样子,眼泪还是忍不住,潸然滑落。 她不愿意Chanlton夫人见到自己的失态而更加自责,努力忍了泪意,微微笑着,声音里却透着哽咽,“告诉她,妈妈去找爸爸了,很快,很快我们就会一起来接她回家。” Chanlton夫人泣不成声,“我会的,我会的……” 而Chanlton先生看见妻子这样伤心,便伸手将她搂进了怀中轻拍着安慰,然后对着亦笙开了口,“labelle,你放心,靖在我们这里,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照顾好她的,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亦笙轻轻点头,含这眼泪向他们道谢。 而Chanlton先生看了一眼即将要起飞的飞机,以及飞机前方这个温柔又坚强的东方女子,夜风吹起了她风衣的衣角,明明是如此单薄荏弱的身姿,却又不可思议的蕴藏了这样巨大的勇气,不畏战乱,枉顾生死。 他缓缓的开了口,“labelle,你知道吗?之前我虽然一直为着对华援助处处奔走,然而说实话,我也和大多数人一样,对你们国家和日本之间的这场战事并不乐观。可是现在,我看着你和薄,我要收回我之前的看法……我相信信念的力量无坚不摧,也相信没有什么能比一个民族的团结更令对手胆寒,台儿庄只是一个开始,labelle,你们的国家最终会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的——到那一天,我会亲自把孩子健健康康的送还到你们身边!” “薄夫人,喝杯温水吧。”同机的泰晤士报记者端了杯温水来到亦笙面前,打断了她的思绪。 亦笙接过道谢,而那个记者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眼角隐约的泪光,终是忍不住开口道:“您的脸色这样坏,要不先睡一会儿吧,等您醒来了,也许我们就到中国了。” “谢谢。”亦笙微笑着道谢,不愿拂了他明显的好意。 只是,又怎么可能睡得着,一闭上眼,女儿哭通红的小脸蛋便占满了她的脑海。 她原想着,要把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要把自己童年时所确实的母爱和遗憾,加倍的补偿给她的。 可是到头来,她把她孤零零的留在了异国他乡,自己却一个人狠心离开,她真的不是一个称职的妈妈。 她将杯子递到唇边,慢慢喝了口水,却压不下心内那些翻涌着的愧疚和酸疼。 而哪位记者见她既是答应了,又喝了水,便爽朗一笑,开口道,那我就不打搅您休息了——对了,刚才忘了做自我介绍,我是泰晤士报的记者Kevin,就坐在后面,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找我。” Kevin一面说着,一面就要回自己的座位,却不想亦笙却叫住了他—— “等等——”他转身,看到这个东方女子平静的向着自己开口询问,“如果可以,能请你替我做一个访问吗?” “当然可以,夫人什么时候有时间?”Kevin虽然没料到她会这样主动要求,却正是求之不得。 亦笙微微笑了下,“如果你方便,就现在吧。” 当他们的乘坐的飞机历经几次周转,终于在重庆军用机场平安着陆的时候,Kevin已经将之前的访问整理成稿,只等传回报社刊发。 他伴着亦笙一道走出机舱的时候,听到她问他,“稿子可以尽快登出来吗? Kevin不由得有些诧异,他到中国也有很多次了,依他对中国人的了解,他们大多都是内敛而不爱张扬的,而薄夫人在他的印象当中,也并非是喜好出风头的人,可是现如今却不知道为什么,命名身体不适,却仍坚持进行访问,甚至出言催促他发稿的时间。 他虽觉得有些奇怪,却并没有说出来,又转念一想,中国如今正在战时,这样一篇稿子的刊发也的确是能够更加鼓动民心和争取国际援助的,况且,报道也并没有任何失实的地方,薄夫人能在这个时候选择回国本身就很令人敬佩。 他这样想着,便开口答道:“夫人放心,我一定会争取尽早刊登的。” Kevin面上的神色变化亦笙如何会看不出来,却只是淡淡一笑,并不想多说什么。 她将眼光缓缓投向这一方睽违多年久未踏上的国土,有隐隐约约的飞机轰炸声在她耳边断断续续的响着。 Kevin皱了下眉,下意识的想要安慰身边的亦笙几句,转眼去看的时候才发现,这位看似柔弱的东方女子,脸上却并没有任何一丝害怕惊慌的神情,那如画的眉目之间,蕴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隐忍而坚定,温柔又刚强。 Kevin不由得看得有些呆了,却又觉得如此毫无顾忌的盯着这样一位身份显赫的中国女子看实在太不礼貌,正要强迫自己转开视线,却恰就在那一瞬,他忽然看到那女子的眉梢眼底,俱是一柔,霎时黯淡了周遭万物。 她本来也是温柔美丽的,可是那份温柔当中,却总是蕴着一股强撑出来的坚硬,而现在,这份强装的坚强终于卸下,哪怕只是短短一瞬。 她的眼睛里渐渐笼上雾气,一步一步走下了落地梯,而Kevin顺着她的眼光看去,一辆轿车正朝着他们的方向开了过来,车内隐约可见,一个挺拔的戎装身影。 那车子缓缓的停了下来,戎装的将军走到她面前,并没有多说什么,一伸手,便将她牢牢的拥进了怀中。 她看着他臂上缠戴着黑纱,眼泪终于掉落下来,“对不起,对不起,我本来想带靖靖一块回来的,可是她生病了,病得很厉害……” 第七十回 冯帅的身后事,办得很是简单,想他生前挥金如土,性多奢纵,到了伤重塌前时,唯一的遗愿却是,丧葬从简,把钱都留着打鬼子。 他那时自知自己已经不行了,两个儿子却因着军务,都没能赶回来陪在身边。 他看着妻子通红的眼眶,费力的伸手去握她的手,唇边却依旧是豁达而笑,“我是为了国家战死的,死得其所,良心平安。唯一的遗憾,是不能亲自把小鬼子打回老家去,然后再和你一道含饴弄孙,享享天伦之乐。” 冯夫人忍着眼泪,强自开口道:“复山,你在瞎说什么呢,你会好起来的——你不是总抱怨没有女儿可疼吗,现在不是好了,有孙女儿了,等到太平以后,我们再一起带着她去帅府后面的山上玩儿你说好不好?我编花环给你戴,你教她骑马…… 冯帅吃力的笑了起来,“你都跟了我几十年了,怎么临到了最后,反倒是看不开了,军人从来就不讳言一个死字的,只是要对不住你了,我年轻的时候没少荒唐,现如今又要抛下你一个人先走了……” 冯夫人听了这话,如何还忍得住,她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泪如雨下。 “我的身后事,一切从简,留着钱用在打鬼子上面……等聿铮和维鳞把小日本都赶出去了,再把我的骨灰,葬回平阳老家,那么我也就算是可以瞑目了。” 冯帅既是提到了平阳,跟着便不期然的联想到了方才妻子所说的那一木美好画面,帅府之后山花遍野的林间,他将一个头带花环的萧姑娘抱上马背,大声笑着,纵情驰骋。 他的眼中渐渐带上了一丝不舍,轻轻喟叹,“我们靖靖啊,一定是个小美人,像她爸爸妈妈一样,多好啊…… 他说完,又兀自出了一会儿神,似是累了,终于慢慢的闭上眼睛。 而正是因为这句话,冯夫人才下定决心,给千里之外的儿媳发了电报,不愿意自己刚强了一辈子的丈夫,最终却要带着这样的遗憾离开。 只是那时,她却并没有想到,这竟是丈夫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在这之后,他便一直陷入了昏迷当中,再也没有醒过来,直至离开人世。 眼下,她看着流泪自责的儿媳,忍了眼泪,强打起精神,伸手抱了抱她,说道:“好孩子,原是我自作主张的告诉你这件事的,也顾不得聿铮会不会怨我,只是没有想到你爸爸还是没能等到你回来。” 亦笙难过的开口道:“妈,看您说的,他怎么会怨您,我是冯家的儿媳妇,原就该回来的…… 她说着,忍不住又掉下泪来,“只是妈妈,对不起,我原本想把靖靖也一块儿带回来的,可是她生病了,医生说她必须住院,我没有办法……” 冯夫人摇头,握着她的手止住了她未完的话,“原是我没有考虑周全的,孩子还那么小,怎么能经得起这样来回的折腾,如果你爸爸知道了也是要怪我的。” 她说着,又将方才儿媳递给她的相框拿在手里扬了扬,“你看,你爸爸现在不也一样见到孙女儿了,他会安心的。” “妈……”亦笙心底难过极了,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而冯夫人不愿儿媳担心自己,强自平静了下自己的情绪,缓缓开口道:“你爸爸是为了国家牺牲的,他很安心,我也不伤心……只是暂时,心里面有些难过。” 她说着,伸手紧了紧儿媳的手,转而开口道:“小笙,你坐了那么长时间的飞机也累了,先去休息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那我先出去了,”亦笙明白冯夫人需要独处来沉淀自己的心伤,于是含泪起身,又看了一眼茶几上没有动过的粥碗,想起方才平安说夫人已经好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 她不由得弯腰端起了那碗,“妈,这粥已经凉了,我让平安再给您热过,多少吃一点儿好不好……您还要看着靖靖长大,您还要教她好多东西,还有将来维鳞的孩子。就算是为了他们,您也要保重好身体,好不好?” 冯夫人不由得将手心里,自方才接过就一直握着没舍得放下的相框紧了紧,终是缓缓的点了下头。 她看着儿媳推们出去的身影,重又将视线移到相框当中那个粉嘟嘟笑着的小婴孩身上,眼神柔和又欣慰,唇边的微笑却带着些许难以消弭的凄伤,“复山,你说的一点儿也没错,我们靖靖啊,真的是个小美人呢……” 而同一时间,冯公馆的花园内,臂缠黑纱的薄聿铮与冯维鳞两兄弟,久别重逢,正如同儿时一样坐在台阶上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 “嫂子在妈妈屋里劝她?”冯维鳞问。 薄聿铮点头。 冯维鳞惨然一笑,“我可真是不孝,都没能送爸爸最后一程,让妈一个人独自面对这些。” 薄聿铮看着弟弟眼底的自责,相同的自责也一样沉沉的烙在他心底,可是他只能开口,“不是你的错,维鳞。” “对,不是我的错,都是天杀的小鬼子,可是我一辈子也不能原谅我自己,”冯维鳞闭了闭眼,“小鬼子,不尽早把他们赶出去,还有多少个儿子要像我们如今这样,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薄聿铮看了一眼弟弟,又将视线移向天边,“台儿庄的时候,明知要杀一个鬼子,我们可能得牺牲十个,甚至是更多的人,但是那些战士,没有任何一个人后退。” 冯维鳞转过眼睛,只看见自己的兄长侧脸坚毅,而他恰在这时回过头来看他,“维鳞,有他们,有我们,会有这么一天的。” 冯维鳞心内振动,不由得肃正神色,情不自禁的点了下头,忽又想起一事,感慨道:“是啊,就连覆东那小不点儿,都成天嚷着要上战场打鬼子的,你和大嫂要是生的是儿子,没准也跟他一个样——就连孩子都懂得为国雪耻,中国,又怎么会亡?” 薄聿铮并没有立刻应他,而就在他以为他或许不会应了的时候,他却听见他的声音,很轻,却又很沉,他一时无法厘清那话语里蕴藏着的含义和情感,而他身后客厅当中正向他们走来的那女子却是懂得。 “我有过一个儿子的。”他说。 她怔住,看着他的背影,一动也动弹不了分毫。 而冯维鳞显然摸不着头脑,然而还不等他发问,就见得兄长已经敛回情绪,起身,看着天边重又开了口:“十万青年十万军,国难岂待儿孙平——就让这场战事止于你我之辈,留给后代一个太平盛世吧。” 第七十一回 “……这张是她满月的时候拍的……还有这张,是她刚刚睡醒时候的样子,绍之你看,靖靖眉头皱起来的样子,是不是和你一模一样……” 冯公馆二楼的卧房里,薄聿铮手里捧着厚厚的一本相册,而他的妻子,在一旁微笑软语,细细给他讲解。 他的视线,牢牢的凝在照片当中那粉嘟嘟的小婴孩身上,一刻也不舍得离开。 那是他盼了那么久却还未曾谋面的女儿。 睡梦当中的,醒着的,啼哭的,欢笑的,一张又一张,而在每一张照片的下面,都有她妈妈娟秀的笔迹,记载着拍摄的时间,和有关这张照片的点点滴滴。 他明白她的心思,她懂得他的遗憾,所以一点一滴,详加记录,就如同,他不曾错过女儿的成长一样。 相册的最后一页,是她抱着孩子的合影,母女俩对着镜头,笑颜欢美。 他的手指,情不自禁的就抚上了那一大一小的人儿,眸光柔软又专注。 而她看着他的神情,忽而有些辛酸,那样多的照片里面,有女儿独自一人的,有她和女儿一道的,还有不少是Chanlton夫妇和一些友人们抱着孩子一块儿拍的,只是偏偏,少了一张他和靖靖妇女之间共同的合影。 她的心思,忽而不受控制的又想到了方才无意间听到的,他与冯维鳞之间的对话,静了片刻,终是迟疑着轻声开了口:“绍之,我刚才,听到你和维鳞在台阶上说的话了。 他抬头,看见妻子欲言又止的神情,心内一叹,眼眸深处却藏着心疼。 他将相册合上放在身边,伸手将她搂进自己怀中,她看不见他的样子,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就那样响在耳边。 “是,我都知道了,对不起亦笙,那年在上海,我竟然让你一个人经受了这些。” 她在他怀中僵住,动弹不得。 而他紧紧的搂着她,怀抱当中全是压抑着的自责与疼痛,他低头深深吻了下她的额角,“对不起。” 她过了好半天才能再开口,嗓音仍是微微的发涩,喃喃的重复着问:“你都知道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点头。 初到武汉的那段时间,她就那样一夜一夜从恶梦当中惊醒,虽然她从不肯说,每次总是故作轻松的推托过去,可是他又怎么可能不担心? 其实陆风扬之前就已经原原本本的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他知道,她为了不让自己落到日本人手中,为了不成为威胁他的把柄,不惜以死相抗。 那样惨痛的一段过往,即便是现在想起,都让他的心脏控制不住,一阵阵的抽疼。 而那个时候,纵然军务繁重,可他也能察觉得到,必然还有什么是他所不知道的,她在瞒着他。 她眼底极力掩饰着的凄伤那样重,她有太多次自恶梦当中醒来,然后为了不让他担心,就靠在他怀中闭着眼睛装睡,身子却一直微微的僵着,直到天亮。 初雁经不住他的逼问,终于哭着将事实的全部,完完整整的告诉了他,而他在那一刻,终于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疼,为了他与她,无缘的那一个孩子,为了她独自一人承受隐忍的这些苦痛。 初雁哭着对他说,“姑爷,我求求你不要告诉小姐你已经知道了,她费尽了心思想要瞒着你,她那么自责……就算是你告诉她你不会怪她,这不是她的错,她也会受不了的……至少现在,她一定会受不了的……” 他又怎么会不明白? 他懂她,就如同她懂他。 他体谅她,就如同她体谅他。 所以每一次,他看着她强颜欢笑,咬紧牙关,假装不识,让她可以安心。 然后在背地里,做尽了一切,只期望着能将她心底的那一抹伤,慢慢抹去。 亦笙靠在他怀中,慢慢的掉下泪来。 这么多年了,她最想瞒的人是他,而唯一没有瞒过的人,也是他。 她想起了在武汉的时候,他那么忙,却怎么也不会冷落忽视了她,还有那些温存的亲吻,温暖的缠绵,一点一点化柔了她的僵硬。 原来,他从那时起,就知道的,一直都知道。 她想起这些些年来,他对她的种种体贴呵护,还有知道她怀孕的时候,那样掩饰不住的欢喜。 那时的她亦是欢喜,除了因为小生命来临的喜悦,更因为,自己终于可以释然。 而他的欢喜,除了有着初为人父的喜悦,更多的,却是因为,她终于可以放下。 “绍之,你怪我吗?”她在他怀中,轻轻的问。 他中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又再吻了下她的额角,“傻瓜。” 她正要说什么,房间里的电话铃声却忽然响了什么,他于是走过去接听。 话筒那边不知说了些什么,他眼中原本还没有完全收回的情绪,渐渐的都敛了起来。 挂了电话,他转过视线来看她,半晌,终是笑了一笑,“亦笙,运送援助物资过来的飞机后天一早返航,我还能来得及送你。” 她却摇头道:“谁说我要回英国的?” 这样短暂的重聚,他又如何舍得与她分开,然而此刻,却只能开口,“亦笙,不要任性。” 她静静的看着他,“就算是你不许,我也要任性这一次——绍之,我来重庆之前就想好了,靖靖有Chanlton夫人他们照顾,她会好好的。而我,除非是和你一道去接她回家,否则决不会自己一个人先走的。” “亦笙……” 他还欲再说,却被她微笑着打断,她的眼中,带着坚持又笃定的光影,一字一句开了口,“况且,在来重庆的飞机上,我接受了泰晤士报记者的访问。明天,或者后天,全世界都会知道,薄聿铮将军的妻子,因为对中国取得对日作战胜利充满信心,所以此次特意回国,与四万万同胞一起共进退。 他慢慢皱起了眉,而她还是微笑,“你说,如果我在这个时候又随机回了英国,大家会怎么想? 他没有说话,而她敛了笑,起身走道他面前。 虽然是已经想到的,却还是有些气他执意要她离开,于是扬起脸来看他,声音里带着小小的赌气,“木已成舟的事情,你要骂就骂吧——反正,我是一定要跟在你身边的。” 第七十二回 一九四三。 重庆。 这是一座山城,当南京风雨飘摇,她责无旁贷地被选中,在苦难与光荣中凝聚着整个民族的希望,不屈不饶。 这也是一个雾都,每逢深秋时节,一到黄昏,整个城市便会被笼罩在浓重的雾气当中。 从前,总有人埋怨这蒙蒙的天气让视线受阻,也阴郁了心情,可到了如今,却几乎所有人都在盼望着雾季能再久一些,更久一些,好让他们在夜里,能睡得更安稳一些。 “马上就到夏天了,过不了多久,大概鬼子的空袭又要开始了,防空洞的情况怎么样?能确保所有孩子都进去吗?”市郊的遗族学校内,亦笙看着操场上孩子们奔跑嬉戏的样子,轻轻一叹,想身旁的校长问道。 这里的孩子,都是没有父母的孤儿,他们的父亲为国捐躯,他们的家园一夕破碎,他们本该拥有一片干净的蓝空无忧成长,而她如今却只能为他们勉力维持,这样一个灰雾蒙蒙的天幕。 她可以做的事太少,只能让人按着哪一份份阵亡名单去找寻,可是依然,能找到只是少数。 国破山河,颠沛流离。 “夫人放心,我们已经在提前做着准备了。”那校长一面伴着亦笙走下了台阶,一面开口道。 “经费还够吗?亦笙又问。 尚有剩余,再加上夫人前些天让人送过来的支票,足够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道了操场上,操场上的孩子们见到了亦笙,纷纷叫着“妈妈妈妈”欢快的奔跑了过来。 亦笙心底一暖,蹲下身子温柔微笑,挨个问道:“这些天在学校有没有听老师的话?都学了些什么呀?” “老师教我背了岳飞的《满江红》……” “我今天早上上了算学课……” …… 还是们唧唧喳喳的说了起来,而一个年纪稍微大一点的男孩子一脸渴切的看着她—— “妈妈妈妈,新来的老师教我们唱了一首歌,我们唱给你听好不好?” 她微微含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好呀。” 于是孩子们清亮的歌声便响了起来—— “燕子啊,你来自北方,燕子啊,你来自北方,你知道哪一些村庄遭了苦难,哪一些城镇变成屠场? 燕子啊,你来自北方,燕子啊,你来自北方,你知道谁是我们痛恨的敌人,谁为了祖国英勇阵亡? 燕子啊,你来自北方,燕子啊,你来自北方,你知道有一天我要回到家乡,谁是我宝剑下的豺狼?” 孩子们都还太小,并不能完全体会出这歌曲当中蕴藏着的深厚感情,而她却在这童稚的歌声中,禁不住,热泪盈眶。 出了学校的大门,警卫小孙,替她拉开了车门。 她隔着车窗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有阳光,一方晴好。 柔熙的阳光暖暖的洒在她身上,是不是,也能给千山万水之外的他,送上同样的温暖? 她没有回英国,可是分类却仍然无可避免。 尽管她那样想随他一道,却更明白,自己一介女流,天长日久的随军奔走,纵酒是不合适的。 况且,在重庆,她也有自己的责任。 所以在那些此起彼伏的轰炸当中,在病榻之间,她始终陪伴在冯夫人身边,尽一个儿媳、一个女儿最大的本分。 所以她竭力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发表演说安稳民心,亲上前线鼓舞士气,争取国际援助,开设遗族学校和孤儿院,兴办纺织厂,将可以找得到的华中军家眷聚集起来,靠生产支援抗战的同时,也安定着前方战士的心。 她在为他牢牢的守着这个家,让他可以毫无牵挂的效命沙场。 她一直记得那一天,她不管不顾的非要强留下来,她以为会生气的。 可是他最终却只是笑了一笑,带点儿无奈带点儿纵容,伸手将她拥到了怀里,“那就留下来罢,看你丈夫是怎么把小鬼子赶出去的。” 她紧紧的依偎在他怀中,声音微哽,“我一直在看。” 是的,她一直在看。 看时光在铁与火中煎熬,看岁月在血与泪中流逝,看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看忠魂义魄九域飞扬,万众一心。 在轰隆隆的炮火声中,千百个日夜被翻过,一九三九、一九四零一九四一……直至如今。 有光亮开始穿透人们眼底的绝望,大家都开始奔走相告——小鬼子的气数,就要尽了! 她在这些声音当中,开始等待他的归期,开始放纵自己去思念远在英国的女儿,开始在心底描绘出一幅幅美好的画面,有他,有她,还有她。 忽然,一声尖锐的防空警报声划破了这晴空万里,也打断了她的思绪。 前排的小孙和司机俱是面色一变,“夫人,回公馆路还很远,恐怕来不及了,我们得立刻找个防空洞避一避!” 第七十三回 这是一个漆黑而沉闷的空间,混沌的空气当中有孩子的哭声,也有人在低声说话,可是不一会儿,炮弹爆炸的巨大声响盖过了一切。 亦笙在黑暗当中安静的睁着眼睛,其实心底并不害怕的,这么些年来,大大小小的轰炸究竟有多少次她已经记不清,麻木又疲倦。 而在这个城市里生活着的人们,也从最初惊乱的惨呼,慢慢习惯,到了如今这样深沉的镇定。 房子炸毁了,他们在旁边重建,再被炸毁,就再建新的,沉默着继续,坚持着等待,没有人流泪。 他们为什么不哭?有刚到中国的西方记者曾经这样问他的前辈。 他的同事沉默了很久,然后开口,这就是中国人,他们已经无泪可流。 当防空洞里那盏昏暗的灯光终于亮起来的时候,亦笙的耳朵依旧嗡嗡的作响,她籍着这微弱的光线,看到了对面墙壁上写着的几个大字,那是这个城市随处可见的标语——国家至上,民族至上。军事第一,胜利第一。意志集中,力量集中。 她在小孙和司机的陪同下随着人群走出了防空洞,空气当中散发着硫黄和焦臭的气味——几令人窒息。 举目四望,到处都是被炸平的房屋,断了的电线杆,遍地砖瓦木料起着火,冒着浓烟,有烧焦的、肠子流出来的、断手断脚的残破躯体就在眼前…… 嘉陵降水依旧缓缓而流,只是,这绿水清波,自今日起,有多少人从此再看不到。 纵然这样的场面已经见过太多,可是此刻,近曲礼的直面之下,她的心底仍然一阵阵的抽痛。 “我只愿,有朝一日,日本人的城市也会承受如重庆一样的痛苦。” 有女孩子喃喃的低语传入她的耳中,亦笙转头,却看见一张苍白的美丽脸庞,她有些迟疑的开口唤她,而那女孩子闻声下意识的侧过脸来看她。 亦笙轻轻的叹了口气,“婷婷,原来真的是你,你知不知道你薄叔叔陆叔叔他们有多担心你。” 女孩子本是要矢口否认的,却在听到了后一句话之后,抿唇沉默了下来。 她本就年轻,劫后余生又乍见到熟悉的人,心底的刚强终于慢慢瓦解,她咬了咬下唇,虽仍站在原处不肯动,却终于轻道:“你告诉他们,我很好,让他们不要担心我。” “你很好吗?可是我现在只看见,大轰炸的时候你孤身一人站在废墟里面,”亦笙静静看她,“连我都不相信,你让他们怎么放心?” 女孩子不说话了,眼中带着些许矛盾的神情,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声音当中隐着焦躁,“你不要告诉他们这个不就行了,或者你就干脆不要说见过我,就当没有这回事。” “婷婷,和我一起回去好吗,”亦笙看着她脸上的抗拒神色,又再叹了口气,“你不能因为和你妈妈赌气,就……” “她不是我妈妈,我没有这样的妈妈!”婷婷突然激动起来,尖锐开口,打断了亦笙。 而亦笙亦是一时默然,她知道,江黛云如今和日本人在一起,而婷婷受不了这个刺激在几年前就愤而离家,饶是陆风扬薄聿铮多方找寻,却一直杳无音信。 对于一个想要刻意隐藏自己的人来说,中国太大,尤其是在这烽烟四起动荡不堪的如今。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再开口:“那至少,你得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 婷婷却只是疏离冷漠的说:“没必要,我还有事,我要先走了。” 她说完便欲转身离开,却被亦笙一把拉住。 亦笙盯了她半晌,缓缓开口:“我不会让你就这么走的,并且,如果你不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我会让我的警卫把你绑回我家,再让你陆叔叔来接你。 “你凭什么管我?”女孩子情急的叫了起来。 亦笙看着她,一字一句,“就凭你薄叔叔一直记挂你,而我要他安心。” 婷婷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转头看向亦笙,“薄阿姨,我知道你和薄叔叔为了国家,都牺牲了很多,也做了很多,你告诉薄叔叔,不要担心我,因为我在和你们、和所有中国人做着一样的事。” 她停了一停,又再开口:“我和同学去了延安,现在会在这里是因为还有任务没完。薄阿姨,对不起,我只能告诉你这些,再多的,我就不能说了。” 亦笙看着女孩子眼中的坚决神色,同样的光彩她很多年前,也在宋婉华身上见过,她明白,自己劝不回她。 她的心底微涩,开口,“那你现在,过得好不好?” 婷婷对着她展颜一笑,那笑意霎时明媚了少女年轻美丽的脸庞,“我很好,从来都没有这么好过,“弃我昔时笔,着我战时衿。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薄阿姨,我一直希望能为国家做些什么,而不是只能坐在教室里面,在枪炮声下哭泣——而我现在终于做到了。 她看着婷婷向她告别,然后走远,背影单薄而坚定。 回到家里,远远的看到一切都好好的,看来这一次的空袭,并没有波及到这里,她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慢慢放下。 一进门,冯夫人立刻迎了上来,一把握住她的手,“小笙,你有没有怎么样,担心死妈了!” 她反手握住冯夫人的手,笑着安慰,“我没事,在防空洞里躲了一躲,家里都还好吧?电话还能不能用…… 冯夫人还不及说话,那电话铃声便像是回答她一样,铃铃的响了起来,亦笙一笑,也不待用人去接,自己便走了过去,一面笑道:“看来我们这一次是毫发无损呢。” 冯夫人也笑,转身便去吩咐厨房熬上鸡汤给儿媳压惊。 亦笙接起电话,唇边没有散去的笑意,却在听到电话里的女声之后微微一凝。 “请帮我喊薄夫人听电话。” 纵然那声音沙哑苍凉,又带着强自压抑着的颤音,她也还是听出了她是谁。 “龄姨?”她开口唤她,还是有些疑惑,她从来不曾与自己有任何直接往来的,现如今,又怎么会打来了这个电话。 电话那头静默了片刻,忽然再克制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小笙,你可要回来替你姐姐讨个公道!你姐姐,你姐姐她被纪桓那个畜生给害死了!他,他还不肯把她还给我……” 第七十四回 上海。 纪公馆的门房远远看着中村府邸的轿车驶来,连忙小跑着迎了出来,却在看到车上下来的人时,不由得愣了一愣,“黛西小姐?您怎么过来了?” 江黛云今日穿了一身海棠红绣百蝶穿花图案的旗袍,一举一动都透着刻骨的艳丽风情,她似笑非笑地朝那门房一睇,“怎么,我就不能来,你家少爷在哪里?” “不,不是,少爷在他房间里……”那门房经她这样一眼,只觉得骨头都酥尽了,连说话都不利索起来。 他这样的反应江黛云早已见惯不怪,也不理会,蹬着高跟鞋径直便往里面走去。 而那门房直到她款款的背影消失不见,方才回过神来,额上立刻冷汗直冒——明明少爷吩咐过,这几日不见任何外客的,不管那人是谁。 如今的纪公馆内,因着女主人的骤然离世,已然处处为素,所以江黛云这样一袭华裳而至,显得如此的不合时宜和刺目。 纪公馆的几个下人,虽顾忌着她的身份敢怒不敢言,但那眼睛里的厌恶不满,却总是骗不了人的。 毕竟亦筝从来都是温婉敦静与世无争的,待下人又是极宽厚,对她的过世,众人心底多少总是有些感伤。 尤其是,太太与先生相敬如宾,奈何一直都没有子嗣,却偏偏是在她才刚刚怀上孩子的现在,就这样香消玉殒了。 沪上人们每一谈及次失,唯有一声叹息,都感叹这天妒红颜,纪太太终是福分太薄。 当然还有另一种声音甚嚣尘上,只说是冤孽有主,因果报应,纪家慕桓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这报应自然就落在了他太太和孩子身上——纪慕桓既然卖国求荣,那就铸锭是要断子绝孙的。 “你家少爷的房间是哪一间?”江黛云对众人眼中的不满视而不见,拦住一个老妈子开口问道。 那老妈子不敢不答,却在她转身走出一段之后忍不住小道:“骚狐狸,跟日本人还睡不够,人家太太刚死,还要跑道这里来勾三搭四!” 她的声音虽小,然而江黛云却还是听到了,而她显然不会理会这些,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径直便往二楼主卧走去。 她站在门口抬手漫不经心地扣了两下。 房间里面传来纪桓漠然的声音,“我说了不许任何人打搅。” 可江黛云方才的敲门本就是象征性的,更加不会理会他的警告,将手伸向门柄,随意一转,那门并没有锁,于是她直截了当的推门便入。 纪桓闻声转头,面色上倒是看不出愠色,只是周身气息极冷,而在看到她那一袭红衣的时候,眼底又更加冷上了几分,“黛西小姐对逝者未免太不尊重,请你离开,我这里不欢迎你。” 江黛云看着他身后那女子温蜿纯良的遗照,想起了她那一场让整个上海都为之咂舌的奢华后事,却只是笑了一笑,“真正尊重一个人,该是在心里吧,而不是看这些表面上的东西—我就不知道,一个女人如果知道她的丈夫连娘家人来送她最后一程都不许,会不会认为这才是一种不尊重呢?” 纪桓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眼中只剩下一片漠然,连冷意都寻不到了。 而江黛云却是笑得更欢,“又或者,她也和旁人一样,只以为是她的家人不肯来看她呢,毕竟她为了你,一个大家闺秀,已经被家族除名。” 纪桓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漠然转过身去,“说完没有?没说完就继续,说完就出去。” “自然没有,不过快了,”她还是笑,“最后提醒你一句,我知道盛家的其他人你都不放在眼里,但你可别忘了,你太太的妹妹,可是大名鼎鼎的薄夫人。” 纪桓倏然转身,“你什么意思?” 江黛云唇边擒着漫不经心的笑,瞥了一眼楼道两侧,空无一人,她反手关上门,笑道:“并没有什么意思,就是替人传个话,有人想要见你。” 第七十五回 陆风扬名下一幢鲜为人知的小楼里,亦笙静静的坐在沙发上。 三年前,就是在这里,她的姐姐流着眼泪对她说,小笙,我不管他在外面做什么,也不管旁人怎么说他,我只知道他是我的丈夫,我爱他。 那一次,她是想要劝说他们的,可是亦筝不肯听劝,而纪桓,连来见她都不肯。 现如今,在同样的屋子里,在同样的位置,她却再也等不来她的姐姐,而他,她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身边的盛太太形容憔悴,抹着眼泪开口道:“小笙,你一定要让那个畜牲把你姐姐还给我,她就是死了,我也绝不能再让她留在那个畜牲身边,我要带她回家,回家。” 亦笙心底一痛,闭了闭眼,却还是如同不能置信一般轻声开了口,“真的是他逼姐姐打掉孩子的吗?可是,可是为什么?” 盛太太因着她这句话,身子忍不住战栗了下,她闭上眼,那一段往事却还是如毒蛇一般盘亘在她心上,怎么也甩脱不掉。 自从上海沦陷开始,盛亦竽就一直计划着举家避到香港去,去一直未能成行,直多前几个月,事情才真正有了些眉目。 亦竽是恨透了纪桓卖国求荣的行径的,又怒亦筝不肯听劝与之断绝关系,早已将她从盛家除名,必然是不会再管她的。 可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当妈的,却又怎么可能完完全全就把自己的女儿割舍不管,尤其是,她这个女儿又是那么的没有心计,留她一个人,这将来可该怎么过啊? 于是她背着家人悄悄找到女儿,亦筝如她猜想的一样,虽然哭泣得厉害,却无论如何不肯离开纪桓随他们一道去香港。 她叹了口气,既然女儿离不了纪慕桓,那她当妈的,也只能成全她,棒她牢牢稳固好纪太太的位置——这或许,也是她能为女儿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于是她便从自己体己的积蓄当中拿了一些出来,一并给了随亦筝陪嫁到纪家的丫头巧玉,让她偷偷的将亦筝吃的那些避孕汤药换成她求来的方子。 那巧玉本就是盛太太调教出来的,虽然如今在纪公馆里过活,可那情分毕竟还有些,现如今得了这一大笔财物,又被盛太太说动了心思,只想着亦筝地位稳固了,自己的日子也自然会跟着更好过,况且,这也不算是什么太严重的事,隧应了下来。 而盛太太回想着亦笙从前的样子,亲自带着女儿去做了类似的发型,又自女儿衣柜里挑了些衣服让她常船,可饶是这样,她心底却还是没底。 亦竽的公司在这结骨眼上恰又出了事情,他们的行程也不得不再往后推。 而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这期间,亦筝竟然真的怀上了孩子,她打电话给自己的时候,那声音里甚至都透着激动和喜悦的哭腔,“……妈,我好高兴,我真的好高兴…… 她在一旁亦是欣慰而笑,“傻孩子。” 而亦筝却又担心起来,“可是,我担心慕桓会不喜欢,我那天明明也有吃药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妈,他要是不高兴该怎么办?” 她宽慰女儿道:“亦筝,你不要傻,姑爷怎么会不高兴?这也是他的孩子呀!” 这也是他的孩子呀,是的,那时的她就是这样想的,就算到了如今她也仍旧这样想,这也是他的孩子呀,他怎么能狠得下心? 本是要即刻赶纪公馆的,却不想同女儿讲电话的时候恰好被儿子听到了,盛亦竽大发雷霆,只道是不想世人都说盛家人是汉奸,不许她和亦筝再有来往。 她为着安抚儿子,便把去看女儿的日子往后延了一延,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延,竟然就延出了大事。 第七十六回 她看着床上苍白着脸只会哭泣的女儿,简直是气痛攻心,情绪控制不住,伸手握着她的双肩死命的摇,“怎么会这样,这才几天的事情,你倒是说给我听呀,怎么会这样?孩子怎么会就没了的,还有,你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亦筝经她这样一摇,哭得快要喘不过气来,更是说不出话来。 她知道不会是意外的,自己的女儿有多爱这个孩子她不是不知道,又怎么会不小心翼翼的护着他? 更何况,若是意外的话,她或者巧玉都没有理由不告诉自己的。 她死死的盯着女儿,问:“是不是姑爷?” 亦筝却还是哭着不肯说话。 她实在再难忍住,“腾”的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不说一个字便大步往外走去,想要去找纪桓理论,问一问他究竟为什么这么狠心?” 她是在他的房间里找到他的,他与亦筝一直以来都是分房而睡。 他站在那里,明明有阳光照在他身上,明明他在笑着,可那笑意,和他看她的眼神,却没来由的直叫她心底发冷。 他大大方方的就承认了,“是,是我逼她喝水打胎药。” 没有一丝避讳,唇边甚至微微带笑,似极了一个英俊的恶魔。 “你这是为什么?究竟为什么?”她再难压抑住心底的悲痛,嘶声问道。 “为什么?”他慢慢的,一步一步向她逼近,那周身散发的冷竟戾气让她忍不住步步后退,直到后备抵到了冰冷的衣柜,退无可退,毛骨悚然。 “你想要做什么?”她终于惊叫起来,甚至想要夺门而逃。 他的眼底冷寒如刀,唇边却缓缓带出一个残忍的微笑,“不做什么,你不是总希望旁人生不出孩子么,我不过是隧你的愿罢了。 她怔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却犹自不敢置信的惊问:“你是为了盛亦笙?你这个疯子,就因为我给她下过药,你打掉你自己的孩子——你再爱她那也是别人的妻子!” 纪桓没有说话,而她却一腔愤怨在心,再难忍住,“你对得起我们亦筝吗?她一心为你,她有那一点比不上那个小贱人——” 她的话没能说完,被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小刀生生止住,那刀子擦着她的发顶飞过,“砰”的一声,深深扎进了她身后的衣柜。 她手足冰凉的跌倒在地,却只听见他轻飘飘的话语,“再让我听到你这样说她,别怪我不客气。” 她说不出话,而他冷冷的看了她一眼,“你该庆幸因为她在意的人恰好和你相同,不然,,你以为你们能在上海滩安然度日到如今?你也该庆幸你是亦筝的母亲,今天就这么算了,但是,别让我再看到你。” 她浑身颤抖的推们出去,亦不知是因为气还是怕,却不曾想,一推门,便看见了门外跌坐在地上的女儿。 “亦筝,孩子,你怎么了……”她大骇,跌跪下身子去握女儿的手,那异常冰冷的温度让她的心跟着便是一慌。 而亦筝却是如同根本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只是抬起那惨白的?布满泪痕的脸蛋,越过她去看纪桓,就如同溺水的人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呓语一般开口,“你说,你说是因为你不想要孩子的,你说你不想孩子和你一样……” 纪桓大步走过来,弯腰便将亦筝抱了起来,声音轻柔,像是怕吓到她一样,“亦筝,我送你回房间,你身子还虚,要好好休息。” 或许是因为他对待亦筝的温和神色,又或许是因为她明白亦筝此刻需要的不是她这个妈,而是纪桓,所以她没有闹着阻拦,只是焦急的跟在他们身后。 亦筝任他抱着,没有反应,一双眼睛直愣愣的看着他,“是不是?” 他将她抱回房间,放到床上,替她拉好被子,她却伸出手来拉住他不放,微弱得像是随时都会段了一样,“是不是?” 他看着她,点头,“是,我没有骗你。” 她慢慢的松开了手,他转身,“我去请渡边医生过来替你看看。” 却刚刚迈出步子,又听到了她的声音响在身后,听不出怨恨,轻轻幽幽,“如果,孩子是小笙的,你会不会逼她喝那碗药?” 如果,那是他与她的孩子…… 他闭上了眼,竟然答不出来。 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推门离开。 她抹了泪急急上前去握女儿的手,“好孩子,快什么都不要想了,好好休息,都是妈不好,硬要去和嘶吵,气头上的话,当不得真的……” 亦筝任她握着自己的手,却不论她怎么说,她都木木的没有任何反应,她简直又悔又痛,心如刀绞,大哭了起来,“亦筝,你这个样子,是要要妈的命吗……” 她却还是没有反应,美丽的眼睛,无神的张着,脸色煞白,过了好一会而,忽然怔怔掉下泪来,“他那个时候,叫我小笙,我以为我听错了的……” “亦筝,你听妈说……” 她心痛难当,刚想要劝说,却听到了敲门声,穿白大褂的日本医生和护士在巧玉的陪同下一道推门走了进来。 亦筝还是那样木然的任医生给她检查,问她什么她也不回答,像是没有听见一样。 那个日本医生摇了摇头,吩咐护士给她输液,细细的针头扎了好几次才扎进她没有血色的手背上,她却还是不知道疼,没有任何反应。 她看着那药水一滴一滴滴进女儿的身体,亦筝终于沉沉的睡了过去。 而自己再怎么不放心,却还是得要离开,走的时候心都在滴血,却怎么也没想到,这竟是她见女儿的最后一面。 三天之后,亦筝寻了短见。 她在报纸上看到了纪太太病故的消息,当时便昏死了过去。 她不肯相信的,无论如何也不信她是病故,于是辗转找到巧玉,巧玉终于哭着对她开了口,“……姑爷这几天一有时间就来陪着小姐,对她那样好,又像是知道小姐会出事一样,安排了好多人跟着她……可是,可是她还是寻了个机会……那天她说要去天台晒太阳的,我们谁也没想到她会突然跳下去……小姐流了那么多血,那么多……” 第七十七回 “你让司机把车开到大门口放着便行,今天我自己开。” 纪桓穿上外套,对身旁的听差开口吩咐道。 那听差应声去了,跟着又有人走了进来,一道古怪而苍老的声音响在他身后,“你要去哪里?” 用的,是日语。 他回头,看见白爷脸上的猜疑和不赞同。 “出去办点儿事。”他淡淡敷衍,却是用中文。 白爷死死地盯着他,依旧用日语问道:“你出去,是和那天黛西那个女人过来有关吗?” “没有”,他漫不经心的应着,转身就往房间外走去。 却还没走几步,便被白爷一把拉住,“我警告你,那个中国女人有问题,中村先生其实自己心里也是有数的,却偏偏是被她迷得晕头转向还不肯下狠心……但这也是迟早的事情!她再聪明,也总会有露陷的一天,中村先生再舍不得她,也总是有底线的,况且,帝国的勇士都明白以大局为重的道理——你最好不要和她搅合在一起!” 纪桓略带嘲讽的笑了笑,“你从前不肯说话,现在倒是话多起来了。” 白爷脖子一硬,面色轻蔑又傲然,“支那人的劣等语言还不配让我来说。” 纪桓却也不恼,依旧微笑,可你忘了吗?我的中文就是你教授的,而日本语的起源似乎也与你口中的这种劣等语言脱不了干系。” 白爷勃然大怒,抬起手上的拐杖对着纪桓就是劈头盖脸的重重几下, “这些都是支那人的诬蔑和无中生有!况且我告诉过你,要成大事,必要时就不能拘小节,我会学支那语并且教你,都是为了这个!” 纪桓并不躲闪,静静的看着他,仿若那些棍棒不是落在他身上一样。 还是那拐杖终于因着一记没有控制好的力道,而见了红意,白爷看在他头上汩汩流出的鲜血,方才止住了动作。 他恨恨地盯了他半晌,终是转身拿出柜中的医药箱替他包扎。 纪桓还是静静的,任他动作,良久,缓慢开口:“你到中国也有这么些年了,亲眼看着那些昨天还和你笑语往来的人,一夜之间,连尸首都找不全,还有那些屠杀,大批大批的平民,他们根本什么错都没有……” 他的话没有说完,被白爷斩钉截铁的打断—— “他们唯一的错就是身为支那人,为了帝国的圣战,我们的勇士流血拼杀,我们的女人把她们的身体贡献给国家,没有什么是不可牺牲的,更何况是这些劣等的支那人!你居然会有这样不可思议的软弱——还是对着这些支那人,实在是太让我失望了!” “你别忘了,我的身体里,同样流着中国人的血,”纪桓慢慢转眼看他,又转过头自嘲的笑了一笑,眼底荒芜,“那么,你是真的觉得这一切都是司空平常的,中国人,不值得有任何同情,哪怕他们曾经那么友善的对待过你。” 白爷看着这个他所不熟悉的纪桓,他从小看着他长大,他太了解他了,他一直都是强硬而冷血的,唯一的软弱只有因为盛亦笙才出现过,而那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而现在,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和他说起这个。 他想了想,终于慢慢开了口,一开始,也觉得他们可怜过,慢慢的也就习惯了。如果不这样,帝国的圣战怎么能取胜,我已经把这看作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你也该一样——记住,你已经不再是纪家少爷。” 纪桓没有说什么,淡漠的起身,头上的伤口已经被白爷简单的处理过,并不觉得疼。 走出了几步,却又停下,没有转身,只是开口,“妈妈还好吗?” 白爷楞了楞,今天的纪桓实在太反常,他停了好一会儿才说,“只要你好,她也会很好。” 纪桓微微勾了下唇角,声音略,“她一直以来都过得很辛苦,你往后就不要再利用她了罢,外公。” 最后那一个称谓,用的是日语。 白爷彻底怔住,动弹不得。 这是他那么多年来,第一次说日语。 也是他那么多年来,再一次,叫了他这个称谓。 他的眼前,忽然不受控制的又浮现出他小时候的样子,小小的人儿,穿着木屐,自他母亲身边摇摇晃晃地朝他走过来,那小脸蛋儿,有多漂亮。 那时的他,也是这么叫他的,外公。 可是那时的自己,眼睛里面只有厌恶,狠狠一巴掌便搧了过去。 那小小的人儿几乎是被打得飞出去的,重重摔倒在地,额头撞到了花架,血流不止,哇哇的哭了起来。 他却还是只觉得憎恶,丝毫不为所动,一招手,便让身后跟着的家仆强行将他抱走,不顾母子俩撕心裂肺的哭声。 再然后,便是眼睁睁的看着他被灌药,然后受着种种非人的训练,明明是厌恶至极的,却不得不倾尽心力来培养他,为了帝国的大业。 而这个孩子,身上终不愧是流着北野家族的血液,成长得迅速又强大,甚至超出了他的想象。 只是,他是从什么时候起,不再叫他外公的,他已记不清。 白爷骤然起身,追下楼去,却只看见纪桓的车子绝尘而去。 他急令保镖另开了车子跟上护卫,然后一个人在屋子里来回的踱步,焦躁不堪。 不一会儿,那些追着去的保镖又回来了,喏喏道:“先生发现了我们,我们,我们跟丢了。” 他抬手便将那拐杖挥去,却终究已是,无可奈何。 第七十八回 “陆爷,那个狗汉奸来了,”一个手下走了进来,恨恨的向陆风扬开口道,“阮大他们已经迎出去了。” 陆风扬点了点头,问:“都准备好了?” “您就放心好了,样样齐备,先前兄弟们还担心他不赖,可现在他既然来了,那就正应了那句老话,“地域无门闯进来”——他这次就算再神通广大,也保管是有来无去!” “去罢,告诉兄弟们不要掉以轻心,要知道纪桓可不是一般人,我们前几次的行动在他身上可没讨到半点好处去。” “陆爷放心,兄弟们都知道该怎么做,断不会浪费了这天赐良机!” 那手下应声去了,却还没走出几步又被陆风扬叫住—— “等等——” “陆爷还有什么吩咐?” 他停了片刻,开口:“待会动手的时候一切听我指挥,切不可伤到薄夫人。” “陆爷放心。” 待到那手下走远,陆风扬慢慢起身,敛尽眼底多余的情绪,向亦笙所在的房间走去。 那房间里,盛太太正兀自垂泪,而亦笙静静坐着,面容略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抬手轻轻敲了敲门,对她开口道:“纪桓已经到了,我的人正引他进来。” 亦笙转过头来看他,轻轻点头,“风扬,我想要单独和他谈谈。” “我明白,”陆风扬开口,“但是今时不同于往日,这里毕竟是沦陷区,你的身份、他的身份都太特殊,我必须得安排人在暗中看着,确保你的安全——但我保证,你们的谈话不会传出去一个字。” 亦笙却还是慢慢的摇了摇头,声音轻而坚持,“我不会有事的,我只是想和他单独谈谈。 即便是到了如今,她也还是不肯相信,这一切就真是如盛太太所说的那样。 她告诉自己,或者只是误会,或者姐姐真的是病故,或者他有什么难言之隐是无法说给旁人听的。 而即便是,她猜错了,他真的变了,她却还是没来由的相信,他是不会害她的。 陆风扬看了她良久,略低下视线,遮住眸中那一山而逝的复杂光影。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比了个手势,于是那些藏身在看不见的角落当中的保镖们,便鱼贯而出。 盛太太看相亦笙的眼中,还是藏着些许连她自己都克制不住的怨毒神色,可是毕竟,她如今还得靠着她从纪桓手里要回女儿。 于是努力的压了压情绪,对亦笙开口道:“小笙,你记得要让那畜生把你姐姐还我,你千万要记得!” 亦笙有些心神不宁的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盛太太又看了她一眼,心底极不是滋味,却终究只能随着众人一道离开,而说实话,在她内心深处,也是害怕见到纪桓的。 亦笙看着众人离开,慢慢的转回身子,靠在沙发上,安静的等待。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有脚步声响起,自己的心也没来由的跟着“砰砰”的跳了起来。 她慢慢转头,看到了背光而立的那个男子。 那么多年了,她又再一次看到了他,依旧还是她记忆中熟悉的样子,偶尔午夜梦回,这张脸,就会在光线微弱的西洋影院里,在阳光明媚的塞纳河边,对她微笑。 可是如今,却又分分明明,有什么,已然改变。 他瘦了许多,曾经的年少张扬寻不到踪迹,反倒多了几分深沉冷峻。 他站在门边,静静的看着她,没有动弹。 而她强迫自己将视线从他额上的伤处移开,轻声开口道:“我刚才在这里等的时候,一直在想你会不会来,我很怕你不来,就像上一次一样。” 他看着她,静静开口:“如果我不来,你就一直等下去——这里是沦陷区,而你是薄仲霆的妻子,你太胡闹了。 一旦她的身份曝光,她会有多危险,她想过没有? 江黛云告诉他的时候,他收在身侧的双手死死的握紧成拳,他没有想到的,在他对盛家那样的软硬兼施之下,盛太太居然还敢不顾他的威胁去把她找来,他终是错算了这一点。 江黛云的眼睛里面全是挑衅,“地点是陆风扬名下的一栋小楼你到了城郊,自然会有人带你去——不过,我奉劝你还是别去了罢,陆风扬那伙人的枪下,可是死了不少日本人和汉奸的。” 他如何会不知道她是在激他,只是,不需要,真的不需要。 他的情绪向来受自己掌控,所有的分寸都在他掌心,旁人的招数于他而言,都全无用处 唯一的例外,自小到,一直以来都只有一个。 而现在,这个例外身处险境,只要能让她尽快离开,只要她能好好的,安然此生,那么,这世上大概就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去做的。 所以,她要见他,他便一个人来。 即便明知,这是一个局。 可是,如果这是她想要的,那么,这或许便是他最好的解脱与归宿。 他看着江黛云笑了一笑,“让他们尽快安排时间,越快越好。” 江黛云的眼中现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尽管她藏得很好,可他看出。 不管境遇如何变化,这个女子的风头从来就没有弱过。 从前,她是夜上海最光彩夺目的明珠,而如今,她是中村次郎枕畔妩媚妖娆的玫瑰,在女人们的唾骂声中,在男人们轻蔑却又情不自禁的目光窥视中,风情万种的招摇过市,留一段香鬓俪影。 可是,他知道,这朵玫瑰是带刺的。 因为,她眼底的自厌和对他的轻蔑憎恶,在刻骨的风情之下,藏得那么深。 “黛西部小姐,交浅言深,中村次郎已了疑心,你该时候为今后些打算了。”他看着她,淡淡开口。 江黛云转过头,笑容妩媚,“我听不明白纪先生在说什么。” 他不在意的笑了笑,“那便算了,小姐好自为之。” ………… 亦笙喃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看着她,她的神情当中带了几分恍惚,就那样了口—— 那个时候,我和姐姐也是在这间屋子里的,她告诉我,不管你在做什么,不管别人怎么说你,她都不会去理会,因为,你是她丈夫,她爱你。” 他没有说话,而她忽然抬头看进他的眼睛深处,“龄姨告诉我,是你逼死姐姐的,是你逼着她打掉了孩子,可我不相信……纪桓哥哥,你我,你告诉我实话好不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七十九回 “她说的没错,是我逼她喝下那碗药的,也是我害死她的。” 纪桓缓缓开口,背着光,表情看不真切。 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妻子美丽苍白的脸庞,流着眼泪,哀哀求他。 “……慕桓,我求求你,我知道你不想要孩子,所以从前我从来都没想过什么……可是现在他既然自己来了,这火花就是天意,我求求你让我把他留下来,我保证会好好带他的,不会让他烦到你,不会让他给你添麻烦,我求求你让我留下他好不好…” 从来,他说的话她总是会无条件听从,不问缘由,不论对错,亦鲜少会对他提要求,只是安安静静的照顾着他的饮食起居,仿佛那就是她所在意和满足的一切。 这样苦苦的求他,是第一次,只是这一次,他却不能答应。 他亲手,拿起那碗浓黑的药汁,一勺勺,喂进她口中,握勺的手,克制不住的微微颤抖。 她终于还是听他的话,无声的流泪,任他喂她,一口一口喝完了那碗药。 他放下药碗,将她拥入怀中,垂下眼眸,遮住眼底所有痛色,声音里蕴着愧疚与压抑,那样沉。 “对不起。” 他只说得出这三个字。 而她眼底的委屈伤痛那样明显,却终究只是柔顺的依偎在他怀中,流着眼泪轻轻摇头,什么话也没有说。 “为什么,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亦笙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看着她,她的身体微微的颤抖着,不知道是因为震惊还是气愤。 他的声音依旧很淡,“我不想孩子将来和我一样。” “和你一样?”她凄然而笑,”你既然知道自己不好,为什么还要选择走这样一条路?” “因为我没有其他选择。”他的语气当中听不出悲喜,平静得如同在说旁人的事情一般。 “有,只是你不肯去选,”她抬头直视他的眼睛,“三年前我来找你你不肯见我,便是现在,我也仍旧把当年的话再对你说一遍——你随我一起离开上海,我会让绍之想法子给你换一个新的身份,如果你不愿意留在军中,我也会想办法送你去国外,你用不着担心日本人。” “我为什么要走,你看,现在纪家的产业有多大,发展得这样好,”他笑了笑,笑容隐约傲然却又荒凉,“小笙,如果我想离开,用不着任何人帮我的。” 她的眼睛慢慢的冷了起来,“所以,你是在告诉我,你选择这条路,是心甘情愿,不是日本人逼你的?” 他的笑容里带了些漠然又荒芜的意味,点头,“是。” 她过了好半天才缓过气来,看着他,忽而就笑了,眼泪却忍不住轻轻滑落,“从前我总听人说,国难思良将,可到了今天我才明白,良将易求,唯缺良心。” 她眼底的失望那样重,而他在心底笑了笑,这样也好,你就不会再因我而伤心。 只是,看着她的背影一步一步走远,他终究还是克制不住,这或许,是他见她的最后一面。 蓦然起身,便往她的方向大步行去。 枪声,却忽然响起,惊碎了一满院阳光的温暖。 倒下的时候,他并不感觉疼的,直到看见那女子惊痛苍白的面容。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击跨,眼泪掉得那样厉害,哭着呼喊着求救,偌大的庭院,寂然无应。 他早就苍倦麻木的心,却还是克制不住的一疼,想要抬手替她擦去眼泪,却终不能够。 于是笑了笑,费力的开口:“小笙,那首诗,你还记得吗……” 她听见他的声音,哭着低头看他,而他的眼中浮现出悠远的向往,唇边带了一抹柔软的微笑,轻轻吟出—— ……………… 他眼中的光影,开始慢慢涣散,朦胧的白光中,他仿佛又再一次见到了母亲,她温柔的抱着他,轻轻摇着,眼中却藏着执念的疯狂—— “孩子,知道为什么我要给你取这个名字吗?纪桓,纪桓,我要纪伯侨为他的负心还债,我要你记得把妈妈遭受的一切苦楚都讨还回来,你去了中国,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杀了他!” 他自母亲怀抱中起身,跌跌撞撞的向前行去,父亲在纪公馆富丽堂皇的小楼前伸出双手,仅仅的拥抱了他,他眼底的欣喜慈爱和期望,他记得如此之牢,他对他说—— “慕桓,你是我唯一的孩子,也是我最大的骄傲——答应爸爸,让纪家的家业在你手上发扬光大!” 他答应了母亲,也为了无法推托的使命,所以亲手在父亲的参茶中下药,然后眼睁睁看着,他的身体一天一天就这样衰竭下去。 他答应了父亲,所以竭尽所能无所不用其极,终于让纪家的家业,一天一天,越来越大,终于达到鼎盛。 只是,他自己呢,他的愿望,可有谁来满足? 十岁之前的那段日子,他已经不愿意再去会议,便是到了纪家,严密的训练也从未中断。 他的外公一直在他身边耳提面命,却从未相信过他。 他用药物控制他,冷冷的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头痛欲裂。 他用他的母亲威胁他,让他为日本国效忠卖命,牺牲一切。 他试图说服自己,他生在日本,他的身体里,流淌着日本人的血液,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国家,并没有错。 却怎么也不能忘记,他长在中国,他的身体里,同样流着中国人的血液,他所做的这一切,究竟又算什么? 将那碗浓黑的药汁喂入妻子口中的时候,他的手一直在抖,他在心底说——对不起,可我不能让你和我一样,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没有骗她,却终究是对不起她。 盛太太来找他的时候,他知道那番话会对这个女人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却没有想到,会被门外的妻子听见。 而他作说话的时候,也才惊觉,自己的潜意识里,是不是,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的? “如果,孩子是小笙的,你会不会逼她喝那碗药?” 当妻子问出这一句话时候,他竟然,没有办法回答。 如果,那是他与她的孩子…… 他或者她,会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像妈妈一样? 便是妄念,都会有期待,他是不是还能狠得下这个心? 只是生活,从来都不会给予他任何选择的机会。 ……………… 若我遇见你,事隔经年。我将如何致你?以沉默,以眼泪。 恍惚间,仿佛有女子哽咽的声音,颤抖着响在他的耳畔。 他想要再看一眼她的样子,那么努力的张开眼睛,却还是看不见,怎么也看不见。 他的愿望一直以来,总是无法实现。 那么,这最后一个呢? 只期许,这唯一的例外,可不可以? 他费力的聚集起自己全部的神志,摇了下头,留下了他在这个世间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With mile……” 小笙,我已走完这架双旋梯。 若有一天,我们再次相遇,请你对我微笑,好吗? 第八十回 一九四四。 上海。 散着兰香的榻榻米上,男人如同疯了一样剧烈的起伏着,女子娇软的呻吟与夜色纠缠在一处,织出一张妖娆的网,藏尽妩媚的毒。 “……你知道吗,昨天晚上,你的将军大人便是这样对我的……哦,不对……他比你还要疯狂……” 浓朱衍丹唇,素齿微含香。 她在他耳边盈盈笑着,窃窃低语,以一种最诱惑的姿态。 “我叫你不要说了!”中村次郎失控的吼了出来。 江黛云却是笑得更深,“又不是第一次了,不过是换了个人而已,只不过,这次换的人,我很满意呢……” 中村次郎大怒,见不得她眼中闪着的讥诮,粗暴的掐着她的腰肢,将她翻过去,折出驯服的姿态。 她还在笑,“这个姿势他也是最喜欢的,他说,从来没有哪个女人让他这么兴奋过……” 她的雪背上同样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青紫痕迹,中村次郎看得眼睛猩红,又再听得她这样一说,越发的怒意勃发,一手揪了她的长发,一手掐着她的细腰,狠狠的,便再一次的撞了进去。 她疼柳眉仅蹙,却还是在笑,尽力的舒展着自己的身体,纤腰款摆相迎,娇软的呻吟酥媚如水,让她身上的男人如同中了毒一般,不能自拔。 当这一切终于趋于平静,她在黑暗当中睁着眼睛,听身边人的呼吸声渐渐均匀,他已然筋疲力尽,不一会儿,便鼾声如雷。 她看了一眼桌上没有动过的洋酒,这个男人的心思太重,从来,他就只吃专人准备的食物,便是她怎样的煞费苦心,也无济于事。 那么此刻,她只唯愿,他能睡沉一些,再沉一些。 害怕弄出声响,她连拖鞋都不敢穿,就那样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轻轻出门。 走廊上空无一人,是她提前便打点好了的,轻车熟路的往中村次郎的书房走去,她的身体微微的颤抖着,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怕。 那书房很宽敞,她不敢开灯,便籍着微弱的月光焦急的翻腾寻找。 不是这份,这份也不是,昨天晚上,他们所说的那份文件,究竟是在哪里呢? “你要找的东西是不是这个?” 中村次郎阴郁的声音森然响起,房间里一时灯火四明,有如白昼。 她看了看他身后那些持枪的宪兵们,反倒是笑了,大大方方的走过去,就从他手里抽走了那份文件,“我看看。” 她伸手打开了那份文件,不过是一摞白纸,她心底其实在见到他的最初已然明白过来了,于是笑了一笑,“中村先生要黛西的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何需还这样大费周折?” 中村次郎看她的眼光阴郁又复杂,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因为我希望,是我想错了,可是我却失望了。 她不甚在的笑了笑,没有说话。 而中村次郎面上的神色却忽而变得残暴起来,他上前一步便死死的掐住了她的脖子,“贱人!你平常不都是聪明透顶吗?从来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从来不留任何把柄,连我都要为你鼓掌了——可是这一次,你这么急不可耐的是为了什么?就是因为有薄聿铮吗——我告诉你,他们正打算让他去衡阳督战了,如果果真如此,你以为他挡得住帝国一号作战的攻势吗?他,还有你们的国家,都要完蛋——” “中村先生,这个女人还不能死,我们还要通过她套问一些情报……” 中村次郎身边的一个军官,眼看得他几乎就要把江黛云掐死了,慌忙出言劝阻道。 而中村次郎回过神来,看着那女子在他掌心下痛苦的呛咳,微微抽搐了下,终是颓然的松了手上力道。 他有些木然的抬了抬手,便有宪兵上前来架起江黛云往书房外拖去。 “中村先生……” 她却忽然开口,声音轻而微弱,还微微的咳着,显然并没有完全从他方才失控的力道中缓和过来。 “等等!”在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之前,他已经开口。 而那女子对着他轻轻微笑,“中村先生不是一直喜欢中国的书法吗?其实黛西也曾学过,相识一场,纵然怨无份,黛西也还是想最后给中村先生留点儿什么,就当是我们相识一场的纪念吧。” 中村次郎的眉心微微抽动了下,他没有说什么,终是最后一次的默许了她。 江黛云挣开架着自己的宪兵,姿态优美的走到书桌边上,展纸,研墨,提笔,一举一动,依旧风情刻骨。 她忽而对他笑了笑,“中村先生,我有没有同你说过,上海失守的时候,我和宝娟想要把露露和她女儿一起接到租界来住,可我们还是来晚了一步……那些畜生闯进村子的时候,是宝娟和露露把我打晕藏进了衣柜,那个衣柜那么小,只够藏一个人……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她们全都死了,赤身裸体,身子全被抓烂了,下面塞着瓶子和木棍,流了那么多血……露露的女儿只有七岁,可是那些畜生连她都不放过……” 她笑着,说着,眼泪却慢慢的流了下来。 中村次郎一时怔住,他见过她的风情万种,娇俏的,妖娆的,刁蛮的,却从来没有一刻她是如现今这样,不带掩饰,放任自己最真实的情绪流露。 “所以我告诉自己,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在被你们一次又一次的侮辱的时候,在被所有人唾骂我不要脸的时候,在我不敢见我爱的人,在我的女儿不认我这个妈离家出走的时候,我都是这样告诉我自己的……” 她的笑容倔强又凄然,“这样更好,我更能得到你们的信任,随便他们怎么看,怎么说,只要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就好……这么些年了,我让你的计划落空,不止一次了吧?我救下的人命,也不止一条了吧……黛云一条命,只要能换得中国的将士少受哪怕一份折损,已经值了,更何况还换回这许多,足够了!” 中村次郎正欲发作,便见她已敛了笑,提笔疾书,根本没有讲究什么笔力章法,只是手写其心,墨透宣纸。 最后一笔落定,她“啪”的一声掼了那笔,左手却忽而抽出藏在书桌底下的那把勃朗宁。 “啪——” 枪声响了。 中村次郎睁大眼睛,犹不敢置信的重重倒了下去。 “啪啪啪啪啪啪——” 噼里啪啦的枪响如同条件反射般响起,混着鼎沸人声,乱成一片。 她月白色的睡袍已经浴成了一件血衣,唇边却犹自带笑。 那殷殷的鲜血,溅了几滴到宣纸上,和着她方才写下的那四个大字,晕出悲怆绝唱——中国必胜! 第八十一回 一九四四。 重庆。 “等等——” 冯夫人推开门,恰遇上有老妈子正往亦笙房间的方向走去,她连忙叫住了她,“还这样早,让少夫人再多睡一会儿,别忙着闹她起来。” 那老妈子连忙停住脚步,笑道:“是门房进来说,有客人在外面等着呢,说是有要紧事儿要找少夫人,我们也不敢耽误了,这才上来请少夫人的话的。” 冯夫人看了一眼天色,蹙眉道:“这一大清早的,是谁来了?” 那老妈子摇头,“若是相熟的他们早就请进来了,是一个不认识的先生,也没说身份,只让把这个拿上来,说少夫人见了就知道了的。 冯夫人接过那老妈子手中的银色袖口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又心疼儿媳近来身子弱,于是开口道:“我先去看看,没什么要紧的就不要吵了那孩子罢。” 老妈子应声去了,冯夫人回访换了身衣服,便扶了平安走下楼来。 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个穿西装的男子,听见脚步声声,回过头来,见到冯夫人,忙起身摘了帽子迎上前来,“冯阿姨。” 冯夫人这时也认出他来了,一时惊喜,“风扬,你什么时候到重庆的,也不提前说一声,还要这样神秘。 陆风扬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问:“嫂子在不在?” “她在楼上呢,”冯夫人道,又转向平安,“去请少夫人下来吧。” 平安应着上楼去了,陆风扬便陪冯夫人一起走道沙发边上坐下闲话。 没说上几句,冯夫人便看着他,直截了当的开口道:“风扬,你和聿铮是从小玩到大的,阿姨也当你是半个儿子一样,就不和你虚应了,我直说了吧。” “阿姨您说。” 陆风扬连忙应道。 冯夫人明白儿媳一会儿便要下来,也不耽误时间,轻声开口道:“风扬,你这次来找小笙是为了什么,我虽不知道,但这孩子从上海回来之后便大病了一场,就是现在也还没有完全调养过来,她又让我瞒着不许告诉聿铮…… 陆风扬略低下视线,没有说话。 而冯夫人轻轻一叹,“其实那时候,我就是不赞同去上海的,那里是沦陷区,而她是聿铮的妻子,太危险了,只是这孩子决定的事旁人是很难劝得住的,又事关她的家人,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也幸好有你在。可后来我看着她病成这样,我是真的心疼……所以风扬,若有什么,不是非说不可的,就不要再让她挂心了罢。” “我明白的,您放心。”他看着冯夫人应道。 亦笙下楼来的时候,冯夫人便推言去厨房看菜,把房间留给了他们。 亦笙自冯夫人走后便略低了视线,笑容也渐渐敛了。 陆风扬看着她,“亦笙,你还在生我的气?” 毕竟,那个时候,是他籍着替她安排与纪桓的会面,实则布下天罗地网,让那个人,就那样眼睁睁的死在她面前。 “我说过听我指挥的!谁开的枪?”那时的他,在暗处看着她近乎崩溃的样子,转身便对一众下属吼道。 他虽利用了她,他虽瞒着她,却也想最大限度的减轻这伤害,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在她不知情的时候。 开枪的手下还是个孩子,经他这样一叫,手一颤,枪便掉在了地上,“我,我怕这个狗汉奸又跑了的……” 那孩子说着,说着,却忽而脖子一硬,“我没有错,随陆爷发落,反正我是不后悔开这一枪的!” 他叹了口气,终是什么也没再说,慢慢走道了庭院当中。 那女子眼底的伤恸太沉太重,他不敢靠得太近,离她几步之遥,蹲下身子,一字一句,“亦笙,对不起,随你想怎么样对我都行,可我必须这么做。不然,死的或许就是成百上千的中国将士和平民,甚至会有大哥和维鳞。” 她的眼中一开始尚带了疏离和无法谅解的光影,却慢慢的,慢慢的,终是绝望的闭上。 “我明白,我明白,我只是……” 她将那已经没有生气的男子抱在怀中,眼泪掉得那么急,终究是,句不成句,再说不下去。 现如今,她坐在他面前,又对他说了同样的话,“我都明白。” 可是,他却知道,他们之间终究不可能再和虫前一样毫无芥蒂了。 她明白,也能体谅,甚至不去怪他,却永远也没有办法忘记。 “你找我有什么事?”她问,将话题带开,不愿再回首上海那一段让她承受不住的过往。 陆风扬沉沉一叹,开口,“亦笙,上次你说见过婷婷的,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 她摇了摇头,“她并没有和我多说什么,我只知道她去了延安。” “你能想办法联系上她吗?” 陆风扬又问。 她想了想,开口:“我想办法找找看,可是即便是找到她了,她大概也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她会的,”陆风扬轻道,眼底的光却是寂寂的黯了下来,“黛云死了,我要她送她妈妈最后一程,可我想了许多法子,都找不到她。” 亦笙一时怔住,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只觉得浑身发冷,颤声问道:“怎么会这样?” 陆风扬低低开口,声音温柔又惨痛,“她杀了中村次郎,我们在乱葬岗找到她的时候,她身上一共中了二十七枪,二十七枪。” 她一下子明白了过来,骤然掩唇,别开脸去,眼泪潸然而下。 过了好半天,她才勉强开口:“为什么不告诉婷婷,她一直都在误会她妈妈。” 陆风扬摇了摇头,“她本就是要让所有人都误会,才好取信于中村次郎的,她连我都瞒着。” 一开始知道她和中村次郎在一起的时候,他简直是急痛攻心,担忧大过了愤怒,他一直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女子,一直相信。 后来,自百乐门的莺莺那里,送来了一次又一次的情报,纵然莺莺总是矢口否认,他却明白,自己的猜测决不会错。 他想要拉她回来,告诉她,她做的这一切他都会做,她所想的全部他都会棒她完成,可是,她却从来不给他机会。 他害怕增加她的危险,所以疯狂压抑着泛滥的思念与担忧,不去理会关于她的一切,甚至偶尔相遇,也只是刻薄讥诮,陪她将戏配得更真,让她的处境能稍安一分。 却还是没有想到,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来得这样快。 亦笙送陆风扬出去的时候,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黛云出事的前一天,曾经传出过消息,日本人的进攻计划里面似乎提到了大哥的名字,你告诉他,要当心。” 第八十二回 一九四四。 重庆。 这是黎明之前,最为黑暗的时刻,昼与夜,明与暗,于此交锋。 “……现在盟军处处捷报频传,唯有中国战区一败涂地,豫中会战惨痛失利,洛阳沦陷,现在你们居然告诉我,长沙战况危急——现在盟军已经在质疑,中国还有没有力量继续和日本作战?你们自己说说,我国军的军威何在?国家的颜面何存? “小鬼子现在不过是在垂死挣扎,他们在太平洋战场上新近失利,又趁我们如今分兵印缅战场,所以才孤注一掷,发起了此番进攻……” 我不听这些,我只要结果——长沙,到底能不能守住?” 地处隐秘的会议室里,重重光影之下,一片沉默。 “照目前的情形看,长沙,大概是守不住了的。现当务之急,是尽快拟定下一步的作战方针,固重庆、昆明。 一个声音打破了这满室死寂,众人齐齐的转眼看去,灯光之下,那男子目光微凝,面色却是沉敛依旧。 一语既毕,满室又是寂然,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他说的是实话,可那种眼睁睁等着国土沦陷,身为军人的他们却偏偏无能为力的深重痛苦,沉沉的压在在座的每一个人心上,几乎让他们喘不过气来。 过了片刻,终是有人向着首座面色严峻的委员长开口道:“委座,我同意仲霆的意见,如今局势,向长沙增兵已无济于事,保陪部和西南国际交通刻不容缓。” 委员长闭了闭眼,哑声道:“那依你们看,日军的下一步进攻动向会是哪里?” 薄聿铮将眼光缓缓移到墙上挂着的巨幅军用地图上,目光经由长沙缓缓的下移,终于凝在了一点上,胶着不动。 “衡阳。”他说。 在座的高级军官们纷纷随委员长一道起身,走道了那巨幅地图面前。 委员长的眼中布满了红血丝,他就睁着那样猩红的眼,沉默着去看那地图,过了好一阵子,才开口问道:“其他人的意见呢?” “以敌人现在的兵力,进至渌口或即停止,毕竟长沙一战敌亦有所折损,他们在太平洋战场上又是节节失利。” 有人有不同意见,说了出来,不少人点头应声附和。 薄聿铮却摇头道:“正因为他们在太平洋战场上节节败退,海上交通线受到严重威胁,所以才会孤注一掷,发起了这次进攻——如果我的判断没有错,攻下衡阳之后,他们的下一个目标会是桂林,一则避免这两地成为盟军空军根据地,二则进一步打通大陆交通线。” 他此言一出,有不少人赞同,却依旧有人持反对意见—— “仲霆言重了吧,以小鬼子如今的情形,即使窜据衡阳,也决不至西入桂林。我推测,他们不过一意打击吾人反攻力量而已。” 一时之间,会议室内众人各抒己见,相持不下。 “报告,地九战区紧急密电!”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一声报告响起。 众人皆是神色一肃,如今这里召开的,是最高层机要会议,若非情况紧急,是断不会有人来扰的。 委员长自他的侍从官手中接过了那电文,看了一眼,合上又看了一眼,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声音还算平静,眼中却压抑着深沉惨痛。 “第九战区又再告急,长沙,大概真的守不住了。” 他放下那电文,又再走到作战地图面前,眉头紧蹙,声音很低,向是说给一众下僚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衡阳是湘桂、粤汉铁路的枢纽,水运交通也是四通八达,又是西南公路网的中心,如果日军果真进攻衡阳,如果衡阳失守,那东南和西南之间就要被隔断,西南大后方就会受到直接威胁……还有衡阳机场,这是东南空军基地之间的中间联络站啊,一旦失守,我们的前进机场就要后退到桂林,那空中的战线一下子就要后退两千公里……” 他又再闭了闭眼,再睁开,看着地图上那小小的一点,斩钉截铁的开口,“不管敌人攻不攻衡阳,衡阳,必不容失。” 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太阳已经高照,薄聿铮抬头看了一眼蓝空,长达五年半的大轰炸现如今终于告一段落,他一直以来牵挂着的心终于可以稍稍安定。 冯维鳞看了一眼手上的腕表,一时没能忍住,“哥,让司机开快些,就算误点儿时间,也回去一趟罢,你都有多长时间没有见到妈和嫂子了,这次过重庆来,又是家门都不沾就要走……” 薄聿铮摇了下头,“不了,机场那边已经在等着了,如今战局紧迫,长沙一旦失守,衡阳岌岌可危,刻不容缓,我得尽快赶过去。” 即不能相见,更不想徒惹她难过牵念,他顿了顿,又再开口,“不要告诉她们我来过。” 冯维鳞喉头一哽,“我明白,其实我也是只能看一眼就得走的。” 薄聿铮拍了拍弟弟的肩,没多说什么,便往开过来的车子走去。 冯维鳞眼看着兄长的背影,眼看着他上车,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隔着车窗开口:“哥你要小心。” 他相信自己的兄长的判断,因为相信,所以担心。 车内的薄聿铮点头,看着弟弟眼中的担忧,笑了一笑,“维鳞,放心,这场战事,很快就要结束了。” 冯维鳞眼看着兄长的车子走远,沉默着上了自己的车,向着冯公馆的方向开去。 他到家的时候,亦笙正在房中看信。每当她思念丈夫的时候,就会把他写给她的信都拿出来,重新来看。 那些信大多是他在夜深人静时写的,信里其实并没有什么缠绵悱恻的情话,写的大多是他对如今时局的看法,对所指挥的战况的描述,也会邪道自己的情况让她不要担心,还有要她照顾好自己,小心空袭,天冷添衣…… 那一封封信,在她手心中,句句内敛,却又字字柔情。 “少夫人,二少爷回来了,夫人让您下去呢!” 前来禀报的听差,连声音里都透着喜悦,她亦是一喜,忙起身快步便往楼下而去。 客厅里,冯夫人拉着儿子的手,又是笑又是泪的,怎么也不肯放,“维鳞,怎么会突然回来的。” “刚好有个会,就回来看看,”冯维鳞亦是紧紧握着母亲的手,问道,妈,你和大嫂还好吗?” 这次的会议性属机密,就连参会人员的形成都是完全保密的,况且,他也不知道自己开完会之后是不是还有时间回家来看看,所以并没有事先告诉家里。 也因此,冯夫人才会因着儿子的骤然回来,惊喜交加。 “好,好,我们都好,你就别挂着了,”冯夫人跟了冯帅多年,对这些事情看得很是明白,明知不应问的,却还是没能忍住,“那你大哥呢,他也来重庆了吗?” 冯维鳞笑容一淡,摇头,“大哥另有任务,没有来开会。” “那他现在在哪儿,可以告诉我吗?”楼梯上,忽而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 冯维鳞抬头,看着那女子一袭墨兰色旗袍,逐级而下,眼底透着藏不住的牵挂和期待。 他在她那样的目光注视下,终究是不忍心拒绝,开口道:“大哥在衡阳督战。” 他原想着,让她的思念能有个具体的所在,让她的牵挂能落实一些,让她能够稍解忧心。 却一时忘了,她并不是一般的女子。 “衡阳,”她轻轻道,不期然的又想起了陆风扬的话,“他在那里,连会议都缺席了,是不是意味着一旦长沙失守,衡阳就是日军进攻的重点?” 冯维鳞一时怔住,连忙开口道:“你在瞎想些什么呢,哪个地方不需要人,大哥不过是刚好安排到那里督战罢了。” “我原不懂什么,倒是关心则乱,自己吓自己了。” 亦笙听他这样说了,又因着冯夫人在,也便点了下头,勉力一笑,将话题带了开去。 吃过午饭,冯维鳞不能久留,便要动身立刻了。 他看着冯夫人哭无力,心底难受,便让平安将她扶上楼去。 亦笙于是送他出门,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似乎在想什么。 他知道她太聪明,刚才他说的话她未必肯信,暗自后悔,于是寻了话题想逗她开心一些,也是害怕她再问他。 “你生日就要到了,我让人寻上好的缅玉,做成项链送给你好不好,你不是最喜欢玉的。”他笑着说。 她忽而抬头,一渣眨不眨的看着他,“维鳞,你帮我一个忙,就当是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好不好?” 第八十三回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这是衡山南麓的一座小城,因山南水北为“阳”,故此得名“衡阳”。 又传“北雁 南飞,至此歇翅停回”,则亦有“雁城”之雅称,引无数文人名士竞相留墨。 这里,从来都是兵家的必争之地。 早在湖南会战之初,军委会就曾有意让他到第四、第九战区指挥作战,却没想到正式命令尚未下达,战事已一溃至此,让人始料未及。 现如今,他站在这里,不见衡阳雁,唯见处处厉兵秣马,战云密布。 “中央的意思,是先固守衡阳,把日军主力吸引到衡阳周围,再从外围进行反击——所以军委会指令,衡阳无比要固守两星期,守期越久越好,尽可能消耗敌人。” 薄聿铮看着面前留守衡阳的方军长以及其余几个师长,这样说道。 几人皆是微变了神色,那方军长沉吟片刻,苦笑着开口:“军令如山,我等自当遵从,只是现如今的情况,也起请钧座体谅——衡阳地势并无险可守,且城内连工事都没有,况小日本来势汹汹,而我军经常德一役,伤亡惨重,装备兵员迄今未补全,两星期之期实属困难,如实在不得已,是不是可以…… 他身为军长,自知军令如山军心不容动摇,可是此刻在座的并无一般的兵士,皆是师以上高级将领,对形势亦是心知肚明,并不所不能言。 所以,在接下这个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同时,他也选择了开诚布公,期望着上风能够体谅,也为第十军在万一时刻能留点种子。 可是,薄聿铮缓缓摇了下头,面色沉毅,声音虽淡,却一字一句,并不容人转攌,“军人没有不得已的时候。 方军长面色凝重,过了良久,方向着薄聿铮正色开口道:“究竟衡阳能坚守多少时日,先觉不敢在钧座面前逞强,但我保证,第十军必将不惜任何牺牲,战至最后一刻。” 那方军长说完,也不耽误时间,立即引了薄聿铮到作战地图前,将防御部署作战计划一一汇报,又亲自陪同他到城郊视察工事。 “……钧座请看,凡面敌高地,我已命士兵削成不能攀登之断崖,而两高地之间鞍部前面,也由机枪构筑了火网,火网之前,还拟布置坚固复杂障碍物,如地形许可,在障碍物外再挖深宽外壕…… 薄聿铮一面实地验看,一面听他讲解,偶尔说上两句。 “……这个绝壁工事的想法很好,在绝壁上面还可以再设手榴弹投掷壕……轻重机枪全部侧击,不能留正前方直射射孔,侧击射孔也要注意隐蔽……” 那方军长跟在他身边,让人随行记录,一开始,摆个样子走形式的意味更甚,却渐渐的,他眼中的神色开始认真起来,一点一点凝为信服。 返回的时候,前方却不知为何忽有骚乱,很快便有人来回报,是有士兵对新下达的死守两星期的任务有所不满。 薄聿铮微蹙了下眉,便王骚乱的方向径直行去。 那方军长连忙跟上,免不了在一旁为下属开口说话,“钧座,这几日据我观察,全军官兵都斗志高昂,都在努力构筑工事以备战,可能是任务下得有些突然,他们一时发发牢骚罢了……” 他的话尚未说完,却忽有一个莽撞冲动的声音,在前方人群中拔高响起—— “说得倒好听,只会让我们死守,却又不派兵补充,谁也本事谁来守呀,死战可不是送死!” 一时之间,一众兵士似乎都被这话触动了心绪,附和声渐起,一片嘈杂。 那方军长亦是变了脸色,转眼去看薄聿铮,未曾想却正看见他抬手拔枪。 他大惊,却根本来不及阻止,他的动作连贯又迅速,犹如一只优雅的云豹。 枪声响了,人群一时安静下来。 方军长略松了一口气,那一枪,薄聿铮是对着天上放的。 可还不待他多放松一刻,便见薄聿铮径直举步便向方才说话的那名士兵走去,手里仍旧握着那把勃朗宁。 方军长识得那人,是他手下的一个排长,性子火爆,却是打仗的好手,他心里暗自着急,却又一时摸不清薄聿铮的意图,只得先按兵不动。 “不死于战场,就死于军阀,两种死法,我任你选。”薄聿铮的话音虽淡,眼光亦算不得冷,可他就那样走过去,身上那一股子不怒而威的凌人气势却是让众人一时震住,说不出话来。 方军长越发焦急起来,凭心而论,他是不愿意失去这一个能打硬仗的兵的但临阵扰乱军心,却也可处死罪,尤其是如今这局势。 他迟疑了会儿,还是开口:钧座,我知道这个人,是条硬汉子,断不会是贪生怕死之徒,还请钧座不要计较他的口无遮拦……” 却偏偏那个排长是个火爆脾气的大老粗,又是无数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早就天不怕地不怕了。 先前被薄聿铮气势一慑,愣怔了会儿,此时却听见自己的军长向那个中央派来的什么狗屁官求情,如何还忍得住,脖子一硬,便吼了起来—— “军长,你用不着帮我求情,两种死法,我跟着他选,他选哪种我就选哪种!” “张德山!”方军长气急,又转头去看薄聿铮,“钧座……” 他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看见薄聿铮并没有如他想象中那样,因着张德山的不敬而大怒,反倒是微微的笑了。 他的眼光温和又隐有期待,就连张德山本人也愣住了,只能怔怔的听着他的声音随风传来,平稳沉敛,却又自有着一股子睥睨天下的气势隐在其中—— “那么,你便随我一道好好打这一仗,一个鬼子也别放进来。” 薄聿铮说完,便又将视线缓缓巡过面前那一张张年轻却饱经风霜的脸庞,顿了顿,重又正色开了口—— “诸位,台儿庄的时候,第二集团军的孙司令曾经对他手下的一个师长说,“士兵打完了,你就自己填进去,你填过了,我就来填。有谁敢退过河,杀无赦。”今天,我也可以对你们说同样的话。 在场诸人,包括方军长,一时皆是静默无声,只能听着他的声音继续随风传来—— “我已同后勤部俞部长知会过,一切补给将会尽速处理。此外,但凡我军所需,而邻近各兵站有库存者,皆尽其所有送至衡阳。现在,我和你们一道守在这里,不论是,再有方才言论,或敢后退半步者,我第一个枪毙了他。若我先退,你们当中的任何人都可以朝我开枪。 众人面上渐起肃然激越之色,不由自主的齐齐注视着眼前这位身姿笔挺的将军,看着他眸光坚毅,依旧是一字一句,沉敛开口—— “衡阳一战的重要性想必你们的长官已经说过太多,在这里,我就不再多说了,我只希望诸位谨记,身为军人,为国力战,马革裹尸,是责任,也是平生一快。我希望诸位不畏死,不贪死,抱必死之决心、必胜信念,虽战至一兵一卒,一枪一弹,亦必与小鬼子周旋到底,守住衡阳!” “守住衡阳!守住衡阳……” 在一众将士发自肺腑的喊声中,他与方军长一道离开,虽一路无语,可方军长眼中却不知不觉带上了钦佩肃然的神色。 薄聿铮想要再看看城内情况,于是两人连同警卫,便也都没有乘车,一路步行返往军指挥部。 就在他们快要到达军指挥部的时候,却忽见一名士兵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显然是有情况汇报一路寻来的。 “什么事?” 那士兵立正行礼,声音却因为跑得急仍是微微的喘着:“报,报告,夫人来了!” 第八十四回 亦笙推们进来的时候,薄聿铮正在看手中的作战地图。 这里是单独辟出给他休息的房间,房间很大,陈设家具却很简单,他并不在意这些,也是没有太多的时间待在这里的。 她看见他的军装外套挂在衣架上,衬衣也松了第一颗扣子,衣袖随意的挽着,听见声音,淡淡抬起了视线。 此刻的他,不见了戎装之下的严厉冷峻,倒现出几分懒洋洋的样子,就像是一只在休憩的云豹,优雅而又蕴着危险,那眼神依旧是清冷锐利的。 看见是她,他的目光柔和了些,放下手中的地图,却并没有说话。 她也不说话,只是朝他走了过去,自他身后伸臂轻轻搂住了他的脖颈。 她的呼吸如同温暖的丝线,一下又一下,就那样拂过他的侧脸。 他终是叹息,心里一软,便伸手将她抱到了自己怀中。 “我已经安排好了,明天一早你就回后方去。” 她看着他,有些气恼,“现如今的中国,处处焦土处处家,哪里有什么真正的后方?我是你的妻子,你在哪里我便要在哪里。 她知道自己来衡阳他是生气的,她也由着他,却没想到气过了之后他还是要让她走。 初见面时,方军长惊问,“夫人怎么来了?” 她微笑,“我怎么就不能来,这里难道不是中国的地方?” 方军长连忙道,“先觉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如今的衡阳太危险了……” 她还是微笑,打断了他,“有你们在,我怕什么?我就是想来看看大家。” 她说话的时候,眼光一直控制不住的看向他的方向,看他微抿着唇,知道他在生气,可心底还是控制不住的泛着重逢的喜悦。 方军长闻言,神情有些激动,朗声开口道:“既然如此,待夫人休息过后,就请夫人检阅军容,我全军将士必然会大受鼓舞!” 他说完,又转向薄聿铮,“钧座,不知此举是否可行?” 薄聿铮的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略点了下头,开口:“就现在吧,你带她去。 他并不与她同去,自己又去了城北的工事视察,只是让方军长带了她去军中慰问,又安排了他的贴身警卫牢牢护着她。 他那个时候并没有和她说话,谁曾想,久别重逢之后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让她离开,这叫她如何能不气。 他抬手挑起了一绺她鬓间的发,轻轻替她拢到耳后,“军部和市府已经再三贴出布告,成立不允许留任何一个市民,今天是疏散的最后一天,你是我的妻子,亦不能例外,更应当作出表率。 不是不想她陪在身边,却更惟愿她能安好,所以宁愿承受离别之痛,思念之苦。 他知她太深,明白怎样的话才能说得动她。 而她亦知他所说的是实话,去阵前慰问官兵的时候,沿路尽是挑着担子背着包袱往城外走的百姓,市中央有一着军装的年轻小伙子正拿着喇叭沿街宣传——为避免不必要之流血牺牲,请各市民尽速离开,不可留下一人……凡不能携带之物,皆自锁牢封存,本军官兵保证不动分毫,如房屋被敌炮弹击毁,则为无可避免之损失,但若是人为破门而入之损失,本军保证照价赔偿…… 她抿了抿唇,却还是不肯死心,“我是你的妻子,不是一般市民,况且,我学过护理的,我可以去医院帮忙的。 他的眼中隐有不舍,略微粗粝的拇指缓缓抚着她的面颊,那温软柔腻的触感让他贪念着不愿松开,却终究还是摇头,笑了一笑,“亦笙,医院里有军医,衡阳只留军人,而你不是。” 她的眼眶微微的红了,其实来之前冯维鳞就曾对她说过,你即便是去了大哥也不会让你留下来。 那时的她说,即便是这样,即便只能看他一眼,我也要去,你若不肯帮我,我就自己想办法。 冯维鳞最终抵不过她的坚持,设法送她到的衡阳,却没有想到,只换得到他与她之间的一个晚上的相聚。 他轻吻了下她的额角,心疼,却并不曾有丝毫动摇。 她心底难过,不愿说话,只是越发的偎进他怀抱当中,贪恋着他的气息与温暖。 他见她这样,心底不由自主的又是一紧,正要低语哄她,却见她已抿起唇角,伸手轻轻的勾住他的脖颈,明明还那样难受,却已努力漾出想要让他安心的微笑,在他唇上轻轻的吻了下,“我有礼物送给你。” 第八十五回 她自他怀中起身,拉着他的手一同来到墙角放着的油纸板前,那是先前她的随行警卫送进来的。 她将那上面覆着的油纸和布一层一层揭去,却原来是一个画框,而他的视线,在那一刻,牢牢凝住,再移不开分毫。 “这是我重新画的了,先前那一幅,在空袭的时候没能存下来。 她轻轻的说着,而他看着画框里,那个被他抱在怀中的小女孩儿,蔷薇花朵一样娇美的脸蛋像她妈妈一样漂亮。 “我画第一副画的时候,靖靖还那么小,可是现在,她都已经七岁了。” 她的声音当中带了些恍惚的思念与愧疚,他心内亦是酸涩。 他与她一样,都错过了女儿的成长,扔下她一人独留遥远的国度,亏欠她这样多。 他一直看着那幅画,他的靖靖,他盼了那么久却还无能谋面的女儿,此刻,就在他的怀抱当中,甜甜笑着,而她在他身边,微笑着挽着他的手。 她懂得他的愧疚遗憾,所以画就了这样一幅画,绘出所有的期许与圆满。 “Chanlton夫人说,靖靖聪明极了,喜欢弹钢琴,喜欢骑马,喜欢吃巧克力……”她在他身边,微微的笑着,轻轻的说着。 他伸手将她拥进怀中,又再吻了下她的额角,微笑,像你一样。 他顿了顿,眼睛里慢慢带上些许追忆与向往,拥着她一同去看画中女儿娇美的小脸蛋,嗓音含笑又感慨,“只是不知道,我们的女儿回补会也像你一样,小小年纪就拿巧克力去骗走别人的心。” 她在他怀中轻笑出声,“原来一块巧克力就把你收买了,该有多好吃才行呢?” 他亦是笑,没有说话,只是稍一用力,拥紧了她。 并没有告诉她,其实,那块巧克力他一直没舍得吃,放在身上,直到有一天他拿出来,却发现它已经化了。 她抬起眼睛来看他,笑着问道:“可是,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是我的呢?” 他微微笑了下,“那块的帕子上写着你姐姐的名字,可是后来我发觉,她与从前的那个萧姑娘一点都不像,再后来,我便知道是你,只会是你。” 所以,及至婚后听岳丈说起已生效时候曾有一次走失,甚至惊动了巡捕的时候,他也只是笑了一笑,并不意外。 她歪了歪脑袋,“要是你一直都不知道是我,会娶我姐姐吗?” “你这小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他微笑着揉了下她的发,声音却是如同眸光一样,那么温柔,“亦笙,我娶你,并不是因为小时候的事情,只是因为你是你。 她的心里一点一点温暖轻涨了起来,又有丝丝甜意悄然泛起,就如同融化了的巧克力一般最人。 忍不住的弯起了唇角,对着他说,也是说给自己听—— “爸爸总说,爱笑的女孩子将来运气一定不会太坏,原来真的是这样。” 他低头看她,而她就那样微笑着,抬起眼睛,盈盈看他,声音里当中蕴着深沉的温柔和无悔情意,一字一句—— “遇见你,是我在这个坏年月里最好的运气。” 他的眼底,是难掩的震动与柔情,终是情难自禁,揽着她的手一紧,就那样深深的吻了下去。 温暖,沉醉,辗转,缠绵。 是的,是的,何其不幸,他们生在了一个这样坏的年月,战火四起,河山疮痍,颠沛流离,民生多艰。 可是,又是何其幸运,他遇到了她,她遇到了他,彼此相属,这样好的运气,是要几世才能修来? 他的吻渐渐深了,自她的下颚,颈项一路往下。 她的眼中,只看得到思思情意,在他的掌心之下,一点一点的化柔,一点一点的热了起来。 却忽而,门外传来了传令兵急促的声音—— “报告钧座,前方急电,方军长请钧座速到军指挥部开会!” 他一时顿住动作,停了会儿,应声道:“知道了。” 随着一阵脚步声走远,门外重又安静了下来。 屋子里亦能没有人说话,他抱着她,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平复着自己未退的情潮。 待到他放开她时,却见她的鬓发微松,脸色依旧一片嫣红,如玉染胭脂一般,眼波亦是滟潋,唇色娇艳欲滴。 他做了个深呼吸,克制着自己,替她整理好衣裳,“你先睡,不要等我,若是我赶不回来,明天一早让小孙送你去机场。 她低着头,去到衣架边上取来他的外套,替他船上,然后一路送他出门。 这个夜晚无星无月,微黄的灯光自他们身后透出,台阶下面是汽车的车灯,除此之外,再无光亮。 街道上,空空荡荡,漆黑一片,家家比们锁户,没有人影,只有夜风吹过的声音。 几天前还人来人往,灯火通明的衡阳,此刻,变成了一座空城。 又是一阵风过,她禁不住微微的颤抖了下。 他停住脚步,看着她,“进去吧。” 她慢慢的松开了挽着他的手,他又再看了她一眼,终是没说什么,便往台阶下走去。 她看着他的背影,还是没能忍住,追上前两步,轻轻唤了一声“绍之”,声音微微的哽着。 他顿了顿,回过身来,伸手握住她的手,而她轻轻的靠进了他的怀中。 她的眼中带着不舍和依恋,她的手在他手中,那样冰冷。 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样子,可是他的怀抱,却依旧是如记忆中一样的温暖宽厚,包容天下。 “Jeta ime”她低低的说,唇边努力带着想要让他安心的微笑,却又想起,天这样暗,他看不见,“等你回来,我就告诉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好不好?” 他拥着她的手臂那样紧,他说,“好。” 她看着他离开,步履平稳,背影坚毅。 她看着天边,一点一点的亮了起来,而他终于还是没能赶回来。 她在飞机上,透过悬窗看着他所守卫着的这片土地渐渐远离,越来越小。 再见,衡阳,再见。 她在心里说。 愿你平安,愿你永屹不倒,愿你庇护那些为你而战的将士们安然无恙,愿你永远都属于,中华大地。 第八十六回 前三天是关键。 他是这样判断的,也是这样部署战斗任务的。 在这三天里,所有前沿阵地必须不计任何代价,不惜任何牺牲,务必挡住敌人一切攻势——第一个丢阵地者,军法处置。 师团长和一些下级军官们,虽是不敢不服从军令,却总有些质疑避免不了——这可是要守两个星期的任务,要是一开始就把兵力拼光了,后面该怎么办? 更有一些士兵们甚至在私下抱怨——不是自己的儿子打着不心疼是吧?合着十军不是他薄仲霆的嫡系,所以拼光了也无所谓,是不是? 面对这些声音,他并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是态度强硬,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日军的进攻以一种排山倒海之势侵袭而来,军指挥部的电话铃声响个不断,告急的电报亦是如同雪片一样飞涌而来,他实在是没有这个时间和心力去一一解释,而他也相信,事实会说明一切。 “……报告军长,钧座,本营官长无阵亡,军事阵亡十、负伤十七,列兵阵亡二八,负伤三六,连同配属部队合计起来,阵亡不逾百,负伤两百多,跟鬼子比起来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我相信鬼子的伤亡,说不定有十比一!” 那梁副营长兴高采烈,指挥着士兵将那一挑一挑的战利品抬进了军指挥部——轻重机枪,步枪,手榴弹,军刀,望远镜……形形色色,量还不算少。 军指挥部里一时沸腾了起来,那些年轻的战士们沉不住气都一呼儿欢呼着围了上去,争相去抬一抬那机枪,挥舞一下军刀,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好啊,你小子,打得不错!”方军长亦是一喜,对着梁副营长道。 “那有什么,小鬼子也没有两条命!他们既然千里迢迢的跑来送死,咱们也没道理不成全是不是?再加上咱们还有绝壁工事,保管让鬼子有来无回!”那梁副营长满腔豪情,意气风发地大声应道。 “具体战争情况如何,说来听听!” “我们就按着作战会议部署的,小鬼子一攻到丘陵地带,就猛用炮攻击,小鬼子当然也拿炮来轰我们,掩护他的步兵——可就算是他们越过了炮火防线,还不是又进入到我重机枪的有效射程当中,“啪啪啪啪”打得那叫一个过瘾哪!要是还有鬼子能侥幸到山脚下,大爷的步兵火力网可不是吃素的,还有手榴弹候着呢——可把鬼子炸哭爹喊娘的,哈哈,过瘾,真过瘾!”那梁副营长说得手舞足蹈,眉飞色舞。 “现在还对钧座部署的作战计划有异议吗?”方军长笑着打趣他,“当初可就数你小子叫得最凶,没少找我抱怨的!” “嘿嘿,嘿嘿,”梁副营长看了看方军长身边的薄聿铮,摸摸脑袋,讪笑了两声,忽而大笑着嚷了起来,“军长,您也太不够意思了吧,怎么就把我给卖了呢,我那不是目光短浅没能识破您二位的高瞻远瞩吗?现在可好了,我本来还打算找钧座讨点赏,被您这么一使绊子,到手的鸭子都飞走拉!” 方军长哈哈大笑,薄聿铮亦是笑了一笑,交代身边的勤务兵去取了两包“大前门”过来,那梁副营长一见,眼睛一亮,巴巴儿看了看那烟,又去看薄聿铮。 要知道在战时,对于他们这些有烟瘾的官兵们来说,这可是比银元还要大上百倍的诱惑,甚至可以说,他们对于香烟的感情仅次于手中的枪。 虽然现在是战役之初,老烟民们手里都备了点儿存货,可是谁又知道这场战打到什么时候?这点儿存货又还够不够? “钧座,您就把这两包烟赏给兄弟们吧,我保证拿小鬼子的脑袋来回报您!”梁副营长馋猫似的看着那两包烟开口道。 薄聿铮一笑,示意勤务兵把那两包烟递了过去,“去吧,清理战场,修补工事,敌我伤亡核报,这些统统限你在两个小时内完成,今天晚上估计还有一场恶战,给我牢牢守住了,一步也不能退!” “钧座,您也太狠了吧,这烟可真不是好拿的!”梁副营长哇哇的叫了起来,却是开玩笑的意味更甚,虽然任务严苛,可他心里亦是清楚得很,在战场上争取时间就是争取生命,身为军人,尺地寸草,皆不言放弃。 方军长笑道:“你小子还嚷呢,钧座可是把自己私藏的“大前门”都拿出来了,要是完不成任务,我都替你丢人!” “请钧座、军长放心,“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咱第十军有您二位坐镇,小鬼子讨不了什么好去!”那梁副营长笑嘻嘻的说着。 方军长正想笑骂他几句,却见他渐渐敛了玩笑神色,面上神情带了几分悲壮,几分欣慰,几分无悔,最终汇成朗声一句—— “况且,兄弟们现在都已经不怕死了!就算全军覆没,那又怎么样?我们现在已经让鬼子付出了数倍于我们的代价,已经值了!剩下的,多拼一份算一份!” 那梁副营长脚跟相扣,向着薄聿铮和方军长正色行了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大步转身,和他的师长一起转身离开,背影豁达又潇洒。 一面走,一面随口就唱起了《冲锋歌》—— “……填平黄海打到日皇宫,杀遍本州四岛满地红,凯旋归来为我民族光荣,谁说我大众化民族没有好英雄……” 那虽然跑了调,却丝毫不减慷慨激昂的歌声,直到他们走远了,还一直九九的回响在军指挥部每个人的心中。 “还是钧座有先见之明啊,果然是这头三天挡过去了,战局也就慢慢稳定下来了。” 方军长慷慨着开了口,“你看看现在全军上下,哪一个不是士气高昂,都认为小鬼子也不过如此,斗志信心日益提高,这些都是无形的战斗力啊——相反鬼子那边,我估计少不了要垂头丧气的,除了丧亡不小之外,更重要的是,是士气受受挫军心动摇啊!” “照这几天的战况看,这次的绝壁工事可真是派上了大用场!”一旁的孙参谋也笑着说道。 薄聿铮没说什么,只是略点了下头。 的确,绝壁工事的构筑,对这次战事而言攻不可没,也正因此,他才会下达不惜任何代价死守的命令。 他相信,至少在战事初期,日军对此好恶防备的情况之下,必然是会大吃苦头的,坚守三天,并非不可能,更能让双方士气发生极大逆转。 只是,现如今,日军已经尝到了绝壁工事的厉害,断不会再掉以轻心,今后的战役,只会越来越惨烈,越来越难打。 经过初步接触,已不难判断,日军此番进攻的兵力,是远远多余第十军的,更諻论武器装备上的差别。 两个星期。他在心内叹了口气,重又走道了墙上挂着的作战地图前。 第八十七回 “现在情况怎么样?”薄聿铮接过电话,根本无暇言及其他,直截了当的开口问道。 电话那头葛师长的语气急迫,钧座,小鬼子动用了两个中队进攻停兵山,高领也快被鬼子的炮打翻过来了!情况十分危机,请钧座尽快部署下一步的防御安排,这两个阵地大概守不住了!” 葛师长,我已安排张家山、五桂岭一线的布防,你预十师务必死守这两个据点至天亮,为第二线阵地争取时间!” “明白,钧座!”那葛师长也不废话,咬牙接下了任务。 挂了电话,一旁的方军长睁着熬得通红的双眼,对他开口道:“钧座,第二阵线的布防有孙参谋在盯着,不会出什么岔子,我打算自己去一趟预十师,我虽然无兵给葛师长,总能亲自去看看——长官亲临前线,从来都是比千军万马都更能激励官兵的——钧座放心,停兵山和高领一定能守到天亮的!”薄聿铮点头,“我跟你一起去!” 方军长大惊,“钧座,那不行,前面又是炮袭又是轰炸的,太危险了!” “你去得我怎么就去不得了?炮弹难道就长眼了,专往我身上炸?”薄聿铮笑了笑,并不太在意,亦是不容人转圜,大步就往军指挥所处走去,“况且,我们去的也不是火线,现在真正危险的是停兵山和高领的那些将士。” 一路到了预十师的师指挥所,葛师长一见薄聿铮和方军长同时来了,起先大吃了一惊,继而又是激动又是感动,情难自禁地对着指挥所内外的那些官兵们就是高声一吆喝—— “弟兄们,钧座和军长亲临前沿阵地看我们来了!都给我听好了,军指挥部还在我们侧后方的五桂岭,钧座和军长就在我们身边指挥战争!弟兄们!给我狠狠的打!谁怕死、谁后退,谁就不是我预十师的兵!听明白没有?” “明白!”那饱含着赤胆忠心的真天吼声,响彻云霄! “军部还在五桂岭,钧座和军长就在我们后面!” 自师长、到团长、到营长……到普通士兵,就这样一层一层传上火线,几乎所有人都在吼—— 跟小鬼子拼了,一步也不能退!预十师没有孬兵!第十军万岁!” 在各处视察的时候,他们又见到了几天前还生龙活虎的梁副营长,他此刻却早已不见了之前的潇洒劲儿,头上裹着厚厚的绷带,爽目赤红胡子拉碴的对着电话正在狂吼,“……好样的!给我顶住了!老子麻烦给你补充机枪手上来!” 他身边的营长眼见得他头上那绷带又渗出了血来,一把抢过电话,“这里有我来,你到后面休息一下!” 他们,谁都没有发现他与方军长进来。 方军长目带担忧,看那梁副营长似是眩晕了下,高大的身子晃了下,却立刻甩了甩头,睁开眼睛,又要坚持着去看地图,连忙上前一把拉住了他,“你的伤怎么样?” 那梁副营长这时才看到了他们,一个激灵,嚷了起来,那神色简直是焦急万分,“军长!钧座?你们怎么来了?快下去吧,全军还等着你们指挥呢!这里危险!” 薄聿铮摆手示意被那梁副营长惊动了人不必行礼,仍各安各位,而方军长亦是拉住那梁副营长道:“都布置好了的,况且现在哪里也大不过停兵山和高领,你就别操这个心了!” “我们保证完成任务,死守到天亮!军长,您和钧座就快下去吧,这里真的危险!”那梁副营长还是焦急。 方军长安抚他道:“我们也就是来看一眼,马就下去,你还没告诉我你伤得怎么样了?” “军长,现在兄弟们都在说,“负伤不到三,枉吃钱粮是汉奸”我这点儿小伤算什么呀?”那梁副营长满不在乎的哈哈笑着。 “伤在头上,开不得玩笑,”薄聿铮看着他头上那染血的纱布,开口,“你到下面医院去看看,不要担心阵地,我会安排,你放心。” 虽然现在是千钧一发之际,却毕竟后面还有无数的硬仗要打,他必须最大可能的避免官兵、特别是军官的无畏牺牲。 “钧座,去什么劳什子的医院呀,我可不去,坚决不去——”谁知那梁副营长一听却是大急,立时便嚷了起来。 “钧座这是关心你,怎么说话的?”那方军长打断他,“这里的事我们会另外安排,你用不着担心,你硬要带伤留守,要是有个万一,不仅于阵地无补,更是无畏牺牲,你明不明白?” “钧座,军长,我知道你们是在关心我,可是这里的情况,除了我们的营长,就是我最清楚,尤其到了现在,战况这么乱,配制又这么复杂——我的伤很轻,根本用不着下去,况且医院也不是后方,还不是一样,处处都有轰炸和炮击,”那梁副营长先是着急,后又慢慢冷静下来,却仍是语意坚决,“钧座,军长,就请您二位放心的下去吧,至于我,我的兵要我领导,我的阵地要我守卫,即便是死在这里了,那也是我的本分,更是无上的光荣——我就是这么想的,请钧座和军长成全!” 方军长终是沉沉一叹,拍了拍他的肩,“好啊,“瓦罐不离井口碎,将军难免阵前亡,你能有这个想法,我很欣慰,这就各司其职,各自珍重吧!” 他说着,一转身,便大步走出了营指挥所,没有回头。 而薄聿铮对着梁副营长,缓缓抬手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没有多说什么,千言万语已全蕴于其中。 他转身离开,在他身后,梁副营长的腰身亦是挺笔直,对着他们的背影久久的肃然行礼。 回到师指挥所的时候,已近拂晓,军部的孙参谋终于打来电话,第二阵线已全部布防完毕。 他们正欲返回军部,师指挥所的电话却突然响了起来,那电话有些漏音,于是话筒那头那个沙哑的声音便断断续续的传了出来—— “报告师长,我连官兵只剩下四个人了,我们已决计在此据点和小鬼子同归于尽……我今后大概再也见不到师长了,也听不到师长的骂了…… 葛师长握着话筒的手一紧,连声急道:“张德山,你要听我的话!现在第二阵线已经布防完毕,如果鬼子攻势太猛,你可以放弃据点,撤回主阵地,我让你们团长火力掩护你——” “不用了,师长,”话筒那头,那个沙哑的声音带着决绝与豁达,打断了他,“我的死,一则可以报国,二则可以报答师长这些年来爱护栽培之恩,况且,我周围现在全是鬼子,我宁愿被他们的刺刀插入胸膛,也不想在后撤时,被子弹从背后打入——但是师长,本连官兵的死不会没有代价,我们会让小鬼子付出倍于我们的伤亡——刻下,我只有一个愿望,我这枝木壳枪还有六十发子弹,我只希望子弹能全数射出而后死……师长,敌人快冲上来了,弟兄们已经上好刺刀,正在投掷手榴弹,我要去加入战争了。师长保重!” “张德山!张德山……”那葛师长眼眶都红了,对着话筒连叫了几声,可是话筒那边,再无应答。 虽然这样的情景他们已经见过太多,可是刻下亲历,又再联想到未知的战局,在回军部的路上,薄聿铮与方军长都是心情沉重,谁也没有说话。 却还没有走出多远,便又听得“噼里啪啦”的几声,似有隐约红光,就那样飞往他们的身后的阵地。 他们转身回望,那几乎已被炮火翻过了一遍阵地上,在晨曦当中,渐升起了一阵雾似的烟尘,接着风势,不一会儿,又有一股子辛辣腐烂的气味,隐约飘往了他们的方向,虽只是稀淡,却已然刺激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嗅觉和身经百战的神经。 “这是什么味儿?”有特务连的士兵惊异地脱口问道。 更有几人已经不舒服的咳嗽了几声,呼吸略微的急促。 薄聿铮心底一沉,多年来的经验让他相信自己的判断绝不会错,于是骤然沉声急令道:“快掩住口鼻,敌人可能施放毒气了!” 第八十八回 与其说这是一场会战,毋宁说是一场保卫战更为确切,敌我力量对比太过悬殊,根本就构不成会战的条件。 飞机轰炸、强力炮击、燃烧弹、毒气弹……日本人凭借着他们武器装备兵力数量方面的优势,用尽了一切可用之手段。 五天、十天、两个星期、一个月,四十天……成千上万的将士倒了下去,寸土寸血的激战,换来守城时间一天一天顽强的后延,换来衡阳伤痕累累却仍然顽强不倒,然而,却终究没有换来外围反击号声的吹响,没有换来战局的转危为安。 眼见得身边的将士一天比一天减少,眼见得据守的防御圈一天比一天缩小,眼见得要求死守待援,争取时间的电令仍是一封似一封,飞往衡阳然而,望眼欲穿,却怎么也看不见,友军驰援的踪迹。 争取时间,究竟要争取到什么时候,没有人知道。 衡阳,真正成了喋血孤城。 “……这算是怎么一回事,第十军都已经成了一个空架子了,那么多连队名存实亡,有的团连十个人都没能剩下……特务连、防御炮连、工兵连、搜索连、防毒连,全都当做一般步兵放到火线上顶着,现在连医务人员和伙夫都调上了,战可不是这么打的呀!” 军部作战会议上,有人双目赤红声音嘶哑的开了口。 方军长沉默了会,开口:“牺牲一切,充实火线,的命令是我下的,你有什么不满就冲着我来!” “军座,我跟了你那么多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我不是不满,更不是怕死,我自己死没什么,可是那么多的兄弟啊,现在都在哪里?腐尸如山,遍地脓血,为了避免瘟疫,连掩埋都不能,只能焚烧……我只要一想到,我觉得我简直是在犯滔天大罪,他们都是我带出来的啊,军座!” 光线昏暗的军指挥部里,一时寂静无声,只听得不远处枪炮隆隆的声音,仍在不断响着。 “军长,说是守两个星期的,可现在都已经过了四十多天了,原先说好的援军在哪里?在哪里?”终是有人按捺不住一腔悲愤,哑着声音,重又开口,“军长,钧座,这里都是老伙计了,我也就直说了,我看这援军是没戏了,咱们突围吧!也为咱第十军留点儿种子!” 几乎是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首座的方军长和薄聿铮身上,方军长闭了闭眼,咬牙无声,而薄聿铮将视线缓缓巡过那一张张饱经战火洗刷的脸庞,终是缓缓摇头,“不行。” “钧座!” 方才提议那人急叫,似是想要再说些什么,而薄聿铮却开口打断了他。” “此刻弃城,你置上千无法突围的伤兵于何地?置那些为守城而战死的袍泽于何地?” 他的声音很平静,并不含一丝严厉责备之意在其中,却让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再说不出话来。 抛弃伤兵,愧对死者,是他们所有人都不愿也不能去做的。 薄聿铮顿了顿,又再开口,此刻在座的都是师长以上高级军官,又是在这样的时刻,所以他的话说得直接又坦白,他知道,只有用这样直切主题的方式,才能在最短时间内将已有动摇的军心重新稳定下来。 “人都有一死,现在衡阳四面受敌,敌人的保卫圈也越来越密,与其突围战死,或在侥幸突围后死于军法处置,不如就死在这里,死在保卫衡阳的战场上。 军指挥所里仍然是寂然无声,只是先前那一张张激越悲愤的脸庞,却都慢慢冷静了下来。 “钧座说得没错,”方军长的声音在沉默之后重又响起,带着振作过后的毅然,打破了这近乎沉滞的空气,“况且,现在也还没到那么坏的时候,我们每多坚持一分,也就等于多了一分等到援军的机会。” “那要坚持到什么时候?” “若是援军一直不来该怎么办?” 众人的眼光又再一次的齐齐看向了主座。 方军长一时无语,方才,他虽是那样说了,心底却是对于援军究竟什么时候会来,甚至,究竟会不会来毫无把握。 停了好一会儿,薄聿铮看着面前众人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依旧很平静,眸广义是沉敛—— “先父生前曾经说过一句话,他说,军人最大的实力和本分,就是这一股子不怕死的气性。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所以我每一次指挥战争,都把它当做是最后一战来打。 众人眼中都带了些肃然又悲壮的神色,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而他顿了顿,将实现缓缓移到那已被炮火染红了的天边,“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如果守不住城,你我等人也就葬身于此,我看衡阳这片血肉厚土,可以埋忠骨——现在,各自归位吧。” 几个师长慢慢站起了身,脚跟相扣,对着他与方军长行了个标准的军力,然后转身离开,并没有多说什么。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蕴在了彼此坚忍的视线中,蕴在了这身军装下,蕴在了这沉默的军礼里。 他看着他们的背影走远,还未来得及同方军长说上一句话,便见军部军医处的董处长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军长,钧座,野战医院刚刚被敌弹击中,伤亡惨重!现在又缺医少药的,伤病员的情绪都很激动,医院不知该如何是好!” 军部当中有人立即开口道:“军长、钧座,你们放心,我这就去处理!” 薄聿铮却止住了他,“不用,我和方军长亲自去。” 在前往野战医院的路上,他问董处长:“现在医院的情况怎么样了?” 那董处长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哽声道:“早在十多天前,我们预先准备的那些医用品就全没了,都是把死人的衣服撕开了,当绷带用,拿盐开水擦洗伤口……可是伤兵那么多,医务人员、伙夫又调到火线上去了,那么多伤员,没有医药,没有照料……军长,援军究竟什么时候才到啊?” “军长,援军究竟什么时候才到啊?” 这个问题,在方才的作战会议上方军长没有回答,在董处长流泪询问的时候他没有回答,此刻,面对士兵们那一双双渴盼的眼,他更加说不出那违心的一句——“快了!” 薄聿铮与他一同注视着这一群在战场上暂时保全了姓名的劫后余生者们,他们一个个都面色憔悴,双目深陷,军衣褴褛,血迹斑斑。 他知道,此刻在他面前的,全是真正意义上的重伤患。 火线病员匮缺,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所以阵地上,裹伤再战不下火线的官兵数不胜数,而医院里,很多人只要稍能行动,便又自动请求重上前线,勉力支持着这日渐危殆的战局。 此刻,医院刚刚经历过敌机空袭,一片混乱狼藉,触目皆是惨状,很多伤兵没能躲过这一次劫难,永远的闭上了眼睛,而幸存下来的人,都克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虽然这种激动因着最高指挥官的到来而平复了不少,但心底那一股股不知是怨、是恨、是茫然、是期待、是无悔、还是悲凉的感情,却怎么也憋不住。 他们大多是最普通的士兵,虽然这段日子以来都知道有个薄将军在与第十军共进退,但毕竟没有太多接触的机会,而面对着他们一直追随如父如兄一样的军长,那一阵阵最真实的感情终是不受控制的宣泄了出来—— …… “军长,没有饭吃,我们还可以吃槐树叶,芭蕉叶,可是子弹没了,手榴弹没了,可该怎么办啊?” “……军长,我,我都梦到过好多次和外围友军见面的场景了,我们一起手舞足蹈,把帽子抛上了天……就昨天晚上,我还梦见衡阳市民都回来了,他们围着我们,流着眼泪一个劲儿道谢……军长,究竟援军什么时候才来啊?我们还能不能打胜这一仗?” …… 都是些流血不流泪的汉子,却都在那一刻,红了眼眶,有人甚至忍不住失声哭了出来—— “军长,兄弟们死的太惨了啊,为什么援军还不来,不是说好了只要守两个星期吗?他们还是不是中国的军队?” 这一个接一个无助又委屈的问题,如刀一样,狠狠剜进方军长早已沉重不堪的心中,他虽极力忍耐,却终究是克制不住,闭上眼睛,长长一叹,就那样落下泪来。 而那些伤兵们看到自己的军长落泪,心内震动不已,有感动也有悲凉。 那方军长深吸了一口气,克制了下自己的情绪,对着一众伤兵颤声开口道,“兄弟们,其他人我管不了,我只知道,我第十军队兵都是毫洋的!我以你们为荣!这个国家以你们为荣!” 伤员们的情绪一下子重新激动了起来,只是这种激动与先前的截然不同。 几乎所有人都热泪盈眶,而在方军长与薄聿铮离开之后,每一个人都在说—— “死了算了,为了国家,为了第十军。” 走出了医院,见四周无人,方军长强忍着的情绪终于爆发,他看向薄聿铮“钧座,你和我说一句实话,依你的判断,我们还能不能等到援兵?” 薄聿铮看着他,终是开口,“大概等不到了。” 方军长眼中的光,慢慢的暗了下去,原本微微抬着的手也颓然垂下,“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薄聿铮没有说话,而就在方军长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却听见他的声音随风传来—— “本着我们的良心,走道哪里算哪里吧。” 于是仍旧坚壁对峙,用血肉之躯筑成壕垒,抵挡着敌人一次又一次的疯狂的进攻。 于是仍旧不肯言弃,有一墙,守一墙;有一壕,守一壕;有一坑,守一坑。 不再问结果,不再问援军何时能至,只求能尽军人本分。 每个人的心中都只生下了这最后的信念——衡阳能多守一刻是一刻,小鬼子能多杀一个算一个!” “钧座!天马山告急的电话!” 军指挥部里所有人的心,都随着这一焦灼万分的嗓音,狠狠一沉。 天马山,这是衡阳西郊的最后一个据点。 一旦敌人越过天马山,前面就是市区,而且已经是大街了。 在第十军伤亡如此惨重,精疲力竭的如今,对于巷战,虽然仍是在全力部署着,可毕竟谁也不敢寄托太大的希望在上面。 而为了确保市区安全,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对于天马山这一处据点,他们用上了能用的所有兵力。 可是现在,在市区布防远未部署完毕的现在,在天马山已宣告告急。 天马山的守军,是由各连各班的残部抽调而成的,其中有不少是薄聿铮的随行警卫,此刻,他接过电话,电话那头一听到他的声音,立时急道—— “少帅,敌人——” 报告的话没能说完,电话那头一时声音全无,想是电话线已被敌人的炮弹炸断。 薄聿铮将那已经失去作用的电话放下,走出了军指挥部。 遥遥望去,天马山之上的天幕,已被战火染成了一片血红,轰隆隆的枪炮之声不绝于耳,连脚下的大地都在剧烈的颤抖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天崩地裂。 并没有半分犹豫,他转身走进了军指挥部,一面自己裹上绑腿,一面对方军长开口道:“市区还没有布防完毕,天马山此刻不容有失,电话线断了,现在敌人的炮袭又那么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抢修得好,我必须去看看。” 方军长闻言大急,脱口就道:“钧座!不行!你不能上去!” 现在上去等于是送死啊! 这句话,他默默的在心里念着,却终究是没有说出来,因为他想到了此刻仍在天马山坚守的那些将士们。 用血肉之躯来拼炮弹,谁都知道这是多么得不偿失的事情,可是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咬牙顶下去。 死守,死守,除了死守还是死守,一旦天马山失,就也没有什么有利地势可资与敌抗衡了,而此刻巷战的部署,还远未完成! “钧座,”他咬了咬牙,”这里,第十军就都交给你了,我上去!” 他说这便大步往外走去,却被薄聿铮一把拉住,他的神色严峻,语气亦是不容转圜,“天马山上大多是我的随行警卫,他们的情况我比你了解,而对第十军官兵的把握、对衡阳城的熟悉程度我都不如你,这两点又是巷战布防的关键,没什么好争的!” “可是钧座——” 方军长还欲再说,薄聿铮却已断然打断了他—— “不必再说,这是军令,你尽快安排,我会尽量为你争取时间。” 一路疾行,火光与浓烟便是入目之所有,硫黄与血腥混杂的味道遍布空气,那爆炸的声浪,伴随着怒吼声、惨叫声和冲锋号吹响的声音越来越近,阵地上的官兵们见到他,皆是惊急到无以复加—— “少帅?!你怎么上来了,这里太危险了,你快下去!” “下面有方军长,我的阵地现在在这里,跟你们在一起。” 他的语意当中,并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余地,也不再废话,径直拿起望远镜察看敌情。 “现在什么情况?” 他的部下皆是深知他的脾气,不敢再劝,也不敢耽误时间,立刻开口回报道:“我们的人已经不到三分之一了,鬼子的攻势还是一波接一波,少帅,天马山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了!” 说话间,日军的又一波攻势被拼死拦了下来,后撤了几里,正重新整顿以备片刻之后的再次冲锋。 阵地上的官兵们筋疲力尽的稍喘了口气,却仍不敢放松,仍然牢牢握着手中的机枪和手榴弹。 薄聿铮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写满疲惫的脸庞,还有那一个个手握武器警戒着的背影,他们中有很多都是他的贴身警卫,那么长时间以来,披肝沥胆,一路追随。 他看着他们,缓缓的开了口:“现在市区的布防还没有完成,所以,希望诸位务必死守天马山,为最后的巷战争取时间和机会,能多守一刻算一刻。” 官兵们都没有说话,眼底皆是沉默的服从,无声的甘愿。 “你们当中,有很多都是跟我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过去,你们的血洒在内战的战场上面,那个时候,你们不怕死。现在,你们的血,即将洒在捍卫家国的战场之上,我相信你们更不会怕。” 依然没有人说话,阵地下面,却又响起了一阵急促的冲锋号声。 他的视线,带着坚毅与期许,巡过面前每一个人的眼睛,“没时间了,我就再说最后一句,希望诸位都谨记,为国效命,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开始战斗吧!” 喊杀声、号角声又起,与轰隆隆的枪炮声共鸣,激战天地,山摇地动。 他的每一个手势仍旧冷静从容,每一句指令仍旧清晰有力,挥戈一指,弹如雨下。 战士们的眼中都含着热泪,高声喊杀,满腔悲壮,看着那一批又一扑蜂拥而上的敌人,看着身边所剩无几的弹药,不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们身后仍然坚持指挥沉毅如山的将军。 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心底的血,就这样,和着伤处的血液一道,汩汩而流。 “没有子弹了!” “手榴弹也只剩2个了!” 薄聿铮看着那已经逼近阵地前沿的敌兵,明白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 “是时候了,”他对着身边的传令兵道,“你马上跑步下去告诉方军长,抵抗力消失,阵地随时都有可能失陷,请他立刻做好应对准备。” “是!”那传令兵眼眶通红,大声应道。 他笑了一笑,“去吧,祝他成功,祝祖国胜利。” 那传令兵含着热泪拔腿狂奔而去,他转身,看着所剩无几的部下,开口,“上刺刀吧。” 握紧刺刀的时候,他最后看了一眼天边,那天幕被血与火的红和浓烟的黑层层遮蔽,寻不到板分蓝意。 不期然的又想到了那一幅画,蔚蓝的天空下,他抱着那个小小的女孩儿,而她,微笑着挽着他的手。 原谅我,亦笙,我错过了靖靖的出生,大概,又要再错过她的成长了。 原谅我,亦笙,这一世,不能再陪你走下去。 原谅我,亦笙,明知这乱世维艰,却还是想让你好好活着,代替我的眼睛,看着日本人被赶出中国,看我泱泱中华,终有一日,扬威国际。 原谅我,亦笙,有一句话,我一直知道它的意思,却从没有对你说过。 Jetaime,亦笙,我爱你。 尾声 窗外,伫立着一棵枝叶繁密的榕树,绿意深静。 有微风轻轻的吹过,带来阵阵鸟鸣和树枝“沙沙”作响的声音,与明亮洁净的阳光一道,点缀着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宁谧午后。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我的眼中,不知何时已藏满泪水,看着面前这位头发花白,却依旧优雅美丽的女士急声追问。 老人的眉目之间是岁月沉淀下来的宽容平和与皎然气度,眼中仍带着些许追忆的微光,似是还没有从方才那一段尘封的往事中走出来一样。 “后来啊,她轻轻的开口,眼角似是有些湿润,“后来,方军长明白抢回父亲的遗体无望,就命令炮兵营,用所剩无几的炮弹猛轰天马山据点,将那地皮都炸翻了几翻,为父亲和所有留守官兵进行“铁葬”,也让攻上据点的敌人悉数陪葬——所以,我母亲后来不肯随叔叔和祖母一道去台湾,也不愿意与陆叔叔去香港,后来舅舅也写信来想要接我们过去,她还是不肯,就这样一直守在衡阳,守着父亲,守了一辈子。” 我心底难受,说不出话来。 而老人看着窗外,语气当中带着叹息与恍惚,“其实那个时候,若不是他们把我接回来,若不是见到我,我母亲大概早就随着父亲一块去了。” 她略顿了顿,一面回忆,一面开口道:“我那时候还小,很多事情已经记不清,我只记得祖母不停的说,“小笙,你看看孩子,靖靖还那么小,”我记得妈妈后来终于抱着我哭了出来,在这之前,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眼泪怎么能有这么多,又怎么能哭得让人的心都跟着揪着,她并不哭出声来,只是紧紧的抱着我,眼泪一直掉一直掉,从我醒着,到睡着,再醒来——虽然那时我只是个孩子,虽然那是我长大以后第一次见她,可是她哭,不知道为什么,我也忍不住会跟着哭。” “我那时心想,我妈妈一定是个很爱哭的人,”她慢慢说着,“可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哭泣,在这之后,不管境遇怎么艰难,她都再没有掉过一次眼泪——甚至后来,在家里的东西都被抄走,所有的照片信件全部被烧毁,在她被人批斗,被送去改造的时候,她也没有掉眼泪,我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有没有后悔,有没有伤心,可是我从来没有听她说过任何一句抱怨的话。” 我越发的难过起来,忍不住问:“那幅画呢,那幅画也没能留下来吗?” “没有,”老人摇了摇头,眼中又再带上了些许追忆的痕迹,“我那个时候忍不住哭了,可是我母亲紧紧的抱着我,对我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她说,除了我,这世上的任何东西都不能承载她对父亲的思念,她不需要留下什么,所有的一切都在她心里,永远都在。” 我将脸别过去,纵然这只是过去了的,纵然这只是旁人的事情,可我的心底还是沉甸甸的,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为了这样一位尊贵的夫人,为了她这样的际遇。 老人似是看出了我的想法,平和的又微笑了下,“还好,我母亲并没有受太多的苦,没过多久,牟叔叔就听说了妈妈的事,他大为震动,亲自来看妈妈,他们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后来,我去上学的时候,同学也不再骂我是小资本家了,老师告诉他们,我是烈士的遗孤。” 同老人告别的时候,我跟上她喜欢的巧克力,她向我道谢,然后起身将那两盒巧克力一道放进了一个玻璃橱柜里,那里面满满的,全是巧克力。 她看见我的眼光,笑了笑,“后来陆续领回了家里原先的东西,妈妈也只是留下了我们生活必须的,其余的,大部分都捐给了孤儿院,留下的,这个便是其一了。” “巧克力?”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老人微笑着点了点头,“是,每到节日或者她的生日,又或者什么日子也不是,只是她想念父亲的时候,她就会用他留下的钱买来巧克力,就像是,父亲送给她的一样。这个习惯一直保留到她离开,现在又被我继承下来了——我总是喜欢巧克力的,像我妈妈一样。” “等文章刊登出来,我给您送过来。”我最后说。 “不了,我之所以愿意对你讲这个故事,一来是谢谢你把这个带给了我。”老人慢慢摇了摇头,轻轻扬了扬手中泛黄并且有些残破的杂志,那上面刊登着一幅照片,一个旗袍女子,挽着戎装的将军,美人名将,羡煞旁人。 她轻轻的感叹,“你总说我是大家闺秀,可是你看,真正的大家闺秀应该是这样的,你看,我的妈妈,多美啊——一直到她老了,我和我女儿陪她上街,那么多的目光却都还是落在她身上,大家惊叹赞慕的,全都是她,我小女儿的美国男朋友曾经在我母亲面前目瞪口呆,后来对我小女儿说,你外婆连骨头里都透着美丽和优雅。” 我的视线,与她一道落在了那微笑着的旗袍女子身上,一点儿也不惊疑她方才所说的,便只是照片,已足以窥见,那样令人心折的风华与气韵。 “还有,也是因为我觉得,有些事情不应该被忘记,”她抬起眼睛来看我,重又缓缓的开了口,笑了一笑,又道:“可是我啊,并不需要什么来刻意记着,永远也不会忘记。” ———全文完。 风凝雪舞后记: 亦筝笙完结,风凝先要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和陪伴,让我能够写完这个一直都很想写的故事,谢谢你们! 写着的时候就有亲不断在问一些相关的资料,在这里我就简单的统一答复做个说明吧,如果不感兴趣的亲忽略了就好。 虽然做不到完全精确,但这篇文一直是按着时间轴在推,旅欧支部的成立,四一二,一二八,第四次反围剿的霍丘一战,七七,台儿庄,衡阳保卫战。 我知道有很多亲都觉得战争太多了,但大背景在民国年月,又把男主角定位了那样一个身份,这些就都是很难回避的。 上海一战套用了第一次淞沪抗战(一二八)的背景,最后这一战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套用的是衡阳保卫战。其实写之前我也犹豫了一下,如果虚构一场架空的战役做背景,受的限制少,应该会更好写,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常衡或者德阳保卫战,但最后还是借用了衡阳的大背景,常德保卫战已经随着《喋血孤城》的上映被大家所熟悉,更为惨烈的衡阳保卫战也不应该被忘记,风凝写的只是小说,与历史无关,但至少大家能知道,在衡阳曾经有过一场被日方称为“中日八年作战中,唯一苦难而值得纪念的攻城之战”。抗日英雄永垂不朽! 我看到有亲已经贴出了衡阳保卫战的相关资料,谢谢温哥华的阳光,至于果粉什么的,神游已经说了,我也并不想多说什么。我从来没有否定过敌后战场的作用,但也并不觉得正面战场的流血牺牲是可以忽略的,无论正面战场敌后战场,都是中国人的战场,都是整个民族共御外辱的战场。如果还是觉得风凝是在洗白什么的,那我也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当然,那个年代风凝没有亲历,所以很多理解也很片面,不对的地方要请大家见谅。对于文中的相关描写,我参照了很多史料和亲历者的回忆录,像是唐德刚先生的《李宗仁回忆录》,《张学良口述历史》,还有葛先才老先生的《长沙常德衡阳血战亲历记》,蒋鸿熙老先生的《血泪忆衡阳》等等,如果感兴趣的亲可以去看看,真实的历史往往比小说要惨烈得多。 大家问的比较多的还有就是文里面的几首诗了,我就一起简单说下,李白的《长干行》大家应该是比较熟悉的,亦笙在墨梯女校念的被薄聿铮听到的那首诗是普希金的《我曾经爱过你》,纪哥哥临死前念的那首是拜伦的《When We Two Parted》,化名醒园的那两句诗风凝跟纪哥哥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看过就记下了,也不知道作者和全诗,只记得“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微醒,深院月明人静”这几句,后来有亲问起就百度了下,是司马光的《西江月》,貌似有两个版本。 另外就是亦笙就读的墨梯女校,历史上确有其校,是传教士林乐知1890年创办的一所教会女子学校,为纪念对建校作出重大贡献的墨梯主教而定名为墨梯女校(McTyeire’s School for Girls),中文名为中西女塾,到1930年才改成了众所周知的那个名字——中西女中,以“Live,Love,Grow”的精神培养学生。还有文里出现的饭店歌曲之类,风凝也参照了地方志和相关资料对着时间来写,大多都是确实有的,像是百乐门的那首《毛毛雨》,是上个世纪2、30年代红极一时的歌曲,大家熟悉的《夜上海》《玫瑰玫瑰我爱你》那个时候都还没有,一直到40年代才问世。还有像是礼查饭店也就是今天的浦江饭店,风凝还专门跑到它的名人房里住过,去它的孔雀厅里转悠,希望能尽可能的还原出一些民国味来。 还有一个小细节也有亲问过,就是白翠音说亦笙的妈妈是台基、花烟间,那是最底层妓女的代称,之上还有幺二,长三堂子,最高一级的就是亦笙妈妈在的书寓,出现在咸丰初年,创始人是朱素兰,一般书寓先生须得有名师指点过方可挂牌,只卖艺而不卖身,除了说书弹唱,便只是陪酒。陪酒时可与客人亲近些,但喝完酒就须与客人保持一尺以上的距离,以示尊严。 大致就是这些吧,要是还有回答漏了的或是不清楚的大家留言给我我再补充。 最后再谢谢大家一路陪我走过来,其实上星期天晚上风凝家里出了事,风凝一度想不写了,就把上一章当做是最后的结局,反正也只差最后的尾声了。但是后来又觉得这样很对不起大家,到今天终于把最后的结章写好放上,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理解和体谅,真的非常感谢,鞠躬! ━━━━━━━━━━━━━━━━━━━━━━━━━━━━━━ 小说下载尽在奇书网网www.qisuwang.com--本书由【苏飞】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