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qisuwang.com--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作者:扫雪煮茶   大妞的嫁妆   俞家大小姐的嫁妆单子摆在颜如玉的手上,她捏着梅红礼单的手有些哆嗦。   “老爷,是不是太多了些?”颜如玉原本好看的柳叶眉皱成了一坨墨团,她喘着粗气,把礼单恶狠狠地塞回俞老爷手里。   “这是月宜当年嫁给我的嫁妆单子,她走的时候我答应她,把这些照样给大妞做陪嫁。”俞老爷当然知道颜如玉为什么不舍,这薄薄几张纸占了俞家财产总额的八成以上,照着这张单子把大妞嫁出去,剩下的那些根本不能维持他们在美利坚的体面上等生活。   “如玉,如果不给大妞,孔家也会在大妞结婚之后拿回去。你不要想太多,照着这个单子给她准备吧。”俞老爷把礼单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对抹眼泪的颜如玉说:“你不是一直不想我跟孔家再有关系吗?把孔家的钱都给大妞,孔家还能对我们指手画脚?”   颜如玉冷冷的回答:“谨诚怎么办?他不要读书、娶亲、生子?”她说完推开门出去了。她不肯,也不可能把俞家的家产都给大妞,叫自己的儿子喝西北风。颜如玉走到阳台上,搂着七岁的儿子俞谨诚,冷笑了一声,对黑人听差说:“备车,我和大少爷回娘家。”   俞老爷站在高高的阳台上,俯瞰颜如玉拉着儿子的手走下台阶。她和儿子的亲密背影在向他无声的示威:俞忆白,你是有儿子的!   俞忆白觉得很疲倦。颜如玉自从生了谨诚之后,变的太多了。他很怀念颜如玉做大妞家庭教师时安静甜美又体贴的样子。也许,生了儿子之后就不该那样抬举她。俞忆白点了一根雪茄,狠狠的吸了一口,硬着头皮去找妻兄孔德仁。   “你说你要劝劝那个颜如玉,过几天再办?没得商量!”孔德仁吸着烟斗冷笑一声,从抽屉里翻出一份文件摔在前妹夫的面前,说:“就是在中国,太太的陪嫁也没有可能让小妾做主。你要带着大妞回国,可以。把她的嫁妆提出来,不然我们孔家收回!结婚合同上写的明明白白,不要我再念给你听吧。”   “大哥,我答应了月宜的话自然会做到,可是如玉她……”俞忆白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你在我妹妹生病时跟家庭教师勾勾搭搭时,就没有想过今天?”孔德仁把那份文件收了回去,含着冷笑吐出一口烟圈,“美国是法制社会,你在结婚合同上签过字,这份合同就永远有效。办手续去吧,办成了早点回国也好。”   如玉一定会闹的,俞忆白觉得太阳穴又一跳一跳的痛起来。可是现在不把这个钱提出来,将来回中国女儿肯定要吃亏。想到从小活泼的女儿在儿子出生之后越来越沉默,他的心又偏向了女儿一边,有些软弱无力地说:“那就办吧。”   有从前的结婚合同,不过几个钟头,银行里五万美元的存款,孔氏洋行百分之十的股份,以及俞孔月宜存在花旗银行保险柜的两箱贵重首饰都移到了俞芳芸的名下。并且附上了详细目录和孔家的附属条款,说明如果芳芸未婚去世或是婚后无子女去世,那么这份财产将由孔家收回。   芳芸低着头签过名,孔德仁把她拉到身边,吩咐她:“这是你妈妈留给你的,你要看好了。不要给人家骗了去。回国不比在舅舅姨娘身边,凡事要多听多想,不要告诉别人你有多少钱。记住了吗?”   芳芸咬着嘴唇点头。孔德仁又拉着她进了自己的办公室,避开俞忆白交给她一根吊着一枚小巧白铜钥匙的项链,说:“这是上海花旗银行保险柜的钥匙,密码是你外婆和你的生日。外婆去世时留给你一些东西,原来早就想给你的。你们要回国,舅舅就给你先送回中国去了。花旗银行的副经理亚当是你大姨夫的外甥,手里有你的像片,认得你的。你回国以后看机会去取了来。你妈妈的教训你要记牢。”   “大舅,我知道了。”芳芸点头,伸出双手搂紧舅舅的胳膊,眼泪一滴一滴掉在地板上,洇出一串串水印。   孔德仁也舍不得外甥女儿,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泪,在她头上拍了拍,笑着说:“回国了常给我和你大姨妈写信。”拉着她的手送她出门。早有听差夹着两只手提保险箱站在门边等候,律师把一个牛皮纸信封交给俞芳芸,笑着说:“可爱的小姑娘,你会是中国最富有的小姐。”   俞忆白听不得这个话,叹了一口气,掉头就走。俞芳芸把牛皮纸信封放进手袋,依依不舍看了舅舅一眼,跟着父亲出门。   俞忆白的任期已满,回国的船票早已订好,一天行程都误不得。颜如玉回娘家不肯来,女儿芳芸虽然还算能干,一来只有十五岁,有些东西不好叫她收拾,二来她也不肯动颜如玉的东西,三来颜如玉也不会喜欢她动自己的东西,所以俞忆白只有自己整理他们夫妻的行李。   却是越收拾越觉得如玉的不好,想起月宜的好来。月宜虽然性格刚强,喜欢和他吵架,却从来没有让他在这些琐事上操过心,也从来不会在钱上面跟他耍过脾气,更没有过一不如意就回娘家的事。俞忆白越收拾越心酸,将月宜的几桢像片藏在了书箱底。   到了最后一天颜如玉还是不肯回来。俞忆白想到儿子心软,写了个便条叫听差的备车去接。颜如玉的母亲陪着她们母子回来,没说什么就走了。   谨诚在书房门口软软的喊了一声“爹爹”,俞忆白满肚子的怒火就无水自熄。颜如玉走过来轻轻的推了他一下,嗔道:“糊涂蛋,我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和我们儿子!”   孔家的钱都给了大妞,俞家又是不能指望的,回国后只靠他的薪水过日子,将来大妞富足是肯定的,儿子可就差多了。他也不忍心再和儿子的母亲赌气,笑着搂住了颜如玉的腰说:“上车吧,还有十几个钟头就开船了。”   颜如玉想问大妞嫁妆的事又怕他再翻脸,遂忍住了不问。她在家想了几天,觉得老爷是最疼爱儿子的,到了中国慢慢哄着,叫老爷把那些钱哄出来买房买地,都安在儿子名下,老爷就是嘴上说不赞成,心里也是喜欢的。孔月宜的嫁妆又怎么样?嫁到俞家来就是俞家的财产,没有叫大妞带到外人家里叫亲生儿子吃苦受穷的道理。至于孔家,再有本事也管不到中国的事。她迟迟不肯回家,不过是给俞忆白施压,加重儿子在他心里的份量。俞忆白写了一个条子叫她回家分明是让步,她就带着儿子回来了。   邮轮上除了驻美国公使汪大人,还有他的随员六七人。人人都是拖家带口到美国来的,就是没有的,也在美国成家添了人口。大家挤在一条船上,开瓶红酒全船人都能晓得是哪一年的,除去汪公使个个都小心翼翼。   俞忆白每天和同事们在吸烟室里闲聊、读书聊天。颜如玉缩在船舱里带儿子,偶然出门,也是一派大家闺秀风范。汪夫人夸她:“俞大人后娶的这位太太比前面那位孔太太安静多了。那位孔太太除了面孔是中国人的,哪点像中国小姐了?就是美国小姐也没有那么摩登的。”   连汪太太都夸她比孔月宜强,颜如玉心里极喜欢,面上还是淡淡的,对俞忆白越发温柔体贴了。   俞忆白因为她一路上都不问大妞嫁妆的事,只当她想通了,也不再提,每天晚上逗逗儿子,再去女儿舱室走走。一路无话,一转眼几十天过去,邮轮还没有到上海,喜讯就来了。   汪大人的姨侄是新任大总统唯一的女婿。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汪大人荣升教育厅督学,志得意满之状不足以言表。跟随汪大人发配到美国的属员个个都有好处,俞忆白因为跟随汪大人时日最久,居然给了个上海督学的好职位。虽然上海的督学不只一个,可是督学连大学校长都能管得到的,不论是声誉地位还是薪水,都超出了他的资历和期望。   一直担心回去会坐冷板凳的俞忆白固然是喜不自胜,颜如玉更是喜上眉梢,替俞忆白谋划:“老爷,我们俞家不是都在上海?发一个电报回去,请他们帮你找宅子,再顺便提一下你要在上海做官,不是更好?要是外省就算了,如今你做了上海督学,不和他们说反倒不好。说了,他们要还是不理你,我们自己过自己的就是。如今你出头了,不在他们面前得意在哪个面前得意?”   俞忆白被她劝得心里活动起来,想想自己做高官不让俞家晓得真真是衣锦夜行,就照如玉的意思发电报回上海。   俞家老太太收到三儿子要回上海做官找家里帮忙找房子的电报。先是吃了一惊,当初出洋的差使是二儿子的,她舍不得亲生儿子出去吃苦,把庶出的忆白推了出去。忆白在美国坐了十几二十年冷板凳,没想到居然有出头之日。   俞家这十几年大不如从前,突然有个儿子做了督学自然要牢牢抓紧。忆白发电报回来求助,那自然是不计前嫌。老太太一面叫人把樱桃街十二号的别墅腾出来给俞忆白住,一面把大儿子喊来,和他说:“老三有了出息,你做哥哥的要多跟他走动。听说他在外国娶的妻子病死,现在身边只有个妾。这样哪里行,我们替他寻门好亲事,一来有个太太官面上妯娌间走动都方便;二来嘛,也叫他明白他还是我们俞家人,俞家对他只有好处,将来才肯替你们兄弟几个办事。”   俞大老爷想了想,说:“娶别家的小姐不是更不贴心了?玉芬娘家有个妹子婉芳还没有定亲,今年才十九岁,样子生的也还好,跟她姐姐也亲近,不如就是她罢。填房虽然差了点,嫁过去就是官太太,胡家肯定乐意的。”   俞老太太也觉得好,亲自开了箱子取了一柄镶金嵌宝玉如意,配了一个整齐聘礼去亲家家提亲,胡家听说俞三老爷只有三十来岁就当了上海督学,一说就准。俞老太太订下婚期,就叫大老爷回电报给俞忆白。   俞忆白接到电报愣了很久。颜如玉生完孩子就当家,一直以俞太太自居。月宜去世后,孔家虽然看在他无子的份上默许了颜如玉母子进门,但是话里话外一直是把颜如玉当成姨太太的。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就想拖到回国再说,就没有想到老太太居然自说自话给他订了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   这个事自然不好和颜如玉商量。他想到汪大人一向看重他,夹着电报去请教汪大人。汪大人一字一句看完了电报,笑眯眯地问:“老夫人是你嫡母?”   俞忆白答:“是。”   “这就是啦。”汪大人把电报纸还给他,说:“你们老太太是真真正正疼你,怕人家说你内宅闲话,所以给你说门相称的亲事,叫你安安稳稳做官。”   俞忆白红了脸说:“颜氏……”   “颜氏虽然好,到底在你家当过家庭教师,你们又没有正经办过婚礼,对不对?照老规矩来说,确实只是个妾呀。不过美国不讲旧规矩。大家给你面子喊她一声太太。”汪大人弹弹烟灰,乐呵呵的说:“不要看我太太夸她,可是她肯和你这位太太坐一桌吃饭吗?姨太太到底是姨太太,到哪里都是被太太们排挤的。”   “也是,我家规矩原来就大……”提到颜氏做过家庭教师的旧事,俞忆白的脸不觉红了,这个事到底是不体面的。他对俞老太太从来都是敬畏大过亲近,既然老太太做主替他定了亲,上司也支持,那就只有受了。   至于颜如玉,这几年有了诚儿就添了娇骄二气,也当压一压她,若是为了她推了老太太的亲事,还不晓得她怎么傲呢。汪大人还有几个妾的,也不见汪太太怎么样。一家几位太太也常有,她也是大家子出身,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俞忆白得汪大人提点,觉得难题不再是难题,就把电报纸折在衣服口袋里走回来,走到门口又觉得还是不要让颜如玉先晓得的好,就走到女儿舱室里,把电报纸给女儿看,说:“你奶奶给你找了个继母,说的是你大伯母娘家的妹妹。还会把樱桃街十二号给我们住。这张电报纸你帮爹爹收起来吧。”   芳芸一行一行看去,嘴角一点一点弯上去,欢欢喜喜道:“恭喜爹爹。”把电报纸小心收起,对父亲说:“婚期定在八月十五,有点紧的,女儿把爹爹的衣服尺寸开出来,还是发个电报回上海,请奶奶找人替你做吉服好不好?”   俞忆白原以为继弦女儿会不高兴,看她这样通情达理,越发觉得自己的主意没有错,不由的按着桌子笑道:“还是你想的周全,就这样办。你拟好了电报稿明天爹爹再来拿。我先去上面看你弟弟去。”   芳芸应了一声,送爹爹到门口回来,掩上舱门止不住冷笑。她铺开稿纸拟定了电报稿,用沙子吸过墨水之后,随手压在花瓶底下,时时看两眼,却是越看越喜欢。   颜如玉从来不到她的舱室里来,她自然不会去找颜如玉。这个秘密保持的越久越有杀伤力。   作者有话要说:小修了一下下...咳咳..   新任姨太太   俞芳芸稚嫩的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对听差说:“停一停,你们叫她什么?”   颜如玉挑了挑眉,冷笑道:“俞太太。”   几个听差站在一边挤眉弄眼,都不作声。   俞芳芸微笑上楼,把楼上楼下都看过,挑中了三楼东边的套房做卧房,下来看着听差搬她的箱子。   颜如玉直挺挺地坐在大厅的沙发上。来来去去都是俞家的听差,没有人答理她,她紧紧握着谨诚的手,抿着嘴不说话。谨诚在沙发上扭来扭去,不停的问:“爹爹哪里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这个七岁的小男孩从生下来起就是颜如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利器。新的俞太太进门,他的处境不会比她好多少吧。俞芳芸突然有些同情弟弟,就对谨诚笑了一笑,问他:“你饿不饿?”   “看看你那个野样子,”颜如玉冷冷的看了她一眼道:“你就是学一辈子,也学不来大家闺秀。”   从前,俞忆白因为孔月宜太洋派,怕将来女儿回国不懂规矩找不到婆家,登报替女儿找家教学规矩。彼时来应聘的颜如玉才十七八岁,站在客厅里楚楚动人,一副落难的大家闺秀模样。她穿着旧式的旗装,鹅蛋脸,杏核眼,一双弯弯的柳叶眉,又肤白若雪,活脱脱就是从国画卷轴里走出来的仕女,俞大人第一眼看见她就去了三魂七魄。   不久,孔月宜在自家工厂试制新型蒸气机时被炸成重伤,颜如玉抓住了亲近俞大人的机会。九个月后,俞大人在同一天、同一家医院送走了妻子,接回了儿子。   颜如玉和芳芸在俞忆白前谈笑自如,客客气气,私底下是一句话都不多讲的。在美国时家里的听差都是颜如玉的人,芳芸没少吃暗亏。俞忆白要回国,孔家怕外甥女吃亏,一定要先把芳芸的嫁妆提出来。   芳芸到底只是十五岁的女孩子,被她两句话打掉了同情心,晓得她今时不比往日,冷笑反击道:“学的再像也不管用,到底不是真的。”她扶着楼梯走到二楼,站在楼梯口喊:“我饿了,开饭。”   几个听差一齐答应着,就有人小跑着去厨房。颜如玉刚才叫过一次开饭没有人答应她,芳芸却一叫就灵,她马上就想明白了原因。俞忆白把儿子当成眼珠子一样疼爱,她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老爷会另娶,颜如玉的心狂跳起来,拦住一个窃笑的听差问他:“老爷哪里去了?”   “老爷去了大宅,””听差老老实实回答:“商量办喜酒的事,老太太吩咐了,说这几天事忙,等成了亲再……再见姨奶奶。”   “要办喜事?谁的喜事?”这些人都喊她姨奶奶,她明明已经做了六年的俞太太!颜如玉突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人抽走了,强撑着问:“是我们老爷要娶亲?”   “老太太说三老爷做了大官,姨太太上不得台面,一定要有正经太太当家,所以替他定了一门亲事,就在这几天成亲。”听差低眉顺眼的回答。   姨太太!正经太太?颜如玉一下子瘫倒在沙发上。谨诚被妈妈的样子吓坏了,抱着她大哭起来。听差的吓了一跳,怕担责任,连忙去前面大宅请三老爷回来。   俞忆白甫进客厅,颜如玉不晓得哪里来了力气,扑上去掐他的胳膊问:“你要娶亲?”   “如玉,你从前不是说过你只要跟我在一起,根本不计较名份?”俞忆白避重就轻,抽出胳膊,为难的说:“这门亲事是老太太定的,我也没有办法。你不要哭……莫要吓坏了儿子。”   “俞忆白,”颜如玉哭出声来,大骂道:“你骗我,你说要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一转眼你发达了就要娶亲,你没有良心。”   经过客厅里的几个听差和老妈子都停住了脚步。谨诚大哭起来。   让人家晓得他连个妾都压不下,他还有脸在俞家做人?还怎么当官?如玉她越来越不懂事了,俞忆白心头渐有火起,皱了皱眉说:“老太太做主替我订下这门亲事,也是为了我将来好,也是为了我俞家好。你的温柔贤淑哪里去了?快把眼泪擦擦,不要让人家笑话。”   他沉呤了一下,对两个从厨房跑出来看热闹的厨娘说:“姨奶奶还没有挑房间?二楼要做新房的,三楼顶西边套间给姨奶奶和大少爷住。你们扶姨奶奶休息去。”   两个厨娘都是俞老太太派来的人,自然不会给姨太太面子,把颜如玉强扶上三楼,颜如玉大哭大闹也不管用,披头散发的被拖进了房间。俞忆白抱着儿子送到女儿房里,说:“大妞,看着你弟弟,别让他乱跑。”   谨诚被母亲的样子吓坏了,现在父亲不让他接近母亲,抽抽泣泣哭个不停。芳芸站在一边哄也不是,骂也不是,只有不作声。   俞忆白哄了一会哄不歇,急得满头是汗。现在这个情形,是不能在颜如玉面前低头的,不然她得了势必定会闹起来,说不定会误了婚礼。可是不低头,儿子又哭的让人心疼。   一个听差跑上三楼来请三老爷过去议事。结婚到底是大事,更不能让族里人笑话他连个妾都压不住,俞忆白一咬牙拿定了主意,就抱着儿子去了大宅。   芳芸扶着门看爹爹小心翼翼地抱着弟弟下楼,晓得就是有了新太太爹爹还是看重这个儿子,她能不担责任最好不过,索性装头痛,关了门大睡。她的行李里有点心,卧房桌上也有热水瓶,根本不必开门惹是非。   第二天早晨芳芸一起来。早有老妈子等在门口,笑嘻嘻的说:“小姐,老爷在楼下饭厅等你吃早饭。”   芳芸走到楼下饭厅,只见父亲一个人坐在桌边吃酒酿元宵,忙问:“弟弟呢?”   俞忆白说:“昨天在你奶奶那里睡着了,你奶奶极是喜欢他,说留在她那里住几天,等家里的事忙完了再去接。”   俞老太太对这个孙子的喜欢好像桌上的酒酿元宵,一勺酒酿总要掺一碗水再加半碗糖,看着满一大碗,其实到底只得那一小勺酒酿意思意思罢了。芳芸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低头吃完了酒酿元宵,虚问一声“爹爹,可要女儿去大宅帮忙?”   俞忆白摇摇头,芳芸乐得不沾麻烦,躲在套房看书。   中饭是听差送上去的,晚饭时她下楼。楼上楼下都贴满了喜字,听差们在布置前面大客厅,一个个都穿着新竹布长衫,千层底黑布鞋,走起路来脸上带笑身上带风,说不尽的忙碌喜悦。家里的听差都是俞老太太派来的,她这个大小姐支使不动也没必要支使。芳芸眼珠一转就看清了形势,走到厨房吩咐厨娘:“我初回国有些不伏水土,这几天就不下来吃饭了,每天三餐你们随便弄点什么送到我屋里去吧。”   厨娘答应了,芳芸掉头就走,上楼时看见一个老妈子提着食盒在前面,猜是颜如玉的饭菜。芳芸有心要看看她哭的伤心不伤心,跟着走到西边,远远看见那个老妈子在腋下解钥匙,晓得她是被关起来了,高高兴兴缩回自己的屋里。   俞三老爷的婚礼非常之热闹体面,婚礼之后俞忆白赶着上南京述职,就连新太太一起带了去,打算顺便渡个蜜月再回来。他们走的第二天早上,三楼西套间的锁才被取下来。芳芸下楼,坐在桌边吃早餐,对坐在主妇位发呆的颜如玉笑了一笑。   “谨诚呢?”颜如玉把头发扎了起来,露出两只黑眼圈,一边说一边恶狠狠的用餐刀在面包上抹黄油。   “在老太太那里。”芳芸咬着面包,觉得颜如玉这个样子很解恨,将心比心又有些同情谨诚,心里纠结了一会,决定不多说一个字。   颜如玉端坐在桌边,看了空空的杯子一眼,等站在一边的听差倒咖啡。听差纹风不动,她突然大声说:“大少爷到底是我生的,我才是他亲妈。”   芳芸乐不可支的握着玻璃杯呷牛奶,爹爹并不是老太太亲生的呢,这句话传到老太太耳朵里可够你喝一壶的。不过犯不着提醒她,就是说了,她不会承情,老太太那里又做了恶人,何苦来。   芳芸顺顺气,放下杯子,故意轻飘飘的说:“我换了衣服去给老太太请安去。”把颜如玉丢在身后,径直上楼去了。   樱桃街是静安寺路附近一条不长的新式里弄,弄堂两边都是带着小花园的三层楼房。原来都属俞家所有,前几年俞大老爷要办个丝绸厂,老太太做主把樱桃街的房产卖掉一大半。俞家只保留十二到十五号。十五号在弄堂底,占地最大,两栋楼房间有一个可以开餐会、做跳舞场的大草坪,一边是老太太带着俞二老爷和俞五老爷的遗孀二太太和五太太住,一边是俞大老爷一家住。   从十二号去十五号,自然要出门走一小截路。好在樱桃街是条死弄堂,小姐出门连个听差都不用带的。芳芸虽然从小娇生惯养,在颜如玉手握俞家大权那几年也学会了看人脸色,她回忆上回在老太太屋里见着的堂姐妹的打扮,估量着老太太的喜好换了一条到上海之后做的西式长裙,一边腹诽上海的裁缝村的要死,一边牵着长长的裙角下楼。   颜如玉从餐室敞开的门看见芳芸的打扮土且村,冷笑一声,道:“要去讨巧卖好,也要收拾得顺眼点,别叫人家笑话你没家教。”   爹爹不是从老太太肚子钻出来的,她这个孙女自然更隔了一层,何必跟老太太嫡亲的几个孙女争妍,自然是越不出挑越好。芳芸对着颜如玉微笑不语,怜悯的意思超过了嘲笑,略一停顿就穿过过道出去了。   颜如玉盯着空洞洞的过道,捏着空杯子的手上浮现青筋。良久,她放下杯子上楼,打开箱子翻出从美国带回来的化妆品,在镜子前细心化起妆来。   作者有话要说:改下错字............   东风和西风(改错字)   俞老太太的楼前搭着一座菊花山,层层叠叠的花盆里金黄雪白争芳吐蕊,比花儿更娇艳的是俞家未嫁的小姐们。她们穿着时兴的宽袖衫,露出雪白圆润的胳膊,提着小巧的洒水壶在菊花山前洒水,间或掐下几朵花儿,或是姐妹互带,或是送给坐在圆桌边几位不住微笑的俞太太们。真可以用得上“初秋的晨曦中母慈女孝天伦图”做评语。   芳芸细心数数,发现连在爹爹婚宴上吃了一杯酒就称病离席的五太太都来了,俞家所有待字闺中的小姐们更是一个不少,她晓得今天必有缘故,忙挤出笑上前挨个请安问好。   太太们将她上上下下细细看过,都露出亲切的微笑。大太太的妹子做了芳芸的继母,待她最是亲热,拉着她的手说:“可是来了,老太太正念着呢。”拉着她到紫藤花架下见老太太。   老太太坐在藤椅上眯着眼睛打量了芳芸几眼,微微点头笑问:“说你水土不伏呢,这几日可好些了?”   芳芸轻声应道:“吃了药,好多了。”就屈膝给老太太请安,一举一动甚合规矩,就是大太太也挑不出她有什么毛病。   谨诚这几日在老太太这边,娇惯坏了的孩子离了母亲哭闹个不休,吵得老太太头痛无比。老太太就觉得出了洋回来的孩子极是讨厌。今天见芳芸不只乖巧懂事,连中国规矩都懂得,却是出乎意料之外,忙笑问:“你在洋人堆里长大,也用中国规矩?”   芳芸笑道:“我爹特为登报请女先生教我学规矩的。”说罢侧着头天真的看着大太太说:“大伯娘,我规矩学的好不好?”   大太太笑应道:“好。”伸手搂着芳芸的背笑道:“听说洋人家里都时兴请家庭教师,是不是?”   这是要打听颜如玉的底细了,芳芸正在琢磨怎么会回答好,就见听差的来禀报:“霖少爷和岳公子来了。”   老太太的笑容立刻亲切了几分,叠声叫请。芳芸还站在一边发愣,大太太笑道:“霖儿是你二伯娘娘家的侄儿,你只管叫他霖哥哥,错不了。”   其实芳芸发愣走神是有原因的,她看到几位俞小姐脸上都露出又是羞涩又是期盼的笑容,突然回想起从前家庭教师颜如玉撞到爹爹时脸上就是这样含蓄矜持的表情。来这位霖少爷是个她惹不得的香饽饽,大太太才这样吩咐她吧,芳芸忙低低应了一声。   霖少爷和岳公子被小姐们围住问长问短,芳芸眼前出现的都是颜如玉在爹爹面前的温婉模样,不觉身上寒毛倒竖,就看这两位翩翩公子不顺眼起来,恨不能马上就走。   谁知她不想招惹麻烦,麻烦却来找她。   霖少爷一听说俞家有一位小姐初回国,就嚷道:“敏之兄,你猜猜我哪一位表妹是从美利坚回来的?”   岳公子朗声笑道:“我会相面,只要我看一眼就晓得了。”他盯着紧邻一位俞小姐的眼睛,笑嘻嘻凑近了嗅一口,道:“没有黄油味,你不是。”   那位俞小姐涨红了脸缩到姐妹身后。小姐们都哄笑起来,你推我我推你,就把芳芸推了出来。芳芸又羞又恼都不敢抬头,生怕一抬头就会不由自主狠狠的瞪那位轻薄的岳公子。   谁知岳公子不识趣,居然用英语问她:“你在美国住在哪里?”   “旧金山。”芳芸低声用中国话回答。明知在座的没有几个会英文,他偏用英文问话,若是她用英语回答,倒好像她和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样。若是她不用英文回答,又显得她英文程度不好。不论她怎么说话,不是让人有绮思,就是让人起误会,这个姓岳的存心为难初见面的陌生人,真不是个好东西。芳芸低着头走到人后再不肯说话。   岳公子耸耸肩,换回中国话说:“年轻的女士,你太害羞了,一点也不像在美利坚生活过。”   几位俞小姐听出岳公子话里的嘲弄之意,都吃吃的笑起来。芳芸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又后悔自己不该瞪他,心里恼的要死,索性转过背去数紫藤架上的枯叶。   岳公子在芳芸这里算是碰了壁,只好掉过头去寻霖少爷讲话,不知怎么就提起他从小跟着叔父在美国做生意的事。他把遇到的奇闻趣事和风土人情说的娓娓动听,小姐们平日里最多不过到公园走走,再去百货公司买几块衣料,哪里听说过这个。人人都觉得极新鲜,个个惊叹,不知不觉就把他们两个围在中间,吱吱喳喳的问长问短。   岳公子说的那些芳芸大多都晓得,听了几句甚觉无趣。她不肯围上去让这个坏胚得意,又不想在长辈面前显得离群,借着洗手走到后楼水池洗手。水池边两个洗菜的老妈子连忙让她。芳芸就蹲下来一边慢吞吞洗手,一边笑道:“今儿真热闹。”   一个老妈子笑道:“可不是,霖少爷一来看二太太,老太太这里就热闹极了。”   另一个老妈子对她使了个眼色,那个老妈子遂闭口不谈。芳芸在心里暗笑,这位霖少爷必是佳婿,八成几位太太都看中了。她抽出手帕擦手,顺着后墙走了几步正好看见大门一角,正寻思着是不是偷偷溜回家去,却见颜如玉亭亭玉立走进来。   颜如主的长卷发整整齐齐用手帕束在脑后,穿着一件浅蓝塔夫绸的短袖露胸长连衣裙,想是怕露的太多不合中国风俗,又加穿了一件美国最新式样的风衣。这一身打扮就是在美国也是极摩登的。她款款走来,不只听差们都像见了鬼似的盯着她瞧,连见多识广的霖少爷和岳公子都发了一会呆。   岳公子到底是真在美利坚呆过几年,颜如玉经过他身边赞美的吹了一声口哨,笑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位女士。”   颜如玉微微一笑,道:“先生认错人了,我上个月还在旧金山。”   “不不不,不是上个月,是两年前。”岳公子突然惊喜的叫起来:“我们是真的见过的。你是玲珑夫人的女儿对不对?”   颜如玉的脸上微微一动,怨恨的表情转瞬即逝。看来玲珑夫人是她的短处,芳芸不由大乐,想走近了瞧热闹,又见几位俞夫人脸上皆有恼意,晓得此时过去不妥,就立了脚站在菊花山子这边,假装对一朵极大的菊花有兴趣。   一时庭院里安静得能听到风声。   “玲珑夫人是谁?”大太太突然开口问岳公子。   岳公子笑嘻嘻的道:“是我叔父一位美国朋友的中国太太,生得十分美丽又待人和气,所以大家都喊她玲珑夫人。我曾在玲珑夫人家见过这位美丽的夫人。”   “她是我们三老爷的如夫人。”大太太居高临下看了一眼颜如玉,微笑道:“颜姨奶奶,这里没有你坐的地方,请了老太太安就请回吧。”   颜如玉微笑道:“我是来找我们家谨诚的。他年纪小,在老太太这里一定闹的老人家睡不好,还是让我把他带回去吧。”   这个颜如玉听说是教过芳芸规矩的,芳芸礼节上没有出过半点错,她来了这一会腰杆挺的笔直,分明是不肯低头伏小。大太太晓得老太太最不喜欢没规矩的人,巴不得她在老太太面前讨不到好。这个女人是自寻死路。大太太又替自己妹子喜欢,笑的越发和气。   老太太早恼了,等了一会不见有人出头,只得笑眯眯道:“我老了眼花了,都认不得这个怪俊的大姑娘是谁家的。好孩子,走近些让我看看。”   二太太扫了一眼还在失神的霖少爷,笑道:“是三弟家那个从前教芳芸学规矩的家庭教师,后来不知怎么给三弟收了房做妾的。就是生了谨诚的那个颜姨娘。”   霖少爷好像在岸上晾了一天的鱼儿滑入水池,慢吞吞的找了个石凳坐下。岳公子站在霖少爷身边,眼睛不老实的到处看,一会儿看看笑嘻嘻的老太太,一会儿看看孤零零站在老太太前的颜如玉,一会儿又看看菊花山那一头赏花的芳芸,一副俞家事不关己的样子。芳芸远远看见,觉得他的笑容格外可恶。   老太太怎么也等不到颜姨娘磕头,当着晚辈丢了大面子,笑容不免有些发僵,借着二太太的话应道:“把谨诚喊来罢,也叫他见见表哥。”   谨诚被老妈子抱到门厅,就挣脱了老妈子奔到母见怀里大哭。颜如玉抱紧儿子,一言不发朝外面走,从头到尾就没有把俞家的太太们放在眼里。   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颜如玉的背影道:“她……她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大太太冷笑着不说话,二太太走到老太太身后替她捏肩,陪笑道:“一个姨太太罢了,老太太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她不好,等三弟回来打发了她就是了。”   老太太微微点头。大太太和二太太相视一笑,都寻些闲话来说,几个知机的小姐也都凑在一起说笑,越发显得颜如玉刚才闹过的那一场无足轻重。   芳芸走又不好走留又不好留的,坐在菊花山边的矮凳上有些无奈。四太太走过来,对她招手笑道:“芳芸,四婶要去厨房看中饭,你陪我走走吧。”   芳芸感激无比,忙上前扶着四太太的胳膊,四太太拍拍她的手,带着她一直向前,慢慢从另一边绕到楼后去。   颜如玉抱着谨诚回到樱桃街十二号,回三楼拿下来龙去脉一个大号的手提袋,拉着儿子的手直奔大门。在客厅里揩灰的老妈子大惊,提着抹布过来拦:“姨奶奶到哪里去?”   颜如玉微笑道:“我带大少爷出门逛逛做几件衣服,叫厨房不用备我们的中饭。”她用力把老妈子推开,抱着谨诚走的飞快。门房里听差看见不对追到街口,眼睁睁的看着她们母子坐上一辆黄包车扬长而去,只有回去跟老太太报信。   老太太问得颜如玉只带着一个轻飘飘的手提袋出门,无所谓的说:“现在不比从前不许女人出门,老三两口子不在家,我这个老太太也不好管他们家的事,等他们回来再说罢。”   谁知颜如玉到晚上也没有回来,她丢了不值什么,谨诚却是丢不得的。老太太怕在三儿子面前不好交待,只得派人去寻,寻了两天都寻不到。俞家上下猜颜如玉是带着儿子跑了,大户人家逃走个把姨太太的事也常有,儿子丢了却不好不说一声。老太太只得叫人给在南京渡蜜月的三老爷发电报。   俞忆白接到电报二话不说带着新太太回上海。   芳芸早晨从老太太那边请安回来,才走到门厅就看见爹爹急冲冲奔上三楼的背影。新任三太太穿着喜气洋洋的大红吉服茫茫然站在客厅当中,眼中隐现泪花。   作者有话要说:甩汗,明明改了.传上来是旧的,再改一次   三老爷的家底   芳芸听见楼上动静不小,挥手让几个要跑上去的听差和老妈子停下,说:“你们等一下再上去。”她侧头看了一眼继母,露出询问的神情。   胡婉芳也正盯着她,想到自己也要跟和她一起去那个女人的房间,下意识的退后一步。   芳芸不过是客气罢了,见她不进反退,提起裙角上楼。胡婉芳咬了咬牙,不动声色地跟上。   初秋的阳光从楼梯间的玻璃窗中射进来。带着凉意的热风把洁白的蕾丝边窗纱吹得飞舞起来,她们急匆匆的穿过那些窗纱,漆皮皮鞋的鞋底在楼梯板上敲出急雨一样的调子,芳芸的轻俏,婉芳的沉重。   俞忆白看向敞开的房门,门外两张年轻的脸上都露出关切的神色。芳芸停住脚,轻轻推了推有些发愣的年轻继母。新任俞太太拘谨的走到俞忆白身边,小声道:“忆白。”   俞忆白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讲话。   芳芸踮着脚到窗边推开窗户,“哗”的一声拉开窗帘,清爽的空气一涌而入,呛人的香水味溃不成军。一转眼她又踮着脚走到了门口,大声喊:“吴妈,上来扫地。”   几个老妈子抢着挤上三楼,看见芳芸小姐拦在门口,都讪讪的缩回楼梯口。吴妈提着扫把进去扫地,过了一会提出一筐垃圾,才走到楼梯口就有好几只手伸出来接。   不晓得新任的俞太太有没有本事把这些事儿妈都打发走,芳芸略一思衬,伸手去关西套间的房门。   “大妞,你进来。”俞忆白晓得女儿是不想让外人晓得房间里的事,大妞到底是他的女儿,只晓得护着他。他心里生出一股暖意,把女儿喊进来,亲手关上房门。   刚才吴妈进来扫地,两只眼睛也好像探照灯一样,把西套间边边角角都扫过一遍。连俞忆白狠狠瞪了她一眼都不晓得收敛一下,分明是仗着有老太太撑腰才敢这样做包打听。芳芸到底还小,得罪人的事让他来做就是。   门一关上,原来像是木偶人的胡婉芳突然就会喘气了,她走到墙边坐在一张椅子,掏出一块手帕在手里搓来揉去。   俞忆白看了她一眼,咳了一声问女儿:“这几天有结果没有?”   芳芸摇摇头道:“女儿刚才从奶奶那里回来,还没有找到。”   “怎么就让她带着谨诚走了?”俞忆白有些暴燥的扯开衣领。在美国的十来年他天天念着长衫比西服好,回来却已穿不惯长衫。   “那天我去奶奶那里,二伯娘的娘家侄儿来了。伯娘和堂姐妹们都在一起说话。她就来了,说想弟弟了,奶奶叫把弟弟抱出来。她抱着弟弟掉头就走。后来的情形,我一直留在奶奶那边,都不晓得。”芳芸猜老太太是故意要把颜如玉逼走,只怕大伯母也有份。她看了一眼有些憔悴的胡氏,含糊不清的应付了几句。   俞忆白冷笑了一声,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家里养的这些听差、老妈子都是吃闲饭的?叫他们哪里来滚回哪里去!芳芸,你陪你继母在家,我去把谨诚找回来。”   “忆白,我和你一起去。”胡婉芳咬着嘴唇站起来,样子有些虚弱,“我有个同学的哥哥在巡捕房当差……”   俞家找了好几天,都想不到去巡捕房?芳芸微微皱眉,一声不吭让到旁边。   俞忆白回身拉着新太太的手,说声“走”,扯着她的手就要出门。   “爹爹,等一下。”芳芸抢先推开门,跑回自己房里取了一卷钞票给父亲,小声说:“听说去巡捕房是要打点的。”   “难为你了。爹爹带的有钱。”俞忆白摸摸女儿的头,道:“你在这里翻一翻,看看可能找到如玉……在上海的亲戚朋友的地址。我们先去巡捕房。”他扯着胡婉芳的手腕急匆匆下楼而去。芳芸送了几步回来,吩咐在楼梯边探头探脑的吴妈:“用你们那把大锁把西套间的门锁上。”说完走进东套间不再出来。   一会儿吴妈来敲门,说:“都锁上了。”   芳芸接了钥匙收在书桌上。吴妈站在门口不肯走,停了一会道:“老爷和太太的衣箱还在客厅里。”   芳芸微微一笑,道:“搬进他们卧室罢。”丢在吴妈在门口不顾,径自回到桌边写大字。   吴妈吃了一个软钉子,不敢就去。在门口站了一会回到厨房,吐舌道:“这个芳芸小姐,不声不响怪吓人的,以后俞家还不晓得是谁当家做主呢。”   厨娘一边剖鱼一边撇嘴:“反正轮不到那位姨奶奶当家。三老爷吃了十几二十年洋墨水,现在也长了脾气了。”   吴妈嘿嘿干笑了两声,说:“再大也大不过老太太去。我去老太太那边。”   三老爷回家第一件事不是去给老太太请安,而是带着新婚妻子去巡捕房报警找小老婆。老太太听了笑道:“婉芳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心实了些。”   二太太笑道:“他们才成亲自然要亲热些个。三弟带着她同去最好不过。”   老太太点头道:“老三是个书呆子,婉芳这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从小就聪明懂事,有她守着老三,老三也少吃点亏。”因二太太今天脸上一直带笑,问她:“明诚写信回来了?”   “是呀,说他们去日本旅行了,还给妹妹们和我都带了礼物,怕寄丢了,说是要等放假带回来。”   二太太只有明诚一个儿子,儿子在俞家子弟里算得顶有出息的一个,她说起儿子来额上的皱纹里都有笑意。   同是守寡,五太太只有两个女儿,她轻轻咳了两声,说:“娘,二嫂,我上去吃药了。”扶着楼梯慢慢上去。   老太太看着她的背影,想到早逝的五儿子很有些伤心,不觉举着手帕擦眼睛。   二太太看穿老太太是想小儿子了,连忙打岔:“丽芸今天早晨去折了几大枝桂花给老太太插瓶,说是东边墙根子底下的桂花开的最好,我叫人把牌桌放到那边去,我们边打牌边赏花好不好?”一阵风一样叫听差把大太太和四太太请来陪老太太打麻将。   牌桌上大太太有些心神不宁,不是做相公就是吃错牌。她吃过中饭就不肯再打,推辞说:“倩芸感冒一直没有好,闹人的很,我想下午送她去钱大夫的诊所看看。”   老太太心痛孙女,忙叫她快去。二太太和四太太都去看过倩芸,在大太太那里坐了一会,四太太就推有事先走了。她一走,大太太就抱怨:“那个颜如玉真是不要脸,打着俞太太的名号跑去美国领事馆找洋鬼子撑腰。说是要请律师和我们老三办离婚。”   二太太愣了一下,吐舌道:“她真敢想。”   “有什么不敢的。”大太太抱着胳膊冷笑道:“你晓不晓得老三带了多少钱回来?”她伸出两根手指头道:“最少二十万,美金!”   “真的?”二太太不肯相信,“老三自己说的?”   “汪太太的外甥女前天和我在沈太太家打牌,她跟我说的。”大太太的声音微微颤抖,“我原来也不信的,可是她说的由不得人不信。你算算,老三出去时只带了一箱子旧衣服。他在旧金山住大洋房,家里养几辆汽车,颜如玉一只手表就要一千多块钱。这些你都是晓得的,怎么会没有钱?听说那个颜如玉现在在礼查饭店花钱如流水!”   “那她要多少钱?”二太太定了定神问最要紧的。   “她的律师跟敬亭说要分老三一半家产。”大太太道:“真是狮子大开口。老太太那里我们敬亭都没敢告诉,这个乱摊子让老三自己收拾罢。”   “我们俞家又没有分家。她要多少就给多少?”二太太晓得大太太是替自家妹子心痛钱,安慰她道:“再说了她又不是明媒正娶来的,大不了闹的大家名声不好听罢了。”   “她找了洋人撑腰!不管怎么样,老三这一回都要大出血。”大太太停了一会,跺脚骂道:“婉芳这个傻丫头,跟着老三乱跑干什么?”   “老太太可是夸她来着。”二太太笑道:“他们夫唱妇随,那个颜如玉就越发断了想头了。”   “你大哥好不容易才把这件事压下来,他们跑去巡捕房闹着找人,不是又闹出是非来了?你又不是不晓得那些小报记者,最喜欢乱写。老三是做督学的人,名声顶顶要紧。”大太太想到要紧处急的团转转,连忙道:“我去找她们去。老太太面前你拦着些。”   二太太道:“我晓得了,你也别太着急,当心急出病来。”站在门厅送头上冒烟的大太太出门,她却慢慢走到樱桃街十一号,问门房:“三老爷三太太回来没有?芳芸呢?”   “三老爷没回来。”门房拉开铁门,扬声道:“只有芳芸小姐在家。”   客厅里早有吴妈接出来,二太太对吴妈很是亲切的笑了笑,“我来看看芳芸,她在哪里?”   “芳芸小姐在三楼卧房。”吴妈嘴上应着,站在那里不肯动。三楼的那个主儿,此时未必肯见二太太的,她哪里敢上去请。   “不用啦,我上去看她。”二太太摆摆手上楼。吴妈忙抢在前面去敲芳芸卧房的门,二太太站在楼梯口看到西边房门上的大锁,晓得那是颜如玉的卧房,觉得这样做很妥当,不觉点了点头。她对笑嘻嘻接出来的芳芸道:“怎么不去找你丽芸妹妹玩?”   “功课没有做完。”芳芸让二太太坐在圆桌边,有些苦恼的说:“爹爹规定每天要写五百个大字,贪玩了两天,今天还不晓得能不能补完呢。”   “我才嫁到俞家来的那一年,那时候还作兴写八股文考举人的。你二伯父和你爹最每天在书房里加功课,总是忘记吃饭。”二太太回忆着,圆圆的脸上露出微笑,“俞家规矩是过时不食,他们没有饭吃晚上饿的紧,都是我偷偷摸摸在卧房开小灶下两个面送去,他们吃的那个香得来。一晃眼孩子们都这样大了。”   到底二太太是长辈,芳芸虽然心中极不耐烦,也只有耐着性子陪着她闲话当年。二太太说了一会闲话,笑道:“上回来的霖哥儿是我娘家侄子,我们李家三代单传只有这一个男丁,就有些娇惯。他又跟我这个姑母亲近,小时候三天倒有两天住在俞家的。如今虽然大了,还是一样天真的性子,喜欢和妹妹们亲近。有时候不免说错话。”她看着芳芸笑眯眯道:“你不要和他计较,当他是自己哥哥,好不好?”   芳芸回想了半天,并没有想起自己在哪里对那位霖公子有失礼的地方,随口答道:“霖哥哥为人极好的,跟姐妹们处的都和气的紧。”   二太太很是满意她的回答,亲切的替她把头发拢了拢,道:“老太太午睡要醒了,二伯娘先回去了。我们家请了家庭教师的,这几天事忙都没有上课。回头上课叫丽芸来喊你啊。”   芳芸一一应着,送二太太到门口,回来怎么想也想不透二太太为何突然对她这样亲热,二太太无事献殷勤,她对霖少爷更添了几分戒心,拿定主意要离他远些。   舍得不舍得?   俞忆白冷冷的看了站在楼梯口的老妈子一眼,喝道:“连个人都看不住,滚!”喝退了老妈子,他心中稍稍解气,安抚女儿说:“大妞,爹爹是丢了你弟弟心里慌了,不是怪你。”   芳芸点点头,走回自己房间把钥匙取来开门,说:“昨天正要翻的,二伯娘来了。女儿才锁起来。”   隔了一整天房间里的香水味道淡了许多,白纱窗帘飘动,仿佛颜如玉刚刚离开。俞忆白扶着门发了一会呆,说:“你和爹爹一起翻翻罢。”   芳芸道:“丽芸说一会要来找我玩,她上来不大好,我在楼下等她吧。”她反手把房门带上,走到楼下客厅里坐着,泡了一壶普洱茶吃点心。   过得一会胡婉芳红着眼圈从客厅经过,看见芳芸愣了一下。   芳芸连忙站起来喊:“太太。”   胡婉芳自己也才十九岁,才嫁过来就当十五岁女孩子的继母,到底有些不好意思,涨红了脸喊了一声“芳芸……”实在没有话好讲,站在那里很是为难。   芳芸和颜如玉共处七八年,当面客气那一套全都学会了。连颜如玉她都肯当着父亲的面客气的,何况这位新太太是正经继母。她看穿胡婉芳实是害臊,连忙说:“刚刚吴妈泡了一壶普洱茶,现在正好,太太吃一碗?”一边说一边就借着找茶碗走到侧厅去。   听差哪里敢让芳芸去倒茶,早倒了茶送上来。胡婉芳刚才被姐姐痛说了一回,回到家捧着热气腾腾的茶碗,转觉得亲姐姐不如继女贴心,又是伤心又是委屈,眼泪好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接连滚落。   早上请安时老太太和大太太都没有好脸色,芳芸猜她在大太太那里挨了说。大太太和她是亲姐妹,外人怎么劝都讨不得好。芳芸叫吴妈打洗脸水,绞了一个热手巾递给她,指了指楼上道:“爹爹在三楼,我去找丽芸说话去。”不等婉芳回答就下台阶喊开铁门走了。   胡婉芳有心上去找俞忆白,走到二楼转念一想:他在那里翻妾的东西,他亲生女儿都避了出去,我巴巴的上去找他干什么?赌气回卧室,头顶的楼板被俞忆白踩的咯吱作响,翻东西的声音一直不停歇,可见颜如玉的东西之多。   胡婉芳又想去帮丈夫的忙,又恨他从前太宠颜如玉,在卧室里干转许久,觉得还是要体贴丈夫。她鼓起勇气开门,正好看见俞忆白匆匆下楼的身影,连忙喊了声:“忆白。”   俞忆白刚才找到颜如玉的旧记事本,在里面翻出了几个上海地址,正急着挨个寻找,听见新太太喊他并不停脚,一边走一边道:“婉芳你昨天累了一天,在家好好休息,我出门办点事,中饭不回来吃了。”   “忆白!”三太太追出来,看见他满面疲惫之色,替他不值,“我在大姐那里听说……她在……”   “你听说了什么?”俞忆白好像被针扎到,几步走回二楼,用力把新太太拉进卧室。   胡婉芳吃痛,“哎呀”了一声。偏偏俞忆白浑然不觉,一个劲追问颜如玉在哪里。他为着姨太太的下落就不晓得疼惜自己,胡婉芳心里酸极了,甩开俞忆白的手说:“你把人家弄痛了。”   俞忆白连忙赔笑道:“原是我的错,给太太陪个不是罢。婉芳,你听到什么了?”   他这样低声下气都是因为那个颜如玉的缘故。胡婉芳心中又酸又痛,小姐脾气上来,赌气扭过身去不肯理他。俞忆白正是急得火上浇油的时候,看见她耍脾气哪里还有耐心再敷衍她,跺着脚道:“姑奶奶,都什么时候了,你有话就说罢!”   胡婉芳伸出两只胳膊将要出门的俞忆白一拦,流着眼泪问:“她就那么要紧?”   “颜如玉把家里的存折、珠宝都卷走了!”俞忆白恨道:“你说我急不急?你既然早晓得,为什么不告诉我?”   “在礼查饭店……”胡婉芳听说颜如玉把俞家的存折珠宝都带走,也吃了一惊,她停了一停,为难的说:“大姐说她找了外国律师要跟你打离婚官司,怕你生气都不敢跟你说。听说大姐夫和他们办了几天的交涉……”   “我的事,你们瞒着我跟她交涉?你们把我当什么?”俞忆白气得脸色青白,推开胡婉芳怒气冲冲的下楼。   “忆白,忆白,我不是故意要瞒你,是大姐……”胡婉芳追上去拉他的胳膊。   俞忆白冷笑道:“你们都是自己人,只有我是外人。”走出几步不甘心,回头说:“原来你们都晓得她的下落!你们存心要看我笑话,好,你们看吧!”他走到大门边镇定了一下,下定决心要把如玉母子都带回来,好挫挫胡氏姐妹的锐气。不肯再理会站在门厅哭泣的新婚妻子,走出巷口召了一辆人力车去礼查饭店。   礼查饭店对门有一家咖啡厅,人力车在厅前停下。俞忆白还没有下车就看见素颜的颜如玉坐在咖啡桌边发愣,同桌除了吃蛋糕的谨诚,还有两个外国男人。那两个外国人夹着雪茄谈笑风生,颜如玉的笑容却有些勉强,问答都心不在蔫。   看来那就是替她办离婚的洋人律师了,俞忆白冷笑一声,在肚内想好一大篇话问颜如玉,慢慢推开门走过去。   谨诚看见父亲,欢喜的站起来,“爹爹爹爹”,像一只小鸟一样扑进他的怀里。俞忆白搂着儿子,冷眼看着颜如玉。谨诚紧紧的搂着俞忆白的脖子,他方才想好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   颜如玉别过脸去揩泪,恨恨的说:“忆白,你好……”说到一半撑不住也扑进他的怀里,嘤嘤的低哭,边哭边说:“你差一点就见不到我们母子了。”   她又耍什么花样?不是要离婚么?俞忆白愣住了。   颜如玉揩了一把眼泪,一手抱起儿子,余下的另一只手挽紧他的胳膊,对两个洋人说:“这位是我先生,我们失陪一下。”拉着俞忆白出来。   谨诚牢牢的盯着父亲的脸,不停的说:“爹爹,我和妈妈天天都想你。”   俞忆白从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颜如玉娇嗔的推了他一把,道:“有什么话我们进房间去讲。”回到礼查饭店的房间,颜如玉放下谨诚,横了一眼俞忆白说:“臭死了,我去放水给你洗澡。”走到浴室门口又恨恨的出来把房门反锁上,再横了一眼俞忆白,伸出尖尖的指头顶着他的胸口道:“你要带着儿子偷跑,我就从四楼跳下去,做了鬼也不放过你。”   她一边走一边脱去裙子,贴身只穿一条及膝的嫩黄绸衬裙,露着浑圆的胳膊和笔直纤细的小腿,走动之间细腰好像春风里的柳枝,少妇的诱人之处一览无余。   俞忆白咳了一声,正想问她:“你不是要跟我办离婚吗?”话还没有说出口,就听见哗哗的水响。谨诚爬到父亲怀里,咯咯笑着说:“爹爹臭,一起洗。”   “忆白,还不把儿子抱进来?”颜如玉的脸蛋叫水气蒸的红扑扑的,比在咖啡厅里发木发呆的样子好看许多,她瞪了一眼谨诚,啐道:“天天叫你洗澡你都要跟我闹一个半个钟头,只记得你爹爹。”把谨诚从俞忆白怀里抱下来,一手一个推进浴室,站在门口笑着说:“忆白,上海的裁缝还算不错,我前天给你做了几件衬衫长裤,比在旧金山买的也差不多少。谨诚早上洗过澡了,给他擦一擦就让他出来,你好好泡泡。”   她像没事人一样家常闲话,俞忆白恍惚间觉得自己还在旧金山家中,整个人都松了下来,他先替儿子脱了衣服,自己站在浴缸外慢慢解长袍的纽扣。   两只带着芬芳香气的玉手从背手伸到腋下,俞忆白不觉一愣,停了手回头。   颜如玉贴在他的背上,咬着他的耳朵说:“呆子,谁真要和你离婚了?那是我骗他们的。”她三下两下就把俞忆白剥的精光推进浴缸,在架子上取了条毛巾对谨诚说:“让你爹爹好好泡泡,妈妈给你穿上衣服,你去睡一觉好不好?”   谨诚几日不见父亲,哪里舍得,抱紧俞忆白的光腿耍懒道:“不嘛,我要爹爹陪我一起睡。”一边说一边就打起呵欠来。   俞忆白看儿子两只眼睛红的像兔子一样,实在是心痛,柔声哄他:“你先去睡,一会爹爹来陪你。”谨诚披着毛巾站在门口还是依依不舍,颜如玉抱起儿子笑道:“爹爹从来都说话算话,你都几天没有睡好了,爹爹妈妈等你睡醒了去楼上吃大菜,好不好?”   她把儿子送到大床上安顿好,又捧着一叠新衣服进来,笑对俞忆白道:“老爷,我帮你擦背。”一头说一头把浴室的门扣上,踢掉高跟鞋跳进浴缸,就站在莲蓬头下,让热气腾腾的洗澡水从头浇到脚,舒服的打了个哆嗦,对沉默的俞忆白说:“刚才沾了水,好冷,我先冲一会。”   颜如玉那件绸衬裙湿答答的缠在身上,隐隐现出内衣的带子和下边底裤的花纹,越发显得她身形玲珑有致,当大的大,当小的小。   俞忆白只觉得小腹的火烧成一团。他不肯先认输,索性扭过头不看她,冷冷的说:“你又耍什么花样?”   “老爷,”颜如玉钻到他的怀里,把他的头搬回来,偎着他滚烫的脸说:“老爷,你好狠的心,”在他的怀里轻轻扭起来,一边说一边笑着掉下泪来,停了一会才说:“那天我去老太太那里请安,被人抢白说谨诚不是你生的,我一生气就带着谨诚去逛百货商店。我生气喜欢买东西你是知道的嘛。谁知就被两个洋人盯上了,说是代表俞家来和我交涉离婚,非要我承认谨诚不是你生的,我不肯,他们扣住了谨诚,不让我回家……”   “你胡说!俞家干不出这样的事!”俞忆白推开颜如玉。   颜如玉冷笑一声,哭道:“俞家要干不出这样的事,为什么当年出使美国的冷差事是你二哥的,怎么就换了你去?你明明和我做了六七年的正头夫妻,他们为什么要再给你娶亲?你没有儿子俞家谁得的好处最大?”   俞忆白深深吸了一口气,胡说两个字好像生出根蔓紧紧扎在舌根,怎么用力都吐不出来。他颓然坐进热水里,婉芳的那一句“大姐夫和他们交涉好几天了,怕你生气都不敢和你说。”好像唐僧念的紧箍咒一样,在他脑子里翻来翻去的念,越念越心寒。   颜如玉取了热毛巾替他擦背,一边擦一边说:“你娶的那是你大嫂娘家的妹子?上海这么多好人家的女儿不替你找,怎么就要找的她家姑娘?忆白,你的存折、私章都在我手里,什么都在我这里,我要去哪里去不得?何必多费一道手续和你打离婚官司?”   俞忆白不由自主点占头,阴沉着脸说:“这些话你敢不敢当面和我大哥他们说?”   “我当然敢,可是撕破了脸你俞家的脸面还要不要?老爷你的督学位子还要不要?”颜如玉咬牙切齿道:“亏我为了你忍了这许多天,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我看错你了,俞忆白你是个王八蛋。我走,腾出位子给你新太太,我成全你们。”   她这样作派分明是不想真离婚,俞忆白晓得必定能把她带回去,放下心来,笑着拉着她的胳膊道:“你舍得?”   颜如玉含着一包眼泪朝俞忆白扑过去,把他压在身上,恨恨的说:“我不舍得你,你就舍得我?”   “实是舍不得。”俞忆白躺在浴缸的温水里,身上压着一个软绵绵香喷喷的扭来扭去的女人,哪里忍耐得住,伸出手去拉如玉的衬裙。   颜如玉一边扭一边躲,不知不觉就被剥的如同赤子一般,两个人学鸳鸯戏起水来。她存心要拢络他,他也存心要奉承她,自然比着往间更觉和美。   两个洗完澡出来,到大床上酣睡到傍晚。一家三口起来到顶楼大餐厅吃大菜,回来把谨诚哄睡了。颜如玉又换了跳舞衣拉忆白去跳舞场跳了两个钟头。   俞忆白偶尔去洗了个手回来,只见颜如玉优雅的拒绝一个洋鬼子的邀请,在头顶一盏水晶吊灯下,她娇艳美丽的的笑脸好像初开的玫瑰。他转觉得她生的真是美丽,满场的中西女人和她一比,都成了庸脂俗粉。就是新太太婉芳都说美人,年纪比她小好几岁,也不如她灵动可人。   他不由对着颜如玉微微一笑。颜如玉看见忆白对她笑,像一只蝴蝶一样翩翩飞过大半个跳舞场,引得众人注目,她却不顾不管,腻在俞忆白的身边问他:“我们去吃宵夜去好不好?”推着忆白出来等电梯,她靠在他身上咯咯娇笑道:“忆白,你知道我是怎么爱上你的吗?就是那一回我看见你在花车顶上跳舞,我就对自己说:这个男人真好看,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   她怎么当着人说这个?俞忆白想到那一年是和月宜在花车上跳舞,不由皱眉道:“你喝醉了。”   “没有。我没有醉。”颜如玉推开他站的笔直,笑道:“我为了你,去你家做家庭教师,我为了你,什么名声身份都不要。”她说着说着掉下泪来,满脸的妆都糊了。她在脸上擦了两把,道:“我晓得你们俞家瞧不起我,我不让你为难,明天……不,现在,就现在,我带着谨诚就走。你和那位新太太和和气气过日子吧。”   俞忆白原来以为她今天做足功夫,是非要在俞家占一席之地不可,没想到她居然还是要带儿子走,却是出乎意料之外,不由愣住了。   西风和东风   俞忆白扶着她的肩膀,劝她:“你不要意气用事,看看我们儿子,你舍得他跟着你流离失所,天天和你哭着要爸爸?”   颜如玉捂着脸嘤嘤哭出声。   俞忆白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搓揉,不由自主道:“跟我回家吧。我叫婉芳喊你姐姐,还叫你当家,好不好?”   颜如玉嗯了一声,脚下轻轻一蹬,把俞忆白推倒在床上。俞忆白拧熄床头灯的功夫,颜如玉已经将他衣服扯开,赤着两条滑腻的玉腿骑在他的腰上,揪着他的衣领恶狠狠的说:“你欺负我,我也要欺负你。”   “好太太,欺负人是不对的,我们要以德服人。”俞忆白翻身把她压在身下,故意板着脸说:“来,我来给你说道理。”说着大动起来。   颜如玉在他身下扭来扭去,只说:“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两只玉腿把他的腰缠的紧紧的,叫他动起来省了许多力气。俞忆白得她暗助,讲起道理来越发用心,旁征博引,深入浅出。颜如玉虚心受教,学了一会体贴先生讲课辛苦,请先生仰面睡下,把先生讲的道理重讲一回,问先生:“忆白,我的道理好还是你的道理好?”   “都好,都好。”俞忆白极是满意的嘘了一声,伸出手去摸香烟匣。   颜如玉爬起来,走到窗边借着一点光亮划火柴。刺啦一声过后,豆子大的温暖火光照亮她红扑扑汗津津的脸颊,她点燃一根香烟,吸了一口插进俞忆白的嘴里,笑着推他:“坏死了,又被你欺负了。”   俞忆白看儿子睡的正香,走到窗边心满意足的吸着烟,一边对换睡衣的颜如玉说:“你对大妞一直很好,莫要在婉芳那里落人家笑话。”   颜如玉努着红嘟嘟的嘴唇瞪了他一眼,“我什么时候给你丢过人?倒是你的新太太——”她拖长了腔调说:“不欺负我就谢天谢地了。”说完把床重新铺好,爬上床不肯再吭声。   俞忆白笑道:“有我欺负你你还嫌不够?”   颜如玉在被中扭来扭去,就是不理他。他掐灭香烟亲了颜如玉一口,在床的另一边躺下,隔着儿子接着说:“当初答应老太太的婚事我是有苦衷的,如玉,我不会让你们母子吃亏的,你放心。”   颜如玉轻轻嗯了一声,说:“我知道你,忆白。”停了一会,又说:“大妞的婚事我也不会让她吃亏的,她的嫁妆……忆白?”   俞忆白许久不答,她爬起来看,他早已睡熟了,一双剑眉孩子气的扭在一起。谨诚伸出一只手搂着他的脖子,一大一小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摆在一起,睡的正香。   颜如玉叹了一口气,在大人和小人脸上都亲了一口,爬起来坐在窗边的小圆桌边,一支接一支的吸着香烟。窗外霓虹灯闪烁,在窗帘上留下五颜六色的光斑,热闹又冰冷。颜如玉吸掉半包香烟,觉得又冷又难受,拿着烟灰缸到浴室倒掉,又放了一缸水把自己泡的全身发热才回到床上。谨诚在暖哄哄的被窝里扭了两下,摸到妈妈的胳膊,轻轻喊了声“妈妈?”缩到颜如玉的怀里来了。俞忆白也朝床里缩了缩,把腿压在颜如玉的小腿上。颜如玉贴在枕上看着她的大小男人,不知不觉中闭上了眼。   第二天中午,俞忆白带着颜氏母子坐着汽车行雇来的汽车回家。颜如玉站在门边吩咐听差搬她的新添的五只衣箱:“小心些,就搬到二楼西边去。”   听差提着箱子有些不知所措。   俞忆白咳嗽了一声,喝道:“聋了么?太太叫你搬到哪里就是哪里!”   颜如玉走过去挎着他的胳膊,笑道:“老爷,不听话开销了就是。和下人生什么气?”转过身来对那个听差说:“诺,你是老太太那边借来用的,我们也不好驳老太太的面子请你回家,你还是回老太太那边听差去吧。”   那个听差愣了一下,放下箱子就走。吴妈站在门厅全都看见,连忙装作有事跑上三楼去敲小姐的门。芳芸一开门,她就说:“那个颜氏被三老爷带回来了,一回来就叫阿强走路。”   芳芸淡淡一笑,道:“吴妈,我有些不舒服,中饭不下去吃了,你叫厨房给我做一碗汤面送来。”关上门不问窗外事。   颜如玉的皮箱原来是放在三楼的,又被翻过一次。颜如玉开门一见大怒,指着开门的老妈子骂:“都是死人,我的东西你们都敢翻。”   老妈子哪里肯认帐,梗着头分辩说:“姨奶奶走了,芳芸小姐叫吴妈锁的门,候老爷回来把钥匙交给老爷的,里面的东西别说我们没动过,就是芳芸小姐都没碰过。姨奶奶不要冤枉好人。”   颜如玉看着对门紧闭的房门冷笑两声,把自己箱子里的东西细细检过,并没有少什么才放心,看着老妈子们把她的东西都搬到二楼,才喊在花园里玩的俞忆白父子回来吃中饭。   俞忆白看见没有芳芸,晓得女儿是要替新太太留面子,自然不会喊她。吃过中饭他又带着颜如玉母子出门买东西去了。   胡婉芳早上请过安,被大太太留住说闲话吃中饭。姐妹两个听说颜如玉母子被俞忆白带回家,颜如玉门都没有进就把看门的听差打发了一个,又从三楼搬到二楼住,都大怒。   大太太拉着妹子的手说:“走,我们找老太太给你做主去。老三两天不回家,回家就由着那个狐狸精胡闹,太不把我们胡家放在眼里了。”   胡婉芳坐在客厅一角的沙发里,捂着脸大哭不歇。大太太硬拉着她到老太太那边,她勉强喊了声娘,坐在一边抹眼泪。   二太太看老太太脸色不好,搭讪着说:“老三回来几天了,也应该带着婉芳回娘家走走的。”   老太太点点头,道:“去叫老三来。”   听差的去了一会回来说:“三老爷带着姨奶奶出门去了。”   老太太手里的胭脂红地粉彩开光折枝牡丹茶钟滚到地上跌得粉碎。大太太牙痛似的吸了一口气,对着二太太调了一个眼色。   二太太移到老太太身边,笑嘻嘻道:“妈,那个颜氏还没这个茶碗值钱呢,您老跟茶碗过不去干嘛?”从腋下掏出帕子来,蹲一把碎片一片一片捡起来,小心包好交给听差的:“收到老太太书房的古董架子上去。”   老太太失手跌了心爱的茶碗原就心疼,叫二儿媳妇说破了,怒极反笑道:“我们家也就这个茶碗值钱,比不得你们李家家大业大。”   二太太道:“哎哟,妈,我可是俞家人。李家再有钱那也是李家,人家有儿子的。”她推着脸越板越紧的老太太笑道:“老太太,茶碗是小事,我们俞家的脸面是大事。老三和婉芳再不回娘家走走,人家都要笑话我们俞家没规矩的。”   “三哥都带着姨太太满上海招摇去了,还怕人家笑话?”五太太冷冷的接了一句,咳了两声,“三嫂只晓得哭,顶什么用?”   大家的眼睛都转到胡婉芳身上。胡婉芳哭着道:“你们都怪我不好,离婚就是!”   “胡闹!”大太太和老太太一起喝止她。大太太把妹子的肩膀一拍,劝她:“男人三妻四妾是常有的事,你可是我们俞家明媒正娶来的。那个颜如玉算个什么东西?不许说孩子气的胡话。”   老太太冷冷的哼了一声,打断了大太太话,她威严的扫视几个儿媳妇。大儿媳妇和二儿媳妇都是一脸的不平,三儿媳妇哭成一团,四儿媳妇关切的看着她,五儿媳妇满面冷笑。   这几个儿媳妇都拿不出什么主意,老太太一肚皮恼火。她接过听差送来的茶,呷了一口,慢慢说:“婉芳,你是个聪明孩子。以后离婚的话不要提了,老三的事我替你做主。你自己也要挣气。你多多的替他添几个儿子,大家和和气气不是一家人?那个颜如玉么,七年只有一个孩子,她拿什么跟你比。”   俞老太爷到六十岁还纳了一个唱鼓词名伶做九姨太。可是老太爷名下的五子三女,除了俞忆白全是老太太亲生的。就是俞忆白,也是老太太房里的贴身丫头抬举的二姨太生的,算不得外人。俞家内宅女人虽多,都叫老太太管的服服贴贴,她在俞家差不多算是一言九鼎。她不把颜如玉生的孩子当成俞家子孙,大太太自然是巴不得的,连忙推妹子道:“有老太太给你做主,十个颜如玉都算不得什么。婉芳,还不把眼泪擦掉。”   四太太笑嘻嘻道:“老爷们不带姨太太出门鬼混,难道要带太太出门?”四太太用鬼混两个字一带,太太们的面子里子都有了,老太太绷紧的脸上总算松动了些。   婉芳止了哭声说:“忆白他……”   大太太连忙推她,“走,我帮你配回娘家的衣服首饰。”拉着妹子出来。走到门厅,四太太温和的笑声传来:“快放牌桌打牌。”胡婉芳气的跺脚:“这是抱怨我碍着老太太打牌了!”   大太太恼的在妹子胳膊上拧了一下,道:“老太太顶顶得意那个茶碗,前清宫里流出来的好东西,值一万多块钱呢。大家替你混过去了,你见好就收罢。”   “我哪里见着好了?”胡婉芳又羞又恼,站住了脚问姐姐:“姐夫去我们家说亲时,可没有说他有妾!”   “有个把妾正大光明摆在屋里也不是有坏事!”大太太拉着妹子走出十五号,小声道:“你大姐夫还不是在外面有小公馆?明里暗里不晓得花了多少钱。你在这个家里,上面还有老太太替你压着,她翻不了天。”   胡婉芳头一回听说姐夫也有小公馆,又是吃惊又是同情的看着大姐。大太太冷笑两声,道:“就是我们家的立夫人人都说他是胡家第一个老实孩子,还没有结婚呢,外面也有个小公馆,养了一对十七岁的姐妹花。这些事只好瞒着没有出阁的小姐们。”   “那顾家……”胡婉芳想到才和立夫订了婚约的顾家小姐,迟疑的问:“顾家知道吗?”   “怎么不知道?男人有了钱,有几个老实的?你丈夫不嫖不赌,不过是家里有个姨太太,算不得什么。”大太太搂着妹子安慰道:“你别信什么自由、平等、爱情。那都是假的,你那个同学,跟家庭教师私奔了的那个,不是发现人家在乡下有老婆,跑了两年又回来了么。”   婉芳涨红了脸低低嗯了一声,说:“赵淑真是遇人不淑。”   “傻妹子。”大太太叹了一口气,“你真是不开窍。”   樱桃街十二号三楼的窗户被推开,俞芳芸露出半边脸,看见大太太和胡婉芳在门口说话,惊喜的喊道:“大伯娘,太太!我就下来。”说着就缩回头去。   大太太指着半开的窗户教训妹子:“那个还是从小没了娘的,听说姓颜的一走,她就把人家的屋子锁起来了。你看看人家的心眼。你心里就没半点成算!”   胡婉芳咬着嘴唇不肯说话。   芳芸笑着接出来了,请了大伯娘安,就挽着婉芳的胳膊说:“我在美国有个长辈托我带了两箱酒给他一个在花旗银行的亲戚。我到上海连门都没有出过,太太得闲带我去好不好?”   大太太连忙替胡婉芳答应,:“现在就有空,你们出去散散心,听说先施公司新来了巴黎的时兴衣料,去买几块做新衣服去!我帮你们打电话到车行叫一辆出租汽车来。”   芳芸放开婉芳,抱着大太太扭来扭去的谢她。大太太笑容可掬的赶她们两个去换出门衣服,在楼下客厅摇电话替她们叫了一辆出租汽车,就走到妹子卧室里,对扑粉的婉芳说:“带她多走走,晚上再去吃番菜馆子,能有多晚回来就有多晚回来。你们乐你们的,别把颜如玉当回事。她在你们面前就神气不起来了。”   胡婉芳嗯了一声,楼下听差的喊:“大太太,二太太喊。”大太太又吩咐了她几句,忙忙的去了。   胡婉芳在客厅等了好一会,芳芸才披着一件绿斗篷下来,一个听差替她提着两只洋酒箱子。芳芸站了一站,笑道:“就这样去万一人家不在倒不好,我打个电话罢。”摇到电话局要了花旗银行,先说的是中国话,又改了英语。婉芳听得懂几句英语,还在那里仔细回忆英语先生教她的语法,芳芸又改了法语,说了好一会才放下听筒说:“太太,走罢。”   她们上了车,芳芸不放心听差的把酒放在后盖厢里,发愁道:“万里迢迢带回来的,打碎了怎么得了,放在座位上罢。”叫听差交给她,亲手塞在车座底下,拿脚压在上面才叫开车。   汽车夫见她这样郑重,一定要加一块钱的小费才肯开车。芳芸丢给他一块钱,说:“到花旗银行。洋酒要是颠碎了,我要你赔的。”   婉芳一路上和她说闲话,问她在美国在哪里上学,平常和什么亲戚来往。芳芸也问继母在哪里上学,学校都教些什么。她两个你问我答,不知不觉就到了地方。   汽车夫才把车停下,就有几个洋人迎了上来,为首的一个二十多岁的洋人先问:“酒在哪里?”   芳芸把两只箱子给他看,他一手一只拎起来就先上去了。听差引着芳芸、婉芳和跟来的一个听差到楼上一间办公室坐了一会。芳芸就请银行的听差的带她去洗手间。   那个提走了酒的洋人回来不见芳芸,只好和婉芳闲话。谁知这个人不会说中国话,满口都是英文。婉芳十句里边猜不到两三句,结结巴巴说了半天,问芳芸到哪里去了,那个洋人也是半天才听明白,按了铃叫听差去寻,好一会功夫才有一个中年洋人满面堆笑陪着芳芸过来。   芳芸进办公室说了几句客气话就告辞。   在汽车里坐定,婉芳问她:“怎么说了几句就走了?”   芳芸皱眉道:“我不过替人家带两箱酒罢了,也没什么要紧交情。偏偏我去洗手,出来撞见那个洋鬼子,真真是讨厌……”涨红了脸不肯再说。   婉芳以为她是被刚才那个洋鬼子纠缠住了,洋鬼子对待中国女人的态度一向如此,她也不好再问。两个去先施公司转了一圈,买了几块衣料。又在一家咖啡店消磨了个把钟头,婉芳还不肯回去,要请芳芸去礼查饭店吃番菜。   芳芸不肯去,笑道:“我在美国十几年,差不多天天吃牛排沙拉。我跟法国厨子学过几天,做的不比大厨差的。你要喜欢吃回家我做给你吃。好太太,你带我去吃那个什么灌汤饺子好不好?”   婉芳想了一想才想明白她说的是什么,笑了:“那个叫小笼包子,早上才有的卖的。我带你去吃牛肉面去,中西女中附近有个牛肉面庄,牛肉面最好吃了。”带芳芸到那个面庄门口,芳芸一看蓝底金字的招牌上写着“加州牛肉面”,不觉指着招牌大笑。   婉芳问她笑什么。芳芸笑问:“牛肉面总是中国产的,为什么要冠加州的名字?”   “小弟在加州,就喜欢吃牛肉面,所以开了这个面庄。”岳公子穿着栗子色的长袍,冲她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秋天的风吹过,整条街上的落叶都沙沙作响,他站在灯火辉煌的店堂门口,露出温和的微笑,两只眼睛比五十支光的灯泡还要亮。   作者有话要说:改下错字......   岳敏之   胡婉芳踩在台阶上,对迟疑的芳芸笑道:“岳敏之是你们表哥书霖的好朋友,常到我们家玩的,你可见过?”   芳芸含糊问个好,扯着婉芳的衣袖摇起来:“天都黑了,我们回家罢。”   岳公子哪里肯放,跳下台阶拦住她们的去路,道:“相请不如偶遇,小姨特为带芳芸妹子来吃我家的面,芳芸妹子可不能不给面子,我和小姨两个加起来请你赏光。”   胡婉芳不想早早回家,倒是很感激岳公子替她留客,也道:“我来过这里许多次,只有这一回是老板亲自接待客呢,倒是托了你的福了。”   芳芸虽然不情愿和岳公子打交道,可是继母的意思不好违背,只好撒个娇儿,道:“太太,我吃不惯辣!”   岳公子大笑道:“我家的牛肉面也有不辣的,一碗清汤一碗红汤。”跑堂在店堂接出来,脆声答应,让她两个到一间清静小包间坐下。岳公子亲自去帐房提了半篓蜜桔过来,挑了一个大的劈开让过婉芳小姨。第二回挑了一个更大的,细细的剥开递与芳芸。芳芸因为继母都接了人家递的桔子她不接就矫情了,也只有道谢接下。   岳公子的指尖在芳芸的掌心轻轻一碰,又热又粘又带着桔子的清香。芳芸飞快的缩回手去,趁着婉芳低头吃茶的功夫狠狠瞪了一眼岳公子。岳公子狭促的对她挤眼,捡了一个桔子在手里捏着,笑道:“小姨真是好福气,才结婚就有了这样大的好女儿,别人想都想不来的。”   胡婉芳举着的茶杯半天都没有放下来。   俞芳芸算是看出来了,这位岳公子就是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坏胚。她瞪着岳公子笑道:“岳大哥,你家的牛肉面呢?”   岳公子笑着站起来,道:“我去催催。”顺手把包间的门帘拉下来。他一出去,婉芳就放下茶杯抽出手帕嘤嘤的哭起来,对芳芸说:“他们都笑话我。”   芳芸连忙安慰她:“怎么会,这位岳公子是在美国住久了。洋鬼子说话都这样。别人或者不知道,我是知道的。我在美国里那些洋鬼子同学比他还不会说话呢。太太别往心里去。”   胡婉芳使手帕揩眼睛,渐渐止了哭声。两个跑堂送了两盆水进来,又流水送进没拆封的香皂和几方雪白的毛巾,一声不吭退了出去。   芳芸取了一方毛巾替继母围在胸前,笑着说:“太太揩把脸呀,这个岳大哥粗心的狠,巴巴的送了洗脸水来赔罪,就忘了脂粉。”   胡婉芳含着一泡眼泪,嗔道:“太太长太太短的,倒叫你喊老了。”低着头洗脸揩面,哗啦啦的水响里,又“扑哧”一声笑了。芳芸见她莫明其妙又好了,走到一边洗手,重重一口气道:“我倒想时时在太太面前撒个娇,学人家喊妈咪的,就怕听到的人都起鸡皮疙瘩。”   岳公子捧着一只小方盘应声进来,笑嘻嘻道:“新鲜炒鸡皮疙瘩一盘。”把方盘上几碟小菜掇在桌上,打个千儿说:“太太小姐慢用。”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盯着芳芸不肯动。   这个坏胚借着竿子就爬上树,芳芸恨他恨得牙根都痒痒,拿毛巾擦了手,从手袋里找出一块钱丢到方盘里,笑道:“赏钱都给了,面呢?”   岳公子郑重把那一块钱握在手里,“谢小姐赏。”却是对着胡婉芳又打了个千儿才出去。一个跑堂忍着笑送上两碗面来,白底青花的小瓷碗里浮着银丝一样一小窝面条,红的是红烧牛肉块,绿的是青蒜段,黑的是香菇丁。只是胡氏的面碗里多了一大勺红艳艳的辣椒红油。袅袅的白烟升上去,雪亮的灯光也变得香喷喷地温柔起来。胡婉芳低头吃面,偶尔用手巾擦擦额上的汗珠,双颊红若桃花。   芳芸其实也是喜欢吃辣的,牛肉面不辣怎么好吃呢?可是她方才才撒娇说不吃辣,现在绝不肯开口跟岳公子要辣椒酱。她举着竹箸夹面,有一口没一口吃着,时时看向门帘,总不见岳公子进来,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个姓岳的不像是吃这个亏的人,怎么还不来反击?   一碗面将吃完,跑堂的又送上两碗素面来,笑道:“这是东家在厨房亲自煮的面,请两位小小赏个面子尝一尝。”   婉芳吃的爽快,连带心情也好了许多,抬过一碗夹了一筷,让芳芸:“我像你那么大时,这样大的面碗总要吃三碗的,多吃些。”   芳芸原是不敢吃,她想像不出岳公子那样的人怎么能站在油腻腻的灶间里煮面。婉芳让她,她只得夹了几根入口,却没有想到滋味真真是好,面条咬劲,看着像白水一样的汤吸一口落入五脏六腑,全身毛孔都好像被温热的毛巾烫了个妥贴。比较起来,胡婉芳夸美味的牛肉面就算不得什么了。婉芳一口气吃完,对芳芸笑道:“我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素面呢。不晓得谁有福气嫁给岳敏之,可以天天吃他煮的面。”   芳芸笑道:“人家开着面馆呢,当然有一两手,不然怎么做老板。”说着面上微微红了一红,又道:“他家的厨子煮的面,不就是他煮的么。太太喜欢吃,把他家厨子挖来就是。”   “哎哟哟,才吃我一碗面就想挖我家的墙角。真是好心没有好报。”岳公子端着一只大面碗进来,对芳芸飞了个眼风,道:“我这个大厨你们家请得起么?”   他那个面碗足有小洗脸盆大,岳公子让婉芳:“小姨,我夹些给你?”   婉芳摇摇头道:“够了,今天比平常吃的多了不少呢,你自便吧。”   岳公子也不让芳芸,呼啦啦低头吃面。满室只有岳公子的吃面声.芳芸还有小半碗,低头慢慢吃着,突然觉得好像这个情形在哪里经历过一样,心里觉得异样起来,抬头看岳公子。岳公子对她嫣然一笑,道:“小姨吃了我的面,就不生我气了。你呢?”   芳芸放下筷了笑道:“这话就奇怪了,我和岳大哥素昧生平,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倒是要谢谢岳大哥请客,多谢多谢。”   “你给了面钱的。”岳公子从怀里摸出那一块钱,放在灯下看了看,又珍惜的藏回怀里去,很是委屈的说:“明明是我赔罪,你还要付钱,下回不请你客。”   婉芳笑道:“那还给我们。”   “不,一块钱能买半袋面粉,够我卖二百五十碗面,到钱的钱岂能还回去?”岳公子放下碗,一副被抢了心爱玩具的小孩模样,“小姨,你欺负我。”   婉芳笑道:“我要欺负你,就要问你玲珑夫人是哪位了。你敢不敢说?”   岳公子含笑看向芳芸,芳芸神色如常,他笑道:“横竖我现在不说,你们将来也是知道的。小姨既然问我,我自然要说,我叫伙计撤了面碗泡壶好茶来。”   不只婉芳,就连芳芸都凝神看他。岳公子端着盖碗,揭开盖轻轻吹了一口,笑道:“听说玲珑夫人芳名就叫玲珑。她的丈夫是个洋人,芳芸妹子是认得的,是不是?”   芳芸摇头笑道:“我上的是寄宿学校,假期回家还有许多功课,不是岳大哥说,都不晓得颜先生的母亲名字这样妩媚。”   提到颜如玉,胡婉芳皱着眉头道:“你怎么叫她先生?”   “功课都是她布置的,”芳芸笑道:“不叫她先生叫什么?”她伸出右手给婉芳看厚厚的茧子,“写错一划加罚一百。严着呢。”   岳公子满面微笑凑过来看芳芸的手,笑道:“回头过年,我来求妹子写春联。”   芳芸笑嘻嘻的把手缩回去,道:“岳大哥你别打岔,接着说故事。”   “玲珑夫人原先在苏州,也是个人物。”岳公子抿了一口茶,笑道:“旁的本事不必说,顶呱呱出名的是淴浴,也亏她长袖善舞,总有贵人相助。谁知有一回走了眼,嫁了一位丘八老爷,困在丘家六七年,还生了一儿一女。丘八老爷过世,少爷们在前面守灵,她就趁乱带着女儿跑到上海去,正好撞见在中国做生意赔本的安德鲁先生要回美国去,就嫁了他同到美国去了。”   婉芳和芳芸一个初嫁,一个还是小姐,虽然听不大懂,也猜到几分。万不想颜如玉的母亲是那样的人,都涨红了脸不好意思搭话。   岳公子见她两个害羞的有趣,笑道:“所以芳芸妹子你叫她颜先生叫错了的,要叫她丘先生才对。”   芳芸笑嘻嘻不说话。婉芳接口笑道:“亏你打听的这样清楚,巡捕房不请你去做包打听可惜了。”   岳公子笑道:“丘家少爷抢了我一块地皮,我气不过,请私家侦探去打听的。他替丘家做牛做马,将来不晓得能分几两银子呢。晓得他的出身,我倒有几分可怜他。”   芳芸笑道:“岳大哥,接着说故事。”   岳公子笑道:“你们家五婶,好像是丘家亲戚,想知道,问她去。”   芳芸一愣,婉芳已是站起来道谢:“敏之,多谢你提醒。”   “小姨有心谢我,你那块地卖给我。”岳公子涎着脸笑道:“好不好?”   婉芳想了一会,道:“我那块地只有四亩多,地方又偏。能卖多少钱?到手就花了反倒划不来。我三姐最近正好在筹一笔款子,你找她去。”   “小姨的我也要,三姨的还要托小姨替我引荐。”岳公子笑道:“我都买下来,把被丘家抢走的那块地围在当中,也叫他们生几天气。小姨,我对你这样好,你不替我出气,谁替我出气?”   婉芳涨红着脸道:“卖不卖,等我和忆白商量。”   岳公子见她松了口大乐,“俞三叔还不是要听小姨的。”说的婉芳又羞又喜的低下头。   芳芸慢慢吃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看着岳公子使出浑身解数奉承胡婉芳。到走时,婉芳到底答应回去替他和姐姐们牵线。岳公子高高兴兴送她两个上车,又赏了听差和车夫各一个大赏封。   婉芳怕车夫嚼舌,上了车一声不吭。芳芸自然乐得不找她说话,贴着车窗看夜色里匆匆的行人,闪烁的霓虹灯,驳杂的车流。   听差的陪着新太太和小姐半天,得了个大赏封,极是喜欢,和车夫低低说些闲话,全是吴语。俞家和胡家都是北方搬来的,老爷太太们在家还是说的北方话。芳芸极少听下人讲上海话,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一直到车在樱桃街十二号门前停下都不觉得。   俞忆白铁青着脸站在门内,看着听差下车。婉芳看见他的脸色那样难看,吓得推了芳芸一把。芳芸端坐在车里等听差打开车门,吩咐他:“把太太的东西先送上楼,我的我自己拿就好了。”下了车对俞忆白的难看脸色视而不见,上去搂着他的胳膊笑道:“爹爹,女儿到上海来这么久,还是头一回出门呢。爹爹,你娶了个疼爱我的好太太哦。”   胡婉芳涨红了脸推辞:“芳芸,你别这样说。”   俞忆白没想到她两个几天功夫就处的这样好,脸色略微缓和些,“婉芳你太惯芳芸了。等你们吃晚饭呢,都几点钟了?”   芳芸对继母丢了眼色,笑嘻嘻道:“爹爹,我错了,都是我贪玩,下回一定会早回来。”推着俞忆白在前面走。胡婉芳愣了一下跟进小餐厅,却见颜如玉高高端坐在女主人位上喂谨诚喝汤。俞忆白在位子上坐下,芳芸却不坐,笑嘻嘻道:“谨诚,太太还没有坐呢,你要站起来。”   胡婉芳想到颜如玉的出身来历,心里的气恼倒是消了好些,笃定的笑道:“忆白,这是谨诚?”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份量写完了,呼呼...好累.   淴浴除了洗澡的意思之外,是形容妓女骗钱的一种手段.大致上是找个大头说要嫁他.然后大头花钱替她填亏空,嫁过去不久想办办再出来得重从事三产,好像洗了一个澡那样....   我真是太不纯洁了.捂脸.   俞太太之争(改错字)   胡婉芳能接受谨诚是大好事,俞忆白含笑点头,笑对谨诚道:“谨诚,喊太太。”   谨诚在椅上扭来扭去,看着颜如玉道:“我妈妈才是俞太太,我不要喊她太太。”   颜如玉面露微笑给俞忆白添汤,芳芸微笑着站在桌边,婉芳扶着餐桌的手微微发抖,看向俞忆白。俞忆白好容易把颜如玉哄伏贴,只说胡婉芳性子绵软又是新嫁,她两个必定闹不起来的。却不料一见面就和和气气闹上了。他对芳芸看了一眼,想要女儿说几句场面话给大家台阶下。谁知芳芸浑然未觉,只是盯着谨诚。谨成说的这个话传到老太太耳朵里也是个麻烦事。俞忆白只得发落道:“谨成,你怎么这样没规矩,快喊。”   平常俞忆白对谨诚都是好声好气,这几天更是百依百顺,突然为了一个让妈妈伤心的女人发落谨诚,谨诚哪里受得住。他把汤碗一推,冲到婉芳面前扬起小拳头,一边打她一边骂:“你是坏女人,我妈妈才是俞太太,你从我们家滚出去!”   婉芳吃痛,“哎呀”叫出声来。芳芸上前抱住拳打脚踢的谨诚,笑道:“颜姨娘,你教我七八年规矩,半点错都不许我犯。怎么谨诚倒教不好了?”   芳芸在父亲面前和颜如玉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谨诚出了错她猛然一击,挟着七八年的怨气直指颜如玉。从前如玉对女儿有那样苛刻?俞忆白不觉得皱起眉头看向颜如玉。   颜如玉笑道:“你那个时候可比谨诚不懂事。”   芳芸笑着抢白道:“我哪里不懂事了?我待太太客客气气,待你这个姨太太也从来没有红过脸。倒是颜姨娘你现在连规矩都忘了,你不该坐在女主人位子上的。我们俞家是有脸面的人家,这些规矩可错不得。”   “我们俞家是有脸面的人家,这些规矩可错不得。”原来是颜如玉常拿来敲打芳芸的话,今天芳芸原样还回去,格外爽快。谨诚在她怀里不老实,她圈着谨诚的胳膊笑骂:“一错再错,你还不晓得认错,等着吃罚罢。”明着是说谨诚不懂事,暗着是提醒婉芳不要轻轻放过颜如玉。颜如玉的脸色难看起来,就连俞忆白也在心里怪芳芸多话,不晓得什么叫做息事宁人。   谨诚挣不脱姐姐,再看父母脸色都不好看,以为真要罚他,居然哭起来。颜如玉坐在女主人位上,一来是习惯了,二来也是明欺婉芳年纪轻面皮薄,初到俞家必定要忍的,忍一忍这个位子就是她颜如玉坐实了,她有儿子,又把丈夫拉拢过来,就把胡婉芳踩下去。她实在没有想到芳芸一回来就气势汹汹帮着胡婉芳。   胡婉芳得了芳芸助她,心里越发踏实,笑眯眯道:“孩子不懂矩矩慢慢教就是。颜姨娘,那个位子你坐不得的。俞家最重嫡庶,错了规矩老太太要请家法,我们也帮不了你。”   “妹妹”颜如玉看向胡婉芳,笑道:“我比你先进门,忆白都说了,让你喊我姐姐。”   胡婉芳冷笑,对纹风不动的颜如玉道:“我是俞家三媒六聘光明正大娶回来的,你呢?”   颜如玉爬上俞忆白的床虽然提起来不大体面,但留洋的公子哥睡睡家庭教师、女佣都是常事,收个把洋婆子做妾的都有,这种风流小罪过顶多在正妻面前陪个不是罢了。当年的颜如玉极为体贴谦让,说她自己不要名份,生了儿子就过到孔月宜名下,俞忆白喜欢她懂事本分才抬举她管家,其实还是个半管家半姨太太的身份。又因为儿子出身像他,俞忆白待这个儿子更是疼爱到十分,原来也有心把孩子的母亲扶正。可是一来明晓得孔家不会答应,二来到底想做官的人面子要紧,怕人家提起俞太太的来历都要偷着笑,所以混着。老太太钻了这个空子塞给他一个门当户对的太太,也是为了俞家的脸面好看。更何况不只娶了,还带着新太太去南京转了一圈,人人都晓得他新婚,婉芳虽然不如如玉美貌体贴,却是休不得的。   俞忆白自家打算,只说婉芳年纪轻性子糯,慢慢劝着,让她两个姐妹相称也罢了,哪里想得到只第一回见面她两个就撕破了脸。他无奈地看看颜如玉,再看看胡婉芳,干巴巴道:“芳芸,带你弟弟回楼上去。”   芳芸拉谨诚的手,谨诚不肯动。芳芸笑道:“这样没规矩,爹爹的话都不听,我不管你啦。”放开谨诚上楼。谨诚扑回母亲的怀里抽泣,不时偷眼看沉默对立的三个大人。   大太太像龙卷风一样刮进十二号的客厅,见自家妹子站在桌边,那个颜如玉反而四平八稳坐在女主人位子上,火气从脚后跟烧到头顶,笑道:“老太太正找你们呢,我怕打电话来说不清,特为来请。走走,跟我去。”   胡婉芳看见娘家人眼圈微红,软软的搭着大姐的手,道:“老太太找我们做什么?”   大太太笑道:“开祠堂。你们举行仪式第二天就走了,新媳妇不到祖宗跟前磕头可不成。今儿老太太查了黄历,说正是磕头上家谱的好日子,不只你去,芳芸也要去的。正好在家谱上添名字。”她偏把颜如玉当空气,站在楼梯口喊:“芳芸,快下来。”   芳芸笑嘻嘻从楼上跑下来,问过大太太好,就伸出一只胳膊先挽住俞忆白,空着另一支手去拉胡婉芳,笑道:“爹爹不好意思呢。太太,我们拉他走。”   胡婉芳心里的气还没有消,不肯在俞忆白面前低头伏小。大太太轻轻推了她一把,笑道:“芳芸真是调皮,你就去拉拉老三罢。”胡婉芳得大姐提醒,挽着俞忆白另一边的胳膊,挤出笑来道:“不和你们说了,忆白,我们走。”拉着俞忆白就走。   左边是小娇妻,右边是爱女。俞忆白脱不出手来牵爱妾,急得扭过头来对颜如玉说:“你带谨诚来呀。”   颜如玉怎么可能让谨诚不上家谱,她借着俞忆白的话把儿子抱在怀里,跟了几步就哎呀一声喊道:“忆白,好像扭了脚,你来扶我一把。”   大太太笑道:“听差呢?过来一个抱谨诚。俞家的姨太太不上家谱的。颜姨娘去不去都没什么要紧。”   颜如玉听得大太太这个话脚下一拧,真个扭伤了脚。她推开听差的伸过来的胳膊,笑道:“我正要见老太太呢,怎么我就成了姨太太了?”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咬着牙一扭一扭紧紧跟在俞忆白身后。   祠堂在十五号的后花园里,是一幢两间青砖小楼。听差临时接了电线拉到楼外的大树上,挑起两只大灯笼。此时楼门大开,以门槛为限,门内几位俞老爷聚成一团吸烟。门槛外,一众女眷把老太太围在当中小声说笑。大太太退后一步牵住了芳芸的手轻轻朝前一送,笑道:“都回来了,一个不拉都叫我给老太太带回来了。”   芳芸连上前请老太太安,老太太搂着她,问她玩的可开心,晚上吃的可好,极是喜欢她。婉芳随着俞忆白问过好,咬着嘴唇站到妯娌堆去。俞忆白看看落在后面抱着儿子的颜如玉,才走出两步,大老爷就在门里喊他:“三弟,你进来一下。”他只得进去。   颜如玉气喘吁吁走到老太太跟前,放下谨诚,问道:“老太太,我在美国做了六七年的俞太太,哪个晓得俞忆白的妻子是我,怎么回国就成了姨太太?”   原来热闹和气的祠堂内外突然安静下来。俞忆白只觉得喉咙发痒,忍不住咳了一声。颜如玉把儿子朝自己怀里拉了一把,看向俞忆白,笑道:“忆白,你答应过我什么,就当着全家人的面说给老太太听听,好不好?”   几位俞太太听了这个话都替胡婉芳不伏气,个个都瞪着俞忆白。俞忆白硬着头皮走到老太太面前,道:“老太太,如玉跟了我六七年,又有了谨诚,在美国听差都是喊她太太的。”   老太太笑起来,细细打量了颜如玉几眼,慢悠悠道:“那一年你写家书回来说你娶的是孔家小姐,几时变成了娶家庭教师?”   俞忆白涨红了脸道:“如玉她……”   老太太拍拍三儿子的胳膊,打断了他的话,笑道:“芳芸的母亲先走一步,照我们家的老规矩,也是要给你屋里放一个人。生了孩子抬举她做个姨太太也还罢了。只是……”老太太的目光冷冷的扫视过颜如玉母子,哼了一声冷笑道:“在美国没有长辈胡闹也罢了。如今你娶了婉芳,你还要叫管家喊姨太太做太太,你把婉芳和胡家当成什么?”   胡氏得婆婆替她做主,却是忍不住哭出声来。俞忆白愣了一下,为难道:“婉芳当然是我太太,可是如玉她也是好人家女儿……”   颜如玉上前挽起俞忆白的胳膊,轻声道:“忆白,你娶婉芳妹子也是阴错阳差,我愿意和她共同拥有你,和她姐妹相称。”   俞忆白听了颜如玉这几句话正合心意,连忙道:“是呀,现在也不作兴纳妾的。都是我的太太,也不消分什么大小。”   老太太点点头,道:“从前也有娶两头大的,如今是文明社会,娶几位太太不分大小的也不是没有。不过么,既然是我俞家的儿媳妇,总要家世相称。配不上我们俞家的可不成。颜如玉的出身来历你可清楚?你自己去苏州丘家打听去。今天贸贸然抬举她进祠堂磕头,那是万万不能。来人,先把颜姨奶奶请出去!”   就有几个听差的过来拉颜如玉,颜如玉冷笑着推开他们,道:“我自己会走。忆白,你莫忘了,谨诚是一生下来就过在月宜姐姐名下的。”她把儿子推到俞忆白的身边,一步一瘸走出去,灯下孤单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俞忆白想到生母,一颗心揪成一团,恨不得立刻把她拉回来。但是这样一闹必定要误了谨诚上家谱的事,横竖如玉家世清白是不怕查的,也不急在一时。他牢牢牵定儿子的手,道:“我听老太太的。”   老太太看了一眼谨诚,笑道:“芳芸,谨诚过到你母亲名下,你外祖父家可有话说?”   芳芸笑道:“我年纪小,不晓得这些事的,还是发个电报过去问问?”   老太太点头笑道:“好孩子,你说的对,这样的大事确是要问问,不然得罪了亲家可不好。谨诚这个孩子我倒喜欢他,你们回来也有些日子,替他寻好了学校没有?”   “寻好了寻好了。”大太太连忙站出来,笑道:“老太太你忘了,他们还没回来你老人家就吩咐我寻的?早就说好了。就是立诚的那个学校。谨诚和立诚只隔半岁,叫他两个上一个班,也有个伴的。就送谨诚去和立诚说说话儿可好?”她劈手就把谨诚拉到一边,带他进祠堂,哄着他磕了三个头,就把他送了出去。   老太太和大太太一唱一和把颜如玉母子都打发了。俞忆白见儿子也磕过头了心下稍安。大老爷过来引着他和胡婉芳进去磕头。大太太就把家谱请出来摊开,教芳芸在胡婉芳前添上孔月宜的名字,又叫她在芸字辈里添上自己的名字,并不提谨诚。芳芸心领神会,写毕芳芸两个字就搁笔。听差的在祠堂外摆了一个蒲团,老太太看着芳芸跪在蒲团上磕过了头,笑眯眯道:“芳芸在姐妹里边排第九,以后都叫九小姐。去帐房说一声,婉芳的月钱从这个月支起。九小姐的么,总要把她这些年的都补齐喽。”   大太太连声答应,过来牵着芳芸的手笑道:“明天叫婉芳带你去汇丰银行开个户头,一个月十块钱,积了十来年也是不小一笔款子的。”   芳芸心算原是好的,一个月有十块钱十来年极少也有小两千块钱,果然是一笔不小的款子,连忙轻轻嗯了一声,却是在想:俞家三代总有五六十人,一个月光月钱也要五六百块,再加上家常开销,一年极少也要四五万块钱,俞家禁得起这样花用么?   胡婉芳得了婆婆力助,从祠堂出来气色就好了许多,她走到芳芸身边拉着芳芸的手,小声问道:“可替你序了排行?”   芳芸笑道:“九。”   婉芳笑道:“倩芸原来排第九的,还好我们俞家女孩儿是过了十五岁写进家谱才有排行。你上了家谱,只怕转眼就有人来说亲的。”   芳芸眉头皱得一皱,嗔道:“太太,你坏。”又是跺脚又是翘嘴,偏和婉芳不依不饶。闹得婉芳也红了脸。俞太太们看她两个闹都笑了,连老太太指着她们道:“九丫头真是憨。”   过得一会,男人们收拾好祠堂出来看听差锁门,大家散开各自回去。芳芸和婉芳把老太太送回卧室,手牵着手回到十二号。她们站在客厅外台阶上,正好透过玻璃窗看见里面:大客厅里,俞忆白和颜如玉好像两只木鸡呆坐在沙发上。   婉芳想到姐姐的那些话,涨红了脸对芳芸说:“我有些话要和你父亲说。”   芳芸点头,开了门踮着脚轻轻上楼。婉芳打发了两个站在过道里的听差,走到俞忆白面前道:“忆白,我们在南京渡蜜月时,在汪大人的公馆里你教我跳舞时说的话你还记不记得?你说你既然娶了我做你太太,你就会一生一世对我好。”   颜如玉好像突然间被人割了十七八刀,看着俞忆白说不出话来。   婉芳见她这样心中大乐,脸上也笑的越发甜蜜了,“我待芳芸如何你也看得见。谨诚骂我打我也不恼他的,孩子有错慢慢教他就好了。我还有哪里做得不好,你说。”   俞忆白叫她这一席情意绵绵话说的心都醉了,想到婉芳和他的蜜月被颜如玉离家出走搅了,她陪着他从南京回来寻人,陪他奔走,一直安慰他,握着小娇妻的手哪里说得出不好来,只道:“婉芳,我晓得你的心,不会辜负你的。”   婉芳点点头,对颜如玉道:“忆白是个好丈夫,他也不肯辜负你的,我自然舍不得叫他夹在我们两个中间为难。只要你身家清白入得老太太的眼,我和你姐妹相称最好不过。忆白陪了你两天了,今天叫他陪我说说话,你没有意见吧?”她趁着颜如玉发愣的机会,把俞忆白拉上楼。   二楼东间的房门“乒”的一声被关上,颜如玉才反应过来,追到人家屋里抢男人的事她自是不屑做,闷闷的回到西套间没有看见儿子,却是惊出一身冷汗来,连忙上三楼敲开芳芸的房门问她:“谨诚呢?”   芳芸想了一想,道:“散了的时候我们去老太太那边站了一会。爹爹没有去四叔家接他?”   颜如玉冷笑一声道:“他是你亲弟弟,你不去接谁去接?”   作者有话要说:慢慢掐,嘿嘿嘿   太太经   颜如玉对着紧闭的房门站了好一会才冷笑着下楼,叫门房的听差陪她去十四号四老爷家接谨诚。听差的怕她又带着小少爷跑了,哪里敢去,怎么说都只有一句“三老爷不发话,我们不敢开门的。”   颜如玉急的要死,生怕俞家又像上一回那样把谨诚扣住,只得上楼去敲胡婉芳的房门。   婉芳开了门见是她,红着脸把睡衣拉紧了些,扭头道:“忆白,她来找你。”   颜如玉一把推开她,冲进房里问俞忆白:“谨诚呢?”   俞忆白有些茫然的看向婉芳:“谨诚没有跟你们一起回来?”   婉芳立刻摇电话到十四号去,说了两句放下听筒,笑道:“四婶送谨诚过来,我下去接一下罢。”也不理颜如玉,径直下楼。   俞忆白瞪了颜如玉一眼,道:“你连电话都不晓得打?我正劝她呢,叫你这样一搅,又坏了事。”   颜如玉嗔道:“他们恨不得生吃了我,你叫我打电话去?你把儿子抱回我房间来。”咬着嘴唇在俞忆白胸口用力一戳,转身回了自己卧室。   四太太牵着谨诚的手满面堆笑送他回颜如玉的套间,又和颜如玉说了好一会的闲话。等颜如玉把她送走,俞忆白并没有过来,东边婉芳的房门也关的紧紧的。颜如玉狠狠盯了一眼她的房门,回去安顿谨诚上床,问他:“你到四太太家做什么?他们可有欺负你?”   谨诚摇头道:“立诚和我拉勾做好朋友了,叫我和他一淘去上学。妈妈,我明天和立诚一起上学好不好?”   “好,和他一淘去。妈妈明天带你去百货公司买文具。”颜如玉拿定主意明天还要拉俞忆白出门。横竖老太太那里翻了脸是不必去请安的。胡婉芳要在老太太跟前奉承,自然不能再来和她抢男人,她搂着儿子笑道:“我们和爸爸一淘去,再去你新学校转转。”   谨诚欢喜起来,在妈妈脸上亲了一下,突然又皱起眉头对母亲说:“芳姐今天凶我了呀,明天不要带她出去逛。”   “她——”颜如玉冷笑一声,“她是个傻的,跟自己人不贴心,反倒跟外人要好。谨诚,我跟你讲,俞家都是坏人。你上学时和立诚讲讲话就算了,回家不要和他们玩。他们背着爹爹和妈妈,要欺负你的。”   谨诚张着疑惑的眼睛点点头,停了一会又问:“他们要欺负我怎么办?”   “那你就回来找爹爹。”颜如玉把儿子紧紧的搂在怀里,笑道:“爹爹自然给你撑腰。你爹爹做了大官,俞家人都怕他。”   谨诚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自然是妈妈说什么信什么,听得颜如玉这样说,只当俞家他爹爹最大,欢欢喜喜睡着了。第二天早晨早饭还没有开,四太太就带着立诚过来,还带来两套全新的文具给芳芸和谨诚。   芳芸披着头发下来问过四太太好,四太太体贴的叫她回去梳头,笑对颜如玉道:“ 孩子们上学早,礼拜天还想困个懒觉。老太太讲请不请安倒无所谓,顶要紧要休息好。老太太叫从今天起谨诚就和我们立诚一起上学去,你和我一起去学校转转?”   谨诚上学是正事,颜如玉虽然有心喊俞忆白同去,这半天也不见他下来,只得答应下来,笑道:“我打电话去车行叫辆车,叫他们早饭后开来。”   四太太笑道:“立诚昨天和我说要请谨诚吃得月楼的生煎包子的,我们出去吃早饭去。”颜如玉还要推辞,立诚和谨诚早手拉着手走到铁门外,爬到黄包车上冲她们两个招手。   四太太道:“走罢,莫叫孩子们等急了,回头车夫还要回家载几个大的上学呢。”颜如玉有心结交四太太,连忙上去拿了一个手袋下来,和四太太坐在一辆黄包车上走了。   芳芸站在三楼的窗口看着两辆黄包车载着颜如玉母子和四太太母子离开十二号,微笑下楼。走到二楼正好婉芳笑嘻嘻拉着俞忆白的手出门。   芳芸含笑喊了声:“爹,太太。”   婉芳飞快的缩回手,涨红着脸道:“你倒起的早。”   俞忆白冲女儿点点头,扫了一圈不见颜如玉母子,待要问女儿又怕婉芳恼了,走到餐厅拿起新闻纸慢慢看起来。   婉芳坐到女主人位子上,喊听差的倒咖啡,送早餐,和芳芸闲话。俞忆白吃了两碗粥都不见颜如玉和儿子下来吃早饭,终于忍不住问芳芸:“你弟弟呢?”   芳芸笑道:“我也才起来,叫吴妈去看看呀。”唤了声吴妈。吴妈连忙上来回:“四太太一早来约颜姨奶奶送小少爷们上学去了,说是请颜姨奶奶吃早饭的。”   俞忆白听说如玉和四太太合得来,倒是很喜欢,点点头对芳芸说:“你四婶真真是个热心肠。你们要和她多亲近。”   婉芳的脸色难看起来,芳芸连忙笑道:“婶婶们对我们都很体贴的。爹爹,你回来也有几天了,今天要去衙门呀?”   “现今不叫衙门了,要叫教育局。”俞忆白满面都是笑,对女儿说:“他们替我办了一个欢迎会,倒是要去走走。”他转过头看向婉芳,“只怕家眷们也要应酬的,回头我开个名单叫听差送回来,你和如玉都记记。”   婉芳含笑应了,放下筷子对芳芸说:“你爹爹今天是头一天上班,我们早些去请安罢。”拉着俞忆白忙忙的先去了。芳芸故意磨磨蹭蹭好大一会,候俞忆白出了门,才过去请安,出来就有老妈子请到大太太这边来。   大太太和二太、婉芳,五太太都在一处吃茶闲聊。芳芸一一请过安,笑道:“怎么不见姐姐妹妹们?”   大太太笑道:“她们都在学堂呢。喊你来是有些规矩要说给你听。”看了妯娌数眼,几位俞太太都点点头,她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昨天老太太说了,你和婉芳从这个月起开月钱。我们俞家的规矩是这样子的:少爷小姐们一个月有十块钱零花,每个月到了日子帐房自然送过去。太太一年四季十六套衣裳,小姐们是八套。这是公中的。我们五房的日常开销呢……”她一条一条数给芳芸听:第一,各房日常家用各自有一本小帐,公帐上不管柴米油盐的闲事,只每个月支给三百块钱。   第二,各房黄包车还是汽车都是自备,要实惠就是黄包车,要体面或是临时租车或是买车,公帐上不再出钱的。   第三,俞家亲戚朋友的礼来礼往,从帐房走的公帐回礼,不走帐房的,公帐也不管回礼。   芳芸一边听,一边在心里就把俞家的开销算出来了,五房再加老太太,一个月总要两千块的家用,再加上一千块钱的月钱和其他开销,一年顶少也要四万块钱。看着总数虽然不小,叫这三条规矩一分,各房都花不了大钱的。要是节省着过日子自然是够用的。   若是要撑场面,大请客还要自房自己掏腰包。然俞家还有谁要自己掏腰请请客充场面?大伯管着俞家的公司,应酬就是不走家里的公帐,从公司出还是公帐。四叔管着俞家的两个田庄,不过一年几趟去乡下走走。要请客,要充场面的只有才当官的俞忆白。这三条看着公平,其实卡的只有她爹一个人。芳芸想通了关窍,看着婉芳只是微笑。   婉芳冲芳芸微微摇了摇头,笑道:“老太太对我们芳芸真是没的说,一口气给你补了两千块钱的月钱。”   大太太笑道:“她是打小没亲娘的孩子,又是这样乖巧懂事,待你和颜姨娘都是真心实意。老太太不疼她疼哪个?回头你陪她去汇丰银行把钱存下来?”   婉芳点点头,笑道:“要的。我和芳芸就去帐房罢,”拉着芳芸的手出来,走在后园的小径上,看前后无人,小声和芳芸说:“俞家这个家规原来是卡几位老姨奶奶的。你爹爹做了督学薪水不菲,这是有人眼红呢。”   芳芸扮了个鬼脸,“照着这三条,爹爹的薪水怕是不够家用。”   婉芳笑道:“在上海,每个月有三百块钱家用也足够了。横竖我和你都是不花钱的。老太太还怕你手头紧,给你两千块钱,对你真是体贴。”   芳芸笑道:“只补给我么?爹爹没有?”   “你爹是有收入的,自然没有。”婉芳自家陪嫁也有一万块钱的压箱钱,还有两块地,并没有把这两千块钱看在眼里。高高兴兴带着继女去帐房支钱。   芳芸握着装有厚厚一迭钞票的牛皮纸袋,很是无助的看着婉芳。婉芳笑道:“我也要去银行存钱的,还是喊辆出租汽车来,再叫两个听差陪我们去罢。”   芳芸笑道:“存在银行里也没有多少利息,我那天听你和岳公子说买地说的有意思,想买地。”   婉芳吃了一惊,把芳芸从上到下细细看过,停了许久笑道:“上海的地价没有跌的,从来都是涨,倒是稳赚不陪的主意。不过寻哪个掮客倒要好好打听。”   芳芸笑道:“我这几天看新闻纸,大略也看明白了些地价走向,不过两三千钱块,就是看错了砸在手里也还是块地。”   芳芸宁肯买地砸在手里也不要存银行,自然是看穿了老太太贴她两千块的用意,婉芳暗赞她机灵,突然想到自己的压箱钱也当这样处置方才不会得罪俞忆白,连忙真心实意对芳芸说:“你说的对极了,我也学你买地罢。横竖家用是够的。现在囤地的人也多了。”   芳芸真要买地,悄悄托花旗银行的亚当又妥当又保密,和婉芳说这个,原就是拉她和自己一路,见她这样上道,自然喜欢,笑着道:“我钱少,也没有想过这一二年赚,只怕我看着好的地太太看不上。”她停了一停,道:“我看中的是一个垃圾场,一时半会是找不到下家的。”   婉芳听说她看中了垃圾场,好笑道:“我当你脑子好使呢,你一转眼就泄了气,垃圾场有什么好买的。我不能由着你胡闹,你爹爹晓得要骂我的。”   芳芸笑道:“两三千块他老人家不放在心上,横竖我是和太太你说过啦,我托上回那个洋鬼子去办。就是我爹骂也连累不到太太的。”   婉芳见她铁了心要糟蹋钱,倒不好多劝她。这两千块钱是块烧红的炭,总要惹得颜如玉闹起来,芳芸不当一回事胡乱花了,颜如玉闹起来更是没有脸,也是好事。是以她只摇摇头,笑道:“两千块也不过办几样好点的首饰,你花了就花了罢,只要你喜欢,老太太和你爹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摘给你。”   回到家芳芸挂了一个电话,不过半个钟头,上回那个年轻洋鬼子就坐汽车来接她,婉芳不肯陪她胡闹,叫一个听差陪着九小姐去。她自己也觉得那一万块钱的款子压在箱子里和存在银行都不保险,倒不如去买几间房收租。不过这个事情不好瞒着大姐的,就去寻大太太。把芳芸拿那两千块去买垃圾场,自己想买房收租的打算通通和大太太说了。   大太太按着妹子的额头笑骂:“我正想和你说这个事呢,你倒自己悟出来了。芳芸这个孩子小小年纪,太太经怎么就这样通?”   婉芳叹息道:“你是没看到她手上写子磨的茧子。我昨天问忆白,说她四书五经都是背的极熟的,琴棋书画都懂一点。她一个在外国长大念寄宿学校的孩子,放了假回来还要学这些东西,可见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了。”   大太太笑道:“小姐懂些琴棋书画也是好事。颜氏小家子出身,不晓得什么叫做捧杀。你莫要学她那样待谨诚。那个孩子,你当他是心肝宝贝那样惯。”   婉芳低下头,涨红了脸不肯回话。大太太叹气道:“后母难做。芳芸是大了,又是吃过颜氏苦头的,所以肯和你好。谨诚么,原来就叫颜氏惯坏了的,你真心管教他,他亲娘自然是不乐意,就是旁人看着也觉得你是当他眼中钉。倒不如百依百顺惯着,又不是你亲生的,将来如何和你不相干的。”   婉芳许久才抬头道:“那娘惯四哥五哥他们也是这样?”   大太太冷笑道:“你说呢?二娘得势的时候八面威风你是没有经历过。如今你看是立夫有出息还是你四哥五哥有出息?这年头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男人原是靠不住的,我们女人要享福只能靠儿子了。”   婉芳想通了,摇头笑笑,道:“原来是这样。这么说来,五婶说话总扎人,倒是个直肠子了?”   大太太笑道:“可不是。颜如玉原来姓丘的事就是她说的。你是从哪里晓昨的?”   婉芳不好意思提是岳公子说的,含糊道:“芳芸晓得一些的,只说她原来姓丘,出身不大体面,旁的也没多说。”   大太太笑道:“也只瞒着老三一个人罢了,你千万忍住了不要和老三说。他要扶颜氏做平妻,自然要去打听。丘家么,不认还好,要是认了。”她高高兴兴拍手说:“等着看大笑话吧。”   婉芳再要问,大太太却不肯说,带着她出门去寻相熟的掮客看房子。   且说颜如玉被四太太拉着在外面逛了一天百货公司,又接了谨诚回来,正好是吃下午茶的时间。婉芳和芳芸坐在小餐厅里吃着茶谈笑,看见颜如玉又是大包小包提回来,相视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呼,那啥.一定要掐么.一定么?   天伦之乐   芳芸和她怎么就处的这样好?颜如玉扫了她们一眼,带着谨诚上楼去,留给小饭厅里的人一个窈窕的背影。   颜如玉生得真是美。新任俞太太虽然极不喜欢她,也不能不承认她当得起颜如玉这个名字,不由道:“她生的真好看。”   芳芸笑道:“在美国我们家经常办跳舞会,中西仕女济济一堂,没有一个有颜姨娘生得好。”她顿了一顿,“可惜她不会堂堂正正走路。”   十五岁的小女孩一本正经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是出人意料,婉芳吃惊的看了继女一眼,笑道:“你才回国。不晓得我们这样的人家,稀奇古怪的人多着呢。”   芳芸笑了笑不说话,捧着一杯咖啡啜饮。婉芳得大太太这几天的教育,晓得女人管家的重要性,自然不敢放松,喊听差取帐本和自来水笔来,要写家用帐。她拧开笔盖半天都落不下一个字,突然问芳芸:“芳芸,家用帐怎么写?”   芳芸好笑道:“太太,你都不晓得,我能晓得?”   送点心上来的吴妈笑得合不拢嘴,插嘴道:“三太太不嫌吴妈多嘴,吴妈说说?”   吴妈原来在老太太那里做了七八年,俞家规矩是极熟的。婉芳就叫她搬个板凳来坐,把俞家旧规矩都说说。   吴妈哪里敢坐,扶着桌沿笑道:“如今都是各房小家过日子。其实也没什么难的。老太太那里也是三百块钱一个月,正好一天十块钱。二太太管着老太太那边的帐,一天存五块钱花五块钱,一块钱买米面油这些,两块钱买菜,还有两块钱是杂费使用。存的那五块钱,留着请大客、买燕窝雪蛤、过年使用。”   婉芳记了几笔,有些苦恼的放下自来水笔,“这么用,三百块钱就不多了。你们的工钱呢?”   吴妈道:“我们的工钱是从公帐上走,年节打赏都是老太太的。老太太待我们极厚的,三太太不消操心这个。”   “吴妈,你把我们家几个听差的工钱和节赏的规矩都说说。”芳芸突然笑着问了一句。   吴妈笑道:“我们的工钱,高的也不过十五块钱一个月,低的六块。像厨房打杂的小兰,就是六块钱一个月。小妇人是十二块。跟老爷出门的阿根是十五块,阿德是十四块,别个都是十块钱一个月。节赏都是老太太那边开单子的,又多又杂小妇人也记不住。九小姐若是好奇,去帐房讨帐来看就是。”   三房现用着四个听差,就是四十九块,三个老妈子一个厨娘一个打杂就是四十八块。一个月光佣人就要开一百块的工钱。偏又没有一个是自己人,个个都不像省油的灯。芳芸就先笑了,道:“吴妈说的就很清楚,真真不愧是我们俞家的老人。”   婉芳在心算过帐,也笑道:“不得了了,越算钱越不够用。两块钱能吃些什么。”   吴妈笑道:“可不是,大太太和四太太总嚷着不够用,每个月总要自己贴些进去。”她看芳芸笑盈盈的看着她,有些怕她问别的,站起来道:“后面包包子呢,我去帮忙去。三太太一时想起什么来,只管问我。”   吴妈走了,厅里就只有她们两个,芳芸吐舌道:“我问问打赏,也不过是拿旧例比着备办过节给她们的赏钱,就拿老太太来压我,好心没好报。”   婉芳笑道:“难为你想的这样周全。不过我们家用的人虽多,并没有哪一个是专给你用的,赏不赏都没什么要紧。她们要赚,打牌、买东西、买菜上都有的赚。”说完皱着眉道:“不过我们家用的人实在多了些,你觉得呢?”   芳芸压低声道:“爹爹有意全换了。”   这几个人都打发了找新人自然是好事,找什么样的人是顶要紧的。婉芳想了许久,觉得管家的大小事还是都要和丈夫商量才好行,就按下不提,把帐本收起来笑道:“哪里是叫人管家了,不过就是个分帐房。”   芳芸点头笑道:“然。不够还要倒贴的。”   俞忆白满面春风从外面回来,笑问:“什么要我们九小姐倒贴了?”   芳芸连忙站起来拉爹爹的胳膊,撒着娇把老太太让胡婉芳管事的事说了,又说一个月只有三百块的开销不够用。   胡婉芳端着一杯热茶递过来,热气后面的眼睛明亮而且温柔。对着新太太的笑脸俞忆白也说不出叫颜如玉管家的话来,接过茶吃了几口。芳芸又送上他喜欢吃的点心,问他:“爹爹,第一天上班可有什么好玩的事?”   俞忆白呵呵笑道:“上班哪有什么好玩的。要建新大学,现在忙的很,忙的很。我正想着要添辆汽车,雇个车夫的。”   婉芳皱起了眉头想说话,芳芸冲她使了个眼色,笑道:“女儿今天还和太太说,出门临时租车好划不来。”   婉芳笑道:“我怕你坐不惯黄包车,你倒先想着省钱了。”   “这不是太太管家嘛。替太太省钱,人家多贴心哪。”芳芸笑嘻嘻从后背搂着婉芳,跟个小狗似的蹭她:“太太对我好,我也要对太太好。”   婉芳很是受用,一边拍继女的胳膊,一边含笑看向俞忆白道:“忆白,老太太叫我管家,我也是初学,要是哪里管的不好委屈了孩子们,你千万跟我讲。”   俞忆白不由自主点点头,笑道:“你这样疼谨诚和芳芸,也不是会叫孩子们吃苦的人。”   颜如玉见不得芳芸和新太太亲热,在楼上坐了一会,听见铁门响时在窗边看了看,看见俞忆白回家,只说他一定上来看儿子。谁想等了这样大一会都不见他上来,分明是叫婉芳绊住了。她想了一想,吩咐谨诚:“你爹爹回来了,你不是说今天的课功不太会?拿你的书去问他去。” 谨诚拿着书先下楼。她在屋里转了一会,不见儿子和俞忆白上来,连忙补了妆下楼。   俞忆白正把儿子抱在怀里坐在餐桌边,胡婉芳摊着书本坐在左边给谨诚说功课,声音轻快温柔。芳芸坐在他们对面,歪着头趴在桌上,含笑看着父亲和弟弟。俞忆白更是满面笑容,看向婉芳的眼睛里盛满柔情蜜意。   颜如玉站在楼梯的拐角处,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暖融融的天伦图。她不由呆住了。   谨诚闻到母亲常用的香水味,从父亲膝上跳下来道:“妈妈。”   颜如玉忍住满腹辛酸,姗姗下楼,笑道:“谨诚,你都明白了?”   谨诚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眼婉芳,点点头。俞忆白把儿子搂在怀里,笑道:“我今天才晓得婉芳是淞沪女子师范的高材生,教教初小还是没问题的。”   婉芳嗔道:“忆白,我没有教过书,都是瞎教的。谨诚的功课,还是要请个家庭教师来教教的好。”   颜如玉走到俞忆白另一边坐下,被“家庭教师”这个词敲了一闷棍,原先要说的话都说不出来。瞟了一眼芳芸,想挑她刚才没有站起来的错,想到才为着谨诚没有在胡婉芳面前站起来闹过一场,又闭了嘴。   芳芸取了咖啡壶倒了一杯咖啡,体贴的加了奶和糖,笑眯眯送到颜如玉面前,笑道:“姨娘吃咖啡。”   颜如玉的笑容僵住了,恼道:“你喊我什么?”旋即反应过来,委委屈屈看向俞忆白,道:“今天逛街,我给芳芸买了两块料子的,我去拿来。”快走了几步,扶着楼梯慢吞吞上去,要等俞忆白来追。   俞忆白正瞪女儿。芳芸低下头之前冲婉芳笑了一笑。俞忆白侧过头看婉芳。婉芳低着头正替谨诚解习题,一缕头发散落在耳边,她伸手去掠,胳膊轻轻擦过俞忆白的膀子。   俞忆白自己也是庶出,怎么不懂女儿心思?他看女儿这般会看人眼色行事,想到少年时的旧事也自心酸,站起来把儿子放到板凳,对芳芸使了个眼色,就先走到外面去。芳芸不声不响跟了出去,站在墙边掐墙上干枯发黄的青苔。   “芳芸,是不是你大伯娘她们欺负你了?”俞忆白咳了两声,道:“有什么话跟爹爹讲,不要闷在心里。”   芳芸摇摇头,笑道:“大伯娘她们都对我好,只是老太太……爹爹,我晓得的,其实我们才是一家人,是不是?”   谁和他俞忆白才是一家人?芳芸,谨诚,还有如玉。俞忆白握着的拳头微微发抖,他扭头看向客厅后的小饭厅,胡婉芳正好抬头,和他隔着客厅遥遥相望,微微一笑又低下头去。这一笑教俞忆白的心软了许多,他叹了一口气,道:“不是她么?”   芳芸走过来挽着父亲的胳膊,把头靠在他的肘弯里,小声道:“太太待我极好的。爹爹,太太今天都被老太太骂哭了呢。”   俞忆白道:“她也不容易,所幸她和你还相得。你多劝着她些,如玉她……到底是你兄弟的母亲。”   芳芸轻轻嗯了一声,很是为难看了门房一眼。俞忆白恍然大悟。芳芸贴着爹爹的胳膊,小声道:“爹爹,我想去中西女中上学。”   “去学校也好。”俞忆白此时疼极了女儿。眼下家里也是一团糟,女儿夹在中间实难做人。虽然俞家的规矩是小姐们都在家学,可是他都做了督学,把自家女儿送到学校,正是开创教育新风气的表率。这是一箭双雕的好法子,俞忆白赞许的看了一眼女儿,笑道:“爹爹明天就亲自去中西女中。”   “爹爹带我一起去好不好?”芳芸欢喜的蹦起来,摇着父亲的手撒娇,“爹爹答应啦。”   芳芸回到上海倒有了几分小时候的娇柔憨样子,俞忆白微笑点头。芳芸丢开他的手冲进客厅,笑着喊道:“太太,爹爹答应送我上学了。”   “太好了。”婉芳按着她的两只胳膊笑道:“家学里那个老冬烘乏味的很,你一定不会习惯的。好好念书,考大学,再留洋,出去转一圈,带个好女婿回来,多好!”   “太太!”芳芸跺脚,推婉芳。婉芳咯咯笑着道:“我说的哪一句错了?”   谨诚看着她们两个这样闹,丢了笔歪着头问:“我们不是才留洋回来么?”   婉芳笑道:“考到公费留洋就好比是前清中举,很风光的。”   “那算什么。”谨诚道:“留洋的那些学生回国能当督学?我爹爹顶顶了不起了,学堂里的留过洋的先生都怕他。”   “胡说,先生怕我做什么?”俞忆白走进来,板着的脸孔露着三分怒气,藏着七分得意。他摸了摸儿子的头,道:“好好念书。大家晓得你爹爹是督学,你可以不能在学堂丢爹爹的脸。”   芳芸冲谨诚做了个鬼脸,笑道:“弟弟,我们比一比,看哪个在学堂得的第一多,你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比就比。”谨诚抓着俞忆白的手道:“爹爹替我们做裁判!”   “好,到了期末考试,你们哪个得的第一多,就叫你们的爹爹就给发奖品,好不好?”婉芳笑嘻嘻拍拍芳芸,道:“我要去厨房瞧瞧,你去不去?”就把芳芸拉走。   谨诚新和立诚交了朋友,做完了功课吵着要去寻立诚耍。俞忆白叫个听差送他到十四号去。待人都走了,他才想到还要安抚颜如玉,连忙上楼,敲西套间的门,唤:“如玉,谨诚去四弟家寻立诚去了。”   颜如玉红着眼圈打开门,扑进俞忆白的怀里,泣道:“忆白,我好伤心。”   俞忆白方才在楼下如坐春风,上了一层楼见如玉这样就有些不畅快,拍着她的背道:“我晓得你委屈。只是家里用的都是老太太的人,你也晓得的,有个风吹草动老太太马上就晓得了。芳芸不必说了,在美国从来都和你是和和气气的,她喊你姨娘,实在是夹在老太太和大太太她们中间太为难。你一向心疼她,怎么就想不通呢?”   颜如玉气得肝疼,拧着眉说不起话来。她走到床边捡出两只盒子来,气哄哄甩到俞忆白怀里,道:“我待你女儿哪里不好了?逛街都不忘替她买东西。她偏给我没脸,当着你的新太太喊我姨娘!”说着,眼泪就扑扑朝下掉。   俞忆白道:“你也不能只图你脸上好看,叫芳芸在老太太面前难做。大家都看老太太脸色做人的,你不和她们打交道,就叫芳芸吃亏?”   “老太太?哼!忆白,”颜如玉冷笑道:“老太太和俞家是怎么对你的?现在你倒想着讨老太太的好起来?”   “如玉!”俞忆白捧着她的脸,道:“为着我自己,我自然是不屑和他们打交道,可是谨诚呢?他多几个兄弟,多几个亲戚故旧帮着,不好么?”   颜如玉的头慢慢低下去,良久,泣道:“可是我不服气,从前他们那样作贱你,一转头你发达了……”   “从前是从前,如今我做了官,他们都要奉承我的。俞家的东西,我要叫他们一点一点都还给我。”俞忆白笑嘻嘻从怀里掏出一只折起的信封,“这是大哥给我们谨诚的,你收起来。莫叫婉芳她们晓得了。”   颜如玉扭过去,背对着忆白道:“不要!”   忆白道:“你不要我就还回去了,真的不要?”   颜如玉抢过信封作势要撕,见俞忆白不来拦,咬着牙笑道:“我就看看这是什么。”掏出来看,飞快的看了一眼,却是一张地契。颜如玉吃了一惊,喊出声来,“哎呀,你大哥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更了,呼呼.总是掐架多没意思啊,看这章的题目,活活活.不掐,一样有刀光贱影么   以和为贵(改错字)   “他说是给谨诚的见面礼。不过怕大嫂和他闹,所以要背着人给。”俞忆白冷笑着弹了一下那张轻飘飘的纸,道:“都过到谨诚名下了,你替孩子收着罢。”   颜如玉从箱子里翻出一只小皮匣,打开放房契。俞忆白顺手取了一卷钞票,“我拿一千块买汽车。”   颜如玉瞟了他一眼,道:“俞家连辆汽车都不给你用?”   俞忆白就把俞家的家规说给她听,末了道:“老太太虽然卡的是紧了些,倒也守住了财。大手大脚花光了,孙子们分家时就要哭了。”   提到分家,颜如玉就定着眼睛看他,似笑非笑,“只怕分家你没有份的。”   俞忆白从鼻子笑了一声,道:“从前把我推到美国去,他们打的就是不分我家产的主意。如今我做了官,又娶了大嫂的娘家妹子,又在家里住着,他们试试看不分?”提到婉芳俞忆白的口气软了下来,婉转劝颜如玉:“婉芳呢,我娶她的好处你也看得到。你又何必跟她争那个虚名。”   颜如玉转过背抹眼泪。俞忆白从背后搂过去,正好手搭在她的小肚子上,揩上一把又香又软又滑。颜如玉叫他摸得心里痒痒的,扭得几扭,两个齐齐倒在床上。颜如玉不肯被压在底下,翻起来骑在俞忆白腰上,嗔道:“你心里只许有我,不许有她!”   俞忆白笑道:“我的心里只有你,装不下别人了。好如玉,你轻些。”   颜如玉恶狠狠的扑上去含住他的嘴唇,好像饿了三天的人见到美味可口的食物,一副要把他吃下肚子去的样子。俞忆白被她啃的气喘吁吁,忍不住去拉她的衣服。   突然吴妈在外面乒乒敲门,喊道:“三老爷,颜姨娘,开饭了。”敲了半天不见开门,才没了声音。   叫她这样一搅,刚才绷紧的两个人都松了下来。颜如玉从俞忆白身上爬下,整着衣服道:“你们家吴妈真是好眼力。”   俞忆白躺在床上不想动,长长吐了一口气道:“佣人们的工钱都是公帐上开,打发了一个吴妈容易,后来的还不是老太太的人?”   颜如玉梳了好一会头,才笑道:“原来俞家这一群老爷少爷,都在老太太手里攥着呢。”   “没有几年啦!”俞忆白笑的快活极了,指着十五号的方向道:“我们俞家五太太吃大烟的,带着老太太都吃上了。如今滇省不安静,老四买不到好滇烟,昨天才吃了老太太一个软钉子。”   “那可是亲娘,你们老四也下得了手!”颜如玉冷笑几声,道:“你们俞家,就没有一个有良心的。”   俞忆白道:“老太太从来最有主意,是第一个不听劝的。你不和老太太打交道最好不过。这里还有多少钱?”他站起来在床上摸到钞票,掏出皮夹放进去,指着小皮匣问颜如玉。   如玉笑道:“一共三万八千块,我兑了五百块零花,你拿走一千,还有三万六千五百块。”   俞忆白想了想,道:“明天我们存到外国银行。搁在家里不保险的。”   “都存?”颜如玉把盒子抱在怀里,一副人家抢了她糖果的小孩神情,“昨天四太太带我去证券交易所玩,我开了一个户头,我要拿两千炒股玩。”   “你一出手就是两千美金,不怕四太太吃了你?”俞忆白笑道:“听我一句劝,股票这种东西不要沾,搞不好要出人命的。你闲了去逛逛百货公司,看看电影吃吃咖啡。这几万块钱够你零花一辈子了。”   “谨诚呢?”颜如玉把皮匣掷到床上,圈着俞忆白的脖子吐气如兰,“你的新太太不要给你生儿育女?我替谨诚存点私房钱不好?”   “好,你存。两千不够,三千好不好?”俞忆白从皮匣里取出一扎三千块的钞票给她,吩咐她:“给我们儿子做私房。不许你炒股票打麻将。”   颜如玉看他的意思是要把匣子拿走,决意拿他一拿,懒洋洋把钱丢到床上,笑道:“谢三老爷的赏。”走到衣柜边取衣服。   俞忆白早有心拿皮匣走,趁她不注意,把皮匣拿在手里开门出来。门一关,颜如玉就回身找皮匣,床上床下都翻了一遍都没翻到,她握着那卷钞票发了好一会呆,才把钞票藏好出来。正好看见芳芸跑着上三楼,芳芸上去,她下去,两个擦肩而过,都对对方视而不见。   那只小皮匣里除去三四万美金的现款,还有已经作废了的孔氏行洋股权证明和五万块的存折。俞忆白自己的私章和芳芸、谨诚的出生证明。别的姑且不论,作废的股权和存折却是要处理掉的。俞忆白拿着小匣上了三楼到女儿房间,按铃叫听差的把九小姐喊上来。   芳芸上来掩了门,俞忆白就把证明和存折给她看,划了根火柴烧掉,笑道:“留着也是个麻烦事,烧掉罢。”   芳芸低着头说不出话来,眼泪只在眼圈里打转。   俞忆白看着火光一点点变小,最后几片纸缩成一团黑灰,叹气道:“你母亲怨我,我也晓得。可是我是男人,已是做错了事,总要对她们母子负责任。谨诚和你是亲姐弟,你们要相亲相爱,将来你出嫁了,娘家也有人替你撑腰的。”   芳芸点点头,抱着俞忆白的胳膊,轻轻哭起来。俞忆白搂着女儿,回想初见月宜时,十八岁的月宜骑在一匹骏马上,居高临下看着他时又骄傲又顽皮的神情,也落下泪来,道:“看你和如玉还有婉芳都处的这样好,爹爹很喜欢。”他取出手帕替女儿揩掉眼泪,把小匣交给她,道:“明天早上带着你的东西和这个小匣,爹爹带你到银行租个保险柜存起来。家里都是老太太的人,难保不翻你的箱子,翻出什么来只怕他们的话就难听了。”   芳芸点头,又摇头,道:“我的东西都存好了。爹爹,这几万块钱都要存起来?”   俞忆白笑道:“这几万块是压箱底的保命钱,越少人晓得越好。爹爹一个月有六七百块钱的薪水,家用是足够了。”   芳芸迟疑了一下,道:“爹爹,其实现在买地皮是稳赚不赔的。不如买几块地放着。”   俞忆白吃惊的看着女儿,愣了一下笑了,道:“要投资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总要瞒着人才好,我动一动,大家都晓得了,怎么好?”   芳芸低着头道:“老太太补我的两千块月钱,我又补了点钱,在法国租界那边买了一个大垃圾场。那边上还有几块垃圾场,很便宜的,不如爹爹买下来放着。如今上海的房子一天一天多起来,地总是不够用的。爹爹你忘了大世界那块地,十来年前不也是垃圾场吗?”   俞忆白想想女儿说的极有道理,得意的笑道:“这个法子倒是蛮好。几千块也不多,留十几二十年也不跌价,当存银行了。不过你小小人儿自己做不得这个事,哪个替你办的?”   “大姨父家那个叫亚当的侄子,在花旗银行,新近做了大班。”芳芸把买地的事一五一十交待给父亲听。俞忆白也晓得亚当可靠,就依了女儿打算提出五千块来托亚当买地。   晚饭时,一家五口人各怀心思。颜如玉揣着三千块的美金,也不好计较婉芳占了她的位子,婉芳忙着替俞忆白父子三人布菜,一餐饭风平浪静过去。吃过了晚饭俞忆白带着芳芸到书房里说话。婉芳对着颜如玉一笑,起身回自己房间。   颜如玉生怕俞忆白把皮匣交给胡婉芳,一直把她盯的牢牢的。见她回房赶紧扯着儿子回房,叫谨诚自己玩,她只站在门边,贴着门缝看对面动静。   芳芸在书房里给亚当打电话,俞忆白再不济也是个督学,又是旧家族的子弟,亚当就是不看芳芸的面子也要奉承的,一说就准。他们父女两个悄悄就把买地的事敲定,俞忆白索性托亚当买车。正好亚当的朋友里有一个比利时的医生要回国,有辆八成新的澳斯汀要出脱。亚当替俞忆白说项,出价一千五百块钱,连他的司机一起接手。这个价钱算得实惠,那边要求折成美金支付,俞忆白连兑换手续都省了。   却说颜如玉盯了许久门缝,先见芳芸笑容满面上楼,又见俞忆白两手空空下来去敲胡婉芳的门,她本是要喊,转念一想他是空着手去的,东西必定还在书房。只要不给胡婉芳,还在他手里,自然有的是法子要出来。这会子去拉他倒显得自己求着他了,倒不如不理。颜如玉放下心,去浴室放水给谨诚洗澡不提。   俞忆白在婉芳屋里坐了一会,婉芳无可无不可,捧着一本杂志自顾自看,偶然抬头看见俞忆白闲的发慌的样子,笑道:“我也不是那不让人的人,何况她还比我先来。她既能容得下我,我还能容不下她?你别转了,去她那里罢。”   她说的这样大方,俞忆白反而不好意思起来,笑道:“你把她看成什么人了?只许你贤惠不成?”搂着婉芳要一起去洗澡。   婉芳羞红了脸推他,推来推去推成一团,到底一起洗了澡,两个穿着睡衣窝在床上说话。婉芳就把管家的事情一条一缕说给俞忆白听,软语问他要怎么做。   从前孔月宜管家,是自己一概不管全推给管家。后来颜如玉管家,是事事体贴周到不消俞忆白操心。这一回十九岁的婉芳小鸟依人,吱吱喳喳和他商量这一块钱怎么用,那一块钱怎么用,斤斤计较得可爱。俞忆白觉得她一片赤子之心只晓得为他打算,很是感激。娇妻可亲可爱,自然不能叫她管家贴钱,遂道:“三百块钱一个月哪里够,我每个月的薪水也有六百来块,我留三百块应急,每个月给你三百家用好不好?”   婉芳摇头道:“不要。你的薪水存起来。芳芸要上中西女中,一学期总要四五百块钱,还有谨诚,学堂里开销也不少的。你又不像大伯和四叔,他们不拘哪里都能挤上几百上千块。”   俞忆白微微皱眉,道:“连你都晓得了。”   婉芳笑道:“大伯在外面有小公馆,四叔养着一个舞女,开销都是家里的好几倍,也不过瞒着老太太罢了。不过分了家我大姐和四婶要更吃亏,所以总忍着。”   “怎么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体!”俞忆白恼恨的扯了一把被子,恨恨的说。   “忆白,我们家的事还没有按平呢。”婉芳偎在他的怀里,微笑道:“颜姐姐原来姓丘,怎么又改了姓颜?”   作者有话要说:活活,更了更啦,今天天气转冷,大家记得加衣裳哦.   红尘   婉芳话一出口就已后悔,得俞忆白这一句连忙接口,“忆白,我的难处你晓不晓得?”   “晓得,怎么会不晓得?”俞忆白的手已经滑进了婉芳的衣内,触手一处滑腻。婉芳嘤咛一声,娇羞的埋进他的怀里。俞忆白停了一会,轻轻按住她的胸,怜惜的道:“婉芳,别担心,有我呢,你安安心心做我的太太。”   婉芳在他身下颤抖。年轻女孩子的身体微微发凉,带着初开的蔷薇气味,把俞忆白带回二十岁那个初夏的晚上。   那一天是比他大几天的二哥的大喜日子。他站在高墙的这一边屏声静气,偷听兄弟姐妹们闹洞房。他们在晚风中嘻嘻哈哈,热闹非凡。他只得一墙粉白的蔷薇做伴,阵阵香气熏得他压不住心底的欲望,期待着俞家替他结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   蔷薇都凋谢的时候,他没有等到自己的妻子,等来的是顶替二哥出洋坐冷板凳……   “忆白。”婉芳伸手捧着他的脸,在温柔的蔷薇香气中轻声唤他,“我也晓得你的难处,我会好好待谨诚和芳芸,也会待她好。”   她和他门户相当,又贤良淑德。从前他渴求的一切,高官厚禄、娇妻美妾、儿女成双,都有了。就连俞老太太,也不能不把他当俞家儿子了。俞忆白回过神来,寻着婉芳的脖颈处亲了一口,一双手却不住下滑,惹得婉芳喘息不止。   俞忆白不只在新太太房里芙蓉帐里春宵短,还是颜姨娘的秋闺梦里人。   颜如玉把儿子哄睡着了,披着大衣站在阳台上吸烟。东头胡氏房里的灯早熄掉了,隔着厚厚的天鹅绒看不见里面的动静。三楼芳芸的窗口还有光亮,少女清秀的影子在窗边晃来晃去。颜如玉狠狠吸了一口烟,抱着胳膊冷笑起来。   芳芸要拉窗帘,正好看见二楼西边阳台上香烟头的明明灭灭的红点, 不由轻蔑一笑,“哗”的一声用力把窗帘拉上,再一次把父亲给她的小皮匣放到书桌边,细细的翻看起来。   里面有一张写着谨诚名字的上海房契,芳芸看日子好像是这几天,想了一想,就把地址抄下来,折成小卷藏在衣服的暗袋里。   第二天早上极早,立诚又来约谨诚一淘上学。颜如玉不放心跟着去了。颜忆白在餐桌上看见没有颜如玉,问得是送谨诚上学去了,越发定了买车的心思,对婉芳道:“我今天带芳芸去中西女中,老太太那里还要烦你遮着点,就说芳芸有点小感冒,怕把病气过给老太太,我一早带她去瞧大夫了。”   婉芳微笑点头,道:“回来时记得买点药。”掉过头面向芳芸笑道:“倩芸和丽芸她们几个晓得,都要眼红你呢。”   芳芸低着头笑道:“住校她们怕是不习惯。”几口喝完了咖啡就跑上去,过了一会换了一身西式衣服,提着一个手提袋下来。恰好听差的进来禀报汽车来了。俞忆白朝婷婷玉立的女儿伸出胳膊,挽着芳芸对婉芳点点头。芳芸侧头嫣然一笑,道:“太太,我一定考得上的。”   婉芳送他们到铁门下,目送汽车出了樱桃巷,才慢慢走到十五号去。   芳芸爬在车座上看着婉芳走向十五号,突然道:“只怕老太太晓得了跟太太过不去的。”   俞忆白笑着拍拍女儿的胳膊,叫她坐好,“你以为我们在家说的话传不到老太太耳朵里?”他满意的看着前排坐着的阿德微微打了一个抖,笑道:“她到底先是我的太太,才是老太太的儿媳妇。芳芸,你不晓得在中国,女人离了丈夫儿子,就什么都不是了。”   芳芸小声道:“为了我上学叫太太受褒贬,我心里过意不去,不然我还在家学吧。”   俞忆白笑道:“傻孩子,去学校多交几个朋友,与你有好处。天天在家闷着,没病也要闷出病来。”   芳芸抱着俞忆白的胳膊,撒娇道:“爹爹真好。”   俞忆白笑容满面斥道:“像什么话,这样大了还撒娇。”拿手杖敲了敲前面的后背,对阿德说:“前面路口你先下去,到部里说我晚两个钟头过去。”   打发了阿德,俞忆白叫车夫开到花旗银行。亚当把他们父女接了进去,留芳芸在他的大写字间看报,带着俞忆白去办手续。   俞忆白把买地的款子交割明白,付了车款,剩下的钱自然存在花旗银行,亚当极是体贴的送了一格保险箱给俞忆白,俞忆白把贵重东西都存在保险箱里,只有那张房契和私章捡出来贴身藏好,两个在弹子房吸烟闲谈,等地主过来写合同。   芳芸在亚当的写字间里看报,拣了一个连载的小说看得津津有味,突然听见有人敲门,只当在家里,清了清嗓子道:“吴妈,有什么事?”   “芳芸妹子,巧啊。”推门进来的是岳敏之,后面跟着脸色有些苍白的李书霖。李书霖看见芳芸眼睛一亮,眨眼间又黯了下去,没精打彩的道:“九妹,谁带你来的啊?”   芳芸站起来,含笑喊道:“霖哥,岳大哥。我爹爹来有事,带我来耍。”   岳敏之道:“芳芸妹子喊书霖喊的这样亲热,真真是一家人,叫我一个孤家寡人好生伤心。”   书霖拣了芳芸对面的沙发坐下,笑道:“你还孤家寡人?”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盒让岳敏之。岳敏之摆摆手,笑道:“不吸了,你也少吸点罢。”   李书霖懒洋洋点着一根,吐着烟圈笑道:“又不是烟霞膏,不算什么。”   芳芸低头看报,岳敏之走到她身边的扶手上坐下,笑问:“看得这样出神,是什么?”   芳芸淡然道:“申报。”   岳敏之被她冷淡的态度扎了一下,笑起来。李书霖突然道:“敏之,你少惹事。”   岳敏之走回他身边坐下,好笑道:“好,你妹妹,我不惹。”   芳芸虽然大方,脸上也浮现出一点淡红来,低着头看报,看来看去还是那几行。   早晨的风从黄浦江吹过来,带着一点点机油的气味。芳芸觉得有些气闷,翻过两页纸,正好翻出一张女校书的大相片,下面还有某公某老写的几行律诗,字眼香艳无比。这些无人时看看还可,当着陌生人她只好掷下,站起来走到酒柜边看亚当的藏酒。   岳敏之瞟了一眼那张大像片,抚掌小声笑道:“书霖,这不是立夫的知己?”   书霖瞟了一眼像片,无所谓道:“他的知己多了去。”把香烟按灭在烟灰缸里,“席十一怎么还没把大班请来来,他是不想赚我们的佣金了么?”   “这个席十一一向磨蹭。”岳敏之皱着眉头苦笑道:“他们再这么着,说不得也换家银行,我出去找找。”   他一出门,芳芸就觉得心头一松,不知不觉吐了一口气。李书霖听见,笑道:“九妹,三叔来这里做什么?”   芳芸笑道:“来取钱吧,霖哥,你来做什么?”   李书霖笑道:“上个月敏之打牌赢了块地皮,这几天他手头有点紧要卖,卖给别人倒不如卖给我了。”   难道爹爹买的垃圾场是他的?可是他不是才缠着胡婉芳要买地?芳芸只觉得右眼皮直跳,连忙笑道:“钱倒是小事,赢来是个好彩头。霖哥,你又赢了几块地?”   书霖大笑起来,道:“不愧是俞家人,钱是小事。”停了一停,又道:“敏之是常输少赢,输的都是芝麻,只要一赢,就赢只驼骆。他赢了张家大世界那块地皮,叫老子眼红的要死。老子赢不到手,买下来!”   这个李书霖看着文文弱弱的,突然露出泼皮的一面,倒是有趣。芳芸转过背去盯着酒柜偷笑。书霖见她如此,抓了抓头皮,笑道:“莫跟你二伯娘说我赌钱的事。”   芳芸转过身来,笑道:“霖哥吩咐我,自然不会讲。不过呢,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想人不知,除非……”   书霖挥手道:“这世上多的是他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有他不知。”   “或者是假装不知也说不定。”芳芸抿着嘴儿笑道:“霖哥,我们俞家的小姐们,是真有家规不许在外面上学?”   书霖笑道:“还不是小姐们娇气,不肯吃苦去上学。老太太只好请几个先生在家教教。”   芳芸扮个鬼脸,道:“我可是在学堂上了好几年学的,在家反倒不习惯。”   书霖沉吟了一会,道:“你还是上学好。”他看着芳芸笑道:“想去哪家?中西女中要考,规矩也严,倒不必碰他们的钉子。别家你霖哥都能替你设法。”   芳芸笑道:“霖哥忘了我爹是干什么的了?我还真要去中西女中碰一碰他们的钉子。”   书霖想起俞忆白是督学,也笑了,“你这个丫头还真是倔,不要碰疼了回家哭鼻子。”   正说话间,岳敏之满面春风推开门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年约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梳着光滑的大背头,黑绸马褂的口袋里露着一截银表链。芳芸猜这个人就是他们说的席十一,连忙端端正正冲人家行了个礼,笑道:“席先生。”   席十一愣了一下,看过李书霖又看岳敏之。书霖笑道:“这是我俞家的九表妹。”   “九小姐,久仰久仰。”席十一是时没转过弯来,手伸到一半才缩回去。岳敏之大笑道:“席老弟,我们九妹才从美国回来,你从哪里久仰来的?”   芳芸看席十一闹了个大红脸,分明是个极老实的人,笑道:“我爹爹怎么还不来?席先生,烦你叫个听差去找一找,他和亚当先生在一起。”   席十一如蒙大赦,二话不说出去了。李书霖盯着芳芸但笑不语,岳敏之凑到芳芸身边,颇为不悦,“席先生是个老实人,别招惹他。”   芳芸看向岳敏之,一双眼睛好像两丸养在水银里的黑水晶,明亮又清澈。她脸上还带着微微的笑意,一副不解世事的天真模样。   岳敏之被她盯了一会,突然扭过头走到酒柜边看酒。芳芸含笑坐回沙发接着看报。过了好一会,岳敏之才板着脸在她对面坐定,点着一根烟慢慢抽着,不时瞟芳芸一眼。芳芸把报纸翻的哗哗响,一副看什么都觉得很有趣的样子。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烟草气味。李书霖划着火柴,也点了一根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好笑的看着岳敏之。   过了一会亚当进来,笑道:“是我不好,叫伊莎贝拉等急了。你爹爹有事一时还脱不开身,我找个人陪你去百货公司逛逛好不好?”一边说话一边对李书霖和岳敏之两个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两位公子稍等,我马上回来。”   芳芸掷下报纸挎住亚当伸出来的胳膊,笑道:“霖哥,岳大哥,回见。”   李书霖站在窗口看着亚当替芳芸开车门,吐出一口烟圈笑道:“我家九妹的软钉子味道怎么样?”   岳敏之看着亚当亲芳芸的手背,恨恨的道:“这个小丫头真只有十五岁?”   李书霖回想初见俞芳芸时,九小姐畏畏缩缩躲在一边,好像菊花山上一朵顶不起眼的小黄花,不禁微笑起来。转而想到那天初见颜如玉的惊艳,叹了一口气把自己丢回沙发,没精打采的说:“我们晚上闹立夫去,他真是运气,居然叫他找到生得那样美的一对姐妹花。”   岳敏之闷闷的道:“我真是想不通,那两个小姑娘家里也还过得去,怎么肯让二女共侍一人。”   李书霖冷笑道:“还不是为着立夫他们大哥在张大帅手下做事?更何况那对姐妹花也是要死要活要跟着他。说什么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他冷冷的吐出一个烟圈,“明儿立夫结婚了,还不晓得怎么闹呢。所以咱们呀,趁着还没闹起来。看看姐妹花争风吃醋,也是难得的美事。”   岳敏之耸肩道:“又不是为我吃醋,我不去了。得了你这笔款子,赶着今天把负的债都还了得了。”   席十一敲门进来,眼睛在写字间里转了一会,笑道:“亚当先生又走了?劳李公子和岳公子久候,这次的款子数目不小,还是等他来了再办手续好不好?”   岳敏之点点头。李书霖笑道:“老席,不是我说你,你自己家也有钱庄,为什么还在这里给人当听差。”   “办砸了差使不亏自己家的钱嘛。”席十一接过李书霖抛来的烟,笑道:“你家那位表小姐,和亚当先生很熟的样子,你们家什么时候跟他搭上关系了?”   李书霖摇头道:“三房是才从美国回来的,想来从前在美国认得的吧。”   岳敏之想了一想,道:“是亲戚好像。不过是什么亲戚我就闹不清了。洋人不分堂亲表亲,一概都是安可安娣……”因这里是洋人的地盘,就住了口不再提,转口笑道:“最近的股票你们看哪一只不错?”   李书霖和席十一都笑了,换了话题一起谈股票。直到中午亚当才回来,李书霖和岳敏之办完款子的交割手续,约着席十一一起吃中饭,走到大门口,就见芳芸开着亚当的新汽车驰过外滩的大马路,三个人俱是一愣。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总算写完了.   一直等涮新有朋友,很对不起大家.这个周六周日事情很多的说。   肥扫上学摸鱼,从前又是个游戏迷,也没什么学问。所以写这个故事,一边写一边到处找资料看,写的速度慢到想找根面条上吊。。甩泪,民国的资料,真是好看哪。   时间到了,我得接孩子去了。再写新章估计要到晚上孩子睡觉了。群亲。。。   真疯相对(改错字)   亚当听说芳芸想去中西女中,亲自陪着俞氏父女去见校长。起先那位洋人女校长还不肯答应插班,只叫芳芸新学年前来报考。然亚当一再说情,新任督学俞忆白也再三恳切要求,又因芳芸受过洗同是教友,在美国念的也是名校,礼仪风度都好。校长也有惜才之意,再抽查了几个问题芳芸也回答的极好,才松了口以转校的名义让她入学,还要叫她从美国学校补办一个转学手续过来。   上海副市长的三小姐几个月前报考中西女中落榜,不得其门而入的故事在在上海流传甚广。出了校门亚当和俞忆白说起,俞忆白才晓得自己是冒失了,万一此事不谐可是丢人,还好亚当替芳芸说项,芳芸自家又争气,到底是迈进了学校的大门。俞忆白极是感激亚当成全,待他客气非常。亚当也是极力敷衍芳芸,自己没有空,就喊新娶的中国太太唐氏陪芳芸去逛百货公司。   俞忆白晓得孔家人办事一向妥当,亚当既得孔家嘱托照顾芳芸,办事又这样尽心尽力,自然放心让女儿和他们交际,放心的坐着新买的汽车去部里上班。   亚当新娶的太太唐珍妮才得十九岁,剪着时髦的短发,打扮极是摩登,和芳芸倒也说得上来话。芳芸见她自己驾驶一辆新福特,就有些跃跃欲试。唐珍妮二话不说就让她来开。芳芸开着新车在外滩转了数圈,把车停在亚当家的院子里,笑道:“几个月的风头今天都出尽了。这要是传到我们老太太耳朵里,不晓得会怎么样呢。”   唐珍妮笑道:“看你也不是头一回开汽车了,还怕人家说?”   芳芸笑道:“在美国也就是跟着我几个表哥偷偷玩玩,我爹虽然晓得,挡不住我舅舅姨娘溺爱,也怎么说我的。老太太那里就隔了一层了,挨说简直是一定的。”   唐珍妮翻了个白眼,笑道:“怕什么。你们家老太太也要看俞督学的脸色做人的。不是我讲话难听,你们俞家这些年一年不如一年……”   芳芸笑道:“我不恼的,你讲给我听,我凡事也晓得些趋吉避祸,不好么?”   唐珍妮本来就是个直爽性子,又因亚当再三嘱托,晓得芳芸对亚当的前途有很大关系,自然是知无不言,因笑道:“说起来,我们还算是同乡的。在锦屏镇我家祖上算得金狗,你们俞家算是黄牛。”   芳芸好笑道:“这个我也听我爹讲过的,什么四象八牛七十二金狗的,如今还有几家照旧富贵?”   唐珍妮道:“四象还是照旧,金狗,有的长成黄牛,有的变成癞皮狗。”她从手袋里掏出一匣香烟让芳芸。芳芸摆了摆手,她自点燃一支吸起来,“你们家么,连锦屏的老宅都卖了。办实业,十年前是四个纺织厂,现在还剩了两个,倒是大老爷和四老爷都在外面置了小公馆。”她咳了一声笑道:“可是对不住,你还没出阁,就和你说这个。”   芳芸笑道:“报上天天登的都是什么?你不说我一样晓得这些事体。好嫂子,你说俞家的公司和纺织厂是真亏的?”   “俞家没有分家,亏不亏还不是在人心?”唐珍妮冷笑道:“不过上此行必有下彼效,就是不亏也架不住内鬼引来外贼。去年肯和你们俞家打交道的银行钱庄只有一两家。今年托了令尊的福,才多了几家肯帮衬的。”   芳芸笑道:“我闲了替家父算家用也吓了一跳的,俞家五房居然要四五万块钱一年,要是分了家,别人家我不晓得,我们三房能花五千块就不得了。”   唐珍妮道:“可不是,进项一年比一年少,排场又必不可少。外面看着光鲜体面照旧,其实里面早亏完了。如今我们这样的人家,十成里边有七八成都是这样子。倒不独你们俞家一家。”   芳芸看唐珍妮一脸的不得意,猜她是想起伤心事,连忙笑道:“还好家父还有差使,真是穷了也还有口饭吃,不提他们。嫂子,中午吃什么?”   唐珍妮笑道:“你在外国住了十来年,大菜自然是不肯吃的,我带你去吃鸡汁干丝。不过咱们最好还是换个装扮,我换了衣服先送你回家换衣服?”   芳芸摇头道:“回去了就不好出来了,我就这样罢。方才我看穿西装的中西女子也有不少,想来也不会碍事。”   唐珍妮做了个鬼脸,笑着去卧室换了袄裙,连头发都重新梳过,再出来就是一个端端正正的中国小媳妇,整齐刘海,时兴的长流苏耳坠子,衬得她那个瓜子脸越发俏丽。芳芸吃惊极了,盯着唐珍妮左看右看说不出话来。   唐珍妮笑道:“这样子你就吃惊了?告诉你,我还拍过电影呢。”   芳芸拍掌笑道:“我信,电影明星里,要挑一两个比嫂子你强的也难。”   唐珍妮大乐,“下回我拍新片子,带你去片场玩。”亲亲热热的拉着芳芸的手出来。那车夫是走熟了的,汽车拐弯抹角转了一大圈,在一个饭庄门前停下。   唐珍妮指着蓝底金漆的招牌笑道:“顶顶有名的正和居,不晓得今天做满二十桌没有。不过你放心,就是真满了,我也有法子带你去蹭饭。”   她还没进门槛,里面的伙计早接了出来,笑道:“巧了您呐,十九桌,五小姐里边请。”   芳芸因这个伙计一口京腔,多看了他一眼。唐珍妮笑道:“他们老板也是我们锦屏镇的,和我家是老亲,只怕跟你们家也扯得上亲戚的。”   那伙计听说芳芸也是老板同乡,殷勤的极是周到,请她二人到里面厢房坐。正好隔壁厢房门被推开,岳敏之伸头着喊伙计上菜,看见唐珍妮满面笑容道:“密丝唐?咦,怎么我们九表妹也来了?”   唐珍妮还没有说话,那伙计见他们认识,笑道:“五小姐,十九桌两位。我去和大师傅说呀?”   岳敏之笑道:“拼个桌罢,也叫人家多赚点。”   唐珍妮微笑看向芳芸,芳芸晓得她和饭庄的主人是亲戚,看她神情也是乐意叫人家多做一桌生意,自然微笑点头。进了包间,就见李书霖和席十一坐在圆桌边剥花生。席十一见了唐珍妮就有些不自在,随便就指了个借口走了。唐珍妮不以为意,吩咐伙计:“我可是跟俞九小姐打了包票说你们的鸡汁干丝好吃的,一定要有。”   那伙计应了一声就走。岳敏之笑道:“还是密丝唐的面子大,我方才问伙计有没有干丝,他怎么说的?”他学着方才那个伙计的调门儿道:“这个可能有,也可能没有。正和居不是说客随主便么,怎么到你这里就改了规矩?”   唐珍妮瞟了他一眼,微笑道:“你不晓得啦,大师傅听说我来吃饭,就有烧鸡汁干丝的心情的了。”   芳芸早在一边的柜子上取了干净筷子和菜碟,替唐珍妮布好餐具,自己就先夹了一块素响铃斯条慢理的吃起来。李书霖朝门外看了几眼不见人来,端着小酒杯吸净了半杯残酒,笑道:“不晓得大师傅今朝有没有做荷花大虾的兴致?”   唐珍妮微笑,“你们这些公子哥儿,只有吃不着的最香。”   芳芸闻言夹了一箸笋炒肉给她,笑道:“这个好吃,叫我霖哥吃不着!”唐珍妮看着李公子笑得一笑,拈着筷子慢慢吃菜不再讲话。一时伙计送来的除掉鸡汁干丝,还有油闷虾、葱烧海参几样。芳芸只管闷头吃菜,岳敏之在唐珍妮那里吃钉子吃的乐此不疲。吃完撤了菜碟下去伙计又送了一壶好茶进来。   唐珍妮吃了两口茶,笑道:“我想起一件要紧事要办,却是不恭的很,要先走了。伊莎贝拉,我回去叫车来接你好不好?”   芳芸指着隔桌吃茶的那两位笑道:“嫂子你去办要紧事,这两位哪一位都和我们俞家熟。就是借一位去开车都不打紧。”   唐珍妮笑道:“本来是不要借的,妹子这样说倒是非借不可了。李公子,劳您驾送我一程?”   李书霖慢吞吞站起来随她去了。岳敏之笑道:“你这个小丫头鬼精鬼精的,才见人家一面就把你霖哥哥卖了?”   芳芸眼皮都不搭一下,慢慢吃了一口茶,笑道:“都是老亲,那么见外干什么?”   “我和你们可不是亲,”岳敏之突然变了脸色,冷笑道:“你不怕我把你卖到南洋去?”   芳芸侧着头笑道:“岳公子,咱们井水原来就犯不着河水。你要折腾别人随便,离我继母远点。”说完站起来抽冷子甩子岳公子一个耳光,冷冷的道:“我抽你,别人信么?”   岳敏之愣住了。   芳芸趁他发愣,两手搭在他的胳膊一缠一使劲,岳敏之就被摔了个大跟头。芳芸拍拍巴掌,冷笑道:“你最好向上帝祈求菩萨保佑你,下次不要在年轻的小姐面前油腔滑调。”对站在门边不敢进来的伙计笑道:“岳大哥不小心摔了一跤,请人送他回去罢。”说完径直出去。   岳敏之被摔得爬不起来,睡在地下抽出一张十块钱的票子摇了两下,有气无力的道:“小费。”伙计很有眼色的咳了一声,把钞票攥在手心,扶着岳敏之坐起来,笑道:“刚才出去的那位少爷眼生的狠。”   岳敏之嘿嘿干笑了两声道:“走错了包间罢。倒是你们,下回包间要添个侍应才好。”   那个伙计笑道:“下回岳大少和李大少来,我们一定添两个侍应。一边站一个,无论如何不叫陌生人进来。”   岳敏之摆手叫他出去,在椅子上坐了好一会,站起来活动了几下手脚,摸着摔痛的膀子出来会帐不提。   且说芳芸回家,因为唐珍妮两边都算得她亲戚,陪了她一整天总要表示一下谢意,想来想去她一个小姑娘家也没有什么可以送人家的,只好亲自动手做些点心。她换了家常衣服走到后面灶间,看得有个烤箱,问厨娘要来面粉黄油牛奶鸡蛋。忙了一个钟头,芳芸把先烤的饼干装了五盘,请吴妈送到老太太和几位太太那里去。最后装了一盒,又写了一个感谢的便条,打算贴子在盒子上请人送去花旗洋行给亚当伉俪。她这里才把盒子收拾好,胡婉芳已经笑嘻嘻进来,好奇的问:“真是你烤的饼干?”   芳芸点头笑道:“给太太留了一盘的,才叫李妈送到二楼去。”   胡婉芳一眼看见那个便条,笑道:“老太太刚才说想点什么点点心,你这里就把热烘烘的点心送过去,老太太越发得了意,叫大家吃点心,连牌都不肯打了。”   芳芸笑道:“这一回可算是没拍到马腿上。也算歪打正着。”   “托你的福,不然还要抹八圈呢。今天我大姐得意,”婉芳笑道:“你五婶输的脸都绿了,偏我坐在她身后看牌,多谢你的饼干救我脱身。咦?你要送这个唐珍妮,她是不是一张尖俏瓜子脸,摩登的不得了,还拍过电影的那个?”   芳芸点点头,笑道:“是呀,说是花旗银行亚当先生的太太。今天爹爹带我去中西女中报名,亚当先生出了大力。我烤几块饼干谢他。”   婉芳嗔道:“你没有钱做人情,和我说就是。那位唐小姐,饼干怕人家不希罕的。你做了大半天,白吃苦受累了。”   芳芸笑道:“太太说的是。”过去抱着婉芳,笑道:“好太太,下回一定和你说。我要再替爹爹和谨诚烤几块曲奇,你要不要学?我爹旁的都不爱,只爱黄油曲奇。”   婉芳听说俞忆白爱黄油曲奇,自然要学。俞忆白回家,见到的就是脸上身上都沾着白面粉的小娇妻和爱女,一个捧了一盘他爱吃的黄油曲奇,一个捧了一杯加糖的红茶,笑吟吟服侍他吃下午茶。   俞忆白今天在教育部里说起请了两个钟头假是替女儿转校到中西女中,引得部里同仁一片羡慕赞叹,是以心情大好。回家再得了这样的侍候,更是乐的都忘了去跟老太太请安,左手接了饼干盘,右后接了茶杯,叫妻子女儿一起来用下午茶。   芳芸摇摇头回灶间去了。婉芳拉住俞忆白的胳膊,笑道:“忆白,你猜哪块是我烤的?”   俞忆白笑道:“芳芸是正经学过的,中国的学校也考烤点心么?”   婉芳笑道:“也教过一点,芳芸说你喜欢吃这个,所以我特为跟她学的。”从盘子里拈了一块要俞忆白尝。俞忆白咬了一口,“这是芳芸烤的,好吃是不必说。”又去盘子里找了一块卖相不大好的,咬了一口,笑道:“好吃,这是我太太烤的?”   婉芳跺着脚笑道:“忆白你瞧不起我,这一盘都是我烤的!芳芸烤的因为早先送了几块给老太太,吃了都说好,又使人来要,都送了去。”   提到老太太,俞忆白略微皱了皱眉头,道:“回头和芳芸说,不要乱送吃食给老太太。老太太年纪大了,这些西洋点心怕她克化不动,芳芸就是好心办了坏事。”   婉芳原是想他夸芳芸的,见他这样说,只好应了一声,走到后面寻着芳芸,把俞忆白的话说给她听。芳芸听了笑嘻嘻解开围裙,道:“我还想烤点给谨诚的。不过小孩子肠胃没有长好,吃多了也坏事,还是不要了罢。”叫厨娘收拾家伙,她自洗了手上楼去了。婉芳见她不乐,只得追上去劝解她。   谨诚放学回来看见点心盘子里有两块黄油饼干,拿来吃了还嫌不够,吵着还要。颜如玉叫听差去买。听差站住不动看俞忆白的脸色。   俞忆白笑道:“现烤估计来不及了,你去买些罢。”说了几次听差的都肯不动。   吴妈机灵,飞跑上去敲开九小姐的房门。和婉芳说:“三太太,姨太太带着谨诚少爷回来了。谨诚少爷要吃饼干,三老爷说现烤来不及了,叫阿瑞去买呢。阿瑞没有三太太的吩咐,不敢去。”   芳芸哼了一声道:“就是来得及,我也不烤了。”   婉芳笑道:“你真是孩子气,你爹爹也是关心则乱,顾了老太太那一头,就忘了安抚你。”   芳芸在婉芳身边扭来扭去,“难道我做了点心,头一个不去孝敬老太太就对了?爹爹晓得了还不是要发作几句?反正我不烤饼干了。”她把手里那个装饼干的盒子交给吴妈“叫人送到花旗银行,给一个叫亚当的大班,跟他讲是谢谢他太太对我的照顾的。”   婉芳笑道:“你的事完了,好好在屋里歇歇罢,我下去看看谨诚去。”她才走到二楼的拐角处,就听见俞忆白的声音,“滚,以后不用你在我这里当差!”   作者有话要说:天都要亮了,好困.   今天的故事里,有两个事说明一下.一个是中西女中是很难考的,历史上真有上海市长的女儿走关系不通,最后好容易考进去的.还有就是洋人娶中国太太,中国太太拍电影,这个是确有其事.不过嘛,当然和我们的故事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活活.   这章有JQ哦,很有哦.我去困了.   齐人之福   俞忆白指着阿瑞恨恨的道:“这个人,我们都用不动他。叫他卷铺盖滚。”   阿瑞委委屈屈喊了声三太太。婉芳皱着眉道:“阿瑞是顶上回让我们退回去的根生的。听吴妈说是新从乡下做事的,是不是?”   阿瑞也算机灵,立刻接口道:“是呀,姨太太叫我去买什么曲奇,又没有说是在哪个点心铺……”   颜如玉笑道:“真真是好笑,谨诚先前吃的,不是你们买来的?”   婉芳笑道:“还真不是买来的。原是我和芳芸在家闲着没事,做的几块。”她瞟了一眼谨诚,把孩子拉过来,笑道:“你喜欢吃?烤好要一两个钟头呢。我带你去买好不好?”转过头来笑对俞忆白道:“这点子小事生什么气?忆白你也是喜欢吃曲奇的,我们一起去外面逛逛,再把阿瑞带上认个门,下回叫他买点心他就晓得了。”她左手牵着谨诚的手,右手挽上俞忆白的胳膊,就朝门外走。   谨诚看向颜如玉,“太太,我妈妈也要去。”   颜如玉突然红了眼圈,把谨诚拉回来,蹲下来捧着孩子的脸,伤心道:“她逼你喊她太太了?”也不等谨诚回答,搂着他哭起来。   俞忆白脸色发青的看向婉芳,婉芳手足无措的看着俞忆白,说不出话来。俞忆白沉默了一会,道:“如玉,谨诚喊婉芳太太有什么不对?”   颜如玉哭的越发伤心了,谨诚被母亲抱的太紧,在她怀里挣扎,“妈妈,我喘不过气来。”   颜如玉手一松,他就跑开,一边跑一边说:“我去找立诚玩去。”颜如玉一愣,孩子已是跑远了。婉芳福至心灵,喊了一嗓子:“阿瑞,你送小少爷过去,回头陪他回来。”阿瑞连忙跟了出去。   这个话说出来,颜如玉的哭声更大了。俞忆白反觉得婉芳待谨诚和芳芸这两个孩子都是真心实意,放软了口气对婉芳道:“明天陪你和谨诚去点心铺,如玉这个样子,我劝劝她。”   婉芳微微头,“我去厨房看她们烧晚饭。”她轻轻擦着颜如玉的身边走过。颜如玉的身子一颤,立刻投进俞忆白的怀里抽泣。   俞忆白不悦道:“你这是什么样子?有什么委屈私底下和我说不好么?”把她拉回二楼的卧房。   亲生儿子这样塌自己的台,颜如玉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坐回床上还自伤心。俞忆白被她闹得烦了,“孩子不喊婉芳太太又喊什么?芳芸都喊得,谨诚就喊不得了?”   颜如玉伤心道:“忆白,我做了六七年俞太太,一朝回到上海,就让老太太逼成了姨太太。孩子想吃块饼干都要看人脸色,你让我们母子在俞家怎么过?忆白,你忘了你小时候和婆婆过的那些日子?”   提到生母,俞忆白的心就软了些,长叹了一口气走到她身边坐下,语重心长的说:“老太太替我娶新太太确是存了叫我家里不和的心思。然婉芳实是不错的,待芳芸也好,待谨诚也好,都和你待芳芸一般。老太太虽是松口叫你和她姐妹相称。然她才嫁来就这样,叫胡家的脸往哪里搁?”   “你只顾她的脸,我们谨诚呢?你要叫人家瞧不起他,都说他是姨太太养的?”颜如玉腻在俞忆白怀里,软语道:“婉芳都说肯和我姐妹相称了,就是胡家也不好说什么的。忆白,你替谨诚想一想好不好?”   俞忆白叫颜如玉这一句话抵的无处可逃,只得道:“这几天我才回部里上班,不好因为私事请假的,过几日我陪你回苏州寻亲好不好?”   颜如玉这几天在四太太那里旁敲侧击,已经打听清楚丘家情形,巴不得风风光光回苏州去寻亲的,见俞忆白答应她同去,破啼为笑,搂着他道:“忆白,你真好。我代儿子谢谢你。”   “那不是我儿子么,我岂会叫他走我的老路?”俞忆白拍拍她的背,笑道:“我的儿子我不心疼心疼哪个,好了,你不要多想,再忍几年,忍到老太太西去分了家,我们家还不是你最大?”   颜如玉哼了一声,把他一推,解开衣襟走进浴室,边走边道:“为了你和儿子我忍呀,你还是去新太太那里罢。”   哗哗水响中,颜如玉的衣服接二连三扔出来。俞忆白走过来捡衣服,不知不觉走到浴室门口,白蒙蒙的雾气中,颜如玉雪白光滑的身体若隐若现。俞忆白这几天都在婉芳房里歇,再看如玉的身体,好像吃惯了青桃子,回头再看见熟透了的水蜜桃,就觉得格外可口。   他哪里舍得就走,站在浴室门口吟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如玉啐了一声,露出红通通水淋淋的脸蛋笑道:“督学大人回家还要考试么,小孩子都晓得是鱼戏莲叶间。”   俞忆白哈哈大笑,“可是到底怎么戏,还是要教一教地,太太,我来教你吧。”   他们这一戏足有两个钟头。谨诚回家敲房门怎么也敲不开,站在过道里哭。婉芳过来敲了几下,隔着门板听见男女的喘息和嬉笑,晓得这仗是自己输了,心里五味杂陈,不觉发愣。   谨诚要妈妈不得,又没有人理他,睡在地下打滚哭闹。婉芳要管他吧,又管不住,要不管他吧,楼底下好几双眼睛看着,很是为难。   芳芸下楼看见,站在婉芳身边,好奇的问:“颜姨娘哪里去了?”   婉芳不好意思回答,谨诚哭着道:“你们把我妈妈还给我。你们都是坏人!”   芳芸好笑道:“谁要藏颜姨娘了?谨诚你不要哭,我们带你去找好不好?太太,姨娘是不是去买饼干还没回来?不然我们带谨诚去大世界边逛边找?”   婉芳啊了一声,看着芳芸牵着谨诚的手下楼,愣了一下才想明白,忙去房里取了一块干净手巾下来替谨诚揩脸,喊车夫备车。谨诚只当颜如玉是真出去了,姐姐和太太都说带他去找,也就不哭了。坐上汽车,婉芳百般的哄着他,又许替他买好吃的好玩的。过不得半个钟头就把婉芳当成好朋友。芳芸和婉芳相视一笑,一边一个牵着他在大世界逛了一个多钟头,替他买了许多糖果,又去同庆楼吃过蟹黄面才回家。   一个欢欢喜喜的儿子送到俞忆白面前,还附上几大包糖果点心。俞忆白抱怨的话哪里说得出来。   婉芳笑嘻嘻对俞忆白道:“孩子找不到你们,我见他哭的这样伤心,只好带他出去逛逛。如玉姐,我不是抢你儿子哦。”   颜如玉嫣然一笑,把儿子牢牢牵在手里。她抢不过男人,就来抢儿子,说到底还是手段不如自己。   俞忆白情知是他两个在房间里研究学问把孩子挡在外边,婉芳把孩子带出去也算替他解了围,对她抱歉一笑,道:“婉芳,难为你了。等你们吃晚饭呢。”   婉芳笑道:“却是对不住,怕谨诚饿着,我们在外面吃过了。”   芳芸拍拍弟弟的背,笑道:“谨诚吃了一碗还要,太太怕他吃多了积食不敢叫他多吃,许他明朝考试考到前五还带他去。”说完打个呵欠,“爹爹,我的校服送来没有?”   “哪有那么快。”芳芸得进中西女中是极长脸的事,俞忆白满面堆笑道:“不过住校还有些东西要买。”他自口袋里摸出一卷钞票给婉芳,“虽然公帐上也是给你们做衣服的,女孩子的衣服嘛总是少一件,你明天带女儿去逛逛,给她买点什么,再给自己做件衣服。”   婉芳本来不想接,看了颜如玉的笑容有些僵,就笑道:“忆白,给孩子买糖果衣服能要几块钱,你何必补贴我。”   芳芸瞟了一眼颜如玉,笑道:“这几天太太给我做了好几件衣服了,倒不必再买。爹爹过几天总要请次客,太太不如把这个钱收下来,替爹爹体体面面请一次客不好?”走过去把钱接了塞到婉芳手里。婉芳半推半就收起来,笑道:“得君之托忠君之事,忆白,请客的事我们倒要好好商量。”借着说话搭住俞忆白的胳膊,就把他拉回房间。   他一走,颜如玉狠狠的瞪了芳芸一眼。芳芸冷笑一声上楼,走了两步扶着楼梯喊:“吴妈,我爹还没有吃晚?给他做一碗肉丝面送去,对了,晚上给我做一碗桂花汤圆宵夜。”   吴妈喜气洋洋答应:“晓得了,九小姐放心,马上就去下面。”一转眼饭厅里只留下低头玩玩具的谨诚和对着满桌冷饭菜生气的颜如玉。   芳芸和俞家上下这样子分明是吃定了颜如玉是个姨太太,颜如玉挤出笑来拉着儿子回房,责问他:“你怎么这样笨,吃人家说几句好话,就喊她太太?”   谨诚在四太太和婉芳那里都是有求必应,孩子不懂事,就觉得她们比母亲好。今天他找不到母亲已是满腹委屈,偏颜如玉对他又没有好脸色,他哪里吃得住,将母亲用力一推,道:“爹爹叫我喊的,芳芸姐姐也喊的,你怎么不管她!”   父子两人都拿芳芸来堵她!颜如玉气得要死,冲到桌边提起一只景泰蓝花瓶用力一掼。哐当当几声巨响,颜如玉自家都吓了一跳,只说俞忆白必定要进来问,定了定神对谨诚说:“爹爹一会来问,你就说是妈妈不小心跌的。”   谨诚叫母亲刚才的疯狂样子吓住了,退后两步点点头,可怜巴巴的不敢说话。颜如玉把儿子搂在怀里,抵着儿子温热的额头,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小声道:“谨诚,这个世上只有妈妈最爱你。她们都是坏人,都是来和你抢爹爹的。”   “芳芸姐姐也是吗?”谨诚想不通,太太来了爹爹就不和妈妈睡了,说她是来抢爹爹的是真的,可是芳芸也是爹爹的女儿,怎么也是来抢爹爹的?   颜如玉最恨的除了俞孔月宜就是俞芳芸。在美国除了孔家,人人都默认她是新的俞太太了,可是俞芳芸看她的眼睛里从来只有藐视;当着俞忆白的面又扮出一副小白兔的样子来。这个女孩子简直就是天生和她做对的!在美国有孔家护着不能把她怎么样,到了中国……颜如玉咬着牙冷笑几声,把花瓶捡起来放好,把儿子哄睡熟,依旧披着大衣走到阳台吸烟。   一辆汽车慢慢驶进樱桃街,雪亮的灯光掠过颜如玉。颜如玉眯着眼睛站起来要看是谁在恶做剧。那辆车却停了下来,李书霖携着一个尖下巴的少妇下车,那个少妇先轻喊了一声伊丽莎白,发现认错人,和李书霖头凑着头低声笑起来。   颜如玉转身进了屋子,缩在窗帘后面看下去,却见李书霖把那个少妇压在墙上热吻,两个人都凶狠的好像要一口把对方吃下。原来文弱的青年男子居然有这样勇猛的一面,颜如玉不禁呆住了。过了一回她回过神来再看,正好看见李书霖喊开铁门交给守门的阿瑞一封信。   颜如玉晓得机会来了,连忙飞奔下楼,把阿瑞堵在一楼楼梯口,轻描淡写的问:“那是什么?”   阿瑞笑道:“霖少爷受一位朋友托咐,给九小姐的信。”   颜如玉笑道:“这个辰光送来,想来是有要紧事。小姐的屋子你不好随进,我替你拿去给芳芸罢。他可说了就要回信?”   阿瑞摇摇头说:“霖少爷没说别的话。”   颜如玉把手里捏的两块钱递给他,笑道:“白天的事对不住你,这个给你压惊。下回叫你买什么,你不晓得地头要讲嘛。”就势把信拿来,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大门关好没有?”阿瑞答应着就出去了。颜如玉拿着信回到自己屋里,抽出信来看。原来是谢谢芳芸送饼干的回信。   芳芸烤了饼干不给自己兄弟吃,反倒去送不相干的人。颜如玉冷笑一声,把信塞好开门走到三楼插在芳芸的门缝里。   第二天早上,四太太照旧来约颜如玉送孩子到学堂,然后照旧到证券交易所的俱乐部里和几位太太吃茶看报闲聊。颜如玉就笑道:“四婶,我上回在老太太那里看到的那个高个子,眼睛又大又亮,穿着黑西装的那位少爷是谁?”   四太太笑道:“那是我们二嫂娘家侄子李书霖。怎么?”   颜如玉笑道:“这个孩子真是老实,为了一封给芳芸的信,在围墙外转了半个多钟头。”说完低头拿着一只小银勺慢慢搅咖啡。   四太太还没有说话,那几位太太都热心起来,拉着颜如玉问长问短。颜如玉笑道:“孩子们你给我写封信,我给你回封信,也没什么要紧的。我们芳芸在美国时,给她写信的小伙子总有一打,算不了什么的。”   作者有话要说:小小透一下霖哥儿的JQ.猜中的九,恭喜你荣登本章八婆宝座.   下一章,会是谁的JQ?   角力   一位王太太自家也有女儿,如果不晓得四太太是怕颜如玉乱说坏了俞家小姐的名声,连忙替她解围,笑道:“可不是。芳芸也有十五六了吧,订亲了没有?”   四太太不容颜如玉插嘴,笑道:“怕是没有,还要给她读书呢,过几天就去中西女中!”   “哎呀呀,她几时去考的?”王太太着实吃了一惊,两只眼睛瞪的溜圆,盯牢颜如玉笑道:“你们不是才回国?”   颜如玉笑道:“不过是个寄宿女校罢了,哪里就要考了?忆白昨天带着孩子去了一趟学校就说定了。”   四太太在一边也是含笑不语。王太太连忙恭维道:“我倒是忘了你们俞家有一位督学!你们的少爷小姐上学是不愁了。”   四太太突然想起王太太家的大女儿一直想上中西不得,考了数次都落榜,亲切道:“王太太家的燕珠一直想上中西女中,可能走走三弟的路子?”   颜如玉笑道:“我回去问问可以,成不成可不敢打保票。”   九小姐不必考能上中西女中,可见俞督学的力量。王太太大喜过望,同桌的太太们起哄,闹着她中午请了一桌燕翅席。回来在俱乐部又抹了四圈麻将,隐约王太太的女儿上中西女中的事是板上钉子了。散了麻将出来,王太太还要喊自家的汽车送四太太和颜如玉去接孩子。   四太太笑道:“走几步就到了,正好逛逛的,这么客气做什么?”再三的不肯,王太太只得走了。四太太拉着颜如玉走到学堂附近一个僻静的弄堂里,说她,“你和她们说那些,回头传到老太太耳朵里,还不是谨诚吃亏?”   颜如玉睁大了眼睛笑道:“我哪里说了假话?就是和老太太当面对质,我也不怕的。”   四太太恨的跺脚,“俞家又不只芳芸一个小姐,她的名声坏了不要紧,连累了丽芸倩芸她们结不到好亲,老太太能生吃了你!亏我替你兜回来些.”   颜如玉还想反驳,想起四太太有三个女儿,大的今年也有十七岁了,正是找婆家的时候,遂改了口笑道:“可是我的不是,一时就忘了不在美国。你不晓得,洋鬼子的规矩,小姐们越多男孩子追求,家里人就越有面子的。”   四太太笑道:“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的。不过我们是老派人家,小姐们顶讲究名声。霖哥儿真在你们家门外站了半个钟头?”   颜如玉笑道:“你昨天十点多钟没有听见汽车响?”   四太太想了一想,昨晚十点多确是有汽车开进樱桃街,隔了好一会才开走。照着这么说,霖哥儿八成是看中芳芸了。她心里不由酸起来。李家的房产、田地和工厂,加起来总有两三百万的身家,真真正正是个贵婿。李家老太太又和俞家走得近,早有意和俞家结亲。如今三房正做官,不只体面,手里又是实在有钱的。若书霖挑的是芳芸,李家老太太肯定乐意,就是老太太也不好说什么。他们四房相持不下,一个大桃子反叫三房轻轻松松摘了去……四太太的眉头越绞越紧。   四太太若有所思的样子让颜如玉大乐。她亲亲热热挎着四太太的胳膊笑道:“放学钟都敲了,走罢。”四太太唔了一声,打点精神和她去接孩子放学。   太太们闲着无事,第一喜欢替人做媒,第二喜欢议论后辈们的婚事。第二天霖哥儿给九小姐写信的事连极少回家的俞大老爷都听说了,回家问大太太:“霖哥儿真是对三房的芳芸有意思?”   大太太皱眉道:“我刚刚问过婉芳,我妹子说霖哥儿是替花旗银行一个大班的太太唐珍妮送的信。为的是芳芸送了一盒自己烤的饼干给那个太太。送饼干呢也确有其事,便条都是经婉芳过目的。老太太查问清楚已经发了话,不许嚼舌头。”   “这个风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说的活灵活现的。”大老爷很是不悦的脱去西装,换了一身灰鼠皮的石青长袍,在领口扯了一把,道:“好像紧了些,做几件新的罢。”   大太太笑道:“几天不见你,倒是又胖了。霖哥儿这个是小事,倒是芳芸上中西女中,倩芸看的眼热,你去和老三说说,把咱们孩子也弄进去?”   “我就是为了这个回来的,如今不比前清,老太太把女孩儿都拘在家里也不是个事。三房开了口子,老太太再不好不让倩芸出去上学了吧。”大老爷在屋子里走了几步,略有不安的说:“婉芳是你亲妹子,你和她说,叫她多吹吹枕头风。倒比我这个做哥哥的说顶用。”   大太太恨恨的在大老爷胸口戳了几下,“你自己怎么不去说?嫡亲的兄弟不好说话,从我这里绕什么?”   大老爷无奈道:“我们家的那些事,哪件你不清楚?如今各家都时兴和教会学校出来的女孩儿结亲。霖哥儿多半还是要娶丽芸的,咱们早替倩芸做打算才好。”   大太太找出一件马褂递给他,笑道:“我心里有数。我瞧着跟霖哥儿要好的那个岳少爷不错,只是还不大晓得他的底细,你留神去打听打听。”   大老爷点点头,伸手让大太太替他扣纽扣,笑道:“这个孩子有些手段,听说要买你三妹的地?”   “连我和婉芳的地都买了去了。说是谢谢我们成全,送了我和三妹还有婉芳一人一件狐皮围巾,出手倒是很大方。”大太太笑道:“你可别打我的主意,那个钱我们转手就买了股票。听说四婶这半年炒股赚了有一万多块钱。老三一出手就给姓颜的三千美金玩股票!”   “三千!那他有二十万美金差不多是真的。”大老爷摸着下巴沉吟良久,突然咧开嘴朝着大太太嘿嘿笑起来。大太太笑骂:“你又打什么鬼主意?我告诉你,想借钱你自己去,不许打我们婉芳的主意。”   “好太太,你叫婉芳探探老三的底,看他到底有多少钱。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大老爷笑道:“我替你买一件配围巾的皮大衣怎么样?”   大太太嗔怪的看了他一眼,道:“谁稀罕,马上就要过年了,我只少三千块现款补贴家用。”   “我都是借钱周转,哪里拿得出三千块给你?你才卖了地,还能没有钱?”大老爷皱着眉掏出支票簿,拧开自来水笔填了一个数字,大太太看见是一千块,不声不响收起来,咬着牙啐道:“你还要不要脸,让太太拿嫁妆养家。”   大老爷长叹一口气,道:“你以为我和老四不想分家?老太太总说二房和五房没有男人,分了家怕她们吃亏!拖来拖去,又多出一个三房来分,你说这都叫什么事!”   大太太冷笑几声,说:“老太太公平的很……”   “又来了,我去给老太太请安去。”大老爷急忙打断她的话,到老太太那里请过安,出来也不回小公馆,到十二号来寻忆白闲话。   谁知这一天俞忆白特别请了一天假送芳芸去学校,颜如玉照旧送谨诚上学在俱乐部消磨时间,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大老爷只得转到十四号寻到四老爷,一起去一个相识的坤旦家打牌。   中西女中虽然规矩极严,芳芸原来就是住惯了校,平常功课也算还好,甫一去就得先生们青目,在学校只一会功夫就交了几个好朋友。婉芳还怕她不适应,特为寻着一个好朋友的姐姐在中西女学做庶务的,托人家照应她。   芳芸在美国住校都是孔家操持,俞忆白也没有过问过,只说送到学校就完了。婉芳这样贴心,他很是感激,道:“芳芸九岁就去住校了,想来在学校吃了不少苦头。若是那时候有你照应她……”想到婉芳只比芳芸大四五岁,住了口不好再说下去。   婉芳涨红了脸笑道:“我自己也是住过三年校的,所以晓得些。其实也是瞎操心罢了,我瞧芳芸在学校过的蛮自在的。”   俞忆白打发车夫先回家,亲自开着车带小娇妻去兜风,又去湘月楼吃扬州菜,又去看了一场电影。散场出来正好是晚上七点多钟。昏黑的马路对面有一个卖馄饨的的小摊子,点着几盏小油灯,照得人影影绰绰的,一阵冷风刮过,带来些热气和香味。   俞忆白拉着婉芳的手笑道:“走,请你吃馄饨去!”   这个情形很有几分约会的样子,婉芳半靠在俞忆白的胳膊上,满腔柔情蜜,含笑道:“这样的小摊子不是你去的地方,我带你去店里吃,好不好?”   俞忆白本意就不在馄饨,笑道:“太太说是哪里,就是哪里。”   婉芳把他带到加州牛肉面庄,开了一个安静包厢,叫了两碗牛肉面,笑道:“我上学的时候最喜欢吃这里的牛肉面,总想着将来有一天我嫁了人,总要带着我的……来吃一次。”她越说越轻,低着头娇羞无限。   俞忆白越看越爱,捏着小娇妻的手笑道:“我晓得了,以后我们常来吃面好不好?”   婉芳点点头,想把手抽出来,偏忆白握的紧紧的。那跑堂的伙计也知趣,端着盘子在外面喊了一声:“面来了!”俞忆白吓得赶紧松了手。婉芳瞟了他一眼,坐正了等面送上来。   吃过了面,俞忆白看伙计送了热茶上来,也不急着回家,握着婉芳的手和她闲谈,渐渐说到霖哥儿身上,问她霖哥儿交了几个女朋友。   婉芳吃了一惊,笑道:“你也看中霖哥儿了?”   俞忆白笑道:“他给我女儿写信的事大半个上海的人都晓得了,我不过问问他的人品。我女儿的为人我清楚的很,霖哥儿这样的,只怕我们芳芸还看不上他。”   婉芳笑道:“他也有二三百万的身家,我们老太太极中意他做俞家孙女婿的。年纪轻轻的,又有钱,女朋友自然不会少,不过李家老太太也是有意和我们俞家结亲,我们老太太的性子你也晓得的,霖哥儿这个孩子也不敢十分胡闹。”她曲曲折折把俞李两家的意思说给俞忆白听,看俞忆白惹有所思的样子,忍不住唤道:“忆白?”   俞忆白皱了皱眉道:“老太太中意他,我可看不上这个公子哥,除了花钱,半点本事没有!我家芳芸样样都是出挑的,总要替她寻个家世学问人品都好的女婿,就是穷些也没什么的。虽然都是老亲,以后霖哥儿再寻芳芸,你拦着些。”   这是看不上霖哥儿了。婉芳原来是怕他也看中霖哥儿,那自己夹在倩芸和芳芸中间就为难了。既然看不中,她也松了一口气,笑道:“我晓得了,我瞧芳芸很避着他的,只是不晓得这个话……”   俞忆白黑着脸道:“左右不过是俞家这些无聊的女人们,我赶着把芳芸送到学校来也是叫孩子避一避。叫我查出来,有她好看!”   婉芳沉吟了一会,道:“我大姐早上和我说,是常去证券交易民的王太太晚上打牌和姚太太说的。姚太太特为打电话问呢。我大姐和她讲那是没有的事,那天晚上是二嫂不大舒服,他来瞧姑母,到我们家来讨药的。下回有人问你,你只照着这个讲罢。”   俞忆白点点头,道:“二嫂那里知会过了?”   婉芳笑道:“自然说过了的。二嫂气的要死,就要找她算帐呢,到底叫我们拦住了。”她瞟了一眼俞忆白,道:“忆白,我猜她也不是故意的,是在美国呆久了都变成直性子了,不过咱们中国不作兴有什么说什么。你得空要劝劝她。”   俞忆白冷冷的哼了一声,去摸烟匣。   婉芳又笑道:“你几时去苏州?”   “不去了。”俞忆白吐出一个烟圈,恨道:“昨天才宣布了新生活十二条,有一条就是不许官员纳妾。我这个时候替姨太太寻亲,不是找死么。”   可惜颜如玉生的是儿子,不然这一回就能叫她走路了。婉芳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做出一副替俞忆白发愁的样子,道:“我记得五婶娘家就在苏州,上回有个什么外甥就来就是姓丘的,不如你去访一访?”   俞忆白虽然心中恼极了颜如玉,然想到谨诚的将来,还是点点头,道:“还是访一访的好,过几天我们在家请次客,你把林家人请一两个来。”   婉芳哦了一声答应。伙计敲门进来换茶,两个人都没了兴致,结帐回家不提。到了临睡时婉芳推俞忆白去如玉房里歇,俞忆白不肯去,道:“我晓得你是个贤惠的。只是这个时候谨诚都睡了,我去闹的他走了困倒不好。就在你这里将就一晚罢。”一边几天都不肯去颜如玉房里睡。   俞忆白白天上班,晚上还有应酬,深夜回来都在婉芳那里睡了。颜如玉面上镇定,心里却是着急,一直纳闷俞家怎么还不闹起来。   这一天周六。芳芸回家过周末,一回来就躲在三楼房里不出来。到了晚饭时俞忆白居然回家,婉芳叫老妈子请九小姐下来吃晚饭。芳芸板着脸下楼到餐厅,走到颜如玉面前,骂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有一打男朋友了?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下贱?”骂完用力抽了她一个耳光,大哭着上楼去了。婉芳看俞忆白的脸色难看的吓人,连忙追着芳芸上楼去了。   颜如玉摸着肿了半边的脸,眼泪汪汪看着俞忆白,一副委屈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写完了,困告去,下章大掐。   好风频借力   俞忆白反应过来,怒气冲冲问:“你都在外面胡说了些什么?”   颜如玉咬着嘴唇不说话。俞忆白叫听差把谨诚带去外面玩,拖着她回房间,一关门就照着她肿的那一面也摔一个耳光,骂道:“你从前的贤良淑静哪里去了?亏你还说自己是大家子出身,那样的话也说得出口!”这一巴掌打下去,颜如玉肿的那面更加的肿了。俞忆白出了气,寻了张椅子坐下,气喘吁吁瞪着她。   颜如玉委委屈屈道:“忆白,这个事一定有误会。我就是疯了,也不致与和旁人说这个话。那天晚上确是李大少送了信来,阿瑞送进来吃我看见,是我多事,觉得听差深夜去敲小姐们房门不好,就拦住了他,我去把信插在门缝里。这又不是什么瞒人的事,家里的听差老妈子一大堆,保不住是哪个多嘴乱说……”   “他们乱说,也能扯到美国的事上去?”俞忆白冷笑道。   “忆白,芳芸的规矩一直是我教的!”颜如玉走到一边,把好的那半边脸留给俞忆白,泣道:“我说芳芸的不是,不是说我管教不严么。你自家想想,我待芳芸如何?”   在美国的时候,芳芸的确叫如玉教的很好,俞忆白有些被她说动,迟疑道:“不是你还有哪个?”   颜如玉叹了一口气,道:“你还看不出来么,哪个最不想我们芳芸和李大少来往?又是哪个有本事支使得动这些太太们,婉芳妹子没少在你那里吹风罢?”   俞忆白说不出话来。颜如玉又道:“他们这个法子倒是好,又离间我们一家,又损了芳芸的名声,我就说呢,你们家四太太这一向待我好得出人意料,原来使的是反间计。也是我蠢,当你们俞家还有好人!”   “你别说了!”俞忆白腾地站起来,道:“我就去找房子,我们搬出去。”   “不能搬!咱们搬了就叫他们得了意。忆白,我们要把他们欠你的,一点一点讨回来。”   颜如玉奔到他怀里,泪如雨下,“不只俞家,还有丘家欠我的,都要讨回来。忆白,我们庶出的也是人。”   俞忆白还没有怎么动,颜如玉轻轻吸了一口气,喊痛道:“好痛。”说完又笑道:“芳芸这孩子练了几年防身术,打人还真痛。忆白,我不怪她,她还年轻,不懂人心的好坏。”   “如玉……是我不对,我替你喊大夫来。”俞忆白已是全信了颜如玉的话,急急忙忙就要去打电话。颜如玉按住他的手,道:“闹的惊天动地人家笑话你呢,你自己开车去药房,悄悄买点药油来给我擦擦好啦。”把他推出房门,掩了门冷笑不止。   且说婉芳在门外想好一大篇安慰的话要劝芳芸,敲开了门正要说,却看见门边放着两只衣箱。芳芸一边掉泪,一边笑着道:“太太,我在家里呆不下去了。”   “你能去哪去?”婉芳吓了一跳,把门紧紧关上反锁,道:“你一个女孩子家的,能到哪里去?”   芳芸道:“太太别怕,我不会离家出走的,不过是去学校长住罢了。我们学校也有外地学生,放假也不回去的也有。”   婉芳提着的心放下一半,嗔道:“你要闹尽管在家闹,莫让外人看笑话呀。别人我不晓得,我是肯定站在你一边的。千万别学人家离家出走,如今外头坏人多!”   芳芸沉吟了一会,道:“太太,我晓得你对我好。我方才逞强使气骂颜姨娘,连爹爹都捎上了。还是先去学校避一避的好,等爹爹消了气我再回来。好不好?”   婉芳回想芳芸那两句话,果然是连俞忆白一道骂了,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在芳芸额头轻轻按了一下,道:“难怪你这个机灵鬼摔了人家一个耳光回来就想跑,也罢,我送你去学校怎么样?”   芳芸抱着婉芳撒娇道:“好太太,多谢你。我一辈子记着你的好。”婉芳替她提着一个衣箱,她自己提着一个衣箱,两个悄悄开了门,从过道通外面的楼梯下来,婉芳就叫阿瑞去外面杂货店打电话叫了一辆出租汽车来,她带着阿瑞亲自送芳芸到学校,又到相识的那个庶务那里再三嘱托:“我们家的姨太太这几天闹的芳芸不大快活,她在学校住几个礼拜天,有什么闲人来寻,也不必叫她见了。”   庶务小姐也是晓得流言的,笑应道:“晓得了,回头我去和门房说,谁来都挡着好不好?你们家几时办喜事?”   婉芳苦恼道:“快别这么说,不是为着这个,我也不送她回学校,傻孩子回去哭了一天,她行动都和我在一起,统共也没见过外人几面,叫那位这样编排,寻死的心都有。”   庶务小姐听得她这样说,就不好再打听什么,送婉芳出来,果真去吩咐门房除去俞督学和俞三太太,别人来寻俞小姐都不许通报。   婉芳回到家,照旧悄悄由后门回卧室。吴妈借着送热水瓶进来,悄悄和她说:“老爷在二楼甩了姨太太一个耳光,出去了。”   婉芳冷笑一声,问道:“那她呢?”   吴妈道:“没事人一样,叫厨房热了菜,母子两个吃了晚饭回房去了。太太,你吃饭了没有?”   婉芳空着肚皮跑了一个大圈,也确是饿了,吩咐吴妈去给她下一个面,就趁着空档打电话找大太太。   大太太听说芳芸当着俞忆白的面摔了颜如玉一个耳光,还骂她下贱,快活的笑出声来,赞道:“她摆出千金小姐的款来,就是咱们也要小心陪个不是的。她还怕老三下不了台,自家避到学校去,真真是个机灵孩子。老三呢?”   婉芳道:“说是出去了。”   大太太琢磨了一会,道:“你是正房,也当摆出正房的款来,你就去老太太的示下,当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她。”   婉芳迟疑道:“忆白不在家呢。收拾她不打紧,忆白看谨诚很重,打发了老的,小的还要留下,哪里就割得断?我就白做了恶人。”   大太太叹了一口气,道:“你不肯做恶人,将来总有你吃亏的时候,也罢也罢。你就是打发了颜如玉,只怕还有张如玉王如玉,我看她也不像是容人的人,你就留着她替你拨刺。你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老好人太太也罢了。”   婉芳轻轻嗯了一声,挂断了电话,等吴妈拿面上来,正吃着,就听见咯咯敲门。她只当是俞忆白回来,飞奔去开门,谁知外面站着的是使手帕捂着半边脸的颜如玉,不觉愣住了。   颜如玉见婉芳微露怯意,冷笑道:“你把芳芸藏到哪里去了?”   婉芳好笑,转过背回到桌边吃面,不肯理她。颜如玉顾不得捂着红肿的那半边脸,按着桌子恨道:“你助她离家出走,等忆白回来有你好看。”   婉芳慢慢放下筷子,盯着颜如玉那半边脸看了半天,笑道:“我把她送回学校了。倒是你,怕什么?”   颜如玉听得芳芸不是离家出走,很是失望,扭头就走。她这样不把婉芳当一回事,婉芳的笑脸慢慢沉下来,走到门口,冷笑道:“你想和我姐妹相称,别做梦了。你以为俞家不晓得你的底细么?”   颜如玉扶着门框的手用力一挣,小指头上的指甲在门框上划出一道印子。她猛的回过头来,尖声道:“你什么意思?我是清清白白好人家的小姐,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婉芳安安祥祥道:“好人家的小姐会做家庭教师做到主人家床上?丘淑玉,凭你的出身做姨太太都是抬举你。”   颜如玉脸色大变,铁青着脸冲回房间关门,婉芳拍拍手,笑唤:“吴妈,我吃饱了,来把面碗拿下去。”颜如玉突然开了门,硬梆梆道:“胡婉芳,咱们没完。”   胡婉芳笑道:“丘淑玉,你说你在美国当了七八年的家,忆白为什么不肯把你扶正?从前没有我,在美国谁也管不到他他都不肯,如今有了我,又有老太太做主,他还会肯么?”   颜如玉一向以为胡婉芳是软糯糯的大小姐,就不曾想她讲起刻薄话来比芳芸还在狠三分,不觉得呆了一呆,笑道:“胡婉芳,忆白在子息上一向艰难,只怕你还要我家谨诚送终呢。”   婉芳初嫁,听见这样□裸的话又是羞又是恼又是恨,奔回房间用力关上房门。颜如玉捧着脸回房,安顿儿子睡了,坐在床头静候俞忆白回来。   俞忆白驾着车在外面转了一圈,冷静下来想一想,说芳芸坏话确不像如玉行事,只怕还是老太太捣的鬼。他一时就把俞家和老太太恨到十分,心里越发怜惜颜如玉起来,拿定主意还要和芳芸说明白,要叫芳芸跟如玉陪个不是。   谁知道他回家去敲芳芸的门,敲了半天也没有人应。一拧门球开了门,套间里空荡荡的连个人影子都没有。再一看衣柜里的衣裳少了一小半,俞忆白慌了,站在门口喊道:“来人,九小姐哪里去了?”   吴妈他们都晓得九小姐去学校了,把阿瑞推上去。阿瑞站在暴怒的俞忆白面前,结结巴巴道:“小姐去学校了,是太太送去的。”   “胡婉芳!”俞忆白推开东套间的门,把才上床的太太提起来,喝问道:“你把芳芸送到学校去,还嫌事情闹的不够大么!丢人丢到全上海去?”   胡婉芳从床上爬起来,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道:“她和我说一时生气和姨太太动手是她不对,是怕你生她的气罚她,说先去学校呆几天,等你气消了再回家。”   俞忆白道:“真是这样子?”   胡婉芳把枕头一掷,恼道:“俞忆白,你什么意思?你的女儿什么脾气你还能不晓得?她回学校大家都冷静一下,不好么?我陪她去也是怕人家再说她闲话,我跑来跑去图什么?图你给我冷脸!”   俞忆白哼了一声转身出门。婉芳委屈的哭出声来,赤着脚跳下床把房门反锁上,过了一会,不见俞忆白来敲门,她又去把门锁拧开,靠在门边等俞忆白来求他。谁知怎么等都等不来人。胡婉芳只说他还在楼下书房生气,悄悄走到楼下来,厅里只有一个值夜的听差,才打开铺盖要睡,看见太太下来弹起来道:“太太可是要热水?”   胡婉芳看向书房,那个听差小声道:“老爷不在书房,像是进了西套间。”胡婉芳咬着嘴唇上楼,锁死了房门扑倒在床上,痛哭起来。   第二天早晨婉芳起来就很不舒服,早饭都没有下楼吃,吴妈看她情形不好,跑去和大太太说了,大太太请了常在俞家走动的钱大夫来,钱大夫切了半日脉,又拿听诊器听了好一会,笑道:“恭喜恭喜,三太太这是喜脉。不过这几天受了点气,有些滑胎的样子。还要小心安胎才好。”   大太太连忙叫钱大夫写药方,又一叠声叫人去老太太那里报喜。婉芳红着脸道:“大姐,闹的全家都晓得了,万一坐不住胎怎么办?”   大太太嗔道:“怎么保不住了?大夫们都是这样子说的,就是无病也寻点毛病来说,不然他来瞧了说好,有个万一不是砸了招牌?必定要说你哪里不好,替你吃点子药,好了自然是他手段好,不好么,是病人家里没有养好。”   钱大夫在外间写药方,一边写一边笑道:“大太太,您老上辈子铁定是名医。”   大太太笑道:“你们捣的那些鬼没有我不知道的,好好替我妹子捡几副安胎药要紧。”欢欢喜喜叫吴妈跟着去拿药,回来掩上门和婉芳说:“防着你们家姨太太些。”   婉芳冷笑道:“她昨天还和我讲,要谨诚给我送终呢。”   大太太得意一笑,贴着妹子的耳朵道:“她一来就跟老太太过不去,老太太都没让谨诚上家谱,以后俞家一个大钱都分不到他手上的。”   婉芳想了一会,道:“忆白的私房钱也够他用了。颜如玉手头也有不少钱的。”   大太太好笑道:“她不知死活跟四婶去玩股票,总有吃亏的那一天。对了,我和你姐夫说了我们买地的钱都拿去炒股了。你可别说漏嘴了。”   “大姐?”婉芳吃了一惊,说不出话来。   大太太替妹子压了压被子,笑道:“男人都是一样,见不得老婆留私房钱的,总要想法子挤出来,咱们只说拿去炒股,等哪一天股票大跌,就说亏了,他们能拿我们怎么样?你也别置房子了,多攒几条大黄鱼藏起来。”   婉芳想了一想,点头道:“我的钱花在颜如玉身上,我也不肯的。”她想到颜如玉,不禁按着小腹微笑起来。   颜如玉脸上挂着幌子不得出门,只有把谨诚托付给四太太接送,她自家窝在西套间不肯出门。隔着房门听见婉芳不舒服是怀了孕,却是呆住了。她拼着挨了两巴掌好容易才把芳芸挤出去,人家怀了孕轻轻松松就占了上风,如何不恼?偏她又出不得门,想了许久,想到一个法子,打电话申报去,要登一个寻亲启示。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有朋友说打不开这一章,所以我重新更一下试试呀   唐珍妮的跳舞会(上)   芳芸在学校住着,一来是教友,二来甫从美国回来,颇可慰数年离乡的校长思乡之苦,礼拜天不是陪校长去教堂,就是到校长私宅吃饭闲谈,和洋先生们的感情日深一日。流言虽然照旧,然她和洋先生们走得近,又一向安静守本份,“一打男朋友”的流言传了个把月翻不出新花样也就无风自歇。   这天一个和芳芸很要好的女学生吴静仪在申报看见一个寻亲启示,说是丘家后人丘淑玉自美国回来寻亲,暂寓樱桃街十二号。吴静仪看见地址是芳芸家,又晓得芳芸家没有人姓丘,拿来给芳芸瞧,笑问:“这是府上哪一位?”   芳芸看了微笑道:“我这一向都在学校住着,还真不晓得是哪个。”拿着报纸粗略看了一回放下,吴静仪虽然好奇,看她不怎么在意的样子,也不好多问的,就约她到自己家去玩。芳芸笑道:“我和家里说补课呢,可不敢出去玩。”   吴静仪笑道:“听说你继母就要替你添个小兄弟,你这个做长姊的少替他们添麻烦也好。”   芳芸笑道:“可不是,我们太太一向待我好,要是为了我和我们家姨奶奶闹起来,哪里不好了,我可不成了千古罪人?学校里有不少书可以读,我倒觉得比在家里舒服。”说完从书架上抽出两本书来,问吴静仪:“我去图书室,你上回不是要借一本《春水向东流》么,我帮你借了来?”   吴静仪摇头道:“马上就要期末考试,先把小说放一放,和你一起用几天功再说。”取了课本和芳芸同去图书室用功。   图书室里静悄悄的,二十张长桌坐了有八成满,只有门口有几个空位。吴静仪才一站到门口就有她表妹招手喊她,她冲芳芸抱歉的笑笑,过去和表妹低声说话。芳芸就在门边坐下,翻开书才看不到几页,一个面生的女孩子走过来拍她的肩,笑道:“你在俞家排第九?”   芳芸被她问得一愣,愕然抬头。那个女孩子笑道:“我排第七,你来,我和你说话。”就过来牵芳芸的手。芳芸猜她是大伯或是四叔的外宅的女儿,也不多话,收了书本随她出来。走到一个僻静角落,那个女孩子上上下下打量芳芸许久。芳芸也不客气,将她从头看到脚,也看不出她哪里长的像俞家人,不由笑道:“恕我眼拙,看不出您是哪位。”   那个女孩子笑道:“其实不是我寻你。”她走开两步敲门。推开门出来是一个西装少年,他冲芳芸点头一笑,露出两个极深的酒窝。芳芸还来不及皱眉,唐珍妮已经把他推开,笑道:“芳芸,是我!”   被推开的少年皱着眉道:“七姐,你看珠姐推我,难道我就不能和小姐说句话了?”   “九弟,你也要等我替大家介绍一下嘛。芳芸,这是我七表妹和九表弟。和你家同族的,好像还没出五服?”唐珍妮想了一想,笑道:“反正咱们家都是从锦屏出来的,哪家和哪家都能拉得上亲。”   她说话时,那个少年一直在一边做鬼脸,他姐姐拉着他很是无奈,笑道:“珠姐,九妹。你们聊罢,我和九弟去会客室坐一会。”到底把那个少年拉走了。他两个一去,唐珍妮就收了端庄小媳妇的样子,从手袋里掏烟匣。   芳芸笑,“这里不行,你随我来。”拉着唐珍妮左绕右绕,绕到种植园里,寻了一个避风处站定,笑道:“这里没人来,管教嬷嬷也就不来了。”   唐珍妮点着一根烟,冲着一棵半枯的芭蕉树吐出一口烟雾,笑道:“我是特地来陪罪的,是我想的不周道叫阿霖去送信,连累了你有冤都不敢说。”   芳芸笑道:“快别这些说,我们家那位是存心的,有你没你都要生事。我避在学校倒还好,霖哥没受连累罢?”   “他?”唐珍妮拉长了声音冷笑道:“他还说不如将错就错跟你提亲呢,叫我把他一顿臭骂,他也配!”   芳芸笑道:“我继母和我说话的意思,好像我大伯娘和二伯娘都有意寻他做女婿……”   “还不是看中李家的钱!”唐珍妮狠狠吸了几口烟,道:“都说李家有二三百万的身家呢,又不用和旁人分,谁不想吃这一口肥肉?你们家姨奶奶真是个毒辣的,一下子就把你变成全上海有未嫁女儿人家的眼中钉了。”   芳芸捧着脸叹气,“那可怎么好?人家才十五呢。只怕霖哥一日不娶,我都不得清白了。”   唐珍妮看她做戏,好笑的啐了她一口,道:“你要怕事也不摔你们姨奶奶耳光了。大家都等着看俞家热闹呢。谁知你继母居然这个时候有喜,闹得你们家人仰马翻的,想来以后你们姨奶奶就顾不上你了。”   芳芸轻轻摇头,红了眼圈道:“只怕是更难了。嫂子,这个礼拜天你们家有跳舞会吧?”   提到跳舞唐珍妮的眼睛就亮了,笑道:“有呀,我早上就派车来接你。咱们好好玩一个痛快!”   芳芸伸了一个懒腰,笑道:“闷了小半年了,总算可以活动活动,还好我带了几件跳舞衣出来,倒可以不必回家。”   “好像令尊也要去的。”唐珍妮突然想起来,皱起眉头想了一会,笑道:“不怕,我找个人陪着令尊,把他哄到牌桌上去,你再出来玩,怎么样?”   芳芸甜甜蜜蜜的点头,送唐珍妮出去,预备好两套衣服拿小衣箱装好。到了正日子居然是亚当亲自来请,芳芸也佩服唐珍妮的手段高明。亚当接着芳芸的小手提箱,操着半生不熟的上海话和芳芸闲谈,芳芸笑道:“总听人说五芳斋的粽子好吃,亚当,能不能麻烦你的车夫去买了来给我?”   亚当把车夫支使出去,亲自开车。芳芸坐在他身侧,轻声道:“亚当,我要在租界买一幢小房子,还要有两个得用的听差和老妈子。我认不得旁人,只有求你帮忙了。”   亚当道:“伊丽莎白,你是想离家出走么?我答应过你姨母和舅父,不能由着你胡闹的。”   芳芸沉默了一会,道:“我已经十六岁了,在中国是待嫁的年纪,他们会替我安排婚事。亚当,换了是你,你能接受别人安排你的人生和命运吗?”   亚当耸耸肩,“如你所愿。不过,伊丽莎白我要和你讲,在中国,一个孤单的、又有钱的年轻小姐,很难过的如意。”   芳芸笑道:“一个孤单的、有钱的年轻小姐,在哪里能过得如意呢?亚当,你觉得我孤单吗?”   亚当愣了一下笑起来,黄胡子翘得老高,“伊丽莎白,我是你最忠诚的骑士。”   亚当家里正热闹,从外面请来的厨子和侍应把一楼挤的满满当当,正在听唐珍妮说话。唐珍妮偏弃了他们把芳芸请到二楼书房坐,笑道:“我怕是没空陪你,叫我七表妹来陪你好不好?”   芳芸指着那几只玻璃书橱笑道:“这里就很好,够我消磨一整天了,你去忙你的。中餐叫人送一盘三明治来吧。”   唐珍妮还要和她客气,亚当亲自来催她下去了。芳芸也不和亚当客套,取了一本书摊开,对亚当眨眨眼,笑道:“我会自己照顾好自己。”亚当挑挑眉毛,转身下楼。到了中午,唐珍妮顶着满头发卷亲自送来一盘中西点心和一大壶咖啡,笑道:“会享福的人在哪里都会享福。”   芳芸掷下书调了一杯多糖多奶的咖啡递给唐珍妮,笑道:“喘口气罢,哪里就非要办的十全十美了。”   唐珍妮笑道:“我这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没有舞伴,我这里有几个人选,都是家世清白的好孩子……”   “别别别,”芳芸慌得连忙摆手,“一个都不要!刚好找到两本有趣的闲书,我等不及要看完的。”   看书什么时候不能看?芳芸分明是怕人家闲话。唐珍妮替客人寻舞伴是尽地主之谊,芳芸不肯自然随她,笑道:“那也随你罢,到时候没有跳舞伴现寻也来得及。”她还有许多事,和芳芸闲话几句,就着大半杯咖啡匆匆吃了一个三明治就出去了。   下午四五点钟,阴沉沉的天空飘起了小雪,窗外的枯枝上积得几点雪白格外耀眼,两只麻雀落在树枝上吱吱喳喳,好像芥子园画谱里的白描雪景。芳芸偶一抬头见到觉得有趣,揪了一角面包揉碎撒出去。亚当家的这个书房的窗户是两重窗帘,窗台上可以坐得人的,芳芸嫌趴着姿势难看,就爬上窗台藏在窗帘里,伸着半张脸看窗外的风景。   书房的门突然被人推开,唐珍妮轻轻咦了一声,紧接着是席十一的声音:“没有人呀,阿珠,想死我了。”   “唔……不要,等会就有人来了。”唐珍妮喘着气道:“你弄花人家的妆了。”   芳芸隔着窗帘看不见他们的动作,然猜也猜得到他们在干什么,羞的都不敢动。   席十一冷笑道:“你又哄我。”   唐珍妮轻笑起来,“那也要你吃我这一套。”她略微不安的看了看几处可能藏人的地方,笑道:“我明明记得那张唱片是放在书房的,难道是亚当拿下去了?”说着就去开门。席十一恨恨的道:“你个装模做样的小妖精。”上前捉住她的手不许走,两个缠成一团挤出门去,不晓得谁把门带上了。   芳芸松了一口气正想跳下窗台,又听见岳敏之的说话声,她略一迟疑,岳敏之已是推开门和席十一先后进来。 席十一坐在扶手椅上,点着一枝烟闷闷的抽起来。   岳敏之笑道:“你胆子也太大了。亏得是我,要是旁人,闹起来怎么办?”   席十一沉默了一会,道:“我是真心的。”   “可是她不是!”岳敏之道:“就是不提她已婚妇人的身份,她和书霖是什么关系你又不是不晓得。堂子里的妓女同一帮朋友还只做一个客人呢。”   席十一声音里带着些哭腔:“我是真心的!我看见她就像中了迷魂咒,我心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她,只有她……”他把头低到膝头,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我什么都不计较,可是她嫌弃我,说我养不起她。”   岳敏之叹了一口气,道:“你脸色不大好,回去喝杯酒睡一觉罢。”席十一嗯了一声,站起来慢慢出去。岳敏之走到门边将门反锁,芳芸听得咯噔一声,心里一慌,不由打了一个哆嗦。   “窗帘后面的那位,出来罢。”岳敏之说。   芳芸从窗台上跳下来,虽然极不情愿,还是解释道:“我一直在屋里,是他们没看到。”   “他们和我无关,现在我们两个来算一算旧帐。”岳敏之脱掉了西装外套,背靠着门慢吞吞摘袖扣,冷笑道:“你欠我一个巴掌加一摔,我是个生意人,还要收点利息。你说收多少合适呢?”   芳芸道:“你说我喊起来,会怎么样?”   “哈哈,你喊呀,”岳敏之板着面孔道:“反正我又不会娶你,你喊的越大声越好。”   芳芸笑道:“除了喊救命还有许多法子的,我拼着自伤八百也要杀敌一千。”   岳敏之笑道:“乖乖龙滴咚,我猜你小学算术老师教你数数肯定没有超过一百。”   芳芸只说上一回轻易就把这个坏胚摔倒,这一回自然也能把他再摔趴下,不等岳敏之过来,上前几步照旧去缠岳敏之的胳膊。岳敏之哼了一声,用力一挣,反手把她的手腕用力捏住,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自伤八百。”   芳芸吃痛,咬着嘴唇不肯求饶。岳敏之原是想等她讨饶再痛骂她几句的,就没有想到芳芸这样倔强,不由愣住了。他们面对面僵在那里,岳敏之呼出的气带着一丝丝杜松子酒的气味拂过芳芸的脸,芳芸从来没有和男子这样亲近过,窘的几乎想哭。   芳芸脂粉未施的脸近在眼前,微微透出些粉红和不知名的香气,好像秋天才摘下的粉绿苹果,让看见的人有想咬一口的欲望。岳敏之突然觉得头有些晕,他定了定神,冷笑道:“你家大人没有教过你,不要无缘无故打人?你道歉,我就放手。”   明明是他有错在先,还要装出这样一副无辜的样子,芳芸咬着牙恨道:“你休想!”用力一挣,没想到居然挣脱,她想都不想,抬起腿一踢,恰好踢在他小腹之下、两腿之间。   岳敏之立刻蹲下身去,面上渗出冷汗。芳芸慌里慌张去开门,怎么拧也拧不开。这个情形叫人看见,他两个跳进黄浦江都洗不清白,岳敏之低声咒骂:“你是猪啊,不要开门。”   他艰难的站起来去拉芳芸。芳芸吓着了,逃到窗边压低声道:“你别过来。”一边说一边爬上窗台,打开窗户要跳到离窗一个手臂远的梧桐树上。   一楼的客厅里最少有五十位喜欢搬弄是非的闲人,她居然想在这些人面前跳楼!她到底想惹出多大的麻烦?岳敏之恨不得拿绳子把她先勒死。他忍着痛追上去,拉着她的胳膊用力一扯,两个齐齐跌倒在地毯上。芳芸的身子正好压在岳敏之的小肚子上。岳敏之痛的眼泪都流出来了,恨恨的道:“大小姐,你真想明天的报纸上登我们的绯闻?”   芳芸涨红了脸要爬起来,越慌张越爬不起来。岳敏之用力把她推到一边,爬起来跌跌撞撞去关窗户。芳芸想说点什么,又不晓得说什么好,皱着眉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她想到方才和岳敏之睡倒在一起,又羞又臊,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作者有话要说:呼,写完了.芳芸那一巴掌惹来的麻烦啊,惹来的麻烦啊.................   唐珍妮的跳舞会(下)   唐珍妮在书房没有看见芳芸,到底有些心虚,楼上楼下转了一圈又寻回书房,推开门一见:芳芸缩在壁炉边的大扶手椅里烤火,膝头放着一本书看的正出神,岳敏之捧着一册厚厚的书站在另一边。明明灭灭的火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看得唐珍妮有些发愣。   书房里静的很,只有松柴在壁炉里烧着,偶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唐珍妮端起女主人的架子笑道:“楼下热闹极了,推开这个门又这样静,我还以为书房没有人呢。密丝脱岳,书霖他们在桌球室打桌球,正找你。”   岳敏之合起书笑道:“我难得清静一会儿,偏又找我去打球,他们这回赌什么?”   唐珍妮眼睛只落在芳芸身上,随口笑道:“这回赌的可是好东西,你去看看就晓得了。”   岳敏之觑到芳芸面色安静,在心里吁了一口气,把书放回书架,对芳芸笑道:“小表妹,再会。”   他一出去,芳芸就板起了脸对唐珍妮抱怨:“这个人真讨厌,我方才出去一会进来,他就占了我的房间!”她的眼皮微红,显然是被岳敏之气的狠了。   唐珍妮听她这样说,只说方才的事她必不知道,从心底里笑出来,“这个人一惯油腔滑调,就没有半句正经的。走,到我卧室去换衣服去。”拉着芳芸到她卧室,找来几个老妈子帮着,两个人都换上了跳舞衣。芳芸是长发,平常在学校都是编两条辫子在脑后盘成S形,收拾起来很有些麻烦。还好唐珍妮交游广阔,打电话借来一个小明星会烫头的老妈子,给芳芸烫了一个螺旋烫。两个人加几个老妈子在卧室里收拾了两三个钟头,总算武装到牙齿。亚当在门外催了两次,唐珍妮笑道:“你先留在我这里罢,等一会他们牌桌开起来,我再来喊你下去玩。”   芳芸顶着满头卷发点头,一动就叮叮当当响,好像楼下大客厅里还没有撤走的圣诞树。芳芸原是要寻机会请亚当帮忙,并不是来跳舞交朋友的,方才却不过唐珍妮的盛情,由她摆布成了这个见不得人的模样。候她走开,就马上拆头花,脱手套,摘首饰,叫老妈子帮忙脱衣服。   老妈子劝道:“俞小姐,脱了等一会还要穿,耽误了跳舞倒不好了。”   芳芸笑道:“打扮得这样整齐,我都不会走路了。把你们太太的首饰收起来罢,丢了总是个麻烦事。”   老妈子晓得她和太太交情好,也不好十分劝的,只好把唐珍妮借给芳芸的指环、项链、耳坠、胸针、手镯这些亮晶晶的小东西收起来。   芳芸洗去脸上的脂粉,穿着衬裙坐在梳妆台前梳卷发,正好背对着房门。她的身量和唐珍妮差不多,从背后看倒有几分像的样子。唐珍妮的老妈子在边上看了一会,笑道:“九小姐从后头看活脱脱和我们小姐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   另一个借来的笑道:“这不是唐小姐的亲妹子?”   那个老妈子笑道:“要是亲妹子我也不说这样的话了。九小姐和我们姑爷是姨表亲,九小姐,是不是?”   芳芸想到亚当的黄胡子,看着镜子中自己的东方面孔,忍不住笑起来,道:“我和你们小姐也是老亲,有些像也不奇怪。”她看卷发被梳的平整了些,就自己动手盘了一个利落的盘发。借来的老妈子顶有眼色,过来替她把发卷东拉拉西拉拉,笑道:“九小姐不喜欢珠宝,戴几朵花吧?现在也时兴插花的。”   芳芸看不上桌上摆的那盒唐珍妮装端庄小媳妇用的绒花,自己走到窗边圆桌的大花瓶里抽了一朵半开的红玫瑰递过去。老妈子绞短花枝比在她耳边,笑道:“都是插这里,九小姐觉得呢?”   芳芸笑道:“我自己来。”比着镜子把玫瑰插在发间,左右看了几眼,觉得比圣诞树好些,放心下来笑道:“就这样罢,等会下去再穿衣服。露着胳膊到底有点冷。”捡了搭在椅背上的常服装好,寻了个舒服坐位坐下来看报。   亚当推门进来拿东西,一眼就看见芳芸窝在他最舒服的一张沙发上吃茶吃点心看报,笑道:“伊丽莎白,你总能把自己放在最舒服的位置。”   芳芸放下报纸笑道:“那也要有舒服的位置给我找呀。亚当,你在中国快乐吗?”   亚当走到芳芸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笑道:“上海有男人想要的一切,怎么会不快乐呢?伊丽莎白,你回到了你的国家,反而觉得不快乐了?”   芳芸把报纸放到茶几上,露出迷惑的笑容,“在美国,大家都把我当成外国人,我以为回到中国会好些。可是真回来了,连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几个。”   亚当想了一想,笑道:“中国小姐的交际圈子太小了,其实一直上学是个不错的选择。”   芳芸点点头,“要是能上大学就好了。只怕我没有那个机会。”   亚当笑道:“机会只给努力去创造机会的人。”芳芸对他一笑,亚当大笑起来,“等会下来和珍妮玩个痛快。”走了几步突然站住道:“珍妮一向爱打扮的热闹,怎么这回转了性子?”   老妈子凑上来笑道:“九小姐怕搞丢了我们太太的首饰,不肯戴,先生劝劝她罢,这个样子太素了。”   亚当笑着打量了芳芸几眼,道:“就这样挺好,圣诞节早过了。”   芳芸撑不住,伏在茶几上笑起来。花枝招展的唐珍妮披着一条栗子色的毛皮披肩进来,光光的胳膊上套着金镯子、翡翠镯子,动一动就丁丁当当的响。她倚在门口嗔道:“现在的太太都时兴这样,你以为人家喜欢把自己打扮成圣诞树啊。”   亚当冲着她躬了下身子,笑道:“太太永远是对的。”在她耳边吻了一下,风度翩翩的出去。唐珍妮看芳芸的跳舞衣搭在梳妆台的椅背上,替她拎起来挂到衣架上,笑道:“美国不兴满身披挂?”   芳芸笑道:“一样的,就是不爱这些个东西,也要装着爱的。”   唐珍妮皱着眉露出厌恶的表情看了看自个全身上下的零碎,笑道:“你当我真喜欢哪?”凑到芳芸耳朵边小声道:“他们送了真的,我就托人拿到香港去卖掉,我用的都是假的。亚当都不晓得,我那两盒子宝贝一共值不到五百块钱。”   芳芸靠在椅背上和她相对大笑,唐珍妮挥手叫老妈子们出去,笑着笑着掉下眼泪来,“你命比我好,天生就有钱。”   芳芸苦笑道:“我也只不过比你有点钱罢了,旁的都差不多少。倒是你,亚当他待你蛮好,其实你不必……”   唐珍妮笑道:“看来他连你们也瞒过了。他每个月都要寄一笔款子回美国去的,给一个三十二岁带三个孩子的已婚女士。”   芳芸愣了一会,叹气道:“真想不到。”   唐珍妮点着一根烟,笑起来,“我们这种人,叫做中国太太,只在中国算数。”她一口一口吐着烟圈玩。芳芸歪着头看了一会,笑道:“其实美国太太过的也不容易。”   唐珍妮笑道:“比中国太太容易。洋人情人一大把,到底不许纳妾。哪像中国男人,左一个右一个的往家里拖,他们当是集邮呀?走,不说了。我帮你换衣服,我们跳舞去!”   芳芸跳起来把常服脱去,换上跳舞衣,提着裙裾笑道:“马马虎虎过得去就好了,我爹打牌去了?”   唐珍妮指指头顶,做了个鬼脸,“三楼开了好几桌呢,古板的老先生,讨人厌的色鬼,都让我哄去打牌了。走,快活去。”拉着芳芸的手下楼。   充做跳舞场的大客厅里果然只有年轻人。李书霖穿着一身白西装,上装口袋露着一角白丝绸手帕和一朵含苞待绽的红玫瑰,站在一群莺莺燕燕当中露出懒洋洋的微笑。   芳芸认出了里面有一张面孔是四房的茹芸,心里吓了一跳,悄悄拉了一下唐珍妮的手臂,小声道:“那边有我五姐茹芸,我还是上去罢。”   唐珍妮看着坐在李书霖身边巧笑倩兮的茹芸,微微变了脸色,道:“没有请她呀,难道是书霖带来的?”   芳芸轻巧的从唐珍妮的手臂里滑出来,提着裙子回身上楼。唐珍妮顾不上她,隔着老远就笑道:“书霖,你还敢来!”   茹芸早就看见唐珍妮,连忙奔过来握住她的手,笑道:“五表姐,刚才和你一淘来的是哪位?”   唐珍妮此时才察觉芳芸走了,哈哈笑了几声,看向茹芸,“你霖表哥带你来的?”   茹芸甜蜜的回望李书霖一眼,嗯了一声。李书霖有些不自在的咳了一声,笑道:“唐太太的跳舞会轰动全城,倩芸和丽芸她们都说要来看明星的,是我说她们舞跳的不好,没有带。”一边说一边自口袋里掏出香烟匣来,第一根就递给唐珍妮。唐珍妮笑道:“小姐们少有吸烟的,还是去吸烟室吸罢。”对着几位小姐露出体贴的微笑,把李书霖拉进吸烟室去。   茹芸一眨眼功夫就失了伴,满室时髦的男女她也认不得几个,想到方才和唐珍妮一路过来的女孩子和她有几分像,猜不是唐家小姐就是俞家小姐,去寻她讲话最合适不过,在楼下略站一站,就上楼,问守在楼梯口的老妈子:“和你们太太一路下来的是唐家小姐还是俞家小姐?”   老妈子答:“是俞家九小姐。”   锦屏镇俞家在上海有两三支,小姐们排行是排在一起的,俞家九小姐只有一个,可是芳芸不是在学堂里么?难道她是来和霖哥幽会的?茹芸怀着腹的疑惑,问得九小姐回了太太卧房,去敲唐珍妮卧室的门。   芳芸才坐在梳妆台前,还没来得及换衣服,抬头一看进来的是茹芸,只好含笑唤:“五姐,你来了。”   茹芸见真是她,想到李书霖在墙外候了半个钟头送信给她的情份,再看她打扮的好像一朵盛开的玫瑰花样子,不必猜也晓得唐珍妮在替她和李书霖牵线搭桥,不由冷笑几声,道:“老太太昨儿还夸你有出息,几时中西女中的高材生礼拜天不回家,跑亲戚家跳舞来了?”   茹芸方才站在李书霖身边的神情芳芸都看在眼里,晓得她是打翻了了山西老陈醋,所以才现这样的怪像,微微一笑道:“亚当是我表哥,表哥请表妹来跳个舞,有什么好奇怪的?”   茹芸没有想到她和洋人是表亲,一时愣住了。芳芸笑唤眼睛在房里睃来睃去的老妈子:“烦你去厨房替我和我五姐取点吃的来,再要一壶红茶。”   老妈子一去,茹芸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狠狠的盯着芳芸道:“你是来和霖哥约会的,是不是?”   芳芸笑道:“霖哥没婚,我也没嫁,要是有约会五姐当替妹妹高兴才是。”   茹芸变了脸色,胸口起伏不定,她咬着牙冷笑道:“好,我倒是看走了眼,原来我们家最不老实的人是你。”   芳芸笑起来,做了个鬼脸,“原来五姐看上霖哥了。五姐,你一向和四婶都待我好,我不和你抢霖哥,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茹芸冷冷的哼了一声,转过身子不理她,心里却是有点动摇。前两天李书霖在俞家提起跳舞会没有舞伴的事,倩芸和丽芸没有抢过她,到底磨得霖哥只带她一个人来跳舞。芳芸又比不得她有亲娘撑腰。算来算去,李家要和俞家结亲,要么是她,要么是丽芸,还轮不到芳芸头上。她想清楚了轻蔑一笑,道:“霖哥几时成了你的?”   芳芸好笑道:“五姐,霖哥从来就不是我的,我也没有和他有约会,若是有,他还带你来干什么?我早晓得你们两个要好,不过激你一激玩笑罢了。你和霖哥要好,妹子很替你们高兴呢。”   “真的?”茹芸和芳芸相处的少,摸不透她的性子,借着芳芸的话下坡,笑道:“可是我昏了头。他既然带我来,自然不会和旁人有约会。九妹,方才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五姐和你陪不是了。你和花旗银行的大班亚当真是表兄妹?”   芳芸笑道:“自然是真的。”   “可是他不是洋人吗?”茹芸贴着芳芸的背,亲亲热热盯着镜子里芳芸的眼睛,好像要在里面看出什么来。   “我大姨娘嫁的是洋人。亚当是我大姨丈的侄子。所以我就喊他表哥。”芳芸含笑解释道,“唐珍妮表嫂常约我玩,我上回送她饼干,她正好遇见霖哥去看二婶,叫他帮送回信。”   茹芸拖长了声音噢了一声.女孩子的心思,宁肯相信恋人和她人是无染的。茹芸到底也只十七岁,平常拘在家里只和至亲姐妹相处,比不得芳芸在学校呆了好几年又和颜如玉明争暗斗,叫芳芸几句话打消了大半醋意,就待她亲热起来。   芳芸含笑和她说了几句闲话,笑道:“倩芸和丽芸呢?我这一向没看见她们,怪想她们的。”   茹芸笑道:“她们两个在家用功呢,打算新学期也去中西女中插班。”   去中西女中插班?哪有那么容易!芳芸惊诧的看了茹芸一眼,在茹芸眼底看到的是不屑和妒忌交织的奇怪神情.想了一想,芳芸决定不把自己能上中西女中的缘故告诉她,笑道:“那最好了,我正嫌一个人在学校寂寞呢。”她看了下墙边的大自鸣钟,指针已经指向八点,跳起来道:“哎呀,我要回学校了。五姐,你替我守着门,我换衣服。”一边说一边快手快脚的脱衣服,拆头发。   老妈子把点心和茶送进来。她已经收拾妥当,散着头发和茹芸坐在同一张大沙发上闲话了。   唐珍妮记挂着要寻人送芳芸回去,和客人们周旋了一会,总寻不到机会请李书霖送她。不由有些着急,出来走到二楼,正好看见岳敏之从三楼下来。她想岳敏之和芳芸也是熟识,这个人虽然面上油嘴滑舌,其实并不肯和女人乱搞的,叫他送芳芸最是稳妥不过,就笑道:“密丝脱岳,能帮我个忙吗?”   岳敏之脚下不停,一路走一路笑道:“珍妮太太神通广大,要寻人帮忙,弹弹指头,马上有一打公子哥儿来听命。”   唐珍妮笑道:“是有正事,我想请你送芳芸回学校,旁人我不放心。”   已经走到一楼拐角的岳敏之停下脚步,愣了一会,道:“可以,我在后门等她。”   作者有话要说:更了.今天还有一个我等了很久的橱子送到新家去,我得去睡了.白天可能没有更新,我晚上回来再写.   亲亲大家   风雪夜归人   茹芸听说芳芸要提前回去,怕唐珍妮还要捣鬼,故意说:“我去找霖哥,叫霖哥送你回学校去,正好送我回家。”   芳芸笑道:“好姐姐,上回霖哥替人送封信给我,就闹了大半个月的流言,再闹一回,凭俞李两家的交情,只怕真要把我和霖哥撮成一对……”说完故意停了一停,含笑看茹芸的神情。   芳芸的名声叫李书霖坏掉了,凭俞李两家的交情也确是只有嫁他一途。茹芸想通这一层,连忙笑道:“你既然不愿意,我去寻我大表哥来,叫他送你回学校,好不好?”   芳芸笑道:“五姐,只有你有表哥不成?我现成的表哥表嫂做主人,直接喊他家的车夫送我得了。”她把小衣箱交给老妈子。老妈子连忙接过去,笑道:“我就去寻我们太太。就把衣箱带给门房的听差。”打开门大步出去。   茹芸紧紧挽着芳芸的手,亲亲热热走到楼梯口,正好唐珍妮笑嘻嘻走来。见她两个这样好,唐珍妮脸上的诧异连脂粉都盖不住。   芳芸笑道:“嫂子,叫你家车夫开车送我罢。”   唐珍妮笑道:“早安排好了,车都开到后门了,茹芸也要回去?一淘走呀。我记得你家没有汽车的,晚了坐黄包车有些冷。”   俞家为了节省费用,公帐上连黄包车费都不支出。俞老爷们在外面开销不小,家用自然就紧些个,除去俞忆白是自掏腰包买了辆汽车,仅大房有一辆汽车还是公私两用。四房家常只有两辆黄包车,算是被三房比下去了。唐珍妮这一个闷棍敲过去,茹芸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   芳芸心中大乐,指着跳舞的人群里一个穿白西装的,笑道:“咦,和霖哥跳舞的是谁,生的倒是很好。”   茹芸连忙掉过脸朝跳舞场看,唐珍妮情知李书霖避到三楼赌钱去了,晓得芳芸是给茹芸添堵,也笑道:“那个是陈总会长的三小姐,不过和她跳舞的是哪个我就没看清。”   那位陈三小姐家里又有几个钱,生的也算美貌,又是出了名的喜欢缠着李书霖,端的是茹芸大敌。茹芸笑道:“我去找她去,上回见她,还是她们家老太爷做寿。”   她一去,唐珍妮就冷冷的哼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问:“你五姐没有为难你罢。”   芳芸好笑道:“她为难我干什么,要为难也是为难我家丽芸。”   唐珍妮神情一黯,过了一会笑道:“丽芸真真是人小鬼大,她们两个闹不和也有好几年了。”带着芳芸走到门口,喊听差的提着小箱子,再送她穿过草坪到后门去。   草地上已是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踩下去总要带起几滴雪水。唐珍妮光着胳膊,又穿的是跳舞鞋,一边走一边喊冷。芳芸笑道:“好嫂子,这样冷,当心冻坏了。你回去罢。”   方才光顾着生气,唐珍妮就忘了和芳芸说是请的岳敏之送她,这个时候想起来,然特为和她说反倒像是撮和他们似的,倒不如不提。唐珍妮就顺着她的话道:“是真冷,我托的人最是可靠不过,倒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到了学校再打个电话给我,好不好?”   芳芸笑应:“晓得了,你回去罢。”   唐珍妮实在是冷的受不了,哆嗦着一路小跑回去。芳芸穿的也不多,跟着听差快步走到后门口,果然一辆汽车停在那里,听差的伸头一看,认得是自家的客人岳敏之。唐太太替小姐少爷们牵线搭桥的事也不是头一遭,他就拉开前面车门笑道:“俞小姐,前面。”   芳芸一看车里只有岳敏之一个,就僵住了。岳敏之笑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快上来罢。”   昏暗的灯光下,听差的一双眼睛骨碌碌只在芳芸和岳敏之两个人身上来回转。芳芸自衬这个时候掉头就走一来听差更奇怪,说不定要搬弄是非;二来晚上喊车行的车来,没有听差陪着她也不敢,只得硬着头皮上车。她接过小衣箱时把捏在手里的五块钱递过去。那听差飞快的瞟了一眼钞票,笑道:“小的是喊的出租车行的汽车送的俞小姐的。”极是体贴的替他们关上车门。   岳敏之一踩油门,发动机的声音轻轻的响起来。芳芸安安静静坐在副座,不知不觉两滴眼泪挂在眼眶上。岳敏之几次侧头看她,沉默许久,从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她,道:“今天是我不对,跟你道歉。”   冰冷的雪珠落在车窗上沙沙的响,路边铺子里的灯光在玻璃窗上散成一团团黄晕,车子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岳敏之出气微微有些喘,芳芸一直在吸气,她接过手帕揩了一会眼泪,道:“我接受。”说完忍不住又哭了。   岳敏之闷声不响开了一会车,见她还是哭个不停,把车停在路边,道:“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找个电话,替你到车行叫辆车来。”   芳芸晓得他是误会了,想喊住他又有些拉不下来脸,眼睁睁看着他下车,顶着漫天雪珠去路边的铺子借电话。方才车开动时不觉得,此时停在路边,三五黑影不时经过,总有人不怀好意的朝车窗里看。还有卖香烟的小孩子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来敲车窗,喊:“太太小姐,买包香烟哉。”又有包着头的印度巡捕挥着棍子追赶毛贼。漆黑冰冷的街头比她想像的热闹得多。   芳芸就没一个人出过门,哪里见过这些个,缩在车里瑟瑟发抖。她牢牢盯着岳敏之进的那家铺子,一时把岳敏之恨到极处,恨不得自己把他的车开走;一时又盼着他快些回来,心乱的好像盖着薄雪被行人踩得乱七八糟的马路。   好像是过了几个钟头那么久,岳敏之才匆匆从铺子里出来,又折进一条窄弄去。芳芸眼巴巴盼他回来,见他又走了,恼的眼泪都出来了,取手帕擦了几下想起这是岳敏之的手帕,赌气一丢,手帕轻飘飘落到方向盘上。芳芸心虚的看了一眼车外,把手帕捡回来捏在手心,用力绞成一条。   岳敏之在小弄堂里停了一会就抱着一抱东西出来,腾出手来开车门,道:“找了四五个车行,都说车子租出去了。这个给你。”他丢给芳芸一个牛皮纸包,缩在方向盘前打哆嗦。   牛皮纸包里暖哄哄的,芳芸借着路边昏黄的灯光看见里面装的是几块烤白薯,不由愣了一下,伸出手去摸出一块最大的递给岳敏之。   岳敏之接过白薯握在手里,舒服的嘘了一口气,剥开皮大口吃起来。一时满车都是烤白薯的香甜气味。烤白薯这个东西本来就是以香味取胜,更何况芳芸在亚当家也没正经吃饭,叫这样的甜蜜香味一引诱,肚子就先投了诚,发出催缴械的咕咕声。芳芸又窘又饿,偷眼看岳敏之吃得正香,心道:横竖在这个人面前脸也丢过了,架也吵了,倒是不必装淑女的。她也老实不客气的捡了一块剥开皮慢慢吃起来。不知不觉几块白薯将及吃完,芳芸看袋中还有一块,连袋子一起递给岳敏之,道:“多谢你,我饱了。”   岳敏之看了她一眼,不声不响接过去吃了,把剥下来的皮都放回纸袋,就伸手去摸手帕。他摸来摸去半响,才想起来手帕方才借给芳芸了,只得收了手开车。   芳芸一直把手帕捏在手里,那上面沾着自己的眼泪,怎么好意思还给人家?还好岳敏之知趣,并没有来讨。芳芸突然觉得面颊滚烫。幸好车灯一直不曾开,她就双手握着脸一声不吭。   岳敏之把车开到中西女中不远处打横停下,道:“你自己去敲门罢,我这里拦着路,不叫闲人过去。唐珍妮叫你到了打电话回去的罢?”   芳芸嗯了一声,打开车门出来,只觉得寒气浸入骨髓。幸好方才吃了点东西,此时还撑得住,她一路小跑进门房,在守门的大嫂关门的瞬间回身看去,只见岳敏之的汽车好像一只大猫伏在地上,不由呆了一呆。门已合上,门房里的热气叫她全身都暖和过来,她才慢慢转身去拨电话转盘,突然发现,岳敏之的手帕还捏在手里。   要不要还?芳芸想了一会放下听筒去开门,却听见那辆汽车的发动机发出她熟悉的轰呜声,不禁泪如雨下。   岳敏之回到亚当家,径上三楼寻着李书霖,坐在他身边看牌。隔壁一桌麻将就是俞三老爷忆白。俞忆白今天赌运极好,连着赢了一个多钟头。同桌那三家都面色如土,其中一个看见岳敏之,连忙笑喊:“岳公子快来替我看一会牌,我去打个电话叫我家帐房送钱来。”   岳敏之坐到那人位子上,含笑和桌上的三家打招呼。俞忆白想到婉芳前些天说和李书霖要好的一位岳公子买了胡氏姐妹的地,算起来也算是俞家熟人,和蔼笑问:“敏之,这几天忙什么呢?”   岳敏之笑道:“瞎忙呗,俞三叔今天手气很好的嘛。”   俞忆白笑道:“多少年没上过牌桌了,今儿也是头一回,倒是听说你上回赢了一把大的。”   “左手进来右手出去,如今正愁过年呢。俞三叔才从美国回来,可有什么好财的路子?”岳敏之吃了一只九条,随手丢出一张东风。   俞忆白笑道:“大四喜。”把牌垛推开。那两边叫岳敏之连累输了钱,都不大快活,停了手不肯洗牌,一个只管吸烟,一个走到一边去看另一桌歪头湖。俞忆白摇摇头,站起来让他,“我今天也赢够了,不打了。你来?”   早有听差端着一个小筐过来替俞忆白数筹码。岳敏之摇头笑道:“这几天手气不顺,走到哪输到哪,我陪俞三叔聊聊天罢。”   俞忆白自筐里抓了一把给听差道:“给你们打酒吃。”那一把筹码里有两个是一百块钱的红码,这一赏总有三四百块钱,不可谓不厚。那个听差的陡然涨了精神,打了个千儿道:“谢俞老爷赏,祝俞老爷……”   “罢了罢了。”俞忆白赶紧打断他,笑道:“又不是前清,如今不兴这个,快起来。”那个听差从地下弹起来一阵风一样去换钞票。所过之处的听差看见他手里握着的打赏,个个喜上眉梢。俞忆白一路走来,一路都是听差的谢赏声,谢得他满面春风。岳敏之陪着小心随俞忆白到一个小厅里吸烟,笑道:“俞三叔,听说府上有意到美国买机器?”   俞家的生意一直不曾叫俞忆白插手,偏他还来问这个,俞忆白已是有些不快,笑道:“敏之不妨明天去家兄的公司里问问。休息时间,只谈娱乐,不谈公事。”   岳敏之碰了个软钉子也不恼,另寻些美国旧闻闲谈,勾得俞忆白谈兴又浓起来,两个相谈甚欢。一个浓眉大眼,年约二十五六岁的西装青年站在边上好一会,涨红着脸凑过来问:“请问俞督学,府上可是樱桃街十二号?”   俞忆白微笑点头。那个青年嗫嚅许久,道:“那府上有没有一位丘淑玉小姐?从美国回来的,今年总有二十六岁了。”   无论什么人被陌生人问姨太太都是不会快活的。俞忆白听得人家问他姨太太,笑容就有些僵,冷冷的看了那人一眼,道:“我家姓俞,哪里来的姓丘的小姐?”   那个青年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份折得整整齐齐的报纸,翻开给他看寻亲启示,道:“在这里,丘淑玉小姐暂寓樱桃街十二号。”   恰好听差的送钞票过来,俞忆白站起来道:“我家并没有什么姓丘的,我还有事,失陪。”把青年用力一推,朝门口走去。听差的连忙跟了过去。那个青年举着报纸还想去追,被岳敏之拦住。   岳敏之笑道:“或者是报馆刊错了地址,你去报馆一问便知。这位丘女士,是你亲人?”   那个青年涨红了脸道:“是我未婚妻。”   岳敏之笑笑,指指座位,道:“坐下说。我倒是认得一位俞府的亲戚,为人极热心的,我喊他来听听。”走去把李书霖喊来,又笑着递给那人一根烟,道:“你说你未婚妻是这位登报寻亲的丘女士?”   “丘小姐!”那人用力吸了一口烟,一字一顿道:“丘、淑、玉,苏州丘家排行十六。”   岳敏之笑嘻嘻看了李书霖一眼。李书霖冷笑道:“就凭报上这则寻亲启示,你就跑去认未婚妻?你是想敲竹干的吧。”站起来要走。那人好不容易和俞家人搭上线,慌的拦着他,道:“没有的事。丘家有人在这里的,我喊他来替我做证。”拉住一个听差的就问他:“丘凤笙在楼下跳舞场,麻烦你请他上来,就说他三表哥喊他来。”   李书霖是认得丘凤笙的,慢慢坐回去,一脸怀疑的盯着那个人,只是吸烟。岳敏之晓得这人八成是真的了,当着李书霖不好说话,取了一根香烟在鼻前嗅着。   丘凤笙上来先看见岳敏之,笑脸就沉了下来,再见他表哥脸上才露出些笑意,“三哥,你有事寻我?我们下去说话。”就要拉他走开。   三表哥道:“凤笙,你姐姐有下落了!”   “真的?”丘凤笙惊喜的按住他的手,笑道:“你打听到了?那我母亲呢?”   作者有话要说:更了..吼吼,接着下去写   深情的表哥   三表哥指指黑着脸的李书霖道:“他们说我是去敲竹干的。”   丘凤笙冷笑一声,道:“他姓李的是俞家亲戚,我姓丘的难道不是?不用理他们。”   岳敏之突然道:“明明你们丘家和俞家也是亲戚,怎么不直接寻你们,反而要登报寻亲?丘凤笙,居然还要我提醒你。你是喝多了吧?”   丘凤笙变了脸色,道:“你不用假装好心。”虽然嘴上这样说,还是在沙发上坐下,摸出烟匣来递烟给李书霖,笑道:“霖哥,方才是我的错,我姐姐……真在俞家?”   李书霖不肯接他的烟,笑道:“咱们向来玩不到一块去,你问我可是白问了。”   丘凤笙沉默许久,道:“我姐姐,处境不好罢?”   岳敏之和李书霖相对看了一眼,都把视线集中在那位三表哥身上。   丘凤笙半点都不含糊,苦笑问道:“我姐姐嫁了人?”   三表哥的脸色极不好看,结结巴巴道:“淑玉不会的,她答应我的,长大了要嫁给我……”   “三哥!”丘凤笙喝道:“我姐姐生的又美,又是孤身在外边……就是嫁人,也是不得已。”   三表哥把报纸朝茶几上一掷,道:“我不信!我们发了誓的,我守着誓言这些年,旁人再怎么逼我我也不肯娶别人的,她怎么就不得已了?我要亲口问问她!”   李书霖叫烟呛着了,不停的咳嗽起来。丘凤笙把报纸拿起来细细再看过一回,对岳敏之道:“密丝脱岳,你喊住我们,也是不想叫我出洋相,方才是我不对冲撞了你。”   岳敏之笑道:“你说软话求我没有用的,我这个人掉到钱眼里了,只认钱。”   丘凤笙笑道:“那块地我加一成价卖给你,如何?”   “成交。俞家确是没有丘淑玉这个人。”岳敏之看丘凤笙的脸色好像黑锅,笑道:“不过呢,方才那位俞督学在美国讨了一位姨太太,姓颜名如玉。这个寻亲启示是不是她登的,就不晓得了。”   三表哥如被紫姑神附体,站起来就朝外冲。丘凤笙和岳敏之同时动手拉住他,一个道:“三哥,别冲动,我们回家说。”一个道:“是不是还两说呢。”   丘凤笙额上渗出些汗珠来,在电汽灯光下闪闪发亮,他对岳敏之点点头,道:“明天我们渣打银行见。”拉着三表哥匆匆下去。   他们一走,李书霖就把烟头狠狠的按在烟灰缸里,问岳敏之:“敏之,你是什么意思?”   岳敏之笑道:“你那点心思,你当我没看出来么?我得了地,你得了亲近她的路子,不是两全其美?”   李书霖恨道:“是你看上她了罢。我看上她不假,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别把我朝火坑里推。”   岳敏之笑道:“你都晓得那是火坑不肯跳,何况是我。我是听说这位颜姨太太一心想把姨字去掉,所以想献个殷勤讨督学大人的喜欢。”   “她要扶了正,我不是没了指望?”李书霖懒洋洋的躺回沙发,笑道:“偷亲戚家个把姨太太算不得什么。偷上婶娘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再说了,她要扶了正,那俞家外头那几位都不得消停了,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我劝你也不必趟这荡混水,要卖你的机器,走别的路子罢。”   岳敏之叹了一口气,道:“求你替我说你又不肯,哪里还有别的路子可以走?”   李书霖指着自己的鼻子尖笑道:“我去说,明儿就成了俞家大房的女婿,我还想再玩几年呢。”   “不是大房,就是二房,再不然就是四房、五房,模竖脱不了要娶俞家小姐,你就做做好事罢,叫人家姐姐妹妹私底下你瞪我我瞪你,何苦来。”岳敏之把香烟装回匣里,笑看抓头的李书霖。   李书霖苦笑道:“说不定还有三房,捱一天是一天罢。将来么,娶谁不是娶?娶个打小认得的,到底还晓得脾气和长相。”   岳敏之想到芳芸摔他一跌时张牙舞爪,被他吓哭时那可怜样,都和他小时候养的那只小猫似的,拿着香烟匣的手微微一顿,站起来道:“那几房的年纪都小,你想拖还有话说,你今天带来的那位可是到年纪了。”说完站起来道:“咱们打牌去。”拉着李书霖找了两个人凑一桌,慢慢抹麻将。抹了两个钟头。听差的送了茹芸写的一个字条上来,婉转的请书霖哥送她和几位好朋友回去。李书霖擦着火柴把条子烧了,叹了口气道:“你陪我走一趟罢,这个胭脂陷井不好闯呀。”   岳敏之和李书霖各开一辆车,小姐们情愿几个人一起挤李书霖的车,也没有人肯和岳敏之亲近。岳敏之凑近了茹芸笑道:“表妹,哥哥今天就想着送你回家的。”   茹芸笑道:“岳大哥,我晓得你是个好人,可是家母不许我和你太接近。”躲到李书霖身后,牵着书霖的衣袖,极是楚楚可怜。岳敏之又去问第二位小姐,几位小姐都避开他,齐齐上了李书霖的车。岳敏之耸耸肩,对站在阶下的唐珍妮笑道:“我有那么可怕么?”   唐珍妮笑道:“密丝脱岳,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花心了。”笑道:“我这里有两位客人都吃醉了,开不得车的,烦你送送可好?”   岳敏之冲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唐珍妮叫听差扶出两个酒气冲天的青年,正是丘凤笙和那位痴情的三表哥。岳敏之没想到是他们,苦笑着打开车门让他两个上了后座,问唐珍妮:“送到哪里去?”   唐珍妮笑道:“我哪里晓得,你不晓得就带回你的公寓里去罢。”走到李书霖的车边和小姐们一一道别,再不肯理他。   岳敏之笑笑,径直开车去丘公馆。一路上后座的两位乘客极不安静,都是又哭又笑。那位三表哥尤其醉的厉害,嘴里不停的嘟喃:“淑玉,你为什么要嫁给别人,我等了你十几年呀,十几年呀。”   岳敏之索性在路边停车,打开车窗让冷风吹进来替他们醒酒。丘凤笙被冷风一激,哇的一声把方才急灌的酒都吐了出来。岳敏之候他吐干净了,点了一支烟递给他,道:“丘家不许你认姐姐?”   丘凤笙抽完一根烟,冷笑道:“难怪我连这几天的报纸都没有见到,原来你们都晓得了,只瞒着我和我宋三哥两个傻子。”   岳敏之笑道:“你宋三哥是,你可不是。”   丘凤笙恶狠狠的瞪着岳敏之道:“你什么意思!”   岳敏之弹了弹烟灰,靠在车椅上闭上眼睛,笑道:“听说你们家长辈想把你送到美国去?”   丘凤笙沉默了许久,一跃而起,拉着岳敏之下车,压低了声音道:“真的?”   “你五哥上回打牌说漏了嘴。”岳敏之任由漫天的雪珠打在脸上,微笑道:“我有一个主意,能叫我们都发大财,事成了,咱们一拍两散,我回美国去,怎么样?”   丘凤笙愣了一会,一笑,道:“我要丘家破产,你呢?”   “俞家和胡家破产。”岳敏之微笑着伸出手去。丘凤笙牢牢的握住他的手,咬着牙道:“成交,可是我姐姐……”   “你姐姐做了俞忆白七八年的正房太太,一回上海就降成姨太太,你当她在俞家过得很好?”   丘凤笙冷笑道:“不错,你想怎么干?”   岳敏之笑道:“咱们两寻个机会打一架,闹的越僵越好。然后我要拿江湾那块地皮盖纺织工厂,自然要向社会集股,你说动丘家来和俞家争做大股东。”   “那样我可拿不到半毛钱的好处。”丘凤笙掸了掸肩上的雪珠,笑道:“安知你不是在骗我?”   “你不信我,就替丘家扛一辈子长工。”岳敏之按灭烟头,拉开后座的车门把沉醉中的三表哥拉出来推倒丘凤笙的怀里,笑道:“你们自己回去没问题罢?”   三表哥扑到表弟怀里,哭道:“淑玉,你为什么要嫁别人!”丘凤笙扶住这个书呆子表哥,看着岳敏之的汽车扬长而去,极是无奈的安慰表哥:“三哥,别哭了,咱们回家去。”   北风挟着雪珠呼啸而过,路上行人稀少,丘凤笙扶着烂醉的表哥一步一滑回到丘公馆,敲开门把表哥送回客房,经过二楼到自己房间时,嫡母丘八太太咳了一声问:“小七,你回来了?”   丘凤笙站在门外,恭敬答:“回来了,外面落了雪珠了,娘早些睡罢。”   一个老妈子悄无声息的把门打开,丘八太太从烟榻上半抬起身,笑道:“过来。”   丘凤笙走过去,丘八太太在身后摸索半天,从装鸦片的匣子底下捡出一个纸包给他,道:“小七,我一向瞒着你,也是因为我把你当亲生儿子待的,如今你大了,倒不好瞒你的。你自己看罢。”说罢睡倒,吩咐:“再替我烧两个烟泡。”   丘凤笙抓着那个纸包,一声不吭等老妈子用烟签把烟泡戳到烟枪上,才慢慢退回来。到了他自己屋子里,拧开灯一看,里面是一叠剪报。想是时时被人翻看的缘故,连粘报的白纸都发黄发脆。一连几张说的都是苏州同一个名妓颜青莲淴浴的事体,丘凤笙把剪报一张一张排在桌上。最后一张纸上有两方剪报,一方是十几年前苏州丘府寻逃妾的启示,一方是颜青莲在上海重张艳帜,各方恩客的贺辞。   丘凤笙抓着这张纸看了许久,迟迟才放到桌上,伏着桌面无声的痛哭起来。   那边厢三表哥一觉睡到早上九点多钟,起来就冲到楼上凤笙的房间,揩灰的老妈子笑道:“七少爷去银行办事去了。表少爷,早上家里吃的黄鱼面。”   三表哥想了一会,摆手道:“不吃不吃,我有事出门去。”回去换了长袍马褂,寻出一条旧围巾郑而重之搭在脖间,出来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樱桃街十二号。   芳芸被俞忆白派车接回家,恰好看到三表哥在俞家客厅里哭泣,父亲的脸黑的好像锅底,颜如玉眼泪汪汪坐在一边揩眼泪,而胡婉芳踪影不见。   芳芸踮着脚偷偷打客厅经过,敲开胡婉芳的门,笑道:“太太,这一向可好?”   胡婉芳比前两个月胖了好些,穿着宽大的睡衣坐在烘桶看报纸,看见芳芸连忙道:“你怎么回来了?就放假了?”   芳芸吐舌道:“我昨天偷偷去唐珍妮家坐了半天,不晓得哪个跟父亲讲了,叫我回家呢。”   婉芳要从烘桶里站起来,芳芸连忙上去扶。这一扶就看出来婉芳小肚子都出来了。婉芳摸着小腹笑道:“跳舞会谁不想去,你爹爹真要说你,我替你说他。我们家昨天好像是茹芸去?”   芳芸笑道:“我和五姐还说了好一会话呢。太太,楼下来了一个陌生人,对着颜姨娘哭的好不伤心。”   婉芳小声笑道:“吴妈方才上来讲过啦。那个是有名的宋三痴。”   芳芸睁大了眼睛好奇的看着婉芳。婉芳贴着她的耳朵道:“和丘家小姐打小有婚约的。非要认定我们颜姨娘是丘小姐。”   芳芸忍着笑道:“从前的旧婚约抵不得数。”   婉芳道:“闹了这一向丘家都没有人来,想来不是丘小姐了。”走到窗边看外看了一会,脸上微现焦急的神情。   芳芸笑道:“下雪了呢,太太站回来点。我去房间换过衣服再下去?”   婉芳微微点头,眼睛只盯着樱桃街的路口。   芳芸回房间翻出美国带回来的旧衣,慢吞吞洗了个澡,披着头发换上旧衣服,找了块手帕把头发束起下楼,走到一楼楼梯拐角处居高临下朝客厅看。正好看见一个生得极其俊美的年青人扶着哭的眼泪鼻涕一塌糊涂的宋三痴出来。   那个青年生得和颜如玉总有五分像,想来是她亲兄弟。芳芸的厌恶藏都藏不住,冷冷的哼了一声,仰着下巴擦和他们擦身而过。   “表妹!”宋三表哥泪眼朦胧中看见一个少女过来,只当是他的佳人,伸出手去抓芳芸。芳芸吃了一吓,跳到墙边,冷冷的看着他们。   “对不住你,我表哥吃醉了酒。”丘凤笙抱歉的笑笑,手底下用劲夹住挣扎的表哥,又道:“小姐是俞府的亲眷?”   芳芸使眼角的余眼扫了他一眼,道:“我姓俞。”   作者有话要说:深情的表哥哪,你苦等未婚妻许多年,怎么会想到她回来,已是别人的姨太太.   好知音哪....表哥是个好男人,真的.....   颜如玉的胜利   俞忆白候那两个人出门,和颜悦色问女儿:“芳芸,那个寻亲启示可是你登的?”   芳芸吃了一惊,想不通爹爹怎么会问她,连忙问:“爹爹,什么寻亲启示?”   俞忆白把一张报纸摔到芳芸面前,道:“你自己看。”   芳芸捡起来慢慢看过,果然是颜如玉寻亲的那则启示,她虽然心里明白,还是装做不知,笑问:“爹爹,怎么写的是我们十二号?我家几时有姓丘的了?”   俞忆白用力将茶几一拍,恨女儿还没有转过弯来,“你还给我装糊涂!”   芳芸将报纸丢下,冷笑道:“爹爹一早叫我回家就是问这个?问我做什么?是谁登的去报馆一问便知。我吃饱了撑的替什么莫名其妙的姓丘的登寻亲启示?这个人是谁?”   俞忆白指着颜如玉道:“你颜姨娘原来在中国用的名字就叫丘淑玉。”   芳芸看了掩面哭泣的颜如玉一眼,晓得爹爹是想她给颜如玉台阶下,慢慢道:“原来是颜姨娘。爹爹就认定是我替颜姨娘登的这个寻亲启示?”   女儿和婉芳要好,又一向精明,自然不会是她。可是寻亲这个事如今闹得人人都在看俞家笑话,总要交出一个登报的人来给老太太。颜如玉自然不好出来认,谨诚小,婉芳更不必说,也只有芳芸一个人最合适。平常芳芸最是精明不过,怎么今天总反应不过来?俞忆白看着她急得说不出话来。   “爹爹别恼,”芳芸说着又哭了,道:“爹爹,这是怎么一回事女儿半点都不晓得。”   俞忆白看见女儿哭的这样伤心,怒气就消了大半,摸着芳芸的头发道:“我只说你一向和你姨娘好,这是好心办了坏事呀。”   芳芸哭着跺脚道:“不是我!我在学校住着,行动都落在人眼里……”   “你昨天不是瞒着你爹爹去洋人家跳舞去了?”颜如玉露出一双红眼睛,咬着牙道:“不是你是哪个?难道是我自己要和自己过不去,去登的报?”   芳芸擦了一把眼泪,恨道:“我不晓得姨娘的烂帐,姨娘别有事没事都冲着我来。”   “混帐!芳芸,你这是什么话?”俞忆白怒指着女儿道:“我还没有问你昨天的事呢。你说要在学校补课,怎么又跑去亚当家跳舞,还和唐珍妮那个交际花搅在一起!你上回吃的亏还不够么!”   芳芸道:“亚当是我妈妈那边的亲戚,唐珍妮是我表嫂,不是交际花。”扭着头就朝外走。   俞忆白怒道:“你妈妈家就连狗屎都是香的!你跑,有本事不要回来!”   芳芸站住了道:“我没有错,凭什么把污水泼在我身上?”   俞忆白愣住了,颜如玉偏又哭起来,道:“忆白,都是我不对,还是我带着谨诚走罢。”   俞忆白好言道:“芳芸这个孩子,实在是叫你惯坏了。芳芸,还不过来给你姨娘陪不是!”   芳芸冷笑道:“姨娘真是好本事,什么叫做黑白颠倒我算是见识了。要我陪不是,除非我死!”她仰着头冷冷的看着他们两个。那双和孔月宜一模一样的冰冷眼睛让颜如玉遍身生寒。   颜如玉怎么也克制不住自己,冲上揪住芳芸,“不要这样看我!不要这样看我!”   芳芸用力推开她,冷笑道:“你怕什么?你做了亏心事,你一辈子都不得安宁。”   俞忆白吃惊的指着芳芸,他不明白女儿怎么会变得这样可怕,“芳芸……你几时变成这样……”   芳芸道:“从我妈晓得颜先生怀了我小兄弟那一天起。”说罢头也不回的推开门出去。   俞忆白被女儿的话触怒,大声道:“翅膀长硬了?有本事,你就别回这个家!”   冰冷的北风从门缝里刮进来,颜如玉和俞忆白都打了个冷颤,许久都没有说话。芳芸悄无声息的推开铁门,头也不回的走进漫天风雪里。   她才洗的澡,走在街头叫冷风一吹,一连打了几个大喷嚏。漫天大雪把平常灰扑扑的街道都涂得雪亮。两边商店都开着灯,被热气熏花了的玻璃门和橱窗隔住了热气,也把热闹和欢喜都隔在屋子里。街上孤仃仃的连个要饭的都没有,偶尔几辆汽车驰过,溅起一地脏雪块和泥水。芳芸赤脚穿着睡衣皮拖鞋走在积雪的道路上,一看就是和家人吵嘴赌气出门的模样。她站在街口拦车,一连过来几辆空的出租汽车看见她这个样子都不敢停。   要不要回头?芳芸回头望望半条街之外的樱桃街,对着重重雪白的屋顶露出微笑,找准了方向朝亚当家走去。   突然一辆汽车在芳芸身边停下,岳敏之俯身打开车门,道:“进来罢。”   芳芸踌躇了一会才上车。浸透了雪水的皮拖鞋留下两个大脚印。岳敏之皱着眉打方向盘,要开到樱桃街去。   芳芸喊道:“不要!不要回去。”   岳敏之道:“九小姐,你光着脚穿着旧睡衣,不送你回家送你到哪里去?”   芳芸想了一会,道:“烦你送我去寻亚当。”   岳敏之慢慢调转车头,开到花旗银行附近,冷冰冰道:“你自己去罢。”   芳芸道:“还烦你借我一块钱。”   岳敏之不说话,自口袋里掏出一张十块钱的钞票给她。芳芸接过来,道了声谢,提着湿拖鞋跳下车,在雪地里留下一排浅浅的脚印,走进附近一间咖啡厅。   她这是怎么了?岳敏之把车开到几十米之外的小巷里停下,躲在车窗里朝外看。   只一会功夫,亚当光着头夹着一件大衣从花旗银行跑出来,急匆匆的跑进那家咖啡厅,一眨眼又跑回银行开了一辆车出来,接着芳芸就走。   岳敏之连忙追上去,开了两条街发现亚当不是回家,突然狠狠踩住刹车,愣了几秒钟,又狠狠踏住油门上追上去。   在一个专做外国人生意的新式公寓大楼门口,车停下了,亚当独自上。过了一会,一个老妈子提着一双女鞋跟他下来。芳芸下车穿了鞋,跟在亚当后面穿过满是积雪的过道。冷风一吹,她原来苍白的脸颊红得好像初绽的红梅。   岳敏之恨恨的看着芳芸的身影消失在旋转玻璃门后,突然在仪表盘上捶了一拳。他压下对芳芸的厌恶、仇恨和鄙视,掉头疾驰而去。   芳芸在亚当朋友的公寓里洗了个热水澡就回学校去了。   俞忆白虽然是生气,到底放心不下女儿,出来转了一圈寻不到女儿,寻了个铺子借电话打到中西女中问舍监,听说女儿在学校,他心里就松下来。晚上婉芳在枕边劝他去把女儿寻回来,他恼恨的说:“叫她吃些苦头,才晓得有家的好处。”   婉芳不好再劝,第二天借着送新衣亲自到学校,说芳芸:“她闹归她闹,你光着脚跑出来,病了怎么好?”   芳芸道:“太太,她赖那个寻亲启示是我替她登的,还说我是好心办坏事!我怎么说爹爹都不肯信我!什么都是我的错,我替她寻亲做什么?叫她骑到你头上做我嫡母?”说完放声大哭。   芳芸哭得痛快,婉芳的心里却不痛快,好像有什么东西凝成看不见的一团,堵住了心窍,又胀又涩,叫人喘不过气来却又说不出来难受在哪里。   明明是颜如玉自己打电话要登报寻亲的,报馆的人来取钱老妈子和听差都能做证,也是忆白默许的。只为那个宋三痴来闹了一场,丘家来人又不认她,闹得颜如玉丢了脸。偏把这个冒失寻亲的过错安到芳芸身上,这是俞忆白明着偏向颜如玉了,更进一步讲,是为了谨诚才护着颜如玉的,所以强要叫女儿认这个污烂帐。   婉芳摸着自己的肚子,许久都不说话。   芳芸打了一个喷嚏,侧过身取手帕擤鼻涕,说话就有些嗡声嗡气,“太太,我怕是感冒了,你回家去罢,过给你可不好。”   这个时候是肚子里的那个第一,婉芳半推半就笑道:“还有几天才放寒假,我得空劝劝你爹爹,一定会把这个事情替你洗清白了。”   芳芸送婉芳出来,借口还要买点东西,溜到一个西饼铺子里打电话给亚当。亚当听见是她的声音,就笑道:“房子已经替你寻好了。老妈子和听差也寻好了。旧房主留了半堂家具也够用,所以我就没替你寻家具了。我把地址报给你,回头叫人把钥匙送给你,怎么样?”   芳芸笑道:“亚当,谢谢你。得空我去把钱转给你。”挂断电话在铺子里买了一盒蛋糕回去给室友分吃。   俞忆白按得住家里人按不住旁人。丘家虽然没有明认颜如玉是丘家多年前走失的小姐,宋三痴却是痴劲冲天,得了机会就跑到樱桃街十二号外喊表妹。闹得一整条樱桃街都门庭若市,从早饭后到晚饭后都有人等着看“哥哥寻妹泪花流”。   俞忆白恼的要死,颜如玉心里暗乐,当着人的面总是一副委屈的模样。婉芳得了大太太教训,第一只管安胎,第二只管疼爱谨诚,是以俞忆白每晚都在颜如玉那里歇,倒是和婉芳的感情日深一日。   这一天是中西女中放寒假的日子,俞忆白就有些心神不宁,早饭时板着面孔不肯讲话。婉芳晓得他是想叫人先开口,好派人去接女儿回来,虽然好人一惯是她做的,然这一向颜如玉太过嚣张,必要难一难她。婉芳低着头慢慢吃粥,就不开口。   一向惯做好人的太太不说话,俞忆白的脸色更不好看了,连着对颜如玉使了两次眼色,颜如玉借着照看谨诚吃早饭,只做看不见。上一回闹起来,她和芳芸算是撕破了脸,巴不得芳芸使性子离家出走的,怎么肯给俞忆白台阶下?   所以吃过早饭,颜如玉就道:“忆白,我送谨诚去上学,再叫车夫回来接你去部里罢。”牵着儿子的手出去坐车。   候她走了,婉芳慢慢放下粥碗,伸了个懒腰道:“忆白,我去老太太那边请安了,你去不去?”   俞忆白板着脸哼了一声,道:“得空去接芳芸回来。”   “汽车叫你的如夫人用了,我拿什么去接?”婉芳笑道:“我上回送新衣过去,芳芸心疼我,说是雪天路滑怕我摔着她的小兄弟,再三的央求我不要去寻她。你如夫人身子康健的很,就叫她顺便接了也就是了。”说完上楼加了皮袍皮帽下来,扶着吴妈的胳膊到十五号去了。   腊月底本来公务就繁忙,俞忆白等了一个多钟头才把汽车等回来,赶到部里一忙就是半天,下午又是负责建新大学校舍的建筑商人请客,到了五点多钟吃的半醉回来,车在铁门边停下,他看见三楼女儿房间没有灯光,惊出一身冷汗,问来开门的阿瑞:“今天哪个去接九小姐回来的?”   阿瑞想了一想,“九小姐?没有回来呀。我们太太有些不舒服,中午回来就困了。颜姨奶奶的那位客人今朝又来了,在客厅里呢。”   俞忆白大怒,喝道:“胡闹,怎么让那个疯子进家门的?”推开门进去客厅,却见客厅的一角坐着几个人,除去那位情痴表哥,还有丘家上回来的七少。   看见俞忆白进来,颜如玉连忙站起来,道:“忆白,我觉得这位宋先生总是这样也不大好,所以特为连丘七公子一淘请来,大家说个明白。”   俞忆白板着脸哼了一声,道:“有什么好说的?”   如玉笑道:“我只记得我家姓丘,旁的通记不得了。凤笙呢,也只记得他有个姐姐打小走丢了,虽然我们两个不见得是一家,结个干姐弟也蛮好,是不是?”   丘凤笙笑道:“蛮好蛮好,这世上重名又年纪差不多的也是少,我看见玉姐就好像看见亲姐姐一样,还请俞三哥遂了我这几年都在寻姐姐的苦心,让我们结个干姐弟罢。”   宋三哥坐在一边愣愣的,只管看着颜如玉发呆。俞忆白看到他这个样子更添了三分气恼,道:“胡闹,你们把旁人都当傻子么!丘七公子,把你这个脑筋拎不清的表哥带走。他再来闹笑话,不要怪我不顾俞丘两家亲戚的情分,直接把他送到巡捕房去吃官司。”   俞忆白一点情份也不顾,丘凤笙也无计可施,站起来对如玉笑了笑,拖着依依不舍的宋三痴走了。如玉伏在沙发扶手上大哭起来。俞忆白恨恨的道:“你消停些罢,看你惹了多少事?”   如玉哭道:“我们丘家是什么样的人家?订亲也不是我想订的。再说我都丢了十几年,寻常男人谁不另娶,只有这个人……只有这个人这么傻,我也不想的。”   俞忆白从她的话里听出几份得意,忍不住气道:“是呀是呀,你生得美丽人人都爱你,你表哥还苦等你十几年,看你多本事!你要嫌我们俞家不好,你回头嫁他就是!”   颜如玉吃俞忆白这几句气话一激,恨道:“俞忆白,我哪里对不起你了?你的女儿我替你教养,她又几时真给过我好脸色?不当着你的面从来都是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你别说了!”俞忆白一想到女儿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总觉得她瞧不起的人除了颜如玉还有他这个做爹爹的。这个孩子实在是有九成九像月宜,越长大越像。   俞忆白沮丧的坐进沙发里,双掌按着脸,喃喃道:“月宜,你都对女儿说了些什么啊,叫她这样恨我们?”   听到俞忆白的话,颜如玉的一双眉毛绞成两只黑色的蚯蚓,她在角落里的另一张沙发上缩成一团,低声哭起来,哭了一会站起来,好像梦游一样走到楼上去了。   二楼西套间半敞开的门里传来谨诚的笑语。俞忆白听了好一会,三魂七魄才慢慢附体,喊听差打来一盆洗脸水,洗干净了脸亲自开车去接女儿。   谁知俞忆白到了学校却扑了个空。门房的说俞小姐上午在走廊等了两个多钟头等不到家人来接,托门房喊了辆黄包车自己回家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修了好几回错别字了.还好这是半夜,呼呼,   称心如意   芳芸在上海也只和亚当一家走得近。她既然不肯回家,必定是去了亚当家。 俞忆白寻到亚当家却扑了个空。原来前天亚当就带着唐珍妮去杭州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去了,家里只有听差和老妈子。亚当家的门房倒还机灵,看俞忆白脸色不大好看,请他到大客厅里坐,送上一杯加了糖的红茶,低眉顺眼道:“俞老爷有事,只管吩咐我们。”   俞忆白思之再三,芳芸离了学校没有回家的事体不能叫旁人晓得,笑道:“也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来请亚当先生去我们家听戏吃年酒,他既然不在家,我下回再来请他。”打两个哈哈出来,板着脸上了车,吩咐车夫在在外面转了几圈才回家,并不提芳芸丢了,只说她去了扬州亲戚家玩。   婉芳到天黑才起床,吴妈送鸡汤上来时就把老爷去接芳芸回家的事说了。婉芳几日不见芳芸倒是很想她,笑道:“和厨房讲,烧两个九小姐爱吃的菜。”换了衣服到客厅里坐等他们父女回来。   婉芳一下来,颜如玉在楼上也坐不住了,带着一件未织完的毛衣下楼坐在婉芳对面,一边织一边和谨诚说闲话。   谨诚偷了个空子挪到婉芳身边坐着,婉芳就叫吴妈拿糖果点心给他吃,亲自回房取了一本故事书给谨诚看,顺手自己也夹了一本下来,借看书挡着脸,偏不肯理睬颜如玉,只是间或和谨诚说话。   颜如玉织了一会毛衣,看外面天都黑透了俞忆白还没有回来,猜必定是芳芸和他闹了别扭不肯回来,越织心里越喜欢。俞忆白不在家,她也不肯在婉芳面前装,笑嘻嘻的和谨诚闲聊,眼角眉梢都是得意。   婉芳也猜芳芸还在闹别扭,很是不安,怕他们父女闹不和徒叫那几房的人看笑话。是以她看了几页书,忍不住打个电话到中西女中去问芳芸回来没有。   那边的回答自然不会有二样.婉芳听说芳芸上午就离了学校,算一算从学校到樱桃街十二号,就是用走的也花不了一个钟头,难道……她越想越心惊。婉芳一时没了主意,想了一想,哎呀叫了一声,扶着吴妈站起来道:“吴妈,好像肚子有点疼的,你扶我上去躺一会。”她上楼把吴妈支走,就打电话给大太太:“大姐,忆白方才去接芳芸了,我等不及打电话到中西女中去,他们说芳芸中午时自己雇车回来的。”   芳芸和家里大吵一场,光着脚去学校的事情俞家早传遍了。大太太一听妹子这样说,就晓得芳芸这个小丫头是离家出走了,连忙道:“婉芳,你快装身上不好,在床上躺着不要起来,万事不要管。”   婉芳道:“我方才打过电话就觉得不对劲,姓颜的快活的好像要飞上天一样,所以我就装肚子疼上楼来了。”   “就是芳芸真的一去不回,又顶什么用?俞家三房的长子嫡孙可轮不到谨诚头上。婉芳,现在你的肚子顶顶要紧,还有大姐呢。”大太太停了一停,笑道:“你等着,叫你们家的姨太太吃苦头的时候到了。”   “可是芳芸……她一个人在外头我不放心。”婉芳小声道:“要不然,叫立夫帮着去找找?”   大太太笑应:“好——你只管安胎,我来给立夫打电话!”她挂断电话,快活得笑出声来。   倩芸正好从客厅经过,看见母亲笑的这样快活,忍不住问:“娘今天打牌赢钱了?”   “小囡,三房的芳芸丢了!”大太太翘起指头吹方才抹的红指甲油,道:“老太太不是补了她两千块钱的月钱?她手里有了钱,又在姨太太那里受了气,必定是要跑的。”   倩芸冷笑一声,道:“娘,你忘了?小姨上回讲的,芳芸自己还贴了些钱,凑了三千块买了地!”   大太太愣了一会,道:“买的什么地?”   倩芸道:“好像是英租界那边的垃圾场。娘,给我换个好点的英语教师吧。”   “好,给你换。”大太太笑道:“这一回替你寻个从外国回来的先生。一定要叫你考上中西女中,好不好?”   倩芸笑道:“中西女中算什么,我还要去美国上大学。”   “只要你爹肯替你筹一笔留学的款子,娘就送你去留洋!”大太太听见外面汽车响的声音,笑道:“你爹回来了,你问他要去。”   倩芸笑道:“回头寻个机会当着奶奶的面和爹说。现在说爹肯定要推到娘头上的,娘就吃亏了。”一边说一边笑嘻嘻的上楼去了。   大老爷笑容满面,一进门就嚷:“玉芬,大好事呀,大好事!”   大太太看他身上穿的新衣并不是家里做的,冷笑道:“家里可没好事等着你。你们老三才去学堂接九小姐去了。婉芳方才打电话来和我讲,学堂里说芳芸中饭前就雇黄包车回家了。”   “和人私奔了?”大老爷眯起眼琢磨了一会,笑道:“老三回来才几个月,就发了三四万块钱的财,叫他头痛去!玉芬,敏之这个孩子有路子买到英国最新式的纺织机,我们要发大财了!”   大太太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丈夫的手上,瞟了他一眼,道:“他能买到好机器,怎么不自己开工厂?”   “他?我已经打听清楚了,他顶多只有三十万的身家。如今一个厂子最少也要两百万的资本,他一个人哪里办得来。昨天他和丘家的小七为了讨好那个贸易行的大班都挥了拳头。”大老爷吸完一根雪茄烟,站起来道:“我去寻老太太去。”   他前脚出门,后脚大太太就打电话回娘家报信。   老太太行事一向雷厉风行,问过儿子不放心,又叫二太太借着书霖的名义把岳敏之请了来,细细的问过他,确保万无一失方才点头。   那边厢丘家九老爷亲自来寻,胡家也凑来了,三家人核计了半天,约定新工厂的字号叫“诚新”。岳敏之出一成股金,俞丘胡三家各出三成,先凑一百万出来买地建工付买机器的订金。   丘家和胡家寻来寻去,最合适办厂的地居然就是岳敏之从丘俞胡两家买去的那块地。几家坐下来商量地价,岳敏之要拿地皮充股份。那块地原来就是从俞丘两家买来的,一共也不要六万块钱,丘敏之要充二十万,别说丘家不肯,就是想他做女婿的大太太都不乐意了。丘家为着那块地的价钱和岳敏之争了半天,丘凤笙把岳敏之冷嘲热讽了个够。   岳敏之恼了,道:“难道离了姓丘的我就发不了财么?要么我拿这块地顶那一成的股份。要么你们拿二十万来买地,我退出!”   丘凤笙笑道:“你只拿六万块的地就要充二十万,和你这样的人合伙,我还不放心呢。他把地价压到十二万,岳敏之还到十五万成交,兑了地价退出。新工厂就由他们三家合办,岳敏之一转手赚了九、十万块钱,也不算白替别人做嫁衣,照旧和李书霖席十一这帮人吃喝玩乐打牌不提。   旁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诚新的牌子已经挂出去了。候俞家在北平上大学放假回爱的少爷几位到上海,诚新纺织厂的地基都打好了。胡俞丘三家都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热闹的了不得。人人都说俞家和胡家要兴旺起来了。虽然俞家上下都晓得芳芸是离家出走了,然一来三房是庶出到底隔了一层,二来俞忆白做了官,他的体面就是俞家的体面,是以大家都不做声,要等三房自乱阵脚。   俞忆白为了面子在人前死撑,又恼火芳芸那天说的那些话,就是不肯说去寻芳芸的话,只说芳芸在上海举目无亲,最多不过在要好同学家住几天,总是要回来的。他一口咬定芳芸去走亲戚,旁人只当她真是去走亲戚了。   俞家不寻芳芸,芳芸就在新居安安稳稳住了下来,亚当又替她寻了一个白俄保镖,平常守门。芳芸出门就寸步不离的跟着。芳芸虽然是一个人独居,也没有青皮流氓敢打她的主意。   这一天正是腊月十六,俞家照例祭祖。开了祠堂,老太太头一句话问俞忆白:“芳芸呢?”   俞忆白笑道:“芳芸去了扬州孔家那边一个姨婆家,姨婆极是爱她,要留她过了年才回来。”   老太太笑道:“我怎么听说她还在上海?”侧头偏向二太太问:“是不是?”   二太太笑道:“是我娘家嫂子的表妹,来我家看见过芳芸一面,她上回来说看见芳芸跟一个洋鬼子一淘逛菜市场。三弟,不是芳芸在哄你吧?”   俞忆白慢慢道:“二嫂,贵亲看错了也是有的。不论有没有,她讲这种败话我们俞家女孩儿的话,二嫂你就该拿老大耳掴子赏她。”   二太太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老太太咳了一声,道:“亲戚虽好,也不能在人家家过年的,老三明天去趟扬州,把芳芸接回来罢。对了,顺便把你们姨奶奶带回苏州去寻亲。”她慈爱的看了一眼婉芳,笑道:“婉芳要在家里安胎,你们姨太太出身体面些个,正月里也好带出去走动走动。”   大太太对婉芳使了个眼色,婉芳悄悄用胳膊拐了一下俞忆白,上前和姐姐一道扶着老太太去上香。   地上一只大火盆里烧着松柏枝,一会儿祠堂里就满是刺激的白烟,俞家男男女女个个都红着眼。俞忆白带着婉芳磕了头,含笑看着这群衣裳华丽的人,道:“吴市长家有个跳舞会,婉芳,你要闷晚上叫如玉陪你说说话,我去走走就回来?”   当着众人的面俞忆白这样说话,婉芳觉得极是长脸,红着脸点点头。俞忆白替她把衣领拉一拉,又低声吩咐她小心,祭完祖带谨诚回家 。   颜如玉早晓得俞忆白晚上要出去应酬,早就着意打扮过,头发烫成螺纹烫,耳畔插了一朵大红的玫瑰花,端坐在客厅等忆白回来。铁门一响,她就站了起来,提起俞忆白的西式大衣笑迎上去。   俞忆白甫进客厅,看见如玉这样时兴的打扮顿觉眼前一亮,方才在祠堂受的气好似雪狮子向火,一转眼就没了。他张开两手让如玉替他穿大衣,如玉篷松的发卷擦着他的下巴,痒痒的,带着玫瑰甜蜜的香气。也只有这个女人,离了他才不能活,像棵青藤一样缠着他,恋着他。俞忆白用下巴抵着她的额头,道:“如玉,我这样护着你,你不要……”   “哎呀,才擦的粉。”颜如玉娇嗔,替他扣上牛角纽扣,笑道:“吴市长家的跳舞会请贴,听说大房钻营了好久都没有搞到手。”   俞忆白冷笑道:“四个厂办成两个,老太太只信他一个,看他兴头几日。”理了理围巾,又道:“你在家陪陪婉芳,我去跳舞会露个脸就去寻亚当。芳芸必定是藏在他家。”   颜如玉低头笑道:“好。”送俞忆出来坐车,站在门口目送汽车拐出街口。她一转身,对着十五号的方向狠狠看了一眼,就听见汽车喇叭响李书霖从车里探出半个身子,看着颜如玉的眼睛里满是迷恋。   颜如玉含笑对他点点头,走回十二号。过了一会,李书霖陪着婉芳回来,还有一串尾巴跟了过来。颜如玉听见客厅里莺声燕语、热闹非凡,只当是芳芸回来了,走到楼梯口去看,几位俞小姐对她都视而不见。唯有李书霖含笑喊:“颜姨娘。”   颜如玉露齿一笑,冲儿子招手:“谨诚,你要洗澡了。”把谨诚带上楼去,从头到尾都没有把婉芳放在眼里。   谨诚一走,倩芸就替小姨抱不平,呸道:“什么东西!”   婉芳笑道:“到底是谨诚的生母,总要给谨诚几分面子。”   “小姨生的才是三房嫡子。”倩芸贴着婉芳的肚子听了一会,笑问:“小兄弟会不会动了?”   婉芳其实比李书霖还要小几岁,当着他的面说这个,羞的涨红了脸,道:“你上回不是说要看《满堂娇》?我还买了几本别的传奇,小姨叫吴妈上去取来给你们看,好不好?”   李书霖笑道:“正好去瞧瞧三叔的书房,我去呀。小姨,书房里没有要紧东西罢?”站起来就走。   丽芸眼珠一转,笑道:“我陪霖哥去。”紧跟着就上去了。倩芸做个鬼脸,对茹芸笑道:“跟小狗似的,走到哪跟到哪。”   茹芸本来也想跟着去的,倩芸这样说就不好意思了,她稳坐在沙发上,偏着头笑道:“这话也只好背后说说,当心她恼你。”   倩芸早把心思从李书霖身上转到出洋上,白了五堂姐一眼,依偎在婉芳身边,问她:“小姨,美国的大学好不好?”   丽芸捧着一叠小说从楼上下来,谨诚从她身侧挤过来,好像一只小泥鳅滑进了客厅后的过道。丽芸嫌恶的看了一眼这个孩子的背影,把书在茶几上摊开,笑道:“来来来,三婶的书真多,我霖哥还在上面翻,我们把这几本先分了。”   李书霖在书房多翻了一会,翻出两本书出来,正好颜如玉的房门半边,他不由自主走到门边,倚着门笑道:“姨娘好清闲。”   套间里有壁炉,烧着暖烘烘一大炉子的火。颜如玉半靠在沙发上抽烟,系带睡衣里面是一件桃红低胸绸衬裙,脖子以下露出一截雪白的肌肤,再衬着她的卷发和耳边的红玫瑰,微曲的双腿,美的好像一把才出鞘的刀子,一下子就插进李书霖的心里。   颜如玉看见李书霖的眼神就晓得他被自己迷住了,优雅的吐了个烟圈,笑道:“霖哥儿,小姐们在楼下呢。”   “她们加起来也不如你。”李书霖侧过身子看看楼梯,几位小姐不晓得在说什么,只听见一阵一阵的笑声。他走进两步,笑道:“听说姨娘这几天在股票交易所赚了好大一笔,几时请我们吃大餐?”   颜如玉站起来,伸出一根手指顶着他的胸,笑道:“你才几岁,就敢来调戏人,老老实实回去和你的表妹们玩去罢。”   李书霖被她戳的半边身子都麻了,不由自主退到门外,颜如玉丢了个风情万种的眼风给他,朱唇缓缓吐出一个“滚”字,飞快的关上了房门。   作者有话要说:收到编辑通知,12月30号V估计V了之后我会开一个古言,所以请大家收藏一下扫的专栏吧,这样子比较容易找到扫的新书.   小女人也是老虎   颜如玉恼的要死,用力推他却推不开。年轻男子身上的气味好像初夏傍晚的微风,搅得颜如玉心里又痒又麻。她想到那天晚上他吻唐珍妮的样子,心乒乒乓乓狂跳起来,怎么也挣不开书霖的怀抱。   李书霖嗅到她身上混合着玫瑰花香的香水气味,什么都不顾不得了,捉牢了颜如玉,反手把门关上,喘着气把她按在墙上,没头没脑的亲过去,一边亲一边喊:“如玉,如玉,我爱你。”   颜如玉叫他狂热的亲吻和表白搅得心里大乱。推拉中她睡衣的带子散开,李书霖的手趁机牢牢贴在她的胸脯上,念起琵琶行中顶有名的那句来。他两个虽然都不是头一回念诗,却都没有念得这样消魂过,都有些忘形。颜如玉喘着气说不出话来,水汪汪的眼睛盯着李书霖,露出吃果果的欲望。李书霖低吼了一声,扛起颜如玉就朝床边走。   谨诚到厨房找了些吃的,叫吴妈捧着上楼,他一开门,正好看见李书霖把颜如玉丢到床上,吓得大喊一声:“妈妈!”   这一声大喊登时让美色冲昏了头脑的李书霖清醒过来,他扭过头来笑道:“颜姨娘方才要去寻你,在门口扭伤了脚。”   颜如玉从床上爬起来,掩着衣襟笑道:“谨诚,替妈妈谢谢你霖表哥。”   谨诚怀疑的看了李书霖一眼,李书霖笑着理了下衣领,从皮夹里掏出几张钞票丢到吴妈的托盘里。吴妈不动声色的退了出去。李书霖笑了一笑,夹着书下楼。   茹芸最是眼尖,一眼就看见李书霖腮下有一枚红唇印,再想到方才丽芸和他上楼,腾地站起来,拉着李书霖的手朝门外走。   李书霖笑道:“做什么?”   如芸小声道:“霖哥,出来再说!”   丽芸虽然小,一惯护食,跳起来追上去道:“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人说?偏要偷偷摸摸的,就不像个小姐。”   李书霖一扭头,她看见他腮下的唇印,噫了一声,捉住李书霖另一只手,贴近了要仔细看,问:“霖哥,这是什么?”   丽芸和茹芸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都问他腮下是什么。惹得倩芸也好奇起来,笑嘻嘻去凑热闹,喊婉芳:“小姨,快来看霖哥,他脖子上这是什么?”   婉芳是过来人,一眼就看出那是女人的唇印,涨红了脸想说几句替他掩饰的话,转念一想方才他脸上并无异样,方才上楼转了一圈偏有,难道是刚才和丽芸在楼上?不由盯着丽芸的嘴巴看。   丽芸抹的是浅红色的唇膏,书霖脖子上的唇印却是大红色的,婉芳回想到方才谨诚的一声大叫,心猛然跳了起来,想都不想,责问的话脱口而出:“书霖,你脖子上的唇印是怎么一回事?”   丽芸愣了一下,惊道:“什么唇印?霖哥,你……”   茹芸咬着嘴唇,酸溜溜道:“你自己做的好事,现在装什么?我替你留面子,才要把霖哥拉走的。”   丽芸气得涨红了脸去推她。倩芸看了一眼小姨,笑道:“五姐,方才楼上还有谁?”   丽芸回过味来,哭道:“原来是她!”一边说一边怒气冲冲的奔上楼。   原来是她!芸芸的心也凉了半截,她自问生得比丽芸好些,然到底比不过三叔这个姨太太生得美貌动人,一时愣在那里。   倩芸唯恐天下不乱地拉茹芸,“五姐,不好了,丽芸找颜姨娘拼命去了。”   茹芸含情脉脉的看着李书霖,又是伤心又是吃惊。李书霖如何不晓得婉芳为什么发难,一言不发推开大门出去。   婉芳抱着肚子微笑道:“你们两个小囡,还不上去把丽芸拉劝下来。”倩芸情知小姨是想把事情闹大,连忙道:“小姨,你去不得,我去!”丢下茹芸一溜烟上去。   颜如玉的卧房里早乱成一团,丽芸揪着颜如玉的头发骂“不要脸”,谨诚抱着丽芸的胳膊大哭“不要欺负我妈妈”。颜如玉的睡衣被拉坏半边,长指甲在丽芸脸上划出几道鲜红的印子。   倩芸和丽芸一向要好,看见她吃了亏,冲上去对着颜如玉的脸狠狠抽了几下,谨诚上来踢她,她把谨诚的两只手扭住,喊立在门边发呆的吴妈:“把他带出去,跟奶奶讲,打起来了。”   吴妈提着谨诚出来,正好和茹芸撞了个照面。茹芸冲进去,先在颜如玉肚子上狠狠打了一拳,嘴里说:“别打了别打了。”手里却架着丽芸。颜如玉方才以一敌二有些吃力,又被打出了一肚皮火气,这会子得了茹芸的暗助,不管是丽芸还是倩芸,就舞起了乱七八糟拳。倩芸挨了几下吃疼,看穿茹芸的用意,放开颜如玉来挡茹芸。   离了她两个,如玉和丽芸混战成一团。丽芸到底年纪小些,就落了下风。颜如玉情知大家撕破了脸她退无可退,就不让人,把丽芸逼到墙角,甩了她一巴掌,骂道:“什么千金小姐,冲进来就骂人打人,没有家教!”   老太太带着几位太太赶来,正好看到这一幕。二太太气得话都讲不出,扑上去推开颜如玉,搂着披头散发的女儿哭起来。   茹芸心虚,偷眼看见老太太面色铁青,缩到一边不敢讲话。倩芸对母亲使了个眼色。大太太把女儿拉到一边,道:“怎么回事?”   倩芸小声道:“颜姨娘在霖哥脖子上留下口红印子,把霖哥吓跑了。”她的声音虽小,屋里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老太太一听脸色大变,怒道:“老三呢?把老三喊回来。还有霖哥儿,把他也找来。”   大太太答应着,拉着女儿出来,对关切地守在门外的婉芳道:“快去寻药箱,然后你装哪里不好,回房去。”自个下去打电话不提婉芳把药箱送进去,就皱着眉头捧着肚子,倩芸溜进来扶着小姨回屋里。才掩上门,倩芸就快活的笑起来,道:“霖哥那个花心大萝卜,也只有五姐和丽芸当个宝。”   婉芳笑道:“亏得茹芸眼睛尖,闹这么一闹,丘家人也不好再替我们这位姨太太讲话了。你没有事罢,我绞个热毛巾替你擦把脸?”   倩芸笑道:“不要不要,小姨,你说奶奶会怎么收拾她?”   婉芳想了一想,笑道:“我不晓得。回头老太太回你,你什么也别说,我们两个只推不知道。”   老太太板着脸坐在颜如玉的套房里,道:“颜姨奶奶,今天出了这样的事,为着老三的体面,我就做个恶人,请你走路。你把你的随身衣服收拾收拾罢,听说你在股票交易所的户头里也有老三给你的几千块钱,我就不替老三花冤枉钱了,你请走吧。”   颜如玉咬着嘴唇站起来,穿好衣服收拾箱子。半人高的大衣箱一个一个拎出来,拎得老太太脸上的肉都哆嗦。四太太出面,吩咐老妈子去租了一辆马车来,又叫人把谨诚带来。老太太当着如玉的面问他:“你妈妈要离开俞家,你是愿意跟你妈妈走,还是留下来?”   谨诚哭着扑到如玉的怀里。如玉搂着儿子一言不发,跟着一长溜的箱子下楼,当着众人的面打了一个电话给丘凤笙,叫他替自己寻房子。丘凤笙自己不好来的,托了一个朋友在门外候着,把颜如玉母子接走了。   俞忆白在吴市长家坐了一个钟头,到亚当家还没有坐稳,找他的电话就打来了。他紧赶慢赶回家,看见全家都在客厅里,除去婉芳关切的看着他,老太太盯着他,旁人都不敢正眼看他。   老太太慢慢道:“你姨太太和霖哥儿偷上了。娘替你做主,把颜姨奶奶打发出去了。”   俞忆白阴沉着脸道:“没凭没据的,怎么这样说?”   老太太指指还躲在二太太怀里哭的丽芸,道:“叫你侄女撞见的,霖哥儿跑了。看看丽芸,都是你们姨奶奶下狠手!这个事传出去你还有没有脸去做官?割了这块臭肉,你和婉芳一心一意过日子罢。这个事烂在俞家,谁传出去打断谁的狗腿!”她咳了几声,不等儿子回话,伸出胳膊。   大太太和五太太一人一边扶着老太太走了。女人们先后出去。四老爷叹了口气,跟着四太太也出去了。大老爷拍拍兄弟的肩,笑道:“女人么,有了钱要多少没有?谨诚他们母子你放心,是小七的朋友来接走的。这是他电话。”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字条塞到俞忆白手里,踱着八字步慢慢出去。   颜如玉怎么会和李书霖偷上了?俞忆白无论如何也不信,马上打电话。   婉芳站起来,温柔的抱着俞忆白,小声道:“忆白,方才她和丽芸打起来了,我护着孩子,叫倩芸她们去拉,没拉住,对不起。”   俞忆白僵硬的放下听筒,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倩芸她们送我回来,霖哥儿也跟了来,都问我借书看,我就叫他们上去自己拿。霖哥儿和丽芸上去了,丽芸先下来。后来霖哥儿下来,茹芸在他脖子看上到唇印,就和丽芸闹起来了。结果不知怎么扯到如玉姐身上,就打了起来。我离的远,到底怎么样你问吴妈。”   婉芳把想好的话全部倒出来,扬声喊来吴妈。吴妈低着头,从袖子里拉出几张大额钞票放到茶几上,小声道:“我什么都不晓得,这是霖少爷赏我的。”   这些钞票总计一百多元,决不是吴妈随便能拿出来的。再加上婉芳说话又偏着如玉。如玉怕成是和霖哥儿有首尾!俞忆白想到他方才出门颜如玉并没有要跟他去,已是在心里坐实了颜如玉偷人的罪名。婉芳给他寻好了台阶下,他就顺着婉芳的话道:“霖少爷赏你的,你收起来就是,老太太那里就不要提了。”   吴妈答应一声,看了婉芳一眼悄无声息的走了。婉芳陪俞忆白坐了一会,抱着肚子道:“忆白,扶我上楼好不好?”   俞忆白板着脸扶她上去,在床边坐着吸烟。婉芳咳了几声,道:“找到芳芸了没有?”   俞忆白叹了一口气,道:“亚当说他会做芳芸的监护人。他是孔家的亲戚,又是洋人,芳芸这个孩子这样倔强,我怕她被人家骗了。你改天去寻唐珍妮,叫她陪你去寻芳芸说说话,芳芸自己肯回来,他就没得花样玩了。”   婉芳轻轻嗯了一声,道:“亚当做监护人,也没什么的。芳芸过了年都十六了,还有几年就要嫁人,只要她乐意,怎么样都好。”   “你不晓得孔家人有多难讲话。”俞忆白又点着一根烟,叹了一口气道:“从前……罢了罢了,和你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你睡罢,我去书房坐坐。”   婉芳情知他是去打电话寻人,温柔的亲了他一下,道:“你放宽心呀,我看如玉姐姐不是那样的人,明朝你去问个明白,等老太太气消了,再接她回来就是。”   俞忆白嗯了一声,出来把房门带起来,就打电话给丘凤笙。大老爷给他的电话是丘公馆的,丘凤笙此时在外面替颜如玉张罗租房子。俞忆白哪里找得到他,挂了电话坐在冷冷清清的书房里,越想越不对劲。家里来来去去都是人,如玉又和谨诚形影不离的,哪有机会和男子独处?更何况李书霖是和丽芸她们同来的,明明有意嫁他的小姐们在楼下,他怎么会昏了头去对如玉行苟且之事?   这必是他们布的圈套!俞忆白想到诺大的俞家,连一个和他贴心的人都容不下,越发的愤怒了,恨不得马上去找老太太理论。他走到门口,看着婉芳的房门上才贴的一副童子抱鲤鱼的年画,又停住了脚,沉思起来。   颜如玉打电话给丘凤笙,只说自己要从俞家搬出来。丘凤笙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然丘家人是不肯认她姐姐的,他自家就不好出头,一面托了人去接姐姐到他在外面租的公寓里歇脚,一面就悄悄寻岳敏之,打听颜如玉从俞家搬出来的缘故。   岳敏之想了一想,笑道:“只怕是令姐自己要搬出来的罢。”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明天白天有事,估计明天更不了了.   这个文估计在三十五万字左右.亲亲.   不是冤家不聚头   俞忆白只那天晚上打了个电话到丘家寻丘凤笙,每天照常上班,下了班或者应酬,或者回去陪婉芳,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点都不着急。他不急,颜如玉就急了,思来想去,就要凤笙替她在樱桃街附近寻房子,顶好就是樱桃街。   丘家和俞家是姻亲,俞家赶出去的妾被丘家小七安排住在俞府隔壁,这是何等的不懂事?丘凤笙自然不肯,但淑玉又是他才认回来的亲姐姐,他不好直接说的,只好带着颜如玉在樱桃街附近看些不合适的房子。   看了两天颜如玉死了心,自己开口说要看看旁的地方。这一天丘凤笙听说霞飞路上有公寓出租,喊来两个朋友作陪,带着颜如玉去看。那间公寓只得四个房间,颜如玉嫌小。   凤笙的两个朋友都被颜如玉的美貌迷得神魂颠倒,比着在美人儿面前献殷勤。   一个叫阮梅溪的笑道:“不远有一条新建的里弄栖霞里,比樱桃街的房子还要强些。”   丘凤笙笑道:“那还等什么,看看去。”一行人直奔栖霞里。栖霞里是新式里弄,有卫生设施和煤气。房子全是西式改良的三层楼房,楼下甚至还有一间车库,二楼还有一个极大的阳台,上上下下足有十来二十间屋子,格局也大气,正合俞忆白督学的身份。颜如玉心里已经看中了,站在阳台上扶栏远眺。   阮梅溪和她并肩而立,指点道:“你看,出了弄堂口不远就是菜市场,再走几条街就是霞飞路来。还有那边,看见那个尖屋顶没有?那是顶顶有名的西童公学。”   颜如玉顺着阮梅溪手指的方向远眺,视线收回来时落在对面的一幢房子大门口,正见两个洋人走出来,其中一个中年洋人牵着芳芸的手弯腰亲吻。   丘凤笙最是细心,看见姐姐情形不对,连忙朝那边看。他看见芳芸微笑的侧面,红扑扑的脸蛋好像新鲜上市的水蜜桃,不由想起那一回在俞家和冷若冰霜的她擦肩而过,对她起了好奇心,问如玉:“那不是俞家小姐?怎么和洋人搅在一起?”   原来芳芸叫唐珍妮引诱得也和洋人混在一起,那她别说回俞家,就是忆白也不会认这个女儿!颜如玉回过神来,笑道:“长的像罢了,是芳芸我还能认不出来?我瞧这里不错,就是这里罢。”   丘凤笙的应了一声,下楼去寻经济。颜如玉眯着眼睛盯着对面看了许久,下来问:“对面的房子朝向蛮好,是租的还是卖的?”   经济笑道:“那边的房子上个月卖掉了。太太,这条里弄顶好的就是这幢房子……”   颜如玉皱着眉挥手道:“好啦好啦,多少钱?”   “一万一千两。”经济察言观色,看穿付钱的八成是丘凤笙,凑到他身边笑道:“过了年还要涨呢。”   颜如玉手里差不多也有两万块钱的私房,拿出来买房子容易,怎么和俞忆白交待才是个麻烦事,她想了一想,笑道:“贵了,我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先租一年,怎么样?”   经济看丘凤笙点头,笑道:“租金一个月八十块钱,不能转租,可好?”   颜如玉点点头,从手袋里抽出一卷钞票数给他,写了租一年的合同,丘凤笙又加了一条同等条件优先买下的条款,颜如玉就和芳芸成了对门的邻居。   芳芸早晨起来听见门外搬家热闹,爬在窗口看见颜如玉牵着谨诚的手站在弄堂里指挥脚夫搬家俱衣箱,吃惊极了,跑下楼问买菜回来的老妈子:“黄妈,对门是什么人家?”   黄妈道:“好像是个小公馆的派头。九小姐认得她?”   芳芸想了一想,道:“这是我们家的姨奶奶,她怎么搬出来了,难道俞家分家了?黄妈,你去打听下。”   “哎呀呀,原来是那个坏心眼的女人,我呸,叫她不得好死!”黄妈愤怒地放下菜篮子跑出去,过了几分钟带着一阵冷风跑回来,道:“门牌挂出来了,是俞宅。”   芳芸气得眼圈都红了,跺着脚道:“我都避开她了,她怎么还不放过我?上海这么多房子她不去住,偏要和我门对门!”   黄妈原来是在亚当家做的,约略晓得些俞家的情形,笑劝道:“九小姐,我们吃自己的,住自己的花自己的,理她干什么?”   芳芸歇了一歇,想到亚当会做她的监护人,安心笑道:“我是气糊涂了。我一个人多自在,我理她干什么?就是全俞家都住在对门,也不关我的事。黄妈,喊保镖陪我逛百货公司去。”她故意翻出一件唐珍妮前几天送她的皮大衣穿上,叫白俄保镖陪着,出门走着去闲逛。   颜如玉一边盯着脚夫搬东西,一边注意对门,看见衣着华丽的芳芸走出来,还有一个陌生洋人陪着,看情形像是保镖。   芳芸攀上高枝了?颜如玉又是快活又是不服气,对陪在一边的阮梅溪道:“烦你一件事好不好?你去问问那位小姐,他们的房子买来是多少钱。”   阮梅溪连忙上前拦住芳芸,笑问:“小姐,我是想买这里的房子,想问问你们家的房子买来多少钱。”   芳芸侧着头看见颜如玉的背影,晓得这个冒失的年青人是她派来的,就不肯讲实话,笑道:“这房子是问我家亲戚借来的,并不晓得值多少钱。”说完就走。   阮梅溪想追,被保镖伸出来的粗胳膊拦住了,回去和颜如玉一说,颜如玉笑道:“我看她生的和我们家九小姐很像,只说她的命也一样好,原来不过如此。”   阮梅溪不晓得她为什么这样讲话,掉头去看丘凤笙,丘凤笙的脸沉了下来,掉头走进屋子。   颜如玉在门口挂上“俞宅”的牌子,又寻来几个听差老妈子,安顿下来就写了一封解释的长信,喊听差送到俞忆白的督学办公室去。   如玉把当时的情形写得娓娓动听,俞忆白拆了信看过,再和婉芳的话一对,越看越认定是老太太设的圈套。颜如玉又说在栖霞里寻房时看见芳芸住在那里,有心就近照应她就在那里租了房子。   把她晾了几天,她就这样贴心。俞忆白微笑着把信拆起来揣进口袋,下午下班到栖霞里来,照着信上给的地址寻到俞宅,老妈子一开门,谨诚一看见爹爹,先扑出来,喊:“爹爹,你可来了。”   俞忆白搂着儿子环顾四周。这幢房子新建成没有多久,雪白的墙壁,簇新的水晶吊灯,全西式的客厅,墙上挂着大幅的油画,落地窗边还有一架钢琴,琴边的圆桌上一大瓶娇艳欲滴的红白玫瑰。和死气沉沉的樱桃街十二号比起来,这里好像十几岁的少女,处处都有压抑不住的生机,叫人看了心情愉快。俞忆白边看边点头。颜如玉从沙发里站起来,咬着玫瑰花一样的嘴唇,微笑道:“你来了?”   俞忆白放下谨诚,笑对儿子道:“几天不见你,寒假的作业写好没有?拿来给爹爹看看。”   颜如玉推儿子上楼拿作业本,又叫老妈子去泡茶。候人都走开,她扑进俞忆白的怀里,哭着说:“你可来了。”   俞忆白拍着她的背,笑道:“你受委屈了,我看这里收拾得这样用心,想来你也是不肯跟我回去了?”   颜如玉轻轻嗯了一声,道:“谨诚吓坏了,我们不要回去。”   俞忆白搂着她在沙发上坐定,从口袋里掏出烟匣来,颜如玉接过去体贴地替他取烟,点火,依偎在他的肩头,轻声道:“忆白,你要信我,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俞忆白道:“我晓得,婉芳也替你说话的。你就住在这里罢,芳芸呢,喊她来。”   颜如玉十分为难的绞着长发卷,吞吞吐吐道:“芳芸住在对面,她……她和洋人混在一起,我喊她过来和我住,她不肯理我。”   俞忆白怒喝道:“胡闹!”歇了一歇又道:“我去找她去!”   颜如玉压着心里的喜欢,拉着他的胳膊道:“芳芸她念着亲娘,难免对我有气。我寻房时在这里撞见她,就拿定主意在这里租房,好替你看着女儿。有我看着你还不放心吗?候她气消了,手里钱也花光了,自然晓得要回家。樱桃街那边她是回不去了,在我这里不是一样?”   芳芸手里的钱……俞忆白嘴里突然泛出一股苦味。孔家替芳芸出头,强把她母亲的遗产都提走,芳芸手里有了钱就闹离家出走。这个事实在是欠考虑,当初他就不该答应。幸好他把女儿闹离家出走的事压了下来,不然俞家的体面和女儿的名声都丢光了。   女人手里就不当有钱,他板着脸道:“我去寻芳芸去。”   颜如玉想去拉,想了一想放开手,笑道:“好,我去厨房替你做几个小菜,等你们父女回来吃饭。”   俞忆白去敲对面的门,黄妈一开门见是陌生人就要关门。俞忆白喝道:“放肆!叫芳芸出来见我!”   黄妈得了亚当的吩咐——就是俞小姐的亲爹来了,俞小姐说不见,就不见。她自然不肯卖帐,关上门任凭俞忆白把门敲得乒乓响也不开。黄妈叫保镖来守着门,到二楼书房和芳芸讲:“有位先生来寻小姐,喊着小姐的名字拼命敲门,凶得来。”   芳芸走到窗边细听,是父亲的声音,她生起气来,道:“我离开家这么多天他都不寻我,他的姨太太才搬过来,他就想起女儿来了,不开!”   黄妈听得真是小姐的父亲,笑劝道:“父女没有隔夜仇,开开门进来好好讲道理不好?这样闹白叫邻居们看笑话。”   芳芸冷笑道:“我父亲最怕人家看笑话,你看有人来他还喊不喊门。”   正巧一辆汽车驰进弄堂,果然车声过后下面就清静了,黄妈从门缝里张望,看见俞老爷进了对门。这位俞老爷真是面子重过女儿,黄妈摇摇头把门关紧,回来和芳芸说:“九小姐,要不要和亚当先生说一下,换个地方住?”   芳芸想了一想,道:“不换,好像我怕他们一样。”停了一会道:“我们住我们的,谁能把我怎么样?”吃过晚饭回到卧室,她搬了个椅子到窗边坐着看对门,一直看到晚上九点多钟,俞忆白的汽车才驰出来。芳芸说不清心里是失望还是喜欢,愣愣的坐在窗边发呆到天明才睡下。   芳芸睡到下午起不来,头晕脑热流鼻涕。黄妈打电话给亚当,亚当找来一个大夫,和唐珍妮陪着一同赶来。大夫看过说是内忧外感又受了凉,开了点药。亚当见她是普通的小感冒就放了心,留唐珍妮看护,和大夫一道走了。   唐珍妮到灶间转过一圈,捧了一碗素面上来喊芳芸吃,芳芸吃着吃着就掉泪。唐珍妮笑道:“不过是个小感冒,哭什么?”   芳芸揩了一把眼泪,笑道:“我们颜姨奶奶不晓得为什么,搬到对门住了。”   “她——”唐珍妮冷笑道:“她闹了个大笑话,你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堂姐妹还在楼下,她就把你们霖表哥勾引到床上去了,结果和丽芸演了一出全武行,在俞家呆不下去了。”   芳芸哦了一声,想一想道:“不对,从前在美国也不少有钱有势的男人勾引她的,她还算洁身自好。就算真做出这种事来,我爹也不会信的,只当是人家害她。嫂子,我饱了。”   唐珍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气鼓鼓的把面碗接过来,道:“我问过书霖了,他说是颜如玉勾引他, 他一时没把持住!”   芳芸呆了一呆,笑道:“嫂子,霖哥不是可靠的人,你这样又何必。”   唐珍妮怔住了,半晌流下眼泪来,道:“我也晓得他那样靠不住,可是割不断。明晓得他是毒药,我也情愿吃下去。你还小,不懂得。”她站起来走到窗边擦眼泪,笑道:“我也晓得我和他没有好结果的,就这样混着也好,快活一天算一天。”   “霖哥那样子,你快活吗?”芳芸皱着眉道:“珠姐,我和你要好才这样劝你。霖哥和我爹是一路人,他们最爱的是他们自己,旁人只能给他们锦上添花的。”   唐珍妮笑道:“不要这样说你父亲。我看他很疼爱你。你不见了,他悄悄找了我好几回,还再三托我照应你。”   芳芸微微笑道:“是吧。珠姐,你晚上还有应酬,先回去吧,我现在好很多。”   唐珍妮笑道:“好,叫你清静一下。对了,你们太太昨天找我,说要来看看你,我还没有答应她,你的意思是?”   “我病着呢,不要把病气过给她。烦你转告她,就说我好的很,让她安心养胎罢。”提到婉芳,芳芸脸上露出真心实意的微笑,道:“我爹爹娶她,倒是娶对了。”   唐珍妮眼珠转了一转,笑道:“确是这样。”告辞出来,在楼下给李书霖打电话,笑道:“我晓得你的意中人的下落了,她现在住在栖霞里,你来不来?”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两天书评很热闹.我觉得吧,对同一个人同一件事有不同的意见很正常.   请大家友好讨论吧,活活,红绿故事里,每个人都有好的一面,也有可怜的一面。正是因为人性是复杂的,所以故事才好看呐。   亲亲大家,书评太多了,我在这里一起回复。谢谢大家的意见,还请给我更多的意见。   偶然(上)   李书霖带着唐珍妮去银楼转圈,唐珍妮挑了一对嵌金刚钻的金镯子,才肯把颜如玉新家的地址告诉他。李书霖随走到间花店,订了三打捆束的红玫瑰,吩咐花店的伙计每天中午送上门,一口气付了一百的花钱。   唐珍妮摸着手腕上的镯子,酸溜溜地:“就没有送过我花。”   书霖笑道:“心爱的,不是才买给你?”   唐珍妮恨的咬牙切齿,“这个不是谢礼?还不是为你!”   李书霖懒洋洋从一只大花瓶里抽枝白玫瑰送到唐珍妮手上,“送你。老十送花到府上,哪回不是赏脸收下?”   “要不喜欢,就不收。”唐珍妮握着那枝白玫瑰,心里满是蜜汁,压下去又溢出来,染得脸上都透出甜来,瞟一眼李书霖,等他回答。   李书霖耸耸肩,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示意花店伙计替他开门,转身就出去。唐珍妮愣了一会,慢吞吞追上去,李书霖伸出胳膊让挽,小声道:“亚当先生都不介意,哪里就轮到你?”   唐珍妮不出话来,恼怒的在他小腿上狠狠踢一脚,走开几步打开车门,开着李书霖的汽车一溜烟走了。李书霖摸摸小腿上的灰,也不去追,正好电车过来,他就跳上去。电车经过岳敏之的公寓大楼下,李书霖下车,问过门房岳敏之在家,坐电梯上去。   岳敏之住的是新式公寓,他是个单身汉,除去卧室和厨房卫生间,那几间全部打通做客厅,贴着客厅四壁都是顶立地的大书架。大玻璃窗下摆着张老式花梨木的大画案,案上铺着油毡,排着大笔海、垒得有一尺高的字贴。   李书霖进来,脱去大衣和西装,爬到画案侧的大沙发上,半躺着揉小腿。岳敏之替他倒了杯白葡萄酒,回到案前照旧临贴。   李书霖晓得他临贴时是不许旁人讲话的,揉完腿摇着酒杯嗅酒的香气,一副情场失意的忧郁模样。   岳敏之写完最后一笔,又慢吞吞洗过笔,把笔洗拿到厨房洗干净,端了碟洗干净的水果过来,笑道:“又被你的小糖糖踢?”   李书霖捡起个苹果啃了一大口,笑道:“还是这里舒服。你的新工厂办的怎么样?”   岳敏之笑道:“过了正月去南京把各样手续办办,就好开张。这几天正好闲着,你的股票怎么样?”   “赚过年的零花钱。”李书霖叹口气,道:“有时候真羡慕你,没有家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守着那些钱有什么用?做什么奶奶妈都怕被人家骗。”   岳敏之笑笑不讲话,从堆报纸里翻出香烟匣来让李书霖。李书霖的烟才叼到嘴上,突然盯着一张报纸愣住,香烟掉到腿上都不觉得。   岳敏之爬过去捡起那份报纸,看不出名堂来,问他:“怎么?”   “唐大帅闹饷,只怕要打起来。敏之,你的工厂办不成。”李书霖站起来道:“只怕股票都有变动,去找立夫打听消息,去不去?”   岳敏之笑道:“不去。我又不玩股票,横竖我的工厂本钱小,办不成也没有什么的。”   “敏之,晓得你被俞家和丘家挤出来心里不痛快,可是做生意,只要有钱赚,是没有交情可以讲的。赌气不肯,他们求之不得,怨不得旁人。”李书霖皱着眉穿衣服,走到门口又回头道:“真要乱起来可是了不得,你一个人在上海又没有什么根基,不如先去南京罢,情形好办完事再回来。”   岳敏之笑应:“好,马上去买车票,横竖我一个人,在哪里过年都成。正好去吃灵谷寺的素斋。”他把李书霖送走,收拾两个衣箱,先去电报局发几个电报,又打电话请南京的朋友帮他去灵谷租房间,去火车站买张第二天去南京的火车票。   世上就有那样巧的事,岳敏之进车厢,就见唐珍妮和俞芳芸并排坐在一起,对车窗外的亚当挥手。   芳芸感冒初愈,裹着毛葺葺的貂皮大衣,靠在椅背上笑的有些无力。唐珍妮遥赠亚当几只飞吻,目送亚当出月台,回过身来看见岳敏之含笑看着,不由笑道:“密丝脱岳,几时来的。”   岳敏之冲她们欠欠身,道:“正在你们难舍难分的时候。”他掏出车票看看,座位恰好就在旁边。他还没有坐定,唐珍妮已经送过一盒稻香村的点心过来,笑道:“多谢那天载芳芸去寻我家亚当。”   岳敏之看着芳芸。芳芸冲他微笑头,道:“那真是多谢。”   “就不晓得你们这样要好。”岳敏之掂着块点心,笑道:“小表妹,要谢,那块地卖给我?”   芳芸愣住,唐珍妮呸道:“这个人,三句话就要人家卖地。密丝脱岳,你要那么多地干什么?”   “六万买来转手就能卖十五万。”岳敏之盯着芳芸微笑道:“好不好?”   唐珍妮看他有针对芳芸的苗头,挡在前头道:“你跟丘家俞家的污烂帐,跟我们不管事的人说顶什么用?”   芳芸微笑道:“争不过男人,就到女人里来找补,这种人也是有的。不过岳大哥向来嘴硬心软,是不是?”   岳敏之笑道:“小表妹,问你借的钱几时还?”   芳芸翻开手袋找了一下,拿出一只信封交给他,笑道:“都这在里,还给你。”   岳敏之捏捏有软有硬,晓得除了钱还有他的手帕,也不拆开看,含笑揣在衣袋里。唐珍妮看看他,又看看她,笑道:“你们两个捣什么鬼?”   “你呢,你们去哪里?”岳敏之避而不答,笑道:“我去南京过年,你们不会也去南京过年吧。”   “叫你说中。芳芸想做法事,我陪她去灵谷寺过年,正好逛逛香雪海。”唐珍妮笑道:“你不要也要去灵谷寺。”   “我租下他们藏经阁对面的小楼。”岳敏之笑着站起来让掌车的倒热开水。他握着发烫的玻璃杯,眼睛看向窗外。   “可恨,他们不肯租房间给女客。”唐珍妮笑道:“亚当问朋友借了一间别墅,离灵谷寺还有老远。你来和我们姐妹淘吃年夜饭吧,把地址写给你。”翻开手袋,翻了一半,小桌子上堆满唇膏、香水、指甲油些零碎,找半天只有根眉笔可以勉强写字。   岳敏之递过只自来水笔和摊开的笔记本,笑道:“都给你,密丝唐,再翻你的老底都叫我看见了。”   唐珍妮写好地址交还他,嗔道:“好心请你吃饭,就会笑话人家。”把桌上的零碎都扫回皮包里,对安安静静含笑看着他们的芳芸道:“听亚当讲你的黑椒牛排做得顶好,正好密丝脱岳也是从美国回来的,不然年夜饭我们吃牛排?”   岳敏之听见亚当吃过芳芸煎的牛排就不大快活,芳芸还不及答应,他抢着说:“过中国年吃什么西餐?咱们吃涮锅子。小表妹,会不会烧中国菜?”   芳芸微微头,笑道:“原来我家有西餐厨子,也有中餐厨子的。都学过些,三五个人的年夜饭还办得来。不过岳大哥,还记得上回你煮的素面很好,你来也要动手的。”   岳敏之想到那回请芳芸吃面,芳芸还丢给他一块钱,稍稍平歇唐珍妮提到亚当的不快,笑道:“一块钱一碗,不二价。”   芳芸想到和他的几次纠葛,觉得这个人实在又叫人讨厌,又让人讨厌不起来。不禁红了脸,咬着嘴唇不再说话。掌车的摇着铃铛走过,拖长的气笛声响起。况且况且的声音挡住突出其来的沉默。芳芸和岳敏之不约而同从各自的包里摸出一册书来看。唐珍妮看看身边,再看看旁边,就觉得自己落了单。在自己的包里翻翻,除去化妆品,只有一张写着南京住处的字条。唐珍妮自嘲的笑笑,托着腮看车外的风景。   偶然(下)   芳芸原本是看唐珍妮和岳敏之谈的投机,不好随便搭话才看书的,不想岳敏之和她不约而同,就把唐珍妮落单。芳芸窘的要死,待要放下书又不好意思,硬撑着看几行。旁人不觉得,自己就先红了脸,偷眼看唐珍妮在看窗外风景,再偷看岳敏之。正好岳敏之也抬眼看她,见她的脸红成个样子,只当病了,笑问:“可是病了?”   芳芸觉得脸上烫人,站起来道:“我去洗个手。”脱去大衣搭在椅子上,露出青衣黑裙的学生妆束,清新的好像早晨才从园子里摘下来的百合花。   岳敏之从没见过这个样子的芳芸,目送她消失在车厢的过道尽头。唐珍妮伸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两个金镯子叮当做响。   岳敏之咳了一下,笑道:“书霖晓你得到南京去?”   唐珍妮嗔道:“提他干什么!我们说别的,先说好,我没有地要卖的。听书霖讲要你办个炼乳工厂,我可不可以做小股东?”   岳敏之眉头一扬,笑道:“你缺钱吗?”   “人家想学着投资嘛。”唐珍妮白他一眼,道:“书霖总夸你有本事。咱们也认识有两年了吧,带人家一起玩嘛。”   “你摇摇他,落下来的就够辈子,做人不要太贪心。”岳敏之虽然面露微笑,讲的话却是都不客气。他伸出手指在桌上轻轻扣两下,笑道:“更何况做生意有赚就有赔,赚咱们还是好朋友,赔呢?看我几时和书霖合伙过?”   唐珍妮到底是唐珍妮,歇了一会笑道:“你看的什么书?”岳敏之把书递给她,翻几页觉得没趣放下,去捡芳芸扣在桌上的书翻,才翻一页就扑哧笑出声来。岳敏之好奇的伸头一看,也不禁微笑。原来芳芸和他看的同是《满堂娇》。不过他看的是第一册,芳芸看的却是第三册。想是怕人家笑话,特为替书包个布书皮,从外面看不出是什么书。   唐珍妮笑道:“一个大男人也看种小说。”   岳敏之笑道:“这本书能让人晓得你们女人心里想什么,虽然歪缠些,倒还有趣。”   芳芸甩着湿漉漉的手走过来,脸颊上还有没擦干的水迹子。看见岳敏之拿着的书,方才洗把冷水脸压下去的红脸又跑出来,红着脸抢过书塞进包里,搭讪着道:“以后不看了。”   唐珍妮笑道:“他也看呢。不要怕他笑话。”   他也看呢——芳芸看向岳敏之。岳敏之握着拳头挡住嘴,轻咳声笑道:“不敢不敢,我很爱本书的。”   芳芸也是爱的,听他样,惊喜的“呀”了一声,又觉得自己失态。连忙从座位底下拉出只大手袋,翻出个小锦匣,笑道:“我带了毛峰。”   唐珍妮道:“那个袋子里还有什么好宝贝,都拿出来吧。”   芳芸有些不好意思的又摸出几只方木匣,在桌上排出个梅花形。这些雕花木匣都有些年头,匣盖上的花朵都被盘的油光发亮。唐珍妮取过一只开了半天都开不开,好笑道:“这个是怎么开的?”   岳敏之也觉得好玩,取了一只在手里转两圈,恍然大悟道:“真狡猾,外面是方匣,里面是圆口。”拧开看时,匣底衬着张油纸,里面盛着满满一匣牛肉干。芳芸和唐珍妮一起动手,把小匣都拧开,小桌上就摆上五样小心。芳芸请掌车的把三个人的杯子都拿去烫过,撮三撮茶叶,掌车的浇上热水。 氤氲白雾里,杯中好像有三朵绿牡丹慢慢绽放。岳敏之捧着杯子看了一眼,赞道:“好清亮的茶汤。是茶叶胡家的?”   芳芸笑道:“是呀。”握着杯子取暖,让唐珍妮道:“窝尝了尝,虽然是陈茶,他家收藏的好,味道比新茶还要好些。”   唐珍妮啜了一口,笑道:“打小吃不来茶,总觉得有青草气,怎么个茶倒带着兰花香?”   芳芸笑道:“是茶树底下种着兰草的。花开时就借那香味,妙就妙在似有还无。珠姐这样都能尝出来,真是雅人。”   唐珍妮又尝了一口,笑道:“杯子不对。就没带杯子来?”   芳芸笑道:“在大行李箱里捆着,到南京住下来们再玩。”   岳敏之把杯子凑在下巴上,眯着眼睛不讲话,许久才放下来,掂几粒南瓜子慢慢磕着,笑道:“这几个小匣是哪里淘来的?”   芳芸笑道:“是小时候花十块钱从旧货铺子里淘回来的,我爱盒盖上雕的松竹梅,活灵活现的真好玩。”   “是宫里流出来的,不便宜罢。”岳敏之翻出个匣盖,拿指甲在盖沿轻轻划下,笑道:“款识在里。”   唐珍妮连忙接过来对着亮处看,笑道:“真的呢,万历十五年。”   芳芸翻个匣盖来看,也吓了一跳,笑道:“岳大哥真是明察秋毫。几个小匣用也有七八年,都不晓得是骨董。”   唐珍妮把几个小匣的盖子都拧上,啧啧道:“要是叫掮客送到张家去,两三千块现大洋稳稳到手。”   芳芸和岳敏之异口同声,“不能卖!”   岳敏之好笑道:“器物就是拿来用的,拿来装零食,很好。”   芳芸笑着辩解道:“用了这些年,有了感情。”   唐珍妮笑道:“不过说说罢。你们两位都是不缺钱的,只有我掉到钱眼里。”边话边嘟起嘴,逗得大家都笑。   芳芸拈片牛肉干,用盒盖盛着让她,笑道:“拿骨董来盛零食多暴发。我就喜欢这样有钱人的感觉,珠姐不要嫌俗气。”   唐珍妮郑重收下,冲前方做个鬼脸,“那边才叫暴发呢。”   芳芸看过去,连忙捧着茶杯吃茶。原来一位打扮的好像跳舞会上的唐珍妮那样的少妇走过来。那个少妇和掌车的几句话,掌车的过来笑道:“这位太太临时从二等车厢换来的,能不有和三位搭个座?”   芳芸沉默下来不讲话,唐珍妮看一眼岳敏之,也不作声。岳敏之摇头道:“买了两张车票,就是要一个人坐着舒服。”   掌车怏怏的去回话。那个少妇哼了一声扭头就走。唐珍妮吐舌道:“不晓得是哪位大帅的宝眷。”   岳敏之笑道:“是宝眷就有专列。芳芸,你的暴发零食匣收起来罢,钱到是小事,丢只匣盖,哪里再寻明朝人给配?”   芳芸想了一会,从包里翻出叠报纸来,素手翻飞,不会功夫就叠出几只纸盒来,掇了衬底的油纸,把整盒的牛肉干都换到纸盒里。岳敏之就替她把匣盖扭上。唐珍妮想插手都来不及,索性把牛肉干移到自己面前,笑道:“这个好吃。”   芳芸待匣盖都收拾完,回想方才和岳敏之是那样合拍,不禁看一眼岳敏之。岳敏之毫无察觉的捏着茶杯看茶汤。芳芸的心好像由极高处落到实地,觉得又踏实又有不清的失落。   真正失落的人是樱桃街十二号的婉芳。打两次电话要见芳芸都被唐珍妮婉拒,索性叫倩芸陪着亲自到栖霞里走趟。黄妈得了吩咐让她进门,只说太太陪着九小姐去南京替九小姐的亲娘做法事去。婉芳就有些失落,道:“替大姐做法事也有我份的,怎么都不和我讲声。”黄妈笑而不答。   倩芸在客厅里转圈,笑问:“怎么都是书架?还有中文的——芳芸那个洋表哥看得懂中国书呀?”   黄妈笑道:“九小姐爱书呀,住在这里几天,开好长个书单寄到美国去买。”   婉芳笑问:“是亚当先生的房子?”   黄妈笑道:“平常都是空着的,这一向借给九小姐住,九小姐病着,窝们太太就搬来陪她。”   黄妈滴水不漏,婉芳在这里连芳芸哪天回来都打听不到,不免有些泄气,给了黄妈两块钱的节赏,和倩芸出来,正好看见颜如玉坐着俞家的汽车出门。她们租来的汽车倒到边替人家让路。   倩芸看见颜如玉得意的眼神,呸道:“看她那个样子!”   俞忆白虽然每都要过来走走,可是晚上九点钟一定回家陪太太。婉芳心里和肚子里都有底,倒不很恼她这样张狂,微笑道:“理她做什么?叫车夫送我们去稻香村买几匣心,正好回去赶上老太太吃茶。”   嘴上要走,却不肯上车,站在路边盯着俞忆白的小公馆不笑也不话。倩芸很能体会小姨的心情,扶着她一声不吭。   突然方才开出去的汽车又掉头回来,颜如玉推开车门下来,对她们两个道:“华界那边突然设岗。看见大街上有许多大兵打枪。你们到我家里来避避罢。”   倩芸拉着小姨的胳膊不想动。婉芳笑道:“走罢。”   颜如玉指着倩芸笑道:“她就不如我们家芳芸识时务。”   倩芸变脸色想反驳,婉芳拉了一把,对颜如玉微笑道:“难得你这样识大体。”   新年   颜如玉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做出个“请”的手势,笑道:“我一向识大体。”   婉芳紧紧捏着倩芸的手进客厅。颜如玉摆出主人的架势,把几个娘姨和听差支使得团团转。婉芳的左手轻轻搭在肚子上,站在颜如玉装饰得比樱桃街十二号华丽许多倍的客厅里稳若泰山。倩芸被落地窗边的大三角钢琴吸引,情不自禁走到窗边,又发现最新式的收音机和饭厅角的电气冰箱,那双和俞忆白一个模样的眼睛中露出迷恋的光芒。   颜如玉得意的视线从倩芸身上转到婉芳的肚子上,瞳孔陡然收缩,停了一会,不改春风得意的笑容,亲切的过去搭着婉芳的胳膊道:“妹妹小心些,咱们家都七八年没有添丁。忆白昨儿还和我说谨诚太淘气,要添个像妹妹样乖巧听话的小女儿呢。”   婉芳笑道:“老太太找几位大夫替我切脉,都是男脉。”走到客厅一角的皮沙发边,拍拍扶手,喊倩芸:“这里的东西怕是租来的,莫要乱动。”   倩芸笑嘻嘻转过身来,大声道:“也是,三叔每个月还要贴三婶不少钱,小公馆的家用只怕是不够的。”   只那个电气冰箱就值万多块钱,大钢琴也价值不菲。几样撑门面的东西确是颜如玉租来的。俞忆白给的家用和给婉芳的数目是一样多的。他因为芳芸手里有钱就那样不老实,所以再不肯把钱交给颜如玉或是婉芳管。几个月到手的三四万块钱全都兑成黄金藏在银行的保箱箱里。颜如玉租来几样东西,虽然得到预料中的夸奖,却没有拿到家用之外的一分钱。俞忆白只把大房送给谨诚的房契交给颜如玉,叫租出去补贴谨诚的学费,并不问家里这些奢侈品的来历。是以富丽堂皇的小公馆每样奢侈品花的都是颜如玉的私房钱,硬撑两个月已经有些撑不住。   倩芸的话让颜如玉想发作又有些心虚,长卷发在无风的客厅中自动许久,还是茶几上的电话铃声解救了她。拿起听筒听是俞忆白的声音,就瞟了婉芳眼,笑道:“忆白,我在家,没有出去。还有——婉芳也在里,外面乱嘛,就喊在里多呆会,好不好?……讨厌,下班能回来呀?好的好的,喊婉芳来听电话。”   婉芳虽然眼睛不看,其实全副精神都在那副崭新的电话机上,听喊她来听电话,腾地站起,倩芸连忙去扶。   “婉芳,现在样乱,挺着大肚子到处乱跑干什么?”俞忆白很是反感婉芳跑来寻颜如玉,讲话都不客气。   婉芳含笑道:“也是听外面乱,特为来寻芳芸和如玉回家的。”心里恨不得把颜如玉剁成万段,声音却依旧软绵绵的,“忆白,那边没有事情吧。”   原来是错怪,俞忆白欣慰的:“婉芳,难为你想的周道,芳芸呢?”   “芳芸由表嫂陪着去南京灵谷寺给月宜姐做法事去,忆白,在市政府要当心。”婉芳笑眯眯看着颜如玉的脸慢慢道:“我打个电话回去问老太太安,等会你也打个回去,好不好?”挂断电话,就先打一个到大太太那里。大太太和几个朋友在抹麻将,还不晓得外面的事,听闹乱子吓了一大跳,又晓得两个现在俞忆白的小公馆里,当着旁人不好说什么,只吩咐们当心,安心在那里暂住。   着里电话才挂断,丘凤笙就打进电话来问姐姐外甥平安否。过了一会,李书霖的汽车疾驰而来,他在车上按着喇叭大喊:“倩芸,小姨!”   倩芸正好站在窗边,听得清清楚楚,惊喜的跳起来,冲到门外喊:“霖哥,我们在这里!”   李书霖道:“总算找到你们,老太太急的要死,快扶小姨上车来。”   婉芳对颜如玉点头,笑道:“多谢你的款待。”并不等回应,把手伸向大步奔过来的李书霖。李书霖深情的看了一眼颜如玉,侧过身挽着婉芳出去。   婉芳走到大门外,突然想起来似的,笑着回头道:“如玉,带着谨诚和窝们道回去吧。”   回答的是被用力掼上的大门。门上的玻璃颤抖着,反射出光亮,那光亮转瞬即逝。李书霖发动汽车,不舍的回头看眼一幢崭新的三层楼房,握紧方向盘,对后座的两个人道:“倩芸,扶小姨坐好。”汽车转个急弯。恰好个穿着长袍的青年跑进巷子,擦着他们的汽车跑进俞忆白的小公馆。   倩芸喊:“霖哥停下!”爬在后座上看。那人边敲门边大喊:“淑玉姐!淑玉姐在不在家?”侧头笑对李书霖道:“霖哥,听见没有?”   李书霖笑道:“这种出身的姨太太,有几个老老实实的?小姨,是不是?”   婉芳笑而不答。李书霖踩油门,汽车冲出巷口,拐进车流中。婉芳想到李书霖和唐珍妮的交情,顾不得倩芸就在旁边,忍不住问他:“书霖,可能联系到亚当太太?”   李书霖笑道:“南京没有事。小姨,大舅回来,只要曹大帅在上海站稳脚跟,胡家以后就风光了。”   “哎呀,大舅舅回来?”倩芸欢呼一声,推婉芳,“小姨,太好了。”   婉芳的心落到实处,又有些得意,又有些失望,得意是娘家有靠山,失落却是个靠山来的太迟,若是提前大半年,何至于沦落到和颜如玉这样的人抢丈夫?   街头的行人大多行色匆匆,多数商店都关着门。波波的人潮从华界拥向法租界。一个安南巡捕站在马路牙子上,对着人潮微笑,露出口发黑的牙齿。李书霖咒骂两声,贴着马路牙子开过去,那个安南巡捕吓了一跳,举着警棍想要追,看到书霖的车牌号码晓得惹不起,转身去寻路人的麻烦去。法租界的每条道路上都挤满人,李书霖不耐烦看着车速表的指针慢慢移动,怒道:“不过是换防,这些人就吓成这样!”   晚上俞忆白回到樱桃街十二号,曲尽丈夫之道。第二又亲陪婉芳回趟娘家,只在二十九那去颜如玉那里坐半个钟头,给几百块钱过年零花,就匆忙回了樱桃街。   胡家起来,俞家也沾光。大老爷立刻提议把百万的股本增至两百五十万,那一百五十万向社会各界募集股金,丘家和胡家都赞成。消息放出去,连曹大帅的几位姨太太都各认购一万块钱的股金,一时从者云集。俞大老爷和胡大老爷约齐同去和洋行大班谈判,又追加价值五十万大洋的机器订单,洋行保证两个月之后把机器运到上海。   正月里俞胡两家的太太们就成了香饽饽儿,请吃饭请打麻将的帖子一打打的丢到字纸篓里去。   旧历年过完,上海市长固然换了人当。教育部里调整人事频繁,只有俞忆白稳坐泰山,每日早晨上班,下午下班回家陪太太,好像樱桃街的热闹和他无关似的。婉芳只在家静养,总不放心芳芸,隔两天就打个电话到芳芸那里,回答总是九小姐没有回来。   芳芸在南京颇有些“此地乐,不思蜀”。每早晨上灵谷寺,中午吃过素斋,天气晴朗就和唐珍妮走回借回的别墅;若是遇到雨雪,岳敏之就把他的住处让出来,他去别处借住。大师看在芳芸大把花银子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管他们。   是日二十九,天气睛好。芳芸和唐珍妮从灵谷寺出来,岳敏之陪着,缓步横穿满是枯叶的树林。芳芸一向安静平和,如非必要应酬,并不肯多讲一句话。岳敏之虽然惯爱在人面前油腔滑调,在芳芸跟前收敛很多,也会惜字如金。唐珍妮惯会看人脸色,他们两个都不话,自然也不肯作声,陪在芳芸身边默默的走着。   纵横的枯枝把明媚的蓝格成不规整的小块。芳芸仰头看天,呼出团团的白气,脸上露出舒适的微笑。远处传来悠悠的钟声,朵白云缓缓游动,给山川留下片浅浅的印子。 岳敏之在口袋里摸出匣烟让唐珍妮,避过风划着火柴着烟。刺激的烟雾在旷野里散开,给冰冷的空气添上人气和温暖。芳芸侧头看看他们,笑道:“这里真安静,真舒服。”   岳敏之笑道:“还少两只猎狗。”他说到狗,果然就有狗吠。原来前面有大块菜园,一家子在整地,两个孩子就放在地头,大小两个肉团子跟只草狗玩的正欢。孩子追狗,狗追孩子,大人笑嘻嘻的看,笑骂:“当心跌倒。”人人脸上都露出发自内心的幸福笑容。   芳芸站住脚看,舍不得走。唐珍妮只看见那两个孩子穿的单薄,心痛道:“脸上都生冻疮,穿的也只那么点,真是作死!虽然有太阳,雪还没有化,哪里扛得住!”   岳敏之道:“大人穿的更少,明天就过年还要干活,难为他们样快活。”他还在踌躇要不要送钱给孩子们买衣服。芳芸和唐珍妮不约而同掏出把钞票递给他。   岳敏之看见唐珍妮也掏出钱来不由愣下,笑道:“哪里要那样多。”他在她们手里各抽张五块钱的钞票,又从自己皮夹里抽出一张来,凑十五块钱,笑道:“就这样给不太好的,我们问他买些菜吧。”   唐珍妮和芳芸站在路上看着他从田埂上走向那家人。呼呼的风刮过,刮不走阳光的温暖。唐珍妮笑道:“以为他会挖苦我们几句呢,就没想到他的心和人一样软。”   芳芸轻轻跺脚,小牛皮的靴底把块泥土跺成粉末,随口应道:“我也以为他要笑话我们的。”想到那回在亚当家的书房里,岳敏之对她凶巴巴的样子,芳芸的心里有些迷惑:到底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哪张脸才是真正的岳敏之?   岳敏之把她们送到别墅门口,转身去市区。唐珍妮站在二楼的窗户边看见他的背影消失在下山的大道上,抱着胳膊笑道:“就不晓得他也这样有趣。”   芳芸还在解大衣的扣子,听见她这样讲,替她不平,“珠姐,他总给你软钉子吃,你也不恼他,亏你脾气这样好。”   唐珍妮笑道:“总比和口蜜腹剑的人相处容易。”   芳芸把大衣搭到衣架上,笑道:“珠姐这几天受累,想吃什么妹子孝敬。”   唐珍妮啐道:“说的跟老佛爷似的,小时候在老家过年,我们家的厨子总要做鱼圆子,我做这个最拿手。今且看唐宝珠大显身手。”撸起衣袖,想了想,还是脱下身上的新衣,在衣橱里翻出件旧衣服穿上。芳芸也换上家常的旧棉袍,两个人手拉着手下楼到灶间,问老妈子讨两个蓝布围裙,唐珍妮剖鱼,芳芸剁肉。两个人都动作麻利,看得老妈子愣愣的,出来和同伴讲:“从来没见过样会做饭的太太小姐,听还是出洋回来的呢。”   岳敏之在市区呆了整整一天,直到年三十下午才回来。他雇个年青挑夫挑来担年货。竹箩上盖的棉包被被好奇的唐珍妮揭开,惊喜的大叫声:“敏之,你真是好人!”   原来只竹箩里放着两盆花,一盆红牡丹,一盆白牡丹,都开着一朵海碗样大的花朵。唐珍妮捧着白牡丹花盆,在客厅里快活的转个圈,笑道:“还是小时候,我们老太爷正月做寿,知府大人送来几盆牡丹做贺礼,窝讨了一盆白牡丹养在房里……”   芳芸扶着门框含笑看着岳敏之,岳敏之嘻嘻的笑着,和挑夫齐动手,把两只竹箩里的物件都搬出来。芳芸早从围裙兜摸出个红包,递给挑夫,“难为你,给孩子买炮仗玩罢。”   挑夫做个罗圈揖,笑道:“多谢小姐厚赐,祝先生太太小姐新年吉祥如意。”彬彬有礼的接过红包,收拾挑子出去。   岳敏之翻出只盒子递给芳芸,笑道:“南京果然是六朝古都,连挑夫都有名士风度。是给你的糖果。”   芳芸屈膝福福,接过来摇摇,笑道:“可够沉的,我拆开了?”   岳敏之微笑头,看湿漉漉的手指灵巧的解开彩绳,拆开包装纸,露出个直径五寸的旧木盒。   芳芸看见这个盒子质地和雕工都和她的零食匣一样,不觉愣了一下,飞快的看向唐珍妮。唐珍妮还在那里出神的赏玩牡丹,就掉头冲上二楼,转眼捧着个盛糖果的纸盒下来。   芳芸这样捣鬼,唐珍妮哪能真不晓得,不过装不知道罢。绕着两盆牡丹左转右转,趁芳芸去后面灶间给岳敏之煮茶,才对坐在沙发上的岳敏之伸手,笑道:“我那份呢?”   岳敏之在大圆桌上翻翻,翻出只小匣来,笑道:“不敢怠慢夫人,节礼在这里。”   唐珍妮解开一看,一条黄澄澄的大黄鱼,先是恼,后是好笑,道:“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一向总在里蹭晚饭吃,是饭金。”岳敏之笑道:“送什么给你,不是都要换成这个?倒不如直接送个实惠。”   唐珍妮低头微笑,嘟起红唇在大黄鱼上用力亲了一口,笑道:“什么都不如黄金亲香,多谢。不过——想打芳芸主意,窝可不依。”   岳敏之的笑容一下子僵住,停了一会他才说:“连你的主意都不打,会打她的主意?”   芳芸托着托盘走到客厅门口正好听见,趁着岳敏之背对着,悄悄退到灶间,把岳敏之的那杯茶倒进泔水桶,撮小半杯煮茶叶蛋的茶叶末,浇上七分满的开水,笑嘻嘻端进客厅,双手捧到岳敏之面前的茶几上,笑道:“岳大哥吃茶。”   岳敏之端着茶碗品了一口,又苦又涩还一嘴的茶叶沫,他想吐出来。偏偏芳芸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他,他只有点头,笑道:“好茶。”   唐珍妮伸手取茶,看看岳敏之那杯酽茶,再看看自己手里那杯银毫,牢牢捏着茶杯走到窗边看风景,双肩耸动不歇。芳芸咳声甜蜜一蜜的问“珠姐,是不是茶烫到?”   唐珍妮带着笑意笑道:“没事,没事,突然想到个笑话,哈哈,真是好笑。”   岳敏之就势要把茶杯放下。芳芸侧着头甜真的问他:“岳大哥,我泡的茶不好么,再吃几口好不好?”   岳敏之艰难的把杯酽茶咽下,芳芸接过茶杯飞快的回到灶间,盯着满满杯茶叶渣笑起来。   芳芸走,唐珍妮放声大笑,指着岳敏之道:“也有今天!果然是有报应的。”   岳敏之笑道:“我一向与人为善。”站起来想走,在门口转圈,到底舍不得,走到书架边翻出本杂志看起来,不再和唐珍妮搭话。   唐珍妮吃了小半杯好茶,提着小匣上楼收藏她的最爱。芳芸觑准她不在,送杯正经的好茶给岳敏之,一声不吭又回灶间。   岳敏之候走,提心吊胆的端起茶杯尝了一口,没有尝出异样,不禁摇头又点头,杂志从膝头滑下都不觉得,只顾端着茶微笑出神。   礼物   芳芸的法事做完,唐珍妮接着做七天的法事,替亚当祈福。亚当从上海赶来接们,站在灵谷寺的院子里看着唐珍妮跪在佛祖前的苗条背影,眼眶都湿润了。   岳敏之居高临下站在小楼上冲亚当招手致意。亚当扭头见是他,大笑道:“原来是岳公子,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这个洋人实在是太放肆,几位小大师都瞪亚当。他也不以为意。岳敏之接出来,笑道:“尊夫人场法事还要办几天的,亚当先生要是觉得山居太闷,陪亚当先生逛逛石头城,怎么样?”   亚当道:“上海周边战事吃紧,租界的房子地皮一日三涨。岳公子,我要是你就马上回上海去。”   岳敏之笑道:“钱是赚不完的,我这边还有事情没办完呢。”   亚当候倒茶的小沙弥出去,压低声音道:“这是发财的好机会,要嫌麻烦,地皮转卖给我怎么样?”   岳敏之哈哈大笑,缓缓摇头道:“我认为涨得还不够。吃茶吃茶,今气真不错。”   亚当低头吹浮沫,专心品茶。他到底是在中国才呆几年的外国人,沉不住气。芳芸来,亚当又要买芳芸的地。芳芸晓得岳敏之的地多,见亚当不问他买反问自己买,不由看他一眼。岳敏之微不可察的点头,芳芸会意,笑着道:“亚当哥是不是要盖房子卖?拿我地皮换房子怎么样?”   芳芸的那块垃圾场买的时候极便宜,每亩不过银元五十几元。俞忆白父女把整个垃圾场全部买下,卖家还给折扣。如今租界已经扩无可扩,除去岳敏之手里还有大宗土地,也只有俞氏父手里各有一块极大的地。俞忆白那块才被亚当的竞争对手买走。芳芸松了口,亚当马上掏出自来水笔草拟合同。   芳芸坐在亚当左手边,侧着头看他写字,两个人很是亲近。岳敏之看不下去,放着亚当右手边的空位不顾,在芳芸肩上轻轻拍下,道:“我来替你看看。”   芳芸才察觉离亚当太近些,飞红脸站起来让他。岳敏之并不肯坐,抱着胳膊靠在花架子上,隔着吊兰披离的绿叶子对芳芸微笑,“商业秘密呀,就忘了我不能看的。”   亚当兴奋的在笔记本上写好几页才写完。芳芸看的更快,提着笔勾了好几条,道:“亚当哥,这个咱们重商量。大姨父教过几天法律……”   “伊丽莎白,都依都依。”亚当尴尬的笑道:“哥哥是跟中国人打交道习惯,有些东西不自觉就写上去。”   芳芸笑道:“看来亚当哥几年在中国赚的不少。”   亚当宁死道友不肯死贫道,指指岳敏之,笑道:“就不见他和木棉洋行订的那个合同。”   岳敏之把笔记本接过去扫几眼,动笔改那几条,笑道:“亚当先生果然对表妹好,若是这个合同,也乐意拿二百亩租界的地跟亚当先生合作的。”   亚当得好处就不提木棉洋行的事,他把合同细细看两遍,呵呵大笑,“一言为定。”   芳芸拿回合同细细看了一遍,看见地价那栏被岳敏之调高百分之十不算,还用瘦金体的中文备注用美元结算,不禁微笑,“亚当,合作愉快。”   亚当耸肩道:“当然。不过——”他转向岳敏之,“你也是要房子吗?”   “现金,喜欢现金,越多越好。”岳敏之不知什么叼上根细雪茄,讲话有些嗡声嗡气,他对芳芸露出雪白的牙齿,笑道:“芳芸,这个价钱卖地得。你家亲戚多,都跑到上海来没有地方住,只怕墙灰没有干就搬进去。”   芳芸皱眉想爹爹那个爱面子的脾气,若真是俞家亲友没有地方住……就改主意只卖地。亚当大喜,修改合同给他两个都看过,就请他们回上海去签合同。   岳敏之笑道:“还有事,要等专利局上班。”   芳芸笑道:“嫂子陪了我这么久,开学还早,等淘点回去呀。”   亚当无奈道:“那样吧,我回去一趟再来。”他和唐珍妮打个招呼,又赶紧回上海去。第四天赶到南京,和他们两个都签了合同,把支票开给他们俩,笑道:“芳芸,你挣钱的本事抵得上妈妈。”   芳芸微笑不语,岳敏之好奇道:“此话怎么讲?”   亚当笑道:“芳芸的母亲有几项专利……对,你的老式汽车,发动机好像就是孔家的出品。这个专利孔家洋行后来卖给福特。”岳敏之看向芳芸。芳芸红着眼圈点头,勉强笑道:“听你发动机的声音就听出来,如今这样的老汽车越来越难得。”   原来那个雪夜掉泪不是因为生他的气,是因为个这。岳敏之本当觉得轻松的,看到芳芸苍白的笑脸,心又沉重起来。他把支票夹进钱夹,笑道:“我的事都办好了,过几天要去欧洲一趟。芳芸,多谢你做成这笔生意,买只沙皮狗送你好不好?”   唐珍妮站在门口笑道:“上回买胡氏姐妹的地,送四姐妹一人一条狐皮围巾,到芳芸里,一只小狗就打发,窝替芳芸不平。”   岳敏之笑道:“小表妹要什么,狐皮大衣可好?”   芳芸微笑道:“给嫂子也买条狗吧,她喜欢杜宾。沙皮狗太难侍候,给我带只斑狗吧。”   岳敏之郑重掏出记事本记下来,“一定带到。”他站起来把记事本插进西装内夹袋里,笑道:“你们几时回上海,我去买火车票。”   亚当笑道:“火车停开,是开车来的,收拾行李过来住一晚,明天带你们回去。”   火车都停开,可见上海局势紧张。芳芸担心起来,问亚当:“真打仗了?”   “都打到青浦了,几天只许出不许进。”亚当无所谓的把雪茄烟在烟灰缸里按灭,想想笑道:“不用担心令尊,继母的兄长是个什么将军的嫡系,如今胡家风光的很,他们那个纺织厂又扩大了股本。”   芳芸关切的看一眼岳敏之。岳敏之转身低头烟,脸上的冷笑转瞬即逝。芳芸有些吃惊,再看,他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容。放下心来,笑道:“爹爹一向运气顶好,娶的太太都有帮夫运的。”   这个话唐珍妮原本就想说,怕芳芸不高兴咽在肚子里,听她直接利落的讲出来,忍不住扑哧一笑。岳敏之的香烟掉到地毯上,他边低笑边俯身去捡。只有亚当点头道:“我觉得我也有帮妻运的。亲爱的,半个月前我把芳芸隔壁的260号买下来打算送你,前几填去付尾款,房价已经涨六千块钱。”   “亚当!”唐珍妮扑进他的怀里,在他脸上狠狠的亲几口,笑道:“怎么想起来要送房子?”   “你的二伯父家都到上海来,借住在表姑父家。我觉得这栋房子做今年的新年礼物最适宜。”亚当搂着唐珍妮的纤腰,在耳边落下串碎吻。唐珍妮有些难为情的想推开他,却见岳敏之拉开门,芳芸好像只快活的小狗跳着去。微笑着靠在亚当胸膛上,闭上眼睛道:“亚当,我要真是你太太就好。了”   亚当拍着她的背,许久才道:“我也想。”   交战的双方都要给洋大班面子,亚当的汽车大摇大摆驶进栖霞里,唐珍妮像救火员一样跳下车。亚当冲芳芸扬扬眉,跟着唐珍妮冲进260号。芳芸提着小手提箱下车,岳敏之已经替她按响门铃,笑道:“借电话打个给书霖可以吗?”   芳芸微微颔首,岳敏之替将两个大箱子从后车厢拖出来交给黄妈,进去打电话喊李书霖来接他。   芳芸在楼上收拾完衣箱下来,岳敏之已经悄悄的走了。她在他坐过的沙发边站了一会,问收拾客厅的黄妈:“我不在家,家里可有事?”   黄妈道:“俞三太太过年前来过一趟,是位年轻小姐陪着的,后来又到对门去。三老爷这一向都没到对门去过。那个狐狸精家里常有年轻少爷来,呸!三老爷真是瞎眼。对了,三太太常打电话问九小姐几时回来。”   芳芸冷笑声,道:“对门和姓俞的已经不相干。太太寻我?且等几天,我去学校再她给打电话。要是再来问就说我感冒了,候好了去樱桃街看她。”   黄妈晓得是不肯回家,一点头,把抹布甩进木盆里。芳芸想起来,又问:“隔壁安排人没有?”   黄妈笑道:“有的,亚当先生安排四个人在那边的,是要等太太回来亲自去接唐二老爷过来住。”   芳芸抿嘴笑道:“不晓得贺人家乔迁要备什么礼,黄妈晓得啵?”   “也不过是那几样。不过九小姐和太太情份不一般,两边都是亲,不如折现送礼金。”黄妈想会,笑道:“太太其实是二老爷亲生的,两岁抱给五老爷养。五老爷在上海这些年一直混的不好,全凭二老爷悄悄寄钱。要是太太还在二老爷名下……”叹口气,笑道:“可是老糊涂,跟九小姐说这个干什么。”   芳芸点头,道:“我晓得。”上楼从抽屉里翻出一卷钞票,数了八十块钱找个红纸包封起来。看剩下的钱不多,还有支票要转存,决定出去一趟,又下来问黄妈:“如今路上可好走?”   黄妈以为要马上出去,笑道:“九小姐,如今外头瘪三蟊贼满飞。歇几天再出门呀,伊万回家过年还没有来。”   伊万是黄妈给那个白俄保镖取的名字。芳芸次去南京放他大半个月的假。平常有人跟着觉得不方便,今天转觉得有保镖的好处来,芳芸越发感激亚当两口子想的周道,微笑不语。黄妈看芳芸不讲话,连忙打电话去寻伊万,过了好一会才和芳芸讲伊万马上就过来,问她可要雇车。   芳芸摇头道:“明天罢。包车,去银行正好去学校报名。”   第二芳芸去中西学报名,因为开学还有几天,也不在学校多呆,在校长室坐会出来,正看见倩芸和丽芸由个青年军官和李书霖陪着在会客室里坐着。   倩芸看见芳芸就冲招手,芳芸含笑走过去,冲李书霖和那个军官电头,笑对两个妹妹道:“你们来报考?”   倩芸头,笑道:“是啦,等会就要进考场,可有什么经验传授下。”   芳芸微微笑道:“先生多是教友,有十字架挂在衣服外面罢,再有就是英文流利些,别的也没什么的。”   倩芸正好有个小小的十字架,连忙拉出来。丽芸眼巴巴的看着李书霖不讲话。李书霖也没有,笑道:“去现买两只来。”   “来不及罢。”丽芸的眼睛只在芳芸胸前打转。芳芸把脖子上挂的十字架吊坠摘下来递给,笑道:“不值钱的,给你玩。”   丽芸自顾自挂到脖子上。李书霖替表妹道谢。芳芸微一点头,掉头就走。倩芸追过来拉着她的手道:“晚上回家吗?”   芳芸笑道:“晚上去校长家吃饭,回去闹的我们太太又睡不好,过几天罢。我们太太一向身体可好?”   倩芸笑道:“比上回胖好些,大夫都说怀的是男孩子。”   芳芸念声阿弥陀佛,笑道:“总算有小兄弟。就去瞧瞧我们太太去。”出来先去百货公司给婉芳和俞忆白各买几块衣料,又到书店买一打婉芳喜欢的小说,赶着回到樱桃街十二号。   婉芳对衣料不过赞一声罢了,小说拿在手里翻又翻,爱不释手,笑道:“在南京没有受惊罢。”   芳芸笑道:“在山里住着,倒不觉得什么。听总统府闹的很厉害,上海没有事罢。”   “换个市长,再就是小菜都涨价,如今两块钱的菜金有点不够。别的都没什么。倒是你爹,总想去南京找你,叫我劝住。”婉芳微笑道:“你们两个的脾气都是样,其实爹很是担心你,就是嘴上不肯讲。”   芳芸笑笑,道:“太太,菜金是小事,你只管好吃好睡,给我添个白白胖胖的小兄弟,比什么都强。”贴着婉芳的肚子听会,奇怪的问:“怎么都听不见?”   婉芳笑道:“哪那么容易,才几个月?学校要报名吧,把学费给你。”从妆台抽屉里翻出只信封。芳芸接过去又替放回抽屉,笑道:“我有的。上回买的垃圾地卖掉了。这个钱太太收起来罢,哪会要是没有钱来再来问太太讨。”   婉芳欲言又止,停会还是牵着她的手,温柔道:“有钱是好事,不过有钱的名头传出去,只怕就有同学朋友问你借钱。你只推把钱交给大人管,莫要什么人都借。”   芳芸笑道:“晓得的。好太太,校长喊我去她家吃晚饭,我走了。回头得空再来看。”   “……以后都不回来么?”婉芳愣了下,捏紧她的手问。   芳芸沉默许久,含泪道:“太太,我舍不得你,可是……可是俞家让人喘不过气来。”   婉芳呆呆的坐回去,长叹口气道:“你说的对,俞家让人喘不过气来,可是,家庭到底是家庭,走出去的终归是要回来的。记着,十二号有我在,门都是替你开着。”   芳芸头,笑道:“我会常回来的,太太开心,都大人不快活,宝宝生出来脾气就不大好的。对了,岳大哥要办个养牛场,和他订三份牛奶,他要上咱们家来卖牛奶,莫理他。”   婉芳扶着梳妆台站起来送芳芸出去。看见候在铁门外的汽车前座坐着个白俄保镖,问得是亚当替芳芸寻的,道:“这个洋人倒是想的周全,回头我也把钱都存在他那里去。”   芳芸贴着的耳朵小声道:“爹买的那块地卖了,手里总有几万块的活钱,当心些,别让那个哄去。”   婉芳点头,吴妈过来扶着。芳芸目送她进了家门,才喊司机开车。回到家,检了现金,把家用安排好,喊黄妈去隔壁请亚当和唐珍妮两口子吃晚饭。第二天唐珍妮的二伯父搬家。芳芸过去送贺仪,唐家一堆二三十个萝卜头上来挨个喊姐姐表姨。芳芸吓坏了,回家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问黄妈:“珠姐家里兄弟姐妹有多少?”   黄妈伸出两只手掌,翻来翻去数不清,笑道:“二老太爷续过两回弦。头一位太太养的少爷都添了小少爷,填房的太太还养了小少爷,数不清的。”   芳芸吐舌道:“瞧唐家那位太太可不是个老实的,只怕珠姐要受气。”   黄妈把嘴瘪,做个怪相,道:“惯会踩人,九小姐别理她。我们太太也只看老太爷和几位大少爷份上。”   过了一会,唐二太太回访,进得门来看见家只有芳芸一个人住,家里又没有大人,就和芳芸抱怨上海房子小,住着挤,又芳芸家里太空旷,芳芸只装糊涂。   唐二太太绕了半天,见她是个不懂事的,直接说道:“空着许多房间,一个人住是害怕的,喊侄女们来陪,她们也得住的地方,一家也热闹些。”   芳芸笑道:“窝们家也有几十口人,就是嫌烦,才要一个人住的。婶婶实在觉得挤,把262号买下来就是。”   唐二太太眼睛亮,笑道:“怎么就糊涂了,还是这个法子好。借电话打下一。”不等芳芸有反应,扑到电话机前打电话给唐珍妮,说:“哎呀哎,挤的很,隔壁九小姐讲,叫把262号买给爹爹。”   个人真是……芳芸捂着脸想去撞墙。   黄妈走到门口站住,喊了一嗓子:“不好呀,隔壁个小毛头跑到弄堂口去。”   唐二太太放下电话追出去,黄妈接过电话和唐珍妮讲了一会,放下听筒道:“我们太太气死了,叫不要借房间给她。”   芳芸哭笑不得道:“以后再来敲门,不要放进来。”回去收拾住校的衣箱,打点要做的衣裳,带着伊万陪她去买衣料、找裁缝,还要收拾在南京给先生、同学买的新年礼物,连几天都忙的紧。   唐二太太被挡了几回驾。唐珍妮回娘家来,就在唐珍妮面前抱怨:“隔壁那位九小姐好大的架子,隔壁邻居的,也不和我们来往。还是对门的俞太太是好人,给我们介绍西童小学,是上海顶好的小学校,啧啧,就是学费顶贵,一个学期总要几百块,我们哪里上得起!”   唐珍妮一口茶差喷出来,当着亲爹的面没好作声,停歇背着人和大嫂说:“嫂子,对面那个是俞督学的姨太太,在家里偷侄儿被赶出来的。因为有个儿子,俞督学一时丢不开手。可是她的名声是坏掉了,得空跟大哥说,叫大哥跟爹讲,叫我们二婶少跟她来往。”   唐大嫂冷笑道:“我们太太生是不听劝的,老爷几年也不很管她,咱们只看笑话罢。”   ,颜如玉照常等花店的伙计送花来,等了许久也不见的红白玫瑰,就有些心神不宁,站在二楼阳台上看向外面。恰好看见辆黑色轿车驶进巷口,李书霖从车里搬出大捧玫瑰交给花店的伙计。   多事之春   把花丢给娘姨插瓶,回到卧室梳妆台前打量自己:还是一样的长卷发,还是一样的眉眼。稍稍放出手段来,别说凤笙那几个没见过世面的朋友,就是李书霖这样的世家公子都为着迷。为什么忆白就不爱?   颜如玉对着镜中如玉的美人儿皱眉,镜中人回个苦瓜脸。在脸上补了些粉,换件新衣,把自己挪到电话机前,打电话到樱桃街十二号去寻俞忆白。   十二号的听差和老妈子都和婉芳贴心,接电话的听差听出是被赶出去的姨奶奶,连禀报都不省,搁下听筒转圈,和她讲老爷不在家,太太去给老太太请安去。   颜如玉冷笑一声,挂断电话看壁上的钟,了指针才指向九点。毫不气馁,又打到俞忆白的办公室去。俞忆白正巧才到办公室。听差的才捧上杯热茶,他抖开报纸看了几行,随手拿起听筒,喂几声,听见熟悉的轻笑声,才反应过来是颜如玉。   “打电话过来干什么?”   “想,就想听听的声音。”颜如玉绕着电话线,笑道:“忆白,你薪水也不多,两边都要给家用的,以后不要给我送玫瑰。”   “那些玫瑰不是你自己买的?”俞忆白吃惊,就有些不放心。   “不是你送的,那是哪个?”颜如玉停了一会,才:“那我以后不收了。这里也只有凤笙隔过来看看谨诚。对了,忆白,我想把谨诚转到西童小学去。那边是美式教育,对孩子好。”   俞忆白连忙答应:“好好,我去替孩子报名。谨诚起来没有,喊他起来,今天没什么事,带你们去报过名,再去大世界逛逛。”他放下报纸看几页公文,到底静不下心,按铃喊车夫开车去栖霞里接颜如玉母子。   颜如玉故意不舒服不肯出门,替儿子穿好衣服,搂着他讲:“谨诚,要听话,不要惹爹爹生气,不然他有弟弟,就不要你。”   谨诚翘着嘴坐在车里。俞忆白上车只见闷闷不乐的儿子,问得颜如玉是不舒服,就更不放心。他带着谨诚去西童小学报过名,偏不肯回栖霞里,带着儿子去吃点心。在包间里问儿子:“为什么不快活?”   谨诚道:“新家没有人陪玩。打电话找立诚,立诚也不理我。爹爹,什么是小杂种呀?”   俞忆白气的才蓄的胡子都翘起来,怒道:“谁和你讲种混帐话,老大耳掴子甩他。你姐姐不是住在对门?回来没有?”   “芳芸姐回来。听对面的唐太太讲,也不爱理人,昨天去了中西女中。”谨诚放下汤匙,想想,问:“太太好不好?很想她。”   这才是他俞忆白的儿子!俞忆白摸摸儿子的头顶,安慰的笑道:“蛮好蛮好,也我和讲想你的。不过她要生小弟弟,不好常出门。”俞忆白给儿子添几筷子菜,看着越长越像他的儿子,狠狠心,放软语气问他:“凤笙舅舅对好不好?”   “好,就是他的那些朋友讨厌,老是围着妈妈转。”谨诚气恼的放下筷子,道:“还有那个鬼头鬼脑的霖表哥,总在我们家周围打转。爹爹,我讨厌他。”   “为什么讨厌他?”俞忆白笑道:“看他待你蛮和气。”   “他欺负妈妈!我看到他把妈妈丢到床上,还把手伸到妈妈衣服里。”谨诚恼怒的喊起来:“我讨厌他。爹爹,喊人把他关起来呀。”   俞忆白手里的筷子滑到地下,脸色由苍白转成赤红。他喘着粗气站起来,又僵直的坐下,压抑着腾腾升起的怒火。好半天,俞忆白才平静下来,对儿子笑道:“如今都时兴到外国念书,谨诚,想不想做小留学生?”   “想。”谨诚怯生生的看着爹爹,歇力要讨爹爹欢心,虽然不情愿,还是用力点头,:“我们英文先生的英文太差了。”   俞忆白着一根香烟,吸了大半,笑道:“快吃饭,吃完带你回樱桃街见太太。”   婉芳靠在壁炉前看书,听见汽车响喊吴妈去开门。谨诚跑进来,隔着老远就喊:“太太!”   俞忆白在他身后笑道:“慢点,莫要撞到弟弟。”   “几天不见又长高,”婉芳把谨诚拉到怀里,拍拍那张和俞家人相似的脸,笑道:“给你买了几样玩具,放在原来的房间的,你去找找看。吴妈,带少爷上去。”   俞忆白贴着婉芳坐下,把手搭在的肚子上,沉默一会,道:“我想把谨诚送到英国去念寄宿学校。”   “这么小,我不舍得。”婉芳想到芳芸前几天跟她的悄悄话,怕俞忆白在外国安个家,马上反对,笑道:“这们样的人家,留洋也不过出趟远门,等他长大些不好么。”   颜如玉的事俞忆白实在是难以启齿,他着根烟。婉芳把他的烟抢过去掐,笑道:“咳嗽才好些,不要抽。家里要送明诚出国,看二嫂哭的那个伤心。谨诚这么小,我不是他亲娘,都不舍得。如玉姐就更别讲。”   “二嫂是妇人之见。明诚闹的那叫什么事?如今风头正紧,不把他送出去,等他闹出事来,咱们全家都跟着倒霉!依我看吧,送一个也是送,送几个也是送,迟早都要出国呆几年的。明诚他们几个都送出去,大家省心。有堂哥照应,怕什么。”   “那如玉姐怎么办?”婉芳皱眉道:“一个人在外面住着……”   “不要再提她好不好?”俞忆白提高声音喝道,马上又压低声音道:“不把谨诚送走,怎么好和她谈分手?”   原来如此。婉芳心里一喜,转而又忧。留个儿子在,孩子娘就和俞家有斩不断的干系。远的不说,只看近的,丘家的那位凤笙少爷就是个例子。正房太太待他也算蛮好,可是心意还是要和亲姐姐亲近。凭颜如玉的那些手段,和俞家也是断不干净的。婉芳沉默许久,不肯答话。俞忆白晓得是为难,看谨诚抱着一堆玩具下来,也不再说。略坐一会,他就带着谨诚走了。   他们一走,婉芳就喊吴妈去把大太太请来,拉到卧室去,问姐姐讨主意。   大太太冷笑道:“吴妈不是说这个贱人勾搭霖哥儿时叫那孩子看见了?想必他们又勾搭上了,嫌孩子碍眼。哼哼,颜如玉打的好算盘,那孩子和明诚他们一道出洋再一道回来,好分俞家的财产。”   “那怎么办?”婉芳没主意,道:“这个孩子实在是讨厌,替他买这样多的东西,他连个谢字都没有。我不要带他。”   大太太想想,笑道:“等事情办得差不多,想办法把个消息传到芳芸耳朵里。她肯定不乐意看那个孩子出洋的。”   “芳芸不会管些的,才多大,把她拖进来勾心斗角做什么。”婉芳道:“大姐,你不晓得,芳芸这个孩子心里明白极了。”   大太太愣下,笑道:“好好,那我来想法子。这个颜如玉真真是可恶。”大太太收了笑脸,恶狠狠的啐道:“一开头,后面就挡不住。姐夫和我提了几回,是小公馆的那位,想把大儿子送出洋,叫我和老太太讲。呸,他想的美。”   婉芳叹口气,劝道:“大姐,别恼了,都已经那样。送就送吧。”   大太太道:“那时候年轻,不懂事,只说忍吧,忍到他回心转意就好。忍,就忍到大半家产拱手送人。慕诚和友诚嘴上不说,将来心里也要怨的。那个人真是能生!”   俞大老爷的外宅,跟大老爷也有十五六年,女孩儿不算,儿子足足的生五个。大太太不过生慕诚、友诚两个儿子,一直以人丁旺不过如夫人为恨事。婉芳突然觉得背后有些冷,摸摸自己的肚子,道:“大姐,女人们和女人们,就注定要这样斗来斗去么?不能像芳芸样避开?”   “傻妹子,芳芸是在外国长大的,聪明看得透,觉得是傻。也就是仗着老三是个溺爱女儿的,才敢这样。芳芸要是我生的,头天敢搬出去自立门户,第二天就把打死。女孩子家第一要紧的是名声,虽然如今不讲大门不出的话。可是你想想,今年过年来给倩芸、丽芸和茹芸做媒的有多少,给你们芳芸提亲的有没有?”   “那是忆白说,芳芸还小,照着洋人的规矩,要等学校毕业,再让她自己拿主意。”婉芳心里已经相信大姐的话,嘴上还是不肯服输。   大太太好笑道:“好好好,你有理。倩芸和丽芸前几填去报考中西学,跟老三说,要是考不取,找个人情让她们进去念二年罢。”   婉芳点头,答应下来。晚上俞忆白回来,跟他讲。俞忆白为难道:“他们连市长的面子都不给的,考不取上别的学校罢,那个不要想。”   “你就晓得偏疼芳芸!”婉芳笑道:“那也是侄女,能上中西中,大家脸上都有光彩呀。”   俞忆白想了一会,这个忙还是不能帮,也帮不了。他笑道:“也不早和我讲,考不上再弄进去,到底叫人家戳孩子们的脊梁骨。芳芸可是凭真本事考上的。”他停停,从怀里摸出只小匣递给婉芳,“梁次长送的,留着玩罢。”   婉芳打开看是只晶莹剔透的翡翠镯子,很是喜欢,马上套上手腕,抬着手在灯下看。俞忆白站远瞧灯下美人赏镯图,笑道:“这二年作兴绿色,去买几块绿衣料罢。”   婉芳站起来打开衣柜,搬出几只纸盒给他看衣料,“芳芸买的,一盒我,这没讲,我看是你的。”捡出只大盒子塞到俞忆白手里,笑道:“看她嘴上硬的狠,其实心里还是记着是爹的。这块料子总要几百块钱,瞧自己穿的倒是越发俭朴。”   俞忆白拆开盒子,大手在平滑的布料轻轻抚摸,良久,叹气道:“等打发了如玉,喊芳芸回家来住罢。”   婉芳点头,怕压不住心头的欢喜,转过身拿块衣料披在身上比着。俞忆白拿着那盒衣料发了许久的呆,亲手收好藏在书房里。   婉芳得了俞忆白要打发颜如玉的喜讯,就不计较他不肯帮倩芸的忙。过两天倩芸和丽芸携手去看榜回来,都红着眼圈不肯理人。二太太跑去问大太太。大太太带同来问婉芳。婉芳苦笑道:“忆白说迟了。若是考之前去还有想头。他寻人去打听,是分数都出来了。中西中的校长是洋人,经费也不经他的手,他讲话也不管用……”   二太太笑笑道:“原来如此,也罢也罢,实在不行,叫丽芸跟哥哥都去法国留学罢,我也跟去,大家省心。”讲几句闲话走了。   大太太板着脸道:“什么意思,明诚像疯了一样挨门挨户讨捐款,不送出去,等着巡捕房来抓他么。进去还不是要公帐上拿钱去捞!”   婉芳低头不好意思说话,大太太抱怨半天,道:“老三不行,胡家不见得办不到,去寻大哥去。走,陪回娘家走趟。”带着婉芳去寻胡家大少爷。胡家大少爷手段果然通太,真个把倩芸和丽芸塞进中西中。   转天芳芸上体操课,看见倩芸和丽芸手牵着手去图书室,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吴静仪拐芳芸,小声道:“那两个是堂姐妹?”   芳芸点头,弯下腰,小声说道:“我去看榜的,没有她们呀。”   吴静仪冷笑一声,道:“走门路进来的?好大的面子。先生必定不会喜欢她们的。”   芳芸摇头道:“家父不会干种事,不瞒你说,我能插班进来,也是原来在美国学校的校长写推荐信的。”   吴静仪跳了几跳,站定活动手脚,冷笑道:“如今,就没有走后门办不到的事。前阵子闹的轰轰烈烈的那个票选上海小姐的新闻晓不晓得?六叔是评委之一,他讲那个第一就是人家干爹花大钱买票的。”   芳芸边扭腰边笑道:“管他们呢。对了,在南京逛夫子庙,夫子庙有个清唱小班,唱的蛮好听,这个周末,请你去听梅先生的戏怎么样?”   吴静仪连忙头答应,笑道:“那我请中饭,听完戏到我家住罢,不过,我要把奶妈带去。”   芳芸回头再看长走廊,并不见她们两个出来,就专心做操。到傍晚自习,唐珍妮的表妹七小姐陪着倩芸和丽芸到芳芸宿舍。七小姐笑道:“我也是头回来,九妹,可还记得我?”   芳芸放下书本,笑道:“快进来快进来。”让她们三个进来坐。吴静仪收两本书让出去。丽芸在房间里转转,不满道:“你们间怎么大些?”   这间是二楼顶里头间,又安静又宽敞,有个明亮的大窗户正对着种植园,确是舍监嬷嬷因为芳芸讨校长喜欢又会做人,把自己的屋子让给她住的。   不只丽芸见了不舒服,就是七小姐心里也有小小不平,含笑对她讲:“我们都是四个人屋的,你和吴静仪真是好运气,两个人住的比们四人间还要大许多。”   芳芸笑道:“上学期一直在静仪床外面拼的板凳。这间原来是舍监玛各丽特嬷嬷的宿舍,她亲妹妹学期也来学校工作,所以搬过去和妹妹做伴,把这间屋子暂借给我住。麻烦了静仪一个学期,有福自然要同享。”芳芸的意思很是明白,倩芸和七小姐都听出来。七小姐笑道:“早知道就拉跟你挤挤。现在想搬进来,自己都不好意思。”   芳芸指指里间的张床笑道:“玛各丽特嬷嬷值夜还在这里睡的。你肯和同她睡一屋也不打紧。”   “啊,那不是享福,是受罪。”七小姐做个鬼脸,笑道:“你们亲姐妹肯定有话要讲的,得闲去我们屋里玩。”走到门口,还体贴的把门关上,对站在走廊背书的吴静仪笑笑。   吴静仪在外面站会,正觉得冷,芳芸突然打开门把两个送下楼。吴静仪连忙翻出件厚外套套在身上,笑问道:“家那个小母老虎那张脸拖的,和挂面似的。”   “谁是小母老虎?”芳芸好笑问道。   “小的那个,就是那个霖大少的亲表妹。听说跟你们家姨奶奶为抢男人打架,是真的是假的?”吴静仪直直的盯着芳芸。   芳芸笑道:“没有的事,我就没听过。也就是年纪小些,又没父亲,家里人都让着,所以不太会体贴人。其实也是个直性子。”   吴静仪笑道:“就别装了。替她讲好话做什么?她可没在亲戚朋友那里少讲你坏话。”   芳芸微笑道:“都自己搬出来住,还怕人家讲闲话呀。”   世事确是如此,不怕人讲闲话的都活的舒服自在。越怕人讲闲话的,越容易招人闲话。俞忆白些都在为怎么把谨诚弄到外国去念寄宿学校为难,每天都要去颜如玉那里坐会。明诚就带着把枪跑到栖霞里去,比着自己的额头要发大财的三叔父捐两万块钱。   俞忆白冷笑道:“愿意糟蹋自己请便,休想我掏一毛钱。”   明诚的威胁不起作用,怏怏的收起枪。正好谨诚放学回家,边喊着爹爹边甩开书包冲进客厅。明诚连忙把谨诚拉过来,比着他的太阳穴道:“不给钱,就杀了他。”   女人们的战争(修错字)   俞忆白已是一慌,站起来喊:“不要乱动。”   颜如玉才脱掉高跟鞋,来不及穿拖鞋,赤着脚冲上来抢谨诚。   明诚大喊:“你们都不要动,我开枪,真的开枪!”他用力勒着谨诚的脖子。   谨诚涨红着脸哭喊:“我喘不过气来,妈妈,我喘不过气来。”   俞忆白不敢动弹,生怕明诚的手枪走火。门边的小圆桌上摆着只插玫瑰花的大玻璃花瓶。颜如玉提起来绕到明诚背后,高高举起,重重落下。玻璃花瓶砸在明诚头上,冰冷的水淋了一地,碎片四溅 。   明诚大叫声,捧着湿淋淋血糊糊的脑袋倒下。一块碎片从谨诚的额头划过去,血溅得谨诚满脸都是,他捂着脸大哭起来。颜如玉冲上去搂着儿子低声哭泣。俞忆白脸上也割了一个口子,血珠子滴滴答答淋的满身都是。俞忆白抢上前把明诚手里的枪夺下,交给惊呆的听差,吩咐他:“去找个大夫来。”   颜如玉喊:“医院,去医院!”   明诚在地板上挣扎着要爬起来,带着哭腔道:“不能去医院。”   谨诚吓的都不会哭,在颜如玉的怀里直哆嗦。确是不能送医院,事情闹大登报,俞家和他的名声就完了。俞忆白看看儿子再看看侄儿,冷静下来,道:“先给孩子们止血,去喊个跌打郎中来。”   颜如玉在儿子脸上抹了一把,五根手指就鲜血淋漓,谨诚的小脸又是红又是白又是青,丑的不像人。明诚的情形比谨诚还差,躺在泊血水里打着哆嗦。颜如玉有些害怕,想了几秒钟,:“忆白,这样子会得破伤风的,还是送医院吧。”   俞忆白站定不动,任由脸上的血滴到地板,疼惜和痛恨的神情交替出现在同一张脸上,原本清秀的面容变得狰狞可怕,“慌什么,先止血。”   明诚松口气,不再挣扎,睡在血水里喘气。   谨诚额头的口子不停的冒血,怎么都止不住。颜如玉慌起来,把儿子打横抱起,推开试图拦住的俞忆白,冲向屋外。   俞忆白冲听差的喊:“快拦住!”   一个要喊大夫上门,一个疯了一样要送医院,满屋子的听差和娘姨都不敢动。 俞忆白追到门口,冷风刮到脸上才觉得疼痛。颜如玉赤脚抱着儿子站在冰冷的水门汀弄堂里,母子两个神情凄楚,显得那样的彷徨无助。   “如玉,回来!我开车送你们去医院。”俞忆白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突然碎了,他忍住想哭的冲动,道:“不能吹风的,先回来,给谨诚先上药。”他说话时,脸上的伤口一样在滴血。颜如玉咬着嘴唇摇头,许久才怯生生的把谨诚交到他的手里,:“老爷,我和你七八年的夫妻,只有谨诚这点骨血,求你,送他去医院罢。”   俞忆白点头,正想喊备车,恰好一辆汽车驶进弄堂,就在他们身边停下。芳芸从车上跳下来,满面惊惶地指着汽车,急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唐珍妮从驾驶座伸出头来,道:“俞督学,快上车!”   颜如玉看见汽车,疯了一样推开芳芸,把俞忆白往车上推。俞忆白匆忙中只吩咐得一句:“明诚也受伤了。”颜如玉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拍着前座喊:“快开车。”   唐珍妮不晓得发生什么事,被满身是血的三个人吓坏。对芳芸头,道:“放心。”油门踩到底,转个急弯拐出栖霞里。   到底不好孤身去颜如玉的小公馆,芳芸拍开自家的门,把保镖伊万喊来陪着到小公馆去。   甫进客厅,血腥味扑鼻而来。伊万跨大步把芳芸挡在身后。芳芸从伊万宽阔的胳膊侧看见地下的大滩血,就先吓跳,再看到睡倒在血泊里哼哼唧唧的明诚,想到爹爹的话,连忙吩咐道:“伊万,去弄堂口把那个开明西药房的配药师请来,带上止血药。们几个快把明诚少爷扶起来,,去取爹的干净衣服来,去拿开水煮干净的毛巾,多煮几块,快!”声令下,听差的就忙起来。   二太太只有明诚个儿子,不只视若珍宝,就是老太太也偏疼,把他放在心尖儿上。他出事,还是要先打个电话回俞家才好,芳芸略思索,就把电话打到樱桃街去寻大太太,把明诚在颜如玉里受伤的事讲给听。   大太太也吓跳,握着听筒吸好几口气定下神来,才:“先止血,再送医院。喊二婶起去寻……好,留个人在弄堂口等着。”   放下电话对才回来的倩芸道:“去把二婶喊来,和在大门口等,快,要快。”翻开放钱的抽屉。抽出扎钞票放进手袋,又打电话把公司的汽车调来。   半个钟头之后,大太太、二太太和倩芸丽芸两姐妹都上车,路沉默。大太太是不知道怎么,二太太猜儿子去问三房的外宅要捐款,想必是三房叫去领儿子,也不好意思讲话。们的车进栖霞里的弄堂口。黄妈路小跑过来,凑到车窗边问:“可是大太太和二太太?九小姐把明诚少爷送到圣新医院去。”   二太太尖叫:“明诚。们把明诚怎么样?”站起来要下车。   大太太镇静的按住,对车夫:“掉头,去圣新医院。”   坐在前座的倩芸扭回头看母亲眼。大太太叹口气道:“芳芸方才打电话来的,明诚在父亲的小公馆里受伤,喊先把明诚送到医院去,旁的事也搞不清。”   二太太软爬爬倒在车座上,捂着脸大哭起来。下车手,丽芸和倩芸左右扶着的胳膊,在仁新医院的过道里格外引人注目。   芳芸站在楼梯口,老远就看见们,连忙迎下来。   二太太看见芳芸,甩开倩芸和丽芸冲上去,边跑,嘴里边在喊:“把儿怎么?”   气势汹汹的样子吓坏大家,芳芸也愣住,想不通二太太也算精明的人,怎么听明诚住院,就样胡闹起来。伊万把把芳芸拉到身后,张开两只手拦住二太太,好像架铁屏风挡住发狂的母老虎。二太太又抓又挠又哭又叫,也碰不到芳芸根毫毛。   芳芸镇定下,道:“二伯娘,明诚哥是头上被花瓶砸出道口子,又沾些冷水,大夫已经瞧过,也包扎好。现在三楼的特等间。”   大太太对倩芸使个眼色,两个人架住二太太,:“二婶,们先去瞧瞧明诚呀。”   伊万回头看看芳芸,芳芸头,他护着芳芸让到边,让几个人上楼去。丽芸走几步,回头狠狠的瞪芳芸眼,:“哥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跟没完。”   芳芸看微微笑,道:“好呀,最好找记者来开新闻招待会,让全上海都晓得的错处。”   丽芸被呛的脚下个踉跄,停下脚步想回头和芳芸吵架,又放心不下哥哥,气的狠狠在楼梯板跺几脚,小跑上楼追母亲去。   芳芸转过背也恼,对着无辜的墙壁瞪眼,小声道:“怎么都冲来,那花瓶又不是砸的!”抱怨完,还是去替明诚领热水瓶、洗脸盆和喝水杯,张罗周全送上去。芳芸原来想悄悄放在门口也就算,站在门口想想,样过门不入倒像是心虚怕谁样,很不妥当。还是推开门进去,笑道:“明诚哥,怎么样?”   明诚睡在加两床被的床铺上,舒适的环境让他气色好很多。太太小姐们众星拱月样围着他的病床。二太太捏着儿子的手不停的问他样那样。明诚闭着眼睛不答,副不耐烦的样子。他听见芳芸的声音,睁开眼睛笑道:“好多,九妹。麻烦跑上跑下。”   “,花瓶是不是砸的?”二太太指着芳芸厉声道:“看就不像个好东西。丘家那个贱人教出来的,就没有好货!”   芳芸虽然早有准备,还是还没有想到向和善的二太太起话来样刻薄。冲明诚头,道:“明诚哥,去看弟弟,他也受伤。”   明诚嘴唇嗫嚅半,抱歉的话直没有出口。芳芸见他都不问谨诚句,倒真是父亲的好侄儿,也冷心肠,和大太太打声招呼就出来。倩芸跟出来,拦住问:“是怎么回事?”   芳芸摇头道:“也不晓得。和样放学才回家的。才到弄堂口就看见爹爹满脸是血,谨诚和颜氏全身都是血。本来是要送爹爹去医院的,爹叫送明诚哥。”看倩芸副好奇的神情,停停,抱怨道:“丽芸还哥有什么三长两短要和算帐呢,怎么样不讲道理!不是看在家人的情份上跑前跑后做什么?明诚哥身上是伤,爹身上就没有伤?以后再和丽芸有干系的事,远远绕开,行吗?”完还气鼓鼓的在楼板上跺几脚,道:“看还是报巡捕房的好。”   倩芸吓跳,还要劝,芳芸已经对伊万做个手势,伊万就挡住过道。倩芸看着气呼呼的芳芸下楼,忍不住靠在墙壁上笑起来。   芳芸下楼,寻得张椅子坐下等伊万,回想方才的话会起地作用,也笑起来。也不去看二楼的谨诚,也不回栖霞里,反而坐车回到樱桃街十二号,和婉芳讲:“太太,来拿套爹爹的衣服,有谨诚的也拿套。”   婉芳吓跳,边叫吴妈拿衣服,边问:“怎么回事?”   芳芸道:“回去时就看见颜先生光着脚抱着谨诚站在弄堂里,两个人都全身是血,爹爹脸上也有个口子在淌血。下车让他们上车,爹明诚还在小公馆,也受伤,叫照应他。进去,看见明诚哥睡倒在血水里,就赶紧叫听差们替他换干衣服,还喊人到药房买药替他止血。怕直接通知二伯娘会吓到,先给大伯娘打个电话。太太,不要怕,看爹爹只是脸上有个口子,没事的。”   婉芳早吓得脸色煞白,芳芸再向保证爹爹没有事,还不放心,要和芳芸起去医院。   芳芸为难的看看的肚子,道:“太太,个样子不好陪去的。明诚受伤,二太太拿当仇人样,只怕们三房都叫恨上。去寻老太太,替爹爹些好话,省得二太太抢在前面抱怨。再带老太太先去看爹……明诚住在三楼东边的特等间,爹在二楼西边头等间。”   婉芳本来就机敏,芳芸拨,就明白过来,道:“好,拿衣服就走,只回家讨衣服给爹,什么都没有讲,害怕又寻不到大姐,求老太太喊个人陪去看忆白。怎么样?”   芳芸头,道:“还是太太想得周全。太太多带几个人护着。看颜如玉和二伯娘都像疯样。”吴妈拿着两只小包袱下来,连忙站起来道:“太太,走,爹爹还在医院等着换衣服。”   婉芳扶着沙发扶手,副着急的样子,“个孩子,到底什么事,啊。”   芳芸摇头道:“太太,是双身子,还是在家罢。走。”提起包袱走的飞快。婉芳追几步,回头喊:“吴妈,扶去寻老太太。”   芳芸回到医院,提着两个衣包到谨诚房间,道:“爹爹换衣服呀,是太太送来的。是太太给谨诚带的新衣服。”解开个衣包交给俞忆白,另个搁在床头柜上,道:“明诚哥那边都安排好,大伯娘陪着二伯娘在守着他的。大夫瞧过,就是失血过多,伤口里并没有玻璃渣子,只要不感冒,养几就没有事。”   颜如玉心里松,捂着脸哭出声来,副受大委屈的样子。俞忆白瞪眼,道:“都是干的好事!连累孩子吃苦头。”   唐珍妮直坐在屋子的角,个时候对芳芸使个眼色,笑道:“好,大家没有事,陪芳芸先回去罢。”   回到芳芸家,唐珍妮脱外套,捧着热茶笑道:“就让们姨奶奶光着脚,真有的。”   芳芸笑道:“可怪不得,去樱桃街拿的衣服。们太太没有高,脚也没有大,哪里讨衣服鞋子给换?”   “呀呀,还不是怕督学大人吃亏,赶着回去通风报信。们太太会陪着俞老太太去医院吧?”唐珍妮指着芳芸笑道:“真坏。”   芳芸笑道:“爹有事,自然要让他太太晓得。至于俞家人,与何干?家父把明诚哥个麻烦丢给,也给他老人家添麻烦。”完的脸就沉下来,道:“要不是伊万拦着,二太太恨不得生吃。就不信爹想不到,他只顾谨诚,让去应付二太太们,真是……”着眼泪就掉下来。   “芳芸,句公道话不要恼。陪着他们半,看爹急的都六神无主,他必定也是时没主意。也是呀,边怨爹边还要替爹收拾烂摊子。”唐珍妮扳过芳芸的肩,掏出手帕递给,笑道:“面子上过得去就得。父哪有深仇大恨,倒觉得他把明诚交给处置,与有好处的。二太太是吓傻,旁人可没有吓傻。让俞家记得的好,将来有事,总还有娘家可以靠靠,不好么?”   芳芸摇摇头,道:“不管,反正也没有想回去的念头。珠姐,今多亏帮忙。”   唐珍妮笑道:“们谁跟谁,先泡个澡祛祛寒气,去娘家打个转就回来,叫黄妈在客房也给放缸洗澡水,今在里住。”芳芸头,喊黄妈去预备。   唐珍妮推开家门,唐二太太好像久饿三的猛兽看见不会动的小白兔,扑上去亲亲热热拉住的手,迫不及待的问:“对门俞太太可是偷小白脸被捉到?”   两伊之战   婉芳委委屈屈把事情说给老太太听。老太太托着烟枪半天不讲话。五太太躺在烟榻的另一边,冷笑两声,爬起来想说什么,到底没有讲话,重又躺回去。   婉芳很是替俞忆白着急,站在幽暗温暖的客厅里,只觉得燥热,鼻子尖上沁出细细的汗珠。老太太见不得热锅上蚂蚁的样子,放下烟签,长叹声道:“老天,你们谁还把我当回事。婉芳不放心就去看看罢。”说完把烟灯和景泰蓝的烟盘朝面前挪挪,专心致志烧烟泡。   婉芳退出来,脸上的失望连吴妈都看出来。走到十二号门口,吴妈小声道:“太太,打电话回娘家寻个人陪去呀。老太太也确是为难,一边是守寡的儿媳妇,一边又不是亲生的儿子,朝哪边偏都有人讲话。”   婉芳咬着嘴唇道:“也不过和老太太讲声罢。不然怎么好去走一趟。”想想,到底不放心一个人去,打电话回娘家。恰好胡大少在家,听督学妹夫受伤,连忙过来接婉芳同去医院。   进了谨诚的病房,婉芳第一眼看见俞忆白脸上只贴着块纱布,气色还蛮好,身上穿着芳芸从那里拿来的宝蓝地暗银团花纹绸袍子,心里就松下来。走到病床边,压低声音问:“谨诚怎么样?怕你带的钱不够,又带两百块来。”   俞忆白道:“发高烧呢。”虽然是和她讲话,眼神总是系在谨诚身上。胡大少站在门口半,他都没有看见。胡大少一时也没有留意他,全副精神都放在他的姨太太身上,他怎么看都看不出个披头散发的人比自家妹子好多少。这样一个人怎么就哄得妹夫对她服服贴贴?婉芳这样贤淑,又是双身子来看,都不答理,这个人真是个祸害,胡大少越看越恼,忍不住哼了一声。   俞忆白听见男人的声音吃了一惊,扭头看见是新近在上海能呼风唤雨的大舅子,连忙站起来,笑道:“立志,你怎么来了。不过是孩子受伤。”   胡大少笑道:“婉芳不放心,缠着我陪她来。”他边讲话边把手搭在俞忆白的肩膀上,道:“出来讲话,婉芳,你也出来,你是双身子的人,过了病气可不是玩的。”   颜如玉如木雕泥塑,盯着儿子一动不动,好像屋里的人都不存在一样。   俞忆白扶着婉芳出来,早有胡大少带来的勤务兵问医院借了一个空房间。茶几上甚至还摆着几杯热茶,白色的水气从杯中慢慢升起。   胡大少目光炯炯,盯着俞忆白笑道:“婉芳怕你吃亏,巴巴的把我拉来。怎么回事?说罢。”   俞忆白感激的看了婉芳一眼。婉芳低着头,轻声道:“是芳芸借着取衣服给我报的信,怕二嫂和她闹。”   俞忆白牵着的手轻轻一捏,道:“婉芳,你先坐下来。”他扶着她在窗边坐下,体贴的替她整整衣服。   胡大少寻个藤椅坐下,架着腿抖起来。他的听差连忙掏烟、擦火柴。胡大少也不让俞忆白,吸着烟道:“快说呀。曹司令还等着我过去呢。”   俞忆白就把经过和他讲了,末了叹气道:“今儿是我,明儿不定就拿枪比着老太太。真是……”   “那他头上的伤是那个姨太太砸的?”胡大少吐个烟圈,笑道:“这么泼辣的人,怕帮忙是养虎为患,将来我妹子要吃亏的。”   俞忆白尴尬的笑着看向婉芳,道:“婉芳,我的心里话都和你讲了,你要相信。”   婉芳低着头不说话。胡大少弹弹烟灰,站起来道:“我是个带兵的粗人,也不和你兜圈子。”俞忆白迟迟不肯表态,他干脆指着婉芳的肚子:“这个,才是外甥。别人认他干什么?看在妹子的份上,李家那边替你压下来,俞家的事,自己看着办吧。婉芳,我们走。”   婉芳为难的说:“大哥,不要这样。”   “督学大人连句响亮话都没有。”胡大少冷笑着站起来:“那位姨奶奶今天敢拿花瓶砸明诚,安知明天不会拿花瓶砸你?走,回家去,免得误伤外甥!”他强把妹妹拉出来,婉芳回头看了俞忆白一眼,到底被长兄拉走了。   走到楼下,很不放心,甩脱哥哥的手还想上去。胡大少骂:“小妹,你是没吃过二娘的苦头,这种时候去雪中送炭做什么?他哪里会记得你的好?走,上三楼看二嫂和明诚去。”才罢了。   婉芳进了明诚的病房,二太太的的哭泣声就响亮起来,再看见胡大少的身影,她的声音又低下去。   胡大少摸摸明诚的额头,却是低烧,很是关心的问:“也发烧呀。大夫怎么讲?”   二太太就好像拧开话匣子,滔滔不绝讲起一个寡妇抚养三个孩子的苦楚来,边讲边哭泣,胡大少吸着烟,嗯呀啊呀的应付。   大太太把婉芳拉到边,小声问怎么来。婉芳是芳芸去取衣服的才晓得的,又说俞忆白也受伤了,要买些什么给他们叔侄两个补血。大太太想想,笑道:“两边都有人陪的,叫倩芸陪回家罢。立志,你送小妹来的,还送回去罢。”   胡大少对大姐点头,在闭目养神的明诚肩头拍拍,笑道:“好小子,有出息呀,枪是哪里来的?”   明诚吓的一哆嗦,二太太挡着儿子,问:“什么枪?”   胡大少嘿嘿笑,道:“明诚拿枪比着他三叔讨捐款,可不是有出息?来来,来给我们大帅当兵,大舅专派去南京讨欠饷,哈哈哈哈。”   二太太吓坏了,抓紧儿子的手问他:“是真的吗?”   明诚艰难的嗯了一声。二太太尖锐的喊起来:“我不信,我儿子怎么会干这样的事?他们是胡说的对不对?”   胡大少笑道:“人证就在楼下头等间,他是什么身份,至于和晚辈胡闹么?不信——去问问他呀?走,倩芸,扶着小姨,我们替姨爹和明诚哥买好吃的去!”   倩芸想留下来看热闹,被母亲推了一把,一步三回头的扶着婉芳出门。胡大少带着群卫兵前呼后拥陪着妹妹和外甥出门。二太太愣了一会,跳起来夺门而出。   大太太连忙喊:“丽芸,看好哥哥。”紧跟着下楼。   婉芳快走到门口,听见动静回头,胡大少拦着道:“叫她闹闹。俞家,也该闹闹。”他叼着香烟,笑起来烟一抖一抖。   倩芸眯着眼睛看向天空,快活的说:“闹吧,闹分家才好。早就烦死什么都和丽芸一道。撑着外婆家有钱,什么时候把我们放在眼里?”   婉芳吃惊的看着哥哥和外甥,若是分家,她自然是不肯和颜如玉同居一室的,难怪大哥示意忆白快把颜如玉打发掉。   一辆黄包车在台阶下停住,一位金光闪闪的太太从车上跳下来,掏出个银角子给车夫,扬着扎在一起的三只水果蒲包,气喘吁吁的拦住个穿白衣的就问:“两三个钟头之前,栖霞里有位俞先生在哪里?”   又是栖霞里,又是姓俞,又是几个钟头之前,都和俞忆白对上。婉芳想到颜如玉必定在人前大摇大摆地自称俞太太,恨得咬牙。   倩芸应声道:“俞家被赶出去的那个姨太太呀,二楼,头等间。”胡大少哈哈大笑,向外甥儿伸出只胳膊,舅甥两个高高兴兴走在婉芳前头。   那位太太连道谢都顾不上,一阵风样进去。婉芳摇摇头,冷笑道:“果然是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朋友。”   唐二太太跑到二楼,才回味过来方才在门口遇见的小姑娘说地是什么话。停下脚步想回头去问,就听见头等病房里传来一阵喧哗。一个护士推开办公间的门跑过去。唐二太太当机立断也跟着跑进去,正好看见向端庄高贵的俞太太和一个圆脸盘发的太太纠缠在一起扭打。   颜如玉的长卷发半乱蓬蓬地披在肩上,一半被二太太揪在手里。双手护着头缩在病房的一角,几乎没有还手之力。门口站圈的人,都抱着胳膊看热闹。唐二太太替颜如玉不平,气运丹田,大喝声:“干什么哪,就是正房太太,也不带样欺负人的呀。”   身上那件金地闪银丝的衣裳叫窗户透进来的阳光照,端的是瑞气万千金蛇狂舞,闪得大家的眼睛都睁不开。唐二太太看准大家都在揉眼的机会钻进去,把蒲包朝俞二太太头上砸。俞二太太吃痛,尖叫道:“害死我儿子,还要害我,跟你们拼了。”   唐二太太做了十年的填房,生平最恨耀武扬威的大房。颜如玉是新来上海结交的朋友,受欺负自然不能不理。唐二太太挺起肚子用力一顶,俞二太太又被顶到一边去。   颜如玉边挽着头发,边站起来,冷笑道:“呸,谁怕她。劳各位的驾,打电话给字林西报的记者。就说这里打死了。”   方才二太太占上风的时候,大太太不肯进来,远远站在过道里看热闹。眼见二太太要吃亏,连忙挤开众人,走进来劝:“这是怎么?咱们都是一家人呀,各位请出去。有什么话我们关起门来慢慢讲不好?”   颜如玉冷冷的看眼,道:“滚,你们都给滚!”   唐二太太附合:“都走吧,方才我们俞太太吃亏,怎么不见出来讲家人的话。”   大太太指着颜如玉冷笑道:“她?俞太太!原先是我们三房小姐的家庭教师,做了几天姨太太,犯了错被赶出我们俞家大门,哪里来的太太?连姨奶奶都没挣上呢。”   唐二太太充满怀疑的看着颜如玉。颜如玉道:“你们家高贵,嫡出的小姐送给我们老爷做妾,还自欺其人对人说是太太。”   唐二太太又无比怀疑的看向大太太。大太太笑道:“我们家可是明媒正娶的,有约书有媒人有聘礼,你有什么?”   二太太得大太太言语的鼓励,气呼呼的又扑上去要和颜如玉拼命。颜如玉咬着牙上前接招。大太太去拦二太太。唐二太太要替颜如玉助拳。四位太太肉搏起来,耳环吊坠乱飞,拧掐抓挠齐来。原来要出去的人固然是不舍得走,围观的人反而越聚越多,把谨诚的病房转个里三圈外九圈,热闹得好像里面在演文明戏。   俞忆白在房间里发了许久的呆,听见外面一浪接过一浪的喊打声,吓了一跳。他小心拉开门,就有几个人被人流挤进来。他拉住一个问外头怎么回事,那个人兴奋的讲:“冒垃吾,侬要阔太太躁孽!”边话边用力朝人群里挤。   “谨诚——不要过来!”颜如玉的尖叫穿透重重墙壁,让听到的人都忍不住想捂耳朵。俞忆白一听,大事不好,拼了老命挤进人堆里,又几次被挤出来。他牵挂儿子,急的大喊道:“快让开,巡捕来了!”   转眼,楼道里的人就散个干净,屋子里的人兴高采烈的挤出来,都是一脸的意犹未尽。俞忆白扳着门框把自己挤进去,喊:“谨诚!”   颜如玉推开俞二太太,哭着扑进他的怀里,:“他们想杀谨诚!”   床底下钻出一颗毛茸茸头,唐二太太心痛的喊:“我的金耳环不见了!金镯子也找不到!”   二太太披散着头发靠坐在墙壁上,脸上几道鲜红的爪痕,沙哑的嗓子:“俞忆白,晓得你恨我们,可是出国也是得了好处的!有什么冲我来,为什么要和我们明诚过不去,为什么!”   大太太嘘口气,摸摸身上的零碎,只有左边的耳坠子不见。扫视一圈地下没有发现,晓得是方才有人趁乱捡去,一言不发掉头就走。谨诚从沙发后面伸出半个身子,淌着眼泪向爹爹伸手要抱。俞忆白冲上去把儿子搂在怀里,恨恨的看一眼二太太,对颜如玉:“我们走!”   丽芸跑进来,看见母亲受欺负,冲上把母亲护在身后,大声喊道:“都不许走,我已经打电话给表舅!你们想害妈和哥哥,叫表舅让你们都吃牢饭!”   颜如玉冷笑着回视。俞忆白把儿子放回床上,替他盖上被子。谨诚牵着爹爹的衣角不肯放手。俞忆白就一边轻轻拍他,一边道:“丽芸侄女,尼办的很好。”   二太太突然站起来甩了丽芸一个耳光,说:“胡闹。喊表舅来干什么?”   屋子里的几个人都沉默。丽芸捂着脸低声哭泣。唐二太太看见情形不对,重又钻回床铺底下,拱来来拱去寻她的金首饰。   丽芸的表舅,是二太太的表弟,在巡捕房里当差,一向和二太太走的很近。却不讨二太太娘家李家人的喜欢。俞忆白横了二太太一眼,喊从门口经过的护士来看谨诚。护士替孩子再量一次体温,吓了一跳,说:“哎呀,怎么还没有退烧,我去寻医生来看看。”   二太太好像大梦初醒,拉着丽芸出去。唐二太太捡着只绿玉耳扣,眉开眼笑举到玻璃窗边察看。颜如玉突然道:“唐太太,多谢,今要不是有……你们,我们母子只怕都死了。”   俞忆白吼道:“还有脸说!不是你,怎么会有今天这样多的事!”   颜如玉低下头不吭声。   唐二太太吓跳,缩头缩脑走到门口,小声讲:“俞太太,我明朝再来看你和小公子。”也不敢等颜如玉讲话,一溜烟下楼去。   医生来看过谨诚,又替他打针退烧针,摇摇头叹气走了。俞忆白摸摸儿子的额头好像比方才好,松了一口气,把翻倒的椅子移正,坐下来生气。   他的香烟还没有摸出来,俞四老爷已经笑嘻嘻走进来,说:“二嫂还在闹呢,李家老太太也来了,李家说分家。”   俞忆白嘲讽的看他一眼,道:“你们等很久了吧。”   四老爷两只手笼在袖笼里,眼睛看向窗外,皮笑肉不笑,慢慢说:“你就不想?不想回来干什么?”   分家进行时   分家自然要有公证人。亲戚里边现成的有李老太太、胡老太爷两个,照旧例还要有本家长辈。俞家在上海只有两枝,俞老太太亲自打电话去请,那边派七小姐的父亲来坐镇。这位俞老爷早年留过洋,如今开着家很兴旺的律师事务所,办起事来丝不苟,力主请会计事务所来清算俞家资产。为着某地价值几何,各路人马总要争个三五天,俞家的公司和地产一向委给大老爷和四老爷管,查出来的都是糊涂帐。于是乎今天李老太太拄着拐杖去骂大老爷两口子不是好人。明天五太太的娘舅又拉着四老爷要跳黄浦江。亏得有胡立志弹压,小报记者都不敢冒头。樱桃街十五号虽然热闹至极,外头还是没有多少声音。   吴静仪跟芳芸打听。芳芸笑道:“上个月程家小姐们争家产的案子你没有看报?”   吴静仪道:“就是看了才好奇问你,你家的人没有喊回去?看你们家的丽芸都几天没有来上学。”   芳芸笑道:“我们太太上次打电话和我闲聊,说是明诚堂哥病重,去看护了。”   “那你们家那个事就那样算了?”吴静仪有些吃惊的问。   芳芸道:“听说我们被赶出去的那位每隔天都要去樱桃街闹一回,二婶也带着人到栖霞里去砸一回。后来我们老太太发话,哪房再闹就把哪房的钱给大家分掉,才安静了。”   吴静仪笑的要死,道:“你们老太太真是掐住了七寸。说起来,我们家分家也闹的够呛。这个周末去我家玩吧,二姐订婚,要开个跳舞会。”   芳芸笑道:“二姐喜欢什么?先打听清楚,省得送错贺礼反惹主人不快。”   吴静仪想想,道:“上回在你家书架上看到有两三套一样的《莎士比亚》全集,可是心爱的东西?”   芳芸想想,笑道:“心爱也谈不上,那是上回写信给大表哥请他帮买的,结果不晓得怎么回事,大表哥买了不算,二表哥和四表哥又分别寄了一套来。二姐要爱那个,包一套没有动过的送她,倒是省钱。”   吴静仪看着芳芸嘻嘻的笑,伸出一个指头,变成两个,又变成四个,把手掌翻来翻去。   芳芸大大方方看着,道:“大表哥已经结婚,二表哥也有未婚妻。只有四表哥没有结婚也没有未婚妻,不过……”   “不过什么?”吴静仪跳了一步,跳到芳芸面前,把四个指头摇来摇去。芳芸打了,笑着逃走,一边躲,一边道:“原来是四表哥呀,原来是四表哥呀。”   芳芸追不上,啐道:“好意思讲,枕头边那扎用桃红丝带扎紧的信是谁写的?”   吴静仪羞红脸过来哈她。芳芸一边躲,一边伸手指,数:“六、七、九、十二……”两个从过道里闹到种植园里,嘻嘻哈哈笑个够,才找个安静地方坐下。吴静仪抽出英文书咕咕叽叽念起来。芳芸对着抽出嫩叶的芭蕉发了一回呆,在带来的那叠书本里抽出本杂志慢慢翻着。   吴静仪休息时伸头过来看,指着杂志上奇奇怪怪的公式问:“这是什么?英文虽然不如你好,也是得先生夸奖的,怎么就看不懂个。”   芳芸笑道:“这个是科学家的新发现。我也看不大懂。听说全世界看得懂的人不超过一百个呢。小舅舅寄给我看的,他想将来我去美国大学念数学系。”   吴静仪把手里那本杂志抽出来翻几页,吐着舌头放回去,说:“你们出过洋的,都是这样阳春白雪?”   芳芸笑着把她搂住,道:“谁说的,像小舅舅吧,他嫌大舅舅做生意俗气,一心一意要做科学家,可是他最爱的事情是什么,说出来就笑死你。他最爱干的事是去百货商店里排队买减价的东西,只要打折降价的,哪怕用不上他都要买。”   吴静仪也是头一回听芳芸提母亲那边的亲戚,对中国人在美国的生活非常之好奇,拉着芳芸问:“那他买很多便宜东西回家,舅妈不说他?”   “舅妈最爱法国,一年到头,不在巴黎,就在去巴黎的路上。”芳芸想起的小舅妈才寄给她的巴黎时装,不禁露出微笑,“他们两个性子南辕北辙,可是偏偏感情又很好,真是奇怪。”   “法国……”吴静仪露出向往的神情,把英文书抛向半空,抽出法语书开始读,读一句,芳芸就跟一句。   墙角的迎春花安静的绽放,温暖的明黄色在风中轻轻摇罢,鸟儿在枝头跳跃。植物园里背书的学生越来越多。倩芸夹着书独自走来,看见芳芸微笑点头。芳芸也对她点头,笑道:“早。”   倩芸拿着书站在另边的角落里背诵英文单词,声音大而响亮。吴静仪连说几句法语,被倩芸的大嗓门吼了都出错,恼的把书一夹,说:“不念了。”气冲冲的走了。   芳芸把散落在地上的书收起来,对侧头看她们的倩芸笑笑,指着吴静仪的背影做个手势,倩芸点头。芳芸就抱着大抱的书跟着吴静仪走,走到一半,还能听见倩芸卖力的背书声。吴静仪板着脸把芳芸怀里的书抢走一半,小声道:“难道背的大声就好记住?”   芳芸轻轻推她一把,笑道:“你也可以大声的。”   吴静仪破恼为笑,推回去,道:“就没有见过令堂妹这样有上进心的。哎,会不会是想超过你呀?”   芳芸惊奇的看她一眼,笑道:“我?我这么俗气的人,只爱吃喝玩乐看闲书,还喜欢跳舞闲逛,觉得她会想超过我?看是要超过你吧。”   吴静仪看着她摇摇头,故意叹气道:“呀,你没救了。我才不要和你一样。我要考公费留学生,要去法国留学,要买最近的时装!”   芳芸对着她做个鬼脸,笑道:“原来你考公费留学生是为去巴黎买时装,真有你的。”   吴静仪洋洋得意的对着芳芸行个西洋人的曲膝礼,昂着头走进会客室。芳芸跟在后边,有些没精打彩,这些课目在美国都学过,不过是重温而已。   今天这节课先生教的是怎么布置客厅。会客室里的东西都是学生从家里带来的,今天从家里搬个新留声机来,明天就会去扛组真皮沙发来,好好的课堂成了那些小姐们比富的好机会。芳芸进去靠着吴静仪站好,虽然一副睁大眼睛听课的样子,其实心里在默算方才看到的数学题。   好容易两个钟头的课上完,芳芸急着回去在草稿纸上演算,书都顾不上抱就跑。吴静仪习惯她这个样子,把漏下的书本捡起来打算去追她。倩芸笑嘻嘻过来问:“九姐呢?”   吴静仪把她带回宿舍,指着在窗边低头写字的芳芸:“人是在那里,可是看那个样子,没有半个钟头是回不来神的,坐下来,给你找本小说看?”   倩芸迟疑了一下,道:“不能等,家里喊我们回去的。”走到芳芸身边拍两下,芳芸浑然不觉。倩芸一巴掌拍在草稿纸上。   芳芸皱着眉道:“别闹,静仪,算完陪你说话。”抽出草稿纸还要算,突然发现是倩芸,才笑道:“怎么是你,有事呀?”   倩芸笑嘻嘻:“回家了。我哥他们前天就从北平回来了。”   芳芸猜是分家,想想,把草稿纸放在小手袋里,笑对吴静仪道:“我先回家去,下午的课帮我请假罢。”   吴静仪从衣柜里取出件对襟的枣红毛衣递给她,说:“快去,回头打电话到樱桃街去找你聊天。”   芳芸点头,和倩芸出来,就见上回见过一次面的军官开着辆车过来,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含笑对倩芸:“ 你们出来的倒快。”   倩芸点头让芳芸先上后座,自己却关上车门坐到前座。芳芸靠在坐椅上闭上眼睛,想的还是的算式。倩芸兴致勃勃的和那人讲学校的趣事。那人从后视镜里看到芳芸闭目养神,反倒对芳芸好奇起来,笑道:“九小姐?可是哪里不舒服。”   芳芸睁开眼睛,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半天才反应过来,笑道:“在想今天的功课。”   倩芸笑道:“学校里边,最用功的除了吴静仪就是七姐和九姐,平常都不敢找她两个玩。”   芳芸连忙:“哪有呀,十回有九回看到你都在用功。对了上回校长茜茜女士还夸你进步很大呢。”   倩芸眉开眼笑,扭过头来问她:“真的呀,其实我也没怎么用功。”   她们姐妹问答,不一会功夫到了樱桃街,车在十五号门口停下。那个军官下车替倩芸打开车门,又走到后面替芳芸开车门,笑道:“九小姐,走好。”   芳芸冲他点头,笑道:“劳驾。”出来牵着倩芸的手进去。走了几步路,倩芸见那车开走了,笑道:“那是曹大帅的远房侄儿曹秋,每天闲的没事做,就爱和我们打交道。”   芳芸微微笑,停住脚步,说:“和你话说得高兴,就忘了先去见见我们太太。我先回十二号,正好把手袋放下来,好不好?”   倩芸也怕母亲有话要单独跟讲,自然答应。果然婉芳还在十二号等着芳芸,见她回来,脸上露出笑意,就现出了双下巴。   芳芸把手袋放在茶几上,婉芳就喊吴妈去烧都心,把人都支开,才说:“吵了有两个月,还是一笔糊涂帐,大家不贴钱出来填亏空就不错。五太太娘家大哥说无论如何,先把小姐们的嫁妆和少爷们的学费提出来,吵了几天老太太才答应下来。所以把你们都喊来。”   芳芸皱眉道:“算了两个月都没有算清楚,怕是再算两个月也算不清。”   婉芳也皱眉,说:“可不是,四叔的窟窿尤其大,四婶这几天都急的要上吊,可是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帐上做的好看,可是一个铜板都拿不出来。”   芳芸笑道:“太太别急。就是一毛钱分不到,咱们家也不会受穷的。爹手里总有这个数。”芳芸伸出五根手指,在婉芳面前一晃,又翻个边。   婉芳笑道:“傻孩子,你爹可不只养这个家。对了,你爹怎么还不回来?”走到窗边朝外看,声音微微颤抖,说“来了。”   芳芸看见谨诚下车,也变了脸色,镇静一下,看颜如玉并没有跟来,道:“太太,等会去吗?”   婉芳道:“自然要去的。”披了一件毛衣,牵着芳芸的手下楼。俞忆白松开手,谨诚就溜上楼梯,喊声太太,并不叫芳芸。芳芸笑嘻嘻地,也无所谓,只当他不存在。婉芳本来要说谨诚,看见芳芸这个样子,干脆不出声。   到了祠堂,俞忆白扶着婉芳到二太太下手坐好。芳芸走到倩芸和茹芸中间站定。谨诚看看爹爹,又看看姐姐,挤到芳芸和倩芸中间。倩芸推他一把,小声说:“站错了,你到立诚那边去。”   谨诚磨磨蹭蹭不肯走。大太太站起来拉着谨诚把他送到立诚那边站定。老太太的眼睛好像一把刀子,狠狠的剐了芳芸一眼,把视线移到的儿孙们身上,威严的清清嗓子,对李老太太说:“亲家,来罢。”   李老太太站起来,道:“现在时兴的文明话也讲不来。反正我们俞家帐上还有些钱。我们和老太太商量几天,亏空慢慢填也不急,先把孩子们的学费和嫁妆提出来。少爷们是五千块的学费。小姐们分一万块的嫁妆钱。”冲站在一边的俞家帐房点头。俞家帐房就从袖子里抽出张一折好的绵纸,慢吞吞把各房应分的款子数目和用处念了一遍。方才念完,俞忆白就站起来道:“我们三房的数目不对。”   俞老太太道:“再念一遍三房。”   帐房念道:“三房,九小姐嫁妆一万块,还没有出生的小少爷,八千块,共一万八千块。”   俞忆白道:“漏了谨诚。”   俞老太太盯着帐房不作声。帐房眼观鼻鼻观心,道:“没有漏了哪个,是照着家谱抄的。三太太这条还特为请示过老太太,老太太说加三千块钱。”   俞忆白沉下脸,道:“老太太答应过,让谨诚上家谱的。”   二太太冷笑道:“要分家了,一个两个都抢着要上家谱。不成!只能按家谱上的分。”   大老爷站起来道:“都是俞家的子孙,不上家谱的就该死?不管上不上家谱,是我们俞家的孙子,都有份!”   老太太稳稳的坐在太师椅上,冷笑道:“你们都是一个爹教出来的好儿子。分家,算。家谱上写的,就有份。你们外面养成的那些个,老太太不认!”   话出,在座的太太们都松了口气。大老爷恨恨的看眼二太太,板着脸坐回去。俞忆白恼怒的说:“谨诚是上了家谱的。家谱拿来看。”   帐房连忙把家谱翻开送上来,俞忆白盯着那页细看,果然,他的名字左边,矮两格,并排写着孔月宜和胡婉芳的名字。芳芸的名字端端正正写在月宜的名字下边。俞忆白盯着芳芸漂亮的行书看了半天,道:“芳芸,过来。”   芳芸在众人注视中走过来,看了一眼家谱,没有讲话。   俞忆白问:“是怎么回事?”   芳芸摇头道:“我也是第二回见家谱,不懂。”   俞忆白血气上涌,扬手抽了芳芸一个耳光,骂道:“为什么只写自己的名字?你就样恨他?谨诚是你亲弟弟!”   芳芸捂着脸道:“我亲妈来不及替我生弟弟就死了。”   俞忆白气的发抖。婉芳想拉又不敢拉,担心的看看芳芸,又把求救的目光投到大太太身上。大太太纹风不动。二太太冷笑道:“女儿拆你的台,可怨不的别人。”   俞忆白怒道:“闭嘴!”   芳芸倔强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坚定。俞忆白越看越生气,指着女儿道:“好,好,对亲弟弟都用心机,我没有样的女儿。”   芳芸放下捂着脸的手,问道:“爹是要把我从家谱除名吗?”   婉芳恨不得上前拦住她的嘴,二太太和四太太都快意的笑了。老太太的眼皮抖动两下,狠狠盯着俞忆白。   俞忆白被女儿句火上浇油的话气糊涂了,看见帐房的桌上有笔,大步走过去拿来,说:“我没有这样心思恶毒的女儿,今天就把你除名!”他在芳芸的名字上重重涂下一笔,把家谱朝芳芸砸去,芳芸微笑着偏过头让开,说:“那我走了。老太太、太太,你们多保重。”转身就走,毫无留恋。   二太太小声道:“这个样子,倒不愧是他们姨太太教出来的,一模模的。”   大太太想到那颜如玉也是这样头也不回的走出去,不禁吸了一口气,担心的看向孩子们。果然,明诚兄弟几个和倩芸看着芳芸背影都是一脸的向往和佩服。   芳芸走到十二号拿她的手袋,给婉芳留个字条压在的梳妆台上,施施然下楼打电话回家喊伊万来接,就走到樱桃街口等着。   伊万喊了一辆黄包车过来,看见九小姐半边脸都红了,吓了一跳,连忙四处看,想把打芳芸的人找出来。芳芸笑道:“没有事,这巴掌打的才好呢。”怕到学校不好见人,到医院找大夫看过,抹了药膏回家。   黄妈看见九小姐这样子,埋怨伊万好半天,又抱怨九小姐:“九小姐,怎么不先打电话叫伊万在学校门口等,谁下的样狠手,今天中饭不能吃红烧鸡,去买只老鸭子回来。”   芳芸推累了,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几个钟头,到下午出来,脸上的肿消下去一半,两只眼睛又肿的老高,好像红桃子一样。黄妈煮几个白水蛋替她揉了半天,问:“晚上想吃什么?黄妈做给你吃好不好?”   芳芸撑不住,抱着黄妈大哭起来。黄妈拍了好久,芳芸才止哭声,道:“好。晚上拿鸭子汤下挂面给我吃就好。黄妈,我去洗澡去。”边上楼还边抽气。   走到一半,伊万抱着个大箱子进来,道:“九小姐,英国寄来的包裹。”   芳芸只当是哪个表哥去英国,也不在意,下来拆开箱子,却是一只只的小盒子码成堆,总有十来个。芳芸拆开一只,里面是马口铁罐装的咖啡豆。再拆开一只,是细骨瓷的茶具,再折开一只,是La Pavoni的咖啡机。芳芸还不觉得怎么样,拿着咖啡机看上面的铭牌。伊万拿着盒咖啡豆两眼放光,个劲的:“小姐,快拆开来看看,都有什么好东西。”   芳芸拆开一只盒子,心情就好点,拆到最后一只,却是只精巧的洋娃娃,眉眼和她很有几分相像。盒低还衬着张的素描卡片。芳芸拿起来看了半天,看笔迹像是岳敏之,涮一下脸就红了。别的都不论,捏着卡片和洋娃娃跑上楼。   “九小姐,这些咖啡豆不要吗?”伊万满怀希望和欣喜的问。   “要,都是的!”芳芸回头大喊:“一粒都不给你!黄妈帮我全部收起来。还有,明天给伊万买一公斤咖啡豆!”   伊万咧开大嘴笑起来,黄妈歪着头看芳芸像小鹿一样跳上楼,笑道:“我们九小姐长大了。”   芳芸请了两天病假在家养伤,唐珍妮过来看。见面就笑道:“恭喜恭喜。亚当已经把你的监护权从俞老太太手里要过来了。”   芳芸笑道:“多亏大太太呀。不然哪能这样顺利”   唐珍妮冷笑道:“她们巴不得少个人分钱,哪里是真对你好。”   芳芸看着窗外的墨团样的雨云,笑的舒服极了,“珠姐,你不晓得,从我晓得要回中国起的那天,就等着今天。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能我对指手画脚,谁也不能强塞个丈夫给我。”   唐珍妮担心的:“俞家还好,孔家那边呢?”   芳芸想想,道:“大舅母或者对我有想头,可是我在中国呢,她的手伸不到那样长。拖到几个表哥都结婚,我再回美国,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沙沙的雨声透过半开的窗户传进来,气又变得有些冷,芳芸看唐珍妮穿的不多,连忙把窗户关上,苦笑道:“你是愁没有钱,我是愁钱多。不如匀给你吧。”   唐珍妮笑道:“别——我生就不是积财的命。将来要是没饭吃,给我饭钱就行,别多给。”   芳芸道:“你心里明白的很,怎么就做不到?”   唐珍妮指着隔壁道:“到底是在外国长大的,不晓得中国人,家人再不好,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   芳芸道:“瞧几位和同母的唐大哥都蛮好,拿钱给他们办公司也还罢了。多少留在自己手里罢,亚当总是要回国的。”   唐珍妮笑道:“放心罢,我有办法的,明天去杭州拍电影,要不要请几天假,跟我一起去散散心?”   芳芸摇摇头,道:“霖哥总要去寻你的吧,我夹在当中干什么。”   “他不去,叫亚当去问朋友借个别墅,把伊万带上,有什么气,到西湖逛几天,就没有气了。你不晓得早春三月的西湖有多美。”唐珍妮越说越高兴,拿电话就拨到中西女中去替芳芸请假。芳芸没有拦住,只好答应下来,收拾几件衣服,带着伊万陪去杭州。唐珍妮每天拍戏早出晚归,芳芸就自己带着伊万满城逛。   逛到傍晚回来,居然唐珍妮在客厅中等着。芳芸笑嘻嘻道:“对不住,方才吃过,吃了没有?叫伊万给买个什么回来吧。”   唐珍妮把报纸拿给,道:“俞家出事了。”   报上大标题写着:“上海开埠最大诈骗案,俞敬亭携妾潜逃,俞老太太倾家荡产赔股东。”   芳芸一行行看去,才晓得缘故。原来是他们订的机器运到上海,开箱安装才发现纺织机全部不能用,可是木棉洋行给俞大老爷和丘二公子一笔回扣,早把货款都卷走了,只剩一幢租来的空楼。一百五十万现大洋换回来一堆废铁,俞大老爷连家都没敢回,带着小公馆的妾和两个还没上学的孩子跑了,连妾生的几个大孩子都丢下。丘二公子没有跑成,在火车站被曹大帅的卫兵捉到。消息传出来,愤怒的股东们把樱桃街十五号和丘家都砸烂了。   曹大帅为民出头,查封樱桃街,连四老爷的两个外宅都没有放过,在四老爷的一个妾家里还搜出三百两黄金。幸好俞家还没有分家,俞老太太把所有家产都拿出来填亏空。丘老太太也只好照着俞老太太的例子把家产都拿出来填窟窿,两家又合送曹大帅十万块钱,才算把这个事了结。   芳芸皱着眉头看完,道:“自做孽,不可活。”   唐珍妮:“亚当打电话来讲,你父亲的督学位子怕是保不住,问要不要替他活动一下。”   芳芸愣住,许久才慢慢摇头,道:“我妈这边的好意,爹从来都是不稀罕的。”   唐珍妮拍拍她,笑道:“那好,回头跟亚当说罢。亚当说俞家全部从樱桃街搬出来。胡家借了一幢房给大伯母和继母住。倒是有个好消息,颜氏在栖霞里的房子也被砸了,听东西都被抢光了。”   芳芸脸上现出些笑来,道:“她一向高调,总要吃些亏的。”   唐珍妮咬着嘴唇笑道:“是我们二婶家的那位表叔趁乱干的好事。书霖他祖母气的半死,看我们二婶改嫁的日子近了。”   芳芸皱眉道:“真想不到……要是这么着,丽芸也是嫁不成霖哥?”   唐珍妮扬眉,得意的说:“可不是,是没得指望的。原来书霖还发愁的,俞家穷,只怕他非娶这个表妹不可。如今老太太已经发话,谁都成,就是丽芸不成。”   芳芸想了一会,说:“不晓得还罢,既然晓得,还是要回去看看老太太和们太太。珠姐,我带伊万回去。”   第二早,芳芸带着伊万坐火车,到家已经是中午,芳芸不晓得胡家的电话号码,只好打到学校去寻倩芸,只说万能寻到,没想到倩芸居然在学校上学,听说她要去看望祖母,倩芸就报个地址给她。芳芸取一千块钱用手帕包起来,寻到那里敲开门,吴妈看见芳芸,惊奇的打量她一眼,小声道:“老太太才睡着。三太太在二楼亭子间。”引着到亭子间去。婉芳正睡在床上,看见芳芸来连忙要起来。芳芸上去按住,说:“太太睡着,我来关门。”关门并不关紧,还留着一寸大的缝。吴妈在门边站不得,只好走开。   芳芸候她走了,就把手帕包塞到婉芳手里,小声道:“太太,这个给你防身。”   婉芳只当是求来的护身符,接过来打开是钱,连忙塞还给,小声道:“不要不要。放心啦,我和大姐的嫁妆都没有收走。四房一家子几十口都挤在这里,我们不好拿出来用的。   芳芸愣下,婉芳把钞票替芳芸揣回衣袋,笑道:“西湖好玩吗?”   芳芸摇摇头,道:“一个人玩也没什么趣味的。太太,爹……他没事吧。”   “他辞职了,今天去办交接手续。爹是胡家的女婿,人家不敢把他怎么样的。”婉芳贴着的耳朵高兴的讲:“爹把保险箱的钥匙和密码都交给我了。”   “真的?”芳芸也替她高兴,跳起来笑着:“太好了,爹总算做对一件事情。”   婉芳摸着肚子笑道:“四叔也还藏钱的,四婶在股票交易所的户头里也有不少。他们两个不老实,只好委屈你兄弟在里住几天。”   吴妈送进杯茶来,笑道:“九小姐,老太太听说你来,要见你。”   婉芳连忙起来带芳芸去老太太的房间。厚厚的棉门帘一揭开,鸦片烟的香味扑鼻而来,芳芸就打个喷嚏,吃惊的看见靠墙的张软榻上,堂哥明诚躺在盏烟灯边吞云吐雾,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老太太比前几天老了足有十岁,征征的看着鲜花一样年纪的芳芸,许久才道:“滚!”   婉芳拉着芳芸出来,小声道:“老太太有点糊涂,只待见孙子们。”   芳芸侧过身去看老太太,老太太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正挑着个大烟泡送到明诚的烟盘里。芳芸只觉得毛骨悚然,快走几步跟着婉芳走到外面,还全身哆嗦。   婉芳看穿她是吓坏了,送到大门口,笑道:“也不留你吃饭,得空来走走。”   芳芸冲年轻的继母点头,笑道:“太太,过几天再来看你。”   “别来,等我们搬出去,接你回家。”婉芳站在门里,扶着红石门框笑的如同门外的杜鹃花盆景一样灿烂。   芳芸不忍拒绝,微微头,走出巷口回头看,婉芳还站在门口冲她招手。芳芸一路都觉得春光明媚。到了栖霞里门口,却见个人拼命敲颜如玉的门,喊:“表妹,表妹。开门呐。”   芳芸认出来他是颜如玉的痴心表哥,站定脚看他,宋三公子敲半天门也没有人搭理他,失望地转身想走,看见芳芸他连忙跑过来,问芳芸:“淑玉是不是搬到这里?我敲了半门天都没有人答应。”   芳芸摇头道:“以前是在这里的,现在不晓得,我也是才回到上海。”   宋三公子听是在这里,好像打了强心针一样,走到大门边坐下,深情的说:“我等她。”   再妙的好计用多了也不灵光   第二早晨芳芸出门上学,看见宋三公子和衣睡在台阶上,头发和衣服上都是湿答答的。湿润的风带来一丝寒意。芳芸仰头看,饱含水气的雨云好像就飘浮在人头顶,水门汀的道路上都是水洼。那个人那样死缠不舍,虽然讨厌,也有几分真性情让人敬佩,芳芸看向对面楼上,颜如玉的卧室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屋子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人住。   伊万提着两把雨伞出来,说:“黄妈打电话去催汽车行,车马上就到。”   芳芸冲对门呶嘴,对伊万讲:“去看看那个人,给他把伞吧。”   伊万干脆的走过去,拍宋三公子,“先生,给你伞。”   宋三痴躺在地上,闭着眼哼了两声。伊万摸摸他的额头,大声说:“九小姐,这个流浪汉在发烧。”   芳芸马上转身回去打电话到俞家寻倩芸要丘家的电话号码。倩芸还没有出门,接到芳芸的电话诧异好久,跑去问母亲要丘家的电话给芳芸。   芳芸叫黄妈打过去寻丘七公子。那边接电话的呀了一声说,七公子坐早上的船去美国。黄妈捂着听筒说给芳芸听。芳芸:“和他们直接讲,他们家的表少爷病倒在栖霞里弄堂口,再没有人管就要死了。”   黄妈照着芳芸的话讲完就把电话挂断,抱怨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讲栖霞里,那边就噼里啪啦骂了一大通,姓丘的就没有一个是好人。”   芳芸撒娇道:“黄妈,你也做不到见死不救的,求个心安就好哉。我上学去了,这个礼拜吃三杯鸡,好勿不好?”   黄妈的大手在围裙上擦了一把,向门外张望:“好的好的。汽车来了,九小姐快去,勿要迟到。”   芳芸才上车,黄妈举着几本书送出来,从车窗递给伊万,笑道:“小姐,要什么打电话回家。叫伊万送给你。”   芳芸点头,坐着的地方正好看得见颜如玉的卧室,没有风,颜家的窗帘却动了一下,再仔细看,仿佛有个窈窕的身影一闪而过。   芳芸不屑的转过头,吩咐车夫,“开快点。”   颜如玉隔着窗帘看见丘家人把死都不肯走的宋三痴架走,拿手帕捂着嘴无声地哭起来。谨诚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道:“妈妈,我想去上学。”   颜如玉露出个勉强的笑脸,道:“再避几天,等爹爹打发了债主,就能上学了。”   她提着热水瓶给谨诚倒洗脸水。谨诚慢吞吞洗过脸,走到桌边摊开书翻了几页,放下来道:“妈妈,你答应带我去苏州的,反正又不能上学,不如我们喊爹爹去苏州玩,好不好?”   颜如玉听到儿子的话,先是怜惜的摸摸儿子的头,然后被儿子的无心之语提醒,眯着眼睛想了一会,说:“好,我们去苏州。” 颜如玉收拾出个皮箱,拿口红在玻璃窗上给俞忆白留言,打电话叫来一辆出租汽车,带着谨诚悄悄地离开了上海。   小公馆里留下的两个娘姨候到晚上也不见太太和小少爷回家,都慌了,两个人商量半天,拉上窗帘,把颜如玉的衣柜翻个底朝天,各拖两大箱衣服也溜之大吉。   俞家从来没有秘密,早晨芳芸打电话要找丘家人,傍晚俞忆白就晓得。芳芸突然找丘家,自然是颜如玉有事。俞忆白前些还是一日一趟去小公馆,每次前脚过去,后脚要帐的就跑来堵他,堵得他恼火至极,是以他几天都没有过去。颜如玉有什么事居然动了芳芸找丘家?他魂不守舍的陪着婉芳吃过晚饭,借口散步出来,喊辆黄包车坐到栖霞里。   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霞飞路上灯火辉煌。跑街先生提着小皮箱,长衫在春风中晃来晃去。卖报的报童摇着报纸卷跑向才停下的电车。马路上的汽车、黄包车、单车来去如梭。赶着去做生意的舞女浓妆艳抹,早性急得换上夏装,露出半截雪白的小腿,留下各式各样的香水气味招揽生意。俞忆白安稳地坐在车上旁观。黄包车穿过两条街道,把繁华抛在身后,拐进安静的栖霞里。小公馆的房门是虚掩的。他轻轻一敲,门就开了。   俞忆白走进去,喊:“怎么还没有开灯?”一边把电灯的开关扭开。雪亮的电灯光下,映出个空荡荡的客厅。俞忆白喊几声都没有人应,三步并做两步上楼到卧室。卧室的衣橱敞开,地上散落着几件衣裳,乱得好像才遭到抢劫。   俞忆白将楼上楼下的房间都找过,也不见颜如玉母子,也不见听差和老妈子。难道颜如玉又玩离家出走?俞忆白想到她手里还有两万块的私房钱,越想越生气。果然女人手里不能有钱,有钱就爱折腾,月宜是这样子,教出来的女儿是这个样子,连颜如玉现在也是这样子!   俞忆白压住怒气,下楼去敲对门的房门。黄妈开门看见是九小姐的父亲,笑脸相迎:“三老爷,我们九小姐早晨就去了学堂,要到周末才回来。”   俞忆白头一天踏进儿的客厅。芳芸的客厅有墙壁的地方都放着大书架,摆满书籍杂志和报纸,大多数都是英文书,也有些明星之类上海孩子喜欢的杂志。俞忆白背着手在客厅里转圈,按着性子问:“芳芸晚上几思安钟睡,可还挑食?”   老黄捧点心上来,走时对搭话的黄妈使个眼色。黄妈就笑道:“三老爷要吃好茶的,阿拉上去把小姐吃的好茶拿下来。”回到三楼她们卧室里。老黄就说:“九小姐搬出来几个月亲老子都不来,现今俞家闹亏空就来了,只怕三老爷是来找九小姐麻烦的。不要什么话都和亲老子讲。”   黄妈:“呸,我又没有傻。上回太太不是讲,九小姐拿的是美国护照,以后有亚当先生照管,俞家人说不上话的……不过三老爷到底是九小姐的亲老子,都是叫对门的贱人闹的她们父女不亲。三老爷想女儿,过来坐坐也没什么。”   老黄闷声道:“想女儿为什么上礼拜不来看看,偏偏这礼拜小姐不在家才来。小心讲话!”   黄妈到芳芸书房找出衣小盒好茶叶,下来冲杯好茶捧给俞忆白。俞忆白的养气功夫虽好,当不得黄妈东扯西拉总说不到点子上,他又抹不开脸直接问颜如玉是不是跑了,只好曲折一下,问:“你们小姐早晨打电话去丘家,可是对门有事?”   黄妈想想,笑道:“也算是。”   俞忆白的眉头皱起来。黄妈添油加醋地把昨天有个人在对门喊表妹,又在门外候了一夜,早晨九小姐看见那人病了,怕惹出麻烦坏对门的声名,喊她打电话到丘家去喊人来接。末了又绘声绘色的把丘家人怎么架走那人,那人又怎么不舍得的情状都讲给俞忆白听。   原来是要避那个姓宋的,俞忆白心里舒服了一些,又问:“那对门有人出来没有?”   黄妈笑道:“没有呀。几天都不见人进出。我们九小姐虽然不在家,家里也是有许多事情要做的,哪有空闲盯着对门。不过三老爷讲了,阿拉以后得空就替三老爷盯着对门。”   俞忆白没有打听到颜如玉的下落,闷闷走回小公馆,躺在没有谨诚和颜如玉的床上。他盯着天花板许久,觉得颜如玉是故计重施,想他去寻求。这样拿架子,他偏不要寻。不只不去寻,等她回来还要剪断她的翅膀,叫她将来都老老实实在家才好。想通了他站起来慢慢回家,根本没有留意到被娘姨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后面,颜如玉用口红写着苏州一家大旅馆名字的留言。   俞忆白连着十几天都有些无精打彩。婉芳以为他是丢了督学的职位在生闷气,安慰他:“忆白,等这阵风声过去。要办实业也好,要办教育也好,都是极容易的事,何必急于一时。”   俞忆白摸着婉芳的肚子,笑道:“一向忙惯了,突然闲下来就有些不适意。倒有个事和你商量。我们几十口人这样挤着也不是个事。不如去租或是买个小房子,我们搬出去住吧。”   婉芳缩在这个小亭子间里住了也有一个月,闷气的要死。老太太对她爱理不理,四老爷家又常对大姐冷嘲热讽,夹在当中也受气,俞忆白这样体贴,高兴极了,笑着说:“好呀好呀,我们两个搬出去,再把芳芸喊回来……”   “不要提芳芸!就当我俞忆白没有生这个女儿。”俞忆白想到女儿就头痛。芳芸的性子实在是太像母亲,越长大越像,如今又明明白白的和谨诚过不去,好像一直都在提醒他:他的妻子和女儿都瞧不起他。   他想到芳芸最后一次看向他的眼睛里的嘲笑和解脱的轻松,心猛地缩成一团。恼得他一掌拍在桌子上,桌上一杯热茶滑到地下跌的粉碎。   婉芳低着头出去喊人来收拾。俞忆白也不想和婉芳再罗嗦,找本书翻看到深夜才睡。第二天他去找房子,不知不觉走回樱桃街。俞忆白看见十二到十五号的铁门上都挂着吉屋出售的牌子,不由愣住。   俞家自从锦屏镇搬到上海来第二年,就买下樱桃街。俞家的祖宅在这里,祠堂也在这里,这里是俞家在上海发迹的血地。却被老太太的亲生儿子双手葬送。   如果他能把樱桃街十五号买回来……俞忆白越想越兴奋,马上去托本家开律师事务所的那位俞律师周旋,要把樱桃街十五号买回来。卖家出价五百两黄金,俞忆白花了几天水磨功夫,还价到四百六十两,总算把十五号买回来。   他回来和婉芳讲:“我把樱桃街十五号买回来了,我们搬回去罢。”   十五号只有两栋大房子,还有一排给听差,一栋是老太太带着二五两房住,一栋是婉芳大姐住,现在老太太和大太太都在一处,三房回去住哪里?婉芳很是为难,想了半天,说:“只有我们搬呀?老太太呢?”   “这幢房子是们胡家借给大姐住的,自然不必搬过去和我们挤。老太太么,愿意就搬回去住好。愿意跟着亲生儿子也随她。反正我决定,我们搬过去。”俞忆白想想,又说:“那边的家俱都差不多叫人搬空了,你在家安胎,我去转转,买几堂新的来。”他独自出门不提。   只婉芳去寻大姨,把俞忆白买回十五号的事说给大姐听。大太太皱眉道:“那是俞家的血地,买回来也好,难为他样这有心。我们老爷跑了,我们住着胡家的房子,那几个小老婆养成的还不好意思跑来。不和你们回去,照旧在这里住着罢。老太太肯定不乐意在里挤着的。还当问问老太太。”   俞老太太听三老爷把十五号买回来,执意要搬回去。俞忆白把老太太住的那栋屋子重新收拾过给老太太和四房五房住,三房独占一栋房子。四房嫌挤,看俞忆白自己都拿出私房钱来买房子,也有样学样掏出私房钱,把十四号买回来,一大家子搬过去。   婉芳和胡大舅苦劝大太太,都讲搬回来的好处,大太太到底还是搬回来和老太太同住。大老爷和外宅的妾生的几个孩子找上门来,俞忆白安排他们和老太太同住,替他们找新学校。前任督学这样孝悌友好,一时之间颇得教育界同仁的赞赏,俞忆白办个跳舞会,发出去一百张贴子,来了总有一百五十位客人,樱桃街十五号换了三老爷做主人,安静两个月重又热闹起来。   俞宅的门牌重新挂在樱桃街十五号,俞家老小都可以挺直腰身出入。孩子们照旧去上学。太太们照旧打麻将。俞四老爷不用管田地,每天不是去跑马场,就是去股票交易所,晚上去俱乐部打牌,闲了去看看老太太,平常绝不肯敷衍那几房,日子快活的和神仙似的。   十五号上上下下几十口人,还要撑场面,许多人要吃要穿要用要上学,每个月光日常开支都要七八百块。买房子、买家俱,零零碎碎的开销加起来差不多就花掉俞忆白全部积蓄的一半。每日只有出没有进,三老爷就觉得日子越来越难过。   做生意吧又不会,炒股票吧又不肯。炒地皮吧,一来没有地皮好炒,二来几万块钱也炒不出什么东西来;三来颜如玉跑了的事被个上门讨钱的琴行老板发现。他打听到俞忆白买回樱桃街的住宅,晓得俞三老爷有钱,债主们都跑到十五号来要钱,大太太说颜如玉是俞家赶出去的,颜如玉欠的帐不该俞家付,就不许婉芳拿钱出来。每天债主缠得俞忆白就没有清静的时候。   转眼春去夏来,将到暑假。颜如玉在栖霞里租的房子几个月都空着,房东收了房子重新转租出去。   颜如玉再不能在跟前晃来晃去,芳芸总算松口气。恰好婉芳生的孩子要做满月。芳芸不肯失了礼数,买几件礼物喊黄妈送到樱桃街去。黄妈坐黄包车回来,看见颜如玉拉着谨诚的手站在对门门口发愣,连忙给了车钱回家,把大门紧紧拴上,上楼对芳芸讲:“哎呀呀,不好了,那个狐狸精回来了呀,就在弄堂里。”   芳芸甩了毛笔,赤着脚跳到窗前看,站在大门口的果然是颜如玉和谨诚,还多个隔壁的唐二太太。唐二太太指手画脚的不晓得在说什么,说得颜如玉连连头点,跟着唐二太太进去。   芳芸捂着脸朝床上倒,长叹声道:“怎么又回来了?真是祸害留千年。”   黄妈笑嘻嘻的说:“回来这里住不得,只好回樱桃街。三太太才生的小少爷,娘家又有本事,她在樱桃街也站不住脚的。”   芳芸摇头道:“不见得,爹他老人家向来爱闹别扭。这位颜姨奶奶只怕又要爬到大家头上做窝。”坐回写字台前写大字,写了大半天心静下来,不住冷笑。   晚饭后唐珍妮笑嘻嘻过来,说:“今天算是见识到令尊大人的本事,他逼着颜氏把欠的债都还清,还把颜氏的私房钱都要走,才肯带颜氏回樱桃街。”   芳芸笑道:“颜先生是糊涂,她的私房银子也有两三万,带着谨诚去哪里不好?回来干什么?”   唐珍妮笑道:“不晓得在哪里听说你继母生的是女儿,巴巴的跑回来。不是我们太太总爱和我打听你们俞家的事么,问的烦了随口哄我们太太说,你们太太给你添了个妹子。谁知她就写信给你的家庭教师。”   芳芸愣下,拍着桌子大笑起来,问:“那她跟爹回去了?”   “回去了!我猜你们老太太的鼻子都要气歪掉!”唐珍妮抱着胳膊笑起来。   “只怕我们太太要生气的。”芳芸皱眉想了一会,打电话到樱桃街十五号去寻倩芸,把颜如玉回去的消息告诉她。倩芸愣了一会挂断电话。大太太看女儿发愣,笑道:“不是曹大哥约尼出去玩?”   倩芸摇摇头,回到房间,把在房间里玩的小弟弟支使出去,把母亲喊来,和她讲:“是芳芸打的电话,三叔要把姓颜的接回来,芳芸说颜如玉不晓得听哪个讲,小姨生的是女儿,才回来的。”   大太太冷笑声,道:“她是回来找罪受的,由她!三叔还想大舅做靠山呢,他要做出什么宠妾灭妻的事来,大舅头一个就不会放过他。”   颜如玉在苏州住了两个月,总也等不到俞忆白来找。越住越沉不住气,连写几封信到栖霞里给唐二太太打听俞家的近况。唐二太太偶然听说三老爷新添了小姐,写回信时就捎上几句。颜如玉只当婉芳真是生的女儿,大喜过望,当即收拾行李回上海。就没有想到栖霞里的房子已经被人租走,栖霞里已经没有空房,办事员只肯把付的租金退还,不肯再做颜氏的生意。   唐二太太热心,替她出主意,叫她回俞家去住,还替她打电话到俞家寻三老爷。   俞忆白听说颜如玉带着儿子灰不溜秋的回来,很是快意,想想,开出颜如玉自己还债,不许留私房钱的条件,要颜如玉答应才肯接她们回俞家。   颜如玉犹豫许久,全部答应。俞忆白请了一个律师先去唐家,把所有债主都喊来,候颜如玉还清债他人才肯来。颜如玉把张八千块钱的存折和谨诚的房契都给俞忆白,满怀希望的回到樱桃街十五号去见婉芳,才进门,颜如玉就看见奶妈抱着个奶娃娃把尿,那个奶娃娃是个带把手的,不禁呆住。   婉芳镇静的坐在上座,笑道:“忆白,谨诚是你的儿子,当然要留下。——她不可以。我不想芳芸和儿子受连累,将来说不到好亲。”   芳芸的玉鱼(上)   颜如玉脸色苍白的像个鬼,站在那里一句话都讲不出来。俞忆白拿定主意要把颜如玉留下,连忙笑着说:“如玉上回那个事是冤枉的你也晓得。人都来了,再叫她走,不是要让人家都说你容不下人么。留下她吧。”   婉芳情知有谨诚在,颜如玉就是甩不脱的狗皮膏药,与其让她在外面做两头大叫俞忆白两头讨好,确是不如把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想通了,板着脸看一眼谨诚说:“谨诚,过来。”   谨诚不敢动,颜如玉在他背后推他一把。谨诚慢吞吞走到婉芳面前。婉芳摸摸他的头,笑道:“是个好孩子,也不忍心叫你没有亲娘。看在你的份上,把亲娘留下来,可是要用功念书,将来有出息,好不好?”   谨诚点头。婉芳微笑道:“房间都给你收拾好了。叫吴妈带你上去看看你的房子罢。”   俞忆白挥手示意谨诚和颜如玉上去,他留下来陪婉芳闲谈,安抚小太太。   婉芳叫奶妈出去,掐住俞忆白,在他的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俞忆白忍着痛笑道:“晓得你恼,可是——她们不回来,哪还有地方可以去?大哥的妾生的孩子都肯养活,怎么好把她们丢在外头。”   婉芳推开他,说:“忆白,看在孩子的份上让她进门也不是不可以,可别再叫她闹笑话,不然……”   俞忆白搂着小娇妻千般许诺,到底把她哄服贴了,连着几天都粘着婉芳不离身。婉芳怀孕生产,久不能行敦伦之礼,大半年俞忆白到颜如玉那里也是来了就走,自然是想那事的紧。晚上候婉芳睡熟,三老爷偷偷溜到三楼敲门。   颜如玉听见动静,在开门和不开之间挣扎了几秒钟,打开房门。   “谨诚睡着没有?”俞忆白站在门口不肯就进去。   颜如玉愣了一下,脉脉含情的说:“儿子睡着,你进来看看呀?”   俞忆白扭头要看后面,颜如玉一把把他拉进去,飞快地关上门。   第二天清早,俞忆白有些心虚的溜回婉芳的房间。婉芳让给他半边床,对他笑,道:“谨诚也大了,叫他们母子住一间不方便罢?要不要把谨诚挪一下?”   俞忆白不曾想婉芳这样不计较,心里松下来,含糊的应了一声,倒头又睡着。婉芳在床上滚了几圈睡不着,爬起来洗把脸,越想越是气闷,索性走到一边来寻大太太说话。   大太太也才起来,正在梳妆台前梳头,看到妹子顶着两个黑眼圈,如何不晓得昨夜发生了什么?想到携妾逃走的大老爷,心里突然一酸,笑着安慰妹子道:“你先沉住气,到底是在你眼皮底下,想怎么收拾,就能怎么收拾,何苦自己生闷气。”   婉芳咬着嘴唇半天不讲话,大太太叹了口气:“这样子吧,叫倩芸陪你去转转,我看,就到栖霞里去寻芳芸好不好?连小毛头都一道带去,快快活活呆一天?”   提到芳芸,婉芳脸上露出笑意,喊奶妈把小毛头抱来,大太太叫来倩芸陪着她坐俞忆白的车去栖霞里。芳芸见了看婉芳十分喜欢,抱着小毛头左看右看,贴在怀里不舍得放手,笑道:“这样肉呼呼的,养的真好。太太,怎么想到带他来。”   倩芸看芳芸是真喜欢个小兄弟,诧异的很,看着她怔怔地发呆。婉芳笑道:“家里人多,天气又热,所以带着他来里凉快惊快。”   小毛头眼睛都没有睁开,吃了奶正是渴睡的时候,奶妈笑道:“九小姐,让我来抱呀,顶好是寻个清静凉快的地方让少爷再好好困一觉。”   芳芸小心把小毛头交还奶妈,引着到书房后的客房,笑道:“这里罢,才收拾出来的,窗外有棵大树,我家顶凉快就是这里。”   婉芳在客房歇了一会,芳芸看她们都身是汗,请她们上去洗澡,找出几件旧睡衣大家换上,下来在客厅里剥水果瓜子大家闲话,不只婉芳觉得轻松适意,就是倩芸也觉得,和闹哄哄的樱桃街十五号比,芳芸这里舒服的好像天堂。   芳芸说起学堂里的故事,倩芸就说:“丽芸前两天打电话和我讲,想回学校上学。芳芸,你可晓得还能不能回学堂?”   芳芸笑道:“像她那样一请假就是两个月的,只怕难。教我们的几位先生都夸你用功呢。”   倩芸得意的笑起来,说:“我比不上九姐有本事,我们先生哪回上课都要先夸九姐和静仪姐两句。”   婉芳在书架上翻出来本《满堂娇》,看了几页觉得有趣至极,夹着书到一角的藤沙发上盘坐看书,芳芸和倩芸唧唧咕咕咬耳朵颇有些吵人,几次抬头,看见姐妹两个这样友爱,又微笑低头。   芳芸察觉了,笑道:“就忘了叫黄妈买菜,还要去买几条鲫鱼回来。我去去就来。”就走到后面去吩咐黄妈添买东西。   倩芸有心寻小姨讲话,婉芳捧着小说看得津津有味。倩芸不爱看闲书,随手拿本《明星》翻着。突然听见门铃响,正闲的无聊,十分好奇来找芳芸的是什么人,飞快的跑去开门。   岳敏之穿着短袖白衬衫、卡其色的西装长裤站在门口,晒成古铜色的脸上露出爽朗的笑容。他手里还牵着条大白狗,看到来开门的是倩芸,岳敏之的笑容有些僵,手里的绳子一松,那条狗就热情无比地扑到倩芸的身上,还伸出舌头要舔。   倩芸吓得要死,拼命朝后缩,喊:“救命,小姨,狗。”   岳敏之拉紧皮绳,那只狗还不依不绕,偏要朝姑娘身上扑。   芳芸从后面跑出来,先看见斑狗,欢呼一声扑上去。岳敏之笑眯眯松皮绳看她和狗互扑。婉芳只当那是芳芸养的狗叫岳敏之牵去溜的,皱着眉笑道:“芳芸,你几时养的狗?敏之,我们失陪下。”一边讲话,一边就拉着倩芸上楼去。   芳芸候她们上去才醒悟自己还穿着睡衣,连忙站起来理理衣服,请岳敏之坐,也上楼去换衣服。   才上几级楼梯,岳敏之就冲着露出来的小腿吹声口哨。芳芸涨红脸瞪他。岳敏之笑道:“你倒越过越封建。欧州的女装都短到膝盖,给尼带了几本时装杂志,回头翻出来再送你。”   芳芸不理他,径直上楼。过了一会,三个人穿得严严实实下来。岳敏之坐在客厅的一角低头逗狗,白衬衫在拉上窗帘的客厅里亮得耀眼,看起来一副厚道爽朗的老实人模样。倩芸和婉芳从前都常见油腔滑调的岳敏之,这回见他好像换了个人一样,不约而同停下脚步看他。   芳芸和岳敏之山居时做伴日久,倒不觉得什么,下了楼梯就拐到后面去,转眼左手托着盆牛奶,右手提着支汽水出来,隔得远远的就把汽水抛出去。   岳敏之抢在狗狗跳上前之前伸手接住,笑道:“莎丽,汽水是我的,你只能喝牛奶。”   芳芸把牛奶盆摆在通风的过道里,莎丽就蹦跳着自己过去。芳芸拍着莎丽的头,看它舔牛奶,眉眼带笑,和方才跟倩芸在一块时得客气敷衍完全不一样。岳敏之含笑看着狗,一脸二十四孝狗爹的模样。两人一狗自成一个小世界,就把想逗狗又不敢上前的倩芸挤出来。倩芸觉得受到冷落,有些吃味,翘着嘴对婉芳说:“小姨,我有些困,上去睡会。”对芳芸和岳敏之点头,上楼去了。   岳敏之想到他走时婉芳是大着肚子的,这个时间只怕是生下来,对着芳芸侧了一下头。芳芸微笑点头,他连忙拱手笑道:“小姨弄璋之喜,可喜可贺。小侄明天一定补份礼到府上去。”   婉芳初做母亲,最喜欢别人提到孩子,岳敏之这样郑重,心里极喜欢,微笑道:“不敢叫岳公子破费。得空去樱桃街玩罢。我们倩芸的两个哥哥,都想去美国留学,正好要请教呢。”   芳芸也是头一回听大房的堂哥要出国,睁大眼睛看着继母,笑问:“几时的事?”   婉芳叹口气,说:“昨天大舅过来吃满月酒,和大伯娘商量的。”   “怎么不送到欧州去?”岳敏之额头渗出亮晶晶的汗珠,他找了一把蒲扇摇着,笑道:“英国的学费虽然要贵,可是管的要严多。美国的野鸡大学遍地都是呀,送去花钱不算,耽误好几年功夫什么都没学到多可惜。”   婉芳笑道:“不至于罢。去哪里第一要孩子们自家喜欢,第二也要家里付得起。芳芸,我讲的对不对?”   芳芸点头如小鸡啄米,笑嘻嘻道:“还有呀,总要念得上去才好。”说完拿书挡着脸大笑。岳敏之就晓得倩芸的两个哥哥功课都不大行,出国不过是为渡层金,并非是求学。他笑着摇摇头,站起来道:“斑狗性子活泼,每天顶好溜三圈。横竖你家的那个保镖也没有什么事,这个差使交给他顶好。我还欠亚当太太一条小狗呢,要赶紧给她送去。”   芳芸笑道:“珠姐最近接了两部电影在拍,好像去了苏州,还有几天才好回家。岳大哥过几天再送去罢。再坐会,我们黄妈煮的绿豆汤晾凉了吃一碗再走?”   岳敏之站起来笑道:“正饿着呢,快拿来我吃一大碗。”   芳芸果真去喊黄妈捧了一大碗冰镇的绿豆汤出来,还补了一大碟心,岳敏之吃得干干净净,道了谢就走。斑狗呜咽两声,跟着他走了两步,舍不得牛奶盆,摇着尾巴又回头。芳芸紧紧捏着皮绳把狗牵牢,笑道:“莎丽,留下。岳大哥,我不送了。”   岳敏之头都没有回,挥挥手出去。黄妈把房门拴上,笑道:“难为岳先生想的周到,我们家人少,家里养条好狗晚上困觉都放心些。”察言观色,看出婉芳有话想说的样子,就牵着狗到后面去,只留她们两个在客厅里。   婉芳微微皱眉,说芳芸:“一个人住着,不好叫年青公子上门的。还是搬回去和我们一起住罢。”   芳芸摇头,道:“爹已经把我从俞家除名。我回去算什么。再说,颜先生还在十五号,我宁死也不会回去。好太太,”笑道:“回去和颜先生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的,又有什么意思?”   “这几天倒是很老实……”婉芳想到颜如玉这几天的表现,微笑道:“虽然看见她就气不打一处来,不过总比放在外头惹事强。”   “太太,你要不愿意就要讲,何苦为了虚名声让自己受闷气?”芳芸抱着她,把头贴在她的肩膀上,在她身上闻到母亲的味道,不知不觉就流下眼泪。“人活一世,不过短短几十年,跟她斗不值得的。”   婉芳拍拍继女的胳膊,叹口气,笑道:“你还小,不懂得结了婚,不是说走就能走的。再说,世上的人都差不多,离了这个,那个也好不了多少。”   芳芸偷偷把眼泪擦掉,冷笑道:“难道离了男人,女人就活不下去吗?”   “哪个女人不要嫁人的?看将来尼嫁不嫁。”婉芳笑道:“快别说孩子气的话。和你说呀,有一个要好的同学,和她的心上人爱的死去活来,两个人都订过亲的,私奔到南京去,结果在外头只半年,那个女的过不得苦日子回了家。挺着大肚子回来,娘家也不肯认,全靠我们几个要好同学接济,才把孩子生下来。如今拖着孩子,一个人过的不晓得有多苦。”   芳芸低头不说话。婉芳看她的意思是被说动了,要让她好好想想,也不再讲话,照旧拿起小说慢慢翻着。芳芸亮晶晶的眼珠转几转,突然笑起来,扳着婉芳的胳膊,笑道:“我手里还有钱,这样坐吃山空也不是法子的,要开个蛋糕店,请那个同学来做事,怎么样?”   明明是敲打她要回家,怎么想到那上头去?婉芳哑然失笑,道:“还是你存着做嫁妆吧。”   芳芸拿来纸和笔,笑道:“真赔光别人就不掂记了,倒是好事。”写写,想想,又抱来一叠书来参考。   婉芳看了半个钟头书再来看,已经写满几页纸。婉芳指着填满满的表格问:“这是什么?”   “是成本控制表,太太看,面粉包三块三,鸡蛋一百个三块七,还有黄油人工面包什么的,就能算出一块面包的成本是多少,每天要卖多少钱才不会亏本。”   婉芳看了笑道:“是跟哪个学的?和做数学题似的。”   芳芸笑道:“小舅舅。他做这套表格给大舅用,大舅舅的工厂降低了库存,可以随时根据表格上的变化调整生产,利润下子就提高百分之三十。人家都说小舅舅一个人顶得上千个好工人。”   婉芳一直对孔家十分好奇。可是俞忆白提起孔家就有些歇斯底里。这回难得芳芸主动,婉芳就笑眯眯问道:“外婆家有几个舅舅姨娘?”   “两个舅舅,一个大姨。”芳芸笑道:“都结婚了,除掉小舅舅只有个女儿,大舅和大姨都生四五个儿子,人丁好生兴旺的。”   婉芳看芳芸提起亲戚时的快活样子,就晓得外家待她很好,放心的笑起来,:“他们待你好是你的福气。虽然现在和他们隔的远,可别断了联系。我们女人,就是嫁的再好,娘家不好也不行。旁人不晓得,只看我家,就晓得。大哥一朝回来,我们家几个庶出的都嫁到好人家去。”   芳芸头,笑道:“所以太太要把爹管好,还要把小兄弟教好,给我个好娘家呀。”   婉芳想板住脸,又忍不住露出笑来,拿手指刮脸羞芳芸。倩芸从楼上下来,看两个笑成一团,打着呵欠问:“什么事么好笑?咦,那位岳公子走了?”   “早走了。”芳芸站起来笑道:“我去看看弟弟去。”跑去看看小毛头,小毛头也才醒,伏在奶妈怀里吃奶。芳芸小心翼翼伸手在孩子娇嫩的脸上贴了一把,突然想起来,飞奔上楼,好半天才下来,捏着块玉给婉芳,笑道:“这个给小毛头。等他大了给他带上罢。”   婉芳接过来看,却是条小小的玉鱼,雕工古朴粗犷,可是活灵活现的,停在手掌里好像在游水一样。鱼身包浆油光发亮,显是主人的爱物。连忙要塞回去,说:“这个有年头了,是妈妈留给你的吧?要好好收起来。”   芳芸笑道:“这个是自己淘来的,不值什么钱的。倒是请高僧开过光,是保平安,一直挂到回上海。看这边都不作兴挂才摘下来的。”   婉芳听见这样,当即就替小毛头挂上。奶妈见小少爷有彩头,连忙抱着孩子道谢:“谢谢九姐。”   倩芸在栖霞里呆了一整天,看出芳芸和小姨是真要好,待芳芸也亲热许多。傍晚婉芳和倩芸开开心心回家,芳芸一直把她们送到弄堂口。   俞忆白和颜如玉谨诚坐在客厅里笑。看到婉芳带着小毛头进来,颜如玉虽然还不肯站起来,却露出笑脸:“太太回来了?谨诚今天总问太太到哪里去呢。”一边边推谨诚站起来问太太好。   婉芳笑道:“谨诚,晚上睡的好不好?”   俞忆白脸上微红,站起来走了几圈,笑着要话。那个奶妈抱着小毛头凑上前,笑道:“三老爷看,是九小姐给小弟弟的玉。”就把那块玉捞出来。   俞忆白看,吃了一惊,道:“婉芳真是胡闹,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就随随便便给孩子戴上?”   颜如玉的眼神好像两支锐利的箭射向俞忆白。婉芳:“芳芸随手给弟弟玩的,不值钱,怎么?”   “芳芸胡闹!”俞忆白把玉鱼摘下来交给婉芳,:“这个玉是小时候跟孔家人去看拍卖,看见她喜欢,外公花两三千块钱拍回来的。记得还有几个木盒子,比那个更贵。买来给芳芸装零食玩。他们孔家有几个臭钱,从来都不把东西当东西,孩子都给他们惯坏了。”俞忆白越说越生气,转身进书房,用力把门关上。   谨诚眼馋的看着那块玉,走到婉芳身边摸两下,小声央求:“我问芳姐要都不肯给。太太,你最疼爱我,给我好不好?”   芳芸的玉鱼(下)   颜如玉真是蠢,教出这样不懂事的儿子。婉芳又好笑又生气,攥紧玉鱼笑道:“太太拿姐姐心爱的东西,爹爹都恼。这个太太要还给芳姐的。喜欢什么,明天我们央爹爹带你去买,好不好?”   婉芳向对谨诚和颜悦色惯了,谨诚头一回被拒绝,恼上来就忘了颜如玉的嘱咐,“不,我就要!”他捉着婉芳的手,手指甲在的她手背上抠出一道血痕。   婉芳吃了一惊,把拳头举得高高的,压下愤怒强笑道:“别闹。”   谨诚够不到,越发生气,突然在婉芳肚子上用力推。婉芳站不住脚退后几步,又被茶几磕了一下,痛得喊一声“哎呀”,跌倒在地板上。   奶妈吓得尖叫起来:“太太,要不要紧?”   小毛头受惊,嚎啕大哭。俞忆白黑着脸从书房冲出来,正好看见谨诚扳婉芳的手。   “谨诚,你在干什么?”俞忆白冲上去提着儿子的胳膊拎到一边,把婉芳芸扶起来。婉芳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摸摸胳膊上现出大块青紫,对低头哄孩子的奶妈说,“把小毛头抱上去。”   颜如玉笑吟吟推着谨诚过来,道:“谨诚,快给太太陪个不是。下回不要和太太这样玩。”   俞忆白板着的脸有一丝松动,他期待的看着谨诚,说:“还不快陪礼!”   谨诚走到婉芳面前,笑道:“太太,把玉给我,我就给你陪不是。”   婉芳愣了一下,笑对俞忆白道:“忆白,你在美国就没有教过谨诚规矩?”   俞忆白才有些笑意的脸又板起来,他瞪着谨诚,说:“真是越长大越回去了,有你这样讲话的吗?滚!”   谨诚狠狠瞪了婉芳一眼,好像一条捞起来又放回池子里的鱼,转眼已经沿着楼梯跑上三楼。颜如玉笑嘻嘻的追上去。这种不当回事的态度让婉芳和俞忆白都有些难堪。婉芳揉着胳膊转身上楼。俞忆白拦住她,道:“婉芳,别跟孩子计较……”   “要计较,还要请家法!”婉芳在楼梯上一个急转身,半个身子压在扶手上,板着脸道:“孩子不懂事,大人呢?把我撞成样子,跟老佛爷似的坐在那里动都不动一下。就不说她是妻我是妾,就是个客,也要站起来几句客气话意思意思。她倒好,就会在你面前装幌子。俞忆白,你的小老婆,也要叫她懂规矩。”说完话恨恨地扭身上楼。   婉芳居高临下说话的样子,样子又刁又蛮,爬楼梯的背影也很是窈窕。茉莉花突然生出刺来,俞忆白转觉得新鲜,跟到卧室,翻出瓶红花油贴着婉芳的背,陪着笑道:“太太,我替你擦擦,当做陪罪好不好?”   冰凉的玻璃瓶子贴在婉芳的背上,婉芳觉得有些异样,又有些说不出口的盼望,气哄哄的伸出胳膊给他。俞忆白替她擦药, 又体贴的替她揉着,嘴上也不闲着,找些社会新闻说给她听。婉芳禁不住哄,到底还是露了笑脸。   俞忆白就道:“前天在俱乐部见几个朋友,都说如今办教育利国又利民,老田他们作兴要合办个大学。我就想吧,我们家现在只有出的没有进的,总要办个事业才好。我到底做过大半年的督学,不如去办个中学,你看怎么样?”   婉芳想了一会,笑道:“虽然我是师范学校毕业的,都没有教过书,更别提办学,怕是不能给你意见。忆白,你想办就办罢。”   “我都设想好了,不过办学要先拿出笔款子去买地皮盖校舍,一个人的力量怕是办不起来,还要召集几位有志教育的……”   “忆白,你想怎么做就去做呀,就是赔钱也没有什么的。”婉芳站起来,把妆盒里的保险箱钥匙递给他,笑道:“喏,还给你。合伙的事还是算了吧。看上回我们三家合伙,结果怎么样?”   “哼,他们!”俞忆白把钥匙拴在金怀表链子上,小心塞进口袋里,冷笑着:“他们懂个屁,除了几句洋滨泾的英语,连合同都看不懂的人,活该被骗。”   “大哥说是丘家鼠目寸光把岳敏之挤走,大姐夫又太贪……”婉芳把红花油收起柜子里,笑道:“哎呀,跟你说这个干什么。说起来,我娘家虽然不像我们家吃这样大的亏,可是大哥在曹大帅那里可是挨了好一顿说。”   “曹大帅不是收了十万块钱?”俞忆白冷笑道:“不是给你大哥升了级么。不经曹大帅这么查,都不晓得俞家的家底原来都叫大房和四房搬空了。亏他们还装模做样闹分家,还要先把孩子们的学费和嫁妆提出来,呸。”   “忆白,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咱们又不缺钱。”婉芳贴着俞忆白的胳膊,笑着安慰他。俞忆白把婉芳打横抱起,才走得几步,就听见老妈子敲门,喊:“三老爷,三太太,老太太那边请。”   婉芳挣扎着下来,俞忆白很是扫兴,开门吼道:“没空!”   “出大事了,明诚少爷带着丽芸小姐还有秋芸小姐都在老太太那里哭呢。”老妈子说。   “忆白……难道是巡捕房?”婉芳有些为难的看着俞忆白。   “我们二太太又有本事又威风,敢指使人去砸我的小公馆,就要有本事摆平洋人督察。”他拉拉长衫的竖领,得意的说:“我过去看看,你歇会罢。”   “嗯,老太太一向偏爱明诚,又哄着他抽上大烟,二房是没有指望了,你别和二嫂太计较。”婉芳笑道:“我去看看小毛头,等你回来一起洗澡。”   俞忆白似笑非笑的看了小娇妻一眼,婉芳柔顺的低下头,脸颊微红,神情婉约动人。俞忆白在腮边亲口,高高兴兴下楼。   他走了没几分钟,大太太托着个甜瓜过来,笑道:“听倩芸说,她在栖霞里撞见岳公子,他几时从外国回来的?”   婉芳笑道:“我都没来的及问他他就走了。大姐,你问他做什么?”   “看上他做女婿。”大太太坐在凉床上,脱下黑缎面绣荷花的拖鞋,把脚架到脚踏上,心痛的看脚指甲上花了的指甲油。“我琢磨着这事有点不对劲。敬亭做了几十年的生意,都是人家吃他的亏,就是他吃亏了,也要想法子讨回来的。怎么这回就跑了?”   “大姐,你是说是大姐夫……”   “没错!一百五十万两银子不一定是他一个人吞了。”大太太柳眉倒竖,牙齿咬的嘎吱响,“二房闹着要分家,查出来的都是亏帐,分家大家一毛钱都分不到,他吞了这笔款子,远走高飞享福去了。”   “不会的,孩子们都在这里,还有老太太。”婉芳替姐姐捏肩,就叫大太太看见胳膊上的青紫。大太太捏住她的手,心疼的问:“这是怎么了?”   婉芳抽回手,笑着说:“没什么。”   奶妈抱着小毛头进来,插嘴说:“大太太,是谨诚少爷推的。九小姐送给小毛头的玉,谨诚少爷要,我们太太不给,就把我们太太推倒。”一边哄小毛头,一边用力呸了一口,说:“还一天到晚在我们面前摆谱,她也是大家小姐出身,还不如我们懂规矩!”   大太太的眉头越皱越紧,盯着婉芳不讲话。婉芳嗔怪的看了奶妈一眼,说:“孩子小,不懂事,忆白已经骂过他了。”   大太太瞟了一眼奶妈。奶妈抱着孩子低头出去。   婉芳说:“我晓得怎么做的,大姐,别急。”   大太太道:“这是借着孩子敲打你呢,你要一步步退下去。不趁早把她的念头掐了,就等着她爬到你头上罢。”在桌上轻轻拍一下,又说:“我们二婶跟那位小表叔私奔了,还偷了李老太太一箱首饰,李老太太气的中风。李家把二房的几个孩子都赶出来了。”   “啊……二婶,真看不出来。”婉芳愣住了。   “那几个孩子,我把他们安排在我们姨太太对门住,晓得了?”大太太冷笑两声,道:“一块玉也抢,真是眼皮子浅,莫打他,惯着他。”   婉芳就把那块玉递给她看,笑道:“要是别的东西都给他了。这个是芳芸心爱的,给小毛头做见面礼。忆白是在美国拍卖会上两三千块钱买的。”   “就这么个小东西就顶辆汽车?”大太太摸着玉鱼,翻来翻去看了许久,道:“芳芸这个孩子出手很是大方。看来老三手里还有东西是瞒着的。”   “是芳芸外公买给的她,芳芸赤着脚出的俞家门。我替她收拾几箱零碎送到学校去的。”婉芳皱眉道:“看见我们姨奶奶就有气,不晓得这个孩子是怎么忍的这些年。”   “我只说眼不见心不烦,就不许姐夫的那个妾进门,结果他带着妾跑了,还丢给我一群小杂种。”大太太朝后一仰,闭上眼睛,泪水缓缓流下,在脸上留下两道反光的印子。“让她进门吧,这样不快活……女们人,怎么就活的这样难。”   “姐夫他也是怕连累家里。大姐,别伤心。”婉芳手忙脚乱的找来手帕。   大太太擦擦眼睛,冷笑道:“我算是看穿了,俞家的几位老爷,加起来都没有个老太太骨头硬。这会子老太太那里怕是闹的不像,也没心情去管他们,婉芳呀,我们自家的孩子,要教好。”   婉芳点头,送姐姐出来,就见俞忆白铁青着脸,带着明诚和丽芸、秋芸从老太太那边出来。正好颜如玉隔壁还有两个空房间,婉芳就把他们兄妹三个安排住下,牵着秋芸的手笑道:“秋芸,三婶里就和自己家一样,要吃什么要买什么只管和三婶讲。”   丽芸低着头不吭声。明诚勉强笑笑,“三婶,我去老太太那边。”晃着两条长腿就走。婉芳情知他是去老太太屋里吸大烟,也不拦他,翻出许多零食送到丽芸和秋芸房间,把老妈子赶出去关上房间,笑道:“对面住的是我们姨奶奶。平常有些十三点的,要是欺负你们,和我讲,我来收拾她。”   丽芸没精打采的点头。秋芸是二老爷的遗腹女,才九岁。二太太并不爱她,得婶母这样关切,就亲热的贴着婶母闲话。婉芳安慰了一会,吴妈上来敲门问要不要摆饭。   婉芳又问秋芸喜欢吃什么,姐姐又喜欢吃什么,叫厨房添两个菜,带着姐妹两下楼。   颜如玉洗了澡,一丝不苟的化好妆,为显身段还穿了高跟鞋,得意洋洋地带着谨诚下楼。谨诚看见丽芸和秋芸占住他们母子在饭桌上的坐位,跑去推秋芸,说:“那是我的位子,不许坐。”   “谨诚,住手!那是堂姐。”婉芳的声音稍有严厉。方才谨诚推她跌跤俞忆白也没有把他怎么样。谨诚晓得她说话不算数,非但没有停手,还加倍用力,把秋芸连椅子一块推倒。秋芸跌痛哭了起来。丽芸站起来,抡圆胳膊甩了谨诚一个耳光,骂道:“打死你这个小老婆养的贱种。”   谨诚哭着还手。秋芸在地下哭了几声,正好看见俞忆白那柄象牙手柄的文明棍靠在张椅子后背,就爬起来跑去握在手里,没头没脑照着谨诚的身上招呼下去。颜如玉嘴里说着:“婉芳,她们是欺负谨诚呢,怎么不管?”边去拉秋芸。   婉芳慢吞吞轻飘飘拉丽芸,哪里拉得住。   秋芸手一扬,文明棍的棍梢狠狠的抽到颜如玉的脸上,留下道红肿。颜如玉捧着脸尖叫:“俞忆白,打死人了!”   俞忆白从反锁的书房里走出来,才走到乱七八糟的饭厅门口,还来不及问话,颜如玉已经抽抽噎噎的扑进他的怀里,:“她们打谨诚。”   婉芳把丽芸和谨诚分开,冷笑道:“姨奶奶,她们和谨诚不过是玩玩罢,要装也装的像。”   颜如玉拨开头发给俞忆白看。婉芳毫不示弱举起胳膊,笑道:“这个算什么?”   俞忆白原是想替颜如玉几句话的,被婉芳胳膊上的青紫堵住嘴。谨诚他舍不得,婉芳他开不得口,他左右为难。偏偏两个人都看着他,他只好说:“我有事出去一趟,晚上说不定就不回来了。”推开颜如玉走开。颜如玉心里恨的要死。婉芳把丽芸和秋芸搂在怀里安慰,说:“别怕,有婶婶在,不会叫你们受人欺负的。”   颜如玉眯着眼睛狠狠啐了一口,冷笑道:“你又装什么?”   “明明是谨诚不对。”婉芳笑眯眯把谨诚拉过来,说:“谨诚,太太一惯疼你,对不对?可是错了太太也说,不懂规矩太太还教你,一味的惯,是把你朝歪路上推呀。快给秋芸姐姐陪个不是。”   谨诚吃了好大的亏,爹爹又撒手不管,他看看母亲,再看看婉芳,甩开婉芳的手跑上楼去。婉芳冷笑道:“好好的孩子,都叫姨奶奶惯坏了。秋芸、丽芸,走,三婶带你们去外面吃饭去!”   当家太太不叫再开饭,厨房就把不肯再开火,吴妈带人把饭厅收拾干净,大家坐下来喝茶磕瓜子,只给颜如玉房间送一热水瓶开水。   婉芳吃完倒是记着谨诚,算着孩子的饭量打包一笼半小笼包带回来,叫厨房热了亲自送上去。   谨诚早肚子饿得咕咕叫,看见小笼包扑上去连盘子夺走。婉芳笑道:“慢点慢点,当心烫呀。”   谨诚低着头狼吞虎咽,顾不上话。颜如玉一直坐在梳妆台前想着怎么收拾脸上的伤,就忘了晚饭没有吃。此时叫小笼包的香味勾得也饿了。狠狠瞪了婉芳一眼,啐道:“忆白不在家,你装给谁看?”   婉芳抱着手臂,靠在门框笑道:“我用得着装吗?是真心疼孩子。你哪里有个亲妈的样子,孩子饿成这样,都不晓得给他找吃的。”说完细心替她把门关上,走到丽芸屋里和她们姐妹闲话。   丽芸一向深恨颜如玉,今得三婶暗助,让颜如玉吃了亏,快活的都忘了自己家的烦恼。秋芸贴着婉芳,三个人说说笑笑。笑声穿过两重门板,落到颜如玉的耳朵里,格外刺耳。   颜如玉咬着嘴唇坐到床边生气。谨诚只有大半饱,仰着油光发亮的脸,对妈妈说:“妈妈,我还要吃。”   “吃吃,人家拿吃的就把你收买了。”颜如玉恨恨的换了件外衣,说:“走,带你去外面吃去。”   谨诚欢喜牵着母亲的手出门,才出樱桃街不远,街边一辆汽车里,有人揿喇叭。颜如玉回头一看,却是阮梅溪。   阮梅溪兴奋的挥着手,说:“淑玉姐,谨成,我的新车怎么样?”   老公姓俞,甜到忧伤   谨诚轻蔑地踢了那辆车一脚,“福特?才值几百块钱的便宜货,爹爹的车可是英国名牌。” 颜如玉微笑不语。   阮梅溪的炫耀没有成功,有些泄气。然而颜如玉的微笑又让他精神抖擞起来,他笑着说:“淑玉姐要去哪里,我载你们去吧。”   颜如玉摇摇头,笑道:“多谢你的好意,我带谨诚出来散步的。”   谨诚有些不满意的摇母亲的胳膊,颜如玉夹着儿子的手走到一边,笑道:“好了,别闹。梅溪,有孩子他舅舅的消息没有?”   “他去美国了。”阮梅溪笑道:“丘家破产你是晓得的,几个嫡出的闹着分家产就把他挤出来。他一毛钱都没有拿丘家的,就提着个皮箱走了,说不发大财不回来。”   颜如玉呆住,好半天才无力的笑道:“他怎么不和我讲一声。”   “凤笙有交待我们几个朋友照应你呀。”阮梅溪打开车门出来,换个潇洒姿势倚在车身变,笑道:“我一见淑玉姐就觉得亲切,就是是我们亲姐姐。”   “妈妈,我要去礼查饭店吃煎牛排。”谨诚挣脱颜如玉,走到一边拦出租汽车。一连几辆黄包车来揽生意,谨诚都不理会。偏生过来两辆出租汽车,里面都有人,谨诚气的直跳。   颜如玉对阮梅溪点头算是道别,去拉谨诚的手,笑道:“这个时候街上拦不到车的,喊个黄包车吧。”   李书霖开着辆崭新的汽车从樱桃街驶出来,看见颜如玉在马路边拦住一辆黄包车,也不讲话,丢出块大洋砸到车夫头上。车夫听见钱响,顾不得招揽生意就去捡。   李书霖按下喇叭,看着颜如玉的眼睛笑道:“三婶,好久不见。”   颜如玉有些不自在,又有些骄傲,瞟了路那边面色如锅底的阮梅溪一眼,笑道:“原来是表少爷,几时到樱桃街来的?”   “刚才在你们四房那里吃的晚饭。他们家的厨子不大好,就没有什么能吃的。正饿着呢。三婶,要不然到我家,给我下碗面?”   颜如玉满怀着对丽芸的怒气,忍不住说:“想给你下面的人多着呢,不差我们家。”   李书霖笑道:“三婶,我是有正经事找你。明诚和丽芸他们三个如今都住在你家,还请三婶多照应他们。上车吧,找个地方坐下来讲话,好不好?”   谨诚板着张酷似俞忆白的小脸,拉着母亲要走。颜如玉的脚好像被观音娘娘施了法术,变成活动的定海神针,居然一步步把谨诚拖进李书霖的车里。   李书霖把半截香烟头弹去出,冲阮梅溪比个胜利的手势,发动汽车。   一个破衣烂衫的讨饭小孩扑上去捡烟头,阮梅溪恨的一脚踢过去,骂:“钢笔,找死呀。”气哄哄开着车拐到四马路去。   李书霖带着颜如玉母子到兰心戏院这边一个白俄妇人开的咖啡馆里,寻张靠近窗边的圆桌坐下,叫了几样点心,笑道:“可是饿坏了,边吃边吧。谨诚,你要不要吃?”   谨诚瞪着他,可是再努力也不能抵抗蛋黄布丁的诱惑,不过一分钟就抄起小勺大嚼。颜如玉小口喝着咖啡,看都不看李书霖一眼。李书霖也不搭话,自顾抽烟喝酒。和他相识的白俄侍女送水果上来,坐在他腿上腻了半天,在他的钱夹里抽一张钞票笑嘻嘻走开。李书霖不以为意,颜如玉很有些看不惯,笑道:“要是我们老太太,也要生气的。霖哥儿,有钱也不能这样花。”   “怎么花?三婶教?”李书霖啪一声把钱夹拍在桌上,笑道:“听三婶的。”   “当正正经经娶个太太,少在外面鬼混。”颜如玉把钱夹抛回去,李书霖敏捷的接住钱包,露出口白得发亮的一口好牙,说:“我倒是想娶的,哪里有三叔有福气。”   谨诚放下汤匙瞪他,他站起来走到吧台边,和花枝招展的老板娘打情骂俏了好半天,讨三客冰淇淋过来,先递个给谨诚,再递给颜如玉,笑道:“三婶,明诚他们住到你家,烦老你人家多照应。我把电话号码抄给你。”   说完李书霖先掏出支笔 ,摸了半天摸不出纸来,就在钱夹里抽出张支票,填几个数字,折成个小卷推倒颜如玉手边,说:“这是电话,有事喊我,喊了就到的。”   颜如玉的手停在桌边好半天,慢慢移过去压在纸卷上,笑道:“一家人,这么客气干什么。”转眼的手收回去,支票也不见了。   李书霖笑笑,站起来道:“也晚了。我约了朋友谈事情的,喊辆出租汽车来送你们回去罢。”   他打个响指,一个穿着侍衣饰的西仔就跑去打电话喊出租汽车。颜如玉拉着儿子的手,冲他点头,说:“这里有些气闷,我们出去等车,再会。”   岳敏之和出门的颜如玉擦肩而过。彼此对视一眼,颜如玉是不屑和他讲话。他是不想和颜如玉搭腔,径直走到李书霖相邻的圆桌边坐下,先要了一杯黑咖啡,才转过身子面对李书霖。笑着说:“几个月不见,你倒是长胖了。”   “你倒是黑了。”李书霖从衣袋里掏出烟匣,取一枝吸着,笑道:“听说是早上上的岸,下船就到栖霞里去了?”   “你消息倒是很灵通。可是有了那个,为什么还要勾搭这个?”岳敏之指指门口,颜如玉窈窕的身影被玻璃转门隔着,时隐时现。   李书霖盯着转门,笑道:“我不想娶她,她也不见得想嫁给我。这个么,不觉得有趣吗?”   岳敏之道:“听说你家老太太现在也不管你,倒是找个正经差事做做,也好过在女人堆里打滚。”   “我不找她们,你以为她们就不会来找我?”李书霖吐个烟圈,冷笑道:“看你,连好车都不舍得买一辆,有几个太太小姐肯正眼看你?”   “那是她们不识货。”岳敏之拿起小银匙搅着咖啡说,:“不和你说个,我的机器已经运到工厂去,估计两个月都没空和你打球,不如我们上去打几局?”   李书霖懒洋洋的站起来,说“好,你到底申请了什么专利牌子,现在可以讲吧。”   岳敏之经过吧台时,从桌上取了一罐鸽牌炼乳,笑道:“我的牌子么,叫擒鸽。商标上画着么一只白鸽子,还有只大手。这样!”他比出个手势,笑道:“现在手续齐备。就等着和鸽牌打仗。”   李书霖愣下反应过来,拍着桌子大笑道:“真有你的。如今都主张用国货,还故意取这么个好名字,想不发财都难。”   岳敏之笑道:“我可不想发财,只想赚几个铜钿娶老婆。”   “怪事呀,几年都没有见你对哪个有意,怎么就突然对这么个毛丫头上心?”李书霖绕着满面红光的岳敏之转了一圈,“那可是我表妹。”   “你的表妹多的数不清!”岳敏之在他背用力推了一把,笑道:“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走,打球去。”   且说俞忆白一夜未归,颜如玉一夜都没有睡好。第二天中午俞忆白回家,在客厅里既不见太太,又不见姨太太,只有谨诚伏在圆桌边听收音机,他的功课摊在桌上,俞忆白翻了两本,都是空白,怎么如玉和婉芳都不管?他有些恼怒,问谨诚:“太太和母亲到哪里去?”   谨诚:“爹爹没有回家,妈妈担心的睡不着,吃过中饭就困了。”   “那太太呢?”俞忆白很是满意儿子的回答,笑问:“也困觉去了?”   “太太早上就到老太太那边去了。”谨诚皱着眉头扑到俞忆白的怀里,说:“太太自从自己生了小囡,就不喜欢我。爹爹,闪不要做太太好不好?”   俞忆白摸摸儿子的脸蛋,笑道:“哪里对你不好?我看她对你,比妈妈对你还要宽松些,就是有时候说,也是为你好嘛。谨诚,爹爹要办个学校,要做校长。”   “什么?爹要办学校,你就把保险箱的钥匙还给他了?”芳芸皱着眉头想了半天,道:“他要办教育倒没什么。可是……上面要通气,下面要打,靠哪个——还不是要靠太太的娘家?太太,爹的性子一向别扭。从前大舅舅帮他多少忙,时常提醒他,他总说舅舅瞧不起他,为着这个妈没少跟他吵架的。”   “不叫胡家帮忙,不就没有事了?”婉芳笑道:“将来桃李满天下的话不敢讲。多买几本书摆在家里,也破破我们商人出身的俗气。从前是从前,今朝是今朝。芳芸,那是你爹!”   芳芸笑道:“好了,不提了。太太,这么一大家子人吃住都要安排,爹给的家用可够?”   “够。”婉芳笑道:“吃饭能花多少钱?只要不请客,不开跳舞会,我们家上上下下也有八九十,一个月两百块钱顶天了。至于做衣服嘛,那就对不起。大家都有私房,我们就不掏。最近有些人找大哥帮忙。走的是大姐的路子,也有进帐。别操心。倒是丽芸,想开学还去中西女中,晓得学校的校长很喜欢尼,可能替她说情?”婉芳看着芳芸笑嘻嘻的,趁机替丽芸说项。   “太太,办不到。”芳芸摇头笑道:“现在她处境不好我也蛮替她伤心的。可是原来她就是走的后门,又不比倩芸妹妹用功,又塌了几个月的课,期末考还考倒数。这样的人要是说几句好话就能进去。中西女中就不是中西女中了。”芳芸想了一会,笑起来,说:“我这里有扎布做的童话书,做的很好。太太拿回去罢,等小兄弟大了,给他撕着玩。”在书架子上翻出个包装精美的纸匣子,笑嘻嘻捧过来,说:“小舅舅最喜欢搜集稀奇古怪的东西。这个他说好有趣,也不管我是一岁半还是十六岁,就给我也买了一份。”   先是外公的玉,后是小舅舅的童话书,只要芳芸觉得好,都要给她的小兄弟。婉芳突然觉得手里的纸盒有些沉,笑道:“小毛头还小就这样惯他,等他长大可怎么得了?”   “等他长大,犯错要打手心!”芳芸做个鬼脸,突然叹了口气,说:“太太,还是想法子把谨诚送到国外念书去吧。他打小就被爹惯坏了,留在家里是个坏榜样,莫叫小兄弟跟着他学坏。”   “谨诚就是个炸毛的猫,谁都摸不得。”婉芳叹气道:“他只跟他亲娘亲,哪怕是好意,摸摸他,他娘都以为想害他。罢罢,不提他们。走,陪我买衣料去。我们姨奶奶最喜欢什么,你是晓得的吧。”   芳芸笑的好像偷到鸡蛋的小狗,说:“晓得的,我替太太挑,包她‘满意’。”   她们两个逛把大华,巴黎春天,先施都逛个遍,还跑到兰心戏院听了一出戏。散场时恰好遇见亚当。亚当先送婉芳回樱桃街。婉芳有些不放心,牵着芳芸的手:“晚了,留下吧。”   芳芸指指伊万,笑道:“我带着保镖呢,不碍事。”伊万从前座伸出大拳手扬扬,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说了一长串英文。亚当哈哈大笑起来,在他肩上重重敲了一拳。   芳芸坐在后座对婉芳摆摆手。亚当发动汽车走了。早有听差的接上来,替婉芳抱着大盒子小盒子进去。   客厅里灯光雪亮,新添的电扇嗡嗡的转着。电扇下摆着牌桌,颜如玉陪三位男客打牌,俞忆白反坐在她身边替她看牌。洗牌声哗哗的响,夹着颜如玉的笑语,很是热闹。   看见婉芳回来,俞忆白笑着站起身,道:“你向打不来牌的,所以叫如玉陪他们玩玩,这几位是我们淞华大学的校董。这是我太太胡婉芳。”   婉芳笑嘻嘻和他们打过招呼,亲亲热热挽着俞忆白的胳膊,说:“忆白,今朝和女儿去逛百货公司,买了不少衣料,和颜姨奶奶的一式两份,来看看呀。”把他拉到沙发边看衣料。一盒盒撕开来,果然都是一式两份。全是各式各样的格子。   颜如玉最恨格子,看见心里生气,摸张牌心不在蔫丢出去。下手笑着吃了,说:“正等着这张呢,胡了。”   “歇歇罢。也叫颜姨奶奶去看看衣料。”那个赵董事把牌一推,站起来去拍俞忆白的肩膀,笑道:“老俞,妻妾这样相得,真是叫人羡慕呀。”   俞忆白咬着烟卷,谦虚的说:“哪里哪里,两个,都好,都好。”   婉芳笑着搭上颜如玉的手,说:“我一眼看见就爱上了。我们九小姐也喜欢,明朝就喊裁缝来做,过几天正好老太太过生日穿。”   颜如玉把一块衣料搭在手臂,摸了半天,心里很不满意,脸上还要带笑道:“我就没有想到国内也能买到这样子的好料子。难为太太有心。”   婉芳笑道:“我们是好姐妹嘛,有好的,自然不能把妹妹落下。你陪校董们打牌吧,忆白,帮我把衣料拿上去呀?”   俞忆白乐呵呵替婉芳拿盒子。颜如玉借着喝水,转过身子背对着大家,脸就拉长了。一杯水喝了足有一刻钟,才满面堆笑的回到牌桌上。   婉芳在俞忆白的新同事面前给足他面子。俞忆白知恩图报,陪着婉芳洗澡,曲尽丈夫之道,又洗了个事后澡,困倦的不行,就在婉芳房里歇下了。婉芳候他睡着,穿戴整齐下楼,喊吴妈弄宵夜送过去,坐在颜如玉身边看了一会牌才上去。   颜如玉看到她脸上的潮红和满足,晓得是故意下来示威的,怎么等也等不到俞忆白下来,她的心思都不在牌桌上。抹完八圈一算,居然输了两三百块钱。吴妈在一边侍候,送了两次手巾,见他们要散了,上去敲婉芳的房门,说:“太太,先生们要散了。”   婉芳把俞忆白推醒,叫他下去送客。俞忆白睡眼蒙忪的下去,脖子上还有红痕,被他们打趣了半天,到底一个个送走。他转身回来,颜如玉抱着胳膊端坐在沙发上,玉面凝霜,全身都滋滋冒着冷气。   俞忆白不耐烦哄她,打着呵欠道:“天都要亮了,你也去睡罢,莫要吵醒谨诚。”慢吞吞上二楼进了婉芳的卧室。   颜如玉摆着冰美人的架子也没有人理。吴妈收拾客厅,熄灭所有的灯,徒留她坐在无边的黑暗中。颜如玉走到窗边看对面的楼,好像听见老太太的咳嗽声,从衣服口袋里抽出李书霖那张支票,冷笑起来。   俞忆白瞪着摊在饭桌上的支票,怒吼:“这是怎么回事?”   颜如玉抹着眼泪说“他说是补贴明诚他们的开销的。我就想不通,他不给太太,为什么要给我。”   俞忆白缓缓转过头,看着婉芳,问:“这个兔崽子什么时候到我们家来过?”   婉芳想想,道:“上回送明诚他们回来的时候来过一趟。”看了颜如玉一眼,笑道:“有些事不要问我,都说我们姨太太和他顶要好的。花店要送九十九朵红玫瑰到栖霞里的小公馆去,可是我才听说的。”   俞忆白哼声,:“如玉以为是我送的才收下。后来问过不是,就不肯收了。不知者不为罪。以后不许这个人上门。”   秋芸小,低着吃稀饭不讲话。丽芸撕着油条,只是冷笑。颜如玉瞟了她眼,道:“笑什么,吃我们的穿我们的,还摆脸色给我们看,就是俞家的家教?”   丽芸站起来要要拿粥碗丢颜如玉。婉芳敲敲桌子,道:“昨天怎么和你说的?坐回去!”   丽芸悻悻的坐下,道:“我不跟姨太太一般见识。”   俞忆白瞪了婉芳一眼,道:“把她们送到老太太那边去,我们家庙小,养不起二房的大神。”   小姐们的人生追求   婉芳笑道:“我做婶婶的没有本事,做不出来把侄儿侄女赶出去的事。”   颜如玉笑着瞟了一眼俞忆白,说:“太太总朝栖霞里跑,就是没有本事把芳芸喊回来。”   颜如玉把话题引到芳芸身上,好像婉芳话里有话。两个一问一答,俞忆白的脸就拉长了。三老爷心事重重地放下碗筷,说“我今天有应酬,晚上或者不回来。”   婉芳正好看见颜如玉脸上浮现出的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连忙从奶妈怀里把小毛头抱过来,凑到俞忆白脸边,笑道:“叫爹爹香我们一个。”   俞忆白贴着小儿子香喷喷的小脸蛋亲了一口,在婉芳的手臂上按了一下,笑道:“下回你去栖霞里,劝芳芸回来罢。在外边住着也不是事。”   小毛头偏在这个时候尿了,婉芳胸口就先湿了一大块,奶妈手忙脚乱去接孩子,笑道:“我的小少爷哎,刚刚把过的,怎么又尿了?”   “忆白,可溅到你身上?换件衣服呀。”婉芳抽出手帕不顾自己,先替他擦。   俞忆白甩甩沾湿一小块的袖子,笑道:“不碍事,小儿尿桂花香。我走了。丽芸,三叔方才也是说的气话,哈哈,你们好好在家里住着,不要学芳芸姐,就喜欢和我赌气!”   俞忆白完还在秋芸的头顶亲切的摸了一下才出去。屋子的人他几乎都招乎到,也不晓得是有意还是无意,偏把谨诚母子忘了。谨诚受到冷落,瞪着被几个大人围在当中的小毛头,毫不掩饰他的妒忌,把饭碗重重地摔在饭桌上,说:“不吃了!”   婉芳听出谨诚话里的敌意,愣了一下,笑道:“不吃早饭可不行。吴妈,拿两块钱来给谨诚。谨诚,这个给你零花,肚子饿自己去买点心吃,好勿好?”   白花花两块现大洋摆在谨诚面前,这个孩子才露出笑容来。他把两块钱揣在口袋里,得意的吹着口哨跑出饭厅。胡婉芳这样陪着小心待谨诚,实在是软的可以。颜如玉高傲的拿起餐巾擦擦手,笑道:“赵董事的太太后天过生日,要我代忆白去百货公司给他太太挑寿礼,拿两百块钱来。”   “问我讨钱?忆白这个月的家用还没有给哪。”婉芳皱眉,道:“吴妈,快点,去把老爷喊回来。”停了几秒钟,又摆手:“算了算了,明天等他回来再问他讨。”说完亲切的递给秋芸一个感鸭蛋,“秋芸,记得你很爱吃咸蛋黄的。”   秋芸还没有反应过来,丽芸就抢在头里把咸鸭蛋接在手里,在桌沿轻轻敲碎大头,边剥蛋壳边笑道:“秋芸就喜欢吃咸的。三婶,今朝没有事,我们喊倩芸去大世界逛逛?”   “我也要去,十姐,我想照哈哈镜!”秋芸嘴上喊着丽芸,却眼巴巴的看着婉芳。婉芳点头,笑道:“好,快把早饭吃掉。”   她们三个一起出去玩,个个脸上带笑,就把颜如玉要钱的事撇到东洋大海。颜如玉受到冷遇,气的哼了一声,把方才摊在桌上没人理会的支票捡起来,掉头就走。   丽芸抢上前拦住,冷笑着:“那个不是表哥给三叔三婶的家用?那是要花在我们身上的,拿来!”   颜如玉愣了一下,说:“我要拿去还给人家的。”   “那是我表哥,要还也是我还。拿来!”丽芸伸出手,冷笑道:“这样不舍得,难道是表哥特别给你花的?你可是三叔的姨太太,不是……”   “拿去!”颜如玉用力把支票掷出去。写着数字的支票虽然值钱,到底还是张轻飘飘的纸,在半空中打个转,就被丽芸抢到手里,递到婉芳面前。   丽芸笑道:“表哥在不三不四的人身上花钱眼都不眨一下。难得他有心照应我们,这个钱太太收下补贴家用罢。我们可不是来白吃白住的。”   “好,丽芸,你先替三婶收起来,哪天要用三婶再问你讨,好不好?”婉芳看看支票上的数字是两千块,连忙还给丽芸。丽芸老实不客气的收起来,下午就去银行把钱取出来。婉芳劝着她存了一千八百块钱,自己身上还留着两百块钱要零花。   恰好街头有万国储蓄会的人散发传单,丽芸收到一张看了几行,看到“积腋成裘”、“轻而易举”、“以少博多”的字样,很是心动,掏出十二块钱来买了一份。婉芳觉得好玩,也买了一份。第二天到芳芸那里玩,当个笑话说给芳芸听。   芳芸笑道:“太太,你吃亏了呀。”   婉芳惊奇的问:“怎么会?”   芳芸取来纸笔算给她看:存在银行每月利息若干,满多少年收入若干。万国储蓄会的一份会单是十二元每月,或是不能中奖,存十五年才可结清所有所存款,连本带利总要亏三千五百多块钱。   婉芳看了吐舌,道:“怎么是这个样子?还好只是买几块钱玩玩。听说我们家的吴妈连棺材本都拿出来存在他们那里。”   “都是叫中奖的幌子蒙住神智。”芳芸笑道:“这些和股票一样都是空对空的东西,顶好是不要沾手。这几天我空闲了,已经在霞飞路上顶下个小铺面。太太,带你去看看?”   栖霞里离着霞飞路并不算远,她们两个由伊万陪着,散步到霞飞路上。伊万指着一条支弄口的小小洗衣铺:“九小姐,那是我太太和妹妹。”   两个高大的白俄女人从洗衣铺里跑出来,和伊万又亲又抱。其中一个生的纤巧些的是伊万的妻子,挎着伊成的胳膊笑道:“九小姐,谢谢你送给我们的咖啡。可以进来喝杯茶吗?”   芳芸笑道:“我们还有事,改天到府上喝茶呀。”   伊万和她们说几句俄语,在他太太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那个白俄女人笑骂着进了洗衣铺。伊万的妹妹看着哥哥欲言又止,也跟着嫂子进去。婉芳觉得他们粗野的有趣,拉着芳芸落后几步,笑道:“他们过的真开心。”   芳芸指着伊万的背影:“他真是个好人,其实家累很重,偏不肯叫太太和妹妹去咖啡厅跳舞场赚容易钱。但是我不出门,都叫他回家帮忙的。”   婉芳想到打扮得艳光逼人的颜如玉陪那几位校董抹麻将,突然对俞忆白失望了,良久,才说:“人跟人,真是大不一样。爹爹前天还叫我劝你回家……现在觉得还是不回来的好。”   “三太太,九小姐。请进。”伊万掏出钥匙打开门,让她两个进去。婉芳在楼上楼下走了两圈,笑道:“就是小,要是把隔壁顶下来,再摆几张桌子,就像个样子了。”   芳芸笑道:“我算了很久的。上面是操作间和仓库间。下面,诺,就在那个角落用玻璃隔出个蛋糕裱花间出来。然后这边,放一排柜台,靠墙再放一排长椅。我们只卖面包蛋糕,这样大的地方正正好。”   芳芸站在空荡荡灰扑扑的空铺面里,张开双臂,笑着:“我不要有多大的事业,只要一间自己的小铺子。我要做最美味的蛋糕。”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笑容里充满信心。   婉芳站在一边笑着附合,“你会有自己的小铺子,一定能做出最美的蛋糕的。”   芳芸扑到她怀里,笑的喘不过气来,“我疯了,太太也陪我疯。”   婉芳按着她,说:“这样热。别闹,别说铺子还没开张,一条马路上的人都晓得这里有个疯老板。”   伊万从楼上下来,说:“九小姐,楼上的窗户坏了,我回家拿工具箱来修一下?”   芳芸拢拢头发,笑道:“不急的,今天就是带我们太太来看看。这些事找工人来做呀。”   岳敏之笑嘻嘻的迈进门来,对着芳芸拱手:“俞老板,生意兴隆。”   芳芸也拱手:“岳老板,生意兴隆。”   婉芳笑道:“敏之来的正好,我们正找你呢。”   “留学的事?小姨,放着才从美利加回来不到一年的芳芸不问,问我干什么?”岳敏之两手抄在背后,在屋里转了几步,转到楼上去。   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就给人软钉子碰?婉芳有些尴尬的看着芳芸,说不出话来。   芳芸笑道:“岳大哥有时候就是样子,不要理他,过会他自己就好了。太太,我给表哥寄信,叫他把美国接收留学生的学校资料寄来,让大伯娘慢慢挑,好不好?”   岳敏之在楼上转了几分钟下来,和芳芸商量怎么布置店堂,又要怎么招聘店员,一句话里总要夹个把英文,到后来全用英语。婉芳起先还能猜猜,到后来全然听不懂,信步走到门口,恰好看见曹公子开车带着倩芸和两个眼生的小姐兜风经过。   倩芸看见小姨站在个空铺子里很是好奇,喊曹公子掉头,一行摩登男女挤进来。   岳敏之和芳芸对视一眼,一个朝前走一步,一个朝后退一步。岳敏之挡在前面,笑道:“倩芸,好久不见。小姨,这位是?”   “曹云朗。”曹公子颇有军人风度,边讲话边伸出手。岳敏之和他握手,对那两位小姐点头,笑道:“相请不如偶遇,这里脏兮兮的,请大家移步到对面的咖啡厅坐坐罢。”   芳芸的小铺面里,确是脏。好在两位小姐听岳敏之的话,就先走出去。曹云朗看一眼芳芸,笑道:“九小姐,好久不见。”   芳芸冲他点头,走到婉芳身边挽着她的胳膊,贴着继母的耳边小声说:“太太,就说是岳大哥的铺子。”   婉芳点头,她们两个最后出去,伊万锁上门,芳芸指指伊万家的洗衣铺子,伊万悄悄就走了。   岳敏之和曹云朗有共同的朋友李书霖,转眼就成了好朋友,两个肩并着肩坐在张卡座上吸烟。看见婉芳和芳芸进来,倩芸从边上的圆桌上站起来,对她们招手:“到里来。”   婉芳笑道:“倩芸,看见我们太高兴,就忘介绍新朋友给我们。”   “这是曹大哥的表妹菁姐,这是菁姐的同学赵明华,她们打算新学年去报考中西中的。菁姐,明华姐,这是小姨,又是三婶,这是九堂姐芳芸。”   “咦,小姨闺名里有个芳字,怎么堂姐也有芳字?不是重名吗?”菁小姐抿着嘴儿斯斯文文喝咖啡,讲的话却都不斯文。   自从婉芳嫁进俞家,就没有过安生日子。婉芳和芳芸都没有想到这层上。芳芸先反应过来,笑道:“这个芳字,是先母临终时取的。从前家里都喊小名字,叫大妞的。”   芳芸这样出挑又雅致的一个年轻小姐,小名偏这样俗气。赵明华先“扑哧”笑出声来。   婉芳打圆场,笑道:“我们女人呀,结婚人家就要喊张太太王太太的,名字哪里用得上。重就重吧,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芳芸笑道:“太太喊我大妞呀。虽然这个名字不怎么样,从小喊到大,到是听着亲热的很。”   曹云朗走过来,笑道:“大妞像是个北方姑娘。我就忘了,你们俞家是从北方搬来的。不过不是排第九吗?”   “九姐是在美国生美国长的,去年才回国上家谱才有排行。”倩芸快人快话的抢过话头,笑道:“九姐,为什么三叔要给取大妞的小名呀?”   “外祖父那边的舅舅姨娘那边算起来,是孩子里头第一个大的,所以叫大妞。大姨娘家的小表妹,就叫二妞,生得极像姨爹,通看不出中国人的血统的。每回过年去大舅那里吃年夜饭,就笑起人。我们外婆喊二妞,大家都要笑的。”   在座的小姐们都笑起来。岳敏之就笑着把话头岔开,道:“这家的冰湛淋最好,我们叫几客来吃罢。”扬着手把待女喊来,报出一长串冰淇淋的名字来。过了一会,大大小小十几盆五彩缤纷的冰淇淋摆在桌上,吸引了小姐们的注意力。咖啡厅里就安静好多。曹云朗不吃甜食,拿小勺搅着一小碗香草冰淇淋玩,一会儿看看岳敏之,一会儿看看芳芸,一会儿又看看胡婉芳,最后把视线落在芳芸身上,笑道:“大妞,听说花旗洋行的大班亚当是你表哥?”   芳芸笑道:“他不只是表哥,还是表姐夫。他的太太,是我表姐。”   倩芸想想,笑起来,说:“对,是那边七堂姐的姨表姐。”   岳敏之看了曹云朗一眼,笑道:“他们几家都是锦屏镇出来的,说起来都是亲。”   “他,那你呢?”曹云朗笑着问:“听你的口音和胡参谋长的差不多,也是锦屏镇的吧。”   “……”岳敏之迟疑几秒钟,说:“我老家是新山乡的,离着锦屏镇还有八十里路——不过,我是叔叔带大的。我们家从前的事,叔叔不怎么提,我也不在晓得。”他笑笑,对芳芸说:“说不定我和府上也是亲戚的。”   芳芸和他认得这么久,头一回听说他是叔叔带大的,那样说他和她一样,打小就失去父母亲人。芳芸突然觉得心里有些酸楚,连忙笑道:“岳大哥哪回不喊我们表妹?难道从前是喊假的?”   倩芸想起岳敏之从前的油腔滑调,啐了一口,说:“岳大哥,你几时变得假正经?上回茹芸姐还跟我讲,偶然看见岳大哥,好像变了个人一样。”   “那位茹芸小姐,是你们四房的吗?”曹云朗笑道:“记得你们霖表哥几次去跳舞会带的女伴都是她。”   赵明华突然站起来,笑道:“说到跳舞会就忘了,我们是去大华绸缎局买衣料的。快走快走,迟了就赶不上二姐家的跳舞会了。”拉着菁姐要走,倩芸要奉承新朋友,也站起来,笑道:“小姨,九姐,你们去不去?”   “我们前几天才买的衣料,你和她们去玩罢。”婉芳笑道:“我出来也有好几个钟头,也要回家去。”   曹云朗抬起手腕看时间,笑道:“哎呀,就忘了还有个约会。岳兄,烦你送送我们,可好?”   岳敏之笑应了,说:“我的车就停在外面,小姐们请。”   菁小姐含笑看曹云朗一眼,拉着有些怏怏不乐的赵明华先出去。芳芸拉着婉芳的手,笑道:“岳大哥,我送我们太太一程?”   岳敏之点头,转着钥匙去开车门。婉芳看看伊万不在,有些不放心。芳芸笑道:“才几步路,走过去就好。”候她们都上车,站在一边目送岳敏之的车离开。曹云朗的车开出去半条街掉个头,缓缓停在芳芸身边。曹云朗笑道:“九小姐怎么落单了,去哪里,我送你。”   桃花朵朵开   芳芸微笑着说:“在等我的保镖。”她的笑容虽然温和,却成功地建起堵空气墙,把曹云朗隔在千里之外。   曹云朗眼看着这个俏丽的女孩子对他矜持的点头,穿过拥挤的人群,把他抛在繁华的街头。被女孩子漠视的感受对他来又新鲜又有趣。他摸着下巴上才冒出来的青胡茬微笑起来,发动汽车缓缓跟在芳芸的后边。   芳芸并没有把这个人放在心上。寻到伊万家的洗衣铺,才喊了一声,伊万就笑嘻嘻搂着妻子出来,在他太太脸蛋上留下个湿润又响亮的吻算是道别,跟在芳芸身后慢慢的走着。   芳芸走到栖霞里的巷口,就停下脚步,对依依不舍总是回头的伊万笑道:“好了,你回去罢,明后天我都不出门,放你两天假,早晚过来陪我溜莎丽。”   伊万抓抓头发,掉头就跑。芳芸含笑看他奔向妻子,就不防一辆汽车驶进来,擦着她后背停下。芳芸吓了一跳,转身一看,大辫子在半空中甩个弧圈,恰好打到那人脸上。   “芳芸?”丘凤笙摸着微红的脸颊,两只眼睛闪闪发亮,虽然比从前瘦些,人却显得极精神,“几个月不见,长高了呀。我姐姐呢,搬走了?”   “搬回樱桃街了。”芳芸涨红脸退后一步,看到他脸上的红印,吸了一口气,虽然极不情愿,还是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怪你,是我吓到你。”丘凤笙笑道:“从美国回来,母亲还给你带了礼物。拿给你。”他弯身从汽车里拿出个扎着缎带的纸盒递到芳芸的面前。   芳芸摇着手连退三步,骇笑道:“不敢当不敢当,留着给谨诚玩罢。”急切想要摆脱这个和颜如玉有血缘关系的人,慌不择路反走向巷口。   曹云朗远远看见芳芸被人纠缠,从汽车里跳出来,大步跑过来,拦在两个人中间,冲着丘凤笙笔直而漂亮的鼻子就是一拳,喝道:“你想干什么?”   纸盒飞到马路的另一边,跌得稀烂。丘凤笙捂着滴血的鼻子,痛得眼泪都流出来,一时之间不出话来。   芳芸涨红脸,很是尴尬的:“这位是异母弟弟谨诚的舅舅。”   曹云朗冷笑道:“他舅舅不是姓胡么,这种不三不四的亲戚认他们干什么?滚!再敢来栖霞里骚扰九小姐,老子崩了你全家!”   丘凤笙忍着气退开两步,嗡声嗡气的说:“想是误会了,……”   “滚。”曹云朗亮出手枪,抵在他的额头。   丘凤笙委屈的看了芳芸一眼,慢慢走回车里发动汽车。   伊万发现芳芸有事,又气喘吁吁的跑回来。他只当芳芸受了欺负,怒目瞪着丘凤笙挽袖子。   芳芸窘迫地捂着脸,从指缝里看见伊万想要动手的架势,连忙说:“伊万,不要添乱。”   伊万皱着眉把芳芸和曹云朗隔开,说:“九小姐,最近太乱了,以后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   芳芸扳着他宽厚结实的肩膀,对着曹云朗用力挤出个微笑,说:“曹公子,您真的是误会了。我只是恰巧遇到他,他也没有纠缠。您这样,是在给我添乱。”   曹云朗哈哈大笑几声,把手枪插回腋下的枪套,说:“对有些人哪,好好说是不顶事的,只有这样。”他用手指比出手枪的样子,比着伊万的太阳穴,嘴里发出“嘣”的声音,笑得好像小孩子得到新玩具,“然后,世界就清静了。九小姐,你有麻烦,尽管给我打电话。”他从衣袋里掏出张名片,塞在伊万的上衣口袋里,冲着芳芸微一点头,斩钉截铁的掉头走出弄堂。   伊万把名片从口袋拽出来,神情有些恼怒。芳芸蔑视地看着曹云朗的背影:“丢掉。”   伊万高高兴兴把名片丢到地上,还孩子气的踩了一脚。芳芸说:“我也要踩一脚。”重重的在那张名片上踩出几个纤细的脚印,不解气的说:“这个人真讨厌,不许他进家门。”   伊万重重的点头,说:“粗鲁的暴发户,和他讲话有失九小姐的身份。”   唐二太太在自家客厅里隔着玻璃窗看见俊俏青年送礼物给九小姐,又看见个英挺青年跑来阻拦,不只动手,连手枪都掏出来。激动得就忘了芳芸是不肯理她的,推开门跑出去。   二太太隔得老远就惊喜的喊:“芳芸呀,方才那两个为你打架的,都是哪家的公子?”   芳芸心神还没有安定下来,被唐二太太嗓子吓得一溜烟跑回家。伊万甩开胳膊虚拦着不叫唐二太太进来,说:“我们小姐受了惊吓,需要静养,亲家太太改日再来?”   唐二太太推一把伊万没有推动,就想寻个借口喊住芳芸。伊万趁着她想辞的机会也飞快的溜进门,把门合的紧紧的。唐二太太想敲门又怕丢面子,失望的走几步,看见那张名片在夕阳中反射着光亮,一路小跑到马路边把名片捡起来,吹干净灰尘藏在钱夹里。   隔天唐珍妮回娘家,献宝一样献到唐珍妮面前,说:“五姑娘,你看,这是那个带枪的给九小姐的名片,九小姐丢到地下还踩了几脚,你看看是哪个?”   唐珍妮拿到名片看了看,牢牢握在手里不肯归还,笑道:“没有什么,是俞家的亲戚罢。芳芸也有十六了,有几个追求者也没有什么的。”   唐二太太好奇的说:“那个被打的肉头又是谁?常到他们家姨太太家去的,生的倒是很好,可惜不禁打。”   唐珍妮叫唐二太太挑起好奇心,吃过晚饭照旧到芳芸边借住,把黄妈支开,才把名片亮出来,问芳芸:“是怎么认得个曹大帅的侄儿的?”   芳芸看到名片上的脚印印子,认出正是丢掉的那张,笑道:“这个不是我丢掉的?怎么到了你手上?”   “我们太太捡起来的,当个宝一样拿给我看。你也太不谨慎了,这样的东西丢在别人手里,要生出多少话来。幸亏我们太太拿给我看,叫我哄来了。”   芳芸嫌弃的把名片拿过来撕成碎片丢进垃圾筒,说:“这个人全身上下都是暴发户的气味,不可一世得可恶。”   “人家听说还是曹大帅的亲生儿子,从小抱给二房养的。他如今也算得上是顶摩登的人物。”唐珍妮看着芳芸露出不悦的神情,笑道:“好了,不提他。如今曹大帅正在风头上的,行事很不得人心。离他们远了也好。”   芳芸摇摇头,小声道:“我们家的倩芸见天和他在一起,只怕是远不了。”走到圆桌边把煮好的咖啡拿来,倒两杯咖啡,递给唐珍妮杯,自己握着一杯走到圆桌的另一边。   远远的,不晓得是哪家的留声机在放《贵妃醉酒》,唐珍妮按着鼓轻声哼着。芳芸靠在藤摇椅上,眯着眼睛吃完半杯咖啡,笑道:“我们太太说爹喊我回家。”   唐珍妮笑出声来,说:“怕是办教育缺钱吧。”   芳芸苦笑着:“我猜也是。如今樱桃街那许多人,开销很不少。我想——”   “想怎么?”唐珍妮直起身体,好笑的看着芳芸:“怎么的,别忘了我。”   “没有忘。我想的是这里地方不小,不是还空着好几个房间吗?我想顶出去,另换公寓住,然后,顶出来的钱正好可以开个蛋糕店,只要能维持日常开销就够了。我不讲,你们不会讲,爹要面子也不会讲什么,就可以省得好些麻烦。”   唐珍妮偏着头想了半天,笑道:“也是个法子,这间屋子正好卖给我。你想顶套公寓?总要有六七间罢?”   芳芸笑道:“不是公寓也不打紧,要一间外面套个小客厅的大卧室,一个大书房,一个大客厅,黄妈他们一间,伊万一间。客房就不必了。卫生设施不必了,最少要有两套,要能供应热水暖气。要是不能,那还不如这里。”   唐珍妮想想,笑道:“那样的公寓可难找,我问问书霖。”打了两三个电话,寻到李书霖,只说是替新到上海的外国朋友寻的,李书霖笑道:“有的,霞飞路上就有,就在宝康里外面,那个周家的祥云公寓。顶层的大套间好像还有,我和老周打个招呼,给你朋友留一套。”   第二李书霖打电话来说都办好了。芳芸就跟着唐珍妮过去看房,祥云公寓离着栖霞也不算远,走几分钟就到,门房里还有两个巡警,可以说是门禁森严。芳芸挑中三层楼的一个大套间,问得价钱比栖霞里的大房要便宜四成,欣然出钱买下。唐珍妮把芳芸栖霞里的房子买下,芳芸套现几千块钱正好拿来装饰蛋糕店。   她这个样子好像是手里钱不够,为蛋糕店才换的小房子。婉芳就没有想到是为回避曹公子才搬的家。恰好倩芸来婉芳这边寻丽芸玩,听说婉芳要去见芳芸,两个都要同去,婉芳就带着她们姐妹两个到祥云公寓来。   芳芸看见丽芸很是惊奇她会来,笑着招呼:“稀客稀客,两个月不见,丽芸妹妹好像长高了些。”   丽芸仰着头在她的大客厅里转了一圈,很是看不上屋里子的摆设,说:“这是客厅呀,怎么都是书?”   芳芸笑道:“这个房子比想要的少了书房和客厅,我想这里也不常来客人,我们太太又是喜欢看书的,所以把书橱都摆在这里。太太,看,表哥到香港玩,给我寄了几箱翻译的西洋小说,都在那个书橱里。”   婉芳又不爱打牌,逛百货公司又不大舍得花钱,所有的爱好也唯有看小说。看见书橱的新书高兴的很,抽了一本就走到窗边去读。倩芸晓得小姨的爱好,拉着芳芸到一边说悄悄话。   丽芸信步把几个房间都走了一遍,走到厨房,看见活泼泼的莎丽,逗了一会爱不释手,引着莎丽到客厅里玩了大半天,就和芳芸讨:“九姐,这只狗给我吧。”   芳芸笑道:“若你喜欢,我们大家想办法替你寻一只来。这只狗是我心爱的,恕不能了。”   “三婶,我什么都没有,只想要一条小狗,喊九姐给我嘛。”丽芸缠着婉芳,再三央求。   婉芳拿不准芳芸的意思,有些为难的看着她,不肯接话。   芳芸摇头道:“没的商量,是我的狗,谁也不会给。”   丽芸突然摔开婉芳的手,搂着莎丽大哭起来。婉芳吓坏了,和倩芸都愣在那里。芳芸皱着眉头看她闹。   莎丽受惊,呜咽两声,挣扎着要跳出丽芸的怀抱,丽芸死死搂着它。它咆哮着,在丽芸的膀子上狠狠咬了一口。丽芸松开手尖叫起来。莎丽好像离弦的箭射进厨房,爬进一个柜子底下,吓得瑟瑟发抖。   芳芸连忙喊黄妈,“拿药箱来。”   丽芸嚎啕大哭:“连狗都欺负我,不要活了。”   黄妈把药箱提来,婉芳才回过神来,吩咐:“芳芸,找件替换的衣服,我们送她去圣心医院。”   “不要你去,要表哥!”丽芸突然想起来什么,尖叫着推开婉芳,“给表哥打电话,不然我哪里都不去。”   倩芸皱着眉头:“好,我打,不过霖哥来不来,可不是我们说了算。”才拨通电话,丽芸就扑上去抢过话筒,哭喊:“霖哥,快来呀,再不来,芳芸的狗就要把我咬死了。”   芳芸愣了一下,走到她面前,照着她涕泪纵横的脸上抽了一巴掌,道:“什么叫我的狗把你咬死?是你自己找咬。再乱讲话,赶你出去。”   李书霖在电话那头先听见芳芸发狠,又听见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再听见丽芸震天响的哭声,很是头痛。他喂喂好半天,那边婉芳忙着劝丽芸,倩芸拉着芳芸到另一边劝解,都没有人来讲话。   李书霖挂断电话,寻思再三还是不得不管,他开车到栖霞里敲门,出来的是唐珍妮的嫂子。芳芸搬家,谁晓得搬到哪里?李书霖想了半天想到岳敏之,在杂货铺借个电话,打电话到岳敏之的工厂工地办公室,问芳芸新家在哪。   岳敏之笑道:“搬了?我还不晓得呢,去巷口不远的那个安娜洗衣铺问一下,那是芳芸的保镖家开的。这么急着找芳芸,怎么?”   “好像是丽芸和她吵架,还听见摔耳光的声音。”李书霖皱着眉头:“这个丽芸,越来越难侍候。上回来还跑来要带去我找姑母……算了,我先去看看。”   岳敏之想到芳芸两次出手给他吃的苦头,晓得她吃了不亏,笑着摇摇头挂断电话去工作。谁知一连大半个钟头他都不能集中精神,装机器时一连两次都帮倒忙。他请来的工程师为难极了,说:“岳先生,我要赶工期的,不如你出去转转?”   岳敏之自嘲的笑笑,洗了个澡,收拾得清清爽爽到芳芸的蛋糕铺子,问监工的伊万要来芳芸新家地址,敲门进去,就看见丽芸穿着芳芸的连衣裙,一只胳膊捆的像粽子,滚在李书霖怀里哭成一团。   芳芸板着脸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看见他进来,站起来:“岳大哥,你来的正好,替我们评评理。丽芸看见我的莎丽就想要。我不愿意给有什么错?她搂着狗不放手,我们莎丽吓坏了才咬她的。怎么就成了我放狗咬人?”   岳敏之笑嘻嘻看李书霖一眼,说:“都怪我们霖少不好,就不晓得我们丽芸是喜欢小狗的,早替我们小表妹买一只,不就好了?”   书霖借驴下坡,拍着丽芸:“是表哥不对,想要什么,小狗?表哥给你买一打,好不好?芳芸这只咬人的,是坏狗,咱们不要……”   丽芸低低嗯了一声,软软的伏在书霖怀里,好像被神仙抽走全身的骨头。李书霖叹着气把她半抱半拉的带走。岳敏之吹了一声口哨,莎丽好像块石头,从厨房钻出来,撞进他的怀里,呜呜的叫起来。   芳芸把莎丽抱回来,小声安慰:“不怕不怕,恶人走了。”   岳敏之也摸它的头顶,:“好莎丽,不乖,怎么咬人呀?”   被丽芸折腾的精疲力尽的婉芳看见他们两个哄小狗好像哄孩子,忍不住笑道:“我看敏之比丽芸还要爱这只狗。”   倩芸抱着胳膊笑道:“岳大哥眼里只有莎丽。”   “谁说的,还有麦昆!”岳敏之笑道:“跑起来快得像闪电一样的麦昆。那可是条好狗,谁看见都爱的。都不敢带出来见人。”   莎丽听到麦昆的名字,从芳芸怀里朝岳敏之的怀里钻。它这样闹,芳芸抱不住它,不留心胳膊就撞到岳敏之的肚子。年轻人的腹肌又弹又硬,芳芸刹那间脸红似火烧。   岳敏之隔着衣服感受到芳芸的胳膊轻轻的撞了他一下,他手里一软,莎丽就滑到地板上。莎丽不甘心脱离他的怀抱,跳跃着还要扑进他怀里,就把还在失神的岳敏之撞倒。   岳敏之咕咚一声跌倒在地板上,也闹了个红脸关公。他两个前后都是红脸,一个借着牵狗避到厨房去,一个借着去洗手间整理仪容也走开。   婉芳笑了几声,看见倩芸若有所思的表情,拐了她一下,说:“是怎么?”   倩芸回过神来,笑道:“闹了大半天我都忘了,今是菁姐的生日,我要去曹家赴跳舞会,回家换衣服只怕是来不及。正在想要编个故事和她说不去。”   芳芸捧着湿漉漉的脸走过来,笑道:“表嫂替我做了好多跳舞衣,都没有穿过,你来看看,喜欢哪件拿去穿。误了朋友的生日会只怕不大好。”   倩芸很想去,看着婉芳。婉芳笑道:“你们两个在我心里不分彼此的,快去挑吧。”   芳芸拉着倩芸的手到卧室里去,关上门,过了一会又开条缝把婉芳也喊进去。岳敏之洗把脸出来,听见三个人在卧室里的嬉笑,觉得应当回避。他和黄妈说了一声,牵着莎丽,提着一茶炊的绿豆汤去寻伊万。   唐珍妮替芳芸做的衣服极多,再加上小舅妈寄给芳芸的巴黎时装,挂满三个大衣柜。倩芸挑花了眼,觉得哪件都好,喊婉芳来替她挑。婉芳也觉得件件都好,只有有一小半的衣服都太露肉,指着一件皱眉,说:“这种衣服也只有姨太太才穿得出来。”   芳芸拿出几件严实的摊在床上,摆上皮鞋、手袋这些配件,笑道:“倩芸白,穿什么都好看,不过不能抢主人的风头,不如穿苹果绿的这件罢。”   倩芸把她说的那件换上,芳芸又替她把头发打散,找出几个琥珀发钗替她夹起来,笑道:“这样就蛮好,要保险,还是穿白皮鞋罢。我有个白的软皮手袋。”   翻箱倒柜找出来的除了手袋,还有一对小巧的珍珠耳坠。倩芸全副武装起来,对着大穿衣镜里美丽的摩登郎女,有些发愣。   婉芳欣赏的看着镜中人,笑道:“这样很好。”   芳芸笑道:“还早,去洗脸,替你涮墙。”跳起来找出两只没有拆封的纸箱,笑道:“阿哈,找到了,还能用两年。太太,送你和倩芸一人一盒罢。”   她 把一只盒子拆开,把嵌在盒子里瓶瓶盒盒倒出来,原来里面是一套化妆品。   婉芳捡起只小粉盒,看了半天,笑问:“这个是法国货?我在先施看到这个,卖的可不便宜。”   芳芸笑道:“是吧,我小舅妈顶喜欢买些东西送人。偏我也没什么机会用,就存下来好几盒。还有一盒的,太太回头带给我们大太太。”   芳芸平常确是不用这些东西。倩芸只当是不会,没想到芳芸调朱弄粉也是能手,替她收拾了十来分钟,就给她一张楚楚动人的脸蛋。   镜子中的倩芸和平常的样子差不多,也看不出化妆,却明妍许多。倩芸欢喜的搂着芳芸,说:“九姐,你连这个都会,真想不到。”   “学堂里教的呀。在美国念的女校,比中西女中还要严些,里头什么都教的,小至缝补裤头,大到宴会招待,连见不得人的怎么留住丈夫的心——都要教的。”芳芸看着吃惊的两个人,笑着倒在床上,道:“中西女中也教的,不过要到最后一年。上回我和静仪好奇跑去从窗缝里偷听一回,上课的情形差不多的,不过女学生们都羞答答的。笑死人。”   倩芸又是得意,又是期盼在跳舞会上出风头,在镜子中摆出许多姿态,又害羞地捂着脸藏到婉芳的背后去,说:“我有点不敢去。小姨,九姐,你们陪我去那个跳舞会吧。”   婉芳虽然生了孩子,也还二十岁不到,对跳舞会很是心动。芳芸察言观色,笑道:“我不去的,一个人都不认识,站在那里等人家来邀请才好跳舞,像傻子似的。太太,照美国规矩,小姐们去参加跳舞会,是要有个人陪着的,你陪倩芸去吧。”   看看婉芳的身形,挑出一套深红色的衣服丢到婉芳怀里,和倩芸两个人替半推半就的婉芳换上,又替她化了妆,三个人嘻嘻哈哈出来。   芳芸没有看见岳敏之,咦了一声,说:“岳大哥走了?不然正好叫他送你们去。我喊辆出租汽车来吧。”   时近傍晚,车行的生意出奇得好,芳芸连找四家都没有车子。倩芸有些着急的看着壁钟,说:“来不及了,打给曹大哥来接,他今天是主人,uo定在家的。”   芳芸想拦,倩芸已经拨通曹家。曹云朗恰好就在电话边,听是到芳芸家接倩芸,只说芳芸也会来,喊了个朋友开着两辆车去祥云公寓。   暮色中两个姑娘站在大门口,看不清长像。曹云朗停下车,对他朋友讲:“倩芸认得吧?胡参谋长的外甥女,别乱来。把她两个隔开。那个归我。”   他高高兴兴走近她们,没有看见芳芸大失所望,不禁问道:“九小姐呢?”   倩芸笑道:“九姐有事,出不了门。我们快走罢。”   婉芳有些诧异他会问芳芸,又奇怪倩芸的回答,只好对他们两个都点头。曹公子的朋友到底把倩芸让到另一辆车上,先走了。婉芳坐在曹云朗的车上,头一回和陌生男子单独相处,很有些不自在,脸上微微渗出汗珠。   曹云朗微微一笑,道:“小姨打扮起来,都看不出结过婚生过孩子。”   婉芳笑道:“倩芸怎么就先走了?这个孩子,要不是我陪她,也不掺和你们年轻人的聚会的。”   曹云朗哈哈大笑,道:“说不定我比小姨还大两岁。小姨,你这样年轻就做继母,可为难?”   婉芳笑道:“芳芸是个很好的孩子,从来不曾让我为难过。”   曹云朗的手在方向盘上敲了几下,他想想,笑道:“小姨,小侄斗胆问一句,芳芸订过亲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六千七八.....潜下去.我就不折两章了.其实还想写,一连卡了几天,今天好顺哪.看来春天是真的到了.   女大不中留   婉芳斟酌良久,但笑不语。曹云朗情知是因为继母的身份不想插手,也不再追问,跳舞会结束照旧高高兴兴地送她们回樱桃街十五号。   曹大帅的侄子对芳芸有意的事搁在婉芳心里好几天,拿不准是和俞忆白商量,还是先和芳芸通气,就成了一块心事。恰好大太太得了一笔足以把三个亲生儿子都送出国留学的大款子,就把婉芳喊来,和她商量请岳敏之客,要问他美国留学诸事。   婉芳有些心不在蔫,大太太笑问:“是为你们家姨太太这一向风光不快活?快别恼了,去百乐门那种地方应酬谁不是带姨太太去的?”   婉芳一直把大姐当做雾海中的灯塔,老老实实把曹云朗问芳芸亲事的合盘托出。大太太沉思良久,道:“这个我也不能做主,喊大哥来,咱们大家商量。”当机立断给胡参谋长打电话。胡大少过两天从驻地赶回来,见了姐姐和小妹妹,就笑道:“这是大喜事呀,云朗比他哥哥还得那群大老粗的心。我们都猜大帅位子以后是他坐。”   婉芳为难道:“那更不能了。现在哪个大帅不是妻妾成群。大姐,芳芸狠吃了颜如玉的苦头,不见得肯嫁到旧家庭的。”   大太太眯着眼睛笑笑,道:“说么为时尚早。如今比不得从前,少爷小姐们时常见面,不定哪天就看对眼。看曹云朗这个孩子就蛮好。”   胡大少笑道:“芳芸是个精灵淘气的,配他正好。我看倩芸和他常有来往,只当他是看上我们家倩芸。倩芸不够机灵,嫁到大帅府里,只怕要吃亏的。看来我是白担心了,哈哈。”   大太太横了兄弟一眼,:“倩芸也就是年轻好玩,我们这样的人家可巴结不上大帅做亲家。倒是看着从前常到我们家的岳敏之不错,没有爹妈,也不乱搞女人,钱不多不少咱们家也还压得住。倩芸要是能嫁他,不吃亏。”   婉芳笑道:“岳敏之跑芳芸那里跑得很勤快,只怕也是对芳芸有意思。倒是芳芸憨憨的,什么都不大懂的样子。”   胡大少燃了一支烟卷,冷笑道:“这个人我总觉得看不透他,上回纱厂的事他没吃亏反赚了大便宜,还落个老实人吃亏的名声,听说他现在在办实业?”   “芳芸说他是在办奶牛场和炼乳工厂。”婉芳想想,笑道:“不说不觉得。说起来,芳芸待他也确是不同。大姐,我不是和你抢女婿,芳芸这个孩子一向有主意,想好的事谁都劝不了的。要是为着个岳敏之闹得和倩芸两个不和,就没有意思了。”   胡大少对大太太使个眼色,笑道:“不错不错,倩芸比芳芸还小几个月吧,我们家的那个茹芸都还没有嫁出去,她们两个,不急。”   大太太皱着眉道:“她们的事急也急不来。我们还是先把三个侄儿留学的事敲定罢。把他们送出去,再找个地方搬出来,也替婉芳省事。”   婉芳睁大眼睛看着大姐,吃惊的问:“大姐,为什么要搬?”   大太太苦恼的说:“看见那几个杂种就有气。俞家好吃好喝好穿供着他们,一个个都是副寄人篱下苦巴巴的样子,一个比一个心眼多。怕孩子们都叫他们带坏了。”   “芳芸也劝我,叫早把谨诚送出去,省得他把小毛头带坏。”婉芳对自己的哥哥姐姐从来都没有防备,想到就说。   胡大少看妹子一眼,笑道:“这孩子真是个淘气的,配云朗正正好。”他看到婉芳像是要生气,连忙说:“好好,不胡说了,说正经事罢,留洋,留洋。”   一个老妈子送茶进来,看着婉芳说:“有个外国人,是九小姐的保镖,送东西给三太太的,阿德不认得他,不敢让他进来。”   婉芳道:“那是伊万,喊他到这里来。”   伊万进来把一个文件夹交给婉芳,客气几句话就走。婉芳打开文件夹,大太太和胡大少一边一个把她夹在当中看。   文件夹里厚厚的一叠文件。前面是英文电报纸;后面是普通的信纸,芳芸用漂亮的簪花小楷写着适合留学的美国学校,教学条件如何,收费如何,学校附近可供寄宿的华侨人家姓名来历,最后一页是他们到美国去,可以全程接待他们的人名单,差不多都是俞家和胡家熟人。   婉芳得意的把文件夹丢到大太太怀里,说:“我们芳芸做事就是漂亮,不过随口和她提了一声,几天就把事情办好了。”   大太太忙着看学校资料,顾不上接妹子的话。良久,满面笑容把文件夹给胡大少,道:“我们是没有白疼芳芸这个孩子。”   胡大少又点上一根烟,把文件从头看到尾,笑道:“大姐定下来了?”   大太太头,笑道:“定下来了,大弟,明天陪我去张家。”尖尖的指甲指着名单上的个人名,笑道:“记得他们家的五太太和们家立慧是两姨表姐妹?”   胡大少啪的把文件夹合起来夹在腋下,站起来:“我还要赶着回去的,马上就到张家去。婉芳,一道去。”   三太太收下芳芸一个文件夹,就和大太太、从外地才赶回来的胡大舅风风火火出门去。几个老妈子在灶间都猜不透缘由,颜如玉到灶间拿开水瓶听见,上楼把谨诚打发出去玩,腻在俞忆白的身边笑道:“忆白,今天不去学校筹办处?”   俞忆白打个呵欠,笑道:“这样大的日头,跑去工地干什么。到傍晚去看看。谨诚的暑假作业都写完了?马上就要开学了罢。”   颜如玉推他一把,笑道:“还记得儿子呀,今明两天就报名,你陪我们去?”   俞忆白沉吟半天,说:“那天芳芸也要报名。明天你和婉芳带谨诚去报名罢,顺便把她喊来,替她也报上。”   “婉芳昨天就替她和倩芸报过了。连丽芸替她报个什么女中。其实我也想去的,不过……女中的学费都不便宜,我手里虽然还有,这一向交际也花不少,只够谨诚的学费,所以不敢提。”颜如玉洁白的牙齿压在鲜红的嘴唇上,一副娇柔天真的模样。   俞忆白卷着她的卷发玩,笑道:“这些事还是让婉芳出头罢,出钱还不讨她们的好,何苦来。我有更要紧的事要你帮忙。明天是程市长的五太太生日,你和老陈的二太太起去罢,听说五太太顶喜欢京戏,我记得你是会唱的。帮着老陈的如夫人和五太太结成姐妹搭子,咱们的学校开学典礼,把程市长请来就好。”   颜如玉扭着细腰嗔道:“我不唱,只要唱给你一个人听。”过了一会,才说:“这个事另想办法?程市长的姨太太里边,五太太还不是最受宠的罢?”   俞忆白笑道:“依你,只要能办成,就是大功一件。学校赚了钱,给你买辆汽车。”   颜如玉呸了一声,说:“就是买也轮不到我用。你那个小太太,今天去曹大帅家参加跳舞会,明天去贺胡参谋部下老太太的生日,钱没有少花一分,什么时候给帮过半点忙。”   俞忆白的笑容滞,他站起来替婉芳说话,她“还小呢,一来没有经验,二来,你比她能干许多,三来,要不给你机会,你和谨诚在胡家面前还立得住脚?这一向,她不是待你也客气很多么?”他背着手站在窗前看向对面。   颜如玉走到他背后,贴着他的后背道:“我很晓得的苦心,只是办事业这样为难,这样替你不值。”楼下的荫凉地里,大房的几个私生子和五房的两个小孩在起打篮球。大房嫡出的孩子和几个眼生的青年学生在另一头打网球。一眼看去,十五号全是大房的儿子。   老大怎么就那么能生?俞忆白叹口气,回身搂住颜如玉,摸着的肚子:“都好几年了,怎么都不替谨诚添个弟弟妹妹呢?”   颜如玉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许多,摔脱俞忆白的手,扑到床上抽泣着,说:“不是给我补这个补那个,补的谨诚太大难产伤了身体,怎么会生不出来。现在你有了新太太,就嫌弃不能给谨诚添弟妹,我恨你。”   “好好,别哭了,看你妆都糊了。你的新衣服做好没有?我打个电话去催催去。”俞忆白安慰颜如玉两句就走到门口,说:“居然忘记今天有董事会,我去筹办处了。”   他从学校出来,喊司机开车到栖霞里,在车里坐了好几分钟,下车来敲门。开门的唐二太太看见是俞忆白,极是客气的把他拉到客厅里坐,摆上茶水瓜子招待。俞忆白句一话还没有问。唐二太太就把芳芸有人追求的事添油加醋说出来,指手画脚的:“你们家小姐脾气真不得了呀,不晓得为什么不理人家,说搬就搬家。那个带枪的年轻人后来还上我们家找了两回。”   俞忆白听得脸上一红阵白一阵,几次想站起来告辞,偏唐二太太扯着他的膀子极是热情地问候颜如玉和谨诚,他要风度,只好忍着坐回去。   俞忆白年轻时生得极好,如今四十才出头还是一副好皮相。这样一个中年美男子陪着二太太闲话,二太太很是神魂颠倒,当说的不当说的,颠来倒去都讲好了几回。大抵不过是颜如玉和芳芸的旧事。俞忆白听了几遍没有听出新名堂,觉得讲的那些事和颜如玉的话都能对上,倒也不觉得颜如玉有什么。反倒是芳芸的大小事情婉芳从来不跟他讲,让他很是恼火,他带着一肚皮对婉芳和芳芸的怒气回家,打算寻婉芳问话。   吴妈接着,说:“三太太打电话来讲大太太要请张家五太太吃晚饭,和大舅老爷要做陪客,晚上不回来了。颜姨奶奶是方才陈二姨奶奶打电话来约走的,连谨诚少爷都带走了。老爷,晚上……”   “一个两个都不在家,出去吃!”俞忆白恨恨的上楼洗澡换衣服,独自到礼查饭店去消磨到大半夜还不想回家,带着初结识的一个跳舞女郎在饭店开了个房间。   第二早上起来俞忆白掏出皮夹付钱。那个跳舞郎看见他皮夹里除厚厚叠现钞还有本支票,作张作致不肯要他钱,又撒娇撒痴要俞忆白陪他去张园白相。   俞忆白不和她客气,丢下一百块钱推门出来,恰好看见李书霖搂着个女孩子的腰进电梯。那个孩子穿着时兴的绿色大荷叶边连衣裙,露着光洁的小腿,只看背影很有几分姿色。俞忆白就记住衣服的样子。   俞忆白到个咖啡店里买了一盒蛋糕提到早饭桌上,还没有来得及和婉芳讲话,就看见丽芸穿着件新连衣裙下楼来,不只是绿色,还有大荷叶边。原来早上撞见的是侄女,俞忆白不禁呆住。   俞忆白和颜如玉都在,丽芸涨红脸勉强喊了一声三叔好,拉着秋芸:“我们先去给老太太请安呀。”穿过饭厅出去,留着俞忆白个熟悉又刺眼的背影。   俞忆白本来脸色就不好看,下子脸更黑了。他瞪婉芳眼,说:“跟我上楼。”   婉芳随他到楼上卧室。俞忆白就喝问道:“不是我昨天去栖霞里,都不晓得芳芸又闹出是非来搬家!你是怎么管孩子的?”   婉芳笑道:“芳芸很少出门呀,到哪里保镖都不离身,怎么会闹出是非?搬家是因为想开个蛋糕店没有钱,所以转个小房子套现做生意的本钱。”   “她会没有钱?……”俞忆白喘了几口气,不愿意提到孔家的钱,他拍着桌子:“隔壁邻居都说了,是有几个人为她争风吃醋,闹的连枪都掏出来。说,你不是常过去吗?还真会替她瞒着。”   婉芳回想芳芸在她面前没有半点异样。俞忆白这样发作八成又是颜如玉挑唆的,很是替自己和芳芸觉得委屈,冷笑两声道:“她可是你亲自从俞家除名的,算不得你女儿。凭什么要管尼。”   芳芸不只从家谱里除名,还请洋律师来和老太太办手继,连监护权都转到孔家人那里。俞忆白越想越生气,漫天的怒火找不到突破口,在肚子里转来转去,越积越难受。他突然想到丽芸的事,立刻又拍了一下桌子,吼道:“那丽芸呢?是早上在礼查饭店看到她和一个年轻人从房间里出来,晚上她在不在家你都不管?”   婉芳张嘴想替丽芸说话,却是实在想不起来昨晚上有没有见过丽芸。俞忆白冷笑道:“不能留她在我家败坏的我名声。走,跟我去见老太太。”   他怒气冲冲的拖着婉芳的手到老太太那里,把秋芸抱过一边,问:“姐姐昨晚上不在家?”   俞忆白凶巴巴的,丽芸又瞪她,秋芸先是点头后是摇头,缩到婉芳身边不敢再接话。俞忆白冷笑着问丽芸:“你和个男人在礼查饭店过的夜?”   丽芸涨红脸说不出话来。俞忆白冷笑着对老太太讲:“老太太,丽芸这个样子,怎么办?”   老太太眼皮都不搭他一下,慢慢说:“把老四叫来,分家罢。”   “分家,怎么分?”四老爷带着脸上现苦相的四太太进来,第句话就问分家。   老太太毫不理会眼巴巴盯着她的儿孙们,慢慢抽完大烟,才说:“大媳妇,。”   大太太取出手帕擦擦眼色,还没有开腔就先红了眼圈,:“敬亭他……也不说了。我也不要分老太太的私房,带着慕诚和友诚他们四个搬出去罢。我们娘母子五个胡家还养得起。他们几个没有叫胡家养的道理,不管他们。”说完,拿手帕子捂着脸哭骂大老爷,婉芳和倩芸两个上去扶着,把她劝走。倩芸临出门给哥哥使了个眼色,慕诚会意,把弟弟都带出去。   几个大房的孩子怎么办?大太太走了,二房只有晚辈,自然是三房说话。俞忆白看着老太太不住冷笑,就是不开口。   芳邻全是旧识   老太太道:“你们几个,亲爹亲妈都不要你们。叔叔们自然是不肯再照管的,也罢也罢,到底你们还喊我奶奶,给你们一人一千块钱罢。省着点花,七八千块钱也够你们念完书。”老太太咳了一声,从枕在头下的扁盒子里拿出支票簿,嘴里数着数,开出两张支票来,第一张给大的那个,说:“收拾东西搬出去罢。我老了,照应不到你们多少。慕诚是我的嫡长孙,他们可是一分钱没有要的。”   那个孩子接了支票也不多话,拉着弟弟妹妹们给老太太磕过头出去。   老太太招手把明诚喊来,说:“奶奶一向疼你,要是你肯跟奶奶在樱桃街,就不要拿这个支票,要是不肯,拿去买个小房,叫四叔照应你。”   明诚拿了支票,看眼一数字,打着呵欠:“是单给两个妹妹的?”   老太太瞪他一眼,道:“倒是会体贴妹妹。”   丽芸从明诚手里抽过支票,说:“我不要住在樱桃街,秋芸,我们走。”   秋芸看看哥哥,再看看姐姐,缩到明诚身后,说:“我跟老太太和哥哥。”   丽芸把支票放回去,说:“我只要我那份。”   老太太叹口气,说:“拿着做嫁妆罢,妈亏待你,奶奶不会亏待你。叫那个人来我们家提亲,拿这个钱办份嫁妆罢。”   丽芸涨红脸重又抓紧支票,说:“我的事自己有打算。奶奶,我走了。”也爬下来给老太太磕个头,头也不回的出去。   四老太情知老太太不会让亲生儿子吃亏,笑嘻嘻看着俞忆白。俞忆白也不开口,屋子里静默了好一会,四太太道:“秋芸,跟四婶罢。”   老太太笑道:“秋芸和五房的两个姑娘,都送去寄宿学校罢。她们三个的学费和嫁妆,老太太还掏得出来,不消你们操心。剩下的,我要留着办自己的后事,你们两房都是有私房的,也看不上。从今往后,大家分成小家,各人顾各人。老三,我们孤儿寡妇的住在外面要受人欺负,问你讨幢房子住到老死,可成?”   俞忆白笑道:“老太太想住多久都成。”   四老太只当老太太还会撒出来,很是期待的等了大半个钟头,眼看着老太太两万多块钱撒出去,雨露就是洒不到他头上。现在老太太还要跟俞忆白住,他就有些急,笑道:“妈,您不是打我的脸吗?三哥他是有出息,那我还是您老亲生的,要养老也是儿子养呀。”   俞忆白今天闹场,原来只想把总和颜如玉过不去的丽芸闹出去,没想到老太太还有钱分家。他情知老太太不会分给他好处,倒是无所谓老太太让谁养老。四老爷抢着要,他就不讲话。   老太太笑道:“我在十五号住惯的,不想搬出去。”   四老爷眨眨眼睛,道:“三哥,我们换换?听说你现在手头有紧,把差价找给你,你住十四号,我住十五号,怎么样?”   俞忆白笑道:“四弟这样替我着想,不依就是不对了,几时办手续?”   “现在现在。”四老爷走到电话机边打电话把本家那位俞律师请来,当场写好分家的协议,喊大太太回来。大太太不肯来,只叫慕诚代表大房,明诚代表二房,五房人在一起签字,各执一纸,就算是分家。四老爷开张八千块钱的支票给俞忆白,两房换房契,这就大家忙着搬家。   俞忆白体面地甩掉俞家的大包袱,颜如玉把婉芳的帮手丽芸挤走,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俞忆白借着考察新教育的幌子,把颜如玉带去杭州散心。   婉芳帮着大太太家四处找房子,想到芳芸住的祥云公寓要样样都蛮好。若是大姐住在那里,不只住得舒服,还可以照应芳芸。就提议大太太去祥云公寓看看。倩芸也说那里好。大太太亲自去看过是真好,当真就把芳芸对面的大套顶下来搬去住。   芳芸在学校上了几天学都不见倩芸来,已经有些纳闷,周日回家公寓楼下看见慕诚在打网球,吃惊停下脚步。   慕诚和她相处极少,看见她站住,对她笑笑,道:“九妹回来了?”   芳芸含笑问好,道:“来看朋友?”   慕诚说:“我们搬到对门住。九妹,一会下来打球?”   芳芸扬扬手里的一捆作业本,笑道:“先生布置了不少功课,明天再寻四哥玩。我先上去了。”冲呆呆站在一边看的几个青年点头,伊万上前拦住旋转的玻璃门让她进去。   那几个青年都是慕诚的要好的同学,大家都是大学念二年不肯再念,在家里等着大人安排出路,闲是闲得来,学生和大小姐都见过不少,像芳芸样落落大方又装扮摩登的女孩子都是头一回见。自那大家就起哄要慕诚介绍。   慕诚对这个堂妹也很好奇,约齐要喊芳芸一起去看电影。慕诚叫倩芸去喊,倩芸笑道:“我没有空的,约了曹三小姐一起逛百货公司,失陪。”   慕诚只好自己去喊,大家一起挤到芳芸家门口。黄妈认得其中个是本家少爷,又是住在对门的,让到客厅里坐,笑道:“九小姐出去溜狗,过会就回来。”   慕诚因见靠窗的书桌上摊着杂志和草稿纸,就走过去翻看,翻几本都没有看懂,就喊同学:“你们都来看,如今女学生都学个这?”   大家围上来把芳芸的杂志翻看了好几分钟,一个大学时和数学系学生拼宿舍的人指其中一页笑道:“这个是什么《相对论》,啧啧,你堂妹借住的是大学教授家?”   他们一群人都是看到书好像爱赌钱的人遇到光头尼姑,都是恨不得啐两口的。大家闷闷不乐的在沙发上坐下,看看四下里都是书,越发的乐不起来。   芳芸带着莎丽溜了几圈回来,看见客厅里坐圈东倒西歪的青年学生,虽然不悦,还是笑着招呼:“四哥。”   慕诚笑道:“我们来寻你去看电影的,走罢,快开场了。”   芳芸笑道:“四哥,表嫂一会要来,我做主人的不好走开。恕我失陪。”习惯性的走到书桌边坐下,轻轻咦了一声,整理翻乱的桌子,偶然眼看到草稿纸上有个错误,拿起铅笔重算,就把满屋子的客人忘了。   黄妈也看这群年轻人不顺眼,看小姐又把客人忘了,连忙走过来小声道:“九小姐一向这样子的,做起学问来宁肯饭都不吃的。四少爷改天再来玩?”把他们客客气气让出去。   慕诚和这群青年人出来,在楼道里他的一个同学就吐舌道:“我的妈哎,这个堂妹是个怪胎,白生一张好面孔。”   慕诚笑道:“可不是有些怪,这样的人真无趣,以后不寻她一起玩。走罢,看电影去。”   岳敏之和李书霖陪着唐珍妮上楼,正好听见。候这群人下去,李书霖就笑问岳敏之:“真是这样?”   岳敏之道:“问问哪个?”笑得合不拢嘴。   唐妮妮抱着胳膊笑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说完仰着头踩着台阶上去。李书霖对着岳敏之丢个眼色,道:“一会替我讲几句好话呀?”   岳敏之道:“这回我和唐珍妮一样,不会替你讲的。”   李书霖在门外站了好一会,才慢吞吞进去。芳芸还在桌前埋头运算。岳敏之和唐珍妮早一人寻张舒服沙发坐下,人手一只渗着水珠的玻璃杯,专心喝酸梅汁。   李书霖看到茶几上还有一杯,拿起来慢慢喝着。时屋子里安静得只听见沙沙的笔声。芳芸皱着眉算了半她,丢了笔伸懒腰,看见他们三个,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只有珠姐一个人来的。就想不到霖哥也来了。让三位久候。”   李书霖笑道:“我来有事求你,就是再让我等几个钟头也是要等的。”   “霖哥有事求我?”芳芸笑道:“不会罢,十里洋场,谁不晓得霖少是顶有办法的一个人?”   “是这个样子的。”唐珍妮不忍李书霖为难,替他开口:“前些天呢,丽芸跑去找他,因为天晚了霖哥就在礼查饭店给她开了个房间,早晨再去接回樱桃街的。谁知就让你们家里人误会,闹到老太太那里去。老太太松口分家。丽芸原来就不肯在俞家住的,带着老太太给的钱跑到礼查饭店住到现在。”   芳芸捧着酸梅汁,笑嘻嘻的没有讲话。   李书霖笑道:“我照应也是应该的,只是我名声一向不大好,怕误了她的将来。所以,芳芸好妹子,让她搬来和你做伴好不好?横竖你也要住校的,一个礼拜也就在里过两天。”   芳芸道:“我搬出来住,她在人前人后可没半句好话。要我和她同住,我没有那么大的肚量。霖哥,别为难我和她。你打的什么主意我会不知道?”   岳敏之插嘴道:“书霖,芳芸和她合不来的。就是勉强让芳芸答应,只怕丽芸住几天又跑了,不是让芳芸难做人?”   李书霖愣了一下,苦笑道:“如今她虽然性子拧些,到底是表妹。虽然不能娶她,也不忍心看着一个年轻女孩子朝邪路上走。”   芳芸沉吟良久,道:“我离开俞家时,全凭珠姐和霖哥帮忙。霖哥,你这么讲让我心里很过不去。这样罢,我替她在祥云公寓顶个小套间。大房现在住在我家对门,我们太太也常来的……”   李书霖跳起来,笑道:“好妹子,这样就很好。我马上去办。”他推开门大步出去。唐珍妮掩上门,酸溜溜的说:“那到底是他表妹,那样尽心尽力。”   芳芸笑道:“霖哥良心很好的,珠姐,是不是?”   岳敏之似笑非笑看着芳芸,说:“一时心软,将来惹麻烦可别哭。”   芳芸瞪他,道:“我几时哭过?岳大哥,我的蛋糕店伙计都找好了,你的牛奶制品几时能送来?到时间不送来,改订鸽牌的。”   岳敏之笑道:“我想起来有件事要找你们伊万的,先去了,他是在蛋糕店里?”站起来吹一声口哨,莎丽从厨房里奔出来,撒着欢儿跟他走。   没有外人,唐珍妮就笑道:“俞家居然还会分家,我们都没有想到呢。”   “我们太太开销很是不少,一个个手里都藏着私房钱还要吃我爹的。我们太太说起来也很不快活。大太太有意要搬出来住,所以分家也巴不得。”芳芸笑道:“真难为她,分了家,没老太太悬在头顶,只怕要受颜如玉的气。”   唐珍妮冷笑道:“说起来真好笑,颜如玉前朝在张次长家办的跳舞会上,和张公子从头跳到尾,你爹只露个脸就走了。你当和你们太太讲讲,这样子人家要在背后骂你爹的。”   芳芸想想,笑道:“我爹最恨女人抛头露面的,这么着,只怕是想让她也像老太太们那样的体面撤退。等着看吧。”   唐珍妮:“要是没生儿子,只怕就叫你说中。有谨诚,哪个人肯?”   芳芸笑道:“俞家都分家了,她又不肯安份过日子,留着戳胡家人的眼睛?珠姐,男人比女人实际得多,这句话可是你教的。”   唐珍妮想到李书霖和她纠缠着,却从来没有更进一步的意思,不禁伤心起来,借着洗脸到浴室哭了一会。洗干净脸,重新化好妆出来。岳敏之已经回来,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和面,李书霖拿着只大碗站在边上笨手笨脚打蛋。   芳芸边切菜边笑道:“岳大哥,除了素面和牛肉面,还会做什么?”   “鸡蛋面,杂酱面。”岳敏之笑道:“还会调面汤。”   唐珍妮从李书霖手里接过碗筷,笑道:“霖少爷去客厅坐罢,岳大公子,老了也请出去罢。今天包饺子?”   芳芸笑道:“黄叔买肉去,亚当来不来吃晚饭?”   “他啊,”唐珍妮贴着芳芸的耳朵笑道:“他陪着个美国来的记者小姐去南京,被人家迷得神魂颠倒的。”   芳芸笑道:“那个记者我见过的,前几天到们学校去过,果然生的很美,话很有风度。听说她为了写新闻报道,在南洋扮成女,还很受欢迎呢。”   唐珍妮小声道:“一群大班对她大献殷勤,她都不理的。回头我们家要办跳舞会,来不来看美人?”   芳芸摇头道:“太太为我被爹说了好几次,就是不叫她为难,也要老实在家呆着。”   “哎,”唐珍妮笑道:“怕什么?年纪轻轻的,有的玩就要玩。再过几年结婚有孩了子,想玩都没的玩。”   芳芸叫她说动,微笑点头,说:“好,我去,不过不要把一堆公子塞给我。”   岳敏之笑嘻嘻从报纸上抬起头,问:“去哪里?”   “我家要开跳舞会,请你们去玩。”唐珍妮笑道:“我们芳芸好容易才答应的。岳公子,来不来?”   岳敏之点头,低下头接着看报。李书霖想讲话,看见唐珍妮脂粉都没有盖住的通红眼睛,叹口气站起来:“我先走了。”   岳敏之敏捷的站起来,说:“我陪你去罢,芳芸,晚饭留三个人的行不行?”   芳芸答应一声,候他们走了,做个鬼脸,道:“丽芸在里住,霖哥以后定不会到这里来。”   唐珍妮洗手择菜,许久才抬头笑了,道:“他不来才怪。”   到傍晚,李书霖带来吃饺子的除了丽芸,还有笑嘻嘻的曹云朗。曹云朗进门,就笑道:“晚上还要赶到南京去,厚着脸皮在九小姐里讨碗饺子吃。”   芳芸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曹大哥请坐。黄妈还在剁饺子馅,我去买醋,岳大哥陪我走一趟?”   飞快的出门,岳敏之连忙跟上。一下楼芳芸就抱怨道:“岳大哥,你们怎么把他带来?”   岳敏之苦笑道:“不是要替丽芸搬家么,正好遇到,他问丽芸搬到哪里,就跟来了。你别恼在脸上,好歹给继母面子。”   芳芸小声道:“这个人顶讨厌。”   岳敏之压低嗓门乐不可支的附和:“我也不喜欢他。”他们故意走到很远的一个杂货铺买瓶醋,又走到另一条街切了几样卤菜。岳敏之把醋瓶和几包卤菜提在手里,两个人慢慢散步回家,都换了一张亲切的笑脸进门。   曹云朗吃;哦三大盘水饺,等不及喝面汤消食就告辞走了。他一走,芳芸就松口气,笑道:“只怕饺子不够的,再切点面?”   别人都哄笑起来,丽芸板着脸,突然说:“我累了,霖哥,带我回礼查饭店罢。”   李书霖笑道:“我去看看屋子可收拾好了。明朝替你慢慢寻两个靠得住的老妈子。这几天……”   “这几就天在我家吃饭呀。请岳大哥照顾莎丽几天。”芳芸关切的扒着丽芸的膀子看看,笑道:“结疤了?下回别惹我的狗。它性子不大好,喜欢咬人的。”   “什么意思?”丽芸站起来气冲冲的:“不是表哥要我来,你以为我喜欢到这里来?”一边说一边推开门出去。李书霖追了上去。   唐珍妮放下筷子,开心的笑道:“干得好。”   芳芸扮个鬼脸,笑道:“明天开始,倩芸就有得烦了。”   “你们两个真是……”岳敏之把大盘饺子挪到自己面前,笑道:“好啦,影响食欲的人走了,这一盘归我。”   俞忆白的中学在九月底举办开学典礼,去捧场的除了程市长,还有胡参谋长。曹大帅替得意部下撑场面,在上海主要的三张报纸上都登了祝词。俞忆白高高兴兴把报纸带回家,请太太和姨太太欣赏,笑道:“凭市长出席开学典礼和三张报纸,我们学校就多了两百个学生。你们都是我的贤内助。”   颜如玉只说现在没有老太太压着,自己立了大功必定会压婉芳一头,就没有想到婉芳不声不响有这样大的动作。按着报纸上的曹字笑问:“婉芳,怎么说动曹家的?”   婉芳皱眉想了半天,笑道:“是大哥罢。他这个人一向只会做,不晓得讲的。忆白,我们学校是谁当校长?”   俞忆白笑道:“老赵抢着要当校长的。我要个督导的闲职,每个礼拜早上过去训个话就完。只是现在学生多先生少,现寻先生就有些为难。我打算过两去南京寻寻看。上回去杭州是如玉陪去的。婉芳,这回你陪我去罢。”   婉芳看着颜如玉露出微笑,点头答应。到走的前一听啊,不放心把孩子留下和颜如玉相处,只说去看大太太,喊奶妈把小毛头抱着一起到祥云公寓。   一辆车车横在祥云公寓门口,几个当兵的正在搬坛子下车。大门口稳稳站着六只半人高的坛子,都涮得干干净净,大肚子上贴着红纸,纸上还写着诗,连包着盖子的包布都是红绸子。婉芳还在车里就能闻到股酸味。   芳芸捏着张礼单站在边皱眉头,看见婉芳下车,扑上来道:“太太,你看这个,我不要收。”   婉芳展开帖子一看,原来曹云朗送的是十坛醋,每坛都取极风雅的诗句名字。看完笑出声来,问芳芸:“他为什么要送个?”   少女的情怀   我“哪里晓得。”芳芸涨红了脸“我要这么多醋干什么!这个人真是……”想到胡家和曹大帅的关系,把“讨厌”两个字咽下去。   那几个大兵把十坛子醋搬下来就走了。这些醋坛子都是五十斤一只的大坛子,芳芸家里人口简单,一个月能吃多少醋?更何况十坛子醋摆在一起,酸气冲天,是绝不能搬回家的。婉芳也拿这些醋没有办法,小毛头偏又哭起来,就抱着小毛头先上楼去。   芳芸在楼下发了半天呆,来来去去经过的人都捂着鼻子指指点点,避到门房,想了半天,给岳敏之打电话,说:“岳大哥,我遇到点小麻烦,快点来。”   岳敏之工厂里忙得团团转,听说只是小麻烦,他笑道:“这里实在是脱不开身,有什么事呀,看可能托旁人。”   “不能托旁人。”芳芸急得跺脚,声音都有些急:“那个曹公子,方才送了十大坛醋来,摆在祥云公寓大门口,好大的醋坛子。”   “他——知道了。”岳敏之的声音突然温柔起来,“莫急,丢给门房几块钱,上楼去。我派几个人去把醋坛子拖走罢。”   芳芸嗯了一声,请门房照管醋坛子,跑回家喊黄妈送十块钱赏钱下去,吩咐门房等会有人来全部搬走。转眼黄妈又上来,提着个空玻璃瓶又要下去。   芳芸问:“黄妈,这是干什么?”   “装瓶醋呀。下回那位公子来好给人家看,他的心意我们小姐领了。”黄妈笑嘻嘻道:“是那个来我们家吃了三碗饺子的曹公子?九小姐,我看他为人倒蛮好。”   “黄妈!”芳芸跳起来,恼道:“不要去!”   “哎呀,我晓得,黄妈是去打酱油。”黄妈笑嘻嘻晃晃玻璃瓶,瓶身果然还有些酱油的残汁。   芳芸才晓得是被黄妈打趣,捂着脸倒在沙发上,觉得自己方才好丢人,越发觉得曹云朗个人讨厌极了。   大太太听说曹云朗送了十大坛醋给芳芸,笑得手里的扇子都跌到地下。倩芸好奇地爬到窗口去看。果然楼下有堆人围着醋坛子在指指点点。   倩芸有些不服气的说:“一定是九姐得罪了曹二哥。”   大太太看情形不对,笑道:“曹二哥是看上了芳芸。听说上回有个什么人纠缠九姐,他连手枪都掏出来了呢。你一向和他们两个都亲近,倒不如替他们做月老,下回去帅府,喊九姐一起去。”   曹云朗因为九姐争风吃醋都掏了枪?倩芸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的看着小姨。婉芳有些好笑的点头,说:“是听说有这样一回事,不过——看芳芸方才的样子很不喜欢似的,别拿这个和她开玩笑。”   倩芸笑着点头,说:“小姨在这里,喊九姐过来吃晚饭呀,我过去喊去。”走到门口,大太太说:“把丽芸先喊来。”   倩芸扶着门:“我就不,就要先喊九姐。”   芳芸家的大门一开,莎丽就摇着尾巴先跳出来,看见不是岳敏之又走回厨房。芳芸双颊微红的接出来,笑道:“倩芸,我们太太喊?”   “妈喊九姐和丽芸来吃饭,我还要去楼上喊丽芸,要不要去?”倩芸笑嘻嘻挽着她的胳膊,说:“一起去呀。”   芳芸笑道:“好,等我换件衣服呀,倩芸,你坐一下。”进卧室换衣服,倩芸也跟进来,小声道:“九姐,赵明华喜欢曹二哥的,要当心她跟你做对。”   芳芸愣了一下,微有不悦的:“我和你的曹二哥也不过见过两三次面而已,快别这么讲话。”   倩芸笑着扑到她背上,道:“好姐姐,别恼,曹二哥有什么不好?”   芳芸涨红脸挣脱,跺脚道:“再闹不理你了。”走到一边梳头发,一脸的不快活。   倩芸吐吐舌头,说:“九姐,不讲了,你不要生气。我先去找丽芸。一”溜烟跑到四楼去敲丽芸的房门。   丽芸还在里间卧室睡觉,听见声音睡眼蒙胧的开门,看见是倩芸,笑道:“你怎么来了?”   “妈喊你下去吃饭。”倩芸在她的小客厅里打个转。李书霖给丽芸顶的是个两间的小套间,里间是小卧室,外间的客厅也不算大,摆的几样家具都很小巧。丽芸才搬来,十来只衣箱都堆在客厅里还没收拾,客厅的小圆桌上有几只脏碗碟。   丽芸打个呵欠,说:“我要等霖哥,不去了。”   倩芸笑道:“霖哥上来见不到人自然晓得下来寻的,不吃饭怎么好?走呀。”   丽芸想想也是,更何况家里没有佣人,连喝的都没有。梳洗过后跟着倩芸下来。芳芸早来了,和婉芳站在一个窗口边,贴在一起亲亲热热小声讲话。丽芸见不得芳芸,冷笑道:“这不是不爱理人的九姐?”   芳芸扭头笑笑,道:“丽芸,你来了。”照旧和婉芳讲话。   大太太笑道:“早上我喊立诚上去喊过一回,只是敲门没人应。丽芸,三餐都到大伯娘里吃罢,以个人开什么火。”把丽芸拉到沙发上坐定讲话。   婉芳的心思大半在小毛头身上,小半在楼下那十坛子醋身上,讲几句话就要看意眼。那十坛子醋摆在那里许久,实在是让人侧目。芳芸何等聪明,晓得婉芳在等自己讲,可是在大太太这里一句话都不想讲,只引着婉芳说小毛头怎样。   岳敏之挂断电话,想要找几个人去搬醋又怕人家讲闲话,盘算半天,这种事果然是不能托旁人的。他想想,亲自带七八个人开辆货车到祥云公寓门口,他自己并不下车,只说:“你们过去和门房声,把那十坛醋搬走罢。”   门房早得黄妈吩咐,是有人会开车来搬,伸头看见果然是有车的,就缩回去。岳敏之花几分钟就把醋坛子都搬走。十坛子醋他正愁没有地方摆。开车的工人笑道:“岳老板,这个醋可是要发给工人的?我讨几斤可行?”   岳敏之顺水推舟答应,看看气还有些热,索性又买几大包绿豆,回去给工人们分发。那几个坛子,都被工人搬回家腌咸菜。这是后话不提。   芳芸遥遥看见好像是岳敏之坐在楼下的货车里,心里就好过许多。怕婉芳看见岳敏之,马上跑到奶妈身边看小毛头吃奶,问:“太太,大伯娘里只怕住不下的,小毛头在我那里歇呀?”   婉芳笑道:“好。一个姑娘家离的那么近干什么,也不怕害臊。”   芳芸笑道:“小毛头的眼睛又黑又亮,真好看。太太,你要去南京,帮我带样东西可好?他们那个顶有名的梅花庄有很好的梅花盆景,就是最小的那种,我上回去还是过年,没有买到。烦太太替带两小盆来。”   丽芸她们进来时并没有把大门关紧,站在芳芸家的门口足可以看清大太太家的客厅。捧着一束鲜红玫瑰上楼的曹云朗上来还不曾敲门,就看见芳芸坐在对门。他大步跨进门,把花束塞到芳芸的怀里,笑着招呼大太太和婉芳。   大太太和婉芳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一个是想不到曹公子样直接。一个是怕芳芸翻脸得罪人。倩芸和丽芸都是又羡慕又妒忌的盯着那束花。芳芸笑嘻嘻站起来,把茶几上只大花瓶里花拨出来,把花束插进去,偏着头看了半天,像个孩子似的甩手上的水珠,说:“真好看。”   大太太小心翼翼的看着曹云朗,生怕他发作。曹云朗盯着芳芸,笑道:“喜欢送你,还怕你不喜欢呢。”   芳芸睁大眼睛,一副无知又无辜的样子,“曹大哥,这个不是送大伯娘的?”   大太太先笑出声来,走过来接着芳芸的肩膀,亲切的说:“傻孩子,是曹二哥送给你的。哪有送人家太太红玫瑰的。”   芳芸怔了一下说,:“不要。”甩脱大太太隐隐用力的胳膊,飞快的跑出客厅回家。芳芸家的房门轻巧而迅速的关上。大太太哈哈两声,疼爱的说:“这个女孩子真是容易害臊,只怕还是头一次收到花。”   曹云朗笑眯眯道:“原来是这样子。”   婉芳有些担心的看着大姐。大太太笑道:“云朗吃中饭没有?留下来吃个便饭罢。”   曹云朗头,坐在沙发上腰身依然笔挺。倩芸去厨房泡茶,丽芸跟过来,贴着的她耳朵问:“他们——是几时的事?”   倩芸摇摇头,示意不晓得,蹲下来找茶叶盒。丽芸看架子上有一排干净的紫砂茶杯,取只下来洗干净烫热,倩芸把茶叶撮进去,丽芸就倒上开水,倩芸盖上杯盖,丽芸就捧着茶杯送到曹云朗面前,笑道:“曹二哥,吃茶。”   曹云朗对她的殷勤有些诧异,笑道:“我认得,是书霖的小表妹。”   丽芸笑道:“是呀,你和我们霖哥是好朋友?”   曹云朗点头,说:“我们方才在回力球场见过面的,等会还要过去的,你们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倩芸想接话,被大太太狠狠的瞪眼了一,就说:“我和九姐约好要给我辅导功课的,不去了。”   丽芸想见李书霖,生怕倩芸不去曹云朗就不带她去,连忙说:“我要去,曹二哥在这里吃饭,我上去换件衣服。”也飞快的跑上去。   曹云朗四平八稳坐在沙发上捧着茶杯吃茶。大太太扫了婉芳一眼,把她拉到一边,讲话的声音小得恰好曹云朗能够听见,“你们管的也太紧了些,是不是被吓坏了?去看看去。”   婉芳笑道:“好。二公子,坐。”   惴惴不安的敲开芳芸的房门,黄妈冲卧室努嘴,小声说:“三太太,九小姐生气极了。在里面哭呢。”   婉芳点头,走到床边想要讲话。芳芸自己就从床上爬起来,拿手帕擦眼泪,笑道:“太太,我是不是讨厌的很?”   “怎么会,你是最懂事的。”婉芳笑道:“只是这样子,很让人下不来台的。”   芳芸眼圈一红,泪珠儿差点夺眶而出。擦了一会眼泪,说:“这位曹公子莫名其妙的很,我统共和他也不过见了几次面。”   “那他因为争风吃醋掏枪的事是真的?”婉芳有些好笑的问继女,“这个事连爹都晓得。”   “胡说!”芳芸恨得咬牙切齿,“那天我从蛋糕店出来,他就跟着,遇见谨诚的舅舅,说了几句话,曹公子就跑来冲谨诚的舅舅鼻子上打了一拳,还拿枪吓人家。就是这么回事,哪个传是争风吃醋?”   婉芳想想,道:“那曹二公子是对你有意。”   芳芸咬着嘴唇:“太太,我不喜欢他。”   婉芳笑道:“你才十六,不急的。就是不喜欢他,拖几年也就是了。犯不着和他闹僵。还是头一个,不喜欢就闹僵,万一将来有喜欢的,因为这个不敢接近你,可怎么好?”   芳芸看婉芳一眼,破啼为笑,道:“太太,我晓得。不过不许替他说好话,也不许替他制造接近的机会。”   婉芳笑着点头,芳芸还不放心,扭着婉芳:“太太不许说话不算数,不然,还和今天这样,我叫大家都不好下台。”   婉芳笑骂:“原来你今天是闹给大姐看。莫和她闹,回头好好和她讲,不叫她给你添乱。走罢,擦把脸和我过去吃中饭。倩芸都给找你好了借口,约会补习功课,吃过饭你们两个回来,好不好?”   芳芸低低应了一声,洗过脸,在镜子里看眼圈还有点红,要盖去哭过的痕子,微微擦了些粉。单擦粉自然不成,略略收了一些些,落到曹云朗的眼里,就比方才明妍许多。   席上大太太殷勤劝菜,曹云朗和慕诚哥说几个体育明星,间或和芳芸搭几句话。芳芸或是点头微笑,或是摇头不语,都显得乖巧柔顺,极为讨人喜欢。曹云朗脸上的笑意越吃越明显。大太太松了一口气,待芳芸格外亲热。   曹云朗吃过饭,对大太太:“告辞,大家慢吃。明天兰心戏院有新电影上映,我请大家看电影。”他冲芳芸笑笑,冲还没有吃完的丽芸伸出胳膊。   丽芸飞快的放下碗筷,说:“不吃了。”轻轻攀着他的胳膊,两个人并肩出去。   芳芸候人走才微微一笑,慢慢放下碗筷,道:“吃饱了,倩芸,我先回家等你啊。”   她一走,大太太就恼怒的把筷子搁下,说:“这个丽芸,打的什么主意?”   倩芸给哥哥一个眼色,孩子们都捧着饭要走。大太太说:“你们回避什么?一个两个都不小了,加起来还没有人家芳芸一个人有心眼。”   倩芸坐回来,说:“妈,人家的女儿都是好的,我们都是傻的,行了吧。看九姐也有点呆,曹二哥是能得罪的吗?”   “那哪是给曹公子脸色看,那是给我脸色看。”大太太黑着脸看向婉芳,说:“是不是?”   婉芳当着孩子们的面,不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一声不吭扒饭。   大太太伸出手指着对面,讲:“明晓得现在放个屁曹公子都要说香,还要……”   “大姐,芳芸确是吓倒了”婉芳为难的放下碗,苦笑着:她“还小呢,就是到二十岁再说这些,也来得及。倒是丽芸,在左近住着,要是闹出什么是非来,只怕要连累倩芸和芳芸的名声的。大姐,要当心些。”   “她那样会钻营,不晓得还会在这里住几天。”大太太冷笑一声,对倩芸:“你看着,这个十妹只怕过几天就不提表哥了。”   婉芳和倩芸慕诚他们齐声说:“不会吧?”   “我们也不信的。你们只看着吧,顶好也就是第二个唐珍妮。”大太太抱着胳膊笑起来,“要真是那样的,倒是我们俞家的福气。”   唐珍妮和一群拍电影的朋友在回力球场的跳舞厅里玩,偶然间见丽芸挎着曹二公子进来,不禁好笑的看舞池里搂着一位年轻太太旋转的李书霖一眼。李书霖有些莫名其妙,转圈发现是表妹来了,惊出一身冷汗,和那位太太道个歉,挤到曹云朗面前,笑道:“云朗,怎么是你!”   曹云朗笑道:“我去俞大太太家吃中饭,表妹要见你,就带她来了。”   李书霖笑道:“丽芸,有事找我?我们出去讲话罢,这里有些闷气。”他拉着丽芸走到外面。丽芸扭头看了一眼被太太小姐们众星捧月围在中间的曹云朗,少女的骄傲和虚荣心一起发作,咬着嘴唇:“表哥,有什么话快讲,我还要曹二哥跳舞。”   李书霖皱起眉看她半天,才说:“不是来找我的?”   丽芸看出他脸上不耐烦的神情,又是伤心又失望,就忘了要摆架子的事情,哭着问:“霖哥,从前你对我那样好,为什么现在对我不好?”   “我几时对你不好?”李书霖掏出手帕给她,小声劝道:“别哭,大了,不能再闹小孩子脾气。”   唐珍妮看着李书霖拉着小表妹出门,到底有些不放心,借着补妆先到化妆间转了一圈,好像是信步走出来恰好碰到他们表兄妹,笑道:“十小姐这是怎么了?”   李书霖晓得唐珍妮是在吃醋,好笑道:“你来正好,帮我和主人说一声,我送我们表妹回去。”   唐珍妮似笑非笑看着他不讲话。丽芸最是讨厌唐珍妮,看见她就火冒三丈,甩开李书霖的手,说:“我不回去我,要跳舞。霖哥,你不陪我跳,我就去找曹二哥。”   李书霖无奈的冲唐珍妮摊开手。唐珍妮只是微笑。丽芸看他两个眉来眼去,狠狠的跺脚,从侧门进了化妆室,收拾好门面微笑出来,挤到曹云朗面前,笑道:“二哥,你带我来的,总要陪我跳几支舞。”   风筝   曹云朗愣l了一下,朝她伸手。   曹云朗的身上有汗味,有机油味,还有雪茄烟的气味,这种粗野的新奇气味和李书霖身上常有的檀香味完全不同,丽芸微微皱皱眉,身体一滑踩到曹云朗的脚。   曹云朗好像丽芸踩的不是他,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依旧沉稳有力的带着丽芸旋转。丽芸的的心乒乒逛跳,突然觉得自己是站在万丈悬崖上跳舞,好像每向前一步都有可能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慌乱的目光穿越无数的胳膊和旋转的身体,四处寻找李书霖。   李书霖持着一杯香槟笑嘻嘻倚在根柱子上,和几个小电影明星谈笑风生。丽芸几次从他身边经过,他都毫无察觉。   一曲舞罢,曹云朗把丽芸送到一张桌边,笑道:“小表妹,你的表哥好像有点忙,你在这里等他罢?”   丽芸定定神,牢牢捉住他的胳膊,笑道:“表哥一向都忙。曹二哥,我还想跳舞,再陪我跳一次吧。”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当着许多人的面这样楚楚可怜的央求,曹云朗微一点头,丽芸就软软的贴倒在他的肘弯里。   唐珍妮看不过眼,寻到在角落里和朋友说笑的李书霖,把他拉到一边,小声劝他:“十表妹可是和你赌气?你和她陪个不是也罢。怎么由着她这样闹?”   李书霖皱着眉道:“劝了这次,她就得了意,下回再闹,再劝……不是替她把脾气养大么。老曹不会让她真吃亏的。”   唐珍妮冷笑道:“眼前是不吃亏,将来呢?这么闹还能落下什么好名声?”恼怒的瞪李书霖一眼,“你去不去?”   李书霖苦笑着摊开双手向唐珍妮认输。他还没有走近跳舞场,曹云朗已经带着丽芸过来,把丽芸推到他怀里,笑道:“可把霖表哥盼来了。”   丽芸嗔怪的喊声“曹二哥”。   曹云朗笑道:“小表妹别闹。没看表哥瞪着我哪?”丢下她转身大步走了。丽芸闷闷的转身拿背对着李书霖。   李书霖一言不发,捉紧表妹的手,硬把她拖出跳舞厅。丽芸怎么挣扎都甩不脱表哥的手,脸上反露出几分欢喜,小声道:“霖哥,轻点。”   李书霖又是气又是笑,松开手道:“闹够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讲?偏要叫大家看我们笑话。”   丽芸听见“我们”两个字,心里越发的快活,在树荫底下转个圈,笑道:“谁叫你不守信用?我在家里眼巴巴的等到中午都不来……”   “你的公寓里还没有装电话。我是想等应酬完就去找你的。”李书霖想想,道:“昨天托朋友替你寻佣人,我先送你回去,再回来打个转,然后就去寻那个朋友,包你晚上就有人用,好不好?”   “我不信。”丽芸眉开眼笑巴着李书霖的胳膊,道:“我和你一起去寻那个朋友。”   李书霖板起脸道:“不成,一个小姑娘家跟着人乱跑,成何体统。”   “我跟着就不成体统,唐珍妮跟你在一块混就成体统?”丽芸看李书霖说不出话来,得意洋洋的说:“不我是小孩子了,什么都知道!”   李书霖铁青着脸,怒道:“不许胡说!”   丽芸从来不见李书霖这样生气过,一下子愣住了,委屈的哭起来。   树后突然闪出个长得和曹云朗有八九分像的高挑青年,他笑道:“书霖哥,那么凶干什么?”   李书霖尴尬的咳了一声,笑道:“原来是三少,二哥在里面呢。我送表妹回家,先失陪下。”   曹三公子笑道:“书霖哥,我和你起去呀。我最讨厌赌钱的,偏偏今天是和大哥起来的,想走都没有车。”   李书霖想笑,笑道:“好,要去哪里,我送你罢。”   曹三公子冲还在生气的丽芸挤挤眼,笑道:“先送令表妹回家罢,然后再和你说要去哪里。”   李书霖情知他不是去好地方,也不再追问。到了祥云公寓他把丽芸送回家。曹三公子也跟上来,在门口略站一会,走到三楼楼梯口等李书霖下来,含笑问他:“收了二哥十坛子醋的是哪位?”   李书霖猜是芳芸,连忙摇摇头表示他不晓得,问:“去哪里?”   “啊,书霖哥,在附近找个花店把我放下来就可以。 我买束花还要回去的。”曹三公子轻快的说。   前面不远就有花店,李书霖依言把他放下,接着去替丽芸寻老妈子。曹三公子进了花店,买了两束玫瑰,一束叫店员送到回力球场去,另一束他自己捧着,转回祥云公寓四楼,敲开丽芸的房门,笑道:“小表妹,有个朋友过生日,要买礼物给。可是女人喜欢什么我实在是不在行,小表妹帮帮忙,替我挑两样好不好?”   他是曹大帅的三公子,丽芸自然要奉承他,虽然是头一回见面,也待他很是亲热。他们下楼经过三楼的楼梯口的时候,恰好倩芸要出门。倩芸从门缝里看见丽芸和曹三公子并肩下楼,连忙把房门又合上,轻手轻脚走到窗边拉起窗帘,从窗帘缝里看楼下。   过了几分钟,确是曹三公子和丽芸并肩从大门出来,曹三公子喊辆黄包车,两个人合坐辆车走。倩芸睁大眼睛,眼珠转了好会儿,夹着几本作业本跑去寻芳芸,进门笑道:“九姐,你猜我刚才看见谁?”   芳芸笑道:“出题问人,总要有个题目,什么线索都不给,你看见的又不是我看见的,叫我怎么猜?”   倩芸笑道:“九姐,丽芸和曹三少坐一辆黄包车出门。都不晓得他们是旧相识。”   芳芸听不得“曹”字,摊开倩芸的作业,笑道:“她认得的人倒是不少。写功课罢,我也积了不少功课没有写。”   倩芸含笑摊开作业本,写得几行,到底静不下心来,“哎哎”好几声要寻芳芸讲话。偏偏芳芸埋着头在草稿纸上演算公式,并不理她。倩芸有些无聊,在芳芸桌上的那叠杂志里随手抽出一本来看,读了两行都看不懂,有些不服气的将杂志移到芳芸面前,挡住她的草稿纸,笑道:“九姐,这个真是英文?怎么一句话都看不懂。”   芳芸好笑的把杂志移到一边,笑道:“这个是小舅舅寄给的,上面都是科学新发现,其实我也看不大懂的。不过就是不懂,也要看看。最少人家谈话时,晓得什么是不能插嘴的,也好少闹笑话。”   倩芸点头,老气横秋的点头,“有道理,妈总嫌我话多。九姐,我要和你学起来。”   芳芸笑道:“你今天很不对劲呀,平常只有比我加倍用功的,今天是怎么?”   倩芸等这句话很久了,芳芸问,就忍不住:“九姐,那个三少,是个比霖哥还花心的,我就不懂,丽芸怎么总喜欢这种人。”   芳芸对李书霖要更好奇些,闻言笑道:“霖哥是怎么样花心?”   倩芸笑道:“不说,我要写作业。”拿起笔写功课,边写边等芳芸来问,样子十分的孩子气。芳芸去厨房煮壶咖啡,端出来加糖加奶,小勺子叮叮当当的忙个不停。倩芸本就不是为作业而来,芳芸不来寻她,就忍不住去寻芳芸,笑道:“九姐,瞧你样样都会,只比我大几个月,是怎么学的?”   芳芸拿小勺子的手在杯子里停了一会,脸上浮现出回想的神情,许久才笑道:“我虽然是在外国长大的,可是外婆家还是照中国规矩过年的,家里的小孩子,到过年就要到厨房打杂,不知不觉就学会了。有些嘛,是到学堂里学的,还有些,是请家庭教师教的。——母亲极忙,听说小时候会把我带到工厂去。”芳芸看一眼倩芸,说:“说起来就没完没了,给你咖啡,多加糖和奶。”   倩芸接着咖啡,看看芳芸那杯颜色要深许多,不由笑道:“外国人吃咖啡是不是都喜欢苦的?”   芳芸笑道:“各人口味不同罢了。上回伊万请我去他家吃饭,他们家吃茶,是大茶壶煮红茶,还加许多黄油,就有点吃不惯。”   “伊万是哪个?”倩芸好奇的问。   “我家的保镖呀。”芳芸笑道:“他家离的也不远,我不出门,都叫他回家的,所以你不常看到他。”   “原来是那个白俄保镖,他请你吃饭?”倩芸好笑道:“他怎么好意思?”   “十妹,他不是生下来就做保镖的,也不见得这辈子就会做保镖。他和他母亲还有他太太,都是很好的人。”芳芸笑道:“怎么就不能当成朋友?”   倩芸吐舌一笑,举手投降,“九姐我错了,我是老封建,不像九姐是在美国长的——九姐,上回听张家几位小姐都出国留学去,和我说说小姐们留学的事,好不好?”   芳芸笑道:“张家是巨富,小姐们出国不吃苦头的。平常人家的孩子在美国读书的,还真没听过,总是要有亲戚故旧照应一二。怎么,你想出国?”   倩芸不大好意思的点头,说:“妈先让哥哥和弟弟出去,等二年妈再带我也去。有点想去,又有点不敢去。”   芳芸笑道:“别怕,处久了是一样的。我倒觉得洋人性子直的多些,相处起来还要容易。”抱着咖啡杯移到沙发上,甩脱绣花的皮拖鞋,把两只脚架到茶几上,笑道:“有我时候很羡慕你的。”   “我和哥都羡慕你,那回祭祖走就走,多洒脱。换我可做不来。”倩芸笑道:“好像书里说的,其实我们都是离不开家庭的寄生虫。可是不离开家又能做什么?念完书像小姨这样嫁人?和姨太太抢人,像我妈那样过一辈子?我不是说三叔不好,可能小姨嫁给旁人,没有你们那个姨太太,就要好过多了。”   芳芸握着杯子苦笑道:“最心痛我们太太一个。我们姨奶奶……算了,不要提她。我们写功课罢。”芳芸顺口气,放下杯子去做习题。   倩芸看她握笔的手都有些抖,索性慢慢吃完杯咖啡才过去。芳芸算完题,安静下来,抬头笑道:“失态了。不瞒你说,我恨她。”   “我也恨爹养在外头的那个。”倩芸皱眉道:“可是有钱的人,哪个没有姨太太?小舅舅下半年要结婚,他就在外面养了一对姐妹花。咱们将来嫁人,不得还要跟姨太太们过日子的。”   芳芸笑道:“我脱离家庭了,嫁不嫁自己说了算。万一要是遇人不淑,还可以离婚的,我不怕。”站起来笑道:“有点儿饿,去做几样点心吧,你喜欢甜的还是咸的?”   倩芸跳起来道:“九姐,只有你会做点心?我来和你一起做。”   她们缩在厨房里一个下午,做出几盘点心送到大太太那里。大太太拿出个心盒装半,笑对婉芳说:“带去路上吃罢,都是孩子们的心意。”   婉芳抱着小毛头亲了又亲,提着点心盒下楼。芳芸和倩芸把她送上车。她对并肩站在马路牙子上的姐妹笑道:“都回去罢。过十来天就回来了。芳芸,这些天倩芸从学校回来就在那里住罢。小毛头太小,还是让奶妈带他在大伯娘那边住好些。”   芳芸点头,姐妹两个手牵手对她挥手。婉芳放心的回到樱桃街收拾行李。俞忆白晚饭时不见小毛头,问声是大太太留下,有些不满意的说:“家里不是有如玉嘛,那样麻烦大嫂做什么?”   婉芳笑道:“大姐喜欢小毛头,听说我要和你出门,就留下了。在那边是姐姐,在这边是我们大嫂,和她见外干什么。忆白,这回去南京,还住我们上回去住的那个旅馆,好不好?”   俞忆白微笑点头:“晓得你喜欢那个房间,还订的那里。”   颜如玉满面含笑,殷勤照顾俞忆白父子两个吃饭。谨诚几次想讲话都被用菜塞住嘴。晚上俞忆白在颜如玉房里安抚半个钟头,到底还是去婉芳房里歇了。   颜如玉披着衣服在阳台抽烟到天明,借着送谨诚上学早早就出门。谨诚一进学校就喊了一辆黄包车直奔阮梅溪家附近的的咖啡厅,借电话打到阮家,问梅溪:“上回你说凤笙回来,他现在哪里?”   阮梅溪出来把带到医院的住院部,指这头一个脑袋包得像颗粽子样的人:“喏,吃了人家的亏,住了好些天。”   凤笙嗡声嗡气的笑道:“没有什么的,大夫说多绑几天,不然怕鼻子歪掉。姐姐来的正好,等会拆开替我看看歪了没有。”   颜如玉看见床头柜上有袋苹果,拿出几个出去洗干净,寻把刀削苹果,和他话家常,有阮梅溪在,他们都不肯提玲珑夫人。阮梅溪吃了颜如玉削的一个苹果才走。   颜如玉问他:“你的鼻子是怎么回事?”   丘凤笙笑道:“不小心自己磕的。姐,还没有恭喜你搬回樱桃街呢。姐夫最近对你好不好?”   颜如玉冷笑道:“我没有娘家撑腰,能好到哪里去?胡家那个小丫头眼睛都要抬到头顶上。偏偏忆白就吃她那套。”   凤笙笑道:“我这次在美国遇到贵人,他给我个福力洋行的大班职位。有在洋行做大班的兄弟,姐夫还敢小看你?”   “真的?”颜如玉笑道:“福力洋行是做什么的?”   “是鸽牌炼乳在远东的总代理。”凤笙笑道:“一门独大的好生意。”   一个护士敲门进来,把凤笙带到医生办公室去。颜如玉站到窗边俯瞰楼下的草地,微笑着点起一根烟。过了一会,凤笙拿着柄镜子笑着进来,边照边说:“我还担心歪了呢,一点事没有。”   颜如玉掐了烟,端着兄弟的下巴仔细看看,笑道:“没事,就是胡子还要刮刮。”   丘凤笙笑道“我回来的头一天有去栖霞里找你,遇到芳芸,觉得她好像很不喜欢你。”   颜如玉冷笑道:“那就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忆白早就把她从家谱除名了。”   “姐夫只是一时生气罢?”丘凤笙皱着眉头想了一会,说:“现在还在外面住着?不如我们去劝劝,让她搬回家吧。”   “让她回来给我气受?”颜如玉拍桌子道:“她在家,胡家那个丫头就多个帮手,我就更抬不起头来。”   “姐姐!小姐们最晚二十岁就嫁掉。就是她不懂事给你气受,还有几年?她越和你闹,你越不和她计较,不是越显得你大度?胡家还不是靠曹大帅得意?这些大帅们打来打去,能得意几年谁也说不准的。”丘凤笙替她倒杯水,笑道:“在洋人银行里存上几十上百万的才是大爷。真有麻烦找上门来,朝外国跑,还是人上人。姐姐,芳芸再不好,也是姐夫的亲女儿,姐夫为着尼不肯让她回家,你也要替姐夫着想呀。”   颜如玉被丘凤笙的说辞打动,有些迟疑的说:“我是真不想在忆白面前再装。忆白倒是露了口风叫胡家丫头喊她回家,要是我能办成件事,就压她一头。”   “走走,寻你们家九小姐去。”丘凤笙边穿衣服,边笑道:“做人家太太,最要紧是面子上能忍。我们太太背地里还给做我小人拿针扎呢,当面待我比亲生的还好,说出去谁信?”   颜如玉咬着嘴唇想了半晌,下定决心道:“为了谨诚,我忍。走,带你寻芳芸去。她在霞飞路上的祥云公寓里。”   保镖(上)改错字   因为曹云朗自说自话要请她看电影,芳芸早把伊万喊来镇守客厅。曹云朗是行伍出身,芳芸猜他一定看见读书写字就头痛,故意找一堆书和字帖丢在客厅里,还怕不能够把人吓走,翻出小半块旧墨,洗干净手端坐在案前凝神静气磨墨,恭候曹二公子的大驾。   窗外朝霞满天,几只灰鸽子落在窗台上咕咕的叫,微风刮动窗帘,天气不冷不热,正是秋天最好的时候。伊万边吹着口哨边磨咖啡。莎丽在他脚边打滚玩。   芳芸在书桌边一吸鼻子就能闻到咖啡的香气,觉得好生适意。眼前样样都舒服,就把曹云朗会来的事忘了,在纸上画几何图形玩。   伊万突然笑着说:“要是有小圆面包配咖啡,就好了。”   芳芸微笑起来,轻声问站在一边抹灰的黄妈:“我们烤小面包吧,酵母还有啊?”   黄妈答应道:“有啊,昨买来的,等我把这个花瓶抹干净就去和面。”   芳芸在餐橱里拿了咖啡杯,顺便拿罐鸽牌炼乳出来。黄妈看见笑问:“九小姐,岳先生家工厂出的炼乳能比外国货还要好?”   芳芸笑道:“外国人能做好的东西,中国人一样能做好。提到岳大哥倒想起来,昨天承他帮忙,今天请他吃中饭,加两个菜罢,记得他喜欢吃肉沫茄子。”把那罐炼乳拿在手里抛着玩,打电话到岳敏之的公寓里去,笑道:“岳大哥,多谢你昨天帮忙。今天忙不忙?阿拉请你吃中饭。”   岳敏之笑道:“今天在家算帐,算完只怕要到两三点钟。请我吃下午茶是一样的。”   芳芸笑道:“中饭和下午茶一起请,你来,我帮你算帐。怎么样?”   岳敏之和芳芸在南京是混熟的。芳芸这样讲他也不再客气,过了半个钟头,岳敏之就左手提着只沉重的大皮包,右手抱着大束用报纸裹着的蓝色勿忘来敲芳芸的家门。   黄妈开门看见花,连忙侧身让芳芸看,“九小姐,岳先生带花来。”   芳芸笑道:“岳大哥几时变得样客气?”奔进卧室拿出个大肚子花瓶到厨房装水。岳敏之把皮包丢到沙发上,接过伊万递过来的香烟叨在嘴上,等不及点燃,就把花束的报纸撕开,边撕边笑着:“正好一个人在家算帐算得烦,这是给九小姐替我算帐的酬金。”   芳芸歪着头看他把花插进花瓶,抿着嘴笑,“看在花的份上,,我就答应了。”   岳敏之打量一下客厅,找不到适合放花瓶的位子,笑道:“麻烦你,放低点,我怕莎丽会打翻。”   伊万指指芳芸的卧室门,抱着咖啡壶进了厨房。芳芸面上微红,把花瓶搬到窗台上,退后两步看看,笑道:“这里正正好。”   岳敏之把香烟放回烟匣,装做没有看到伊万的暗示,俯身去看芳芸杂乱的书桌。他看见那些毛笔画的图形,笑道:“我们九小姐学贯中西呀,拿毛笔做几何题。”   芳芸笑道:“是闹着玩的。我收了岳大哥的酬金,今天的时间就交给岳大哥支配,算帐算帐。”快手快脚的把桌上的东西都搬开。岳敏之从皮包里拿出几大本厚厚的帐簿,笑问:“府上有算盘没有?我嫌夹着算盘不好看,就没有带来。横竖这个东西家家都有的。”   芳芸摇头笑道:“这里是真没有。我用不上这个的。喊黄妈去对面大太太家借个来给你用罢。”   岳敏之笑着点头,分了一半帐簿给她,说:“算完我们再核下总数。误差不超过百分之五,都没有问题。”   芳芸翻开帐簿看了几行,笑道:“经手人要吃二十分之一的好处,岳大哥真大方。”   岳敏之笑道:“不聋不哑不做阿翁,我的事情能办妥当,手底下人拿些好处也应该。要是一个铜板都落不下,人家怎么肯尽心尽力办事?”   芳芸把位子让给岳敏之坐,自己移到书桌的一边准备看帐。   黄妈到隔壁几分钟,空着手回家。倩芸拿着架算盘笑嘻嘻跟在后面进来,说:“岳大哥,你来得正好,妈正想找你呢。”   岳敏之笑道:“今天是来请九姐帮忙算帐的,算完帐再到府上请安去。”他接过算盘熟练地抖了两下,一副岳先生很忙的架势。   倩芸只好走到芳芸的边,趴在芳芸的胳膊边看帐簿,笑问:“是什么帐?”   岳敏之拨起算盘来很是熟练,噼里啪啦的的拨打算珠声又快又急。芳芸生怕被他比慢,对着岳敏之努努嘴示意倩芸自己去问,低头念着数字核算,顾不上话。   他们一个是故意不理会,一个是没有空理会。倩芸很是无趣的坐回沙发上看报,不一会就发现窗台上那大捧蓝紫色的花。昨还没有这个花,难道是岳敏之送的?倩芸拿起一张报纸假装在看新闻,视线只在芳芸和岳敏之身上打转,想要看出什么来。   偏偏芳芸和岳敏之都是全副心神在帐目上,谁也没有留意到她的小动作。倩芸看了半天,觉得两个人都是泰然自若,也没了兴致。   恰好伊万煮好咖啡端出来,第一杯就递给倩芸,第二杯送到岳敏之手边,岳敏之轻声用俄语道谢。第三杯送到芳芸手边,芳芸道过谢接在手里,笑道:“岳大哥会俄语啊?”   岳敏之笑道:“叔叔几年前娶了位俄罗斯的太太,所以会几句。”   伊万咧开大嘴笑着说几句俄语,岳敏之和他对了几句,笑道:“不成,都忘得差不多了。伊万,瞧你是受过教育的,怎么不到美国去?”   伊万笑道:“母亲一直想回家乡。”他抓抓头发,转身回厨房。   芳芸压低声音道:“他妹子的恋人去了美国,老太太偏想着回国,家里闹的有点不开心的,以后别提这个。”   岳敏之笑着摇头道:“男人可不像你们小姑娘那么小气……”芳芸瞪着他,他连忙改口:“咱们九小姐可不是一般的小姑娘,最是大度。”   芳芸还没有怎么样。坐在一边的倩芸扑哧笑出声来,道:“岳大哥,好像有点怕九姐呀。”   岳敏之笑道:“不是求九姐办事吗?要是她恼了不给我帮忙,到哪里寻人替我算帐。”   “我呀,”倩芸站起来,笑道:“我家的家用帐都是我帮妈算的。”   岳敏之愣了一下,站起来郑重做个揖,笑道:“请十小姐算帐。”说着递过一本帐簿。倩芸接过来放在沙发上,转身跑回家又拿架算盘过来。芳芸早拿了一叠草稿纸和一只自来水笔送到茶几上。倩芸算起帐来很是麻利,芳芸才查过一本半,已经两本都算完,查出来的错误写满两页纸。   倩芸得意洋洋地把帐簿和纸交给岳敏之,说:“再拿两本给我。”岳敏之也不多话,又取一本给她,她算起来飞快,连芳芸面前的那本都拿来算完,芳芸才慢悠悠把第二本看完。   倩芸笑道:“九姐,你输了。”   芳芸道:“岳大哥才输了,看他第二本还差几页。”   岳敏之笑道:“你们那个叫算帐。我这个叫看帐。”他放下手里的帐簿先看倩芸的草稿纸,又看芳芸的草稿纸,几张纸翻来翻去的看,很是仔细。   芳芸拉着倩芸在客厅另一角小声讲话。黄妈在厨房挥刀当当当的剁排骨。老黄和伊万在阳台摆开棋盘下象棋,香烟的气味被风吹进客厅,屋子里弥漫着家的味道。   倩芸伸个懒腰,笑道:“九姐这里真舒服。”   突然有敲门声。芳芸去开门,看见是盛妆打扮的丽芸,连忙笑道:“稀客稀客,十妹请进。”   丽芸不理,眼睛只看着倩芸说话,“十姐,陪我去领奖,我中了头等奖。”   倩芸惊奇的站起来,问:“就是那个万国储蓄?真的中奖了?”   丽芸笑道:“前几天又买了几份,这期中个头等奖,还有几个二等奖。足有七八千块钱的奖金,十姐陪我去领钱呀。”   “去呀去呀,丽芸要请客。”倩芸笑嘻嘻的看着芳芸,说:“九姐,你去不去?”   芳芸笑道:“家里有客人,走不开。”   丽芸哼了一声,看着芳芸道:“自说自话,谁要带她去?十姐,我们走!”拉着倩芸的胳膊把她拉走。芳芸掩上门,小声抱怨:“这个人真真是别扭极了。”   黄妈正好送点心出来,摇头道:“十小姐以后还不晓得怎么吃苦呢。”   芳芸嗔道:“黄妈,十妹有亲娘,还有亲外婆亲表哥,哪里就当真让她这个样子?”芳芸虽然嘴上这样说,还是忍不住走到窗边伸头,想看看丽芸还交了什么朋友。   公寓门口停着辆崭新的新式汽车,颇像李书霖的口味。芳芸只当是他来接的丽芸,不以为意打算转身。   谁知从里面钻出来的并不是李书霖,而是个和曹云朗生得有几分相像的青年。那个青年笑嘻嘻请倩芸姐妹上车,神情极像曹去朗。芳芸突然想起曹云朗昨天说今天要请她和倩芸看电影的事。明明曹云朗要来,还把岳敏之喊来,这样做好像有些不对……芳芸脸就蓦地涨红了。   岳敏之慢吞吞把帐簿收进皮包,突然看见芳芸脸上飞起两朵红霞,不由笑道:“是怎么?”   芳芸想了一会,忍着羞愧说:“岳大哥,昨天曹二公子又来送花给我,大伯娘替他讲好话,我和大伯娘还闹了一场。他还要请我今天看电影。我把这个事给忘了,只怕他过会要来的。”   岳敏之眯着眼睛想了一会,笑道:“不想去就不去吧。以后别和大伯娘闹。”   芳芸咬着嘴唇听他说完,小声说:“晓得的。只是不想别人左右我的生活。”   岳敏之好笑的看着芳芸,说:“中国人从来如此,做长辈的总把自以为是好的东西塞给晚辈。其实……回美国要好些。”   “我不回去!”芳芸站起来背对着岳敏之,任性的说:“就是。不靠任何人,也能生活得很好。”   岳敏之看着她倔强的背影叹口气,突然又笑了,轻声说:“你比丽芸任性多了。”   芳芸低着头不肯讲话。今天她编着个松松的大辫子,一低头,几缕碎头发散披在光洁的脖颈上,越发显得头发乌黑皮肤雪白,再衬着双颊的红晕和伤心的神情,显露出美妙的姿势,半是少女的天真,半是女人的风情。   岳敏之不知不觉从烟匣里掏出一枝烟,烟叼到嘴里他才醒悟过来,笑道:“芳芸,其实谁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是靠自己的,也只能靠自己。”   芳芸从茶几上拿起一盒火柴朝他丢过去,啐道:“墙头草。”转身就进了厨房。   岳敏之划着火柴点燃香烟,看着窗台上蓝紫色的花束出神许久。   剥剥的敲门声让岳敏之和芳芸都皱紧眉头。芳芸吸了口气,从厨房跑出来,用力拉开门。   门外并不是曹云朗,芳芸不由愣住。   丘凤笙微笑道:“九小姐,一向过的还好?”   颜如玉看到芳芸的神情,以为是害怕,趾高气扬地挎着弟弟的胳膊,笑靥如花,道:“芳芸……”   芳芸见不得她这副高高在上的得意样子,板起脸打断她,问:“你们来干什么?”   颜如玉笑道:“爹爹很不放心,特为叫我来喊你回家。”   芳芸冷笑道:“爹爹要来喊我为什么自己不来?你又是我什么人,有什么权利代表我爹来讲话?”   颜如玉的笑容僵住。   芳芸接着冷笑道:“不要以为我开门就是让你蹬鼻子上脸在面前做长辈的。往好里讲,是个不守矩矩的家庭教师,往不好里讲都说不出口。伊万,把这两个莫名其妙的人请出去!还有,和门房讲,以后不许放这种不三不四的人进来。”   丘凤笙用力按住脸色铁青的颜如玉,笑道:“我们喊你回家,也是一片好意。芳芸,不管怎么讲,我们都是家人!”   芳芸冷笑道:“谁跟谁是家人?连俞家的族谱都没上呢,我可不敢跟你们攀亲。”   伊万拦在芳芸面前,伸开两只手挡住他们,说:“这里不欢迎你们。请出去罢,不然……”他握紧拳头比着丘凤笙的鼻子直直的出拳。   丘凤笙已经吃过一回亏,看他伸拳头就朝后躲,正好撞到颜如玉的身上。颜如玉穿着高跟鞋站不稳,跌倒在地下,丘凤笙踉跄着想去扶。   伊万抢上两步抱住丘凤笙的腰,把他打横提起来朝外一抛,丢到颜如玉身上。他们两个跌倒地下,半天都不能动弹。伊万护着芳芸退回门里。   丘凤笙扶着颜如玉爬起来,语重心长地说:“芳芸,我晓得你对我姐姐有成见,这些话先不讲。我们今来也是为你好。这样住在外面,与自己并不好。”   芳芸:“丘七公子,我只讲一遍:爹从前只娶了我妈,后来只娶了我们太太胡氏。颜如玉嘛,要是能正大光明嫁进俞家,你再自称是亲戚也不迟。请走不送。”   颜如玉脸上神情变幻好几回,拢拢头发,冷笑着掉头就走。丘凤笙深深的看一眼芳芸,叹口气,陪着颜如玉下楼。伊万落后几步跟在他们后面下去。   芳芸气鼓鼓地坐回沙发上,说:“真是甩不脱的狗皮膏药!”   岳敏之好笑的看着:“你要是回家,最少可以免得这两个人纠缠。”   “那就是和颜先生纠缠!”芳芸恨恨的说:“我为什么要和她纠缠?”吸两口气,站起来:“我去洗把脸。”   芳芸走进浴室才拧开水笼头,就听见一声枪响,仿佛就在楼道里,不由吓了一跳。   岳敏之冲到浴室门口说:“丘七公子好像带了枪。我下去看看,你们把门关好。”   芳芸拉住他,道:“别去!”   岳敏之挣脱她的手,道:“伊万还在下面。”   芳芸咬着嘴唇追上去,说:“是我喊他出去的,要去也是我去。”   岳敏之用力推开她,喝道:“老实在家呆着,情形不对我马上回来。”芳芸被他推得退后几步,眼睁睁看着他冲进楼道。黄妈哆哆嗦嗦的从厨房出来拉芳芸。芳芸走出大门又回来,吩咐:“黄妈守在电话边,有事好马上打电话,我们都不要出去。”   黄伯举着把斧头从阳台上冲进客厅,问:“坏人呢?九小姐快藏起来。”   芳芸摇头道:“黄伯别出去。”把门关上,只留条小缝看向外面。枪声之后,再无声响。芳芸提心吊胆等岳敏之和伊万回来,又极害怕再听到枪声,只觉得度秒如年。仿佛过了几个钟头那么久,才听见楼梯那边传来脚步声,隐约还有伊万和岳敏之的讲话声。   芳芸晓得他们没有事,就松了口气。方才紧张得身体僵硬,现在松驰下来,就觉得全身酸软,靠在门上不想动。   伊万推门推不动,连忙喊:“黄妈,开门。”   黄妈把芳芸拉到边。芳芸靠在墙上,担心的问:“伊万,有没有事?”   伊万大步进门,:“和岳先生都没有事。”   岳敏之进来,皱眉道:“曹二公子朝颜如玉的脚下开枪,把她吓晕过去了。”   当着岳敏之的面,芳芸不肯说旁人不好。不满的跺跺脚,:“他怎么能这样?”   岳敏之道:“用这种手段眼前是能省下好些麻烦,不过……”他看见曹云朗上楼,就没有再讲话。   曹云朗大笑着进屋,说:“芳芸,你们家那个姨奶奶吓坏了,想必能多安份几。过两天,我给你安排两个卫兵做保镖,可好?”   保镖(下)   芳芸笑道:“曹大哥就是喜欢开玩笑。把我们姨奶奶吓坏了,爹只怕会不快活。”   “哎呀,那可怎么好?”曹云朗皱起眉头想了一会,笑道:“上回弄坏清妹的网球拍,特为买个新的赔她。吓坏令尊的姨太太,那——不得也要赔个新的?”曹云朗好笑的盯着芳芸,等她回话。   若是要赔,那是落婉芳的面子。若是不用赔,方才那几句话就是自己打嘴。芳芸咬着嘴唇不吭声。   岳敏之微微笑,替芳芸解围,“人要是可以赔得的——芳芸,上回我中意的那位小姐,你把人家气跑了,岂不是要赔我一个意中人?”   岳敏之自从南京回来后,在小姐们面前都是规规矩矩的,极少这样油腔滑调。芳芸嗔怪的瞪了他一眼,旋即想通他是在婉转的向自己表白,羞得连跺几脚,啐道:“岳大哥,你欺负我。”   岳敏之上前步牵着的手,笑道:“我几时欺负你?快把我的意中人赔给我。”   芳芸涨红脸说不出话来,愣了一下推开他跑进卧室。岳敏之直视曹云朗,笑道:“曹兄。你来迟了。”   “岳兄,”曹云朗笑道:“你是在外国长大的,不晓得中国有句话很有用,后发可以先至。”   “芳芸也是在外国长大的,”岳敏之压低声音说:“这句话对我们都不顶用。”   曹云朗摊开双手,笑道:“不试试怎么晓得顶用还是不顶用?对了,听说你要办家牛奶制品工厂?”   岳敏之笑道:“各项手续都办齐全了。还和总统府订了合同。以后五年总统府只用家我的炼乳。”   曹云朗嘿嘿笑了几声,说:“家伯父打算竞选下任总统的。”   岳敏之笑道:“一任总统也不过三年任期,我在美国这些年,总统也换了有五六个。”   他两个突然都沉默下来,岳敏之拿起茶几上的报纸专心致志的看新闻。曹云朗在客厅里站了一会,掉头去敲对门的门。大太太笑嘻嘻让他进去。黄妈看见对面把门掩起来,连忙把大门关起来,去敲芳芸卧室的门:“九小姐,曹二公子走了。”   芳芸两颊红得好像过年时大头娃娃的红脸蛋,慢慢推开门,问:“岳大哥呢?”   岳敏之放下报纸,笑道:“还在这里。”   芳芸看着他,许久,笑问:“岳大哥,是真的吗?”   岳敏之罕有的涨红脸,他愣了一下,吞吞吐吐地回答:“是认真的,只是……你还小……别慌,我们……我们现在这样子就蛮好,呢?”   芳芸点头,没有讲话。岳敏之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一下,笑道:“这位曹公子我替你……”   “不,我自己来和他讲。”芳芸微微皱起眉头,道:“是我的事,理当由我本人和他讲。”   岳敏之微微点头,照旧看报。芳芸想想,推开门到大太太家,笑道:“我有些事要寻曹大哥讲。”   曹云朗原本紧皱的眉头立刻好像被烫斗刚烫过的长衫一样舒展。他笑着对大太太:“我带芳芸出去走走罢。”   大太太亲切的说:“去罢,天气这样好,带芳芸出去玩玩。”   曹云朗伸出胳膊去扶芳芸,芳芸轻巧的让开半步,笑道:“曹大哥也太小心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曹云朗笑道:“一会喜欢一会又闹别扭。一看就是个孩子。”   芳芸抢在他前头出门,走到楼梯间,不朝下走,反而向楼顶走去。曹云朗不紧不慢跟在芳芸后面来到楼顶的天台。   天台上并没有第三个人。芳芸直截当说的:“曹大哥,你几次帮我打发讨厌的人,多谢你。”   曹云朗笑道:“应该的。”   芳芸笑道:“虽然顶不喜欢我们姨奶奶。俗话说,清官……”   “清官难断家务事。”曹云朗笑着接道:“是怕令尊不高兴?傻孩子,你们家那位姨奶奶那样的人我见的多了,越待她客气,越不晓得自己有几斤几两。”   芳芸受不了曹云朗用样亲呢的语气和她讲话,退后一步笑道:“曹大哥,我们姨奶奶是什么样子的人,是我爹要操心的事。与曹大哥,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我是晚辈,管不着也不想管。曹大哥呢?”   “喊二哥。”曹云朗笑眯眯道:“管得也想管,只要我喜欢,就管。”   “我不喜欢。”芳芸板起面孔,道:“曹大哥,这是俞家的家务事。我想不只我,就是爹也不乐意让别人管。”   “你不喜欢,不管就是。”曹云朗笑道:“莫皱眉,那样不好看。”   芳芸突然觉得有些冷,打了个颤,笑道:“曹大哥,没有旁的事,再会了。”   芳芸下楼,曹云朗就跟着下楼。芳芸回家,曹云朗就跟着回家。芳芸进厨房。曹云朗就笑眯眯掏出香烟让岳敏之。   岳敏之笑道:“突然不想抽。自己抽罢。”   曹云朗把香烟收回去,笑问:“今儿吃什么,还吃饺子?”   芳芸在厨房里,一声都不吭。岳敏之就晓得方才和曹二公子的谈判失败。芳芸既然不肯让他插手,他也答应了。那自然是不好管的。岳敏之站起来,笑道:“今天芳芸请我吃饭,做的几样家常小菜,只怕入不曹兄的法眼。”   曹云朗道:“只要是芳芸做的,都是好的。”   只听得咣当一声,厨房里跌碎个碗。曹云朗大笑着重复:“只要是九小姐喜欢的,都是好的,都是好的!”   这回除了咣当跌碎碗的响声,还有锅铲撞到锅底的声音。黄伯咳得满面通红进了厨房。过了一会,黄妈捧着壶茶送到客厅里,说:我“们小姐有些不舒服,请两位公子回家吃饭去。”   岳敏之马上站起来,说:“我走了。”夹着皮包就先出门走。曹云朗目送他出门,在沙发上稳坐若泰山。黄妈顽固地站在沙发边,笑道:“们我小姐有些不舒服,请曹公子回家吃饭。”   “好,我回家去。”曹云朗笑道:“到家再给你们小姐打电话。”他站起来也走了。   黄妈关上门,吁口气,说:“方才好怕岳先生会和曹二公子打起来。”   黄伯瞪眼,说:“岳先生是文明人,怎么肯和旁人打架。”   “曹二公子也是斯斯文文的人呀。”黄妈笑道:“看他待我们下人都蛮客气,他为人一定坏不到哪里去,九小姐,是不是?”   一直在出神的芳芸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恼道:“黄妈,以后不许在我面前提曹二公子。他要和你打听什么话,也不许和他讲半个字。”   “晓得晓得。”黄妈笑道:“不晓得姨奶奶现在怎么样。”   颜如玉的晕倒,一半是真被吓坏,一半也是装的。只说她晕倒,依着芳芸也喜欢做表面文章的习惯,必定要把这件事压下去。岂料芳芸连面都没有露一下。颜如玉越想越生气,索性装病睡在床上不起来。   俞忆白在南京住着,隔三岔五打电话回家,都是儿子接的电话。他问及颜如玉,谨诚照着母亲的吩咐:“妈是受了九姐的气,气病的。”   俞忆白不悦的挂断电话,对婉芳说:“教师也找得差不多。我们回家罢。”   婉芳在这里住着,上不用在婆婆面前立规矩。下不用管家务应酬太太们,只住小半个月就又胖了一圈。虽然在婉芳心里南京样样都比上海好,可是小毛头还丢在上海,每天都想儿子,俞忆白要回家却是巴不得的,连忙赶着收拾衣箱回上海,两口子直奔樱桃街。   颜如玉见俞忆白,就嘤嘤的哭起来。俞忆白和婉芳在南京住着,婉芳温婉顺从,事事都以他为先,却是称心如意的很。甫到家颜如玉就哭起来,他就有些不耐烦,道:“哭什么?”   “忆白,我晓得你心里是想女儿的。前几天我去喊她回家。谁知她和一群不三不四的公子哥儿来往的很勤快。我看不过眼说两句,她就喊人拿枪比着我和凤笙,叫我们不要多管闲事,还朝我开枪!”   俞忆白皱眉道:“芳芸是我女儿,我还能不晓得她的性情?她向来不爱搭理人。你说什么不好,偏要拿我女儿的名声来闹?颜如玉,下不为例。”   颜如玉愣了一下,哇的哭出声来。俞忆白好不容易从南京带回来的好心情消磨的一干二净。他喝道:“哭什么?我看你的心是野了,不想在俞家呆着,走就是了,没有人拦!”   “忆白,你嫌我?讨厌我?”颜如玉放下擦眼泪的手帕,冷笑着:“我走!谨诚,过来,你是留在樱桃街和爹一起,还是跟妈妈一起搬走?”   谨诚迟疑的看母亲,道:“我不要走,樱桃街有爹,有太太,还有小弟弟。”   婉芳拿着两大包礼物走进颜如玉的卧室,冲谨诚招手:“来,看太太给你带了什么。”   谨诚摇遥头,道:“太太,我不要礼物,不要赶我和妈走,好不好?”   婉芳手里的两盒礼物都跌到地板上。俞忆白瞪她一眼,涨红脸问:“谨诚你,听哪个胡说的。”   谨诚的眼神游移而且闪烁,然转来转去都在颜如玉的身上。婉芳冷笑着哼了一声,说:“姨奶奶,你真是闲的发慌,什么不能做就偏要做什么。忆白,我可不乐意替你管教的姨太太。”说完狠狠回瞪俞忆白一眼,怒气冲冲的出去。   俞忆白候她走了,才冷笑着对颜如玉说:“还赖在床上着干什么,走呀。你不是喜欢动不动就要带谨诚闹家出走?芳芸就是你被带坏的!”   颜如玉冷笑声,道:“忆白,我要走,不要后悔。儿子姓俞,自然不能把他从这里带走。我一个人走!”从沙发床上爬起来,换件衣服,连贴身衣服都没有带,大步离开樱桃街。俞忆白紧紧扣住谨诚的手,不让他动。   俞忆白只说留着儿子,颜如玉就是再闹也不会舍得离开俞家,就没有想到这回和前几回全然不同,真个就穿着家常的旧衣服就走了。   他想把颜如玉喊回来,再转念一想,喊回来又待如何?倒不如假戏真做,就此和她一刀两断。   俞忆白考虑好了,慢慢哄谨诚:“外婆病了,妈妈是怕我不同意她回去,才和我闹的。她回美国看外婆去,候外婆病好就要回家的。且安心等候。”   没有颜如玉,婉芳讲话谨诚也听得进去,就是隔两天闹闹,也能哄得他歇。樱桃街比安静不提。   颜如玉有在洋行做大班的兄弟当靠山,自然不肯再退让做小,拿定主意回定要闹到俞忆白给个平妻的身分才肯回俞家,倒也能沉住气在丘凤笙的新公馆里住着。   丘凤笙的老朋友阮梅溪来丘公馆玩,看见颜如玉坐在一边皱着眉头,关切的问:“淑玉姐,怎么?”   “想谨诚。”颜如玉笑道:“这个孩子自从生下来就没有和我分开过,很是担心他呢。”   阮梅溪想想,笑道:“淑玉姐和姐夫吵架了?我倒是有个法子,又能让淑玉姐出口气,又能把谨诚带来和淑玉姐一块住着。”   颜如玉问他:“是什么好法子?”   阮梅溪笑道:“说出来就不灵了。淑玉姐等着罢。我去找朋友帮忙。”他临时想出来的又能有什么好法子,总而概之两个字,就是——绑票,又把谨诚从俞家抢出来送回母亲身边,又能敲俞家一笔款子,与他实在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阮梅溪出来寻到两个小流氓,给他们几十块钱和一张谨诚的相片,叫他们去西童小学把照片上的孩子带到丘公馆,许诺事成之后再谢他们二百元钱。   两个小流氓胆小不肯,阮梅溪又加付两百块钱,他们才答应。两个小流氓平常穷得叮当响,突然手里有钱,花起来很是大方。他们的对头,一个绰号王老虎的看在眼里,就盯上他们。   中午放学,两个小流氓看准机会把谨诚从黄包车上抢来,还没有扛出半里,王老虎就带着手下的兄弟们把他们围住。两个小流氓一顿好打什么都招了。   王老虎看见谨诚身上从里到外都是极好的料子,大喜,“是老天爷给咱们兄弟们送钱来的。俞家是在樱桃街吧,给他们送封信去,拿十万现大银来赎人!”   俞忆白收到信,展开一看吓了一跳。他气的浑身哆嗦,把信纸拍到婉芳面前,说:“看,你不亲自接送,孩子出事了。”   婉芳平白被说,很是委屈,飞快的看了一遍信,也被十万现大洋的数字吓了一跳。定定神,道:“我给大哥打电话去,看他可能帮得上忙,好不好?”   肉票(上)   胡大舅听说谨诚被绑票,绑匪索要十万现大洋的赎金,笑得差点拿不住听筒,“是你们家姨太太的新花招?这个时候才想卷笔钱走路,迟了。我们拖两天,找人打听去,看是谁帮她在太岁头上动土。”   婉芳就没有想到这层。俞忆白当初暂时交给她保管的财物加起来确实也将近十万。可是赎房子、家用、办学已经花得七七八八。十万这个数目实在有些蹊跷,婉芳在心里掂量半天,觉得哥哥说的不错,肯定是颜如玉想挖钱。挂断电话,对坐在边生气的俞忆白:“大哥找人打听去,叫咱们想法子拖两天。”   俞忆白瞪眼,道:“这是能拖的事?”   听到他这样说,婉芳把听筒重重地顿在话机上,生气的道:“只要是谨诚的事,我这样也不对,那样也不对。怎么做都不对,我不管了。”本来就不想管,正好借着个话头不管。   婉芳跑回楼上卧室,抱着小毛头走到门口,想想又回头,把贵重首饰和的存折一股脑都装进手提包里。一手挎着包,手搂着小毛头出门拦下一辆黄包车。小奶妈路拦着都没有劝住,跟在后面也上了黄包车。   俞忆白正在气头上,偏不肯去追。婉芳虽然是赌气,其实心里还是想他追上来陪不是的。黄包车都走出樱桃街老远,还不停回头看樱桃街。奶妈抱着小毛头,小心的问:“三太太,我们去哪里?”   婉芳想想,这样子回娘家必定要挨骂,就是去大姐那里,大姐也要讲是多管闲事自己找气。只有芳芸那里现在没有人,可以去得,就吩咐车夫到祥云公寓。   黄妈看见婉芳脸色那样难看,不敢就问是什么缘故,借着到老虎灶买开水出来,到蛋糕店里寻伊万,讲:“三太太来了,脸色很不好看。打电话到学校问九小姐要不要回来啊?”   伊万擦擦手,跑回他家的洗衣铺子里打电话,问芳芸可要回来。芳芸想想说,:“不晓得是什么事……三太太要是没有喊我的意思,就先不要来接我。要是明讲找我,我再来。”   黄妈得了指示,回来殷勤服侍,一句话都不多问。   小毛头困了,奶娘抱到客房里睡觉。婉芳独自坐在沙发上发呆。傍晚的风吹动窗帘,落日的余辉把客厅的一个角落照得发黄发亮。一个像框反着黄光,很是显眼。婉芳走过去拿起来看,是个小小的银像框,里面嵌着帧有些发黄的相片,上面是一对年轻夫妻带着个小孩儿。年轻人穿着长袍马褂端坐在张沙发上,嘴角抿的紧紧地,神情有些拘谨,正是俞忆白年轻的时候。年轻的妇人穿着背带工装长裤,秀发披在肩上,勒着个蝴蝶结,抱着洋娃娃似的小孩儿坐在沙发扶手上。脸对着俞忆白的方面,虽然只有个侧面,样子却是又自信又迷人。芳芸高兴的时候就是那样的神情,婉芳晓得就是孔氏月宜,轻轻把相框放回桌上,叹口气,对恭恭敬敬垂手站在边的黄伯:“请九小姐回来罢。”   黄伯打电话过去,过了一个钟头芳芸就带着伊万回来。芳芸眼就看见丢在沙发上那个鼓囊囊的手提包,惊奇的问:“太太,是怎么?”   婉芳激动的涨红脸,:“谨诚被绑票……爹爹冲我发脾气,先是怪我没有去接谨诚,大舅要拖天两去打听消息,他又说不是拖的事情……什么事只要碰到谨诚头上,他都要怪我。”   芳芸倒杯茶送给她,候她安静下来,道:“谨诚怎么会被绑票?会不会是姨奶奶接走了?”   婉芳胸口起伏,慢慢吃了几口茶,说:“我猜也是这样子。你爹从前不是把钱给我管过一阵子?就是十万块。现在绑匪就要十万现大洋的赎金!”   芳芸默默在心里算算,估计俞忆白拿不出十万现大洋的赎金,问婉芳:“那现在怎么办?”   “不管了。”婉芳把茶杯放回茶几,抱着胳膊靠到沙发椅背上,气鼓鼓地:“在这里住几天,哪里也不去。”   芳芸想想,说:“太太,不这是赌气的时候。万一是绑匪做的,谨诚有个什么不好。太太现在是气头上,气消了,岂不是一辈子心里都不安?我也来想想法子。”看看光已经黑透,吩咐黄妈先做饭。然后打电话给亚当,请他帮忙打听消息。   亚当两个钟头之后打电话过来讲:“这个事令亲胡参谋长在管,我想,我们插手不合适。”   这个事情一定和颜如玉有关系,亚当才叫她不管的,芳芸皱着眉道:“我晓得。亚当,麻烦你。”挂断电话对婉芳说:“亚当大舅在查,估计有眉目了。”   婉芳消了气,也想通了,虽然可以和俞忆白赌气,可是谨诚被绑票这样大的事,却是不能不管。想想,说:“我去对过和大姐打个招呼,就回家去。”有些吃力的提起沙发上的皮包。芳芸微微一笑,替她开门,站在门边说:“太太,我只请了几个钟头的假,还要赶回学校去。就走,等会伊万回来,叫他送你们回樱桃街吧。”   婉芳点头,独自去敲大太太的房门。芳芸请了几个钟头的假其实只是托辞。收拾几件换洗衣服,叫伊万送去亚当那里。   恰好唐珍妮也是才到家,看见她提着小袋衣服过来,惊奇的问:“今朝不是礼拜,你怎么来了?”   芳芸贴着她的耳朵把家里的事说了一遍,好笑道:“亚当叫我不要插手。”   唐珍妮冷笑一声,说:“用上种不入流的手段,颜如玉还真是有出息。叫我说,只怕是她和你爹想挤你的钱。”   芳芸愣下,坚定的说:“我爹不是那样的人。他是最不喜欢用孔家钱的。”   唐珍妮也觉得自己的话重了,转寻些明星新闻说给芳芸听,说说笑笑到十点钟,亚当打电话说不回来了。她们两个洗了澡,披着头发并肩睡在客房的大床上闲聊。   唐珍妮洗净脂粉,脸上略显黄瘦。芳芸看着她的侧脸,劝:“珠姐,别太拼命。”   唐珍妮笑道:“女人最美最有能耐的也就几年,我说呀,要趁这几年把一辈子的好日子挣回来。以后,也能和你似的,买间小房子,找两个得用的佣人,安安静静过日子。”   芳芸笑道:“你房子也买了几间,都给娘家?”   唐珍妮笑着点头,说:“以前人家都是说俞七小姐的表姐,现在,人家都尊敬是洋人大班的太太,将来,我想人家都喊唐五小姐。”   提到亚当,芳芸沉默了一会,才道:“为什么要嫁他?我觉得……你和霖哥不是两天的情份。”   “我们几家都是锦屏镇出来的,和书霖也是打小就认得的。不过李家的情形你也晓得,我家情形一直都不好,更不敢痴心妄想。十五的时候去照像馆照像,像片被杜小八看,晓得那个杜小八吧,他是青帮大龙头的第八个徒弟。他要强娶我。爹不敢问人家借钱,当了家里的几件皮袄给我凑了两百块钱,偷偷送我到北平去上学。我们在火车被杜小八捉住,是亚当看不过眼把我要来,后来就跟了他。”唐珍妮闭上眼睛,身体微微发抖,过了好久才说:“亚当其实是个好人。我跟了他,不后悔。”   芳芸推她一把,笑道:“珠姐,现在离婚再嫁人的大家小姐也不少的,你和亚当迟早要分开,也要替将来做打算才好。”   “我?”唐珍妮咯咯的笑起来,说:“我们认识的这些公子少爷里头,有几个是靠得住,能过一辈子的?我和你讲,男人都样子,靠男人是靠不住的,只有靠娘家。也别和你爹闹的太生份。”   “我晓得。”芳芸爬起来缩到窗边,拉起窗帘看窗外,轻轻的说:“其实小时候爹很疼爱我,虽然他总和妈吵架。后来……有了谨诚,爹高兴坏,全副精神都在谨诚身上,又因为妈不在,爹管我也好,不管也好,舅舅姨娘他们都要说爹不好。所以我们比从前疏远好些。要是三天看不见爹就有点想他,可是见面就忍不住要生气,气他为什么要和颜如玉这种人搅到在一起……”芳芸偷偷擦了一把眼泪,接着说:“不讲这个,等谨诚的事了了,再回樱桃街去看看爹去。”   唐珍妮想想,道:“要不然咱们想个法子,把颜如玉收拾了?”   芳芸摇头,说:“没有她,安知没有张如玉王如玉?大姨娘说中国人都是这样的德性,所以嫁个洋人。现在又换说法,男人都是样的德性。”   唐珍妮忍不住笑起来,说:“的确是这样子。我和你讲,有个同事住的那里,巷口卖烧饼的黄憨大今年多赚两百块钱,就想娶对门李瞎子的老生儿女做姨太太,李瞎子居然还同意了。”   芳芸也笑起来,道:“那卖烧饼的太太呢?没有闹?”   “怎么没有闹?闹得烧饼铺都砸了,太太卷了家里的钱带着孩子另外租铺面卖烧饼。不然我们怎么晓得。现今他们都在他太太那里买烧饼,不光顾那个黄憨大。”唐珍妮打着呵欠下床,说:“困了,先把你明天去学校的事体安排好。亚当不在家,我家早上要到十点才开早饭的。”推开门去寻佣人。   芳芸也打个呵欠,爬到床上,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唐珍妮过了半个钟头回来,反锁上门,倒在一边床上没有几分钟就睡着。芳芸候她睡着,爬起来开了小台灯,看会书,只觉得心里烦躁得很。看看挂在墙上的钟还没有走到十二点,突然很想寻岳敏之说话。芳芸犹豫许久,还是忍不住走到外间,拨打电话到岳敏之的公寓里去。   岳敏之也才洗澡,正在厨房里给自己做宵夜。他只当是李书霖寻他去玩乐,拿起听筒就:“书霖,我要睡了,有事明天再说。”   “岳大哥……是我。”芳芸愣了一下,轻声道。   “芳芸?”岳敏之的声音里略微有些着急:“怎么了?你现在哪里?”   “在亚当家。没有事。”芳芸微笑道:“我们太太今天到我家去了,我请假回去,觉得在家不方便,所以在亚当家借住一晚,明早再回学校去。”   “你家出事了?”岳敏之沉吟一会,说:“穿好衣服到楼下等我,我马上就到。”   芳芸想说不用,那边电话已经被挂断。她摸着胸口,对岳敏之的到来又是期盼又是迷茫。   芳芸换好衣服,轻手轻脚到楼下,看见客厅里有个守夜的老妈子,就绕到后门出来,从草坪上走到前门。   秋天的风有些凉,秋虫在草丛里鸣叫的声音清脆悦耳。芳芸光脚穿着拖鞋靠在铁门后的大法国梧桐树上。昏黄的路灯下把她的影子拖得老长。门房偶然伸头看见是九小姐,连忙出来问:“九小姐要去哪里?”   芳芸微笑道:“哪里都不去。等会岳大哥要来,开门让他进来。”   那个门房见多了偷偷摸摸相会的偷情,头回看见小姐等男人这样大方,愣了一下什么话也没有说,就缩回门房去。   过得一会一辆汽车疾驰而来,门房拉开铁门,隔得老远就压低嗓子喊:“岳公子?九小姐在那边。”   岳敏之打开车门抽出五块钱给他,跳下车连车门都等不及关,小跑到芳芸面前。他跑的有些急,微微喘着气,温热的气息喷到芳芸脸上。   芳芸觉得脸上痒痒的,觉得有异样的新奇,退后半步,笑道:“岳大哥。”   岳敏之看她脸上神情安静的很,料知不是有事,笑起来。他笑了好一会,才道:“可是心里有事睡不着?”   芳芸摇摇头,又点点头,说:“觉得心里很不安。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办才是合适的。”   “怎么了?”岳敏之看着芳芸的眼睛,身体微微前倾。   芳芸羞涩的移开一步,小声说:“我们太太今天到我那里去,说谨诚被绑架了,要拿十万块赎金。她找娘家哥哥帮忙,和爹为这个闹的很不开心。我很想做点什么,又觉得还是不做的好,反正……总之,也不知道怎么办。你站在棋盘外,或者能看得清。”含笑看着岳敏之,等他拿主意。   晚风从岳敏之身后吹来,带过来一阵好闻的香皂的气味。芳芸突然觉得有些失神,甩甩头发,她的头发洗过澡后是披散在肩上的,一甩头发就全乱了。   岳敏之伸手替她拨了一下。芳芸的发丝又软又香,从他的指尖滑落。芳芸自己也伸手去拨,恰好碰到他的手指。两个人都觉得好像被电击到,觉得手指麻麻酥酥,一齐愣在那里。   岳敏之先回过神来。他退后一步,定定神笑道:“这个事托亚当打听过?”   “亚当喊我不要管。”芳芸咬着嘴唇,“其实我也不是想管,只是不闻不问……心里觉得不安。”   “你也管了不什么。”岳敏之想想,说:“具体是怎么样个情形,你说说。我恍惚记得你们那位姨奶奶是接送谨诚上学放学的。”   “我上回从家回去,听说她和爹闹了一场,把谨诚留下自己走了。今天谨诚放学没有回来,爹就接到一封要赎金的信。”芳芸回忆婉芳的话,尽量客观的把经过出来。   岳敏之沉吟许久,说:“这件事情或许颜如玉不知情。若是晓得会怎么样?”   “她一向最喜欢拿谨诚压人。我猜谨诚被绑票,必定要和爹闹的。”芳芸歪着头想了一会,说:“我也晓得明哲保身最好。可是……”   “我晓得。他们求财,谨诚一时半会性命是无忧的,芳芸等我两天。”岳敏之说:“绑匪们是在落胡参谋长的面子。他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的。你们姨奶奶到底当过几天老师,还是避开罢,不然夹在中间难做人。要是令尊那边有什么不方便,我替你……我替你设法是样的,好不好?”他皱着眉,又笑笑,道:“其实谨诚那孩子,当早送到外国去念书的。你们太太贤良淑德的很,只怕越发把他惯坏了。”   “哎,谨诚实在是不招人疼。”芳芸叹口气,说:“惯坏他的是爹,我们太太能怎么样?又不是亲生的,打不得骂不得,只好这样子罢。我也劝过我们太太送他去外国念书。可是这个事我们太太也不好开口的,和爹提都不要提。”   岳敏之看着她半天,突然笑,道:“原来你也有话多的时候。好,回去睡罢。我也替你打听打听去。我们工厂的第一批货出来,礼拜一送几箱到你店里去。你的店几时开张?”   芳芸道:“我请的两个师傅裱出来的蛋糕还不成个样子,还要再练几天。打算中秋节的时候开业,来的及吧。”   岳敏之笑道:“你不怕他们炼好手艺跳槽?”   芳芸哑然失笑,道:“那也随他们。大不了只卖面包,等新师傅会做蛋糕再卖蛋糕。”   岳敏之看着她,半晌才说:“这样很好,我要走了,让我看着你进去。”   芳芸嗯了一声,转身跑回去。回到三楼客房里,从窗户朝外看,还能看见铁门边的树影子里有个人站着吸烟,红闪闪。   芳芸把灯拧开又熄掉再拧开再熄掉,飞快的跑到窗边看。只见那个黑影挥挥手走出大门。芳芸靠在窗边目送岳敏之的汽车缓缓驶远,爬到床上一觉到天明。   芳芸才到学校不久,倩芸就来寻她,说:“九姐,方才妈打电话来,说谨诚被绑票了,你们姨奶奶跑回樱桃街哭。”   芳芸想了想,问:“大伯娘可是有什么话要转告我?”   倩芸笑道:“翻开《申报》,哪天要是没有绑票的新闻就奇怪了。不过这回不凑巧叫咱们家的谨诚撞上。妈还能说什么,不过是打电话来叫咱们小心,回头一起回家这些。”   芳芸点点头,说:“的确是这样才好,我回家时去寻你。有伊万陪我们回去。”   倩芸笑嘻嘻答应了。第二天就是礼拜六,吃过中饭芳芸还在宿舍里收拾东西,倩芸已经寻来,说:“九姐,我们回家罢。”   芳芸笑道:“还没有给伊万打电话呢。等会,我去庶务科借电话打回家。”   倩芸挽着她的胳膊,笑道:“不用不用,有人来接我们的。”   芳芸情知来接的八成是曹二公子,虽然不情愿,还是笑容满面和倩芸起出来。走到半天,芳芸突然笑道:“哎呀,我忘了去先生那里拿作业本,礼拜一要交的,我回去拿一下。”   倩芸还没有回过神来,芳芸已经跳下长廊,抄近路回头。曹云朗恰好从长廊的另一头走来,只看见芳芸窈窕的背影好似惊鸿飞过秋江,转眼就消失在教员的办公小楼门口。他站住脚,眯着眼睛看廊下的芭蕉树,半天不讲话。他这个样子倩芸还是头一回看见,站在他身边不敢和他讲话。   过了一会,芳芸抱着厚厚的一本卷子出来,诚恳的对倩芸:“抱歉,先生喊我她替算卷子分数,这个礼拜不能和你一样回去。咦,曹二哥,几时来的?”转过脸,面对曹云朗笑靥如花。   曹云朗拿不准是真被先生喊去做事,还是有心要回避他,只得露出笑脸,道:“你去忙,傍晚我来接你出去吃饭,可好?”   芳芸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对他微微一笑,抱着卷子绕过堵冬青树墙,飘然去了。曹云朗目送她走远了。倩芸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下,笑道:“曹二哥,回魂。九姐哪里好,你们一个二个都为她着迷?”   曹云朗笑着把双手插进长裤口袋里,说:“好不好,你最知道,不然为什么现在只和她要好?”   倩芸啐他一口,说:“曹三哥整勾着丽芸去鬼混,还喊我一起去,你也不管管。我还不和她要好!”   曹云朗笑道:“老三一向是那个脾气。再说,他还没有娶亲,我看十妹和他倒是怪合适的。”   倩芸突然想起来,说:“对了,九姐家里出事了,那个弟弟谨诚昨天被绑票,要十万现大洋的赎金呢。”   “哦?”曹云朗挑剑眉,冷笑道:“我倒要看看,谁他妈不长眼,敢在胡参谋长头上动土!”   肉票(下   要数出几个颜如玉又怕又恨的人来,曹云朗一定是第一个。   鼻青脸肿的阮梅溪被曹云朗带人押到樱桃街。当着俞忆白的面,阮梅溪问颜如玉:“淑玉姐,你为什么要绑架自己的儿子?”   颜如玉看见曹云朗,哪里敢大声讲话。她拿手帕捂着嘴,低声抵赖:“你是哪个?我不认得你!忆白,这个人胡说。”她一边讲话一边朝俞忆白身后缩。   俞忆白狐疑的看着颜如玉,她连老太太都不怕的,怎么看见这个人倒怕起来了,难道是真有鬼?   曹云朗冲俞忆白微笑,“俞校长,这个人从前经常在你的小公馆出入,你认得啵?这次就是他和你这位姨太太……”   “我没有!”颜如玉尖叫起来,她激动的扑到俞忆白的怀里,“谨诚是我的命根子,我为什么要绑架自己的儿子?”   俞忆白冷冷的推开她,看着阮梅溪的眼睛好像会喷火。   曹云朗不动声色地轻轻哼了一声。   阮梅溪好像被看不见的脚狠狠踢了一下,他带着哭腔说:“淑玉姐想带着儿子和我一起远走高飞,我们又没有钱,所以才想了这么一个损法子。俞校长,我不想呀,都是淑玉姐逼我的。”   颜如玉紧紧抓住俞忆白的胳膊,无力的辩白:“你胡说!是你问我的,我说我想谨诚了,你说你有法子把我儿子弄来!”   俞忆白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他推开颜如玉,用力甩了她一个耳光。颜如玉吃痛,跌倒在地下,他还狠狠的踢她两脚,怒骂:“我为了你什么是不舍得的?我哪里对不起你了?你就这样对我!滚,你们都给我滚!”   曹云朗使了个眼色,一个卫兵跑出门外把谨诚抱了进来。俞忆白看见瑟瑟发抖的儿子,到底心有不忍,上前把儿子搂在怀里,问他:“你受伤没有?”   谨诚摇摇头,眼巴巴的看向颜如玉,虚弱的喊:“妈妈,我要妈妈。”   颜如玉好像溺水的小狗捞到一根大稻草,哭着爬起来扑到谨诚身上,说:“儿子,让妈妈看看你哪里碰坏了。”   俞忆白用力推开她,冷冷的说:“你不用假装了。看在儿子的份上,我不送你去巡捕房,跟你的野男人滚!”   “不,你不能分开我和谨诚!”颜如玉死死搂住儿子,哭道:“忆白,我是冤枉的,我没有找野男人。”   阮梅溪委屈的喊:“淑玉姐,你别求他了,他什么时候对你好过了?”   上海现今最时兴的就是绿帽子,然俞忆白到底是世家出身,不肯从俗。他铁青着脸,慢慢松开拉谨诚的手,说:“谨诚,你愿意跟你妈妈走,就去罢。”   颜如玉和谨诚一起跌倒在地下,谨诚爬起来还想到父亲身边去,颜如玉用力拉着儿子的胳膊,道:“谨诚,跟妈妈走,你爹爹不要我们了。”   曹云朗站在一边笑眯眯的看阮梅溪一眼。阮梅溪吃力跑过去的扶起颜如玉,扭头对俞忆白说:“俞校长,是我们对不起你。我们马上就走。”   颜如玉压下对曹云朗的恐惧,哭骂:“阮梅溪,你不要胡说,我跟你不相干。”   阮梅溪不依不绕贴上去,从背后搂着她,倔强的说:“淑玉姐,别恼我。我对你是真心的。”   当着众人的面这对狗男女就这样亲热,俞忆白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颜如玉说不出话来。   曹云朗也不想阮梅溪会这样动作,连忙喝道:“俞老先生大人有大量,不和你们计较,我这个外人都看不过去。你们写个字据来,保证以后不来纠缠俞家。”卫兵把早就准备好的纸笔和印泥盒用托盘端到他们面前。   颜如玉看了曹云朗一眼,恍然大悟,她用力推开阮梅溪,冷笑道:“我写!胡婉芳,你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把我挤走,我呸!”她仰起头,看向二楼。二楼的楼道里静悄悄的,一阵风吹过来,婉芳卧室的门纹丝不动。   曹云朗笑眯眯道:“这事儿和俞三太太可没关系,我就是路见不平拨刀相助。来,把保证书给她。”   卫兵从衣袋里掏出一张信纸,上面是阮梅溪写的保证书,颜如玉粗略的看了几行,纯是用她的口吻写的,大意是说她带着谨诚离开俞家,从此以后不再纠缠俞家任何人。颜如玉冷笑着在底下签上名字,又按上手印,拉过谨诚,说:“我们走,谨诚!”   谨诚大哭起来。颜如玉用力拉着他走出樱桃街的在大门,阮梅溪懦弱的看了曹云朗一眼,灰溜溜的跟了出去。   曹云朗拿过保证书,对站在一边的老妈子说:“这个拿给我们小姨。俞校长,再会。”他微一点头,带着人马出门。   一转眼客厅就空了下来。俞忆白怔怔的坐回沙发上,一言不发。   胡婉芳一直躲在门后偷听,候人走了,轻轻推开门,从门缝里咳嗽了一声。老妈子很有眼色,就把保证书送了上去。婉芳借着和老妈子说话下楼,坐到俞忆白对面。   俞忆白板着脸不看她。婉芳想了一会,缓缓的说:“我大哥打听来的,确是这个阮梅溪找人去绑架谨诚的。颜氏的事,我们也没有想到……忆白,你别生气了。”   俞忆白依旧不讲话。婉芳讪讪的站起来,转身上楼。俞忆白站起来,把自己关到书房里。他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两天,婉芳一再送吃送喝都敲不开门。她急的没了法子,打电话给芳芸,喊她来劝。   芳芸请了假从学校赶回樱桃街,先不去敲书房的门,问婉芳:“可是绑匪又加钱了?”   婉芳苦笑道:“曹二公子也没和我们商量一下,前天就闯到我们家来了,还带着一队卫兵,押着颜如玉写了保证书,连谨诚一起赶了出去。”   “谨诚找回来了?”芳芸眯起眼睛,侧着头问:“是颜如玉自己干的?”   “是她的相好。”婉芳微微涨红了脸,说:“她们想挤你爹的钱。你爹气的要死,都不肯管谨诚。结果颜如玉还是把谨诚带走了。”   “这样——我晓得我爹为什么不肯吃饭了。”芳芸压低声音贴近婉芳的耳朵,“你去敲门时说,你要去找颜如玉把谨诚要回来。”   婉芳皱起眉头,微有不悦。   芳芸笑着解释道:“要不回来的,颜如玉带谨诚走,打的是什么主意太太还想不到?”   “不过是为着将来好来要钱。”婉芳愤怒地站起来,说:“她怎么就不死心?”   “她花了十年功夫,都没有做成俞太太,哪里就会死心。”芳芸冷笑着说:“这一回曹二公子的手段又是不够光明正大,不过是拿着武力压着她罢了。不然她哪里会走的那样干脆。”   “那——万一我们去要,她把谨诚还给你爹了,怎么办?”婉芳想了一想,说:“那样她还不是又贴过来了?”   芳芸摇摇头说:“太太。虽然谨诚和我一向不亲近,可是他到底是我爹的儿子,父子的亲情真能割得断吗?”   婉芳静默半晌,吐出一口气,说:“你说的很对。就是要不回来,他是忆白的儿子,是小毛头的兄弟,我就要照应他的吃饭读书。”   芳芸抱着婉芳,突然掉下眼泪,哽咽着说:“太太,难为你了。我爹娶到你,是他的福气。”   婉芳回抱住芳芸,边哭边说:“为什么男人造的孽,要女人来承担。我大姐是这样子,我也是这样子。”她们各自想到自己的伤心处,不约而同抱头大哭。   俞忆白在书房里听见不只有婉芳的哭声,还有芳芸的声音。他吓了一跳,拧开门冲上卧室,问:“芳芸怎么来了?”   芳芸擦着眼泪站起来,抽泣着说:“爹,你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吃不喝,我和太太找不到法子让你开门吃饭,太太都急哭了。我劝不好她,也急哭了。爹,你饿不饿?我去给你下碗面。太太中饭也没有吃?那我多下一碗。”她说完这一大篇话,飞快的跑下楼去。   婉芳体会芳芸说话的意思,一边擦眼泪,一边关切的问:“忆白,你几天没有吃饭,一定很难受吧,快坐下来,我喊吴妈给你先热杯牛奶去。”   俞忆白看着眼睛红肿的婉芳说不出话来。婉芳已经急急的走到浴室去放洗脸水,一边拿毛巾,一边说:“芳芸听说你不吃饭,请了假跑回来的,咱们快收拾收拾,别叫孩子笑话咱们不修边幅。”   俞忆白接过毛巾掬水洗脸,一边洗一边说:“你也洗洗,眼睛都肿了。这几天叫你担心了。”   婉芳轻声说:“我没有事,我晓得你难受。忆白,我明朝去寻她,求她把谨诚还给我们,好不好?”   “求她做什么!”俞忆白愤怒的把毛巾掷到水盆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袖子。他喘了几口气,重又洗脸,隔着厚厚的毛巾嗡声嗡气的说:“她就是花头多,又最喜欢得寸进尺。我这些年是叫她迷惑了,不要理她!等她吃了苦头她自然要把谨诚送回来。”   婉芳低低的嗯了一声,蹲下去在衣橱里翻出内衣给俞忆白替换。她趁着这个空档去梳头洗脸。等他两个收拾妥当到楼下饭厅。芳芸端出两碗热气腾腾的肉丝青菜面,笑道:“爹,太太,好久没吃我烧的饭了吧。”   俞忆白伸出去拿筷子的手略微停顿了一下,想要讲话时婉芳已经抢了先。婉芳笑道:“你还好意思说,你爹哪一天不念你几句。我明朝把你卧室收拾出来,你搬回来住!”   芳芸做了个鬼脸,不服气的说:“太太,人家明明是住校的。”   婉芳啐了她一口,说:“就你调皮,对了,你们学校是不是要开跳舞会,要做新衣服了?”   芳芸偏着头想了一想,笑道:“那个啊,我有衣服的,我表嫂替我做了不少,够穿了。”   俞忆白放下筷子,说:“他们是他们,叫你太太给你做几件好的。要是在外国,十六岁就可以办成年舞会,正式进入社交界了。”   芳芸笑道:“进入社交界有什么好的?不过是男男女女吃饭跳舞,没意思。爹,我要上大学,我还想念研究所。”   “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做什么?”俞忆白拿起筷子又放下,突然伤心起来,说:“你越来越像你妈妈了。她要是安安份份在家,哪里会被炸成重伤。”   芳芸看了一眼婉芳。婉芳眼中只有同情,并没有不自在的神情。芳芸走到爹爹身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爹,太太待我很好,我很喜欢她,就像喜欢我妈妈一样。”   俞忆白看向婉芳。婉芳难为情的涨红脸,说:“我不能和月宜姐比的,她那样能干……”婉芳突然想起俞忆白是不喜欢能干的女人的,连忙笑着改口说:“芳芸的这碗面,煮的好吃极了。”   俞忆白板着的面孔上露出一丝微笑。落地的大钟当当的敲了二下,芳芸看了看钟的方向,笑着说:“明天要考试的,我回学校了呀。爹爹,太太,你们这几天都没有吃好睡好,晚上喊他们烧点清淡的菜。”   婉芳连忙站起来说:“功课要紧,我送你出去罢。”俞忆白冲芳芸点点头,说:“礼拜天早点回家。”   芳芸笑嘻嘻嗯了一声,喊在外面等候的伊万去叫黄包车。婉芳皱眉道:“让你爹的车送你去罢。”   芳芸笑嘻嘻摇头道:“离的也不是很远,那样麻烦做什么?我正好吹吹风。太太,你回去罢。”   婉芳坚持送她上车,看着黄包车出了樱桃街才肯回去。芳芸扭头看不见婉芳的影子,脸上的笑容马上收了起来。她恼火的和伊万说:“伊万,麻烦了。那个姓曹的开始插手管我家的事。”   伊万扬了扬拳头,说:“他不绅士,我们就用不绅士的办法对付他。”   芳芸苦笑道:“你的拳头可拼不过人家的枪。我要想个好法阻止他。由着他这样一步一步侵略我的世界,我会变成他的奴隶的!这个人真讨厌,总是避不开他。”   “九小姐,你先嫁了岳先生,不就省得麻烦了?”伊万突然冒出一句话来,说完他顾左右看风景而不言其他。   芳芸瞪他,他也毫无察觉的样子。芳芸气鼓鼓瞪了他半天,突然又自己笑了,说:“找岳大哥玩去。我请了两天假的,正好去他的工厂参观。”   岳敏之在工厂里忙得晕头转向,突然间职员过来说有位带洋保镖的小姐找他,他就猜是芳芸。他心里极是喜欢,可是看到芳芸,还是说:“我正忙着呢,你不上学,跑来这里做什么?”   芳芸笑道:“我方才为家里的事请了两天假,谁知家里的事已经了了,我又不想回学校。正好来参观你的工厂,你喊个职员陪我们转转,你忙你的去。我等你下班好不好?”   岳敏之含笑看了她一眼,说:“好,晚上请你去红房子吃晚饭。我喊人陪你转转。”他走到门口喊一个正在打字的女职员:“苏文清,你陪俞小姐在工厂转一转。”   苏文清是个相貌清秀的女孩子,年纪二十刚出头,穿着合身的新式旗袍,站起来身段窕窈得让人眼前一亮。芳芸含笑对她点点头,道:“苏姐姐,麻烦你了。”   “俞小姐客气。”苏文清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跟我来。”她在前面带路,一边走路,一边微微侧过半边身体向芳芸解说那些机器是做什么用的。   芳芸别的都不大理会,不过好奇的看几眼,走到他们的发电机房里,站住了脚看机器上的铭牌,笑问:“你们怎么是自己发电?”   “离发电厂太远了,牵线过来不划算。”苏文清斯斯文文的笑着说:“俞小姐是岳少的表亲?”   “岳大哥是我表哥的好朋友,一向最疼我。”芳芸睁大天真的眼睛,娇憨的笑起来,“苏姐姐,你是怎么会到这么偏僻的工厂来上班的?”   作者有话要说:年总算过完了,挥汗。。。。去申请榜单去鸟。都不敢来书评看,俺会努力滴,再努力滴更新滴。   数着日子等六斤开学。   鸿门宴(上)   苏文清的语气好像在讲别人的事,她淡淡的说:“报上登的招工启示,我正好需要一份工作。”   芳芸碰了软钉子,她冲伊万皱皱鼻子,笑嘻嘻绕着发电机转圈子,东看看西看看,一副看什么都津津有味的样子,毫不介意机房里的吵闹声音。   苏文清站在嘈杂的发电机房里等了足足十几分钟,觉得这位娇滴滴的小姐纯是和她过不去,脸上的神情有些不自在起来,她微笑着说:“俞小姐,后面的奶牛场里养了小兔子,我带你去捉小兔子玩,好不好?”   芳芸笑着摇摇头,说:“苏姐姐,我就喜欢看这个。”眯着眼睛依旧绕圈子。   苏文清的脸色终于不好看起来,脸上的笑容怎么也压不住不耐烦的神情。她吸了一口气,说:“俞小姐,我还有工作要做,我们快一点好吗?”   “啊,苏姐姐你很忙呀,你快去忙你的。伊万,”芳芸如大梦初醒,憨憨的笑起来,“苏姐姐忙的很,你去喊我岳大哥来陪我,快去。”   “岳少很忙的。”苏文清咬了咬嘴唇,说:“他有要紧事要办,才喊我陪你。俞小姐……”   伊万答应了一声转身就走。芳芸毫不理会她说话,照旧绕着发电机转圈子。苏文清被她两个当成空气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苏文清几时受过这样的待遇?她又觉得委屈,又觉得愤怒,都要哭出来了。   伊万来喊自然是芳芸有事,岳敏之把几件不是太要紧的事押后办理。出了写字间,伊万就递烟给他,用俄语说:“九小姐看你们那位女职员不大顺眼哦。”   岳敏之皱起眉头想了半天,才想到他说的是苏文清,有些纳闷的问:“小苏啊?我对她没什么印像的。可是她对芳芸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   伊万耸耸肩,好笑的看了岳敏之一眼,说:“你把这么漂亮的女职员摆在眼皮底下就算了,还喊来招待九小姐。”他停了一停,叼着烟卷,用左手捏出一个兰花指来指着岳敏之,娇嗲嗲的说:“你当阿拉是死人呀。”   岳敏之笑出声来,“怎么就想到那里去了?伊万,可是你把芳芸教坏了?”   伊万把烟卷拿在手里,笑道:“我们九小姐年纪虽然不大,小囡懂得的事体不少。”   眼看着就要走到发电机房,伊万就掐灭了烟卷,把保镖的派头摆出来,迈着大步抢在前头进去。   岳敏之掐灭了香烟,甫一进门就看见委委屈屈的苏文清。苏文清看见岳敏之,脸上露出欲言又止和善解人意的神情,笑道:“岳少,俞小姐和我闹脾气呢,偏在这里不肯走。我说这里吵的紧……”   岳敏之冲她摆摆手,说:“知道了,你先回去工作罢。”   苏文清快活的看了芳芸的一眼。芳芸正好转身和她对视,眼睛里都是天真的笑意,“苏姐姐这么忙还要她来陪我,岳大哥,都是你不对。”   岳敏之领教过芳芸装天真的滋味,回想那一回被她摔倒的美妙,忍不住笑出声来,连声应道:“是啦,是阿拉不对,阿拉给你陪罪好勿好?”   苏文清羞答答等着岳少和她陪罪,岂料岳少已经走到娇小姐的身旁,对着人家做了一个揖。她忍了许久的眼泪总算夺眶而出,偏偏应当看到的人牵别人的手走到另一边去看不到。看到的人又拦住了她走过去的路,对她说:“喏,那边,出去吧。”   苏文清看了看伊万,不声不响走开。伊万还冲着她的窈窕背影吹了声轻浮的口哨,快活的看着她左脚绊到右脚差点跌倒。苏文清被他调戏了,又是愤怒又是娇羞的回头瞪这个生得还算好看的白俄保镖。伊万转过背,两手插在口袋里吹口哨,只给她一个背影。   芳芸站在里面看见,忍着笑意瞪岳敏之:“岳大哥,你要给你的职员加薪的。”   岳敏之在她头顶摸了一把,笑道:“你说加就加。发电机可是有问题?”   芳芸收起嬉笑的神情,说:“我不懂的,不过看着好像你们这个超过了额定的功率?”   岳敏之笑道:“前阵子忙就是忙这个的,和几个工程师商量了很久,做了些改动。横竖我买的也是二手机器,候赚了钱再牵根电线来罢。”   芳芸白了他一眼,笑道:“岳大哥在法租界的那几块地,都涨到一万多块钱一亩了吧,还说没有钱?”   岳敏之盯着她,轻声说:“那是老婆本,不能动的。”   芳芸的脸好像瞬间被人涮了一层红胭脂,转身就走。岳敏之追上去牵她的手,笑着说:“好些地方都改了的,走,我带你转转,看你可能都看出来。”   芳芸柔顺的让他拉出发电机房。伊万抓了抓头发,指着发电机说:“改这个的工程师在办公楼里?我去寻他们玩去。”说完一溜烟跑了。   岳敏之好奇的问:“伊万怎么没跟我提过他是学这个的?”   芳芸摇摇头,“听他太太讲,他是没有上过学堂的,从前全是家庭教师教,后来到了上海情形你也能想像得到。”   岳敏之笑道:“看他做事的做派,看得出来。难得的是他待你是真蛮好。”   芳芸有些吃惊的看了他一眼。他捏紧了她的手,笑道:“你那个小脑袋,不要装太多东西好勿好?我从来都是讲话算数的。”   芳芸啐了他一口,笑嘻嘻不再讲话。岳敏之牵着她的手把整个工厂都转遍了,把她带到办公区后面的一个小院子里,指着一栋两层的小楼说:“这是职员宿舍,女职员都住楼上,我住楼下顶左边那间,走,带你进去看看。”   岳敏之的房间简单的很,除去一张单人床和书桌椅子,连衣橱都没有。靠墙放着一个架子,上面也只有一个热水瓶、几只茶杯和铝饭盒。和他公寓里的舒适样子全然不同。   “这样怎么住人?”芳芸心疼的看着兴致勃勃的岳敏之,说:“岳大哥,我要做股东。”   岳敏之晓得她是误会自己没有钱,笑道:“我还有追加投资的能力。不过把所有的资金都投在一个事业上不理智,二来一上来就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不是等人家来占我便宜么?三来嘛……”   “三来这样子才不会让舒服的生活消磨了斗志。”芳芸偏着头,笑道:“岳大哥,是不是?”   “不全是。”岳敏之微笑道,“我和我叔叔打了赌,他说我容易心软做不成大事,我就要做成一样事给他看看。我是不是有些孩子气?”   芳芸还是头一回听他正面提到他的叔叔,看到他脸上露出的神情是轻松的,晓得他和他叔叔感情不坏,笑道:“岳大哥你有时候蛮凶的,令叔怎么会说你容易心软啊?”   岳敏之苦笑着摇头,“说起来话就长了,我情愿不和你讲,总之提起来让人不快活。”   芳芸点点头,说:“那我就不要听。岳大哥,我没有吃中饭,饿了。”   岳敏之看看表,已经将近五点钟,他皱起眉头,说:“路上也不晓得买只面包,你家的事了了?”   “曹二公子把绑架的主谋和谨诚都送到樱桃街了。颜如玉在保证书上签了字,带着谨诚走了。我爹爹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两天,今天才出来。”芳芸皱着眉说:“我爹还喊我搬回家呢。现在这个情形,我回家做什么?”   岳敏之伸手在她额头上轻轻抚过,说:“别皱眉。曹大帅想竞选总统,不会让子弟们乱来的。”   芳芸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咬着嘴唇说:“我不想像个木头人那样,让旁人安排我的生活,好像……好像我们太太那样。她活着累极了,自打嫁给我爹,就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我也不想像珠姐那样,好像只是为家里人活着。”她仰起头,看着岳敏之的眼睛,问他:“你呢,你是怎么样的?”   “和你一样,想为自己活着,做些自己想做的事。”岳敏之轻轻搂住芳芸的腰,笑着说:“我第一眼看到你,就晓得你想要的和我一样。可是那个时候你不肯理我。”   “岳……”芳芸有些手足无惜,话都讲不全。   “喊我阿敏,我家人都这样喊我。”岳敏之贴着她的耳朵说:“我真舍不得松手。”他松开手,微微喘着气,走到窗边看外面。   芳芸面朝墙壁站了好一会才平静下来,她怯生生地喊阿敏,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岳敏之转过身来走在前头,边头边说:“走罢,带你去红房子吃饭去。”   芳芸落后他几步出小院,羞答答站在他的车边不肯进办公楼。岳敏之在写字间交待了一会,和伊万一齐出来。芳芸看到伊万做了一个鬼脸,连忙朝他身后看。果然,苏文清提着一个蓝花布面的手提袋微笑着也走到车子这边来。   岳敏之拉开前车门上,说:“苏小姐,后面挤,你坐前边罢。”   苏文清看了芳芸一眼,甜蜜蜜的嗯了一声,欢欢喜喜坐在副驾驶座上。岳敏之替她关上车门,替芳芸开门,芳芸上了车,他就弯下腰贴着芳芸坐下了。   伊万板着脸开车,不时瞟一瞟身边如坐针毡的苏小姐。芳芸靠在座位上,看着窗外一声不吭。岳敏之闭目养神,悄悄的握住了芳芸的手,不过两分钟居然睡着了。   芳芸偶然转头,看见他睡着了,连忙吩咐伊万开得稳一点。伊万答应了一声,才想起来问苏小姐:“苏小姐去哪里?”   苏小姐回头看看岳敏之睡着了,眼珠一转,轻声道:“岳少说带我去吃饭的。”   伊万等芳芸讲话,偏偏芳芸没有一点反应,他就噢了一声,径直开到红房子。岳敏之醒了看见苏小姐也跟了来,皱了皱眉想要说话。芳芸含笑瞪了他一眼,说:“苏姐姐和我们一起吃饭啊。”   苏文清微微点头,轻声应了一声好。伊万朝岳敏之耸耸肩,说:“岳少,我去订包间。”   芳芸站在楼梯边闲看架子上摆的两排盆景,蹦蹦跳跳像个孩子。岳敏之好笑的看着她装天真可爱。苏文清微笑又略带忧郁地看着他。   穿着西装的曹云朗从包间出来,第一眼先看到蹦蹦跳跳看盆景的芳芸,第二眼才看见岳敏之。他有些不悦的走过来,喝问芳芸:“你不是功课紧的很,怎么跑出来闲逛?”   芳芸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微笑道:“曹二哥好,我来吃饭的。”   伊万看见姓曹的,连忙挤上来,牢牢守在芳芸身边,说:“九小姐,菜都点好了,去包间吧。”   芳芸点点头,对曹二公子说:“曹二哥再会。”由伊万护着上楼。   岳敏之冲曹云朗点点头,说:“几天不见你。”   曹云朗笑道:“今天闲得来,我正要请书霖吃饭,一起啊?”他冲站在另一边的卫兵挥手,说:“把李大少喊过来。”   李书霖进来芳芸的包间,眼睛先在苏小姐的细腰身上打了一个转,他笑嘻嘻按着芳芸的肩,说:“你不乖,今朝不是要考试的?”   “考法语,我免考的。”芳芸打脱他的手,嗔道:“霖哥,你老实点,不然我要和人家告状的。”   李书霖看了面露不悦的曹云朗一眼,又对露出微笑的岳敏之笑一笑,举起双手说:“好好,我老实一点。今天这顿我请。表妹你要吃什么?”   “伊万点过了。”芳芸笑道:“我们不过是吃个便饭。霖哥,你这一向忙的很噢。”她把一个噢字拖得曲曲折折荡气回肠。李书霖晓得她的意思是怪他好久没有去寻唐珍妮,笑一笑招手喊女招待拿菜谱来。   曹云朗托着下巴,目不转睛的看着芳芸,突然笑道:“芳芸,你今天很快活嘛。”   “免考当然快活。”芳芸握着菜杯,偷看了岳敏之一眼,笑的越发快活了。   几个女招待轮番进来上茶上瓜子水果,岳敏之看得微微皱眉,站起来说:“我失陪一下。”他出来招呼站在门外的伊万先回家,伊万摆着手小声说:“我还是守在这里罢,你不用怕我难堪,我先是保镖。”   岳敏之愣了一下,笑道:“你说的是,我去给芳芸下个小面。”   芳芸不想敷衍曹云朗,在桌上摆着一把瓜子数着玩。岳敏之不在包间里,苏文清的眼睛没了落脚处,只好放在芳芸身上。曹云朗和李书霖说几句闲话,因为苏文清一直盯着芳芸,他们都看着苏小姐。李书霖笑问:“这位小姐芳名……”   苏小姐娇羞的低头,回答:“苏文清。”   “苏小姐,你是敏之的朋友?”曹云朗看着芳芸,笑问。   “嗯。”苏文清甜甜的看了李书霖一眼,笑问:“俞小姐是令表妹?”   芳芸笑嘻嘻的嗯了一声,突然问曹二公子,“曹二哥,听说令伯父要竞选总统?”   曹云朗笑道:“不过是几位世伯天天在家伯父面前提罢了,也还算不得数。芳芸,我的妹妹们都想见见你呢,中秋节我家有跳舞会,你来?”   芳芸侧着头看了李书霖一眼,笑道:“有人先约我了,霖哥做证明。”   李书霖点点头,道:“不错,她表嫂上回约她的,连我也约了的。”   曹云朗想了一想,笑问:“亚当的明星太太?”   芳芸微笑点头。恰好女招待送了几碗面上来,岳敏之笑嘻嘻走在女招待后面,先端了一碗给芳芸。芳芸接过面,道:“多谢,我中饭还没有吃,就不让各位了。”她低头吃面,岳敏之看她吃的那样香甜,把自己手上那碗移到她手边,说:“给你吃,慢一点。”   芳芸吃出来是他的手艺,含笑看了他一眼,毫不客气的把他的面倒在自己碗里。曹云朗手慢一步,索性放下面碗看着芳芸,道:“这都几点了还?你们家的管家该打。”   芳芸含着面呜呜两声,李书霖和岳敏之都笑了,她吞下一大口面条,笑道:“事忙就忘了。我没空讲话。”说完这句接着唏哩哗啦的吃面,没有一点淑女的样子。   苏文清斯斯文文夹着面条,小口小喝汤,一会儿看看岳敏之,一会儿看看曹二公子,一会儿看看李书霖。两只眼睛好像春天花园里的小蝴蝶,飞来飞去忙个不停。   李书霖笑得好像怒放的鲜花,殷勤替蝴蝶倒茶送手巾。曹云朗并不理会苏文清,拿着茶杯在手里玩。他看芳芸第二碗也将吃完,把自己那碗也推了过去。   芳芸不好拒绝,夹过半碗吃了,放下碗筷笑道:“原来我到红房子来是来吃面的。不行不行,还要再点几个菜。苏姐姐,你爱吃什么?”   李书霖眯起桃花眼,笑道:“不错不错,苏小姐是新朋友。点几个吧。”   苏小姐矜持的微笑,轻轻说:“我什么都吃的。”芳芸已经快手快脚把菜单递到她面前,因为李书霖贴着苏小姐坐着,她就把翻菜谱的机会让给他,抽身到柜子边倒茶。、岳敏之和曹云朗相对微笑。曹云朗突然说:“敏之兄,中秋节过来寒舍玩玩?”   岳敏之笑道:“要是书霖他们散的早,我们两个一起过去帅府。”   曹云朗有些气馁的看了芳芸一眼,腾的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说:“我隔天到府上去求亲,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吼吼吼。。。。。。   鸿门宴(下)   芳芸仰起脸,睁大眼睛看着曹云朗,问:“曹二哥,为什么要上我家提亲?”   曹云朗笑眯眯地回答:“傻孩子,我喜欢你,要娶你。”   李书霖手里的筷子悄悄滑落到桌上,他看着岳敏之,张张嘴,说不出话来。岳敏之握着茶杯纹丝不动,笑得风淡云清,好像方才那两个人只是在谈论天气。   苏小姐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下摔得粉碎,她灵活的跳起来躲避滚烫的茶水,又带倒一张椅子。苏文清闹出的动静让李书霖回过神来,他打个哈哈,笑道:“苏小姐,受伤没有?”   芳芸侧着头含笑道:“苏姐姐是叫曹二哥的玩笑话吓坏了?曹二哥最喜欢逗我的。”   “芳芸,曹二哥几时逗过你?我是认真的想娶你。”曹云朗飞快的看一眼岳敏之,很是不解他为什么没有动作。   芳芸像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蹦起来退后几步远,按着心口笑道:“曹二哥,不带这样玩的。这个玩笑话传出去,我长大怎么嫁人啊?”   “嫁给我!”曹云朗踩着坚定的步子走到芳芸身边,一只手伸进口袋想掏什么,另一只手伸出去想牵她的手。   芳芸的小脸突然皱起来,举起手搭在曹云朗伸出来的那只手上,缠拧,再抬起腿一踢。下一秒钟曹二公子已经像只煮熟的大虾蜷缩在冒着热气的茶水水泊里。   一枚亮晶晶的戒指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落到到目瞪口呆的苏文清脚背上,又跳到她的脚边。苏文清看看水淋淋的曹云朗,又看看那枚钻戒,蹲下去捡起戒指,看着芳芸说不出话来。   芳芸皱皱眉,想装出又委屈又害怕的样子,偏装不出来。   此时包间里的气氛尴尬极了,曹云朗吃惊的看着芳芸,睡在地下里都不晓得起来。芳芸面向曹云朗,道歉的神情十分之诚恳,“曹二哥,真是对不住,我以为你不会摔倒的,就想试试小时候学的防身术。”   岳敏之对李书霖丢个眼色,两个人都起身来扶曹云朗起来。李书霖笑道:“晓得我们小表妹的厉害了吧。原来家母是想给我定这位表妹的,结果见我一回摔一回,到底叫家母打消了求亲的心思。”   曹云朗脸上神情变幻不定,他看着岳敏之,问:“你呢?”   岳敏之不置可否的微笑,转身对芳芸:“你摔人的功夫越发好了。”   曹云朗听得这句哈哈大笑,身上的水珠滴滴答答落到地板上,溅出一个个圆印子。他看着芳芸,执着的问:“你是真不愿意?”   芳芸含笑点点头,想了一会,才说:“我还不晓得想要什么。可是——我晓得不想要什么。曹二哥,你的家庭太复杂了,我应付不来也不想再应付这样的家庭。”   曹云朗坚定的说:“嫁给我,不必理会这些琐事,你还不乐意?”   芳芸含笑摇头,道:“才我十六,还想上大学,还想周游世界,还想……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我要自由。”话锋一转,笑道:“更何况,曹二哥是有恋人的,是一位芳名叫樱子的日本姑娘。对不对?”   曹云朗意味深长的笑,“这是两年前的旧事,难为你打听得这样清楚。”   芳芸微笑道:“女学生们最喜欢说这些,我也是无意中听到的。曹二哥,以后不要再提什么求亲的事情,好不好?”   “现在就答应我,以后自然不会再提。”曹云朗眯起眼睛打量芳芸,道:“现在我喜欢,想娶的人是你。”   芳芸想不到他这样固执,收敛了笑容,说:“我不喜欢你,更不想嫁你。”   芳芸的再三拒绝让曹云朗勃然大怒。他用力在桌上一拍。桌面上摆着的果碟、瓜子碟都跳起来。芳芸隔着狼籍的圆桌,镇定的看着他。伊万推开门闯进来,把芳芸拉到身后去,关切的问:“九小姐,要不要紧?”   曹云朗看见伊万防他好像防贼更是恼火,他从腋下拨出手枪指着伊万喝道:“滚!”   伊万耸耸肩,道:“先生,我不过是尽个保镖的职责。”他毫不在意黑洞洞指着他的枪口,转过头去等芳芸表态。   芳芸轻声说:“我们走。”还没有走两步,突然两个卫兵跑过来挡在门口。   芳芸转身走到窗边,手撑在窗台上就想跳下去。岳敏之冲上去拉住她的手,轻声说:“还有我呢!”   芳芸委屈的想把手抽出来,岳敏之怕她真的要跳牢牢捉住她的手,连着两次都抽不出来。岳敏之叹了口气放开手,问曹云朗:“你想怎么样?”   曹云朗挥手让卫兵出去,把枪插回枪套,手肘撑在桌上。他看岳敏之半天,冷笑道:“我未娶她没嫁,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岳敏之转身面对芳芸,笑问:“你愿意嫁我吗?”   芳芸迟疑了一会,轻声道:“你答应等几年再问这个问题的。”   岳敏之微笑着:“你要现在答应就不是。我很想现在就娶你,可是我愿意等你过几年再给我回答。”   曹云朗直直的看着芳芸,说:“我不会等。芳芸,我会让你自己要嫁给我。”   伊万老实不厚道的笑出声来,芳芸瞪他一眼,嗔道:“伊万。”   岳敏之轻轻拍拍芳芸的肩,说:“这顿饭是吃不成了,我送你回家去罢。”他和李书霖对个眼色,和伊万护着芳芸前后出去。   李书霖看一眼无辜的站在一边脸色发白的苏小姐,笑道:“卫兵来一个人,送苏小姐回家。苏小姐,让你受惊了,改天我请你吃饭陪罪。”   苏小姐咬着嘴唇轻轻嗯了一声,跟着卫兵走了。李书霖关上房门,想想又开了门,对留下的另一个卫兵说:“快去取衣服来给你们二少爷换了,快去。”他把人都打发了,才说:“上海的小姐们有那样多,生得比芳芸好的,性子比她温柔顺从的多得是。你又为什么在一棵树上吊死?”   曹二公子在桌子上恨恨的拍了一下道:“明儿我就到樱桃街去求亲!”   李书霖抽出一根烟卷咬在嘴里,他敲敲桌沿,笑道:“俞家分家时,听说芳芸闹场,俞家老太太把她从家谱除名了,算不得俞家人。她甚至算不得中国人。不过俞家要面子,不肯和外人说罢了。她先住在栖霞里,后住在祥云公寓,都是自家说了算,父亲和继母根本管不到的。”   曹云朗愣了一下,皱紧眉头,道:“俞督学是个没主意的,俞家怎么可能总由着年轻小姐这样胡闹?老太太不是还在?家谱除名算什么?再添上就是了。”   李书霖叹了口气,说:“她有洋律师办理的监护权转移。你也晓得芳芸的表哥是花旗银行的大班亚当。上海滩的事体,有几件能绕过这些洋大人?”   曹云朗冷笑道:“现在是惹不起,将来可难说!总有一天我们能把些洋鬼子从中国的土地上赶出去。”   “难呐。咱们别说这个。”李书霖靠在椅子背上,叹口气道:“你也是不走运,明明比令兄强几倍,偏偏过继到二房。上回还听立夫说,大帅前几天提到令兄就摇头。”   曹云朗摸着下巴上新生出的新胡茬,冷笑着:“大哥到处在军备上捞钱,大帅让他管,他拿着钱在德国转了一圈买回来半船不能用的旧枪炮,倒是带回来个崭新的德国姨太太。这个笑话都传到南京了。大帅马上就要竞选大总统,怎么会不生气。”   李书霖笑道:“原来如此。”说完这句,他擦燃火柴头,低着头专心吸烟。   曹云朗也是聪明人,李书霖话一说完他就明白李书霖的意思是叫他不要因为一个女人闹和他大哥一样的笑话。他板着脸不讲话。李书霖给他一只烟卷,他擦断几根火柴,才点燃烟卷。   门突然开了,俏生生的苏文清站在门口,朝着曹云朗的方向伸出拳头。把拳头慢慢松开,露出掌心的那枚戒指,微笑道:“是我捡到的。”   曹云朗看了她一眼,喊一声卫兵。一个卫兵进来从苏文清手里拿走戒指送到曹云朗面前。曹云朗把钻戒拿在手里看了半天,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问李书霖,他说:“我家的小姐们没有不爱这个的。这样的火油钻都她不正眼看,是为什么?”   李书霖情知芳芸是真没有看上他,不过还是附合他:“是呀,是为什么?”   苏文清抿着嘴笑起来,轻声说:“一来俞小姐年纪小又任性,旁人对百依百顺惯,不晓得曹公子求亲的诚心。二来俞小姐不见得是不喜欢,女人总是口是心非的多,明明心里是肯的,嘴上偏要说不。”   “真是这样?”曹云朗疑惑的问李书霖。   李书霖笑眯眯的看着苏文清,说:“苏小姐,是这样的?”   苏文清微笑点点头,道:“有时候是的。”她的回答很狡猾,和没说一样,逗得李书霖哈哈大笑。曹云朗捏着戒指吩咐卫兵:“今天有劳苏小姐,你送苏小姐回去。”   李书霖站起来:“现在这个样子我也是吃不成饭的,我送苏小姐回去罢。苏小姐,请。”   苏文清温柔的点点头,对曹云朗说:“曹公子,再会。”   李书霖陪着苏文清下楼,问得她家住址把她送回去。他猜岳敏之必定还在芳芸那里,径直回到祥云公寓。   果然岳敏之系着围裙和芳芸一起在灶间里忙碌。灶间烟雾缭绕,李书霖在门口止步,皱着眉说:“这样大的油烟,你们做什么?”   “炸熏鱼啊。”芳芸手起刀落,把蒜苗碎成数段,“还我有蒜苗炒腊肉。霖哥最喜欢的。”   李书霖指着芳芸笑,“你是无事献殷勤,有话直接问罢。”   芳芸笑道:“我哪里有什么话要问的。不过是搅了霖哥一顿饭,赔罪罢了。”   李书霖笑道:“多谢搅和。曹二少叫我帮曹大帅筹军饷,许诺将来给我一个好职位。我正愁脱不开身呢。”   岳敏之皱眉想了一会,问:“难道曹大帅又要打战?”   李书霖笑嘻嘻看着芳芸说,:“打来打去还不是外国人当家?理他们做什么,做你的寓公就好。倒是芳芸今天让人大吃一惊呀,我就不晓得你还会摔人。”   芳芸微笑道:“我大表哥小时候被绑架过,后来托人救回来,外公就请师傅教表哥们咏春拳。我们几个女孩子顺便也学了防身术。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到底也没有什么用处。”   “我看用处大的很。”李书霖笑道:“曹老二都叫你摔愣了,忘了军饷的事。我趁着送那位苏小姐就跑了。对了,敏之,这位苏小姐很不安份哪。”   “以前我没注意。”岳敏之满不在乎的说:“明天炒她鱿鱼。芳芸,别和这种人一般见识。”   芳芸好笑的对他眨眼睛,说:“我几时和她一般见识?不过看对着你的神情,很像我家那位颜姨奶奶,所以我看见就讨厌。”   提到颜如玉,李书霖微微皱眉,对岳敏之说:“丘老七好像现在在卖鸽牌炼乳。”   岳敏之笑道:“早晓得,我们擒鸽炼乳每罐比他们的便宜三分钱,比其他国产的牌子贵三分钱。现今虽然卖的还不太好,不过——芳芸,你觉得我们的东西和鸽牌的比怎么样?”   “差不多吧。”芳芸沉吟一会,笑道:“不过现在不都是时兴用国货么,我看岳大哥在罐子上印的国货两个字很好。等大家都晓得,一定会卖的比鸽牌的好。”   岳敏之笑道:“那是肯定的。我已经和好几家报馆约好,都说中秋节那天登广告。芳芸,你的小店也是那天开张?”   芳芸笑道:“那天开张来不及了,我正好请了假的,明天不用上学,明天就开张。”   他两个人说来说去都不提曹云朗求婚的事。李书霖好笑的看了他们一会,道:“你们就不问问芳芸拒婚的后果?”   芳芸看一眼岳敏之,笑道:“那个人死皮赖脸的,不要理他。”   岳敏之笑道:“都明白说开了,不理他也就是了。曹大帅想当大总统,他想当曹大帅的接班人,娶芳芸有什么用?”   李书霖笑道:“怎么没有用?一来拉拢胡家,二来嘛,芳芸,你晓不晓得那个亚当表哥的本事?”   芳芸歪着头想了想,说:“他不过是到中国来淘金的,又没有野心当大总统。”   “如今在花旗银行存钱的人是最多的。难道是曹大师想借钱?”岳敏之冷笑几声,说:“和外国人借钱打中国人,闹出来他是想曹大帅早日下台么?”   芳芸平常并不关心时事,听他们这样说才算想明白,笑道:“我就说呢,这位曹二公子又不傻,偏要装出一副情痴的样子要娶我,原来是存了这个想头。可惜他想差了,亚当是我姨表哥的表哥,不过受姨娘和舅舅的请托照应我罢了。”   “我瞧他对你的事上心的很。”岳敏之一边嘀咕一边把盘子里的鱼块拨进油锅。滋滋啦啦的声音盖住他的话,芳芸假装没有听到,一边切腊肉一边微笑。李书霖退开几步,想想还是站在门口,抱着胳膊看他两个忙碌。   伊万牵着莎丽进来,看见屋子里有外人,把莎丽拴到阳台上去,回来在灶间门口看了一眼,说:“蛮有夫妻过日子的派头。”   芳芸手里的刀在刀板上重重一剁,伊万一缩头,说:“阿拉回家吃饭去。”   芳芸连忙喊:“等一下!”从灶台上搬过一只大海碗,是满满一碗垒得高高的熏鱼块,“这是带给你太太的。”   伊万笑嘻嘻接过来,满意的凑近鱼块嗅香味,说:“她一定会喜欢的,谢谢九小姐,吃过晚饭我就回来。”   芳芸笑道:“明天早上过来罢,晚上让莎丽在客厅睡。”   岳敏之皱眉道:“莎丽可不是会咬人的看门狗。”   芳芸啐他一口,嗔道:“莎丽也不过只咬过丽芸妹妹一次,平常好的很。”   岳敏之咳了一声,微笑不语,李书霖站在边,看他们甜甜蜜蜜的话家常,也不觉微笑。   到了吃饭的时候,唐珍妮满面疲惫的来了。吃过晚饭李书霖和岳敏之一起告辞,唐珍妮因为芳芸的小店明天要开张,索性留下来住一晚。   第二芳芸早起,由伊万陪着先去店里。唐珍妮睡到中午才起来,怕李书霖今天会来,细心化了淡妆,穿着最时兴款式的紧身旗袍,捡了芳芸首饰盒一对白玉兰的耳坠戴上,端坐在沙发上抽烟,明星派头十足。黄妈走来走去,对唐珍妮满意又有些惋惜的说:“我们太太生的就是好。”   唐珍妮笑道:“我哪里生得好?芳芸是不肯打扮,收拾起来可不比楼上那个丽芸差。”   黄妈笑起来:“俞家的小姐们里头,我看也只有七小姐和九小姐最招人疼。七小姐是命好投胎到好人家,父母兄弟齐全。我们九小姐,啧啧……咦,这个时候有人敲门?”黄妈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位身量苗条的陌生小姐,第一眼看到唐珍妮,眼神闪烁了一会,惊喜的喊:“唐宝珠,你怎么在这里!”   唐珍妮掷下烟卷,笑道:“苏文清,是你?几年不见,快进来快进来。”   苏小姐笑道:“这是你家?”   唐珍妮道:“这是我小表妹家,你认得芳芸的?”   苏文清头,眼中隐隐泛出泪光,说:“我得罪了俞小姐,是来和她赔罪的。”   婚约   唐珍妮愣了一下,笑着吐了一口烟说,“苏文清,你还是老样子。你倒是说说,怎么得罪我们九小姐了?”   黄妈捧着茶壶过来,一边倒茶一边唠叨:“我们九小姐待我们这些下人一向都蛮客气……”   “哎呀,苏小姐是岳先生工厂的职员,不是下人。”唐珍妮横了黄妈一眼。黄妈笑呵呵抱着茶壶回了灶间。   连个佣人都会指桑骂槐,苏文清的眼睛饱含着两泡眼泪,抽出手帕,“我也不晓得哪里得罪了。昨天岳少喊我陪她逛工厂,她转了半圈把岳少喊去了。今天早晨我去上班,就莫明其妙被辞退了。”   唐珍妮抱着胳膊,笑看着她,“早晨没工作,中午就能找到俞小姐家来,苏文清真是好本事,真是和小时候一样。”   苏文清拿着手帕擦拭眼睛,轻声抱怨道:“宝珠,小时候那些事情亏你还记得么清楚。我是真的需要这份工作,你替我向俞小姐求求情吧。”   唐珍妮摇头,“谁辞退你就找谁去,跑到这里来做什么?真是拎不清!”   “唐宝珠,不要以为你当了电影明星就可以欺负人!”苏文清用力甩手帕,恨恨的说:“你也不是这里的主人,没有权利请我出去。”   唐珍妮打了个呵欠,好笑道:“好好,我没有权利,不管你。黄伯,去喊有权利的人回来,就说有个不速之客苏小姐了来。”   黄伯依言去把芳芸请回来。芳芸一进门厅看见是苏文清,就走到电话机边给岳敏之打电话,说:“岳大哥,你差你们女职员到我家里来干嘛来了?”   岳敏之的声音有些惊诧,“又是那位苏小姐?来了来了,一会就来。我的贺礼收到了?主人留饭否?”   芳芸想到摆在店门口祝贺开张的那两个大鲜花牌,脸上不由露出微笑。握着话筒轻轻啐了一口,说:“我家几时不给你饭吃了,快点来。”   芳芸挂断电话,转身微笑道:“苏小姐,我不晓得你为什么要到我家来,已经去请你们岳老板来了。有什么话不妨等他来当他面讲。我忙的很,就不招待你这样的客人了。”   芳芸说完话就转身进了卧室,唐珍妮瞟了一眼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苏文清,拿着茶杯慢慢喝茶。   过得一会,芳芸重换了一身鸭蛋青的软缎衣裳出来,头发重新梳过,两只辫子在脑后盘成S形的发髻。在苏文清眼里,就是一副不懂事的有钱人家女学生模样,坐在沙发上掂量半天,还是决定留下等岳敏之来。   芳芸笑嘻嘻的在客厅里收拾书桌,整理书架,正眼都不看苏小姐一下。   再次被当成空气人,苏文清僵坐在沙发上,紧紧地抿着嘴,固执的捏着一方手帕,就是不肯走。   因为唐珍妮在这里,芳芸估计李书霖也会来吃中饭,到灶间看菜不大够,就喊黄妈去买菜。芳芸家里连自己一共只有四个人。伊万要帮着看店,方才黄伯去喊她回家,要替在店里帮忙。黄妈再去买菜,洗汰烧自然是芳芸自己来。   芳芸拉了一条大围裙系在身上,把跟进来的唐珍妮推出灶间,笑道:“好珠姐,你难得清闲,歇歇罢,我烧几个你爱吃的小菜好勿好?”   唐珍妮含笑点点头,顺水推舟到客厅坐下,拣了一张《申报》看,翻了几版,觉得不太应该冷落苏文清,就分了几张丢给她,说:“喏,这几张登有招人启示,不要说老同学不理你。”   苏文清有些恼怒的接过报纸,硬绑绑的回了一句:“多谢侬。”   唐珍妮笑了,道:“你家老太爷身体还好啵?”   “好的很。”苏文清的神情有些松动,咬着薄薄的嘴唇,向灶间的方向张望几眼,压低声音问:“俞九小姐怎么一个人住?”   唐珍妮抖抖报纸,笑道:“谁说她一个人住?这层楼都是她们家的。”   苏文清吐了一口气,紧绷绷的身体松驰下来,软软的靠在沙发背上,说:“原来这样子。俞家几时这样有钱?”   唐珍妮笑道:“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呗。倒是你们家,这几年听说每况逾下,是不是?”   苏文清冷笑两声,说:“你也晓得我家境况不好,你说说,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苏文清的神情激动,把报纸摊在茶几上,声音尖起来,“我就是要来问问,为什么要把我辞退!”   唐珍妮有些无奈的看着她,说:“你跑错地方了。为什么不直接去问你的老板?跑来问老板的女朋友,你觉得在女朋友面前丢了面子的老板还肯用你?”   苏文清语塞,好半才说:“你觉得是这样么?”   芳芸端着盘红袍花生送到客厅给唐珍妮零食。苏文清用力挤出个微笑来,问:“俞小姐,你为什么恼我?”   芳芸笑道:“苏姐姐,这话要问你,我和你不过见过一面而已,为什么要恼你?”放下盘子又进了厨房。   苏文清叫芳芸问愣住,扁扁嘴想再问芳芸,芳芸已经走开了,唐珍妮又不理她,只好呆呆的坐着。   唐珍妮到底忍不住,过了一会,看着苏文清,快活的说:“几年没有看见你吃亏的样子,倒是怪想的。”   苏文清瞪了她一眼,恨恨的站起来,又缓缓的坐回去,把手帕搓成个球又展开再搓成团。   唐珍妮照旧举着报纸,边看报边偷偷笑。苏文清坐在对面,几乎要把一张崭新的手帕揉成旧手帕。偏偏屋子里两个人,一个忙着做饭,一个忙着看报,都不肯理她。   岳敏之自然是和李书霖一起过来吃中饭。看见苏文清,他两个人不约而同皱皱眉。岳敏之抢在李书霖前头踏进客厅,问:“是苏小姐?苏小姐到这里来干什么?”   苏文清站起来,手足无措的捏着手帕,结结巴巴:“……我是来和俞小姐陪礼道歉的。”   芳芸端出大盘红烧排骨放到餐桌上,笑着:“岳大哥,你的这位前职员还问我为什么恼她。你们要我怎么回答?”   岳敏之笑起来,说:“跑到不恰当的地方来问这种傻问题的糊涂蛋,也配拿人家的薪水做事?苏小姐,你对被辞退有什么问题可以回工厂找王襄理,这里是私人地方,恕不谈公事。”   苏文清恨恨的看了芳芸一眼,低着头慢慢出去。   李书霖朝着门的方向移了两步,唐珍妮察觉得到连忙说:“嗳,李大少,苏小姐是我高小的同桌。”   唐珍妮这样分明是不想他搭理她。李书霖立刻停下脚步,笑道:“原来是旧相识,难怪看着苏小姐面善。”他嘴上说的很客气,两只脚却好像被强力胶水粘在地板上,无论如何也不肯挪动半寸。苏文清放慢脚步也等不到岳敏之来寻她,只得怏怏的下楼,在巷口的烟纸店买份报纸,一边走一边慢慢的看。   唐珍妮有心,站在窗口张望,指着那个苗条的背影对李书霖说:“李大少,告诉你,要玩玩找别人,别去哄她。她粘上了可脱不掉手”   李书霖吹声口哨,笑着:“我几时啃过窝边草?不过,这位苏小姐分明没有看上我。”他冲岳敏之呶呶嘴,看着半空中飞过的一只灰鸽子吹口哨。   岳敏之摇着头笑道:“也不是看上我,是看上了孔方兄。我那里还是荒山哪,养不起展翅待飞的凤凰。”   “登上枝头会变凤凰的只有……岳大哥,你坏。”芳芸正好送汤出来,听岳敏之讲话这样瞧不起苏文清,笑得手一抖,差把汤盆打倒。想了一会,突然跳起来啐道:“苏姐姐看上你,就这样刻薄人家,她有什么错?”   “早晨我问了王襄理,才晓得她在我们工厂里受欢迎得简直过份。”岳敏之笑道:“听说还有两个人因为她打过架。这样不安心做事的人,凭什么让我付薪水给她?”   芳芸跺跺脚,转身又进了厨房。岳敏之跟进去,芳芸甩着手又出来了,站在窗户边气呼呼的朝下看,觉得苏文清走得像蜗牛一样慢,忍不住抱怨:“怎么还不走?”   岳敏之忍不住放声大笑,说:“分明就不喜欢人家,还替人家抱不平。不成不成,我受委屈了,要加菜。”他指着桌上的四菜一汤:“有霖哥爱吃的,有珠姐爱吃的,就是没有我爱吃的,加菜加菜。”   芳芸气呼呼跑进灶间,左手端着一盆梅菜扣肉,右手举着一碗红烧冬瓜朝岳敏之面前一送,说:“拿去吃。”   恰好李书霖才给他点了一根烟,岳敏之夹在手上还来不及吸,两碗菜送到他手上,他去接菜,烟卷就掉到地下。李书霖弯腰去捡,边捡边笑。   唐珍妮啐他一口,对岳敏之说:“岳大少,你真是对我家小表妹有意思?还是早些到俞家去提亲罢。”   岳敏之把两碗菜送回饭桌上,笑着问芳芸:“芳芸?中秋节到樱桃街走一趟?”   芳芸皱了眉,瞪他,声色俱厉的说:“去樱桃街做什么?我费多少力气才脱离家庭,难道还想双手把我送回去?”   芳芸向来不笑不说话,从来没有当面这样恼过。岳敏之固然是不好接话。李书霖皱皱眉,对唐珍妮使个眼色。唐珍妮对他轻轻摇头,走过去搭着芳芸的肩膀,笑道:“不过几句玩笑话罢了,不去就不去好啦。吃饭,吃饭。”   大家拉开椅子坐定,芳芸气鼓鼓的盯着碗筷还不肯动。岳敏之夹块冬瓜给她,笑道:“吃罢,忙了大半天,就不信你不饿。”   唐珍妮也舀勺梅干菜到芳芸的碗里,笑着:“如今这个世道,小姐们自己主张结婚的数都数不清,就是家庭不支持也没有关系的。”   芳芸原来磨着牙生气,叫唐珍妮这句逗得扑哧一笑,啐道:“谁要自己主张结婚的?不过……不过大舅舅还在美国,要提亲也要问大舅舅提。”说完丢下筷子,脸红似火烧,飞快的躲进卧室。   李书霖放下碗伏桌大笑。岳敏之强自镇静,夹着块红烧排骨慢慢啃着,却是越嚼越快活。唐珍妮啐了芳芸的背影一口,放下碗筷看着岳敏之,说:“我也算是芳芸的表亲,和你说正经的。你从美国回来不过几年,芳芸也是在美国长大的,所以你们有缘。相互都能看得上。可是,这里是中国,总要入乡随俗的。你想娶芳芸,必要得到俞家许可。”   李书霖敲敲桌子,赞成的笑起来,说:“宝珠说的很对。你是我的好朋友,芳芸是宝珠的好朋友,我不想你们两个将来因为那些事闹得不可开交。你诚心想娶我们小表妹,还是要正经到俞家提亲的。”   岳敏之耸耸肩,笑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我说过的话从来都是算数的。”   李书霖松了口气似的,对唐珍妮说:“宝珠,敏之还真没有食言而肥过。可以信他罢?”   唐珍妮摇摇头,说:“你们男人都是这样,遇见一个姑娘看着顺眼,什么甜言蜜语说得天花乱坠。真等到娶亲的时候,又有不得已的苦衷。书霖,你说,我拿什么信……啊?”脸上虽然是带着笑,可是眼泪却一滴滴落到饭碗里。   唐珍妮揩了一把脸,站起来,一言不发进了客房,轻轻把门关上。   李书霖无奈的朝椅背上靠,愁眉苦脸的说:“她都嫁人了,还要怪我。”   岳敏之额头上现出个“川”字,他拿过李书霖放在桌上的烟匣,摸出一根烟卷来。李书霖就伸手拿过去。他又取出一根在烟匣上顿顿,点着用牙齿咬紧。一根烟卷已经烧到一半,他都想不起来要吸。李书霖嗳了一声。岳敏之才发现,他弹掉烟灰,说:“第一回遇见芳芸的时候,她还是个洋娃娃样的小小姑娘。如今也只得十五六岁,虽然说话做事比二十五六岁的人还要老成,可是到底只得十五六岁。结婚的事情,如今她还接受不了,也愿意等她几年。”   “你等得,旁人等不了!”唐珍妮突然拉开房门,道:“那个老同学苏文清分明就是想钓只金龟婿!今天打发得了苏文清,明朝再来个王文清李文清,总要叫我们闹别扭,何苦来。”   “就是结了婚,想勾金龟婿的人也不见得少。远的不讲,就是芳芸家那位姨奶奶,可是活生生的例子。”李书霖说:“宝珠,这个事他们两个都有主意,你就别搀和了。”   “我看不惯!”唐珍妮伸出一根指头,红指甲遥遥指向李书霖,啐道:“你不也是打人家姨奶奶的主意?”   “姨奶奶不过是个玩意儿。”李书霖满脸的不在意,“人家还相互换姨太太呢。我几时朝良家妇伸过手?”   “没名没份的跟着你们男人的就是个玩意,”唐珍妮恨恨的跺脚,几乎要哭出来,“我告诉你们,没有三媒六聘,谁也别想娶我们芳芸过门!李书霖,你给我滚。”   李书霖还想讲话,岳敏之拉住他,说:“不说了,今天你们都不快活,我们改天再来罢。芳芸,”他扬声说:“们我走了,店里少了奶油和牛奶,叫伊万打电话给王襄理,我会安排人送过来的。走吧走吧。”岳敏之拉着脸色不大好看的李书霖出去了。   才开了门,就从对面冲过来个穿着旧夹袍、篷头垢面胡子拉渣的的老人。他扑到岳敏之身上,伸出乌漆抹黑的手掐岳敏之的脖子,一边破口大骂:“骗子,把我的工厂还给我!”   大老爷归来(上)   李书霖的拳头还没有扬起来,就认出这个乞丐样的人是俞大老爷。他松开拳头慢慢走到他们身边,突然抱紧俞大老爷的腰,喊:“友诚,你爹回来了!”   俞大老爷的手哆嗦了一下,岳敏之用力一挣,从他的手下挣脱了。   唐珍妮听见动静跑出来,也一眼就认出这个人是俞大老爷,马上扭头喊:“芳芸,你大伯父回来了,快点,快给你们老太太打电话。”   芳芸隔着两重房门,恍惚听见让她和俞家老太太打电话等语,本来是不想理会的,转念一想,唐珍妮的语气那样慌张,决不能让她吃亏。勿忙间找不到趁手的家伙,就把搁在门后的一把绿绸雨伞持在手里。   芳芸冲出去,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混乱的情形:一个乞丐样的小老头在掐岳敏之的脖子,李书霖拦在中间,岳敏之拿胳膊护着头和脖颈。唐珍妮在用力敲对面大太太家的房门,边敲边喊:“快开门,救命。”   芳芸担心岳敏之,不加思索地冲上去对准那个乞丐的肩膀就敲下。俞大老爷惨叫一声,大喊道:“芳芸,你敢打长辈?”   芳芸愣了一下,才认出是俞大老爷,马上朝对面大太太家看。平常进来出去,大太太家的大门都是半开的。站在楼道就能看见这家客厅的情形:要么是摆开两桌麻将,几个太太笑语伴着洗牌声喧哗,要么是友诚和慕诚带朋友回家玩,热闹得几乎吵死人。   今天唐珍妮偏偏就敲不开大太太家的门,是什么缘故?   芳芸想想,觉得大太太不会真不认大老爷,就大声喊:“打死人了。大伯父把霖哥打死了!”   一嗓子把大家都喊愣了,连俞大老爷都停手,瞪着芳芸咆哮:“胡说什么?”   唐珍妮最是机灵,马上也跟着尖声惨叫:“啊,救命啊,打死人呀!”她喊起来声音又尖锐又凄厉,好像真的死了人一样。   大太太家的门终于开。友诚和慕诚冲出来,看见李书霖好好的站在楼道里,都愣住了。友诚气呼呼的说:“乱喊什么!哪里死人了?”   慕诚把兄弟拉过一边,冷漠的看了一眼俞大老爷,说:“又是这个流浪汉?不要以为你跟我爹长的有几分像,就真是我爹。滚!”   俞大老爷全身哆嗦起来,他伸出漆黑的手指指着慕诚:“你这个不孝子,亲爹都不认!”   岳敏之趁着这个机会拉着芳芸退回芳芸家。唐珍妮对李书霖使个眼色叫他走,紧跟着芳芸的步子也退回去。李书霖踮着脚走到楼梯口,正在庆幸可以脱身,偏友诚冲着他喊起来:“霖哥,你做证,我爹是不是轮船失事淹死了?”   李书霖拖着脚步,打个哈哈,说:“听说,听说而已,算不得数的。我还有事,先走了。”   “霖哥儿回来!”俞大老爷的嗓门突然响亮起来,他气愤的说:“连你都认出我了,几个小兔崽子居然不认爹?反了,反了!”   李书霖无奈的转身,微笑道:“我看着是像的,不过是不是,还是俞家人讲了才算。”   俞大老爷突然咳嗽起来,他扶着墙壁,涕泪横流。李书霖有些看不过眼,摇摇头下了楼。   芳芸进屋就找药箱,喊黄妈:“打水来给岳大哥洗洗!”   唐珍妮贴在门背后要听外面人讲话,举起指头对芳芸嘘了一声,小声道:“看情形,大太太们是不想认大伯?”   岳敏之无所谓的耸耸肩,芳芸已经接过话,“那是他们家的事。不过,”转身面对岳敏之,“大伯为什么要和你拼命?”   岳敏之想想,苦笑着摊手:“我怎么晓得。因为他是你大伯,我都没有还手。”他扯了一把衣领,露出脖子上被指甲划伤的印子给芳芸看。   芳芸叹了一口气,说:“我去找白酒来给你擦擦。珠姐,要不要打个电话回家和我爹说一声?”   “要的。”岳敏之和唐珍妮异口同声,“快给樱桃街打电话。”   芳芸想了一会,说:“我打到樱桃街去,总要让我们太太晓得。这个事不能让她夹在中间为难,我直接去爹的学校和爹说。珠姐,烦陪我一起去,可不可以?”   唐珍妮马上答应下来,说:“好。敏之,你是开车来的?送我们去罢。”   芳芸听唐珍妮答应了,已经小跑着去接黄妈送出来的药箱,岳敏之摸着脖子上的伤痕,一直在吸凉气。芳芸和唐珍妮一齐动手,替他清洗伤口,黄妈又找来纱布要替他包裹,岳敏之连忙道谢,摇着头说:“不要不要。虽然有些疼,还不到包扎的地方。”   唐珍妮把门打开一条缝,看见对门的大门紧闭,楼道里也静悄悄的,松了口气,召呼芳芸和岳敏之出来。芳芸直到坐上车,都在小心的东张西望,直到岳敏之发动汽车,才松口气,说:“方才真害怕。”   “怕什么?”岳敏之关切的问。芳芸低头去摇车窗,一阵风吹来,把额头上覆盖的青丝吹乱。岳敏之伸出手指替她拨了一下,轻声说:“有我呢,别怕。”   岳敏之温热的指尖从芳芸的额头划过,芳芸让了一下,又抿着嘴笑起来,微微点点头,又回头去看唐珍妮。   唐珍妮一直坐在后座发呆,芳芸回头看她几次都没有动,芳芸对岳敏之扮个鬼脸,略微朝另一侧移移。岳敏之吸着气,拉开仪表盘下的小抽斗翻出只香烟匣。芳芸连忙抢过取了一根烟卷递给他,扭过头去问唐珍妮:“珠姐,吸烟吗?”   唐珍妮接了烟芳芸就替她点上,转过身顺理成章替岳敏之也点头烟卷。这样的体贴,岳敏之脸上的神情反倒不自在起来,他开了一会车,突然笑道:“抱歉,芳芸,我不能陪你去。我工厂下午要开会,时间差不多要到了。车留给你们开,我坐电车去吧?”   他边说边找了个地方停车。唐珍妮看他一眼,换到前座开车,对弯腰和她们挥手道别的岳敏之说:“车子回头喊人给你开到工厂去吧。”   岳敏之点点头,挥手让她们先走。唐珍妮边发动汽车,边笑道:“看岳敏之待你可以说是小心翼翼,不许他到樱桃街去,他马上就寻个理由,不去见你爹。”   芳芸嗳声,苦笑道:“爹见我极少有好脸色。我是身为人女不得不行罢,何必勉强他陪去吃挂落。珠姐,回头尼只在车里等我罢。当着你的面,只怕爹都没有好脸色给我。”   俞忆白这几天都在学校坐班,听差说有位俞小姐来找他,他猜是芳芸,先把办公室里的两个女职员支开,才喊听差的去请。   芳芸一进父亲的办公室,含笑喊声爹爹,站在明亮的玻璃窗边,打量俞忆白的办公室。   俞忆白板着脸打量女儿,不悦的清清嗓子,说:“可是学校里有什么事?打个电话回家给继母也是一样的,请假跑来这里做什么?”   “爹,今天我有些不舒服,表嫂带着我请假去瞧大夫的。”芳芸捏着拳头轻轻咳了两声,道:“偏巧在公寓楼道里遇见个乞丐,他说他是大伯,在那里闹了好一会,友诚和慕诚哥都说那不是大伯。我想,这个事情要和爹爹说一声。”   俞忆白眯着眼睛想了好一会,才说话。“我回去寻老太太去,可晓得那人到哪里去了?”   芳芸摇摇头,说:“当时我被吓坏了,关上房门不敢开门看,后来听见没声音才喊表嫂陪我出来的。表嫂还在大门外的车里等呢。”   俞忆白叹口气,说:“周末搬回来住罢。你不喜欢谨诚的妈妈。如今她们都不在樱桃街。你和继母也合得来,在家里怎么也比一个人在外面担惊受怕的强。”   芳芸咬着嘴唇低下头,半天才含糊的应了一声,说:“爹,你这一向瘦了些,要多保重身体。女儿走了。”   俞忆白推开桌上的一叠公文,说:“我送你出去罢。”他嘴上说是送,却抢在芳芸前头出去。芳芸落在父亲身后几步,慢慢走到学校大门,俞忆白喊守门的听差开了门,目送女儿上了唐珍妮的车,方才板着脸喊备车。   唐珍妮看芳芸屡屡回头,不由好笑道:“今天是怎么了?”   芳芸脸上的神情有些空落落,笑道:“爹喊我搬回家去,说的我都差点心动了。”   “傻孩子,回去回去。别听亚当说的,外国人那套在中国行不通的。”唐珍妮笑了,啐了神游的芳芸一口,问:“有没有听我讲话?”   “有……珠姐,我不回去。我们家那位姨奶奶哪里是那么容易打发的。我回上海二年看她几进几出,才不要回去趟混水。”芳芸歪着头,笑嘻嘻数理由给唐珍妮听:“含糊着把这二年拖过去,我考到北平的大学去念书就好了。”   唐珍妮不好再劝,径直把车开回亚当的大宅,按着芳芸的肩膀:“也不晓得大伯发的什么疯,这几天你也别回家了,暂时在这里住着吧。礼拜天叫伊万去接你直接就到这里来。候他们的事情了了再说,好不好?”   芳芸扑上去搂着唐珍妮的脖子,笑道:“珠姐说的是,都听珠姐的。”唐珍妮推开芳芸,笑骂:”说是听进去了,几时照着做过。我就想不透你那个小脑袋瓜子里,都藏着多少主意,只要认定了,九列火车都拉不回头!”   芳芸笑了几声,压低声音回她:“我劝珠姐的,珠姐不也是当耳边风吹吹就过?咱们是大姐不说小妹。”   亚当难得一次回家吃晚餐,看见芳芸和唐珍妮笑嘻嘻端坐在餐桌边等他。他扭头去看月份牌上的月历,奇怪的问:“不是礼拜天呀?难道是芳芸的生日?”   芳芸摇头笑道:“不是。”   唐珍妮:“不是说中秋节要举办跳舞会吗?我喊她来陪我一起商量,给你办个美国最新流行的跳舞会,好不好?”   这个理由虽然有些勉强,也还得过去。亚当点点头,大家吃饭不提。吃过晚饭电影公司打电话来喊唐珍妮去加拍一场戏。唐珍妮勿勿去了,亚当就喊听差的去请芳芸到他书房说话。   芳芸才洗了澡,披着头发坐在客房的沙发上,正在寻思明天是回家还是回学校,听差来请,寻块手帕把头发束成束,去敲书房的门。   “芳芸,舅舅把上年的分红划过来,这些钱你打算怎么办?”亚当递给芳芸一张表格。   芳芸飞快的浏览一遍,微微皱眉,说:“孔家的洋行上年情形不太好?”   “这二年,欧美各国的情形都不大好。今年更是比去年差,许多公司都倒闭了。我们孔家洋行主要业务是在东南亚,经营状况算是好的。”   芳芸在表格的最后一栏签上自己的名字和英文花式签名,从脖子上拉出个小巧的玉狮子吊坠来盖章。亚当笑嘻嘻的看着芳芸,问:“这些钱要怎么花?”   芳芸笑起来,说:“美国的情形是不是也不好?”   “不太好,不过比欧洲还要强,你想做什么?”   芳芸歪着头想了一会,反问:“亚当,为什么急着催我花钱?”   亚当摸摸金黄的胡子,笑着:“这样年年积累下来,你又不爱花钱,白白放着这些钱在银行,实在是太浪费了。”   芳芸笑道:“我还没有到花钱的年纪。不过亚当这样催,少不得也要花掉。这些钱都花掉……”芳芸托着腮沉思,一只手拨着写字台上的一只大地仪转着玩。恰好转到欧洲。芳芸指着瑞士说:“都说瑞士是渡假盛地,横竖将来我也是要出国留学的,就托你在瑞士替买间小房子罢,要是还有剩下的……买跌不买涨,看瑞士有什么大公司在抛售股票,买两只也罢。反正帐面上不要有三万块以上的现金。”   亚当笑眯眯的掏出记事本记下来,说:“是你姨妈特地打电报吩咐我的,不能让俞家把你的钱哄了去。你自己有主意,晓得怎么花钱,我觉得你的舅舅姨妈可以放心了。”   芳芸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说:“那三万块,留五千块给我应急,旁的,要是爹问你借钱,就借给他罢。”   亚当重又翻开记事本,添了一条,注上两万五千的额度。谈完公事,他把表格和记事本都小心收好锁起来,走到酒柜边倒杯红酒给芳芸,然后说:“今天曹大帅请我吃便饭,居然他家人都在,曹太太还问到你,问你订亲没有。”   芳芸好像只受惊的小刺猬,瞪圆眼睛急切的问:“亚当,你怎么回答的?”   亚当:“我是你的临时监护人哪,要娶,当然要你舅舅姨娘同意,还要等二十岁成年。反正就是当时和你商量的那些,都和他们说了。看上去曹太太想替你说媒?”   “他们家的二公子再三的向我求婚哪。呸,是他们想问你们银行借钱!”芳芸恨得咬牙切齿,“问你们借就借啦,偏要拿我当幌子。”   “曹家最近转存到我们银行的钱也不算少。”亚当皱着眉想了一会,说:“听曹大帅想竞选大总统,也许是想借重你们孔家在远东的人脉。”   “孔家有什么人脉我怎么不晓得?”芳芸愣了一下,好奇的问。   “孔家做了这么些年的生意,认得的人,结交的朋友自然不少。我记得一个糖王孔庆瑛,是你们家亲戚吧?”   “十六外公好像名字是庆瑛,”芳芸想想,回答:“对,是十六外公。不过……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亚当笑了,说:“伊莎贝拉,你们中国人在外国不是格外喜欢结姻亲?有时候我觉得你到处都是亲戚。”   芳芸歪着头想了一会,说:“确是如此,客家人在外面更是容易抱团。哎呀,说这些干什么?反正我是不想嫁到那样的人家去的。亚当,万一他们真来求亲,拖二年就好,别当真打电报回去和舅舅姨娘说。”   “不不,总要你自己愿意才好么。”亚当摇着酒杯,笑着说:“我觉得到二十岁再想这些都来得及,舅舅每回拍电报来,都问你念书,想你考回美国念大学的。”   芳芸和亚当说了一会的话,算是吃了一粒定心丸,一夜安眠。第二天早上伊万开着岳敏之的车送她去学校,说:“九小姐,昨晚上你大伯娘家好热闹,巡捕来了十几个,后来还来了一队士兵。”   芳芸就没有想到大老爷会和大太太闹得那样不可开交,呆呆的看着伊万说不出话来。   伊万还怕她不够吃惊,接着说:“士兵是那位住在楼上的十小姐喊来的。”   大老爷归来(中)   “丽芸?”芳芸愣了一下, 没说再说话。   伊万看她没有什么表情,也不作声,将车开到学校门口停下,芳芸下车时他才说:“我把车送到岳先生那里去,可有什么话要捎给他?”   芳芸假装没有听见,夹着书本走进了校门,又走回来说:“你瞧瞧他身上的伤好了没有,还有,去做个卖炼乳的广告牌子,我们店里加个货架卖擒鸽牌的所有东西,买两罐……就送一只小圆面包吧。”   伊万点点头,芳芸才放心的进学校。因为中秋临近的缘故,中西女中的校园里悬挂着五彩旗,几个校工在大门楼上挂红灯笼。金风送爽,来来去去的女学生们脸上都带着笑容。芳芸看着她们,也不觉脸上露出微笑。   “芳芸!”吴静仪从人堆里挤出来,在芳芸背上拍了一下,笑道:“你家里事情办好了?”   她讲话时有好几个人侧目看她们,芳芸微一点头,就把话题掉开道:“你们家中秋节去杭州赏西湖月?”   吴静仪笑嘻嘻的回答:“是啦,我们还要回平湖祭祖,一家人都去。你家呢?”她突然想到芳芸早就从家里搬了出来,这么问芳芸不好回答。吴静仪很是后悔自己说错了话,小心的看芳芸的脸色。   芳芸却是一脸的无所谓,笑嘻嘻的说:“我表嫂家办跳舞会,我答应替她帮忙的。”   “跳舞会……”吴静仪一脸的向往,她想了想,说:“我家里人不肯让我一个人留在上海的,你替我向大明星金焰要签名好不好?”   “要是他来的话,一定替你要。”芳芸牵着她的手,两个人手拉着手走向宿舍楼。倩芸藏在一棵塔松后,看见芳芸走过来,探出半个身体对芳芸招手,轻声喊:“九姐。”她的上眼皮红红的,好像哭过一场的样子。   吴静仪连忙松了手先上去了。倩芸转身朝种植园里走,芳芸跟她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里。倩芸突然扑上来,靠在芳芸肩膀上大哭起来。芳芸猜她是晓得父亲回来的事情了。一头是她母亲,一头是她父亲,说什么安慰的话都难免让她更伤心,不如一言不发。   芳芸拍着她的背,轻声说:“哭出来就好了。”   倩芸哭了好一会儿,自己从腋下抽出手帕来擦眼泪,抽泣着问:“我爹,他好不好?”   芳芸摇摇头,说:“是不是,我不敢讲,看着情形不太好。”   倩芸跺着脚,恨恨的说:“他是活该!坑了两家的钱,带着那个女人跑了,让我妈在娘家婆家都抬不起头来做人!”   芳芸不肯接话。倩芸到底放不下父亲,又接着问:“我妈早上打电话来和我讲,说今天送我哥我弟去法国,你可晓得是几点钟?”   芳芸抱歉的说:“昨天闹的那样乱,我避到我表嫂家去了。我想,大伯娘不让你请假必定有她的道理。你只安心在学校罢。”   倩芸哭着点点头,过了一会又说:“我恨,我真想当面问问我爹,他跑了为什么又要回来!”   芳芸回想昨天俞大老爷吼她,还想掐死岳敏之,心里激起一丝厌恶,她摇摇头,扳着倩芸的肩膀说:“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别恼。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像我吧,我就想不明白那个颜如玉哪里好,偏我爹就是看中她,有时候我也想问我爹颜如玉哪里比得上我妈了,怎么我爹当年和我妈在一起时就吵架,看见颜如玉就眉开眼笑。我那个时候才七岁,都恨不得拿把刀子把他们杀了……”   这是芳芸头一回在倩芸面前提这些事情,她说出这些的时候,身体依旧微微颤抖。她痛苦是这样的明显,让倩芸有些惊讶,又有些大家共同命运,一起分担痛苦的轻松。倩芸反过来安慰说:“九姐,你是忍出头了。曹二哥不是把颜如玉从你家赶走了吗?”   “他?”芳芸苦恼的摇头,说:“他打的什么主意你没看出来?先不提我不喜欢他。只说他明明是有恋人的,还那样对我,你觉得他好吗?”   “我……我不晓得。”倩芸迟疑了一会,说:“我觉得曹二哥是真喜欢你的,他看你和看别人不一样。”倩芸一边擦眼泪,一边说“九姐,我晓得你更喜欢岳大哥。可是曹二哥将来说不定会接曹大帅的位子,做大帅夫人多风光哪。”   “曹大帅的夫人现在风光吗?”芳芸在倩芸额头上戳了一下,说:“最风光的不是那位从前唱大鼓词的七姨太太?那样的人家,身份差点嫁进去人家都不带正眼看你的。你说说咱们家配不配?要是配得上,你大舅怎么不在胡家找位小姐送去攀亲?”   倩芸愣了一下,苦涩的说:“九姐说的对,我们连有钱人都算不上了。要不是大舅,我妈连送我兄弟们留洋的钱都凑不齐的。九姐,我以后不说曹二哥的好话了,你不要恼我,好不好?”   芳芸搂着她的肩膀说:“十妹,我们是同病相怜,我恼你做什么?快别哭了,别叫人家看我们俞家笑话。”   倩芸听芳芸这样说,连忙把眼泪擦干净,两个人默默走回宿舍拿书去教室。中午吃饭,芳芸请吴静仪陪她去喊倩芸,傍晚倩芸又过来寻芳芸一起去种植园背书。晚上九点钟关了门要睡觉,吴静仪走到芳芸床边,好笑的问:“令妹变了性子啊,几时和你这样要好起来?”   芳芸笑道:“她家出了一点事,我安慰了她几句。”   “你家有事,都不见她来安慰你。”吴静仪啐了一口,说:“幸亏你还有我,对了,听说你那个十一妹,最近风评不大好。”   “她虽然住在我楼上。”芳芸笑嘻嘻的说:“可是她很看不惯我,我们一向不来往。”   “你们一样没有爹娘照管,怎么就那么不一样?”吴静仪感慨的说:“我妈上回还和我夸你呢,想把你说给我三堂哥。吓得我连忙和她讲连曹二公子都在你这里碰了软钉子,她老人家才消停了。”   “曹二公子他……”芳芸咬着嘴唇说:“他拿一个破戒指来,还吓我说要上我家提亲,我一生气没克制住,摔了他一个四脚朝天。”   “真的?真的!”吴静仪激动起来,“他说要提亲了?那你的岳大哥哪?”   “他在旁边听着哪,还冲我一脸坏笑。”芳芸有些不好意思,停了一下,说:“不晓得为什么,我看见曹二公子就觉得烦,这个人揣着明白装糊涂,真是讨厌!”   “从前,你可是和我说过,你讨厌岳大哥的哦。”吴静仪扮了一个鬼脸,笑嘻嘻跳回到自己的床上,把头靠在床架子上,一脸的神往:“要是他们两个为你打起来,你说你多风光。”   “真要那样,你就该瞧不起我了。”芳芸白了她一眼,说:“我大伯回来了,看上去落魄的很。我大伯娘赶着把大房的男丁都送出国了。分家时听说大伯娘一毛钱都没有拿俞家的。我觉得这里头总有点什么?”   吴静仪嗳了一声,笑着说:“你们家那点事,也只好瞒着你们三房罢了。和你讲,你们老太太不肯分家,各房拼命攒私房都攒了多少年了。公帐你爹又没管过,闹了亏空不能叫你爹赔,只好老太太掏。你大伯贪出那样大的亏空,你大伯娘要是还要分钱,你们老太太肯依?你们老太太最偏爱的是二房。”   “看出来了。”芳芸长吐一口气,说:“当初我爹就是顶了我二伯的名字被发配到外国的。结果做了官回来,二伯娘讲起话不要太扎人哦。不提这个了,睡罢。”芳芸倒在床上,拉起被子,安静的等待电灯熄灭。   吴静仪才答应,灯就熄了。她打了个呵欠,说:“照我家从前折腾的情形,我觉得你家还要大闹一场。”   芳芸轻轻嗯了一声,翻了一个身,把俞家的恩怨抛在身后,沉沉睡去。   过了两天,婉芳亲自来学校接芳芸回家过中秋节。芳芸才晓得俞大老爷的近况。原来俞大老爷当初走时还带走了大房的全部存款。他们漂洋过海去了美国,大老爷在那边做生意又被人骗了精光,在唐人街的中餐馆洗了半年碗才凑足一个人的船票钱回来。他回来大太太先是肯接纳他的,谁知他问大太太要钱说要去美国接人。大太太不肯吵了起来,就不肯认他。大前天丽芸喊曹三公子带士兵来替大太太撑场面,事情闹大了传到老太太耳朵里。老太太亲自把大老爷接回家。昨天大老爷请了律师,第一要告岳敏之勾结木棉洋行诈骗,第二要告大太太不认丈夫。   芳芸愣了一会,问:“木棉洋行和岳大哥有什么关系?”   婉芳皱眉想了一想,说:“大伯听说木棉洋行在美国小有名气,老板就姓岳。芳芸,这个事情若是真的……你先远着岳敏之些,虽然我看他不大像那种人,可是挡不住旁人说你闲话。”   芳芸笑了,说:“太太,我晓得了。我爹怎么说?”   “你爹避到南京开会去了。”婉芳提到俞忆白,人都精神了许多,她快活的说:“连报上都说你爹会办学,昨天他被请去参加申城大学筹办委员会了。你爹,要做大学校长了!”   “真的?”看见婉芳这样快活,芳芸也高兴起来,说,“我前几天去我爹的学校了,就觉得蛮好,干净又安静,设备也好。”   “可不是!”婉芳骄傲的说:“别看办的时间不久,可是去参观的要员不少,都说这种美式教学好。今年中秋节,我们娘三个一起过!小毛头已经会坐了。”   芳芸想了一想,在樱桃街吃过晚饭再去亚当家完全来得及,就随着婉芳回到樱桃街。   芳芸先下车,等候婉芳下车的空档朝十五号看了一眼。樱桃街十五号热闹的很,隔着铁门栏杆可以看见楼前照旧摆着菊花山,夕阳的余晖中,一群孩子欢乐的在草地上玩耍。芳芸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只认出一个是秋芸一个是四房的立诚。   婉芳站在芳芸身边侧着头看了一会,说:“那几个是四房在外面的生的,现在全都接到一起住了,别看了,走罢。”   芳芸跟着婉芳才进客厅,就看见大老爷驻着一根文明棍端坐在客厅正中的沙发上,瞪着她们一言不发。他的脸瘦得有些脱了形,身上穿的绸衫很不合身,再加上那一副虎视眈眈的样子,好像择人而噬的豺狗。婉芳先吓了一跳,大声喊:“吴妈!”   芳芸扶着婉芳,回视大老爷。   大老爷威严的说:“芳芸,你跪下!”   作者有话要说:难得好天气,六斤同学哭的好桑心。。只好分个中了。   我的灵感哪。。。   大老爷归来(下)   婉芳一脸惊愕的看着大老爷,说不出话来。   芳芸冷漠的看了一眼大老爷,问婉芳:“太太,这是哪个?”   明明大太太不肯认大老爷在先,婉芳若说是大老爷,那是在拆大太太的台;若当着大老爷的面说不是大老爷,又是和老太太过不去。有些为难地看着芳芸。   芳芸好像没有看到婉芳在对她使眼色,笑着对婉芳说:“太太这里有不速之客,我还是回避一下罢。”   芳芸走到门口,对守在门外的伊万说:“回家去。”   “站住!”大老爷挥着文明棍追上去,喊:“给我站住,今天我就要代表老三教训你!”   伊万掏出一柄手枪,拿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大老爷,说:“过来就开枪了。”   芳芸轻蔑地说:“你要真是大伯父,大伯娘和堂哥哥们怎么不认你?太太,你由着这么个奇怪的人在家胡闹,爹只怕要不高兴的……”   大老爷指着芳芸,手指颤抖,“你……你”,你了好半天也说不出下文。   婉芳叫芳芸的话提了醒,若是由着大老爷在家里呈威风,她确实在娘家人面前不好交待。俞家和胡家孰轻孰重?她眨了一下眼睛,喊:“吴妈,怎么把陌生人放进来?快把这个人请出去!”   吴妈左手捏着右手,为难的走到大老爷面前说:“老爷,您看……”   伊万适时拨动安全拴,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大老爷拿不准这个洋保镖会不会开枪,他犹豫了一会,愤怒的挥舞着文明棍,说:“我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伊万挑挑眉毛,朝大门口的方向移移枪口。。   大老爷气呼呼的走出大门,他很不甘心,觉得这样子走了太窝囊。他认为伊万定不敢真开枪。于是他决定再回来。他一回头,伊万已经端起枪,眯着眼睛瞄准他的腿。   突然之间,大老爷好像上了发条的玩具鸭子,飞快的挪动两条腿跑回了十五号。生怕伊万会开枪的婉芳追到门口,看到这幕滑稽戏,忍不住拿手帕捂着嘴哈哈大笑。   芳芸没有想到伊万会有枪,很是不解的问,“伊万,你的枪是从哪里来的?”   伊万笑着把枪收回去,说:“枪是问朋友要的。我们做保镖的,身上哪能没有枪?”   芳芸愣了一下,诚垦的说:“我是没有想到这个,还要让你问别人借枪。我当送你两枝好枪的。”   伊万笑着耸耸肩,说:“有一把装装样子就够了,其实这把枪根本不能发射。”   芳芸盯着他藏枪的地方,很想看个究竟。   伊万转过身体避开芳芸的视线,对婉芳说:“叫三太太见笑了。九小姐年纪小,家母常请她吃饭,时间久了难免没大没小。”   婉芳笑着:“有这样忠心又体贴的保镖替我们保护芳芸,我谢还来不及哪。今天中秋节,你回去过节去罢。”   伊万看着芳芸不讲话。芳芸笑着说:“太太,我还要去亚当表哥家参加跳舞会的,晚上就在那里住,明朝从那里去学校就是。”   “……不在家里歇么?”婉芳慢慢的说出这句话,走到窗边拢拢头发,突然笑起来,“我可是糊涂了,现在家里这样乱,还是在你表哥那里好。横竖我们只说表嫂心痛,接在那里住就是了。”   芳芸扑上去搂着婉芳,亲亲热热的喊:“好太太,谢谢你,这个家里只有你明白我。”   婉芳挽着芳芸到沙发边坐下,笑道:“我们是一家人啊。难为你小小年纪,这样懂事,顶晓得替大人着想,不疼你疼哪个?”   芳芸笑嘻嘻的说:“太太最疼我啦。太太,我去灶间看看,烧两个你喜欢的小菜好勿好?”欢快的走向后面,伊万一声不吭的跟上,守在灶间门口。   婉芳有心寻伊万问话,笑着走过来,伊万靠在门边只是闭目养神,只好走开。   芳芸烧了几个婉芳爱吃的菜,和继母吃了一顿和和美美的团圆饭就要告辞。婉芳舍不得她就走,喊人在院子里摆张小圆桌,拿来水果月饼,又泡壶清茶,拉着芳芸小声聊天。婉芳娘家姐妹亲戚,芳芸学校里的趣事,两个人越说越开心,芳芸就忘了还要去跳舞会的事情。   伊万坐在棵大树底下仰头望月,一直出神,也忘了催芳芸走。   唐珍妮到一点钟不见芳芸来,打电话到祥云公寓催才晓得是被三太太从学校接走。想想,转请李书霖去接。   李书霖指着坐在窗边的藤椅上眯着眼睛品酒的岳敏之:“有他在,喊我做什么?”   唐珍妮好笑道:“表哥接表妹才是正理,快去快回!”   岳敏之冲李书霖摇摇酒杯说,:“主人烦你走一趟,就去罢。”   李书霖笑道:“我去倒是没什么,就怕去时是一个人,回来一大串。”   唐珍妮笑道:“快去快回,至要紧是我的客人一定要请到,带来什么人我不管的。”   李书霖站起来理理领结,无奈的说:“那我去了。敏之,真的不陪去我么?”   明灭不定的灯影中,岳敏之咬着半截雪茄,咧开嘴微笑,“不去。”李书霖因为他答的这样干脆反倒愣了一下。他才出去,席十就从宾客群中溜过来,在岳敏之对面坐下,关切的问他:“听说受伤了呀?”   岳敏之笑着摸摸脖子,说:“看出来了?”   席十的眼神一直在追随唐珍妮,他随口小声应道:“俞家要告你呢。”   岳敏之大笑起来,问:“真的?我正愁我们擒鸽牌炼乳在上海滩名头不响呢,正好借着打官司好好广而告之一番。”   席十见他这副无所谓的样子,晓得他一定留有后手,就不再多话。他们中间的茶几上正好摆着瓶洋酒和几只空酒杯。席十倒了满满一杯酒,口气饮尽,带着酒气说:“我去请亚当太太跳舞去!”   “方才怎么不去请?”岳敏之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睛冷笑着:“你是个胆小鬼!”   “……”席十颓然缩回去,又了倒杯酒,他叹口气,说:“亚当先生提起过他要回国,也就是这两年的事。”   “所以你又看到指望了?”岳敏之瞟眼挽着亚当胳膊周旋在客人中的唐珍妮。唐珍妮今天是女主人,穿着最新式样的贴身时装,脖子上挂着串晶莹的珠链,眉毛画得高挑入鬓,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在一群珠环翠绕的旗袍女宾中极为耀眼。   席十出神的看着唐珍妮,不自觉的说:“真美。”   “你们洞庭东山帮可是老式人家,准许你娶离过婚的妻子?”岳敏之把雪茄烟用力的捺进烟灰缸,嘲讽的说:“先不提人家愿不愿意,你把人家拐进火坑里干什么?”   席十在坐位上扭了一会,不安的说:“李家难道不是火坑?李家的规矩又少?”   岳敏之轻轻叹了口气,说:“最要紧人家不中意你。何不挥慧剑?”   席十摸摸才理的平头,说:“平头好看,就理了呀。她不喜欢我穿长衫,我看就不穿了。”   “是哪位,谁是她?”一个身材娇小的,笑起来嘴角有朵酒涡的女孩子走过来,打趣席十,“十表哥,这位是你的好朋友?”   席十涨红了脸,结结巴巴:“梅表妹,别乱讲。这是岳敏之,这是我表妹。”   岳敏之冲梅表妹点点头,说:“失陪一会。”他站起来沿着旋转楼梯到三楼的桌球室去,才走到一半,就见丘凤笙挽着花枝招展的苏文清踏进亚当家的客厅,紧随在他们身后的,是挽着个金头发中年西洋人的颜如玉,虽然笑容娇媚,眼睛里却流露出紧张和不自在的神情。   岳敏之摇摇头,在二楼转个圈,从阳台的楼梯下来,绕到前面庭院里,藏在树影中等候芳芸。皎洁的月亮好像轮冰盘挂在深蓝的空中,乐队正在演奏首不知名的西洋曲子。远处传来极细的笛声,呜呜咽咽的笛声在热闹的西洋乐声中似有还无,好像把掐不断的丝线被风吹到人身上,拂之还在。   岳敏之朝着围墙边移两步,深深叹口气,靠在围墙上点燃一根烟卷。   芳芸倚在车窗边张望悬在半空中的月亮,轻声笑着:“今晚的月亮真好。霖哥,四叔今没有请你去听戏?”   “怎么没有?”李书霖笑道:“下午就带了一个时髦女郎起去的,你的堂姐脸色好看极了,可惜你没有看到。对了芳芸,你和敏之怎么了?今天我喊他一起来接你,他都不肯来。”   斗婵娟(上)   芳芸立刻说:“这话当问他,你问我我问谁去?”虽然是这样说,心里对岳敏之不去接她也有些疑惑。汽车才驶进亚当家的庭院,芳芸看见岳敏之靠在一堵围墙边的身影,就摇下车窗冲那边挥手,轻声喊:“岳大哥!”   初秋的晚风带来一阵香烟的气味,芳芸愣了一下,轻唤:“岳大哥,你怎么了?”   岳敏之掐灭香烟,大步走过来替她拉开车门,笑道:“没什么,刚才有些想念我叔叔。伊万也来了?芳芸晚上还要回祥云公寓?”   芳芸笑着转身对伊万说:“伊万回去罢,代我向伯母和嫂子问好。”   伊万点点头下了车,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离开。李书霖看着伊万的背影,好笑的说:“你们两个都是美国派头十足,待保镖都这样客气。”   芳芸装做没听见李书霖的话,问岳敏之:“书霖哥喊你一起去接我,怎么不去?”   岳敏之笑道:“你不是不喜欢我去樱桃街吗?我去遇到令尊就难为情了。书霖先进去,我有话要和芳芸讲。”   李书霖对着芳芸笑了笑,吹声口哨走开了。芳芸在岳敏之的身边站几了秒钟,欲言又止。岳敏之的身体离着她很近,在微凉的晚上散发着微热的温度,混合着香烟味还有跌打药酒的气味,芳芸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退后一步,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   岳敏之捉住芳芸的手,小声问:“今天回家过得可开心?”   芳芸微微点头。岳敏之仰头看空的明月,说:“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芳芸轻声应和,觉得自己靠近岳敏之的那半边身体在发烫,颤抖着把手抽出来,说:“阿敏,我怕被人看到。”   岳敏之缓缓松手,笑道:“那我回头还想当着大家的面请你跳舞哪,怎么办?”   芳芸轻轻啐他一口,说:“那是两回事。我在这里有间屋子的,我去换跳舞衣。”   岳敏之笑吟吟道:“别急,我留下来是有事和你讲。方才你们家姨奶奶挽着个洋鬼子的胳膊进了客厅,她那位兄弟更妙,带来的女伴尼猜是哪个?”   芳芸想了好大一会,笑道:“难道是丽芸?”   “是我前几天炒掉的那位苏小姐。”岳敏之笑起来,说:“看来鸽牌把我当成了心腹大患。”   芳芸笑道:“洋鬼子待生意竞争对手一向都和仇人似的,阿敏……你要小心应付。”   “不怕,我早有准备。”岳敏之护着芳芸绕过灌木丛,小声道:“你也要小心。我看你们姨奶奶不是肯善罢甘休的人。”   芳芸摇摇头,好像要把这个烦人的消息甩开,脸上的神情略显疲倦,“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想不开。又认了亲兄弟,再嫁也不见得就觅不到良人……算了算了,不提她。敏哥,我先上去换衣裳。”   岳敏之陪着芳芸从后门进去,目送芳芸上了楼,他才慢慢踱回客厅。他问女侍应要一杯香槟握在手里,寻个不显眼的角落坐定,打量在舞池中旋转的红男绿女。音乐停下来时,丘凤笙和苏文清停下脚步,恰好停在岳敏之身边。   苏文清脸颊微红,额头渗出亮晶晶的细碎汗珠,一边拿着小手帕扇风一边羞涩的问丘凤笙:“七少,我跳的好不好?”   丘凤笙微颔首,就把注意力放回到他姐姐颜如玉身上。颜如玉生的既美,又曾在跳舞场历练多年,舞技自然比那些放不开的太太小姐们强许多倍,在今晚的跳舞会上艳压群芳,真正是风头出尽。一曲舞罢,颜如玉就被一堆献殷勤的老爷少爷围在当中,看得丘凤笙直皱眉头。   苏文清凑到丘凤笙身边小声说:“淑玉姐生得真美。”丘凤笙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笑道:“今晚的每位士都很美,苏小姐……”   “七少,”苏文清妩媚的瞟眼丘凤笙,嗔道:“喊我小苏就好,喊我小姐我一个小职员可高攀不起。”   丘凤笙笑道:“小苏,不是说你是亚当太太的同学?难得老同学碰面,去寻她叙叙旧,过一会我们走了就没机会了。”   苏文清柔顺的点点头,朝唐珍妮走过去。才走得几步,就有一位西装青年请她跳舞,苏文清半推半就的踩着拍子滑到舞池里。丘凤笙拣了岳敏之紧隔壁的空位子坐下,笑着打招呼,“敏之兄,好久不见。”   岳敏之眯着眼睛看着他笑,小声说:“是呀,好久不见,在哪里发财?”   丘凤笙笑道:“卖几罐炼乳讨生活。听说敏之兄的实业办的很有效果,不晓得有没有机会和敏之兄合作?”   岳敏之笑道:“我那是小本生意,一个老板都嫌多,何至于要两个?”   丘凤笙从路过的女待应托盘中取杯酒,向岳敏之举杯,笑道:“听说俞家要告你,说不定要我去做证人的。敏之兄,我当不当实话实说呢?”   岳敏之笑的越发快活,说:“丘七公子一向是老实人,当然要实话实说。不过呢,我们几家的那堆乱帐扯开来、撕碎喽,乐子可不少。对了,我倒是忘了,一向手里有些闲钱,正想买几家小报馆玩玩……”   丘凤笙喝了一小口酒,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说:“那是你的钱么?”   岳敏之笑道:“是谁的,我猜你不敢大声说。”   丘凤笙也笑,坐起来盯着岳敏之的脸道:“你以为我真不说敢?”   岳敏之冷哼一声,细细把玩手里的酒杯,不再理他。丘凤笙俊秀的脸上露出一丝愠色,他还想和岳敏之说话,突然听见清泉样的声音在不远处喊:“岳大哥。”丘凤笙转过头去看见是芳芸,绷紧的脸上露出笑容,说:“芳芸。”   芳芸得岳敏之提前打过招呼,看见丘凤笙并不是很吃惊,冲着他只略微把头一点,照旧看着岳敏之。岳敏之把酒杯放到茶几上,站起来朝芳芸鞠了一躬,伸出一只手说,“能请俞九小姐跳支舞吗?”   芳芸回个曲膝礼,把手交给岳敏之。一转眼,岳敏之就带着芳芸转进舞池里。亚当家的客厅再大也有限,还没有转够一圈,芳芸就和颜如玉打了个照面。她们不约而同对对方微微一笑。芳芸笑的矜持,颜如玉笑的骄傲。   岳敏之看芳芸略微有些心神不宁,跳了一会儿就笑道:“芳芸,明朝你还要去上学,跳支舞应应景就好,我去寻你表嫂说话,你回去温书罢。”   芳芸点点头,没有讲话。一曲舞罢,岳敏之把芳芸带到舞池的边上,两个人一起寻找唐珍妮。唐珍妮的大珠链在人群里最是引人注意,都不用刻意去寻,芳芸走过去笑嘻嘻挽住唐珍妮的胳膊,轻唤:“嫂子,亚当哥呢?”   唐珍妮笑道:“他有个老朋友新从欧罗巴来,在上面书房聊天呢。”   芳芸笑道:“原来嫂子是没有舞伴才不肯跳舞,我刚跳了一会,觉得有些热。”亚当家这次的跳舞会,有个十人的菲律宾乐团和几十名来往穿梭的女侍应。再加二百带家眷的宾客,这个时候满屋子都是人。唐珍妮觉得芳芸这样讲是不想和颜如玉打照面,就顺着她的话回答:“是有点热,我陪你到草坪上走走?”   芳芸连忙摆手:“不要,我先上去透透气,过一会再下来罢,嫂子好好玩,不要操心我。”一边说话一边留意颜如玉的去向。和唐珍妮站在起闲聊的几位年轻太太早都注意到颜如玉,看见主人家的表妹也在看,有位王太太就说:“这个美人在老赵家见过几次。”   唐珍妮笑嘻嘻的:“别说了,正主儿在这呢。”   几位太太都好奇的看着芳芸。芳芸含笑道:“为长者讳,我也不好说什么,好嫂子饶了我罢。”说完就带着笑跑开了。她越这样子,那几位太太越好奇。她们和芳芸不大熟不好意思问芳芸,只管拉着唐珍妮旁敲侧击。   唐珍妮半吐半露把颜如玉的故事说给她们听,几位年轻太太都大怒,说:“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活该被赶出来。”   另一位柳太太突然尖叫一声,指着颜如玉那边说:“哎呀,王太太,不好了,那个狐狸精在勾引你们王先生呀。”   王太太变了脸色,冲过去把搭讪颜如玉的王先生的西装袖子揪住,啐了一口颜如玉,说:“我们这儿不要请这种人做家庭教师。”   王先生当众被太太莫明其妙扫面了子,勃然大怒,挥手就甩太了太一个耳光,骂道:“你胡说什么?这是丘家六小姐。”   王太太一则不妨,二则当着姐妹淘的面被掌掴下不来台,指着颜如玉尖声说:“什么丘家六小姐,我呸。做家庭教师做到男主人的床上,气死女主人,就把自己当成俞太太。是什么出身你们哓得啵,她老娘就是从前上海顶顶有名,连嫁六次的名妓玉玲珑!”   原来王太太被掌掴,就围了好些人过来看热闹。王太太唧唧呱呱这样一大通说,连那十个菲律宾乐手都听呆了,把首好好的西洋乐曲演奏得七零八落。嗡嗡嗡的话声盖过音乐。颜如玉强自镇定,露出勉强的微笑,对王先生说:“王先生,尊夫人是不是撞邪了?她说的这些事情我都没有听说过。”   王先生羞的满脸都是汗,拖着王太太的一只胳膊落荒而逃。颜如玉有些为难的看着围在身边的人们,样子又窘迫又可怜。苏文清站在人群里,不见丘凤笙替他姐姐出头,已经有些纳闷,想了想,走出来搂着颜如玉的一边胳膊,笑道:“我们六小姐才从美国回来不久,不大懂中国规矩。六小姐,走,我陪你到外面散散闷。”也不管颜如玉的意愿,拉着颜如玉的手就朝外面走。   颜如玉委委屈屈被苏小姐亲亲热热的拉到门外。颜如玉看见没有人,摔开苏文清的手,说:“你玩的那小心眼,骗谁呢?   斗婵娟(中)   苏文清的眼睛只盯着大门的方向,并不理会颜如玉。颜如玉看她这样,抱着胳膊冷笑一声,说:“你以为讨好我就能勾搭上我兄弟?”   苏文清咬着嘴唇不回答,眼中有盈盈星光闪动。颜如玉机警的一扭头。李书霖从棵高大的玉兰树阴影中走出来,笑道:“淑玉姐,苏小姐,好久不见哪。”   苏文清娇怯怯的:“李大少,淑玉姐不是故意对我发脾气的,实在是方才被人气坏了。”   “噢。”李书霖意味深长的应了一声,看着颜如玉微笑不语。   颜如玉哼一声,扭过腰身拿背对着李书霖,道:“别在我面前装人模狗样。”   李书霖笑眯眯整了整领结,朝苏文清伸手,说:“淑玉姐今天是受了谁的气?我们不要理她,走,我请苏小姐跳舞去。”   苏文清委委曲曲的摇头,“淑玉姐不快活,我要陪陪她。李大少,你别再惹她生气啦。”   李书霖呃了一声,好笑的看着颜如玉,“苏小姐的心地可真好,淑玉姐,你有个好朋友哪。”   “少放屁。”颜如玉伸出一根手指直指李书霖,手指上套着的个红宝石戒指在明亮的月光下闪着妖艳的红光。   李书霖搭住她的手,笑着把她的手指拉到鼻子下边,说:“淑玉姐,这是哪里得来的?倒像是个好东西。”   颜如玉瞟了一眼苏文清,摔开李书霖的手,道:“霖哥儿,你除了对女人献献小殷勤,动手动脚,就不会正经说话?”   “冤枉哪,淑玉姐,我几时不正经过?”李书霖喊起冤来,不着痕迹地挪了半尺,贴近颜如玉的脖子,说:“淑玉姐,我呀。”他讲话时的热气喷到颜如玉的脖子上,青年男子的阳刚之气冲进颜如玉的鼻腔,直钻到她的心里去。颜如玉突然觉得心里痒痒的,啐了李书霖一口,笑骂:“你几时正经过?滚。”跳开两步,自顾自朝铁门外走去。   李书霖笑眯眯对苏文清使个眼色,道:“我送淑玉姐回去,她们丘七少只怕在找她哪。”   苏文清愣了一会,笑着答应,扭头就走。李书霖赞赏的看着的细腰在月色中渐渐隐没。他慢吞吞走出铁门边就停住脚步,自言自语道:“哎呀,淑玉姐难道是自己回去?”   “李、书、霖!”颜如玉压抑着怒火,低声喊他,“送我回家!”   李书霖轻快的答应,“我的车停在前面不远,还要烦淑玉姐走一截黑路。”他跟紧两步,摸出烟匣来点燃一看根烟卷,自己先吸一口,才递给颜如玉。   颜如玉狠狠瞪他,他浑然不觉。颜如玉就是不接,他才恍然大悟,笑道:“实是对不住淑玉姐,我就一根,吸了一口才想起来淑玉姐是吸烟的,忙不迭的就上贡给淑玉姐。姐,别恼我。”   颜如玉接过香烟吸了一口,喷出口烟雾,从鼻子里哼一声,说:“霖哥儿,你不过是想跟我玩玩。你以为人人都是唐宝珠哪?”   李书霖突然停住脚步,恼怒的转过身又朝亚当的大宅走回去。颜如玉看看他,又回头看看大马路,略加思索就一路小跑到李书霖身边,扯住他的胳膊,笑道:“是我说的不是了,你既然恼,以后我不提就是了。烦李大少送我回家去,好不好?”   李书霖摔开她的手,抡着胳膊大步向前不肯停留。颜如玉还是头一回在男人那里受到冷遇,尤其是个曾经送她红玫瑰的男人。她喘着气,恼怒的说:“站住。”   李书霖站定,看着她冷淡的说:“你也只是皮相生得好些,论看人眼色连方才那位苏小姐都不如,难怪连到手的俞太太的位子都拱手送人。”   李书霖三句轻飘飘的话好像几十斤的大铁锤在颜如玉的心头重重敲过三下。她突然蹲下来,失声痛哭。   李书霖已经走开几步,听见她越哭越伤心,到底于心不忍,又退回来,摸出块手帕推她,说:“方才是我不对,这个给你。”   颜如玉抢过手帕捂在脸上,好大一会哭声才渐渐低下去。她擦了一把眼泪,呜嗯着说:“你们男人只晓得东一个西一个的风流快活,怎么晓得我们女人的苦楚。”   “笑话,尼能有什么苦楚?”李书霖叫她这句话说的又有点心软,他想了一会,才道:“起来罢,我开车送你回去。”   颜如玉点点头,安安静静藏到角落的阴影里。李书霖看着她藏的聪明,倒多了一分喜欢,他转过街角离开颜如玉的视线,跑到他停车的地方敲车窗,打发守在车里的汽车夫先回李宅,他独自一个人开着车回头。从长街的一头就可见亚当家灯火辉煌的洋楼,一道铁门把热闹和繁华拦在墙里。   衣饰华美的颜如玉独自站在铁门外,微凉的秋风吹得衣衫拂动,更显得娇弱不胜西风。李书霖突然倍感凄凉,他把车开到颜如玉身边,跳下来替颜如玉拉开车门,说:“淑玉姐,我送你回家。”语气就多了几分真情实意。   颜如玉默默的坐在副驾驶座位,边擦眼泪,边说:“霖哥儿,我那回是被逼的没有法子,才勾引的你。其实,我心里只有谨诚的爸爸。”   “我倒情愿你心里没有他!”李书霖恨恨的转动方向盘,道:“我哪里比不上他?”   “他是我儿子的爹爹,对也好,错也好,我都跟了他,没有退路。霖哥儿,你日日送我红玫瑰花,我承你的情。可是谨诚……”颜如玉盯着李书霖的侧脸,幽幽的说:“要是早十年遇到现在的你,或者会不一样。”   李书霖笑道:“现在也不迟啊,虽然不能娶你,可是房子车子铜钿……”   “停车!”颜如玉厉声喝道:“霖哥儿,你看错了我!你把我颜如玉看成什么人?”   李书霖不为所动,一脚把油门踩到底,把汽车开的像风一样快。两边的电线杆嗖嗖倒退。颜如玉又喊两声停车,李书霖都不答应,径直把车开出租界,沿着马路直到一块打稻场上才停下,直直的看着颜如玉,说:“你自己也承认勾引我你,可晓得,女人勾引男人何等容易。我叫你勾引到了。”   颜如玉路上又是心慌又是期待,见他停下,就去推车门。李书霖按住她的肩,嬉皮笑脸的说:“淑玉姐,别走,我想了你一年。只要你亲亲我,只要……”   李书霖好像沙漠里久渴的人初逢甘霖,在颜如玉的脸上,下巴上,脖颈里,耳朵上不停的用力亲吻吮吸。他的两只手更是毫不客气的伸进衣服里,重弹上回没有弹完的《琵琶行》。   颜如玉的身体颤抖着,轻轻呻吟起来,含混的说:“呃,不行……呃,不能这样。”这样软绵绵的拒绝和身体的迎合让李书霖更加的兴奋,他开始进一步的侵略她的身体。   “啊——!”颜如玉轻声惊呼,过了一会,惊呼变成又是痛楚又是满足的娇吟。   少时风停雨歇,继尔梅开二度。   到底淑玉姐是被督学教导过多年的,屡败屡战之后还有体力先从坐椅上爬起来。颜如玉借着皎洁的月光把散落在车内车外的衣衫都捡起来,慢慢穿好衣服,在车里找到一盒烟卷,又从李书霖衣袋里摸出火柴匣,点燃烟卷咬在嘴里狠狠吸了一口,才顾得上把头发挽成个结。   李书霖懒洋洋的睡在车里,说:“淑玉,也给我一根烟。”   颜如玉把燃点的烟卷递给他,方才咬的那截有些湿,李书霖咬在嘴里,不禁笑问:“开头说不行不行,后来又要我要我的,是哪个?”   颜如玉满意的哼了一声,说:“我算是晓得了,你全身上下就没有一个地方是好人。”   “真的?要不要检查一下,说不定哪里是好人?”李书霖的声甜而且腻,又带着几分赤子的天真,他爬起来从另一边下车,用力吸两口烟卷,又把香烟交还给颜如玉。   颜如玉接过来含在嘴里,嗔道:“你就是个坏胚。”走过去贴着他的后背,把滚烫的脸压在他的脖子上,轻声是:“我算是叫你祸害了。”   李书霖仰头看天上的圆月,低声笑起来,笑声在旷野中传得很远很远。远处的村庄里传来几声犬吠,颜如玉突然觉得身上有些凉,柔声说:“很晚了,回去罢。”   李书霖畅快的吐了口气,在她的俏臀上拍一巴掌,说:“你要怎么样,都依你!”   车子里散发着激情过后的气味,颜如玉推开车窗,缩在李书霖的身边不吭声。   李书霖心满意足的叼着烟卷,把车慢慢开回市区,才出声问颜如玉:“你现在住在哪里?”   颜如玉轻声报了个地址,李书霖哦了一声,也不多话,把车开到丘凤笙新买的房子楼下,他也不下车,只扶着方向盘问:“要不要送你上去?”   颜如玉啐了一口,拉开车门下车,用力的把车门推上,头都不回一下,径直走到门边翻手袋。只说李书霖必定舍不得要缠上来的,她还在慢吞吞的翻钥匙,李书霖已经发动汽车飞驰而去。   颜如玉扭头只看到月色笼罩下空荡荡的街道。气的摸出钥匙用力捅进锁洞,转动几下打开大门,就听见谨诚微弱的哭泣声。心里陡然一慌,一边轻声喊谨诚,一边照着哭声找去。   敞开的门给漆黑的客堂间带来光亮。谨诚听清是妈妈的声音,哭着扑上去,说:“妈妈,刚才家里有个人鬼叫,我去敲舅舅的门,舅舅不开门。”   斗婵娟(下)   “你舅舅是吃醉了。”颜如玉搂着儿子安慰许久,又贴着他的耳朵亲切地说:“走,回去睡觉。你昨天说要吃碧萝鸡?明朝放学妈妈带你去碧萝饭店,好不好?”   “妈妈,把舅舅屋里那个坏女人赶走。”谨诚恨恨的朝凤笙的房间方向看了一眼,抓紧母亲的手,一边抽泣一边跟着她回到卧室里。他爬到床上还不肯睡,含混的说:“妈妈,把那个坏女人赶走啊,她吵的我睡不着觉,还害舅舅不理我。”颜如玉只求他早点睡,忙不迭都答应下来,又许诺要替他买一辆英国的自行车,到底把他哄睡着了。   丘凤笙为了洋行大班的体面,前不久才在富商聚集的宝康里顶下一栋两层楼石库门房子,搬过来住不过两三天。这栋房子楼下除了灶间、客堂间,就是丘凤笙的卧室和书房。楼上两大间分别充做颜如玉母子的卧室,还有一个小房间给厨娘和老妈子住。   颜如玉回到自己的卧室换睡衣。楼下客堂间的大钟当当敲过三下,楼下的喘息和鬼叫声还不曾停歇。她缩在空荡荡的床上,滚来滚去总不能睡着。   凤笙俊俏有风度,一向不泛女人投怀送抱,可是他从来洁身自好,又是极疼爱谨诚的。这回是叫哪个狐狸精迷住了?怎么连谨诚都不管了?颜如玉思来想去,除掉晚上同去跳舞会的那个苏文清,再没有第二个人。她越想越恼,恨不得马上冲进凤笙的卧房问个明白。   颜如玉踮手踮脚走到楼下凤笙卧房的房门外,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偷听。她来的正是时候,床板摇晃的嘎吱嘎吱声后,虚弱的嘤嘤哭声慢慢高起来。凤笙嗓门微微有些高,他劝说的声音连门外的颜如玉都听得清清楚楚。   “别哭了。我娶你,真的会娶你。我又是没有老婆,只有一个姐姐,谁也管不了我娶亲的事,你怕什么?”   他还要娶她?当年她颜如玉那样低头伏小,忆白都没有一口答应要娶她!颜如玉又妒又恨,皮拖鞋底在木地板上敲出两声“吧哒”,先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她怕凤笙发觉,看楼梯间的门半敞开,连忙藏进楼梯间里。凤笙咳了一两声之后,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楼梯间四角都是黑魆魆的,只有当中一块地方被十五的明月照得透亮。颜如玉靠在窗边,半边光膀子正好露月亮底下。银色的月光如同流动的水银在她的□的胳膊上滚来滚去,显得她的肌肤白得好像雪一样。明明她生得比那个苏小姐美许多倍,为什么苏小姐都能哄得凤笙马上就答应娶她,她颜如玉连儿子都替俞忆白生了,俞忆白还不肯承认她是俞太太?   颜如玉喘了几口气,闭上眼睛,左手轻轻抚摸右手。她的膀子上还留着一排李书霖的牙印。她轻轻抚摸着那个印子,回想几个钟头之前和李书霖在野地里的疯狂,微笑起来。   丘凤笙早晨七点多钟起来,早饭都没有吃就急匆匆赶去洋行上班。苏文清在卧室里苦等丘凤笙不至,羞答答推门出来。   颜如玉倚在楼梯拐角的平台扶手上,似笑非笑的招呼她:“这不是洋行里新来的苏职员?”   苏文清怔了一下,低着头轻声说:“大姐,你别笑话我了。”   颜如玉抱着胳膊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冷笑着说:“凤笙睡过的女职员你又不是头一个,你也不拿镜子照照,你配不配喊我大姐。”   苏文清敷了脂粉的脸蛋上慢慢渗出红来,她看了一眼颜如玉,捂脸奔回卧房。颜如玉紧追到门口,冷笑道:“才来几天就爬上男人的床,你也晓得害臊?”   苏文清抬起头,眼泪浸湿了精心描绘的妆容,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丘小姐,我哪里得罪你了,你这样为难我?”   颜如玉轻蔑的看了她一眼,扭头就走。阳光从过道的窗户射进来,照到颜如玉的身上,她脖子上挂着的一串大珍珠项链在阳光底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   苏文清并没有在丘家多呆,她重洗过脸化好妆,就拿着手提袋缓缓走出丘家。走到弄堂口,她恨恨的看了一眼站在二楼晒台抽烟,居讷临下盯着她的颜如玉,扭过头去喊黄包车。   十几份报纸凌乱的堆在凤笙的办公桌上,每一份报上都有擒鸽牌炼乳的大广告。   凤笙沉思着,指间夹着的香烟烧痛了手指,他大梦初醒一样丢掉烟头,吩咐办公室里的愁眉苦脸的职员们:“降价!每罐降到五毛钱,我看一样的价钱,上海市民是买他的国货擒鸽牌,还是买我们的鸽牌!”   同一时间,芳芸的小蛋糕店二楼,芳芸笑嘻嘻朝一个四周饰以鲜红玫瑰的花牌上贴一大张红纸。那张红纸上用中英俄三种语言写着:小店即日起售擒鸽牌炼乳,每罐仅售五角,买两罐送面包一只,仅送一日,机不可失,欲购从速。   花牌甫一摆出,就有七八个白俄妇人围上去。不一会儿,这些妇人个个左手举着两罐炼乳,右手举着一块大面包,喜气洋洋从店堂里出来。白俄妇人本来生得就资本雄厚,一排七八位举着炼乳和面包并排站在霞飞路上,比鲜花广告牌还要醒目,路人尽都侧目。   一罐擒鸽牌炼乳比鸽牌便宜一角多,两罐要便宜近三角钱,送的大面包售价一角,可供一家三口早餐。一来一去就是四角钱的赚头,家庭主妇们蜂拥而至,把小小的蛋糕店围得水泄不通。   苏文清坐着黄包车从霞飞路上经过,远远看见马路边许多行人手里都拿着炼乳、面包就已经很好奇。走近了再看见俞九小姐的那个白俄保镖指挥几个苦力搬运涂有擒鸽图标的木箱子,她哪里还坐得住,连忙下车挤到人堆里看热闹。   芳芸站在蛋糕店二楼的窗口,也看到了苏文清,特别是她脸上那一双微微红肿的眼睛。苏文清在店门外挤了好一会也不进店买东西,分明是来打探消息的。芳芸想了一会,吩咐铺子里的伙计拿大牛皮纸袋装上几罐炼乳两块面包,她把纸袋抱在怀里,从后门绕到前门,笑嘻嘻在苏文清肩上拍了一下,说:“苏姐姐,来买炼乳还是来买面包?”   苏文清被芳芸的声音骇了一跳,挤出笑来回答:“来买面包的,就不曾想这家店的生意这样好。”   “哪里哪里,小店生意兴隆,全是托大家的福。苏姐姐,这两块面包请你吃。”芳芸把牛皮纸袋送到苏文清面前,笑的天真极了。   苏文清略一思索,道了一声谢接过纸袋。纸袋入手沉重。她也是在炼乳工厂做过事,晓得里面必定还有两罐炼乳,不由笑起来:“九小姐怎么这样客气?”一边说话一边就去打开手提袋翻钱。她一手夹着大纸袋,只用一只手去翻手提袋就很艰难。   芳芸按着她的手,笑道:“苏姐姐,快别和我见外。我看你的样子是赶着去洋行上班?我帮你喊黄包车可好?”   苏文清笑道:“你不说我都忘了,凤笙早饭都没有吃就去洋行上班——他要是看到你的小店生意这样好,也会替你高兴的。我先把面包送去给他,回头得空再来寻你玩?”她走开几步,转回头对微微发愣的芳芸挥挥手,就扬声喊:“黄包车!”   马路对面早有车夫过来答应。芳芸侧着头喊:“苏姐姐一路走好呀!”目送苏文清苗条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她也不肯回店里,飞跑到伊万家的洗衣铺借电话打给唐珍妮:“珠姐,珠姐,方才苏文清在我店门口发呆,我看她眼睛都像是哭肿了。她和我讲话的样子,好像她是我舅妈!”   “舅妈?”唐珍妮惊奇的问坐在一边的亚当:“芳芸的舅舅到上海来了?”   亚当摇摇头,拿着餐刀在面包上慢慢抹黄油。   “你快讲讲,是怎么一回事情!”唐珍妮绕着电话线,有些急不可耐。   “她讲:凤笙早饭都没有吃就去洋行上班,他要是看到你的小店生意这样好,也会替你高兴的——那口气,好像是我舅妈噢。”芳芸有些不乐意的叹了一口气,接着问唐珍妮:“先不说我和丘家没关系,我只想晓得,中国的规矩难道又是一样,在跳舞会上做了一次舞伴就算是订婚了?”   亚当放下餐刀做侧耳倾听的样子。   “你不是讲她眼睛都哭肿了吗?”唐珍妮横了亚当一眼,小声道:“你是没出阁的小姐,不好和你讲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不过——她既然这样讲话,八成是要进丘家门了。”唐珍妮想了想,又说:“我一会去你那边再谈,你在店里吧?”   芳芸轻笑一声,说:“在呀,店里人多,你直接到祥云公寓来吧。珠姐你快来,人家好奇死了。”她挂断电话,拍拍手,对着车如流水马如龙的霞飞路轻声说:“原来你是第二个颜如玉,不晓得颜如玉有没有引你为知己?”   作者有话要说:MS不是那么的卡了。。。很抱歉这一章来的这样的迟。。。   红绿没有出版,呵呵,只是我迷茫了。所以。。。不敢更。修修改改越修越没信心。。。   亲亲大家。。拿鞭子抽打我吧。我想要更新的,我真的很想要更新的。啃指头。。。   旧事(上)   唐珍妮兴致勃勃赶到芳芸家楼下,正好遇见苏文清和丘凤笙站在祥云公寓门口。苏文清看到唐珍妮,飞快地从丘凤笙的肘弯里抽出胳膊,垂下头看脚尖,模样娇弱。唐珍妮饶有趣味的打量他们,丘凤笙有些尴尬的对唐珍妮笑一笑,“我们来寻芳芸有点事。”   唐珍妮对他们妩媚一笑,眼波在苏文清脸上转了一转,只问:“你们几时办喜事?”   丘凤笙愣了一下,没有说话。苏文清猛然抬头看向唐珍妮,眼睛里露出感激的神情,旋即又低下头,轻轻柔柔的说:“宝珠,你误会了,我是陪丘七少来寻俞九小姐的。你知道的嘛,七少他一个人来……怕对门俞家大房说话难听。”   唐珍妮点点头,附和她:“芳芸处境为难,文清,亏了你看得这样清楚。我先上去罢,你们过一会再上来?”她说完就抢在前头上楼,敲开门先问芳芸:“伊万在家?”   芳芸朝灶间指了一下,说:“喏,在给莎丽洗澡。”   保镖在家自然不怕他们胡闹,唐珍妮笑起来,说:“你的便宜舅妈带着便宜舅舅上门来了,就在楼下。”   芳芸不悦的说:“他们来干什么?”说着就摔下手里的杂志进卧房换衣服。唐珍妮倚在卧房门边,笑道:“我看苏文清是铁了心要把丘七少哄到手了,我和她怎么也算是旧相识,帮她一把也无妨。”   芳芸皱了一下眉,一字一顿的说:“有我们家那位姨奶奶在,难说。”   唐珍妮点着一根烟卷吸了一口,笑道:“怎么说都是门当户对的好亲事,至于将来——将来的事体哪个说得准?你们家那位姨奶奶,得了这样的好弟妹,不晓得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苏文清就不是个老实的,和颜如玉这样的人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会是怎样的热闹……芳芸想了一会“扑哧”笑出声来,“果然是门当户对的好亲。黄妈,快把好点心捡两盘出来招待客人。”她飞快的换好衣服出来,虽然面孔是板着的,眼睛里溢出来的全是笑意。   看芳芸这样快活,唐珍妮忍不住啐她:“你别高兴得太早,要是丘小姐过的不如意了,那位谨诚可是你甩不脱的亲兄弟。”   芳芸睁大眼睛看着唐珍妮,“有我爹照应他呀。珠姐,你莫吓我,我才得十几岁,还要表嫂你照应哪。”   亲生父亲尚在,同父异母的庶出兄弟自然没有让长姐照管的道理。毕竟是俞家的家务事,唐珍妮不好再说话,笑着点点头,拿起茶几上的报纸翻起来。   芳芸在唐珍妮身边坐了一会,重又走到伊万身边,小声说:“过一会你先别出门,看他们来是玩什么花样。”   伊万点点头,湿漉漉的手指在莎丽的头上轻轻摸了一把。芳芸连忙把边上挂着的干毛巾递给他。唐珍妮好笑的看着他们,说:“你们家的狗过得比人都舒服。”   芳芸笑道:“是呀,莎丽什么都不愁,我都觉得它比我过得快活。”她说完皱眉看向大门,小声说:“怎么还不来?”   唐珍妮笑道:“你一向待那位丘七少不客气的,人家只怕是不大敢来。”   芳芸沉默了一会,才说:“这个人顶讨厌,我看他长着和我们姨奶奶差不多的那张脸,就想挥拳。”   “那你这些年对着你们姨奶奶,岂不是时时想挥拳?”   “嗯。”芳芸轻轻应了一声,走到窗边不再讲话。芳芸的神情不大自在,屋子里的人都静默,莎丽轻轻叫了两声,从伊万怀里挣脱,轻巧的跑到阳台上甩水珠。   黄妈举着拖把跟上去擦地。外头有敲门声,芳芸只发呆,唐珍妮只看报。黄妈慢吞吞拖干净了地板才过去开门,一见是丘凤笙,就扭回头看着芳芸说:“啊呀,九小姐,上回那个折白党又来哉。”   丘凤笙微笑的脸唰一下变得通红。苏文清横了一眼黄妈,再看唐珍妮和芳芸。芳芸面露微笑,慢慢走过来,好像黄妈方才讲的是“九小姐,客人来哉”;唐珍妮靠在沙发上,放下报纸,指间夹着烟卷气定神闲,脸上那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好像并没有听见黄妈的话。   苏文清轻轻咳了一声,笑道:“九小姐,今朝不上学?”   丘凤笙借着苏文清这句话轻轻抬脚迈进客厅,他先对唐珍妮点点头,再关切的问芳芸:“前几天平民女校的女学生出了点事,你可晓得?”   芳芸摇摇头,笑道:“不晓得,就是家父学校的事情,他回家也不和我们讲的。黄妈,端水果点心上来。”请他们两位到唐珍妮对面坐下,就张罗着叫黄妈煮咖啡。   芳芸一向不正眼看丘凤笙的,今朝这样殷勤,丘七少握着一个苹果欢喜的说不出话来。苏文清等了半晌等不到丘凤笙说话,侧过头看他只顾满面堆笑,不由悄悄移脚踢他一下。   芳芸客厅里几只沙发和藤椅是围着一只矮茶几摆着一个圈。那只茶几挡在他们中间,并不能起到屏障的作用,苏文清虽然小心,她的小动作还是教芳芸和唐珍妮看在眼里。芳芸微微侧过头去,喊:“伊万,烦你来磨一磨咖啡。”   伊万大步从灶间出来,到窗边的圆桌边拿装咖啡豆的铁盒。唐珍妮看着这个高大的身影在客厅里来回穿梭,不住微笑。   丘凤笙不自在起来,他放下苹果,两手撑在茶几上,咳了两声才说:“芳芸,我今朝来,是有要紧事体和你讲。”他看了一眼苏文清,说:“苏小姐,你不是有些私房话要和珍妮太太讲?”   苏文清啊的应了一声,站起来去拉唐珍妮的手,笑道:“可不是,宝珠,前两天跳舞会上就想找你讲的,看你忙不过来,就没多说,走,我们到阳台上说去。”   唐珍妮有些迟疑的看向芳芸。芳芸端坐在沙发上微笑不语,伊万在离她不到二十步的地方忙碌。唐珍妮就任由苏文清攀着她的胳膊拉扯她到阳台上去。   丘凤笙看着伊万的背影不讲话。芳芸慢慢说:“我不会讲锦屏话,但是听得懂。”   丘凤笙点点头,用锦屏话说:“你的岳大哥,他和你们俞家有仇。我们几家破产,就是他设的圈套,那个木棉洋行,就是他叔叔开的呀。他接近你是有目地的。”   芳芸镇定的看着丘凤笙,笑道:“丘七少就是来和我说这个的?”   丘凤笙苦笑着说:“这个人看着很好,其实一肚皮坏水,我从前也当他是好朋友的,可是你看我们几家吃了多大的亏?俞家都差不多是家破人亡了。”   “家父已经把我从俞家家谱除名了。俞家的事和我没关系。”芳芸侧着头笑一笑,做了个鬼脸,“丘七少迟不说早不说,这个时候来找我说这个,是为了什么?”   “为了谨诚。”丘凤笙直视芳芸的双眸,温柔的说:“你是谨诚唯一的姐姐,我不想眼睁睁的看着你朝火坑里跳。”   “丘七少,有话直说吧。”芳芸皱起眉头朝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无奈的说:“凡事都拿谨诚做幌子,您和我的前家庭教师真不愧是亲姐弟。我对着七少你这样客气,也不外乎是因为谨诚和我拥有同一个父亲。可是,不要以为这一点点微薄的交情,就能让你登堂入室把自己当舅爷。”   丘凤笙愣了一下,苦笑道:“你还小,不懂什么叫血浓于水。我不怪你。芳芸,岳敏之真的不是好人。我只拣你看得见的讲。他开办炼乳工厂,什么牌子不好取,我们的名牌叫鸽牌,他就要取擒鸽这种哗众取巧的名字,连贴在铁听的图案都差不多……”他停了一歇,看芳芸饶兴趣的样子,又接着说:“他这样针对我,也是有原因的。当初我们几家买机器的时候,只有我坚持反对,所以他深恨我,不想我在上海立足。他这个人睚眦必报,心机又阴沉。我是真怕你吃亏呀。”   “丘七少,多谢你提醒。”芳芸微笑道:“你这样坦诚相待,那我也实话实说了罢。令姊勉强和我有几年的师弟情份,都叫她狐假虎威以为自己是俞太太的那几年时间消磨干净了。我离开俞家大抵也是因为她。于情于礼,我和府上都算不得亲戚。门在那边,请吧。”   丘七少慢慢站起来,叹了一口气,说:“你是个心实的傻孩子。我走了,将来有什么事情要寻我,不要怕难为情不敢和我开口,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谨诚的姐姐,是我们自己人。”他走到门口,黄妈已经冲了上去开门,拧头冲阳台上喊:“客人走哉。”   阳台上苏文清和唐珍妮头偎着头小声讲话,好像都没有听见。丘凤笙沉默了几秒钟,不见苏文清出来,径直出门。   芳芸咬着嘴唇走到书桌边。书桌上堆着几个还没有拆开的牛皮纸袋的邮件,她拉开抽屉找出一把裁纸刀,一刀捅进纸袋里,她飞快的看了一眼阳台的方向,吸了一口气,慢慢折开邮件。里面是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杂志。芳芸丢下刀去剥油纸,一不留神,手肘蹭到刀就被割开一个口子。鲜血瞬间滴到桌上。她怔怔的看着鲜红的血一滴一滴积聚成小小的红的湖泊,一动不动。   伊万看见她情形不大对,连忙喊:“黄妈,九小姐弄破手了,快拿云南白药来。”   芳芸回过神来,笑道:“怎么就割破手了?哎呀,好疼。”一边笑着,眼里就滴下泪来。   唐珍妮一阵风样冲进客厅,看见芳芸只是手肘上割破了一个小口子,好笑道:“这样大了,割破了手还掉眼泪。真是娇小姐。”   她不说还罢了,这样一说,芳芸凭添一阵委屈,那眼泪落的越发勤快起来。唐珍妮连忙抽出手绢替她擦,哄她:“小囡,都是表嫂不好,你别哭了。”   芳芸嗔道:“表嫂,你挡到黄妈了。”   黄妈提着药箱过来,笑道:“太太是急慌了,九小姐,上了药还是请个洋大夫回来瞧瞧?”   “不过是割破个小口子,你们是看我疼哭了都笑话我。”芳芸咬着牙让黄妈在伤口上涂白酒,一边掉眼泪一边说:“上了药我睡一会就要去学校。珠姐,家里的贵客烦你招待下。”   唐珍妮对黄妈使了个眼色,满口答应下来,看着黄妈把她的伤口包扎好了,就推着她的后背说:“好,你去困觉去,不只你这个客人,还有店里,我都替你照应,好不好?”   芳芸低低的嗯了一声,关紧了房门,坐在床边发呆。   苏文清在芳芸的公寓里坐了小半个钟头才兴高采烈的离开。唐珍妮贴在芳芸的卧房门边听里面没有动静,吩咐黄妈黄伯在家,叫伊万陪着去小店里转了一圈也走了。   候她走开,伊万就寻了个机会溜回自家的洗衣铺里给岳敏之打电话,说:“那个姓丘的来寻九小姐,好像说了一堆你的坏话。九小姐蛮不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奴没有太监。。。就是卡的紧。。真的。真的。。   旧事(下)   岳敏之笑道:“同行是冤家,哪里有好话讲。”他歇了一歇,又说:“听王襄理说你们店今天又补了几箱货。我们的炼乳售路好不好?”   “这一两天蛮好,将来可说不准。”伊万笑道:“家母说在先施公司看见鸽牌降价了,也只卖五角一听,一样的价钱大家是宁肯买洋货的。你以后的日子只怕难捱。”   “五角……比旁的国产牌子还要贵八分钱,”岳敏之沉吟了一会,笑起来,“鸽牌要一直卖五角,就是丘七少肯,他的洋主子也不肯。我不怕他降价,我们的货色不比鸽牌差,就是同卖五角,也不见得没有顾客买帐。芳芸她——明天回学校么,我今天傍晚把车开过去给你?”   中西女中的女学生都以汽车代步,每到返校日和放假日校门口的汽车都能排成长蛇阵。芳芸偶然几次坐黄包车去学校,在校门口很受瞩目,后来也只坐汽车。   离开大家庭的少女仗着有势力的亲戚保护,买一间公寓房子独居、出入有保镖也是富人家的常态,为着上学还要买辆汽车代步却多少有点出风头的意思,芳芸自然不肯。她要么问亚当夫妻或者岳敏之借车,再不然就去出租汽车行喊车。   岳敏之只要有空,就亲自驾驶汽车到祥云公寓来吃个饭,再把车留下方便芳芸第二天上学。他这样问自然是为见芳芸创造机会,伊万明知他的用意,但是他问得并不突兀。伊万笑一笑答应一声,回到公寓先进灶间问黄妈:“九小姐可醒了?”   黄妈对着卧房的方向悄悄摆了摆手,端着一竹箩择好的菠菜去洗。伊万甩甩头洗干净手,去敲芳芸卧房的门,轻声喊:“九小姐,九小姐?”   屋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伊万用力敲了两下,扬声说:“九小姐,岳少打电话说他晚上来吃饭。”   门缓缓被推开,芳芸揉着眼睛打了一个呵欠,眼睛盯着地板,慢慢说:“加一两个菜就是。”说完就关门。伊万伸出拳头挡在门缝里,笑道:“我妹妹小时候和你一样,遇到不快活的事情就喜欢装去睡觉。”   芳芸抢白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快活了?”她愣了一下微笑起来:“伊万,你说我要怎么办?”   伊万耸耸肩,说:“九小姐才得十六七岁,自己还是要人照管的。”他的腔调神情和早先芳芸跟唐珍妮讲话时一模一样。   芳芸虽然心里确是不快活,也叫他逗的笑出声来,她一本正经点头说:“可不是,我是糊涂了。这些与我有什么相干?”讲完冲伊万嫣然一笑,迈着轻快的步子拿了一个苹果,一边啃一边做习题。   傍晚,岳敏之提着一包苹果上来。他神情疲惫,白衬衫被汗浸得紧紧贴在身上,一进门坐到他惯常坐的那张藤椅上,好半天都没有动。   黄妈在厨房炒菜,滋滋啦啦的声音伴着香味飘到客厅。伊万和黄伯在阳台下象棋,莎丽偎依在伊万的脚边。太阳慢慢落到西边,把阳台上的两人一狗染成绯红色。夕照下的客厅里亮堂堂的,情形和所有幸福的上海中上等人家的傍晚没有什么两样。岳敏之靠在藤椅上舒服的叹了一口气,注视伏在案上专心演算的芳芸。   芳芸的钢笔尖轻轻划过草稿纸,留下一串串零乱的字符。她沮丧的抬头,视线正好和岳敏之的视线交汇。岳敏之清了清嗓子,轻声唤:“芳芸。”   不晓得哪一家的收音机声音被调皮的孩子拧到最大。甜而且腻的“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歌声突然响起来,盖过了岳敏之的说话声。岳敏之看着芳芸微笑起来,眼神温柔。   明明有事情要讲,他偏偏一副皮里阳秋、若无其事的样子。芳芸咬紧嘴唇站起来,又慢慢坐回去,小声道:“你不是忙么,还来干什么?”   岳敏之走到芳芸身边,芳芸嗅到他身上隐隐约约的汗味,皱眉说:“我去给岳大哥打洗脸水。”绕开两步进了灶间。黄妈看见芳芸脸色不大好,连忙丢了锅铲去拿脸盆。芳芸靠在水池边的,脸上现出犹豫的神情。   黄妈把洗脸水送进客厅回来,轻轻推了芳芸一把,小声道:“九小姐,不好把客人这样晾在一边的。”   芳芸慢慢走回客厅,她看着岳敏之,微笑道:“丘七少和我讲——你和我们俞家有仇,那家卷了俞胡几家买机器款子的商行其实就是你开的,你说他是不是胡说?”   岳敏之沉默。   夕阳沉下地平线,客厅的光线黯淡下去。岳敏之的脸上的神情有些看不清楚。芳芸盯着他的眼睛,脸上依旧呈现微笑,眼泪却顺着脸颊淌下来。   岳敏之想替她擦眼泪,缓缓伸手将触到她的脸颊,到底不敌她那一双清澈的眼睛,别过脸去,轻声道:“他说的都没有错。”   芳芸忍不住哭出声来,“岳敏之,你要报仇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段?”   “从前他们——就是这样对我家的。”岳敏之艰难的吸了一口气,“芳芸,你那套装零食的小匣子,你好不容易集齐了五只的,其实就是家祖母的旧物,一共有十二只小匣三只大匣。倘若我叔叔记得不错,那十只必定还在你祖母那里。”他停了一停,慢慢道:“你们老太太变卖的私房,大半都是我家旧物。我记得俞老太太有个心爱的茶碗,倘若你细细看过碗底,当晓得那里镌着‘岳’字……”   “别说了。”芳芸伸出手指向大门,断然道:“大门在那里,请走。”   “芳芸?”岳敏之有些迟疑,却得不到芳芸的回应。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就走。   芳芸跟在他身后三四步远。他的步子慢了下来。门轻轻地,紧贴着他的脚后跟合上了。岳敏之停了两秒钟,大步离开。芳芸靠在门上,听见外面一些声音也没有,放声大哭起来。   “好好的怎么闹起来?”黄妈忙忙的绞了一把湿手巾冲进客厅,嘴里不住的说:“黄妈给你开灯。”   “黄妈!让九小姐一个人呆一会。”伊万轻声打断她,黄伯连忙把黄妈拉到阳台上去。他自己走到灶间,在放酒的橱子里翻了一会翻出一瓶白兰地,找了一个玻璃杯,倒了小半杯酒,出来递给芳芸。   芳芸接过来一口气喝下去,酒劲儿上来,大声道:“原来他不是真的喜欢我。”她摇遥晃晃的走向自己的卧房,将关门时含糊的吩咐:“去汽车行叫辆汽车,明早要用。”   黄妈从阳台跑过来,把湿手巾塞到芳芸手里,芳芸抓紧了手巾,轻轻把门合上。伊万耸耸肩,走到一边打电话。黄妈拧开电灯,在客厅里转了一会,小声和黄伯商量:“九小姐和岳少爷吵架了,要不要和我们太太讲?”   “小囡吵吵来,讲不定明朝就和好。”黄伯低声劝她:“勿要大惊小怪。”   伊万凑近了说:“就是就是,讲出去九小姐脸上挂不住,不如不要讲。”他甩了甩手,道:“我去店里看看,晚上就不来了。”   “烧了那么多的菜都没有人吃,伊万你带两只菜回去宵夜。”黄妈冲进灶间,转眼捧着一只盛有几只荷叶包的大盘子出来。伊万道谢接过盘子,下楼时正好和俞家的十一小姐丽芸打了个照面。   俞丽芸脚踏高跟漆皮鞋,头发烫成螺旋烫,穿着一身绯红的跳舞衣,少女光洁的脖子上套着一串珠链,耳畔是宝塔形流苏的耳坠,十足十十里洋场摩登女郎的妆扮。她蔑视的看了这个白俄穷人一眼,昂首挺胸下楼,钻进早就等候在路边的一辆汽车里。   伊万对着那辆锃亮的汽车摇摇头,托着沉甸甸的盘子走向回家的方向。   岳敏之站在蛋糕店对面的电线杆下吸烟,他看见伊万走过来,掐灭了香烟,走过去拦住他,问:“芳芸她……”   “喝了半杯白兰地睡了。”伊万和他相对沉默了一会,才说:“我觉得你以后不必再找九小姐了。”   “我……”岳敏之苦笑道:“我虽然不怀好意接近俞家人,可是我对她是真心的。”   “这话现在我都不信。岳公子,你不够光明磊落。”伊万走了几步,转身又说:“芳芸问的没有错,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段?”   作者有话要说:掉泪,总算揣磨出这种心情鸟。。。啊啊啊,握拳,老子不要卡文。   寿宴(上)   岳敏之依旧沉默。伊万冲他点头致意,道声“再会”,扬长而去。   繁华的霞飞路上灯光通明、行人如织,芳芸的小蛋糕店生意兴隆,从店里出来的人脸上仿佛都带着笑意,许多人手里都提着两罐“擒鸽”牌炼乳和一只大面包。清凉的晚风吹过,店门口的花牌簌簌落下一地的花瓣。花牌当中是芳芸亲笔写的广告语。岳敏之一个字一个字,轻轻念了一遍,断然回头。   芳芸的客厅窗口透着灯光,遥遥可闻莎丽的吠声。岳敏之站在楼下凝视芳芸卧室漆黑的窗户几分钟,点燃一根烟卷走回自己的汽车,他唇边的烟卷那一点点微弱的红光在昏黑的巷子里闪烁。   发动机的声音一如从前。那个听见发动机声音就会掉泪的女孩子却不会再乘坐这辆汽车了。岳敏之面色阴郁,叼着烟卷驾驶汽车缓缓离开。   芳芸藏在窗帘后目送岳敏之的汽车消失在滚滚车流中,闭上双眼,泪落如雨。第二天早上在中西女中,依稀可见芳芸眼睛上的红肿。倩芸在校门口看见,中饭后就带了几只秋梨过来看她,一进宿舍就笑问:“九姐的眼睛这是怎么了?”   芳芸沉默不语。吴静仪笑道:“谁还能没有伤心的时候?你前些天不也是哭的眼睛肿得像两个核桃?”   倩芸把梨放在书桌上,揽着芳芸的肩膀笑道:“好姐姐,别伤心,谁欺负你了,靠诉妹妹,妹妹帮你打他手心。”   芳芸摇摇头,小声道:“惹我的除了我们家那位下堂的姨奶奶还能有谁?”   “她真是块甩不脱的狗皮膏药!”倩芸替自己小姨抱不平,待颜女士向来都没有好脸色,立刻露出一副同仇敌忾的神情。   吴静仪怕她在这里说芳芸的家事会让芳芸下不了台,连忙啐了她一口,笑骂:“已经都下堂了,理她干什么?我方才一直劝芳芸不必和这种人生气,你也劝劝她呀,怎么和她一起生起气来了?”   “这个女人真讨厌,叫人一看见就生气!”倩芸看窗外不时有人经过,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她笑嘻嘻小声说:“丽芸昨天和我讲,丽都戏院开业要请她去剪彩,到时候申报记者还要采访她呢!会刊登她的大副照片,所以今天她不去上学了,邀请曹三公子带她去拍照,还喊我也去。”   提到姓曹的,芳芸的眉头就微微皱起。吴静仪是晓得芳芸不喜欢那位曹二公子的,好朋友不方便接话,她就帮着岔开话题,笑道:“那明天报上登出来,不是要写世家小姐俞丽芸?倒是托她的福,你们都成世家小姐啦!”   芳芸和倩芸异口同声反驳她:“我和她没关系!”说完又不约而同愣了一下。芳芸先反应过来,冲倩芸一笑,道:“我都不和她玩的。”   倩芸俏皮的吐了吐舌头,说:“我见不得她和曹三哥的肉麻劲儿,现在也不和她一起玩了。讲起来明明我九姐是留洋回来的,都没有她那样摩登。”   “摩登也是要讲天份的。哎呀,我记得有一把削皮的刨子的,放在哪了?”芳芸在抽屉里专心致志的翻了一会才翻出一只削果皮的刨子,笑嘻嘻说:“我去把梨和刨子洗一洗。”一转眼就用洗脸的小铜盆盛着三只梨出去洗。   中西女中的女学生里头没有家世差的,自然家教都不算坏。芳芸这是给了倩芸个软钉子碰,然倩芸到底是她堂妹,吴静仪自然要替她和稀泥,连忙翻出一本杂志塞到脸色不太好的倩芸手里,笑着问:“下个休息日你要去哪里玩?”   “要回外婆家给我大舅妈拜寿。哎呀,我妈昨天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一定要和九姐说的。”倩芸丢下杂志跳起来苦笑:“九姐今天总是恼我,不会不答应我吧。静仪,你帮我和我九姐姐,我怕她还恼我,我先走了。”   这样讲话分明是把喊芳芸去胡家拜寿的难题丢到吴静仪手里。吴静仪气结,怔怔的看着她出去,气鼓鼓的把杂志丢回书桌上。少时芳芸回来,看见倩芸走了,吴静仪一脸的不高兴,连忙在三个梨里挑了最大的一个递到她面前,笑道:“孔融让梨。”   吴静仪瞪了她一眼,说:“你这个十妹真不是个省油的灯,你不理她躲出去了,她转身就把烫手山芋丢给我了。”   芳芸笑道:“她丢给你你不接就是。”   “我不接倒没什么,就怕你吃亏!”吴静仪拿起刨子刨皮,一边用力刨一边说:“说了你又生气。她哪里是来看你来的,是叫你去胡家拜寿的,说是下个休息日她大舅妈生日!”   “哦。”芳芸慢慢应了一声,微笑道:“她不来喊,我为着我们太太的脸面,也要跟着去的。我去事务处打电话给我们太太,讨她的主意去。”   “你去你去!你不是极讨厌那个姓曹的?”吴静仪冷笑一声,说:“你们太太待你再好,你也不是她亲生的,就不怕他们把你当成贡品献上去?我劝你装病罢。”   “他们要真有那个心,我拖得了初一拖不过十五。”芳芸脸上的笑容一窒,她慢慢说:“见一步算一步罢了,还好曹二公子不是个糊涂人,我就拼着心里不快活拖他几年也罢了。”她说完轻轻叹气,扶着门框出去。   秋天的日头从走廊顶上斜照下来,芳芸的影子被拉成细长。吴静仪看着她的背影深深叹了一口气。   继女是这样的体贴她,宁肯委屈自己也要替她在娘家人跟前挣面子,胡婉芳和芳芸通完电话又是喜欢又是替这个没娘的孩子伤心,赶着去鸿翔给全家每人做了几身新衣服。她和芳芸身量差不多,衣裳是可以混着穿的,连量尺寸都省了。替她里里外外做了七八身。到了休息日又亲自打电话喊伊万把芳芸送回樱桃街。   芳芸安安静静的站在客厅里给俞忆白请安,下巴好像比中秋时略尖了些。俞忆白看见女儿也喜欢,不过他不肯塌做父亲的架子,在饭桌上冲女儿威严的点点头,吃完饭背着手进了书房,   婉芳把芳芸拖回卧房,关上房门笑道:“让太太看看你,这几天像是瘦了。”   “这几天天气热,不大吃得下。”芳芸笑着左顾右盼,问小毛头哪里去了。   婉芳笑道:“这个孩子喜欢在外面呆着,一抱回家就哭。奶妈抱着在后面小花园玩呢。你那个小蛋糕店生意还好吧。”   “蛮好。”芳芸的笑容有些勉强,她转了一下身体,背对着婉芳说:“太太喊我来可是有什么好东西要给我?”   “新衣服!”胡婉芳打开衣橱,把挂在衣架上的衣服一一提到床上铺开,笑道:“西式的我猜你有,替你做的都是中式礼服,这几件和倩芸还有我娘家的几个侄女儿都是一样的,穿出去不出挑也不容易出错叫人家笑话我们。跳舞衣我只替你做了这一件,也是和姐妹们一样的,穿上应个景儿罢。”   芳芸含笑点头,说:“我穿上给太太看看。”挑一身进了浴室。一阵哗啦啦的水响之后,她洗了脸,披散着头发出来会在梳妆台前笑道:“太太替我重结辫子罢。”   婉芳就替她梳头,握着她长而且软的黑发,笑道:“如今的摩登小姐都时兴短发,你这一头好头发要是学她们烫呀剪呀的就可惜了。”   芳芸笑道:“短发虽然俏皮,出门叫大风一吹跟篷头鬼似的。烫发一来难寻好的理发师,二来卷发收拾起来也麻烦,收拾不好还是篷头鬼。”   婉芳回想平日所见果然不错,笑出声来,“你是常有理。明朝当着外人的面,多顺着你爹点,别叫他下不来台。”   平常芳芸在俞忆白面前是做足了功课的,胡婉芳还要特别吩咐,那必定是和颜如玉有关系。芳芸面对镜子,把婉芳的神情都看在眼里,不由轻声问:“还请了丘家?”   “嗯,”胡婉芳有些难为情的说:“毕竟是老亲,到时候……到时候……”她神情一黯,不再讲话,只顾梳头。   芳芸轻轻嗯了一声,抬首看向东边的天空。碧空如洗,一轮半圆的月亮初升,一群麻雀在电线上栖落。芳芸长叹了一口气,突然想起来似的问:“老太太这几天身体可好?”   “昨天喊你父亲去,叫他找门路买福寿膏。”胡婉芳有些烦燥的说:“虽然不值几个钱,可是老太太年纪也不小了,四房也不劝着点……”   “太太。”芳芸亲呢地喊了声婉芳,笑嘻嘻攀着她的胳膊,说:“快说说外婆家的亲戚,我怕到时候喊错人说错话。”   和老太太抽不抽大烟比起来,明天的寿宴不能出错更重要。婉芳笑一笑拉着芳芸的手坐到床边,把娘家的情形细细说给她听。   是以第二天芳芸和倩芸并排站在婉芳身后,认人喊人礼节一点都不比倩芸差,很得胡家长辈的赞许。芳芸娴静温柔的站在婉芳身后,逼得倩芸也安静不少,老老实实陪着太太奶奶们闲话家常。   胡大舅陪着曹大少曹二少这一群少年清贵进来,老远就看见自家小妹子身边站着的两个安安静静的小人儿。倩芸一向颇得他喜欢,芳芸又是二少的心上人,两个女孩儿穿着一样的衣裳,梳着一样的发式,又体面又乖巧,越看越招人爱。他摆出亲舅舅的亲热劲头,大笑着喊:“芳芸,倩芸,你们看谁来了?”   曹二少送了十坛子醋的事大家都略有耳闻,只是收醋的是俞家哪位小姐清楚的人不多。听得胡大舅这样一喊,大家的眼睛都像探照灯一样射到她们两个身上。倩芸笑嘻嘻按着芳芸的肩膀,道:“曹大哥、曹二哥,你们看我把谁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呃,最近风闻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是因为出版的原因才那啥更的。。   苍天哪,厚土哪,实体还没有卖出去哪。   羞答答挥手绢儿替红绿找婆家。   要是觉得俺家红绿生得还招人爱,有意娶回家的,联系俺的编辑。   真的是卡的紧,卡的紧。。。。。低头。。。   寿宴(下)   芳芸笑嘻嘻冲着胡大舅问了声好儿,照旧站到胡婉芳身边。芳芸脸上并无异样,曹二少脸上也是波澜不惊。倩芸看了看这两个人,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上去挽着胡大舅的胳膊撒娇:“大舅舅怎么才回来,今天可是大舅妈生日!”   胡大舅满意的拍拍外甥女儿的胳膊,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嘛。倒是你在这里做什么?我方才看见小姐们都去了后花园,你带着你九姐找她们玩去。”   胡大舅带来的那一班少年朋友里边有一个最会察言观色,察觉曹二少有些不高兴,连忙闹着要给寿星拜寿要寿面吃,太太奶奶们笑成一团,场面就热闹起来。婉芳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大姐,大太太狠狠的瞪了倩芸一眼,拉着芳芸的手笑道:“你还是头一回来,叫倩芸带你到花园走走。”把她两个送到客厅门口。   倩芸挽着芳芸的胳膊,小心翼翼的看她的神情不像是生气的样子,暗暗松了一口气,她小声道歉:“我和曹二哥玩闹惯了的,一时收不住,九姐,你别生气。”   芳芸低低嗯了一声,方道:“你虽然比我小几个月,也喊十六岁了吧?当着外人讲话都是这样没头没脑的,你不怕人家讲你闲话么?”   “我……”倩芸语塞。芳芸摆出姐姐的谱来,压的她一句反驳的话都讲不出来。她闷闷的甩开芳芸走下长廊,挑了一棵大芭蕉树下的石凳坐下,拣了一根枯树枝在地上画圈圈玩。   芳芸慢慢跟上来,扯了一截芭蕉叶撕着玩。她两个各玩各的,都没有注意到曹二少过来。   曹二少倚在长廊的柱子上,看芳芸看得出神。曹大少走过来,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小声笑道:“老二,就是那个姑娘?没胸没屁股呀。”   曹二少横了他一眼,没说话。   曹大少摇摇头,带着一群少年朋友一路喧哗而过。倩芸听见声音,抬头看见是曹大少他们,笑了一笑低头还画她的圈。芳芸更是专心,握着一把劈成细丝的芭蕉叶子在手里盘弄,头都不抬一下。   曹二少叹了一口气说:“倩芸,烦你一件事可好?我突然想喝茶,烦你去替我寻一壶来。”   倩芸先看芳芸没有什么反应,才答应一声跑开。曹二少大步走到芳芸身边,找了个石凳坐下,说:“虽然说情敌的坏话不厚道,可是他……”他斟酌了一会,说:“罢了,罢了,纸是包不住火的,你小心些,只看将来罢。”   芳芸轻声道:“我都知道了。”   她的回答让曹二少吃了一惊,他重新打量这个十六岁的少女。芳芸的面庞比上回要瘦一些,衬得眼睛更大了。那一双清澈的眼睛微微带着红丝,流露着无奈的神情。   “芳芸?”曹二少摸着下巴苦笑起来,“我有时候真想把你剖开来,看看你的小心眼里都装的是什么。”   芳芸松手,被揉成一团的芭蕉叶子散成丝丝缕缕落到地上。她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我也想不通曹二少在想什么?上海滩的名门淑女数不胜数,为什么偏偏……”   “偏偏什么?”曹二少低声笑起来,揉着肩膀说:“敢摔我曹云朗的,偏偏只有你俞芳芸。”   芳芸转身要走。   曹二少用力握住她的手腕,凑近芳芸的脸,笑道:“你再摔一次试试?”   芳芸板起面孔,说:“曹二少,请你放手。”   “你不摔我不放。”曹二少说话时的热气都喷到芳芸脸上。芳芸的面孔涨得通红。他牵着她的手,两个人站的又极贴近,这个情形叫人看见又岂止是讲几句闲话?芳芸窘迫得身体微微颤抖。   曹二少叹着气放开手,说:“我就那么招你厌恶吗?”   芳芸握着自己的手腕,咬着嘴唇,眼睛看着地面,也不说话,也没有动作。曹二少无可奈何的看着她,叹气许久,说:“方才叫倩芸那样一闹,只怕回头他们还要拿你打趣,到时你又要生气了。我送你回家去罢。”   芳芸摇摇头,说:“不劳曹二少费心,我家保镖在门口。”   曹二少重重哼了一声,道:“你那个白俄保镖?那我更不放心了。”他捉紧了芳芸的手,换了温和的语气说:“那我送你出去罢。”   芳芸用力想把手抽开,曹二少的手偏像铁钳一样,紧紧钳住了她的手腕,拖着她朝外面走。这个时间胡家的客人不是在听戏,就是在后花园,要么就是在客厅里闲话。他们走到大门口也没有遇到几个人。   曹二少在门房边停住了脚,吩咐卫兵去寻俞九小姐的保镖来。伊万在门房里听见,连忙钻了出来。他一眼就看见曹二少牢牢握着芳芸的手腕,不禁大吃一惊。芳芸看见伊万心里就安定下来,她小声道:“曹二少,烦您松手。”   曹云朗松开手,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突然笑了,“正好我也要回去,一路上大家都看见是我拖着你走的,你就这样跑回家,不怕人家说是跟我跑了?”   “九小姐,我陪你进去找三太太。”伊万无视旁边卫兵威胁的眼神,伸出胳膊挡在芳芸和曹二少中间。芳芸连忙转身朝里面走。曹云朗看着她的背影哈哈大笑。   伊万小跑几步跟上芳芸,小声说:“这种人,不值得和他生气的。”   芳芸方才压下去的委屈都涌了上来,她点点头,小声道:“你一直陪着我罢。方才,方才……我真害怕会哭出来。”   伊万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折得整整齐齐的手帕递给芳芸,“走,我们找人没人的地方哭去吧,哭完了再进去。”   芳芸嗔怪的拍开他的手,说:“伊万!我方才被人欺负了哎。”   “哪有?哪有?我没有看见。”伊万做了一个鬼脸,笑道:“分明是叫狗咬了一口。”   芳芸扑哧笑出声来,旋即感激的说:“伊万,你真厚道。”   伊万耸耸肩,道:“这样的场合,顶要紧不要独处。九小姐你只牢牢跟定三太太。”   “嗯。”芳芸走了几步发现伊万没有跟上来,转身对他行了一个曲膝礼,用俄语说:“谢谢你。”   伊万朝回没走多远,就教几个卫兵拦住了。   一个卫兵拿枪比着他的脑袋,另一个卫兵搜过他的身,才说:“二少要见你。”说完在他膝弯重得踢了一脚,恶狠狠的说:“二少跟前老实点!”押着他到曹云朗的车外。   曹云朗朝里挪了一个身位,拍拍坐垫,笑道:“请坐。”   伊万不客气的坐上去,笑问:“曹二少有什么吩咐?”   曹二少打量这个白俄保镖好半天,才慢慢开腔:“岳敏之每个月付你多少薪水?我付双倍。”   “我的薪水是九小姐的表哥亚当先生支付的。”伊万笑嘻嘻地,一副很随意的神情。   “亚当先生……”曹二少胸有成竹的微笑道:“这里终归是中国人的地方,你,你的母亲,你的妻子和你的妹妹脚踩的,都是中国人的土地。”   伊万看了曹二少一眼,笑道:“曹二少的意思是?”   “欧洲打仗啦,你的祖国国土陷落大半。”曹二少盯着伊万的眼睛,笑道:“伊万先生看来是宁肯在外国荀且偷生喽?”   伊万笑道:“我既然连保镖都肯做,自然早已经消磨了志向和尊严,只想吃一碗安稳茶饭。”   “安稳的茶饭不好吃呀。”曹二少的手指搭在前座椅背上,轻轻敲击,一下,两下,三当,一声比一声急。   伊万笑了笑,推开车门下车。   曹二少跟在他后面下车,倚着车门笑喊:“我们中国有句古话叫做:皮之不存,毛将附焉。”   伊万停下脚步回头,说:“我也听说中国有句古话叫做:一山不容二虎。”   曹二少脸上的笑容蓦地僵住了。他身边的卫兵抽出手枪就要射击。曹二少喝道:“停手,让他走!”   散席之后,俞忆白被胡大舅拉去打麻将,婉芳趁着人乱的当口推了芳芸一把,小声说:“我喊听差的去寻伊万。我和你爹今天晚上是回不去了,你晚上回你表哥那里住?”   芳芸整个晚上都在应付问“曹二少为什么要送十坛醋的”的三姑六婆们,早就精疲力尽,婉芳喊她回家是极体贴她,她马上顺从的答应了一声。婉芳带着两个听差送她到门口,亲自送她上车,又站在车窗边吩咐开车的伊万:“今朝祥云公寓那边大太太也不在家,你把九小姐送到亚当先生家去住。”   芳芸笑道:“太太回去罢,小毛头醒了找不到太太怎么好?”   婉芳笑道:“不管他。到了你表嫂家伊万记得打个电话过来,电话号码都抄在这张纸上。”她从小手袋里抽出一张字条,想了想,又加上一张五块钱的票子,卷成一卷递给伊万。   “谢谢太太。”伊万接过来揣在口袋里,慢慢发动汽车。   芳芸对着车窗边摆手,直到胡宅门口的两只大石狮子在电灯下缩成两团灰白的影子,她才扭过头来笑问:“伊万,后来曹二少有没有找你麻烦?”   伊万笑道:“他要不找我麻烦也不是曹二少了。九小姐,我和你商量件事,我想回国。”   “好好的为什么要回国?”芳芸想到他方才说曹二少找过她,不由气得瞪圆了眼睛,说:“曹二少威胁你了?我去找他说理!”   “区区一个曹二少不算什么。”伊万笑道:“再说他也算不得坏到透顶。他和我说欧洲打战了,战火已经蔓延到我的家乡,我要回去。”   芳芸轻轻嗯了一声,旋即道:“你两手空空也是回不去的。家眷也要安顿好。”   “所以,我想请九小姐帮忙,把我的母亲和妻妹送到美国去。”伊万苦笑道:“九小姐,我要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离开你了。”   “伊万大哥。”芳芸爬到前座的椅背上,笑道:“我的外祖父和我的舅舅都是生意人,所以我也想做一回生意人,我觉得在你身上投资有利可图。”   “哦?”伊万笑问,“九小姐想怎么投资?”   “当然是出钱。”芳芸侧着头笑的极天真,“去美国买军火,买西药。”   伊万的眼睛闪闪发亮,笑问:“九小姐要什么回报?”   “让你安安全全打完胜战回来做我的保镖呀。”芳芸端端正正坐在后座上,摆出一副孔雀的模样说:“让一个战斗英雄做我的保镖,我一定是上海滩最风光的小姐。”   伊万大笑起来,响亮的回答:“好,我答应九小姐,打完胜战还回来!不过,在这之前,我有责任替九小姐再寻一位可靠的保镖。”   “他——?”芳芸看着站在伊万身边黑衫黑裤的中国少年,这个少年年纪不过十八九岁,个子约比伊万短半个头,差不多和岳敏之一样高。他的额头有一道二寸长淡红的刀痕,让他原本可以说是清秀的的面孔看上去有些凶狠。这个人可靠吗?芳芸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叫雁九。”伊万笑嘻嘻的在雁九肩头拍了一把,“要他留心哪些事情,我都和他说过了。他会开车,还会太极拳,我觉得他比我更合适做九小姐的保镖。”   伊万既然这样讲,自然是极看好这个少年的。芳芸虽然心存怀疑,依然点头。   “他救过我的命,我欠他一个要求。”少年硬梆梆的问芳芸:“他要求我做你的保镖真到你嫁人。女人,你什么时候嫁人?”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那个。。。过了一个半钟头。。还算昨天的吧。   此刻清风拂面,心情好到暴棚。   贼老天,您敢让俺不卡么,您敢么。   彩蛋   芳芸微笑着从果盘里抓了一个苹果在手里翻来翻去的看,看够了才放回去,“黄妈,给雁九收拾一个房间。”她缓缓站起来转向伊万:“你陪我出去走一趟罢。”眼睛看都不看雁九一下,就朝外面走。   伊万落后两步,对雁九说:“你去收拾下行李搬到这里住罢,九小姐最是省事的一个人。”   雁九把方才芳芸拿在手里把玩的那只苹果捡起来送到伊万底下,让他看那上面几道指甲掐出来的印子,反问:“这样叫省事,那什么样子的是不省事?”   伊万指了指头顶,又指了指对面,笑道:“十小姐和十一小姐那就是不省事的。我们九小姐不过是孩子气罢了。我先陪九小姐出门,回头去你那里接你来罢。”   伊万讲话时,雁九一下一下抛苹果玩儿,伊万的话讲完,他很有些不耐烦地把苹果举到嘴边,“咔嚓”咬下一大口。   芳芸名下的存款虽然不少,但是动用起来并不方便,亚当晓得了,她在美国的舅舅姨娘都会晓得。资助一个保镖回国打仗对商人来讲是一笔并不合算的投资。所以芳芸到了银行先以给伊万到美国安家费的名义取了五百块钱。   亚当坐在写字台后,手里不停的在批阅文件,还要陪芳芸讲话,替她张罗伊万一家在美国的住处。芳芸看事情都办得差不多了,站起来笑道:“我要开保险箱拿一对手镯送人,表哥这样忙,随便喊个什么人陪我去罢。”   亚当确是忙得很,按铃喊来席十一陪芳芸。席十一替芳芸开了门,只肯照规矩站在门外。芳芸进去索性把门半掩,掏出钥匙把几只保险箱都打开,慢吞吞清点一遍,最后挑了副翡翠镯子套在手腕上,又拿了只三寸高的小铁匣。她出来就随手把铁匣丢到伊万手里,道:“叫我翻出来一个俄罗斯玩具,给你们家孩子玩罢。”   席十一瞟一眼那镯子,估计值一两千块钱,因为晓得芳芸是要送人的,为着唐珍妮和她好,忍不住问她:“九小姐,你这个镯子是要送人的?”   芳芸点头笑道:“是呀,上回我继母娘家嫂子过生日,我去吃酒听戏,两手空空去的,想补份寿礼。”   “这对镯子是老坑翡翠,水头又足,雕工也好,如今也算极难得的了,少说也值两千块钱。”席十一笑道:“照我说去九小姐买块衣料送去就足够体面了,这个还是放回去罢。”   芳芸有些难为情的笑道:“我只说这对镯子还好看,就没想过这样贵。多谢十一哥提醒,我放回去罢。”   席十一掏出钥匙替她开门,到底站在门边看她放回去才放心。他只说芳芸是在外国长大的,不大懂中国大家庭的规矩,就一路走一路说些人情世故给芳芸听,说得芳芸一直不停点头。   伊万一路偷笑,待汽车开出老远,方道:“这个人说他精明吧,有时候又老实的可以。”   芳芸笑道:“他哪里老实了,讲话时眼睛不停的瞄你手上那只匣子呢。我这个叫明修栈道,他那个叫揣着明白装糊涂,明知我是想拿这个匣子出来,来配合我演戏,偏又啰里啰嗦说这样一大堆。”   伊万笑道:“到底还是怕九小姐吃亏。”   芳芸苦笑道:“他们都看钱看得那样重,却不晓这沉重的镣铐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转了笑脸讲话:“伊万,你要不要打开看看匣子里是什么?”   “九小姐出手,必定是稀世奇珍。”伊万随手打开毫不起眼的铁匣,愣了一下飞快的合上铁匣。他转回头,沉着脸说:“这个东西是可以传子孙的。”   “伊万,你听我讲理由,第一,这个东西你拿去变卖最合适。”芳芸笑道:“第二,这样东西是我九岁时三表哥送我的生日礼物。他买来只花了三十美元。我把这枚彩蛋放在保险箱里时也没有想到它是那样的值钱。别人做梦也不会想到它曾经属于我。”   “法贝热的彩蛋,只卖三十美元……三十美元!”伊万小心翼翼地再次打开铁匣,声音飘忽不定,“你可晓得,这样的宝贝全世界只有五十枚,每一枚,都是独一无二的珍宝。”   芳芸微笑道:“它不比人命珍贵,更没有尊严珍贵。伊万,你一向瞧不惯我看美国杂志,要不是最新一期的杂志上刊登了阿曼德·汉墨的收藏照片,我都想不起来我也有一个。现在,它归你了。”   伊万沉默了很久,艰难的答应下来,“要叫我的母亲看见这个,不晓得要哭成什么样子呢,我居然要把卖掉它换来的钱买枪炮回去和那些赶走我们的人一起打仗。芳芸,你说我是不是傻的冒烟?”   “好大一股烟!”芳芸伸手在伊万头顶拂了拂,笑道:“伊万大哥,回去收拾行李罢,你们走我就不送了。”   “我不在,你要小心些。雁九有些倔强,你只不理他就完了。蛋糕店的那个掌柜的很老成,可以放手交给他管,你照旧一个月查一次帐罢。”伊万深深叹气,“欧洲打仗,只怕中国也不会太平,要是有什么不对头你还是回美国去罢。”   “晓得了呀。”芳芸笑道:“亚当和我讲过了。他还以为你们去美国是替我打前站的。”   伊万将汽车缓缓开到祥云公寓门口,看着芳芸上去才离开。他归国心切,请亚当买的是最近一班去美国的船票,没过几天就拖家带口离开上海。没了伊万做伴,休息日芳芸宁肯不出门,要么到亚当那里过一整天直接回学校,要么早晨去樱桃街呆上大半天,吃过中饭就回学校。虽然每个休息日曹二少都到大太太这里来转转,却是一连两三个月都不曾和芳芸碰面。曹二少的养气功夫虽然不错,然少年都是心高气傲的,这样殷勤人家连见面都不肯,脸上多少流露出不高兴。   大太太很是担心,挑了个风和日暖的日子约婉芳去新新百货公司楼上的粤菜馆吃茶。婉芳一进门就愣了一下。大太太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正见脂光粉艳的颜如玉和谨诚坐在靠窗的坐位上。她们的桌上摆着几样点心,看餐具是四个人,只是不晓得还有两个人哪里去了。   大太太推了婉芳一把,挽着妹子的胳膊进包间。伙计进来沏了热壶,婉芳解开皮披肩,就张罗着烫筷子茶杯。大太太看着婉芳的新披肩笑问:“老三给你新买的?”   婉芳含笑点头,“他今年学校赚了些钱,筹备委员会的薪水也不低。他手头宽裕了就爱乱花钱,我说我有了,他非要给我买。”   “当初你还哭着闹着抱怨我们没给你寻门好亲!”大太太怜爱的在小妹妹肩头拍了两下,笑道:“你这是苦尽甘来。外面那个——”大太太轻蔑的抬了抬下巴,冷笑道:“别看现在风光,名声又不好,又会花钱,等她那个兄弟娶了亲,有她乐的。”   “大姐!”婉芳嗔怪的喊道:“她是她,我们是我们,不相干的,我倒巴不得她过的好些,也叫谨诚有出息些。忆白嘴上不讲,我觉得他心里还是掂记这个儿子的。”   “一条皮围巾就把你收买了?我和你讲,这个时候你可千万别心软把那孩子招回家。”大太太突然冷笑起来,道:“不说别的,就说你大姐夫那个死鬼,我和他二十年的情份都比不上那个女人,他见了我也不问我在家里过得怎么样,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要钱回美国接人!”   “大姐……我听四房的人讲,大哥不晓得在哪里筹了一笔款子……”婉芳有些担心的说:“这几天也不见他在樱桃街出入。”   “去美国了?”大太太愤怒的站起来,又无力的坐回去,脸上现出凄凉的笑意:“好,好的很,他伤透了我们的心,孩子们也不想认他,正好。叫他和那个娼妇过一辈子去吧!   “大姐,你别恼。”婉芳替大太太倒了杯热茶,候送点心的伙计出去,又替她夹了一只鸡包,笑道:“我看友诚他们现在都很好,就是倩芸,听芳芸说在中西女中也是极得先生们夸奖的。咱们只要孩子有出息,别的都不计较了是不是?”   提到儿女们,大太太满意的握着茶杯呷茶,意味深长的说:“我没有妹子你有福气,养了一个好女儿。”   “我?”婉芳哑然,想了一会笑道:“那是忆白和月宜姐的福气。大姐,我晓得你的意思是想把芳芸说给曹二少。可是芳芸自家看着是不乐意的。我也和忆白讲过这个事。忆白的意思,芳芸还小,等她大学毕业再提结亲的事。”婉芳鼓起勇气把一大段话讲话,心虚的看了一眼大太太,握着茶杯只顾喝水。   “你不也是不乐意的?现在你过的可比姐姐我好多了!”大太太在妹子额头轻轻一戳,笑骂:“要是看上芳芸的是大少三少,我就先替你们九小姐挡驾了。二少呀”她贴着妹子的耳朵轻声说:“将来是要接大帅的位子的,前途无量!”   “不是还有大少么?”婉芳不解的看着大太太。大太太神秘的笑了一笑,说:“那些事我也不懂的,不过你大哥是看好二少的。现在的时局这样动荡,谁晓得呢。”   婉芳情知姐姐不听劝的,低下头夹了一只虾饺。大太太只当妹妹被她说动了,倒是去了一大半的心事,喊:“伙计,添茶。”她喊了几声都没人答应,只好亲自出去。   大堂靠窗的那边有人吵架,围了一圈人在看热闹,几个穿白衣的伙计笑嘻嘻在人群后面踮脚伸脖。大太太皱眉听了一会,对妹子招手,笑眯眯道:“你听,是不是谨诚他妈和人吵嘴。”   “凤笙,呕……不怪六姐的,呕……”苏文清拿手捂帕着嘴,虚弱无力地靠着丘凤笙,“六姐,你别生凤笙的气啊。”   “凤笙!我不许你和她结婚!”颜如玉指着丘凤笙的鼻子怒斥:“她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娶了她你还有前途没有?”   “六姐!你别闹了。”丘凤笙恼怒的说:“结婚是我的事,我未娶她没嫁,她怀着我的孩子,我为什么不能娶她?这事就这么决定了。文清,我们走!”   “凤笙,你别这样对姐姐,她过的也不好……呕。”苏文清冲出人群呕吐。丘凤笙追上了去。颜如玉端坐在桌边,气的发抖。   看热闹的人一来要回避呕吐的苏文清,二来眼看着吵不起来了,都慢慢形开。婉芳拉着大太太回到包间,夹着凉了的虾饺朝嘴里送,一边止不住微笑。   包间洞开的房门正好和颜如玉的那张桌子遥遥相对。颜如玉的视线才从自家兄弟身上收回来,就看见对面包间胡婉芳笑得既得意又嚣张。颜如玉狠狠的瞪了一眼胡婉芳,附在谨诚耳边小声道:“你想不想见爹爹?”   “想呀。”谨诚有大半年不见父亲,想都不想就回答。   “你看,你爹新娶的太太一向都待你好,你过去和她说,求她带你见见你爹。”颜如玉脸上虽然带着笑容,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沉甸甸地石头砸到地上。   谨诚有些害怕的看了一眼母亲,又看了看对面那个一向待他和气的女人,点点头跑进包间,先对大太太问了声好,就喊婉芳:“太太,好久不见你和我爹了,带我回樱桃街看看我爹爹,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扭来扭去。。新保镖和伊万的离开,是我计划很久的,哈哈哈哈。   丘七少结婚(上)   大太太轻轻咳嗽了几声。婉芳放下筷子,笑道:“谨诚,你和谁一起出门的?”   谨诚回头看看母亲。颜如玉端坐在桌边,抬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点点头。这个孩子的声音带着一些不自在,“和我妈妈一淘来的,太太,我想我爹了。”   “谨诚,你爹爹为什么不要你了?还不是因为你生母玩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花样!”大太太伸手在桌底下拧了为难的妹子一把,脸上笑得格外亲热,“你又不是你们太太亲生的,她不好替你做决定。”大太太瞟了一眼颜如玉,扬眉吩咐站在一边的伙计:“这个孩子是对面那桌客人的?快送过去,不然人家要告你绑架的。”   伙计愣住了,不晓得这位尊贵的女客为什么说这样没来由的话。   大太太大声道:“这个孩子的母亲呀,原来是我妹夫的一个妾,为着自己的私欲不能满足的缘故,自己绑架了自己的儿子要我妹夫出赎金。你说我们哪敢招惹这样的人哪。”   伙计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看谨诚,又看看颜如玉。谨诚难为情的低下头,两只小肩膀耷拉下去,拖着脚步走回母亲身边。颜如玉捏着儿子的手,小声骂道:“你就是个窝里横,出了家门一点都不中用!”   谨诚突然摔开母亲的手,跑回婉芳身边,哭喊:“太太,我妈妈总嫌我,我要跟你回去找爹爹。”   伙计过来拉他,他抱紧了婉芳的胳膊就是不松手。谨诚的话把颜如玉气得眼冒火星,她提着手袋走过来,冷笑道:“你们就会颠倒黑白,在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面前说他母亲的坏话,你们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谨诚,跟妈妈回家去。你就死了见你爹的心罢。”   她过去拉扯儿子,不小心就把婉芳搭在椅背上的皮围巾碰到地下。油光水滑的皮围巾上还有一枚闪亮的碎钻别针,两样东西都是今冬百货公司摆在橱窗的新样式。颜如玉的高跟皮鞋极是凑巧的踩了上去,还用力拧了两下。婉芳心疼得轻轻吸了一口气。   大太太看不过眼,抡起胳膊就要抽颜如玉的耳光。颜如玉挡住了大太太的胳膊,冷笑道:“还想动手?明朝报上就要写胡参谋长好家教,姐姐妹妹都会仗势欺人!”   “我们坐在这里动都没有动一下,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欺负人了?”婉芳推开颜如玉拣起围巾,心疼的翻看着,“你故意踩坏忆白送我的围巾和别针!”   颜如玉重又拉紧儿子的手,冷笑道:“你看见了吧,你口口声声说待你好的太太只顾心疼她的东西,才不要让你见你的父亲哪。你是我的儿子,只有我待你亲!有她拦着,你父亲是不肯见你的了。走,我们回家去!”她用力拉扯着谨诚离开。   看愣的了伙计追上去喊:“姨太太,你还没有结帐呀。”   大太太把门关上,拍拍身上的灰尘,冷笑着说:“你也看到了,和这种人打交道,不泼辣粗俗都不行!”   婉芳放下围巾过去搂着大姐的脖子,亲热的说:“大姐,我晓得你是替我抱不平。忆白亲自赶走了她们,咱们眼不见心不烦算了。理她们干什么。我看她今天行事一点章法都没有,也是气数尽了。”   大太太冷笑道:“傻妹子,男人看女人和女人看女人是不一样的。他们才不管这些哪,只要女人生得好看,会娇会嗲放得开,越没有脑子越好。”   婉芳脸上若有所失的神情转瞬即逝,她勉强笑着说:“难怪这位丘六小姐从前很得忆白的宠爱,如今又是是名头响亮的交际花。”   大太太笑骂:“说你憨,你讲话又一针见血,咱们还是去看看你那个别针能不能修好罢。对了,芳芸为什么要换保镖?”   “不晓得,不过这个保镖好像芳芸不大喜欢他,待他也不像从前那个白俄保镖亲热。”婉芳笑道:“忆白偶然一次见过那个保镖,他也很不满意的那个保镖的,不过人是芳芸表哥安排的,他不好多说什么。”   “芳芸真是个傻孩子,她表哥要她怎么样就怎么样。依我看,不如你去问你大哥要两个人来,把那个额头上有疤的保镖开销了。那孩子看人眼睛好像两把刀子,我一看见他就觉得渗得慌。”   婉芳为难的看着大姐一言不发,只是微笑。大太太啐了她一口,道:“好好好,我不多事,你们家那哪里是九小姐,分明是九奶奶九祖宗!”   到了晚上婉芳把大姐的话转述给俞忆白听,笑道:“我就想不通曹二少怎么就看上我们芳芸了,我大姐又是这样热心!”   俞忆白闭着眼睛轻轻哼了一声,“一家好女百家求呀,上个月白太太来我们家做客见过芳芸一次,昨天老白来探我的口气,看他的意思是想替白太太娘家侄子牵红线。我就直接和他讲,我女儿要等大学毕业留洋的,我做父亲的不会那么老封建替她早早决定终身大事。”   “忆白,你当我在替曹二少讲好话?”婉芳听出俞忆白话里的弦外之音,爬起来,恨恨按住俞忆白,说:“我在我大姐面前拦了多少次了。”   “好好,快睡下,明朝我还要去吴市长家送冬至节礼去。”俞忆白打了个呵欠,道:“明朝中西女中要放假的吧?你去接芳芸回来过节。”   “上个休息日芳芸回来就和芳芸讲了,她说要先回她那个小蛋糕店看看,回头自己过来。”婉芳缩回温暖的被窝,紧贴着俞忆白躺下,却总也睡不着。不管她是睁眼还是闭眼,颜如玉的影子始终挥之不去。   第二天早晨俞忆白出门之后,老太太身边的一个听差过来请三老爷三太太带小毛头过去祭祖,婉芳才恍然大悟俞忆白大清早出门是为了避开老太太,芳芸肯回来过节又不肯早晨过来,想必也是为着这个缘故。   胡婉芳抱着小毛头站在祠堂外面环顾四周。大房只得大太太和倩芸两个人,二房的秋芸和五太太站在一起,三房只有她和小毛头。只有四房人丁兴旺,四老爷满面红光,被妻妾子女簇拥在祠堂门口,神气活现的指挥听差搬运祭品,又喊四太太去请老太太过来。   四太太不情不愿的去了,过了大半个钟头才和明诚一起慢吞吞回来,说:“老太太还有一个烟炮没有吸完,说有明诚是一样的。”   明诚面色苍白,他站到大太太和三太太之间,对妹妹秋芸招了招手,虚弱的问:“三婶,三叔在哪里?”   “你三叔有要紧公事,天没亮就走了。芳芸担心她父亲在工地没早饭吃,送了吃的过去。”婉芳轻轻拍着小毛头的后背,笑道:“倒是丽芸,怎么没有来?”   四房的茹芸一向和丽芸合不来,连忙笑道:“我晓得,报上登了。大家闺秀俞丽芸昨天和曹三公子去了杭州西湖赏雪。”   四老爷有些不快的咳了一声,四太太连忙瞪了女儿一眼。婉芳低下头替怀里抱着的小毛头理帽子。大太太冷冷的看着四老爷。倩芸笑嘻嘻地看着明诚。明诚倒不生气,看着茹芸慢悠悠的说:“五妹,你今年也有十九了吧,可有人上门提亲?要不要大哥我替到李家探探口风?”   “俞明诚,你……”   四太太用力扯紧女儿,不让她开腔。四老爷颇为恼怒的瞪了母女俩一眼,道:“我还没有死呐。明诚,四房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晚辈插嘴了?不要以为老太太宠着你,你就可以在这个家无法无天的胡闹!”   明诚冷笑着说:“二房的事也轮不到四房平辈嚼舌头。”他讲完这句带头进了祠堂。   和侄子吵嘴到底不是体面的事,四老爷气呼呼冲儿子们挥手:“都给我进去!”   俞忆白不在,婉芳不能进祠堂,只好抱着小毛头站在门槛外。祭过祖,大太太对婉芳使了个眼色,一言不发带着倩芸先走。婉芳连忙上。   四老爷从祠堂里追出来想喊住婉芳,被四太太扯住了责问:“女儿的亲事你是怎么想的?茹芸过了年十九了,不能拖了!”   明诚笑嘻嘻过来,道:“奶奶说叫四叔下午送一斤好云烟过来。”说完冲茹芸摇摇头叹口气,快活的走了。   “今朝四叔被气得够呛。”倩芸替母亲和小姨倒热茶,笑嘻嘻的说:“我就不晓得明诚哥的嘴皮子也这样利害。看五姐,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   “你厚道些罢!”大太太嗔怪的瞪女儿,“那到底是你堂姐,她嫁得不好,咱们大家脸上都没光彩。”   “咱们家的脸都长在丽芸身上呢。”倩芸躲到婉芳身后,不满的说:“我们同学私底下都喊她交际花,妈,这样下去可不行,你们要管管呀。”   “哟,我们倩芸长大了,晓得什么是小姐的体面了。”婉芳在倩芸脸上轻轻拧了一把,笑道:“她亲外婆亲哥哥亲表哥都不管她,我们怎么好管她?”   “哎,这也不是个事。”大太太叹了口气,道:“倩芸,你回头和芳芸说说,你们三个年纪差不多的,常在一起玩玩,劝着她点。到底是一家子的姐妹,打断骨头连着筋哪。她名声坏掉了,你们将来到了婆家都要受褒贬的。”   倩芸笑嘻嘻答应,满不在乎的说:“九姐比我大,要嫁也是她先嫁。小姨,有没有人上咱们家提亲?”   大太太啐了女儿一口,笑骂:“你一个小姐问这个,也不害臊。”她满怀期待的看着妹妹。   婉芳很想把昨晚俞忆白在床上讲的话说给大姐听,当着外甥女儿的面又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只好握着茶杯慢慢转着玩。   婉芳表现的这样为难,倩芸眼睛一眨,抱着小毛头逗他玩,问他长了几颗牙,最近吃什么,到底把小姨和母亲都逗得满面堆笑。   吴妈提着一大包东西欢天喜地的进来,在客厅门口就高声喊:“三太太,九小姐回来了!”   大太太被这声提醒吓了一跳,笑骂:“你这个老不死的,喊这么大声做什么?”转过脸替妹子理了理衣领。   吴妈把芳芸带来的礼物放到八仙桌上,又飞快的跑出去。过了一会又提进来一只装得满满的提篮。芳芸跟在吴妈后面进来,脸上露出回到家的轻松微笑,一面走一面解新大衣的扣子。看到大太太,她加快了脚步,脱下大衣随手递给紧跟在身后的雁九。   雁九绷着脸接过大衣,僵直的站在门边有些不知所措。   “大太太好。”芳芸郑重的请过大太太安,扑到婉芳身上,笑道:“半个月没回家,想死我了。太太,小毛头出牙还流口水吗?”说完将手贴在自己脸上,“我捂热了再抱小毛头。”   “回自己家,还带这些东西,又乱花钱了。”婉芳看着桌子上堆的满满的一堆,在芳芸肩膀上敲了一下。   “那一包是表嫂的,她花没花钱阿拉不晓得,那只提篮里是我做的西式点心,没花钱。”芳芸想起来似的,对倩芸讲:“我给大太太烤了一份一样的,早上我送过去你们家刘妈收下了。”   芳芸亲手做的点心,又没有落下大姐,婉芳顿时觉得在娘家人面前长了脸,她亲自打开提篮,将装好的点心一匣一匣搬出来,先把俞忆白喜欢吃的几匣挑出来喊吴妈送进书房,又挑了一盒打开递到大太太手里,笑着劝告:“大姐吃点儿吧,早晨在冷风里站了大半天。”   大太太含笑接过一块,指点妹妹:“给五房送几匣过去。她们孤儿寡母的,跟着老太太能有什么出息?”   婉芳连忙拿了几匣,又配了几样别的点心,吩咐吴妈送过去,“就说是九小姐做给妹妹们吃的。”   芳芸马上从衣袋里摸出一枚五毫的银角递给吴妈,笑道:“大冷的天劳吴妈跑腿,这个给你们孩子买包零嘴。”吴妈欢喜谢了赏,一阵风样走了。   倩芸巴着桌沿看婉芳收拾礼物,一抬头看见硬梆梆站在客厅一角的保镖,嗔道:“哎呀,这个人怎么站在这里,吓了我一跳。你,到门房去!”   雁九轻蔑的看了倩芸一眼,提着大衣站得笔挺,好像牢牢钉在地板上的衣架子。   “九姐,你这个保镖!”倩芸有些恼火,摇着芳芸的胳膊说:“他一点都不懂规矩哎。”   芳芸微笑着瞟了一眼雁九,说:“上个月报上登了金陵女大的那个案子,他就这样啦,到哪里都是寸步不离的。我怎么请他他都不动。”   雁九冷冷的哼了一声,找到衣架的方向,大步走过去把芳芸的大衣挂好,又径直走到芳芸身边站得笔挺。   若说这个保镖不好,又一副贴身保护的忠心样子。若说这个保镖好,又极是不识时务不晓得进退。这样一个人定海神针一样定在客厅里,大太太没了谈兴,只好逗小毛头玩。   倩芸在茶几上找出一本杂志翻着玩儿。芳芸安安静静坐着拨火盆里的炭。   婉芳一边收拾芳芸带来的东西,一边在心里算给唐珍妮的回礼,忙得就有些顾不上讲话。   “大太太,三太太,五太太来哉。”吴妈站在门口喊了一声,侧过身让一身黑衣黑裙的五太太进来。   五太太和大太太做了十几年的妯娌,其实蛮有情份,婉芳虽然是嫂子,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她一进门就道:“也就是你们还想着我了。我看见老四那张脸就有气——”看见芳芸和站在她身边的保镖,马上禁声。   大太太笑骂:“你都抱怨十几年了,还是这么着,也不怕孩子们跟你学坏了。”   五太太拉着芳芸的手,夸道:“好孩子,难为你替妹妹们烤的点心。她们要陪老太太抹骨牌,我代表她们过来道谢。”   芳芸笑着拉倩芸一起给五太太请安,两个人一个捧茶壶,一个捧茶杯,殷勤服侍五太太落座。   五太太心里有事,也顾不得那个保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对折的红请柬,道:“我就不晓得丘小七安得什么心,娶亲就娶亲罢,还大撒请帖!”她气恼的把请柬掷到茶几上,“正好大嫂在这里,我要问问大嫂,我送什么礼合适。”   “娶的谁家的姑娘?”大太太端起茶杯,示意倩芸去拿请柬。   倩芸快手快脚翻开来,细细看了一回,笑道:“苏文清?我们老亲里边有姓苏的没有?”   大太太和婉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露出微笑。大太太想了一会,笑道:“丘小七不是和丘家闹翻了么?”   “人穷志短!他如今做了洋行买办,丘家那几个没出息的又贴上去巴结他!”五太太有些恨铁不成钢,“我倒是不想去,我表哥亲自送来的,说让我带着外甥女儿去人前露个脸,将来也好找婆家。”   这分明是想去了,大太太沉吟了一会,笑道:“你不妨回娘家打听下你舅妈喜欢不喜欢这个儿媳妇。横竖你是不想沾丘小七的光的,不过是给你舅妈面子罢了。”   五太太哼了一声,算是把大太太的话听进去了。   听差的在门边看见太太们谈话告一段落,上来回:“三太太,有客来。丘七少。”   “快请快请。”大太太热情的喊道:“只怕是送请帖来的。”   丘凤笙拉着谨诚的手,满面春风走进来,看见大太太和五太太都在这里,连忙松开手拱手问好。   谨诚看见芳芸,愣了一下跑到她身边,喊:“姐姐。”   芳芸点点头,扬声道:“太太,我去灶间看看去。”她把小毛头一把抱过来就走,雁九拨开谨诚跟在她后面过去。   谨诚委委屈屈站在那里看着凤笙。凤笙笑道:“这孩子听说我要来樱桃街,吵着要来,我只好把他带来了。”他从随身的皮包里抽出请柬双手递到婉芳手里,笑道:“日子订在这个月二十五号,还请俞校长和三太太赏脸去吃杯喜酒。”   婉芳接过来,微微点点头。五太太和丘凤笙是表亲,自然不肯在婆家人面前落他的面子,就问他新娘子是哪家的小姐,新房收拾的如何等语。大太太对妹子使了个眼色叫她走,和五太太一左一右把丘凤笙夹在中间话家常。   婉芳走开没两步,就吃谨诚拉住了她的胳膊。   “太太,让我见见我父亲好不好?”谨诚张着可怜巴巴的眼睛摇婉芳的胳膊。   “你父亲他出门去了,若是在家怎么会不让你见。”婉芳笑道:“你在客厅里玩一会,太太去灶间给你烧你喜欢吃的点心,好不好?”   “今天家里真热闹!婉芳,芳芸回家没有?”俞忆白人未进门声先至,进了门看见客厅里坐的居然还有丘凤笙,脸上现出不快的神情,再一眼看见谨诚摇婉芳的胳膊,不由板起脸哼了一声,道:“没出息的臭小子,你来干什么!” 丘七少结婚(下)      婉芳将劝未劝时,俞忆白已经一把把儿子扯进了书房。婉芳只觉得嘴里发苦,她苦笑着到灶间寻芳芸,吴妈从里面接出来,看太太神情是找九小姐,连忙指着楼上笑道:“九小姐带着小少爷从后面上三楼卧房去了。”   芳芸这个孩子真是个机灵的。婉芳提起裙子快步上三楼,就见芳芸卧房的门留着巴掌大的宽缝,小毛头在床上爬着,芳芸和奶妈一左一右护着孩子逗他玩。那个叫雁九的小保镖站在满是蝴蝶结和玫瑰花的少女卧室角落,好像脚底长了刺一样,一副浑身不自在的样子。   婉芳想和芳芸说说心里话,就道:“芳芸,你父亲回来了,把谨诚拉进他书房去,不晓得会不会骂他。”   芳芸呀了一声,“我现在去挨骂的就是我了,太太,我不要去。”她停了一停,看着小毛头笑道:“不然李婶你抱小毛头去书房罢,问我父亲中饭要不要加几个菜。雁九,我那个庶出兄弟有些淘气,烦你陪着去转一圈再上来。”   雁九面无表情的开门让抱着小毛头的奶妈先走,出去还小心拉上门。芳芸和婉芳都看见他拉上门的瞬间脸上如释重负的神情。   门一阖上,芳芸就忍不住微笑起来。   婉芳笑着拉芳芸在床边坐下,笑道:“你呀,真是个淘气鬼。”   “有时候逗逗这个保镖蛮好玩的。”芳芸笑道:“太太可是有什么话要吩咐我?”   “我看你父亲的神情,像是想把谨诚留下来。”婉芳为难的抠左手的戒指,“我倒不是容不下这个孩子,委实是不想和他母亲打交道。”   芳芸笑嘻嘻看着继母,亮晶晶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同情。   “我晓得和你说这个不合适,可是我……”婉芳沮丧的双手遮脸,呜咽着说:“我一想到那位姨奶奶,我就会做恶梦,我好容易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我不想……”   “我也不想。”芳芸轻轻把手搭在婉芳的肩上,叹息道:“我们一起来想法子,一定不要让她破坏我们的幸福家庭。”   “能有什么法子!”婉芳的声音满是无奈,“你爹嘴上不讲,心里着实挂念谨诚。”   “送谨诚,出、国。”芳芸一字一顿的说:“颜如玉既然千方百计想把我兄弟送回来,我们就把他远远的送走!我爹最在意当年被送到美国去的事情,这个话太太你讲他要记恨你的,我去和我爹说。”芳芸站起来,笑道:“现在正是好时机,我们马上下去。”   芳芸理了理衣裳,拉着发愣的婉芳下楼,先到灶间泡茶。   婉芳突然想明白了,她拉住芳芸的手,说:“还是我去说罢,难道叫你父亲记恨你就好了?”   芳芸摇摇头,附在婉芳耳边笑道:“大伯娘和五婶都在客厅哪,我爹和你闹起来她们不好劝的。我拼着受点委屈,斩断了颜如玉的爪子,大家过安生日子不好么。”   “芳芸……”婉芳愣了一下,眼看着芳芸提着紫砂小茶壶推开书房的门。   谨诚站在窗边,满面通红。俞忆白威严的坐在写字台后,脸上露出不悦的神情。看见芳芸进来,李奶妈赶紧抱着小毛头出来,边让边笑道:“九小姐来给三老爷请安来了。”   芳芸把茶壶放到俞忆白的右手边,一眼看见旁边的架子上叠着几只她带来的点心匣,就拿了一只打开,笑道:“爹尝尝我烤的曲奇。谨诚,来,拿几块,太太在厨房呢,你中饭想吃什么菜?去和太太讲!”   俞忆白看儿子畏缩的样子就有气,喝道:“混帐,越活越回去了。还不拿几块饼干找你太太去!”   谨诚蹭过来取了两块饼干,掉头飞快的跑开。   芳芸有些无奈的看了一眼雁九,情知他不会自觉走开,只好说:“雁九,我有些话和我父亲说,请你到门外站一会好吗?”   雁九冷冷的看了一眼俞忆白,闷头闷脑出去。俞忆白怎么看这个保镖怎么不顺眼,冷冷的冲着人家背影哼了一声。芳芸笑道:“爹,丘七少今朝来是送喜帖来的。”   “哦?”俞忆白晓得女儿不道旁人是非,朝后靠在太师椅上,捧起热呼呼的紫砂壶啜了一口香茶。   “他要娶的那位太太,是我表嫂的小学同学,所以我听说过一些新娘子家里的情形。丘七少家里没有长辈管束,”芳芸看俞忆白放下茶壶用心倾听,眨了眨眼睛接着说:“谨诚的母亲追求者很不少,将来总是要再嫁的。太太方才和我讲,她很担心谨诚在丘家的境况,有心把我弟弟接回来,只是叫他母亲上一回的绑票搞怕了,又不敢和爹爹提。”   “芳芸你替你们太太出主意了?”俞忆白盯着女儿活泼灵动的眼睛问:“你出了什么主意?”   “丘七少一向疼爱谨诚,他今朝上门也有一半是为了谨诚来的,爹不妨请他进来和他商量。”芳芸抿着嘴儿微笑道:“我一个小孩子家,出的都是馊主意,也不敢和爹提。”   “但说不妨。”俞忆白好笑道:“说错了爹爹不怪你。”   “送谨诚出国留学。”芳芸小心翼翼看着父亲。   “你!果然是馊主意!”俞忆白气愤的在桌上重重拍了一下,紫砂茶壶在桌面轻轻一跳,洒出几滴热茶。芳芸手忙脚乱的上来擦。   俞忆白看着女儿,语重心长的说:“芳芸,那是你亲弟弟!你怎么就忍心把他送到外国去孤伶伶的过一辈子?”   “碍着他母亲,太太有心要管他又不敢管他。难道要让我弟弟变成明诚大哥那样的人么?”芳芸低下头看着脚尖,“爹爹在外国这些年,学问并没有丢下,如今在我们俞家,还有谁比我爹更厉害。我弟弟自然也不差。”   “你这个傻孩子!”俞忆白的怒气瞬间消了一大半,他得意的笑起来:“你兄弟怎么能和爹爹比。去,把丘七喊进来。”   “哦。”芳芸轻轻应了一声,悄无声息的开门出去,她不愿意喊丘七少,又不肯太失礼,只好笑着对丘凤笙招手,说:“我父亲喊你有事。”   丘凤笙站起来冲大太太和五太太点点头,跟着芳芸进书房。芳芸拉开门要出去。俞忆白喊住女儿,道:“芳芸留下,你也大了,当晓得些为人处事的道理,你在边上听听罢。”   芳芸委委屈屈站在俞忆白身后。丘凤笙那张酷似颜如玉的脸就摆在她面前,让她有些不耐烦,再想到他和她说的关于岳敏之的话,芳芸就有些后悔留下来了。   丘凤笙今朝带谨诚来樱桃街,确是教这个一心要见父亲的外甥缠的没有法子了,只说送请帖过来,或者可以顺便一见俞忆白,也叫外甥和姐姐在家都能安静些,才带他来的。俞忆白郑重请他进书房说话,还把芳芸留下旁听,他的心思就活动起来。   “喊你来,是要问问谨诚这个孩子。”若不是丘凤笙在中间掺和,颜如玉必定老老实实在家呆着,谨诚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不上不下,俞忆白有些厌恶的看着这个年轻人,说:“我方才考察他的功课,很不好!虽然他情愿跟着他母亲生活,到底是我俞某人的儿子。”   丘凤笙瞟了一眼芳芸,笑道:“俞校长的意思是?”   “你即将结婚,你姐姐么……”俞忆白沉吟了一下,为难的说:“老实说她做的那些事也让她失去了看护孩子的资格,我顾念这几年的情份让她暂时把孩子带走,可是你看看,你看看!我考问他几个问题,全都答不上来!”俞忆白胡子微翘,他喝了两口茶平息恼怒的心情,慢慢说:“她一向溺爱孩子,我怕孩子跟着她惯坏了。”   有谨诚在姐姐身边,一来他做舅舅的不好管教,二来也拖累了姐姐再嫁,确是不好。俞家肯把谨诚要回去,与谨诚与大家都好。丘凤笙微笑道:“谨诚是个聪明的孩子,我都忍不住总惯着他。怎么办我听俞校长的……”   “我如今在教育界也算小有面子,我写封介绍信把谨诚送到圣约翰小学去寄宿。休息日呢,我派车去接他,他要回去看母亲舅舅也由他,他要回樱桃街也可以。你觉得呢?”俞忆白把藏在心里盘算许久的计划合盘托出,自己觉得万分满意。俞忆白看着丘凤笙,等他答应。   丘凤笙有些同情的看着芳芸娇嫩的脸,这个好像玉石花盆里盛开的水仙花一样美好的女孩子又尝不是这样被安排了了?他叹一口气,说:“这样子很好,就照俞校长的意思办,我姐姐那里我去说罢。”   “很好,芳芸,你替我送送谨诚舅舅。”俞忆白咳嗽了几声,站起来送客,“我还有几份公文要批阅,失礼了。谨诚的入学手续办好我再通你。”   丘凤笙微笑点头,跟在芳芸身后慢慢出去。谨诚看见舅舅出来,连忙贴上来缠着他,说:“舅舅,太太留我们吃中饭呀。”   “舅舅还要去送请帖。谨诚,你在这里玩一会罢?”丘凤笙含笑看向芳芸,道:“九小姐,吃过中饭烦你叫个听差送谨诚回去。我们新搬了家在霞飞路宝康里五十一号。”   谨诚见舅舅还要把他留在樱桃街,脸上现出犹豫的神情,一步一蹭走向俞忆白的书房。   “九小姐?”丘凤笙站在门边不肯动。   芳芸情知他是要自己送他出门,只得走过来。丘凤笙推开门让芳芸先出去。雁九一脸戒备的抢在丘凤笙前面抵住门让芳芸出去,候芳芸一出去,他就像涂了油的泥鳅一样滑了出去。那扇弹簧门立刻撞到丘凤笙胳膊。   丘凤笙的身手还算敏捷,他退后一步重又推开门,大步追上芳芸,笑道:“九小姐,我有几句话和你讲。”   芳芸慢慢停下,转回身来笑道:“有什么话要讲?”   “芳芸,”丘凤笙看着压到屋檐的铅块一样的乌云,慢慢叹气,说:“我晓得你不喜欢我,心里一定嫌我多事。和你讲,我自小没了亲生母亲,跟着大太太打小就学会看人脸色。”   雁九慢慢朝开移开几步。歪着头看院子里一棵掉光了枝叶的枣树,好像那棵枣树上开花了一样。   “我看着你这个样子,总想到我小时候。”丘凤笙脸上现出落寞的笑容,“所以我心里总存着同病相怜的意思,想你过得好一些,不想你吃亏。就是谨诚,其实和你境况也是差不多的。你爹爹把你和谨诚先后送到寄宿学校去,其实也是好事。”   丘凤笙苦笑道:“你们太太现在待你是还好,可是毕竟你不是她亲生的。将来小的们长大了,她也不见得顾得上你。也只有你和谨诚两个相依为命。就是我是你们的舅舅,我成了亲有孩子,能照应到你们也有限。”   芳芸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紧紧抿着嘴等丘凤笙说下去。   “谨诚这个孩子其实天性不坏,只是从前叫他母亲惯坏了。”丘凤笙长叹一口气,道:“原是我糊涂了,和你说这些做什么?芳芸,你只安心上学罢,有什么事情不好和家里讲,给我打电话也是一样的。我将号码再抄一次给你。”他从皮夹里拣出一张名片递到雁九面前。   芳芸不晓得在想什么,愣愣的在出神。   雁九伸出两只指头夹住了那张小小的纸片,大步走过去开铁门。丘凤笙看着芳芸摇摇头,叹气走出去。他一转过巷子拐角看不见,雁九就将那张名片轻轻一弹,白色镶金边的小纸片在北风中华丽丽的翻了几个身,飘然过了高墙。   芳芸犹在发愣。雁九拿手肘撞她的胳膊,说:“女人,你在想什么?春天还没有到哪。”       作者有话要说:先更一部分,各位看完洗洗睡吧,我洗洗接着写。。。 绿蜡妞,你真狠,更一万,要奴家的老命咯。奴家今天不睡鸟 倩芸的心事      “你的中国话是新学的吗?”芳芸念及方才他机灵的丢掉丘凤笙名片,决定不计较他方才的无礼。   “回中国前半年学的。”雁九脸上闪现孩子气的笑意,“我学的很好吧。”   “很……好……”芳芸忍着笑,“就是名片还丢慢了,那位自封舅爷的人一转身你立刻丢出去就好啦。”   雁九僵硬的拉开门进去,隔了几秒钟,他很不好意思地回身推开门让芳芸进客厅。   客厅里三个人的六只眼睛齐涮涮盯牢芳芸,雁九警觉的贴近芳芸。芳芸浑然不觉,笑盈盈径直上楼。   大太太皱眉,冲倩芸使了个眼色。倩芸放下杂志,伸了个懒腰,笑道:“嗳,我想起来有道习题不会,九姐,你等我下。”她真的翻出几册书追上去。   芳芸无奈的转身停下,笑道:“我换件衣服就下来,你就在客厅等我罢,我卧室比客厅冷多了。”   “那九姐你快下来。”客厅里烧着三个大炭盆,热的很。倩芸西式大衣里面只有一件粉绿的缎面小旗袍,她早就将大衣脱去。芳芸的卧室平常并不住人,就是摆了火盆也不会比客厅更暖和。倩芸巴着楼梯栏杆笑道:“我等你。那个保镖,说你哪,我九姐换衣裳,你跟着去算什么?”   芳芸笑着说:“都说是保镖了,跟着我能干什么?防止闲杂人等骚扰呀。”   倩芸吃了一个硬梆梆的大钉子,脸色马上晦暗许多。她转过身面对着母亲,嘴巴翘起多高。   芳芸分明是借着说小的来敲打老的,大太太脸上下不来,她瞪女儿一眼,“都是我惯的你,有你那样和姐姐讲话的吗,还不给你九姐陪不是?”   芳芸在大太太说话时早蹬蹬蹬几步上楼,雁九看着芳芸的背影愣了一下,抱着胳膊倚在楼梯拐角,将腿架到扶手上斜眼看着大太太。这个样子分明就是拿行动证实倩芸就是骚乱芳芸的“闲杂人等”。   倩芸气得够呛又不好发作,用力把书本丢在桌上,气鼓鼓冲进灶间。雁九这才满意地。慢吞吞地,收回架在扶手上的长腿,摇摇晃晃上楼。   这个保镖全不把主人亲戚放在眼里,五太太也皱眉,道:“我瞧这个保镖很不好,三伯是从哪里请来的?”   大太太笑一笑,道:“是芳芸那个洋鬼子表哥安排的。其实老三也看他不顺眼……”   “娶了小电影唐珍妮的那个花旗银行大班?”五太太想了一想,也笑了,“唐珍妮是隆庆堂长房的亲戚吧?”   “七姑娘的亲表姐。”大太太打开烟罐先让五太太取烟,冷笑道:“就是从前跟霖哥儿闹了一出的那个唐家小宝珠,那就是个骗死人不偿命的小妖精。”   “霖哥儿呀……”五太太擦燃火柴替大太太点烟,瞟了一眼倩芸,小声笑问:“倩芸的亲事你看准了人家没有?”   大太太面露愁容,长长叹了一口气,压低了嗓门说:“我从前倒是看中一个,不过我们家这一二年事情多,我也没明说。现在再看,又觉得人品让人不大放心。”   “说谁人品不好,岳大哥吗?”倩芸笑嘻嘻的凑过来,一脸的天真无邪,“都说他拐了咱们几家的机器款子,那为什么不告他?”   大太太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啐道:“这丫头一点都不害臊。这些事情我们妇道人家天天坐在家里哪里晓得,你有心,问你的岳大哥去!”   五太太长长叹了一口气,笑道:“傻孩子,这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咱们如今是穷了,真打官司,哪里打得起?”   大太太看五太太的神情是想纠住那件事情不放,连忙在女儿胳膊上打了一下,“去灶间换你小姨歇歇去!”   倩芸吐了吐舌头跑到灶间,恰好灶间只有婉芳一个人。她就从后面抱着婉芳的腰,小声说:“小姨,我问你个事。”   “什么事?”婉芳拿着小镊子钳燕窝里的绒毛,回身看外甥女一脸的不快活,笑道:“你就是改不了那个嘴快的毛病,大姐又说你了?”   “我爹不是说岳大哥骗了我们几家买机器的款子?那为什么不真告他?”倩芸有些委屈的说:“这个话我不敢问旁人,方才我妈提起,我一问她,她就把我打发来找你。”   婉芳停下手,想了一会,笑道:“这个……这个事是真的还是假的,不好说。你妈也和我提过,外头说什么的都有,还有说那笔大款子是你爹藏起来的。”   “他们……”提到大老爷,倩芸又是委屈,又是气愤。她松开手转到婉芳面前,说:“到底是冤枉了他,还是冤枉了我爹!我要当面问问岳大哥!”   婉芳吓了一跳,湿淋淋的手捂紧了倩芸的嘴,“别!这事老太太好容易压下去。大姐夫吵了几个月也没敢真的去告,大姐赶着把你哥哥弟弟送出国,还不是怕被你爹胡闹连累了?”   倩芸看着小姨,有些不知所措。“小姨,这笔污烂帐就这样不明不白的烂下去了么?就没有人想拎清楚?”   婉芳叹了一口气,软弱的说:“老太太不许。你就别多问了,找你九姐玩去罢。”   “九姐身边牢牢跟着的那个保镖阴阳怪气的,我看他不顺眼。”倩芸掏出手巾擦拭脸上的水渍,找了个镊子帮忙,没过几分钟又笑问:“这个事九姐晓不晓得?我看岳大哥——那个姓岳的常去祥云公寓寻九姐。”   婉芳皱眉不语,良久才回答:“我到底是继母,有些话不好讲的。”   倩芸笑嘻嘻放下镊子甩干手上的水渍,看吴妈和厨娘一起进来,连忙说:“我和她讲!小姨,今朝下午你们要打麻将,我约九姐去出逛百货公司吃咖啡,可好?”   中饭有大太太和五太太,照着老规矩俞忆白要回避,他就在开饭前半个钟头带着谨诚出门去了。   俞忆白待谨诚比待小毛头亲厚许多,婉芳不快,强颜欢笑殷勤劝菜。大太太和五太太说了两三个钟头闲话,能说的都说尽了,在饭桌上的话就少了。   芳芸是乐得养神不交际,倩芸低头吃饭若有所思。大家安安静静吃过中饭。吴妈送上热茶,芳芸握着茶杯就看大座钟,笑道:“快一点钟了呀,宝珠表嫂约我一点钟去逛百货公司,太太得空一起去呀?”   “我们好不容易凑一桌麻将,可要把你们太太留下。”五太太笑道:“你去玩去吧。”   芳芸清脆的答应一声,造个罪就站起来。   婉芳看了倩芸一眼,倩芸露出期盼的神情。婉芳一向喜欢倩芸,外甥女儿想出去逛逛又不敢讲,,自然要替她出头。婉芳连忙笑道:“方才倩芸还说喊你去逛百货公司,倩芸你和你九姐一淘去呀?”   倩芸小心看母亲的神情,大太太很爽快地打开钱包,抽出两张十块钱的钞票给倩芸,笑问:“够不够?”   看见大太太这样,婉芳连忙也去翻钱包。芳芸哪肯要婉芳的钱,笑嘻嘻的跑开取大衣穿上,站到灶间门口还没有作声,雁九就先跑出来。小保镖看芳芸像是要出门,大步流星去开门。倩芸穿好大衣,挽着芳芸的胳膊,笑问:“九姐,去哪里?”   芳芸笑道:“自然是百货公司。”她示意雁九先走,贴着倩芸的耳朵小声说:“其实没有表嫂约我,我不过是不想陪太太们打麻将。”   倩芸吐了吐舌头,笑道:“我也是。不过都出来了,总要转一圈才好回去。不然我们去前面的维多利亚吃咖啡?”   芳芸略微迟疑了一下答应。维多利亚咖啡馆离着樱桃街不远,走路不过几分钟,姐妹两个手拉着手进了咖啡馆,倩芸就挑了一个不在窗边又可以看街景的位子先坐下。芳芸在她对面坐下,笑对高挑白晰的白俄女侍道:“我要杯清咖啡。给我的保镖一客煎牛排罢,再加一碗罗宋汤,餐后咖啡要双奶双糖。”   雁九毫不客气的说:“先上一块黑森林蛋糕。牛排要两客,十成熟。”他在隔壁一张小方桌坐下。咖啡馆里的光线本来就不明亮,阴沉沉的冬天午后,雁九坐在那张方桌后,影影绰绰变成了一个深黑的人形。   倩芸方才因为保镖的缘故在芳芸那里碰了钉子,老老实实要了一杯咖啡啜着,看着街头来去勿勿的行人不言语。芳芸眯着眼睛,握着热气腾腾的咖啡,乐得不讲话。   冬至节的中午,咖啡馆里没生意,一共只有她们三位客人,老板为着节约费用的缘故连留声机都没有开。   咖啡馆里安安静静,只有雁九的刀叉偶然碰到餐盘叮当响一下。倩芸沉不住气,偷眼看雁九全神贯注对付牛排,小声笑道:“九姐,我和你说件事。”   “什么?”芳芸看她紧张得脸都红了,笑道:“你今天怎么有些不对劲。”   “岳大哥这一向都不到咱们祥云公寓来玩,是不是和九姐吵架了?”倩芸小心的观察芳芸的神情。   芳芸皱眉,好半天才说:“我和岳大哥有什么好吵的?你就没有看报。岳大哥的事业不顺利,官司都打到南京去了。”   “打官司?”倩芸的声音陡然尖锐了几分,她喝了一大口咖啡掩饰失态,反被呛了一口。   “嗯。抢了鸽牌炼乳的生意,鸽牌现在到处告状。”芳芸看着倩芸,“十妹,你待岳大哥倒是很关心呀。”   “我听说……”倩芸有些伤心的说:“听说是他把咱们三家买机器的巨款骗走的。我想当面问问他,是别人胡说的,还是真的……”   芳芸愣了一会,说:“或者你当问问大伯。”   倩芸的脸蛋涨得通红,她把咖啡杯重重朝桌上一顿,恼怒的说:“九姐,你为着岳大哥,处处都针对我,现在还帮着外人说话!”   芳芸冷笑着反驳:“办工厂不是你父亲管的么?你放着最可信赖的人不问,跑去问外人,我看你是在针对我!俞倩芸,你们大房的那些污烂事和我们三房没关系,别拿来烦我!”她站起来,将大半杯微温的咖啡泼向倩芸,掉头就走。   倩芸从小到大有大太太护着,大舅舅宠着,几时受过这样的气?她看着自己面前的那杯咖啡,想照样泼芳芸,吃雁九冷冰冰的眼睛瞪过来,又害怕不敢上去。倩芸觉得又委屈,又羞愧,又气恼,忍不住伏在桌上哭起来。   跟在芳芸身后的雁九走到门口,突然大声说:“九小姐,十小姐好像没有钱结帐,哭啦。”   芳芸回身去吧台结帐。   倩芸揩了一把眼泪,气呼呼的追上来拉着芳芸的胳膊,追问:“九姐,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我们大房的事和三房没关系?你今天不说清楚,我就不放你走。”她的头发湿了一半,大衣上咖啡色的污渍很是显眼,形容狼狈的很。   芳芸方才是气极了才泼倩芸咖啡,这个时候已经很后悔自己失态。然要她低声下气给倩芸陪不是她又不肯。芳芸拖着倩芸回到方才雁九的位子上坐下,吩咐雁九:“你给我表嫂打电话,就说麻烦霖表哥来一趟樱桃街附近的维多利亚咖啡馆。”   方才芳芸付帐时出手大方,女侍应很有眼色的带了几块烘热的干毛巾过来替倩芸擦拭头发和衣服。倩芸哭的抽抽噎噎的,一边擦头发,一边伤心的看着芳芸,等候芳芸给她陪礼。   芳芸扭过脸只看窗外,一言不发。   唐珍妮寻李书霖最是神速,不过十多分钟霖哥儿就带着一阵冷风闯进来,他一眼看见芳芸和倩芸都安然无恙,心里就松了一口气,笑道:“我还当你们怎么了,争蛋糕吃吵嘴了?”   芳芸看见他来了,马上站起来说:“霖表哥,我先走了。”   “哎,你老远把我喊来,就这样走了?”李书霖对红着眼圈的倩芸挤眼,笑道:“亲姐妹闹什么脾气,都说给表哥我听听,我替你们调停。”   芳芸冷笑着转身,雁九急忙跟上。李书霖见芸有保镖也不去追,他在倩芸身边坐下,看到她湿答答的头发,情知两个人相争是倩芸吃了亏,笑道:“俞倩芸呀俞倩芸,你也有今天,人家泼你咖啡,你怎么不泼回去?”   “我不跟她一般见识!”倩芸气呼呼的回答。任李书霖再怎么哄怎么劝,她也不说为什么和芳芸吵嘴。李书霖无可奈何,只好带她去女子理发室洗头吹干,又替她买了件新大衣,把她送回樱桃街。他回到咖啡馆买了一杯三角钱的咖啡,给了女侍应五块钱的小费,就把两位小姐吵嘴的经过打听得一清二楚。   “这确是一笔污烂帐,难怪她们两个都不肯说。”李书霖笑对唐珍妮道:“你家表妹回学校了?”   “回去了。”唐珍妮横了李书霖一眼,道:“你把岳敏之约出来,问问他,是不是真和芳芸闹翻了?”   “不用问也看得出来,确是闹翻了。”李书霖点燃一根烟卷,皱眉吐烟圈,眯着眼睛笑道:“要真是敏之兄做的,那这一手可够狠的,换了我是是芳芸,我也恼。”   “那也是俞家从根子烂掉了。要不是俞家和丘家都揣着小算盘,拼命贪墨,人家一个大钱也拿不走!”唐珍妮抢过他的香烟,用力吸了一口,冷笑道:“亚当说帐面上做的一点毛病都没有。就是官司打到美国去都赢不了。我劝你别在里面搅和。”   “关我们什么事呀?”李书霖歪在沙发上,笑道:“我就是替我们小表妹有些担心。你看,芳芸一听人提岳敏之就要泼咖啡,敏之吧,我约他几次去祥云公寓,他都推事忙。我看他们的缘份是断了。”   “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罢!”唐珍妮捡起沙发垫子用力砸向李书霖,咬牙切齿:“你老实说你和颜如玉那个贱人到礼查饭店去过几次?你怎么什么人都勾搭!”   “她又不是良家妇女,她情我愿的,怕什么?”李书霖笑嘻嘻地,“敏之今天从南京回来,我上去到他那里转转。你可有什么话要交待?”   “你滚远点!”唐珍妮冷笑道:“还有,芳芸的事,你不许多嘴。”   “阿拉晓得啦。”李书霖站起来扑倒唐珍妮,压着她,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大笑着逃到门口,说:“对了,你收到丘家小七的结婚请帖没有?回头咱们一淘去轧热闹去呀?”   “当然要去!”唐珍妮理了理散乱的头发,冷笑道:“那位苏文清小姐亲自送了请帖来的,我怎么能不给老同学面子?”   李书霖吹着口哨出门,上楼敲门。满面疲色的岳敏之看见是他,脸上现出笑意。   李书霖脱下才穿上的西装,扯掉领结,笑道:“敏之,官司打得怎么样?”   “我各项手续都齐全,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岳敏之胸有成竹的微笑,给李书霖倒了一杯红酒,“现在欧洲正在打仗,洋鬼子们自顾不暇,国货生意只会越来越好。我已经接到第一笔来自南洋的订单了。”   “这么说,丘小七的好日子不长久了?”李书霖笑问。   “等高等法院的最后判决罢。”岳敏之凑近李书霖嗅了一口,甜蜜蜜的幽香袭人,马上明白他是才和唐珍妮约会过,故意道:“你才从楼下上来的?”   “嗯,中午芳芸和倩芸吵嘴,还泼了倩芸一头一脸咖啡。芳芸打电话给她,喊我去收搭烂摊子去了。”李书霖看岳敏之的眉头皱成一个川字,就住口不提。   “她……还好罢?”岳敏之问完这句,烦躁的在茶几上翻烟卷和火柴。       作者有话要说:杯具鸟,六斤放假,恶龙夜班,婆婆还要打二十四小时麻将。。。 奴家不太忙得过来。。。尽量保证每日一更先,欠的那五六千,俺一定会补上滴一定。握拳。 好久不见(上)   李书霖笑笑,道:“她很好。”   岳敏之到底找到了烟卷罐,他取了一根烟卷,在茶几上顿着顿着,突然发愣。李书霖盯着他看了半晌,到底没有开腔,抖开一叠报纸默默翻看。岳敏之吸完一根烟卷,用力将烟蒂按熄在烟灰缸里,笑道:“书霖,陪我出去兜兜?”   “没有空。”李书霖扬扬手里的报纸,笑道:“你要去自去。”   岳敏之愣了一下,苦笑道:“书霖,你和我说老实话罢,她怎么样了?”   “她确是很好,换的保镖虽然木了些,倒也尽职。休息日都在宝珠那里,或者去樱桃街呆几个钟头。”李书霖歪着头想了一会,又道:“曹二少倒是每个休息日都去祥云公寓转转的,不过都教她巧妙的避开,听说曹二少为着这个很不快活。其实——”李书霖直视岳敏之的眼睛,笑问:“我看你们两个都有些不戏劲,我倒想问问你,芳芸是不是在和你赌气?”   “或者是罢。”岳敏之又点燃一根烟卷,慢慢吸了一口闭上眼睛,“我们有些误会,我想等她自己去寻找答案。”   “你醒醒罢!”李书霖把报纸卷成一卷丢到岳敏之的头上,笑骂:“这是中国不是美利坚,小姐们的婚事大抵还要长辈做主。我问你,万一曹二少上樱桃街求婚成功,你怎么办?等我家小表妹结婚生子有了空闲再寻答案么?”   “她若是肯受大家庭的摆布,也不是俞芳芸了。”岳敏之脸上现出微笑,“俞家么……”他的声音低下去,几乎听不到,“还有的折腾呢。”   轻轻的叩门声在安静的深夜格外的响。李书霖给岳敏之丢了个“若是来寻我就说我不在”的眼色,飞快的藏进卧室。岳敏之也当是唐珍妮,拉开门就笑道:“夫人有什么要在下效劳的么?”   “我……”倩芸拉下罩在头上的斗篷,苍白的脸上满是期盼的神色,:“岳大哥,是我。”   “十小姐,你和你母亲一起来的?”岳敏之伸出半个身体朝外看。   “岳大哥,我一个人来的。”倩芸比方才镇定了些,她微笑着说:“我有些话存在心里很久了,一直想当面问问岳大哥。”   “胡闹!”岳敏之叱道:“你站在门口,我去喊个人来陪你回家!”   “不,曹二哥在楼下等我,我安全的很。”倩芸倔强的看着岳敏之:“你不要急着赶我,我只问你几句话就走。”   岳敏之走到楼梯间朝下看,果然曹二少的排场,除去一辆锃亮的流线型新式汽车停在大门口,四下里还有几辆带车斗的摩托车,车上都坐着卫生。   “你问罢。”岳敏之转过身体,冷冷的看着倩芸。   “我爹说……我爹说的都是真的么?”倩芸吞吞吐吐半天,含糊的问。   “这些莫明其妙的话当去问令尊。”岳敏之微笑起来:“十小姐,你跑错了地方。既然有护花使者,那也消我替你操心回去的安全,请回罢。”   “不,我要问你,我信你!”倩芸脸上现出盈盈泪光,“岳大哥,我爹说的都是骗人的,对不对?”   岳敏之无奈的看向室内,可是李书霖藏在卧室里就是不伸头。他叹了一口气,道:“我不晓得令尊和你说了些什么,值得你不顾名誉深夜跑来问我。不过,你若是指的你父亲想告我那件事,我只能说,他支使自己的女儿抛头露面并不高明。请你转告你的父亲,有什么话法庭上说罢。”岳敏之讲完这一大串,掩着嘴打了一个呵欠,反手搭在大门上,不动声色的挡住了倩芸进门的路。   “和我爹没关系,是我自己要来问你的。”倩芸擦了一把眼泪,抽泣着说:“岳大哥,我就是想你和我讲,你和那件事没有关系,我心里就喜欢了。我晓得你心里只有我九姐,我心里也只有你。”   “胡说八道。”岳敏之怒极反笑,“什么你心里我心里,你才多大?怎么一门心思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李书霖,你给我滚出来!”   李书霖打开门慢慢出来,肩膀耸动,明白是忍着笑。   倩芸就没有想到岳敏之家里还藏了个霖表哥,方才她大着胆子的表白都教这个向来不是正经人的霖表哥听了去。她的脸涮一样涨得通红。   倩芸在李书霖面前一向伶牙俐齿,李书霖好容易逮着这样的机会岂肯轻易放过,笑道:“原来十小姐是来深夜会岳大哥的。”   倩芸低下头不反驳,意思竟是来了个默认。李书霖摇了摇头,叹气,说:“傻丫头,你这是何苦哪。”   “我……我不要认命,我要为自己的幸福争一争。”倩芸抽出手帕擦眼泪,小声说:“霖表哥,六年前你要是敢争一争,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罢。”   李书霖好像挨了一闷棍,他愣了一下,才说:“倩芸,你总要问明白岳大哥心里有没有你。”   “岳大哥心里若是没有我,怎么会放心把工厂的帐都交我和……”倩芸提到芳芸时声音低下去,“九姐核算。岳大哥,你说是不是?”   “你是顺便。”岳敏之的声音虽然压的极低,却是字字清晰,“我的帐目一向公开,谁来替我算都没有关系。”他冷笑道:“实话对你说罢,我对你九姐确是一见钟情。至于你么,从前你只是书霖的小表妹,后来你也只是芳芸的堂妹。”他说到这里,声音陡然响亮起来,“你九姐年纪还小,又有心求学。我固然是爱极了她,却是不想扰她心思误她学业,所以一直不曾去樱桃街提亲。俞十小姐,还请你自重!”   “啪啪。”曹二少拍着掌从楼梯间里走出来,笑道:“岳大少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越发的强了。我替我自己问一句,你真想过上樱桃街提亲么?你敢么去樱桃街提亲么?” 好久不见(下)   “芳芸不过十六周岁,我等得起。”岳敏之胸有成竹的微笑直视曹二少,“曹二少,你上回求婚不是被当面拒绝了么,己所不欲,勿施与人呀。”   曹二少神情不变,笑道:“世事难料,安知佳人不会回心转意?”   曹二少向芳芸求过婚?倩芸惊诧的看看曹二少又看看岳敏之,曹二少脸上并无一丝异样,岳敏之笑得风淡云清。他们,到底有多少事是瞒着大家的?倩芸救求的目光转向了李书霖。   李书霖咳嗽了一声,笑道:“小姐们和我站的略近,亲戚们都要讲闲话的,二少,我们先送倩芸回家罢。”   岳敏之笑道:“我是孤家寡人一个,倒是巴不得留客,比不得你们尊长在堂,行事多少要有些顾虑。”   只有岳敏之一人在家,叫倩芸闹一闹,曹二少上来做个和事佬儿,就是胡参谋长晓得了为了自家甥女名誉计较,也不会迁怒到他曹二少身上,最多不过拿枪逼着岳敏之上俞家提亲。   可惜事先没有打听周全,不晓得李书霖在他这里,倩芸当着李书霖的面闹不起来,她的去留就成了烫手山芋。若要李书霖送倩芸回去,一则他是不怕人家闲话的,二则娶不娶倩芸他也无所谓,确是恰当的人选,然又与倩芸名誉有损。加上曹云朗一起送倩芸回去,俞大太太必定要问缘故,消息传回曹家,他反要吃人嗤笑。曹云朗略一思索,笑道:“卫兵,到三少那里去请俞家十一小姐来陪十小姐回家。敏之兄,你不介意我们进去坐坐罢?”   岳敏之笑嘻嘻做了个请的手势。李书霖轻轻推了倩芸一把,让她先进去。客厅里的陈设和芳芸家的客厅有七八成相似。高高低低磊满书的书橱,黄花梨木的大画案摆在窗边,案上摆着笔海砚池,舒适的沙发摆成半圆。甚至,灶间门口都有一只跟莎丽长像差不多的斑点狗卧在铺着棉垫的篾箩里酣睡。倩芸越看越是心酸,坐在沙发一角,拿着手帕默默拭泪。   岳敏之收拾茶几上的报纸堆,笑嘻嘻的说:“书霖,听说你最近在跟朋友合办报纸,生意可好?”   “不过是和朋友凑个热闹罢了。”李书霖笑道:“一两千块的小本钱。”   “哦?办一份小报只要一两千块钱?”曹二少笑道:“什么样的朋友?怕不是女的罢。”   “是我初中的一个同学。他家的生意折了本,他一个人要照管一家人的生活,因为他平常喜欢写些小文章,就有朋友替他出主意叫他办报纸。”李书霖笑道:“我们几个同窗一共替他凑了三千块,他自己还有四五百块的本钱。我正想问你呢敏之,这点钱,好像不大够用似的。”   “不少了。”岳敏之笑道:“四五百块钱就够了。我算帐给你听。一份小报起印一千份。纸可以一日一买,也可以挂帐。印费五天一结,脸皮厚些,十天半个月结一次最好。这两样都是不必先付帐的,卖了报纸再来付帐最是妥当。人么,顶多用三个。一个主编,排排版,拉拉稿子,你同学当仁不让就是主编。一个跑腿,取稿子送稿费,一个月开他三十块钱是高薪。要排场再用一个小仆欧打杂,开他十五块钱。小报难道还要到礼查饭店租房间?随便哪里租个大房间二三十块钱,白天办公,晚上睡人。再加上伙食杂费开销,一个月开销两百块钱不得了。”岳敏之含笑的眼扫过听得认真的曹二少,“至于稿费么,小报自然是用不到名家的,千字一块钱就是上上签了,一个月稿费能开多少?”   “难为你算得这样清楚。”李书霖突然笑骂:“我就忘了,你好像是《晶报》的股东?”   岳敏之不置可否的笑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晶报》在现今的上海滩算得是小报里顶有名气的一张,一向最喜欢胡说八道名人,又因着胡说八道四个字倒不好叫权贵们自动对号入座的,所以越发的敢胡说八道了。   曹二少想到上一回岳敏之说过投资报业,觉得八成是真的。他虽然不是怕事的人,然曹大帅竞选大总统在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想到这里,不由笑道:“我二堂姐新由日本回国,也说要办一张妇女日报的,下回带她来跟你们取经。”   “好说好说。”岳敏之笑道:“我和书霖的经验,其实都是四个字:老实掏钱。”   李书霖拍着茶几笑骂:“敏之,你是出钱的憨大,别拖上我们。”   他们三个一本正经的办报如何如何谈了半个钟点,越谈越是投机,不约而同把倩芸丢在一边不顾不问。   倩芸虽然是十五六岁的小姐,经历的事情不多,也晓得她今天要死要活的缠着曹二少来寻岳敏之是做错了。她原本是赌着一口气来的,吃岳敏之几句严厉的喝叱伤了少女骄傲的自尊,原来心里存着的万一的想头自然是烟消云散,转而怨恨岳敏之从前待她不清不楚的好是别有用心,就在心里添了许多怨恨。从前看岳敏之哪里都觉得他好。今朝灯下再看他,头发太短,皮肤太黑,脸上的神情又太踞傲,这样的人,怎么母亲就看中了他?倩芸越想越觉得委屈,直想站起来就走。   可是在座的三个男人,岳敏之是肯定不会送她回家,李书霖送她她又不肯。曹二少么,已经让人喊丽芸来陪她回家,她若是自己要走就是驳了他的面子。真要一个人出门?倩芸想到传说中金陵女大学生的人命案子,打了个哆嗦。她坐在沙发一角胡思乱想许久,进退两难。   是以丽芸笑盈盈站在门外,虽然鼻子尖可以翘到天花板上,倩芸还是走过去亲亲热热挽住她的胳膊,笑道:“丽芸,我玩的太高兴了就忘了时间,烦你陪我回家。”   丽芸将客厅里的三个男子挨个看过,笑道:“我就不晓得,原来表哥现在和倩芸玩得这样好。”   李书霖冷笑道:“大半夜的到处乱跑,你就没有半点大家小姐的样子!二少,我和你借几个卫兵,送两位表小姐回公寓。”他在俞小姐们面前一向都算正经,真摆出兄长的架子斥责,倩芸机灵,立刻就低下头不敢出声。丽芸小心的向曹二少。她原本是和三少在回力球场跳舞的,二少派卫兵来请,三少立刻放人,可见三少是不敢得罪二少的。此时二少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倩芸又这样听话,她心里哆嗦了一下,紧紧挽住倩芸的胳膊,小声道:“我坐三少的汽车来的,不劳表哥和二少借人,我们走罢。”   二少挥手,方才带丽芸上来的卫兵又带着两位俞小姐下楼。李书霖抱着胳膊倚在窗边看载表妹的汽车远去,笑道:“二少高明,我的两位小表妹见了你都服服贴贴。”   “小姐们见了我不服贴的,除去我家的姐妹,也只令九表妹了。”曹二少站起来掸掸衣袖,笑道:“主雅客来勒,改日再来府上打扰。”   李书霖笑着朝岳敏之拱手,“我也去了。主人高卧罢。”   “不敢不敢。”岳敏之把他们送到楼下,目送曹二少的车队离开,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   祥云公寓,寒风刮过清冷的街道,整栋公寓黑沉沉的,只有三楼有窗口亮着灯,倩芸和   丽芸下了汽车,一边跺脚一边张望。倩芸看自家的窗户都是黑的,情知母亲不在家,先就松了一口气。她有些犹豫的说:“我家里没人,不如我们去敲九姐的门,找她说说话混一夜罢。”   “我不去。我要回去跳舞。”丽芸冷笑道:“她装的厉害,在我们面前凶巴巴的,一转过脸在男人面前就是小白兔,我顶讨厌她。”   倩芸沉默了一会,开口说道:“听说九姐拒绝了二少的求婚。可是看二少的情形是非娶不可的意思,你何必跟她过不去?”   “哈哈,你还是那么傻。”丽芸笑的喘不过气来,“走,我跟你上去找她。”她转身走回车边吩咐车夫:“我要陪我十姐,你和三少说一声,我不去跳舞了。”她打发了车夫,拉着倩芸进了楼梯间,附在倩芸耳朵边小声说:“二少在日本有恋人,你晓得啊?”   “晓得啊,菁姐说过。”倩芸好奇的问:“这和九姐有什么关系?”   “你可晓得他们是为什么分开的?”丽芸冷笑着说:“听说是二少求婚,那位日本小姐的父亲不同意。等那位日本小姐到上海来,看九姐还装得下去不。”   “哦”倩芸轻轻应了一声,说:“九姐其实比咱们两个都强。她有洋人表哥撑腰,又有钱又有势。”   “有钱有势也不是她的。”丽芸冷笑道:“看我舅妈就晓得了,我外婆能做主的时候,待我们何等亲热。一到她当家,翻脸比下帘子还快。你们家,不也是你舅妈做主了?”   “是,我不比你好多少。”倩芸低低应道:“走罢。”   “真要去?我不想。”丽芸站在三楼的楼梯口,翘着嘴说:“她跟她家那个颜姨奶奶一样坏。”   “我……其实我也不想去。”倩芸想到被泼的那半杯咖啡,还有方才被拒绝的委屈,就把名誉的问题抛开,“走,到你那里去。我家老妈子是我舅妈荐来的,我怕她把闲话传到我舅妈耳朵里。”   她们两个踮手踮脚上四楼。丽芸掏出钥匙开门,喊老妈子起来烧水烧夜宵。她们两个围着一个炭盆烘火,相对无言。   突然楼下传来笛声。这样的大冷天,谁在外头吹笛子?丽芸和倩芸不约而同站起来挤到窗边朝下看。公寓门口的那棵法国梧桐树叶子早都落光,吹笛人倚在背光处,只看得出他穿着长衫。   曲子好像是《凤求凰》,笛声起初呜咽,继而轻快,又转深沉。丽芸听得一会,推倩芸:“我们公寓还有什么出挑的小姐?这样子的求爱倒是雅的很。”   倩芸想了一会,摇头说:“我平常都是住校,不晓得公寓里住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家。”   “快看快看,有人出来了。”丽芸指着公寓门口的那块黑影,说:“我刚看到有人。”   倩芸踮起脚朝那边看,果然那里有人影。想来吹笛人也看见了,笛声歇了两分钟,又吹起《百鸟朝凤》来。安静清冷的夜里,纵然是这样欢乐的曲子,也渗着几分凄凉。倩芸只觉得寒意刺骨,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笛声好像调皮的孩子吃了惊吓,声音低下去一会又高起来。门口的人缓缓走到灯下,居然就是芳芸。   丽芸看见是芳芸,呸了一声用力关窗,小声骂道:“她又勾搭上一个。”   倩芸摇摇头,露出苦笑,“下面那个,是岳大哥罢。”       就砸你家玻璃 岳敏之对待丽芸一向都是敬而远之,丽芸也是不肯和他打交道的。听倩芸讲楼下吹笛的人是岳敏之,丽芸冷笑着走回火盆边伸手向火,慢慢道:“咱们九姐真是有本事,哄着曹二少不算,还吊着岳大少不放手。我就不懂了,这位岳大少又没有家世又没有钱,怎么大伯娘也说他好,九姐也愿意和他好。” 倩芸脸上微红,她倚在窗边不吭声,全副精神远眺那棵法国梧桐树。 “十姐,原来你喜欢岳大少。”丽芸走回窗边把窗帘用力拉上。“你醒醒罢,姓岳的可不是好东西。” “我……我哪有。”倩芸把自己藏在窗帘后,小声说:“九姐才是扑火的飞蛾。” “她?”丽芸摸着脸颊,恨恨的说:“她不是走到哪里都带着保镖么,别人能随便下手?” “还有谁看她上?”倩芸一边问,一边不死心的掀起窗帘的一角,正好看见打横里一个黑影冲出来拦在芳芸前面,她连忙对丽芸招手,“快来,又有一个。” “有什么好看的。”丽芸脸上现出鄙视的神情,“我顶讨厌她装腔作势,”她打了个呵欠,嘴上说不看,还是敌不过好奇心,凑到窗边和倩芸一起朝下看。 祥云公寓门口不远有一盏路灯,芳芸就站在灯光下发愣。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手持半块砖头的黑衣少年面露不悦,“女人,为什么半夜偷跑下楼?”他讲话的声音很响亮,在四楼都能听见。 丽芸忍不住笑出声来,拉开窗帘,指着那少年大声说:“十姐,这个破相的穷鬼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看九姐倒像是很怕他的样子。”声音又响又脆,分明是存心要让芳芸听见。 芳芸早就听出那是俞家十一小姐丽芸,她侧过头看到雁九手里的砖头,小声说:“砸她家玻璃。” “好。”黑衣少年扬手,四楼十一小姐客厅窗户最上面一块玻璃应声而碎。 玻璃碎片四溅的刹那,丽芸和倩芸都尖叫起来。们两个这样一叫,整栋公寓四层楼,几十扇窗户伴着各式各样的骂声次第亮起来。 雁九不悦的哼了一声,掉头就跑。芳芸有些犹豫的向前迈了两步,旋即回头,跟着雁九跑回公寓。 暂歇的笛声又起,这一回吹得不晓得是什么曲子,调子跳跃欢快。那吹笛人始终藏在大树的阴影里,叫人看不清他的模样。芳芸走到门口,步子突然间轻快起来。雁九惊奇的回头,芳芸轻声笑道:“快跑。” 从公寓门口到三楼的距离远大于从四楼下到三楼。芳芸虽然跑得快,还是被丽芸和倩芸堵在了门口。 “九姐,你心真狠!”丽芸拉着倩芸的手亮给芳芸看。倩芸的手背上有道正在渗血的伤口。 芳芸皱眉:“十一妹的心更狠,为了寻我麻烦,都不晓得先给你十姐包扎,是要叫你十姐流尽鲜血么?” 丽芸愣了一下,看向倩芸:“十姐,先回去,喊你家陈妈替你止血罢。” 倩芸还在迟疑,丽芸已经去敲对面的房门。芳芸趁机掏出钥匙开门,和雁九两个悄悄溜了进去,轻轻地,迅速地,把大门紧紧地关上了。 陈妈开了门看见十小姐受伤流血,哪里敢担责任,马上就打电话去胡家寻大太太,大叫大嚷。在芳芸家的客厅里,都能清清楚楚听到她讲了什么。 黄妈有些紧张,关切的说:“九小姐,大太太到底是长辈。这样子怕是叫三太太难做人。” 芳芸冷笑道:“怕她们么?对门真上门来闹,就把她家玻璃都砸碎。黄妈,捅开煤球炉烧开水罢。” 半个钟头之后,上门来的,除去一脸愠色的大太太和略显不安的婉芳,还有满面笑容的胡家舅太太和一位看着很是面熟的中年太太。后两位一进了芳芸更像学者书房的客厅,看见那几只顶天立地的大书橱和书桌磊得高高的草稿纸,都有些诧异。 芳芸满面的不高兴,穿着睡衣张罗拿点心泡茶,虽然态度殷勤,却是没有半点以往在长辈面前笑嘻嘻的样子。 婉芳接过芳芸递来的茶杯,笑道:“你穿这个冷不冷?我陪你进去换件衣服罢。” 芳芸顺从的让婉芳拉进卧室,婉芳借着换衣服的借口把卧房的门关上,贴着芳芸的耳朵小声问:“看你,不高兴都摆在脸上。倩芸和你吵架?” 芳芸摇头,说:“她今天有些奇怪,非要拉我去寻岳大哥,问我当初办厂买机器款子的事。这个事和我们三房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我自然不肯去趟混水。在咖啡馆闹起来,说的好像那笔款子跟们三房有关系似的。那里离着樱桃街近,我怕她乱说话闹开了不好收场,就泼了她半杯温咖啡,后来又喊了书霖表哥来给她台阶下,送她回家的。” 婉芳回想白天倩芸问的那些话,依着倩芸的脾气确是会问芳芸。那件事让大老爷已经毫无名誉可言,若是叫倩芸坐实那件事和三房有牵连,岂不是与忆白的前途也有碍?她不由皱着眉说:“她一向嘴快,你回绝的很好。那笔款子的事我也听你父亲说过,你爹不信是岳敏之做的。这笔糊涂帐倒像是……是人家找岳敏之背黑锅的样子。” 芳芸察言观色,看婉芳的神情是偏着自己了,连忙替她找个体面的台阶,“这个事吵出来不论和大伯父有什么样的干系,大伯娘都是为难的,倒不如糊涂到底,我们俞家大房和胡家面子上都能过得去。倩芸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我就不晓得她是怎么想的。” 倩芸要拉着芳芸去问岳敏之,自然是因为岳敏之一向待芳芸很是殷勤的缘故。而从前大姐很是看好岳敏之,想来也是因为倩芸早心有所属。倩芸拉着芳芸去寻岳敏之,倒像是芳芸对岳敏之起乐怀疑,可以令岳敏之恼她。可惜这个倩芸孩子到底年纪太小,不懂这个事炒出来于她自己和她母亲最有害。 一边是外甥女兼侄女,一边是继女。两个都是她喜欢的孩子,她也不好明着在芳芸面前说什么。婉芳理清思路,叹了一口气,说:“可不是嘛。” 芳芸低着头,慢吞吞换见客的衣裳。婉芳悄悄出来,笑道:“我方才问过了,两个孩子白出去玩,抢着付帐吵嘴,晚上还赌气呢,想来陈妈看见倩芸割破手吓坏了。” 大太太板着的脸上现出笑来:“我说呢,平常倩芸和芳芸最要好,原来是为着抢付帐吵嘴,真是没出息。这个陈妈大惊小怪,误了我们一场好麻将。” “打了四圈也累了,正好散散闷。”舅太太含笑看向那位中年妇人,“前面不远有个徽菜馆子办的很好,我们过去吃宵夜罢。” 中年妇人微笑道:“徽菜油腻,宵夜怕积食,就在家里随便弄点什么吃的好。婉芳,你这间公寓顶下来多少钱?” 婉芳笑道:“是我们霖表少爷帮着办的,具体多少也没过问,要问我们三老爷。” 大太太赞许的看了小妹一眼,笑道:“霖哥儿这个孩子真真是招人疼。说起来,他也有二十三四了?” 舅太太笑道:“二十六!旧年李家老太太拿他的八字去算姻缘,不是说他二十四?你们李亲家太太挑儿媳妇可够挑剔的,挑来挑去么多年,就没有看中的?” 大太太笑道:“可不是,我们家立夫比他还小两岁呢,孩子都生了两三个了。” 婉芳笑道:“我去灶间看看,就在我们家吃罢。”她站起来对站在卧房门边的芳芸使了个眼色,就先进了灶间。芳芸默不作声的就跟了进去。 那位中年妇人看着芳芸的背影含笑不语。舅太太笑道:“芳芸孩子虽是在外国长到十几岁,难得的安静贤淑,可惜比我们立翔大四五岁,不然我一定要请媒人到小妹家去说亲。” 大太太笑道,“论家世也相当,就是年纪差的多了点。不过呢,现今小姐们都不作兴早早就定亲,到底还要念完大学才肯提亲事。” 舅太太不以为然的笑了笑,正要讲话,婉芳已经提着一只冒热气的茶壶出来,笑道:“窝们忆白也是样讲,现在人家的小姐不管学业如何,嫁妆里头顶要紧,最体面是有一张大学文凭。何况我们芳芸——”她冲着中年太太微微一笑,“英文和法文都是顶好的,将来就是考公费留洋也考得起。” “啧啧,这哪里是后娘,亲娘都没有样夸自家儿的。”舅太太笑道:“你就少得意些罢。亏得二夫人是自己人,不会笑话自夸。” “如今的摩登小姐们,会跳舞,会滑冰,会打网球,会骑单车,简直就没有她们不会的。远的不说,就是你们家那几位小姐们,吃喝玩乐无所不精,提起学校的功课,是样样稀松。”二夫人笑道:“府上宝书网 www.xbaoshu.com,才养得出这样的好女孩儿。不过么,现在结科婚还上学的也不在少数。上回我听你们倩芸讲,说那个什么杜阳笙的儿媳妇,就和她同班,是不是?” “还有那个什么地产大王周家,几个儿媳妇也都在上大学好像。”舅太太笑眯眯看着婉芳:“想当年,我们嫁到婆家……” “太太,”芳芸从灶间探头,亲亲热热的喊婉芳,“拌玫瑰馅子要放几勺糖?” 婉芳连忙答应着走过去,挽着芳芸的胳膊进灶间。芳芸冲黄妈使了个眼色,黄妈端着一碟瓜子出去。芳芸笑道:“舅太太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么,怎么说起那些事情来?” 婉芳有些不满的说:“好像我们胡家多亏待她似的,就爱在外人面前说这些。要做玫瑰馅子的汤圆么?” 桌上摆着两只细磁碗,一只装着玫瑰馅,一只装着猪油芝麻馅,都是拌好了的。芳芸压低了声音笑嘻嘻的说:“黄妈早拌好了,我是怕太太为难,喊太太进来避一会的。” 婉芳轻轻啐她道:“原来你在偷听!也不害臊。和你讲,那个就是曹二少的生母。特为来看你的。” 是生母,那自然不是曹大帅的正室,芳芸愣了一下,笑道:“她老人家怕是做不了主罢。” “曹太太不管事,帅府里的事也能做一小半的主。”婉芳笑道:“不过嘛,曹太太再不管事,二少的婚事还是要过问的。听讲她有意把自己娘家的一个外甥女给二少。” 芳芸低头想了一会,慢慢说:“二少必定是不肯的。” “那是自然。”婉芳笑道:“咱们慢慢拖着。大太太是等不及了,二少自家只怕也是等不及的。拖过这一二年就好了。” “嗯。”芳芸洗手揉糯米面,揉会笑道:“我记得旧年才到上海,报纸上都说上海是冯大帅的辖区。这一二年就姓曹,不晓得再过一二年会不会改姓呀。” 婉芳沉默许久,一边洗手一边说:“风水轮流转,哪个晓得明天的事体。这些话你还是放在心里罢,别和倩芸她们讲。她们不如你懂事,不晓得什么话是要藏起来的。” “晓得了。”芳芸揪出一团面团搓着玩,笑道:“我恍惚听说我爹要出任申大的校长,真的假的?” “新创建的大学,校长位子哪里好坐?还没有公开宣布的事,你是怎么晓得的?”婉芳微笑。 “和同住一间宿舍的吴静仪呀,她三叔在南京教育部做事的。”芳芸扮了个鬼脸,笑道:“她母亲再三的喊她请我去她家玩。静仪跟我说的,咱们过年和她家走走罢。” 舅太太走到灶间门口,扶着门框笑问:“怎么?妹夫要当大学校长?” 婉芳连忙摇着头笑道:“没有的事,是孩子们在学校瞎说的。要有,我头一个和大嫂讲的” “芳芸,你来。”舅太太过来拉芳芸,她凑到芳芸耳边小声说:“那是曹大帅的二夫人,你去应酬一下她。” 芳芸举起湿呼呼糊满糯米面粉的两只手,笑道:“舅太太,我这里走不开。喊倩芸和丽芸来嘛。”她的眼睛笑起来眯成两只弯弯的月牙,声音却是大起来,“丽芸和三少可要好了,出入都是三少的汽车代步,她上回还和我讲三少……”芳芸吐了吐舌头,低下头揉面。 婉芳有些尴尬的在芳芸肩上敲了一下,笑骂:“做你的事罢。”转而拉着舅太太出来。 然芳芸半吞半吐的话已经教客厅里的二夫人听见了。二夫人含笑看向婉芳:“丽芸,也是府上的小姐?” “排行第十一。”舅太太笑道:“也是跟着我们大妹妹在这边住。” “喊她们过来吃宵夜罢,正好陪我们闲话解闷。”二夫人笑道:“我就不晓得我们家的老三也看上俞家小姐了。” 舅太太亲自过去喊,倩芸拉着不情不愿的丽芸过来。大太太冲女儿使了个眼色,笑道:“你一向羡慕你九姐下得厨房,还不进去帮忙?来,丽芸,到大伯娘这里坐。”就把丽芸拉在身边坐下。 倩芸溜进厨房,离着芳芸远远站着。芳芸也不管她,自顾自搓汤圆。灶间的门半敞着,二夫人和丽芸一问一答,大太太和舅太太笑声不绝。芳芸揭开锅盖,白色的水气弥漫开来,倩芸让开两尺,小声说:“我妈好不容易才把二夫人和丽芸隔开来,你怎么又把她引过来了?” “曹家明摆着是故意装不知道。她那样和三少混着也不是事。”芳芸冷笑道:“她的体面就是咱们的体面。她要是闹得将来不好收场,你以为我们出门人家就瞧得起我们了?” “可是——三少是大夫人生的。”倩芸很不高兴的说:“大夫人看不上丽芸的。” “二夫人像是看上。”芳芸朝谈笑风生的客厅看了一眼,小声道:“丽芸不傻,你怎么就想不通?” 倩芸想了好大一会,啊一声,:“我怎么没想到。不过,不过要是不成……” “不成,她和三少断了,也比现在强。”芳芸冷笑着说:“我是顶为自己着想的一个人,与我自己有益与别人有益的事我自然是乐意帮忙。若是别人有损于我,我可不只会砸她家玻璃。” 相亲不相爱 ...  倩芸冷笑道:“九姐,这话你敢当十一妹当面说么?”   芳芸冷冷的扫过她扎着纱布的手,“我明明是讲给你听的。你不服气,到客厅去寻你的曹二夫人,说我欺负你呀。”   曹二夫人到祥云公寓来,起因确是倩芸手受伤,实际上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来看芳芸的。大家庭里姐妹多面和心不和常有,撕破脸吵嘴打架闹到外人面前,芳芸固然不会在曹二夫人心里留下好印象。倩芸不只脱不掉一个不懂事胡闹的按语,还会间接得罪曹二少,她自然是不肯。倩芸怒视芳芸,说:“我看在小姨的份上喊你一声九姐,你不要太嚣张。”   “是看在我们太太的份上,还是在看在旁的什么事情上,你心里比我清楚。”芳芸微笑,小声说:“以后我这里不劳十小姐踏足,吃完我的送客汤圆,请你滚的快一些罢。”   倩芸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气呼呼的推门,径直穿过客厅出去。   大太太诧异的看着女儿的背影,尴尬的说:“这个孩子,怎么还和她九姐闹小脾气?”   舅太太笑道:“姊妹们太亲近就容易使小性子。明朝早上再看她们,又亲亲热热上学去了。”   婉芳迟疑了一会,到底没有去寻倩芸,她坐在最靠近灶间的一张沙发上,吩咐站在一边伺候的黄妈,“你去灶间帮忙罢。”   黄妈甫一转身,丽芸就笑道:“九姐家里用的人个个都蛮好。还有个小保镖怎么不见?方才还看见他和九姐一淘在楼下散步。”   大太太坐在侧面,两只眼睛瞪得溜圆,恨不得把丽芸掐死。舅太太咳了一声,道:“她用的不是一个白俄保镖么?”   婉芳含笑解释:“那个保镖去美国了,芳芸的表哥又送来一个,听讲人品蛮好。”   “比九姐大不了一两岁罢?”丽芸笑道:“三婶,九姐一个人住在这边,家里有这样一个小保镖,我怕人家要讲闲话的。三婶你看,我和十姐都是不用保镖的,天天进进出出,哪里有事?”   “我们这样的人家,确是用不起保镖的,”婉芳笑道:“这是芳芸外婆家疼外甥女儿的一片心意,别人眼红都来不及,哪里会讲闲话。”   舅太太连忙笑道:“小妹这么说,我们可要给倩芸寻个保镖,不然就是不疼外甥女了?”   “不敢不敢。我们借九小姐的光,平常倩芸上学放学都是和芳芸一淘走。”大太太笑眯眯看着丽芸,道:“丽芸哪,明朝大伯娘也替你寻个好保镖,好不好?”   “大伯娘!”丽芸翘起嘴撒娇,“好像我眼红九姐有保镖一样,我不依。我去寻九姐讲话。”她站起来走到灶间门口,迟疑了一会方迈进门槛,小心把门掩上。   芳芸倚在桌边搓汤圆,听见丽芸进来的动静,  低声笑道:“十一妹,我还以为你再不肯进我家的门。”   丽芸恨恨的看着桌子底下酣睡的莎丽,也压低了声音说话,“我被狗咬了一口,怎么会和狗一般见识。”   “那你瞪着狗做什么?”芳芸把手里搓好的一颗玫瑰馅的汤圆放到铺着白纱布的搪瓷盘子上,笑道:“玻璃碎了一块灌冷风,晚上加床被子啊,仔细伤风。”   “你……”丽芸的声音低了下来,她顾忌的看向客厅,小声说:“你什么意思,存心想吵架么?”   “我好意提醒你啊。”芳芸笑的越发快活了,“我听说你和曹家三少最近走得很近。”   “我……”丽芸咬着嘴唇,小声说:“我的事,不要你管。”   芳芸朝外面指了一下,说:“外头坐着的二夫人,刚刚好,能够管得到你的事。”   “你倒是蛮会替我着想,”丽芸冷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不过是将己之心度你之腹。”芳芸慢慢的说:“我和曹二少不过是平常的社交场上认识的朋友,偏偏大太太对我热心得不像话,对你反倒熟视无睹,她的心思你懂?”   “不过是格外奉承曹二少罢了。”丽芸抱着胳膊斜眼看芳芸,冷笑道:“你要是个不会喘气的玩物,大伯娘早找根红丝带拴在你脖子上,敲锣打鼓送到曹家去了。”   “原来你一样看得清楚,”芳芸微笑道:“看来你自家早有打算。”   丽芸冷笑道:“我自然有我的计划。我劝你少管旁人的闲事罢,倒是你自己,别叫人卖了还替人家数钱。”   “有劳十一妹替我操心,多谢多谢。”芳芸看她实在不懂也不再坚持,笑道:“少管闲事的忠告回赠给你。”芳芸伸出沾着糯米粉的食指压在唇边,“我可是听见你在曹二太太面前嚼舌头了,小心些,我家的保镖可不只会砸人家玻璃窗。”   丽芸想发作,却怕在曹二夫人面前留下不好的印像,想到方才倩芸的例子,狠狠哼了一声,转头出去,同样径直穿过客厅,开了门出去。   曹二夫人惊奇的看着丽芸出门,两位俞太太脸上的笑容都凝固了。   “哟,这是怎么了?”舅太太抢在前头说:“怎么都跑了?”   大太太的心到底是偏着自己的女儿的,她压住心里的不悦,站起来笑道:“倒不像是我们丽芸在闹脾气,我过去看看罢。”   倩芸使性子走了,或者是倩芸的不是;丽芸也使性子走了,丽芸固然有不是,芳芸的问题更大一些。婉芳脸上有些挂不住,站起来笑道:“我去看看点心好了没有。”   她进了灶间,看芳芸还在若无其事的搓汤圆,叹了一口气说:“有客在呢,你们这是怎么了?”   芳芸低声笑道:“方才丽芸在外头  讲的那些话,是人都要恼。太太虽然替我出头了,难道我就是纸糊的么?”   “你呀,这样子倒叫外人觉得我们俞家家教不好似的。”婉芳皱眉,小声抱怨起来,“丽芸从小教她母亲惯坏了,你何必和她一般见识。”   “我们俞家的家教从来就不是逆来顺受,”芳芸的调门微微提高了些,“难道就由着她胡说八道么?”   芳芸讲的话客厅里的人都听见。曹二夫人微微皱眉,舅太太赔着笑道:“他们俞家呀,待小姐们都是极娇惯的,平常小姐妹们要好的时候粘在一块拉都拉不开。今朝也不晓得是怎么了,个个都闹小性子,叫二夫人笑话了。”   曹二夫人笑道:“孩子嘛,好一阵吵一阵,也是赤子天性。”她虽然讲话客气,却是失了方才的兴头。舅太太察言观色,也不多言。   婉芳等了一会不见大太太过来,只好捧着热气腾腾的汤圆出来奉客。她亲自送两碗到对面给大太太倩芸,又喊芳芸端一碗送上去给丽芸。芳芸才答应,雁九就从客房蹦出来,也不向太太们问好,径直开门守在楼道里。芳芸笑盈盈端着一碗汤圆出去。   舅太太又是好奇,又是好笑的问:“这是你们十一小姐讲的那个保镖?孩子气的很哪。”   婉芳笑道:“这个保镖虽然样子是中国人,听讲是在外国长大的,中国话都讲不了几句,要叫他通中国的礼仪哪有那样容易。其实我倒是蛮中意芳芸从前用的那个白俄保镖。”   “那个白俄保镖,上回我过生日远远见过一回,生得很体面,也会守下人的本份,”舅太太笑道:“怎么就换了这一个?”   “芳芸的保镖都是她表哥安排的,我们也没细问过。”婉芳笑着喊黄妈,“黄妈,你可晓得伊万为着什么缘故去美国的?”   黄妈笑嘻嘻到客厅来,“回太太的话,伊万的妹子要嫁到美国去,他姆妈不放心,索性就全家都去了。”   婉芳挥手让她下去,笑着让大家吃汤圆。将及吃完,大太太走过来,笑道:“外头下雨了,还不小。不如在我那边再打一圈牌?”   曹二太太笑着点头,站起来说:“好罢。”舅太太过来挽住二夫人的胳膊,笑道:“下雨天留客天,不打牌做什么,快走快走。”   婉芳笑道:“我打个电话回家看小毛头睡了没有,就来。”   黄妈在客厅里收拾沙发茶几,婉芳站在书桌边打电话。芳芸下楼时瞧见对门灯火通明,还有抹牌的声音,晓得她们还要抹几圈,候婉芳挂断了电话,她笑道: “太太还要应酬到几时?”   婉芳苦笑道:“总要到三四点钟罢。还好曹二夫人不怎么喜欢打牌,也就是兴致来了打一夜。你早些睡罢。”   芳芸打了个呵欠,笑  道:“太太这样一讲我就困了。我看小毛头很喜欢吃蛋糕,明朝喊黄妈再送几匣过去呀。”   婉芳笑着出门,芳芸看黄妈关门,打着呵欠回去睡觉不提。   第二天早上上学,芳芸站在公寓门口等雁九把车开过来。恰好倩芸出来,倩芸冷冷的看了芳芸一眼,说:“谁不晓得我们俞家穷了,你撑什么排场?”   “是你们大房连累俞家穷了。”芳芸笑眯眯的说:“我爹再怎么说也是一校之长,又是申大筹备委员会的委员。我上学放学坐一坐汽车,还是坐得起的。”   “九姐忘了罢,三叔亲自把九姐从族谱里划掉的。九姐你其实算不得三叔家的人。”倩芸笑道:“我不该这样客气的,不晓得怎么称呼你好,你还有资格姓俞么?”   “熟人都喊我伊莎贝拉。”芳芸笑道:“十小姐慢行,我先走一步。” 鸡飞蛋打(上) ...      唐珍妮指着芳芸哈哈大笑,说:“我就说哪,那个杨六太太一再暗示我,说曹二夫人不喜欢你,我没有和她做亲戚的福气,原来你在曹大帅的二夫人面前闹了这么一场。”   芳芸笑道:“人家二夫人亲自来相看了,我不闹一闹,怎么叫她晓得我是不乐意?万一曹家看着大太太她们的热呼劲儿,以为我是乐意的,真到我家去提亲了,再拒绝人家到底大家脸上不好看。”   “曹家暴发,格外要面子是真的。”唐珍妮笑道:“不过曹二少只怕不肯就此罢手。你表哥要休年假,打算过年那几天带我去香港转一转。你和我们一淘去散散心,好不好?”   “好呀。”芳芸笑道:“过年不过是亲戚们吃吃喝喝打麻将,我也不耐烦应酬那些人。”   一个听差匆忙进来,笑道:“太太,那位苏小姐又来了。”   唐珍妮皱眉,不悦的说:“不是答应她去参加她的婚礼的么,她怎么又跑来了?请她进来罢。”她体贴的对芳芸说:“你要不耐烦见她,就暂时避一避罢。”   芳芸笑道:“避她做什么?我到很想晓得些她婆家的事呢。”   唐珍妮对着芳芸会心一笑。芳芸看见苏小姐并不起来问好,依旧盘腿坐在沙发上,笑着招呼,“好久不见苏小姐,恭喜了。”   苏文清比从前略粗一些,身量依旧苗条。她将脱下的皮大衣和新式手提包放在沙发的一头,就坐在唐珍妮的身边,笑道:“九小姐气色蛮好呀。宝珠,我今朝来,是想请你帮我看看结婚礼服的样式。”   “还没有定么?”唐珍妮笑道:“你在谁家做?”   苏文清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本画册,翻开来给唐珍妮看,一边翻一边讲:“我二姐要替我做,我也不好拒绝她,你看这一件怎么样?”   芳芸远远瞟过去,苏文清拿的是一本美国出版的时装杂志。看来是丘凤笙从美国的亲戚朋友那里弄来的了。芳芸想了一会,趁她们两个讨论热烈的时机,悄悄上楼进亚当的书房。   亚当戴着眼镜在看报表,看见芳芸进来,笑道:“可是不放心你家的保镖么?我这里正好有他寄来的一封信。”就从抽屉里翻出一封信递给芳芸。   芳芸接过来含笑看完,笑道:“他在美国过的很好,叫我转达他们一家对表哥的谢意呢。”   “伊万现在回国了罢?”亚当笑道:“我听讲他把家传的沙皇彩蛋卖了个天价,买了一大批西药和军备物资,那是存了报效故国的心思了?”   芳芸点头笑道:“是呀,他讲他要回彼得堡。”芳芸停了一停,直视亚当探视的眼睛,“表哥,我想请个私人侦探去美国查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又不想要人晓得,在上海可办得到?”   亚当一本正经的说:“何必舍远求近,就在美国雇一个就好了。不过我很好奇,什么样无关紧要的小事,值得我们的九小姐要雇侦探?”   “我想查一查颜如玉的弟弟是怎么发家的,而且——”芳芸冷笑着说:“他当初不是两手空空去的美国么,一转眼回国怎么就有钱了?就凭他在洋行这小半年的薪水,支付不起他的开销罢。”   “还是不要查的好。”亚当沉默了一会,说:“在他去美国之前,从香港渣打银行汇到我们花旗银行丘凤笙户头一共有三笔款子,一共十五万块钱。我当时十分好奇,留意看汇款人,是俞远山。这个人是俞家的人罢。”   芳芸沉思,好久才说:“既然是姓俞,那自然还是不查的好。亚当,谢谢你。”   亚当耸耸肩,笑道:“珍妮和你讲过我们要去香港过年了?”   “表嫂邀我同去,”芳芸微笑起来,“烦表哥替我和雁九买船票罢。几时启程?”   “候你放了假就走。”亚当指指门外,扮了个鬼脸,重拿起报表,“正好有些文件可以带到香港让你处理。”   芳芸说:“珠姐,也不能让她晓得么?”   “当然,她是个好女人。”亚当有些伤感的说:“我很遗憾没有在合适的时候遇到她。倘若将来她和我不再有关系,很难讲还会一直对你保持善意,是不是?中国有句话讲的很好,防人之心不可无。”   芳芸低低嗯了一声,有些难过的看着亚当。亚当看了几页报表,发现芳芸还在发愣,不由笑道:“伊莎贝拉,我不过一说而已,你又何必当真。寻珍妮玩去罢,等我看完这些报表,带你们看电影去,听讲兰心有放新片子,你喊听差买几张票。”   芳芸出来,吩咐远远守在楼梯边的听差买电影票。唐珍妮仰头喊道:“芳芸,你要去看电影么?”   芳芸扶着扶手下来,笑道:“表哥说下午请表嫂看电影,我也想去,就喊听差替我多买两张票子。”   “怎么要两张?”苏文清放下杂志,笑道:“九小姐还要请哪个?”   “她一个人出门都是带保镖的。”唐珍妮重把杂志捡起来,:“你挑好了没有?好日子就在眼前,婚事筹备妥当了?”   “凤笙办事一向体贴周到。”苏文清脸上泛起微红,笑道:“九小姐,回头我补一张帖子给你啊,谨诚常和我说想念姐姐的,到时候你一定要来吃杯喜酒。”   “听讲丘家也是讲规矩的大家庭,”芳芸含笑回答:“我去不合适罢。丘七少虽然是我兄弟的舅舅,丘六小姐到底做过我的家庭教师,又是我爹前姨太太的身份,我到府上,丘苏两姓就没有坐的地方了。”   唐珍妮扑哧笑出声来,说:“可不是嘛,丘家一向规矩多,自从丘七少认回六姐,和俞家已经不再有来往了。你让芳芸去,不是存心让丘家人脸上下不来么。”   苏文清教芳芸呛着了,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芳芸也不管她,在唐珍妮对面坐下来,笑道:“话虽然这样讲,到底我也不能拂却苏姐姐的一片心意,一定要备份贺礼,烦珠姐去吃喜酒的时候捎上罢。”   唐珍妮笑嘻嘻答应了。彼此谈话不再投机,苏文清坐了一会就走了。唐珍妮送她到客厅门口回转,叹气说:“好容易巴结着找了个金龟婿,恨不得叫所有人都去参加她的婚礼。”   “珠姐不想去么?”芳芸笑问。   “去,怎么不去!”唐珍妮笑道:“苏文清的对头可不少,她为了出气肯定一古脑都请到了。我呀,就是她请去的泰山石敢当。”   “那我下个休息日还到珠姐这里来。”芳芸笑道:“我要跟你们新来的广东厨子学煲汤。”   唐珍妮扬扬手,拧开一瓶指甲油涂红指甲,满不在乎的说:“你去罢,回头我替你给樱桃街打电话。我估计你们太太这一向也很受娘家人的气,倒不如不见面。”      丘家借了礼查饭店的大餐厅办喜酒。虽然丘七少亲自去几家老亲家送了帖子,俞家胡家都没有人来。来吃喜酒的小半是丘家亲戚,大半是丘凤笙生意场上结识的新朋友。花旗银行大班太太兼电影明星唐珍妮的面子极大,青年男女都争着过来和她讲话,唐珍妮含笑站在大堂应酬了半个钟头,颜如玉笑嘻嘻过来,道:“请落座罢。”引着她到李书霖和席十一那桌坐。   唐珍妮看见颜如玉和李书霖交换过眼神才走,端着茶杯笑道:“霖哥儿出息了呀。”   “人生苦短,苦中做乐罢了。”李书霖皱眉掏表看时间,“敏之怎么还没有来?”   “丘七少还请他了?”唐珍妮小声笑道:“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李书霖笑道:“你办跳舞会不是一样要散帖子给那几个和你不对盘的女明星,人家不一样也来捧场么。”   席十一笑道:“你们家年货备好了没有?我表舅家送我几只好宣威火腿,回头我送到你那里去?”   “多谢多谢”唐宝珠一边笑着道谢,一边在人群里寻找旧时同学。岳敏之穿着一件宝蓝缎面的长衫进来,一个衣襟上拴着司仪红纸条的西装青年拦住他们,他指指李书霖那一桌,径直走过来。李书霖笑道:“让人耳目一新呀。”   岳敏之理了理雪白的袖口,笑道:“特为来吃喜酒换的,还是穿长衫隆重些。我来的不算迟罢。”   “仪式还有半个钟头才开始。”李书霖将怀表收回衣袋,笑道:“那边有几位长辈我要去打个招乎,一会我们好好喝几杯。”   唐珍妮轻轻哼了一声,李书霖哈哈大笑,起身而去。岳敏之摸出银烟匣先请唐珍妮取烟,再让席十一。席十一夹着香烟吸了一口,叹息道:“敏之回国也有四年了吧。我还记得头一回遇见你就是在礼查饭店,你邀请宝珠跳舞,和我,还有书霖打了一架。回想起来仿佛就是昨天的事。”   岳敏之笑道:“一会散了席,咱们几个再到楼上跳舞去。这一回,我不和你们抢。”   席十一期待的看向唐珍妮。唐珍妮微微点头,他脸上就现出笑来,说:“好呀好呀,我就去订个桌子。礼查饭店的中餐马马虎虎,我先去叫几客牛排。”他兴高采烈的也走了。偌大一张圆桌只剩唐珍妮和岳敏之两个。   岳敏之吸了几口香烟,将烟头按灭,笑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新娘子再三来请。”唐珍妮叹息道:“虽然我和她交情不算顶好,可是结婚是女人一辈子的大事,我总要替她撑撑场面。”   “哦。”岳敏之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把玩手里的烟匣,不再讲话。   唐珍妮撑着桌沿,心不在焉的应酬过来和她打招呼的人。过了一会李书霖和席十一先后回来。司仪又引了几位青年客人过来落座。唐珍妮情知仪式就要举行,不由幽怨的瞟了一眼李书霖。李书霖浑然不觉,咬着香烟悠闲的和宾客里的熟人打招呼。突然,他愣住了,轻轻拐了一下席十一,说:“莫不是我眼花了罢,你看那个角落里坐的是谁?”   那个角落里坐着的像是俞家大老爷。论眉眼实在是酷似,然又白又胖,满面红光,和上回大家见到的黑瘦病鬼完全两样。   席十一琢磨了半天,问李书霖:“这是俞老太爷的沧海遗珠么?” 70鸡飞蛋打(下) 李书霖眯着眼睛看了许久,拿不准这个人是不是俞大老爷。他把探询的目光投向唐珍妮和岳敏之。唐珍妮扭过头不理他。岳敏之笑笑,把玩手边的一匣火柴。 若真是俞家大老爷,头一个就耍和岳敏之为难。然岳敏之又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李书霖不晓得岳敏之打的什么主意,只得默不作声。李书霖不动声色,唐珍妮自然当没看见。唐珍妮没有动静,席十一也只有装看不见。除去他们几个和俞家交。隋深厚,旁人又哪里会留意满座宾客之中有一个生得甚像俞家大老爷的人呢? 颜如玉梳着新烫的卷发、抹着桃红的唇膏,崭新的墨绿缎面旗袍上套着一件小小的皮革小坎肩。 她在宾客中周旋,满面春风,风姿绰约。李书霖左手撑在圆桌沿上,视线一刻不停的追逐着这个美人,就把俞家的遗珠忘到了脑后。 彼时的摩登婚礼都是中西合璧,新人先穿西式礼服在礼堂签署结婚证书,还要有介绍人致辞,证婚人讲话。司仪请丘凤笙挎着身穿象牙白软缎结婚礼服的苏文清走到小舞台上,朗声笑道: “有请介绍人唐宝珠小姐。” 唐珍妮楞了一下,欠身将起。却见一人疾步上台一把揪住丘凤笙的膀子,大喝: “丘小七,你可认得我!” 丘凤笙吃惊的看着那人,苏文清尖叫着晕倒,他忙不迭推开那人去扶新娘子。司仪是个西装青年,原是丘凤笙的朋友临时客串的,就教乱七八糟的场面吓住了,结结巴巴指着那人说: “这位先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好说个屁!”那人紧紧揪住丘凤笙,大声说: “我要戳破这个骗子的画皮,我要召开记者招待会。”他的话音刚落,早有一群举着相机的记者从大门外蜂拥至。 丘家人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几位丘少爷扒开人群冲到台子上要把丘凤笙和那人分开。然记者堆里冲出来三五个壮汉护卫在那人身边,丘家人左右冲突都上不去台子。 “我是创办纺织厂被人骂卷了巨款逃走的俞敬亭!”俞大老爷威严的咳嗽了几声,压下满堂的窃窃私语,“我俞某人冤哪,这一年我忍辱负重在美国找到了证据!所有的事,都是他做的!”他指向丘凤笙, “你出国之前,在花旗银行的户头上就有十五万大洋的巨款,我问你,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十五万大洋!丘家的老爷少爷们都吃惊的看着俞大老爷。俞大老爷解开棉袍的纽扣,掏出一迭子文件出示给记者看, “这是我在美国找到的证据。卖机器给我们的木棉洋行幕后老板,是个叫玲珑夫人的中国女人。这个女人,是他的生母!” 丘家亲戚里头几个年纪大的都晓得些玲珑夫人的旧事。这种事体旁的女人或者做不出来,玲珑夫人做出来好像描眉涂唇一样容易。更何况丘凤笙不顾家庭的劝阻,把不名誉的颜如玉认为六姐,这个事就更是有八九成像了。半信半疑的丘家人退后,旁人落得看热闹。记者们的相机闪光灯闪个不停,议论声越来越高,大厅里热闹得好像青云茶楼。 李书霖托着腮看着岳敏之发呆。岳敏之微笑着把玩火柴匣,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唐珍妮皱着眉看向热闹的人群,小声说: “哪个能证明这个人是俞家大老爷?” 她想得到的,丘凤笙自然也早想到了。丘凤笙替苏文清找了一张椅子安顿好,头发散乱,脸色苍白,大声喊:“谁能证明你是俞敬亭?” 俞大老爷哼了一声,压下满座的喧闹,说:“在座的人就能证明,旁的人不论,那边的岳先生也是当事人之一。” 早有好事的记者跑到岳敏之这一桌提问。岳敏之抢在李书霖前面站起来,遥遥对俞大老爷拱手,道:“俞老,好久不见,你还要告我么?” 俞大老爷威严的哼了一声,说: “虽然我还没有查到对你不利的证据,可是我保留起诉你的权利!” 岳敏之笑道: “好说好说,法制社会嘛,一切都是讲证据的。” 一连数日沪上各中西文报纸不约而同都在醒目位置连续报道了这柱旧案子的新进展,不少报纸还配以俞大老爷在租界临时法院递交起诉书等等照片数桢。 胡舅太太怒气冲冲的把厚厚一叠报纸丢在大太太面前的茶几上,说: “他还要告曹大帅索贿十万现大洋,他疯了!” 大太太面色苍白,委委屈屈拿手帕擦眼睛, “当初我不肯认他,你们不是也支持我的么。我和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你有气别冲我来。” “你说你说,你说了不算,曹大帅为了竞选大总统筹划了两年了,现在自家人弄出这样的事来,你叫你兄弟在大帅前面怎么做人!” 大太太拿手帕捂着脸呜呜的哭起来,任胡鱼太太怎么说都不搭腔。胡鱼太太骂了大半天,拿总是哭的大太太没有办法,只好带着守在门口的两个卫兵离开。她出门,正好和芳芸打了个照片。芳芸胳膊下夹着一卷报纸,远远就喊:“舅太太好。” 胡鱼太太冷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大太太家大门半敞,大太太坐在一堆报纸中低声哭泣。芳芸等候雁九开门,正好看见。她晓得倩芸随后就要到的,进门就喊雁九把门关上。 黄妈送出来一壶热茶,笑道: “对门吵了总有大半个钟头呢。” 芳芸把报纸卷缓缓摊开,捧着一杯热茶捡了一张开始细读。黄妈好奇的凑过来看了几眼,说: “这个人生得蛮像我们俞家的大老爷哉。” 芳芸点头,说:“就是大伯,报上说四叔亲自接他回樱桃街的。”她困惑的又翻出一张报纸来看,良久,闭目,泪落如雨。 “九小姐这是怎么了?”黄妈到灶问倒洗脸水,低声和黄伯讲: “俞家几房都分家了,我们三老爷又是高升的,怎么九小姐为着大房的事这样子伤心,}” 黄伯瞪了她一眼,说: “少讲话,多做事。”黄妈捧着搪瓷脸盆出来,就听见对门十小姐的在拍门,她把脸盆端到茶几上,小声说: “十小姐在外头。” 芳芸睁开眼睛,端起脸盆回灶间,慢吞吞洗完了脸,听得拍门声一声比一声急,才说: “开门罢。” 两只眼睛肿的像红桃子一样的倩芸进来,看见芳芸的写字台上放着的那堆报纸,好像被针扎了一下,她的声音尖而且利: “你也看这些,是不是你气哭我母亲的?” “我上楼时和你们舅太太打了个照面。”芳芸冷静的说:“你来寻我做什么?” “我……我有急事想回樱桃街一趟,”倩芸的声音低了下去, “和你借汽车用一用。” “不借。”芳芸冷笑着说: “你要去哪里是你的事,我借车给你,倘若你在哪出了事,你的母亲和舅舅不是要怪到我头上来?请出去罢。” “你的心肠就这样坏?”倩芸的嘴唇哆嗦着,指着芳芸还想说话,吃雁九凶恶的瞪了她一眼,把溜到嘴边的话都吞了回去。雁九拉开大门,倩芸就老老实实自动出门,她在自家门口愣了一会,拨腿就朝四楼跑。 过得一会外头一阵汽车响,芳芸走到窗边俯视,看见倩芸和丽芸在一起出门,大是头痛。她板着脸把报纸胡乱卷成一卷丢到垃圾桶。黄妈小心翼翼的缩回灶间,雁九干脆躲回自己的房间。芳芸生了一会闷气,还是给婉芳打电话。 婉芳为难的说: “你父亲说这个事情和我们三房没有关系。老太太那边向来不待见你父亲。倩芸和丽芸一起到樱桃街来,只怕又有得吵,咱们三房还是装不知道罢。”她停了一会,又说: “只怕等一会大姐寻不见倩芸要找到你那里,你到你表哥那里避一避罢。” 芳芸连忙答应,晚饭都等不及吃,赶紧带着雁九避到亚当家。亚当夫妻正好应酬回来,看见芳芸脸色不对,亚当耸耸肩避到书房去了。唐珍妮扳着芳芸的肩膀,笑问: “囡囡,你怎么了?” 芳芸扑到唐珍妮怀里,痛哭起来。唐珍妮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慰: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你还有表哥表嫂哪,谁欺负你,叫你表哥到巡捕房喊巡捕把他关起来。” “珠姐。”芳芸抽泣着说: “我没有什么,就是心里堵的慌,想要大哭一场。” 唐珍妮无奈的说: “那你哭罢,我陪着你。” 芳芸痛痛快快哭了十来分钟,拿着手帕擦眼泪,说: “珠姐,我好了,现在饿的很,想吃暴鳝面。” 唐珍妮亲自下厨煮了一碗面,芳芸把一大碗面吃的干干净净,心满意足的放下面碗,说: “饱了。 ” 唐珍妮好笑的丢给她手帕: “一碗面也吃的那样香,擦擦罢。你现在吃饱喝足了,可以和表嫂讲为什么要哭了罢。” “不。”芳芸摇头,“没有什么好讲的。” 唐珍妮也不追问,自顾自洗脸,抹雪花膏。芳芸洗过脸,到底忍不住不和唐珍妮讲话,凑到她身边说: “珠姐,你去吃喜酒的事报上都登了,后来是怎么一个情形?” “丘七少丢了洋行的差事。”唐珍妮皱眉,说: “洋人说他信誉不佳,派人查这大半年的帐,还说他吞了公款。苏文清昨天在我这里哭了一天,一再叫我替她们想法子。可是洋人的规矩你也是晓得的。” 芳芸犹豫了一会,还是开口,“不是说要告他么。” “告了呀,过几天临时法院就要开庭了。你大伯请了洋人里边一个很出名的律师,”唐珍妮皱眉,说: “丘家!托人想请张大律师,张大律师正。忙着给那个康克令小姐打抚养费的官司。除掉他,旁人哪个肯趟这样的混水?”唐珍妮长长叹了一口气,说: “你大伯把曹大帅都告上了,背后肯定有陈大帅撑腰,将来还不晓得怎么样收场呢。还好这事和你们三房没有关系。” “就是那个也要竞选大总统的陈大帅?”芳芸也不等唐珍妮回答,默默的走到窗边,呜呜的北风刮得玻璃窗轻轻颤抖。窗外一片昏黑,花园里的树都变成一团一团模糊的黑影。 一转眼学校放了寒假,芳芸跟着表哥表嫂去香港渡假。俞忆白觉得女儿回避的高明,打了个自费考察日本新式教育法的幌子,请了长假,带着妻儿去日本过年去了。 俞丘两家的官司是沪上年末最热闹的一场大戏,轰轰烈烈的官司打到旧历新年都没有打出个青红皂白来,倒是让新闻自由的各大报小报都过了一个大肥年。 新年伊始,曹大帅乘专列将巡行北方诸省竞选国民大总统,火车还没出上海地界就遇刺身亡,随行的长子也受了重伤。捎息出来,曹大帅的部曲哗变,三分之二拥立曹二少,三少收拢了曹大帅三分之一的旧部抢先迎回灵柩,双方都指对方是弑父杀兄的千古罪人,陈兵青浦。不久,全票当选的陈大总统亲至青浦替兄弟两个调停,料理曹大帅的后事,并发照会给英法租界当局,要求协查凶手。一时间包打听和印度巡捕在大街小巷乱蹿,谣言四起。 芳芸回到上海,翻阅积压了一个多月的报纸,发现她竭力避开的俞丘两家的官司早己无人关注,记者们又有了新的追逐目标。对面的大太太家安静了许多,进来出去都听不见她家的动静。黄妈一边替芳芸收拾衣箱,一边说: “这一向有位太太每天都到门提名道姓的骂。作孽哟,大太太平常厉害得来,缩在家里一声不吭,候人走了才喊她们陈妈出去买菜。” 芳芸放下报纸,长长吐了一口气,笑道:“黄妈,那只箱子别动,那是我给我们太太买的。回头喊黄伯连箱子送到樱桃街去呀。” “三老爷日本去考察,连三太太带小毛头都带走了。”黄妈把芳芸讲的那只箱子提到一边,笑道: “三太太走时打电话过来讲不晓得几时才能回来,说已经把九小姐的学费先缴了。对门的十小姐还跑来问我三太太几时回来,阿拉哪里晓得三老爷几时回来哉。” 芳芸皱着眉翻报纸,翻了半天也翻不到丘俞官事的后事,到底有些心绪不宁,她想了好一会,打电话寻到李书霖,说: “表哥,我在香港替你买了一只打火机,你几时有空来拿?” 李书霖笑道: “难为表妹心里记着我,就来,就来。”不过半个钟头就赶到祥云公寓,进了门就笑问: “什么样的打火机,值得表妹千里迢迢带给我?” 芳芸翻出一只小匣交到他手里,笑道:“虽然是我送你的,其实是旁人的心意,你知她知也罢了。 ” 李书霖也不打开,将那只小匣揣进衣袋,寻了个舒服的座位坐下,笑问: “香港好玩么?” “没有上海好。”芳芸皱眉, “我在香港看西报,听讲上海耍打仗,怎么上海的报纸提都不提?” “打仗么,”李书霖有些烦燥的摸出银烟盒, “他们再怎么打,也不敢真得罪洋人。打不到英法租界来,咱们怕什么?不过一一听讲曹二少被架空了,手里边没权。他想强娶你也办不到了。” “他和我有什么关系。”芳芸心底松了一口气,脸上就带了几分轻松。 李书霖看看腕表,笑道: “一点半临时法院开庭,敏之兄要出庭做证的。芳芸,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旁听?” 芳芸摇头,说:“你忘了我在家门口拿雨伞敲我大伯的头?家父都避开了,裁才不要去自讨没趣。” 李书霖想到那一回芳芸对俞大老爷动手,哈哈大笑,说: “我就忘了这个,这个案子审了一两个月,到底还了敏之兄一个清白。你大伯和敏之兄已经握手言好了,芳芸,你还为那些事恼敏之兄么?” 一石击起千层浪(上) ...      “表哥,”芳芸嗔怪的看着李书霖,“你赶时间,就快些走罢,我就不送了。”   李书霖笑嘻嘻起身出门,又回头,“丘六小姐已经同意把谨诚送到圣约翰小学寄宿。这个算不算是个好消息?”   芳芸愣了好一会,才把丘六小姐是谨诚的什么人这重关系想明白。李书霖早已下楼。芳芸拴上大门,打扫卧室,收拾行李,准备到学校赠送师长的礼物,事情虽然都不重要,却十分繁琐,让她从中饭后一直忙碌到四点钟。   黄妈去附近的小菜市买菜,黄伯牵着莎丽去散步,雁九的房间房门大门,里头空荡荡的不见雁九的人影。芳芸趁着家里没有人,痛痛快快洗了澡,披着湿头发坐在火盆边梳头。   上海的二月湿寒依旧,窗外的枝头新绿未绽。天空是铅灰色的,屋顶是灰色的,来来去去的行人的衣裳不是灰的就是黑的,就连偶尔经过带起一阵沙土的汽车,也全是黑色的。芳芸站起来望望外边,又坐回去梳头,拿烘热的干毛巾擦拭头发。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炭块爆开时发出轻微的噼里啪啦的声响。这个时候隔壁大太太和倩芸讲话的声音即使再小,也容易叫人听见。   “妈,我们为什么要忍那个贱女人!”倩芸的声音里挟着许多愤怒,隔着两堵砖墙都能让芳芸感受到。   “忍忍罢,我已经正式要求和你父亲离婚。”   “那不是叫那个女人得意了么?妈,你不要离婚呀。”倩芸的声音带着哭腔。   “你妈我为着你们活了半辈子争了半辈子,只有这半年你父亲和兄弟们都不在,我才活的像我自己。”大太太的声音高起来,“倩芸,妈累了,妈不要为俞家活着。”   “可是……我哪,妈你也要为我想想。”倩芸哭声响亮。   乒乒乓乓砸花瓶,掼东西的响声盖过了母女俩的对话。芳芸猜对面的大门必是敞开的,这个时候拉开大门让她们发现门外有人看热闹,是最经济的阻止她们母女吵架的好办法。芳芸用力拉开大门。楼道里七八个提着买菜竹篮的娘姨大姐们聚成一群看热闹,其中就有她家的黄妈。   黄妈竖着耳朵听得起劲,突然发现九小姐瞪她,连忙提着篮子进门,笑道:九小姐,晚上黄鱼是红烧是油煎?“   芳芸转身进去,黄妈依依不舍的关上大门,一五一十讲给九小姐听:“作孽哟,大太太要和大老爷离婚,大老爷要把十小姐接回家,大太太不肯他就不肯离。”   芳芸侧着头听她讲完,笑道:“黄妈讲得这样活灵活现,好像人家谈判离婚你就站在一边一样。”   “哎呀呀,对门的陈妈可不就是站在一边,都是她讲的。”黄妈笑嘻嘻提着篮子进灶间,突然大声说:“还听讲十小姐新学期要去和十一小姐做同学了呀。”   “为什么?”芳芸好奇的追到灶间门口问,“这也是对门的陈妈讲的?”   “十小姐进中西女中,不是胡家舅爷出力的么?”黄妈想了一想,说:“陈妈讲舅老爷丢了官。九小姐你想呀,十小姐的品行学问真有那样好,为什么还要舅老爷去讲情?现在舅老爷自身都难保,中西女中自然用不着再要这样的学生,对不对?”   芳芸摇头,道:“黄妈你别跟着旁人胡说。倩芸读书很用心,功课其实也还过得去。旁人的事和我们无干。黄鱼油煎罢,香港也就小点心还合我的胃口,说起正经吃饭,还是黄妈的手艺好,一点都不比大酒楼的大厨差。”   黄妈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一朵大菊花,她挥着抹布,兴高采烈的问:“真的?九小姐莫要哄我黄妈高兴。”   “真的,黄妈,做饭罢,我饿的都不想动了。”芳芸笑道:“快烧饭,我给吴静仪打电话,约她明天一起去学校。”   她才出灶间就听见敲门声。这个时候还有哪个来?要么是对门,虽然讨厌也不能完全不理。要么是方才那群和黄妈一起听壁角的同伴。芳芸扭头喊黄妈去开门, “除掉我们家的人,旁人都不许进门。”   黄妈答应着开了门,愣了一会才喊:“九小姐,那个女人来了。”   “哪个女人?”芳芸过完农历新年也还十八虚岁不到,现在又正是最好奇的时候,实在是忍不住,从灶间探头出来看到底是谁。   颜如玉的一只手搭在谨诚身上。谨诚年纪虽然只有十岁,可是这大半年个子倒是变高了,他看见芳芸,就快活的冲上来喊:“九姐,你总算回来了呀。”、   芳芸轻轻推开这个可怜的孩子,叹息道:“颜先生,你来做什么?”   “听说是你出的主意,让你弟弟去洋人办的学校住宿。”颜如玉站在门口,居高临下注视芳芸。“虽然我和你父亲协议离婚了,谨诚到底是你的弟弟。”   芳芸最听不得的其实就是这两句,她立刻掉头,一边走一边讲:““黄妈,你怎么乱放陌生人进来?”   黄妈很是委屈的来拉谨诚的手。颜如玉拍开黄妈的手,喝道:“干什么?俞芳芸,你就是这样对待你弟弟的么?”   芳芸冷笑着转身,“谁是我弟弟?你说他——那也要我爹先认这个儿子才行。我爹都不要他了,你跑来和我谈对待他要像对待小毛头那样。颜老师,你是不是夜路走多了遭了报应,叫绑匪敲坏了脑袋?”   “没家教,原来胡婉芳就是这样教女儿的。”颜如玉款款走进芳芸的客厅,冷笑道:“我是来要你父亲给谨诚新学校校长的推荐信,拿来罢,拿来我们就走。”   “你到我这里要这个?”芳芸轻蔑的说:“你应去樱桃街寻我父亲的。”   颜如玉的脸上闪过一丝懊恼,她冷冷的说:“他们连你上学的事都安排妥当了,自然也不会漏了谨诚。快把推荐信拿来,误了你弟弟的学业,有你后悔的时候。”   “他拿什么跟我比?”芳芸冷笑道:“我是我爹明媒正娶的太太生的女儿,我外婆家人丁兴旺的很,舅舅姨娘们都很疼我。他呢?谨诚,谨诚的来历我都说不出口。颜如玉,你说罢,你这拉着拿谨诚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我要你替我们想法子,让你的洋人表哥出庭替谨诚舅舅做证。”   “证明什么?”   “证明那笔十五万的款子是我的私蓄。”颜如玉脸上现出伤心的样子,说:“这样或者可以免去谨诚舅舅犯的罪。”   “正好让你把这笔款子吞下去是吧。”芳芸冷笑起来,“我真替你兄弟不值,他为着收容你,宁肯和丘家闹翻,现在他遭了官司,你不只不想法子帮他,还想拐走他的钱。你还是不是人?”   “像你这要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哪会懂我们小民的生活有何等艰难。”颜如玉冷笑道:“这是我兄弟应得的,不过暂时转手到我手里而已。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   芳芸冷冷的呸道:“原来像你这样活着的唯一目地就找个有钱的男人嫁了的女人,叫做小民活的何等艰难。我不可能帮你,请你出去罢,如果非要我多说一句,请快点滚!”   “你喊我妈妈滚,我打你!”谨诚突然推芳芸,一边推一边说:“你把我的财产抢去做嫁妆,你还对我们这样坏,我要打死你!”   雁九突然从阳台跑过来,一只手提起谨诚,就把他拖到阳台去。   芳芸先是吃了一惊,又猜测不透雁九想干什么,不由愣住了。   颜如玉原先听说芳芸常用的那个白俄保镖去了,新来的保镖行动都有孩子气,还是个大孩子,只说唬住了芳芸也就罢了解,就没有想到雁九一声不吭就拖着她的儿子上去阳台。阳台上能做什么?   “啊!”谨诚尖锐的叫声划破了夜空。“妈妈,救命。”   颜如玉顾不得再和芳芸斗嘴,拨腿就朝阳台跑。她才跑到阳台门口,就两腿发软跪倒在地上。原来谨诚被雁九一只手提着,悬空吊在阳台外。   谨诚尖叫声不绝于耳,脸色苍白如纸。颜如玉看到这样一个情形,动都不敢动一下,挤出她最和气的神情,笑道:“有话好好讲,你先把孩子放下来。”   放下来?”雁九作势欲放手,谨诚和颜如玉齐声尖叫:“不要!”   芳芸过来,无奈的说:“雁九,把这两个人赶出去。”   雁九恩了一声,一只手举的高高的提着谨诚,另一只手毫不客气,揪住跌落在地下的颜如玉的长卷发,直接拖着就走。芳芸还没有反应过来,雁九已经像丢垃圾一样把颜如玉母子两个丢出大门,又是用力把门关上。   芳芸才松了一口气,突然又喊道:“不成,这样子叫小报记者拍下来可怎么得了?”   雁九扬起拳头,说:“打。”   “不!”芳芸倔强的说:“你跟我来。”她从衣架上随便取了件外衣套在身上,就追了出去。   颜如玉居然还没有出公寓的大门,正缩在楼梯间边的小窗户边上,抚头发,理衣服,给谨诚擦鼻涕。她看见芳芸身后的雁九,不觉哆嗦一下。   芳芸笑道:“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关于那笔十五万的款子。”   “哦?”颜如玉立刻镇静下来,说:“芳芸,你方才喊我什么?”   “那笔款子的汇款人姓名我晓得,你也晓得,只是你想不到是哪个。”芳芸笑眯眯的说:“真要我说么?”   “那是岳敏之给你和谨诚的舅舅的谢礼。”颜如玉拢了拢略显得篷松的头发,冷笑道:“我倒是忘了,你和这位岳公子交情很好。”   ”芳芸冷笑起来,说:“汇款人的姓名是俞远山,倘若你实在想不起来这个名字是哪个,我很乐意替你指明他藏身的地方。”   “俞远山是什么人?”    一石击起千层浪(中)   芳芸笑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又凭什么要和你讲?”她说完这两句话,快快活活的冲谨诚眨眼睛,说:“九姐的这个保镖身手很不错罢?”   谨诚吓得打了个嗝,重又哭起来。   芳芸笑眯眯吩咐雁九,“烦你送她两个回去罢。”   雁九轻轻松松把谨诚提起来扛身肩上,掉头就走。颜如玉瞪着芳芸,恶狠狠的说:“那是你弟弟。”   芳芸微笑道:“活的才是。”   颜如玉脸色大变,丢下芳芸不管,小跑着寻谨诚去了。芳芸站在窗边看到颜如玉离开祥云公寓,才收起脸上的笑容。   她皱着眉想了一会,给亚当打电话,说颜如玉来寻她麻烦的,威胁她,还有雁九是怎么把他们带走的事。   亚当笑道:“就是嚷得大家都晓得你有钱你也不用害怕。表哥替你去打听打听,看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亚当,”芳芸定了定神,说:“我想请你代表花旗银行在上海各大报纸上都登一个寻找遗产继承人的启示。”   “替谁登,为什么登?”亚当一本正经的问。   “替我登。”芳芸笑道:“登给颜如玉看。亚当你等一我一会,”芳芸放下电话听筒,翻出一只自来水笔在草稿纸上涂涂抹抹两三分钟,将拟好的两句话启示念给亚当听:“滋有杨氏长者在鄙银行遗产五十万元存款,寻杨氏后人前来认领。”   “真有?”亚当好笑的追问。   “一毛钱也没有。”芳芸笑:“有没有,谁来领,什么时候领走了,咱们说了算。”   “现在丘俞一案涉及的数目,大约有一百来万,极少也要八十万才能吸引有心人。”亚当皱眉细算,说:“我们不必真去登报,反正为着丘凤笙的这十五万块我们也要要开记者招待会的,我来做份假文件夹在里头……”   “要让颜如玉误会这笔款子只有玲珑夫人和她女儿有继承权。”芳芸道:“她认定我抢了谨诚的财产,我就送她一场莫须有的泼天富贵。这样大的一笔款子叫她看得到吃不到,一定难过的很,对不对?”   “很好,你能想到主动打击你的敌人,你的舅舅和姨娘晓得,都会替你高兴的。”亚当停了一会,又严肃的说,“我会帮助你。不过,这个消息或者会让丘家利用,左右丘俞两家官司的走向。”   “俞家的官司不打完,家父都会一直在日本考察新教育法罢。”芳芸微笑道:“这件事和我们三房拉扯得上关系吗?”   “应当不会。怎么做我们再商量,先把诱饵放出去。”亚当趁热打铁,当机立断:“你熟悉颜如玉重要的私人物品么?”   “她有一块手持杨枝的观音玉像。家父当初因为玉像面容酷似她的长相赠送给她的。当时她还是我的家庭教师,所以我晓得些。”芳芸冷笑道:“那块玉她还给我看过,我记得莲花座底下有‘杨枝’二字。先母当时以为奇事,还特别拍摄了照片,我把照片翻出来给你送去罢。”   “好,相当好。芳芸,这个计划你筹划了很久罢。”亚当问,“为什么现在才开始?”   “嗯。”芳芸轻轻的说,“我小的时候,常常想像我是手持利刃复仇的女战士,用很多种的法子对付颜如玉,让她离开我家。如今我长大了——”芳芸哽咽着说:“我避开她都没有一点用。她活的不如意了就来寻我,我不要这样过一辈子,我要想法子把她打败,让她不再来找我。”   “应当这样。”亚当欣慰的说:“不过,以颜女士的经历,我觉得她不太可能会上当。”   “她这辈子做的最成功的,不过是给家父生了个儿子。”芳芸冷笑道:“她看不上这些钱,旁人呢?穷了的丘家人呢?”   “是啊,金钱蒙蔽的除了世人的眼睛,还有智慧。”亚当叹息良久,说:“我来安排。丘俞两家的官司看上去好处很大,有不少人都打算在里头分一杯羹。再丢出这样一块大蛋糕,我相信颜如玉身边会马上出现一群一群的苍蝇。”   “亚当,我要更证你的错误。”芳芸偷笑,“苍蝇最喜欢的可不是蛋糕,是那个什么什么。”   “淑女,伊莎贝拉,淑女是不说脏话的。”亚当大笑着挂断电话,按铃喊喊听差:“喊管档案的老刘进来。”   亚当亲自动手伪造了一份文件,内容是四十年前一个姓杨的中国富有商人在花旗银行荷兰分部存下二十万英磅的巨款,约定将来由他的继承人持印鉴和信物支取这笔钱,并附上了如何识别信物的几句话。然后他先把这份文件撕成几片搓成一团丢弃在记者招待会会场的纸篓里,又在记者招待会开到一半的时候进去翻纸篓,佯装没有翻到失望的离开。洋人大班亲自寻找的,自然是极重要的东西。招待会开完,有心的几个记者不约而同去翻纸篓,几张纸片凑到一起,大家都很吃惊这样重要的东西怎么会撕碎。几个人商量来商量去,能让洋人大班亲自来寻的,一定不会是假的,这份文件被撕碎了丢弃,想必是继承人一直没有出现。洋人大班想寻回去,自然是想吞了这笔本属于中国人的巨款。   于是,过了几天沪上几家报纸先后刊登了几则寻亲启示,内容大同小异,不外乎海外富商寻找失散亲人,持玉相认。又过了一两天,有一家报纸又刊登出新闻,说某富商侄子从海外归来,替叔父寻找遗产继承人,凭玉相认。这一回将玉的形状写得很是详细。   颜如玉翻看报纸,看到这则新闻就想起她也有那样一块玉,忍不住拿出来翻看,却是越看越觉得新闻上说的就是自己手上这块玉。这块玉本是俞忆白从中国带到美利坚不多的行李中的一样,后来做为礼物送给了她。   中国旧式的大家庭里边,哪个手里没有一两块玉?所以颜如玉也没有想过问俞忆白这块玉的来历。现在和俞忆白已经翻了脸,自然更不可能去问这玉的来历。颜如玉握着玉浮想联翩,一会儿觉得不过是凑巧而已,一会儿又觉得老天有眼要凭空送她一场唾手可得的大富贵。她时而欢喜,时而失落,在卧室里走来走去,总也想不到好办法去证实她手里这块玉的来历。   谨诚进来寻妈妈,看见母亲手里握着一块玉,索要不得吵闹起来。颜如玉心里烦躁的很,随手给他一张钞票,也没看是多少,打发他去弄堂口的杂货店买零嘴吃。谨诚握着一张十块钱的钞票出门,坐在客堂间闲话的苏文清和丘凤笙都看见了。   苏文清哼了一声,道:“有钱也不能这样给谨诚乱花。”   丘凤笙不悦的说:“你说什么呢,孩子花点钱怎么了?”   苏文清低头织毛衣。过了一会谨诚带着一包吃食和几样玩具回来,径直上楼回他自己的屋子去了,丘凤笙看见外甥这样,脸色也不大好看起来。苏文清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连忙说:“咱们家的官司不晓得还要打多久,还欠着律师费,花旗银行又冻结了你的户头,你现在又没有收入,你的姐姐和外甥花钱这样大手大脚,旁人怎么看咱们?”   丘凤笙叹了一口气,没有接腔。苏文清放下手里的竹针,替他倒了一杯热茶,笑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你放宽心罢。就是吃糠咽菜,我和儿子都跟着你。”丘凤笙的视线在苏文清的小腹处留停了一会,他站起来说:“我出去再想想法子,看能不能在哪里挪几千块出来。”   苏文清道:“你去没得用。六姐这一向和李大少走的很近。李大少一向待女人极大方的,你喊六姐问李大少借不好么。”   “文清,我和李书霖从小就不对盘。”丘凤笙不悦的说:“他和我姐姐的事我一向是反对的,你不要提他。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我要去和姐姐说说,叫她断了和李书霖的来往。”   “噢。”苏文清重又低头织毛衣。丘凤笙慢慢喝完半杯茶,上楼推开颜如玉的房门,看见她左手一张报纸,右手一块手站在窗边,不悦的问她:“六姐,你又在做什么?”   “报上说的那个凭玉认亲,我怎么越看越像我手里这块?”颜如玉把玉递给丘凤笙,期待的说:“你替我看看像不像?”   “报上登的,都是哗众取宠的骗人故事。”丘凤笙留着亮处把玩玉佩,问:“哪里来的?”   “在美国的时候谨诚的父亲送的。”颜如玉皱眉,说:“当时我年纪小,就没有想过问这块玉的来历。万一要是真的,二十万英磅就是我的了。”   “这么多!”丘凤笙这一向被官司搅的焦头烂额,又因为大小报纸上不时刊登和他有关的新闻,更有不良的文人把玉玲珑的旧事择其枝干,添其蔓枝,敷衍成长篇演义刊登在小报上。所以他许多天都没有看报。听得颜如玉这样讲,不由把报纸重新从头到尾细看了几遍。   二十万英磅的巨额遗产,只凭玉佩寻找继承人!丘凤笙照着报纸再看那块玉,也是越看越像。他沉吟了一会,说:“要不然,咱们找个人去试试?若是假的也没有损失;若是真的,拿了钱咱们到美国去,倒是个摆脱眼前麻烦的好法子。”   “官司也不打了?”颜如玉问。   “怎么打?”丘凤笙叹了一口气,说:“俞敬亭那个老鬼急红了眼,死咬住我不放。就连咱们丘家人,现在都以为是我独吞了这一百多万。天地良心,我一共只在这件事上拿了十五万而已。这十五万我花了两三万,剩下的现在还动不了。”   “那些钱谁拿了?”颜如玉皱眉。   “除了姓岳的还能有哪个?”丘凤笙提起岳敏之,恨的咬牙切齿,“我当初就有些奇怪为什么汇款人是姓俞的,现在我算是明白了,他给我钱时就没安的好心!他就留下了让俞家告我的后路。这一场官司,我和俞家都落不下半毛钱的好处,只有他,把自己洗清白了!”   “打不赢了?”   “打赢了花旗银行的那十二万也不晓得能剩下多少。”丘凤笙愤怒的把报纸拍在桌子上,说:“我教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我早该把钱取出来换成金条的。”   “那样……”颜如玉抚摸着手里的玉佩,说:“万一……那咱们拿到这二十万磅,岂不是……”   “那样就不必管这场官司了,咱们带着钱到美国去过好日子。”丘凤笙自嘲的一笑,“不过,这都是白日梦,世上哪有那样轻巧的事?”   “方才你不是讲试试也没有损失?”颜如玉想了一会,说:“我去寻朋友打听这块玉的来历去。你想法子去打听是不是真有二十万磅的遗产等人持玉去取。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二十万英磅呀呀呀呀。 一石击起千层浪(下) ...   “只凭玉佩就能领取二十万英磅的遗产?”苏文清惊奇得瞪圆了两只眼睛。“玉佩在六姐手里?”   “六姐手里恰巧有那么一块玉,真的假的还不晓得呢。”丘凤笙笑道:“你去问问唐宝珠,倘若是真有这样一回事,六姐领到钱,咱们送她一两万块钱的好处费,不是皆大欢喜的事么。”   “一两万英磅……”苏文清有些迟疑的说:“不过——这个钱取出来你和六姐怎么分,咱们可是出了力的。”   “六姐的不就是咱们的么。”丘凤笙有些不耐烦的打断她,“真的假的还不晓得呢,你先去寻唐宝珠打听去。就照我说的,若是真有这回事,咱们拿到钱一定重谢她。”   “我就去。”苏文清放下毛线球,笑道:“你不陪我一起去么?”   “今天是休息日,九小姐必定在她那里。六姐前几天才在九小姐那里讨了没趣。我去做什么?”丘凤笙长叹一口气,说:“我费心费力替六姐弥补她和九小姐的嫌隙,她倒好,一和人家见面就闹得不可收拾。”   苏文清在鼻子里冷笑一声,“我看九小姐活脱脱就是你六姐的翻版,一模一样的爱瞧不起人。谨诚到底是俞家的少爷,是三房的长子。俞督学不是说要把谨诚送到外国去留学?”她飞快的瞟了一眼凤笙。凤笙不晓得想什么想得正出神,怅然若失之情溢于言表。“凤笙,就依了俞家把谨诚送出洋不是蛮好的?”   “留洋当然好,可是六姐不肯,我做舅舅的难道强把孩子送出国?”丘凤笙摇头叹气,“我六姐是极心高气傲的性子。俞家对不起她们母子在先,再依着俞家把孩子送出国,你叫她哪里咽得下这口气。”   “我听宝珠话里的意思,六姐是俞督学的姨太太,六姐又讲她是平妻,是协议离婚的,怎么两个人两种说法?”苏文清听见楼梯响,晓得颜如玉下楼,故意问丘凤笙。   凤笙苦笑道:“俞家人想尽法子要拆散我六姐和俞督学,自然不会有好话。你好好的讲这些做什么?还是快去寻唐宝珠罢。”   苏文清含笑应道:“我也不乐意和那位九小姐打交道,不然,我打电话请宝珠出来吃饭罢。”   “这样避开她的洋人丈夫,最好不过。”丘凤笙高兴的抽出皮夹,抽出两张十块钱的钞票递给苏文清,“拿去请客罢。”   苏文清拿了一张,笑道:“我请她吃饭的钱还有,不过还是拿十块钱防身罢。你们男人身上多放点钱好。”   苏文清将要出门,唐宝珠常用的一个听差带着一封俞忆白寄给丘凤笙的信。丘凤笙拆开来看,里头是一张一千块钱的支票和一封推荐谨诚到圣约翰小学寄宿的推荐信。丘凤笙高兴的喊老妈子把颜如玉请来,笑道:“谨诚爸爸从日本寄来学费和推荐信,六姐,咱们带着谨诚去学样报名罢。虽然迟了几天,有谨诚爸爸这封信,校方一定不会拒绝的。”   颜如玉拿着那张支票看了一会,冷笑不语。丘凤笙情知她是心里的别扭劲还没有过去,若是由着她的性子和俞家对着干,谨诚的学业就要耽误了。他把推荐信折起来放进衣袋,笑道:“事不宜迟,咱们就去圣约翰小学罢,六姐,你去给谨诚换衣服,我去巷口喊两辆黄包车来。”   颜如玉夹着支票道:“打电话召辆出租汽车来,谨诚坐黄包车上学,叫同学们看见要笑话他的。”   丘凤笙连忙去打电话找出租车行租车。苏文清笑道:“租车的费用,顶少也要六七块钱,都够咱们一个礼拜的菜金了。”   颜如玉挑眉,道:“小钱勿出,大钱勿进。你懂什么?”   苏文清笑道:“我是小门小户的穷人家女儿,只晓得鸡毛菜一毛钱一把是贵的。六姐,也请你多体谅体谅凤笙罢。他丢了差使,这场官司又冻结了他所有的存款,您能省着点花钱么?”   颜如玉冷笑几声,扬眉道:“你哭什么穷?实话和你讲,我们马上要发大财了。”她讲完这句,踩着高跟鞋骄傲的迈出客堂间,站在小天井里等候。   丘凤笙和颜如玉带着谨诚去学校报名。苏文清打通唐珍妮的电话,约她在一个咖啡馆见面。   唐珍妮也是无事喜欢看报纸的,看到这个消息特为拿着报纸问过亚当。唐珍妮问她真假,她笑道:“这种只凭信物取款的业务花旗银行早就有了。不过你说的这个,我没有听亚当讲过。或者是假的罢。”   苏文清笑道:“那样,去试一试有没有关系?”   “这个……或者可以罢。”唐珍妮想了一会,笑道:“不过这样一大笔款子提出去,经办人那里肯定要打点好。凭我和你的关系,亚当那份自然是免了,旁人的,可是不能省。”   “哪里话,省了谁的也不能少了你们的。”苏文清笑道:“我们凤笙讲了,事成一定要重重谢你的。”   唐珍妮到底是电影明星,认得她的人多,留意她的言行的人也不少。她们两个在西餐厅这样的地方讲话,来往的女待应,隔座的明星爱慕者,无不全心全意竖起耳朵偷听。消息传来传去传到丘家人耳朵里,就成了:颜如玉是花旗银行那二十万英磅的继承人,即将去认领那笔巨款。   一英磅可以兑换六七块钱。那也就是一百多万的巨款要落到颜如玉手里。颜如玉虽然有过一次不成功的婚姻,生得又美,年纪又不太大,娶了她真正是人财两得……突然之间,上门来慰问丘凤笙的远亲近戚络纡不绝,来过一次的还要来二次,第三次往往就带着女眷再来,拉着丘凤笙旁击侧击颜如玉的婚姻情况。   谨诚得了俞忆白推荐信的力量,顺顺当当成了圣约翰小学的寄佰生,开始了住校生的生活。没了绊手绊脚的儿子,颜如玉每天晚出早归的忙着应酬,和李书霖打的火热,也不曾留意家里的客人越来越多。   这一天她从礼查饭店溜回来拿换洗衣服,吃惊的发现客堂间里坐着三四位太太。丘凤笙和苏文清陪坐在一边,看见颜如玉回来,丘凤笙连忙喊她进来,将七大姑八大姨一一介绍给她们认识。   颜如玉这几天行情看涨,应酬几位突然亲近了些的男性朋友颇觉吃力,看见七大姑八大姨哪里有精神应酬她们,打了个呵欠,说:“我还要出门一趟,有什么事明朝再讲罢。”   “哎呀,六小姐,天大的喜事!”七大姑八大姨中的一位笑道:“六小姐的红鸾星动了呀。” 作者有话要说:六斤同学前天没睡好,昨天很让人抓狂,55。 这章算是昨天的。 香饵(上)      “哦?”颜如玉皱眉:“这位太太,是给我,做媒来了?”   丘凤笙有些尴尬的咳了两声,那位出言冒失的太太在颜如玉凌厉的眼神中退缩。另一位太太笑道:“一家好女百家求,我就是替我娘家兄弟来提亲的。我兄弟上回在七少的婚礼上对六小姐一见钟情,央着我来提亲。”她从镶亮片的手提袋里掏出一个手帕包,揭开来亮给大家看,“看看,这是我兄弟新拍的像片。论人品,论相貌,亲戚朋友没有不夸的。”   颜如玉冷冷的看着第二位太太。这位太太讪讪的把相片送到颜如玉面前,笑道:“我敢说,没有比我兄弟更合适的……”   “合适个屁。”颜如玉冷笑着伸出涂得鲜红的指甲在那张像片了弹了一下,轻蔑的问:“他有多少身家?”   几位太太连同苏文清和丘凤笙都被呛住了。颜如玉扭身出了客堂间款款上楼,留给太太们一个妖娆的背影。丘凤笙走到门口,笑道:“我上去瞧瞧她去,文清,留几位太太吃饭。”他追到颜如玉的卧室,笑道:“今朝六姐好大的火气。”   “哼。她们来安的什么心?”颜如玉把房门关上,脱下大衣,抱着胳膊倚在窗边,笑道:“我托李书霖去替我寻那块玉的来历去了。这几天我有些忙,弟妹打听的怎么样?”   “唐宝珠说提款子要先打点。这个也是银行的惯例。既然这样讲,这笔存款是真有。”丘凤笙顿了一顿,道:“不过我还是不信世上有这样巧的事情。”   “这笔款子存在银行大家都只能看着。提出来大家都有大把的好处分。”颜如玉想了一会,笑道:“都过了这么多年,继承人也没有出现。让花旗银行认定我手里这块玉是真的,我就是继承人,不是很好么?”   “这样……”丘凤笙沉吟了一会,咬牙道:“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咱们就试试!不过要想让花旗银行认定你就是那笔款子的继承人,咱们还要另想法子。”   “想什么法子?”颜如玉皱眉,道:“要不然发个电报给妈,叫妈给咱们出出主意?”   “妈?还嫌她老人家给我惹的麻烦不够?”丘凤笙冷笑道:“叫她在美国好好享福罢。”他在卧室里转了半个钟头的圈子,才道:“我倒是想到个法子,行不行得通还要寻几个朋友问问。”   李书霖要打听颜如玉手里那块玉的来历,别无他法,候芳芸休息日径直到祥云公寓寻她。偏生芳芸自香港回来之后,休息日都是直接到亚当这边来。李书霖寻到芳芸的小蛋糕店里还是扑了个空,只得问蛋糕店的经理借电话打到亚当家去,请芳芸出来玩。   芳芸只当他和唐珍妮吵架了,放下电话也没有多想,换了出门的衣裳到大门口等候。李书霖驾驶汽车过来,看见只有芳芸一个人。待他汽车停稳,雁九那个小保镖就不晓得从哪里蹦出来,先他一步拉开后座的车门。   芳芸冲李书霖嫣然一笑,“霖表哥,你让雁九开车罢。”   李书霖笑着坐到芳芸身侧,道:“你很应该自己有辆车的,表哥买辆送你?”   芳芸指着前面兴致勃勃开车的雁九做了个鬼脸,笑道:“他就爱开着车乱转,有了车汽油钱就要一两百块钱一个月罢。我就是花得起,叫我们太太晓得,也要骂我乱花钱的。”   李书霖哈哈大笑,道:“是你自己怕乱花钱的罢。小雁九哇,你们九小姐上学你得了空就去寻我玩车。”   雁九绷得紧紧的脸上线条略微柔软了些,“我没有空,要和师傅学功夫。”   “你师傅是哪一位?”李书霖越发好奇了,雁九不答,他就不停的追问芳芸。   芳芸笑道:“雁九是伊万的朋友,受他所托来保护我而已,并不是我的保镖。我在学校的时候,他要去哪里都随意,你何必为难人家?”   李书霖好笑道:“我不过问两句,你就说了这样一大通,罢了罢了,我不问这个了,我有别的话问你,你先答应我不生气,好勿好?”   “我为什么要生表哥的气?”芳芸眼珠一转,立刻想到他是要问和颜如玉有关系的事情,脸上笑容反倒更加甜蜜了。   “现在都传说颜如玉手里有块价值二十万英磅的玉佩。”李书霖笑道:“你可晓得那玉的来历?”   “我父亲送她的。”芳芸干脆利落的回答,“我父亲离开上海时,花了五十块钱从一间古董铺子里淘来的。她做了我的家庭教师,因为她的眉眼和那块玉像的面孔极像,家父就当着先母的面把那块玉送她了。”芳芸笑嘻嘻看着李书霖,道:“这是霖表哥问我,我才肯讲的。”   “这样……”李书霖沉吟了一会,看着芳芸笑道:“难为你记得这样清楚。”   “报上天天登的都是这些,在学校不只一个人问我晓不晓得颜如玉那块玉的事体。”芳芸笑道:“不过旁人问我我都一问三不知罢了。表哥问这个做什么?难道真有二十万英磅的巨额财富等她伸手去拿?”   “坦白讲我也不信有这样的好事,不过嘛——”李书霖靠到椅背上,桃花眼眯成两道细缝,“现在丘家姐弟被这场官司逼的山穷水尽了,就是有根稻草都要紧紧抓牢的,何况天上掉下来的不是稻草,是金山!”   “就算真有金山,也不至于随随便便拿块玉去就能搬回家罢。”芳芸一脸的无所谓,巴着车窗看外头,突然欢喜的喊:“雁九,开到那边去,上回我同学讲那家店的酱牛肉好吃,我们去买几斤。”   “吃什么酱牛肉,表哥请你吃鲍翅席去。”李书霖笑道:“莫停莫停,前面的一品状元楼。”   “只请我一个么?”芳芸好笑的看着李书霖。   “还有席十一和你表姐。”李书霜笑道:“我可不敢单独请你吃饭。”   席十一和唐珍妮先到,坐在包间里喝茶磕瓜子闲话。李书霖和芳芸一同进来,后头并没有跟着岳敏之,席十一惊奇的看了一眼李书霖,也没有多话。吃完饭李书霖和席十一先走。唐珍妮夹着一根烟卷,发狠道:“没出息!”   芳芸把玩一枚橄榄,许久,才笑道:“还不晓得是不是真有那二十万英磅呢,说不定是白高兴一场。”   唐珍妮把半截烟卷狠狠的按在烟灰缸里,冷笑道:“就是真的,她能顺顺当当拿到这笔巨款么?在这上海个地方,地上有一张一块钱的钞票,你去捡都有七八只手伸出来和你抢。我倒要看看她颜如玉能得意多久。”   一连七八天,天天都有持玉佩上花旗银行要求认领遗产的人,有些还是从外地赶来的。每次来人,银行方面都将来人客客气气请进秘室,又将人客客气气送走。有好事的贵人在宴会上和亚当打听,亚当耸耸肩,笑答:“这件事么,我们银行有保密条款,请恕我无可奉告。”   苏文清再三的追问唐珍妮,唐珍妮烦了,和她讲:“那些人拿来的玉都是假的,旁的我也不好多讲,你也别问我。”这话就是证实确是有这样一笔款子了。丘凤笙还不肯轻举妄动,却有人找上了颜如玉。   过了不久,南洋巨富杨某从广东到上海来寻兄长的遗珠,在各大报纸上登了十天的寻亲广告,欣然发现沪上名花丘淑主小姐和其弟丘凤笙是亡兄的外孙和外孙女。侄孙官司缠身,这位叔公一怒之下掷重金替侄孙请洋律师,又亲陪丘淑玉持玉到花旗银行领取遣产。   亚当拿着放大镜将那块玉看了许久,为难的说:“这是我最近见过的最像的一块,要说是真的也说得过去了。不过,除掉玉,还有暗语,请你们说出来对一对罢。”   叔公愣了一下,道:“这里并没有第四个人,万一我讲了你不认帐怎么办?就是要讲,也要举办记者招待会,当着大家的面你拿出原来的文件,咱们当众对一对。’   亚当耸肩,笑道:“你们信不过我,要这样做也可以,等你们举办记者招待会我会派人拿着文件过去,只要你们当众说的合文件里写的一样,我为什么要为难你们?”   叔公拉着发愣的颜如玉回家,和丘凤笙几个人聚在一起商量对策。丘氏姐弟都有退缩之意,叔公原是个中老手,寻思了一会,咬着牙道:“为了唱这出戏,咱们也花了一万多块了,你们要不干了也成,把亏空补上,再把那块玉送我,咱们一拍两散!”   丘凤笙沉默许久,说:“那还有什么法子?”   “拿钱砸。暗号旁人不知道,那个洋人大班是晓得的,咱们就拿钱砸到他开口。”叔公咬着牙签,冷笑道:“洋人也是人,是人一定爱钱。二十万英磅存在公帐上他又没有好处,我就不信他不动心。至于送多少么。”叔公狠狠的瞪着丘凤笙道:“咱们先前讲好,四六分帐,本钱都是你们出的。你讲送多少?”   “我手里现在没有钱,说送多少都是空的。”丘凤笙想了一会,说:“先和他谈价钱罢,谈成了提出钱来再分他也是一样。”   亚当不肯和他们见面,倒是通过中间人透了口风,要三成的好处,讨价还价下来,只要五万块现大洋,兑换成金条最好。   已经花出去两万块钱,再付五万块就有二十万英磅的回报,这五万块掏不掏?       作者有话要说:... 香饵(中)   以丘凤笙和颜如玉现在的身家,一万块都凑不齐,更何况是五万块!然就此放手,不只要掏将近两万块出去,还要把这一注唾手可得的巨款拱手送人。   五万块和二十万英磅,孰轻孰重?这个算术题连傻子都晓得算,颜如玉两眼微红,厉声问:“五万块我可以筹办,可是你们能保证洋人收了钱会替我们办事么?”   丘凤笙也怀疑的看着叔公一干人。叔公咬着发黄的象牙烟嘴,咧嘴一笑:“不走我们的路子,你们自家能和洋人搭上线?”   亚当是芳芸的监护人,待芳芸不必说是很好的。若是走芳芸的路子——丘凤笙期待的看着姐姐,说:“法子总是人想出来的,姐姐,或者我们可以另外设法。”   芳芸若是晓得这个事情,必定会想法子破坏。颜如玉猜测弟弟的意思还是去寻芳芸,不假思索的说:“凭我的面子去筹这样一大笔款子虽然困难,也不是不能办到,我要亲自和中间人谈一谈。”   “六小姐爽快!”叔公笑眯眯的说:“咱们兵分两路罢,我去约中间人出来吃咖啡,六小姐去筹办这笔款子,怎么样?”   颜如玉说:“凤笙,你陪我去寻朋友借钱罢。”拉着丘凤笙出门,到茶室寻了个安静包厢,姐弟两个商量。   “倘若亚当可以收买,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寻他?”颜如玉看着丘凤笙说:“弟妹和亚当的太太不是好朋友么,现成的路子不走,叫他们经手,他们从中间盘剥一定不少,咱们不是冤枉多花钱?”   丘凤笙为难的说:“唐宝珠跟你是不大合得来的。她几次去替咱们打听,唐宝珠已经和她讲不会管这个事。”   因为李书霖的缘故,也因为唐宝珠和芳芸一向极要好。颜如玉也是极不待见唐宝珠这个女人的,丘凤笙这样讲,她冷笑几声,说:“不必寻她,我直接去寻那个洋鬼子。不过,咱们还是先把五万块钱准备好,你说呢?”   “也好,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丘凤笙毫不犹豫,“这二十万到手,咱们立刻买船票到美国去。”   颜如玉马上打电话到礼查饭店包下一个套间,第二个电话就打给李书霖,定下晚上的约会。李书霖欣然赴约,果断回绝了颜如玉借钱的小小要求,笑道:“我虽然手头松,然花的钱一笔一笔都要记帐,三节家母亲自和帐房先生对帐。你喊我借五万块给你,一来我手头没有这么多的现金,二来家母那里不好交待,三来么,我和淑玉姐的交情还没有到可以通财的地步。”他讲完这三点,穿好衣服和面孔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的颜如玉挥手道别,“淑玉姐,再会。”   颜如玉在被窝里发了一会呆,起来抽了几根烟卷,给另一位王公子打电话。那位王公子对约会佳人有兴趣,对借钱这种俗事也无兴趣。颜如玉约见旧雨新云四五天,只有那位宋表哥送来两千块钱。颜如玉把自己的私房凑一凑,加起来也不过七八千块钱,离着五万的数目差得很远。怎么办?二十万英磅就在眼前,探手可得。叔公又再三催促。颜如玉无技可施,道:“我这几天只筹到八千块钱,实在是想不到法子了。”   “七少爷呢?”叔公看向丘凤笙。   “我正在打官司,律师费还是叔公您垫付的呢。”丘凤笙苦笑道:“他们冻结了我在几个银行的帐户,我连区区五百块都拿不出来。”   “我们几个人已经替你们垫付了将近两万块钱,”叔公皱眉,沉吟半天,说:“不然,咱们问杜八爷借钱罢。”   “哪个杜八爷?可是开船运公司的杜子腾杜胖子?”颜如玉反感的说:“那个人又没有什么钱,你们是怎么认得他的?”   “是杜小八杜八爷。”叔公笑道:“六小姐回到上海才二三年,不认得他。杜八爷最讲义气,江湖朋友们偶然手头短都喜欢央他拆头寸。问他借,别说四五万,就是再多一倍也容易。”   “他的利息是多少?”丘凤笙问。   “旁人都是七出十三归。”叔公笑道:“凭我的面子,借他几万块钱周转几天,和他谈到九出十三归也不难。怎么样,借不借?”   “不借。”丘凤笙喊道,“高利贷借不得的。咱们再想旁的法子罢。”   “借!”颜如玉白了兄弟一眼,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前怕狼后怕虎的?叔公,走,咱们借钱去!”颜如玉推开丘凤笙挽着叔公的胳膊出门。   丘凤笙还在犹豫该不该借高利贷,颜如玉已经兴高采列的和叔公回来,打开她们带回来的一只手提箱,把箱子里黄澄澄的大黄鱼亮给凤笙看。   “多亏叔公面子大,杜八爷说只要我一个月之内还给他,就不收利息。”颜如玉得意洋洋的说:“杜八爷也讲这种事不好通过经手人的,喊我直接和亚当大班说情。我已经打电话到花旗很行约好亚当,晚上请他吃饭。你和文清一起来罢。”   “在哪里请?”丘凤笙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候叔公走了,劝颜如玉道:“虽然玉可能是真的,但盯着这个事想分一杯羹的人不在少数。不然,咱们带着这箱黄金到广州去,转道南洋去美国算了。”   “没出息!”颜如玉双目赤红,她瞪着凤笙,怒道:“二十万英磅就等着我们去拿,你胆子何妨大一些?钱都已经借来了,只要咱们动作快些,就是送不出去,在一个月之内还回去,也没有一点损失。”   “那样……我去订菜。”丘凤笙的心里,到底二十万英磅的份量要比那一点点怀疑重得多,他在心里想一想,也不得不承认姐姐的做法是现在最合适的。   晚上亚当欣然赴宴,颜如玉把包厢的伙计打发出去,就将那箱黄金亮出来,笑道:“这是我们的一点小意思,数目就是大班先生讲好的。”   “我的上帝,你这是要收买我么?”亚当愤怒的站起来,打开大门,一边怒骂一边大步走了出去。半间酒楼都能听见他嚷襄“我绝对不会受贿,更不会做出任何违反保密规定的事。”   丘凤笙飞快的合上手提箱,叹气道:“此路不通,怎么办?”   “叔公,你不是说都说好了么?”颜如玉瞪着叔公,不悦的问。   “这样送人家黄金,换了我是那个洋人,我也不肯收的。”叔公冷笑道:“还是寻中间人牵钱罢。”   中间人是个白白胖胖的中年男子,倒是蛮好讲话,收了一根大黄鱼的好处,答应替他们再牵线。然时机都不凑巧,一连约了几回不是亚当有事,就是中间人有事。一转眼一个月的时间就要过去。颜如玉有些慌了,软语央求苏文清去和唐珍妮打听。 香饵(下) 芳芸听说苏文清来寻过唐珍妮,特为在休息日的前一天请了半天假提前离校回祥云公寓,把黄伯黄妈和雁九都支了出去,给亚当打电话,笑问:“情形如何?” “比我们计划的还要完美。”亚当笑道:“如你所料,颜如玉女士十分贪婪,她一心一意想把这笔横财’吞下去,不只上了我们的当,还被一群放高利贷的骗子骗得团团转。” “表哥,丘俞两家的官司也打得差不多了罢?”芳芸问的有些突然。 亚当笑道:“看着像是很有油水的样子,只怕还要拖一拖。听讲你四叔把他名下的一块地卖掉了。” 芳芸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差不多了,表哥,烦你想个法子,一边稳住颜如玉,一边公开那笔巨款已经被领走了罢。” “这样就停手了?”亚当好笑的问。 “这样一块吊在半空中的大馅饼,”芳芸正色道:“要放手她不甘心,不放手她又够不着。叫她日日夜夜想着那二十万英磅罢。这样子她就没有空闲来寻我的麻烦了,不是很好么。至于报复什么的一一看在谨诚的份上,我就不落井下石了。” 亚当笑着摇摇头挂断电话,吩咐听差:“那位丘淑玉女士再来寻我,不必通报,直接喊她到接待室等我罢。” 这个消息不过两三个钟头就传到颜如玉耳朵里,她盛妆打扮,穿着最新款式的美国时装,开着新式汽车到花旗银行拜访亚当先生,去的时候固然是满面春风,出来的时候不只满面春风,还红光满面。这样的情形,等于在她和二十万英磅的巨款中间填上等号。 守在丘家的叔公一干人把颜如玉围在当中,都眼巴巴的看着她。颜如玉得意的笑道: “你们办不到事,我都办成了。” “钱呢?”叔公的眼睛好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在颜如玉玲珑有致的身体上来回的刮。 “二十万英磅的现款,他们花旗银行一时凑不出来。”颜如玉微笑道:“你们都晓得,欧洲现在正在打仗,英国钞票也不吃香了。这个洋鬼子吃我几句好话和捧,就和我商量兑换成美元。” “那钱呢?”叔公焦急的问,“拿到手了没有?” “还没有。”颜如玉微笑着眯起眼睛,说: “是二十万英磅,又不是你家大姐去钱庄支一二十块钱,说取就职了?叔公别急,我们先把向杜先生借的金条还回去罢。” 叔公笑道: “杜先生替你解围,一分钱的利息都不肯要你的你现在有钱了,不当表示感谢么?” “那是自然。”颜如玉大笑起来,说:“晚上我在礼查饭店请杜先生便饭,叔公,你看,是不是我亲自去请?” “我去请。”叔公笑道: “横竖那箱子金条你也用不上,我替你带去还给人家罢。” “我六姐借的,我六姐亲自去还才是道理。”丘凤笙笑道:“六姐,事不宜迟,咱们快点把钱还给人家罢。” 说来说去,还是颜如玉和叔公一齐去还钱。杜小八极慷慨,连箱子都没有打开过,就叫听差把装金条的箱子搬走,又极是客气留颜如玉和叔公吃晚饭。散了席回家的路上,叔公再三追问颜如玉几时能把款子提出来分帐。颜如玉被他逼的不耐烦,道:“亚当先生办好了自然会通知我,你急什么?” “替你撑场面,替你兄弟请律师,都是要花钱的。”叔公笑眯眯道: “叔公家大业大,家里吃闲饭的人不少,咱们不是说好了,把钱提出来就分钱的么。” “钱不是还没准备好么,”颜如玉冷笑道: “我还有几千块,到家先还你!” “六小姐莫气,你现在是百万富翁,何必跟我这样的小人一般见识。”叔公话虽然说的动听,到了丘宅,还是把颜如玉手里的八千块钱全部要走还要颜如玉打了个欠款一万的字据。 颜如玉只当自己收伏了亚当,摆着架子等亚当打电话来喊她拿钱。王公子吴公子之流的旧朋友又重亲热起来,昨天来了今天又来,来了就不肯走,呼朋友引伴招来朋友热闹。颜如玉是好面子的人,又一向大手大脚花惯了,再加上叔公带来的那几个人替她张罗,招待客人非常之大方。传说丘淑玉小姐身家百万,不论是绸缎局,还是大酒楼,甚至于弄堂口的烟纸店,都乐意让丘六小姐挂帐。甚至于一向冷面严厉的临时法院的法官先生,都主动请丘凤笙吃了一次便饭,表示这场官司其实是对丘家有利的。丘淑玉小姐的日子过的舒心,等想起来亚当一直没有给她打电话,已经过去了四五天时间。颜如玉心里有些不安,偏又叫一群热心的朋友围着,连和丘凤笙说句话的空闲都没有。 丘宅客似云来,花钱如流水。虽然大部分开销都是挂帐,姨娘买小菜是挂不得帐的,苏文清付了几天的菜金,晚上关起门和丘凤笙讲:“今天买小菜就花了十几块钱。过一二天就是结帐的日子,你叫我拿什么去付?” 丘凤笙想了一会,道: “六姐跳舞去了?明朝我和她讲罢。钱还没有到手,她就这样花起来,也不是个办法。” “风笙,”苏文清扑到他的怀里,道:“你待她这样好,她连家用都不肯出。依我看,她是舍不得罢,倘若她没有取到钱,她敢这样花?我看她是不想分钱给你!” “应当不会罢。”丘凤笙原本想讲应当相信六姐的为人,然钱真的投有到手?他想了一夜,早上顶着两枚黑眼圈在客堂间坐定,喊新雇的一个大姐去请六小姐下来。 颜如玉打着呵欠下来,笑道:“这么早,又是谁来了?” 凤笙笑道: “是我有事要和你商量。你弟妹讲过一二天就是付款的日子,喊我提醒六姐把这一向的帐理一理。” 颜如玉冷笑道: “她哪里有那样的好心,分明是想瞳得我的钱拿到手没有。是不是?” 丘凤笙含笑不语。颜如玉道:“我原来是想让你去催一催亚当先生的,偏这几天忙着应酬,总没空和你讲。你就避开叔公他们。”她机警的看了看窗外,附在丘凤笙耳边小声道:“我不肯去把款子提出来,是想寻个机会把叔公他们打发掉。咱们的钱,凭什么凭空分四成给他们。” “这样行得通吗?”丘凤笙皱眉,道:“他们寻上你,又配合你做了这样一场大戏。岂是肯轻易放手的?” 旧情人(上) 颜如玉思量了一会,笑道:“叔公这样的人,我小时候见的多了。你以为我不晓得他和杜八爷是合伙想在我的二十万英磅里挖一大块走么。我不过手头没有人用,正好将计就计借用他们。”她昂起头,得意的笑起来,“就是依着他们四六给钱,你觉得他们会甘心只拿四么?” 丘凤笙有些吃惊的看着姐姐,好半天才说:“原来你一开头就拿定主意不分给他们钱?” “当然,他是从南洋未的富翁叔公,怎么会要我们的钱。”颜如玉笑道:“等钱到手,咱们正大光明的买船票到美国去,他要是公开吵闹要钱,咱们只一口咬死他心存不良,假冒南洋富翁,是想骗咱们的钱,他们能把咱们怎么样?” “六姐……倘若他们和人说你也是假冒的呢?”丘凤笙还是有些不放心。 “银行方面只根据玉佩来确认继承人。亚当先生亲口和我讲,玉是真的。”颜如玉笑道:“我们不是那位杨老先生的外孙、外孙女,哪个能拿出证明来?这块玉现在我手里,它证明了我们就是继承人,不是吗?” “不错,旁边人要想证明我们是假的,除非他们手里头有玉,而且还要得到银行方面的承认。” 丘风笙舒服的叹一口气,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去美国的事先瞒着文清罢,走的时候再和她讲。” 颜如玉从卷烟罐里抽出一根卷烟,擦着火柴点燃,笑道:“可膳俞忆白不在上海,我真想看看他晓得这二十万英磅是他亲手送给我的时候,脸上会有什么样的神情。” 俞忆白人虽然在日本,一颗心一直记挂着上海的家人。他在日本认识了一位心系国是的朋友,常常去那位朋友的住所借阅国内寄来的报纸。 这一天俞忆白在报上翻到凭玉佩寻亲的启示,不由指着那则启示笑对婉芳讲:“上梅的骗子们就不肯换个新花样。” 婉芳抱着呀呀学语的小毛头,站在他身侧笑道:“六七年前有个周家,嫡庶小姐争产,就是凭玉佩领遗产的,闹到后来两位小姐都没有半毛钱的好处,钱全叫法官律师们赚去了。这个不晓得又是哪位老头子玩的花样。” 他们夫妻不过把这件事当成谈资,都没有放在心上。又过了几天,婉芳无意中看见报上登着南洋巨富和外孙女丘淑玉小姐重逢的新闻,她将这叠报纸拿到俞忆白看不见的地方细细翻了一回,把登有颜如玉消息的那页揉成一团丢到厨房炉子里烧掉,才不动声色把报纸放了回去。 恰好朋友约俞忆白夫妇去爬富土山,婉芳借口要照顾小毛头不肯同去。候俞忆白走了,她带着日本下女,抱着小毛头到中国领事馆,花钱请人发了一封电报回上梅给芳芸,一共只得一句话:家里可好? 署名是婉芳而不是俞忆自,又只有一句含糊的问家里好不好。芳芸思索良久,估计婉芳是在报上看到了颜如玉的稍息,心里不放心又要防着俞忆自,所以她回电报也不提颜如玉,只说大房和丘家的官司审了又审,法官一直在拖,不晓得哪一天才会判决,谨诚已经在圣约翰小学寄宿,家里一切都好,请父亲和太太不要挂念,扬扬洒洒写了一大页纸。 芳芸喊黄伯拿底稿去电报局发。雁九探头看了几眼,问芳芸:“那位丘六小姐将要成为富婆的事你怎么不说?” 芳芸笑道:“她除去是谨诚的生母,和我们并没有什么关系,提她做什么?” 雁九不解的看着芳芸,等她后话。芳芸只是微笑,收拾完要带去学校的衣服,又把蛋糕店的经理喊来对帐。这一次要核对两三个月的帐目,两个人,直到傍晚都没有算完,芳云留经理在家吃饭。饭桌上讲些闲话,经理提起擒鸽牌炼乳销路甚好,感叹道:“听讲鸽牌炼乳的老板出五十万现大洋收购‘擒鸽’这两个字,岳少都不肯卖。似岳少这样一心要把民族实业做好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经理讲话的时候,黄妈站在一边不停地对经理使眼色,黄伯不停地对黄妈使眼色。雁九咬着筷子头,不解的看黄伯黄妈演哑剧。芳云微笑着舀了一勺汤,送到口边喝了一口,慢慢又把汤匙放下来。 “九小姐,我们店的生意越来越好啦,再加上那条街上几家白俄开的面包店都篡关了,我觉得我们可以扩大店面。”经理看芳云的情形有些不对,连忙换了个话题。 “赚钱了大家加薪,回头我拟一个条款给你公布,以后照这个条款增加薪水。”芳芸偏着头笑起来:“扩大店面或是开分店自然是好的。不过俞家人多是非也多,我大学还没有考上,还是要先专心学业为上。候我大学毕业,就可以专心事业了。” 俞家的官司上海人没有不晓得的,经理因为东家的关系格外关心x,也晓得九小姐的父亲都避到日本去了,九小姐上面没有长辈替她遮风挡雨,中间没有兄弟姐妹以为援助。这个时候于九小姐来讲,确是一动不如一静。经理认同的点头,专心吃完饭,又算了一个多钟头的帐才告辞。 芳芸送经理出公寓大门,看着对面灯下已吐新绿的法国梧桐树发呆。雁九和她相处几个月,常常见她发呆,见惯不怪,是以他也只安静的站在芳芸身后。 曹三少难得亲自进丽芸回家,刚停车就看见芳云站在门口,他一向觉得芳芸美则美矣,为人无趣的很,看过一眼也就罢了。芳芸穿着半新不旧的月白夹祆黑绸裙,最醒目的是披在肩头乌溜溜的长发。丽芸趾高气扬的经过芳芸身边,拉了一下曹三少,停下来笑对芳芸讲:“三叔还没有从日本回来么?” 芳芸笑答:“不曾。”冲曹三少微一点头,就退后几步,摆出一副让路的姿势。 丽芸笑对曹三少讲:“三哥,你回去罢,我正好和我九姐说说话。” 曹三少微皱眉头,“有什么话上楼讲罢,两位小姐当街站着闲话,不好看。” 这句话连芳芸都觉得不中听,芳芸只当丽芸会恼,岂料丽芸柔顺的点点头,放开曹三少的胳膊过来拉芳芸的手,软语笑道:“九姐,外头风大,我们上去罢。” “好。”芳芸侧头看了看雁九,顺从的让丽芸拉进公寓大门。曹三少若有所思的看着芳芸的小保 镖闪进公寓,扯掉白手套发动汽车。 “十一妹,你喊我有什么事?”芳芸站在三楼的楼梯间门口,笑道:“一两个月不见你,脾气倒是好多了。” “你上来我家。”丽芸警惕的看了雁九一眼,说:“反正我是好意,你不敢就别来。” 芳芸笑道:“好罢,我就上来,雁九你就在楼梯这里等我罢。”她这样说,雁九就停在四楼楼梯间门口不动了。芳芸跟着丽芸进她的小公寓。丽芸扯开外套,甩脱拖鞋,倒在沙发上,笑道:“三少讲满了三年孝就娶我,二夫人又替我讲好话,大夫人已经答应了。九姐,多谢你。” “谢我做什么,这不只是你的福气,也是大家的福气。”芳芸笑道:“那么,你算是和曹三少订婚了?” 丽芸快活的点点头,道:“二少现在很不得意,你可晓得?” “十一妹,你就住在我家楼上,我的心事你就是眼睛看不到,也当猜得到罢。”芳芸变了颜色,冷笑道:“这就是你要和我讲的好话?” “三少和二少都在追查杀害曹大帅和曹大少的凶手,他们已经和解了。”丽芸笑道:“三哥其实不喜欢带兵,将来……都是二哥的。二哥现在正在落魄的时候,你略微表示一下,将来好处多着呢。” “他有娶我之意,我无嫁他之心。”芳芸板起脸,道:他拿得起放不下,不如老死不相往来。 这个事,你不必再劝我了。” 丽芸咬牙,好似下定决心,“九姐,曹二哥的旧恋人到上海来了,她是曹家四小姐的同学,听讲四小姐现在正在撮台她和曹二哥。九姐,曹二哥是个好男人,我是不忍见你错过他。” “他不是不好,只是我不喜欢。”芳芸苦笑道:“倘若见一个好男子就不能错过,那世上好男子千千万万,我岂不是要一婚再婚?丽芸,你嫁的是你想要的,我也替你喜欢。”芳芸讲完这句,转身出门。 丽芸追到门边喊道:“九姐,过几天曹四小姐会陪那位日本小姐来寻你。你若是不想见她们,休息日避到你的洋人表哥那里去罢。” 旧情人(中) ... *   芳芸微微愣了一下,回头朝丽芸露出感谢的笑容,扶着扶手慢慢下楼。一盏昏黄的灯挂在楼梯拐角的天花板上,天花板的一角还有一片巴掌大的残破蜘蛛网,粘着几只去年就不幸仙去的蚊蚋。芳芸站在网下,对着干瘪的蚊蚋吹了一口气,几根灰蒙蒙的蛛线断了,蜘蛛网摇晃了两下,缩成一乱分不清的灰丝。   “黄伯,明朝拿一块钱给公寓的守门人,”芳芸吩咐接出来的黄伯。“喊他换个亮点的电灯泡,再把浮灰扫一扫。”   黄伯一边答应一边冲雁九招手。雁九小声说:“我明早去汽车行开车过来接九小姐。”他一转眼就消失在黑洞洞的楼道里。   黄伯有些怀念的说:“伊万要是还在上海就好啦。”   芳芸笑道:“不晓得他们现在怎么样啦,明朝我写信跟表哥问一问。”站在门口停了一会。对面大太太家大门紧闭,哗啦啦抹牌的声音倒是响得很。芳芸摇摇头进门。墙上挂钟的时针才指向九,时候还早的很。芳芸拧亮写字台的台灯,翻出一本习题题,找了一题专心验算。   九小姐做功课的时候,黄妈和黄伯都放轻脚步走路,轻拿轻放。是以敲门的声音极轻,芳芸还是觉得极刺耳。她不悦的看向挂钟,才刚刚九点半钟。这个时候来寻她的,大半是唐珍妮,小半是李书霖。芳芸放下铅笔,拉开门就愣住了。   门外站着两位西装摩登小姐,其中一位的眉眼和芳芸有五六分相似,只是脸庞圆些,眼睛细长些,年纪大约二十出头,身形娇小玲珑。她看见芳芸的脸先是愣了一下,旋即低头微笑。另一位个子颇高,也是二十左右的年纪,剑眉星目颇具英气,她居高临下的对芳芸笑了笑,问道:“这是俞丽芸家?”   芳芸笑得极甜蜜,指指头顶,“她住在四楼。”   “你是她什么人?”讲话的小姐看芳芸微现不悦,笑道:“我忘了介绍了,我姓曹。”   芳芸侧着头,眨巴大眼睛,“你们是二楼新搬来的曹大姐和曹二姐?”   曹小姐教芳芸没头没脑的话噎住了,怔了一会才道:“我在家排行第四,丽芸一向喊我四姐的。”   芳芸噗嗤笑出声来,“原来是丽芸的曹四姐,我也姓俞,排行九,丽芸一向喊我九姐的。”   “九小姐不请我们进去坐坐么?”曹四小姐含笑看向身侧的朋友,说:“这是我的好朋友山口樱子。其实我们是特为来瞧你的。”   芳芸拉开大门,让她们到客厅坐,喊:“有客人来哉,黄妈,泡茶。”她自家就在书橱底下翻出几匣零食排在茶几上。   曹四小姐好奇的打量着客厅的几只大书橱。樱子一直含笑看着芳芸。   芳芸笑着回视她,道:“樱子小姐,要不要我转个圈让你看看后背?”   “九小姐,芳名可是芳芸?”曹四小姐在樱子身侧坐下,笑道:“芳芸,我年纪比你略大两岁,就喊你一声芳芸妹妹,可好?”   “不敢。”芳芸笑道:“曹四小姐深夜来寒舍,不会真是来看我长得什么样罢?”   曹四小姐看看樱子的脸,笑道:“听讲我二哥送你十大坛子的醋的,又曾送过你钻戒,还曾在家母面前要求家母向俞家提亲。我和樱子实在是好奇的很。”   芳芸惊奇地睁大无辜的眼睛,“还有提亲这回事!我怎么不晓得?”   她的神情天真得可以,倒教两位不速之客语塞。樱子想了一会,苦笑道:“云朗和我曾经是恋人,可是家父不想我远嫁支那,拒绝了他的求婚。”她的汉语不太流利,讲的极慢。   芳芸露出不解的神情看向曹四小姐。曹四小姐有些窘,她清了清嗓子,笑道:“二哥他回国不久就追求你,也是因为你生得酷似樱子的缘故。二哥如果不是心里放不下樱子,怎么会寻一个和樱子生得那样像的人儿,你说呢?”   芳芸抿着嘴儿笑起来,“你们就是来和我说这些话的?”   “现在山口家打算在上海定居,也很乐意看见樱子和我二哥……”曹四小姐笑道:“他们毕竟是几年的恋人,家母也很赞成。可是毕竟先前我二哥有意向俞家提亲。我很怕九小姐在亲戚朋友里边下不来台,所以和樱子亲自来解释,请九小姐成全他罢。”   “曹四小姐,送醋的是令兄,送钻戒的也是令兄。”芳芸瞟了一眼有些坐立不安的樱子,:“据你说央令堂提亲的也是令兄。我也不妨和曹四小姐直说:醋我扔了,钻戒当时我就丢回去了,提亲的事家父不曾和我提过,想来也不过是‘拒绝’两个字,所以也没有和我提及的必要。我这样讲曹四小姐和樱子小姐明白了么?”   樱子的脸微微发白。曹四小姐脸涨得通红。恰好黄妈送茶过来,芳芸亲手将茶送到樱子和曹四小姐的手边,笑道:“吃茶。看来曹四小姐和樱子从日本到上海时间也不长,只怕不晓得这里边的曲折。”   曹四小姐捧着茶杯慢慢呷了一口茶,脸上的红潮慢慢退去,她笑道:“到九小姐这里,又是一样讲法。”   “芳芸,开门!”曹二少人未至声先到。曹四小姐看向芳芸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鄙视。   芳芸镇定的坐在沙发上,笑道:“今晚上好热闹,黄妈,开门罢。”   黄妈才拉门拴,大门就被用力推开。整个人瘦了一圈的曹云朗站在门口,敏锐的目光扫过曹四小姐和樱子,最后落在芳芸身上。芳芸慢慢站起来,笑道:“曹二少是来寻谁的?”   曹云朗大步走过来,在芳芸身侧的坐下。沙发蓦地一沉,芳芸身子一歪,她机跳起来想逃开。曹云朗紧紧的捉住芳芸的手腕,不悦的说:“坐下。”他用力一带,芳芸就跌坐在他身侧。芳芸委屈的眼圈都红了。曹二少并不看她,直直的盯着曹四小姐,喝道:“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来看看你金屋里藏的阿娇。”曹四小姐笑道:“我在日本听讲你寻了个女人,就猜一定长得很像樱子,居然让我猜中了。”她转头看向樱子,“樱子,你别伤心。今天我们四个人就在这里当面把话讲清楚。”   樱子泪眼朦胧的看着曹二少,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曹二少叹了一口气,道:“我和你认得也有七八年了,樱子,你别装了。”   “二哥,你怎么可以这样讲她。”曹四小姐恼怒的说:“你离开日本,最难过最伤心的就是樱子。旁人看不见,我是晓得的,她整整哭了两三个月。”   曹二少愣了一下。芳芸暗暗用力想把手抽出来,越不料曹二少越握越紧。她咬着嘴唇想了几秒钟,喊:“黄妈,你愣在那里干什么?去我房里把岳大哥上回送来的茶叶找出来,给曹二少泡一杯,就在我梳妆匣第二层的最底下”   芳芸的卧室里新装了一架电话机。黄妈愣了一下明白芳芸是让她打电话给岳敏之,到灶间寻了一只茶杯飞快的进了芳芸的卧室,卧室的门轻轻的合上,芳芸的心里也悄悄的松了一口气。   曹四小姐冷笑着看了看芳芸,道:“二哥,你自己讲,上海的小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你为什么偏偏要寻一位生得像樱子的?” 旧情人(下) “荒唐,”曹二少和曹四小姐酷似的脸板得好像一块铁板,“家里送你到日本留学,就是让你回国琢磨这些事的?” “云朗。”樱子温柔的注视着曹二少,“从前是我家不对,不该——其实……”她为难的绞着手帕,“我晓得中国的风俗,我愿意和俞九小姐做姐妹。”讲完期待的看着曹二少,眼睛里隐现泪光。 曹四小姐吃了一惊,呆呆的看着樱子。芳芸也十分吃惊一时之间忘了抽手,侧过头看曹二少。 曹二少脸色发青,他吸了一口气,艰难的说:“山口樱子,那几年,对你迷恋,上你家求婚的不只我一个罢?当年,我不过是诸多被你玩弄的无知少年中的一个。如今我长大了,什么样的小姐才够资格成为我的人生伴侣我心中有数。樱子,请你看在我妹妹待你这样好的份上,离我的家人远一点,不要再骚扰俞九小姐。” 樱子捂着脸嘤嘤的哭起来。哥哥和樱子之间到底是怎样的?曹四小姐脸色苍白。是去安慰她的朋友樱子,还是要维护她哥哥的尊严,她咬着嘴唇,目光一直在樱子和哥哥之间移来移去。 屋子里只有樱子在低声啜泣。大家都沉默着,曹二少等樱子自己主动离开,樱子等曹四小姐开口给她台阶下,曹四小姐看着自己的手指发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芳芸如坐针毡,挂钟的分针己经走了大半个圈,曹二少握着她的手腕也有大半个钟头,她一直都不能挣扎,只好开口,“曹二少,能松开手么?” “我想一辈子牵着你的手。”曹二少用一只手轻轻握住了芳芸的手指,才松开了攥紧她手腕的手。 “曹二少,你明明晓得的。”芳芸窘迫的几乎要哭出来。曹四小姐好奇而且不解的目光,樱子伤心而且嫉恨的目光,一齐集在芳芸身上。“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请你放手。” “不妨,成了亲咱们再培养爱情也来得及。”曹二少捏紧芳芸的手。 “我不会嫁给你,我不愿意。”芳芸用力也抽不开手,“我的监护人更加没有权利替我决定我的婚姻。” “由不得你不愿意。”曹二少的手稳稳的把芳芸固定在他身边,不动声色的说:“俞家还有老太太在,她老人家一定答应我的求婚的。” “芳芸,快开门。”岳敏之在门外笑嘻嘻的说:“看我把谁给莎丽带来了?” 不等芳芸开口,黄妈和莎丽己经一前一后从灶间冲出去。黄妈打开大门,笑道:“九小姐,岳少爷来了。” 这个人不是久不和芳芸来往了么,怎么又来了?曹二少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这又是哪个,听着仿佛和这位俞九小姐很亲近,曹四小姐的一双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连樱子都止住了哭声,抬头看向门外。门外一人一狗。那人穿着竹布长衫,腰挺得笔直,打扮得像个小学校的教书先生。论长像是比曹二少俊俏些,可惜皮肤晒成古铜色,头发也剪得极短,教衣冠楚楚的曹二少一衬,立刻像个乡下人。 一只和莎丽生得差不多的大斑点狗摇着尾巴,轻轻叫了几声。黄妈接过岳敏之手里的皮绳,把两只嬉戏的狗带回灶间。 芳芸用力想甩脱曹二少,岳敏之不悦的盯着曹二少的手,道:“曹云朗,你这是什么意思?” 曹二少笑道:“我握了一个晚上,你说我是什么意思?” 芳芸的脸涨得通红,现在不是难为情的时候,她小声道:“他一直不肯放手。” 曹二少轻轻松开手,道:“你不是喜欢我握你的手么。” 岳敏之绷紧的脸突然放松,他笑道:“至于么,在我们芳云的手腕上都捏出一道红印子了,你们不是在演王老虎抢亲?” 芳芸快步走进灶间,灶间里传来哗哗的洗手声音,过了一会,洗过手脸的芳云漉漉的出来,冷着脸道:“曹二少,方才我在令妹和想做你妾的樱子小姐面前已经讲过了,我不喜欢你,更没有想嫁你的意思。请你带着令妹和那位樱子小姐走罢。” 曹二少看看笑嘻嘻的岳敏之,拉着曹四小姐一言不发的出去。樱子盯着芳芸看了几秒钟,拿手帕捂着脸追了出去。 岳敏之走到门边停了一会,轻轻将大门合上,走到芳芸身边坐下。两只久别重逢的狗在灶间热闹的嬉戏。黄妈和黄伯在灶间小声商量烧什么宵夜招待客人,只有坐在灯火通明的客厅里的两个人相对无言。 岳敏之看着坐立不安的芳芸,到底舍不得让她为难,轻声道:“这一向功课忙不忙?” “还好。”芳芸因他不提方才的事情,松了一口气,笑道:“我们先生想我考金陵女大。可是你晓得的,金陵女大一向难考的很。” “你们先生是外国人,不晓得进金陵女大单是功课好是不成的。”岳敏之笑道:“你自己有什么打算?” “我想考北平的清华大学。”芳芸看着岳敏之的侧脸,不由自主的说;“你又哂黑了,最近在忙什么?” “我打算把炼乳工厂搬到温州去。这一向在那边寻合适建奶牛场的地方。”岳敏之皱眉道:“到上海的犹太人越来越多。地产大王沙逊反而把经营重心移到美洲去了,听讲他在上海的房地产全转了手,我琢磨着,他必定是收到什么不好的消息,八成是中国也要卷到这场世界大战里去。你家在上海还有房地产么?有机会都换成金条罢。” “家父手里好像没有了。我还有几块地,”芳芸侧着头想了一会,道:“既然现在有许多人从欧洲跑到上海来。中国打仗了,老百姓也是想着到上海的租界来,地皮只会更值钱罢。” “英法租界不过是暂时安全,”岳敏之冷笑道:“倘若英法战败,中国会怎么样?从前日俄在咱们国土上就打过仗,难保诸强不会在咱们中国的……罢了罢了,说这些也没有什么用。”岳敏之叹了一口气,说:“我自己当自己是中国人,旁人都当我是外国人。” 芳芸轻笑道:“你觉得对的就去做罢。”说这句的时候她想到俞家和岳敏之的官司,笑容慢慢收起。 岳敏之愣了一下,道:“夜深了,你早点休息罢,我回去了。” 芳芸有些难受,又有些期待的看着岳敏之,好半天,她才笑道:“我送岳大哥。” 岳敏之笑道:“常走的地方,送什么。”打开大门将芳芸堵在门里,说:“你的保镖不在家罢,还是不要出门的好。”他将芳芸轻轻一推,把大门拉上,毫不迟疑的大步下楼。 芳芸怔怔的靠在门边。黄妈听见动静从灶间伸头,发现岳敏之居然走了,不禁道:“岳公子怎么不吃夜宵就走了?连他家的迈可都没有牵,是不是家里有急事?” 芳芸看着两只欢乐打闹的狗,沉思不语。 岳敏之并没有回来牵狗,第二天白天也不曾来。直到芳芸再一次休息日在家,他提着一篮子新出的樱桃到祥云公寓,笑对芳芸道:“我这几天搬家,可以把迈可托黄妈照管几天吗?” 芳芸低头洗樱桃,也不说答应,也不说拒绝。樱桃洗好了,她拿青花磁碟盛了一大碟送到客厅,道:“岳大哥吃樱桃。”回到写字台边算她万年算不完的数学题。 岳敏之慢吞吞吃樱桃到中饭时,顺理成章留下来吃中饭。吃过中饭擦过脸,他也不提走,在书桌边翻芳芸的杂志,笑道:“《国家地理》你居然每本都有,可以借我几本么?” 雁九倚在一张书橱边,抱着胳膊冷哼道:“上回忘了狗,这回又要借书。大叔,追求我们九小姐,你太老了。” 选择(上) 岳敏之自然晓得这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是芳芸的保镖,但他还是把杂志放下,故意笑问:“这位是? “是伊万大哥的朋友。伊万大哥托他暂时保护我。”岳敏之把注意力转移到雁九身上,芳芸心里好受许多,连忙说:“伊万大哥上回寄来的信还提到他很想念岳大哥呢。” “他在美洲还好罢?”岳敏之笑着看浑身不自在的雁九一眼,道:“你是伊万的小朋友?你从哪里来的?” “哼。”雁九冷着脸缩回自己的卧室,重重的合上房门。 岳敏之吃了他的闭门羹也不生气,重又笑眯眯看着芳芸,轻声问:“俞九小姐,这几本杂志可以借我吗?” 岳敏之明讲借书,其实是借着雁九话里的意思问芳芸可不可以重新追求她。芳芸看着他,微笑权当默认。 岳敏之会意,将桌上那两本《国家地理》卷成一卷夹在腋下,道:“那我拿走了,下个休息日再来。”他走到门口,突然停下道:“听讲颜如玉女士最近的情形有些不堪,你小心些。” 黄妈老两口在灶间,雁九的房门紧闭,这个时候客厅里只有她们两个。芳芸不肯瞒他,压低声音说:“她的贪婪害了她。” 岳敏之微立刻明白是芳芸做的手脚,不由笑道:“你果然想明白了。” “嗯。”芳芸有些伤心,又有些无奈,“敏之,我不得不承认,其实我和你是一样的人。” “替她留条后路罢。”岳敏之眨眨眼,笑道:“逼急了,莎丽都会咬人的,何况是她那样的人。” 芳芸犹豫了一会,毅然道:“敏之你说的很对,不当把人逼到绝路上的。” 岳敏之轻轻握住芳芸的手,笑道:“我去了。这两个月我要把工厂搬到温州去,恐怕都没有空来看你。哦,还有一个消息,曹二少下周将会调到察哈尔去。” “察哈尔……”芳芸微笑道:“那可是个好地方。我现在觉得金陵女大很不错。” “极好。”岳敏之大笑出门。 芳芸轻轻掩上门,回到卧室打电话给亚当,压低声音问他:“现在颜女士一共有多少外债?” “听讲她在外头的欠款数目在两万五千块左右。”亚当笑道:“伊莎贝拉,你想现在停止的话,她最多变成没有名誉和信用的穷光蛋,将来或者还会有翻身的机会。” “既没有名誉,又没有信用,在我看来这样的人生就够糟糕了。”芳芸笑道:“亚当,一会我来和她讲。我想等一会她会打电话向你求证。你只恭喜她,说你会在明天宣布丘小姐提走巨款就好了。” 亚当无所谓的耸耸肩,把颜如玉在礼查饭店包房的房号报给芳芸。芳芸打过去,笑道:“颜先生,我想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给你打电话罢?” 颜如玉确实没有料到芳芸会给她打电话。她想了一会,必定是俞忆白晓得她发财了不想放过她,不由冷笑道:“你父亲有话让你转告?” “家父在日本乐不思蜀,是我有话和你讲。”芳芸的笑声快活极了,“家父送你那块玉佩时,家母曾经摄了一帧照片,你还记得罢?” “怎么?”颜如玉的声音陡然尖锐,“他想怎样?那是我的钱!我一分都不会分给他!” “那二十万英磅根本就是子虚乌有,”芳芸笑道:“不过是我利用那帧照片和颜先生开的一个小玩笑罢了。先生别忘了,亚当不只是我的姨表兄,还是我的监护人。” “我不信!”颜如玉心里一万个不想相信芳芸的话,“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厉声道:“这样做与你并无半点好处!” “你一不如意就来寻我的麻烦,我自然要想法子让你滚得越远越好。”芳芸笑道:“我想很多贪婪的人都不肯相信这只是一个小玩笑,他们宁愿相信你已经提走巨款。”芳芸不给颜如玉思考的机会,流利的说:“我会让亚当二十四小时之后宣布这笔款子被丘小姐提走,当然,你肯定拿不到一毛钱。你有两三万的外债,还要凭空分给那位南洋叔公一大笔钱,你拿得出来么?不如趁现在旁人还不晓得,远走高飞。 “俞芳芸,为了赶我走,你设这样大一个圈套!”颜如玉神经质的笑起来:“我不会走的,我会讲那笔巨款是你勾结亚当提走的!我会和你打官司,我活不下去,也要拖你和我一起死。” 芳芸笑道:“那样只会让更多的人相信你得到巨款又不肯承认。我既然肯和你开这样的玩笑,自然设想周全,后头还有许多好法子可以轻轻松松对付你呀。你看,我拿一张不值钱的旧照片,讲几句话,就有人替我陷害你,多容易。”她讲完这句就将电话挂断。 颜如玉握着空响的话筒愣了许久,给亚当打电话,亚当并不像从前那样亲切客气,一听是颜如玉的声音,就说:“我将在明天召开记者招待会,公布这笔款子已经被丘小姐提走。” 明明没有让她提走款子,亚当偏睁着眼睛说瞎话。亚当的话证实了这件事是俞芳芸针对她设的陷井。颜如玉又后悔又愤怒。她用力扯断电话线,一边神经质的在包间里走来走去,一边思考对策。 明天一宣布那二十万英磅的得主,叔公必定会要她分钱。上海自然是留不得的,可是已经欠了两万多块钱的外债,身上只有几百块钱的现金,最多只能买两张到美国的船票。要避开叔公手下的耳目,就要花钱打点饭店里的听差,卖票的职员。不要提带着谨诚走,就是她一个人走只怕这点钱都不够用。若是把谨诚留下,不仅可以迷惑旁人,还会给俞忆白和俞芳芸带来麻烦。可是把谨诚留下,颜如玉又实在舍不得。她思来想去几个钟头,决定先悄悄离开上海到苏州躲一阵子。苏州离上海近的很,只要她藏的好,旁人决计想不到她没有走。她可以看机会随时回来带谨诚走,还可以伺机报复。 颜如玉算计完,先打电话订一张去香港的三等舱船票,然后收拾出一个小手袋,假装去码头接朋友,趁着人乱的当口上了一只到北方的船,悄悄的离开上海。 颜如玉交游广阔,彻夜不归是常有的事。丘凤笙管不到她也不想管她。叔公派的人盯颜如玉的梢颇觉吃力,只好换法子守在花旗银行门口。颜如玉不去花旗银行,自然那二十万的巨款还在。只要钱还在,自然不怕颜如玉跑掉。 第二天,沪上几张小报刊不约而同登有关丘小姐淑玉的消息,有的讲丘小姐携巨款离开上海,有的讲那笔巨款的继承人另有其人,丘小姐骗局败露连夜逃离上海,诸如此类众说纷纭。 到了傍晚,就有几个消息灵通的女学生到芳芸的卧室来寻芳芸闲谈。芳芸听出她们的来意,又是恼又是好笑,和吴静仪合力把她们打发走。 吴静仪候人都走了,忍不住问她,芳芸苦笑道:“这一向我表嫂在外地拍电影,我都没到我表哥那里去过。不是她们来讲,我都不晓得出了这样的大事。你问我我问哪个?” 吴静仪笑道:“二十万英磅的巨款呀,你就一点都不好奇?我就好奇的要命。” “这位丘小姐过的好不好,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也没有必要关心和她有关的事情。”吴静仪一脸不相信的看着芳芸。芳芸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笑道:“老实和你讲罢,我是见过丘小姐的母亲玲珑夫人的,所以当时报上登她认亲的故事,我就心里有数了。” “对呀对呀,我怎么就忘了她是世家出身。”丘凤笙和俞家的官司受到全上海的注目。曾有小报把玉玲珑的经历编成演义小说,生意极好。吴静仪想起她曾看过的玉玲珑的故事,恍然大悟。 初夏的傍晚,天空依然明亮。对面墙上的蔷薇花灿若云霞。芳芸将两根长辩子打散梳成一个马尾,夹着两本书下楼,在花墙边的石板凳上坐下自修。吴静仪晓得芳芸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才会这样,自然不会再寻她闲话,夹着书到植物园去了。 俞七小姐路过看见芳芸一个人,走过来笑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 芳芸合上书,笑道:“静仪有事寻她表妹去了。七姐,好久不见你,好像又长高了一点。” 俞七小姐扮了个鬼脸,伸脚给芳芸看,“我穿了一双高跟的鞋子,前几天去大新百货公司买的。 对了,我在百货公司遇到十妹和十一妹了。十妹的功课其实还过得去,为什么跑去念那种不入流的平民女校?” 作者有话要说: 七十九章小修改了一下。所以可能会和八十章有点接不上。不过不影响剧情的。 默…颜如玉还会回来的… 选择(下) 芳芸笑道:“这一向我都不曾见过她。七姐,你消息顶灵通,可晓得我们家大伯和丘家的官司怎么样了?” 俞七小姐也猜倩芸离开中西女中是因为那场官司拖累,是以芳芸和她打听官司的进展她也不曾多想,微微皱眉就回答道:“听讲负责的法官即将离职,恐怕还有的拖。” “还真是一笔糊涂帐。”芳芸叹息着将手里的书合起。 七小姐也叹了一口气,附和说:“可不是。其实打官司是最划不来的了。哎呀,打铃了,我们晚上还要上课。九妹,闲了到我家去玩。”说完这句勿勿走了。 芳芸含笑答应,回宿舍拿了两本习题集下楼,那位七小姐沿着长廊气喘吁吁跑过回来,远远的看见芳芸就喊:“九妹,有人找你,在接待室。你快去吧。” “是哪个?”芳芸话还没有说完,七小姐已经掉头朝教室的方向跑去。这个时候可以得到学校许可进来找人的,也只有学生的家人。来的是俞家的谁?芳芸迟疑了一会,抱着习题集到接待室。 “九姐。”倩芸扶着双眼红肿的丽芸站起来,不情不愿的喊芳芸,“我们有事寻你。” 芳芸将习题集放在桌上,给开门的茶房五毛钱小费,茶房知趣的退了出去。芳芸将房门掩上,看着丽芸没有讲话。 丽芸抽出手帕揩了一把眼泪,抽泣着说:“九姐。她们欺负我。” “四小姐欺负十一妹。”倩芸愤愤不平的替丽芸解说,“说我们俞家小姐不配做曹家的儿媳妇,不允许她和曹三少来往。” “就是那位才从日本回来的曹小姐?”芳芸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上回还带着一个日本姑娘到我家寻我麻烦,不许我抢她二哥呢。我看她有点拎勿清。” “她们寻过你了?”丽芸止住了哭声,道:“九姐,我不服气。凭什么她就以为她们曹家人都高人一等了?我们想个法子叫她晓得俞家也是不好惹的,好不好?” 丽芸想要她们姐妹联手对付曹四小姐,可是那晚芳芸已经讲的很清楚,又当面拒绝了曹二少,她并无必要再跟曹家人打交道。更何况丽芸将来还有嫁进曹家的可能,现在替她想办法出气到不难,可是将来丽芸成了曹家人,自己就成了外人里外不讨好。芳芸拿定了主意,笑道:“十一妹,我问你,你是有心嫁给曹三少?” “嗯。”丽芸扭着手帕,不好意思的说:“大家都晓得我在和他谈恋爱,大太太也当我面答应三少娶我。” “那曹四小姐不是和大太太过不去?”芳芸按着丽芸的肩膀,笑道:“四小姐是哪位太太亲生的?” “她和曹二少是一母同胞。”倩芸有些迟疑的说:“可是现在曹家二太太说了算。” “曹大帅都不在了,曹家也没人带兵了。曹家怎么反倒二太太说了算?”芳芸睁大眼睛看着丽芸,十分好奇。 倩芸回答的十分迅速,“二少是曹家几个儿子里边顶有出息的,曹家的旧部又都是向着二少的,都等着二少将来带兵的。连带着四小姐比清姐讲话都管用。”倩芸一向和那位清小姐走的极近,言下很有替清小姐抱不平的意思。 芳芸好笑的看着倩芸,道:“曹家几位公子现在都是闲职罢。虽然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可是从眼前来看,曹家顶多也就是钱比我们俞家多点,还算不上是上海最有权有势的人家是不是?” 丽芸和倩芸相对看了一眼,都不约而同点头同意。芳芸笑道:“那天我听曹四小姐的话里的意思,二太太有意让曹二少娶那位日本小姐。曹二少还是不愿意?” “嗯。”丽芸点点头,说:“三哥说二哥不肯,昨天和二太太吵了一架从家里搬出去了。二太太和四小姐都很生气,就把气撒到我身上了。” “那样,十一妹你要我怎么帮你?”芳芸笑吟吟看着丽芸发问,“是要我去劝二少回家老老实实娶那位日本小姐,还是索性答应曹二少的求婚做曹四小姐的大嫂,气死曹四小姐?” 芳芸的发问驳的倩芸不敢出声。丽芸低头,许久才小声说:“九姐,她们这样为难我,我该怎么办?” 芳芸看着丽芸,神情为难,“我是在外国长大的,不懂中国老式大家庭里的那一套,不敢乱出主意。你还是问问家里的长辈罢。” 长辈?丽芸自己的母亲跑了,外婆家也指望不上。俞家三太太还在日本,二房又和四房五房合不来,也只得一位大太太可以拿主意。丽芸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倩芸。倩芸愣了一下,为难的说:“我妈去方太太家打麻将了,明朝不一定回家的。” “一两天也还拖得起。”芳芸安慰的在丽芸肩头拍了一下,笑道:“你明天在家罢,明天晚上我请假回去,和你一起去说服大伯娘,好不好?” 丽芸感激的答应,道:“九姐,多谢你。” 倩芸脸上神情略显僵硬,她看了芳芸一眼,勉强笑道:“那九姐明晚一定要来。”拖着丽芸要走。芳芸送姐妹两到校门口,回来看见庶务科的办公室里还亮着灯,就借电话打给唐珍妮,约唐珍妮明晚到祥云公寓来陪她。 又不是过节,又不像有事,唐珍妮很纳闷芳芸喊她过去,挂断电话走到亚当书房门外敲门进去,笑道:“芳芸喊我明晚到她那里去,我明晚就在那里歇一晚。” 亚当点燃一根雪茄烟,笑道:“明晚正好没有什么事,你就去罢。” 唐珍妮看亚当样子很快活,歪到亚当怀里,笑道:“亚当,你和我讲实话,丘凤笙那笔款子是不是非要冻结不可?” 亚当把雪茄烟丢到烟灰缸里,笑道:“那个是法院要求冻结的。你替他讲情?他许了你什么好处?” “你吃什么飞醋。”唐珍妮啐他一口,道:“他死活关我什么事。苏文清大着肚子替他应付债主,怪可怜的。她既然求我,我就替她问一声。” “上回我和临时法院的**官一起吃饭,问他这个案子怎么判,他讲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丘凤笙骗了巨款。”亚当耸耸肩,“之所以拖着不判决,我猜是他有心离任的时候捞一票,偏偏俞家和丘家都装糊涂不肯拿出好处来,所以他索性把这个官司当成一份小礼物送给继任的同事。” 唐珍妮听得亚当这样讲晓得丘凤笙是不可能赢这场官司了,趁着亚当肯和她讲这些,朋友所托还有指望,接着问亚当,“那那位丘小姐,是真的拿到巨款跑了?” “我和那位丘小姐签了保密合同的,不方便透露她的情况。”亚当心里好笑,故意板起面孔,在唐珍妮屁股上拍了一下,“以后不许打听我的公事。” 这句话差不多就是承认颜如玉取得巨款丢下弟弟一家和外债跑了。唐珍妮冲亚当扮了个鬼脸,出来回到卧室给苏文清打电话,“我方才问过亚当,他讲他和丘小姐是签了保密合同的,不方便说什么。” “是她提走了那二十万英磅?”苏文清的声音尖锐的好像刀尖刮过锅底。 唐珍妮把听筒移的稍远,说:“这个就不晓得了。文清,旁的话我不好多讲,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帮你打听消息了。” “宝珠,那凤笙存在花旗银行的钱……”唐珍妮将听筒用力压在电话机上,怕苏文清还会打来,又把电话线拨了。 第二天傍晚她到芳芸家,和芳芸说起来还恼火,“亚当还以为我得了什么好处,很是不快活我打听这个事。她倒好,一点不晓得体谅人。” “我在学校听说那位丘小姐发了大财跑了。”芳芸微笑道:“表嫂可晓得是真的还是假的?” “听你表哥话里的意思,是真的。”唐珍妮没好气的在茶几上找烟灰缸。“这个颜如玉真不是东西,丢下两三万的外债也不管了,兄弟的官司也不管了,儿子也不要了。” 芳芸心里其实极犹豫,颜如玉的事就算不和唐珍妮讲真话,也不当故意误导她。然唐珍妮话里话外都在替苏文清抱不平,若是这个时候走了口风,前面的功夫就白费了。是以她只好抱歉的看着唐珍妮微笑。 唐珍妮并不晓得芳芸心里想什么,抱怨几句出了气,才想起来问芳芸:“你今天请假回来做什么?” 芳芸把前几天丽芸倩芸结伴来找她的事说了一回,笑道:“不晓得倩芸打的什么主意,非要喊丽芸来寻我帮忙。这分明是为难我呀,我到大太太头上去,也叫她吃一回亏。” 唐珍妮冷笑道:“这个俞倩丽人小鬼大,你只泼她半杯咖啡太便宜她!我猜她还是想撮合你和曹二少。” 芳芸心里其实也是这样猜测的,只是这个话她不好意思和唐珍妮讲。唐珍妮既然看的明白,她也不多话,顺口应道:“我也有些怕,所以喊你来陪我。珠姐,一会你先避到我卧室去好不好?” 唐珍妮笑着答应,过了一会听见丽芸敲门的声音,她就起身进了芳芸卧室。丽芸穿着时兴的白麻纱旗袍,踩着一双白色系带高跟皮鞋,眼皮红红的好像抹了胭脂,分明是才哭过。 芳芸执着她的手拉她进来,半掩上房门,劝她:“别怕,大伯娘一向最疼咱们,一定会替你出头的。” 丽芸伏在沙发上嘤嘤的哭起来。雁九听见哭声从他的房间探头,看见哭的是丽芸飞快的缩回去了。芳芸劝了几句。丽芸哭的越发大声。芳芸看不是事,去灶间倒了盆洗脸水,又拿了一块干净毛巾和一块没拆的香皂,分两次送到丽芸手边,安安静静的看着丽芸哭。丽芸哭了十来分钟,一来芳芸不劝她哭的无趣的很,二来也是哭累了,收了哭声去洗脸,偶尔还抽泣一声。 芳芸看她不哭了,才喊黄妈:“拿两匣点心送到对门去,看大太太和十小姐可在家。” 黄妈答应一声,提着两匣点心过去,过了一会回来,后面跟着进来的,不是倩芸,居然是曹云朗。 芳芸看了一眼拿手帕捂着脸的丽芸,冷冷哼了一声,道:“曹二少,你又来做什么?” 曹云朗看着丽芸说:“我三弟正在寻你呢。”丽芸忙不迭站起来,畏畏缩缩看着芳芸。芳芸狠狠瞪她,她重又哭起来,拿浸透了眼泪的手帕捂着脸出去了。 曹云朗黑着脸道:“虽然讲情敌的坏话有失风度,可是我还是要和你讲,岳敏之不是佳偶。” 芳芸冷笑道:“这样骗我出来见面的法子也有失风度。曹云朗,不论有没有岳敏之,我对你这样的人,都不会有好感。请你出去罢。” 曹二少压住怒气,道:“岳敏之这个人心机极深。虽然我还没有证据,可是我查到的蛛丝蚂迹都证明了,他在家父被刺杀的事上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芳芸愣了一下道:“真好笑,《申报》可是一再登过令弟说你才是弑父杀兄的凶手,可是这并不能证明你就真的是凶手对不对?。曹二少,听讲你将调到察哈尔去,恭喜恭喜,后会无期。” “我调到察哈尔?”曹二少变了脸色问,“我怎么不晓得?” “自然是我消息灵通。”芳芸微笑道:“曹二少,请出去。” “我来,是想和你讲,我愿意等你大学毕业。”曹云朗叹了一口气,无奈的说:“现在看来,这个话也不必讲了。芳芸,你可不可以让我死心的明白些,和我讲实话,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你为什么一直想娶我?”芳芸反问,“其实我也一直想不明白。” “你家世体面,生的也过得去,又没有一般大家闺秀的坏毛病。”曹云朗眯着眼睛说:“更何况你家里人口也简单。娶了你,不必应付难缠的丈母娘。你外婆家又在美国,一来不用费心应酬,二来我要是打了败仗,把你和孩子送到美国去也放心。” 芳芸哭笑不得的打断还要列举好处的曹云朗,“曹二少原来是实用主义第一。曹二少,你不懂什么叫做喜欢,所以你才一直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喜欢你。等哪一天你有真正喜欢的人了,就会明白喜欢还是不喜欢一个人,其实都是不需要理由的。”她停了一停,微笑道:“至于嫁给你的好处和不嫁给你的坏处,我不是不明白,可是我不放在心上。曹二少,我和你不是一样的人。” 曹云朗黑着脸道:“将来再会罢。你万事自己小心。”他站起来,朝留了一条缝的芳芸卧室看了一眼,转身推开门,也不回对门,径直下楼。 黄妈小跑着出来关门。唐珍妮悄悄出来,在发愣的芳芸肩上拍了一下,笑道:“想什么呢?” 芳芸回过神来,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笑道:“总算大家都留了体面。刚才我真怕我忍不住大骂大闹。”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在后面听的都发愣。”曹二少以后不会再来纠缠芳芸,唐珍妮也替她高兴,笑道:“你哪里学来的那些话?” 芳芸笑道:“小说里现成的,拿来用一点都不费事。还好曹二少是不会看这种小说的。”她偏着头绕唐珍妮快活的转了一圈,笑道:“珠姐,我不想考清华大学,报考金陵女大会不会太晚了?” “和你要好的那个吴静仪,她叔父不是南京教育部的?”唐珍妮笑道:“你为什么不找她?” “金陵女大录取名额有限。”芳芸苦笑道:“静仪也想进金陵女大的,更何况那只是她的叔父,助她进去已是不易。我不要做那样没眼色的事情。” “我去帮你打听去。”唐珍妮含笑答应,停了一会又道:“其实圣约翰大学蛮好。再不然,你父亲回来少不了一个上海大学的副校长,你明年再考,做他的学生不是更好?” “我和静仪好不容易争取跳级,明年再考太可惜了。”芳芸想了一想,颜如玉上了她的当一声不响逃走,三五年之内没有机会再回上海,她也没必要非离开上海不可,因笑道:“就是圣约翰大学罢。过几天报名珠姐陪我一起去可好?” 唐珍妮含笑点头,伸了个懒腰,道:“好,最近我不用拍戏,天天有空的。黄妈放水给我洗澡。今天就在你家住一晚罢。” 唐珍妮去洗澡,芳芸拧亮了台灯,翻开一本杂志偏又看不进去,托腮坐在书桌边发愣。 偏这个时候又有敲门声,芳芸还没有来得及站起来,雁九绷着一张冷脸,飞快的从他的小房间里蹦出来开门。 丘凤笙扶着大肚子的苏文清站在门外,笑容可掬,“我们散步经过楼下,看见你家客厅开着灯,上来看看。”丘凤笙关切的看着芳芸,问:“今朝不是休息日,九小姐怎么在家,可是有事?” 弟承姊业 苏文清本来生得单薄,又挺着一个大肚子爬了两三层楼,站在门外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她脸上渗出的汗,顺着下巴淌到脖子里,浸湿了一大块衣领。 芳芸虽然不喜欢她为人,却不肯失了风度把孕妇拒之门外。是以她板着脸道:“让他们进来罢。丘太太,请坐那边的高椅子。” 肚子大的妇人坐矮沙发不容易站起来,芳芸这样讲是怕苏文清在自己家出事,听在丘凤笙的耳里就有几分体贴苏文清了。丘凤笙脸上现出欣慰的笑容,扶着苏文清寻了一张高椅坐下。 芳芸站在一张藤椅边,盯着他们不讲话。 丘凤笙教她盯的有些窘,打个哈哈道:“谨诚在新学堂里过的蛮好,前几天回家还问他父亲几时回来看他呢。” 芳芸一声不吭。苏文清拉了一下她丈夫的袖口,笑道:“我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倒叫九小姐笑话了。谨诚的妈妈几天都没有回家,九小姐可晓得她在上海有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落脚?” “都说她继承了二十万英磅的巨款。颜先生一向自私不顾人,八成是携了巨款到美国享福去了罢。她都跑了,你们还在上海做什么?替她还外债么?”芳芸留意他们夫妻的神情。丘凤笙镇定的很,看不出来他心里想什么。苏文清倒在丘凤笙的怀里哭起来,一边哭,一边伤心的说:“凤笙,你姐姐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们?” 芳芸立刻冷笑着说:“她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丘先生,谨诚在我父亲心里或者还有些分量,所以他还肯付谨诚的学费。可是家父并不肯把谨诚带在身边抚养,也是看穿了令姐的为人灰心了。” 丘凤笙一再在芳芸这里碰壁,情知芳芸不会管谨诚的事,不由额上渗出汗来,他一边拍着苏文清的背安抚她,一边叹气道:“好在谨诚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都付过了。烦你转告令尊罢,我受官司拖累,将来还不晓得怎么样,是照应不到谨诚了。”他讲完这句,侧过头对苏文清说:“咱们回去罢。” 苏文清抬起头楚楚可怜的看着芳芸,芳芸冷冰冰的回视她,没有半点留客的意思。丘凤笙叹着气把苏文清拉走了。他们统共在客厅里坐了不到十分钟,就把谨诚这个麻烦甩脱了。芳芸冷笑着坐回书桌边拟电报稿。唐珍妮从浴室出来,一边擦湿发,一边笑问:“方才又有客人来?” “丘先生和丘太太来,要我和我父亲说他们照应不到谨诚。”芳芸笑道:“我正在拟电报稿呢。” 唐珍妮皱眉想了一会,道:“不对,他们这样,是打算离开上海,嫌谨诚这孩子是个累赘罢。” “啊。”芳芸快活的把稿纸撕掉,笑道:“那倒不忙着给我父亲发电报。教旁人晓得他们就走不成了。” 唐珍妮摇头道:“这姐弟俩真是一个妈生的,说声要走,干脆果断。” 芳芸笑道:“这位颜先生自从到上海,演习了好几回离家出走,况且家学渊博,还真让人猜想不到她去了哪里呢。” 唐珍妮笑道:“走了才好。我一时心软替丘太太帮了几次忙,她就像牛皮糖一样贴上来甩不脱。这一回再不用替她烦神了。就是不晓得他们怎么脱身。” 丘凤笙要脱身极是不易,一方面叔公派人守在他家,又天天过来问他姐姐的下落,另一方面银行的存款他不能动,而且苏文清重身当产,手里无钱又不能说走就走。 颜如玉能去哪里?欧洲正在打仗,只有美国和南洋可以去得。她带着二十万磅的巨款在南洋只怕也花不出去,必定是去了美国,何况了解她的芳芸也猜她是去美国了。丘凤笙想了几天,和叔公商量:“这笔钱大家有份,不只你要找我姐姐,就是我也要找她的。家母在美国,我猜她是去美国寻家母了。咱们去美国一定能寻到她。” 叔公对玉玲珑的故事也略有所闻,丘凤笙又不是个老实的。丘凤笙说要去美国寻人,他算计半天,觉得丘凤笙和谨诚留在上海,或者还能把丘淑玉钓出来。丘凤笙留在上海,老婆又要生了,手里又没有钱,自然是不怕他跑了的。叔公问丘凤笙讨了玉玲珑在美国的地址,留下几个手下在丘家守着,亲自带人去美国。 丘凤笙照旧日日在外奔波,嘴上说借钱要还债,实际上找买主要卖房子。丘宅略值钱的东西都当掉了,老妈子也开销了。丘凤笙自己煮饭洗衣服,虽然一日三餐都还不差,却是没有什么油水,守在丘家的几个人不过早上晃过来看一眼,留一个人守在丘家,就各干各的事去。 这一天留守的那人不晓得因为什么事被人喊走。丘凤笙趁家里没有人,把藏起来的存折,房契用油纸包好绑在腰上,出门喊了辆黄包车说要送太太去医院生产,扶着苏文清从医院前门进去,后门出来,先找了个小旅馆把苏文清安顿下来,他就寻了事先说好的一个买主,半卖半送拿房契换了一万块钱,买了两张去北平的火车票跑了。 叔公的人丢了人,急的没头苍蝇似的,恰好买房的人拿着房契搬家,两边吵起来,闹得左右邻居都晓得丘凤笙也跑了。 亚当听说丘凤笙跑了,打电话到学校寻芳芸,向她报告好消息。 芳芸笑道:“就怕丘凤笙不跑。他跑了,大家才会确信颜如玉手里真有钱。” “昨天黄金耀先生还和我打听这个事。”亚当哈哈大笑道:“我敢打赌,现在一定不只一批人在找她。我回头安排人放点假消息,自然有小报记者添油加醋替她宣传。估计三五年之内她都休想在上海露面。” 芳芸微笑道:“亚当,多谢你。全靠你设想周全,才能把她赶走。” 亚当笑道:“这位丘小姐领走了一笔莫须有的巨款,我们花旗银洋多了许多富翁来存钱。还是很划得来的。下回你看谁不顺眼和我讲,我们再玩几次,说不定我就能升到美国总部当总经理了。” 隔了几天,沪上的小报铺天盖地都是讲颜如玉的新闻。有的说她带着巨款去美国享福了。有的说她带着巨款去南洋种香蕉了。最出奇的是有家小报说颜如玉之所以得了巨款就失踪,是因为她并不是真的继承了遗产,而是□了一个老而且糊涂的富翁,卷走了人家的全部财产,富翁的子孙要找她算帐云云。 岳敏之从报上看到丘凤笙也跑了,晓得这件事已经告一个段落。正好他温州的事完可以在上海小住,就挑了个休息日来寻芳芸。 芳芸刚收到婉芳的电报,晓得她和父亲即将回国,已经十分快活。再看见岳敏之,越发开心,在水果盆里挑了一枚大桃要替岳敏之削皮。岳敏之把水果刀抢下来,笑道:“过阵子你放暑假,带你去苏州乡下摘水蜜桃去,你就放过这个可怜的桃子罢。” 芳芸把桃子交给他,好像小孩子得到心爱的玩具一定要在朋友面前炫耀,贴着岳敏之的耳朵笑道:“我亲自给颜如玉打电话了,跟她讲是我设的圈套害她,她气的要死,可是还是乖乖跑了。她会日日夜夜都难受,会恨我恨的要死。想想就解气。” 岳敏之好笑道:“她跑了将来就不能再回来了?你还要留一手防她回来才是。” “亚当讲了,杜阳笙那个人小气的很。她讲好和杜阳笙手下四六分帐,现在人家都当她过河拆桥,杜阳笙又跌了面子又没有拿到钱,一定不会放过她。她顶好一辈子躲起来不见人。”芳芸在水果盆里寻了只软桃子,拿在手里抛着玩,“你现在不忙了?” “忙完了。我在温州寻到一个很尽责任的厂长,以后那边的生产可以放手了。”岳敏之笑嘻嘻的看着芳芸玩耍,手里麻利的削桃子,道:“令尊回来,你还是搬回去住罢。” 芳芸点点头,笑道:“听你的。对了,上回曹二少来见我,他很没有风度的讲你坏话。” “说什么了?”岳敏之把桃肉切成一片一片的,叠在一只干净的小碟里,漫不经心的说:“可是说暗杀曹大帅我也有份?” 小姐们(上) 芳芸有些紧张,不知不觉中指甲抠破桃子的皮,糊了一手的桃汁都不觉得。 “要是非要讲有关系也扯得上。”岳敏之停了一停,关切的看着芳芸。芳芸替他紧张的模样让他心里充满了柔情蜜意,他笑道:“曹三少曾找我买炸药,我替他引荐杜邦公司在上海的代理人。” “与你又没有好处,还落人家闲话.和曹家人打交道,真是麻烦。”原来是替曹家人引荐,这种事在生意场上再平常不过,果然是非要讲有关系也拉扯得上。芳芸抱怨了两句,放心跳起来寻抹布擦手。岳敏之在俞家的事上都不肯骗她,自然不会在这种事上跟她讲假话。 岳敏之微笑着说:“与我还是有好处的,第一嘛,赚了一笔还算丰厚的佣金;第二个好处么,曹家乱起来,曹二少就没空来烦你了,是不是?” 曹三少买的炸药不只把曹大少炸成了重伤,连曹大帅都炸死了,或者是曹大少自己的计划失误,或者是曹二少的人做的手脚。为了权势斗得死去活来,也是这种军阀人家的常态,曹三少就是不寻岳敏之,寻旁人一样也能买到炸药。这些事怨不到岳敏之身上。芳芸回想胡家和倩芸母女在曹家出事前后的言行,觉得胡大舅必定在其中起了作用,所以后来才会辞职做寓公。她想明白了,不禁瞪了岳敏之一眼,神情中喜欢的意思比责怪要多一些。 岳敏之面上微笑,心里很是担心芳芸会生气,得她这样的回应,晓得她是不会怪自己了,大乐,捡起芳芸搁在果盘里的那枚烂桃咬了一口,含糊的说:“真好吃。” 芳芸见他咬的是自己方才掐的那枚烂桃,情知她方才的紧张神情都被人家看见了,岳敏之分明是故意那样讲的。她心里又是喜欢又是害臊,拣了一个黄李子在手里玩,小声说:“那个桃子不要吃。” 岳敏之装做没有听见,几大口咬完,把一个只剩几缕红丝的桃核丢到烟灰缸里,又眼巴巴盯着芳芸手里的李子,笑问:“那个你要吃么?” 芳芸把那个李子握得紧紧的,“盘子里还有,你自己拿。” 岳敏之看都不看果盘,只牢牢盯着芳芸手里那枚李子。芳芸只得把手里那枚李子递给他。岳敏之摊开手,把那枚李子纳入掌心,依然盯牢芳芸微笑。芳芸被他看的别扭极了,走到书桌边翻书,偏不肯看他。他们两个在客厅里没有言语,眉来眼去间似有无尽滋味。 雁九倚在小房间门口半天,都没人注意到他,不由冷冷哼了一声。 芳芸吃了一惊,连忙笑道:“快来吃水果。” 雁九没好气道:“不吃。女人,你嫁他。我走了。”讲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径直出门。 芳芸想和岳敏之解释“当初亚当和他约定他保护我直到我出嫁。”可是这样讲好像变相开口和岳敏之求婚,她涨红了脸,怎么也说不出口。 岳敏之把玩着那枚李子,看着芳芸笑而不语。芳芸走到窗边巴着窗台朝下看。雁九在对面的林荫道上冲她挥挥手,拦下一辆黄包车,只留给她一个黑色的背影。 窗台上摆着一盆吊兰,花盆里恰好有几茎杂草,芳芸拨掉草茎,在手里揉着玩,就是不肯面对岳敏之。岳敏之笑嘻嘻的看着芳芸的背影,心里把“你嫁他”三个字再三咀嚼,却是越嚼越有意思,不觉痴了。 客厅里静悄悄的。黄妈许久听不到动静,探头过来进来看看无事,缩回灶间剁肉骨头。嘭,嘭,嘭。芳芸突然轻声笑起来,说:“听讲你要来,黄妈一早就跑去买排骨,要烧酱排骨给你吃。” 岳敏之借着她这句话走到窗边朝下看,楼下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岁的小学生趴在水门汀的地上拍画片,他笑道:“那孩子真就这样跑了?” 芳芸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岳敏之指的是雁九,她也拿不准雁九会不会回来,含糊着说:“他一向神出鬼没的,才来的时候总嚷着叫我快些嫁人,他好丢掉保镖的责任。” “他不肯当保镖么?”岳敏之站在芳芸的左侧,正好看见她的微笑的侧脸。 “他欠伊万一个人情。”芳芸慢慢道:“伊万赶着要回国,又怕没有可靠的人保护我,就和他讲,要他临时保护我几天,直到我嫁人。你晓得的,中国的小姐十七八嫁人的很常见。所以——他是被伊万拐来的,当了我这么久的保镖,其实很难为他了。” “事了拂衣去。倒是很有大侠之风。”既然已经将雁九的来龙去脉打听清楚,岳敏之就换了个话题,笑道:“我有个朋友觉得中国的卷烟生意极好,他起意要办个火柴工厂,邀我入股,我觉得火柴关系民生,倒是可以做得,你要不要入股?” “我的小蛋糕店一年能替我赚三四千块钱的纯利润,足够我零花了。”芳芸笑道:“敏之,我觉得鸽牌不会那样容易放过擒鸽,你还要多小心。” “正好趁着英法德诸国打仗,咱们多建工业。”岳敏之笑道:“现在欧洲乱的很,从前一定要高价卖给中国商人的机床都降价了。美国的公司都在忙着当世界军工厂,谁也没空管咱们——咦,有人敲门?” “都要吃中饭了,是谁?”芳芸皱着眉喊黄伯开门。黄伯从阳台过来,摇着尾巴的莎丽和迈可一前一后跟着黄伯到门口。黄伯拉开门,门外丽芸尖叫着跳开,喊:“作死,快把狗拴起来。” 听见是丽芸的声音,芳芸的笑脸就收了起来,她走到门边,很不快活的问:“你来干什么?” “九姐。”丽芸几乎要缩到对面的门后边,“你先把狗拴起来。” “有话你就讲罢。”芳芸摸了摸莎丽的头顶,道:“对付你这样喜欢利用姐妹的人,还是不拴狗安全点。” “我……也不想,可是……”丽芸低下头,“我要搬走了,来和九姐讲一声。” “恭喜乔迁。”芳芸讲完这句,一点也没有客气,迅速关上大门。 丽芸着看着眼前紧闭的大门,轻轻叹了一口气,拖着脚步上楼。过了一个多钟头,曹三少的副官带着几个卫兵来替她搬家。倩芸在家看见曹三少的人替丽芸搬行李,跑上四楼的小套间,笑问:“十一妹,你要搬家呀?” “嗯。”丽芸轻描淡写的说:“这里到学校太远,我在学校附近寻了房子。十姐,以后不能和你一起上学放学了。” 丽芸一个月能上三天课都是文曲星开眼,说离学校近分明是骗人的鬼话。倩芸猜她是要和曹三少同居,不由笑道:“新家在哪里?回头我们去替你暖居去。” “不用了。”丽芸冷淡的回绝她:“你没有机会出卖我了。” “你!”倩芸涨红了脸,“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丽芸冷冷的提起一只箱子出门,把倩芸丢在杂乱的家俱中间,:“哪个是真心对我好,哪个从来都是利用我,我长了眼睛,看得出来。” 倩芸站在只有躯壳的空房间里,看着前呼后拥的丽芸下楼,气得说不出话来,她赌气似的站在丽芸从前的卧室里不肯走。过了十几分钟公寓的看门人进来,看见倩芸认得她是楼下人家的小姐,客气的劝道:“俞小姐,令妹已经搬走了,我要打扫这个小套间候新住户搬来。” 倩芸咬着嘴唇闷闷下楼,正好看见笑嘻嘻的芳芸和岳敏之一起出门。岳敏之一身灰布长衫,提着一只极新颖样子的女式手袋,短发极是精神。芳芸却是西式妆扮,穿着一件及膝的印花连衣裙,长发梳得整整齐齐披在肩上,额上勒着一只小小的玉色蝴蝶结,和脚下一双白皮鞋呼应。她手里只拿着一顶遮阳帽。显然岳敏之是替芳芸拿着手袋。 看见倩芸,芳芸愣了一下,冷淡的冲她点点头。岳敏之不过看了倩芸一眼,就朝芳芸伸出胳膊。芳芸将手搭在岳敏之的胳膊上,两个人和倩芸擦肩而过,留下一串轻轻的脚步声。 倩芸铁青着脸回家。大太太问她:“丽芸搬家到哪里去了?”她不肯理母亲,用力将自己卧室的门关上,扑到床上大哭起来。 大太太被女儿弄的莫明其妙,一边敲倩芸的卧房门,一边道:“和丽芸吵架了?你这个孩子真不懂事,咱们现在比不得从前……” “妈,你有完没完?”倩芸拉开门,哭骂道:“你老人家懂事,为什么不把我爹收拾了?就会对我耍威风!” 大老爷与大太太,就好像扎到肉里的刺,轻轻碰到都要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大太太扬手甩了倩芸一个巴掌,怒道:“你掂记你那个没出息的爹,去樱桃街找他去呀!我就忘了,你姓俞,你赖在胡家做什么?” 小姐们(下) 大太太只生得倩芸一个女儿,倩芸从小乖巧伶俐,一惯和母亲贴心,母女之间感情极好。今朝大太太盛怒之下,摔了倩芸一个耳光,还叫她去樱桃街,话一出口,大太太和倩芸都愣了一下。 倩芸委屈万分地捂着脸颊,掉头就走。 大太太去拉没拉住,伤心的问:“你能到哪里去?” 倩芸已经走到门口,听见母亲问话,不由靠着门框大哭。祥云公寓一层楼也住着大约有七八户人家,倩芸在家门口哭闹动静不小,左右隔壁人家的娘姨大姐都拉开门探头探脑看热闹。 黄妈敞开大门,喜滋滋提着一只湿拖把在门口拖来拖去。倩芸看见芳芸家的底下人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心里已经很是不快。再想到芳芸离家出走过的何等逍遥自在,她自己却连赌气都不敢迈出家门,生生被芳芸比了下去,还要被人家的佣人笑话,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倩芸将心一横,抽泣着直奔楼梯间。 大太太追到门口,想到没带手袋回去拿,再出来追到楼下,却寻不到女儿的影子,大太太只当她回外婆家去了,匆忙喊了一辆黄包车回娘家寻女儿。 倩芸挟着满腔的激愤和妒恨离家出走,晓得母亲必定会去外婆家寻她,偏不肯去外婆家。她从巷口烟纸店的后门绕到霞飞路上,寻了一个小咖啡厅进去,喊了一杯咖啡缩在一角发呆。倩芸虽然生得不似丽芸娇艳,也是妆扮摩登、十六七岁的美丽少女。这样年轻且美丽的女孩子孤伶伶独坐在咖啡厅这样的地方垂泪,楚楚动人得很,半个钟头不到就成全了咖啡厅老板好几笔生意。 来吃咖啡的一群少年里边,恰好有一位是她哥哥的要好同学周正君。平常倩芸就不肯敷衍哥哥的同学,这个时候心情又不好,索性视而不见,持着小勺专心搅杯子里的咖啡。周正君有心,不肯当着同伴的面过来打招呼碰钉子,偏和同伴出去转了半圈才孤身回来,凑到倩芸身边笑问:“十小姐,好久不见。令兄在美国可有信来?” 倩芸摇头。周正君搭讪着就在倩芸对面坐下,笑道:“我们同学都很想念令兄的,一直想到府上问问令兄在美国的地址,今天倒是巧了,十小姐方便的话,就把令兄在美国的地址写给我可好?”说罢解开衣袋,掏出一只自来水笔和一本巴掌大的笔记本,拧开笔帽写了一行字递到倩芸手边。 倩芸拿眼一瞟,却是两行流利的行书,写的是:“倩芸小姐,谁欺负你告诉我,我替你出气去。” 倩芸平常跟着曹家的少爷小姐们一起玩,总要陪着小心看人脸色讲话行事,却是不曾被人这样体贴奉承过,顿时觉得心里一暖,不由冲着周正君微微一笑。从前她不曾正眼看过周正君,然周正君遇到她总是十分客气,这回又这样体贴,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从前给他钉子碰。她低下头写哥哥在美国的地址,神情里就带着亲切的意思。 周正君双手接回笔记本,小心揣回衣袋,顺势又掏出一只银挂表看了看时间,笑道:“这个辰光要吃饭了呀,我请十小姐吃个便饭,好勿好?” 倩芸正愁没有地方可以去,又挡不得周正君殷勤邀请,却不得他的面子,半推半就答应了。周正君请她到附近一家颇出名的餐厅吃过西餐,又约她去看电影。两个人在外头消磨到晚上十点多钟,周正君到底劝动了倩芸回家,在公寓门口又约定了下回见面的日期,方才离开。 大太太握着一块手帕坐在客厅的一角,台灯的黄光照在她脸上,显得她的脸有些发黄,眼睛微微带些红,想是才哭过。倩芸踮着脚迈进家门,只当母亲还要责骂她,低着头不敢吭声。 大太太看见女儿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怜惜超过了恼怒,不忍责备她,问:“你去了哪里?” “遇见沈芳淑,她喊我陪她逛百货公司。”倩芸哪里敢说是和哥哥的同学白相,随便指了一个家境颇好的女同学的名字交差。 大太太见过沈芳淑一两次面,晓得那是个老实孩子,也就不再追问。她心烦意乱的挥挥手,道:“樱桃街的老太太殁了。我是不去的,你要不要去?” 倩芸顺着母亲的意思回答:“妈不去,我也不去。” 大太太冷笑几声,“好,咱们都不去。你爹命令我把慕诚友诚喊回来,放他娘的臭狗屁。我好容易才把你两个哥哥送出国念书,喊他们回来,那是断送他们的前途!” “妈,你别生气。”倩芸依偎着母亲坐下来,她不肯在母亲面前喊爹,含糊用樱桃街代替,劝道:“樱桃街可喊九姐和十一妹了?” “喊了罢。”大太太冷笑道:“丽芸下午就带着几个人去了樱桃街帮忙。芳芸么,说是犯了头疼病,打了个转就走了。” “那我哥哥也病了。”倩芸将头一扭,冷笑道:“咱们就说发电报去喊他们回来,过几天说他们两个都病了,回不得国,不就成了?” “也只好这样讲了。你哥哥们到底还姓俞,不好和他们闹的太僵。”大太太长叹一口气,到底还是依着女儿的劝,打电话去樱桃街。 接电话的是丽芸。大太太说已经发电报到美国去喊慕诚兄弟回国,丽芸满口答应一定转告,又问倩芸在不在。 慕诚友诚姓俞,倩芸也姓俞,到底大面子上要让她过得去,将来嫁了人也不怕婆家人讲闲话。丽芸送了现成的台阶给大房下,让倩芸有个借口回樱桃街确是这个孩子机灵。大太太不假思索喊倩芸来接电话。 倩芸正洗脸,听见是丽芸寻她,满脸的诧异过来接电话,一边笑问十一妹寻我做什么,一边甩着手上的水珠,对大太太做了个鬼脸。 大太太瞪了女儿一眼,捂着话筒小声道:“喊你去樱桃街,你就答应。” 丽芸果然是喊倩芸明天去樱桃街和她做伴的,倩芸一口答应下来,她又请倩芸代约芳芸一起过来。倩芸笑嘻嘻把话筒放回电话机上,就抱怨道:“她不肯去碰九姐的钉子,就喊我去!” 大太太在女儿额头上用力一戳,笑骂道:“你去喊一声,芳芸一定也去的。” “我不信。”倩芸笑道:“她今天都是去了就走,我明天喊她她一定不去。” 芳芸是一惯圆滑精明,丽芸是新近精明,只有自己这个女儿,越长大性子越别扭,大太太长叹一口气,按着太阳穴坐回沙发上,无力的说:“明朝早上你去喊喊,她不去你就自己去转一圈。” 倩芸一夜不得安眠,一想到要回樱桃街面对父亲,就有些害怕;想到温和体贴的周正君约了她第二天傍晚见面,又盼着新的一天快些来。是以第二天早晨七点多钟,敲芳芸的门时她还一直打着呵欠。 芳芸刚刚溜过狗回来,才洗了手坐在灶间的小饭桌上吃早饭,听见黄妈在客厅里喊十小姐,放下手里的油条,问:“十妹来了?” 倩芸觉得芳芸讲话不够亲热,站在门口就不肯进去,只说:“昨晚十一妹打电话来,喊我和九姐去樱桃街帮忙。九姐,你去不去?” “要去的呀。”芳芸立刻答应,却不肯和倩芸同行,“十妹你先去,我吃完早饭就去。” “,那我先去了。”倩芸转身回家,对看着她的母亲扮了个鬼脸,“她讲她吃完早饭再去。我猜她又要装病了。” 大太太把才找出出来的、一件崭新的凡士林旗袍丢给女儿,嗔道:“她要装病,你就送她回来!穿这个去。” 倩芸扮了个鬼脸,一边换衣服一边吐舌道:“我晓得的。就是看不惯她这样。妈,你说小姨怎么就和她那样要好?” 太太太微微皱眉,把手袋递给女儿,想了想,又掏出一卷钞票塞进女儿的手袋,说:“你四叔就不是个大方的人,饿了记得溜出去买点吃的。” 芳芸换上一身黑色的西装,问倚在门边微笑的唐珍妮,“这样穿她们不会讲闲话?” 唐珍妮拉着黑手套的指头玩,漫不经心的说:“你跟樱桃街合不来,穿什么她们都要讲闲话的。照外国规矩穿黑的,她们不懂,反倒挑不出毛病来,是不是?” 芳芸微微一笑,把长发束成一束,再扣上一顶带黑纱小帽,样子俏皮了许多。唐珍妮看她收拾好了,把自己的帽子拿在手上,看了看客厅里没有雁九,好笑的说:“你那个爱穿一身黑的小保镖呢?” “走了。”芳芸笑道:“这一向我不出门,就忘了和你们讲,我要问你们再讨一个像伊万那样的好保镖。” “明朝表姐送你一个十万。”唐珍妮笑骂:“看你小胆,回个樱桃街都要找我陪你。昨天受气了?” “受气倒不至于。”芳芸对着镜子整理黑纱,“昨天教那些从来没见过的亲戚闹得晕头转向。俞大老爷又爱瞪我,我怕他气糊涂了,会当着大家的面和我闹。我是无所谓,我爹的面子就全让他损了。” “不怕。他们现在不敢得罪你。”唐珍妮冷笑道:“你大伯四叔一天三趟地朝花旗银行跑,想求亚当松口把丘凤笙的那十二万划给他们。” “他们要是喊我替他们在亚当面前说项,我是答应好,还是不答应好?还是请表嫂和我同去,我才省得好大麻烦。” “呸,几个大男人都办不到的事,也有脸推到小女孩身上?”唐珍妮把才点燃的烟卷按熄,“我给亚当打个电话,喊他派两个保镖来,你看哪个好,就留一个下来。这几天你要常常去樱桃街,身边跟个人要好些。” 芳芸柔顺的点点头,苦笑道:“樱桃街商量老太太办后事的费用几房均摊,昨天五婶和四婶就吵了一架。丽芸偷偷跟我讲,二房是没有钱出的,叫我不要答应。我说我们三房是我爹做主,不关我事。” “已经穷了,他们还要大办?”唐珍妮皱眉冷笑,“我倒要看看是怎么个均摊法。” 芳芸无所谓的耸肩,道:“我只管上香烧纸,他们说什么我都拿手帕捂着脸,学丽芸哭就好了。” 唐珍妮扑哧笑出声来,啐道:“丽芸这个傻丫头跟着曹三少混,倒是精明了不少。” 她们正说话,穿着黑西装的岳敏之和李书霖笑嘻嘻的由门外进来。李书霖看见芳芸的俏皮样子,就先吹了一声口哨,笑看岳敏之。唐珍妮因为李书霖穿着一身奶油黄的新西装,不由瞪着他,嗔道:“你怎么穿这个?” “我们李家和俞家闹翻了的。我去干什么?”李书霖从衣袋里抽出一只牛皮纸信封递向芳芸,“这个是我对老人家的一点心意,烦表妹转交司务。” 俞李两家老太太闹翻了之后,李书霖也没少去樱桃街吃过饭,不过是不想和丽芸打交道罢了。芳芸会心一笑,接过信封卷成一卷塞进手袋。岳敏之似笑非笑的瞟了一眼突然高兴起来的唐珍妮,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去罢。芳芸,你是坐你表嫂的车,还是坐我的车?” 娜拉(上) 芳芸和唐珍妮一起走,自然不会有人讲什么闲话,若是坐岳敏之的汽车回樱桃街,差不多就是在俞氏家族面前公开她和岳敏之的情侣关系。岳敏之自觉问的唐突,怕芳芸恼,有些不安的看着她。 芳芸犹豫了一会,朝着他点点头。岳敏之立刻开门,抢在大家前面出去。 唐珍妮冲李书霖使了个眼色,李书霖紧跟着岳敏之出去了。她们两个落在后面慢慢走到楼梯间,趁没有人,唐珍妮小声问芳芸:“这样有些急了罢,还是和我坐一辆车?” “茹芸上个月订婚了。”芳芸将头靠在唐珍妮的肩膀上,有些无力的说,“未婚夫是四叔一个丁姓朋友的儿子。都讲那人人品不大好。丽芸讲茹芸闹着离家出走,才跑到南京就被四叔逮回来了。” “你怕你爹回来会自做主张替你订亲?”唐珍妮微微皱眉,“不会罢,令尊到底在美国住了十几二十年的。” “我爹回国可是重新正经娶了门当户对的太太的。”芳芸咬着嘴唇,不甘心的补了一句:“《新青年》上有篇文章讲的好,大多数中国男人打心眼里就没有把女人当成是独立的人来尊重过。我不要别人决定我的命运,也不会给我父亲这样的机会。” “岳敏之在外国长大,真的就比中国土生土长的男人会尊重女性么?”唐珍妮有些不确定的反问,又补了一句,“他要是顺着杆子爬上来跟你求婚,别那么快答应他。” 芳芸脸上微微一红,低低嗯了一声,快步下楼。岳敏之已经将汽车驶到公寓门口,看见芳芸出来,微笑着按了一下喇叭,打开车门。 李书霖站在门口,笑嘻嘻让芳芸过去。唐珍妮落后几步下来,看见李书霖的笑容可恶,用高跟鞋的尖跟在他脚背上轻轻踩了一下,啐道:“那是你表妹!” 李书霖让开两步,一本正经的说:“我表妹又没看上我。现代社会,摩登少女都是要讲婚姻自由的。你没看见鼓吹离家出走的话剧《娜拉》场场都暴满?” “我就晓得俞茹芸逃婚不成功。”唐珍妮瞪着李书霖,“你说,她是不是因为你才逃的?” “天地良心,和我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俞四叔想把茹芸嫁给我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是我不肯,才退而把女儿许给小丁。小丁你好像不大熟,那个人就是喜欢赌钱,其实人不算坏,生得也还过得去。茹芸嫁他也算合适。哎,你别走,载我一程。”李书霖追上目不斜视的唐珍妮,笑道:“茹芸都晓得逃婚了?看来俞家红白喜事要一起办了。” 唐珍妮横了书霖一点,自顾自上车。李书霖拉开后车门钻进后座,笑道:“你在花旗银行门口把我放下来,我正好要去寻亚当先生有点事。” 唐珍妮板着脸把李书霖送到花旗银行,到樱桃街就比芳芸迟到半个多钟头。老太太灵堂外摆着几十只缀满白菊花和白玫瑰的鲜花牌,充当灵堂的一楼客厅挂着白绵绸的孝幔,供桌上的西式银烛台精巧华丽,布置十分奢侈。 俞家几位小姐披着孝帽在灵堂一侧站成一排。唐珍妮进来,芳芸喊了声表嫂,丽芸冲她微微点头。俞茹芸红肿的眼睛狠狠翻了一个白眼。倩芸拿手帕捂着脸,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唐珍妮烧过纸上过香,被芳芸引到二楼小客厅坐。过了一会儿俞家几位小姐先后陪着年长的女客上来。二楼的客厅本来就不大,或坐或站挤了十多位女客,再加上太太奶奶们带来的婢女、乱嚷乱叫的孩子和奶妈,很是嘈杂。 唐珍妮借着给长辈让座,拉芳芸走到阳台上透气。过了一会儿,丽芸也躲了出来。阳台一角晒着一箩桂圆边,丽芸蹲在萝边翻桂圆玩,一边小声笑唤唐表姐、九姐。 芳芸微笑着喊过一声十一妹,就沉着脸不再吭声。丽芸从前视唐珍妮如寇仇,突然这样客气,唐珍妮诧异极了,不免多看丽芸两眼,又以目示芳芸。芳芸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倚着阳台的西式栏杆打量自己的手指甲,摆明了是不想搭理丽芸。照常理来讲,不想搭理人的那个当是丽芸,安静微笑站在一边的当是芳芸,今天全然反过来了。唐珍妮想了一想,猜必定是芳芸不想让丽芸有替曹二少说项的机会,她也就不吭声,从手袋里取了一只带镜子的小粉盒,对着亮处补粉。 倩芸在二楼呆了一会,偶然看见丽芸和芳芸都在阳台上,对茹芸使了个眼色,小声道:“四姐,我们下去罢。” 茹芸红肿的眼皮一搭,径直朝楼梯那边走。倩芸追上去挽着她的胳膊,小声道:“丽芸说会喊芳芸一起替你想法子,四姐,你别伤心了。” “她不会肯罢。”茹芸拖长了声音讲:“她一向跟我合不来。” “都什么时代了,四叔还要把前清盲婚哑嫁那一套搬出来。”倩芸安抚的在眼圈又开始发红的茹芸胳膊上拍了两下,“我们都是受过教育的新女性,不会眼看着你被包办婚姻的,一定会帮你脱离这个苦海。” 茹芸含泪的眼睛看向花园的方向,那里的树荫底下摆着一张乒乓球桌,是今天年轻男客聚会吸烟的地方,岳敏之穿着一身笔挺的新式黑西装,在一群长衫中特别显眼。茹芸叹了一口气,“芳芸是和岳大少一起来的?她胆子真大,也不怕长辈闲话。” “她——”倩芸一眼就看见岳敏之,她有些难受的扭过头去,把岳敏之和温柔体贴的周正君做了一个比较,觉得周正君还比岳敏之老实厚道,又一心待她好,心里就好受了许多。 丽芸看见她们下去了,慢吞吞站起来和芳芸讲:“九姐,一会就要开中饭了,我们去厨房看看罢。”过来挽芳芸的胳膊。 芳芸无可奈何的看了唐珍妮一眼。唐珍妮微笑道:“你们忙去罢,我今天有空,会呆到烧晚香的时候,她们一会要喊我打麻将了罢?” 客厅里已经有几个老妈子在摆麻将桌了,一个认得唐珍妮的妇人捏着一只亮片手袋,扬声喊:“宝珠,来陪婶婶打两圈。” 芳芸还有些犹豫,丽芸轻轻拉着她,小声说:“走罢,走罢,这些人不是来打麻将的,就是来挑女婿儿媳妇的,那个齐家七太太还和人打听你呢。” 芳芸拿眼睛在人堆里一溜,果然有一个留着时兴桃尖留海的中年妇人盯着她们,看见芳芸看她,回赠一个和善的微笑。芳芸和丽芸齐齐微笑,手拉着手下楼。大老爷和四老爷为了老太太的大事体面,特别把厨房设在后面的大帐房里,走到半路无人,芳芸小声问道:“茹芸真的还要走?” “真的。昨晚我和她睡一张床,她和我讲,走不掉她就去跳黄浦江,宁死不嫁那个姓丁的。”丽芸叹息,说:“再说了,她都跑过一次了,丁家只怕也晓得了,她嫁过去人家也不会待她有多好,换了我我也要跑的。” “可是就是成功离开家庭,她一个人怎么生活?”芳芸皱眉:“我们两个虽然也可以说是离开大家庭,可是我们都有亲戚帮衬,算不得一个人生活。她一个人谋生——行么?” 茹芸不过在教会小学上过几年小学,平常顶爱的是听戏跳舞逛百货公司,就是成功离开大家庭,也是做不了职业女性的。上回投奔南京的亲戚,转天人家就发电报到上海来,找亲戚也是行不通的。丽芸也犹豫了,“那怎么办?可是我们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跳到火坑里?” “或者还可以拖一二年罢。”芳芸不确定的说:“四姐说要上学……” “她今年都二十一了,拖不得的。”丽芸拉着芳芸站过一边让送煤球的工人和听差过去。“四叔家里的情形你是不晓得,开销大极了,巴不得她嫁个有钱的人家。走,她们在那边。我们快过去。一会有女客来,司客找不人又要喊了。”丽芸拉着芳芸小跑到假山边,对站在山顶小亭里的倩芸和茹倩招手,“下来罢。” “你们上来。”倩芸扬声道:“我们偷一会懒,喝杯垫几块点心。”果然亭子上的小石桌上摆着一套小巧的茶具和一只荷叶点心盘,里面有几样点心。茹芸靠着一根柱子坐着,轻唤了两声九妹十一妹,眼睛木木的。 倩芸替每人倒了一杯茶,小声说:“这里高,人远远来就看见了,不怕偷听。” 茹芸听见她这样讲,晓得姐妹们是要商量她离家出走的事情了,忍不住哭出声来,说:“我不甘心,我不要嫁那个赌鬼。” “我们都会帮你的。”倩芸和丽芸齐齐按住她的两边肩膀。芳芸看着痛哭的茹芸,也替她难过,“四姐,将来怎么办,你想好了吗?” 茹芸抬头,通红的眼睛含着两泡眼泪,“我要离开这个封建的家庭,然后,然后……” “将来怎么样将来再想,先帮四姐逃婚!”倩芸把茶杯重重的顿在石桌上,“我们快想个好法子让四姐尽快离开樱桃街。” 丽芸和芳芸对看一眼,都没有说话。 “你们怎么这样,不是答应替四姐想法子的么!”倩芸有些恼怒的说:“怎么都不肯讲话了?” 娜拉(中) 丽芸为难的看着倩芸,道:“四姐上回跑到南京还是让四叔逮回家。我觉得,”她飞快的看芳芸一眼,“四姐先想好离开大家庭之后,住在哪里,怎么谋生。这些都想好了,我们再想逃走的法子也不迟。” “人都困在樱桃街了,说什么都是空的!”倩芸转过身体看向茹芸,“四姐,你说对不对?” 茹芸伏在石桌上,嘤嘤的哭起来,“我不晓得,我情愿死也不要嫁那个赌鬼。” 芳芸见不得茹芸这样没主意,轻轻咳了一声,道:“实不相瞒,那位颜如玉先生生了谨诚之后,在我家耀武扬威,我就计划离开家庭。” 谨诚今年差不多十一岁,也就是说芳芸六七岁的时候就想着要离家出走。她那样小就起了离家出走的心思,直到前两年才成功离家。丽芸和倩芸都吃惊的看向芳芸,就连茹芸也仰起脸,惊讶的看着芳芸,芳芸的神情十分平静,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我在美国一直没有到恰当的机会。”芳芸微笑着说:“我和颜如玉斗了好几年,她是巴不得我离家出走的,也明里暗里都在逼我走。但是,我不知道离开大家庭之后我可以靠什么生活,所以我一直忍着,直到回到上海。” “你们只看到我和颜如玉闹了几场离家出走,又和我爹闹了一场被从族谱删掉了名字,好像我离开家庭容易的很。你们可晓得我一回上海就在悄悄找落脚的房子?我找了将近一年,才找到栖霞里那样一个不算合适的地方,劝说亚当借给我一个保镖也并不容易。”芳芸看了一眼低下头沉思的丽芸,把目光投向了茹芸,“而且,我也不算独立生活,有好心的亲戚帮衬。” 茹芸上回逃到南京亲戚那里,就是那位亲戚报信让四老爷去把她带回来的。茹芸想到自己没有可靠的亲戚投奔,又伏回桌面低声抽泣起来。她离家出走的勇气大部分来自芳芸的成功,小部分是受了话剧里那位娜拉的影响。芳芸说她离开家庭是那样困难,那自己更没有指望了。 倩芸两只手的手指交缠在一起,她飞快的思考着,茹芸手里肯定有些积蓄的,将来生活不成问题,只是落脚的地方要先找好,不能被家里人发现,那最恰当的地方自然是被藏娇的丽芸那里,“十一妹,你新搬了家,你那里家里人都不晓得,四姐藏在你那里是妥当的。” “我那里……”丽芸黯然,“住的地方自然是有的。可是三哥喜欢和朋友聚会,每个礼拜总要开一两次跳舞会。人来人往的,一不小心四姐教人认出来就不好办了。” “我不要去丽芸那里,她那里……”茹芸借着哭泣把后半截话吞回了肚子里。 “十一妹那里是不合适的。”芳芸轻轻将手搭在丽芸的手背上,对她露出一个友爱的微笑,“四姐,你可有信得过、可以投靠的亲戚?” “四姐若是有,也不会喊我们帮她想法子了!”倩芸嗤笑道:“九姐,你能不能说点有用的?” “我勉强算是独立生活,有表哥表嫂照应,还有随身保镖,就是我们太太,也常来往。纵然有这许多照应,也挡不住起了坏心的人把我当成讨好权贵曹二少的贡品。”芳芸冷冷的看着倩芸,“一点准备都没有就让四姐离家出走,安知四姐不会被人送给某大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倩芸愤怒的站起来,“我几时把你当成讨好曹二少的贡品了?”讲完这句,她越发觉得恼火,又补了一句,“再说凭九姐的长相,还不配当贡品。” “话不投机半句多。”芳芸站起来,冷着脸对茹芸说:“四姐,我赞成你反对家长包办婚姻,也愿意尽力帮助你。可是——冒失的逃婚,我反对。”她讲完这句话,把茶杯轻轻放回石桌,把搭在胳膊上的白麻布孝帽扣到头上,扶着假山石慢慢下去。 “我也反对冒失逃婚。”丽芸瞬间就想通芳芸为什么宁肯翻脸也不帮忙,凭茹芸现在这副没主见的样子,逃婚的事就算成功,以后在外边必定吃大亏。那样还不如嫁到丁家,好歹还有娘家替她撑腰,丁家并不敢待她太坏。她抓起孝帽,喊:“九姐,你等等我。”小跑着追芳芸去了。 “丽芸回来……她们怎么可以这样!”倩芸气呼呼的把半杯残茶泼向身畔的一块湖石,淡褐色的茶水迅速渗进被太阳晒得发白的石头里,留下的印子立刻就被炎热的空气蒸发掉了。 “她们都不是真心和我好。”茹芸揩了一把眼泪,哀求倩芸:“我也不放心让她们帮我。倩芸,我们一向最要好,你帮我想法子罢。” “我一定会帮你的。”倩芸咬着嘴唇,赌气答应下来。她在心里把自己的亲戚都想了一遍,大舅最疼她不假,可是为人老派的很,帮助堂姐逃婚的事肯定不会帮忙。平常来往最多的曹家的少爷小姐们,自从芳芸再三拒绝曹二少的示爱,再加上丽芸和曹三少高调谈恋爱,和自己最要好的清姐平常和自己讲话都有些阴阳怪气的,找他们帮忙肯定不行。倩芸在心里数来数去,居然也找不到可以帮忙的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四老爷的一个妾举着一把象牙柄的小洋伞从假山边经过,看见倩芸和茹芸在假山顶上的小亭里吃茶,笑嘻嘻上来,道:“大家都忙的团团转,你们两个躲在这里享福。” 茹芸厌恶的哼了一声,扭过身体背对着这位姨太太。倩芸冷冷的说:“四姐怕我中暑,特为喊我在这里歇歇。陈姨奶奶,你少在人前跑来跑去,人家看见要笑话我们俞家没规矩的。” “哟,我们俞家有什么规矩?”陈姨奶奶笑嘻嘻的说:“是太太小姐们都作兴闹离婚,闹逃婚么?”她一句话打倒在座的两个人,噎得倩芸话都说不出来。 陈姨奶奶得意洋洋地从腋下抽出手帕扇风,“对了,四老爷今朝和亲家老爷商量,说顶好是红白喜事一起办,日子就定在老太太五七那天,恭喜四小姐吉期近了。”她讲完这句话,提着小小的遮阳伞,哼着不成调的《四季歌》走了。 茹芸脸色煞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喃喃的说:“我不要活了,我不要活了。” “四姐,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你先别慌。”倩芸挽住她的胳膊,安慰她:“我们慢慢想法子,一定能想到法子的。” 烧过晚香开过晚饭,打麻将的忙着喊听差摆牌桌,不打牌的太太奶奶们纷纷告辞。岳敏之当着众多客人的面和大老爷四老爷道别,就走到女客这边问芳芸:“几时回去?可要我等你。” 芳芸落落大方的冲他点点头,说:“等我一会儿,我问问表嫂要不要一起回去。” 四太太和倩芸的眼睛都像是小李飞刀的刀,刀刀飞向芳芸,旁人就是本来不曾留意芳芸和岳敏之,也教她们引得都注目芳芸两个。 芳芸心里恼火的很,故意佯装害羞,低着头移到岳敏之身后。岳敏之看见芳芸又装小白兔,心里想笑又不好笑出来,咬着烟卷在客厅里巡视,道:“你表嫂或者在花园散步,我陪你去花园找找罢。”夹紧了芳芸伸向他胳膊的小手,护着她出门。 “真不像话。”四太太小声抱怨。四老爷横了她一眼,吓得她缩到人后。倩芸眼珠一转,小声和四太太讲:“我和九姐住对门,我就和她一淘走呀。”出了门并不追走向花园的芳芸,急急的出了门,招了一辆黄包车吩咐车夫载她到兰心戏院去。 唐珍妮确是散了席之后被席十一喊到花园去散步谈心的,她正愁没有恰当的借口脱身,看见芳芸和岳敏之一齐过来,连忙笑道:“你们怎么晓得我在这里的?” 芳芸微笑道:“我们找了一圈才找到花园里。珠姐,你说烧了晚香就回去的,所以喊你一淘走。” “你要回家,四太太不说话?”唐珍妮微微皱眉,道:“总要留一留罢。” “俞家不教小姐们守灵的。”芳芸无所谓的说:“我爹又跟他们不大合得来,大面子上过得去就好了,我何苦献殷勤还不讨好。珠姐,今天真热。” 唐珍妮看看暮霭四合的天边,笑道:“走罢,回家洗澡去。你今晚在我家住罢。” 芳芸放开岳敏之,乖巧的挽起唐珍妮的胳膊,两个人亲亲热热朝外走。岳敏之递给面露沮丧的席十一一根烟卷,又掏火柴擦燃,两个人头抵着头就一根火柴的火点烟。 一阵带着唐珍妮身上香水气味的热风吹过,席十一把肺部的烟缓缓吐出来,轻声道:“你是得偿素愿了,也要帮帮兄弟我。” “三媒六聘,公开求婚。”岳敏之道:“只要你做得到,我包唐宝珠会离婚嫁你。” “我……办不到。”席十一眯起眼睛看初亮的霓虹灯,“方才俞大老爷和四老爷一起求我替他们跟唐珍妮说,他们情愿拿出四万块钱做酬金,想叫亚当先生让他们把那笔钱提出来。” “四万换八万,他们真舍得。”岳敏之耸肩,“唐宝珠怎么讲?” “她答应回去和亚当先生讲,成不成不敢保证。我猜亚当先生是肯的。从前不肯,也不过是因为俞家不肯大出血罢了。” “嗯。”岳敏之道:“现在上海的世道乱的很,天天都有有钱大佬扑尸街头的新闻见报,你总替亚当做这种事,也要防备人家算计你。” 席十一无所谓的一笑,把半截烟卷弹到沙土里,伸出皮鞋将烟头踩灭。“我听讲日本人买了你在虹桥的那块地,赚了多少?” “五万块多点。虹桥的日本人太多,我也不耐烦天天和来买地的东洋鬼子打交道,卖掉省心。”岳敏之恨恨的说:“日本人现在是越来越嚣张了,听讲他们还要运军队到东北去帮助维持治安。东北的轩辕大帅要肯是把日本人打出东北,我就捐十万块做军费。” “那十万块总有四万块要替大帅的姨太太们买跳舞衣……”席十一也皱眉,“不讲这个了,讲起来哪个不是一肚子气。晚上去哪里消遣?” “我约了芳芸去兰心戏院看戏。”岳敏之在席十一的肩膀上拍了两下,“你好自为之罢。”上前几步替唐珍妮和芳芸拉开车门,按着车门吩咐芳芸:“我先回家洗澡,再去接你看戏。” 芳芸含笑点头。岳敏之的汽车缓缓跟随着唐珍妮的汽车出了樱桃街,拐向了另一个方向。芳芸不由自主的将脸贴在车窗上看向那边。唐珍妮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在车上摸香烟匣。芳芸听见动静,替她寻到烟匣和火柴盒,替她点好烟卷。唐珍妮微笑着接过烟叼在嘴里,问:“看什么戏?” “玩偶之家。”芳芸笑道:“我的同学们都讲好看,中午和岳大哥讲了几句,他讲他能搞到票,请我晚上看。” “哼,骗小孩子的玩意,也只有小姑娘相信。”唐珍妮冷笑,“人是要吃饭要穿衣的,娇生惯养的太太小姐们脑子发热离家出走了,靠什么生活?” “我今天也拿这个问茹芸。”芳芸叹了一口气,讲:“她一点主意都没有。我帮她逃走了,将来怎么办?我直截了当说反对她逃婚。” “那个没脑子的一个人讨生活,会比嫁到丁家惨一百倍!”唐珍妮冷笑道:“你不帮她是对的。她离家出走成功,要么过阵子吃亏回家,四房和她都要怨你,少不了在你父亲面前说难听的话,败坏你的名声。要么她吃了亏永世不得翻身,那就是你好心办坏事,害了她一辈子。” 芳芸吐舌,笑道:“我倒没有想那么远。我是觉得她离开樱桃街,又不肯要丽芸照顾她,那必定是要我照应她。她又不是小孩子,又顶没主意的,我和丽芸照应得一时,照应不了一世。这个事超出了我的能力,还不如先拒绝。” “她比你们都大,也好意思要你们照应她。”唐珍妮冷笑几声,突然想到丘凤笙曾托芳芸照顾谨诚,“要放假了,还在学校的谨诚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芳芸叹了一口气,说:“我已经准备了一笔款子,也央人在美国找好了学校。过两天放假去接他,托个可靠的人把他送到美国去念寄宿学校就完了。” “一定要送?”唐珍妮沉吟了一会,说:“你父亲晓得了要抱怨你的罢。不如等你父亲做决定。谨诚到底是你兄弟,你也不想花了大钱送他上学,他将来怨你使他们父子分离罢。” “我不想和他住在一起,一天也不想。”芳芸有些任性的讲完,补充说:“我想他也不想的。” “留他在我们那里住罢。”唐珍妮说:“过几天亚当要和我去庐山避暑,你去不去?” “我不去。”芳芸皱眉道:“老太太的事还没有完,怕要闹一个暑假了。我还是等我们太太回来罢。” “随便你。”唐珍妮沉默许久,突然又说:“我劝亚当多拨一个保镖给你,我们不在上海,你一个人出入我不大放心。” 芳芸穿着一身白底蓝圆点的连衣裙,挽着短袖白衬衫西式长裤的岳敏之在人头涌动的兰心戏院门口排队等候进戏院,两个人都是摩登妆扮,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下颇为醒目。 倩芸遥遥看见后面有一对摩登的情侣,颇为羡慕人家女伴的西式妆束,仔细再看仿佛芳芸的样子,再看亲呢的站在她身边的正是岳敏之,原本的笑脸就垮了下来。 “十小姐可是觉得热?再过一会就轮到我们进去了。”周正君拿着介绍剧情的小册子替她扇风,笑道:“看完戏,我请你去吃冰人茶室的冰淇淋,好勿好?” 周正君雀跃的样子落在倩芸眼里,显得天真又纯朴。这个人真是老实的可爱,又和哥哥是几年的同学,人品也信得过,或者茹芸的事情可以托他设法。倩芸越想越觉得可以寻他帮忙,冲他微微一笑,“我突然不想看戏了,我们就去吃冰淇淋罢,我有事和你讲。” 娜拉(下) “都快要排到门口了,先进去看看,不好看我们就走,好不好?”周正君好不容易才买到票子,软声软语地挽留倩芸,“有什么事体,看完话剧我们寻个安静地方讲啊。” 倩芸有心请他帮忙,不好再说“走”字。她转念一想,《玩偶之家》讲的就是娜拉追求自由脱离大家庭的故事,正好借着看这个戏和周正君闲话,他要是个思想开明的新青年,就请他帮忙,若他和大舅一样保守,自己再想别的法子。 倩芸想好了,嗯一声,慢慢朝前移了两步。周正君欢欢喜喜伴着俞十小姐进戏院,照票子上的号码寻座位。他们的座位正好在中间通道的左侧靠前,以看戏来讲,算得是很好的位子。周正君请倩芸坐在里面,把她和乱哄哄挤在过道里的人群隔开,很是细心体贴。 倩芸冲他微微一笑,道:“前几天我表姐也看了这个戏,回家谈天,我大舅说娜拉要是他女儿,一定要请家法打断她的腿。” 周正君小声笑道:“老派人都是这样,家父就从来不进电影院,说洋人露胳膊露胸是伤风败俗……”他只讲得两句,就有人经过,他连忙站起来让人过去。 周围的座位渐渐坐满,倩芸嫌人多不肯再讲话。周正君在来来回回叫卖五香瓜子读诸样零的小贩那里买了两包花生、瓜子,解开报纸包托在手上请倩芸吃,笑嘻嘻的说:“你从来都是坐包厢的罢,头一回在楼下看戏,可觉得新鲜?” 倩芸不自觉的抬头去看包厢,恰好看见岳敏之走进右边一间包厢,扶着门让芳芸进去。芳芸笑嘻嘻地,脸上现出红润发亮的光泽,显得很快活的样子。岳敏之的脸向着芳芸,不晓得在说什么,样子也是又快活又轻松。周正君顺着倩芸的视线朝上看,盯牢那张和倩芸有三四分像的脸庞看了好一会,才想起来那是住在倩芸家对面那个整天夹着书本的书呆子九小姐。今朝的九小姐穿着西式短袖连衣裙,和同伴说笑不停,模样又活泼又妩媚,周正君看了一会,惊讶的和倩芸说:“那是你九姐?样子全变了呀。” 倩芸一声不吭,仰着头看他们高高在上,神情阴沉的好像能滴出水来。周正君看她不快话,猜她们姊妹不和,也就不提芳芸,低着头专心剥花生。他剥出半把花生仁,送到倩芸面前,笑道:“给你吃。” 倩芸接过花生,一方面心里因为周正君的体贴觉得甜蜜快活,一方面在岳敏之面前和周正君这样亲热,她又觉得有些难为情。 其实岳敏之和芳芸都看见了倩芸和一个年轻男学生亲亲热热的坐在下面。在岳敏之,他曾拒绝过倩芸的示爱,自然不会自寻麻烦主动去和人家打招呼。在芳芸,和倩芸已经合不来,并不太想和倩芸打交道,乐得装没看见倩芸。过了一会好戏开场,芳芸看得聚精会神,就把楼下的倩芸忘了。 倩芸一会儿看看戏台上,一会儿抬头看看头顶的包厢,芳芸和岳敏之并肩坐在包厢里,好像两根鱼刺扎在她的喉咙眼里,教她坐也坐不得,话也讲不出。她勉强坐了半个多钟头,低声对周正君说:“出去透透气可好?” 戏台上的戏虽然精彩,到底抵不过身边活生生的俞十小姐可爱。周正君护着倩芸从侧门出来,方才在戏院里闷了一身的汗,教晚风一吹,遍体生凉。倩芸轻轻吁了一口气,道:“真热。” “真好看,演的真好。”周正君还沉浸在剧情里,有些激动的说:“娜拉真可怜,她的丈夫真可恶。” 倩芸瞟了激动的周正君一眼,小声说:“照我讲,娜拉肯定是父母包办结婚的,她当初就不当嫁给那个坏蛋,她应当在结婚前就逃婚!” “对,对,她应当早早就逃婚。结了婚,还有孩子才觉悟,到底迟了。”周正君捏着拳头恨恨的说:“她要是我姊姊,我一定劝她早早逃婚。” 倩芸歪着头,噗嗤笑出声来。周正君不好意思的的咳了一声,笑道:“娜拉嫁给那样一个坏男人,哪个有良心的人都要生气的。倩芸,你讲是不是?” “是。”倩芸朝前走了几步,指着斜对面的弄堂口说:“那边有过堂风,我们到那边去站一会。” “好,去那里歇一会,我请你去吃冰淇淋,好不好?”周正君将一只胳膊虚护在倩芸后背,侧着身体拦住两个冲上来讨钱的小乞丐,把捏在手里的花生瓜子包递给他们:“没有钱,这个请你们吃。” 两个小乞丐接过报纸包,急吼吼扒开来看,里头确是有花生瓜子,都笑嘻嘻的道谢:“谢谢先生太太,先生太太好心有好报呀,一定早生贵子。” “呸。”倩芸羞的要死,啐了一口急忙忙逃开。 周正君追上去,捏着倩芸的胳膊,笑道:“跟他们计较什么。你方才说有话要跟我讲,是什么好话?” “我四叔给我四姐包办婚姻,我四姐要学娜拉离家出走。可气的是我们九姐,十一妹明明能帮忙,都不肯帮她。”倩芸气呼呼的说:“方才我看见我九姐也来看戏,真气人,她哪里看得懂!” “怪不得你不肯理她,原来她心地那样坏。”周正君恍然大悟,“自家姊妹,她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堂姐往火坑里跳。倩芸,你和你九姐吵架了?” “嗯。”倩芸拖长了腔调,有些难为情的说:“我只恨我没有本事,帮不到我四姐。” “你四姐打算逃到哪里去?是去北平读书,还是去南京上学?”周正君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卷钞票,“我这里还有二十多块钱,送给你四姐做路费,算是我们的一点小小心意,你代我交给你四姐罢。” “我四姐有钱。”倩芸推开周正君递钱的手,嗔道:“四叔打算下个月把她嫁出去。她想寻个可靠的地方藏起来,新娘子跑了,男方家里觉得跌了面子自然就要退婚,退了婚她就回家。你讲,这样可妥当?” “妥当的很。”周正君笑道:“一个人在外头求学,是很辛苦的。孤身女子更被容易被人欺负。就在上海寻个地方住一两个月,还有你们这群姐妹照应,就更万无一失了。” “你也觉得这样好?”倩芸快活起来,“那你明天傍晚陪我去替我四姐寻房子好不好?” 周正君想了一会,说:“我九婶家有房子在招房客。我去替你们和我九婶说,就说我一个同学的姊姊来上海求学没有地方住,租她一个房间住几个月,可好?” “那样最好的了。”倩芸惊喜的答应下来,原来十分为难的事情到了周正君手里几句话就解决了,“那我们快去你九婶家里把房间租下来罢。” “只要我和我九婶讲一声,租一个房间容易的很。倒是你四姐怎么偷偷逃出来,要好好想个法子。”周正君笑嘻嘻的去拉倩芸的手。 周正君又体贴,又能干,也就是家世不大好,论长相,论人品比岳敏之那种人好不晓得多少倍。倩芸欢喜的瞟他一眼,顺从的让他牵手。周正君请倩芸吃过冰淇淋,把她送到祥云公寓门口,约好第二天傍晚带她去看房子。 第二天傍晚曹三少来接丽芸,倩芸搭曹三少的顺风车到半路,假托要替家里的吴妈买贴腰疼的膏药下车,喊了一辆黄包车到虹口公园和周正君碰面。 周正君的九婶寡居,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在周家排行第三。两个人自然住不满一栋石库门房子,所以把楼上的两个大房间和楼梯间招租,取租补贴家用。周正君带倩芸去看时,楼上的两个大房间都被人租去,只有楼梯间是空的。 倩芸站在楼梯间里,为难的说:“这里也就能放一张床一张桌子,怎么住人?” “学生都住楼梯间的呀。”周正君自己在家其实住的也楼梯间,倒没有觉得楼梯间有什么不好,笑嘻嘻的说:“一来房间小租金便宜,二来你四姐也只住一两个月,租大房间要添不少家俱也是浪费,我看这个楼梯间就蛮好。” “那…… 我回去问问我四姐,要是她不肯住,我就劝她答应。”倩芸也觉得周正君的话有道理,转天寻到机会和茹芸讲。茹芸好像沉塘溺水的人,揪到一把稻草都觉得能救她的命,并不计较住楼梯间,姐妹两个商量定了,倩芸喊周正君到樱桃街门口让茹芸认人,当天晚上周正君扛着一架梯子架到俞宅后墙,茹芸揣着一卷钞票翻了墙,当真藏在周家九婶的楼梯间里。 这件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早晨起来四老爷四太太寻不到女儿,因为她有离家出走的先例,四老爷不肯声张,只说茹芸得了热感冒,悄悄去找。倩芸到樱桃街去了几天,到底有些胆怯,就装病不肯去。大太太觉得女儿已经尽了俞家女儿的本份,也不舍得让女儿在樱桃街受气,请了个大夫来瞧过倩芸,故意和樱桃街说倩芸得了重病不能去。 俞家四位小姐一下子病倒了两位,芳芸和丽芸都有些莫明其妙。芳芸想了想,过了二七就说中暑,只在家休养,也不肯再去樱桃街。恰好丽芸的亲哥哥明诚有点拉肚子,丽芸就借着替哥哥调养身体幌子,把明诚和妹妹秋芸都接到曹三少在杭州西湖边的别墅去休养,躲了个一干二净。 四老爷这一回到处寻不到女儿,又见几个侄女都躲了起来,也晓得是小姐们合伙捣鬼。曹大帅虽然倒了,曹家势力还在,曹三少还是惹不起的,他不敢去寻丽芸。俞家还要从亚当手里讨还丘凤笙那十二万块钱,四老爷也不能去找芳芸的麻烦,也只有去寻倩芸。    这一天大清早,四老爷夫妻就把大太太堵在家门口。四太太顶着一双又红又肿的眼睛,气愤的拦着大太太,说:“姓胡的,你自己不守妇道闹离婚,还叫你女儿哄我女儿逃婚!你把我女儿还我!” 余波(上) 大太太打算去菜市场买菜,家常只穿着旧麻纱旗袍、褪色的黑缎面布鞋,头发也没有用心梳,乱蓬蓬的披在肩上,看上去很没精神。 她打了个呵欠,冷笑着说:“俞老四,你不想我把你女儿又逃婚的事传得满上海滩都晓得,你们只管闹。” 四太太愤怒的冲大太太挥拳头,“把我女儿还回来!”四老爷扯住妻子的膀子,“你小声点讲话。”他掉过头,脸上现出威严的模样,“大嫂,茹芸的名声坏掉了,倩芸将来也找不到好人家。你喊倩芸出来,我有话问她。” “你凭什么喊我大嫂?我这里是姓胡的地方,俞家小姐名声和我不相干。”大太太轻蔑的看了他们一眼,“反正我一个离婚妇人是没有好名声的,我家倩芸的名声早让我败坏完了。你们在我家闹,我就给报馆打电话。” “你……你不要给脸不要脸。”四太太的圆脸涨得通红,“昨天还有人看见茹芸和倩芸一淘逛城隍庙……” “放你的臭狗屁!”大太太一巴掌掴在四太太脸上,耳光声在空荡荡的楼道里显得特别的清脆,“倩芸这几天都在发烧,睡在床上爬不起来,她去逛城隍庙的话也编得出来,俞老四,你真不要脸。” “十小姐又讲糊话了,太太,洋大夫八点钟就要到的,”大太太得用的女佣刘妈从灶间跑出来,看了看客厅里的落地大钟,时钟的指针正指着八,“您现在问大舅老爷借钱怕是来不急了呀,要不然,先问……”她看向衣衫华丽的四老爷和四太太,一副提醒大太太问四老爷借钱的样子。 “茹芸逃婚的事,丁家还不晓得罢。”大太太突然换上关切的神情讲话,一副蘀四房打算的样子,“他们要是晓得茹芸两次三翻逃婚,一定要退婚的,对不对?” 大房已经沦落到给女儿看病都要借钱的地步?曹大帅塌台,胡舅老爷做了闲散寓公,大房又没有别的进项,日子只怕是真不好过。四老爷从半敞的大门朝里看,客厅里的白纱沙发套发旧发黄,看上去就像是光景不大好的人家。 大太太笑眯眯的盯着四老爷,眼神锐利,“茹芸是真的逃婚了,还是去南京亲戚家玩去了?” 她要舀茹芸逃婚的事来讹钱?这个大嫂一向不肯吃亏,说得出来就做得到。茹芸逃婚的事闹大了不好收场——四老爷的腮帮子微微跳了两跳,扯着四太太膀子的手加了一把力气,“既然倩芸病了,候她病好我们再来问她。” “不行,我一定要当面问倩芸,”四太太挣扎着要甩开四老爷,哭嚷:“一定要把茹芸找回来。” 四老爷喝道:“你不要闹,我们回头再来。”他用力拖着四太太朝后退,“讲不定茹芸是去南京寻她大表姐玩去了。” 四太太被四老爷半拖半拉到楼梯口,四老爷附在她耳朵边不晓得讲了些什么话,她的哭泣声慢慢小下去了。 大太太盯着四老爷夫妇的背影冷笑几声,转身面对靠着卧房门打呵欠的倩芸就换了一张冷脸。她从衣袋里摸出一卷钞票,抽出两张一元的递给刘妈,“你去买菜,过一个钟头再回来。” 刘妈看了看睡眼懵忪的十小姐,答应一声,连买菜的竹篮都没有舀,握着钞票匆忙出门去。 大太太从供桌的花瓶里抽出鸡毛掸子,也不讲话,朝着倩芸身上肉厚的地方用力抽下去。 “妈,你打我!”倩芸迷迷胡胡挨了两下打才清醒过来,“为什么?” “为什么?人家都找上门来讨人,你还问我为什么?”大太太越说越气,忍不住又抽了一鸡毛掸子,“你昨天讲去逛城隍庙,是不是和茹芸一淘去的?” 倩芸愣了一下,摸着隐隐做疼的左股,“茹芸打电话喊我陪她逛街,我就陪她去了。妈,四叔四婶刚才闹是来找茹芸的?” 大太太的脸色缓和下来,“茹芸又逃婚了,四房到处在找她。方才还说要喊你问茹芸的下落。” “我晓得什么?”倩芸有些心虚,扮出委屈的模样小声说:“茹芸什么都没有讲,我们堂姐妹逛逛怎么了?她又没有和我讲过她离家出走,我哪里晓得那些事情。” “俞茹芸的事让四房操心去。”大太太对女儿的话半信半疑,她眯着眼睛看向女儿,仔细打量女儿的神情,“你二舅回锦屏休养也有两个多月了,我带你去看看他。” 倩芸畏缩的低下头,轻轻噢了一声,问:“妈,几时去?” “就走,我们马上收拾行李。”大太太看倩芸这个样子,心里猜茹芸逃婚的事女儿肯定是晓得的,不然哪里有这样老实。当务之急是先甩脱茹芸逃婚给倩芸带来的麻烦,大太太想了一会,决定带倩芸离开上海去老家住一两个月,等开学再回来。 失去倩芸的帮忙,茹芸一个人搞不出什么名堂,要么去寻别的亲戚朋友,要么自己老老实实回樱桃街。四房必定要瞒下茹芸出走的消息,自然不会大肆张扬,自然不会给倩芸添麻烦。大太太想定了,果断的吩咐女儿:“茹芸这个麻烦精,离家出走还找你玩,是存心蘀我们母女惹事。去收拾行李,我们马上就回锦屏看你二舅。” 倩芸不敢吱声,收拾几件换洗衣服摆在床上做个样子。她约好周正君明天一起去看茹芸的,就趁着卧房里只有她一个人在,给周正君写信。方才四老爷夫妇才上门闹过,倩芸不敢在信里写请周正君照顾茹芸的话,只自己要回老家看二舅舅,大约十来天才能回来。还不曾写完,大太太喊她,她就把才写了几行的信纸塞进信封,把信夹在衣服堆里。 大太太收拾好两只衣箱,抽空过来看女儿堆在床上的那几件衣服,有些烦燥的说:“不够,把那几件夹的都带上。” 倩芸愣住了,大太太瞟了女儿一眼,风风火火拉开女儿的衣橱,把春季给倩芸做的几身春装都提出来,捡了个大衣箱开始装。 倩芸怕母亲看见她压在衣服下面的信,连忙把那堆衣服捧到箱子里,快手快脚把衣箱装满,就把箱盖扣上。 大太太带着倩芸又收拾出一箱细软,把几只箱子提到客厅,锁好几间卧室的房门,提着一串钥匙去敲对面芳芸家的大门。 芳芸正好在客厅看书,看见是大太太,连忙站起来,笑着唤了一声“大伯娘”。 大太太急着走,也不和她客气闲话,直接说:“我要带倩芸去锦屏看二舅,这是我们家的钥匙,你先蘀我们收起来。过几天你们太太回来交给她,我回来问她讨。” 芳芸答应一声,双手接过来,“我们太太回上海,我就交给我们太太。” 芳芸果然有眼色,大太太点点头,口气缓和了些,“回来我给你们带锦屏的酱猪腿和糟黄豆。我们去看亲戚,你一个人住在祥云里,怕不怕?” “不怕,我表哥表嫂拨给我两个保镖。”芳芸侧过身对着小房间喊:“阿根,卡尔,你们出来一下。” 芳芸的喊声才歇,小房间里走出来两个膀大腰圆虎背熊腰的男人,那个叫阿根的剃着极短的平头,头皮发青,个子和洋人一样高大,样子颇老实。他脸上带着讨好的微笑,走在前面,问:“九小姐,可是要出门?” 叫卡尔的洋人一声不吭,手搭在腰间,眯着眼盯牢大太太,眼神凶的很。 芳芸笑眯眯的说:“我不要出门,是我大伯娘要看看你们。大伯娘放心了罢,看见二舅蘀我爹和我们太太带个好。” 大太太被卡尔盯的有些不舒服,匆匆点头,“你表哥把你照顾的很好,我也放心了。我们刘妈那里我留够了家用,你隔几天过去转一圈,莫让她招人到家里来赌钱。” “哎。”芳芸答应的很爽快,把钥匙串握在手里,“大伯娘几点钟的火车,我喊卡尔开车送你们去火车站?” “也好,”大太太点头答应,“就去开车在楼下等罢,我吩咐刘妈几句就和倩芸下楼。”她说完转身就走,好像有人赶她一样。 芳芸吩咐卡尔去楼下开车等候,那个阿根是得过唐珍妮吩咐的,看见没有他的事,自觉就缩回小房间里,还把门掩上了。 黄妈关上大门,一路小跑到芳芸身边,小声说:“方才四房跑来问大房找茹芸小姐,又哭又闹的,九小姐可听见?他们才走,大房就要去看亲戚,一定是她们把茹芸小姐藏起来了。” “一定是倩芸帮茹芸逃走了。”芳芸皱起眉头,“她们躲开了,四房肯定还要找到我这里来。真是麻烦,我刚才不该和大太太客气,喊卡尔送她们去火车站的。” “我们小姐对她们客气点,三太太的面子才好看,我们三房都不跌相。”黄妈笑道:“方才四房没有到我们这边来,一定是晓得这个事和我们小姐没关系的。” 芳芸想了一想,笑道:“来找我我也不怕她们,本来就和我没关系的。”她把那串钥匙丢进书橱的一个角落里,说:“我爹回来,一定要我搬回樱桃街住,岳大哥也叫我回樱桃街住。可是我实在不想回去,怎么办?” 黄妈笑嘻嘻的回答:“小姐回樱桃街,我和老黄的饭碗就敲碎了,我们不想小姐回去住的。可是小姐一个人住在这里,没有长辈照应,就是家里摆着两个保镖,也说不定会有有人欺负上门呀。” “你也拐着弯劝我回樱桃街!”芳芸有些苦恼的 说:“那个地方怎么好住人,连茹芸都晓得要逃开了,我还要回去,真愁人。”她想了一会,眨了眨眼睛看着黄妈,“我们太太一定也不乐意住在樱桃街的,回头我和她一起想法子。” “没嫁的小姐孤身住在外边,大家要笑话她没有当好后母。”黄妈笑道:“三太太一定不会陪着九小姐胡闹。九小姐,要不然劝我们三老爷把对面顶下来?三房搬到对过住,小姐不用回樱桃街,又在父母身边,好爀好?” “这个法子很好的,就是不晓得我爹肯不肯。”芳芸想了一会,微笑起来:“好在我一定能考上大学,到时候在学校住校,大不了除了年节我不回樱桃街。黄妈,你放心,这里我会一直留着,不会敲碎你们两个的饭碗。”芳芸半真半假的和黄妈玩完玩笑,牵着莎丽,带着阿根出门到附近的公园溜狗。 已经到了八点多钟,太阳晒的很。公园里的人不多,三三两两缩在树荫底下。莎丽偏偏又喜欢跳来跳去,不一会儿芳芸就出了一身的汗。她把莎丽交给阿根,掏出一块手帕来擦汗,就听见背后有人说:“这不是俞小姐么?俞小姐,你好。” 芳芸转过身一看,不远处的树荫底下站着几个人,有两个是旧相识。曹家的四小姐和樱子姑娘手拉着手站在一起。曹四小姐看着她微微皱眉,樱子却是笑嘻嘻的。那几个人站在一边小声讲着,不时舀眼扫她,一副看戏的模样。 芳芸朝着曹四小姐那边微微点头,笑道:“你们好。” 曹四小姐哼了一声,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溜狗。”芳芸笑嘻嘻的反问:“你也是来溜狗的么?” 芳芸方才确是牵着一只斑点狗,曹四小姐牵着的却是人,芳芸这样讲,是把樱子类比成莎丽,客气客气的钻了语言的空子,扎了曹小姐和樱子一下。 樱子吃了亏还不能发作,脸蛋涨的通红。曹小姐本来是想用傲慢打击芳芸,没想到芳芸的还击迅速而且凶狠。她心里气得很,想到昨天听讲俞家四房的女儿好像逃婚了,正好可以用这件事来打击芳芸,连忙说:“听讲令姊离家出走了,府上到处找不到她。我家有几个在巡捕房做事的朋友,可要我们帮忙?” 芳芸微微一笑,道:“我只有一位四姐,前阵子病的很重,这是我亲眼看见的。离家出走的事,只怕是旁人以讹传讹。” 曹四小姐还在腹内酝酿措词,樱子拉着她的手,笑着小声说:“四姐,你怎么可以在俞九小姐面前提离家出走啊。” “为什么。”曹四小姐马上明白过来,看了一眼边上看热闹的人,故意问樱子,“我说错了什么吗?” “俞九小姐不是一个人在祥云公寓住着的么?”樱子捂着嘴,一副后悔讲错话的样子,“我不该讲的,俞九小姐,你不要生我的气,你离家出走这个事没有几个人晓得。” “先是说我四姐,现在又说是我离家出走,”芳芸冷笑起来,“离家出走的人会正大光明和亲戚来往,学校一放假就回家么?樱子姑娘,你真是无知到可怕。” 樱子可怜巴巴的舀手帕捂着嘴,一副受了委屈要哭出来的样子。 芳芸讲完这句,重把牵莎丽的皮绳捏在手里,冲曹四小姐笑笑,道:“得空我们一起去瞧瞧我四姐的病。” 芳芸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曹四小姐恼火的很,忍不住舀丽芸说事,“有空管管你十一妹,她从俞家跑出来,死缠着我三哥不放,像个什么样子。” 余波(中) 芳芸压下了皱眉的念头,笑道:“曹四小姐若是不乐意看见我十一妹和令兄在一起,为什么不当面和他们讲?背后这样讲人,有意思么?”讲完这句,她掉头就走,把曹四小姐和樱子都抛在身后。 曹四小姐当着朋友的面一连吃了芳芸几个钉子,很是下不来台,转身对着朋友们说:“这个人,仗着有个在花旗银行当大班的洋人表哥撑腰,一向眼睛长在头顶上。” 曹大帅余荫虽然还在,曹家的势力却远不如从前。曹家子弟里头,曹三少在军部挂了个参谋的闲职,曹二少倒是带着兵,也不过是区区一个旅长,还被打发到了察哈尔。曹氏兄弟和花旗银行的洋人大班孰轻孰重?那位俞九小姐就是结交不上也不能得罪,几位青年男女颇有默契的对看几眼,一致保持沉默。 “她年纪小不懂事,四姐别和她计较。”樱子挎着曹四小姐的胳膊,笑着说:“我很想去察哈尔看看曹二哥,四姐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这曹四小姐心里微有不快,樱子替她解围,她又一心想撮合二哥和好朋友的婚事,连忙答应下来。这几个青年男女都是好热闹的,手里又有钱,听讲要去察哈尔,都说要去,大家移到公园的一个茶室里坐下,商量出远门,嘻嘻哈哈的笑语声老远就听得见。 芳芸在公园溜了半圈狗,出了一身透汗,本想去茶室里喝杯荷兰水,走到门外不远听见他们讲话,三句里头有两句都是要去察哈尔,猜曹四小姐打算去看曹云朗。 这个时候进去喝水倒像是有意贴上去一样,公园门口有个老妈子牵着一只小哈巴狗在树荫底下吹风。莎丽朝着那边轻轻的叫了两声,芳芸开手里的皮绳,它就轻快的跑向那个方向 阿根反应很快,抢在前面跑过去把莎丽牵住,就站在公园大门口等候。芳芸停下追赶的脚步,站在一块树荫底下喘气。太阳高挂在天空,外滩上高楼的玻璃窗都反射着白光。芳芸眯起眼睛朝外滩方向看了一会,决定去找岳敏之,一来可以和他结算上一个月的货款,二来和他讲些闲话,也可以破破方才和俗人打交道沾的闷气。 要守老太太的孝,粉绿嫩黄都不能穿,到人家公司去,年轻少女也不好穿黑色,芳芸想了半天,在衣橱里拣出一件可以当正装穿的白色连衣裙,提出来看已经压的有点皱了。她提着衣服到灶间门口问黄妈讨烫斗。 黄妈认得是伊万的妻子旧年送给芳芸的生日礼物,笑嘻嘻把把一小铲的炭倒进煤球炉里,洗了手收拾烫衣板,就问芳芸:“伊万在美国可有信回来?” 芳芸笑道:“我忘了和你讲,他妹妹前几天寄信来,讲伊万在欧洲做生意赚了钱,他们家又买了一个小农场。”芳芸歪着头把裙子抚平,慢慢说:“我很想他们,还有舅舅。” “他们都是好人。菩萨保佑伊万打胜战。”黄妈一边念佛,一边扇扇子。黑色的炭块在呼呼的热风里蹦出火星,慢慢发红。屋子里陡然安静下来,只有蒲扇扇起的风声。 芳芸靠着烫衣板,看着黄妈把衣服烫好,才去洗头洗澡换衣服。过了一会儿,卡尔从火车站回来,阿根接了他的班把芳芸送到外滩,岳敏之的商行门口。 岳敏之在新建不久的东华大楼租下了二层楼的东边一半,挂了一个“敏华商行”的牌子,主业是批发擒鸽牌乳制品,兼营土特产的进出口,所以商行的布置很是特别,在二楼一进门的大厅里摆着几只大玻璃橱,里面陈设中国和南洋的各式土特产。 橱边站着一排穿着白棉布对襟衫黑长裤的年轻男招待,个个精神抖擞,脸上都带着笑。 芳芸在门口略站了站,早有一个走过来,客气的说:“这位小姐,我们商行只做擒鸽炼乳的批发生意。” 芳芸朝他点点头,道:“我是来结货款的。” 那个伙计看她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孩子,拿不准她是真来结货款,还是富家小姐闲着无聊来闲逛,迟疑着不敢答应。 阿根停好了车,提着芳芸的黑手袋追上了来。阿根是洋人保镖的作派,跟着九小姐正经出门,换了一身笔挺的灰西装。身材槐梧的保镖威风凛凛地往芳芸身边一站,那个伙计立刻陪着笑道:“请跟我来,会计室在里面。” 到会计室要经过岳敏之的经理室。岳敏之要借过堂风,大开着办公室的门,看见过道里一闪而过身影颇有些像芳芸。他踌躇了一会,从抽屉里翻出一张支票捏在手里,走到会计室门口一看,坐在一张办公桌前的不是芳芸是谁? 他不由微笑道:“俞老板,来结帐?” 芳芸坐在桌边低着头写支票,听见岳敏之的声音,抬头嫣然一笑,“岳老板好。” 岳敏之把支票放在有些发愣的老会计桌前,道:“这是商行下半年的房租,你一会喊房东来拿,拿他的收据做帐。” 会计答应一声把支票收到抽屉里,芳芸也已经写好支票,就把支票朝会计面前推一推,笑道:“我方才在门厅里看见玻璃橱里还摆着奶糕,是你们工厂新出的么?” 岳敏之朝芳芸伸出胳膊,笑道:“新出的产品。俞老板,请,带你看看去。” 芳芸含着笑把手搭到岳敏之的胳膊弯里。岳敏之侧着身体护着芳芸出去了。阿根提着芳芸的包牢牢跟在他们身后几步远。 少女老板来结款已经少见,还带着一个西装笔挺的保镖,老板又待她那样客气。会计室里的几个会计面面相觑,一个年轻大些的忍不住道:“老板今朝怎么这样客气?” 一个年轻的笑了起来,指了指帐簿,说:“老于,你也不看看这本帐。这位俞小姐的帐是专门做了一本的。他们的货款一个月一结也有,一个半月一结也有。从这本帐里,你还看不出什么来么?” 老会计扶了扶眼镜,把帐本翻了几页,惊奇的说:“还真是的呀。这本帐是哪里来的?” 恰好王襄理满面堆笑进来,看见他们在翻帐,瞄了一眼,笑骂:“你们这几个胆子不小,怎么翻起未来老板娘的帐来了?” 一个小会计和王襄理相熟,陪着笑道:“刚才有位俞小姐来结帐,老板待她好不客气。那是咱们未来的老板娘?” 王襄理把那本帐簿轻轻一拍,道:“俞小姐从前到上海的工厂去过几次,我们这些老人都认得她的。她来了?我去打个招呼。”走到门口又转回来,“还是不去了罢。俞小姐现在用的那个保镖凶巴巴的站在门口,她一定是有事来和老板商量,我等会过去闲话好啦。” 芳芸坐在岳敏之的大藤椅里,笑嘻嘻的看着岳敏之忙碌。 岳敏之把一小包奶糕和小瓷碗,钢汤匙在办公桌上一字排开,他拆开一包奶糕,拾了一块在碗里,一边拿小汤匙碾压,一边笑道:“成本都是一样的,卖价是他们的三分之二我还有得赚。味道和鸽牌的差不多,一会你尝尝。” 一股淡淡的奶香在室内弥漫开来,芳芸轻轻抽了抽鼻子,笑道:“你可以做中国儿童的营养专家了。” “不敢不敢。”岳敏之苦笑着说:“卖两毛钱一包,上海也顶多只有三分之一的家庭能吃得起的,卖到上海之外的地方去,什么车马费各项捐税都要算,还要涨价的。”他把奶糕碾碎,冲上开水搅拌好,端着碗走到门口喊来一个伙伴拿去去茶水间蒸。 芳芸拿着一把奶糕翻来翻去看了一会,笑道:“我们蛋糕店最近把碎蛋糕,面包碎包成小包,两个铜钿一包,生意居然也蛮好。没有闲钱的人能只花很少一点钱买一包回去给孩子吃,大人孩子都开心。” “你想力我们的奶糕也可以卖小包的?”岳敏之想了一想,笑道:“除掉这样的半斤一包的,还可以拿大的硬纸匣装,我把每块奶糕都包一下,烟纸店就可以一块一块的卖。几分钱哪里都挤得出来。买一块回去应急,既可以给孩子补充一点营养,也不会让家里的经济受影响。这个法子很好呀。” 芳芸点点头,笑道:“一匣里头有三五十块,足够弄堂口的烟纸店卖一个礼拜了。” 岳敏之欢喜的站起来,说:“我先把这个法子记下来,明朝和几个襄理开会再商量。我觉得我们奶糕的生产还可以扩大百分之二十。芳芸,谢谢你。” 芳芸笑道:“我们是小本经营,一两个铜钿的生意都不舍得放过,岳老板不要笑话我们小气。” “不敢不敢。”岳敏之一边奋笔疾书,一边笑道:“你是头一回到敏华商行来,我请你吃中午饭,谢谢你替我出了个好主意,好不好?” “诚心请客,就请我吃面。”芳芸双手背在后背,笑嘻嘻绕着岳敏之转圈,“听讲你家的面馆请来一位西北的大师傅,请我吃你家的牛肉面吧。” “我先打电话去叫他们留个雅间。”岳敏之放下笔打电话叫面馆留了一个包间,看看手表将近十点半,还不到中饭的时间,就把还在商行里的襄理都喊到隔壁,商量奶糕新包装的事。芳芸在岳敏之的办公室里看了半个钟头报纸,倒有六七拨人来寻岳老板,都被拦在门口的阿根拦住指到隔壁去了。 岳敏之办公桌对面有一只书架,整整齐齐排着三排书。芳芸看其中一本的黑书脊边沿都磨的发白了,猜是岳敏之常翻的。 少女对和恋人有关的事物都很好奇。芳芸信手就把那本书抽出来,翻过来看居然是《旧约》。 岳敏之好像从来没有说过上帝保佑之类的话,芳芸摸着厚厚的《旧约》,先是哑然失笑,然后就好奇地翻开封面。这本书倒是平平常常,和别的书没什么两样。只是书页有些发黄,还隔几十页就夹着一张旧照片。 头几张都是长胡子长衫的老人家,眉眼都酷似岳敏之。后面有妇人抱孩子的,还有青年少年的肖像,有些看上去就像是岳敏之的亲人,有些却长的不大像。芳芸信手翻过去,翻到最后一页,居然翻出一张自己六岁生日会的照片来。 芳芸自己也有这张照片,不过尺寸只有这张的一半大,一大堆人挤在一帧小小的像片里,人脸只比绿豆大一点点。除去至亲的几个表哥,旁人她都不曾留心长相。 这一回在岳敏之这里再见这张照片,芳芸第一眼就发现大表哥身边的一个少年,长得很像岳敏之。我们,从前就见过面么,他怎么从来不提?芳芸不由愣住了。 “我们来是寻岳公子的,你不过是俞家的保镖,凭什么拦在这里?让我们进去!”樱子的声音清脆婉转,打断了芳芸的沉思。芳芸迅速站起来走到门口,隔着阿根,冷冷的说:“我借这里暂时休息,寻岳公子,隔壁。” 余波(下) 身边中年男人胳膊,脸上露出受了委屈伤心样。那个中年男人安抚地冲她笑笑,转而盯芳芸脸,操生硬汉语说:“这位是俞小姐?我们寻岳老板有生意要谈。” 芳芸微微一笑,目示阿根。阿根板脸做了请手势,道:“岳老板在隔壁,隔壁请。” 透过半敞房门,确可以看见经理室里只有芳芸一个人。 宽阔写字台上摊一叠报纸。一只贴红纸小小青花瓷罐搁在报纸堆边。在曹家二太太那里见过,认得那是有名冠生园蜜渍杏干。显然芳芸刚才是在岳敏之经理室里吃零食、看报纸消磨辰光。 岳敏之待俞芳芸居然亲密到这种地步,任由她在办公室里玩耍,真是不晓得轻重。看上这种男人女人,也精明不到哪里去。看向芳芸目光露出三分不屑。 父亲山口太郎看中一块地在岳敏之手里。上回虹口那块地岳敏之售价十二万六千元,并没有让日本买家沾到半点便宜。他晓得岳敏之青年未婚,特为把女儿带来谈公事。谈妥当了自然皆大欢喜;就是谈不妥,当年轻小姐面,也可以先寻个台阶下再慢慢商量。 山口一郎微笑用日语问女儿:“你认识这位俞小姐?她是岳老板什么人?” 回答:“她是岳老板朋友,听讲两个人已经谈论婚嫁。”讲完这句,她飞快瞅了眼芳芸。 芳芸已经走回写字台边,脸上带笑,拈一根小银叉在零食罐里取零食,一副浑沌无知样——她是不懂日语罢。 飞快和父亲说:“岳老板把女友一个人丢在办公室这样重要地方,一定是个很糊涂人,父亲买他地可以压价。” 山口太郎抚八字胡须,笑道:“那块地值多少钱,爸爸心里有数。” 来访客人在经理室门口已经好几分钟,机灵招待跑去通知岳敏之。岳敏之听讲是日本人,只得中断会议。他出门看见是上回说要买地山口太郎,连忙道:“上海今天刮什么风,山口社长大驾光临,来来来,里边请。” 买卖土地生意和敏华商行业务无关,几个襄理侧身体从门边出去,把这间屋让出来。 这间屋里右边靠窗是一组藤沙发,茶几上摆一盆吊兰。左边摆一张大圆桌,桌边几张圆凳,桌上散放几把折扇,两只白瓷烟灰缸里,还有烟冒袅袅白烟。方才岳敏之就是在这里和襄理们开会。 岳敏之把山口父女让到右边沙发上坐下,喊侍立一边招待去泡茶。又从圆桌上取来三把折扇,先递一把给山口太郎,次送一把到手里,最后自己打开折扇,一边扇风,一边笑眯眯看山口太郎。 山口太郎慢悠悠扇了几扇,到底买地心迫切,等不得岳敏之开口。他先开口道,“听讲岳老板在真如有一块闲地,我想买下来,不晓得岳老板可肯割爱。” 岳敏之笑道:“那边地现在卖不上价钱,卖掉划不来呀。” “岳老板想要多少?”山口太郎放下扇,身体微微前倾,严肃说:“只要岳老板想卖,价钱我们好商量。” “山口社长肯出多少?”岳敏之也收起笑脸,正色道:“倘若价钱足够,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六百块钱一亩。”山口太郎盯岳敏之眼睛,咄咄逼人,“真如现在地价都是五百五十块钱左右,我出价比时价高一成。” 岳敏之笑摇,“前几天老黄找我,那块地他出一千一亩,我都没舍得卖。山口社长诚心要买,我和你交个朋友,只要一千一,卖你四十亩,怎么样?” 真如那边原来荒凉很,大片荒地充做垃圾场,土地五六十块钱一亩都没有人要。自从几个月之前暨南大学宣布要把校址迁到真如,那边地价就飞一般涨起来。靠近暨南大学校区土地更是一天一个价。然再贵也贵不到一千块钱一亩。 岳敏之开出一千一天价,让山口太郎恼火很。他慢慢道:“六百块一亩价钱,已经很公道了。” 坐在一边,愤愤不平看岳敏之。 岳敏之笑嘻嘻说:“少于一千一百块我没赚呀。山口社长觉得我价钱太高可以不买。真如地主里,愿意六百块钱卖地人很多。” 山中太郎微微皱眉,站起来道:“我是诚心来和岳老板谈,看来岳老板还没有想好。我们过几天再来罢。”他朝伸出胳膊。 岳敏之客客气气将山口父女送到门口,一转身收了笑脸,吩咐站在门厅边一个职员,“来经理室,我批给你两百块钱,你去打点巡捕房,请那几个法巡捕每天多在我们商行门口转几圈。” 岳敏之回经理室开支票,芳芸站在他身边,看他填数字是两百,只当他炒商行职员,候那个职员把支票拿走,笑问:“你把人家开销了?我瞧你那个职员还蛮老实。” 岳敏之从抽屉里找出一本记事簿,一边填写支出事项,一边苦笑道:“日本人鼻比狗还灵,不晓得怎么晓得我在真如有地。我不卖,怕他们派人捣鬼,先花点钱打点巡捕房。” “家是做什么?我听丽芸讲过,好像开了一家洋行?”芳芸托腮想了一会,道:“真如不是要建大学么,她家在那边买地,做什么用?” “上回听人讲,是打算建日侨中学。”岳敏之有些不满说:“虹口那边已经有四五个日侨学校。这些日本人还要跑去真如建一个,他们是想把中好地方都占了才满足!” 芳芸微微皱眉,道:“我在真如地,好像离暨南大学新校区不太远。亚当前些天跟我讲,在那边联合几个地主,由美洋行出面建房卖,可以省不少力。要不然,你也寻亚当合伙罢。” 岳敏之笑道:“他们买不成我地,最多私底下做些鬼把戏,我有法对付。你别担心,要是什么都怕,我就不要做生意了。别叫这些人坏了我们好心情,走,请你吃好吃牛肉面去。” 芳芸一笑,问阿根讨过手袋,吩咐阿根先回家,和岳敏之一起去面馆吃过牛肉面,岳敏之把她送到祥云公寓门口,照旧回敏华商行办公。芳芸站在大门口目送岳敏之汽车远去,甫一转身,就见一个面熟青年站在门厅里含笑看她。 “俞九小姐?”周正君客气笑,“烦你停步,请问令妹十小姐去哪里了?” 芳芸回想曾在兰心戏院见他和倩芸一起看戏,既然人家客客气气问话,不妨客客气气回应,遂笑道:“你是十妹朋友?她和大伯娘回锦屏老家看二舅舅去了。” 周正君和俞友诚同学数年,晓得他们老家锦屏在北方。虽然火车便捷,这一来一回也要十几二十天。周正君听讲她去锦屏,不由皱眉,看芳芸欲言又止。 芳芸不好意思马上就走,略站了一会,笑道:“没有别事我要上去了。” “十小姐请留步,”周正君急说,“我有些事情要和你讲,是关于令堂姐茹芸。” “四姐?”芳芸挑眉,旋即笑道:“前些天听讲四姐病很重……” “不是不是,她没有病,她新交了一个男性朋友,”周正君涨红了脸,道:“那个人……不老实。” “她交男朋友是她事情,要管,也是四叔四婶管。”芳芸收起微笑,道:“你是倩芸朋友,我才多嘴劝你一句。旁人家事,还是让旁人父母去管罢。我们平辈亲友,不能替她做主,也做不了她主。” “可是……”周正君听芳芸话里意思,又像是不晓得茹芸离家出走了,又像是劝他不要管茹芸事,他糊涂了,“可是”半天,讲不出话来。 芳芸摇摇,转身上楼。 一开门,黄妈就冲出灶间,挥一把**筷说:“九小姐,方才十小姐男朋友在门外转了一个多钟哎。” “黄妈,”芳芸又好笑又好气,“别乱讲什么男朋友话,传到大伯娘耳朵里,人家要不高兴。” “哎呀呀,九小姐,你是不晓得啦。”黄妈笑眯眯说:“那个男经常在楼下等十小姐,那天阿拉去城隍庙买煤球炉,看见她两个并肩逛,有讲有笑。” “她只比我小一两个月,就是交男朋友,也是时候了呀。”芳芸把黄妈推回灶间,“勿要管人家闲事。” 恰好电话铃声响起来,黄伯拿起听筒听了两句,欣喜喊:“九小姐,三太太打电话来,讲她和三老爷船停在码了,喊九小姐准备两辆车去接。” “我们太太回来了!”芳芸高兴蹦起来,一边扬声喊:“阿根,备车。”一边跑去接电话。 婉芳在电话里声音有些没精神,说俞忆白赶要回南京述职,船一靠岸就一个人先走了。吩咐芳芸准备两辆车到码接人,就挂断了电话。 芳芸因为前阵要经常去桃街,问亚当借用了一辆小汽车。婉芳要两辆,她不好再问亚当借,先到周大生租车行租了一辆车,再到码。 停了车阿根先去寻找,过了一会回来请芳芸下车,脸上就露出古怪神情。芳芸低声问他,他才小声讲:“太太带两个下人,还有一个年轻漂亮女人,看神情打扮是日本人。太太刚才和那个女人讲话,很不高兴样。” 芳芸点点,道:“我晓得了。要是那个女人和我们一起走,你安排她坐租来那辆车,吩咐汽车夫在我们车后面走。” 婉芳长发已经剪去,烫时兴五凤翻飞发式,月白旗袍下摆才及膝,就连耳坠都是上个月才作兴水滴形状,浑身上下都是上海摩登太太样,并不像离开上海大半年人。只是眼眶发青,神情疲惫。看见芳芸,她微笑站起来,对站在贵宾室门口继女招手,“快来,在这儿。” 芳芸亲亲热热喊了声“太太”,就凑到小毛面前,笑问:“可还记得姐姐?比旧年长高了一个呢。” 小毛睁大眼睛看了看芳芸,扭身扑到奶妈怀里。奶妈赔笑让到一边,说:“九小姐好,囡囡给九姐请安。” 芳芸笑眯眯说,“好。你一路上辛苦了。”掉过吩咐阿根,“把我们太太行李搬到车上去。”一面又和婉芳说:“这个阿根蛮老实,是我新用保镖,还有一个洋人保镖开车,一会太太就看见了。” 婉芳无奈点点,指一边被芳芸忽视了大半天一个年轻女人,说:“这是美智,原来是个护士,你父亲爬富士山感冒找她打针,两个人发生了爱情。她情愿跟我们到中来……”婉芳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回桃街罢。” 美智看芳芸,只微笑不讲话。芳芸冲她点点。婉芳对美智说了几句日语,出来看她坐上汽车,才拉芳芸上车。她上了车。 芳芸吩咐卡尔开到桃街去,挽婉芳胳膊,把婉芳不在上海这几个月,俞家发生大小事大略和她讲了一遍,笑道:“太太,大伯娘叫我把祥云公寓钥匙给你,回我喊人送过来罢。正好给小毛拿几盒蛋糕到桃街去。” 婉芳低低嗯了一声,叹气说:“没想到老太太就这样去了,到桃街你陪我去给老太太烧柱香。” 大老爷和四老爷盼俞忆白回来出钱久矣,岂料俞忆白又去了南京,只有婉芳带孩回桃街。婉芳过来烧香,大老爷和四老爷都晓得她不能做主,大老爷说有事在书房不肯出来,四老爷正要去朋友家叉麻将,打发四太太陪婉芳去灵堂。 四太太正为茹芸离家出走事急上火,看芳芸和婉芳相互扶持,袅袅婷婷穿过几丛月秀,一副母慈女孝样,眼圈就红了,拿手帕捂脸接出来,哭道:“婉芳,你回来迟了,都没见老太太一面。” 婉芳从前做姑娘时候常到俞家玩耍,俞老太太待她算得不错,听四太太这样讲,也红了眼圈,握四太太胳膊,伤心讲:“我们接到电报就订了船票,忆白得了重感冒院。候他出院我们就重买了船票赶回来了。四婶,灵堂在哪里?” 四太太引她们到灵堂,明面上是哭老太太,其实是哭茹芸,哭得伤心不过。婉芳也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借哭老太太放声大哭。 芳芸挤不出来眼泪,尴尬地拿手帕擦了一会眼睛,带两只红眼睛走到灵堂门口吹过堂风。两个听差有说有笑走过来,看见芳芸都收了笑脸,低走过一截路又说话起来。 风里传来零碎言语,什么大老爷拿到了一笔大数目款,俞家纺织工厂从江北招工人之类。芳芸猜大老爷拿到了丘凤笙那笔钱,正在重新创办事业。大房赚不赚钱,和三房都没有什么关系,和芳芸更是没有关系,芳芸听过并没有放在心上。过了一会,婉芳辞了四太太,喊芳芸一起回家。 婉芳舟车劳顿,又大哭了一场,回到家就睡了。芳芸指挥家里听差女佣打扫卫生,喊卡尔回家讨钥匙,到蛋糕店取来几盒蛋糕西点。一切都安排妥当,芳芸照看小毛吃过饭洗过澡,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婉芳还没有起来。芳芸吩咐奶妈小心,打算回祥云公寓。她走到雕花铁门口等阿根开车过来,就看见四太太走过来,直直盯芳芸,也不讲话。 芳芸被四太太盯得心里发毛,含笑道:“四婶,你可是哪里不舒服?” 四太太好像被人抽走了灵魂,她突然伸出两只手紧紧攥芳芸,哭说:“你一定晓得茹芸在哪里,求求你,把茹芸还给我罢。” 茹芸下落,那个周正君一定晓得。可是和四太太讲了,从周正君那根藤一定牵到大太太和倩芸身上。大太太到锦屏去,摆明是不想沾这个麻烦。若是和四太太讲了,不一定马上就能找到茹芸,但一定让继母难做人。可是不讲,四太太又这样可怜。 芳芸左右为难,咬嘴唇苦等阿根开车过来。 四太太的眼泪 芳芸越是不作声,四太太哭声越响。她像一只苍促间离了水章鱼,软趴趴缠在芳芸身上不肯松手。 阿根到底是中男人,一来不敢和主人长辈动手,二来,四太太这种哭器啼啼软弱女人他也没法下手。他帮不上忙,又不敢离开芳芸去搬救兵,在一边急得团团转。 芳芸被四太太闹得烦极了,怒道:“阿根,你马上去巡捕房报警,现在就去。就讲俞家四小姐丢了好几天了。” “不能报警。”四太太这一刻魂灵附体,霎时又从章鱼变回人类,她哭道:“芳芸,你就行行好,告诉四婶,茹芸在哪里?” “我不晓得。”芳芸**说:“我只晓得人丢了,要到巡捕房找警察。阿根,快,开车去巡捕房。” 阿根回过神来,大声答应,拉开车门发动汽车。四太太急红了眼,伸开两只胳膊拦在车前。芳芸趁着机会飞快地上车,把车门锁上。 阿根扭头看芳芸。芳芸沉下脸来,道:“倒车,往十五号方向倒车。” 阿根把车缓缓倒到十五号门口,四太太一步一步紧逼。车子退无可退,芳芸摇开车窗,沉着脸对着四太太大声道:“你要和我闹,我就陪你。按喇叭,不停按,按到樱桃街所有人都晓得。这事儿能有多大,我就能闹多大。反正离家出走不是我俞芳芸。丢脸面是俞家四房。” 阿根扭头,看见芳芸神情是真生气了,不敢不听。他将手按在按钮上,喇叭声不停歇。樱桃街并不长,一共只有十五栋别墅房子。已经是晚上**点钟时候,家家户户都有人,教这不停歇喇叭声一吵,立刻有人家打发听差、老妈子出来看究竟。 十五号这是唱哪一出?俞家四太太拦着谁车不让人家走?不一会儿就有几户人家太太带着老妈子出来了。 四太太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站在在芳芸车前进退不得。方才她并没有把芳芸威胁听进去,现在芳芸把事情闹得大了,邻居们都出来看热闹。她已经找不到台阶下了。她心里又悔又恨,后悔不该在门口拦芳芸,恨芳芸一点不顾俞家脸面,说翻脸就翻脸。她就没有想到,是她把芳芸逼到了退无可退地步。 芳芸性格,不反击则已,一但还击,是不会给人留多少余地。阿根看渐渐围上来许多人,有些迟怀疑问芳芸,“九小姐,怎么办?” “继续按喇叭。”芳芸端坐在车内,并不把外面那群看热闹人当回事。 喇叭声音虽然不算太响,然一刻不歇响上大半天也极为吵人。十五号人其实都听见了,也晓得四太太拦住了芳芸。大房里头,大老爷心里其实极不喜欢芳芸,巴不得有人为难她。大老爷不出头,大房没人敢吭声。四房里,四老爷不在家,家里几个姨太太巴不得太太出洋相,都乐不可支在围墙里听壁角。 婉芳睡处正香,被喇叭声吵醒,拉开窗帘看见四太太拦住一辆汽车,只当四太太和四老爷闹脾气。四房和事情,她虽然是嫂子到底年纪小,出头那是自讨没趣,所以她关着门只当没醒。 中人向来爱看热闹,尤其是左邻右舍,有个风吹草动,巴不得连人家红漆巴桶有没有用铜箍都要打听清楚。四太太拦住俞家小姐车子哭闹,俞家却没有人出来,就有一位好奇心和探险心都茂盛太太脱颖而出,从人群中走出来,扶住四太太,微笑着劝:“俞四太太,你先别哭。” 她又对着车内阿根讲:“车夫勿要再按。” 阿根不敢停手,只看着芳芸。芳芸叹了一口气,道:“停手吧。这位太太,请你评评理。四婶拦着不让我走,我能怎么办?” 四太太心里狂跳,生怕芳芸把茹芸离家出走事情抖出来,现在听芳芸话里意思是不会提茹芸,她就镇定了一些。中人习惯,晚辈和长辈闹,人家劝说,都要讲晚辈不是,她决意不开口讲话,从腋下拉出手帕捂着脸,大哭起来。 那位太太两只眼睛差不多要变成问号集装箱,偏这两位一个只哭,一个求救似看着她。她吸了一口气,笑道:“一家人,我就没见过婶婶哭着拦住侄女不让走。” 芳芸露出为难笑容,道:“四婶,你不要为难我。这位太太这样热心,又是紧邻,或者晓得些四姐消息也说不定。” 俞家公开都讲俞茹芸得了病到乡下休养,想把四小姐逃婚事情瞒下来。然世上没有不透风墙,樱桃街老妈子们买菜时闲话几句,最喜欢讲主人**。这位太太约略也晓得点,她立刻将两只手按在四太太胳膊上,笑道:“你们茹芸怎么了,快和我说说,只要我帮得上,一定帮!” 四太太后悔极了,尖着嗓子道:“你别胡说,茹芸好好在乡下养病,她会怎么样!” 芳芸寸步不让,抱怨道:“原来茹芸姐没有离家出走,那样很好。四婶吓我,我还打算去巡捕房报警,然后去报馆登寻人启示。” 四太太尖叫道:“茹芸好好在乡下,你敢坏她名声,我和你拼了。”她愤怒冲上去,想从车窗里揪住芳芸,被那位太太拦住了。 芳芸手快,把车窗摇起一半,冷笑道:“四婶,我和你只讲一遍。我只听讲茹芸去乡下养病了,谁再拿茹芸逃婚事来给我添麻烦,我心肠很好,很乐意自己掏腰包去报馆登寻人启示。阿根,开车。” 阿根一踩油门,不顾前面人群,车子缓缓发动, 那位太太愣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俞家四小姐茹芸确是逃婚了。这位俞九小姐不在樱桃街住,想必四太太以为她给了四小姐援助,所以拦住了不让她走,要她把人交出来。 俞九小姐小姐脾气居然很不小,当着外人面这样讲话,没有给四太太留半点面子。四太太哭声响亮起来,她靠着这位太太,涕泪纵横,道:“我在俞家没有活路了哟,连这么个毛丫头,都欺负我。” 这位太太心里好笑,脸上露出关心神情,把四太太拉到自己家去安慰去了。 车子慢慢驶出樱桃街,芳芸脸色才缓和了些,朝后靠在车座上。休息了几分钟,她恢复了些力气,道:“四房再寻上门来,直接给巡捕房和报馆打电话。” 阿根小心翼翼地答应着,过了一会儿,才说:“九小姐,他们……到底是长辈。” 芳芸冷笑道:“我父亲和那几房并不亲近。我经济独立,过日子谁脸色都不要看。” “九小姐,阿拉刚才做错了。”阿根听得这句,立刻晓得方才他不敢拉开四太太是做错了事,马上道歉,:“下回一定不让他们给九小姐添麻烦。” 芳芸叹了一口气,有些伤心说:“其实你劝没有错……可是我不能软弱,我好不容易才得到独立和自由,我不能教旁人左右我生活,哪怕是我父亲,也不能。” 被四太太和芳芸这样一闹,茹芸逃婚事情并没有捂住。丁家太太带着儿子亲至樱桃街要见未来儿媳妇。俞家交不出人来,四老爷和四太太被丁太太质问得一句话都出不来,丁太太果断退了婚,又迅速替儿子另寻了一门亲事。四房丢了女儿,跑了有钱亲家,还闹得灰头灰脑被亲戚笑话。四老爷火冒三丈,几次打算去教训芳芸,冲到门口都教一个爱妾拦住了,他拿定意等俞忆白回来和他算帐。 偏偏俞忆白在南京又忙,一时半会不会回来。胡婉芳听讲四老爷在家里摔茶杯骂芳芸,很是替芳芸担心,抽了一空到祥云公寓,劝芳芸低头和四房道歉。 芳芸被胡婉芳磨没有办法,苦笑道:“那天是四婶要死要活逼我把茹芸交出来。我都不晓得茹芸离家出走事,怎么交人?再说了,四房丢了女儿,凭什么就要三房交人。难道我们三房就任他们欺负?道歉事情,他们休想。退一步讲,就是三房道歉了,你觉得四房会消停?他们欺负惯了我们,一不如意就来寻三房麻烦怎么办?大房和四房管着俞家工厂田帐,财产越管越少,他们妾可是越管越多,分家三房分了多少?” 胡婉芳被芳芸一连串尖锐问题问住了,歇了好一会才说:“我是替你担心。你又不肯回樱桃街,一个人住在这里,公寓房子人来人往,人家要来寻你麻烦,马上就打到大门口了……那怎么办?你父亲又不在这里,我夜夜为你担心都睡不好觉。” “太太。”芳芸感激喊了一声,把头靠在婉芳肩膀上,“我晓得了,我会想法子,不让你担心。我一直觉得住公寓房子方便、省心。就没有想到过这些。太太,你别担心。” 芳芸在心里算算,去年孔家洋行分红钱都拿去投资了。可自己到上海之后投资几块地也赚了几万块。这些钱,买一栋独门独户房子、再请一两个警察门房绰绰有余。可是真这样花起来,在父亲那里就说不过去。说不定父亲会以自己乱花钱名义替自己管钱。既要单独居住,大门一关就没人进得来,又不能花太多钱,这样地方有点难找。她想了一会,决定找岳敏之商量,就换了话题,问婉芳小毛头近况。 提起小毛头,婉芳脸上就带了笑,讲起小毛头,就把烦心事都忘了。到了下午四点多钟,小毛头午睡起来在家呆不住,芳芸就喊阿根开车带他去兜风。婉芳哪里放心让奶妈带着小毛头出门,直接跟了去。 芳芸趁家里没人,立刻给岳敏之打电话。 岳敏之沉吟了半晌,说:“虽然我还是觉得你回樱桃街和令尊一起住比较好。不过你这样坚持,还是找个新地方罢。” 芳芸笑道:“其实我早有搬家想法。不过当初是因为大伯娘住在对面,我要提搬,我们太太一定不肯。现在她们不在,我父亲又不在上海,我们太太拦不住我,搬了就搬了。搬回樱桃街,我就是个包子,谁都能捏我。” 岳敏之想像一下芳芸牌包子,一定又香又软又好捏,不由笑出声来,道:“好好,你搬罢,我们一起找。这一回,我要和你做邻居,这样曹二少再来找你,你都不用打电话,喊一声我就开门过来了。” “好。”芳芸微笑着挂断电话,又打电话给李书霖。李大少人头熟,又是常买卖不动产。芳芸一提要求,他就找到地方,笑道:“还真是巧了,就有这样地方。张家新建一条弄堂才卖。弄堂口装了铁门,还配了警察值日。房子么,倒是不贵,听讲买房子都是医生律师,明朝你不上学罢,我明朝带你去看看。” 芳芸听讲有那样一个地方,心就定了一半,微笑道:“圣约翰大学已经给我发了录取通知书。中西女中那边不必再去了。” 圣约翰大学在上海名头响亮,出了名难考。 “恭喜恭喜。”李书霖情知芳芸要搬家,岳敏之一定晓得,直接道:“敏之明天有空罢,一淘去。我们明朝早晨九点钟在碧萝餐厅碰头,表哥请你吃客牛排算作红包。” 芳芸笑嘻嘻答应下来,过了一会岳敏之也打电话过来,说李书霖喊他八点钟来接芳芸,问芳芸是怎么一回事。芳芸微笑道:“看房子。我本来打算过一会再给你打电话,他刚才就和你讲了?” “嗯。”岳敏之满意笑起来,“他讲那个地方我也听说过,虽然现在房子贵,一栋房子多不过三十两黄金,便宜点十五两就能到手。亚当现在不在上海,你手头有金条没有?” “没有。”芳芸笑道:“我一向用支票。他们不肯收支票么?” “张家不是专门卖房子,嫌用支票麻烦,他们喜欢用金条交易。我明朝多带几条大黄鱼罢,看中了先买下来。好不容易有机会做九小姐债主,最好九小姐一辈子都不要还钱。”岳敏之压低了声音笑。 “小气!”芳芸笑骂,“俞九小姐拿大洋和你换。明朝记得早点来接我。我才不要吃那个碧萝鸡,你先带我去城隍庙吃小笼包。” 芳芸和岳敏之都只手捧咖啡作陪。李书霖独自吃完了一顿丰富西式早餐,拿餐巾擦嘴,笑道:“你们两个居然背着我去偷吃小笼包,真会替我省钱。” 一客西餐价钱从七角到五元不等。碧萝餐厅有名除了碧萝鸡,就是一个“贵”字,早餐三元一客。 小笼包才两角一笼,就是添上茶叶蛋、赤豆糊、各类点心,撑死了两个人也吃不到两块钱。李书霖自然看不上这几元钱,不过拿他两个开玩笑。 芳芸笑道:“我们在外天天吃这个都吃烦了。小笼包不好打包,表妹好不容易才能去吃一回。表哥要花钱,请我们去状元楼吃中饭哎。” “不请。”李书霖笑道:“我替张六少做成了生意,中午人家肯定要请我吃饭。” “买不买还不一定。你倒好,马上就把我们卖了。”岳敏之替芳芸拉椅子。芳芸朝他伸手,两个人肩并肩出门。李书霖在他们后面走了几步,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孤单。他朝左右看了看,餐厅里除去几个年轻西女侍应,只有窗边一张桌子上,坐着三位年轻小姐,其中一位生得颇为明媚。他冲那位美人儿一笑。美人儿一哆嗦,手里持着餐刀当咣一声掉到盘子里。 李书霖摇摇头,大步追上岳敏之。 张家老派,建房子却不老派,并不是简简单单一条弄堂。高墙圈了一大片地方,进门门楼上挂着“厚德里”牌子,居然有四个门出入。两条宽阔大路把高墙里房子分成了四大块,每块都有四五排三层楼房,每排大约十来户人家。大路能容两辆小汽车经过,交叉小路也可容一辆小汽车通行。 这里位置离圣约翰大学很近,走路大约十来分钟就能到。作陪张家职员唾沫横飞,把房子说得都要开花结果了。岳敏之有些迟疑,还没有作决定。李书霖先看中了两套。一套在东区,一套在南区,当场就拍板说要买。 岳敏之和芳芸是要做紧邻,厚德里空房子已经不多,好不容易才寻到几处。他挑了一处朝向好,喊职员开门进去看。 职员推开大门,里面是不小一个院子,右边一大间看设施是厨房。他指着左边没有墙壁一大间笑道,“这间预备做车库,旁边一间屋子可以住一两个听差和车夫。如果不要车库,我们可以免费加墙和门窗。”他引着大家从厨房边门到前面去。 前面只得一个可以充当客厅、空荡荡大房间并一架旋转楼梯。李书霖推开前门去看,前面围墙有一层半楼那么高,墙上开门,两扇门都包着厚厚一层铁皮,由大门到客厅门口,用红砖铺着一条三四尺宽小路,左右都是泥地。 芳芸欣喜说:“前面可以种花,还能种树!” 张家职员笑道:“小姐好眼力,这排房前后院子老大,一排抵得上南边两房。人家都讲不划算,他们哪里懂得,在上海这样寸土寸金地方,在家里种一两棵……” “你老实讲价钱罢。”岳敏之看芳芸眼睛都放光,晓得芳芸肯定看中了,打断职员话,笑道:“先讲好,贵了我们不买。” “不贵不贵,只要二十五两黄金。”那个职员仰头指着二楼说:“二楼四大间,三楼两大间,还有两个亭子间。不要讲四五口人小家庭,就是连老太爷老太太住在一起都够了。” “没有煤气?”芳芸皱眉。 张家职员愣了一下,笑道:“公寓房子装煤气也不太多。除掉没有这个。浴室和带抽水马桶厕所,我们每层楼都有。”他朝岳敏之看了几眼,又笑道:“当然,要是嫌多了,拆掉,我们可以马上喊工人来。” 岳敏之点点头,一本正经说:“很好,隔壁房子格局是一样么?” “隔壁房子小一点,二楼只有三间,三楼是两小间。别都一样。”职员脸上笑容不变:“价钱就便宜多子,只要二十三两。住起来一样很舒服,老板到隔壁看看?” 岳敏之看向芳芸。芳芸笑道:“我一个人住,要小一点罢。” 张家职员笑容有些疲软,伸手去开门。 岳敏之点点头,说:“那我就要这间大点。喊律师来办手续罢。” 张家职员惊奇看着他们两个一眼。李大少在上海出了名有钱,买两套不稀奇。这两个人看着年轻,说起买房子好像去糖果店买糖果,着实少用。不过上海有钱人多,什么样稀奇古怪有钱人都有,他马上回答,“好。请跟我到办事处去。” 李书霖和岳敏之都有自己固定律师。芳芸平常经济上来往都由亚当处理,律师自然是美人。她就借岳敏之律师写合同,问得张家职员是可以收支票,她还是写了支票,不给岳敏之做债主机会。 岳敏之晓得芳芸搬家心迫切,当天下午就开始搬家。他搬了两天搬好,芳芸也收拾好了家当。由岳敏之和李书霖帮忙,花了一天时间搬过来。候婉芳晓得消息,芳芸已经在新家住了两天了。 婉芳来看芳芸新家,在大门口被守门警察拦住不许进,非要她在门房打电话喊芳芸出来接。 芳芸笑嘻嘻出来,把遮阳伞移到奶妈头顶上替小毛头挡太阳,看着婉芳不讲话。 婉芳抱怨道:“你真是,说搬就搬,也要和你父亲说一声呀。” “父亲忙着大事,这样小事我们做女儿就替他做主了。”芳芸笑道:“这里守卫还算严密罢。我带你去看房子去。” 婉芳把芳芸楼上楼下都转了个遍,满意叹了口气,道:“真不错。花了多少钱?” “好像二十多两黄金。”芳芸笑道:“二楼三间,我留了一间做客房,一间做书房。三楼给黄妈她们住。亭子间放放杂堆,刚刚够住。” “只住你一个,你还讲刚刚够住。”婉芳嗔怪看了芳芸一眼,道:“换了谁家不是三代同堂住上十几口人。你把压箱底嫁妆钱换成房子,回头嫁到婆家去没钱用,有你哭。” “不怕不怕,我还有太太哪。”芳芸乐呵呵说:“这回太太晚上睡得着觉了吧。” 厚德里确比祥云公寓安全许多。最少,不得芳芸同意,四房人连厚德里大门都进不来。然,芳芸是拿定了主意不肯和父亲一起生活了。婉芳摇摇头,芳芸不是她亲生女儿,也幸好不是她亲生女儿。就这样客客气气、亲亲热热,也蛮好。 婉芳晓得芳芸搬家,一来是因为大太太不在对门住,二来是不想四房寻麻烦,严令奶妈回去不要乱讲话。小毛头已经一岁多,要不要奶妈无所谓,奶妈生怕自己被开销掉,得了主人吩咐嘴巴闭很紧。 四太太不甘心,逼着四老爷去了一趟祥云公寓,敲开门才晓得芳芸搬了家。敲对门,刘妈出来开门讲大太太带着十小姐回锦屏去了。四老爷夫妻才醒悟过来,茹芸逃婚事或者和芳芸没有关系,大太太和倩芸一定脱不了干系。婚已经退了,面子和里子都没有了,女儿到底是亲生。 四太太想念女儿心切,拖着四老爷去报馆登寻人启示,在启示里说婚约已经解除,叫茹芸回家。头天报纸登出去,第二天傍晚,瘦得皮包骨头茹芸就被周正君回来了。 四太太顾不得心疼女儿,把她拉到到房里,关上门问她:“你有没有吃亏?” 92 很傻很天真 无论四太太怎么问,拿软话哄也好,拿硬话吓也好。茹芸都只拿手帕捂着脸哭。 俞小姐呜呜哭声虽然不大,楼下客厅里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四老爷端着紫砂茶壶把玩,冷眼看着这个年轻人。 周正君很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多管闲事。明明他是好心帮人家把女儿送回来,可是在俞家人眼里,他就像个偷了东西贼。 茹芸哭声继继续续飘到客厅里,好像是在指责:“是周正君害了我,是他欺负我。” 周正君额头渐渐有汗渗出。这个客厅,有着华丽陈设,水晶吊灯、繁复花纹蕾丝桌布,以及又宽大又舒适真皮大沙发,受到客人赞赏。可是他却如坐针毡。 “你——是怎么认识茹芸?”四老爷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拖长了腔调问周正君,“认识她多久了。” “我和四小姐不怎么熟,”周正君结结巴巴地,“我和俞友诚是同学,最近常和倩芸一块玩。是倩芸央我……”他舔了舔嘴唇,有些犹豫该不该讲下去。 四老爷冷笑起来,“这么讲,你和倩芸——嗯?” “我们常在一起玩。”周正君两只手手指头都扭在一起,“有一天我们去看戏,倩芸央我帮忙,讲她四姐宁肯寻死也不要嫁……她不能看着她四姐自寻死路,她很伤心,我……我不该心软。”他被四老爷凶狠眼神吓住了,结结巴巴讲完这几句,再不敢作声。 四老爷脸色很不好看。他们前脚找到祥云公寓,大太太后脚就带着倩芸回了锦屏,摆了是不肯再管茹芸。茹芸在楼上哭那样伤心,肯定是吃了大亏。 四老爷这辈子几时吃过亏?他凶狠盯着周正君,“原来是你和倩芸合伙把茹芸拐走了,来人!”他厉声高喊:“给巡捕房打电话,请杜探长来一趟。” 四老爷尖厉声音传到茹芸耳朵里,茹芸身体猛然哆嗦了一阵,她扑到四太太怀里,哭着说:“妈,不能让巡捕房晓得。他……他拍了我裸……照片。” “什么?”四太太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她用力抓住女儿胳膊,指甲深深陷进茹芸细胳膊,“什么照片?你为什么要拍那种东西?” “呜呜……我不要活了。”茹芸羞愧说:“他讲那是艺术美,劝我为艺术献身。” “我要杀了那个坏蛋!”四太太愤怒操起一把明晃晃剪刀,冲进客厅,她揪住周正君,拿着剪刀用力朝他身上戳。 周正君拿胳膊护着脸,胳膊上被戳了好几个深深口子。他疼尖叫:“救命,杀人啦,救命,杀人啦。”一边推开四太太一边朝门口跑。 四太太喘着气,举着剪刀就追。四老爷不晓得缘故,袖手站在一边喝道:“一会巡捕房人来,看见你这个样子像什么话!” “不能让巡捕房人来。”四太太鼻孔都在喷火,“把这个拆白党捉住,我要杀了他。” 周正君本来就是个活泼年青人,鲜血让他身手变得更加敏捷,他冲出了几个听差包围圈,攀上铁门,几十秒钟时间就冲出了樱桃街。滴着血青年在马路上狂奔,引得拉黄包车车夫、卖报纸小贩都对着樱桃街指指点点。 四老爷把冲到铁门边四太太扯回家,喝道:“你发什么疯!” “不能让那个坏蛋走呀,把他捉回来。”四太太头发散乱,她举着剪刀大喊大叫:“我要杀掉他。” 四老爷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板起脸喝退姨太太们,冲着楼上大喊:“俞茹芸,你给我滚下来讲明白。” “妈,不是他。”茹芸怯生生从楼梯上伸出半边脸,“不是这个周正君。” 四太太仿佛中了神仙定身术,突然停止不动,直直看着女儿。茹芸羞愧难当,拿手帕捂着脸痛哭。四太太尖叫:“你这个死丫头,死气我了!”她朝后一倒,晕过去了。 四老爷喊来老妈子把妻子架回房间,又怕茹芸逃跑,亲自拉着她胳膊,把她拉扯到四太太卧室里浴室里锁起来。 四太太醒过来,没有看见茹芸,急要死,一边爬起来一边喊:“茹芸哪?” “锁在浴室里了。”四老爷冷淡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作孽哟。”四太太痛哭流涕,“茹芸被人骗拍了那种像片。” “是那个周正君?”四老爷大怒。 “不是!”茹芸无力捶着门,哭泣,“是陈伯昭。他是从法留学回来画家。” 原来茹芸在周正君寡婶家亭子间住了小半个月,嫌房子小不方便,又嫌那位周婶婶管东管西不自由,就在同弄堂另外租了一间前楼搬出去。 她离开俞家时带了几百块钱现金,还有几只镶宝石金镯子和一根大黄鱼,自觉手头宽裕,不只大方添置家具,还在劝业所雇佣了一个大姐。 陈伯昭是那个大姐前任雇主,舍不得这个得用大姐跳到别家,寻到茹芸这里喊大姐回去。一来二去,大姐没有喊走,倒和茹芸结识了。 茹芸高小毕业之后在家里跟着冬烘先生念了二三年四书五经,受是老派家庭教育,和年青男人打交道机会不太多。只有一个李书霖算是顶出挑,旁人要么看不上她,要么她看不上,不过面熟而已。 朝好里讲,茹芸是一个天真浪漫姑娘,她宁肯认为全上海青年男人都是好人。 陈伯昭从浪漫法巴黎留学归来,不只派头十足,而且做事漂亮,十分会讲话。茹芸和他约会一两次就被迷住了。之后自然是顺理成章、少女为了艺术而献身。 陈伯昭和旁艺术家不同,他虽然在法学是油画,却偏爱摄影。他和茹芸相处熟悉了,认为茹芸身体极具中女性艺术美,力劝茹芸拍几张□做永远、美、爱收藏。 茹芸却不过爱郎情面拍了几张,陈伯昭郑而重之洗了一式两份和她分开收藏。两个人因为爱情而艺术,又因为艺术更加相爱,恨不得马上举行婚礼。 大姐闹着要加薪水,茹芸不肯,她就跑去陈家告密。原来那个陈伯昭是有老婆。 陈太太找上门来,陈伯昭既不肯放弃太太和家庭,也不肯放弃这新鲜,甜蜜爱情。茹芸和他吵架,赌气要走,他就威胁说,她逃走就把那些照片拿去登报。 茹芸想走又不敢走,陈太太来了就不肯走,整天和她过不去。不过几天功夫,茹芸就瘦了一大圈。恰好那天陈伯昭出门去了,家里只有陈太太和茹芸在。周正君看了报纸上俞家寻女启示,拿着报纸寻来。 陈太太日思夜想请茹芸走路,得了这样机会不肯放过,背着周正君在茹芸面前打保票,说一定会找机会把她像片找出来烧掉,劝茹芸趁着家里人急着找她马上回家。茹芸稀里糊涂被她推出门,两手空空跟着周正君坐车,一路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她一肚子苦水又不敢和周正君讲,到了家被母亲举着剪刀要杀人行动吓着了,才一边哭一边把经过都讲了出来。 四老爷听完,扯下捆窗帘细绳就勒茹芸脖子。四太太哭着拦,“就是要她死,也要先想法子把像片寻回来呀。” “这怎么好寻?”四老爷暴跳如雷,“就是寻人帮忙,我怎么好意思开这个口!茹芸,你是自寻死路,滚!我俞家就当没有养你这个女儿!” “你不要,我要!”四太太勇气暴发出来,她用力把四老爷推开,“不是你给茹芸找那样婆家,她怎么会逃婚。她一向老实呆在家里,哪里会出这样事情!” “你教好女儿!只会护着她。”四老爷撞到桌子角吃疼,愤怒把桌上花瓶烟灰缸都扫到地下,和四太太扭打起来。 茹芸缩在墙角哭泣。几个姨太太原来都在门外偷听,听见四老爷和四太太打架,纷纷敲门,一片莺声燕语,娇滴滴地喊:“老爷消消气,不要打了。” 四老爷揍了四太太几拳想停手,偏四太太得了门外娘子军声援越打越勇,伸出涂得通红手指甲在四老爷脸上留下了几道通红印子。四老爷恼火很,甩开拳头又揍了下去。四太太卧室一片狼籍。 茹芸被溅到身上碎瓷片划破了一个口子,她突然喊道:“你们别打了。我丢了你们脸,我去死!”她越过纠缠在一起四老爷和四太太,推开阳台门,就跳了下去。 “茹芸!”四太太凄厉尖叫起来,“俞景山,你赔我女儿。” 四老爷怒吼:“二楼跳下去又摔不死。” 果然,茹芸在楼下草地上挣扎,只有脸上刮破了一道口子,两条大腿和胳膊摔得青紫一片,地上还有一滩血,看着怪吓人。她脸色苍白,疼直哆嗦,几个老妈子围过来都不敢动她。四太太哭着奔出来,被老妈子架住了。 “太太,不能动。”一个老妈子大着胆子说:“请洋大夫来吧。” “是呀,请洋大夫来吧。”几个老妈子都看出来了,却不敢说,纷纷喊太太去请大夫。 四太太看见那一滩血已经吓糊涂了,坐在茹芸身边只晓得哭。 四老爷方才在阳台上就看见女儿还在动弹。前几天大房几个男孩子在二楼阳台玩闹,一口气摔了三个下去,也只有一个断了胳膊,另外两个都只擦破了皮。所以他觉得茹芸跳下去不是大事儿,他慢吞吞走到门口,推开关切看着他姨太太们,威严说:“都回去,良玉,你给常来我们家史大夫打电话,喊他来给茹芸看看。” 史大夫来很快,看见俞家小姐睡在草地上没人敢动,四太太坐在一边痛哭,他就朝站在一边几个听差看。听差使了个不能动眼色。他咳了一声,说:“不是轻伤。打电话给圣约翰医院,喊他们派救护车来。” 圣约翰医院离着樱桃街走路不过几分钟。救护车开进来反倒花了十来分钟时间,再把茹芸送进急救室,准备急救,喊洋大夫来,已经过了一个钟头。洋大夫替茹芸检查,一言不发出去了。四太太拦住了随后出来护士,那个护士倒很客气,小声说:“令爱除了失血过多,没有大碍。不过还要刮宫,要马上准备手术。你们家里有人参罢,切一片给她含着,培培元气也好。” 四太太愣了一下,问:“为什么要刮宫?” “小产。你们真是不小心,怎么让她摔下楼了?”护士摇摇头,端着盘子走开。 四老爷板着脸狠狠瞪了四太太一眼,小声骂道:“你养好女儿!” 茹芸回樱桃街了,茹芸跳楼了,茹芸小产了,茹芸被送到无锡去休养了。芳芸被这一连串消息惊呆了,婉芳走了都没有回过神来。 “黄妈,怎么会这样。”芳芸苦恼说:“四姐事,你都听见了?” “无线电里哪一天没有这样社会新闻。”黄妈拿抹布擦桌子,冷笑道:“讲句不好听话,都是十小姐害。” 芳芸沉默了一会,说:“我也有错。我应该劝倩芸。” “九小姐,你讲话她们要听得进去,俞四小姐就不会离家出走了。”岳敏之提着一只精致铁皮洒水壶从院子里进来,笑道:“你算得离家出走还吃香喝辣正面榜样,你凭什么劝人家不要离家出走。” “你都听见了?”芳芸跳起来接过洒水壶,“从哪里买到,谢谢侬。” “我刚才在院子里修车,就听见你们太太和你唧唧咕咕说这些。”岳敏之卷起袖子,笑道:“别自责了,大家都是成年人,她得为自己做过事情负责。你又不是圣女贞德,拯救中少女不是你责任。” “我没有想过做贞德。”芳芸有些难过说:“虽然我和她并不亲近,可是她这个样子,让我很难受。” “你从前景况何等艰难,可是你也捱过来了。”岳敏之温柔把大手覆在芳芸肩上,“我记得那一年冬天,你赤着脚在马路上走样子。” 芳芸冲岳敏之嫣然一笑,“幸好你不是坏人。” “其实我很想把你拐到哪里卖掉。”岳敏之手略微用力。芳芸朝后移了一步,两只手缠住了他胳膊,摆了一个摔架子就松开了。岳敏之露出可怜巴巴被欺负了神情,好像被踩了尾巴小猫,“你看,你凶很,我不敢。” 芳芸啐了他一口,跳开几步跑上楼,咚咚咚又跑下来,巴着扶手说:“我们太太去学校接谨诚了,以后有烦了。” “要把他安置在这里?”岳敏之惊奇挑眉。 “我们太太原来是想把他送到我这里,我没有同意,她只能带他回樱桃街了。”芳芸轻松叹了一口气,说:“我爹特为打电话回来喊我们太太去接,我们太太有些不快活。所以,她明朝去无锡走亲戚,顺便看看茹芸,喊我也去。” “去几天?”岳敏之有些无所谓问,“无锡也没什么好逛,就是水蜜桃正当时,记得给我带一篓回来。” “到开学或者我爹从南京回来。”芳芸露出狡黠笑容,“那个时候水蜜桃可能没有了,我给你带几块蜜渍豆腐干罢。” 岳敏之不用想都晓得胡婉芳心思是不想管谨诚,不过她能想到把芳芸一起带去,可见待芳芸是极好了。岳敏之点点头,道:“你放心去玩罢,家里有我。” 和芳芸一起出门,有两个保镖帮忙开车,提行李。婉芳只带了一个奶妈抱孩子,事事都很省心。容易办事阿根出头,不容易办事卡尔出面,所过之处顺滑好像湖州上等丝绸。 “原来洋人保镖是这样用。”婉芳笑嘻嘻把买几块绸子铺在床上让芳芸挑,一边讲,“中人嘴脸哪。我和你爹爹在日本旅行时候,人家可没好脸色给我们,还讲我们支那人是东亚病夫。” “中积弱,外人都看不起我们。”芳芸咬了咬嘴唇,说:“岳大哥觉得实业可以救,同时中人体质也要加油,所以他想努力做中炼乳大王,这样就可以同时达到这两个目地了。” “你还真是三句话都离不了岳大哥。”婉芳笑道:“听讲他生意很好,有多好?” “他炼乳有四成是卖到东南亚去。”芳芸笑道:“他在青浦建了一个新牛奶场,现在正在到处张罗买奶牛呢。” “大房在曹家渡那边买了地皮要建工厂。”婉芳想了想,说:“你大伯一天一个电话打过来问你父亲几时回来,听他话里意思,是想让你父亲出钱。” “所以,爹爹现在不肯回来?”芳芸笑了,“大伯管工厂本事高很,还会玩从有到无戏法,我爹一定不肯出钱。” “他肯,我也不肯!”婉芳有些不快活,“算了,不提他。过一会孙舅太太要来接我们去她家乡下桃园摘桃子,你带了草帽吗?” “有。”芳芸在箱子里翻出一顶用草绿色缎带蝴蝶结装饰草帽,笑道:“黄妈一定要我带上。说起来,自从回到中,我就没有穿过几次长裤。”芳芸抖开一条卡其色背带长裤,笑道,“看我扮个假小子。” 芳芸换上草绿色短袖衬衫和长裤,再把草帽扣在头上,在镜子前面转了个圈,摇头说:“头发太长了,不像。” “全中找不到第二份摩登。”婉芳赞赏替她把长发编成一条大辫子,“穿绿皮鞋好像不大好。” “带了黑色。”芳芸想了想,笑道:“一会去拿。太太,我这样打扮,孙舅太太不会讲闲话罢。” “她是个老好人,就是看不惯也不会当面讲。”婉芳笑道:“她们桃园附近有个尼姑庵素斋蛮有名,中午我们去那里订桌菜回请孙舅太太罢。” 芳芸连忙答应下来,让阿根去办。 孙舅太太大约四十多岁,穿着格子布旗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拿发网罩着。她有点儿胖,笑起来显得很和气,待人亲切。芳芸虽然只是第二次见她,却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 孙舅太太也爱芳芸,左手挽着婉芳,右手拉着芳芸在桑林里转了半圈,指着不远处一座小山说:“桃园在那边。桃子要长得好,树就不能太高,那边太阳晒,我们在这里乘凉,看帮工摘桃子罢。” 芳芸远眺,那座小山附近大约三四里方园都是桃树,树上结满了沉甸甸桃子。一群群工人在桃林里穿梭,有挑担,有提篮,一篮篮水蜜桃送到桑林这边,马上就被包上洁白绵纸,装进精致小竹篓。帮工手指带着篾条只那么几绕,竹篓盖子就被牢牢固定住了。 “没想到舅太太家桃园这样大。”婉芳是在上海花园别墅长大,极少有机会到乡下来,对这一切很惊奇,微笑着说:“我前天在上海水果店里问过,这样一篓水蜜桃足足要一块五。” “也就是卖个新鲜。”孙舅太太笑道:“咱们北方老家怎么说,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桃一筐。再过几天这些桃子熟透了,几个铜板就能买一大堆了。我们家桃子最后都是烂在树上。小毛头没吃过桃子酱罢,一会我挑几个熟透做给你们吃。” 孙舅太太和婉芳闲聊太太经,芳芸在一边不作声。婉芳怕她受到冷落,推她,笑问:“想什么想得这样出神?” 芳芸笑道:“我在想,烂掉可惜了,要是能想个什么样法子把桃子留到冬天卖就好了。” “留。”孙舅太太笑道:“我们总要挑一批最好看桃子放到冰窖里留到冬天卖。不过大家都是买去摆供桌,几乎没人舍得吃。听讲你在外住了十几年。外人冬天有桃子吗?” “很多人家有玻璃温室,会种一些果树。”芳芸微笑道:“我有几个同学家里是大农场主。不过她们不怎么说这些事,好像是有加工厂去收购,做成果酱罐头或者水果罐头。” “美就是好。”孙舅太太啧啧了半天,有些惋惜说:“可惜我们水蜜桃都只能烂掉。” 阿根远远从小山那边跑过来,朝这边挥手。芳芸晓得中饭准备好了,对婉芳眨眼睛。 婉芳笑道:“舅太太,听讲对面那个尼姑庵里素斋蛮有名,我们嘴馋去订了一桌,就借花献佛请舅太太去吃个便饭罢。” “桃花庵?”孙舅太太脸色变得有些古怪,“你们都听讲了。” “不是观音堂么?怎么叫桃花庵?”婉芳好奇问。 “去了你们就晓得了。”孙太太笑道:“我也是听讲过她们大名。托你们福,也去见识一回。我去喊人准备轿子。” 芳芸趁着轿子还没有来机会,叫阿根去打听。过了一会阿根哭笑不得回来,说:“闹笑话了,都怪我没有事先打听清楚,难怪我方才去订酒席那个知客听讲是三位女客那个脸色……九小姐,那是个摆花酒地方。” 婉芳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芳芸好奇问:“是不是南边人讲妙尼?我听我舅公他们讲过,听讲妙尼里头有谈吐很好,她们琴棋书画都懂一点。” “大致差不多罢,不过没有广州妙尼那样有名。”一个醇厚男人声音带着笑意,“有点真本事,都去上海开堂子去了。小婉芳,你怎么想起来请我姐姐去吃花酒?” 芳芸回头,看见一个三十出头男子搀着孙舅太太胳膊走过来。 婉芳小声在芳芸耳边提醒:“那是孙舅太太兄弟,拐来拐去喊麻烦,你直接喊他小叔叔罢。” “小叔叔好。”芳芸上前行了一个鞠躬礼,笑道:“相请不如偶遇。太太,也请我们小叔叔去吃酒罢。” 婉芳臊得没处躲。孙舅太太大方拉着婉芳手,笑道:“去吃花酒怎么了,只许你们男人去,就不许咱们去?走,我们去吃好吃,你在外面看着。” “小婉芳请客,我不请自到。”小叔叔笑道:“再讲了,那里我熟,我去还能打个折。” 孙舅太太瞪了弟弟一眼,嗔道:“那这顿你请!” 小叔叔果然熟,进了庵门就在前面引路。知客尼见了他,笑得桃花朵朵开。大家才在圆桌边坐定,花生瓜子果碟点心碟流水一样摆上来。端盘子几个小尼姑虽然都是布袍素颜,生得很是端正清秀,几双水汪汪大眼睛都朝小叔叔身上招呼。 孙舅太太有些难为情,婉芳扭过头不看。只有芳芸好奇,仔细打量这几个小尼姑。她们可能也是头一回看见女客上,吃吃笑着,相互丢眼色。一时间秋天菠菜飞得到处都是。 “文彬,你这个没良心,你自己说说,你都多久没来了。”这个声音婉芳和芳芸都很熟,人更熟。 哗啦啦珠帘声响过后,光着头颜如玉站在门口,面对芳芸和婉芳,愣住了。 一江春水向东流(上)   虽然天气炎热,婉芳妆扮却没有半点让人挑得出毛病地方,低领修身格子旗袍下摆只到膝盖,穿着玻璃丝袜双腿踏着一双新式样黑皮鞋——浑身上下都透着上海摩登太太婉约和精致。   几个月之前,旗袍长度还在膝盖底下,大新百货公司里玻璃丝袜价钱让太太小姐们都喊贵,即使是她颜如玉,也只舍得在跳舞会上穿几个钟头。可是胡婉芳,她居然随随便便就穿到无锡这样乡下地方。颜如玉心里妒恨交织,她强迫自己把视线移到俞芳芸身上。   芳芸梳着一条大麻花辫子,露出光洁额头,端端正正坐在圆桌后边,看见颜如玉看她,温和地微微一笑。那模样,像极了当年孔月宜,看着温和客气,其实把骄傲和自信都藏到了骨头里。   颜如玉瞳孔迅速收缩:她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她们想要干什么?她手抓紧一把珠帘,渐渐用力。   胡婉芳很吃惊,她没有想到会在这样地方看到颜如玉,更没有想到颜如玉剃光了头发,做了桃花庵这种地方“尼姑”。她盯着颜如玉一直发愣,不知道说什么好。   芳芸是最先反应过来人,看见颜如玉时,在什么样场合应该露出什么样神情是她小时候最重要功课。当着外人,她几乎是本能露出微笑,好像颜如玉是个熟人,这个熟人有些熟,可是还没有熟到可以开口讲话地步。做为一个年轻小姐,在这样地方遇到从事这样职业熟人,微笑,就足够客气了。   孙舅太太有些不知所措。屋子里这三个年轻女人好像认识。美貌尼姑看着她两个同伴眼神凶很,看婉芳神情,这个人是认得,还关系匪浅。看俞小姐神情,却只是个认得人而已。她把视线转向了自己弟弟。   屋里子唯一男人把几个女人神情都看在眼里。他先是愕然,紧接着对婉芳露出微笑,道:“这是咱们庵里有名清芬大师,做得一手好菜。前阵子我常来吃。”   虽然屋子里女人都晓得,他到这里来不只是来吃素斋,但坐在圆桌边三个女人,还是很给面子给出了适当反应。   孙舅太太笑骂:“你个馋猫,就知道偷嘴。”   婉芳得他提点,笑道:“小表哥,那你可得好好替我点几个菜。”   芳芸笑嘻嘻说:“清芬大师长得真像我们一个熟人。”   颜如玉手慢慢放松收到身后,又迅速捏紧,她含笑点点头,道:“十二少,我特为来请你点菜。”   “什么拿手上什么,今天我十二少请客,可不能替我丢人。快去!”孙文彬讲完这句,突然站起来,笑骂:“不成,我得到厨房里看看,你们那几个厨子不敲打敲打,她就不肯拿出真功夫来。”他跟着颜如玉走了,几个小尼姑好像百鸟随凤,也都走了。   孙舅太太有些不好意思解释说:“文彬朋友多,又好热闹,跟哪里都混很熟。”   芳芸晓得孙舅太太话里意思,马上回答:“其实这位清芬大师真是我们熟人。”   婉芳嗔怪看了芳芸一眼,芳芸马上闭嘴。婉芳涨红了脸,道:“她落到这个地步,是我们没有想到。所以……刚才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孙舅太太哦了一声,过了好一会才道:“都是至亲,有些话我也不瞒你们了。自从你小表嫂过世,文彬一个人也过了八九年了。我看他和那个清芬很熟,我很不放心。你们既然都认得她,可以和我讲讲她来历么。”   婉芳犹豫着,不知道当不当讲。芳芸果断开口:“我是在外出生,六七岁时候,家父怕我忘了中规矩,登报替我请家庭教师。她做了我十一个月家庭教师,就替家父养了个儿子。”   孙舅太太吃惊看着芳芸。胡婉芳也是头一回听芳芸讲这些,她盯着芳芸,有些激动看着她。   芳芸神情有些黯然,“当时,家母实验室出了些问题,家母重伤不治,去世了。她就把自己当成俞太太了,一直到四年前我们回上海。”   孙舅太太看了看坐在身边正牌俞太太一眼,有些不解问:“你父亲当时就应当再娶,怎么让这种出身女人鸠占鹊巢。你外祖父家就由着她乱折腾?”   芳芸已经把话都说开了,孙舅太太又是出了名厚道人,从来不乱讲人是非,婉芳也没了顾虑,追问道:“当时怎么没有再娶?”   “有。”芳芸苦涩回答:“当时我小外婆曾经主张把她娘家侄女嫁过来照顾我。我大舅舅和她吵了一架,说小外婆娘家侄女论身份只能做妾……小外婆气晕了头,赌气说把她生小阿姨嫁过来做填房。我外公气坏了,把我大舅舅打了一顿,把小外婆和小阿姨都送到南美洲去了,勒令她们永远不许回来。”芳芸看向婉芳,苦笑道:“家家都有难处,我外婆家为我爹爹再娶事情闹了这样一场,旁人就是有心也不敢了。家庭教师小姐自以为一步登了天,回就是硬梆梆俞太太。”她又看向孙舅太太,“后来事,我不说孙舅太太也晓得些罢。”   孙舅太太点点头,后来事亲戚们都晓得些,芳芸不讲,也是为尊者讳,一个聪明小姐,就应当这样。估计芳芸母亲嫁妆丰厚得可以,娘家人都想伸手。孔家老太爷明面上打儿子,实际上是斩断了所有伸向外孙女儿手。年纪只得六七岁小女孩儿,又有让人眼馋财富,在继母手底下讨生活自然不如在只有一个名不正言不顺家庭教师当家家庭里生活来让人放心。   这位俞小姐在这样环境下长大,还能又机敏又讨人喜欢,想必孔家是费了许多心血。和这样继女一起生活,对于婉芳来讲,是幸事,也是难事。也难怪婉芳待这个继女亲热友爱好像平辈人。后母难为哪。   孙舅太太一向和婉芳亲近,她怜惜看着这个年轻少妇,道:“婉芳,你也算是苦尽甘来,这个人已经自甘堕落到这种地方讨生活,咱们只当不认识她好了。”   “她不是那样人。”婉芳苦恼讲:“你退一尺,她一定进三丈。”   “她还回得俞家么?”孙舅太太有些吃惊问,更多,是替自己弟弟担心,如果弟弟教这个女人迷晕了头,把她带回家做妾,就是亲戚里头大笑话。   “她太能折腾了,忆白把她赶走了。可是……”婉芳为难咬着嘴唇,“她儿子还在俞家。”   “我们太太待我这个兄弟,一向和待我一样。”芳芸轻轻把手搭在婉芳胳膊上,含笑向孙舅太太,声音略微提高了点,道:“要是让亲戚们晓得我兄弟生母在这样地方——他可怎么办呢?”   “俞芳芸,你到底想怎么样?”颜如玉怒气冲冲进来,珠帘被她随手一搅,哗啦哗啦乱响。   “先生在外面偷听这样久,也该出来了。”芳芸嘴上喊先生,却稳稳坐在椅子上,没有半分客气意思,“先生想我怎么样对你?”   孙舅太太疑惑看着婉芳。照道理来讲,这位前家庭教师自以为坐稳了俞太太位子,肯定是和她这个正牌俞太太冲突最大。可是看她们情形,这位是和小姐誓不两立。   颜如玉指着芳芸冷笑道:“胡婉芳,你不要被她小恩小惠迷惑了,你可晓得,俞忆白在美挣了多少身家?光美金就有二十多万,还有孔家洋行百分之十股份。这些,都在回前被她霸占了。”   芳芸笑出声来。   婉芳只晓得芳芸母亲嫁妆在芳芸手里,具体有多少,俞忆白从来不说,她也没有怎么关心过。听颜如玉讲有那么多,她脸上露出吃惊神情。芳芸笑声惊醒了她。胡家和俞家是老亲。她和俞忆白订婚时,是晓得俞家把俞忆白送出时没有给他钱。孔家洋行股份是俞孔月宜嫁妆,被她自动忽略了。但二十多万美金可是一大笔钱,凭俞忆白一个小小使馆二等秘书,是怎么挣来?   孙舅太太也吃了一惊,她是当家太太,打理着家里生意,自然想得比胡婉芳要深,也要远。孔家洋行百分之十股份到了俞忆白手里,显然那是芳芸母亲嫁妆。孔家财富如何孙舅太太不太清楚。可是芳芸刚才讲了,孔家是有人放不下这份嫁妆,显然这百分之十股份份量十足。既然百分之十股份够份量,那二十多万美金,八成是孔家洋行红利。   这样一算,孙舅太太就算明白了为什么俞小姐会发笑了。凭她一个爬上主人床家庭教师,连个妾身份都没有,凭什么掂记主□子嫁妆。她看婉芳神情还有些迷糊,忍不住出言提醒:“婉芳,我听讲妹夫去美利坚时,就只有一只皮箱,装了几件旧衣服。”   “啊,是啊。”婉芳点头:“忆白和我讲过好多次,他是两袖清风出。”   芳芸笑眯眯看着颜如玉,道:“原来你一直掂记着我母亲嫁妆。可惜你没有打听清楚,帐也没有算清楚。”她掉头看向婉芳,“我母亲嫁过来时,嫁妆确很丰厚,但也是签了结婚合同,她嫁妆由我继承是没错儿,如果我一直未婚,或者结婚之后没有孩子,我死了,那些钱还姓孔。”她讲这些话,自然是要让继母明白,她并没有拿走属于小毛头财富,而她钱,姓俞人,也是没有办法拿走。   俞小姐是讲给婉芳听,孙舅太太先明白过来。她越发讨厌眼前这个尼姑了,“真不要脸。”她朝颜如玉啐了一口,“婉芳和俞小姐感情好得很,轮不到你来挑拨。”   颜如玉也没有想到孔家会和俞忆白会有这样约定。虽然她自己已经对这笔钱死了心,可是还是在心里存了万分之一想头,指望着谨诚最少可以分得三分之一。所以,她在无锡安顿下来,并没有回上海去接儿子。芳芸话打碎了她最后一点梦想,也挡住了她挑拨企图。她脸上那层薄薄脂粉并没有替她遮挡住梦想破灭苍白,她直直看着芳芸,说不出话来。   婉芳虽然不如芳芸机敏,也没有孙舅太太那样多世俗生活智慧,可是她向来和芳芸亲爱,方才迷糊了一会,也是想不通俞忆白在美怎么会挣到二十多万美金。这么一会儿她已经想明白了,俞忆白手里是有钱,但有多少是他自己挣,有多少是俞孔月宜嫁妆,颜如玉不清楚,她更不清楚。   她只晓得以俞忆白性格,既然可以跟家庭教师生儿子,还可以跟东洋护士有爱情,将来难保不会怜惜西洋美人,或者干脆搜集十几二十个姨太太——对她和小毛头来讲,芳芸比她丈夫和父亲更值得信赖。   婉芳越想越觉得心累,崩溃朝桌上一趴,哭道:“你有什么好争,他几时把我们放在心里,他……他还从日本带回来一个东洋爱人。”   颜如玉冷笑着走到圆桌边,笑声凄厉,“他从前和我讲多好听,将来一定让我堂堂正正走进俞家祠堂,做俞太太。他骗了我,也骗了你。不是吗?”   芳芸有些厌恶别过头去,正好看见孙文彬站在院子门口,手撑在门框上,不让送菜小尼姑进来。颜如玉一个字不提莫须有二十万磅,孙舅太太就是看过报纸,也未必晓得丘淑玉是她。胡婉芳才从日本回来十来天,就是晓得了,也不大可能在这个时候提。   芳芸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样也好,她不想骗婉芳,可是婉芳不问,她更乐意不讲。她轻声安抚婉芳:“太太,别哭了。我母亲去世之前,曾经留给我几句话,小时候我不大懂,就是现在也不大明白,我想说给你听听。颜先生,这些话和你有关系,你一定也愿意花一点时间听听罢。请你坐下来。”   颜如玉冷笑着坐下来,毫不客气拿了一只茶杯,倒了半茶杯黄酒,一口气喝干。   婉芳不明白芳芸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她母亲遗言,虽然疑惑,还是止了哭声,温柔说:“为了劝我,让你想起伤心事,是我对不住你。”   孙舅太太亲切在婉芳背上拍了拍,笑道:“你们不把我当外人,我就厚着脸皮坐在这里也听听。”   芳芸微微点头,算是同意孙舅太太留下,道:“我母亲和我讲:她很感激我父亲曾经和她相爱过,那几年,她过很幸福,嫁给我爹爹,她不曾后悔。”芳芸声音里有些愤愤不平,她看了颜如玉一眼。   颜如玉冷笑着哼了一声,再恩爱,也让她生了他孩子。   “颜先生和我父亲事,我母亲从一开始就是晓得。她和我父亲为这个吵架,可是从来没有为难过颜先生。”芳芸叹了一口气:“她打算和父亲离婚,但是我父亲认为因为这种小事离婚太荒谬。颜先生我恨你,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母亲不会搬出实验室去住,当然不会因为发动机暴炸受重伤。这是我迁怒你。事实上,我母亲从来没有恨过你,她还要求我大舅舅不要和你为难。她和我讲,你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男人身上,你是一个可怜人。”   颜如玉把杯子重重地顿在圆桌上,冷笑着说:“她被我抢了丈夫,反倒说我可怜,真好笑。”   “小时候我也想不明白我母亲为什么这样讲,可是现在我是明白一点了。”芳芸轻声道:“我母亲讲对,我父亲勉强算是一棵大树,你就是攀附在树身上藤萝,你费尽心思只想缠紧这棵大树。你就不晓得,大树被缠紧了,也是想松一口气。所以,我就是不喜欢你,你就是对我再不好,我也不必把你怎么样,你做不了和大树比肩另一棵树,秋天到了,你自然会从大树上掉下来。所以,”她抱歉看着婉芳,微笑道:“到我能自立时候,我想法子搬出去了,我不要做藤萝,我想做独立人,不要别人替我决定命运,替我选择丈夫。”   “你和你妈不过投了个好胎。”颜如玉又倒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没有孔家钱,你屁都不是。”   “自从离开樱桃街,我并没有动用过我母亲遗产。”芳芸声音清亮,带着自信,“最先,用是我零用钱。你可能忘了,可是我还记得小时候为了保住我零用钱,我每天写大字要到凌晨,背四书五经到天亮。就是住校,我都不敢放松一点儿。到了上海,我拿这个钱买房子,开小蛋糕店,养活我自己,不靠任何人。”   “这些年你吃苦了。”婉芳把手覆在芳芸手上,轻声道:“月宜姐讲大树和藤萝,我越想越有道理,我,不就是缠在你父亲这棵大树上一根树藤么。离开你父亲,离开胡家,我和小毛头怎么生活呢?”她好像是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又好像是在问芳芸。   芳芸不能回答,她从来没有想过胡婉芳离开俞家会怎么样。可是颜如玉离开了俞忆白,再也没有抓住另一个男人。所以,她最后无人可抓,只有抓紧了儿子,妄想通过谨诚来控制他异母姐姐,她才会还击。   芳芸看着颜如玉,平静说:“我母亲最后和我讲就是,女人一定要自立自强自爱。你,就是一个失败例子,我,一定不可以学你。所以她最后对我大舅请求就是,如果你自己不想走,孔家不可以赶你走。要我以你为鉴,好好学做人。”   孙舅太太鼓掌,道:“我从来没有这样佩服过一个人,今天是真正服了。芳芸,你这样好,是因为你有一个好母亲,她哪怕不留给你一毛钱,这些话也足够你受用一生。”   孙太太趁着婉芳愣神机会,笑对颜如玉道:“听讲你在婉芳进门之外,也当了几年家,我不信你没有谋生本事。你离开俞家,就没有想过赚堂堂正正钱维持生活?”   “她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因为她觉得男人钱最好赚。”孙文彬不晓得什么时候走到了门口,“我一直奇怪,凭你本事在上海落了堂子还不是财源滚滚来,就没有想到你是那个坑蒙拐骗连自家人都不放过丘小姐淑玉。无锡离上海很近,一样容不下你。你到北方去,或者还有活路。”他用铜勾把珠帘勾起来,大笑着走到屋里,在婉芳肩上轻轻一拍,“对着这种人我想大家都没有胃口吃饭。傻姑娘,别想了。”   “不,我有话和她讲,”婉芳看看木然坐在对面颜如玉,又看看芳芸,“要叫谨诚再认你这个母亲,是害了他。你自己离我们远一些罢,只要你不来纠缠我们,我保证我会好好照顾谨诚,让他念书,到了年纪送他去留洋。”婉芳态度神奇变得强硬起来:“他父亲是靠不住,你也晓得。要谨诚过得好,只能靠我和芳芸。”   婉芳脱下胳膊上一只雕花宝镯放在颜如玉面前:“这个是我一千块钱买来,你拿去当了换些钱,到北方去做点小生意罢。”   “我母亲不恨你,可是我是恨你。”芳芸吸了一口气,道:“我不想看到你,如果你一直不出现,我会尽我做姐姐本份待谨诚。”   “你就不恨你父亲么?”颜如玉眯起眼睛,脂粉挡不住她眼色细细皱纹,这大半个钟头,她好像老了十岁,“我想听你真心话。俞芳芸,你父亲待你可是真心疼爱,你敢不敢讲?”   “我又敬爱他又恨他。”芳芸咬着嘴唇,“我想保留父女情份,所以宁肯拼着受打受骂,也要从俞家家谱上涂掉我名字。只有我完全自立,我父亲才会尊重我,真正疼爱我,不会像别中父亲那样,把女儿当成会讲话泥偶,不是吗?”   “你和她讲这些,她不懂。”孙舅太太站起来,一手拉着婉芳,一手拉着芳芸,边走边说:“她哪怕有一点点你讲自尊自爱,也不会在这里讨生活。咱们走罢,不值得为这种人再生烦恼。”   孙文彬从口袋里掏出一卷钞票,丢在那只镯子边上,一言不出出去。几个小尼姑从院子门口经过,看见颜如玉依旧坐在桌边发呆,桌上还有一只宝光四溢镯子和一卷钞票,好奇看了一会儿,总不见颜如玉动弹,渐渐都散了。   日影西斜,太阳光照进屋子里,把颜如玉半边身体晒得有些发烫,也把她影子拖得老长老长。颜如玉怔怔盯着圆桌对面白墙,掉下泪来。      孙文彬在无锡城里另外寻了一家馆子,请姐姐和婉芳母女吃饭。吃过饭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婉芳带着小毛头去回旅馆补午觉。芳芸谢绝了孙舅太太去逛街邀请,本来打算回旅馆去洗澡,走到旅馆大门外听见孙文彬吩咐听差带他去俞太太房间,立刻掉头,又带着阿根出去逛了一个钟头书局。她淘到两本旧书,握在手里慢慢朝旅馆方向走。   太阳已经落到城墙下边,天空依然很亮,但温热晚风吹过来,人很舒服。芳芸慢慢走着,突然阿根指着街那头说:“啊呀,那不是岳先生?”   芳芸抬头一看,岳敏之一脸焦急,风尘扑扑走向这边来,他身边还有一位端庄文秀小姐,提着一只小小提箱,紧紧跟在他身后。 第九十四章一江春水向东流(下) 岳敏之东张西望,看神情像是在找人,明明芳芸已经走到他面前了,他也没有注意。他身后那位小姐神情比他还要焦急,紧张跺着脚。 芳芸笑着迎过去,道:“岳大哥可是迷路了?” “芳芸,”岳敏之听见声音,惊喜握住芳芸胳膊,笑道:“我正在发愁怎么找你呢。你一个人出来逛?”他看向芳芸身后,阿根笑嘻嘻凑过来喊了声“岳大少”,他冲阿根点点头,问:“你们太太呢?” “在旅馆休息,你来寻我做什么?”芳芸含笑讲完这句,不等岳敏之回答,冲那位刚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小姐点点头,问:“这位小姐是?” “她是《晶报》记者。”岳敏之皱眉思索了一会,笑道:“杜……杜小姐,是我们《晶报》最能干记者之一。” 杜小姐情知岳大老板是记不得她名字,笑道,“岳先生,我叫杜若兰。俞小姐叫我若兰罢。” “杜记者,你好。”芳芸也猜岳敏之八成是不记得这位美丽记者小姐名字了,既然岳敏之不记得,她偏不肯喊人家名字,笑道:“你们可有住地方?我们住那间旅馆还算不错,应当还有空房间。” “你们怎么没有住在亲戚家里?”岳敏之有些奇怪问。中人走亲戚,都是住在亲戚家里。依胡婉芳那软绵绵性格,是不大可能在外头住。 “我们太太在无锡亲戚有好几家,都喊她去住,客气不得了。”芳芸笑道:“答应这个她又怕得罪那个,所以我们干脆在美丽旅馆包了两个套间。”她指着前面不远处一栋五层新式楼房笑道:“就在那边。杜记者,你和岳大哥先到我屋里坐一会,我让阿根去找经理订房间。” 岳敏之点点头,笑道:“务必要替杜小姐订一间,如果房间不够,我和阿根他们挤挤就好了。” 阿根笑着说:“岳大少说笑话了。”一边讲,一边就先朝旅馆那边跑过去。 芳芸引着岳敏之和杜小姐到自己套间才坐下,抱着小毛头在过道里玩耍奶妈马上跟进来和岳敏之打招呼。她面朝着岳敏之,眼睛却好奇盯着杜小姐。 芳芸情知那位小叔叔还没有走,这个人虽然看着对婉芳蛮好,但好像又和颜如玉关系很好,所以她宁肯离这人远一些。 胡婉芳连奶妈都支开了,一定是有要紧话和孙文彬讲,这个时候再把奶妈支开有些不合适,芳芸想了想,冲奶妈笑笑,道:“中饭开有点晚,晚饭只怕也不会早。小毛头会不会饿了?” 奶妈还没有答话,小毛头已经口齿不清喊:“饿,饿,要吃。” 芳芸在小毛头脸上亲呢亲了一下,笑道:“好,姐姐先喊厨房给你煮碗馄饨吃,回头开晚饭再叫你妈妈给你点几个好菜。”顺手就把小毛头抱过来,递给奶妈一块钱,道:“你去厨房看着他们弄罢,天气热,他们要是弄不干净东西给小毛头吃了,孩子受罪你受累。多钱给你添补针线。” 婉芳给这个奶妈开薪水虽然不低,也不过三十块钱一个月,彼时一斤猪肉才卖一毛七,上海最贵馆子里,馄饨也不过卖一毛钱一碗。俞九小姐出手这样大方,立刻消灭了奶妈好奇心,她脸泛起红光,谢过赏,把这一块钱折好塞进衫子里夹袋里,欢欢喜喜地出门去了。 杜若兰看了一眼岳敏之。岳敏之咳了一声,从芳芸手里把小毛头接过去,抱着孩子走到门边玩。杜若兰收起脸上笑容,把一直不离手那只小手提箱放到茶几上,一边打开,一边说:“前几天有个人找到我们《晶报》社来卖一些像片。当时社里只有我一个女记者。所以大家推我去接待。” 芳芸脸色变得不大好看起来。到报社卖像片不少,非得让女记者去接待,自然是因为那些像片不方便让男人看。她飞快扫了一眼杜若兰那只小手提箱。 那只藤编手提箱并不大,一件叠得整整齐齐旗袍压在几件内衣上面,旗袍上面压着一只厚厚牛皮纸袋。纸袋上还压着一只牛角梳子和一根月白缎头带。只这几样东西,就把这只小箱子塞得满满。 杜若兰把纸袋递给芳芸,压低声音说:“我曾经见过府上四小姐几面,看这几张像片上人生得和令姐有些相似……不管是不是吧,这种东西落到别人手里都会让小姐们名誉受到伤害。所以我就马上通知了岳先生,建议岳先生出钱把这些像片连底片全部买下来。” 芳芸看向岳敏之。岳敏之蹲在门边,本来拉着小毛头小手在讲故事,这时候立刻回过头来,沉声说:“他开价三千块钱,我出到三千五,买下了所有像片和底片。都在那只纸袋里,杜小姐已经检查过,底片一张都不少,我怕他还藏有其它底片或者像片,和他讲还有多少我们都要,为了《晶报》销路,我不能让旁报纸登同样像片。问他可还有,他讲那些像片是偷,再也没有了。” 价值三千五百块钱纸袋交到了芳芸手里,沉甸甸地。芳芸已经明白了,岳敏之之所以花大价钱买下这些照片,是因为里面有俞茹芸。他是不想茹芸这些像片让自己名誉受到伤害。 “这个人讲这些像片和底片是他从一户姓陈人家偷来。”杜若兰露出不屑神情,“他想多拿钱,又去偷了一次,我们一起去,岳先生和我守在那户人家外头等他,结果那人又翻出几张来,全部都在这里了。” 岳敏之已经出了钱,照理讲他完全可以一个人拿着这袋像片来找芳芸。可是这袋像片一直由杜若兰保管,那就一定是杜若兰拿住这个机会想换点什么好处。 芳芸沉吟了一会,道:“我家四姐连门都很少出,不大可能有机会拍像片。不过,这些像片绝对不能再让人看见了,杜小姐,你拿着这些像片到我这儿来,是想要交换什么?” 杜若兰脸上露出悲伤神情,她将一只手轻轻地压在那只纸袋上,道:“俞小姐是爽快人,我也不和俞小组绕圈子了。我有一个小小请求,请俞小姐答应,那么这袋东西自然是任俞小姐处置,我也会永远保守秘密。” 芳芸把纸袋丢回茶几上,笑道:“就算这里面有几张像片上人像有些像我四姐,也不见得非要我来付帐。不如你去寻我四叔吧,我相信他一定很乐意掏钱。” “这个忙只有俞小姐能帮。”杜若兰声音有些颤抖,“说真,俞小姐就是不帮我这个忙,我也不会乱讲话。毕竟大家都是女人,我没有冷血到那种地步,任由这些像片被无良报馆登出来,让这些无知又可怜女人活活被看客们逼死。俞小姐,请你先听一听我要求罢。” 岳敏之丢给芳芸一个忍耐眼神。 “你说。”芳芸吐了一气,道:“我办得到就帮,办不到我可不答应。” “我想去海参崴找一位叫伊万商人买西药,想求俞小姐一封介绍信。”杜若兰突然站了起来,面对芳芸弯下腰,深深鞠躬,道:“俞小姐,这对你来讲不过是举手之劳,却可以救很多人命。请你一定要答应我。” 芳芸愣了一下,站起来,问:“很多人是哪些人?” “东北抗日义勇军。”杜若兰咬紧了嘴唇,脸上现出愤怒,“我家乡已经沦陷了。很多人都受了伤,他们需要盘尼西林。” 岳敏之有些哭笑不得说:“杜小姐,你拿着这只纸袋要胁我带你来找俞小姐,就是为了一封介绍信?你明白讲出来,何必绕这样大一个圈子。我和伊万先生也算认得,这封介绍信我来写罢。” “不,一定要俞小姐写。”杜若兰神情平复了些,“我们打听过了,伊万先生能从美买到西药,也是因为俞小姐在美亲戚本事很大缘故。事关我家乡亲人性命,请俞小姐帮我。” 芳芸沉默了几秒钟,道:“哪怕你不拿这些像片来,就是空手来寻我,我也是乐意给你写这封介绍信。”她立刻从抽屉里翻出几张西式信纸,拧开自来水笔,就坐在桌边写起来。 杜若兰走到芳芸身边看了一会,紧张问:“这是俄文?” “不,拉丁文。”岳敏之把小毛头扛在脖子上,走到桌边看了一会,笑道:“虽然有几个语法错误,不过相信伊万是看得懂。” 芳芸涨红了脸,解释道:“我只学了一年半。杜小姐此去海参崴万里迢迢,是冒着极大风险,用拉丁文写信,看不懂人要多些,旁人也不晓得你目地,也就安全些。” 芳芸将写完信交到杜若兰手里,又拿了一本小小《圣经》给她,道:“夹在这里头罢,我瞧你行李都准备好了,一定是急着走,我喊保镖陪你去火车站买车票,可好?” 杜若兰点点头,把《圣经》放回箱子里,露出一丝感激笑容,“麻烦俞小姐了。” 芳芸走到门口喊来卡尔,吩咐他送杜小姐去火车站。奶妈捧着一碗馄饨上楼,惊诧看着杜小姐跟在卡尔身后走了,进了门就问:“那位小姐怎么走了?” “她有急事,要回上海。”芳芸已经把那只纸袋藏好,她从岳敏之脖子上把小毛头抱下来,笑道:“我们开饭喽。” 奶妈不敢让芳芸喂,把碗放到阳台上一只骨牌凳上,小跑着过来从芳芸手里接过小毛头,笑道:“我来我来,九小姐当心烫到手。” 岳敏之笑道:“这个奶妈会讲话,明明是怕你烫到小毛头,偏讲怕你烫到手。” “小心点应该。”芳芸也笑了,道:“阿根只怕多订了一间房,我们下去喊他退掉一间罢。” 岳敏之点点头,护着芳芸下楼寻阿根,阿根已经订好房间,听讲杜小姐走了,只好再去寻经理退房。岳敏之走到旅馆楼梯边后门口不肯动,冲芳芸招手,笑道:“这里过堂风到凉快。” 芳芸走了过去,原来后面还有一个大院子,出了后门是空荡荡一个大晒场,足足要走上百步才是厨房。这个时候厨房里头灯火明亮,人头攒动,但晒场上一个人也没有,站在后门口讲话,四下里人来都看得见,不怕有人偷听,是个极好谈话地方。 岳敏之笑道:“这个杜小姐虽然有点讨厌,但也不是为了她自己,倒不算坏人。” 芳芸瞪了他一眼,道:“她拿你出钱买来东西和我换好处,我真不喜欢她。所以给她写了介绍信就请她走路。不过我很佩服她,她做事,很多男人都不敢去做。所以我再不喜欢她,介绍信还是写了。” “东北沦陷离我们生活太远了,”岳敏之叹了一口气,说:“听讲东北大学流亡学生在北平境况很不好,我想亲自去趟北平,捐点儿钱给这些学生用。” 天光已经没有了,院子里渐渐黑下来。天空蓝得像一块刚染过蓝布,一丝云都没有。几只燕子落到电线上停了一会,又飞走了。东北已经在打仗,南方和平还以维持多久? 芳芸看了一会儿天空,才把视线投向岳敏之,他脸落在黑暗里,脸上神情看不清,可是他眼睛亮有些吓人,好像有一簇火焰在跳动。 “我也要捐钱。”芳芸握住他手,轻声说:“我还想和你一起去。” “不行!”岳敏之紧张说:“北方现在很乱,我怕有危险。我一个人悄悄去,旁人不会注意我。你钱留着别动,我本来打算捐三万块,你想捐,我再替你再捐三万块,好不好?” 芳芸摇摇头,道:“我曾经看过家父办学收支记事簿,一个大学人数就是多一倍,一个学期开支也要不了六万块。” 岳敏之苦笑道:“我就是直接送到校长手里,他还得交上去。这个钱真能用到学校里,花到学生头上,不晓得要转多少层手呢。转一层,肯定少一层。” “那些人……”芳芸想到自己父亲这几年办学收入丰厚,叹了一口气,说:“润手也是常例。可是这个样子,我就不大乐意给他们送钱了。” 岳敏之笑了,道:“难道因为这些钱不能全部花在流亡学生头上,就看着他们缺吃少穿么?我在北平住过几个月,晓得冬天北平,吃不饱穿不暖是个什么滋味。要我把家产全捐出去我是办不到,你可不能劝我多捐钱。” 芳芸教岳敏之故意小气逗笑了,啐了他一口,道:“我虽然是在外长大,到底是中人,你尽心意,难道我就忍心袖手旁观?方才杜小姐说到西药事,我想要不要我写信给我大舅舅,托他从我分红里拨款买一批西药捐给义勇军。” “别这样。”岳敏之道:“杜小姐都能打听得到事,日本人一定也能打听得到,一但打起仗来,他们一样会缺医少药,说不定到时候日本人把你五花大绑起来逼你大舅用西药来换。我觉得,你也别呆在上海了,回美去罢。日本人枪炮再厉害,也打不到美去。” “你和我一起,”芳芸看着岳敏之,轻声说:“你会回美去吗?” “我想和你一起,可是不能。”岳敏之紧紧捏着芳芸手,说:“他们已经打到我们家里来了,让我和家里男人们一起把这些强盗都打跑,再接你回家,好不好?” “家里来了强盗就逃跑,就算是女人也会觉得自己丢人。”芳芸轻轻把脸贴在岳敏之胳膊一侧,道:“你担心我,我也一样担心你。我不要去美,我就在上海等你。” “上海日本人太多了。”岳敏之皱眉想了一会,道:“你先去香港,那边比上海要安全一些,而且去美船也多。如果连上海也保不住了,我就去香港找你,咱们再商量到哪里去,好不好?” 芳芸点点头,岳敏之放心,笑道:“虽然我算不上是好人,可是这个时候,不做一点什么,我良心不安。明天我先陪你们回上海罢,那些像片,打算怎么办?” 芳芸想了一会,说:“我四姐就在无锡城外一个亲戚家养病,我把她那几张底片抽出来,明天带去交给她罢,像片和别人,晚上都烧掉。” 岳敏之笑道:“那你可得看认真点儿,别烧错了,又教你四姐落下心病。我是不好意思看那些像片,只好烦你自己看了。” 芳芸点点头,抢在前头上楼。孙文彬已经走了,胡婉芳屋子里已经摆好晚饭,她抱着小毛头在门口等芳芸,看见岳敏之,情知他是追着芳芸来,笑一笑讲了几句客气话,大家吃过晚饭,岳敏之就进了自己房间。婉芳吩咐奶妈带小毛头睡,拿了一件睡衣过来找芳芸。 芳芸已经把茹芸像片和底片挑出来了,正在发愁怎么和婉芳提去看茹芸事。如果底片给了茹芸,她领情还好,不如领情闹出来,人家问她这些东西从哪里来,她可怎么回答?芳芸想了很久,决定还是要和婉芳讲。 “太太,你还记不记得茹芸姐像片那件事。” 婉芳过来和芳芸睡,也是有话要和继女讲,听了芳芸话,有些吃惊说:“记得,你四婶和你四叔吵了好几回架,可是你四叔嫌丢人,不肯去把那些像片找回来。” “有人把那些像片拿到《晶报》去卖。你也晓得岳大哥是大股东。”芳芸觉得杜若兰要介绍信事最好还是不要让婉芳晓得,“一个女职员看到那些像片,觉得不应该登报,也不能让那人卖给别报馆,请岳大哥花钱买下来了。” 芳芸把那叠像片从枕头底下拿出来送到婉芳面前,红着脸说:“他今天来,就是带着那个女职员送像片来。我不晓得该还给四姐,还是交给四婶。” 胡婉芳草草看了一眼,像片里女子确是茹芸。她在所有像片里,虽然都没有穿衣服。但身上缠着一块轻纱遮住了要紧地方,尽管露出胳膊腿和肩膀,认真讲起来,露并不比那些杂志报纸上常有某某大家闺秀〈泳池戏水照〉多。 “就是这些?”胡婉芳摇摇头,道:“不会只有这几张罢。要是只有这样,你四婶这些天就白要死要活了。” “说是从姓陈人家偷来。那个女职员心细,也怕还有,哄着那个小偷又去偷了一回。亲眼看着那人进去出来。”芳芸把那袋像片和底片找出来,交到胡婉芳手里,道:“全部都在这里,我方才找过了,就只有这几张。” 婉芳看完把像片包好,想了很久,说:“都烧掉。茹芸有些像你四婶,不大拎得清。她们觉得这些像片太丢人,我们看过了送还她们,说不定不会感谢我们,反而会恨我们。都烧掉罢,反正那个姓陈是不能拿这些像片来寻俞家麻烦了,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嗯。”芳芸立刻去洗澡间拿了一只小瓦盆到卧室,笑道:“我一时好玩买了这个小盆,很怕带回去黄妈要扔掉它。现在先派上用场了。太太,我们马上烧?” 婉芳笑道:“马上就上大学了,还这样淘气。”她们一边慢慢闲话,一边用剪刀把所有像片和底片都剪成细条,然后婉芳开门喊旅馆听差去买了两瓶烧酒,用酒浸了这些像片碎骸,一条一条放到小瓦盆里,把这些祸害都烧了个干净。 芳芸还不太放心,把烧出渣子分批倒进抽水马桶里,哗啦啦冲掉。婉芳洗过手,把那只立了功小瓦盆藏在门后,拿着扇子扇屋子里怪味,笑道:“你小叔叔劝了我好几个钟头,叫我回上海去。我想,我们明天回去罢。” “啊,为什么我们就要回去?”芳芸怕自己问突兀,笑着说:“正好,和岳大哥一起走,他讲明天回上海。” “你明天问问岳敏之买那些像片花了多少钱,我回去和你父亲说,这个钱应当我们俞家出。”婉芳笑道:“你小叔叔怕颜如玉想不开闹出什么事来,所以劝我们早点走。我虽然觉得他想多了,不过无锡只有这么大,我是不想再看见颜如玉了。咱们明天就回上海罢。” 芳芸点点头,转身过去整理床铺。婉芳看到蚊香熄了,找了一盒火盒,蹲下来把蚊香盘从桌子底下拉出来。她才打开火柴盒,就听见方才那个替她们买酒听差敲门,用无锡话喊:“太太,有你老人家一封信。” 芳芸听见是喊太太,依旧铺床。婉芳丢下火柴盒开门,给了那听差一个铜元做赏钱,拆开信先看落款,不由啊了一声,说:“是颜如玉给我写信。” “她可是要寻你麻烦?”芳芸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正文 一江春水向东流(下) “不是,托我照看谨诚。”婉芳飞快看完,把信纸交到芳芸手里。原来颜如玉在信里讲自己明天会离开无锡去青岛,再从那里搭船经日本到美去。她请求婉芳照应谨诚,许喏将来发达了会回来带儿子走,还会重谢婉芳。信里并没有提到俞忆白和芳芸。 芳芸看过之后,也不讲话,把信纸折好还给婉芳,爬到床上就睡下了。 婉芳把这封信小心压在一本书下面,熄了灯在芳芸身边睡下。她心里有事睡不着,想起来又怕吵醒芳芸,不过闭目养神罢了。 其实芳芸也没有睡着,岳敏之要北上,颜如玉会离开,杜若兰要去寻伊万买西药。这三件事翻来翻去在她脑子里走马灯一样转。她也怕扰了婉芳觉,一直仰面躺着,睁着眼睛看漆黑天花板。 婉芳不知不觉当中,轻轻叹了一口气。芳芸听见,轻声问道:“太太,你还没有睡着?” “我睡不着,我在想颜如玉事情。”婉芳又叹了一口气,说:“我想回上海之后,我不能总呆在家里,我要去找一份工作,哪怕一个月只有二三十块钱薪水,我也乐意。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傻?” “不会呀。”芳芸放开自己烦恼,轻声笑了起来:“不过爹爹一定会有点不高兴。他从前就不喜欢我妈在工厂里当工程技师。” “不能自食其力女人,多半只能走颜如玉那条路。”婉芳深深叹气,“就算我还有些嫁妆,也难保有一天可能坐吃山空,我一定要谋一份职业。我不想……我不想呆在家里看着那个东洋女人生闷气,也不想过我姐姐、嫂子们那种整天抹麻将日子。我是在自寻苦吃,对罢。” “现在女职员很常见呀。”芳芸侧过头看婉芳。婉芳伸手从床头柜上拿了柄扇子扇风。一阵清凉扑面而来。芳芸轻声说:“在美,女人工作不少,在家里做主妇也不少。不过,美是不许纳妾。就是离婚,丈夫也要给太太一大笔钱,所以很多女人乐得在家里不出去工作。” “在咱们中可行不通。”婉芳冷笑了几声,说:“我上学那会儿,有名盛家还为小姐能不能继承遗产打官司哪。亲戚里头,就是离了婚,前夫说声浪子回头了,跑到前妻那里混吃穿,卷了首饰出去嫖赌也不少。输光了嫖完了两手空空回来,还是孩子爸爸。亲戚里头还要夸做太太贤惠。我觉得,这些做太太,是离开大家庭、离开丈夫就不能独立生活。所以才会这样软弱,任由做丈夫欺负。” 芳芸平常看报也看到过这样社会新闻,腹诽这些女人是离开男人就不能活。她没有想到一向温婉婉芳居然也是这样想,小小吃了一惊。愣了一会,芳芸笑道:“太太讲太对了。我要向太太学习。虽然我现在还不能去谋一份职业,不过我会好好经营我小蛋糕店,我要自己养活我自己。” “你比我强多了。”婉芳讲了那一大通话,心里舒服很多,笑道:“你小蛋糕店收入可不算少,你都能养活六七个店员了。你看孙舅太太,她也是一个女人,可是她家生意,田地、果园,都是她一个人管。她虽然是个老好人,可是她夫家那些人都怕她。听讲原来舅老爷也是喜欢出去喝花酒。后来孙舅太太亲自去替他付了两节烟花帐,舅老爷就不敢出门了。” 芳芸回想那个整天在大宅子里养花玩鸟,模样威严舅老爷,忍不住笑了,道:“这个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罢。我很喜欢孙舅太太呢。” “我也喜欢她,我想做她那样太太,可惜我没有做生意天份。孙舅太太讲我上过师范,一定可以在小学谋一份教书职业。所以呀,我决定回去就找工作。”婉芳越想心情越快活,打了个呵欠,困意就上来了。 芳芸晓得婉芳困了,就不讲话。她闭上眼睛。颜如玉影子慢慢淡去,杜若兰样子却越来越清晰。杜小姐生很美丽,职业也很好。她不离开上海话,有不低薪水可以拿,将来会找一个身份相称丈夫,日子一定过得会比颜如玉苏文清这种只晓得依靠男人生活女人好很多倍。可是她宁肯放弃这样安定生活,回到正在打仗东北去,还想方设法替家乡人买西药。 芳芸突然觉得脸上发烧。她是没有依靠母亲遗产生活,她是自己养活了自己。可是在这个难当头时候,有钱会出钱,有力会出力,可是她却没有什么用处。芳芸不用想也知道自己被杜若兰比主下去了。 芳芸想了一会,开始在心里清点自己财产。外婆和母亲留下来首饰和古董字画是不可以动,这两项全部划掉。孔家股份一年总有十万到十五万不等分红。旧年分红和存款都拿去投资瑞士和香港房产了,今年分红还有小半年才可以用,这一项也只有划掉。算来算去,应急三万块钱可以先挪用两万五千块,另外,在上海买这些地经过亚当经营,也能值五六万块钱,可以脱手换成现金。再从蛋糕店这一二年赚钱里拿出一万来,再把祥云公寓租出去房子卖掉,自己可以凑足十万块钱交给父亲。让父亲去捐这个钱,旁人自然要夸奖俞先生慷慨,不会想到是俞九小姐有钱。芳芸也是越想越开心,不知不觉闭上眼睛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岳敏之去买票,大家九点钟上了回上海火车,下午到了上海,芳芸和婉芳在车站分手,阿根送婉芳母子回樱桃街,岳敏之和芳芸回厚德里。岳敏之第二天处理了一些琐事,回来和芳芸告别,带着两张空白支票悄悄上了北上火车。 芳芸打电话到花旗银行,问得亚当已经回来,就托他把自己部分财产变现。凑足了十万块,写了一张支票收在小皮夹里,静候俞忆白回家。 报纸上关于东北三省新闻一天比一天多起来,街上东北口音路人多了,也多了抵制日货横幅标语。几家日资纱厂工人闹了一次集体罢工。 一转眼,九月份就到了。岳敏之并没有回上海,芳芸很担心他,不肯去香港,径直在圣约翰大学报了名,每天在阿根陪同下去学校上课,放学就回家等岳敏之。可是岳敏之总不回来,连封信都没有。芳芸只能每天看报,只要报上讲北平安静,她就会快活。 婉芳趁着俞忆白不在上海,去十几家中小学应聘,还真在一家小学谋了一份小学教员工作。她把颜如玉信给谨诚看过,照旧把谨诚送到寄宿学校寄宿。每个礼拜六下午下班,就亲自去接谨诚回樱桃街,礼拜天傍晚再把谨诚送走。 俞忆白教学论文颇得南京一位长者赏识,得那位长者之助,重得上海督学位子,还兼任已经开始招生上海大学副校长。过了双十节,他高高兴兴从南京回来,在接风家宴上大谈了一番抵制日货道理,婉芳和芳芸不约而同对着那位东洋姑娘微笑,笑得俞忆白脸都红了。 第二天俞三老爷亲自去轮船公司买了船票,把不知所措东洋姑娘送上了开回日本轮船。 中秋节,芳芸回樱桃街过节,就当着婉芳面把十万块钱支票交给俞忆白,请俞忆白以俞家名义购买西药和棉衣捐给东北三省红十字会。俞忆白欣然接受,适逢上海大学召开捐款大会,俞副校长捐出全部家产十万大洋,为全校师生表率。不只上海,连南京北平报纸都盛赞他义举慈心。到了冬至节,俞副校长“副”字就被移走,成了上海大学新任校长。 俞大老爷和四老爷在曹家渡那边建起新纺织厂,为了节约费用缘故,工人里边有三分之二都用是包身工,生意日渐兴隆,亲戚们日渐远离。 俞忆白眼不见心不烦,干脆卖掉樱桃街房子,带着婉芳和小毛头搬到位于真如上海大学职员宿舍去住。真如一所小学校长听讲新鲜大学校长太太每天要坐电车去市里小学上课,送来了一张大红聘书,请婉芳去做语文教员。婉芳也觉每天奔波辛苦,就接受了这张聘书,辞去了原来工作。 这一天正是冬至,天气已经很冷了。下午三点多钟,阿根开车载着芳芸去真如过冬至节,出城不久,就看见前面两辆小汽车撞在一起,这两辆车把柏油马路堵住了,芳芸车开不过去,只有停下来。阿根下了车到前面看究意是怎么一回事。芳芸坐在车窗边,借着那一点天光看杂志。突然有人敲车窗,喊:“俞小姐。” 芳芸抬头,竟然是曹二少。曹二少比大半年前老了许多,留起了络腮胡子,那一双眼睛含着笑意,看起来倒蛮和气。 芳芸愣了一下,露出微笑推开车门,笑道:“曹二少,好久不见。” 曹二少拖着一只脚让到一边,笑道:“你好像又长高了。我可是变成了跛子啦。” 冷风吹过来,刮得人耳朵都疼,芳芸捂着耳朵,客气问:“曹二少受伤了?” “和日本人关东军打了一仗,”曹二少指了指跛那条腿,“这里,有两块弹片取不出来,天气一变冷,就成了跛子了。” 芳芸听讲他是和日本人打仗受伤,立刻对他鞠躬,道:“你是我们英雄。” “我算什么样英雄,打败仗狗雄,”曹二少自嘲笑起来,“我在东北遇到岳敏之,我们打赌,谁先打了败仗谁先回上海。我回来已经一个多月了,岳敏之回来了吗?” 他讲他是去北平,怎么会在东北?难怪小半年都没有写信过来。芳芸愣了一会,苦笑着摇头,说:“没有。” 曹二少沉默了一会,从呢子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给芳芸,说:“他回来了,请他给我打电话,我要请他喝酒。” 芳芸把名片握在手里,微微点头。曹二少深深看了她一眼,叹了一口气,回到自己汽车里。 前头阿根已经帮着那两辆车主人把车推到路边,看见芳芸身边站了个军装男人,吓得他一路小跑回来,候人走了,他才松了一口气,说:“吓死我了,小姐,现在坏人多,勿要随便下车。” 芳芸把名片揣在衣袋里,拉开车门坐回去,吩咐发动汽车阿根:“掉头,去花旗银行,我有事要寻亚当先生。” “今天过节,老爷太太都在等小姐回家过节。”阿根有些犹豫,“就是急事,凭小姐是亚当先生表妹,给他打个电话,他还能不办吗?” “不,我要当面和亚当讲。开车。”芳芸讲完这句,紧闭双眼朝后靠在车座上。 亚当在中久了,最爱中节日,冬至节早早就回家和唐珍妮过节去了。芳芸在银洋扑了空,直奔亚当大别墅。 唐珍妮看见芳芸满面泪痕闯进来,连忙放下手里鸽子汤,关心问:“谁惹我们家芳芸生气了?” 芳芸又气又慌,一把拉住亚当胳膊,问他:“亚当,你和我讲,岳敏之是在北平还是在东北?旁人不晓得,他总是要在你银行提款,你一定晓得他在哪里。” “在……东北。”亚当吞吞吐吐说:“最近一次提款是二十天之前,他在长春花旗银行办事处提了两千块钱。芳芸,他不是存心想瞒你。本来他都买好回上海火车票了,可是小席在东北受了伤……他不能丢下受伤朋友一个人回来,怕你太担心,给我打了电话,他跟我保证他会回来过年。” “谁受了伤?”唐珍妮脸色变了,“你们银行那个席家十一少?他什么时候去东北?” “就是他。”亚当耸肩,“他和几个朋友去投东北义勇军,我还支援了他一万块钱军费。” “我遇见曹二少了,曹二少说在战场上遇到他。”芳芸几乎要哭出来了,“亚当,他平常多久会提一次款?” “一个月一次罢。”亚当想了一会,笑道:“上次只取了一千块,我想,他打算回上海过年,过几天一定会再取钱,我明天给长春那边发个电报,让他们五天报一次帐罢。你先别急。现在日本人忙着在东北成立满粥,报纸上都猜他们要打北平,东北其实比北平还要安全一点。” 唐珍妮脸色已经恢复了,她替芳芸盛了一碗鸽子汤,端到芳芸手里,说:“喝点热汤罢,别害怕,他去了大半年,既然二十天前都是好好,自然是有本事人,一定会活蹦乱跳回来过年。” 芳芸小口小口喝汤,慢慢冷静下来。候汤喝完,她把空碗放在桌上,站起来和亚当赔罪:“表哥,方才是我不对,我吓坏了。” “如果珍妮跑去了北平,我也会担心。”亚当摸了摸自己胡子,笑道:“今天过节,你要去真如罢,我那里有人家送几篓腊鱼腊肉,你带四篓去真如罢。” 唐珍妮笑骂:“你还晓得送冬至礼。堂堂花旗银行总经理,就送四篓腊货,这样哪里够。” “啊,我不晓中规矩,请太太指正。”亚当看芳芸有破啼为笑意思,也开起来玩笑。 “再加四篓才像样。”唐珍妮讲完,自己先笑了。 “那不还是腊肉嘛,”亚当叫起委屈来,“再讲,人家一共也就送了八篓。你送了两篓回娘家,又嘴馋拆了一篓肉一篓鱼,我只有四篓送人,凑不出八篓。” 唐珍妮笑花枝乱颤,“还是四篓罢。芳芸,听讲你们家东洋护士让你爹送走了。” 芳芸笑着回答:“我爹回来讲了一通中人一定要抵制日货道理。第二天就把她送走了。原来我们太太还喜欢买日本东西,现在都改买货了。不过日本货便宜不像话,买人实在不少” “都是走私来,不用交税,自然便宜。”亚当有些不快说:“海关那边查紧一点,就会有职员中黑枪。这些日本人,也太不像话了。” 唐珍妮和芳芸对看一眼,都没有讲话,唐珍妮看看大钟,已经将近六点钟,对芳芸讲:“这个时候出门,到真如也要到八点,你还是给你们太太打个电话,今天晚上就在我们这里住一晚罢。” “不了,厚德里离这里也不太远,我回去再给我们太太打电话。”芳芸摇摇头,自从她晓得了岳敏之不在北平,也不在回上海路上,而是在更加危险东北,她就有些心神不宁,现在只想一个人安静呆一会,哪里也不肯去。她回到厚德里,给婉芳打电话,只说车子在路上出了毛病,修好了已经六点钟,晚上出城不安全,就不出去了。 婉芳问得她人没事,也没受到惊吓,也就放心。芳芸挂断了电话,坐在烧得通红炭盆边,扶着一本书发呆。窗外北风呼啸,莎丽和迈可在火盆另一边,头挨头着打盹。 芳芸看这两只狗亲热很,觉得心里堵得难受,她扭头看向窗外。已经开始落雪珠了,细碎雪珠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很响沙沙声,一部分弹走了,一部分滑到窗框上,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水印子。屋子里热气渐渐在玻璃窗上凝成白雾。 芳芸咬着嘴唇,握紧了拳头在窗户上画脚印玩。先画了一排小,又画了一排大。看上去,像是两个人并肩在雪地上走过留下脚印。芳芸想到那一年冬天在南京灵谷寺和岳敏之散步,心里有一块又隐隐痛起来。 “九小姐,九小姐!”黄妈打开后门,一阵冷风刮起来,莎丽和迈可同时打了几个喷嚏,突然都站了起来,小声叫着,欢快地朝后门跑去。 “九小姐,好久不见。” 芳芸回头,岳敏之脱下又破又旧军大衣,掀掉帽子,露出几个月没有剪过乱七八糟头发。“我需要洗个热水澡,还需要一顿热饭菜。”这个男人比几个月之前黑瘦了不少,可是显得更精神了,他微笑着,对愣住了芳芸张开两只胳膊。 end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qisuwang.com--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