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嵩山坳 严正声明:本书为宝书网(www.xbaoshu.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 (1)天崩地坼 天刚交三更,侧福晋就在枕头边轻声呼唤:“老爷,老爷?” “喔?”穆彰阿被叫醒了,只觉双眼酸涩,心中万分不愿意被别人打扰,勉强翻了个身,问道:“有事?” “西淩阿大人来了,有急事要见老爷。www.xbaoshu.com” 西淩阿是满洲正白旗人,姓郭贝儿氏,其祖父是乾隆间内大臣阿那保,西淩阿承祖荫,现任圆明园随扈的御前侍卫,深夜到访,必有要事!穆彰阿一惊而起,撩开狐皮帐子,一边穿衣一边搭了一句:“快请!” 西淩阿听见声音,竟不等通报,撩开门帘大步登堂,一个漂亮的双安:“给中堂大人请安!” “起来,镇常,”穆彰阿叫着他的字:“起来说话。” 西淩阿磕头站起:“中堂大人,请换袍褂!” “怎么,是皇上召见?” “喳!”西淩阿答应一声,上前一步,把声音压得极低:“皇上,怕是……不好了!” 穆彰阿耳边如同响了炸雷一般的站立不稳,还是姨太太忙扶住他坐下,回头吩咐管家周福:“还不去给老爷准备官服?” “啊,是!” “怎么?”穆彰阿定定神,问道:“昨天叫起的时候还好好的呢?怎么,怎么突然就……要紧不要紧?” “太医院薛老爷说,皇上上了春秋,在望七之年又连遭两项逆事……只怕……”西淩阿叹了口气,他说:“昨天白天,听说郑王爷还想通知四阿哥,六阿哥来探望,皇上说不必,吃了药,看过折子,精神好得很,谁知道晚上就会出事?” “皇上还有什么旁的交代吗?”经过了这一会儿的思考,穆彰阿也冷静了下来:诚如太医院薛宝善所言,皇上已经是望七之年,连逢庶母孝和睿皇太后薨逝和四皇子奕詝的原配萨克达氏年命不久两桩事的打击,怕是熬不过去了。 这样的话也只能是在心里想想,嘴上是万万不能露出半点的。而一旦皇上龙归大海,接下来的事情,应该如何料理,就全都积到了他这军机首辅的肩上了。 他只顾自己凝神细思,西淩阿的回话都没有听清楚,只是隐隐约约的听见他说,皇上已经派御前侍卫去通知其他人了。 说话间,周福拿来了朝服补褂,由姨太太帮着他穿好,又给他系上一个御赐的平金荷包:“里面是切片的人参,多衔几片在嘴里,嚼烂了吞下去更好!” “我知道,我知道。” 周福挑起门帘,外面西北风怒号如虎,几乎把他头上戴着的貂檐暖帽都吹掉,扶着暖帽走出二堂,滴水檐前已经有暖轿在准备,穆彰阿向西淩阿一拱手,“镇常,劳烦您先行一步,我立刻就到。” 西淩阿点头,出府上马而去不提。穆彰阿钻进暖轿,出中门到了位于海淀的圆明园,由二宫门绕正大光明殿,前湖,过奉公无私殿和九州清晏转弯,就是道光帝驻跸的慎德堂了。 好大一段路走过来,出府的时候还是三更时分,到了殿前,弯腰钻出向东打量,天色已经微微发亮了。眼前的慎德堂灯火通明,却一片静悄悄,偶有太监内侍走过,也是放轻了脚步。 等上了台阶,踏入正门,正好总管太监董承祥从里面迎出来,也不及行礼,只是低声交代:“快请进去吧?” 穆彰阿踏进正殿,除了他之外,还有宗人府宗令载铨,御前大臣载垣,端华,僧格林沁,军机大臣赛尚阿,陈孚恩,季芝昌,内务府大臣文庆。除了一个家住得太远的军机大臣何汝霖还没有到,另外一个祈隽藻奉旨到兰州办差未归之外,军机大臣,御前大臣,内务府大臣都到齐了。 朝中大佬未及寒暄,董承祥再一次从西暖阁中走出:“列为大人,皇上传召!” “哦,哦。”整理了一下朝珠补褂,季芝昌第一个迈步过去,挑起了门帘。穆彰阿在前,其他人跟在身后,步入西暖阁。 69岁的道光帝在塌上半躺半坐,身后有一个小太监扶持着他苍老的身体,呼吸声非常的不均匀,如同在拉动一个破旧的风箱一般的急促和难过。 穆彰阿想起知遇之恩,心中一酸,眼眶热乎乎的,又怕君前失仪,赶忙避开眼神,一打马蹄袖,当先跪了下去:“臣穆彰阿,恭请圣安!” 道光帝是个很忠厚的老人,平时的叫起或者御前奏事都不忍让臣工们伏地奏答,而今天,破例的没有让众人平身,很是艰难的喘息了几声:“朕自践祚以来,已历30春秋,自上年孝和睿皇后薨逝,哀痛之余,自感身体日衰,今日召集众位臣工,实是为大清续统,来人……” 皇帝的手虚虚抬起,指向御塌里面,董承祥伸手过去,取出一个明黄色的小匣子来。众人知道,这就是装着万千至重的传位诏书的鐍(音绝)匣了。皇帝把鐍匣捧在手里,从枕头下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从中拿出一张明黄色绢质的诏书向下一送:“穆彰阿……?” “喳!”穆彰阿跪行半步,站起来接过诏书,展在手中只看了一眼,就面南站定:“皇六子奕訢封为亲王;皇四子奕詝立为皇太子!” 谜底揭晓,众人不知道心里都是个什么滋味,这时候也无暇细辩,只听皇帝在御塌上继续说道:“尔等都是侍奉过先帝和朕的老臣,总理朝政,辅弼新君之种种事物,何待多言,其同心赞辅,总以国计民生为重。无恤其他。” “老奴谨遵圣训,同心赞辅,以国计民生为重。无恤其他。”又等了片刻,见皇帝双目微闭,穆彰阿领众人跪安退出。 ************ 出了西暖阁,大家不敢稍离,就在对门间的东暖阁中坐了下来,吩咐内侍到湛静斋去叫几位皇子,这边有苏拉为众位大人拿来热热的手巾把、茶水,做短暂的休整。 季芝昌跟在众人的身后走进暖阁,在一边坐下,听众人说话:“鹤翁?” “嗯……”穆彰阿回忆了一下刚才君前奏对的说话,缓缓的点头:“传位给四阿哥,你们都听见了吧?” “是!我们都听见了。” “现在有几件大事要办!”穆彰阿侧过脸去看着坐在一角的僧格林沁,说道:“第一,命人传庄亲王奕仁,惠亲王绵愉,瑞郡王奕志,成郡王载锐,固山贝子绵岫,绵勋,奕缙,载鈖,御前大臣,军机大臣,内务府大臣,御前行走之喀尔喀扎萨克和硕亲王车登巴咱尔,柰曼扎萨克多罗郡王固伦额驸德木楚克扎布,固山贝子德勒克色楞,御前侍卫固伦额驸景寿,都统中山,前锋统领巴清德,护军统领特兴额,副都统德崇额,乾清门行走之和硕额驸恩醇等到园子中来候命。” “中堂大人此言极是,当派遣一个稳重可靠之人前去传唤。” “一事不烦二主,命御前侍卫西淩阿……”穆彰阿左右打量一番:“叫他来!” 西淩阿就在九州清晏不远处的军机直庐外等候,他也知道今天不会是平常的时日,不敢远离,一传就到:“镇常,还得辛苦你一次。请庄亲王,惠亲王……”把一连串的名字说完,后者答应一声,起身而去。 他刚刚离开,以四皇子奕詝,六皇子奕訢,七皇子奕譞为首的一众人就进了慎德堂,兄弟几个都有点乱了方寸,游目四望:“董承祥?” “几位爷来了!”董承祥招呼一声,赶忙把几个人引进西暖阁,这边穆彰阿也带人跟随进来,同在皇子们身后跪了下来。 御塌上的老皇帝勉力睁开眼睛:“你们都来了?到……朕的身边来!” 奕詝膝行几步,到了床前,握住了皇帝的手,用极难听的哭腔问安:“阿玛?阿玛,您的身体,可要紧吗?”(注1) “痴儿!”道光帝艰难的一笑,抚摸着他的头顶:“阿玛把这万几重担就交给你了。今后当处处事事以祖宗基业为重,万不可从心所欲。你明白吗?” 奕詝身上一片火热!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但是等到皇帝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还是让他的心怦怦乱跳:“儿子明白,”沉重的喘息了几声,他又加了一句:“儿子明白的!” “哎!”皇帝满意的点点头:“穆彰阿?” “老臣在!” “朕,把他交给你们了。” “是!”穆彰阿肃容答道:“四阿哥纯孝天生,必是命世令主!” “这几个人,都是你的血亲兄弟,要……”皇帝的喘息又变得剧烈起来,好一会儿的时间才平复下来,却再也没有力气说更多的话,只能萎然一叹:“好好的待他们。” “儿子都记住了!” “你也认一认我托付的几位大臣,给他们作个揖吧?” 穆彰阿当然推让,皇帝不许;终于老皇帝烦了,这才让十个人(何汝霖也已经赶到了)和四阿哥相向而站,一方作揖,一方跪倒磕头,才算成礼——这就算是皇帝当面托孤了。 接下来还有一件大事:穆彰阿命人抬来一张几案,要请皇帝亲笔朱谕,以昭郑重。皇帝几乎已经无法写字,握笔的手微微颤抖,在众人焦急的注视下迟迟不能成一字,终于颓然掷笔:“写来述旨!” 于皇帝面前回话和就大政问题讨论,名为呈旨;回到军机处按照皇帝的意思诉诸笔墨,以备明发或廷寄的过程,叫述旨,又叫写旨。一般而言,这样的工作会交由军机章京(大约相当于今天的秘书)来完成,也有很重要的旨意——例如这样传位诏书之类的存在,自然就不能交由下属,而是由军机大臣担任了。 何汝霖退出暖阁,取过纸笔,文不加点的一挥而就,重又回到房中,交给了穆彰阿,再由后者交到内侍手中,恭呈御览:“用玺吧。” 办完了这件大事,皇帝像是了了一桩心事,勉力支撑着处理完人生中最后一件,同时也是最重要的政务的老人,颓然的闭上了双眼。于是穆彰阿说了句:“皇上歇着吧。”带领大家跪安退出。 回到对面的暖阁中,还不等众人坐下休息片刻,董承祥的一声大叫又把众人的心提了起来:“列为大人,皇上,皇上上痰了!” “哎呦!”众人一跃而起,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君臣大防、朝堂规矩,冲进暖阁中,只见躺在塌上的道光帝面红如火,喉咙中‘荷荷’有声,眼看着就是‘大渐’了! 奕詝第一个皦(音叫)然出声,穆彰阿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上前几步,从内侍手中拿过安息香,送到皇帝口鼻间,只见一缕青烟凝而不散,老人一把扔掉香火,双手抱头,放声大哭! 殿里殿外,上上下下,早就把自己沉浸在凄凄惨惨的情绪里,蓄势已久,穆彰阿哭这一声,就象放了一个号炮,顿时齐声响应,号哭震天——而小小的皇七子,皇九子却是吓得哭了。 皇帝崩逝,好比天崩地坼,所以举哀不用顾忌,那哭的样子叫做躄踊(音匹勇),或者跳脚,或者瘫在地上不起来,双眼闭着,好久都透不过气来,然后鼓足了劲,把哭声喷薄而出!越是惊天动地,越显出忠爱至性。总之是花样百出,不可一一细数。 接下来的第一件大事当然就是皇帝身后之事——国不可一日无君,先要请嗣皇帝承继大宝,方可政出有名。 端华和载垣架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奕詝出了西暖阁,来到正殿,扶持他在座椅上坐定:“皇上!国不可一日无君,请皇上早登大位,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奕詝左右看看,通红的眼睛眨了几下,他说:“我五内如焚,方寸已乱,一切就听穆相和列为臣工的吧?” 注1:“………阿玛………”的叫法。满人称父亲为阿玛,就如同汉人称呼为‘爸爸’一样。绝对不是某些电视剧中演出的,因为是皇帝就整天‘皇阿玛、皇阿玛’的胡叫乱叫。 (2) 千头万绪 专办宫廷红白喜事的内务府的官员,这几天又要象皇帝万寿以前那段日子一样,大大的忙一阵了。www.xbaoshu.com 预办后事,不能象万寿、大婚的盛典那样,喜气洋洋地敞开来干。首先就是由嗣君扶榇入宫。清制:皇帝不论在何处晏驾,最后的梓宫都要停放在乾清宫中,供中外齐集举哀。 而具体的操办,第一就是皇帝的棺木。皇帝的棺木称为金匮,又叫吉祥板。材料早已有了,是一副阴沉木的板,其色黝黑,扣击有渊渊作金石之声,据说尸体装在里面,千年不坏。这种稀世奇材,出在云南山中,内务府办这副板,光是运费就报销了四十万两银子。材料存在皇木厂,穆彰阿下令:火速运来,要快。 还有一项是白布。等皇帝一入金匮,新君成服,宫内宫外,妃嫔宫眷、文武百官,统统要换白布孝服,许多地方还要换上白布孝幔,大部分要内务府供应。这不是很大的问题,只要把北京城中几家‘祥’字号的绸缎庄掌柜传了来,要多少,有多少。 此外丧仪中还有应行备办的物品,数千百种,少一样就是‘恭办丧仪疏略’的罪名,谁也担不起干系,但办得平稳无事,却颇有油水可捞,而且将来叙劳绩的保案中,还有升官换顶戴的大好处。所以内务府的司官们怀着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的心情,关起门来,查会典、找成例、调旧档、开单子、核银数、派头办、动公事,忙得不亦乐乎。这些人都是办老了差的,这样的事情不在话下。 大行皇帝的丧事安排由御前大臣,军机大臣,内务府大臣等人安排,用不到嗣皇帝过劳,不过有些事却是非他亲自不可的。例如小敛。 所谓的小敛就是给大行皇帝穿衣服(满族丧礼)。先有一个人做衣服架子,一件件穿好了,再脱下来一起套到僵硬的尸体上去,在旗下,这个衣服架子得由被称为‘丧种’的亲属担任,或者是长子,或者是承重孙。皇帝的大丧,自然是由嗣君服劳, 这不是个容易的差使。奕詝站在一张方蹬上,伸直双臂,十三件龙袍一件一件往上套,由纱到缎、由单到棉、由盛夏到隆冬。一件一件穿好,再整个的脱下来,由内侍套到还没有僵硬的尸体上去。 这面在套衣服,那一面已在替大行皇帝修饰遗容,平日侍候皇帝盥洗小太监跪在皇帝身前,就当皇帝还活着一样,进一样盥洗用具便说一句:‘万岁爷使漱口水’,‘万岁爷洗脸’。最后说:‘万岁爷请发!’说完绞了一把热手巾,盖住大行皇帝的双颊,又掏出一把雪亮的剃刀,在手掌心里磨了两下,是要动手刮大行皇帝的胡子了。 修了脸,又跪着栉发打辫子,然后有董承祥率领四名太监,替大行皇帝换上嗣皇帝所套好的十三件龙袍,外加全新石青宁缎团龙褂,用五色陀罗经被密密裹好。这就算小殓已毕了。 接下来摆设几筵:一张四角包金的活腿乌木桌,上供一只大行皇帝在日常用的金镶绿玉酒杯,等嗣皇帝行过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董承祥把那杯酒捧到殿外,朝上跪着一洒。然后御膳房在灵前摆膳,新君和在场的大臣、太监,齐声呼地抢天地举哀。初步‘奉安’的典礼,这样就算完成了。 距离钦天监选定的起灵的时间还有一会儿,君臣几个在灵前祭奠完毕,回到了东暖阁中议事:“皇上,大行皇帝年届七旬而逝,而我大清续统有人,当可含笑天上。皇上也不必过于悲痛了。” “我知道,我知道。”嗣皇帝含泪点头:“只是,皇考虽已高龄,却始终精神强健,本以为期颐可期,来日弥长,熟知天不假年,幽冥永隔!叫人情何以堪?” “请皇上节哀!”穆彰阿重重地磕下头去,说:“大行皇帝把这万几重担交付皇上,还请皇上以国事为重!” “你们起来。”嗣皇帝一摆手,示意几个人站起来:“我有几句话想和你们说。” 于是,众人知道,这是新君要当众发表施政演说了,一个个把头低得更深:“臣等恭聆圣训!” “皇考将神器托付于我,我虽然自知才疏德簿,也必将兢兢业业,以图不负皇考托付至重之圣意。”说到这里,他的话锋一转,已经将‘我’换成了‘朕’:“汝等都是侍奉过皇考和先皇祖的老臣子了。自当以侍奉皇考,皇祖之心待朕,朝廷也绝不会吝于封爵之赏!” “皇上圣训在耳,臣等自当谨遵不悖!” “接下来还有几件事要准备:首先是大行皇帝的谥号、庙号。责成穆彰阿,卓秉恬,会衔大学士,九卿共同拟议;第二,道光二十六年的时候,皇考曾有谕旨:今后继承统绪者,上一次无需避讳,下一字应如何缺笔,临时酌定。朕想了一下。‘詝’着缺写末一笔,做伫。”说着,他怕众人听不明白,拿过书案上的御笔,在纸上写了一个样子。递了过去。(注1) “至于朕的年号嘛,皇考一生以国富民强为圣心第一记挂要务,今天他老人家弃天下而去,朕万万不敢忘记他老人家忧心之所在。故而,朕的年号,就定咸丰二字吧。” “皇上仁孝天生,更且挂念天下,咸丰二字有使‘天下人尽皆丰衣足食’之意,其中善颂善祷之处,更令天下人感念圣怀。臣等不胜钦服感佩之至。” 嗣皇帝没有多说什么,摆了摆手,“先皇弃世,中外举哀,这等事要全靠穆相等朝中耆宿重臣一一料理。不过,军国大事也不可有片刻耽搁,朕想,待回宫之后,在乾清宫南庑搭起青庐,朕当竭尽子孝之礼。” “是。” 注1:“……伫……”这个字应该是‘言’字旁,而不是‘亻’字旁。不过搜狗却打不来,只能用这个字了,特别说明。 第1节 托梦奇缘(1) 出月华门向东走几步路就是遵义门,进门绕过朱红色的双扉木影壁门——现在因为是在为大行皇帝服丧期间,已经用白绫绸布包裹了起来——就是养心殿。www.xbaoshu.com穆彰阿等人到的时候,皇帝的暖轿还没有到,众人就着殿前的避风处排列站班,等待着皇上的到来。 赛尚阿拿出大号打簧金表看了看,指针指向VIII点,比平时叫起晚了整整半个时辰的时间!“鹤翁?”他低声问道:“圣上今天怎么这么晚?不会是龙体欠安吧?” 穆彰阿微闭着眼睛,他很享受这早间的阳光照在身上的舒爽感觉:“我命人查过起居注,皇上昨天批折子批到很晚,可能是因是之故吧?” “批到很晚?”赛尚阿心中不以为然,世宗皇帝(指雍正),高宗皇帝(指乾隆)也有批折子批到很晚的,却也从来没有耽误和臣工见面的时间的,尤其是每天早上的第一起和军机处的见面,自从雍正10年设立军机处以来,都是在每天的卯辰之交(大约是现在的7:00左右)见面,怎么新君登基的第四天,就会起晚了呢? 脚步声响起,皇帝的暖轿从月华门前出现,到了大殿门口,有内侍扶持皇帝走出轿帘,19岁的爱新觉罗?奕詝的精神很是饱满,清秀的脸庞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健康的光泽,对站在殿廊下的几个人扫了一眼,走进养心殿。 皇帝升座宝座,何汝霖趋前一步挑起门帘,穆彰阿第一个走进去,余下诸人鱼贯而入,在龙须草的拜垫上躬身叩头行礼:“臣穆彰阿(臣等),恭请圣安!” “都起来吧。”19岁的年轻人说话中气很足,声音相当的宏亮,一开口就是解释为什么会来晚的原因:“朕昨天看广西巡抚郑祖琛会衔上的关于湖南匪徒,窜入桂境现在筹办情形摺,睡得晚了。据该府言称:逆匪李沅发窜逼桂境,已着派广西按察使闵正凤带该处兵弁奋力追击,李逆随即折回楚境。往来奔突。旋复黔省。” 他停了下来,“怎么现在广西那边的情况很棘手吗?还是各省督抚大员不能同心戮力,只是以将逆匪驱赶出本省辖地为安,导致缉拿事宜一拖再拖?” “回皇上话。湘桂黔等省山高林密,丛莽郁郁。派的人少了顶不到很大的作用;人多了,逆匪等又熟悉地形,屡从间道逸出。是故迁延时日。”穆彰阿说道:“而各省兵力调派不齐,也是李逆经常脱网的原因之一。” “怎么个调派不齐法?李沅发一案自皇考在日之时便早有谕旨与徐广缙,叶名琛,郑祖琛,裕泰,乔用迁(以上分别是两广总督,广东巡抚,广西巡抚,湖广总督和贵州巡抚)等,让他们和衷共济,以图尽早轸灭。到今天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吧?”皇帝对于臣下办事不力很是不满,语气中自然也带出了怒意:“即使是以山高林密,丛莽郁郁为由,却也万万不能成为借口!” 皇帝生气,军机处首当其冲面临新君的澎湃怒火,穆彰阿立刻免冠碰头:“李沅发等匪逆皆是山野莠民,便是一时为祸,谅必不能持久。此乃癣疥之疾,还请皇上不必为此等人生气。只要把圣上的旨意传喻该等督抚大员,彼等自当激发天良,督饬兵弁,激励绅勇。以期上报天恩,下安黎庶。” “嗯。”皇上总还是年轻人,因为一件事而来的火气来得快,消得也疾:“朕的这番话要写进旨意中,廷寄给各地督抚。” “是!” “还有一件事,湖南的冯德馨上一次上的折子中,于李沅发游窜湘境,扰民乱政一事却无半点透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军机处知道吗?” “这,臣不知。” “派人到长沙,将冯德馨立即革职拿问!就是因为有像他这样的地方大员,只知颟顸守旧,因循苟且,才让李沅发之流一再逍遥法外。”皇帝顺手拿起御案上的乾隆元龙盖碗,喝了一口茶,又立刻放下:“唔,凉了。” 清例:皇帝在召见军机的时候,是不能有内侍和宫婢在旁服侍的,故而也只能放在一边,等结束见面再说。“湖南那边,你们准备让谁过去?” “这……”皇帝对于这件事的处理完全没有知会,穆彰阿一时间也来不及准备,只得先应付过去再说:“老臣以为,先让布政使司万贡珍署理巡抚一职,待到有合适的人选再呈报御前,请皇上批示。” “好吧,暂时就这样定。不过此事不能久搁,军机处要尽快拿出一个名单来。” “喳!老臣下去之后立刻就办。” 谈完了正经事,皇帝拉家常似的问道:“穆相今年贵庚了?” 穆彰阿一愣,怎么在军机见面的时候问到自己的年龄了,赶忙回答:“回皇上,老奴今年68岁。” “已经是望七之年了呢!”皇帝继续说道:“其余的几位呢?” 于是众人一个一个回答,最年长的是无疑就是穆彰阿,赛尚阿57岁,何汝霖50岁,季芝昌59岁,还有一个祈隽藻,57岁,不过此时他在甘肃办差未归。 问完几个人的年纪,皇帝很和煦的点点头,又继续问道:“每一天寅卯之交起床,卯正进宫伴驾,对朕这样的年轻人而言都是一件苦事,于诸位大人,真是很辛苦了。” “圣上体恤老臣,臣等感佩无地!”穆彰阿很是真诚的向上碰头,他说:“臣子勤劳王事,自当戳力报效,不敢言辛苦二字。” “话是这样说,但是朕昨天想了想,现在天气虽已入春,每一天还是昼短夜长,列为臣工每天寅时起床,卯时入宫,全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纵使诸位臣工有扶掖之心,也难抒朕眷念之意。”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故而从今日起,臣工入宫时间改定为每日辰正时刻(相当于现在的7:30分),以每年的9月到来年的4月为期,其他的时刻,则以辰初时入宫为准。” “……”御案前跪着的几个人都愣住了:改变当值的时间?似乎没有这样的规矩吧?不过穆彰阿为官的原则就是多碰头、少说话。只是想了一瞬,老人再一次向上叩头:“皇上体恤臣下,虽上古明君亦所不及,臣等感佩无地。” 第2节 托梦奇缘(2) 皇帝不置可否,这一项小小的改革获得通过,让他有了勇气。www.xbaoshu.com他说:“不但是诸君入宫当值的时间,就是内奏事处传送题本的时间也要改变。每一天不要在子时将题本送交内奏事处,而是改为每天下午的未申之交,白天的时候人也更有精神处理政务。一些军情紧急的奏章,当然还是可以随到随传。” 和当值时间改变比较起来,这种传送题本时间上的变化就让人有点难以接受了。不但是军机处,内阁,六部九卿,外省督抚大员,御史学政的奏折按照惯例都是要在子时送交内奏事处,由皇帝在灯下批阅,以备来日和军机处、内阁大学士等见面时作出正式的处理意见的,这一次的改变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关系甚大哩! 穆彰阿身为首辅,这时候不能不表示意见了:“皇上有令,为人臣子者,自当凛遵皇命,谨慎办差。只是,若贸贸然改变内阁题本传送时间,须时甚久,怕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就可以达成皇上体恤老臣、与各部司官养息之煌煌圣意呢!” “…………” 一番话说完半天不见新君有任何的表示,按照朝堂奏对的规矩,大臣是不能抬头看皇帝的,只能保持这种低头的姿势,一众人等心下惴惴。 等了片刻,皇帝悠然一叹:“这件事倒是朕想左了。既然是这样,那,我们慢慢来进行。就如同穆相所说,总要给人一个接受和适应的时间嘛。穆相以为呢?” “皇上言重了。老臣惶悚无地!” “还有一件大事,萦绕朕心,多日不去!”他忽然从御案后面站了起来:“朕前数日夜晚间偶得一梦。乃是圣祖仁皇帝(这是说康熙)托梦于朕。” “啊!”听到他口中提到康熙皇帝,下跪的几个人赶忙站了起来,肃手恭听。这样做是清朝自雍正起立下的规矩,话中提到康熙帝的时候,上至万乘天子,下至部院循吏都要起身恭听。 皇帝的表情也非常肃穆:“圣祖仁皇帝对朕言道:‘……查桂省金田县境内,有一破落户,名为洪秀全,其人生性阴谲,常怀反志,因地处偏远,以其能言善辩蛊惑无知乡愚,伊等以拜上帝教为由阴聚部众,已达万余之数。又有部众骨干如冯云山,肖朝贵,杨秀清,韦昌辉等人,或以阴柔诡谲,或以图谋出身,或以忍辱复仇计,纷纷入会,遂成骨干。’” 一席话说得穆彰阿如坠五里雾中,完全不知道这件事的真实性为何,也不知道这番话到底有何用意,只听御座后的年轻人继续说道:“圣祖仁皇帝对朕说:‘道光24年,洪秀全与冯云山遨游两广,沿途散步妖言以迷惑无知乡愚,奈何应者寥寥,洪秀全自问难当苦累,舍云山而归。只余冯氏举目无亲,典借无路,唯以替人担泥担泥挑土割禾打谷或靠拾粪卖钱度日,渐次以第无知乡愚纷纷皈依新教,甚或有全家全族来领受洗礼者不乏其人。冯氏历尽艰辛坚耐到底之努力下,道光27年紫荆山区信徒已至二千多人,建立“拜上帝教”组织,杨秀清,萧朝贵,秦日纲等先后入会。而于此时,洪秀全见邪会发展大好,乃从金田再赴山区。综上可见,洪氏其人实乃见利忘义只知享受不知稼樯疾苦之辈,……’” “圣祖仁皇帝最后对朕言道:‘……观洪氏其人,名为首脑,实为意志不坚,见风使舵之徒,后世子孙当与众卿密议,而后密密捕之。捕获之后,可于此人身上找到漏洞,将该邪会及首脑全部擒获!此事机密,尔等切忌动作过大激起民变。又,洪氏等人皆邪会首脑,尔等当细细查访,务求一网成擒,不可有半点疏忽。切记切记,小心小心。’” 说到这里,皇帝的脸色变得非常古怪:“圣祖仁皇帝一代圣主,于朕继统之日托梦于后世子孙,朕实在难以决断,故而亲自翻查皇考起居档暨三十年来往来奏折。终于于道光二十七年六月间查到了来自广西巡抚郑祖琛的奏报:金田县有保良攻匪会,公然练兵筹饷,招收徒众。经金田县弁员搜捕之,发出入教名册十七本,其中有荒诞语云:‘以岁在丁末,应红羊劫谶。’郑祖琛以不能决亦不能解,乃释。” “朕想了很久,都想不通这岁在丁末,应红羊劫谶的话到底是何解?”年轻的皇帝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今日朝会,把它说出来,你我君臣共议。尔等以为圣祖仁皇帝托梦于朕,可是有何深意?” 这样的事情在大清开国以来还是第一桩,身为臣子自然不能怀疑皇帝的说话是在撒谎,但是这样的事情也太过匪夷所思了一点! 听完皇帝的讲述,穆彰阿回头给季芝昌使了个眼色:“皇上,事关圣祖仁皇帝,非同小可,不如召集六部九卿与内阁大学士众位大臣共议?” “如卿所议,事关圣祖,当然应该郑重对待,然仁皇帝于梦中所言,似乎也不应该轻忽以对吧?” 千里来龙,到此结穴!穆彰阿立刻明白皇上的动议为何,却想不出来皇帝为什么这么郑重其事的对待广西金田县出现的一件小事,含糊应对道:“老奴下去之后,以夹片附在廷寄之中送交广西巡抚便是了。” 这句话殊非君前奏对的仪态,也和他言辞便给的口锋本色不符,不过算是应付下来了。 皇帝点点头:“就照此办理吧。不过,圣祖仁皇帝的事情就不要加在夹片中了,免得弄得蛇蛇蝎蝎的。” “喳!”见皇帝没有其他的吩咐,穆彰阿领人跪安而出。 刚刚回到军机处,众人还不等坐定,一个内侍站在门口高声传喝:“皇上有旨:军机处众位大臣勤劳国事,枵(音消)腹从公。特赏赐碎溜小鸡、炒面鱼、云扁豆炒肉,挂炉鸭子各一。着御膳房伺候。”说到最后又加了一句:“毋庸谢恩,钦此!” 第3节 坐而论政 说是‘毋庸谢恩’,穆彰阿还是恭恭敬敬的站好,听内侍传完旨意之后离开。www.xbaoshu.com随即御膳房前来开饭,除了照例的四盘四碗,加上皇帝赏赐的菜品,摆满了大理石桌面。穆彰阿心中感动:新君登基,于自己恩宠不减,想来真是欢喜莫名。 “我们五个人吃不来这许多啊?”季芝昌等人都是5旬开外的年岁,更不用提穆彰阿已经是望七之年,平时的吃饭都是以节食养生为主,偏今天有皇帝御赐的菜品——这可都是要‘消灭’干净的,因此他提议:“不如给他们拨一点儿过去?” 他口中的‘他们’指的是在对面南屋中的军机章京。清制:军机章京各拣选满汉举人,六部司官经过考试后合格者录取担任,在人数上并无定例,总数大约在20人左右(此处并非作者杜撰。军机章京的人数一直没有一个非常精准的要求。一直到真实历史中的洪杨军兴,军机处事物繁忙,咸丰帝下令,将人数扩充为32人,以满汉各16人,遂为永例。本书在写作中会加以小幅度的改动,知者莫怪。),这20人分为四班,每日两班,隔日进值。 “何必如此麻烦?”穆彰阿随口接道:“就让他们过来一起吃吧?” “15个人怕是坐不开吧?” “不怕,挤一挤,总能坐得下的。” 于是,何汝霖下去安排,不一会儿的功夫,人员聚集在军机处,这下可真的是热闹起来了!15人围坐在一张专门找到的特大号圆桌前,开始用餐。 这顿饭吃得很香,一来众人也真是有点饿了,饥者易为食;二来这等大团圆的气氛也可让人心情舒畅,胃口大开。只为现在还是在大丧期中,不敢有任何欢颜流露,未免美中不足。 和军机大臣见面迁延良久,等到皇帝用罢午膳,已经过了午时了。 回到养心殿东暖阁,在软炕式的宝座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休息下来,顺手拿起一本奏折,一看题头,年轻的皇帝微笑起来:《尊议大礼疏》,礼部右侍郎曾国藩跪进。 这篇奏折的内容是应皇帝的上谕,召集六部九卿就道光皇帝遗诏中特别要求的一条:‘……朕万年后。断不可行郊配,祔庙之礼……’而进言的。 疏云:‘大行皇帝功德懿烁,郊配断不可易,庙袱尤在所必行。’一上来就是论证明确,接下来的自然就是论据罗列:首先是庙袱一条,‘考古准今万难遵从;而具体的解释则是由古到今,古之祧庙之说乃为七庙亲尽言之,间有七庙亲尽而不祧者,则必有德之主世世宗祀,不在七庙之数,若殷之三宗,周之文武是也。’接下来又说:‘……况且诸侯士大夫尚有庙祭,况有天子至尊,敢废升袱之典?’ 在奏折的最后,曾国藩写到:“……皇上他日郊祀之时,上顾成命,下顾万世,或者悚然难安,则礼臣(这是指他自己,曾国藩任礼部侍郎,所以有礼臣的自称)无所辞其咎。是以专折具奏,干渎宸严,不胜惶悚战栗之至。谨奏。 看过奏折,皇帝顺手拿过御笔,在留白处加上一段朱批:“览奏。该员语句清晰,文字剀切,甚和朕心。将此折转发六部同阅,钦此。”写完之后,又觉得意犹未尽,便再加上一句:“日后另有恩旨。”这才把奏折放到了一边,拿起了另外一本。 这本是两江总督陆建赢奏两淮盐政、漕运弊政折。关于淮盐弊政的内容,皇帝早就从有所了解,这一次看到清廷居然已经有人认识到了这方面的问题,也不由得大感兴趣,翻开来看了看,内容甚是繁杂,陆建赢把自己多年以来看到,听到,亲身体会到的关于弊政要点都详细罗列的出来:“……商人营求盐政,定为封轮之制,轮到售盐,不准争先抢售,致有跌价,是故把持愈甚,盐价愈坚,而私销愈畅。道光元年,两江总督孙玉庭奏请楚岸开轮,陋规皆在杠坝,起杠过坝,历五坝十杠,再改捆大包赴岸,官吏胥役,层层需索,每引成本至十余两,……” “……淮盐积敝,自陶澍创改淮北为票盐,稍稍苏息;而淮南擅盐利久,官吏衣食於盐商,无肯议改者,…今臣请以立法改道不改捆,不由杠坝淮所旧道,而改从王营减坝入湖,且每包百斤,出厂更不改捆,直抵口岸。除盐价钱粮外,只加运费一两,河湖船价一两,每引五两有奇,减于纲盐大半,民贩由州县给照,付场买盐,分司给以三连票一连,立限运岸,不准票盐分离,否则以私盐论处,俟盐船衔尾到岸,” “……无改捆之掺杂,盐质纯净而本轻价贱,私盐无利,改领票盐乃有利,私贩皆贩官盐矣,非特完课有赢无绌,兼疏场河,捐义厂,修考院,伊等本为盐引附纳之物,以畅销收旺,百废俱兴。盖以轻课敌私,以畅销益额,故一纲行两纲之盐,即一纲行两纲之课也。” 看到这里,皇帝想了想,回忆了一下自己曾经知道关于盐运弊政的知识,和陆建赢在折子中提到的解决方法大同小异,也没有什么可以增加的。这才继续往下看,就是关于漕运弊政的陈述了:“……漕运古已有之,唯于我朝发扬光大。然历经六朝200年积淀,漕运已成循吏利之渊薮。今言正事之妨漕者:政既妨漕,漕亦妨政。皆论政之可以为炯戒者盖屡次开捐,到省之官员众多,无实可补,则以差委为调剂。盐漕皆为容纳差委之大窟穴……又沿途过闸,闸夫需索,一船一闸,不下千文。故漕丁专定运粮,其费取给予官而有余。合计陋规贿赂,虽力索州县之兑费而不足。此漕丁只售琐削于大吏也。” “良善乡愚,零星小民,收至加五六成而不敢抗,始则忍受剥削,继亦渐生机械,贿托包户代交,较自交多五六成之数,所省实多。包户日多,乡户日少,刁民效尤,良民也渐趋于莠。吏治民风日习,由此日坏。” 一篇奏折写了有七千多字,皇上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长篇文字,中途不得不停下来几次,让身边的太监给他倒来茶水。 看过之后,拿起笔,蘸上朱砂,有心在奏折上批示几句话,却又无从写起,轻轻地叹息一声,废然搁笔,把这本折子放到了一边。 ************ 第二天一早叫起的时候,皇帝想起昨天看过的折子:“两江总督陆建瀛的折子,朕看过了。确实是让人心神大变啊!想不到,盐漕弊政一至于斯。” “皇上,盐漕弊政各地皆有,也是多年来积攒下来的。各地督抚本有理清本省弊政,以安民心的责任。这样的事情,只要下一道上谕,着其认真办理,也就是了。” “话不是这样说的,穆相。盐漕两端都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更不用提漕丁盘剥,酷吏骚扰给小民带来的影响。若是真如同折子中说到的,使小民‘渐生机械’,你我君臣就悔之晚矣了。” 穆彰阿有心说:“若真是激出民变,则陆建瀛身为总宪,便是责无旁贷,想来他也不会允许此等情况出现。”但是那样一来,就变成了和皇帝抬杠,全无奏事的规矩了,当下答说:“圣明无过皇上。” “军机处发一道旨意,着陆建瀛进京。朕要见见他。哦,顺便让漕运总督杨殿邦也到京中来,和陆建瀛一体陛见。” “喳!” 第4节 内中巡游 看完了几份奏折,皇帝站了起来,身边随侍的太监六福立刻上前一步:“万岁爷,有什么吩咐要容奴才伺候?” “呆得烦腻了,我想出去走走。www.xbaoshu.com” “容奴才为万岁爷安排。” 皇帝的双眉一皱:“你没听明白吗?朕说过,想自己出去走走!安排什么?” 新君登基只有4天,甚至还没有完成在太和殿的登基大典,六福根本不知道皇帝的脾气秉性为何,一句话就碰了个大钉子,吓得立刻跪了下来,再说话都带上了哭腔:“万岁爷饶命,万岁爷饶了奴才这一回吧?” 年轻的皇帝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哭什么?该死的东西!给朕前面引路。” “喳!”能够随侍在皇帝身边的太监都是生得一副玲珑心窍,察言观色的本领是他们入宫之后第一样要学的,也是一生需要熟练掌握的。六福偷眼瞧去,皇帝的脸色不是很难看,这才放下心来:“容奴才……”他不敢再说什么安排之类的话了:“为万岁爷引路。” 主仆两个走出养心殿,早春的阳光很是和煦的照射在紫禁城中,晒在身上暖洋洋的那么舒服。皇帝也不让人安排任何的车架步辇,就这样安步当车的向前走着。 出养心殿非常近的距离就是军机处所在的遵义门,这时候已经是过了申时,军机大臣都已经退值回家,军机处北屋上锁,只有南屋,还有值班的军机章京在轮值。 按照清制,军机处每一年有一个月的封印期,大约是从十二月十九,二十,二十一三天之中,由钦天监挑选一天最吉利的日子,上报到军机处,谘会在京衙门及各省,到时候一律封印,整整一个月后,复又开印。除了这三十天外,其余的330天都是有人值班的。 一般而言值班的是两个人,一个资历浅一点的军机章京,担任文笔案牍的工作,另外一个则是当日的军机章京领班——满语叫达拉密——负责收拢、归总一天之中的卷宗,文件,奏折以及信件,没有使用的、盖有军机处银印的空白公函,都要归由他来处理。 今天值班的两个人年长的一个叫许乃钊,字信臣,浙江杭州人,是道光十五年的翰林,散馆后分发到吏部任主事,考取了军机章京,宝书网相当来得;那个年轻的叫阎敬銘,陕西朝邑人,道光25年的翰林,刚刚之后任职户部主事,考取了军机章京。今天正是他们两个人值班。 这种当值是要上夜班的,最早也要等到明天清晨,第二班军机章京到来,把公事移交之后才能下班(关于这一点,后面再做详细的介绍)。 军机处有一项相当良好的工作传统:今日事今日毕。不论迁延到多晚,总要在一天之内把公事了结,该交内阁的交内阁,该交廷寄的也作了相应的安排。许乃钊是精心人,临时又加问了一句:“丹初(这是在叫阎敬銘,后者字丹初),” “职下在!” “点扣的文字可已经准备妥当了吗?” 点扣是一种军机章京工作时的特殊方法,在要面对众多的文案,卷帙,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的工作忙不过来时使用;具体的做法是这样的:按照军机处的规定,不论是明发上谕还是廷寄,每一页的文字都有相同的定制。廷寄大约是每页五行,明发是每页六行,每行二十个字,扣好了字数、起始,就可以交给多人同时操作,等到写好之后,再经过检验和校对,装订起来,这样的一个过程名为点扣。 今天之所以会用到点扣却不是因为文案太多,而是为了时间太紧!和皇帝见面之后就已经接近午时,用过午饭,时间更晚,军机处上上下下忙得一塌糊涂,自然也就把点扣方法拿来作为增加效率的流程了。 阎敬銘回答一声:“回大人的话,已经妥当了。” “来人?” 内廷的苏拉赶忙应声而至:“两位大人?” “把我和阎大人的食盒去热一下。” “是!”苏拉提起门廊处的两个大食盒转身走出,他刚刚走出,南屋的门一开,两个人踱了进来。 进来的两个人站在背光处,屋中的两个人看不大清楚面容,阎敬銘尽可能的分辨了一下,为首的一个年纪很轻,不会超过20岁的样子,一身素袍下是香色的宁绸棉袍,足蹬粉底缎靴,头上的帽子取下了本来应有的红绒结顶。 他进屋之后打量了一番,取下软帽交给一边的小太监,原本应该剃得趣青的头皮上已经生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头发茬,其实不但是他,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现在是在为大行皇帝居丧期间,27日之内是不准着喜色,百日之内是不得薙发的。 在他身边的那个小太监向前走了半步,望着从里面走出来的两个人,正要张口说话,他身后的年轻人却先开口了:“都已经退值了吗?” 这算是什么来路?许乃钊和阎敬銘同时心中狐疑,前者毕竟年纪大了几岁,在朝中宣力多年,猜到对方可能是哪一家的王侯公子,点头答说:“是的,几位大人已经退值回家了。” “你们呢?” 这句话问得殊堪无礼!许乃钊眉梢一扬,制止了同僚将要出口的话,继续保持一个很安详的仪态答道:“军机处不比旁的地方,每一年中都要由人值班,今天是我和丹初兄轮班当值的日子。” “是这样啊?”年轻人向里面走了几步,这时候彼此都能够适应屋中的光线,对方的容颜也可以很清楚的看到了。他仔细的打量了对面的两个人几眼,一个年纪在40岁上下,中等身材,气度不凡;另外一个,……真是很少见到这么难看的男人! 阎敬銘长得相当的古怪!身高不满五尺,形同侏儒,而且一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小眼睛明亮有神,大眼睛总是不受控制的眨动,眼角总有如同泪水一般的液体分泌而出,这还不算,他的脑袋长得像个枣核,上下皆锐,只有中间部分丰隆而出。 年轻人只是打量了对方一眼,就把他的容貌记在心里,没有办法,确实是太深刻了。 对方的两个人也在注视着他,在没有人注意到的时候,那个小太监已经搬来了一把椅子:“爷,您坐。” 六福也确实是生了一颗灵动的心肠,既然皇上主动接口就是不愿意自己透露给对方真实的身份,自己自然不能坏了主子爷的兴致,故而称他为‘爷’。果然,皇帝很满意的坐在了两个人的对面,自如的翘起了腿:“你们,也坐嘛。” “呃……”这样的恶客两个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许乃钊福至心灵,大约猜到了对方的身份,拉了一下阎敬銘,也在对面坐了下来,只听年轻人继续问道:“每一天,军机处都是有人值班的吗?” “是的。除了腊月中旬起,各部封衙到正月上灯节会之后,各部正常入值的日子之外,军机处每一天12个时辰都是有人在坐班当值的。” “那么,如果在这段时间里,有突然而至的事情呢?例如军报?” “这样的事情在嘉庆爷和大行皇帝理政期内也只是偶有发生,不可作为定例的。” “我是说,如果有这样的事情呢?” “那……”许乃钊用在阎敬銘听来很是不解的恭敬语气答说:“那也只得随到随传了。毕竟,军报是万万不可有片刻拖延的。” “是啊。军报是万万不可有片刻拖延的。”年轻人悠然一叹,站起身来,却又站住了,回头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在下浙江许乃钊,这位是我的同僚,陕西阎敬銘。” 年轻人把许乃钊的名字在嘴里念叨了几遍,又问道:“可有功名?” “是!我是道光十五年考取的翰林,阎兄是道光二十五年恩科的进士,刚刚散馆,任职户部主事,考取了军机章京。” 这一次对方不再说话,举步走出了军机处南屋。留下一个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的阎敬銘和一个额头冒汗的许乃钊面面相觑,用完全不同含义的眼神瞅向对方:“前辈?” “丹初,你知道来的是谁吗?” “他没有报上名字,我怎么知道?” “哎!”许乃钊叹息一声:“丹初,贵不可言啊!” “前辈的意思是说?”阎敬銘也立刻明白过来,大声叫道:“是今上?” 第5节 吃梦之约 新皇登基,一些常备的赏赐和政令也会随即下达恩诏发放,例如停止勾决(也就是处死各种人犯),京城内外大小官员,在职期间有革职留任或降级罚俸者,借这一次机会也是全数开复。www.xbaoshu.com而对于天下众多学子来说,最值得高兴的一件事就是,又可以有一个正途出身的恩科机会了。 不但是这样,这一次的恩诏中特别记明:会试举人,已经中式者,如有殿试誊写错误,不合体式者,礼部察明核实准其再行殿试。乡试已经中式举人,其有磨勘原卷字句错误,以致停科者也具被宽免,准其会试。 这样一来,到北京来参加会试的举人的数量一下子就多了起来,各地在北京的会馆被挤得满坑满谷不在话下,就是北京城中的各家旅舍,寺庙,也纷纷被来自全国的学子占据,当做这最后攻关时刻的临时居所。只不过是因为时值国丧,不可张宴,不可享乐,百日内不可动用响器的律法煌煌,使人觉得未能得偿所望而已。 不过三五个亲朋近友聚到一处,品名谈天也是人生乐事,足以抵消思乡和大考在即的紧张情绪了。在京城著名的琉璃厂大街边,有一处名唤必有春的茶馆,老板是夫妻两个,男的姓田,在家行二,人皆称呼其田二而不名。 田二为人很是四海,一边和早起来进到茶馆中的熟客打着招呼,一边用很是明亮的眼睛注视着街上往来的人流:“黄三爷,可是好久没见着您老了!”说着话,田二漂亮的请了个双安,身体一曲而起:“可是把田二想坏了!” “你小子,就是生了一张巧嘴儿,都快赶上我养的这只黄雀儿(音巧)了!”被称作黄三爷的男人提着手中的打磨厂出产的八棱鸟笼子,一边轻轻地摇晃着,一边递了过去:“给我看好了。有了什么闪失,你估摸着赔了你田二的小命,看看能不能抵得上三爷的雀儿?” “瞧您说的,我田二是个什么货色,您这是什么货色?别说我田二的一条命,就是把我熬了油卖了,也比不上不是?” 黄三爷呲牙一乐,举步走进座位:“老规矩,香片!” “老规矩,黄三爷香片一壶!”田二拉长了声音大喊起来。 在茶馆里就座的客人还有几个似乎是外地来人,不认识这两个人,也不大能够听得懂他们的说话,便把疑惑的目光都瞧向在坐的唯一的一个老者。后者注意到了,嘿嘿一笑:“这没什么,北京城什么样的人没有啊?就拿刚才的这个黄三爷来说,不过是个过了气的红带子,整天仗着祖上的余荫,靠旗下定规的几两银子度日。却还是不改……” 老人似乎不愿过多菲薄对方,摇摇头不再说话了。 和他同坐的几个人都是年轻人,为首的一个30岁左右,方面大耳,长得不怒自威,红彤彤的面容却像是画中的关云长:“赵老,再和我们说说吧?” “是啊,赵老,再和我们说说吧?”旁边的几个人也纷纷凑趣:“在家中听不到这些天子脚下的趣闻呢?” “呵呵……好吧。就和你们说说!”赵姓老者一招手:“田二爷?” “哎呦,可不敢当!”田二挂好鸟笼子,快步欺近:“赵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再给我们上一壶茶,这一次要碧螺春。” “好嘞。赵老爷碧螺春一壶!” 今天聚会的几个人中,那个方面大耳的叫储德灿,字宣云,山东蓬莱人,今年24岁;另外三个一个叫徐桐,字豫如,号荫轩。汉军正蓝旗人;一个叫谢增,字梦渔,江苏扬州人;还有一个叫崇实,字白水,是个旗人。隶属镶蓝旗,其父椿寿多年为官,还总是在江、浙一带,他从小跟随在父亲身边,所以虽然是旗人,却几乎没有怎么回来过天子脚下这繁华之都。 众人会聚北京,本来互不相识,不过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很喜欢碑林字帖,而这样的东西,自然是在琉璃厂为最多,于是不约而同的赶到琉璃厂,偏生在同一家名唤‘林竹斋’的店面中偶遇,彼此虽不相识,但是只要一听那南腔北调的说话,就猜到对方的身份。 同是来自外乡的学子,对于彼此的身份立刻就有了认同感,还不用提将来入场之后,如场中蹭蹬也就罢了,如果得遇衡文巨眼,则在场的几个人就算是同年了——科举时代最看重的第一便的同乡,第二便是同年——因是之故,几个人一见投机,便是那年纪最长的徐桐,也谈得笑逐颜开,开怀不已。 几个人看中的一份八大山人临前明文征明的手卷草书:范成大的《田园杂兴》四十首。是浓墨油纸的摹写本,点画波磔的气势精神,几乎与原本无异,转折之处,丝毫不带牵强。不见原本,怎么样也想不到出自摹写。几个人爱不释手,只是价钱太贵,居然要150两。 来京赶会试的各地举子有钱的绝对不在少数,偏偏今天来到的几个人,唯一的一个崇实家道殷富,却有一个锱铢必较的阿玛,能够给到儿子的钱相当有限,花150两银子买一张摹本,是万万不敢想的事情,嗟叹一会儿,终于还是放下了。 其实不但是他们,店中还有一个老者,也是满脸惋惜之色,很显然也是那种喜欢却买不起的类型。几个人目光相碰,都是苦笑无言。崇实自小在父亲身边,于接人待物中很有心得,向老人一拱手:“前辈,请了。” 他的说话有很重的南方口音,老人眨眨眼,仔细的分辨了一下,大约知道他是在对自己说话:“啊,请了!” 崇实猜到老者听不大懂自己的说话,故意放慢了语速:“前辈也很中意这份手卷吗?” “啊!”这下老人听懂了,很是不舍的看着伙计把手卷收好:”是啊,貌合,神亦不离。出自绝顶聪明人的手笔。”老人对于这方面很有造诣,说出的点评也是丝丝入扣:“只是囊中羞涩,难免有遗珠之憾啊!” “不如……”崇实也是突发奇想,回头和几个人商议了一下:“我们一起买下?” “…………” “其他人再做临本,已慰平生所好。本次会试若是全部得中,则此手卷就交由老先生,也算是彼此有缘;如有一个不中或全部不中,则以抓阄为选?” “好!”老人也是那种有决断的:“就以这副手卷做吃梦之约!” 第6节 科场趣事(1) 吃梦是科举趣事之一,每一次出场,为了补偿场中辛苦,同赴试的好友相约到一家馆子大啖一顿,吃过之后记账。www.xbaoshu.com等到榜单发布,名落孙山的白吃,榜上有名的分摊会账。算是一种特殊的心理安慰,名为吃梦,可算是微妙贴切。 一老四少各分担了30两纹银买下手卷,看时间尚早,几个人相约到必有春吃茶,互相通了明姓,老者叫赵树吉,字柏森,北京人。这已经是他近50年来第20余次入闱了。 众人同时咋舌!20余次入闱全都不中?这是什么运道?储德灿疑惑的问:“老前辈,已入闱20余次,便是那大挑之遇,也有6回了吧?难不成?” 也难怪他有这样的疑惑,清朝为了安抚读书人,特别想出了大挑的选择方式,一般来说,连续三次入闱不中的举人即可申请大挑。由朝廷简派王公大臣拣选,一等授知县,二等授教职。算是朝廷为久试不第的举人提供的一条出路。 大挑首重的便是仪表,看赵树吉长髯飘摆,红肤如火,望之如神仙中人,这样的相貌,即使自己作为拣选大臣,也会第一个选中的吧?怎么? 赵树吉却全无戚戚之态,仿佛很看得开似的:“所谓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其实,从30年前我就已经绝了中式的念头。不过,每科却还是入闱。” “这又是何解呢?” “我一说你们就知道了。”老人捋髯一笑:“我入闱不是为了应试,而是为了誊录!” “啊!”几个人同时点头,明白了。 原来赵树吉经史娴熟,文字雅健,偏生运道极坏!每次入闱总有意外,要么就是磨勘原卷,被蓝榜贴出(后文详见),要么就是自己闱作得意,偏又遇到个有眼无珠的房考官,最后只能是付诸一叹。 就这样一次一次入闱,一次一次失利,连家计也成了问题,没奈何,赵树吉当了誊录生。这是一种为了防止考试时作弊而进行的一种措施。 清朝的科考,在管理上极其严格。有两层关节作为具体措施:第一是糊名。就是把学生的墨卷全部弥封姓名,能够看到的只有考生的籍贯和编号,用来记录籍贯和编号的考生名册,则是在主持闱务的监临的手中,主考官和房考官也是不知道的。 只有糊名还不行,因为还可以通过字迹来辨认。于是这便需要赵树吉这样的誊录生了。把卷子交上来,会先拿到收掌所,用紫笔标示,送到誊录那里,用朱笔抄写一遍,称为朱卷。然后原件归箱,把抄写好的朱卷送到读所校对,用黄笔加点,然后送房考官那里评阅,房考官用蓝笔——在这里便是会有第一批因为染卷,磨勘错误(所谓的磨勘错误包括忘记历代皇帝的避讳,抬头的格式错误等)而被标出,因为是用蓝笔标注,故而这第一关被刷下来的考生,就会被所谓的‘蓝榜’贴出。 到了这时候,紫红黄蓝,五色已用其四,最后是主考官用墨笔——凑足五色。 “主考用墨笔,说来也是一番苦心。如果在墨卷中有小小失误,主考可以调来原卷,酌情代为弥缝。再改朱卷也很容易。”说到这里,赵树吉不再说话,自己拿起茶杯品了起来。 崇实是这些人中最好奇的,放慢了语速问道:“老前辈,您……当年是不是也曾经有过这样代为弥缝的情状啊?和我们说说啵?” 赵树吉不置可否的一笑:“此事嘛,不可说,不可说!” 他这样故作神秘,众人如何能应,纷纷请教,老人碍不住了,终于点头:“当年我看到一本墨卷,立意甚妙,只是文字上小有欠缺,一时起了怜才的念头。便多事为他改了一遍。再誊成朱卷送交对读,结果竟高中了。” “那不会是违例吗?” 徐桐一句话出口就知道说错了。赵树吉脸色一正:“这样的事情算不到违例的,要知道,即使是誊录,也有功令可考:只要不超过百字,就不算犯规。” 这样的说话就有点流于意气了。几个人赶忙埋怨徐桐不该乱说话,他自己也是好一番道歉,才算把老人的火气压下去。崇实接着说道:“可见老前辈手笔不凡,冥冥中成就他人功名。也是极大的阴德。只是受惠的人知道了吗?” “怎么会不知道呢?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发刻的闱墨与原稿已有不同,自然会奇怪,而主考的添注涂改也不会有如此之多,后来他多方打听,这本卷子是我誊录的,就认定是我的好事,便备下重礼,一定要拜我做业师。” 崇实等人完全给他的说话吸引住了,不自觉的追问:“那老前辈呢?您受了没有?” “这怎么能受呢?受了不就是自呈罪衍了吗?我还要留着嘴喝酒呢!”说罢,老人哈哈大笑起来。 储德灿等人陪着笑了几声,老人继续说道:“拜业师之说自然再也休提,便是贽敬也当不得,只是逢年过节,人家有很丰厚的礼物送过来,我却也受之无愧。到底一家大小要有个糊口之计,从那以后,这便成了我的常业,只是心中有个很大的规矩,从来没有和人提起,今天相聚有缘,不妨和大家聊聊。” “想来老前辈胸中自有丘壑,不会是有求即应的。”崇实很认真的点头:“愿闻其详。” “首先说,就是事先请托,绝对不行。”虽然说话是对着四个人,但是赵树吉的眼睛却只是看着崇实,似乎只有他才是自己的知己:“你的卷子又不一定会由我誊录,如何应承?有人说,他可以活动,让卷子落入我手,那就更加敬谢不敏——这是犯法的,万一出了事,是要掉脑袋的!” 看老人的目光向自己看过来,徐桐面色一红,垂下头去。崇实接口说道:”说得好!只此一句,就可断了此辈幸进的念头。还有呢?” 赵树吉偏过目光继续说道:“因材施救。如本有才情,立意又是高人一等,只是意有不足,文字稍差,稍加点窜即成佳作的,我自然乐于成人之美。” “是,是!国家取士,原不在文字上,是要看他是不是可造之才,赵老此举,正可以弥补考官力所不及之处。冥冥中大有造于邦家!” 赵树吉真有点感动了,举起手中的茶杯,以茶代酒:“有你这句话,足慰平生!” (xbaoshu.com) 第7节 师弟情深 紫禁城养心殿中,皇帝正在和礼部尚书孙瑞珍和工部尚书杜受田议事。www.xbaoshu.com前者也就罢了,后者和皇帝还有一层很特殊的关系:他是新君还是皇子时的老师! 13年的时间朝夕相处,师弟之间的感情不是父子也胜似父子了。今天,是皇帝登基之后两个人的第一次见面,都有点忘情了,还是在同僚的提醒下,杜受田才意识到自己这样直勾勾的看着皇帝是多么失仪的一回事:“皇上,老臣失仪了!” “老师……”皇帝下意识的用手去搀扶,又赶忙缩了回来——君臣大防不可不郑重其事,给身边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六福赶忙过去分别扶起二人:“给两位大人搬杌子来!” “喳!”所谓的杌子,就是紫檀木所制的骨牌凳,二人谢恩已毕,在杌子上欠身而坐,皇帝看着自己的老师,轻笑了一声:“几日不见,老师也清减了。睡得可好?” “多承皇上挂念,老臣粗体尚称康健。” 皇帝感觉很没有滋味,做皇帝是个没有同伴,没有朋友,甚至连知己也不能有的……工作!难怪做皇帝都要称孤道寡,这种落寞的感觉,年轻人真是第一次感受到了。他转头看向孙瑞珍:“礼尚,今日见驾有什么要事吗?” “回皇上的话。臣与杜大人今日是为了前日尊奉上谕:‘……敬思皇考御宇三十年。宵旰忧勤。万几鲜暇。举凡敬天法祖。勤政爱民。文德武功。不可殚述。……而永怀承佑启身之恩,详考彝章,宜升谥号。著大学士九卿会同敬谨拟议以闻。用副朕显扬谟烈、怙戴尊崇至意。’” “……臣等尊奉上谕,会同六部九卿共议,恭拟上大行皇帝尊谥徽称曰:效天符运立中体正至文圣武智勇仁慈俭勤孝敏成皇帝,庙号宣宗。天下万世。称曰宣宗成皇帝。” 说着话,他从袖袋里拿出奏折交给内侍,由后者转呈皇帝。新君接在手中打开来看了看,又合上了:“皇考一生勤俭,虽为万乘天子,却首戒声色货利之娱。三十年来以身作则。实为千古未有之贤君。这‘慈俭勤孝’四字,用得最好。” “多谢皇上。” “还有什么?” “还有便是为大行皇帝嫔妃上尊号一事,”孙瑞珍自问没有杜受田那般和皇帝有着深厚的师弟情谊,说话很是小心:“还请圣上示下。” “呈上来。”有小太监把他的奏本取来,后者接过来打开看看:静皇贵妃博尔济吉特氏,拟皇考康慈皇贵太妃,琳贵妃乌雅氏,拟皇考琳贵太妃,彤贵人舒穆鲁氏,拟皇考彤嫔,佳贵人郭佳氏,拟皇考佳嫔…… 皇帝拿起御笔,正要写字,又停了下来:“传内务府大臣。” “嗻!” 很快的,内务府大臣文庆来到御前,行礼已毕,皇帝问道:“按照则例,皇考的太妃和嫔,每日,月,年应得的供给是多少银子?” “回皇上,按照则例,皇贵太妃每年银一千两,各种绸、缎、绫、纱等丝织品九十一匹,布类六十匹,金线二十绺,绒线十斤,棉花线六斤,棉花四十斤,里貂皮九十张。每日份例:猪肉二十五斤……” “行了!知道了。如果朕想多给她们一些呢?” “皇上可以吩咐内务府专门就这笔银子奏本,然后交由御前颁喻,奴才们才好奉旨办理。”停顿了一下,说道:“其实,这些钱对于太妃们来说,也很是够了的。她们每天呆在宫中,用钱的地方少……” 皇帝倒也觉得他的话有点道理,却又有点似是而非,只得答道:“好吧,你下去吧,朕考虑一下。” 看着文庆离开暖阁,皇帝拿起奏折,又大略的看了看,向下一递:“依议吧。” 内侍接过还给礼尚:“臣明白了。下去之后就会奉旨办理。” “还有什么事吗?” “是,按照宫里的例制,今年又是到了选宫婢秀女的时候了,臣与户部陕西司的郎官李嘉乐问过,他说,这件事还得请陛下示下。只要陛下圣意一定,他们就可以立刻开始筹办。” “时值国丧,这样的事情暂缓进行,嗯,等明年吧。”皇帝偏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就在对方给他看得有点发毛的时候,还好,皇帝说话了:“怎么,户部的差事你居然也开始过问了吗?这是不是越权啊?” 孙瑞珍赶紧低下头去:“回皇上,选宫婢秀女的事情按例是臣该管的,户部只是从旁协助,臣并无越权之处。” 这话就有点和皇上顶嘴的味道了,还好,御座上的年轻人没有针对这个问题发怒,只是轻笑着一摆手:“好吧,朕也不过只是随便问问,你跪安吧。” 于是孙瑞珍知道,皇帝和杜受田有一些话要单独说,不敢怠慢,跪安而出。 杜受田不知道这个门生天子为什么会突然的不悦,心中难免惴惴,微低着头,眼睛只能看见皇帝叫上的软靴如同凝固在空气中一般一动不动:“老……” “皇上!”杜受田激动之下突然抬头,师弟两个的目光想碰触,又赶忙各自避让了开来。老人硬起心肠说道:“皇上,您还是称呼老臣的名字吧?” “我真的很怀念老师为我授课的日子。”他说话的声音似乎没有一个固定的目标,只是向着空气发出的:“那时候我不听话,偏又是皇子身份,老师不能打也不能骂,只能一点一点的用圣人之学教化,想起来,您真的是费力得紧呢!” “……所以从那时起,我就对自己说,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够做得到的话,就一定会尽我的一切力量给予我的老师以补偿。现在才知道,即使我会有这样的想法,也要看别人会不会接受呢!” “皇上!”杜受田立刻跪倒:“雷霆雨露莫非君恩。老臣万万不敢……” “起来,起来!”皇帝也为自己的话惹得对方难过而心生不忍:“我……朕没有其他的意思啊。” 杜受田在内侍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擦了下眼角:“皇上,自古君臣有别,不论是朝中蓍宿还是身为帝师,皆应如此。是故,还是请皇上以名谓称呼老臣吧?” “那好吧。”皇帝倒也爽快,点头答应了下来:“来人!” “在。” “传朕的旨意:工部尚书杜受田是朕的开蒙恩师,于先皇考交付的差使尽心尽力,不敢有一日懈怠,朕秉先皇祖,皇考敬天法祖、仁爱御下之心,于此荩忠忧国之臣自当封赏,着加封工部尚书太子太傅衔。” “喳!” 皇帝一摆手,制止了杜受田意欲固辞的说话:“再另拟一道旨意,礼部侍郎曾国藩,此次于朕下诏求言一事中所上奏章语句清晰,文字剀切,甚和朕心,着南书房行走。” “还有,吏部主事许乃钊入朝以来办事勤勉,恪尽职守,深得先皇赏识,也着加封南书房行走!” “是!” 第8节 权柄在上 在北京这个地方是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的,皇帝微行到军机处,见到了正在当值的许乃钊和阎敬銘,和他们有过一番攀谈的事情很快通过有心人的追问得到了完整的版本。www.xbaoshu.com 这一次朝命下发,甚至在许乃钊,也是大吃一惊。他猜到当天和他说话的是皇上,也很认真的回忆过谈话的细节,自问没有什么失仪之处,却也没有想到旨意会来得这么快!南书房行走是天子近臣,而且照例有专折言事之权。得到这样的任命,等于就是在昭示群臣,又一个政治新星出现了。 接到旨意的时候,许乃钊正在家中招待分别来自天津和凉州府的两位客人。这是兄弟两个,一个叫长瑞,官居天津总兵;一个叫长寿,现任凉州总兵,都是满人。 他们兄弟两个的父亲叫培思哈,姓瓜尔佳氏。当年官做到九城兵马司左翼长。翼长分为左右两翼,顾名思义,就是九门提督的左右手之一。培思哈虽然是满人,又没有上读过多少书,心中对汉人,尤其是读书识字,又通过科举正途走上仕途的汉人却是非常的尊敬。他和时任顺天府治中的许小范因而相熟——许小范是许乃钊之父——两家就这样成为了朋友,而彼此一满一汉,一南一北,却并不会因为彼此身份和文化的差异出现任何的矛盾。相反的,培思哈甚至还想请许小范做自己孩子的老师,只不过因为一些细故而未能成其事。 当年许乃钊进京的时候,培思哈已经战死在平张格尔之役中,长瑞和他的弟弟长寿分别袭父荫,一个被选派到天津府,一个被选派到凉州府。凉州路途遥远,只能致以书信问候,在天津的长瑞,却是可以就近拜望的。 两家是通家之好,故友相逢,自然是万千之喜,得知许乃钊这一次乡试夺魁,此次进京是来参加会试的,长瑞又是羡慕又是高兴,特别在军中请了假,和许乃钊同返京师,为他安排打理一切,直到会试结束,许乃钊得中,殿试还要等上几日,此时自己的假期已满,不得已二人就此分别。在许乃钊来说,长瑞的这番盛情,他自然是感激的五体投地,两家人也走得更近——于今已经15年了。 这一次长瑞进京,一来是以天津总兵的身份述职,顺便和多年未见的兄弟相会;二来,就是想看看自己的老朋友许乃钊了。 兄弟两个在东城菊儿胡同的祖宅相见,自然有万千之喜,长瑞还好一点,天津迩(音耳)来京师,总还能有闲情典故可供消磨;长寿任职凉州,路途遥远,音讯固然不至断绝,却也是久疏问候。 而且,长寿太长的时间和军中的那些丘八在一起,甚至都忘记了亲情的滋味,看着已经14岁的儿子荣禄身材高挑,体貌端正,当阿玛的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和儿子亲近,只是摸摸儿子的头,以示抚慰。 长瑞知道弟弟天性就是少言寡语,多年不见孩子,自然找不到什么话题,做伯父的自然要代为穿针引线:“仲华啊(荣禄字仲华),可赴试了吗?” 满清入关已超过贰佰年,一切饮食文化、社会风俗几乎已经全部汉化。特别是对于读书人的重视——一家人当年吃尽了没有上过学堂,不识字的苦楚,故而在培思哈战死疆场、国家下拨的抚恤银子中特别支出一部分,作为后世子孙读书之用。 对于荣禄,自然也是勤加教诲,不敢有片刻松懈。自从6岁开蒙,就由母亲督促学习。公家有咸安共官学,家里还为他请来了西席,是个汉人,姓郭的老秀才。听到伯父问话,荣禄立刻站直了身体,朗声回答:“回大伯父的话,侄儿还不曾赴试。” “为什么?你今年已经14岁了。为什么还不赴试啊?” “回大伯父的话。侄儿一旦赴试,若是场中蹭蹬,自然有伤慈怀,若是能够得中,侄儿又不愿意舍母远去,故而一直蹉跎至今。” “这样的话……”长瑞直觉的赶到侄儿的话不很通情理,以他肚子里一团漆黑,又说不出所以然,只是大摇其头:“非也,非也!”就是这句话也是从军中案牍司官的口中学来的——接下去应该怎么解释,却完全不知道了。 长瑞心中暗恨自己愚笨,连个14岁的孩子都说不过?一拍双腿站了起来:“茂源,仲华,我们去拜见信臣公!” 兄弟叔侄三个到了同在东城的许乃钊家,彼此是通家之好,也无需通传,管家将三个人引进花厅,又去通知老爷。许乃钊正在写字,他是硬邦邦的两榜出身,写得一手极好的米字,客人来的时候正在书房临帖,听到传秉,赶忙套上一袭青布长袍来穿上迎出来:“茂德兄,茂源兄,别来无恙啊!” “给大哥请安!”说着话,两大一小招呼下人取来红毡条就要行大礼。许乃钊如何肯依?最后拉扯了几阵,由荣禄带父、伯行了大礼。这才请到花厅待茶,聊了几句闲白儿,长瑞把刚才荣禄和自己的对话说了一遍:“信臣兄,您也知道,我和兄弟都是粗人,肚子里都是一些小心火烛的玩意——全是茅草——知道仲华的话似是而非,嘴上却说不上来。所以今日一来的拜望信臣兄,二来,也想请信臣兄为……这孩子?” 许乃钊心中觉得他说得粗鄙,却又有点好笑,面上频频点头:“啊!明白了。此事不劳挂心,等一会儿我和他开解几句也便是了。” 说是开解,却还是要等到招呼完客人之后再说,现在还顾不来。正在几个人说话聊天,一叙往日情怀的时候,有内侍前来传旨,长瑞兄弟赶忙避让,于是许乃钊开中门,备香案,换朝服,面北而跪:“……吏部主事许乃钊入朝以来办事勤勉,恪尽职守,深得先皇赏识,着南书房行走!钦此!” “臣许乃钊,领旨,谢恩!” 第9节 御门听政 今天在乾清宫叫大起,御前大臣,内务府大臣,六部堂官悉数到齐,抬眼望去,满是都是红顶子。www.xbaoshu.com辰时(7:00)未到,三声静殿鞭响,百官在品级山下跪倒迎驾。皇帝的玉辂(音路)仪架到了。 因为是大朝议,按照惯例是要停止缟素一天的,皇帝也少有的换上了朝服:朝冠一薰貂为质,分为三层,每一层穿东珠各一,四周承以金龙,上衔大珍珠各一。明黄色的朝服代表了主人独此一家,别无分店的身份特征。披领及袖口是石青色,外缘加绣海龙纹,两肩有前后正龙各一,腰间有行龙五,前衽绣正龙一。衣服的下摆褶皱间前后团龙各九条。龙袍上列十二章:日、月、星、辰、山、龙、华、蟲、黼黻在衣,宗彝、藻火、粉米在裳,间以五色云。下幅八宝云水。 缓步走过品级山,在乾清宫——紫禁城中最重要的天子正衙的宝座上居中而坐:“叫起吧?” “喳!”内侍高呼一声:“起!”百官起立,按照品级和科道的分别罗列两排:西边是记注官,左边是部院官。尚书前,侍郎后,陪奏官又后,各安其位,丝毫不乱。这就是所谓的御门听政! 按照御门听政的议事顺序,以宗人府为第一顺位。现在的宗人府令是载铨,他是乾隆长子安定亲王永璜的曾孙,袭爵定郡王,趋至御前跪倒:“奴才恭请圣安!” “起来吧。” “喳!”载铨爬身起来,还是低着头大声回报:“老奴请皇上的旨意,先皇遗诏有云,皇六子奕訢封为亲王。而不论议制、称谓,都没有皇上的谕旨传下,奴才前几日上过折子,皇上说到御门听政之时再与解答。故而近日此来,是为此事。” “嗯,这件事朕知道。六弟的封赏一事,乃是皇考遗诏中在在念兹在兹的。故而朕为慎重起见,迁延日久。近日朝会,正好是想让大家来议一议。你们认为,应该给六弟一个什么样的封号为好呢?” 群臣一片寂静,这样的事情怎么能交由大臣公议呢?就在沉默中,皇帝微微一笑:“传奕訢!” 一声声的呼唤传递开去,一直传到正在上书房读书的皇弟们身边。奕訢正在和上书房总师傅,大学士潘世恩学习《孟子》中的告子章句的一节:‘……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曰:‘然。’‘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与?’曰:‘然。’ 正念到这里,内侍进来传旨,奕訢不敢怠慢,起身向老师行礼,一路赶到乾清宫,进殿拜倒:“臣弟,恭请圣安!” “起来吧。”皇帝很温和的一摆手,示意弟弟站起来:“今天突然招你到这里,是因为宗人府令,三等辅国公载铨陈奏,皇考于遗诏中有旨,着加封你为亲王,朕本效天法祖之念,于皇考他老人家的话当然不敢有丝毫的违背……” 杜受田心中暗暗打鼓:于皇考的话当然不敢有丝毫违背,也就是说,于自己的本意是不愿意这样做的喽?只听皇帝继续说道:“只是啊,老六,这亲王的名号,朕还没有认真的想好。今日招你上来,只是想问问你,对于这封号,可是有什么想法吗?” 奕訢真有点吓坏了,再一次跪倒:“回皇上话。封号一事,权柄操之于上,臣弟不敢妄议。” “这样啊?”皇帝本来也没有想把这件事拿出来听他个人的意见,当下点头:“那好吧。既然这样,就封你一个恭字吧。” “臣弟领旨谢恩!”奕訢也不知道自己的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叩头谢恩,退出了乾清宫。 “恭亲王仪制安排,礼尚?” 孙瑞珍出班跪倒:“臣在!” “由你和宗人府,内务府按照则例定制,具折陈奏。” “是!” “接下来该是谁了?” 户、礼、兵、工四部轮班而上,三法司直在后,吏部又后,翰詹科道及九卿会奏则居最后,各依班进奏如常,到了上午巳时(将近10点钟)的时候,御门听政还是没有完结的迹象,不过也已经接近尾声了,皇帝拿过内侍递上来的关于今科会师的主考,房考的人员名单看了看:大学士卓秉恬为会试正考官。吏部尚书贾桢、都察院左都御史花沙纳、兵部左侍郎孙葆元、为副考官。 人选没有任何的问题,皇帝把人员名单合上:“依议。在几位卿家入闱之前,朕还有几句话要对你们说。今天的时间已晚,等明天吧,到养心殿见驾。” “臣等遵旨!” ************ 所谓的南书房是在乾清宫西南角,进隆宗门密迩可见,说是书房,实际上却也是南北向的连体三合院式居所,从康熙朝设立以来,这里一直是天子和诗词近臣唱咏和词之所,而能够跻身南书房行走的,也从来都被视作天子近臣,政治地位超然而上自不待言。 更主要的是,南书房行走专折进言之权,这是只有督抚大员,六部堂官,九卿科道独有的权利——从这一点上来说,曾国藩对皇帝实在是感激涕零,如同他在呈上的谢恩折中所说:‘窃臣材本疏庸,识尤浅陋,无朱云之廉政而独学其狂,乏汲黯之忠诚但师其憨荷,……清夜默思,果有何德堪对君父寸心?” 这样的文字皇帝登基以后看得多了,只是批了个:‘知道了’就命令归档不提。而实际上以曾国藩的本愿,是想外放一方,代天守牧,造福黎庶的,词臣这样的称呼,内心万不愿承担,奈何身为臣子,有岂能以个人荣辱喜好为攸归? 于是,从道光三十年二月十一开始(除非特别说明,书中出现的时间都是阴历),曾国藩和许乃钊开始到南书房侯值。 第10节 漕粮为患(1) 苏州,常熟。www.xbaoshu.com 上任两年的县太老爷叫管燮光,字优人,直隶宛平县人,今年47岁,举人大挑出身,补了常熟知县,到任之后,每天公事非常繁忙,老人连平时最喜欢的吟诗作对的时间都没有了。 最近的几天,更加有两件让他头疼的事情得不到解决:第一便是入春以来,天气久旱不雨。苏州一带水路纵横,从来就不是缺水的省份,而今年的情况特殊,每天早上起来,推开窗户一看,永远是朗晴的太阳悬挂头顶,空气中一片焦躁,极少时候有一两片云彩飘过来,除了能够为人们提供一点阴凉之外,全然起不到作用。 运河的挖挑在去年冬天就已经结束,一次历年常有的岁浚,就在苏州府藩司衙门报销了整整7400多两白银。谁知道到了今年开春,居然会因为无雨而造成船行不畅?早知道是这样的话,又何苦花钱请民夫把个河道修浚得‘面阔底深’,‘中流常深’而‘两岸不至坍塌?’ 这是属于天灾,人力不可补救,而另外一方面就是和人有关了:漕米受兑一事和漕帮的尖丁扯皮,迟迟谈不下来。 而受兑一事不能按期完成的话,不但他的乌纱帽保不住,就是直属上司,现任的江苏巡抚傅绳勋也会受到牵连——昨天刚刚收到来自上峰的来信,在信中一再督促,要求:“……贵县即刻办理受兑之务’,否则,耽误了‘天庾正供’将获严遣!” 所谓的受兑,简单的解释就是:每年稻米成熟,州县衙门便开始开仓怔粮,粮户缴纳完毕,漕船开到,验收装船,名为“受兑”。一面征粮,一面受兑,川流不息,有时候忙起来了,甚至还有连夜装船的情景出现。这本来是很顺利的事情,但是这一来漕船上的尖丁就玩不出花样来,也就得不到好处了。 漕帮面对这样的情况,自然不干。于是,他们的第一个花样是看米色。由于漕船过淮安时,漕运总督要盘粮点数,到通州起岸入仓时,仓场侍郎要验看米质,如有不符,都由漕船负责,因此,他们在受兑时,验看米色,原也是分所应当。但米色好坏,仅凭目视,并无标准,这样就可以挑剔了,一仓一仓看过去,不是说米色太杂,就是不够干燥,不让受兑。 以一般的情况而言,开仓十日,所有的米仓就都装满了,此时如不疏运上船,则后来的粮户,无仓可以贮米,势必停征。粮户就要等待,一天两天还不要紧,老百姓无非发发牢骚而已,日子一久,废时失业,还要贴上盘缠,自然非吵不可,这叫做闹漕,是件极严重的事,地方官往往会得到极严厉的处分。倘或再遇到某个天高三尺的贪官,这一闹漕说不定就会激起民变,更是件可以送命的大祸。 因此,县大老爷就得派钱谷师爷指挥书办出来与看米色的旗丁讲斤头,讲下来便罢,若是讲不下来,而督运的委员,怕误了限期,催令启程,那些帮丁就不问是不是已经装满,只管自己开船。这时的州县可就苦了,必须设法自运漕米,一路赶上去补足,称为随帮交兑。 而这一次迁延日久也正是讲斤头讲不下来造成的。尖丁要价太高,私费(就是给尖丁个人的好处费)要到二厘三分三,往年都是一厘七八分,这还不包括给漕帮的好处,叫通帮公费,可谓是层层刁难,处处设卡。管燮光又急又怒,有心豁出去不和尖丁讲斤头,最多自己雇船赶上去补足,但是如果那样一来的话,和漕帮就算结下了极大的‘梁子’,一船粮米能不能顺利到达淮安都成问题,更不用说顺利抵达通州了。 他也知道漕帮这一次这样坚持受兑私费价不肯放过是为什么原因:两江总督陆大人的一封关于改变盐漕弊政的折子在新君面前大获嘉奖,近日又启程赶赴北京面见新君,想来又会有一番奏答。 而听旁的人说:最晚从咸丰二年开始,江南各地的漕运就会陆续实行海运政策,到时候,这些漕丁怕是连口温饱也无法维持,也就难怪在这个时候拼命的咬住青山不放松了。 管燮光坐困愁城,正是左右思考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二堂上有下人回报:“堂翁(大挑也算是正途出身,故而以堂翁相称),华先生回来了。” “啊!”管燮光一跃而起:“快请,快请!” 华先生叫华玖珍,绍兴人,字春园,在管燮光的身边任钱谷师爷——知县的身边幕僚叫师爷,到了督抚大员,则叫幕僚——分为两类,一类负责钱谷,也就是所谓的催征税款(粮),一类是刑名。 钱谷师爷的本事不在算盘上,在于能了解情况,善于应付几种人,第一种是书办,世代相传,每人手里有一本底册,哪家有多少田?该纳粮多少?都记载在这本册子上,为不传之秘。第二种是县内所属的特殊人物,他们所纳的粮,都有专门名称,做过官的绅士人家的衿米,举人、秀才、监生是料米,这两种米不能多收,该多少就多少,否则便有麻烦。再有一种名为讼米,专好无事生非打官司的讼棍所纳的粮,也要当心。总而言之一名话,刁恶霸道,不易对付的那班人物,必须敷衍,分量不足,米色粗劣,亦得照收不误。甚至虚给粮串——纳粮的凭证,买得个安静二字。 这些人占便宜,当然就有另外一些人吃亏,各种剥削耗费,加上县大老爷自己的好处,统统都出在良善小民头上,这叫浮收。最狠的地方,浮收到正额的一半以上,该纳一石米的,起码要纳一石五斗。 管燮光总算年纪大了几岁,不忍心这样盘剥,所以在他的治下,即使偶有停征之事,百姓也还能够容忍,不至有闹漕之事。只是这一次拖延的时间太久了,他也不好说话,只盼着华玖珍和漕帮尖丁讲斤头归来能够带回来好的消息。 天不从人愿,华玖珍脸色难看的走进二堂花厅:“大老爷,学生回来了。” “怎么样?”从对方的脸色上已经看出不妙,管燮光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是不是对方不肯答应?” “春园有辱使命。未能和漕帮尖丁理顺……”华玖珍唉声叹气,很是苦恼的样子,他说:“其实,也未必是私费难以达成,今年旱势已成,便是对方同意起行,怕也会耽误了今年的正课。” “那怎么办呢?照这样说来的话,岂不是没有办法了吗?” “如果漕船真的不能动,那,学生倒有一计。” “哦?说来听听?” 看书的同时,不要忘记投票啊! 第11节 漕粮为患(2) 华玖珍的计策说起来不值一提,不过就是变价缴纳而已。www.xbaoshu.com所谓的变价缴纳是指因为各种天灾因素影响下,漕船不能顺利起运,或者起运之后倾覆,不能如期如数上交到仓场,于是把亏损的部分按照当时户部规定的米价,以现银折抵。 管燮光手缕短髯想了想:“春园,你知道户部的米价的多少?” “回老爷的话,是二两银子。”华玖珍没有等他继续发问,就主动作答:“而现今市价银子是在8—9钱,如此算来,每一石就要赔上一两一钱。常熟今年受兑的定制是三万七千六百二十八石,也就是……”他的心算极快,只是沉吟了一下就给出了答案:“四万一千三百九十两八钱。” 管燮光嘿了一声,半天没有说话,有个相貌俊秀的小厮走进来,为他取来水烟,点着纸媒伺候老爷咕噜噜的吸着,一袋水烟吸过,管燮光站了起来:“备轿。” “老爷,您要到哪里?” “到府城见抚台大人。” 管燮光口中的抚台大人就是现任江苏巡抚傅绳勋,道光13年进士,因为拜到道光朝重臣曹振镛的门下,所以官符如火一路升迁,加之他本人也确有能力,于道光27年调任江苏巡抚。 管燮光来的时候,傅绳勋正在和省内藩司——专司漕运事物——旗人椿寿就今年漕运迟迟不能起运而商谈:“子密啊,这一次漕运如果不能在三月底之前起运,你我身担其责,责任匪浅啊!” “回大人的话……”只要提到这一点,椿寿就头疼,说话也更加的低声下气了:“今年的漕运,怕是无论如何要担处分了。还请大人在中堂大人面前多多美言。” “现在提不到美言之事。新君登基,两江陆大人上了一封折子,痛陈盐漕弊政。皇上……”说着话,他双手抱拳,向空中虚虚拱了一下:“……大为满意。下旨着令陆大人和漕督杨大人进京面谈此事,想来,又要像当年陶文毅公那般,要在两江试行海运了。老夫也曾经亲自到江宁(就是今天的南京市)找陆大人询问,只是此事尚无成议,陆大人那里,也轻易不敢透露,更不用提其他人了。一切,都要等陆大人从京中返回之后再说啊。” 椿寿笑了一下:“可不要像道光季年那般,弄得个‘四不像’。哎!真是哑巴梦到亲娘——岂止空欢喜,抑且是有苦说不出!” 傅绳勋为他口中偶现隽语而微笑,他问道:“新君登基,正是大有作为的年纪,想来,胸中像是有一个热火盆一般。陶文毅公之事,想来万万不会。” “希望如此吧?” 僚属二人正在说话,门下的戈什哈来报:“回抚台大人,常熟知县管燮光管大人来了。” “哦,请,请进来。” 递过手本(类似于今天的名片),在签押房等了一会儿,戈什哈带着管燮光走进二堂花厅,除了巡抚傅绳勋之外,藩司椿寿也在,正好省的自己再跑一次了:“给抚台大人请安,给藩台大人请安。” “优人啊,起来,起来。”按照仪制,知县拜见巡抚照例是要磕头的,傅绳勋有意免了他的跪拜之礼,却碍不过来人的道理大,终于还是让下人准备了红毡条,坐在太师椅上受了他的礼:“来坐,”他说:“来坐。” 奉上茶水——这杯茶水是拿来摆样子的,当抚台大人端起茶杯,身后的戈什哈就会高声呼喝:“送客!”便是很有名的端茶送客了。 三个人分宾主落座,管燮光左右看看上峰的脸色:“抚台大人,布政大人(藩司是通谓,实际上的职务名称是布政使司,统管一省财务),职下这一次来,是为了漕粮起运一事,其时旱荒已成,入春以来苏州大旱,这一节皇上也是知道的。此时起运,无论如何也赶不及通州交粮,而后按期回空(漕粮在通州交粮返回,名为回空),只怕明年的漕运也会受到影响。” “贵县的意思呢?” 管燮光一路上早已经打好了腹稿,听到话已入榫,立刻接口道:“职下和僚属商议了一下,与其更加耽误到明年的天庾正供,不如今年就行以折价缴纳之法……只是,这漕粮走与不走。还要听抚台大人与布政大人一言而决。” 他说到一半,两个人就明白了。折价缴纳也未尝不是一条可行之计,只是傅绳勋和椿寿身份贵重,这样的话不能从他们两个人口中说出来而已。 傅绳勋琢磨了一会儿:“那么贵县可有通盘计算?” 虽然是问向管燮光,回答的却是椿寿:“回大人的话。苏州一府定制是二十五万三千五百四十二石,以现在的米价折算,总计是要折价缴纳二十七万八千八百九十六两二钱银子。” 管燮光咋了咋嘴唇:“这样多的银子,不会都要藩库出吧?” “不,贵县,漕帮也有这笔公出银子。”椿寿为他解释了几句。自来政府对于押运漕粮的漕帮有相应的补偿措施,很简单的一点就是在经济上的一些刺激措施,例如赠银(这是为贴补漕丁而发给的贴赡杂款),亶(音胆,正字是在上面加一个竹字头)羡,这是亶夫银两和羡余银两的合称。两江所属(包括安徽),两湖每运正米一石给运丁亶夫银一分;山东河南不给;羡余银山东,河南每船给银一辆,江苏,安徽每船给二两,其余省份给四两。这些钱都是由各省藩库支出。 其余的还有一些轻赍银,漕截银,润耗银,提江银,燂洗银(即洗刷船只的费用)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按照漕帮的规定,这些银子中的一部分都会拿出来作为屯田,和公费之用——就是为了遇到这种情形,可以从公众的产业和收入中,提出款子来赔。 赔累的成数,并无定章,但以上压下,首先要看帮的好坏,公产多的旺帮便赔得多,负债累累的疲帮便赔得少。说也奇怪,越是富庶的地区,漕帮越疲,这因为是越富庶的地区,剥削越多的缘故。 这赔累的差额,除了漕帮以外,主要的是得由藩司从征收漕粮的各种陋规和浮收中,提成分赔。所以处理这件棘手的案子,实际上只是藩台衙门和湖属八帮间的事。和管燮光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一桩大事了却,三个人的心情也随即放松下来,话题也开始转向:“优人老弟,最近可有佳作?” 管燮光苦笑摇头:“不瞒两位大人,为漕运一事,卑职忙得焦头烂额,诗咏之事,不着久矣。” “老夫近日偶得一律,想借优人兄大才斧正。还望不吝赐教啊!” “哪里,哪里!抚台大人偶得之句,正是诗者本色!”这样的花花轿子不抬何待,管燮光满脸带笑,他说:“只凭抚台大人一句话,未见其诗,其中风貌亦可以想见了。” 傅绳勋为管燮光搔到痒处,得意的大笑起来。 他的诗是这样做的:依稀廿载忆雍乾,犹是开元全盛年;海宇承平娱且暮,京华冠盖粹英贤。 这首诗实在算不得什么佳作,管燮光心中给了三个字的评语:“七字唱!”当然,这只是心里的说话,表面上自然还是要很是夸赞一番。 成绩惨淡,全靠读者帮衬。看书的同时不要忘记投票啊! 第12节 词臣风采 紫禁城养心殿中,年轻的皇帝端坐宝座,听穆彰阿启奏:“……据傅绳勋启奏,应缴纳的二十七万八千八百九十六两二钱银子已经于昨日运抵部库,有户部司官点齐入库。www.xbaoshu.com” “浙江海运的情况呢?他们那里作为试行之省,漕粮入仓的情况如何?” “回皇上话。”穆彰阿也很是兴奋,声音放大了一点,他说:“陆建瀛在江宁设立海运总局,他亲自雇好专门运载关东豆麦的沙船一千艘,名为“三不象”的海船几十艘,分两次运米五十万石到天津,结果获得极大的成功,省时省费,米质受损极微。而承运的船商,运漕而北,回程运豆,大异以往漕船南下回空,海船北上回空之状,现在平白多一笔收入,真正是皆大欢喜。” “嗯,他这一次做得不错。军机处和内阁商议一下,看看给他一个什么奖赏?” “回皇上,陆建瀛在折子中说,此乃我皇天恩浩荡,庙谟独运之成,他身为臣下,不敢以勤劳王事邀功自矜。” “话不是这样说的。朕的决断,臣下的辛劳,不可同日而语。”皇帝不以为然的摇摇头,说道:“该给奖励的,不论是朕还是朝廷大员,地方督抚,都要照实颁给。万万不能有‘有功归于上,有过诿于下’的情况发生。” “圣明无过于皇上!” “还有,给陆建瀛和杨殿邦的旨意发下去没有?怎么他们两个还没有到京吗?” “臣想,两江任上事物繁多,陆建瀛也许料理清楚,大约近日就可以抵京了吧?”穆彰阿为他解释了几句,又一次向上叩头,说道:“傅绳勋同时上的奏折中还有乞骸骨还乡,致仕养老的条陈,按照该员于奏折中所说,近年来目疾日渐沉重,积翳越深,便是常日坐堂也觉困苦难当……望皇上恩准他致仕还乡。” “他要是走了的话,他的缺有谁来补?” “老奴几个议了一下,想调派甘肃巡抚黄宗汉到江苏。” “黄宗汉?”这个名字在皇帝的嘴里念叨了一遍:“此人是什么出身?” “回皇上话,黄宗汉是道光15年进士,考中二甲33名,散馆之后调任刑部,道光24年外放为甘肃按察使(主管一省司法的行政长官,通渭叫臬司,或者臬台),于道光27年接任甘肃巡抚一职。其人胆大而心细,于按察使任上制邪捕盗,整肃地方卓有成效。连续两次大考一等。” 皇帝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嗯,既然如此,就叫黄宗汉到江苏去吧。进京陛见的时候,穆相,你带他来,朕和他见上一面。” “喳!”穆彰阿跪倒磕头,见皇帝没有其他的吩咐,这才领班跪安而出。 军机退出,本年恩科(庚戌)的几位主考大人递牌子进来了,领头的是大学士卓秉恬,他是本科的正主考,其后是吏部尚书贾桢,都察院左都御史花沙纳,兵部左侍郎孙葆元。在皇帝御案前免冠碰头:“臣等,恭请圣安!” 行礼以毕,皇帝让几个人站起来回话:“卓相?” “老臣在。”和杜受田是新君当年做皇子时候的老师一样,卓秉恬是刚刚被封为恭亲王的奕訢的老师,时任体仁阁大学士,兼管吏户二部,朝臣中他算是第一流的(穆彰阿是军机首辅,和他的情况不同)。 “加开恩科为天下取士,乃是朝廷第一重要的抡才大典。其中干系之大不用朕说。” “是!老臣当谨慎小心,不使有遗珠之憾。” “你身为正主考,除了对你的衡文巨眼的信任之外,更主要的,就是对你的人品的绝对放心。否则,朕万万不会把这样的重任交付于你。” “是!皇上以重担相托,老臣当会用心办差,不负圣上所托。” 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这样的话,今天的诸君都不止一次听过了。朕本意不想重复,不过我想说的是,除了诸君自己要持身为正之外,便是你们的家人,也要严加管束。你们这些人的品行,朕是信得过的,倒是你们的家人,若是有任何徇情之举,朕便要找你们说话!到时候,便是朕有心保全,却还有国法煌煌在上,天下悠悠众口在下!尔等不可轻忽以待!” 卓秉恬再一次领班跪倒:“皇上圣训在耳,臣等谨遵不悖!” 接见完会试主考,皇帝摆驾前往南书房,这一次可不能像上次那样带着一个小太监安步当车的前往了,上一次在紫禁城中微行,立刻换来一个叫沈淮的御史的谏章:‘窃臣风闻……皇上身兼天下,万千至重,携内侍微行于内,实非敬身之道……’ 这样一篇谏章呈上案头,皇帝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御史的职责就是如此,他又确实犯了这样的过失,也怪不得别人。只好收敛起狎游的打算,命人安排了全套的卤薄大驾,坐上轻步辇,有舁(音鱼)夫抬着,缓步而行。 到了南书房门口,早有曾国藩、许乃钊、蔡念慈,冯培元(这两个人后面会有介绍)在青阶下跪倒接驾:“臣等恭迎皇上。” “都起来吧。”二月底的天气,北京城里还有些许春寒,皇帝摆摆手,示意几个人站了起来,低头跟在他身后走进南书房。 南书房坐落在乾清宫西南角,康熙年间设立,原是为皇帝和近臣诗词咏唱之所,到了康熙后期发生了一点变化,很多奏章,诏令也会从这里发布出去,等于成为了皇帝绕开内阁独立行使职权的一处特殊所在,到了雍乾时期军机处成立,南书房的作用和地位逐渐减退,又回到其最初的面目。 这里和养心殿的格局不同的是,这里的格局分部得非常均匀,虽然同样的一明两暗的结构,中间却不是像养心殿那样的正式设计,而是以中间为开闭间,两侧各自摆放着一张硕大的多宝格,格中满是历朝皇帝用来把玩的小型器具,例如康熙皇帝经常把玩的明景泰掐丝珐琅螭耳炉,雍正的铜胎书珐琅黄地牡丹纹蟠龙瓶,乾隆皇帝的田黄三连方等等,琳琅满目不一而足。 另外一侧中间则是一张丈八条案,旁边的桌子上放有文房四宝。这里的架构除了物品更加的精细以供上用之外,其他的一切在任何一个读书人的家中也是可以看到的。 条案前的一张紫檀木的太师椅上包着明黄色的椅披,显然也是上用的,皇帝在太师椅上坐定,笑容可掬的望着许乃钊:“我们又见面了。” 许乃钊赶忙跪下:“臣当日不知皇上驾临,言语荒唐,举止僭越,请皇上训斥。” “何来训斥之说?我当日是故意不告诉你们的。如果你们猜出来,我倒会生气的呢!”皇帝让他站起来:“今日朕得负责先皇陵寝操办事物的内务府大臣的回报,在皇考陵寝前,有一种名为吉祥花的瑞草迎春绽放。朕偶发奇想,口占一律,今日我们君臣几个就以此诗为韵,各自和诗一首。尔等要认真答对,公推第一名的,朕有奖励。” 说着话,皇帝站起身来,到条案前取下毛笔,把自己口占的一律写了下来:“浅紫深红数寸根,得依福地沐新恩。独怜未老头先白,惆怅仙人玉女盆。” 皇帝写的诗,自然引来众人赞誉拍马声一片。他一摆手:“现在该让朕欣赏尔等的才情了。” 吟诗作对对这几个人都不算难事,曾国藩一躬身,“请皇上限韵。” “嗯……”皇帝想了一下:“不用限韵了,没的影响思路。以半个时辰为限交稿。” 半个时辰的时间很快就到,曾国藩第一个脱稿了,他的诗是这样的:此是江南第一花,相逢冀北漫长嗟,山僧错认菩提树,人世谁知萼绿华。 诗中那种铁骨岁月,玉颜尘沙的悱恻之意,是皇帝怎么也难以觉得满意的!皇帝勉强点点头,把文稿放在一边:“你们呢?你们呢?” 接下来是许乃钊和蔡念慈的词句,分别是:“驺骑传呼仆隶催,新篇捧到客停杯,果然大吕黄钟奏,压倒唐贤宋杰来。”另外一首是:“悱恻动人皆至性,陶镕无迹是诗才。白头旧史惭何用?一一齐竽许滥陪。” 这两首诗都是用了险韵,例如杯字,陪字,都是险韵,还有催字,也不易押。不过两个人很明显是有意一展才情。只是诗文中的内容还是以溜须为主,没有很多的实际内容。 特别是许乃钊的诗文,‘唐贤宋杰’虽是恭维过甚,‘大吕黄钟’四字,皮里阳秋,实在是谓皇上的诗句粗疏而已。 这时候冯培元也写完了,他的文字更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也就是说,头名就在许乃钊和蔡念慈之间产生了。皇帝展颜一笑,从自己的腰间取下一个平金的荷包,向前一递:“许乃钊!这个是朕答应你的花红。” 许乃钊立刻跪倒,双手接过荷包,称谢起身不经意间看见蔡念慈和冯培元交换了一个眼神,老人心中苦笑:这一下,怕是想不被人看做是宠臣也不可得了!一时间有点后悔,应该学曾涤生的样子,以一首悱恻之作糊弄过去的。 第13节 初议新政(1) 陆建瀛和杨殿邦进京了。www.xbaoshu.com因为是奉旨陛见,在面圣之前是不能拜客和接待访客的,先在宫门口请了安,回到贤良寺的驿馆中休息,并吩咐听差:“把来客的手本收下,容待面圣之后,再登门一一拜访。” 第二天一早,两个人进宫先在军机直庐等待,把等一会儿和皇上见面时可能问到的说话再腹中再打了一遍底稿,觉得没有任何疏漏之处,到了将近巳时,军机处的几个人才退了出来。 怡亲王载垣做带引大臣,领着两个人步进养心殿。一进门走了三步,先自躬身拜倒,将凉帽取下,白玉翎管反向——对着皇帝的方向。清制,大臣凡赏戴过花翎的,在面圣的时候都要以翎管朝向皇帝,以示感戴天恩——放好,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臣,署理两江总督陆建瀛,恭请皇上万福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跟在他身后的杨殿邦同样跪倒行礼:“臣,署理漕运总督,杨殿邦,恭请圣安!” “起来吧。” “是!”两个人站起身,把大帽子在头上戴好,稳稳当当的站到御案前,左右并肩而立,静听皇帝发问。 皇帝端坐在御座上:“陆卿,朕想见你一面真是好难啊?怎么,两江的事物很多吗?” “回皇上话,臣天胆也不敢故意拖延,只是,两江之间政务繁多,臣须把事情料理好了才能进京。” “算了,朕也没有说你什么啊。”皇帝摆一摆手,那把话题转到了正事上:“陆建瀛,朕看过你上的关于两淮漕运,盐政弊端的折子,本来是想直接把折子批转给你的。但是,军机处的几位大人说,这件事已经是从高宗皇帝起就留下来的了,小民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运作方式,不是一时就可以解决的。尤其是你在折子里没有写得很清楚具体的解决方法,朕也担心你过于操切,弄得不好收拾,所以才想出了一个让你进京,和司部官员妥帖安排之后再行事的策略,这一节你要记住。” “皇上圣明,思虑周详,臣明白了。” “除了盐政之外,朕还有一件事要问问你和漕督。就是关于漕运的事情,漕运自古到今已经是南货北运的最主要的途径和方式,但是朕记得,道光年间曾经有陶澍上表奏请海运事宜,不过因为一些问题被搁置了,这件事你们知道吗?” 陆建赢和杨殿邦不约而同的一咧嘴:“回皇上,臣知道。” “这件事为什么会搁置?” 就在这一会儿的功夫,陆建赢就已经想到了回答皇帝的方法:“主要是有人提出海运造价太高,每一艘用来在海上使用的沙船,都要5000两银子上下,还有水手,这些人和漕丁不同,后者是内河行船,与海面上行船有很大的区别;还有就是海上气候多变,风浪一起就不是人力所能控制,每每会有倾覆事故;最后,也是最主要的,夷人漂于海上,如果彼此发生不睦,于我天朝体统和颜面攸关。” “确实是很严重的问题。”皇帝笑眯眯的看着杨殿邦:“杨殿邦,你认为呢?” 杨殿邦抬头看了一眼坐在上面的皇上,他眼睛里似乎有一种嘲弄的笑意!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然直愣愣的顶了一句:“不知道皇上是不是要准备把漕运改为海运?” “大胆!”载垣喝了一声:“杨殿邦,你这是在和皇上说话吗?” “怡王,让他说下去。杨殿邦,你问朕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吗?” “臣惶恐!”杨殿邦再一次跪下:“臣领漕督一职已历7年,其中甘苦实不足为外人道也!如果皇上愿意把漕运以海运进行,实在是我天朝之福,百姓之福啊!” “哦?这么说来的话,你似乎不大同意陆总督的意见了?” “是!陆大人虽然也是驻节在江宁(南京),但是他对漕运之事并不了解,他口中的问题和困难,对于海运来说,根本不值一提!”杨殿邦既然已经打开了话匣子,就没有准备半途而废,径自说了下去:“先说沙船和水手。上海一地就有沙船超过3600艘!这些船来往于海面,有大批有经验的水手可供使用,这还不算,上海人以江宁,淮阴为远途,却又在一年之中来往关东不下四五次之多!倾覆之说倒是确实有之,不过,在所有出海的沙船中,倾覆之数十中无一!最后,是夷人的问题,夷人所在,尽在闽粤之地,两江两淮根本不是夷人经常到来之地,而且,夷人所乘之船,民间俗称之为‘鸟船’,在以上各地都因为水浅滩多,根本不宜使用。故此,皇上如果真的想把漕运改为海运的话,实在是简单至极的一件事!” 皇帝想了一下:“你具体一点?我曾经听人说过,海运的时间性很严格,一个弄不好,就会造成京师人心浮动,如果遇上黑心的商人囤积居奇,哄抬粮价,只会苦了无辜小民,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回皇上。”杨殿邦向上叩头:“这样的话是只知其皮毛之论!臣在漕督任上多年,于彼等运营有过详细了解,容臣奏来:上海人常年往来于海上,于水线风信无比熟悉,可说是了如指掌!而沙船例以北行为放空,从关东南下为正载,凡客商在关东立庄者,无不在上海有店铺,有保载牙人,在上海店内写明先给水手,船夫以水脚……” “水脚?什么叫水脚?” “就是预付的工钱。” “哦,你继续说。” “是。水脚合为官斛不过每一石300文左右,船中主事名叫耆老,持店信赴关东,从不闻有客户押载,也从不闻有欺骗之事发生,故而,信誉方面可保无虞;第二,南船北上,照例要携带南物而行,一般来说,南物从来不能满载,都要事先在吴淞口挖草泥用作压舱之用。皇上若有意改漕运为海运,可于今年年底招集船商,晓谕明白,无论其船是赴天津,还是奔关东,皆先载南粮至7分,余下3分任由船商搭载南货,到天津卸粮于驳船,每运载南粮一石,给水脚银五钱,上载时每石加耗米3升,到埠后以九五折收——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留出多余的损耗——合计南粮三百五十万石,不过费水脚银一百七八十万两,尚不及漕运所费十之三四。陆续开行之下,到二月初,江浙之粮即可抵淀,往返三次,则全漕入仓矣!船商以本来放空之船,反得重利,而朝廷官费省却无数,又可以使沿途州县不得已免费津贴,旗舵等名目繁多之浮收之项,可谓一举而众善备!” 皇帝心中无比满意,他点点头看向陆建瀛:“你听见杨大人的话了吗?” “是,臣听见了。”陆建赢向上叩头:“臣是两江总督,对漕运之事不是很了解,请皇上恕罪!” “你也说自己是两江总督,对于漕运的事情不太明了,朕怪罪你干什么?”皇帝的笑容很和煦:“你对于两淮盐政的弊端的认识也是让朕很开了眼界呢!” “臣只是发前人之微,不敢当皇上的谬赞。” “话不是这样说。朕在做皇子的时候,就听皇考说过,盐政和漕运两件事是国计民生所系,万万来不得疏忽大意!可能你也知道了,广西出现我朝开国以来第一件谋反大案?” “这,臣略有耳闻。” “具体的情况嘛,你不用知道的很清楚,你只要知道,因为某些心怀反叛的刁民的怂恿,造成了这一次案件的爆发,朕不是说在你的两江治下也有这样的情况,只是说,类似盐政这样的关乎民生的事业若是做不好的话,前事可鉴呢!” “皇上思虑周详,为小民生计,福祉计,臣等自当竭诚报效。” “竭诚报效?”皇帝从御座上走了下来:“陆建瀛,你知道吗?朕在第一次看见你的奏折的时候,心里非常高兴。原来在我大清朝,除了朕之外,还有人已经认识到了盐政的弊端!所以,朕当时就下了决心,这件事一定要彻底的解决掉才好。当年陶云汀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完全根除的痼疾,陆卿,你要帮助朕完成它!” “皇上如此厚爱微臣,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杨卿……” “臣在。” “你下去之后,把你刚才的意思写一份明确的奏折上来。嗯,关于漕运改革之事,刻不容缓,朕会安排户尚和你具体商谈此事,还有,军机处那边,朕也会安排人加入到你们中来,要和衷共济啊!” “是,臣一定会和陆大人还有军机各位中堂大人竭尽全力,不负圣上所托。” “唔,你跪安吧。有什么事情或者问题,你时时递牌子进来。” “是。” 杨殿邦行礼出去,养心殿中只剩下了皇帝和陆建赢,“陆建瀛,关于盐政弊端的折子,你是准备怎么解决的?” “臣想,还是按照当年陶公文毅的方法,从源头下手!淮扬二地的盐商和胥吏勾结,令得陶公一腔心血付诸东流,那些黑心的淮北盐商……” “这件事朕知道。”他确实知道,这是盐商们恨陶澍断了自家的财路,编写戏本在戏台上排演陶澍的事情(剧本中有双斧伐桃的情节,桃陶谐音,愿其早死,怨毒可知),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陶澍的根治之法虽然很好,却没有威慑之力,这样,你下去之后准备一下,然后也把折子递上来,对于那些黑心的盐商,尤其是敢于顶风作案的,不要手软,抓一批,杀一批,总要让他们这些人知道王法如炉才是正理。” “臣明白了。臣下去就会拟稿。” “两江所在是我大清财富根本,朕把这个钱袋子交给你,你要给朕看好了啊!等……再过几年吧,再过几年,等你把那边的事情料理好了,朕把你调到京中来,你我君臣再长相盘桓。” 陆建赢噗通一声跪下:“臣定当努力办差,不负皇上所托。” 第14节 初议新政(2) 关于漕运改革一事,杨殿邦提出了四条解决办法:第一,便是改漕运为海运。www.xbaoshu.com其中利弊第一次君前奏对的时候已经说过,不缀。在他的折子里,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关于汰撤下来的漕丁安置办法。 皇帝本人也很关心这件事的进程,漕帮人数总在3万上下,这还不算上帮中家属的人数,如果全部加上,总数要超过十万之众。这么多人如果贸贸然断了生计,其中再有人登高一呼,便是在泼天大祸,绝不可轻忽以待。 杨殿邦在折子中提出了几条安置办法:第一便是将就有漕丁经过训练之后,安排到沙船上,继续讨水上生活;第二,漕帮中自古以来便有公产田地,只是这些田地一般而言都是交由佃户租种,这一次漕运改革,也可以将本由佃户租种的土地收回来,安排更多的漕帮兵众劳作。 第三个办法就是运河两岸到处可见的酒馆,饭寮,茶庄,本来也都是属于漕帮的属地,然后出租出去,坐收佣金,若是漕帮不能再像往常那样以南粮北运作为主业,则这种散落运河两岸的店铺,也是很可以解决一部分漕丁的生计问题的。 看过这份奏折的转天,皇帝就把杨殿邦招至御前,却先没有问及正事,倒是很和煦的和他拉起了家常:“你是几时从任上出发的?路上走了几日啊?” “回皇上的话,臣是二月二十七日接得上谕,将任内琐事交代清楚,于三月二日从清江浦出发,路上走了七天,于昨日抵京。” “一路上辛苦了吧?” “多谢皇上动问,臣不辛苦。” “你今年多大年岁了?” “臣虚度77春。” “朕看你的身体还很硬朗,不过毕竟也已经是古稀之年,要学会节劳才是。” 杨殿邦赶忙跪倒,叩谢天恩,“皇上万几之中还挂念老臣,令臣感佩莫名。自当剀切报效,以慰圣心,以解圣上之忧。” “起来,起来。”皇帝很温和的让他站起身来:“上一次和军机见面的时候朕就说过,朝廷用人首在公正二字,有过的,朕不会宽容;有功的,朕也绝对不会忘记。总之就是不能出现有功归于上,有过诿于下的情状。是而,漕运改为海运一事,若将来有所建益,都是你的大功,朕日后将另有恩赏。不可混为一谈。” “这一次召你进京,是有几件事想与你商议。”皇上说道:“第一就是海运之事从明年起要正事的扩大起来,浙江,江苏,两湖,安徽,也都要以海运为南粮北上的运输主要方式。第二,便是漕丁的安置,使用和招抚之事。关于前一件事,自然毋庸朕言,你在任上已经有了一定的经验。倒是后一件事,朕昨天看过你的折子,你认为,这几管齐下的话,确实可以收到使漕丁在漕运的作用越来越消减的情况下,不致为生活所迫,而成乱民的作用吗?” 杨殿邦立刻跪倒:”皇上,老臣今年77岁,已是去日无多。此番进京,便是想一呈肺腑于君前。其实,不但是臣会这样想,便是漕帮本身,多年来受尽两岸兵弁欺压,也早有求变之心。” “可是,据朕知道的,漕帮似乎不愿意改弦更张吧?” “圣明无过皇上。臣所说的漕帮,指的是那些在漕船上讨生活的普通漕丁。每年往来于运河之上,彼等早已经受尽盘剥,苦不堪言,心中于海运之事,从无抵牾!所谓于海运之事始终抱着艰拒的,不过是那些漕帮大佬而已。” 皇帝摆摆手:“来人,给杨大人搬杌子来。” “老臣谢皇上!”杨殿邦慢悠悠的爬起来,屁股沾着杌子坐下,继续说道:“所以,老臣认为,只要能够安抚住漕帮中的大佬,此事便不足成为圣心忧虑之事。” “嗯,具体的说说?” “是!”杨殿邦抬头看了一眼御座上的年轻人,继续侃侃而谈:“漕运改为海运,其中牵涉甚广,容臣一个为皇上解惑:先说沙船和水手。臣在南京组织海运总局,其中沙船不过300艘。今年于浙江试行海运,共计粮米50万石,要往返两次方可全部入仓。如果要江南各省全部改行海运的话,沙船数字将会大大增加。相应而言,船上的水手也要极大的扩充。” 皇帝打断了他的说话:“于江河之上行舟与在海上行船,怕是有不同之处吧?” “圣明无过皇上。江河水浅浪缓,大海则是波涛汹涌。然二者虽有不同,却不抵漕丁皆是有大批有经验的水手。只要稍加训练,便可在大海上扬帆远行。此为安置漕丁的第一项举措。” “这样说来的话,还有第二?” “是!”他说:“第二便是屯田。漕帮自古以来便有公私二项屯田之政,一来是为纳粮之用;二来也是为了有一笔公出的银子,用来支付各种所需的费用;三来,便是为了无船可行的漕丁找一份营生。自嘉道朝以来,漕丁务农者益少,更多的都是把自己的私田转而交给佃户耕种。自己则坐而取利。” 皇帝知道,这种做法就如同把关外的土地分给那些无主无业的旗人耕种一样,皇帝的命令下达,却往往起不到任何的实际作用。想来就是按照杨殿邦所说的下一道旨意,怕也是应者寥寥吧?当下也不说话,只是听他继续陈述。 “第三种办法就是按照现今已有的店铺,酒肆,食寮,驿馆安置剩余的漕丁。如果三管齐下的话,以臣愚见,当可收容绝大多数的漕丁,不使其成为乱民,流民。” “还有一种方法是你没有想到的。那便是将这些人组织起来,成立我大清的第一支海上武装!” “海上……武装?”杨殿邦大吃一惊:“皇上的话,莫不是成立海军吗?” 这句话问得殊堪无礼,一句话出口就又矮身跪了下来:“臣言语失措,请皇上责罚。” “起来说话。”皇帝没有动气,从御座上站起来,俯视着他:“杨殿邦,你是什么时候考取的功名?” “……臣是仁宗(嘉庆)十九年考取的进士。” “既然这样,于道光二十二年之事,你知道的很清楚了?” 他当然知道皇上指的是什么,赶忙一躬身:“是!臣知道。” “英夷撮尔小国,不远万里,以疲师犯我大清,在此事结束之前,又有谁知道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皇帝冷笑着,说:“朕时值年幼,于政事尚在懵懂,依稀记得皇考为此事宵衣旰食,彻夜不眠,深以愧对祖宗而寝食难安。” “君忧臣辱!臣其时身在京中,深以不能为君父分忧而惭愧无地。” 皇帝没有为他这样的自矢忠悃(音捆)而动心,继续说道:“朕在潜邸之时,于上书房研读史书,心中既为我大清为此等蛮夷小国任意欺凌为耻,又深以为诧异。待年长几岁终于明白:这皆是我大清武备不修之故!特别是于浩瀚的大海之上,时至今天,我朝尚无一支可以可以纵横七海的海军!” 杨殿邦听得呆住了,他原本以为皇帝此番召他进京,只是为了漕运之事,谁知道在这年轻的皇帝心中,竟然有着这样宏大的抱负? “朕读圣祖仁皇帝实录,康熙31年的一段上谕让朕有感于心。那段上谕是这样说的:‘……秦筑长城以来,汉、唐、宋亦常修理,其时岂无边患?明末我太祖统大兵长驱直入,诸路瓦解,皆莫能当。……且长城延袤数千里,养兵几何方能分守?” 口中提及圣祖皇帝,君臣两个各自离座,老臣更是毕恭毕敬:“圣祖仁皇帝天纵之姿,诚是我的大清明君典范。” “……诚如圣祖仁皇帝所言,修缮长城所费几何?又不可面面俱到,只可做消极抵抗。海防也是同样。我大清海岸绵长,若是处处修建炮台,耗资砩靡尚在其次,夷人的船却是可以活动的,此处有炮台,久攻不下,转而到其他沿海城镇抢攻,我大清兵勇疲于奔命,更无御敌于国门之外之法。久而久之,养此无用之兵,必成朝廷赘疣。与其这样,不如把养兵之资拿出来,做兴建我大清第一支海上武装的经费。第一可以解决漕运改为海运造成的冗员之弊,二来也可以做到何处有警,驾船到何处迎敌。” “皇上圣虑周远,臣自愧不如。” “不要你拍朕的马屁。”皇帝缓缓坐下:“此事只是朕的构思,距离真正的实现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总是要靠你和朝中大臣宣力辅佐,方可以尽其全功。” “臣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那倒不至于,不过,不论是漕运之事,还是漕丁安置抚慰一事,你……”他停了一下:“怕是会很受那些清流之士的抨击,也会替朕受很多的委屈啊。” 杨殿邦最后一次跪倒:“只要于我大清有利,于皇上有利,于万民有利,便是让臣受尽天下万夫所指,也在所不惜。” “如此甚好!”皇帝最后说道:“不过你放心,只要你用心办差,便不用担心朝中有人会对你挑挑拣拣,万事有朕为你做主,尽管放手去做。” 第15节 贿言买参(1) 军机退值,陈孚恩回到府中,换上便服,在丫鬟的服侍下点上两筒黄、松、高的烟泡,美美的躺下吸饱,老人翻身而起:“来人!” “老爷。www.xbaoshu.com”管家陈泉走到近前:“有什么吩咐?” “到帐房里拿送节敬的单子来看。” 京中大老都有羽翼,各以同乡、世交、年谊的渊源,笼络着一班名士。其中师生的关系最重,便是不曾受业的亦可拜门。在节敬的单子上看了看,一个薛福尘的名字赫然在列,他是道光18年的进士,是他不折不扣的门生,所以端午节敬的单子上,他被列为第一等,送的是二十四两。 “告诉帐房,再封二十四两。另外再看看,有什么扇子之类的东西配四样,送到薛老爷那里去。” 于是帐房封好二十四两银子,签条上写的是“冰敬”。四色礼物是四柄杭州的扇子、两匹江西万载的细夏布、一卷高丽纸、两瓶广东巡抚叶名琛所送的“英吉利酒”。陈孚恩亲自检点,派人送去以后,又通知门上,薛老爷一到,立刻接见。 果然,礼一送到,薛福尘跟着便来道谢。三节有所馈赠,可谓是理所当然,此外有什么“冰敬”、“炭敬”,则事出例外,必有缘故。他总以为老师是有什么“文字之役”,或者捉刀写文章,或者代为阅卷,因而寒暄过后,便率直请示,有何差遣。 “天气越来越热,何敢有所烦劳?”陈孚恩摇摇头说:“近来心里烦得很,难得老弟来谈谈。你不忙走,我们酒以消暑,曲以遣闷。” 所谓曲以遗闷,是要招雏伶侑酒,恰投薛福尘所好,大为高兴,笑嘻嘻欠身答道:“老师有兴,自当奉陪。” “时候还早。”陈孚恩的打算是先谈正事再行乐,所以急转直下地说:“近来看过宫门抄了吗?” “哦。”薛福尘有心想说:“难得看一回。”又觉得这样的说话似乎有点像是对仕途升腾毫不关心的故作清高之语,当下老老实实的摇摇头:“还没有。” “皇上对杨翰屏上的漕运弊政的折子大加赞赏,还下了口谕,赏赐他双眼花翎,回任之后一体办理漕运改革事物。”把今天见面的时候皇帝的说话和对方说了一遍,陈孚恩接下来又说:“我朝立朝的宗旨便是敬天法祖,祖宗的成例,万万不可变更。偏有像他这样的小人,只因为一己之私,怂恿皇帝把祖宗成法抛开一边?亏他也是两榜进士出身,简直让人齿冷!” 他把话题一转,又到了对方身上:“以老夫看来,讲官的本分,还在书本上。虽然拾遗、补阙,亦为讲官的职司,到底不比言官。提到这一层,彩益,不是我恭维你老弟,象你这样子丹铅不去手,才真像个翰林。” 这两句恭维,又恰恰碰在薛福尘的心坎上:“老师谬奖。”他感激地说:“如今一窝蜂哗众取宠,只有老师知道门生的志向。”接着便细述近来用功的情形,《汉书》的补注,《水经》的笺释,做成了多少条之类。 “好,好!”陈孚恩不断夸奖,等他说完,便又问道:"我记得你大考是二等?" “是。学生京察在二等。” 陈孚恩沉吟不语,那意思仿佛是在盘算,如何为薛福尘设法升个官似的。 薛福尘心中在想,今年是乡试的年分,能够放一任主考也不错,不过总得要广东、江南这些好地方,才不枉了见这位“中堂老师”的一个情。正这样在盘算着,陈孚恩已经开口了:“彩益,我再留你在京里住两三年,替大家立个好学敦品,文章报国的榜样。等资格够了,放出去当学政,我一定替你觅个‘善地’。” 学政是差使而不是官职,但一省之中,与将军、督抚平起平坐,体制尊崇,而且他也颇有一番作育人才的抱负,所以听老师许下这样一个愿,自然欣慰,起身请安,连连道谢。 “近来言路于此事太过安静。彩益,你也该讲讲话。” 这便是开门见山道破本意了。薛福尘也终于明白,送炭敬、赠仪物、许心愿,都是为此。不过也不需亟亟,且先把老师的意思弄清楚了再说。 “我倒要请教,象这样聚讼纷纭,想到就说,想到就做,不计后果的事情,以前可有裁抑之道?彩益,你熟于朝章典故,想来必有所知?” “是!”薛福尘答应一声,脑中细细搜索,想起《乾隆实录》中有一件上谕,随即答道:“乾隆初年,给事中邹一桂曾有一奏,以为各地奉旨办差,于成法略有更张,科道不按成例而行,请申饬禁止……。” “着啊!”陈孚恩很起劲地打断他的话:“和今日之事可谓桴鼓相闻。朝廷办事有成例,各地督抚也各有成法可循,焉可随意变更,将祖宗所遗一概丢开,全以个人名利为攸归?邹一桂这个折子,真正是洞见症结!不知道乾隆上谕怎么说?" “高庙(乾隆是年号,庙号是高宗,后世提起的时候,可以使用庙号以为称呼)亦认为不可。将他的折子交部议处,将科道参差的意见,一并叙明请旨。”薛福尘看看老师的脸色,知道这个答复不会让他满意,所以一面答话,一面寻思,又想到一个很好的成例,紧接着说:“后来又有个御史,在奏章上为督抚说话,认为‘……时移世易,各地督抚当有临时决断之权。’奏章上到御前,碰了个很大的大钉子。这位御史大概姓范,名字记不得了,为了一件盗案,这位范都老爷上疏,请皇上撤回原折,不必交部议奏。高宗大怒,我还记得是这么申饬,‘……至于请朕撤回原折,无庸交议,竟似国家政务,弗资六卿,诚伊等御史可以操其行止者。甚属妄诞,着严行申饬!’” “申饬得好,申饬得好!御史讲官,可以操政务之实权,则六卿可废。这话说得太透彻了!高宗纯皇帝,真正是英主。”陈孚恩停了一下,很郑重地问道:“彩益,这两件原案,你能不能查出来?” “那方便得很。翻一翻《乾隆实录》就有了。” “好!彩益,正言谠论,但愿你继武前贤。” 这便是很明显地指示,希望他根据这两个成例,奏请整饬各地督抚,以祖宗成法不可变为由,上章弹劾。这是很犯众怒的事,他不能不好好考虑。 “如何?”陈孚恩很关切地问。 “此事………。”薛福尘有心想说,漕运大事是皇帝亲自过问的,以御史言官之位上章弹劾原也无妨,只是,能不能起到效果尚不可知。若是天颜震怒,下旨申斥,就是无妄之灾了:“皇上那里?” “便是小民百姓也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道理,何况皇上新君登基,自然希冀一改往日弊政,一力图强。”他慢吞吞的说道:“图强原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只是皇上有着这样的心思,却不知道有这般小人在堂。弄得一塌糊涂。只要有人能够剀陈厉害,皇上圣明天子,自当如武侯出师表中所言,亲贤臣而远小人矣。” 以此立言,亦无不可。薛福尘考虑一会儿,终于答应了下来。 正事谈得有了结果,心情轻松,便言不及义了。陈孚恩问道:“近来听戏没有?” “听了。”其时已过百日,道光皇帝的梓宫尚未奉安(就是入土),在宫中自然还需敬身养性,不敢有享乐之事,民间却已经开了禁,故此薛福尘说道:“在同乐园,一连听了八天。” “你倒是好兴致!” “只是欲罢不能罢了。”谈及此事,薛福尘兴致盎然,仿佛提起来还有极浓的余味似的,“四喜班又排了新戏,跟八本雁门关一样,分八天才能演完。” “又是大块文章。戏名叫什么?” “叫《长生殿》。” 一提戏名,陈孚恩就明白了,这是出于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故事,只是这一段史实,如何能衍化成连演八天的戏? “这是全本连台,从选妃一直到追魂,……”接着,薛福尘便形容与程长庚、汪桂芬齐名的王九龄,饰演的唐明皇是如何的风流天子,余三胜的儿子余紫云演杨贵妃又是如何地烟视媚行,活色生香,将陈孚恩听得眉飞色舞,而终究付之于长叹“唉!想想真是你们当翰林的舒服,无拘无束,逍遥自在。” 从老师府中告辞出来,回到自己的家中,吩咐听差沏了一壶酽茶,薛福尘找出《乾隆实录》翻查了一会儿,找到要找的段落,抄录了几行,再就着陈孚恩和自己说的,于漕运总督杨殿邦擅改祖宗成法,以海运代替漕运之事洋洋洒洒的写了一篇弹劾文字。 写过之后展卷自阅,不由得大摇其头,这类文字原本是要自己胸中有了成法方可动笔一气呵成,而这一次却是塞责文字,实在是打不起精神,写出的弹劾文字不要说皇上见到会置之不理,便是自己,也觉得笼统空泛,难以交差。 喝了几杯茶水,将原稿废掉重又提笔在手,苦思冥想了半天,终于给他想到了一个下笔的由头:以漕运之事关系到运河两岸小民百姓生计为经;以先朝皇帝敬天法祖,不可擅改祖宗成法为纬,总算是铺陈而成。 写完再看,自觉可以交差。又修改了其中几处违碍文字,便可以具缮呈上了。 第16节 圣心难测(1) 养心殿中一片寂静,皇帝把薛福尘的弹章拿在手中,很是认真的看了一遍,内容他几乎都可以背下来了:“……杨殿邦任事久矣,于朝政无尺寸之功,唯以谄媚迎合帝心。www.xbaoshu.com近日下臣风闻,其于漕督任上,着力行漕运改海运之事,致使江浙,安徽,两湖各省民怨沸腾,漕丁有孤苦无依之虞,竟有结伙到府衙激昂情愿之情状……大伤我皇与民生息,敬天法祖兢兢之心。”在弹章的最后,薛福尘说道:“……臣请陛下立降谕旨,于杨殿邦漕运改革之事严加训斥,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皇帝像是第一次看到这份奏折一样,很久的时间把注意力集中在文字上,对御案下跪着的军机大臣视若无睹。好一会儿才把奏折放下:“这个薛福尘,是什么出身?” “回皇上话。薛福尘是道光18年进士,散馆之后任工部主事,后考取军机章京,后考中御史言官,这才退出军机。此人于朝政频有本章,颇多建言。先皇在日,也曾经有过嘉奖。” “哦。”皇帝‘哦’了一声:“都起来吧。” 几个老臣子纷纷起身,低头站在御阶下,一言不发。 “这一封薛福尘上的弹章,军机处有什么共议的意见吗?”皇帝把奏折放在一边,饶有兴致的看着几个人。 “回皇上话,薛福尘乃是御史,风闻言事是彼等职责所在。不论其言辞中可有违碍之处,请皇上看他一片荩忠为国之心,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了吧?” “朕几时说过要和他一般见识了?”皇帝似乎觉得穆彰阿的话有点好笑:“朕是问你,于这一封奏折,可有议论?” “这,还不曾有过。” “祈隽藻,你看呢?” 祈隽藻是两个月前才从陕西奉旨办差归来的军机大臣,他是山西寿阳人,人称寿阳相国。此刻听皇帝问到自己,不能不说话了,当下越班而出:“老臣以为,薛福尘参奏几款,当有实据,朝廷才好有决断。” “唔,所说在在成理。”皇帝慨然点头:“依议吧。” “喳!”穆彰阿向上叩头:“臣等下去之后详细查明了,再向皇上回奏。” “你们下去之后立刻就查,明天之前朕就要看到结果。” 穆彰阿暗想,此事干系重大,特别是皇帝与杨殿邦的对答出现之后,出了这样一档子事,自然引发朝野关注,可不能只有自己和军机处的大臣担关系,便又说道:“工部尚书杜受田老成练达,请皇上的旨意,是不是让杜大人主持此事?” “你们的意见呢?” “臣附议……臣也附议。” “此事关系重大,”皇帝于这样的提议倒是欣然采纳,却觉得意有不足:“除了让杜受田主持此事,再让军机处几位大臣,刑部左侍郎周祖培从中协助办理。” ************ 邸抄一见,舆论哗然!一部分的人为薛福尘大声叫好,皇帝自杨殿邦进京之后,时常伴在君侧,每一天就漕政改革事宜都要促膝良久。所谈的在清流眼中都是大逆不道,数典忘祖,更改祖宗成法的作为,只是因为其中碍着新君,不好妄加评论,也不敢把矛头直指皇帝而已。 这一次薛福尘敢为天下先的弹章上达天听,皇帝的态度又无比的暧昧——若是有心保全杨殿邦,这样的奏折自然应该留中,宫中讲话叫‘淹了’——这是在所有人想来都应该走的一步。偏偏皇帝把这份奏折发下来,一派公事公办的派头,委实让人摸不到头脑。 还有一部分人心思灵动,很是为薛福尘担心。皇帝对杨殿邦的恩宠极隆,除了赏赐双眼花翎之外,还御笔亲书:‘达尊锡类’与他,官做到他这样,可谓是尽善尽矣,蔑以加矣。在这样的时候薛福尘上奏章,而皇帝又是这样一种态度,怕是一场大波澜就在眼前了!只是这样的大波澜是什么样的,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心思,却无人知晓。 杜受田接到旨意,考虑了一会儿,和所有人一样,对于门生天子的做法他也觉得很奇怪,只是身为臣子的,为君父分忧是分内之责,容不得他过多的思考。而穆彰阿提议由他主持其事,在他看来不过是对方拉他下水的小伎俩而已,不值一哂。 退值回家,府上早已经门庭若市,更多的人是来打探消息的。杜受田下令一概挡驾,偏有门下人来报:“刑部左侍郎周祖培来访。” 这样的访客不能像一般人那样对待,开中门将周祖培迎进府中,宾主各自行礼寒暄不提。让进二堂花厅,分别落座之后,来客也不多客套,径直问道:“芝翁(杜受田字芝农),圣上的旨意,想必已知其详?” “是的,已经接到旨意。” “那,芝翁的意思呢?应该如何处置,请指教?” “还能怎么样?身为臣子,无非是遵旨办理而已。” 他说得一派轻松,周祖培却一惊:“芝翁,凡事总要凭实据说话,薛福尘语气暧昧,其人素行也未见得可信,照我看,还是先从追供着手吧?” “这一步是一定要做的。”杜受田的神情很是漠然:“不过我想,如果没有实据,薛福尘也不敢妄参封疆。” 这就有点争执的意味了,周祖培枯坐良久,起身告辞,他本来想回府,考虑到杜受田态度不明又临时改变了主意:“去狮子胡同的杨府。” 杨殿邦在北京也有家,就位于狮子胡同,轿子一直抬到二堂滴水檐前停下,只见老人一身清布长袍,站在阶下:“给周大人请安!” “快起来,快起来!”周祖培是协办大学士,而且是京官,虽然在品级上和杨殿邦只差一级,却有着天壤之别,最后还是主随客便,让杨殿邦请安了事。然后又吩咐听差:“还不伺候大人换便衣?” 听班取来便衣伺候客人换上,杨殿邦肃手邀客,到后园的一座精舍中去密谈。他倒是很自然,全无悻悻之态,吩咐下人准备了茶点飨客,两个人临窗而坐,听周祖培把和杜受田见面的经过说了一遍,拱拱手:“多承芝老(周祖培字芝台)关爱,此事还要仰仗鼎力。” “凡事不可破脸,否则就麻烦了。”周祖培却没有对方这样的从容应对,似乎他才是被参的官员一般,心中深以为愧:“不过既然奉了旨意,这君臣之分上,总要有一个交代才是。这点点苦衷,还望翰屏兄谅解。”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殿邦铭感五内之外,更有一丝惭愧,心中有一些话若是说出来了,说不定就会给周祖培猜中圣意——这几乎是一定的——但是不说,将来发作起来,周祖培不知道自己的苦心,一定会在心里骂:“这小子真会装蒜,枉我待他那么好,居然事先一点口风都不露,太不懂交情了!” 转念一想,皇上于此事并无交代要缄默其口,给对方透露一点也没有什么吧?想到这里,他换上一副很真挚的笑容的拱拱手:“芝老,此番承情之至。” 周祖培没有多想,点点头:“不管怎么说,老夫一力帮衬,维持杨兄。” 杨殿邦一笑:“有一件事,翰屏不敢不明言。只是此事干系重大,当谨守法不传六耳之缄,方敢吐实。” 周祖培心中不悦,他身为刑部左侍郎,协办大学士,又是此次参与其事的大臣,不顾清议登门拜访,杨殿邦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同时心中却又有点好奇:“当然,当然,老夫醒得的。” 得到对方的保证,他才说道:“昨日,老夫进宫见驾……” 看书的同时不要忘记收藏还有推荐票啊!!! 第17节 圣心难测(2) 皇帝出示了薛福尘刚刚封奏上来的弹章,面交于他,杨殿邦当然是立刻免冠碰头,自呈罪衍,皇帝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却并不就此事发表意见,而是问道:“‘杨卿,你认为行法以何者为重?’” 杨殿邦心中奇怪,自己不是刑部尚书,这样的问题何以问自己,当下碰头回答:“‘依臣愚见,当以持平为重。www.xbaoshu.com’” “‘何谓持平?’” “‘既不失出,亦不失人。谓之持平。’” “‘自从朕登基以来,一直屈己从人,这算不上持平吧?’” “‘皇上屈己从人,乃是天下万民之福。’”杨殿邦不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支支吾吾的应付道。 “‘你错了!’”皇帝冷笑一声,站了起来:“‘我屈己从人并非天下之福,而是天下之祸!就如同你我君臣共议的漕运之事,若是听从这薛福尘的建议,一切以祖宗成法为攸归,仍然行此等陋法,最后苦的只是老百姓。’” “‘是!’”杨殿邦随着皇帝的动作站了起来,躬身解释自己刚才的说话:“‘臣的意思是说,皇上屈己,就是纳谏,而并非处处、事事屈己妥协。’” “‘这话还差不多。只是,杨卿,朕登基三月有奇,一直是屈己从人,从今天起我想言出而令行,而人家未必会听,听了也未必认真以待,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样的话杨殿邦无论如何也不敢接口——不是他不知道,正因为知道,也就更加不敢说,只是跪在地上,连连碰头不止。 皇帝看出来了,主动的替他回答:“‘你认为立威如何?’” 立威的内在含义就是杀人!这两个字正是杨殿邦想到而不敢出口的话,听皇帝自己说出来了,做臣子的不敢反驳,只得从旁解劝:“‘圣明无过皇上,只是立威之道甚多,总要使臣下时刻凛于天威不测,知道权柄操之于上,兢兢自守为主。太平之世,不必亟亟于重典。’” 皇帝琢磨了一会儿:“‘朕知道你的用心良苦。不过你放心,我还不会如你想得那般浅陋。现在我要问你,朕要借你……’”他回头走到御案前,拿起奏章:“‘……来立威,你肯不肯委屈?’” “‘雷霆雨露莫非君恩,臣岂有自道委屈之理?’” “‘你能这么想,必有后福。’” 说到这里,杨殿邦停了下来,展颜一笑:“芝老……?” “啊!”周祖培恍然大悟,这一次才知道皇帝对这件事的处理为什么会这样的暧昧。照这样说来的话,怕是朝局很快就有大的动作了,听到杨殿邦的呼唤,老人醒转:“啊,如此说来,皇上的意思是借此事立威?” “是啊。”杨殿邦颔首:“皇上天纵之君,一切早有庙谟独运。便是此事,怕也是……” 周祖培知道他未尽之语是:“怕也是皇帝亟亟以求的!正好就此事整顿朝局。”当下不再就此事多做交谈,转而谈些风月之事,到了晚间在杨府张宴,宾主尽欢而散不提。 第二天一早,皇帝少有的没有叫起,这也在预料之中,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内阁。薛福尘出了很大的风头,当他一到,聚集在内阁周围的人,无不指指点点,小声相告:“那就是参杨殿邦的薛彩益。” 他也知道大家瞩目的是他,内心不免紧张,尤其糟糕的是他不曾估计到有被召赴内阁追供这一个变化,有许多话不能说,有许多话不敢说,杨殿邦不曾扳倒,自己却先有一关难过,心里失悔得很。 进到内阁大堂,只见正面长桌上一排坐着好几位大臣,一眼扫过,除了以穆彰阿为首的军机大臣以外,还有两个分别是协办大学士周祖培和工部尚书,体仁阁大学士杜受田。这是在昨天的邸抄中就知道了的。在座的是以杜受田为首,因而由他首先发言审问:“薛福尘,你是翰林,下笔措词的轻重,你知道吗?” “回中堂大人的话,既是翰林,不能连这个都不知道。” “好,那么我要请教,”杜受田拉长了声音说:“‘杨殿邦任事久矣,于朝政无尺寸之功,唯以谄媚迎合帝心。近日下臣风闻,杨殿邦于漕督任上,着力行漕运改海运之事,致使江浙,安徽,两湖各省民怨沸腾,漕丁有孤苦无依之虞,竟有结伙到府衙激昂情愿之情状……大伤我皇与民生息,敬天法祖兢兢之心’,这两句话,是指谁呢?” “是……。” “你也是道学之士,道学之士首重不欺!”周祖培鼓励他说:“要讲实话,无须顾忌。” “此事无非听说而已。” “听说什么了呢?” “听说……,淮阴总督衙门有人聚众闹事。是为了漕务更张而来。” “只是听说,可曾有实据?” “没有。”薛福尘答得很爽快:“我不过风闻言事而已。” “你不必有何顾忌!”周祖培再一次对他鼓励:“我们奉皇上旨意,秉公会议具奏,决不会难为你。” “是如此。确系传闻,並无实据。” “那么是听谁说的呢?” “这……。”薛福尘迟疑了很久,不时的眨眨眼睛,却不再说话了。 杜受田有心放过,偏周祖培百般不愿放过,一再追比,薛福尘额头上的汗水滴滴滑落:“只是……听说。只是,听说。” 陈孚恩这时候插言了:“周大人,此事既是听说,怕是口口相传,早已非原出口之人的本意,而且风闻言事,不宜株连太多吧?” 若是在昨天,周祖培自当顺应本部堂官所说(陈孚恩是以军机大臣管着刑部的,他是刑部侍郎),不过在知道皇帝和杨殿邦的一番君臣对答之后,很是改了主意,有心借此次机会上位。 “默公此言差矣。皇上的旨意中说得清楚明白:‘此番回奏当以查明情状,以慰朝臣,万不可以暧昧之事,难以悬揣,或风闻奏事为由回复。’煌煌上谕写得清楚明白,非是老夫追比不休。” 一句话把陈孚恩噎了回去,周祖培再一次看向薛福尘:“到底是听谁说的,你要明白回奏。” 薛福尘抬起头,乞怜的望向陈孚恩,后者也是心中失悔,只得避开眼神。殊不知这样的做法却激起了薛福尘的怒意,当下咬牙接口:“回中堂大人的话,学生是听陈孚恩陈大人说的。” 一言出口,众人大惊失色。陈孚恩忘记仪体,豁然而起:“薛福尘,你这是何意?” 第18节 贿言买参(2) 皇帝的处置如雷霆万钧!当天下午破例在乾清宫召集军机大臣,御前大臣,内阁六部九卿见面,人数极多,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察觉到了空气中的紧张感。www.xbaoshu.com 静殿鞭响,众臣跪倒接驾,待皇帝安坐宝座:“都起来吧。” 众人起身肃立,只听御座上年轻人洪亮的声音响起:“今天在乾清宫叫大起,又是在这样的时辰,想必诸君都知道缘由了吧?嘿!这真是我大清开国200年来未有的奇闻!身为御史,风闻奏事原也是分内之责,孰知这‘风闻’二字所来之处,可谓新奇,竟是朕每天见面,跪听温温天语,被朕倚为肱骨之臣的军机处一员!” 乾清宫中一片安静,只有皇帝的声音在回响:“朕原自想来,陈孚恩受皇考捡拔,理当剀切天良,用心办差,不负朕望,不负皇考恩重。却不知其人阴柔诡谲一至于斯!” 来自皇帝的冲天怒火让朝廷众臣惶然,全数跪了下去:“皇上请息怒!” 年轻人没有半点要‘息怒’的意思,继续拍案痛斥:“身为军机大臣,受朝廷之恩重矣,却不知回报朝廷,在暗中结交言官,以丧尽天良为能事,以莠言乱政为攸归。朕真不知道是何处德政不修,居然在临朝不足三月之间,就出了这样一个寡廉鲜耻的东西!这样的一个人真是白白批了一张人皮!朕真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置了,尔等尽言吧?” 皇帝说出这样的话来,本身也是有过分之处,只是这时候又有谁敢做仗马之鸣?群士之诺诺不及一士之愕愕的正言谠论在这样的环境下是完全不会起到任何作用的。 大臣安静了一下,半天没有人愿意就最后的处理表示意见,皇帝终于主动点将了:“周祖培,你是刑部左侍郎,你怎么说?” 满清六部各设满汉两名尚书,不过刑部尚书一职中的汉员便是案中人陈孚恩,另外一个满人尚书阿勒精阿伴食而已,所以皇帝的话只能面对身任刑左的周祖培了。他赶忙越班而出跪倒:“臣以为,陈孚恩辜负圣望,结交言官,借言路肆意攻击朝廷大员。于皇上新政推行处处设阻,此乃大不敬之罪。按大清律:斩立决!” 人群一片骚动,嗡嗡之声大作,皇帝用力一拍御案:“吵什么?别忘记各位的仪体!”立刻制止了骚动:“那个薛福尘呢?” “回皇上话。薛福尘身为御史言官,持身不正,任人买参,上折诽谤地方大员,照例应该褫夺一切官职,削职为民。” “皇上,臣有话说。”听到这样的宣示处刑,有人立刻表示不满了。 皇帝低头看了一眼,是御史沈淮:“你说吧?” “皇上,薛福尘是言官,匡正朝野是其本分,风闻奏事乃是其职责,不可以诽谤大员之罪论处。请皇上收回成命。” “本分,职责?”周祖培回头说道:“沈大人,薛福尘为人买参,早已经忘记了他身为言官的本分。又何谈职责?” 沈淮是那种天生嘴笨的家伙,空有一肚皮解释却说不出来,只得连连碰头:“皇上,盛世不可用重典啊!何况处分言官,乃是……” “乃是什么?你想说:‘乃是亡国之兆吗?’”皇帝口中的诛心之言更是吓得沈淮磕头如同捣蒜:“照你这样说来,言官不论犯什么样的过错,都不可处分了?那国家要律法何用?若是律法无用,则今天有人贿言买参,肆意诽谤攻击朝廷大员不算过错,明天有人谤及朕躬,甚至谋刺朕躬,也不算错了?” 这完全是强词夺理,奈何他是皇帝,别人又有谁敢在这个时候触他的霉头:“皇上不可杀言官啊!” 曾国藩也在殿中跪着,他和沈淮私交甚好,心中又是好笑又是着急,皇上几时说要杀薛福尘了?听他说话不着边际,又担心皇上一怒之下真的会下达这样的旨意,到时候再想回天就是千难万难了,当下越众而出,在丹陛下跪倒:“皇上,臣有下情上奏。” “说!” “是!”曾国藩一低头,大声说道:“陈孚恩是先皇赏识的老臣,宣力有年,便是偶有失节,终瑕不掩瑜。此次交通外臣一事,纵使皇上有心处置,也不宜显戮。当为朝廷,为该员留一份体面是为上策。” “笑话!陈孚恩交通外臣,诽谤朝廷大员的时候,他自己就没有想过朝廷的体面二字吗?”皇帝冷笑一声,说,“陈孚恩交刑部,三法司会审。至于薛福尘嘛?” 在这一个沉吟的片刻,曾国藩再一次进言:“皇上,薛福尘为人买参,原是言官之羞。只是,沈大人所言甚是,若是因此造成言官纷纷噤若寒蝉,非朝廷之福啊。还请皇上法外施仁,恕过他这一回吧?” “不行。”皇帝的态度很坚决,语气却不像刚才那么严厉了:“朕知道,御史衙门乃是有名的清苦之地,其中更有那正派的御史,忧心天下,硁硁自守,不要说穷,死也不怕!那种风骨,就是朕也不能不敬惮;还有一种就是薛福尘这般的御史,只要给钱,唯命所从,称为买参。朕身居九重,也尚有耳闻,何况百姓小民?” 皇帝长长的吸了口气:“朕真的很奇怪:这些人同样是每年拿着国家大笔的俸款,何以却有如此的贤与不孝之别?” “自古以来君子小人并存于世便是不变之理,皇上也不必为这样的人生气了。” “生气?凭他也配?”皇帝明亮的眼神的眯缝着:“薛福尘之事先放一放,等花沙纳出闱之后再说吧。这段时间,沈淮?” “臣在!” “你督促他在家读书,让他也学习一下什么叫小人,什么叫君子!” “是!臣一定用心办差。” 皇帝为他的说话逗笑了,嘴唇翘起,又立刻收敛:“陈孚恩一事,着周祖培暨三法司相关人等会同审问,具折陈奏。” “是!” 明天周日,要上班,下班之后还要赴同学会,更新时间可能会变得有点混乱。后天就是周一,所有的数据全部清零,到时候还要请大家多多支持,多多投票啊。 第19节 科场趣事(2) 从连三元老店出来,向左一转就是贡院。www.xbaoshu.com站在路口望过去,但见人头攒动,人声如沸。五开间的大门,竖着三方直匾,中间是‘天开文运’四个泥金大字;东西两方题的是‘明经取士’和‘为国求贤’。进了大门是二门;二门之内,便是龙门,送考的人到此止步了。 有清以来,考试的时间确定很是费了周章,顺治时期是在二月,如有恩科,再临时确定时间。到了雍正五年和乾隆二年,因为有闰月的缘故,二月只相当于往年的一月(也就是正月)的天气,北京城中天寒地冻,滴水成冰,举子进贡院之前还要照例搜检——以防作弊,便更加的苦楚难当。便临时改为三月举行。 到了乾隆九年,又有上谕明发全国:“明年二月会试,天气尚未和暖,且各省皆需复试,士子到京未免稍迟,着改期于三月举行。”从此以后,在三月举行会试(不论正科还是恩科)就成为永例。具体的时间是从三月初九第一场,三月十二第二场,三月十五第三场(具体的后面会写到)。 入院的时间也有规定,大约是卯正点名开始入场(也就是现在的早上六点钟左右),但是实际上来自全国的举子总数在七千人上下,每一个都要被仔细的搜检一番,全部进院完毕,总要在黄昏时分。是以一整天的时间,贡院前的大街上一片乱糟糟的景象,比之赶庙会也不遑多让。 尽管崇实力劝众人从容,他自己的模样也装得很从容,可是神色和行动,总有些心思不属,颠三倒四似的。别人也不敢笑他,读书人三更灯火五更鸡,十年寒窗,所争的就是这一场,且紧忙自己的正经去。把考篮放在腿边,由号军认真的检查过——清朝考试制度相当严格,便是一张两面全白的草稿纸也不允许带入贡院——撩起衣服,经过照例的搜检,崇实、谢增便与徐桐,储德灿分路了。 崇实他们两个的号舍在东面,是有名的龙字号——龙字号的出名,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乾隆九年,高宗临幸贡院,看到举子们在那一间站起来挺不直腰,躺下去伸不直脚的号舍中,“代圣人立言”的苦况,大为感动,御制七律四章,刻碑树立于贡院正厅的至公堂中。诗中有词臣歌颂,说是“添得青袍多少泪,言孔言孟大是难”,其中的的“名句”是:“从今不薄读书人”,“百年雨露万年心”。 还有一个原因是,龙字三号有一株古槐,婉蜒而西,夭矫如龙,横过市道,盖覆于西面的号舍。这株古槐名为文昌槐,据说有关文运:如果乡会试的年分,枝叶茂盛,得士必多。又说:闱中举子如果有病,在文昌槐前虔诚祷告,摘槐角煎汤服下,立刻痊愈,灵验非常。两个年轻人经过那里时,真就看到两个面有病容的人在那里焚香默祷。 谢增还好,是十八号,崇实就没有那么好的运道:他分到的是六十二号——号舍七十间相连,最后一间是被称为‘屎号’的厕所,距离近在咫尺,闻着这让人作呕的气味,简直什么心思也都给熏跑了。 订好号板,挂上号帘,开始自己动手做饭。在随身携带的考篮中有从琉璃厂买来的全新的考具,除了必要的文房四宝之外,从钉锤到白泥小风炉,一应俱全,总计不下五十件之多。烛火、食物。就这样一样一样取出,各放其位,算是整理停当。 左右号舍中哼唧有声,崇实站起来走过去看看。只见两个举子都是一筹莫展的拿着锤子、钉子发愣,很显然是那种五谷不分,只知读书的书呆子。当下帮他们安排妥当,再回到自己的号舍草草的用罢晚饭,在这站不直,睡不平的号舍中闭目养神。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直到有人呼喝:“接题纸,接题纸了!”才把他惊醒过来。 会试和乡试的规制的相同的,第一场照例在四书中出三个题目,作三篇八股文;另作五言八韵诗一首。所不同的是会试及顺天乡试的第一场,文题及诗题,皆由皇帝所出——三月初八一早,尚未放举子入场时,便由皇帝交下密封的论语、中庸、孟子各一本,以及诗题一纸。由礼部堂官资送到贡院,先由“知贡举”的大员在贡院门口跪接。然后捧着钦命四书题供奉在至公堂中,传鼓通知。 四总裁肃具衣冠,在内帘门口跪接。自此而始,关防特别严密,只准进,不准出。因为那三本书中,有朱笔圈出的题目,总裁请善于书法的房考官写好题目,监督工匠刻板、印刷、点清题纸数目,一张不准漏出。这样从早忙起,总要忙到午夜,方始就绪。所以发题纸总在三月初九的子、丑之间——其时已经是三月十日的凌晨。 接题纸在手,回到号舍点上蜡烛,细细看那三道四书题,论语是:君子无众寡、无大小、无敢慢;中庸是: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孟子是: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诗题是:赋得红叶碧山无限诗。后面一行小字:得诗字五言入韵。 这样的试题在崇实而言不是难事——四书文的三个题目,倒有两个在文社中模拟过的;其中得意的片段,都还记得,正好用上。当下铺好笔砚,让号军沏了一壶茶来,拿考寓房东所送的状元糕之类的干点心,闲嚼果腹,静静构思。 半夜辛苦,做好了两篇文章。回忆旧稿,着意修改,自觉精彩纷呈,心中十分得意。吃完早饭,趁着兴头,做第三个题目。直到过午,方始脱稿。 这时候号口已在放饭了,照例一份白米饭,一大碗宽汤的红烧肉,名为红肉五花汤。崇实吃得一饱,倚墙假寐。三篇文章就绪,而时间还很宽裕,心情自然轻松,闭上眼就有浓重的睡意,虽然睡得并不舒服,但也直到上灯时分方醒,再将打了一天腹稿的一首五言八韵的试帖诗做好,暂且丢在一旁。 然后就是最后一步工作:调墨选笔,开始誊正,他那一笔小楷又快又好,不过午夜时分,三文一诗,尽皆杀青。唤号军打水来洗了把脸,续上一支蜡烛,重新再看一遍。照规定,誊正的卷子亦可添注涂改,但以不超过百字为限。他只点窜了七八个字,便即罢手。略歇一歇,便即交卷领签,赶着放头排出场——其时已经是三月十一日的凌晨。举子们也只得休息一个白天的时间,明天一早就又要入场,做第二场的考试。 如是者三次,九天,才算是真正的完成了会试的考试过程。 明天周日,要上班,下班之后还要赴同学会,更新时间可能会变得有点混乱。后天就是周一,所有的数据全部清零,到时候还要请大家多多支持,多多投票啊。 第20节 科场趣事(3) 举子考完,就该考官们忙碌起来了。www.xbaoshu.com关于会试考场中评卷的细则前文已经说过,此处不赘。到了四月初八夜里,四总裁十八房官半夜起身正当子时,外龙门传鼓叫门,钤榜大臣已到,要开榜了。 开榜先开内龙门,门内便是四总裁手持工尺衡量天下士的聚魁堂。内外帘官,相互一揖,在满堂红烛之中,分四面落座。正中南向,卓秉恬居中,贾桢、花沙纳、孙葆元分坐左右。他们的左面是钤榜大臣;右面是综理阁务的知贡举。对面北向而坐的是内外监试御史与提调。东西两面,十八房考官相向分坐。这样团团围住在一张写榜大案,方始传唤,抬取卷箱上堂。 名次是前一天就定好了的,名为草榜。七千四百六十九名应会试的举人中,奉旨分省取中二百七十二名。卷分朱、墨两种,除了五魁以外,每十卷一束,早就排得整整齐齐。打开卷箱,书吏先呈上第一束五魁的卷子,正考官卓秉恬放在手边不动;等第二束送到,他才将墨卷移向左首的贾祯:“动手吧!” 于是书吏拆开弥封,高声唱道:“第六名蒋继洙!” 卓秉恬和贾祯沿照多年的规矩,一个在朱卷上标明第六名;一个在墨卷上大书姓名。另一名书吏对照名册,写下一张第六名蒋继洙江苏的纸条,传到写榜大案上,在名次下面填明姓名;自有人将纸条接到手中,由内龙门的门缝中塞了出去,让报喜的人抢头报、邀厚赏。 填榜照例自第六名写至最后一名,大致自破晓至黄昏,告一段落;考官及一应执事进餐休息,到戌亥之际,再拆五魁——也就是前五名——的弥封。 这天是定在戌正,也就是晚上十点钟,揭晓前五名的名次。九点刚过,聚魁堂前已络绎有人聚集。闱内的执事、杂役,以及内外帘官的听差等等,人手一枝红烛,甚至有带两枝、三枝的,到时候一齐点燃,堂上堂下,一片绛红的光焰,灿若云霞。这有个名堂,叫做闹五魁。五魁揭晓,红烛吹熄,带出闱去送人,是一样很好的礼物——传说中,闹五魁点过的蜡烛,可以催生;又说儿童启蒙以后读夜书,第一夜点这支残蜡,有益智之功。 五魁的弥封,是从第五名拆起。书吏唱名,第五名是浙江的举人郑训承。卓秉恬随即在朱卷上标明名次,顺手将贴在卷角、写着一个明字的浮签揭去——四总裁复阅各房呈上的卷子,以正大光明四字作标记。 副总裁中意的,批一取字;再送正总裁认可,落笔批中,方算定局。至于五魁,除了会元(第一名)由四总裁公议以外,第二名到第五名,依照正副总裁的序列,亦就是按照正大光明四字先后,各占一名。第四名是江西的许其光,第三名便是谢增。卓秉恬揭去大字浮签,向坐在他左面、别号筠堂的贾祯笑道:“堂翁,恭喜,恭喜!谢梦渔三吴名士。老兄的法眼无虚,实在佩服之至!” “中堂过奖。”贾祯一笑:“此生的首两艺平平,策论气象发皇,颇有见地。看来是经世干济之才。” “诚然,诚然!谢梦渔乡榜第四;会试是第三;如果中了榜眼,可真是一段佳话了! “那要看殿试读卷诸公是什么人了?倘然好事的多,就会如中堂所说,成为一段佳话。” 谈到这里,书吏又在唱名了。第二名是甘肃的吴可读,会元是浙江的孙衣言。一榜二百六十七人,称为贡士,要等殿试之后,金榜高悬,方算进士出身。 ************ 四月二十,礼部将在朝进士出身的一二品大员,开列名单,奏请圈派读卷官——通称读卷大臣。殿试是皇帝亲自主考,所以实际阅卷的大臣,只能称为读卷官。 读卷官定制八员。皇帝拿过名单看看,拈起朱笔圈出协办大学士祈隽藻、吏部尚书贾桢、礼部尚书孙瑞珍、兵部尚书柏葰、工部尚书杜受田、刑部尚书周祖培(陈孚恩之事后,他以刑左迁任本部堂官)、工部右侍郎灵桂、内阁学士车克慎为殿试读卷官。 然后便是殿试的考题。因为是皇帝临轩策士,便不会出那些八股文章,而是单考策论一题。题目由大臣选定,归约成四个字的标题,共拟八个,用大白折子正楷写好,即时交内奏事处呈递。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有内侍传旨:“宣八人在乾清宫东暖阁见驾。” 以祈隽藻为首的八个人赶到东暖阁,这里的面积比养心殿要小得多,而且格局是东西走向,软炕式的宝座上放着黄绫缎面的坐垫,皇帝很悠闲,很舒服的靠着坐垫,一直到几个人跪倒见礼,才微微坐直了身体:“拟好的策题朕见到了:任贤去邪之道;典学稽古之谟;立政宜民之方;敦本善俗之则;自然都是题中应有之意,只是朕想,就时政大端而阐发议论,只是这四题不能做到尽善尽美。故而,朕想另外出一道题,不知道可有这样的先例吗?” 祈隽藻立刻叩头:“回皇上话,有先例的。高宗年间,西北用兵频仍,高宗皇帝就曾经就殿试试题一事乾纲独断。另外出题。” “这样便好。”皇帝在内侍的服侍下站了起来,走到一边的书案边拈起御笔写了一行字,然后交由内侍,由后者转交给祈隽藻。后者展开来看,上面是这样一段话:“朕诞膺洪祚,寅绍丕基,荷穹昊之佑申,缅祖考之彝训,孜孜求治,日昃不遑,恒思我大清自先皇以来,灾祸频仍,四方侵扰不日无之,先皇在世之日,常以此为痛心疾首之第一要务。朕思:我大清立国以仁,与国安养,与民生息。却有蛮夷外邦,轻犯海疆,诚为不曾教化,不读诗书之明证。” “……易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今承平日久,法非不大备也。而怠玩从事,奸弊潜滋,或偏废而不举;或积重而难反;若盐漕河工诸大端,利弊所在何以策出万全?俾国计民生,两受其益欤。民风之淳漓,系乎政教。” “……天下士子多来自民间,见闻亲切,其推之往古,验之当今。悉心敷陈,必将有教于朕。着毋泛毋隐,朕将亲览焉。” 这番话让祈隽藻很感觉为难,一个最主要的问题就是,其中没有任何限定的内容,似乎包括英夷犯边,盐漕弊政等内容全都包含其中,这样的一份策题交下去,士子们的命运可真就要交给上天了! 因为是御笔亲题,自然不能轻忽以待,所以先用黄纸固封,封缄之处,钤着御章,是朱文的‘海涵春育’四字。祈隽藻亲自捧着,率领同官,出乾清宫到内阁大堂。都察院派来的监试御史,早已到达,彼此见过了礼,祈隽藻居中坐下,先有一番话说:“历来策问,都由内阁中书写好发刻。为防泄漏,必得严密监视。纵或如此,仍旧不免疏虞。抡才大典,不可不慎;今年我想改个章程,我们自己辛苦一点。如何?” 这就是说,书写策问,不必假手内阁中书,由读卷大臣自己动手。坐在他下方的贾祯在顺序上应该代表同官发言,不过这样的事情不便强人所难,因而环视一周,用征求的语气问道:“哪位自告奋勇?” 这当然是居末位的内阁学士车克慎义不容辞的事,他欠身答道:“只怕我的字太丑。难入方家法眼。” “有劳、有劳,不必过谦。” 看书的同时请不要忘记投票、收藏! 第21节 科场趣事(4) 在这等待发榜的近二十天时间里,向来是举子们放浪形骇,纸醉金迷的时刻。www.xbaoshu.com 有些是三年辛苦,到此解脱,心里总觉得必须醇酒妇人补偿一番,才对得起自己;有些是一旦发榜,荣枯立判,那种患得患失之情,唯有看花饮酒,才能排遣;有的是千里迢迢,上京一趟,自觉如果不好好领略领略八大胡同的风光,未免虚此一行;也有的是早就打算好了,要在京里大逛一逛,开花榜、记风月,玩出来一个名堂,夸耀于人的。 崇实从小在父亲身边长大,四处漂泊,可算是居无定所,于京中旗下大爷的这种醇酒妇人,看花饮酒的风月之事当然也知道,却并无热衷之心,无奈一起来赴试的同乡、新结交的几个朋友不容他独善其身,每天都有人来邀约吃喝。便是吃梦之约就不知道赴了多少——由于不必惠钞,所以人人欢迎;倘或坚拒,便好像自度必中,吝于作东似的,会遭致讥评,无奈之下也只好每天酒食征逐了。但到夜半酒醒,想想不免烦恼:大小馆子,账记下不少,如果经常在一起吃梦的人,只有自己美梦成真,那笔酒食账不下两三百银子之多,从何而出? 到得发榜之日,崇实也中了,取中第127名。这样的成绩可算难称心意——会试的成绩虽然不会带入到最后的殿试之中,却也从来没有一个名次在百名开外的贡士有在殿试中抡元的先例的——不要说是抡元三鼎,就是三甲的赐同进士出身怕也不会有,如果是那样的话,就铁定不能被选中为庶吉士,更加不可能进翰林。殿试之后,自己旗人的身份,外放到地方守牧一方更加是想都不要想!如此想来,这第127名的贡士,竟还不及那名落孙山的举子! 是故,崇实脸色竟一日难看似一日,在旁的人想来,只当他是在为会账发愁,暗中讥笑不止。殊不知内心苦楚,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还有一桩便是于京中风月之所,彼此都是年轻人,谈及这样的自然眉飞色舞兴致盎然。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进京来,对于北京有名的‘八大胡同’早有耳闻,却不想到了此处看过,一个个大失所望,用一位同是江南省的学子的话来说:“此地女子生得不好,扎着两条裤腿,插着满头纸花,挺着胸脯,脑满肠肥,油头粉面,吃葱蒜喝烧刀。全无半点“辑文墨,理弦歌,修容拂拭,以待宴集”的江南文酒声伎风流倜傥的样子。 听了同年的说话,众人一时间不免兴趣缺缺,开始抓紧这断时间在管驿里写‘大卷子’——殿试于文字的要求甚高,也算是其中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崇实却没有这样的心思,左右自己的名次也不会有所提高,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到琉璃厂再好好转转,也不枉来到天子脚下一次。 ************ 殿试照例是在四月二十一日举行,黎明时分,新进士陆续到达宫门。到得卯正,一群翎顶辉煌的王公亲贵,连翩而来,在中左门前站的站,坐的坐。坐在最前面的一位,头戴宝石顶,插一支极大的双眼花翎,天青缎四开长袍,上罩一件黄马褂,约莫六十三四岁年纪,浓眉大眼,显得极其威武,正是皇帝的胞叔,行五的惠亲王绵愉。要等他点了头,才开始点名。 点一名,放一名。领了大卷子跨过高门槛的中左门,便是矗立于两丈高的殿基上,广十一间,高十一丈的太和殿,居“三大殿”之首,亦是皇帝的正衙,龙墀丹陛,气象宏伟。但崇实等人顾不得细细瞻仰,蹒跚举步,随众越过太和殿、中和殿,爬上三层石阶,数十级踏步,来到了殿试所在地的保和殿,已累得汗出如浆,气喘不止了。 正当放下考具,由鸿胪寺官员在为他们排班时,读卷大臣已经朝服上殿。殿中东面设一列长桌,整整齐齐地摆着十张一束的题纸。祈隽藻规行矩步地走上前去,捧起所有的题纸,走到中间的黄案前面,朗然说道:“恭接钦命策题!” 早站在黄案前的礼部尚书孙瑞珍随即双膝着地,双手高举,跪接了题纸,置于黄案正中。然后由鸿胪寺官员鸣赞,殿内殿外的王公大臣、执事官员以及二百多名新士,一齐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读卷大臣退回文华殿去休息;礼部官员开始散发题纸。 接过题纸展卷看来,崇实楞了好大一会儿,和祈隽藻当初的疑惑一样,这种没有范围,完全空泛的文字内容最是难以回答,左右看看,所有人都和他有着同样的表情,似乎对于这样的策题都没有思想准备。 崇实想了想,决定针对策题中‘穷则变。变则通’的说话来做文章,以他在随同父亲多年任职江南的所见所闻来扣题中‘盐漕河工诸大端,利弊所在,何以策出万全’的主旨。 认真推敲一番,心中已有七成把握;聚精会神地往下看钦命的策题。眼中看,心中想,自觉文思泉涌,处处逢源。但金殿对策,程式甚严,字数是有限制的,还须涵咏锻炼,由博而约,求其精简。等有了草稿,更要细心检点,引用圣训要抬头,若逢御名须缺笔——这都是极大的忌讳,错上半点就是三年之功付诸流水! 写到兴起处,崇实就策题中‘蛮夷外邦,轻犯海疆’之问大发憨劲,宝书网如行云流水一般的写了下去:“臣对,臣闻:建极者敛福之源,知人者安民之本,学古者入官之要,整军者制胜之资。……皇帝陛下……播声威于挞伐,固已三无敬奉,而一德交孚;八恺俱升,而六师允饬矣。” 新科贡士在殿试答卷的时候是有一定的规定的,不论策论的内容为何,其首尾两句从来不变。开始的一句是‘臣对。臣闻……’;结尾的一句是‘臣末学新进,罔识忌讳,干冒宸严,不胜战栗郧越之至。臣谨对。’和前面的题始遥相呼应,这就是所谓的金殿对策了。 等将草稿检点妥当,时已过午。吃下两块颁赐的名为‘克食’的满洲点心,站起身来舒一舒筋骨,从卷袋中取出卷子来,开始誊卷——殿试卷子,用七层宣纸裱成,正反六折,除底、面外,共计十页,称为十开;每一开高一尺四寸,宽三寸七分,比一般的奏卷要大得多,所以叫大卷子。 卷子上是用银朱画好了直行的,每开十二行,每行二十四字。写大卷子的功力,就在每行由上到下二十四个字,排列得匀称圆整。不过这也有个取巧的方法,自己先照样画好直行的稿纸,拿草稿先誊一遍,然后比照着抄在大卷子上。崇实在这上面已花了好几年的功夫,加以这天的一壶墨浆调得格外好,不浓不淡,下笔不滞不濡,写出字来,乌黑光亮,配上白庭朱丝栏,色彩鲜艳之至——这种字有个特殊的名字:馆阁体。 殿试照例不给烛,不过此时白昼甚长。崇实写完卷子重新细看,只字不错,无须挖补。只是……这最末一段文字,却似乎大碍关系!糟糕! 他冷静了一会儿,更加觉得文字荒唐,罗列难入方家法眼。这样的文字不用呈到御前,只是落到一个理学家阅卷大臣的手中,给一个点,自己前面的心血就全部白费了。 有心重新写过,其时却已不及。左右也没有想过要在这一科得个名传天下的位次,崇实心中打定主意,当下交卷出殿而去。 从明天零点开始,数据重新计算。届时书的成绩好坏,全靠大家帮衬,看书的同时,不要忘记投票收藏~~! 第22节 一朝登龙(1) 收掌官把卷子收上来,等阅卷大臣席地坐定,开始分卷子,总数是二百六十七份卷子,转了三十三圈,还余三份——这剩余的三份就要由排名最靠前的三位阅卷大臣大臣来劳神了。www.xbaoshu.com 阅卷有一定的规矩,首先说评级是五等,第一等叫圆,便是画个圈圈;第二等是画一个三角,名叫尖;第三等是点(就是在卷面上点上一个现在人经常会使用到的顿号);第四等是直线;第五等是叉。 殿试阅卷,一般不会使用到第四等和第五等。而前三种的使用也有规定,便是以第一位阅卷大臣的评点为准,后面的大臣不能越级评定——也就是说,当第一个大臣在卷面上加点(第三等)的时候,第二个大臣就只能画一个三角(第二等),而不能画圈圈(第一等)。 每一个人面前的33份卷子看完,众人起身,分别看其他人的答卷,这个过程叫转桌——每一个大臣都要看全部的二百七十六份卷子——完事之后要到第二天的中午了。然后八人汇总,商议前十名的卷子。这是要报到御前的。 照例,三鼎甲必出于前十本中,因此,这是极其慎重的一件事。而这一次,众人为其中的一份卷子各持己见,反复争辩,好久都不能定夺。 照祈隽藻的意见,该生员于卷中大放悖逆之言,若是这样的人被选中状元或三鼎甲,则将来刊刻发行天下,势必引发朝政动荡,天下人都会以为皇上、朝廷有意改弦更张,一变前法,以穷兵黩武代与民生息为大政方针,此事干系匪浅,是故万万不可列为前十本之中。 兵部尚书柏葰是蒙古人,于江南士子天生有一种不认同感,闻言也附议:“老夫也有同感,就依浦公(祈隽藻字淳浦)的吧?” 其他人也就罢了,周祖培却不愿意放过,因为陈孚恩的事情,他被皇帝捡拔成了刑部尚书,又入了军机处,虽是新进之资,位列众人之下,可也算是朝中第一流的宠臣,他大约猜出皇帝出这样一道策题的本意所在——当然,这样的话只能在心中对自己说,自古以来妄揣上意也都是死罪。此时正好就此事出言:“涛公(柏葰字静涛)这话请恕不能赞同。皇上御笔亲题策论之题,想来圣意也有让天下士子有可畅所欲言之机。我等忝列读卷,自当上体圣心,下慰士子。还是将原卷呈上御前,请皇上定夺吧。诸位以为呢?” 他端出皇帝这顶大帽子,谁敢反驳,当下纷纷点头:“是,是,就依芝台兄所言,俯请圣裁吧。” 于是,这份卷子也被加入到了前十本的卷子之中,接下来是定二甲与三甲的名次。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这一字之差,与能不能点为庶吉士和能不能入翰林院读书,有些关系。如果是三甲最后二三十名,可以断定绝无成翰林的希望。因此,祈隽藻对榜末的名次,格外认真。 第二天一早,八人齐聚养心殿,呈上前十本的卷子,又专门把那本引发争议的卷子提出来单独放到一边。皇帝简略的看看,没有认真品评的时间,只是数上面的圈圈,列为第一名的有八个圈圈,第二名,第三名的同样是八个圈圈。到了第五名之后,圈数才明显的少了下来。 阅遍其余的九份卷子,皇帝拿起了最有争议的一份,上面有六个圈圈,两个三角,却不知道各属于哪一位阅卷大臣的手笔,其他的卷子也就罢了,这一份倒很是引起了皇帝的兴趣,满认真的欣赏了起来。 卷子中于‘盐漕河工诸大端,利弊所在,何以策出万全’的主旨进行了非常细致的阐述,可以看得出来的,该士子有过真实的考察或者目睹过盐漕河工的弊政,写出来的文字一针见血,全无半点为尊者讳的遮掩与保留。 文中有这样一段内容:“……南河岁修三四百万,一切公用,费帑币不过十之二三,可以保安澜,十之四三足以书上考,余者除各厅浮销之外,则供给院道,应酬戚友,馈送京员过客,降至丞薄,千把总人,胥吏兵丁,凡有职事于河工者,皆取给焉。” 这样的文字在皇帝看来,几乎已经超出了策问的范畴,而是一篇于吏治败坏,由地方大员呈上的参劾文字了。他问道“你们是怎么议的?” “回皇上话,老臣以为,该士目无法度,于殿试策问一节任意胡言,妄议朝廷政事,实是狂妄已极!”祈隽藻立刻回奏:“因此,当以奏体不明,文字荒诞为由,黜落该贡士,并传喻该生员所在省份学政,严加申斥!以儆效尤。” 皇帝执政日久,也越来越有经验:“策问乃是由朕亲题,原是为天下士子有畅所欲言之处,高宗皇帝曾有言:‘不以言辞罪人。’何况,天下寒士三年苦读,若只是因为文字中有违碍之处就轻易黜落,势必大伤民心,朕也心中不忍。” “皇上上体天心,下安百姓,臣等不胜钦服。” “况且,朕看该生的文字尚不算大有违碍,盐漕河工诸方大端,利弊所在之处原就是要学子据实而呈,彼等来自民间,深知小民疾苦,也算是为朕,为列为臣工建言吧?”他停下来想了想,心中做出了决定:“依朕看来,该生员的文字不但没有违碍之处,倒是坦诚利害,发人深省!便是给个状元,也不为滥赏!” 说到这里,皇帝拿起象牙裁纸刀,轻柔的挑开卷上的糊名弥封,正是那本已不抱抡元之想的崇实!认真的看了看上面写的履历单,皇帝轻‘啊’了一声:“怎么这样?” 众人不知何意,都在呆呆的站着,皇帝把卷子递过去,祈隽藻等人也是一愣:心中泛起惴惴之感。 大清立国以来,为了笼络天下读书人,殿试三鼎甲照例是要点给汉人的。这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政治需要,另外一个方面也是因为旗人登进的路子更宽,或者袭爵,或者军功,胸无点墨都可以做到部院大臣。故而也从来不会有人因为这样的原因而在皇帝面前哓哓不休。 只是今天,居然出了一个旗人的状元?这算什么呢?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冒天下大不韪,主动进言。于是相顾默然,出现了难得的僵局。 到底是年轻尚轻,心中沉不住气,内阁学士车克慎便说了一句:“殿试乃是抡才大典,当以文字而论,又何分满汉畛域之别?” “不错。”周祖培大声赞同,猛然想起这还是在御前,赶忙跪倒:“臣失仪。” 皇帝没有再说话,满意的点点头,从御案上拿起笔,在崇实的名字边用朱砂红笔标了一个‘元’字,这就算是承认了他天子门生的身份了。 看书投票,不要忘掉! 第23节 一朝登龙(2) 中左门外,新进士差不多都到齐了。www.xbaoshu.com除了因病不能起床,事先具呈礼部请假的以外,谁也不敢,更加不愿意放弃这个“听宣”的机会。 事先已有一个不知来源的消息,悄悄在传布:前十本中,有六个人来自“南皿”。(清制,进京参加会试的举子分为南、北、中三部,取之‘皿’字以为划分,分别有不同的数字分配),这算是极大的比例了。既然如此,三鼎甲中苏州人至少会占一席,应是合理的推测。 而这六个南皿学子中,大家又都以谢梦渔和许耀斗为大热——谢梦渔就是和崇实交好的谢增,许耀斗便是来自广东番禺的许其光(字耀斗)。而且,乡榜第四;会试是第三;如果殿试中了榜眼,便真的是佳话一段了。 因此,凡是南皿而来的新进士,此时都围着两人谈笑,却从未有人推测,一个直隶籍的旗人崇实或许亦会在这三个人之中。实际上,便是崇实自己,也并未对自己抱有任何的登龙之心。也便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等了一会儿,人群越聚越多,中左门前人潮涌动,声音鼎沸。随即便有侍卫出来连连挥手,作禁止喧哗的弹压之状。于是人群比较安静了,一个个翘首仰望,显然是到了宣示前十名的时候。 果然,八员读卷官鱼贯出临。领头的祈隽藻将手中捧着的一张纸片,高举遮面,也不知他念的是什么名字。只听人群中一片欢呼,显见三鼎甲人名已出,透过人群,见谢增和许其光笑容满面,正在和身边的学子拱手致意。 崇实的心中酸楚,暗暗想到:如果不在前十名之列,也不须引见,就大可不必在这里凑热闹,扭头就走,找个地方去野他一场,倒也痛快。 读卷官转身向后。几百名新进士却纷纷后顾,崇实心中大感狐疑:他们在找什么? 这么一转念的功夫,只听有人大声呼喊:“白水兄,你怎么在这里?” 那人出现得太突兀,崇实给他吓一跳。定睛看时,却是谢增,不暇细问,又听他大喊:“新科状元在这里!新科状元在这里!”接着,便有储德灿,徐桐等好友直奔而来。 “白水兄!真亏你沉得住气。大魁天下,竟似没事人儿似地!走,走,别让皇上多等。” 崇实听得这话,像为人抽了筋似地,浑身索索发抖,竟有些站立不住。茫然莫辨,只仿佛记得跟他说话的人,是认识的一名学子,却怎么也想不起名字。 其实,又何能容他去想这些不相干的事?人头环绕,你一句、我一句除了“恭喜”二字以外,再听不清别的话。他所能感觉到的,只是身不由己地往前移动,一直进了内右门,望见巍峨的乾清宫,才蓦地里惊觉,自己中了状元,马上就要面对天颜了。 这下才算是神魂归位,定睛细看,除了谢增,许其光以外,就只有一个浙江人孙衣言,曾经谢增引见见过一面,此外都叫不出名字。 “恭喜,恭喜!”一个满口南音的新进士热心的来招呼,“白水兄,你可真是扬眉吐气了!” “侥幸,侥幸!”崇实抱拳作了个罗圈揖,“实在惭愧之至!”然后向谢增低声说了句:“恕我眼拙。” “好!好!这位是慎毓林,字荫甫,浙江德清人……”谢增为他一一引见。 不多一会,殿中出来一名太监,遥遥扬一扬手。那侍卫便说:“叫起了!上去吧。” 于是侍卫带领,上了丹墀;交给引见带班的礼部尚书孙瑞珍导引入殿。十个人成一排跪,三跪九叩的大礼毕,孙瑞珍依序报名,由崇实引头,一个个朗然背诵履历。 只是几句话说完,崇实已是汗流浃背,也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热,还是在这乾清宫中咫尺天颜给众人造成了太大的压迫感。 等到十个人分别报完履历,皇帝始终不曾开口,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即跪安而退。 到了外面,可真的是热闹起来,有国子监的典籍司事高高举着一顶簇新的大帽子,上面衔水晶的素金顶,一面从人丛里往前挤,一面大声吆喝:“借光!借光!新科状元的吉服冠来了!”等他挤到前面,自有人帮着将他原来戴的、属于新贡士专用的三枝九叶朝冠取了下来,换戴他手中的状元吉服冠。 穿戴完毕,他说:“车子备下了,请赶快上车吧。”恭送新状元上车,口中还在说着:“马上本省本府的前辈都会来道喜。应酬完了,得赶快去拜老师,从祈中堂起,都要拜到。执帖的长随、拜匣、红毡条,我都备下了;贽(音至)敬要看殿撰公的意思再办。”崇实自然又是一番感念不提。 安排三鼎甲上车,出宣武门直到镶蓝旗会馆。刚进街口,只听见爆竹大响,接连不断;人声喧哗,都在嚷着:“看状元、看状元!” 车子到门,鼓乐大作,爆竹愈响。崇实从车厢中跨下来,发现会馆大门,与一早出门时大不相同,张灯结彩以外,最触目的新贴一副红纸的楹联,五言对句:“禹门三激浪,平地一声雷”。 “这副对联是临时找人写来的。本旗从国朝定鼎以来,便从来没有过旗人大魁天下的,白水兄,你真是为我旗扬眉吐气了!” “多谢多谢!旗中耆宿多多费心了。”这番话说得殊堪不和体制,不过也不会有人为此不悦,众星捧月一般把他迎入厅中,贺客早已经济济一堂。除了熟人以外,更多是不相识的同乡。三年一度,青钱万选,状元出在本旗,不但是荣幸,欢乐之事,更因为崇实乃是开国以来的第一位旗人状元,凡是乡党,无不同沾殊荣! 接着,一拨一拨的车马到门,首先便是镶蓝旗旗主,也是御前大臣,内廷行走的郑亲王端华亲来致贺。崇实急急忙忙赶了出去,从大门口将端华迎了进来。请他安坐太师椅上,铺好红毡条大礼参拜。 “不敢当,不敢当!”端华一定不肯受礼。 “应该的,应该的!”众人纷纷代劝,终于被人强捺在东面太师椅上受了礼。 这样的场合,少不得有一番赞扬的话,奈何端华肚中一团小心火烛之物——全是茅草——也说不来什么,只是不停的朝天拱手,口中大赞皇上圣明无双,镶蓝旗旗人大魁天下,实乃本旗上下兴与容焉之事,让崇实忠心回报朝廷,以慰圣心之类的话。 倒是和他同来的肃顺(他是端华的弟弟)在临分别的时候拉住了崇实的手——满人多礼:“白水兄大魁天下实是可喜可贺,想来必是写作俱佳,如有神助;众论所归,绝无半点侥幸之作。” “多谢大人谬赞,总是皇上破格捡拔,学生万不敢邀天之功。” “非也,非也!”肃顺摇摇头:“我在内廷也曾听人说过,白水兄的文章立意甚新,又入了皇上法眼,故而捡拔为第一,……”他还想再说几句,端华却已经起身向众人告辞,也便点点头:“白水兄还要给老师请安,我就不多作叨扰了,等有时间,我们在做盘桓。” 走到门口,他又转回头来:“寿阳相国理学大家,为人方正,你去的时候不要穿得太华丽。” “是,是是!多承关照。” 拜会老师之时,到门先送贽敬与红包,升堂以大礼参拜,祈隽藻身为内阁中堂,少不得谆谆劝勉,接下来便是金殿传胪唱名,跨马游街,供天下人瞻仰,然后是赐宴,赏赍(音机)新科状元六品顶戴,计有:水晶金顶凉帽一顶,镶蟒石青色朝衣一件,玳瑁银带一条,荷包,牙筒,刀子,马皮靴一双,当时更易,率诸进士行三跪九叩大礼,榜眼探花以下皆折钞五两。 赏赍之后,新科状元着朝衣朝冠,恭奉谢恩表率诸进士入朝谢恩。关于谢恩表,有一个规定:因为新状元‘草茅新进’,故而都要请前科状元代为缮草:‘所以尊前辈以其知体式也。’谢恩表置于匣内,用黄绫包裹,用锁金龙袱之,由内阁官员代为收进。 再之后是释褐礼,就是脱掉平民服装,换上官服(褐者,古时贫寒人衣着之谓),释褐礼毕,进士们到彝伦堂拜见国子监祭酒及司业。受礼毕要请三鼎甲上堂,每人酌酒一杯,另外各插金花一支,称为簪花,以为祝贺,最后用鼓乐送新进士出。 最后还有一项动作就是刻碑留名,之后归寓放假数日,便要开始新的生活——入翰林院读书和任职了。 四月二十一日殿试,到全部礼制完成,已经是端午前后了。 看书投票,不能忘掉!! 第24节 万里跋涉(1) 四月二十七日,皇帝驾临乾清宫,引见丁末科新进进士,这都是经过三年馆阁学习,已到散馆之期的士员。www.xbaoshu.com除了新科状元张之万授职修撰之外,这一科最最为人熟知的人物就是后世鼎鼎大名的李鸿章了。他的科名甚是靠前,是二甲第十五名,入选庶吉士,散馆后授为编修(上面两个都是官名,大约相当于今天的历史研究所研究员一类的官职)。 51个人在御阶下跪着,皇上探头看了看,想从中找出李鸿章,最后还是放弃了,安坐如仪的端起**喝了一口:“你们都是经历十年苦读,一朝得中而为天下读书人表率。今日引见之后,或授以修撰、编修、检讨。或以部属使用,或代天守牧一方,安抚黎庶,不论授职如何,俱都是朝廷之人,当心为公用,胸怀天下。万不可苟苟于一己之私。” “皇上圣训在耳,臣等自当勉力报效朝廷,报效皇上。” 这样的说话都是官面文章,皇帝也不会更说很多,当下点头:“退朝!” 回到养心殿,在西暖阁四位执事太监的帮持下换上便服,皇帝一摆手:“传许乃钊。” 自从曾国藩奉旨出京,许乃钊,蔡念慈,冯培元就成了常伴帝侧的近臣,宠臣。奉召前来,见礼以毕,皇帝示意他站起来:“曾涤生出京有多久了?” “回皇上话。曾大人是三月十四日出京的。算来也已经一月有奇了。” “让一个读书人,到湘桂交界之地去督视用兵剿匪事宜,朕细细想来,总觉得欠妥。”皇帝微微低着头,似乎深以为憾的样子。 “曾大人从来都是身在庙堂,心怀天下。这一次奉旨出京,正是可以一展宏图伟业之机,便是他自己,也深以此行为幸事。皇上也不必忧怀了。”许乃钊解劝道:“况且,曾大人乃是湖南人,对于当地环境,气候比之北方人更加的熟悉,更不会因为湘桂之地……” “话当然是这样说。”皇帝没有让他说下去,管自悠然一叹:“希望能够快一点得到前方的回报吧?” ************ 曾国藩这一次出京是以礼部侍郎,钦差大臣督剿湘桂黔三省流匪事宜的身份,当然,这是表面上的称谓,按照皇帝给他的密旨,这一次他出发到广西南宁,最主要的一份差事就是负责金田村抓捕洪秀全等一干拜上帝会反贼事宜! 广西距离京城万里迢迢,只是这样坐等那边的消息传回来让皇帝怎么也放心不下,不得已之下,只得向曾国藩面授机宜:“圣祖仁皇帝于梦中相托之事,朕已经六百里加急交兵部廷寄到广西,一直到今日尚无广西的折差回信,你们认为是不是郑祖琛办事不密,为会匪所侦知了?” 圣祖仁皇帝托梦新君的事情曾国藩和许乃钊等人也知道,他们都是理学大家,从来以‘子不语怪力乱神’奉为圭皋,对于这样托梦之事心底是深不以为然的,但是事涉皇帝陛下,托梦之人又是大清的圣祖仁皇帝,更加不能轻松以对。只得保持沉默,不予置评。 听到皇帝问话,曾国藩躬身行礼:“皇上大可为此事忧伤圣怀,郑梦白(郑祖琛字梦白)乃是前辈道员,做过按察使,布政使,于政事经验丰富,更何况此事事涉圣祖皇帝,他更加不敢等闲视之。”说完想了想,觉得还有必要解释几句:“而且,广西距离京城万里之遥,便是折差往返进京,也非两月时间不能成行。还要给郑祖琛以执法时间。故而这一次办差才会如此缓慢。” 听了他的解劝,皇帝只得暂时放下心来,只是过了片刻,他就又站了起来:“不行,广西剿匪之事不能专由郑祖琛负责。” “皇上的意思是?” “我想委派一名专差到广西去,你们以为如何?” 曾国藩,许乃钊等人在作为南书房侍读陪伴君侧的,一开始只是认为皇帝选派他们有在万几之余修身养性的作用在,谁知随着时间的推移,皇帝越来越多的是在和四个人商讨国事。这就很难不让人觉得诧异了。莫不是皇上对军机处和内阁不满,有意从彼者手中收权的意思在里面?当然,这样的话是只敢在心里想想,和同僚也不能吐露半点的。 这一刻听到皇帝自言自语,几个人都没有听清楚,就在面面相觑的时候,皇帝转过身来,把手中的田黄三连方放回百宝格:“曾国藩?” “臣在!” “朕让你去一次广西,督办剿匪事宜,你可敢去?” 曾国藩大吃一惊!君前奏对,一个不慎就有覆舟灭顶之灾!陈孚恩之事其因虽是有别,其果却不可不防。他犹豫了一下,一打马蹄袖跪了下来:“皇上有命,臣自当遵从,万不敢以个人荣辱得失萦怀为由推搪!” 这番话说得很不得体,不过总算是应付下来了:“起来,朕还有几句话和你说。” “是!”曾国藩慢吞吞的爬起来,三月的天气自觉后背的内衣都给湿透了。可见这番奏对于他是多么的惊心动魄。 皇帝满意的点点头,回到几案前坐下:“这一次你到广西,其他的事情完全不用管,只有一件事:在广西金田县辖下,有一破落户,名叫洪仁坤,小名火秀,又名洪秀全……” 把洪秀全大约的资料给曾国藩说了一遍,皇帝最后说道:“上一次军机叫起的时候,朕深以‘以岁在丁末,应红羊劫谶’不能决为咄咄怪事。” 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近日朕偶发奇想,丁末大约可做如下之解:末为羊,丁为南方丙丁火,火色红,故称红羊,以此谐音洪杨。以示天命有归。正与圣祖仁皇帝托梦于朕所言的洪秀全,杨秀清二人有关。若是这样的话,则彼等会匪便是我大清开国以来第一起谋反大案。是故,朕绝对不允许有这样的事体出现。曾国藩,你可明白?” “是!臣明白。臣谨记在心,不敢有须臾或忘。” “洪秀全一案,首在事机机密,若有半点消息走露,有一名会匪首逆脱逃,则日后危害之巨,怕不会是尔等所能知晓。”皇帝的脸色变得无比郑重:“曾国藩,许乃钊,蔡念慈,冯培元?” “臣在!”四个人同时跪了下来。 “今日之事出朕之口,入你等之耳。若是此事传到第六个人的耳朵里去,而后为人查知,你们个人身担罪衍自不必说,便是你们的家人,怕朕也是难以保全。明白吗?”说到这里,他已经是声色俱厉。 妻妹患上了很危险的淋巴癌,到市里来治病。这几天怕要到医院中去做轮班的陪护,更新会放缓,改为每天一章。 第25节 万里跋涉(2) 曾国藩是四月十九日到达的省城南宁。www.xbaoshu.com从北京到通州舍陆路而登舟船,一路顺水而下直到清江浦(现在的江阴),漕运总督杨殿邦亲自带人来迎。曾国藩不敢怠慢,把老前辈迎上官船,相谈甚欢。 在这之后,沿途所过,州道府县,驻防八旗绿营官员都知道他是皇帝新近选在身边的近臣,前途无量,这一次又是奉旨出京,代天巡狩,更加是礼遇有加。迎来送往之事不绝于途。曾国藩有意不从,却挨不过同乡苦求,幕僚哀劝,也知道这是官场中人惯常之事,便不好坚拒了。 这一应酬不打紧,真是让他见识到了江南奢靡之风!在给皇帝上在奏折中他这样写到:“……沿为积习,上下欺瞒,瘠公肥私,而河工不败不止也。故清江上下数十里街市之繁,食货之富,五方辐辏,肩摩毂击,甚盛也;而曲廊高厦,食客盈门,细谷丰毛,山腴海馔,扬扬然意气自得也;青楼旖阁之中,鬓云朝飞,眉月夜郎,悲管清瑟,花烛通宵,一日之内,不知其几十百家也。” 曾国藩从来都是以‘身在江湖则思庙堂之远’的范仲淹期期自许,这一次在江南所见所闻除了让他觉得痛心疾首之外,也更加明白皇帝为什么会在登基之后的第一次殿试考试中会出到这样一到策问之题:皇帝似乎是真的有心解决各地浮华积弊了呢!同时,一个疑惑也泛了起来:皇上自幼生长深宫,怎么会有这样的认知呢?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想着,在四月十九日到达广西驻节之地南宁。轿子抬到‘敕建广西巡抚衙门’门前,辕门外早已经准备下礼炮,一声令下礼炮轰鸣,在漫天的烟雾中,一身黄马褂的曾国藩弯腰而出。 行辕前已经备下香案,看钦差大臣面南而立,为首的一个穿着锦鸡补服的二品大员一打马蹄袖跪了下去,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臣,署理广西巡抚郑祖琛,恭请圣安。” “圣躬安!”曾国藩朗声回答。 行礼以毕,曾国藩难得的堆起笑容:“梦白公,老前辈,真正是久违了啊!” “托福托福。”郑祖琛新剃的头发,曾国藩看得清楚,发根处已经一片雪白,心中一动:“倒是涤生兄远来辛苦,请到正厅叙话。” 郑祖琛科名极早,是嘉庆间的进士,故而称老前辈,只是其人甚是耿直,做不来也学不会那种官场陋习,故而到今天为止,也不过是二品顶戴的巡抚,而比他登龙晚上几科的徐广缙,却已经做到两广总督的位置上了。 一句表过,在辕门前攀谈几句,一行人举步走进巡抚衙门正厅落座。广西地处西南,到了四月份的时候已经是热浪滚滚,湿气曼延,曾国藩虽然也是湖南人,近些年来一直居住在北京,习惯了北方的气候,乍一到这里,分外觉得难过,不到片刻,就觉得后背都给汗水打湿了。 各人落座——曾国藩坐主位——这是当仁不让的,也容不得他推脱,寒暄了几句之后,曾国藩站了起来:“郑大人,皇上有话,着国藩相询!” “喔,喔!”郑祖琛赶忙站起,作势要挥退众人,却又给他拦住了:“梦白公,皇上的旨意是让您和闵大人同听。” 闵大人是指广西按察使闵正凤,山东登州府人,道光初年的武举人,郑祖琛把他也留下,两个人轻打马蹄袖,跪倒行礼:“臣,郑祖琛,闵正凤!” 曾国藩面南而立:“郑祖琛,朕于今年正月十九叫兵部六百里加急廷寄,可收到了?” “回皇上话,臣已经收到了。” “可曾派人秘密查访,可曾派兵员围剿?” “回皇上话,还不曾。” “为什么?” “回皇上话。金田县确有洪秀全其人,也确有以保良攻匪会为名之小民结社,也确有皇上手谕中所言及之杨秀清,韦昌辉,石达开,肖朝贵,冯云山等人。只是皇上手谕中交代微臣,此次围剿抓捕当以事机机密为重,万万不可使一人脱逃法网,自臣接获上谕之日起,就已经秘密派遣兵员于金田县附近埋伏,更加派人日夜监视,只待众人聚齐,立刻抓捕。” 因为是代皇帝问话,也便不能掺杂任何个人心中所想。曾国藩所做的,只是问清楚问题,然后把对方的回答带回御前,如实禀告而已,问完问题,堆起笑容:“大人请起。”曾国藩伸手将老人搀起:“梦白公,请恕晚生无礼,只是身肩皇命,不得不而。” “哪里,哪里。”郑祖琛自然要客气几句。 “皇上还有两句话让我转告郑大人。哦不,这两句话皇上说不让郑大人跪听。” “是!” 于是,曾国藩把最后两句话相告:“第一句话是‘若这一次的差事办得如朕心意,则郑祖琛加官晋爵固然可期,便是身后之名,朕也会赏他一个大大的美谥’;第二句话是:‘若是这一次差事有任何疏漏之处,朕便要御驾亲往!到时候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砍了你们几个人的头!’” 郑祖琛和闵正凤大吃一惊,接到皇帝的手谕,两个人自然不敢怠慢,立刻招来金田县令张虎臣询问细节,对方自然也是如实答奏,只不过因为提到的原因,暂时未及抓捕而已,怎么也想不到,皇帝对这件事竟然是如此的重视,居然要御驾亲往桂省?只是一个保良攻匪会,也值得这样大动干戈吗?照这样看来的话,似乎更加应该郑重其事了呢! 两个人面面相觑半晌,郑祖琛说道:“九原?” “职下在!” “让张老爷进来回话。” “是!” 待闵正凤转身出去,郑祖琛向曾国藩解释:“张虎臣字凤坡,正是金田县令。上一次接获皇上手谕,老夫已经连夜将其招至府衙问话,将洪秀全其人其事一一回禀清楚,这一次,就再让他辛苦一次吧?” “多承关照,多承关照。” 很快的,张虎臣和闵正凤走进正厅,撩衣拜倒:“金田县令张虎臣给钦差大人请安,给抚台大人请安!” “凤坡啊,曾大人到桂省,全为剿匪之事而来,你不可隐晦,一一把洪秀全等人之事向大人说明一遍。” “是!” 第26节 万里跋涉(3) 张虎臣又把管辖地界内的洪秀全和冯云山等人的经历和情况讲述了一遍。www.xbaoshu.com曾国藩温言抚慰了几句,挥退他,这才转头看向郑祖琛:“梦白公,这样看来的话,皇上所估不错,洪秀全等人阴柔诡谲,暗而难知,图谋大逆之事已有确凿证据,只等匪逆齐集一处,便可以雷霆扫穴,一网成擒了!” 郑祖琛点头一笑:“此皆是我皇上运筹帷幄,庙谟独运之果。” “是啊,虽有圣祖仁皇帝托梦之说,皇上于此事一节之圣心默算,也实在是我大清宗社有福之事实啊。” “哦。”说到这个,郑祖琛和闵正凤倒来了精神:“曾大人……” “不敢,梦白公称国藩涤生便是。” “那好吧,涤生兄,关于圣祖皇帝托梦一事,京中可有什么说话吗?” “这却不知。只是事涉圣祖皇帝,此实非臣下所能妄议。”说完他觉得自己的说话有点拒人千里,便又换了个语气:“不过看今天与金田县令张大人一席谈话,竟然处处合榫,可知托梦一说,并非空穴来风。否则的话,便是皇上天纵之姿,又何能知晓万里之外?” “是啊是啊。”闵正凤随声附和几句:“曾大人,抚台大人,职下以为,不如就在近期对金田县内的洪秀全等人直接抓捕?想来彼等都是无知小民,天威震慑之下,……” “你懂什么?”郑祖琛拦住了他的说话:“皇上的上谕中交代得清清楚楚,此等逆匪盘踞已非一日,其间盘根错节,其众遍布桂省,一旦风声走露,则后果不堪设想!” “是啊。”曾国藩也同意郑祖琛这样力求稳妥的办事策略:“还是再容彼等匪逆多存留几日,等到万事具备,再行抓捕不迟。” 黄昏时分,郑祖琛安排桂省大小官员齐集一堂,为钦差大臣接风。正好,曾国藩也有几句话想和八旗驻防将军向荣面谈。等到杯盘交错,尽欢而散之后,把向荣留了下来:“向大人?” “不敢!”清朝武官地位甚低,便是在和文官同级别的时候,也要大礼参拜,遑论曾国藩是钦命大臣?所以向荣虽然身为八旗于广西的最高长官,也要恭敬作答:“卑职字欣然,大人称呼职下表字就可以。” “那好吧,欣然。”曾国藩很是和煦的一笑:“这一次皇上在我出京之前曾经对我说道。此去桂省万里迢迢,偶有军情紧急,需临时决断的,你可以便宜行事。老夫感念皇上天恩的同时,也深知此次行事不能有片刻疏忽懈怠。若是有一名匪逆逃逸而出,国藩一人荣辱事小,耽误了皇上念兹在兹的剿匪大计事大!欣然兄以为呢?” 向荣支吾以对,他说:“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是故,此次国藩抵桂,便要把这一剿匪之事作为平生最重要的一件大事来做。其中又以能得向兄帮衬为第一要务。” “要卑职帮衬?” “正是!” ************ 金田县城中,一身青布长衫的洪秀全穿街而过,一边侧脸和身边的肖朝贵说话,一边向街边百姓点头致意:“三弟,不知道冯大兄在紫荆山传道如何,想来真令人忧心。” “大兄不必担忧。冯大兄不比小弟肚肠浅,万事只知直来直去。”肖朝贵满脸不在乎的笑意:“当年之事,您忘记了吗?” “是啊。”洪秀全点头:“在我等兄弟六人中,倒是以冯大兄和杨大兄为人最是沉稳精明,万万不会出任何的纰漏。”他的眼睛在街边溜过:“唔,县内最近两月以来,似乎多了很多陌生人呢?” “是吗?”肖朝贵是那种胆大心粗的家伙,左右浏览打量了一番:“是呢!呵呵……真是为我会送来更多的人才呢?” “三弟,不可乱说!” “怕什么?”肖朝贵混不当回事的摇头:“大兄过虑了,这金田县城之中,除了张虎臣这样的清妖,又有几人不是我会兄弟?” “话是这样说,总要小心才是。”洪秀全劝道:“今日城中只有你、我与韦大兄在,遇事少了几个商讨,也就更加要谨慎从事。一切,都要等冯杨两位大兄回来之后再说。便是招揽兄弟入会,也要等到彼时再说。你不可冒昧,晓得吗?” “是,小弟晓得的。” 两个人说着话一路前行,从街角的一间酒坊里转出两个人来,头上戴着凉帽,身穿官服,正是本县的两位班头,一个姓金,一个姓韦。看他们脸色通红,走路蹒跚的样子,不用问,一定是喝酒了。 金、韦两位班头在这金田县中可算是出了县大老爷之下最有权力的人了。每天吃酒赌博,包娼淫聚可谓无所不包,像今天这样在任职期间饮酒,更加是小可之比——当然,便是吃酒也是免费的。 回头和酒坊的主人打量个招呼,二人举步而行,到了街边一处菜贩身前,随手拎起几颗新鲜的竹笋,这一次连话都不搭,昂然而去。肖朝贵看在眼里,恨恨的吐了口唾沫:“该死的清妖!” 清妖二字两位班头没有听清楚,‘该死的’三字却是随风入耳,两个人立刻站住了,侧身望着对面二人:“喂!站住!” 二人站住脚步,洪秀全赶忙拱手:“二位班头请了。” 两个人对洪秀全的行礼全不理会,径自瞪着肖朝贵:“你不是武宣(地名)的肖朝贵吗?” “……”肖朝贵没有说话,洪秀全赶忙给他解释:“是是是,两位班头法眼无差,正是武宣肖朝贵。”他用力拉了同伴一把,强迫着他弯腰给两个人行礼——那副样子,倒像是被人拦腰狠击了一下似的。 两个人却并不以此释怀:“洪火秀,我们两个人说话,哪有你答话的份儿?” “呃,是是是是!”洪秀全不敢恼怒,继续赔笑:“两位班头教训的是,都是洪某无知,万望恕过此节。改日,学生定当带……” “你说什么?”一句话说错,立刻为两个人抓住了把柄:“学生?洪火秀,你糊涂了?你的功名早在三年前就被革掉了!还敢自称‘学生’?” 提及旧事,便是洪秀全性格隐忍也不由得暗中一挑眉:这是他一生人中最大的遗憾之一。数年前,他和冯云山在广西金田县传播‘拜上帝会’,为了宣传主张,两个人把家中所供奉的佛像神像和儒书以及孔、孟牌位全部捣碎烧掉。这样的做法自然引来族人怒不可遏,屡经教诲而不从之下,当即报请学政,革掉了两个人的秀才功名。 今天两位班头旧事重提,洪秀全又羞又怒,几乎按捺不住火气,恰在此时,一把清亮的声音响起:“两位大人,为何事怒气冲冲啊?” 四个人回头看去,一个身材修长的白面汉子,同样穿着青布长袍,正直起腰来,满脸带笑的趋前几步:“给两位班头见礼!” “是韦先生啊?”对来人,金韦两位班头倒是挺客气,勉强拱拱手:“别来无恙?” “承两位大人的福。昌辉一切安好。”韦昌辉生了一双三角眼,不过面上时常带笑,倒不会让人觉得难看:“两位大人,洪大兄和肖大兄都是山野粗人,何必和他们动气?来来来,这几两散碎银子,给两位大人留着买茶吃。今天之事,就看在韦某薄面,不要和他们计较了吧?” 接银子在手,两个班头点点头:“今天就看在韦先生的面上,恕过你们。肖朝贵,以后想清楚再说话,不要满口喷蛆!” 望着二人扬长而去,肖朝贵脸色铁青,几乎咬碎钢牙!韦昌辉和洪秀全怕他按捺不住脾气,连拉带劝的把他拉到家中。 第27节 广西剿匪(1) 冯云山和杨秀清回到金田县城是在五月二十三日,这一次二人离开是为了在紫荆山区更多的发展会众得到极大的进展,特意赶过去宣讲‘拜上帝会’主张一事,事毕归来,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还有父子两个,父亲叫蒙上天,儿子叫蒙时雍,广西平南人士,也都是贫苦农民。www.xbaoshu.com 对于新加入会团的新人,洪秀全从来都是待之以礼的,闻到消息,带着肖韦二人迎出县城:“二位大兄远来辛苦了!” “不敢当,不敢当!”杨秀清和冯云山赶忙拜倒:“不敢当大兄出城相迎。倒让我等惭愧无地了。” “哪里。”洪秀全表现得很是宽容大度,把两个人搀扶起来:“两位兄弟为我会事宜不辞辛苦,间关跋涉,我出城相迎又算得什么?” 几个人寒暄一阵,杨秀清为众人介绍。洪秀全听完对方的名字一皱眉,立刻隐去:“欢迎两位弟兄入会。哦,在会中相聚,当以兄弟相称,可不是洪某口误啊。” “不敢,不敢!”蒙得恩不大识字,说话也完全是颠三倒四:“我父子二人蒙大兄收留入会,已经是意外之喜,万万不敢有其他奢求。” 几个人相视一笑:“我们到家中絮话吧?” 一路无话回到家中,彼此落座,那新加入的蒙氏父子有人带他们到下面去休息,二堂中只有几个天地会的骨干在坐。冯云山拿出带回来的名册往上一递:“这是这一次我和杨兄弟在紫荆山区发展的会众,合计387名。请大兄过目。” “好啊!”洪秀全接过却并不展开:“我们的会众人数越来越多,可见我会已经深入民心,清妖绪统摇摇欲坠!”因为是在暗室,周围又是亲近之人,说话无需避忌,洪秀全心情大好,吩咐一声:“取酒来!我要和冯杨二位兄弟庆功。” 米酒取来,把蒙氏父子也请到席上,众人开怀畅饮,便是轻易不沾杯中之物的冯云山也很是喝了几杯,然后各自安寝不提。 一觉醒来,各自整衣,还不等众人取来青盐漱口洗脸,院门猛的给人推开,一个慌里慌张的粗布汉子跑了进来:“洪先生?洪先生?” 洪秀全虽然已经被革掉了功名,总是读书人,金田县中百姓淳朴,对于他这样念书识字的总还是要高看一眼,故而从来都是以‘先生’称之:“洪先生?” “怎么了?”洪秀全和冯云山迎出二厅:“张二伯,怎么了?” 来人姓张,在家行二,靠种地为生,也是拜上帝会的会员之一,只见他跑得满头是汗:“县外……县外……” “县外怎么了?” “来了好多的官兵。不知道为什么,把四面的道路全部堵死,便是我们种地之时,也被他们拦阻下来,让我等各回各家,等候县大老爷的吩咐。”张二伯气喘吁吁的把事情讲述一遍,最后说道:“我回县城的时候,还见到金韦两位班头往这边来了,却不知道为什么。” 一句话没有说完,院门被人敲响:“洪火秀,洪火秀在府上吗?” 洪秀全的脸色立刻变得雪白。倒不是因为两位班头在这样早的时候就到府上,而是因为张二伯刚才的说话:县城外面到处都是官兵?所为者何?不会是为了自己吧?转而又自己安慰自己,不会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只怕对方早就上门拘拿了,又何必敲门? 心里这样想,脸上逐渐恢复平常神色,吩咐下人大开中门:“两位班头来访,洪某有失远迎,还请两位恕过!” “洪火秀,县大老爷请你过去。和我们走吧?” 冯云山在旁边心中一动,忙赔笑问道:“二位班头,可知张老爷请我家大兄过去,是有什么差遣吗?” “冯云山,”对他,这两个班头可没有这么客气,金头不屑的一撇嘴,他说:“这一次我们兄弟也是奉命来请洪先生,你问什么问?大老爷有命,难道我们弟兄还得问清楚再做吗?” 场面一时有点发僵,杨秀清挤出一抹恭维式的微笑:“两位班头,我们乡下人肚肠浅,说话不知道分寸,还请两位大人不要见怪,这是一点心意,给两位大人买茶吃吃。” 金头接过杨姓朋友递过来的银锞子,在手上掂量几下:“还是杨兄弟会说话。本来嘛,上命下差,我们弟兄也是替人跑腿的。这一次奉了大人之命要请洪先生过府衙问话,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杨秀清心思很灵动:“两位班头,张大人真的是让你们来‘请’洪先生的吗?” “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啊,没有,没有。”他回到洪先生面前,低低的声音说了一句,后者点点头:“金头,能不能让我换件衣服?” “啊,当然可以,当然可以。”看在银子的份儿上,两个班头也好说话得多了。 一行人回到二堂,肖朝贵狠狠地啐了一口:“丢你娘!如果有一天我要成功了,非要把这些清妖……!” “大兄!当心隔墙有耳!”冯云山呵斥了一声,回头看着杨秀清:“大兄,你认为会有什么事吗?” “我想,张凤坡不可能知道我们的事情。”杨秀清考虑了一下,他跟在众人的后面出来,不清楚,也没有听到张二伯刚才来报信的说话,他把这一次的召请当做普通的小事了。当下说道:“这一次,大约只是请你过府议事,只是,具体是什么事,我还猜不到。” 三角眼的韦昌辉嘻嘻一笑:“杨大兄当然猜不到,又不是张凤坡肚子里的蛔虫!再说,即使是有什么变故,难道我们还会怕他不成?” “话不是这样说。”冯云山在一边摇摇头:“我们现在的部众虽多,但是却全部散落在桂省各地,本来大兄还准备发布‘团营’号召,但是这些人远路而来,也需要时间的。大兄,这一次到府衙,不论张凤坡和你说什么,都要认真记下,一时间做不出决定的,等回来之后我们几家兄弟商议之后再说。” “还有一点。一句落地的话也不要说。” “洪先生,好了吗?不敢让老大人等待太久啊?” “啊,来了,来了。”洪秀全再一次看了看大家,见几个人没有更多的话要交代,这才推开的房门:“抱歉抱歉,劳二位班头久候了。” “没什么,没什么。我们走吧?” 三个人两前一后,缓步在金田县中穿行而过。洪秀全不知道张虎臣叫自己过府所为何事,又想到今天早晨起来张二伯和自己说,县城四外已经到处都是官兵,竟似把出入县城的几条路都给堵死了。这又是为了什么? 如果是为自己这些人而来,似乎太过郑重其事了。如果不是,又是为什么呢?一时间心中患得患失,不知道脑子里转的是什么念头。他只顾低头想心事,等到被人拍了一下,立刻慌乱起来:“啊?干什么?” 一声大喝倒是把金头吓了一跳,缩回了手臂:“你……?” “啊,失礼,失礼!”洪秀全苦笑了一下:“实在是失礼之极!” 两位班头没有多说什么,陪在他的左右走进金田县府衙的朱漆大门。在签押房等了一会儿,两位班头再一次走出来,领着他绕过角门,到了二堂的入口,和广西经常可以看到的富贵人家的装饰差不多,大门是用竹子编成,又好看,又清凉,一阵清风送来,让人觉得身上一清。 走进二堂,八扇屏风分成两列竖立在两边,上面画着的是什么东西洪秀全却没有任何的心情欣赏,眼睛咕噜噜的转动,似乎想从中发现什么不寻常之处:“回大人,洪火秀请到。” “唔,辛苦了,你们下去休息吧。” “是。”两个班头鞠躬退下,出去的时候顺手关上了门。 洪秀全正在疑惑,听见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张凤坡出现在角门的门口,身穿朝服,绣着七品鸿漱补子戴着圆形的凉帽,素金的顶珠反射着阳光,他不敢怠慢,赶忙一撩衣服下摆,口中说着:“给老父母请安!”就要跪下去,却看见在张凤坡的身后,又走出几个人来。为首的一个是个文官打扮,不过和张凤坡比较起来,这个人的身份要高得多:同样的朝服,却绣着锦鸡补子,头上的顶珠也是珊瑚制成! 他甚至来不及回忆一下自己记忆中清妖的等级和服饰的区别,最后一个人却让他更为惊讶。这个人和第二个人的年岁差不多,不过却是武官装束,朝服上绣着的竟然是一只麒麟!怎么会这样的?麒麟是只有武官中的一品才能够配饰的,难道,难道是……? 最后一个出来的同样是朝服、凉帽、东珠一应俱全,最让他觉得惊讶的是来人身上居然还穿着一件明黄色的马褂!洪秀全汗毛孔都张开了:御赐黄马褂?这个人是谁? 郑祖琛看了他几眼,冷笑着回头对曾国藩说道:“曾大人,我皇天纵之姿,堪比三国的诸葛武侯,只是在紫禁城中一纸诏令,就足以使群丑授首!” 第28节 广西剿匪(2) 曾国藩这些时日真是髀肉横生。www.xbaoshu.com他身为钦差大臣到桂省负责剿匪事宜,偏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迟迟不能成行,甚至为了保密起见,还不能把他身份和来意向下属官员明白宣示,只得每天呆在驿馆里,以读书为消遣。 实在闲极了,便让老家人陪着自己,到南宁府去随意浏览闲逛,一个堂堂的钦差大臣,竟然沦落到无事可做?曾国藩心中暗笑,这怕也是大清开国以来的第一遭了。 除了这些每日零碎的事情之外,曾国藩最喜欢看的就是绿营演武。说起来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一介读书人,居然对演武的那些丘八爷每日的行动坐卧感兴趣,岂非咄咄怪事? 到了五月初,曾国藩如果有一天不到南宁北郊的绿营演武场去一次,就会觉得心中空空荡荡,似乎少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做过一般! 当然,对于拜上帝会几位会首匪逆的抓捕,从来都是他最最放在心上的。某一日,郑祖琛请曾国藩到府衙,一方面是尽地主之谊,二来也是巴结上差,三来是为了和他讨论将来的抓捕:“曾大人,若是匪逆齐聚金田县城,贵意以为如何抓捕方可万无一失?” “这最后一着棋,万万不能有半点闪失。”曾国藩慢吞吞的捋着短髯想了想:“须知一着落错,满盘皆空。” “是!” “更可虑者,是张凤坡大人在公事中所言及:金田县中小民无知,十有五六皆已暗中入会。如走脱了一个,势必打草惊蛇,于日后按名册索骥大费周章,也非皇上手谕中一再教诲之事机机密渴求大有违碍之处。” “曾大人所言甚是。皇上一再交代,此事首重机密。万万不允许出现扰民过重,惊吓太多,以致引发民变之事。”郑祖琛很郑重点点头:“而且,金田县中会众甚多,若是为一位首逆逸去,呼哨山林,不但等若放虎归山,更有揭竿而起之大不可言事体出现,我等就万死不能辞其咎了。” “嗯。梦白公所言非虚。确是要认真思虑一番。”曾国藩想了想,终于给他想到了一个主意:“不如这样。匪逆不回便罢,只要有确实的消息传来,立刻派遣闵大人带领绿营兵弁,将金田县四门封锁,只许进,不许出。在城中动手抓捕,只要起出会众名册,便可以按册索骥,瓮中捉鳖。抚台大人以为如何?” 郑祖琛心中惊讶:好个狠毒的曾涤生!封锁四门,按册索骥?这样一来的话,金田县必将成为一片鬼蜮!皇上的朱喻中写得清楚明白,这一次他们要办理的,乃是大清开国以来‘第一谋反大逆之重案’,这类谋反大案,从来都是满门抄斩,户灭九族的!最后的结果肯定是人头滚滚,血流漂杵。不要说是金田县,广西全省怕也要十室九空了。只是,除了这样的方法,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吗? “不过……”曾国藩又想到一节:“国藩近日在南宁北郊演武场偶观桂省绿营兵丁演武。耳中满是本省口音,梦白公,桂省的绿营,皆是本省兵丁相继以充的吗?” “喔,是的,是的。” “这样怕是不妥。”曾国藩摇摇头:“本省人士,于本省民情知之甚深,更不用提同乡同祖,如有徇情之状,宽放门禁,逸出匪逆,怕是你我都无法向皇上交代吧?” “啊!”经他这一提醒,郑祖琛恍然大悟:“不如,请八旗都统从旁协助?” “正是如此。”曾国藩笑呵呵的说道:“好在皇上在国藩离京之前也有过交代,调拨汉军八旗兵弁从中协助,想来再不会有疏漏之处了!” ************ 金田县衙中,曾国藩上前几步:“抬起头来!” 洪秀全下意识的一抬头,和对方四目相对又立刻低下头去。 古代做官之人,多少会一些子平之术,能够从眉目间通过看一个人的相貌主观的断定善恶。曾国藩只是在这一瞬间就瞧清楚了洪秀全的长相:低头跪在自己面前的就是皇帝三令五申一定要逮捕到官的洪秀全。他长得并不难看,额头有点前凸,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到处乱转。显见得心中必定在打什么主意。孟子曰:其心不正,眸子眊(音冒)焉!用在此人身上,真是再恰如其分也没有了! 心中喟(音溃)叹一声,他退开了一步:“曾大人?” “好好的一副容貌,可惜,心地生差了!” “一语中的!”郑祖琛捋髯笑答:“果然不愧是圣上身边的近人,只是这数字之评,就足以彰显颜色!佩服,佩服。” “哪里。”不知道为什么,曾国藩连答话的兴致都没有了,回身向后:“淳朴兄?” “卑职在!”向荣应声而出,漂亮的请了个安:“大人有何吩咐?” “开始吧?” “喳!”向荣答应一声,举步出了后堂,上马而去不提。 县衙的二堂中,曾国藩等人各自安坐,郑祖琛望着站立不稳的洪秀全冷笑一声:“洪火秀,你可治罪?” 有人说话,洪秀全竟然放松了下来:“学生……不,草民不知。” “就知道你会这样说。还好,你总算记得自己已经没有功名了!对于你这样的读书人,只要一顿夹棍,就会全部招认个干干净净!”郑祖琛哼了一声,“其实,本官用不到你招认,在皇上发到本府的上谕中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了,满可以直接调动绿营官兵,对尔等大肆围捕,不过,一旦那样做,只怕覆巢之下必无完卵,你和冯云山,肖朝贵等人谋逆之事,又与妻孥子女何干?本官有好生之德,也不愿意就这样把依附伊等的无知村民尽皆屠戮,故而想给你,也是给你的家人一个机会,只要你愿意从实交代,本官或者不可以保你家人不死,却也不会断了你洪氏的年节祭享,就是你,也会想办法在皇上面前求情,给你一个痛快!洪火秀,你应该知道,像尔等这样的谋逆大罪,非灭门九族兼以凌迟处死不能彰显国法的!” “你……这位老大人说的是什么,草民不明白。” “好个刁民!”郑祖琛一拍扶手,站了起来,说道:“洪火秀,本官不需有尔等口供,只要派兵弁到你府上搜检一番,自然可以水落石出!你莫要自误!” 洪秀全紧咬牙关,用力摇头:“草民,实是不知道老大人话中之意。” “好,好。”郑祖琛也不再和他纠缠不清,回头吩咐:“来啊!” “有!”门下的戈什哈大声应诺。 “将洪火秀暂时收押,待事毕之后,再行定夺!” “喳!” 第29节 广西剿匪(3) 脚步声,人喊马嘶声,在庄子外面的青石板路上响个不停,间或夹杂着百姓的惊慌失措的叫喊和士兵南腔北调的斥骂声让这原本平静的早上变得一片嘈杂起来。www.xbaoshu.com 一个庄丁透过大门的缝隙看了看,又赶忙缩回头来:“冯先生,外面好多官兵?” “是吗?”冯云山尽力安抚自己,学着他的样子趴在门缝上向外打量,眼睛刚刚凑过去,就看见一个身着官服,腰间带刀的男子大步走来,冯云山赶忙退开一步:“你……” “是。冯先生有何吩咐?” 冯云山眨眨眼,一句话也没有交代出来,转身快步跑进二堂,弄得那个庄丁傻呆呆的站着,却不知道要做什么。“砰砰,砰砰!开门,开门!” 庄丁左右看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小心翼翼的拉开门闩,大门猛的被人撞开,他也站立不稳,向后跌去:“你们,干什么?” 一个相貌凶恶的军汉一把拉起了他:“鹅问你,冯云山可是在这里?” 他满口西北口音,庄丁根本听不懂,胡乱的摇摇头:“我听不懂。” 他听不懂军汉的话,那个军汉也听不懂他的,狠狠地一推:“赵德光?” “卑职在!” “你带人给我往里面搜,不要放走一个!” “诺!”叫赵德光的军士答应一声,招呼部下一路冲进二堂,一路鸡飞狗走不在话下,刚刚冲到二堂的台阶下,就有人从里面冲了出来,张开双臂一拦:“站住!” 赵德光在来之前已经得到命令,此去抓人为辅,得到拜上帝会会众的名册是第一重要的事情,当下也不和他说话,就想绕路从他的身边越过。大汉再一次拦在他面前:“喂,你干什么?” 赵德光怒火上涌,随意的一摆手,两个军士过来就要把大汉拉开,殊不知对方也是练家子,和两个军士缠斗在一起,拼着硬挨了几下重拳,也寸步不让,还是固守着自己的‘阵地’。 两个军士又惊又怒,当下也动了真火,手上不再保留,三五个回合过去,就把大汉从台阶上拉到院中,踩在脚下:“大兄,大兄!”大汉倒在地上兀自大吼不止:“他们要进来了!” 周围的几个人都听不懂他在喊什么,猛的抬头望去,一股浓烟从后堂升起,赵德光大吃一惊,也顾不得旁的,带人直接冲进去,却见三四个脸色煞白,手脚发抖的家伙正在把一本本的书册扔进刚刚燃起的炭火盆中。 他手疾眼快,一脚蹬翻火盆,把书册抢了出来,扑打几下上面的火点,已经烧着了几页,却不会有碍大局——更多的书页还是保持完好。赵德光心中一松,回头看看已经被兵弁放翻在地的几个人:“终于还是赶上了!” “你们……”被兵弁按倒在地的某个人艰难的抬起头来,脸上,头发上满是尘土,挣扎着问出了一句话:“……是如何知晓的?” 赵德光居然很认真的回答:“我们不知道,这一次到这里来,也不知道是做什么。只是上命所差而已。” 知道从这个清妖的口中问不出什么,杨秀清颓然的低下了头。 一阵阵呜咽之声从旁边传来,让本来已经举步走出的赵德光又转了回来,示意部下把哭泣的那个人拉起来,正是韦昌辉!他当然不认识对方:“你叫什么?” “我……叫韦昌辉。” “韦昌辉?”赵德光重复了一遍:“啊,是了。有你的名字。” “什么……名字?”韦昌辉更害怕了。他本来就是小人,加入拜上帝会只是为了报复家乡的富户(这段历史不是本书重点,略去),故而散尽家财入会,谁知道尚未起事,就被官军查知。想到自己参与的这种谋大逆的事体,人头落地也都算是轻惩!?怕是连九族都要被一体株连! 大约也是知道这些人命不久矣,赵德光说话蛮客气,尽可能放缓了语速,以使对方能够听懂:“就是你的名字,你不是韦昌辉吗?”说完,不等他说话,继续说道:“还有一个叫冯云山的,叫杨秀清的,叫石达开的,叫蒙上天的。都是上峰密令中一体要抓捕的要犯。” 其他几个人也被拉了起来:“什么密令?” “这就非我能知了。”赵德光摇摇头:“把他们带出去吧。” 几个人还想再问几声,身边的兵丁却不给这样的时间了,推推搡搡着把几个人带出大院,眼见不远处占满了洪府的家人和厝居在这里的贫苦会众,冯云山怔怔的落下泪来,把头一偏,为官兵押出大门。 这边,赵德光带人到处搜检,很快的,除了名册之外,藏在洪宅的《原世救道歌》,《原道醒世训》,《天款十条》,《新朝历法》等文书也都被找到,赵德光简约的翻了一下,赶忙重新包好,怕别人送去不放心,有自己亲自送到县衙,面交郑祖琛,方算了事。 随后就是按图索骥,在金田县大肆搜捕邪会会众,以张虎臣本意,当把临近之武宣,桂平县邪会会众也一同抓捕,却给曾国藩制止了:“金田县之事,当以快速了结为尚,会首落网,会众自然有册可循,只要一纸公文,便是有一二漏网之鱼,也于大局无碍。若是在此时骤掀大狱,恐人心惶惶,到时候,有人聚众而举,便是天大的祸事。倒不如暂时将此事按下来,只就金田县一地而行。梦白公以为呢?” 郑祖琛心中不以为然,面子上当然不能这样说,只好拿皇上的口谕以为反驳:“曾大人这片爱民守靖之心,老夫佩服,只是,皇上口谕中有言:不许有一人落网。如果有人得知消息,趁机窜去……” “照老夫想来,不会有此。毕竟乡土难离,便是知道了此事,也会有侥幸之心。”曾国藩斟酌着语句,他说:“只要会首落网,即使是皇上那里,想来也不会愿意要在桂省掀起大狱吧?” “既然如此。那就一切拜托曾大人在皇上面前剀陈利害了。” ************ 金田县城外,通往桂平县的土路上,几个人说说笑笑的一路走来,为首的是个二十余岁的汉子,生得一张银盆大脸,身材壮硕,长手长脚。走起路来脚下生风,速度甚快,总要身边的几个人小跑着才能跟上:“大兄,大兄!慢一点嘛!” 年轻人回头一笑:“快赶几步,今天到大兄家中,石某请大家吃酒!” “慢一点嘛!”他身后的几个人赶得气喘吁吁,一个叫苦不迭:“石大兄,赶得及的,赶得及的。” ‘石大兄’笑呵呵的回过头去,突然一愣,脚下也停了下来:“怎么了?” “什么?”身后的几个人围拢过来:“怎么了?” “今天,县城门口怎么多出这么多人?”石大兄用目远望,城门口围堵了好多的军士,正在用手中的长枪不停的把城中向外涌来的百姓推回城中,口中胡乱呼喊,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大兄,怎么了?” “情况不对!”石大兄摇摇头,左右扫了几眼,路边原本经常可以看到的田间佃户也是一个都不见踪影。更让人心生疑窦,他随意的叫过来一个会众:“你去问问,是怎么回事?赶快回来报我。” “是!” 那个会众快步过去,和守门的兵丁说了几句,石大兄等人在后面观察,眼见兵丁变了脸色,不但不予解答,就是过去问话的会众,也给他们推入城中,看那样子,竟似是连他也回不来了。 这还不算,有几个兵丁凑在一处,竟然向这边走来。石大兄心知不好,站起身来转头而走,后面隐约可以听见呼喝之声,这一下他更加不敢停留,也顾不得同来的几个人,撒开步伐,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消失在视线之内。 第30节 万几闲情(1) 军机处的几位大人跪安退出,皇帝从软炕上站起来走了几步:“下面是该谁了?” “工部尚书杜大人和大学士卓大人递牌子进来了。www.xbaoshu.com” “传!” 杜受田和卓秉恬朝服补褂君前行礼:“皇上招臣进宫,可是有什么差遣?” “朕刚刚收到陕西巡抚张祥河送来的晴雨表,本月陕西境内普降甘霖,水深有三指的降雨就有四次!” “…………” “陕西下这样大的雨,下游的山东,山西,河南怎么办?朕还记得山东丰北地区和河南开封地区的河堤都是在高宗南巡的时候修建的吧?几十年来虽然也经过几次加固,但是恐怕不能抵抗大水的冲刷。静公(卓秉恬字静远),杜卿,朕想让你们两个人带领相应人员,会同上述该省的布政使认真研究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出河堤上的漏洞,并加以修缮?” 面对着皇帝年轻而清亮的双眸,杜受田庄重的跪下:“皇上忧民之所忧,急民之所想,诚乃千古明君本色!老臣代天下黎庶,叩谢皇恩!” “喔?”皇帝一呆,他倒是没有想到这么多。闻言苦笑了一下:“好吧。你们也不用把朕夸得什么似的,上述省份的雨季也快要来了,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可以暂时把找到问题的堤岸加固一下,然后等雨季过去,再由工部,户部和当地省份列出一份详细的折子,看看需要多少银子,多少人工。可能的话,要把上述几处的河堤做一次彻底整治。水道之害,贻害无穷呢!” “是,臣和静公下去之后就立刻着手此事。” “唔,你们跪安吧。”把两个老臣打发出去,皇帝在暖阁中走了几步,转头问内侍:“今天还有几起?” “回万岁爷的话,内务府文大人递牌子进来了。” 内务府文大人是指内务府大臣文庆,他是满洲镶红旗人,姓费莫氏,字孔修。旗人中少有的能员,干员,而且科名甚早,在道光二年就点了庶吉士,奈何仕途多舛,总是出事,屡踬(音至)屡起之下,到了道光季年,被任命为内务府大臣,同时也是宣宗临终所托的顾命大臣之一。 把文庆传召进来,见礼以毕:“皇上,这一次老臣是为了皇上上一次交代的,六王爷府邸动工之事而来的。” “啊!是的。”皇帝想起来了,上一次还是在乾清宫御门听政的时候说到的这件事,居然忘记了?“怎么样,可给老六找到什么可以扩建为恭亲王府的所在吗?” “是!回皇上话,臣与内务府堪估大臣等人已在城中为王爷搜检一番,当以定府大街东头,什刹后海之西的庆僖亲王王府地貌双宜,作为六王爷府邸甚为佳。” 皇帝一边听一边把头仰了起来,似乎在思考着他话中所提及的方位:“朕记得庆僖亲王的六子绵性为争爵而被皇考夺爵发往盛京了,是吗?” “是!”文庆答道:“绵性求荣反辱,为宣庙所厌。以另外一子绵慜承继,绵慜道光16年殁。无子,以高宗第八子永璇之孙奕彩为后,袭郡王一次。奕彩后于服中纳妾,夺爵。时在道光二十二年。” “怎么这样?”一番话说得清清楚楚,皇帝听着有点好笑:“庆僖亲王之后,真是……让朕说什么好呢?” “虽同是天潢贵胄,却也有贤与不肖之别,皇上也不必为他们多费精神了。” “朕为他们费什么精神?”皇帝给他的说话逗笑了,随手拿起一本奏折:“走吧,今天时候尚早,陪朕到外面走走。” “喳!容奴才安排一番。” “安排?怎么你们每个人都要安排?这是在朕的大内,还要安排什么?”皇帝不乐意了,自顾自的举步向外:“你不愿意去就算了,我自己一个人去。” 没办法,文庆只得打消‘安排’的念头,在后面亦步亦趋的跟随着:“皇上,您这是要带奴才到哪儿啊?” “先到上书房。看看皇弟们念书的情况。然后,到南书房去。”皇帝在前面慢吞吞的走着,与其说是遛弯,不如说是散步来得更加恰当一些。文庆一路上也不敢多说话,只是差着一个身位,微弓着腰跟随着。 “孔修啊?” “奴才在。” “外面,有什么奇闻异事吗?” “奴才不知道皇上说的是什么。什么奇闻异事?” “就是街面上,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没有。”文庆立刻摇头,这样的话题可不能接过来,若是真的和他说了些什么,到时候年轻的皇帝动了冶游的心思,只怕自己就要第一个被言官上章弹劾!说他进‘小民趣闻’,以‘邀天子微行’,真有那一天的话,怕就不是革职这么简单了。 皇帝却似乎很热衷这件事,不依不饶的接着问:“真的什么都没有?不能吧?天子脚下,百万黎庶,每天连点新鲜的事情都没有?” “皇上,这让奴才怎么说呢?”文庆满脸都是苦笑:“如果奴才说没有,那就是在哄骗君父;如果说有,将来,一旦皇上于此事上有任何疏漏,就都是奴才的错了!” “啊,朕明白了。”皇上站住脚步,回头看着他:“朕明白了,你是担心朕会像上一次在紫禁城中那样,微服而行吗?” “奴才不敢。” “算了。与其让你说得心不甘情不愿的,还不如不要说了。” 他这样说话,倒让文庆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了:“皇上,奴才的话可能失礼,但是,如果有人问起来,您一定不能说是奴才告诉您的啊?” “好吧,朕不会说出去就是了。”皇帝一笑:“现在可以说了吧?” “诶!”文庆用力点头:“那,奴才就给您讲几段?” “…………” “前几天,奴才在家中闲坐,听得外面人喊马嘶,让下人出去看看。却是两个后生彼此扭打着。便称之为某甲和某乙吧?下人问过之后才知道,某甲家有寡嫂,某乙素称豪富,竟然暗通款曲,私于孀妇。某甲自然不干,便要与他对质公堂。” “奴才也是一时无事,便从后相随,到了府衙,堂老爷升堂问案,某乙说:‘小人一向与其兄交好。兄死,某甲不能养其嫂,我时时周济,他因愧生愤,且与我有旧怨,因而相诬告。’” 府令因此斥责某甲:“‘你以小事诬告良善,事涉寡嫂,令亡兄蒙羞于地下,诚莠民也!今且归去,善视尔嫂,再有讼狱之事,当重笞!’”某甲退。 府令乃对某乙说:“‘汝诚良善之人,今不忙去,且在一旁,看我折他狱。” 便又有一桩欠债讼者,询其数,对之:“‘欠我60千,三年矣。本利俱未尝,我现在亦苦贫,不得已而讼之。’” 再询问被告,则曰:“‘非不欲尝,力不从心耳。’” 府令沉吟有顷:“‘一欲缓索而不能待,一欲速尝而无所出。果然艰难。’” 文庆天生了一张好口才,一路走来一路讲述,竟然是惟妙惟肖,把个公堂上的故事娓娓道来,让皇帝也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然后呢?” “皇上莫急,听奴才慢慢来和您说。”文庆笑眯眯的像是在卖关子:“府令正在发愁,一回头看见了某乙,继而笑道:‘是何足虑?有善人在此。乃言道:此二人如此艰窘,必亦为善者所哀,为代偿此债,如何?’” 某乙不敢辞,亟亟应诺。起身欲去,为府令所阻:‘尚有一案未审,待审过之后然后归去,如何?’ 又提一案到,乃是老翁控子忤逆,问子何在?答曰逃去已久,不知去向。府令言道:‘汝子忤逆,当重重责罚,以期改行,今汝子已逃,无处寻觅,老者愤怒无所泄,恐将郁而生疾,可若何?’ 乃顾左右,对某乙笑曰:‘无妨,而素称良善,今日待彼子受咎,如何?’某乙顿首:‘此事无可代!’ 府令曰:‘何曰不可?此亦善举也。’乃命衙役笞之三十。笞已问曰:‘尚欲行善否?我案牍山积,汝一一为我了之?’ 某乙泥首不止:‘不敢矣。’乃释之去。 听到一半的时候,他就知道大约的结果是怎么样的,却一直忍着笑,等到他终于说完,年轻人再也不能抑制的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好一个聪明的府令,好一个蠢笨的‘良善’之人!还有吗?再和朕说几个好玩儿的事情!” 于是,文庆就又说了一个:“奴才管着内务府,其中有一些都是不学无术,目不识丁的蠢吏,某年,某蠢吏外任扬州盐院,值丁祭,门下循例预白,问:何祀?答:祭孔夫子。 某吏不解,问塾师,孔夫子何人?答曰:孔子,圣人也。仍不解,问奏折幕友孔子居何官?答曰鲁国司寇,摄行相事。愈发不解,幕友对曰:即今日之刑部尚书兼任协办大学士耳。 某吏恍然:何言夫子?何言圣人?不知道应该叫孔中堂吗? 皇帝扑哧一笑,却立刻收敛,回头怪异的望着文庆:“孔修,朕还从来不知道,你有刘攽(音班)之才呢?”(注1) 文庆吓了一跳,忙在金街跪倒:“便是奴才小有微才,也万万不敢以宋仁宗比拟我皇上天纵之姿!” “起来吧。”文庆的奏答无疑让皇帝很满意,挥挥手让他起来,君臣两个举步向前行去。 注1:“……刘攽……”字贡父,宋仁宗时期大臣。为人很是机智诙谐,是东方朔一流的人物。 第31节 万几闲情(2) 上书房在乾清门东侧不远,五间敞亮的上房,有两间是为师傅们准备的直庐,用来休息之用,其他的几间就算是教室了。www.xbaoshu.com 皇帝到来的时候,里面正在读书,是《大学》中的一节:“……穆穆文王,於缉熙敬止,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听着上书房中晴朗的读书声,皇帝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呆呆的站在那里发愣。文庆上前一步:“皇上,老爷儿(北京话,太阳)太烈,还是到里面去吧?” “喔,喔。”皇帝随口答应着,却并不就上到书房门口,而是转而举步走进师傅们休息的直庐。 清朝自立朝以来就非常重视皇子的教育,上书房更是从皇子们6岁开始便授以开蒙教育,选派的师傅分为满汉两种,都是饱学之士。现在在上书房任总师傅的是大学士卓秉恬,其他的师傅还有吏部尚书贾祯,都察院御史程庭桂和宗室灵桂。 卓秉恬刚刚领了旨意,准备和其他人交代一下就交卸上书房差事,正在说话的时候,房门一开,皇帝和文庆走了进来,众人一愣,赶忙跪倒见驾:“臣,卓秉恬,请皇上安!” “都起来吧。”和众臣见面,皇帝不能再像刚才那样肆无忌惮的做微行状了,而是由小太监虚扶着,坐到直庐的炕上:“怎么了,是不是我来得不是时候?怎么都不说话了?” “回皇上话!”卓秉恬赶忙答话:“请恕老臣大不敬之罪!先要参皇上一本!” “行了。我知道,无非就是白龙鱼服,易为鱼虾所欺的话。上一次沈淮上过本章的。”皇帝面对这样的老臣,也实在是无法可想,只得好言敷衍:“朕这不是还没有出宫吗?而且,孔修也是朕的诤臣,便是你们不说,他也不会允许我有什么轻举妄动的。” “是!”文庆在一旁凑趣:“皇上所言甚是,奴才的职责之一,就是保证皇上不能做出任何轻举妄动的事情来。” “你们听听,他到会顺杆爬!” 说笑了几句,皇帝展开手中的奏折:“这是两江杨殿邦给朕新上的折本,内容还是关于漕运改为海运的。困难重重啊!给你们看看。” 卓秉恬从内侍手中拿过折本,一目十行的看了一遍,又交给旁的人:“皇上的意思是?” “漕运改为海运,此事断不可因为漕运属地困难而搁浅,而漕帮人数众多,帮丁不下数万之众,如果没有一个好的章程的话,……”皇帝抹了下嘴唇,他也觉得有点为难:“广西的事情你们听说了吧?” “是,臣等已经见到了邸抄。” “就是这样。广西地处偏远,尚不会危害甚烈,而漕帮所处之地,皆是我大清根本所在,东南半壁一旦有事,便是天崩地陷。是以万万不能出现漕帮,漕丁因为漕运改革而造成的衣食无着的景况。” “老臣附议,”卓秉恬立刻点头,他说:“只是皇上于漕运改革一事,势必牵扯到漕帮,漕丁生计。此事还需要从长计议为尚。”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朕到这里来,就是想听听上书房的几位师傅有什么意见。”他左右看了看,程庭桂坐在那里摇头摆尾,没有一刻的稳当劲,似乎是有话想说,当下说道:“楞香,有什么话就大胆的说,不要顾忌。” 程庭桂赶忙站起:“皇上,下臣认为,漕运之事,宜缓不宜急。若是失之操切,反而会引起不妥。” “哦?你是这样认为的吗?”皇帝饶有兴趣的看着他:“认真说说?” “是!”得到皇帝的鼓励,程庭桂也来了胆子,他说:“漕运之事,乃是从前朝传承而下,经我朝列祖列宗重新修订章法,于今已历200春秋,除将漕米北运,更可将北方货物通过水道运至南方,互通有无之下,更可以使运河沿岸百姓有一安生立命之所,实是我大清水路命脉。道光朝有陶云汀者,贸然上书,以邀帝宠,改弦更张之下,却引来民怨沸腾,终至半途而废……” 他还想继续往下说,皇帝的手用力在炕上的桌案一拍:“你糊涂!” 众人吓了一跳,赶忙离席跪倒:“陶云汀身为两江总督,在任上宵衣旰食,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便是偶有差池也不是你这样的迂腐之士可以品评的。更何况,漕运之事已历200春秋,其中弊端数不胜数,更加到了应该改变的时候。否则的话,朝廷拿出大笔的银子,却白白养着一帮蠹虫,你认为就不会引起不妥了?” “下臣糊涂,下臣糊涂!请皇上责罚!” “你们都……起来吧。”无端的发了一阵火,他也觉得有点后悔,挥挥手让几个人重新站起来,他说:“楞香刚才的话不能说完全错误。漕运经历200年,确实已经成为我大清有如此富庶景况的不二功臣,只是,到今天为止,漕运中已经有太多太多的积弊事体要迫不及待的解决。朕看过陶云汀当年给皇考上的折子,只是漕米受兑一事,便有不下十余种陋规!什么衿米,科米,讼米,花样百出,名目繁多,只要挂靠上一点,便可以缓缴,少缴,甚至不缴!那么那些差额米数呢?便只有分摊到小民头上!” “更不用提什么踢斛,浮取之类府县陋规,每每于交粮受兑前后,引发民怨,便是小民一时之间忍气吞声,任人盘剥,日后呢?若有人登高一呼,便是东南糜烂之局!老百姓,嘿嘿,是那么好欺负的吗?秦始皇一统**,何等的英雄……” 文庆听他说话有点漫无边际了,赶忙在旁边插言:“皇上之言大是。我等自当谨从。” 皇帝也注意到了自己的说话有点跑题,就势收敛:“不但是小民,便是漕帮本身,难道不是也深受陋规之害?漕丁披风戴雨,辛苦之处难道便少了吗?每过一处,都有官差盘查,处处要花钱买路,本来是天庾正供,最后能够换来的,也不过一顿温饱而已。” “皇上身居九重,而圣心记挂小民,想来不论是江南百姓还是漕帮人众,都会感戴天恩的。” 皇帝对大臣经常出口的这等没有半点营养的恭维话真是烦透了,又无力改变:“朕今天来这里不是想听你们歌功颂德的。还是议一议漕运之事应该如何解决吧?” ************ 君臣几个议了半天,也拿不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来,毕竟,身居九重之中,只能通过臣子的奏章中描述到的内容来做决断,虽不至有缘木求鱼之感,也难逃闭门造车之讥。一直到贾祯放了课,在门口跪倒见驾,才把皇帝和其他人的注意力打散:“是筠堂来了啊?放课了吗?” “是!”贾祯是那种典型的理学大家,规行矩步,半点不肯越雷池半步,即使是皇帝做错了事,说错了话,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当面驳斥,幸好,刚才来的时候没有给他看见,否则的话,又得是一通谏言,弄得彼此难过,何苦来哉? 也因为这样,皇帝心中有点怕见到他,见他放课了,也不再多说,吩咐一声起驾,在内侍的虚扶下到外面上了轻步撵,一路回宫去了。 第32节 圣眷已衰 黄宗汉字寿臣,福建人,道光15年的进士,散馆后十余年间升到云南巡抚,可谓官符如火。www.xbaoshu.com这是三方面的原因:第一得益于他本人确有实才;另外一方面就是得益于他的同乡,时任工部侍郎的彭蕴章的举荐,第三方面,则是来自于老师的提拔——穆彰阿是他这一科殿试的总阅卷官,黄宗汉拜到他的门下,也是有名的‘穆门十子’之一。 他是心中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的那种人,在云南任上对待下属官员如同厮养家奴一般! 布政使司有一位司官,姓马,专门负责每一年云南进贡物品筹备,运送事宜。彼此都是读书人,又是在一省为官,见面的时候便是不称官称,也可以用台谱或别号称呼——这本是不成文的规定,更加是礼貌。但是黄宗汉从来不管这些,只是因为马司官比他科名稍晚几年,平时又是衣着朴素,每一次见面都用:‘老马’称之而不名。 马司官当然不满,偏又爱喝酒,酒后也便免不了发些牢骚,话传到抚台大人的耳朵里,从此便多事了。 道光季年一次,运送普洱茶、冬虫夏草等贡品进京途中,偶遇大风将贡船打翻,如果要是遇到一个通情达理的上官,这样的事情也不过是背一个处分而已。偏偏黄宗汉和马司官不洽,便借题发挥,上了一封奏折,其中说马司官:‘……当值以来每日无酒不欢,其人常在醉乡,本次押送贡物到京,更加贡船之上饮酒作乐,于天庾正供之事无半点恭敬之心,与押送兵弁做竟夜之欢,殊非人臣仪体……’ 按照清制,巡抚照例要另挂两衔,一个兵部侍郎衔——用来节制一省武官;第二个便是挂右都副御史衔,用来参劾下属官员。而正常情况下,每核必准!这倒未必是因为属下官员一定有错,更主要的原因是为了保持巡抚的威信——若是轻贸驳回,则该巡抚也就只能上表求去了。 这一次的参劾折子到部,部议将该司员革职拿问,还好,道光皇帝是个忠厚人,命人调来司员履历折看过之后,知道马司官是山西吕梁人,从小家境贫寒,读书刻苦,而且事父至孝,便动了恻隐之心,改革职拿问为降两级使用,却仍在原任任职。 经此一事,黄宗汉在云南任上更加是肆无忌惮,每年借三节两寿(所谓的三节是指万寿节——皇帝的生日,中秋节和春节;两寿是指他和太太的生日)大肆收受馈赠,几年下来宦囊颇丰,进京活动,意图调到一个更加富庶之地任职。 邸报到省,黄宗汉得意非常,收拾行囊轻车简从上京。 进京之后,照例是要在管驿休息,整理一下行装,先到宫门口请安,然后回馆等待明天面君之后再拜会同僚,同年,师长。 第二天一大早,黄宗汉就到了军机处直庐等待,今天见面时间很短就散值了,由内务府大臣文庆引见,进到殿中,免冠叩头,然后从从容容的戴上大帽子,跪在那里等候皇帝发问:“朕听穆彰阿说起过你,也曾经听你的同年说起过你。” “是!” “你的风评很好啊!”皇帝在养心殿的正殿御座后端坐,静静的看着低头站立的黄宗汉,他生了一张长脸,硕大的鼻翼,却两腮深陷,眼神中一片呆滞,看什么就死盯一眼———看就是那种极难伺候的主儿:“连续两年大考一等,可见你是肯为朝廷出力,也确实是能够为朝廷出力的。” “是!臣受先皇捡拔之恩,无以报效,只能勤勉办公,不敢有一日懈怠。”黄宗汉的嗓门却是相当洪亮,他说:“至于能够为朝廷出力的地方,臣自当鞠躬尽瘁。” “这样很好。”皇帝今天的表情在文庆看来有点奇怪,似乎是在生什么人的气似的,清秀的一张脸蛋扳得紧紧的,大异平时和臣子见面时谈笑风生的样子:“只是,黄宗汉,一个人能力再强,总也是独木难支,便是小民也有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的俗语,是不是?” 黄宗汉还没有见过皇帝,只是从何京中大佬或者同年的信中有过很少的认识,闻言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得含糊以对:“是!” “便如同是你吧,从云南到了江苏,虽然同是巡抚,彼此打交道的官员却完全不一样。云南那边你相处多年,同僚之间彼此都有一个帮衬;江苏这边呢?和同僚的关系应该如何相处呢?你是两榜进士,正途出身,圣贤之书想必也读得不少,这种君子处世之道,想来也不用朕在这里和你宣讲吧?” 说到一半的时候,黄宗汉后背上就已经冒出了汗水,赶忙碰头答说,“总是臣于为人处世之道确有失节之处,请皇上责罚。” “为人处世有失节之处,只要同僚、下属能够忍耐,本人不会因此耽误公事往来,朕又何必责罚?”皇帝的语气很冷谈,倒像是在说什么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一样:“朕初登大宝的时候便说过,朕之为人最是公正。有功的,朕不吝于爵禄之赏;有过的,也不会顾及到他是何人的门生,同年,同乡。该杀的杀,该惩的惩!绝没有半分情面可讲!” “是!臣自当谨记皇上教诲,不敢有一日或忘。” “就这样,你跪安吧。” 从养心殿中出来,黄宗汉怎么也没有想到,和新皇帝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圣眷已衰的开始!一时间连说话的兴致都没有了,回到军机直庐,虽然还是脸色如常——倒不是他不紧张,而是常年宦海,早养成一副矫情镇物的功夫,故而很难在脸上看出什么异常。还装出一副笑脸和别人应酬几句。 说是这样说,只是对答之际语句凌乱,颠三倒四,大异他平时言辞便给之风。朝中这些人哪一个不是鬼精鬼精的?一看就知道在面圣的时候没有什么好话,跟红顶白从来都是这些人的拿手好戏。于是,连苏拉看向他的眼色也不是那么良善了。黄宗汉心中又是委屈又是堵心,更多的却是惶恐。和众人草草拱手一别,转身出宫。 回到大栅栏附近的金鱼胡同的黄府,见过妻子下人管家,妻子温语相询:“回来了?面君了吗?” “你管我有没有面君?”黄宗汉一句话冲出喉咙,心中立刻后悔起来,这又何必?想说几句抚慰的话,又不知道从何说起,黯然一叹,举步进了自己的卧房。 在塌上躺了一会儿,有心去找人问个究竟,又觉得无人可问。他的脾气坏是出了名的,朝中除了极有限的几个人之外,甚至连一个能够谈得上来的知己都没有。这时候再想起白天面圣时皇上说到的话,心里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从云南赶到北京这天子脚下,也觉得疲倦难耐,又赶上皇上一番说话是这样的皮里阳秋,暧昧莫名,也让人心生郁结,在塌上翻来覆去的折腾了一会儿,仰头看看,外面天色稍暗,当下坐起,吩咐:“准备晚饭。” “是!”听差赶忙准备晚饭不提。正要用餐,外面有人来报:“大人,许老爷到馆驿拜访。” “许老爷?”黄宗汉伸手拿过手本一看,赶忙站了起来:“快请到二堂,等我更衣相见!” 宫中的消息传得飞快,许乃钊也知道了黄宗汉面圣时发生的事情,他也知道自己这位同年的脾气不好,在云南就闹得沸反盈天,属下的藩臬两司不知道受了他多少腌臜气,据说这一次听说他要调离云南,竟有人喜极而泣的。只是,这样的消息皇上是怎么知道的呢? 左右想不来这么许多,退值之后直接来到府上,递过手本之后,听差将他请入二堂花厅。又过了一会儿,换了一身便装,精神很是饱满的黄宗汉迎了出来:“信臣兄?多年不见,一向可好?” “信臣来得鲁莽,寿臣兄当面恕过。” “哪里,哪里!信臣兄太客气了。来,坐,我们坐下谈。”说完又吩咐听差:“去,到天宝居买几样酱菜,把从云南带来的鲜笋炒上一盘,哦,再去把别人送我的酒拿来,今天晚上我要和信臣兄不醉无归。” “啊,还是不要了。内人……” “宝眷那里让他去送个信。也免得嫂夫人惦念。” 许乃钊也是随性之人,当下不再艰拒,两个人相向而坐,说了些过往的情怀,无非都是一些官场趣闻,各地逸事之类,总之都是言不及义。等到酒宴摆下,黄宗汉肃手邀客入席,因为是家宴,也不须陪客,两个人推杯换盏喝了起来。 几杯酒下去,黄宗汉才敞露心扉,端起一杯酒:“信臣兄,多年来虽有书信往来,不致疏于问候,直到今天却方知道人情冷暖!信臣兄大恩,寿臣永志不忘!” “不要这样,这不是男子汉气概!”许乃钊自然是安慰几句,放下酒杯,他说:“想来,黄兄还是在为面君时的蹭蹬萦怀?以我看,大可不必!” 黄宗汉就像是沙漠中见到绿洲的旅人一般眼睛一亮:“还请信臣兄教我。” “前些时日,军机大臣陈孚恩的事情,黄兄可知道了?” “这,知道。” “皇上新君登基,年少果敢,正是要有一番作为的时候。”许乃钊突然把话题扯开:“两江总督陆建瀛上的关于盐漕弊政的折子入了皇上法眼,除了进京述职,而且以爵禄赏赐之外,最主要的嘛,就是看中了他肯于为皇上效力的决心和胆略!而陈孚恩不识于此,居然交通言官买参诬告,最后落了个免去本兼各职,致仕还乡,而且还是限期离京的处分,想来,还是穆相在君前大大的为他美言的结果呢。” 黄宗汉知道他的说话不可能只是纠结在陈孚恩的事情上,当先附和点头:“嗯,是。” “黄兄,你今年贵庚?” “我今年39岁。” “正是可以一展宏图的时候!”许乃钊轻轻地拍了下桌子,放下筷子继续说道:“皇帝最近以来,于两江总督的折子非常重视,特别是漕帮之事,更是让皇上头疼,这,想必你也知道吧?” “嗯,知之不详。” “是这样的……”把最近以来朝堂中发生的事情和他讲述一遍,最后说道:“只要黄兄能够在皇上面前拿出切实可行的办法,不要说天心可回,便是皇上口中的爵禄之赏,想来也是唾手可得!” 黄宗汉为他的一席话说得身上一阵发热,掩饰的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只是,许兄,漕帮改革之事,我知之甚少,而且,现在人还没有到江苏,又让我怎么拿出章程来?” “现在当然是不急。等你到了江苏任上,只要能够切实为君父分忧,皇上自然知晓。”许乃钊夹了口菜送进嘴巴,含糊不清的说道:“至于今天之事,黄兄自然更不必放在心中。皇上也说了,只要同僚下属能够忍耐,又不会耽误到公事往来,小节处,皇上是不会管的。你又何必为这一点点小事悻悻?”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黄宗汉愁怀尽去,大声说道:“既然如此,我明日……怕是来不及了,几日内就陛辞离京,到江苏做一番大大的事业来!” “这就是了嘛!”许乃钊不虚此行,心中也甚为得意,举起酒杯和他一饮而尽。 第33节 圆凿方枘 黄宗汉陛辞出京,到通州舍陆登船,一路顺水而下,过清江浦,淮安的时候,南河总督杨以增和漕运总督的杨殿邦都派人送来手本,邀请黄宗汉上岸一游,却都为他推辞了,理由是未见总宪大人,不好先做冶游之事,只是把谢帖着人带回,坐船继续南下到江宁。www.xbaoshu.com 蓝呢子大轿在总督府西辕门前停下,黄宗汉也不顾体制,亲自把手本送到门房,又包了10两银子的门包递过去。 总督府的门房,架子也不是一般的大,看清楚了他头上的红顶子,却权作不明白,接过手本和门包,在手上掂了几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贵姓?” “我姓黄。” “黄大人请稍等片刻。我这就给您去传。” 黄宗汉是个刻薄人,对待别人,特别是下属相当冷酷,偏生到自己遇到同样的对待的时候,心中的火气来得更大!奈何知道陆建瀛正是得宠的大臣,两江总督又从来都是疆臣领袖,只得强压怒火,在门房处等待。 江宁总督府极大,光是走过中央的甬道就要走好久。一直到他等到口焦舌敝,才见刚才那个门上人回转:“大人说了,请黄大人到正厅叙话。” “有劳,有劳!”向门上道了谢,黄宗汉在一个戈什哈的引领下穿过总督衙门的前厅,进入后堂。正厅的台阶上陆建瀛昂然而立,全身的朝服补褂,正在居高临下的望着走近的黄宗汉。 后者不敢怠慢,抢上几步撩衣而拜:“给总宪大人请安!” “不敢,不敢!请厅中叙话吧。” “是,多谢总宪大人。” 两个人在正厅分宾主落座,陆建瀛捋着胡子,静静的看着黄宗汉:“贵府?” “职下在!” “这一次履任江苏,可有什么章程吗?” 这样的说话大约就是问对于未来的工作有什么具体的计划和打算。黄宗汉赶忙欠身:“回总宪大人,宗汉不敢说有什么章程,只是身为臣下,当尽力报效朝廷,报效皇上提拔之恩。” “有这番话却也不错。”陆建瀛慢悠悠的仰起脸来,似乎在想什么事情:“此次漕运改革之事,贵府可知?” “略知一二。” “略知一二?”陆建瀛突然转过脸来,望着他:“上月本官进京面圣之时,和皇上谈到漕运改革一事,便是皇上如此英明神武,天纵之姿,尚不敢说略知一二,贵府于本宪今日初见,却敢如此大言?” 黄宗汉吓了一跳,心中叫苦,这样的说话分明就是欲加之罪,而且他所说的‘略知一二’只是就改革之事而言,而不是具体策略。也只得这时候绝对不能得罪他,只得低头:“下官失言,下官失言。请总宪大人恕过。” “皇上于漕运改革一事,圣心忧烦,我等身为臣子的,若不能解君父之忧,又要来作甚?”这番话不知道是在对黄宗汉说,还是在自言自语,还好,他的语气终于缓和了下来:“贵府履任之后,于漕运之事要分外用心,万不可辜负了皇上一片爱民之心。” “是!职下定当用心办差。” 陆建瀛不再说话,随手端起了茶杯。门外的听差遥遥看见,扯起了嗓子喊了一句:“送客!” 黄宗汉不敢停留,起身告辞,陆建瀛向外送了几步,哈一哈腰便转身回去了。 出了总督行辕,黄宗汉一张长脸拉得更长了。听差的知道他这些天来都没有一天是心情开朗的时候,也就更加的陪了三分小心,伺候老爷上轿,吩咐一声:“起!”蓝呢大轿平平稳稳的走了出去。 若是按照礼节,到了江宁,除了拜会总宪之外,其他的诸如驻防将军,江宁藩司都要一体拜会一遍,一来是沟通,以增进感情,二来也是为了日后方便。不过在总督府吃了这样一顿‘排头’,黄宗汉也实在是没有心情,当下传令:不再江宁过夜,赶赴苏州府赴任!听差的当然不敢反驳,又赶忙找船,安顿好行李物品,顺水而行,到了这一天的戊时,终于抵达了苏州府。 苏州巡抚傅绳勋上表告老,朝廷照例挽留,他去意甚坚,连续封章上奏,终于准了。不过在他离去的这一段时间里,巡抚的工作暂时由藩司椿寿署理。 椿寿就是在今科大魁天下的崇实的阿玛,四月初的时候,崇实会试取中,消息传抵江苏,立时便有同旗、同僚来祝贺。这时候椿寿还能保持冷静,只是说尚不知确信,便是真的取中了,也是云路尚遥,不敢轻易受贺。 到了四月中旬的时候,崇实大魁天下,成为大清开国两百年来第一位满人状元,这一次椿寿可真的是欣喜若狂了。一方面命人具缮拜折,以谢天恩;另外一方面在府中大肆庆祝。其中花样百出不胜枚举,也不必一一再提。 他也知道黄宗汉被委任为新任江苏巡抚,而且已经陛辞出京,不日就回到任,却没有想到他居然完全不作兴吉时上任这一套规矩,竟然连夜到任?没奈何只能让下人准备轿子,到府衙拜会新任上司。 和黄宗汉见礼以毕,二人分宾主落座:“大人今日晚来,请休息一晚,等明天卑职再和相关人等前来正式拜见,届时再做交接?” 这番话说的可以说没有半点毛病,只是黄宗汉今天在总督府受了一肚皮的腌臜气,正没有地方发泄,听椿寿话中之意竟似是替他做主,如何能够按捺:“贵司此话本官不解,何以要届时再做交接?现在月明星稀,便不可做交接吗?” 椿寿也不是呆瓜,大约的知道黄宗汉这一次履任过程中发生之事,也不和他计较:“即使大人想在今夜交接,只有你我二人,怕也是做不来啊?” “贵司……”一句话就给对方堵了回来,黄宗汉心里这份别扭就别提了,却也知道自己刚才的说话确实不合体制,只得悻悻然端起茶杯,听差一声长唱,椿寿忍着笑意起身告辞。 走出巡抚衙门,椿寿想到第一天就和上官圆凿方枘(音瑞),更加知道黄宗汉为人刻薄,怕是今后日子难过,又不免发起愁来。 ************ 杨殿邦上京一次归来,除了就私盐之事要着力整顿之外,也带回漕运改为海运的确信,这件事以他的漕运总督衙门总司其职,两江总督作为江南一地最高官阶,也要从旁协助。皇帝在两个人陛辞出京的时候很明确的说到这件事:私盐之事可以暂时缓一缓,先要两个人同心协力把漕运改革之事处理妥当。 领命回任,两江之地早已经得到了邸报,这一下,上海的沙船帮可真的是扬眉吐气了。多年来,沙船帮从来都是以北货南运作为主要的生意来源,将一些北方的大豆,粮食,土特产运到南方销售,不论是人数上或者是规模上都万万不及漕帮来的财雄势大,而且,因为从来都是走海路,照例是北程回空,为了让船在海上行驶平稳,都要准备很多巨大的石块做压仓之物,而这一次,石块换上了大米,还白白落袋一份水钱,自然是风生水起,再不复当年窘迫。 与此相对的,自然就是漕帮的四处求告,近几日来,江宁知府衙门,驻防将军衙门,两江总督衙门,还有杨殿邦的漕运总督衙门前总是有士绅耆宿前来,有的还是扶老携幼而来,只是为请漕督大人再向皇上请命:给漕帮千万之众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这样的要求是杨殿邦不能、不敢答应的,只得一番好言抚慰,最后打发这些人归去,看着众人眼带泪花的离去,杨殿邦宦海多年,也是泪上眼圈,几欲夺眶而出! 在花厅来回走了几步,杨殿邦站不定坐不稳,最后一摆手:“来人,请梦莹先生。” 新的一周了,成绩要靠读者帮衬,看书之余,请记得投上一票。 第34节 共做商量(1) 梦莹先生叫李篁仙,湖南人,自幼饱读诗书,都是经世致用之学,以举人功名在漕督府做了一名清客,平日里为大人处理往来公文,可谓是下笔千行,才力倚马可待,就连这一次进京述职,杨殿邦都带着他,为其参赞一番,果然大获皇上认可,杨殿邦加官晋爵之余,对这个25岁的李篁仙也是更加的倚重了。www.xbaoshu.com 过了一会儿,门廊处有脚步声响起,李篁仙大步走进花厅,一张脸上像是没有洗过一般眉目不清——满身的名士派头,到座前一躬身:“学生见过老大人。” “你我宾主不须如此客气。梦莹啊,坐,坐下来说话。” “是。”李篁仙在他旁边落座:“老大人可是为漕帮民众前来请命困扰?” 杨殿邦对他能够猜出来自己请他过来的原因丝毫不以为怪,这件事在漕督衙门不是秘密,当下颔首苦笑:“是啊。老夫正是为此事忧烦,梦莹可有什么良策?” “很难!” “这样说来的话,只能是疲民以待了?” “也不是这样说,办法总是能够想出来的,皇上哪里?屏公最近没有再上折子吗?” “便是上了,也没有丝毫用处。上一次老夫和你说过,皇上在召见我的时候就提起:漕运改革势在必行,不可因人废事。让老夫放手去做。”他觉得自己的说话有点含糊不清,便继续说道:“在老夫想来,不论遇到任何的困难,都可以有皇上在后做主,可是,漕帮民众苦苦相求,便是放手去做,又怎能……哎!” 这就是尽在不言中了,李篁仙自然晓得:“学生读过《康熙皇帝实录》当年圣祖皇帝有关河工的谕旨曾深以小民之苦为苦,其中有一条是:‘所立标竿多有在坟上者,若依所立标竿开河,不独坏民田庐,甚至毁民坟冢。朕惟恐一夫不获其所,时存己饥己溺之心,何忍发此无数枯骨?’”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这一次漕运改为海运之事,与圣祖皇帝上谕中之事其事不一,而其情却有如一辙。” “梦莹是说,让老夫以圣祖皇帝上谕中之词,来上表彰谏语皇上?” 李篁仙楞了一下,赶忙摇头:“不,大人,不是这样的。学生生长于湘省,于漕运弊端虽不曾亲身体会,却也所见太多。皇上于漕运改革一事,绝对是利国之举,只是百姓无辜,倒要拿出个妥善的办法来。” “是啊,老夫也是在为此事烦忧。既要完成皇上的嘱托,又不能伤了皇上的爱民之心,把这利国之举变成伤民之本。” 李篁仙身为幕僚,为居停排解烦忧是分内之责,当下很认真的想了想:“依学生看来,此事要想解决,还需系铃之人啊!” “梦莹此话怎么讲?” “人是漕帮请来的,自然要漕帮负责带回去。”李篁仙不慌不忙的解释着:“彼者纵有苦处,也不会如此之烈,请士绅出面,让漕帮会众到总督衙门来请命,无非都是一些要挟之法而已,只要应付得当,便毋庸担心。” 杨殿邦大约的明白了:“梦莹是说,请漕帮的人出面,把他们的帮众安抚住?” 见对方点头,老人又一个疑惑浮现:“即使是这样,那么之后呢?又当如何?” “漕帮之人常年漂泊江河之上,水上操作只要稍加点拨便可以成为扬帆大海之熟练之士,剩余的那些,捡拔精壮之士编为一师。作为皇上口谕中说过的大清水勇。既可以安抚漕帮帮众,又可以完成皇命。再剩下的一些人,便是尚有不满,也绝不会很多。当然也就于大局无碍了。” “好!梦莹大才,果然不凡。”杨殿邦击节叫好:“既是如此,和漕帮联系之事,便委托先生了。” “敢不从命!”李篁仙一笑:“只是,还要请屏公出面为学生引见。” “引见什么?” “屏公,此事须经沙船帮的郑帮主出面,方可成事啊。” “啊。明白了。”杨殿邦立刻了然,当下点头:“来人?” 门下的听差赶忙现身:“大人?” “拿我的片子,请沙船帮郑帮主过府议事。” “喳!” ************ 沙船帮的郑帮主叫郑若增,字芳泽,又字双山,江宁人,举人出身。早年曾经在林则徐帐下做一名水军佐领,江宁条约之后,郑若增深感朝廷于林则徐的处置上有失当之处,又加琦善到粤之后解散水师,拆毁炮台,郑若增辞官回归江宁老家,后来经人从中介绍,以有过军中生涯和曾经在虎门和英夷有过交道为由,加入了沙船帮。 他本身是读书人,又是在朝做过官的,和沙船帮本来的那些穷苦百姓出身的帮众自然不同,特别受人尊敬,不到十年的功夫,就做到了沙船帮的帮主,帮中除了极少数的一些大事,其他事物他一言可决。而自从他接任帮主之位之后,沙船帮的威势日增,特别是在新君登基之后,漕运改为海运,更是给了沙船帮巨大的空间发展,在江宁,上海两地,沙船帮已经成为众人瞩目焦点,自然的,郑若增在帮中的地位,也就更加的如日中天了。 听到门下来报,郑若增不敢怠慢,先封了二十两银子的红包给听差,打发他回去,然后赶忙换上一身官服——不论是沙船帮还是漕帮,帮主都有各自的官称,他的官称是:督办海运事物总责船帮事物委员。名字说起来似乎很好听,实际不过是花钱捐来的名衔,只是为了在面见上官,以及将来为妻、母请诰命的时候装点门面的。 杨殿邦派人送来的请帖上写明要他便衣赴宴,但是这样的话却当不得真,郑若增命手下在轿子里放上衣包,这才由两个人抬着,到了漕督行辕。 督府的戈什哈早已经得到通秉,将他引到花厅。郑若增毕竟是做过朝廷武官的,走起路来的那份派头不是寻常捐生可比,举止行动之间并无半点逾矩差错之处,倒是让在前面领路的戈什哈频频回顾,对这个江湖草莽很是高看了几眼。 在二堂花厅门口,杨殿邦,李篁仙,还有一个五十余岁的男人正在谈笑,看见他到来,几个人迎了起来。 郑若增倒身下拜:“职下郑若增,给大人请安!” “起来,起来!”杨殿邦很和煦的笑着,将他引入座位,命人奉茶,自不待言,又吩咐人将郑若增的衣包取来,让他便装相见。 这在宾主双方而言都是亲近之兆,郑若增喜笑颜开的在花厅旁的角屋换上便装,笑嘻嘻的二次进厅,重新宾主相见,由杨殿邦为几个人做引见,年少的是李篁仙,年长的叫田宣,字浙安,浙江绍兴人。 绍兴师爷遍布大清十八行省,有无绍不成衙的说法,这位田夫子还是十年前杨殿邦任职天津道的时候延请的,一直跟随居停身边左右。每月领着120两的束修银子,三节尚有贽敬若干,具体做的,前几年还亲笔为居停大人的奏章润色,而现在,连这份事体也不用做了,等于就算是给杨殿邦养了起来。 彼此客套了几句,众人分宾主落座,杨殿邦对两位陪客说道:“芳泽兄当年在两广林大人帐下听用,于虎门禁烟一事中出力甚多,十年光阴荏苒,郑老兄摇身一变,而成领袖沙船帮众数以万计的帮主,比起当年在军中,又是一番光景了!” 郑若增拱拱手:“大人谬誉,芳泽不敢当。当年之事,总是芳泽年少气盛,气不过英夷弹丸小国疲师攻坚,而……”他总算是做过朝廷武官,今天在场的又有一位是封疆大员,只得把满肚子对朝廷的怨气又吞了回去,长叹一声,语气中满是唏嘘之意。 杨殿邦也觉得有点后悔,好端端的谈起这样的话题作甚?给身边的田宣使了个眼色,后者识趣的接过话头:“郑兄?” “不敢,老先生称呼晚生表字就好。” “既然这样,老夫托大。芳泽兄,此一次贵帮承运漕米海运之事,出力匪浅,老夫叨总宪大人扰,敬芳泽兄一杯!” “啊,不敢!”郑若增站了起来:“沙船帮上下五千余众,全仰仗总宪大人关照提拔,方有为国出力的机会,芳泽忝居骥尾,实不敢居功。这杯酒,还是由职下敬大人吧?” “芳泽兄不必客气,我们共饮此杯!” 酒席宴上把盏小酌,宾主尽欢,郑若增知道今天总督大人请自己过府不会只是饮宴,也便不敢开怀,一边吃酒一边观察着几个人的脸色,果然,杨殿邦和其他的两个人都是欲言又止的样子,郑若增做到心中有数,当下放下筷子:“大人,两位先生?” “芳泽兄?” “大人今日唤若增前来,可是有什么差遣?若增受大人天高之恩,若有任何差遣,请只管吩咐下来,若增定当报效!” 他这样知情识趣,杨殿邦倒没有想到,心中点头,果然不愧是统领数千水上健儿的豪强,果然是做的漂亮的外场之事,当下慨然点头:“芳泽兄,这一次请你过府,确有一事相托。” “是,大人请吩咐。” 第35节 共做商量(2) 有些话要写在前面,第一,《清山变》不会是很多读者能够在起点看到的历史文那样,大开大阖的在对外、对内的方针政策上做改动。www.xbaoshu.com就如同在简介中提到的那样:‘不会有太多的YY和狗血……’ 所以,如果哪一位读者希望能够在书中看到‘屠日灭美’之类的情节,你现在就选择下架走人吧。 第二,有人提及封面不适合本文故事背景,这不是我个人的设计,是起点的美术编辑的劳动。 第三,一位‘伤人者’读者朋友留言说,科考的细节不必过多,这一点我也同意。写这样的文字不是为了显摆我的考据功夫下得有多么深,只是想在自己的文字中向读者介绍一番在当时的状态下,朝廷的‘抡才大典’是一个怎么样的过程而已——这样的文字到了第二卷中还会有详细的阐述——若是不喜欢的话,直接跳过好了。 ************ 漕帮古已有之,只是在清朝得到了极大的发扬,其时在康雍之交,特别是在雍正即位之后,除了因为政治上的原因出现的对手(这一点便是作者不多费笔墨,读者也有大约的了解)利用之外,漕帮在运输漕粮的过程中遭到各种欺凌,简直不计其数,不但是漕船上的漕丁,便是负责押运的武官,也未可避免。 于是到了雍正二年,漕帮正式成立起来,以杭州武林门外宝华山上设立家庙,成立承运漕粮事务所,翁钱潘三位祖师共创十大帮规等规则,统领后人世世遵守,于是,漕帮就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型工会组织。奉翁钱潘三位祖师,只是翁钱两位祖师在雍正年间离奇失踪,帮中事物以潘祖处理决断,后潘祖弟子众人,将漕帮发展至今。 漕帮又称通漕,通同同意,故而漕帮虽共奉三祖,却有各自独立,尤以江淮廿一与湖属八帮为最大分支,湖属八帮乃是在浙江湖州府所属,暂时不提,单说江淮廿一,又以江淮四为江苏省内之首(一,二,三也在江淮四属下),递嬗(音善)至今,帮中行辈最高的是一个‘本’辈的老漕丁,姓华,名字早就没有人知道了,只知道他行六,人称华六爷。 华六爷今年快到70岁了,虽是行辈最高,帮中之事也不可能由他自己管着,只能交给他的一个弟子,‘来’字辈的罗九爷掌管,只是在有大事发生的时候,照例要向老爷子通报一声而已。(注1) 罗九爷主管日常帮务,从今年二月份起,就开始愁眉不展,到了5月初,更是一夜白头——江淮廿一帮,数万的弟兄,还不包括家眷,空子(漕帮术语,指的是和漕帮有业务上的往来,却并不曾正式入帮的一群人),一旦断了进项,怕是立时便要有变!帮中虽然有一笔不小的公出银子,在两江还有屯田,只是杯水车薪,解不得任何作用。 而且,这一次的变故不比往年:当年陶澍督两江的时候,也曾经以海运代替漕运,不过那一次只是运行了一年,就在漕盐两家的合力围攻下很快败下阵来,虽然也很是花了一大笔银子,总是天从人愿。而这一次,从京里传来的消息称,乃是新君一力推动,便是杨殿邦,也不过是皇上派驻在任所,负责漕运改革之事的代言而已。 还有一节:往年的时候,京中各处打点,大把的银子花出去,总能听到一个确切的回信,而这一遭便是拿着银子登门,人家也避而不见,这种变化真可谓是寒天饮冰水,点滴在心头了。只是,若不能让皇上改变成议,漕帮,湖属八帮不提,这江淮廿一家,便真是大祸临头了。 因此,罗九爷更加是愁眉不展,不但他自己难过着急,就是他的几个弟子,也深为苦恼:“九爷,不如再派人到陆大人那里运动运动?请他给京里上个折子,让皇上收回成命?” 不等罗九爷说话,他的另外一个弟子,姓穆的便插话了:“你说得容易。不提陆长子能不能收下我们的馈赠,便是他肯收下,将来若是不成,这些银子还好往回要吗?现在每一分银子对我帮来说,都是无比珍贵,不可有半点浪费的。” “那,送到京里的那些银子呢?难道便不珍贵了?还不是一点作用不起?” “你?” “行了!都不要吵了!”罗九爷制止了弟子们的喧闹,转而看向坐在一边的青衫老者:“涂先生,我这几个蠢徒言语冒失,请您不要见怪啊。” “哪里,哪里!”涂先生叫涂庆生,字鹤龄,绍兴人。乃是松江府南汇县的钱谷师爷,靠着和自己的师傅华六爷是同乡的关系拉近了距离,这一次请他过府,就是为了目前这解不开的难题的:“几位小爷心忧帮务,老夫感佩,焉有见怪二字?” 罗九爷挠了几下发根变得花白的额头,身体前倾,带着很恭敬请教的笑容:“那……?涂先生,关于罗某所言之事?可有以教我?” “难啊!”涂先生很自然的摇摇头:“此事万千之难!不说是新君有意奋发,革除弊政之作,便是漕帮所属,这些年来也实在是……呵呵,老夫失言了,失言了。” 罗九爷面带不愉之色,诚然,漕丁于受兑之时陋规甚多,但是难道漕丁就好过了吗?漕船受兑完毕,便要北上,这段路程中可谓是处处设卡,人人刁难:第一步就是“过淮”投文过堂,照例有各种陋规,一帮船总要花到五六百两到一千两银子。这一关一过,沿路过闸过坝,处处要送红包,大概每一艘船要十几两银子。 这还不算,漕丁的苦楚犹不止此,一路还要受人的欺侮。在运河里,遇到运铜运铅的船,以及木排,千万要当心,这几种船在运河是蛮不讲理出了名的,撞沉了漕船,他们可以逃散,帮丁则非倾家荡产来赔不可。 好容易到了通州,花样更多,要投四个衙门的文,有人专门代办,每船十三两银子,十两铺排四个衙门,三两是代办者的酬劳。等漕米上岸入仓,伸手要钱的人数不清,总要花到三五十两。所以漕丁勒索州县,无非悖入悖出而已。只是此时又如何能说起?罗九爷哼唧了几声,向涂庆生苦笑了一下。 不过,涂庆生既然为人延请过府,便不会胸中无物,轻捋着颔下胡须慢吞吞的说道:“不过,话是这样说,也不是一盘无可着子的死棋。” “哦?涂先生请说?” “学生有上中下三计,且一一为罗公析之。如何选择,自当唯罗公自选。”涂庆生很得意的用手敲着紫檀花几,他说:“这上计嘛,自然是要靠漕帮本身之力,继续在京中疏通。却不以恢复旧制为由,而是请朝中大员在皇上面前进言,漕粮之事,以漕海并举是尚。若能将漕帮民众苦况一一上达天听,皇上动了恻隐之心,则其事成矣。” “这便是上策了?那么,中策呢?” “中策嘛,便要罗公屈尊降贵,去求那沙船帮的郑帮主,和他联手共营海运之事。想来,江淮廿一家弟兄,总有能够为郑某赏识起用的吧?” 罗九爷没有说话,沉吟了一下,看他那意思,似乎不以此计为上:“哦,还有下策呢?” 涂庆生苦笑了一下:“这下策嘛,罗公不听也罢。” “诶?”罗九爷大大的愣住了:“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罗公啊,学生一生饱读圣贤之书,便是在南汇县大老爷幕下做一名钱谷师爷,也从来不敢违背圣人教诲,处处时时与人为善。今天这一计说出来,一生清白就将付诸流水,便是身死也万难赎其罪衍于万一。而这钱谷师爷之位,怕也要求去了。” 罗九爷眨眨眼,他也是在江湖中打滚多年的老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摆手示意:“小穆,到账上为涂先生取……,” “啊,不!”涂庆生立刻拦住了他的话:“罗公,您小瞧涂某了。我不是为了这阿堵之物方有所隐晦,只是其势使然尔。” 他这样卖关子,更加让罗九爷心痒:“涂先生,您到底想说什么?” 涂庆生长叹一声,正待开口,门上有家人快步跑进:“九爷,沙船帮的郑帮主和一位老先生求见。” 注1:“………‘来’字辈………”漕帮家谱二十四字递嬗,四字一句,共六句如下:清净道德,文成佛法,能仁智慧,本来自性,圆明行理,大通悟学。 第36节 共做商量(3) 递进来的手本上除了郑若增的之外,另外一张上写着一行小字:教愚弟田宣拜。www.xbaoshu.com 罗九爷看见这样的拜帖就心中有气:他在江湖上算是头面角色,行辈极高。便是郑若增也要写上个‘再晚’字样,也不知道这个田宣是什么人,居然敢以‘弟’自称?脸色登时就难看起来。 那个门下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他说话,当下惴惴的左右看看:“九爷?” 罗九爷有心不见,又觉得刚才涂庆生的说话中提到的中策甚是可选,如果是这样的话,和郑若增倒是应该拉近一些。至于这个田宣,不理他便是,心念电转间,把两份拜帖放到几案之上:“涂先生,您看?” 涂庆生拿过拜帖看了看,名字有点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说过?“这个田宣,是什么样人?” 门下也知道他是九爷延请来的老夫子,当下恭恭敬敬的回答:“是个老先生,眼睛总像是睡不醒一般的没有精神。” “啊!想起来了!”涂庆生猛然想起,去年有一次和田宣在松江府知府衙门中见过一面,只不过他是县大老爷的幕僚,对方却是总宪大人的清客,彼此身份不同,不敢过去打扰,当下附在罗九爷的耳边低语了几句,后者豁然睁目:“真的?” “还要等客人进来再看。如果所料不差的话,应该就是他了。” “既然是这样。”罗九爷整衣而起:“开中门!” 开中门将来客请入正厅,田宣侧身站在一边,郑若增却上前半步,很是恭敬的大礼请安:“再晚,郑若增,给老前辈请安!” “快快起来,这如何使得。”果然是虎老威风在,罗九爷傲然而立,让自己的弟子把郑若增的动作拦了下来——虽然对方是‘空子’,不受帮规和行辈的约束,但是这份江湖辈分,还是要很讲究一下的。 郑若增也不勉强,改请安为作揖,这一次,罗九爷没有受,而是和对方彼此拱了拱手,算是见过了礼节,然后为彼此介绍:“这位是田宣先生,字浙安。” 两个人一进门的时候,涂庆生就认出来了,向罗九爷点点头,示意他正是此人。罗九爷含笑向田宣点头致意,也算是打过了招呼。 ************ 这一次郑若增登门拜访,只是为了沙船帮和漕帮合作一事。其实以今时今势,已经由不得漕帮不低头了,更应该是反过来才对。奈何一来对方还是财雄势大,人数众多;二来杨殿邦话中说得清楚,请他先以江湖中人身份过去,探一探漕帮的口风如何,然后才能轮到官方出面,正式把漕帮富余漕丁分门别类加以整编。 漕运总督的话,郑若增不敢不遵,只得来见罗九爷。而田宣作为官方的代表出席,也是为了更加壮郑若增的行色。而且,很多的话由他出面解说,比郑若增要有力量的多。本来李篁仙年少,好奇心作怪,想很见识一下漕帮的威风,但是杨殿邦考虑到他名士派头十足,怕到了那里和对方格格不入,万一话中带刺,如何得了?便把他留在了自己身边。 花厅之中,摆上高脚果盘,里面放着一些金丝枣、杏波梨、香瓜之类的蜜饯水果,又有身材丰腴的丫鬟倒上茶水,在一边静静肃立,等待伺候。这里不比官府,没有端茶送客之说,几个人围几而坐,说笑起来。 话题自然还是围绕着海运之事展开:“皇上旨意下发到省,……芳泽兄所领沙船帮,这一次可谓是独占两江水上兄弟之荣光啊,老夫将来若是有要求到芳泽兄之处,万望不要推辞呦!” “老前辈太客气了。若增也不过是因缘际会,才得有这份为国出力的机会的。还是漕帮前辈,两百年来为南粮北运之事奔走,辛苦非凡啊!” 罗九爷干干一笑,自知在这样场合很难在言辞上占得什么上风,当下不再和他兜圈子:“郑兄这一次过府,可是有什么见教吗?” 对方这样,郑若增也就不必客气了:“某这一次来,也算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是这样的:漕督杨大人邀我过府,对郑某人直抒胸襟,皇上忧心漕运改为海运之后,贵帮弟兄衣食无着,于此利国益事之外平添几分哀愁之气。故而让杨大人认真安排,安置漕帮人员。” “杨大人约我相商,以为此事必须要和九爷商议过之后,方可上奏朝廷,以为成法。”他瞟了一眼坐在一边的田宣,后者正在闭目养神,眼帘似睁非睁:“所以,郑某今日此来,就是为这件事的。” 听他说完,罗九爷觉得很笼统,不解的想了想:“不知道漕督大人的安排和安置,其意若何?” “此事,郑某拙嘴笨腮,还是请田先生为您解说吧?” 田宣看起来虽然已经睡着,其实注意力却并没有走远,闻听收回眼神望着罗九爷:“罗先生?” “不敢。”罗九爷可真不敢在田宣面前托大,倒不是因为他并非漕帮中人,也不是空子,而是为了他背后的官方:“田先生称呼我罗九便是。” “这样,我就称呼您九爷吧。”田宣很客气,完全不以自己的身份为傲:“九爷,这一次学生奉大人所差到贵帮来,一来是为漕帮之事,二来,则是为我家大人。” “这话请恕罗九不明白。怎么是为大人?” 田宣宽慰的轻笑起来,似乎并不以罗九爷不能悟出这其中的缘由为奇怪:“九爷请想,这一次漕运改为海运,乃是皇上亲自下旨进行,而在这边,则是由我家大人全权总司其责,天下人的眼睛都在看着,若是做得好了,自然休提;若是做得不好,您想,皇上是不是会对大人失望?更不用提朝中还有很多人在等着看我家大人的笑话呢!到时候在皇上面前进言……” 这样的说话,罗九爷若是还不明白的话,便真个是白白混了。当下赶忙站起,深深地一躬到底:“田先生,过往种种,皆是我漕帮的错处。请先生饶恕则个。大人那里,我漕帮也绝对不是那‘空心大老倌’!我罗九是粗人,总之,我漕帮今后就唯大人……” “马首是瞻。”身旁坐着的涂庆生知道他肚囊空空,笑呵呵的接了一句。 田宣笑开了:“话是这样说,不过,九爷,这一次浙安身为间人,也可算是一手托两家,便要让你们彼此双方都满意,我才好回去和大人交付差事。是而,今天在您的府上,我们便有话讲在当面,须知今天之事一旦上奏,大人便要书进奏章,放炮拜折明发了。到时候再反悔,即使我家大人那里肯通融,皇上那边也无可砌词了。” 罗九爷纵然不是官场中人,在这淮阴城中住的久了,没有吃过猪肉,还没有见过猪跑吗?于他口中的什么放炮拜折这些话也完全明白,当下赶忙连连点头:“罗九明白,罗九明白,这次之事,万万不能让老大人为我们而作难,那成什么了?” 第37节 快马报捷(1)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夏至。www.xbaoshu.com天子父天母地,所以冬至祀圜丘,夏至祭方泽,是极严肃的大典。提前三天便要斋戒,前两天睡在乾清宫东面的斋宫,最后一天宿在地坛门外的斋宫。摒绝嫔御,禁酒蔬食,不张宴,不听乐。第二天一早,便是祭祀大典,在王公大臣陪祀之下,举行繁文缛节的仪礼,由‘初升’到‘谢福、送神’,整整费了半天工夫,始告礼成。 皇上出行,惊天动地,方泽又是大祭,皇帝更加是全套的卤薄大驾,朝服袍冠一应俱全,在西角的斋宫休息了一会儿,皇帝命军机处随扈的几个人到此见驾。 天子所居,便是行在,自然也要有处理政事所需要的全套仪制和随扈人员。甚至比起在大内中来还有一个好处:便是随时可以见到皇帝,而毋需层层通秉。 穆彰阿带领军机处几个人步进斋宫,见礼完毕站在一边答话:“杨殿邦上的关于漕帮人员安置的折子,军机处看过了吗?” “是!臣等已经看过了。” “那么,军机处有什么奏对?”他用手一指穆彰阿:“穆彰阿,你是专管户部的大臣,你认为这份折子上的内容,可有什么操作性吗?” “回皇上话,我等都认为漕帮人数众多,总有千万之数。虽然沙船帮可以分流一些,剩下的漕丁之数也是骇人听闻,这些人有很多都是全部靠着漕运之事生活,没有更多其他的生计可图。若是按照陆建瀛上的折子来办的话,只怕,在两江会引起很大的变故呢!” “变故?你不会是指如桂省那样的变故吧?” “老奴不敢言!” 军机处的意见是连皇帝也不能不重视的,只得把求助的目光瞅向站在旁边的其他几个人:“你们认为呢?” 很遗憾,军机处的人让皇帝失望了:“皇上,老臣也认为,漕督杨大人的提议失之操切。漕运改革之事事关重大,而且涉及运河两岸太多民众,还是应该从长计议吧?” 皇帝又是后悔,又是懊恼。他当然知道漕运改革事关重大,也知道牵涉甚多,而且最主要的是,改革之事就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一旦开始便是他这个御手怕也不能轻易使之停下来——杨殿邦和陆建瀛在任上就改革之事刚刚有了一点眉目,如果就在这样的时刻顺从军机处的意见的话,不但是他心中不愿,更加让他们在那边的所有工作全部付诸流水——这是万万不能、不甘、不愿同意的。 心里打着这样的主意,无端的觉得在自己面前恭敬如常的几个人面目可憎起来:都是一些尸位素餐的老昏聩! 年轻人本来就略显削薄的唇片也抿得紧紧的,只是登基日久,处理起政务来也有了一点经验,若是在这大祭之期和军机处因为一些原因闹起别扭来,传扬出去便是滑天下之大稽,当下宕开一笔:“前几天啊,内务府呈上天津桂顺斋的点心,是用马**和香油和成的,朕尝过一点,真是很不错。改日,让他们给你们也送到府里,你们也尝尝看,怪好吃的。” 皇帝这样突然而生硬的岔开话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不满的态度!军机处的几个人面面相觑,又不能在君前冷了场面,只得含糊应对:“皇上时时刻刻体念老臣,让我等感激不尽。” “这且不去说它。”皇帝怎么也不能就这样放下这件事,漕运改革事关重大,若是不能君臣同心的话,说政令不出宫门可能夸张了一点,但是将来处理政务时的时时阻碍,处处掣肘总是免不了的,当下继续说道:“康熙三十八年上谕有‘永不加赋’之言,至今后世子孙信守不渝,是故大清天下长治久安,百姓富足。其实,以朕看来,长治可期,久安则未必。就如同杨殿邦在折子中所说的,百姓始而忍耐,继而渐生机械。如果不能因势利导,将小民汹汹之情逐一化解,试问,若有第二个洪秀全,第三个洪秀全呢?” “皇上圣虑周远,臣等自问不及。” 皇帝秀气的眉毛猛的挑了一下。这些军机处的大臣,不知道是因为年纪的原因还是因为当官久了,宦海沉浮把胆子都变小了?当初的英气一扫而空,每天就是知道磕头,请安,嘴里说着一些皇上圣明的话,于朝政全无半点陈述!要来何用? 虽然是过来人,皇帝的心中从来不敢凭借自己特殊的身份对这个时代的人有任何的自大情绪,作为君上,也从来都是对一众老臣体恤有加,但是这一次,还是升起了撤换这些人的念头! 强行压下心头的火气,端起一边早为他准备下的茶水喝了一口:“朝廷政令,没有朝令夕改的道理。更不用提这样于民于国有利的事情,更要认真妥帖的进行。即使有一点阻力,也不用考虑。” “是!” ************ 京师正阳门东的兵部街,由南口来了一骑快马,听那辔铃叮当,便知道是外省的折差到了。果然,那骑快马,越过兵部衙门,直奔各省驻京提塘官的公所。到了门前,蓦地里把马一勒,唏凚凚一声长嘶,马上那人被掀了下来,一顶三品亮蓝顶子的红缨凉帽,滚落在一边,那人挣扎着爬起身,踉踉跄跄走了两步,还未踏进门槛,一歪身又倒了下去,口中呛咳了几声,已经有白沫喷出! 公所里的人认得他,是南宁来的折差,姓何,是个把总。何把总原是广西提督闵正凤的一个亲兵,积功已经升到三品的参将,但无缺可补,依旧只好当那在他做把总时就当起的折差。 一看这样热天,长途奔驰,人已昏倒,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抬了进去,一面撬牙关,把整瓶的“诸葛行军散”,往他嘴里倒,一面把折包从他的汗水湿透了的背上卸下来。广西的提塘官拆开包裹,定神一看,竟然是兵部所颁的勘合!然后顺手一揭,看到油纸包外的传票,不由得大吃一惊:传票上盖着广西巡抚的紫色大印,写明是奉旨办理剿匪事宜钦差大臣曾国藩,广西巡抚郑祖琛,广西提督闵正凤会衔,由南宁拜发。拜折的日期是五月二十五,却又用核桃大的字特别批明:“八百里加紧飞奏,严限六月十三日到京。” 那提塘官赶紧取出一个银表来看了看,长短针都指在洋字的十一上,只差几分钟,一交午夜子时,便算违限,军法从事,不是当耍的事!怪不得他这样不顾性命地狂奔赶递。现在责任落到自己头上了!一注意到“八百里加紧”那五个字,提塘官猛然一愣,失声喊道:“八百里加急?从来没有听过有八百里加急的啊?最快也不过是六百里的嘛!” 这一喊,惊动了别省的几个提塘官,围拢来一看,个个也觉得奇怪。驿递是有一定规矩的,最紧急的用“六百里加紧”,限于奏报督抚、将军、学政等人在任病故,以及失守或者光复城池,不得滥用。现在广西军政的负责人联衔会奏,可知不是出了什么病故之类的意外。而且,破例用八百里加急克期到京,如果不是出了什么来不得的大事,不会如此严限。 “快递进去吧!”有人说道:“南宁到此,三五千里,三伏天气,二十几天赶到,简直是玩儿命!可不能在你那里耽误了。” “是,是!我马上进宫去递。”提塘官拱拱手说:“这位何总爷,拜托各位照看。也真真是亏了他!”说完,他匆匆穿戴整齐,出门上马,往西而去。 第38节 快马报捷(2) 照规矩,紧急军报递交外奏事处,再转到内奏事处,才能抵达御前。www.xbaoshu.com这样一番折腾,又是两个时辰左右过去了。 负责值夜的军机章京是两个人,年长一点贺寿慈,湖南人,以内阁学士考取军机章京;另外一个叫沈桂芬,字经笙,本籍江苏,寄籍顺天宛平。被人连夜叫起,两个人面面相觑,知道是有重大事件发生了:“八百里加急?从来没有听说过!真是新鲜事。” “经笙,旁的不要多说,赶紧送交内奏事处吧” “是!”沈桂芬不敢耽搁,转身去办。就这样把奏折层层转交,再到交给六福手中的时候,已经是天色微明了。 六福现在是皇上身前得力的太监,在内廷便是不及总管太监董承祥,却也不遑多让:“干什么的?” “公公。您给通秉一声,广西来的紧急军情的折子到了。” “现在?万岁爷刚刚睡下就要请驾?我可担不起。” 内奏事处的太监一皱眉,折子不能递上去,就是他的责任,若是延误了大事,自己如何担待得起?好话说了一箩筐,六福终于松口了:“好吧,我带过去看看。如果不行的话,就得等天亮了。” “是是是。谁不知道陆公公是万岁爷面前的红人,您只要一出马,就没有办不到的。” 六福本姓陆,不过在宫中当差,给人叫得俗了便成了‘六’,闻言呲牙一乐,拿着折子转身走了。到了养心殿中,在纱帐外轻声呼唤:“万岁爷?万岁爷?” 皇帝翻了个身,好梦正酣,无端被人打扰,自然有火气:“干什么?” 六福立刻跪了下来——跟随皇帝身边日久,大约也知道了这位主子爷的脾气,最讨厌就是被人夤夜打扰:“回主子爷的话,有广西紧急奏折呈上。” 皇帝的睡意立刻被打消了,整衣而起,让宫婢挑起纱帐:“什么?” “回皇上话,有广西紧急奏折呈上。” “拿过来!”皇帝也不顾体制,光着脚下地,一把拿过用黄绫缎子包裹的拜匣:“万岁爷,当心凉着!” 打开拜匣,里面一黄一白两份奏折,黄色的是用来向皇帝请安的例行文字,白色就是奏事折。皇帝展开白折子,一目十行的扫了几眼:“好!曾国藩不负朕望,做得好!” ************ 穆彰阿等人在军机处会面,照例是要攀谈几句,等苏拉叫起:“广西军报夤夜而至,曾国藩不负所托,于桂省用心办差,剿匪事宜已有初步成果。皇上也很是满意。等一会儿见面的时候,是不是要给皇上递如意啊?” “这且不急。”祈隽藻用黄梨木的梳子慢吞吞的梳理着颔下短须:“未见原折,不知其详。倒是桂省经历此番变动,等一会儿叫起的时候,得有个章程拿出来啊。” “是啊。”穆彰阿也点头:“芝台兄管着刑部,这一次怕是要多多分劳了。” 周祖培在矮凳上一欠身,很是大言的答了一句:“为君父分忧,本是分内之责。” 穆彰阿心中冷笑,面上却很是和煦。正在此时,内廷的苏拉前来传旨:皇上叫起了。几个人各自起身鱼贯而出。 到养心殿东暖阁见驾以毕,皇上让几个人站了起来:“都知道了吧?广西的奏折到了。” “是,臣等已经知道了,只是未见原折。” “嗯,折子在这里。穆彰阿,你给大家念念。” “喳。”穆彰阿把折子接过来,自己先看了一遍,这才站起来,当众念诵一遍:“二十四日,金田县令张虎臣密捕洪氏秀全,该犯于所犯罪行暨预谋起事一节抵死不认。臣等后乃密捕其党羽多人,杨氏秀清,韦氏昌辉,冯氏云山,肖氏超贵,俱已到案。金田县衙役捕快,凉州总兵官长寿等皆从中出力匪浅,提督长寿,广西提督闵正凤等人率众将众邪教骨干逼入院落之中。经多次劝阻无效,臣名绿营兵勇强行攻击……’” “…………邪教教众口出大逆之言,殊死抵抗,绿营兵勇各有损伤,长寿及闵正凤率各大队从院门抢入,庄丁数百十人排列逆众,舍死抗拒。经长、闵二将从中路大呼冲杀,奋不顾身,鏖战三时之久,贼乃大溃……’” “‘…………是役,除捕获邪教魁渠洪氏、院中女眷之外,更有所著邪教纲领册三。其名如下:《原世救道歌》,《原道醒世训》,《天款十条》,内皆荒诞不经,语无伦次,每每口出大逆之言,臣不敢卒闻,已命人安放妥帖,唯请皇上圣谕独裁’。” 他还待再往下念,皇帝拦住了他:“想不到在我大清治下会有这样的一个邪教吧?”他的语气一片冰冷:“嘿!若不是见机得早,一旦发作起来,怕就是东南半壁惨遭兵燹(音显)!” 穆彰阿第一个跪下:“奴才身为军机首辅,本应有辅弼圣上,匡清宇域之责,近日除了这样大的纰漏,奴才自请弹劾!请皇上下旨责罚。” “这个先不急。你们议一议,这件事是我朝开国以来第一件谋逆大案,军机处要立刻拿出一个章程来,对于是役有功人员的嘉奖,对受伤致残的,还有死亡人员的慰藉体恤都要从优;不过,对于广西巡抚,金田县令办事颟顸,直到朕亲下上谕才知道行动捕获之事要严旨训斥!” “是。” “还有,广西地处蛮荒,当地人生性剽悍。尤其是紫荆山区,更是会匪聚集,邪情猖獗之地,着两广总督徐广缙、广西巡抚郑祖琛,广西提督闵正凤等,安排相关人员进行更进一步的搜捕,万万不能出现邪会死灰复燃的状况!” “嗻。” “还有,着内阁大学士卓秉恬,刑部尚书周祖培携都察院左都御史花沙纳,大理寺少卿温德功,赶赴广西南宁,与有司认真办理洪氏等人谋逆之案。一定要做到不枉不纵。并会同曾国藩,郑祖琛,查询漏网余孽的下落。” “皇上!” “嗯?怎么了?” “广西之事,中外皆在观望,老臣以为,还是不必派遣如此多的朝中重臣前往吧?毕竟……” “喔,喔。”祈隽藻没有说完,皇帝就明白过来了:如果派遣以大学士为首的六部重臣过去,没的就会让人觉得这件事对朝廷的影响力太大,倒似乎是不得不重视呢。 而祈隽藻的话,则是示人以轻,更加是为朝廷体面着想的诤言。皇帝思忖一会儿,立刻做出了决断:“当年世宗宪皇帝(这是说雍正)以年羹尧横行不法事而断然处置,有年父遐龄,以80高龄罪同连坐,只有朱文端公(朱轼)独识大体,补君父之过,此诚乃真道学。殊非熊赐履,赵申桥那般的假道学可比。今天祈隽藻一席话,却是不让前贤专美啊!” 祈隽藻在几个同僚不同意味的眼神中免冠碰头:“皇上一言谬奖,老臣愧不敢当!” “此事就依祈相吧。”皇帝也很快做出了决定:“让周祖培去一次广西,专司审案之事。” 看书的同时,不要忘了投票。 第39节 天子微行(1) 时令进入了六月中旬,天气越来越热得让人难以接受,今年的夏天北京城分外的炎热,便是在北京居住了几代的老人,说起来也觉得奇怪:“往年的北京城可没有这般酷热吧?” “可不是嘛!”田二爷一边肃手邀客,一边和坐上客搭讪聊天:“今年的天气简直是邪了。www.xbaoshu.com不要说是人觉得热,便是那畜生,也热得没有一点精神。不信,您看孙二爷……?” “嘿!”被他点到名字的孙二爷大怒:“你这混小子,你才是畜生呢!” 田二爷赶忙自己给自己扇了个嘴巴:“哎呦!您瞧我这张臭嘴,我是说,孙二爷的雀儿,二爷,小的绝没有旁的意思,您老可千万不敢误会啊。” “得啦,饶了你个小猴儿崽子这一遭。” “要不怎么说大人有大量的不是?”田二嬉笑着原地请了个安:“得喽。孙二爷今天的茶钱,算在田二的账上好了。” “去招呼你的客人吧,小猴儿崽子!”孙二爷一笑:“二爷才不承你的情呢。” 旁边有熟悉的茶客答话:“孙二爷,没错!这小子分明想讨便宜,若是真有心赔罪的话,也该在东来顺,天宝居摆上一桌,请孙二爷一次。” “那是,那是。”田二是那种八面玲珑的家伙,心中暗骂,脸上却完全看不出来:“田二自然要请,只是二爷心疼我,怕是不肯赏我这个面子呢!” “你们听见了吗?合着这还是我的不是了。这个小子,真是生了一张巧嘴儿!” 众人说笑间,茶馆的湘妃竹的帘子被人一挑,几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为首的一个身材相当高大,浓眉大眼,鼻直口方,长得很是英武,穿着一身青衫,像个士子,奈何身材过于魁梧,即使是怎么看怎么像是武举人。在他身后跟着三个人,一高两矮。高的那个很清秀的一张面庞,穿着蓝色宁绸缎花夹袍,玄色贡缎卧龙袋,头上戴着一顶红绒结顶的小帽,镶着一块碧绿色的玭(音皮)霞,脚上蹬着一双粉底缎靴。看上去又清爽又利落。 那两个矮的,一个是个年轻俊秀的仆人,另外一个年级很大,总在50岁上下的样子,须发蟠然,满脸无可奈何的神色。 几个人面生的很,田二一个也不认识,不过没关系,登门就是客:“哎呦,几位爷,这大热的天您还来光临小店?请,请里面坐。” 那个很威武的大汉似乎对他这种自然的邀客很有防备,凭空伸出一条手臂拦在田二和后面几个人之间:“喂,有话说话。站在那里说。” “西凌阿,别吓到人家。”身后的那个年轻人缓步上前,推开了他的手臂:“可还有座位吗?” “有,有的。”田二回头招呼:“三子,给几位客人准备一张新桌子,要干净一点的!” “喔。晓得了。” “几位爷,您请。” 新进来的几个客人走过去,那个很年轻的俊仆从怀中抽出一条丝巾,在本来就已经很是干净的座椅上又认真的擦拭了一下:“老爷,您坐。” 田二堆着满脸的笑容靠近了一点,原地请了个安:“几位爷面生得很,敢问贵宝号是?” 那个唯一坐下来的男人收回左右打量的目光,一笑:“我姓甘,在家行四。” “哎呦,是甘四爷。” “不敢。” “甘四爷是第一次到小店来?” “是。可有什么好茶吗?” “您可算是来着了!不是我田二自夸,我这必有春茶馆,可算是北京城中的头一份。大内御用的茶种我不敢说,其他的什么狮峰龙井,黄山毛峰,苏州碧螺春,您要什么,我这里就有什么。” “那好吧。给我来一壶六安瓜片。” “得嘞!”田二高声唱喏:“甘四爷六安瓜片一壶!” 坐上的甘四爷左右打量,这家必有春茶馆的生意想来很是不错,只是这一会儿的功夫,店中就已经坐满了客人,一个个高声喧哗,谈笑自若。那个俊仆知道自己的主子不是很喜欢这等嘈杂的环境,弯腰问了一句:“主子爷,这里太吵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不要。好容易出来一次,便是有一点声响,也不碍的。”他一扭头,笑呵呵的招呼:“哦,孔修,你也坐嘛!” 叫孔修的男人正是内务府大臣文庆,这一次进宫,居然被皇上央求着带他出来转一圈,本来说好了的,只是在宫外走几步,谁知道真出来了,就由不到他做主了。这位年轻的皇帝来了游兴,一路走马观花,也不顾大太阳地底下的溽热,带着自己、西凌阿再加上一个六福,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琉璃厂。 路上文庆几次促驾,他权当没听见,身为奴才,只有劝阻之责,却全然不敢‘动声色’,只得心中叫苦——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话,哪怕在出来之前,先通知一声九城兵马司呢?也好过就这样轻车简从,若是真的出了一点什么事的话……,文庆简直不敢想结果会是怎么样的! 听到皇上的说话,文庆苦笑着在旁边侧身坐下,还是老一套的劝慰:“主子,还是回去吧?外面人多事杂,若是惊了您,奴才便是磨成粉,怕也……” “现在说这些做什么?”他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哪里肯就这样回去? “主子?” “你要是不耐烦陪我的话,径自走你的。我这里有西凌阿和六福就可以了。” 看皇上面色不愉,文庆哪敢再哓哓不休?诺诺的答应着,不再说话了。 茶水端来,六福不让茶馆的伙计动手,自己亲自取过茶杯,用手中的丝巾很是认真的里外擦拭了一番:“主子爷,必有春店面狭小,怕是没有什么干净的杯碟,奴才已经擦拭过,想来也没有什么问题的。” “你看你说的。”甘子义已经看到站在面前的那个茶馆伙计的脸色难看了:“什么叫没有干净的杯碟?算了,给我倒一杯,走了一下午,也真有点口渴了。” “喳。” 六安瓜片他在宫中也能喝到,和其他的茶叶没有觉得有什么很大的不同,只是在这必有春中再一次尝到,皇帝立刻品出了不同,只是浅浅啜了一口,便放下了茶杯:“唔,孔修啊?” “是!” “这六安瓜片的味道,和在家中喝起来不大一样呢?” 文庆立刻明白他话中所指,微笑着解释:“在家中不论是茶种还是泡茶的水,都是这里不能相比的。好在主子爷也不是为了真的要尝一尝,不过是为了解渴而已。便不要要求这样多了吧?” “也对。”甘子义嘿的一笑,再一次端起了茶杯。 门口的竹帘再一次撩起,一高一矮两个男人跨步而入,那个矮个的男人在店中四外打量了一下,脸色突然一变,一把拉住同伴的手,又退了出去。他们的动作相当快,还不等店中客人注意到,就已经消失在门口,如果不是竹帘还在来回摆动,都不知道有两个人现而复隐。 第40节 天子微行(2) 在会试中大魁天下,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首先就是要在北京城中找到住处:椿寿家的祖宅位于西四牌楼的帅府胡同,整理一新倒是就可以入住的。但是却也不代表事情就这样完结,正好相反,大把的事情要等待他料理:首先是要把太太和孩子接到北京来,还要雇请仆人,管家,听差,处处都要他负责打理,处处都要花钱。凭在翰林院应得的戋戋之数,如何应付得来?他是第一位满清异族状元,旗下有这样一笔公出银子,再加上一些诸如‘襄题’,‘寿序’‘墓志铭’之类的外快可以填补,却也总还是不敷使用。 太太到京,为他带来老父亲给他的一千两银子的封包,崇实心中难过:椿寿虽然是旗下公子哥出身,为人却很是正派,除了俸禄和养廉银子之外,狷介不取,又是在江南为官,到处都要讲排场,本身也不很宽裕,从中为自己挤出一千两,怕也是很难为老人家了。 话是这样说,有了这一千两银子,他在北京的生活却也立刻变得宽裕起来。而照清例,新皇登基改元天下,照例就会有恩科,而自己身为本科的状元,如果朝考顺利,明年分到一个考差不会有很大的问题——清朝的学子有贽敬,最少的也要八两银子,遇到一个家境富裕的举子,送个一千几百两也是常事,如果能够选中赴两广的考差,由于当地有名为‘闱姓票’的一种特殊的赌博方式,只要身为考差的肯松松手,两广一次,落袋个十余万两也不在话下。 大约就是说,这种稍显窘迫困顿的日子,只要过上一年,就能够立刻扭转,更不用提正、恩相连,原本三年散馆,只要一年就可以部选,凭自己的学识和能力,进入六部只是时间问题,所以,崇实心中并不着急,每一天在翰林院入值,也是轻松自如,完全不比同僚那种只有靠举京债过活的穷翰林的满脸苦涩可比。 这犹不算什么,最近的几个月来,除了每天在翰林院中负责《宣宗实录》的编写,其他的时间,他总是和本旗旗主的六弟——就是上一次在镶蓝旗会馆中见到过的肃顺厮混在一起。 满清入关已历两百年,一切饮食文化皆已汉化,特别是对于读书人的尊重,更加是登峰造极。旗人中极少一部分的有识之士都已经认识到了汉民族知识分子对于国家,对于大清续统的重要性,其中尤以肃顺为最。肃顺本身没有读过很多书,凭着父祖余荫在九城兵马司任了一个闲职,每月领一份俸禄度日。 肃顺早就知道旗人不顶用,在九城兵马司的差事上更加是亲眼目睹,心中又是愤怒又是无奈。他经常对自己说,我若掌了权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北京城中所有的旗下大爷全部赶出城去,每月连几两银子的例钱也全部取消,总不能让这些家伙平白的浪费着国家的俸禄,一群不管做事,只管开饷吃饭的白痴! 不过对于那些有才华的,他也确实是真心接纳。他的哥哥是端华,除了郑亲王的爵位之外,还是镶蓝旗的旗主,这一次崇实大魁天下,肃顺也随兄长到会馆道贺,对于崇实他真是欣赏有加,从他被点为庶吉士,便更加有意的拉拢,不论是祖宅的整理,家人的挑选,到宝眷的到来,无不亲身参与其中,弄得崇实都觉得怪过不去的。 几个月的时间过来,两家人走得很近,几乎已经到了内眷不避的程度。而肃顺也确实会做人,除了在钱上帮助之外,更多的时候是把崇实的事情当做自己的事情一样处理,也更加引得对方倾心交往。 今天两个人到必有春来,也是事出有因。九城兵马司的职务就是捕盗抓贼,维持京城地面安靖,也算是京中的清水衙门,不过衙门中的那些兵弁很有生财之道,其中之一便是抓那些聚众赌博的旗下大爷。 京中不禁赌,却是在城中各处开有赌坊,而不允许在家中聚众赌博,一些旗下大爷公子却偏生喜欢在家中赌博,日子久了,难免风声走露,就给九城兵马司找到了生财之机。 每每有人在家赌博,总是在深夜时分,当其时,便有兵马司的兵弁到府上,前后门全数堵死,进门查抄,从来是无一走空,连人带赌资统统带回衙门,收监之后等待明天堂官到部再行处理。 赌客们也就罢了,把赌金缴上便算了事,而那般窝赌的主家却心中惊慌,便委托一人出来和‘大班’——兵弁的首领——讲数,数目谈得妥了,拿出大把银子赎买罪衍才算完事。偏生本月初的一次抓捕,出了个岔头。 有一个浙江人,姓姚,在家行三,为人最是精明,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一手赌博的手艺,出入赌坊无往不利,而且所赢甚大。很多赌客知道了他的名头,总是跟风下注,更加是难以料理。到后来赌坊无奈,只得每月拿出一笔银子给他,只求他不要登门。 姚三在月初的一次抓捕中同被捕获,他早就知道兵马司会有这样一番做作,于讲数之时故作酣睡,待得众人纷纷离去,有兵弁推他:“喂,醒醒,该回去了!” “什么?” “我说,你老该回去了。” “为什么回去?我聚众赌博,正该贵司缉拿,今天到案,怎么也要等到大老爷明天到堂,审理清楚明白了再行定夺。焉有私纵的道理?不行,我不能走,要等到明天大老爷到部之后,和他讲说明白再做道理。” 于是,兵马司的兵弁立刻知道,遇到吃生米的了。这样抓赌的事情本来就是瞒上不瞒下,若真的给大老爷知道了,怕是众人都要皮肉受苦。没奈何,还得恳求于他,最后把所收缴上来的赌资与他均分,才算了事。 打发姚三离开,众人心中暗自恨上了他,总想找到一个机会狠狠地作践一下他。事有凑巧,京中又新开了一家赌坊,名曰大利。赌坊的主人和兵马司的一名张头目有旧,张头目和赌坊的老板商议了一番,定下一条计策。 姚三自从在兵马司中贪得一笔不义之财,名气更大,为人也更加的张狂。大利赌坊开业,却没有给他提前奉上礼钱,心中恼恨赌坊的主人不会做事,故意到坊中搅事,连下数城,引得人人瞩目,赌坊的老板又惊又急,连换了几个荷官,却全然不顶用。最后终于恼羞成怒,和姚三口角厮打起来。 这一次厮打可惹出祸事,姚三身上的衣服被扯破,怀中袖中掉落几颗骰子、几枚骨牌,被众人当场逮个正着,赌坊的规矩从来都是不允许客人身上携带和赌博有关的器物,例如骰子,骨牌进场,违者按作弊论。事出突然,姚三也呆住了。他当然知道自己不曾带这些进场,身上无端多出这样的东西,自然是有人陷害。 当下没有了半点刚才的精神,一个劲的作揖道歉,满口的说着拜年话,却已经来不及了。这几年的时间,他在北京城中逍遥自得,得罪了官私两道几乎的所有人,这一次心里明知道是被人栽赃,又何能分解明白?给赌坊的人狠狠揍了一顿,然后报官。兵马司这一次来人的速度非常之快,把个被打的不成人形的姚三带回衙门,先行收押,等明天大人来了,再做审理论处。 肃顺到部,自然要审理此事,姚三也算是恶贯满盈,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他抵赖——清例:京中的九城兵马司只有呈报之责,而无处理权限,不过自从载铨到任之后,不顾本来已有的章法,案子也由本衙门审理。 肃顺把姚三提上,问得明白,他也也知道姚三其人,从重判了他五十笞背,枷号三日。谁知道姚三本来身体就弱,又经历过这一次的事件,心中委屈难言,在枷号的第二天中午,六脉俱脱,一瞑不视了。 出了人命官司,肃顺心中半是后悔,半是惋惜,一边命人找来姚三的同乡料理他的身后事,一边上折子自请弹劾。交部议处,落了个罚俸半年,降一级使用的处分。 知道他遭遇到这样的逆事,崇实自然要登门拜访以示安慰。肃顺倒没有什么悻悻之态,和他简单的说了几句,管自拉着他到外面散心。 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说,进了必有春,一眼看见皇帝身着便装居中而坐,肃顺大惊!赶忙拉着崇实又退了出来。 崇实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人尚没有站稳就给他拉了出来,弄得一个趔趄:“雨亭兄?怎么了?” “圣驾在内。” 第41节 天子微行(3) “嘎?”崇实大惊。四月份的时候虽然也曾经在太和殿面君,一来是离得远,二来也不敢抬头直视,所以虽然名为天子门生,对这个‘老师’却是对面不识。年轻人动了好奇之心,隔着竹帘向里面张望:“哪一位是……啊!是不是那一位?” “小心。”肃顺有心保全他,赶忙善意的提醒:“这样的举止在我看来还没有什么,若是给他人看见了,参你个大不敬的罪名,怕是板上钉钉的!” “喔,喔。”崇实不敢再用手指指点点,和肃顺并肩站在茶馆的门口,顶着毒热的大太阳站在当街:“雨亭兄,我们就这样等待吗?” 肃顺左右打量了一会儿,街面上人烟稀少,偶有几个行人也是步履匆匆,他在九城兵马司多年,北京城中各部官员人头甚是熟悉,只是左右看看,就知道这一次圣驾出巡,怕又是微服前来,身边只有一个御前侍卫,没有安排半个护驾之人。 想了一会儿,心中打定了主意:“白水兄,圣驾在此,怕是不能和白水兄畅谈了。总要皇上御驾还宫再说。” “是。” “看这里没有半个扈从之人,若是有了什么差错。肃顺身为臣子,便是万死难辞其咎。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安排一下,很快就来。” “那,我呢?” “嗯,白水兄辛苦一下,在这里等待片刻。” “那好吧。” 半个时辰之后,肃顺满身朝服的出现在必有春的门口,身边还跟着一个同样身着官服的男人,正是刚刚升任九城兵马司步军统领的载铨,带着麾下的左右翼长,参领佐领一大堆人,蜂拥到必有春门前大街口,却不敢靠近,几个人耳语几句,载铨带着肃顺和右翼长陆友恭缓步前行,到了茶馆门前。 肃顺招招手,示意崇实过去:“亭公?” “圣驾还在里面吗?” “还在里面。不过学生不敢太过张扬,怕圣上不喜。” “唔,你做得对。”载铨很满意他这种做法,点头称赞了几句:“皇上既然轻车简从出宫,自然是不愿被人打扰,我看,我们还是远远的护驾,总不能让皇上不悦,也不能让人惊了驾是为上策,你们看呢?” “就依王爷。” 就是这一会儿的功夫,两乘蓝呢子大轿停在街口,竟然是军机大臣穆彰阿和左都御史花沙纳到了。几个人赶忙请安:“给中堂大人请安!” “都起来吧。”穆彰阿摆摆手,等众人站起劈头问道:“可看清了,是圣驾吗?” 这里面只有肃顺看清楚了,自然要由他来说话:“回中堂大人的话。职下看得清楚,正是圣驾在此。” “那就好。那就好。总不能大家赶来,最后却是认错了人。平白的闹出笑话来。” 一听这话,肃顺心中不悦,一来是为了穆彰阿话中犹有对自己的不信任,另外一节则是为了穆彰阿话中带出了畏劳之意。当下低着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穆彰阿也注意到了自己话中的漏洞,不自然的一笑:“老夫的意思,雨亭啊,这一次的事情……”他的话正说到这里,必有春的竹帘一挑,几个人走了出来。他看得清楚,正是大清朝的最高当权者缓步而出。正在犹豫是不是要过去见礼,却见他身边的文庆向自己使了个眼色,便又站住了。 甘子义在茶馆中休息了一会儿,听见外面脚步声隆隆作响,弄得店中人人惊慌失措,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让六福过去看看,回来告诉他:“九城兵马司的定郡王来了。” 于是他知道,自己在这里的消息不知道为什么人走露了,心中更是不悦,把茶杯一放:“你们看看,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偏生连个茶水也不让喝消停。” “主子,定郡王也是爱君心切,就不必和他们计较了吧。” “不喝了。六福,会账,我们回去。” “是!” 走出茶馆,皇帝对街口站着的几个人权当做没有看见,自顾自的举步而行。穆彰阿等人也不敢打扰,不近不远的在后面缀着。走了几步,皇帝又站住了:“主子爷?” “我有点累了。” “喔,请容奴才安排!”文庆答应一声,回头招呼。这一次大家敢于上前了,大街之上众目睽睽,不能行大礼,只得一躬身就算完事:“皇上有什么吩咐?” “主子爷累了。安排车驾了吗?” “这……却不曾。” 还是崇实,年轻人急中生智:“不如请皇上坐中堂大人的轿子?” “也好。我请旨。” 甘子义走了半天,真感觉有点累了。他也知道这时候不能挑拣,当下点头。轿子抬过来,却并不就此进入,而是停住了脚步:“我在这里,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皇上,天气太热,还是等回宫之后容奴才慢慢回禀吧?” “好吧。回宫之后再说。” ************ 回到宫中,已经快到了未初时辰,皇帝却临时命人把穆彰阿,花沙钠,载铨,肃顺,崇实等人召至御前,他似乎真的是很关心此事,一定要弄个清楚明白方才放心。 等肃顺把经过讲述一遍——当然隐去了这一次的来意——他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肃顺,你几时见过朕?” “是!奴才有幸目睹天颜。是在今年五月二十三日夏至,皇上方泽大祭之期。” “哦,想起来了。有那么回事。”养心殿御座上的年轻人点点头,又把目光瞅向一旁跪着的崇实:“这位就是朕的第一位天子门生了吧?” “是!奴才崇实,给皇上叩头。” “起来吧,都起来。”皇帝搞清楚的经过,心情变得平静下来,挥挥手让众人站起来,仍然看着崇实:“崇实,你今年多大?” “奴才虚度24春。” “可有字?” “奴才字白水。” “朕记得你是点了翰林的?在翰林院中可还辛苦吗?” “奴才勤劳王事,当尽心为君父分忧,不敢言辛苦二字。” “你现在在做什么?” 崇实眨眨眼:“回皇上话,奴才现在在编撰《宣宗皇帝实录》。” “喔。”皇帝不再多问,转目瞅向肃顺,这后来闻名青史的权臣年纪不是很大,生得中等微胖的身材,却并不会给人以臃肿的感觉,反倒是满脸的精神旺盛,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显得相当有神:“肃顺?” “奴才在!” “这一次的事情,你做得很好。” 皇上一语褒奖,肃顺赶忙再一次跪倒:“奴才不敢当,只是尽到分内之责。” “朕记得,端华是你哥哥吧?” “是!郑亲王乃是奴才的兄长。” “他现在是御前大臣,领着镶蓝旗的旗主,你呢?你有什么差事?” “奴才是九城兵马司左翼长。” “九城兵马司的事体繁重无比,要维持京中地面安靖,又要和宗室亲贵,六部堂官之类的人等打好关系,说起来,不容易呢。” 载铨听到这话,赶忙也跪了下来:“有皇上一语之评,奴才便是受再大的累,再大的委屈,也不会放在心上了!” “朕登基不久,很多人,很多事都来不及料理和接见。这一次恰逢其便,就和你们多说几句。” “是!臣等恭聆圣训。” “在这天子脚下做事,也真要有一颗力图做强项令的心肠。不要太多的考虑干系到什么部院大臣,什么宗室亲贵,只要做得合乎理法,便放手去为!只要你们做的合乎理法,万事有朕为你们做主。同样的,若是胆敢借差事之便,有什么知法犯法的行径,被朕知道了,也绝不会轻饶。” “是!我等自当谨遵皇上教诲,万不敢因私废公!” “就这样,你们跪安吧。” 第42节 君上风骨 皇帝再一次微服出巡,在京中引起很大的波动,当初他带着六福在内廷中巡游,就有人上折子规劝,这一次更是出了大内,到琉璃厂一带,自然也惹得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那个叫沈淮的御史也再一次上章,不过这一次却不是规劝,而是弹劾,目标是直指内务府大臣文庆。 在弹劾的折子中,他的措辞相当激烈:“……臣近日风闻,有内务府大臣文庆,携民间野趣进奏,邀天子微行至茶坊酒肆之地,置天子万千至重之体于轻忽之地,实乃胆大妄为之极……犹有民间百姓,以此事交相议论,大伤我皇圣明……臣请皇上下旨,于该员痛加申饬,以为后来者戒。” 皇帝把折子留中了几天,就在很多人认为这一道弹章被‘淹了’的时候,在六月十五的御门听政时,他把奏折拿了出来:“这是御史沈淮上的弹章,可能很多人都知道了吧?”不等众人说话,他向下面看了看:“沈淮来了吗?” “沈淮在!”沈淮出班跪倒:“臣叩见皇上。” “沈淮,这篇弹章朕看了好几天的时间,有一点不明白。想请你当面指教。” 这话说的就很不寻常了,沈淮再一次跪倒:“臣不敢!” “你当然敢!”皇帝猛的一拍御案:“朕继位之初,在和军机处几位大人见面的时候就说过,朕为人最是赏罚分明,万万不允许出现那些有功归于上,有过诿于下的情况,你知道吗?” “这,臣知道。” “既然知道,朕几日前出宫之事,难道不能上折子规劝,找其他人来弹劾,这就是你身为御史的本色?” 这一下众人才明白,皇帝这是在主动揽责任了。心中不知道是个什么感觉,总是觉得怪怪的。只听御座上的男人继续说道:“出宫之事,乃是朕强迫文庆偕同前往,他和西淩阿几番劝谏,只是朕不听而已。这样的事情,难道也能责怪到他们的头上吗?” 沈淮目瞪口呆,他是那种尽阅史书的人,还从来不知道哪位帝王会为了揽责任而这样说话呢!要是照这样下去的话,岂不是要下罪己诏了吗? 皇帝才不会下罪己诏呢,只听他继续说道:“朕做皇子之时,也曾经在上书房读书,每每念及古人为君者,全然不识稼穑,不知小民疾苦,竟然有晋惠帝那般:‘何不食肉糜?’的咄咄怪事?后来年岁渐长,终于明白,此等样人,全是像你们希望朕那般,整天呆在这内院之中,于民间之事全无了解所致。如果朕真的成了这样的昏君,便顺了你们的意。是不是?” 沈淮一肚子的学问,偏生嘴笨,总是说不来,只得免冠碰头:“臣不敢,臣万万不敢!只是微行之事,诚恐有伤圣德!” “圣德?天下百姓若是能够丰衣足食,朕的德行自然会被人铭记,又何来有伤之说?”皇帝发泄了一通,语气逐渐放缓了一些他说:“沈淮,朕知道你忧心天下,硁硁自守。但是今后奏事,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本是无罪之人,扯进来作甚?其实,御史之任,不仅仅是匡扶朝野,也有辅弼朕躬之责。便是朕有错,你也可以上折子规劝。你放心,朕从来不会以言论罪人。” “皇上处置分明,臣心悦诚服!” “你的折子,朕不会留中,也不会批示,将原折掷还。”放下折子,皇帝撇了撇嘴角,眼睛在御阶下的众臣身上扫过,慢吞吞的说道:“还有一事,朕在这里要提前知会。今后此等事体怕还会有出现,今日借叫大起的机会告诉你们,不要弄得蛇蛇蝎蝎,似乎朕偶尔出宫一次,便像是天要塌下来似的。再有人上折子说什么万千至重的话,朕既不理,也不看。全数原折掷还!” 六月十五日的叫大起让所有人看到了皇帝的气度和风骨——为了当初登基时的一句承诺,毫不犹豫的为臣下揽责,这简直是古之圣君才曾经会有过的作为,想不到,在大清朝的皇帝身上,居然再一次看见了。 ************ 见过了军机处和六部堂官,下面一个递牌子进来是前天才见过的载铨,进殿之后跪倒行礼,皇帝对这个宗室中按照排行来说是自己侄子的男人很是客气:“起来吧,这里不是朝堂,用不到这么多的礼节。来人,给定王搬杌子来。” “谢皇上赏坐!”载铨在他身前恭恭敬敬的坐好,双手扶着膝盖,保持一个标准的坐如钟的姿势。 “定王,这一次叫你来,是为了肃顺之事。”皇帝在宗室面前不用保持那般肃肃然如对大宾的姿势,很是自如的翘起了二郎腿:“他在衙门中,可还尽职吗?” 皇帝问这样的话,就等于把肃顺的荣华富贵都托付给载铨了,如果是和他平常交情很深的,在君前大大的美言几句,皇帝的心中对他有了更深的印象,则未来骎(音亲)骎大用便是指日可待;若是关系不睦,自然也可以借这样的机会进谗。偏生肃顺其人性情很是刚愎,对于一班旗下大爷没有任何好感,甚至是顶头上司的载铨,他也很少假以颜色。 这一次听到皇帝问到,载铨琢磨了一下,很是字斟句酌的说道:“回主子爷的话,奴才履任不久,于衙门中的部员还不是很熟悉,只是听人说,肃雨亭为人很是骄傲,对于同僚,也是呵斥的居多。只是奴才,还没有见到。” “是这样啊?明白了。”皇帝似笑非笑的点点头,继续问道:“端华呢?不是他的兄长吗?也从来没有教诲过他这个脾气暴躁的弟弟吗?” “这倒不曾听郑王说过。奴才只知道他们不是住在一起。想来兄弟之间不常见面吧?” “朕看,肃顺这个人心中还是有君父的。只是看上一次在琉璃厂外偶然相遇,他能够火速通知你,而且提前做出支应,也算是料理得清楚明白。”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在东暖阁中踱了几步:“大清入关已经二百年有奇,时至今日,当年八旗兵勇横扫天下的威风早已经扫荡殆尽,六部堂官虽有祖制,以满汉尚书并尊,然而正经办事的,从来都是汉人。满人,不过是领一份饭食银子,荒唐度日而已。” “是故,不论是朝堂之上还是部院之中,若是有那肯于为朝廷实心办事的满人,载铨?” 载铨大约明白皇帝话中所指,一错身体跪了下来:“奴才在!” “对于这样的人,还是要更多的放手使用。总不能等到朝堂之中全部是汉人,到时候再来向朕哭诉。你懂吗?” “是!奴才自当上体天心,认真放手使用如肃顺等有才干的满人后进。” “你起来。”皇帝示意他站起来:“定王,朕知道你家业甚大,仆从也很多,当然,每月的开销也很大。不过,希望你能够清白做人,万万不可以有什么贪墨之念,明白吗?” “是!奴才一定记住皇上的教诲,不敢有片刻或忘。” “就这样,你下去吧。” 第43节 侑伶佐酒 载铨现在兼着多项差事,计有:宗人府府令,御前大臣,领侍卫内大臣,九门提督,不算定郡王每月的俸银和禄米和三节两寿收受的红包,馈赠,冰炭双敬,每一月的进项便已经超过1300两银子。只是载铨自幼袭爵,席丰履厚惯了的,只是这些还觉得手头紧张,这一次调任署理九门提督,给他找到一条很好的发财捷径:便是以职务之便,大肆颠倒黑白。九门提督照例是不能审理案件的,他却全然不理这一套,但凡有盗案发生,全凭当日兴趣做事,很是胡来。 这还不算,载铨身为宗室,又是郡王之尊,按照清朝祖制,这样的人是不能和臣工往来的,他却完全不顾,有刑部侍郎恆春、书办书元,私谒王府,拜递贽敬,以王府门生自居,而他也是来者不拒,全然笑纳。京中从来都是有:‘定门四配、十哲、七十二贤’之称谓。郡王府前车马盈门川流不息,谓为京中一景。 一路回府,一路思考着皇帝和自己说过的话,肃顺怕是入了皇上的法眼,大用就在眼前,得趁这个机会把他收入榖中,这倒不急,只要好言抚慰几句,再施以小利便可如愿,倒是贪墨之说,让他有点心下惴惴。 回到府中,坐下来休息一会儿,拿手巾把擦擦汗水,换上一身在家的便服,吩咐听差:“拿我的片子,请肃老爷过府。” 过了一个时辰,肃顺来到王府,彼此是同僚,又都是宗室,按照辈分来说,肃顺还是载铨的叔叔,也用不到大礼,两个人行平礼相见,分宾主落座:“王爷,这一次招雨亭来,可是有什么差遣吗?” “哪里说到什么差遣?只是今日老夫面见圣上,皇上于数日前之事,于雨亭兄印象颇深,着老夫大力提拔雨亭兄啊!” “啊!”肃顺赶忙站起,向北拱手:“奴才自当剀力报效,以谢圣上天恩。” “来,坐下说话,坐下说话。”载铨很是和煦的摆手示意他坐下:“现在六部之中虽有不少满人堂官,不过都是一些只知道领俸禄,却不会做事的糊涂虫。所以,当皇上问及老夫可有满人后进可以提拔的时候,老夫当仁不让的想到了雨亭兄。便向皇上举荐了你。” 肃顺沉吟了一下,很是不胜感激的点头答谢:“多谢王爷在圣上面前举荐肃顺。这番厚谊,某将来定当有以报之。” 肃顺这样说话,载铨心中自然满意,不过面上照例是要客气几句:“我等勤劳王事,自然不敢有施恩图报之想。雨亭兄还是多多的为我分劳,为皇上分忧才是正理。” “是是是。王爷训诫的是。是雨亭说错了。” 正事谈完,载铨心满意足,接下来自然就是一些言不及义的风月之事。他知道肃顺没有很多的癖好,唯一算得上嗜好的便是侑(音又)伶佐酒。清依明例,京中禁妓(只是针对臣工),不过于那些豢养娈童之事,却是并不禁止的,这也给那些旗下大爷,清流名士提供了一个风流的好去处,便如载铨,府上虽不曾养着伶童,却也很有几个走得近的。当下吩咐听差,到吟秀堂叫徐老爷过府。 徐老爷是指别号蝶仙的徐小香,也是在大名鼎鼎的同光十三绝中也有他画像的那位——这时候当然还谈不到什么大的名气,不过载铨在这方面确实是有一双慧眼,只是在吟秀堂看过他演的周瑜,便知道这个扮相儒雅风流的周公瑾将来会成为京中名伶。曲意接纳之下,也成了他的‘老斗’——这是北京话,是相公的恩客的意思。 那边去传唤,这边摆上酒宴,两个人边喝边聊,气氛甚是热闹。不过却总是载铨在说,肃顺在听,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今天到府拜望有一点异常,其时又不能容许他静下心来去认真思考,只得有一搭无一搭和对方说着闲白儿。 过了一会儿,徐小香来到王府,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是他在吟秀堂的师弟,名唤朱桂芬,只有14、5岁的年纪,鹅蛋圆的脸蛋,肤白如雪,一团娇憨。同是穿着白汗衫,黑马褂,上面系着珊瑚套扣,朱桂芬不提,徐小香总是经常在台上演一些王公贵介,加以出入王府多时,说到趋跄拜起气度雍容,竟似是比肃顺这等正式任职的,倒更像是个官儿。 载铨不用说,肃顺徐小香也是认识的,拉着师弟跪倒:“给王爷请安,给肃大人请安。” “起来,起来。”载铨拉过徐小香的手,很是认真的看了几眼:“多日不见,你可还好吗?” “多承王爷垂念,蝶仙一切都好。”说着话,从丫鬟手中接过银壶,给两个人斟满了酒:“今天我嗓子痛快,伺候您二老一段什么?” “总听你唱《群英会》,也听得腻了,今天来一段《白门楼》吧。” “是。”徐小香答应一声,转头招呼:“二爷,劳您的驾,看看四哥在哪儿?” 他口中的四哥是吟秀堂的琴师,徐小香知道这一次过府一定会用到,也带了来,因此一传就到。于是徐小香摆了个金鸡独立的姿势,双手和在一起搓弄着,这是耍一耍手铐上的链子的‘身段’,胡琴一响,唱了起来。 他是天生了一条翎子生的好嗓子,清刚遒建,直有穿云裂帛之感,而且咬字运腔,气口吞吐皆是纯粹的大家风范,把个末路英豪的那万般无奈,而心中犹存万一之想的贪生的悲鸣曲曲传出。等到唱完了,放下腿来一拱手:“见笑,见笑。” “好!”载铨和肃顺都是懂戏的,真心的大声叫好:“蝶仙唱的好,刘四的胡琴也托得好!” “接下来请我的小师弟伺候您二位一段,初出茅庐,怕是不着绳墨,请两位大人见谅。” “哪里,哪里。他唱一段什么?” “唱一段《青龙棍》。” 青龙棍是讲北宋时杨家将的故事,宋辽交兵,杨延昭之子杨宗保为韩昌擒去,三关二十四将皆非韩昌之敌。孟良至天波府求援,佘太君令杨排风前往。孟良轻视对方是个烧火丫头,,杨排风与他比武,棍打孟良,孟良始服。这出戏又名《打孟良》,主角是杨排风,不过和《白门楼》比较起来,唱功不是很多,只是几句摇板,没有很大的听头。 等朱桂芬唱完,便又让徐小香唱了一段《群英会》的片段,这才算散局。接下来便是清谈消酒,徐小香和朱桂芬年纪虽轻,却都是酒量甚宏,轮番劝饮,把肃顺灌得大醉。连怎么回的家都不知道了。 一夜无话,肃顺第二天醒来,听差拿来净水洗脸,又取过青盐,含了口水咕噜噜的漱着,突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嗓子中嘎了一声,齁咸的漱口水居然全数咽了下去! 看书投票,天公地道;点击收藏,人情之常。 第44节 大错之着 肃顺突然的举止失措是因为他想起一件事来。自古以来,用人权柄操之于上,像昨天那般受爵公堂,拜恩私室的做法从来便是为臣子的第一大忌。举荐人才是大臣分内应为之事,不应该视为布恩,而做官是做朝廷的官,要感皇上的恩,而不是荐主的恩。古时虽也有东**义之举(这是题外的内容,简单的说就是身为人臣,更多的却是感谢荐主的恩情,竟有为荐主服丧,而至挂冠而去的),在这大清天下,帝王权威至重,便是连想也不要想! 新君于自己有很好的观感这不假,但是如果自己和载铨的一番对答给皇帝知道了的话,怕是这刚刚升起的好感就会立刻被打消。这犹不算,如果因为这件事再兴起恶感,怕是怎么也难以挽回的。 当年世宗朝的名臣史贻直,是权臣年羹尧举荐起用,等到年羹尧事败赐死,雍正大行瓜蔓之抄,史贻直因为是被他保举的,自然也位列其中。不过史贻直人非常聪明,也想到了会有这样的一天,故而早有准备,在君前奏对的时候也非常得体,方挽回天心。他是这样说的:“保荐臣者乃是年羹尧,而用臣者,乃是皇上。” 肃顺暗中恼怒:怎么昨天就想不起来这一段往事呢?这也是他名利之心甚重——话说回来,朝堂之上谁不愿意做那一呼百诺的人上人,而去做那只是做一些筚路蓝缕之事的杂差闲役? 肃顺知道,这件事如果处理的不好的话,早晚有一天会成为祸患。又深恨自己读的书少,连个对策也想不出来,这可怎么是好?呆坐在二堂,他简直连衙门也懒得去了,弄得太太还一个劲的派家人探问:“老爷,今天不要入值吗?” “哦,就走了,就走了。”吩咐听差准备轿子,举步走出大门,临上轿之前终于给他想到的办法:不去衙门了,直接去郑亲王府。 他是王爷的弟弟,自然完全不须通报,进到内宅见到端华,后者正在用象牙的小匙从鼻烟壶中掏出鼻烟来闻:“咻咻,咻咻!”一眼看见肃顺来了,王爷的喷嚏没有打出来又给憋了回去,这份不得劲就甭提了:“老六,你怎么来了?不用入值吗?” “兄长,请救我一救。”说着话,肃顺已经矮下身去。 “哎呦,这是怎么话说得?快起来,快起来。自家兄弟,何须如此?你们这群瞎眼的东西,还不把六爷扶起来?” 把肃顺扶起来,兄弟两个各自入座,命令下人待茶,端华不紧不慢的把鼻烟壶拾好,这才问道:“老六,到底是怎么回事?” 端华一肚子漆黑,在他讲述的时候口中啧啧有声,待到说完,却全然无解:“这样的事情啊,六弟,你是怎么想的?” 肃顺心中苦笑,若是我知道怎么办的话,还用得着到你府上吗?话当然不能这样说,只得低头不语。兄弟两个坐困愁城,端华左右看了看:“我说,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老爷的话,已经过了巳时了。” “哎呦,糟糕!”端华不敢再端坐如仪,快步站起:“快,给我准备轿子,我要进宫。” “怎么了?” “糟糕,糟糕,真是糟糕。”端华没口子的叫着:“今天本来定着和怡王,僧王他们一起商量皇上进园子的事情的。哎呦,我怎么把这个碴儿给忘记了?快来人啊,该死的东西,还不伺候老爷我上轿?” 下人听差一通忙碌,总算让大轿出了府门,花厅中只剩下肃顺孤零零的站在那里。倒是王府的笔帖式,叫苏全有的汉人迎了上来:“六爷?” “啊,”肃顺如梦初醒,端华的话给他提了醒,事情已经发生了,既然不能躲避的话,不如直接去找皇上说个明白,还来得更加主动。当下向府中的笔帖式拱手告辞。 郑亲王端华,怡亲王载垣,蒙古亲王僧格林沁,礼部尚书孙瑞珍,工部尚书杜受田等内阁学士,六部堂官正在南书房见驾:“奴才请皇上的旨意,这一次随扈进园子的,除了内宫之外,可还要安排其他先皇的妃嫔吗?” “礼尚,往年可有这样的先例吗?” “回皇上话,按照往年的成例,除了皇太后之外,其他先皇的嫔妃照例是不能随扈的。不过,皇上天性纯孝,每天都要到太妃宫中请安,若是到了园子里,怕没有这样方便,不如在皇上起驾之前,安排太妃入住园中。将来皇上到了,也可以晨昏定省?” “这件事啊,还是去问问太妃她老人家自己的意思。嗯,等明天吧,明天朕去请安的时候,亲自问一声。若是太妃有意,就提前准备。” “是。” “宫中居住的几位小爷,是不是也要随扈入住?” “他们进入上书房读书不久,不可因为到园子中去而消磨了精神,这一次就不带他们去了。朕不在禁中,皇弟们的学业,艮峰,筠堂,你们两个人是上书房的师傅,要认真督促,不允许他们有一日荒废。” “是!”倭仁和贾祯同时叩头:“臣自当竭尽全力,训导几位皇弟认真读书。” “还有,便是京中的事情,浦公,全都交给您了。” “是,”卓秉恬很郑重的点点头:“老臣明白。” 皇帝很开心的一笑,从座椅上站了起来,群臣随之而起,在他的身前呈雁翅型排开:“好吧。今天就到这里,有什么临时的事情,再向朕回报。都跪安吧。” 众人跪安而出,还不等皇帝休息一会儿,下令回养心殿传膳,端华再一次递牌子进来了:“皇上,奴才有机密要事,想造膝密陈。” 再一次把他传进来,谁知道有话想对他说的却不是他,这一次进来,不过是为弟弟而来的。一些话是肃顺想和皇帝说,端华不过是代兄弟求见的。 兄弟二人的这一番做作也让皇帝很好奇,当即就由端华做引见大臣,将肃顺领到御前:“奴才给主子爷请安!” “是你想见朕,有什么话,说吧?” “是!”肃顺深深地低下头去:“奴才有一桩事,要当面奏明。” “朕就在这里,你说吧?” 肃顺答应一声“是!”当下把昨天和载铨的对话还有在定郡王府发生的一切讲述了一遍。 皇帝听完之后,很是沉默的一会儿,接下来却突然拍案大怒:“肃顺,你好大的胆子!你认为只是你说这样朕便会相信了你吗?你这是在离间朕和亲近宗室大员,你犯的这是死罪!” 肃顺和端华大惊,两个人赶忙再一次跪倒,还不等端华为弟弟说上几句好话,就听见他已经带着哭腔上陈:“皇上,奴才心中只有皇上,只有我大清。其他人,不论是宗室亲贵,还是天潢贵胄。奴才一概不理!只要是为皇上,哪怕粉身碎骨,哪怕得罪了全天下的人,奴才也甘之如饴!”, “哈!”皇帝的表情很是奇怪,像是感动,又像是嘲笑,他说:“说说当然容易。具体能不能做到呢?” 不等肃顺即将分辨的话出口,他一摆手制止了:“没有什么事情的话,你们下去吧。” ************ 皇帝这样处置,让肃顺兄弟两个分外失望,倒不是希望通过这件事能够达成什么目的,只是,连自呈忠悃的话都不让说完,这似乎也大异于皇帝一贯以来的处理朝政的态度啊? 而经过这一次,肃顺算是真正的得罪了载铨。两个人同是宗室,又都在九门提督衙门中供职,更是僚属关系,自然的,载铨有的是办法对付肃顺。九门提督有负有管理着北京地面安靖之责,其实要具体管到的事物很多,诸如掌京城守卫、稽查、门禁、巡夜、禁令、保甲、缉捕,都是他们的工作范围。肃顺身为步军统领之下的左翼长,便如同是上官的左右手一般,而他每天的职务,也不过就是坐在堂中听下属来报而已。轻易是用不到他亲自出去巡游的。 不过这一次的事件发生,载铨恨上了他的不识抬举,于是便多事了:“雨亭啊,皇上上一次召见时对我等说起,这天子脚下首善之区,更是中外观瞻之所,决不能容许有任何劣民厕身其中,九门提督身兼其职,自然也是要负起责任来。” “是,大人说的在理,职下钦服无比。” “不过嘛,现在的步军统领衙门中,到处一片醉生梦死,人人于公事都是敷衍颟顸,全无半点进取之心。所以我想,雨亭啊,你可要辛苦一点了。” “是,请大人吩咐。” “这京中巡夜之事,暂时就由你担负起来,白天入值之外,每天晚上还要当班,在这城中巡视,想来你也会多多辛苦,不会有问题吧?” “大人委派下官,卑职自当领命。” “那就好,那就好。”载铨很悠闲的翘起了二郎腿,别有意味的看着肃顺,说道:“想来皇上知道了雨亭兄这般勤劳王事,心中也一定甚为欣慰的。” 第45节 皇帝出巡 皇帝出巡,惊天动地。北京城中街面上一片热闹,来自四九城的老百姓早早的站到大街口,等待着瞻仰新君。九城兵马司载铨以下全部出动,维持秩序,弹压民众。 北京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城中的老百姓若是细说起来,总是和朝局能够拉上那么一点点的关系,这也造成了北京人对朝政无比关心,无比熟悉的天然性格,可以说是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上的事全知道。新君登基半年有奇,北京中的百姓对这位经常微服出宫的皇帝,也更加的好奇和感兴趣。 必有春茶馆中,田二大声招呼着客人,临窗的座位上不管认识不认识的,都可以挤坐在一起,只是为了等一会儿御驾过来的时候,可以就近瞻仰:“田二,你小子福气不浅啊。怎么着,我听说上一次真的皇上御驾到了你这必有春茶馆了?” “敢情!”自从上一次皇帝微服到了这里,虽然没有透露半点风声就起驾还宫,却总还是给田二打听到了其中的细情,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张桌子收拾了起来,准备作为传家宝供奉,再不敢摆出来使用——即使他敢摆出来的话,也不会有哪一个不知道死活的客人敢在这张桌子前饮茶了:“那天早上,我只觉左眼皮直跳,不是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吗?我便知道有贵人要来。您猜怎么着?到了上午快到午时的时候,居然是万岁爷来了!嘿,您说,这不是我田家祖上有德是什么?” “你得了吧!”有个叫张三爷的熟客拿他打嚓:“就知道白乎。皇上到了你这里,也没有告诉你,你就知道是皇上?” “话可不是这样说,三爷,皇上那是什么,真龙天子啊!只是一进门,我就觉出不凡,……”这段轶事他也不知道说了多少遍,每一次说都会增加一些新的内容,这些在坐的都是熟客,也听他多次讲过,却常听常新,可谓是说者绘声绘色,听者悠然神往。 田二正在白乎,窗边的一位客人猛的伸长了脖子向外探去,嘴里一连声的呼喝着:“来了,快看,来了!” 众人顾不得聊天,同时趴到窗边向外张望,隐隐可以听见鼓乐响起,丹陛之声大作,远处的御街前有衣着鲜明的护军前导队伍出现了:只见车骑如云,枪戟蔽日,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耀武扬威的走在御道上,最前面的是王,金,象,革,木五辂,辂前面还有导象;第二队是宫扇,有鸾凤赤方扇,雉尾扇,孔雀扇,单龙赤团扇,双龙赤团扇,双龙黄团扇,寿字黄扇,可谓是百羽齐集;第三队是幡,幢,麾,氅,节,有龙头幡,豹尾幡,降引幡,羽保幡,霓幡,长寿幡,黄麾;接下来是旌,旗,纛,有振武旌,褒功旌,教孝旌,表节旌,门旗,明旗,风雷旗,龙纛,前锋纛,护军纛,骁骑纛。第五队是金钺,星钺,吾杖,第六队的乐队。 六队仪仗排列两旁,中间是衣着鲜明的禁军侍卫,殳(音书),豹尾枪,弓矢,仪刀,其后是拿着金香炉,金香盒,金唾索,金盆,金瓶。金交椅,金木瓜的太监们,都是一些年轻英俊,利于行走的。在他们之后是仗马二十匹,上面坐着的就是一众御前侍卫或压马大臣。最后缓缓出现在人们视线之中的,就是咸丰皇帝的御驾了。 皇帝特别命人撩起了大驾前用来遮挡的珠帘,就是为了能够和百姓相见,不过他的这个愿望落空了,一路所过之处,百姓无不跪倒低头,彼此完全看不见!这也让他兴趣缺缺,示意六福又放下了珠帘,人也懒懒的靠在披着明黄色椅披的御座上:“万岁爷是不是太热了?” “这样的天气,算什么热?”皇帝闲极无聊,伸手撩开身边的窗帘向外望去,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眼帘,对方正背对着皇帝左右打量,赫然正是肃顺。 载铨有意难为肃顺,办法自然是层出不穷。除了巡夜之职外,更把由衙门中把总负责的保甲,缉捕的事宜也压到他的肩头,每一天总要向载铨和同为翼长的陆有恭做回报,这还不算,一旦京中有盗案发生,载铨故意不肯把本来可以移交给大兴县的卷宗扣留,口头上的解释是:“九门提督身兼重责,不可将盗案公事,只做移交了事,务宜和衷共济,协力侦破,以维持市面安靖,以安小民之心为上。” 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论说到哪里都是很拿得出来的,大兴县自然也乐得清闲。于是种种事体便都落到肃顺的头上,他在夜间入值,白天在家中也得不到休息,虽是尚在壮年,却也有不堪其劳之苦了。 这一次皇帝卤薄大驾出巡,他自然也要负起维持秩序的责任来,在街面上带领兵弁尽职尽责的巡视,安抚。不在话下。 车架很快经过,皇帝放下了窗帘,轻轻地叹息一声:还是再等一段时间吧,贸然升迁,不但容易引发朝野物议,便是对肃顺来说,也是弊大于利。肃顺啊,就让朕看看你能不能扛得住这一次的仕途蹭蹬吧? 第46节 天恩浩重 桂省府城桂林,炮号在辕门前响过,周祖培身着黄马褂走出轿帘,以曾国藩为首的文武大员同时轻打马蹄袖,躬身跪倒在红毡条上,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臣等,恭请圣安!” “圣躬安!”周祖培朗声回答一句,放下了钦差大臣的架子,上前几步和众人行把臂礼:“涤生兄,梦白公,辛苦了。” “哪里!周大人远来辛苦。”郑祖琛身为地主,当然要客气几句:“请钦差大人到厅中叙话吧。” 几个人走进广西巡抚衙门正厅,分宾主落座,周祖培身居首位,很是和煦的一笑:“涤生兄,梦白公,诸位同僚。这一次皇上派芝台到桂省来,也是为了心中担忧桂省会匪民变之事,可没有半点不相信在坐诸君办事能力的因素啊。” 曾国藩等人都是一愣,没有想到周祖培会用这样的说话来打开话题,只听他继续说道:“诸位见谅,不是我周祖培不懂官场上的规则,也不是我故意无礼,只是这番话是皇上在我临行之前特别交代的。” 郑祖琛和曾国藩互相看看,两个人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在周祖培到来之前,就有内廷学士提前来南宁传达过圣旨了:“郑祖琛,闵正凤以巡抚,按察使之尊位,不能荡涤省内邪氛,直到朕亲下谕旨,另简派钦差到省方知督办,其平日处事颟顸敷衍不问可知。着郑祖琛,闵正凤降两级,罚一年俸禄,仍留在原任。逮新任钦差到省之后,另有旨意。” 这是将近一个月前发生的事情,身为臣子,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时候当然也不会有人纠缠,更不敢纠缠于当初曾国藩到省时说过的那些勉慰的词句。只是叩头谢罪完事。 一番旨意让曾国藩深感不安,毕竟上一次自己离京之前,皇帝的语气相当的温和,而且让自己转达给郑祖琛的说话,也完全不是这样的意思,弄得他反倒尴尬起来。而这一次周祖培来到,又是这样的一番说话,真有点让人摸不到头脑。 正在思忖间,周祖培站了起来:“有旨,着桂省官员同听。” 郑祖琛不敢怠慢,在巡抚衙门的正厅中再一次铺上红毡条,摆上香案,带领众人面北而跪:“……朕自践祚之初,便以公正二字训诫臣下。朕身为天子,亦当身为表率。时时处处临以赏罚分明之威。断不容有臣工之功无酬,臣工之过无罚之况。前日,有内廷学士宣示朕喻。着郑祖琛,闵正凤降两级使用,仍在原职留任,以观后效之语。” “今有钦差大臣,刑部尚书,军机处学习行走周祖培赴桂。临行之前朕天语相询,据周祖培回报:郑祖琛,闵正凤二人接获上谕之后,必能领会朕心,激发天良,勉力报效。朕仔细想来,桂省之事乃一众莠民阴柔诡谲,实难察得先机。况该二员于接旨之后果断处置,捕获邪教会匪首逆多人,纵有一二漏网,其瑕势不能掩瑜。” 念到这里,周祖培停了一下,似乎故意给众人一个思考的时间,然后才念了下去:“……着,郑祖琛,闵正凤官复原职。另赏赐郑祖琛、闵正凤双眼花翎。望该员再接再厉,以求全部荡涤桂省境内邪教会众。万不复朕望。钦此!” “臣郑祖琛(闵正凤),领旨,谢恩!”恭恭敬敬的行了三叩首的大礼,两个人站了起来,轻挽起雪白的马蹄袖口,微笑着点点头:“芝台兄,真的是多谢了。” “哪里,哪里!”皇帝特别把这番话写进旨意传达,自然是给他一个极大的面子,今后若是有人说起来,免不得要提上他几笔,更不用提这样一来的话,他周祖培在朝中大佬,天下督抚心中的威望也就更加的高了。心中欢愉莫名,笑得也是非常得意:“哦,还有一事。涤生兄?” 曾国藩在一边看得清楚,也是心中钦服无比,倒不是对周祖培,而是对皇帝的这种赏罚分明的举措。听到对方叫自己的名字,暂时停下向郑祖琛二人道贺的举动:“在。” “皇上还有一份谕旨,是特别给涤生兄的。”说着话,他从怀里拿出一份包好的黄绫缎面的上谕,递了过去。 “喔,喔。”曾国藩先是跪倒磕头,站起身来才接过谕旨,打开一看,立刻就愣住了。 这番手谕竟然是皇帝亲笔写就。他在南书房伴驾移时,皇帝的一笔瘦金体的字迹认得非常清楚,故而一看便知。上谕中说:‘……曾国藩以钦差大臣查办桂省会匪一事,虽偶有疏漏,仍瑕不掩瑜,着该员于刑部尚书,军机大臣,钦差大臣周祖培到省之后,交卸钦差大臣关防后返京听用。又:曾国藩祖籍湖南,今次赴桂省办差,于归途可归省省亲。’ 这最后的几句话让曾国藩也有点摸不着头脑,便是自己圣眷正隆,也不用这样向天下人表示吧?简直让他有点受宠若惊了! “皇上对涤生兄的宠信,真是让老夫觉得欣羡不止啊!” “正要向芝台兄讨教,皇上上谕中的说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当然是想让涤生你衣锦还乡啊!”周祖培半是真诚,半是羡慕的笑了:“涤生兄,将来骎骎大用,为期不远矣!” 曾国藩收拾心绪,赶忙客气几句:“哪里,哪里。” 几个人说笑几句,重新归坐,周祖培望着郑祖琛说道:“梦白公,涤生兄,这一次桂省逆案牵连甚广,便是北京那边,也有小民议论纷纷。故而本官这一次到来,除了要审理清晰明白之外,便是要将一干人犯押解回京,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这都是题中应有之意,不在众人意料之外,郑祖琛拱拱手:“洪秀全等一干人犯都已经押在桂林府城牢狱之中,也已经给他们分别录过口供。除洪秀全,冯云山,肖朝贵外,其余人等均以供认不讳。这三个人,一来是会逆之首,也知道犯下这等大案,必遭天谴,便是连妻孥子女也万难保全,故而坚不吐实,想来,也不过是熬过一天算一天了。” 闵正凤少有的在旁边插口道:“若是以我之见,便施以大刑。想洪秀全,冯云山不过是文弱书生,如何熬得起大刑?” 郑祖琛立刻说道:“你也说他们是文弱书生,如何熬得过大刑?若是一个瘐毙狱中,这等责任,由谁来承担?” “不然!”周祖培居然对这件事有着和闵正凤同样的观点,他说:“这一节也是皇上预料之中,这一次对我言道,其他的人也就罢了,只有一个洪秀全,万万不能恕过,便是因刑致死,也在所不辞。” “诶?” 周祖培冷笑几声,继续说道:“列位可能不知道,皇上对这个洪秀全真是愤恨之极,言下之意竟是不能容许他好端端的回到京城,受万剐凌迟之苦。在这桂林府城之中,便要让他尝到王法如炉方是正办。” 曾国藩是个厚道人,闻言很是不以为然的摇摇头:“芝台兄这话请恕不能赞同。洪秀全既已落网,便应押解回京,待审清问明之后,再由刑部具折陈奏。在天下人面前明正典刑才是的。若是只为泄一己私愤,妄动无名,与那不经教化之辈又有何区别?” “如果洪秀全已然招供,自然一切休提。此刻洪逆等人坚不吐实,又有官封刑具,何来私愤之说?”周祖培毫不犹豫的一翻白眼,把曾国藩的话堵了回去:“况且,此案关系国体,更是受中外观瞻,有一天回到京中,三法司会审之时,于那刑部大堂之上也会动用刑具,这难道也只是为了一己私愤吗?” 话虽然在理,又何必说得这样不客气?只是对方是钦命大臣,不好当面顶撞。曾国藩本来就狭长的脸拉了下来,紧闭的嘴角向下耷拉着,坐在那里沉默不语。 郑祖琛看看气氛不对,赶忙站了起来:“涤生兄,芝台兄,何苦为洪逆之事坏了彼此和气?芝台兄,您远道而来,怕也是很辛苦了,暂时就在管驿中休息一晚,明天,老夫带阖城文武,为您接风。” 周祖培一番话把曾国藩挡了回去,顺风篷扯得十足,这时听老前辈说话,也正好趁势收篷,起身抱拳向众人告辞。辕门外再一次响起炮声,郑祖琛,曾国藩等人送出府衙,拱手告别。 第47节 酷吏分明 洪秀全等五个人被押上南宁府衙大堂,堂上品字形排开三张桌案,中间的一个人不认识,翎顶辉煌,一派威风,看容貌大约在50岁上下,很是瘦削的一张脸,两腮深陷,更显得颧骨凸出,洪秀全也学过一些子平之术,知道这样的人心肠最硬,处置起正事来不会有半点手软,今天过堂可真的是要小心了。 下首的两个人他认识,一个是曾国藩,一个是郑祖琛,至于其他桂省官员分列两厢,中间留出长长的走道供人通过。衙役押着无个人来到桌案前,不用吩咐,众人同时跪倒:“回禀大人,洪氏秀全,冯氏云山,肖氏超贵,韦氏昌辉,杨氏秀清均已带到。” “退在一旁。”郑祖琛一摆手,示意衙役退开,自己回身面对着周祖培一抱拳:“周大人,这几位就是拜上帝会会首匪逆,请周大人吩咐。” “这且不急。”周祖培很安详的向堂下看了看,又抬手拿起书案上的一份卷宗,打开来扫了一眼:“洪秀全。” “小民在!”洪秀全真不愧是拜上帝会邪教的教主,到了这般地步还是不肯自认有罪,口称小民,而非‘罪民’便可见一斑。 周祖培署理秋曹有年,对于他这样的说话自然能够明白,也不去与他纠缠,只是询问案情:“本官奉皇命,亲赴桂省彻查拜上帝会邪教一事,这上面已有韦昌辉,杨秀清等二人口供,内容翔实,条理清晰。更有金田县之地保,民众以及尔之邪教教众的口供多达三十余份。在在证实,你便是邪教之主。因何还是不肯于堂上俯首认罪?难道一定要等到皮肉受苦,方肯招实吗?” “老大人的话小民不懂。秀全自幼饱读诗书,从来以圣人之言奉为圭臬,绝不敢有行差踏错之处。至于老大人口中的邪教,更让小民不明白。拜上帝会乃是小民数年前游历粤省之时,偶遇教士所传,彼者言道,凡信上帝者,死后皆能升得天堂,享受人间未有之繁华富贵云云。秀全久受圣人之书教诲,万不敢以此为信然。只是回到桂省之后,见乡里民众贫苦,朝不保夕之况惨然,彼者又不曾读书,便以此类文字以为教化之功。实乃是劝人向善之学,绝非邪教。” “好刁口!”周祖培目光炯炯的盯着他:“如你所说,以圣人之言奉为圭臬,便应以同样之法教诲民众,焉有以夷人之学劝人向善的道理?而况在你府中翻出《原世救道歌》,《原道醒世训》,《天款十条》等大逆不道之文字,更不用提还有《新朝历法》这等谋大逆的铁证,也是圣人之学,劝人向善的文字吗?” “回老大人的话:以上文字图书皆是依照夷人所授之西洋历法文字修正而得,只是为秀全所行之事做以详尽说明,绝非秀全有意刊刻,更无谋反之心啊。” 周祖培点点头,转而看向郑祖琛和曾国藩:“两位大人?” “周大人?” “这一次本官出京之前,皇上曾有训示。洪秀全其人身为邪教会首,除却装神弄鬼以蒙蔽桂省无知乡愚之外,另有一项长处,便是生了一张利口!否则的话,便是能够骗得目不识丁之辈加入邪教,又何能哄骗得如杨秀清,韦昌辉等有功名,受礼乐教化之流也甘心从贼?今日一见,果然非虚!”周祖培冷笑着,继续转过头来看着洪秀全:“洪秀全,我劝你还是多识时务一点的好。” “老大人,秀全句句属实,不敢有半点欺瞒啊!” 周祖培不再和他废话,扬起了声调喊了一声:“来人!提刑具上堂!” 堂下的戈什哈爆喝一声:“在!”脚步声随即想起,当啷当啷之声不绝于耳,皮掌,夹棍,铁锁等物扔到众人面前:“洪秀全,本官上体天心,有好生之德,再给你考虑的机会,只要你愿意做供,便彼此清净,否则的话,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你自己也要皮肉受苦!” “老大人,秀全实是冤哉枉也……” “还不肯吐实吗?掌嘴三十!” “喳!”衙役们做这样的事情无比熟练,一个人过来,在身后拉住他的辫子,以防他来回甩头,另外一个戴上皮掌,挥起胳膊噼噼啪啪左右开弓,不到数下,连嘴角带鼻孔中已经是鲜血奔流!洪秀全被打的身体来回晃动,却始终不肯松口认罪。 衙役恨他嘴硬,掌嘴的时候故意加大了力道,三十记打完,连牙齿都给打落数颗,松开手任由他趴在地上,很快的功夫,嘴里涌出的鲜血就把身前的青砖水磨石地面染红了一大片,趴在那里呼呼喘气,他也真有咬劲,甚至连呼痛之声都未曾与闻! “洪秀全,还不肯招实吗?一定要本官动用大刑?” “老大人的话,秀全不明白。这‘莫须有’之罪,何来吐实之说?” “好,好,好个硬气的刁民。来,夹棍伺候!” 向来用刑的宗旨叫刑期无刑,也就是说能够不用刑而让犯人吐实是为最好。所以在升堂之初有诸如喊堂威,摔刑具等种种做作,主要便是为了形成对罪犯的心理震慑。若是一定要用刑,特别是动用大刑,必须要慎重。把三根枣木棍以两根麻绳相穿制成的夹棍夹在犯人的腿间,却不能就此收紧——要等到堂上传一声‘收!’才能正式开始动刑。 掌刑的差役提前已经得到闵正凤的知会:洪秀全一案非比寻常,周祖培此来不过是要取得人犯的口供,然后便要押赴上京。是故万万不能出现人犯瘐毙广西狱中的情状。所以,明天上堂的时候,如果不用动到大刑便罢,如果事出必然,也要尽可能的在手中留有一点分寸。 差役做到心中有数,上夹棍的时候故意把夹棍夹到他的腿肚子上,那里肉多皮厚,便是动刑,也只是疼痛固不可免,而绝对不会有残废之虞。一声令下,差役缓缓收紧手中麻绳,果然,一开始的时候还可忍受,逐渐的绳子越收越紧,便非是人力所能抗衡的了。 堂上的三个人看得清楚,只见洪秀全冷汗淋漓,齿震有声,从满是血沫子的口中传出隐隐约约的呻吟。掌刑的差役看看差不多了,打了一个手势,绳子放松下来,然后突然猛力收紧! “啊!”洪秀全不由自主的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周祖培也给吓了一跳,若是真的弄死了,可怎么是好?赶忙吩咐停止,让人看看,不过是昏厥而已。又让人拿来凉水泼醒,又拍胸摸背,忙了好一会儿,差役才退了开来。 “洪秀全,还不肯招吗?” “我?”洪秀全只觉得双腿之下一片疼痛,甚至连眼泪都要飙出来了。有心就此招供,又知道一旦招供,旁的人还可能落得一刀斩讫,唯有自己,非凌迟处死不能彰显天威。可是若不招,便是今天,怕就是过不去了。 “洪秀全。本官没有多的时辰和你蘑菇,若是不招的话,来人?” “别!”洪秀全缓缓的直起腰身,举目向上:“我招了便是!” ************ 将一干人犯押解回监,吩咐衙役将大堂上的血迹擦净,众人回到二堂叙话:“嘿!果然是桂省刁民,非用到大刑不能吐实。” ‘刁民就刁民,扯到桂省作甚?’周祖培得意忘形,一句话就犯了众怒。只不过碍于他是钦差的身份,众人不敢当面顶撞。不过场面也很不好看了,默默的落座,有听差奉上茶水、点心,有那好闻鼻烟的,从袍服中取出鼻烟,自顾自的闻着,各行其是,却总无半点声息。 周祖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话中漏洞,待环视一周之后,也发现了气氛的不同寻常,略一思忖,已知其故,心中有些懊恼。不过他为人最是刚愎,便是自己有过,也万般不肯承认,端过听差奉上的茶水喝了一口:“梦白公?” “芝翁?” “洪秀全已经供认不讳,我想,等到明天再过一次堂,争取能够取得冯云山和肖朝贵的口供,就可以准备返京了。” 郑祖琛连连点头称是:“当然,当然。只是,这一路之上,可要芝翁多多辛苦了。” “哪里,这也是本官应尽职责。” 第48节 临别践言 和周祖培交卸了钦差关防,只带着一个老家人有田和几个随行的仆从,轻车简从的从桂林省城出发,一路乘船北上,倒也是轻松自如。想到来的时候一路风尘仆仆,不敢有片刻懈怠,只想早一天赶到桂林,和郑祖琛商量抓捕会匪,上报皇恩,恍如昨日一般,而现在,心情轻松,一路上游山观景,惬意自然,感受着这南国风光,更想到这一番奉旨回籍,虽然心中并无多少那种小人得志的张狂,也难掩和家人相见的愉悦! 听着水声拍打着船身,带出有节奏的声响,曾国藩无意中想到临离开的时候,郑祖琛在为自己践行之后,在府衙的后花园中的谈话:“老夫宦海沉浮,已历三朝,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位大臣,能有涤生兄这样的荣宠呢!” 曾国藩以为对方是在说反话,仔细打量,郑祖琛一双眼虽已昏黄,却是满面赤诚,心中没来由的愧疚起来:“便是皇上有这般恩宠,国藩身为人臣,也当谨饬自守,不可恃宠而骄才是。” “啪!”郑祖琛的手在几案上重重地拍了一记:“说得好!好一个谨饬自守,不可恃宠而骄!呵呵……涤生啊,想不到老夫还是小看了你哩。” “前辈的意思是?” “涤生啊,老夫耄矣,原先想着在办完皇上交付的湘桂边境剿匪事宜之后就告老还乡的。怎么也没有想到,居然在这样的时候出了这样一档子大事。想必皇上的御案前,参核的本章已经堆积如山了,上一次降旨训斥,降级不在话下,便是芝翁所言及之事,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想来,老夫这一趟差事办得总算没有大的纰漏,皇上体恤老臣,才天恩浩荡。” 可能是席间多喝了几杯水酒,郑祖琛花白发根的额头满是汗水淋漓,在曾国藩看来一阵心疼:“而与其等到皇上在此事上为臣下为难,不如我自己上一道表章,就此致仕。也落得个全身而退。” 曾国藩一皱眉,心中虽不以为然,却也知道,他说得并非无理,出了这样一大件事,没有人出来承担责任是说不过去的:“那么,老前辈的本章,准备什么时候上?” “这且不急,总要把此事安顿下来之后再说。”他转头望着曾国藩,继续说道:“倒是涤生兄你,我们虽同是在朝为官,却彼此从未得见,这一次有缘相会,又是同时办理这开国第一件大案,老夫有几句话……” “啊,是,请老前辈赐教。” “就如你刚才所说,便是有皇上恩宠,为人臣子者,却也当谨饬自守,万万不可做恃宠而骄之事,否则,不但恩宠必减,便是身家性命,也难以保全。涤生兄饱读诗书,不要说纵观青史,列列在前,便是本朝的年大将军,前车之鉴,不可不慎啊!” “是!晚生记下了。”曾国藩真是心存感激,郑祖琛和自己说这样的话,便真的是拿自己当做近人。要知道,这样的说话传到皇帝耳朵中,一个大不敬的罪名是怎么也跑不掉的!当下很郑重的点点头:”还请梦白公教诲!“ “还有一事:托梦之说,老夫心中大不以为然,虽然此事在桂省有了确证,也难以打消老夫心中疑窦。”郑祖琛慢吞吞的捋着短髯:“皇上纵是天纵之资,也绝无可能知晓万里之外的桂省金田县之事!是而老夫心中实在存疑。” 其时已是六月中旬,广西地处西南,巡抚衙门的后花园中,明朗的月光下树影婆娑,偶有几只蛙鸣之声,更是增添几分惬意,而主客之间的话题却全无半分轻松之氛围,反倒于这景致格格不入,只听郑祖琛继续说道:“这且不去说他,涤生兄,皇上新君登基,自然要有一番作为,从陈孚恩之事可以看到,朝中那些只知磕头,琐屑龌龊的大佬,怕是很快就没有安身立命之所了。朝中很快就会有一番新气象,到时候,涤生兄,可就是你大展宏图之机啊!” 曾国藩恭恭敬敬的站起来,一躬到底:“谨受教!” “说不上什么受教了。”郑祖琛很谦虚的摇摇头,他说:“不过是有些老马识途的阅历,能祝涤生兄一展冀足,便于愿足矣。” 曾国藩自然更要客气几句:“不敢当,老前辈的话,涤生越发的不敢当了!” 郑祖琛笑着摇摇头,似乎不以为然,却没有纠缠下去,而是换了个话题:“涤生,你对时局如何看待?” “文风不振,大为可虑啊。”彼此都是读书人,又是一朝为官,说起这样的话题自然有着相同的观点:“文运关乎国运,我真是搞不明白,何以会弄成今天这样萎靡琐屑,寻章摘句,不务实的文风!” “还不是曹文正?”郑祖琛一来是今天晚上有了酒,二来和曾国藩在这数月相处之中,也真的是对他很高看了几眼,当下也不吝一敞心扉:“当然,也不能只怪曹文正一个人。” “您认为还能怪谁?” 郑祖琛昏黄的眼睛在灯下很是奇怪的瞟了他一眼,似乎很惊讶他能够问出这样的问题来,只不过身为人臣,决不能臧否先皇,只得低头不语。 他当然知道‘还能怪谁’!曹振镛中下之才,死后居然得谥一个‘正’字,怕是除了道光皇帝和曹振镛的家人,无人不认为是不合理的!只是事涉先皇,干系重大,从来没有人敢于谈及而已。至于曹振镛的后辈,便是今日军机首辅的穆彰阿,和曾国藩有师弟之谊,又有相携之恩,便更加不可谈了。 曾国藩也是下意识的一问,也猜到了老前辈沉默的原因,心中有些愧疚,当下只得改变话题:“老前辈于地方多年,可有以教我?” “老夫在广西任上多年,据我看来,现今最大的问题就是侈然自大,全不知外务。道光三年以前,银子流入外洋,每年不过数百万两;三年至十一年,已增至一千七八百万,而现今,每年漏银已超两千万之数,可知鸦片输入亦在逐年增加。朝廷立新例,置重典,原也无可厚非,只是奸商蠹吏,滔滔皆是,阳奉阴违,如之奈何?” “若以前辈之见呢?” “老夫倒是赞同某些通达之士的主张。闭国不可,徒法不行,倒不如寓禁于征,课以重税,且以货易货,不准以银购买。至于吸食者课刑,也要分清楚轻重缓急,专重官员,士子,兵丁,渐次于庶民,庶乎有济。” 曾国藩猛的一拍扶手,大声说道:“梦白公所言发人深省,若是能够上表皇上,朝廷也真能够顺应而行,怕用不到二十年,不,用不到十年光景,我大清就能够再现汉武雄风了!” 郑祖琛摇摇满是花白发根的头颅,把话题又扯了回来:“涤生啊,虽然现在文风不振,但是讲实学的却也很多,这也是盱衡时局,堪以自慰的一个好现象。我大清现在虽然是内忧外患方兴未艾,但是总还不至于危及社稷。” “以国藩看来,这便是国家养士之报了。”曾国藩点点头,说道:“佛家讲生老病死,也通乎古今兴衰存亡之理。便如同前明。武宗童沂无知,宸濠窥窃神器,幸有王阳明出现,方转危为安。这便是前数代养士之报。梦白公以为今后纵有忧患,还不致危及社稷,想来也是因为本朝仁泽甚厚之故吧?” 郑祖琛简直要为曾国藩的说话击节叫好了。遗憾是身边无酒,否则的话,对着一个能够说到一处的同僚,便是酒逢知己千杯少怕都不能形容,这大约就是淳于髡所说的‘饮可八斗’的最高境界了吧? ************ 老家人有田的一声呼喊让曾国藩从回忆中清醒过来:“老爷,我们到省了呢!” 第49节 万千之喜 新君登基,曾国藩以一篇《奏议大礼疏》得皇上青眼有加,简在帝侧,朝夕相对。这一次是以钦差身份赴桂省查案,差事办得漂漂亮亮,又奉旨回乡探亲,也是朝中很少有的恩遇。天下人都知道,曾国藩这一次探亲结束返回北京受皇帝重用是指日可待之事——这时候不趁机打好关系更待何时? 于是,自从他进入湘省地界,便有沿途各地府县长官前来迎送,一次次的庸酬之事也不必一一细表。终于,在六月二十九日的时候,一乘小轿穿过湘潭县城,顺着官道直奔荷花塘曾氏祖宅而来。 早就有守候在官道上的家人注意到了小轿的出现,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男子和同伴低语了几句,迎着队伍走了过来:“敢问,可是来自广西的礼部右侍郎……” 轿中的曾国藩听见的外面的声音,赶忙跺了下脚,轿夫停稳,后者不等人撩开轿帘,就自己钻了出来:“澄侯?” “啊!”被他称为澄侯的男人正是二弟曾国潢,兄弟两个倒有十来年的时间没有见过了。曾国潢上前一步,突然想起对方虽然是自己的兄长,更加是国家的命官,便又站住了,脸上很是难堪的一笑:“大兄!” 曾国藩可顾不得什么官员仪体,抢上几步拉过弟弟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二弟,你还好吗?” “我很好。大兄,我很好。” 看着二弟表情很有点尴尬和疏远,曾国藩心中好不是滋味。这十几年的时间里,他在京中为官,算是朝廷的人。自然的,在家乡这边,也就由二弟担负起了在父母膝前尽孝的重责。想到这里,曾国藩忽然双手抱拳,深施一礼:“大兄!您这是何意?” “二弟,这些年来,为兄人在京中,全仗二弟代我在二老膝前尽孝,为兄我,这里多谢了!” “大兄,切莫如此,切莫……如此!”曾国潢眼圈一红,声音中有一点哽咽:“快点,大兄,快点上轿,爹娘都在倚门而盼呢!” “啊!”曾国藩这才想起来,赶忙追问了一句:“二弟,爹娘的身体可还康健?” “康健,康健得很,只是听说大兄这一次奉旨办差可以原籍探亲,阿娘高兴的一夜没睡,这几天没有什么精神。”曾国潢第二次催促:“大兄,快点上轿吧。” 曾国藩有心和弟弟一路走去,又恨不得尽快赶回家中去看望多年未见的父母兄弟,只得低头钻进轿中。这边,曾国潢赶忙打发下人先期快步返家,告诉老爷和夫人,多年未见的长子回来了!而自己,则跟在轿子的旁边,向荷叶塘而去。 路上无话,距离荷叶塘白杨坪还有一点距离的时候,轿子停了下来,曾国藩和弟弟并肩而行,远远的看见祖宅的门口站着一大群人,为首的二老,正是老父曾麟书与母亲江氏夫人。 曾国藩顾不得旁的,尽可能的加快脚步,冲到父母跟前,撩起衣服的下摆,重重地的跪了下去,再说话时,已经带上了哭腔:“不孝儿国藩,给父亲母亲请安!” 曾麟书和妻子看着这个最有出息的儿子跪在脚下,老夫妻的眼圈同时都红了起来:“起来,宽一,起来。”老夫人叫着儿子的乳名,在他的背上轻轻地拍打了几下:“让阿娘看看。” “是!”曾国藩听话的爬起身,微微蹲下一点身体,任由母亲的手在自己头顶,脸上划过:“唔,我的宽一也老了。” “阿娘。”看着父亲母亲已经白发满头,曾国藩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怜惜和思念,已经年届不惑的男人的泪水夺眶而出!身体再一次跪了下去:“阿爹,阿娘,孩儿不孝……” “说什么不孝的话?你是朝廷的人,忠于皇上便是天下第一大孝!若是整天绕在父母膝前,却不能为国家建功,那才是不孝呢!”江氏夫人重重的在儿子头上拍了一下:“这是连我这目不识丁的无知之人都知道的道理,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是!阿娘教训的是,是孩儿糊涂了。” “好了,孩子好难回来一次,何苦见面就训斥儿子?”一直含泪望着这曾家骄傲的老父亲这时候终于插话了:“天气太热,还不让孩子进屋?” 曾国藩顺势起身,搀扶着母亲,由曾国潢搀扶着父亲,一家人走入高高的挂起了红灯笼的曾氏祖宅。 在内堂换过衣服出来,在祖宅的正厅里二老端坐,曾国藩再一次拜倒,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爹、娘,孩子回来了!” “起来,起来说话。”这一会儿,经过刚才在门口的激动,彼此都冷静了很多。曾麟书示意儿子站起来入座,满脸带笑的看着他:“这一次从听到你可以顺路回来探亲的圣旨那一天起,你阿娘日夜期盼,就盼着你能够早一天回到家中。” “是啊,听说大兄这一次办差途中能够回乡探亲,阿娘可高兴得不得了呢!”坐在一边的四弟曾国荃大声接口:“还是二嫂连夜起来相劝,阿娘才肯睡下的呢!” 曾国藩难得的开心一笑,抬头望向母亲:“阿娘不必为儿子牵挂,还是保重身体为重。” “没什么,没什么的。”老夫人掩饰不住的笑意溢于言表:“家媳还好吗?孙儿孙女还好吗?” “是!母亲,他们都……”他的话只说到这里,门口突然传来一声高声呼喝:“有旨到!” 曾国藩一愣,中断和家人的叙话,迎了出去。外面一乘八人抬的蓝呢子大轿稳稳当当的停下,一个年级在五十岁左右,翅绫辉煌,身着二品锦鸡补服官服的老者手托黄卷正在下人的引领下步入正厅,正是新任湖南巡抚骆秉章:“有旨意,着曾国藩接旨!” “是!”曾麟书也站了起来,命人排摆香案,又把骆秉章迎入大厅落座,这一边曾国藩闪入后堂,在听差的伺候下换上官服,朝珠补褂穿戴整齐的走出,在香案前跪倒,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臣,曾国藩接旨。” 骆秉章面南而立,展开手中黄卷:“……曾国藩于桂省督捕邪教匪逆之事,厥劳甚伟,功勋在在,甚慰朕心!曾国藩着改调户部左侍郎,在军机处学习行走,位列周祖培之下。” “又:两湖、江南一地乃我大清人文荟萃,天下英才齐集之所。丘壑之间必有大才隐没,着曾国藩于旨到之日,细细查访,待回京之后报与朕知。万使朕野无遗贤之志通达为盼,钦此!” “臣曾国藩,领旨,谢恩!” 骆秉章收起黄卷,等他站起双手递过,笑眯眯的一拱手:“恭喜涤生兄啊,这一次入军机行走,将来入阁拜相,指日可待矣!” “多谢骆大人善颂善祷。只恐国藩绠短汲深,菲材何堪当此重任?不过是在几位中堂坐前以供趋走而已。” 第50节 夜不能寐 骆秉章到访传旨,自然也就打断了曾国藩和家人间的脉脉温情,一众人纷纷闪避,正厅中只有两个人居中而坐,又让下人取来衣包供彼此换上便装重新见礼,摆上茶水待客不提。 “老夫是在本月二十六日接获上谕,只是那时候涤生兄还没有回来,便只得一边派人在曾府门前等待,一边处理其他事物。直到刚才有听差的来报说,曾府门前鞭炮齐鸣,便知道是曾大人回府了。” 曾国藩苦笑着拱拱手:“为国藩之事,倒是让儒斋兄久等了。实在是惭愧。” “哪里,哪里。”骆秉章摇头一笑:“哦,涤生兄,这一次桂省会匪之事,可是真的很严重吗?” “嗯,相当严重。”曾国藩宦海多年,知道什么样的话能够说,什么样的话不能说,例如桂省之事,将来总是要通传天下的,这会儿说了,也算不上交通外臣,当下给他解释了几句,随后说道:“这样的民变一旦发作起来,便是惊天动地的大祸事!皇上一再说,此案乃是我朝开国以来第一件谋反大案,国藩奉旨查办,只是在会匪家中翻出的名册,便有100余本。上面满是加入邪会的骨干人员。总数不下万余人!” “那……”骆秉章回忆了一下近来往来的案牍信札,只觉得心头的一个疑惑怎么也挥之不去,当下继续问道:“倒没有听说在广西那边骤掀大狱的风声啊?” “皇上的意思似乎也不愿因此事弄得桂省人心惶惶,百业俱废。桂省民风淳朴,想来也是以被匪逆以招摇撞骗之术裹挟,若是穷究起来,怕是人人难逃公道,若是到了那时,全省之中十室九空,也大伤新君一片爱民之心吧?” “确是的论!”骆秉章抚掌而赞:“新皇登基之后,所行法令无一不是有利于民,可见皇上此番临宇,便真的是要有一番新气象了。” “便如儒斋兄所言,皇上这一连串的政令发布,虽然盐漕二项尚需时日方能见到成效,不过只要地方督抚大员实心办差,总是与国修养,与民生息之举。” “盐漕二政,诚是一些奸商蠹吏利之渊薮!”骆秉章用力的一拍座椅的扶手,语气中满是愤恚之意:“老夫虽履任巡抚时日尚短,当初在湘省藩司任上却久已有耳闻,彼等之豪奢简直不似人间。便是那最等而下之的盐商,家中饮食起居便有讲说之法。” 曾国藩从入仕以来便是做京官,很少有外放经历,闻言很是给他的话逗起了兴趣,当下放下茶杯转过身来:“哦?愿闻其详!” “便举一例,涤生兄便可见一斑。譬如这食鸭之法。从饲鸭便与别不同。取绍兴酒坛一瓮,凿去其底,将鸭置于其中,用泥封上,只有鸭头留在外面,用猪油和米饭填之,六七日即肥大可食。据闻肉质鲜嫩无比,可比豆腐。若欲食豆腐,则杀两鸭煲汤,以汤煮豆腐献之。” 曾国藩听得清楚明白,无奈的一笑:“此等样人豪奢若此,想来……”他是忠厚人,不喜言人是非,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骆秉章很是认同的点点头,身为朝廷命官,自然不能总把话题放到这样的事情上,当下宕开一笔,他说:“旨意中有让涤生兄为国荐材之语,可有心中人选?” “此事嘛,我也是心中惴惴,怕举荐之时心有成见,误了皇上一番使野无遗贤的拳拳之意;又怕举荐非人,皇上心中不喜。” “用人之道,权操于上。涤生兄只要精白一心,不以地域,不以私人之交为畛域,我想,便是其人非材,以皇上圣明,也必会原宥的。” 曾国藩霍然张目:“诚哉斯言,诚哉斯言!” “哪里。”骆秉章谈到这里,长身而起:“涤生兄,可否容我拜见老夫人和老太爷?” “啊,不必,不必!”曾国藩自然要代父母谦谢几句,却碍不过骆秉章一再坚持,终于还是将父母延请出来,在大堂拜见。 骆秉章执礼相见,老夫妻很是客气了几句,由曾国藩将他送出府门,前者拉着他的手说:“涤生兄,若是有任何需求,尽管到府衙来,老夫自当竭诚相助。” 曾国藩还确实有一件事要拜托对方帮助,也不和他客气了:“只有一件,儒斋兄,皇上天恩在上,国藩自当善拟谢恩折,还望借贵衙折差,于公事往来之际,送往京中。” “哦,是的。此事不劳挂心,老夫明日派人来取。” “不敢,不敢!此番已是叨扰过甚,明日国藩当亲自过府奉上。” “那也好。明天我就在府衙中扫榻以待了。” ************ 夜深人静,曾国藩在祖宅的房中点上一盏蜡烛,有听差为他从随身携带的书箱中取出黄皮空白的谢恩折子,研了墨汁,就着烛光起草谢恩折。这类折片从来都是官面文字一大堆,无非都是一些‘臣愚钝菲材,山乡下士,蒙圣上超擢提拔,不胜惶恐’之类的话。草草写完,又从头浏览了一遍,检出几个错字随手挖掉改正,就算是脱稿。 转念一想,任命自己做户部左侍郎,这等‘度支之才’实非自己所长,皇上为什么会选中自己哩?再看看自己的谢恩折,心中又无端的想起和郑祖琛在临行前关于文风不振的谈话,自觉一篇折子写的支离破碎,全无半分实质。当下便又提起笔,在下面写了起来:“……臣奉旨出京,赴桂省查办会匪事宜,已历三月有奇,沿途所观,我大清治下百废待兴,百姓安居乐业,纵有桂省邪教危害地方,幸有我皇上上得祖宗庇佑,将乱党涤荡干净,肃清妖氛。” 写到这里,他再一次停下笔,拿起一旁的砚台,轻轻地研磨着,手中在动,心中在想。论才力,曾国藩自问不输于任何人,只是要胸中有物,宝书网自然千言不缀,只是这样的一番文字要以何种方式切入,倒是大费周章。说得深了,怕得罪人,说得浅了,又怕呈到皇上那里,引不起重视。 考虑良久,等他再停下来时注意到墨汁调得太粘稠,简直都濡不动了。又加点水,才算完事。就是这一会儿的功夫,便让曾国藩下了决心:皇上是有为之君,便是言辞激烈一些,应该也于己无碍。有了这样的主张,再动手写起来便容易得多了:“臣任职京中多年,此次赴桂省办差,所见良多,心中感触,实非一吐胸臆,呈报御前不能畅快。” “……以臣观之,国贫不足患,惟民心涣散,则为患甚大。自古莫富于隋文之季,而忽至灭亡,民心去也;莫贫于汉昭之初,而渐至又安,能抚民也……”动笔之初,方还觉得窘困异常,只是这一转念间,难的不觉得难,容易的觉得更容易。静一静心,先把古来以失民亡国的帝皇一个个想下来,再下面的文字就简单得多了。 “……我朝康熙元年至十六年,中间唯有一年无河患,其余岁岁河决,而新庄、高堰各案,为患极巨;其时又有三番之变,骚动九省,用兵七载,天下财赋去其大半,府藏之空虚,殆有甚于今日,率能金瓯无缺,寰宇清谧,盖圣祖爱民如伤,民心固结而不可解也。我皇上爱民之诚,足以远绍前徽,特外间守令,或玩视民瘼,至圣主之德义不能达于民,而民间疾苦不能达于上,臣敢一一侣陈之。” “………………” 一番心腹之言陈述完毕,曾国藩略脱行迹的让自己放松在座椅上,拿起完成的奏章很满意的一笑,却立刻收敛:啊,忘记了。奏事折子和谢恩折子不能混为一谈的? 第51节 史海钩沉(1) 道光二十八年八月,晋太子太保衔,原任两江总督陶澍第四房侧室贺氏于安化县城印心石屋陶氏祖宅一瞑不视,终年五十六岁。身为人婿的贵州贵东道知事胡林翼上表陈情,按制守孝三年。到道光三十年七月,已经满二十七个月,到了服阕起复的时候了。 清制:服阕期满的官员,照例要回到北京,在吏部擎签,如何由朝廷重新安排发送省份,择日启程赴任——这是一整套的流程,不必去谈。只是在临去之前,胡林翼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去拜访湘阴县城中的左宗棠。 他和左宗棠的关系有一点特殊,一个是陶澍的女婿,一个是陶澍的儿女亲家。还有一节,便是当年左宗棠受知于陶澍,可算是天下人口口相传的趣闻之一。经过大约是这样的:陶澍以两江总督入京觐见,道光帝对在他两江任上的表现非常满意,不但温语相加,在政事已了,君臣二人闲聊的时候问起了他的经历。于是陶澍就把自己在安化县城从小家境贫寒,却从不堕青云之志的经过讲述了一遍。 偏巧这一天皇帝的心情很好,听他说完,心中甚是感动,特意将他从小居住的祖宅起名为印心石屋,又御笔亲题了匾额,着湖南巡抚派人为他加以重盖——这算是相当了不得的恩遇了。陶澍磕头谢恩不在话下,道光帝又特别给了他一到旨意:着他陛见之后,可于近日回乡祭祖,以示荣宠。 消息传到湖南,时任湖南巡抚的吴荣光很是头疼。皇帝的旨意不能有半点抗拒,只是和陶澍相见,彼此的叙礼就很麻烦。若是论做官,自然是担任两江总督一职的陶澍大;若是论科名早晚,吴氏乃是嘉庆四年的翰林,比陶澍早得很多,见面之机难免尴尬。 陶澍也有同样的难题,于是听从幕僚的建议,不到长沙。两个人不见面不就完了吗?过洞庭之后,循资水过益阳,然后直抵安化。这样一来就算是两全其美。吴荣光也很满意这样的安排。 不过,一些礼节上的接待不能缺失,他特别命令岳州知府隆重接待——岳州是湖北进入湖南的第一站,也是陶澍这样的行程中唯一经过的一座府城,于是陶澍也准备在这里休息几天,接见一番湖南的亲朋故旧。 岳州府知府租借了一处书院,作为陶澍临时的公馆,粉刷一新,重新布置之外,便是对联也重新换过,以示桑梓诚意。而这副新悬挂上去的对联,便落到了左宗棠的头上。 左宗棠可谓是三湘名士,年轻时以三国诸葛武侯自居,以:“身无半亩,心忧天下”之句自况,奈何科途多舛,从来都是举人,几次会试均名落孙山。这一年的春闱仍是场中蹭蹬。 本来他和陶澍之间没有什么关联——除了彼此都是湖南人这一点之外。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同为湖南举子的胡林翼,两个人一见如故,相交甚密。其时,胡林翼已经是陶澍之婿,在两江总督府以举人之身担任一个幕僚。这一次春闱,二人同时落第。不过胡林翼之父是曾经担任过国子监司业,日讲起居注官的胡达源,多年仕途积蓄,宦囊颇丰,在得知儿子会试落第之后,便让他留京读书,以待来年——转年就是皇太后六十圣寿,照例会加开恩科——再行入闱。 左宗棠是寒士,自然不能和从小席丰履厚的胡林翼相比,很是落寞的回到家乡,准备来年再考。就是这时,岳州知府登门求才。 左宗棠以寒士娶妻周氏,偏又连科不中,自然饱受白眼,他的脾气又极大,越发的格格不入。这一次岳州知府登门,卑辞厚帑(音躺),实难坚拒,便答应了下来。 他和陶澍最大的联系便是胡林翼,而对方又不会跟随陶澍一起回来,左宗棠觉得若是留在岳州,会有人笑他趋炎附势,若是直接离开,却又失礼。于是提出了一个条件:对联可以写,但是下边不落款。岳州知府也答应了。 于是他便以一千两银子的润笔,写了一副对联:“深殿语从容,廿载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月,八千子弟,翘首公归。” 他也真不愧是是饱学之士,一副对联写下,不但岳州知府心悦诚服,便是连陶澍见了,也不能不慨叹三湘名士,果然名不虚传!只有一节:印心石的典故是近日才在朝堂上发生的,知者甚少(左宗棠是在与胡林翼的通信中得知的),这个作者如何知道?找来岳州知府问过,才知道是左宗棠。问在哪里,回答:“已经回渌口去了。” 陶氏爱才之名果然不虚,请岳州知府派人带自己的手本连夜去追,并且交代参将:“你去告诉他,他不来,我不走!” 参将追上左宗棠,又将他请回岳州,陶澍亲自开中门相迎,肃客上座,左宗棠要执弟子礼大礼参拜,陶澍执意不肯,最后还是行了平礼相见。两个人一见如故,谈风土,谈艺文,谈朝政,都有深戚我心之感。 到了后来,陶澍不但助以火膏之资,更代子求婚,与左宗棠结为儿女亲家,方始告别——这已经是十余年前的事情了。 十余年间,左宗棠还是举人功名,一路蹉跎,在家乡课人子弟,以供三餐之需,生活得很是窘迫。这一次胡林翼到访,让他惊喜莫名:“润之兄,别来无恙?” “润之此来,实是为恭喜季高兄也。” 左宗棠很疑惑的摇摇头:“润之兄何出此言?我于这湘阴城中以授课为生,又何来恭喜?” “曾涤生回乡了。季高兄知道吗?” “这,知道的。如何?” “皇上派骆儒斋传恩旨,改授曾涤生户左之职,以学习在军机行走。这犹不算,皇上的旨意中还有一条,着曾涤生于两湖,江南一递捡拔大才之士,为国举贤!季高兄,你之才华胜我十倍,这一次必是……怎么了?季高兄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也说不上是难言之隐了。只是……”左宗棠苦笑了一下,他和曾国藩当年不睦,是很多人都知道的,听到胡林翼带来的这个消息,心中很是有点患得患失起来。 “若季高兄以为和曾涤生会为当年之事记挂在怀,便也太小瞧了他的气度。”胡林翼沉吟一下,已知其故安在:“当年之事,季高兄也无需萦怀,那不过是君子之争而已。” 左宗棠是那种功名心甚烈的人,听到胡林翼的话,很是思考了一会儿,最后摇头一叹:“只盼此心如彼心啊。” 下人奉茶待客,两个人正在说话,门口有人来回:“老爷,有客到。” 左宗棠接过手本看了一眼,忘情的站了起来:“是樵野兄和曾涤生来了。” 第52节 史海钩沉(2) 说几句题外话。有看过嵩山坳前几部作品的读者大约知道,我总是会在手中有很多存稿的情况下才会开始上传,这一次也不例外。《清山变》是从去年的九月间就开始写作了,到今年的三月的时候,大约有将近70万字的存稿。有这样多的存稿,却始终不敢大规模的‘爆发’,会让很多读者觉得不爽,我也很无奈——笔者的工作即将有一个很大的变动。 我是个很不善于与人交往的人,每天坐在家中,写一些自己喜欢的故事,是我最大的喜好。到了一个全新的环境,面对的全是不认识的新同事,难免心中惴惴。这也罢了,到了新地方,原来很舒服的,可以带着笔记本码字的日子,怕也是一去不复还了。就只能回到家中,见缝插针的码字,不论是效率还是水平,怕都会有下降。希望能够得到读者的谅解。 最后请求一下,推荐和收藏的数字好悲惨,若是可以的话,能不能给我投上几票,顺便推广一下? ************ 清朝入关已历贰佰年之久,就正如曾国藩和郑祖琛交谈时说过的那样,大清继统明朝天下,在安民政令的发布上和在对文化人的重视上都远非前朝可比,自康熙三十八年永不加赋的上谕颁布以来,近三个甲子的时间内,后世之君信守不渝,可谓是于民福泽厚矣。 对于读书人,若说康雍时期尚有反清复明的思想的话,到了今天却也早已经星火零散,不值一哂了!相对应的是从乾隆年间开始,每一次的春闱,秋闱,朝廷开科选仕,都是从者如云——天下人皆以读书做官为第一等好事,对于他们来说,从乾隆季年起到嘉道两朝,天子右文,实为天下人大开正途登进之门。试举一例:乾隆五十四,五十五,五十八年三次会试,殿试取中尚不满百人,可知天下英才尽数搜罗殆尽矣! 到了嘉道两朝,对于读书人的重视和使用更加是登峰造极(在真实的历史中,洪杨军兴,曾、左、胡以书生领兵,为维护中国传统伦理而崛起,未始不是朝廷对科举的重视、整顿、运用、大力培养人才的结果),天下各省稍有文名之士,不愁两榜无名。 而这一次咸丰帝交重任于曾国藩,命他在两湖,江南一带读书人会聚之所延揽名士,为国举贤的做法,更加是引起了天下所有读书人的热议——这一次的谕旨不但是交给曾国藩,大清治下十八个行省的总督,巡抚,学政,皆奉有相同、相近内容的圣旨,用皇帝在明发天下的旨意中的话来说:“中兴之法,无非人才二字。今天下才俊之士,或居于民间,或藏于丘壑……朕求才若渴,各地督抚当细体朕心,勉力挖掘,尽数搜罗,以求朕使野无遗贤之志愿通达天下为至盼。” 这样的旨意明发天下,自然使得百姓认识到皇帝求新,求变,求才的决心。这就有点龚自庵诗中所求得的:“……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味道了。不但给了居家读书,心怀天下——如左宗棠之流一个机会,也给了很多正途出身的读书人——如江忠源——一个全新的心情。 江忠源和左宗棠一样,也是举人出身,当年在家乡操演团练,用以抵抗流匪雷再浩,而且江忠源用兵有方,激起雷再浩内部不和,还杀了雷再浩,剿灭了这样一次叛民作乱。事后朝廷论功行赏,封他蓝翎顶戴,并委任他为浙江秀水县知县。不过很快就以老母在堂、倚闾暗泣为由,辞官不做了。 他算是以军功起家,做了正印官,不过同僚对于他这样一个‘血红顶子’是不大瞧得起的,总认为江忠源以读书人领兵,难逃兵痞之讥。虽然是老母在堂盼儿归这是一个很光明正大的借口,但是江忠源到部具结,返乡奉母,也未始不是因为在浙江省任上处处受人排挤所致。 这一次旨意传达到省,宝庆府知府(新宁隶属宝庆府)王振吉自然也要推荐本府辖下的‘贤达之士’,王振吉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江忠源。把他请过府来,将这番意思知会于他,最后说道:“樵野兄大才,某早已知之,此番皇上旨意到省,老夫不揣冒昧,将樵野兄之名列为本府举荐名册的第一人,还望江兄体谅。” 江忠源眨了眨眼:“把学生列为第一等?” “当然!”王振吉很正重的点点头:“樵野兄不列为第一等,难道还要把老夫的名字列席于上吗?” “这又有何不可?” “哈哈哈哈哈!”王振吉大笑:“樵野兄说笑了,说笑了!” 和王振吉攀谈了几句,把朝廷这一次的旨意的内容了解清晰,江忠源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情:新宁地处湘省之南,距离广西也不是很远,他当然也听人说过桂省民变,以及圣祖仁皇帝托梦于新君的传闻——像他这样的人,从来都是信奉圣人所说的:‘子不语怪力乱神’,这种鬼神之说,心里是不大相信的,只不过事涉新君,身为臣子的不能妄加评判而已。 谁知道后来事情的发展居然会这样的出乎意料,也由不得人不相信了。否则的话,皇帝身居九重,自幼也未曾离京外出,又怎么可能知晓万里之外的桂省一个叫洪秀全的破落户的存在呢?更不用提证据在在证明了托梦之说的真实性。这是江忠源不能理解,更加无法解释的。对此他只能说,天下之大,确实有一些事情是人们不能理解的。 除却这些不能理解的,从其他的方面来讲,新君能够得到大清有史以来最最为后人称道的圣祖的托梦,是不是也说明了大清绪统正盛,国力将会日强呢? 回到家中和母亲、兄弟做了一番交代,江忠源第二天启程奔赴省城长沙,一方面是因为王振吉的举荐,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了探望一下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曾国藩。 路上无话,在湘潭祖宅见到了曾国藩,又拜见的老夫人和老太爷,各自在客厅落座。彼此是多年老友,把过往的经历讲述一遍,都有物是人非的唏嘘之感:“涤生兄这一次奉旨办差,可真是出人意表得紧啊!” “樵野兄话中何指?” 江忠源一笑:“当然是桂省之事喽!” 曾国藩苦笑起来:“不但是樵野兄,便是儒斋兄也对桂省之事难得的有着好奇之心。说来樵野兄不会相信,便是直到今天,国藩也不敢相信此事真是圣祖仁皇帝托梦之功。” “当然不能忘记涤生兄身在其中的功劳……” “哦,不,樵野兄误会我了。我是说,圣祖仁皇帝托梦之事,实在是太过于匪夷所思了一些。” “不瞒涤生兄,我也颇不以此事为然,只是,心中苦思冥想,却着实无解。” “是啊,诚然是无解之事。便是皇上,当初言明此事的时候,怕也是心下惴惴的吧?”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江忠源问道:“关于举荐之事,涤生兄可有成议?” “我想,总是要用心办差,不敢有丝毫懈怠吧?”曾国藩即使是面对老友,也不好直抒胸臆,倒不是有意这样和他打官腔,只是他心中于此事也没有太多的盘算。 “这是当然,身为臣子身肩皇命,自然要妥帖办差。只是,涤生兄可有举荐的人选?” 曾国藩抬起三角眼瞄了一下脸色红润的江忠源,瘦削的面皮上炸起一道笑纹:“淮阴左季高如何?” “左季高自然是意料之中,若是没有,反倒会有人认为涤生兄没有识人之明呢!”一句话说完,二人相视大笑! ************ 在湘潭祖宅中盘桓了几天,曾国藩和江忠源起身赶赴湘阴,彼此相距不远,却没有想到胡林翼已经先一步赶到了。 彼此都是熟人,多年未见更有说不完的话题。不过在坐几人只有主人左宗棠是没有任何功名的白身,话题自然不能围绕官场政局,便尽是谈一些风土艺文之类,左宗棠不阴不阳的哼哈着,对于曾国藩话中提及的为国举荐之事却完全不接话题,倒似乎是不大愿意顺应对方的情谊。 别人也不好强行相劝,只得空座闲谈。到了中午时分,左宗棠提议:“淮阴城中有一处胜境,名唤银泊湖。我们就到那里,品一品乡间野趣如何?” 第53节 名士雅集 左宗棠的祖宅在湘阴县城南城门边,对面就是名为银泊的大湖,东南两面,雉堞环抱,湖两岸高槐垂柳,围绕着一片红白荷花,是湘阴城有名的胜地。主客几人只带着几个仆从,安步当车,从容走来。左家的听差早就携着食盒,雇好了船在等待。但是,骄阳正盛,虽下了船,却只泊在柳荫下,品茗闲话。 “涤生兄这一次入军机行走,将来入阁拜相也是想当然之事。容樵野以茶代酒,敬涤生兄一杯!” “多谢江兄美意。这也是皇上天恩浩荡,国藩不过是效犬马之劳尔。”曾国藩很客气的点点头,和江忠源碰了一下酒杯,转而扭头看着左宗棠:“哦,季高兄,若季高兄执意不肯应皇上招贤之令的话,某倒有一处去处,可供左兄打算?” “敢问其详?” “新任湖南巡抚骆秉章与我私交甚好。这一次连我的谢恩折子,也是托儒斋兄的折差送往京中的。上一次过府拜望的时候,他对我言及,府中缺少一名能力足够,又可以信得过的清客。若是季高兄愿往的话,我想,儒斋兄定会倒履相迎的。” 左宗棠苦笑了一下,缓缓的低下头去。他是那种性情非常骄傲的人,甚至骄傲得有点矫情,心中百般不愿承曾国藩的情,但是对方是一片好意,若是坚拒,也太过辜负:“宗棠年届不惑,空负名士之名,却从未有建功之机,这一次乞食大府,叫人情何以堪?” 在坐三人无不皱眉!天下多少名臣出于督抚幕府,就算屈身相就,亦不见得辱没了他名士的身分。不过他这个人的脾气就是这样,尤其此刻的心境,眼看着曾国藩帝眷正隆,江忠源和胡林翼也是即将为朝廷起用,也难怪他会有多少偏激。胡林翼和他相知有素,觉得不宜跟他辩论,因为越辩越僵。 江忠源左右打量一番,故意岔开话题:“对了!今日不可无词。我们拈韵分咏,如何?” “好啊!”胡林翼用力一拍手,指着荷花说:“就以荷花为题。” “也好。”这二人的唱和左宗棠当然心知肚明,同时也来了兴致:“这两天正想做词。你们看,用什么牌子?” “不是现成的?”胡林翼指着城墙下说:“《台城路》。” 名士雅集,听差都携着纸笔墨盒、诗谱词牌,当时拈韵,左宗棠拈着一个‘梗’字,他也真是才情倚马可待,脱口吟道:“片云吹坠游仙影,凉风一池初定。” “好捷才!”曾国藩由衷的夸赞一声,取笔在手:“我来誊录。” 左宗棠微笑着点点头,凝望着柳外斜阳,悄悄念着:“秋意萧疏,花枝眷恋,别有幽怀谁省?” “难得是一派白石之风!”众人都是懂诗之人,点评之时恰到好处,更令左宗棠胸怀大开。故作谦虚的一笑:“我何敢望姜白石?”当下便又念到“斜阳正永,看水际盈盈,素衣齐整;绝笑莲娃,歌声乱落到烟艇。” 坐在一边的江忠源摇头晃脑的品味着此中意境,这时候还不忘插上一句:“该‘换头’了。上半阕写景,下半阕该写人了。” “樵野兄这是出题目考我呢。”左宗棠词性大发,也不客气:“本来想写景到底,你这一说,害我要重起炉灶。”说罢,他掉转脸去,静静思考:“有了!” “是什么?” “我自己来写。”说罢从曾国藩手中接过纸笔,一挥而就。他自己又重读一遍,钩抹添注了几个字,然后搁笔,将身子往后一靠,是颇感轻快的神态。 于是自众人俯身同看,那下半阕《台城路》写的是:“词人酒梦乍醒,爱芳华未歇,携手相赠。夜月微明,寒霜细下,珍重今番光景。红香自领,任漂没江潭,不曾凄冷;只是相思,泪痕苔满径。” “这写的是残荷。”胡林翼低声赞叹:“低徊悱恻,一往情深。” 左宗棠当然有得意之色,将手一伸:“你们的呢?” “我要曳白了。” “我也是。”曾国藩接口道:“珠玉在前,望而却步,我也只好搁笔了。” “何至于如此?”左宗棠反倒矜持起来:“这首东西实在也不好,前面还抓得住题目,换头恐怕不免敷衍成篇之讥。” “上半阕虽好,他人也还到得了这个境界,不可及的倒是下半阕,写的真性情,真面目。”胡林翼转脸问道:“涤生兄,你以为我这番议论如何?” “自然是知心之言。”曾国藩很是认真的端详了一番已成的文稿,心中慨叹:名利二字,让多少天下豪士扼腕!文中一派清幽愁思跃然纸上,怕真的是心中所想,化作手中之笔!推己及人,若是自己身处左季高之境,怕是连这番心境也未必有了吧?一念至此,倒是对他又高看了几眼。 ************ 临告辞之前,曾国藩拉住左宗棠的手:“季高兄,如今天下再不是当年文风不振时日,天下才俊之士不愁无登进之途。左兄大才,想来便是曾某不提,儒斋兄也不会放过。倒是应该早做打算啊!” “此话怎么说?” “左兄大才,不但三湘之中尽人皆知,便是皇上,也久有耳闻,若是此一番荐才之举却没有左兄大名,天下人笑话国藩事小,皇上竟不知、不用大才若兄,怕是也会辜负了天下人的一片期待之心呢!” “啊!”左宗棠大大的被他提醒了,身为读书人,又是满腔抱负,这一次为国举贤,乃是朝野上下人人关注的大事,自己久负文名,若是真的不在其中的话,旁的人不会想到是他有意推辞,只会是当曾国藩没有识人之明,倒不可轻忽以待哩:“那,依曾兄之见呢?” “若是某来看嘛。左兄虽有大才,却也不宜应天子传召而入庙堂。倒是应该在儒斋兄幕府屈身一段时日,待日后时机成熟,再腾挪也不晚。” 曾国藩的话说得很是委婉,左宗棠却也听出了言外之意:自己的脾气从来就大,若是借此机会一朝登龙,怕是将来于公事上少不得和同僚不睦,在骆秉章府屈身一段时间,倒也可以借机磨练一下性情,更加可以熟悉一番官场上的习惯与避忌。倒不失为一条曲线救国的好计。 曾国藩看出他有点意动,轻轻地拍了下他的肩头:“季高兄,天下需要湖南,湖南需要左兄这样讲实学的读书人。望左兄好自为之啊!” 第54节 宦海生波(1) 刑部的监狱俗称叫天牢,正式的名字却是叫‘诏狱’。因为凡是‘入住’这里的,将来的名字都是会出现在诏书中的,故而得名。也可以说,每一个住进这里的人,都是大有来头,就如同是洪秀全这般受到举国关注的大案首犯。 和提牢司的夏成海交卸了差事,把一干人犯押解进牢房,并命人认真看管,周祖培这一次奉旨出京就算是顺利结束。不过还不能就回家,因为是钦命差事,还要到御前做一番正式的陈述,才算了事。刑部各堂的司官知道他要到圆明园见驾,也不敢阻拦,互相拱拱手,道声辛苦,便各自忙碌去了。 从刑部大街出来,乘轿穿城而过,来到位于海淀的圆明园,过二宫门绕正大光明殿,前湖,过奉公无私殿,便是皇帝日常办公的九州清晏殿了。 皇帝驻跸圆明园,比起在大内更多了一份悠闲,少了些礼教束缚。每天召见军机,内阁,御前等大臣虽然还是例行之事,不过君臣见面的时候,却更加的轻松和自如。甚至就是臣工递牌子请起,也比大内要快捷和方便很多。 听说他办差回来了,年轻的皇帝立刻召见,周祖培进殿之后免冠碰头,见礼以毕,皇帝命他站了起来:“周祖培,这一次出京远赴桂省,一路上辛苦了!” 京城离广西万里之遥,周祖培望六之年来回奔波,也真是感觉有点疲惫。在路上随时担心差事办得好与坏,还不感觉什么,这一次回到京中,精神放松下来,真感觉身体有点坚持不住了!不过在皇帝面前却不能这样说话,勉强打起精神,从容奏答:“臣奉旨办差,勤劳王事,万不敢言辛苦二字。” “话是这样说。”皇帝摆摆手,示意内侍为他搬来杌子,容他落座:“只是芝老年届六旬,应该多多节劳才是。朕,嗯,事先不知道,若是知道的话,自当另行简派年轻之人前往。” 周祖培正要拜倒谢恩,皇帝制止了他:“这且不去说他。这一次回来,先不忙着入值,给你十天假期,在家中休养一番,待精力恢复一些了,再入朝办公。” 周祖培在座位上欠一欠身:“臣叩谢皇上天恩。只是老臣不敢奉召,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为什么?” “回皇上话,洪秀全一案引发国人观注,更加是中外物议中心,若是迁延日久,只恐天下人流言纷纷,更不可断绝。老臣以为,此案审理,当以迅捷二字为尚,而不可拖延。臣身为刑尚,为国审案责无旁贷,皇上便是要臣休息,也应等到此案了结之后。” “这样啊,也好。”年轻人没有再多劝,似乎深以周祖培的话为然:“等到明天吧,明天朕会将此事知会军机内阁,着安排三司共同会审此案。此案天下观瞻,总要落到实处,办成铁案,你身为刑尚,还要多多辛苦啊。” 听皇帝口中温言抚慰,周祖培心中感动,伏地碰头,“皇上言重了,臣不敢当!” “就这样,你跪安吧。” 周祖培跪安而出,皇帝再一次拿起书案上还没有看完的折子翻看了起来:“……一曰银价太贵,钱粮难纳……;二曰盗贼太众,良民难安……;三曰冤狱太多,民气难伸也。” 这份折子就是曾国藩在湘潭祖宅中夤夜写就,托湖南巡抚骆秉章的折差送抵京中的。皇帝对于这种能够充分认识到民间疾苦,而且敢于慷慨直言的折子真的是非常重视,心中对曾国藩也是赞赏有加。 不过在上折子的时候,一贯谨慎小心的曾国藩却犯了一个相当严重的错误:清例,每有来自皇帝的恩赏,臣下照例是要用黄绫封面的折本书写谢恩折的,而在曾国藩这一次的奏折中,本来很是惯常的黄绫折本他没有用到,却只是在奏事折子之外,另附了一道夹片。 夹片的作用本来是在折子所陈述的内容之外,另外有事,却不能和折本中内容书写在一起的一种便宜格式,用这样的格式来上谢恩折,若是在雍乾两朝,一个大不敬的罪名是怎么也跑不了的。真不知道曾国藩怎么会犯下这样的错误?难道是升迁得太快,让他忘乎所以了吗?年轻的皇帝心中如是想着。 登基日久,皇帝处理政务的经验也是越来越丰富。他知道,若是有心发作的话,曾国藩此次失仪,便是褫夺一切官职,下狱问罪都不能算是过分,不过,他不会这样做,而是要借曾国藩之事,在朝堂上掀起新一轮的风暴! 心中打定了主意,提起书案上的御笔,草拟了一份口谕:“西凌阿!” “奴才在!” “你到前面去看看,军机处可还有人在?若是在的话,让他们到这里来。” “喳!” 西凌阿不敢怠慢,更加不敢揣度,一溜烟的跑到位于九洲清宴殿东廊下的军机直庐,正好,包括刚刚见面下来的周祖培也在坐,众人正在闲谈聊天,听周祖培讲述此次桂省之行的细情,看见西凌阿进来,季芝昌赶忙站起:“镇常,可是有事吗?” “是!列为中堂大人,皇上宣召。” “喔,喔。”穆彰阿答应一声,取过大帽子戴好,领先走出直庐,百忙中还不忘问了一句:“镇常,可知是何事?” “不知道,只是皇上脸色难看,似乎不大高兴了。” “多谢了。”说话间,众人已经到了正殿门前,周祖培是后进之身,自然也要担负起‘挑帘子’的责任。门帘挑起,众人鱼贯而入,穆彰阿就着门外明亮的光线向里面扫了一眼,果然,皇帝的脸色不是很好看的样子,看起来西凌阿的话没有说错,今天的奏对要小心一些了。 在龙须草的拜垫上跪倒叩头:“臣等叩见皇上!” “祈隽藻。”皇帝没有让一干重臣起身奏答是第一,第一声问道的竟然不是穆彰阿这军机首辅是第二。凡此种种,都在在证明了风暴将临的紧张感,也更让众人惊异:“臣在。” “你是分管礼部的军机大臣,是不是?” “回皇上话,先皇在日,捡拔老臣分管礼部。” “礼部右侍郎曾国藩,其人平时品性如何?” “……”祈隽藻呆住了,曾国藩近来红得发紫,正是皇帝身前的宠信之臣,怎么,这时候会问到他的品行如何的话呢?只是一愣的功夫,御座上的年轻人却有点不耐烦了:“祈隽藻,你糊涂了?朕在问你话呢!” “啊,是!臣失仪。”祈隽藻赶忙碰头:“回皇上话,曾国藩乃是礼部右侍郎,为人一贯诚恳,办事也甚是周到,于皇上交代的差事也从来不敢懈怠。” “那么,你认为这是怎么回事?”说着话,皇帝示意内侍把曾国藩的折本和内中的夹片递到了几个人面前。穆彰阿一眼扫过,心中暗叫糟糕!曾涤生怎么会这样糊涂的? 不但是他,军机处几位大佬传阅一遍,都是脸色大变。这等事体是身为君主最不能接受的,想来曾国藩这一次若是能够落得个罢官免职,就已经算是祖上有德了! 本年初,新君登基不久,就提出将内奏事处每天子时转呈折子的时间向后延迟的改革的建议,却给穆彰阿为首的军机大臣等人婉言回绝了。虽然这一项政令没有获得正式的通过,皇帝却在驻跸圆明园的时候再一次悄然启动,每一天的折子送交到御前都是在下午未申之交,皇帝用过晚膳之后,就着天色尚明时进行批阅,然后再下发到内奏事处发还。当然一些比较重要的条陈则还是要在转天早晨和军机处商议过之后再行发布。 而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很多折子皇帝都是直接和地方督抚进行沟通交流,若是他不愿意交付军机处办理的,后者便不知道——这是一种身为上位者将权力收归自己掌握的手段,穆彰阿等人深明其意,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听之任之——皇帝登基日久,威严愈甚,便是穆彰阿这样的三朝老臣,每每面君的时候,也总有惴惴之感。 这一次曾国藩的奏折和夹片就是这样,皇帝发下来之前,众人都是不知道的——否则的话,以穆彰阿的精明和与曾国藩的关系,这样的失礼之举,几乎是不可能上达御前的!但是现在,说这些话已经全是无用之功,还是考虑怎么想办法挽回天心才是正办。 想到这里,穆彰阿也不顾失礼,趁着众人正在传阅的功夫,向上碰头:“皇上请息怒,正如祈相所言,曾国藩入仕以来,办事尚称勤勉,为人也都是谨慎自饬,想来此次失礼之处,当是其一时糊涂所致……”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皇帝很是悠闲的翘起了二郎腿,轻轻地晃动着,语气中满是揶揄味道:“一时糊涂?像夕惕朝乾之事,才可称之为一时糊涂吧?穆相认为曾涤生此事,可以和年亮工之事相提并论吗?” 竟然把曾国藩和年羹尧相比,穆彰阿真有点惊惧莫名了,也不敢再为对方求情说话,只是免冠碰头,亟亟有声。 “曾国藩小有功劳,便如此得意忘形,失却人臣仪体一至于厮,便不会想一想,朕能够封赏于他,便不能褫夺了吗?”皇帝的手在书案上有节奏的敲击了几下,很是意味深长的一笑,缓缓站了起来:“此事事干重大,等朕考虑考虑,再行定夺吧。” “喳!” 第55节 宦海生波(2) 接到穆彰阿的来信,曾国藩魂飞天外!当日在家中书写谢恩折时,只是为了后面的奏本不能与谢恩折同列,便只顾着将长篇大论的奏本重新誊录,而谢恩折,就随手用夹片的形式同寄而出,怎么……哎呦,也难怪皇帝会生气,这样的疏漏自己怎么会犯下的?这简直是要命! 不但他有点慌了手脚,和他一起上京的胡林翼也为之乱了方寸,把信纸放到一边,双眼紧盯着曾国藩:“涤生,此事你待如何?” “我,我如今方寸已乱,还望润之兄教我!” “我想,一份请罪折总要抢在旨意下达之前呈交御前,此时不敢奢望天心可回,只要能够松过一口气来,便万事可为。”胡林翼偷眼看看曾国藩,本来曾国藩就生了一张不是很好看的容颜,这一次骤遭大变,更是面黄如草,双目黯淡,心下暗暗嗟叹一声:“涤生?涤生兄?” “啊?”曾国藩抬起头来,眼神中一片迷茫,很是乞怜的望向对方,让胡林翼没来由的心中一软,知道这一次的打击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大了!做为他的知交好友,倒不好不提他认真谋划一番了。一念至此,因便说道:“照我想来,总要在朝廷处分的旨意下来之前,把谢罪折子呈上去。只要能够打动帝心,念在你此番差事多受雨雪风霜之苦,又办得干净利落……” 一番话说得乱七八糟,便是连自己怕都不能相信,胡林翼苦笑了一下,颓然的低下头去,再也不发一言。 不过这样的说话倒是给了曾国藩一点提示。双目逐渐又聚拢起来:“润之兄说得有理。国藩先呈上谢罪折,待返京之后,再到皇上面前请罪。唯望皇上念在我一时疏忽,恩赏我一个削职为民,便于愿足矣。” 胡林翼点点头:“如此也好,只是这份请罪折,倒要认真思量。” “正是,我方寸已乱,还要烦请润之兄大才斧正。” 胡林翼照例要客气几句。于是,两个人当即命听差取来空白折本,准备起草这份曾国藩一生中最重要的谢罪折! 曾胡二人都是饱学之士,若论这等文字之役,从来都是文不加点,笔落千言。只是这一次事体非比平常,皇帝的话中隐隐将他比作年羹尧,这是一定要驳的,但是怎么驳,就是要费尽脑力了。轻了不起作用;重了,更加激起皇帝心中的怒火,便真正是大祸临头了!因此,这一片折子花费了两个人半夜的时光,前后审思良久,方始定稿。 折子是这样写的:“……文臣以下才,渥叨殊遇,诵诗不达,遂专对而使四方;从政未娴,乃破格而跻九列。徒以奔走疏附之故,本无资劳材望可言;卒因更事之无多,以致人言之交集。虽水落石出,圣明无不照之私;而地厚天高,局促有难安之隐。” 一大段骈四俪六的帽子下面,把这一次奏折起草及谢恩折疏忽大意,以致失却臣子仪体的经过从头到尾的写了一遍,最后写道:“……臣如梦方觉,偟惧难安,念臣既无开疆汗马之功,又无经国赞襄之益,纵能忝邀帝宠,身后亦难免益当增愧,况臣年衰识瞽,衍咎日滋宣宗成皇帝在天之灵,鉴臣如此负恩,亦必加严谴也。……敢恳明示廷臣,罢臣各职,并治臣罪,以为以儆天下效尤,臣亦得安愚分。” 两个人很是认真的整理了一番,连夜派人呈送到京。 但是到了第二天早晨,周祖培突然来到两个人位于通州的驿所,当然也带来了皇帝的谕旨:“查,改授户部左侍郎曾国藩,妄用夹片以为谢恩折一事,狂妄已极,殊属非是。旨到之日,免去曾国藩一切差事,并褫夺黄马褂,摘去顶戴花翎,该员还京之后,押于刑部狱中待审,钦此!” “罪臣,曾国藩领旨,谢恩!” 周祖培很是公事公办的宣读谕旨完毕,然后立刻换上一副笑容:“涤生兄,祖培奉旨办差,得罪之处万望海涵啊!” “哪里哪里。”这时候也容不得曾国藩说其他的了,而且谕旨中说得清楚明白,待到京之后,还要押往刑部大牢待审,可知皇帝是真的生气了。与其一副戚戚之容,倒不如放开怀抱,也免得为人耻笑。当下倒是他反过来劝慰周祖培:“国藩罪衍深重,便是皇上怎么处罚,我也能泰然处之的。” “你能够这样想,自然是极好。”周祖培一句话说完,觉得有失宽厚,便又继续说道:“蒙涤生兄体谅,祖培真正是惭感交汇。待得天颜稍霁,丁当全力斡旋。” “多谢了!”曾国藩感激的一拱手:“万事顺乎自然,芝台兄也不必过于强求。” 因为旨意中没有直接将曾国藩投入大牢中的意思,是而他暂时还是自由的,不过却也要在刑部司官的监视下进城、归家,和夫人欧阳氏交代了一声,换上青衣小帽,提着一个装有日用物品的小篮子,由一个府中的听差陪着,径直到刑部报到。 怎么也没有想到丈夫以钦差大臣之尊出京办差,再回来的时候却是这样一个凄凄惨惨的下场,一家人身居北京,自然也知道他这一次犯下的罪过有多么严重,只怕今日一别便永无相见之期!又不大敢当着他的面大放悲声,反倒温言抚慰,只是说一些家里的事情。送到门外,待身影看不见了,欧阳氏夫人终于忍耐不住,哭倒在地,还是家人将主母搀起,送回到内院不提。 再说曾国藩,眼中含着一泡珠泪告别家人,一路来到刑部大门,唱名而入:“犯官曾国藩报到,请过堂收监!” 周祖培倒没有想到他会就这样到刑部来,赶忙迎了出来:“言重,涤生兄言重了!请到白云亭说话吧?” 白云亭是刑部官员日常会食治事之所,曾国藩青衣小帽而来,自然不能到那里去,和他客气了几句,周祖培也不勉强,径自命人唤来提牢司主事:“曾大人就交给你了,好生伺候着!” “喳!”主事很恭敬的请了个安:“曾大人?请和我来。” 曾国藩回头看了一眼周祖培,他却已经转过身去,想来是不愿意看到自己从朝堂重臣变为阶下囚的凄惨景致。当下向对方拱拱手,和主事转身去了。 第56节 宦海生波(3) 曾国藩这一次惹出的祸事可谓是极大,而且案情非常明确,几乎不用怎么做更加具体的会商,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就以大不敬的罪名拟定了斩立决的处罚。大不敬是灭门之祸,甚至连他的家人,也定谳成册,一体报上御前。 照例京中有情节非常严重的案子,是要三法司会审的,如果处以死刑,则要三法司六堂十三位堂官同时同意——这有点类似今天西方的陪审团制度——有一个专用名词叫做:全堂画喏。 如果有需要‘专折具奏’,就如同曾国藩这样的案子,虽然是由刑部审理,但是因为事涉‘大辟’,也还是要六堂一致,方始定谳(音燕)。 拟定的罪名报至御前,皇帝单独召见了刑部两尚书——汉尚书周祖培和满尚书阿勒精阿,见礼已毕,让他们两个人站起来,皇帝看了看三法司满汉十三名堂官全堂画喏的奏本,随手放在了一边,话题却和这件案子本身没有什么关系:“周祖培,阿勒精阿?” 两个人赶忙躬身行礼:“臣在。” “朕这几天总是在想一件事,曾国藩虽然偶有疏忽,但是念及他入仕以来,办事尚称勤恳,为人也还算谨慎。若是就这般杀了,朕于心不忍呢!” “皇上行法,如鉴之空,如衡之平。一本大公之处,曾国藩获罪之臣,自当心服。”周祖培先是狠狠的捧了皇帝几句,随即说道:“其实,便是皇上不说,微臣也有两请之议!” 皇帝当然知道周祖培口中的两请是什么意思。所谓的两请,大约是这样的:按照朝廷律法,某一犯官论罪应该处死,但是有某些特殊的原因,或者顾虑到皇帝心中想施恩,又不便开口,预为设想之法。 例如,某大臣是某嫔妃的亲属,则承办的官员就要考虑是否可按‘八议’之中的‘议亲’一条,以为稍从末减的借口?当然,两请的前提是两引(两引就是指有前例可循的情况。关于这一点,后面再做详细介绍),也是要分得清楚明确的。 皇帝倒给他的话引起了兴趣:“哦?既然是这样的话,朕倒要听听你这两请之议了。” “臣以为,曾国藩以一介书生,骤然登进,常伴帝侧,虽然是天下读书人羡慕,却也是福兮祸所伏。总是短了几分历练之资。” 周祖培这番奏答便是心照之语了!诚然,登进太快,于曾国藩确有不利啊!倒是真应该好好考虑考虑日后处理他的办法了。不过,这不是今天皇帝召两个人到御前的本意,当下不再提它:“曾国藩之事,容朕再想想。” “是!” “还有一件事,是朕怎么也不明白的。朕记得,给曾国藩的旨意是在七月二十三日的早上着你带到通州的,是不是这样?” 周祖培回忆了一下:“是!正是七月二十三日的早晨,臣见驾的时候,奉皇上的口谕,到通州传旨的。” “嗯,那就不对了。如果这样计算的话,为什么曾国藩的谢罪折是在同日送抵御前的呢?难不成是曾国藩事先得到了什么人的通气?” 周祖培大惊!自从陈孚恩之事爆发之后,朝臣们得出了一个共识:皇帝最恨的便是以内廷官员结交外臣!一旦发现,立刻便会施以雷霆手段。曾国藩之事他偶有思忖,也觉得其中大有文章,只是事涉军机处重臣,他不敢过多进言,这一次听皇帝主动提起,立刻便来了精神:“圣明无过皇上,臣夜静更深之时,偶有所得,也认为时间上对不到榫头,只是一时无暇细辩,方始延宕至今。” 皇帝的脸色逐渐黯淡了下来,声音中一片干巴巴,他说:“这样也不能算是你的过错。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嘛。嘿,只怕朝堂之中又有陈孚恩、阿克敦之流冒头了!” 周祖培身为刑部尚书,对大清历朝历代的大案都有所了解,陈孚恩不用提,阿克敦之事则是另外一重公案——。 当时是在乾隆十三年,乾隆皇帝率皇后奉圣母皇太后东巡,圣驾走到山东德州的时候,皇后突然暴病而亡,其时是在六月份。国母薨逝,这一次东巡只得草草结束,返京之后赶忙处理皇后大丧事宜。不想,在为皇后守丧期间,出了一件大事。 经过是这样的:福建将军新柱进京陛见,提到东南河道总督周学建在孝贤皇后丧后二十七日刚毕,便为自己剃头。而新柱路过淮安的时候,周学建怕他发现自己剃头,故意借‘巡河’之名躲了出去,跟新柱避不见面。 新柱到京,将此事上报给皇帝,乾隆认为周学建身为人臣,于此等名分攸关之事,当谨守法度,不敢胡来;而且新柱没有见到周学建,只是道听途说,也就不大相信。 谁知道时隔不久,时任江苏巡抚的安宁上折子,一份折本内参尽了江南河道总督之下的所有文武官员——除了一个淮徐道定长之外,无不违例剃头!这时候乾隆皇帝才相信了新柱的话,认为江南河道总督以下‘弃常蔑礼,上下成风,深可骇异’。 周学建一体人等被押解赴京,由刑部待勘。时任刑部满员尚书的就是阿克敦。他有一个老友,名叫塞楞额,当时的官职是湖广总督,他居然也是在孝贤皇后大丧之后的二十七日内便剃头了。不但是他,湖南巡抚杨锡绂,湖北巡抚彭树葵以及两省官员,也无不违例剃头。 不过塞楞额很聪明,主动的上了一封自请处分的折子。在折子中自辩说:自康熙十三年以来,外省于皇后宾天,照例是不服丧的。历时已久,服制不明,以致误犯。后来经杨锡绂细细翻查旧例,方知应在百日之后方可剃发。现听杨锡绂之劝,自行检举,请赐处分。 一个是讳莫如深,一个是自请处分,在乾隆帝看来,虽然是同样的错误,其人格高下立判。自然的,处置也绝不相同。周学建被革职抄家;塞楞额却只是吏部记大过一次。 一直到了后来乾隆帝才知道,塞楞额这样主动的自行检举,是因为收到阿克敦的一封信,信中详细交代了他孝贤皇后大丧期间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又奉劝他主动上表章,自呈罪衍,以求宽恕。 乾隆皇帝勃然大怒,认为这是臣下结成朋党,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上的铁证,当即传旨,以大不敬的罪名将阿克敦抄家,塞楞额即刻解职,锁拿进京,与阿克敦一案共同审问。闹得沸沸扬扬,是乾隆中叶一场大风波。 今天皇帝特别又提起阿克敦,周祖培前后串联起来,心中立刻明白,军机处中有人事先将此事通报给了曾国藩。而这个人是谁,不必多想,便已经心知肚明。他正要劝解些什么,脑子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只是这一楞的功夫,周祖培便知道,心中所想干系太过重大!多言贾祸,宜效金人。 第57节 权臣末路(1) 七月二十八日,皇帝在圆明园九洲清宴叫大起,军机,御前,六部堂官,甚至是在京中的卓秉恬等人也被传唤到了园子中见驾。抬眼望过去,触目都是红顶子,在品级山前跪倒一大片:“臣等,恭请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摆摆手,内侍高声呼喝:“起!” “谢皇上。” “今天叫大起,想来众卿也知道所为何事。曾国藩一案,刑部援引大不敬例,拟定斩立决的处罚。”皇帝随手拿起书案上的奏折看了看,又随手放下:“朕以为,拟得重了。曾国藩为朕捡拔在身边,以词臣听用,虽于国事并无尺寸之功,却总还是办事勤勉,为人小心谨慎。特别是这一次奉旨远赴桂省,劳苦功高,会同郑祖琛,闵正凤等人一体剿灭以洪秀全等莠民为首的邪教组织,功劳甚大。” “朕于继位之初便曾经说过,有功者朕不吝爵禄之赏;有过者,朕也绝不会姑息。便如同是曾国藩此次以夹片上呈谢恩折一事,事虽属大不敬,殊无人臣之礼,然而考虑到他也是事出有因,并非有心于朕躬不敬。故而总要施以仁术,免除他的死罪。” “皇上处刑,上体天心,不但曾国藩待罪之臣定当心中感激天恩,便是我等也是心悦诚服。” 皇帝没有搭理祈隽藻溜须拍马的说话,好整以暇的端起御案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把话题引到了另外一件事上,“本年四月间,陈孚恩以军机大臣之荣尊,全无廉耻,外结言官,贿言买参。朕施以雷霆,中外皆称陈孚恩辜负君父,失却朝廷大员仪体,其罪匪浅。朕本当重重处置,只不过念在陈孚恩宣力有年,又是事涉大员,当为其人、为朝廷留几分体面。是故将其从宽发落,免去陈孚恩本兼各职,遣回江西原籍。” 皇帝的手在书案上重重的拍了一记,声音也猛的提高了,大声斥道:“在朕想来,有陈孚恩殷鉴不远,朝堂中列为臣工自当上体天心,默念朕德。日后再不会有此等事体出现。却没有想到,朕于陈孚恩之事之优容,反倒为人误解,以为朕是那等忠厚懦弱,可欺之主!” 穆彰阿满头都是汗水,第一个轻打袍袖跪了下来,众人有的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正在发愣,只听皇帝声调冷冷的继续说道:“穆彰阿,你身为军机首辅,每日见朕,便是于曾国藩一事有求恳之意,难道不能直接对朕言讲?一定要以书信往来,知会曾国藩?” “老奴……只是……” 穆彰阿也是有点糊涂了,这时候还不肯免冠请罪,仍要为自己做无谓的辩解,殊不知更遭皇帝厌恨:“只是什么?朝廷有法例,大臣犯罪自有刑部司官秉公办理,你身为军机首辅,暗中通气,以图解救,视同僚何在?视朕何在?这便是你精白一心,以侍朕躬的吗?” “老奴有罪,老奴有罪!”穆彰阿这一会儿终于缓醒过来,赶忙摘下凉帽放在一边,伏地叩头请罪。 于是这一下很多人明白了。皇帝就谢恩折一事大发雷霆,穆彰阿一定是和曾国藩有书信往来,提示他上表请罪。却益发触怒了皇帝。 皇帝懒得再多说什么,径直从书案上拿起一张前几天就书写好的手谕,向前一递,有内侍接过来,当着众臣的面高声朗读:“朕思用人去邪之道,诚乃人臣首务,任贤不断则任贤不专。方今天下因循堕废,可谓极矣!吏治日坏,人心日浇,是朕之过也。然献替可否,匡朕不逮,则二三大臣之职也。穆彰阿身为大学士,受累朝知遇之恩,不思其难其慎,同德同心,乃保位贪容,妨贤病国,小忠小信,阴柔以售其奸,伪学伪才,揣摩以逢主意。” 这样的一份手谕把众人都给吓傻了,想不到新皇帝平日里天语温存,一旦发作起来竟然是这样的雷霆万钧。穆彰阿身为军机首辅,一说倒台竟然来得这么快,这么急!众人不再胡乱思考,继续听着:“……然贻害国家,厥罪维均,若不能力申国法,何以肃纲纪而正人心?又何以使朕不负皇考托付之重?” 念到这里,内侍合上上谕,再一次退到一边。皇帝冷冷的向下望着:“穆彰阿,朕本意是想让周祖培直接到你府上传旨,又怕天下人说朕是不教而诛。今天朕在这里,满朝文武也在,朕上谕中所提及之时,你可有什么自辩的吗?” “老奴有罪,老臣有罪,万不敢再在君前哓哓。只求皇上默察臣心,从未敢稍存慢渎之心的!”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几不成句,弄得九州清晏殿中一派凄凄惨惨。 “你且回去,闭门思过,不用再到军机处入值了。回头,朕还会有旨意给你。” “臣领旨,谢恩!” 等得穆彰阿出殿而去,皇帝心中轻轻地喟叹一声:“朕前些时日翻阅世宗宪皇帝实录,偶有心得。宪皇帝当政时曾经说过,臣下有无心之过,虽过不罚,有有心之善时,虽善不赏!朕心向往之,虽自认德行浅薄,不敢比拟宪皇帝圣明于万一,却也以祖宗圣训奉为圭臬。” “穆彰阿三朝老臣,一朝得咎,便是朕也是心中不忍。皇考在日之时,待穆彰阿恩宠有加,及朕继位,也是闻言抚慰,天语劝勉。国事大政顾问垂询。若真是于曾国藩大不敬事体有求恕之意,难道每天与朕见面的时候就不能提及,以为朕是明思宗那般待大臣如草寇,不杀不足以彰显天威的亡国之君吗?” 说到这里,皇帝的语气陡然提高了起来:“穆彰阿虽然是曾国藩的座师,却更加是朕的臣子,这般只顾师弟之谊,全不考虑朕躬的小忠小义,若是出在新入朝堂的草茅新进的后辈身上,也算是情有可原,穆彰阿三朝老臣,目无君父一至若斯,更加的可恨可鄙!” 一开始的时候,皇帝还能够保持一种冷静的语调,说到后来,已经是其声若吼了:“周祖培?阿勒精阿?” “臣在!” “穆彰阿一案交由三法司审理,你们两个人身为刑部尚书,要切实的担起责任来。若是再有徇情之举,朕断不能轻饶!” “是。臣定当一体大公,万万不敢徇情枉法。”这一番威权独操,赏罚由心的做法,让群臣第一次认识到天子权威,是而周祖培回答的时候,声音也不自觉的微微有些颤抖起来。 “再有,便是曾国藩之事。”半真半假的发泄了一通心中的怒火,皇帝把话题又拉了回来:“也是要刑部司官上体朕心,认真处置。” “是!” ************ 失魂落魄的穆彰阿前脚刚刚踏进府门,周祖培乘轿就到了:“有旨,着穆彰阿跪听!” “罪臣穆彰阿,恭聆圣训!” “奉皇上口谕,有话问你。道光三十年七月二十一日,朕在九州清晏殿叫起,谈及转授户部左侍郎,加军机处学习行走曾国藩于谢恩折奏体大不敬一事时,曾有言道:‘此事事干重大,还是等朕详加思考之后,再行定夺。’之语。你还记得吗?” “是,罪臣记得。” “等到七月二十三日,朕命周祖培携圣旨出京,将曾国藩拿入京中,交三法司审明问清,再做决断。同一天,曾国藩的谢罪折便上呈御前。这其中,可是你与他有书信往来?” “是!”这时候也容不得穆彰阿抵赖了,只得深深地伏下身去:“罪臣是看曾国藩才堪大用,生恐皇上天颜震怒,……便做出此等不诚不忠之事,请皇上重重责罚,以儆天下臣工效尤。” 周祖培心中有些难过,穆彰阿三朝元老,受先皇倚重可谓深矣。面对新君一纸诏书,便体如筛糠,屏显苍老本色,这种兔死狐悲的心境到底是什么滋味,他也无暇细辩,当下点点头,朗声说道:“奉旨!察,穆彰阿忝为朝廷宠臣,累受皇恩,不知诚忠精白事君,见伊子弟有大不敬事体,固有瞻循回护之行,深负朕恩而悖国法,朕以天下为公,岂肯容该员有微功而罔置宽纵?着革去穆彰阿本兼各职,待勘后定罪。钦此!” “老奴领旨,谢恩!” 传旨完毕,周祖培上前把穆彰阿搀扶了起来:“鹤翁请起。芝台也是皇命在身不得不尔,还望老中堂不要见怪啊。” “哪里,哪里。”穆彰阿苦笑着摇摇头,拉住周祖培的手:“芝台兄不必为老夫嗟叹,雷霆雨露莫非君恩,我很看得开的。哦,请到正厅叙话吧?” “哦,不了。”周祖培心中苦笑,穆彰阿真正是老糊涂了,自己奉旨问话,又怎么能在他府上盘桓呢?因便说道:“组培还要回宫向皇上交旨,改日再来拜望老中堂。” “哦,是,是!是老夫糊涂了。” 第58节 权臣末路(2) 在湛福堂听周祖培将传旨经过讲述一遍,皇帝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穆彰阿门生故吏甚多,而且遍及大清十八行省,便是不提这些人密切观望,只是天下悠悠众口,此案也必须要慎重以待,万不可有因人成事,或因人废事之举出现。你身为刑部尚书,这件事上要多多辛苦了,当然,这也是你的责任。” “是!”周祖培恭恭敬敬的在御座下跪着,朗声奏答:“臣受先皇、皇上提拔知遇之恩,肝脑涂地不足以报,辛苦二字不算什么,只求皇上能够指授方略,以期早日肤功,上抒睿忧,下顺民心。” “这也罢了,只是军机处中,论资排辈该是赛尚阿进阶了吧?” “是!汀公是先皇十五年以工右之身入军机行走,到今年,已经是军机处中马齿最尊的老前辈了。” 皇帝慢吞吞的摘下软帽,交给一边的内侍,自己轻轻地抚摸着头顶的‘月亮门’,好像是在犹豫着什么,周祖培也不敢发问,只是这样静静地跪着:“你起来吧。” “是!”周祖培爬起身来,垂手肃立。 皇帝心中左右思考:赛尚阿和祈隽藻一个蒙古亲贵,一个是年纪老迈,都不是可使新朝气象发扬光大的枢廷重臣,只是刚刚才黜落了一个军机首辅,若是再有其他人落马,于朝政不利,于天下观瞻也是大大的不好看了——军机处是第一等的枢庭所在,政令所出之地,军机大臣更加是天子近臣,朝中辅弼,几天的时间里连续多名军机大臣被新君黜落,便是于先皇的面子上,也很是过不去的吧?想到这里,皇帝把话题引开了:“还有,便是曾国藩一事,你们最近有没有再议一次?” “是!回皇上的话,曾国藩一案,虽然大不敬事体明确,而且证据确凿,曾侍郎本人也在堂上亲做具结,此案已经审结。只是在处置上,臣等还有分歧。” “什么分歧?” “是!刑部左侍郎赵光以为,便是有两请之议,可以法外施仁,那也只是针对朝臣失仪所为,曾国藩大不敬的罪名,便是再怎么施恩,也要落得个斩监侯的。”周祖培偷眼看看皇帝的脸色,他失望了。年轻人的脸色一如平常,完全没有任何的波动,赶忙低头继续陈述:“臣却认为,世宗宪皇帝当年有言:臣下之事当以心境为出发:无心之过,虽过不罚;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是故曾国藩之事,似可援引为例呢!” 皇帝一直听着,中途没有打断,等他说完了,这才呲牙一笑:“是朕糊涂了,还是刑部之中另有规程?本部堂官竟然左右不到僚属的意见?” 话虽然说得像是在开玩笑,又像是真的在表示疑惑,其中的含义却大可深究。周祖培不敢怠慢,赶忙跪了下来,以头触地,这时候却不能说赵光的坏话,正好相反,倒是得为他美言几句:“回皇上的话,赵光为人甚是聪敏,只是因为胸中满是大清律例条条,也便少了几分灵动。” 这番话说得和皇帝问及的殊有未谛,不过君臣二人彼此心照,也就不必再纠缠下去了。当然,作为皇帝,还是要为自己对这件事上的处置解释几句:“当初陈孚恩之事时,曾国藩曾有进言:陈孚恩以军机之尊贿言买参,其罪匪浅,然总要为其人,为朝廷留几分体面。这一次事情到了他的身上,倒也应该以这番话为然。其实,不但是陈孚恩,曾国藩,就是穆彰阿,朕又何尝想以国法绳之?难道朕不知道和光同尘的道理?” “是!”周祖培明知道皇帝在瞪眼扯谎,其目的只是在为借曾国藩之事收权,却全做不懂:“穆彰阿累受国恩,不知精白报效,反倒以为师弟之谊高过君臣大义,只凭这一点,皇上于他有任何责罚,他也当受之如饴。” “就是这话了!”皇帝很满意的点点头,起身绕室蹀躞(音碟谢)几步:“周祖培,你担着刑部尚书,又同是军机处重臣,朕日后于你还有大用。切记要以穆彰阿之事为鉴,上体天心,用心办差!” “是!”周祖培再一次深深地磕下头去。 曾国藩人虽在刑部大牢中,却也知道朝堂中发生的一切变故,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悔恨:只因为自己的一时大意,竟然连累老师共同受过,真有‘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之感。 他也是饱学之士,两榜出身,心中知道老师这一次所为非是无过,只是,因为这样就褫夺一切官职,交三法司审理,也太过郑重其事了一点吧?心中有着这样的念头,当周祖培到来做探望之时,曾国藩当面请求他,在皇上面前为老师缓颊。 周祖培心中苦笑:这可真是忠厚得糊涂了!皇帝此举一是为了收权,二是为了割裂和前朝的关系,便是没有这一次私通外官,透露君前密语,怕穆彰阿也不能久安其位!曾国藩身在庐山,见识不到这一层而已。当下轻叹一声,慢吞吞的开口说道:“涤生兄,当年高宗诛讷亲之事,可还记得吗?” “当年……,什么?”曾国藩大大的楞了一下。讷亲是乾隆早期一位非常重要的近臣,本身并不治兵的他被高宗派往办理金川兵务,兵败之后乾隆帝赐遏必隆之刀阵斩在前,这算是君上对臣下胁之以威,临之以恩的权术运用一大极致表现,他当然也知道,只是在此时怎么突然说到这件往事了? 周祖培为曾国藩的迟钝苦笑起来:“高庙诛讷亲,与今日之事其情不一,而……” “啊!”曾国藩终于反应过来了。他是人在局中,不像周祖培身处事外看的清楚透彻,却也不是傻瓜,听他点拨一句便立刻融会贯通:“这样说来的话,老师,倒是自取其咎了?” “自取其咎自然是题中之义,更多的却是天假其便吧。” ************ 朝廷对穆彰阿的旨意终于下来了。除了九州清晏殿中当众宣读的上谕中提及到的“……穆彰阿身为大学士,受累朝知遇之恩,不思其难其慎,同德同心,乃保位贪容,妨贤病国,小忠小信,阴柔以售其奸,伪学伪才,揣摩以逢主意。”等罪名之外,明发天下以为罪行的还有:“穆彰阿……自本年正月朕亲政之初,遇事模棱,缄口不言,于国事从无建设。本年七月二十三日,朕接获实授户部左侍郎曾国藩奉旨返乡之谢恩折一事,穆彰阿暗而难知,阴柔以售恩于该员,置国法与朕躬于不顾…,……然贻害国家,厥罪维均,若不能力申国法,何以肃纲纪而正人心?又何以使朕不负皇考托付之重?” 最后就是对穆彰阿的处置:“朕尝云:能令朕宣扬皇考之宽仁者,唯诸臣;即令朕昭示皇考之严义者,也唯诸臣。该员以平日党同之陋习,为此尝试之巧术,视朕为何如主乎?”只不过“第念其三朝老臣,若一旦宥之重法,朕心实有不忍。着,从宽革职,永不叙用!” 然后是对曾国藩的处置:“察,实授户部左侍郎曾国藩,于谢恩折一事失却人臣仪体,本当从重处置,念其入职以来尚称勤勉,于朕交付差事也有些许微劳。朕上体天心,法外施仁。着免去曾国藩军机处学习行走,南书房差事,降两级使用,并罚俸一年。仍准其在户部左侍郎行走。钦此!” 第59节 师弟闲话 递上手本,门下的听差一边把曾国藩让进内堂,一边去通知老爷。很快的,穆彰阿一身便装从后堂走出:“涤生,你来了?” “是!”曾国藩恭恭敬敬的跪了下去:“给老师请安。” “起来,起来。”穆彰阿把他扶起来,把臂相望,十几日不见,曾国藩本来就瘦削的脸庞越发清减,两腮深陷,显得颧骨凸出,双目之中一片黯淡:“哎,涤生啊,为了老夫的事情,让你也受委屈了。” “老师这样说话,让学生情何以堪?如果不是学生做事疏漏……” “你错了。涤生,其实,即使没有这一次皇上的断然处置,老夫本来也是想在你进入军机之后,便要告老了。” “老师这话,学生不明白。” “来,我们坐下说话。”拉着他的手坐到几案前,又吩咐人取来一些进贡的水果,如海南的椰子,广东的蜜柑,摆满了一张大理石案几,穆彰阿让听差取来水烟,曾国藩取过纸媒,为老师点上,后者咕噜噜、咕噜噜的吸了一袋水烟,那副神态,简直已经近乎悠闲了。 终于,一袋水烟吸过,穆彰阿终于开口了:“涤生啊,少默被贬谪出京,老夫在公是军机首辅;在私是他的座师,但是始终不进一言在皇上面前缓颊,你可知道是为什么吗?” 曾国藩想了一下,他说:“可是老师觉得,藿公(这都是在说陈孚恩,他字少默,号紫藿)贿言买参,确有冒失之处?” 穆彰阿笑了:“人言曾涤生忠厚,今日一见,果然。” “那,老师的意思呢?” “陈少默确有取辱之道,便不提杨殿邦、陆建瀛乃是皇上赏识的老臣子,一篇《盐漕弊政折》大得帝心,只是这等买参的下作之事,也是可以做得的吗?这是老夫始终不肯,不愿建言的原因之一。” “这样说来的话,还有其他?” “便是小民也有新官上任三把火之说,更何况天子之尊?皇上新君登基,火炭般的一颗心,我等做奴才的,自当竭诚报效,如皇上所言,助他成一代令主。”穆彰阿喟叹一声,摇摇花白头发的头:“只是啊,像老夫这样的三朝老臣,皇帝赏无可赏,封无可封,加无可加,勉强容留在庙堂,不过是为了先皇脸面上的好看罢了。嘿,这样说起来的话,皇上也很是忠厚之人呢!” “老师的话,请恕学生不明白。” “自古以来,新君登基,便有恩赏颁行天下,而皇上,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旨意。听人说,六爷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有一次皇上微服而至,与他交谈时说到,社稷,公器也。便是天子,也不能以爵禄之赏赐予无功之人。君臣之道,渐以陵替。宠之以位,位极则残;顺之以恩,恩竭则慢。况朝中重臣,于皇考在日,均以有赏赐,今朕初践祚,焉可滥邀天下之赏于无寸功之人?” 这段对话曾国藩也听说过,是说某日皇帝在禁中巡游,到了上书房,正好几位皇弟正在读书,便把恭亲王叫了出来,自己主动挑起由头。一番说话虽然半通不通,不过身为天子,说话的对象又是因为先皇一纸朱喻而变得忧谗畏讥,掉下树叶怕砸头的奕訢,自然是立刻拜倒,‘圣明无过皇上,臣弟于朝政殊无寸功,请皇上的旨意,免去臣弟恭亲王称号为宜’之类的说话。 不过皇帝倒没有就这个机会褫夺他的亲王尊号的意思,只是说:‘六弟的封号虽是朕赐的,你的爵禄却是皇考龙归大海之前御笔相加,朕焉敢违背了他老人家生前的愿望?此事再也休提!’便揭了过去,只留下一个双股战栗的奕訢,在原地汗透重衣! 思前想后,琢磨了好一会儿老师的说话,曾国藩心下有些惴惴。身为臣子不能直言君上之非,只是此等事体,也似乎太超逾常理了吧?心中胡乱思考着,只听穆彰阿问道:“涤生,我算了一下,从七月二十三谢恩折之事事发,到今天,整整是旬日之期,你可有什么感想吗?” 曾国藩知道老师于此事也有很多不平的牢骚,却不知道他其意若何,只得含含糊糊的应付:“感想甚多,只是,学生一时间脑中头绪繁杂,还要请老师指点。” “涤生,你今年贵庚了?” 曾国藩楞了一下,赶忙回答:“学生肖羊,今年四十岁了。” “……”穆彰阿正要说话,听差来报:“老爷,晚饭已经准备好了,是不是请曾大人同用?” “当然,当然!”穆彰阿站起来,邀他入席。曾国藩也觉得今天的话没有说完,应该趁这个机会向老师多多请益才是。当下也不推辞,和老师同入饭厅。 因为话题牵涉朝局,而且怕还有关系到新君的语句,自然不能邀请陪客,只是师弟两个隔桌而坐,把酒闲谈。 穆彰阿身为军机首辅,受三朝之重,‘无岁不与衡文之役’,门生故吏极多,而且大多都坐到督抚之位,因为以上的缘故,大致各省进贡的名产,都能见之其府,其中固有皇帝御赐,更多的却是各省进贡之时,另有一份‘馈献’相国。 说到品类之繁,或者比不上上方玉食,但是说到精致,却过于天厨。这一天用来肴客的,便是松花江的白鱼——这是平常人家有钱也买不到的珍馐。 穆彰阿望七之年,饮馔以节食养生为主,曾国藩虽然年纪尚轻,却从来以理学自命,用餐只是果腹,从不贪享过多。草草的用了两个银丝卷,便放下了筷子:“老师?” “哦。”穆彰阿早就放下了酒杯,抬头望着对面的学生:“涤生,若是没有这一次的严遣,你怕是已经以学习之资入军机处了。心里,可有什么章程吗?” 这是个大问题,曾国藩不敢不谨慎作答:“回老师的话,学生自当精白一心,上报天子,下安黎庶。” 穆彰阿难得的大笑起来:“涤生啊,这乃是庙堂之上的说话,和老夫,便不用做这种惺惺之态了吧?” 曾国藩脸一红:“是,老师教训的是。” 笑过一阵,穆彰阿面露回忆之色,缓缓开口,他说:“丁亥年五月,老夫以工尚之资在军机处学习行走。首辅曹文正公期我以重,以国事相辅相托,到今天,已经是二十三年了。当年曹文正公当年缠绵病榻,我过府探望,他对我说:‘与不可与言之人言,谓之失言;与可与言之人不言,谓之失人。’多年来谨记在心,不敢有片刻或忘。” 曾国藩心中疑惑:穆彰阿很是爱才,也不大贪,只是于朝政并无半分建设,民间有联:‘着着着,主子洪福;是是是,皇上圣明’以讽。这样说来的话,竟是未遇‘可与言’之人吗?却又置皇上于何处? 只是身为学生,不能月旦老师之行,当下保持沉默,以为劝挽:“涤生啊,老夫久任衡文,人皆以为门生故吏众多,于朝堂之上已是不败之境,殊不知天子一道诏书,臣下便要俯首贴命。便是有再多的门生,又有何用?所以,老夫奉劝你,若是将来皇上有用你之处,于此等典试,乡试,会试学政之差,必要固辞!” 曾国藩心中大不以为然,从来代天举贤,教化万方,便是他的大志愿之一,怎么老师会说这样的话?居然让自己‘固辞’?便是不提为君父分忧的意思在里面,从他的本心,也是万万不愿应承的。 “你可是不以为然吗?”穆彰阿嘿的一笑:“此乃老夫为人谋之言,若是与你本心不符,也就算了。” “学生不敢,只是,其中可是有何深意,还请老师示下。” “示下二字却不敢当,不过是有些老马识途的阅历罢了。”穆彰阿轻捋短髯,慢吞吞的说道:“涤生,以你看来,在这朝堂之上,若是想长得帝心,可有终南之径?” “嗯,学生以为,当想皇上所想……” 他的话只说到一半,就给穆彰阿打断了:“若是照你之说,当是以名臣自诩,我所言的,却是若想称其为重臣之徒。名臣,重臣,一字之差,差之千里!” 曾国藩端正了坐姿,很是正式的颔首:“请老师赐教!” “我说两个人你便知道了。名臣者,刘延清是也(这是指刘统勋);重臣者,和致斋也(这是指和珅)。此二人皆为高庙捡拔而起,虽一以令终,一以赐帛,结局大不相同。然在高庙一朝,此二人皆得不败。你可知其故?” 不用曾国藩回答,他自己就顺势说了下去:“刘延清便如你所说,想皇上所想,急万民所急,故而虽是身为汉臣,却极得高宗赏识,重用。神敏刚劲,终身不失其正。计天下利,得万世名!虽然是我辈为臣子之楷模,却不能于人亲近之感。” “而和致斋,则不同。其人上邀帝心,下拢群臣,除却文字之役,高庙有‘此非汝所知’之语之外,便是修持密宗,也要与他共商,可称亲密到了极处。人言和珅贵后,内则卿贰,外则藩臬,拜门称老师者甚多,其人又有结纳士林一重因缘,乃得大用,殊不知,这全是只知其然之语!” 和珅的事迹曾国藩当然也知道,穆彰阿的这番话也正是他自读书入仕以来心下戚戚的语论,谁知道老师居然将之评为‘只知其然’之语,那不知的‘所以然’又是什么呢? “和珅其人聪敏异常,深知高庙晚年,深以巡幸为悔,遇事每每以消减影响为重。若真到了纸里包不住火的境地,也只求纸尽火熄,不再蔓延。是故若无事便罢,便是有事,也只以巧言搪塞,令主上毋须忧怀是尚。” “至于庙堂之中事体,少不得迎合福家兄弟,彼者椒房贵戚,独对之时,只说和珅的好话,宠益以固。此一节涤生你遍阅史书,便不用我来解说了吧?” “只是福康安于仁庙之时的际遇,……” 穆彰阿没有接他这个话题,继续围绕着刚才名臣,重臣的论点阐发:“老夫和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身为臣子,心怀君父自然是分属应当,不过如何处身于朝堂之中,却是大学问哩!” “……你当睿皇帝(这是在说嘉庆)真的要杀和致斋吗?那不过是为了割裂与前朝的关系而已!”穆彰阿慨然一叹,他说:“便如同老夫,三朝老臣,恩遇尤重,若是一朝之间无故黜落,怕是难以掩尽天下众口籍籍,如今有了绝好的由头,一纸诏谕颁下,天下皆知老夫辜恩在先,自然也就怪不得皇上不念旧情了。嘿,如此说来,皇帝倒是很能隐忍啊!” 品评皇帝作为,虽是身处暗室,也不宜出自臣下之口,曾国藩沉默不答,以为规劝之道。 穆彰阿也不过是发发牢骚,话锋一转,又说:“涤生,你刚刚年届不惑,将来还会有大用处,庙堂之上如何存身,你可要想好取舍之道啊!” 曾国藩苦笑一下:“不敢瞒老师,此番严遣,已经让学生学足了教训,日后当以用行舍藏之道为立身之基……” “若是在宣宗朝,涤生的说话倒不失为立身之基,在本朝嘛,便是自存取辱之道了!”穆彰阿嘿嘿一笑,倒是让曾国藩心生愧疚:老师或者不是一个良相,但是对于自己,却从来是提携有功,用‘用行舍藏’之语以为推搪,心中实在难安,只是,现在让他又说些什么才好呢? 第60节 刑部勾决 皇帝拿起笔在礼部具折陈奏的《奉旨办理回鸾事宜》折子的留白处批了一句:“知道了。”随手交给一旁伺候的内侍,后者拿过晾好归总不提。这边,刑部六堂官已经打起门帘,有郑亲王端华引领着走进殿来。 内侍摆好拜垫退在一边,以阿勒精阿为首,周祖培,赵光等拜倒在地:“给皇上请安。” “伊里。”这是一句满语,起立的意思。 “谢皇上。”几个人爬起身来,阿勒精阿越班而出。他也是刑部尚书,不过更多的时候都是由周祖培奏对,这一次大约是想在皇上面前表功,主动的抢过了这个差事:“皇上,奴才们这一次是为桂省逆案一事而来的。刑部与大理寺,都察院的几位老爷会商过了。” “不许这样和皇上说话,什么老爷不老爷的?” 一句话没有说完就给端华迎头训斥了一句,阿勒精阿吓得缩了下脖子,期期艾艾的抬眼瞄了一下皇帝,赶忙又低下头去:“是!王爷教训的是,是奴才糊涂!” “朕看你也是个懵懂的,还是让他来奏对吧?”皇帝口中的他,自然就是周祖培了。 阿勒精阿求荣不成,居然孩子气的撅起了嘴角,皇帝高居在上,这个小动作给他看见了,心中甚是觉得好笑:“郑王?” 端华站在那里,是看不见低头奏答的他的表情的,不知道皇帝叫自己做什么,赶忙一躬身:“奴才在!” “阿勒精阿还不愿意了呢!唔,你没有看见吗?他还撅嘴呢!” 皇帝难得的一句隽语出口,端华下意识的一乐:“奴才失仪!” “算了。朕恕过了。”皇帝摇摇头,放下了这段小小的插曲,看向周祖培:“周祖培,你来说吧?” “是!”周祖培等人跪在后面,也看不见阿勒精阿的表情,当然更加不能探身去端详,当下躬身回奏:“回皇上话,老臣奉旨与三法司同审桂省逆案一节,已有定谳。具结成文,恭请皇上御览。” “呈上来。” 内侍呈上奏折,皇帝接过来打开仔细端详,一开始的内容是案情和捕获经过,随即便是审讯记录,最后是刑部拟定的刑罚:洪秀全身为邪教首脑,谋大逆之事体清晰明白,该犯也已于桂省及押解赴京,三法司会同审理中供认不讳,按大清律,着凌迟处死、其家人,包括父,母,妻,兄一体同罪,具照此例处置。这便是所谓的诛九族了! 除了这些在世的之外,为了彰显天威赫赫,派专差赴桂省,会同当地臬台衙门,将洪氏一族祖坟掘开,将上溯至三代的尸骨掘出,断洪氏一族世世代代祭享。而其他的韦昌辉,杨秀清,肖朝贵,冯云山,蒙上天等人,也俱照此办理。同样的是灭九族,断祭享。 皇帝沉吟了很久,没有就刑部拟定的刑罚做任何的表示,倒让周祖培等人心下惴惴:“朕记得,有一名会逆匪首,名叫石达开的,在金田县城外已经逃去了?是不是?” “是!回皇上话,广西那边随同会逆递交来的公文中有此记载,石达开是在金田县城外逸去的。时至今日,尚没有捕获。不过,他的家人却已经一体捕获,押到京中待审了。” “你们是怎么拟的?” “回皇上话,臣等拟的是依成例办理。” “重了!”皇帝快速的说了一句,端起御案旁的茶杯喝了一口:“洪秀全等人不用提,身犯不赦之罪,凌迟处死正是该犯人等应得之报。只是,该犯父母苍老,妻孥无辜,若是绑至街口,处以凌迟之刑,朕稍有不忍之意。” “皇上宅心仁厚,诚乃圣明之君。” “不用你来拍朕的马屁。”皇帝的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慢吞吞的接下去说道:“尚有一节:若是将洪犯人等的家人也绑至法场,只恐场面嘈杂,哭声震天。见此场景,百姓怕也是心存宽悯的居多,认为彼等罪有应得的居少吧?而朕,万万不允许有此等状况出现,洪秀全等犯乃是我朝开国以来第一大反案之首逆,若是不能彰显天威,不能使百姓从中学得弃恶从善四字,这煌煌法理,条条律例,也便毋庸存留于世了。这一节,你要明白!” “是!臣谨记皇上教诲。不敢有片刻或忘。” “至于洪犯等人的家人嘛,就改为绞立决吧。于狱中行刑。”说到之类,皇帝清秀的脸蛋扳得紧紧的,似乎很是不解气似的:“命众犯临场观刑!也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律法。” 周祖培心中一哆嗦,想不到这平时看起来温文尔雅的主子,处罚起人犯来居然这么狠毒!“还有,不要让他们在刑前有自行了结之隙。朕要的是洪秀全等人一定要在天下人面前被凌迟处死!” “是!” “哦,还有一节。石达开的家人暂时不在此列,待将该犯捕获之后,循例办理。” “是。”周祖培答应一声,看皇帝没有其他的吩咐,这才跪安退出。 ************ 这一次办差,三法司十三位堂官全数到齐,一个个翎顶辉煌,端坐如仪。刑部大堂中静悄悄的,各人的跟班站在身后,侍奉茶水,准备手巾把,已经是八月初的天气,却觉得像是黄梅雨天一般,让人难以开怀。 阿勒精阿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什么时辰了?” “回大人的话,已经是午正了。” “午正了?驾帖怎么还没有到?不会是路上耽搁了吧?” 坐在一边的大理寺正卿许乃普掏出打簧金表看了看,慢吞吞的摇摇头:“不会的,今天之事事关重大,吴老爷不会误了时辰的。” 阿勒精阿一扭脸:“来人,传提牢司夏老爷!” 提牢司主事夏有权听见传唤,赶忙跑了上来:“给几位大人请安!” “夏老爷,这一次的差使是皇上吩咐下来的。可不敢出了半分纰漏。你知道吗?” “是,大人,小的已经让人都准备好了。” “那就好。”阿勒精阿点点头:“下去吧,把洪秀全等人提出来,皇上的旨意说的清楚,让一干反贼临场观刑。” “是!” 夏有权刚刚离开,刑部大街口传来马蹄声,步军统领衙门的武官,率领八名骑兵,在前开道,一辆蓝呢后档车紧随在后,到了刑部大门前停稳——这是都察院掌京畿道的监察御史吴克英到了。 按照清例,由刑部拟定斩监侯的犯人,在秋后处决的那一天,一律先绑赴刑场,临时等皇帝御殿,朱笔勾决,再由京畿道御史,赍本到场,何者留,何者决?一一宣示,方可判定生死。这一次虽然是在刑部狱中行绞立决,也要等待皇帝勾决之后,再行办理(有点类似于今天判处死刑之后,还要下达执行死刑命令一般)。 吴克英大步走进正堂,手中托着朱笔勾决的旨意,面南而立,待众人跪倒行三跪九叩的大礼之后,这才由周祖培升案,主管刑名的左侍郎赵光依礼庭参,再一次在圣旨前行了礼,然后赍本而出。 周祖培也随即站了起来:“诸位,我们一起去吧?” 第61节 恩出格外 刑部大狱,这里可算是天下第一号黑暗之地,便是唐宗宋祖那样的英主也难以厘清这里的弊政,到了明朝末年,阉党专政,越发暗无天日。清兵入关,一仍其旧,提牢司的刽子手总共有八个人,故老相传的一门开刀的手艺,从来都是世袭,不肯落于外人之手。 今天的这一次大差事是三法司众位堂官亲自监刑,提牢司的主事夏有权也早就和差役打好了招呼:“这一次千万不能出半点差错,总之要拿出看家的本领,待差事伺候完了,我请大家在大酒缸喝酒!” 刽子手没有不好喝酒的,又有主事应承,自然欢畅,只是身为上官,居然只是请大家在大酒缸喝酒,未免寒酸了一点,七嘴八舌嘈杂不休之下,弄得夏有权烦了,改为‘请大家到砂锅居吃白肉。’这才算顺了众人之愿。 赵光赍本而至,夏有权赶忙迎了上来,就地请安:“赵老爷,夏有权给您请安了!” “夏老爷辛苦了。各位弟兄辛苦了。”赵光左右打量一番,刑部提牢厅旁边有一坐小小的院落,大门紧闭——这扇门轻易是不开的,每一次开启,必有棺材进出,不过今天,门微微开启,可以看见门后的院落中竖立着一根八尺多高的立柱,上面有铁环相系,在立柱的后面,有一方绞盘。 “哪里,哪里。这都是我等粗人应尽职责。”夏有权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谄媚的一笑:“您看见了?弟兄们都准备好了,就等着伺候了。” “胡说什么?该等人犯不过是乡愚无知之辈,也用得着’伺候‘二字吗?我看你真是越当官越回去了。”身后突然传来阿勒精阿的大嗓门,他的说话甚是粗鄙,不过彼此官职差的太远,夏有权心中不满,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夏老爷,几位大人都到了,这就来吧。” “喳!”夏有权答应一声,带着手下那些司官和差役转身向后,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听见里面传来脚步声响,其中还夹杂着孩子的哭闹之声。 不一会儿的功夫,提牢司的差役先带出几个人来,在场的人都认识,正是洪秀全,韦昌辉,肖朝贵,冯云山,杨秀清,蒙上天等人。几个人大约是在刑部大狱中久不见天日之故,多日来竟然比早先白了很多,只不过一个个手铐脚镣加身,精神萎靡得很。被带出院落,眼见对面一群人红顶花翎,仙鹤补褂,全副公服出临。 见此场景,几个人表情全不相同:洪秀全和韦昌辉、蒙上天一见,便有些支持不住,额上冒的汗如黄豆般大;倒是肖朝贵,双目如火,紧咬牙关,冯云山和杨秀清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神中的惊恐和畏惧——他们以为这一次是要将他们明正典刑了! 接下来走出甬道的便是这几个人的家人,眼看着年迈的父母,稚龄娇儿也被如狼似虎的差役带出来,彼此血亲骨肉在这样的地方见面,洪秀全第一个失声痛哭起来:“阿爹,阿娘,孩儿不孝……孩儿不孝啊!阿爹,阿娘啊!” 一时间刑部提牢司的院落中孩子哭闹,大人哀鸣,老者饮泣之声响成一片,嘈嘈杂杂让人不忍卒闻。夏有权在提牢司见此场景见得多了,丝毫不以为意,瞥见几位老大人面带不愉之色,赶忙使了个眼色,差役从地上随手拉起一个老者,横拖竖拽着进了旁边的大门,又有人将洪秀全等人也带入院落,眼看着把老人捆绑在立柱上,绞盘放下一条麻绳,绕过老者颈项,又把一端系回到绞盘的,刽子手手扶绞盘,只等堂官宣读旨意,就立刻收紧。 肖朝贵哀嚎一声,扑到在地,便是有四五个差役束缚,却也有要为之挣脱的迹象:“爹,爹啊!阿爹啊!是孩儿害了您啊,爹啊!” 这时候洪秀全等人也明白了,今天看起来是要处置自己的家人了。看这样子,竟似是绞刑?众人同时放声大哭,哭声中勉力向着近在咫尺同样哭声震天的家人扑去,竟似是要在这最后的机会借自己的力量挽救一番似的。 只有一个冯云山,面无血色,雪白整齐的牙齿将下唇都咬破了,猛的一晃脑袋,大声呼喝:“我不服!便是我等有罪,斧钺加身也无怨言,又与妻孥子女,年迈双亲何干?我不服!” “呸!”赵光上前半步,大声斥道:“冯云山,尔等犯下的乃是十恶之首的大逆之罪,便是将你等的家人绑至法场,凌迟而死也不为屈枉。今日皇上有命,着改为绞立决,已是天恩浩荡,你若是稍有天良,此刻就该伏地请罪谢恩方是。尚敢口出不逊,对皇上、朝廷不敬,于事无补之外,更是平添你的罪衍!” 一番话将冯云山驳得张口结舌,颓然跪倒在地,大颗大颗的泪珠滑落,低声饮泣不止。 这边,赵光展开驾帖,当众诵读:“查!广西金田县被革生员洪秀全,暗柔诡谲,阴聚党羽,于桂省境内成立名为‘拜上帝会’之邪教,并亲自书写大逆之文字,其意甚不可问。……一体捕获,洪秀全等于所犯之情状皆供认不讳,实为骇人听闻已极。经三法司会同审理此案,以为实为我大清开国以来第一谋逆大案。拟定……” 赵光停顿了一下,提高了声调,将最后的处置宣读:“……洪秀全,杨秀清,韦昌辉,肖朝贵,冯云山,蒙上天等人犯,以谋大逆罪,处以凌迟之刑!其家人本当依例办理,朕念其或为年老体衰,或为稚龄幼童,加恩改为于狱中绞立决。着以上该犯临场观刑,以追悔过往之罪衍。钦此!” “不!”韦昌辉惨叫一声,趴在地上大声呼号:“求求您,大人,求求您,昌辉来生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的大恩,只求您上奏皇上,饶过老父,饶过家人,求求您……” 他满口南音,在场的几个人只看见他伏地痛哭,却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过也大约猜出一些。赵光冷冷的一摆手:“行刑吧!” 在众人的呼号声中,刽子手手中的绞盘缓缓转动,被绑缚在立柱上的老人脸色瞬间变成青紫色,一双脚在院落的沙地上拼命的蹬踏,眼睛上翻,舌头吐出多长,绞盘却仍然在用力收紧! 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父亲即将被绞死在面前,肖朝贵怒吼一声,一口血喷涌而出,人也立刻倒地昏厥了过去。 眼看着肖老丈毙命就在顷刻间,从院门口大步跑进一个人来,看服饰是宫中的内侍,高呼了一声:“且慢动手,有旨意!” 这时候突然而至的旨意,让一众人犯同时大为慌乱,心中却又隐隐泛起一线希望:不会是有恩旨到了吧?不但是他们,十三位堂官也是相顾愕然,不敢再继续行刑,松开绞盘,跪倒在地接旨:“察,广西金田县被革生员洪秀全谋大逆一事,事体清楚,证据确凿,刑部拟定诛其九族之惩戒甚合体制律例。然夤夜细思,洪秀全等身犯不赦之罪,其父母本为无知乡愚,其子方在稚龄,以酷法相加,朕心时有悲悯之意。着旨到之时,免其亲属,宗族之绞立决刑法,改判充军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遇赦不赦。钦此!” “臣等领旨!”内侍宣读完紧急携来的诏书,众人胡乱的爬起身来,一个个面面相觑,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不过旨意交代得清楚,只得暂时停止用刑,将一干人犯临时押回大牢,交代差役认真看管。 众人死中得活,自然又是一番激动呼号,只是倒霉了一个肖老丈,平白受了一番绞杀之苦。还是靠差役将其抬回到牢中,方才缓醒过来。 ************ 众人回到刑部大堂,听差取来手巾把给各位老爷擦汗,在座位上坐定,赵光嚯的昂然而起:“不行,这得争!” “赵老爷,你想争什么?” “皇上这般朝令夕改,我等身为臣下的,便不应该争吗?”赵光真的有点动了肝火了:“朝廷设律法,本就是为惩恶除奸以扬善之用,若是一再以君上喜好为攸关,又要我等刑臣何用?我要进园子请起!” “蓉舫……”周祖培叫着他的字,摇头一笑:“皇上这般旨意,本也是圣明仁厚之君之所为。你便是请起了,又将如何?难道还能让皇上重新下旨吗?再一说,蓉舫,你这般怒满胸臆,奏对之时若是言语冲撞,又怎么得了?” “怎么,你认为朕是那种听不得臣下意见的昏君吗?”一句话说完,年轻的皇帝迈步走进了刑部大堂。 他是一身便装而来,头上戴着三块瓦的小帽,身上穿着紫色宁绸的夹袍,外面披了一件斗篷。跟在身边的只有内侍六福和御前侍卫统领西淩阿,这一会儿的功夫,刑部大堂中跪倒了一大片,口中呼喝不止:“臣,恭请圣安!” 皇帝的脸上带着一抹微笑,看得出来心情不错:“朕安,都起来吧。” “是!”一片衣袂飘风之声响过,众人纷纷站了起来,请皇帝在中间的一把椅子上落座,大家雁翅型排开:“花沙钠,朕知道你想说什么。其实,这一次算不上是朕微服而来,西淩阿已经命乾清门侍卫遥相扈从了。” “臣不敢在君前哓哓不息,只是皇上身居天下至重,当以敬身为念。” “朕这一次来,不是听你劝谏的。”皇帝没有理花沙钠的话,径直回头看着赵光:“赵光?” “臣在!” “你刚才说,你要请起,有话对朕说?现在我在这里,你有什么话,说吧?” “回皇上话,大清律例记得清楚明白。谋大逆为十恶之首,不分主从,皆当凌迟处死。犯妇及家属,也当遵例办理。今日皇上准洪犯及其党羽家属于刑部大狱中行绞立决之刑,免其明正典刑之辱,已经是法外开恩,万不能再有恩旨。否则,天下人会如何看待?若是连谋大逆之罪都不会罪及妻儿的话,则莠民心中又有何惧?” “照你这样说来的话,若是罪及妻儿,莠民就心有畏惧了?” “臣不敢这样说。只是律例之设,本就是为使小民心中敬畏,若失却这一节,便如同皇上前日在圆明园中训诫之言:‘这煌煌法理,条条律例,也便毋庸存留于世了’一般了!” “大、胆!”皇帝语速非常缓慢的吐出两个字。以周祖培为首的一干人等赶忙在赵光身后跪了下来:“皇上请息怒!赵侍郎语带鲁莽,组培身为本部堂官,有疏于管教之罪,请皇上责罚。只是,念在他也是为护持朝廷法度,请皇上默察其心,便恕其愚直吧?” 皇帝连眼角都没有向其他人扫一下,只是瞪着跪在最前面的赵光:“赵光,若是按你所说,朕要使人畏惧朝廷律法,便应该将七十老翁,六龄稚童随同乃子乃父绑至刑场,以凌迟之刑相加。到时候他们就会害怕了?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天下人会以何等眼光视朕?这等作为,便是桀纣也未曾与闻吧?难道你要天下人认为,朕是一个比这两个我中华历史中最最残暴的君王更加狠毒,更加暴戾的君主,才算是尽到了你‘维持朝廷法度’的忠臣本色吗?” 赵光只觉得后背汗出如浆,把个凉帽的边沿都浸湿了。听着皇帝口中这句句诛心之语,更加是叩头如捣蒜:“臣怎么敢这样想?臣怎么能这样想?” “尔等都是朝廷重臣,身兼刑名之责,虽往来所见皆是身犯律条之人,却也总不要忘记心中所学,皆是圣人教化,仁恕之道。便说那洪秀全吧。自己身犯律法,便是闹市街头受尽人人唾骂也是应有之报,若是不辨良莠,将其家人一体处决,虽是律法有说,朕……” 皇帝停顿下来,挥手示意众人站起,他说:“朕遍阅史书,当知‘朝令夕改’四字实为临朝大忌,赵侍郎责以大义,即便是朕又何敢声辩?” “皇上言重了,臣等万万不敢当!” “你当得起。”他苦笑了一下,语气慢吞吞的,继续着刚才没有说完的话题:“只是啊,朕心中实有不忍之意。你们想一想,一个六龄稚童,正是在父母身前绕膝欢笑的年岁,只为其父所犯罪衍,便要在这刑部大牢中被绞杀而死?” “皇上所言甚是,臣等自当心存仁恕之道,上体天心,下安黎庶。想来便是洪秀全等,也当感恩戴德于地下。” “这且不去说他。既然已经下了恩旨,就万无重新下旨处死的道理。这件事就到这里吧,今后毋庸再议。” “是!” 第62节 户部积弊(1) 经过谢恩折一事之后,曾国藩被下旨严遣,虽然最后只是落了个不关痛痒的降两级使用,却也把欧阳夫人吓得不轻,每日里焚香祝祷,祈求保佑丈夫平安无事,皇上能一息雷霆,信妇愿一生茹素,以为虔诚云云。 待到曾国藩从刑部狱中回家,一家人感佩天恩浩荡之外,夫人欧阳氏也劝慰丈夫:伴君如伴虎,不如借此机会抽身隐退吧?一家人回到湖南老家,课子务农,虽然会辛苦一点,总也比现在这般提心吊胆,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有事情发生不是也要好得多吗? 曾国藩在狱中本也有若是这一次能够平安度过,便上表请予罢斥的念头,不过和穆彰阿做一次静夜长叹之后,他改变了主意。一方面是因为臣子偶遭咎戾便轻卸仔肩大非人臣之道;另外一方面他也认识到,皇帝这一次的做法,不过是借自己事情剪除、割裂和前朝的关系。事情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在在证明了这一点:自己虽然是被降两级使用,不还是以户部左侍郎的身份行走于朝堂之上吗?可以说,除了一个军机处行走和南书房伴读的身份之外,没有任何的变化。 有了这样的认知,对于妻子的话,也只得拿朱子答曾无疑的话以为解劝:“所谓‘孝悌忠信,虽只是此一事,然须见得天下义理,表里通透,则此孝悌忠信,方是活物。如其不然,便是个死地孝悌忠信,虽能持守终身,不致失坠,亦不免但为乡曲之常人。’” 欧阳氏幼承庭训,虽是女子,却也懂得丈夫的话是什么意思,无奈的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我如何愿你为乡曲之常人?老爷如果只知报国之日长,待亲之日短,便是死守着一个孝字的表面;与忠信不相干。只为你尽孝,倒像是我耽误了你报国救民的机会。” “我焉有此意?只为我一时疏漏,忘却臣子本分,才使夫人日夜惊恐,倒是为夫的不是了。” “总算是皇上天恩浩荡,老爷你帝眷不衰,才有今日之果。” “所以说啊,皇恩若此,我就更加不能轻卸仔肩了。”曾国藩难得的和妻子开了几句玩笑,终于把欧阳氏哄得展颜。 户部衙门在大清门外,有东西通衢,东面的名为户部街,衙门口均为西向,由北至南分别是宗人府,吏、户、礼三部。曾国藩不作兴那种吉时上任的琐碎细节,一乘官郊抬到户部衙门口,听差打起轿帘,曾国藩举步迈出,登堂入室,竟是就这般进了户部大堂。 堂上有几个人正在说话,为首的是刚刚升任户部尚书的翁心存。翁心存是常熟人,字二铭,道光二年的进士,是曾国藩的老前辈,任职户部左侍郎有年,这一次被升为户尚,本也是为了曾国藩升迁腾空,谁知道出了这样一桩大事,只得以户尚之资监管左侍郎之责。 翁心存不是那种度支之才,于户部差事甚是苦恼,事事皆委依部中司官书办所言而为,算是个每月干领一千两饭食银子,任事不做的老学究。这一次曾国藩降两级仍在户左行走,又到部任职,算是解救了他的苦恼,因而甚是客气:“涤生兄大才,某久已知之,此次到任,户部差事,全要仰仗曾兄了。” “哪里,哪里。”曾国藩自然是要客气几句:“铭翁太过客套了。国藩乃是带罪之人,万不敢于部务指手画脚。倒是要靠铭翁指点一二呢!” “说到指点嘛,涤生兄,我来为你引见一个人。”翁心存微笑着吩咐听差:“去,请福建司阎老爷到堂上来。” 听差领命而去,翁心存这才向曾国藩解释:“福建司掌管着顺天直隶的钱粮,部中的司官名叫阎敬铭,陕西朝邑人,后迁居山西运城,道光25年的翰林,为人虽是相貌古奇,却最是善于理财……” 曾国藩静静地听着,找个空隙插了一句:“可就是当初与信臣公一起在军机处遇上的阎敬铭吗?” “正是此人。”翁心存当然知道阎敬铭和许乃钊当初曾经在军机处偶然遇上的经过。此事在京中不是什么秘密,曾国藩入值南书房,和许乃钊同在帝侧,这件事应该也听他提起过。当下不再多言。 很快的,阎敬铭到部:“给尚书大人请安。” “丹初啊,我来为你引见,这位是曾国藩曾大人,今后就是同僚了。要彼此多多照应。” 阎敬铭和曾国藩见过,不过彼此不是很熟悉,当下长揖到地:“见过曾大人。” “不敢,不敢。”曾国藩不敢托大,更不敢以其人相貌丑陋而轻视,恭恭敬敬的还礼如仪:“国藩初掌部务,还请丹初兄不吝赐教。” 阎敬铭散馆之后分发户部主事,后又考取军机章京。军机章京是个非常特殊的存在,既可以是一袭青衫的举人担当,也可以是正三品的大九卿兼任,只有一个例外便是考取了御史——这是为了保持言路的‘心底无私’——便需去职,否则的话,很多都是兼职的。 阎敬铭本来在军机章京之职做得很好,他虽然长得甚是丑陋,宝书网却相当来得,算是少数的‘红章京’之一,奈何五月间一纸朱喻,免去了他军机章京之职。 据说是皇帝召见军机的时候偶然说到:“阎敬铭乃度支之才,若是长在军机章京任上,不但干扰精力,更且荒废本务。着免去其军机章京之职,仍回户部任主事。” 这段话说得没头没尾,众人不免暗自思忖:阎敬铭和许乃钊在军机直庐遇上,一个被捡拔而起,常伴帝侧;另外一个却是这般遭遇,不得不慨叹人生际遇无常。更有那促狭的以为阎敬铭相貌丑陋,定是当日面君的时候惊了圣驾! 阎敬铭也很奇怪这样的一道旨意,却又无能打听,只得交卸了差事,仍旧回户部做他的主事。这一次曾国藩任户左之职,翁心存将他二人引见一番,曾国藩又是很平易的性子,倒正好一抒胸臆了。 ************ 曾国藩对于这等量财之务也不很熟悉,不过他懂得藏拙,又知道请教。和阎敬铭详细的谈了几天,终于大约了了解了户部的运行规则。 户部以省分司,不过没有直隶,奉天两司,而江苏安徽两司在户部又合而为江南司,所以户部共有十四司。其中又有大小之别。最大的‘盐漕钱关’四司分别是:掌管盐法的山东司,管漕运的云南司,管钱法的广西司和管关税的贵州司。还有便是陕西司,除了兼辖甘肃之外,还管着宗室及在京文武俸禄,各衙门钱粮,各路茶引;最后一个便是福建司,兼管直隶顺天的钱粮。用阎敬铭的话来说,管理户部,从这几大司察起即可。 看账本就是把一本‘旧存,新收,开除,实在’的四柱清册拿在手里,算盘打得飞快,有错误立刻指出来。所以十四司的钱粮收支有几天的功夫就看完了。 曾国藩不大懂这方面的知识,不过他毕竟会算数,旧存、开除、实在等几项数字多少只要用笔算一下便知道虚实真假,再加上有阎敬铭在一旁解释,倒也能了解其中方略。 “曾大人,今天天色已晚,不如明天再看其他?” 曾国藩一愣,吃过中饭就到户部坐堂,倒是不知道天色已晚了呢。抬头看看,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大人的话,已经过了申时了。” “啊,那好吧。”站起身来看看堂上到处都是卷帙浩繁,堆得一塌糊涂,歉然一笑:“本官初初履任,一切都要从头而起,倒是麻烦诸君了。” 阎敬铭扯开丑脸淡淡一笑:“哪里,曾大人到任以来关心部务,身体力行。我辈受小小辛苦,算得什么?” 话说得很客气,听在耳中却有疏远之感,曾国藩心中一动:“阎兄退值之后可有什么去处吗?” “没有。” “那,国藩冒昧相邀,请阎兄到寒舍小坐,如何?” “呃……”阎敬铭相貌生来丑陋,‘以貌取人’从来为读书人不耻,却也不过是口头说说,自古以来便是清秀俊逸之人容易为人亲近,像他这样的容貌,倒也不敢全怪他人无礼。即使偶有同僚小坐片刻,诗文会友之事,也轻易不肯应约。这一次听对方主动邀约,有心拒绝,对方是本部侍郎,又是顶头上司,倒不好艰峻了:“多承曾大人美意,学生一定到府拜望就是。” 第63节 户部积弊(2) 退值回家,换上一袭便装,阎敬铭应约而至,彼此不算什么通家之好,欧阳氏夫人自然也毋须出迎,只是听下人和丫头说起,这个新请来的阎大人的长相真是天上仅有,地上绝无。有个伶俐的丫鬟挤眉弄眼的学着阎敬铭的样子走路说话,逗得夫人很是开怀一笑,把多日来的愁云一扫而空。 花厅之中,下人奉上茶水,两个人围几案而坐,谈天说地,彼此的话题都尽可能的避免一些会引起歧义的事情,只围绕着部务而来:“丹初兄,这一次皇上不计前非,仍以户左之职相授,身为臣下的,自当感佩天恩,勉力报效,只是国藩于户部部务可谓是‘略识之无’,还请阎兄指教啊。” “曾大人太客气了。户部虽是务体繁多,却也有章可循,几天来想必大人也有所了解。除了各司之外,尚有两端,只要能够融汇,便可如臂使指,操之在我了。” “哦?敢问其详?” “这一端嘛,便是南北双档房,另外一端,便是三库事物。”阎敬銘当下给他仔细的解释,他说:“南档房所存,乃是八旗的人丁钱粮,此一节有碍八旗条例,关系还不是很大。只有北档房,则是户部第一机密重地。内中所存的乃是天下财赋总汇。国家岁入岁出几许,积存若干,盈亏得失如何,凡此种种都要问北档房。” “那,可有熟悉的司官,可供征询?” 阎敬銘不屑的撇撇嘴,本是一个普通的表情,在他的脸上看起来却是更增丑陋:“当初为了防范我等,北档房的司官从来便是非满洲,蒙古,汉军八旗不点。孰不知……哎!” “怎么了?” “曾大人是不知道,那些八旗子弟,都是些头脑不清的糊涂虫,若是向他们征询,无异于问道于盲。便是急,也能把人急死了。” 曾国藩抿嘴一乐:“那,总也要有能够通晓账务的人吧?” “左右不过是一些胥吏。您想,百凡庶政所恃的国家财用,居然只能从一群年纪老迈的胥吏口中得知其详,这不是太不成话了吗?” 曾国藩点点头。他不是那种还没有做过正式的、亲自的考察就只凭旁的人的几句话妄下判断的人,当下继续问道:“还有阎兄所说的三库事物,又是如何?” 说到这个,阎敬銘更加的额头青筋直跳,端起茶杯大口的喝了几口,这才舒缓下来情绪,慢吞吞的说道:“所谓的三库,乃是颜料库,缎匹库和银库。颜料,缎匹两库且不去说他,单说银库。” 曾国藩忽然打断了他:“阎兄,我请教:银库库丁有谷道藏银之法,可是有的?” “这,也从来都是耳闻,不曾见过。库丁每三年一挑,到挑选之日,有正选,有备选。正选不到就由备选顶上,据说每三年之期,入选正选之库丁都要雇请十几个保镖。” “雇请保镖?可是怕什么?” “怕被绑票。”阎敬銘冷笑一声,他说:“库丁挑选从来都是过时不候,因此上只要绑上几个时辰,应点时辰一过,煮熟的鸭子也飞了。就是放了他,也无碍了。” “这样说来的话,库丁的身价很不得了了?” “只是补上一个名字,便要一万两银子,若是应点不到,后面的好处不说,这一万两银子就算扔到水里了。” 曾国藩眨眨三角眼,眸子中一片若有所得的眼神:“哦,请阎兄再为我讲说。” “至于大人所提的谷道藏银只说,古已有之,据闻东城有可以使人谷道交骨松脱之药,只是,……”阎敬铭笑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曾国藩明白,这样的事情即便是属实的,让他一个读书人又怎么好和一群下人去打听虚实和细节?对户部规程大约做到心中有数,也就不再细问,吩咐下人摆上酒菜,和阎敬铭临桌共饮,宾主尽欢而散不提。 ************ 随着时间的推移,曾国藩在任上越来越得心应手,他或者不是特别聪颖,却胜在非常刻苦和勤劳,对不懂不会的知识从来都是不耻下问,哪怕对方只是一个小小的主事,笔帖式,只要对术业确有专攻,也都是他请教的对象。 逐渐的,对户部的规程了解的越多,曾国藩心中就越是担忧:户部掌管天下财赋,却正如阎敬铭所说的,这其中黑幕重重,可谓是深不见底,从郎中主事,到司员笔帖式,无一不以侵吞,挪占为攸归,堂堂的大清朝的户部衙门,竟然成了一群蠹虫贪利的渊薮! 在曾国藩细心调查之下,一桩湘桂黔三省围剿流匪李沅发一案中的军费报销案开始逐渐浮出水面。 有清一代,军费从来都是国库支付(一直到真实的历史中洪杨军兴,江南各地的关税不能及时运抵到库,才开始有协饷之议),统帅毋须为后勤供应发愁,一切都由皇帝简派大员专司粮台。 道光季年,湖南人李沅发聚众反叛,三省大军剿匪,已经于本年五月间斩李沅发于阵前,算是剪除了盘踞在三省交界地区的一股悍匪,虽然还有一部分党羽逃脱,却也不足为患。接下来的,自然就该是军费报销了。 军费报销是待到用兵结束之后,按照兵部,户部,工部的则例来进行计算的。首先要汇总出哪一部分是可以报销的,哪那一部分是不可以的,然后由用兵大员起草奏章,皇帝御前批准,交由户部统一办理——从来这就是一份能够让户部司官和书办大发其财的好机会。 报销的抽水大约是在二至三五厘之间,本次报销军费总数不过六百万两,户部经办司员能够到手的银两总数也只有十二三万,戋戋之数在这些人看来只得算是聊胜于无,同僚聚在一起谈天,说起乾嘉两朝的前辈,部费从来都是加至二成,每每谈及,心向往之。 只是这十二三万两银子,时任湖广总督的裕泰还不愿意给,听人说,裕泰拍桌子大骂:“什么混账忘八蛋!几个小小的司官主事,就要我十二万两银子?便是不给又当如何?” 幕僚知道这位总督大人没有读过什么书,又生来的悭吝性子,要他拿出十几万银子给这些书办,这口气实在是难咽。也只得苦劝:“大人,此事也怪不得书办黑心,您莫不知小鬼倒金刚的话吗?” “什么话?” 幕僚当下给他解释:“其实,不要说是大人您,便是当年的福文襄公又当如何?那般的人物,不是也给户部的小小书办二百万两银子的赂遗银子吗?” “有这样的事?”裕泰立刻来了精神。他读书不多,最喜欢听人讲这样的前朝趣闻。于是幕僚和他说:“福文襄公征西藏归来,户部书吏求见,对福公说道:此番求赏非是为己,实在是用款多至千万,册籍太多,必须加派人手日夜赶工。赶在皇上正在为军功之事大喜的关头全行具奏,皇上必然允准。若是计较于戋戋之数,则人员不能齐备,势必迁延良久,非数年不能竟其功。到时候,今日所呈为军费报销,明日所呈仍是此事,皇上心中厌倦事小,若是问及起来,物议因而乘之,则必行大狱!” 幕僚说到这里,偷眼看了看裕泰的脸色,后者正听得入神,深有感触似的点点头:“倒是有道理。哦,后来呢?” “后来,便给了户部书办二百万银子,全力负责办理报销之事。”说到这里,幕僚停止了讲述:“大人,今日之事与当年情状当有可借鉴之意,还望大人……” “不行!不能他们说多少就是多少。派人到京中,和他们好好的讲讲斤头!唔,传粮道赵老爷。” 第64节 户部积弊(3) 粮道赵老爷叫赵世杰,道光24年的进士,以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不能点庶吉士,榜下即用分发到湖南,任蒲圻知县。清朝自雍乾多次用兵,大开捐例之门,大把大把的官员花钱捐职,在京中吏部领了部照(有点类似于今天的委任状)之后,分发到省,然后便是漫长的等待,因为从来都是缺少人多,真有那在省中一等几年,十几年的时间却没有补上实缺的,家中除了厚厚的一摞当票身无长物! 不过赵世杰不再此列,他虽然是年轻人,却是硬邦邦的老虎班——这是指在当年正途科考中出身,却不能点庶吉士,更加没有成为翰林可能的一些读书人,被分发到省之后,不论年资,不论经验,遇缺即补,最狠不过——号称叫老虎班。除了极少出现的军机处记名留档的,老虎班是补缺最优先的班次了(关于记名,后面会写到)。 赵世杰恰逢三省用兵,因为在后方督运粮台有功,又很是会做人,因此被上峰一路保举,几年的时间做到了总理剿匪粮台的重任,裕泰就命他和一个安庆府的同知叫云远缘的,携巨资一起上京活动,主要的目的有耳:一来就是把户部报销案的斤头讲下来——他给出的最多限额是不能超过11万两。若是能够更少,自然也是更好。 第二项目的就是派人进京活动,意图调到一个更好的省份,最少也是得要那些比较安分的省份去,长期和叛匪打交道,裕泰又累又怕。累还好说,所谓的怕,只是担心叛匪一旦不可制,自己身为一省总督,守土有责,便要承担最大的责任。本来他已经上表陈奏,奈何皇帝不知道是没有当回事还是怎么着,始终没有下文。 赵世杰和云远缘数年之后重回天子脚下,心中自然是一番感概,他这一科的同年现在大多是在各部任职主事,司官,也有那官符如火的,现在已经做到了天子近臣,例如冯培元。 科举时代,最讲究同年之谊,赵世杰和冯培元没有很深的交往,只是在后者入值南书房之后,以湘省督抚的名义到偶尔京中送一些炭敬和致敬的时候,才又重新拉近了关系。这一次他先安排云远缘在在管驿住下,独自一人带着听差,携着很丰厚的礼物到冯府拜望。 多日不见的同年来访,又是在这非三节两寿期间,想来不会是为了送贽敬而来。冯培元开中门相迎,把他请入正堂落座,叫着他的字问道:“九契,此来京中,可是有公务在身?” “不敢瞒因伯兄,世杰今日此来,是有一桩大事相求的。” “哦?” 赵世杰把自己此来的目的讲述了一遍,最后说到:“此来府上,一来是想请因伯兄帮衬一二,二来,也是想请因伯兄在皇上面前为我家总督大人美言几句。” “怎么,裕大人静极思动了吗?” “不敢欺瞒因伯兄,三省剿匪之事起,我家总督大人每日里操习兵弁,督办省物,经常是累得夜间难以合眼。承皇上洪福将叛匪剿灭,老大人又有了咳中带血之疾,虽已上表自陈,朝廷却久无旨意。所以,我家大人拜托我烦请因伯兄……” 冯培元被捡拔在帝侧移时,对皇帝的性子和脾气有了一些了解,上一次许乃钊在见驾的时候聊天一般的说起了皇帝当初在军机直庐和他,阎敬铭相见的轶事,皇帝当时没有说什么,到了第二天,就有旨意下发:免去阎敬铭军机章京之职,着其仍回户部职上任事。 虽然许乃钊本意并无提拔后进的意思,但是皇帝这样的处置分明在在表示了他的态度。一时间南书房众人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就朝政,就外官,就六部大员使用之事进言了。 这一次赵世杰此来,居然还是为这样的事情?冯培元沉吟半晌,没有说话,只是一双秀气的眉毛深深皱起。 赵世杰误会了,以为对方也是在待价而沽,当下从靴筒里取出一张放有两千两的银票的信札递了过去:“因伯兄?” “啊,不!九契兄误会我了。”冯培元也收贿赂,不过要分对象。如同今天这样,事情还没有半点眉目,若是贸然收取,即便做不到也不虞有讨还之忧,却总是授人以柄,不可不防,他说:“非是培元不肯帮忙,只是?” “怎么?因伯兄可是有碍难之处?若是这样,此事就当罢论!” 冯培元苦笑摇头,说道:“倒也不是有碍难之处,九契兄有所不知,培元久在帝侧,于皇上的心思不敢有揣度之想,更不敢因小事而略加穿凿,只是啊,皇上分外不喜身边近臣于外臣有所建言。陈孚恩,穆相之事,在在可鉴啊。” “是啊,便是世杰人在湘省,也知道其事。”赵世杰点点头,很是期盼的看着他,他说:“自古以来,用人权柄操之于上,确也是不二法门。” “就是这话了。”冯培元深有同感的点头,端起酒杯给对方倒满,继续说道:“皇上年纪虽轻,却是明君气度。不论是对朝政处置,抑或是对人员的使用,都甚有独到之处。如同这一次的事情,若是冒昧进言,不但不能收功,便是进言者……” “世杰明白了。总是要找到合适的时机,因伯兄可是此意?” 冯培元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正是此意。” 赵世杰想了想,裕泰虽然是让他此次进京活动,不过更加主要的工作还是在和户部书办之间,调任一事,便是再拖延一段,应该也没有什么关系,当下点头:“既然如此,此事就拜托冯兄了。” ************ 一件事有了着落,接下来便是户部报销之事。这一次赵世杰走通了道光二十一年进士贺寿慈的路子。贺寿慈是湖北人,因为不愿意投入穆彰阿的门下,以致中士的时候,以二甲第四名的高第,竟不能点翰林,分发到户部做一名司官。也同样是考取了军机章京,这一次穆彰阿倒台,他因为当年不愿附和,有了晋身之资,循资做了军机章京领班——满语叫达拉密。 彼此虽只相距一科,但是赵世杰榜下即用,分发出京,和贺寿慈没有见过面,不过他任职的蒲圻县正是贺寿慈的老家,通过这一层关系拉近了彼此的距离,请他以户部主事的身份与部中司官协商,又奉上一千两的银票,贺寿慈没有推辞,却也不敢包揽,只是说此事重大,要和同僚共议,便拖了下来。 这一次翁心存以户左升任户尚,原来的户部尚书祈隽藻本来也是不大管事——这等理学大家,张口闭口都是‘君子不言利’,不过是因为朝廷有此之设,勉强厕身其间。新君登基,祈隽藻以军机大臣管部,实际上的工作都是交给翁心存,后者再交给户部书办办理,每一天司官抱牍上堂,翁心存依例画喏而已。 皇上简派曾国藩接替翁心存之缺,于部中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像这样一般利令志惛的胥吏,是全然不把他这样的读书人放在眼中的。可说除了个阎敬铭会让他们心存忌惮,日夜想把他赶出部堂之外,其余的人,不过是要表面上尊敬一番,心里是全然不当回事的。 这一次湘省报销一事,便是如此。户部经手的书办人人伸手,个个拿钱,‘斤头’始终谈不拢,赵世杰奉命进京,却久久不能成其事,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恼恨,此事迁延日久,若是不能有一个圆满解决,在总宪大人跟前可怎么交代? 便在此时,曾国藩履任了。 第65节 顾虑重重 窗外传来孩子们叽叽咯咯的大笑声,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让他们这么开心。起身探头看看,进京探望兄嫂的曾国荃正在哄着曾纪泽和纪静、纪耀姐妹几个玩耍,秋日的阳光照耀在几个人身上,离得还很远,却可以看见孩子们脸上欢快的笑容。 叹息一声重又坐了下来,望着雪白的折子发愣:当初怎么就会用夹片把谢恩折呈上去了呢?也只能用鬼使神差来形容了!“老爷又在为什么叹气?” 身后响起夫人关怀的问话,曾国藩转头看过去,欧阳夫人在前,身后一个丫鬟手托着托盘走了进来,把茶水放在书案,让丫鬟出去,书房中就只剩下夫妻两个:“老爷?” “哦,”曾国藩自失的一笑:“只是想起九弟携来老父家书,因为我的事情引得老人家生气,想来真是不孝之罪通于天了。” 夫人握住了丈夫的手,柔声安慰道:“老爷也不必为此嗟叹自怨,家翁他老人家也只是关心于您,便是在家书中措辞严厉的一些……” “我知道,我知道的。”曾国藩的事情出了之后,远在湖南的老父曾麟书托人给他捎来一封家信,在信中老人家把儿子好一顿训斥,其中有:“……前次汝奉旨返乡,为父问及书课,全无长进,可知平日里在京中跳脱痕迹,虽有皇上捡拔于南书房之名,却并无半分实学!心中甚是失望,尔静夜长思,可有无愧疚之心?……尔幼读诗书,饱受庭训,便不知世间人功成名就之时,便有‘捧杀’之危邪?” 一封书信把个已经年届不惑的儿子骂得狗血淋头,好在是彼此路途遥远,父亲不在身边,否则的话,怕是要皮肉受苦了。做人子的,受父母训斥也是常事,他不会小气到这样的事情也放不开,他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以户左署理常务,听阎敬铭详解了情况,又有了切实的把握,曾国藩就准备上章了。可是文到笔端,又有些踌躇起来:弹章送抵御前,皇帝新君践祚,又正是有心振作的时候,此案一发,便又是朝野震动,这且不说,笔锋所到,就是祈隽藻,翁心存这前后两任堂官,怕也是要被扫进去了。 想到皇帝处置陈孚恩,穆彰阿的例子,曾国藩早有一丝明悟,那就是新君于老臣的处置从来都是不留半分情面的。只恐皇帝正在寻找由头,力图提拔新进到庙堂,替换那些‘只知道磕头,从来不知做事的老臣’呢,这封奏折呈上,岂不是给了皇上一个最好的借口了吗? 望着桌上放着的只写了一句:“奏为严查户部弊端,以靖部堂,仰祈圣鉴事……”的折子,他似乎忘记了夫人在旁边,就这么呆呆的发愣。 欧阳夫人身为一家主母,从来都是主持中馈,于丈夫的公事是很少过问的,这会儿说了半天不见他答话,下意识的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知道他又在为正经事发愁了,这样的事情是她帮不上忙的,认真的想了想,总算给她想到一个办法:“上一次老爷去过老师府中之后回来,便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不如还去一次?” 一句话给曾国藩提了醒,当下点头一笑:“就听夫人的。阃令大于军令嘛!” 听得丈夫难得的调笑,夫人孩子般的红了脸颊。 穆彰阿毕竟是三朝老臣,门生故吏甚多,一时间还不会因为被褫夺了官职而冷落下来,更主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在中秋节前夕,皇帝特别命人将一份一品肉和江米鸭子赏赐到穆府,虽然这一次的赏赐是几乎所有朝廷大员人人有份,无一落空的举动,而且用写在上谕中的话来说只是:“中秋佳节,普天同庆,穆彰阿三世老臣,与国同戚。虽偶有咎戾,终难掩扶掖之资,值此佳节,命人赏一品肉,江米鸭子各一,着内务府伺候。毋庸谢恩,钦此!” 穆彰阿带领阖府老少望阙叩头,以谢天恩。谁也想不到,冷锅里爆出个热栗子!一个已经被褫夺了一切官职的老人,居然还能在中秋节之际为皇帝惦念,这一方面可以说是皇帝眷念老臣子,一方面也被视为圣眷不衰的表征,于是,穆府又出现了原本车马盈门的景象。 曾国藩到府的时候,穆彰阿刚刚才送走了由江苏巡抚黄宗汉派来的折差,这个人姓孙,是个守备,此次上京一来是为贺静皇太妃的寿辰而押运贡品,二来也是为了给穆彰阿提前送来贽敬的。 穆彰阿很客气,问了问孙守备黄宗汉在江苏任上的情况,对方也是那种很灵动的,问一答十,言辞便给,让穆彰阿很满意,说了会儿话,又托他向黄宗汉带去谢意,这才端茶送客。 这边刚才离开,曾国藩就把手本递了进来。穆彰阿以为他这一次来也是像桂良那样对自己再邀帝宠道贺的呢,满面带笑的把他迎入二堂花厅,行礼已毕,二人分宾主落座,曾国藩当然也知道老师心情愉悦的原因,这一次到访虽然不是为此而来,却也不妨顺势道贺一番:“前日看宫门抄,才知道皇上对老师恩遇不减,本当立刻过府来向老师道贺,无奈部务繁忙,迁延至今,请老师恕罪。” “无妨,无妨!”得皇帝突然而至的赏赐,穆彰阿志满意得极了,脸上掩饰不住的笑意,拉着曾国藩的手也不去花厅小坐,而是直接进了府里的后花园,命人摆上四干四鲜的果品,把酒而谈。 其实刚刚过完中秋节,恰好是八月桂花蒸的季节,坐在府里的花园深处,闻着沁香的空气,感受着微风拂面,把酒对月,曾国藩几乎连自己此次来的目的都忘记了,还是闲谈了几句之后,才重又想了起来:“老师,学生这一次来,是有一件大事请老师指教的。” “哦?是什么?” “学生履任户部,历时一月有奇,于户部之中的种种陈习陋规,略有所得。这一次湘省兵事了结,到京中办理报销之事,学生以为,其中黑幕重重,若是不能掀发而出,则势必有大笔银子流入那些胥吏的腰间。所以,学生想上一份奏章,请皇上彻查户部积弊!也好……”他瞄了一眼穆彰阿越来越平淡到没有半分表情的老脸,惴惴的停住了话头:“老师可是不以为然?” 穆彰阿沉默良久,叉开五指在颔下轻轻地疏拢着稀疏的胡子,他说:“涤生啊,这样的事情一旦呈到御前,怕又是一场朝局动荡的大祸事。不提其他人,只是浦公,铭老,当如何自处?你想过没有?最少,一个任内失察的罪名,总是跑不掉的吧?” “学生不敢欺瞒老师,正是因为这样,学生才迟迟不敢落笔。” “涤生啊,你一心为公,我是很知道的。只是,这份奏折一上,怕是户部人人自危。到时候,皇帝天威震怒之下,或者可以收一时之效。将来却隐患多多。你想,书办得不到好处,又有谁肯卖力效劳,这样一来,报销之事便拖延下来,这样的事情拖延下来,兵弁便会受委屈。到时候国家再有战事,则各地督抚于军士面前又有何言可辨?” “…………” “这犹不算,经此一事,曾国藩在官场中落得个不能与人为善的名声,便是将来做起事来,也定会处处为人掣肘,要知道,自古以来便是罪人容易,布恩却难啊!” 曾国藩恍然大悟,只是心底的话怎么也是不吐不快:“那要是照老师说来,似此等弊端,便不能清除了吗?” “积弊久矣,要想根除,难上加难!” 这样的答复在曾国藩听来分外不入耳!便正是因为积弊已深,才要更加革除,怎么会有此等畏难之言出口呢?有心反驳几句,又怕伤了彼此之间这融洽的气氛,当下只得闭口不言。 ************ 从老师那里得不到任何的助力,曾国藩很失望,却又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是有道理的,此案一出,又将会牵动无数人,确是应该谨慎从事。怀着这样的心思过了几天,总觉得心中难以放下,又无人可以派遣,那份郁结之气积在胸中久久不去,竟然一下子闷出病来。 欧阳夫人给吓坏了,赶忙延医问药,为他诊治。幸好曾国荃在旁,协助嫂子照应家事,却也养了足有旬日之期,曾国藩方可重新入部视事。 第66节 进城之议 道光三十年的八月二十九,皇帝驾返紫禁城已经过了数日,在养心殿叫起,军机大臣行礼已毕,皇帝命人给几位大人搬来杌子,然后内侍退下:“朕记得今年正月十八的时候,也是在养心殿叫起,曾经和穆彰阿说过,从今年的九月初一到明年的四月三十,军机,内阁,六部官员入值的时间向后延迟半个时辰,赛尚阿,你还记得此事吗?” “是!奴才记得的。皇上当时说:‘……每天寅时起床,卯时入宫,……纵使诸位臣工有扶掖之心,也难抒皇上眷念之意。……故而从今日起,臣工入宫时间改定为每日辰正时刻,以每年的9月到来年的4月为期,其他的时刻,则以辰初时入宫为准。’” “唔,不错,是这样说的。”皇帝倒似乎没有想到赛尚阿是记忆力这样惊人,很有点讶异的打量了他几眼,他说:“等一会儿下去,将这番旨意交内阁明发。” “喳!” “还有一件事,陆建瀛上了一道折子,关于《英夷文安携通译麦华陀到两江总督府投递公文,循案咨送。并该夷不肯守候欲赴天津各一摺》,你们看过了吗?” “回皇上话,臣等看过了。”赛尚阿不等皇帝再发问,主动答道:“皇上毋需为此等小事忧劳圣怀,陆大人的折子里虽然有夷人‘且动辄称欲赴天津,’之语,在臣等看来,不过是夷人虚声恫喝,此乃其故智,皇上不必理睬就是了。” “不必理睬?”皇帝古怪的一笑:“这就是军机处几位大臣议定的章程吗?若是夷人执意要进京呢?还有,英夷当年与耆英就进城一事确有磋商事体,今日英夷旧事重提,倒也不能说全然无礼。季芝昌?” “臣在!” “当年英人退还舟山群岛之时,曾经就英夷进入广州城一事有过协约,你可还记得其中文字?” 季芝昌无奈的一皱眉,文字他当然记得,只是在这时候提及此事,无疑是为英人进城一事张目,身为军机大臣,实非本心所愿。正在一个愣神间,皇帝不满的‘嗯?’了一声,这一次他不能再拖延了:“回皇上话,臣记得协约中关于英夷进城之事是这样说的:‘进粤城之议,中国大宪(这是指耆英,当时他是负责谈判此事的中方全权代表)奉大皇帝谕旨,可以经久相安,方为妥善等因……故议定,一俟时行欲臻妥协,再准英人入城。然此一款虽经延迟,断不可废止矣。’” 这件事是发生在道光二十六年,转过年来,英国人要求清政府允许其侨民入住广州城,时任两广总督的耆英抗拒无力,只得勉强签下两年之后入城之约,心中又知道两年之后此事必生事端,于是便进京活动,以为规避。到了道光二十九年,果然就进城一事引发事端,新任总督徐广缙,巡抚叶名琛被弄得焦头烂额,这一次皇上口中提到的,就是这件事。 皇帝点点头:“不错,先皇在日,便有于此事‘断不可废止’之意,今天英人再来,重提旧事,朝廷总要拿出一个办法来,不能让那些化外小民说我大清言而无信吧?赛尚阿,你说呢?” 赛尚阿远不能和穆彰阿相比,听皇上说得言之在理,居然懵懵懂懂的点点头:“皇上之言大是。可不能让这些化外小民说我大清是言而无信之邦!” 一句话出口,可急坏了他身后的祈隽藻,皇帝的意图很明显,就是不惜‘抑民心以奉外’了!身为臣子不能言君上之非,心中大大的不以为然却是很自然的。但是军机奏对有规矩,皇帝没有问到,首辅之下是不能越班进言的。只得在后面用力拉了一下他的袍袖,偏巧给皇帝看见了:“祈隽藻?” “老臣在!” “你拉他做什么?是不是想说什么?” 正好,皇帝问到,他便可以奏对了:“回皇上话,虽是不能失信于外邦,也不可轻易答应英夷进城之请啊!否则,广州城中出了这样的金发碧眼儿,只怕百姓就要鸣鼓而攻了!” “那么,照你的意见呢?” “老臣认为,万万不能出现抑民心以奉外的舆论。朝廷还是当命陆建瀛好生劝慰,不使夷人再有进京之念,方为妥善。” “呵呵……抑民心以奉外?你这是在说朕吗?” 祈隽藻赶忙跪了下来:“老臣不敢。” 皇帝冷凄凄的一笑,有点发呆的坐在那里,好半天的时间没有说话。他心中的那份遗憾和酸楚真是无可言喻!军机处是大清朝最重要的政治架构,其中的重臣却是这般的昧于外务?军机处如此,天下的无数官员呢?怕是‘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吧?便是有自己这样一个后来人可以高屋建瓴的做出指导,又怎么抵得过这举国滔滔,皆是视夷人如洪水猛兽一般的现状啊! 东暖阁中一片寂静,便是连呼吸声都不得与闻。只有紫檀木桌上的自鸣钟滴答、滴答的响个不停。 赛尚阿,祈隽藻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又不敢出言相询,只得等待。终于,皇帝叹息一声,双腿一偏落到地上,赛尚阿赶忙上前半步,从地上拿起靴子给他蹬上,随即站在一侧,看着年轻的皇帝在暖阁中蹀躞踱步。 皇帝走了几步,又站住了,回头在赛尚阿,祈隽藻,何汝霖,季芝昌,周祖培等人身上扫过:“祈隽藻?” “老臣在。” 皇帝似乎找不到一个更合适的语句来评点他刚才的奏对,一个字一个字的斟酌着。他说:“你的话,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老臣昏悖,请皇上不吝赐教!” “赐教说不上,便说这一次英夷入城之事吧:耆英以两广总督之尊和英夷约定,两年之后进城。到时候,人家来提出履约,徐广缙和叶名琛组织民团乡勇十万人,不惜与英人一战也要阻挠此事,虽是民心可用,却也难逃法理二字!祈隽藻,你是读书人,又精研理学多年,你来评评理,这件事在处置上是不是我天朝上国少了几分道理?” 祈隽藻是理学大家,首重的就是‘不欺’二字,让他这样的人昧着良心说话,不如杀了他来得更便捷,当下只得闭口不谈——分明就是默认了。 “再说英夷,也不过是因为进城一事干系不大,兼以没有准备,方才搁置此事,却因为通译的问题,以为英人永远放弃了进城之议,举国欢庆不必待言,先皇也为徐,叶二人蒙蔽,以爵禄相封赏。其时你身在军机,也是知晓的吧?” 刚才的说话祈隽藻不能反驳,关于这一点,他却是有话说的:“回皇上话,徐叶二人所为,也是‘善之善’的‘不战而胜’,正契合了兵法中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上上之意,是故老臣看来,此二人所得封赏,不为滥邀。” “这个嘛,我们回头再议。”年轻人又在宝座边坐了下来,微低着头,慢吞吞的说着:“英人此次到广州,徐广缙,叶名琛,……”他忽然扬起脸来,看着头上的穹顶,好一会儿才低头向下,他说:“嗳?朕就不明白了,就是民间小户,也懂得‘有朋自远方来’的道理吧?若是有客人登门,自当欢喜莫名,热情相待。怎么身为朝廷大员,一举一动关于朝廷体面,居然就会将人家严词拒绝,甚至连进城也不允许呢?可能是朕读的书少,猜不透这其中的道理。你们,谁来给朕解惑?” 军机处的几个人互相看了看,季芝昌主动的上前一步:“皇上,臣有话讲。” “说吧。” “皇上,英人不经教化,不识礼仪,且彼邦与我大清上国相去万里,风土人情也全不相侔。若是允许其人进城,则势必引起百姓围观,乃至惶恐之情,若是激起民变,事体非小。是故,臣以为,徐叶二位大人,也正是出于此等担忧,才迟迟不愿允许英人进城。” “回皇上话,季大人所言甚有道理,老臣附议。” “老臣也附议!” 皇帝左右看了看,也是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唔,说得确实有道理。但是对方以一国公使之身到上海投递公文,若是就这般仓促驳回,倒显得我大清没有海纳百川的气度,又像是怕了这寥寥数人了。” “皇上所言在在成理。老臣以为,当以一纸朱喻下发到两江总督衙门,命陆建瀛将此一节事体与英夷详加开导,俾使其恍然于前执之不可坚,……” 祈隽藻的话没有说完,就给皇帝打断了:“不好。这样不好!” 在众人的注视下,皇帝在宝座上悠闲的翘起了二郎腿:“当年高庙在热河行宫召见英使马嘎尔尼时曾说过:‘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借外夷货物以通有无。’朕常有见贤思齐之心,想效法高庙,当面将朕于英人观感告诫于他,祁相,你认为若是允许英人进京来,在朕于他天语教诲之余,让彼等认识到我大清宫殿井邑之繁丽,仓廪之富足充实,正是诗经所载四方之极地!高庙有诗云,‘百年熙皞(音耗)繁文物,胜似三都及两京。’这样的景致,难道让那些化外小民瞻仰之后,不能有益宣扬教化?” 祈隽藻越听越害怕。皇帝年纪轻,很多地方尚不知利害。若是依他的话,竟似是允许英人进入这天子脚下,首善之区!便不考虑英使朝见皇帝时行礼方面的纠缠——这是有前车之鉴的,只是想到满堂的朝臣之中多出来一个红头发,绿眼睛的夷人,只是同僚的眼神便足以让老人汗颜。更不用提日后天下众口籍籍,谈及此事,都会说是他祈隽藻没有尽到人臣匡扶君上的规劝之责,史笔如铁,这样的罪名如何当得?想到这里,皇帝正好说完:“……将来谈起,不也是朕文治之功吗?” 祈隽藻赶忙跪了下来:“老臣不敢奉召,请皇上收回成命。” “为什么?”皇帝有点不愿意了:“难道朕说得不对吗?” “臣不敢。只是,英夷进京之事,从来都是事关国体,老臣以为,便是皇上有此意,也要多方筹划,各部同议。况,英夷进京之后,面见皇上,当行何等礼仪,都是举国观瞻。更不用提小民之中……” “你是担心有季芝昌说到的围观之事吧?这倒不必担心。北京城乃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百姓饱经圣人教化,万不至出现什么骚动的。” 祈隽藻只觉得口中又苦又涩,难过的咧开了嘴巴,心中暗想:这样听起来,皇帝竟似是铁了心要让夷人进京了? 第67节 交部公议(1) 和军机处的见面闹得不欢而散,众口一词,还是不愿意让英人进京朝见。皇帝虽然是天子,却也不能在这时候就轻易驳回,最终只能各退一步:此事交公议。着六部九卿商定之后,再呈报御前。皇帝毕竟聪明,虽是交公议,在上谕中却并没有‘以公议之果为是’的话语流露,等于就是把这件事拖后了。 话是这样说,皇帝心里的不快是可以想见的。身为过来人,他当然知道大清朝现在面对着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状况,更加知道若是不能抓紧这仅有的几年时间大力发展,奋起直追的话,便是自己能够假借康熙托梦之说将太平天国运动扑杀在萌芽中,日后若是有那不在历史之中的民变,又当如何? 祈隽藻等人都是朝堂重臣,便是于君前有意见不合之处,也绝对不能因此而轻易罢黜,想到因为英人之事总要和这些人抬杠,皇帝心里难过极了:又不能用,又不能去,该怎么想个解决的办法呢? 胡乱的想了想,他站了起来:“到南书房去。” 六福赶忙吩咐养心殿东暖阁中的冠袍带履四执事太监,到西暖阁三希堂后面的梅坞——那里是皇帝更衣穿戴之处——换上了一袭洒金团龙的夹袍,只是在腰间系上一条上用明黄色的苏绸带八宝云龙纹饰的丝绦,拿过缎面绒顶的软帽带上,安步当车的走出养心殿勤政亲贤殿,转向乾清宫的方向而去。 南书房诸臣得到通报,皇帝一会儿会来,以许乃钊之下,冯培元,蔡念慈三个人准备了一番,在书房楹间门口等着接驾,很快的,绕过月华门从内奏事处向南一转,皇帝出现在南书房的门洞口:“臣,恭迎圣驾!” “都起来吧。”皇帝摆摆手,领先他一步的六福挑起门帘,众人跟在后面鱼贯而入。 进入南书房,皇帝把软帽摘下来交给六福放好,自己在正中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微微苦笑着挠挠头上的‘月亮门’:“刚才在养心殿啊,就英夷进城之事,和祈隽藻他们打了好久的口舌官司,朕有点累了。到这里来轻松一下。” 许乃钊站在皇帝的身边,他看得出来皇帝不过是强颜欢笑,眼神中有些迷茫,在身边低声说道:“皇上,皇上?” “啊,你说什么?” “皇上可是有什么忧劳圣怀之事?” “也算不上忧劳了。两江总督陆建瀛上了份折子……”把经过和他讲了一遍,略显沉重的叹了口气,他说:“英人此番为进城一事挟怒而来,我朝又确有亏理之处,若是一个处置不当,重现当年东南一地惨遭兵燹之状,可怎么得了?” “那,皇上着英夷进京……”许乃钊不敢再问下去,否则便有质问皇帝的嫌疑了。 “着他们进京,第一是想把这件事和彼等剖明利害,西方各国在朕想来,虽幅员不及我大清,总也是文明之邦,当能听得进去的吧?” 听着皇帝似自言自语的说话,许乃钊和蔡念慈没来由的眼眶一热!自古有云:君忧臣辱,君辱臣死。大清朝的天子抚有四海,却为了广州城小事忧劳圣怀,又不惜放下天子之尊,以这般委曲求全口吻只求能够圆满解决此事,想想真让做臣子的心中难过。 皇帝这一次执意要让英人进京,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不过这一刻却不忙着说出来,而是适时的换了个话题:“许乃钊,曾国藩最近可好?” “回皇上话,曾大人病了些时日。” “哦?病的厉害吗?”他本来想说过府探望一下,又想到皇帝过府探病,从来都是大臣已自知不起,见最后一面的处置。若是自己贸贸然前往,就如同乾隆赐陀罗经被给于敏中一般——他就是想不死都不可得了!想通了这一节,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你们最近可有见面?” “回皇上话,前些时日听闻曾大人病体沉重,臣……” 皇帝奇怪的瞄了他一眼,似乎在奇怪他为什么不继续说下去,又立刻醒悟过来,唇边扯出一丝苦笑,他说:“你怕什么?难道同僚生病,你过府探望,朕也会不允许吗?” “是,是臣糊涂。”看皇帝没有不愉之色,许乃钊也放下心来,脸上带出了笑容:“回皇上话,曾大人于任上似乎很有苦衷,又不得上呈,” “不得上呈?什么意思?他有上折子的权限吧?” “是,曾大人有具折专奏之权,只是此事干系甚大,他不敢冒渎天听。” 许乃钊这般卖关子,倒是让皇帝来了兴趣:“到底是什么事,他不敢陈奏?” “是,关于湘省报销一事的。”一边说着,许乃钊一边偷眼看向站住脚步的年轻人,一张蛮清秀的脸蛋上无喜无悲,也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所谓报销一事,从来便是……” “你不用解释,朕知道的。”皇帝点点头,他当然知道户部这等报销大案会给司员,书办等人带来多大的好处,而地方督抚也从来是抱着羊毛出在羊身上的念头,便是有讲斤头之事,最终也还是会顺应这帮人的意图,说来说去,最后都是拿国家的钱,填补了这些蠹吏的腰包。想来真是让人心头有火! 大清朝走过二百年,到今天几乎已经到了积重难返的境地,上到部院大臣,下到地方循吏,无不以贪贿为常事,无论是地方督抚的冰炭二敬,三节两寿所收的红包致敬,均分到每月之中,总要在三五百两之多,若是加上部院大臣应得的饭食银子,火耗银,养廉银,俸米,禄米,总数加在一起,虽只是部院之臣,其豪奢却远胜满清王公。这还只是北京城中,天子脚下,地方督抚怕就是更上一层楼了。 这样的问题皇帝心里知道,却并不准备就此动手解决。事情总要一步一步来。两江总督和漕运总督正在着手漕运改革之事,待此事有了一个圆满的方案之后,再对这些黑了心的家伙动手也不迟。 许乃钊等人站在一边,也不敢打扰,好一会儿的时间,还是六福低声呼唤,才把他惊醒:“皇上?皇上?” “啊!”皇帝霍然张目:“怎么了?” “…………” “哦。”年轻人不好意思的一笑:“朕想事情出神了。” “皇上日理万机,还当节劳才是。” “不提这个,不提这个。对了,最近南书房众臣可有新作啊?拿来与朕一观?” “回皇上话,臣等近日才思枯竭,便偶有心得也难入皇上法眼。倒是因伯兄,所做之画,倒是很可一观的。” “是吗?”皇帝从小在上书房读书,腹笥甚厚,不论是文字一途,还是这等泼墨之功,都下过很多的功夫:“冯培元所做之画,可带来了吗?” “回皇上话,臣涂鸦之作,还是不要在君前献丑了吧?” “无妨,无妨的。从来便有奇文共赏之的美谈,我等岂可让古人专美于前?取来一观。” “是!”皇帝这样说话,冯培元不能拒绝了,画卷他是随身带着的,也正想以此请皇帝御览,若是看得中意了,皇帝一高兴,一些话也就可以进呈了。当下出门而去,过了一会儿拿着几副手卷而入。 六福有意借这样的机会让皇帝开怀一下,主动的过去接过画卷,用针佩钉在南书房的板壁上,虚扶着皇帝走到近前观看。画卷一共有四张,两份山水,一份瓜果的写生,还有一张画着数杆新篁,在风中摇曳生姿。 皇帝是姓钮祜禄氏的孝全皇后所生之子,皇后幼时随父生长在苏州,**以外,还有江南女儿的温柔,这与旗下格格的开朗爽健是大异其趣的,此所以独蒙帝眷,而道光帝老来得子,自然也是宠爱有加,经常抱着稚龄的奕詝,带着他一同欣赏前辈名家墨迹,是以奕詝小小的年岁便称得上见多识广,于文字,书画等类的赏鉴尤其不虚,算是难得的艺术型皇帝。 前面几张看过去,皇帝始终没有说话,很显然的,对冯培元所做不是非常满意,到了最后一张,终于点点头:“唔,这一张好!” “谢皇上谬奖。”冯培元先是跪倒谢恩,然后站起身来为皇帝解释:“这副画卷本是臣得闻入值南书房的恩旨,与几位交好于酒肆薄醉之后,一时兴到之作。” “正是这等‘一时兴到’之作,才可看出画者心中气度。唔,满纸清气,当可问世了。” 听皇帝不吝赞美之词,冯培元只觉得心中痒痒的,又似乎回到当天微醺之境,脚下轻飘飘的站不稳当,除了咧嘴而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的诗文功夫不及许乃钊,但是这份画工嘛,朕没有看过他的画作,怕是不好置评吧?”这等诗画之会,最是能够让人放松心境,几句话的功夫,皇帝转过身来看着许乃钊:“就在这里,让朕也见识一下你的墨宝,如何?” 听皇帝话中有轻视自己的意思,便是许乃钊性情稳重,也不由得来了好强之心:“皇上有命,臣自当谨从。请皇上命题,臣好动笔。” “就以冯培元之画为题,你也做一副一样的。” “是!”许乃钊答应一声,请蔡念慈帮着他在条岸上铺陈纸张,拈起一支笔,打开紫檀的墨盒,注一小勺清水在内,就着余沥濡染化淡,随意挥洒了几笔,顿时烟云满纸,似有无数山峰树木隐藏其中。 “嗯,虽是画工不遑多让,只是这画意之中,倒是隐藏着不屈之气哩。”皇帝一直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待他画完,笑眯眯的说道:“想来,若不是朕偶使激将,还见识不到信臣之风骨凌厉呢!” 第68节 交部公议(2) 英夷提出履约入城之议,皇帝交内阁共议,事关重大,以武英殿大学士卓秉恬为首,计有体仁阁大学士祈隽藻,大学士赛尚阿,协办大学士耆英列席,本来还有一个六月间授予的大学士杜受田,不过他现在出京办差,尚未归来。除了这几位内阁学士之外,六部堂官、大九卿、京中王公亲贵也悉数到庭,再加上内廷学士,翰林院学士,弄得内阁公署中排列得满满当当。 待众人坐定,由卓秉恬先把经过讲述一遍,最后说道:“皇上之意,我大清礼仪之国,万不能作此背信之事。然两广民风淳朴,于夷人因道光二十年之事久久不能释怀,是故若事出贸然,怕会有民变之事发生,这更加是皇上心中不愿。于今进退两难之境,将此事交付公议,众位同僚可各抒己见,唯以宽劳圣怀为念。” “又,皇上有意招英使入京,其事可行与否,也要交众公议。”卓秉恬停顿了一下,眼睛在周围人身上转了一圈:“若是行,英使进京当行何等礼节,也要妥善研究,总要使皇上满意,英使甘心顺从;若是不行,也要拿出一个章程来上奏天子。望诸公一秉至公,进退之际方可叫天下人心服,让皇上满意。各位尽抒伟见吧。” 英夷进京是大清朝百年不遇的大事,事关重大,所以内阁大堂面面相觑,谁也不愿意做这第一个‘尽抒伟见’之人。没奈何,卓秉恬只得点将了:“肃王世子,您先说吧?” 肃亲王世子华丰今年46岁,去年补了个散佚大臣的虚衔,人虽然很是憨愚,却胜在够忠心,皇帝登基之后,由载铨报请,升他做了宗人府的副府丞一职。这等军国之事他几乎完全不懂,听到卓秉恬点名,只得点点头,他说:“我于这等事是不懂的,只知道皇上所言极是,我大清不能做那种背信弃义之事。是以英人入城之事,还要从长计议。” 这番话说了等于没说,卓秉恬心中苦笑,还得奉承他几句:“世子直言大是。正该从长计议。下面该谁了?” 有了一个领头的,接下来发言的人就多了起来。孙瑞珍身为礼部尚书,于刚才他话中提到的英使进京之后的仪体问题最有发言权,当下起身说道:“在我以为,若是英使肯于低头行跪拜礼,倒不妨允准其入京一次。正如皇上所说,我大清之繁丽,之富足,让化外小民瞻仰之后,不能有益宣扬教化之功吗?” “话是这样说。只是英公,不知可有良策使得英使在君前低头?”反驳他的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倭仁,蒙古族的亲贵,说话很是不注意态度,他说:“高庙年间之事,前车可鉴啊!” “所以才要我等臣子商议此事嘛。”周祖培立刻接过他的话头,抢声答道。 周祖培在内阁朝堂之上疾呼有声是有原因的。他认识到皇帝此次下旨,虽是交内阁共议,实际上庙谟独运,心中怕是早有成议,交部公议之事,不过是走一个过场而已。当下排众而出,大声辩驳:“若英夷不肯低头,传扬出去,天下也皆知我大清上国已有仁至义尽之举,不过因为英夷纠结于小小琐碎细节,自己不肯进京,是则进入粤城之事,也便是彼邦无礼在前了。” 一番话引来不少人的赞同,周祖培也是顾盼间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不过有一节:便是言之成理,又何须以如此咄咄逼人之势相对同僚?他能够想到的,朝堂中也有旁的人能够想得到,更清楚他这样的态度所为何来,无非是以亢言之资上邀帝宠罢了。 曾国藩撇了撇嘴角,冷冷的带倭仁驳了他一句:“芝台兄,我有一事请教。” “哦?涤生兄所言何事?” “若是夷人执意不肯低头行跪拜礼,则又当如何?” “那当然……”周祖培大大的愣住了。曾国藩的话便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和周祖培一样,他也猜出了皇帝的心意是想让英使进京的,只是这样的事情不能乾纲独断,要交部公议。不过周祖培的话中漏洞极大,若是英使不肯行跪拜之礼,则其事万万难如皇帝之愿,他这番心机也就是白费了。 周祖培被曾国藩一句话问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恰在此时,殿阁外有静殿鞭声响起:“皇上驾到!” ************ 众臣接驾拜倒,皇帝居中而坐,满面春风的笑着:“都起来吧。” “谢皇上!” “朕今日此来,一来是借这样的机会见见廷臣。朕自登基以来,还有很多人甚至连见还未曾见过呢;二来,也是为了此番廷议之事。若是等票拟上呈,很多事情朕不得与闻,又恐有因辞害意之事,是而亲身到此。”皇帝把自己的来意解释了几句,转头看看站立两侧的朝臣,笑呵呵的问道:“关于廷议之事,卓秉恬?” “臣在!” “议得如何了?” “回皇上话,臣奉旨召集六部九卿及在京中王公大臣共商此事。因兹事体大,尚未有成论。” “那么,可有意向?” “是!”卓秉恬答应一声,把刚才几个人的意见和论点简单说了一遍,最后他说:“臣等皆以为,若英使始终就行礼之事不愿低头的话,此事当做罢论。” 皇帝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所以才到内阁朝堂上来见众臣的。闻言很是以为然的点点头:“此一节也是朕想到了的。英使因当年高庙之事始终耿耿于怀,道光年间轻发虎狼也未始不和此事有关。诚如前数日季芝昌在御前所言:英夷距我天朝万里之遥,风土人情也全不相侔。朕翻阅《圣祖实录》,方知其略:英夷身处岛国,不论是幅员抑或物产,皆远逊我天朝上国。唯知以武力相胁迫,掠夺他国人丁民物以自强。真可谓未经教化,不识王道。” 皇帝明知道自己在说假话,但是这时候难道可以给众臣讲述世界地理的知识吗?也只能顺应着这个时代固有的观念来开导了:“而经朕细心疏爬,也知英夷不奉祖宗,不侍君父,单单信奉上帝。其言也怪,其缘也远,朕苦思不得其详。这且不去说它,只是,英夷上至大臣,下至小民,从来不行跪拜之礼,便是在上帝之前,也只行单膝跪拜之礼,与我天朝殊堪不同。” 自从1840年战事以来,朝中也有人做过对英夷的了解,却从来不很系统,更加不会这样的具体,此刻听闻皇帝说得清楚透彻,一时间倒来了兴趣。朝堂中一片静悄悄,只有皇帝清亮的声音在响起:“考及高庙之事,此言当非诳语。是而朕想,既然英夷从来便有此等风俗人情,我天朝上国是不是也应该以礼相待呢?” “皇上之言臣不敢苟同。”人群中突然想起一个声音,众人定神看过去,正是当初因为皇帝游幸而多番上折子的沈淮。 因为当初陈孚恩一事,皇上认为他犯言直谏,正是言官本色,不但没有处分他,相反的,还任命他署理河南道御史——这也算是为了酬庸他敢于‘绣衣直指’的勇气的一番做法。 京中御史分为‘各道’,其中以京畿道为首,负责稽查内阁,顺天府,大兴,宛平两县的政事;然后就是河南道:负责稽查吏部,詹事府,步军统领衙门,五城之政事。 北京城是天子脚下,豪门巨族居多,便是主人有像曾国藩那般矜持自守的,也难耐家奴仗势欺人。经常有豪门家奴为争抢车道僵持不下,彼此吵得沸反盈天,谁也不让,但是只要听见一声‘巡城御史’来了,就立刻驾车各散,不敢逗留片刻。 而河南道御史,则是有稽查巡城御史之责,是而也被人称为‘御史中的御史’,在森森柏台之中,从来便只有那最顶尖儿的人物可以做到的。 而皇帝如此重用,沈淮自然也是感恩图报,在同僚中更加竖立了不避权贵,犯言直谏的书生本色——上一次皇帝携文庆等人到琉璃厂,也是他第一个上谏章弹劾文庆,最后的结果虽然是皇帝主动揽过了责任,又把他的弹章掷还,却也有所收敛,轻易不敢再做此等巡幸之事。此刻听他又有见解,自然引来众人关注。 皇帝真有点怕他了,苦笑着点点头:“沈淮,你要说什么?” 第69节 交部公议(3) 沈淮听出了皇帝话中有免去英使进京之后在行礼方面的种种细节要求,身为御史,此事又是关乎天朝形象,自然不能不进言了:“回皇上话,臣以为,便是皇上恩准英使进京,其跪拜之礼也不可轻易废除!” “哦?具体的说说?” “皇上有志于英夷入城之事话履前约,只需一道诏书传喻两广总督并广东巡抚,命他二人好生安抚城中百姓,不可有围观,攻击,乃至伤害来人也便是了。允准英夷进京,臣窃窃以为不可!” “哦?为什么不可以?” “天朝百姓自古未见此等样人,若是于御街之上见此金发碧眼儿,围观之际失却仪体事小,为英夷笑话我大清子民少见多怪事大;二来,英使进京,若行跪拜之礼,则恐非夷人心中所愿,若皇上恩准其免去大礼,则天下众口籍籍,皆以为我大清……怕了英夷蕞尔小国,今后中外观瞻,不可不防啊!” 皇帝深深地喘息了几次,借此平息了胸口的郁结之气,还是保持着那一番笑意盈盈的脸色:“想来,不但是沈淮,这番论调在朝臣之中,也是大有立足之地的吧?卓秉恬?” “是!臣不敢欺瞒皇上,臣与沈大人所见一同。沈大人所言,皇上不可不防啊。” “朕本来想找一个更加合适的机会和朝堂之中的诸公一畅胸臆,今天恰逢其便,就在这里说好了。” 以卓秉恬为首,内阁公署中众人同时跪了下去:“臣等恭聆圣训。” “圣训嘛,说不上。”皇帝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慢吞吞的一摆手:“据朕知之,英夷虽不经教化,不通王道,凡事但以彼方利益为攸归,却也深通信义之道。便如同这一次吧。道光二十七年,耆英与英人达成协议,约定两年之后再行办理入城事宜。果然,过了两年之后,英人前来履约。虽因细故而未得尝,也很可见夷人性情于一斑。” “因是之故,朕想,既然夷人并非全然无可取之处,借这一次机会,难道不可以和夷人更多的联系吗?其人纵有百般不是,单指武备一途,难道不就是比我大清兵勇要胜强百倍的吗?” 皇帝的几句话让众人都有点傻了眼:怎么居然扯到这件事上去了?皇帝在说话,旁的人又不能阻拦,只得继续听着:“当年之事,朕尚在稚龄,所知不多。只是看皇考每每念及我大清兵勇虽也奋勇厮杀,终难敌夷人火力,被迫于江宁换约,以致精神劳损,五内如焚。皇考他老人家自道光二十二年之后,圣躬违和,终至弃天下而去。未始不是和此事忧劳过度有关吧?” “朕知道的,皇考念兹在兹之事有二:一曰我大清绪统有人;二就是江宁换约之事,始终萦绕心头,久久不能释怀。” “君忧臣辱。老臣当年身为部员,上不能使君父分忧节劳,下不能安万千黎庶,想来真是惭愧无地。”有卓秉恬的一席话,朝堂之中又跪下了一大片。皇帝倒满和煦的摆摆手:“都起来吧。” “是。” “是以,此次英使进京,朕想若是可行的话,就要和英夷就我大清武备防御,以及其他事体做一次继道光二十七年二月初四日与挪威,瑞典国就五口通商章程进行会晤之后,和英人再进行一次会晤!” 卓秉恬隐约觉得皇帝的主张似是而非,正要辩驳几句,只听坐在上面的年轻人继续说道:“至于沈淮所言及的行礼之事。孙瑞珍?” “臣在!” “你到江宁去一次,面见英使,把朕的这层意思和他说清楚。告诉他们,若想到天朝帝都投递国书,第一步要做的就是行跪拜礼。其他细节嘛,倒不妨容让一二。” “是!臣明白了。” “还有,沈淮,曾国藩?” “臣在!” “你二人身为副使,随同前往。”说到这里,皇帝在内侍的虚扶下站了起来,举步向外,以卓秉恬之下列队相送,“哦,”走到公署门口,他又回过头来,他说:“初四吧,你们三个人递牌子进来,朕还有几句交代。” “喳!” ************ 退值回府,已经是九月初的天气,卓秉恬却觉得浑身燥热,正要吩咐听差取凉茶来用,门上人来报:“回老爷,袁午桥袁老爷递手本进来了。” 午桥是袁甲三的字,道光十五年的进士,这一榜人才济济,科名早发,京中的如他,如许乃钊,如何桂清,如彭蕴章,如张芾。外省做到督抚大员的如罗惇衍,如黄宗汉,如郑敦谨,如吕贤基,都是这一科的同年。袁甲三是卓秉恬的学生,硬邦邦的清流。做到礼部给事中。 给事中是一种类似于御史的存在,与监察御史合称科道,彼此同为言官,有进宫谏诤之责,职掌抄发题本,审核奏章,监察六部、诸寺、府、监公事,还有很特别的一点就是它具有的封驳之权。 这算是一种非常特殊的职务:做臣子的可以有权利欲皇帝的诏谕中出现的或‘不合成宪’,或‘窒碍难行’以原诏谕封缴,故谓之封驳。当然这不过是一份做出来给天下人看看样子的,谁也不会,更加不敢把它当真。 不过这一次,袁甲三却真的动了‘封驳’的念头:皇帝虽贵为天子,却总是年轻人,一言一行有不妥之处,正要身为臣子的尽到规劝之责。不过他总也是聪明人,事涉天子,岂同等闲?当下拿着墨迹尚未干涸的折本到了卓府,见老师行礼之后,把折本拿了出来。 卓秉恬接过折本看看:“《恭请皇上敬实学,慎言动,斥蛮夷三事折》。” 文中的措辞相当激烈,一上来就说:“……伏思皇上亲政以来,几近一年矣!刻下之要务,不可不亟讲求者,仍不外读书、勤政二端,敢为我皇上敬陈之:前数年皇上日御弘德殿读书,心志专一,经史记诵甚熟,读书看折,孜孜讨究,论诗楷法,亦日见精进;近则工夫间断,每月书房不过数次,且时刻匆促,更难有所裨益,不几有读书之名,而无读书之实乎?” 卓秉恬看到这里,摘下老花镜,唇角扯出一丝苦笑:“午桥啊?” “学生在。” “皇上每月书房之中,你可是亲眼得见?” “回老师的话,学生不曾亲眼得见,只是学生身为给事中,也有风闻奏事的权利,老师认为不妥吗?” 卓秉恬摇摇头,却没有说话,带上花镜继续向下看:“……伏愿我皇上懔遵列祖列宗遗训,每日办事之后,仍到书房,计真讨论,取从前已读已讲之书,逐日温习,以思其理;未读未讲之书,从容考究,以扩其识,诗论必求其精通,字画必求其端整。沉心静气,涵养圣德,久而久之,自受益无穷矣!” “……皇上亲政之初,凡仰蒙召对者,莫不谓天禀聪明,清问周至,钦佩同深,气象为之一振。迩来各部院值日诸臣,未蒙召见,人心又渐懈矣!道光季年,先皇宣宗成皇帝每日召见多至**起,诚以中外利弊,非博采旁咨,无以得其详细也。若每见不过一二人,每人泛问三数语,则人才之贤否,政事之得失,何由得悉乎?” “……夫臣下之趋向,视朝廷为转移,皇上办事早,则诸臣莫敢不早;皇上办事细,则诸臣莫敢不细!不如是则相率偷安,苟且塞责,其流弊有不可胜言者。伏愿我皇上仰法祖宗定制,辨色视朝,虚心听言,实事求是;于披览章奏之际,必求明其所以然,则事理无不贯通矣。而又勤求法制,屏无益之游观;轸念时艰,省无名之兴作。” 后面的内容不需细看,卓秉恬也知道大约的内容,把折本合上放到一边,命听差为袁甲三再换来茶水,又给自己拿来水烟,咕噜噜咕噜噜的吸了一袋,方始张目开口:“也可以上得。”他慢悠悠的点点头,一副筹思已熟的神情:“以你的地位,分际,倒是恰好,像我们,就不好开口。” 袁甲三明白,倒不是因为自己是给事中的身份,而是因为怕说了之后不见听,日后就不好开口了的缘故。听老师的说话,不但折子可以上,而且似乎上了之后还会很有效果,就不能不让他觉得满足了。 话是这样说,只是这里面的文字,难道不会太切直一点吗? 卓秉恬坦然一笑:“我刚才说过,你的地位,分际,便是偶有言语失当,也可以用身为御史,谏言进呈时,非如此不能为由,想来皇上也不会见责的。” “是!”袁甲三得到老师的激励,勇气大增,从卓府出来回家又认真审阅了一遍,确定没有违碍之处了,才把折子递了上去。 第70节 临行之前(1) 皇帝第二天就看到了袁甲三的折子,一天的好心情只是在看到折本的时候就立刻不翼而飞了!不用打开,他也能够猜得出来内中不会有什么好话,那份感觉就像是收到债主子寄来的催讨欠款的信札一般,总想能够晚一点打开才好。最后还是用象牙裁纸刀挑开封皮,取出里面的折子看了起来。 前面的内容是关于‘敬实学’的部分,倒还可以硬着头皮看下去,到了第二节慎言动的部分,便不同了:“……皇上一身为天下臣民所瞻仰,言动虽微,不可不慎也。外间传闻皇上携内廷诸人与太监等出大内巡游,以此为乐。此外讹言甚多,外间即谓皇上喜于游观。臣等知其必无是事,然人言不可不畏也。至召见臣工,威仪皆宜严重,言语皆宜得体,未可轻率,凡类此者,愿皇上时时留意。” 皇帝的手猛的一扬,奏折凌空飞出多远,掉在青水磨石的地面上,站在宝座前随侍的六福吓了一跳,只觉得眼前一花,什么东西飞了过去?仔细看去,却是一封奏折。再回头看看皇帝,脸蛋扳得紧紧地,本来就略显薄削的唇片抿在一起,鼻子中呼吸有声,很显然,皇帝生气了。 六福左右看看,身边只有自己一个人,只得咽了口唾沫,干干的问了一句:“万岁爷?” 皇帝也不说话,歪着身体靠在软炕式宝座的一边,把个靠枕放在肘下:“朕想休息一会儿。” “是!万岁爷歇着吧。”六福脚步轻缓的走出暖阁,低低的声音吩咐在外面侍立的宫婢太监:“都小心一点,主子爷生气了。” 这边刚才交代完,内侍来报:“礼部尚书孙大人和曾、沈两位大人递牌子进来了。” “皇上刚才休息,让他们等一会儿再来吧!” “六福公公,已经快到未时了。若是今儿不能见面的话,不如就叫几位大人明天再递牌子进来吧?” “六福,在说什么呢?”暖阁中传来皇帝的声音,六福答应一声,赶忙又转身跑了回去:“万岁爷,孙大人,曾大人,沈大人几个人来了。” “叫他们进来吧。哦,把地上的折子给我。” “喳!” 让孙瑞珍,曾国藩,沈淮三个人进入东暖阁的勤政亲贤殿,在拜垫上跪倒见驾:“臣,恭请皇上万福金安。” “都起来吧。六福,给几位大人搬杌子来。” 搬来杌子,孙瑞珍等人谢恩坐下,皇帝直接问道:“你们几时出京?” “臣等奉了圣谕,准备即刻出京。” “是起旱还是沿运河走?” “臣想,先起旱到通州,然后沿运河直放。” “这样也好,走运河以来可以快一点,二来,你们也可以不用那么辛苦。”皇帝一摆手,制止了孙瑞珍要出口的感恩的话,自顾自的说道:“这一次到江宁,表面上看起来是奉旨办差,身为大臣的荣光无比,实际上,这一次的差事不是那么好做呢!夷人性情狡猾,于礼教之事全无半分容忍,是而要就行礼之事展开会商的话,怕是辛苦的紧。礼尚,你要多多辛劳了。” “是!臣定当详加开导,剀切晓谕,使英人不得以无厌之词为搪塞。俛首无言,甘愿于我皇上前行君臣大礼。” 皇帝随手拿起袁甲三的折子,再一次端详了几眼上面的文字:“袁甲三上折子了,你们知道吗?” “这,臣等不知道。” “嘿!来得好快啊。”他把折本递了过去:“你们看看吧?” “…………” “朕给你们看,怕什么?” “是!”孙瑞珍这才敢把折子接过来在手中展开,简约的看了一便,老人的一双眉毛也皱了起来:“皇上,袁甲三身为给事中,本身也有规劝君父之责,便请皇上默查其心,恕其愚直吧?” “朕没有这样的小家子气,一片弹章上来就会真的动了肝火。只是不明白,当初此事交公议之时,朕也曾经就原委在内阁和朝臣解说明白了。沈淮,你当时也在,是不是这样的?” “是!”袁甲三的折子是封奏,除了皇帝和写折子的本人,其他人是看不到的,沈淮也是第一次看到,心中惊讶莫名:袁午桥的这道弹章,比起自己当初规劝皇帝不可轻出闲游的奏章来得更加大胆和激烈。有心学孙瑞珍的样子劝慰几句,心头又有点妒忌,胡乱的把折子交给曾国藩,自己却并没有说话。 曾国藩眨着三角眼看完了奏章,关于斥蛮夷的部分是这样写的:“……蛮夷之人枭獍心性,其不可测者实非我天朝可知。君前奏对,若其人性情反复,有不可测之事体出现,则悔之晚矣!” 和上折子,只听皇帝继续说道:“袁甲三上折子,本是出于忠君护主之心,朕不会见怪于他。只是,其中的舛误之处,朕却不可不言明。也免得有朝一日夷人进京之后,天子脚下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市井小民都以非礼待之。今天先不急,明天就是御门听政的日子,朕会当众宣讲。” “是!” “还有一件事。就是此番和夷人进行交涉的具体细节。礼尚?” “臣在。” “若是夷人始终不肯低头的话,你当如何?” “臣自当百般劝慰,晓之以理……” 皇帝真想当面和他挑明了说一句:“对方不愿意叩头的话,也要允许他们进京。”的话。不过这样的话也只是在心里想想,若是贸然出口,只怕这三个人立刻就要免冠跪倒,请辞差事了;所以,接下来的话既要让他们觉得能够接受,也要顾全到朝廷的脸面,可得很是认真的构思一番了。当下他说:“当年英使进京,哦,不,是英使到热河行宫朝见高庙的时候,是行的什么样的礼节,礼尚,你还记得吗?” “臣记得的。”这段历史公案对孙瑞珍来说不是什么需要回忆的事情,张口答道:“英使马嘎尔尼于乾隆五十八八月初六,在热河行宫朝见纯皇帝(这都是在说乾隆)行单膝下跪礼。纯皇帝天语抚慰有假,并着有司,将英使一行人好生照料。并于乾隆五十八年年底,礼送出国。” “嗯,大约就是这样了。”话一入榫,接下去的就是正题了:“据朕所知,纯皇帝于英人觐见之时所行之礼节,也曾经有过诏谕的吧?礼尚?” “是!高宗皇帝曾有上谕,臣还记得是这样说的:若该贡使等于进谒时,行叩见之礼,该督等固不必辞却,倘伊等不行此礼,亦只可顺其国风俗,不必加以勉强。行叩见礼,亦无足为荣,即不行叩见礼,亦何所损?” “纯皇帝真乃仁厚之君!”皇帝毫不掩饰心中的赞美,大声说道:“既然是这样的话,朕问你们,如果此次英使进京之时,执意不肯行跪拜礼的话,是不是也可以援引前例?” “这,臣以为不可。” “为什么?” “原因有二:高宗纯皇帝时,英使觐见行单膝跪拜礼乃是在热河行宫之中的万树园,此处乃是离宫所在,便是纯皇帝谅其无礼,恕其远道而来,舟车疲惫,故而加恩免其大礼,也是情有可原,而今日之事,英使文翰等人全无此等情状可为宽免;其二,我大清与英人于道光年间之不睦,举国同知,民间百姓更是对英使进京观瞻在野。若再免除其人跪拜之礼,诚恐天下人以此为由,更增英人咎戾。” 这便是彼此心照了。皇帝点点头,算是接受了孙瑞珍的见解,却还是不死心:“那么,朕这一次面见英使,不如也改在行宫?就在圆明园,你们认为如何?也好让英使瞻仰我天朝文物?” “皇上有意在圆明园召见来使,自然是可以的。只是,礼节之事,不可轻忽啊。” 说了半天还是绕回了原点,年轻人心里这份别扭简直像是吃了什么不合的东西一般的难以消化!终于喟叹一声,把心里的话讲了出来:“礼尚,你可能不会知道,朕这一次遣你到江宁,除了要和英夷商讨进京之事外,更主要的一条便是,朕下定决心,要借英夷进京之际,为我大清变法图强开路。” 孙瑞珍疑惑的眨眨眼:“为……开路?请恕臣愚钝。只是皇上有意变法图强,本也是我大清之福,又和英夷进京有何关系?” “你!” 第71节 临行之前(2) 曾国藩坐在一边,心中很有些焦急,他和周祖培都猜到皇帝执意招英使进京,而且是不准备考虑夷人于礼节方面的细故的,偏生孙瑞珍不知道是不是猜不到皇上的意图,一个劲的以礼法相约,弄到现在,让皇帝都有点无从辩驳了。有心接过话头,阐明几句,又考虑到孙瑞珍是此行的正使,而且是在君前奏对,旁的人是不能贸然插话的。当下也只能保持沉默。 皇帝苦恼的挠挠头,很有些不满的白了孙瑞珍一眼,心中甚为后悔: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话,当初就不应该简派他为钦差大臣,哪怕找一个更加能够顺从自己意图的旗下王公呢?不也是比现在这种油盐不进的状况要好得多吗? 孙瑞珍当然不是傻瓜,从刚才的一番对答中已经完全明白皇帝的意图为何。只不过英夷行跪拜礼之事若是不能据理力争的话,将来惹起朝野纠谏,小民讥评,还是小事;皇帝日后以此为成例,再有什么类似的破坏祖宗成法的举动,所关不细!将来推原论始,责有所归,自己以礼尚之尊,不能适时谏阻,成了大清朝的万世罪人,这千古骂名,承受不起,所以始终做昏悖状,不肯做交心之言。 他在这里继续装懵懂,皇帝真有心开口免去他此行正使之责,只不过孙瑞珍是礼部尚书,赴江宁和夷人商谈进京细节,正是其分内职责,自己降旨把他临时撤换掉,便无异明白宣告:孙瑞珍不可用!若是到了那一步,他除了挂冠求去,真就再也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 左右没有主意,勤政亲贤殿中尴尬的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的时间,皇帝开口了:“曾国藩?” “臣在。” “今年7月间朕曾经有上谕给你,让你于湘省,两江一带觅访贤才,一直以来朕都没有过问这件事,办得怎么样了?” 听曾国藩把胡林翼,江忠源,还有左宗棠三个人的情况说了一遍,皇帝的脸上难得的出现了笑容:都是名人啊!“唔,这几个人朕虽然没有见过,却也听说过,都是堪大用之人啊。你这一次的差使做的不错!” “臣奉旨为国举贤,也是皇上心忧天下,爱才若渴。臣不敢不谨慎从事。” “不是这样说的。是你的功劳,别人分不去,是你的咎戾,旁的人也休想为你遮掩。”皇帝轻笑着,从宝座上站了起来,背着手绕室蹀躞几步:“江忠源也就罢了,过一些时日会有恩旨下发给他;胡林翼嘛,军机处留档,以道员记名使用。倒是左宗棠,朕听人说过,此人性情很是狂傲,可是有的?” 曾国藩暗中为胡林翼欣喜,记名留档是最难得的一种外放方式,更硬过老虎班!不过现在不是为他高兴的时候,听皇帝话中有对左宗棠心存成见之意,这是必须要为左宗棠解释几句的,否则,于他日后可没有半分好处:“皇上圣明。左季高乃是寒士,平生以诸葛武侯自况。荩忠报国之心天下皆知,只不过连番应试,均是场中蹭蹬,也不免有几分自怨自怜之气。臣此次在湘省特为拜会,左季高感戴天恩,却自问才疏学浅,不敢以一介布衣奉召入京,所以,暂时在骆大人府中暂且厝身。” “嗯,让他在骆秉章那里学习一番也好。贸然登龙,于己于人都是弊大于利。非可取之道呢!” 曾国藩心中一动:皇帝这样说话,是不是有所指?心里想着,嘴上含含糊糊的答了一句:“皇上圣明。” “就这样,你们跪安吧。” “喳!” 孙瑞珍三人退出养心殿,刚走出门廊,六福就追了出来:“曾大人?曾大人?” 曾国藩赶忙站住了:“陆公公,皇上可还有什么吩咐?” “是!皇上着曾大人暂留一步,还有些事情要告诉你。” 曾国藩看看两个和他一样摸不着头脑的同僚,口中答道:“喔,那么,……” “请曾大人和我进来吧。”说着话,六福为他挑起了门帘。曾国藩不敢怠慢,向孙沈二人一拱手,又走进了养心殿。 行礼已毕,皇帝让曾国藩站了起来:“把你留下,是有一件事要问你。刚才,朕和你们说的话,你可听清楚、想明白了吗?” “是!臣明白,皇上之意是,招英使进京之事,当以高宗皇帝之事为成法。细节之处,也可援引当年高宗纯皇帝上谕为例。” 皇帝对他这样的奏答很满意,语调也变得轻松了下来:“正是这话!孙瑞珍刚才所进言,朕虽然也知道他是为国之谋,但是时移世易,现在的大清已经六十年前的大清朝了。你上的那份《历陈民间疾苦三事折》中,不是也在在表明了吗?” 曾国藩赶忙跪倒,他说:“回皇上话,臣所上之折,皆为荒诞不经之语,皇上不大加挞伐,臣已是默念圣恩。” “朕知道的,朕也没有任何怪罪你的意思,其实,就是你不说,朕也早有求变之心。两江和漕督现在正在进行漕运改海运之事,到明年,最晚到咸丰二年,朕就要在两江看到初步的成效!”皇帝简单的说了几句,自觉话题扯的有点远,又拉了回来,他说:“今日先不说这些。照你想来,孙瑞珍可能领会到朕的这番苦心吗?” “臣以为,孙大人也有难言之隐。” 一句话如有探骊得珠之意,皇帝豁然开朗!“你是说,孙瑞珍只是责任攸关,不敢有所表露?” “是!” “是啊,是啊!”皇帝慨然点头,曾国藩一句话给他提了醒,也立刻让他融会贯通起来:“他做礼尚,于此一节上若是不能力争的话,嘿!说来,还是一个‘名’字作祟啊。” 曾国藩连回话都不敢了。他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孙瑞珍在君前不出任何交心之语,便是顾全到他自己的名声!这样诛心之语出自皇帝……,他把大帽子放在一边,频频碰头不止。 “既然你能够领悟到这一层,曾国藩?” “臣在!” “怕你就要多多辛劳了。” 曾国藩心中恼恨自己多嘴多舌。皇帝让自己多多辛劳,无非就是让自己代替皇帝,甚至代替孙瑞珍做出决断,自然的,到时候挨骂的也就会变成了他自己。他又是那种忧谗畏讥的性子,心中更是懊恼不止。只不过在君前不能有所流露,也就更加的郁结起来。 “曾国藩?你可是认为将来英夷进京之后,于行礼一节上有失朝廷仪体,你身为副使,带人受过而心中委屈?” “臣不敢。为君父分忧是臣分内之责,臣不敢因一己之名而置皇上,天下福祉于不顾。” “说得好!”皇帝猛的打断了他的话头:“你能够这样想,必有后福!” “是!” 皇帝拿起书案上的笔,寥寥几笔草拟了一份上谕:有礼部尚书钦差大臣孙瑞珍携都察院御史沈淮,户部左侍郎曾国藩奉旨赴江宁同英夷会商进京朝见一事,夷人于礼法之事若有纠结,着曾国藩可便宜行事。钦此。 写完了这道上谕不算上谕,圣旨不算圣旨的文字,皇帝又拿出随身带着的,乾隆朝传下来的一方小印,上面用阳文刻着‘御赏’二字,在案上的朱砂中点了一下,盖在了纸上,向下一递:“这个,你拿着。” 曾国藩只看见皇帝在写什么,接过来看了一下,赶忙再一次跪倒:“皇上,臣不敢领旨。” “怎么了?” “皇上,若是臣手中有皇上密赐的手谕,则时时刻刻心头惦念,又可能心中甚是骄狂,于正事无半分助益,反倒伤了皇上识人之明。” “朕相信你的为人。写这份东西,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若是英人肯于低头的话,就当无有此事,不就行了吗?而且,这份东西若是能够不用的话,还是不要用的好。此事你知我知,再无第三个人知晓。”皇帝向下一努嘴,示意六福把旨意再一次捧到他面前。 “是!臣拜领圣谕。只盼此行一切顺利,这份圣谕永无见天日的那一朝。” “你起来说话。”皇帝突然动了感情,示意他了站起来:“上一次的事情,你虽然确有过失,朕的处置决断也稍有……事后回想起来,总难掩不忍之意。你不要闹意气啊!” 曾国藩甚至还没有站稳,噗通一声又跪了下去,以头触地,他说:“雷霆雨露莫非君恩!总是臣处事操切,赋性粗荒,于君上之赏不知心怀感激,皇上绳以重切,正是明君当为!臣又怎么敢有怨怼之心,于君父所差意气从事?”他也真是胸怀激荡,几句话说得零零碎碎,几不成句。 “算了,我们不说这个。”皇帝也觉得和臣下说这样的话有点失格,不过话题既然展开,也不必隐晦,正好趁这样的机会和他多讲几句:“朕这一次简派你们几个人到江宁去,是为了和英夷商讨进京一事,想来英夷断然不会屈从于我天朝礼法之约,所以可能会耗费很多的精力精神。这也罢了,只有一节,你要记住:若是英夷始终不肯低头的话,朕允许你和他们说‘若是此次成行,不但广东入城之事有望解决,朕还会在这天子脚下划出一块空地,容英夷在北京城中设立领事场馆,以为将来与我大清做进一步沟通之用。’” “设立领事场馆?”曾国藩大吃一惊:“这……?皇上,难道不会更遭人……臣是说,” “你是想说遭那些言官上折子吗?朕也想到了,只是啊,涤生,”皇帝轻轻的叫着他的字,他说:“你上的那份历陈民间疾苦三事折上写得清清楚楚,我大清已经到了积重难返的境地,若是还不知奋发图强的话,嘿!只怕不忍言之事就在不远。” 皇上居然口出这般亡国之言,让曾国藩完全没有办法接口,只得在旁边沉默着。 “所以,朕下定决心,便是有再多的困难,再大的阻力,也要一力推行新政。而邀请英夷进京,只不过是这份新政的第一步。”难得的说出心里话,皇帝的神情居然轻松了很多,他继续说道:“曾国藩,你将来是有大用之人,可要辅佐朕啊。” 曾国藩再一次跪倒:“只要于我大清有利,于皇上有利,臣就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第72节 江宁办差(1) 一路顺河而下,洪波涌起,运河两岸层林遍染,一派可供人吟咏一番的秋风萧瑟之景。 舟中的几个人在下人的服侍下刚刚用过了晚饭,正围坐在几案前品茗谈天。他们三个人都称得上是理学大家,不过所学途径却殊无相侔。曾国藩是笃守程、朱,这一点和沈淮一样,而孙瑞珍的理学则是由陆象山而来的王阳明之学。朱、陆各成门户,有名的“鹅湖之会”,彼此辨疑质难,各不相下;这天在秋风飒飒的行舟中,三个人分作两派,意气激昂,各自当仁不让,亦算不输于前贤。 曾国藩所致力的朱子之学,重在格物致知,以为“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格物就是穷物之理,以至于极,来扩充此心的知识,到一旦豁然贯通,‘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这就是所谓“穷理尽性”。 但陆象山的看法不同,他认为“心即理”,是一非二,此即为一个人与生俱来的“良知”。如果说一个人定要读书才会有良知;那么尧舜并不曾读书,何以成为圣贤? 发展到明朝的王阳明,本来也是信服朱元晦的学说的,从格物去致知,所格之物是院子里的一丛竹子,为何竹有节?为何竹长青?竹如何生笋?何以笋可食面竹不可食?竹叶又为何与树叶不同?这样格来格去,格不出一个名堂;而焦劳苦思,到了第七天上竟恹恹成病,很悲伤地在想,没有这大力量去格物,圣贤是做不到的了! 于是王阳明就想:圣人到了这步田地,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这样想来想去想到半夜里,明月中天,寸心澄澈,忽然大悟,自己所做的事,就是圣人之道!自己心里就有良知;良知可以自致。不必经由格物去求。这比陆象山的学说更进了一步,而与朱元晦的道理,相距也就更远了。 但是,曾国藩不喜欢王阳明“致良知”的学说,另有缘故。王阳明的“致良知”的由来,近乎佛家的“顿悟”;他的《传习录》中,有“所机锋”的禅味。而曾国藩所讨厌的就是这一点禅味;因为在儒家看,那是异端! “二公莫流于门户之见!”看两个人的争论有流于意气的迹象,沈淮赶忙劝阻:“照我看,二公的异处甚微,同处极多:第一,言必信,行必敬,皆不愧为真儒;第二,一片民胞物与之心,但求有利于民,不计个人荣辱安危,皆不愧为醇儒;第三,著书立说,力倡正学,皆不愧为大儒。” 曾国藩和孙瑞珍同时拱手一笑:“不敢,不敢。东川兄过奖了。” 争论了一番,两个人都暂时失去了说话的兴趣,座舱中静悄悄的,只有河上刮过的风声呼呼过耳,偶然有波涛拍打着船身,有节奏的声响让人昏昏欲睡。 “涤生兄,东川兄,此次办差,非比寻常……,”孙瑞珍又挑起了话题:“……我大清小民于江宁换约之事始终耿耿于怀,未有片刻或忘,此次若是英夷于行礼一节始终不肯低头的话,民怨沸腾还是小事,伤了皇上识人之明,老夫就万死不能尝其辜了。” “英公之言大是。”沈淮用力点点头,大声附和到:“若是英使终究不肯于皇上之前低头的话,即使皇上有意允准其进京,我等身为臣子的,也当犯言直谏,一力抗阻。” “嗯,东川兄所言不愧为谋国之议。老夫当忝为骥尾,与东川兄联名上奏。”孙瑞珍捻着短髯一笑,眼神从沈淮脸上转到曾国藩:“涤生兄以为如何?” 对方问到自己,曾国藩不能不说话了,放下手中的茶杯,他想了一会儿,慢吞吞的开口说到:“英公与东川兄所言自然是我等身为臣子的本分。只是有一节,国藩心中狐疑,还请英公指教。” “不敢,不敢当。”孙瑞珍赶忙摆摆手:“指教二字万万休提,只是涤生兄若是有疑问,不妨提出来,我等共商便是。” 曾国藩也不客气,径直问到:“英公,东川兄可知,皇上此次派我等赴江宁办差,本意为何?若是只为与夷人讲明道理,使其顿悟前执之不可行,张帆南返,只需一纸上谕,将此事交由两江总督陆大人和夷人晓谕明白,也就是了。何必我等?” 沈淮和孙瑞珍同时一皱眉:“那,以曾兄之见呢?” 曾国藩苦笑着摇摇头:“此事我也纠结于心,始终不曾通晓圣心为何。所以才拿出来与两位大人相商。” 孙瑞珍心中鄙视:他虽然不知道那一天皇帝又把曾国藩召回殿中所为何事,也不知道他手中有一份皇帝临时写就的上谕,但是论及皇帝的心思,他自问也未必就猜不到。同样的,这一次同行的三个人怕也都是心中了然,不过这件事也是彼此心照,嘴上不能说出来而已。 这会儿听曾国藩提及,孙瑞珍倒不能不表示态度了:“以老夫看来,皇上圣心为怀,于英夷有还远之意。我等当上体天心,将此一节与英夷解说明白。并以前情为例,总要迫使英夷于我皇上面前行君臣大礼的为是。” 孙瑞珍有了这样的表态,曾国藩心中满意,学着他刚才的样子捻髯一笑:“英公之言大是,国藩佩服。” ************ 大清于道光二十二年和英国人签订的《江宁条约》中关于英人在华有着很明确的规定:‘……大皇帝恩准英国人民带同所属家眷,寄居大清沿海之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等五处港口,贸易通商无碍;且大英君主派设领事,管事等官驻该五处城邑……。’ 条约中写得清楚,但是实际上,来自中华上国的小民百姓对这些红头发,绿眼珠的夷人从来都是不肯以礼相待的。便以入城为例:上海和宁波还好一点,英国人很快就实现了目的;厦门不过是一个方圆一里的炮台,英人主动放弃;至于福州,道光25年的时候实现了外交官入城,英国民人是在道光三十年年初的时候才入的城。最让英国人懊恼和无奈的就是广州,因为入城一事几乎再一次引发双方激战,最后没有办法,只得搁置了此事。 其实,即使是入了城,英人在中国的生活也未必如想象中的那么自由和顺畅,只是中国人那些或者好奇,或者敌视的眼神,就让生活在城中的‘所属家眷’如芒刺在背,时时刻刻都得注意身后有没有来自中国人的动作。一些领事,管事家的太太小姐,更加是连大门都不敢出。本来是想到这遥远而陌生的东方古国来领略一番神秘文化的本意,到了这里才发现,自己的生活起居和行动方式,与这里本来信奉的文化却是这样的格格不入。 此等事体文翰无从过问,也无暇过问,他这一次从香港到上海投递公文,本身是一件不很合乎情理之事——清朝自道光中叶之后,迫于外势,任命两广总督同时兼理五口通商事物大臣的职衔,就近负责和身在香港的驻华公使联络和处理相关事宜。不过时任两广总督的徐广缙是个百分之百昧于外务的书生官员,只从他和任广东巡抚的叶名琛组织十万民勇,不惜因入城之事与英人开战就可见一斑。 文翰自知和他说不清楚道理,绕过五口通商大臣,直接到上海,派遣通译麦华陀把由英国外交大臣巴麦尊关于广州入城一事的照会交给了陆建瀛。并请他转呈大清国皇帝陛下。 英国人的这种做法是很出乎常理的,陆建瀛总算不是傻瓜,知道这样的事情不能轻易同意,当下通过通译询问:“既有公文,应在广东总办五口事物大臣处呈递,因何远至上海面呈?” 麦华陀的答复是:“徐大人与我们不睦,不便呈递。” 陆建瀛知道是因为道光二十九年之事引发的争议,当下好言相劝,以自己职衔所限,不能转呈为由,意图将英国人打发回广州,谁知道麦华陀在中国有年,很知道这些人色厉内荏的本色,当下说道:“若是大人不愿意的话,我也只能远道奔赴天津,交付有司转投了。” 陆建瀛一听这个,有点害怕,当下以‘天津不在五口通商口岸之中,不应违约擅往。而且,沿途文武亦必盘诘拦阻’为由劝阻,谁知道麦华陀吃了秤砣一般的铁下心来,非要到天津投递公文不可。 没奈何,陆建瀛只得好言哄骗,最后答应把照会收下来,由自己代呈大清皇帝,然后等待批示事宜云云。这一次,英国人同意了。 看到了镜花缘读者的留言,对读者的谅解表示感谢。明天开始,恢复正常。 第73节 江宁办差(2) 陆建瀛率满城文武到江宁城外,将三名钦差迎入接官亭,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请了圣安之后,簇拥着几个人进入两江总督衙门公署,彼此分宾主落座:“英公,涤生兄,东川兄,远道而来辛苦了。” “哪里,瑞珍身兼皇命,不敢言辛苦二字。”孙瑞珍客气了一句,立刻把话题引入正题:“本官和曾沈两位大人此次赴省,想来陆大人已知其故了吧?” “是!建瀛已经接到滚单,……”陆建瀛停了一下,眨眨眼睛看向孙瑞珍:“英公,皇上真有意要让夷人进京吗?” 孙瑞珍心中苦笑,这番旨意的内中含义连陆建瀛都瞒不过,更不用提天下悠悠亿兆黎庶了。他不好接这样的话题,转而谈其他的岔开了:“英酋文翰,现在可在府城?” “正在府城。建瀛接获滚单之后,立刻让苏松太道麟桂通知了文翰一行人,英夷于此事倒甚为高兴。在本府想来,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一来嘛,自从先帝十二五年于虎门签订《退还舟山条约》之后,英夷已有多年未曾有过与我大清钦命要员会晤之机了。二来呢……”陆建瀛慢吞吞的打量着端坐如钟的几个人,态度很是谦恭,他说:“英酋本是挟怨而来,这一次递交的照会,本意也是为广州入城之事请朝廷拿出一个章程来。此番孙大人一行抵省,此事解决有望,故而在开怀之外,更有几分期待。” 孙瑞珍很明白陆建瀛这样大说好话的缘故:英酋递交照会之事,让他很是头疼,赶又赶不走,留在这里又找不到任何的解决办法。这一次自己和曾国藩,沈淮到江宁,与其说是办差,倒不如说是替他解决问题来了。 难得的轻笑几声,他说:“皇上此番派我等前来江宁,正是要就英夷进京之事和对方商讨的,只要英酋肯于在我皇上面前行君臣大礼,我想,皇上自然也愿意让天子脚下百姓见一见来自西洋各国的客人。” “啊!”陆建瀛想起来了,诚然,皇上有意召英夷进京不是很能够瞒得过众人的眼睛,只是啊,君前行礼一事,倒是要和对方好好磋商一番了!想到这件事会由孙瑞珍等人伤脑筋,便又放开了怀抱:“既然这样,就等到明天和英夷相会的时候,再行与之商讨。”说着话,他笑呵呵的站了起来:“今日几位大人初至江宁,建瀛已命人准备酒席,略尽地主之谊。孙大人?几位大人?” 到了这里,也无需和他客气,孙瑞珍拱拱手,“既然如此,便叨扰了。”几个人叫来听差,就在总督府的后堂换上便衣,由陆建瀛,苏松太道麟桂做陪客,一行人分别入席。 菜是蜜炙火方,八宝翅丝,荠菜鲜笋,网油鹅肝,还有几个装有熏鱼,醉蟹,柑子,风鸡的小盘子,最后还有一大碗鸡汤鱼圆,红黄绿白,只是论色,便已让人颇有酒兴了。 陆建瀛含笑邀客入座,自己在主位相陪,觥筹交错之间,气氛不像刚才那般的生硬了,孙瑞珍酒量甚浅,却很是好这天之美禄,陶然举杯,浅浅的抿了一口,开声问道:“陆兄,漕运该海运之事,举国关注,不知道进展如何?” “上承皇上谕旨,下有隶属用命。总算是不负皇上所托,此事已初见端倪。” “哦?怎么说?” 提起这件事,陆建瀛也是心中得意,当下为众人解释了起来:自从今年五月间杨殿邦在淮阴请郑若增过府衙论及沙船帮和江淮四的罗九合作,并且安排现有漕帮部众与之合作改行海运之事谈判以来,凭空给其他漕帮增添了很大的压力。 陆建瀛所要负责的是湖属八帮的漕帮改制事宜,和江淮四比较起来,湖属八帮都是疲帮——因为盘剥过甚的缘故。其中有一个名号为半帮的帮众,据说,这个一半的漕帮本来是属于漕帮祖师潘祖的书童,姓姚,单名一个发字,杭州人,生来聪明伶俐,事主忠诚,潘祖爱之如子,因而也收为徒弟,法号文铨,在潘安堂三**弟子,称为“守座弟子”——此人在帮中有特权;潘祖曾将编余的粮船一百六十四只,又分出半只,赏给姚发,随帮贩运香末杂货——实际上就是半公开的走私——自此留下半帮的名目。 半帮船又名“随运尾船帮”,大多是粮帮中最“吃得开”的人假借势力,贩运京广杂货,北去运南货,回空运京货;绍兴酒在京里称为“南酒”,大部分就是半帮船运了去的。而这一次陆建瀛要解决的湖属八帮,就用到了现在的随运尾船帮的帮主——他叫孙祥成,除了掌管利益极大的本帮业务之外,他还有一个身份,是嘉白帮的帮主孙祥太的弟弟。兄弟两个和罗九爷一样,都是‘来’字辈。 所谓的嘉白帮是湖属八帮中最大的一支,承运嘉属七县的自粮,部下漕丁众多,可称得上是两江总督管辖下的最大的漕帮分支,如果能够拿得下孙祥太,再配以杨殿邦的漕运总督衙门正在进行的对江淮四进行的改革,那么,完成皇帝交付的将漕运改为海运的重任,就不会有很大的阻力了。 本来,湖属八帮,尤其是嘉白帮是属于江苏省藩司所管,只不过皇帝的谕旨交代得很清楚:漕运改革之事,着两江总督陆建瀛与漕运总督杨殿邦共同署理。而杨殿邦将近80岁的年纪,自然不可能让他过问太多,所以也就只有把更多的事情交给陆建瀛了。 当然,要完成这样的任务,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孙祥太势力很大,而且于漕运改革之事多有怨言,认为这是朝廷有意要逼死漕帮十数万部众,断绝漕丁的活路,据说酒后经常有大不敬之语态流露,弄得帮众人人自危。当然,这样的话只是道听途说,陆建瀛既不能当真,更加不能彻查——一旦发作起来,便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漕运改革在自己这里出了纰漏事小,惹得紫禁城中天颜震怒就是大事了。 实际上,孙祥太一半是生气,一半是发愁:湖属八帮都是疲帮,从来被各方盘剥,勉强混一个温饱,还要时常靠弟弟的随运尾船帮接济。听说江淮四的罗九搭上了郑若增的沙船帮,双方现在的合作非常紧密,一边挑选精装补充进新沙船帮,一边筹资购买、新建俗称叫四不像的沙船,准备来年春天扬帆出海。而自己这边呢?听和湖属八帮有联系的京中大佬言,从明年起,最晚到咸丰二年,江南所有的一百二十七帮半就全都要完成改行海运的准备,等于是漕帮现在的状况,最多维持到后年,就要全部烟消云散了。 而最要命的是,这一次改行海运是皇帝亲自主持过问,殊非当年陶澍上书朝廷可比(这一节前文说过,不赘),简直只能是坐以待毙,而没有任何的解决途径。还好,总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孙祥成结识了嘉善县的一个钱谷师爷,叫周大庆的,后者为他出了一计:此事漕帮急,陆大人那里,难道不也在急吗? 一句话点醒孙祥成,是啊!皇上的旨意是把漕运改革之事交予两江总督和漕运总督共同署理,现在漕督那里事情已见端倪,而两江这边却还没有很正式的起步,漕帮为将来的生计发愁,难道陆建瀛就不为在皇上跟前交不了差而伤脑筋了吗?虽然花了五百两银子觉得肉痛,却是物有所值。孙祥成回到帮中家庙和哥哥说明此事,孙祥太也认为确是的论。这件事就和陆建瀛拖下去,看看最后是谁先顶不住压力。 陆建瀛生了一副好口才,说得活灵活现,把在坐的几个人的注意力都给吸引了过来,孙瑞珍笑了一下:“这位粮谷师爷之计,虽然也只是出于疲兵之想,却不失为釜底抽薪之法。不知陆兄如何应对呢?” “我嘛!自然很简单,以不变应其万变。漕帮十数万部众,本官倒要看看,是他孙祥太撑得住,还是我坐得稳!” 曾国藩心中一惊:倒是不知道陆建瀛是这样狠毒的角色!漕帮便是有孙祥太等人不肯放弃利之一字,那十数万帮众又当如何?有心劝解几句,转念一想,自己这一次到江宁来,是为了和英夷相见谈判,他又是那种不大爱说题外话的性子,当下嘴唇动了几下,又把话咽了回去。 钦差的公馆设在三山街大功坊的瞻园,当年大明开国功臣中山王徐达的府邸,颇具池台花木之胜景,负责办差照例是首县上元县的事情,县令姓王,很会来事的一个人,言辞便给更加的不在话下。为了办好这趟差事,便是连自己的铺盖卷也带来了,以便昼夜料理。 和孙瑞珍,沈淮商量了几句明天见面的事情,各自回房休息。待得周围安静下来,曾国藩才有精神打量自己居住的这间管驿。王县令真是有心人,房间布置得非常雅致富丽:梨木桌案上铺着簇新的细竹布,一个通体碧绿的四格翡翠笔格,上面放着大小不等的牙管与湘妃笔管,一方大号端砚,白玉水盂,水晶镇纸,镇纸下押着一叠木刻水印的嘉乐堂字样的笺纸。 他自问不是那种以物喜,以己悲的人,但是看到这些,心中还是很承对方的情,满意的打量完毕,吩咐听差取出书箱,拿出文房用具,他有记日记的习惯,当下就着灯光在书案上继续昨天的内容开始写:“……晴而风,黎明开船,挂帆而行,水深有风,船行甚速。未正抵省府江宁,城墙极高阔,望之凛然。总督陆建瀛迎迓于码头,有麟桂等人,余者不能识。相见攀谈甚欢,于府衙宴请,麟桂为陪客,闻陆督言及漕帮之务,虽不关己,仍有悲悯之意。午夜静思,漕运之事乃皇上爱民之术,若为酷吏操行,恐成伤民之本。与圣意拳拳殊不相侔。思及不能一吐骨鲠之言,心中甚为不耻!”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望望外面清亮的月色,叹息一声,又一次拿起了笔:“……明日初见英酋,不知可能与之谐否?人言心所谓危,不敢不言,只不知明日之会,是何终局?” 第74节 江宁办差(3) 文翰的职衔的全称是香港总督,全权公使,五口通商事物监督大臣。此次北上他作为英方的全权公使,是为了道光二十九年广州之事带着英国外相巴麦尊的亲笔信,本来是想转交给大清内阁大臣(英人语)穆彰阿,并请其转呈大清皇帝陛下的,谁知道中国人的办事效率居然这么低下?一封公文左右推搪,前后瞻顾,一直到穆彰阿被大清皇帝撤职,居然都没有送交出去!弄得文翰心中好气好笑:这样的一个国家,这样的一群官僚,在这已经开始工业化进程的时代,想要在对外战争中不尝到失败的苦果,庶几难矣! 在上海等待了几天,听闻来自中国首都的钦差大臣到省,并将会和己方就公文事宜进行正式的磋商,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或者,这一次见到的大清官僚,能够给自己带来一个好消息?怀着这样的期盼,文翰带着通译麦华陀和英国驻上海领事阿利图,各乘官轿来到两江总督衙门。 在中国多年,文翰发觉轿子这种纯粹的东方特产真的是蛮对自己的胃口的,不大不小,走起路来稳稳当当,而且还可以充分保留乘坐者的个人**,比起在香港使用到的马车,又无端的高出了一个档次。他甚至觉得,如果自己有一天退职回到故乡,是不是也可以做一顶轿子来显露显露威风?转念一想,又觉得荒谬:曼彻斯**头上的那些苦力们,可能像中国人这样会抬轿子吗? 轿子停稳,三个人低头钻出,两江总督府前的辕门外礼炮隆隆,向远道而来的客人表示正式的欢迎。江宁府的百姓见这样的场景见得多了,原也不足为奇,只是今天的情况有点特殊,轿子中居然钻出来几个身着西服马裤,脚蹬长筒马靴,手中拿着礼帽、文明杖的洋鬼子?这是所为何来? 不大一会儿的功夫,总督府门前就聚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一个个交头接耳,似乎在猜测这几个洋鬼子的来历,有大约知道一点的,给身边人解释着:“看见了吗?领头的那个小个子,据说就是来自香港的英国总督,叫文翰的。” “香港?不是我大清治下的吗?怎么有英国总督?” “你真是个糊涂的家伙!道光二十二年的事情,你忘记了吗?也是在这江宁城中,《江宁条约》之后,香港给了英国人了!” “怎么平白给了他们?他们用什么来换?我大清治下的土地,怎么就这么给了洋人?” “不是平白给他们的,是租借,租借他们99年。” “娘哎!99年?我可见不到回来的那一天了。” 一句话出口,惹来周围一片欢笑:“不但你看不到了,在这里的这些人,怕都是看不到了。” 这边众说纷纭,文翰听得似懂非懂,手中拿着礼帽,向周围的人群点头致意,却应者寥寥,更多的人都是在用一副冷漠的表情瞅向他,弄得他好生无趣,在心中暗暗嘀咕了几句:粗鲁的家伙。 “爵士阁下?”一声同伴的呼唤,让文翰醒过神来,转头看过去,以陆建瀛为首的几个大清官吏,已经迎出了总督府的大门,一个个帽翅恢宏,补褂鲜明,全然是公服出迎。他只认得一个陆建瀛,其他的几个人,大约就是大清皇帝陛下派来的钦差大臣了。 门口的戈什哈连哄带搡,把周围围观的百姓尽可能的驱赶开——今天的日子非比寻常,陆建瀛事先有过交代,万万不能在夷人面前失了朝廷了脸面,是故驱赶可以,却绝对不能动用武力,至于平时所用的皮鞭,更是被明令禁止。所以,一群总督府的戈什哈,竟然是累得满身大汗,好在,没有办砸了差事。 双方在总督府门前相向而立,一方作揖,一方鞠躬,互相介绍了几句,陆建瀛肃手邀客,在一众人的引领下,步入总督府大门,外边看热闹的百姓兀自不肯散去,三五成群的向门口肃立的侍卫打听细情,弄得总督府门前如同集市一般的热闹。 文翰在中国生活有年,不过香港那个地方虽然已经经过十年的整修和发展,却远远比不上内地的繁华富丽,步入两江总督府,他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看花了!几时曾经见过这般堂皇,这般高贵的所在啊! 两江总督府就是后来的国民政府的总统府,其中亭台楼阁,流水假山,若论及构思之巧妙,建造之典雅,选材之精良,做工细节处之考究,也唯有北京的圆明园可以稳胜一筹,其他地方,怕都要退避三舍。自然令得初到贵地的文翰等人眼睛都看直了! 一路欣赏着这中华文物之精气细腻,一边向前踱着步伐,直到进入总督府正厅,文翰才正式清醒过来。这样的场合他不能算陌生,抬头看过去,居中的总督正衙上有蓝底金色的‘调和元气’四字,殿阆中的四根抱柱呈朱红色,两个人也未必搂得过来,在抱柱围拢下的正厅里,东西向分列着两张紫檀木的桌子和座椅。不用问,这是为双方会谈时准备的。 彼此入座,有总督府的听差为各人端来茶水,然后垂手肃立在中方一侧。文翰知道这个规矩,这杯茶水不是用来喝,而是用来摆样子的——不至于闹出什么笑话来。 作为中方正使的孙瑞珍等到对方落座,先开口了:“贵使先生,此次本官奉我大清国皇帝陛下谕旨,到江宁来与贵方相见,实是为贵国使臣意欲赴天津投递公文一事。自道光二十二年贵我双方江宁换约以来,于国事早有协商,贵国如有公文往来,只可交予五口通商大臣,由该大臣转呈我国皇帝陛下。此事也已列入条约之中。今日贵使贸然毁约,期期以赴天津为要挟,实为背信之举,令人齿冷!” 他一边说着,麦华陀一边哇啦哇啦的翻译着,等他说完,他的翻译也结束了。文翰点点头,表示听明白了:“大清国专使阁下,很遗憾我们要在这样的环境下见面,并就贵我两国的纠纷展开磋商。但是,专使阁下,这一次本公使北上而来,实是为大清国下属官员迟迟不肯履行当年签订的合约细节而来。……” 麦华陀说话有着很重的口音,不过勉强还能够听得懂,孙瑞珍聚拢精神,听他滔滔不绝的把徐广缙,叶名琛等广东官吏挑动民丁,结成兵勇,阻挠英人进城,蓄意破坏《退还舟山条约》中关于允许英人在条约签订两年后自由进出广州城的细节全数说了一遍。 孙瑞珍感觉有点奇怪,看那个英国公使似乎没有说很多嘛!怎么从通译嘴里说出来的话这么多?是不是他们的语言就是这样?真是匪‘夷’所思。 到最后只听麦华陀大声说道:“贵国徐大人,叶大人与我们不睦,不但令到驻扎在香港的英国侨民感到遗憾,更加会使两国本已经通过自由贸易建立起来的友谊处于岌岌可危的边缘。是故,我想敦请大清国皇帝陛下认真思考和处理此事。若是因为这件事情,导致贵我两国在广州地区,乃至东南沿海地区发生任何的摩擦的话,责任全部由贵国承担。” 孙瑞珍听到这里,脸色很明显的沉了下来:“贵专使先生,这番话是在威胁我国吗?” 文翰多多少少能够听懂一点中文,更不用提坐在他身边的上海领事阿利图了,听到孙瑞珍语气加重了语气,在下面轻轻地拉了一下文翰的衣角,和他耳语了几句:“不,专使先生,这绝对不是在威胁贵国,只是想借此机会表达我国政府对此事的不满。另外,希望贵国政府和大清皇帝陛下本着友好解决此事的态度,尽快的商讨并解决这一次令人不快的摩擦。” “我大清皇帝陛下高屋建瓴,于国事,于两国邦交都有庙谟独运之伟见。此诚非我等臣子所能妄加置评,更非身为人臣者所能进言之事。”一套官话将文翰的话全数挡了回去,孙瑞珍慢吞吞的向上翻了个白眼:“不过,本官此次到省,除了要接洽公文之事之外,还有一节。便是我大清皇帝陛下有意,恩准大英国专使文翰爵士先生,赴京陛见。” 麦华陀大大的楞了一下,竟然忘记了翻译,还是阿利图暂时代替他行驶职务,把话翻译给了文翰。后者也是楞了好大一会儿:“专使先生,您是说,贵国皇帝陛下,允许我进京去见他?” “大胆!”沈淮大声呵斥:“是陛见我国皇帝陛下!” 孙瑞珍的脸色也非常郑重,身体前倾的望着对方,大声说道:“专使先生,我想我有必要提醒您,不论您最终能不能进京朝见我朝皇帝陛下,也请您保持起码的尊敬和礼貌!” 关于这一点,文翰真是无言以对。在中国多年,他很清楚的知道这个东方的国家和自己的祖国完全不同,国人对于皇帝的尊敬和礼貌是时时刻刻表现在外的。当下很是歉然的站了起来:“对不起,请原谅我的失礼。” 第75节 江宁办差(4) 听到文翰道歉,中方一面的众人脸色才逐渐和缓了下来,待到他再一次坐定,曾国藩继续刚才的话题说道:“专使先生,此次进京,乃是我皇上天恩浩荡,不以华夷而心存畛域之念,所谓‘盖华其心而不以其地而夷焉’,公使先生当上仰我皇上圣德,于朝见之时,以君臣之礼相见。” 这番掉文的说话让麦华陀很觉得难过,琢磨了半天,他自己也猜不懂对方所言到底是何意,不过最后一句话却是听懂了,却还不敢直接解释给文翰,当下追问了一句:“贵使先生,不知道这君臣大礼所指的是什么?可有什么依据?” “当然有。便是以当年贵国公使马嘎尔尼先生在热河行宫所行大礼为依据。” 麦华陀的脸都涨红了,甚至不及翻译,自己就大声反驳起来:“这不行,贵使先生,这绝对不行!行君臣大礼乃是当年贵国君臣强压给我过使节及其随行人员的。而且时隔多年之后,我大英也早已经不是当年的大英国,大清,也不再是当年的大清!所以,君臣大礼,万万不行!” 这样的激愤的语气倒似乎他是专使,而文翰和阿利图成为随行人员似的,孙瑞珍几个人相视一笑:“既然这样说,我等倒要仰赞高明了。何以当年行得,如今行不得?大英国与我大清,又何以再非当年之国?” 听完了麦华陀的翻译,文翰一双焦黄色的眉毛深深的皱紧了:当年马嘎尔尼在中国皇帝面前被迫屈膝,被英国人认为是奇耻大辱!和中国政府在道光中页进行的一场战争,让英国人完全对中国的军事实力有了感性的认识,就正如马嘎尔尼回国之后说的那样:……这个帝国只是一艘破旧不堪的旧船,只是幸运地有了几位谨慎的船长才使它……没有沉没。……假如来了个无能之辈掌舵,那船上的纪律与安全就都完了。而事实,也完全印证了他的预言。 因为历史的原因和内心中对这个广大国家的蔑视,再像当年那样要求英国人在面见大清朝的皇帝陛下时行下跪礼,在文翰来说是万万不行的——即使他自己愿意,也要顾及到自己驻港总督等一系列正式的身份的——更何况他还不愿意?! 这样的会谈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僵局,孙瑞珍以礼法相约,文翰一行人完全不听:“我是大英国派驻在贵国的全权公使,在贵国是享有治外法权!这一点在1842年我国与贵国签署的《江宁条约》中有明确文字。所以,贵国的礼法,是约束不到大英国民的。” 孙瑞珍咂咂嘴角,对方的话不是撒谎,身为礼部尚书,这样的文字,这样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很是为难的看了看身边的沈淮,示意他来接替自己,和英国人做进一步的争论。 沈淮不及孙瑞珍远甚!若是说到中华文字,他自问可以当仁不让,和这样的洋人打交道,他却是平生第一回,本心实多抵牾,不过皇上的旨意,臣子不能不依从,这才勉为其难的到了江宁,等到孙瑞珍被人驳了回来,他更加是呆坐在那里,不能置一词以为助力。 现场安静了一会儿,曾国藩看看不是事,主动的接过了话头:“贵专使所言让本官糊涂非常。此次我等奉旨出京,我也曾认真研读过道光二十二年贵我两国签署之条约,其中并无治外法权之言吧?只有道光二十三年于虎门签署之《五口通商粘附善后条款》中有‘……英人不遵条约,违例上岸,擅到内地远游者,不论如何品级,即听该地方民人捉拿,交英国管事官依情治罪。但该地方民人不得擅自殴打伤害’之语。却从无治外法权只论。本官不知道贵使先生此话从何而来?” 文翰被对方问得呆住了:这件事是麦华陀的舛误,在翻译的时候竟然把自己内心的感觉也加入了进去,用了一种‘中国方面命令,强迫英方使节下跪’的表述方式向文翰做了表达,弄得文翰也以为中国方面是在以主凌客,借这样的一次机会挽回当年战争失败的面子!其实,便是麦华陀能够原封不动的把中国官员的话转述过来,他也不会同意的,不过这样的本末倒置,倒让他处于一个被动的状态下了。 再有一点:外交官享受治外法权是国际上的通例,也不知道是不是中国人不懂?仔细的回忆的一番,《江宁条约》中确实没有关于这方面的阐述,更加让他恼火起来:糟糕,自己说错了! 孙瑞珍等人大喜!正要趁这个机会多多进言,以求能够达到一举功成的目的,曾国藩微笑着回头和他说了句话,然后不等孙瑞珍表示同意,他先一步长身而起:“专使先生,此刻已经到了午餐时间,不如我们用过午餐之后,再继续商谈?” 文翰也正想趁这个机会稳定一下心神,很是感激的点点头,和同伴站了起来,向对面的几个人一鞠躬,有总督府的听差安排几个人下去了。 这一边,孙瑞珍紧皱双眉望着曾国藩:“涤生兄,这样大好的机会,为什么不能继续呢?难道要等夷人缓过神来吗?” “英公,夷人性情狡猾,一味强逼,怕适得其反。况且,进京行礼之事事关重大,若是逼迫下去,夷人扬长而去,更会令到我等此行之功功亏一篑。还是等到彼此心平气和之时,再行商谈吧?” 孙瑞珍很不以他的话为然,但是现在英国人已经离开了,难道还能追回来吗?当下不阴不阳的哼唧了几声,和着几个人共同到**用餐休息,不提。 ************ 英国人有喝下午茶的习惯,这一次用餐虽然是在中国大宪的总督府中,陆建瀛居然也做了这方面的安排。文翰一行人没有想到中国人对于细节的把握也是这样的仔细,心中难得了对这几位仪容绝不相同的谈判代表升起了一分好感。 围坐品茗,双方的气氛比起刚才在桌前对坐时融洽了很多,谈起自己从香港出发,一路北上江宁,文翰滔滔不绝,大赞中国地大物博,百姓虽不识夷人容颜,却也彬彬有礼,果然不负文明之邦的美誉,倒是让在坐的一众中方代表兴与荣焉,脸上自然的带出了笑容。 “贵使,此番大清国皇帝陛下允准我等进京,不知是有何事?” 孙瑞珍捻髯一笑:“此事,非我等臣子所能妄加揣测,只要于我皇上面前行礼之事能取得一致,想来,贵使进京之后,皇上定会当众晓谕,到时候不就知道了吗?” 听完通译的话,文翰一双焦黄的眉毛深深的皱起,讷讷的说道:“贵使,贵国皇帝陛下的盛情邀请我和我的同伴非常的感激,只是,若是贵国始终要求我等在贵国皇帝面前行跪拜礼的话,我想,我们的谈话就没有必要进行下去了。” “若是这样的话,专使先生,关于广州入城一事,怕也要被永远搁置下来了。毕竟,你等若是不能在我皇上面前一诉衷肠的话,很多文书往来,总难免有以词害意之患,怕是我皇帝陛下,也不可能行‘抑民心而奉外’之策吧?” “若真的是这样的话,怕就会出现很让我们都觉得遗憾的景况了。” 几句话的功夫,刚刚和缓下来的气氛又立刻烟消云散,彼此互不相让,各逞口舌之能是,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争得面红耳赤。 陆建瀛在一边看看不是事,这样下去的话,倒要争论到几时?他对于夷物也是‘略识之无’,可称得上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只得做好做坏的劝解:“列为大人,贵使先生,如此下去必将伤了两国和气。我倒要请教,贵国大臣在面见君主的时候,是行得什么礼节?” “只是鞠躬行礼。” “这样说来的话,贵国人民,便从无下跪之例喽?” “呃……” 文翰一打楞的功夫,给孙瑞珍提了醒,他想起了皇帝在内阁面对群臣时说到了英夷只有在对上帝的时候,才会行单膝下跪之礼,立刻揪住此节,大声问道:“这样说来的话,贵国人也有下跪之礼了?不知道是在何时,何地?” 既然给对方猜出来了,文翰也无意隐瞒下去:“是的,我国人也有下跪之礼,不过却是在教堂,面向上帝祈祷的时候。” “可是上帝之意?” “正是!不知道贵使先生如何得知?” 孙瑞珍得意的一笑;“我国皇帝陛下天资聪颖,古往今来之事,无不了熟于心。便如此等微末枝节,便可见一斑。” 曾国藩紧接着说道:“既然贵国人也有下跪之礼,又为何在此事上耿耿于怀呢?” “这不行,先生们,这不行。上帝乃是天上的父。”文翰也是一时口快,竟然把《圣经》中的话也说了出来,殊不知更为中国人捉到了把柄:“贵使先生,可知我中华上国于皇帝尚有一个称谓?便是‘天子’?” “诶?”文翰疑惑的瞅向坐在一边的阿利图,后者苦笑着点点头,印证了孙瑞珍的话没有撒谎,这让他有点紧张:“此天不同于彼天,不……可同日而语的。” “这算什么?贵使是在出言戏弄我等吗?何为此天,何又谓彼天?” 文翰被问得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重新回到桌前,双方相向而坐,继续刚才的谈判。文翰只是一个劲的摇头,怎么也不认同中国皇帝和上帝之间有什么关系的语句,弄得孙瑞珍等人也一筹莫展起来。 最后曾国藩怎么也忍不住了,放下身段小声的和孙瑞珍、沈淮嘀咕了几句,这才转脸看向文翰:“贵使这般不同情理,想来于进京之事并无半分诚意。我等虽是自觉有愧差事,也只得如实回奏皇上了。”说着话,伸手便要端桌面上的茶杯。 文翰知道,中国官场有‘端茶送客’的规矩,只要端起茶杯,对方身后的听差就会高声唱喏一声:“送客!”那今天的见面就算是全无结果了。当下也顾不得考虑对方是不是在假作,赶忙出声呼唤:“请等一等!” “怎么?” “专使先生,此事重大,本公使也不能一言而决,这样吧,不如等我回到香港,将此事会通我国外相巴麦尊爵士之后,再作出正式的回答?” “这怎么行?难道要我们等在江宁,到阁下回返吗?” 这一次改为文翰苦恼了,琢磨了半天,终于双手一摊做无可奈何状:“如果是这样的话,也只能放弃了。” “这样吧,”陆建瀛难得的说话了:“将此事经过写明,上报皇上,伏请圣裁。如何?” 第76节 庙算无遗 看着孙瑞珍,沈淮,曾国藩,陆建瀛会衔呈报上来的折子,皇帝轻轻地笑了起来。不知道这份奏折是谁的大笔写就,倒真是声情并茂,让人有临场之感。 看过了折子,把它放到一边,皇帝望着在书案下跪成两排的一众军机大臣:“英夷于入京行礼之事有为难之处,请求宽限时日,上报彼邦朝廷会商批准。只是这样来回之间,甚费功夫,孙瑞珍他们怕迁延日久,所以才上了这份折子,你们议一议,看看应该怎么解决?” 自从上一次在君前说了错话,赛尚阿很是为同僚不耻,更让一众清流读书人讥讽,说他君前奏对,全然不知进退,更不知军机所在,除辅佐皇上处理朝政之外,更有匡正君父之过的用意。皇帝的令名,国家的政令发布,都要靠军机处一群人负责维护,只知道在皇帝面前磕头承命,又何必设立军机处、内阁这一类的机构? 一时间对他的为人、能力都有声讨之声,甚至有那硁硁自守,以为天下请命自命的御史言官,都想借这样一次机会狠狠地弹劾他一番,只是此事是由皇上谈起,而且简派钦差到江宁去的,笔锋扫过之处,很难不把皇帝牵涉在内,而这样的文章却实在是做不得的,便只好饶过赛尚阿此节。 赛尚阿自家知道自家事,再不敢逞能以首辅自居,本着说少错少的念头,回头看了看跪在身后的祈隽藻:“皇上,浦公于朝政多知,就由他来一抒伟见吧?” “也好,祈隽藻?你怎么看此事?” “是!”祈隽藻也乐于君前奏对,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向上回奏:“回皇上话。英我两国相距甚远,英夷本国即使允准文翰所称之事,此事怕也要拖延良久。所以,不妨着孙大人等尽快返京,等待英人有了确切的回信之后,再言其他。” “若是有了回信呢?就再派人前往江宁或者广州去与英夷接洽吗?这样不会太过劳动了?” “老臣以为……”祈隽藻猛的咳嗽了几声,在养心殿的御阶下匍匐着身体还在一边强自忍耐,一边伏地请罪:“老臣……咳咳!请皇上恕老臣失仪之罪!” “起来,起来吧。”看他咳得辛苦难支,皇帝也有点着急了。但是见军机的时候,照例是不能有宫婢或者内侍的,只得摆摆手,示意周祖培和季芝昌将老人扶了起来:“可要紧吗?” “老臣……”祈隽藻很是艰难的在两位同僚的帮助下爬起身来,剧烈的喘息了几声:“老臣君前失仪,请皇上责罚。” “说这些做什么?”皇帝左右打量了一下,有心把自己桌上的参汤赏给他喝,不过参汤无碍,装参汤的器具却是只得上用的明黄色,便是自己赏给了他,他也一定不敢受。当下很是关切的看着他,说道:“周祖培,季芝昌?” “臣在!” “扶浦公下去休息吧。看看要不要紧,若是要紧的话,就先回府,等将养好了,再来入值也不迟。” “臣不敢!”祈隽藻还有意坚持,他说:“老臣粗体尚称顽健,不敢于入值之时劳动同僚,更不敢劳皇上挂念。” “有敬君父之心,也不在这一时一刻之功。周祖培,季芝昌?” “是!”两个人答应一声,搀着祈隽藻走出了养心殿。 他的话只说到一半,皇帝也不能再继续处理此事,否则的话,就有故意借他身体不适为由,甩开祈隽藻决断朝政的嫌疑,养心殿中剩下的是何汝霖和赛尚阿,两个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怎么打破这份宁静。 就在这时候,殿外传来周祖培唱名的声音:“臣,周祖培,季芝昌,告进!” “进来吧。” “是!”周祖培挑起门帘,两个人鱼贯而入:“浦公可要紧吗?要不要回家去延请医生?” “回皇上话,祈隽藻深感圣恩浩荡,自道为官数十载,君前失仪尚属首次,皇上不加责罚,反倒温语相慰,令老臣心中感动不已,特别请我二人先在君前谢恩,等他病体康复一点,立刻进宫在皇上面前请罪,谢恩。” 皇帝笑眯眯的点点头:“先不要谈这个,祈隽藻是侍奉过皇考的老人,可谓是国之干才。偶而因病于朕前不支,又有什么过错?等一会儿你们回去,把朕的这番话告诉他。” “是!” “刚才的话没有说完,等他来了再说吧。好在孙瑞珍他们在江宁那边也不用着急回来。”皇帝停顿片刻,从御座后面转了出来:“今天召见军机,还有一件事。郑祖琛已经是第二次上折子请求朝廷恩准他致仕还乡了。你们知道吗?” “是,臣等知道。” “那,朝廷是不是应该再挽留一下?毕竟,他在任上官声不错,此次桂省剿匪之事,他身为巡抚,也是很出了一份力的。” “是,郑祖琛郑大人的折子臣等已经看过。”赛尚阿不敢多说,祈隽藻又因病离开,军机处论资历,就轮到季芝昌了。左右看了看,季芝昌越众而出:“梦白公于广西任上操劳甚久,其人也亦七旬高龄。上一次上折子言及此事,朝廷照例温语挽留,此番再上,可见其求卧之心已定,请皇上准了他的言请之意吧?” 皇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讷讷的嘀咕着说道:“那,接任的人选呢?” “臣以为,广西巡抚身处汉、苗、夷等聚居之地,除却能力之外,最要紧的便是要深得同僚拥戴,方可以如臂使指,将一省政务通盘掌握。还有一节,便是皇上始终挂记在心的平叛剿匪事宜。洪秀全等一众会逆匪首虽已伏诛,却仍有大批会众逃逸在外。桂省巡抚,当有定拟遣释,令得囹圄一清之能力之人上任,方可保桂省及相邻之省平安。否则,会匪一旦逃去,便不在本地为害一方,到了旁的地方,也是其患难平。” “嗯,你说的是。”皇帝绕室蹀躞几步,突然站住了:“着常大淳去广西。” 军机处的几个人同时愣住了。常大淳是现任的浙江巡抚,从来以善于捕盗追贼而闻名,当年在福建的时候任按察使(就是臬司,相当于今天的省公安厅长),捉拿贼人很有一套,在道光三十年才升为浙江巡抚,到今天还不足四个月,真真是屁股还没有坐热呢,就要迁地为良了? 而且,浙江巡抚,广西巡抚在名字上都一样是巡抚,但却是一个富庶已极,一个困顿久矣。广西不论是从人口数量上还是从赋税上,都只能算是贫弱小省,从浙江调任广西,表面上看起来一样,实际上,却也可以看做是被贬谪的象征——最起码,圣眷已衰是很明显的了。 不过身为臣子的,绝对不能因为路途远近,或者所处之地的贫富以为攸归,军机处的一群人有心为常大淳说几句话,又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季芝昌只得点点头:“是!臣等明白。下去之后会廷寄到浙江。只是,常大淳奉旨奏调,他的遗缺,交由谁呢?” “这件事啊,容朕想一想。暂时不要廷寄出去。等想好了,连同此事一起,廷寄到省。” “喳!” 皇帝本心中没有对常大淳的恶感,正好相反,这个在真实的历史中因为洪杨之乱而居家殉国的读书人,却是他很看重的朝廷一员。当然,这份好感也并不是来自于他对于自己效忠的朝廷的的豁死以报,而是他知道,常大淳是可以放下身为读书人的尊严,而真正的去考虑百姓和国家的利益得失的那种人。比之身为封疆,却只知道心中念叨着华夷之辩,从来不肯睁开眼睛看世界的那些昏聩之人,例如徐广缙等,不知道高明了多少倍!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要调常大淳去广西,为下一步路做好准备工作。 至于常大淳的遗缺嘛,也很简单…… ************ 见过了军机处的几个人,皇帝进了西暖阁,时令进入了十月,北京的天气越来越凉,暖阁中生了一个大大的炭火盆,外面已经是寒冬,暖阁中却是三月小阳春的天气,唯一让人感觉有点不舒爽的,就是有些许的烧碳味儿。 “下面该是谁了?” “回皇上话,宗人府府正,定亲王大人;上书房总师傅卓秉恬卓大人和吏部尚书贾祯贾大人递牌子进来了。” “让定王先等一等,叫卓师傅和贾祯进来。” “是!” 卓秉恬和贾祯进到暖阁中,摘下头上的暖帽,伏地叩头:“臣,恭请圣安!” “都起来吧。”皇帝很自如的微笑着,却并没有如同平常召见宗室那般的翘起二郎腿,而是保持了一个很中规中矩的坐姿:“这一次叫你们两个来,是想问一下几位皇弟们的学业。” “是!回皇上话,六爷,七爷,九爷在上书房的学业都很有长进。诗赋之功,国文(指满语)皆能朗朗上口,文墨之功也从来都为各位上书房师傅称赞有加。” “总算是他们肯上进,没有辜负了几位师傅的教导。”皇帝满意的点点头:“卓师傅?” “臣在。” “朕记得您是先皇二十年的时候升任协办大学士的吧?是不是?” “回皇上话,老臣是道光二十一年闰三月戊寅以吏尚,为先皇捡拔为协办大学士,于道光二十四年真除,升任体仁阁大学士。” “说起来已经有七年之久了。”宝座上的年轻人一笑:“也该换个地方了。嗯?” 卓秉恬楞了一下,‘换个地方’无疑就是升任殿称大学士的代名词,内阁大学士四端两协,文华殿大学士现在是由祈隽藻担着,武英殿大学士是由穆彰阿兼着,此番穆彰阿去职,他的大学士的头衔也被剥了,但是皇帝却始终没有寻找后人接替的意思,这样看来的话,……考虑了片刻,卓秉恬赶忙跪倒谢恩:“臣叩谢皇上捡拔之恩。只是臣才浅德薄,不敢领旨。” 皇帝笑了:“你当得起!”他说:“不提其他,只是在上书房担任总师傅的这些年,还有身为老六的师傅的这几年间,你的劳作皇考和朕都是看在眼睛里的。古人曾经说过,名师出高徒,同样的,学生高明,自然也就可以说明老师的能力非同一般了。” 卓秉恬和贾祯心中一动:皇帝这样说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准备要开始放手使用自己的手足兄弟了吗?若是这样说起来的话,倒实在是大大的福音了。 第77节 宫闱趣事 卓秉恬和贾祯退下,定王载铨进到暖阁中,行礼以毕,皇帝让他站了起来:“启奏皇上,奴才这一次进宫来,是为皇上子嗣之事而来的。” “诶?”皇帝楞住了:“什么……子嗣之事?” “是!回皇上话,奴才领着内大臣的职衔,有查阅皇上起居注的权限。据奴才所知,皇上自登基以来,从无召嫔妃侍寝之事。是故,奴才以为,若是皇上龙体不适,是不是应该招太医院为皇上诊治?” 这样的说话很含蓄,内在的意思却是在责问皇帝有没有隐疾了。弄得年轻人心中好气好笑:“你糊涂了!朕的宫闱之事,也要你来过问吗?” 载铨和很多的宗室一样,都是肚子中一团漆黑,不过这一次进宫,也知道所言及的事体很有些尴尬,特为请人来询问过,所以倒是不惧皇上会有此一说,当下居然很是硬邦邦的顶了回去。他说:“奴才以为,皇上身系天下,并无私事可言。” 皇帝很无奈的摇摇头,载铨所说并非虚假,登基年来,他从未召嫔妃侍寝,倒不是他于男女之事不热衷,只是一个主要而不能和旁人说得出口的原因是,他是后来人,让他和几个年纪只有十四五岁的女娃娃做那鱼水交欢,总觉得心里很觉得奇怪。其实不但是在宫中,当年在潜邸做皇子的时候,就极少和元配萨克达氏,侧福晋钮钴禄氏,还有其他的两位侧福晋有‘敦伦’之事。只是这样的原因如何和载铨解释? “皇上?皇上?” “哦。”皇帝缓过神来,苦笑着看向载铨,半是命令,半是宛求的,他说:“此事,朕会记得的。” “皇上身兼天下,子嗣之事关系我大清绪统,请皇上慎重以待。” “行啦,朕知道了。”皇帝站了起来,中止了这个让人觉得不快的话题:“载铨,最近有和老六见过吗?” “这,有过的。” “哦?他在忙什么?” “回皇上话,六爷的福晋刚刚为六爷产下嫡子。已经有快满月了。” “那,老六的府上是不是很热闹?” 载铨暗叫不好。皇帝的脾气甚是古怪,今年八月十二从园子中驾返大内,立刻就有一道旨意交内阁明发,内容大约是这样的:‘……国家初初安定,时值艰难,朕深以今昔异势,外敌环俟为苦,又何敢重劳民力?况先皇考奉安大典尚未遵行,着宫中一切庆典,皆力杜浮冒,次昭撙节。’ 虽然皇帝的话言之成礼,而且在道理上也不会有任何的不妥当之处,只是这等‘力杜浮冒,次昭撙节’之语很容易因辞害意,一个领会不到,做事便容易引起其他人的揣测,更不用提皇帝自登基以来,陈孚恩,穆彰阿的处理上从来都是无半分手软之态势,要真的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对为嫡子庆贺满月的奕訢大肆邀请宾客之事有什么不满的话,把一桩好端端的喜事给搅和了不说,可能还会因为这样的原因连累到恭亲王,那就比较严重了。 他停顿了一下,偷眼瞄了瞄皇帝的脸色,却也没有什么很特殊的表示,似乎真的只是随意一问,却让他分外觉得难以回答:“载铨,朕问你话呢?” “啊,是!奴才在想,六爷添丁,不但是六爷一家的喜事,想来也是皇上的大喜事,便是先皇在天有灵,看见我天家人丁兴旺,当也会含笑的吧?”等了一下,见皇帝没有表态,载铨继续说道:“不过,此事于皇上今年八月十二日所发上谕中所言之事略有不循之意,只恐言官会从中说话。” “这话倒也是的。时下快到年根底下,言官又在起劲了,少惹他们为妙。”皇帝考虑了一下,他说:“老六打算请一次客,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不必降旨。你告诉他,若是请客的话,便请吧。” “是!皇上的话,奴才会转告恭王爷。” “你再传话给他,开一张单子来我看,席位要好好排。” 载铨心中佩服:皇帝这样做就等于变相的降旨。朝中大臣自然会知道,席次是经‘钦定’的,那就不敢不来了。一些意图就此事说话的言官,也得好好的考虑考虑了。 “最后,再告诉老六他们,可也不必太招摇。快到年底了,那班‘都老爷’正在找毛病,避着他们一点儿。” “喳!” ************ 载铨关于皇室子嗣的提议虽然给回绝了,却也让皇帝心生旖念,就连平时用来和臣工做沟通之用的折子,这时候看起来也失去了以往的兴趣,胡乱的扔下笔,一派懒于问事的懈怠神色:“六福?” “奴才在!” “传朕的话,今天晚上着……” 六福跟在皇帝身边有近数月的时间了,大约能够猜出这位主子的心思,在旁边小声的接了一句:“是不是招哪一位主子来?” “嗯?”皇帝眨眨眼,他的本意只是想要他传旨下去,今天晚上到祯嫔钮钴禄氏所居住的钟粹宫中去看看她,并没有打算做些什么,听六福的话不由楞了一下:“你说什么?” 六福吓了一跳,赶忙跪了下来:“奴才糊涂!” “起来吧。你这惫懒小子。”皇帝笑骂了一句,他说:“就招钟粹宫的祯嫔过来吧?” “是!”六福大声的答应着,他说:“奴才这就下去传旨。” “算了,不要传她过来了,等一会儿朕过去吧。” “喳!那奴才也过去传旨,着祯主儿预备接驾!” 这一次皇帝没有其他的表示,似乎对他的话很满意,点点头,让他下去传旨了。 用过晚膳,又批了几本折子,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北京的冬天寒风怒号如虎,听在耳朵中都让人心中发憷,皇帝向外面看了看,双腿一偏落到地上:“走,到钟粹宫去!” “哦!”向门口走了几步,他突然想到,祯嫔钮钴禄氏有一个很可爱的习惯,爱吃零嘴儿,便又转了回来,一指宝座旁边的紫檀木几案上的大果盘。吩咐道:“拿上那个,她喜欢吃的。” 一行二十余人,前面是引导的太监,口中发出‘起,起,’的声音,这是警告闲人回避的是敬事房的太监,在他后面二三十步远是两名总管太监,并排走在两侧,任务是察看道路,有什么不妥之处,可以及早戒备。然后,又隔一二十步远,才是皇帝的软轿,走得极慢。 皇帝登基有近一年的时间,在做皇子时就入府陪伴的祯嫔居然还是第一次见君!提前得到六福传旨的她传召宫女伺候大妆:先穿香色龙纹朝袍,再穿下幅八宝立水,两肩前后绣正龙的朝褂,披上金约,挂上珊瑚朝珠,最后戴上朱纬薰貂,满镶珠宝的朝冠,另外还要配上各项首饰等零零碎碎一大堆的东西,踩着花盆底,侍立在寒风之中,不一会儿的功夫,一张俏脸就冻得通红。 这是她第一次觐见皇帝,依照正式的仪注,得在宫门跪接,同时报上姓名。等皇帝软轿进宫,方始跟随在后,进入正厅朝见,行过三跪九叩的大礼:“起来吧。”在皇帝说完之后,两个宫婢上前,扶起了祯嫔——穿着旗袍,脚踩花盆底,让人的行动变得非常的不方便,跪下去还好,想站起来,就一定得靠旁人的帮助才行。 皇帝对自己的几个嫔妃都不能算很熟悉,尤其是登基之后,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没有见过,更加觉得心中的一股陌生感油然而生。近距离的打量这只有十四岁的娇娃,她生了一副很好看的孩子脸,有点像那个叫蔡琳的韩国女星,面团团的,一看就知道是那种脾气很好的女孩儿,夫妻二人第一次见面,心中都有点距离感,祯嫔站在那里,垂着手,垂着眼,让皇帝从容平视。不过不能只看不说话,皇帝想了一下说道:“朕知道你喜欢吃零食,特别让人给你带了些来,都是各地督抚上来的,没事的时候尝尝看,怪好吃的。” 不过是一点零食,不过出于皇帝,便算是赏赐之物!祯嫔赶忙第二次跪倒下去:“奴才,谢主隆恩!” 皇帝扑哧一笑:“这是戏台上的话,怎么,你也拿来说吗?” “奴才……”祯嫔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到这样的一句说话,出口便知道说错了,赶忙深深地伏下身去,以头触地:“奴才糊涂!” “起来,起来。”皇帝摆摆手,示意她站起来,眼睛左右打量了一圈,很关切的问道:“天气越来越冷了,在这里住,可冷吗?” “回万岁爷话,奴才这里有炭火盆,每天都不冷的。” “那就好。”皇帝摆摆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待她走近,轻轻地拉住祯嫔的手:“还说不冷?你的手好凉啊?” “奴才真的不冷,只是刚才,在外面……啊!” “在外面等朕的时候受了风了,是吗?”皇帝的另外一只手绕过祯嫔的腰肢,轻轻地搭在她的腰间:“这样吧,今后,不要再在外面等了,朕要是再来的话,允许你在殿中见驾,可好?” “奴才……”祯嫔想起身谢恩,又给皇帝拉回到座上:“这不是在朝堂,不必事事、时时的起身谢恩。” “是!”祯嫔娇羞的一笑:“奴才记住了。” “朕记得你的闺名是叫秀儿的,可是?”皇帝深为自己能够想起她的乳名而觉得自豪,轻笑着点点头:“今后,朕就叫你秀儿,好吧?” 六福适时的上前半步,小声的说道:“天晚了,皇上请回宫休息吧?” “哦,是的。”皇帝站了起来:“朕回去了,明天,唔,可能不行,等有时间了,朕再来看你。” 祯嫔很不舍得皇帝就这样过来坐一会儿,然后就起驾离开,又没有旁的办法,只得起身行礼:“是!奴才恭送皇上。” 第78节 江宁办差(5) 皇帝早上起来,照例是在中正仁和殿召见军机处的几位大臣:“怎么,浦公今天就入值了?你的咳症,可好些了吗?” “是!多谢皇上垂问。老臣粗体顽健,昨日只是偶感风寒,以致在皇上面前失仪,请恕老臣不敬之罪。” “没什么的。年纪大了,总要注意保养才是。现在的天气越来越冷,不但是浦公,你们几个人都是一样的,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 听着皇帝口中温温抚慰之语,军机处以赛尚阿为首的几个人都是心中感动,几个人同时跪倒叩头:“臣等多谢皇上关爱之意。” “算了,既然来了,就谈正经事吧。”皇帝再一次拿起昨天几个人没有议完的折子,说:“朕想了一下,孙瑞珍等人总是在江宁可不是事儿,现在已经快到年底,很多事情还需要他们料理,左右英人一时间也回不来,就着他们先返京复命吧。至于英人再来嘛?就让孙瑞珍告诉他们,这一次再来,允许他们在大沽口外泊船,让直督纳尔经额负责接待事宜。” “皇上,京津密迩,大沽口又是我大清帝都之外的海上第一条防线,英夷性情阴柔反复,狡猾难知,若是有大逆作乱之心,只恐事在不测!臣以为,还是不应让夷人才此地停泊才是上策啊!” “京津相距不过百里,朕又岂会不知?只是做如此打算,其中另有缘故。”皇帝知道这样的一条命令出台,不会如同想象中的那么容易,总是要有很多口舌官司要和这些人去打,也早有了准备。不慌不忙的端起桌上的参汤喝了一口,慢吞吞的说道:“首先说,英夷此次要求之事,总是理屈在我,朝廷若不能拿出一个可以令天下人心服口服的理由、或者办法来,不但有碍观瞻,更会使群夷耻笑我大清食言而肥!这样的结果,是朕不能接受的。这是第一个理由;而在天津外海允许英夷船只靠近停泊,一来示人以坦荡,二来也是无畏于英夷船坚炮利的铁证。” “至于英夷入京行礼之事,当简派大员赴津与其商谈,若是终不能达成协议,英夷自当挂帆南返,便是列强,也不会因此衅生事端。” “再有一节,便是关于你所言英夷有大逆之心的话。”皇帝的嘴角抽动了几下,冷冷的哼了一声:“祈隽藻,你认为凭英夷的几艘炮船,就可以在我大清腹地做出什么大逆之事吗?便是他们有这样的胆量,难道我的大清兵勇都是木雕泥塑的吗?告诉你们,英夷不敢趁机要挟便罢,若是敢有此等大逆不道之想,朕便要他们来得去不得!” “是!老臣思虑不周,是老臣说错了。” 皇帝换上一副笑脸,语气也变得和缓下来:“你也是一片为国之心,何错之有?”他说:“有以上数点于我朝有利之节,英夷肯进京行礼便罢,若是不肯,则屈不在我而在彼,想来,英夷也不至再有颜面就入城一事在朕耳边哓舌不已了吧?” 众人想了想,觉得皇帝的话也有道理,当下点头附议:“老臣深以圣上所言为然。总要使理屈在彼方,日后就英夷入城之事交涉起来,我方才可立于不败之地!” “季芝昌这话说得对。南粤群情汹汹,皆已英夷入城为非。偏生当年之事已成定局,若是不能有个妥善解决之法,将来因为此事引发事端,可怎么得了?”皇帝大声说道:“所以,我天朝首先要做的,就是在理法上不能授人以柄,其他的事情嘛,等到英夷肯于进京的时候,再着派有司,与其慢慢磋商。” 听皇帝说完,众人心中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自从上一次就英夷进京之事在御前商讨以来,军机处的几个人也已经知道,皇上是很有想在京中见一见这些红头发,绿眼珠的洋人的意思的,不论众人心中如何取舍,总有一点是‘询谋莶同’的,那就是,万万不能在这件事上过于驳了皇上的意思,因此以祈隽藻为首,众人同时磕头回奏:“是!皇上圣虑周远,大开臣等茅塞!我等钦服不已。” “我等君臣相忍为国吧。”皇帝不置可否的点点头,放下了手中的折子:“还有一事,便是昨天议过的,浙江巡抚的人选。你们心中可有定议?” “这,臣等商量了一下,皆以为内阁学士何桂清年少有为,又向为先皇赏识,捡拔在君侧有年,此次浙江巡抚出缺,可命他前往任职。” “何桂清?他刚刚丁忧服阙,入值南书房,就让他到浙省上任吗?”皇帝犹豫了一下,心中并不以军机大臣的推荐为然,又不好贸然驳回,便琢磨了一下,半天没有说话:“他的年纪是不是太小了一点?他今年只有34岁吧?刚过而立之年,就以一省军政大权相托?” 祈隽藻是道光十五年的主考之一,和何桂清也有一份师弟之谊,此番季芝昌举荐,也算是想到了老中堂面子上的好看,不过皇帝所说的话,隐隐有不愿意派他前往的意思,也就没有必要为了照应祈隽藻,而说出什么更加唐突荐举的话来,以致引起皇帝的猜忌。当下闭口不言,只是跪在那里沉默着。 祈隽藻宦海多年,见识比季芝昌更深,当然不会为了给学生争取,而继续在君前饶舌,当下越众奏答道:“浙省是我大清富庶之地,巡抚之人选,自当谨慎从事。臣以为,若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也着常大淳立刻南下,公事就交托给本省藩司暂行署理。” “也好,就依祈隽藻的意思去做!至于常大淳嘛,让他进京一次,朕还有些话要当面和他说。” “是!” ************ 折差返回江宁,陆建瀛,孙瑞珍等人摆上香案,恭恭敬敬的叩头行礼以毕,这才把折子取出,折底留白处是皇帝一笔很清秀的瘦金体手泽:“览。孙瑞珍等会衔所奏,英夷性情反复,狡猾难知,此诚不可不防也。然两国邦交,事体重大,我天朝当以仁义之心待之,想英夷公使此次会商之事,原也并非事出无因。今英夷有回复本国请旨定夺之言,朕静夜冥思,也以为然也。” “……着孙瑞珍,曾国藩,沈淮于磋商一节,与英夷更多沟通,等待本国朝旨到来,允准英夷停船于天津大沽口海面,届时我天朝行将简派大员,赴英船会商行礼事宜。等候期间,着孙瑞珍三人回京复命,钦此!” 几个人传阅了一遍折底,都有点相顾愕然,迟疑的半晌,孙瑞珍大声说道:“让英人到大沽口外停船商议此事?不行,我得上折子请皇上收回成命!万一洋人有什么不臣之心,这……岂不是太危乎殆矣了吗?” 陆建瀛在旁边舔了下嘴唇,拦住了作势欲动的孙瑞珍:“英公,以立夫微见,此事万不至此。英夷所图不过是广州一城一地,又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轻率以兵戎相见?更不用提皇上既然有此意,想来军机处几位大人也已经知晓,在英夷到来之前势将有万全准备,当不致有英公所忧虑之事发生的。” “是啊,英公。”沈淮在一边也附和的说道:“陆大人所言甚是,此事还是等到回京向皇上复命时,再进言吧?” “也好,就依立夫兄所言。”孙瑞珍点点头,继续说道:“皇上旨意中的意思,立夫兄,是不是再把英夷请过府衙来,向其当众讲明?” “好!本官这就去安排。” 把朝廷的意思和文翰等人讲明,倒让文翰很吃了一惊:“贵使先生说,我们下一次再来的时候,可以到天津外海停泊?” “若依本官的意思嘛,贵使先生最好能够和贵国认真商讨此事,若是终究不能就入京行礼之事达成一致的话,我想,即便贵使先生可以领略我大清近畿风光,却也万万不能成行,倒不如免去这一番风浪之苦哩!” 文翰听着麦华陀的翻译,权当听不懂他话中的讽刺之意,笑眯眯的接口道:“请专使大人放心,我大英国中,皆是饱经风浪的好水手,这一点风波之苦,实在是算不得什么的。” 曾国藩没有心思和他斗嘴,在一边插口问道:“不知道贵使此番上奏朝廷,几时会有回复?” “这,最迟到明年的六月间,即可有回复音信传来。” “那好。既然这样,明年六月,我们就在大沽口外相见吧。”看孙瑞珍端起茶杯,身后的听差拉长的声音喊了一声:“送客!” 看书的同时,不要忘记投票啊! 第79节 王府喜庆 恭王府中一片热闹,其时已是黄昏,一到三转桥转角的王府大街门前,就已经是轿马纷纷,热闹异于常时,及至一进胡同,更是冠盖相接。落日犹在,明灯已悬,由敞开了的大门望进去,灯火璀璨,锣鼓喧阗,绕过二道门的影壁墙,乐声就可以听得很清楚了,滴水檐前人来人往,声音鼎沸,从敞开了的大门望进去,为男客预备的,四大徽班的名伶罗致殆尽的堂会,正当热闹的时候。 堂上正在演出的是张二奎的《上天台》,张二奎生来的身材魁梧,面相雍容,演起这等王帽戏来,行走趋步,身段进退,竟似是比今天到府庆贺的六部司员更像个官儿。再加上天生了一副好嗓音,淳朴有力,浑厚平稳,高亢激越,直有精金旺火之功。一折唱罢,台下喝彩声雷鸣而起,间或还夹杂着一声放赏的大吼:“王爷放赏!” 语声一落,四名穿蓝布大褂,戴红缨帽的听差,将箩筐飞也似地抬到台前,立即动手拆开银馃子上的封皮,往台上一撒,但见银光耀眼,满台响声,‘哗啦、哗啦’地响过好一阵,方始住手。 “多谢王爷!”张二奎在台板上跪倒谢恩,还未等起身,只听台下又有人喊:“怡亲王放赏!” “哦!”刚刚站起来的张二奎第二次跪倒,向着怡亲王载垣所在的位置望了一眼:“多谢王爷放赏!” “起来吧,好好伺候着。” “喳!” 大堂之中为男客准备的堂会如火如荼,至于坤客,又另有消遣所在:京中有一班旗下大爷,饱食天家俸禄,闲来无事,别创新声,腔调略似大鼓,而讲究词雅声和,有东城、西城两派。‘西城调’更为萦纡低缓,一个长腔,千回百折,似断若续,久久不息,最宜于饱食终日的人品味。 这班子弟书特别名贵,因为穿上公服,至不济也是个红顶子。此时当然是便衣,是特为约齐了穿戴,一律福色缎面皮袍,上套青缎琵琶襟坎肩,头上红结子瓜皮帽,帽檐镶一块极大的玭霞。这是规定好了服色,此外凭各人喜爱,随意修饰,坎肩上的套扣,手上的扳指儿,腰际的荷包,都是可以争奇斗胜之处。这套书叫《鸳鸯扣》,专门描写旗人的婚嫁,从‘相亲’到‘回门’,一共九大段。 走到门口,正在唱"开脸"一节,是‘大奶奶亲掩亮格笑着嘱咐:猴儿你若还错过,就误了时辰’的第二天之事。演唱的是不入八分辅国公,散佚大臣,三等侍卫,肃亲王第五子,爱新觉罗?华丰。 这一次为了桂燕山(这是指桂良,字燕山)的小女产下第一胎嫡子,便是皇帝也有意借这样的机会庆贺一番,故此特为将单子要过去,座位甚至是经过‘钦准’的,有这样一层关系在内,谁敢不来? 便是那78岁的肃王敬敏,也应邀到了装饰一新的恭王府,华丰自然也格外抖擞精神,使出他那浏亮的嗓子唱道:“通报说,梳头的太太们将车下,大奶奶出去迎接,佳人又不得相随,独坐在房中,心里不免凄惨。没片刻娘家的女眷都进了朱扉,见面拉手儿佳人就落,太太们也觉伤感,打那喜内生悲!到底不比她的亲娘十分亲热,也不过暂时悲惨,一霎时就展放了愁眉。大奶奶让坐装烟来叙话,仆妇们铜盆取水服侍香闺,洗净了花容,三姓人先后九线,然后把寒毛绞净又用鸡子轻推,生成的四鬓只用镊子儿打扫。开脸已毕可改换了蛾眉,未施脂粉,早已容光飞舞……。”" 他唱到这里,堂下坤客一片轰然叫好之声大作:“好啊!” 华丰得了众人的鼓励,心中更是快意,微笑着抱拳做了个罗圈揖,口中谦逊着:“效颦之作,不着绳墨……” “小猴崽子,旁的不好好学,倒是这份别创新声的功夫,真不落于人后呢!”座位间的桂良福晋一手抱着刚刚出生一个月大的婴儿,一边回头笑呵呵的和肃王福晋赫舍里氏说道。 “您是不知道,前几天,他还买了只会说话的八哥回来,我一问您猜怎么着?居然要三十两银子!” “三十两银子买一只八哥?”桂良福晋咂咂舌头:“可不敢这样乱花钱啊。” “谁说不是呢?说他几句,他还有词儿:‘额娘不知道,这只八哥不但会说话,还会唱什不闲呢!’您听听,就是会唱莲花落,那不也还是八哥嘛?也值得花三十两银子?” 恭王福晋瓜尔佳氏就坐在母亲身边,珠圆玉润的一张脸蛋上飞起一抹微笑,轻轻地在一边接口道:“您也知道莲花落?” “嗐!我哪儿知道什么叫莲花落,什么叫什不闲啊,不过是听他们回家来唱得多了,也便晓得了。” 这边正在谈笑,风中隐隐传来门口有大声喧哗的声音,肃王福晋侧耳听听:“丰儿,你听听,外面是怎么了?” 华丰走到门厅处,正好有一个王府的听差跑了进来,大冷的天跑得满头是汗:“贝子爷,各位福晋,圣驾到了!” “嘎?”华丰大吃一惊:“已经到了吗?” “是啊,已经到府了,这不,王爷说,让王爷福晋抱着小世子前厅见驾呢!” ************ 皇帝突然有命,要到恭王爷府上去,虽然是事出突然,却也很来得及准备:内务府、顺天府、步军统领衙门,纷纷派出官兵差役,在西海王府周围的三转桥一呆清扫跸道,驱遣闲人,展开警备,静待皇帝驾到。 外边这样的折腾,内里自然也有时间做全部的安排,裱糊房子一来是来不及,二来也没有这样的必要,刚刚修饰一新不久的恭王府用不到这样的准备,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銮仪卫和内务府的官员,赶紧的就在府中伺候了。 虽然皇帝出来的时候有旨,一切仪从特简。却依旧摆了一条长街,明黄大轿由西华门出宫,沿长安街迤逦而西,直到正在内城西南角上的三转桥恭王府。 前引大臣和侍卫,一拨一拨来到王府前下马,等大轿刚入街口,诸王贝勒已经在站班伺候,都是皇帝的胞叔和嫡堂兄弟,由惠王绵愉领头,然后是恭王、肃王,郑王,怡王,再以下是宣宗的长孙载治、肃王世子华丰等。大轿到门,大家一起在红毡条上跪下:“奴才,恭请圣安!” 大轿不停,从众人身前过去,众家亲贵随即起身,扶着轿杠,一直进门。抬到堂前停下,六福打起轿帘,皇帝迈步而出。他换了一身便装:香色宁绸的软袍,头上戴一顶红绒结顶的软帽,除了腰间一条束腰的明黄色绸带在在证明着至尊天子的身份之外,任何人也不会相信这个面目清秀,双眸幽深的年轻人就是大清朝的掌舵人,一千三百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的最高首脑! 奕訢,桂良等人拥到堂口,又是黑压压的跪倒了一片:“奴才,恭请圣安!” “朕安,都起来吧。”皇帝的心情很是不错,摆摆手示意众人站起来,左右端详了一下,这一次到恭王府中以致庆贺的来宾真是不少:内务府大臣文庆,郑亲王端华,怡亲王载垣,肃亲王敬敏,还有载铨等,宗室之中有数的几个人都到齐了。 “怎么了,老六,朕来了,都不请到堂中说话吗?” “啊!臣弟糊涂,臣弟糊涂!皇上里面请坐。” 众星捧月一般将皇帝迎入正堂,桌椅上的残羹冷饭早已经收拾一空,厅中平静而整洁,那从北京城中请来的各方名伶也早被王府的侍卫轰赶到门外,遥遥的向里面端详着——这一次入王府演出堂会,谁想竟然一睹天颜?若是能够为这位爷伺候一场,得他的口中的一个‘好’字,今后在这四九城简直都可以横着走了!因为这样的缘故,外面虽然很是寒冷,却无一人肯放过这个机会,还有那和一众王公相熟悉的,更想趁此机会,请相熟之人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呢! 在正厅落座,皇帝很和煦的一笑:“老六?” “臣弟在!” “在列的都是我宗室亲眷,不必弄得像在朝堂一般,着人给几位大人搬椅子来。” “是!臣弟这就安排。” 又是一通忙碌,椅子放下,众人跪倒谢恩,在椅子边上虚虚的坐定,眼睛同时望向坐在中间的男人:“本来今天到六弟这里来,一来是为了看看朕新出生的大侄子,二来呢,听人说,老六府中来了很多宗室亲贵,朕也想趁这个机会和大家见见面。” “皇上吉言相颂,臣弟感激不已。” 坐在一边的文庆突然插话了,他也是有意缓和兄弟二人之间的气氛,很是调皮的一笑,说道:“既然皇上开了金口相颂,等一会儿见到大侄子的时候,可不要吝啬哦?” 皇帝一愣,立刻大笑起来:“不用你文孔修多言,等一会儿孩子来了,朕自然会有一份心意。” 说话间,在两个使唤惯了的奶妈的陪伴下,恭王福晋款步上堂,外面是一件旗袍,脚下穿着花盆底,在皇帝面前盈盈而拜:“奴才瓜尔佳氏,恭请圣安!” “起来,起来吧。”皇帝打量了几眼自己的弟妹,瓜尔佳氏长得不是很漂亮,却胜在很年轻,大约是刚刚生产不久的缘故吧?一张珠圆玉润的脸庞比当年两个人成亲时第一次见到丰腴了很多,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娃娃:“这就是朕的侄儿了吧?” “是!”恭王福晋不敢怠慢,把怀中吚咿啊啊大叫着的孩子交给六福,由后者抱到皇帝面前。 皇帝居然很熟练的接过婴儿,看着孩子红扑扑的小脸,胳膊轻轻地晃动几下:“好可爱的孩子,老六,可起名了吗?” “回皇上话,……”奕訢正要说已经起名了,坐在一边的桂良拉了他的衣角一下,替他说完了后面的半句话:“还不曾给孩子起名呢。” “……”皇帝抬头看了一眼这翁婿二人,又瞧瞧坐在一边的文庆,后者也是一脸的茫然,又低下头去,伸出手逗弄了一下婴儿圆圆的脸蛋:“唔,你阿玛好粗心啊,居然还不给你起名字?嗯?” 奕訢福至心灵,突然离座跪倒:“皇上,臣弟有不情之请!” 不等他的话说出口,皇帝已经摇摇头,表示了拒绝之意:“哦,这样可不行。”他说:“不是朕不愿意答应你,只是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哪有身为伯父为侄儿取名字的?” 奕訢的话被憋回到肚子里,很是遗憾的点点头:“是,此事是臣弟莽撞了。” 皇帝一只手抱着孩子,另外一只手在怀中摸了一把,拿出一件物事,提到孩子的眼前:“不过,朕虽然不能给他起名字,一份礼物还是要给的。” 奕訢看清楚他手中的‘礼物’,竟然是一个翠绿色的翡翠玭霞,而这块玭霞,却是皇上平时所戴的软帽上镶嵌的那一块!奕訢大吃一惊:“皇上,这块玭霞乃是上用之物,臣弟万万不敢……” “不用你多言,这是朕送给侄儿的礼物,又不是给你的。你不敢什么?是不是?” 婴儿在他的怀里伸出小手,抓住玭霞,叽叽咯咯的大笑着向嘴边送去。 把孩子放在膝盖上晃动着,皇帝的脸上满是淡淡的笑容,一边哄着小婴儿,一边对奕訢说话:“老六啊?” “臣弟在!” “朕这一次来,还有一件事:今日见过上书房的卓师傅和贾师傅,问过你的学业,倒是令朕心中很是欣慰,所以想,也是到了给你的肩上增添几分担子的时候了。” 奕訢心中大喜!和孩子过满月皇帝驾临王府比较起来,这才是真的会让人觉得开心的好消息。作为皇室子弟,自己自问能力不弱于旁人,只不过因为当年的一些原因,新君登基之后,始终得不到使用,作为臣子又不能有任何自荐之言,只能做一个闲散的王爷,每个月领取一份俸禄,却从无半点实物可以让他为祖宗基业出一份心力。 而这一次皇帝驾临王府,居然说要给他增添一份担子?年轻人只顾得开心,连谢恩都忘记了!还是在桂良的提醒之下,才赶忙跪了下去。 皇帝在座椅上换了个舒服一点的坐姿,翘起了二郎腿,他说:“现在快到年下了,便是朕有意给你一份差事,在这时怕也没有什么人能够抽得出时间来提点你。就等到来年开衙之后吧?载铨?” “奴才在!” “让老六先到宗人府,做左府丞,你是宗人府令,虽然按照辈分是他的侄子,在公事上却是他的上司,万万不能有徇情之举哦。” “是!奴才自当一体大公之心从事,不敢以私情废公务。” “这样就好。”皇帝心不在焉的低下头去,望着婴儿黑黝黝的眸子,唇边带起一抹微笑:“你还没有名字呢,你阿玛不是个好阿玛,是不是?” 刚刚满月的婴儿居然全不怕生,伸出小手握住伯父的手指,叽叽咯咯的大笑起来:“哦,太妃她老人家见过孩子了吗?” “回皇上话,此事,还不曾请旨。” “朕准了。隔几天,找个暖和的日子,带着孩子和弟妹到宫中去,让老人家看看孙子。” “是!臣弟代额娘叩谢天恩!” 第80节 新年到来 年关将近,赵世杰的差事也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和户部书办几经周旋,终于把斤头定为十万六千两银子,全部是北京由山西人开办的日升昌票号的汇票,全国都可以通兑。 和裕泰交代的十一万两的限额还省出四千两,这些钱,自然也就是落入他和其他随行的两个郎官的腰包。不过户部报销一事虽然落地,裕泰交代他的另外一件事却始终没有回复,这让赵世杰心中焦急起来: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自己也该回去了。若是到了总宪大人面前没有一个说辞的话,可怎么办呢? 因为这样的缘故,赵世杰再一次来到冯府,借提前拜年之机,想再打听一番。冯培元知道他的来意,他也觉得很有点对不住朋友,答应此事已经有几个月了,却迟迟没有回复——实际上,他连在皇上面前进言都不敢!每一次和皇帝在南书房见面,只要看着他那双黑黝黝,亮晶晶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到嘴边的话居然又被吞了回去! 此次赵世杰过府,名义上是说年关将近,一来是拜年,二来是辞行;但是主客两个彼此心照,只是不好明说而已:“裕大人之事,培元不敢有一日或忘,只是皇上那里,实在是很难进言。” “因伯兄不必为此事劳神,便是终无所得,也无碍的。” “九契老弟如此说话,更让人汗颜!”冯培元摇摇头,深以自己能为人谋而不能为己谋而遗憾似的,不过很快给他想到了一个计策,双目亮晶晶的望着赵世杰,说道:“九契兄可知皇上于英夷入京,有意更改祖宗章法一事?” “这?世杰人在北京,也听人说起过。” “这便是了。从来求人不如求己。若是进言之事始终难有决断的话,不如请裕总督自己上一份折子,陈言此事,若是能够入得皇上法眼,培元在君前也就比较容易进言了。” “陈言此事?”赵世杰总是常年远离京畿,于这等朝政大计不是很清楚,疑惑的皱起眉头,把胳膊放在几案上,身体前倾:“不知道进言之法,所谓者何?” “袁午桥前些时日上了一份折子,其中有言‘斥蛮夷’一事。皇上于御门听政之时专就此事有过宏篇大论,主旨还是为袁午桥封奏之言的‘抑民心以奉外’做解释,大意是说,国家经历两百年,大清之外列强纷起,偏都是些不知礼仪,未识教化,万事全唯武力是尚的蛮夷,我大清却总是抱着过去的成例,不做任何改变,今后再有如先皇二十年之事的话,国家板荡,百姓受苦,又当如何?” 赵世杰也曾经见到过宫门抄,只是其上的内容已经和冯培元的话有了很大的出入,只有一句“列夷久寇边陲,我大清以礼仪之法待之,终难填彼者欲壑……思及百姓赤子,饱受兵燹,朕常有己饥己溺之心”的话,如今听冯培元的话显见是和皇上私底下交流所得。 看起来,真的应该找一个更好的机会到京中任职,只是这份朝政得以与闻的因素,便足以令自己这样在外省为官的人费劲钻营,也难以知晓的。 冯培元继续说道:“皇上的话中虽然并无具体的新政当如何行之的措施,却也将圣意攸归很清楚的表达了出来。此时,若是裕总督能够上折子,对新政之事阐论高见的话,想来,其他的事情就好做得多了。” 赵世杰心领神会的点点头:“多承关照!此事待我回去之后,向总宪大人面禀。” “哦,尚有一节:皇上最恨的便是以内廷勾结外官,做揣摩圣意之言,所以……” “我明白,我明白的。”赵世杰嘿嘿一笑,端起了酒杯:“此事不劳因伯兄挂心,世杰全然明白的。” ************ 十二月初一,内阁,军机处在乾清宫奏请皇帝,道光三十年封衙从十二月二十一日起,到咸丰元年正月十六日止,在这二十六天之中,除军机处有人入值,紧急军情照常封奏之外,京内京外一切公事全然休止。 除却封衙事宜,还有很多事是要趁这个机会做最后的决断的:首先就是明年改元,照例是要停止勾决,大赦天下,发行新钱,元旦(这里的元旦是指大年初一)朝会,重华宫赐福等等一些琐碎事务要等皇帝的旨意。 皇帝高居御座之上,全套的朝服出临朝会,向下看了看乾清宫中站得满满当当的臣工,满意的一笑:“道光三十年之政事于今天便算是告一段落了。列位臣工辅弼朕躬,一年来多多辛劳了。从明年开始,便是咸丰元年。说起来是很久远的事情,其实不过是几十天而已。列位当一体大公之心,如今日这般勤恳辅佐,须知保全朕之令名,便是保全尔等身家富贵。” “皇上圣训在耳,臣等自当谨遵不悖!” 皇帝一笑,提高了一点嗓门:“载铨来了吗?” 载铨越班而出,在丹墀下跪倒:“奴才在!” “载铨,你是九门提督,值此年关将近之时,多多的派人在九城巡查,鳏寡孤独,贫病疾苦之人,朕已有恩旨下发,你会同各里保甲,要把朕的一番恩赏切实的落到实处。不可有半点贪渎之事发生,明白吗?” “是!奴才自当用心查访,不使皇上恩赏有被蠹吏贪渎。” “嗯,你起来吧。”皇帝继续说道:“每年赐福之事,皆是在重华宫淑芳斋进行,今年我们改一改,就在南书房吧。也省得众多臣工深入内院奔波之苦。其他的一切常例,皆照往常。” “喳!” 新年前的最后一次朝会从来都不会有什么具体的政事,只是一些官话需要向大家晓谕一番,很快就散了,皇帝回到养心殿,传来东暖阁四执事太监换过常服,起驾南书房,许乃钊,蔡念慈,冯培元和何桂清已经等在门廊外面了,行礼站起,跟在皇帝身后步入阁中,硕大的条案边已经准备了厚厚的一摞朱红色的条幅:“唔,好多啊!” “是!”许乃钊轻笑着说道:“今天是皇上登基之后第一个新年,自然的,赏赐的福字也就多了很多。” “旁的事还可以捉刀代笔,这件事嘛,可就是得由朕亲力亲为了。”说着话,皇帝微笑着挽起袖口,问了一声:“今年第一个是谁啊?” “回皇上话,是肃王爷。” “叫吧!” “喳!” 内侍传唤,78岁的肃王爷敬敏缓步走进南书房,在条案前躬身拜倒,行了一跪两叩首的大礼,趴伏于地,等待着。 皇帝没有说话,径直一伸手,六福赶忙拿起放在一边的紫檀木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支笔,这是当年康熙用过的,本来只是为翰林院编修査慎行书写过一个‘福’字,待到世宗即位,为了表示克绍箕裘,便把此事作为了惯例,把这支笔命名为‘赐福苍生’笔,每年只使用两次:第一次是在元旦,写一‘福’字陈于乾清宫正殿,用后即存,等到年关将近的十二月初一再取出来,用来为列为臣工书写。 用来书写福字的笺纸分为两种,第一种是生绢敷以丹砂,上绘金色云龙,是为宫廷所用,另外一种是朱红笺纸,是南方进贡的赏用笺纸。 皇帝快速的书写了一个大大的‘福’字,由六福和董承祥捧着,从跪伏于地的敬敏身上移出,这个过程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满身是福’。完成之后,敬敏第三次叩首:“奴才,谢皇上天恩。”这就算是完成了谢恩的礼节。 一句话表过,手中不停,几十张用来书写福字的笺纸都写完了,有份谢恩的臣下行礼以毕,各自退下。再下面的,就是南书房中几位近臣的福字要书写了。 皇帝一边命人展开笺纸,一边像是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朕问你们,可知道为什么要把本来在重华宫淑芳斋中进行的赐福字之举,改为在南书房进行吗?” 许乃钊几个互相看了看:“臣以为,皇上体恤臣下,不忍众位大人奔波之苦,故而有此一举。” “这是朕刚才在乾清宫向列为臣工说的话,何必要你们来重复?”他连头都没有抬起,拿着笔在‘松花玉’的砚海里慢悠悠的濡着笔端,却始终不肯提起笔来书写。 何桂清在一边等待着,见皇帝面色不愉,突然张口而出了一句话:“以臣愚见,皇上此举,乃是为将来在我朝堂之上推行新政做铺路……” 一句话没有说完,皇帝凌厉的眼神向他瞟了过来,何桂清赶忙跪倒:“臣胡乱言语,请皇上责罚!” “你能见识到这一层,总算是不枉先皇和朕将你捡拔在旁的一番苦心!” 何桂清赶忙跪了下来:“皇上一语褒奖,臣惶悚无地!” 看书的同时,请不要忘记投票啊! 第81节 桂府陛见 常大淳真可谓是连屁股还没有坐热呢,就接到朝廷谕旨,着改派为广西巡抚,进京陛见,侯旨启程。他进京的时候已经是十二月中旬,距离封衙只有几天的时间了。不过皇帝在接到他的请安折子之后,还是立刻安排召见了他。 由僧王引见,常大淳先跪着报上履历,然后免冠碰头:“这一次于年关将近之时入京,想来很辛苦吧?” “多承皇上垂问,臣不辛苦。” “起来说话。” “是!”常大淳是做老了官了,很是稳重的站起来,戴上暖帽恭恭敬敬的站在皇帝面前:“常大淳,你可知道朕为什么会简派你到桂省担任巡抚一职?” “臣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没什么,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是!臣以为,皇上简派下臣,当是为桂省民变之事,皇上心中记挂,又知臣略有微德,于捕盗之事上小有所长,因是之故,才派臣到桂省任职。” “你说对了一半。如果仅仅是这样的原因,就如同你说的那样,天下人皆知道你常大淳有捕盗之能,便也都知道,此次简派你到广西,是以肃清邪教余党为尚,又何必要你进京来?” “是!臣愚昧,请皇上赐教。” “广西之事哄传全国,不但朝野震惊,更且引起中外观瞻,洪秀全等匪逆虽已被明正典刑,然桂省境内尚有大批邪教余党在逃,朕不愿骤兴大狱,弄得当地百姓人人自危个个惊惶,若是那样的话,只怕有人登高一呼,便又不知道有多少如洪秀全之类的匪逆现行。所以,你此番到广西,查案便查案,万万不能以查案为名激起民变,这一节你要记住。” “是!臣记住了。便是查案,也当以皇上天语奉为圭臬,万万不敢因查案之事,激起百姓有至惶恐之意。” “这便是了。第二件事是,拜上帝会反贼头目石达开,于金田城外逸去,至今不知下落,虽是已经将其家人捕获,不过朕考虑到此人在逃,也便没有把其家人与同案之人一体处理,你到广西之后,可以以此为据,示人以朝廷宽免之意。朕想,石达开若不是那等丧心病狂到了极点,也当体会朕心,谢恩来投。若是石达开真的能够弃暗投明的话,”皇帝沉吟了一会儿,斟酌着语句说道:“朕允许你和他接触,只要他能够放弃与朝廷为敌的念头,你可以许其不死!” “皇上?”常大淳大吃一惊,他当然知道洪秀全等人的故事,也知道皇帝在这件事的处置上是多么的正确,只是,石达开身为会匪首脑,怎么能以‘不死’之言相许呢?将来传扬出去,天下人会怎么想?他是做老了官的,尤其又是在按察使任上多年,于律例更有心得,像石达开这样的会首,都是要照洪秀全等人的成例,凌迟处死以彰显天威的。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只是啊,据洪秀全等人供述:石达开其人于拜上帝会邪教中很有地位,而且追随者甚众,若是真能说服此人归顺朝廷,不但东南一地可保无虞,更可为大清添一员干才。当然,若是此人终究不肯归顺的话,则派兵进剿,也就是应有之义了。” “是!臣明白,总要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正是此意!”皇帝很为他的明了事理而觉得高兴,脸上带出了笑容,继续说道:“除此之外,尚有一件大事。朕派孙瑞珍等人到江宁与英夷商谈入京一事,你可知道?” “这,臣略有耳闻。” “英夷以其事重大,暂不能决为由,将此事拖延了下来,总要等到明年改元之后才有回复。想来到时候英夷还是会从广东北上,而桂粤两省密迩相邻,有时候,广东那边的事情,叶名琛未必能够做得很顺应朕心,更且造成英我两国邦交不睦,事体重大啊!” 常大淳有点不明白,叶名琛在广东那边做得好与不好,和自己这广西巡抚又有什么关系?但是立刻的,他就恍然:皇帝是不是有意改派自己担任广东巡抚,增加和英夷的沟通呢? 他胡乱的想着,只听皇帝继续问道:“你这一次进京,准备几时出发?” “臣想,三天后出发,赴省上任。” “太赶了。不用这样着急的,在京中过年吧,过完年之后,你再递牌子进来,朕可能还会有些话要交代你。” “是!” ************ 批过了几份折子,皇帝放下笔站了起来:“万岁爷,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嗯,传祯嫔,今天晚上到养心殿来。” “是!奴才这就去传旨。” “算了,还是朕到她那里去吧。你去传旨,朕今天晚上在钟粹宫休息。” “是!”六福等了一下,看皇帝没有什么其他的吩咐,这才转身下去了。 用过了晚膳,皇帝起驾,穿堂过殿,在钟粹宫门口下了软轿,祯嫔钮钴禄氏正等在宫门:“奴才,恭请皇上万福金安。” “起来吧。朕不是和你说过吗?不要再在门口接驾了,天气太冷了。” “回皇上话,奴才不冷的。” “还说不冷?”皇帝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你的手很凉啊,走,我们进去吧。” “是!”给皇帝拉住手,这是一种很失礼的举动,钮钴禄氏不着痕迹的抽了几下,皇帝握得很紧,只得红着娇靥,跟在他的身后走进了大门。 “奴才给皇上请安。”放下棉门帘,正中央放着的炭火盆烧得正旺,殿中一片温暖如春,两个人分了开来,祯嫔重新跪倒,正式见驾,行了一跪三叩首的大礼之后,她说:“皇上请升座。” 上面是炕坐,三面皆空,宜于躺而不宜坐,皇帝笑着摇摇头:“不用了。就在这里坐着就好。你这里很暖和啊。” “是!”祯嫔笑了一下,她说:“知道皇上要来,奴才命人……” 皇帝立刻注意到了她话中的问题:“平时呢?朕不来的时候,这里就不会点起火盆的吗?” “啊!不是的。”祯嫔大惊!这样的说话若是传到敬事房太监的耳朵中去,自己怕又无端的得罪了这群无根之人,好端端的怎么把这个说出来了?正要分辨几句,皇帝摆摆手,制止了她要出口的话:“六福?” “奴才在!” “传敬事房总管太监!” “喳!”六福在一边听得清清楚楚,正要转身出去,祯嫔突然跪倒在身前:“皇上,新年将近,正是普天同庆的好时候,主子爷不要为此事坏了心情。还是饶过他们这一次吧?” 皇帝心中喟叹一声,拉起了她的手:“秀儿,你是当年在潜邸的时候就在朕身边的人,便是朕也当和声以待,那些奴才是用来伺候你和宫中其他姐妹的下等人,你怎么……” “皇上?” “今后,有什么委屈不要忍着,要拿出主子的仪态来,万事有朕给你做主,明白吗?” “是!奴才明白了。奴才叩谢主子爷天恩!” 六福在旁边听了片刻,适时的插言:“天晚了,万岁爷和祯主儿安歇了吧?” “哦,是!”钮钴禄氏从地上爬起来,温柔的一笑:“奴才伺候主子宽衣。” 只看她丰若有余,柔若无骨,如玉笋,如春葱的一双手含羞解衣,尚未真个**,皇帝心中已有神魂具醉之感了。 “秀儿,”皇帝的手在绸子面的缎被下抚摸着她滑不留手的肌肤,轻吻着枕边人耳畔的茸发,低声说道:“这一年来,朕总是不能过来,可委屈吗?” 钮钴禄氏把一张滚烫的小脸向皇帝胸前更贴得紧了,“不委屈的。奴才知道皇上忧劳国事,从不敢因为自己有所冀求而耽误到主子爷的正事的。” “难为你能够认识到这一层。”皇帝轻轻地叹息一声,手臂更加搂紧了她:“新君临朝,有太多的事情都等着决断,偏生……”话到一半,他又咽了回去,何苦和她说这些令人不快的事情? “皇上所说的,奴才也不懂,更加不敢打听,只是,皇上若有什么烦心的事,就到奴才房中来,有什么火气也向奴才身上发便是了。” “朕这不是来了吗?”皇帝一笑:“怎么,想让我多多来你这里吗?” 钮钴禄氏羞得连脖子都红透了,却仍然坚定的‘嗯’了一声:“奴才很想让皇上多多来的。” “好吧,朕答应你,今后会多多的到这里来的,好吗?” “奴才谢皇上!”钮钴禄氏下意识的爬起身来,却只觉得身上一凉,低头看时,男人色迷迷的双眼正盯着自己饱满的胸前,口中惊呼了一声,拉过被子又盖了起来:“皇上!” “你我份属夫妻,有什么好羞涩的。” “外面……有人呢!” “怕什么?都是一些无根的奴才。”皇帝嘿嘿坏笑着,一把抱过她:“来,我抱着你,睡吧。” 看书的同时,请不要忘记投票! 第82节 南国之春(1) 南国的春天来得早,紫禁城里还是一片冰雪世界的时候,苏州城里早已经是春意盎然了。 崇实早早的就起床了,在太太的服侍下换上衣服,到正堂前厅去给父母请安:“儿子给阿玛,额娘请安。” “起来,起来吧。”椿寿放下水烟袋,上下端详着儿子,他穿着一件非绸非缎的材质的袍子,没有穿马褂,细细看去,才知是洋人用来做礼服的呢子,不知道是谁给他做成了长袍,配上水钻的套扣,显得相当别致。 “这件袍子,没见你在家穿过,是新作来的吗?” “不是的,阿玛,这是在京中的时候,大哥给我做的。料子还是郑王爷得了两广徐总督的节敬,分给大哥的呢。” 椿寿知道,儿子在北京深得肃顺的照料,两家人走得也非常之近,在年前十月份的时候,两个人换了帖子,结下昆季之约,从此以后便以兄弟相称了。从他来说,自然是不以儿子身着夷人所制的服料还沾沾自喜为然的,不过东西是儿子的大哥送的,自己也不好多说什么。 “过来,让额娘看看?”椿寿的太太赫舍哩氏却很觉得新奇,叫过儿子,拉起他长袍上的衣角在手里摩挲着,一边摸,嘴里一边啧啧有声:“老爷,洋人的东西也不一定不好嘛?您看看,多软,多滑啊。” 椿寿白了母子二人一眼,低头放下水烟袋:“便是再好,难道还能够比得过我天朝的苏绸,杭绣?” 崇实和母亲吐了下舌头,乖乖的站到旁边:“今天已经是初九了,还不要准备一下返京的行囊吗?” “是!回阿玛话,已经准备好了。儿子这一次归省是和许大人同路还家,分开的时候说好的,再回京的时候,也要结伴同行。只要和他商定好日期,就可启程了。” “这倒是正办,”椿寿点点头,扶着扶手站了起来:“这一次你和人家一起归省,许大人于你又大有教益,应该去拜望一下。” “是。” “钱塘许氏从来诗书继世,人物风雅,你这身衣服,不要穿着。你自己看看,多么轻佻?” 崇实却不认为自己的装扮有任何‘轻佻’之处,只是阿玛的话不能反驳,当下恭恭敬敬的答应了,这才转身下去。 他刚刚走开,门下人走了上来:“老爷,官轿已经准备好了。” “怎么了,今天也要办公吗?” “不,今天是要过江,到江宁府去一次。总督陆大人的太太过寿。” “那不得准备一份厚礼送过去吗?” “已经送过去了。”椿寿颔首一笑:“太太,就不必为此事烦心了。” 官轿备好,椿寿没有着公服,而是便装到了苏州府码头,乘船直放江宁,两地相距不远,到午后时分,就已经到了总督衙门。清朝的一省总督,封疆大吏,起居豪奢犹胜王侯,距离总督府的辕门还远着呢,就见路上轿马纷纷,热闹非凡,总督府门下的听差和戈什哈分别驱赶着路边的行人,一派热闹景象。 走进两江总督府,签押房中也是人声鼎沸,一些科道司员正围坐在一起,闲谈聊天。椿寿转目看看,都是两江官场上的熟悉面孔,当下和几个人拱拱手,举步入内。 “子密兄?” 椿寿回头看过去,习惯性的笑了开来:“小浦兄,寿臣兄?地山世兄?” 和他打招呼的正是江宁学政张芾。身边站着的是黄宗汉,还有一个满面麻坑的年轻人,正是陆建瀛的二公子陆崇。 两江是大清赋税根本之区,所辖之地众多,自然也就导致了财赋之任的繁杂,所以,从来便是实行双藩司之制,其一是江宁藩司,归两江总督节制,下辖江淮扬徐四府和海通二州(这种州叫直隶州),驻节在江宁;还有一个便是椿寿担任的江苏藩司,归江苏巡抚节制,下辖苏松常镇四府以及太仓州和海门厅,驻节在苏州府。 张芾和黄宗汉一样,也是当年穆彰阿门下十子之一,同样的,他也是办事能力尽有,而持家、操守风评极坏的那种人。张芾最为人诟病的,就是当年王鼎尸谏的一桩公案。 王鼎是道光朝大学士,深以穆彰阿把持朝政,朝野全是其人耳目,民情下壅不得奏答御前为苦恼事,在见君的时候和穆彰阿因为这样的原因总是争辩,奈何道光帝偏听偏信,反倒以为王鼎没有容人之量。王鼎没有办法,决定以尸谏来一陈胸臆,在上吊之前,特别起草了一份遗折,内容大约是请皇上罢斥穆彰阿,重用林则徐等一干汉人干才。 穆彰阿知道消息之后大惊,知道王鼎自缢而死,身后必有遗折,赶紧命陈孚恩和张芾赶到王府,以巧言恫吓、威胁王鼎之子王伉,终于将遗折骗到手中销毁,然后重新起草了一份遗折上达御前,而王鼎,等于白白浪费了自己的性命;他的儿子王伉,也深为同乡、同年所不齿,后来回到原籍老家,郁郁而终。 这件事过去之后,张芾因为做事妥帖,深得穆彰阿赏识,给自己的这位门生安排了江宁学政一职。到今天为止,已经有两年多的时间了。 陆崇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给世伯大人请安。” “不敢,不敢!”椿寿虚虚扶了一下,转眼看向张芾:“小浦兄,好久不见了。” “是啊。”彼此份属同僚,张芾自然也是要客气几句:“子密老兄,自从在府衙中见过一次,可是又有半年的时间了吧?” “有了,有了。”椿寿呵呵笑着,他说:“上一次在府衙为黄抚台大人接风时,我们见过一次。只是今天二位和陆世兄不肯入内,站在这里是做什么?” “家父今天偶觉身子不爽,命我代他老人家在堂上招待来客。这不,老世伯来了,侄儿倒是正好有了帮手了。” 椿寿顾不得客套,赶忙问道:“陆大人身体不好吗?可要紧吗?” “气喘之症。每年到了这冬春之交的时候,总要闹上一次。不妨事的。”张芾知道主官身体上的毛病,在一边不当回事的摇摇头,又尽可能的放低了声音说道:“除了这气喘之疾,川少爷每每出去惹祸,总是令老大人伤怀,身体自然也就每况愈下了。” 他的话说得不清不楚,不过椿寿和黄宗汉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陆建瀛有两位公子,长公子名川,是个天字第一号的纨绔,每天走马放鹰,寻花猎艳,无所不为,江宁城中若是说起谁是总督、谁是藩司未必有人知道,说起川少爷,却是个个知晓。便如同今天这样为继母祝寿,居然也约请了一帮人,在城外的官道上做一种全新的勾当——从京中传来的,名字叫做‘跑飞车’。 陆建瀛上一次进京陛见,知道陆川心中只畏惧自己,此番离开,不知道他在江宁城中又要惹出什么祸来,便带着他一同前往。到北京之后,他自去忙公事,陆川四处游逛,给他发现了这样一个新奇的玩意儿:跑飞车。这种游戏从来是一人一马,一人端坐其上,一马拉着特殊制作的轻车,在闹市街头疾驰而来,扬起黄尘滚滚,惹得行人大呼小叫纷纷走避,最是要造成惊心动魄的景象,才算讲究。 陆川心中啧啧称奇:“这才是富家豪族的讲究!自己在江宁城中,也算是头面人物,这等行为,却也只有北京城这天子脚下方能得见!” 有了这样的念头,待到跑飞车结束了,他亲自过去查看,认真的走访了一圈,把个大约的形式做到心中有数,回省之后,命下人立刻照样取材,自己做了一架,行出街头,果然引来无数人观望,皆言‘川少爷心思机敏,出手不凡!这等飞车,便是连见也不曾见过呢!’更令得他得意非凡。 而他的飞车做得确实是非常讲究,整体漆成黑色,但车檐悬的是深红丝线的流苏。前后左右镶十三方玻璃,这里有一个名堂,叫做‘十三太保’。 有了他这样的参考,江宁城中一众富豪子弟纷纷效仿,待到做好了,约齐了人,就在秦淮河畔走马扬鞭,做一番比试,经常是岸上万马哓鸣,人声鼎沸;河上莺燕一片,呼喝叫喊之声不绝于耳,也算是江宁城中新增的一景。 陆建瀛为陆川伤透了脑筋,又无法可想,在新成立的,旨在为漕运改革之法办公所用的海运局给他找了个坐办的差使,也不过是白领一份丰厚的俸禄,连堂部都从来不去一次,几次说他,却总为他振振有词的驳了回来:“海运局的事情有倪大人在张罗,儿子过去了,也不过是从旁协助,没有半分历练的机会,还不如不去呢!” 陆建瀛对陆川这种游手好闲打发时光的习惯很是痛恨,他的原配早丧,后娶的继室对前任太太留下的两个孩子却视如己出,心疼得不得了,几次三番的阻拦,弄得他也很是无奈,而且,陆川名为川少爷,却也是成亲生子的人了,当父亲不可能每一天的耳提面命,只得不予理会,放任自流,时间久了,陆川更加的无所忌惮起来。 看书过后,不要忘记投票啊。 第83节 南国之春(2) 听张芾痛责己兄之非,陆崇也觉得讪讪然的很不是滋味,向后退了半步,做掩耳盗铃状。椿寿等人注意到了他的动向,相视一笑,不再多说:“陆世兄?” “是的?” “陆大人的咳喘之疾,可要紧吗?可否容老夫拜见一番?” “这,好吧,请世伯和小侄来。”陆崇答应一声,向张芾和黄宗汉托付几句,领着椿寿一路转过回廊,直奔陆建瀛的卧室,进到屋中,下人与丫头一大堆,却都是发愣的居多。等进了卧室,陆建瀛由两名听差扶掖着坐在安乐椅上,满头大汗,喘得声息如牛,喉间还有痰响,坐在一边的太太张氏只知道抹泪,却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一个八岁、一个六岁的小女儿依依之间,十分可爱的样子,也陪着爸爸妈妈坐在那里。 “父亲,父亲?江苏藩台椿寿大人来探望您了。” 椿寿心里也很不是滋味,陆建瀛平时的身体很不错,只有到了冬春之交的时候,咳喘之疾发作,不要说到府视事,就是连起床也成了问题,只是,往年似乎没有这样厉害吧?今天这是怎么了?赶忙单膝落地请了个安:“给总宪大人请安!” “哎……”陆建瀛满是难过之色的摆摆手,那份意思似乎在说:‘现在还用得着行大礼吗?’又瞅向儿子,陆崇上前一步,扶起了椿寿:“世伯,请坐。” 待到他坐下,陆建瀛勉强靠下人的扶持坐正了身体:“子密老兄,是有福气之人啊!” 没有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椿寿一愣:“大人这话怎么说?请恕下官不明白。” “今年临过年的时候啊,令郎归省问亲,特为到我的总督府来拜望老夫,和他攀谈之下,受益良多!”陆建瀛艰难的咳了几声,慢吞吞的说道:“将来,子密兄,将来令郎是要大用的人啊!若是有朝一日,老夫不在了,烦请老兄和令郎说一声,我这两个不成器的犬子,还请他看在父一辈的交情上,多多担待照料一二啊!” 在这大喜的日子里,陆建瀛口出这种近乎托孤一般的语句,让椿寿、陆崇和坐在一边的太太都讶然变色:“老爷,您可不能有此念啊!”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一时半刻还不妨事。”说了几句话,陆建瀛感觉舒服了一点,推开身边的下人,又摆摆手:“地山,扶着你母亲出去,把你两个妹妹也带出去,照应一下来客,这里用不到你。” “父亲?” “出去!” 陆崇不敢多说,扶着母亲,领着两个妹妹退了出去,陆建瀛又把下人哄退,坐在安乐椅上,腰背微微佝偻着,身体前倾:“子密老兄,刚才老夫之言,请你认真斟酌。” 椿寿苦笑了一下,很是谦虚的一拱手:“立夫兄,小犬幸得皇上破格捡拔,以我大清开国以来第一位异族状元而闻名天下,虽是上邀天恩,却也云路尚遥,现在说这些,不是太早了一点了吗?” “以我看来……”陆建瀛轻咳了几声,很是慢条斯理的说道:“现在说这些,便是尚早了一些,却也是题中应有之意!”不等椿寿再说话,他便接了下去:“皇上登基以来,锐意改革前朝之非,不提盐漕二政,全以民生为本,单是上一次沈东川上折子弹劾文孔修,却为皇上揽过了责任,子密兄,你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古来圣贤之君,可有如皇上这般的吗?” 椿寿沉默不语,分明就是默认了陆建瀛的见解。 “老夫这一次和令郎盘桓良久,深得启发,便是此番有关英夷进京一事,也从中获益良多!” 千里来龙,到此结穴!椿寿大约的想到了陆建瀛话中的意思,却还有一些朦胧之感,当下问道:“不知道大人之意是?” 陆建瀛嘿嘿一笑:“子密兄,想来也和白水世侄未做深谈,又或者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英夷入京,乃是皇上圣心所望,只是因为礼法相约,故而才派遣礼尚,曾涤生等人远路到省,与英人就入京之事展开商谈。只是不知道孙瑞珍是不是不能领会圣意,一直不肯做有用之功。怕是会伤了皇上识人之明哩。” “那,立公言下呢?” “我想,等过年开衙,就独自上章,以高宗年间之事为由,请皇上放开怀抱,允准英人进京,而且不必行什么君臣大礼!” 椿寿糊涂了,这样的事情本来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又何必特为留下自己,单独说明? 陆建瀛看出来他的疑惑,轻轻一笑:“本来,背人焚草,君子当为。”他说:“只是此事乃是经白水世侄提点,方才开老夫茅塞,故而要和子密兄讲在当面。” 椿寿心中一动,感激的站了起来,兜头一揖:”小儿辈略有薄才,也要多靠老前辈提点一二!便是老夫,也要多些立夫兄点醒之恩。” 陆建瀛没有说话,很是安然的受了他一揖之答,彼此交换了一个莫逆于心的眼神,两个人同时微笑起来。 ************ 总督府门前,罗九从马车上下来,招呼着身后跟随而来的漕帮帮众,把准备好的礼物轻手轻脚的搬下车来:“都小心一点儿!可不敢给碰到了。” “是的,九爷,我们知道的。” 礼物是放在一个硕大的紫檀木的架子上的,外面用红绸子包裹着,不知道装的是什么,不过有心人知道,罗九掌管着的江淮四能够和郑若增掌管的沙船帮达成合作,两江总督和漕运总督在其中出力匪浅,自然的,两个人能够获得的好处,也是相当的惊人。 这一次陆建瀛的太太过寿,罗九特为派人花了黄金一千两,打造了八柄赤金如意,每一个如意上还镌刻着一个字,合起来便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装在西洋进口的玻璃打造的柜子里,看上去分外的显眼——虽然有点粗俗,却胜在足够贵重。 总督府门前一阵热闹,罗九满面笑容的和府上的听差拱手打着招呼,就要向里面走,街上马蹄声清脆,一辆只马拉着的黑色轻车停在了辕门前,驭者一把拉住缰绳,一个利落的翻身,从车上跳了下来。 在这还有些微春寒的季节里,驭者只穿了一件铁灰色缎面的灰鼠夹袍,枣红色巴图鲁坎肩,头戴一顶珊瑚结子的玄色缎子的小帽,正中镶着一块寿字纹的碧玉。雪白的纺绸褂子,下面是笔挺的扎脚裤和一双漳绒的双梁鞋。正是在秦淮河边与人斗飞车归来的陆大少爷。 罗九赶忙让下人把礼物抬到后面的正厅之中,自己快步迎着陆川走了过去,到了近前原地请了个双安:“川少,罗九给您请安了。” “九爷,不敢当,不敢当!”很是自然的受了对方一礼,陆川虚扶了一下:“九爷,我年岁小,可当不得您这样。” “当得的,当得的。”罗九嘿嘿笑着,把雪白的袖面放下来盖过手面,一只大拇指翘起,将袖口挡住。 这原是江湖上人特有的一种姿态,只是罗九爷身材魁梧,服装华丽,大拇指一翘起来,那只通体碧绿的“玻璃翠”扳指,异常耀眼,所以格外显得有派头。 陆川的眼睛立刻落到对方手指间戴着的扳指上:“九爷,这枚扳指,以前没有见您戴过啊?” “承川少看得起,”罗九整天在江湖上打转,又是场面上的人,‘招子’雪亮,看出了陆川有觊觎之心,摘下扳指向前一递,他说:“川少,喜欢就拿去玩儿几天,待到玩腻儿了,再还给我。” “这,这怎么行呢?” “又有什么不行的?川少这样的人才,戴上这枚扳指,不是也给我的这个小物件增光不是?” “嘿嘿!”陆川嘿嘿一笑,取过扳指戴在自己的大拇指上,顾盼自雄,更加是有点年少风流的韵味了。不过他总算还不是太无知,只是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便重新摘下,递还给罗九:“九爷,君子不夺人所好,而且,家父的脾气您也知道,若是给他知道我拿了您的扳指,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怎么会?看老大人是那种顶顶慈善的人呢?” 看书的同时,不要忘记投票啊。 第84节 南国之春(3) 时近黄昏,总督府中排开了燕翅流水席以飨来客。 这一次过府为陆夫人拜寿的都是两江官面上的朋友,彼此也不算陌生,觥筹交错之间,气氛很是热烈,众人酒酣耳热之际,话题自然的也离不开近一年来正在进行的漕运改革之事。其中有了上海候补道,名叫袁祖德的,字叫又村,浙江人,是著名的大才子袁枚的后人。 清朝自雍乾年间开始,几度用兵,为筹措军饷,大开捐例之门,家中有一些钱的都可以捐个官儿来当当,不过捐官容易,补实却难,经常是在京中吏部领了部照,回省等待,一等便是几年、十几年的。家中除了一摞当票,空空如也。 而为了给这些人找到一个可以勉强吃饱饭的机会,一些差事便应运而生了。其中有很多人,就是在漕河上担任一个押运委员的差事。 漕帮存在以来,就在这条贯通南北的水路上讨生活,而且,每一年经由漕运北上运抵京中或者更北方的物资种类无比繁复,绝对不是单单只靠漕米一项。简单的说,便是每年由漕河承运的,到京后放置在缎疋(音匹)库中的绸缎、绢布、皮、丝绵、麻等物,就不计其数!诸如什么大蟒缎、小蟒缎、暗蟒缎、金字缎、补服、纱片金、金字纱、各色光素缎、次光素缎、扬州缎、次扬缎、彭缎、次彭缎等等等等,也不必一一列明。 还有的一些是要存放在颜料库中的铜、铁、铅、锡、硃砂、黃丹、沉香、降香、黃茶、白蜡,黄蜡、纸、桐油、花梨、紫榆等物,都是走漕运之途。这些都是国家正课,每一年都是要定期起运致京中户部衙门交付的。 所有这些加在一起,促成了每一年除了上冻季节之内的几个月之外,漕河上船只往来,帆影蔽日的繁忙景象。而按照规定,漕船上不论运送的是什么,都是要有官方派遣的督运委员和武官相陪的。这也是用来为那些苦等实缺而至家徒四壁的候补官员以为调剂的一条门路。 不过最近以来,这种情况有了一点改变。漕运改革如火如荼,不但很多的漕丁可能落得个衣食无着,便是那些本来靠漕运能够混得一个差事的押运委员们,也开始忙于自找门路了。 袁祖德总算是名门之后,一来薄有祖产,二来文士孤傲,不必也不甘心为这等事奔走,在海运局中领了一份委员的差饷,日子倒也过得去。这一次总督夫人过寿,他也随了一份礼钱,到场祝贺,在往来的宾客中和自己熟悉的,坐在一桌。听着旁人高谈阔论,自顾自的陶然举杯。 他旁边坐着的就是上海道麟桂,这一次英夷到上海投递文书,他是第一个作为中方官员接待的对方,而且差事做得很是不错,在英夷顺利南返、请求本国政府批准之后,他因为接待时有理有节,很是负一时物议,为朝廷嘉奖,吏部依例叙议一次。 麟桂是老饕,不过在饮食上不是特别讲究,最爱吃面食,一顿能吃三笼屉的银丝卷——银丝卷本来是宫中饽食局在当年为乾隆皇帝晚年特别做出来的一种小吃——后来传出宫来,才成为百姓餐桌上经常可以见到的美食之一。 看着他胃口大开,放怀健啖,令坐在同一桌的食客羡慕极了!却又学不来他这般不讲求仪体的据案大嚼,各自停著清谈:“……听闻常兰陔奉旨改调广西了?” “就是啊。才到浙抚任上不足四个月,便为皇上选派到桂省任职,可见其人捕盗治贼之能连身居九重的天子也有所耳闻哩。” “《易》云:天之所助者顺,人之所助者信。是以自天佑之极,无不利。”袁祖德慢悠悠的嘀咕了一句,好整以暇的陶然举杯:“皇上得蒙祖宗庇佑,于桂省民变之前施以雷霆,今又简派常兰陔为桂省巡抚,想来,肃清妖氛,指顾间事尔。” “听又村兄所言,似乎倒是另有怀抱呢?” “不敢说另有怀抱。只是骨鲠在喉,不得不发。”袁祖德很认真的点点头,望向坐在一边依旧吃得旁若无人的麟桂,嘴角逸出一抹笑意:“便如同这漕运之事。在我看来,就是应该暂缓行之。” “哦?袁兄大才,想来定有伟见,不如说出来我们大家听听?” “也好!”袁祖德有了点酒意,名士风范大发,当下侃侃而谈起来:“以我看来,漕运之事虽是弊端重重,却也为我大清带来百年富庶,便是不提天庾正供每年输送,只是在这漕河之中有有多少人是依河而居,靠河吃饭?这一次皇上下旨将漕运全盘改为海运,这些人生计无着,若是有人乘机作乱,为匪为盗,又将如何?” “又村兄这话,请恕在下不能赞同。”一句话说完,旁边桌上站起来一个,众人认识,他是麟桂僚属之一的上海县知县倪良耀,字叫休远,广西省人,在旁边桌上听见了袁祖德的话,忍不住搭腔:“皇上锐意进取,一改前朝弊政,处处以民生为重,正是我大清富强之根本。若是能够一力推行下去,不出十年的光景,我大清便当国富而民强。” “至于又村兄所言之事,更加是危言耸听。漕河所运,不单止漕米一项,其余事物种类繁多,便是有一些人因为漕粮改为海运而生计艰难一些,也绝对不会出现衣食无着之窘境。更不会有袁兄所言及的,‘为匪为盗’之事体出现的。” 袁祖德当面给人驳斥,很觉得有点下不来台,偏生自己的说话占不到一个理字,给人驳斥也算是庸人自扰,与人无尤。只得恨恨的白了倪良耀一眼,坐在那里再一次端起了酒杯。 ************ 二堂这边在议论,正厅那边也是一片热闹。陆建瀛坐在主位,身边是张氏夫人,黄宗汉、椿寿、杨文定、张芾、还有新任江宁知府灵桂等人在客坐相陪。 众人一边饮酒一边闲谈,陆建瀛有气喘之疾,不能饮酒,便是在饮食上也有诸多节制,便由陆川、陆崇兄弟二人代父母向众位来宾敬酒:“子密老兄,今天是我两江官场之上众多同僚借陆夫人寿臣之日相会,难得的人手到得齐,只是缺少了一位,老兄可知缺少了谁吗?” 椿寿不知道灵桂话中何意,很是认真的在场中扫了一圈:“可是少了常兰陔吗?” “哪儿啊!常兰陔是浙江巡抚,又关得我两江何事?错了。”灵桂嘻嘻一笑,自己给出了答案:“便是缺少了令郎啊!” 张芾抚掌一笑,在一旁凑趣,“是啊。灵桂兄说的不错,正是缺少了大魁天下的状元公!” “两位老兄太过太爱小儿了。这一次能够殿试抡元,全靠皇上破格捡拔,若说到才学的话,小儿比起在坐诸公,可差得远呢!” “哦,子密兄,不知道白水小兄现在何处?可是已经回京了吗?” “这却不曾。小儿今日过江到浙省去拜望钱塘信臣公去了。” “可是入值南书房的许信臣吗?” “正是此人。” “嗯,听闻过此人的轶事。据说是在皇上登基之后不久,在军机处入值的时候入了皇上的法眼,捡拔在身边的。” “是啊,当初的事情人所共知。皆以为许乃钊虽是幸而登龙,却也不全为滥宠。钱塘许氏,天下闻名,一门七进士古今绝无,入值南书房,便是没有这一节,怕也只是早晚间事。” 张芾的说话得到了众人的认同,灵桂在一旁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上一年在京中,有工部尚书杜受田杜大人奉旨出京巡查豫鲁两省河工,临行之前老夫特为绘了一副奉使图相赠,杜大人又请我题词一首。” 灵桂是满人中少见的丹青妙手,画笔之下很有当年西洋画师艾启蒙的画风,虽然不及前辈如郎世宁,王致诚那般的栩栩如生,甚至能够达到运用短线条构成的轮廓达画宝书网立体感和皮毛的质感可以和实物相比美的程度,却也是相当的高明。灵桂自幼喜好画画,更兼着身为宗室,也很能够接触到一些这方面的素材,久而久之,在京中很有大名,只听他继续说道:“不过,若论及画工,尚敢于人前献丑,这题词之举嘛,嘿!” “然后呢?总不能就这样把画给杜大人送过去吧?” “这就算是欠了一笔文债了。”灵桂摇摇头慢悠悠的说道:“到得白水小兄大魁天下,老夫身为房考之一,便将这份文字之役托付给小兄弟。果然,状元才情非同一般。” 这件事是椿寿这个做老子的都不知道的,面对众人扫过来的目光,老人苦笑了一下:“你们不要看我,我也不知道此事。还是听老兄您说吧。” “这份文字之役,令郎所作不但令老夫佩服,便是杜大人也吟咏再三,赞佩不已啊。”他卖了半天关子,说到这里,终于将崇实所作的一首词念诵了出来,这是一首满江红的词牌,是这样写的:“草白云黄,壁立起,塞山青陡,谁貌取书生骨相,健儿身手。地拱龙兴犄角壮,时清鹭斥消烽久,仗征人,笛里叫春回,歌杨柳。” “飞鸿去,泥踪在,奇文在,佳儿守,问摩挲三五,龙泉在否?我亦高秋三扈毕,空庐落日鞭丝骤,对西风,挂起北征图,沾双袖。” 一曲念罢,众人心中品评,都是暗暗点头。这些人不论人品如何,却都是读老了书的,自然能够品评得出优劣,只是看一个个微闭双目,心中默念的样子,便知道对这首《满江红》的词牌甚是满意。椿寿看在眼里,得意在心头:待到儿子拜客归来,倒是要好好的夸赞他一番哩! 看书的同时,不要忘记投票啊。 第85节 南国之春(4) 在苏州府城乘了一艘无锡快,顺风顺水,一路到了浙江省内,名为两省,实际上相距不远,几个时辰的功夫,就到了浙江的钱塘县——杭州府附廓两县,以横河为界,南边是仁和,北边便是钱塘——许乃钊的家就住在钱塘县。 顺着横河而下,一眼看见如云连栋的一大片宅院,便是许氏老宅了。走到正门前,迎头一块匾额上面写着:钱塘,许氏字样,崇实点点头,就是这里了,命家人上前去拍打门栓,角门一开,一个老苍头迈步而出:“请问,是哪一位叩门?” “我家主人崇实,特来拜望许氏信臣公。” “哦!”老苍头接过拜匣,抬头看了看:“请稍等片刻。”便转身进去了。 很快的,中门大开,许乃钊大步迎了出来:“白水兄远道而来,令老夫感佩莫名!快请进,快请进来。” “当初分离之际,信臣公盛情相邀,小弟不敢违命,今日此来,实是为履约而来!” 两个人相视大笑,许乃钊拉着崇实的手一路而进,进到中左门前,一块御赐的‘七子登科’的匾额高悬于上,金地蓝字,一方玉玺加盖在正中上方,这是许乃恩在道光癸酉年得中举人之后,皇帝欣闻钱塘许氏一门七子登科,海内仅见之后,御笔所书——这件事是记载在潘文恭《思补斋笔记》中的,崇实饱读诗书,这件事也知道,却直到今天才终于见到了。 站在匾额之下,年轻人摇头叹息一声:“人言钱塘许氏,数来望族,寰中能有几家;问到科名,榜上视为故物!今日一见,其言果然非虚啊!” “哪里,哪里!”听崇实话中满是赞佩之意,许乃钊真诚的微笑起来:“来,白水兄,为你引见几位兄长。” 崇实来的时候,许氏兄弟几个正在祖屋的堂上围坐闲谈,除了许乃钊之外,还有他的几个,乃谷,乃普,乃恩。还有几个侄子,彭寿,庚身。在这些人中,科名最发的是许乃普,道光二十五年的榜眼,最差的也是举人,济济一堂之中,竟无一个是白身。 弟兄叔侄几个或者为京官,或者外放为府县,一年之中也只有新年到来的几天才能聚在一处,共叙兄弟家人情谊,恰在此时,门下人进来呈上拜匣:“七老爷,有客到。” 许乃钊展开来看看,轻笑起来:“几位兄长,有一位稀客登门拜访。” 兄弟几个同时转眼看过来,许乃普问道:“是谁啊?” “便是上一年大魁天下的那位。” “哦?可是崇白水吗?” “正是。”他把拜贴递过去,上面写着一行秀气的米字:再晚,镶蓝旗下,崇实顿首。 “可不是吗?”许乃普抚掌一笑:“正是状元公来了!七弟啊,请到正厅,我等也好与他相见。” “是!”许乃钊离座而去,不一会儿的功夫,领着崇实进到正厅之中,他穿着一件宝蓝贡缎夹袍,玄色西洋华丝葛马褂,脚踏粉底皂靴,头上一顶硬胎缎帽,帽檐正中镶一块碧玉,新剃的头,显得愈发年轻俊秀。 听许乃钊为他介绍一番,崇实恭恭敬敬的要行大礼,许氏弟兄自然推辞,却碍不过客人的道理大,又知道他是旗下人,本来在这方面的规矩就大,终于还是给他摆上拜垫,由他跪着给许乃谷行了大礼,口称‘老前辈’(科名提前十三科的,便算是老前辈)。其他的几个人,就毋需如此,彼此以平礼相见。 接下来许乃钊又为他介绍了几个子侄辈的后生,实际上便是最小的许庚身,也比崇实的年纪要大上几岁,不过科举时代的人讲究的不是个人的年岁,而是科名的先后,就如同他要给许乃济等人磕头,称呼老前辈的意思是一样的。 彼此见过礼,重新站起,分宾主落座。崇实名家人奉上礼物,都是一些野味,关外进的银鱼,野鸡、甘肃进的黄羊、安徽的冬笋、浙江进的醉蟹。这些东西都是在市面上看不到的贡品,还是新年前皇帝赏赐给郑王,后者又送给肃顺一些,然后才落到崇实的手中的:“多谢厚赠,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也只好厚颜道一声多谢了。” “聊且将意而已。信臣公无需客气。” “新年团聚,居家可有诗?” “偶有奉笔,却难消游戏之讥,便不要在几位老前辈之前卖弄了吧?” 他这样说话,貌似谦虚,实则正是要提醒众人继续追讨,说起来,也还是名心未衰。许乃钊兄弟几个相视一笑,自然能够领会他的这番意图,当下一再相邀,崇实也不再艰峻,从怀中取出诗稿,递了过去。 崇实写的是一首词,词牌叫《青玉案》,是这样写的:“韶光不愿匆匆去,只招怅年华误,目断游丝情一缕,断桥流水,夕阳飞絮,可是春归路?楼头尽日还凝伫,欲诉闲愁向谁?蕙渚花飞天又暮,醒时如梦,梦时如醒,梦也何曾做?” 几个人传阅了一遍,心中暗暗点头,状元才情果然不凡!许乃谷岔开五指疏爬了一下胡子,很是欣赏的点点头:“便是摆在《清真词》中,怕也很难分辨得出来了。” 这是拿他的诗才比作北宋大家周邦彦了!崇实受宠若惊的赶忙站起,深深一揖:“文字知己,胜于骨肉!玉年公一语之评,晚辈汗颜无地!” “哪里!”许乃谷为崇实赞佩之言很是满足的捋髯一笑:“白水小兄乃是我大清开国以来第一位满族状元,书刊发刻之后,老夫有幸拜读一二,嘿!令人胸中积翳为之一开啊!其中警句老夫还略能记起:‘……银价太贵,钱粮难纳也。苏松常镇太等地钱粮之重甲于天下,每田一亩产米一石五六斗至二斗不等,除去佃户平均分配之数与抗欠之数,业主所得牵算不过八斗,而额征之粮已在二斗内外,兑之以漕斛,加之以帮费,又虚各去米二斗,计每亩所收八斗,正供已去其六,……” 背诵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小兄所言及之事,本来是我大清赋税根本之地常年所有之积弊。说来,便是各方督抚衙门,于这一节怕也是看得清清楚楚,只是少了小兄这一份激情,缺了这一份荡涤百秽的决心吧?” “是啊,”坐在他一边的许乃普也出言了:“想来皇上从前十本中将你的卷子捡拔出来,也正是取中了你这番少年豪情。大兄,您看可是的?” “鸿弟(许乃普字季鸿)的话正是我要说的。白水小兄,可切莫要为时光蹉跎而消磨殆尽啊!” “老前辈教诲,晚辈记下了。” ************ 和许氏弟兄攀谈了几句,许乃钊引着崇实到自己居住的院落去,再做盘桓。 崇实是旗下人,不大有机会见识过汉人,特别是这种大门巨族的饮馔起居,许乃钊带着他一路穿门过院,到了自己居住的院落,让个年轻人觉得脑袋都有点混乱了:“信臣兄,这样多的院落,等一会儿走的时候,还要烦请您为我引路啊?” 许乃钊大笑起来:“此事不妨,不妨的。等一会儿待我送你出府便是。来,我们进堂屋去坐。” 把崇实让进堂屋正厅,命下人重新奉茶,两个人相对而坐:“信臣兄,这一次来,一来是拜望许兄,二来,想和信臣兄商定返京日期。” “此事容易,京中于正月十六日开衙,我等提早几日到京即可。就定在初九启程,路上相携同往,也好做几日盘桓。你以为如何?” “就依信臣兄之言,我回去之后准备一下,与许兄同日北上。” “令尊子密大人可好?” “是!”听闻对方问到自己的父亲,崇实站了起来,很是恭敬的点点头:“承信臣公动问,家父家母一切都好。” 许乃钊喟然一叹,“说起来,他的差事不容易料理啊。”不等崇实发问,他就自己给出了解释,“皇上此番在两江改制,陆大人不提,便是黄寿臣公与令尊,都是首当其冲,其责匪浅。更兼两江一地官员众多,一个相处不利,便是处处掣肘。白水小兄回去之后,请将我的这番话转达给令尊,想来,他会有决策的。” “是!晚辈带家父感谢信臣公提点之恩。” “也算不上什么提点了。只是啊……”他算是那种谦谦君子,轻易不肯口出讥讽之语,更何况黄宗汉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同年,两家人的关系也算不睦,这样的话就更加不好对崇实言讲,苦笑着摇摇头:“只能请令尊自求多福吧。” 看书的同时,不要忘记投票啊。 第86节 不改荒嬉(1) 阎敬铭是陕西朝邑人,因为逼近黄河,地势低洼,常有水患,所以迁居山西运城。过年的时候他会家过年,却在大年初六就启程回归京中,路上走了四天,初十便进京了。这时候京中各衙门还没有开印,只得居家读书,准备开印之后的各项琐事。前天听人说曾国藩回京了,他便准备了一份礼物,登门拜望。一来是探望,二来是拜年。 自从曾国藩以户左入部入部视事以来,从阎敬铭这里获益良多,两个人也成了朋友,半年的时间下来,虽还不至穿房入户,却也是内眷不避的。门上的听差早就认得他,一面笑眯眯的请下安去,一边说道:“给阎老爷请安。” “起来吧。”阎敬铭和曾国藩一样,都是那种理学之士,方正君子,讲究不苟言笑,便是这般过府拜望也仍然是不改常态。听差的站起来说道:“正好!老爷和夫人刚才还在念叨阎老爷呢!恰好您就到了,容我通秉一声。” “有劳管家了。” 曾国藩和欧阳夫人正在见客,这个客人是曾国藩的学生,名叫李鸿章。是道光二十七年的进士,安徽人,这一次回乡过年,返京之后也是知道了老师同在京中,赶忙准备了礼物,过府拜望。 给老师,师母叩头请安,奉上礼物,夫人说了几句话,转身进了内堂,这边师弟两个对坐闲谈:“……学生近来与一众同僚编撰《宣宗实录》,不过是一些筚路蓝缕之事。” 曾国藩白了他一眼:“少荃,先皇实录将来是要刊行天下的,似你这般漫不经心,全无半点恭敬之意,你就是这样勤劳王事的吗?将来你若有入部之机,又或外放之任,也当以‘筚路蓝缕’之心态面对各项公务吗?” 一句话出口就碰了个硬头钉子,李鸿章干干的咽了口唾沫:“老师教训的是,是学生糊涂了。” 曾国藩有心再教训他几句,不过一想到今天对方来是为自己和妻子拜年,实在是不宜做这样的谈话,便又咽了回去:“少荃,响鼓不用重锤。我说这些,也是为了你日后着想。” “是!学生明白的。” 曾国藩深通子平之术,只是看李鸿章在自己面前虽然是低眉顺眼,做小到了极致,却总还是在眉宇间蕴含着浓重的骄狂之气!他知道,李鸿章虽是才华满腹,却因为年纪太轻而至驳杂不纯,又天生的料事太易,求功太切的性子,便是这会儿在自己面前能一挫虚妄之气,只怕离了自己眼睛,便会故态复萌。想想也真叫无可奈何,难道还能把他拉在自己身边,时时的耳提面命吗? 转念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皇上破格捡拔,又膺专阃之寄,南下办差,奉旨还乡省亲,可谓是风光到了极致,却因为难掩心中骄狂,于谢恩折一事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若不是皇帝有意保全,只怕身败名裂就在其时!或者,也应该让他尝尝挫折的滋味? 心中胡乱的想着,曾国藩问道:“最近可有诗作?” “这,偶有涂鸦,不敢在老师面前献丑。” “哪里话?”曾国藩知道李鸿章于诗文一道深有大才,他说涂鸦之作,自然是谦虚之言,当下拉着他进了书房,命人准备了笔墨。李鸿章也不客气,提笔在手把前几日偶得的一首七言誊录了下来。诗文是这样的:绝域从军计惘然,东南幽恨满词笺。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 李鸿章幼年聪颖,在乡梓间有神童之称,所以诗中有‘负尽狂名’之语。写罢展卷在手,很有点顾盼自雄的感觉:“老师,请您斧正。” 他写的时候曾国藩就已经看完了,心中无奈的苦笑:自己的猜测没有错,李鸿章果然是那等心雄万夫之人,哎,也不知道是福是祸啊!他只顾着思考,对方的话都没有听进去,还是李鸿章再问了一次,才反应过来:“啊!什么?” 李鸿章正要说话,门下的听差迈步进来:“老爷,阎老爷来了。” “哦?快请!” 把阎敬铭让进正厅,彼此都不陌生,只是在这里相遇还是第一遭。互相见过礼,请阎敬铭落座,曾国藩笑呵呵的看着他:“新年之中,丹初兄越发的发福了。”他问:“家中一切可都安好?” “多承涤生兄垂问,家中一切都好。”阎敬铭清奇无比的脸上扯出了一丝笑容,接过听差为他奉上的玉嘴方竹的烟袋,就着纸媒打着了火,和曾国藩对坐着各自吸了一口:“此次过府拜望,一来是为涤生兄拜年,并敬问嫂夫人安康,二来,也是为了公事一节。” “这且不急。”曾国藩摆摆手:“年前的时候,皇上因国藩奉旨赴江宁办差辛苦,特为赏赐了一块甘肃进贡的黄羊腿肉,还有一点安徽进贡的冬笋,”放下烟嘴儿,他说:“我让下人出去沽点酒,今天丹初兄和少荃到来,我们把酒闲谈!” 李鸿章嘿的一笑:“知道老师家中有难得的贡品,学生近日此来,本就是打着叨扰一顿的念头的。” 曾国藩和阎敬铭相视而笑,这边让曾国荃出去沽酒,这边准备了一个大大的火锅,一边引炭,一边让厨子忙碌起来。三个人继续坐在那里闲谈:“老师,学生近日听闻,老师在出京办差之前,皇上曾经手书了一张密旨,交您在与英夷会商之时便宜从事,可是有的?” 曾国藩是那种典型的方正君子,心中实在不愿意撒谎,又不能当众明说,便选择了沉默,拿起烟嘴儿,吧嗒吧嗒的吸了起来。 李鸿章和阎敬铭知道他这样的态度所证为何,心头都是一动。不过两个人心里想的却并不尽相同,在阎敬铭看来,这自然是曾国藩深得帝宠的铁证,身为正使的孙瑞珍甚至都不得与闻,偏生交给了他? 在李鸿章听来,却是另外一番心思:这样看来的话,皇上真的是有意让英夷进京了?只是不知道待到英夷进京之后,又当如何呢? 放下烟袋,曾国藩笑一笑,“这一次奉旨办差,虽然英夷以事关重大,要请示本国朝廷为由拖延了下来,但是想来,今年六月待彼方去而复返之后,当还是会有很大的一番口舌之争。” “是啊,英夷于我天朝礼法,风俗殊不相侔,只拿跪拜之礼来说吧,在他们看来,便是绝对不能容忍出现的礼节。皇上此番派涤生兄前往江宁,想来也有这方面的考量吧?” “腊月初五的朝会,丹初兄和少荃也去了吧?”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曾国藩叉开五指,爬疏着颔下的短髯,慢吞吞的说道:“皇上临朝的时候,有有一改前朝旧制,奋发图强,推动新政的话,你们也听见了吗?” “是!我们也听见了。”阎敬铭容貌很是丑陋,心思却无比的灵动,立刻想到一节:“从来生一利亦必生一弊。此番皇上锐意改革,自然是朝廷之福,只是,若是有人从中曲解圣意,将这利民之术变成疲民之方,又当如何?” “想来皇上圣心默运,此事早有成议。当不至有如此恶果。便是有那黑心的循吏从中贪渎,外省有督抚,京中有御史言官,更不用提还有煌煌国法。丹初兄多虑了。” 阎敬铭心中对曾国藩的话有点不以为然,却又想不到什么话可以反驳,只好放下此事,不与他做口舌之辩。转而看向一边的李鸿章:“少荃兄?” 正说到这里,门下一个下人急急火火的跑了进来:“老爷,九爷和人家吵起来了。” “在哪里?”说着话,曾国藩一跃而起,甚至都不及向两个客人交代一声,拉着下人的手大声说道:“带我去!” “啊,是!老爷,这边走。” 阎敬铭和李鸿章都是曾府的常客,知道九爷是指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兄弟二人感情非常好,自从上一年曾国藩因为谢恩折一事为皇上下旨痛切,曾老爹担心儿子入狱之后,一家人在北京的生活无着,特别命年纪最幼的曾国荃北上,在大哥身在诏狱,其罪待勘期间照顾大嫂和侄儿们的生活。 到得曾国藩落得个吏部处分记档出狱,曾国荃也没有离开,一面由帮助大哥料理家事,一边在京中读书。他常年生活在湖南乡下,突然来到这繁华之都,甚至都不大会说北语,闹出了很多笑话,不过总算是没有惹出什么祸事来,今天…… 曾国藩一路奔来,跑得满头大汗,出了街角,远远的就可以看见前面围着一大群人,对里面指指点点,跑到近前分开人群,果然,曾国荃满脸委屈之色的站在那里,正在用湖南话和一个老者分辨着什么:“俺……会还您钱的,只要让俺回家去拿,还不行吗?” “不行!你个老赶!谁知道你走掉了还会不会回来?”老者是摆摊卖春联,贴纸,吊钱,爆竹的小贩,刚刚才摆好的家什给对方趟翻,爆竹还好,春联,贴纸之类的东西沾到地上还没有完全融化的雪渍,变得红彤彤的一团,又如何还能再要?赔钱在即,也难怪老人不依不饶:“众位老少爷们儿,你们可都看见了,这不是我周依月欺负他外乡人吧?这大过年的,我也不要你赔得太多,只要把本钱赔我就行,居然连这也拿不出来?你问问,谁家大过年的出来,身上不带着几两散碎银子的?” 曾国荃听得不是很明白,不过银子二字却是听懂了,凭他的身强力大想挣脱老人的束缚实在是简单事,但是这里不比乡下,真的动起手来,一来周围观望的人群众多,自己一个外乡人未必能够讨得好;二来更加是给大哥招祸,便好言哀求:“俺……真的没有钱。等一会回家……” “九弟!”一声熟悉的呼唤,让曾国荃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却又涌上无比的委屈:“大哥!” “没什么,没什么。”曾国藩知道弟弟委屈,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望向那个老者:“老人家,这是我的兄弟,有唐突之处,我代他向您赔不是了。” “诶!这还像点话嘛。总算是来了个能听得懂的。”叫周依月的老人松开了拉着曾国荃的手:“你是他的大哥啊?” “是,是,是。在下正是。”曾国藩赔着笑,从怀里拿出一把散碎银子,塞到周依月的手中:“老伯,我这兄弟从外乡来,不通事理,惊扰到您的生意,我代他给您道歉,这几两银子,不敢说是赔偿,在这新年之中,就当给老伯买几杯水酒吃吃。” “还是您这位当大哥的会说话。”周依月得到赔偿,方才罢休,把银子收好,将地上散落的春联,贴纸,爆竹收好,放在自己推来的车上,连生意也不做了,径直回家。 周围的人看看没有什么热闹可看,也纷纷散去,不一会儿的功夫,原本热闹的街角,又恢复了平静:“九弟,你是怎么搞的?” “大哥,这一次真的不是小弟的错,我为了躲马车……”曾国荃抬头张望了一下,用手一指:“大哥,您看,就在那里!” 曾国藩等人看过去,果然,一辆马车停在路边,车边左右站着几个很是威武的大汉,看起来像是不知道哪一位王公巨富家的家眷出来游完的,他也并不在意,拉了一下曾国荃的肩膀:“总是你走路慌张,也怨不得旁人。我们回去吧。” “是。” 几个人转身欲走,阎敬铭最后向马车瞄了一眼,突然一个熟悉的面孔从车帘前扫过,他禁不住以为自己看错了,仔细看看,车帘挑起,一个俊仆正扶着自己的主子踩在跪倒在地的一个大汉的肩膀走下车来。 待看清楚来人,阎敬铭大吃一惊! 看书的同时,不要忘记投票啊。 第87节 不改荒嬉(2) 皇帝睁开眼睛,只觉得今天的天色比平时似乎要亮的多:“什么时辰了?” “回万岁爷的话,刚刚过了寅时。” “天色很亮啊?” “是!昨天晚上下了雪,映在窗纸上显得很亮,其实还早呢。万岁爷再睡一会儿吧?” “不睡了。”皇帝翻身坐起,只穿着月白色杭丝短衫的身体瑟缩了一下:“唔,好凉!” “万岁爷,当心冻着!” “不怕……哈秋!哈秋!”皇帝重重的打了两个喷嚏,揉了下鼻子:“没什么的,把衣服拿来。” 在内侍的服侍下穿好衣服,取过青盐来漱漱口,人也精神了很多,走到养心殿暖阁的窗户前向外探头看了看:“唔,好大的雪啊!” “是呢!”看他心情很是不错,六福在一边凑趣的说道:“万岁爷改元登基,连老天爷也在为咱们大清朝高兴,这一场大雪下来,想来今春田里的收成又会比往年更好了。” “就盼着是这样吧。”看着这一片银白色的世界,皇帝没来由的动了游兴:“六福?传西淩阿。” “万岁爷,今天不当西大人入值。” “那,算了,就你和我两个人一起出去,怎么样?” 六福都要哭出来了,平时皇帝偶有微行之事,总还有文庆,载铨或者西淩阿扈从,今天这是在过年之间,紫禁城中除了军机处有极少数的人值班之外,便只有御前侍卫在职。只是看皇帝的意思,竟似是不准备惊动他们,就带着自己出去?“万岁爷,您若是想出去的话,容奴才安排……” “你怎么总是要安排?若是要安排的话,朕还要你们做什么?”皇帝有点动怒,吓得六福不敢再说,只能顺着他的意思,临出门的时候让一个养心殿前常服侍的小太监赶紧出去,通知御前侍卫和内大臣华丰,旁的不要多说,只说皇帝出宫了,着人扈从便是。 “六福,你这狗奴才,在说什么呢?” “哦,来了,来了!”六福不敢再多说,向小太监挥挥手,自己赶忙追了上去。 雪后寒的天气,偶尔有风吹过,夹杂着满地零碎的雪粉扑面打来,走到西华门外,沿着棋盘大街迤逦前行,皇帝可以趁这样的机会难得的欣赏一番雪后风光,六福可是担着太大的关系,一路走来频频回顾,眼看着有十几个身着便服的威武汉子身兼前导后护,知道是御前侍卫更衣相随,心里才算是踏实了一点。 “万岁爷,您这是要到哪儿去啊?若是远的话,容奴才给您安排车驾?” “我想到南城走走。”皇帝随口答应着。 “到南城?路还很远呢?”六福前后看看,又追了一句:“主子爷,还是容奴才给您安排车驾吧?” 皇帝的心中也并没有什么正式的目的地,只是在紫禁城中呆得腻了,想出来散散心,走出没有很远,就觉得脚下有点凉意,粉底缎靴本来就只是为了好看,防寒的功能并非很好,听六福的话倒让他心中一动:“安排车驾?这里安排什么车驾?” “主子爷放心,奴才有办法的。”六福左右打量了一下,对面街角有一间茶坊,先把皇帝请到茶坊中落座,去一去身上的寒意,这边赶紧向过来扈从的华丰说了几句,后者命人下去安排不提。 过了一盏热茶的功夫,一辆蓝呢子后档的马车驶到茶坊门口,车把式也换上了一个御前侍卫。由六福伺候着登了车,放下车帘:“主子爷,您想到南城,奴才就陪您去南城,不过宫中一大家子人在等着您,不如就不要下车了吧?” “好吧,就听你的,不下车了。就在南城转转。” 车马启行,速度非常的慢,也是为了让皇帝能够细细的观赏。呆在车里,撩起车帘的一角向外张望,雪已经停了,风却更大了,路上行人不多,穿着厚重的衣服,步履匆匆而过,这和皇帝心中期望见到的新年到来,普天同庆的景况相去甚远,一时间也没有了开始的精神,懒洋洋的放下车帘,坐在那里闭目养神。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阵阵大呼小叫的声响,弄得六福一阵紧张,赶忙撩开车帘探头问去:“怎么了,怎么了?” “没事。”赶车的是个三等虾(满洲话,侍卫的意思),留着好看的八字胡,回头呲牙一乐:“主子爷放宽了心,”他说:“不过是一个外乡老赶碰翻了人家吃饭的家什,正在吵嚷呢!” “停下来,我们看看热闹。” 侍卫答应一声,刹住了车,六福撩开车帘退到一旁,让这位好热闹的主子爷看得更清楚一些。 听几个人吵吵嚷嚷,他不是很懂他们说的什么,尤其是那个惹了祸事的年轻人,似乎是湖南口音,周围的人都分辨不清他在说什么,更增杂乱。让坐在车中的年轻人心中好笑:“这样鸡同鸭讲,可几时是个头啊。” “主子爷圣明。照奴才看,那个年轻人也是个悭吝的,拿出几两银子来,不就行了吗?偏生在这里惹得大家围观?传出去面子上好看不好看?” 听他说话似乎有什么未尽之意,皇帝心中有点奇怪:“什么面子?” “您不知道?这是户部左侍郎曾国藩的九弟,叫曾国荃的。”六福很是不屑的撇撇嘴,继续说道:“整天就知道在南城一带为曾大人惹祸,弄得周围人都当笑话看!” “他就是曾国荃?”皇帝探起身体,认真的打量着,和曾国藩差不多,曾国荃的身材不高,却很壮实,距离太远看不大清楚容貌,只是这一口湘音,听来着实有点费神。 正在看着,曾国藩等人到了。 三言两语间,曾国藩解决了弟弟和老者的争端,甘子义看得清清楚楚,满足的叹息一声,又靠到车壁上:“六福,” “在!” “等一会儿人散去,我们也下去转转,然后就回去吧。” “是!”六福扒着车帘等了一会儿,见人群逐渐散去,这才扶着皇帝迈步而出,踩着侍卫的后背,落到了地上。不想本已经走开的阎敬铭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再度回头,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愣住了。 看他有要上来行礼的举动,甘子义赶忙一摆手,制止了他的行动,后者无奈的站在那里,却并不肯就此离开,而是猛了拉了一下将欲前行的曾国藩,这一次,连他也看见了。一双三角眼瞪得老大,不敢置信的望着向自己走过来的万乘天子,甚至连行礼也忘记了。 甘子义也觉得有点尴尬,去年因为巡幸之事,经常为御史上章弹劾,本来已经有所收敛,朝臣也以为皇帝登基日久,开始变得修生养性,一力苦研圣学,都是心中大为感动。谁知道今天又一次冶游出宫,做此荒唐之事?而且给曾国藩看见了?怕一番劝谏是跑不了的了! 直到皇帝走近,曾国藩才反应过来,撩起棉袍的下摆就要行大礼,甘子义低声说了一句:“这是什么地方?也容得你行大礼?”把曾国藩的动作拦了回去。后者无奈,只得原地屈膝请了个安:“给老爷请安!” 甘子义点点头,转眼看向站在旁边的阎敬铭,呲牙一笑:“我记得我们当初见过面吧?” “是!臣陕西阎敬铭,给老爷请安!” “起来吧,都起来吧?”甘子义让众人站起来,眼睛在旁边的两个人身上打转,曾国荃他刚才就看见了,他身边那个身材很高,却稍显瘦削的男人却不认识:“你是?” “臣,安徽李鸿章,给老爷请安!” 皇帝的脸上飞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你就是李鸿章啊。是丁末年的进士吧?记得去年五月间,我曾经在太和殿……见过你们呢!” “是!皇上天语训教,臣等铭记在心。”李鸿章还是第一次近睹天颜,心中怦怦乱跳,说话也有点不着边际了。 “你散馆之后在哪里任职?” “回皇上话。臣在翰林院任职编修,与同僚会同编撰《宣宗实录》。” “唔,《实录》将来是要刊行天下,供读书人瞻仰先皇圣德的,其事重大,不可掉以轻心啊。” “是!臣自当谨遵皇上教诲,不敢有片刻懈怠。” 皇帝在和几个人说着话,六福在他身边随侍,眼珠左右打量,街上的行人逐渐多了起来,有些居然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的几个人,正在用好奇的眼神扫视着,赶忙上前半步,小声说道:“皇上,此处不宜久留,还是请皇上……” “曾国藩,你住在这里?” “回皇上话,微臣陋居就在附近。” “走!到你府上去坐坐。” “皇上……?” “带路吧,还要我自己找过去吗?” 曾国藩一则以喜,一则以惊,皇帝驾临臣子府中,传扬出去,总是一件无比光荣的事情,只是皇上冶游出行,还到自己府中,给言官知道了,怕不会考虑到是皇帝主动提出过府小坐,只会认为是自己邀请,这可怎么是了? 心中胡乱思考着,和曾国荃交代一声,让他赶紧回家准备,自己脚下加快,跟在皇帝身边在前引路,两个人的身后跟着阎敬铭,李鸿章等人,再后面是一众御前侍卫,更远一点是已经得到消息,赶来扈从的九门提督衙门派出来的兵弁。 向小巷深处走了不远就是曾府,门前挂着一个小小的铭牌:湖南曾寓。 家里人已经得到曾国荃的通报,大开中门,以欧阳氏为首,带着长男曾纪泽,长女纪静,次女纪耀,三女纪琛,连同曾国荃跪倒接驾:“沐恩,曾欧阳氏,携阖府上下恭请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回头看看曾国藩,示意他为自己作介绍:“这是微臣内人,欧阳氏,这是小犬纪泽,小女纪静,纪耀,纪琛。这是臣弟国荃。” 皇帝点点头,举步走进曾府。曾国藩的家是典型的北京四合院架构,一明两暗,虽然面积算不上很大,却修饰的相当整洁,正厅柱子上书写着一副抱对:世间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落款是曾麟书书于戊寅秋月。 “这副抱对,是令尊所写吧?” “是!此副抱对是臣得中进士之后,家父手书,用以劝诫臣不可骄横,用心读书之用。” “文字虽然浅显,其意却也深远啊!”皇帝满意的点点头,在正堂居中而坐,曾国藩等人这才正式在早已经铺好的红毡条上跪倒行礼:“臣,曾国藩(阎敬铭,李鸿章)恭请圣安!” “都起来吧。”皇帝一摆手,示意几个人站了起来,曾府的家眷和孩子们自然不能入内,在大厅门口垂手肃立,旁的人还好,只有六岁的曾纪琛,天生胆子大,躲在御前侍卫的腿边,向里面不停的张望着,在她小小的脑子里,还不大懂阿爹为什么要跪倒给中间的年轻人磕头,觉得很是气不过的撅起了嘴巴。 皇上面朝着门口,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那晃来晃去,认出了是增纪琛:“那是你的女儿吧?” 曾国藩赶紧回头看过去,可不是吗?女儿正扒着侍卫的腿向里面探头探脑的呢,赶忙挥挥手,示意孩子走开,却听皇帝说:“曾国藩,让她进来!” “是!”皇上发话,曾国藩只得过去,把女儿领了进来:“等一会儿记得给皇上磕头,晓得吗?” “为什么?” “别问为什么,记得阿爹的话了没?” “记得了!” 把小女领到君前,增纪琛眨眨眼,可爱的偏头看看:“你是皇上?” 曾国藩大吃一惊,一把按住女儿的小身子就往地下按:“别胡说,快点给皇上磕头!” “曾国藩,别难为孩子。”皇帝挥退了他,和小女孩儿四目相对,很正式的点点头:“是,你问得不错,朕是皇上。” “人家说,您可以给别人很大很大的官儿,是不是?” 甘子义扬声大笑!曾国藩却吓得脸都白了!其实不但是他,就是阎敬铭和李鸿章也同时变了颜色,若是让皇帝认为这些都是家人有意安排的,其罪匪浅啊! 他笑了一会儿,弯腰拉住了增纪琛的小手:“你说得不全对。我确实能够给人封赏很大很大的官儿,却也不能无功而赏。嗯,是不是不明白?我问你,你可读书认字了吗?” “认了。阿娘和阿爹,还有九叔都教我认识很多字了。” “那么,如果你认字认得多,你阿爹和阿娘,还有你九叔,是不是也会奖励你?” “什么叫奖励?” “就是说,夸赞你认字认得多,写字写得好之类的话?” “有的!我写字写得可好了。阿娘总是夸奖我的,只是阿爹不经常夸奖我。” “关于这个,等一会儿我会告诉他,让他多多的奖赏你。不过这种因为写字写得好,认字认得多而带来的奖赏,便是你自己挣来的,所以,你阿娘才会奖赏你。和刚才我说的一样,若是有功,自然要赏,就和你刚才问朕的那样,可以封赏他很大很大的官儿。现在,明白了吗?” “我阿爹的字写得更好,皇上为什么不能奖赏他很大的官儿呢?” 甘子义第二次大笑起来! 第88节 不改荒嬉(3) 把孩子带离,甘子义举步走进曾国藩的书房,拿起松木百宝格上的一本书,竟然是一部极偏僻的《龙龛手鉴》。这部书是辽金时代的一个法名叫行均的高僧所撰,专门记述很多偏旁部首古今异同的写法,他也曾读过。 那是当年在还上书房读书时,听杜受田和卓秉恬闲聊天提起过。他听得有点感兴趣,着人找来看过,里面记载的都是一些非常生僻的文字的写法,有很多都是现在从来不会用到的。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寻觅的‘觅’字,在书中的记述就有几种很古怪的写法。除了正统的之外,下面的‘见’字和上面的‘爪’字有多种搭配方式,不论是写在其左、右,都是可以算做是正解。 记得当时自己心中很觉得失望:他自问不是那种可做‘以古音求古义,成当代训诂权威’的材料,这部书只是大约的翻翻,就放开了。想不到在曾国藩家里居然能够看到?“这本书,是你看的?” “是!回皇上话。臣于道光二十八年曾被派往江西主持乡试,恐生员中有如同王引之,龚定庵类人,身为主考,若是不能通辩文字,臣为人讥讽事小,若是误了皇上选材之托事大!” 王引之是嘉道朝的名臣,海内有数的训诂权威之一;至于龚定庵,就是龚自珍,家承渊源,论及文字之功,也算是大才子之一。“嗯,这样也对。”皇帝随手把书放回格中,眼光一扫,看见了百宝格间放着的一本白皮奏事折子:“奏为严查户部弊端,以靖部堂,仰祈圣鉴事……” 这份折子是他没有见过的,随手拿过来展在手中翻看着:“臣上蒙恩以户部左侍郎尊衔相加,每每思及,心中感戴天恩……到部视事以来,察觉户部弊端重重,几已成贪墨循吏利之渊薮。” 接下来的文字是详细的记录了文中记述的所谓‘弊端’。主要是三项。第一项便是户部书办之间‘相互苟且,以填贪壑,其方法不可一一赘述,其中尤以借报销之项及工程之机,从中渔利。’具体的说来,‘报销之事,从来便要先将斤头讲清叙明,互相侵鱼之数妥当之后,方上下一心,以利益为攸归,得其人从事。’ 在奏折中,曾国藩很是详细的记录了以这一次的湘桂黔三省用兵为例,户部书办从中分赃而肥的事例:‘前有湖广总督裕泰帐下督粮道赵世杰等,奉派到京,与书办等商讨以斤头为名,两方分肥。终以白银十万两有余而达成合议。’ 接下来就是谈论每逢‘……有工程之机,从议起便已有贪墨之法。凡京师有大工程,必先派勘估大臣,该大臣必带随员,及堪估后,派承修大臣,承修大臣又派监督,其木厂由承修大臣指派。领价时,承修大臣得三成,监督得一成,勘估大臣得一成,其随员得半成,两大臣衙门之书吏合得一成,经手由得一成。实到木厂者只二成半也。’ ‘领款亦极不易。必年余方始领足,分多次付给,每领一次,则各人依成瓜分,每文书至部,户部动辄复以无有,再催始少给之,只因不如是则恐人疑其有弊也。’ ‘木厂因领款烦难之顾,故工价愈大。盖领得二成半者,较寻常工作不过二成而已。’ 最后一项弊端就是他在后来所知久矣的银库盗银一节:“‘户部各差,尤以库丁一项为诸役之冠。三年更替皆为满人,便偶有汉人,也无不冒满人之名。每届点派之时,行贿于部中上下左右,一兵便需费六七千金。’ ‘贿托既定,尚书坐大堂唱名派充。每三年一次仅四十人入选,即上卯,即入库服搬运之役也。每月开堂期九次,又有加班堂期,每月十四五次不等,每期入库内外者,多则七八次,少则三四次,每次夹带即以五十两计,若四次亦二百两,月轮三期,亦六百两矣。’ ‘除却以谷道藏银之外,库丁尚有他法藏银。每逢库期必备清水洒尘,库兵乃携夹底水桶,以银藏银出之。俟堂官散后,从容挑桶而出。’ 皇帝看过折子,心中不辨好恶,只是觉得异常无趣:好端端的出来一次,怎么居然会看到这样的折子? ************ 曾国藩奏折中所提及的户部弊端,他也很清楚的知道,只是新君践祚,推行新政,本就已经是很触动了一些人。不提其他,只是漕运改革一事,军机处的穆彰阿连续三次在自己面前进言:“皇上锐意进取,本是我大清之福,只是,漕运之事,事关运河上下数十万漕丁、眷属之生计,慎当缓行啊。” 这样的意见当然是给皇帝驳回了,但是不但是穆彰阿等人,每天例行的去给静皇太妃请安的时候,这本来轻易不会干涉朝政的老庶母,也用一种拉家常的口吻对他说:“皇帝若是有什么新政,我等在深宫中也不用过问,更加不敢去过问,大家一起聊天的时候也都说,皇上年少有为,真正是要一改本朝弊政,力图振兴的年纪,朝中又有这样多的大臣,自然也轮不到我们这班深宫妇人多言。” 静皇太妃姓博尔济吉特氏,也就是恭亲王奕訢的生母,皇帝生母是钮钴禄氏,早年薨逝,其时奕詝年幼,道光便将这最心爱的皇后的孩子交给静皇贵妃抚养,登基之后,以抚养之恩奉于深宫,每日或早或晚,入宫请安,对这位庶母也是相当的恭敬。听太妃话中有话,皇帝陪着笑脸的点点头:“儿子才浅德薄,从来不敢登基之后便一改前朝之政。不过是找几件皇考在日之时念兹在兹,深以为于国计民生有大碍之处,略加修正而已。” “总是要尽力维持祖宗基业的为尚啊。”太妃和皇帝毕竟隔了一层,有些事不能像是对奕訢那样说得太过直白,大约的点到就可以了。 “是,儿子记下了。” 回忆着上一年中发生的事情,今天在曾国藩府中看到的这份奏折,也就难怪皇帝会大皱其眉了。若是按照折子中提到的弊端进行大肆修正的话,只怕又一轮政局风暴即将掀起,到时候,落马的可能就不会是买参一案,和交通外臣一案那么少哩! 此时,却也只得暂时委屈曾国藩一阵了。胡乱的想了一会儿,他把奏折放到袖口之中,吩咐一声:“摆驾,朕想回去了。” 第89节 皇家选秀(1) 正月二十三,刚刚过了丑时,奕欣就起床了,下人伺候他穿上亲王朝服,又取过宽檐暖帽戴上,这才登轿出府。从他的恭亲王府到内廷很近,来到神武门前,已经有人在迎迓了,是内务府的一个主事,名叫棉华的,看他钻出暖轿,赶忙请下安去:“给王爷请安!” “是述怀啊。”清朝行唐宋之礼,亲王是‘礼绝百僚’的,奕欣大模厮样的一摆手,让棉华站起来:“你,早来了?” 棉华是宗室红带子(所谓的带子分为黄、红两种。前者指是努尔哈赤的后人;后者指的是他的兄弟的后人),笑呵呵的请安完毕,从地上爬了起来:“是,王爷,奴才早来了。今天是皇上登基之后第一次选秀,奴才不敢耽搁了正事。” “礼户两部的人呢?还没有来吗?” “两部堂官大人还没有来,只有户部李大人来了,正在那边维持着呢。”棉华回身一指,奕欣望过去,几盏灯笼正在向自己这边移动,明亮的光线下看得很清楚:户部,陕西,李。他知道,这是户部陕西司的李嘉乐过来了。 陕西司管着宗室,八旗俸禄,所以每三年一次的选秀女,便要从陕西司记档的名册中查找和安排到了合适年龄的八旗佳丽进宫待选。 选秀分为两种,第一种是由内务府负责,每年一次。选择的范围也是在内务府所辖的上三旗的适龄女孩儿中挑选,入选者是作为宫婢使用,到二十五岁左右的时候就会放出宫去嫁人——在清朝的时候,这已经是很老很老的女孩儿了。 第二种是三年一次,由礼部,户部,内务府共同负责,遴选的范围是在满,蒙,汉军八旗中的适龄女子,入选者或者为皇上的嫔妃,或者是由皇帝指婚,许配给旗下尚未成亲的宗室子弟——今天进行的,便是这一种。 李嘉乐是陕西司的司官,在户部有年,公务无比熟稔,虽然翁心存和曾国藩等人也会到场,但是实际上的工作,都是由他来负责的。到了近前,跪倒请安:“给王爷请安。” “李老爷。”奕欣对汉人官员却是很客气,全不似对棉华那般的倨傲,很温和的摆摆手,示意他站了起来:“小王初初履任,很多事情都不懂,还请李老爷多多照应啊。” 李嘉乐自然要客气几句:“李老爷,额定的秀女可已经到齐了吗?” “回王爷的话,还不曾到齐。额定秀女贰佰九名,尚有七十七名未至。” 奕欣一来是年轻人,二来以亲王之尊,说话丝毫不需顾及,闻言立刻瞪圆了眼睛:“荒唐!上年十月的时候不就由户部行文各省旗官,开列名字年岁,报部候选。让一开了年,各省合格的秀女,都已到齐了吗?怎么还会晚的?难道要皇上等着吗?简直是胡闹!棉华,把晚到的人名字记下来,等这件事完了,我要上折子严参!” 棉华楞了一下,像吃了黄连一般咧开了嘴角。向李嘉乐投去求助的一瞥,后者无奈的报之苦笑:这样的事情也需要‘严参’吗?而且,帖子中规定的时间是寅时初刻到齐,现在并不算迟误,没看见连主事的户礼两部的堂官还没有到吗?心里知道恭王爷初次视事,难免心中像有一盆热火一般的想在皇上面前挣个脸子,这时候还是不要驳了他的话吧。当下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拖下来再说。 这边的几个人在寒风中等待着,那边开始有人围拢过来,都是户部和内务府的官员,还有一些内廷的太监,有的是有职司,有的是受托来照料熟人,有的是来看热闹。围拢在秀女乘坐的后挡车周围,对站立在寒风中的女孩儿们评头论足。 候选的秀女都是豆蔻梢头的小姑娘,在剪刀样的春风中,鼻尖冻得通红,瑟瑟发抖。有的是要俏丽,不肯多穿衣服,受寒所致;有的却是深怕一朝选在君王侧,从此关入空旷幽深的宫中,心生恐惧;也有的是往好处去想,能够指配给那家王公的子弟,兴奋得不能自已;而更多的只是从未经过这样的场面,想到天颜咫只,唯恐失仪,紧张得不住哆嗦。 本来秀女来此,是乘坐着后挡车,由父兄相陪而至,到了这里,却就不能再在车中休息,而是在神武门前排列等候‘引见’,奈何其时尚早,一大群的女娃娃肃立在寒风之中,脚上的花盆底结构非常特殊,只能有脚心的一小块面积作为着力点,站得久了,自然更加吃力。 这时候就是宫内有熟人的好了,引到僻处,找个地方坐着休息,然而那只是少数,大多数的只有硬挺着,有那脾气不好的,口中便发怨言,父兄连哄带骗、劝慰呵止,到处嘈嘈切切,愁眉苦眼,把三年一次的喜事,搞得令人恻然不欢。 孙瑞珍、翁心存和曾国藩分别来到,见了奕欣,自然有一番礼节不提。这时候,其余的那些迟误的秀女也已经到齐了,贰佰多辆后挡车在神武门前排成好长的一大溜,更加惹来早上入值的官员频频张望不止。 奕欣左右瞅瞅,又拿出怀里的打簧怀表看看,已经是早上的五点钟过了:“列为大人?” “王爷?” “小王生来也晚,不知这其中的诀窍,这等选秀之事,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正式开始啊?” “王爷不必着急,总要等到皇上早晨起来见过军机大臣之后,才能轮到秀女引看呢。” ************ 起床洗漱更衣,出中正仁和殿,在宝座上落座,皇帝点点头:“叫起吧。” 周祖培第一个上前挑起暖帘,赛尚阿,祈隽藻等人趋步而入,在拜垫上跪倒:“臣等,恭请圣安。” “都起来吧。”等到众人起身站好,皇帝说:“今天是选秀女的日子,一大群的女娃娃在寒风中等待,朕觉得挺不忍的,我们今天的朝会紧一点。也好早一点引见,让孩子们早一点回家。” “是!” 君臣几个谈了会儿正事,皇帝说道,“从本年起,很多事都要由一个新章程。便如同军机处入值的时间来说吧?每年的九月到四月,以辰正入宫陛见,从去年九月初一到现在,已经过了几个月了,看上去每天似乎是耽误了一个时辰的时间,实际上呢?朕每天早上精力旺盛,叫起之后处理起各地奏折来,殊无半点窒碍!” “皇上圣明!”祈隽藻出班回奏:“臣不敢欺瞒皇上,上年之事,老臣外出办差并未回归,待到归来之后,奉行新改入值时刻,心中本有抵牾。但是后来臣发觉,每一天在家中多休息这半个时辰,实在是于身体有益!公事上随心所欲,思路清晰无比。便是军机处的一众章京,也都觉得每天入值,再不是双眼酸涩,肿胀难当,只有在风中吹一会儿,才会神智一清了。” “这便是了!”皇帝微笑着点点头,他说:“小民有言:磨刀不误砍柴工。就是此意了。” “是!”祈隽藻跪倒在地,大声说道:“臣等深以为,皇上体恤我等臣工,心怀仁慈尚在其次,只是这份事先早有预料,而身体力行之举,方是真正的明君所为啊!” 周祖培心中佩服,这份溜须拍马的功夫真可谓是炉火纯青,不带半点雕琢痕迹!自己怎么就想不到的呢?跟在他身后的众人鱼贯跪倒:“皇上圣明之君,实乃我大清之福,万民之福啊!” 皇帝终于是年轻人,为祈隽藻的一席话很是搔到了痒处。得意的微笑起来:“你们也不用把朕夸得什么似的,不过是愚者千虑,终有一得罢了。” 赛尚阿等人再一次站起,只听他说道:“还有一件事。今年六月,英夷将再一次归来,在大沽口外我方与彼方即将再一次会商入京事宜。届时事有不谐便罢;若是英译能够顺利入城,我大清天子脚下万万不能出现粤省那般聚众围观,侵扰,阻截之事体。这件事,你们军机处的几个人要提前和步军统领衙门做好防备,总不能到时候再让英夷笑话我天朝国民少见多怪。” “是。臣等明白了。” “就这样,你们跪安吧。” 第90节 皇家选秀(2) 军机处的人出去,奕欣,载铨,文庆,孙瑞珍,翁心存,曾国藩,李嘉乐联袂递牌子进来,皇帝立刻传见,由御前大臣额附景寿做带引大臣,众人鱼贯而入,在拜垫上跪倒:“臣等,恭请皇上万福金安!” “都起来吧。”和这些人见面,就没有必要选在中正仁和殿,而是选择了在养心殿的东暖阁中,皇帝很自如的坐着,也不必像和军机处等人见面时那般的如对大宾,倒更像是谈家常一般:“臣弟请皇上的旨意,八旗秀女都已经准备好了,只等皇上下旨,就可以引看了。” “喔,喔。”皇帝沉吟了两声,却并无立刻起身的意图,事到临头他似乎却并不着急了。只是眯缝着双眼在暖阁中躬身站立的几个人身上扫了几眼:“老六啊,这是你第一次办差,可还觉得辛苦吗?” “回皇上话,臣弟不辛苦!”奕欣大声说道,眼神中满是一派热切和朝气,不知道为什么,看在皇帝眼里竟觉得有几分羡慕,仔细打量着他,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办皇差,故此在服饰上也要与别不同:穿了一件玫瑰紫黄缎的猞猴皮袍,上罩黑缎珊瑚套扣的巴图鲁背心,腰间系一条湖色纺绸腰带,带子上拴着两个明黄缎的绣花荷包,头上缎帽、脚下缎靴。圆圆的脸上满是青春的健康光泽,剃得趣青的头皮,油亮的大辫子在身后飘散,配以朝服上绣着的四爪金龙。 皇帝不说话,旁的人也不好开口,暖阁中静悄悄的,奕欣在皇上很是威严的眼神下瑟缩了一下,这样的表现无疑令御座上的年轻人很满意:“定王?” “奴才在。” “朕让老六到宗人府任职,一来呢,是磨练他一番;二来呢,也是为你这样的老臣子腾腾闲。所以,有的事情,你就尽着交给他去做,在这里你是老前辈,只要坐纛盯着他们这些小哥儿几个就是了。” “是!奴才明白了。” “老六,”皇帝又看向自己的弟弟,用平时不常见的很温和的口吻,他说:“朕安排你任职,这番苦心你要明白。等过几年,你的年岁再大一点了,对你会另有重用。你可不要怕辛苦啊。” 奕欣不敢怠慢,撩起朝服跪了下来:“是,臣弟明白了。定当用心办差,用心向几位大人请教。” “就说这么多,传下去,起驾。” “是!” 起驾出养心殿,转过顺贞门和集福门、延和门、承光门围合的牌楼门坊,在钦安殿前停下,殿前已经事先由銮仪卫准备了全套卤薄大驾,一张披着明黄色椅披的安乐椅放在殿中,前面还挂上了湘妃竹的帘子。 皇帝之母早丧,故而大清朝是没有太后的,所以这一次本来应该由皇太后亲临的御殿亲选,也只能由皇帝来完成了。 轻步舆停稳,皇帝升座,殿前的广场上站立着的,为这一次选秀之事而忙碌的内务府、户礼两部的司员,主事,笔帖式跪倒见驾,皇帝理也不理,在内侍的虚浮下走进殿堂,在长桌后落座:“叫起。” “起!”六福拉长了嗓门唱喏一声,众人起身,在钦安殿前排列整齐。这边六福正要让人放下竹帘——秀女是不能和皇帝面对面的相见的——却给他拦住了:“不要放下竹帘。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朕也看不清楚,今天就不要了。传内务府文庆。” “是!” 文庆再一次到了御前行礼:“请皇上的旨意,贰佰九名秀女均已经准备停当,是不是可以开始了?” “开始吧。” “喳!”文庆答应一声,躬身退下,安排引看步骤。 秀女初选不是一个个挑,十个一排,由户部官员李嘉乐带领着向上行礼。如果看不上眼,便什么话也没有,秀女们连皇帝的脸都还没有看清楚,就被刷了下来。 这样的挑选,实在是有名无实,纵使貌艳如花,但含苞初放,十分颜色只露得七分。天寒地冻,翠袖单寒,神情瑟缩,要减去一分,乍对天颜,举止僵硬畏怯,失却天然风致,再要减去一分,而殿廷深远,犹如雾里看花,剩下的五分颜色,又得打个折扣,所以匆匆一顾,了无当意。只见写着秀女姓名年籍、父兄姓名的绿头签,一块一块,尽往内侍所捧着的银盘里撂。 坐在上面的皇帝,也是初经其事,仿佛目迷五色,茫然不能所辨。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心中难免紧张,挑选起来也就更加的放慢了心思,经常是觉得一个不错,想再看一看时,人已经过去了。 他又不肯随意留下牌子,因为一留牌子,就等于留下人来听候复选。虽说秀女赴选,户部照例发给车价饭食银两,其实不过有此名目,决不够用;京里的开销大,多留一天就多一天的赔累,心中不忍,所以没有几分把握,总是撂牌子放了过去。 连续四排的秀女经过,皇帝却没有放下一个牌子,可知圣心之中对于这一次入选的秀女不是很满意,站在皇帝身边的奕欣、孙瑞珍、翁心存等人如是想着。 到了第七排的时候,皇帝的眼睛一亮:站在左手边的一个女孩儿,圆圆的脸,眉目如画,看来娇憨,很是讨人喜欢的样子。当下点点头:“把她的牌子留下吧。” 所谓的牌子是绿头签,上面写有秀女的名字,所属旗籍,父兄的名字,六福答应一声:“是。”这就算是留下一个了。 接下来又是轮空是好几次,然后便是让皇帝眼前一亮的女孩儿出现了。她的年纪在一排的女孩儿中看起来是最大的,款款婷婷的站在殿前的御阶下,垂首敛目,从上面看过去,很清楚的可以看见她。 她的容貌长得不是很俏丽,生了一张与别不同的长隆脸蛋,凤目晳长,配以挺直的鼻梁,红润的双唇,很有一点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味道,在皇帝面前,神态自若,谦恭而不失从容,一看便令人觉得心里踏实,是那种遇事乐于跟她商量的人。 皇帝拿起她的绿头牌看了看,叶赫那拉氏。心中猛的跳动几下,不会就是她吧? ************ 一共留下了十二名秀女,其中就有那个姓叶赫那拉氏的女孩儿,这些人还要有第二次的挑选,所以还要在京中等待几天,其他的女孩儿,就没有这样的限制了。 回到养心殿,在东暖阁后面的梅坞换下朝服,奕欣等人递牌子进来,还是由景寿做带引大臣,进到暖阁中:“复选的日期,请皇上选定,奴才也好提前准备办差。” “容朕想一想,再说。” “是,那我们听信儿。” 让奕欣,孙瑞珍和李嘉乐出去,殿中留下了翁心存和曾国藩:“把你们两个留下来,是有一件事要问你们。翁心存,你担任户部尚书有多久了?” “是!回皇上话,老臣是在去年经由皇上捡拔,担任本部堂官之职的。” “在这之前呢?” “在此之前,臣担任工部左侍郎,礼部左侍郎,户部左侍郎之职。” “那么,对于工部,户部的部务,想来你一定很清楚了?” 听皇帝语气不善,翁心存心中一沉。他虽然也曾经在各部任职,实际上对于部务从来都是不大明白的,担任各部侍郎之时,也只是由书办,主事抱牍上堂,自己担任一个画喏的差事而已。也曾经想过要和琦静庵那般学习政务,却又拉不下脸来向那些胥吏请教,而且年岁渐长,没有了当初的干劲。也变得更加的蹉跎。 他想到的绮静庵,是指在‘一鸦’中很着名的琦善。他绝对不是很多人在电影中看到的那副形状,正好相反的,他是个很有骨气的旗人,当年到刑部履任,于大清律例之细则很是不通,处处受一些汉人书办,笔帖式的歧视——就如同其他所有的旗人一样。 后来,琦善请了一个老书办过府,花钱做人家的学生,历经三年的时间,终于将大清律做到烂熟于心,一时传为佳话,就是道光帝听闻了之后,也深为琦善肯于‘有上进心’而满意。 皇帝等了一下,却不见他说话:“翁心存,朕在问你话呢。” “啊,是。”翁心存赶忙回奏:“臣,臣在想……” “算了。看你的样子就知道,平日里定是为那些胥吏玩弄于股掌之上了。” 皇帝这样说话是很重的,翁心存立刻跪倒:“总是老臣昏悖糊涂,于部务不曾做到熟记于心,请皇上责罚。”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摆手让翁心存退下,自己也站了起来,负手在暖阁中走了几步:“各部之中的堂官是不是都是像翁二铭这般不通的?” 其他人都退下了,只有曾国藩一个人在君前,听到皇帝这样说话,心中很是惴惴:从来这等‘独对’都是很遭人嫉的,更不用提皇帝提出这样的问题,若是言语中一个失措,便是得罪了满朝所有的同僚!所以他只能跪倒:“圣明无过皇上。” 皇帝沉吟了片刻,也知道自己的话有点出格了:“是啊,这件事,不用再提了。” “是!” “朕前几日在你府中看过你的折子,不提户部,便是其他礼部,吏部,工部,兵部之中都是有着这许多的弊政。其他的暂时不用你去过问,只是一个户部,你身为户部左侍郎,要切实的担起责任来,不要怕得罪了那群混账行子,放手去做,一切有朕为你做主。” 前几日尚在封衙期间,皇帝驾临曾府,看到了他没有封奏的弹章,当时没有做出处理,甚至还让曾国藩很觉得意外和失望,想不到新年过后几天,皇帝就立刻准备动手处理户部弊政了?曾国藩又是紧张,又是激动的跪了下来:“皇上这样信任微臣,臣自当粉身碎骨以报圣恩!” “粉身碎骨倒不用,朕只要你认真当差,旁的暂且不论,这掌管天下赋税,度支之财的户部,朕给你一年,不行,太久了,朕给你三个月的时间,一定要做出一番成绩来。” “是!” xbaoshu.com 大家看书的同时,不要忘记投票、收藏。 第91节 清史钩沉 军机处,一堂和气的中堂匾额下,祈隽藻和赛尚阿坐在暖炕上,正在拿着烟袋在吸着;其他的几个人围坐在周围,说着闲白儿,外面屋中,沈桂芬坐在书案后面,手中的笔正在起草明发上谕——关于改变京中六部九卿,翰詹科道衙门入值时间的诏书。 上年的正月十七和军机处见面的时候提起过此事,自然也要翻找出上一年的军机处存档:“……纵使诸位臣工有扶掖之心,也难抒朕眷念之意。……” 因为是皇帝口谕,在这番的明发上谕中,也要把这番话加上,而且,还要在题头加注。把这段内容标注出来,下面的文字就容易了:“故而从旨到之日起,臣工入宫时间改定为每日辰正时刻,以9月到来年的4月为期,其余时刻,则仍以辰初时入宫为准。” 他在这边忙碌,另外一边的书案上,何彤云也在不停的忙碌。他要写的是给朝鲜国王、使臣,琉球国王、使臣的赏赐之物的名单。给两位国王的是:蟒缎贰疋,大小绢笺四卷,笔墨各四匣,砚各两方,漆器、玻璃器各四件;给使臣的赏赐是大缎一疋,笺纸两卷,笔墨各两匣。至于其他的一些官面文章,不在话下。 两个人几乎同时收笔,展开笺纸看看,没有什么需要填补之处,只等给几位中堂看过,就可以明发了。 历来军机处的文牍事物分为几种:第一便是明发诏书,一些蠲免钱粮、赈灾抚恤、朝堂任命,总之是咸使闻之的,都在此列。不过明发诏书是轮不到军机处施行的,大约的规则是在军机处拟好的诏书之后,呈上御前,待到皇帝认可,再交由内阁处理。 第二种是廷寄,只有皇帝,军机处和各接到廷寄的地方弁员可以看到,使用的是加盖有军机处银印的笺纸。一般而言,廷寄的对象大约是钦差,将军,督抚,学政。若是给各地的提督,总兵,盐政,织造,关监督等,就不叫廷寄,而叫‘传喻’。 文字和笺纸的使用也是有所不同的。明发上谕是用不很光亮的竹纸,写明之后交军机大臣审核,然后呈报。廷寄之类的文字也是同样,不过还要经过一次校对和誊写的过程。誊写是用加钤盖军机处银章的专用笺纸。 军机处自雍正十年正式成立之后,皇帝下旨铸造了军机处专用的印章,银质,龟钮,方形。上面铸有满汉文字:办理军机事物印记。 银章的使用、保管、储藏有着非常明确、却又极其繁琐的程序;特别是在使用的时候,更是如此。 按照规定,军机处的银印交由内奏事处太监保管,而印钥则是由军机处掌钥大臣掌握,双方互不搭界,也全无干扰。等到要使用的时候,先要由军机处中掌管金牌——这是一块长约二寸,宽五分,厚一行的赤金牌子,上面镌刻着‘军机处’三个字——的达拉密找掌钥大臣,以金牌为抵押,换过印钥,找内奏事处的太监取来银印,再付使用。 这本来是层层防备,以杜绝误操作之法,不过随着军机处逐渐变成朝堂中越来越重要的中枢部门,每天要廷寄或者要书写的诏谕也越来越多,这样的程序不但繁琐,而且极大的耽误时间。 后来就想了一个变通的法子:取出银印之后,钤盖空白封函若干,标明页码,立薄登记,以供使用。后来便成了传统。 军机处成立之初,上谕是要枢臣撰拟的,而且是满汉文同列其上,其时入阁拜相者,不会国语(也就是满文)是绝对不能入选的。便是偶有军机章京,也从来都是以内阁中挑选翰林之中文采优秀者填充。 到了嘉庆年间,因为虑及军机大臣大多是大学士兼任,若是再在内阁中挑选军机章京,难免有汲引亲信,植党营私之弊,于是作出了改革:军机章京的选择是从各部院的司官——郎中(相当于今天国家部委之中的厅局级官员),员外,主事,皆称为司官——中自愿报名,然后经过考核之后使用,而且是每三年一考(关于军机章京考试,后面还会写到)。 到后来,逐渐的舍弃满、蒙诸种文字,除去一些非常重大的文字、典籍、诏书中会使用到这类文字之外,一切都已经汉化,只是在上书房中聊备一格,以示不忘本而已。 沈、何二人把写好的上谕拿到屋中,赛尚阿站到地上,双手接过——这也是军机处的规矩——看了一会儿,转交给祈隽藻:“浦公?” “唔,经笙的这笔字,却是越写越好了。” 沈桂芬嘿声一笑:“多承中堂大人美誉,学生不敢当。” “不但字好,文笔更妙。听我念这一段。”坐在一边的何汝霖看过笺纸,也不吝赞美之词,摇着头大声念诵:“……更改之法,本为朕体恤诸员,使廷臣入值之时稍解劳顿之意,中外皆不可以为懈怠,致伤朕与臣工休养之圣心于万一。” 众人都知道,沈桂芬是祈隽藻的学生,所以他才会以‘学生’自称。而且沈某为人肚量甚浅,本着与人为善的念头,这样的花花轿子,抬之何妨? ************ 皇帝从内侍的手中拿过两份诏谕,展开来看了看:“好,就这样吧。” “待臣等下去之后,即刻封印交出。” “今个儿早上,我们时间很赶,有些事没有谈得清楚明白。刚才这一会儿朕想了想,关于浙江巡抚的人选,就让杨文定真除吧?你们军机处几个人看呢?” “是!”赛尚阿伏地奏答:“杨文定在浙江藩司任上多年,于政务也甚是熟稔(音忍),真除之后,想来杨文定定能精白一心,以报圣上恩典。” 这番话又是说得不伦不类,难道不‘真除’就不会‘精白一心,上报天恩’了吗?和杨文定有同年之谊的周祖培心中鄙视,不屑的撇撇嘴角。 皇帝意味深长的一笑,眼神在赛尚阿几个人身上扫过,他说:“其他的事情也就算了,漕运和盐政之事,于今年都要有一个大的起色。陆建瀛年初上了一封折子,各省虽都已经开始准备于今年起试行海运之途,却仍有这样那样的困难,总之是一句话,希望能够暂缓进行海运。” 他端起御案上的参汤喝了一口,又放下了,继续说道:“朕真是不明白,当年陶澍在两江实行海运之策,推行得法,沿江各省莫不拍手称快。陆建瀛虽然是后任,对这一节也不应该陌生吧?怎么事情到了他这里,就有这么大的问题?” “回皇上话,两江陆大人也自有其为难之处。两江一地乃是我大清赋税根本,公务自然也就更加的繁忙。以臣想来,漕运之事陆大人当也是交给下面人去办,这其中,自然就难免有些许出入。是故,到了他那里,也就显得困难多多了。” “笑话!”祈隽藻的这番解劝不但没有收到劝慰的效果,更加激怒了御座上的年轻人:“这是什么话?陆建瀛封疆两江,位极人臣,正当要为朕分忧节劳,漕运一事他都做不好的话,还留他作甚?至于下面人敷衍搪塞,是他的下属,难道他还管不来吗?” “皇上请息怒,容臣等下去之后,将皇上之意以军机处廷寄发与陆建瀛,着他着力办差也就是了。” “军机处的措辞要严厉一些。告诉他,用心办差,自然有朕保全他,若是再有这等因循苟且之事,朕断断不会轻饶。” 登基一年,皇帝的权威越来越为群臣战栗,赛尚阿等赶忙摘下暖帽,伏地叩头:“是,奴才明白了。当于廷寄之中,将圣意传达。” 第92节 巧言解惑 回忆起庙堂奏对不利,真让翁心存有触景惊心之感。以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之尊,为皇上品评为:“‘为那些胥吏玩弄于股掌之上’”之语,这无论如何不能不视为失宠的明显征兆。而惶恐的,又不止是翁心存一个人,在熟悉政局的人看来,要倒霉的,怕也未必只是翁心存一个人。 退值回到位于西城元帅胡同的府中,翁心存的神色很是难看,便是下人请安的时候,也无暇理会,只是坐在正堂的安乐椅上,一袋一袋的吸着水烟。心中思考着今天庙堂上面君时候的奏答,老人心中很是懊悔,不合就是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阵阵欢笑声:“外面在吵什么?” “父亲,是儿子回来了。”说着话,翁同龢紧赶几步冲进厅堂:“给父亲大人请安。” “你慌乱什么?”翁心存心中郁结,看儿子也觉得不顺眼起来:“你总算是小有微才,上一年在省内得中,怎么,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吗?” 翁心存有四个儿子,分别是长子同书,道光二十年选庶吉士,一年散馆,任职安徽太广道;次子音保,早殇;三子同爵,出肆;四子就是同龢,字叔平,为人聪颖有才,道光二十九的时候,经考试成为拔贡。 拔贡是科考年代一种非常特殊和巨大的荣耀,每逢‘酉年’选拔一次,是在科考之后,由各省学政选拔,共分为两场,即日交卷。第一场考试四书文两篇,经文一首;第二场试论一篇,策题一道,判一条,五言八韵诗一首。较之乡试仅仅考试四书文,五经文,及试贴诗更为繁重。而且除却文字之外,犹重书法,此一节又与殿试无异。 因为这些的因素,所以‘拔贡’比之会试、殿试伦元还要来得名贵。都说是三年出一个状元,而十二年才出一个拔贡。此言虽是玩笑之语,但是有不通的翰林,却无不通的拔贡确是实情。而翁同龢就是这样的一个拔贡。 拔贡也算正途出身,等到京中复试完毕,一、二等授职七品小京官或者知县之职。不过翰林院毕竟是储才之所,除非年龄很大,急于出仕,否则的话仍会赴闱,参加正式的科举考试。不过翁同龢从家乡赶到北京,却不是为参加闱试(这里介绍一下。翁同龢的拔贡是在江苏省获得,虽然这也算是正途出身,但是获得这项荣誉的学子仍旧只是秀才功名),而是为了探望父亲。 到了京中,一面在父亲的教诲下读书,一边课侄读书。他有三个侄子,都是大哥翁同书之子,长子叫曾文,字绂卿,比他这个四叔只小几岁,从小一起在书房读书,名为叔侄,实际便如兄弟一般;老二叫曾源,字仲渊,从小有癫痫之症,不过幼承庭训,也是诗画全才;还有一个是老三,叫曾桂,年纪还很小,暂时不必说。 翁同龢居家无事,每天读书之外,就是拜访同乡、好友。今天出门是去携妻子探望岳父汤修去了。汤修是浙江萧山人,以白身立世,没有任何的功名。不过他的父亲却是很有名:嘉庆四年的翰林,官至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现在已经致仕的汤金钊。 汤金钊是道光二年的会试座师之一——翁心存就是这一科的进士之一——等于是翁心存的老师,按照这样的关系计算起来的话,翁心存和汤修也有着兄弟之谊,以此渊源,汤翁两家联姻,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翁同龢进门就挨了老父劈头的一顿训斥,心中不明所以,呆呆的站在那里,看老人的火气消退了一点,这才说道:“父亲,有客到了。” “哦?是谁啊?” “英和公。” 翁心存赶忙站了起来:“怎么不早说?”几步迎到堂口,果然,孙瑞珍正从轿子中钻出身来,还穿着一身官服,向对方拱手示意:“铭公,来得鲁莽,还请原宥则个啊。” “哪里,哪里!”翁心存立刻笑逐颜开的一拱手:“请,英公请堂上叙话。”又赶忙吩咐听差:“去,把孙大人的衣包取来。” 孙瑞珍是山东济宁人,在嘉道年间,可称得上是北方豪门士族第一大家,孙瑞珍不提,他的父亲孙玉庭官至体仁阁大学士,他的侄子孙毓溎是道光二十四年的状元,也可谓是一门尽簪缨!响当当的诗书传家。 孙瑞珍和翁心存一朝为官,又同是尚书,彼此的关系走得相当的近,这一次孙瑞珍贸然过府,自然也是有事而来。 换过便装,翁心存命人在西屋准备烟盘——孙瑞珍有烟瘾,总要吸饱了才能够打开话题,他自己虽然没有这样的癖好,但是两个人能够并头隔着荧荧一火说话,交情也就更有不同。 掀开西屋的门帘,就看见红木炕床上。摆着一副烟盘,一个长辫子,水蛇腰的丫头刚点起一盏明晃晃的太谷灯:“请!”翁心存指着炕床上首说。 孙瑞珍也不客气,在丫鬟的服侍下脱下靴子,躺倒上首:“铭公,您也来陪我躺一躺。” 翁心存含笑点头,在下首躺了下去。那个俏伶伶的丫头,马上走过来捧住他的脚,脱下靴子,拉一张方凳把他的双足搁好,接着拿床毯子为他围住下半身。 另有个丫头已经端来了四个小小的果碟子,两把极精致的小茶壶。在烟盘上放好,随即使坐在小凳子上打烟。装好一筒黄、松、高的烟泡,把那支镶翠的象牙烟枪往孙瑞珍唇边送了过来。 孙瑞珍当仁不让,一口气把烟抽完,拿起滚烫的茶壶喝了一口,再拈一粒松子糖塞在嘴里,然后慢慢从鼻孔喷着烟,闭上眼睛,显得飘飘欲仙似的:“人言为官三代,穿衣吃饭。嘿!诚是不虚啊。” 翁心存端起小茶壶也喝了一口,翻身坐起,挥挥手让几个丫鬟下去,这才低声问道:“英公,今日过府,可是有什么见教吗?” 孙瑞珍慢悠悠的坐起身子,似乎很是奇怪对方会问自己这样的问题:“铭公,这番话倒应该是我问您才是的吧?今天在庙堂之上,……” 看他虽是一副雍容神态,却语出轻佻,翁心存心中不喜,不过在这样的时刻他能过府探望,倒是也应该感念,沉吟了一下,他问道:“英公,老夫之事,可有什么消息吗?” “此事议论者甚多,看法嘛,也大致相同,都说是曾涤生搞的鬼。” 翁心存也曾经仔细想过,自问没有什么对不起曾国藩的地方啊?他入部视事之后,自己知道他帝眷正隆,公事上几乎一概不管,便是底下人有事找到自己,都知会他们去请示曾大人,想想并没有得罪他啊!何以出此落井下石,砸得人头破血流的毒手? 心里想着,嘴上讷讷的问了一句:“他也是……,理学之士,这等不与人为善,却是为何?怕也是悬测之词,不足为凭吧?” 孙瑞珍心中苦笑:翁心存真正是忠厚得糊涂了!旁的不论,只是这侍郎、尚书二字之差,难道还不足矣吗?话当然不能这样说,只是摇头一笑,又拿起了茶壶。 翁心存迟疑了一下,好一会才开口:“英公,你能不能助我一臂?” “是何事?”孙瑞珍问,“只愁力薄,不能为公之助。” “此事非劳英公鼎力不可,他人无用。”翁心存放低了声音,“你跟曾涤生有数年同僚之谊,上年又曾经一起赴江宁办差,说来关系匪浅,可共机密……” 孙瑞珍有些发愣,他了解对方的言外之意,是要他到曾国藩那里去做一次‘探子’。这个要求颇出他的意外,但仔细想一想,易地而处,自己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因为这确是个‘舍我其谁’,别人干不了的任务。当下斟酌着点点头:“同舟共济,我自不惮此行,但有什么成就,却不敢说。” “偏劳,偏劳!”翁心存连连拱手,“此事还望缜密。” “老夫晓得的。” 看书的同时,不要忘记投票啊! 第93节 党争初起(1) 答应了翁心存要打探其中的消息,不过具体怎么做,却是要很认真的筹划一番的。曾国藩在新君登基的一年之中红得厉害,便是有上年谢恩折一事惹得皇上大怒,却也不过是借题发挥,用意只在收权而已——这样的事情是瞒不过朝堂群臣的。 这一年来,曾国藩受皇上器重,招对之勤,宠信之专,令群臣侧目。论起帝眷之隆,自己是怎么也比不来的。而自己若是贸贸然过府探望,言语间只要有半点的反侧缺漏,不但救不得翁心存,怕是自己也会遭曾国藩的忌,若真是那时,就真的成了从井救人了。故而,一定要想到一个万全的法子,方可着手。 考虑了几天,终于给孙瑞珍想到了一个办法:曾国藩是道光十八年的进士,座师是穆彰阿,房师是季芝昌。前者不提,后者却是军机处南派的中坚。不如去探听他的消息,再做道理! 军机处从雍正十年成立之初(关于军机处的成立,很多人有不同的观点,这里,笔者是按照铸造军机处银印的雍正十年八月的上谕为根据设定。本书是网络文学,不是什么正统史书,读者毋须较真)就从来都是以旗人领班,多年沿袭,下面四至五名汉臣,又分为南北两派,如同现今军机处的祈隽藻,周祖培分属北方,何汝霖和季芝昌分属南方一般。不过这时候,军机处中的南北对峙,势同水火的局面尚未形成气候,还能做到同舟共济。 话是这样说,南北两派彼此心中抵牾,也是尽人皆知的秘密,赛尚阿半通不通,虽是以旗人领班,凡事拱手相让,不过伴食而已。他下面的祈隽藻也就经常可以在面君的时候慷慨进言,这样一来,北派的势力大涨;而南派,也就只能选择敛迹消声了。 这种情况自然为从来以南派领袖的季芝昌不满,又无可奈何,一直在想办法重振南派之威,不过没有机会而已。 孙瑞珍是北方人,不过他身居礼部尚书,在六部之中身份最为超然,若是由他向季芝昌进言,也不至于会为人误解。打定了这样的主意,便开始寻找机会。 季芝昌是江苏江阴人,从高祖起就在清廷为官,其祖沧苇在康熙朝做到左都御史之职,算是朝中南派重镇,江阴之地又是富庶之乡,略略扯得上寅、年、乡、世谊的,每一年的三节两寿都要致送红包,十数年积蓄下来,宦囊颇丰。给后世子孙留下了一笔相当不小的资产。 季芝昌自幼聪慧,道光壬辰年以第三名进士及第;癸巳散馆应大考,又是第三名;到了乙亥再一次大考,居然还是第三。 后来才知道,第三次大考的时候本来应该是第一名,不过道光帝认为这样一来的话:‘第一不若第三巧合上次名数’,才御笔‘移至’第三。也算是一段轶事。 他的服饰,在京里是很有名的,夏天扇子,冬天皮衣、常年的朝珠,讲究每日一换,从无重复。便是在道光帝的时候,明知道皇帝天性崇尚节俭,他却也混不当回事。道光帝知道他家相当富裕,这些东西并非是搜刮而来,更且是名士派头,倒也不以为非。 这一日退值回府,门下人来报:“回老爷,孙瑞珍孙老爷过府拜望。” “哦?请!”季芝昌心中奇怪,自己和孙瑞珍虽是同朝为官,彼此却并不相熟,好端端的过府,所为者何? 孙瑞珍换了一声便装,从软轿中低头钻出,笑呵呵的在原地请了个安:“给中堂大人请安!” “不敢,不敢!”季芝昌心中一愣,孙瑞珍这般谦恭,更让他暗生警觉,很是客气的行礼如仪,把对方延请到了正厅说话:“英公,这一次过府,可是有什么见教吗?” “此来见教不敢,到是有一事,正要请中堂大人的示下!” “哦?是什么事?” “今年六月间,英夷即将再度前来,于进城一事重启争端,瑞珍身为礼尚,责任攸关。”孙瑞珍苦笑了一下,他说:“身为臣子,为君父分忧本是应当之分,只是,英夷入城,其中礼法相系,我又势必不能不争!这其中关碍甚大,故而来请教大人。” “诚然。诚然!”季芝昌很有同感的颔首点头,他说:“皇上之意,不要说我等尽知,便是六部廷臣,也无不心知肚明,不过到今天,仍然没有人出言捅破这一层。也正是为孙老兄口中所说的,礼法相系,关碍甚大八字!” “那,中堂大人的意思呢?” “很难办啊。”季芝昌也真的是觉得这件事有点难为人:“皇上总是年轻人,希望可以不用讲究这么多繁文缛节的办事,不过祖宗成法摆在那里,天下人众目所望,又不能不讲究。” “老夫有时候也想上折子,于商谈一事放开胸襟,只不过话到笔端,每每又心中瑟缩。说起来,还是堪不破‘名’字一关啊!” “也毋需如此忧怀。想来,真等到了时候,皇上圣明,于老兄为难之处,自当会有旨意下发。”季芝昌用带着很浓重的江淮口音的官话解劝了几句,他说:“倒是日后,等到英夷入城之后,更要老兄多多操劳呢!” 孙瑞珍破颜一笑:“这是下官分内之事,不敢推搪万一。” 谈完了这件事,季芝昌吩咐摆下酒宴,请孙瑞珍在府中做客,后者还有很多话要和他说,当下也不拒绝,含笑点头入席。 季芝昌的饮食相当的讲究,而且他是南人,又在京中呆久了,也学来了一些北方人的饮食习惯,可谓是兼通南北之风俗。便说饮酒吧:黄白皆备,而且酒量甚宏。 季芝昌是好酒量,端起酒壶为对方满上了一杯:“尝一尝这个。”他解释着:“这是年前乔高目托人给我送过来的,贵州产的茅台酒。” 在喝酒这一点上,孙瑞珍就远远不及了。他倒是也好杯中之物,不过量很浅,更兼着心中有事,越发的不敢多喝,只是浅酌一杯,以为敬意。 “九公(季芝昌字云书,号仙九),近日可曾见过曾涤生吗?” “前数日来过。”提起学生,喝了点酒的季芝昌真是难掩得意之情:“曾涤生新硎初发,朝野侧目。却仍是不改谦恭本色,说起来,真可谓是君子之行!” “就是这话喽。”听季芝昌大力赞扬自己的门生,孙瑞珍自当凑趣,他说:“其实,说起来,曾涤生能够有今日之成,一来是皇上法眼无差,二来是他自己肯于用命,三来嘛,就是老中堂调教有法了!” “哪里,哪里!涤生有些许微功,正如老兄所言,上托皇上识人之明,下有他自己用命之劳,老夫不过是指点一二罢了,当不得孙大人美言啊,哈哈!”季芝昌为他搔到痒处,得意的大笑起来。 孙瑞珍赔笑几声,话题一转,说道:“九公,最近以来,浦公于朝堂之上每每慷慨陈言,令人高山仰止啊。” 这是在说反话,他明知道季芝昌心中对祈隽藻始终不肯服软,却故意借着酒劲撩拨对方的性子。果然,季芝昌冷笑着放下了酒杯:“便是如此,也难当君王一怒吧?” 孙瑞珍回忆了一下,微笑着点点头:君王一怒是上年的事情了。他作为礼部尚书和工部尚书杜受田与一众军机大臣共同觐见,事体是新印制的‘咸丰通宝’的样钱铸造出来了,要请皇上下旨,方可正式铸造。 放在金漆托盘内衬蓝丝绒上的几枚样钱做得又大又厚,黄澄澄是煞是好看。谁知道就是为了这样的样钱,皇帝居然对祈隽藻不留情面的大肆批驳! 皇帝很喜欢新铸造出来的样钱,拿在手中摩挲良久,“新钱的铜铅比例是怎么样的?” “回皇上话,铜铅比例为六四之数。” “不行,太高了!”皇帝立刻摇头,他说:““铜的比例太高,必然有那些黑人的商户大量收集新钱,然后以之炼成铜器!这在世宗朝就早有先例。最后是苦了小民,肥了那些混账行子!劫贫济富的事情朕是绝对不做的。下令,把新钱的铜铅比例还定为四六之数,不过是铜四铅六。” 其时正是于英夷进城之事君臣商谈过后不久,赛尚阿轻易不敢再说话,一切由祈隽藻为首,听到皇帝居然要用这样的比例发行新钱,他立刻就跪下了:“皇上,如果按照这样的比例制钱的话,只恐钱面乌黑,难以彰显我天朝盛世和皇上的脸面啊?” “脸面?”皇帝和军机一众人见面的时候总是谈笑风声,便是偶有言语不当之处,也轻易不会动怒。不过今天的情况略有不同:前几日和军机见面的时候,为英夷之事被他们将自己的成议如数驳回,年轻人的心中正有着一股火气,见这一件事仍然不能通过,心中大怒!一张清水般的脸蛋立刻冷了下来:“照你所言,倒似乎朕的脸面全都要靠这样一枚样钱来彰显喽?” 除了祈隽藻之外,其他人都躬身站在那里,不过却是很能够清楚的看见御座上的年轻人脸色不善的,心中难免惴惴。而只有一个伏地奏答的祈隽藻看不见!他还没有意识到皇上语气不善,继续向上回奏:“回皇上话,臣不敢这样说。只是新钱发行,事关国体,还请皇上……” “你住口!”皇帝怎么也忍不住了,拍案痛斥,吓得众人同时跪倒:“国体攸关,只在民心,你们几时听过因为新朝发行新钱之举而导致国体不稳的?倒是当年世宗皇帝时,有那黑心的商户以新钱炼制为铜器从中渔利,最后的结果就是使得小民生怨,百姓受苦!那些乡愚懂得什么?只会说朝廷不管我等死活!几乎酿出民变。在朕看来,这才是事关国体的大事。” 祈隽藻这才知道自己的话惹来祸事,吓得连连碰头:“臣糊涂,臣糊涂!” 这件事过去之后,新钱终于以铜四铅六的比例交部铸造,而祈隽藻,虽然皇帝很是发了一顿脾气,却也并没有多讲什么,事情过去之后,老人上了一封自请处分的谢罪折,皇帝留中不发,就算是过去了。话是这样说,经过这一次的事情,祈隽藻很是安分了一段时间。 季芝昌刚才说的话,就是指这件事而言。 第94节 党争初起(2) 两个人谈笑了几句,孙瑞珍面露悒悒之色,突然岔开了话题,他说:“周芝台真不是人!” 这番话乍听起来说得没头没脑,季芝昌却是局中人,深明其故,只是摇头一笑:“英公,也不必为此事嗟叹。他正得帝眷,捉刀代笔,上折子言事也是题中之意。不过,皇上年纪虽轻,却是一派明君本色,不是也没有多说什么吗?” 孙瑞珍和周祖培不和是朝廷之中尽人皆知的秘密,他比周祖培的科名要早得多,却同时是六部堂官,而且,对方的刑部尚书,比起他的礼部尚书,说来也好听许多。特别是在陈孚恩之事过后,周祖培上邀帝宠,一举入军机行走,原本平礼相见的二人,现在再见面,自己却要先行请安,口称‘中堂大人’,叫人情何以堪? 本来这也没有什么,不合的是,孙瑞珍赴江宁办差归来不久,刚刚考中进士,在翰林院学习的储德灿写了一道奏折,说孙瑞珍‘抑民以奉外,反复辩论,舌敝唇焦,终不能达成皇上拒夷酋于国都之外之圣望,……’追本溯源,说孙瑞珍有五不可用,十可杀! 这到奏折写完,众人传看之下大呼过瘾!自从上一年薛福尘为陈孚恩买参一事、沈淮参文庆一事还有袁甲三奏请皇帝三事折之后,清流中人感觉到了皇帝对于这些言官的态度,一时间都识趣的选择了回避,很少有这般言辞激烈的文字上达天听。 不过,储德灿写下这一篇奏折,孙瑞珍根本不当回事。他知道储德灿只是翰林院学子,更主要的是并无言责,也犯不着无缘无故得罪朝中大佬。这只是他口诛笔伐,聊且快意的游戏笔墨。也就不大放在心上。 不过,事情的发展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别有用心的周祖培给这份奏章触发了灵感,将这篇稿子要了去,随即找来他的学生,考举了御史的余光倬誊正一份,又加上了一句:“……实不知该员何等心肠。”然后呈报御前了。 ‘……实不知……’一句是非常严重的措辞,没有办法,孙瑞珍只得上折子自辩,皇帝没有多说什么,还是选择了留中——一般而言,皇帝于弹章中的内容持保留态度的时候,就多会选择这样的做法。不过这样一来,孙瑞珍和周祖培之间的关系就算是彻底的恶化了。 思及过往,也难怪孙瑞珍会如此恼火。而这一次肯于这么痛快的答应翁心存所托,也未始不是和此事有关:他打的主意一方面是帮助翁心存;另外一方面,就是要借这样的机会,攻掉周祖培在军机处倚为长城的祈隽藻! 听季芝昌说话之间对周祖培也隐约有不满之言,孙瑞珍心中暗叫有门,当下端起酒杯浅酌了一口,继续说道:“周芝台旁的不提,只是这肚量二字,哎!和中堂大人您,可真正是差得远了。” “算了,算了!周芝台的度量,谁不知道。人言‘宰相肚里好撑船‘,他这个宰相……。”季芝昌一笑举杯。 “话不是这样说的,九公,据我所知,周芝台于曾涤生也是久有不满之言呢!” “哦?”季芝昌有了酒,给对方的一句话提起了注意:“何出此言?” “上一次曾涤生谢恩折之事过后,周芝台人前人后言及此事,始终认为曾大人获此严遣,却终究无事而大为愤恚。认为这是与皇上所言的‘有过必罚’之语相违背的事情,身为刑尚,他要学赵蓉舫那般犯言直谏。” 季芝昌回忆了一番,似乎记忆里没有周祖培就这件事有过这样一番言论的印记啊?不过宦海沉浮多年,当然不可能直面而言对方撒谎,反倒是动了心思,下意识的放下筷子,岔开手指疏爬着颔下的短髯:“有这样的事情?” “我也是听旁人言道,抑或是人云亦云呢!” “既然是人云亦云之事,想来也未必能够当得真。”季芝昌嘿声一笑:“嗯,多承孙兄相告。来日,老夫必有回报!” “哪里,哪里!能得中堂大人抬爱,倒是瑞珍荣幸呢!” ************ 心中有了定见,季芝昌便开始寻找机会进言,过了不久,有个前任广州将军载洽,是世宗的十四弟,大名鼎鼎的胤禵的六世孙奕山的儿子,道光二十四年的进士,是八旗中的名士,响当当的清流,年底下看见小民生计艰难,流言四起,民心浮动,伤时感事,上了一道奏折,谏劝六事:明黜陟、专责任、详考询、严程限、去欺蒙、慎赦宥。 皇帝登基之后,广开言路,奏折留中的极少,而载洽所言,更是关系到满朝的大臣,皇帝很自然的交发军机议处。 看过这份封奏,季芝昌心中一动。文中其他的也就罢了,只有‘专责任’一条,载洽在文章中隐约提及,皇帝登基之后,重用汉臣,轻视满人,如今的六部九卿之中,汉人书生大员济济一堂,而满人,除了赛尚阿身为军机首辅,却凡事拱手之外,便只有一个载铨监管着九门提督。这是唯一两个可以拿得出手的满人要员,其他的,不过是各部尚书,侍郎。 众所周知,这样的一群人,都是白白领一份俸禄,万事不管的。所以,在文章中载洽提到,还是应该让满员有为祖宗出力的机会。 这样的条陈在他和何汝霖看来是很有文章可以做的。有了这样的认知,季芝昌和何汝霖商议了一番,决定由他自陈。于是,找了个时间,季芝昌在皇帝面前奏对:“老臣蒙先皇,皇上赏识提拔,赏的差事甚多,实在有力不从心之感,臣想请旨,免去臣国史馆总裁和理藩院尚书之职。” 皇帝没有想很多,载洽的折子也让他觉得很是为难,毕竟对方所进的不是虚言,朝廷之中满人缺少,汉人缺多,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当下对季芝昌这种主动为君父分忧的做法很是满意:“可以,朕准了。” “是!”季芝昌叩头谢恩,继续说道:“除却微臣,就是以周祖培缺多,臣以为,是不是可以革去他刑部尚书之职?” “怎么呢?” “回皇上话:刑部尚书公务繁重,而身在军机,也很少有到部视事的时间。所以,按照祖宗的成法惯例,一入军机,只能是管部,而不能兼任部务的。这一来是为保全臣子精力着想;二来,也是使部务不会因为其人暂时离开而有甚影响。” 皇帝总觉得季芝昌的说话有点似是而非,刑部从来不像是户部,吏部那般公务繁忙,怎么?因而沉吟了一会儿。 何汝霖适时进言,他说:“周大人宣力有年,明敏干练,而且年纪尚轻。将来蒙皇上重用之期大有。” 这是说来日方长,有的是加恩的机会。皇帝想了想,周祖培自从从刑尚提拔入军机以来,朝野之中也确实有不少关于他骄横的传言,这时候给他一点教训,也未必不是好事:“那,写旨来看。” “是!”听皇帝松了口气,季芝昌大喜,怕走漏消息,也就不再回军机处,当下跪安而出,就是在太监休息之处找来纸笔,一挥而就,又捧回到殿中。 “季芝昌、周祖培公务劳烦,着开去季芝昌国史馆总裁、理藩院尚书差事;开去周祖培刑部尚书差事。” 皇帝看了看,心头有点狐疑:“就这样写吗?”言下是嫌过于简略了。 “皇上圣明,用人权柄操之于上,开去差缺,毋须宣示缘故的。” “那好吧。”这几句话的奏答让皇帝很是满意,当下点头照准。 邸报见抄,周祖培像给人打了一记闷棍似的,呆呆的说不出话来,还是沈桂芬提醒,他才赶忙具折谢恩。 左右寻思的半天,总是胸中一股郁结之气难以平息,认真打探一番,很快就大约的知道了经过,心中对季芝昌、何汝霖恨得什么似的,只是煌煌上谕摆在那里,一切已经成了定局,万难更改。 他也是那等宦海多年的,心中满是悻悻之意,表面上却丝毫不见戚容,相反的,每日里照常入值。而且,对季芝昌和何汝霖也更加的恭敬有加了。 季何二人知道这件事不会就这样了结,心中对他各自提防,这也不用多说。 第95节 户部盗案(1) 到了正月二十九,来自直隶,山西,河南,江苏,安徽,江西的分存银分批运抵京中。 乾隆年间有定制:‘各省分存急需银。有因军需动用者。亦有始终未经动用者。若不随时酌宜。或久存不加查复。恐日后渐起侵亏。于急切需用时。转多贻误。令该督抚酌量。’ 后来各省督抚就地方情形定议咨部。直隶原分存银十五万两。仍分存道府库十一万两。余四万两提回司库候拨。山西原分存十五万两。仍分存各府四万两。余十一万两提回司库。河南原分存十五万两。仍分存府州二万两。余十三万两归入司库。江苏原分存十万两。仍分存府库二万两。道库运司库六万两。余二万两归入司库。安徽原分存十万两。仍分存府库五万两。余五万两归入司库。江西原分存十万两。仍分存府库三万两。余七万两归入司库。 这四十二万两库银从各地运抵北京户部大街西北角的司库之中,自然的,户部要很是忙碌上一阵了。而同样的,步军统领衙门身兼防卫之责,也要派遣出大批的人手从崇文门开始护送银车直到户部大街的东北角的银库大门前,然后轮值守卫,直到库银全部入库之后,方可完事。 数日前,翁心存等人将各省解运分存银一事折呈送御前,这样的折子皇帝见得多了,不过是一些官面文字,一般而言只是会在折子上批一个‘览’字,然后交部,但是这一次,新君没有按照惯例而行,而是特为的把翁心存和曾国藩留了下来:“朕曾经听闻,银库之中,账目从来与实数不符,据闻,皆是库丁于搬运之时监守自盗,可是有的?” 翁心存硬着头皮答应了一声:“这,也只是民间百姓人云亦云之说,从无实证的。”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皇帝好整以暇的坐着,很自然的问道:“为什么这么久以来,从来不曾彻查过?” “回皇上话:库丁盗银,从来只是流传于小民众口之间,从无实证。而且,据外间小民讲:库丁盗银之法,乃是以谷道藏之。事体太过不雅,是而,很难取得确信。” “事体不雅?因为事体不雅就任由这帮蛀虫从国家的银库中盗取吗?”这样的解释也难怪皇帝会光火,还好,他总算念在翁心存两朝老臣,没有更多的追究下去,只是双眉紧皱,目光炯炯的望着御座下的两个人:“嗯?难道这样也可以称其为理由吗?” 曾国藩在朝中久了,很是知道皇帝于这种前朝的弊政是怎么样的深恶痛绝,加以上一次翁心存面君的时候,奏答得很是不得体,若是这会儿再翻起旧事,怕皇上动了真怒,话语之间有严遣之词,再想挽回就千难万难,当下赶忙伏地奏答:“皇上训诫极是,臣等自当细心料理,杜绝因此等陋规而致使国家度支之财流入贪墨胥吏之手中。” 皇帝随手拿起御案上的奏折,交给身边的内侍,由后者捧到翁心存近前:“就从这一次查起!朕不想过问什么雅与不雅,朕关心的只是国家赋税之财,决不能因为任何原因为私人吞没。翁心存,曾国藩?” “臣在!” “朕说的,你们明白了吗?” 此时也容不得翁曾二人再说些旁的,只得伏地叩头:“是,臣等明白了。” 跪安回到部里,很是为此事发愁:谷道藏银,从来只是听说,从未目睹过,而且那种地方,在未有确证的情况下,难道是可以随便让人观看的吗?便是有皇命在身,这等大不雅之事,也实在是难为。更不用提库丁虽是执贱役,终归是朝廷部员,行事之间,又怎么能不为他们存一分体面? 两个人商议了半天,还是决定以集思广益之法寻求解决之道。又找来阎敬铭和杜翰。杜翰是杜受田之子,道光二十四年的进士,三年散馆大考二等,任职吏部,皇上登基之后,因为其父当年教导之功,荫袭后辈,被提拔为户部专管银库事物的郎中一职——这是公认的肥缺,皇帝这样安排,也是有酬庸的意味在内的。 听完曾国藩说完,阎敬铭楞了一会儿,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皇上圣明。” 这几个人中,只有他是那等在户部任职,而且是心中于部务很是通晓的人才,其他的几个人,都是半通不通,所以虽是众议,却要以他的意见为主:“丹初兄,皇上交代下来此事,我等可是要想出一个妥善的法子来啊?” 阎敬铭笑了一下,翁心存的言下之意很清楚,光知道诵念皇上圣明固然无错,却也于正事没有半分助益:“这银库之事嘛,若是追究起来,只恐人人难逃法理二字。” “阎老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列位请想,库丁以谷道盗银,连皇上都知道了,我等身为部员的,又岂会不知?既然知道,又如何一定要等到皇上亲下口谕,方才有所行动?” 曾国藩一双焦黄的眉毛深深皱起,慢吞吞的在旁边插话了:“那,照丹初兄的话来讲,此事就办不得了?” “当然不是这样。皇上有意振作,一扫户部积弊,我等自当认真办差。只是,此番查探,若是确有实情,一众库丁身担重谴自当是清理之中,若是查探之下,并无皇上所言及的盗银之事,只怕也是不好收场。所以,我以为,当还是先细细查问清楚,待到有了确证之后,再行动手不迟。” 翁心存一心想扭转连续两次在皇上面前奏答不称帝心的窘迫,对这件事也就特别的上心:“此事宜急不宜缓。不如就交由阎老爷在这几日间密密查访吧?待到有确证之时,老夫上奏天子,即可收功。” 这件事就这样确定了下来,阎敬铭负责查访事宜。其实不用查访,户部库丁盗银确有其事,这是阎敬铭早就知道的,不但他知道,京中六部无人不知!不过却始终不肯彻查此事,就大有缘由了。 当年嘉庆朝戴卫亨初初履任户尚,也是对库丁盗银之事深恶痛绝,恰好有一次库期,为他发现库丁挑水用的水桶夹层破裂,内中藏着的银锭洒落,戴尚书自然要彻查,结果却为他劝说:“大人想兴大狱吗?大人不顾自己的身家性命了吗?这些人都是一些亡命之徒,拼出一人顶罪,其他的人半夜到大人府上行刺,又当如何?” 戴卫亨唯唯诺诺,自此再也不敢管这其中弊政,他之后的不论是曹振镛还是穆彰阿,又或者是现任的赛尚阿,翁心存等,都是一些绵软之徒,更加是心照不宣。多年以来因袭成习,竟是把个户部的银库,当做自己家的库房使用了。 阎敬铭当初任职户部,执意要做一番考究,便请了一个户部的苏拉,是伺候过几位尚书大人的,向他请教。“谷道藏银,事诚有之。”那老司官笑道,“不过说得太玄了。大人请想,八名库兵,每人偷银五十两,一次就是四百两,解饷入库之日,库兵进出好几次,这要偷漏多少?年深日久,不都偷完了吗?” 苏拉的话虽是以常理度测,却足以破惑。不过一个很大的问题便有了:谁又知道这些人会在几时行事?库银入库要有很多次,又怎么能知道到底那一次出库的时候,这些人的‘谷道’之中是‘藏’有银子的?若是一个证据不确,这些人叫起撞天屈来,自己丢脸事小,耽误了皇上心中兴利除弊的大事事大! 也因为这样的缘故,此事一直拖到各省分存银解运到京,仍然没有找到一个适当的办法。 第96节 户部盗案(2) 自打各省库银即将解到的日子临近了,一群户部银库的司官就心中暗喜:按照户部定制,每一万两银子有六十两的解费(等于是手续费),而这笔款子,是归银库司官、郎中、主事、笔贴式共同瓜分的。 四十二万两银子,便是有贰仟五百余两,纵然还是比不来户部司官能够从军费报销之中得到的好处更多,却胜在人少肉多,不愁不能一解燃眉。 从二月初三的晚上直到二月初六的早晨,户部大街前到处是满身戎装的军士来回巡查,如临大敌的模样在天子脚下的百姓而言见得多了,倒也不足为奇,都知道每一年的这几天是各省的官银解到的正日子,正当是如此。 以赛尚阿(他是军机处管部的大臣),翁心存,曾国藩,户左满员舒兴阿,户部右侍郎兼领银库事物郎中杜翰,户右满员禧恩,步军统领衙门的载铨,肃顺,陆友恭等人这几日也是忙得够呛,几个人轮番入值不说,曾国藩还担负着一个非常重大的使命! 上月二十八日见过军机处之后,曾国藩和翁心存等户部六堂递牌子请见,也是关于本次库银解运到京的事情的,按照往常的惯例,皇帝只是见一见众人,交代一声就罢了,不过这一次,在见面之后,皇帝再一次把翁心存和曾国藩留了下来,君臣三人密议良久,谈的是什么却始终不得而知,只是再见到翁心存的时候,老人脸色不红不白,更加惹得众人心中狐疑。 等到二月初七的黎明时分,六省的司库银全部解入户部银库,户部六堂及步军统领衙门提督,左右翼长如数到齐,在户部大街后身的银库门口走进,里面点燃了灯笼,气死风灯,一片明亮之下,来自户部司库事物的主事,郎中,笔贴式正在紧张的做着最后的盘点和计算。入耳全是密如爆豆一般的算盘之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管理钱法的广西司主事姓赵,看到几个人举步走进正厅,赶忙站了起来:“给几位大人请安!” “赵老爷,各省解到的分存银,可都已经入库了吗?” “回堂上的话,还不曾,从江西运抵的银两正在清查数目,一旦清查清楚,即可入库。” “那好吧,我们就在这里等着,等到银子全部入库,再向皇上交旨。” “是,是。”赵主事答应一声,把众人请到堂中,吩咐人取来热热的手巾把,又沏上酽酽的茶水伺候着,自己告罪一声,重新下去做事。 库银解到是户部最重大的事体,经常是几夜不能安枕,更不用提翁心存年届六旬,便是有杜翰等人劝慰,老人总也不肯回府休息,竟似乎是把这一次的事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似的。曾国藩深知其故,却也并不出言相劝,弄得其他人心中还深为不满,认为他全无同僚情谊,更无尊老之德。 几个人擦了把脸,喝了几口茶水,坐在银库司务办公的大堂上呆呆的发愣,直到天色见亮,赵主事再一次走进堂中:“给几位大人请安。” “怎么样,赵老爷,清点可是已经完成了吗?” “是。回大人话,已经清点完毕,只等入库之后封门了。” 翁心存长身而起,脸色如常的点点头:“那好,我们正要瞻仰一番银两入库之事。” “大人!”赵主事一错身,拦在了众人面前:“银两入库,不过是一些搬搬抬抬的粗役。而且银丁行事之前,从来都是赤身露体,殊为不雅,几位大人,还是不要看了吧?” “不妨事,不妨事的。”翁心存执意要看,赵主事自然不能阻拦,当下引着众人出了正堂,向后转过走廊,前面就是户部银库大院。进入院中,正有八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脱得赤条条走进银库。 按照定制,银库的库丁是不能穿衣进入银库的,这也是为了夹带私藏之弊,在银库之中有各人的衣物,穿上之后搬运,搬运之后还是要脱光了出来,以示无私。 很快的,库丁穿戴整齐,又从库中走了出来,在场中向负责监临的户部郎中杜翰单膝下跪行礼:“给大人请安!” “今天是各省库银解运到京的最后一天,列为多多辛苦,待到事毕之后,本官请大家到砂锅居吃酒,以为犒赏!” “谢大人赏。” “每一次搬运库银,总有数目不符之事体出现,本官在此再多说一句:众位还要多多担承:尔等身为库丁,千万不要做那等夹带私藏之事,要知道,国法煌煌,天道如炉,若是一个被查验出来,便是家毁人亡的大罪!” “是!多谢大人教诲,我等知晓的。” 各省解运到京的银锭成色、数量全不相同,一般而言,各省钱粮照例是要由各省的藩司衙门委托‘炉房’将所征集的银子回炉另造,做成五十两一个的‘元宝’,只有江西省的除外。 江西省‘官宝’是要铸成十两一个的圆锭,形状如同馒头,光滑光棱,俗称叫‘粉泼锭’,据说,库丁盗银最爱这种银子,因为易于塞入谷道之中,夹带而出。 打开银箱请几位大人验看,叠置得整整齐齐的银锭在明亮的光线下看得非常的清楚,亮晶晶,明晃晃的,煞是可爱。端详了一会儿,赛尚阿等人退开一步,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这些库丁都是做老了差事的,脚步又轻又稳,一个时辰的时间,原本放在院中的三十五只银箱如数放入银库。看解运银均以入库,杜翰命令在门口放上一条长板凳,等待库丁出库。 库丁出来的时候,照例是赤身**,双脚迈过长板凳,双手高举向天,口中呼喝一声:“出来!”这是示人以腋下、口中均无私藏之意。 谁知道就是在这个时候,翁心存突然上前半步:“等一等!” 突然而来的呼喊令众人心中一惊,转脸看过来,“本官掌管部务,久闻户部银库之中有夹带私藏之事,却一直并无实证。皇上深知户部积弊之重,更且关系国家度支命脉,命本官与曾大人彻查此事。”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在几个库丁阴晴不定的脸上扫过,“众位也都是国家部员,行事之间当为朝廷,为皇上,更加是为尔等自己留一份体面,今日之事,若有人体内有夹带之银,当自作检举,本官也当从轻发落;等到兵丁动手查找出来,便不是这般简单了。” 一众库丁赤着身体站在风中左顾右盼,双手不自然的捂住下体,场景又是滑稽又是难过。 不过众人表情虽不一而足,却也没有一个肯站出来自呈检举的。又这样僵持了片刻,翁心存用力一挥手:“来人!” 九门提督衙门的兵弁又是新奇,又是好笑的看着这一幕,楞了一下才轰然应诺:“在!” “将这些人挨个检查!” “等一等!”为首的一个库丁大声说道:“尚书大人,我等身为库丁,虽执贱役,却也是朝廷部员,这般无有凭据,便做这等事体,传扬出去,于朝廷体面攸关,还请大人三思!” 若是遇到一个不懂理法的也就罢了,偏偏翁心存久在部中,又如何不懂这等做法是多么的鲁莽?为难的回身看了一眼曾国藩,后者上前半步,大声说道:“我等不须凭证,皇上的旨意就是凭证!来人,挨个搜查!” “喳!”口中答应着,一群兵弁却各自裹足,这样的事情可真的是破天荒的头一遭了。彼此虽然都是男人,但是检查那样的地方,总也难免畏缩。 载铨是事先就已经和翁心存、曾国藩通过声气的,倒不以为羞耻,在旁边大喝了一声:“你们在等什么?” “啊,是!”主官发话,众人不敢再怠慢,蜂拥而上,在几个库丁大呼小叫声中,将八个人放倒,分开双腿,强忍着笑意挨个检查。很快的,一个兵弁大吼起来:“啊!有了,有了,真的有了!” 旁边的同伴探头过来,可不是吗,谷道之中亮晶晶的一大片,可不就是有银子藏在体内呗?“啊,藏得很深啊!真的有呢!”兵弁嘻嘻哈哈起来。 翁心存等人在行动开始就转过身躯,等听到兵弁的笑声才转了过来:“可有收获?” “回大人的话,有六个人的体内有藏银。” “很好!将藏银……取出。”翁心存结结巴巴的吩咐了一句,他说:“我要和赛大人进宫向皇上禀明此事。曾大人,这里就暂时交托给您了。” “是!” 第97节 皇家选秀(3) 两个人进宫的时候,皇帝正在和军机处的几个人说话,递牌子进来,皇上让两个人当着军机处的几个人奏对了一番,“这件差事做得很好,翁心存可以记一大功!” “臣不敢!”翁心存立刻回奏道:“臣于户部多年,从无半点建树,此次行事,全仗皇上提点才有今日之功。臣不过是从中尽一份分内之责,不敢邀天之功归于己身。” “翁大人的话也是奴才要说的。”赛尚阿在一边也大声进言,听着翁心存的奏答,他在一边就已经打好腹稿,说起来甚是条理分明:“奴才掌管户部,却于此一节全无所知,还要等到皇上降谕旨方才有所醒悟,想来真正是惭愧的很。” 皇帝没有理会他这番表白的话,“现在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朕曾经说过,有功的要赏,有过的,也难逃法理二字。不过现在,还是先把此事落成铁案。正好,周祖培也在这里。周祖培?” “臣在!” “你是管部的大臣,下去之后会同刑部将此事逐一落实。任何人,不论是这一次被抓到藏银出库的,还是没有的,都要认真彻查。总之,不能只把目光局限在这一次的事件上,你明白了吗?” 周祖培正要大声答应,祈隽藻在一边插话了:“皇上,臣以为不妥。” “怎么呢?” “是!臣想,户部库丁以谷道藏银,一经事发,彼等身担重责自然是法理之中,不过也不宜牵连过广,若是弄到户部之中人人自危,怕也和皇上一力兴利除弊之圣意有所违背吧?” “笑话!还有这样的解释的吗?”皇帝冷笑着,他说:“若是把此事只局限于今天找到的六个人,对于其他之人统统不予追究的话,这些人就会觉得,被抓住的,只是不小心从事,命中和当有此一劫!其他人,只要小心一点,便不会出现任何的问题,日后,行事也就会更加的小心,查探起来也就会更加的费力费时。那么今天这一番做作,又有何意义?” “圣虑深远,是臣糊涂了。”其实,祈隽藻也不是想不到皇帝口中的这一层,仍然进言也不过只是为了赛尚阿,翁心存等人计,既然皇上不肯放过,自己也算是尽到了保全同类的心意,再有严遣,也关不到己身。当下不再出言,跪在一边沉默下去。 皇帝翻了个白眼,又看向跪在一边的周祖培:“周祖培,朕刚才的话你记住了吗?” “是!臣当会同刑部,不以此事为局限,将户部库丁盗银一案追查到底。” “还有一节,朕知道,户部库丁遴选三年为期,每一期是四十人,今天被抓的这六个人也是身在其中。这六个人盗银,难保其他的三十四人就全是清白无事的。赛尚阿,等一会儿你下去之后,知会载铨,让他派九门提督府的兵丁,将这四十人家产全部封存!然后逐一落实,看看到底有多少是非法得来的。” 赛尚阿大吃一惊,听皇帝的意思,竟是要借这一次的事情大兴抄家灭门之事了!偏生他现在的身份很是尴尬,多说几句会被认为是在做自辩之词。只得求援的看向祈隽藻,祈隽藻也同样不敢多说,正在僵持间,季芝昌在后面亢声进言了:“皇上,臣以为若是大兴搜刮之法,只恐与朝野观瞻,大有关系呢!” “你太小瞧天下人了!”皇帝冷笑了几声,他说:“一群下贱的库丁,因为以谷道藏银而为律法所拿,就会引发朝野观瞻?此事毋庸再议,着载铨照此办理!” 皇帝做出了最后的决定,众人不敢多说,看没有什么其他的吩咐,这才跪安而出。 这边几个人出去,奕訢,孙瑞珍,李嘉乐等人递牌子请见,行礼之后由奕訢陈奏:“回皇上,今日是秀女复选之期,上一次经御笔选中的秀女已经在淑芳斋侯见了。” “朕记得上一次孙瑞珍请旨,是定在二月初七的,今天就是了吗?” “是!回皇上话,今天正是二月初七。” “啊,过得好快啊。一转眼就已经到日子了。” 皇帝可以语出轻佻,旁的人是绝对不可以的,奕訢等人沉默着站在一边:“那好吧,摆驾。” ************ 复选只有十二个人,无须钦安殿那么大的地方,所以改在漱芳斋引看。这天是个日暖风和的好天气,而且复选的秀女,再度进宫,不似第一回那么羞怯退缩,于是场面气氛也都跟初选大不相同了。 初选行礼是十个人一班,复选应该是五个人一班,不过总数是十二人,也就不需分作三班了,便临时加上一人,成为每一班六个人觐见的局面。 皇帝居中而坐,吩咐一声‘传见’,奕訢领旨下去,到西向小屋,向正在待命的司官吩咐,将最后选留的十二名秀女,传召上殿。这十二名早就等在那里了,每人两个内务府的嬷嬷照料。由于家里早就花了钱,这些嬷嬷们十分殷勤,一直在替她们撂鬓整发,补脂添粉,口中不断小声叮嘱:“沉住气!别怕!别忘了,不教起来,就得跪在那儿!” 这时听得一声传宣,个个起劲。自己所照料的秀女,能不能入选帝侧,就在这一‘见’,所以没有人敢丝毫怠忽,前后左右,仔细端详,深怕有一处不周到,或者衣服皱了,花儿歪了,为皇帝挑了毛病,不能中选,误了人家的终身,自己遗憾终生。 “别蘑菇了!”内务府的司官连声催促,“皇上等着呐!走,走,快走!” 谁先走是早就排定了的。以父兄官职大小为次序。为首的一个是赛尚阿的庶出幼女;其次是刑部侍郎德馨家的女儿,才只有十五岁,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娇憨之中,未脱稚气。 六个人由司官领着进殿,一字儿排定行礼。演礼不知演过多少回了,自然不会差错。磕头过后要报履历,为的是听她们的声音。驻防各地的旗人,尽有几辈子在一地,与土著无异的,但一口京片子始终不敢丢下,不过有的圆转,有的尖锐,有的低沉,好听不好听却大有分别。 因为跪得很近,而且自报履历时,有好一会工夫,所以皇帝把每一个人都看得很清楚,第一班中生得最美的是姓费莫氏的秀女,生得长身玉立,肤白如雪,一双眼睛如同点漆一般,又圆又亮。她穿一件月白缎子绣牡丹,银狐出风的皮袍,袖口特大,不止规定的六寸,款式便显得时新可喜。 她是经过父母再三告诫的,美是尽够美了,就怕欠庄重,所以这时把脸绷得半丝皱纹都找不出来,但天生了一张宜喜宜嗔的俏脸,让皇帝忍不住想多望两眼,望得她又惊又羞,双颊浮起红晕,双眼皮望下一垂,长长的睫毛不住闪动,害得皇帝都有些心旌摇动。 还有是最后那一名,瓜子脸上生了一双很调皮的眼睛,皇帝一见便有好感,因而格外留心听她的履历:“奴才旺察氏,道光十六年生人,满洲正白旗,曾祖福舒,正蓝旗汉军副都统,祖父伊纳,陕西同谷县知县,父德馨,现任刑部左侍郎。奴才恭请圣安!” 她的声音清脆无比,在皇帝听来,仿佛掉在地上能碎成几截,心里在想,嘴上问道:“你叫什么?” “奴才小名桂连。” “是那两个字啊?” “桂花的桂,连环的连。” “嗯。”皇帝点点头,向一边站立着的内侍示意,可以留下。自然的,桂连的牌子被留了下来,由六福捧着放回到御案,回头吆喝一声:“谢恩!” 于是桂连伏地叩头:“奴才叩谢皇上天恩!” “伊里。”皇帝用满洲话叫她‘起来’,皇帝对在旗大臣向他磕头时,照例回答这么一句。谁想到桂连却听不懂,依旧直挺挺的跪在那里,清澈明亮如寒泉般的眼光,飞快地在皇帝脸上一绕,跟着把头低了下去。 “起来吧!”六福用那种大总管的神态呵斥:“别老跪在那儿了!” 桂连才敢站起来,倒退数步往后转身,视线又顺便在皇帝脸上带过。第一排留下了三个秀女,同其他人一般的跪安而出,接下来是第二班,姓叶赫那拉氏是秀女站在左手的第三个位置上。秀女轮番跪倒,照例的自报履历:“奴才叶赫那拉氏,道光十五年十月初十日生,年十六岁。镶蓝旗满洲,恩祥佐领下,安徽池宁道惠徵之女,原任员外郎吉郎阿之曾孙女,闲散景瑞之孙女;原任副都统惠显之外孙女;住西四牌楼劈柴胡同。” 皇帝的神情竟似有些紧张,身体微微前探,望着她:“你,叫什么?” “回皇上话,奴才名叫杏贞。” “杏……贞?” “是!杏花的杏,贞洁的贞。” 这个名字和皇帝想象中相去有些距离,不过这不是可以辩白的,当下又问道:“你,出生在哪里?” “回皇上话,奴才生在北京西四牌楼劈柴胡同祖宅之中。” “原来是这样啊。”两个困扰无数后世人的问题得到了答案,皇帝无比满足的叹息一声,身体向后轻飘飘的一仰,向一边站立的六福点点头:“留下吧。” “喳!”六福答应一声,照例吆喝:“谢恩!” “奴才叩谢皇上天恩。” 最后选中的五名秀女就算是选在帝侧了,接下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这五名八旗佳丽选定称号,像杏贞,桂连这般的秀女,进宫连‘贵人’也算不上,只是‘答应’或者‘常在’,是皇帝的**中等级最低下的两种。 礼部捧来礼单,请皇帝圈点,上面写着八个字,都是一些‘王’字旁的字体,诸如‘瑾’‘珍’‘珣’‘瑜’之类——用来给五个人选定称号的。 皇帝看了看,其他的人也就罢了,只是在叶赫那拉氏的名下,特别的提起御笔增加了一个‘兰’字,交付给礼尚孙瑞珍:“朕几时可以见到她们啊?” 六福心窍灵动,注意到了皇帝的这个举动,心中很是有点惊讶:照这样看起来的话,兰常在倒是很得皇上的注意哩!今后可要认真伺候了。 孙瑞珍接过礼单,不敢有任何的表情流露,低头回奏道:“回皇上话,兰常在等五人要等到在内务府学习礼法之后,方可伴君。需时三天。” “那好吧,三天之后再说。” 第98节 户部盗案(3) 户部库丁盗银一案爆发,引发朝野关注。户部银库库丁谷道藏银是旧有的传闻,不过从来没有人得见,只是听闻库丁虽是贱役,众员却趋之若鹜,而且每一个库丁几年下来,也都从原本的家徒四壁,而一举成为中道人家,现在看来,问题只是出在职务之便了。 当日的几个人体内藏银的库丁不消说,被户部主事备文,咨送刑部讯办,便是那两个没有藏银的,也同样处理:“我等无有夹带之事,因何也与旁人同案处置?” 曾国藩警告这两个无事的库丁,“今日之事,万难善了。”他说:“便是今日之事与你等无关,也要等到刑部审清问明之后,再做道理。你们放心,本官做事,案内一个不敢放松;案外,一个人也不敢牵涉。若是身家清白,保你们无事。不过这几日,却要多多委屈了。” 曾国藩到部以来,虽然处置的事情不是很多,倒极是雷厉风行,毫无瞻顾之心,户部众人早有领教,一个个凛然在心。知道是个说不进去话的。那两个无辜的库丁不敢再说,和其他的同伴一起,被送往刑部不提。 这边处理完毕,翁心存和赛尚阿也同时赶回到部中,和刚才因为抓到户部蛀虫时的兴奋相比,两个人都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在堂中问了问公事,就坐在那里默然无声了。 曾国藩略一思忖,已知其故:户部大案惊动朝野,不是抓几个盗银的库丁就可以了事的。就如同前几日阎敬銘所说:库丁盗银连皇帝都知道了,本部堂官怎么不知道?若是知道,因循苟且一拖再拖,直到皇帝下口谕方才警觉行动,旁的不提,只是这‘失察’二字,便是无论如何也脱不掉干系!想想也真是为二人担忧,若是这样看起来的话,这库丁之事,竟是不如不知! 这犹不算,到了第二天,就有清流上折子了。这一次上折子的还是御史余光倬,上本章弹劾赛尚阿,翁心存,说他们身为本部堂官:‘遇事糊涂,为人畏葸(音喜),致使户部库丁全无顾忌,假借职务之便,以国家赋税之银填充自家!’ 奏折中对两个人的弹劾词锋非常的辛辣,特别提到:“赛尚阿久经军务,翁心存亦已于户部多年,何以于此一节全无所知?臣以为:此二人皆深知此中情弊者,使其毫无所染,何难秉公稽核,立破其奸?乃甘心受其贿赂,为之掩饰弥缝。以主持国计之人,先为罔利营私之举,何以责夫贪吏之藉势侵渔,以国家度支重地行此无行之举也?” 在奏章的最后他说:“请旨立赐罢斥赛尚阿,翁心存,”或者“照穆彰阿例,撤出军机,一并听候查办。” 这是自从有军机处以来从来没有过的大事!军机处重臣也曾经为人参核过,不过更多的都是一些失职、徇情之类的事体,如余光倬这般公然指控赛尚阿‘受贿巨万,’而且请求‘立赐罢斥’的,还是第一遭。 余光倬凭借一片弹章名满天下自不必提,而且在稠人广坐之间大肆谈论此事,话中的矛头除了对赛尚阿和翁心存以外,竟是连阿勒精阿和赵光也卷了进去。 周祖培卸任刑尚,以军机大臣管部,赵光接他的遗缺,做了刑部尚书,阿勒精阿不用谈,还是做他的满员尚书。余光倬在私下里表示,若是刑部两尚书在此事上不能秉公而断的话,就连他们也一起参了! 阿勒精阿是个无能之人,听到这话心中很有点恐慌,赵光却不当回事:案情清晰无比,所谓的秉公而断,就是看能不能从此事中挖出更多的内情。当下并不着急,抱定按部就班,公事公办的宗旨,准备请旨之后,于近日开始审理此案。 余光倬的弹章封上,赛尚阿和翁心存大为不安,这时候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表示请求解职听勘。官样文章照例要这样做,其实希望大事化小,最好驳掉他的奏折,来个‘应毋庸议’,无奈这话说不出口,就能出口,旁人亦未见得肯支持,倒不如放漂亮些。 皇帝最近有点犯懒,也不愿意弄一些皮里阳秋的文字,当下拟旨明发,说是‘……御史余光倬所参奏……为朝廷体制,重臣名节所关,谅余光倬不敢以无据之词,率行入奏。着派祈隽藻、季芝昌,何汝霖,周祖培饬传该御史详加询问,务得确实凭据,即行复奏。’ ************ 祯嫔钮钴禄氏是个厚道人,知道新入宫中的几个姐妹年纪尚轻,很多礼制虽然在进宫之前在礼部已经演练过了,却也难免会有遗忘和舛误,在内院还好,若是真到了御前侍寝的时候做错了事、说错了话,便严重了。 所以,这几天来,每一天都要到翊坤宫、道德堂等新进常在,答应居住的殿阁来,借着说闲话的功夫,把一些在宫中应该注意的地方向几个人宣讲。她是一片好心,兰常在叶赫那拉氏,瑜常在赫舍哩氏,瑛常在费莫氏,珍常在旺察氏,还有一个瑾常在阿鲁特氏——也就是赛尚阿是幼女——自然感同身受,几天的时间下来,几个女孩子已经成了闺中密友,很可以一解初入宫中的寂寞凄凉和畏惧惶惑之感。 兰常在居住在翊坤宫,这里在明朝叫万安宫,向为妃嫔所居,宫殿占地面积很大,一明两暗的架构,只有一个兰常在居住,显得空荡荡的。 祯嫔虽然年纪比兰常在还要小两岁,却是‘嫔’的身份,比她要高得多,而且比她进宫也要早得多,所以,后者按照定制要称呼她做‘姐姐’。 步入翊坤宫,兰常在赶忙从东厢的庆云斋迎出大门,两个人在廊下相遇,兰常在一扬手绢儿,笑呵呵的双腿弯曲,请了个‘蹲儿安’:“姐姐。” “妹妹睡得可好?” “多承姐姐动问,妹妹一切安好。”兰常在和祯嫔拉起了手,两个人脚下踩着‘花盆底’,风摆杨柳一般的步入庆云斋:“姐姐请上座。” 祯嫔也不用客气,坐定下来,拉着兰常在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轻声的问道:“见过皇上了吗?” “还不曾有幸瞻仰天颜。”兰常在老老实实的回答,她的年纪是这一次入选的秀女中最年长的,在人情世故上也懂得很多,说话自然是非常的得体,祯嫔听出来了,故意展颜一笑:“皇上国事繁忙,再等上几天吧?” “是!” “可还想家吗?” 十几岁的女孩儿骤然离家,给送到这如同监狱一般的所在来,全然不知未来如何,又怎么会没有思亲之念?不过兰常在很慧黠,抽出掖在腋下的手绢,拭一拭眼睛,嫣然笑道:“本来倒有些想,见了姐姐就不想了。” 明知道她是顺口拣好听的话说,祯嫔依然很高兴,而且很奇怪的,对这个年长自己几岁的‘妹妹’竟然很有一份怜爱之情,外带着几分佩服之意。这样想着,便不由得有个想法:趁她还在‘待年’的时候,最好能让她跟自己住在一起,朝夕教导指点。以她的聪明,不过一两年的工夫,必能教得她礼制娴熟,言行有法,如何保护自己,如何驾驭下人?这才不负自己的一片怜爱之心。 兰常在见她怔怔望着窗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是觉得局面有些冷涩,令人很不自在,急于想打开僵局,便从宫女手里要过一杆方竹镶翠的烟袋来,亲自装了一袋烟,递到她面前。 “喔?”祯嫔呆住了:“妹妹好吸烟的吗?” 兰常在给她问楞了,想了一下才说道:“姐姐,可是不喜?那,可真是妹妹唐突了。” “我倒也不是不喜,只是,皇上于此物并无半分好感,上一次在我的屋中看见了,没有说什么,倒是后来听外面那些奴才们说,皇上不喜欢。”絮絮叨叨的说了半天,祯嫔笑了一下:“我想,如果妹妹……还是不要吸了的好。” “喔,喔!”这是好言,兰常在自然晓得,把个烟袋放下,纸媒也扔到了一边的痰盂之中:“不吸了。” 她这样的说话的和动作,倒让祯嫔觉得怪过不去的:“妹妹若是想吸,吸一点也不妨事的。左右只有我们姐妹两个人在?” 第99节 秀女滋味 二月十六,皇上突然驾临承乾宫,得到消息的瑾常在吓了一跳,半是欢喜,半是紧张的赶忙更换大妆,以朝服见驾:青莲纱绣折枝花蝶大镶边加套袖氅衣,款式和后世的衬衣有点相像。只不过衬衣是圆领、右衽、捻襟、直身、平袖、无开气的长衣。后脑耳边的秀发梳为扁平后垂,无碍枕上转侧的燕尾式,仍旧插戴双喜如意簪,另外插一朵红绒所制的福字喜花。这样打扮好了,方始由宫婢搀扶着,在殿口接驾。 “奴才蒙古正蓝旗下,阿鲁特氏,”入殿之后,皇帝居中安坐,瑾常在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恭请皇上万福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 “谢皇上!” 在宫婢的服侍下站起身来,阿鲁特氏微低着头,站在皇帝身前:“在这里,住得可还习惯吗?” “是!奴才承主子爷动问,在这里住得一切安好。” “那就好,很多规矩宫中不比外头,要和姐妹们认真学习,”皇帝明亮的眼睛凝视着她,说道:“听说这几天祯嫔总是和你们在一起?” “是!姐姐于宫中礼制对奴才教益良多,奴才们也很感激她。” “钮钴禄氏是厚道人,心中怜惜你们,更加不愿意你们因为一时的疏忽遭致重责,若是有什么话她说得重了点,不要记恨她啊。” “是!奴才万万不敢,奴才感激姐姐还感激不过来呢,又如何敢记恨?” “那样就好。”皇帝的语气逐渐放缓了一点,像是拉家长一般的和她说话:“你的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是!除了奴才的阿玛,额娘之外,还有奴才的两个姐姐,一个妹妹和两个兄弟。” 阿鲁特氏的阿玛就是赛尚阿,在这一次选入宫中伴驾的秀女之中,她的家世算是最称豪富的:“朕知道的,你阿玛是国之重臣,又是伺候过两朝的老人,便是偶有过错,朕也很看重他。你是他的女儿,在宫中现在虽然还只是一个常在,却也要以身作则,有一个大家的表率。” “是!奴才知道的,奴才进来之前,奴才的阿玛也曾经对奴才有过教诲,万万不敢以家世自居其大。” 伸过手去和她的手握在一起,可以很清晰的感受到她心中的紧张,皇帝轻笑了一下:“怎么,你很冷吗?” “啊,不,奴才不冷。”阿鲁特氏抬起头,羞涩的一笑,又飞快的低下头去。 “你叫什么?” “回皇上话,奴才叫端秀。” “唔,名字不错,果然是一派端庄秀丽。” 阿鲁特氏羞红着娇靥跪倒:“奴才谢皇上。” “起来吧,坐到朕身边来。” “是!” 这一次两个人见面和上一次的秀女复选又有不同,彼此身份已定,皇帝很是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她:阿鲁特氏不是很漂亮,却胜在很稳当,行动趋步之间确实有着一派大家风范,坐得近了,可以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 “皇上?” “哦。”皇帝自失的一笑,“朕有些疲倦了,我们休息吧?” “是!容奴才伺候。”阿鲁特氏很有点紧张的随着皇帝站了起来,伸出手去为皇帝宽衣解服,一会儿的功夫,男人已经脱得只剩下身上的小衣。这边,有司床和司帐的宫婢铺好了软炕,请皇帝升座。她自己也同样是含羞带怯的脱去朝服。 皇帝盘膝坐在炕上,看着这青春妙龄的娇娃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少,终于,只余一件月白色软缎,上面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小兜,几条丝线分别绕在颈后和腰间,胸前两团丰腴高高隆起,划出美妙的弧线。 男人心头火起,拉过她的手,又顺势扯下胸前的肚兜,雪腻的双丸、娇红的顶端又是骄傲,又是羞涩的展露在君王的眼前,双腿之间馒头一缝,毛发蓬然,更让人不可抑制:“端秀?” “皇……上?” “这样不好,朕就叫你秀儿吧?” “奴才……”阿鲁特氏下意识的要磕头谢恩,方才发觉自己身上不着片缕,欲待惊呼一声,却给男人抱在膝上,双手袭上胸膛,大力的揉捏起来。 一夜欢愉,轻怜密爱,也不过皇帝尝些甜头,阿鲁特氏受点苦楚。 ************ 刑部训办户部库丁盗银一案进展得很是不顺利,这些库丁都是刁顽之辈,只有那被抓到的六个人承认本次藏银之事,而且是仅此一次,其他的那两个,更加是矢口否认,并说:自己自从任职以来,一贯勤恳老实,从无夹带私藏之事。 连续三天从中午审到晚上,八个人竟似是提前串供了一般,支吾其词,始终不肯交代实情,刑部秋审处的总办,刑部侍郎德馨很觉得为难:“两位堂上一直在催!”他跟他的同僚说,“上谕中有‘定须究出实情’的话,刑部得有个交代,我看,只好动刑了。” 刑部司官问案,重在推求案情,难得用刑,但这一案情况特殊,大家都觉得他的办法亦未尝不可,只有另一个总办沈正豪,不认为会有很大的效果:“那些户部库丁顽劣之徒,便是动刑,怕也难有效果。” “话是这样说。”德行不以为然,“不过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明天一定得有个结果。” 于是第二天问案的情形就不同了,传了提牢厅的差役伺候着。将八名人犯带上堂来,德馨先提警告,倘有人不说实话,自己皮肉受苦。接着便从为首的一个叫陈世杰的开始问起。 陈世杰是汉人,按照惯例,银库的库丁都是满缺,他不过是冒名顶了旁人的名字,入部库为役的,不过,只是这顶替之事,便问不下去:“陈世杰,你是汉人,如何补上满缺之名?是何人从中经手,又是如何在体内藏银的?” 陈世杰完全是一派糊涂模样,一问三不知:“回老爷话,小的确是汉人,只是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征选做了库丁,更加不知库丁一役从来是不点汉人的。至于经手之人,小的家境贫苦,也从来不识得任何经手之人。” “照你这样说来,你这份库丁的差事,竟是天上掉下来的喽?” “大人不相信,小的也没有办法。” “这里是刑部大堂,不是你户部大街旁的‘大酒缸’,可以任由你胡言乱语。来人!掌嘴五十!” “"喳!”值堂差役齐声答应。其中一个右手套着皮掌,踏上前来,对准陈世杰的脸就抽,左右开弓,手法极其熟练。陈世杰惨叫连连,再放开时,已经是满嘴鲜血! 他也真是硬气,挨了五十记皮掌,仍旧抵死不认,德馨自觉身为刑部司官,须格外**,不便动用大刑,只好改换方式,向另外的几个人求证,当然,仍旧是白费功夫与时间。这些人只是承认此次藏银,其他的事情,全然无果。 报到堂官处,赵光大为光火,拍案痛斥:“这等刁民,照平常推演案情,如何能有确实口供?不用管这么许多,以大刑求之!” 动用大刑也不顶用,八个人铁了心一般咬牙不认,弄得赵光也无可奈何了:“大人,此事不如就以该六员库丁假借差事之便利,于户部银库之中盗银为由上报?” 赵光的眼眉一皱:“这是什么话?皇上有谕旨,此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如此以片言搪塞,便是皇上准许,我等身为刑臣的,又如何心安自处?” 他张口闭口都是皇上,德行很难反驳,只是此案就只能这样悬着,终不成事体。其实不但是这八个人,户部库丁剩余的三十二人,也全都被限制外出,在家中待堪。弄得户部银库之中只有一些书办,主事在堂,这等粗贱之役,竟无人承担。而此案不结,这些人就无法出府门半步,想来也真正是让人觉得难过。 第100节 盐务积弊(1) 湖北武昌,龚裕拿着新近由折差带回的京报翻看着,龚裕是江苏清江人,字享夫,号月舫。嘉庆二十二年进士,算是科场上的老前辈了。历任直隶按察使、山西巡抚、上一年改调湖北。 从京报中的内容看来,最近京中朝局风起云涌,户部银库盗案把一位军机首辅,一位户部尚书都陷了进去,闹得沸反盈天,“殊无半点可于近日解决了事的意思啊。” 把京报放在一边,龚裕若有所思的站起身来,举步向外,穿过府衙的庭院,进二门的签押房:“大人?” “哦,我过来看看。仲良?” “学生在。”正在桌案前奋笔疾书的刘炳章放下笔,抬起头来:“哦?大人来了?” “写好了吗?” “写好了,请大人过目。” 刘炳章是庐江县人,字仲良,今年25岁,自幼读书,却屡试不中,至今不过秀才身份,前年龚裕任安徽巡抚的时候,将他延请到自己身边,做一个一名掌管府衙公文往来的清客。这一次龚裕让他起草的,是针对户部盗案的奏折。 龚裕拿过奏折,认真的研读着。刘炳章的奏折是这样写的:“……臣窃以为,户部银库盗银一案,其来也渐,其发也速,实乃户部执掌之部员与一众库丁上下勾结之果!京中故事:库丁本为粗吏,按月领取朝廷俸米,戋戋之数,而起居豪奢,犹胜王侯,何也?” “库丁之选,每员皆需于日期临近之日,各自雇带保镖数人以为安全计。此中种种弊端,在在证实,库丁之役,乃是利之渊薮。彼者生恐为人绑去,错失点卯之期,则前期所花,皆付诸东流!” “臣于湖北任上,接获京中邸报,上称:经户,吏等部查实,库丁家产不下十数万两之多,并有大珠及珍珠手串等物。想此等人不过微末小吏,即使有纵令需索,何得如此丰饶?” “是故,臣以为,彼等平日所夹带私藏之数万不仅仅于此,应着付有司,认真追比,以竟全功于一役。” 接下来的一段,就是针对赛尚阿和翁心存之事而进言了。和很多清流意图借此机会打击赛尚阿不同的是,在刘炳章的奏折里,他的态度出人意料的缓和:“臣以为,赛尚阿两朝老臣,便是偶有咎戾,也无非失察;日间公务繁忙,户部之事不过兼领,难以统筹照应。实不宜于此一事爆发之际,轻率撤换首辅军机,以致朝野震动。” “至于翁心存其人,书生尔。值国家度支之地,本非量才所用,我皇上英明神武,于此一节当早有乾纲默运之伟见,此非臣等所能进言一二也。” 等到龚裕看过他所撰拟的折底,满意的一笑:“这‘轻率撤换’四字用得极好,想来不但是赛鹤汀要感念你援手之恩,便是皇上,也当为其中警言击节赞赏吧?仲良小兄果然大才!” 刘炳章受居停大人一语褒奖,脸上像飞了金似的:“大人言重了。学生不过是借此机会,以皇上预发未发之言上呈而已。” 龚裕点点头:“就是这话喽。”他说:“旗人领袖军机,是我朝不变之法,上一年皇上一举裁撤穆相,陈相出军机,已经引发朝野震动,若是再趁此机会将赛鹤汀撤出,旁的不说,只是这满人之中,便会有亢言之辈上书了。与其等到那时候,不如现在就卖一个大大的人情与他。” “大人方才还说学生大才,其实,大人之才才是令学生佩服得五体投地呢!学生也正是为此着想。” 龚裕微笑着把折子合上,随手放进怀中:“这封折子待我誊写一份,就可以上呈了。” 两个人说着话,签押房的门一个,府衙的听差在前,一个锦鸡补服的汉子跟在后面迈步而进,一眼看见龚裕也在,来人赶忙请下安去:“给大人请安。” “是辛阶啊?起来,起来说话。” 来人正是湖北布政使劳崇光。他是湖南善化人,道光十二年的进士,选调湖北布政使是道光二十九年的事情——比龚裕还要早上几年,这一次到府,是为了漕运之事而来的。 “启禀大人,本省所需起运之漕米,都已经准备停当。在汉口装船完毕,只等江宁海运局那边有提单下来,立刻就可以出发。” “好,好,好。漕运之事,进展一切顺利,本官全然可以放心了。”龚裕满意的望向劳崇光,神情中一片赏识之色:“一切还是要仰仗辛阶兄啊。” “不敢。卑职不过是尽到份内之责而已。”劳崇光自然是要客气几句,接下去他说道:“大人,上一年新君继位,两江陆大人上了一份折子,内中提到两件事,第一便是近一年来如火如荼的漕运改革;尚有一节,便是盐政。” “此事众所周知,怎么辛阶兄想起它来了?” “卑职在想,省内漕运之事已初见眉目,也毋庸忧心劳烦,何不借此机会将我省内的盐政之事,赶在陆大人动手之前,下一番整治之功?” 龚裕大大的愣住了:“辛阶兄的意思是说,抢在陆大人之前,把这盐政改革之事,落到实处?”他疑惑的问道:“事后说起来,这般抢夺同僚的功劳,传扬出去,怕是很不好听呢!” “这不能够算是抢他的功劳吧?毕竟,两江于我省相去甚远,彼此也全无搭界之处。陆大人有他自己所管辖之地,大人有大人的所属,可称是各做个的。怎么算是抢功劳呢?” 龚裕似通非通的点点头:“话是这样说,但是……”仔细的想想,总觉得这其中有不可为的感觉:“劳老弟,虽然你的话很对,但是,但是,老夫……” “若是大人执意不愿,此事就做罢论。”劳崇光也是那等拿得起来,放得下去的:“权当是崇光在和大人说笑,便是了。” ************ 虽然拒绝了劳崇光在省内做盐政改制的提议,龚裕却怎么也放不下此事,他知道,上结主知,全在实心实力办差,弄一些鹜声气,华而不实的勾当,最后只能是自取其败。就如同裕泰年初开衙之后不久上了一封折子,内中提到,英夷进京之时,应仿效高宗朝前例,一展我天朝海纳百川的气度,免去其跪拜之礼。 皇帝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交军机处共议,于是,这片折子被清流好一顿猛烈的批驳:“裕泰身为湖广总督,封疆大吏,上不知为君分忧,下不知安抚亿兆黎庶,于英夷入京之事大发悖论之言!” “两国邦交事岂等闲?便是我皇上英明神武,尚不敢轻易决断,而将此事交付公议,裕泰以一省封疆,轻易进言,置满朝同僚于无视,置皇上于无视,实不知其人何等肺肠?” 御史连续上弹章,把裕泰驳斥得灰头土脸,皇帝明知道众人表面上是在攻击裕泰,实际上是在针对他本人而来,却也不能不表示一番态度,不过谕旨中的说话却要缓和了很多:“……年初有湖广总督裕泰上奏,于英夷进京之事多有言论。虽偶有不妥,终是爱君之心。况,朕从不以言论罪人。着将裕泰原折掷回,毋庸置议,钦此。” 裕泰自取其辱,成为大清官场上的又一则笑谈,这也不用去说。不过他出的笑话太多了,心里倒不是很当回事。 第101节 盐务积弊(2) 盐课是朝廷赋税第一来源,所占比重最大。每一年收入多寡,要看官盐销路多少而定,多年来萧规曹随,内中弊端重重,难以排解。而其中最大的一项弊端,就是私盐猖獗,几占到正课的三成左右,满清历任君主,无不为此事而绞尽脑汁,意图剿灭盐政走私,不过始终收效不大。 道光初年,皇帝新君登基,也曾经下大力气整治私盐贩卖,当时的两江总督蒋攸銛(音先)奉旨主持此事。最后却弄得身败名裂,客死他乡(关于蒋攸銛的事情,不是本书的范围,略去)。 继任的是陶澍,很有一番振奋精神,而且他当年任职川东道时,便整治过川省盐务,也很有手段,将个两淮,扬州等地的盐商整治得俯首帖耳,再无原来那等浮华、豪奢之气。 盐政弊端,是从淮北淮南盐场就开始的,先说淮北:积弊在坝杠。盐从滨海盐场运出之后,要经过五个坝,每过一个,就要过称改包,未改之前称一次,改之后再称一次,故称为五杠十坝。杠者,竹杠,用来抬盐之用。 过关完毕,才能最后装载大包,运往指定销售的地点,称之为‘岸’。 在五杠十坝的过程中层层盘剥,处处花钱,每一引盐须费十两银子,这些钱最后都要加到盐运的成本中去,等到正式落到小民的手中,自然造成了官盐的价格远远高于私盐——这也就是私盐为什么屡禁不止的原因。 再说淮南。淮南的弊政在于浮费。这种浮费的存在,便是陶澍和两淮盐商冲突极大的最主要的原因。大约是这样的:每一年除了上缴的正课之外,盐运收入中的一部分会单独开列出来,交予扬州的盐商总会,各种乱七八糟的钱加在一起,总有贰佰数十万两之多。这些钱都是写在国家盐务正课之中的,多年沿袭而下,轻易没有人敢于插手改变。 盐商总会位于扬州,由八家主持,名为‘总商’,公会名叫‘盐公堂’,公费之中一切支出,都由这八家决定,便很有了一些假公济私,浮开公费的由头,除此之外,更有为安排私人而成立的各种务本堂,孝廉堂,每一个挂上牌子就要有几个,或者十几个董事,每一年只是支给这些人的银子,就要花到二十几万两!陶澍锐意革新,只保留了作为养老院的普济堂、育婴堂、书院、义学,除了这些,其他的一切统统废除。 而实际上,除了盐商总会要靠浮费来享乐之外,还有一些人,便如同盐政,运司书役的薪工饭纸,并乏商的月折等项,盐政衙门所收的公费,匣费,也都在废除之列。(关于盐政的弊端,后面还会有仔细的文字介绍。) 那等平日里靠盐官,盐商而活的寄生虫们,一旦断了活路,自然大生恐慌,因而使用种种手段,阻挠其事,好在道光对陶澍信任有加,放手使用,历十年之久,终于收功。估计十年之间,国家增收的盐课,就多达贰仟余万两! 想当然的,他这种做法也是极度的遭恨。盐商素称豪富,平日里闲来无事,便以‘叶子牌’为消遣,本来牌上都是一些三国、水浒中的人物,因为盐商深恨陶澍,便将他以及其家人也画到牌上,有一张牌是画的两个樵夫,各自执斧,在砍伐一株桃树,以双斧伐桃(陶)咒其早死,怨毒可知。而这张牌,也是全副牌中最坏的一张——摸到这张牌,就算整把再好,也要全输!就如同牌九中的‘敝十’了。 而陶澍也算‘不孚众望’,以不到六十之龄早逝,后任的应该是林则徐,不过奉旨赴广东查禁鸦片(陶澍死于1839年),改派陈銮奉调两江,他是陶澍的表弟,本来可以克绍箕裘,一承前任之志,不过他更加不幸,继任不到一年,就在年底病逝于任上,再其后的诸如伊里布,裕谦,牛鉴,耆英等人,碌碌之辈,皆不足数。 更糟糕的是,广东之事发作成大清有史以来最最严重的一次武装冲突,不论是八旗、绿营,面对英人的船坚炮利全数败下阵来,朝廷景况着实可怜,也就顾不得盐商们损公而肥了。几年的时间过去,竟是又恢复到了当年的纸醉金迷的烟花胜地,陶文毅满腔热血所铸就的成果,全数化为流水! 这都是本朝故事,龚裕自然熟知,而且他历任疆臣,于盐政弊端见得多了,也深知若不能一举荡涤泥沙,长期下去,只恐小民深为盐政所苦,就将有大不忍言之事发生,广西邪教之事,前车可鉴啊。 思及于此,龚裕披衣而起,命听差取来灯烛,坐到书案前草拟了一封奏折,痛陈盐政弊端。不过他是湖北巡抚,是管不到两淮盐政的,只能是就官盐到‘岸’之后的弊端做一番陈述,并请求在省内先做试行。 官盐到‘岸’,照例还要上缴一份官费,这种支出就是叫做‘匣费’,而且匣费无定额,一般每引盐加收一两二钱,同样的,都要算在成本之内。 他想要达成的,就是在这方面做文章。将匣费大幅度降低,等于便是减去了一部分官盐的成本,自然的,价钱也就会降下来。另外,他在折子中又提到了两条:第一,便是在淮北盐场行票盐之法,票分三联,分别注明数量,运销地点和限期,盐票不离,否则便以私盐论。便如同后世所用的发票。 第二条便是要狠狠的打击私盐贩卖,请皇帝下旨,责成沿江,沿湖,沿河绿营水师,八旗兵勇大力抓捕,然后依法治罪,总要让他们知道官法如炉方是正理。 龚裕能够做到地方巡抚,自然不会做那等与人争功之事,湖北省内的陋规改革可以一抒胸臆,两淮盐政一段,他只是将去年陆建瀛所上的折子中关于一改盐政弊端的文字原封不同的拿过来誊写上,其他的,一概不提。想来也不至于触陆建瀛之怒了。 ************ 陆建瀛陈述的关于漕运改革深有阻力的条陈有六条,首言雇沙船之难:“……海运创始,人情观望,商船既虞压雇,复惧难交,以致畏缩避匿。” 第二条说管理不易:河运沿途负责照料,装卸漕粮的兵弁有千人之多,仍不免有失火,落水之事发生,现在改行海运,章程全都是新定,与实际情况是不是能够吻合尚不得知,承运的委员也怕有闪失,担责任。 接下来的两条是谈交米时的困难,一是同时雇佣沙船,不敷使用,这样交米的时期就会出现‘参差’,既恐‘停船待米’,又怕‘米到船稀’。而且还会影响风信。 最后的两条是谈及海运的费用,争多论少,很难调停;再有最后一节便是风信:商船赴津,风利东南,回帆又宜西北。如果第一次风势不顺,就会影响第二次的运输。 这封奏折本来也是陆建瀛无奈之举,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在两江任上实在是承担了太多来自各方的求告和请托,甚至连京中的祈隽藻,也托人为他带来一封书信,隐晦的提出,请他上章皇帝,请求暂缓进行漕运改革一事。 谁知道封章奏上,引发皇帝天颜震怒!在给陆建瀛的廷寄中,皇帝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上年该员进京之时,朕曾有言:漕运之事牵涉甚广,然朕一心修改前朝弊政,正需陆建瀛等用心办差,便偶有阻力,朕也当为其一力承担。言犹在耳,而该员已生畏葸不前,驻足观望之心,诚令朕大失所望!” 除了这篇由军机处下发到总督衙门的廷寄之外,皇帝还特别在奏折的留白处加了一段文字:“你在两江如此做事,朕断断不会容许!你这样人,朕以国士待你,真真是比骂我还厉害。你若心存此念,不有非灾,必遭天谴。我劝你还是好好的做你的罢。” 接到奏折,陆建瀛给吓得魂飞天外!赶忙再一次上折子请罪,这一次皇帝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批了句:“知道了。”就扔到了一边。 陆建瀛心中又是懊恼,又是失悔!为人臣子者,能够上邀帝宠本来不是件容易的事,偏生自己刚刚有这样的迹象,又为人说动,上了这样一章不合时宜的奏折,想来真是如同鬼使神差一般。而近日龚裕上的关于在湖北省内就盐运浮费大得帝心相比,宦海荣枯立判,竟是来得这般的快捷! 第102节 盐务积弊(3) 和陆建瀛贤与不肖形成对应的是龚裕的两篇折子,皇帝大为赞赏,连称:“这才是谋国之言!”不但是皇帝赏识,从户部银库一案中解脱出来的赛尚阿,也深为感念对方援手之德。 余光倬对赛尚阿和翁心存二人的弹劾,最终只落得个‘赛尚阿着降两级,罚俸一年,仍在军机处入值;翁心存着免去户部尚书之职,改任工部尚书,并罚俸半年。’的处置,这怎么也只能算是一些不痛不痒的处理,若是说有什么损失的话,就是翁心存少了户部素称优厚的一千两饭食银子罢了。 而对于他上的第二封折子,皇帝深为意动:盐漕二政是很让人注意的,上一年和陆建瀛、杨殿邦见面的时候也说起过,不过事情总要一步一步进行,便将精力全数放到漕运之上,本来是想在漕运改革略见成效的时候再着手进行的,不过这一次湖北巡抚的一纸奏章,倒让他来了精神:“龚裕的提议,你们认为如何?” 这样的事情拿出来,皇帝总以为军机处会称是一片,谁想到众人同时停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朕在和你们说话呢?怎么了?” 赛尚阿毕竟受过龚裕的恩惠,不能不有所表示,不过盐政一事牵涉更广,而且和漕运不同的是,这其中还掺杂了内务府的缘由!“皇上有心一改前非,本是利国利民之举,只是,高宗年间之事,还请皇上深思。” 皇帝偏着头,皱着眉,一副不知所以然的神态:“高宗年间之事?是什么事?” 赛尚阿苦着脸一咧嘴:“皇上忘记了吗?高宗年间有‘两淮盐引案’……” “朕知道,两淮盐引案历时二十二年之久方才平息下来,朕岂有不知,只是不知道你说这些做什么?” 有些话是皇帝可以说,旁人说不得的,盐课之事关系太大,以赛尚阿为首的几个军机大臣同时除掉大帽子,伏地碰头不止:“圣明无过皇上。” “朕明白了。”皇帝沉思良久,叹了口气,随意的一摆手:“此事朕会亲自在给龚裕的折子中写明,你们……下去吧。” “臣等不能尽述所言,不能为皇上节劳,请皇上责罚。” “此事干系重大,也难怪尔等不敢多说。朕明白的,下去吧,下去吧。” 赛尚阿,祈隽藻等人心头暖呼呼的,深为皇上体恤老臣而感动,当即收拾仪容跪安而出。 几个人出去,皇帝盘膝坐在炕上,思考着刚才军机处重臣未敢出口的话。 两淮盐引案发生在乾隆三十三年,乾隆帝第三次南巡之后,其实,盐引案的开端是在乾隆十年就开始了的。 内务府掌管皇帝的私财,提出数额不等的数十百万两——这笔钱叫帑银——交付于盐商,用来牟取重利,而盐商要付出的,则是每年每一盐引中提出三两作为‘帑利’,返还给内务府,起于乾隆十年,到乾隆三十三年,二十余年间为内务府赚取了超过千万的重利,不过其中有一个问题,就是二十余年来所有的帑利都没有一个明确的明细数字,只有一个笼统的总数。 到了乾隆三十三年,事情终于发作开来,皇帝下令追查,一查之下知道,这二十余年来,只是为盐商侵蚀的就有六百余万两,结交官员的,又有三四百万两之多。总计应该追赔的银子,超过一千万两! 这件事办得雷厉风行,天下震动,不过一千万两之数太过庞大,即使盐商素称豪富一时间也筹措不齐,便分期缴纳,谁知道头一两次还好,到了后面,又开始拖欠,时间一久,便不了了之。到了乾隆第五、第六次南巡的时候,因为盐商全力供应,极尽铺张之能事,皇帝心中高兴,一次性豁免了三百六十万两之多! 其实,从内务府拿钱出来作为本金,交付盐商生利这也不能算是什么了不得的过错,甚至可以说有利于皇家。不过事情坏就坏在乾隆到了中叶之后,性情变得好大喜功,六次南巡所花费的银两真如同泥沙一般,而且其中极大的一部分报效都是来自于各省盐商,作为皇帝,自然也要投桃报李。 于是,在第四次南巡的时候,便有恩旨下发,除了在事官吏将弁皆蒙赏银;所经各地普免钱粮;两淮盐商冠带荣身之外,对他们另有殊恩:‘食盐于定额之外,每引赏加一十斛。’也就是说,在每引额定的百斤之外,又给了这些人每引十斤的免税盐。 用皇帝的话来说,这是‘减一分售价之盐,即利一分食盐之人。’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在嘉惠小民,实际上却完全没有这样的效果。乾隆明知如此,偏要做自欺之言,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而内务府出帑银交予盐商生利,多年沿袭而下,也成为内务府利之渊薮,每盐引三两,全国每年盐务正课,长芦盐不提,只是两淮,每一年的盐引总数就是在一百六十万引以上,这样一笔庞大的数额,若是真的因为盐务改革给砍掉,不但内务府的人要闹,便是皇帝本人怕也会觉得舍不得呢!——这也就是针对此事,军机处几个人始终不肯明确表态的原因。 皇帝思考了一会儿,把前因后果想清楚,也忍不住心中好笑:谁说他要废止这样的一条生财之道了?事实上,他要做的,正好相反! ************ 龚裕接获折本,行了君臣大礼,这才展开折本,认真研读。自己上奏的内容不需看,只看朱砂的御批就可以:“……览奏。卿言甚是。盐政较之漕运,更是民生之本。为私枭侵鱼,非但有损国家正课,更且为小民所苦。然,自高宗纯皇帝以来,我朝列祖列宗屡做批复,以求一竟全功,祖宗圣明之君,臣下豁死报效,而终至蹉跎,何也?” “以朕观之,无非官盐所销不畅所至。而何以至此,则皆为官盐之价远过私盐。盐之一物,民生所系,上至天子,下至小民,无日不需。蓬门荜窦,深以官盐价高为苦事,为生计,自然选用私盐。” “犹可骇异者,各地盐政,盐商深识其故,仍无半分为国排难,为民解忧之心,照例以陋规重重行盐运之法,朕实不知该等人是何心肠,为一己私利,疲民一至于斯!” “先皇考曾对朕言道:‘不以善小而不为。’朕无一日敢或忘,今日见骆卿所言,心中大为激赏!两湖虽只为淮盐引地,然龚裕于改变盐运之弊政主张,仍可谓是利民之途。” “着:龚裕于见折之日起,于湖北汉口引地,推行新法,将盐运之匣费如数削减。待到官盐价降,再于两淮等地推而广之。” “又,沿江两岸,私枭尽有,着其认真查处,与陆建瀛、杨殿邦、杨文定、张芾等地方大员认真抓捕,断绝彼等生路,以使官盐畅通其道。” 和劳崇光、刘炳章分别传阅了一番,待到众人都看过了奏折上的朱批,龚裕想了一会儿:“仲良兄,皇上的意思写得清楚明白,竟似是要本省做为试行之地了?” “这犹算不上什么。”劳崇光看过折子,沉吟了很久方始张目开口,一副已经思虑妥当的模样:“大人,汉口虽为引地,匣费一节,即使全数去除,也不过二百万两,戋戋之数,顶得什么?难道便可以达成皇上‘轻本’之意了吗?” “那,辛阶兄的意思呢?” “这件事还得上书天子,请皇上下旨,以两淮为基准,以两江为龙头,从淮盐盐场就开始做改制的准备,方可一竟全功。” 龚裕苦笑着,他和劳崇光僚属之间甚是和睦,说话也就不用很客套了:“听你的说话,竟似是军机大臣的口吻了。” 劳崇光和刘炳章愣了一下,,同时放声大笑起来。 虽然是说笑,但是龚裕也很清楚的知道他的话并非虚妄。两淮所产之盐要供应的分别是两江,两湖和河南六省(清朝的时候,安徽是属于两江统辖),不过集散地却是设在汉口,这里号称九省通衢,水路陆路发达,岸上有引岸和与盐运相关的衙门——运商支出给这些人的一笔费用,就叫匣费。 这笔钱是总的陋规,倒不用运商一个一个去打点,按照每一引一两二钱计,一百六十万引就是一百八十万两银子,这笔钱听起来很是不少,不过若均分到每一引中,所占的比例就很少了。所以左宗棠才会有‘戋戋之数,难以达到轻本目的’的话。 龚裕认真的想了想,对劳崇光说:“若说削减匣费,本来是总督大人与本官份内之务,不过,总还是要和盐政福大人商议一番,再做道理,你看呢?” 第103节 盐务积弊(4) 盐政是从前明巡盐御史演变而来,明朝的御史权力极大,小事可以当时决断,大事也可以先行处置,随后再向皇帝禀报。甚至可以凭御赐的‘尚方宝剑’行驶先斩后奏的权利。到了清朝取消了巡城御史的设置,其实在明末,就已经改设为久驻常任的巡抚了。 巡盐御史的职责笼统来说是催课缉私,调节产销。到了康熙六年,这种原本存在的意义已经荡然无存,而成为了天下闻名的一项超级肥差!因为这样,也就不必专派御史巡查,而改为派六部司员。而每一个轮到任事的部员,无不欢天喜地,谁都知道,一任盐政做下来,不但所有的京债可清,犹可以大大的发一笔横财——这种安排近乎成为一种奖励的手段了。到了康熙十二年,又加派内务府官员为盐差。 盐差是差事而不是官,照例每年放一次,当年曹寅以江宁织造连续派盐差十年之久,大清朝有史以来他算是头一份了——有看过《红楼梦》的读者,应该很能够从书中描写的繁华胜景推测出盐差是一个怎么样的阔差事了。能够和盐差相媲美的,大约只有川东道了(关于这一份差事,后文详见)。 到了雍乾年间,政令又有所变更,盐政的名字正式出现,全名叫两淮盐运使。正三品官,下属有各种盐官,有管运输的,有管盐场的,有管缉查的,有管税课的,各司其责。不过和原本相同的是,盐政,盐官,从来都是肥缺。尤其是盐政一衔,历来是点给皇帝身边的近人,也就是内务府的司员。 除了在扬州办公务的两淮盐运使之外,各省也有盐务官员,一来是负责缉私,二来是负责官督商销等事物。说来这都是欺人之谈,先说缉私,私盐泛滥,盐枭猖獗,甚至关系到一省的治安,便是督抚大员也束手无策,一介盐务,文弱书生,手中又无兵权,又无财权,能‘缉’什么‘私’? 再一个便是官督商销。大清的盐制沿袭自明朝的纲盐制,用今天的话来解释也就是:选定地方销盐,由盐商包干的负责制。如果每一年额定的盐引不能足数,则盐课就要受到很大的影响,所以定下官督商销的制度,这个官在两淮就是盐政,在其他各省,就是盐务专责。 盐务官虽小,每天都要和那些盐商打交道,受到的馈赠自然很是可观,也算是美差。湖北省的盐务是个旗人,叫富森,内务府出身,据说是巴结上了湖广总督裕泰的门路,方才点了盐务。 龚裕是知道其中内情的,富森是内务府出身,不过却不是走的裕泰的门路,而是穆彰阿的门下人,在旗人中算是很精明的,才为他找了这样一份差事。 把富森请过府衙,见礼之后,安排人奉上茶水,在坐的除了他们两个,还有劳崇光和刘炳章,几个人寒暄了几句,龚裕开门见山的说道:“朗平老兄,皇上在旨意中交代得清楚明白,汉口两岸的匣费,都要削减,不过减到一个什么程度,却没有章程,你老兄身为本身盐务,可就都要你一手料理啊。” 富森一听这话心里就不舒服:什么叫我‘一手料理’?这样说来,似乎差事尚未办,责任就已经全数落到自己头上!只是彼此官级差的太多,便是心中腹诽,面子上却丝毫不敢流露:“是!职下自当认真办差。” “当年陶文毅公在世的时候,大兴盐政新法,于国于民均有建树,便是这匣费一项,也为陶公奏请,改为以肆钱为例,我想,既然皇上没有在旨意中标明此项,我们还是有例循例吧?就将现行的一两二钱改为肆钱,然后具折陈奏,老兄以为呢?” “大人所言甚是,有例循例本就是我朝成法,就依大人。” “嗯,”龚裕很满意的点点头,他说:“再有一个嘛,就是汉口两岸私枭横行,朗平兄和各省运商皆有来往,这其中之务,应该也很知道一二吧?该当如何查禁呢?” 劳崇光突然在一边插口道:“两江陆大人在京中为‘都老爷’上弹本了。说是两江‘政务废弛,私枭横行,于国家正课多有阻碍’,皇上很是不喜,交代军机处,把原参的折子发了下来。这一次陆大人给大人发来公函,要求两省协作,自己料理清楚,否则的话,等到朝廷降旨,怕就很难办了。” 龚裕和富森同时楞了一下,彼此的心情很是不同。龚裕明知道他是在扯谎,这时候也无法纠正,只能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了:“是啊,陆大人也深为盐枭之事忧心忡忡,请本府调动总务营、缉私营、城防营,严加查验,一经发现,总要人赃并获。” 富森的心里却是打着另外的盘算,京中的事情他不知道,也想不到劳崇光会在这件事上撒谎,他在琢磨对方的话,所谓‘难办’是指人还是事?若是说人,不论是上折子的‘都老爷’还是军机处,都和他没有关系;若是说事情,是在笔杆上耍一些花样,将此事应付过去呢,还是真的要办出个起落来?这些都要弄个清楚。而且,湖北和两江之间的公事往来,和自己却没有很大的相干。心里想着,他很沉着的点点头,却没有说话。 “朗平兄,平心而论,那位都老爷折子中的话也未必是虚妄。依你来看,这缉私一途,是以水陆,还是旱路为重?” “这,当然是以水陆为主。” “老夫和老兄想得一样。”龚裕说:“运河入长江,一路尽是膏腴之地,私枭猖獗,也难怪皇上动怒。老夫想,擒贼擒王,若是能够找到最大的盐枭抓一批,杀一批,想来,这盐课税源,当会清净许多了吧?” 富森转了几下眼珠,有心撒谎蒙蔽过去这一节,又知道龚裕不是两眼漆黑,胸无点墨如同裕泰那般,怕是蒙不过去;详细说,这其中千头万绪又如何说起?当下掉了个花枪:“请容卑职数日,待到查探清楚,再来禀明抚台大人。” “那好吧,三日之功,可够了吗?” “够了,够了。” 龚裕点点头,悠闲的端起了茶杯,门下的戈什哈看见了,拉长了嗓子高呼一声:“送客!” ************ 汉口是盐引的集散地,各省等待买盐的驳船等候在岸边,盐船到来,有两种方式售盐。 一种叫整轮,先期排队挂号,等到盐船到来,众人购买;还有一种是散轮,没有任何的限制。因为后一种没有限制,就造成了运商低价竞卖,对整轮贩盐是一个不小的冲击,没有办法,整轮只好停船不卖,抬高盐价——散轮是少数,最后的结果却只是苦了小民百姓——也更加助长了私盐的泛滥。 而整轮也不是一点没有弊端,相反的,他们的花样更多:第一,便是在船未到之前,就把整船盐低价售出,到码头之后,再购买私盐来填补空额,这叫‘过笼蒸糕’,如果买来的私盐抵不够定额,干脆就把船凿沉!上报就说遇到事故,这类事官府是不会追究的。名为‘放生’。 若是已经缴过盐课的(就是说已经上过税的),那就更好了:这样的情况还可以照例补运,在官方的文字上称之为‘淹销’,最关键的是,这种补运的份额,都是免税的!也就是说,一船盐,可以卖到两到三船的价格。所以在嘉道两朝,经常有‘放生’之事发生,后来朝廷学乖了,很是认真的查处此类事故,盐商们才稍微的敛迹匿行一点。 因为以上的缘故,便是正行的盐商,也不得不和私枭打交道,其中有个叫陈醉月的,就是相当有名的一个大盐枭。 陈醉月是广东人,犯了罪,定下充军的处刑,却给他逃到了湖北省界,在汉口龟山附近的集家嘴一带的水路要隘,干起了走私的勾当,十几年的时间下来,已经成为赫赫有名的走私头子。 陈醉月以走私为业,对部属管理非常严格,有一条戒律就是:不准盗劫客商。这样的一条戒律出台之后,老百姓居家并无盗贼的威胁,行旅也不必担心,再加上私盐价廉物美,百姓深受其惠,而地方衙门和各地关卡,他也一一打点,共通声气,谁又肯自找麻烦?因此相率蒙蔽,从无人出面举发,多年下来,已成积重难返,尾大不掉之势。 病毒性感染造成的淋巴结肿大,这是孩子病情的最后确诊情况,用了一种叫什么‘尼龙’的含激素类药物,发烧的症状终于被抑制了。 感谢所有在书评区留言的朋友的关心。从今天开始,恢复正常更新。 顺便道歉一下,提供给读者的QQ号错了,应该是86794189,而不是86794179。在此致歉。 第104节 上下勾结(1) 富森身为一省盐务,专管盐课,对陈醉月自然是很清楚的,不过,鸡腿打人牙脚软,拿了人家的银子,自然也只能敷衍苟且了。这一次在抚台大人处领了差事,他不敢再装聋作哑,含糊度日,不过陈醉月虽是很有势力的走私头子,不但本省有名,就是在盐商云集的扬州也有很多人听闻过他的名头,却怎么也轮不到他这个盐务官来负责抓捕,他要做的,也只是把陈醉月的名字和大约的履历拿出来,剩下的事情,自然是由抚台大人知会总督,然后派缉捕营去办差。 回到府中,下人过来请安:“去,把唐阿奇找来。” “喳!” 唐阿奇是汉口人,是个白天吃太阳,晚上吃月亮的家伙,只是和那些‘破靴党’不同的是,他识得几个字,弄上件长衫,做些装准头,讲吃茶,哄喝诈骗的勾当,有个绰号叫油流鬼。在盐务局领一份差飨,却不当差,不入值,只是负责给富森联系盐商,收取贿赂,仗着他地头熟,人脉通,倒很是为自己挣下了一份家当。 听差的到街上找了好大一会儿,才终于在一个叫小红帽的土娼家中找到了他:“老唐……快和我走,大人有事找。” 唐阿奇起身拿长衫披上,一边系纽襻,一边问:“什么事这么急?” “我也不知道,就是大人让找你,快和我走吧。” 两个人一路回到富森的府里,请安见礼之后,富森上下打量他几眼:“老唐,近来很得意吧?” “全靠大人栽培!” “便是我肯栽培,怕也没有几天了。” 唐阿奇楞了一下:“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富森叹了口气:“谈正经的吧。今天抚台大人把我找去了,……” 听富森说完,唐阿奇也有点脸色发紧,陈醉月是湖北盐运局上下最大的金主,若真的是被抓了,他己身自然有国法相绳,与旁人无关,只是若是他口风不严,把这些年来贿赂上下的事情说出去,可怎么得了? 退一步讲,便是陈醉月没有真凭实据可证实其言,少了这一个金主,这一干局内人都是大手大脚惯了的,又当如何?不过他终究是伶俐人,一开始的慌乱之后,很快就冷静下来,偷眼看看富森,正在用黄杨木的小梳子在疏爬着颔下的短髯,似乎是事不关己的模样,殊不知这等矫情镇物的表征,看在唐阿奇的眼中,更增几分狐疑:“大人,” “嗯?”富森鼻子中哼了一声,抬眼瞅向他:“什么?” “大人,此事,难道就任由抚台大人他们……”看富森一派匕鬯不惊,视若无事的样子,下面的话倒是得认真的斟酌了:“大人,陈醉月是盐贩私枭,虽然也算是我等的好朋友,但总算是犯了国法的,朝廷自然要抓他。但是抓到之后又当如何?不一定就是有罪,他有他的道路,或者一点事也没有就出来了。我们不必为他担心。” 富森吧嗒吧嗒的吸了几口水烟,撩起眼皮,一派悠闲神色:“总不能看着他落水却袖手不管吧。传扬出去,我等成了不顾朋友的小人了?若果他真的一点事也没有就出来了,我等今日所为之事,岂不是也是留一分日后相见的情分?” “大人见教的是。” “不过呢,此事重在机密,不能传入第三人耳中。”富森放下水烟:“此事总要给几位大人面子上一个好看,具体的数额嘛,老唐,你辛苦一趟,到集家嘴去一次,把我的话转告给老陈,他是那等晓事的,必不会让你难做。” 所谓的好看是一些盐枭和官家共同玩儿的把戏:每逢上面逼迫得紧了,缉私的官兵不能不有所交代,便弄上几袋私盐,放在驴子上,或者扔在船舱里,有意丢给官兵,由他们去报功,公事上吹得一塌糊涂,实际上虎头蛇尾,没有半分功劳可言;也有的那盐枭肯于牺牲,真的弄上整船的私盐,作为缴获的走私品,那才真的可以大吹特吹。 唐阿奇自然听得懂对方话中的意思,赶忙郑重声明:“大人的公事,属下知道轻重,不过问一声而已。否则,害了几位大人的公事,也害了好朋友,我又岂能做这般不知道轻重的事情?”说着话,他站了起来:“如果大人没有其他的吩咐,我现在就走一趟?” 汉口城中有一处通裕盐栈,这里便是陈醉月和城中各方衙门打交道的一个秘密所在,不论是盐务,府衙,缉捕营,又或者是各方杂陈,皆是通过这里传递消息。 唐阿奇到的时候,里面正好走出一个人来,身材高大,生着两撇黑黝黝的八字胡,迎面相见,唐阿奇赶忙请下安去:“把总大人,唐阿奇给您请安了。” 出来的男人姓陈,叫会兴。是沔阳州镇总兵阿勒经阿帐下管总务营的一个把总,和通裕之间的账目从来都是由他经手的,这一次到这里来,是照例来取本月的‘月规’的。集家嘴正处于永州镇所辖之下,阿勒经阿是镇总兵,自然也是陈醉月‘孝敬’的对象,而且,还是其中最大的份额,不过具体是多少,却是从来没有人知道的。 陈把总蛮客气的点点头,脸上堆满了笑容:“老唐,近来在哪里发财?” “哪儿啊,您还不知道我吗?不过是跟着我们大人混口饭吃。比不来陈大人。”唐阿奇问道:“把总大人,今天怎么到府城来了?” “和我家总兵大人一起来的,抚台大人有事情交代。” 唐阿奇心中有数,知道大约是为了什么,和对方寒暄了几句,两个人拱手告辞,走进了盐栈。 ************ 阿勒经阿大步登堂,到了正厅恭恭敬敬跪拜下去磕头见礼:“卑职,参见大人。” “来,过来坐,过来坐。羽斋啊,”龚裕叫着他的字,很和煦的笑着,挥手让他在下首落座:“这一次找你过江来,是有一件事要和你相商。” “大人这话,卑职不敢当,大人有命,只管吩咐下来便是。卑职定当豁死以报!”总兵是正二品官,巡抚却是从二品,不过清朝文重于武,而且巡抚挂兵部侍郎衔,有节制一省兵务的职权,所以阿勒经阿要行大礼,龚裕却只要拱拱手就可以了。 阿勒经阿是满洲正红旗,姓阿布尔氏。他原来是奕詝做皇子时,在府里听用的侍卫,道光二十七年的秋天,奕詝惹下一件祸事(详见后文),害得阿勒经阿和另外两个侍卫挨了一顿板子,又从府里给调了出来,任职为广东肇庆协副将,转过年来,调到沔阳州镇,任总兵一职。 “言重,言重了。”龚裕等人知道阿勒经阿侍卫出身,凭军功升到总兵之职,而且不识字,说出话来自然就带着一些从‘讲书人’那里听来的文字,听来不伦不类,倒不以为忤:“羽斋老兄大才,大家都很钦佩的。沔阳镇公务繁忙,你老兄却管得井井有条,本府和大帅都是看在眼里的。” “多谢大人,卑职不敢当。” “这一次找你来,是有一件棘手的公事,想来只要你老兄肯帮忙,便没有做不来的道理。” 这是拿大帽子硬往他头上戴了,阿勒经阿搞不来读书人的这些心肠,以为抚台大人在真心的夸赞自己,开心的咧开大嘴笑了起来:“承蒙大帅和抚台大人看得起我,卑职定当效力。” 龚裕和劳崇光相视一笑:“皇上有旨意,要严厉查处、整顿我省盐枭猖獗的状况,本省内最大的一股盐枭,便是集家嘴的陈醉月,老夫想,集家嘴是在羽斋兄你的治下,由你来负责缉查,再合适也没有了,你说呢?” 阿勒经阿眨眨眼,心中好生失悔!他虽然粗鲁不文,终究不是傻瓜,而且,每个月拿着人家的银子,现在反过头来要去抓人家,天下哪有这般的道理?只是话已说出,没有反口的余地,心中嘀咕着,嘴上就更显得拙笨了:“大人,私盐到处都有,要想全部断绝,怕不是……一天之内就可以做到的。” “我知道,私盐猖獗,由来已久,不过上谕煌煌,我们不能不有个交代。”龚裕官腔打得十足,双眸半张半合的望着他:“这个陈醉月是什么人,你可知道?” “卑职略知一二。也是听闻,怕不能确实。” “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有什么问题也说出来。要人还是要钱,本官这里都可以为你通融,公事上,可是半点折扣也不能打的。” 阿勒经阿想了很久,终于挤出一句话来:“大人,我是粗人,心里有什么便说什么,若是说得不对的,请大人包涵。” “你说,你说。” 他大致的意思是说,湖北省内河道纵横,水路发达无比,陈醉月又是走水路贩盐起家,于其中熟稔无比,若是派官军,缉捕营强拿的话,他见势不妙,乘小舟而外逃,不论是长江,汉江,还是两湖交界处的茫茫水天,到何处去找?最多只能是将他在集家嘴的窝点捣毁,作用着实不大。他大可以在旁的地方再起炉灶,重新来过,到时候,又要费一番好大的精力和部属,弄到最后,只能是让官军疲于奔命,于正事丝毫无补。 龚裕和劳崇光却是没有想到他这样一个没有读过书的粗汉能够说出这样一番大道理来,话虽然说得很是凌乱,认真想想,也深有同感:“既然羽斋兄见识及此,想来也有了计策了?” 这样的话,阿勒经阿是不会贸然出口的,当下宕开一笔,他说:“容卑职下去之后认真研究一番。”将此事暂时敷衍了过去。 下午的时候,孩子再度开始发烧,到医院就诊,终于还是决定住院治疗——明天早上入院。 在这样的状况下,今天晚上的更新会维持,从明天开始,只能无限期的暂停下去。 第105节 上下勾结(2) 不但是阿勒经阿有这样的道理,甚至连一省的臬司和武昌城的城守营的统带也认为若是要剿的话,陈醉月驾船逃逸,日后再想抓捕就难了,不如改为以抚为主。他如果不从的话,再派兵围剿也不晚。 “能够抚当然是最好,就怕是拒而不受,相反的还给他得到风声,逃之夭夭,到时候,就没有办法向朝廷交代了。” “这一节请大人放心,司里和赵参将的城守营也商议过,总要有防止他逃跑的部署,再论其他。”说话的是省内臬司,就是按察使,叫段大章,字础石,道光十八年的进士,和曾国藩同科,云南昆明人:“最要紧的是要找到一条线,能够和陈醉月说上话的,说服他接受招抚。” 坐在一边的赵德光一身武官打扮,坐在距离最外面的位置,这时候他也说话了:“抚台大人,劳大人,段大人,下官初初履任,却也听人说过,盐枭猖獗无比,想来如同陈醉月这般,坐大至今的,怕是和江河两岸都有些瓜葛。既然如此,总是能够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去充当说客的。” 龚裕难得的老脸一红,心中有些恼怒:赵德光这般说话,分明是在说自己这个巡抚大人也不干净,不过对方是汉军旗人,凭上一年在广西剿匪有功,升至武昌府城守营参将,又是刚刚到任,自己和他不是很熟,不好多说什么,苦着脸笑了几下:“嗯,有道理,有道理。” “不敢,卑职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请大人不要见怪。” 他这几句话出口,厅堂中的气氛有点尴尬起来。段大章左右看看,岔开了这件事:“赵参将所言虽是,不过一时之间如何去寻找这样的人?而且,便是找到了,又有何人会认同自己与盐枭有私?此事,还是做罢论吧。” 否决了赵德光的提议,他继续说道:“不瞒大人,在来之前,职下和司里商议过,此事若要成行,非得请在江湖上有点名望的蓍老出面不可。” 说到江湖中人,在坐的都是略识之无,根本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窍,只能听他继续说:“……不过,司里认真研判过此事,都认为即使是有人出面,说动了陈醉月,也要想到日后有没有二度反叛的可能。所以,还要找一些人从中作保,方得成其事。是故,找到的保人一是要能够有江湖地位的;二是官私两面都能够信得过的。” “可有人选?” “职下以为,可以找华六爷出面。” “可是江宁城中的漕帮耆老华六爷?” “正是此老。他是‘本’字辈的老人,若是他肯于出面说和的话,此事就成了大半。”见众人都是一副凝神细听的样子,连平时一贯骄傲的左宗棠也不例外,段大章笑了一下,很是为自己的主意而觉得顾盼自雄,“至于保人嘛,职下想,不妨就找扬州的盐总商会身担其责。” 最后一句话出口,众人真有拨云见日之感!“说得好!盐商也是深受私枭侵鱼,让他们出面担任保人,真是再合适也没有了。”龚裕大声说道:“就依照础石兄说的办。” “尚有一节,大人。” “是什么?” “职下等人身为朝廷司员,不宜也不能出面到两江去,而且,此事尚需陆大人从中协同,方可竟功。所以,是不是请大人修书一封,找人送到两江总督衙门?” “啊,是了。”龚裕也是一时开心,把这件事给忘记了。清制:不论督抚,藩臬二司,不论公私事物,照例都是不能离开驻地的,有很特殊的原因,也要向军机处报备,方能动身。而这件事说是公事便是公事,说是私事便是私事,倒不能不认真考虑一下。 刘炳章适时的插话了:“不如,就让学生去一次江宁?” 段大章嘿的一笑:“仲良先生愿往,实在是再好也没有了。不论身份还是口才,先生都是不二人选。” 他这样说话,龚裕倒不好回绝了,否则会造成对方的误会,当下点点头:“好吧,就依先生,只是,要多多辛苦了。” “哪里,学生一直想到江宁去,领略一番六朝古都的风貌,这一次恰逢其便,倒是要感谢段大人和抚台大人呢。” 段大章和赵德光告辞离开,龚裕和刘炳章继续在花厅闲话:“仲良兄,此事,是不是要和军机处的几位大人说一声?” 刘炳章虽然诗书满腹,终于还是不曾做过官的,对居停大人的这种安排很有点摸不着头脑:“此事,还要和军机处报备吗?” 龚裕苦笑了一下,给他解释几句,他这才明白。原来,像陈醉月这般盘踞在两湖之间多年的大盐枭,甚至连皇帝都惊动了,可称的相当的棘手,事情发展到这样的地步,可以说未来就是办得再好,也没有什么功劳!如果能够落得一个‘无过’的结果,就已经是上上大吉。而万一出了纰漏,不但是龚裕身担咎戾,就是裕泰,也是难逃干系。所以,事先要先向军机处报备一番,语气嘛,不妨轻描淡写,只是为了日后若是办得不成,得有个可以辩解或者诿过的余地。 刘炳章经他提点,立刻明白过来:“是!多承大人教诲,学生明白了。” ************ 军机处很清楚,像龚裕这样的地方大员,有临事决断权,本是无需提前奏报的,但是偏偏有这番做作,自然是事态相当的严重,在接到奏报的转天叫起的时候,赛尚阿第一个就把此事提了出来:“……龚裕请皇上的旨意,是不是可以以招抚的方式收容陈醉月其人?” 皇帝把奏折放在一边,饶有兴致的问道:“这个陈醉月,是什么样的来历?” “回皇上话,此事请周大人向皇上回奏吧。” “周祖培?” “是。”周祖培答应一声,大声回奏道:“陈醉月是广东番禺县人,以务农为生,道光二十一年的时候,他家和邻家为二亩三分水田之事发生纠纷,各自组织庄上的一群轻壮互相殴斗,陈醉月失手打杀人命,因为是彼此双方都有过错,便判了流刑。不过在押解之前,给他逃掉了,到了湖北境内,做起了走私贩盐的勾当。” “那么,军机处于此事是怎么议的?” “老臣以为,可以俯准龚裕之议,毕竟他在折子中所言及的,也确实是省内所存的困难,而且若是陈醉月能够有悔改之心,接受朝廷的招抚,不论是对湖北省内而言,还是对其他省份的盐枭私贩而言,都是一件好事。更不用提还可以大大的节省费用。” “那好吧,就依议。不过,在密寄给他的上谕中要说清楚,一旦招抚之策不行,则立刻便要施以雷霆,万不能容许陈醉月之流望风逃窜,以致贻害一方。”皇帝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措辞要严峻一些,给龚裕施加一点压力。” “喳!” “此事宜急不宜缓,你们下去之后马上拟旨,然后拿过来我看。” “喳!”看皇帝对此事有点着急,几个人不敢耽搁,跪安而出回到军机处直庐,把沈桂芬叫过来,又把皇帝的意思给他转述了一遍,让他按此拟旨。 军机章京要有下笔千言,一挥而就,语气轻重,丝丝入扣的本事,才够资格述旨。否则只有干些收发抄录的琐碎杂务,在军机大臣眼中,就是个可有可无的‘黑章京’了。 沈桂芬自然不在此列,不过片刻工夫,谕旨草稿已经完毕,以一目数行的速度,加以审核,若有错字或措词稍有不妥之处,随手改正,立即转送军机大臣再看一遍,用黄匣进呈。 廷寄最开始的内容是同意了他提出的以招抚为主的行动计划,不过接下来的一段,用皇帝的话来说,措辞就很‘严峻’了:“……两湖为我朝腹心重地,此等巨枭肆行无忌,地方官竟毫无闻见?若恐查拿激变,不及早剪除,相率容忍,则不但危害盐务,日久养痈遗患,以致酿成他变。龚裕接获此旨,务当不动声色,密函掩捕。一面将办理情形由驿路复奏。” “……陈犯党羽众多,声势已重,江海船只时常往来,在官人役,皆其耳目,若稍露端倪,或聚众拒捕,或闻风远窜,尚复成何事体?” 皇帝看过想想,觉得还是不够完善:“周祖培?” “臣在。” “朕说,你记一下。” “是!” “着该抚酌量情形,如需借用兵力,即当随宜调动,倘本省文武弁员办理此事不能得力,他省文武各员内,如有熟稔,知其……”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看着周祖培越来越苦的脸色,奇怪的问:“你怎么了?” 听皇帝说着的话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周祖培心中叫苦,原来以为只是简单的几句,现在看来,怕是很长篇的上谕,其中若是记错了一字半句,干系匪浅,又不能回来重新询问,得了这个空隙,赶忙叩头:“回皇上话,是否可容臣先行记录下来?” 皇帝扑哧一笑,似乎知道了他的难处:“就是这样的意思,你们斟酌着拟旨吧。” 孩子住在总医院,诊断的病情还是病毒感染引起的淋巴结肿大,并且由此带来的高烧,连续两天的输液,体温控制住了。 我所提及的暂时断更并不是因为没有存稿,而是因为在医院和在上班的时候不能上网,也就无法上传了。 未来几天的更新仍然会是这样。不能确定时间,也不能确定上传的章节数字,不过我可以保证的是,只要我能够回家,就会上传。 第106节 户部盗案(5) 军机处的几位大佬出去,皇帝从御案后面转出来,伸了伸懒腰:“今天还有几起啊?” “回万岁爷,还有两起。是刑部的赵老爷为户部一案和宗人府的定郡王。” 皇帝踱了几步,又坐回到御案后面:“传吧。” 户部库银盗窃一案爆发到今天,纵使陈世杰等库丁秉性狡猾,熬刑不招,却也顶不过官法如炉!户部的黑幕逐渐被掀了开来:首先牵涉在其中的,就是上一任主管银库、颜料库、缎匹库的三库大臣礼亲王全龄,户部井田科书吏黄遇清、银库书吏孙锦斋、顺天府役满书吏范鹤亭等人纷纷被库丁检举。用他们的话来说,这些人都是要在库丁遴选之前,就要很认真的打点和孝敬的。 案子进行到这里,便算是有了一定的成效,接下来便是要开始追人追赃,按照陈世杰等人的供述,凡是受过赂遗,拿过钱的官员,或是奏请解任,或是革职到案应讯;书办则由步军统领衙门,派兵逮捕。有的逃掉、有的畏罪自尽、有的心惊肉跳,但也颇有人鼓掌称快,认为经此雷厉风行的一番整顿,官场风气,将可丕然一变。 户部一案,皇帝也很是关切,几次召见军机的时候提起,也给赵光增添了很大的压力,到今天总算是不负所托,大功告成,这才和大理寺卿邵灿,都察院左都御史花沙钠递牌子请见。 到了殿中行礼已毕,皇帝让几个人站了起来:“臣奉旨办理户部银库库丁夹带私藏一案,现已告竣,特来向皇上交旨。” “这起案子已经有一个月的时间了吧?刑部辛苦了。” “总是臣处事无能,迁延日久,深以为惭愧。皇上不加责罚,反倒天语相慰,更令臣惶悚无地。” 皇帝一笑,摆了摆手:“说这些做什么?案情是怎么样的?详细说说。” “是!”赵光答应一声,把案情捡其中主要的说了一遍。 户部银库一案哄传天下,不论是朝堂官员还是城中百姓,都伸长了脖子驻足观望,这起案子的情形相当的简单,夹带的库丁也是被抓了个正着,却不想库丁宁肯熬刑,也坚不吐实,弄得赵光很是无奈。 不但这样,外间开始有人散布谣言,借此生风,说什么户部库丁都是为人冤枉的,若非如此的话,焉有将近一月的功夫,仍然审不出个水落石出的道理?刑部六堂又急又怒,更多的却是羞意。 “我就不相信这八个人真的是铁板一块,水泼不进,针扎不透!”在一次有刑部六堂共聚在白云亭谈及此事的时候,直隶司的一个员外,叫林拱枢的,突然放下筷子,大声说道:“还是得用大刑!” 林拱枢一个小小的员外,本来是轮不到他坐到堂官面前亢言大论的,不过一来他是林则徐的五公子,和赵光有着世家之谊;二来,此案关系甚大,刑部又是一个很特殊的所在,不像其他五部那般的讲求官职仪体,更兼林拱枢于律例身为熟稔,也就让他一起列席了。 “大刑也不是没有用过。难道就有用了吗?”同是直隶司任职员外郎的吴福年不以为然的摇摇头,“八名库丁坚不吐实,若是继续使用大刑的话,一旦有个瘐毙狱中,皇上面前如何交代?” 林拱枢有心想说,便是死了一个不是还有其他七人吗?不过这样的说实在不是他读书人所能出口的,而且那样的一来的话,自己和那等草菅人命的酷吏又有何区别?当下扁扁嘴唇,不再多言。 “众位大人总要拿出个办法来。本案千夫所指,刑部万万不能失了面子。”阿勒精阿大声说道:“既不能动用大刑,又不能再做拖延,蓉舫老弟可有什么良策吗?” 赵光就正如周祖培当年和皇上所说的那样,人很聪敏,胸中满是大清律例的条条框框,便少了几分灵动,听他说话无礼,心中不喜,却也没有和他计较,兀自苦思良久,才斟酌着说道:“我想,库丁坚不吐实,一来是怕案情明了之后,彼等身受重罚,故而有苟延残喘之心;二来,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做第一个反骨之人。” “嗯,大人所言极是。下官也有同感。此案演变成今天这样不可开交的局面,便是一直以来,刑部断案都是被告共同过堂,未有单独审讯。以下官想来,便是陈世杰略有颉颃之意,抵死不认,其他人怕也未必都如他一般吧?” “既然这样,就说定了,从明天开始,将这八名人犯,分别提审。” 方略既定,众人似乎看到了一片光明,心情放松下来:“唔,下雨了。” 大家转脸看过去,可不是吗,连绵的雨丝遮挡在窗前,一场春雨落下,打开窗户,飘进来的雨丝星落在脸上,很有一派诗情画意,不和在坐的阿勒精阿是个全无半分情致的,苦着脸嘟囔了一句:“怕是又要水淹三法司了。” 刑部位于皇城的正西,面对着西安门,名为刑部大街,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自北而南排列,就是有名的三法司。刑部大街地势最低,平日还好,只要下雨,就一定会有积水存留,到了五月里淫雨霏霏,出入白云亭这会食之所,都要搭几案成桥梁供人出入。所以有‘水淹三法司’的俗语。 见此情景,赵光本来正想和同僚吟咏几句,却给他的一句话搅得没有了半点心情,众人苦笑着拱拱手,冒着小雨走出白云亭。 ************ 再一次升堂审案就和原先不同,而是从南北所里提出一名库丁来审,说话也不像前几次那般的疾言厉色了:“周小舟,你也算是朝廷部员,此次银库盗窃,你是第一个为兵弁查出来的,可有什么说的吗?” 叫周小舟的确实是此次库丁一案中第一个被九门提督衙门的官差查出体内藏银的,而且他藏得也是最多,一个人就偷了整整五十两。说起来也算是他合该有此一劫,上一年刚刚被遴选为库丁,便是连标名时花费了七千两银子的本钱还没有全数‘赚’回来,就被人抓了个正着,心里这份懊恼就不用提了。 看他低头不语,吴福年和林拱枢彼此递了个眼神,语气更加的柔缓了:“本官知道,例如你这般家境贫寒之人,便是标名所费,怕也是自己无从筹措,想来也是东挪西借而来。本意是想学那些刁顽之辈,借着本职之便利,以各省赋税银两运送进库之机,从中中饱私囊,我说得可是的?” 这一次周小舟不能不说话了,跪在地上抬起头向上看了一眼,又飞快的低下头去:“回两位大人的话,是的。” “这便是了。欠下的这许多银两,想来,令堂和你妻子在家中,怕是经常会受到债主的追比吧?”吴福年叹息一声,语气中满是为他人着想的好意:“若是你仍在户部任职,虽是还清欠债遥遥无期,总还有一个盼头,现在你人在刑部大狱,事情又没有一个终了之期,想必,债主登门催讨欠款时,拍桌摔凳,口出恶言也是平常事了。可怜她们荦荦(音洛)弱质,如何当得?” 周小舟呜咽一声落下泪来:“总是我为子不孝,为夫无能,连累了母亲妻子。” “周小舟,你身犯律法,便是身受重责也是情理之中,又何苦连累的母亲妻子与你同担?”林拱枢大声喝问:“本官和桑大人有好生之德,只要你肯招认明白,自当在堂官面前为你求恳,于严谴之中为你留一条生路,你不要自误!” 这等红脸黑脸的伎俩是瞒不过周小舟的,一众库丁此次犯案被抓,却抵死不认总也是有缘故的:像他们这样的人,一来是天性奸狡,二来是心存侥幸,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节,便是其他的那些被囚禁在家中的三十余名同僚托人带话进来:‘众人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一个字都供不得。一供,便是罪无可逭,轻则充军、重则丢脑袋。不供,则那些有关连的其他库丁,户部书办,主事,郎中,甚或是本部堂官总是得设法为他们开脱,小罪纵不可免,将来尽有相见的余地,不愁不能重兴旧业。而几个人的家人,自然也有旁的人会设法保全。’ 话是这样说,不过人在狱中,外面的情形一概不知,只是听那些受贿赂的狱卒带话进来说,家里一切安好,请大家放心。具体是不是,却是不知道的。这样下去,总也不是个事啊。 听到两个人的话,周小舟心中一动:“敢问两位大人,这‘生路’二字做何解?” “大胆!” 第107节 事涉显贵(1) 按照林拱枢的意见,绝对不能和一众库丁有任何妥协之举,但是这件事上报到堂官处,赵光倒是动了心思:周小舟所求,最多也无非就是豁免此事。若真的能够从他的身上找到突破,宽免了他一个人,此案可得大白天下,倒也未尝不是可行之计。 不过这样的事情他一个人可不敢贸然决断,此案是皇上亲自下谕旨追查,事关重大,自然不能擅专,但是这样的事情又不能请旨,没办法,只得到周祖培府上去探问一番:“……前情如是,请大人的示下,卑职该当如何料理呢?” 周祖培听他说完,半天没有出声,手很自然的向原来放着烟杆的几案上摸去,却落了个空。皇帝不喜烟味,尤其是在军机见面的时候,几个人趋跪拜起之间总是能够闻到阵阵的烟臭,只能强自忍耐。 有一次皇帝终于忍不住了,在见面之后和身边的内侍埋怨了几句:“朕每一次和他们见面的时候,总要强忍着恶味,有心劝他们戒掉,不过此一节于正事无碍,又不好开口……” 消息传出来,周祖培回府之后,立刻把个湘妃竹的烟杆折断,发誓再也不吸了。不过十几年的习惯,又怎么能这么快说停便停?偶尔有事的时候,还是会想起来。把手缩回来,自失的一笑:“旱烟一物,于人无益,于己有害,却总是让人心中难以割舍。嘿,想来还是定力未够啊。” “中堂大人?” “哦,扯远了,扯远了。”周祖培摇摇头,放下了这件事:“户部一案案情清楚明白,之所以到今天始终未有定论,实在是刑部之人曲徇了皇上的圣意所致。” 赵光精神一振,赶忙身子前探,满脸的恭请教益的样子:“请大人明示。” “皇上登基以来,一力推行新政,凡此种种,皆是看在天下人眼中的。这一次户部弊案爆发,也正是应和了皇上兴利除弊之心。户部一案,皇上早有明示:涉案之人,一个也不能放松,案外之人,一个也不能牵涉。有这样的煌煌圣谕在前,你想想,若是其中有人只是因为首发,就予以豁免,莫说刑部无例可循,就是皇上那里,又如何交代得过去?” “那,大人的意思是说,此事就做不得喽?” “也不是这样说。周小舟之类,若是真的能够以首发之人而呈报行文的话,想来,在最终的论断处刑的时候,总是有宽免之处的。”周祖培带着一副诲人不倦的神色,滔滔不绝的说了半天,这才给了一句落地的话:“总要请皇上的旨意,再做定夺吧。不过老夫想,豁免,怕是很难了。” “总要靠中堂大人从中周旋,职下在这里谢过了。” “哪里,蓉舫老弟毋需客气。老夫虽已交卸差事,总还是将刑部的事情当做自己的事情来的。” 于是,在一次军机见面,皇帝问起案情审理的时候,周祖培把赵光等人意图以豁免罪行为由,将周小舟作为全案攻破的关键的意见乘机奏明,最后说道:“此案关系重大,刑部不敢擅专,以下臣想来,若能够宽免一人,最后能够将此事大白于天下,似乎也是可行之计。” “不行。”皇帝立刻摇头,否决了刑部的议案:“户部盗银,正如余光倬上折子所言,其来也渐,其发也疾。在这许多的时日里,想来那些库丁不知道从中盗取了多少银两。只是有首告情事,便将前非全数豁免,世上的事情如果都有这样便宜的话,焉能收到以儆效尤的作用?豁免之说,万不可行!” “是!”周祖培不敢反驳,深深地磕下头去:“容臣下去之后,将皇上圣谕传达到部,让他们再多下功夫,另寻良策攻破此案。” “不过,豁免虽不可能,却可以从旁的地方着手。”皇帝没有彻底的把门关死,而是给刑部众人留下了一个可供操作的空间:“前数日朕召见曾国藩,谈及库丁遴选之事,听该员说,库丁只是补上一个名字,就要花上数千两银子,这固然是积弊所在,那些库丁花了钱,自然也就是如商人般逐本求利,会做出无视国法在上,假借入库之便,暗中盗取银两的事体来了。让刑部之人,从这一点上着手。” 赵光和周祖培久在刑狱,都算得上是其中老吏,大约的琢磨一下,就明白了皇上的意图:大约是说,以返还当初补名所花费的银两为条件,换取周小舟的首告。不过问题是,这笔银子从何而出呢?这倒也不用担心,真若是能够破获此案的话,一些从中渔利的书办,主事,甚或郎中,怕也是要抄没家产,皇上的意思,可能也就是从这些银两中,拿出一部分作为返还的款项吧? 再度提审周小舟,将这一节与他说明:“周小舟,这是皇上的口谕,也算是与你等一个机会,天恩浩荡,你不可自误!” 周小舟犹豫了很久,自己有罪已经是板上钉钉,如果真的能够得回一部分当初的花销,也算是聊胜于无了:“是,犯官明白了。” “你既然明白,那便甚好。我来问你,银库库丁遴选之时,你可曾赂遗上官,以求补名?” “是!犯官曾经托人将白银七千两交予本部井田科书吏黄遇清,由他代为呈递。” “呈递给谁?” 周小舟沉吟了一会儿,似乎还有隐瞒之意,林拱枢脾气暴躁,正要发问,给吴永福摆摆手,示意他允许犯人考虑一会儿。终于,跪着的周小舟抬起头来:“回堂上两位大人的话,呈递之人小的不知,不过,听黄遇清说,是专管的三库大臣。” 林拱枢猛的一拍桌案:“周小舟,三库事物乃是礼亲王专管,你可要想清楚的再说!事关朝廷王公,你不要胡乱攀咬。” “回两位大人的话,小的怎么敢胡乱攀咬,实在是听黄遇清与小的交谈之时说起,本来也并不相信,只不过上一次……” “上一次什么?” “上一次小的遴选之机,其时正有一个因故未到,亲王视若无睹,立刻传令今日身子不爽,改为明日另行遴选。听黄遇清说,这正是为该员未到库丁留一份转圜余地的做法。” 林拱枢和吴福年尽皆骇然,刑部大堂之上,焉容得周小舟做虚妄之言,只是事涉朝廷亲王,两个人都有点慌了,也不敢再多问:“周小舟,以上所言,可敢具结?” “是!犯官自当当堂具结。” 把口供取下来,让他跪在地上认真的看了一遍,这才具结画供。又命人把周小舟带下去,与其他人犯分开关押,两个人拿着画过供的供词,径直去找赵光。 赵光也是又惊又怕,礼亲王全龄正当壮年,前不久却卧病在床,前几日还听说皇帝对他的病很是关切,命太医院御医过府诊治,怎么今天就出了他身为管理三库大臣,却从中收受贿赂的证词? 想到这里,他放下了供词:“此事先不必忙,周小舟一面之词,总是难以决断。我想,不要说王爷府中不会认,就是那叫黄遇清的书办,也是矢口否认,此事,还是应当取得更多人的口供之后,方才可以动手。” “大人深谋远虑,下官明白了。” 有了周小舟这一个突破口,再攻其他的人,就显得简单了很多,连续有五个人也随之低下头来,而口供中所指,除了黄遇清之外,尚有孙锦斋、范鹤亭等人,有了这样的多的实证,刑部会同步军统领衙门,开始正式动手抓捕。 ************ 听到这里,皇帝意味深长的一笑:“那么,从黄遇清等人的口中,可问出什么来了没有呢?” 赵光不知道皇帝是个什么样的心思,是想借这样一个机会重重地惩办以礼亲王为首的户部官员,还是保全他,事情只到几个书办那里就不再追究了?迟楞了一会方始答非所问的回奏:“回皇上话,黄遇清等人于库丁遴选之事中贪受兵弁赂贻之事,供认不讳。” “只是以他一个户部书办,怕也做不来这样的主吧?还有什么人呢?” 于是,赵光明白了,当下抬起头来,大声说道:“是!听黄遇清说,于事中所收银两,他如数交予专管三库大臣的礼亲王。由后者从中转圜,并挑选库丁入库事宜。” 皇帝轻轻的叹息一声,“这便是了。想来礼王此番骤发重疾,也未始不是和此事有关呢。” 这样的说话赵光无能回奏,只得磕头颂圣:“圣明无过皇上。” “你们下去之后,将黄遇清、孙锦斋、范鹤亭等按照所犯律法治罪,其他的事情嘛,容朕想一想。” “是!” 第108节 事涉显贵(2) 几个书办自然要受到应有的惩罚,除此之外,事情还牵涉到朝廷的亲王,皇帝就不能不认真思考了。礼亲王是太祖时期封的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之一,历朝历代虽然没有很多的建树,却总也是太祖一支,若是因为此事而断然处置,天下人会怎么看? 身为后来人,甘子义在这个时代生活了十年的时间,一朝登基为帝,便是当年的感觉、为皇子时的思绪,也都随着地位的不同而发生了变化。对于他来说,第一主要的,已经从原先的力图国富民强改变为了处处、时时为自己着想!真正的为自己的令名着想。 皇帝做得好坏不要紧,最要紧是能够做得下去。要能够做到这一点,便要有一颗冷酷的心!要能够让人富贵,也能够使人贫贱,然后从心所欲,驾驭臣下,因此,保持君权的绝对性,是统治天下的不二法门。 一念及此,皇帝叹息一声,心中很是不愿意将一个朝廷亲王传唤到刑部过堂,此刻也管不得这许多了:“来人,看看军机处有谁在。让他们到殿中来。” “是!”门口听用的内侍答应一声,举步要走,又给里面唤住了:“等一等。不要叫军机处的几位大人了,召载铨、奕訢来。” “是!”停了一会儿,见里面没有旁的吩咐,内侍快步跑开了。 载铨平日里是不到九门提督衙门入值的,而是在隆宗门外的宗人府中候值,户部一案牵涉到了礼亲王全龄,他也知道,更加知道皇帝于此事正在为难,听见内侍传旨,答应一声,和奕訢相视苦笑了一下,整理朝服,快步到了养心殿。 行了礼,皇帝没有让两个人起身,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们:“户部的事情,你们听说了吧?” “这,奴才略有风闻。” “什么叫略有风闻?一开口就是这般没有担当的话?” 一句话出口就碰了个硬头钉子,载铨吓得一缩脖子,真是升起了戒慎恐惧之心。皇帝心情很是不好,倒要认真答对了:“是!回皇上的话,奴才知道。” “你知道就好。你是管着宗人府的,我问你,亲王身犯律法,该当怎么处置?” 载铨心中暗叫一声:‘果然是为了此事。’赶忙碰头回答:“回皇上,朝中一品大员身犯律法,身为臣下者尚不敢妄拟处分,何况亲王之尊,超品大员?” “笑话!全龄身为管理三库大臣,其身不正,暗中收受库丁贿赂,此事经三法司审明问清,已成定谳,众口一词皆指向全龄,你们看,应该怎么办?” 载铨不敢搭腔,眼睛胡乱转着,心中很觉得惊惶和尴尬。奕訢年轻人,刚刚入府办差不久,还可以不说话,他却非发言不可。心中又实在不愿意得罪礼王一脉,三月初的天气竟是急的满身大汗,局促不安。心中很是后悔,今天不应该到阁视事的。 “载铨,朕在问你话呢!”皇帝为载铨的苟且很有点不高兴了,声音也变得冷了下来:“礼王虽是朝廷亲贵,所犯的罪过也是着实不轻,你不要有什么回护之心,该是什么罪,就议什么罪。” “是,奴才……奴才明白。”载铨干巴巴的答应一声,向上磕头:“不过,奴才以为,若是仅凭户部胥吏和几个书办攀咬之言,就轻易定亲王的罪,怕是于理不合。” “那你认为该怎么办?” “奴才想,总要有实据方可定谳。” 皇帝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无言可答。载铨和奕訢跪在下面,彼此对视一眼,都觉得话说对了,以下就比较好办了,赶紧又补充了一句:“奴才的意思,请皇上给一个期限,奴才下去查明之后,再行回奏。” 这句话出口,便成了蛇足,皇帝眼前一亮:“你查一下?也好!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礼亲王是宗室亲贵,总是要有一个正式的说法。不过,……”他的目光落到跪伏在下面的奕訢身上,心中一动:“这件事不用你来查了,老六?” 奕訢安静的跪着,听到皇上叫自己,赶忙答声:“啊,在!” “你到宗人府任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吧?除了上一次秀女征选之外,始终没有什么实务,这件事,就交给你吧?怎么样?” 奕訢头皮有点发紧,咬着牙答应了一句:“是!奴才领旨。” “礼亲王患病在床,本来在这样的时候不宜惊动的。不过,户部一案有碍天下观瞻,若是弄个虎头蛇尾,诚为众人耻笑。更且事关亲王,若是没有一个明白的说法,更加会让人觉得,朝廷处置不能做到一体大公,于日后此类事体更加是一个极大的隐患。”皇帝知道弟弟于这件事很有点抵触,其实不但是他,就是载铨,不也是在一味的推搪吗?继续说道:“依朕想来,礼王年纪尚轻,将来还是有大用的,又何必不顾上下尊卑,与一干胥吏交往,做此不智之事?其中恐怕另有隐情。你过府之后,向他好生询问,不可妄动意气。总要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方是最好。” “是!皇上谆谆教诲,奴才记下了。” “你先下去吧,朕和定王还有几句话要说。” “是!” 奕訢跪安而出,皇帝也从御座后面绕了出来,走到跪着的载铨近前:“定王?” 看着皇帝穿着黄绒缎面的软靴的脚站到自己眼前,载铨心中不知是喜是悲,更不知道皇上在想些什么,头伏得更低了:“奴才在!” “你说,礼王……是不是真的从此事中收受一众胥吏的赂遗了?” “皇上圣明,”载铨答说:“奴才愚昧,以为此事以不问为宜。” “不行,这件事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皇帝却无心放过:“你说,这里只有朕和你两个人,有什么不敢说的?” 载铨很知道自己将要出口的话关系甚重,更何况全龄虽然刚刚过而立之年,但却是为酒色掏空了身子,再加上户部弊案爆发,才卧床不起的——从这一点来说,他的病倒有七成是给吓出来的!自己若是将实情托出的话,更加是狠狠地得罪了他,所以心中更加的踌躇。 皇帝看出来他有什么未尽之言,也不强迫他:“你先起来。” “是!” “朕刚才就说过,礼王之事,若是有这等情事,自然有律法相绳,若是没有,也要还给礼王一个清白的名声。” “是!皇上处置,如衡之平,如鉴之空,一体大公之处,奴才佩服无地!只是,礼王之事,怕也未必是胥吏、书办之类攀咬诬告之词。” “你是说,他真有贪墨行迹?” “圣明无过皇上!” 皇帝紧接着又追了一句:“你所说的,可有实据?” “回皇上话,此等事在京中广为人知,不是什么很大的秘密。” “你仔细说说!” 说到这里,也容不得载铨再有所避讳了,当下把经过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全龄是第十三代礼亲王,亲王的袭封并不是如同天家一般父死子继的模式,而是从近支中挑选人才、品格皆称良善的,由皇帝下旨册封。全龄也是这样。他是第十一代礼亲王麟趾的孙子,袭爵在道光二十八年。 全龄是没有什么作为的人,就如同大多数的满清亲贵一样,领着亲王的俸禄,朝廷按月支飨,日子倒也过得舒心自在。不过他有个很不好的习性:好女色。这一来便多事了。 家中有嫡侧福晋四个,仍然让他觉得不能满足,府中的丫鬟,侍女,稍有姿色的,无不给他偷了个遍,年纪轻轻就给酒色掏空了身子,瘦骨伶仃,风大一点就能够吹跑了一般。饶是如此,仍是不改好色天性。而且在王府中予取予夺惯了,虽是可以满足手口之欲,却让他没有了很大的新鲜感。于是便开始到街面上去寻。 府中人知道自家王爷有这样的癖好,自然乐于逢迎效忠。经常是见到有姿容的妙龄女子,暗中尾随,打听到夫家的地址之后,回来禀告。全龄暗中指使人,或者以强迫,或者以巧言,总之就是要让自家主子得偿所愿为尚。 弄到后来,越来越不成话,全龄经常是带着随从数人,公然留宿。那头上戴了帽子的夫家自然不干,全龄便大撒金钱,以图平安。有那不肯答应的,到官去告,顺天府也不知道收了多少这样的状子。不过事关朝廷王爷,不可轻率从事,派人到夫家去征询其事。 谁想到全龄虽是喜新厌旧,于每一个女子却从来都是温柔有加,他人年轻,长得又甚是俊秀,更加的出手豪绰,十家女子竟有七家自认无此一节,都说是本家诬告王爷的。 顺天府查无实证,只得驳回状子,这也更加助长了全龄的气势,不过官司没有吃上,其他的问题却随之而来:每一个上手的女子,都要大把大把的银子打发,王府中还要弄一些玩古董,养狗,养蛐蛐,养鸟的勾当,几个福晋还要找了些人来唱‘子弟书’,这些都是花钱的玩意。 全龄自家事自家知,自己在外面不着四六,在府中自然也就管不来旁的人花钱如流水。时间久了,王爷的俸禄,庄上的田米收成不敷使用,过起日子来难免捉襟见肘,找旁的人借钱,身为王爷又怎么好出口?便开始另想途径了。 载铨说到这里,皇帝已经明白了大约的情致:“所以,就将户部银库库丁遴选之机,作为他聚财的手段了?” 第109节 事涉显贵(3) 第109节事涉显贵(3) 礼亲王府在西皇城根南街西侧的大酱坊胡同,奕訢的轿子到了府门前,早有门下人识得,大开中门,他也不用下轿,一路抬到滴水檐前落轿而出,府里的管家陪着礼亲王的弟弟世铎迎在外面,看他出来,世铎跪了下去:“给王爷请安!” “起来,起来吧。”奕訢赶忙扶起他:“你大哥呢?身体可好些了吗?” 礼亲王府这里奕訢是常来常往的,不过像今天这般全副公服出临还是第一次。世铎年纪还小,不大懂事,全靠府里的管家叫隋廉的张罗。 隋廉知道恭王这样的打扮过府,必是为公事而来!至于是什么公事,也是哑巴吃饺子,心中有数。 赶忙上前一步,扶起了世铎:“回王爷的话,我家主子爷身体好了很多了。哦,王爷请随小的来,伯公爷也已经在里面了。” “正要探望。” 隋廉和世铎领着奕訢传房过院,到了全龄居住的卧房,正好,伯颜讷谟诂正走出来,他是僧王僧格林沁之子,满蒙王公中少见的大个子,身材甚是雄伟,不过有一个很好笑的毛病:不能持久。坐在那里一会儿的功夫就要找个由头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身体,方才舒服。因为有着这样的毛病,本来同样兼着御前行走的职位,皇帝却很少让他到近前来——瞧不惯他这等没有个稳当时候的样子。 今天也是一样,和太医院派来的医正李德山前后走出正房,两个人低声交谈之际,只见伯颜讷谟诂不时的晃晃头,甩甩手,活像个大马猴。奕訢总是年轻人,心中觉得可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伯颜讷谟诂回头看见,赶忙上前几步,漂亮的请了个安:“给王爷请安!” “不敢,不敢!”奕訢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很是亲热:“怎么,你也来了?” “是啊。怎么,……”伯颜讷谟诂一眼看见他身上的公服,心中一惊:“可是为公事?” 奕訢苦笑着点点头:“奉旨办差,也算是无可奈何。” 伯颜讷谟诂一皱眉,什么叫‘无可奈何?’知道奕訢年轻人说话不知道轻重,这样的话传到皇上的耳朵中去,怕又是有一顿排头可吃。赶忙拉着他走向一边,和他耳语几句。 奕訢英俊的脸蛋一红,很是谦恭的拱拱手,算是谢过了对方的提点。这边,全龄在嫡福晋兆佳氏,儿子端和、弟弟世铎和管家的扶持下勉强出屋,在院子中跪倒:“哎呦,这是干什么?快点起来,快点起来!” “罪臣全龄,恭请圣安!”全龄生病之后,奕訢也曾经多次过府探望。当年在上书房的时候,他们几个人也有同窗之谊,全龄比他们都大十几岁,便是于当今的皇帝,也有一番抱掖扶持之功,那时候兄恭弟和,何等的融洽?想不到今天自己却登门大兴问罪之师,虽然是他自招罪衍,却也难当自己心怀不忍之意。 奕訢上前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全龄,狠力的一挥手:“你们都是……”一个‘死’字将出未出又咽了回去,改口大喝道:“还不快点把你家主子爷扶进房中去?他有病在身,若是再受了风,可怎么得了?” 众人七手八脚的过来帮忙,把全龄又扶回到房中,置于床上,有人为奕訢搬来一把骨牌凳放在一边,请他落座:“礼王,你也不必懊恼。更加不必惊惶,皇上此番着我来,不是奉旨问你的话,只不过户部一案,天下震动,几个户部胥吏无赖攀咬于你,皇上不能不过问此事。这一节,还请礼王宽恕则个。” 全龄怔怔的听着,待他说完,难过的挤出几滴眼泪,头在枕头上重重的撞了几下:“皇上圣明!总是罪臣为人昏悖,做出这等有碍律法之事,便是任何的处置,罪臣都是甘之如饴。只请六弟转奏皇上,说全龄悔罪非常,唯有所求的,便是这礼亲王的爵位,请千万开恩保全。若是连爵位也革了,我怎么有脸见先人于地下?” 这便是承认了所有的罪行,奕訢有心想问其中内情,又一转念,觉得不必如此。这等事大可以去问那些书办和主事,便可知详情,又何苦在这病床前如同在刑部大堂一般细细问清? 当下安慰了他几句,总不过是一些‘皇上圣明,此事万不至于此’的场面话,自己也觉得于人无补。看全龄强撑病体支吾有声,奕訢不再耽搁,起身告辞。礼亲王福晋送到房门口,呜咽着拜倒下去:“我家王爷身犯律法,皇上若有处置,阖府也自当承受,只是,还请六叔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总要留他一个体面啊!” “是是是,此事不劳嫂子担心,小王自会料理。” 敷衍了几句,奕訢唤过太医院的李德山:“李老爷,王爷的病到底怎么样,你给我个准话儿,我也好向皇上复命。” 李德山含糊的一笑:“若是能够过了今年春天,一定无碍。” 奕訢阅历未深,听不懂李德山话中所说是指全龄一定拖不过今年春天的内在涵义,直愣愣的追问了一句:“那就是说,到了夏天就会有很大的起色了?” 李德山无奈的苦笑起来,这样的话是不能辩白的,全靠听者自己领会,当下点点头:“是!承王爷贵言,到了今年夏天,一定会有很大的起色。” “那就好,那就好。既然这样,我先回宫复命。” ************ 回到宫中,皇帝不在养心殿,移驾到南书房去了,到了南书房递牌子进去,皇帝让他进来,除了皇帝之外,许乃钊、何桂清、蔡念慈等人都在,君臣几个谈笑风声,说得正在畅快:“哦,老六来了?” “奴才恭请皇上……” “这不是在养心殿,不用行礼了,起来吧。”皇帝的心情很不错,笑眯眯的摆摆手,免去了他的缛节:“问得怎么样?” “是!回皇上话,臣弟领旨到礼亲王府……”把经过说了一遍,他最后说道:“奴才以为,此事应该缓行几日,待到礼亲王病体康复,再做处置,方可显我皇上天恩浩荡。” 许乃钊等人大吃一惊!奕訢的这番话很是不得体!自古以来权柄操于上,皇帝怎么决定是皇帝的事情,焉容得旁人越俎代庖轻下断语?“这是你的决断吗?”皇帝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了,声调中很是没有味道的问到。 奕訢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又追上一句:“是!回皇上的话,奴才以为,全龄身患重病,又正在卧床将养,若是轻易……”他觉得身后的袍服给人拉了一下,心中狐疑,话头也止住了。 只说了半句话就停在那里,南书房中的气氛很是尴尬。皇帝看见了何桂清的小动作,心中很不愿意因为这件事牵涉多人,皱了下眉头,伸手挠挠头顶的‘月亮门’,“全龄的病,到底怎么样啊?” 这回奕訢听明白了,心中更是担忧,在他以为,李德山的话中所言,全龄的病体的无碍的,只怕等到身体康复,就会有所严惩,君前又不能撒谎,只得把听来的话转述了一遍。 他听不出来李德山的话,不代表其他几个人也听不懂,联系到他一开始说的话,皇帝和几个身边近人明白,奕訢实在是白白的浪费了一番心意!皇帝勉强点点头:“那好吧,就如你所请,将此事押后几天,待全龄病体康复之后,再做处置。” 打发奕訢退下,皇帝很有点苦恼的一笑:“何桂清,老六和你平日里走得很近吗?” 何桂清赶忙一撩袍服的下摆跪了下来:“臣不敢!臣只是担心恭王年岁尚轻,君前奏对殊不得体,召至重谴……” “笑话!他在私是我的弟弟,在公是朕的臣子,也用得到你为他担心吗?”皇帝毫不留情的打断了他的话:“便是他说错了话,也有朕在这里,几时轮到你来出手解救?嗯?” 陈孚恩和穆彰阿的两件事在在证明了皇帝对亲贵大臣与外臣相交是多么的厌恶和痛恨,这一节是许乃钊等人都知道的,何桂清自然也不陌生,听到皇帝口这等诛心之言,何桂清更是心生惶恐,以头触地,却不敢再多做辩解之词:“臣有罪,请皇上责罚!” “你下去。回头会有旨意给你。”皇帝硬邦邦的一甩手,就这样把何桂清逐了出去。 第110节 恩威难测(1) 用过了晚膳,皇帝余怒未息,顺手拿过一张上用的洒金笺纸,提起笔快速的写了一行字:“何桂清于入值之时口出妄言,殊不堪问。着免去何桂清南书房行走并内阁侍讲学士之职,交内阁大学士卓秉恬痛斥,并交吏部严加议处。钦此!” 用过了晚膳,皇帝余怒未息,顺手拿过一张上用的洒金笺纸,提起笔快速的写了一行字:“何桂清于入值之时口出妄言,殊不堪问。着免去何桂清南书房行走并内阁侍讲学士之职,交内阁大学士卓秉恬痛斥,并交吏部严加议处。钦此!” 写完看看,满意的点点头,却又无端的想起来今天在南书房中,奕訢轻贸陈奏,话中竟有替皇帝做出种种决断的事情来,若是只有这一节也就罢了,呆呆的坐在软炕上,心中越想越不舒服!奕訢话中的意思,表面上看起来是在为全龄做开脱之言,实际上却是在把皇帝当成恶人,他自己落得一个为亲贵不惜犯颜的美名!将来若是自己顺应所请,则众人会说,都是奕訢之功;反之,他也落个美名,而恶人,却是要让自家来做。 一念至此,皇帝心中火起,偏偏眼前还无处发泄,哼了几声:“来人,取乾隆实录来!” 内侍不知道怎么回事,赶忙找来乾隆实录送上,皇帝接过来随手翻找了一下,飞快的拿起笔记录了几句,又凑成了一条上谕。 这段上谕的这样说的:“……朕敬天法祖,行事每每以前朝祖宗章法奉为圭臬,夜来恭读高宗纯皇帝圣谕有云:‘中外大臣,皆经朕简用,苟其事不干大戾,即朕亦不遽加以斥詈;御史虽欲自著风力,肆为诋讪,可乎?’又恭读仁宗睿皇帝(这是说嘉庆)圣谕,‘内自王公大臣,外自督抚藩臬,以至百职庶司,如有营私玩法,辜恩溺职者,言官据实纠弹,即严究重惩。若以毫无影响之谈,诬人名节,天鉴难逃,国法具在。’等因;钦此,训谕煌煌,允宜遵守。” “……中外大臣尚且如此,何况朝中亲贵?今有礼亲王全龄,为人讦告,于户部库丁遴选之机收受胥吏赂遗,朕简派恭亲王奕訢过府查问。得闻:案情属实,全龄于所收贿赂一事供认不讳。朕思及礼亲王卧病在床,心中实不忍骤加挞伐。” “……朕本有保全宗室之心,却有奕訢冒昧进言:请朕撤回原意,无庸交议,竟似国家政务,弗资六卿,诚伊等亲王宗室可以操其行止者!言辞甚属妄诞,目无君上,谤及朕躬之处,尽难言之。朕见贤思齐,常以圣人之言为刑事攸归。有云: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奕訢以亲王之尊,于国事妄加议处,实乃失却臣子本分。不知朝廷听言行政,一秉大公,博访周咨,惟期实事求是,非徒博纳谏之虚名。尔诸臣务当精白乃心,竭诚献替,毋负谆谆告诫之意,勉之!慎之!” 再看了一遍,觉得心头的火气消减了一点,放下手中的笔,双腿一偏,落到了地上:“万岁爷,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朕想出去走走。” 有了当年的教训,六福不敢再胡乱的出言‘安排’,一边拿起上用的明黄色的大氅,一边赶忙吩咐内侍太监随驾,自己则追了出去。 初春季节,北京城中还有些许凉意,皇帝安步当车的在幽静的紫禁城里踱着步子,身后是一个举着大罗伞的太监,在他之后是几个手执各种物件,如马扎,衣物,热水壶,茶具等等。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跟随着。 回想着登基一年来的时光,皇帝心中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盐政,漕运两项政事的改革本来是于国有大利的作为,偏偏又有穆彰阿,祈隽藻等一众军机大臣阳奉阴违,今年开衙的时候,祈隽藻还在自己面前进言,请求暂缓漕运之事,被自己借敲打陆建瀛的上谕驳斥了回去,他才不敢再在自己耳边哓舌。 而陆建瀛呢?去年来京陛见的时候,自己对他不可谓不倚重,又是封赏,又是赐宴,更加为其老父书写匾额相赠,君臣机遇既隆且厚,不想回任之后,就有了畏难之心,想来真是可恨! 再有便是这一次奕訢和何桂清奏对时的不称心,简直是混账。皇帝的心中暗暗想着:为礼亲王求情,表面上看起来是在单就此事而阐发议论,实际上,还不是想邀名?令人鄙夷。 皇帝心中越想越烦躁,终于突破平日里意念的藩篱,深悔登基之初就像是民间的童养媳一般,总觉得合该自己受委屈?根本就错了!“我凭什么受委屈?”皇帝喃喃自语着:“我朝天子得位之正,莫过于朕。朕是皇帝,圣祖一脉流传而下的大清天子!我凭什么受委屈?他们怎么敢给我委屈受?” 胡乱的想着,只觉得胸膛之中竟似有一把野火,烧得人心口都觉得疼了。 ************ 带着心头的愤恚情绪在夜间巡游,真正可称是内有郁结,外有风邪。第二天起来的时候,皇帝就觉得头重脚轻,让内侍拿过镜子来看,脸色蜡黄,眼泡肿起,身上也是分外的难过。 皇帝生病,非同小可,军机处得到苏拉的回禀,赶忙吩咐传御医养心殿伺候,以备需要,这边做好了撤了今天的叫起的准备。谁知道皇帝强打着精神传众人在东暖阁中见驾。 六福命人摆好龙须草的拜垫,在明黄色的软炕边垂手肃立,皇帝半躺半坐在炕上,伸出一只手,由跪在地上的太医院医正薛宝善在请脉案。军机处几个人在外面候着,等了一会儿,薛宝善把皇帝的手放回到被中,和李德山轻声的说了句:“皇上歇着吧,奴才告退。” 薛宝善和李德山都是汉人,不过太医院隶属内务府,所以他们自称‘奴才’。李德山背着药箱,和他退了几步,出了暖阁。赛尚阿等人赶忙迎了上去:“薛老爷,李老爷,皇上的病怎么样?” “不妨事的,几位大人放心。”薛宝善点点头,一派胸有成竹的神情:“皇上龙体偶有不适,不过也只是内中燥热,外感风寒所致,只要开几幅药用下,可保无碍。” “开方子来。”军机处的几个人多多少少都是懂一点药理的,更何况为之诊治的是万乘之尊,不但方子要过目、留档,便是药材的使用,也是要有内务府的专人负责照应监视的。 “是!”两个人退到一边低声商议。太医院自古就有师弟相传的心法:宫中不出大事,则本人无大祸。这些人在处方的时候,第一考虑的从来都是自己的安危,而不是帝后的病情!所以有人说,得了小病可以找太医院的御医,若是得了大病,还真不如到外面找走方郎中去诊治! 很快的,药方拟好,进呈到军机处,祈隽藻拿过来看了看:“皇上可有痰?” “回中堂大人,有的。” “那就不对了。既然有痰,就应该用竹沥加姜汁调和之后给皇上服用,你怎么用苏合香丸呢?苏合香丸有麝香,里透骨髓,外彻皮毛,内则经络全壅,外则诸窍皆闭。这等虎狼之药,如何用得?” “回中堂大人的话,竹沥要现采,宫中又没有竹子,奴才本来想用二陈汤加枳实和南星导痰,皇上却说……” “皇上说什么?” “皇上说,他吃不来那种味道,问奴才有没有丸药。若是有的话,让用丸药进呈。” 祈隽藻一双寿眉深深地皱起,既然是皇帝有命,他也不敢驳回,只得点点头:“那好,你们下去准备吧。” 太医院的两个人转身退下,皇帝在暖阁中咳嗽了几声:“六福?” “奴才在!” “看看可是几位军机大人来了?若是的话,让他们进来。” “喳!” 几个人鱼贯而入,果然,皇帝的脸色很是难看,呼吸之间能够听到胸膛里呼噜噜有声,赛尚阿不敢怠慢,先一步跪了下去:“臣赛尚阿(臣等),恭请圣安。” “都起来吧。”皇帝本来黑白分明的眼睛中满是血丝,人也困顿的很,不过说起话来还是中气很足的样子:“六福呢?” “啊,奴才伺候着呢!”皇帝见军机处的时候,是不能有内侍和宫婢伺候的,六福听见呼唤,撩起门帘在门口跪下:“万岁爷有什么吩咐?” “今天是谁入值?” 这是在问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以及‘内廷行走’的王公。六福答道:“回万岁爷,五太爷、五爷,六额驸都在。”这指的庄亲王绵愉、过继给惇亲王的皇帝的五弟奕誴和景寿,他是奕訢同母妹婿。 皇帝略沉吟了一下吩咐:““传内阁大学士卓秉恬,杜受田,上书房师傅贾祯,倭仁,李棠阶,宗人府还有六部堂官,看看都有谁在,一起召见,快去。” 六福答应着,退出殿口,飞快地去传旨。他知道这是片刻耽延不得的事,而最要紧的是得把两位老大学士找到,所以见到景寿和惠亲王之后,自告奋勇到内阁去传旨。 一听皇帝召见,谁也不敢怠慢,卓秉恬和杜受田都是赐了‘紫禁城骑马’的,立刻传轿,抬到隆宗门前。这时上书房的几位师傅,吏部尚书文庆,户部尚书曾国藩,左都御史花沙钠等人也都到了。 报名而入,除了军机处的几个人之外,惠亲王绵愉,六额附景寿先众人一步等在殿中。彼此相见,都有点摸不着头脑,谁也不知道皇帝今天突然在养心殿叫大起是为什么,不过一个同样的认知却是:今天怕会有大政潮! 养心殿的面积要比乾清宫小很多,东暖阁中面积更小。众人蜂拥而进,行礼完毕,在暖阁中站得满满当当:“赛尚阿?” “奴才在!” “朕这里有一份草拟的上谕,你给同僚们念一念。” “喳!”从六福的手中接过上谕,赛尚阿先仔细看过,确定可以念断句了,这才高声诵读:“朕敬天法祖,行事每每以前朝祖宗章法奉为圭臬,……” 这篇上谕正是昨天晚上皇帝手书,唯一不同的是,在上谕中没有提及对两个人的处置,似乎觉得有欠妥当吧?皇帝又重新誊写了一份。待到念完,十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点发呆,养心殿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旁的人不说话还可以,卓秉恬却不能不说。他是上书房总师傅,连同现在的皇帝,加上奕訢,奕儇等一众小弟兄都是他的学生。学生惹出这样大的祸事,他这做师傅的也是难辞其咎,当下出班跪倒:“皇上,老臣为先帝捡拔,以上书房总师傅相膺。却不能为皇上分忧,下不能教导皇子一秉大公之心事君,实在是惭愧。臣请皇上下旨责罚!” “朕今天不是要追究你们的责任。”皇帝很清楚,卓秉恬这是在意图揽责任,希望能够对奕訢和何桂清法外施仁,不过,今天他是执意要找这两个人‘借人头’的,焉容得卓秉恬从中分责?一句话就把他的话堵了回去:“朕今天把你们叫来,要的不是听你们为这两个人解释,而是要对奕訢和何桂清有一个处置!” 第111节 恩威难测(2) 只因为南书房奏对不合,便要召集军机和内阁中人,做严厉的处置,在众人想来自然是过苛,不过高宗、仁宗两顶大帽子压在那里,吓得众人不敢动弹。而且,奕年纪尚轻,为人处事有一些细节不谨,也是很多人都知道的;至于何桂清,更是冒昧已极。便是心中想为他们两个人求情,也很难着口。也就越发的梭巡却步了。 只因为南书房奏对不合,便要召集军机和内阁中人,做严厉的处置,在众人想来自然是过苛,不过高宗、仁宗两顶大帽子压在那里,吓得众人不敢动弹。而且,奕年纪尚轻,为人处事有一些细节不谨,也是很多人都知道的;至于何桂清,更是冒昧已极。便是心中想为他们两个人求情,也很难着口。也就越发的梭巡却步了。 “皇上,老臣以为,恭亲王和何大人所犯,当是无心之过。便……” “杜师傅,朕说过的话你忘记了吗?朕不要听你们为这二人解释,”皇帝很是不满的撇了撇嘴角,蜡黄的脸蛋扳得一本正经,语调干巴巴的没有任何的味道的驳回了老师的进言:“若是再有人为这二人求情的话,就不要出口了。” 连平日里皇帝待之一贯优容的杜受田的话都被当场驳回,其他的人谁再想出口恳求的话,都要认真的想一想了。杜受田老脸一红:“是。老臣糊涂。” “载铨,你是管着宗人府的,奕訢又是你的职属,你说,他在朕前如此不恭,该当怎么处置?” 载铨感觉很为难,他是宗人府府令,正牌子是管着京中的这些王公贵戚的,前有礼亲王,现在又有奕訢的事情,真让他这个宗人府令有不胜其扰之感:“回皇上话,恭亲王在皇上面前不恭,口出妄言,按照祖宗的成例,言辞之中有大不敬事体,其罪当论及大辟!” 皇帝一皱眉,他只是想借机会敲打敲打奕訢和何桂清,却没有真的要杀这两个人的意思,此时却无可辩驳,更加不能收回前言或者为这两个人做辩解,只是看向下面:“你们呢?你们是怎么想的?” “皇上,臣以为不妥!” “你说说。” “是!”曾国藩大声说道:“臣以为,朝廷律法之设,本是惩戒之意,并非为了打杀。况且恭亲王年纪尚轻,阅历未深。便是偶有失却人臣之礼之言行,也请皇上看在他一贯勤勉的份上,法外施仁吧?况且恭王与皇上同是先皇血胤,若轻易痛加挞伐,怕也会伤及先皇在天之灵。请皇上明察!” 皇帝不再理他,转头望着周祖培:“周祖培,你是管着刑部的,你怎么说?” “臣不敢说。” 皇帝误会了,以为周祖培如他所想的那般,因为奕訢一朝亲王,身份尊崇无比,有心回护依附,所以才有‘不敢言’之说。想到这里,心中更加恼怒,清秀俊逸的脸蛋涨得通红,身体微微坐起,牙齿紧咬,‘格格’的笑了几声:“想不到,一贯刚正不阿的周芝台竟然也会有不敢言之事了?” 周祖培立刻跪倒:“皇上,老臣……” “不必再说下去了!”皇帝猛的打断了他的话,大声说道:“奕訢身为亲王,目无君父,以谤言莠政,为一己清誉而致在朕前哓舌。更有何桂清流,阴为党羽,依附其下,着:恭亲王免去……”他本来想说免去亲王尊衔,又想到奕訢的亲王不是自己封赐,而是先皇临终前写进遗诏的,便没有给他一个世袭罔替,却也非人子所能擅自剥夺。话到嘴边又变了:“免去其宗人府左宗丞之职,仍回上书房读书。卓秉恬?” “老臣在。” “奕訢在公是你的主子,在私是你的学生,要好生的管教,你明白吗?” 已经成年的皇弟,而且有差事在身,却给发回到上书房读书,皇帝又口出好生‘管教’之言,真让卓秉恬心中难过:这简直便如同皇帝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这个做老师的是饭桶还要来得让人难堪!卓秉恬恭恭敬敬的磕下头去:“老臣领旨!” “何桂清身为内阁学士,一味仰承他人鼻息,殊无人臣本色,着免去南书房侍讲,内阁学士,交吏部议处!” 曾国藩暗中出了口气,交吏部,却并没有交刑部议处,算是比较轻的惩罚了。看今天皇上心情之恶劣,能够有一个这样的结果,还算是叨了恭亲王的福气呢。 正在胡乱的想着,皇帝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卓秉恬,你去到老六的府上,把朕的这番意思告诉他!让他在上书房再认真的学上几年,最主要的告诉他,让他学会什么叫名分攸关!” “臣领旨。” ************ 正装出厅,面北而跪,听卓秉恬宣读完旨意,高唱一声:‘谢恩!’奕訢强自忍着眼中的一泡珠泪,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望阙谢恩:“奴才,领旨谢恩!” 卓秉恬看着十七岁的奕訢行动之间竟有佝偻行状,心中更加是百转纠结,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上前把他从地上搀扶起来:“王爷请起。哎,让我怎么说呢?” 奕訢总还是年轻人,不脱少年人心直口快的本色,闻言楞了一下:“老师?” “六爷啊,这一次皇上骤加处置,你可不要有什么愤恚之意啊。” “学生知道的。雷霆雨露莫非君恩,我……我很看得开的。”奕訢摆摆手,邀请老师厅中小坐:“老师,请正厅叙话吧?” 卓秉恬点头,和他并肩走进二堂:“王爷,此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奕訢回忆了一下昨天在南书房时候的经过,也觉得自己的奏答没有什么‘为一己清誉’的想法在‘君前哓舌’的言行啊。怎么会落得一个严惩的田地呢?听老师询问,把经过详细的说了一遍。 卓秉恬立刻就明白了,苦笑着挠挠花白的头发:“王爷啊,这件事,须也怪不得皇上,正如曾涤生所言,你还是阅历欠缺之故啊。”当下给他解释了几句。 “哦。”奕訢长长点头,这才自知是怎么回事,不过心中更觉得难过,只是因为这样,就要痛加惩处,也实在是过苛了吧? “王爷?” “啊?什么?” “王爷怕是有些时日不能见君了。可有什么话要代为转达的吗?” “请老师代为回禀皇上。就说奕訢悔之晚矣,当在上书房中用心读书,以求来日上报皇上天恩。”这些冠冕堂皇的官话说完,奕訢自嘲的一笑:“我这个王爷,简直便如同探花郎一般的‘一文不值’了!” 他这样的话有个由来。从本朝起,探花就有一个很不雅的称号,叫‘一钱不值’。这要追溯到世祖(就是指顺治皇帝)时期了,当时世祖宾天,康熙即位,尚在冲龄的皇帝不能处置政务,便由四位顾命大臣把持,当时有了一段公案。事情的经过大致是这样的:世祖弃世之前,由王熙起草的罪己遗诏中第一条便是以‘渐习汉俗’自责,其中有:“……因循悠忽,苟且目前,……于淳朴旧制,日有更张。”的句子。 到了世祖宾天,满族亲贵和汉人中的北派大臣立即对江南士族展开镇压,由头是‘奏销案’,苏、松、常、镇四府的官员,士子,绅士因为欠完田赋,或者黜落,或者逮捕,或者刑责的,竟然高达一万多人。 其中有一个人很倒霉,他是顺治十八年的探花,叫叶方蔼,浙江昆山人,在欠赋册中,说他欠折银一厘,叶方蔼具折陈奏说:“所欠一厘,准今制钱一文也。”但即使只是欠钱一文,仍须丢官!因此就有了‘探花不值一文钱’的民谣。 卓秉恬当然知道这段故事,心中很不以奕訢语出轻佻为然,皇帝登基以来,几次处置朝臣的手段看得清楚,分明又是一个阴鸷寡恩的主儿。他抱着这样的思绪,未来在朝堂之上再有个舛误之处,召至重谴,可怎么得了? 到了这一天的晚上,病在床上的礼亲王全龄一半是恐慌,一半是畏惧,病体突然沉重,勉强拖过第二天的子时,终于殁了。 回来了,从今天开始,恢复正常更新。 第112节 恩威难测(3) 卓秉恬领旨离开,皇帝摆摆手,六福上前拿起一个大大的靠枕放在他身后,让他坐直了一点:“今天军机和内阁都在这里,正好有件事要落实下来。曾国藩?” “臣在!” “你上一次上的关于奏请重新挑选库丁到银库入值的折子,朕……看过了。”皇帝咳了几声,放缓了语速,他说:“朕真是不明白,这些人拿着朝廷的俸禄,却放任那些库丁中饱私囊,假借差事之便,填充自家!甚或还有那丧尽天良之辈,与库丁合伙盗银,真是可恨!” “皇上毋需为此等人劳伤圣怀,左右他们都已经被移交刑部法办,自当有朝廷重法相绳,以儆效尤。” 皇帝叹了口气,头向后仰了仰,嘴角带出一丝冷笑:“和他们生气,他们也配吗?”他说:“不过,户部的事情也确实是太不像话了。军机处要认真的管一管。更主要的是,银库库丁入库,出库的规程都要认真的改!原来的规矩是库丁运银入内,不管是郎中,主事,还是尚书,侍郎,都以此等为贱役,不做入内检查之故。从本年起,每一次库银入内,都要有主管官员随同入内,然后随同而出。每一次嘛,派两个人,起到一个彼此监督的作用。曾国藩,你以为呢?” “回皇上话,臣以为不妥。” “不妥?为什么?” “臣以为,库丁本为贱役。若是再有本部司官伴随入内的话,更加是表明朝廷对他们的不信任。……” 皇帝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库丁会认为更加的受人歧视?” “皇上圣明。” 软炕上的皇帝觉得身上一阵燥热难当,下意识的撩开被子,却又觉得凉意袭人,赶忙又盖上了:“但是……即便如此,好吧,就算你说的有理,但是如果没有人负责约束的话,户部库丁盗银之事若是再有发生,又当如何?” “臣以为,当可在库丁入库、出库之际,分别将体重称过,想来,若有私藏,则体重必不相同。” 曾国藩一句话出口,暖阁中人人点头,都以为确是良策,只有皇帝,还觉得不稳妥:“果然如此的话,当然是最好。只是这等称重之法,想来若是差距甚大,当可称出,若是相差甚小的话,也能够锱铢毕现吗?” “回皇上话,可以的。臣已命人在户部试过,便是身上多出五两银锭,也可以清楚得知。皇上不信的话,可以当场试验。” “难为你能够想到这样的办法,”皇帝很满意的一笑:“既保全了库丁的颜面,又可使户部银库之中再也没有了夹带私藏之弊。做得好!” “多承皇上错勉。皇上君临天下,役使群臣百工,俾各尽其所长。臣职掌部务以来,深以为整顿财政,重在创行制度。而但凡是制度初创,必然速效难期,行之既久,成效渐彰,才是一劳永逸之计。” “对,对,对!”皇帝大声赞赏,分明证明了心中对曾国藩的话是如何的认同:“就应该这样做。有了成效之后,便将这样的章程确定下来,以后作为成例实行下去,方可保无虞。”说罢又望向其他的众人:“你们看见了吗?像曾国藩这样,才是肯用心,肯用脑子的干才!” 暖阁中人听着皇帝对曾国藩这样不吝赞美之词,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更多的人想到皇帝刚才对奕訢和何桂清处置起来是如此的严酷,都生出宦海荣枯的诡异感觉。 曾国藩是那种忧谗畏讥的性子,很知道皇帝这样大加赞誉,对自己来说偏生是祸大于福!赶忙跪了下来:“臣不敢,臣只知细心体验,洞察入微。以使部务顺畅,宽解圣上忧怀。略有尺寸之长,也不敢当皇上谬奖之言。” 皇帝摆摆断了他的话:“话不是这样说的。有功的人,朕不会吝惜奖赏。嗯,户部银库的差事暂时还看不到成果,这件事朕给你记下了,等到未来确有实效的时候,我们再一起算。”说了会儿话,心中高兴,便是身上也觉得轻松了很多,难得的开着玩笑:“唔,将来一起算?这样的说话倒似乎戏台上说过的,将来二罪并罚呢!” 皇上有心开玩笑,众人哪敢不凑趣,养心殿暖阁中一片轻笑之声响了起来。 用过太医取来的丸药,皇帝打了个哈欠,赛尚阿见微知著,忙向上叩头:“皇上歇着吧,容臣等告退。” “先等一等。还有些事要趁今天人来的齐,就在这里交代一下。载铨?” “奴才在。” “上年孙瑞珍到江宁去,和英人分别的时候谈及,大约会是在今年的六月间英夷会重来,而且这一次是到大沽口外和我朝正式商谈进京一事。朕想了想,若是英夷最终进京的话,则我方万不可缺了礼数。其中尤以小民心生好奇,聚众观瞻为最要紧之事。步军统领衙门那边,要做好万全准备,总不能让夷人笑话我天朝百姓少见多怪,这一节你要记住。” “是!此事皇上已有上谕,奴才也命人在城中到处张贴了告示,想来必不会有围观,堵截乃至伤害夷人的事体发生。” “第二,贤良寺的会馆也要打扫干净,接待之人选,也要切实认真的选择。”说到这里,皇帝停了下来,眼睛在下面之人身上转了一圈:“季芝昌?你还记得当年,先皇二十二年的时候,在江宁负责和英夷换约之时,我方可有通译人员?” “回皇上,臣记得的。当时任通译的,是礼部礼宾司的曹福正曹大人。上一年八月的时候,曹大人丁忧去职了。” “啊,是的,朕想起来了,有这么一件事。”皇帝回忆了一会儿,“那,理藩院中可还有可供通译的人员吗?” “有的,理藩院礼宾司本来有通译之职,专司往来交涉之中翻译之责。” “那就好,那就好。总不能完全听对方说,我们自己的话却转达不过去。若是再有一个因辞害意,则更加给两国交往增添无穷变数。礼尚……他今天没有来,祈隽藻?” “老臣在。” “这番话你转告给他,理藩院那边认真的挑出几个对西语有专长的人出来,等到英夷到了天津外海,就带同他们一起,到大沽口与对方商谈。” “是!” 皇帝再一次打了个哈欠,坐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曾国藩留下,其他的人都跪安吧。” 暖阁中很快空了下来,曾国藩在地上跪着,皇帝把自己留下来,却什么也不说,只是坐在那里发呆,他又不敢出言相询,场面冷了下来:“万岁爷?万岁爷?” “啊?什么?” “是不是该传膳了?” 六福一提醒,皇帝还真觉得有点饿了:“也好,传膳吧。哦,曾国藩,你就留下吧,和朕一起吃。” 曾国藩诚惶诚恐的跪了下来,声音中一片感动:“臣,领旨谢恩!” 外臣能够得到允许和皇帝一起用膳,是极大的荣誉,要郑重其事的记录下来的。因为皇帝有病在身,不必弄那些‘玉食万方’的花样,不过还是在暖阁中摆上了三张方桌,一张接手桌,又给曾国藩单独布了一张方桌——名为一起吃,臣下却是不能和皇帝同桌进食的——要单独的盛出来。 曾国藩也是阅尽史籍的人,平生更是以‘不动心’三字奉为圭臬,不过和皇帝一起进餐,还是让他又是惊讶,又是激动,外加几分荣幸。待到绘有蓝龙红珠的二龙戏珠图案的食盒抬到暖阁外间,有御膳房的小太监从食盒里取出或盘或碗的食器,交给站在门口的六福,由他转呈到桌前。 曾国藩跪在门口,可以清晰的看见食盒,菜品不提,只是这食盒,就让人大开眼界:食盒是木制的,内中有夹层,中间嵌进去一个有凹槽的锡座,大小恰好和食器吻合,上面可以加上一个银质的盖子,盖上覆有棉垫,可以起到保温的作用。 六福把各式菜品放到皇帝面前的三张方桌上,很快的,就摆满了整张桌面。曾国藩不敢仔细打量,不过仅仅粗略的数一数,只是面食一项,就不下二十种之多,还都是一些他见都没有见过,听都没有听过的。 六福又拿过一个空盘子,一双镶银的象牙筷子放在面前,然后注意皇帝的眼神——内侍侍奉皇帝用膳的规矩是五个字:‘侍膳不劝膳’。(简单的解释一下,就是说,内侍绝对不能说一句:“xx菜做得很新鲜,皇上尝尝?”之类的话。否则的话,轻则受罚,重则可能会有不测之祸!) “把那几个……”皇帝的眼睛在近前的几道菜上随意的扫过:“给曾大人端过去。” 曾国藩再一次跪倒谢恩,然后坐在为他准备好的小板凳上开始进餐。 皇帝总还是身体有病,胃口不开,只是用了几筷子,就放下了,在炕上挪动了一下身体,顺手拿起一本折子,一眼扫见曾国藩停箸欲起,赶忙摆手:“你吃,你吃。不要因为朕耽误了你的胃口。” “是!” “还有,六福,你到军机处那边去看看,他们散值了没有。若是没有的话,从这些菜中选几样朕没有动过的,给他们送过去。” “喳!” 虽然和皇帝一起进餐是很值得荣幸的一件事,奈何曾国藩心中满是紧张,吃到嘴里的天厨珍供也是味同嚼蜡!甚至说,连自己吃的是什么都分辨不出来。勉强填饱了肚皮,来到炕前就要磕头谢恩,却给皇帝先一步拦住了:“你刚才用过饭,不要行礼了,否则的话,容易让自己不舒服的。” 曾国藩的眼眶一阵热乎乎的,再出口的声音也有点哽咽起来:“皇上对臣关爱之心,便是把臣杀了,磨成了粉末,怕也难报君恩于万一。” “昏话!好端端的朕杀你干什么?”皇帝咧开嘴巴,露出森森的白牙一笑:“你坐下,朕有话对你说。” “是!” “朕刚才注意了一下,你吃得不是很多啊。这样食少事繁,岂是长久之道?”他慢吞吞的把折子放在一边,望着曾国藩:“你将来……朕是要大用的。总要养好自己的身体,才有更多的时间,更长的寿数为朕分忧节劳,你明白吗?” “是!臣明白了。自当保重身体,为皇上效劳。” “这样就对了。”皇帝考虑了一会儿,今天破例留曾国藩用餐,算是给了他一个天大的面子,已经给了,就不如再多给一点:“来?” “万岁爷?” “把那些没有动过的菜,命人用提盒装起来,送到南城曾府。” “皇上,臣不敢!” “你不敢什么?这又不是给你的。这是给你的夫人和家中的几个孩子的。六福,你还等什么?” 第113节 彭郎入值(1) 听到礼亲王离世的消息,皇帝的心中很有点难过。当年在上书房的时候,全龄比这几个皇子都要大上很多,散课之后哄着自己和五弟、六弟一起玩儿,到今天幽明相隔,人鬼殊途,永无相见之日,想来真让人觉得伤感。 把全龄的遗折合上,放到书案上:“虽是全龄生前确有过失,但是现在人已经不在了,也就不必再提。不过,此案审理结束之后,若是全龄确实有贪墨之事,他为人赂遗的银子,要逐笔追回。有一些被他挥霍的,也要命礼王府上还清。” “喳。” “礼亲王的爵位,看看全龄的兄弟子侄中可有才德优先的,报上来;”皇帝想了想,封一个世袭罔替的王爷是极大的恩典,不能轻贸:“若是实在不成器,就从本支近族中挑选之后报呈上来,朕见一见再说。” “是!” “还有,”皇帝的精神从这样伤感的事情上转开,谈到了另外一件事上。 军机处在一年之中连续裁撤了两位重臣,周祖培因为陈孚恩一事建功,补上了他的遗缺,却在清流中落得个‘不顾同僚,功人为己’的恶名。甚是为人不齿。除了他之外,军机处还空闲下来一个位置,按照惯例,是应该从六部中挑选补上,只是皇帝始终没有就这件事征询,旁的人自然也不敢冒昧。 不过这一次,皇帝却有心增补了,“军机处政务繁忙,也是到了应该增补一员的时候了。朕知道你们的夹带中很有些人物,看看哪个是人品、才干俱佳的,拿出来我们商议一下?” 祈隽藻和季芝昌都有点怦然心动,他们两个人一个是北派的领袖,一个是南派的重镇,本身完全没有私怨,只是朝堂之中南北两派双峰对峙的局面初见端倪,很多事也就由不得自己喜好来决定了。 皇帝没有说错,赛尚阿不提,祈、季二人各自的夹袋中都很有些人才可供挑选,不过这时候皇上让他们提出人选,倒让他们不好决断。 京中六部首推吏部,按照往常的惯例,吏部尚书从来都是要挂军机行走的,不过祈隽藻身兼大学士,管着吏礼两部,若是再引一名吏部尚书入军机,则培植党羽的征状就太过明显了。这样的问题在季芝昌那里也是同样。南派式微已久,他很想援引一名南派的大员进来,只是碍于口舌,不好出言而已。 更有一节是,朝臣之中若论及帝眷,无有过于曾国藩的,而曾国藩又是他的学生,道光十八年的进士,到今天不过十二三年,资历尚浅,贸然推举,若是皇上准了便罢,一个不准,自己落得个荐甲用乙,平白的得罪了人,就更加的划不来了。想到这里,他还是决定把人情卖给祈隽藻:“浦公,皇上若是问及增补之事,一切请您老做主。” 祈隽藻也有左右为难之感,吏部尚书贾祯不论人望,资历都很可以引为奥援,而且贾祯身为北派大将,若真的能够把他引到自己旗下,一来为国求贤,二来北派壁垒可成,怎么想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不过季芝昌这样说话,却不敢全当了真,当下一拱手:“不敢,不敢。正要向九公请教,如今物望所归,不出曾贾,倘或不能兼收并蓄,取舍之间,请问九公于意云何?” 季芝昌更加深知治一经损一经的道理,所以他不置可否的一笑:“这两位都是负一时物望,难分轩轾,只好看上头的意思了。” 这番话对祈隽藻也是一个很大的启示,凡事‘看上头的意思’,自然是最聪明的做法。 第二天,进到养心殿,见礼已毕,和皇帝谈了几件亟等处置的政务,皇帝就问起了军机处关于增补人员的想法:“朕昨天说过的事情,你们议过了没有?” “是!臣等议过了。臣等公议,不论是资望,才具,无有过于贾祯、曾国藩的。请皇上择一而用。” 皇帝想了一下,这两个人都是在意料之中,却都不是他所要考虑的人选,当下说道:“曾国藩,朕记得他只有四十岁?如此年纪,又是刚刚担任部务,还是再磨练些时日吧。” 祈隽藻大喜!帝眷正隆的曾国藩不在候选之列,自然就是贾祯了。谁知道皇上慢条斯理的继续说道:“至于贾祯嘛。他还兼着上书房师傅的职衔,那边的事情也太过要紧,不宜过多的让他劳神。” 这便是把两个人都否决掉了,祈隽藻呆了片刻,立刻向上叩头:“皇上圣言极是。此等二人或以资历尚浅,或以旁务繁忙,诚然非枢臣所选。” 季芝昌心中好笑,祈隽藻满怀热情,谁知道被皇帝驳回所请,怕也是心头激荡,只听他这一番奏答语句之凌乱就可见一斑了!只是,两个人都给皇帝驳了,帝心所系,可有什么更恰当的人选吗? 正在想着,皇帝把话题突然扯开,谈到了另外一件事上:“上一年的时候,朕处置了穆彰阿,三朝老臣一朝得咎,朕心中也实有不忍之意。” 军机处几个人很是吃了一惊,怎么突然说起这件事了?难道皇帝有意让穆彰阿重回枢廷吗?“你们都是饱读了诗书的,和光同尘的道理自然懂得,朕也懂得。君臣在一起和和气气有多好?何苦弄到最后彼此难看?更且,穆彰阿当年任职上书房总师傅,与朕也有一段师生情谊。这就是为什么上一年八月的时候,朕会命人为他送去赏赐。” 谁也不知道皇帝突然提起旧事所为何来,养心殿中静悄悄的,听着他继续说道:“朕于穆彰阿并无恶感,只是,他之为人全无人臣本色!军机处之设,乃是世宗皇帝为处置政务更加有措手之处,使九重天子可以与地方督抚畅通无碍,俾使政事得以解决,民情可以上达。而这,偏生是穆彰阿最欠缺的。皇考生前,深以穆彰阿把持朝政,民情壅于上闻,地方督抚因循苟且,凡事只知君前报喜为忧伤圣怀,本意早将穆彰阿罢斥,怎奈君臣一场,不忍至此。” 众人自然知道皇帝当面扯谎,不过所言却也并非虚情,赛尚阿顺应主意,当下叩头:“先皇仁慈为怀,想来,也是想给穆彰阿一个改过的机会。” “这且不去说它。”皇帝颔首一笑,“朕身居九重,正如刚才所言,全要靠地方督抚将民情上达,朝中百官辅佐处理,方可保我大清江山永固。”说到这里,他的话题终于拉了回来:“所以,朕想啊,这增补的军机枢臣,也要从地方挑选提拔。彼者多曾狩牧一方,于民间疾苦见多识广,所知良多。想来可以增广朕之见闻,将来政令布施起来,也更加可以做到有的放矢。” 一大篇圣言说完,皇帝歇了口气,拿起桌上的杯子浅浅的抿了一口:“便如同彭蕴章吧?他在福建学政任上几年了?” “回皇上话,彭蕴章任职福建学政,已经有三年之久了。” “也该到给他换个位置了时候了。嗯?”皇帝轻佻的一笑,“朕看过他道光二十八年上的折子。也真不愧的名家之后,确实把漕务弊政说到了点子上。朕还能记得其中警句:‘漕船卫官需索旗丁日益增多,沿途委员及漕运衙门、仓场花户皆有费,欲减旗丁帮费,宜探本穷源。又州县办漕,应令督抚察其洁己爱民者,每岁酌保一二员;办理不善者,劾一二员。运漕官及坐粮厅如能洁己剔弊,准漕督、仓场保奏,不称职者劾罢。’” 他又说,“终究不愧是一门簪缨之后,大有乃祖之风呢!” 彭蕴章的祖父名启丰,是雍乾朝间名臣之一,他为人只知道做事,于那些官场上惯常的‘激言畸行’殊无所知,而且脾性很是古怪:‘凡所建设,必开风气之先,而凡所主张,必与时尚稍殊,若有良友之诤谏,舆论之挽达,则持之益坚。’也就是说,于旁人都认可或者依从的,他偏要顶着来。 乾隆初年,因为雍正留下的烂摊子,政局动荡得很,四年的时候,因为弘皙等人有‘逆乱’之举,乾隆下旨,一众人等皆赐自尽,处置起来极是辣手。 在这样的时候,也不知道彭启丰吃什么不合的东西,居然上了一个折子,内中说‘弘皙,允禄(庄亲王,此案他也被裹挟了进来)等,或以幼年志气未定,侍贵骄矜;或以昏暴鄙陋,下愚无知之徒,然究系圣祖血胤,伊等不知思念圣祖,我皇上宁不思念皇祖乎?’在他的折子中洋洋洒洒的陈列数条,最终的请求只是请皇帝免除他等的死罪,改为圈禁,革爵。 乾隆大怒,有心以彭启丰‘身为外臣,语涉天家,所言多有违碍’为由,重重治他的罪,又考虑到一次性处死这么多的朝廷显贵,于他的统治不利,便顺应所请,将一众人如数圈禁,革爵。 彭启丰虽然奏章获准,却也给自己惹来了很大的麻烦。皇帝总因为这件事想狠狠地处置他,不过他为人很是勤勉清廉,皇帝抓不到他的错处,不像于敏中那般捉住一个把柄,御赐‘陀罗经被’——内在含义就是赐死——那般处置,最后只能弃而不用。 祈隽藻胡乱的回忆了一番前朝故事,赶忙向上磕头:“是!圣明无过皇上。彭咏莪幼承庭训,诗书传家,虽拙于口才,却很是谨慎持重,不好激言畸行,正是任事能臣。” “就这样吧。军机处给他发一道廷寄,着彭蕴章回京赴任。” “喳!”祈隽藻答应一声,又追问了一句:“臣请皇上的旨意,福建学政一职,可要简派什么人接任呢?” “学政一职,专管教育科举,更有观风察吏之责,倒是要认真的想一想。这件事先不急,待朕考虑清楚再说。” “喳!” 皇帝最后对祈隽藻说道:“今年的天气热得早,刚进三月,在这紫禁城里就有燥热之感了。朕想,下月初移驾到园子中去。祁相?你是分管礼部的大臣,让他们妥善准备,具折陈奏。” “是!老臣明白了,下去之后即刻办理。” “就这样,你们跪安吧。” 第114节 彭郎入值(2) 谁也没有想到,冷锅里居然爆出个热栗子,军机大臣的职位落到了久任外务的彭蕴章头上。朝臣之中最开心庆幸的除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彭蕴章之外,就要属周祖培了。 如果贾祯和曾国藩中的一个入值军机,他的位置就尴尬了。军机处有传统,新进军机照例要挂行走二字,担任的职务只有一个:在进出养心殿的时候,趋前打起帘子,故俗称打帘子军机,或者叫挑帘子军机。 虽然有这样的规矩,其中也有出入,便如同贾祯。他是吏部尚书,领着体仁阁大学士的头衔,入军机自然不能恭居末尾,还得是周祖培担任这样的职务;而曾国藩帝眷甚隆,周祖培自然也不敢以此相托,正好相反,一旦曾国藩入值,以他的帝眷,怕是连赛尚阿、祈隽藻等也都要让他一头,自己在这方面是怎么也比不过的。而彭蕴章入值,就没有以上的问题。 只不过赛尚阿,季芝昌等人在前,几时才能轮到自己出头?想到这里,周祖培又重拾愁怀,独坐不欢了。偏巧这时候季芝昌和他说话,“芝台兄,枯坐良久,何思之深耶?” “我在想,几时才能轮到……”半句话出口,周祖培猛的警醒过来,张口结舌的楞了一下,总算他还是有急智的,很有点不着边际的接了后面半句:“见到彭咏莪。” 季芝昌拿过旱烟,自己满满的装上一袋,就着宣德香炉引着了,吧嗒吧嗒吸了几口。眼角的肌肉微微跳动了几下,倒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周祖培不是军机处随侍的苏拉、军机章京,有些话不能直抒胸臆,却要绕着弯的来。 “今天,皇上的话都听见了吧?” “是,我们都听见了。” “这就是了。皇上于民风吏治最是关切,此番召彭咏莪内用,想来也是要借他的口,听一听外间的民情。”把烟袋在铜痰盂的边上磕了几下,熄灭了火头,这才继续说道:“这一节嘛,也是应有之意,只是,我等身为军机大臣,辅佐皇上成百世令主,除了要尽心尽力之外,自己也要和衷共济。在座诸公以为呢?” 能够进到军机处的,绝对都是人尖,自然也听得出来季芝昌话中的皮里阳秋之意是冲着何人所阐,周祖培不好自辩,否则的话,以身居末席如他,当面顶撞首辅,传扬出去不论孰是孰非,都是很失却体统的一件事。 他不说话,祈隽藻却不能沉默:周祖培身为北派重镇,上一次进言攻孙瑞珍,很是让对方灰头土脸,更加让北派扬眉吐气了一番。自己以北派领袖自居,不能不出言相救:“九翁所言大是。军机处重臣本是为辅佐圣躬所设。我等也自当上秉圣意,一体为公。不过嘛,芝台兄刚才所言确是的论。彭咏莪入值,想来更加可以为我等解一时之惑。不瞒你们大家,便是老夫,也很想有一个人能够为我分劳呢!嘿嘿,嘿嘿!” 祈隽藻冷笑了几声,向外面招呼:“廷寄可完成了吗?” “回大人的话,已经完成了。” “拿进来。”把拟好的廷寄看了看,确定没有什么问题了,老人偏腿落地:“递牌子,请起吧。” 除了入值时间的更改,皇帝在内中所作的另外一项变动就是进膳时间的更改。清朝的皇帝照例进膳一次是在上午的辰巳之交(大约是现在的十点钟左右),还有一个是晚膳,时间是在未末申初(大约是在下午的三点钟)。皇帝若是睡得晚有需要的话,还会再加上一次夜宵。 不过入值的时间有了变更,辰巳之交正是在皇帝和大臣们议事的时间,用膳自然的也就顺延了。而晚膳,同样如此。时间久了,内廷诸人识得、习惯了这样的变动,也就以为常事了。 用过了膳,皇帝起身离座,又站住了脚步:“着瑜常在今晚在养心殿伺候。” “喳!奴才这就去传旨。” 瑜常在姓费莫氏,也就是在当初选秀的时候最为皇帝欢喜的,论及容貌是之冠,不过承恩的次数很少,虽然还不比叶赫那拉氏那般‘背榜’到未知男女之事,却也是少得可怜。 吩咐了一声,皇帝举步向外,六福不在身边,另有小太监拿起孔雀翎的大氅赶忙追上去,口中迭声呼唤着:“万岁爷,您的身子还没有大好呢,可不要冲了风。” 从养心殿向外走,几步路就到了南书房的门口,正是中午众人用饭午休的时间,里面静悄悄的,皇帝举步进去,只有在南书房伺候的几个苏拉在,一边说着话,一边收拾案上的文房,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赶忙绕过条案跪倒:“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随意的摆摆手,示意几个人站起来,他走到近前,拿起桌上的笺纸来看,是许乃钊的笔迹,上面写着一篇‘君子小人辩’,内容是这样的:“行政莫先于用人,用人莫先于君子小人之辨。夫君子小人藏於心术者难知,发於事迹者易见。大抵君子讷拙,小人佞巧;君子澹定,小人躁竞;君子爱惜人才,小人排挤异类;君子图远大,以国家元气为先,小人计目前,以聚敛刻薄为务……” “……皇上天亶聪明,孰贤孰否,必能洞知。第恐一人之心思耳目,揣摩者众,混淆者多,几微莫辨,情伪滋纷,爱憎稍涉偏私,取舍必至失当。知人则哲,岂有他术,在皇上好学勤求,使圣志益明,圣德日固而已。宋程颢云,‘古者人君必有诵训箴谏之臣’。请命老成之儒,讲论道义,又择天下贤俊,陪侍法从。我朝康熙间,熊赐履上疏,亦以‘延访真儒’为说。” 皇帝觉得身后有人,回头看去,许乃钊几个跪在门口,却没有敢出言:“哦,你们来了?进来吧。” “是!”进到房中重新行礼,皇帝拈着笺纸,望向几个人:“许乃钊,你的这篇文字,朕草草看过了。” “臣冒昧陈言,本是一时心直之作,难入皇上法眼。” 皇帝若有所思的摇摇头,“倒也不能这样说。”他走到太师椅前坐定,这才说道:“只不过,这君子小人之别,便是英睿如圣祖皇帝,也尽难辨之,何况朕躬?你文中这等颂圣之言,今后还是少一点吧。” 这一次,许乃钊却没有平时那般的恭顺了:“皇上登基以来,锐意进取,一改前朝弊政之非,种种作为,不但前朝难寻可比肩者,就是本朝圣主雄才之君中,也唯有圣祖仁皇帝……” “这一节暂且不提。只是,许乃钊,你这文中之意,朕略有些不明之处,倒要向你请教。” “臣不敢!皇上阅尽史书,于这君子小人之辩自有匠心,臣微末之才,焉敢言教益二字?” 皇帝呲牙一乐,也不理他这般溜须之言,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在你的文中,很多时候提及君子、小人。你可知道,不论是君子,小人,可从来不是在额头上写着字的。又有哪个人,肯于承认自己是小人的?至于你说的‘君子讷拙,小人佞巧;君子澹定,小人躁竞’,更加是虚妄。便如同是世宗在位的时候,综核名实,凡是不急之务,一概停罢,除了河防、海塘以外,没有什么‘大工’。积余的款项,交存设在内阁之东的‘封桩库’,末年积蓄到三千多万两银子,仓储粮米,亦可供二十年之用,此所以才有乾隆的盛世。” 长篇大论说完,皇帝一语点题:“若是照你所说,这等作为,是不是也应该算是‘以聚敛刻薄为务’呢?” 许乃钊真的吓坏了。抬出世宗这顶大帽子,压得人动弹不得。他心中明知道皇帝是在断章取义,却也不敢做自辩之词,心中好生后悔:好端端的写这样的文字作甚?满身是汗的低下头去:“臣昏悖,臣昏悖!” 皇帝却没有借机发作的意思,语气中也是一片温和:“朕早就说过,不已文字、言论罪人。你毋需惶恐。” 皇帝是可以这样说,不过旁的人却万万不可当真。许乃钊当然知道,当年乾隆登基的时候也曾经广开言路,上谕煌煌:‘不已文字、言论之中略有违碍之处罪人’。实际上,在乾隆朝被狠狠的‘发扬光大’。乾隆朝文网之密,古今难寻,而且处置起来毫不手软,杀读书人杀得血流成河,竟有那著述之人早已经化作冢中枯骨,也被焚扬而出的!弄得天下所有的读书人个个危乎殆矣,这也都是皇帝‘不以文字、言论罪人’的反面铁证! 思及前事,他更有点害怕了:“皇上不以臣哓舌之言降罪,臣……” 看他吓得伏地不起,后背的朝服都要被汗水打湿了的样子,皇帝心中略有不忍:“这件事,不要再提了。朕今天来,是有一件事要和你说的。” “是!下臣恭聆圣训。” “彭蕴章在福建学政的任上建树颇多,朕已经让军机处廷寄给他,召来内用,你是知道的?” “是!臣已经见过邸抄,知晓此事。” “学政一职掌管一省教化,责任重大,不能无人料理,朕想,就派你过去吧?” 第115节 彭郎入值(3) 接获军机处的廷寄,彭蕴章自然要在学政衙门很是为同僚大肆庆祝。以学政内用入军机,这怎么说都是一件非常值得庆幸的事情,不过照例还是要在谢恩折中固辞一番,于是回到府衙,认真起草奏折,内中说:“军机处总揽庶政,自己才力有限,怕不能胜任。”况且自己‘为任学政,虽不若一省督抚代天子守牧一方’,却也有‘管教学子,劝导向善’的重任。故而上折,请皇帝‘另选贤能,以充庙堂’。 这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证明他对军机大臣一职照旧是‘秉持君子进退出处,毫无苟且之心’的表示。当然,若真的一辞便准了,岂不成了弄巧成拙?这一点彭蕴章有着十足的把握!任命枢臣是何等大事,哪里会有轻易变卦的道理?更何况皇上已经着由军机处明发天下,廷寄也已经到省,他这样一来一方面是表示固辞不获,勉任艰巨,另外一方面也是顾全了自己的清名,真真正正是‘十面光’的做! 又等些时日,新任学政许乃钊到省,作为他的前任,又是科场的前辈,彭蕴章执足礼数,降阶相迎,揖让升阶,把对方请到学台衙门,有笔贴式捧上视事日期的折告,恭请许乃钊画喏,随即告辞——这是一种官场上的规则,第一天到台,是不会过问公事的,而是由前任为继任者接风。 彭蕴章很注重这一次和许乃钊在省内的短暂相晤时光:他是在南书房伴驾的老人,皇帝的喜好,脾性,避讳,都要尽可能的掌握清楚。而这样的事情到京中也能体察得到,不过却不及和皇帝身边人的耳提面命来的更加的深刻。所以酒宴之后,彭蕴章婉转的提出,今天晚上能不能就近拜访一下?许乃钊也见识到这一层,知道对方的意思,自然一诺无辞。 两个人闲谈了几句,还是做主人的把话题引到了正事上:“老夫菲材,何堪皇上恩遇,当此重任?”彭蕴章说道:“总之是忝居冀尾,供皇上趋走而已。” 许乃钊想了想,有心提点他几句,又怕流入外人耳中,最后落得个从井救人就太划不来了。转念一想,又觉得纯属凭空的杞忧,彭蕴章若是这般幼稚到把自己的话四处散播的人的话,怕也很难在军机处立足了,当下悠然一笑:“咏莪兄所言,可是心里话?” “当然。”彭蕴章正色点头:“我怎会在许兄面前做违心之论?” “若真是这样的话,彭兄,我劝你还是固辞的好。” 彭蕴章很是吃了一惊,望着许乃钊讷讷的说道:“信臣兄此言,当是有所指喽?” “彭兄,你是与人无忤,与世无争的性子。这样的脾性做一任学政返京,入值翰林院可谓得其所哉,在军机处这等地方,每天君前奏对嘛,怕就难了!” 彭蕴章忘情的站了起来,深深的一揖到地:“还请信臣兄教我!” “我说出来,以彭兄大才,当可自行领会其中深意。”许乃钊笑了一下,他说:“皇上登基以来,频频推行新政,便如同户部银库弊案,彭兄可是知道的?” “是!蕴章见到邸抄,略知一二。” “这便是了。皇上锐意改革,最讨厌的便是那些只知道磕头颂圣,于朝政弊端全无一策以奉的憨愚之人。所以我说,彭兄若是抱着同样的念头,还是固辞的为好。免得……嘿!” 他的话没有说完,不过彭蕴章能够听得出来,后面的话无非就是‘免得自取其辱’,只是这样的话说出来很是不好听。顾不得多想,他又一次身子前倾,望向对方:“便是我有种种微末见识,军机处中人才济济,又何能轮到彭某于君前进言?” 这一次,许乃钊不再说话了。像这样暗室交心之言,最要紧的是彼此投机,两个人都能够有举一反三的灵动才能继续,彭蕴章大约是学政做得久了,满脑子僵化,见不及此,再说下去无非是浪费口舌,话题一转,谈论起风月之事来。 彭蕴章有心多多打探一些,奈何对方始终王顾左右,他也不好强迫,两个人谈了几句,他这次起身告辞。 交卸了差事,带着仆从家人乘官轿一路北上。过浙江,进到江苏省界。路上省府州县知道他进京之后将大用,迎送往来,也不必多说。彭蕴章从许乃钊那里没有打探出什么来,不知道皇上脾性为何,生恐过于招摇致生事端,到后来干脆躲在轿中,有人问起只说不是,这才安静了很多。 一路北上,途中无事可做,彭蕴章心中胡乱思忖。他人在福建,于朝局却也很有心得。当今的重臣只有两个人,庙堂一个曾国藩,外面一个陆建瀛。这一番奉旨内召,途径江苏,是不是应该趁机拜会,结此奥援呢? 又转念一想,觉得大可不必。皇帝不喜欢内廷中人与外臣有什么过于亲近的瓜葛,自己此番内召,还是不要在途中沾染上太多的官场旧习,若是人还没到北京,坏名头就先传到皇帝的耳朵中,开出军机或者未必,圣眷一衰,却是天心难回了! 他本来想不入城中,径直穿省而过,北上而去的,却没有想到陆建瀛估摸着他从福建北上,一定会经过自己的治下,早就安排了听差等在码头,待到官轿到来,一个劲的邀请彭蕴章到总督府一聚,万般无奈治下,只得答应了下来。 *** *** ****** 陆建瀛年初开衙不久为皇帝重重的批驳了一番,大起戒慎恐惧之心,知道皇帝对自己已有不满之意,于漕运改革之事再不敢因循苟且,对下属员吏追比日甚,两江官场上风气为之一振。自然的,政事处置起来,也变得顺手了很多。 其中尤以漕运事物最可为表征:按照定例,漕船限在二月底以前尽数开行。年深日久,日期有变,但至迟亦不会过四月,漕运改为海运,起运的日期就要考虑到信风的影响,等到东南风起,比之往年要晚上一段时间。不过在这之前,却要先将各省正供的漕米都要运抵江宁府,然后从这里集中起运。 第116节 得道多助(1) 在江宁成立的海运局已经筹措了沙船(其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从漕船改来的)一千三百艘,由江宁藩司张芾总司其责,要求他在五月初七之前,一定要扬帆出海,同时以两江总督的关防下发下辖各省,要求各省藩司将今年天供正米解运江宁,若了误了期限,造成停船待米的景况,他就只能具折严参了。 总督大人有令,又是奉旨办差,旁人不敢怠慢,两江所属水路纵横,运粮的驳船日夜往来,帆影蔽日之中,大批的漕船装运新米源源不断的运抵江宁码头,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 更有海运局和江淮四等漕帮雇请来的民夫,扛着大包大包的漕米运送到码头边的沙船上,进出之间繁杂一片,有那失足落水的,引来众人笑声大作。一艘沙船装满漕米,由水手快速的摇起撸桨,行到一边,另外一条驶过来,将船停稳,搭上跳板,民夫扛起米包,重复着刚才的运作。 不论是本来沙船帮的水手,还是从漕帮中挑选出来的精壮,都是水上讨生活的汉子,这样的事情在张芾看来感觉很有些杂乱,对于这些人,却显得游刃有余,全然不在话下。让人不由得不感叹:术业有专攻。 张芾把头上的凉帽摘下,接过听差递过来的手巾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刚刚进四月的天气,就变得骄阳似火,今年的初夏似乎比往年来得都要早,站在这码头边上,只是看着这些民夫劳作,就觉得遍体汗出如浆,真不知道这些人可怎么忍受得下来呢? “大人,太阳地下面太过溽热,码头这边有小的负责看护,您还是回去吧?” “也好,”张芾转脸望向刘崇英,他是海运局负责漕米装船,整修,民夫招募等事体的委员,字叫落台,山东人,才具很平常,却胜在非常谨慎仔细。“落台老兄,”他叫着对方的字,“此处就请你老兄多多料理了。我还要到总督衙门去一次,有什么事情,通报于我。” 离开码头,乘轿来到两江总督衙门,命人通秉一声,由门下的戈什哈领着登堂而入,二堂的花厅中,陆建瀛的笑声传出,似乎有什么无比开心的事情:“诚如斯言,诚如斯言!” “回大人,藩台张大人到了。” “哦,是小浦兄来了?请进来,请进来吧。”陆建瀛没有起身,很是亲热的招招手,示意他到厅中来。张芾告罪一声,举步进到花厅:“给大人请安。” “起来,起来!”陆建瀛满面笑意的拦住了他:“我来为你引见,这位是彭彭蕴章彭大人,这位是刘炳章刘先生,。咏莪兄,仲良先生,这位便是我江宁藩司,张小浦兄。” 刘炳章知道张芾是何等样人,执足礼数的上前跪倒:“学生刘炳章,给藩台大人请安!” “不敢,不敢。”张芾也很听说过对方的名头,上一次他从湖北到江宁来,据说是请陆建瀛以两江总督的身份从中联系,与在淮阴的盐商总会做一番什么交涉,不过其事非常机密,旁人皆不得与闻,他更加不能、不好打探,甚至和他连面也没有见过。这一次怎么又来了?心念电转间,快步上前拦住了对方的动作:“仲良兄大才闻名天下,芾心仪久矣,今日才得识荆,真是快慰平生啊!快请坐,快请坐。” 和他客气了几句,又赶忙给彭蕴章见礼,他知道,彭蕴章这一次内召是要进军机处的,陆建瀛特为把他请过府来,也是为了彼此拉近关系,所以言语之中甚是谦恭。 几个人分宾主落座,除了陆建瀛、彭蕴章和刘炳章之外,在坐的还有一个人,是陆建瀛的幕僚,叫做唐增义,字叫源潜,江苏本省人,少有才名,却是和刘炳章一样,屡试不中,后来给陆建瀛延请到府,负责文案和公务往来之事。 落座之后,张芾先把码头上漕米装运的事情向总督大人汇报了一遍,最后说道:“只要安徽的漕米运抵、装船,就可以立即起航了。” “小浦兄辛苦了。”陆建瀛逐渐收拢了笑容,斟酌着点点头,“负责押运的委员,可已经选派好了吗?” “正要和大人回禀。海上行船不同于河道之中,很多人都心生畏惧,于这押运之职,纷纷推搪。全不复当初的风光。司里正在抓紧时间安排,不过,怕还是要耽搁几日。” “耽搁几日尚无妨,只怕等到开船之日临近,还是无有负责押运之人,那,可就是耽误大事了。贵司,可要认真对待哦?” “是,不劳大人劳神,下官知道的。”张芾点点头,带着询问的口吻又追了一句:“大人,职下想,是不是可以酌情增加此次押运漕米北上的押解差费?” “此事嘛,容我再想一下。” 第117节 得道多助(2) 上过折子,龚裕和劳崇光命阿勒经阿和身在集家嘴的陈醉月联系,旁敲侧击的询问他对于招抚的态度。 自然的,阿勒经阿派陈会兴到了集家嘴,与陈醉月坦陈厉害,劝他犯不着与朝廷为敌,而且告诉他,这一次朝廷下了决心,要痛剿两淮、两湖之间日益猖獗的盐枭。而且,陈醉月榜上有名,是朝廷钦命要‘一定到案’的重犯,若是有一个官员事先通敌,致使陈醉月‘间道逸出’,丢官罢职自然不在话下,怕是连带家人,也要遭殃。 有了这样的决心和恒心,各人在巡抚的督饬之下顾全自己的前程,便很难像以前那样的‘卖交情’与他。所以,陈会兴劝他,还是顺应朝廷,避一时锐气,也好修养。左右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陈醉月在湖北盘踞多年,偌大的家业,苦心经营,焉肯轻易撒手?把陈会兴安排在集家嘴住下,召集手下的众多头目商议此事。这时候,因为皇帝着力办理漕运改革之事,弄得陈醉月的私盐生意也不像往年那般好做了——私盐的来源有很大一部分是漕丁回空的时候,从北地夹带过来贩卖的——商议之下,十个人竟有七个人是赞同通过这样的一个机会金盆洗手的。 不过,陈醉月的走私虽然从未有过人命官司,却也是官府中‘很有名望’的私枭巨匪,更不用提陈醉月自己在广东还有案底,于是提出了一个要求:不但他和众多头目多年来走私的罪行要取消,就是当年广东打伤人命的案子,也要豁免。 就在这个时候,龚裕接获了军机处的廷寄。他原本以为,就盐政弊案提出的对陈醉月招安,以图断绝湖北盐枭猖獗的折子一定能够如同上一次一样上邀帝宠,却不想军机处的廷寄语气很是严峻,特别是其中有这样的一段话:“……着该抚酌量情形,如需借用兵力,即当随宜调动,倘本省文武弁员办理此事不能得力,他省文武各员内,如有熟稔,知其可备任使者,即据实奏明,饬调前往,总期将陈醉月一犯先行拿获,严究党羽,禁绝根株。既不可轻率偾事,亦不可任令潜逃。慎之,慎之!” 随手把廷寄递给劳崇光,他说:“辛阶兄,看这样子,皇上竟是不愿等到招安之事有了眉目,就意图以重兵进剿了?” 劳崇光拿过廷寄的军机处笺纸很认真的审视着,心中琢磨着文字中有没有什么可供挖掘之处,闻言不经意的答道:“这倒也说不上,” “哦?何处此言?” 劳崇光给他搅得乱了头绪,有点失神的抬起头来:“大人,您说什么?” “…………” “哦。此事啊。我想,廷寄中虽有调兵授权之语,却也是为防备万一之用,能够不动刀兵,还是不要动用的为好。”劳崇光笑了笑,说:“更何况阿总兵已经派人去和陈醉月商谈过此事,这出兵痛剿嘛……”言外之意竟是不予理睬了。 龚裕像是受了他的催眠一般,附和的点点头:“当然,当然,若是能够不动刀兵,自然是好。” “大人请看。文中有‘龚裕接获此旨,务当不动声色,密函掩捕’之语,想来,便是破题之言了。”劳崇光放下手中的笺纸,一笑,“于今之计嘛,还是按照我们原本商定好的去做,陈醉月有请求朝廷豁免罪行一节,我想,这倒是应该认真考虑清楚,再做回复的。” “是啊。听闻户部库丁也有请刑部堂官豁免罪行以为宽慰,却为皇上驳斥的前情。想来,陈醉月之罪远过于这些人,这等要求,怕是朝廷很难答应哩。” “学生倒以为,这二者未必有共通之处。” “哦?怎么说?” “户部库丁身为朝廷部员,坚守自盗,也难怪皇上会动怒。而陈醉月之流,本是莠民,在家乡犯了案,落草为寇。总还是有可悯之情。”劳崇光摩挲着自己越来越发福的肚子,很是胸有成竹的说道:“不过,朝廷于盐务弊政总有改良之决心,其中尤以私枭泛滥,导致官引滞销,盐课总不能如数缴齐为苦。此番招抚陈醉月,若说就能够使私盐绝迹,我想,朝廷未必肯信。” “你是不是想说分量不够?”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龚裕挠挠花白的头发,问道:“那你说,谁说朝廷才肯信呢?” “盐商。” “盐商?” “是,盐商。”劳崇光大声说道:“盐商联名具结,准予陈醉月投诚,效力赎罪,私盐泛滥之风抑止,官引畅销,保证盐课收入大增,这才是朝廷最爱听的话。所以卑职想,此事总要找到盐商总会从旁协助才是最好。” 龚裕深深点头:“说得极是,就这样办。” 龚裕为刘炳章北上修书一封交予陆建瀛,请求他从中协力。因为皇帝的话中没有要求两江总督从旁协助办公的意思,自己身为湖北巡抚,在公事上和陆建瀛所辖的两江也没有搭界之处,怎么样让对方能够顺从所请,将此事办妥,很是费了一番脑筋。 写好之后,将信交给他:“仲良先生,此去关山跋涉,一切就要仰仗高明了。” 刘炳章很郑重的点点头:“大人放心,学生定当不辱使命。” 带着龚裕的手书,刘炳章北上到了江宁,在督府衙门递进手本。他也是湘省名士,陆建瀛也知道他为龚裕延请到府,倚靠甚重,怎么突然到江宁来了?心里胡乱想着,命人将他请到二堂,自己以便装相见:“仲良兄?久闻刘兄才名满天下,陆某神交久已!” 刘炳章不敢怠慢,以大礼相见,陆建瀛一再阻拦,却碍不过来客的道理大,终于让下人摆上毡条,恭恭敬敬的跪倒行礼:“后学末进,给总宪大人请安。” “起来,请起来说话。”刘炳章虽不是官场上人,倒也不是白身,陆建瀛受了他一礼,自己则长揖为谢,彼此站起身来,在二堂花厅落座待茶:“久闻仲良兄大名,恨不能识荆,今日一见,果然是风采照人啊!” “秉章虽小有才名,也不过文字之役。怎么比得上总宪大人学场前辈,朝廷柱石。代天守牧一方,造福黎庶之功啊。” “哪里,哪里!刘小兄过谦了。”刘炳章果然会说话,一番溜须很是搔到陆建瀛的痒处,得意的微笑起来:“听闻刘小兄在鄂省龚大人府上任职,今天怎么得闲到了我这江宁来了?” “学生今日此来,是有一件事请总宪大人相为协力的。” “哦?不知道是何事要老夫一效犬马?” 刘炳章从怀中取出龚裕的书信递过去,后者展开来认真的看了看,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他知道龚裕上的关于盐政弊端的折子很得帝心,不止一次的在和军机处见面的时候提起过。本来,盐务弊政和湖北没有甚大的关系,这样的一份章程倒是应该由他这个专管两淮盐政的两江总督上陈才是——实际上在上一年新君登基之后不久,他就上过条陈,只是皇帝把精力放在了漕运上,盐政之事就暂时搁置了下来,想不到龚裕一纸奏上,皇帝大为满意,据说有心下旨,以龚裕‘不以地域、所辖为畛域,关注民生大计,殊堪嘉奖’为由,大加赞赏。 这样的成议给军机处的几个人婉言驳回了。他们的理由也很充分:若是重奖了龚裕,则各省督抚纷纷仿效,插手旁的省份的公事,那成什么了?皇帝也知道自己的做法有点失却常理,当下不再坚持,不过在上谕中,却很是要求龚裕照折中所奏办理鄂省盐务弊政一事。这样看来的话,龚裕派刘炳章到江宁来,大约就是为了这件事了。 “大人,大人?” “啊,”陆建瀛自失的一笑:“儒斋兄所请,乃是为鄂省百姓所请,更是为皇上荡涤前朝之非所求,老夫敢不从命?” “既然是这样,那,秉章带我家大人多谢总宪大人的盛情了。” 第118节 得道多助(3) 得到陆建瀛的助力,刘炳章到了扬州,这里是天下第一纸醉金迷之地,盐商豪富之名哄传天下,未得亲眼所见总为虚妄,今日到此,刘炳章真有叹为观止之感。 他来得不巧,到了扬州的时候天降大雨,路上行人稀少,不过却给了他更多浏览欣赏的机会:扬州的街道上有一条路是用青色的石板搭建而成,板上雕琢着满是莲花图案,在这大雨之中冲刷的干干净净,奇怪的是,路上却没有半点积水,雨水随下随逝,也不知道都流到哪里去了? 和他同来的是总督府派出来的两个负责盐务的委员,一个姓周,一个姓王,体型都是相当肥硕,看刘炳章如同乡下人一般不解其故,心中好笑:“刘小兄可是心中疑惑?” “是啊!”刘炳章多的是经济治世之学,这等民风俗情他知晓得确是不多,很是恭敬的拱拱手:“王老兄,周老兄,扬州此地,刘某还是第一次来,这……” “您是说这雨水吧?其实是在这青石板下挖有长且深的阴沟。不要说是这等雨水,便是再大的雨,也全然不会淤积于路上的。” “阴沟?直接排到河中去吗?” “是啊。可不就是直接排走?其实,这也不过是小可之事。若是说起盐商之豪富,嘿!这小小的青石板算得什么?” “学生也久知盐商豪甲天下,只是如何豪奢,却从来不知,正要向两位老兄请教了。” “哎!您老兄是外乡人,也难怪不知此事。若是问到旁的人,无异于问道于盲,问我们哥俩,却是正正好。”王委员嘻嘻一笑,适逢大雨倾盆,三个人左右无事,正好可以给他解说一番。 盐商豪奢是从来就有的,从前明开始,有一个叫袁世振的人,官职是两淮盐法梳理道,提创‘纲法’,是仿唐朝善于理财的遗法加以改良而成。朝廷以售出盐引来完成盐课的收入。换句话说,盐引就是完税凭单,当然,是有指定的销售地区的。 盐引就如同路引,盐、引互不相离,一旦分离,就算是私盐。在纲法出台之前,朝廷积引甚多——也就是盐产滞销的情况很严重。后来经过改良之后,各省自有指定的盐商可以销售,旁的人不能上岸,自然获利极大。 而规定、写明了盐引销地的文书,就叫纲册。一共有十本。其中九本销现引(就是本年产的盐),一本是销积引。 不过盐这种东西不能多吃,每一年的销售都有一个大约规定的数字,这个数字叫‘额引’,若是额引已满,则积引如何销售呢?针对这样的情况,袁世振又想出了一个法子,叫减斤加价之法。把每引规定的斤数减少,却又价格上扬。 这样一来的话,原本认购了盐引的盐商里外发烧,两头吃亏,为了弥补他们的损失,朝廷下旨意:准许这些人永占引地,称为‘引窝’,也就是说,如果你的引地是江宁的话,则世世代代都允许你在江宁售盐,其他人,一律不许从中再掺一脚。这是一种一次吃亏,世世大站便宜的好事,自然的,盐引开始发售的时候,认购的非常踊跃。 到了本朝,从入关定鼎中原开始,前朝的纲册便作废了,接下来便是重新认购,而且清朝的盐政在前明的基础上做了一番改动。大约是这样的:从来能够占到引窝的盐商,名叫业商,除了可以到岸销售,还可以将盐引出租。租金按引计算,每一引便是一两银子。两淮盐引合计一百六十万引,也就是一百六十万两银子,这些钱就归那十几家有资格出租盐引的商户所有。 某一家有十万盐引,每年如此,年年如此,每一年就为子孙留下不劳而获的十万两银子进项。所以有‘凭一纸虚根,先正课而享巨例’之谓。 “一年是十万两,十年就是一百万两,”刘炳章一边听,一边掰着手指头算:“三十年为一世,就是三百万两,三世积存,就是千万家资,这些钱可怎么用啊?” “穷了想有钱,有了钱还有个不会花用的吗?”周、王二人大笑起来:“还能怎么用?无非是穷奢极欲四字而已!” 说起盐商的豪奢,两个人更加来了精神,半是羡慕,半是妒忌的讲了起来:“盐商豪富,自不必说,不过这些人起居服御恪于定制,不敢逾越,更加不敢招摇,就好像京中六部书办、主事发大财的比比皆是,却只能关起门来享受,表面上还是保持着朴素谨饬,没有一个敢于得意忘形的。” “后来出了个大盐商,这个人叫安琦,字麓村,据说是朝鲜人,后来投入康熙年间权臣明珠的门下,有人说,他认购盐引的本钱都是明珠给他的。由于明珠的势力,他行盐无往不利,不数年的功夫,就成了巨富之家。” “自从安麓村发财之后,因为他的靠山很硬,根本不理那些定制的规矩,大肆扩充庄院,饮食起居尤胜王侯。旁的人想参他也参不动。时间久了,越来越多的盐商跟风而起,朝廷管不胜管,也就不了了之了。” “安麓村是个很有才的人,而且精于鉴赏,收藏极富。著有一部《墨缘汇观录》,所著录的古人铭记,无不成为他的家藏,和他比较起来,其他的那些盐商就很不堪一提了。” “这些人钱是有很多,却于风雅二字,全然不谐。盐商买字画,真假好坏分辨不出来,只要有名人题跋的就认为是好的;买古董更加的好笑,凡是价钱贵,而古董上有残缺的,就认为是真品。也不知道给那些门下的清客们骗去了多少银子。好在是这些人有钱,也不大在乎。” 刘炳章扬声大笑:“果然好笑!” “不过嘛,说到文物古董,这些人略识之无,说到盖园子,这些人确是讲究得很。”周委员接上了话头,继续说道:“这些人盖园子,围墙基脚用石块垒成,拿江米熬成稠浆粘合,这是仿效明太祖建南京城的做法,据说可以保持千年不坏呢。”他又说:“扬州城中最有名一座园子叫容园,只是用来待客的厅堂,就有三十八座之多,其规模也就可以想见了。” “修一座园子就是花费再多,总是可以看得见的,倒是那养护的费用,才真正是个无底深渊。” “怎么呢?” “刘先生您想啊?这样大的园子,只是日常用度,即令每一项都是细微之处,积累起来,也成巨数。相传有一个人,为人举荐到盐商家中任职,总管一问,这个人没有读过书,也没有什么本事,便安排他做了个司烛的差事。在这个人想来,照管烛火,该当是个很清闲的事体。殊不知全错!” “第二天上工之后听说午后主人要宴客,司烛要遍点烛火,从太阳未落山开始,到天黑还没有点齐。这还不算,烛火不能熄灭,一支儿臂粗的蜡烛快要点完,就要换一支新的上去,一昼夜要点四支,一个园子里的烛台上百支,照这样算法,又该是有多少花费?” “那,可有斗富之举?” “当然有了。不过不是像石崇那般,砸碎你一株一尺高的珊瑚树,然后拿一株更大更高的赔给你那样,而是更多了花样。更加的文文气气,争奇斗巧。例如:有的人喜欢人物漂亮,从司阍到灶下婢,都要那清清秀秀,年轻好看的;有的偏偏要选用老丑。有的好大,便是一把溺壶都要三尺高,有人好新,无一日不制衣履,也有人好旧,新做成的夹单衣物,一定要找那好干净的,穿得半新的时候才上身。总之是花样百出,不一而足。” “总之啊,这些人太多钱了,又好新奇,家中总是养着一群清客,旁的不管,只是专门给他们动脑筋,挖空心思的替他们花钱。”周委员听同伴说得差不多了,撩起车帘向外面看看,雨已经停了,而几个人的目的地也离此不远,接过同伴的话题,说道:“哦,前面就是朵园了。” [.16U 第119节 盐商豪奢 盐商分为买盐的‘场商’和运盐的‘运商’,既买盐,又运盐的才叫总商。扬州共有八家总商,是扬州盐商的领袖,这一次两个委员带刘炳章来拜望的,是其中的一个,姓顾,名叫万全,在家行七,人皆称之为顾七爷。 顾七爷家盖的园子叫‘朵园’,来历已不可考,不过论起园子中景致之美,和著名的容园比较起来也不遑多让。将手本递进去好一会儿的时间,园子中门大开,一个穿着簇新的穿绸长衫纱马褂的老人,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地迎了出来:“失敬,失敬。哪一位是刘先生?” 刘炳章猜到对方就是顾七爷了,赶忙上前一步:“在下刘炳章,见过顾七爷。” 来人正是顾万全,前数日的时候,陈醉月派来的专差已经将一封书信递到他的府上,信中把湖北巡抚龚裕托请自己的事情和对方说了一遍,并请他从中联络云云。 顾万全不敢怠慢,在刘炳章未来之前,就已经事先把另外七家总商聚集在一起,商讨过这件事:“……就是这样了,大家看呢?能否由我等出面作保?” “此事尚需万全考虑。谁知道龚裕在想些什么?若是招安陈醉月,能够使得官盐畅销,于我等也有大好处,也就罢了;若是陈醉月如同当年黄玉林一案一样,最终只是借刀杀人,把几个和他有私怨的盐枭抓来交差了事,官引滞销如故,又当如何?” 黄玉林一案就是当年害得两江总督蒋攸銛丢官罢职,身败名裂的一段故事(当然,还有一些其他的原因,不赘),在座的几个人中大都不知其详,只有一个叫李兆普的,年岁甚长,算是当年之事的亲历者,不过也已经年纪老迈得很了。 “大家与陈醉月均有各样的交情,愿不愿意具结保他,想来大家心里有数。可是我要提醒大家,具结书中有陈醉月招抚之后,‘私盐断绝,官引必可畅销’之言,便等于是我等自己具了切结,若是日后仍旧滞销,我等如何应付差事?两江,湖北那边和我们打起官腔,又当如何料理?这一节可是要想清楚的。” “七爷说得对!”有的盐商竖起了大拇指赞叹:“看事情洞若观火,陈醉月无事了,一定会不老实。若是照样卖私盐,官盐自然也就畅销不起来,到时候官府以我等具结文书说话,盐课一文也少不了。我看,这是陈醉月和官府联合起来的圈套,可不能轻易上当!” 这一来,会议就没了结果,对陈醉月派来的人只是说要商量,让他等消息,一连等了好几天,刘炳章这边已经从湖北出发了,盐商那边还是没有任何落地的回复。于是陈醉月知道,这件事怕是要黄。 若是盐商拒绝作保,则湖北那边也轻易不敢招抚,陈醉月想洗净上岸的念头也就成了镜花水月。来人回去禀明,陈醉月大怒,派了个人再一次到了扬州,对盐商总会的人说:“陈某人于两淮百姓只好不坏,两淮的总商、散商更是有着很多的交情放在那里,如今不求旁的,只求诸位笔底春风,具个名字而已,竟然也不答应,真让人伤心难过。” 陈醉月派来的人又说:“既然你们不讲交情,我也就顾不得这许多了。你们不肯救我性命,陈某人临死也要拉上垫背的,我从来没有做过杀人的勾当,这一次要开杀戒了。哪个不答应我,我杀他全家!” 来人把话说完,顾万全真有点害怕了,把总会的另外几个人再一次召集到一起,将陈醉月的话说了一遍,最后说道:“人急悬梁,狗急跳墙,陈醉月是亡命之徒,又不是本地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我胆子小,决定具结保他。各位的意思怎么样?” 有了一个领头的,其他人自然也是一诺无辞,不过事情不能这样简单的决定,还是要等到龚裕派来的专差到了扬州之后,再做决定。 把刘炳章请进朵园,其他的七位总商也赫然在坐,彼此见过礼——这些盐商家中有的是钱,花钱捐一个道台都是很容易的事情,所以,刘炳章以举人之身,给几个人行了跪拜的大礼,这才彼此落座。 双方攀谈了几句,立刻把话题引到了正经事上:“顾老爷,这一次我家大人请托之事,可有成议?” “这个嘛,我等已经商议过了。既然陈醉月有心向善,自当给他一条出路。只是,这具结作保一事。”他向周围的几个人看了看,满是神秘之色的一笑:“刘先生,您是在湖北龚大人,两江陆大人面前都能说得上话的,所以,还要请先生帮衬一二啊。” 刘炳章再聪明也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了:“顾老爷这话,请恕学生不明白。” 顾万全很有为难之感,尤其是当着陆建瀛派来的两个委员,很多话不好直言,只好暂时放下此事,吩咐一声摆宴,邀请几个人入席。刘炳章三人也不客气,当下拱手谢过,各自入席。 这一次宴请几个人是江南特产的鲥鱼。鲥鱼大约在四月间上市,每一年的第一尾鲥鱼上市的时候,既不是撒网捆来,也不是钓得,而是很匪夷所思的办法得来:由练习龙舟竞渡的健儿,在金山寺前的江面上,驾着小船,冲入丈许高的浪头中,直接用手捉到的!然后将这尾鲥鱼用名为‘草上飞’的快船一路送至江宁,前明的时候是送给镇守太监,本朝自然是献给两江总督——照例可以得封赏二十四两银子。 鲥鱼的吃法从来都是清蒸。不过盐商的做法和平常百姓另有不同,也更加的讲究:先由厨师派下手挑一副行灶出门,自己用布裹着刷洗干净的刀具随行,一行人一起到江边,从刚刚捕捞上来的鲥鱼中选购一条新鲜的,趁刚出水而未死的时候,剖肚挖腮不去鳞,清除脏腑,清布抹干,鱼腹中放入两块上好的火腿,取其香味,然后用网油包好,放入行灶中来蒸。 一路走来一路加热,等到了府中,直到宴席前,方才将鲥鱼出锅,刚刚好可供享用。据说清腴鲜嫩,无与伦比! 刘炳章一边和顾万全等人说着话,一边饮酒,待到看周王两个人都有了酒意了,顾万全这才说道:“刘先生,不瞒您说,陈醉月之事,老夫和几位同行商议过,都认为若是真能使私枭绝迹的话,不论是于朝廷还是于我等,都是有大好处的。所以,若说真的能够使私盐绝迹,官引畅销,我等自然乐见其成。只是……” “什么?” “刘先生,您是明白人,要说我们这些人,钱是很多,奈何此番具结之事,内中有要我等作保,陈醉月安抚之后,官引必可畅销之言,这,可就有点强人所难了。” 他的话只说到一半,刘炳章就明白了:无非就是这些人现在作保也是言不由衷,将来若是私盐仍旧猖獗,则官府方面以具结上的话以为要挟,这些人不敢担关系而已。不过这一层不是他可以顾忌得到的。两淮盐政全在两江总督治下,自己不过是湖北巡抚的幕僚,很多事不但自己,就是龚裕也无法越俎代庖。只得掩饰的一笑:“顾老爷所言有理,不过我想,只要陈醉月能够认真办事,于招抚之后引导缉私,想来私盐绝迹或者不可得,以官盐轻本敌私,总还是可以做到的。” “就是这话喽。”那个喝得有了点酒意的周委员接口道:“只要官盐的价钱降下来,想来百姓也不愿意花钱买私盐的吧?毕竟,总还是要做个安善良民的居多哩。顾老爷,您就毋需操心过甚了。” 第120节 得道多助(4) 有了盐商总会的作保,陈醉月如愿以偿,除了他自己居住在武昌城中,受城守营监视居住之外,当初的十二个头目分别被安插在缉私营中担任一个游击,还有的分到沔阳州等地,交由阿勒经阿监视使用。这都是应有之意,也不必细谈。龚裕早一次起草奏章,飞马奏报,皇帝批了一句:“知道了。” 这一次招安陈醉月,陆建瀛从中出力甚大,刘炳章这一次到江宁来,是为了向他表示谢意的。 陆建瀛自然是要客气几句,摆摆手让张芾在一边落座,这才转脸看向刘炳章:“不知道陈醉月改恶从善之后,鄂省私盐征剿之事,可有什么起色吗?” “不瞒大人,确有收获。有陈醉月之流前车可鉴,鄂省境内的私盐贩子大有偃旗息鼓之势。秉章与居停大人皆以为,这一来是盐枭纷纷落网,二来嘛,也是大人您从中出力的结果。” “哦?此事和老夫又有什么关系吗?” “不瞒大人,上一年大人所上的《盐漕弊政折》深得帝心,皇上有志将漕运改为海运,一来可为利国之术;二来,也就断绝了私枭贩买私盐的源头。” 陆建瀛捻髯一笑:“错勉了,错勉了!老夫此举,不过是上体天心,尽职尽责为皇上办差,不敢当儒斋兄夸赞之语啊。不敢当,不敢当!” 久未说话的彭蕴章终于开言了:“立夫兄太自轻了。上一年的折子痛陈利害,不但皇上赏识有加,就是天下人也寄厚望于大人,此番漕运之事初见眉目,想来物望所归,正其时也。” “咏莪兄一语褒奖,荣于华衮。”陆建瀛很是正色的向彭蕴章一拱手:“建瀛谢过了。” 彭蕴章客气几句,陆建瀛让听差摆下宴席,请几个人入席。为了这主位,又是推搪了许久,终于还是陆建瀛坐了,彭蕴章、刘炳章等人在下首落座,张芾在花厅换上便装,和唐增义做陪客。 “咏莪兄久任学政,想来主课之时,必有佳作?” “太多了。”彭蕴章点头答道:“有一年在福州,拈得‘女花’二唱,这二个字太宽了,因而有人提议,限集唐诗。元、眼、花的三联,真是叹为观止了。状元的一联是:‘青女素娥俱耐冷;名花倾国两相欢!’” 在坐的几个同声赞叹:“果然不凡。” 彭蕴章身为主课,状元才情大受赞赏,他这做老师也觉得甚为荣光,脸上飞金般的继续说道:“评为第二的一联是‘商女不知亡国恨,落花犹似坠楼人!’” “不好!”陆建瀛大摇其头,“出语不详,看来此人福泽有限。” “我亦云然。不如元作气象高华,很有身分。”坐在一边的张芾问道:“还有一联呢?” “还有一联倒真是才人吐属。”彭蕴章高声吟道:“‘神女生涯原是梦,落花时节又逢君!’” “你道他才人吐属,我说是诗妓口吻。这一联好在浑成,不过终逊元作。”陆建瀛笑了一下,看着刘炳章问道:“听说仲良兄打钟,每社必到,可有这话?” “游戏之作,难当法眼。”刘炳章谦虚了几句,慨然点头:“不过,也算大致如是。” “可有格外精警之作?” “不敢。”刘炳章想了一下说:“乞迷三唱,我作了两联,其一是‘残酒乞邻聊一醉;乱山迷路欲何归?’其二是‘垂暮迷方终不径;忍饥乞食定谁门!’” 在坐的几个都是懂诗的,闻言都有点恻然动容:听得出来,刘炳章所作的联中很有‘境况艰窘’之意呢!难道在龚裕幕中,仍是不得一伸平生之志吗?是了!这一定是当年之作。 唐增义有意岔开这样令人不愉的话题,向陆建瀛拱拱手:“大人,今日群贤毕集,不如今日也以‘诗钟’为乐?” 陆建瀛先不忙表态,眼睛在几个人脸上转了一圈:“彭兄?刘兄?” 刘炳章心中一愣:若是只有旁的人也就罢了,彭蕴章诗中巨擘,而且诗钟之作,尤以福建一省称雄。他担任该省学政多年,想来于此节很是有心得。今天若是想一鸣惊人,怕是会有点难度了!不过他生来的骄傲性子,万万不肯在人前失了面子,当下点头:“就依大人。” 这等之役,总督府的听差早就很熟练了,除了多备纸笔以外,另外端来一个高脚铜盘,上面有个小小磁花瓶,插香一支,离顶端寸许,用丝线系一枚铜钱。此是仿击缽催诗的遗意,一命了题,立即燃香,烧到系钱之处,线断钱落,铿然作响,恰如钟声,所以名为诗钟。 “请大人命题吧!”唐增义将一盒象牙诗韵牌捧到陆建瀛面前。 “主随客便,今日文会,请彭兄命题。” 彭蕴章也不客气,随手抽开一屉,拈一块韵牌来看,“蛟!”便又说:“一平一仄好了!”拉开‘去’声那一屉,又拈一块看着说:“断!” “大人这两个字拈得很好。”张芾在一边凑趣:“蛟断二字很响,今天必有好句。” 命题由彭蕴章来做,旁的事情自然不好再一力决断,微笑着望向刘炳章:“刘兄,你看用几唱?” “七言诗第五字谓之诗眼,不过既是一平一仄,用在可平可仄的第五字,似乎可惜了,不如用四唱。几位大人意下如何?” “好!刘兄命题自有权衡,说四唱就是四唱。” 陆建瀛身为主人,不能呆坐着,略略提高了声音说:“蛟断四唱,每位限作两联。我有小小彩物,聊佐清兴!”说着,向贴身跟班招一招手,随即捧来一个锦盒,揭开盒子,放在铜盘前面。大家都走近来看,见是一枚通体碧绿的翡翠钱,上镌’多文为富‘四字。玲珑雅致,是极好的一样珍玩,都有爱不忍释之意。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张芾挥着手说:“诸位请构思吧!”说完,他吹旺了吸水烟用的纸煤儿,亲手去燃着了香。火大香燥,一下子便烧了一截,交卷之限就更迫促了。 片刻之后,只听得刘炳章朗然高吟:“斩虎除蛟三害去,房谋杜断两心同。” 彭蕴章正在凝神细思,闻言慨叹一声:“人言刘仲良捷才天下无双,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 “果然好!”陆建瀛呵呵轻笑着,毫不掩饰他受了恭维的愉悦之情。 宴席前宾主尽欢,散席之后,陆建瀛安排听差请彭蕴章去休息,自己却把刘炳章留了下来,看得出来,有很多话要和他做一番秉烛夜谈。听差奉上茶水,端来果盘,又为二人点上烟,这才退了出去。 宾主两个人如神仙一般的吸饱了一袋烟,陆建瀛这才笑呵呵的说道:“听闻周芝台戒烟之事了吗?” 刘炳章点头微笑:“周芝台克己奉公,一至如斯,实在令人敬佩。” 话中说着敬佩,脸上那番不以为然的神情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陆建瀛看在眼里,笑在脸上:“也难为了他。不瞒小兄,老夫也久有戒断之意,奈何却做不来他这般的硬气。” “大人未必没有周大人那般的硬气,只是不在其位罢了。” 陆建瀛深有同感的点点头:“是啊,是啊。不在其位,也就不谋其政了。”这样的说话总是要点到即止,毋需深究,他把刘炳章留下,也并非为了月旦人物:“刘兄大才,建瀛早已知之,此番于鄂省查禁私盐,不但是上蒙帝宠,更且为朝廷,百姓谋福之举,说来,实在是令人敬佩啊。” 刘炳章一笑,没有说话。他知道陆建瀛还有言下之意。果然,陆建瀛叹息一声:“只是,刘兄,这一次请你留下来,是有一件事想请借刘兄大才,为我借箸代筹一番的。” “大人何出此言?但有学生可一效犬马之处,请大人明示就是。” “说起来不值一哂。”陆建瀛面上是那种很蹉跎的神色,心里的话总有些不好出口:“上一年,陆某不揣冒昧,进言皇上,不但未曾得咎,皇上还天语嘉奖,命我在两江试行新政。老夫也想一继陶文毅公前武,将这盐漕新政在两江大力推行,只是,又生恐朝廷旨意朝令夕改,老夫一人获罪也就罢了,这万千努力化作流水,想来真是令人心中忧虑。” “大人过虑了。大人可知,如同当年的陶文毅公在两江试行新政,其中最碍难之处在何处吗?” “当然是朝中重臣,外间督抚,差官等,处处掣肘所致?” 刘炳章大摇其头:“非也!非也!”他大声说道:“便是有人从中阻挡新政之事,只要皇上有心振作,一力推行,便是偶有阻碍,也万万难挡新政颁行天下。怕只怕,圣心有改弦更张之意,则功亏一篑,就在不远了。” “你是说?” “这正是刘某要向大人进言的:大人上的折子中有请求缓行的话,却为皇上批驳,正说明皇上于新政全无半分退缩之意。” 一番话真让听者有探骊得珠之感,陆建瀛抚掌而笑:“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第121节 万园之园 入圆明园南门,大宫门五楹,门前左右有朝房各五楹,其东分别是:宗人府、内阁、吏部、礼部、兵部、都察院、理藩院、翰林院、詹事府、国子监,銮仪卫、东四旗各衙门值房。东夹道为银库,再东北是南书房,东南是档案房。 西向分别是:户部、刑部、工部、钦天监、内务府、光禄寺、通政司、大理寺、鸿胪寺、太常寺、太仆寺、御书处、上驷院、武备院、西四旗各衙门值房、西夹道西南为造办处,向南是药房。进大宫门为贤良门五楹,门前有石桥,桥的东西两侧各有值房,西南为茶膳房,再西是繙书房;东南是清茶房,军机处。 过贤良门就是正大光明殿,先皇梓宫厝停于此,自然不能作为办公治事之所,皇帝便选择九州清晏作为朝会之地,平时,则是在正大光明殿旁的勤政殿召见臣工。 勤政殿匾额是世宗手书:勤政亲贤。门前有联:知治凛惟艰,修和九叙;大猷怀用又,董正六官。后楹额同样是世宗手书的:为君难,照例有联:懋勤特喜书无逸,揽胜还思赋有卷。殿中宝座的后面有屏风,上面书有御书《无逸》一篇,后楹东壁陈御制《守成难》一篇,西壁陈御制《为君难》跋(其文略去)。 皇帝移驾园子中已经有几天了。在这里照旧办公,而且不像在城中那般的有很多琐碎的仪制要遵守,更让年轻的皇帝觉得心情开朗,谈完了正经事,他问道:“彭蕴章进京了,是吗?” “是。回皇上话,彭大人已经在内阁值房等待,待到皇上宣召,就可以陛见了。” “先等一等吧。等我们见完面,朕再好好的见见他。”皇帝悠然一笑,眼睛望着下跪的几个人,慢吞吞,似乎在唠家常一般的说道:“有些事啊,你们知道,朕也知道,不去过问是因为朕觉得没有必要。军机处是我朝第一等重要的所在,厕身其中者,名位贵重毋庸多说。更且是政令所处之地,中外观瞻之所。你们几个人在共事的时候,还是要做到和衷共济,不要以地方为畛域,分得那么清楚。也免得日后闹出笑话,惹人非议,明白吗?” 祈隽藻第一个冒出汗来,皇上的意思很清楚:他已经注意到了军机处中逐渐壁垒分明的两派之争,今天说这样的话只能算是敲打几句,若还是照旧党争不止的话,只怕下一次再谈起来,就不会是这般的和煦了。 想到这里,老人赶忙向上叩头:“皇上一语,老臣惶悚无地!总是臣等于处事之时大有荒疏之处,请皇上责罚。” “既然你已经认识到有荒疏之处,还责罚什么?朕也不过是说说,有则改之嘛。今后我们君臣彼此共勉也就是了。” “是。” “就这样,你们跪安吧。” 军机处的几个人退出去,皇帝又见了几个人,这才轮到彭蕴章觐见。他还是在新君登基之后第一次朝见,在殿中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领工部尚书衔,督理福建学政,臣彭蕴章,恭请皇上万福金安。” 君臣两个第一次见面,皇帝也很是保持着恭敬的坐姿,一直到他行礼完毕,这才点点头:“起来说话。” “是。” “彭蕴章,你今年多大年岁?” “回皇上话,老臣虚度58春。” “看你的身体还好吗?” “多承皇上垂念,老臣粗体尚称顽健。” “……………………” 外臣进京,或者调任陛见,或者内用,总要有一番答对。当然,君臣之间的这种‘寒暄’也会因人、因地而繁简不同。例如周祖培奉旨出京办差那样的,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当然就不必说那么多的闲话;而彭蕴章却是第一次见,自然要有好一番的问答。问话无非就是诸如行程如何,省内稼穑丰歉,民生疾苦,以及起居是否安适之类的,絮絮不休,说了好大一会儿。 彭蕴章第一次面圣,心中很是惴惴,听皇上温语相询,很快的放下心来,把在省内任职和多年来所见所闻捡皇帝问到的说了几句。 “朕看过你当年给皇考上的奏章,其中警句还记得:‘沿途委员及漕运衙门、仓场花户皆有费,欲减旗丁帮费,宜探本穷源。又州县办漕,应令督抚察其洁己爱民者,每岁酌保一二员……’不但是皇考心中为你这番诤言谠论击节赞赏,便是朕,也从中参详到彭蕴章实乃是国之干才啊。” “臣不敢当。臣不过是微末之才,于正事却全无建树,偶有条陈,也难抵先皇捡拔之恩。”说到这里,老人真的动了情,声音也变得呜咽起来:“先皇弃天下而去,臣在福州,想及先皇对臣……” 皇帝好言抚慰了几句,这才说道:“这一次招你内用,命你进军机处,一来呢,你不论能力,德行,朕都是信得过的;二来呢,军机处也确实需要像你这样的诤臣。你刚刚回京,很多事情还不是很清楚。朕这个人很简单,只要是于国有利,于百姓有利的,便可以放手去做,万事有朕做主。” “是!皇上心怀百姓福祉,臣在福建的时候也曾知晓,同僚相聚的时候都说,皇上是我朝继列祖列宗之后又一明君。” “有些时候啊,朝廷很多重臣,因为没有很多像你这般有外务的经验,做起事来,也就难逃闭门造车之讥。在这一点上,你要做出表率啊。” 彭蕴章心中一动,想到前月和许乃钊在福建的说话,当时自己以‘难得进言’之词为疑惑,许乃钊便没有再说下去,这会儿突然明白了过来,一打马蹄袖,再一次跪倒下来:“臣今年58岁了,自感去日无多,这一次蒙皇上宠招,入值军机处内用,若是一定要忝居骥尾,以供几位大人驱走,想来皇上念及老臣微劳,总会成全微臣。然而臣从来不敢有这样的念头,就因为皇上亲自操劳,圣心睿虑,全在国富民强四个字上。臣稍有人心,焉敢有此偷闲的想法?” 皇帝难得的呲牙一乐,点了点头:“说得对,说得对。朕就是要用你这番‘不敢有偷闲之心的想法!’你这一次回来,把在省内所见详细的写一份折子,拿来给朕看。” “是!” “从福建返京,路上舟车劳顿,怕你也是很辛苦了。朕给你几天假,休息一下,然后再入朝当值。” 彭蕴章有心拒绝,看皇帝面露不耐之色,赶忙跪了下去:“是。臣领旨,谢恩。” 从勤政殿跪安而出,回到军机处值房,同僚相见,彼此又有一番热情,不用细说。 圆明园是从康熙年间开始修建,雍正,乾隆两朝更加大加更张,实在是海内第一名园。甘子义多次在后世的历史书中见过对这座皇家园林的描写文字,现在身临其境的走一遭方才知道,原来,所有的描绘文字,都不足以形容其富丽于万一! 出了勤政亲贤殿东首是飞云轩,右有阁,名静鉴(这个鉴字应该是繁体的),向北是怀清芬,再北是秀木佳荫,后转是生秋庭;静鉴阁东是芳碧丛,它的后面是保合太和殿,后面是富春楼,楼东是竹林轻响。 过勤政亲贤殿是正大光明殿,殿后有湖,就是前湖。湖正北面对着的是圆明园殿,殿后是奉三无私殿、九洲清宴殿,殿东就是著名的天地一家春,西面是乐安和,又西便是基福堂,堂前是露香斋,左面是茹古堂,松云楼,右面是函德书屋。 正大光明殿直面大湖,棼橑纷接,鳞瓦参差,渟宏荡漾之间,周围枝杈,纵横旁达,诸胜仿佛浔阳九旅,邹衍谓之:俾海周换为九州者九。大瀛海还于外,兹境若信造物施设! 富春楼之后是牡丹台,乾隆九年改名为镂月开云,又名纪恩堂,全以香楠为材搭建,上覆金、碧二色琉璃瓦,堂前有牡丹数百本,后列古松青青,还以杂莳奇葩,当暮春婉娩,首夏清和,最宜肃咏。 堂后有池一区,池西北为天然图画(不是字面的意思,四十景之一,就是叫这个名字),楼北是朗吟园,又北是竹辻楼,东面是五福堂;楼后是竹深荷净,东南是静知春事佳,又东渡河为苏堤春晓。 由五福堂渡河而北有山腹缭绕,里面是碧桐书院,其西面岩石上为云岑亭。碧桐书院西面是慈航普度,前殿南临后湖三楹,是供奉欢喜佛的道场,其北楼宇三楹,上奉观音大士,下供关圣帝君,东偏殿为龙王殿,祀圆明园昭福龙王。 慈航普度之西临湖有楼,名为上下天光。左右各有六方亭,后为平安院;上下天光西折而南过桥是杏花春馆,西北为听雨轩,轩西为杏花村,村南是涧壑余清;轩东为静水斋,西北为抑斋,又西北为翠微堂。 杏花春馆之西过碧澜桥为坦坦荡荡,三楹,前宇是素心堂,后宇为光风霁月,堂东北为知鱼亭,又东北为萃景斋,西北为双佳斋。 坦坦荡荡之南为茹古涵今,五楹南向,后方殿为韶景轩,轩前东为茂育斋,西为竹香斋,又北为静通斋。茹古涵今之南为长春居所,就是爱新觉罗?弘历旧时居所。 杏花春馆西北便是万方安和,这是圆明园中一处非常特殊的所在:整体的殿宇建造在池中,形状是一个巨大‘卍’字,四条旋臂拱卫中央居所,世宗皇帝帝生前就喜欢居住在这里,又清幽,又可以保证皇帝的安全 第122节 万几闲情 皇帝生母早丧,是由静皇贵妃博尔济吉特氏抚养长大的,和这位庶母的关系也很是亲近。不过皇帝和先皇的嫔妃见面,行迹上总是要疏远一些——特别是道光晚年所选的一些年纪很轻的嫔妃,更是如此——若是惹出什么事情来,可就真正是朝廷中的大丑闻、大笑话了。也因为这样的缘故,皇帝这一次移驾到园子中,只奉请静皇贵太妃同来,请她居住在五福堂,至于其他的先皇嫔妃,一概留在了城中。 用过午膳,皇帝乘轻步辇到五福堂,为太妃请午安,每天三次给太妃请安,已经成为了皇帝的惯例,太妃身前的内侍和宫婢远远的看见步辇走近,在堂门口的青石板路上跪倒接驾:“给万岁爷请安。” “起来吧。太妃她老人家在里面吗?” “回万岁爷的话,在的。太妃她老人家估摸着皇上要来了,命奴才们在此接驾呢。” “你倒是生了一张巧嘴儿。”年轻的皇帝轻笑几声:“除了太妃,还有谁在啊?” “回皇上话,祯主子,兰主子,还有六王爷,六福晋,还有是和承恩公的侧福晋在,都在陪太妃她老人家说话儿呢!” 皇帝向里面走去的脚步停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的举步走进了厅中。南向的正厅中一片明亮耀眼的阳光,静皇贵太妃安坐在安乐椅上,怀中抱着咿啊大叫,精神头十足的嫡孙,正在笑呵呵的向这边看来。老人的身后站着几个人,都是府中负责照顾孩子的精奇嬷嬷。坐在她身边的是祯嫔钮钴禄氏,兰常在叶赫那拉氏,恭亲王夫妇,还有一个他不认识的命妇打扮的女子。听见说话声,除了太妃,其他人都站了起来:“臣弟(奴才),给皇上请安。” “大规矩都免了吧。”皇帝随意的摆摆手,止住了众人行礼的举动,自己趋前几步,“给太妃请安。” “起来,起来。”静皇贵太妃博尔济吉特氏虚扶了一下:“还不快点给皇帝搬绣墩来?” “都坐,都坐吧。这不是在朝堂,用不到那么蛇蛇蝎蝎的。” “我们娘儿几个正在说话,可巧皇帝就来了。”太妃轻笑着吩咐:“还不给主子爷倒茶来?” 几个人重新落座,皇帝周围扫了一圈:“你们,也来了?” 他问到的祯嫔和兰常在各自站了起来:“奴才和妹妹在宫中呆着无事,就来给太妃她老人家请安了。” “做得对。朕有时候不能经常过来,老人家这里,你们带我尽一尽孝心总是好的。” “是,奴才记下了。” 御驾到来,奕訢等人自然就只能站在一旁。这一次奕訢携福晋进园子,一来是抱着已经命名的嫡子给祖母享一番含饴弄孙之乐;二来,奕訢自从今年三月间被皇帝发回到上书房读书,心中总想和皇帝见上一面,自呈乌私之忱。 清朝宫规整肃,后妃与外臣隔绝一方,虽至亲骨肉也难得相见,一般只是在‘三大节’的时候,大臣在慈宁宫外请安、朝贺,却并无接见之礼。不过移驾到圆明园中,这方面的要求就不是特别严格了。 “太妃可用过午膳了吗?” “用过了,用过了。”太妃满面带笑的点点头:“皇帝呢?也用过了吗?” “是!我也已经用过了。”皇帝轻笑着望向太妃怀中的婴儿:“太妃,我来抱抱他吧?” 太妃含笑点头,把孩子交给身后的嬷嬷,抱到皇帝身前:“唔,还记得我吗?”皇帝的眼神中满是爱怜之色,伸出手逗弄着婴儿红嘟嘟的脸蛋儿:“看样子是不记得了。喂?你不会真的不记得了吧?” 年轻的皇帝居然会这样说话,让周围的人都愣住了。“嘻嘻!”身边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轻笑,笑声一过,她赶忙跪了下来:“奴才失仪!” 皇帝转脸看过去,正是坐在恭王福晋身边的那个宫装命妇:“你是?” “皇上,这位是和承恩公的侧福晋,进宫来给太妃请安的。” 皇帝想了一下,才明白来的人是谁:和承恩公是指和世泰,嘉庆十八年封的爵位,他是道光二十九年薨逝的孝和睿皇太后的亲弟弟,姓钮钴禄氏。 嘉庆帝死在热河避暑山庄,当时的事情非常麻烦,几乎引起一场极大的政潮!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嘉庆帝巡狩热河,七月二十四日到了目的地,当天就觉得不舒服,七月二十五日凌晨骤然薨逝(现在看来,大约是心脏或者脑部的突发病患)。皇帝从感觉不舒服到晏驾,只有两天的时间,临死前没有留下任何的只言片语,弄得随扈的大臣一片慌乱。而且更要命的是,盛放万千至重的传位诏书的鐍匣并没有放在紫禁城正大光明殿的匾额之后,而是交由一个嘉庆帝最信任的太监掌管。这个太监跟随在嘉庆帝身边多年,偏生这一次随皇帝巡狩,病在了半路上。 旻宁(就是道光帝)是皇次子,同时也是在世的皇长子,一面命人取来鐍匣,一边命人回北京报丧。这中间就出现了一种非常糟糕的状况:旻宁是嘉庆帝元妃喜他腊氏所生,早已经亡故,而现在的皇后是钮钴禄氏。她的亲生儿子就是皇三子绵恺和皇四子绵恞,绵恺就罢了,绵恞却是很得嘉庆帝喜爱的一个皇子。 若是钮钴禄氏真的有心让自己的亲生儿子继位的话,旻宁身在热河,虽然有大行皇帝遗诏和随扈的军机大臣辅佐,两下里为皇位争抢起来,绝对是可以动摇国本的大事! 不过皇后钮钴禄氏真正是女中豪杰。在没有接到大行皇帝遗诏的前提下,她先一步下发了懿旨。内容是这样的:皇次子仁孝聪睿,英武端醇,现随行在,自当上膺付托,抚驭黎元,但恐仓促之中,大行皇帝未及明喻,而皇次子秉性谦冲,素所深知,为此特降懿旨,传喻留京大臣驰寄皇次子,即正尊位,以慰大行皇帝在天之灵,以顺天下臣民之望。 这样一份事先抢占了制高点的懿旨,把那些有心通过推举皇四子继位的大臣的心头热火全都浇灭了!待到旻宁扶榇返京,有了这样的缘故,对这位庶母三十年如一日,晨昏定省,孝顺得不得了,了不得。直到道光二十九年十二月,皇太后薨逝,道光帝一来是因为年老体衰,二来是因为悲伤过度,也一瞑不视了。 道光帝不但对这位庶母孝敬有加,对她的家人也是一再提拔,年节赏赍也从来是第一份的。和世泰和他的这个女中豪杰的姐姐完全不能相比,虽然道光帝念及前情,给了他‘紫禁城骑马’的殊恩,但是和世泰自家知道自家事,百无一用之人,也不上朝,每年干领一份俸享,在府中吃酒作乐。在辈分上来说,他算是道光帝的舅舅,不过两个人的年纪相差很少,今年也已经有六十五岁了。而跪在皇帝面前的,就是他的侧福晋。 “起来吧。”皇帝把婴儿递还给恭王福晋,凝神仔细的打量着下跪的女子:承恩公的这位侧福晋生得极美,却不是那种让人觉得高不可攀的美,而是让人一见,就容易生出亲近之心的甜媚,让年轻的天子心中一动,有点羞涩,有点畏缩,又有点好奇的侧过眼眸,嘴里问了一句:“你,是和公爷的侧福晋?” “是!奴才金佳氏,恭请皇上万福金安。”姓金佳氏的女子跪在地上,声音中也是一片甜腻腻的:“奴才君前失仪,请皇上责罚。” 皇帝没有理她的话,自顾自的又问了一句:“你是汉人?还是满人?” “回皇上话,奴才本是汉人,入府于归之后,蒙老爷恩典,给奴才抬了旗。” “哦,你起来说话。” 佳氏答应一声,顺势欲起。也是该当有事,她穿着旗袍,脚下踩着花盆底,又跪了好大一会儿,双腿酸麻,起身之际一个站立不稳,竟然扑到了皇帝的怀里! 事起肘腋,皇帝下意识的双臂前伸,将个软玉温香的躯体抱了满怀!“啊!”五福堂中众人全都愣住了。 只是片刻之间,在年轻的皇帝心中却觉得过了很久似的,鼻管中冲入一阵甜香,让人觉得心中怦怦直跳,温热的躯体带着丝丝颤抖,她在害怕吗? 就在这一瞬间,金佳氏赶忙挣脱开皇帝的怀抱,带着哭腔跪了下去:“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请皇上责罚。” 皇帝的心中有三分恼怒,却有七分不舍!眼睛在周围扫了一圈,奕訢夫妇,太妃,祯嫔,兰常在,还有太妃身边的内侍,宫婢,负责照料,抚养孩子的嬷嬷们,都瞪眼张口,一副呆若木鸡的可笑景况,“算了!古人尚有‘嫂溺援之以手’的训言,你也不是故意冲撞,嗯……起来吧,你,起来说话。”几句话说得凌乱不堪,和他平时谈笑自若大异其趣,可见心中也是一片慌乱。 这一次,有人过来扶持,将金佳氏搀扶了起来。女子眼眸中带着晶莹的泪花,向皇帝梭了一眼,偏巧,皇帝也正在向她看来,二人目光相碰触,都赶忙避开了 第123节 英使南来(1) 四月初八浴佛节,寓意是江南进到了初夏梅雨季节,连菩萨也给热得要洗澡了。京中当然未必有那么热,不过浴佛节却是流传了下来:礼部提前请旨,将大内所存的蜂蜜,加上诸王贡献的蜂蜜倒在一个硕大的黄磁浴池内,加清水搅匀,然后从坤宁宫请出佛亭,放置在浴池中,洗净之后,下面放上新的棉垫座,安放其上,仍旧请回到坤宁宫。 坤宁宫本来是皇后居所,不过清行‘祀于寝’的古制,紫禁城中旁的殿阁一照前朝,只有一个坤宁宫是例外。坤宁宫的正殿,就仿佛缸瓦市‘砂锅居’的厨房,每天都要煮两头猪。这里不但是厨房,而且还是宰牲口的屠场。 一进门便是一张包铁皮的大木案,地上铺着承受血污的油布,桌后就是一个‘坎’字型的一个长方形深坑,坑中砌着大灶,灶上两口特大号儿的铁锅,每口锅都可煮一整头猪!锅中的汤,自砌灶以来,就未曾换过,还保存着两百多年前的余味。 无分晴雨寒暑,每天半夜必有一辆青布围得极严的骡车,停在东华门外。宫门一开,首先进来的就是这辆车,到了坤宁宫前,卸下两头猪来,经过一番仪式,杀猪拔毛、洗剥干净,放在那两口老汤锅中去煮,只加香料不加盐,煮熟了祭神。除非是二月初一,赐王公大臣吃肉,在平常日子,这些福胙照例归乾清门侍卫享受。 因为这样的缘故,坤宁宫除了冲龄天子即位之后,要以天子之尊迎娶皇后——迎娶之后的第一晚是在坤宁宫休息——之外,其他的时候,都是不住人的——也住不了人——只用来作为祭祀之用。 本来这等祭祀的行礼都应该是帝后亲临,不过时间流逝,这些都成了虚文,除了大祭之外,都是由太监奉行故事,执事太监分为司香,司俎,司祝,杀猪就是司俎的职司。 孙瑞珍完成了浴佛的步骤,回园子交旨,正好,皇帝今天为英人进京之事在九洲清宴叫大起,内阁,军机,御前大臣六部堂官悉数到齐:“两广总督徐广缙上折子说,英夷已于三月二十日乘船北上投递公文,为上一年之事赴津商讨。想来不日即可抵津。今儿个叫大起,我们君臣几个议一议这件事。你们看,应该派谁去天津?” “上一年朝廷派礼尚,户部曾大人,督察院沈大人赴江宁办差,很是妥帖。臣以为,应当还派这三人前往。想来定能完成使命,以解圣上忧烦。” “他们三个人上一年的差事做得不错。不过,曾国藩在户部的差事很繁重,沈淮嘛,朕知道他前一阵子闹了一场大病,若是再让他这样的奔波劳累,心中很是不忍。还是另外选派旁的人吧。而且朕想,这一次招英夷进京,事关重大,看两广和两江上的折子,这一次是从英国本土派来的外相巴麦尊的特别助理奥尔德?伯明翰勋爵领衔,会同上一年来江宁的文翰,阿利图等人。可见英人于这一次的会商还是很重视哩!” 皇帝端起御案上的康熙五彩明黄盖碗茶杯,打开来喝了一口,这才继续了下去:“英人此次来,除了一些琐碎之事都要事先与之沟通过之外,怕还又会有一番口舌之争,所以朕想,找一个年级轻一点的去。你们说呢?” 众人互相看了看,殿中一片宁静。再也没有一个人搭腔。 皇帝的心思瞒不过朝中众人。上一次孙瑞珍等人出京办差,有传闻说,皇帝在临行之前给了曾国藩密旨,准许他在双方为礼法纠结,势不可解的时候便宜行事。不过这件事只是人云亦云,这份旨意从来没有归档,当时也没有看见曾国藩拿出这样的一封手谕,很多人就抱有怀疑的态度。 此番英夷再来,京中那些开口‘人心”闭口‘义理’的卫道之士们,都知道皇上是铁了心要让英夷进京,心中都认为此举很是不妥,只不过事涉天子,不敢过多的妄言。 旁的人不敢陈言,杜受田身为帝师,却是有话要说的:“皇上,老臣有话要说。” 杜受田在新君登基之后,加了文华殿大学士的头衔,不过皇帝知道他一生都做的是教化之事,于政务,尤其是对自己要推行的新政从来都是不大通、更不以为然的。便让他和卓秉恬一般,做了上书房的总师傅,或者就是外放,例如上一年命他出京去探查山东、河南的河道、水利工程。就是怕他在自己的面前讲什么‘圣人之道”什么‘敬天法祖’之类的话,弄得自己下不来台。 老人对皇帝的这种内心已有成议的决断也是颇有微词。自从皇帝登基之后,偶有召见,皇帝问及政务也更多的是像是在询问军机处的口吻,而不是当年那种商榷语气。让他陈述意见,很是带着一些考问的意味,这就让他不得不很慎重的回答,因为一句话的出入,立刻就会有影响,如果与军机处的意见相反,就会引起很大的误会。以为他是以帝师的地位,在不该奏陈政务的场合侵夺军机处的权柄,倘或有这样的情形,必遭大忌。这是杜受田极力避免的。 还好的是,师弟两个见面的机会很少,更多的是放他的外任,免去了他左右为难,无所适从之感。 这一次难得的越众而出,皇帝不能阻拦,苦笑着点点头:“杜师傅有话请说,起来说话。” “多谢皇上。”杜受田慢悠悠的从丹陛下爬起身来,说道:“皇上,臣自上年返京以来,欣见皇上从政以来推行新政,盐漕二政皆为利国利民之方,九州黎庶无不为我皇上英明神武而欢喜莫名。只是,邀请英夷进京之事,臣深以为不可!” “是吗?”皇帝的脸上照旧带着笑容,语气却并不像刚才那般和煦了:“为什么不可?” “《礼记》有载:为人臣者无外交,不敢贰君,又有《毂梁传》有云:大夫无境外之交,束修之馈!”杜受田继续说道:“英人性情反复狡猾,先帝年间为鸦片之利受损竟然以武手机看力相迫,纯为彼邦不通教化、不识典章之故。是而臣以为,当派遣有司,晓谕规劝英使,令其挂帆南驶,自回便了。” “杜师傅的话朕不明白。你说英人性情反复,可有实据?”X 第124节 英使南来(2) “是。英人上一年在江宁会商之时说过,当于本年六月间北上,而现在不过四月,……” “杜师傅,您不知道,英人与我天朝的计时是不一样的。他们用的是阳历,而我们用的是阴历。若是按照他们的算法说起来,今天也已经是五月初,在路上耽搁几天,到天津的时候,大约也就到六月间了。这,应该算不上是性情狡猾吧?” 皇帝给他大约的解释了几句,又说;“至于您刚才说到的,鸦片之事,朕正想在这一次英使觐见的时候彻底断绝鸦片进口。朕知道,从先皇季年起,鸦片流入我国日益增多……” 说到这里,皇帝摇摇头,自觉把话题扯远,便止住了:“朕想说的是,英人也不是完全的蛮夷,反倒是一些技术,一些手段很可以为我所用。朕记得有个叫魏源,写过一本《海国图志》,其中有‘师夷长技以制夷’的话,杜师傅可知道?” “皇上,夷人自来便是以奇技淫巧而取胜,彼等有这样的技术,原也不足为奇。只是,臣以为,和夷人进行交涉,当以我天朝上国体统为重,万万不可学用彼等奇技淫巧,以为天下人耻笑啊!” “放、肆!”皇帝终于忍不住了,“奇技淫巧?你只知道奇技淫巧,却不知道就是这样在你口中不值一提的奇技淫巧打败了我天朝五千年的体统!鸦片战争一场失利,盖为我大清科学落后之试验,为我中华无世界知识之试验,为我满洲勋贵无一成才之试验,二百年控制汉族之威风,扫地已尽!而对方凭借的,只不过是你所谓的奇技淫巧四个字而已!” 一时急怒之下,皇帝有点口不择言的把这番话说出口,也觉得有点过分,殿中突然变得一片平静,谁也不愿意、不敢第一个出声。 “杜师傅,朕知道你忠心为国,更敬你是先帝特别赏识的老臣。只是,此番英人进城之举,……”皇帝长叹了一声,语调也比方才放得平缓了许多,他说:“这九洲清宴殿中有高宗皇帝手书的圣祖仁皇帝圣谕:‘……政令之设必当远虑深谋,以防后悔,周详筹度计及长久,不可为近名邀利之举,不可用一己偏执之见。……’又有世宗皇帝圣训言:‘勿宽勿柔,勿过严猛……诚心友爱,休戚相关。’” “这等先皇默诵念叨的圣训之言,朕当年在上书房的时候,也曾经在杜师傅的教诲下深有领会。每每思及前代圣君所言,心中常自反省,深恐朕之德行,不能比先皇德政于万一。”长篇大论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以沉静的眼光环视每一个大臣,令人有不怒而威之感,配合着他刚才那些话,不由得都惴惴然,不知他有什么责备的话要说。 “现在外间有很多人在说话,说得什么,朕也知道,也无意追究这些人。朕知道,这些人虽都是为国谠论,却也难免因隔阂之故,怕是连隔靴搔痒的作用都起不到。本来,在这件事上,朕满可以乾纲独断,只是臣民忠君之心,拳拳至意,朕才把这件事摆到案头,开诚布公,由我等君臣共商国是。” “……若说现今的朝堂,如雍乾盛世,海内富足,可以闭关自守,封桩库不提,户部就经常有三四千万两的银子存在库里,也不用什么洋税、关税,各路的军费也不必发愁,若是夷人不肯就范,我天朝大可以不与彼邦往来。如果是这样的话,不用你们说,朕就第一时间把英夷提出进城的公文扔到金水河里去!” “君忧臣辱,臣等不能上抒睿忧,请皇上责罚。” “哎!你们都起来。”年轻的皇帝胡乱的一摆手,让众人都站了起来。他又说:“杜师傅,局外人不谅,你是局内人,应该深知其中甘苦吧?你说,如今的形式,可有一于此的吗?” 这本来是无需问得的,不过皇帝发问,明知其故也不得不恭恭敬敬的回答:“没有。” 孙瑞珍唱名而入,正好,皇帝说到最后几句话:“那不就是了。”他说:“杜师傅,你是先皇为朕挑选的师傅,总要体谅朕的苦衷才是的啊!” 摆摆手,示意杜受田站在一边:“哦,礼尚回来了?” “是!臣恭请皇上圣安。” “起来吧。我们正在议事。英夷前来的事情,想必你也知道了?” “是,臣知道。”孙瑞珍说:“臣以为,皇上上年有旨,准予英人到大沽口外海停泊,向有司投递文书,今日英人前来,我天朝自当话复前言,派人到天津,与英人接洽。就进城之后行礼一节,与英人交涉。” “这件事朕刚才和大家已经商议过了,你身为礼尚,又是兼着理藩院的差事,和英人上一次的交涉你做得不错,这一次,还得是由你辛苦一趟啊。” “是。臣身为礼尚,与英人交涉,本是分内之责,臣也当与同僚互相砥砺,使事无扦格,上可抒睿忧,下可使各方妥当。”孙瑞珍撩起袍服跪了下来,声音中满是疲倦之意:“只不过臣素性拘迂,洋务也很不熟悉,此番赴大沽口与英人磋商一事,还请皇上另选贤能,……” 皇帝呆了半晌,迷惑的眨眨眼:“上一次你去江宁,不是做得挺好的吗?这一次怎么又不愿意去了呢?” “臣并非不愿意去,只是臣性子憨直,生恐与英人相会之时,过于莽切,于正事全无裨益,伤了皇上识人之明。” 皇帝的火气猛的升腾而起!刚才和杜受田的一番话说得他舌焦唇敝,想不到孙瑞珍居然在自己面前请辞差事?用手随意的在下面一指:“你们也都听见他的话了,你们说说。” 祈隽藻等人听得清清楚楚,心中很是觉得好笑。不过他身为理学大家,心中深以孙瑞珍的话为然,也就不好对孙瑞珍请辞的话有什么表示。不过,周祖培却不是这样想。左右看看,见无人应答,他越众而出,慢条斯理的说道:“回皇上话,臣以为此番办差,原是借重孙大人的老成宿望,为后辈倡导,做出一个上下一心,对英人入城以礼相待的样子来。孙大人是朝廷重臣,一些和英人交涉的细节正要他决大疑、定大策。除非孙大人觉得请英人进城压根儿就不该商讨!不然,说什么也不应辞这个差使!” 第125节 英使南来(3) 孙瑞珍心中又羞又恨!请英人进城是皇帝圣心默定了的,自己身为臣下,怎么能说一句:‘不应该商讨’的话来?他很知道周祖培是为上一次季何二人功掉他的差事的事情做报复,自己不过是替罪羔羊而已,偏生自己由不好做自辩之言,跪在那里,心里无限的难过。 曾国藩站在班列之中,心中很是为孙瑞珍觉得悲凉:讲理学讲到孙瑞珍这个样子,实在泄气!程、朱也好,陆、王也好,都有一班亲炙弟子,翼卫师门,而孙瑞珍讲理学讲成一个孤家寡人,那些平时满口夷夏之别、义利之辨的卫道之士,起先怂恿他披挂上阵,等到看见周祖培凌厉无前的气势,孙瑞珍要落下风,一个个都躲在旁边看笑话! 倘或孙瑞珍的周围,有一两个元祐、东林中人,早已上言申救,何致于会落入这样一个进退两难的窘境?看来党羽还是要紧!不过讲学只是一个门面,要固结党羽非有权不可。 他正在琢磨,皇帝已经摆手制止了几个人的争吵,当众点将了:“曾国藩?” “臣在。” “他们的话你也听见了,你怎么说?” 曾国藩暗中咧了下嘴巴,出班列跪倒:“回皇上话,臣以为,若是孙大人身体真有不适之处,皇上自会体谅其年老体衰,免去他一番舟车劳顿之苦。” “此事嘛,再看吧。”皇帝一摆手,示意曾国藩重新入列:“朕有点累了,此事容我想一想,然后再说。”伸手挠挠头顶的月亮门,无奈的一笑:“真正是言不及义,不知所谓。都退了吧!” 朝会不欢而散,皇帝的心情自然不会很好。想来也难怪大臣们就此事喋喋不休:五千年君臣大防,偏生到了自己这里,就有不跪之臣! 他现在有点明白当年的咸丰皇帝为什么会因为联军在大沽口大获全胜,僧格林沁退守通州之后立刻便乘舆北幸了。他一方面是真的害怕夷人;咸丰的性格偏向阴柔,虽有识人之明,却无英武之气。心中对这些人很是畏惧,甚至想到那些红眉毛,绿眼睛的夷人都会害怕;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了行礼细微之处,不能一展帝皇威风,将来无颜见列祖列宗! 说起来,英法联军内犯,也不过是为‘利’之一字,既无亡清之心,更无亡清之能。只不过是因为礼法相束缚,生恐为见面行礼之事蒙羞,将来无颜见列祖列宗——这也更是在在证明了到了咸丰十年,朝中尚无通晓外务之人——即使有,也不为皇帝、朝廷所用。终于使这样的一场癣疥之疾,到最后弄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胡乱的想着,皇帝把象牙包银的筷子放到一边,略显苦恼的捏捏鼻梁:“等一会儿,让南书房的蔡念慈和冯培元到镂月开云见朕。还有,让曾国藩和文祥也过来。” “喳。” 用过午膳,他休息了一会儿,听百宝格中的自鸣钟打过一声响,这才吩咐起驾。一路听着鸟儿啁啾,闻着花香怡人,年轻人的心情逐渐好转了一点。到了纪恩堂门口,听到内侍传旨的几个人已经等在那里了,见御驾近了,纷纷跪倒:“奴才(臣等),恭请圣安。” 步辇一直抬到堂门前才停下,皇帝笑意盈盈的迈步而下:“和朕进来吧。” 一行人缓步走进纪恩堂,这里是用楠木为材搭建而成,四月的天气里,阳光明媚,春光正好。微风徐来,殿阁中有淡淡的楠木的清香味道,闻在鼻管中,真有让人乐而忘忧之感:“四月里正是牡丹盛开的季节,朕让你们几个人过来,一来是说说话;二来,也和朕饱览一番这天香国色的景致。六福?” “奴才在。” “把窗户都打开。” 雕花的窗户被一一打开,阳光直射进来,殿阁中明亮了很多,缕缕光线之下,竟似是有万千金色的尘埃在飞舞:“朕刚才在来的路上,见这楼堂殿阁之前的牡丹花开得很是旺盛,偶得一首小诗。”皇帝很是沾沾自喜的一笑,走到书案前,拿起笔来,用他那一手在《麻姑仙坛记》上很下过功夫的一手瘦金体字记述了下来。 他的诗是这样写的:“云霞淹绮疏,檀麝散琳除;最可娱几暇,惟应对雨余。殿春绕富贵,陆地有芙蕖,名漏疑删孔,词雄想赋舒。徘徊共啸咏,俯仰验居诸,犹忆垂髫日,承恩此最初。” 写完之后,凝神细观,却又觉得文字很是肤浅,忍不住苦笑摇头,把笺纸递到几个人面前:“急就章,不过敷衍添注而已。” 皇帝可以有这等自谦之语,身为臣子的却万万不敢随声附和。正好相反,还要挖空了心思大拍皇上的马屁,文祥接过笺纸,在手中认真的看了一会儿,心中想,口中言道:“奴才不敢欺瞒主子,闲极无事的时候,奴才也好疏爬前朝列祖列宗典章墨迹。尤以高庙纯皇帝当年之事最为奴才追忆再三。” 文祥是满洲正红旗,姓瓜尔佳氏,字博川,号文山。道光二十五年进士,散馆之后现任詹事府詹事、内阁学士。是旗人中少见的能臣、干才。他为人很是稳重,全不似很多旗下大爷那般的放荡、跳脱。便是说起话来,也是不紧不慢,声调抑扬有致,很能把众人的精神吸引过来,这一次也是这样。听他话中似有深意,弄得众人凝神细听,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把话题转到高宗皇帝? 只听文祥慢条斯理的继续说道:“纯庙诗才如海,每每随口吟来之句,皆是妙至毫端,其时有汪文端公、于文襄公在军机时,以博闻强记,将圣言记录,名之为诗片。” 曾国藩猜到了文祥说这番话的用意。心中暗自佩服——。 今天三更。 第126节 前人颜色 文祥口中的汪文端公、于文襄公是指汪由敦和于敏中。后者前文说过,不赘。前者是乾隆早期很重要的一名朝臣,任职军机处时,除了述旨之外,还有一份很特殊的工作:就是诗片。所谓的诗片,是把皇上口中吟咏的诗句记录下来,加以整理、加工、润色的工作。 汪由敦是安徽人,寄籍浙江,雍正二年的翰林,是张廷玉的学生,因为有老师的助力,得以在‘军机大臣上行走”他之后是于敏中,也同样都是那种博闻强记,于诗词一道有着专才的大臣。 高宗腹笥极厚,诗才若海,而且瘾头极大,经常想起来就会做一首诗,有时候在和军机大臣见面的时候,也不忘记作诗。不过这样得出来的诗,难免会有不通之处,便需要到汪由敦和于敏中了,每每在皇帝吟诵一遍之后,便要记在脑中,下来之后认真誊写,把其中一些典故、出处舛误之处恭录在一旁,再一次呈报到御前,皇帝诏准之后,再行正式的记录下来。 不过在一开始的时候,这样的工作有个非常大的问题。大约是这样的:军机处刚刚成立的时候,是不像后来那样全体军机大臣一同觐见的,而只是招军机首辅到君前奏对,回来之后再把皇帝的旨意转达给其他人。 当时的军机处一个有六个人,分别是:鄂尔泰,张廷玉,讷亲,纳延泰和班第。表面上看起来是鄂尔泰领班,实际是讷亲。 军机大臣的排次首先论品秩,品秩相同论资格。讷亲袭祖父遏必隆的爵位果毅公,异姓封公,是为民公,算是超一品的朝臣。所以,每每于高宗面前奏答呈旨的,都是讷亲。 讷亲其人并无太多的实能,而且更主要的一点是,不知道他是年纪太大或者是怎么样,呈旨之后转述之时语句混乱,词不达意是常有之事,军机处其他人写旨之后呈报御前经常被发回重来,甚或一而再,再而三也事非罕见。弄得负责述旨、写旨的汪由敦苦不堪言。 试想一下,连口语转述的旨意都不能清楚的表达,皇帝口中言辞华丽的诗句,又如何记得下来?到后来,不但是汪由敦辛苦,连乾隆也觉得这件事有点不大对头。正好,傅恒内用,以皇后之弟的尊荣领衔军机,据说他以军机首辅见驾的第一天就进言:“奴才年纪渐长,记性不好,怕误了皇上的大事,请召军机大臣一体觐见。” 乾隆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便同意了。于是,从这时候开始,军机大臣同班觐见便成了传统。而汪由敦述旨的工作也料理得容易很多了。至于他的另外一份工作——诗片,也变得更加应对自如了。 今天文祥突然提到这两个人,不用问,他是在拿皇上比作当年的高宗皇帝了。果然,只听文祥继续说道:“据汪文端公所言,圣上所作之诗,每每契合杜工部‘晚节渐于诗律细’之言,诚乃大诗人必讲究‘制题”务期允当,一字不可更易之至理!奴才思及前贤,心向往之。今日得见皇上御笔,似乎也只有我皇上不但诗才可比拟先皇高庙,这份强记的功夫,更是高庙求之而不可得的呢!” 皇帝扑哧一笑,从内侍的手中把笺纸拿了回来,放在桌案上:“你这个文博川啊。” 文祥一席话说得曾国藩等人暗中佩服,这样一番话说得,真如同是大文章所言:凤头、猪肚、豹尾!起承转合之间居然没有半分雕琢,真亏了他是怎么想出来、说出来的? 年轻的皇帝面上的微笑逐渐收敛,在一边坐了下来:“今天叫大起的时候说的话,你们也知道了吧?” “是。奴才等知道。” “曾国藩,你怎么说?” “回皇上话,臣以为,杜大人所言,虽难免有失察之意,却也不失为谋国之言。” “哦?”皇帝很感兴趣似的翘起了二郎腿:“你说下去。” “是。臣以为,杜师傅两朝重臣,于忠君爱性一节,孝悌二字,可称毫发无憾。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曾国藩尽可能的放低了声音,讷讷的说了一句:“臣以为,杜师傅是训导皇弟皇子,成‘陶淑涵养之功’之臣!” 皇帝轻笑起来。他当然懂曾国藩话中的意思——。 这句话是乾隆元年的时候,皇帝给皇子选派师傅时的上谕,是这样说的:“谕张廷玉等,……皇子年齿虽幼,然陶淑涵养之功,必自幼龄始,卿等可殚心教导之,严有益而宽多损,将来皇子长成,自知之也。” 现在曾国藩用这样的话来劝解自己,无疑是在说,杜受田是很好的师傅的人选,仅此而已!这就是君臣相得之言了,所以他才会发笑,向站在一边的蔡念慈点点头:“听人说,曾国藩是厚道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是!” “臣不敢。” “你起来吧。”皇帝示意他站起来,转过头去望着文祥几个:“那,你认为此事当如何解决呢?嗳?你们,你们也都说说?英夷进城,可行不可行?” “奴才以为,皇上上一年与军机处几位大人说过的让英夷见识我朝‘宫殿井邑之繁丽,仓廪之富足充实,正是诗经所载四方之极地!……有益宣扬教化’之语。诚为嘉谟鸿猷,有益于国,不可易之‘玉论’!奴才想来,即或是现在的众人尚不能理解皇上圣意之奥妙,待到过上几年,自然会群情恰然,深知我皇上英明神武了。” 皇帝给文祥的话说得浑身舒坦,似乎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张开来似的,骄傲的翘起了嘴角。 第127节 天子多情(1) 走出纪恩堂,早有步辇准备停当,皇帝摆摆手,示意曾国藩等人先行跪安,自己也不蹬舆,就这样安步当车的在堂前绕着弯儿,入目满是紫白丁香,烂漫可爱,桃花灼灼,灿若云霞,白石花坛上的几本名种牡丹,将到盛开,尤其娇艳。刚才来的时候都没有注意到,不想花事已如此热闹了。眼看得花儿热闹,人儿悄悄,满眼芳菲,陡然挑动了年轻的皇帝心中的春意:“到铃子那里去。” “喳。” ‘玲子’是瑜常在费莫氏,闺名叫玉玲,论容貌冠绝**,皇帝叫她玲子,进园子之后,安排她住在竹深荷净,和住在静知春事佳的瑾常在阿鲁特氏毗邻而居,也是咸丰元年入选的秀女中蒙恩最多的两个。 其他的珍常在旺察氏和兰常在叶赫那拉氏或以年纪太小,或以其他的原因,皇帝很少临幸,叶赫那拉氏甚至还未曾识得男女之事,为宫中内侍视为咄咄怪事。 转过镂月开云的后面的天然图画就到了竹深荷净,皇帝没有让太监先行通传,挑起门帘,皇帝一步走进,楞了一下:只见瑜常在正背门坐在妆台前,她穿着玫瑰紫缎子的夹袄,月白软缎的撒脚裤,外罩一件专为梳头用的宝蓝宁绸长背心,身后头发,象玄色缎子似地,披到腰下,一名宫女拿着阔齿的牙梳在为她通发。她自己正抬起手,在轻轻梳理头发,夹袄的袖子落到肘弯,露出雪白一段手腕,腕上一只琉璃翠的镯子,绿得象一汪春水。 从镜子中看见皇帝突然出现在自己的房中,费莫氏慌忙站了起来,转身跪倒:“奴才,不知皇上驾临……” “免了。”皇帝饶有兴致的靠在妆台前的安乐椅上,轻笑着吩咐:“还不给你家主子梳头?” “啊婢羞红着脸蛋从地上爬起来,拿起手中的牙梳为她继续梳头。 皇帝坐在身边,目光中一片热切的望着,等到梳理完毕,费莫氏再一次盈盈拜倒:“奴才恭请皇上万福金安。” “起来吧。”皇帝伸出手去,拉起了她:“六福?” “奴才在。” “等一会儿着御膳房传膳,朕在这里用。” “喳。” 皇帝的每一个嫔妃都有属于自己的太监和宫婢,数量和仪制都有很详尽的则例规定。这些人除了负责嫔妃的生活起居,也会做一些杂役,例如生火做饭——嫔妃的则例,除了一些月例银子之外,还有固定数量的羊、牛、猪肉、青菜等物。其他诸如香火,蜡烛、引炭等物,也不必一一细表。 今天皇帝临时决定要在她这里用晚膳,自然轮不到她宫中的内侍伺候,旨意传来,御膳房大肆准备开来,很快的,由一队穿戴整齐的太监抬着餐桌,捧着食盒,从贤良门后的御膳房厨房,一路迤逦而过,进到竹深荷净。六福套上白布袖头,亲自动手摆设菜肴,等一切妥帖,方始来请皇帝和瑾常在入座。 皇帝不用提,费莫氏却还是第一次有荣幸和皇帝一起用膳,入殿一看,才领略到所谓‘天家富贵”说‘食前方丈”还是浅乎言之。摆设在两张大长方桌上的菜肴,起码也有五六十样,食具是一式朱红字细瓷的加盖海碗,或者直径近尺的大盘。盘碗中都有一块银牌,这是为了防毒而设,如果食物中下了毒,银牌一沾这些食物就会发黑。 除此以外,还有四张小膳桌,分别置放点心、小菜、火锅与粥膳。饭不准叫饭而叫‘膳”吃不准称吃而称‘进”所以吃饭叫‘进膳’。 在内侍的伺候下皇帝落坐,这边,六福低低的声音在瑜常在的耳边嘀咕了一句:“瑜主儿,快谢恩啊。” “啊!”费莫氏不敢怠慢,赶忙跪了下来:“奴才,谢主子爷赏!” “起来吧,来,到朕这边来。”皇帝笑呵呵的招招手,示意她坐到距离自己稍近一点的位置,向六福一摆手:“请万岁爷用膳,请瑜常在用膳。”六福接着便喊:“打碗盖!” 于是由御膳房的太监领头动手,四五个太监很快地将碗盖一起取下,放在一个大木盒中拿走。费莫氏蛮紧张在端坐在那里,宫女递上沉甸甸金镶牙筷,同时视皇帝眼光所到之处,报着菜名。 这样一种吃饭的方式,在费莫氏是梦想不到的。她总还是年轻人,在那么多人注视之下,真个举箸踌躇,食不下咽。而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又突然想到神庙上供的情形,又不免忍俊不禁,差一点笑出声来。 心中知道这是皇帝赏赐,不得不努力加餐,只是膳食实在太丰富了,就算浅尝辄止,也尝不到三分之一,便觉得胀饱无比,而进膳的时间,却整整花了一个钟头。 等内侍去过漱口水来,皇帝起身离座,在安乐椅上休息下来。他今天确实有点饿了,一顿饭进用得很觉得舒服,“皇上请上坐!”费莫氏过来请个安说。 上面就是炕床,躺下来还好,坐着就不及安乐椅那般的舒服了,皇帝便即笑道:“就这儿很好。你倒碗茶喝!” 皇帝到那里都带着专用的茶具,当初防微杜渐,恐怕有人下毒,所以派专人伺候,久而久之,形成规制,太监宫女无不清楚。因此六福便待传谕‘进茶”却为皇帝拦住了。 “别叫他们!”皇帝对那肃手站立一边的宫女说,“把你们主子喝的茶,倒一碗给朕喝!” “奴才喝的是菊花茶。”瑜常在赶忙答说,“只怕皇上喝不惯。” “菊花茶消食败火,很好。” 于是她亲自去泡了一碗菊花茶,捧到皇帝面前。滚水新沏,茶还烫得很,口渴的皇帝却有些忍不得了。 “太烫!有凉一点儿的没有?” “凉的是奴才喝残了的,可不敢进给皇上。要不……,”娇怯怯的瑜常在用手指扶着太阳穴,偏着头想了一下,然后一掀眉说,“有了,兑一点儿蜜水整~理~吧!”X 第128节 天子多情(2) 语音清脆,真有呖呖莺声之感,加上她那娇憨的神情,皇帝未曾饮蜜,便已甜到心头。而瑜常在却不待他置可否,已经扭转腰肢,捧来一个青花小瓷缸,里面是调淡了的蜜水。这时身边的宫女也帮着动手,逼出盖碗中的茶汁,对上三分之一的蜜水,她接了过来,抽手绢拭净杯沿的茶渍,方始双手捧上。 “挺香的!”皇帝喝了一口,又喝一口,接连不断地,很快地喝了一半,“回头你说给他们,以后也照这个样子伺候菊花茶。” “是!” “上个月的时候,嗓子不舒服,也喝菊花茶,觉得不如这个好。”皇帝笑了一下,看看外面的天色,已近逐渐暗了下来:“朕有点累了,我们早点休息吧。” “是。”瑜常在吩咐宫中负责‘司床、司帐’的宫婢准备安放、整理软炕,然后请皇帝升炕,自己则脱去朝服,只穿着最贴身的小衣,拉过一细锦被,盖住了自己羞红的娇靥。 一夜间蜂狂蝶骤,倒凤颠鸾,皇帝自然是欲仙欲死,费莫氏也由生到熟,惊人的放开了怀抱,和身上的男人抵死缠绵,被翻红浪之间,数不尽的风流畅美。 第二天一早,皇帝在和军机处见面的时候,再一次提起了公使人选的问题:“礼尚既然不愿意去,也不好强人所难。朕想,让老六去一次,你们看呢?” “六爷天潢贵胄,先皇血胤,办理此事正是合适人选。”祈隽藻先扬后抑的说道:“只是,六王爷于洋务一事全无经验,更兼英人性情反复,殊不堪琢磨。六爷身为皇弟,总要……” “祈相,你不会认为英人会借这一次商议之机,对老六有什么不法的举动吧?” “臣不敢。” “你放心,老六是朕的弟弟,朕比任何人都更加的关心他,若是真的有什么危险的话,朕也绝对不会允许他以身赴险的。” 听着皇帝这样皮里阳秋的说话,祈隽藻心中一惊。皇帝登基一年多的时间,于政务一节处事公正,大得民心。不过,他对于一些近人偶有的错漏之处的处置,也是真正的让人胆寒!穆彰阿、陈孚恩不提,何桂清不过是在南书房说错了一句话,就被夺官去职,没有半分人情可讲! 有时候静夜常思,老人很清楚的知道,这又是个如同高宗皇帝那般阴鸷寡恩的主儿,每每见面的时候,都要认真的思考清楚再说话,只恐一言出错,便有不测之威!想到这里,他不敢再想下去,赶忙摘下大帽子,伏地叩头:“臣失言,请皇上责罚。” “接着议事吧。”皇帝不阴不阳的一笑:“正使就让老六去,也让他增长一点见闻,多多学习一些阅历。副使的人选,你们议一议?” “外邦来朝,迎送外来,照例是理藩院的差事。臣以为,是不是简派理藩院尚书随同王爷,充当副使?” “理藩院尚书,是不是桂良啊?朕记得,他是老六的岳父吧?” “臣说的是此次赴天津与英人商谈的副使,不知其是什么人的岳父。” 皇帝登基以来,还从来没有给人这样当面顶撞过,眉头猛的一挑!有心当场训斥他几句,又觉得这样发作起来,传扬出去绝对是轰动天下的大笑话,语调便又平缓了下来:“还有谁?” “臣以为,”周祖培在边上也进言了:“此次英夷进京,我方所欲纠结者,无非是礼法二字。是而臣以为,当增派礼部礼宾司的李大人一起去。” “…………” “便是上一年皇上下诏访贤,臣不揣冒昧举荐的李棠阶李大人。” “好。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就让李棠阶一起去。”皇帝赞赏的点点头,心中一动,又给他想起来一个人:“朕上一年……”他一时口快,几乎把自己新年之后微服出宫的话说了出来,虽然这件事在京中不算什么秘密,但是在和军机处见面的时候说起,总是很尴尬。 当下收回要出口的话,继续说道:“……见到丁末科的进士李鸿章,此人倒是年少有为。朕想,这一次的差事,也让他跟着一起去吧。很多事,他年轻人可以多多的辛劳嘛。还有,让内阁学士宝鋆同行。” “是!臣等下去之后立刻拟旨。” ************ 船身被海浪轻轻的摇动着,伯明翰勋爵却没有丝毫的睡意,脑中胡乱的思考着。中国的皇帝允许英人的公使团乘船到天津大沽口外海,并且会派有司官员到船上来和他们进一步商讨进城细节的决定让他很觉得意外。 不但是他,通过印度电报公司传回到本土的这样一条消息也令政府方面觉得很意外:中国人的固执是出了名的,怎么突然会允许从来未曾踏入过他们的首都一步的英国人进城呢?难道又是一次用来拖延时间的战略吗? 不过,对于能够进入中国的首都,英国人抱有很高的期望值,唯一的问题,就是在向中国皇帝行礼时候应该采取什么样的礼节的问题。 一鸦之后,英国人充分认识到了中国政府的无能,骄傲的日不落帝国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为了增进两个贸易而苦苦哀求的民族;中国,也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贸易额占世界四分之一强的国度了。 他这一次从本土到亚洲来,一路上风尘仆仆不必多谈,从印度坐船到香港,先是会晤了文翰,把上一年在中国江宁进行会商的情况认真的询问了一遍,然后谈及此次赴津谈判事宜。 文翰也不知道中国人打的是什么盘算,两个人能够交流的意见也很有限,不过有一条是可以确定下来的:于中国皇帝召见的时候,不能行下跪礼,若是对方一再要求,不肯放过的话,最多允许他行单膝下跪礼——这是伯明翰从国内带回的政府对这一次进入北京——这个大清帝国首都觐见大清皇帝行礼时的底限。 文翰在中国有年,虽然一直居住在香港,却也知道这个国家的臣民对于皇帝的尊敬和畏惧。听完特使的转述,心中有点疑惑:单膝落地礼能不能满足中国人的要求呢? 胡乱想了一会儿,他起身批上了一件礼服,拉开了舱门:“先生?有什么需要的吗?”门口有站岗的侍卫回身问道。 “没什么,我想到甲板上走走。” “让我通知文翰先生来?” “你去看看勋爵阁下休息了没有?如果没有的话,请他到甲板来。还有霍伯上校,如果可以的话,请他也来一次。最后,能不能给我倒一杯柠檬红茶?” “当然,先生,当然。” 很快的,在他的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文翰和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走出了船舱:“特使先生(勋爵阁下)?” 伯明翰回头瞟了一眼:“勋爵阁下,上校先生,我亲爱的朋友,晚上好。” 文翰不提,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是他们这一次乘坐的哈尔米士号快克船(巡洋舰)的船长詹姆斯?霍伯上校。他是个大块头,甚至把他身后的一个小个子和刚才那个仆人都给遮挡住了,一直到他离开舱口,后面的两个人才出现在灯光下,仆人为他们送上柠檬红茶,躬身退了下去。 “每当我看到大海的时候,总会想起我的家乡。这个季节的曼彻斯特是最美的。码头上堆满了来自印度,中国,非洲的货物,无数的工人日夜在码头忙碌。先生们,你们不觉得和这样一个死气沉沉的国家比较起来,我们的国家更有生命力吗?” “这一次呢?还是会和前几年一样,白白的浪费人力物力吗?” “我想,应该不会吧?”这一次说话的是时任上海公使的阿利图,听见船舱的外面有人说话,他也走了出来:“中国的总督大人不是也和我们说过吗?这一次中国人很重视我们的到来,而且,我们这一次来也是为了向他们死去的皇帝表示我们的尊敬。先生们,要知道在中国,对于祖先的敬意是最最值得别人认同的道德观呢!” “嘿嘿……”伯明翰慢吞吞的端起茶杯,用汤匙搅拌了一下泡在里面的柠檬片:“道德观?中国人也有这种上帝赐予的美德吗?” 第129节 恭王为使(1) 天津密迩京师,距离最近不过,而且奕欣知道皇上于英人到来之事很是热衷,他总希望尽早的到大沽口外,看一看英夷到底是何许模样,不过一行人奉旨出京,诸如龙节,仪仗,高脚牌,前导后从,煊赫非凡,便是想快也快不起来。 第一天只行了四十里,到了长辛店,一行人安顿下来。这里属大兴县所辖,本县的县令知道恭王爷一行人要在这里驻节,早就做了准备。 大兴是顺天府首县,做这里的大老爷是非常考验能力的。明朝末年山西有个阳曲县令叫宋权,常说:“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县官与上官同城,叫做附郭,附郭省城的首县,等于督抚、将军、监司的“帐房”兼“管家”,婚丧喜庆,送往迎来,都由首县办差。伺候贵人的颜色,不是件容易的事,出力出钱之外,还要受气,所以说“恶贯满盈,附郭省城”。 所以做首县的,必须长于侍应,得是那等长袖善舞,会做官的才能当得,否则,白白受累不说,还要两头受气。当然,如果做得好了,当首县却是件极有兴头的事,有一首十字令:“一曰红;二曰圆融;三曰路路通;四曰认识古董;五曰不怕大亏空;六曰围棋马将中中;七曰梨园子弟勤供奉;八曰衣服整齐言语从容;九曰主恩宪德时时常称颂;十曰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 大兴县县令姓金,就是这样一个八面玲珑,十方见光的人物。号称是顺天府第一能员。接到滚单就在心里琢磨:恭亲王奉旨出京,算是自己在任上所能受到的最大的考验,若是伺候好了,上峰喜欢,自己的前程自然也有了。故而分外的用心。 奕欣等在城中管驿休息下来,人还没有坐定,知县的手本递了进来。大员过境或莅止,照例由首县作东道主,备办一切供应,所有费用或由地方摊派,或者先挪用公款,务使贵宾满意,则无事不可商量。 奕欣是第一次出京办差,于这等官场迎送往来之事可谓略识之无,接过手本看了看,以为金县令有什么大事想和自己回禀:“让他进来吧。” “王爷。”桂良拦住了他,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女婿不大懂官场上的习俗,在一边答说:“王爷若是有事的话,尽可以吩咐金大人去办,见,还是不要见了。” 奕欣知道桂良不会无故阻拦,当下点点头:“那,就算了。” “跟贵县道乏吧!”宝鋆也适时的插话了:“你去和大兴知县说,王爷奉旨出京办差,不会侵扰地方,贵县也不必预备什么,一切都是我们自己办,不劳费心。” 什哈见众人不再说话,这才转身下去了。 “山翁?佩衡兄?这是何意?” “王爷是第一次出京,不通这其中的门窍,金县令这等人不过是想见一见王爷,讨王爷一声赏,便于愿足矣。” “只是为了这个?那为什么不让他进来呢?” “王爷,您身份贵重,此去又是公务缠身,哪有这许多的空闲来应酬他们?”坐在最外面的李鸿章终于忍不住说话了:“若是您要见的话,只怕到了万寿节的时候,这些请见的官员,您也见不过来呢!更不用提什么公务了。”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宝鋆等人各个皱眉,倒是奕欣,很客气的点点头:“多承李大人关照,我明白了。” “哪里,王爷言重了。下官语出鲁莽,王爷不以为怪,下官感激不尽。” 奕欣一笑,不再纠缠下去,吩咐听差准备晚宴。 宝鋆酒量甚宏,而且和很多旗人一样,好招雏伶侑酒,他生具异禀,每每孤阳独抗,虚火上升,连眼睛也会发红,总要找妇人泄尽元阳方可舒畅。 他自家知道自家事,这一次出使,身边带着一个妙龄书童,十指芊芊,如葱如玉,看上去倒像是姣好的女子——奕欣不明白,其他人却是很知道这个书童的由来的。不过在这样的场合中,他又怎好骤然离去? 几杯酒喝下,宝鋆浑身不自在,浑身来回扭动:“王爷,我和您告个便。” 奕欣停箸不食,奇怪的望着他:“怎么了?” “奴才,……” 奕欣误会了,以为他想小溲,面带讥讽的一笑:“快去吧,可不要溺到裤子里。” 宝鋆苦笑着点点头,向在坐的几个人拱拱手,起身而去。 他走开,其他的几个人在酒席宴前常坐清谈,不知道是谁起的头,话题转到直隶总督纳尔经额的身上:“纳大人可称是全才,做过安徽按察使,山东布政使,山东巡抚,漕运总督,琦静庵之后改调直隶总督,乃是我朝的老前辈了。这一次英使到天津,怕是连他也要劳动了。” “说起来,纳大人确是人才,不过,和他的先人比较起来,便要瞠乎其后了。”李棠阶一言出口,众人无不微笑。 奕欣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左右看了看:“怎么了?怎么了?” 桂良用手一指李鸿章:“还是请少荃给王爷解说一二吧。” 李鸿章有心不说,纳尔经额的父亲叫纳尔泰,闹的笑话太多了,偏生纳尔经额现任直隶总督,封疆大吏,一省首脑,若是给他知道自己言语中辱及他的先人,于自己宦途不利。不过桂良点名让自己说,也就不好反驳,只好选几样不算很出乖的事体讲来听听——。 纳尔泰是乾隆年间最着名的大臣阿桂家的包衣奴才,常年跟在阿桂身边鞍前马后伺候服侍,很是得用。阿桂也很有心提拔他一番,奈何一来纳尔泰文不能断字,武不能杀贼;二来他在自己时间久了,也舍不得他离开,便一直留用。 纳尔泰的笑话很多,流传最广的有两个。第一个是有一年夏天,阿桂驻节新疆,喝醉了酒躺在榻上,一边用手摩挲着肚皮,一边带着醉意本o问纳尔泰:“‘你可知老爷肚子中的是什么?’” “‘可是燕窝、鱼翅?’” “‘不是,再猜?’” “‘是鸭子、火腿?’” 阿桂长身而起,醉眼迷离的望着纳尔泰:“‘你就不知道老爷肚子中皆是绝大经纶吗?’” 纳尔泰听不懂,唯唯退下,出帐之后问同僚:“‘老爷说腹中皆是金轮?那可怎么咽得下?还是绝大者?’” 众人无不捧腹,一时间阿中堂腹中‘金轮’传为笑谈。 纳尔泰很羞愧,觉得人前出丑,总想找个机会扳回颜面。又有一次,他学人做了一首诗,进献给阿桂,内容不知道怎么样,只是首章的题目就引人喷饭,叫《跟二太爷、阿玛逛庙》。阿桂一见扬声大笑,冠缨几绝! 据说阿桂有一次回京,把这首诗说出来,供乾隆一粲,自然引得皇帝开怀大笑。连乾隆都说:“朕阅尽史籍典章,如论及诗文之妙,当以此首为第一。” 这两件事奕欣也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道纳尔泰是纳尔经额的先人,很感兴趣的一笑:“那,后来呢?” “经过了这两件事之后,纳尔泰再也不敢不懂装懂了。心中却深以不读书,不识字为苦,他的年纪大了,再要进学也来不及,便把老蚌生珠所得的纳尔经额视为光耀门庭之子,请名家教授。果然,纳尔经额不复阿玛厚望,嘉庆二十三年考中进士,道光元年散馆之后就当上了工部司员。之后一路升迁,到了二年的时候,就以山东兖沂曹济道升为湖南按察使。” 席间谈笑,不绝时间流逝,待到用完晚餐,外面天色已经全黑,却还不见宝鋆回来,奕欣心中疑惑:“宝佩衡呢?怎么还不回来?你去看看?” 差答应一声转身就走,偏巧,宝鋆满脸愉悦满足之色的从后堂绕了出来:“干什么去?” “啊,王爷看您久去未归,命小的去找您,正好,您回来了。” 桂良和李鸿章相视一笑,神情中满是暧昧,还是奕欣,奇怪的瞄了两个人一会儿:“怎么了?又为何发笑?” 第130节 恭王为使(2) 一路来到京津之间的杨村,直隶总督纳尔经额率领天津的道、府、县官员等候在官道两侧,看远处旌旗飘舞,知道是一行人到了:“放炮!” “喳!”有役从下去传令,在官道旁有事先准备好的礼炮,轰隆隆齐鸣声中,一乘官轿在烟雾中抬到地上铺着的红毡条前,官轿停稳,奕訢弯腰而出,对面的纳尔经额一打马蹄袖,率领众人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奴才,署理直隶总督纳尔经额,率天津道、府、县官员,士绅民等,恭请皇上万福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躬安。”奕訢面南而立,朗声答说了一句。 纳尔经额爬起身来,趋前几步,再一次跪了下去:“奴才,纳尔经额给王爷请安。” 清行唐宋礼节,亲王的仪制尊贵,跟唐朝宰相的礼绝百僚一样,所以他是站着受了纳尔经额的头,然后才伸出双臂,把对方扶了起来,拉着老人的手很是亲热的问道:“堂督(纳尔经额字近堂),多日不见,您还好吗?” “多承王爷垂问,奴才一切安好。”纳尔经额握住奕訢的手,笑呵呵的打量几眼:“上一次见到王爷还是在给大行皇帝行礼的时候,一年多的时间了。哦,王爷,我来为您引见……” 天津府知府叫刘杰,字偱臣,道光二十五年的进士;天津道是本年三月间补上的,就是曾国藩保荐的胡林翼,其他还有一些士绅官民,其中有一个姓査的大盐商,也在引荐之列——这一次奕訢等人驻节,就是在他的庄上。 庄子位于天津长芦一个叫水西庄的地方,庭院森森,连云广厦,虽是北地,倒很有南国气势,而且从这里到大沽口炮台、出海都非常的方便,再加上查某人在天津府道县很是花了银子的,故而选择这里作为钦差公使驻节之所。 一路无话,官轿抬到庄院,査某人带阖府下人在院门口叩头行礼,把奕訢、李棠阶、纳尔经额等人迎请入内,请到正堂落座。奕訢自然坐了主位,其他人各自落座:“堂督,这一次英使北上到津投递公文,皇上命我前来与之接洽,并会商进京一事。虽是皇上有意提拔,本王却深感才绌智短,还要靠堂督多多指教啊。” “有用到奴才的地方,请王爷明言就是。” 査盐商是这水西庄附近著名的富户,捐了个九品的职衔,家中奴婢成群,都叫他‘老爷’,和天津府刘杰,新任天津道胡林翼都很熟悉。刘杰爱开玩笑,也学着他家的奴仆唤他做老爷,胡林翼是厚道人,只管他叫老査。 “老査,你不必太过张罗,王爷在京中,什么没吃过,什么没见过?就弄些清淡一点的吃吃,也不必弄那些篾片相公来,不知道这位爷是怎么样的喜好,别弄巧成拙。” “是,是,是。”老査自然是没口子的答应着,唯恐伺候不周:“只是,二位大人,小的为伺候王爷,特别命人准备的熊掌,也不要上了吗?” 听到熊掌二字,刘杰和胡林翼同时干干的咽了口馋涎:“你准备了?” “可不是吗?从三天前就开始准备了。” “那,你等一等,我去回一声。若是王爷肯赏你这个面子,就算你的福气,若是不肯……” 老査立刻接口答说:“那就当小的孝敬您二位大人的。” “也好。”刘杰一笑:“在这等一等。” 査盐商家中有一种很特殊的烹制熊掌的方法,说来很是匪夷所思:把熊掌拿来,用生石灰煮沸扬汤,然后放在一个一尺高的、石制烟囱的顶端,顶端的孔径正好可以放下一只大碗,放好之后,把碗封好,在烟囱的下面点上蜡烛,足足煨一夜的时间,到入席的时候,熊掌被这小火煨得几近融化,入口绵软肥腻,实在是无尚佳肴。 刘杰和胡林翼曾经享用过一次,很是念念不忘。不过这一次的主客不是他们,怕是很难得尝美味了。这样想着,竟小家子气的希望奕訢会拒绝了。 正堂之中,纳尔经额正在陪着奕訢说话:“英夷到外海已有五日,我想,是不是明天就去和他们商谈?” “与英夷会商是我这一次到天津来的目的之一,还有一事是皇上念兹在兹的,便是大沽炮台的修葺和加固。这一次我出京之前,皇上特为把我找去,命我借此次之机,到大沽口炮台巡视一番,总要确保京师的安全啊。” 纳尔经额随声附和的答道:“那是,那是。大沽口炮台乃是我朝京师门户,门户守得严,京师才能稳如泰山。” “至于和英夷相见吗?此事还要烦请堂督,和他们约定好一个日子。李大人?您看几时为宜?” 李棠阶怎么肯在这时越俎代庖?轻笑的一下:“一切听王爷您的。” “那好,就定在巡视完炮台的第三天吧。” “是。奴才下去之后立刻命人知会英使,让他们做好准备。” 说了几句,奕訢又问道:“这一次英夷到津,可有多少人啊?” “此事嘛,请天津府道的刘老爷和胡老爷给王爷回禀,他们知道得多。而且,英使也是把公文投到他们的衙门里面去的。” 说话间,正好刘杰进厅,纳尔经额把他叫住了:“偱臣?” “大人?” “英使此来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得多,你来给王爷说说?” “喔。”刘杰点头,把经过讲了一遍—— 英人此番抵津,确实是比去年预计的早了些时日,于三月二十三日从香港出发,一路北上,中途在广州不停,到了上海码头停靠几天,一来是补充食水,二来是向两江总督衙门报备一声,三来是接请上海领事阿利图上船,以副使之尊同行。然后继续开船,四月初六的时候就到了天津外海,派小船带着此行的副使和通译麦华陀登岸,在中方早已经派到塘沽码头等待的胡林翼等人的陪同下,先到天津府,将公文递呈,并且安排两个人在天津府的管驿住下。 不过麦华陀完全没有心思领略北地风光,一个劲的要求返回本国使船,刘杰也不好勉强,更怕对方呆在天津会引发百姓争相目睹,万一闹出事来,自己很难承担,便礼送出城,任由他自去了。 “这样说来的话,贵府竟是没有见到英夷正使喽?” “回王爷的话,臣没有见到。”刘杰说:“臣和英夷派来的副使,上海领事阿利图说过,待到我朝使节到来,就会派人登船通知彼等,到时候再约定见面之时地。” “那好吧,明天,请贵府派人到英船上,就说本王奉皇命而来,见面的地方嘛,就定在天津府衙门之中,可以吗?” “喳,卑职明白,明天就命人前去通知英使。” 第131节 恭王为使(3) 正事谈完,已近黄昏,府里摆下宴席,请王爷和几位大人入席,刘杰适时的插了进来,把査盐商为王爷特为准备了熊掌一事问了问奕訢的意见,奕訢年轻人,好新奇,听刘杰说得双眼冒光,心中也很喜欢,却不好应承,还是宝鋆,在一边替他答说:“既然他有这份孝心,王爷也不好坚峻。” “既然这样,”奕訢点点头,说:“就拿上来吧。” 杰却不转身离开,又追问了一句:“王爷可要人陪您说说话儿?” 奕訢一愣,他以为刘杰是为他准备了什么女子,赶忙摇头:“不要,不要。让她们都下去。” 杰答应一声,这才转身出厅堂而去了。 用过了晚膳,众人又说了会儿话,纳尔经额以王爷远路而来,旅途疲惫为由,早早的拱手告辞,一众人等各自休息不提。 旁的人都休息了,奕訢却睡不着,连他自己尚不知道自己有择席的毛病,躺在榻上左右翻腾,心里胡乱的想着临行前皇帝和他说的话——。 陛辞是在圆明园基福堂,这里原名叫湛静斋,道光十一年皇帝诞生在这里,登基之后改为现在的名字。 六额附景寿做导引大臣,领众人入内跪倒行礼:“你们都来了?起来吧。起来说话。” “是。” 皇帝的眼睛落到奕訢身后的李棠阶身上,他大约五十岁上下,面容清瘦,有点鹰钩鼻,两片唇瓣略有点削薄,看得出来,是很严正,很克己的那种人:“你就是李棠阶吧?” “是!臣正是。” “朕当年和你没有见过,却很知道你为人廉洁如水,一生俭朴,恪守清正,不愧是有古大臣本色,也真正是当得起周祖培在朕前的一番保荐之功。” “臣不敢当皇上错勉之言。”李棠阶再一次跪倒答说:“臣是百无一用之人,便是小有驽钝之才,捧日有心,效劳无力,唯有尽心尽力上报天恩。” “你是朝中蓍宿,正是要给这几个年轻人做做榜样。”皇帝不再和他做过多的纠缠,这一次召集几个人过来,要有很多事和他们讲说的:“老六?” “你是第一次和英人相见,有几句话要事先知会你。” “臣等恭聆圣训。” 这一次,皇帝没有让几个人站起来,在软座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他说:“夷人和我天朝不论是礼仪上还是风俗上,都有极大的不同,具体的嘛,让礼部礼宾司的通译在路上为你解答,即使有什么不明白的,等你见到夷人之时,也可以一边交往一边学习,想来伊等也不会因为你的进退失据而气恼。” “臣弟自当认真领会,不会和夷人在这些问题上发生冲突。” “除了这些之外,就是和夷人交往中要注意的四点了。分别就是:言忠信;行笃敬;会防不会剿;先疏后亲。” “…………” “老六,你总还是年轻人,朕不能,也不愿意拔苗助长,很多事都要靠你自己去学习、去领会、去揣摩。和英人交往也是同样,你是一国的亲王,不但身份贵重,更且是一番表征。让英人知道,天朝对这一次的会商很是重视。” “是,臣弟明白了。派臣弟前去天津,于两国交往中要时时处处拿出我天朝的气度来。” “哎!这就对了。”皇帝倒没有想到奕訢能够这般的举一反三,很是赞赏的点点头:“你能够这样的见微知著,可见长才。” “臣不敢以片言邀天之宠。还请皇上解说,以开臣弟茅塞。” “朕刚才说过,英人和我天朝不论风俗,礼节,人情,皆不相侔。我天朝受礼仪教化,在这一点上,总要秉持圣人所说的‘君子有容人之美’的古训,为彼此存一份容忍之心,方是正道。”偌大的基福堂中,只有皇帝的声音在响起,只听他又说:“两国邦交,兹事体大,既不可疏忽懈怠,也不克拘泥于蝇营狗苟的小节。便是偶有出入,也要尽可能的靠磋商解决,老六,你不可顽皮啊。” 奕訢羞涩的一笑:“是,臣弟记住了。” “这些话你记下来,等到见到英使,再和他们做详细的沟通会商。”皇帝回转到软座前坐下,把宁绸袍服的下摆撩动起来,轻飘飘的:“还有一件事,你既然到塘沽外海去和英人会商,顺便去一次大沽口,看看那里的炮台,有没有需要加固,修葺的地方,上个折子来。” “是,臣弟明白了。” 皇帝说完这些,眼睛望向跪在一旁的李鸿章:“李鸿章?” “臣在。” “你的老师是曾国藩,他是朕很看重的大臣,所谓名师出高徒,你是他的学生,可不要给老师丢人啊。” 鸿章赶忙俯下身躯,以头触地:“臣不敢有游移之语,致误了皇上以天下、社稷为念的圣心大事。” “那好,就这样吧。”皇帝又说:“太妃她老人家的寿诞之日快到了,早早的把差事办完,回来之后给你额娘祝寿。” “皇上万几至重,圣心挂念奴才的额娘,奴才带阖府叩谢皇上天恩。” “你们总还要准备一二,朕不留你们了,老六,你留下,朕还有几句话要和你说,旁的人都跪安吧。” 众人鱼贯而出,殿内只剩下君臣两个:“老六,这一次你到天津去,英人一定会就礼法之事与我朝杯葛不清,若是真到了推车撞壁的时候,你可以告诉他们,朕会考虑允许英人在我天朝首都设立公使馆。今后一切事物,都可以通过公使馆,和我天朝做有序的相商。” 奕訢跪在地上,闻言很是一愣:“皇上的意思是?” “你就记住朕的话就是了。等到英人始终不肯低头的时候,再说。” “喳。臣弟明白了。” 第132节 恭王为使(4) 转天天亮,刘杰、胡林翼、天津总兵长瑞、大沽口炮台管带滑褚琇等人早早的到了庄上,来给奕訢请早安。几个人说了几句话,奕訢回头望望李棠阶和桂良:“园公,山翁,那,您二老在庄子上休息一天,我这就动身了?” “只是要辛苦王爷了。” “哪里,”奕訢破颜一笑:“刘大人,胡大人,长大人,滑大人,我们这就走吧?” “王爷请。”因为这一次到大沽口炮台巡视,皇帝只是和奕訢说,并没有要求其他人也随行,旁的人自然也不好要求。 自从道光二十一年的武装冲突之后,朝廷特别注意加强了大沽口炮台的防备——这里已经成为大清海上(指京师)的最后一道防线,大沽口炮台若是被夷人占去,则京师再也无险可守!有鉴于此,朝廷拨重金将大沽口炮台重新打造一番,其上有大炮台五座、土炮台十二座、土垒十三座,形成初具规模的防御体系。号称是大沽天险,不可逾越。 登上演武台,天津总兵长瑞报了受校人数,随即开始校阅。先看队列阵法,次看射射箭,两队各二十人手挽弓箭,排列整齐,把苦练而来的百步穿杨的功夫向王爷展示。奕訢拿千里镜照着靶子,中者十之,足见‘准头’极好。 奕訢很高兴,回头望着和他一同来的刘杰和胡林翼:“兵勇神射,可见操练得法,想来只要有这样的绿营将士,我大清天下必当安如磐石。” “王爷之言大是,我大清兵勇个个奋勇,英夷不来便罢,若是来了,也让他们有来无回!” 奕訢嘿声一笑:“传令,放赏。” 一听放赏,兵士更加是鼓噪声、欢呼声如春雷价响了起来。 陆上的操演结束,奕訢登上大沽口炮台,这里的炮台经过当年的休整,改为用木材和青砖砌成,外围二尺多厚的三合土砸实,炮弹打在炮台上只能打一个浅洞,避免了砖石飞溅而带来的危险。炮台的高度也有所提高,达到了五丈,宽度和厚度也有所增加,在外形上出现了方、圆两大类型。 奕訢用千里镜向海面上看看,回头问道:“能不能打一炮看看?” “可以。”滑褚琇答应一声,命炮台的兵士准备放炮。这也都已经是事先准备好了的,点燃臼炮后面的引信,长长的烟雾缭绕过后‘轰!’的一声巨响,过了一会儿,离岸边一百米左右的海面腾起了一朵小小的浪花。 奕訢手扶着炮台的垛口向下认真的打量着,头也不回的摆摆一炮。” 又一声巨响过后,海面上照样升起一朵浪花,这一次他看清楚了,再转回头来,眼中有点迷茫神色:“只能打到这么远吗?” 言下之意就是对臼炮的射程不是很满意——根本也无法让人满意,便是完全不通军事的人也能够明白,这样的射程,怕是连夷人的一半也打不到!这怎么行呢? 他还没有学来官场上那般喜怒不形于色的镇物功夫,清秀的脸庞飞起一抹忧愁:“这已经是打得最远的了吗?还有没有能够打得更远的炮?” “回王爷的话,没有。” “皇上命我巡视炮台,这样的炮,这样的射程,你们认为是可以拱卫京师海疆的吗?” 看奕訢真有点生气了,在场众人纷纷跪了下来:“王爷息怒!” 奕訢有心再多说几句,不过对于这种火炮之类的知识实在是知之甚少,内心也清楚这不是人力能够解决的,在炮台上转了几圈,很是悒悒不乐的转身下了阶梯,一路上马带着随从、听差回去了。弄得刘杰,胡林翼等人尴尬万分,却又无法可想。心中想到等王爷把在炮台所见呈报御前,不知道又会有怎么样的严遣,心里更觉得委屈。 回到水西庄上,奕訢还是愁眉不展,弄得李棠阶和桂良等人都觉得奇怪:是不是巡视大沽炮台之行不惬意?还是有什么旁的缘故? “我想……休息一下。”只留下一句话,就自顾自的甩下众人,回到屋中。 众人面面相觑,正在疑惑之际,刘杰等人也随后赶到了。把在大沽炮台所见所闻讲了一遍,李棠阶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难怪王爷会难过,皇上命他巡视,却是这样一番景况,又怎能让人不恼火?” “山翁?您看?” 桂良总算和奕訢有翁婿之情,比较能够体谅到这个心性纯良的女婿的苦衷,“他也很难,”他说:“要避擅专的嫌疑,就不能不惟命是从,今天看到这些,却又……哎!” 这就是交心之言了。众人都是灵透之辈,也很知道当今皇上和这位六弟之间的龃龉,今上登基之后,对这个唯一可以担当得起重责的弟弟从来都是弃之不用,好不容易让他管理宗人府,却又因为君前奏对不合,招至重谴!连续的威势之下,弄得奕訢变得忧谗畏讥,树叶掉下怕砸头,他的身份尴尬,很多时候,连个可以一抒胸臆的人都没有!这一次奉旨出京,巡视炮台又出了这样的情况,想想也真替他为难。 若是装作不知道,自然不是臣下之道,若是照实回禀,怕的是皇上又会疑他。而这等武备之事,更加是历朝的皇帝万万不能容许旁人插手的事宜。这样说起来的话,还真不如刚才去巡视的时候,旁的人和他一起去,他不好上折子的时候也好有人替手。 一人向隅举座不欢,几个人的心情也低落下来,李棠阶太息一声:“千错万错,错在不甘寂寞,”他说得很是率直:“如果不是当年之事,就不会有今天之境!安富尊荣,优游岁月,何来如许烦恼?” 这样的话就太深了。桂良、宝鋆、李鸿章等人都不肯接着往下谈。胡林翼看看有些尴尬,悄悄出去让老査置酒款客,又取出珍藏的书画碑帖来展玩品评,又特为的加了一句:“看看有没有什么有趣的,找来,给王爷开开胸怀。” “是,小的这就安排。” 第133节 恭王为使(5) 所谓有趣的并不是找一些女子来,而是找几个篾片相公来清谈佐酒。原来在风月场中,正有这样一群篾片相公,鉴貌辨色能言善道,专为有钱有势的大爷助兴凑趣,每日‘镶边’白吃之外,有时还很能捞摸几文,如果运气好,有阔商要置产业,买古董,这些人从中奔走说合,一笔中人费足够一年浇裹。 不过最好的还是能够遇到乍入花丛,目迷五色的乡下土财主,设局诈骗,害得人倾家荡产也是常有的事情。这些人都是挥之不一定能去,招之却一定即来的。一个个衣饰华丽,言辞便给,礼数之周到不在话下。有几个是老査的熟客,一传就到。 奕訢年纪虽轻,却不好这种调调儿,不过架不住宝鋆、刘杰、胡林翼等人簸弄,终于还是入了席,觥筹交错之间,气氛也很是融洽起来。 “宝大爷想招呼谁?”坐在宝鋆身边的一个姓项,人称小项,生了一张圆滚滚的脸庞,很是讨喜,一边给宝鋆斟酒,一边低声的问道。 “我还是第一次到贵地来,可有什么好的?” “那好,我来荐闲。”小项是那种按肩膀浑身动的家伙,只是初见却已经知道宝鋆是好‘水陆并行’的,嘿声一笑,命听差取过纸笔,来写局票。一边写一边说道:“有个李小宝,很是灵透,一定能入你老的法眼。” “也好。” 刘杰和胡林翼都是熟客熟主,不等小项问及,各自挑选熟悉的,桂良也就罢了,李棠阶很不喜欢,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在这样的场合,只能洁身自好了。 等待的功夫,宝鋆看到奕訢还是面带愁容,当下为他解劝道:“王爷不必如此,以我想来,皇上于我大清武备不修,兵员差强人意一节,怕也早就默识于心了。” “这话怎么说?” “上一年,皇上就英夷进城一事,曾有圣谕:‘其人纵有百般不是,单指武备一途,难道不就是比我大清兵勇要胜强百倍的吗’”看众人的注意力都给自己的话吸引了过来,宝鋆一笑,他说:“由此可见,皇上虽足不出九重,却尽知天下。嘿!比起运筹帷幄的诸葛武侯,怕也是不遑多让呢!” “你是说,皇上也知道……” “此事嘛,只要王爷呈上折子,皇上自当有所批示,到时候,不就全然通晓了吗?” “上折子言及此事?”奕訢一皱眉,只听宝鋆继续说道:“皇上,”他的眼睛左右转了转,放低了声音:“皇上不过是借王爷的眼睛,和王爷的条陈,来做事呢。” “啊!”奕訢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说着话他站了起来,向众人拱拱手:“请诸位少坐片刻,我去去就来。” 正式和英人见面是在折子呈送上京的转天,英方公使以外相特使奥尔德?伯明翰勋爵为首的一行人承小船登岸,早有等候在码头的刘杰和胡林翼带同听差迎了上去,一方拱手,一方鞠躬:“欢迎您,来自大英国的特使阁下。” “请允许鄙人向您和您的随员表示诚挚的感谢。”听完通译的解说,伯明翰哇啦哇啦的说了一通:“很荣幸能够踏上这片古老而富饶的土地。” “我们中国人有一句老话,叫做:‘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刘杰笑呵呵的,做足了礼数,答说:“对于来自遥远的地方的朋友,我们中华上国,从来都是以礼相待的。” “那么,尊敬的中国朋友,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回天津府城,大清朝皇帝派遣的特使,同时也是我国的亲王殿下,正在天津府城中等待接待来自贵国的使者呢。” “先生们?”伯明翰回头一笑:“我们就去吧?” 双方拱手告别,刘杰和胡林翼钻进官轿,英国人则安排他们乘坐蓝呢后档的马车,从塘沽码头启程,浩浩荡荡的向城中进发。 到了城中已经是中午时分,中方先安排来使在位于天津府道衙门不远处的管驿中休息,早有听差为来宾准备了午餐,这也不用细说。 刘杰和胡林翼和伯明翰一行人拱手告辞,自回衙门向奕訢回报:“已经安排英人住下了吗?” “是!按照此次英使到津的行程,今天下午暂时安排对方休息一天,明天一早,在衙门中正式商议。” *** *** ****** 和英夷相见照样是先在天津府道辕门前放炮,轰轰作响的礼炮声中,伯明翰、文翰、阿利图、麦华陀等人西装礼帽,从中方特别准备的官轿中弯腰而出,自然的,又是惹来周围围观的百姓的一片窃窃私语:“怎么回事?这些老外是谁?” “不知道呢?看他们的样子,多哏儿啊?手里拿的那是什么啊?” “不会是拐杖吧?” “别胡说!他们的样子还很年轻的嘛,什么拐杖?” 入耳全是嘈杂的天津话,便是李鸿章这样的南人都不大听得懂,更不用提来自遥远异国的使者了。礼炮放完,双方公使各自上前几步:“大英帝国外交大臣特使奥尔德?曼彻斯特?伯明翰勋爵,拜上大清亲王殿下,并代表大英帝国巴麦尊外相,亨利首相,女王维多利亚一世陛下,向大清国皇帝陛下,致以诚挚的问候。” 中方此次抵津,也带来了己方的通译,是理藩院礼宾司的一名司员,姓孙,名叫以文,字仲玉。孙以文从小和父兄在香港,澳门一带生活,学了一口很流利的外语,不过他自幼长在南国,说话的时候口音很重,听起来相当的费解。 等他翻译结束,奕訢点点头,上前一步向伯明翰一拱手:“很感谢贵国特使带来的英国女王的问候,本王代表我大清国皇帝陛下向贵特使的到来表示欢迎。” 伯明翰知道奕訢是中国皇帝的弟弟,一国的亲王,比之自己这个勋爵不知道要高了几个层面,也不敢失礼,恭恭敬敬的一鞠躬:“多谢亲王殿下。” “那么,特使先生,请进。” “亲王殿下请。” 第134节 恭王为使(6) 双方特使并肩而行,麦华陀和孙以文各自陪在伯明翰和奕訢的身侧,为他们做着及时的翻译。到了衙门中早已经准备好的大厅,双方分宾主落座,谈及正事之前,奕訢照例是要和对方寒暄几句:“本王看过特使出发之前通过两江总督上呈的公文,特使是从贵国本土而来的?” “是的,殿下,鄙人是从大英帝国本土而来。” “路上走了很久吧?” “大约4个月的时间。” “那可真的是很远的路途了。特使先生远道而来,辛苦了。” “多谢殿下的关心,我想,只要鄙人这一次的劳动能够达成让英、中两国能够在一个更加平等的基础上展开对话,我想,我个人再多一点辛苦,也是很愿意承受的。” 奕訢楞了一下,没有想到英国特使词锋如此锋利一般的,竟是无以为继!还是坐在一边的李棠阶立刻接上了话头:“特使先生这样的话请恕老夫不能苟同!我大清天朝从来便是宗主之国,便如同高宗纯皇帝当年,贵国公使先生来天朝觐见我国皇帝陛下,也从来没有提及什么‘平等’,真不知道今日贵使这番话,是为何解?” 伯明翰微笑着听麦华陀把话解说了一遍,完全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先生,您说得这件往事,我也很清楚的知道。当年的时候,我国公使马嘎尔尼先生来到贵国,只是为了增进两国贸易往来,互通有无。并非是以附庸之身向宗主国朝觐。所以我才会说,这一次是希望能够在一个更加平等的基础上,增进贵、我两国的友谊。” 奕訢看场面有点发僵,当下微笑摆手:“特使先生,此次从香港出发,沿途北上,我大清朝的风土人情,可还看得吗?” “非常的优美。”伯明翰真心的赞美了一句:“贵国的风貌实在是令人折服。虽然我们的语言不通,却不会成为很大的障碍,贵国人的脸上似乎总是带着微笑和热忱,当然,如果这份微笑和热忱是面对着我们这些来自外国的客人而发出的,那就更加的让人觉得愉悦了。” “就正如特使先生所说的,这大约是语言不通造成的障碍吧?” “但愿如殿下所说。” 闲谈了几句,奕訢双手抱拳,向空中虚虚一拱手:“我天朝皇帝陛下高屋建瓴,庙谟独运,于上一年贵国公使文翰勋爵阁下提出之广东府城入城之事,圣心挂念,特命我朝礼部尚书领衔,会同户部侍郎曾国藩大人,都察院御史沈淮大人赴江宁与文翰先生会商此事,并就英使进入我天朝首都朝见我国皇帝陛下之事展开磋商,文翰勋爵以事关重大,其人不能决为由,将此事迁延至今。我皇上有爱民之意,亲亲至德。恐贵国公使远路奔波,舟车劳顿,特准将今次会商之地改为在天津举行。”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待到麦华陀把自己的一番话转述给伯明翰,这才继续说道:“本王此次来,身兼皇命,为增进两国友好,与贵特使商讨入城一事。只是不知道,特使先生贵我双方始终不能达成一致的礼法一节,可有什么主张吗?” “殿下,首先,请允许鄙人向贵国皇帝陛下的宽广胸怀表示诚挚的敬意。”伯明翰站了起来,深深的点点头,随即坐下,继续说道:“贵国皇帝陛下允许我大英臣民进入贵国的首都,这是可以在贵我两国交往中留下浓重一笔的事迹,我个人对于贵国皇帝陛下的这种决定非常之欣赏。” “……关于亲王殿下提出的问题,我国首相阁下提出的建议是,希望能够免除我国使节的跪拜之礼,改为用五鞠躬的礼节,向大清国皇帝陛下表示我们的敬意。” 话题刚刚展开,就遇到了困难。英人拒绝在觐见大清皇帝陛下的时候行跪拜礼,而这,偏偏是中方强烈要求的:“特使先生,贵国这等不考虑两国交往中的特定情况,完全一意孤行的做法,我很失望,也很不满。” 双方的立场都很坚定,中方可以答应一切条件,只要行跪拜礼;英方的意见同样的泾渭分明,也可以答应一切条件,只要不跪拜。 奕訢和桂良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个人都看出了对方的无奈。这也没有办法。好在会商之前就已经料敌机先,更清楚这样的会商不会是一时之间就能够有成议的,领先张身:“特使先生是第一次到我天朝来,本王酌备酒席,我们饮宴之后,再细细磋商吧。” 伯明翰也不客气——到了这里,中方公使尽地主之谊也是题中之意——菜肴摆下,众人分宾主落座。每端上来一道,奕訢都要做详细的介绍:“这是燕窝福在跟前金银鸭子,是用最上等的官燕,配以北京顺义出产的鸭子制成,至于为什么还有金银二字,很遗憾,本王也不知道。” 伯明翰难得真心的一笑,对这个年轻却英俊的亲王殿下凭空多了几分好感。 “这是万年青蜜制奶猪,这是燕窝如意肥鸡,双喜字鸭羹,肥鸭瓤长生果,芙蓉鸡,在那张小一点桌上的分别是燕窝鸭条,鸡皮溜海参,鹿筋火腿,鲜虾丸子。…………” 饭菜介绍完毕,奕訢举起酒杯:“特使先生,愿我们这一次的谈判能够取得圆满的成功!” 伯明翰也端起酒杯:“很感谢亲王殿下的准备,我和我的同僚们为贵方的安排表示感谢。” 奕訢嘻嘻一笑,似乎完全听不懂他话里的讥讽,一仰头,把酒全部喝了下去。伯明翰也学着他的样子一仰头,这下可闹笑话了:中国提前准备的酒非常烈,伯明翰全没有想到,一口酒落下,原本白皙的脸蛋憋得通红,终于还是忍不住剧烈的呛咳起来。 中方人员一片大笑!奕訢离他最近:“特使大人不要紧吧?” “不要紧,不要紧。”伯明翰一张白皙的脸庞呛得通红,拿起放在自己膝上的餐巾用力的擦拭着嘴角:“贵国的酒,好烈啊!” “这一次为特使先生及贵国同僚准备的,是产自中国西北的西凤酒,酒性甚烈。”奕訢遗憾的摇摇头:“害得特使先生难过,倒是本王的不是了。” 明知道旁边的年轻人在说反话,伯明翰只能装作不知道,苦笑着摇摇头:“哪里,哪里。亲王殿下太客气了。” 第135节 恭王为使(7) 酒宴上虽然折损了英国人一番,却于正事丝毫无补,双方用过午餐,下午重启会商,彼此的立场一如既往的坚定,任谁也不肯退让半步。 奕訢有心把皇帝和自己交代过的,若是英人肯于行跪拜之礼的话,便允准他们在京中设立公使馆的决议告诉他们,但是看英人始终无有半点松动迹象,便是拿出这样的条件,怕也不会有太大功效,还是再等一等吧。 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会商的双方你来我往,各自舌敝唇焦,脸色都变得非常难看。奕訢终于不可忍耐拍案而起!在他想来,此番出京办差,不过片言即可建功,却不想遇到这样几个油盐不进的对象?“我等奉皇上谕旨,来与贵国特使相商入城一事,本意各自退让,则其事可行,今日特使阁下峻厉如此,竟是无半分诚意了。既然如此,本王便是拼着受皇上责罚,也顾不得许多了,来人……” 还不等麦华陀把他的话翻译完毕,桂良和李棠阶就赶忙站了起来,做好做歹的劝解了几句,又把他安抚了下来。然后,李棠阶满脸无奈的瞅向英使:“特使先生,亲王殿下年纪轻,总是不克忍耐,还请特使先生不要见怪啊。” 伯明翰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不过,特使先生,贵国这样坚持,怕也不是相处之道吧?”李棠阶看看天色已晚,不再多说:“今天的会商全无半点成果,我想,就暂时进行到这里,明天,我们再重启会谈。可好?” 伯明翰点头答应,带领一行人起身离座,举了下头上的礼帽,鱼贯而出。 把英国来使送出辕门,奕訢等人又回到屋中,围坐议事:“山翁,园公(这是指李棠阶,他字文园),此次和英人会商,总是要上体天心,不要弄到最后推车撞壁,不可收拾的为好。”奕訢左右看了看,他说:“只是怕英人不肯有通融之意,便是有皇上圣意,也难以折服这等不识教化之人呢!” “王爷也不必为此忧心。皇上要言不烦,本就是做万一之想。若是英人始终不肯低头,从老夫这里讲,就宁可办砸了差事,也绝对不允许他们入城,也省得那些‘备位宰相,厘治宪典’的清流又从旁说话!” “文园兄此言虽是正言谠论,却怕是与皇上圣意不符的吧?”李棠阶的话立刻引来了桂良的反驳:“若真是为行礼一节而导致英夷不能进城,皇上龙心不悦,这又如何?” “一切由老夫一人担当!” “你来担当?那也要你担当得起才行。”桂良这样的说话就很难听了,李鸿章和宝鋆赶忙起身相劝,两个人才没有吵起来,不过这件事暂时也只得搁置了下来。 他们可以做意气之争,奕訢身为此行的正使,却不能徒呈口舌之快,很多事还要他料理呢。“明天会商,不知道又会是一番如何局面,若是只有这样你来我往的徒呈口舌,于正事丝毫无补?”说着话,他叹了口气,神情之间甚是无奈。 休息了一夜,第二天再见面,坐在一起,彼此也熟悉了很多,伯明翰微笑着学着奕訢的样子拱拱手:“殿下,早上好。” “早上好,特使先生。” “希望我们今天的会商能够有一个令到彼此都满意的结果。” “我和特使先生有着同样的渴求。” “特使先生,您这般不通情理,本王也深感为难。此次允准贵国来使进京朝见,乃是我朝皇帝陛下天恩浩荡,为增进两国友好协商,为解决贵国公使在广东府城所发生的不睦寻求解决之道的做法。若是贵使就礼法一节终于不肯通融的话,只恐我国皇帝陛下的一番圣意,也只能付诸流水了。”奕訢很不满对方的这种不肯有半点通融的态度,语气也变得冷起来:“若是因为这样而导致的贵我两国在广州城外引发的任何纠纷,贵方要负上全部责任。” “亲王殿下,很遗憾我们始终不能就这样一个问题达成和解。我国所要求的是贵国能够按照《江宁条约》中约定的内容履行彼此的义务,而现在,偏偏是贵国的地方大员鼓动民众,结城以拒,不允许我方公使及随行人员入城。这,难道也要因为今日行礼之事不能取得默契,而怪罪到我方的头上吗?” “特使先生,本王此次到天津来,除了要和您商讨这一次入城行礼细节之事以外,广州城之事,不是我要和您商讨的范围。我国的皇帝避席没有给我这样的权限,所以,我们还是不要探讨其他的问题了吧?” “亲王殿下,鄙人已经不止一次和您、您随同的公使先生们解释过了,五鞠躬礼是我国政府允许向贵国皇帝陛下奉行的最高礼节。也代表了敝国对贵国皇帝陛下最崇高的敬意。要知道,即使是在我国,面见我过女王陛下的时候,也只是行三鞠躬礼的。” “笑话!”还不等奕訢有任何的表示,李棠阶就忍不住在一边插言了:“难道特使先生认为,贵国女王陛下是可以和我大清国的皇帝陛下相提并论的吗?要知道,天朝从来都是宗主上国,贵国……” “贵专使先生是想说我大英是大清的附属国吗?” 一番话没有说完就给对方驳斥了回来,想到道光年间的冲突,大清败得灰头土脸,李棠阶不能昧着良心说话——便是他肯说,对方也完全不会认同,竟就这样无以为继了! 奕訢无奈的一笑,在旁边说道:“特使先生,有一件事是我国皇帝陛下允准我向您和您的同僚事先通报的。那就是:如果这一次进京之事进展顺利的话,我国皇帝不但可以下令贵国使臣,民众进入到广州城,而且,还可以考虑允许在北京城中成立贵国的领事馆。” 麦华陀大大的愣住了。甚至都忘记了把这番话传译过去,还是阿利图在一边替他做了分内之事,这一次,伯明翰的眉毛也皱了起来,似乎不大相信似地追问了一句:“殿下,您不是在撒谎吧?” “当然不是。两国相交,本王奉皇命而来,又怎么能在特使面前撒谎?” “如果是这样的话?”伯明翰考虑了一会儿,“请容许我安排一番,将贵国皇帝的这番盛情转达给我国首相阁下暨女王陛下。想来,他们也一定会很欣喜的听到这样的好消息的。” 第136节 亲亲之念 皇帝就收到了奕欣的折子:《大沽炮台武备不修折》。把自己在大沽炮台所见所闻都写在了上面,当然,这等折子从来都是先抑后扬的文字:“……我大清兵勇久经沙场,自先皇中页之变后,于整肃一节,深有成效,军士士气饱满,训练刻苦,技艺娴熟,当可拱卫京师、我皇上万无一失。有天津总兵长瑞,大沽炮台管带滑褚琇等将佐,秉性淳厚,年中风雨无阻,训饬兵卒,可称能员。” 先将天津守备夸赞了一番,接下来话题一转,谈到了正题:“奴才巡视以来,深以我朝兵备不修为忧,大沽口炮台乃我朝海防重地,其大炮台五座、土炮台十二座、土垒十三座虽整修一新,然所发射之火炮,射程不过百五十步之远,殊不能拒敌于国门之外。窃以为亟待整顿、更换,一闻外夷有蠢动迹象,立即操演,方可保无虞。……” 皇帝把这篇内容很短小的折子看了一会儿,无奈的苦笑起来。登基一年多的时间,他越来越习惯于在处理政务时少动感情,出以冷静的诀窍。 奕欣出京一次,尚未及和英人会商,就上了这样一份文字理直气壮,语句之中大张挞伐的奏章,真不知道等到他和英人见了面会不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和洋人开仗,是一件多么非同小可的事?看奕欣文中的意思,竟是把胜利全部依托在一些武备的更换上了? 皇帝看得倦了,坐得累了,想得也烦了,放下奏折,揉揉眼站起身来,想舒散舒散筋骨和心思。六福是一直在注视着他的动态的,这时便赶紧去绞了一把热手巾来伺候她擦脸,接着端来了一碗燕窝粥,关切地建议:“万岁爷,要是累的话,不如先歇一会儿?” 皇帝心中一动,走回去再一次拿起奏章,认真的看了一会儿,眼中在看,心中在想:只怕这样的一份折子不会是老六有心能够想得出来的哩!嗯,一定是有人给他作出了指点。这个人是谁呢?不脱宝鋆、李鸿章、桂良等辈。李棠阶未必见不及此,不过他为人更加稳重,当不会做此不智之事。 正要在折子上批示几句,门帘挑起,内侍走进:“回万岁爷,文华殿杜大人,户部曾大人递牌子进来了。” “传。” 杜曾二人这一次是为了山东,河南两省‘河堤失修,堪估议价,鸩料集材,以备整治’事情来请旨的。 这两个人一个是皇帝的老师,一个是他最看重的大臣,自然与别不同:“免了吧,起来说话,起来说话。六福,给两位大人般杌子来。” 二人谢恩坐下,皇帝很和煦的微笑着,“你们联名上的折子,朕昨天就看过了,这三百六十九万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每一毫厘都要用到它该用的地方。现在有那么一些人,整天就知道慷他人之慨、慷国家之慨,对于这些朝廷拨下来的整治河堤河道的款项,花起来很是不理会它本来是用意是什么!这一次曾国藩在折子中提出的办法就很不错:除了户部要拿出一部分,山东,河南的藩司也要拿出一部分。不能总是由朝廷出钱,弄到最后,崽卖爷田不心疼,一到河堤建好了,无人管理,无人照应,过不到几年,又以风吹日晒,雨雪冰霜侵蚀为名,找朝廷伸手要钱。” “皇上圣虑周远,老臣愧不能及。只有用心办差,让下面的人知道圣意拳拳,皆在民生大计,想来彼等人但有天良,也不敢、不能、不会将朝廷拨付的银子挪作他用。” 皇帝无奈的苦笑起来,若是只靠天良,怕是天下再没有该死之人了!他知道杜受田一生精研理学,脑筋都有些僵化了。只不过碍于他是自己的老师,有些话不好出口而已。 话是这样说,皇帝心中不以为然,那种‘目存笑之’的神情却也是很显然的:“朕的意思是,不论这一次派谁去两省办理大工,都要警醒一点,不要给那些地方上的蠹吏上下欺瞒,将工款挪移。这一节,要宣示给你们。” “是。臣等明白了。” “户部和工部议过了没有?这一次的差事让谁去?” “上一年老臣奉旨出京探查两省河堤破损、失修一事,自问人地两熟,臣想请旨,这一次……” “这一次杜师傅就不要去了。你的身体不大好,朕是知道的。”皇帝微笑着一摆手,制止杜受田再说下去:“总不能让人看着朝中只有像您这样的老人披风冒雨,那些年轻人拿着朝廷的俸禄,却在京中享乐。” “老臣……” “杜师傅,您是于朝廷、于朕都有大功劳的老臣,朕断不能让你再受那等餐风沐雨之苦的。这件事不要再说了。” “是。”杜受田难得的心中漾起一片暖意。皇上登基之后,师弟两个日渐疏远,虽然年节赏赍杜府从来都是第一份的,也难以抵消那种渐行渐远的疏离感,今天听皇帝又提起当年之事,纵然自己从无恃宠生娇之心,心里还是美滋滋的。转念一想,又很是为自己事君不诚而羞愧起来。 皇帝当然不知道他的心中在想什么,转脸看着曾国藩:“曾国藩?” “是!”曾国藩赶忙躬身答说:“臣和部中司员商议了一下,臣想保荐户部左侍郎阎敬铭阎大人出京办差。工部那边,由工部左侍郎文祥文大人去。” “也好,这两个人倒是很合适。不过,阎敬铭在户部的差事交卸得下吗?朕知道,自从户部盗案之后,他很是已经成为你最大的助力了呢。” 皇帝难得的开了一次玩笑,曾国藩却不敢有轻浮的表现,正容点头:“是,阎大人处事清晰,决断分明,正是户部能员之一。不过,户部的差事已经越发稳妥,阎大人此时离开,也不妨事的。” “那就好,你和杜师傅催他们一下,总要赶在雨季到来之前把河堤加固好。山东、河南两省水患频仍,贻害无穷啊。” “臣等遵旨。” 说过了正经事,皇帝转而谈起了旁的事情:“曾国藩,朕看过你前几天上的折子,国家正在用人之机,你……朕想,你还是再等过上一段,再请旨回乡奉母,可好?” 曾国藩的母亲江氏太夫人患病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起因还是上一年儿子突然被皇帝下旨严谴——把老太太吓病了,一年多的时间里总是不很见好,前几天,曾国藩连续上了两封折子,请求皇帝允许他暂时交卸户部的差事,回乡奉母养病,等到母亲病体痊愈,再入京视事——皇帝今天谈起的,就是这件事。 曾国藩为母亲的事情愁得什么似的,背地里不知道落了多少眼泪,此刻听皇上这样说话,泪水又忍不住了:“回皇上话,臣小有微才,为先皇捡拔,入仕已逾十载,十年来无一日侍养亲闱,今臣母患病在床,倚门期盼儿归,臣……” “哎!”皇帝也感觉很为难,难道要告诉他:你母亲也没有很久的时间可以拖延了的话吗? 真实的历史中,他的母亲就是在咸丰二年一瞑不视的。算算日子,也快到了。而一旦高堂弃世,曾国藩必然要丁忧返乡——在这承平的时候,是绝对不能夺情的,更何况便是自己想,曾国藩也一定会力辞不就。与其这样,就不如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多一会儿为好。 这种心事是绝对不能和曾国藩说的,甚至连表露出来也绝对不可以,只是太息连连,却始终不肯放松口风。 基福堂中静了一会儿,杜受田终于开口说话了:“皇上,曾大人之言甚是,虽是忠孝不能两全,然现今天下承平,皇上宵旰勤劳以安寰宇,种种弊政次第扫除,政令修明,人心团结。”他又说:“是故,臣以为,户部差事经由曾、阎二位大人努力疏爬,已成不急之务,皇上以孝治天下,当体人臣之孝思,准予他回乡探母,一待老夫人病体少痊,曾大人自会入朝。届时,既成全了曾大人的孝心,也可使湘潭曾宅上下,感念圣德。” “这样啊?”皇帝沉吟了一会儿,就在这时,曾国藩跪了下来:“臣请皇上允准,以全臣亲亲之念!” “你先起来,先起来。”皇帝在这会儿做出了决断:“这样吧,我们变通一下。朕给你一个月的假期,你回省一趟,将令堂接到京中来。一来呢,你可以就近照顾;二来,京中的大夫怕总是比湘省的要强一些。嗯,若是有需要的话,朕还会从太医院派人过去,为老太太诊治,你以为如何?” 曾国藩楞了一下,还是杜受田在旁边拉了一下他的袍袖,他才赶忙再一次跪倒:“皇上对臣天高地厚之恩,臣……带家母,阖府上下叩谢皇上!” “那就这样吧,赶紧准备一下,快去快回,很多事还要你料理呢。” “喳!”曾国藩深深的叩下头去:“臣领旨,谢恩。” 第137节 寡人有疾 曾杜二人跪安而出,皇帝再一次拿起奕欣上的折子,在留白处写上几句话:“览,所言甚是。兵武不修实为天朝疲弱之疾。朕允准英夷入京,实在是为此之故……”写到这里,皇帝觉得很是荒唐,自己做出的决定,难道还要和奕欣解释什么吗?随手用朱砂把已经写好的上谕涂抹掉,弄得雪白的折稿上红艳艳的一片,看来很是不雅。 这一下弄得皇帝连继续批示的心情都没有了,胡乱的把折子合上扔到一边:“来人?” “万岁爷?” “摆驾,到,……天地一家春,兰常在那里去。” “喳,容奴才预备。” 紫禁城有太保三大殿,圆明园也有正大光明,勤政亲贤和九州清晏与之差相仿佛,其中九州清晏是皇帝在园子中的寝宫,殿阁的东路便是天地一家春;而西路,原名叫清辉阁,内悬乾隆初年绘制的巨幅圆明园全景图,又称大观图,嘉道年间改名为湛静斋,成为皇后的寝宫。道光十一年,爱新觉罗?奕詝就出生在这里,登基之后,将这里的名字改为了基福堂。 从这里到天地一家春不过里把远路,坐上步辇,身后有内侍打起明黄缎面的伞盖,一路前行,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到了地方。兰常在叶赫那拉氏正在和祯嫔说着话,听见太监传旨,赶忙告罪而起:“姐姐……” “恭喜你啊,妹妹。”祯嫔真心的握住她的手:“可真的要恭喜妹妹了。” 叶赫那拉氏鼻子一酸,赶忙挤出一副笑脸:“多谢姐姐。” “来,我帮你。”帮着她换上朝服,挂上朝珠,戴上朝冠,另外又戴上各项首饰,踩着花盆底。一切准备停当,祯嫔还不忘记嘱咐她一句:“皇上是第一次到你这里来,好好的说话。” 明知道祯嫔是在劝慰自己,杏贞还是觉得心中略有不满:什么叫好好的说话?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好好说话了吗?这时候也无能辩白,皇帝的步舆已经快到了,殿中的内侍探头进来:“兰主儿?好了没有?可不敢让皇上等啊!” “哦,来了,来了。”兰常在不敢怠慢,赶忙走出殿门,先蹲下去,一手微扶着地,跪倒下来。听着‘吃、吃、吃’的呵斥声由远及近,最后,几个内侍抬着的步舆停在自己眼前。女子不敢抬头,只是深深地俯下身躯,她还记得祯嫔和自己说过的话:“奴才,给皇上请安。” 皇帝始终没有说话,只见内侍脚步移动,步舆进到殿阁中,男人才从上面下来,进到了屋中。 兰常在跟在后面也进入到殿中,见皇帝的仪注,早在之前就由祯嫔给她解说过,但此时不知忘到那里去了?她一直走到皇帝面前,才扑通一声跪下。 照规矩,应该一进门就跪倒,行君臣大礼,请圣安,然后趋行数步,跪在一个适当的地点说话。她这样做法,已经算是失仪。等到想起来时,吓得脸都白了!一开口奏报履历,说了‘奴才’二字,下面的竟是无以为继了! 她也算是有急智的,胡乱中想起祯嫔教过自己的,先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趁着这一会儿的功夫,想起来该当说些什么:“奴才,镶蓝旗下,叶赫那拉氏,恭请皇上万福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 “奴才谢皇上。” 皇帝的眼睛望着她,和后世看到的那些图像资料有着天壤之别的是,面前的女子很年轻,满头珠翠,盛装雍容,睫毛自然的下垂,遮住了眸子,亭亭玉立的站在那里,宛若玉树临风。美中不足的是,神情中很是紧张,一双手没个安放处似的,不自然的垂在身前。 皇帝可以肆无忌惮的扫视着自己的嫔妃,后者却不能这样做,低垂粉颈,任由对方打量着,好半天的时间,皇帝轻轻叹息一声,在她屋中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朕记得,你是叫杏贞的吧?” “是!承蒙皇上记挂奴才的贱名,奴才感激不尽。” 皇帝给她的话逗笑了,知道她是第一次见自己,心中难免紧张,倒也不以为忤,“抬起头来。” “是。” 兰常在飞快的抬起头,梭巡的一眼面前的男子:他穿的是便装,香色宁绸外袍套一件玄青直贡坎肩,没有戴帽,露出刮得青虚虚的头皮。看上去清爽而干净。她不敢多看,赶忙又低下头去。 皇帝也在认真的打量着她。叶赫那拉氏在皇帝**的嫔妃中算不上容貌很出众的,只能算中等,黛眉修长,凤目幽深,最少见的是,她生了一张不怒自威的长隆脸蛋,笑起来的时候还好,若是扳起脸来……,心里想着,皇帝问道:“你家中可还有什么人吗?” “回万岁爷的话,奴才家中尚有一妹,一双弟弟。” “你阿玛和额娘呢?” “奴才的阿玛任职安徽池宁道,奴才的额娘和奴才的弟妹住在京中西四牌楼劈柴胡同的祖宅中。” “日子可还过得去吗?” “是。奴才的家中薄有资产,旗下也有几分公中的月银,奴才的家人日子很过得去的。” “那就好,那就好。”皇帝的眼睛在室内打量了几眼,窗明几净,桌案上放着一支康熙窑五彩花瓶,里面插着不知道从哪里摘来的牡丹花,另外一边的桌上放着一具蟹壳青宣德炉,里面的线香袅袅,升腾起缕缕幽香:“这,都是你自己操持的?” “回万岁爷的话,这都是奴才自己闲来无事胡乱摆弄着的。这牡丹花,是姐姐来的时候……” “姐姐?” “是露香斋的祯嫔姐姐。” “哦。朕知道,朕知道。”皇帝悠然起身,“朕只是过来看看你,要回去了。” “是!奴才恭送万岁爷。” 望着皇帝的仪驾走远,兰常在失望的叹息一声,回到殿中刚刚坐下,就听见外面一声公鸭嗓子响起:“有旨意!着兰常在叶赫那拉氏今晚在基福堂伺候。” “奴才叶赫那拉氏,领旨谢恩。” 过了戌时,天色才逐渐暗了下来,一乘软轿抬着兰常在缓步转过树影婆娑的小径,在灯光通明的基福堂前停了下来:“兰主儿?” 常在呼吸几次,让心情平复一点,踩着花盆底进到殿中,这一次她记得规矩了,在明亮的烛光下盈盈拜倒,口中称颂:“奴才叶赫那拉氏,恭请圣安。” “进来吧。” 子答应一声,步入暖阁,皇帝换了一声月白色丝质袍褂,坐在软炕式的宝座上,正在放下手中的御笔,把尚未合上的折子交给身边的内侍,由他们晾干、归总、收拢:“用过饭了吗?” “是,奴才已经用过了。” “来,到朕身边来。”拉着女子的手,带着她走到塌边,挽着她的腰肢:“前几天朕到秀儿那里去,还是经她提醒,才想起来,原来自从你到了这里,朕还没有见过你呢。” 兰常在又是紧张,又是羞涩,身为女子,能够陪伴君王自然是万千之喜,内心却又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有些紧张。凡是被征选的秀女,都在家中由长辈传授过男女之道,入宫之后,更有有内务府的嬷嬷教授——这不是什么媚术,而是为了服侍皇帝所必须要经历的过程,只为在床第之间,让至尊天子享受到更多的人伦之乐——兰常在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不知道今夜初次侍寝,可还能记得其中一二吗? 她只顾胡乱思考,皇上的话都没有听清楚:“在想什么?” “啊,奴才失仪。” 皇帝随开果盒,取出一枚乌绿栗放在口中咀嚼着。他嗜食甜食,这种乌绿栗是台湾进贡的果品,形如橄榄,而核小如樱,味道甜中带酸,很是爽口,一边吃着,一边笑呵呵的灯下观美:“朕在问你想什么呢?” “奴才,奴才,没有想什么。” 命人进漱口水,又洗了洗手,皇帝在塌上盘膝而坐:“朕有些累了,我们休息吧?” “喳。” 司帐、司床的宫婢铺好被褥,放下一边纱帐,又点起用来驱蚊的艾香,等到兰常在脱下朝服,只穿着贴身的小衣爬到塌上,这才把纱帐的另外一边放好,悄无声息的退到外间。 借着纱帐孔隙间映进来的烛光,年轻的皇帝细细的打量着她,肉光致致的双肩,闪耀着健康的光泽,奶白色的小兜被双丸高高的拱起,在胸前划出美妙的弧线,如雪的肌肤上几条鲜红的丝带在颈后和腰间缠绕,红白相间,更是令人心生绮念。 一双修长的凤目紧紧地闭着,睫毛来回忽闪,显现出主人的紧张和不安。看到这里,皇帝难得的升起一片怜爱,挑起她的下巴,用自己的唇封住了她的唇瓣。 兰常在只觉得身子软得如同沸汤浇雪一般完全瘫软了下来,喉咙中咿唔有声,自然的轻启朱唇,一瓣丁香笨拙的迎合着男人的挑逗。 长长的一吻过后,两个人的呼吸都有些凌乱起来,兰常在星目迷离的望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唇间讷讷的呼了一声:“皇上?” 男人也不说话,只是伸出手去,解开她颈后和腰后的绳扣,小兜顺势滑落,露出雪白而饱满的丰腴:“皇……上?” 将她放得平躺在榻上,男人脱下贴身的小衣,腾身而上,覆了下去。 在雪雪呼痛声中,兰常在完成了从少女到少*妇的嬗变。 暖阁之声大作,门外服侍的宫女脸红耳热,倒是一众太监,左顾右盼,混不放在心上。 第139 夏日闲话 清朝自世宗皇帝起,每一朝的皇帝夜晚休息都是在养心殿,即使偶有巡幸,最后也会回到殿中暖阁中休息,皇帝对此项祖宗成法深以为苦,这样的小事他不愿意更改,心里又不喜欢随意翻牌子招嫔妃到养心殿来侍寝,久而久之,皇帝在内中甚至都断绝了男女之事。 驻跸到园子中,就没有这样的困扰,大可以在镂月开云、天地一家春、乐安和、又或者是在露香斋中安歇,和瑾常在,兰常在,瑜常在,祯嫔等说说笑笑,夜来很是领略一番女儿温柔,弄得皇帝乐不思蜀,竟有不大愿意回内中的想法了。 这还不算,几次恩宠下来,瑾常在阿鲁特氏梦熊有兆,有了身孕。 让太医院的医正请过脉案,确认无误之后,内务府的一众人又开始忙了起来:嫔妃有孕,是要从受孕之日算起的。认真的查过皇帝的起居档,推断出来是在选秀进宫之后的二月二十三日受孕,产期是在今年的十二月初七日左右。 虽然距离产期的日子还有很远,很多事却要及早准备:保姆,稳婆,乳媪,其他的诸如针线、浆洗、灯火、锅灶之类的‘上人’——就是嬷嬷——也全数准备停当,只等到年底,胎儿降生,就可以随时听用。 皇帝也觉得很开心,没有想到阿鲁特氏这么快就怀了自己的第一胎,若是女儿也就罢了,若真的有幸产下男婴,最起码也可以堵住内务府大臣如载铨等人的嘴巴了吧?胡乱的想着,把内务府呈上来的折子打开,取过笔来琢磨了一会儿,想批示几句什么,不过这方面的内容实在不懂,只得写上一句:“知道了。”便放在一旁。 瑾常在有了身孕,一些必要的赏赐也还是要照例发放的,不过这不用急,等到和军机处见面之后再说。 皇帝双腿一偏落到地上:“传吧。” “喳!”六福指挥小太监准备好拜垫,又给皇上倒上一杯温热得适口的**,带领内侍退了出去。 这边退下去,赛尚阿一行人来到殿前,彭蕴章挑起门帘,几个人鱼贯而入,在龙须草的拜垫上跪倒:“臣等,恭请圣安。” “老六从天津那边上折子了,英使迁延反复,最终又一次给国内发送电报之后,同意单膝落地。朕想了想,此事也未必就一定要强人所难的逼迫来使行君臣大礼。”皇帝把折子拿在手里,打开来看了看:“这里有几句话,朕给你们念一念……” “……先朝召见西使时,不逮今日,犹得律以升殿受表常仪。然嘉庆中,英使来朝,已不行三跪九叩礼,厥后成约,俨然均故,未便以属礼相绳。拒而不见,似于情未洽,纠以跪拜,又似所见不广,第取其敬有余,当恕其礼不足。惟宜议立规条,俾相遵守,英使之来,许一见,毋再见,许一时同见,毋单班求见,当可杜其觊觎。且礼与时变通,我朝待属国有定制,待与国无定礼,近今商约,实数千年变局,国家无此礼例,前圣亦未预定,礼经是在酌时势权宜,以树之准。” 给众人念诵了几句,皇帝把折子放在一边,“这份折子虽然是老六一人所奏,但是在朕想来,怕也是此番赴津与英人会商众人合议的结果。”说到这里,他端起**抿了一口:“朕想,就准了恭亲王所请,你们认为呢?” 赛尚阿第一个开言答说:“皇上天威远播,英使心悦诚服之下,单膝落地行宾主相见之礼,老臣以为甚可。” 祈隽藻等人知道皇帝这一次是铁了心要让英使进京,能够争得到这样的结果已经是上对得起朝廷,下可以安抚清流、百姓,当下也不再多言:“臣等附议。” “嗯,等一会儿散了之后下去拟旨吧。老六这一次办差得力,朕很欣慰。封赏之事嘛,等人回来之后再说。” “喳。” “还有几件事,是英人到来之前要妥善准备停当的。赛尚阿,你的职分是管着九门提督的,让载铨他们料理清楚,把京中那些流民,乞丐,无家可归者,全数聚拢起来,暂时安置,不要让英人进京之后看到一幅破破烂烂的景况。” “英人到京,是我天朝与英国两方相交的第一件大事,我方自当认真对待,你们都是做老了差事的,也毋须朕言。不过有一件事,要说在前面:此番英使进京,是为增进中英两国交往而来,英使在京中的行程,要和有司细细商议,具折陈奏。”他又说:“这等外交之事,最是细节决定成败,若是有人因循苟且,闹出为人耻笑,有辱国体的舛误,朕不轻饶!” 他说一句,赛尚阿在下面用力的碰一次响头,等到他说完了,后者大声答说:“奴才等明白了!细节决定成败,我天朝定要有海纳百川的气度,让英使有宾至如归之感。” 皇帝满意的点点头:“唔,这番话倒是说到点子上了。”他又说:“还有一件事,刚才太医院来报,瑾常在怀了身孕……。赛尚阿,此番瑾常在若是一举得男,你可是有大功于邦家啊!朕要赏你。” 赛尚阿闻言楞了一下,这才想起来瑾常在是自己的女儿,赶忙免冠碰头:“臣女有幸服侍君王,幸而身怀龙种,更是列祖列宗保佑,使天家子嗣兴旺之兆,也是臣家中的福分,大功之言,臣不敢当。更何况,奴才不过微末之才,能得皇上一语褒奖,已经是荣于华衮,焉敢邀天之赏?还请皇上收回成命吧?” 皇帝扑哧一笑,没有理他的说话,自顾自的说道:“赛尚阿入值军机处以来,宣力有年,身堪表率,着赏赐紫禁城骑马。” “奴才,谢皇上赏赐。” “还有,祈隽藻?” “臣在。” “你是分管礼部的大臣,下去之后拟旨:祯嫔钮钴禄氏、瑾常在阿鲁特氏,人品贵重,服侍朕躬,甚为得体,祯嫔进封为祯妃,瑾常在进封为谨嫔。” “老臣明白。” 军机处退出去,皇帝从软坐上站起来:“今儿个还有几起啊?” “回皇上话,今天一切太平,没有请起的大臣递牌子进来了。” “那好,移驾镂月开云,去看看阿鲁特氏。” “喳。奴才这就安排。” 一行人到了镂月开云,阿鲁特氏却不在,问过内侍才知道,和祯嫔、兰常在、瑾常在等人到承恩堂去给太妃请安去了。皇帝兴致正浓,当下改变了行程,转路行往承恩堂去了。 果然,不但是祯嫔等人,便是平时很少见到的枚嫔瓜尔佳氏,琪嫔费莫氏也在,正围坐在太妃的身边说着闲白儿,听到堂口一声高唱,众女赶忙站了起来,跪倒见驾:“奴才,恭请圣安。” “大规矩都免了。”皇帝举步入内,单膝落地:“给太妃请安。” “起来,起来。”静皇贵太妃满面春风的虚扶了一下:“来人,给皇帝搬椅子来坐。” “今儿个没有什么很多的事情,儿子就到太妃这里来了。正好,你们也都在。”他的眼睛落在站在人群中的瑾常在的身上:“你是有身子的人,坐下吧。你们也都坐吧。” “奴才谢主子爷。” “这一次儿子来,一是给太妃您老人家请安,二来,是想给您老人家道喜。” “哦?给我道喜?” “是啊。”皇帝轻笑着翘起了腿:“老六这一次出京办差,做得很是不错。大长了我天朝的威风,让英人终于同意在见朕的时候,行单膝下跪之礼。” 静皇贵太妃双手合十,颂祷了一声:“阿弥托福,祖宗保佑。”她说:“其实,这还是皇帝龙目无差,平日里教导有功,再加上他肯上进,有孝心。” 这样的话皇帝听得多了,也不会很当回事,当下继续说道:“老六总还是年轻人,平时偶有细行不谨之举,儿子还是很看着他的。只要他肯于为国出力,朕自然也会曲予优容,不让他的才华埋没。” 他又说:“便如同这一次办差吧,他就做得很好,朕满意,天下臣民满意,待到日后,携英使进京之后,朕还要大大的封赏于他。” “皇上肯用他,那是他的福气。至于什么封赏,他做奴才的,想来也万万不敢承受。” 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转而看向坐在一边静悄悄的一众嫔妃,无奈的苦笑了一下:“儿子来的真是不合时宜。刚才进来的时候,还是有说有笑,怎么我来了,你们倒不说话了?” 叶赫那拉氏思路极快,看得出来皇帝今天的心情很好,说话也就略脱了上下尊卑的痕迹:“我们姐妹几个来探望太妃,本是聊一些风俗趣闻来给老人家开心。主子爷来了,谈得都是正经事,祖宗有成法,奴才们不敢插言。” 皇帝心中佩服。这样的一番话其他人不能、不敢、也不会说出来的。甚至连想,怕也是想不到的。可见她能够名垂青史,不是没有来由的。果然是胸中大有丘壑! 想到这里,展颜一笑,说道:“既然是说一些风俗趣闻,儿子也给太妃说一个趣事,博老人家一粲。” “皇帝要说什么?” “就说一个好笑的吧?”皇帝想了想,开口说道:“从前有个书生,进京赶考,身边带着一个书童。这个书童嘴很笨,总是说一些不该说的话。” “……有一天,刮起了大风,书生的帽子被风吹落,书童赶忙捡了起来,掸净上面的尘土递还给书生,还不忘加上一句:‘少爷,帽子落地了。’” 一句话出口,殿中个个翘起了嘴角,都听出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皇帝却还是保持着一本正经的容貌,全然不理,继续给众人讲故事:“书生很生气,大声斥责:‘该死的奴才,怎么说少爷落地了呢?难道你是想让少爷此科场中蹭蹬,落地南返吗?记住,若是再有此事,也只能说少爷及地了!’” “书童这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很是失悔。于是,一路上再也不敢说话,便是再有大风将少爷的帽子吹落,也只是把帽子捡起来递还,口中不敢再发一言。” 众女知道故事不会就这样结束,静悄悄的听着:“到了晚上,主仆两个投宿客店,书童想了一个好办法,找来两根布带,缝在帽子下面,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把帽子交给少爷,将布带在颔下系牢,便是再大的风也不用怕了。” “少爷心中高兴,很是夸赞了书童几句,不合书童又多了句嘴:‘这一回,少爷再也及不了地了。‘” 最后一句话出口,不但老太妃完全忘记了仪态,失声大笑起来,就连一边随侍的宫婢、太监也无不掩口。 第140 天子脚下 四月二十七,奕欣陪同伯明翰一行人从天津抵达北京。 他们从崇文门进城,两扇三丈三尺高的朱漆大门大开,载铨带领陆有恭、肃顺等在门下,见一行人近了,轻打马蹄袖跪了下去:“奴才,给王爷请安!” “是定王啊?”奕欣知道,对方这一次到城门口迎接是奉旨而来,不敢怠慢:“快快起来吧。” 载铨请安站起,把雪白的袖面向上挽了挽,拱手一笑:“王爷出京归来,一路辛苦了。” “不敢,本王奉皇上旨意,出京与英人商谈进京事宜,总算得祖宗保佑,英人顺应天意,总算是不负皇上所托。” “这几位就是英国来使了吧?”载铨的目光中满是新奇之意,“果然与我天朝人物殊不相侔呢!” “我来介绍……”奕欣和伯明翰等人相处多日,已经见怪不怪,当下为双方做了介绍:“E^TOOUR TRY。” 谁也没有想到,载铨居然能够结结巴巴的说几句英文,弄得奕欣和伯明翰等人同时一愣:“您……会说我们的语言?” “…………”这一次,载铨却不知所谓了,眨眨眼,一副有听没有懂的神色,还是通译给他们做了翻译,他才笑了:“这几句话是我朝皇帝陛下交给我们的。为想向英国特使先生表示我们的欢迎之意。” “非常感谢您。尊敬的先生。” 在城门口谈了几句,众人举步入城。崇文门税吏之可恶天下第一,对过往商客无不多方刁难,这一次却已经得到上风指示,不但不敢留难,相反的一个个仪容整肃,拱手相送,倒让伯明翰觉得北京城确实不愧为中国的首都,见微知着,只是看这守门的兵丁的仪表,就可以想见清朝官员的仪制了。 为了表示对这一次英国来使的尊重,崇文门特别为之擦拭一新,黄铜的门钉看上去熠熠生辉:“这里叫做崇文门,北京城外围共有类似的城门十一座,不论从哪个门进入,都算是进入到我朝的首都了。” 奕欣一路走来,一路为英使做着简单的介绍,用手指着远方东北方向一片人烟密集之所:“这里号称七牌三十七铺,是京中第一流繁华之地。诸如天仙庙,崇恩观,卧云庵,无量庵,崇恩寺,卧佛寺等地,都是百业咸集之所。” 这一次麦华陀所能够掌握的语言就很难起到恰如其分的作用了,中方的通译孙以文担任起了沟通的工作,一路为英使解释着:“这一次特使先生的行程中也包括在以上地点的游览和观光,想来到时候,特使先生就可以亲身领略一番北京城的繁华胜境了。” “多谢殿下的美意。”伯明翰听着孙以文的翻译,很是谦恭的微笑答说:“第一次到贵国的首都来,真令鄙人有目不暇接之感了。” 伯明翰没有撒谎,他真觉得有点震惊:只是从当年的文献中看到过对这个远方国家的描述,心中充满了好奇,这一次身临其境方才知道,原来,文字中的描述,连这里十分之一的景况也没有表述出来! 陆有恭和肃顺带领九门提督府的兵役在道路两侧弹压着越来越多的民众,一个个伸长了脖子驻足观望,看着骑在马上招摇而过的英使,口中窃窃私语:“这就是张里正说过的英人吗?看啊?他们的眉毛真的是黄色的哩。” “唔,这等颜色的眉毛,是不是要犯忌讳啊?” 一句话出口,引来周围笑声一片:“听朱小哥的意思,只是因为眉毛的原因,也要杀头的吗?” “这有什么?上一年,我看见一个,因为吃桔子吃多了,脸色发黄,我就过去问他:‘喂,你的脸色为什么这么黄?不知道这是犯忌讳的吗?’” “那个人对我说‘鹅是外乡来的,不晓得脸色黄也犯忌讳啊?’” “还是我好心肠,告诉他:‘这里是京师,事事都有讲究,像你这样的,若是给官府见到了,免不了带到堂上,弄不好就要皮肉受苦,还是赶快的离京,另谋出路吧。’” 姓朱的生了好一张利口,把这段无可究诘的故事讲得很是引人入胜,弄得周围人都忘记了此来是观望英夷,只是回头望着他,一个劲的询问:“那后来呢?” “后来啊,这个外乡人对我千恩万谢,又送了我几两散碎银子,我到大酒缸,美美的享受了一遭。” 众人一片大笑:“未免促狭得太过了!” 那姓朱的青年男子摇头一笑:“这不过是玩笑之语,以博诸君一粲。朱某人从来不做那等有伤阴鸷之事的。”他说:“若是有人爱听朱某人说的小段,改日请到天桥来,我好好伺候您几场。” 这一下周围人才听明白,原来此人是到这里来招揽生意来了!一时间笑骂之声大起:“你小子,长毛真是比猴儿都灵!” 把伯明翰和他的随行人员安排在贤良寺住下,又带领几个人在管驿中转了一圈,做到熟悉环境,奕欣微笑着拱拱手:“特使先生,我要向您告辞了。” “殿下要到哪里去?” “我要到园子中向我朝皇帝陛下交旨……”停顿了一下,看伯明翰还是一脸的不明白,奕欣也知道,这样的事情几句话的功夫很难和他解释清楚,也无谓多费唇舌,回头吩咐:“英使远道而来,你们要好生接待。明白吗?” “喳!” 再一次向伯明翰以一拱手,奕欣转身走出,钻进早已经准备好的官轿中,一路向园子中而来了。 皇帝从内侍的手中拿过拟好的旨意看了看:“给常大淳的旨意中要记明一点:石达开之流若是真有心归顺朝廷,只知道提条件可不行,总要拿出诚意来。难道常大淳没有告诉他,朕把他的家人一直囚禁在刑部诏狱,甚至都没有发遣吗?难道这样还不能证明朝廷对他的安抚和诚意?简直是笑话!” 听皇帝语气不顺,军机处的几个人不敢抬头,祈隽藻回头看看周祖培,示意他代为陈奏:“皇上息怒。石达开本是拜上帝会会匪首逆之一,洪秀全等均已伏法闹市,他隐匿于湘桂交界之地,心中有畏缩之意,也是情理之中的。是故,臣以为,总要朝廷给他一些保证,他方才敢下山投案。” “朕的话就是保证!”皇帝摇摇头,徐徐说道:“把这番话写进廷寄之中,六百里加急交给常大淳。让他派人就这样和石达开去说!朕不过珍惜他还算是个人才,和洪秀全等人略不相侔,方才法外施仁,告诉他,不要自误。天下这样便宜的事情不是很多。” “是。” “还有,老六回来了。你们先不要走,等一会儿一起议事。六福?” 六福打起门帘,入内跪倒:“奴才在。” “你出去看看,恭王他们回来了吗?” “正要跟主子爷回,六爷递牌子进来了。” “那正好,就让他们也进来吧。” “喳。” 六福退出去,很快的,门帘再一次挑起,奕欣、桂良、李棠阶、李鸿章、宝鋆、载铨、肃顺、陆友恭几个人鱼贯而入,和军机处的几个人分列东西跪倒:“臣等,恭请皇上万福金安。” “老六,这一次你辛苦了。” “臣弟不敢!这都是皇上将说理细入毫芒的长才教导臣弟,臣弟才能一步一步劝得英人顺应天意。” “恭王爷这话奴才赞同。”桂良跪在奕欣身后答说:“皇上天纵之才,抚远追夕,虽历朝历代圣明之君皆无可比拟。此番奴才随同恭王赴天津办差,英人虽处处推搪,欲行以本邦俗礼,却也深为皇上天威所摄,改为行单膝下跪之礼。可见我皇上威势远播,足以令四海俯首。” 看宝座上的年轻人骄傲的翘起了嘴角,众人焉得不明白皇帝的心意?一时间基福堂中颂圣之声大作。 皇帝摆摆手,徐徐说道:“老六啊,上一次你上折子,说的英使进京行程安排之事,朕想了想:旁的还无碍,只是这游览南城街市一节,还是不要了。若是日后在京中设立英人的领事馆,他们有着大把的时间可以领略我天朝风土,又何必急在一时?等一会儿你下去,把这番话告诉英人。让他们不必纠结于此。” “是,臣弟领旨。等一会儿会去将皇上的圣意与英人宣讲明白。” “嗯,你这一次的差事做得清楚明白,大长了天朝威风,朕心甚慰,甚慰朕心啊!” “臣弟不敢。” “祈隽藻?” “臣在。” “记档,赏恭亲王奕欣黄带,紫缰。将王府侍卫增至十六名,准他用杏黄……” “皇上,臣弟平日里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总要靠皇上包涵之余,耳提面命,方可保罪不及身。此番赴津办差,小有微功,也是仰赖皇上的荫庇。臣弟只是想做一个不负皇上期许的有用之人。这等封赏之事,臣弟请皇上还是收回成命吧。” 不但是他自己这样说,旁的人也认为初初建功就临以重赏,容易给人幸宠之感,皇帝顺应所请的点点头:“那好吧,这件事回头再说。” 众人看皇帝没有其他的话要说,各自俯身叩头,起身后退,就要退出殿去,偏生祈隽藻退了几步又站住了,回到拜垫前跪了下来:“皇上,老臣有一事,想向皇上奏请。” “哦?是什么?” 君臣两个这样的说话,旁的人自然不好再走,便站在门口等待着:“皇上方才天语训导恭王,有领事馆一言,臣愚钝,不明其意,请皇上的示下。此领事馆,可是上几日皇上与臣等交代过的,与上海,宁波,广州等城中所有的领事馆同为一体的吗?” “是的,你说得没错。朕让老六和英人商议过,此番英人进京,若是一切顺利,彼此双方都可以认同的话,朕会允许英人在京中设立领事馆。” “皇上,万万不可啊!” “为什么?” “皇上,夷人性情狡猾反复,又是未经开化之民,居住于上海、广州等地就已引发民怨沸腾,皇上迭降天恩,允准彼等人入城,想来英人就该上体圣德。于广州入城之事偃旗息鼓,再不敢在君前哓哓不休。若是皇上有意让英人在这天子脚下设立领事馆的话,只恐百姓就要鸣鼓而攻了!” 第141节 龙颜震怒 皇帝前数日和军机处见面的时候,曾经提过在京中单独划拨一块面积,用来给英人设立领事馆,以增进两国之间更好的协商和解决问题,也免除了现在这种双方有时因为沟通不利造成的困扰。 皇帝交代这件事的前后几天里,政务非常之多:太妃的寿诞之日快到了,皇帝对这位庶母纯孝有加,各省进贡的礼物不绝于途,宫中也是要大肆操办,一应的赏赐,蠲免也要在见面的时候和军机处几位大佬达成共识;英使进京之事也已经到了紧要关头,这件事算是大清有史以来——同时也可以算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次——对外交往上的第一件大事,筚路蓝缕,杂物繁多,让年轻的皇帝大感吃不消。 在见面的时候把这件事和众人说明,当时祈隽藻等人都没有说什么。只是应付差事的含糊以对,自陈下去之后和京中有司认真商讨,再来君前回奏。 散值之后,祈隽藻琢磨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在京中设立领事馆一事殊不堪问!自本朝定鼎中原,于外朝从来就是持敬而远之的态度。顺、康年间朝中也有外臣,不过都是做一些钦天监之类冷曹闲役,国家正事,这些人是插不上手的。 当年京中也有一些来自外洋的传教士,不过例如汤若望,南怀仁,白普,雷孝思等人更多的是担任皇帝的参赞——康熙皇帝好学是很出名的,不但是国学、儒术,西洋各门学科皆能触类旁通。不得不说,其中也很有这些以传教士身份来到中国的外洋人的一份功劳在内。 不过在祈隽藻看来,教民一事实在是圣祖皇帝御宇一甲子中最大的不妥之处!顺治十八年,世祖驾崩,汤若望以一言进于皇太后身前,可称有先见之明(这一节知道一点历史的读者都清楚,不缀)。因此,圣祖对他亦异常尊信,修明历法,提倡天算,天子躬亲倡行。也就使得天主教能在中国大行其道。 不过,教民不事祖宗,只知供奉上帝的做法让从士大夫到老百姓的天朝百姓无不痛恨。此等人如此‘忘本’,自然就是乱臣贼子,人人可得而诛之。 雍正即位,立刻禁止西洋各教在中华土播,到雍正三年,更加是下达了‘禁洋令’,把所有的洋人都给赶了出去。一直过了一百多年,到了道光二十四年,在黄埔的一条法国兵船上,签订了三十五条的《中法商约》。接着,法国公使克勒尼,向两广总督耆英提出交涉,要求取消雍正三年的禁令。耆英据情转奏,礼部议定,准在五个通商海口,设立天主教堂,但‘不许奸诱妇女,诳骗病人眼睛’——洋教士为人治病,有时会动刀,所以民间有洋人挖人眼睛的传说,朝廷亦信有其事,因而特别申明约束。 京中也建有教堂,不过空落已久,更不用提神父,牧师,教民了。祈隽藻也是知道的,这一次皇帝允准英使进京,又要在京中允许其人设立领事馆,……这等一味媚软,将来若是纵容得洋人气焰愈高,总有一天因为洋人的‘欺人太甚’而激出变故来,可怎么得了? 心中胡乱想着,祈隽藻招呼一声:“来人?” “老爷?” “拿我的片子,请周芝台周老爷……”他犹豫了一下,周祖培虽然是北派重镇,却一味圆滑,柔言甘语百计款曲,行事只知顺应帝意,把他请过府来,怕也听不得什么有用之语,便临时改变了:“还是请程楞香程老爷过府吧。” “喳。” 程楞香便是当年在上书房因为言语之中攻击陶文毅的海运之策而为皇帝大肆驳斥一番的程庭桂,道光二十五年的翰林,响当当的清流。祈隽藻是道光二十五年一科的阅卷大臣之一,和程庭桂也有师弟之谊,因为人生得英俊,宝书网又很来得,再加上他的提点,已经升至吏部主事。上一次的事情过去之后,皇帝并没有因言废人,相反的,补了他起居注日讲官,也算是天子近人。 程庭桂听到老师派人敦请,赶忙收拾一番,过府拜望。学生拜老师,照例是要走角门,花厅中给老师请过安,师弟两个分别落座。 程庭桂知道他极忙,这一次叫自己过府一定是有事交代,客套了几句之后问道:“老师这一次唤学生来,可是有什么差遣吗?” “楞香啊,近日京中可有什么声音吗?” “声音?”程庭桂心想,近日以来京中最大的声音无非就是英人即将进京一事。想到这里,他心中一动:老师不会是让自己找机会向皇上进言吧? 上一年中薛福尘为陈孚恩贿买,两个人都弄得个灰头土脸,陈孚恩不用提,薛福尘也一夜之间成为清流败类,为人不耻,前情在在,自己可不能重蹈覆辙。主意打定,再出口的话便很让祈隽藻觉得有不投机之感了:“京中最近没有什么声音。若说一定有什么的话,也就是百姓安居乐和,都在夸赞皇上圣明。” “是啊,是啊。”明知道对方在敷衍以对,祈隽藻也要顺着他的话说下去:“皇上年少有为,正是天下百姓之福呢!” 师弟两个谈了一会儿,程庭桂终于还是不肯接老师的话题,弄得祈隽藻失望已极,无奈之下,只得做出一副恹恹欲睡的样子来,正好,程庭桂也想快一点结束这令人不快的会面,起身告辞。 学生拜老师,照例是从角门进,从正门处,谓之:软进硬出。做老师的,也要送到正厅,目送离去。不过这一次,祈隽藻顺应了程庭桂所请,只是在二堂花厅前向对方哈一哈腰,便转身回去了。 送走了程庭桂,祈隽藻心中恼怒失望:既然他不愿意进言,便自己独自进言,又有何妨? 皇帝很是奇怪的看着他,在桌案后俯下身子:“前数日朕不是和你们说过吗?此番英夷前来,乃是我天朝于英人交往中的第一件大事,不但要以礼相待,更加要借这一次的机会增进两国交往。成立领事馆,正是为此。你怎么……,你怎么说这样的话?” “皇上允准英人进京,便已经是天恩浩荡,若是再任由英人在这天子脚下成立领事馆,到时百姓观瞻,怕是有伤国体,有伤皇上爱民之德啊。” “祈隽藻,上一年朕和你们说过,当今世界,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大变化,强国林立,群雄并争,有如上古春秋战国时期一样。只有了解世界大局,顺应潮流,以变应变,方有立足之地。御敌必先强国,强国先要明理,盲人骑瞎马,是要误国误民的。” “是,皇上天语教诲,臣谨记在心。只是,皇上,允许英人在京中设立领事馆,任由彼邦民众在京中招摇而过,引得百姓议论纷纷,怕有伤帝德于万一啊!” 皇帝叹了口气,眼睛落在门边站立,茫然不知所错的几个人身上:“你们都听见祈隽藻的话了?” 奕訢领先向前走了几步,在祈隽藻身边跪了下来,口中答说“是!臣弟等都听见了。” “你是刚刚从天津和英人会商归来的,你来说说,允准英人在京中成立领事馆,其行可有道理?” 这是不消说的,不过皇帝问话,臣下不能不答:“回皇上话,臣弟此次出京之前,于皇上交派的差事也很是心下惴惴。一来是不知道英人秉性如何,怕言语之中略有冲撞,办砸了差事,有负圣上相托之重;二来嘛,臣弟幼年所学,皆是圣贤之道,深以外夷不经教化,未知礼仪为耻。”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又说:“不过待臣弟到了天津之后,与英人相会于天津府道衙门之中,却发觉英人与我天朝虽行容绝不相同,倒也是知礼之人。” “哦?可有实例?” “有的。”奕訢回忆了一下,向上答说:“臣弟赴津与英人会商,照例要一尽地主之谊,在饮宴之时,但有提及英国女王之时,英国特使等人与我国人一般,语气中之恭敬之意,臣弟看在眼中,也深以为对方性情肫(音谆)挚,并非心中无父无君之辈。此番从天津归来,出发之时听管驿之人言说:英使入住期间,离开之前,对一众执贱役之下人,也都是恭敬客气有加。可见,英人倒也并非全然不知礼法之辈呢!” “嗯,六弟说的虽只是细节,却也可以一叶知秋。可见英人并非全无可取之处呢!”扭头看着祈隽藻,他又问道:“祈隽藻,你听见了恭王所说的话了吗?” “老臣听见了。不过臣以为,这不过是英夷的鬼蜮伎俩,其用意就是在使我朝放开怀抱,皇上不可做那等独坐穷山,引虎自卫之事啊!” 皇帝自小在上书房读书,祈隽藻所言及的‘独坐穷山,引虎自卫’的典故当然明白是什么意思:“你是这样想的吗?”他说,“只是听老六说到英人也深通礼法,又曾经向下人表示谢意,在你看来,这些人就成了别有居心,准备在进京之后欲行不法之辈喽?朕让他们进京,在你看来,也就成了自招祸患之举了?” 祈隽藻大吃一惊! 第142节遽尔去之 第142节遽尔去之 不但是他,基福堂中众人同样大惊失色谁也没有想到,皇帝为祈隽藻的一席话发了这样大的脾气“臣,臣焉敢做如此之想?臣……焉能做,如此之想?” “既然这样,你又不是英人肚子中的蛔虫,你怎么就敢说英人此番进京,是要有不法举动的?” 祈隽藻一句话说错,给皇帝抓住了把柄,追比不休之下,弄得老人张口结舌,面红耳赤,一口气上不来,哼了一声,在御座前萎了下去 众人赶忙上前,便是皇帝也有点慌了手脚。处置大臣便处置,激得对方昏厥于御前,旁的不提,身为上位者,处事‘严酷’二字怕是板上钉钉的了 这犹不算,今日之事传扬出去,前情不明,人人都以为祈隽藻国家元老重臣,因为劝谏君上失德,忧虑沉痛到这样近乎五内崩裂的程度可见天意难回,人心涣散若是处置不好的话,帝统纵不至受到影响,也是流言纷起,于自己践祚以来一力推行的新政全无半分好处再深一步,怕是前事尽废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只是这一会儿的时间,皇帝心中打定了主意:既然已经落到这样的程度,不如就让一切事全都敞开来吧一念至此,皇帝硬起心肠,待祈隽藻挣扎着爬起,第二次跪倒,他继续问道:“祈隽藻,你身为军机首辅,本有辅弼朕躬之责,今日之事,你意图令朕朝令夕改在前,大放厥词,咆哮君前在后。朕问你,这都是所为何来?” “皇上,老臣从无不谨之心啊只是,领事馆之事关系到我天朝礼法、百姓小民愚钝之人,更且英人从来狡猾多变,得陇望蜀之下,必以为我朝为可欺之民,……” “什么叫可欺之民?难道在你的眼中,我天朝是可以任由英人欺凌的吗?”皇帝真的动了火气,声音越来越大:“要是照你这样说的话,朕前些时日所作的准备,命恭亲王赴天津办差的时候,你为什么始终不肯进一言?今日英人进城,你却就领事馆一事喋喋不休,这就是你身为军机大臣当为的吗?” “臣秉性荒疏,原不敢推诿责任,只是臣以为,允准英人入京,本有皇上文治之功其深意在内,让英人借机领略我大清风貌,彼时该等夷人身受教化,当能够改恶从善,也是可行之计。只是,在京中设立领事馆,到其时,英人招摇而过,于城中有我天朝小民发生纠纷,我方拘于外臣之名,便是有司也甚难决断,到那时,必然伤了京中小民之心啊。” “真正是高论”皇帝冷酷的一笑:“照你说来,这满朝大臣任谁都看不出来的弊端,竟是只有你祈隽藻一个人看出来了?真是大才啊” “臣不敢,只是大小臣工,敷衍塞责,营私自肥,也是有的。” 祈隽藻这样一句不让的和皇上顶嘴,把基福堂中众人都听得傻住了。周祖培在军机处中虽是新进之资,却以北派重镇自居,眼看着祈隽藻的话气得皇帝脸色越来越难看,心中暗叫不好祈隽藻若是倒了,自己失却依靠,在军机处中怕也很难立足了。 想到这里,赶忙上前几步,在祈隽藻和奕訢的身边跪了下来:“皇上,祈大人语句混乱,然却也是公忠体国之言,请皇上……” “狗才,几时轮到你来说话?”皇帝勃然大怒,硬邦邦的一摆手,制止了周祖培劝解的说话,继续望着祈隽藻:“照你说来,这朝中大臣全都是营私自肥之辈,,竟是只有你一个是为国谋喽?” “臣不敢。” 君臣两个各有肺肠,便是强自临以君威,也只是能服其人,很难服其心。想到这里,皇帝摆摆手:“你这样的人才,在这朝堂之上,便如同蓬生于麻中,朕也万万不敢再用,也免得伤了你这一番为国谋的荩忠之心。你回家去吧。日后,自有旨意与你” 祈隽藻深深地叹息一声,伏地叩头:“臣,领旨谢恩。” 打发祈隽藻出去,皇帝在御座下的脚恨恨的一跺,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口中讷讷的骂了一句:“朕不用之” 基福堂之事当天下午就成了朝中人口口相传的新闻,祈隽藻犯言直谏更加是引得清流中人交相称颂,认为他这般匡扶君父之非,方是古大臣本色。一时间位于西城的祈府门前人流不息,竟都是私下去慰问阁老的。 祈隽藻全无半点悲戚之色,满堂宾客之间侃侃而谈:“皇上有何重谴,老夫一身承担,只是允准英人在城中设立领事馆一事,便是死也不能奉诏” 这样的诤言自然更加惹来众人赞佩之声一片。都说本乎春秋责备贤者之意,认为他这样据理力谏,就这一点上,恭王等人与他的贤愚便极分明,这几乎已成定评。更不用提军机处旁的那些软骨媚迎之辈了。 到了第二天,礼部尚书孙瑞珍和军机大臣周祖培分别上了折子,都是针对此事而来,内容却全然不同。 周祖培在折子中认为他于君父之前虽有失礼,然‘所进者乃是为国之言,不能细心筹划,只为不曾身经其事,身临其地’,请皇上‘毋存祈隽藻巧言善辩之心,虚衷以听,’这样的话,则皇上便有以重责,祈隽藻九泉之下,也当有‘自解自*之处。’ 而孙瑞珍所上的折子是立足于‘礼’之一字,抛开君臣二人争论的事实,纠结于祈隽藻君前咆哮,认为他‘以三朝老臣之尊,言辞之中不敬之语甚多,殊不堪问,可见祈隽藻其人目无君父,一至于斯,’又说他:‘即无秽迹,本亦常才,就令伴食朝堂,束身寡过,殆未能斡旋时局,宏济艰难;……度其志气消沮,愤懑不平,内发叹咤之音,外为可怜之意,久居要地,窃恐非宜。’ 皇帝看折子已经很有经验,完全可以看清楚这两个人上的折子中的深层内容何在。孙瑞珍是借此事打击周祖培,攻掉他在军机处的冰山;而周祖培呢?也不过是想通过这样一份折子,给天下人留一份他敢于抗疏直谏的本色,为将来继承祈隽藻的衣钵铺平道路。说起来,倒是各有一番心肠啊 孙瑞珍不提细情,只追究祈隽藻大节有亏,而且在折子中引用乾隆朝的一个大臣,是杭州人梁诗正的故事。 梁诗正物望不孚,高宗暗示他辞官,而梁诗正恋栈不去,于是高宗趁南巡经过杭州之便,命梁诗正在家侍养八十岁的老父,以为保全之计。孙瑞珍认为这个故事,正适用于他:‘例载:亲年八十以上,即有次丁终养者。祈隽藻母年七十有六,……养亲乃人生至乐,当此崦嵫渐迫,喜惧交萦,实亦报国日长,报亲日短之际。若听其去官终养,该员家在山西,有湖山以涤尘氛,有田园以供甘旨。’ “……如其不然,就算祈隽藻‘持禄保身,其子世长,及其交游仆从,狂恣轻扬,非祈隽藻所能约束,必令白首偏亲,目见子孙不肖之事,忧危惶惧,损其余年,殆非隽藻所忍出也。’ 这份折子真的是很厉害,祈隽藻便是再有理,面圣之时语出不恭,也是众人都看在眼里的,两朝老臣,累受国恩,在这样的关节上出了大的纰漏,怎么说都是一件过分的事情,这时候孙瑞珍上折子弹劾,他也很难自处。 当下上了一封自辩折,却非是就领事馆之事认罪,而是针对自己失却臣下之礼的事情。内中说自己‘奉职无状,咆哮君父之前,’实非人臣之道,又恐‘至增宵旰忧劳’臣‘夙夜扪心,岂无悚愧?’ 折子送抵御前,皇帝便是心中对祈隽藻再有不满,也要照例有所表示,不过再宣喻颁发的朝旨文字就很见功力了:“览其所奏各情,本应俯如所请。不过军机处办事需人,祈隽藻尚称熟悉,着祈隽藻于日后照常入直。” 这‘尚称熟悉’四个字,是军机章京看风头所下的贬词,经季芝昌和何汝霖商量过,奏请裁可而见诸明发上谕的。熟悉朝章故事的,一看祈隽藻落得这四个字的考语,就知道他非出军机不可了 这还不算,当天上午见诸邸抄,下午的时候,皇帝特别宣召赛尚阿和彭蕴章到了御前,于是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在为祈隽藻的继任人选而咨询了。选择赛尚阿一来他是旗人,和汉员大臣并无挂碍之处;而彭蕴章则是新进之资,尚未沾染那些军机处已经渐成水火的南北之争。 军机处是朝中第一重地,任命枢臣责任极大,能够入选其中的不过寥寥数人,其中尤以吏尚贾祯为最。数月之前皇上曾经就此事征询过祈隽藻等人的意见,提到贾祯的时候,皇上以上书房责任重大为由,将他驳了。谁知道时隔不久,皇帝便下旨,免去了他上书房师傅的责任,而今天,再提起军机处增补的人选,想来,也很难再用这样的理由推拒了吧? 果然,赛尚阿一提起贾祯的名字来,皇帝只是犹豫了片刻,便即点头:“也好,吏尚身为六部之首,贾筠堂又是两朝老臣,物望有归,就着他入值吧。” 第143节英使陛见 第143节英使陛见 天色放亮,贾祯就进园子了,在二宫门外的军机处直庐等了一会儿,找个人去打听叫起的情形,得报一共是两起,第一起是军机,这是照例的;第二起就是他。 贾祯也是理学大家,着重在持志养气,要教人看起来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修养。若是为入值军机而太过兴奋激动,自然为清议所讥,好比苦修多年的狐狸,将要脱胎换骨的刹那,不自觉地把条毛茸茸的尾巴露了出来就这一下,自己把自己打掉了五百年道行。 所以自从见到邸抄之时起,便自誓这一次无论如何要学到曾国藩的‘不动心’三字,所以谨言慎行,时时检点,一颗心做作得象绷得太紧的弓弦,自己知道快要控制不住了。 偏生今天叫起的时辰比平日里长了很多,贾祯也知道,最近几天皇帝都在为英人入京觐见之事而忧心,千头万绪,都要天子决断,也难怪会为了祈隽藻的言语冲撞大发雷霆,身为臣下不能为君父分忧也就罢了,如此月旦,又如何为上位者能容?说起来,他也算是自取其辱 胡乱的想着,门外有苏拉大声叫道:“贾大人,叫起了。” 祯答应一声,整袍理冠,掀起门帘走出直庐,来到基福堂前,迎面正看见御前大臣郑亲王端华,带着笑容拱手相贺,贾祯不敢怠慢,长揖还礼:“给王爷请安。” “不必带班了,请进去吧。” 祯答应一声,举步入殿,进门先跪倒,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臣,贾祯,恭请皇上万福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然后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在早已经准备好的拜垫上再一次跪倒奏答。 “贾祯?” “臣在。” “你身担六部之首,此番入值军机,也是情理之中,更不用提你入仕以来一贯勤勉,做人又是清廉有加,这些,朕都是知道的。” “是臣自知尽力报答,只恐才力不具,有负天恩。” “朕知道你是肯实心办事的,操守也好,只要能够破第一次情面,就没有做不好的。” “是。” “祈隽藻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吧?” “这,臣知道。” “在你看来,朕对祈隽藻的处置,可有有失公允之处?” “臣不敢臣以为,祈隽藻两朝老臣,于洋务本是不通之才,偏又于皇上圣断之事横加阻扰,更且言语之中大失常礼,也就更增其人罪衍。皇上有任何责罚,想来祈隽藻身为人臣,也当甘之如饴。” “你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可见你见识明确。不过你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臣愚钝,请皇上教诲。” 皇帝满意的一笑,他说:“朕处置祈隽藻,倒并不是为了他失却人臣仪体,也不是为了在洋务一节横加阻扰,而是为了政令有所出。”他喝了口热茶,又说:“英使进京,事关重大,不但是举国观瞻,更会引发众夷热议。这等大事若是不能做到上下一心,给夷人知道了,从中分化,瓦解,又如何能够在未来做到拒敌于国门之外?祈隽藻两朝老臣,与君父离心离德,所以,朕才要重重的办他” 贾祯心中感叹,皇上登基一年多的时间,处理起政事来越来越得心应手了“是皇上圣明,大开下臣茅塞。臣不胜钦服之至。” “和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朕可以容得臣下犯一些错误,但是有些事,却是容不得的。你此番入值枢廷,又是体仁阁大学士之尊,入值便是首辅,内外臣工众目睽睽,若是有失节之处,便是朕有心保全,也要顾及天下众口籍籍。你自己要时时当心,注意。” “是臣明白了。” “不论是你,还是彭蕴章,入值军机,都算是朕身边近人,很多话总要说在前面,也免得日后有人说朕不教而诛”皇帝和煦的一摆手:“你跪安吧。” “喳。” 五月初一,皇帝御九州清晏殿,品级山下红蓝顶子照日生辉,洋洋一堂,待到静殿鞭响起,众人跪倒:“恭请皇上万福金安。” “叫起吧。” “谢皇上。” “今日叫大起,是为了明日英使觐见之事。”皇帝抬眼向下,“恭王来了吗?” “臣弟在。” “老六,这几日英使在京中所行所言,朕已经见到了。你做得很好。朕很满意。” “臣弟不过是略供趋走之人,一切还要仰仗皇上指点方略。” 伯明翰在京中呆了三天,这三天中,由恭亲王奕訢为首的中方代表带领英使在京中很是游览了一番。大清中叶,天下承平久矣,尤其是这首都之中,更加的繁华处处,入目之中皆是一派雍容胜景,唯一令伯明翰觉得有点遗憾的就是此行不论到了那里,都有大清国的兵士把己方与百姓分隔开来,不能如同在本国那般,与百姓亲近。 他也和中方的代表奕訢交涉过这样的问题,当然,话不能这样说,只是说:“若是因为我们的到来而至百姓紧张,甚至失却平日里的生活起居之所,倒是我们不希望见到的情况了。所以,希望能够放开禁令,让我们更加深刻的领略一番中华文化之富饶。” 对这样的问题,奕訢觉得很为难,他是年轻人,也认为这样封闭四九城,只为让英人所到之处畅通无阻,大有不妥,清流中更有人认为这是抑民心以奉外的铁证,准备上折子弹劾了。 消息报到御前,皇帝的批示是:“英人与我天朝语言不通,便是放开禁令,也很难有水**融之景况。况且英人在京中逗留,本就是容易引发物议操切。若贸然从事,小民围观之下,引出拥挤、踩踏之事故,想英人也曾经受典仪所教,必不忍见之也。” 奕訢把皇帝的这番批示转述给伯明翰,又对他说道:“容等过上几日,待朝见我国皇帝陛下之后,若能够得陛下恩准,在京中设立领事馆,则贵使与贵国人与我朝百姓日常相见之日大有,还是不要急在这数日之间了吧?” 伯明翰听过奕訢的解释,心里也深以为然,当下不再要求。 在京中转悠了数日,将北京城中著名的胜景都领略一番之后,伯明翰提出是不是可以按照当初在天津定好的行程,在五月初觐见大清朝的皇帝陛下本人了? 中方也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于是,在五月初一的朝会上,奕訢把英人的请求提了出来:“皇上若开恩诏准的话,臣弟下去之后即刻和有司安排入朝觐见事宜。” “也好,英人到京已经有四天了。此事不宜久拖,就订在初三吧。朕也想见见这些来自岛国的特使。不过,却不需在这九州清晏,就改为在……山高水长吧。那里本来也是高庙引见外藩之地嘛。” “喳。臣弟领旨,五月初三日,臣弟引领英国公使朝见陛下。” 山高水长在万方安和的西南角,西向,三层,每一层都是九间,后拥连岗,前带河流,中央地势平坦,有数顷面积的空地,是用来外藩朝见、赐宴、做鱼龙角抵之所,平时则是驻园子中的侍卫聚集于此,校射为乐;每年灯节的时候,也在这里举行火戏娱乐。在这里传见英使,使其人‘瞻觐’。 这其中还有太多的规矩,首先就是要演礼,演礼不能在园子中进行,没办法,奕訢递牌子请起,请皇上的示下,最后决定,就在紫光阁演礼。在这里熟悉了趋拜行走,待到初三的时候再到君前行礼。 伯明翰、文翰、阿利图、麦华陀等一行人得到奕訢的通知,心中都有点紧张:步入紫禁城中,入目黄红两色,处处彰显庄严肃穆的天朝壮丽之景,令人凭空生出渺小之感。便是这数人都是外邦使臣,第一次瞻仰到这等所在,心头震撼无可名状。 有礼部礼宾司官员前后引导着几个人,进到中海西苑的紫光阁。紫光阁在中海西岸,是狭长的一区,中有驰道,可以走马。明世宗在西苑修道求长生之暇,往往在这里校阅禁军的弓马,所以在北面造一高台,上面是一座黄顶小殿,前面砌成城墙的式样,由左右两面的斜廊,沿接而上,其名叫做‘平台’,后来改名紫光阁。到了崇祯朝,打流寇,抗清兵,命将出师,总在平台召见,封爵赐宴的。 清入关以后,这里仍旧叫做紫光阁,是出武状元的地方。乾隆皇帝把它当做汉明帝的‘云台’,改葺新阁,自平定伊犁回部到大小金川,画了‘前后五十功臣’的像在紫光阁,御制题赞,陈设俘获军器,因而又定为藩属觐见之地,用意就是在耀武扬威,震慑外藩。 伯明翰等人虽然来中国时日不长,但是耳濡目染,见得也多了,趋走之间也能像模像样:在紫光阁前的空地上,摆放着一张紫檀木的太师椅,礼部名赞官唱喏一声:“大英国女王陛下特使,伯明翰?奥尔德勋爵阁下暨大英国驻香港全权总督,五口通商大臣乔治?文翰勋爵阁下,大英国驻上海公使阿利图先生阁下,奉上大英帝国女王国书,并诚致大清帝国咸丰皇帝陛下万安” 于是,伯明翰、文翰、阿利图三人上前一步,呈品字形在太师椅前单膝落地:“大英帝国女王陛下特使伯明翰?奥尔德,问大皇帝安。” 第144节英使陛见 第144节英使陛见 和紫禁城给人带来的庄严肃穆的感觉不同的是,圆明园的奇瑰秀美更是让人目瞪口呆从康熙以降,一百三十余年间几代人苦心经营的天下第一名园不但是收罗了中华建筑之精华,一些西洋景致的新奇和精美令到伯明翰这曾经驻足于英国的白金汉宫和法国的枫丹白露宫的外臣,心中升起一个荒唐的念头:难怪文翰先生在来的路上和自己说过:见识过中国的富饶和华美,方才知道人间什么叫皇家富贵 看着眼前这一片连云景致,白金汉宫和枫丹白露宫简直就成了连曼彻斯特钢铁厂的那些下等人都不愿意居住的茅草棚了这一次回国之后,一定要把这里所见到的一切记述下来,让自己的朋友们也知道,原来在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片美丽的土地就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连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 从二宫门入园,一路上穿堂过院,路上所见亭台之间,花木繁盛,纵非是琪花瑶草,却也不是寻常得见的凡卉;而见到的中国官员,也无不对来自外国的特使拱手微笑,伯明翰不知情,还以为中国人如此好客呢殊不知都是皇帝下了诏旨之故。 一路过坦坦荡荡,茹古涵今,便是万方安和,伯明翰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奇异的建筑群落,忘情的惊呼了一声:“唔?怎么会这样的?” “这里叫做万方安和,是我朝世宗皇帝生前最喜欢居住的地方。”奕訢轻笑着解释几句,领着几个人由石阶路前行,沿漫坡石卵甬道上北,顺路沿花房隔玻璃天窗看花儿。西北角的山高水长已经近在咫尺了。 山高水长前硕大的空地上一片热闹,内阁,九卿,六部官员如数到齐,正在站班等候,五月的圆明园中最是花团锦簇,夏日明媚的季节,入目全都是妖娆胜景,众人站队排列,却鸦雀无声。 众人的身边左右,有六十四面龙旗,各由力士挺执而立,紧接着五十四架盖伞飘摇而出,翠华紫芝,明黄纯紫,艳色杂陈,豹尾枪、龙头竿高高矗着杂处其间,看得人眼花缭乱。信幡红旗导引着,又是羽葆如林,从门中涌出,七尺宝扇上一面面都写得有字:“教孝表节”“明刑粥教”“行庆施惠”“褒功怀远”。四葆在前,接着“振武”“敷文”“纳言”“进善”随后,四金节、四仪锽氅、四黄麾、八旗大纛、羽林大纛、前锋大纛、五色金龙纛,旌麾蔽天而过,什么仪凤、翔鸾、仙鹤、孔雀、黄鹄,白雉、赤乌、华虫、振鹭、鸣鸢,种种祥禽;游鳞、彩狮、白泽、角端、赤熊、黄熊、辟邪、犀牛、天马、天鹿,诸多灵兽都绘在片金青旗上,招招摇摇,浩浩荡荡。 伯明翰等人正看得眼花缭乱之时,耳边传来丹陛大乐,旱雷聒耳已近,再注意看的时候,奕訢等中方引带官员均已经跪了下去。于是,一众英国来使知道,大清国的皇帝陛下要来了。 果然,从九州清晏前的青石街前,似乎无止地向外涌流出一队车马。直到六十四名侍卫金盔银甲,挎刀骑马,威风凛凛,蹄声叮叮踏石过道,后边无数太监拥着黄络龙舆,车轮碾石,辚辚有声——待到车驾出来,人们才看清,一顶六尺高的龙辇,上遮九龙华盖,玉座方轸,正中坐着一人,头戴中珍珠顶冠,江牙海水瑞罩披肩下,石青缂丝面貂皮金龙褂子,外套着黄缂丝二色金面黑狐欣金龙袍,瑞罩下微露半边珍珠朝珠,一条束金镶碧玡瑶线钮带,斜露在龙褂外边,很是清秀的瓜子脸,弯月眉,眼眸环顾,微微带笑,看年纪不会超过二十岁,渊亭岳峙的坐在舆轸中,目不斜视——伯明翰便知,这就是御极天下垂裳而治中国大皇帝了。 顷刻之间,一片山呼海啸般的欢呼腾跃而起:“皇上万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伯明翰平生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若不是牢牢记住自己的身份是代表英国女王陛下,只怕也会如斯相应,随同跪下去了 待到皇帝陛下的御辇在山高水长楼前停稳,御座上的年轻人在内侍的虚扶下落足下舆,居中而坐,奕訢赶忙撩起袍服的下摆,快行的几步,到御座前跪倒,似乎在说了些什么,伯明翰等人离得远,听得不是很清楚。就看见皇帝摆摆手,吩咐了一声。 奕訢再一次磕头站起,转身回来:“特使先生,我国皇帝陛下传旨,命我传召前去见驾了。” “喔明翰最后一次整理一番身上的装束,确定没有任何问题了,才把礼帽摘下,放在胸前,跟在奕訢的身后,缓步向前。 离得很近了,可以清晰的看见坐在御座上的年轻人,他的容貌比多次打交道的奕訢来得清秀和英俊一些,剪水瞳子黑白分明,非常的有神,唇边带着一抹微笑,正在向走过来的几个人行注目礼。 伯明翰事先经过奕訢等中方人的教导,知道不能和皇帝陛下做眼神的接触——在中国人的观念中,这也是很失礼的。按照当初演礼的程式,有礼部铭赞官高声唱喏,伯明翰等三个人上前一步,单膝跪倒:“大英国女王陛下特使,伯明翰?奥尔德勋爵阁下暨大英国驻香港全权总督,五口通商大臣乔治?文翰勋爵阁下,大英国驻上海公使阿利图先生阁下,奉上大英帝国女王国书,并诚致大清帝国咸丰皇帝陛下万安” 奉上国书,有内侍取过,交由礼部官员收存,皇帝微笑着点点头:“贵使来京几日,起居之间,可还习惯吗?” “…………” 皇帝吃吃笑了:“朕倒忘记了。是在问你们……”不等孙以文通译,再出口的话竟然换上了熟练的英语虽然口音难免,却也不妨伯明翰等能够顺畅的听懂。 伯明翰吃了一惊,赶忙回答:“多谢大皇帝陛下的关心,外臣等生活起居一应如常,贵国的百姓和官员,对我们也很尊重,很有礼貌。” “这是最基本的。两国交往,首重的就是彼此尊重二字。贵我两国路途遥远,民风民情大不相同,朕不能要求贵国人也像我朝百姓一般,不过是求同存异罢了。” “正是这样大皇帝陛下说得无比透彻。”听大清国皇帝陛下的说话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般严厉和凌酷,伯明翰自然也放开了怀抱,他说:“两国交往,正当是在求同存异的方针下寻求各种问题的解决之道,我想,只要大清国和大英帝国能够在这样的精神下展开对话,则任何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 奕訢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心中暗暗叫苦:皇帝若是一时兴起,说出一些不当说的话来,日后再和伯明翰等人就两国政事磋商,他处处以皇上的话作为凭借,自己可就真的是难为了。 但是这样的时候万万不能容许自己插话,只得一个劲给身边站着的孙瑞珍使眼色,示意他出班进言,阻止皇帝再说下去。又或者请旨,命随侍的通译孙以文代为传译。 皇帝看见了他这番做作,苦笑着一摆手:“贵使先生请起来吧。” “是。多谢大皇帝陛下。” “孙以文?” 孙以文上前一步,跪了下来:“臣在” “你来传译。” “是” “英国特使伯明翰勋爵不辞辛苦,远路而至我大清上国,更为朕携来大英国女王陛下国书、礼物、问候之语,朕心堪慰。”皇帝慢悠悠的说着,“可见英国女王及其臣僚,百姓,心中也尽有君父之念。想彼邦孤悬海外,尚能够心念上国,更应酌情奖庸。礼尚?” “臣在。” “你和有司酌情商讨,依高庙年间例,一应赏赍、奖庸等物具折回奏。” “是。” “恭王?” “臣弟在。” “等一会儿把英使带下去,赐予茶、宴,好生款待,然后,你递牌子进来,朕还有几句话和你说。” “喳” 就在山高水长的三层九楹间的大殿中,皇帝临时召见了军机和内阁大臣:“数日之前,朕曾经在朝堂上说过,英人此次进京,朝廷不但要以礼相待,还要借助这样的一次机会,和英人增进交流,古人云,君勿自足,自足则骄,骄则轻,轻则残民以逞……。”他又说:“今天和你们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们,我天朝虽是物产富有,人才辈出,却也要学会放开怀抱,与彼邦交往,万不可做那等自矜犝牛之辈。” “圣训在耳,臣弟自当奉行不悖于英人交往之中,放开胸襟,以海纳百川之势,容纳四夷。” “嗯,老六能说这样的话,可见他不是那等拘泥之人。朕刚才的话总算也没有白费唇舌。” “皇上言重了,臣弟不敢当。” “这一次英人北上,在天津相会的时候,朕曾经让你和他们说过,此番若是一切顺利的话,允准他们在我天朝的首都成立领事馆。此事嘛,朕和军机处几个人议了议……” 听到皇帝再一次提起领事馆的成议,赛尚阿、贾祯等人同时低下了头,皇帝无疑很满意对方的表示,他说:“朕昨天在南书房翻查了一番圣祖仁皇帝实录,其中于夷人之事略有所得。彼等人于一些奇技yin巧,也确实有可称道,可供我天朝借鉴之处。便如同牛痘吧。” 第145节英使陛见 第145节英使陛见 关于领事馆的选址、建设、人员的补充,中英双方没有很多的障碍,大清朝许诺:在一到两年的时间里,在大清门外棋盘大街不远处的翰林院一角,一处名为东交民巷所在之地,作为大英国驻清国领事馆的新址,一切英国领事馆之官员,随从,家属等人居住在内,大清国任何人等不经事先通传、英方安排,不得入内——这些都是国际关系中的惯例,也毋庸多言。 双方会商是在紫禁城中的内阁值屋,每一天几个高鼻窝眼的洋人出入宫禁,弄得朝堂留守大臣人人侧目,不过与英人会商之事本来就是皇帝钦点奕訢为全权代表,随同的人也只有孙瑞珍、李鸿章、宝鋆、还有一个负责通译的孙以文,其他人是断不能从旁打听的,只得是强自忍耐,只盼着会商赶快结束,让这些夷人早早的迁地为良。 听到中方把自己的要求说完,伯明翰楞了一下:“牛痘之术在敝国本已经成熟并经我过首相以诏令的形式在全国推广使用,也确实是治疗天花之疾的良方。只是,不知道贵国皇帝是如何知道的?” “这个嘛,我大皇帝陛下天亶聪明,更加是熟通天下大事,区区牛痘一物,又有何难知?” 伯明翰点头,他说:“鄙人原则上同意贵国皇帝所请,只是,牛痘的接种和治疗,本身也需要甚多的专业人士从旁协助,这些人,请原谅我会怀疑到贵国的医疗水平,只是,我国医疗之法与贵国不同,针刀皆为常物,诊治之时破皮流血也并非仅见,其中关碍甚大,还请殿下奏明大皇帝陛下,以为知会。” 在坐的几个人大约都通一些医术,不过中华数千年传承而下,医家四决,全在口目之间,便是有针灸之术,也不过是起从旁辅助之功,听孙以文言之凿凿,把对方的话转述一遍,听到其中竟然会有动刀割肉之举,不免心中略有惊惶。 李鸿章想了想,在旁边进言:“王爷,莫不是忘记了三国故事了吗?” “啊”一句话给奕訢提了醒,三国中有关圣公刮骨疗毒故事,自己怎么给忘记了?当下点头一笑:“本王明白了,会将贵使的话转奏我国皇帝陛下,一切,就等皇上圣躬而断吧。” “接下来,还有一件事是要请求贵国政府郑重对待的,便是广东入城之事。” 奕訢把伯明翰的话转述了一遍,对方着重重申的还是请求中国政府履行道光二十二年签订的《江宁条约》中的内容,允许英人进入广州城内设立公使馆,允准英人在城内传教生活云云。 皇帝一直凝神听着,待到他说完,他却没有表示意见,而是把目光转向下跪的几个人:“赛尚阿,你听见老六的话了?” “是,奴才听见了。” “你怎么说?” “奴才以为,广东入城之事本已经是先皇诏准,而且其中条款是写进两国签署的《江宁条约》中的,今日英人再一次提出入城之请,奴才以为,当廷寄广东叶、徐二员,命他们妥善布置,安抚百姓,并按照条约中所列款项,允准英人入城。” “贾祯,你认为呢?” “赛大人所言句句合乎天理人情,又于礼法有节,臣附议。”贾祯答说,话题一转,又就另外一事进言:“只是,臣愚见,英人所言,牛痘治疗之法,本是为儿童强身健体,以备天花时疫,事关天朝亿兆稚龄娇子,怕是为人父母者,皆心有抵触,未肯轻易答允呢?” “嗯,你的话也有些道理,不过,天花之疫,本是困扰我天朝百姓,特别是稚龄儿童之疾,更是朕心所系,民之所望。此事不能不慎重以待,所以,待到英人再来,朕的瑾常在也应该生下子嗣了……” 贾祯大吃一惊,赶忙劝阻,说:“皇上,瑾主子不论所生是男是女,皆是天家血胤,万万不可行以……”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皇帝笑了一下:“朕身为天子,也要以身作则,此事是朕一力推行自然要用朕的孩子作为第一个实验者。至于有什么闪失嘛?想来英人也是受过文明教化,当不会轻呼以待的。更何况,朕的两位皇兄,皆是在幼年之时便因为天花之疾而过早薨逝,朕思及过往,深以为痛。此所以今日由此良方,可根治天花之疾,便着意推行之本。” “皇上心念天下百姓小民,实在是大善之举,臣不胜钦服之至。” “也说不上是这样。”皇帝默然良久,他说:“而且以朕想来,英人虽有众多不是,当也有医者父母之心,更何况为之诊治的乃是襁褓婴儿,也一定不会轻忽以待。便是朕的子嗣,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这番话说得不清不楚,不过众人都能够听得明白,赛尚阿答说:“既然圣意已定,奴才等遵旨就是。” “嗯,今天把这件事就定下来吧,另外,军机处廷寄广东叶名琛、徐广缙,让他们妥善安抚百姓,万不能再有阴唆民众,聚集相劼,若是再有引发这等民众骚扰,抗拒礼法、不允许英人入城之举,朕就唯他们二人是问。” “喳。” “还有一事,礼部把对英使及英国女王的赏赍之物的礼单呈上来了,等一会儿朕批一下,交内阁明发。” “是。” “还有,五月初七是太妃她老人家的寿诞之日,老六,带孩子和弟妹进园子来,让老人家见见孩子,也开心一下。” “是奴才恭谢皇上天恩。” 五月初五端午节,宫中照例也要有一番庆祝,而且因为临近太妃的寿诞之日,更加的热闹非凡。 前一天的时候,皇上移驾城中,同时下旨:朝中耆老名宿,内大臣,大学士,皆恩赏乘坐龙舸,于南海之中畅行一番,至北桥登岸,观龙舟竞渡,与天下同乐。 不但是在朝的官员,包括已经被贬斥的穆彰阿和祈隽藻,这一次也在恩赏之列,自然的,两个人得到内侍传旨,带领阖府望阙叩头,具结上表拜谢天恩。 在圆明园中住得久了,皇帝觉得在紫禁城中很是不耐,有心下旨再转回园子中驻跸,又考虑到六月初九就是三大节之一的万寿节,也只得放下这个念头,来回奔波不但自己劳神,更加是耗民伤财,还是等到万寿节过去之后再说吧。 初五日,皇上驾幸瀛台。瀛台在南海之中,明朝叫做南台。三面临水,杨柳参差,在康熙年间,每到夏天,圣祖喜欢移驻此地听政。 一众大臣前引后从扈从着皇帝到了南台,步下御辇登上岸边的龙舸,屏湖而坐,隔窗眺望,远处的宝月楼,双塔庆寿寺水波氤氲中隐约可见。有内侍引导以祯妃钮钴禄氏为首的一众嫔妃登船,脚踩花盆底,风摆杨柳一般盈盈拜倒:“皇上吉祥,奴才,给皇上请安。” “都起来吧。今天是五月端午,普天欢庆的日子,这里又不是在养心殿中,不要行这些大规矩了。” “是”众女起身,各自落座。这边有内侍来报:“请万岁爷的旨意,是不是可以开船了?” “各位大人也都已经登舟了吗?” “是,回万岁爷的话,各位大人也都已经登船了。” “开船吧。” 龙舸船身甚是宽大,足有十丈长、两丈宽,中间各有隔间,供皇帝、嫔妃、内侍、宫婢等人使用,这样大的龙船在南海宽阔的水面上行走起来平稳之极,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的簸弄,两岸鸟声蝉鸣不绝于耳,让人有乐而忘忧之感。 “这里啊……”皇帝的手指向窗外,给众女解说:“是当年圣祖皇帝夏日避暑书之地。朕还记得当年在上书房书的时候,到圣祖的诗集,其中有一首五言古风,诗题叫做《夏日瀛台,许奏事诸臣网鱼携归诗》,注释中有一条康熙二十一年六月的上谕:‘朕因天气炎烈,移驻瀛台。今幸天下少安,四方无事,然每日侵晨,御门听政,未尝暂辍。卿等各勤执掌,时来启奏;曾记《宋史》所载,赐诸臣于后苑赏花钓鱼,传为美谈,今于桥畔悬设罾网,以待卿等游钓;可于奏事之暇,各就水次举网得鱼,其随大小多寡,携归邸舍,以见朕一体燕适之意。谁谓东方曼倩割肉之事,不可见于今日也?’” 皇帝慢悠悠的讲述着,脸上的神情很是古怪,似乎是悠然神往,又似乎是在追忆着什么。众女听得入了神,那个年纪最小的旺察氏珣常在怯生生的问了一句:“皇上,那,圣祖爷为什么不到园子中去避暑呢?” 皇帝一笑:“那时候啊,园子还没有正式动工建设起来呢。就如同俗称飞放泊的南苑一般,荒凉得很,又如何是圣祖爷万千至重驻跸之所?” 旺察氏俏皮的吐了下舌头,逗得皇帝心中一动:“奴才明白了。多谢皇上赐教。” 夫妻几个一路说笑着,龙舸在南岸停靠,上岸就是宝月楼,皇帝摆摆手,把御辇挥退,带着众人拾级而登,“你们谁知道,这宝月楼的来历?” 穆彰阿这一次也是为皇帝点名要求在五月初五的端午节龙舟会上赐宴赏赍的朝臣之一,也在随后靠岸的龙舟上下来了,跟在人群之中,听皇帝问到,他在人丛中出言答说:“回皇上话,奴才知道。” “那好,就由鹤翁来给你们说说。” 彰阿上前半步,一边随着皇帝的步子拾阶而上,一边解释:“宝月楼之建造,本是为民间成为香妃的容妃而来。容妃入宫以后,言语不通,而高庙又不愿她跟其他妃嫔住在一起,因此在西苑的最南端,与瀛台隔着南海相对的皇城根,修建一座宝月楼,作容妃的香闺。凭楼俯望,皇城外面就是西长安街,为了慰藉容妃的乡思,高宗皇帝又特地下令,将归顺的回民,集中在西长安街居住,俗名‘回子营’,还建筑了回教礼拜堂,让容妃朝夕眺望,如在家乡。” “你们听见了?鹤翁史记详述,掌故明确,只是这份博闻强记之功,就是很多人学不来的呢” 第146节千秋仪注 第146节千秋仪注 五月初七日的早上,内阁学士奉请皇帝庆贺表文从内阁值房出,这等表文从来都是事先由内阁如式具拟,上报御前,恭请圣裁,敬谨书写,都是用的《尚的典故,骈四俪六,抬头的地方极多,需要找一个文识精通之士诵念,方可保无断句之处舛误之忧。 和表文写好之后,由内阁领班大学士从勤政亲贤殿入内,穿九洲清宴,由礼部尚书、侍郎导入,到五福堂前升东阶,将表文陈于案上,然后退下。 接下来是由内侍举案,宫殿监二人前面引导,由左门入,恭设于宝座东西向。礼部官员奉诸王大臣、内外文武官所进的贺表文安放于龙亭内,校尉舁行,鼓吹前导,由东长安门行至午门外。 慈宁宫前,早有武备院卿预先为皇帝准备下拜褥,放于慈宁宫外门正中。王以下,入八分公以上立于中阶下左右,先集于永康门左门外迎驾,宗室公、将军、公、侯、伯、大学士、内大臣,尚书、都统、子、侍郎、副都统、内阁学士、前锋统领、护军统领、步军统领集于长信门外,文武三品一下集于午门外,错落有致,丝毫不乱。 又有记注翰林四人,站于慈宁宫西阶下,御史二人,站于门外。纠仪御史,礼部官署各二人,立于午门外。 执事、鸿胪寺卿、鸣赞各二人,立慈宁宫檐下,引进王公鸣赞二人,二品以上鸣赞二人,三品一下鸣赞二人;又有鸣赞二人立于午门内外;鸣赞一人立于永康左门;鸣赞一人立于右翼门;又有二人立于熙和门内外。 待到天色放亮,礼部尚书、侍郎入乾清门奏请圣驾,皇帝具礼服,乘舆从乾清门出启祥门,引导御驾至永康左门,皇帝降舆,有礼部尚书引导皇帝入慈宁门东阶,于门左西向立。 皇帝身后的随扈大臣侍从于后,十名前引大臣于长信门内左右分立,领侍卫内大臣领豹尾枪班夹东西阶敛立。礼部尚书转传内监,奏请太妃升座慈宁宫宝座。太妃礼服出宫,中和韶乐做,奏《豫平之章》。 太妃升座,乐声停止,然后,礼部尚书恭请皇上就拜位,其时,鸿胪寺官引王公大臣于阶下;引长信门外暨午门外百官就拜位,丹陛大乐起,奏《益平之章》。皇帝率王公大臣,文武百官行三跪九叩首礼。 乐止,礼毕,礼部尚书转传内监,奏请太妃还宫,乐起,奏《履平之章》。 乐止,礼部尚书奏请皇帝登舆还宫,命礼部司员携王公大臣贺表至内阁不提。这边,由侍卫,命妇豫设妃嫔拜垫于阶下左右稍后,其他公主,二品以上福晋命妇拜垫于丹陛下左右,不提。照例还是由礼部尚书转传内监,奏请太妃升座宝座,照样再来一遍,方可了事。 用过了午膳,皇帝第二次到了慈宁宫,今天是太妃的好日子,做儿子的,自然也应当多多的尽一份孝心。 内侍传唤一声:“皇上驾到”立刻惊动了慈宁宫中的群雌粥粥,皇帝特为的门口放缓了脚步,待到入得厅堂之中,还是引发一阵慌乱:“奴才,恭请圣安。” 慈宁宫的正堂中除了静皇贵太妃、祯妃、瑾常在、瑜常在、兰常在、珣常在等之外,平日里很少一见的琳贵太妃,彤嫔,佳嫔等先皇嫔妃,更不用提还有一大群的命妇福晋等人也在场,看到皇帝驾临,众人或跪或蹲或站:“万岁爷吉祥” “都起来吧。”皇帝笑着挥手,自己快步上前,很是边式的请了个安:“给太妃请安,给几位母妃请安。” “起来吧,皇帝。快点请坐。” 帝在一边坐下,眼角扫过,上一次在园子中见过的承恩公侧福晋金佳氏赫然在座,粉颈低垂,双手紧握,神情之间很是紧张的样子,“哦,今天舅母也来了?” “是。奴才金佳氏,今日奉召,恭请贵太妃金安。” 一番话说得凌乱已极,旁的人还不觉得什么,坐在太妃身边的一个宫装命妇却不自然的撇了撇嘴角,眼神中一片鄙夷:“狐媚子” “上一次宗人府定王回奏,说国公他老人家身体不爽,可要紧吗?” 和世泰的身体很糟糕,早年醇酒美色以自戕,征伐过重,早已经是油尽灯枯,请来的医生也不过是开一些人参、鹿茸、肉桂之类的贵重药来投贵人所好。任谁也都知道,不过是在拖日子罢了。 这一次进宫是为太妃祝寿,大好的日子里这样的话题自然不能提及,只是说一些外间风情,给老人家开心解闷。 不过皇帝问及,不能不答,那个宫装命妇和金佳氏同时离席拜倒,口中答说:“奴才带我家公爷暨阖府上下,叩谢主子爷垂问天恩。” “这位是?” “这位就是和世泰的福晋。” 帝恍然大悟:“起来吧,起来说话。” 个女人起身站好,重新归坐。 “当年啊,和公兼着弘德殿行走的差事,那时候朕淘气得很,和老五是做一些让人讨嫌的事体。偏生和公是那等粗心的,有一次,他回家的时候把个鼻烟壶忘记在了值房,给我看见了,便和老五想出了一个坏主意。” 皇帝口中的老五是指五弟奕誴,在兄弟几个中最是秉性荒疏,念书也最糟糕,很是为道光帝不喜,早早的将他过继了出去。而当今天子和他当年在上书房中淘气之举,也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不过听皇帝本人说来,更有一番奇异的感触——。 奕詝和奕誴当年淘得出了圈儿,和世泰的鼻烟壶忘记在值房,给两小捡到,立刻命人到御膳房取来辣椒面,掺进鼻烟中,又重新收好,待到第二天和世泰来找,两小把鼻烟交还,和世泰还心存感激,不想一吸之下,闹了大笑话 火辣的辣椒面冲入鼻管,和世泰又是咳嗽又是流鼻涕,弄得狼狈不堪,连入值也做不到了,托人带他在皇上面前请假,自己一溜烟的跑回家找医生诊治去了。 这件事过去之后,老皇帝大怒。很是想认真的责罚两小一番,不过那时候奕詝年纪很小,时方七岁,奕誴更小,只有六岁,再加上皇后(就是奕詝之母)还在世,老皇帝爱屋及乌,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奕詝和奕誴小时候做的这等顽皮事太多了,偏生两个人胆子极大,经常命内侍抓来一些老鼠,草蛇之类的小动物塞到值房中,听里面惊慌失措、人声鼎沸,二小在外面嘻嘻坏笑。 就是穆彰阿、卓秉恬也曾经受过他们两个人的捉弄,上书房众多师傅中,唯一幸免的只有一个杜受田。到了后来,孝全和皇后崩逝,奕詝母丧,为老皇帝交由静皇贵妃抚养,年幼的孩子也识得亲疏,竟似在一夜之间,便脱离了顽童的痕迹,变得沉稳起来。 皇帝念及旧事,慈宁宫中沉闷了片刻,还是和世泰的福晋打破了僵局:“我家老爷曾经对我说,皇上天亶聪明,便是从微小之事就可见端倪。就如同鼻烟之事,若是同龄稚子,还只知道在额娘怀中撒娇,哪有皇上当年时那般的敢作敢为?” 皇帝哑然失笑:“这都是朕当年顽皮,国公不肯责怪,还如此……”停住了话头,他又转口说,“和公总也算是懿亲重臣,当年更加于朕有抱持之功,有什么要的,就让人进宫来要,不用太过拘束。” 二人再一次离席拜倒:“主子爷天恩如海,奴才带我家老爷叩谢皇上。” 在慈宁宫见过金佳氏,皇帝的心中像是存了块心病一般,命人打听,只知道和世泰的病好一天坏一天,又拖了五天,终于一瞑不视了。 和世泰是多年闲散之人,虽有国公之名,却也难抵人情冷暖之常,听内侍来回奏,宗人府倒是请旨赏赐陀罗经被——这也不过是照常例进行——府上冷冷清清,根本没有什么吊客登门拜祭。 皇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看折子,折子是曾国藩上来的。他奉旨回乡,江氏老夫人见儿子回来了,心中喜欢,精神也随之健旺起来,曾国藩想再在家乡住上几天,一待母亲的身体情况允许,就奉母北上。 六福跟在皇上身边久了,察言观色,看皇帝脸上带着笑容,知道万岁爷心中高兴,静悄悄的上前一步,打开大果盒:“万岁爷,用点水果吧?” 皇帝嗜食甜食,随手拿出几枚欧栗子放在口中,慢吞吞的咀嚼着:“六福?” “奴才在。” “命西凌阿准备,朕要到和公府上去拜祭一番。”说话间他双足落地,六福不敢怠慢,取过单布的靴子给他登上:“万岁爷,可还要传旨宗人府通知接驾?” “不用了。”皇帝随手把剩下了几枚甜果放回到果盒中,他说:“朕只想到灵前上一柱香,没得惊扰太众,于和世泰泉下也不安。” “喳。奴才这就去安排。” 主仆几个轻车简从,从东华门出宫而去。承恩公的府邸是在西城的槐树胡同大街,一路行来,天气燥热无比,远远的可以看见孝幡低垂,出来进去的听差白衣如雪。果然和内侍回报的一样,门厅冷落,车马稀少。 府中已经得到通秉,知道皇帝突然驾临,都有点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宗人府派来主持丧仪的一个主事,姓华,汉军旗人,外号叫花样多,负责在灵前支客,带丧家接待吊客——来往祭奠之人甚少,他也没什么事可做,骤闻御驾即将亲临,花样多又惊又喜,一边命人通知在京王公大臣,一边促请家中内眷府门前迎驾:“奴才瓜尔佳氏,恭迎皇上。” “都起来吧。”看见门廊下跪的满满的孝子孝妇,皇帝心里也觉得怪不是滋味的:“和公是侍奉过皇祖、皇考的三朝老臣,朕今天此来,也只是尽一份心。你们也不用多礼了。起来吧。” “谢皇上。” 和府本来已经请到上一年恩科状元崇实点主,听闻皇上要驾临,崇实不敢造次,和本家请来的花样多商议了一番,那番意思,倒似乎是要有意请旨,请皇帝点主。不过花样多人老成精,焉能如此行事?还是请崇实点了神主牌位,又重新更换了一本开缘薄,恭放在灵前。 进到灵堂,拈香祭拜,皇帝随开开缘薄,里面空空落落,全是白页。皇帝一皱眉,怎么居然连一两奠银也没有吗?转念一想,心中恍然,定是重新更换过了。心头苦笑着,拿起笔,在薄上写下:“奠仪四百两。”字样,便转身出了灵堂。 和世泰福晋带阖府照例在院中跪倒谢恩,皇帝示意众人站了起来:“家里都还好吗?” “是。多承皇上垂问,家中事一切安好。” 皇帝眼神飘过,站在人丛中的金佳氏白衣飘飘,素颜如画。人言‘要想俏,一身孝’,看她亭亭玉立,神情哀婉,真正让年轻的天子心头怜爱。 胡乱的错过双眸,跪在不远处的几个素装吊客让皇帝心中一动:“那边的几个人是谁?让他们过来。” 几个人到了皇帝身前,再一次整衣跪倒,这是在灵前,自然不能说一些请圣安的话,为首的一个奏答:“奴才参见皇上。” 皇帝认出了其中的两个,“哦,你们也来了?” 实和肃顺又一次俯下身去:“奴才们与和公爷虽不同旗,却也是同朝为官,今日公爷身故,奴才们怕府中事多繁杂,故而过府,一来是拜祭一番,二来,也想略尽绵薄。” 皇帝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又看向另外一老一少:“你们是?” “奴才正白旗下,天津镇总兵长瑞,携小侄荣禄,叩见皇上。” “起来说话。” 叔侄两个爬起身来,皇帝认真的打量着,荣禄身材晳长,细眉大眼,容貌生得很是英俊,看年纪还小得很,却是一派昂扬之色:“你们叔侄两个,也是为了肃顺同样的原因过府的吗?” “是。” “嗯,你们能够有这份心,总算是于圣人的孝道略有所得,”不等两个人跪拜下去,皇帝又问道:“上一年中,广西剿匪,有凉州总兵长寿,你们可认识的?” “是。回皇上话,长寿乃是奴才弟弟,荣禄之阿玛。” 若不是场合不对,皇帝几乎为长瑞最后的话逗笑了,喉间咳了几声,正要说些什么,听外面车马喧嚣,人声嘈杂,以恭亲王奕訢为首,携惇郡王奕誴,袭爵不久的礼亲王世铎,肃亲王世子华丰,宗人府载铨,这边是军机大臣赛尚阿等朝臣,也过府拜祭。在门口跪了一大片。 “和公是侍奉过三朝的老人,一朝身故,朕心中也实在是惋惜,这才移驾前来。倒是你们,”他的表情很阴郁,说:“你们便真的有那么忙?连过府拜祭,在灵前上一炷香的时间都没有了?圣人教你们的仁爱忠孝之道呢?不知道都到哪里去了?” 众人不敢答话,只是伏地叩头不止。 皇帝没有多说什么,脚步迈出院门,径自登车而去。 第147节军火买卖 第147节军火买卖 恭亲王奕欣全权负责此番英人进京之事,皇帝于他的处事也很是满意,而且,英人所求甚大,有时候君臣两个就细节会商,总是要再临时召唤军机处重臣前来,到后来,皇帝觉得这样太过耽误时间,干脆就在召见军机处的时候,传奕欣一体陛见了。 旁的事奕欣插不上话,只是在一边跪听,心中也自佩服,听皇帝和众人处置国事既快捷又清晰明白,几句话的功夫就将自己听来很是繁杂的事物料理的清清楚楚。 今天的事情便是这样:上一次奕欣奉旨到天津与英人会商,尚有巡视大沽口炮台之责,谁知道巡视之后令人大失所望,军容倒还整肃,兵弁士气也还饱满,只有一个:火炮威力太弱,几乎完全没有任何巩固海圉的实际效用。 皇帝也很觉得为难,火炮不足使用,不是人力能够解决的,大清也有武备处,负责修缮破损的武器装备,只是火炮并未损坏,又如何解决?前些日子,他派兵部左侍郎孙葆元再一次赴津巡视,得到的结果更加糟糕。 在孙葆元上的折子中称:“沿岸炮台,多不可用,每一发炮,烟气眯目,……”语气非常的率直。 贾祯、赛尚阿等都知道孙葆元为人过于耿介刚直,知人论世,难免偏激,因此,对这个奏折上的话,不甚深信。但大沽口炮台是海防重地,轻忽不得,因而军机处议了议,都认为很是为难。只能是请旨定夺了。 “臣以为,大沽炮台地势要紧,更是京畿门户所在,孙葆元折子中有我皇上欲‘……永固边圉,则大沽炮台非彻查整修,以精进武备’之语,虽语出切直,却也是为国谋的诤言。是而,臣以为,当派遣武备处司员再赴天津,与孙大人等商讨之后,再行寻求解决之道。” “老六,”皇帝突然转过脸去,问向奕欣,弄得他一愣:“啊。臣弟在。” “英国特使已经回去了吗?” “回皇上话,还不曾回去。” 皇帝点点头,又把脸转了过来,“这件事啊,朕想,是不是可以寻求一点英国人的帮助呢?” 奕欣一下子愣住了:“皇上的意思是?”楞了片刻,突然叩下头去:“皇上,此等太阿倒持之举,请恕臣弟不敢苟同啊” “什么太阿倒持?” “皇上的意思,难道不是把我大清海防重任交予英人措手吗?” “你糊涂了?”皇帝笑骂一声,他说:“朕几时说过要让英人负责我大清的海防?朕的意思只是说,在火炮一节,与英人会商,哪怕是购买呢?也要得到射程更远,威力更大的火炮。你等一会儿下去,和英人商议一下,若是彼邦也同意,便议定此事,具折来奏。” “喳。” 和奕欣交代了几句,皇帝又低头看向赛尚阿等人:“你们认为呢?” “皇上圣明。英人武备精进,当年已有明证。”贾祯不敢说得太过透彻,一些事君臣彼此心照也就是了。他说:“只是,武备之事事关我大清海防安靖,臣只恐英人未必会同意将先进的武备售卖于我呢。” “你错了。”借这样的机会,皇帝正好给众人宣讲一番:“英人所求不过‘利’之一字,你们以为他们只是为了鸦片一物而轻发虎狼的吗?不是的。他们只是为了在我中华攫取更大的利益而已。”他说:“而利益之得,最可满足英人贪欲之壑的,便是军火二字。我大清有了这样的需索,嘿。你们等着看吧,不但是英国人,怕是四方蛮夷都要主动登门了。” “臣弟明白了……”奕欣很是不愿意通过这样的方式和夷人有什么联系,却也懂得货比三家的道理,心中知道皇帝的话都说到点子上,当下叩头领旨。 “还有一件事,前几日朕游西苑,宫墙外有北堂教堂。地势甚高,登楼远望,俯视禁苑,成何体统?你去和英人商议一下,让他们把教堂拆掉挪走。” 上一个任事之责比较起来,对这项公务,奕欣倒是甘之如饴。大声的答应下来。 北堂教堂起建是康熙四十二年的事情,皇帝生了一场伤寒病,由伤寒转为疟疾,三日两头,寒热大作,颇感困顿。因此降旨征药,不论何人,皆可应征,特派御前大臣索额图、大学士明珠、隆科多还有一位宗室负责考查。 应征的人不少,然而所进的药物,让患疟疾的病人服用以后,全无效验。最后有两名法国天主教士,呈进一种白色的药粉,说是刚从本国寄到,名为‘金鸡纳霜’,专治疟疾。四大臣询明来历、制法,认为不妨一试。 于是找了三名正在打摆子的太监来试验,第一个是病发以后服用;第二个正发病时服用;第三个未发即服,结果都是一服而愈。 圣祖本来就相信西洋的一切,他自己亦深通西洋的天算之学,所以一听四大臣奏报试验结果,立即便要服用。可是皇太子胤礽却大不以为然,责备四大臣冒昧,万一异方之药,无益有害,这个责任谁担得起? 这就两难了,后来找到一个最直截了当的办法,就是亲尝汤药,而且四大臣听法国教士说过,金鸡纳霜不但能治疟疾,亦是补药,所以四个人各取一剂,用酒吞服。一夜安眠,精神十足,见此光景,皇太子的疑虑方才打消。 圣祖亦由近侍口中,得知有尝药之事,所以一早召见索额图,问明经过,深为欣慰,当时便服用了一剂。到了下午…钟,照算应是发病的时刻,居然未发,于是天语褒奖,群臣称颂,论功当然要行赏,圣祖决定在皇城内赏给进药教士第宅一区,以为酬庸。 赐第是由圣祖亲自检阅皇城舆图所选定的,就在三座门外街南的蚕池口。三座门内,西苑的西北一隅,在明朝是世宗玄修之地的仁寿宫,宫侧则是皇后亲蚕之处,有先蚕坛、采桑坛、具服殿、蚕室等等建筑。洗桑浴蚕有池,由宫墙外引西山之水入池的口子,即名为蚕池口,那里有一座云机庙,是明朝宫人织锦的工场。入清之初,大半废弃,但却留下好些当年侧近之臣的赐第。圣祖挑了一座最好的,赏给法国教士,而且指派工部的司官和工匠,照教士的意思,修改成天主教堂的式样,题名‘仁慈堂’,表示感戴圣祖的仁慈。 到了第二年,法国教士因为仁慈堂西侧有一段三十丈长,二十丈宽的空地,起意修建大教堂,上奏说道:‘蒙赏房屋,感激特甚,惟尚无大天主堂,以崇规制。现住房屋,固已美善,而堂为天主式凭,尤宜壮丽严肃。用敢再求恩赐,俾得起建大堂。’ 皇太子认为法国教士得寸进尺,有意推拒。还是皇帝,不以儿子的话为然,专门指派大臣勘察,将那块空地恩赏了一半,等起建大堂开工,又赏了一块金字石匾:‘敕建天主堂’。此堂就是所谓‘北堂’。 从雍正驱洋之后,北堂空落已久,道光二十四年虽有开禁之旨,却也只是在五口通商口岸,京中却还是不允许传教的。 听奕把中方的要求讲述完毕,伯明翰无奈极了,“殿下,这等事不是鄙人能够做主解决的。首先说,北堂教堂本是法国传教士兴建,也是归于法国教会管理,不论兴建还是拆毁、挪移,都要向位于彼国的天主教会报备申请,不是鄙人能够在这时候给您明确的答复的。而且……” 这些教会、天主教会之类的话奕一句也听不懂,只是知道对方把自己的问题推拒了回来。他年轻人心中藏不住事,脸色就不是很好看了,不过听对方话中似乎有未尽之意,只得耐着性子继续询问:“而且什么?” “而且,拆教堂这种事,亵渎宗教,不论是在我国,还是在法人看来,是极大的忌讳,不可鲁莽。” “听特使先生的意思,竟似是解决不了了?” “倒也不能这样说,”伯明翰卖了个关子,他说:“这件事如果希望成功,只有派人到巴黎,与北堂所属教会的会长商量,得到他的许可,法国人想来就不会再阻挠了。” 李鸿章突然在旁边插话了,“如果请特使先生去说,能不能办得通?” 伯明翰倒没有想到中国人会提出这样的请求,思虑了片刻,他说:“我是英国人,但是我信奉天主教,以教友的资格,倒也可以去说。” “如果请特使先生专程去办此事,不知道特使先生可有成议?” “第一,”伯明翰说,“要请中国政府给我一份委任书,作为凭证;第二,我到了巴黎,先要联络几位有声望的人士,请求他们协助;第三,见了法国天主教会的会长,我想可以这样说……。” 伯明翰准备的说词是:天主教在中国传教,一向受到优待保护。如当年中国皇帝陛下恩准法国教士在京中兴建教堂,并恩准在中国传教。这种格外体恤的恩惠,不可忘记。 而北堂的建制过高,下窥宫廷,依照中国的习惯,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现在中国政府愿意另外拨给一方基地,并负担建筑新堂的费用,这是情理两得之举。如果接受中国政府的要求,中国政府还可以特颁上谕:凡在中国传教的外国人,只要安分守己,不犯法纪者,各省督抚一律保护,不准欺侮。 “我想,”他又说,“大致照这样的说法,应该可以征得同意。然后,我再转到罗马去见教皇,事无不成。” 奕大皱其眉。想不到一个小小的教堂,竟然要这样的大费周章,便是己方动手,强行拆除了又能如何? 和身边的宝鋆、李鸿章商议了几句,“听伯明翰的话不像是在推搪敷衍,此事暂且搁置,还是问问他们皇上念兹在兹的火炮之事吧?” 奕白了对面的英使一眼:“佩衡,你来说吧。” 鋆答应一声,接过了话头:“我国皇帝陛下有意加强中英两国交往,特别提出:要购买贵国武备。” 伯明翰一愣:“不知道是什么武备?” “便是火炮。不知道贵国肯于出售吗?” 伯明翰心中大喜正如皇帝和几个人说过的那样,英人追逐利益二字,上至政府,下至商人,无不望风景从。‘一鸦’之前,中国初开海禁,英国很是为打开中国这样一个无比广袤的市场而欢欣鼓舞,商人们或租借或购买商船,越洋而来,谁知道闹了极大的笑话 英人贪图重利,而且不做任何的调查,运来的都是一些钢琴、睡衣、刀叉、瓷器、咖啡等物。这样的东西在中国如何销售得出去?便是连运费也都赔上了,弄得英国商人苦不堪言。相反的,中国的商品却源源不绝的通过广州口岸销往英国及各殖民地。道光初年,中英之间进出口贸易顺差达到了三、五百万两之多 到后来,英人也学得聪明了,改为输入一些镜、钟、表、玩、腌腊、海味、洋酒、药材、杂货、布匹花幔等物,却还是抵不上从中国出口到英国的物品的贸易额来得大。 而且在中方和英方议定的《海关税则》之中,以上诸物皆要课以重税。例如燕窝,上等燕窝每百斛就要上缴税金五两;即便是柴鱼(就是鱼干),也要上缴肆钱的税金;倒是洋米、洋面、五谷类——这些都是免税的——但是中国人用这些东西用得很少。唯一一个可以挽回一些颓势的,只有东印度公司进口中国的鸦片。 听闻中方提出购买武器装备,尤其是要购买英国制造的火炮,伯明翰大喜过望这笔生意若是真能够谈得成的话,自己在政府中的位置,想来也能够得到进一步的提升呢这样想来的话,这一次进京之行,倒真有意外之喜了 注1:“……税款……”税款的明细不是作者凭空杜撰,都是有真实的材料的。 第148节军火买卖 第148节军火买卖 虽然中方提出购买火炮是一桩可以大大的增加贸易额的生意,只可惜伯明翰并非有专攻的术才之人,这种火炮类的武备,他也是知之不详,不过心中有一个定义便是万万不能放过这样一桩生意。当下和阿利图,文翰交换了一个眼色,这才说道:“贵国有这样的要求,鄙人可以代表我国政府答应,只是,不知道贵国对所需要购买的火炮,可有什么要求吗?” 伯明翰的问题把奕问楞了。皇上只是和他提起要和英人购买火炮,其中的细节却全然没有交代,心念电转间,想起自己在大沽口所见所闻,又思及皇上对此事的裁断,现下也只好含糊应对了。他说,“总要射程越远越好。” 双方都是一头雾水,交涉自然不可能有预期之功,好在彼此都有了心底的打算,此事也可以上奏了。于是,奕派人送伯明翰一行人离开,自己会同宝、李二人递牌子请起。 皇帝正在乾清宫俗称三希堂的东暖阁中看折子,听报奕递牌子进来,说一声传,几个人进到暖阁中躬身行礼:“臣等,恭请圣安。” “都起来吧。”皇帝放下折子,笑呵呵的看着他们:“是为了英人之事而来的吧?” “是圣明无过皇上,臣弟此次来,确是为奉旨与英人相商之事而来。” “说吧。办得怎么样了?” “是”奕点头,先把和英人会商关于教堂移拆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教堂之事,英使殊难决断,臣弟看他倒不似是在敷衍应付,此事确有难度。” “笑话若是照他这样说,教堂留存于我天朝土地上,我天朝竟然没有处置的权利了?此事不用再去征询什么洋人的意见,着军机处下旨工部,让他们直接拆除了事。朕就不相信,这样一点事都解决不了?” 奕心中羞愧,跪了下来:“总是臣弟办事无能,令皇上忧烦,请皇上下旨责罚。” “这个不是你的责任。”皇帝又说:“火炮之事如何?” “是。购买火炮一事——” 听他说完,皇帝沉默的半晌,奕等人站在那里,感觉到一阵无形的压迫感,皇上对几个人的办事能力大不满意,连呼吸都放得更加轻柔了。半天的时间,皇帝用一种倦怠的口吻开口说道:“此事先放一放吧。左右也是急不来的。” “皇上体谅臣弟,臣弟感佩难言。” “六福?” “奴才在。” “看看军机处有谁在?叫他们过来。” 福答应一声,飞步出殿,到了军机处直庐,传唤一声,众人跟在后面鱼贯而入,见礼已毕,皇帝说:“给两江、两广、闽浙发一份旨意,把这一次和英人会商,我天朝意图购买火炮之事在旨意中写明,另外告诉他们,把这件事知会在各省通商口岸往来做生意的夷人,总之是要传得声势浩大,让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众人没有想到叫他们过来是为了这件事,赛尚阿楞了一下:“奴才遵旨。只是,旨意中可要写明缘由?” “怕是你自己想问的吧?”皇帝吃吃一笑,他说:“其实很简单,不过是货比三家而已。” “啊奴才明白了。”一句话提纲挈领,抓住局势的关键,赛尚阿也难得的聪颖起来:“皇上圣明,这一来就不能由着英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奴才下去立刻让他们拟旨。” “还有一件事。曾国藩回乡探母,怕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回部视事,阎敬銘又去到河南山东,督察河工建设。户部那边好不容易有了点眉目,不能就这样荒废掉。朕想,你暂时把户部的差事兼起来吧?” 众人面面相觑,这又是一条从来未有过的先例。朝中照例是有大学士和军机大臣管部的,若说他是皇子,皇帝这样的任命犹有可说,只是皇弟,做这样的任命,分明就是在说,管户部的大学士卓秉恬和赛尚阿不能信任,或者说皇帝对他们两个人不甚满意,才有这样的安排。 赛尚阿无能自辩,奕倒是心中甚为高兴,不过事涉朝廷大员,他也不能率性而言。暖阁中静了一下,奕左右看看,觉得还是自己出言推拒一番为好:“皇上有任命,臣弟自当遵从,只是,户部差事臣弟一无所知,朝廷又有大学士和军机处赛大人……”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他们管是他们管,朕让你管是另有用意。”皇帝摇摇头,他说:“和英夷购买火炮只是第一步,今后用钱的地方多,户部掌管天下度支,正是国之根本。上一次户部盗案发生,从那些黑心的库丁家中抄出的资产就不下一百万两。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听皇帝再一次提及旧事,赛尚阿赶忙免冠跪倒:“奴才职分管理户部,出了这样的岔子,难辞其咎,请皇上下旨责罚。” “哎现在说这些干什么?”皇帝不耐烦的一摆手:“朕说的是将来万万不能再有如斯事体出现。不过,若说只靠人心良善,怕是很难根绝此类弊端,黑眼睛瞪着白银子,还有个不会动心的吗?”他又说:“所以,朕才要你入部视事,不要有任何的顾忌,放手去做。一切有朕为你做主。有什么窒碍之处,报与朕说。” “是。臣弟明白了。定当认真盘查,断不许有类似之事再度上演。” “这份差事,”皇帝的眼睛在宝李二人身上扫过,满意的一笑:“宝鋆和李鸿章此次和你共同负责英人进京、会商之事,处理得很是妥帖,就着他们两个人和你一并入部视事吧。宝鋆,李鸿章?” “臣在。” “你们两个人这一次做事很有分寸,既令天下人满意,又上慰朕心。希望你们能够一如既往,在户部之中更做出一番成绩来。” “臣等定当剀切报效,不负皇上所托。” 君臣几个说了会儿话,皇帝心中一动:有些事,还是事先吹吹风,听一听朝臣的意见的好。当下把心中考虑了很久的成立新衙门的事情说了出来,他说:“前几天在园子中召见英使,理藩院的孙以文身担通译,朕听他满口南音,真的是很不方便,不知道会同四议馆中可有北人能操英文的吗?” 清朝有理藩院专管藩属外邦事物,初置会同、四译两馆,会同馆隶属于礼部主客司,掌管外国使节的食宿招待;四译馆则隶属于翰林院,职司语文翻译。乾隆年间的时候合并为会同四译馆,以礼部郎中一人,兼鸿胪寺少卿衔,提督管事。 贾祯答说:“这,据臣所知,通译本非繁差,四译馆中虽有通译之设,却是人数很少,是而都是选择一些生长于南国之人充任,并无北地之人。” “这样下去可不行。倒并不是因为语言难懂,而是因为将来和英人打交道的时候多了,只有这几个人怎么够使用?朝廷处事总要想在前面,不要等到事情发生了,再抓瞎。”皇帝双足落地,绕室踱了几步:“就趁着这一次的机会,把这件事操办起来。” 贾祯闻言心中很不以为然,他说:“皇上,英人北上本来不是常务,馆中现有的通译数人,也是足足够了的。” “将来呢?朕已经答应英人在京中设立领事馆,到时候有什么事情和我方交涉,又要靠谁来交涉?”皇上抢着说道:“更不用提若是真的从英人国中购买武器装备,必然会有英人随同前来,就装卸、使用、维护、保养之务传授机宜,这难道不也要通译从旁传译吗?” 贾祯干干的咽了口唾沫,无奈的点头:“皇上圣虑周详,臣不能及。” “你们也知道,朕现在降旨允准英人在北京城中设立领事馆,怕是有越来越多的四方夷人纷至沓来,请求照英国例,成立领事馆。朕不能也不愿意厚此薄彼,为四方落得一个口实。” 他在御案前站住脚步,拿起了青玉石的镇纸在手中把玩了片刻,又放下了:“朕想,是不是在京中专门设立这样一处所在,给那些年轻人一个进取的机会,专门请洋教习来传授一些诸如天文算法、语言文字之学,一来是可以增进天朝与四夷之间的交往。二来,此等洋务之事,今后怕是会越来越多,就着这个新成立的衙门,负责管理、接待事物。名字嘛,就叫同文馆。你们认为如何?” 贾祯给皇帝几句话驳了回来,一时间也找不出什么办法推搪此事,回头看着季芝昌,示意他越众奏答:“皇上,臣以为,天文算习之学,我天朝早已有之,丘壑之中,更有精于其术者。”季芝昌说:“又何必一定要请夷人来我天朝做教习?而且……” “好吧,就算你说的有些道理。”皇帝说话的语气似乎是在赌气一般,抢着他的话说道:“那么,我朝武备不修,现在只能够从英夷或者其他外邦手中购买武备之事,你又怎么说?难道以后就总是这样吗?处处都要买人家的东西?不提银子花出去多少,一旦有一天两国又像当年之事那样,因为细故引发争端,人家不卖给我们了,或者拿一些残次品支应我们,又当如何?” 听皇帝语气不善,季芝昌吓得赶忙跪倒:“臣糊涂,臣糊涂。”这一来,连他后面的话也给吓得咽了回去。 “朕不是生你的气,只是,这同文馆之设不是朕心血来潮,而是为了师夷人之长技以制夷”皇帝的声音逐渐提高了起来,他大声说道:“现在最要紧的不是我们不如人家,而是在于明知道不如人家,却还不肯倚靠学习人家的长处而奋起直追若是还是抱着高宗年间那般‘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借外夷货物以通有无’的念头,是要吃亏的。” 第149节初议同 第149节初议同文 众人退出乾清宫西暖阁,一时间都觉得有点昏头涨脑,特别是奕,和几个人拱手作别,向前走了几步,又转了回来:“佩衡,少荃,你们说,皇上命我起草同文馆设立章程,内中可有什么深意吗?” “这个嘛?”宝鋆卖了个关子:“王爷于设定同文馆章程一事,可有什么定见吗?” “当然是奉旨唯恭,皇上在阁中降下口谕,佩衡不是也听见了吗?”奕年轻,在刚才奏答的时候蒙天子温语相加,心中深为感动,知道自从上一次在南书房奏答失仪到这一次办差谨慎,总算是天意已回,恩宠可复,也正想以此事做固宠之道,所以言辞间表露出来的态度很是热衷。 宝鋆和李鸿章大约猜出皇帝突然提到这样的一项动议有提前吹风的用意在里面,不过二人彼此的想法却又不尽相同。 在宝鋆来说,皇上召英人进京,会商之余,更提出向英人购买火炮,分明证实了朝中早有人预见到的前言:皇上锐意进取,便是通过为官民视为蛮夷之族的英人增加国家实力,也是在所不惜。自己身为人臣,自当努力报效,上慰帝心。 而李鸿章却另有一番打算。他是那等功名心极盛之人。这一次身为与英人会商的随从人员,和奕、宝鋆、桂良等人不同,他一个汉人,又是两榜出身,却不能效李棠阶那样在英人进京之后请辞差事,难免为清流同僚不耻,落得一个‘弃篾常理,以身事夷’的考评之语。此刻却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左右已经为人讥讽,就不如放开怀抱,若是能够办妥了这件事,倒是可以在皇上眼中落得一个‘勇于任事’的观感,如果那样的话,便是得罪了同年、同僚,也是可以接受的损失了。 一念到此,只听宝鋆和奕说道:“皇上登基以来,每次谈及道光二十二年换约之事,总觉得创巨痛深,因此才有这一次招英人进京,会商两国合作之事。至于此次同文馆之设,也是其中一环。王爷若是有心为皇上分谤的话,便要认真从事,毕竟,魏默深虽早有师夷长技以制夷之语,朝中大佬却从来都是对这等话不屑一顾的。” 奕觉得他话中有话,沉默了半晌,“你是说,皇上有意在死棋肚中出仙着吗?” 这句话和宝鋆前面说的全不搭界,不过大致的意思还是有的。宝鋆点点头,徐徐说道:“我等身为臣子的,自然是要上为君父分忧,下为朝廷出力呢。” “我明白了。”奕说:“皇上的意思是说,让我上表章设立同文馆,原是为朝臣看的?” 听到这里,李鸿章在一边说话了:“总也要认真谋划,不要让那些人有太多的把柄可以作为攻讦的借口呢” 他们两个人一唱一和,奕回忆了一番刚才在乾清宫中对答的话语,大约做到心中有数,“即便是这样……”他说:“我年纪轻,任事不久,这同文馆章程之设,倒还要靠佩衡与少荃兄助我啊。” “此事乃是职下分内之责。”李鸿章第一个表明的态度:“便是最后旁人不谅,只要能够为我大清社稷有益,鸿章自当勉力效劳。” “少荃肯如此公而忘私,实在令人钦佩。”奕又说:“不如今日到我府中一叙,也好共商国是?” “王爷宠招,焉敢不从?” 三个人各自登轿,一路到了恭王府中。心中有事也顾不得欣赏府中风景,奕将两个人引进书房,命下人待茶款客,不必多说。 彼此说了几句话,宝鋆说:“此次皇帝招我等与军机大臣同见,口谕中大有语焉不详之处,同文馆的章程嘛,我想,还是我等先准备出来,然后明天入内请起,再听皇上如何交代?王爷、少荃兄以为呢?” “嗯,此言极是。同文馆之设从无先例,我等也不解其详,还是要看皇上的意思,再做定夺。” 三个人有了成议,再回忆一番皇帝和自己交代过的同文馆办事章程,奕拿过桌上的白皮折本,也不用旁的人代笔,自己动手写了起来:“……窃为夷情之强悍,始于嘉庆年间,怠江宁换约,鸱张弥甚,至上年直入江宁,要挟狂悖,夷祸之烈极矣。凡有血气者,无不同声愤恨,臣等粗知义理,岂敢忘国家之大计?我皇上践祚之初,即有上谕:‘朕深以今昔异势,外敌环俟为苦,……’煌煌上谕在耳,臣等何敢或忘须臾?” “……夷人承我虚弱,而为其所制,如不能胜其忿而与之为仇,则臣恐有旦夕之变;若忘其害而全不设备,则贻子孙之忧。古人有言:‘以和为权宜,职守为实事’,洵不易之论也。” “若就目前之际,按照条约不使其稍有侵越,外敦信睦,而隐示羁縻,数年间即系偶有要求,尚不璩为大害,臣细心参度,统计全局,酌拟章程数条,恭呈御览,恳请敕下王大臣公共同商议,如蒙俞允,臣等即尊此办理,其余琐屑事物,并间有损益之处,随时再行奏闻。” 一大段的帽子写完,奕认真的审视一番,随手挖掉几个错字补正,交给了一旁的宝鋆:“佩衡兄?” 宝鋆看了看,无奈的一笑:“只有一番题头,全无实质文字,这样的折本呈上去,怕真是会惹皇上一粲呢” “我倒以为,不必将这份折子呈上去,明天请起,先问一问皇上的圣意如何再说。王爷以为呢?” 奕也觉得这样一篇没有半点内容的折子有些荒唐,当下一诺无辞:“就依少荃兄所言。一切,等明天见面之后再说吧。” 和军机处的几个人见面的时候,皇帝注意到奕、宝鋆和李鸿章神情中的异常,他还以为三个人在一夜之间就把章程拟好了,只不过碍于军机处几个人的面子和怕为人言辞之间攻讦,所以不敢明言。处理了几件公事,让赛尚阿等人跪安而出,这才转头看向奕:“章程,拟好了吗?” “臣愚钝。”奕向上碰头,答说:“臣弟昨天和宝大人、李大人认真商讨了一番,却全然计无所出。今日请起,本是想请皇上再降天语,开臣愚智的。” “这样啊?”皇帝也觉得这件事是自己做得有些出格。同文馆是中华现代史上关系最重大的一个机构。这个衙门成立起来,可以称得上是真正意义的开创了中国与外国外交制度上的先河。只凭昨天在乾清宫和奕说的几句话,也难怪他摸不着头脑。 想到这里,皇帝双腿一偏落在外面:“今天外面的天气很好,朕出去走走。” 奕楞了一下,正要规劝几句,只听他继续说道:“不用你们多说什么,朕只是在内中转上几步。” 然皇帝说不会出宫游幸,几个人也就不好相劝。奕上前一步,捧起了靴子:“容臣弟伺候……。” 皇帝扑哧一笑:“朕不是李太白,你也不是高力士,还是免了吧” 一句话出口,连站在门口的随侍的宫婢太监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奕尴尬的一笑,躬身行礼,在后面跟随着。 皇帝在前,奕等人呈品字形在后,只带了几个侍卫,甚至连宫婢都没有跟随,出养心殿,直奔长康左门:“老六啊,还记得当年吗?你年幼贪睡,每一次保姆都唤你不醒,不过只要喊一句:‘四阿哥走了’你就会立刻爬起来,连眼睛都还没有睁开呢,嘴里就喊:‘四哥等我,四哥等我’” 奕一笑:“臣弟似乎从那时候起就是一个很懒的孩子了吗?” “除了在上书房上课之外,我们两个人一天之中总是在一起。现在回忆起来,青灯有味啊” 宝鋆和李鸿章都是心中一动:皇帝的话没有说完,后面还有半句:儿时不再听皇帝话中的意思,似乎……两个人不敢多想,低垂着头,在后面亦步亦趋的跟随着。 “朕有时候真想永远不要长大,就还是那两个少年懵懂的孩子,永远保持那一份在彼此心中的童真,该有多好啊” “不管到什么时候,臣弟对皇上的忠诚对天可表。”奕琢磨了一下,冷不丁的冒出这样一句。 皇帝的脚步停住,回头看了他一下,满意的点点头:“朕绝对的相信你。”他又一摆手,说道:“不提旧事,说正经事吧。” “是。” “你刚才说的话朕想了想,确实有些道理,同文馆是我天朝旷古绝无的新兴衙门,成立它的用意,昨天朕和你们说过了,就是为了以之兼领其事,备与各国接见,增进彼邦与我天朝的交往。” 众人知道,皇帝这是在面授机宜了,三个人跟紧了几步,聚拢了精神的听着,皇帝觉察出身后几个人动作有异,回头看了一眼:“怕听不清楚吗?” 奕脸一红,向后退了半步:“臣等失礼。” “若是有听不懂或者记不住的地方也不打紧,我们君臣几个日后还要做很认真的商讨,有什么疑问,可以随时来向朕问询。” “是。皇上诲人不倦,臣弟明白了。” 第150节初议同 第150节初议同文 “我们继续说。”皇帝脚步向前,口中继续说道:“此次与夷人交往,想来你们三个人也能够略知夷情于一二。彼邦人不知礼仪教化,但求利益二字。可以说,只要有利益,他们是肯于和任何人合作的。” “奴才不敢欺瞒皇上,原来奴才对夷物可称略识之无,此番奉旨和英人会商,跟在王爷,李大人等人身后从旁揣摩,也算略有心得。”宝鋆在身后答道:“只是,奴才此行天津,心中总是在想:英人一再要求我方履约,允准该国官民人等入广州城,这一层虽是题中应有,却也不必为此从本国派遣使者来华,做如此交涉。今日听皇上一言,开臣茅塞,想来,英人如此三番的提出履约之事,也是为了利益二字了。” “宝鋆这话说得对。英人要求我方就入城一事话复前言,正是为了攫取更大的利益”皇帝回头赞许的望着宝鋆,像是只和他说话一般的语气:“香港虽然已经割让给了英人,但是和广州城身为一省首府,更且是南国第一重镇比较起来,那里的状况,怕是要疏落得多得多。” 君臣几个边说边聊,脚步走到南书房所在的遵义门门前,皇帝领先迈步而入,正在里面打扫文案,整理桌椅的内侍吓了一跳:“皇上?” 皇帝一摆手,示意几个人出去,这边,奕亲自搬了把椅子过来:“皇上,” “我们接着刚才的话说……”皇帝一边斟酌着语句,一边说道:“刚才宝鋆的话中有一部分是你们认识不到的。英人两年之后提出履约,也可见其人性情于一斑。他们对于彼此签订的契约非常之重视。说是两年之后就是两年之后,早一天也不来,晚一天,也不行。而这一节,在朕看来,倒是很可以好好的利用。” “皇上的意思是说,以英人重视契约之情为依,和彼等做交流时,以此为据?” “老六的话大约意思有了。不过就如同朕前些时日,在你离京赴津时候和你说过的那样,与英人会商、研判、交往之际,要以彼此尊重为前提,万万不能有轻慢戏侮之心。”说着话,他看向李鸿章:“李鸿章?” “臣在。” “这番话你要切记” 众人心中疑惑,怎么皇帝就会认为李鸿章对英人会有轻慢之心呢?这样的说话所从何来?李鸿章却不敢分辨,就地跪倒答说,“皇上教诲,下臣自当铭记肺腑,终生不敢有须臾或忘。” “关于总署衙门的章程一事嘛……”皇帝很是发了一番见解之后,终于把话题引到了这件事上:“第一个就是要邀请洋教习,教授我朝士子学习一些天文,算学之技,举凡有愿意厕身其中赴考的各部院弁员,着本部堂官不得以任意借口阻扰其事。” “是。这一节臣弟会明白无误的包括进去。” 君臣几个在南书房详谈良久,一直说到过了申时,宫门要下钥的辰光,皇帝才起驾还宫。奕等人退值回到府中,三个人集思广益,把在皇帝身前面奉裁可的旨意一一记述下来,写了足足有五张笺纸之多。把其间文气不顺,近乎支离之处一个一个修缮誊写。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皇上的面谕写进同文馆的章程之中,其中的用词多寡、轻重,文字起承转合之处是难不住这三个人的。饶是如此,皇上面谕中有很多半通不通之处,却让三个人大费周章,费了半夜的功夫,终于定稿。 在昨天定下来的一大段帽子的下面,这份上呈御览的《请旨设立总理各国事物衙门折》稿的内容是这样的:“……查,各国事物由各省督抚奏报,汇总于军机处,近年来各国事务头绪纷杂,日后驻京,若不细心经理,专一其事,必至办理迟缓,未能悉协机宜。请设总理衙门,着王大臣领之。军机大臣承书谕旨,非兼领其事,恐有贻误。请一并监管。并请另给公所,以备办公,并备与各国接见。其应设司员,拟于内阁、部院、军机处各司员章京内,满汉各挑八员,轮流入值。一切均仿照军机处办理,以责其成。俟军务肃清,各国事物稍缓,即行裁撤,仍归军机处办理,以符旧制。” “……五口通商各省,办理外国事件,请饬各省督抚,互相知照,以免岐误。办理外国折报及恭奉寄信谕旨,向以事涉外国,军机处既不发抄,各省督抚亦不相关会,原意昭慎密而防泄漏,唯现既令各省通商大臣及钦差大臣随时咨报京城总理处,而各省将军、府尹、督抚随时应办事件,亦应彼此声气相通,方不致有所歧义。……各省一切奏牍及钦奉上谕事件,除咨报总理处外,均应随时饬令互相知会。……唯事宜缜密,仍令各省派亲信、可靠之人抄录知照,不涉胥吏之手,以期格外防范而杜漏泄之弊。” “……认识外国文字,通晓外国语言之人,着广东,上海各派二人来京差委,以备询问。查与外国交涉事件,必先识其性情,今语言不通,文字难辨,一切隔膜,安望其能妥协?” 宝鋆和李鸿章站在奕身后看着,见他写到这里,宝鋆用手一指:“王爷?” “怎么了?”奕低头看了看自己完成的奏稿,没有什么违碍之处啊?认真的审视一遍,突然点头:“多承佩衡兄教我。”说着话,拿起笔来,把上一段文字中:‘……着广东、上海各派二人来京差委……’一句改成了:‘请饬广东、上海……’ 改完之后,奕一笑:“这样如何?” 宝鋆和李鸿章相视苦笑,奕这份于万事不萦于心的性情,若是在交友之际,自然是分外的讨人喜欢,在庙堂之上,哎,实在是惹祸的根苗啊李鸿章拱拱手,他说:“王爷虚怀若谷,职下佩服。” 总理衙门的章程写好,具折上呈御前,皇帝却先不就此作出决断,而是以商量的口吻把这件事再一次向军机处的几个人做了知会:“总理衙门的章程,老六和宝鋆、李鸿章已经整理出来了。你们议一议。” 军机处几个人当面领了谕旨,回到军机处值房,各自休息:“堂公,皇上的旨意说得清楚明白,着我等会商研判,这总理衙门之事在我朝从未有过先例,我于此节略有未通之得,一切都要仰赞堂公高明啊。” 贾祯是体仁阁大学士,入值军机处却是后来居上,代替了祈隽藻的位置,成为了名副其实的首辅。盘膝坐在屋中的炕上,手指习惯性的敲击着用来搭手的几案,好半天的时间没有说话:“堂公?” 祯霍然张目:“六爷上的章程,多有语焉不详之处,”他伸过手去,周祖培识窍的取过章程的折本递给他:“你们看这一段……‘与外国交涉事件,必先识其性情,今语言不通,文字难辨,一切隔膜,安望其能妥协?请饬广东、上海各省督抚,举荐有通习英,佛,独三国语言文字者,并挑选诚实可靠者,每省各派二人,共派四人携带各国书籍进京,……仿效俄罗斯馆教习之例,厚其薪水,两年后分别勤惰,其有成效者,给予奖叙。又……于八旗中挑选天资聪慧,年在十三四以下者各四人,备资学习。仿照俄罗斯馆之例,妥议章程,认真督课,所有学习各国文字之人,如能纯熟,即奏请给予优奖,庶不致日久荒怠废弛。’” 复述了一段章程上的文字,他把折本放在一边,左右环视了一圈:“老夫不明白的是,这八旗子弟若是挑选出来,可要由什么人为他们授课?讲述外国语言、文字之别?若说是商人,朝廷便是下诏访求,这些人散漫惯了的,又如何能够受得朝廷礼法相束?” “我想,王爷章程中未及明言,怕也是存着与中堂大人一般的顾虑。”周祖培立刻接上了话头:“若说是在本国人中挑选教习,倒是无可厚非,只怕,王爷的意思,是要请洋教习呢” “那就更加不成话了。”贾祯哈的一声,又似是嘲笑,又似是冷笑一般:“请洋教习?先不要说人家肯不肯来,就是肯来了,又有哪一家肯于把自家子弟送到这等金发碧眼儿的门下?这成何体统了?” “那,依老中堂之见呢?” “这等教习洋人文字、语言之事,要先定死了下来。总要找我天朝百姓中通晓其的为教习,若说请洋教习嘛,从我这里,就第一个不答应” 军机处众口一辞:“设立新衙门专司与外夷接洽事宜,并着派有司员弁充任其间,本是为国谋之言。臣等遵旨议处,皆以为于今夷情强悍之极,正当时也。”不过,从八旗中各自挑选少年子弟入馆书,学习夷人语言文字一节:“……尚需选派我朝有精通此道者教授。若是无人应招,或各省督抚举荐不利,则从四译馆中挑选文理精通者,承担其责。” 军机处上呈的条陈很明确,却也很隐晦。皇帝一看就明白,这是在为堵住自己当初提出的:‘不妨请洋教习……’的说话而张目了。不过现在还不用为这件事与他们纠缠不清。这是因为一来军机处的意见皇帝不能不考虑;二来他的主张也还是先把这个衙门成立起来再说。当下点头诏准。 “就这样吧。”皇帝点头,说:“老六上的折子中,有‘以王大臣领之’的话,你们说,让谁来管理这个新成立的衙门啊?” “奴才以为,恭亲王年少老成,可专司其职。” “老六可不行。”皇帝森森一笑,摆了摆手:“他的年纪太小,只能从旁参赞政务,若说总司其责嘛,还是选派一个更加稳妥的老人为合适。左右这个新衙门也不会有太多事体,不虞过劳。” “那,奴才以为庄亲王可为适当人选。” “你们说呢?” “臣等附议。庄亲王先皇胞弟,人品醇和,朝中同僚交口称赞,可称能员。” “也好,这件事就委派他吧。” “喳。” “还有一个事情。”皇帝低头拿起了《章程》的折本,随意的翻看了几眼,又合上了,“这个宝鋆和李鸿章,是个人才啊。朕记得宝鋆是道光十八年的进士,李鸿章呢?” “回皇上话,李鸿章是道光二十七年丁末科的进士。” “朕想起来了。上一年朕登基不久,就在太和殿见过他们的。”皇帝点点头:“传旨,宝鋆、李鸿章奉旨办差,谨饬有度。着赏赐玉带钩、奇南香手串各一。另:吏部加一级记录在案。这一次他们和洋人会商,总算也有了一点经验,就让他们在新成立的衙门中学习行走吧。” “喳。” 注1:“………佛、独………”当时中国对外国的称呼,是以日本人的发音来翻译的。佛、独分别就是法国和德国。 第151节兰嫔滋味 第151节兰嫔滋味 伯明翰在北京住了十七天,要启程南归了。在离开之前,他和已经实授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尚书的惠亲王绵愉提出了一个请求:希望能够当面向大皇帝陛下辞行,并就这一次两国会商取得一定成果的结局,向大皇帝陛下表示感谢。 皇帝也有心在英使离京之前再找机会见一见伯明翰诸人的,只是在和军机处几个人见面的时候,为贾祯的一席话打消了这个主意:“英使此番来京朝见,皇上于外邦之人礼遇有加,又着派有司妥善安置,此番离京,更加是叠加赏赍,这都已经是恩出格外之举。英人南返,虽有君前辞行的请求,只是念及日后公使馆成立在即,这一次,就不必再让皇帝多加忧烦了。” 皇帝想了想:“也好,既然是这样的话,惠王?” “奴才在。” “你去把这番意思转述给英人,告诉他们,到来年英使再次入京,就正式成立领事馆一事做磋商的时候,朕再拨冗传见。” “喳。奴才领旨。下去之后自当把皇上这番圣意转述给英人,想来他们也不会为陛辞之事再到君前哓哓不休。” 皇帝点点头,从宝座后面转了出来,绕室踱了几步,神情之中一派洋洋自得:“总署衙门这一次的差事办得不错,不论是五叔,还是六弟等人,虽然都是第一次经手洋务,却处理得井井有条,朕满意,朝廷上下满意,天下人也满意。虽然算不上劳苦,却也可称功高。季芝昌?” “臣在。” “你记一下:总署衙门草创之初,于承办之洋务差事所行大为得体,上抒睿忧,下慰朝民,朕心甚喜。着:总署衙门有司弁员,皆各赏大卷缎二匹;宝鋆、李鸿章、文祥、文庆以上四名另各赏大卷缎一匹;再有惠亲王绵愉,恭亲王奕,着赏戴双眼花翎;恭亲王奕赏食亲王双俸一年。” “是。” 皇帝站住了脚步,一边回忆着什么,一边慢悠悠的说着,“上一次朕在和世泰府上拜祭的时候,见到了长寿和他的侄儿荣禄。朕看荣禄这个孩子倒是少年老成,现在总理衙门不是要从八旗中挑选十三四岁的孩子入馆学习西洋文字、语言的吗?他的年纪也很合适,就把他的名字也添补进去吧。” “喳。奴才明白了,下去之后回到他府中传旨。” “还有一件事,九城兵马司九门提督载铨、左翼长肃顺、右翼长陆友恭,在此次英人入京之时负责弹压地方,肃清流民,也很是辛苦了。特别是载铨,硕德清望,老成持重,更加要给予赏赐,就仿照总署衙门成例吧。”他转过身来,斩钉截铁的一挥手:“另外,刑部左侍郎德馨丁忧去职,就让肃顺去吧,免去他九门提督左翼长之职,让他到刑部去。” 季芝昌又等了一会儿,看皇帝没有旁的话再说,立刻躬身答应:“是,臣都记下了。” “过几天吧,把以上人等带引进来,朕见一见他们,那个叫荣禄的孩子,就不必了。” 众人跪安而出,皇帝略脱了痕迹的伸了个懒腰:“来人?” “万岁爷?” “传旨,着兰嫔叶赫那拉氏今晚在养心殿伺候。” “喳。” 用过了晚膳,养心殿外玲佩叮当,兰嫔在暖阁门口跪倒请安:“奴才,恭请圣安。”她的名位本来是常在,不过这样的名位都是遍而行之。一般来说,秀女入宫皆是如此,若是能够得到皇帝临幸,并顺势得宠,则进封嫔妃不在话下,或者就是怀上龙种——便如同瑾常在那般,也会有进封的空间,否则,可能至死都是一个答应或者常在。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宫中有喜庆,例如皇上万寿,太后千秋庆典,普遍加恩,才有进封的可能——兰常在晋为兰嫔,就是今年静皇贵太妃寿诞之时,获得进封的。 “你来了?”皇帝放下笔,向她招招手:“进来吧。不用行礼了。” “是。奴才谢皇上恩典。” 兰常在踩着花盆底站在御塌的边上,低眉顺眼的垂手肃立,夫妻两个难得的沉默着:“来,到塌上来,给朕揉揉肩膀。” 赫那拉氏把手帕别在胸前的纽襻上,跪在男人身后,伸出手去舒缓有致的揉捏着他的肩膀,“嗯,朕的这么多嫔妃中,只有你有这份功力。”皇帝反手握住了兰常在的手,问她:“你是怎么学来的?” “这都是奴才在家中的时候,额娘有时候身子不爽,一点一点摸索而得的。”兰常在羞涩的一笑:“奴才不敢当皇上夸赞。” 皇帝放开了她的手,拿起一本折子,顺势躺下,拍拍腿:“这里,还有这里。” 常在答应一声,小手攥成拳头,给皇帝捶腿。两个人一躺一跪,从她的位置可以很清晰的看见皇帝手中的奏折:《叠奉谕旨缕陈茂陵整修事情折》,臣,工部尚书柏葰跪进。 内容是什么她不知道,也不敢多想:进宫之前在内务府学过规矩,也曾经一再为人告诫,皇帝说到什么有关系的话,只准听,不准说,更不可胡乱附和或者出什么主意,这是祖宗的家法。其实,就是没有内务府的提示,她也是不敢违犯的。只是瞟了一眼,就低下头去,继续轻重如一的为皇上捶打着双腿。 过了半晌,皇帝坐了起来,伸手取过御笔,蘸了点朱砂,在柏葰的折子上批示了几句话。这才把折子放到一边:“累了吧?” 兰常在抽出手帕,擦了下额头上的汗水,笑眯眯的摇摇头:“能够服侍皇上,是奴才的福分,奴才就是再累也不碍的。” 皇帝微笑着转过身躯,端详着她。现在虽然是六月的时令,暖阁中殿宇高深,再敞着窗户,倒也风凉得很。只是,大约这样的姿势让她有点难过,光洁饱满的额头上渗出密密的汗水。闻着她幽远的女儿体香,带着羞涩的笑容,让年轻的皇帝心生爱怜。 正是夏季,天气炎热,兰常在穿了一身领口,袖口具皆宽松的旗装,皇帝的手顺着袖口摸进去,一片温热之间,将个饱满丰腴的玉丸抓在手中:“兰儿?” 叶赫那拉氏要害被握住,星眸迷离,吐气如兰的**了一声:“皇上……” 皇帝轻缓的将她搂在自己怀中,放倒在自己膝间,居高临下的望着她:“唔,朕的兰儿,可美得紧呢”说着话,他俯下头去,用力的噙住了她的唇瓣。 军机处的章京都是快手,上谕当天就见了邸抄,旁的人也就罢了,只有一个肃顺,心里就不大是滋味了:好端端的差事突然就给夺了,而且其中没有任何的理由?虽然说左翼长的职务很辛苦,而且载铨时常在公事上刁难他,不过一年多来他倒也习惯了,此番突然去职,改任刑部——他对部务和大清律例是一窍不通,难免为那些汉人书吏暗中取笑,想来很是伤神。 在提督衙门交卸了差事,对那些同僚等或真或假的恭贺之语、践行之请全然推拒,照例的具折谢恩完毕,然后命人备轿,到了巾帽胡同的郑王府,来见端华。 端华是典型的旗下大爷,领着一个御前大臣的职分,每年干拿一份薪俸,任什么正事也不做,自从上一年肃顺在皇帝面前说的一番话大大的得罪了载铨之后,顺带的,连他也被载铨恨上了。两个人都是王爷,实际上,载铨不过是郡王,他却是正牌子的亲王,彼此身份有距,他反倒不及定王差事繁多,在皇上面前得宠。弄得两个人见面之时不尴不尬的,分外难过。 这一次听门下人来报,把弟弟请到厅中叙话,总算是血亲弟兄,端华拉着他的手说:“老六啊,见过邸抄了?” “是,我已经见到了。” “不用搭理外面那些人满口喷粪离了九门提督府也好,左右做得也不是滋味,离了那里也好。” 端华一番话说得词句凌乱,肃顺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心里很感他的情,微笑着点点头:“今天来不是为了向哥哥诉苦的,只是为了交卸了公事,又没有到刑部报道,特地来和兄长盘桓一日。” 端华点点头:“也好,今天就你我兄弟二人,好好的盘桓一番。”说着话,他传话给门上,凡是访客,一律挡驾,为的留肃顺深谈。在千本红白玫瑰、牡丹围绕的‘寒香馆’置酒款客,酒入愁肠,肃顺的牢骚到底忍不住了:“别的都还罢了,最教人忍不下的,是上谕上不说原因,有意要引人猜疑。听说载铨还替我跟上头讨情,这不是猫哭耗子吗?” “老六啊,不是我说你,当年的事情,你也确有失礼之处。”端华说完话,看弟弟脸色不对,思及前情,也很觉得有失宽厚,早知如此,当年肃顺君前奏对之前,你怎么不会拦阻一句了?当下便又说道:“而且啊,我怕,你还是得当心点。” “怎么?哥哥听说了什么?” “那倒没有。没有听什么人说什么,我只是这样想的。” “看在哥哥的面子上,载铨也未必敢赶尽杀绝吧?” 这话的分量很重,是责怪他不能加以庇护的怨言。但端华有自己的难处,他本身就是个全不作为的亲王,载铨帝眷正隆,贸贸然进言,势必更引起载铨的警惕防备。自己此刻无拳无勇,一言一动,得要格外小心,才能长保尊荣。因而对于肃顺的怨言,唯有报以苦笑。 肃顺看在眼里,恼在心中。他倒不是针对端华,而是对载铨。一年多的时间里,京城地面上安靖异常,其中有极大一部分都是他的出力,到最后,载铨还是不肯放过?一时间心中愤恚,更平添几分妒意:既然不想让我痛快,干脆,就撕破脸来干就不信你定王府真正是铁板一块,水泼不进,针扎不透?倒要碰碰看 和端华又聊了几句,肃顺起身告辞。 第152节 纷繁复杂(加一节,第一卷终) 第第一卷终) 总署衙门一干受赏赍人等在遵义门外的军机值房守候,等待皇帝宣召。皇上于他们办差之事大为满意,各有赏赍,一个个脸上像飞了金似的笑逐颜开,只不过此地不宜喧哗,各自相见只是拱拱手,道声辛苦。 过了一会儿,看赛尚阿等人身影从门口出现,远远的走过来,众人知道,军机处的见面结束,接下来就是他们了。果然,六额附景寿今天做带引大臣,笑呵呵的走近,先给奕请了安,站起之后说:“皇上宣召,王爷,列为大人,请和我进去吧。” “还请前面带路。” 众人到了养心殿门前,有内侍挑起湘妃竹的门帘,大家鱼贯而入,在拜垫上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口称万岁,然后伏地奏答:“你们上的谢恩折子朕看过了。此番赏赐本来是要奖赏你们为国出力,在和英人会商之时能够做到有理有节,大大的涨了我天朝的威风;不过更加主要的是要褒奖你们能够破除成见,不以蛮夷荒疏为推拒,更不以天下人,尤其是那般清流口中多出不敬之言为杯葛,于朕交卸的差事认真谨慎,朕很满意。所以才会有前几日赏赍之举,这一点是朕要说在前面的。” 领班同见,奏答自然也是由他来说:“臣弟秉承皇上谕旨,自当谨慎从事。而与英人会商,乃是为我大清福祉谋的大事,臣弟便是受一些人的指责,为我大清天下计,也全当清风过耳,不值一哂之言。” “你们听见了吗?老六这番话说得在理。”皇帝毫不掩饰心中的赞赏之意,大声说道:“本年四月初八浴佛节,朕在圆明园九州清晏叫大起的时候,和杜受田说过的话,你们也知道吗?” “是,臣弟知道的。” “这便是了。现今的天下四方不是高宗时代的样子,我大清也不再是高庙成就‘十全武功’时候的大清了。四方蛮夷以发展科技为国本,种种奇技yin巧之物层出不穷,便是我天朝奉礼法,不以这等物事为新奇,却也抵不过对方船坚炮利,洞开我国门于一役吧?” “皇上所言甚是。臣弟此番奉旨出京,到天津外海之时也曾经见过英人此番北上所乘坐之快克轮船,果然是船坚炮利,反观我朝武备,虽不致年久失修,却也不堪大用。皇上着命臣弟与英人会商购买火炮之物,臣弟以为,实为增强我大清海防,保障我天朝边圉无后顾之忧的圣哲之见啊” 皇帝微笑了一下:“你也不用拍朕的马屁。这一次叫你们过来是想告诉你们,未来的时候,总署衙门中事物将会越来越多,你们要认真的负起责任,特别是与夷人做会商的时候,一定要记住朕当初和你说过的话。明白吗?” “是。臣弟自当谨记圣言,不敢有片刻遗忘” “就这样,你们下去吧。” 一行人跪安而出,下面要召见的就是刚刚才改调刑部左侍郎的肃顺。进殿之后躬身跪倒,行了大礼,只听御座上的年轻人问道:“肃顺,这一年来你在九门提督任上所作所为,朕都看在眼里,尤其是此番英人入京之事,你更是办得妥善,这些,朕都是知道的。” 一句话说完,肃顺眼眶立刻湿了。皇上知我,总算是这一年多来的辛苦没有白费在君前自然不能有恸哭流涕之举,不过他的声音也变得很难听了:“奴才能得主子爷一言褒奖,便是立刻身死,也能含笑地下了” 皇帝笑了:“你起来说话。” 顺赶忙擦了把眼睛,从地上爬了起来:“这一次改调你到刑部,一来是那里确实有缺,二来,你这个人啊,性情过于刚愎,有时候容易走极端,若是长期放你在兵马司衙门,和上官圆凿方枘,不论是于你,还是于旁的人,都是弊大于利。朕的话,你明白吗?” 肃顺不是很明白。他为人相当的聪明,唯一的缺憾便是书念得少了点,于皇帝说的话半听半猜,也能够猜想出一个大概,赶忙第二次跪倒:“奴才为人秉性不堪大用,幸得皇上不以奴才粗鄙,量才使用。奴才感佩莫名。” 皇帝倒给他的话弄得糊涂了,转念一想,知道他心情激荡之下语无伦次,倒也不以为忤,当下继续说道:“刑部掌管天下刑名,与你的这个性子倒也算是人尽其用,只有一节,到任之后不可鲁莽,特别是我大清刑律浩如烟海,卷帙众多,总要理清了头绪,方可有着手之处。” “是。奴才定当以绮静庵公为榜样,多方梳理,总要使事无扦格为归结。” “你年纪尚轻,又是那等肯于承担差事的,朕此番改调你到刑部,也是看中了你是可造就之材,若是在刑部能够做出一番成绩来,将来朕于你还有大用处。你不可自误误人。懂吗?” “是奴才明白了。万万不敢有负圣上所托。” 用过了午膳,皇帝休息了一会儿,门帘挑起,有内奏事处捧着奏折进到暖阁中:“皇上,福建六百里加急。” 皇帝心中一动:京外奏折,只有城池光复或失守,以及督抚、将军、提督、学政出缺或丁忧才准用‘六百里加紧’驰奏。方今天下承平,各地安然,那么不用问,一定是有人出缺了。果然,一把拿过黄匣,急急的先看封口‘印花’上所具的衔名,看是福建巡抚会衔学政上的:《前任云贵总督林则徐出缺折》。 皇帝一双秀眉微微皱起,林则徐死了?自己本来还准备在今、明年的某个时候让他再度起复,入朝为官的。想不到他竟然天命不久?想来也是让人遗憾。 打开看看,果然,内中说,林则徐在本年五月十七,在福建侯官祖宅中一瞑不视。臣等如实奏报,我皇上优遇老臣,自有饰终之典云云。 皇帝把折子认真的看了一遍,放在一边:“来人?” “万岁爷?” “看看外面有谁在,让他们进来。” “喳。” 军机处这边也得到信儿了,正在手忙脚乱的做着准备。一朝老臣亡故,首先是要拟谥。这是内阁的差事,军机处中只有贾祯是领着体仁阁大学士的职分——拟谥从来是内阁的执掌,所以,这件事他是当仁不让。而其中还有一点尴尬的就是:花衣期在即,福建巡抚的这份奏折,可谓来得真不是时候。 所谓的花衣期是指朝中有喜庆之事——例如皇帝的的寿诞——前三后四七天中,朝中大员都要身着喜庆的朝服,在满人的习俗中,叫做花衣。按照惯例,在这几天的时间中,外省有诸如官员出缺、省内有灾情之类的事体都是要押后陈奏的——林则徐出缺的奏闻偏偏赶在花衣期之前的两天奏报,想来皇上的心情也不会很好吧。 贾祯胡乱的想着,一边先让军机章京备文咨内阁,请即拟谥奏报,一面继续商谈恤典。后一项是比较为难的。林则徐是从云贵总督任上上表请求病休离职的,也算是闲员,这样的人不比死在任所内的官员,所以这恤典是不是从优论处,将来易名之后(就是以谥法称呼,例如若是拟谥为文忠的话,日后再提起的时候,就要以林文忠称之。这样的一种过程叫易名),能不能够入京师昭忠祠、贤良祠,在原籍及立功省份建立专祠,生平史迹,宣付史馆立传,以及生前一切处分,完全开复,都要看上头的意思来定。 大家都有点拿不定主意,众说纷纭之间,内阁那边已经竣事,拟的是忠、襄、恭、端四字。赛尚阿对这等文字全然无解,直接摆摆手,示意交给贾祯来看。 朝臣谥法,内阁撰拟最高不过一个‘忠’字,这已经算是很尊贵的美谥了。清代文臣若是翰苑出身,前面的一个字照例是‘文’,后面一个字则是详述本人生平,政绩,人品,德学。最尊贵谥法是的是‘正’,不过这个字臣下是不得擅拟——是要出于皇帝特旨的。贾祯端详了一会儿,又交给季芝昌等人看过。 “老夫也认为……咏莪兄?您怎么了?” 彭蕴章勉强擦擦眼泪,挤出一抹苦笑:“彭某失礼了。” 赛尚阿看在眼里,心中一动,拉长了嗓子喊了一声:“来啊。给彭大人取来净水。”他又对彭蕴章说道:“怕是等一会儿就要叫起了,可不敢在皇上面前失了仪体。” 彭蕴章赶忙站起来,向赛尚阿一拱手:“多承大人关照之情。” 这边洗净了脸,这边苏拉传旨:皇上叫起了。 几个人收拾整理鱼贯入殿,行礼之后,只听皇上问道:“林则徐的年纪,朕记得不是很大吧?” “是。林则徐是乾隆五十年生人,今年六十五岁。” “可惜了的。”皇帝慨叹一声,他说:“上一年朕下诏,让各地督抚访荐贤才,福建巡抚上折子推荐的第一名就是林则徐,不过折子中说他因为疝症,正在家中休养,朕考虑他舟车劳顿,于他病体不利,本想于日后再行起用,不想,哎,天不假年。” “林大人一生为公,报国之诚,举朝难有出其右者。可称天下楷模。先皇在世的时候,偶有提及,圣心也曾经为当年之事嗟叹不休。称林少穆实为国家栋梁之才,于圣上交付的差事不避艰险,勇于承担之处,实勘为我等表率。” “嗯,这样的话朕也曾经听皇考提起过。”皇帝又问道:“内阁于林则徐身后之事,可撰拟了吗?” “是。臣等已经撰拟了四字,请皇上审阅。” 皇帝拿过内阁撰拟的稿子,满意的点头:“就如同贾祯所言,林则徐老成谋国,不及丝毫之私,这个‘忠’字,朕看就很好。也足以慰藉林则徐身后荣光。就定是忠吧。” “是。林少穆得皇上温语褒奖,又能于身后获此美谥,定当含笑天上。” “还有一些他的身后事,你们议过了吗?” “林则徐乃是闲员,臣等不敢妄议。” 皇帝从小只见过林则徐几面,那时候他还小得很,没有什么很深的印象,不过身为后来人,对林则徐当年在广东硝烟的事迹也实在是太过熟悉了。心中很是感念他为国出力的苦楚:“林则徐总是于朝廷有功之臣,虽于广东硝烟一事偶有咎戾,也算瑕不掩瑜。皇考于他还是很器重的。” 慢吞吞的说了几句,皇帝心中有了决断:“贾祯,拟旨。” “喳。” “林则徐两朝老臣,一朝亡故,朝廷为体恤老臣计,赐予其身后荣光如下:第一,在赐谥易名之后,追赠太保;入祀京师昭忠祠;于福建原籍,广东虎门,暨新疆、云贵等立功省份建立专祠;赏银一千两治丧;任内一切处分悉数予以开复。”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你们说说,还有什么?” “皇上圣率周详,臣等自知不及,只是,皇上,在虎门允准成立专祠以司祭奠之事,事关英、我两国国体观瞻,臣以为,是不是可以……” “嗯?”皇帝知道贾祯的话从何而来,虎门硝烟引发两国武装冲突,虽已过去多年,朝野民间却还是纠结依旧,若是允许在虎门设立林则徐的专祠,怕是会给很多人一个错误的认知:皇帝还没有忘记当年之事,所以才特为降旨,以资鼓励、奖掖林则徐当年之功。若是那样的话,于他日后逐渐要推行的新政、和英人做更大范围内的贸易往来殊堪不符。倒是不能不认真考量的诤言呢 一念至此,皇帝颔首一笑:“既然这样,就顺应贾祯所请,免去在虎门设立专祠之举。” “皇上从善如流,臣等佩服。” 皇帝又想起一件事来:“朕记得林则徐之子是在刑部任职的吧?” “是。林则徐五子林拱枢任职刑部秋审办,上一次户部库银失盗一案,他也是从中很出了力的。” “秋审办?”皇帝讷讷的重复了一句,展颜一笑:“八大圣人之一吗?”(后文详见。) 听皇帝口出隽语,众人同时微笑起来:“回皇上话,正是。” “那好,待林拱枢服满之后,带领引见。” “喳。” 第152节万寿节庆 六月初九日,是咸丰皇帝二十岁寿诞之期,皇帝的生日是一年中三大节之首,名为万寿。和元旦、中秋两次大朝仪略有一点不同的是,万寿节是需要内廷的嫔妃也参与进来的。 是日,内监在乾清宫檐下设中和韶乐,于乾清宫内设丹陛大乐,然后奏请妃嫔,以品秩最高的祯妃钮钴禄氏为首,皆是具礼服集,在乾清宫东西暖阁中侯旨。皇帝在太和殿升座,群臣行三跪九叩礼毕,还宫,内监奏请皇帝陛升乾清宫宝座。中和韶乐做《乾平之章》。 随后内监放下殿帘,宫内监奏引众妃嫔在丹陛下左右(正中位是妃嫔不能跪的,除非是有皇后),北向行六肃三跪三拜礼。礼毕,一众嫔妃还宫,宫殿监打起殿帘。 皇帝步下丹阶,登玉辂法驾还宫,礼成。 还宫之后,一众嫔妃在养心殿伺候,皇帝传家宴,和自己的身边近人很享受的用了一顿午膳。下午的时候,按例应该是在重华宫赏戏——这是从高宗年间流传下来的传统——只是考虑到宣宗皇帝尚未奉安山陵,外间虽已不再四海销声、八音遏密,宫内却还是不能有响器震天,锣鼓齐鸣的。 用过午膳,左右闲着无事,皇帝带着御前行走大臣郑亲王端华,怡亲王载垣,身边只带着一个六福,君臣几个安步当车的在内中闲逛,出养心殿不远就是军机处,“上一年朕登基之后不久,就是在军机处南房中见到了许乃钊和阎敬铭。嘿想不到朕足不出深宫九重,就能凭空得二士。” “是啊。许信臣与阎丹初当初在值房遇上,四海之中皆把它当作皇上与朝廷大员之间的趣事来说。更有那心中羡慕的,每日里在南值房守候,只盼着能如同这二人一般,有幸上沐天恩呢” “天恩如海,能够沐得一分,也算是这二人的福气,只是啊,就怕那些守株之辈,全无半点实才,便是见了皇上,难道就是福气了吗?” “喔。怡王这话有大道理。”皇帝回头赞许的一笑:“见到朕,也未必是福,不曾瞻仰的,也未必就一定是祸。”他转过身去向前一指:“走,到军机处看看。” 六福答应一声,快步向前,到了军机处直庐门前,高声唱喏:“皇上驾到” 军机处中一阵慌乱,以赛尚阿为首的众人赶忙迎了出来,在门口跪倒接驾:“恭请皇上圣安。” “朕安。”皇帝笑眯眯的摆手,脚下不停:“大规矩都免了吧。”却并没有进到军机处值房中,而是转身进了南房。 这里他上一年来过,不过那一次只是走马观花的在外间坐了一会儿,和许、阎二人说了几句话就起驾还宫了,这一次却不同。皇帝居然很认真的在南房转了一遍,四望之下,清秀的眉毛微微皱了起来:军机处南房为一拉溜的五间北房,左边两间是满员章京值屋,右边两间是汉员章京值屋,中间的一间是苏拉、纸匠所用。 进去看看,里面空间甚是狭小,达拉密和帮达用方桌,其他人就得挤在一张放在窗下的长条桌上办公,桌面上用挑染的蓝布绷上,泥垢密布,除了文房用具之外,还放着几只烛台,烛台上落满了蜡泪。 桌下是几张小方凳,空间很是狭小,皇帝大约估计了一下,人少的时候还好,若是有紧急、繁多的公务需要众人同时操作的话,只怕连转身腾挪都会很显得局促了。 看了一会儿,做到心中有数,皇帝转身进到北屋,这里的空间也不能算很宽裕,时令六月的天气,军机处中窝室逼仄,朝北的几扇窗子大开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旱烟的味道,六福虚扶着皇帝在世宗手书的‘一堂和气’的匾额下坐了下来,郑、怡二王和军机处几个人垂手站立在两边。 “赛尚阿?” “奴才在。” “朕刚才看了一下,南房值屋地势狭小,简陋不堪,虽说是质朴之风可以概见,却也实在与新朝气相不符。”眼神在众人脸上扫过,他又说:“上一年朕来的时候,于此节尚未熟稔,你们……每日见面的时候,应该和朕说起的嘛。” 赛尚阿一打马蹄袖,当先跪了下来,却不敢说话,只是伏地碰头不止。 皇帝大约明白他的意思:皇帝临上书房、南书房等地多有,而巡幸至军机处直庐,却是从未有过,对于其中苦楚可谓全然未识,而身为臣下的,又绝对不敢擅自提请迁移或改建,只能是恩出于上。想到这里,他又说:“彭蕴章?” “臣在。” “着工部详加勘测,将军机处连同南庐值房,方略馆值宿之地尽数扩建,军机章京虽不及你们这些军机大臣身份贵重,却也都是识文之人,身处这样逼仄的环境中,触目之地,皆是污垢遍染,也容易让人身心疲惫。” 想了一下,他又说道:“至于改建期间嘛,军机处就暂时到朝门外的内阁值房办公吧。等到建设完毕,才搬回来。” “是皇上体恤我等苦楚,臣感激莫名。自当选派有司,抓紧进行。” “有些事啊,朝廷总要想在天下人的前面。军机章京是上至三品部员,下到一袭青衫的举人皆可以报名应选的。不知道的人听到军机处的名字,总觉得神秘威严,等人家到了这里呢?看到这里的环境、条件,难免会有失望之情吧?”皇帝摆摆手,制止了赛尚阿要出口的话,他说:“与其等到人家来了之后有这样的心声,不如就把事情做在前面。” “是。奴才明白了。” “还有,明年又是三年一次招考军机章京的年份了。此事之前,军机处具折呈报,朕要亲自出题。” “喳” 谈完了这件事,皇帝随手从炕上搭手的几案上拿起一本折子,端坐如仪的翻看了起来:“哦,你们忙吧,不用管朕的。” 他在这里坐着,旁的人如何敢去忙碌旁的事情?听完皇上的说话,众人却还是垂手肃立,皇帝正要说点什么,从军机处的门外快步跑进一个人来,手中捧着一个折子:“列位大人?” 站在门口的彭蕴章第一个迎了出去,劈头就训斥:“喊什么?” 那个跑进来的官员扶了下头上戴着的凉帽,也顾不得行礼,笑容满面的把手中的折子向上一递:“彭大人,翰林院掌院学士上折子说,先皇的《实录》编撰工作,已经完成了。” “哦?是吗?”彭蕴章一把拿过折子,也无暇细看,转身入内。里面的几个人也听见了他们的对话,皇帝径直一伸手,要过了折子:“唔,倭仁做得好。总算他有一番孝心,在朕万寿之日,送上了一份特殊的礼物。” “是。倭艮峰为博皇上生日能够开怀一笑,命下属格外用命,特别赶在今天将皇上念兹在兹之事处置妥当,正是他孝心所在,使皇上满意,更可使先皇德行,广布人间。” “嗯,倭艮峰确是难得的人才。朕是知道他的。”皇帝把折本打开来看了看,就着几案把胳膊舒舒服服的搭上,他又说:“其实不单是倭仁,先皇最后一次捡拔的张之万,朕登基第一年选中的崇实、谢增、慎毓林等人,也都是从中很出了一份力的。有功之人,朝廷自然不会忘记。朕记得今年便是乡试的年份了吧?”皇帝沉吟了一下,他有心想说,选派张之万为某一省的主考,又考虑到各省选派正主考的时候,从来都是关防严密,只恐提前走露消息,为人有运作之机,便临时咽了回去。 “这件事啊,等到过几天吧,朕见一见这些有功之人,郑王?” “奴才在。” “到时候你来带引。” “喳。” “就这样吧。”皇帝双腿落地站了起来:“你们忙吧,朕也得回去了。” 第1节议政 第1节议政 咸丰二年的十月二十,养心殿外的大水缸中已经连底都结了冰,中正仁和殿中温暖如小阳春一般,门窗缝隙处严丝合缝,挡住了西北来的寒气,再加上殿中四角放置的红彤彤的炭火盆,烘得人遍体温煦,所以君臣几个议事很是从容。 “……英国公使文翰陈奏:值此新年将至之时,他谨代表他本人和英国女王维多利亚陛下向大清皇帝陛下致以新年的祝福,并祝愿中、英两国的交往能够更加持久和绵延下去。” “这个时候?”皇帝忽的一笑:“朕忘记了,英人是用公历计时的,也难为他们有这样一番做作,着总理衙门回复:于英使这番心意,朕领了。至于两国更加持久的交往嘛,等到明年春天,天气转暖之后,朕再另传旨意。” “喳。” “朕知道,英人有过圣诞节的传统,便如同我朝的除夕一般,在一年中是很重要的庆典。至于来源嘛……?”话到嘴边,皇帝懒得费神费时的解释,便又扯了个谎:“实在是难以分明。不过既然人家在我天朝土地上生活,更加是年中大节,天朝总要有一番表示。老六啊?” “臣弟在。” “等一会儿你下去,以内阁明发,用总理衙门的关防给英人发一封照会,给在京驻华英国公使送上佳节礼物,其中公使赏赐锦三疋,章绒三疋,大卷八丝缎三疋,大荷包一封。其余文案,书办,公使衙门中的随员各赏赐小荷包一个。” 答应一声,向上碰头道:“皇上,英使在我天朝首都成立领事馆以来,西方各夷纷至沓来,均要求仿效英国成例,并请求皇上恩准,赐许各国在北京城中各自划出范围,设立领事场馆。” “都有哪些国家啊?” “有俄罗斯国、法国、美国、瑞典国,挪威国。” “挪威和瑞典国也来了?”皇帝讷讷的嘀咕了一句,“他们见风倒是很快。”转头看向一边的赛尚阿等人:“你们呢?你们军机处是怎么议的?” “奴才等以为,道光二十七年签订之五口通商税则有约:……如另有利益及于各国,瑞典、挪威等国民人应一体均沾,以昭平允。”复述了一遍当年合约中的条款,他又说:“是而,奴才以为,我天朝还是应该照实履行年合约中所定款项,恩准以上各国在京中成立领事馆。” “嗯,此事再议吧。左右快到年下了,便是朕现在准了,他们也不能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动工。倒是英国使馆,老六,你去看过了吗?” “是,臣弟自今年三月间英国使馆动工以来,多次到现场去过。一派热火朝天景象。”奕难得的一笑,他说:“臣弟问过工地上的人,虽然听不大懂英人说话,不过,这等建设之事,本就是这些人术业专攻,再加上英人给的薪酬多,也就顾不得中外之别了。” “这样也对。英人在我朝设立领事馆,难道要让他们自己带建筑工人来吗?”皇帝想了想,把话题转到另外一件事上:“你们先等一等,朕等一会儿还有事要问你们。” “是。” “赛尚阿?” “奴才在。” “山东泰安府治下两县冒赈一事,军机处是怎么议的?” 咸丰元年的夏秋之季,山东省内出现旱情,后来更加引发了一场小范围的蝗灾,朝廷紧急拨款拨粮赈济,又下旨,蠲免泰安府下辖的莱芜县三等里小辛庄、平阴县甜水庄等一百二十余庄县等地的上忙新赋、盐课,河工、堤工,埝工、地租等项,皆缓至来年秋后再行启征。 除了这些必要的措施之外,皇帝更下旨由户部播出赈灾款项六万三千余两,用来购买粮种,分发给被灾百姓,一切都办理的妥善有致。偏是这样的一笔救命款子,居然听闻有人从中有冒赈嫌疑。 有个四川人,名叫崔荆南,字晴江。是道光二十七年的进士,散馆之后考取了都察院,任职山东道监察御史,风闻言事,上了一道弹章。 其实,冒赈之事古已有之,不过是看州县官的良心如何了。天良尚存的,不过是少克扣几分。皇帝也大约的知晓其中,所以,虽然折子中的内容语焉不详,却引起了皇帝的重视,当下军机处公议此事。 听皇帝问到这件事,赛尚阿向后望了一眼,示意贾祯来回答:“回皇上话,臣以为,泰安知府田书元、被灾之莱芜、平阴两县县令项进与赵光俱是饱诗书之人,以其品性来看,当不至做此等侵鱼冒赈之事。崔御史有言官之责,风闻言事,也不过是道听途说。怕是做不得准的。” 一边说着,一边抬头看看皇帝的脸色,年轻人面容如常,无喜无悲,贾祯不敢多看,又说道:“不过,皇上若以为此事所来非是无因,可派遣专差赴山东探查一番,也是成法。” “田书元也就罢了,项进……朕记得上一年中他为了空仓空库一事,为人弹劾去职,后来却又补回原任,想来……”他说:“嘿这项进的手段可真的不小啊。” 贾祯脸一红,答说:“圣明无过皇上。这等地方府县,陈陈相因的陋习,也早应该解决一下的了。”(关于陋习,后文详见。) 皇帝一摆手,很是倦怠的口气:“便是有律法煌煌,也难耐这些人昏悖以待”他实在懒得再就一个小小的知县浪费彼此的时间,他一摆手,说:“既然弹章是崔荆南上的,让他就地探查一番吧。” 众人同时一愣:这样做是没有先例的,但细细想去,却是极高明的一着,第一,不必特派大员出京,而崔荆南本在山东,顺便密查,不着痕迹;其次,原由崔荆南参劾,复派他密查,等于让他更作详细的报告,复奏为原奏之续,就好象不曾查办过田书元,也算是保全之计。 贾祯想了一下,认为这样做法,最好的是没有奉旨查办的第三者,将来案情或大或小,或严谴或保全,都可操纵自如,所以欣然承旨,由衷地颂扬圣明。 “还有一件事。”皇帝又说道:“武英殿大学士杜受田,是朕开蒙的师傅,于国事厥功甚伟,朕即位之初,杜师傅不辞辛劳远赴山东、河南查办河工,倚重之处众多。着晋升为文华殿大学士,并着其照管户吏两部。” 众人知道,皇帝这是在酬庸当年一力助他登上大位的老师了。这时候谁敢说旁的?个个点头,齐声颂扬皇帝圣明。便是有那心中认为杜受田门生故吏众多,又掌管两部,怕又是满朝故旧,权臣隐现的,也选择了闭嘴。、 只听皇帝继续说道:“只是,考虑到杜师傅马齿愈高,近来体貌苍衰,朕心实在难忍。着旨到之日起,杜受田可不必每日进班,当仿效宋朝文彦博之成例,以十日为期,入朝视事。” 尚阿碰了个头说道:“奴才下去之后,即刻拟旨,交内阁明发。” “你们下去吧。朕和总署衙门还有几句话要说。” 这一天上午的见面花费了很久的功夫,赛尚阿年纪老迈,又跪了大半天的时间,一时间连站起来都觉得吃力了。还是彭蕴章搀扶着他,一行人退出了养心殿。 皇帝的手在御案上随意的翻找了一下,拿出了一份折子:“这份折子,朕看过了。” 话说得没头没尾,奕、李鸿章、宝鋆、文祥等人却是明白的,三天前,以总署衙门为首的中方和以文翰——他被改任为第一任驻北京的英国大使——和以奥斯瓦尔德?休伯特火炮公司、威士顿火炮公司、乔治?德莱仕火炮公司派来的商业代表进行的关于大清政府购买火炮的会商取得了初步的结果。 英人得到伯明翰勋爵带回的关于中国政府要购买先进火炮的消息,让英国从事这方面生意的商人欣喜若狂,一番运作之下,以上三家公司派遣的代表携带样炮,带着伯明翰勋爵的亲笔信,乘船来到香港。 带着这样的重型武器北上进京,很容易被已经给英人船坚炮利吓破了胆子的中国人认为是‘侵略’之举,文翰不敢冒昧,和继任的香港总督约翰?包令爵士商议一番,决定把此事先用照会的方式向中方讲明,也免得日后发生纠纷。 照会到京,皇帝立刻降旨:英人携带火炮进京,本是顺应天朝所请。着各地方督抚、官员不可阻拦。 这样,英人才得以成行,照上一年的来路,在天津口岸停泊,将火炮从船上卸下来,走旱路,直接进京。 据天津知府刘杰、天津道胡林翼所奏:英人一路行来,百姓蜂拥而出,争睹蛮夷之容,其境况犹胜于上年英人初次入津之时。臣略加探访,百姓皆言:非是为睹英夷,实是为目睹英人火炮奇观。 英人进城,事先将火炮安置在西苑的神机营营房之内,派专人加以照管,不论是王公大臣、部院胥吏,抑或是百姓小民,皆不得靠近,违令者严惩不贷。 这一次英人携带的火炮一共有三种,二十九门,最值得注意的是一种本来由意大利人卡瓦利少校1846研究成功的螺旋线膛炮,技术传到英国,英国人加以使用、改进,制作出了可以发射锥头柱体长形爆炸弹。 听英国人说,这种火炮可以使弹丸旋转,飞行稳定,大大的提高了火炮威力和射击精度,增大了火炮射程。射速也达到了每两分钟六发。发射3、6磅的实心炮弹。当然,售价也是很高的,这样的火炮每一门就要卖到5700英镑。折合成大清国的银子,要第二种是臼炮,可以发射爆炸弹;还有一种是榴弹炮,据英国人说,这是皇家炮兵的标准装备,有24磅磅、9磅几种规格的炮弹。这是一种两用炮,安置在陆基阵地上,可以起到拒敌于国门之外的作用;安装在船上,可以对敌人的武装舰艇和陆上目标做攻击之用。 奕说:“英国人携带这么多的火炮到来,虽然相加批解,臣弟以为,也不能尽听对方所说。轻下断语,总要我朝通晓军物之人实地参观,并亲做验证之后,方可保证英人所言。” “臣也认为恭亲王所言极是。臣还想请皇上的旨意:此番校验英人所带的火炮,是不是可以招天津镇总兵,大沽炮台管带同至校场,这些人所处皆我天朝海防、路上要冲,更能有的放矢的建言。” “臣弟也以为李大人所言极是。而且,便是英人火炮使用细节于我天朝兵士略有未识之处,也可以就便探讨。” “这倒是个好办法。长瑞、隋道远等人皆是长于兵伍,让他们进京来的时候,带上麾下熟识火炮发射的兵士,就近向英人探讨一二。” “喳。” “还有一节,就是牛痘种植之法……” 第二卷第2节杞忧 第二卷第2节杞忧 听闻皇帝要把刚刚出生一年来的大阿哥载澧作为天朝第一个种植牛痘的孩童,不但是孩子的母亲,已经进封为瑾妃的阿鲁特氏心下惴惴,就是很少过问国事的静皇贵太妃钮钴禄氏,对此也颇有微词。 皇帝每天中午照例请午安的时候,精奇嬷嬷抱着襁褓中的大阿哥正在听太妃和阿鲁特氏等人说话:“……老太妃,您的话皇上总是听的。不如,您找机会劝劝万岁爷?就这样把孩子交给那些红眉毛绿眼睛的洋人,万一有个差错好歹,大阿哥的一条小命,怕就难以保全了” 钮钴禄氏摇摇头,耳畔梳理着流苏来回摇晃着。她说:“这什么牛痘之法,很要紧的吗?若是要紧的话,不如就和皇帝说,不要让英人对大阿哥来行此危险之事吧?……不如?”她有心想说,找一个不是天家的子弟来做第一个实验者,话到嘴边,又觉得有失宽厚,便咽了回去:“你们……谁知道这牛痘是怎么回事?” “还是朕来给您老人家解释吧。”说着话,皇帝迈步进到慈宁宫中,摆摆手,让行礼的众人站起来,自己在太妃身边坐下:“母妃有所不知,这牛痘之法是根绝天花时疫最有效,也是最简单的方法,而且,一点也不会有危险。” 他伸过手臂,从身边随侍的精奇嬷嬷怀中接过了孩子:“具体的做法嘛,就是在孩子的胳膊上扎上一针,疼痛自然是难以避免,不过事后休养几天就可以了。” “就是这样?这样就可以根治天花时疫?这么简单?” “是啊。就是这么简单。”皇帝低头望着儿子乌溜溜的双眼,轻声哄弄着。孩子大约也猜到在说他,张开只长了一颗门牙的小嘴,嘻嘻哈哈的笑了起来。 “可是,皇帝啊。”钮钴禄氏还是有点不放心,继续问道:“把孩子交给那些洋人,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大阿哥是皇帝唯一的子嗣,可要派遣专人负责照管啊。” “母妃放心,这一层儿子也想到的。其实不但是母妃您老人家,刚才和六弟见面的时候,他也提及此事。六弟还请旨,请求让他家的载澂代替大阿哥,做第一个实验者。不过儿子以为,医者父母心,不但可以用在我天朝人身上,英人也算是文明之国,他国中的医生,也应该是有这样的心肠才是。所以,儿子驳了他所请,这件事,还是让大阿哥来吧。” “既然皇帝已经有了定案。那,可是要请英人到这内城中来吗?” “这可不行,母妃,朕刚才来的时候想了一下,给大阿哥种植牛痘之事,还是在宫外进行较好。具体是哪里,朕还没有想好,左右还不用很…着话,皇帝游目四望,眼神落在了坐在太妃身边的金佳氏身上,眼前立刻一亮。上一次见她还是在和世泰的府上,一年之后,在这慈宁宫中又见到了? 金佳氏坐在那里,觉察到了皇帝灼灼的目光,清秀白皙的面庞微微一红,不敢和他对视,局促不安的坐在那里。“舅太太也来了?” 听到皇帝问自己,金佳氏不能不答话了。起身跪倒答说:“是。奴才此次进宫,是为探老太妃身体不适而来的。” “嗯,宗室之中你、六弟妹都是母妃她老人家愿意多见的,今后多进宫来,陪老人家说说话,也可以将一些趣闻进献,让老人家开开心。” “喳。奴才记下了。” 两个人一说一答,旁的人没有流露什么,瑾妃和兰嫔却有点吃味了。皇帝几次和金佳氏相遇,表现出来的不自在是很多人都看在眼里的。也都知道这位年少风流的天子心里在打着什么主意,只不过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一尝所愿而已。今天听皇帝居然要金佳氏多多进宫来,不用问,这是在为和她亲近打基础了 对皇帝两个人不敢说什么,看向金佳氏的目光,却就不是那么友善了。 军机处和皇帝见面迁延良久,待到转交内阁,明发天下的邸抄传出,杜受田已经退值回府了。不过他虽然不在朝房,杜翰却是在的。 自从户部盗案发生之后,有言官参劾他以银库郎中,犯有‘失察’之过,皇帝为了保全计,这份弹章给他留中不发,不过面子上却还是得做一做,免去了他银库司官的职务,改任詹事府少詹事。和银库郎中比较起来,这属于文学侍从的天子近臣,照例有建言之权。倒是更让旁人觉得,杜氏父子大用之期不远了。 再加上今天皇帝进封杜受田为文华殿大学士,分管两部事物,还允许他仿效宋朝文彦博例,每十日入朝一次,更加是让人心中明白,皇帝这是在行酬庸之策了。 一时间到朝房中来向杜翰道喜的同僚络绎不绝,杜翰也是心中得意,带着笑容和众人应承着,只说天恩浩荡,做臣子的,只能是更加忠恳,勤劳王事云云。 胡乱的应付了一番差事,退值之后坐轿回府,到府门前落轿就是一愣:照他想来,老父受恩如此,府门前一定是车水马龙,喧嚣如集市一般,孰不知却是冷冷清清,一派萧索? 听差上前去正要推开院门,突然听见门内传来一阵猛烈的犬吠之声:“汪汪汪汪汪汪汪” 杜翰也给吓了一跳,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大门打开,府里的下人一边开门一边回头呵斥:“别叫了是少爷回来了。 杜翰举步入内,只见门房门口处用铁链子拴着两条硕大的黑狗,体型甚是雄伟,半蹲半坐在地上,正在呲着亮白色的犬齿,向自己吠叫不止呢“这……是哪里来的? “回少爷话,这是老爷命管家德福到西城犬市刚才买回来的。20两银子一条呢”门上人弯腰在两条狗的头上揉了几下:“这是少爷,不要叫了,知道吗?” 杜翰顾不得理他,又问:“知道老爷为什么要买狗吗?” “这,小的不知。” 手*打“那,老爷在哪里?” “老爷在书房。” 杜翰知道和他问不出什么,转身进厅,直奔书房而来。进到书房,先给父亲请了安,站起来看看,只见杜受田戴着老花镜,正在伏案疾书,一边写一边和儿子说道:“正好,你回来了。着德福准备轿子,等一会儿陪我进宫去。” “进宫去?爹,宫门已经下钥了,您有什么急事要现在进宫?明天不行吗?” “明天?”杜受田放下笔,抬头瞟了一眼儿子,又低下头去:“今天便是再晚也不能算晚。到了明天,便是再早也不能算早了。” “爹这样说话是什么意思?”杜翰脑筋一转,已经猜到了大概,却又心中不服,亢言说道:“便是皇上有如当年高庙之想,爹也非张衡臣那般颟顸之愚臣可比的吧?” “混账”杜受田勃然大怒,指着杜翰骂道:“你怎么敢口出如此大逆之言?我等身为臣子的,受皇恩如此之重,自是要恭敬行事。高庙纯皇帝一代雄主,又岂是你能妄加评判的?” 看老父真的动怒了,杜翰不敢多分辨,跪了下来:“这不是只有爹和儿子在这里吗?” “你的书真是到狗肚子里去了岂不闻暗室欺心,神目如电?”杜受田恨恨不休的一顿痛骂,看儿子伏地不起,碰头请罪,这才止住了话头:“你既然心无君父,等一会儿也不必陪我去了。自己在家中多多默念几遍圣人之言,也好改一改你那浮躁的性子。” 虽然杜受田不让儿子跟随,做人子的又怎么能不在身边陪伴?好话说了一箩筐,总算哄得老人点头,让下人备下暖轿,父子同乘一轿,直奔宫门而来。 进到轿子中,放下轿帘,杜受田叹息了一声:“其实啊,你能见识到这一层,总算平日里的书功夫没有白费。” “爹的意思是说?” “既然你提起高宗年间张衡臣之事,当也还记得刘延清上书攻张衡臣、鄂毅庵吗?”不等儿子回答,他又说:“这一次皇上封赏,为父不但要亟亟上表谢恩,还想……” “还想什么?” “过几日,爹就想上表请辞差事了。” “为什么?爹的年纪不是很大,正是为国出力,正色立朝的时候,怎么请辞差事呢?” “皇上践祚之初,便骤施雷霆,将陈孚恩、穆彰阿、祈隽藻等人或逐或贬,虽是手段稍嫌狠辣的一点,却总算还顾及一点君臣情谊,只是将这些人赶出庙堂就算了事。两年下来,内无权臣,外无悍将,可称英明果决。如今遍数朝堂,也只有为父多年来久历衡文,门生故吏众多,渐成尾大不掉之势,若是我还不能自识的话,雨露之后,怕就是雷霆加身了。” 杜翰低头唯唯应着,心中真的是为父亲觉得委屈。教育出来的学生如此薄情寡恩,想来实在是让人齿冷便是不提元谋辅佐之功,只是这十几年来师弟情谊,到今天居然如此相试?胡乱的想了想,他又问道:“爹,您让德福出去买两条狗来做什么?” “不买两条狗来,难道要让这府中变成如朝堂一般众人云集之所吗?”杜受田嘿的一笑:“有些事啊,要是等到旁的人说话、上折子再上表请罪,那就实在是太晚太晚了” 父子在轿子中说着话,感觉轿身停稳,轿帘打起,已经到了大清门外了。 第二卷第3节君心莫测 第二卷第3节君心莫测 皇帝当天晚上就看到了杜受田的谢恩折,也听内侍说起了父子两个赶在宫门即将下钥之时到宫门口请安,望阙叩头一番之后离去的经过。 听完之后,皇帝楞了好大一会儿,恩赏之前,他没有想得那么多,只是觉得杜受田是自己的老师,又是有大功于朝政之人,方才封赏有加,杜受田年齿德行俱高,更加不算是滥邀。只是,杜受田父子这般忧谗畏讥,不等到第二天上朝房的时候谢恩,偏要赶在今天到宫门口望阙叩头,其中就大有深意了。 不提皇帝在后世的时候曾经大约的知道一些清史中这方面的内容,只是在上书房书的十几年间,对于本朝掌故就都做到了然于胸。他知道,杜受田这是以高宗朝名臣张廷玉为教训,行用行舍藏之计了为人臣子者,于君上封赏如此顾忌,把朕想成什么人了? 他心中想的是高宗年间一桩轰动朝野的大案子,也是一桩绝大的政治风潮。张廷玉三朝老臣,累受皇恩,最后却弄得个灰头土脸,虽然史书中于谈到这一节的时候都是用为尊者讳的春秋笔法,却也架不住天下众口籍籍,都说乾隆帝失于宽厚。 这件事是这样的:乾隆十年过后,张廷玉自感身体日渐衰老,上表章请求皇帝允许他辞乡归里,乾隆留了几次,张廷玉求卧之意甚坚,乾隆也就不再挽留。谁知道张廷玉又上了一道表章,向皇帝询问身后之名——应该说,这件事是张廷玉做得冒昧了。 当年乾隆登基的时候,在照例发赏的亲亲之诏中有一条是:‘鄂尔泰、张廷玉配享太庙,缮入遗诏。’张廷玉上章请求皇帝明确表示的,就是这件事。 配享太庙是一个臣子所能得到的最高荣光,一般只有佐命之臣方可获得。雍正十三年中,只有怡贤亲王允祥获此殊荣。张廷玉以汉臣,不过是文字之役,不曾有过什么上阵杀敌、出生入死的殊勋,更不曾有过舍生护主的大功劳,能够得到这样的恩宠,也可以猜得出来,在雍正朝,特别在雍正即位这件事上,他确实是出了很大的力的。 同样的,荣誉越大,说明他心中所知,于先皇的臧否之事也就越多。乾隆始终不愿意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之内,未尝也不是没有这样的考量。可惜的是,张廷玉见不及此,最后终于落得个身败名裂 表章封奏而上,乾隆心中的郁闷可以想见,不过考虑到自己登基之初便有恩诏,此事也是在在言明的,也不好收回,当下便勉从所请了。同时又作诗一首以赠,命人到张府传旨。 张廷玉喜出望外,可能更有一点得意忘形,便做了一桩很错的事:他命自己的儿子张若澄代替自己到宫门口请安。这一下,乾隆大怒命军机处拟旨,让张廷玉明白回奏。 得到军机处众人的回报,张廷玉吓坏了,第二天赶忙在儿子的陪伴下到宫门口请罪,孰不知更加落入乾隆的毂中皇帝立刻拟了一道上谕,大意是说:既然张廷玉今天能够到宫门谢恩,昨天为什么不来?朕昨日让军机处拟旨,着张廷玉明白回奏,而今天一早,便到宫门请安谢罪,可见军机处中有人与张廷玉朋比为奸,暗通消息,揣摩上意,如何可以忍受? 这篇诘问的上谕非常有名,把个乾隆对臣下临之以威的态度明白无误的表露的出来,最后,他又草拟了一份历朝配享太庙的名臣的名单给张廷玉,让他自己端详,可有与之相比的吗? 张廷玉这才知道坏事,求荣反辱已不可免,若还不能见机,不但自己受辱,更会有家门之祸,于是又是上表,又是请罪、求饶。最后乾隆命廷臣公议,得出的结果是‘不应配享’。 至于到了乾隆十五年,张廷玉以大学士衔致仕,回桐城老家养老之后,又因为一件旁的事情给朝廷抄家(这件事不在范畴之中,略去)。 拿着杜受田谢恩的折子看了好半天,年轻的皇帝心中苦笑:旁的人还没有怎么样,自己的老师,却先有了畏惧之心了这件事倒是要好好的处理一番,也免得人人把朕当做寡恩阴鸷之君呢 第二天叫起的时候,还不等议及正事,皇帝先让人把杜受田父子招到御前。 等了一会儿,杜翰搀扶着杜受田到了养心殿门口,唱名而入。赛尚阿几个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在一边呆呆的看着。 皇帝高坐在御座上,待杜受田父子行礼完毕,少有的没有让老人起身:“杜受田,朕看过你的谢恩折了。” 杜受田跪在地上,感受着咫尺天威,却还不明白到底是哪一点出了纰漏,胡乱的思考着向上碰头:“臣不敢。” “朕当年践祚之初,即有上谕:社稷,公器也。便是朕,也不可私相授受。此番于你有恩旨,也是看在你为朝廷出力多年,更且是年齿、德行俱高的份上,绝对不是滥施恩典,你明白吗?” 杜受田眨了眨眼,心中半通不通的,再一次碰头答说:“臣……请皇上天语教诲。” “你这份谢恩折啊。不但你我皆知其中深意,便是这天下臣民,也无不通晓其中缘故。”皇帝的手把折子来回的翻开又合上,表情很和煦,说出的话来却句句都是诛心之言:“朕不是那等寡恩之主,你也不是那等心怀一些不可对人言之事的臣子。所以,这种忧谗畏讥之心,朕劝你还是早早的收起来了吧。” 十月的天气里,杜受田汗湿重衣一则以惧,一则以羞,“老臣糊涂,以小人之心度圣上君子之腹,老臣……昏悖,请皇上降旨责罚,以为天下臣工戒” “倒也不必那么郑重其事,你是朕的开蒙师傅,朕与你恩情与别不同,所以,今天特为叫你进来,也是为一陈乌私之忱。”看杜受田吓得满头大汗,皇帝心中一软:“杜翰?” 杜翰也给吓到了,闻言赶忙收拢精神:“臣在。” “将你全]文字最快父搀扶回去吧。朕和几位大人还有些话要说。” 翰爬起来,搀起父亲,两个人出殿而去。 待到殿中恢复了平静,皇帝叹了口气:“有些事啊,若是不能说在前面,总会有人认为朕是那等阴鸷之君,便是口中颂圣之言不绝,其实心里呢?心里是怎么想的,谁又能知道?”他说:“便如同是此次吧,杜受田三朝老臣,又是朕的老师,每每思及前情,想起当年朕在上书房念书时淘气,杜师傅不厌其烦,以圣人之言开导,就如同是昨日一般。谁知道今天……,这份称孤道寡的心情,朕真正是领略到了” 能够入值军机处的,都是朝廷中的顶尖人才,刚才君臣两个的这一番对话,众人焉能不解?杜受田所为固然有冒失之处,但是他若不这样做,那就不知道皇帝又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了贾祯想到这里,碰头答说:“皇上心系天下,处事更加是一体大公,想来杜受田见识不到这一层,难免强加穿凿,以致行为怪悖。皇上念在他总算于朝政有功,便谅其荒唐吧。” 贾祯的话君臣彼此都能明白,知道指的是大位有归,杜受田从中指导之功匪浅,不过这样的话是不能深究的,“不谈这件事了,说说旁的吧。”皇帝说道:“昨天朕和六弟谈过关于请英国医生为我天朝医者传授牛痘种植之法的事情,朕想,还是让大阿哥来做这第一个实验者吧。” “……朕知道你们想说什么。无非是大阿哥是朕之子嗣,天家血胤。”皇帝料众人之先的抢先说道:“不过,朕想,牛痘之法总也有那么一点危险,既然如此,朕才更加要以身作则圣祖曾经有言:‘于天下小民,后世子孙应常怀己饥己溺之心。’天朝亿兆黎庶,皆是朕心所念,若是让旁的人代大阿哥行此事,不但是朕心不忍,想来,便是在天上的列位祖宗,怕也是圣心不认可的举动。 众人要出口的话都给皇帝先一步堵了回来,贾祯不敢再劝,唯有碰头颂扬圣明:“皇上视天下为一家,更心存仁爱之念,臣等佩服。” “朕让大阿哥承担这样的风险,不是要听你们溜须的。”皇帝半真半假的摇摇头,又说:“现在有几件事要做。第一,英国医生既然不能入内中为大阿哥接种疫苗,则要在城中寻找一处所在。朕想了想,就到老六的府上去吧,到时候,朕和孩子的额娘亲自带着大阿哥去;第二,大阿哥接种疫苗之后,若是身体并无不适之症,则将英人这等根绝天花时疫之法推广到全国,各地督抚亲自负责,不能使一家一户遗漏。已经生过天花的不需接种,那些还没有染过天花的百姓小民,不论男女,也不论年岁,都要一一接种。” 皇帝说一句,赛尚阿答应一句,到最后只听他说:“至于疫苗接种的费用,由户部派专人计算一下,所需由户部拨一笔款子,各省藩司承担一部分。想来,这样的一种利民之法,应该也不会有很多花费才是的。” “皇上心念百姓,实为明君所为。此事奴才下去之后,定当让各司衙门认真汇总。总是要不浮不冒,不允许任何人从中侵鱼,使皇上一片爱民圣意,落到实处。” “还有一件事。年初的时候啊,广西的常大淳给朕上的奏折里说,桂省一地原有拜上帝会余孽纵横,经他到任两年有余,剿抚并用,使桂省民情为之一变。更有前拜上帝会首逆之一的石达开下山归顺。已经吏部报准,赏赐七品安抚使司佥事一职。其余如陈承瑢、陈丕成叔侄等,也皆随同石达开一体归顺朝廷。” “这都是皇上天威远播,方使各方逆贼顺应天势的结果。” 皇帝说:“这个常大淳,倒是个捕盗捉贼的能吏,此番能够令石达开等匪逆归顺,常大淳居中调度,厥功甚伟。常大淳赏穿黄马褂,并传谕吏部,加三极记录在案。待桂省匪患彻底肃清之后,朕再另行封赏。另外,着他带石达开等人进京来,朕要见一见他们。 “喳” 外面的天色已经是一片漆黑,西北风呼啸而过,让人懒懒的没有什么精神,皇帝双腿一飘,落到地上:“来啊?” “万岁爷?” “传膳,另外到钟粹宫传旨,祯贵妃今晚在东暖阁伺候。” “喳。” 用过了晚膳,已经进封为祯贵妃的钮钴禄氏在内侍的陪伴下到了东暖阁,见礼之后,皇帝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钟粹宫地方大,这样的天气里,你那里可冷吗?” 祯妃十七岁了,正是青春年少的好时候,闻言笑呵呵的摇摇头:“奴才谢皇上垂问,奴才的宫里点着几只大火盆,一点也不冷的。” “那就好。”皇帝握住了她的手,微笑着在灯下观美:“你是伺候朕最久的老人了。朕于你也和旁的人不同,有什么需要的,就和下面的人说,让他们给朕报备一声,不用客气的。” “是。奴才谢皇上天恩。只是,实在是没有什么需要的。”娇怯怯的一笑,钮钴禄氏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只是有一件……” 看她娇羞可爱的样子,皇帝心中怜惜,问道:“是什么?” 祯妃终究年轻,老不下面皮来谈什么房帏中事,只好左右而言:“皇上,大阿哥好可爱啊。” 皇帝一愣,立刻扬声大笑起来,惹得怀中人一阵娇羞:“皇上~” “好好,是朕错了,朕不笑了。”年轻的天子拉过钮钴禄氏,将她哄抱在自己怀中,嘴唇贴近耳畔,轻轻地说道:“怎么了?朕的秀儿也想做额娘了吗?” 暖阁中一片寂静,内侍和宫婢都退到了外间,钮钴禄氏看身边没有旁的人,难得的勇敢起来:“只要是皇上赏赐,奴才都喜欢的。” 男人心中一片火热,抱起娇小的秀儿,翻身按了上去。 第二卷第4节风月官司(1) 第二卷第4节风月官司 时令进入到十一月,江南之地阴冷异常,这一天更加吹起了北风,行人步履匆匆,都想着赶紧回家取暖。 在江苏府衙门前,来了一辆骡车,车把式把车停住,从车上搀扶下一个中年妇人,这个女子快步到了府衙门前,噗通一声跪在当地,嚎啕大哭 巡抚衙门不比县衙,是没有六房的规制的——有的不过是签押房,是主笔文书,书办,胥吏冶食制公之所,听到门口有哭声震天价响起,众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都拥了出来:“怎么了?怎么了?” 门口的戈什哈一个愣神的功夫,居然多出一个女人来大哭,这要是传到巡抚大人的耳朵中,一顿排头是免不了的。因此说话也很不客气:“喂兀那女子,若是有什么委屈要诉的话,前面转弯不远就是按察使司衙门,到那里去在这里哭,算什么?” 那女子理也不理,兀自哇哇痛哭,嘴里说着什么也听不清楚,似乎是有什么冤情的样子。对方是女流,众人也不好动手强迫她离开,正在着急的时候,签押房中众人走了出来。为首的一个缓步走到近前,探身看了看:“到底是怎么了?” 听到这个人说话,女子哭得声音更大了:“冤枉啊” “赵先生,您看?” 叫赵先生的男人皱了皱眉,继续好言相劝道:“这位小娘子,你若是有什么委屈,也不要哭了。这般哭法,我等也不明究竟啊。还是先把事情说清楚,再做道理吧?” 女人泪眼婆娑的抬头瞄了赵先生一眼,呜呜咽咽的开口说话了——。 有个刘姓妇人,嫁与常熟乡下李姓为妻,生下一子名叫李泉,男人是漕帮所属的漕丁,三年前,北上押运漕粮的时候落水而亡。只留下了孤儿寡母过活。刘氏上奉养公婆,下抚育儿子李泉上进,日子虽然很清贫,仗着漕帮有一份抚恤,族里还有一份公出银子,总也还过得下去。不想今年的七月间,出了一件大事。 李泉之父是漕帮所属,彼此有一个通家之好,名叫曹德政,曹德政有个女儿,和李泉同岁,两家人是邻居,两家的男人又同是在漕帮,便定下了亲事。只等年岁长大,就迎娶过门。 李泉之父落水而死,曹德政一方面是他的同漕弟兄,另外一方面又是他的朋友兼亲家,对这孤儿寡母的生活照料有加,李泉算是他的女婿,照顾起来便更加的精心。 曹家大小姐人生得极美,十四、五岁的年纪,生了一张鹅蛋脸,白里透红的肌肤,亭亭玉立的身姿,是远近皆知的美人。曹夫人见李家只剩下孤儿寡母,女儿又是这般的千娇百媚,嫁了过去,自然是要灶头灯尾的忙碌,她心疼女儿,便有了推拒婚事之意。 曹德政为人忠厚,自然不愿意做那等食言而肥的事情,却架不住妻子成天唠叨,心中很觉得为难。本来这件事不过是夫妻两个床头说话,曹太太也是发上几句牢骚,听丈夫一劝便过去了。不想漕运改为海运,曹德政年纪大了,不可能再像年轻人那般学得海上操舟的手艺,少了主要的进项,生活一下子拮据起来。 这也不算什么大事,朝廷为了安抚剩余下来的漕丁,各省漕帮都有一些办法,诸如屯田,种地,江南一地还可以做一些往来贩卖丝绸、布匹的生意,生活总还是过得去。 坏就坏在同乡有个浪荡子弟,论起来算是曹夫人的内侄,名叫郭小七,读书学剑两不成,成天游荡,乞食大府,靠蒙骗几两银子花花过日子。偶尔过府,听姑妈说起家境越来越艰难,将来女儿嫁到李家,难免吃苦,自己是做娘的,怕还要从中帮衬一二,怕就更加难过了。郭小七鬼点子多,听完姑母的说话,脑筋一转,想到了一个办法:“其实,姑母也不必着急,现在就有一条路,怕是很吃力,不过若是能够走得通,可以保您、姑丈、表妹一生衣食无忧。” “哦?是什么路子?” 郭小七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不自然的一笑:“此事侄儿也不过是胡乱想想,待到有了眉目的时候,再和姑母详谈。” 曹太太有心追问几句,看他神情异样,也不好开口。沉默了片刻,郭小七告辞出来,想了想,决定去找一个人。 常熟有一家富户,叫翁心智,是翁心存未出五福的堂弟,说是堂弟,却是多年来从不走动的关系。这是因为一来翁老爷不醉心圣人之学,就好阿堵物,多年来靠放印子钱发了大财,庄园修得宏伟高大,远近人提起来,却都有鄙夷之意。 二来,翁老爷专好渔色,正室早逝,无人可以劝解,他也不立正妻,只是讨了五房小妾,夜夜笙歌不断。饶是如此,仍然饕餮不足,家中的佃户若有那年轻貌美的,总要娶过府来,供他享乐。 曹家大小家是远近驰名的美人,翁老爷也很知道,只是一来曹家小姐已经适人;二来,曹李两家皆是漕帮所属,漕帮财雄势大,他轻易不敢招惹。方才平安到今。 郭小七和翁老爷差得天地之别,便是有这样的话也很难见到翁老爷本人,不过这不是问题,只要肯于投其所好,自然有的是机会:翁老爷府上有个中专管给帮闲的家伙,人称小韩,排行在次,老爷若是要有什么声色之奉,全仗着韩二从中出力。 小韩闲暇最爱到明湖池泡澡,一年三百六十天无一间断。郭小七花了几文钱从茶楼的伙计处打听清楚,提前到了明湖池中等候,又特别嘱咐澡堂的伙计:“翁老爷家的韩二爷来了,记得唤我一声。” 胡乱的洗了个澡,有伙计回他:“郭七爷,韩二爷来了。” 郭小七心中有事,不敢怠慢,擦擦身子,在韩二爷身边的一张铺上坐了下来:“啊,韩二爷,什么时候来的?” 郭小七和他不是很熟,这样称呼不过是套交情而已。不过韩二爷可不愿意领他的情,撩起眼皮瞄了他一眼:“哦,刚刚来,郭老爷有什么吩咐?” “不敢,我在家行七。” 对方这样说话,韩二就不能不识抬举了:“哦,郭七爷。” 郭小七嘿嘿一笑,探过了身子:“二爷,我们两个以前见过几次,不过很少亲近。”他放低了声音说:“不过,我对您和翁老爷从来都是仰慕已久,总想找机会为您二位效点劳,心里才舒服。” 韩二爷是场面上的人,自然懂得花花轿子人抬人的道理,脸上堆起了笑容,虚虚一拱手:“不敢,七爷这般瞧得起我,真正是感激不尽。” 话一入榫,接下来就容易说了:“不瞒你说,二爷,我今天是特为在这里等二爷的。” “哦?” “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二爷,在这常熟县城之中,也只有我个人知道。”说着话,他望向韩二,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韩二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心中恼怒他卖关子,故意不理他的下文,只是闭上了眼睛,用手拍了拍大腿,示意澡堂的伙计用力。 自己做出了盘马弯弓的姿态,对方却不上当,郭小七尴尬的咽了口唾沫,自顾自的说下去:“可能二爷不知道,凤桐胡同的曹德政,是我姑父。” “哦?”韩二把这个名字在脑子里转了一圈,立刻想到他说的是谁,睁开眼睛盯着郭小七,问道:“这样说来的话,曹太太是你的姑母了?那,曹家小姐是你的……” “表妹。” 韩二了然的一笑,挥挥手,赶开了伙计:“可好是那个名满常熟的灵官小姐?” 江南人家,管女孩子的名字后面总是加一个‘官’字。郭小七嘿嘿一笑,“可不是吗?” 韩二再一次长‘哦’一声,又不说话了,摆手让人沏来一壶酽茶,浅酌慢品着。他经历这样的事情多了,郭小七的意思他很清楚,不过两年来老爷几次想把曹家小姐弄到手中却始终无果,主要还是对方已经字人,而漕帮也不是好相与,真惹到他们,便是自家老爷捐了个道台的头衔——那都是用来唬人的,真正发作起来,却什么用也不顶只是不知道这一次,郭小七又打着什么盘算? 郭小七观察着对方,又着实看不出什么,只得继续说道:“二爷有所不知,我的这位表妹,真可谓是命如纸薄。上苍给了这样一幅容貌,偏偏自家父母又将她许给这样一户人家。若说老李尚在也就罢了,现在老李早已下世,将来表妹嫁了过去,没的伺候婆婆,受尽辛劳不说,弄不好还要受一些腌臜气。想来,真是让人心疼。” “是啊,如此佳人,偏要伴菲材而眠,想来便如花间喝道,总是大煞风景之事哩。” “就是这话喽”郭小七一拍大腿:“就是这话喽” “不过,”韩二又说:“令妹,似乎已经许给李家了吧?” 郭小七冷笑一声:“什么许给?那不过是两家人吃了酒之后胡吣的话,也当得真的吗?你去问问李泉,可给我家表妹下过文定吗?” 这样家中的事情,韩二当然是不知道的,看他说得板上钉钉,不像是在撒谎,倒也动了心思:“若是真这样的话,郭兄,事成之后,我家老爷必有一份心意” 和韩二商量了许久,对方答应郭小七,此事若真能达成,就以二百两银子做为‘谢媒’的礼钱。郭小七心中算算,贰佰银子,足够半年浇裹,心中满意,脸上还不动声色:“那,聘礼呢?” “总不会少于一千两。” 郭小七大喜:“既然这样,那好罢,你等我的消息。” “几时有佳音?” “总要有几天,最晚到下月初一,一定有好消息。” “如果有好消息,也不必一定到那一天。” “当然,当然。”郭小七站了起来:“一有消息,我立刻通知你。” 第5节风月官司(2) 第5节风月官司 曹德政是江湖汉子,为人方正,他在家的时候郭小七不敢登门,打听得姑丈出门了,这才提着礼物登门拜望,下人奉上茶水点心,“姑母,”郭小七拉家常似的问道:“姑丈他老人家,身体还好吗?” “好什么啊?”曹太太叹了口气,把个长柄铜烟袋在痰盂边上磕了几下,磕净里面的烟灰,神情中一派黯然之色:“漕运改为海运,真不知道北京城中的皇帝老子是怎么想得这不是绝了我漕帮众人的活路吗?” “是啊。小侄知道姑母最近拮据,这不,给您买了点礼物,这里还有几两银子……”他又拿出一张十两银子的银票推了过去:“侄儿也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留着这些花销没有什么用处,姑母留下,给姑丈和表妹补补身子吧。” “那,好吧。”曹太太也不和他假客气,把银票接了过来:“我带你姑丈谢谢你了。” “自己一家人,说这些干什么?”郭小七左右打量了一会儿:“姑母?” “什么?” “上一次小侄和您说过的事情?” “什么……啊”曹太太都忘记了此事,经他提醒才想起来:“啊,是了,你上一次说过的。”挥手让下人退下,姑侄两个在屋中谈话:“你上一次说到的,是什么路子?” “这个路子嘛,若是走得通,您和姑丈、表妹的后半生就算有了倚靠。只是,事情虽可以办得,说出来却很是碍口。您若是觉得不妥,就当侄儿在放屁。” 曹太太给他的一番做作引起了兴趣:“到底是什么啊?你说,便是说错了,姑母也绝不会怪你的。” “姑母,表妹这样的人品,将来嫁到李家,吃苦受累,可就是一辈子的事情啊。”有些话不能直来直去的挑明了说,郭小七只好绕着弯的领起了话题:“表妹是姑母身上掉下来的肉,您这个做娘的,得给表妹想想啊。” “小七,你这话可真是说到姑母心里去了。”曹太太叹了口气,慢吞吞的说道:“你姑丈在漕帮中,本来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头目,每年没多有少,总是个进项,这回漕运改为海运,一下子赋闲下来,他又是那等好面子的,不肯学,也不愿学那些生意人的样子,每天只是靠往年的一点积蓄过活。这样坐吃山空能够维持几时?” “……再说李家那小孩子吧?姑母我是看着他长起来的,生来是个孱弱的身子,便如同是千金小姐一般,除了读书,竟是什么都不会将来你妹妹嫁过去,主持中馈也就罢了,只怕还要伺候男人,哎,想起来真让人头疼得紧” “姑母也不必为这件事发愁。”郭小七听姑母话中的意思对这一门婚事很是排斥,心中暗喜,又在一边问道:“既然这样,当初又为什么要和李家结这门亲事呢?” “还不是你姑丈,和老李家当家的吃醉了酒,胡乱应承下来的?” “可曾有过文定?” “这……”曹太太突然醒悟过来,看着自己的侄儿,问道:“你问这做什么?” “实不相瞒,姑母,侄儿上一次所说的路子,便是为妹妹的终生大事着想的办法。”说着话,郭小七把自己和翁府的韩二所说的话讲了一遍,最后说道:“姑母,像妹妹那样的人才,自然应该每日里穿着绫罗绸缎,吃着锦衣玉食,方才配得起她。嫁给李家那样的穷措大,有什么意思?” 曹太太为他的话逗笑了:“什么叫吃着锦衣玉食?这锦衣,难道是可以吃的吗?” 郭小七见姑母并未直接把自己的话驳回来,心里暗叫有门,又说道:“姑母教训的是。只是,妹妹一辈子的大事,还是要靠姑母拿主意啊。” “便是……对了,那翁家的老人,多大年岁?” “51岁。” 曹太太不置可否的一阵冷笑:“你妹妹今年15岁,正好掉了过来。” “这岁数虽然差得多,不过,凭表妹的人才,过去了,自然是宠得像个宝一般,想来翁老爷能够娶到表妹,梦里怕都是要笑醒的。将来表妹大权在手,照应家里,也是很容易的事情呢” 听他说完,曹太太想了一会儿,说:“若是只有岁数相差得多也无妨,我听说,翁家老爷娶了五房小妾,难道要我家女儿过去做第六房吗?这可不行。” “那,姑母的意思呢?” “若是我家女儿过去可以做太太的话,倒也就不妨事了。” 这样的要求是郭小七没有想到的,不过这没什么,能够从姑母这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总好过直接推拒。想到这里,郭小七转而谈论其他俗事,说了几句话,起身告辞:“姑母,那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给您和姑丈请安。” “小七啊,此事,暂时不必着急,等过几天你再来,咱们娘俩再商议商议。” 郭小七是那种一按肩膀,浑身都动的机灵角色,知道姑母这几天大约还有些话要和姑丈、女儿说;最要紧的,是要和李家母子说。当下点头:“我晓得的,过几天再来探望。” 当天下午,曹德政外出归来,妻子知会厨下人做了他喜欢吃的四色小菜,又给他沽了酒温着,这可是最近很少一见的佳肴。不但酒菜摆下,太太也难得的温语在旁,一边伺候他用餐,一边和女儿说些话儿来给他解愁,曹德政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却也知道妻子心情不错,一家人开开心心的用了一顿晚餐。 吃过晚饭,曹太太打发女儿自己睡下,铺好了被褥,夫妻两个并头躺好:“今天啊,小七来过了。” 曹德政很不喜欢妻子娘家这个内侄,整天游手好闲,不思作为,闻声哼了一句:“是吗?” “你别总觉着小七这孩子不上进,这不,小七特别拿了十两银子,让我给你们父女两个补补身子呢。” “啊,那感情好。小七找到什么事由了吗?” “不用去管他做什么。总算孩子有一番孝心。哎……”她推了丈夫一把,胳膊枕在枕头上,手臂支起撑住下巴,像是说闲话一般的和丈夫聊天:“不过,小七今天和我说,倒是让我很动了心思。” “…………” 得不到丈夫的回应,她不满的撇撇嘴角,自顾自的说道:“说起来,当年你和李大哥醉酒之后说过的事情,是不是也该让李家登门提亲了?” “他们孤儿寡母的,如何拿得出钱来提亲?你这不是挤兑泉儿吗?” “照你这样说,我家女儿就得等下去了?看泉儿身子骨从小就薄,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的女儿还要不要嫁人了?” “你说的这是什么啊?什么身子骨薄?泉儿一心读书上进,将来是要考中进士,做官的。” “你说得倒轻巧,读书做官?李泉一脸的穷酸相,我就不相信他能够金榜得中” 曹德政呼的坐了起来,一灯如豆,昏暗的光线下他瞪着妻子:“你今天和我说这些做什么?上一次你提过的事情,可不要再提了。否则,给人家风言风语,说我曹某人……”他有心掉几句文,终于还是腹中空空,化作颓然一叹:“……我还要不要抬起头来做人了?” “这是什么话?他李家娶不起我家女儿,难道我家女儿就不能嫁了吗?”曹太太也一个骨碌身爬了起来:“就以今年南闱为准,若是泉儿能够得中,做了举人老爷,我吹吹打打把女儿嫁过去,若是不能,也就怨不得我了我做娘的,总要为自家女儿着想” 曹李两家本来是邻居,曹德政更加知道李家母子睡得都晚,一个要礼佛,一个要念书,妻子这样咋咋呼呼,说出来的话语一定给人家听去了,急得又跺脚又摆手,示意妻子噤声,却全然不管用,最后无奈的摇摇头,恨恨的啐了一声,转身出房而去。 夜来这般的大吵大闹,李家母子自然听得清楚,李泉正在为今年秋天南省秋闱之事发奋攻读,本来想着一朝得中,金榜题名,迎娶曹家小姐过门,将来奉养母亲,为国出力,岂不是人生美事? 听到一贯视之为父母的曹家夫妻竟然为这样的事情争论不休,年轻人心中一片悲凉这可真是寒天饮冰水,点滴在心头了他年轻人阅历未深,尚做不到荣辱不萦于心,听到平日里笑脸向人的曹太太暗中竟然会如此月旦身为子侄辈的自己,心中一派酸楚,眼眶不自主的湿润了起来。 曹德政态度激烈,弄得曹太太也无可奈何起来,过了两天,郭小七又来讨消息,姑侄两个说了半天,把曹德政性情耿直,决不愿担这样的骂名的心里和侄儿说了一遍,最后说:“照我来看,你姑丈也不过是鸭子肉烂嘴还硬。现在不比从前了。若是李家大哥还在世,又或者你姑丈人还在漕帮之中,这话姑母提也不提……” 郭小七一边听着,一边考虑,大约的做到心中有数,旁敲侧击的问道:“那,姑母的意思呢?是要让李家提出解约?” “若是能够这样,那自然就是最好不过了。” “我晓得了。一切由小侄来操持,总要让李家小子恭恭敬敬的把退婚文书送到县衙,了了姑母的心事为尚” “小七。”曹太太又叫住了他,面带愧疚之色的说道:“不管怎么说,你姑丈当年和人家总是有过婚约,此次之事,也是姑母的不是,若是泉儿有什么窘迫,你也不放应承一二。算是姑母求你的。” “放心吧,姑母,侄儿晓得怎么做的。” 第二卷第6节风月官司(3) 第二卷第6节风月官司(3) 从姑母那里打探清楚,事情却不能急着做:先要探听清楚翁家的打算,若是不肯让表妹进府做太太,则所有的一切就全都付诸流水,提也不用再提了。 和韩二见面问起,得到的消息是让人满意的:“我家老爷说了,只要曹家小姐肯于委身,老爷愿意将各房小妾扫地出门,家中主持中馈之事,全副交托给曹家小姐。” 得到确信,郭小七心满意足,接下来就可以着手操作了:他先到城中买了几本陶渊明的诗集,又买了几样礼物,让下人提着后面跟着他进到李家的院落中:“少渊兄?少渊兄在家吗?” 李泉赶忙迎了出来:“哦,是郭兄啊?快请屋里坐。” 李泉和郭小七当年曾经一起读书,彼此有同学之谊,不过郭小七读书无成,和李泉胸怀锦绣不能相比,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时间久了,交往也就越见稀松,知道他是曹太太的内侄,这一次过府,大约是有求而来。把他让进屋中,彼此落座,郭小七问了几句他上学读书的近况,让下人奉上礼物:“快到年了,没有什么好准备的。给老太太和少渊兄买一点礼物,聊表寸心。” 礼物第一份是送给李家老太太的——就是李泉的母亲的——人参、肉桂、还有一盒山东东阿出产的阿胶:“快到秋天了,正是老人家该进补的时候,这是孝敬老太太熬膏滋药的材料。” 第二份是给李泉准备的文房用品,“我知道你过些天就要下场了。也没有什么好送的,这些文房之用,也不知道当不当你的心意?” 李泉谢过他,将礼物放好。他家中清贫,学不来曹家能够有下人供驱走,便自己亲自动手,烹茶款客。 “这是在县城里买来的一本陶靖节诗集,听闻是宋版的,你阐扬先德,尤其是在陶诗上下的功夫是大家都知道的,陶靖节先生地下有知,一定要大醉一场了。” 郭小七是场面上的人,说出话来很是风趣,倒让李泉对他刮目相看了:“过奖了,郭兄,过奖了。”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私论,大家都是这样说。这一次除了探望少渊兄,还有一事,便是请你为我鉴定一番。” “宋版的陶集,倒真要瞻仰一番了。”李泉是老实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会假客气的那一套,伸手取过诗集展开来看:“不过,郭兄,我于此道也并非内行。” “版本是否久远是一回事,是不是好版本,则是另外一回事。”郭小七说:“我是想请你校勘一下,有没有错字?” “喔,若是这样的话,倒是优以为之的。”一边和郭小七说着话,李泉一边看书,他看书不很讲究——凭他的家境也讲究不起来;翻看着诗集,见了吗纸色如玉,墨色如漆,字大如钱,书香扑鼻,真让人赏心悦目,视线竟似是不能旁顾了。门外的炉子上水哗哗的烧开了,他也难得分神注意。 还是郭小七主动的过去,将水壶提了下来,李泉这才惊醒,很尴尬的把诗集放下,到外面提进来,沏上了茶,和郭小七谈天:“这份诗集……” “喔,不急的,总还要请少渊兄多多费一些功夫,多费心校勘。” “那,这部书我留几天,嗯,就三天吧。三天之后,一定奉还。” 说完了这些风雅之事,郭小七身体前探,很是好奇的望着李泉问他:“少渊兄,此次省城赴考,心中可有成算?” “自古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他说:“又道是场中莫论文,也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上一次啊,我到姑母家探望二老,听姑丈说,若是这一次少渊兄能够得中的话,就趁早为你和表妹完婚。你们的年岁也都不小了,太太那里,也需要人照应不是?” 李泉苦笑着摇摇头,“我贫无立锥,又一事无成百不堪的身子,哎” “其实啊,少渊兄,你和我表妹青梅竹马,也大约的知道,灵子若是说到容貌,自然是这常熟县中第一,只是也因为如此,从小就给姑丈、姑母娇惯惯了的。将来若是嫁到你家里,她未必不是那等愿意亲操井臼的,只是不知如何操作。也就更加不必提什么持家有道了。”一面说,郭小七一面偷偷的注意着李泉的脸色,看他脸上也是愁云密布,心中暗喜,说出话来更加可以有的放矢了:“你想想,将来娶过门的媳妇,分明就是个拙妇,事事要靠着婆婆、娘家妈妈帮衬,嘿要是我说啊,这样的媳妇,不娶也罢” 李泉书读得多,脑子不及郭小七那般灵动,却也绝对不是傻瓜,听到这里,对方的来意大约已经做到心中有数,冷笑了几声,他说:“这一节嘛,倒也非是无解。想来只要此科得中,日子自然便能过得下去,到时候,学我岳母家的样子,雇请两个下人,不是就可以了吗?” “当然,当然就是这话喽。”郭小七有心想说:若是不中呢?难道便应承下来退婚之约吗?又一想,这样一来的话,就变成推车撞壁,好不容易促成的气氛立时就要一扫而光。既然李泉有这样的话,想来若是不中的话,自己再度登门,他也就无话可以答对了吧? 想到这里,郭小七不再说下去,和李泉又闲聊了几句,起身告辞。 一句话表过,过了九月十三,报捷的在常熟县城中鸣锣敲鼓,招摇而过,李泉在家中枯坐,一直等到第二天天色放亮,仍是没有报喜的报子登门,于是,李泉知道,这一科怕是落空了。 他年纪还轻,一场蹭蹬蛮能挨得住,只是想到曹太太那副嘴脸,再想到两个月前郭小七来和自己说话时那番态度,怕是等一会儿这姑侄两个就要登门来,商量退婚之事了自己把话说出去了,此番不中,如何了局? 谁知道先登门的却不是这二人,而是曹家的大小姐,闺名叫灵子的女孩儿。两家人本是通家之好,李泉和曹灵从小在一起长大,小时候哥哥妹妹叫得亲近得不得了,只是年岁大了一点,才有了男女之辨。兼着彼此订下了亲事,女儿脸薄,平日里连见面都少了。 曹家小姐是裹足,在丫鬟的陪伴下到了李家,先给刘氏夫人请了安,坐下来陪着老人说话:“多日不见,灵子越发的秀美了。真不愧是人说的,常熟县中第一美人啊。” 听夫人调笑,曹灵羞红了娇靥:“婶子还要拿侄女耍笑吗?侄女这一次来,是有事想请教婶子和李家大哥的。” “孩子,婶子知道你想说什么,泉儿这一次不争气,也难怪你母亲有此念。”刘氏拉过曹灵的手,细细的摩挲着:“哎,你母亲和婶子我,都是身为人母的,为自己的孩子着想,也难怪她会有这样的举动,灵儿啊,婶子自打你大叔下世这些年来,日夜礼佛,很多事也看得淡了。世间事总是天注定,半点不由人。你若是也有意的话,婶子和你大哥……” “婶子,侄女不是不知礼仪,只是,此事关系甚大,也就只好不揣冒昧了。”曹灵抽回手,搓弄着衣角:“我和李家大哥的事情,灵儿的心从没变过,既然当初阿爹和大叔有过约定,灵儿这一生都绝对不允许旁的人……再碰我一下的” “灵儿,你……”刘氏心中高兴,却又怕不托底的追问了一句:“婚姻之事,本来就是父母做主,你可要想清楚了啊。” 曹灵鲜红的嘴角紧紧地抿住,斩钉截铁的答了一句:“虽然是父母之命,却也有婚约在前。” 曹太太怎么也没有想到,女儿竟然不揣冒昧的到李家去,说了这样一番话,气得肝气发作,连晚饭也没有吃,一个劲的骂女儿不懂事:“嫁给他,嫁给他就好了就顺了你们父女的愿了锦衣玉食你不肯享用,偏要跟着李泉去要饭?” 开头只是大吵大闹,弄得父女两个吃住不宁,到后来终于惹得曹德政勃然大怒:“就只有你是为女儿好?那个老翁家是个什么东西?今年51岁了,还能再活上几年?让我家女儿过去守寡,你就满意了?” 看丈夫真的生了气,曹太太不敢再多说,拿过单子蒙着头,呜呜咽咽的大哭起来。 家事不宁,害的曹小姐也很觉得难过,心中又怨李泉不争气,若是这一科能够得中,以新晋举人老爷之身迎娶自己,想来母亲也不会再有旁的话,哎说来说去,总是自己命苦。看来,命里是做不得举人太太了。一转念又觉得荒唐,李泉年纪还轻,这一科不中,焉能知道下一科就一定也不会中的吗? 郭小七知道李泉落榜,兴冲冲的再一次到了姑母家,却见姑母眼圈通红深陷,似乎是昨天才大哭过一场,赶忙问道:“姑母,怎么了?怎么了?” “小七来了?”曹太太强打精神,把事情和他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此事啊,小七,就这样算了吧。啊?” 郭小七心中大为不满倒不是为了婚事不谐,而是为他他几次从韩二手中拿过银子,这件事做成了便罢,如果做不成,韩二的银子是那么好拿的吗?不但要如数奉还,怕是还要倒赔上利钱他从来是那种左手进右手出的,拿什么来还钱? “姑母,姑丈他老人家的话也不能算错,只是您想想,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嫁到李家,难道就虞不及此了吗?李泉的身子骨弱,表妹又是这样的天仙化人,将来嫁了过去……” 曹太太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是说灵儿嫁过去,两个人少年夫妻,李泉自然难免缠绵床榻,只是他的那份身子骨,嘿更难持久哩 “这还不算,姑母,表妹嫁过去,温柔乡是英雄冢,将来,李泉为美色所迷,更加是少了豪情,消磨了壮志,到时候,难道就让表妹做个一文不名的民妇吗?” 这句话说到曹太太的心里去了:若是李泉得中,一切休提,此番落榜,又要等上两年,谁知道两年之后是个什么样子?若是还不能中呢?连番场中蹉跎的在这常熟县中也不乏其人,相邻三条街上的徐秀才,今年三十六岁了,还是个秀才,却总是穿着一袭长衫,以读书人自居,家中事全凭妻子操持,和自己同岁的赵氏,老得倒像是已经有六十出头一想到女儿将来也会落到这样的田地,曹太太豁然张目:“你说得对,小七,这件事不能就这样完了” “只是,姑丈和表妹那里?” “他们那里不用你管,便是以死相搏,也不能顺了他们父女的意。”她看着郭小七,又说:“倒是李家小子那边,小七,你可要多多帮衬姑母了。” “这是不消说的,姑母放心。” 于是从这一天姑侄两个订下计策开始,曹太太就以绝食相抗,总要丈夫和女儿给个明白说法,她才肯吃饭。 曹德政和女儿都有点慌了手脚,若是顺从了她,逼迫李泉退婚既非本心所愿,更难以开口;若是不顺从她,这般饿下去,怕用不到几天就会出了人命 另外一边,郭小七也用当初李泉说过的话问责于他:“你说过此科高中便迎娶我家表妹,此番不中,你又有如何说辞?” 两方面的功夫同时下,弄得李泉,曹德政,曹灵全然没有了主张,李泉拘于前言,便有了退婚之意,却被曹德政大声训斥:“若是照你这样,世间便再无可行之事难道你父亲生前没有教过你要……做事有始有终的吗?我两家的婚事是这样,将来你的学业也是这样?要真是这样的话,倒也不如现在就容你退婚的好也省的我家灵子将来和你吃苦。” 曹德政话虽然说得很粗俗,却是为人谋的尚言,李泉有了被人刺了一下的感觉,就像是被下了针砭,精神为之一振:“大叔责备的是,是小侄糊涂了。” “我和你爹都是没有读过什么书的,你从小聪明,读书……更是有成。”曹德政说起话来有点颠三倒四,不过大意还是表述出来了,他说:“此番你婶子不愿意让灵子嫁你,我想,其中也有着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你可不要心中对她有什么不满啊。” “侄儿不敢。婶子本是爱之深方才责之切。侄儿心里,很明白的。” “此事啊,你婶子始终不肯松口,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和灵子商议了一下,不如暂时让你和灵子躲出去一段时间?待到你婶子回心转意了,你们再回来?” “这怎么行?”李泉第一时间就拒绝了:“若是我一个人或者妹妹一个人也就罢了,两个人……出去,这不如同私奔一样了吗?我倒无妨,妹妹一世清名,如何保全?这等事可是做不得的” “你和灵儿本有夫妻名分,……”曹德政也知道这样的办法有多么的荒唐,但是现在这样,又能怎么办呢?他说:“大叔也是没有办法之中的办法。难道就任由你婶子这样闹下去吗?到时候,你们婚事被她搅了,大叔又有何面目去见你死去的阿爹?” 曹德政是这样说,李泉却抵死不从,只是一个劲的摇头,让他拿出办法,却又无计可施。 “你在旁的地方可有什么熟悉的吗?” “我,我的同年在北京。” “他叫什么?” “他叫翁曾文,现在北京随祖、叔读书,若是到北京去,可以去找他。” “那好。”曹德政果断做出了决定:“你就和灵子到北京去,找你这个同年,暂时栖身数日,待到这边能够说通你婶子,你们再回来” 第二卷第7节风月官司(4) 第二卷第7节风月官司(4) 找了一天曹太太不在家的时候,李泉给母亲留下一封信,曹灵带着一个丫鬟和从小照顾自己长大的奶妈,雇了一辆车,出城而去。 待到曹太太回来,看见女儿竟然和李泉做出这等不要面皮的事体,自然是大哭大闹,又要投井,又要上吊,曹德政懒得理她,找了个由头躲了出去。 曹太太冷静了一下,转头去找刘氏,谁知道李泉事先想到,生怕母亲为自己担上关系,竟是连母亲也没有知会,只留下一封信,内中说自己出去散散心,舒缓一下。让母亲不必担心,过上几天就会回来的话。其他的,一概不提。 曹太太从她这里得不出什么结果,心里又委屈,又失望。更多的却是对李泉的恼恨,一怒之下,到县衙把李泉告了,请县大老爷派人发海捕文书,缉拿李泉归案。 常熟县大老爷管燮光升堂问案,听郭小七代为抱告(清代的时候,在司法体系中于妇女有若干豁免权,女子很少有抛头露面打官司的,实在不可解的情况下,可以托请家人、亲属代为诉讼,这样的一种过程称为‘抱告’),把经过讲述清楚,呈上曹太太亲笔写就的状子,也是很有无奈之感:“除了小姐之外,家里都有什么人走失啊?” “除了我家表妹之外,还有一个丫鬟,一个服侍表妹多年的奶妈。” “若是这样说的话,那李泉又有何德能,能够将曹家女儿,连同丫鬟、奶妈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掳劫而去?而不会惊动到旁的人呢?” “这……”郭小七呆了一呆:“大老爷,我家表妹离奇失踪,偏又是在这样的时候,赶在和李泉同日离城,其中难道不可详究吗?” “听你说话,倒似乎在指导本官断案了?” 郭小七赶忙碰头:“小人不敢。” “你家表妹失踪,若是强行与李泉同日离城拉上关系,,倒也未尝不可。只是,这状子中所言及的‘掳劫而去’的说话,实在不能成文。”管燮光摇摇头,放下了状纸:“你还是回去,问问相邻的家人,看看有没有人知道,你的表妹到底是到那里去了吧?” 郭小七还想再说,管燮光自顾自的站起身来,转身进了后堂。竟是就这样退堂了。 从县大老爷这里得不到任何回护,郭小七回家告诉姑母,姑侄两个都有点傻了眼:县大老爷不肯受理,自己又不知道女儿所到何处,也就很难再提起第二次的诉讼,思及女儿在外面颠沛流离,曹太太呜咽有声。心中连带着把个娘家侄儿也恨上了:“若不是你三番五次的簸弄,我又如何会做出这等不智之事?最后逼得女儿离家出走?” 郭小七见事已至此,便是现在表妹回来,怕也已经是白璧微瑕,再白送给翁家,对方也会拒之门外了,还是想想怎么躲开韩二的追讨是上策,他不敢再在姑家久坐,找了个由头,他也躲了出去。 他一离开,曹太太连个遇事商议的人都没有了。女人家心眼小,越想越觉得此事已经到了推车撞壁的境地,总不能让女儿就这样没名没分的跟了李泉,只是两个人都不在城中,县大老爷又不肯受理自己的屈枉,一念之下,雇车到了苏州城中,到抚台衙门哭诉 她呜呜咽咽的把事情讲了一遍,抚台衙门前已经围拢了一大群听热闹的路人,众人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样嫌贫爱富,意图一女两嫁的情状,从来只是在戏台上看到过,谁知道今天居然真出了这样的新鲜事? 那个赵先生听她说完,慨叹一声,弯下腰去对她说:“这位夫人,天气寒冷,你跪在这里,难免受些风寒,不如你先起来,到签押房中去说话。” 曹太太没有旁的可说,只有一句话:“求老爷为我做主。” “你先起来,起来到签押房中,我再给你回抚台大人,你看如何?” 劝了几句,终于将曹太太劝得暂时止住哭泣,领她进到门廊下的签押房中,因为是坤客,签押房中原本值班的众人只能暂时让出来,又赶忙到二堂去回抚台大人。 黄宗汉倒实在是能吏,听赵先生说完,冷笑了几声:“也算是她自取其辱。” “大人,现在曹太太还在签押房中,您看?此事如何了结?” “了结什么?她的女儿自己和人跑了,这等事要官府怎么出头?还是快快让她回去,去找她的女儿才是正办。” “可是,大人,这个妇人哭哭啼啼,若是就这样打发了她,怕是她怎么也不肯回去啊。” “那,你说怎么办?” “学生以为,不如请大人出面安抚她几句,胡乱应承下来,先让她回去再说。” “荒谬”黄宗汉很无礼的硬邦邦回绝了赵先生的提议:“打发她回去之后呢?她的女儿跟人家跑了,久久不回,将来她再来府衙哭诉,又当如何?再一说,若是她的案子本官管了,日后再有相同之事呢?都到府衙来闹,我还要不要做事了?” 赵先生想,这等风化案子殊不多见,可说是十年也难得碰上一回,焉能成为惯例文章?只是居停大人话已经说到这里,多劝无益,只好点点头,退了出来。 回到签押房中,还得想办法哄骗对方:“我家老爷答应了,此事他会知会旁省,若有发现,当立刻递解回本省,到时候,你们母女就能够团聚了。” 曹太太不知道这是他的推搪之语,倒信以为真了:“大人说的是真的?” “我骗你作甚?回去吧,不久之后就有好消息了。” 李泉带着心上人,一个丫鬟一个奶妈一路北上,顺利的抵达了京城。到了水獭胡同的翁府门前,问过门下人,得到一个很坏的消息:翁曾文不在北京,两天前回原籍老家去了。 翁曾书不在,翁同龢却是在的。他和翁曾文名为叔侄,实际上年纪相差很小,在家中的时候,也曾经一起在书房读书,亲近便如同兄弟一般。听门下人回报有大孙少爷的同学从故乡而来,便迎了出来。 李泉没有见过翁同龢,只是听过他的名字,知道是学苑前辈,更加是难得一遇的拔贡之才,执礼甚恭的请下安去:“给前辈见礼。” “少礼,少礼。”翁同龢问了几句,李泉倒很老实,把经过讲了一遍。 翁同龢心中对他这等不讲礼法,诱人于外的做法很是不满只是碍于第一次见面,不好开口训责而已。不过面子上也不是那么好看了:“既然这样,那,少渊兄目下行止当如何呢?” 从江苏千里迢迢的赶来,却扑了个空,李泉又是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书生,原指望到京中投靠同学,不想彼此擦肩而过,现在又势不能就这般转头回去,前路茫茫,心中全无定见,真让他有点慌了手脚。听翁同龢问及,年轻人叹了口气:“不敢欺瞒前辈,学生……也真的是全无定见,还要请前辈指点一二。” 翁同龢不喜欢他的这种冒失所为,不过就是路人遭难,自己也势不能坐视不理,又何况是侄儿的同学、自己的同乡?又怎么能不施以援手?当下点点头:“若是不嫌蜗居简陋,就请李小兄在我府上安顿几日?待到过上几天,再做处置?” 李泉自然是千恩万谢,打开中门,将马车迁入。这便又有了个难题:曹家小姐和随侍的丫鬟、奶妈如何安顿?李泉倒是懂礼法的,一路行来和曹灵未及于乱,到了地头,两个人并不是夫妻,自然不能住在一起,最后还是翁同龢想出了办法:让曹家小姐和丫鬟、奶妈暂时和府里的眷属住在一起,算是解了一时燃眉。 翁心存退朝回来,听儿子把来客的情况说过,老人皱起眉梢,对李泉的举动也是很不以为然:“怎么这样荒唐呢?难道就不明白老母在堂,不能远游的道理?更不用提还做出这等有伤风化之事?” “儿子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李小兄是绂卿的同学,我和他又是初次相见,也很难说些什么。” “这样是对的。你从来孝悌持身,自然也当懂得非礼勿言的道理。一切,还是等绂卿回来之后再说吧。在这段时间里,要照顾好他们。” “是,儿子明白。” 翁心存笑了一下,神情间一派倦怠之色,摆摆手让站立在身后的丫鬟过来为他捶打肩头,舒缓倦意,和儿子的话题转到了朝政上:“今天叫大起,皇上还是执意要大阿哥做第一个实验牛痘之法的天朝人。哎,虽是有我等苦劝,奈何圣意已决,将我、连同沈东木大人的折子全数驳了回来。” “既然是这样,爹也不必忧烦,想来大阿哥身份贵重,英人在诊治之时,也会格外当心的。” “我只是不明白,我天朝从古以来,就有医治天花时疫之法,如今皇上一概舍弃不用,偏要用西洋之法……”父子间说到这里,隐约有音乐声阵阵传来,听在耳中分外觉得奇怪:“是哪里来的乐声?” 叫来下人打听一番,才知道,圣诞节快要到了,距离水獭胡同不远处就是英国使馆,今天使馆中要举行什么庆祝圣诞节的晚宴,音乐大约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翁心存大摇其头,对儿子说道:“你听见了吗?这样与鬼为邻的日子,几时才是个终了啊” 第二卷第8节与鬼为邻(1) 第二卷第8节与鬼为邻 圣诞节是西方第一大节,又是在大清国度过的第一个圣诞节,英方于情于理要邀请中方人员共同出席为庆祝节日而举行的晚宴,照会发到总署衙门,又派了一个文员专程送来请柬。领衔的惠亲王绵愉在人前没有多说什么,待到英国来使离开,老人嘿声一笑,把请柬扔到一边:“黄鼠狼给鸡拜年——英国人没安什么好心。” 众人都不知道他这话从何说起,又不好追问,便用眼睛望向一边坐着的奕,示意他出头说话:“五叔,英国人此番送来请柬,怕是也因为皇上月前对其大加赏赍的谢礼。至于是不是应该出席,我想,应该请旨定夺吧?” “不论皇上怎么决断,我是绝对不会去的。”绵愉说话不像议事,倒像是在和什么人赌气一般:“满堂的洋鬼子,我看着就烦。” 他这样满腹牢骚,就不必再谈了,奕暗中摇摇头,回头吩咐宝鋆,把折子拟出来,等一会儿见面的时候上呈皇上,请旨定夺。 军机处和总署衙门共同觐见,两下里事物繁多,经常要迁延良久,总署衙门中都是年轻人还不觉其苦,军机处都是年届六旬的老者,有时候伏地奏答完毕,还要等待皇帝和奕等人说完话再一道跪安退出,时间久了,难免多多受累。上个月的一次见面时候,赛尚阿奏答之后,连站起来都要靠彭蕴章搀扶才做得到,皇帝有鉴于此,将双方同时觐见改为了分批见面。 和军机处说了会儿话,让他们跪安出去,绵愉、奕等人鱼贯而入,在拜垫上跪倒行礼:“臣等恭请圣安。” “都来了?”皇帝的双腿在御案下交换了一下姿势,坐了一上午的时间,便是他年轻体壮也有劳累之感,只是不敢当着众人的面展露出什么疲倦之色。 “是,奴才等今日来,是为英使恭送请柬,邀我朝官员出席……”绵愉向后看了一眼,奕赶忙补充一句:“圣诞节。” “是,圣诞节晚宴之事而来。奴才等不敢擅专,想请皇上的意思。看看是不是要驳回英人所请之事?” “看这样子,五叔是一定不愿意出席喽?” “奴才不敢欺瞒皇上,奴才于这等事心存忌讳,若非是皇上下旨意着奴才办理总署衙门之事的话,奴才一辈子都不想和这些人有什么交往的。” 回答的话有些答非所问,不过他的意思众人都听明白了,御座上的年轻人笑着点点头:“五叔啊,让你以王大臣领总署衙门之事,也不过是借助您年高德勋,起一个坐纛的作用。若是您始终不愿及此的话,总署衙门,您可以不必每天入值,便是入值了,也大可以将一应细务交予六弟他们这些年轻人去做。” “皇上体恤奴才,奴才不敢不尽心竭力为皇上分忧。” “这也全在你。”皇帝转头看向奕等人,问道:“老六,你们是怎么议的?” 奕对这件事是抱着无可无不可的念头,去也可以,不去也无妨,不过有当年在南书房的教训,他平时不肯轻易表态,当下碰头答说:“奴才等不敢擅专,还要请皇上示下。” “对方既然盛意邀请,我天朝也不宜拒人于千里之外。总署衙门……五叔不愿意去,就由老六领衔,选派宝鋆、李鸿章、文祥、连同通译人员,共同赴宴吧。” 有了皇帝的一句话,众人就算是‘口衔天宪’了。奕领先叩下头去:“臣弟领旨。不过,皇上,英人所来的时候,还提出了一项请求。” “是什么?” “英国人说,按照惯例,每逢这样的时刻,总是会请到来宴会最尊贵的客人致辞。这一次,他们把这件事也向我方提出,并请五叔作为……” “朕明白了。既然他们有意,你就作为代表在宴会上致辞吧。” “喳。” “不过,你作为总署衙门的代表,更重要的是,作为我大清国的代表,有些话嘛……”皇帝想了想:“明天吧,把致辞的文稿拿进来,朕看一下。” “是。臣弟明白了。” “这一次你们赴宴,有些事要提前和你们知会一声:英国人的风俗和我们有很大的不同,特别是在女子一节上。”皇帝借这个机会站了起来,在大殿中绕室蹀躞,也算放松一番:“这一段以来,和你们交往的,都是彼邦男士,女子怕是还没有见过,正好在这之前给你们讲一些要注意的细节。” “是,臣等恭聆圣训。” “简单的说吧,西方人对于女子是很尊敬的。我们是天朝人,和他们略有不同,想来英人也不会在这等细务上对你们的不通之处有什么责怪,不过我们却不能这样想。” 皇帝说:“例如满堂宾客中,突然有一位女子进入,在坐的男士都应该起立迎接,以表示尊敬之意。而反过来,若是有一位男士进入,在场的女士却不必起身相迎。具体的嘛,等你们到了,就知道了。” 众人如同听天书一般听皇上训导,心里都是半信半疑的:皇帝身不出九重,怎么知道这些的?可见皇上必是天亶聪明,饱览群书。又于书中细情认真疏爬,方有这等发前人未识之语论。 只听他继续说道:“再有就是行礼。英人有唱名之礼,像老六吧,进门之前会有英国使馆的礼官唱名。可不要着急进入,等到对方唱名完毕之后,再行进入会场。” “是,臣弟记下了。” “哦,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西方人说话的时候,会很注意盯着与论者的眼睛,不过这一节,你们已经有所领悟了吧?” 奕难得的一阵苦笑:“是,皇上这样一说,臣弟倒想起来了,上几次和英人会商的时候,总是给英人盯着臣弟看,弄得臣弟还以为早上起来没有梳洗干净呢。”他说:“今天听皇上一语道破,臣弟才知道,原来这也是他们的风俗啊?” 年轻的皇帝大笑起来:“是不是很有局促之感?” “正如皇上所说,臣弟为英人看得心中发虚,却又不敢过于闪缩,哎……”说着话,年轻人摇摇头,很是觉得好笑的样子。 皇帝太息一声,又坐回到御座上:“大约就是这样了。”他抚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言下之意很是羡慕的说:“其实啊,朕倒是很想能够亲自到会场去,走一走。从这样的话来说,老六,朕很羡慕你啊。” 看皇上的神色中很有一些期望自己出言陈请的意思,奕只能装作没有看见的低下头去——一句话出口,皇上立刻就会俯准所请,和自己一起到英国领事馆去了——真要是那样的话,自己获罪匪浅哩 等了片刻,殿中安静得如同无人在场一般,皇帝心中失望,随意的摆了摆手:“都跪安吧。” 用过了午膳,照例要到慈宁宫为太妃请安,见礼完毕,皇帝坐在太妃一边的绣墩上,笑眯眯的和老人说话:“前些天啊,礼部的孙瑞珍给朕上了个折子,说是康乾盛世的时候,每年春秋北狩都是常事,自先皇和先皇祖以来,只为外患内乱频仍,时世不靖,道路修阻,各地番邦及外朝入觐之事,久已停止,如今眼见得盛世将临,行北狩正当其时。” 他笑笑,又说,“朕把他的折子留中,想了一下也觉得有些道理。一来呢,朕也想见见边方的各地亲王、眷属,二来嘛,每年春秋北狩是祖宗传下来的成例,也可以收到练兵的作用。所以,朕让礼部和户部大员具折详细陈奏了。” 钮钴禄氏含笑点头:“这可是大好事。”她说:“皇上有意继法前武,也正是盛世将兴的昭示。想来天下臣民对于此事,也是很高兴的吧?” “那么此事就说定了,待到了时候,朕奉太妃您老人家一起到热河行宫,总是呆在北京,您老人家也呆腻了,去散散心嘛。”说着话,皇帝转脸看着坐在一边的金佳氏一笑:“舅太太也一起去吧。和太妃做伴,说说话。大家在一起还能热闹。” 钮钴禄氏心中哀叹一声。她知道年轻的皇帝心中打着什么主意,不过皇帝总不是亲生子,她不好过多的相劝,偶尔皇帝来给自己请安,又赶上金佳氏不在的时候,也曾经旁敲侧击的说过,不知道皇帝是领会不到还是怎么回事,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这一次终于还是忍不住了:“皇帝,我看,舅母就不必跟随了吧?她的家中还有很多事情……” “这样啊,再说吧。”皇帝不给太妃更多说话的空间,站起身来:“朕先回去了,明天再来给太妃请安。” 离开慈宁宫,皇帝没有登辇,举步向宫门口走:“六福?” “奴才在。” “传端华进来。” 福不敢怠慢,先陪着皇帝回到养心殿,立刻转身离开,去到朝房传御前大臣端华到了御前:“奴才……” “不用行礼了。”就是这一会儿的功夫,皇帝就觉察到自己今天的所为是多么荒唐身为天子,却为妇人之事当众给人使脸子,传扬出去又是多么的不堪? 端华到了自己面前,又不能就这样打发他回去,郁结之下,脸色就不是很好看了,腮帮子微微鼓起,好像是在和什么人怄气一般:“端华,朕问你。有时候,朕想得到什么东西,却偏偏得不到,怎么办?” 端华不知道这话所指为何,呆了片刻躬身回奏道:“皇上乃是四海之主,有什么需要的,只要交代奴才,就是奴才得不来,也一定会派人为皇上取来的。只是不知道皇上想要之物是什么?” “没什么,朕不过是随便说说。你下去吧。” “呃……喳”端华连两句话也没有说到,就给皇帝打发了,心里狐疑着,跪安而出。 出了养心殿,一把拉住六福的手:“公公,可知道皇上在为何事忧烦?” 六福是无根之人,对男女之事却也不是全然不知,嘿的一笑,和他到了一边避风的地方,把刚才在慈宁宫给太妃请安的事说了一遍,端华立刻就明白了:“原来是这样啊?我明白了。”手托着下巴想了想,恍然大悟似的把手伸进袖口,取出一张银票递了过来:“多谢六福公公指教。” 第二卷第9节与鬼为邻(2) 第二卷第9节与鬼为邻(2) 皇帝自己一个人在暖阁中坐了一会儿,屋里烧着几个大火盆,热气蒸腾,觉得有些困倦,倒在软榻上迷迷糊糊闭上了双眼,在他觉得只是过了一会儿的时间,却突然哼唧了几声:“啊?啊?” 六福赶忙上前来,“万岁爷,可是魇着了吗?” 皇帝睁开眼睛,长长地喘息了几声:“没什么,哦,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话,已经过了未时了。” “取净水来,朕洗把脸。” 净水取来,又为他端来漱口水,洗漱之后,用热热的手巾把擦擦脸,人也精神了很多:“六福?” “奴才在。” “你到内务府去一次,取一个玉连环来。” 福不敢多问,快步出阁而去。 西华门内有个造办处,归内务府所管,占地面积相当大,有二十八处作坊,一切的粗细活计,从文的书画装裱,到武的枪炮弓箭,都能制造。其中有一个就是玉器做。至于材料,内中有库房十座,叫得出名目的材料无不具备,而且既多又好。 到了造办处,传了皇上的口谕,造办处的主事一咧嘴,玉连环不是没有,只是皇帝的口谕中没有任何规制的要求,也不知道拿去的物件是不是可以让皇上满意? 六福一派大总管的神色,闻言撇撇嘴:“张老爷,我看你的差事真是越当越回去了。皇上要玉连环,你就拿一个做工考究的不就完了吗?皇上等着要,可不敢耽误了。” 有他这样一句话,便等于包揽了责任,张主事自然乐得轻松,选了一个翡翠绿的,用匣子装了,又让六福在登记册上签了名字,交到他的手中:“六福公公,可得小心点儿,这东西最是怕摔。” 这本来是好话,六福却不耐烦了:“呸我做事还要你来关照吗?” 张主事知道他是在皇上面前很得用的太监,挨了骂半点不敢还嘴,嘿嘿笑着将他送出了屋门。 六福转回到暖阁中,皇帝正好收笔,拿过玉连环看看,还算比较满意:“你去慈宁宫看看,金佳氏走了没有,若是没有,就等她出门回去的时候,拦住她,把这件礼物赏了给她;若是已经走了……”皇帝犹豫了一下,果断的一咬牙:“你就到她府上去,也是赏了给她。” 福拿着皇上草拟的旨意,让另外一个小太监捧着匣子,一路往慈宁宫走,正好,金佳氏正在向外走。 六福心思灵动,不敢上前拦阻,直到金佳氏在四个随同进宫的丫鬟的陪伴下走到距离坤宁宫不远的地方,六福确认不会有人注意到了,才闪身现了出来:“和公爷福晋,请等一等。” 金佳氏吓了一跳,赶忙站住了,认得是皇帝身边的太监,想到可能是皇帝有宣召——女人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雪白,说话都结巴了:“六……福……公公?” “皇上有旨意。和公爷侧福晋金佳氏跪听。” 金佳氏跪倒在冰凉的地上,双手撑住身子:“奴才金佳氏在。” “着,赏三等承恩公和世泰侧福晋金佳氏珍玩一件,毋庸谢恩,钦此” ‘毋庸谢恩’是指不必上奏或者当面谢恩,不过却也要有所表示,金佳氏伏地奏答:“奴才金佳氏,叩谢皇恩。” 丫头扶着自家主母站起身来,六福拿过匣子,交到她手中:“皇上还说,不必在这里打开。” 金佳氏接过匣子,她说:“这得有个意思,我今天出来,身上没有带着多的钱,不如,请六福公公到我府上来吧?” 太监大多爱财,六福也不例外,闻言心中一动:“多谢和公爷福晋赏赐,不过,还是不要到公爷府上去了吧?” 金佳氏也立刻醒悟了过来:“是,是。公公说得对,那就待我下一次来的时候,再多谢公公。” 六福点点头,带着人自去。这边,金佳氏和丫头上了车,看左右都是自己身边的近人,这才拿过匣子,打了开来:玉连环是两个用翡翠雕琢的圆环,样子有点像是手镯,不过是两个连在一起的。看上去碧绿透明,分外的可爱。 有个丫鬟探头看了看:“啊,好漂亮的玉连环啊夫人,皇上对您真好。” 看着匣子中的玉连环,眼前无端的浮现出年轻的皇帝那双灼灼的双眸,金佳氏的心怦怦的跳成了一团。 蓝呢子大轿停在东交民巷入口第一家的大门前,八盏明亮的灯笼同一拉串的气死风灯把英国公使馆门前映衬得如同白昼一般,门口的两个警卫怀中抱着毛瑟快枪,正在站岗。 奕等人各自弯腰出轿,夜风中,使馆大楼楼顶上的英国米字旗迎风飘舞,听着使馆楼中传出的阵阵音乐声,奕等人相视一笑:“王爷,我们进去吧。” 早有英国使馆的接待人员通知了文翰大使,后者快步出迎:“欢迎,尊敬的亲王殿下。欢迎啊。” 奕一行人皆是朝服出临,各自向文翰拱拱手,后者恭敬的一鞠躬:“外面天气太冷,请殿下和我到里面说话吧。” “我等来得鲁莽,请大使先生不要见怪。” “哪里,哪里。快请进来吧。”领着几个人进到使馆大楼中。这里刚刚落成的时候,奕也曾经来过,对于这种全部西方式的布局、结构和装饰觉得又新奇又好玩儿,最让他觉得骇然的,就是头顶上悬挂着的水晶吊灯,转圈可以插上六十四支蜡烛,全部点燃之后,照得宴会大厅一派灯火通明。 大使馆的参赞看大使先生陪同几个人走进了,重重了戳了一下手中的权杖:“大清国恭亲王殿下暨随同人员到” 一声唱喏之下,宴会厅中安静了下来,文翰笑呵呵的在前一摆手:“殿下,请。” “多谢大使先生。”奕经历的场面多了,也自不惧,当下昂然而入,大厅中已经到来的宾客男女皆有,都站起身来,向走进来的中方人员行注目礼。 今天晚上的宴会除了邀请奕一行人之外,受到邀请的还有前月到达北京,提出共同受益,请求清王朝允许,同样在北京成立领事馆的美、法、挪、瑞几国的代表、参赞,随行人员,和为了火炮购买会商一事而来京的几家英国火炮公司的管理者与他们的家眷。再有一些,就是来自英国国内的记者了。 人来得非常多,好在大使馆的宴会厅面积足够宽大,倒不会显得拥挤。 和那些平日里早就见惯了的西装礼貌的本国男士相比,器宇轩昂的奕等人更是受到了一众西方女士的眷顾,看着他们一个个翎顶辉煌,朝珠补褂鲜明的登堂而入,让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打扮的女士们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有的看得出神,便是连最基本的蹲身礼都忘记行了。 她们觉得新奇,奕也是同样:这些人奉旨负责与英人商谈各种细务,接触到的也都是西方男士,女士倒还是第一次见到,见她们的穿着简直是有伤风化到了极点:一袭长长的裙摆,居然露出半截雪白的胸膛?这……游目四望,每一个女士都是大约相同的打扮,这可能就是民情不同所致吧?大约在她们的国家,女人是可以这样穿着的。 一行人在主席台前就位,周围人围拢了过来:“女士们,先生们。请允许我代表大英帝国女王陛下和我本人,向拨冗参加历史上第一次在大清帝国首都的公使馆中举行的庆祝圣诞节晚宴的亲王殿下,表示诚挚的欢迎。” 奕等人带着通译,快速的给他们翻译了一遍,其实不用孙以文翻译,奕也能够大约的知道他在说什么,礼貌的随众人鼓起掌来。 只听文翰继续说道:“大清国和大英帝国虽然在过去有着一段很让人不愉快的历史,但是我想,只要我们两国能够在求同存异的基础上进行对话和沟通,彼此之间是一定能够找到一条令双方都能够满意的道路的。” “女士们,先生们,接下来,请允许我向大家介绍,我的朋友,大清国尊敬的亲王殿下。” 在掌声中,奕站起身来,走到文翰身边——他还是不习惯于对方的礼节,避开了文翰伸过来的手,而是双手抱拳,行了一个中国式的礼节:“谢谢您,大使先生。” 文翰尴尬的一笑,缩回了手。 “女士们,先生们。”这篇文稿是经过圣裁的,很多地方都经过了皇帝的朱笔修改,可以说是一个字也错不得 奕年纪轻,花了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就通篇背诵了下来,站到人群近前,侃侃而谈:“很荣幸,能够出席这样一次的宴会。这一次来除了要向今天到场的嘉宾表示佳节的祝福之外,还有一件事:本王奉我天朝皇帝陛下所派,到这里来,是想把我天朝对于所有那些愿意和我天朝通过更多的商业往来,增加贵、我两国之间友谊的国家的人民的欢迎的心声传递给大家。” “……我天朝皇帝陛下、我天朝的百姓、人民,对于那些愿意和我们做朋友,而且愿意在平等的基础上展开对话的国家从来是抱着欢迎的态度的。任何人,只要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到来,可以说,都是我天朝的朋友。” 说到这里,奕拱拱手:“借这样的一个机会,也感谢文翰爵士对我的邀请。谢谢。” 英国方面有自己的通译,哇啦哇啦翻译完毕,现场静了一会儿,立刻响起一片窃窃私语的声音,文翰也是呆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这样一次普通的宴会,竟然能够从奕的说话中传递出那么多的信息 酒宴正式开始,奕成为了会场的中心,文翰,美国方面派出的专使修波特,挪威、瑞典等国的专使将他围拢在中央,借由通译之口,把想问的问题一股脑的向他抛来。 说来这些人的问题也很简单:所谓欢迎的态度,是指什么?‘愿意和天朝通过更多的商业往来,增加贵我两国之间友谊’的话,又是指什么?是不是可以证明大清国有意在更多的层面上和各国展开商业交流? 奕从皇帝那里得到了一点提示,对这样的问题只是微笑,却不做任何的具体回答,很是神秘的样子。更令得众人心痒难耐,追问得也更加急迫了。 宝鋆、李鸿章和文祥等人心中好笑,现在的景致在在证明了皇上所言非虚:夷人只知追求利益看到可能有利益可以图取,便如逐臭之蝇,实在令人发噱一时间看向这些人的目光中,尽皆是鄙夷之意了 第10节旧怨难平 第10节旧怨难平 距离进腊月还有两天,这本来是皇帝准备出城亲临西苑,去实地探察此番英人所携带而来的火炮的战术能力的日子。不过满朝大臣皆以为不可,他们的理由是:天寒地冻,西苑又从来都是荒凉之地,便是可以搭起行幄,也难抵北风呼啸,寒意侵袭,若是皇上龙体受了风寒,不是当耍的。所以恳请皇上将此事延后几天,待到天气转暖,再行阅看也不迟——左右英国人也不会离开。 皇帝有心坚持——今年春天的事情相当的多,过了年就是咸丰三年,先帝梓宫即将举行奉安大典,自己还要移驾热河,这都是要在春天的时候进行的,若是再考虑到和英国人会商、购买火炮的事宜,便是这日程,倒很是需要抓紧一些。 但是众臣的意见也不能不考虑,自己可以有行幄取暖,那些大臣呢?随扈的兵士呢?最主要的,那些神机营的将士呢?在这冰天雪地的日子里……,算了,就顺应所请吧 当众宣布了将此事押后的旨意,自然引来众人颂圣之声不绝于耳,皇帝笑了一下,对下面站着的众人说:“明年春天,先皇梓宫即将奉安,朕近日听恭王回奏,英人心念先皇圣德,请求我朝允准,在先皇梓宫奉安之际,派文翰为特使,出席祭典。朕昨天在和军机处几个人见面的时候说起了这件事,赛尚阿和贾祯都以为,这是英人心中尚有君父之念的体现,天朝似乎应该顺应所请,准予英人在先皇山陵前行礼。” “朕想了想,这件事不妥当。便不提中英两国礼法不同,行礼的先后次序如何排列要我朝礼司官员和英人来回商讨,大费周章,更加耗时虚糜;只说先皇在世的时候,深以英人用武力强自将我天朝领土劫掠而去以为憾事难道英人在灵前行礼,就可以解去先皇圣心中的隐忧吗?就可以告慰先皇的在天之灵吗?”皇帝用力一挥手,斩钉截铁的说道:“所以啊,这等心意朕可以领,梓宫奉安祭奠大典,着总署衙门知会英人,让他们不必参加。” “皇上处事决断,实有天朝上国风尚,有理,有情,有节。想来英人但有良知,也不会再到我皇上面前哓哓。” 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没有说话。不允许英国人到大典上来行礼,更多的出于其他的考量:算上道光三十年,登基已有三年左右的时间了,这段时间以来,新政推行屡屡得手,他却不敢有任何自满情绪。很多事不过是依仗着自己身为人主,强行或者半强行的推行下去的,直到今天总算是没有出什么纰漏,倒真的是要邀天之幸了。 每天和大臣见面,这些人口中称颂之言不绝于耳,背后的那些人情崄巇(音西),仕途龌龊,纵然于君父不敢有半分流露,只是看到堆积在御书房中,各道御史上来的弹劾恭亲王奕和总署衙门的折子,皇帝心中很清楚的知道,这些人表面上是在攻击恭王,实际上,却都是项庄舞剑 这一次英使提出请求参加先皇奉安大典,若是因为内中可能有‘先皇圣德,引得四方蛮夷追慕仰思’的思路而允准了,只怕立刻就会有人上折子说话,这些人的说话皇帝能够想得出来,无非就是一些礼仪失常,致使先皇在天之灵难安的文字——所以,他才要先一步堵住众人的口也省的日后再为种种不可谈之事,借题发挥 “礼尚来了吗?” “臣在。”礼部两堂从人丛中走了出来,在丹陛下跪倒:“英国人的要求虽然被驳回了,但是其人心怀天朝,追慕先皇圣德之心却不可不有一番嘉奖。孙瑞珍,倭仁?你们两个人下去之后,把这番旨意和内阁明发,孙瑞珍,你亲自到英国领事馆去一次,把朕的这番意思宣讲给英人。” “是。臣领旨。” “再有就是上一次你上折子说的明年春天请移驾热河行宫一事,朕准了。”皇帝的眼睛在下面溜了一圈,端起了御案上的:“礼部尽快拟出随扈、伴驾、留守京中的人员名单,下一次朝会之前,朕要看到。” “是。臣等下去之后,立刻着手操办此事。” “哦,让七弟,九弟他们小哥儿几个,这一次也随朕一起前往,让他们到圣祖、高宗皇帝当年驻跸的地方去,领悟一番先皇的圣意。” “喳。” 皇帝放下,向站立在一角的六福点点头,后者拉长的嗓子唱喏一声:“退” 回到部中,孙瑞珍和倭仁坐下来商议了一会儿,各自有听差倒来热热的酽茶,端上手巾把,让两个人休息,另外一边,有人取来大清会典则例,把上面的细则文字抄录下来,必要的地方填上人名,便算脱稿,给两位大人看过,就可以送交内奏事处了。 “艮翁。皇上今天的话,是不是有意为之啊?” 倭仁是蒙古人,字艮峰,道光九年的进士,为人方正,又是深研理学,咸丰元年的秋天,被皇帝从内阁学士兼翰林院掌院学士的职位上改调礼部尚书一职。 正如皇帝想的那样,若是真的允许英人参加大典的话,他就是第一个要上折子的。其实不单是这件事,便是总署衙门成立之时,也是他第一个上折子表示了明确的反对意见,其中有:‘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学术为人当恪守程朱,此外皆旁皙小径,不可学也’、‘天下未尝无才,待朝廷大气转移之。何谓大气?诚而已矣’的警句,在清流中也被广为赞颂传扬一时。 只是皇帝执意要做,而且有以惠亲王、恭亲王、郑亲王,定郡王等一干宗室勋贵的支持,他的意见没有被皇帝过多的重视。 听孙瑞珍说完,倭仁停了一下,拉长了声音说,“皇上年纪虽轻,却是圣明本色啊。”他说:“便是皇上俯准英夷所请,我也要上折子封驳先皇奉安,何等大事?随扈行礼的官员中多出来几个金发碧眼的夷人,将来推始论缘,你我二人身为礼臣,却不能匡扶君父,嘿” “皇上圣明,先一步回绝了英人荒唐之请,艮翁也不必为此忧烦了。” “不提此事了。”倭仁说:“英公,听闻最近京中出了一档奇闻了吗?” “不知道艮翁指的是什么?” “就是铭翁府中来客之事?” “这,略有耳闻。” 李泉带着曹灵和下人千里来京,最近成为北京城中街谈巷议的趣闻。而且口口相传,越来越邪乎,有的说是李泉和曹灵自小青梅竹马,长大之后,曹灵出落得美艳无双,给同城的恶霸看中了,一定要强娶过门,做第六房的小妾,两家不从,恶霸派人把李泉之父殴打致死,李泉投告无门,才连夜带着未过门的妻子出逃。 也有的说是曹灵的母亲嫌贫爱富,一心要自己的女儿嫁入豪奢之家,曹灵不从,和李泉商议好了,效仿卓文君夜会司马相如古例,带着丫鬟、奶妈出走;还有的说李泉本来就是落魄公子,路遇曹灵,惊为天人,施展种种风流手段,将她弄上了手,然后连夜奔逃至此。总之是怎么难听怎么编排。 孙瑞珍也大约听过这样的传闻,心中却从来不肯相信,倒不是旁的,只是这等捕风捉影之事,全无半分实据,更兼着像他这般从来以孝悌持身的君子,最不喜背后论人之非。便是在自己府中,也是明令禁止下人议论此事。不过他却不明白倭仁为什么会说起这件事。 倭仁端着茶杯放在手中,用两只手包裹着,思忖了片刻,他放下茶杯:“我想,上折子。” “所谓何事?” “为张小浦身为一省学政,却不能做到有益教化,治下出了这样的风化之丑,他身为学政,我身为礼尚,主管天下文教,难道便不应该上折子严参吗?” 孙瑞珍深深的一皱眉。只是这一会儿他就明白,倭仁维持教化风尚是假,为老师报仇是真说起来,倭仁和当年死谏的王鼎有一番师弟情谊,座师身死,王伉不能一伸先父志愿,最后落得郁郁而终,穆彰阿自然的首恶,而两个最重要的帮衬,一个是陈孚恩,另外一个便是现在任职江苏学政的张芾 明了此节,孙瑞珍心中苦笑,纵然倭仁师出有名,皇上那里也很难就因为张芾治下出了这样的事体而轻易罢黜一省学政,到时候打虎不成,反倒平白给自己立了一方敌手,却又何必? 想到这里,觉得有必要劝他几句:“艮翁有志宣扬圣人教化之言,自是我等表率,只是,张小浦身为一省学政,却也不可能面面俱到,纵使有失,怕也很难追究到他的头上吧?” 王鼎尸谏是在道光二十二年的五月,每一年到了老师的忌日,倭仁都要在家中设堂拜祭一番,有时候想起当年师弟情深,还会掉几滴眼泪。今年是王鼎下世的第十个念头,想起小民尚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古训,自己妄读圣贤文章,却不能一抒先师遗志,真是惭愧 陈孚恩、穆彰阿先后去职,让倭仁心中舒畅了很久,只剩下一个张芾,却久居外官,自己很难找到他的错漏,偏巧,李泉事出,给了他灵感,这才有了上章弹劾之念 第11节雪夜柔情 第11节雪夜柔情 过了未时,天色逐渐阴暗了下来,一片彤云密布的窗外,有西北风阵阵吹过,预示着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即将落下。皇帝换上一件枣儿红缎面的白狐皮袍,一面向六福吩咐,“你到膳房看看,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没有?” “奴才已经去看过了,有关外进的银鱼、野鸡;甘肃进的黄羊;安徽进的冬笋;浙江进的醉蟹;奴才让他们预备了一个头号的火锅。” “好”皇帝望着彤云密布的窗外,慢悠悠的吟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你通知祯妃,让她到东暖阁来。和朕一起吃。” “是”六福知道,在众多的嫔妃中,祯妃钮钴禄氏最是得皇帝喜欢和爱恋,每次有什么各地督抚新进贡的物品,总要想着给祯妃送过去一份。这一次也不例外。 过了一会儿,雪花终于落了下来,祯妃冒雪而至,皇帝难得的站在门廊下相迎:“你来了?很冷吧?” “奴才给皇上请安。”不等她跪下去,皇帝拉住了她的手,顺势一提,将她拉了起来:“大冷的天,不必行那么多的规矩了。” 钴禄氏就势站起,和皇帝走入暖阁,因为是和自己的嫔妃一起用膳,皇帝变通了平常传膳的那套例行规矩,屋内留下两名宫女,廊上只是六福伺候,祯妃陪侍着皇帝,浅斟低酌,笑声不断地用了一顿十分称心如意的晚膳。 取过净水洗手、漱口,有内饰将杯碟拿走,夫妻两个坐在炕沿说话,不过总是钮钴禄氏在说,皇帝在听:“……听人说啊,京中出了一档奇闻。有个从苏州常熟而来的书生,带着未过门的妻子到京中来,似乎是为了逃婚之事。” 皇帝有一搭无一搭的听着,心思全然没有在这件事上,朦胧闪烁的烛光下,清秀可人的祯妃巧笑倩兮,吐气如兰,真正是如同解语花一般。 钮钴禄氏说着话,注意到了男人的眼神,娇靥红扑扑的一笑:“皇上,奴才在和您说话呢” “哦,你说,你说,我在听呢。”男人拉过妻子,把自己的头枕在她的腿上,闻着沁人的女儿体香,心中大乐:“说嘛?刚才你说什么来着?” 彼此做夫妻已久,钮钴禄氏也放开了怀抱,一边为皇上梳理着脑后的辫梢,一边继续给他讲述:“……听人家说啊,这个书生的岳母嫌贫爱富,想悔婚,将女儿改作他嫁,今儿个到太妃宫中给老人家请安的时候,和太妃说起来,她老人家也说,想不到这等戏台上的段子,竟然真的能够听到、看到哩。” “一样米养百样人。不要说是嫌女婿贫穷,意图悔婚的,就是那等不肯奉养父母,断绝天良的人,在这世间难道就少了吗?” “还有这样的人吗?” “当然有,不过不是很多就是了。”皇帝翻身坐了起来,又有点不好意思的问道:“今天你到太妃那里去了?可见到什么人了吗?” 面前的男人在公是自己的主子,在私是自己的丈夫,钮钴禄氏有心劝慰几句,又自问学不来兰嫔那般的心思灵动、口齿便给,沉默着从袍服的领口取下手帕,放在手心把玩着,却没有说话。 皇帝也觉得有些讪讪然,好端端的,自己提这些做什么?“好吧,是朕说错了。我们不要提了,好吗?” 钮钴禄氏也觉得失礼,从炕沿滑到地上,跪了下来:“总是奴才失礼,请皇上责罚。” “来,不要跪着了。”待她重新坐好,皇帝又说:“其实,朕又何尝不知道此事乃是大非之举?不过,秀儿,你是随朕最久的,有些话,朕也不想瞒你,自从上一次在五福堂中之后,我这心里啊,总是放不下她……” “皇上,她……是命妇啊,更不用提还是皇上的长辈,若真的是传出什么风声来,不但于她清誉有辱,便是皇上的千秋令名,奴才也以为大有关隘哩” 皇帝遗憾的摇摇头,“不谈这件事了。”他说:“夜了,睡吧。” 钮钴禄氏知道丈夫的脾气是怎么样的,他想得到的东西,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也一定要得到凭自己现在说的几句话,怕是很难让他打消这个念头,心中也实在不愿意为那个人影响到夫妻间寒夜难得的亲近,当下展颜一笑,命宫女进来,整理软榻,夫妻两个携手登床,效鸳鸯,交颈而眠。 倭仁不肯听从孙瑞珍的劝告,执意上了一封弹劾江苏学政张芾的折子,内中说:‘自我皇上登基以来,于天下各省民情大治,仅以咸丰元年为例,各省上表请于旌表之烈女、贞妇便有四十六人之多,……唯有江南之地,本是学风最盛,道德文章天下瞩目,偏从无此等事体上报。可见张芾其人,在任内敷衍差事,未尽整肃教化职责。” “奴才风闻,进来京中有一轶闻,有江苏常熟生员李泉,因订婚之事难谐,罔顾礼教,私相煽动良家女子,逃婚而出……”他把听闻来的李泉带着曹玲儿北上逃婚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记述了一遍,最后写到,“奴才有鉴于此,更以该省民风不古,张芾任职无能为耻,臣忝掌礼职,不敢不如实奏答。” 皇帝对这封奏折很感兴趣,倒不是为了张芾,而是为了这李泉和曹灵逃婚之举,不过倭仁折子中的内容语焉不详,猜不出个子丑寅卯,当下放在一旁,在第二天和军机处见面的时候,谈起了此事:“……你们有谁知道内情的?” “回皇上话,此事街谈巷议,已成茶余谈资,只是,臣等也是听闻过此事,于其中内情,并不相知。” “倒是蛮好笑的。简直便如同戏台上的桥段了。”皇帝一笑,说:“传翁心存进来,听他讲讲这段尚未完本的《西厢记》。” 于是宣召翁心存到了御前,听他把李泉和曹灵逃婚的经历讲述一遍,众人或者嗟叹,或者好笑,神情不一而足。 皇帝一开始也只是把此事当做趣闻来听,听到后来却沉思起来:“李泉幼年丧父,自不必提;倒是曹家,自从漕运改为海运之后,家境每况愈下,是实情吗?” “这,详情臣也不知。此事臣并未上心,不过如微风过耳而已。”翁心存向上碰头,又说:“皇上若是有意探究详情的话,容臣今日回府之后,将李泉等人找来,详细问清楚,待明日再回奏皇上。” “看起来确实是个问题。”皇帝的表情很是慎重,他说:“漕运改制,关系江南千万黎庶,特别是那些靠漕运吃饭的百姓,便如同曹德政一般。军机处,给陆建瀛廷寄一份谕旨,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是真的如同李泉所说,此事倒要郑重以对了。” “皇上,臣以为不可。”周祖培在人后搭声了,看大家的视线转过来,他向前跪行了几步:“皇上登基伊始,着手推行新政,虽有万千阻碍,总是圣意如铁,漕运改制之初尚有人从旁讥讽,而今天所见,皆称我皇上乃千古以来圣明之君,漕运改为海运,更加是让天下人拍手称快的善政这都是皇上居中调配,举止得当之功。” “周祖培,朕不用你溜须,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是。臣正要说到的。”周祖培继续陈奏:“此等善政,正是为天下人谋福祉之举,其间便是偶有失措,也是瑕不能掩瑜。更不用提漕帮剩余之人,也早在我皇上圣心默念之中,大多漕丁感念圣恩,虽暂时失却生计,也不至因此而流离。是故,臣以为,如曹德政等人,也不过是因为一时蹉跎,而至生活窘迫,却也万万用不到圣心挂念的。” 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你这话也对,也不对。”却不肯过多的解释,看着翁心存问道:“翁心存?” “臣在。” “你今天回去之后,问一问李泉和那个什么小姐,主要是问一问漕运改制之后,江南一地的民情。另外,军机处给陆建瀛发一封谕旨,让他不要总是在江宁城中坐着,有时间到下面走一走,,了解一番民生疾苦,便是不提如何决断,只要能够把信息反馈上来,我等君臣也可以做到有的放矢的处置。总是呆在衙门中,能够见到什么真实的民隐、民患?” “喳。奴才等记下了。” “至于倭仁上的折子,张芾在学政任上几年了?” “回皇上话,张芾是道光二十九年外放江苏学政,咸丰二年的时候再度加任一期。到咸丰五年的时候,就是两任期满的时候了。” “他在任上为人、官声如何?” 张芾的为人很糟糕,这是朝臣的公议,更是清流眼中的缳薄小人。他和王鼎是大同乡(两个人都是陕西人),更有师弟之谊,却依附在穆彰阿门下,使王鼎尸谏之诚竟不得上闻,人品之不堪可见一斑 今天听皇帝问起,养心殿中沉默了半晌,贾祯答说:“张小浦身为一省学政,省内出了这样的风化之案,臣以为,正如倭大人所言,他难辞其咎” 第12节牛痘 第12节牛痘 皇帝将张芾之事交吏部议处,自从当年之事发出之后,张芾在京中很是不得人缘,这一次借题发挥,更是让很多人拍手称快。 吏部辑勋司司官是倭仁的学生,照老师的话吩咐,把这一档公事办得飞快,头一天交议,第二天就有了复奏,吏部拟议的处分是:江苏学政张芾‘降三极留任’。 照一般的处分,‘降级’是可以用‘加级’的纪录来抵销的,所以吏部特别陈明:‘事关礼教,不准其抵销。’ 这表面上看起来是个鞭策的处分,实际上却是另有玄机:如果张芾是晓事的,就应该顺势请求去职——按照惯例,致仕还乡的大臣照例是要开复任内所有的处分的;如果他还是恋栈不去的话,以学政之尊,一降而为‘三品顶戴’,红顶子都保不住了——可算是相当辣手的处置 不过吏部议处的决议到了御前,却给皇帝压了下来:“若说张芾在任上有失察,这尚算说的通,若是只因为这样的过失而轻易做降级处置,朕以为,还是过苛了一点。如果照这样的路子行事,难道江苏省内出了杀人的案子,是不是也是他这个做学政的,没有做到教化百姓的职责呢?是不是也要追究他的责任呢?” 皇帝这样说话,旁的人还能说什么?谁都看得出来,倭仁上这样的一份奏折,不过是因当年之事,为老师张目而已。皇帝将弹章下发到部,却又将处置决议驳回,无疑算是卖了个面子给倭仁,同时又有心保全张芾之举,算是两边都兼顾到的做法。虽然难免有和事老之嫌,堂下的几个人设身处地的想想,却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贾祯想到这里,向上碰头:“皇上所言大是。此事上是臣等顾虑不及,惭愧无地。” “朕想啊,张芾的过错,也是有的。罚他半年的俸禄,权且收小惩大诫之益吧。廷寄,告诉张芾,治下文教之事,他首当其责,万不可再出现这类事体,否则的话,便是朕有心保全,也要顾及到天下人的口碑。” “喳。奴才几下了,下去之后,会将皇上这番旨意也写进廷寄文字之中。” “今儿个还有件大事要做——” 皇帝口中的大事就是大阿哥载澧接种牛痘之事。 英国人这一次派遣到中国的人员很多,其中就有从英国伦敦医学院派出的道尔森?亨利先生,他是伦敦医学院的名誉教授,终生名誉院长,同时,他还是发明牛痘接种技术的爱德华.琴纳先生的学生。 为了表示对于这一次赴中国,为更多的中国人免除天花时疫痛苦的热情,英国政府特别把亨利的名字也列入了随行人员名单,而作为当事人的亨利教授,也很愿意到这个遥远的东方古国去浏览一番,于是,也随团乘坐海船,一路漂洋过海,到了中国。 在英国人想来,中国皇帝虽然有接种牛痘之意,却也不过是从普通百姓中挑选一名以为先例,谁也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让‘王子殿下’来作为这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亨利教授等人在来的路上也曾经听同船的人大约的介绍过一点中国的风俗习惯,知道中国的皇帝和英国的国王陛下虽然名义上都是‘陛下’,但是却绝对不是同样的一回事 他有着世界上任何一个国王不能想象的权利和威势,同样的,他的孩子,很有可能就是成为老皇帝逝世之后,另外一个拥有者绝对权威的男人。 用这样的人作为接种牛痘的第一人,亨利也不得不更加打起了精神,在恭王府的几次演练,把设备、器材、助手如数准备停当,原本在国内早已经无数次进行过的操作,亨利又重新书写了操作笔记,接种流程,又找来翻译,翻译成中文,交由总署衙门审阅,一切都郑重其事到了极致。 到了正日子这一天的清早,内务府、顺天府、步军统领衙门,纷纷派出官兵差役,在宣武门内清扫跸道,驱遣闲人,展开警备,静待皇帝驾到。到了九点钟左右,皇帝和军机处见面完毕,退朝重新更衣梳妆,准备妥当,吩咐起驾。 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銮仪卫和内务府的官员,一大清早就在伺候了。即使事先有旨,仪从特简,依旧摆了一条长街,一共两乘明黄大轿,皇帝坐第一乘,瑾妃阿鲁特氏带着大阿哥载澧坐第二乘。由西华门出宫,沿长安街迤逦而西,直到正在内城西南角上的太平湖。 前引大臣和侍卫,一拨一拨来到王府前下马,等大轿刚入街口,诸王贝勒已经在站班伺候,都是皇帝的胞叔和嫡亲兄弟,由老五惇王领头,然后是恭王、尚未被封的老七载譞,老九载洽。两乘大轿,将次到门,大家一起在红毡条上跪下,皇帝的大轿一过,惇王几弟兄随即起身,扶着轿杠,一直进门。两乘大轿都到二厅停下,这里才是诸王福晋接驾的地方。 厅上已经备下了御座,皇帝居中,瑾妃带着孩子在西花厅中等候——先前已经有过安排,正式的接种开始之前,皇帝先要见一见来自英国的亨利教授一行——然后才会是正式的接种操作流程的。众人行礼已毕,皇帝让大家站了起来:“老六,都预备好了吗?” “是。臣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只等皇上诏准,即刻开始。” “那好,让他们进来吧。” “喳。” 奕下去到内堂,带引着亨利到了正堂门口:“亨利先生,请和我进来吧。” “殿下……”不知道为什么,亨利心中略有紧张之意,探头向里面看看,众人呈雁翅型排列在两边,中间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年级很轻,满身明黄色衣着的男人,正在含笑和身边的人说话——这就是中国的皇帝陛下?这么年轻? “没什么的。”奕看出他的紧张,呲牙一笑:“和我进去吧,按照当初演练的来,不会有问题吧?” “不会,不会的。”两个人走进正堂,恭亲王引荐道:“皇上,这位就是来自英国伦敦医学院的道尔森?亨利先生。” 亨利行了五鞠躬礼:“道尔森?亨利参见大清国皇帝陛下。” “亨利先生不用客气。”皇帝很和煦的一笑,他说:“为了我天朝百姓能够摆脱天花时疫之苦,亨利先生甘冒舟船劳顿之苦,万里而来,朕倒要很好的感激您呢。” 听通译把皇帝的话说完,亨利教授点点头:“谢谢您的夸奖,尊敬的皇帝陛下。鄙人身为医生,最大的职责和义务就是使所有人都能够免除很多原本不必要的痛苦。中国是世界上人口最众多的国家,能够在这里,行驶鄙人的老师当年在我国的荣耀,是我最大的荣幸。” “那好吧,既然是荣耀之事,朕以为,更加要将之推行到四海之内,让普天下的百姓,都能够切身的体会到来自贵国的科技方好。六福?” “奴才在。” “你到西花厅,请大阿哥出来。” 福答应一声转身下去,很快的,抱着小小的大阿哥到了正堂。因为怕孩子睡得迷迷糊糊的不好操作,一路上都由精奇嬷嬷不停的逗弄,孩子也是第一次到这样热闹的场合中来,乌溜溜的眼睛瞪得好大,精神十足的样子分外可爱。 皇帝抱过儿子,低声哄劝几句,将他的一条小胳膊拉出到衣外,孩子不知道怎么回事,直觉得有些不好,小手来回舞动,半点也不知配合,口中咿唔大叫着,一个劲的要往阿玛怀里钻:“……玛,……玛” “不怕的,一会儿就好了。”皇帝把孩子的身体固定住,向亨利点点头,后者从学生的手中取过器材,先用镊子夹棉球蘸一点酒精,涂抹在孩子赤luo的肌肤上。 凉意袭来,载澧楞了一下——这是平生第一次有这样异常的感受,正在一愣间,亨利拿起带有药液的针头,在孩子的肩膀处扎了进去,“咕哇”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孩子口中发出,载澧在阿玛的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针头快速进出,哭声刚刚响起,针头就已经离体而去,再一次用棉球擦拭了一下肩膀,亨利向后退了一步,“尊敬的皇帝陛下,已经完成了。” 嘹亮的婴啼声中,皇帝把孩子递还给六福,示意他把孩子带走,自己放松了下来,抹了一下额头的汗水:“不知道在贵国,给孩子接种这样的疫苗是不是也是这样的让人苦恼?” 亨利闻言笑了一下:“孩子天性如此,最是怕针刀之物。便是在我国,也是同样的。” “来,赐坐。” 满堂朝廷大员之中,只有一个来自外洋的夷人有这样的恩宠,便是在亨利,也觉得有点荣幸之至了,再一次鞠躬谢过,在内侍搬来的座椅上落座:“多谢皇帝陛下。” “除了朕的孩儿之外,我大清天下尚有十八行省,内中不论是新生稚龄,还是男女轻壮,还没有生过天花的百姓大有人在。所以,在上一次和贵国专使商谈之际,朕便有过说话:请求贵国派遣相应人员,将这牛痘种植之术遍传海内,使百姓再不受天花之苦。想来,亨利先生此来,应该也是有所准备的吧?” “是的,尊敬的皇帝陛下,这一次鄙人动身之前,就已经安排了大批专业人士和我一同到贵国来。除了将牛痘种植技术传播到中国之外,更加主要的,是将这牛痘提炼,培养之法传授给中国同行。若是能够达成的话,即便将来鄙人和学生离开贵国,贵国自己的医生,也是完全可以自己操作了。” 第13节问村长去! 第13节问村长去! 廷寄到省,张芾的这个年就过得很不是滋味了,他自家知道自家事,当年种种,朝中很有人仍然记挂在心,不合省内出了这样的丑闻,更给了旁人发挥的余地。具折陈罪、谢恩之余,心中念及此番辱及自身,实在是为了李泉做事荒唐,不顾清名,不理私誉,做出这样有伤风化的事情,实在是读书人的败类,最后害得自己连带着也被皇上下旨训斥,还罚了半年的俸禄? 张芾一口气郁结难平之下,心生恶念,命人到常熟县找来本县的‘训导’——县里负责管教化的学官——叫张静的来商议,张静秉性懦弱,学政的话自然是说什么听什么,当下列名会衔,又派人找来典史,按照规程从县到府,从府到省,以李泉‘蔑弃伦常,私相沟通,置寡母于家中不闻不问,携女私逃在外’为名,革去了他的秀才功名。 读书人乡试得中(秀才),就算是有了进身之阶,若是能够考中举人,更加是了不起,不但县大老爷要执礼相见,有上到公堂的时候,也只是长揖,而不跪的。甚至是县衙中的官封刑具,对于这些人也不能使用。 而今天,李泉省试不中不说,连同秀才的一身长衫,也为张芾一封奏章剥了下去。不但这样,在张芾的奏章中,还以‘名教有亏’为由,免去了他三年之内赴乡试的权利 李泉厝居在翁府移时,按照他本来的意思,是在一到北京之后,立刻托请翁曾文将自己平安抵达的消息传递回常熟家中,谁知道翁曾文不在京中,有些话又不好对长辈言及,这件事就被拖了下来。 他这边可以安稳的度日,常熟的家中却是乱作了一团:曹德政和女儿,女婿约好,待到安顿下来,就立刻回报一声,这边如果曹太太有松动之意,就立刻派人送信,让小两口速速归来,补办婚事。 谁知道两个人一去如黄鹤,更加令曹德政又是焦急,又是悔恨只以为几个人在路上出了差错,遭遇了不幸。好容易得到信息,知道两家的孩子平安抵达了北京,省中的一到公文,却让曹德政和刘氏夫人同时慌了听才知道,这也是因为这一次风化教案而引发的恶果,弄得曹德政后悔不迭。 此时却还顾不得这许多,得知两个孩子的下落,曹德政赶忙命人雇请了一辆车,和妻子千里迢迢奔赴北京,本来曹德政是想自己一人前往的,奈何母女连心,曹太太又如何放心得下? 待到了京城,已经过年数日了,夫妻两个找到翁府,和女儿见面,彼此抱头大哭一场,又在下人的带领下到了二堂,恭恭敬敬的给翁心存磕头行礼:“多谢老大人容留之恩,草民夫妻来世结草衔环,也要报答老大人的恩情” 翁心存客气了几句,请他们夫妻入座,又让下人奉上茶水,问了几句路上辛苦,然后说道:“曹兄?” “不敢,老大人称呼小民名姓即可。” “也罢,我们总算是同乡,老夫又年长几岁,就以贤契相称吧。”翁心存点头一笑,慢悠悠的说道:“贤契啊,此事闹到今天如此境地,说起来,倒也全非是逆事。便如少渊小兄吧?毕竟是年少荒唐,经此一事,当学得盈满之惧常萦于心的古训,便是偶有跌仆,未来自当有为国效力之机。” “是老前辈所言,晚生全都记下了。” “至于贤契嘛,此来北京,也是天假其便。”翁心存说:“上年皇上问及于老夫,漕运改制之后,原有漕丁生计窘迫与否?老夫惭愧,恨不能识之万一,今日贤契北来,倒要有请教益了。” 这样掉文的说话曹德政听得不是特别明白,眨眨眼,问道:“老大人说的是什么?” 翁心存一笑:“我是说,漕运改为海运之后,贤契与一干漕帮中人的生活,可是很艰难吗?” 这一次曹德政听懂了,失礼的挠挠头,“不敢欺瞒老大人,漕丁苦楚,很难几句话说清楚。”他说:“便如同漕运改制之后吧?帮中一下子断了生计,虽然还有公中的一份钱米,却是根本不够花用。像我这样的漕丁,又不能学那等年少帮众,可以重新学习海上操舟的诀窍,只能是靠当年的一点积蓄,勉强度日。” “哦,”翁心存点点头,又问道:“那,漕帮中没有为贤契这样的漕丁想什么办法吗?” “办法也是有的。例如——” 办法当然是有的,分正邪两途,先说正途,正途又分为两种,第一种是:漕运每年除了漕米之外,还有大批物什,举凡木器、漆器、绸缎、五金等等一切产自南方,运抵北方的特产,都是可以从漕运通途北上的。改为海运之后,这些东西全部上了沙船,走海路北上,不过有一些物什是在南方诸省间转运的,自然也可以解决一部分漕丁的生计。 第二种就是贩盐以销往各省了。漕运改制之先,皇帝想到了可能引发的各方面的问题,特别提出一种私人贩销官盐的策略,简单的说就是卖力气从盐商那里花六十两银子买来盐引,到盐场提盐两千斤,贩卖到两湖、云贵等缺盐的省份,最少可以获利四十两。若是肯下功夫,去到更远的边陲之地,获利更多。 除了正途之外,再一种就不是那么光明正大了:这是指那些既不肯下力气,又不肯放下身段的漕中旧有耆宿而言的,生活没有了来源,便做一些没面皮的勾当:‘千家教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迫使妻女抛头露面,后街曲巷多出了好些‘黄鱼’——也就是暗门子的私娼。 曹德政当然不至于如此下作,不过那等约集亲友,凑齐资本去贩盐的事情,也是他做不来的,倒并不是面子上下不来,而是因为他常年生活在水上,腿脚关节等处全都是病况,当年总是在水上跑,还隐而不显,一旦闲下来,竟是每天在家想起床帮助妻子操持点家务都做不到了 听曹德政大约的说了一遍,翁心存做到心中有数,点了点头:“如此说来,倒也是其情可悯。龢儿?” “儿子在。” “乡邻远来,你要好生照顾。等到天气暖和一点,再安排他们回乡去吧。” “是。此事不劳父亲挂怀,儿子知道的。” 第二天一早,翁心存递牌子进来。皇帝已经把当初和他说过的,着他详细问一问漕丁生活景况的事情忘记了,听他再度提起,才想起来:“曹德政,是谁?” “曹德政就是厝居在臣府上的曹玲之父。得知女儿下落之后,和妻子一起动身到京中来了。” “啊,是了。为张芾一道表章夺了秀才功名的那个李泉的岳父和岳母,可是的?” “是。皇上圣念无错,正是这二人。” “怎么?他们到京中来了?” 心存心中奇怪,刚才说过的话,皇上没有听清楚吗?不过明知道是在浪费唇舌,还是毕恭毕敬的回答:“正是。他们夫妻二人思女心切,得知女儿下落,立刻雇请一辆大车,到京中来了。现在也暂时厝居在臣的府上。” “嗯,你继续说。” “是。臣上一年面圣的时候,曾经听皇上谈及漕丁之事,圣意深恐漕运改制之后,漕丁生活苦楚。正好,曹德政北来,臣和他详谈之下,知晓漕丁生活景况,这才特来皇上面前回复。” 皇帝没有想到翁心存来是为这件事,心中好笑之余,更是难得的一阵感动:自己不过是随口说说,谁知道他竟然这样的认真负责?在多日之后仍然记挂此事?倒要认真的听听了:“你先起来。”又对六福说:“去,给翁大人搬杌子来。” 心存谢恩坐下,把曹德政和自己说的话又在皇上面前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听曹德政之言,臣以为,漕丁辛苦本已有之,不过却也是天无绝人之路,更有皇上料机在前,本有各项解决途径,像曹德政这样身子老迈,又有病在身,不能执役的,想来十中无一。皇上也就不必为他挂念圣怀了。” 皇帝一直很用心的听着,不时的打断他一句,问一问其中细节:例如漕帮中公出的银子,到了像曹德政这样的人手中,能够有几两几钱?每月花销又有多少?都详细厘清问明之后,方才聚拢精神,听他把话说完:“翁心存,你还记得上一年十一月在养心殿,朕和周祖培说过的话吗?” 翁心存年纪虽然稍微老迈,记性却极好,当下答说:“是,臣记得。皇上在周大人奏答之后说:你这话对,也不全对。” “就是这话了。那么,你可知朕言周祖培所讲的不全对,可有所指?” “这,臣愚昧,不能祥知圣意若何。” 皇帝笑了,没有直接给他解释,倒像是唠家常一般的说道:“朕曾经听闻过一个笑话,是讲有公婆两个,在田间干完了活儿,坐着聊天。老婆婆就说:‘老头子,你知道京中的皇帝每天吃什么吗?’” 翁心存不知道皇帝为什么突然给自己讲笑话,只得耐心的听着:“老公公答说:‘那哪儿知道啊?问村长去’” “哈哈哈”翁心存是循规蹈矩的书生,平生讲究的是喜怒不形于色,这一次也忍不住失声大笑起来,笑了几声,赶忙又跪倒下来:“臣失仪。” “你起来。”皇帝含笑摆手,让他重新落座,继续给他说笑话:“于是,公婆两个就去问村长,村长大约是个见过世面的,听完公婆两个的问题之后,答说:‘皇上啊,每天大饼裹着白面馒头,就着米饭吃。’” 一句话出口,翁心存第二次失声大笑,站立在暖阁中随侍的宫女太监,不敢放肆,一个个借机躲到门廊的外面,笑得直不起腰来 好半天的时间,待他笑声消止,皇帝才继续说:“朕给你讲这样的笑话,并不是为了博你一粲。而是要告诉你一个道理:民间百姓与朕虽同是大清国人,彼此却相隔重重,难得一见。百姓对天家有些许猜度,却犹如雾里看花,不着绳墨。而朕呢?” 说到这里,皇帝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半分笑容,“在这京中呆着,很多时候要靠地方督抚上折子才能知晓这九州万方每天所发生的事情。便如同漕丁生活苦楚一节吧。在漕运改制之前,朕多次召陆建瀛、杨殿邦到御前来,就是怕所指定的很多规程之中多有错漏,最后将这利国之术变成疲民之方。” 他又说:“朕身为天子,每天里听你们口中颂圣之言,嘿时间久了,便如同道德经所言:耳迷五音,目迷五色。到了那时候,便是有那兢兢自守,心怀天下的大臣将真实情况如实反映上来,朕内心明知道是真的,怕也不会再当做是真的了。” 他望着翁心存,一字一句的说道:“这一次,翁心存,你这一次的差事做得好将从曹德政口中听来之言复报朕知,这才是使民情上达,使为人君父者可以通晓民隐、民疾的古大臣颜色可见你的书没有白读” “臣不敢当臣不过是将百姓之言上传帝听,使我皇上行善政之时,能够更加有的放矢的筹措和准备。” “嗯。你先起来。”皇帝满意的点点头,让他站了起来,却不再就这个问题做深谈,而是换了话题:“朕记得,你的儿子,道光二十九年的时候,是江苏一省的拔贡的?叫什么?” “是,臣子同龢,略有微才,先皇二十九年的时候,侥幸而中本省拔贡。” “有父如此,令郎之学问、颜色,也可以想见了。” 翁心存自然又是叩头谢恩不止。 皇帝难得的和翁心存说了几句心里话,悠闲的翘起了腿:“这个曹德政啊,朕想,见他一面。”他说:“有些话,你我君臣在这暖阁之中所说,外间全无所知,若是为此而发谕旨到省里,难免引人猜度不休。倒不如就经由曹德政之口,将一些话带到地方上,也可以使朕的这番与民修养的意思,传达到受众之间,你以为呢?” “老臣以为不妥”翁心存跪了下来,他说:“曹德政不过普通漕丁之一员,若是皇上有恩旨于他的话,自然是天恩若海,若是准其面圣,其人荒疏,臣恐有辱圣上视听。” 皇帝犹豫了一下:“再说吧。此事,容朕想一想,左右他还要在京中住上几日的,是吗?” “是。” 第14节奉安 第14节奉安 过了年,奉安大典已迫在眉睫,京城及近畿各地,大为忙碌。在京各衙门,有职司的不说,没有职司的也要派出行礼人员。近畿地方官,则以护跸为第一大事,直隶总督纳尔经额,署理顺天府府尹万青藜,直隶提督固山贝子奕山,热河都统麒庆,忙得一塌糊涂。 皇帝出临,倘或跸道所经,有任何不妥之事发生,惊了圣驾,非丢官不可,所以都下了极严厉的命令,直隶省内大捕盗贼。抓到盗首,立刻请旨正法,割下脑袋传示犯案的地方,一时宵小匿迹,颇为清静。 过了二月初八,车马出东便门,在陵工有职司的官员,都取道宛平,先赶去伺候。到了十七启銮那天,除去肃亲王华丰,大学士杜受田、卓秉恬,军机大臣赛尚阿奉旨留京,分日轮班进宫办事以外,其余王公大臣,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员,以及福晋命妇,都随扈出京。 皇帝的大驾出宫,先到朝阳门外东岳庙拈香,然后循跸路缓缓行去。第一天驻跸黄辛庄行宫,第二天驻跸半壁店行宫,第三天到了梁各庄,有隆恩寺在城北半山上,皇帝率同文武百官叩谒梓宫。 第四天移灵,第五天皇帝谒东陵,第六天奉安定陵地宫,由皇帝派遣的协办大学士周祖培恭题神主,一生为国事操劳的道光皇帝,一生大事,到此结束。 大葬礼成,皇帝在隆恩寺行宫召见军机大臣。由于慕陵工程,办得坚固整齐,典礼亦部署得十分周到,皇帝巡视一番心中也很欣悦,所以照例的恩典,格外从宽,承办陵工的大小官员,个个加官晋级。随扈当差以及沿途护卫的兵丁员弁,各赏钱粮。一道道的谕旨发下去,无不笑逐颜开。 天子居处,即是行在,在灵前行礼之外,军国之事还是照例飞报行在,等候皇帝处置的。赛尚阿以军机大臣留守京城,贾祯是随扈的领班大臣,由彭蕴章挑起门帘,几个人鱼贯而入,叩头行礼:“臣等,叩见皇上。” “都起来吧。”皇帝穿着礼服,正在六福的伺候下在用午膳。说是礼服,其实是素服,为了避讳,故意这样说的。看几个人进来,皇帝摆摆手,示意内侍将碗碟撤了下去:“有事?” “是。回皇上,上年年底,皇上有旨意,着英人将牛痘技术传授给我天朝医生,经过两个月的学习,已经有初步320名医生掌握了牛痘种植之法,只等太医院研制出来的牛痘配方通过,就可以正式下发到十八行省,交付有司,正式将这惠民之方传播开来了。” 帝接过水,漱漱口,吐在六福捧过来伺候的金痰盂里:“这件事做得好嗯,费用呢?” “是。经过户部有司的计算,在全国传播牛痘种植之法的话,共需用银子合计是五百五十四万两,皇上前一段曾经有口谕,这笔银子由户部支出一部分,各省的藩司衙门支出一部分。臣已经命人妥善登录明细,具折陈奏了。” “好。若是真的能够通过此举断绝天花时疫之苦,便是再多的钱也是值得花的。嗯,户部、礼部、还有太医院这一次用功之人,着其拟一个名单上来,所有人都要予以嘉奖。” “是。” “还有什么?” “回皇上话,奉安大典完成,照例要免除沿途州县一年的赋税额度的。” “有那几个州县啊?” “宛平、良乡、涿、房山、涞水、易,共计六州县。” “就照常例办理吧。拟旨,明发。” “是,“贾祯答应一声,又说:“回京之后,宣宗成皇帝神主入太庙的升祔典礼。臣请皇上的旨意,要派遣哪一位宗室王公充任差事?” “让老五去。他在宗人府中的差事也做了有一年多了,大约也习练出来了。这件事,就让他去。另外,让礼亲王做副使。” 臣议事不能冷了场面,贾祯答应一声,看皇帝没有什么更多的交代,带领众人跪安而出。 巡幸在外,办事不按常规,有事随时可以进见,那怕在路上亦可请旨。等拟好了旨发下来,看看时候还早,惇王‘递牌子’进来,说要谢恩。 皇帝对自己这个五弟,也算是无可奈何。小时候兄弟两个感情最好,原因无他,老五秉性荒疏,读书读得乱七八糟,偏是那些顽皮捣蛋之事,来得比谁都精通。这样的性子,自然是能够和天生胆子大的奕詝相得益彰。 奕詝之母很得帝宠,爱屋及屋之下,对这个在世的长子(当时的皇长子,皇次子,皇三子都已经因为不同的原因去世了),老皇帝也是疼爱有加。 只是两小天生顽皮,淘气淘得出了圈,到了后来,道光皇帝看两小闹得实在是不像话,更加上奕誴的母妃祥妃钮钴禄氏恃宠而骄,做事说话很是荒唐,便将奕誴出继给了惇恪亲王,降袭为郡王。至于奕詝,则选择了杜受田为老师,教授他的学业。 奕詝失去了玩伴,一开始很是不适应,整天大哭大闹,不过他人很聪明,再加上逐渐长大一点,不再像以前那般胡闹。奕誴则不同,幼年袭封为郡王,少了一份管教,还是那般的滑稽恶作剧,成为京城中著名的荒唐王爷。 新君登基之后,恭亲王很快得到皇帝的捡拔使用,老五却只担着一个御前行走大臣的名头,正经事他是不管的——他的脾气秉性皇帝知道,朝臣知道,宗室知道,他自己也知道,完全是一派市井豪杰的作风,所以连御前行走的差事,也很少过问。 不过皇帝却没有忘记这个当年和自己一起玩耍的弟弟,在奕交卸了宗人府的差事,转任总署之后,将他留下来的遗缺,交给了奕誴。 听六福回报说他递牌子进来,皇帝立刻召见:“奴才给皇上请安。” “起来吧,”皇帝让他站了起来,上下打量着奕誴。他长得不难看,可以说,论容貌奕誴是长成的兄弟几个中最英俊帅气的,而且大约是平时和那些贩夫走卒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沾染上满身的市井气,说话、走路都带着一股万事不萦于心的洒脱劲儿,和朝臣面见自己时的那般谨小慎微大异成趣。 “奴才这一次进来,是为皇上有所差遣来君前叩谢皇恩的。”奕誴说:“天下人皆知臣弟荒疏,只有皇上弃瑕录用,奴才……感佩莫名” “老五啊,一样米养百样人。你天生的性情,旁的人不知道,朕又岂会不知道?除了念书念得不是很好,你实在也是贤王一名呢” 皇帝说的话是上一年年底的事情,奕誴想进献一条黄花鱼,而敬事房的太监有所需索,他不给,太监便百般推搪阻拦。奕誴大怒,后来在一次带引的时候,居然亲自端了一盘鱼,呈上御案。 皇帝不知道怎么回事,一问之下,他答道:“敬事房的太监要红包,不给不让送进来。我没有钱,有钱也不能给他们,只好自己端了来。”皇帝勃然大怒,将敬事房的太监,交付慎刑司杖责,狠揍了一顿。 听皇帝言及旧事,奕誴再一次跪了下来:“臣弟这点小心思,原本也难逃皇上法眼。更加不敢当皇上褒奖。臣弟只知道以精白一心侍奉皇上,其他的,臣不敢多想。” “朕就是欣赏你这番精白一心,以侍朕躬的作为。”皇帝站了起来,“老五啊,你是朕的血亲弟兄,外面的人只当你顽皮胡闹,其实,朕知道,你也是那等胸中自有机抒之人。这一次给你个不算很轻松的差事,好好的做,做好了,朕日后于你有大用处的时候,也可以用来堵那些人的嘴巴。” “是,此番奉先皇神主牌位升袱太庙,本就是臣弟为他老人家做的最后一件事。”说到这里,思及父子之情,奕誴红了眼圈,声音变得哽咽:“臣弟自当妥善从事,……” 皇帝也眼框发紧,强自笑道:“你有这份心,皇阿玛在天之灵,一定能够看得到的。他老人家看你出落得更加出息,也会含笑天上的。” “是。” 大驾还京,休息了几天,就到了咸丰三年正科科考的日子,这一科的正主考皇帝点了翁心存,副主考是改任礼部尚书的原左都御史花沙钠,内阁学士、礼部尚书倭仁,还有一个是上年从山东、河南办差归来的户部左侍郎阎敬銘。 至于其他的十八房房考官,都是各自从内阁有司挑选文字、品德优长之人充任,也不必一一细表。 “每一次的抡才大典,都是天下学子、士绅、百姓交相观望的国之大事,有些话啊,不过是官面文章,朕每一次亲自选拔几位主考的时候,都要说一次。今年也不例外。” 以翁心存为首,一打马蹄袖跪了下来:“臣等恭聆圣训。” “首先是一个德字。若是对你们的德行不放心的话,这等大事,朕万万不能交托。不过,就如同道光三十年恩科之前,朕和卓秉恬说的那样,便是你自己持身得正,你的家人呢?你的家人能不能也同样的不受赂遗?若是有的话,则你又如何自处?” 不等众人表态,皇帝又继续说道:“然后嘛,才是一个‘才’字。天下数千名举子,汇聚北京城中,为十年苦读,铁砚磨穿的读书生涯冀求画上一个满意的休止。小民有场中莫论文之说,不过,那也是乡试、省试之时。到了京中,汇集天下十八行省的精英之才,争一日之短长,是不容易侥幸的。运气的好坏,就看主司可有衡文的巨眼?” “到京中来参加会试,必然有中、有落。朕希望等到这一科考试结束之后,榜上有名的自然欢欣鼓舞,那落地返乡的举子,也只有心中慨叹时运不济,而不会听见有人说,此番不中,只因为‘遇着这样不通的主司’。说一些‘不是文章不好,只是主司无眼’的风凉话要知道,你等清誉事小,若是民间有此等议论,事关朕之令名” 听皇帝这样说话,翁心存心中一惊,赶忙摘下大帽子,伏地奏答:“臣等定当认真疏爬,万万不使此科有遗珠之憾。更加不敢因我等处事荒谬,有伤圣上识人之明。” “你能够这样想,自然是极好。须知保全朕之令名,便是保全尔等的身家富贵。”说到这里,皇帝的神情转为和煦:“入闱之后,你们要多多心念天下读书人的辛苦,只要心存此念,则神明必当暗中庇佑。”他又说:“就这样,你们下去吧。” 第15节心力枉抛 第15节心力枉抛 (第一卷大约介绍了一点清代会试的规程和内容,这一节中再稍作一点阐述。) 道光三十年,许庚身北上赴春闱不第,到了咸丰元年,再一次失意而出,厝居在京中六叔的府中移时,叔侄两个商议了一番,由许乃钊帮助他出赀,捐了一个内阁中书的名头——七品的小京官,和县太爷一样的风尘俗吏——不过内阁中书有两个很大的好处,是县官不能比的,第一就是可以在正(恩)科开考的时候,在公事上暂时请假赴考;第二就是可以以这样的名头,报名考取军机章京。 本来清朝有很严格的制度:大臣、勋贵子弟照例是不能报考军机章京的。这条禁令从嘉庆年间公布实行以来,不过收到很短的时效,到后来便逐渐弛禁,等到了道光季年,天下纷乱迭起,大臣子弟更有精于兵物者,入选军机章京,这条禁令便如同军机处中的满章京一般的形同虚设了。 不过许庚身是自励走正途登龙的,军机章京于他有如鸡肋一般,也就不是很当回事。一心用在攻读诗书上,等待到了咸丰三年正科的时候,再度请了假入闱赴考。 贡院建于明朝,原来是元朝礼部衙门的旧址,面南背北五开间门楼,门楼外面是一座木牌坊,分成三路,各有题额,中间是天开文运,右边是明经取士,左边是为国举贤。牌坊外面是围墙,一共开四道门,称之为砖门。 来自全国的七八千名举子入闱考试,从早上寅时开始入场,到下午申时方才全数入闱完毕,其间乱糟糟一团,吵得原本庄严肃穆的贡院沸反盈天,如同到天桥逛大集一般。 许庚身这是第三次赴考了,早就轻车熟路,由号军搜检完毕,提着考篮进入龙门。入龙门就是号舍,分东西两排,以千字文为编号。他这一科的号牌是在腾字六号,拿过发给的‘贡院座号遍览’图表看看,心中高兴:腾字九号就是在东面接近龙门的位置,进出都很方便,可以省却很多的脚步和功夫。 到了号舍,心中又是一喜:是老号。一转念间,给他想起一个人来。 这个人叫陈祖范,字亦轩,常熟人,雍正元年中了贡士,殿试之前,他突然生病,没有能够参加;像这样的情况是可以在下一科申请,继续参加殿试以为补考的,不过陈祖范宁愿以举人之身在家乡闭门读书,也不愿入京赴考。一直到了乾隆年间,皇帝下旨,由大臣举荐‘经明新修之士’,全国一共举荐四十余人,只有四个人入选,就以陈祖范居首。授职国子监司业。 据说陈祖范不肯参加殿试就是因为在号舍参加会试的时候吃尽了苦头,心中连带着对这种选拔人才的制度也是深恶痛绝他曾经做过一篇《别号舍文》,文字很是浅显,大约还能记得几句:“试士之区,闱之以棘,矮屋鳞次,万间一式,其名曰号。……闻呼唱喏,受卷就位,方是之时,或喜或戚,其喜为何?爽垲正直,坐肱可横,立颈不侧,谓之老号。” 号舍的四周有两道围墙,外墙高一丈五,内墙高一丈,墙上满布荆棘,所以叫做棘闱。至于老号,是指最当初修建的号舍,该是多大就是多大,该用什么样的材料就用什么样的材料,毫无假借之处,人厝身其间,勉强能够保持‘爽垲正直’。 贡院中除了有老号,还有其他的几种号舍,就不是那么让人心情舒爽了:最惨的是底号,就是临近厕所的号舍(前文讲过,不缀);其次的是小号,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修建的,主事者偷工减料,檐齐于眉,逼仄非凡,人呆在里面,简直如同蜷缩于木箱之中一般;还有一种是因为人多舍少,临时加用的,叫席号。顾名思义,可知就是一大片芦苇席棚,左右全无遮盖,其中苦状实在难言——这种席号最怕的就是丙丁之灾,顷刻之间延烧一室,腿脚稍慢一点的,葬身其中也不为罕见 其实这些也不过是相对而言,便是老号,也非是很舒爽的所在:号舍在构造上很像是一个神龛,三面砖墙围城一个三尺宽,四尺深,六尺高的空间,后面的一面墙上挖出一个孔——放置油灯之用。 左右两面墙上各有两道伸出一截的‘砖托’,高的一截齐胸,矮的一截与膝平,放上两条三尺长,二尺宽的木板,在内的一条就是条凳,在外的一条就成了书桌。将上面的一块移至下面,就成了床铺——不过也只有四尺长,想舒舒服服躺下来是不可能的,只能是蜷缩在上面,勉强休息一下。 举子入闱完毕,号舍的大栅门关闭,上锁,名为封号。这时候就该是号军忙碌了。很多读书人都是那些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书呆子,除了会写字,奏答,什么都不会,便要号军来帮忙。而一排号舍只有两三个号军,如何支应得过来? 许庚身倒不用这些,自己动手,把灯烛食物准备停当,又出去打了一壶热水,沏上一杯茶,放在一边。 黎明时分,礼部堂官孙瑞珍到乾清门外恭领试题,然后带到贡院,由会试监临御史余光倬跪接,捧入至公堂,转交主考。接下来是最最重要的一环:将考题刻板付印。刻题之际,正是学子们入场最最烦乱的时刻,有半点闪失,后果不堪设想 刻题之后付印,待到印好题纸,发到举子的手中,大约总是在这一天的凌晨时分。 清代会试的考题选择大约是这样的:钦命题只是在第一场,因为第一场中有‘四书文三篇’,所以又叫钦命四书题。事先选择上三届的考题,开单进呈(这些都是不能选的),同时附上《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各一部,凡是已经出过试题之处,用黄笔标注出来,以防止皇帝误选。 三道试题的定制是《论语》、《孟子》各一题,另外一道题从《大学》或者《中庸》中挑选。除了这三道题之外,会试头一场还要加试一道试帖诗题,题目当然也是出自圣断。选题大约都是从经史子集中找一些成语,或者用前人诗句。更多的是选用唐诗。唯一的例外是当年的乾隆皇帝。 他有一次出试贴诗题出了个典故叫‘灯右观书’,满场数千名学子,连同主考,房考,监临无一能够识得,学子们只得望文生义,殊不知少了几分拘束,反多佳作。 后来是高宗自己给出了解释。原来,中国人写字用右手,晚间的时候,灯置于左手边方才方便,不想有一次一个太监做事马虎,将灯放置在了皇帝的右手边,高宗亲自移向左边,就灯而言,人在灯右——等于是皇帝心念所动,临时杜撰了这么一个典故。 而这一科的三道题分别是这样的:《论语》题是,君子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孟子》题是,故将有大为之君,必有所不招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最后一道题出自《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这三道四书题对许庚身不是很困难,难的是最后一道试贴诗题:赋得州傍青山县枕湖,得州字五言八韵。 这种试贴诗题和四书题不同之处在于,后者等若是今天的论述题,而前者,则是很要考究一番举子的破题功夫。首先就是要点题,就是说要在第一、二联就要将题目中规定的字文全数点出,所以又叫‘出题’。若是题目的字数太多,就要将重要的字眼点出,然后在他处再加以补点。 他的这首试贴诗是这样写的:管领湖山胜,余杭宦迹留;绿波平枕县,清障审寰州(其一)。 岚翠沾官舍,沙明上戌楼,天光侵远雉,溪影淡眠鸥(其二)。 屏拥千重锦,花迎一叶舟;垂亭长短路,水驿浅深秋(其三)。 形势夸雄镇,烟云快卧游;皇图宏万里,控制固金瓯(其四)。 苦思冥想了半夜的时光,总算是心有定算,看看时辰,已经到了放早饭的时节,早饭是熬得很稠的白米粥就咸菜,勉强用过,从书包里拿出妻子准备好的半支老山参,咬下一段吃着。也不知道是人参的效用,还是心理作用,总之是精神健旺,思绪活泼,于是便开始做四书题。 中午再一次放饭,这一次是白米饭一大碗,四两重的红烧肉一块。名为红肉五花汤。 因为诗文初稿都有了着落,尽可以轻松下来,许庚身在舍区闲逛,那些握管沉吟的,愁眉苦思的,满面怆俗的不好去打扰,行到前面,有一块的号板已经拆了下来,笔墨也已经规整齐全,看卷袋中的卷子上已经有了墨迹,想来是已经完成初稿了。 看看举子,年纪在四十岁上下,很清矍的一张脸孔,双眸有神,便拱拱手:“想来三文一诗都已经有了?” “喔,请教贵姓?” “杨,请教台普是?” 两个人互相通了名姓,姓杨的举子叫杨维藩,字清林,广东人。 “这……”许庚身用手一指号舍墙上挂着个一个葫芦问道:“可是天之美禄?” 杨维藩一笑:“想来许兄也好此道?酒虽不多,尚可分润。” “我也携得此物。”许庚身一拱手,会转到自己的号舍,取来酒食,又来到杨维藩的号舍中,两个人挤在一间小小的号舍中,只能是在四尺宽的木板上盘膝对坐,勉强对饮。 “清林兄几次观场了?” “三次了。此番若是再不中的话,就要与北闱绝缘了。” “那,是作何打算呢?”许庚身又问:“是就大挑还是纳赀为郎?” 大挑是指三次科举不中的举人,年纪日增,生计艰难,必须求得一官半职,以俸禄养家的一条出路,由朝廷派王公大臣捡拔,百分之百的以貌取人。一等的以知县候补,二等的派充以县里的教官、训导或者教论。一概成为学老师,俗称叫豆腐官。清苦得紧,不过有一个好处是,可以免除省籍回避制度(就是本省人不能在本省做官的制度),教官不在这一限令之内,出路自然也就宽了。 如果不愿大挑,也可以捐赀为官——就如同许庚身一般的,遇到会试的年份,可以请假赴考。 不过杨维藩却是两样都不愿,“人生苦短,贵乎适意。命中无有官星,也不必强求。”他说:“家中总还有几亩薄田,里居课子,耕读传家,也不失为自处之道。” 许庚身人很热心,虽是初识,心中却也不以对方这种退让的态度为然,又极力劝他不必灰心,即使这一科失利,下一科一定要再来,他说:“……我看杨兄腹有诗书,劲气内敛,如果能够做县官,必是那等宽猛相济,能得民心的好官,但不论大挑或是捐班,分发到省之后,若无门路,补缺不易,看您中怀淡泊,必不是那等肯于钻营的,只有两榜出身,用为知县,又是遇缺即补的老虎班,方能畅行其志。因此,这一科如果落地南旋的话,下一科也还是要来的啊” “多谢星叔兄美意,科名虽有早晚,不过有了出身,岁月不饶人,不能用世,也无谓得很。”他说:“就如康熙三十八年,广东有个四十岁入学,六十岁为廪生,八十三岁成岁贡的老儒黄章,这一年已经年过百岁,还要北上入闱,入场时命他的曾孙持灯笼在前引导,上书‘百岁观场’,虽是一段佳话,只是我怎么也不明白,这把年纪,又何苦像你、我这般局促场屋,吃这样一番辛苦?” 许庚身笑了起来,杨维藩的话让他也想起了一桩科场轶事,是说有个童生,恰好也姓童,便都尊称他为‘老童’,七十余岁须发皆白的时候去应乡试,教官问他是第几次应试,回答是:“第一次。” 这样的答复让学政很意外,老童生自古皆有,而这样大的年岁却是第一次赴试倒还是第一回,便问他,这样大的年纪初次赴试,可有说法? 老童说,有的:“考试功夫需做到极致,确信有了把握而赴考才是正办。如果读了几篇诗文在肚子里就去赴考,便是侥幸而中,也与学问无关。童生是为了问心无愧,以至于不知老之将近。” 学政听完笑了:“既然如此,试做破题如何?” 破题是一种很特殊,而且很古怪的命题模式。顾名思义,就是将题面文字破解开来,视题面长短而定,大约题面较长的,则容易一些;题面短的则要从字句之间为人忽略之处着手。其中最难的称为‘截搭题’,就是从四书中各自挑选不同范围的一句,加以破解。因为这样的题很难用一句话来概括,所以很少会出现。 而这一次,这位学政给老童出的,就是这样一道截搭题,分别是选择了四书中的第一句话:“大学之道;天命谓之性;学而时习之;孟子见梁惠王。” 童老朗声答道:“道本乎天,家修而廷献也。” (这里简单的解释一下,前面的一句包含了《大学》和《中庸》的精髓,而参考后面的两句:‘学而时习之’是为在家中苦修,修成之后,献艺于朝廷,也正是孟子见梁惠王的本意。) 那学政大为佩服,当下免去了老童的考试,直接录取为秀才。 两个人娓娓而谈,不觉时间已过,许庚身也忘记了自己要劝他不可消极的原意,两个人从科场故事说到文字得失,人才消长,各自的见解颇多契合之处,自然而然的一见如故,结为好友。 一场考罢,学子出场,卷子被收拢上来,交由十八房考官先看,有佳作的,立刻就会推荐上堂,拿给四位主考大人看。在主考来说,却不能遽尔决断,因为还不知道第二场和第三场的考卷是怎么样的。 而在房考看来,第一场好,后面两场也必不至坏,若果真有杰出文字,往往当场坚持要求做出定夺,这样叫做‘力荐’,久而久之,便成了不成文的惯例:在第一场考罢,卷子经过誊录生誊录之后,送进内帘门,主考邀集十八房考官聚饮,然后从中各自抽出一两卷,彼此皆大欢喜,谁也不再啰嗦。 之后,几位主考再仔细检阅,合意的卷子,副主考批一个‘取’字,正主考批一个‘中’字。即便是这样,也不能证明举人(这是对应顺天府乡试而言)、贡士已经到手,因为还可能有这样那样的差错出现——例如犯了御讳,圣讳,抬头应该三抬的,误成了单抬或者双抬,或者有诗韵诗中有失粘出韵等等,这些都是要黜落的过错。 而名单已经排定,再要重新推排,时间上也不允许。若是遇到这样的情况,就会由正主考焚香告天,从落卷中挑选一本来补位——所谓的场中莫论文,就是指这种不测的机遇或者变化而言的。 至于所谓的单抬、双抬、三抬,大约的解释一下:古代的文字书写方式与今天不同,是竖行的,第一行书写格式是在纸上的开篇段落上空两格,这是为了在文字中有需要用到‘陛下’、‘御制、’‘上论’等文字时,要另起一行,并且要高出文字两格,以示敬重之意。 和皇帝间接相关的,例如:‘神京’、‘殿廷’,则是要空出一格来写,名为单抬;还有一种情况比较特殊,就是文字中出现的内容高于皇帝,例如:‘皇太后’、‘太上皇帝’、‘列祖列宗’,若是遇到这样的字句,便应该出格书写,名为三抬。这都是极大的忌讳,万万不能有半点闪失的。 而许庚身就犯了这样的错误策问题还好,誊写试贴诗题时,大约是时间太紧或者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诗中最后一句:“……皇图宏万里,”因为诗文中有用到‘皇’字,这一句照例是要双抬书写的,他却忘记了 这样的错漏根本容不到他再有机会入场做二、三场的考试,蓝榜贴出,他的名字赫然在列。这一科又一次枉抛心力了 第16节天子右文 第16节天子右文 三场考罢,又是四主考,十八房考官忙碌的时候了,几天的时间,把卷子纷纷看过一遍,众人齐聚在聚魁堂中,左右是内外帘官,相互一揖,在满堂红烛之中,分四面落座。 正中南向,翁心存居中,倭仁,花沙纳、阎敬铭分坐左右。四总裁的左面是钤榜大臣;右面是综理阁务的知贡举。对面北向而坐的是内外监试御史与提调。东西两面,十八房考官相向分坐。这样团团围住在一张写榜大案,方始传唤,抬取卷箱上堂。 名次是前一天就定好了的,名为“草榜”。六千四百三十六名应会试的举人中,奉旨分省取中二百二十九名。卷分朱、墨两种,除了“五魁”以外,每十卷一束,早就排得整整齐齐。打开卷箱,书吏先呈上第一束五魁的卷子,正考官翁心存放在手边不动;等第二束送到,他才将墨卷移向左首的倭仁,“艮翁,动手吧” 于是书吏拆开弥封,高声唱道:“第六名况逢春” 翁心存和倭仁沿照多年的规矩,一个在朱卷上标明“第六名”;一个在墨卷上大书姓名。另一名书吏,对照名册,写下一张“第六名赵林,山西”的纸条,传到写榜大案上,在名次下面填明姓名;自有人将纸条接到手中,由“内龙门”的门缝中塞了出去,让报喜的人抢“头报”、邀厚赏。 这其中的繁华热闹也不必多表,除了五魁之外的二百二十四人,总要用一天的时间才能全部公布完毕,中午用过午饭,只填了半数的榜单,每传出一张,就听见外面一阵欢呼之声大作,众人相视一笑,正要继续填榜,聚魁堂的大门为人从外面推开,原本在外间负责维持秩序的御史余光倬快步冲了进来:“铭公,几位大人,圣驾到了” 翁心存大吃一惊,一把抓起桌上的大帽子戴上,口中迭声招呼着:“列位大人,随我迎驾开中门,放炮” 贡院前面的大街上,早有九城兵马司派出的弁员在维持秩序了,把来到这里听报的执事、杂役,以及内外帘官的听差、更多的却是天下的举子纷纷挡在人丛外面,远远的,一乘明黄色的软轿正在走近。 乒乒乓乓的炮声中,软轿到了贡院的门口停稳,年轻的皇帝弯腰钻出,路边早就跪满了百姓人等:“咸丰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翁心存领先一打马蹄袖,跪了下来:“臣,翁心存,恭请皇上万福金安” “朕安。”皇帝便装而来,看得出来心情很是不错,和煦的笑着一摆手:“都起来吧。” 人爬起身来,把袖口挽起,翁心存这才注意到,除了皇帝之外,赛尚阿、贾祯、彭蕴章这三个军机大臣居然也随扈而来,向贾祯投以咨询的眼神,后者一笑,示意他不必慌张。 皇帝抬头看了看头顶上挂着的贡院的匾额,回头问赛尚阿:“这里,是几时建成的?” “回皇上话,这里是前元朝的礼部旧址,前明的时候加盖整饬一新,到了本朝高庙的时候,又一次修葺、整修过的。” “已经有很久了吧?” “是。贡院整修是在高宗皇帝十五年的时候。到今天,已经有一百余年了。” “走,进去看看。” 翁心存等人在前引路,皇帝在贡院中转了一圈,在明远楼、公堂、聚奎阁、会经堂、瞭望楼等处走了一遍,又回到聚魁堂中落座:“英人从上一年在天朝设立领事馆以来,就一直向老六提出,希望能够到京中这会聚天下才子的贡院中来瞻仰一番,老六也几次请旨,不过都给朕驳回了。倒不是有什么违碍之处,只是啊,贡院年久失修,给英人看见了,难免心中讥笑我天朝。” 说着话,皇帝转头看向一边:“彭蕴章?” “臣在。” “你是管工部的大臣,下去之后,和倭仁,阎敬铭他们商量一下,看看重新整修一次要花多少银子,多少时间?赶在下一次正科之前,把这件事落到实处。”他又说:“有些钱啊,该花的,还是一定要花。不能有半点游移。嗯?” 翁心存从旁闪过身来,恭恭敬敬的跪倒下来:“皇上身居九重,圣心挂念天下学子,臣带天下士子,叩谢皇恩” “起来吧。”皇帝摆手让他站了起来,随手拿过一旁放置的五魁的卷子,拉出一份,挑开弥封,展在手中阅看了几眼,又随手放下了:“有一件事是朕很久以来一直不知道的,这份卷子上所写的履历,有提到该名生员开蒙的夫子、先生。你们可知道,这样的人,在学生高中之后,朝廷可有什么奖励吗?” “这,”这个问题倒是很多人都没有想到的。从来都只有状元学生,没有状元师傅,学生中了状元,对于家乡的开蒙老师来说,当然也会有一份贽敬,不过朝廷却是没有这样一笔赏赍的。 翁心存奏答:“回皇上话,身为夫子,教书育人,颂扬圣人之学本就是本身职责。朝廷照例是不予封赏的。” “这样不好。所谓名师出高徒。朕不是说调教出了状元学生,老师便也有状元之才。只是,若没有老师的苦心教益,又何来学生的金榜题名?很多事,朝廷要想在前面,便如同这样的事情吧?朕以为啊,若是学生能够取得,嗯……” 他想了一下,说:“教育出来的学生能够在乡试,省试,会试,殿试之中取得成绩的话,朝廷除了要下旨旌表之外,也要有一些实惠到人的奖励。具体的嘛,贾祯,你是管礼部的,你来说说?” “是。臣以为,若是教授出来的学生能够连拔头筹的话,开蒙的夫子,老师,先生,都要酌情给予奖励。由本省学政具名陈奏,于旌表之外,每人给予俸银五十两的奖励。”他一边想一边奏答说,“具体细情,请容臣下去之后,会同礼部,再做详细商讨。” “一百两。” 贾祯一愣,立刻躬身答应:“是,俸银一百两的奖励。” “这笔钱不让各省藩库出,由户部直接支给。”皇帝左右看看,又说:“一百两银子,戋戋之数,或者济不得什么,不过朕是要告诉天下人,一定要有这样一份尊师重道的心思。上到天子,下至百姓,若是不能领悟圣人教化,又与禽兽何异?而宣扬教化,靠的正是那些蓬门荜窦间,代天立言,代圣人教育愚蛮的夫子和先生们” 左右鹄立的众人同时躬下身去:“皇上圣念周详,大开臣等茅塞,我等钦服无地。” 谈完了正事,皇帝再一次拿起刚才放下的五魁的卷子,饶有兴趣的问道:“这五魁的卷子,应该怎么样发出啊?是不是应该留到最后的?” 翁心存正要说‘是’,旁边站立的花沙纳突然插话了:“五魁的卷子留待最后发出,本是不成文的规定,皇上若是有意更改其中规程的话,自然也是可以的。” “更改,就不必了。不过既然今天朕到了这里,这一科的五魁卷子,就暂时改一下吧。”年轻的天子孩子般的一笑:“这上面应该写什么,才可以算是五魁的卷子?” 翁心存心下不喜花沙纳这般逢迎君上之喜,只是他已经说了,自己势必不能再说些旁的什么,只得上前一步,将所谓的五魁的卷子裁定的细节给皇帝说了几句。 皇帝点点头,表示听懂了,由花沙纳、倭仁、阎敬铭和几个房考官展开卷子,站在一边,自己从卷子前缓步走过,用手一指:“这一份最好,就定位会元吧。” 尚阿凑趣的上前取过笔,在朱砂中点了一下:“今年这五魁的生员福气不浅,能够得皇上一语褒奖,可真正称得上是光宗耀祖了既然是皇上钦裁,奴才想,是不是请皇上御笔?” 皇帝的兴致很高,接过笔来,在其中的一份卷子上写下一个‘取’字,其他的四份卷子,也分别标注了‘正’‘大’‘光’‘明’四个字,写完收笔,笑意盈盈的摆摆手:“送出去吧。” 这边有书吏跪着接了卷子,记录下姓名籍贯,从门缝送了出去。 内里发生的一切,外面大约的知晓一点,五魁的卷子照例是要在深夜时分方能送出,今科出了新鲜事:皇帝驾临,而且御笔亲题取中名次,这份报捷的赏钱,可就远远不是二十两能够打发的了有手快的报子一把抢过,展开来看了一眼,立刻一声高呼:“第五名,广东杨维藩杨老爷” 赶到距离贡院不远处的鲤鱼胡同,铜锣敲得咣咣直响,震得左右不得安生,不过知道今天是发榜的日子,只听见这锣声,就猜到是又有人高中了。“广东杨维藩杨老爷高中第五名恭喜广东杨维藩杨老爷高中第五名” 杨维藩正在屋中和许庚身对坐饮酒,他们两个人一个是已经确定落榜,另外一个是对本科名次不抱热衷之想,所以,尽管许庚身还能强颜微笑,力劝新结识的朋友去贡院门口听报,后者却怎么也不能在明知朋友此科落地的情况下,孤身前往。若是不中也就罢了,若真的中了,教他情何以堪? 谁知道就是在这个时候,报子敲着锣到了客店的门口,两个人听得很清楚,第五名?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每年都应该是在午夜时分,才会把五魁的报子送出的?今年怎么提前了这么久? 杨维藩还以为是听错了,许庚身放下酒杯,仔细听听,没有错,正是他的名字:“清林兄,恭喜,得中第五名了。” “不会吧?” “没错,快点出去看看,问问是怎么回事再说。” 两个人举步出了房门,果然,客店的门口,报子单膝着地,手中举着一张大红色的报条:“可是广东杨老爷?官讳是上维下藩的?” “是,我是杨维藩。” “那就不会错了。”报子嘿的一笑,大声说道:“杨老爷,您可真是这大清朝的第一份了您的取中名次,是经万岁爷御笔亲题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许庚身在一边抢先问道:“仔细说说。” “详情小的也不知道,只是今天中午刚过,万岁爷驾临贡院,然后五魁的报条就送出来了。听里面的人说,这五魁,都是万岁爷亲选的呢” “啊”这一下两个人听明白了。许庚身由衷的向杨维藩拱拱手:“清林兄,这位老兄所言甚是,您可真是我大清朝第一有福之人啊取中五魁不说,还是皇上钦点。恭喜,恭喜” 杨维藩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连打赏报子都忘记了,还是周围人起哄,他才想起来。他不是那席丰履厚的主儿,不用人多说,也知道这一次报捷的报子不是拿二十两银子能够打发得了的。正在犹豫间,许庚身从怀中取出一个五十两的官宝递了过去:“多谢小哥前来报喜,这点银子,留着买几两茶吃吃。” “多谢杨老爷”报子笑嘻嘻的接过银子,再一次给杨维藩请了个安,这才转身下去了。 杨维藩感激的眼圈一红:“许兄?” “杨兄不必如此。我与杨兄虽是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这等小事算得什么?”许庚身突然一笑:“不过,这笔银子算是我借给杨兄的,待到宦囊丰厚之时,可是要连本带利的还回来的呢” 一句话说完,二人相视大笑 在贡院演出的一场君臣对话,很快的通过明发旨意传递到天下,这等‘嘉惠士林’的举动极大的鼓舞了天下读书人,特别是对那些全无功名,只是靠几亩薄田度日,乡居课人子弟的寒儒来说,朝廷重视、天子右文,可比那一百两银子更加能够温暖人心 据两江总督陆建瀛呈报:“……旨到之日,万方卞舞,……皆颂扬我皇上天子右文,实在是百姓之福,天下士子之福,我大清朝廷之福也。” 对这样的呈报,皇帝也不会很放在心上,草草的批了一句:“知道了。”就放在了一边。 在离开京城到热河行宫驻跸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亲自过问,便是早已经经恭亲王几次请旨的西苑验炮 第17节西苑验炮 第17节西苑验炮 京西海淀蓝靛厂正北,是清朝火器营所在。 火器营之建是在康熙年间,选择满洲,蒙古八旗火器之兵组建而成,到了乾隆三十五年,再加以扩充,建立了现在的这个官房、营房两千余间,兵甲超过4万人的庞大结构。 统领火器营的为掌印总统大臣蒙古王公僧格林沁,下辖总统大臣若干人、内外二营左右翼长、署翼长营总、营总、鸟枪护军参领、副鸟枪护军参领、署鸟枪护军参领,分掌内外火器营训练之事。 其他的还有协理事务翼长、署翼长营、营总、鸟枪护军参领及额设笔帖式人等负责办理章奏文移事务;另外再有的就是各旗分属的佐领、参领、游击、指挥等,主管操演枪、炮之外,并修习步射、骑射及各项技艺。 隆隆的炮声响过,御驾进了大营,僧格林沁率领营中武将三品以上,文官四品以上全副公服,在红毡条前跪倒行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臣等,恭请皇上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朕安。”到这里来验炮,就不能如前些时日便服到贡院去那般了,皇帝穿着全套的朝服,有小太监在身后持着中节缓步跟从:“都起来吧。” “谢皇上。” “这里有多大面积?” “回皇上话,火器营南北长四里,东西宽一里。” “不是很大啊。”皇帝回身招呼:“老六,在这里验炮,可能够施展得开吗?” 奕是这一次和英使、英国火器商人做沟通之务的全权大臣,前些日子也曾经陪着英国人来过这里,甚至试射了几炮——若是等到皇帝驾临,再出现任何的差错的话,厥罪匪浅,总要事先做到心中有数才是的。当下赶忙躬身答说:“皇上不必为此节烦忧,臣弟和僧王(这是指僧格林沁)已经试验过了,只要略略调整射程,便不虞有失的。” “那就好。朕看这里街道纵横,养兵数以万计,总不能为流弹所伤。” “是。皇上天语,臣等谨记。” “走吧,到演武场去。”皇帝一摆手,领先直行:“看看英国人火炮威力如何再做决断。” “喳容才为皇上引路。” 一行人众星捧月一般前导后扈着皇帝到了转街不远处的炮场,这里早已经准备停当,演武场高达三丈六尺高的龙台上,龙旗飘摆,中间设一顶黄幄,里面摆上了御座。 演武场不远处的空地上,摆放着几门黑乎乎的铁家伙,矮矮的,像几个铁狮子一般盘踞于地,事先早已经擦拭过,炮筒上系着红色的绸缎,看上去威武而又雄壮,火炮的边上有几个木箱子,里面盛放着炮弹,穿着号服的兵士跪倒在地,向走近的皇帝请安。 皇帝亲自走过去检视,他不是很懂,不过奕和僧格林沁是懂的,在一旁为他做着解释:“皇上,这是螺旋线膛炮,可以发射英人口中所说的12磅炮弹,能打出十里的射程。” 这一面,僧格林沁让兵士打开了弹箱,皇帝走过去看看,炮弹的形状是介乎于圆形炮弹与锥形炮弹之间,整体更短,后尾粗大,前端囫囵。像个放大的半截的橄榄,多于像一枚炮弹。 “装填呢?能不能装填一下看看?” 皇上有命,何来能不能之说?奕和僧格林沁指挥兵士取出一枚炮弹,拉开螺旋线膛炮的炮闩,将炮弹填了进去,然后飞快的关闭炮闩,再一次鹄立一旁。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这种火炮居然是从后装填的这等军械方面的知识他可谓一窍不通,不过最基本的一点他是懂的:从后装填便是需要底火技术——英国人已经这么先进了吗? 看他有点发呆,旁的人不敢插话,现场安静了下来。好一会儿的时候,皇帝笑着点点头:“还有其他的火炮呢?都给朕介绍一番” 和僧格林沁在前引路,将另外的几门臼炮和榴弹炮又给皇帝做了介绍。转了一圈之后,众人这才簇拥着皇帝到演武场台上的黄幄之中落座。 皇帝居中而坐,接过奕递过来的单筒望远镜,凑在眼睛上向外看了看:“那几个……是什么啊?距离这里有多远?” “回皇上,那几处是事先准备好的炮靶。距离皇上所居之处,正好有四里地之遥。” “你们和英国人商量过了吗?用什么炮来打?” “是。臣等已经商议过了。分别用螺旋线膛炮、臼炮和榴弹炮各自发射一番,请皇上龙目御览” 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开始吧。” “是”僧格林沁领命,下了演舞台,到下边吩咐一声,有炮手飞快的再一次装填炮弹,待到掌旗的兵士挥动红旗下达命令,立刻拉动炮闩,轰隆一声大响,炮口冒出一团火光,带着烟雾的炮弹在天空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远远的落了下来。 大约是测量的不是很精准,炮弹在距离炮靶还有点距离的地方落下,爆炸弹落地爆炸开来,皇帝用望远镜看得很清楚,落点处一大片的泥土被炮火犁得翻腾而起,炸出漫天的土雾 “好”皇帝用力一拍御座的扶手:“再发几炮,多多的发射几炮” 台下的兵士手中红旗连续摇摆,炮手动作纯熟的快速装填,震耳欲聋的轰击声中,炮弹带着划破空气的啸叫飞出炮膛,密密麻麻的砸落在炮靶的周围,有几枚炮弹落在靶子上,靶子里事先已经装填了火药和桐油,被引燃之后,立刻化作更大的炸点,浓烟伴随着火光冲天而起,场面蔚为壮观。 在场的众人无不为人惊骇,真是没有想到,英国人带来的火炮竟然有这样大的威力?如果可以安放几门在大沽口炮台之上的话,就是四方蛮夷再有不臣之想的话,不用调动千军万马,只凭这几门火炮,就足以拒敌于国门之外了吧? 一时间便连贾祯这般于新政、和英夷相商购买武备之事从来不以为然的理学大家,也深为皇帝能够有这样一番先见之明而真诚的钦服起来,自然的,颂圣之言也就更加的出自肺腑了。 众人由衷赞扬,情见乎辞,一无虚假,皇帝心中也很是得意:不管怎么说,火炮的威力是有目共睹的,今天在这西苑的演武场中见到,将来通过口口相传传扬出去,总是可以堵住那些自以为‘天朝无所不有,原不需与四方蛮夷互通有无’的呆子们的嘴巴了吧? 新式火炮演武完毕,又分别用臼炮和榴弹炮发射了一番,同样是声势震天,引得台上台下众人山呼万岁无休无止。 待到演武场中安静下来,炮火硝烟散尽,皇帝特准英国三家火炮公司来人到御前来,由奕引荐着,好言抚慰了几句,传旨下去之后各有封赏不提。然后又将这一次演武过程中负责操练士兵的将佐、兵士、炮手同样大加赏赍,这都是应有之义,也不必细表。 在黄幄中休息了一会儿,皇帝左右看了看鹄立的众臣:“恭王?” “臣弟在。” “这一次你的差事做的很好。不但朕满意,将来火炮安放到海防前线,大可保我天朝海疆无虞,说起来,也都是你一番劳作之功呢” “臣弟不敢邀天之功为己有。这都是皇上指授方略,臣弟不过是奉旨办差,以供皇上驱走而已。” 皇帝摇头一笑:“这话不对。”他说:“朕以公正之心待人,像你这般有功之臣,有岂能无赏?着赏恭亲王双眼花翎,加食亲王双俸一年。” “臣弟谢皇上。” “再有一事,”皇帝的表情变得逐渐严肃了起来,他说:“朕看过总署衙门上的折子,像这等英人生产的火炮,每一门就要六千余两银子,一百门就要六十万,我大清海疆绵长,又要多少门这样的火炮方敷使用?你们想过没有?又要花费多少银子?” 众人犹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刚才的热情一扫而空。何汝霖站在人丛之中,忽然越众而出,在御座前跪倒:“皇上所言极是。其实,臣心里刚才也在想,与其花大价钱购买英人生产的火炮,不如将这些钱拿出来,交由我天朝武备司衙门,访求四海之内之专才,建造我天朝自己的火炮一来,可以不用这样大的花费,二来,臣以为,也可以不受英人挟制” “何汝霖这番话说得有大道理。人有不如我有只有我们天朝人自己研究出来的,才能够留得住,抓得牢”皇帝毫不掩饰心中的赞赏,大声为何汝霖的话击节:“不过呢,我天朝人饱受圣人教化,这等枪、炮之类的奇技yin巧怕是很难比得上洋人。所以朕想,不如暂时购买英人的武备,在这其中,派人认真疏爬,仔细探究,不但要知其然,更加要知其所以然。待到那时,就可以甩开这些洋人老师,制造我天朝自己的武器。而且,要制造的比英国人的更好,威力更大,射程更远” 说着话,他用手一指站立在一边的阎敬铭:“阎敬銘?” “臣在。” “曾国藩丁忧之前给朕保荐了你,朕信得过曾国藩的眼光,也知道你为人耿介的德行。你以户左掌管部务,此番又要研发、购买英夷火炮之物,花费很是不小啊。” 说到这里,他的表情严肃了起来:“朕今天给你一项特权:购买英夷火炮及日后等务,凡是你认为不应该花的,错非是朕当面给你口谕,其他的,任何人来,你就着人将他轰出去不用有半点客气” 一句话出口,众人个个色变,这样的权利也太过庞大了一点了吧?这等于是把朝廷度支之权全数交到阎敬铭的手中了? 阎敬铭却还是那么一副百般不招人疼爱的样子,上前一步在御案前跪倒:“臣明白了,臣也记下了。今后若有人以非是之辞到户部来的话,臣就乱棒将其打出去” 第18节临行之前 第18节临行之前 四月二十三,皇帝临太和殿,见过这一科的孙如仅、吴凤藻、吕朝瑞、朱学勤、杨维藩等新科进士,这都是几百年的成例,没有什么新鲜的。 见过新进士,皇帝起驾还宫,这边,御前大臣郑亲王端华递牌子进来了——为四月二十七移驾热河行宫提前准备之事,向皇帝交旨而来:“……朕问过老太妃了,她老人家也很想到热河那边去看看。至于其他的随扈之人嘛,就照成例吧。” 华眨眨眼,又问道:“皇上,奴才想请皇上的旨意,随扈的命妇之中,可要把和公爷的侧福晋也添上?” 皇帝楞了一下,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娇柔的汉家女子来。自从上一年自己命六福给她一份玉连环的赏赍之后,金佳氏再也没有入宫来对方是朝廷命妇,入宫来只是陪老太妃聊天说话的,更加是自己的长辈,偶然不见,皇帝势必不能开口询问缘由,时间久了,加以国事繁多,一颗心也就放淡了。不想今天竟然听端华再度提起,把皇帝的心思也给拨动了:“你说什么?” 端华吓了一跳,以为皇帝不喜自己提及心中所想之事,之人,自己暗中做的一切怕是不能收到如期的效果,反倒惹祸上身,赶忙伏地奏答:“奴才糊涂,奴才糊涂” “你……”皇帝自顾自的呆想了一会儿,又问道:“怎么,你和和公爷府上,很熟悉吗?” “奴才不能说是很熟悉,不过,奴才的福晋,和和公爷的几位福晋闺中交好,彼此经常往来。” “哦?是吗?” 听皇帝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端华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跪在光滑如镜的青砖地上低着头,壮着胆子又加了一句:“是,奴才的福晋前几天从和公爷府上回来,对奴才说,老公爷的侧福晋,前些时日身子不爽,生了很大的一场病。” 年轻的天子心中一惊,又不愿意给端华听出心中的牵挂,故意用一种很若无其事的口吻追问了一句:“是吗?病得很厉害吗?” “奴才的福晋说,病得倒不是很厉害,不过,听人说,老公爷的侧福晋心里委屈,受了老公爷的福晋很多的腌臜气,内中郁结之下,方才卧病在床的。” “什么腌臜气?” 这一节,端华可不敢随意搭声了。和世泰的福晋瓜尔佳氏对金佳氏冷言冷语,特别是在内中和皇帝的几次对话之后,认定金佳氏是不守妇道的女子,甚至都有撺掇儿子——也就是袭爵的三等承恩公善奎——将家业分开,给她几两银子打发她出去,也免得日后闹出事来,败坏的公爷府上的名声的念头。 平常百姓家若是闹分家的话,都要请到族中耆老,亲眷故旧来主持,更遑论宗室。一旦闹起来,连宗人府都要过问缘由,善奎是个老实人,听母亲说过几次,大约知道事涉天子,闹将出来,恐怕会有烦,更加不敢冒次,劝了母亲几句,瓜尔佳氏也有点担心,这件事就被放了下来。 不过,金佳氏日常的用度,下人的服侍就不像以往那么的精心了,偶尔有所需求,更加休想能够按时送达,便是送达了,也经常是风凉话不绝于耳。金佳氏又是委屈又是难过,一下子闷出病来。 端华有心不说,看皇帝的神情中很是不耐,便支支吾吾的说了几句。 皇帝自幼生长在禁中,长大一点,皇子成婚,分府另过,这等内眷之言他不是很懂,不过后世看这样的内容的作品多了,也大约的明白其中缘由,一时间心中也很是懊悔,喟叹一声,他说:“此事,朕也要担一点责任。” “皇上这话奴才不能苟同。”端华立刻向上碰头:“金佳氏是老太妃喜欢的人,每日里进宫来陪老人家谈天说话,正是尽奴才的孝道。皇上圣心醇厚,略加赏赍,本也是看在她孝敬老太妃的面子上,丝毫不会扯到私情。偏有和世泰福晋瓜尔佳氏那般的,捕风捉影,因循附会,以为皇上和……和金佳氏有什么事情,传扬出去,金佳氏一人事小,伤了皇上圣明,”说到这里,他摘下大帽子猛的一碰头:“奴才以为,应当着人认真宣讲于瓜尔佳氏人等,也省得再有这样的流言传播于外” “若是为了此事特意传旨,倒也不必了。你刚才说,你的福晋和金佳氏很要好吗?让她过府去一次,当着金佳氏和瓜尔佳氏的面,把这番话告诉她们。宗室之中若是闹出什么笑话来,有碍国体,让她们不可不防。” 华做差事久了,知道皇帝最后一句话一定要记下来——这便等于是传口谕了——赶忙重复了一遍:“奴才记下了:宗室之中若是闹出什么笑话来,有碍国体,让她们不可不防。” 帝点点头,满意的一笑,看着下跪的端华:“郑王?” “奴才在。” “朕记得你的弟弟,叫肃顺的,现在是在刑部任职的吧?” “是。肃顺正是奴才的六弟,咸丰元年的时候,皇上捡拔他到了刑部,任职左侍郎。到今天已经有一年多了。” “这一次你们兄弟两个都是要随扈的。朕很看重你和他,回去告诉肃顺,让他用心的做,做出成绩来,将来,朕有大用于他的地方。” “是。奴才定将皇上的这番话转达给肃顺,让他用心办差,以上报天恩。” “你下去吧。” “是。” 端华的福晋姓费莫氏,在和公爷府上是常来常往的,因为是坤客,也就不必、不能在府门口下轿,而是直接抬到二堂滴水檐前,方才落轿而出:“老太太,孙媳妇来看您来了。” 太太是满语,意思是祖母。端华按照辈分是和世泰的孙子,所以他的福晋要叫和世泰的福晋为太太。这姐妹两个正在堂上闲坐,听到声音赶忙迎了出来,彼此执手见过了礼,请到堂中说话:“今儿个来啊,一半是来探探太太的病,二来呢,也是有一件正经事要和二位太太说。” 她说着,把目光投向一边坐着的金佳氏。几天不见,她又清减了很多,一袭素青色碎花的旗袍包裹着玲珑的身子,不要说是男人,就是自己同为女子,也忍不住心生爱怜:“郑王福晋?郑王福晋?” 莫氏收回眼神,笑了一下:“先说正经事吧。我家老爷昨天进宫去,得了皇上的口谕,这不,他把这份差事推给了我。着我来一次,把皇上的话,告诉你们。” 瓜尔佳氏和金佳氏吓了一跳,赶忙起身欲跪,又给她拦住了:“我家老爷说,皇上传口谕的时候有旨意,着和世泰正、侧福晋不必跪听。” 于是,二人便站在堂上,郑王福晋面南而立:“皇上说:‘宗室之中若是闹出什么笑话来,有碍国体,让她们不可不防。’” 这样没头没尾的话在几个人来说都是彼此心照,各人表情全不相同,瓜尔佳氏又惊又怒皇上怎么会知道这样隐秘的宗室内中之事?想来定是有人在皇上面前散播,而这个人是谁,不问可知 金佳氏却是又喜又羞,对皇上的心思她并非全然无解,只是,自己是他的长辈,又是朝廷命妇,一旦闹出高宗朝的大笑话来,不但清誉有辱,更且连带着家门为人耻笑,在上一年皇帝赏赍一块玉连环以示心意之后,金佳氏紧张慌乱,便是连慈宁宫去给老太妃问安,在她也视为畏途了。不过,丫鬟下人们互相传话,也不知道是哪一个走露了风声,将玉连环的事情传到主母的耳朵中,这一下,便多事了。 不想今天皇帝因为自己府中的事情,或者说是因为自己受了委屈的事情降下旨意——思及年轻的天子的那双清亮的眸子,女子的心更乱了。 瓜尔佳氏坐在一边,冷眼旁观,心中冷冷的哼了一声:“郑王福晋?皇上还有什么话吗?” “听我家老爷说,皇上很关心二太太的康健,还说,若是能够成行的话,此番到热河行宫驻跸,还是请太太一起陪着老太妃前往,若是身体还没有大好的话,就算了。” “本来呢,身为奴才的,在老太妃身前尽孝,也是应当则分。不过,我这个妹妹身体从上一年冬天发病以来,一直不怎么好。此事,还是等奎儿回来,具折谢恩之后,将这一节向皇上禀明,请求皇上和老太妃恩准,免了妹妹的辛劳了吧?” 听她这样说,费莫氏不以为然的一笑:“若是太太身体有病,想来皇上必然开恩诏准,不过依孙媳来看,似乎太太的病是不妨事的呢?”她又说:“皇上昨天在召见我家老爷的时候还问起来着,若是太太的病厉害了,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到宫中去拿,我家老头子回奏皇上,太太的病已经不要紧了。” 瓜尔佳氏和金佳氏听她的言外之意竟然是以欺君之罪相胁,都有点慌了手脚。再看她盘马弯弓,竟是要立等两个人的确信,彼此互相看看,都是一筹莫展:“那,依你之见呢?” “照我说啊,”费莫氏一派借箸代筹的神色,她说:“到热河去,其实也不错,一来可以领略一番行宫之美;二来呢,和老太妃说说话,聊聊天,连带着让二太太将养将养身体,不也是美事吗?更何况,若是能够在万岁爷得了欢喜,将来表叔的仕途,也更加路途宽敞的不是?” 金佳氏无奈的苦笑起来:“那,只怕……” “怕什么?” “只怕我不懂规矩,惹得皇上生气。” “太太太过多虑了。您和皇上能够见得几次面?更多的时候都是在和老太妃在一起的,便是见到了皇上,也是当着老太妃的面,又有何担忧的?”费莫氏当然知道金佳氏的担忧,她说:“平日里,住在宫外,只有等到老太妃宣召您进宫的时候才去见驾,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第19节翁府一会(1) 第19节翁府一会 过了三月,京中的天气逐渐热了起来,曹德政一家人和李泉住在翁府,自觉叨扰多多,有了归去之心,不过翁心存每日要到朝中入值,三月之后又再入闱,殿试的时候又给皇上点为阅卷大臣,每天里忙得不见人影,能够见到的时间不多,这等事是要坐下来认真的向老人表示一番谢意,方可安心上路的,,没奈何,曹德政一家人只得等待,此事便拖了下来。 到了四月底殿试结束,新科进士拜会老师之事照例完毕,翁心存才能够忙里偷闲坐下来休息一番,顺便见一见曹德政一家人:“老夫公事繁重,倒是让贤契久候了,失礼,失礼。” “小侄不敢当恩相为国分劳,小的左右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再等几日也不妨的。” “本来呢,这一次殿试完毕,老夫倒也想和贤契多多攀谈几日,只是下月初皇上就要移驾热河,钦点了老夫扈驾而行,今日分别之后,怕是又要远隔一方了。” 坐在一边的李泉赔笑着答说:“老大人国事繁重,也要节劳才是的。” 翁心存知道李泉有时候说话会有点荒唐,不好直接出语纠正,只得左右而言:“勤劳王事,臣子当为。” 李泉一句话出口,便碰了个软钉子,讪讪的一缩头,不再敢轻易搭言了。 在一边的翁同龢和翁曾文率先站了起来:“父亲,曹大哥此番远行归乡,不知道几时才能再见到,儿子命人准备了一桌便饭,就当是为曹大哥一家和少渊小兄践行吧?” 翁心存点点头:“也好。”他说:“就以今天一桌便饭,为贤契践行。待到老夫回归故里之时,再与贤契畅饮,共谋一醉” 宾主几个进到二堂饭厅,请翁心存坐了主席,正要说点什么,门下的管家在前,身后带着几个人进到厅中:“今天好热闹啊?也给朕加一把椅子吧?” 翁心存脸色大变,放下筷子,赶忙站起来向外迎了几步,屈膝跪倒:“臣,翁心存,恭请圣安” 翁同龢叔侄连同曹德政一家人纷乱之下就着座位跪了下来,口中却不知道该如何自称,只是一个劲的以头碰地,亟亟有声。 “都起来吧。朕今天过府算是恶客临门,都不必行礼了。” 翁心存这才爬起身来,一边赶忙指挥下人将还没有开始享用的酒菜撤下,一边赔笑说道:“皇上若是有命,尽可派人来宣召老臣,怎么……自古也没有圣上探望臣下来的,这……让臣怎么说好呢?” “今天朕出来是随意走走,想起上一次和你说过的要见一见曹德政的事情,便转过来了。”皇帝的眼睛落在跪在地上的几个人身上:“这几位是?” 心存赶忙为他做着引荐:“皇上,这是臣子同龢,这是臣的孙儿曾文。这位是从常熟,臣的老家来的曹德政,这位是李泉少兄。” 翁同龢和翁曾生……草民……”只是这称谓,便让两个人有点语无伦次起来。翁心存又气又窘,君前不能发作,只是狠狠地瞪着他们。 皇帝扑哧一笑:“就自称是学生吧。” “是。学生翁同龢(翁曾文),叩见皇上” “这就是一省拔贡之才的翁同龢了吧?果然是一表人才呢” “小儿辈略有几分薄才,万不敢当皇上错勉之词。”翁心存说:“皇上,请到臣府中正厅说话吧?” 皇上边走边问,“那个曹德政?” “是。” “等一会儿让他过来,朕见一见他。” “是,请皇上在臣府中小坐,容臣安排。” 请皇帝到府中正厅安坐,翁心存赶忙拉着奕誴的手到了一边:“王爷,皇上玉趾怎么会突然到了臣的府上了?” 奕誴嘿声一笑,“铭公不必担忧,今天我去见驾,皇上突然说起上一次和翁大人说话时提起的那个曹德政,很想把有些话当面问问清楚,我想,与其让皇上下旨宣召曹德政进宫引来四方物议,不如到翁大人的府上来亲自相见,一来是可以详细说说,二来,也让皇上出来散散心。这不,皇上俯准所请,就出来了。” 翁心存气也不是,怒也不是,一国的郡王居然这样以轻言相进,引得皇上微服而出,实在是荒唐又知道惇王从来便是这样随意的性子,自己身为臣下的,不要说不能说,就是能说,又济得什么用? 顾不得和奕誴多谈,吩咐下人给自己换上了朝服,翁心存二次进到正堂,行了君臣大礼:“皇上,”他说:“若是皇上有意宣召曹德政等询问,可否容臣明日与礼部相商,先教授他礼仪,然后……” “朕下月就要到热河去了。哪有这么多的时间给你们,还让他学什么礼仪细节?”他说,“今天来,就是想问他一些有关漕运改制之后的细节的,”看翁心存还想再劝,皇帝略显不耐烦的一摆手:“让曹德政进来吧。” 翁心存不敢多说,叩头退下,到外面命人将曹德政找了来,和他交代了几句:“皇上要见你。问一问你漕运改制之后的漕丁生活细节之事,你要小心回答。” 曹德政怎么也没有想到,皇帝居然会突然驾临翁家,而且指明要见自己?刚才在二堂见到,却不敢抬头打量,甚至连皇帝长成什么样也不清楚听翁心存说完,他呆了片刻,才问出一句话来:“大人,小的……小的该怎么说啊?” “就罢上一次你和我说过的事情和皇上再说一遍,其他的,你看我的眼色。” “大人,皇上是天子,我……我不知道?” “到里面多多碰头,少要说话。”时间上很是匆忙,翁心存也不能交代太多,只得要言不烦的告诉他几句,便领着他进到正厅之中。 曹德政进门就看见一个身着鹅黄色常服的年轻人含笑坐在座椅上,周围的几个人他只认识翁同龢和翁曾文,还有几个人有老有少,却不识得,也不敢过多的打量,到了皇上近前,噗通一声跪倒,却把翁心存刚才在外面交代的话忘记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以头碰地,咚咚作响。 皇帝笑了,语气很是和煦的问道:“你就是来自常熟的曹德政吗?” “是。我就是。”第一句话出口就犯了忌讳,跪在他前面的翁心存回头拉了他一下:“不许这样和皇上说话,要自称小民。” “啊,是,小民正是曹德政。” 翁心存曾经和皇上说过,曹德政是江湖汉子,未识天家仪注,皇帝也不强求,又问道:“上一次翁心存到朕面前来,和朕说起过漕丁失业之后,苦楚多多,朕听了之后,心中很是挂念,特来与你一见,想听听更加详细的情况,你不要有任何隐瞒,把与你一般的漕丁生活状况,说来与朕知晓,你明白吗?” “是。草民知道了。”曹德政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慢吞吞的说:“自从道光三十年起,漕帮便得到上峰所传皇上的旨意,从咸丰元年起,南方各省漕粮皆改为沿海途北上,我等心中很是慌乱,也不知道漕运一旦断了生计,日后的生活将如何维持。到帮中去问过,也曾经到杭州家庙中去参拜过帮中长老,长老说,此事尚未有定论,着我等不必慌乱,就将我们打发了回来。” “然后呢?” “然后便是两江陆大人发下关防,命我等漕帮众多属员从咸丰元年起,各自休整,等到派员挑拣之后,再经由沙船帮从中整训,另行安排生活。”曹德政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他说:“消息传来,草民等人知道,漕帮再不复当年风光,大家,也要各谋生路了。” “……像我们这等江湖上讨生活的草民,从来都是左手来,右手去,很难有人会储资,一旦断了活计,日子就很苦了。” 听到这里,皇帝微微一皱眉:“朕上几年给两江、两湖的旨意中不是说过,要各省督抚,好生照料剩余漕丁的生活吗?怎么,他们没有做?” “便是照料,也不过是公出的月例几两银子,一大家子人吃马喂,又济得什么?” 翁心存在旁边呵斥了一声:“说便说,不许用这样的口气。” “哦德政猛然想起来,坐着的年轻人的大清国的皇帝,赶忙又一次碰下头去:“草民糊涂,请皇上饶恕。” “没什么,你继续说。” 德政又说:“两江的陆大人也为我等漕丁想出了一些解决生计之道,但是其中却有太多让人伤脑筋的地方。便如同贩盐吧。大家一起凑齐资本,到两淮盐场贩盐,花上六七百两银子,提盐两万余斤,贩到云贵等地,路上辛苦便不说了,总靠着彼此都是江湖中人,还能够有个照应,只是到了陆路,麻烦便多了。每过一处,都要缴纳税银,”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草民不敢欺瞒皇上,很多漕丁深受税银之苦,便只有绕路而行,只有那些绕不过去的,才硬着头皮,受一些税丁的盘剥。” “各省税丁所收的税银,大约从几成收取?这些,你知道吗?” “草民不曾和人贩盐,不知道其中详情,不过听人说,都是百中取一之税。” “嗯,除了这些,还有什么?” 第20节翁府一会(2) 第20节翁府一会(2) “还有就是要防着山中经常隐匿的盗匪。水路上还好,听人说,水上的盗匪人员虽众,不过我等都是在水上生活的,僵持起来,水匪未必能够讨得好处,只要认头给他们几两银子,便能够买个平安;只有陆匪,全然不讲江湖道义,经过之时总是会遇人拦截,……” 听到这里,皇帝打断了他的话,转身看向站在一边的翁心存:“翁心存?” “臣在。” “云贵之地,盗匪危害一方的情况很严重吗?上一年吴文熔进京陛见的时候,朕问过他,他说云贵之地道路安靖,匪患灭迹,行旅客商全无忧烦,怎么……现在听他说来,竟似不是那么回事呢?” 翁心存心中叫苦:吴文熔是云贵总督,咸丰二年改调闽浙总督,进京陛见的时候,皇帝特意问起过他关于云、贵、川三省民风民情和当地地面安靖情况如何,吴文熔自然是要捡那些皇帝喜欢听到的进陈,却不想今天皇帝微服而出,听曹德政说云贵之地盗匪横行,给过往之人增添了无穷困扰,事后追本溯源,他一定会认为是自己从中搬动是非,教晓曹德政在皇上面前说他的坏话,若是落得这样的口实,日后自己如何在朝为官? 一时间心中叫苦不迭,这时候只能是暂时遮掩过去,方可再做盘算了:“回皇上话,臣以为,曹德政所言并非亲眼所见,只是听从云贵贩盐归来的漕中弟兄口口相传得知,其中怕也是有一些舛误之处的。上一年吴大人进京来,臣也曾经和在朝房相聚,和他攀谈了几句,他说,云贵之地自古以来便经常有流民从相邻省份游走其间,也会给人以盗匪出没的表征。臣以为,并非是吴大人和曹德政在撒谎,只是因为彼此视角不同,方才有了这样的误会。” 皇帝好半天没有说话,端起放在一边的茶杯浅浅的啜了几口,又对曹德政说:“哦,你接着说,还有什么?” 见过曹德政,和他攀谈良久,对于漕丁的苦状又有了更多一分的了解,刚才因为云贵之省的民情状况带来的恶劣心情暂时缓解了一下,皇帝自如的翘起了腿:“曹德政?” “草民在。” “这一次发生在常熟的风月之事,倒是让朕也觉得很好奇呢”他说:“朕很欣赏你这样的人,倒不仅仅是为了你能够把持住这‘信义’二字,不以……” 翁心存知道他忘记了年轻人的名字,见缝插针的补上一句:“李泉。” “对,不以李泉贫弱为推搪,更不以他此番省城赴试不第为理由,仍然决心将爱女下嫁。难怪人家经常会说:‘仗义每多屠狗辈’呢” 翁心存脸色一红,皇帝的话中很明显是有所指,低下头去,在一边沉默不语。只听皇帝继续说道:“你的家人都在京中吗?”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他说:“领出来让朕见一见。” 听到皇帝宣召的消息,翁心存和曹德政下去,赶忙让两个女子更换衣服。李泉不用提,曹太太和曹玲儿小姐都是裹足,在丫鬟的服侍下到了正厅,盈盈拜倒:“民妇曹赵氏(民女曹玲儿、草民李泉)叩见皇上” 皇帝认真的打量着几个人,李泉相貌很清秀,鼻直口方,唇红齿白;曹赵氏也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那个曹玲儿和传言的一样,容貌很是娟秀,低垂着眼帘,任由厅中人打量,大约是含羞之下,两团红晕上脸,更加屏增几分丽色,看了几眼,他收回目光,望着下跪的三个人:“曹赵氏?” “民妇在。” “朕在内中也曾经听闻过你家中的这段故事。总之来说,此事是你想得左了。” “是,事出之后,民妇自知处置糊涂,请皇上责罚。” 皇帝扑哧一笑:“此事是轮不到朕来处置的。”他说:“朕听闻曹德政说,当年他在江湖之中漂泊,家中全靠你主持中馈,也是很辛苦的。尤其是在漕运改制之后,家中少了一些进项,更加要你左支右绌,分外吃力。”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做母亲的为自家女儿着想,希冀她日后能够有一个好归宿,这是人之常情,只是啊,你想过没有,若是曹德政和你家女儿同意悔婚另嫁,到了那翁府之中,便可以保你女儿一生安康了吗?”说着话,他转头看向翁心存:“翁心存,那个什么翁老爷,也是你常熟县中之人,你可知道?” “是。翁心智是臣未出五福的堂弟,家境富裕,不过细行不谨,臣已经很久没有和他通过书信往来了。” 皇帝一笑:“翁心存是孝悌君子,从来不肯口出恶言伤人,只是这细行不谨四字,便可见其人习性于一斑了。像这样的人,……”他说:“曹赵氏,你家女儿嫁过去,除却锦衣玉食之外,又有何处能够与李泉相比?” “是,皇上教训的是,民妇知错了。” “再有便是李泉……” “草民在。” “你是饱读圣贤之书的人,难道不明白非礼勿为的道理?这般轻率从事,携曹家小姐一路北上,便是未及于乱,天下人指指点点,你又将你未婚妻子的清誉至于何地?嗯?朕看啊,张芾夺了你的功名,平心而论,虽略有过苛,却是你也授人以柄,自肇取辱之道” 李泉深深地付下身躯,以头触地,带着满腔悲凉之声奏答:“草民惶恐,草民糊涂,做出这等有伤风化,有辱曹家小姐名声之事,万般咎戾,皆是草民一身招惹,万不敢心存怨怼之念” 皇帝有心再多说几句,看他吓得后背全部给汗水阴湿,也就不好多讲,“下去吧。回到乡中之后,认真读书,以待来年。” “是。草民谨记皇上教诲,今后定当以圣人之言自律,万万不敢再有荒唐举动。” 站在一边的文庆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在一旁进言道:“天恩如海,今天能够拨冗相见,也是你们一家人的福气。” 皇帝很明白文庆的言外之意,沉吟了半晌,他说:“本来呢,朕一纸诏谕,便可以恢复你的功名,不过考虑到你确实于名节一道有所过失,也不能全然一笔勾销。这样吧,你的功名,朕不能为你回复,不过可以免去张芾上奏中所言及的,‘三年之内不允许你入场赴考的权利’。你回到家乡,认真读书,明年入场赴考。朕想,凭你的才华,科场斩获也当是简单之事。等到有了进身之阶,再图谋为国出力吧。” “是”李泉终于落下泪来,大声说道:“今日皇上所言,草民当永铭肺腑。草民谢主隆恩” 皇帝难得的一笑:“就这样,你下去吧。” 让曹德政一家人下去,皇帝站了起来,摆了摆手,示意翁同龢到近前来。后者快步上前,在地上再一次跪倒:“学生翁同龢,叩见皇上。” “起来说话。” 翁同龢站了起来,皇帝打量着他。翁同龢生了一副南人中不多见的高挑身形,白皙的面皮,明亮的眸子,很是英姿勃发:“朕知道你是道光二十九年的拔贡。翁心存?” “臣在。” “朕记得你是道光九年的进士吧?科甲第几名?” “是,臣蒙先帝捡拔,于道光九年的时候以二甲第二十二名登龙入仕。” “比下去喽,比下去喽。”皇帝的心情似乎很舒畅,大声笑道:“人言雏凤清于老凤声,今天用在你翁家父子身上,真是再贴切也没有了。” “皇上天语褒奖,臣不敢当。小儿辈略有几分歪才……” “话不是这样说的,状元是三年一个,拔贡却是十二年才出一个呢翁同龢人才难得啊。”皇帝笑呵呵的望着翁同龢:“翁同龢,可能作诗?” “回皇上话,学生于诗词之学略有所得,只恐语句凌乱,难入皇上法眼。而且……”他又说:“诗词小道,难比皇上高屋建瓴,统领四海,使天下臣民归心天朝。” 皇帝为翁同龢这样知情识窍的说话更加满意的笑了起来:“诗词一道本是陶冶性情之本。朕现在出题,你可能做吗?” “皇上出题,学生自当勉力报效。” “那好。”皇帝想了想:“前几天啊,朕下旨要裕泰返京内用,并着他到热河行宫陛见,本来想等人来了,赋诗一首贻赠,正好,这份差事就交给你吧。” “是,请皇上限韵。” “不必限了。没的影响思路。”说完,他转过身去,拿起了茶杯,慢吞吞的抿了几口:“就在这里,你口占一绝。” 同龢琢磨了一下,他也真正是才情倚马可待,皇帝的一杯茶没有喝掉,便有了成章。这首诗是这样的:“七十年华熊豹姿,侯封定远汉官仪。盈胄浩气吞云梦,盖代威名镇月氐;司马卧龙应合传,湘江衡岳共争奇。紫薇花省欣映袂,领取英谋绝妙姿。” “学生急就章,荒谬之作,只恐词不达意,乞赐斧削。” 听他吟诵完毕,皇帝口中默诵了几遍,心下佩服:“果然是好”一转念间,给他想到一个主意:“翁同龢,你平日里忙些什么?” “回皇上话,学生性好金石典藏文物,在京中读书之余,每每在琉璃厂等地搜寻,以飨耳目之娱。” “如此说来,倒是没有更多的差事了?”皇帝慢吞吞的说道:“上几年中,许庚身,冯培元,蔡念慈等人或因外放,或因各地省试,都为朕打发了出去。朕把道光三十年恩科的状元崇实填充了进来,却觉得还少了几个,文庆,” “奴才在。” “朕看,就让翁同龢进南书房吧?” 还不等文庆说话,翁心存和翁同龢赶忙跪了下来:“臣请皇上收回成命。” “为什么?” “臣子略有薄才,却于礼仪教化殊有未通之处,平日里臣子更是秉性荒疏,臣恐他言语失措,处事荒唐……” “荒疏?还荒疏得过老五吗?老五就在这里,你们问问他。” 奕誴嘻嘻一笑,接口说道:“圣明无过皇上,臣弟为人最是荒唐不过,上一次臣弟在家中请客,全无酒菜预备,只是准备了一大锅的韭菜包子,吃起来又辛又辣,偏生这些人还不敢不吃,只是吃过之后,那厅中的味道,却很是不堪入鼻呢” 众人扑哧一笑,只听皇帝继续说道:“南书房本来就是朕与词臣赏风弄月之地,也不必学那些太多的朝臣礼仪。便是翁同龢偶有失节,朕也不会怪罪的。”看翁心存还要再劝,他说:“世宗皇帝年间,有桐城方苞布衣入值南书房,中外传为佳话,错非是你对他的才学有不放心的地方,其他的,就不要多说了。” 翁心存心中又苦又涩入值南书房便是天子近臣,以布衣相充在本朝不乏其人,圣祖朝有高士奇,世宗朝有方苞,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只是,皇上钦点翁同龢入值南书房,在朝臣看来,又是一位政坛新秀崭露头角,而在南书房伴读,名义上是词臣,不过皇帝所处置的皆是军国之事,万一有征询之语,传扬出去,旁的人都会认为是翁心存父子借机在皇上面前进言——若果和军机处的奏对偶有不符,……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翁同龢毕竟是年轻人,没有父亲想得那么多,闻言大喜过望,他自己不好说话,只是用很是期待的眼神看着父亲:“翁心存?” “啊,臣在。” “这一次到热河行宫去,就让翁同龢也随扈吧。” 见皇上圣意已决,翁心存不能再说旁的,和儿子一起叩头谢恩:“臣领旨,谢恩。” 皇帝让两个人站起来,对翁同龢说:“你是布衣入值,有些话朕总要说在前面,也免得日后你身犯咎戾,有人说朕不教而诛。” 翁同龢不敢怠慢,再一次跪了下来,因为已经确定要入值南书房,就不能再以学生自称,而是要称臣了:“臣,恭聆圣训。” “朕为人最是简单,对身边近人只求德行,心地。才学嘛,倒不会苛求过甚。这德行,就是精白一心以侍朕躬,存了这样的心,便是偶有咎戾,朕也会容让一二;若是你以为身为朕身边之人,便做一些不当之为,朕处置起来,也绝对不会考虑你是何人子弟、家世背景这一节,你一定要千万记住。” 怀着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的心情在门口跪送皇上登轿而去,翁心存和儿子回到厅中,老人接过下人递上来的手巾把擦了擦额头,叹息了一声:“哎龢儿?” “儿子在。” “皇上召你进南书房,正是天恩浩荡,施与祖宗,你心中可有什么定见吗?” “儿子以为,南书房本来是词臣所处之地,儿子又全无功名,当全以文字之役供皇上趋走,其他的,一概不闻不问” “说得好”翁心存少有的大声当面夸赞着儿子:“你能够有这样的见识,我就放心了。只盼你能够秉持这一刻的恬淡自处之道,日后常伴君侧,之道,大可以一展你多年所学,其他的,你记住,便是一个字,也不可进言。你明白吗?” 第21节滦阳行宫 第21节滦阳行宫 自从嘉庆二十五年,皇帝崩于避暑山庄行宫之后,道光三十年中,皇帝玉趾从未驾临此地,新君登基之后,仿佛也忘记了在这距离京畿不远之地尚有一处行宫所在,直到咸丰二年的八月份,谕旨降下:皇帝将于明年的五月份再一次临幸避暑山庄,一时间直隶总署下辖的各方衙门赶忙动了起来。 首先就是要打扫庭院,准备接驾事宜,将已经数十年不曾动用过的卤薄法器重新翻找出来,行宫中的各房、殿、廊该刷漆的刷漆、该糊裱的糊裱,该撤换的撤换,从京中到热河行宫的跸道也要铺垫——这些都要由直隶总督府派人和内务府、工部、礼部联络,也不必细表。 奉天将军、古北口大营将军、热河提督、喀喇沁左旗绿营都统,还有此次特别到热河行宫来朝见的蒙古诸王、京师各衙门委派的堂官,提前来到,会同礼部,由孙瑞珍带领迎驾。知会辰时正牌,御驾进城。 这等事都是有成例可循的,操持起来倒也不会很费精力,只有多年未曾经过,很多人都是想趁着这样的机会开开眼——便连同是礼部尚书孙瑞珍和倭仁,也无不抱着这样的心思——听早年间的人说过当年乾隆皇帝,嘉庆皇帝出巡时的盛况,不过那都是是前朝故事,谁也没有实地看见过,这次随班立在德华门内,紧靠御街,要看个清爽。 辰牌二刻,德华门外石破天惊般炮声九响,顿时鼓乐大作,六十四部鼓乐由畅音阁专职供奉献奏,传来他们悠扬沉浑的歌声:“……大清朝,景运隆。壹戎衣,龙起云从;……雷人寿年丰,时拥风动,荷天之宠。庆宸游,六龙早驾,一朵红云奉。扈宸游,六师从幸,万里歌声共……” 歌声中钟磐清扬,真个发聋振聩,洗心清神。随着乐起,德华门内八对大象驮着香鼎宝瓶依次跪下,便见六十四名先导太监由董承祥带领,手捧拂尘徐徐而入。 德华门内文武百官和大街上黑鸦鸦的人群,立时安静下来。自然跪在地上斜着眼瞧,以翠华紫芝为先导,一共是五十四盖,有九龙曲柄盖,直柄盖,青红皂白黄五色花卉盖,杂错相间。接着是七十二宝扇,四对寿字扇,八对双龙扇,后边也有单龙的,孔雀雉尾的,还有绘鸾绘凤的。 宝扇过去是八面华幢,分长寿、紫云、霓霞、羽葆四种。宝色流苏,缨络飘荡,令人目不暇接。恍惚之间又有太监又带着信幡绛引涌入城门,却以龙头竿作导,两对豹尾枪紧随,一面面明黄牌上写着教孝表节、明刑弼教、行庆施惠、褒功怀远、振武、敷文、纳言、进善……接着又有旌节过来,却是六对,由十二个太监执着金节、仪铂。 忽然人们一片低声惊叹,孙瑞珍等人看时,是八旗大纛车进城,那纛旗杆有巨碗粗细,柱立在纛车上,各由八名剽悍的力士推着。前锋大纛十六杆,接着四十杆销金龙纛,在呼呼的西风中纛旗猎猎作响。尾随着八十面纛旗,绣着仪凤、翔鸾、仙鹤、孔雀、黄鹄、白雉、赤乌、华虫、振鹭、鸣鸢,还有游鳞、彩狮、白泽、角瑞、赤熊、黄熊、辟邪、犀牛、天马、天鹿等等祥禽瑞兽,一色的销金流苏随风荡舞,说不尽的华贵尊荣。 这诸多花样过去,还只是仪仗导引,畅音阁供俸们此时加入行列,乐车上的排律、姑洗、编钟、大吕、太簇、杖钟、无射,清扬激越,杂着和声萧管笙篁,真个是干雷聒耳肉竹喧天。 百姓此刻已经听懵了耳朵、看花了眼。后头还有什么四神、四渎、五岳旗、五星二十八宿旗,甘雨、八风、五云、五龙、金鼓日月旗熙熙攘攘而过。忽然人声一阵轰动,抬眼偷看时,这才是正经的御仗,八面门旗在前,两面翠华旗销金五色小旗跟着,四个人抬着两面出警入跗旗,接着六人持杖,一百二十人手执金吾由侍卫素伦督率,紧接着又一百二十人,执金铣、卧瓜、立瓜、红镫、铜角、金钲、金炉、香盒、沐盆、唾盂……手擎执事的太监们一个个面带喜色,徐步而过。 等到这时,才看见皇帝的法驾乘舆,由三十六名太监抬着,乘舆前后一百八十名侍卫,一律着五品武官服色,头上戴着翠森森的孔雀翎子,紧紧簇拥着金龙乘舆,后边一串小轿,都是轿门密封,纱窗垂帷。不用问,是嫔妃们的轿子了。众人为这等胜景看得眼花缭乱,直着眼看那九龙乘舆,只见似乎像个带栏的四方月台,四根盘龙柱上架着明黄云龙顶篷,四角站四个太监紧护明黄帷子。却不知皇帝在里边是什么模样,忽然他眼一亮,看见了銮仪使郑亲王端华,骑着黄骠马,身穿黄马褂,手执黄节锁,这才知道,他是这个法驾队伍的总管带。 只见端华在马上小声说了句什么,太监又向帷子一躬说了句什么,便由两个太监小心翼翼卷起黄幔。中间盘龙错金的须弥座上坐着一人。目似点漆,面色白皙,嘴角噙着一抹微笑,头上戴明黄天鹅绒东珠冠,九龙披肩轻轻覆在金龙褂上,马蹄袖雪白的里子翻着,双手轻轻扶膝正襟危坐,这正是垂拱九重俯治天下的咸丰皇帝了。 这一霎间,群臣、万民不约而同,山呼海啸一般呼喊:“咸丰皇帝万岁,万万岁”那烟火爆竹,震天雷、地老鼠、二踢脚,燃得遍地腾紫雾,响得像一锅滚粥,一城的人都像疯了,醉了 御驾一直到了丽正门方才停了下来,皇帝降了舆,改为步行入内。避暑山庄他在后世的时候也曾经来过,不过那时候游人如织,步履匆匆,又能够看得什么?便有意放缓了脚步,细细打量着这皇家园林的无尚景致。 和后世见到的有很大的不同,入园之后,满院都是乌沉沉、碧幽幽的松树,高可参天,粗可环抱,遮得地下一丝阳光不见,甬道的正中有一座三楹正殿,正门上悬着一块硕大的泥金黑匾,上面书着四个颜体大字:万壑松风,这是康熙的御书。两边的楹联上写的是:自有山川开北极,天然风景赛西湖。语句很是浅显易懂,也不知道是出自谁的手笔。 其时刚过了巳时,灿烂的阳光投射到秋树山湖,一片苍翠明媚,微风拂动,湖摇树动,起伏不定,极目西望山色水景,万树攒绿,丹楼如点,有田畴、有林木、有小桥流水、有苍藤古藓……真个清芬杂错,旖旎之至。 皇帝双手附在身后,长长的叹了口气:这里如此的天光水色,真应该在登基之后就立刻过来的,白白荒废了三年的时间,真是遗憾啊 一切安顿下来,已经是四天之后了。皇帝人虽然不在京中,军国之事却万万不可有半日荒怠,随扈的大臣在城中有各自的住处,园子中有入值的朝房,每一天还是要照例入值,君臣见面的。 五月十一一早,军机处的几个人到烟波致爽殿见面,在东暖阁见礼已毕,皇帝拿起昨天刚刚收到的奏折向下一递:“山东巡抚景廉和按察使福济会衔上的折子,说崔荆南在山东公务未了之时,因背痈疾患痛苦难忍,于四月二十七在客店上吊而死,这件事,你们知道吗?” “回皇上话,臣已经知道了。” “崔荆南因为背痈之疾,在客居的店房中上吊自缢而死,朕总是觉得其中有很大的疑点,崔荆南是朕下旨让他在山东清查泰安府下辖的两县有无冒赈情事的密使,公务未曾完结,他就在客店上吊自杀?便是他真的有疾患在身,难道在山东就不能寻医问药?更且,看景廉和福济所言,崔荆南死得很是突然,竟然连遗折都没有?这实在是不能自圆其说。” 赛尚阿赶忙向上碰头:“皇上圣明,奴才也觉得崔荆南做事不应该如此荒唐才是。” 贾祯是道光二十七年的会试主考之一,和崔荆南有一份师弟情谊,听赛尚阿语句凌乱,心下很是鄙视,趁他说话一个空隙间,他说:“臣也以为其中有很多问题。崔荆南患有背痈之疾不假,每每发作起来很是不堪忍受,这,臣也是知道的。不过若说他仅仅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就轻生,臣实在不能相信。” “可是,福济身为一省臬司,在案发之后也曾经仔细盘问过崔荆南的三名仆人,你们看看,他的折子中也写得很清楚。经查:‘该员随身服侍之三仆,夜卧于相邻客房之中,闻主人房中全无半分声息。又经莱芜县知县会同泰安知府田书元,派仵作验尸,崔荆南颈项之下有缢痕一道,身体各处均无厮打纠缠痕迹,当可消除谋杀之嫌’。”他止住了诵念奏折上的内容,又看着几个人:“你们说,这是怎么回事?” “这……”贾祯犹豫了。崔荆南之死疑窦重重,死的既不是时候,死因也难以成理,只是,景廉与福济以一省最高行政首脑和司法长官的身份会衔上折,自陈‘其中全无隐情’,错非是有非常确实的证据可供翻案所用,为保全计,朝廷是很难再派出专人探访的——否则就是明白宣示,福济和景廉不可信这样的话,他身为臣下的,是很难说得出口的。 皇帝想了想:“这个福济,朕知道,他是定郡王保荐的人,在山东省内也很有能名,据说山东省内现在四方安靖,他从中也是出力很多的。是不是这样?” 贾祯心中苦笑,皇帝有时候非常老练,有时候又非常的天真竟然真将福济当做是于成龙、陆陇其一般的好官了向上碰头答应了一声:“是。福济素有能员之名,在山东曹州府捕捉强盗,也是很有名的。” 皇帝把折子拿过来翻开来又仔细的翻看了一会儿:“其中疑点甚多啊。你们说呢?应该怎么解决?” “是,奴才也以为其中疑点很多。” 皇帝不理赛尚阿,看着贾祯问道:“贾祯,你说,此事应该怎么办?” “臣以为,有三个办法。第一,发一道明旨,着福济派人认真查验,再行奏报;第二,将一干人等连同崔御史的棺木运至京中,有司重新开棺验尸;第三,将棺木运至异地,另行检验。”陈述完毕,他说:“其中决断种种,俯请圣裁。” 皇帝也有和贾祯同样的顾虑,若是用第二种和第三种方法,研判之下查出来实情便罢,若是最终没有隐情,于福济、景廉、载铨的面子上就很不好看了,只是,若是用第一种方法?……“福济是定郡王府里出来的,是不是?” 贾祯不知道他为什么又要问一遍,赶忙碰头答道:“是,福济是定郡王保荐的。” “就按照贾祯所说的第一种方法行事吧。下去拟旨。” 人退下拟旨,皇帝立刻传喻:“让肃顺进来。” 很快的,肃顺到了御前,跪在地上听皇上把刚才和军机处议事的经过大约的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朕想了想,福济虽固有能名,不过他是山东一省的按察使,案子又犯在下属之地,其中很有些瓜葛不清,所以,朕想让你去一趟山东,会同福济等人共同办理此案。总之一定要讲求一个水落石出,崔荆南之死没有冤情便罢,若是有,也一定要为他昭雪天下” 顺向上碰头,他说:“奴才明白了。此去山东,定会和福大人通力合作,细心推求,衡平判断,以求皇上查无遗测之圣念通达为盼” 两个人说着话,赛尚阿等人再一次进到暖阁中,肃顺向旁边挪开一点,让众人和自己并排跪倒:“旨意写好了?拿来朕看。” 接过撰拟的底稿,是这样写的:“军机大臣字寄山东巡抚,按察使司景廉、福济该员:览奏曷胜骇异,崔荆南一案疑点甚多,该员背痈之痛,概早已有之,却于公事未了之时,遽尔轻生,当夜自缢?其事已不近情。彼时莱芜知县,随同所属知府验明,换衣棺敛,是否于申报之后,由上司派委,抑或另派有同验之员?总未见该督、司、抚、具折上奏,实属不以人命为重,草率因循之至” “崔荆南奉差查赈,认真缉核,有无弊端均无奏报,为人灭口,疑为可定之数,或其中另有别情,案关职员生死,总应彻底根究,以求水落石出。”下 面的一段话是朝廷的处置:“旨到之日起,命山东按察使福济会同泰安府、县相关人等,将崔荆南遗骸细细推研检验,以求情真辞严,真相大白。若不能细心研究,致凶手落网,朕断不能容汝辈无能督抚,司员,惟执法重惩,决不宽贷。” 看过了底稿,皇帝又递还下去:“再加上一句:命刑部左侍郎肃顺赴山东,会同福济等人共同办理此案。” 尚阿答应了一声,佝偻着身子站起来,取过朱笔,向上一递。皇帝摆摆手,“你来写吧。” 臣下不能动用御笔,赛尚阿又把笔放了回去,向人群后面的彭蕴章使了个眼色,后者起身接过底稿,退了出去 第22节山东大案(1) 第22节山东大案 皇帝有一句话没有说错,福济确实是定郡王载铨保荐的,其时是在道光二十八年。 福济姓苏完派尔佳氏,镶白旗,原是举人出身,却由顺天府教授升迁为詹事府赞善,成了翰林。道光二十六年由文转武,在山东、河南和遍地蜂起的白莲教交了几个胜仗,赏花翎赏黄马褂、赏巴图鲁名号,凡是一个武官所能得到的荣宠,很快地都有了。 福济署理过曹州府,曹州府民风强悍,一贯多盗贼,而他又专以‘会捉强盗’出名。府衙照墙下十二架站笼,几乎没有空的时候。可是曹州百姓知道,在站笼中奄奄一息的强盗,十之是安分良民。无奈上官都以为他是清官,也是能员,像这样的官儿,平时总不免狠些。所以尽管怨声载道,却很能得人赏识。 据说道光帝就很器重他,认为他是和琦善一样的旗人中的后起之秀,再加上定郡王不时的君前为他美言,一路高升之下,坐上了山东省按察使司的高位。到任之后,福济在省内大展拳脚,将在曹州府所行的手段照样拿来,弄得省城之内谈其人而色变。 不但在对待百姓上手段严酷,福济为人贪壑不足,仗着有定郡王在朝为倚靠,将一省上下全不放在眼里,就是上峰的景廉,他也不很当回事。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全数填充了自己的腰包。 一省抚台大人的景廉倒是很读过几天书的,当年也曾经充任过上书房师傅,不过上书房是一个很特殊的所在:汉人教师称师傅,授课的时候是有座位的;满人师傅称‘谙达’,而且没有座位,只能站立授课。 多年沿袭成习,满人谙达在上书房中经常为这等不公之处与汉人同僚杯葛不断,景廉就是其中之一,到后来实在难以忍受,便走通了穆彰阿的门路,外放了出去。 他是因人成事的庸人,当年任职直隶巡按道的时候,也不过是将事物交托下属,自己依例画喏而已。说来也很奇怪,他这样的做法居然为他赢来了极好的口碑,处处事事有人奉承,官运自然也就变得通畅起来,到了咸丰元年,被皇帝捡拔为山东巡抚。 他知道自家事,钱粮有藩司处理,刑名就全盘交托给福济,自己乐得清闲,一路逍遥至今,直到本年的四月十三日,出了一场大祸—— 咸丰元年的夏秋之际,莱、平两县多日干旱无雨,眼看着旱情已成,任职泰安知府的田书元一边上书朝廷,请求减免府中年记田地赋税,一边请求省里帮助,藩司开藩库购粮,缓解百姓嗷嗷待哺之苦,自己则命令两县的县令抓紧安排轻壮民夫挖井取水,以求自救。 莱芜县的县令叫项进,上海人,捐纳出身,在这莱芜县的大老爷任上做了三年。咸丰元年的时候,有御史参劾他在任上:‘在任一年,亏空累累’,后来田书元派人查明,情况属实,免了他的县令。省内藩司衙门挂牌,派了一个叫汪诚的候补知县接任。 汪诚到任之后,却发现县里的粮库全然空空落落,完全没有办法做交接——明清县官,其责甚专,库银粮米不妨做出亏空,若是因为公事,而且亏空不是很大的,自然有上官体谅,官也很可以做得下去。即便离职,州里的上官也会责请后任为之填补亏空。 久而久之,便成了惯例:某官到某县去,须以照册接收,也就是承认前任未曾亏空(或者亏空不大)为接任的条件。亏空不多,自然陈陈相因,照数移交,但接事以后,发现前任留下的亏空太大,实在无法弥补的,则必会及早退身,反正一省之中候补知县很多,不怕没有人来尝试。 项进之辣手就在于此:亏空搞得连敢于尝试的人都没有闹到最后,还要请他来回任不可其实这也是他聪明的地方,如果自己填补了一部分,使后任觉得事尚可为,则又何必‘倦勤’?这就是官场上所谓的‘抗不弥补’,为‘自固之计’ 回到任上的第二年夏天,县内大旱,项进开始组织民夫挖井取水。按照朝廷的则例,这样的民夫每人每天有六钱银子的工钱,他想了个点子,请来了县里士绅、教官、训导、三班衙役等人说:“天值大旱,想来朝廷不久便会有恩赏钱粮下拨,万岁爷身在九重,记挂百姓,这一年的钱粮,怕就是要免除了。不过,万岁爷体贴我等,我们却也要努力报效朝廷,本官以为,大旱不是人力能够挽回,我等却不能因为天旱而少了孝心。所以,本官发奋报效,自捐半年的俸禄,以为填充我县本年赋税额度。其余不足的部分嘛,就要靠大家多多支撑了” 很多人都知道项进上任以来锱铢必较,刮得天高三尺,听他居然肯捐出半年俸禄,都觉得奇怪,又心存疑窦,有个士绅便问道:“大人,不知道这多多支撑,可有所指?” “本官想,首先就是要把征用轻壮的浮费减轻一些。朝廷有成例,本官也不敢违背,不过,若是大家同心,人人自主踊跃,想来,能够节省下来的,也是很大一笔款子呢” 于是大家便明白了,大老爷是要借节省下来的这一大笔工钱银子为自己邀名。其实不但是邀名,更要敛财。不过邀名是落在实处,敛财的背地里实行的,旁的人只能够做这样一番推测,到底是否如此,自然是全无证据,也就不好说话。 当下各自点头,纷纷散去,接下来项进出了一张告示,把和地方上士绅相商的结果告诉百姓,这一来便有些强人所难了:既要挖井出力,县里还要克扣工钱,让百姓到何处去说理?有那亢言有声,以罢工相抗的,项进便派人抓了来,学着福济的样子,置在站笼中,放在县衙外的照墙下面示众。 七八月的天气,骄阳似火,不到半个时辰,人就给难过的头昏眼花,双腿都休想能够保持直立,其中困苦实非言语所能形容——靠着这样的酷烈手段,百姓‘自发’捐出工钱银子的做法,终于给他推行了下去。 到了省中的藩库银子解到,项进更有的是手段,只是购买粮种上买低报高,就为他贪了不下一万两千两银子。其他的诸如虚报民夫人丁,虚领工钱之事,更加是只靠他和钱粮师爷的一支笔便可以轻松蒙混过关。贪墨来的银子上下打点,赂遗四方,此事竟是只在县里为他带来了项扒皮的恶名,于他的仕途全然无损 事情坏在他贪心不足,竟想插手贪图朝廷下拨的赈济银子上。泰安州知府田书元是道光二十五年的进士,三甲出身,不能入翰林院当庶吉士,榜下即用,分发到河南为官。 他和项进一样,也很是爱财,不过总算是学成出身的,有一点良知,更多的是拿一些自己刻印的书,诸如《太极图说》《朱子图鉴》之类的,向百姓、士绅、下属之人推销一番,比之项进的穷凶极恶,已算是清廉得紧了。 朝廷赈济的银子是专款专用的,经由本省藩司衙门转拨到泰安府,又给项进盯上了,为了能够大肆攫取,他特别命人找到和他同样是捐纳出身的平阴县县令赵光,和他定下了一条计策。 赵光是河南人,在任上处处以近在咫尺的莱芜县县令项进所言所行为马首是瞻,项进在县内搞了一出‘跳加官’,他也不甘人后,有样学样的自捐俸禄,而且,项进捐了半年的俸禄,他则捐了一整年的俸禄。而背地里的手段,倒可称是和项进沆瀣一气,一丘之貉。 两个人定下计策,各自乘官轿到了府城,递过手本之后,田书元知道他们是为了赈济银子的事情而来。他毕竟是正途出身,也知道这样一大笔的赈济银子的发放和使用是否能够落到实处,时时都有御史瞪大了眼睛瞧着,一旦有失,弹章奏上,不是当耍的。 把两个人请到厅中,彼此见礼之后,他问:“贵县,远道而来,辛苦了。” “卑职不敢。大人为赈济灾民之事宵衣旰食,方才是真的辛苦。” “我看过你们上一次呈上来的公事,贵县之中,流民百姓生计可安顿得稳妥了吗?” “卑职两个不敢隐瞒大人,这一次来,正是为了这件公事的。” “哦?怎么说?” “从今年五月份到现在,辖地之内一场雨也没有下过,百姓嗷嗷待哺,省里、朝廷分别拨下银子购粮救急,不过大人您也知道,只是我这莱芜县内,就有民户五千三百六十二户,人丁在两万上下,这一天之中人吃马喂,不论是粮谷,草料,舍粥用的粳米,花费总要在数百千两上下,还不用提雇请民夫挑挖深井,以图取水,这些也都是要花钱的。卑职不敢欺瞒大人,省里下拨的银子,早就为县里花得光光,所以卑职以为,是不是把朝廷下拨的用来购买粮种的银子,暂时……拿来,总是要先让百姓吃饱了肚皮再说其他啊?” “是啊,卑职治下也是同样的。”赵光在一边也说:“不但是我和项兄治下之地,今年七月份闹蝗灾,东阿县也遭了灾,从那里逃过来的难民也挤到这里,卑职人微言轻,没有逢到上峰的公文,万万不敢封镜。知道这里有舍粥,每天来的人越来越多。还不用说内中有那偷鸡摸狗、撬门别锁的,哄抢粮食、盐店的就比往年多一倍不止——卑职派人去抓,却是抓不胜抓——人太多了,竹板子都换了三次,新换的又打劈了” 田书元也是深深皱眉:项进和赵光的话没有撒谎,莱芜、平阴两县确实有很多流民涌入,不论是民生,治安,调度,管理都非常的让人头疼。只是,把朝廷拿来准备为来年春天购买粮种的银子用做它途,将来追究起来,自己厥罪甚伟,倒要认真思虑一番呢 见田书元有畏葸之情,项进和赵光彼此交换了个眼色,又说:“其实,大人若是担心其中担了关系的话,不妨上省里去一次?问一问景大人的口风再定?” 第23节山东大案(2) 第23节山东大案(2) 田书元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点头应付下来,端茶送客之后,命人准备官轿,转天下午就到了省城济南。 到了省城,他没有直接去见景廉,而是先到了藩司衙门,递上手本,求见藩司大人。 山东藩司叫刘源灏,字中印,湖北人,道光十一年的进士,榜下即用,分发到陕西任知县,十几年的时间宦途顺风顺水,道光三十年从云南按察使的位置上改调山东藩司,做到了俗称三大宪之一的监司大员——升任巡抚只是时间上的问题而已。 刘源灏是从知县这等风尘俗吏的位置上一点一点爬起来的,对于下属的这等阴私之事了解的比谁都清楚,他知道项进在任上的所为是如何的不堪,只是一来项进手段狠毒,甚至弄到后任不敢接掌公事;二来,他走通了福济的门路,知道福济爱听戏,便学了当年于易简事国泰前例,亲自扮戏,极尽妍态,任情唐突,以为上官一乐——有那促狭的,做诗以讽:事事承上命,处处蒙人怜;深潭不见底,柔蕤故为妍。可谓是刻薄到家。 刻薄归刻薄,有了福济为依仗,项进巧取豪夺,全无顾忌,旁的人轻易也不敢招惹。 刘源灏把田书元请到正厅,后者行了大礼,彼此归坐,刘源灏叫着他的字问道:“岩白老兄,这一次到府城来,可是有事?” “是,回大人的话,职下这一次到府城来,确实是有一件公务的。” “哦?是什么?” “是这样的。”田书元把项进和赵光说的话和提出的请求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兹事体大,职下不敢擅作决断,想请大人的示下。” “把朝廷用来购粮种的银子挪作他用?”刘源灏脑筋一转,就大约知道了项进和赵光打的盘算,有心拒绝,又觉得不妥:两个人所言也算是实情,灾民人数太多,赈济的银子杯水车薪,万万不敷使用,只是,若是批转了,不知道这两个人又要从中贪墨多少能够落到百姓口中的,怕只是九牛一毛了 想了想,他还是不能全然放心,不过此事暂时不必急,当下说道:“此事不是你我现在就能够决定下来的。朝廷拨款,本来是为了给灾民以明春购粮种之专银,其实不但是你我,只怕总宪大人也不敢妄加决断,总还是要上表请旨,方可挪用。” “是,职下也是这样想的。” “那好吧,岩白兄远道而来,在府城中住上几天,今天晚上我先起草一份奏折,明日我拜折明发,待有了朝廷的谕旨,再考虑其他。” 田书元知道,所谓的‘考虑其他’,是担心有人从中贪墨,事先预作防备之计。这样的事情总是要认真的商量一二,不是短时间能够拿出办法来的,当下点头,在济南城中住了下来。 很快的,军机处的廷寄寄到省城,批准了刘源灏提出的,将赈济银子挪作购买粮食,开设粥厂之用的条陈,至于来年的购买粮种的银子,则由今年收缴上来的税款,河工、堤工、埝工款项补齐。具折呈报细则之后,由藩库截留。 朝廷的旨意到达,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如何的保证这笔银子能够物尽其用:“大人,以司里来看,这六万余两的银子,还是由省里统一规划使用吧?” “当然,当然。”景廉立刻点头:“按照常理是要省里规划使用的。司里准备怎么使用啊?” 还不等刘源灏详加解说,听到消息之后赶来的福济就大不以为然的摇开摇了头:“不好,不好。刘大人的话,请恕不能苟同” 刘源灏心中大怒福济是臬司,主管一省刑名的司法长官,按照职衔来说,是绝对管不到藩司衙门的办事的。他这样直接插言否决,从来都是很遭人嫉恨的,却知道他是定郡王载铨的人,平时不敢得罪,这一次却终于忍不住了:“大人,”他看向景廉,话中的矛头却是直指福济:“怎么,福老兄也会管起我藩司衙门的行事来了吗?” 福济嘿嘿一笑,装作听不懂刘源灏话中的不满之意:“老兄这话就说错了。先皇在世的时候也曾经明发过上谕,各地督抚、司员不可以地域、职司为分别,视他人之事与己无关呢” 道光确实有过这样的一番上谕,不过针对的事体与今天之事全无半分可相侔之处道光季年,山东各地闹白莲教,遍地烽火,处处有民众起事,地方府县应顾不暇。更且有一些人将县境关闭,行坚壁清野之计,把流民乱匪赶出本地所辖就算完事,闹得白莲教教匪四处流窜,乱情一直延续到了直隶省界。 有鉴于此,道光皇帝才下发了这样一道明旨。意图让各地方官员和衷共济,使匪情尽早轸灭。却不想福济居然会以这样的一份理由作为插手藩司事物的借口?他看着福济大声说道:“福大人这般越俎代庖,看起来不但臬司衙门,便是我的藩司,也很难容下您这尊大佛了吧?” 藩臬二司不和是省内人人皆知的秘密,不过二者职司不同,更加没有从属关系,所以在表面上总还是能够保持一个相敬如宾的官场形容,这一次刘源灏当众撕破了脸,弄得厅外站立的戈什哈一个个都相顾愕然。 福济却是好涵养,嬉笑着摇摇头:“刘老兄过言了。我怎么会有插手贵司职事的念头呢?只不过若是真的简派司里人到泰安府去的话,一来是人多容易生事,二来,也凭空给县里增加困扰不是?现在莱平两县的两位大人正在为赈灾之事忙得不可开交,更加没有时间招待省里来的上官,一个有失漏之处,也容易为人误会不是?再一说,这两处县里人员众多,其中更有那么多的流民,万一调度之中有个闪失,伤到了人,就更加不好了。大人……”他看向中间位的景廉,说:“您看呢?” 景廉无奈的左右看看,偏袒哪一个都会惹来对方的不满。自己的仕途平平安安,全靠二司从中出力,更加不能让他们当众咆哮起来。一念至此,也只好是和稀泥:“中印,和裕,这又何必呢?赈济银子本来是朝廷体恤百姓,从户部调拨,你们若是闹起来,传扬出去给人笑话不说,还当有人为利之一字不肯放手,算了吧。” 两边各自打了五十大板,算是暂时将这件事压了下去。刘源灏回到藩司衙门,命人把田书元请来,和他说了几句:“福和裕真不是人当我不知道他打得什么盘算吗?这样的一笔银子发下去,不知道又要有十之落在他和项进的腰间了” “那,大人的意思呢?” 刘源灏摇摇头,叹了口气:“总之是不能就这样让福和裕遂了心愿。” “我却以为大人不必如此。” 剑走偏锋的一句话把刘源灏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他追问道:“岩白兄这话可是有所指?” “大人若是力争,自然是无可厚非,不过福大人的话中隐约可见,司里若是真的派人到县里督察这笔银子的使用,恐有招待不周、甚或调度闪失之事发生,大人请想,这样的话传扬出去,谁还敢领命赴莱平二县?” “啊”刘源灏立刻明白过来,一路上只顾得和福济生气,这时冷静一下,经田书元点醒,当即明白过来:“那,就照福济所说,银子交给项进和赵光吗?” “也不是这样简单。福和裕所想,大人知,卑职知,他们自己更加的知道,经手之人,主管司员从中侵鱼,也是其中必然。只要有一个人能够握有确证,然后上书朝廷,大人还怕朝廷不会秉公办理了吗?到时候,这些人难逃国法公道所惩”他顿了一下,下面的话却没有再继续下去。 刘源灏脑筋一转,就明白到田书元言外之意,自然的,事情一旦发作开来,不但是项进、赵光贪墨之事大白于天下,就是福济,也难以挽救他们到时候,却要看看福济还能有什么话说 银子送到县里,项进心中大喜,一边命县里的钱粮师爷登记造册,一边命人将银子过称送进库房,然后让人把县里的捕快的头,叫刘文明的找了来。 山东多盗,捉盗贼要靠捕快,所以盗贼一多,捕快也多,大县列名‘隶籍’的,竟有上千人之多。其实,正如俗语所说的‘捕快贼出身’,白天坐在‘班房’里的捕快,正就是黑夜里明火执仗的强盗。 莱芜县的捕快首领叫刘文明,就是一个坐地分赃的大强盗。自己当然不出手,也很少在本地做案,是更多是指派徒子徒孙劫人于数百里外。由于手段狡猾,而且声气广通,所以很少出事。 泰安府下数县被灾,临近府县而来的流民数量众多,县里的治安就成了很大的问题,刘文明更加是如鱼得水,派出大批的皂隶维持的表面上,在暗地里却大行劫掠之能事,县里连续有四家粮店,三处盐铺遭劫,在外人以为是流民所为,只有内中人知道,都是刘文明做的手脚。 被劫的商家照例报案,自然的,也不会有任何的结果——县里的商铺,士绅的底细早就都给刘文明摸清楚了,知道这些人不能更加不敢有到州府呈控之事发生,所以,他稳当得很。 听到皂隶回报,刘文明抓起凉帽戴在头上,举步出了班房,来见项进:“给大人请安。” “老刘啊,过来坐,过来坐。”项进笑眯眯的招呼刘文明坐到自己身边,对他说:“朝廷下拨的银子已经存放到县里的库房之中。只是县内人员众多,其中更加是良莠不齐,你身为捕快班头,可要切实小心,加强巡视,这样的一笔银子,都是百姓的救命钱,可不能有任何的闪失啊。” “大人放心,有卑职在,万无一失。若是出了差错,您唯我是问” “嗯,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项进笑了几声,又放低了声音说道:“老刘啊,除了银库要你认真看护之外,还有一件事要你仔细注意:有个叫崔荆南的,到了平阴县城……” 刘文明呆了一下,脱口问道:“既然是在平阴县城,又与大人何干?” 第24节山东大案(3) 第24节山东大案(3) 三年散馆,紧接着便是翰詹大考,又名朝考,崔荆南考取的是第二等,给分发到御史柏台,本来应该任职山东道监察,只不过同僚知道他有背痈的疾患,怕他远路奔波,途中若是有个闪失的话,更加无从措手。 于是当时的左都御史花沙钠便有意改授他为京畿道,却给崔荆南自己拒绝了:“大人的盛意,学生心中感念,只是学生以为,为人臣者,不可以一身安危为所记,更何况,学生身为御史,本有匡正正途,纠察奸邪之责,若是总在这京中,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处身,又如何能够实现学生心中的抱负?” 因为他一再力争,花沙纳也不好勉强,又改放了他山东道的职衔。此次山东省内有大旱灾,朝廷拨款,省里也上书朝廷,截留了一部分税款为救急之资,于是崔荆南知道,这便是大开了给人从中侵鱼之门,更加认真的在莱芜、平阴两处县城中,到处走访探查,准备一经发现,立刻具折陈奏 和莱芜县比较起来,平阴县的情况更加糟糕:平阴是大县城,而且地处山东,河南,安徽交界之处,地势紧要,民众众多,往来的流民人数也要高出莱芜县甚多,崔荆南旅居在县城中的一家客房中,白天在城里来回游走。 御史历来是京中的清水衙门,也都很穷,任各省值道的御史有一份朝廷用来体恤的银子,按照道路远近,数量也各不相同,像崔荆南这样的,每月三十两左右,用是尽够用的,不过却有两项难处,第一种是这等体恤的银子从来都是到年底一统发放,平日里就要靠自己筹措火润之资;第二等难处就是不能生病,一旦生病,就只好到处求告,方可勉强过活。 崔荆南囊中羞涩,却从来不肯堕了青云之志,而且在他想来,身为御史,本来就要保证言路通畅,若是时时处处拿了别人的银子,又如何能够做到心底无私?这一来更加是常在窘乡,害得他的几个本来是不需要到县里开设的粥厂去领粥米的下人,也要经常到粥厂去排队等候。不过在他看来,县里公设的粥厂,最是可以看出本地父母官的德行如何。所以很多时候,即使是有下人苦劝,他也要自己亲身到粥厂去,不是为了领一些粥米,只是为了看看实情到底如何。 他一心想从暗处查一查被灾两地可有侵鱼情事,不愿意也不打算惊扰到地方,殊不知他入境不问俗,地形不熟,口音又全然不同,早就给人家盯在眼里只是上面知道他的来路,不敢轻易得罪而已。他却以为自己行踪不为人知,想起来尚有自喜之意。 这里走了几天,给他瞧出了其中的隐秘:在省里的赈济银子划拨到县中的开始几天,粥米浓稠还好,过了不到十天,眼看着粥米越见稀薄,到最后,简直便成了白水一般 他在这山东省内呆得久了,米市行情熟稔在心,一斗米在两钱一两分上下,便是在这等大旱的年景,米价略有上扬,也绝对不会超过两钱五分,以每天每个粥厂用米一百石计算,便是二百两银子,县里共有六处粥厂,十天的时间一万二三千两银子,省里给泰安府下辖的两处被灾小县拨款四万七千两,却连二十天的时间也支应不过去,虽然期间还有一些其他的开销,也可以想见,其中必定有人从中渔利 因为这样的计算,崔荆南上了一封奏折,派自己随身的一个仆人携送赴省,自己带人出了平阴,到了莱芜,到达不久,就接获军机处的廷谕,居然是命他在莱芜、平阴两地详加探访,以求更加细致的回报。 这是没有先例可循的,崔荆南有心再封奏一番,问一问细节,又觉得不必。既然军机处已经发出廷喻,想来就已经是皇帝默准的了,自己再上表章,倒显得自己没有任事之能似的。 “老爷,可还有什么吩咐的吗?” “啊?啊没有,没有。”崔荆南从桌前站了起来,难过的舒展一下身体,向外呼唤:“孟翔?孟翔?” “小的在。”客房的竹帘挑起,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人快步走进:“少爷,有什么吩咐?” “我的背,哎,痒死了,拿药来。” 翔答应一声,转身出外,到了廊下,还有一个年轻人,正蹲在炉灶前为少爷熬药。崔荆南的背痈之疾由来已久,呆在他身边的几个人久病成医,这等煎药熬汁的功夫不在话下,很快的,孟翔端着一碗汤药进到房中,伺候着少爷服下:“少爷,可好点了吗?” 放下药碗,崔荆南侧卧在床上,低声问孟翔:“上一次抓的药,怕是又吃完了吧?” 孟翔苦笑了一下:“还有一副。明天,又要去抓了。” “上一次在东阿见到的老先生还和我说,服一剂阴必变阳而作痛。再一剂而痛亦消,再服一剂而全愈,竟消灭无形也。现在想来,也不过是大言之谈啊。” “其实,少爷上一次在东阿服过药之后,不是也确实由痒转痛吗?”孟翔说:“可见药方还是管用的,只是,奴才想,少爷一路奔波,总也得不到休息,方才有此反复。等到山东事了,回到京中,让少夫人伺候少爷休息几天,再加上药物之功,便一定可以去根。您也就不必如此每天里为背痈疾患而难过了。” “但愿如你所说吧。”崔荆南又问道:“上一次回京,听你家主母说,小翠病了,可很要紧吗?” 孟翔低垂下头去,好半天的时间没有说话:“听郎中说,是消渴之疾。” “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府里怎么……哎”崔荆南长长的叹息一声,慢吞吞的说:“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 “少爷不必为她担心,上一次回去听她说,主母把同仁堂的郎中请到家中为她看过,也开了方子,不妨事的。”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哦,少爷。明天抓药……的钱,”孟翔嗫喏着说:“没有了。” “又没有了?”崔荆南胡乱的眨眨眼,从床上爬了起来:“暂时拿我冬天穿用的狐狸皮袍子去当了吧,左右现在也用不上。” “少爷,袍子是老爷留给您的,还是……” “不用多说了。等到办完了这一次的差事,我再找同乡同僚挪借几文,赎回来也便是了。” “便是这样的话,少爷,这一次怕是还要几天才能完事的吧?”孟翔低声的嘀咕着,他说:“现在的天气还好,等过上一段时日,天气真的冷了下来,您的身体,可怎么得了啊” “我有点累,孟翔啊,你和阿福、大勇他们也休息去吧。” “是。” 一件七成新的雪狐狸皮的袍子只当了不到十五两银子,简直算是白送给对方了去典当的崔福是个脾气很火爆的年轻人,几乎要和当铺的朝奉当面吵起来,对方却不紧不慢,站在高大的栅栏后面,冷笑着低头下望。 时逢灾年,正是这等典当行财源广进的时候,你舍不得,有的是人要靠典当过活,所以也不和他着急:“喂,你到底当不当?不当就躲开,不要耽误我们做生意。” “当了”崔福没有办法,把个厚重的包袱向里面一递:“当票,银子” 把银子和当票放好,出了典当行,街边不远处就是一家药铺,崔福身上带着抓药的方子,正要进店,从里面快步走出一个人来,二人擦肩而过:“对不住。” 崔福暗骂一声冒失鬼,让过对方到了柜台前,伸手入怀欲待取出药方,却一瞬间变了脸色:怀中刚才从当铺中取来的十五两银子竟然不翼而飞了只有这几步远的路途,怎么就会丢了呢?仔细一想,年轻人大步追到药铺门口,却见街道上人烟稠密,熙熙攘攘间一眼看不到尽头。两旁店铺栉比鳞次,成衣行,纸行、海味行、茶行、米行、铁器行……还有什么针线、扎作、绸缎、文房四宝行甚或巫行、仵作、棺木行……都挂着幌子,懒洋洋地在来往行人的头顶上飘动。 崔福脸色煞白,徒劳的左顾右盼,却又到哪里去找刚才那个偷儿?他是年轻人,没有经过这样的事情,方寸大乱,想到回店之后少爷病体支离,又不知道如何解劝,怔怔的落下泪来。 平阴县城到处都是流民,这等偷鸡摸狗的事情多了,那药铺的小伙计见得多了,看他实在可怜,便在一边说道:“小哥儿?小哥儿?” “啊?什么?” “可是有什么碍难之处吗?” “我的……银子,给人偷去了。我家少爷还在客店中等着抓药回去呢这可怎么办啊?” “哎,总是你自己不小心。”伙计用手向外面一指:“那里就是县里的班房,不如先到那里去报案吧?虽是不会有任何结果,总也好过你在这里干等着嘛” 崔福想想有理,谢过伙计,直奔街角的县衙班房。 各地府县的构建大体相同,进门之后一条甬道,东面是吏户礼三房,西面是兵刑工三房,仿照中枢六部之设,到了县衙班房报案,有皂隶混不当回事的问一问经过,把姓名,地点,银两数目记录下来,便把他打发了出来:“等到有了消息,自然会派人通知你。回去吧?” “不知道几时才能有消息?” “这那里知道?抓贼抓赃,总要等到当场捉住,再做处置。回去等着吧。” 两个人说话间,房门一开,一个男子走了进来,皂隶赶忙站起迎接:“刘大哥?” 人点点头,走到桌案前,拿起了刚才记录好的卷宗看了看:“怎么,又有人失盗了吗?” “是。回班头的话,是这位小哥儿。” 班头回头看了看崔福,在一边坐了下来,又很详尽的问问经过,待到他知道崔福是把给自家少爷抓药的银子丢失了之后,很是怜悯的摇摇头,从怀中掏出几块散碎银子向前一递:“这点银子,你先拿过去。等到本官抓到那个偷儿,你再还我,也就是了。” 崔福吓得双手乱摇:“这不行,这不行的我家少爷多次训诫,教我们万万不能拿别人的银子……还是……” “这点银子算是我借给你的,还是先去给你家少爷抓药吧。”说着话,拉过崔福的手把银子放在他手心里:“快去抓药吧。” 第25节山东大案(4) 第25节山东大案(4) 抓了药,回到店房,把今天的事情和崔荆南讲了一遍,崔荆南又急又怒:“你糊涂了?我带你们来这莱芜县城不是为了逃荒,更加不是为了访友,本是有公务在身,你这般受人赂遗,将来传扬出去,让我如何能够保证处事清明?这些药你拿回到药铺退掉,然后把银子还给人家。快去,快去” “少爷,那位班头是好人来的。他说,这笔银子算是借给我们的,等到抓到偷儿,还要还给他的。” “你倒识得什么是好人了?”崔荆南怒气勃发的瞪着跪倒的崔福:“便是他有这样一片好心,我也绝对不能承受。孟翔?你和大勇一起去,把药退了,把银子还了给他” “少爷,小福年少不懂事,不过既然药已经抓了回来,不妨暂且服下,等到我们有了银子,或者被偷的银子追了回来,再还给县里的班头也不迟吧?”他说:“而且,少爷到这里虽是为办公务,也是要和县里的三班六房打交道的,弄得太僵,也不好处置吧?” “你们不懂的。我这一次到山东两地察访赈济往来可有亏空一事,本来就是要大大的得罪人的。只是为家国、朝廷、皇上一片爱民之心能够落到实处计,这个人荣辱,宦场庸酬,也就不能放在心上了。这一次拿了旁人的银子,能否再有余银还与人家,还在未知之数,更不用提……” 他正要继续说下去,门口突然有人说话:“崔小哥儿是住在这里的吗?崔小哥,是住在这里的吗?” 崔福听得很熟悉,推门出去一看,立刻笑了起来:“是您啊。” 来人正是刚才在板房中好心借给他银子的那个刘班头,手中捧着一锭银子,笑呵呵的正向里面走来:“崔小哥儿,也算是苍天保佑,刚才偷你银子的那个家伙,在药铺不远处的粮栈再一次出手,偏巧给我的人抓了个正着,问清之后,知道他方才还在药铺中出了一次手。我一想,就是崔小哥儿。这不,把银子给你送来了。你瞧?” 崔福心中感动,顾不得看银子,回头大声招呼:“少爷,少爷刘班头把银子给咱们送回来了” 崔荆南勉强支撑着病体,开门走了出来,向来人拱拱手,“多谢大人相助之恩,崔某这个不成器的奴才,倒让您破费了。” “哪里,哪里说起来实在是惭愧,刘某掌管一县刑名,治下出了这样的鸡鸣狗盗之徒,也都是在下处置不力之过,在此,倒要请公子和几位贵介原宥一二呢。” “刘大人太客气了。我这奴才出门不到一个时辰,刘大人能够破获失盗之案,虽是案情微小,破获如此神速,刘大人在县内惩教四方,可见一斑”崔荆南肃手邀客,他说,“请到屋中说话吧。” “那,便叨扰了。” 进到屋中,彼此分宾主落座,互相通过姓名,刘班头便是刘文明,听完对方的名字,故作一愣:“崔荆南?请教,前数日我家老爷接获省里的公文,有一个同名之人在……” 崔荆南此番到山东来本是暗查冒赈之事,不过这等事从来便是瞒下不瞒上的,更何况福济早有书信往来送与项进,提醒他朝廷有道员下来,行事之间多加小心。这一次刘文明指派人做了这样一番动作,偷去崔福典当来的银子,又亲自登门奉还,都是有所来由的。 果然,一句话出口,还不等崔荆南说话,那个崔福立刻接口道:“正是我家少爷呢” 刘文明赶忙站了起来,规规矩矩的磕下头去:“卑职,山东泰安州莱芜县治下捕快刘文明,给大人请安” 崔荆南有心否认,其势已然不及,只好端坐如仪,受了刘文明的一礼:“刘大人请起。” “不敢,大人称呼我老刘就是。” “那好吧,”崔荆南也不勉强,七品知县也只能算是风尘俗吏,更何况像刘文明这等人?只是自己身份被人知道,接下来怕就是要从暗访转为明察了,自己孤身一人,这县里人员复杂,项进经营有年,自己怕是很难能够得到什么人的助力,倒要认真对待了。 一念至此,他对刘文明说:“老刘啊,本官这一次到贵县来,本是为观风察吏。近日以来在贵县,及附近平阴县城之中见到远路而来的灾民络绎不绝,更有两处所开粥厂、救济棚等地,可供流民安置,也可以看得出来,贵县在安抚百姓之上,倒是做得很齐全啊。” “多承大人错勉,卑职不敢当。” “只有一点,我前几日在平阴县中走访,观察到县里开设粥厂,所分发的粥米,竟然不及县中的士绅个人所开设的粥场每天供应及时,粮米适中。是因为钱粮不敷使用吗?还是其中另有别的缘故?” 刘文明楞了一下,遗憾的摇摇头:“卑职不敢欺瞒大人,这一段时间以来,山东各地粮米价格因为天气大旱而略有增长,再加上一些费用,省里和朝廷拨下来的救济款项,早已经花的光光。不提旁的,只是每天里三班衙役出外巡视,抓捕流民中的窃贼,大老爷升堂问案,文字笔墨功夫,也都是要花钱的。我家大老爷又万万不肯加重百姓捐税,所以,这粥米浓稠程度,也就只能是每况愈下了。” 刘文明是莱芜县的捕快头子,县里的公帐却知晓得一清二楚,反倒让崔荆南觉得不妥,当下更加详细的追问了几句,诸如移交多少;新收多少;开支多少;现存多少。举凡能够问得到的,一样也没有放过。 谁知道刘文明竟似乎是一切熟悉的样子,回答得熟极而流,几乎听不清楚。但越是如此,崔荆南越不以为然,百凡庶政所恃的财用,他这样的刑名胥吏居然能如此知其详,可见莱芜县或者早有准备,或者是刘文明插手其中,职管早已经过界了 彼此攀谈了几句,做到心中有数,崔荆南端茶送客,把刘文明送到门口,到堂前请留步,主人不肯,再三相拦,崔荆南才点点头,命崔福代自己将他送到客店的门口,自己则哈一哈腰回身而去。 刘文明心里七上八下,看不出崔荆南的态度,好象很赏识,又好象是敷衍,极想和崔福打听一下,但是一来彼此初见,二来这时候也不宜结交过深,心里打算明早再来探探消息。 想到这里,两个人走到门口,刘文明从怀中拿出几两散碎银子,抓着崔福的手,强行放到他的手中:“崔兄弟,我一看你就觉得投缘,今天之事,因为哥哥我管理不善,倒让你在大人面前吃了排头。这几两银子你拿过去,买几杯酒,压压惊。” “啊,这可不行我家少爷不允许我们这些下人收受……” “这可不算是贿赂银子,不过是哥哥我给你赔罪的。”刘文明嘻的一笑,把银子放在他手中,转身就走。 离开了客店,刘文明直奔县衙,通秉过之后,项进把他传了进去:“给大人请安。” “起来,起来。”项进也顾不得和他客套,立刻问道:“怎么样,老刘,可见到崔大人了吗?怎么样?” “见到了。全按卑职和大人商议的来过。崔荆南和他的几个仆人不疑有他。不过后来他的一个仆人失言,吐露了身份,卑职和他见礼之后……” “怎么样?” 刘文明沉吟了一会儿,他说:“依卑职来看,崔荆南是个很难说上话的。” “怎么说呢?” “他问得很是详细,卑职多加解释,却见他似乎心不在焉,一副不以为然之色。待卑职讲说完毕,他也没有旁的交待,便端茶将我送出来了。” “这样说来的话,你这一次去,竟是只和他说了一番县里的运作,其他的,一概没有探听得出来?” “他只是说,粥厂所调合的粥米,略见稀薄。卑职和他解释的话,也不知道他相信了没有?” 项进考虑了一会儿,对刘文明说:“这些到也不用着急,崔荆南不过草茅新进,书生而已。懂得什么其中玄妙,更不用提他孤身一人到这莱芜县来,就是他有心振作,认真追查,手中无人,身边无助。没有证据,又岂能耐我何?” “那,大人的意思是,不用理会他?” “倒也说不上不用理会他。总之是不能太过热忱,也不要太过漠视。我们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想来崔荆南在县里转上几天,没有任何收获,也便就会自己打道回府了。”项进说:“明天,明天你带着我的片子,到客店去把他请到县衙来,他是本省道员,本官守牧一方,这地主之谊,总是要尽一尽的。” “是。” 把崔荆南请到县衙,项进全幅公服出临,带着县里的一干人等在县衙门口跪倒行礼,表面功夫做到十足十,引得周围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一个个交头接耳,都在猜测来人的身份。 彼此见过礼,项进把崔荆南请到县衙二堂花厅落座:“崔大人远路奔波,辛苦之极,我虽不出本县却也知道,崔晴江公忠体国,便是身上有疾患之痛,仍不改为民请命的本色,实在是令人佩服啊。”说着话,他转头看向县丞——一县之中除了县令就以县丞为尊,所以项进说话还很客气。:“祢老兄,崔大人远道而来,身上又略有病痛,明天请你到同贤堂去一次,把坐堂的大夫请到客店,给崔大人认真调治一二。该开什么药开什么药。” “是,卑职知道了。明天一早就去。” “不敢,不敢。”崔荆南赶忙拱拱手,说:“项大人一番美意,在下心领了。背痈疾患本来已经是如跗骨之蛆,我也早已经习惯了,而且,上一次在东阿遇到了一个走访的郎中,经他给我开了方子,服用之下略见效果。这本地的医生嘛,还是不必麻烦了。” “崔大人不用客气的。背痈之疾本官也略有通晓,总是要从根本上解决,方才是一劳永逸之道。虽然有郎中给你开过方子,再请本地人给你请请脉案,调治一番,也不是坏事。总要让崔大人在我这莱芜县中舒服一点……”他笑了一下:“只是唯恐缓不济急呢” “不要紧,我有办法。”县丞祢元寿在一边说话了:“饮食调理也是背痈之痛首要之务。”他看着坐在门厅口的巡检:“张士龙?”他直呼其名的吩咐:“从明天起,每天送五斤猪肉,一斗白米到崔大人居住的客店去。” 巡检是管税的,在一县之中是油水最肥的差事,那个叫张士龙的赶忙点头:“遵办,遵办。我每天亲自送到客店去。” 崔荆南有心辞谢,却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连开口说话都做不到,也只得罢了。 项进和刘文明冷眼旁观,见崔荆南并没有一概推拒,二人心中暗道有门:这样的事情本来就是初步的试探,便是崔荆南不喜,也可以以同僚关切为借口,轻松揭过,而他并未拒绝,可知其人也并不是那等油盐不进的主儿接下来,就比较好办了。 攀谈良久,崔荆南请项进赐饭——他有背痈之症,是绝对不能饮酒的,宾主几个草草用罢,项进命人将他送出县衙,说好了从明天开始,崔荆南正式开始查阅夏旱以来,莱芜县进出账目,这才拱手告别。 送走了崔荆南,项进把刘文明、张士龙、祢元寿等人叫到内堂密议——既然是密议,自然是一些不能为外人道的话,把平时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拿出来检讨一番,该掩饰的,该弥补的,该压制的,好在这些事在得到崔荆南即将入境之前就已经有所准备,倒不怕他来查。只是这些人平时造孽太多,难免有挂一漏万,万一哪里出了纰漏,在场的几个人怕都是难逃公道。 考虑了半天,如同一团乱麻一般,竟是找不到头绪。刘文明想了想:“大人,几位大人。”他说:“不如还是如今天这般,先派人打点一二?若是他拒而不受,我们再说其他?” “不妥。我看这崔荆南不是那种肯收钱的,若是给他抓了把柄,反而不美。”县丞祢元寿说:“倒不如就由着他来查,只要查不到什么漏洞,想来他也不会多做叨扰。” 第26节山东大案(5) 第26节山东大案(5) 从第二天开始,崔荆南在县衙中命县丞搬来过往数月的账目,从头到尾的查看,六天的时间日夜不休,将账目看了三遍,居然全无所获这样的结果全在项进意料之中:他的县衙中与别不同,钱粮、刑名师爷各自养着三人,分别用来做花账之用。一本账目做得天衣无缝,崔荆南不过一介书生,胸中满是指摘奸邪的烈火,却没有半分实际能力,自然斗不过这样的一群蠹吏。 不但是账目上查不出漏洞,连续几天的辛劳,让他的背痈疾患再度发作起来,火辣辣的痒痛简直让人无法忍耐,即使把用药的次数改为每天三次——都是要崔福或者孟翔拿到县衙中来为少爷服药,仍然是不能有任何的缓解。 连续几天的劳作全无效果,弄得崔荆南又是奇怪又是焦急:在平阴县城和在这莱芜县中所见到、所听到的,在在证明了赵光和项进所行的贪墨勾当,偏偏自己就查不出来? 这还不算,项进吩咐下边的皂隶,于崔荆南的要求全数满足,每日里还总要到办公冶食之地来问候数次,在崔荆南看来,这完全是项进在故意作伪左右没有办法,崔荆南叹息一声,推案而起:“孟翔啊?” “小的在。” “你说,是不是少爷弄错了?项进和赵光所言皆是实情,两县之地并无什么侵鱼情事,”他在绕室蹀躞几步,说:“否则的话,怎么会什么也查不出来呢?” 孟翔苦笑着挠挠头:“少爷说的我不懂。不过我想,既然什么也没有查到,大约就是没有问题吧?” “不会的。”崔荆南自言自语的说道:“来莱芜县之前,我认真的在平阴县中查阅过县中的来往公文,其中有本年二月间,有县里购买粮种发放,每一石卖到一两九钱七分银子,到了今年的六月,用来开设粥厂时,便成了二两三钱三分。这样的价格,买一千石,也不过两千余两银子。六七四月间,省里分批拨款救济,每月四万余两,却每个月都要报亏空?想来实在是奇怪所以,我断定,平莱两县一定有亏空只不过我探察的不得法而已。” “那,少爷您说怎么办呢?” 崔荆南无奈的摇摇头:“我因为身体有病,不克久坐。现在看来,也顾不得了。从明天开始,就在签押房中放告” 孟翔跟随少爷多年,懂得他口中的放告是什么意思:古代各省均有道员,到一地做民风民俗的调查,更主要的目的还是在于观风察吏,听取百姓隐情。因为道员的位置和身份不同于正式坐堂的知县,为了便于探访,也是为了给百姓一个倾诉的可能,道员是有权在县衙之外的某处设立暂时的公堂,让百姓能上堂,将心中的委屈投诉有门的。 听少爷说完,孟翔点点头:“那好吧,既然这样,等一会儿小的下去和项大人知会一声,请他准备。” “还有,明天请项大人一道到来,与我一道受理放告之民。” “是” 得到孟翔的回禀,项进很是一愣:放告是崔荆南所能想到的最后一步棋,若是还没有结果的话,就只能黯然离去了。当下含笑点头,表示自己通晓此事,然后派人下去知会三班六房,准备一番,这些都不在话下,完事之后,命人把刘文明再一次叫到自己面前:“老刘啊,你听见了吗?崔荆南要在签押房做放告了?” “是,大人尽管放心,卑职早已经派人下去料理干净了。万不会有人敢于冒死上陈的。” “这一节非同小可,你可要仔细一点,出了差错,不是当耍的。” 刘文明冷笑了几声,说:“大人尽管放心,卑职旁的不敢保证,一件一品衣挂在县衙的门口,保管让那些心里有话的进门之前好好掂量掂量。” “嗯,这样便好。不过,还是要把你的人全部安排出去,给各家各户提个醒,不要做什么糊涂事,也免得给自己,给家人平添无妄之灾。” “是。卑职明白了。” “崔福……那里,怎么样了?” 刘文明嘿嘿的笑开了:“崔福是个未经世事的孩子,小的每天几句好话,几两银子花出去,他已经把咱们当成是真正的朋友了。昨天中午他来给崔荆南送药来的时候,我把他带到签押房中说话,听他说,崔荆南什么都好,只是因为身体有病,脾性略有反复,经常会把他作为发泄的对象。日久年深,崔福心中也是挤压着很多的怨气。想来,只要有了一个适当的时机,爆发出来,嘿就很可以成为我们的助力呢。” 刘文明沉吟了一会儿,他说:“若是崔荆南肯于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们便恭恭敬敬,全了一场因缘际会,若是始终不肯放过,也就怪不得我等辣手。”他对刘文明说:“那个崔福,你盯紧一点。好不容易鱼儿上钩,可不要让他跑了。” “是” 在签押房中准备了临时的公堂,崔荆南和项进全副公服,翎顶辉煌,彼此拱手见礼:“项大人?” “不敢。崔大人有什么吩咐?” “本官此次放告听审,请贵县作陪,其余诸位,请各回原衙门,照旧供职吧?” 元寿、张士龙等人答应着,鞠躬退出。 这一边有公案铺设停当,崔荆南和项进分左右而据,传了一声:“放告” 下大声答应着,事情交给刘文明来做,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张六言告示交给本县刑房书办写好,贴在高脚牌上,派人打着锣到各处放告——凡是有冤屈的,都可以到县衙中崔荆南大人驾前呈诉。 在崔荆南想来,自己到莱芜县有了一段时日,百姓也早已经知道自己的来意,这一次在县衙的签押房中放告,必然有呈诉的冤情如雪片般飞来,殊不知等了一个上午,寥寥无几的两件案子一个是为了八十几年前的一块坟地,两家人纠缠不清,在莱芜县中已经历四代县官,这样的案子让崔荆南如何能够一时间决断? 再有一个案子是双方互殴,彼此都有理由,在公堂上吵得沸反盈天,还是崔荆南将他们喝止,仔细问过才知道,本案唯一的证人居然去了山西——路途遥远,再将证人传唤回来,又不知道到什么时候的——崔荆南看到两桩这样的案情,心中无奈:这都不是自己能够在一天之内能够分辨出是非曲直,可以使双方尽皆满意而归的,也只好暂时延后了。 崔荆南深知项进在莱芜县经营多年,上一年间为人参核,不久之后却又归任,那些在控告过他的人给他回来之后逐一报复,百姓今天自然是再也不敢轻易上堂呈讼。这样下去,自己巡察道员的威信建立不起来,也就罢了,以后想勤求民隐,为国家,为百姓多做些事的抱负,岂不也成了泡影? 他身体有病,不能久坐,一上午的时间过去便难过得头上津津冒汗,前胸后背也密布汗珠,项进做好做坏的向上拱手:“大人,时已近午,不如等到下午再继续吧?” “也好。”崔荆南真有点坚持不住了,顺承了他好意,离座自去休息。 用过午饭,崔荆南又服了药,感觉好了一点,换上便装带着孟翔和崔勇在县衙门口闲逛,刚刚走到门口,突然‘咦’了一声,用手一指:“你们看,那是什么?” 两个人顺指点方向看过去,也是一愣,县衙大门前挂着一件很奇怪的物件,用铁链穿在一起的十几块长三寸,宽二村的铁条,铁条和穿连的铁链大约是给火烧烤过,上面的颜色变得青乌一片,却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这个,小的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早上来的时候还没有见到呢。” “崔勇,你去找人问来,这是做什么用的?” 崔勇去而复还,神情中也是一片茫然:“大人,听县里的皂隶说,这是一件用来传召四方百姓的物件,和锣鼓一样,都是响器。” “县里有自备铜锣,还有登闻鼓,又何必用这等做工粗糙的响器?”崔荆南的脑子转得飞快:“不对,不对。孟翔,你到前面去问问百姓,这件物什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喳。” 这一次孟翔回来得更快,到了少爷面前耳语了几句,崔荆南勃然变色:“好个狠毒的酷吏” “少爷,您想怎么做?” “莱芜县百姓受这一品衣之害甚烈,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一品衣下被屈打成招,此事总要切实审清问明才是。”崔荆南眼睛一转,有了主意:“一切,都等下午升案之后再说。就先拿刘文明开开刀” 下午继续问案,百姓照例围观,而且似乎比早上来的人还多,在门口叽叽喳喳,说话之声不绝于耳,都是一派看热闹的形色。项进左右看了看,突然一拍醒木:“崔大人问案,何得喧哗?来啊” 堂下的皂隶自然要捧本县大老爷的场,轰然应诺:“在。” “有那不守规矩,大声喧哗的,一律赶了出去。” 隶再一次齐声响亮的回答着。这一下堂上堂下立刻安静下来,只踮着脚在外面探头观望着。 崔荆南左右看看,突然一拍醒木,大声喝道:“刘文明?” 刘文明给他吓了一跳,赶忙到了公案的前面:“小的在。” “今日中午,本官公务闲暇之时,在外游走,在县衙的大门上看到一件物什,听人说叫一品衣的,可是你着人打造,又命人悬挂在县衙大门上的?” 第27节山东大案(6) 第27节山东大案 这样的问题是刘文明事先没有想到的,闻言大大的愣住了:一品衣是他别出心裁所创,把铁条用铁链穿连在一起,放到火上去烧,烧红了之后,像一件马甲一般的给人犯穿在身上,胸前背后给火炙烤得吱吱冒烟——这样的酷刑之下,何求不得? 崔荆南不容他多想,再一次用力一拍醒木,大声喝道:“说” 刘文明还没有怎么样,项进却做贼心虚,吓了一大跳,几乎离座而起。 说便说。刘文明答说:“回大人的话,莱芜县本是三省交界之地,往来流民众多。非严刑峻法不能保持地方,肃清,小人奉命制作这样的刑具,本是用来对付四方的强盗的。” “既然是这样,那你是奉了哪一位大人的命令?可是项大人吗?” “不是,不是”项进先沉不住气了:“我不曾下过这样的命令。” “是十四年前的顾老爷,官讳是一个洁字。” “你说是顾洁顾老爷命你研发此物,也算是死无对证。我只来问你,这十四年中,有多少人死在这一品衣酷刑之下?”崔荆南说话的声音高昂了起来:“朝廷设置刑法,本是迫不得已之举,听讼折狱,总要期以刑期无刑。三木之下尚且‘何求不得’?更别说你设置这样的酷刑?不知道有多少清白之人,落在你的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便是这私设刑具一条,你就犯了朝廷律法” 崔荆南对刘文明怒目而视,一派义正词严:“你交卸了差事,回家听参” 一句话出口,堂下欢声雷动刘文明这才有点变了颜色,不过比起项进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黄,他倒还算是沉得住气。 这边崔荆南又说道:“刘文明,你要知道,本官这是对你很客气的了。你心里要明白。”这是在警告刘文明,不要妄图钻营门路,希冀脱罪。 刘文明冷笑几声,转身走下公堂,自去交卸差事,回府而去。 等他走出去,崔荆南冷眼旁观,围观的百姓个个面带笑容,便知道自己这一着已经大为收效,心里盘算,等过上几天,百姓告刘文明的状子越来越多,再一堂了断。现在嘛,不妨再处理几个案子,也好让百姓看看自己明利爽快,铁面无私的颜色。 说来也很奇怪,上午的几个案子问下来,只感觉身体不负重负,连坐在公案后面,都觉得坚持不住,而下午,时间更长,问的案子更多,却丝毫没有困倦之意。 崔荆南心中得意,拿起状子看了看,还不等看仔细,只听堂外有口角之声,两个人互相揪扯着分开人群,进到堂中——一个衣冠楚楚的生员,还有一个衣衫破烂,倒像是个要饭的乞丐。 有个皂隶拦在前面:“喂,你这个秀才来做什么?” “来请大人评评理。” “就是告状喽?可有准备状子?” “事发突然,不曾准备。” 皂隶还要再问,崔荆南在堂上发话了:“带他们上来。” 两人到了堂前,那个衣衫褴褛的似乎是被告,吓得瑟瑟发抖的跪在地上——一看就是个老实人。那个秀才身份不同,对崔荆南和项进长揖不拜,口称生员,叫孙称:“给老公祖请安,给道员大人见礼。” “你呢?”崔荆南看着跪着的被告:“你叫什么?” “小的叫马六。” “那,孙称,你告马六什么?” “便是为一个理字。”孙称的头高高昂起,当堂讲自己的理—— 马六是个农夫,挑着一担水肥出城,不小心撞了孙称,他开口便骂街,马六人很老实,不合说了句:“又没有弄脏你的衣服,何必骂人嘛?”这一下惹到了孙称,说马六冲撞了‘衣冠中人’,还口出不逊,一定要拉着他打官司不可。 他说到一半,崔荆南就听明白了,心中恼恨孙称为读书人丢脸,见微知著,可知其人平时在乡里也一定是不安分的角色。一边听他说,一边写了几个字让孟翔递给项进:“此人是文是武?” 这是问项进,这个孙称是文秀才还是武秀才。项进写了个武字,又递了回来。崔荆南做到心中有数,用力一拍响木:“马六,你好大胆难道不知道秀才乃是宰相根苗吗?我问你,你得罪了孙秀才,是愿打还是愿罚?” “我愿打。” 这倒让崔荆南有点奇怪了:“愿打?为什么?” “小的是穷人,罚不起的。” “你不要害怕,不是要罚你的银子,只是让你给孙秀才赔礼。” “那,我愿罚,愿罚。”马六心中感激,先就磕头,多谢堂上大人的恩典。 崔荆南又看向孙称,“孙称,本官命马六向你磕头一百,以为赔罪,你可愿意?” 孙称得意洋洋,“全凭大人秉公处置。” “那好。”崔荆南笑意盈盈的吩咐:“取一张椅子来,让孙秀才坐着,受马六的头。” 这样的判罚自然惹得周围听审的百姓不满,嗡嗡之声大作,项进发挥了陪审的作用,用力吆喝几声,方才弹压了下去。有人给孙称搬来一把椅子,让他坐下,又让马六在他身前跪倒,嘭嘭嘭大碰其头,旁边站立的两个皂隶在给他唱数:“十,十一,十二……” 唱到六十的时候,崔荆南突然又问道:“本官忘记了。孙称,你是文秀才还是武秀才?” 孙称不知道怎么回事,老老实实答道:“生员是武的。”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文秀才叫他磕头一百,武秀才减半。马六磕了多少?” “回大人,磕了六十。” “那不行,多出十个头,要赔偿。这样吧,孙称,你给马六磕十个头,两下扯平。” 一句话出口,堂上堂下一片大笑便是连心事重重的项进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有两个人没有笑,便是原、被告,一个是笑不出来,一个是还没有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呢 “大人,”孙称知道坏事,赶忙鞠躬求饶:“生员甘愿受罚,请大人留生员的体面。” “不行。你要体面,马六便不要体面了吗?说起来,你受了他六十个头,还他十个,还是你的面子大。来啊” 旁的皂隶又是好笑又是好玩,把马六扶起来,让他坐在椅子上,又强按着孙称跪在地上,给马六碰了十记响头。碰完了头,县衙内外欢声雷动 磕罢起身,崔荆南沉下脸来,对他说道:“看你今日的行径,可知你平时是乡里定然是那等仗着一袭青衫,两榜力气,横行无忌。又只为旁人斗你不过,越发的无所顾忌。照这样下去的话,总有你身败名裂的一天我今天杀杀你的气焰凶势,其实也是成全你。须知顽铁易折,百炼方能成钢。从今以后但愿你能够洗心革面,好好读书用功,本官下一次再到莱芜,还要访查你的行迹,若是有所改变,自有你大用之处,若是怙恶不悛,你当我真的不能革了你的功名吗?” 一番话说得孙称感中生愧,愧中生悟,惭愧的跪了下来:“大人,孙称知错了。今天是我自取其辱,蒙大人教诲,今后必当改过。项大人做个见证。请大人将来访查,看孙称可有辜负大人之处?”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能够有这样一番心意,我想,正是朝廷所需的人才。只要你切实上进,将来大用之期不远。” 堂下听审的百姓先是为孙称受辱大感痛快,此时见一番羞辱之后,竟然能够改变孙称的气质,无不心中感动。堂上堂下一片肃然无哗,在沉默中表达了对这位年轻的道员大人的无上敬意。 堂下的百姓看崔荆南审了一天的案子,无不心中惊喜:这才是明镜高悬不但知道他清正廉明,而且处事极有手段,有为百姓伸冤的能力——这也正是崔荆南要留给莱芜百姓的印象——否则,他们就不敢畅所欲言。 于是,从第二天开始,情况就有点不同了:一大早就有百姓成群而来,到县衙来递状子,崔荆南派孟翔和崔勇在签押房的门口设下一张大案,找了几个县中的书办担任收录登记的工作。 告状的百姓有穷有富,人手一状,排起长长的队伍,依次递进,到了中午时分,收齐状子,孟翔亲自送了进去。 项进食不知味的和崔荆南用过了午饭,两个人有一搭无一搭的在闲谈。他在门口看到告状和看热闹的百姓挤得水泄不通,便一直在提心吊胆,等到看孟翔捧着一摞状纸进来,越发心惊,椅子便如同是长了刺一般,让他有些坐不住了。 “大人,已经收齐了状纸。” “一共多少件?” “一百三十三件。” 崔荆南故意一皱眉,看着项进说:“看起来,莱芜县百姓好讼成风啊?” 项进赶忙随声附和:“是啊。”他也皱着眉头,说:“本县刁民甚多,如昨日大人审案便可见一斑,平抑讼风,唯有不准他们的状子。” 荆南慢吞吞的说:“这就是贵县平时听讼的宗旨吗?” 项进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忙答道:“不是,不是只有无理取闹的状子,本县才掷回不准的。” “那就是了。来看看这一百余件案子,有多少是无理取闹的?” 第28节山东大案(7) 第28节山东大案(7) 一百三十余件状子,倒有七十五件是状告刘文明的,从诬良为盗,勒索不果,毒性拷打以致双腿残疾到叔侄争产,错本在侄子,不过侄子给刘文明送了贿赂,他派人出头,持刀威吓,逼迫叔叔写下让产的笔据如今请求重新公断,审问明白;再到包庇强梁,逼死ji院的雏ji,刘文明在莱芜县中可谓是恶事做尽 崔荆南一边听孟翔和刑房的书办念诵着状纸,一边心中升腾起炽烈的怒火他真希望自己能够如同戏台上的八府巡按一样,请王命旗牌立斩刘文明于县衙大门外,也为饱受他欺凌的县内百姓出一口恶气。当然,这也只是他心中企盼,万万不可能落到实处的——清朝各道的巡查御史只有参劾权,却没有处置权,所以还得容刘文明苟活几日。 除了刘文明之外,还有被百姓告状最多的便是巡检张士龙手下的一个签子手,叫广阿布的。 巡检是管税的,在各个城门口都有吏目坐守,商贾经过,凭沽断征税,其中弊端非常多。纳税的多寡全凭负责沽断的税吏的一句话——这些人手中拿着一条长而尖的铁签子,往里一戳,抽出来看,闻一闻,便可以知道内中货物的品类质地,所以又给人称作签子手。 广阿布就是这样一个签子手,为人阴狠毒辣,四字俱全,什么损人的办法都想得出来,有时就用他手中的铁签子胡乱挥舞——在一张状子上,就是告广阿布用铁签子刺瞎了一个商人的眼睛 崔荆南勃然大怒:“项大人,您听听,这还成什么世界了?” 这句话中隐隐有责问县令的意思,项进赶忙站了起来,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语气说:“我竟不知道本县竟有这样的恶吏。请大人具折严参,为民除害。” “这是一定的。本官今天晚上就要起草奏折,严厉参劾像刘文明、广阿布这般的酷吏,便是历朝历代国法所不容。待到京中诏谕下来,或杀或关,也算是为百姓出了一口腌臜之气。” “大人心忧百姓,实在是我被楷模。不过,现在就上章朝廷,怕是过于仓促了吧?” “项大人这话怎么说?” “下官以为,当更多搜集证据,手中只有百姓的状子,怕是很难服众呢” 崔荆南轻笑起来:“项大人,本官不过是奉笔直书,待到表章奏上,朝廷自会有所公断。这就不需项大人担心了。” “说的是,崔大人说得是。” 问过告状的百姓所诉求之事,做到心中有数,崔荆南继续审案。百姓早早的到了签押房门口听审,待到两位大人升案,传一声:“带广阿布到堂。” 广阿布在莱芜县城中的恶名与刘文明不相上下,故此他的被捕也是引发了百姓的热烈议论,今天来听审的人非常多,一面要瞻仰崔青天的风采,一面要看看这个县里无人不知的酷吏到底能够落得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就在这乱哄哄,黑压压的人群之中,广阿布被从羁押的县监狱提到大堂,平时受他欺压的百姓不知道有多少,此刻看他镣铐加身,唾骂的有之,拍手称快的有之,而广阿布也真正是厉害角色,在千夫所指,皆曰可杀的指责之下,只是脸色略有些苍白,倒并无惊惧惶恐之色。 到了堂上,双膝跪倒,却不说话,只等堂上的崔荆南发问:“广阿布,你把头抬起来。” 广阿布闻声抬头,微微偏着头,一双三角眼来回乱转,倒显得有些不把堂上的大人放在眼里似的:古代人做官多少会一点子平之术,只是看他这副神情,平日里在县中肆无忌惮无恶不作的本色就能够略知一二。“广阿布,你可知道有多少人控告你?” “不知道。” 既不称大人,又不自称小人,项进抢在崔荆南前面拍案痛斥:“广阿布,你好无礼。在大人面前,能用这样的语气吗?” 广阿布悻悻的一撇嘴,似乎老实一点了:“请问大老爷,小的该用什么样的语气?” “你也是公人,难道不知道这上下尊卑之分?来掌嘴二十,看他能不能学会礼法?” “喳”堂下皂隶轰然应诺,却无一人上前行刑 崔荆南看在眼里,心中恍然,难怪广阿布如此有恃无恐,原来衙役都是密密勾结的,他不怕吃苦头,如此说来,倒要有非常的手段了,因此,不等项进再说,他先说话了,“暂且免责。” “喳”堂下这一声答应的越发洪亮。 “广阿布,我来问你,你可识字吗?” “回大人的话,不识字不能填税单,小的识字。” “识字就好。来人,把状子拿给他看。” “不必看了。”广阿布大声说道:“小的为公家收税,大人的衣食俸禄皆由税款而来。要百姓的钱,比要他们的命还难,是故小人得罪的人多。照小的来看,这些状子不能算多。” 一番话说得堂上堂下无不大感意外,“好一张利口。”崔荆南说:“照你这样说来,这些状子竟然全是百姓诬告于你喽?我问你。”他翻开一张纸看了看:“你有八名妾室,可是实情?” “是实情。”广阿布立刻答说:“小的天生好色,有八个小老婆。” 外间听审的百姓一片哄笑,崔荆南用力一拍醒目,将嘈杂之声镇住。他心里想,这广阿布毫无廉耻之心,斥骂全无作用,所以声音反倒放得柔和下来:“广阿布,我问你,这八名姬妾,你如何养活?便是每天粗茶淡饭,日常开支怕也不轻,你是哪里来的钱?” “小人有良田二十倾,当铺一处,每月入息颇丰,能够养活她们。” “那么,你的田产,当铺,可是祖产?” “有祖产,有小人自己置办的。” “你哪里有这样多的钱?又置产,又开当铺?开当铺要大本钱,你的家产不少啊?” 阿布竟似是骄傲起来:“小人略有一些积蓄。” “积蓄?你当签子手几年了?” “连头带尾大约有二十年了。” “一年之中能够积攒下多少积蓄?” “积蓄虽然不多,不过二十年中利上滚利,也就不少了。” “便是你说的有理。这二十年中你养着八名姬妾,起居豪奢,又不是一文不用,又何来这许多积蓄?” 广阿布给问住了,迟疑了一下他说:“小人家中有账册,大人一看就明白了。” 崔荆南用力一拍醒目:“大胆本官问案,还要你来从中指点吗?你的账册自然是要看的,不过这且不急,本官只问你,这状子上有人控告你平日里多有受贿,勒索情事,可是实情?” 这便是问到关节上来了。堂上堂下一片寂静,等待着他的回答。回答的话更加出人意料:“回禀大人,”他说:“状子上的事情,就算有好了——反正没有死罪” 回到居住的客房,崔荆南余怒未息:天下间竟有广阿布这样厚颜无耻之辈?偏生自己对这样的人没有任何办法?命孟翔准备好书案、笔墨,把今天在签押房中对答的一番话如数誊写下来,准备等到第二天由孟翔携本到省,交折差拜发了。 忙碌了好一会儿的时间,门外有脚步声响起,然后是孟翔放低了的嗓音:“小福,你又去和人喝酒了?” “…………”崔福嘟囔了几句,喝了酒声音含糊不清,崔荆南在室内也听不清楚,举步到了门口,推门而出:“孟翔,在说什么呢?” “少爷,您看?小福又喝酒了” 崔福是崔荆南身边三个仆人中年纪最小的,却是最好喝酒,而且酒量极大,和他瘦削羸弱的身材殊不相符。不过崔荆南宦囊羞涩,没有什么闲钱可以拿来给他买酒,只有在北京赶在年节、少爷的生日等喜庆的时候,才能让他开怀一次。 这一次到了莱芜县,孟翔和崔勇陪在少爷身边,每天到县衙中有接办公务,只有一个崔福,每天只要把少爷要服用的药物熬制好,送到县衙就算完事,闲极无聊之下,给了旁人可乘之机。 县衙之中有所谓三班六房的设置,算是县太爷的文臣武将,文者指的是吏户礼兵刑工六房书办;武的便是皂壮快三班皂隶——这三班又有内外勤之分,大约的说来,皂班掌管的是监狱、值堂、行刑,算是内情;壮班管抓捕盗贼,快班执掌侦缉,都是外勤——实际上区别不大,所以都称为捕快。 莱芜县三班中的快班里有一个人,名叫冯昌炽,莱芜县本地人——这等书办、皂隶大都是世袭的——他也不例外。冯昌炽山东大汉,生了一副开道神一般壮硕的身躯,无人敢于招惹。他为恶的手段绝不在刘文明之下,更狠的是放高利贷,利上滚利,若是有个偿还不起,便要将田地作为补偿,几年下来,冯家的名下就有了超过一县两成的土地。 家境很是富裕,冯昌炽却是天生的悭吝性子,不但对妻妾全无半分情谊,每日所花的用度也要逐一登记,买一两猪肉都要吹上半夜的枕头风方能得尝心愿。便是自己的几个孩子,也是常在窘乡,穿着破烂,倒像是一家人都是叫花子一般。 不但对家人吝啬,对自己,冯昌炽也是锱铢必较,和崔福一样的,他也极为嗜好杯中之物,却舍不得花钱去买,每一天只是假借职务之便弄一些旁人孝敬上来的酒喝喝。于是,便给刘文明选中,将他作为拉拢崔福的不二人选。 这样的差事在冯昌炽自然也是甘之如饴,靠着酒,很快的和崔福拉上了关系。崔福年纪尚轻,于人情世故半通不通,每一天和冯昌炽畅饮良久,把个心怀鬼胎的对方当做了可共性命的知交。 今天两个人在县城中喝过酒回来,正好给孟翔撞上,当着少爷的面前训斥了几句,他年轻人面上大感挂不住,忍不住嘟囔了几句:“……也不过是和冯大哥喝了几杯,也没有喝多嘛” “少爷早就训教过我们,万万不能贪享口舌之欲。这个冯昌炽本来是莱芜县班房中人,也算是少爷本次赴山东查案对象,你这样和他酒食争逐,给人家知道了,旁的人只会说,是少爷其身不正传扬出去,又怎么得了?” 崔福半是酒意,半是羞臊,一张面皮涨得通红,崔荆南在一边听了一会儿,无奈的叹息一声:“孟翔啊,算了。崔福这孩子就是这样的脾气。”顿了一下,他说:“把药给我拿来,等下午还要到县衙视事呢。” “你听见了吗?快去把少爷的药取来,伺候少爷服用。” 第29节山东大案(8) 项进有心等上一段时日,待崔荆南查不出什么实证,他自然会灰溜溜的迁地为良,谁知道崔荆南书生脾气发作,竟是有在莱芜县做长久打算,而且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多的关于项进在县中所作的贪墨勾当为百姓检举了出来,其中有一节,便是道光三十年间,他以弥补亏空为名,按亩派捐,每一亩捐大钱五十文,上缴的农户每一户发给官府印制的田单一张,这样做无异于是在加征钱粮了——康熙朝有‘永不加赋’上谕,后世子孙奉行不悖,而只凭这一款罪,若是落到实处,项进便要掉脑袋 多年来只是因为项进手段狠毒,县中又有刘文明之流为虎作伥,百姓畏惧,敢怒而不敢言,待到崔荆南到县,一力荡除积弊,还民清正,自然的,敢于说话的百姓便多了起来。 说是这样说,百姓仍旧不敢当着项进的面呈上这样的罪证,于是在四月初的一天傍晚,两个生员穿着厚重的棉衣到了崔荆南所居住的客店,叩头行礼之后把棉衣脱下,放在身前:“感激大人为民亢言之恩,学生无以为报,留下一件棉衣以为报答。” 两个人离开之后,崔荆南命孟翔撕开棉衣,里面藏着项进按亩勒捐的田单、印票、借票、收据合计两千余张 有了确凿的证据,崔荆南心中大喜,认为一竟全功指日可待,行事之间便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以项进所犯如此严重的罪行,处置之道不外两条,一则可以第二天到县衙中的签押房中的时候立刻罢斥掉项进的差事,然后具折陈奏,请朝廷再派专人来查明问清之后,做出处置;二则可以行文泰安府田书元,请他到莱芜县中来,二人共同会审,然后向朝廷呈报。 但崔荆南都没有这样做,而是选择了暂时按兵不动,准备等到将刘文明、冯昌炽之流所犯的罪行全数厘清之后,再对项进动手。这样一来,便给了项进等人充足的时间。 崔荆南居住的客店中早晚都有项进派出的专人负责监视,每一个进出客店,和崔荆南主仆等人有过交流的,不论男女老幼都要在当天的晚间向他做回禀,时间已经进入四月,天气越来越热,进去两个穿着棉衣的汉子,出来的却是单衣打扮,项进便知道不好。连忙找来已经被罢职在家的刘文明、巡检张士龙等人会商,“可知道来者是什么人吗?” “是小辛庄九原巷的储氏弟兄。” “可就是当年领头抗捐的那弟兄两个?” “正是他们。” “你们下去吧。”项进挥手让两个探子退下,转身苦笑着望向刘文明和张士龙:“刘兄,张兄,看起来,勒捐之事,崔荆南已经略知大概,此案一发,便是泼天的大祸,想来,崔荆南现在已经在灯下具折陈奏了。” “早就知道这一对兄弟不是什么安善良民,当年就应该让他们多多吃一些苦头的。” 张士龙无奈的一笑。他知道刘文明是什么意思。山东之地尚武之风大兴,这兄弟两个自幼练武,和孙称一样,都是武秀才。家中有着大片的田亩,按亩派捐,像他们这样的人家自然不愿意。当年项进勒捐百姓,弟兄两个领头不从,带领百姓有抗捐之举。给刘文明派人抓了来,罚了六个时辰的站笼之苦,最后是家里人烦请孙称从中解说,方才得免。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崔荆南奏折奉上,我们在坐在几个人谁也不要想能够脱身事外,还是想想怎么办吧?” “大人,不是卑职放马后炮,我早就说过,崔荆南此番从平阴到莱芜县来,我们早就应该下手”刘文明恨恨的拿起烟袋,吧嗒吧嗒的吸了几口,他又说:“到了今天的地步,怕是做什么也迟了。” “什么叫早应该下手?你还要杀人不成?” 一句话如同干枯荒原上的一把火星,让刘文明心中的邪念如同野火燎原一般的燃烧了起来:“怎么不能?” 项进大吃一惊,忘情之下站了起来:“老刘,你说什么?” “既然崔荆南不肯给我们生路走,我等便要和他碰一个鱼死网破”刘文明面目狰狞的随着他也站了起来:“明天,大人再去和他商讨一番,若是他能够高抬贵手,容我等一次,便一切休提,若是不能,也就怪不得我们辣手了。” 项进扪心想想,这些年来在任上造孽太多,无人追究的时候尚且自疚神明,崔荆南这样疯狂的进扑,一旦事发出来,便是自己有福济倚为冰山,皇帝那里,又如何能够饶过?既然他这般不予人退路可行,也就说不得了:“好,就依你的道理从事。若是崔荆南咬定青山不放松,便做断然处置” 几个人商议良久,订下了计策,这才各自退去。到了第二天,公事完毕,项进把崔荆南留了下来:“崔大人,多日来老兄在我这莱芜县中奔忙,连一杯酒水也不曾用过,项某公务之便,在县衙中酌备几桌,为崔兄一尽地主之谊,如何?” “多承项大人美意,崔某身有疾患,怕是不能相陪啊。” “这不妨的。我也知道崔兄不能饮酒,今天就以茶代酒,只是为和崔兄攀谈几句。” 崔荆南自觉在莱芜县也呆得差不多了,公事上也大约的料理清楚,只等旁的事情全部由了着落,便要动项进的手,这时候自然不妨敷衍一番。想到这里,倒也不再如同往常一般摆出一副坚峻的神色:“既然项兄盛意拳拳,崔某领命就是。” “言重,言重了。” 饭菜准备停当,崔福和孟翔给县衙的下人领到签押房中置酒款待,正厅之中只有项进和崔荆南在坐——因为有些私密的话要谈,便没有邀请陪客。 崔荆南不能饮酒,项进是知道的,倒上一杯热茶,彼此却相对无言好一会儿的时间,项进才说道:“崔兄,到县中不久,就将境内一众不法酷吏逐一查出,倒是老夫,哎为人愚钝,这失察的罪名,怕是怎么也逃不开了” 崔荆南心中冷笑了一下,知道他是在避重就轻,端起了茶杯:“大人,崔某借这一杯热茶,感谢大人多日来公务之上的配合的容忍。不论到何时,只要项兄有意,崔某都是愿意与你这般论交的。” 项进自然听得出崔荆南话中之意,尴尬的一笑,放下茶杯,又从口袋中拿出一摞银票,在桌上推了过去:“项某知道,崔兄家境不能称宽裕,这里有小兄的一点心意,还请崔兄赏收。” 崔荆南拿起银票大约的翻看了一下,一千两一张的大龙票足有三十余张。项进正以为对方肯于收下,他又将银票推了回来:“多承项兄美意。正如大人所说,荆南宦囊羞涩,称不上富裕,不过,这等非臣子应取之财嘛,大人还是收回去吧。” 项进呼的站起,又悻悻然坐了下来,神情中一片冷漠:“崔兄可是嫌少?不妨赏一个数字下来,本官绝不回绝。” 崔荆南满脸都是厌恶的神色,冷笑着站起身来:“我一年俸禄有三千两,很是不少了。再多的钱,我也不敢承受,怕也是无福承受,还是留着大人自己花用吧。日后,只怕花钱的地方很多呢” 眼看着谈话无法进行,项进大怒,仰起头来看着他:“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何苦与我这莱芜县中过不去?” “呸什么叫天下乌鸦一般黑?皇上心念百姓,特为派我下省查案,我走遍山东全境,只以你这莱芜县中贪墨、横行不法之事最多道光三十年的时候,新皇登基,你借公务之便,将皇上诏谕中与民休养生息之圣念置之不理,反而在县内大肆勒捐加派,只是这一条,就定足了你的死罪”崔荆南大声斥道,他说:“到今天仍然不知悔改,反倒意图贿赂本官。言语中还有什么‘天下乌鸦一般黑’的不敬之言。项大人,你自己想想,大清律法,你犯了几条?” “照崔大人这样说来,竟似是没的谈了?” “今日多多承情。”崔荆南说:“不过,我和项兄不是一路人,还是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吧告辞” 一顿午宴没有到终席崔荆南就告辞而去,项进看着他的背影叹息一声,呆呆的坐了下来。内房的门帘挑起,刘文明和张士龙走了出来:“大人,我就和您说过的吧?崔荆南不识抬举,咬定青山不放松,也就怪不得我等了。” “那,你说怎么办?” “大人放心,此事小的早已经有了安排。保证崔荆南活不过今天晚上” 听刘文明语气不善,项进不由打了个冷战,只是此时若再想缩手,无异自投瀛寰,怕是连一个退身的余地都没有了。既然崔荆南不肯放过,也就只好如刘文明所说,和他拼一个鱼死网破了。 到了这一日的晚间,密云不雨,空气压抑得让人心中难过,崔荆南把笔放下,端起已经放得温凉的药汁大口的喝着——,每到要下雨的时候,他的背痈之疾就发作得厉害,简直让人坐卧不宁。侧耳听听,门外有孟翔在说话的声音:“……今天可不行,天气阴沉得这么厉害,少爷的身体一定很不舒服,不如等到明天吧?” 崔福低声说着什么,却听不清楚,崔荆南站起来挑起门帘:“说什么呢?” 两个人赶忙转过身来,孟翔嘿的一笑,说道:“小福说,今天要给小的庆祝生日,想买点酒来喝喝。我说不行,等到明天再后补。” “啊是了。”崔荆南想起来了:“真是的呢今天是孟翔的生日呢。”孟翔跟随他最久,也是他最得用的仆人,过生日算是大事,崔荆南笑道:“生日每一年才只有一次,怎么能拖到明天呢?就今天晚上,小福?” “小的在。” “拿几两银子,到市上去沽点酒来,再吩咐客房的厨下,给孟翔下一点面条,今天晚上给孟翔庆生。” “少爷,小的贱辰,还让您记挂……” 崔荆南一摆手,制止了孟翔继续说话,示意崔福下去操办:“去吧,早去早回,今天怕是要下雨了。” 崔福的神色有一些诡秘,不敢和崔荆南对视,点点头,转身下去了 第30节山东大案(9) 第30节山东大案(9) 崔荆南不能饮酒,只能以茶代酒,为孟翔做生辰的祝福,孟翔本来以少爷有病,需要人照顾为由不愿饮酒,崔荆南却是全然拒绝,只说自己心情大好之下,便是身体上的疾患也不妨事了,再说,便是再难过,也不过一晚,等到明天酒醒过来,不是又可以由他伺候了吗? 听了少爷的话,孟翔也放开了怀抱,几个年轻人畅饮之下,都喝得大醉。这三个人中以崔福的酒量是最好,却也是步履踉跄,那孟翔和崔勇,更是醉得一塌糊涂,趴在桌案边,早已经人事不省。还要靠崔福抱扶着送进卧房休息。 把两个人安顿好了,崔福又回到少爷房中:“少爷,可还有什么要小的伺候的吗?” 崔荆南有点发呆的看着他:“小福,你喝了这许多酒,也不妨事的吗?” “小的天生便能喝酒,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崔荆南笑了:“你也去睡吧,有什么话,等到明天早上再说。” 福答应一声,正要转身退下,突然客房的外面传来敲门声,吓了崔荆南一跳,那个崔福却混不当回事的回头问道:“是谁?” “崔大人,下官前来拜见。” 听声音正是项进,在这样的深夜他来做什么?崔荆南给崔福使了个眼色,后者过去拉开了门,除了项进之外,还有一个刘文明,一个冯昌炽,三个人都是便装来到客店身上披着雨罩,这时候崔荆南才注意到,外面飘起了细如柳丝的雨珠。 客人来到,主人不能不起身相迎:“项大人,夤夜造访,必是有所见教?” 项进进门打量了一番,看没有更多的人在场,放下心来,他也不说话,走到崔荆南身前,突然矮了半截:“项某自知有罪,请崔大人网开一面,原宥则个。” 不但项进下跪,就是跟在他身后的刘文明也同时跪了下去:“一切过失皆是刘某所为,和我家大人无关,只请崔大人法外施仁。” 崔荆南倒给他们的动作弄得皇了手脚,又是皱眉又是跺脚,上前搀扶一把却也不是应当所为——因为那会显示自己有意成全,那样一来的话,自己在这莱芜县中一切作为就全数归于流水了——给崔福使了个眼色,将二人搀扶起来:“项大人,不是小弟于你、刘老兄有什么仇怨,只是小弟身为监察御史,身担皇命,便是有心保全,也要……顾及莱芜县中百姓的口碑。项大人在这县中所为,……哎,也实在是过分了些。” 听得崔荆南话中有缓和之意,项进心中大喜。若是有一线生机,能够得脱此劫,他也不愿意担上谋害上官的罪名,刚刚站起来的身体再一次跪倒下去:“大人开恩。” “并不是我不肯放过,只是此事,已经来不及了。”崔荆南用手一指:“你们看看?我已经将山东冒赈之事如实奏明,只等明天一早,就要派孟翔携折本抵省,拜折明发了。” “便没有挽回吗?大人的奏折,不是还没有发出吗?” 崔荆南眼眉一挑,声音变得很不客气了:“刘大人这话何意?难道你还要本官当众焚草吗?” 刘文明竟似是一句而已不相让,立刻追了一句:“若是大人有意救我等于倒悬的话,也无不可。” 崔荆南慢吞吞的站了起来:“夜已经深了,我也要早早安歇,还请几位大人回去吧。” 项进心中恼恨刘文明不会说话,这等情势之下,或者再多做恳求之言,崔荆南就能够给自己一个机会呢?倒让他的几句话把路全给堵死了。而这一会儿却已经走到推车撞壁的状态下,就是自己再要告饶,也是不顶用了吧? 颓然的叹息一声,项进站了起来,向转过身去的崔荆南拱拱手:“既然是这样,那,项某告辞。” 这句话就是暗语,还不等崔荆南想回身送客,站在门口边的冯昌炽上前一步,用早已经准备好的麻绳一下子套住了崔荆南的喉咙,双臂用力收紧,崔荆南知道不好,有心呼叫崔福过来帮忙,却见崔福浑然无事一般的走到门口,左顾右盼,全不把房中的事情放在心上。于是崔荆南知道,这一切都是崔福和项进等人预谋好了的 一个念头没有转完,冯昌炽一把拉住绳子,抬起一只大脚,重重的蹬在他的后背上,背痈破裂,只是在一瞬间,大股的鲜血就将他穿着的月白色的纱袍染成一片通红 崔荆南勉力挣扎了几下,却终于抵不过黑暗的召唤,向起打了个挺,又颓然落下,身体软瘫了下来。 勒死了崔荆南,冯昌炽和刘文明携手,把绳子绕过房梁,下端做了个活结,套在崔荆南的脖子上,将他的尸体吊了起来,又拿一把板凳扔翻在地,一切准备停当,让崔福换上少爷的衣服,站在客房的灯影里,做送客之状,然后再换下衣服,回自己的屋中休息。 第二天一早起来,孟翔和崔勇先后醒来,猛然听见少爷房中有崔福的大呼小叫,还有呼天抢地的大哭声,两个人进门一看,凌乱的餐桌旁,有一双人脚在随风飘荡,正是少爷上吊自缢的尸身。两个人惨叫一声,几乎昏厥过去,接下来就是放声大哭 客店的伙计听见了声音,也赶了过来:“怎么了……哎呦我的天老爷?这是怎么了?” 正在伏地痛哭的三个人转过头来,孟翔突然一跃而起,一把拉住伙计的衣服:“我问你,昨天晚上我家少爷房中可有什么人来过?” “有,有的。”伙计给他吓坏了,结结巴巴的说:“县衙的项大人和刘班头来过。” “我们去找他们”孟翔放开伙计,大吼的一声几步冲出客房,直奔县衙而来。 孟翔连哭带跑,在县中穿城而过,惹得众人一片交头接耳,多日以来,众人都熟悉了这个年纪轻轻,为人很是和善的小伙子,也知道他是为百姓做主的崔大人的身边人,今天……这是怎么了? 一路到了县衙,见到了项进,孟翔完全顾不得什么上下尊卑,戟指大骂:“项进?你还我家少爷的命来” 项进装作一头雾水的样子,迷惑的眨着眼睛:“什么……还命?孟小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还装糊涂?你把我家少爷的命害了”孟翔呜呜大哭着,把自家少爷在客房中上吊自杀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说道:“难道不是你做的吗?” “怎么会这样?”项进一惊而起,赶忙吩咐一声‘来人’,准备到客店看个究竟之后再做道理。 县里出了这样的大案,照例是要派官验尸,大清律有明文,应该带四个人,一个是仵作,一个是刑房的书办,还有两个差役——刑房的书办简称叫刑书,权柄极大,花样极多,在各省道县衙门中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本县的刑书叫张士宸,是巡检张士龙的堂弟。 簇拥着项进到了客店,门口早已经围满了来此观望的百姓,听见人群后面鸣锣开道,百姓还是围得水泄不通,谁也不肯闪开道路,知道差役挥起皮鞭子要抽了,才勉强挤出一条路来,容县大老爷的轿子通过。 挤过人墙,进到客店中,客店的老板姓罗,跪在地上哭丧着脸:“给大老爷请安。” “罗老板,这是怎么回事?” “小的也不知道啊。您也看见了,今天早晨起来,就见崔老爷自缢在客房的房梁上……” “你闭嘴”项进大声呵斥道:“你怎么就知道崔大人是自缢而亡?而不是为人谋害的?” “是是是,小人糊涂。”罗老板畏缩的应了一声,又说:“今天早上就看见崔大人吊在房梁上,小的也不敢动,这不,大老爷您就来了。” 项进一摆手,让他跪在一旁,领着刑书和仵作进到客店之中,果然,崔荆南吊在房梁上,清晨的阳光直射进来,尸体的脸上已经便了颜色,舌头吐出老长,昨天晚上行事之时项进心中惊慌,不敢多看,草草收拾一番之后就赶忙出屋回衙,今天这还算是第一次看到,项进心中一惊,用力眨眨眼,挤出几滴眼泪:“来人?” “是。老爷有什么吩咐?” “着人将崔大人遗骸取下来,先用草荐包裹起来,待到案情问明之后,再成殓入棺。” 作指挥着两个差役搬来梯子、椅子,爬到高处将崔荆南的尸体搬下来,放到一扇从不知道哪里找来的门板上,上面敷上草荐,又在客店的院中临时搭起了一张公案,由项进问案。 问案之先,要由仵作验尸,刑书张士宸在一边取出‘尸格’先填上一些必要的文字,然后濡笔以待,这边,县衙中的仵作上前,撩开草荐放在一边,从怀中拿出皮尺,仔细比划,口中大声喝报:“尸身为男,身长五尺八寸。” “……颈下有勒痕一道,位于喉结下方三分处。舌骨伸出口外三寸三分。可断为窒息而亡。”一边大声喝报着,仵作一边轻手轻脚的上下抚摸着尸体:“该尸身体上下并无骨折痕迹,可知死前并无扭打羁绊痕迹。” 最后又检查到尸体的后背处,仵作大声说道:“尸体后背处有血迹” 这一声让院门内外的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项进一直坐着听着,这时候也忍不住睁开了眼睛:“到底是什么伤处,有何出血痕迹?” 作把身体翻动了九十度,撩开后背的衣服看了看:“回大人话,是背痈崩裂而导致的出血。” 一句话出口,嗡嗡之声大作,似乎众人于这等结果有着不同含义的感觉,项进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将人群之中的嘈杂之声压了下去:“继续验,还有什么可疑之处?” 第31节山东大案(10) 第31节山东大案(10) 仵作验尸完毕,把草荐重新盖好,自己站起来到了项进面前,躬身行礼:“回大人话,职下验尸完毕。” “可有定论?” “是。回大人话,小的可以断言,崔大人是自缢而亡的。” 一句话出口,孟翔、崔福和崔勇就大吼一声,排众冲了过来,口中呼喝有声:“不可能,我家少爷绝对不会自缢而亡的,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人下毒手谋害于他。” “你们先不要着急,本官断案最重实据。若是崔大人真是死于非命的话,我便一定要还他一个公道。”项进安抚了三个人几句,问道:“我问你们,昨天晚上,可有什么人来过客店吗?” “我问过客店的伙计,只有大人您和刘班头来过。” “不错,本官确实来过,来这里是为了和崔大人商讨公务的。当时你和这位老兄都不在……”他指了一下孟翔和崔勇,“只有这位小哥在。可是的?” 面对孟翔和崔勇的目光,崔福瑟缩了一下:“是。昨天晚上两位大哥先一步睡下了,只有我在少爷身边伺候。” “那好,我问你,我和刘大人等人离开之后,可还有什么旁的人来过吗?” “没有了。”崔福说:“几位大人离开之后,我家少爷要我也去休息。我说还要不要伺候,少爷也说不必,于是,我就去睡觉了。” 孟翔扬手给崔福一个嘴巴,‘啪’的一声脆响:“无用的奴才只有昨天一晚让你伺候少爷,你居然就……就……出了这么大的篓子?” 崔福以手捂脸,委屈的辩驳道:“这也不是我想的啊?我怎么知道,到了晚间,少爷就会上吊自杀?” “你还说?”孟翔作势欲打,给项进拦住了:“孟小哥,你也不必责怪他。他是奴才,你家少爷让他去休息,他还能不听吗?” 孟翔放下手臂,再一次哭拜于地,他说:“大人,我家少爷死得屈枉,请大人为我家少爷主持公道” “这不用你说,本官自会料理。”项进苦笑着站了起来:“不过现在天气炎热,你家少爷尸身万万不能久放,我想,暂时还是买一副棺木,将你家少爷的遗骸装殓起来吧。总好过这般……你说呢?” 孟翔也有些乱了方寸,这时候只能任由对方摆布了:“是。一切全凭大人做主。” “那好,本官与崔大人同朝为官,这等情谊还是要尽一尽的。来人?” “大人?” “去县城里的寿材店铺,买一口最上等的楠木寿材,将崔大人装殓起来容等本官奏明上峰,再做道理。” “喳” 接到县里发来的公事,田书元大吃一惊朝廷派到省里来专为调查冒赈示意的道员竟然自缢在居住的客房之中?项进封奏的公事中注明:已经‘派本县仵作详加验明,并无扭打、羁绊痕迹,可知确为自缢而亡。’在发过来的公事中他说:‘于客店之中认真研判,当为背痈疾患发作,不克忍耐之下,故而轻生以待。死前也并无遗折留存……’ 田书元不敢听信项进一面之词,连夜带领府城衙门的仵作等人赶到莱芜县,重新开棺验尸,正如项进奏陈的那样,尸体上只有背痈疾患受创流血,并无骨折,刀伤等为人谋害的痕迹。田书元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自己得到的回禀:难道崔荆南真是因为身体上的疼痛难忍而遽尔轻生?这绝对不可能 崔荆南是一方道员,身份特殊,又是有公务在身,差事未了在客店自缢,这于公于私都是说不过去的。更不用提便是他有心自杀,又怎么会没有任何只言片语留下?以为后来人明白事情的始末原由? 他这样的人自缢而亡,会给本县、给府里、省里惹来多大的麻烦?这一层崔荆南不会不知道,既然知道,这等大碍关系之事,他又怎么会仓促而行?这其中一定有隐情 把孟翔等人找来详细询问一番之后得知,崔荆南在莱芜县中所获取的不同卷宗,在事发之后也已经为人盗取。这更加加深了他对这件事的疑窦,可就在他要认真研究下去的时候,来自省城济南的一封公文,让他不得已放下了县里的事情,转而奔赴省城。到了目的地他才知道,皇帝钦派的刑部左侍郎肃顺已经到了省城,和福济等人会商,共同研讨、调查崔荆南离奇自缢而死的案子。 崔荆南之死事关重大,而且其中疑点甚多,甚至惊动了一国的皇上,众人自然不敢怠慢,在臬司衙门会商一番的结果是,由京中到省查案的肃侍郎为主审,本省臬司福济、泰安府知府田书元为副主审,共同审理此案,总要求一个清楚明白,定谳上闻。 公文发下,着项进将县中的公务暂时交托本县学政负责,带领本案中一众人等到府城听勘待问。同时还下发了一道公文:将崔荆南的棺木从厝居在县外一座道观中移出来,同批运抵省城,然后开棺验尸。 崔荆南的棺木自然不能下葬,在莱芜县城外一座荒废的道观中厝居,除了县衙派差役看守之外,还有孟翔、崔勇、崔福三个人日夜守灵。在这一次提解之前,先要加封。 四道加盖了莱芜县大堂印信的封条,由本县大老爷项进、学政当着众人的面,满浆实贴在棺材盖与缝隙之间,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整个县城都被轰动了。案情到底如何先不用说,县中百姓却多一份茶余饭后的消遣谈资。 提解人犯本来是苦差事,这一次更是要提解一口棺椁,更令新接任的本县学政头疼——此案有省藩库拨下了一笔银子,作为路费之用,不过事体重大,学政不敢不小心谨慎,从三班六房找了几个平日里俗称老成的押解,还觉得不放心,又从城守营中调拨了几个人,同路前往——一笔路费银子十几个人花,自然是注定要赔累的。不过这时候,也顾不得这许多,只得以宪命硬着往下拍了。 押解着棺木到了省城,还不等办理手续入城门,从城门里跑出几个穿着孝服的男女,为首的是一个苍然老者,脚步飞快的奔到运送的骡车前,哭号一声:“少爷”便大哭起来。 后面跟过来有男有女,居中的一个正是崔荆南的妻子狄氏夫人,一身素装的由丫鬟搀扶着到了车前,跪倒下去,也是同样的当街嚎啕一边哭,一边拉过旁边的两个银装素裹,满身忠孝的孩子:“秋儿,芝儿,来,给你爹磕头。” 两个孩子很小,还不大懂事,看母亲满脸是泪,一双儿女也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娘,……娘啊” 案情未明,暂时不能做任何的处置,一群人连哭带号的扶榇而行,将棺木停在臬司衙门专门准备出来的空房中,只等着第二天正式查验。 这一边,狄氏夫人和管家崔德把孟翔三个人找来,详细问明事情的经过,孟翔一五一十都说了,到最后又以头碰地,带着哭腔说道:“一切都是小人的不是。受了老爷、少爷两代恩德,不想如此不中用,竟然不能……保护少爷周全。小的本领想追随少爷于地下,又想把这件事审清问明之后,看着那个谋害少爷的凶手伏法,再行决断……。” “也不用这样。”狄夫人呜咽着听他说完,用手绢塞住嘴巴,只怕在人前哭出声来,那个家里的管家崔德说:“少爷死得冤枉,从皇上到朝廷,无不关切,此事不论到什么地方,都要辩出一个理来。若是山东省内不能有个定论,我便要回京告御状,就不信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 狄夫人女流之辈,从来没有经历故这样的大事,眨着哭得通红的眼睛左右看看,问道:“那,现在该当怎么办啊?” “此事总要等京中来的肃侍郎问案之后再做决断。少夫人不必着急,少爷的案子通了天,想来他们也不敢一手掩尽天下人的。”崔德说:“再等一等吧,再等几天。” 第二天,在省城的臬司衙门正堂前,围满了来听审的百姓,这件案子影响太大,山东巡抚景廉也很为重视,特别从城守营、本省绿营中挑选了三百名精壮之士,随同臬司衙门的差役共同维持秩序,刚过了早上的辰时,肃顺、福济、田书元升座正堂,彼此一揖,各自落座,肃顺坐主位,福济和田书元在左右相陪:“来人,升堂” 威武的堂号之声响过,肃顺站了起来,传令一声:“请王命” 这就是请王命旗牌,大堂正中一座龙亭,里面供着一面二尺六寸长的蓝缎长方旗和一面七寸五分大小的朱漆圆形椴木牌,旗和牌上都有满汉合璧的一个金色‘令’字,上面钤着刑部的大印。这就是所谓的王命旗牌了。 肃顺三人走到龙亭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然后再一次归坐:“传山东省按察使司衙门仵作。” 仵作上堂跪倒:“给列为大人见礼。” “你叫什么名字?”肃顺问道:“干仵作这一行是与谁学徒,做了多少年了?” “回堂上老爷的话,小人叫文恒,今年四十七岁,做这一行是家传,已经有三十年了。” “这样说来,你的经验是很丰富了?” “不敢,小人只知道竭诚报效,行事之间也全要靠前辈书中所记述的文字为求断之法,不敢言什么经验之谈。” “那就好。本年四月二十六日,有山东道监察御史崔荆南在莱芜县境内之罗家老店离奇自缢而亡,今天本官奉皇命赴山东查案,你身为仵作,也是本案中第一关键要务,行事之间,可要千万谨慎,不可有半点马虎大意,你明白吗?” “是,小的明白。” “那好,”肃顺点点头,吩咐一声:“来人,把崔荆南的棺木抬出来。” 早有事先预备下的八名杠夫在厝居棺木的配殿中等待着,听见招呼,八个人一起使力,抬起棺木到了正堂大门前,头东脚西的放好,抽出杠子,转身退在一边。 肃顺不敢大意,向坐在一边的田书元拱拱手:“田大人?” “不敢,卑职在。” “请你验一验棺上的封条,可还完好无损?” 书元离座到了院中,认真的查验了一番——这原是必须的程序,只要走一下过场就好。不过自打案子出了之后,山东省内流言纷起,甚或有人说,棺材中的尸体已经给人掉了包,里面根本就不是崔荆南所以,为求慎重,肃顺和田书元等商议过,开棺之前一定要认真的验看,以堵悠悠众口。 左右走了几步,田书元转回到堂上,向肃顺一拱手:“回大人的话,棺木之上封条未有扯动痕迹,可保无虞。” “那好,”肃顺点点头:“开棺” 第32节山东大案 第32节山东大案 几个杠夫的首领从怀中拿出一个鼻烟壶,在鼻子上抹了一点,接过同伴递过来的斧子。准备开棺。 棺材做得很讲究,棺材盖上有一道凸槽,棺材上则相对应的挖一道凹槽,盖棺的时候从一个方向推落入槽中,名为落槽,然后上榫头——榫头一共四枚,两头粗,中间细,像个尜儿尜儿;棺身两侧各有同样形状的槽沟,一半在棺盖,一半在棺身,盖好之后,钉上榫头,严丝合缝,再想要打开,只能是用破坏的方法将棺盖劈开,否则是怎么也打不开的。 用刀斧把接缝处的油漆、封条刮掉,然后砍断榫头——便等于是开锁一般——棺盖就可以向一个方向滑动了。那个杠夫的首领拿着斧子来回走了几步,到了棺材的尾部,把斧子掉转,用力敲击了一下,棺盖已经有活动的意思,他做到心中有数,手上先停顿了一下,向周围呼喝道:“各位大人,棺盖马上就要打开了,里面大约会有气味出来,各位先把鼻子塞一塞。” 于是,不论是堂上的几位大人,站班的皂隶,还有周围围观的百姓,或者拿手帕捂住鼻子,或者拿出准备好的辟瘟丹塞到嘴里,大家屏息凝神的注意看着,那个首领在棺盖上又敲了几下,棺盖一寸一寸的向一端移动,有那鼻子尖的,捂着鼻子闷哼了一声:“哎呦,好臭啊” 几个杠夫七手八脚把棺盖撤下,一阵浓烈的尸臭味道弥漫的空气中,时值五月,正是天气最炎热的时候,崔荆南的尸体早已经发胀腐烂,味道让人几乎连气都要喘不上来了 棺材打开,第一步要做的就是要验明正身,当初尸体入殓,是项进和莱芜县县中一干人等与孟翔几个人现场所见,自然也要让他们亲自验过。 项进只看了一眼,就胸闷欲呕的退到一边,倒是孟翔等人,手扒着棺身,望着里面已经腐烂得面目全非的少主子,三个人放声大哭:“少爷,是奴才糊涂啊少爷,是奴才的过失啊” 嚎啕之声让人不忍卒闻,不等肃顺发话,有臬司衙门的官人将几个人拉扯开来,把他们带到堂上:“可看清楚了吗?” 项进把掩住口鼻的手帕拿下,躬身答道:“回大人的话,卑职看清楚了。” “可是崔荆南崔大人的遗骸?” “卑职不敢肯定,尸体略有走样,卑职只能从衣着上分辨。”项进说话滴水不漏,“确实是当日入殓之时所着的衣物。” “那好。”肃顺又问孟翔:“孟翔,你可看清楚了?尸体是你家主人的吗?” “回大人的话,正是我家少主人。” 肃顺立刻捉住了他话中的漏洞,问道:“刚才项大人说,尸体已经走样,他只能从衣着上加以分辨,你怎么就这么确定呢?” “回大人话。”孟翔擦了一把眼泪,说:“自从我家少爷入殓之日起,小的就日夜不休的为我家少爷守灵,从不敢离开棺木半步,所以知道。” “嗯,你这样说倒也成理。退在一边。”摆手让几个人退开,肃顺让仵作上前验尸。 文恒上前几步,他随身带着跟班的随从,这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把棺材中的石灰包——这是为了预防尸体快速腐烂而进行的一种措施——取出来放在一边,自己戴上口罩,来到棺材前,指挥人轻手轻脚的拉住尸身下面的寿布,将尸体抬了出来,放置在准备好的长条门板上。 看见尸体,立刻又引发了孟翔、狄夫人、孩子们的一片哭号,百姓嗡嗡之声大作,彼此交头接耳,肃顺用力一拍醒木:“都不要吵吵什么?” 有差役用力弹压,嘈杂之声才消减了下去。文恒亲自动手,用剪刀剪开尸体身上的官衣,认真的审验着,一边看,嘴里一边呼喝,和当初莱芜县县中仵作所能够得到的信息差不多,尸体上确实没有任何人为伤害的痕迹。 等到把尸体掉转了九十度,验看到后背上的时候,文恒犹疑的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和声音,过了一会儿,他又把尸体放平,命人取来一张白布盖好,自己则走上大堂:“给大人见礼。” “你辛苦了。”肃顺问道:“查验得怎么样了?” “据小的看,正如莱芜县仵作所填尸单中在在言明的,尸体上确无扭打痕迹,也无有刀伤印象,只有一点,尸体后背处有背痈破裂,涌出大量血迹,这……” “怎么了?” “小的是仵作,不是郎中,不懂这背痈疾患可是有迸出鲜血的。”文恒似乎很是惭愧似的低下了头:“小的学艺不精,耽误了大人的公事,还请大人责罚。” 肃顺楞了一下,他也不懂医术,甚至都听不大明白这背痈疾患是怎么回事,游目看向田书元,问道:“田大人,这是何意?” 田书元和崔荆南打过交道,知道他有这样的病患,给肃顺解释了几句,最后说道:“莱芜县仵作验尸之后称,崔大人是因为背痈之疾发作,不克忍耐痛苦,方才遽尔轻生的。” 肃顺书读得不是很多,人却非常聪明,是那种听一句懂三句的,立刻抓住了问题:“这样说来的话?背痈之疾,是很疼的喽?” “这,卑职不知道。” 福济一直在一边听着,慢吞吞的不时拿起鼻烟壶,倒出一点抹在鼻端,挡一挡这顺风而来的尸臭,听到这里,忍不住说话了:“肃大人,依我看,身有疾患,发作之时痛苦不堪,这等事还是常有的,便不提背痈之疾,就是我等有个头疼发烧,不也是难过极了吗?” 肃顺根本不理他这样意图含混了事的说话,又低头问下跪的文恒:“文恒,照你说,可是要请郎中来吗?” 文恒苦笑了一下:“大人,请郎中来殊不可行。”不等发问,他就自己解释道:“您想啊,郎中是给活人治病的,哪有给死人诊治的郎中?便不提能不能验出实情,只是这等气味,便非常人所能抵御啊。” “照你这样说,就没有办法了?” “小的不敢这样说,不过,非要请一位老司务来,不能分清楚实情。” “是哪一位?” “是小的的父亲。名叫文仲良。现在已经告老在家了。” “啊,我知道文司务的大名。”田书元说话了:“只是想不到是令尊。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 “哪里,哪里。”文恒笑着拱拱手:“我连他老人家十成中的一成都没有学到,实在是惭愧得很。” 肃顺懒得听他们两个人在这里互相废话,立刻追问道:“可能将令尊请到这里来?” 文恒打了个顿,似乎又有什么难言之隐一样:“不瞒大人,家父脾气古怪,仵作这一行本来也不是什么高贵的行当,他老人家告老之后,再也不愿意见官磕头的当差,……” 肃顺眼睛一转,立刻有了主意:“来啊,备轿,本官亲自去请” “啊,不,不不不”文恒跪在地上吓得双手乱摇,“大人,万万使不得给我家老爷子知道了,只会以为小的胡言乱语,不会做人,到时候,小的两条腿都保不住了。” 肃顺给他的话逗得扑哧一笑:“那好吧,本官就如你所请。不过,轿子还是要的,用我的轿子,把你的老父请到这里来,你看可好?” 文恒赶忙俯身碰头:“多谢大人容小的走一趟,请我家老爷子到臬司大堂上来。” “快去快回,我们在这里等你父子。” 文恒答应一声,起身而去。肃顺的轿子是蓝呢子八人抬的官轿,他自然不敢僭越乘坐,在前面引着路,回家去了。 围观的百姓紧张又兴奋,堂上发生的一切下面听得很清楚,看事情又有了变化,更加觉得今天这一趟不算白来,便是鼻中闻着的尸臭味儿,这一会儿也不是那么不可接受了。 只有一个崔福,做贼心虚,一会儿盼着文恒的老父突然死在半路上,一会儿又盼着老人来了也查不出什么子丑寅卯,心念电转间,额头上满是汗水,好在现在天气炎热,旁的人和他也没有什么分别,一时间还不会给人瞧出异样。 很快的,两个人在前,一顶官轿在后,从官道上由远及近的行到了衙门前。文仲良是场面上的人,讲究的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丈。肃顺命人抬自己的官轿去接,他一来不能不识抬举,二来也不敢僭越,就和儿子一路走了过来:“让一让,让一让”文恒分开人群,把个老人引到院中:“爹,几位大人都在堂上。” “唔,容我拜见几位大人。”不用问,老人就是文仲良了,把烟袋放在一边,伸出手去:“把你的大帽子给我。” 大帽子就是红缨帽,差役仆从见官,戴上它是一种尊敬的表示。文恒拿下帽子,给老人戴上,在一边搀扶着,进了大堂,肃顺在上面看得很清楚,先一步说道:“文老司务,你年纪老迈,不必行礼了。” 文仲良抬起头向上打量了一眼,慢吞吞的摇摇头:“臬司衙门大堂,礼节不可随便,恒儿?你扶我磕头。” 到底还是让他碰头请安,起身之后,肃顺才问道:“文仲良,你的身体可还好?” “是,多承大人关爱,老朽身体尚称健旺。” “眼力如何?” “回大人的话,看远的不行了。” “这样说来的话,看近处还是可以的?”肃顺说:“这一次请您老过来,是有一件案子,要仰仗您老高明。想来,令郎已经和你说过了吧?” “是,小的知道一些。不过,这要等看过遗骸之后方可有定论。” “那,就请你多多费心了。” 文仲良拱手作揖:“现在太阳正好,请容许小的退下动手。” 文仲良到了堂下,换上一件仵作的衣服,又戴上长长的麻布手套,走到尸体前,便是刚才来的路上儿子已经给他做过解说,老人也全当没有听到过一般,从上到下的认真检查了一遍,最后,验到了尸体背部的伤患处。 撩起衣服,已经开始变得一片黑紫色的肌肤上,深陷进去一大块,原本溢流的血迹早已经干涸,又为人用净水擦洗过,不过,皮肤破裂之处仍然依稀可辨。 文仲良用手掌在深陷下去的部位左右丈量了一番,大约的知道是怎么回事,向儿子点点头,示意他可以了。然后脱下手套、外袍,还是由儿子搀扶着,回到了堂上:“回大人话,小的已经验过了。” “可有什么结论吗?” “回大人话,已经有了。” “是什么?”肃顺探出半截身子,紧紧地瞪着文仲良:“崔大人是怎么死的?” “回大人话,此人是被人谋害而死的” 第33节山东大案(12) 第33节山东大案(12) 文仲良验尸完毕,堂上堂下鸦雀无声,只等着他一言而决,听他一句话出口,狄氏夫人和崔福因为完全不同的缘由各自哀嚎一声,当即昏厥在地场面一阵大乱 肃顺一楞,这时候顾不得再问,先让人把狄夫人和崔福救治一番,待到又听到女人凄厉的哭号之声,这才摆摆手,示意人把她先安抚到一边,这才低头问道:“文仲良,你说崔大人是被人谋害致死,可有实据?” “是。未有实据,小的不敢胡乱说话,这实据嘛,就是死者背部留下的崩裂的伤患处。” “你认真说说。” 仲良点点头,他说:“回大人的话,背痈之疾分为阴阳两种。阳症虽重实轻,阴症似轻反重。先阴后阳生,先阳后阴死。何以辨之?阳症形高突,色纯红,初起必疼,溃烂多脓,收口身轻爽;阴症形平陷,色带黑,初起必痒,溃烂多血,收口身沉重。” “据你的观察,崔荆南是属于阳痈还是阴痈?” “崔大人遗骸的背上有凹陷之状,小的断言,崔大人罹患的,乃是阴性背痈之症。”文仲良很是有把握的说道:“大人若是不信的话,可以找来崔大人当初所服用的药方,一看便知。” “回大人话。”在堂下一直听审的孟翔突然插口道:“不用看药方了,小人可以作证,我家少爷罹患的正是阴性背痈之疾,发作之时奇痒难耐,偏又不能用手抓挠,一定要卧床强自忍耐,方可缓解。” “你上前来。”肃顺让他上到堂上,又问他:“你家少爷的药方,你可有吗?” “本来是有的,不过我家少爷过世之后,这等药方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大人若是不信的话,可以派人到莱芜县城中的药铺去查访,那里应该还能够记得我的——自从少爷到了莱芜县中,我和崔福从来都是在那家药铺抓药的。” “这且不急。”肃顺继续望向文仲良,说道:“便是崔大人生前所患确系阴性背痈,又如何能够证明他是给人谋害的?难道他不能因为背痈发作,奇痒难止,便自缢而亡了吗?” “大人所言倒也在理,不过,崔大人背部有流血迹象,这非是人力所不能达成。小人以为,定是有人用手或者用脚用力蹬踏,方能够造成这样的结果。” “…………” 文仲良知道他听不懂,只得又碰了个头,“大人,小的请大人一移贵步,容小的给大人详加解释。” 肃顺点点头,领先站了起来,和田书元举步向外,又站住了:“福大人?” 福济满心不愿意到尸体跟前去,不过肃顺和田书元已经站了起来,他不能不跟随,只得也随之起身,一同到了外面:“大人请看。”文仲良再一次让人挪动崔荆南的尸体,将后背上的衣服掀了起来:“这样的位置,正是在后背的中央,人手是万万碰触不到的,即便勉强能够碰触到,也很难使上力气,更加不可能有这样严重的伤痕。所以,小的以为,崔大人一定是被人谋害而死的。……” 肃顺认真的探头俯视,果然,离得近了,可以很清晰的看见,崔荆南后背上的伤痕很是不规则,中间凹陷进去的一块与身体旁边的肌肤颜色也略有不同,更加的一点是,凹陷的中心皮肤破裂,像蛛网一般,倒似乎是大力碾压后造成的伤痕。 强忍着尸臭看了半晌,肃顺回身挑起了大拇指:“果然,姜是老的辣多承文老司务,大开本官茅塞” “不敢,小的也不过是寸有所长罢了。” 肃顺一笑,向文仲良拱拱手,转身回到正堂落座,一拍醒木:“来人,带罗家老店店主” 罗家老店的店主也算是倒了大霉好好的生意做不成不说,自己还跟着吃了官司,给连同带到省城待勘,听到堂上传呼,又差役带着他到了堂上,规规矩矩的跪在光滑入镜的青石板上,向上碰头:“罗自元给几位大人叩头。” “罗自元,我问你,从京中到山东查案的崔荆南崔大人,可是住在你的罗家老店?” “是。崔大人从打本年二月二十六到了县城之中,就一直居住在小人开的客店中。” “这家客店,是你的祖产,还是在你手上置办的?” “回大人的话,这片小店,是小的先祖置办的,到小人手里,已经传了三代了。” “平日里由谁搭理?” “由我和我家婆娘。”一句话没有说完,田书元一拍醒木:“什么婆娘不婆娘的?” “是,是是。是由小的和小的内人共同打理。” “那,本年五月初二,你可在店中打理生意?” 罗自元一缩脖子,颤声答说:“是,五月初二如往常一样,是小的和小的内人在店中打理生意。” “那,当日晚上,你可在店中?可见到了什么?” “是。当晚下起了雨,小的以为不会再有住客,正要吩咐下人上板歇息,……” “说下去” “啊,是”罗自元抬起头,怯生生的向上看了看,又继续说道:“正要命人准备歇息,本县的大老爷项大人,捕快班头刘老爷和冯老爷突然到了小店,对小的说,要和崔大人说几句话,很快就走。” “然后呢?” “然后小的就只好等待,过了一会儿,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就见项大人他们从崔大人房中出来,冒着雨回去了。”这段话也不知道罗自元说了多少遍,说起来很是流利,只听他继续说道:“然后,小的就让人上板休息,到了第二天早上,才知道崔大人竟然上吊而亡了。” 肃顺一边听,一边思考着他说的话,待到他说完,点了点头:“你说莱芜县项大人和本县班房捕快刘大人和冯大人,是哪个刘大人,又是哪一个冯大人?” “回大人的话,刘大人官讳是上文下明;冯大人的官讳是上昌下炽。” “他们说的什么,你可听见了?” “啊,这却不曾。小的是本分人,不敢偷听几位大人说话。” “那好,你先跪在一旁。”肃顺又说:“传项进,刘文明,冯昌炽。” 三个人带到堂上,肃顺问他们:“项进,你和刘文明、冯昌炽二人在本年五月二日晚间到罗家老店拜会崔荆南,可是有的?所为何事?” “回大人的话,有的。只是因为卑职和县中捕快班头刘文明私交甚好。刘班头行事之间多有舛误,为崔大人奏章弹劾,本官想请崔大人能够高抬贵手,网开一面,给刘文明一个改过从善之机,故而带领刘文明和冯昌炽一同到访。”项进又说:“不过,崔大人铁面无私,不徇私情,将卑职的请求一概驳回。我等也不好久坐,便告辞出来了。” “那,冯昌炽呢?他跟着去是做什么的?” “是。冯昌炽乃是我县捕快班头之一,和刘文明也同样是私交甚好,卑职带他同往,也是为了在崔大人面前替同僚美言的。” “你们离开的时候是什么时辰?” “这,”项进想了想,“时辰嘛,记不得很仔细了。不过卑职和刘冯两位班头出门的时候,是戌时三刻,在客店和崔大人说了几句话,想来也不过亥时前后。” 肃顺心中推演,时间上很难挑出什么毛病,便换了个话题,“这就不对了。”他问:“若是有意为刘文明求情,白天在县衙之中难道就不能吗?一定要夤夜造访?” “是。大人见责得是,只是,刘文明当众为崔大人罢去职衔,卑职以为,若是在公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便是崔大人肯于网开一面,也很难说话。故此深夜到访。”项进又说:“卑职自己知道,这件事做得很是荒唐,不过刘文明在莱芜县中操劳有年,于本县风土人情熟稔于心,故而卑职想,若是可以的话,还是弃瑕取用,给他一个改恶从善的机会的为好。” “…………”肃顺究竟是履任刑部时间不久,经验未丰,明知道项进和崔荆南之死脱不开关系,总是找不到他话中的漏洞,第一天的审案只得草草收场。命人将崔荆南的遗骸重新装殓,以备来日再审。 山东巡抚景廉和臬司福济自从治下出了这样的大案,各怀心肠,竟没有一晚可以安枕的,今天的审案又爆出新闻:文仲良断言,崔荆南是给人谋害致死的更让两个人心下惴惴。待到案子审理告一段落,肃顺、田书元、福济几个正在管驿中推演案情之时,门下来报:巡抚景大人到访。 几个人赶忙迎了出去,果然,景廉便装而至,不但人来了,还在济南天高远酒楼订了三桌的燕翅席,说马上送到。 肃顺和景廉当年在京中也曾经有过数面之缘,彼此不很熟悉,也知道他才学不过下下,能够做到一省巡抚,也是因人成事,心里很有些瞧他不起。只是对方身为地主,不能不顾及官场上的面子。和他客气了几句,让进正厅落座。 “本官无治事之能,省内出了这样骇人听闻、谋害上官的案子,实在难辞其咎。”景廉倒也不隐晦自己的来意,他说:“将来皇上怪罪下来,雨亭兄,请为我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几句啊。” 田书元料到景廉在衙门怕也是不安其位了,只是没有想到他会有‘谋害上官’这样的话。听他之意,竟似是瞧准了这件事是项进、刘文明之流所为了?若真的是这样的话,自己身为泰安府知府,也难逃关系他的品级和景廉、肃顺相差太远,没有说话的余地,坐在一边暗暗生气,不置一词。 肃顺笑着摆摆手,“定照老兄大言了。雨亭何德何能?能够在皇上面前为老兄美言?这一次崔大人被谋害一事,只要能够秉承圣意,将其办得水落石出、河清见鱼,也是上靠皇上……”他向天拱了拱手,“指挥方猷,下靠山东省内同僚协力,至于本官嘛,虽然是奉旨来会审的,不过其间一切都要仰仗福大人、田大人高明多多呢” 众人心中暗骂,想不到肃顺打官腔这么在行?听他的口气,案子破了一切休提,案子破不了,倒要让全省官员和他一起背黑锅了? 这时候,从天高远酒楼来的伙计挑着几个硕大的行灶到了管驿,酒宴摆下,众人入席,肃顺自然坐了首座,景廉、福济、田书元等人作陪;田书元是在场的几个人中和崔荆南打交道最多的,虽然崔荆南所上的折子中连他也扫了进去,不过一来他要从中撇清关系,二来也深为崔荆南的境遇感到惋惜,所以在席间极力主张对项进等人用刑,非要追出谋害上官的真相来,才肯罢休。 肃顺抱定宗旨,只听不说,唯唯否否的敷衍着,等席散以后,将福济和景廉礼送出了管驿,他命听差把田书元请到自己房中,这才谈到正事。 暗室交心,肃顺就不再像刚才那般的大打官腔了:“照我看,此案定是项进等人所为。只是如何行事,让人大费周章。项进几个人告辞出来的时候,有罗家老店的店主在旁边,他们离开之后,便上板休息,再无旁的人出入,岩白兄,依你之见,项进等人是怎么做到的呢?” 田书元真心不希望案子是项进等人所为,只是案情凿凿,即便不是项进所为,他也绝对逃不掉关系。有心再为项进说几句话,转念一想,千万不可肃顺和载铨不和众所周知,这一次赴山东查案,似乎是有意借这样的一个机会扳倒载铨,自己若是太过畏葸彷徨,他在给皇上的折子中笔锋扫过,怕是自己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想到这里,他不能不表明态度了:“亭公所言极是。卑职也以为,项进在县内种种非法勾当若是为崔大人查出来的话,凭崔晴江清勤自矢,执法铮铮的性子,必不肯保全。” “所以你认为,项进为保身家计,方行此灭口之法?” 田书元只顾着想自己的事情,越想越觉得满怀抑郁难宣,不由得就发了牢骚:“项进之流真正该死” 肃顺一转念间就大约猜到他为何有这样形容两俱刻薄的言行:“岩白兄倒也不必如此,树大枯枝多,各人心性不同,行事之间也就无相侔之处。此事若真的是项进所为,他己身自然难逃公道,旁的无关之人,想来皇上圣怀广大,也不会牵连甚多的。” 田书元当然不会为他的一句话放开怀抱,勉强一笑道:“不管怎么说,本官职分攸关,治下出了这样的大案子,便如景大人所说,难辞其咎啊。” “现在还说不上这些。”肃顺做好做坏的反倒开解他:“还是看看如何将案情审清问明,方是正办吧?” 第34节山东大案(13完) 第34节山东大案(13完) 连续三天的过堂,全无半点收获,案子完全走进了死胡同中。肃顺连续提审崔福、孟翔、崔勇等家人;项进等当天到罗家老店夜访的几个人,除了孟翔、崔勇说他们两个当天为崔福庆生,喝多了一点酒,早早睡下,可以基本上不存疑窦之外,其他的几个人只是说,晚间相会不欢,各自离去。 而崔福的口供是:客人离开之后,少爷便命我也去休息,第二天一早起来,就看见少爷吊死在了客店的房梁上——再问下去,也没有了半分进展。 这样的案子让肃顺等人很觉得为难,案中全无疑犯,也就不能动刑,唯一有可能行凶的,倒是只有那罗家老店的店主罗自元,不过看他的样子,怎么看怎么是那等昏庸怕事的,若说他会暗夜行凶,便是肃顺这样冷面冰心的,也深以为非。 案子僵持住了,肃顺每天疏爬案情,却全无收获,没奈何,只得将几天来审案情况详细写明,飞奏热河。 皇帝看过他的奏折,也深以肃顺的见解为然,此案扑朔迷离,只凭问询,怕很难有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偏偏没有疑犯,又不能用刑。考虑良久,给他想到一个办法。 带着朱批的折本重新发还,肃顺行了君臣大礼,站起来打开折本,只看留白处的朱批,上面写有很简单的一段话:“着接获朱喻之日起,不准崔福、项进、刘文明、冯昌炽等相关人等休息睡觉。每日除如厕、用餐之外,轮班值守,务令以上数人常保清醒状态。数日之后必可建功。” 这样的审案方式是闻所未闻的,身为臣子自然不能怀疑主上的话是在开玩笑,不过看过折底,福济那种‘口虽不言,目存笑之’的神情还是让肃顺看了很不舒服:“怎么,福大人还要怀疑皇上的圣断吗?” “啊,不不不,职下万万不敢。只是,”福济说:“这样的问询之法,请恕本官愚钝,从古至今从未听闻,不知可有实效?” “皇上的朱批谕旨在此,想来圣心早有决断,既然是这样,我等就应该照朱批所说实行,至于有没有效果,还是登上几天再看吧?” 于是,肃顺几个开始轮班安排臬司衙门的官差轮班值守,旁的全无所谓,只有一点:一天十二个时辰,绝对不允许这几个人有半分阖眼之时。 消息传出,济南府人人好奇,个个议论,事涉天子,这些人倒不敢妄自评断,不过内里,还是把这件事当做笑话看:只是不让人睡觉,难道就可以审案了吗? 项进等人也全然没有把这样的方式当回事,不过是不让睡觉,有什么打紧?倒是肃顺,承担着极大的压力:狄氏夫人心中不以皇上的旨意为然,认为是在有意放纵包庇,连续三天,每天带着一对儿儿女到钦差行辕门口放声痛哭,请求伸冤。每一次来都要肃顺费劲唇舌好不容易给劝了回去,到了第二天,照旧前来,弄得他也是苦不堪言。 到了第三天,田书元来见,面见钦差,请求暂缓这等全无效用之法,改为刑讯,“大人,卑职万万不敢质疑圣上决断之意,只是,疲劳之法全然无效,不如还是用刑吧?” 肃顺也是急得满口火泡,他当然能够歇息,只是夜不安枕,头顶上的头发长出老长,也顾不得清理,听田书元说完,无奈的叹了口气:“读书二十年,真不知何以为怀” “大人?” “不行”肃顺用力摇头,他说:“皇上上谕之中写的明白,该案事关重大,更加引发朝野热议,虽然三木之下无求不得,不过那样一来,怕是做不到铁案如山不能用刑,就这样拖下去,皇上圣明之君,既然说出了这样的办法,就一定会有用。” 到了第十天,仍然没有丝毫进展,肃顺终于拖不下去了,再一次给皇上上了一份奏折,内中说‘疲劳之法,全然无用,项进之流抵死不认,奴才请旨,可否用刑?’ 身在热河的皇帝大吃一惊这等疲劳之法怎么会不管用的呢?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错还是其中别有他情?不让人睡觉是比上的痛苦更加让人无法支撑下去的精神摧残,怎么,项进之流能够熬得过十天时间,还全然无供?不对,这其中一定有隐情认真的想一想,大约的知晓了其中缘故。 于是,在第二封奏折上他又批了一段话:“着肃顺接旨之日起,从山东省内调派绿营,八旗官兵,以为监视,其他臬司衙门兵弁,一概弃用。” 肃顺不是呆子,接回折子,立刻就知道了皇上忧虑为何,当下用钦差大臣的关防调来二百名绿营、八旗兵士,由一个参将统带。肃顺给他们的命令只有一句话,我不管你们怎么做,总之就是不让这几个人睡觉。至于臬司衙门的官差,则一律暂时放假回家,听候传唤。 这一来立刻显现了效果,到了第三天,项进只觉得头疼欲裂,浑身酸疼无比,在居所里大呼小叫,便如同犯了鸦片烟瘾一般。轮值的兵士木口木面,任他如何呼号,全然不理,只是他一旦闭上眼睛,就立刻将他拍打一番,总要让他清醒过来,方才作罢。 听到军士的回奏,肃顺心中大喜。真想不到,只是不让他睡觉,又不动刑,又不提审过堂,居然能够有这样的效果?当下传令:“再接再厉,万不可疏忽大意。” 如是者又过了两天,项进终于忍受不住,向当值的兵士请求:“卑职要见钦差大臣。” 接到肃顺呈送上来的崔荆南在山东查案未果,雨夜被人谋害的详细奏折,皇帝认真的看着,这时候顾不得为自己的创举自得,还是先搞清楚案情为第一首要。 在折子中,肃顺详细的记载了案件的经过:崔福为人肚量狭小,又是拙嘴笨腮,每每为孟翔、崔勇讥讽,这本来是奴才之间无伤大雅的玩笑,崔福虽然不满,倒也不至为此而生出杀心。 事情坏在他们主仆几个到了莱芜县之后,每天里崔荆南带着孟翔、崔勇到县衙办差,他留在客店只是做一些煎汤熬药的琐碎细务。崔荆南为人公正廉明,断案清楚,自然饱受百姓拥戴,连带着孟翔、崔勇走在街上,沿街面的店铺之中的伙计、掌柜的无不笑脸相迎,两个人脸上也像飞了金似的。只有一个崔福,无人理睬,自然的,也就有了觊觎之心。想和少爷央求几句,把自己也带到县衙,沿途荣光一番。 谁知道不但孟翔和崔勇不愿意为他分薄了正在高涨的兴致,就是崔荆南,也以为崔福年轻毛躁,说话办事很是不得体,予以拒绝,始终让他做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 崔福闲来无事,又加以冯昌炽与之有意交结,酒肉征逐不断,将他当做了知心的朋友,和对方谈及此事,每每嗟叹不休。冯昌炽领命而来,故意说一些他喜欢听的奉承话,暗中却把他的这些话记了下来,回头转给刘文明等人知晓。 刘文明心中有数,更加让他拉拢崔福,每天饮酒到晚,回到客店,无一例外的受到孟翔等人的责问和羞辱,久而久之,崔福心中便起了歹意。一直到五月十一日,项进等人眼看事情败露在即,决定铤而走险——其中一个最重要的环节,就是说通崔福。事情比他们想得容易得多,崔福酒后失德,脱口答应下来。 据崔福供述,事后他大有悔意,只是冯昌炽、刘文明等人语出威胁,说:“若是不顺从的话,就将你平日里酒后所说的怨怼之语如实告诉你家少爷,到时候把你赶出府去,流落街头,看你如何过活?” 崔福又惊又怕,他年轻人心眼窄,只觉得前路茫茫,没有一个可安稳处,大见彷徨之意,便在这个时候,刘文明说:“崔小哥人中龙凤,又何苦屈居人下?做一个永无出头之日的奴才?这件事做好了,我家老爷给你七千两银子,你拿这些钱,或者捐个官儿做作,光宗耀祖;或者自己开个小买卖,不也好过憋屈一生一世?” 这般威胁利诱之下,崔福横下心来,做了大逆不道之事。 看到这里,皇帝叹了口气,放下奏折,舒缓了一下精神,继续往下看,随着阅看,皇帝的脸色越见难看,‘啪’的一声合上折子,胸膛急剧起伏,显见是生了很大的火气。 六福随侍在一边,既不敢问,也不敢说话,不合一个宫婢端来一杯茶,用手去端茶杯之际,不想茶水滚烫,宫婢一个失手,茶杯落到地上,哗啦一声摔得粉碎:“啪” 在宫里当差,这就算犯了极大的过失,而且正当皇帝震怒的当儿,所以宫女们都替她捏了一手心的汗。 皇帝紧闭着嘴,斜睨看着她,经过一段死样的沉默,突然间爆发了。“叉出去”他急促地喝道,“叫人来打,打死算完” 那个倒霉的宫婢张嘴想哭,却又不敢。只把一双满是泪水的眼睛无助的向周围扫视,落到六福脸上,女孩儿张了张嘴巴,似乎有求恳之意。 六福心下好生不忍,仗着自己在皇帝身边是得用的太监,勉强作出笑容,喊一声:“万岁爷……?”一句话没有说完,迎面就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死奴才,也轮到你来为她求饶吗?” 皇帝的过,六福口鼻之间满是鲜血不敢有半分忤逆的跪了下来:“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皇帝的眼神凌厉的扫过,被他看到的宫女,无不是打个寒噤,也无不是来‘叉’那个宫婢,她似乎还想挣扎着走回来叩求开恩,那些宫女却容不得她如此,有的推,有的拖,有的用手捂住她的嘴。弄到门外,又有太监帮忙,便越发没有生路了 第35节严厉处置(1) 第35节严厉处置 皇帝如此动怒,由来有自:在肃顺的折子中写得很清楚,经过项进的供述,除了案情真相大白之外,更有项进与福济等人上下勾结,赂遗遍及山东各府道衙门、在皇帝的手谕下达之后,福济心中虽不以为然,却也心下惴惴,于是知会臬司衙门的官人,白天无妨,到了晚间,尽可以眼睁眼闭,含糊了事——这也就是为什么项进等人能够熬得过第一次十天之期的缘故。 这份飞章报上的奏折经过高人的运笔,文字故意做得很浅显,立意却相当深远,在把破获案情经过写得有临场之感之外,文字一转,开始对福济等山东上下官员颟顸愚钝的形容也都勾勒了出来,接下来他写:“福济自道员起擢藩司,不二年即抚鲁省,外间众口一词,皆谓定郡王载铨荐之于前、保之于后。福济资浅分疏,误采虚声,遽登荐牍,犹可言也,载铨内参进退之权,外顾安危之局,义当博访,务极真知,乃以轻信滥保,使一省刑名败坏至此,即非阿好徇私,律以失人偾事,何说之辞?” “奴才仰见宸谟明断,尽义极仁。伏念该王、大臣等仰荷圣恩,倚畀既专且久,乃办事则初无实效,用人则徒采虚声,律以负恩误国之条,罪奚止此?定郡王昧于知人,暗于料事,惟其愚忠,不无可取……更且疆事方殷而朝局骤变,他族逼处,更虑有以测我之深浅,于目前大局殊有关系。奴才愚昧之见,恭折沥陈,不胜战栗待命之至” 表面山看起来肃顺在折子中大言载铨尚有可取之处,但是随同奏折一起封奏的还有载铨多年来和福济的通信,书札、连同福济的日记中记载的内容,却适足以更大的激起皇帝心中的怒火 在来往书札和福济的日记中,有确凿记载,载铨除了大肆收受贿赂之外,于朝政更多有悖逆之言:“‘奴才在山东按察使司福济府中搜查,查出账册三本,其中累累明示,该员赂遍山东上下官员,便是朝中宗室,也无不受其馈赠,其中尤以定郡王为尊。账册中载明:咸丰元年七月二十二,福济派人携白银九千九百两上京,恭贺定郡王寿诞之喜’。” “‘……据定郡王交代来人称:皇上虽励志振作,然年幼少知,便是有一腔热血,也难抵朝中群情粥粥,想来不过一年半载,必当改弦易辙,全然恢复旧貌矣。故而转告福济,不必为皇上整肃吏治而惊惶失措,万事有我,大可放心’。” 看到这里,皇帝把奏折合上,后面的内容也毋须再阅看下去,载铨莠言,尚且罢了,又有福济这般的疆臣如此逢迎,权臣之势已然欺主——这是任何上者所不能容忍的只是在这一刻,皇帝便硬起心肠,做出了最后的决断:“六福?” “奴才在。”六福退出去用净水把脸上的血渍洗净,赶忙又步入暖阁:“万岁爷?” “传军机处。把定王也叫来。” “喳。” 军机处几个人进到暖阁吗,行礼以毕,皇帝却没有任何的交代,等了片刻,载铨在暖阁的门口唱名而入:“奴才载铨,恭请皇上圣安。” “载铨,”待他在自己面前跪倒,皇帝劈头问道:“山东省按察使司福济,是你保荐的吧?” 载铨心中害怕,伏地奏答:“是。奴才不敢有所隐瞒,福济是奴才府中的奴才,不过奴才平日里看他办事老成,尚勘使用,故而在先皇面前保举,外放为官。” 之前载铨保荐的人多了。不但是府中看着有些能力的的奴才,经他推荐出外为官,就是那些全无联系的,只要肯于使银子贿赂,也无不成为他的门下人,或者外放,或者内用。福济自从崔荆南之事事发之后,知道朝廷不会轻易放过,特别派人送了两万两银子到定郡王府,请求疏通遮掩,总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为上,即使做不到,也求能够派遣一名肯于圆通之人派往山东调查此事。 不过皇帝没有理睬他的进言,改为派肃顺赴山东查案,载铨便深知不好肃顺是非常记仇的人,道光三十年中的一场彼此杯葛,到今天终于有了他报复的机会,所以在任命下达之后,他先一步派人携带自己的亲笔书信赴山东,交给福济。内中把自己和肃顺不睦的经过讲述一遍,又要求他妥善处置,告诫他:项进、刘文明之流已不可护持,现今要务以保全自己的身家为重,自己无事,将来总还有一份可以相见的余地,若是连他也被折了进去,肃顺借题发挥,小事也变成大事了。 好死不死,这封私通外臣的书信竟然也落到了肃顺的手里?皇帝最恨内廷勾结外臣,将自己玩弄于鼓掌之上,穆彰阿、陈孚恩之流殷鉴不远,一念至此,载铨更加害怕了:“皇上圣明烛照……奴才,奴才……” “朕为人最是公平,登基之初便有明诏晓谕天下,有功者赏,有过者罚。载铨身为宗人府令,是朕身边近人,崔荆南之事发,他明明知道福济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却全无一言以进,不但如此,更且以书信知会福济等人,暗通消息,意图蒙蔽过关。”他顿了一下,看向跪在地上的载铨:“载铨,朕说的这些,可是实情?” “……皇上,奴才,奴才。” 看他吓得几不成句,皇帝不屑的撇撇嘴,满面厌恨之色:“朕当年曾经和你说过,‘朕知道你家业甚大,仆从也很多,当然,每月的开销也很大。不过,希望你能够清白做人,万万不可以有什么贪墨之念,’”他说:“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说的吗?” 时间过去良久,载铨早就记不得了,支支吾吾的张开了嘴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不记得了?朕还记得。你当时说的是:‘奴才一定记住皇上的教诲,不敢有片刻或忘’。”说到这里,皇帝一把抓起御案上的奏章,大声斥道:“话说得真漂亮,你的作为呢?看看肃顺上的折子是怎么说的?‘奴才在山东按察使司福济府中搜查,查出账册三本,其中累累明示,该员赂遍山东上下官员,便是朝中宗室,也无不受其馈赠,其中尤以定郡王为尊。账册中载明:咸丰元年七月二十二,福济派人携白银九千九百两上京,恭贺定郡王寿诞之喜’。” “‘……据定郡王交代来人称:皇上虽励志振作,然年幼少知,便是有一腔热血,也难抵朝中群情粥粥,想来不过一年半载,必当改弦易辙,全然恢复旧貌矣。故而转告福济,不必为皇上整肃吏治而惊惶失措,万事有我,大可放心’。” “载铨,你私通外员,言语之中多次辱及朕躬,你自己说说,你这是什么罪名?嗯?” 赛尚阿和贾祯都听得傻住了,怎么也没有想到肃顺呈上的奏折中竟然有这样的文字。旁的不提,只是这最后的几句话,便坐实了载铨大不敬的罪名。想来能够落得个人头落地已经算是祖上有德了 念诵了几句,皇帝放下了奏折,他的表情这一会儿变得很奇怪,倒像是载铨所担罪衍全然于己无关一般的谈笑处置,“载铨,肃顺引述的这番话,可有虚妄?” “奴才,奴才。” “彭蕴章,拟旨”皇帝突然提高了嗓门:“载铨自朕践祚以来,行为怪悖,令人愤恚,虽经朕数次训诫,仍无改悔之意;更暗中沟通外员,于朝政大放厥词之外,尚有辱及朕躬之处多多。至于上至内阁,下至部院,随事请托行径,自轻自贱如此,必至而后已。着立即拔翎摘顶,送交刑部会勘” “奴才领旨,谢恩” 这一边有御前侍卫快步进到阁中,取过载铨的凉帽,将翎管上插着的花翎取下,押着他出门而去。 赛尚阿和贾祯等人跪在一边,等到载铨给带了出去,贾祯看皇帝的脸色有点难看,揣摩了一番,说道:“定郡王此番自招罪衍,本是他德行不修所致,正可谓是咎由自取,皇上也不必为他忧烦圣怀了。” “忧伤圣怀?”皇帝冷笑着双腿落地,“凭他也配吗?朕和他宗室情谊早已断绝,他于朕,便如同陌路之人相仿,朕也会为他这样的人忧伤吗?” “皇上圣明。臣等愚钝不可及也。” “朕上一次简派肃顺赴山东查案之前,还把他招至御前,对他说:福济是定郡王保举的,你此番赴省查案,要秉持一颗公心,和福济会同办案,不可有轻慢之意。现在想来,嘿”皇帝猛的一摆手:“刑部?” 分管刑部的周祖培膝行了半步:“臣在。” “山东一案事关重大,那个叫崔福的仆人,着押至崔荆南灵前绞杀而死,并剖心献祭,以慰崔荆南在天之灵。项进、刘文明、广阿布等人也不必等到秋后,旨意下发到省,立刻斩立决于闹市之前。泰安知府田书元以失察之罪撤职,押解到京中待堪;福济为人阴险,为一己之私,罔顾法纪,于朕简派大员赴省查案之时百般推搪阻拦,事发之后仍无半分悔改,处绞立决。旨到由肃顺监刑。还有景廉,身为一省之长,不能勤慎办公,一味偏听人言,致酿成如此巨案,而彼犹梦梦不知,可谓无用废物,不但不能胜任封疆,亦何堪忝列朝绅?着将景廉发往乌鲁木齐效力,以赎罪衍。” “最后,”他说:“山东省上至藩司,下至胥吏,统统罚俸一年。省下来的银子用来赈济百姓。”他说一句,周祖培碰头答应一句,直到都说完了,皇帝站住了脚步:“你们议一议,还有什么?” “皇上,崔荆南为国奔劳,为奸徒所害,朝廷照例是要旌表的?” “大大旌表”皇帝大声说道:“崔荆南咸丰元年翰詹大考,朕于引见时,以道员分发山东,该员公忠体国,孤身入省,既不肯与项进,赵光之流同流合污,更且能够于不能入手处入手,将莱芜,平阴两县冒赈贪墨之事一体查清,实为能员干才表率。此番在山东为奸徒所害,朕于怜惜之外,更觉惋惜。着吏部,恤恩加巡抚衔,在四川原籍,山东办差两县设立专祠,以示褒慰。另外,朕还要亲自做悯忠诗排律三十韵,为崔荆南阐扬幽郁。廷寄四川巡抚,让他采集碑碣石料,量定高宽丈尺奏明,再将朕所做之诗发往摹刻。” “皇上圣意如煌,表扬孤忠,想来崔荆南、其遗属家人,也当感恩。” “就这样,等一会儿拟旨来看。朕有点乏了,你们跪安吧。” 退值出去,刑部和军机处开始忙碌了起来,周祖培是管部的大臣,找来刑部尚书赵光,让他约见刑部秋审司八名总办——俗称八大圣人的司员,实际上是七个人,其中一个的林拱枢丁忧未归——一起商议,以言语之中有大不敬言论,勾结外官,随事请托,罪名却是‘干扰朝政、贪贿乱法’,拟定的刑罚是斩监候。 拟定的罪名照例要加重,这是为了给皇帝留下减刑的空间——以为恩出自上——上报到御前,已经是下午,皇帝连夜在刑部报上的拟罪的条陈上批了一段话:“朕于口谕中有载铨有大不敬事由,并言语羞辱朕躬之处多多,谕旨如此明确,而刑部‘瞻顾寅谊,党同徇庇’,置口谕于不顾,只置他贪墨受贿之罪,拟罪之人轻重不分,贪贿之罪不重,重的是大不敬罪名,却置若罔闻,以图解救,身为大臣,是何心肠? 然后,皇帝的笔锋一转,开始做起了刑部司员的文章,说他们有意援引轻比,殊不知却正是在加重载铨的罪名。是不是和载铨有仇,‘故意轻拟,激成重辟?’他又说,‘尔等果有如此伎俩,又岂能逃朕之洞鉴?’ 皇帝是有意借载铨的人头生事,所以在这一份手谕中的措辞相当严厉,接下来追述先皇、世宗、高宗、仁宗等人对朋党的态度,同时表明自己对朋党的态度也将由宽转严,他在批转的朱谕中说:是从前的朝官与退休的士绅:‘比周为奸,根株盘亘,情伪百端,皇考以扭转乾坤之力’方得廓清,却想不到近来故态复萌,是不是看他诸事宽大,以为又可以勾结行私? 接下来他说:大不敬罪行,拟罪绝不应该如此之轻,说刑部‘该部平日里党同之陋习,为此尝试之巧术,视朕为何如主乎?’最后也是最厉害的,便是嫁祸于刑部堂官:载铨所犯之罪,当有国法相处,便是朕也不可请加修改。而今日刑部所拟,却是在载铨‘必不可救’的基础上,平添他的罪衍,而载铨不可救不在话下,连同刑部堂官,也要身陷罪衍,而不可自救矣 最后的处置是:刑部堂官着交部严加议处,载铨之案,着另行具折议奏 第36节严厉处置(2) 第36节严厉处置(2) 第二天一早,诏旨发下,赵光吓得面色大变同时心中却又有着无限的委屈:皇帝登基之后,多次明喻昭告天下,不以文字、言论罪人,这一次载铨身担大不敬的罪名,在他想来,也不过是暗室私语,不足为外人道,以这样的罪名又要加重,心里便有了刑非其罪的感念——所以在拟定罪名的时候,他便存了保全之意,却没有想到皇上法眼如炬,当即指了出来,救载铨不成,连自己也要折了进去。 再把秋审司的几个人找来,重新拟定罪名,以载铨言语中有大不敬言论,拟的罪名是斩立决,因为皇上再一次颁下的谕旨中有加重之意,便拟了斩立决——实际上还是斩监侯——在众人想来,到了御前,是一定有缓从的余地的。 谁知道皇帝本意要杀人立威,奏折呈报上去,立刻诏准,命随扈的惇郡王奕誴和刑部满员尚书阿勒精阿监刑,就在当天的中午,携一条白绫到刑部狱中,当众宣旨,赐定郡王自尽——总算是免了他显戮之辱。 “朕念载铨份属宗人,遽以身罹重罪,本应弃市,能无泪下?惟载铨前后一切专擅跋扈情形,实属谋危社稷,是皆列祖列宗之罪人,非特欺凌朕躬为有罪也。在载载铨未尝不自恃为顾命大臣,纵使作恶多端,定邀宽宥,岂知赞襄政务,皇考并无此谕,若不重治其罪,何以仰副皇考付托之重?亦何以饬法纪而示万世?即照该王大臣等所拟,均即凌迟处死,实属情真罪当。惟国家本有议贵、议亲之条,尚可量从未减,姑于万无可贷之中,免其肆市,载铨着加恩赐令自尽。即派惇郡王奕誴,刑部尚书阿勒精阿,迅即前往宗人府,传旨令其自尽。此为国体起见,非朕之有私于载铨也。”把旨意宣读完毕,奕誴放高了声音:“…王爷,请接旨吧?” 载铨哪那里还能听清他的话?涕泪纵横之下,放声大哭奕誴终究是年轻人,心里酸酸的,故意等了一会儿,有意让他发泄一番,倒是阿勒精阿看看不是事,顿着足,着急地说:”这不是哭的时候还不快定一定心,留几句话下来,我好转给你们家属” 这样一说,总算有了效果,载铨收拾涕泪,给奕誴磕了个头说:“五叔,我不用留什么话,只求五叔代奏,说载铨悔罪,定郡王的爵位,千万开恩保全,听候皇上选本支贤能承袭。倘或再革了爵,我怎么有脸见先人于地下?”说着又痛哭失声了。 奕誴点点头:“你放心,这番话我一定给你代呈皇上。想来皇上天恩如海,也不会一定就要断了你这一支的祭享的。” 阿勒精阿看看差不多了,向两旁随立的差役一摆手:“还不伺候王爷?” 赐自尽,照例自己可以挑选毕命的方法,但总不出悬梁服毒两途,所以两间空屋中是同样的布置,梁上悬一条雪白的绸带子,下面是一张凳子,另一面茶几上一碗毒酒,旁边是一张空榻。 奕誴看着差役半扶半拖着浑身瘫软的载铨转身进屋,便悄悄退了出去,这时只剩下几名笔帖式在监视。载铨双腿瑟瑟发抖,拿起那碗药酒,却以手抖得太厉害,‘叭哒’一声,失破了碗。 载铨又哭了,呜呜咽咽倒像童养媳受了绝大的委屈,躲到僻处去伤心的声音。这时阿勒精阿已派人来查问两遍了,看看天色将晚,复命要紧,大家不由得都有些焦急。 于是一个性急的笔帖式,被查问得不耐烦,就在窗外大声说道:“王爷,快请吧不会有后命了,甭等了这会儿时辰挺好,你老就一伸脖子归天去吧” 说完这话,见载铨挺一挺胸,昂一昂头,似乎颇想振作起来,做出视死如归的样子,但才走了一步,忽又颓然不前,把个在窗外守伺的笔帖式,急得唉声叹气,不知如何是好。 就这时,阿勒精阿又派出人来探问了。一看他如此徘徊瞻顾,贪生恶死的情态,也觉得公事棘手,必须早想办法。于是两人商量着,预备去报告司官,替载铨‘开加官’。 如果被赐令自尽的人,不肯爽爽快快听命,或者恋生意志特强,自己竟无法弄死自己,以致监临的官吏无从复命时,照例是可以采取断然处置的。在满清入关以前,类似情形,多用弓弦勒毙,但这样便成了绞刑,不是‘自尽’。以后有个积年狱吏,发明一种方法,用糊窗户的棉纸,又称皮纸,把整个脸蒙住,再用高粱酒喷在耳眼口鼻等处,不消片刻,就可气绝。这个方法就称为‘开加官’。 也许是载铨已经听见了窗外的计议,居然自己有了行动,窗外的人听见声音,赶紧向里窥看,只见他颤巍巍地一步一步走向凳子,但身子颤抖,双腿软,竟无法爬得上去。 这就必须要扶持他一下了,看守的那个笔帖式推门直入,走到他身边说道:“王爷,我扶你上去” 载铨闭上眼,长叹一声,伸出手来,让他牵持着踏上方凳,双手把着白绸圈套,慢慢把头伸了进去。 站在地上的那笔帖式,张大了嘴,一眼不霎地看着,等他刚刚上了圈套,猛然省悟,立即异常敏捷地把他脚下的方凳往外一抽,载铨的身子立刻往下一坠,双脚临空,猛力蹬踏,却又如何会有实处供他借力?不到片刻之机,便再无动作,像个钟摆似的来回晃荡起来。 又等了一会儿,确定载铨已死,两个宗人府的差役把尸身解下,放平在地——因为是奉旨监刑,自然要让奕誴和阿勒精阿现亲临察看,阿勒精阿自然无可无不可,奕誴却一派神情黯然,大约的向尸身扫了一眼,便即转身向外,留下一句话:“总是郡王之尊,你们好生料理。” 载铨以‘莠言乱政,诽谤朕躬’的罪名被赐自尽之后,皇帝余怒未息,又连续下了两道旨意,第一是将从高宗之后传下来的定郡王的封爵削掉,算是彻底断了这一门的俸享;第二是命身在北京的宗人府右宗丞肃亲王华丰,带人查抄定郡王府将一干收缴上来的,多年贪贿得来的银两、古玩,全数上缴国库。 这就让奕誴觉得分外难过:载铨毕命之前曾经向他有过托付之言,恳请他在君前多多保全,总要留下定郡王这一支的尊荣,自己也答应了,谁知道连这样一点要求也做不到?当天晚上便草拟了一份奏章,大意是说,载铨身犯律法,总还是不涉妻孥,请皇帝开恩,留下从高宗年间传继而下的定郡王一支。 皇帝接到折子的当天,就将奕誴招至御前。他来的时候,皇上正在和军机处商讨关于刑部官员的处置。 因为上谕中有交部严加议处的字样,这样的差事,自然也就要由吏部尚书文庆来料理了。 文庆处事很是明快,把卷宗拿来看过,吩咐找来考功司的掌印郎中,对他说:“奏请,一律革职。” 吏部的考功司专管六部掌令的功过奖惩,有着多种措施,很多都是因袭而来。到了文庆署理吏部,他虽然是满人,却少有满汉之别,而且为人很是好说话,下属也都愿意和他多做交流。于是这个掌印郎中提出自己的建议,将刑部六堂,除外出办差未归的肃顺之外,分别处以革职,革职留用,降三极调用的处置方式。 “这样不好,”文庆摇摇头,他说:“你想,两位堂官革职,要找人来补,这还可以用署理的办法应付一下,一个降三极使用,从侍郎变成三品官,在大九卿中,找什么位置安插?而且同罪同科,若是强行区别,必失其平,倒不如一律奏请革职,皇上不能让刑部六堂都由新人接替,一定会有恩旨,警戒之意甚明,而实际政务无碍,这样岂不是很妥当?” 果然如文庆所料,奏章封上,皇帝看过之后,在和军机处的几个人议事时拿了出来:“朕真不知道刑部几个人在想什么,若是以后每一次处置都要朕再发诏谕才能做到如衡之平的话,我看,倒不如就这个机会把刑部几个人都撤换了算了” 听皇帝语气不善,周祖培和文庆都是心中慌乱,若是真的俯准所请,事情就糟糕了。真不知道皇帝这一次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脾气?就在这个时候,奕誴唱名而入。 “正好,老五也来了。”皇帝摆摆手,让他站了起来,他继续对军机处说道:“昨个儿老五监刑回来和我说,载铨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自言辜负了朕的期望,辜负了列祖列宗。他看了也是心中难过,朕听了之后,” 皇帝叹息一声,放缓了语调,说:“……半夜都没有睡好。若是只论本心,朕也略有怜惜之意。只是,皇考以天下相托,很多事也便不能够以个人所想所思为攸归了。载铨身为一国亲王,和外官勾结,于朝政每每大出荒唐言论。什么‘想来不过一年半载,必当改弦易辙,全然恢复旧貌矣’啦,什么‘转告福济,不必为皇上整肃吏治而惊惶失措’啦,这样的话,无疑是在攻击朕登基以来所作的一切努力所以,朕才一定要杀他” 能够到御前来的,都是顶尖儿的人才,众人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明白,载铨被祸,落得如此之惨的境地,大不敬的罪名倒还是在其次;不满、攻讦皇上登基以来推行的新政,方是取死之道而赵光就是见识不到这一层,才给皇上下旨训斥的。 众人正在胡思乱想,周祖培在人丛后面答声了:“皇上,臣有话说。” “说吧。” “是。臣分责是管着刑部的,此番刑部堂官忤逆圣意,意同包庇,臣难辞其咎,请皇上下旨惩戒,以儆后来效尤。” 皇帝没有说话,把吏部呈报上来的奏章放在一边,端坐如仪的拿起案边的,慢悠悠的喝着。 贾祯猜到周祖培的话没有说到点子上,提着袍服的一角从容跪下,叩头说道:“臣记得咸丰二年的时候,皇上捡拔臣入军机处之时,曾经对臣说过,‘祈隽藻于皇上圣断之事横加阻扰,更且言语之中大失常礼,也就更增其人罪衍。” 他顿了一下,又说:”皇上还说,大政国是,‘若是不能做到上下一心,给夷人知道了,从中分化,瓦解,又如何能够在未来做到拒敌于国门之外’” 复述到这里,贾祯猛的碰了一下头,说道:“圣上教诲,臣数年以来,从不敢有片刻或忘,我朝自道光年间以来,饱受外夷欺凌,皇上践祚之初,便着意进取,奋发图强,推行新政屡屡得法,更换来天下百姓欢呼雀跃,这些全都是我皇上高屋建瓴,统领四海归心之兆。” 他的话锋一变,转到了载铨之事上:“偏有定郡王载铨,身为一国亲王,累受国恩,不可谓不重,却阳奉阴违,于国政大事妄加评测,实非人臣当为。故而皇上大加挞伐,想来百姓得知真相,必当感念圣德,不耻载铨之为人了。” 他如簧之舌娓娓而言,处处都替皇帝和新政打算,又显着堂皇正大。皇帝听着听着,脸上颜色已稍见霁和,放下杯子,把吏部奏请的旨稿拈起看了看,“赵光为人昏钝,全不知朝廷律法之设,全在惩治奸邪的至意,朕降他两级,仍留在原任;其他的几个,这一次权且给他们记下,今后处置政事的时候,多多用一份心力,不要人云亦云,全无主见。这番话,都要写在旨意中,让他们好好研习研习,明白吗?” “是。臣等明白了。” 看他们说的差不多了,奕誴在旁边说道:“皇上,载铨生前虽确有过失,但是奴才监刑之时也曾经答应过他,尽力为之缓颊,所以,奴才恳请皇上,还是免去削爵的上命吧?” 众人心中无不苦笑。皇帝话中的意思已经说的很清楚明白,这个奕誴却不知道是没有听见还是没有听懂,犹自哓哓? 便是皇帝也很觉得无奈,先不说朝令夕改是为政大忌,就是从自己本心来说,也是深恨载铨所为,更加不肯放松过去,当下便用哥哥哄劝弟弟的语气说道:“老五啊,有些事你不懂,就不要再提此事了,好吗?” “可是?” 皇帝摇摇头,知道一时说不动他,只好把心里的话告诉他:“载铨身犯律法,朕重重的惩办他,本也是让宗室之中从中学到教训,少要做那等不知分寸,不懂规矩之事。至于削爵嘛,若定郡王的一支中确有人才,日后于朝政有功的话,朕再选一德行俱佳之辈承袭,也就是了。” “哦,”奕誴孩子般的点点头,跪了下去:“奴才代载铨叩谢皇上天恩” “就这样,你下去吧。” 第37节万几闲情 第37节万几闲情 用过午膳,六福用康熙五彩盖碗盛来新茶:“万岁爷,这是新进来的湖南君山茶,万岁爷尝尝看,好不好喝?” 皇帝用碗盖儿把上浮的茶叶拨到一边,呆了片刻,突然问道:“六福啊?你到朕身边多久了?” “到明年正月十四,就是整五年了。” “好快啊。一晃就五年了。” “皇上龙体健旺,奴才算算,大约还能伺候皇上九千九百九十五年呢” “哈”皇帝为他的善颂善祷轻笑起来:“你这奴才,倒真是会说话。”放下茶杯,他又问道:“什么时候了?” “回万岁爷的话,还不到未时呢。” “你到老太妃那里去一趟,看看有谁在?” 多年来呆在皇上身边,六福又是生就了一副灵动心肠,于主子的喜好也完全了然于胸,这一次派自己过去‘看看’,其中深意自然明白,当下脆生生的答应一声,领旨而去。 很快的,六福又转了回来:“回万岁爷的话,老太妃那里除了瑾主子、祯主子、兰主子、瑜主子之外,还有几个随扈而来的命妇在。” 皇帝瞪了他一眼:“你这惫懒小子,还敢和朕卖什么关子吗?” 六福嘻嘻一笑,说:“奴才还没有说完呢命妇之中就有和公爷的侧福晋金佳氏在。” “摆驾,朕要去给老太妃问安。” “喳。” 皇帝挥挥手,把准备好的车辇哄开,徐步而出,沿着去延熏山馆的花间小路款款而行,众侍卫忙遥遥尾随。只一个西淩阿寸步不离的紧跟在身后。 此时正是七月中旬,热河天高温和,这个时候竟似便有金风扑怀之感。一路走来,药圃里种的沙参、桔梗、山丹、百合等等,还有柏树边一层层黄灿灿的野菊,放着清冽的香气,在凉得浸入脾骨的夜风中飘荡。从热河吹过来的霰雾,袅袅如缕,最容易惹人遐思。 从烟波致爽殿后照影壁绕出来,却是和佛堂隔壁的又一处院落。中间池水假山,横穿一条小溪,活水绕廊穿房而去。四周房舍环廊,朱栏内俱是大玻璃窗,里边挂着蝉翼纱。随驾的后妃都住在这一个院子里,东厢住着瑾妃阿鲁特氏,北边正殿挂着‘静云幽深’的匾额,本来应该是皇后起居的正殿。不过皇帝元妃早逝,没有正式主持中馈之人,皇帝亲自诏准,让祯贵妃钮钴禄氏住了进来。 西厢一溜也有十几间,住着兰妃叶赫那拉氏、瑜妃费莫氏和珣妃旺察氏。这几个人平素爱热闹,在北京大内她们宫中养着无数的鸟,还有猫和狗,随驾到热河也不忘记带上,叽叽喳喳闹个不休。 再向南走,便是老太妃居住的佛堂云帆月舫了。今天来的人真是很齐整,除了皇帝的几个嫔妃之外,还有老五的福晋、和公爷的侧福晋金佳氏在场,围坐在一起,有的正在陪老太妃逗叶子牌,有的在用七巧板拼图,哄着大阿哥玩耍。 叶赫那拉氏眼见,看见门口有人影走过,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先一步站了起来,正好皇上一脚踏入:“奴才,给主子爷请安。” 皇帝倒没有想到她的举动这样灵敏,几乎一步撞上她,退后了一点打量着她:兰妃是打扮了过来的,上身藕荷色坎肩套着玉白衬衫,下身是葱黄水泄百褶裙,半露水红绣梅撒花鞋,把子头去了,散打个髻儿,扎着红绒结,乌鸦鸦一头浓发梳得光可鉴影,刀裁鬓角配着鹅蛋脸,水杏眼,真有点出水芙蓉清姿绰约模样儿。原本略显得有点长的脸蛋粉扑扑的,满带着清纯娇艳的光泽。更加是惹人遐思。 叶赫那拉氏给丈夫看得粉面通红,娇羞的一笑:“皇上?” “哦?”皇上苦笑了一下:“你们今天都来了?” 听见两个人的说话,祯贵妃钮钴禄氏等人也忙丢牌下炕,整鬓振衣趋出,一溜快步趋到静幽堂丹墀下跪了,莺声燕语请安:“主子爷吉祥” 给老太妃见了礼,在茶几的一边坐了下来,皇帝驾临,众人不能再斗牌,围绕在一边或坐或站的听他们说着闲话:“上一次啊,听到皇帝和大臣讲笑话,传到里面,我们娘儿几个笑得什么似的。这一次,皇帝再给我们说几个吧?” 皇帝迷惑的眨眨眼,立刻想起来了:“哦,您说的是这件事啊?好吧,今儿个哄老太妃高兴,就再给您说一个。” 甘子义自问肚子中的笑话很多,不过很多是不宜在这样的场合讲出来的,只得选一个可以出口说了,“今天给老太妃讲个乾隆年间的事:有个捐纳的官,初初到任,想要和同僚上下联络,又不便出面,就叫他小名儿叫小四儿的老婆摆桌子请客,请的是知州夫人、典史夫人和长吏夫人。四个女人坐齐,小四儿便请教各人贵姓。恰那长吏老婆姓伍,知州夫人姓戚,典史老婆姓陆。” “还没举筷子小四儿已经大怒,把酒瓶子往桌上一墩说:‘我在娘家排小四儿,你姓“五”(伍),她姓“六”(陆),她姓“七”(戚),好哇,都比我大要再有一个,莫不成姓“八”?’一顿生气,竟撂下客人,回后房独自生闷气去了” 老太妃和众女一片大笑只有一个惇郡王的福晋眨眨黑白分明的大眼,全然没有发笑,似乎不能理解这笑话中有趣之处。于是,老太妃又说:“这个不算,你的五弟妹没有笑,总要说一个大家都能笑起来的,才作数。” “好吧。再说一个。”皇帝顺应所请,想了一下说,“说个好笑的吧。有两个朋友,一个叫张三,一个叫李四……” 一听到这两个人的名字,老太妃立刻笑了起来:“这个好听,只听这个名字,就知道是好玩儿的。” “张三和李四都不识字,还要附庸风雅,彼此住在邻居,却从来不肯轻易到彼此府上去,有事只是让仆人传话。有一天,张三画了一幅画,画上是一个小男孩儿,一只手中捧着一碗大米饭,笑呵呵的,另外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屁股。” 听皇帝竟然这般语出粗俗,众女同时羞红了娇靥,只是不敢啐出声来:“仆人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便问主人。张三说:‘你拿过去,李四爷就知道了。’” “于是仆人就拿着画到了李府,李四一看,立刻明白了:‘你家老爷请我用饭。’仆人很奇怪:‘李四爷,您是怎么知道的呢?’李四说:‘你看,画里说得清楚,午后(捂后)请我吃饭?’” 这一次堂中众人立时明白了他一开始的说话中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提点,同时轻笑出声,只听皇帝继续说道:“那个仆人便又问:‘那,四爷可能去吗?’” “李四说:‘我也给你家老爷画一幅画吧,你拿回去他就明白了。’然后,便也画了一幅画:这幅画上是一个开着门的鸟笼子,里面没有鸟,只有一个乌龟,身子在鸟笼里面,只有脑袋露在外面。仆人还是不明白,就拿着画回家了。” “张三看见画之后,叹了口气:‘只能改天再请了。’仆人就问:‘您怎么知道今天四爷不能来呢?’张三说:‘你没看见这幅画吗?他说了,大概(大盖儿),出不来’。” 一句话说完,众女叽叽嘎嘎笑做一团,坐在炕沿边上的老太妃正在吸烟,一口气没有喘匀,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又是咳嗽又是发笑,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弄得身边伺候的宫婢赶忙上前拍胸抚背,好一会儿的时间才平静下来:“这个好,皇帝,这个比刚才那个要好得多” 房中一片欢笑之声,把个床上正在独自坐着摆弄七巧板的大阿哥给惊到了,小娃娃左右看看,没有人在自己身边,嘴巴一瘪,翻身爬了起来,伸开两条臂膀,望向站在一边的奶妈:“抱” 有奶妈赶忙抱起,低声哄着。皇帝一招手,让奶妈子抱着孩子到了自己近前——他从来不讲究父道体尊那一套老例儿,伸出双臂,把孩子接了过来,乌溜溜的眼睛和孩子的眼睛对视着,父子两个同时嘻声一笑:“阿玛,阿玛?” “好乖哦。”看着儿子粉嘟嘟的小脸,穿着用碎布拼成的兜儿,嫩藕似的小胳膊小腿半伸半蜷,年画儿里的小哪吒似的,也实是可爱,皇帝凑过去在儿子脸蛋儿上吻了一下:“叫阿玛?再叫?” 载澧转了转眼睛,突然迸出一句:“皇阿玛万岁” 奶声奶气的孩子说话听得不是很清楚,不过皇帝还是明白了,心中大喜,一把将孩子抛起再接住,开心得大笑起来:“好小子连君臣大礼都懂了?嗯?” 转过头去望着平日里负责抱持孩子的精奇嬷嬷,问她:“是你教他的吗?” “奴才可不敢居功。这都是大阿哥天生聪明,一学就会。” “做得不错。养好你的小主子,是你的责份,你能够在养护抱持之外,更加以调教,可见你做事认真。赏你二十两银子,英国人进奉的大花哔叽布一匹。” “是。奴才谢万岁爷恩典。” 把孩子交给嬷嬷抱开,皇帝转脸望向自己的几个嫔妃,祯贵妃钮钴禄氏有了快足月的身孕,小腹高高鼓起,增添几分母性柔和颜色,看在眼里,让年轻的天子着实怜爱,更挑动心中春情:“你的身子,可好点了吗?” 自从传太医请脉,确证怀了身孕,钮钴禄氏的反应便一天强似一天,经常是吐得昏天黑地的,弄得自己容颜憔悴,原本丰腴红润的脸蛋儿都变得消瘦苍白了,也因为这样,几次皇上想去探望,都给她以仪容不整,难以迎驾为由推拒了,这一次在太妃房中见到,倒是夫妻两个多日以来的第一次见面。听皇上问起,钮钴禄氏作势欲起,给他拦住了:“你是有身子的人,不要劳动起来了。” 钴禄氏答应着,还是下地蹲了一礼,这才归坐:“奴才谢主子爷垂问,贱躯已经好很多了。” “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就和内务府去要,怀孕的人经常会突然有一些特殊的要求,朕已经给内务府下了旨意,今后凡在你宫中所需——其实不但是你,你们这些姐妹今后有了身孕,但有所需,内务府都要竭诚报效——这些人都是做老了差事的,只要你一句话,就办得妥妥当当。”他又说:“我知道你是个忠厚人,总不忍心给旁人添麻烦,不过不要紧的。” 听皇上温语脉脉道来,钮钴禄氏感动得红了眼圈,再一次离炕跪倒:“奴才诚惶诚恐,叩谢皇上恩典。” “起来吧。”让祯贵妃重新站起,皇帝对坐在炕沿上的太妃说:“有一件事要和太妃回:本来呢,朕想五月移驾行在,到九、十月份就起驾还京,后来想了想,好不容易来一次,不妨多住些时日,等到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再返回北京。朕偶然出京一次,地方上督抚有孝心,总是要大肆操办,银子花得太多——上月内务府、礼部、工部报上来的折子称,只是这一次移驾热河,就花了不下一百二十万多两银子。所以朕打算,既然已经花了,就不必急着来回奔波——太妃您看呢?” “既然皇帝有意在热河多住些时日,我也很喜欢热河这边环境清幽,只是,到了冬天,这里地处塞外,不会很冷吗?” “不会的。热河这个地方本来就是冬暖夏凉,最适宜养生。即便冬天会有几天寒冷时日,也不当事的。” “既然是这样,那,就依皇帝。我们就等到在热河这边过了年,再回去。” “那好,等明儿个朕让他们拟旨,把返京的日期改在来年三月。”说完了政事,皇帝站起身来,“朕先回去了,等明天再来给太妃请安。” 金佳氏从云帆月舫出来,正要和丫鬟举步向外,迎面看见六福带着两个小太监快步走近:“有旨意,着金佳氏跪听。” 没有办法,金佳氏由丫鬟搀扶着跪倒在青石板上:“奴才金佳氏,在。” 上谕只有一句话:“着金佳氏烟波致爽殿觐见,钦此。”宣旨完毕,六福笑眯眯的一摆手,丫鬟上前扶起了少奶奶:“金佳氏,和我来吧。可不敢让皇上久等。” 金佳氏心中又慌又急,又有一丝兴奋之意,胡乱的想着跟在太监身后跨上朱栏曲桥,到了殿口,六福又转过身来,对几个随行的丫鬟、太监说:“几位姐姐到旁边的小屋子中喝口茶,歇一歇吧?” 这一来,主仆几个也分开了。金佳氏心中更加的孤零零的有慌乱之感,只得硬着头皮,跟在六福的后面,进到殿中。 到了殿口,六福先一步推开朱漆大门,对她说:“皇上在里面,你进去吧。” “这是不是在暗示什么?”金佳氏心中暗想,踩着脚下的花盆底,格格有声的进到里面,殿门又在身后沉重的关闭了起来。 从明亮的室外到了暗处,双眼一时间睁目如盲,过了一会儿才逐渐适应,殿中光线不是很明亮,却也能够分辨得清楚道路,金佳氏走到尽头,是一帘明黄色的黄缎子的门帘低垂,怯生生的撩起门帘,里面就是皇帝的书房了。 这里她还是第一次进来,看看左右没有人,倒让她生出了好奇之心,款步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张望,顾得到上面也就顾不到脚下,花盆底受力不均,人站不稳,全靠腰肢用力,方才能够保持平衡,走起路来便如同风摆杨柳,婀娜多姿。 皇帝在暗处静静地看着:“她的腰肢好灵活啊?”他心里这样自言自语。 在暗处看得差不多了,他才闪身出来,站在金佳氏身后喝了一声:“金佳氏?” 静谧之中突然而至的一声呼喝,让金佳氏吓了好大的一跳,一转身看见皇帝,小手轻轻地拍着胸脯为自己压惊:“对不起,”皇帝轻笑着走到她身前:“可是吓到了吗?” 金佳氏迷惑的眨眨眼,突然缓过神来,赶忙跪了下去:“奴才金佳氏,叩见皇上。” “起来,起来。” 穿着旗袍跪下去,身体为衣服绷住,想要站起来很是困难,皇帝却有意恶作剧,只是伸出一只手,也不说话。 金佳氏努力想不借助外援而起,终于还是做不到,只得握住皇上伸过来的援手,由着他将自己拉了起来:“奴才谢皇上赐援。” 皇帝握着她的手紧了一下,也不肯放开,领着她到一边早已经准备好的绣墩前方始松开:“坐。” 佳氏揉一揉手,谢了恩,这才坐下。 “你今年多大年纪?” 金佳氏不知道皇帝为什么问,老老实实的回答:“奴才今年二十一岁。” “这样说来的话,你比朕还要小几岁呢”皇帝坐在御座上,拉了一下身边的人至铃,只听铃声铿锵,很快的,六福出现在门口,“倒茶来。” “是。” 六福退下,皇帝继续就刚才没有说完的话题说道:“老太妃很喜欢你,几次在我面前谈及,朕很为你能够识大体,不顾病体初愈,随扈而行,在老太妃面前尽孝心而欢喜。” “是,奴才不敢当皇上嘉勉之言。在老太妃面前尽孝,本是奴才应尽之务,更是为我家老爷积德之善行。” 这番话说得含含糊糊,不过总算是应付下来了:“太妃虽然不是朕的生母,但是朕自幼丧母,全靠老太妃抚养长大,有时候国事繁忙,不能到她老人家身前尽孝,全靠后宫嫔妃和你们这些人,代朕行礼。朕倒要多多的谢谢你们啊。” “奴才不敢”金佳氏赶忙站了起来,作势欲跪倒行礼,给皇帝拦住了:“你的闺名是什么?” 金佳氏羞红了脸蛋,孩子气的一笑:“奴才叫铃铛。” 皇帝扑哧一笑,“怎么叫这样一个名字?” “奴才家里穷,奴才前面的几个兄长和姐姐都保不住,到奴才将将落生的时候,奴才的父亲到庙里求签,听人家说,出庙来之后看见的第一个人或者事物用来给孩子起名字,就可以保证长命百岁,奴才的父亲不敢违背,出来之后正好遇到一个摇铃铛的货郎,回来之后,就给奴才起名叫铃铛了。” 皇帝听得乐不可支,说:“虽然粗俗一点,却也是父母疼爱子女的一片心意呢倒比这金佳氏的名字更加顺耳,也更加的有寓意。”他又问:“可有子嗣?” “奴才福薄,于归之后老爷的身体一直不好,也没有子嗣留下。” 两个人说着话,六福带着两个小太监轻手轻脚的进来,把茶杯放到御案上,“万岁爷,刑部赵大人和肃大人递牌子进来了。” 一听这话,金佳氏赶忙站了起来,“皇上,容奴才告退。” 皇帝叹息一声,很是遗憾的把刚刚拿起的茶杯又放下了:“也好,让六福带你从侧门出去吧。” 第38节心热如火 第38节心热如火 惇郡王奕誴做带引大臣,领着赵光和肃顺到了御案前躬身行礼:“臣赵光(肃顺)恭请圣安。” “都起来吧。”让两个人站起来,皇帝端坐在御案的后面,望了望肃顺,他的气色很好看,大约是因为旧怨得偿,所以心情很好吧?“肃顺,这一次你赴山东办差,做得不错。” “是奴才多承皇上夸赞,奴才不过是尽人臣之责而已。” “山东省内,于福济等人伏法,可有什么民情民议吗?” “是。奴才在莱芜县处置了酷吏刘文明、项进、广阿布等人之后,百姓一连放了三个时辰的爆竹庆贺。都说皇上圣目如炬,明察秋毫,百姓感念圣德。”他停了一下,笑眯眯的说道:“便是奴才,也沾了皇上的光呢。” “哦?怎么说?” “奴才办差完毕,要离开莱芜县之时,有百姓攀缘相留,还有百姓以万民伞相赠,奴才不敢邀天之功为己有,在到了省城的时候,交付有司衙门了。” “这也算是于你一番辛苦的酬庸。可见民心如镜啊你今后为人处世,要处处,时时牢记今日之荣光,不可做出有负百姓,有负朕躬的事体来。明白吗?” “是奴才定当谨记。” 皇帝看向站在一边的赵光:“赵光,你今天来是为什么?” “是,回皇上话,臣今日来,是为了京中留守办差的刑部右侍郎万青黎奉旨查抄载铨府邸,所呈送上来的明细节录一事。” 有内侍把节录取过来,皇帝接过打开,上面密密麻麻记满的全是条目。计有:大珊瑚珠七百零九串,照身大镜二百面,奇秀琥珀二百四十块,大哆罗绒一百五十匹中哆罗绒一千匹,织金大绒毯四十领,鸟羽缎四十匹,绿倭缎一百匹,新机哗叽缎八十匹,中哗叽缎一百二十匹,织金花缎五十匹,白色杂样软布两千九百匹,……精细小马铳二十七把,短小马铳一百把,镶金双利剑二十把,双利阔剑二十把…… 皇帝看得头昏眼花,用手翻翻后边,却都是日用杂品,什么金海棠花福寿大茶盘、金福寿盖碗、盆景、周云雷鼎、周父癸鼎、雕花箱子、紫檀大柜等等,不下数百千种,再有一些就是田庄、土地、店铺、金银。户部、刑部、内务府大约计算了一下,总数在二三千万两银子上下。 “真是大财主啊。”嘴里说着,皇帝拿起御笔,在折底的留白处批了一段话。写完向下一递,六福转交给赵光,后者不能当场打开,只听皇上继续说道:“朕批了几句。回去你再看。朕的意思是说,载铨每年能够有多少俸禄?居然能够积攒下数以千万计的身家?可见其中倒有一大半是他贪墨而来的” “是。臣上月前见到皇上明发天下的上谕,也以为载铨平日里确有随事请托的实迹,只要肯于拿钱,他便从中调配。多年下来,贪墨的银子数不胜数。只凭这一点,皇上对他的处置,便是如空之鉴,如衡之平了。” “这份折子送回京中,朕在里面写明了,着刑部和户部与内务府会同,将载铨贪墨之银与其奉银所得之数如实查清,前者上缴国库,后者发还载铨家人,以为度日之需。” 光心悦诚服的跪了下去:“皇上处事一体大公,更有圣人仁恕之道,予载铨的家人以度日之资,想来载铨稍有人心,在地下也当感念帝德。” 皇帝难得的笑了一下:“你不用拍朕的马屁。”他说:“刑部这一番的差事做得不错,不论是肃顺远路奔波,还是你随扈在侧,都是看在朕、众多朝臣的眼里的。论断之间虽是稍有舛误,总也算是瑕不掩瑜。你先下去吧,明天会有恩旨与你。” “是。” 退值出来,赵光自己出园而去不提,肃顺倒是神清气爽,一次山东之行,扳倒了心中念兹在兹的仇怨对象,面圣的时候又是得到皇帝温语嘉奖,回到刑部值房,招呼了一声:“今天晚上到我家中去,让我府里的厨子给大家做滑膳和炒鸡丁儿吃吃。” 肃顺府中的厨子原来是北京万福居的主厨,这家菜馆原本就是以滑膳出名,肃顺尝过几次,很是喜欢,后来这个主厨因为亏空了经手的帐款,无法交帐,给东家告上了九城兵马司,给时任左翼长的肃顺出面将他救了下来——不过恶名传出,这个厨子空有一副好手艺,再也没有人敢于雇用,便给他请到了府里,专任伺候。这一次到了热河,想不到他把厨子也带来了? 扈从在外的官员,都无法携带家眷,热河又不比京中,退值之后没有什么可以游览消遣的地方,所以下了班不是打牌,就是饮酒,听到他这样一说,众人自然开心,值房之中一片笑意盈盈。 散值之后,出园子不远就是肃顺在行在的府邸,他是新进之人,不过身份比较特殊:郑亲王是他的亲兄长,他这一次奉旨出京办差又做得很是稳妥,一纸奏章封上,便让定郡王这样的朝中耆宿一夜之间失了性命可见其人的厉害。不但是刑部同僚一个不落的全数到场,更有那秉性愿意趋炎附势的,以到府为他远行接风为由不请自来,弄得一个不大的府邸高朋满座,喧哗之声大作。 肃顺是来者不拒,命下人铺设陈列,请客人入座。有喜欢打牌的,让听差在身后伺候,装烟递水,玩得不亦乐乎。 用过了晚饭,众人各自散去,肃顺没有睡觉的心思,他是那等名利之心极重的,饮宴之间听着众多同僚口中一片赞誉之声,只觉得人生至此,夫复何求?待到人去灯熄,躺倒在床上,却又觉得今日之事不过小可。 将来若是能够有更多的机会为皇上效力,获得更多的官位,那时候,才是人生最高境界。只是,刑部不是六部之中最尊贵的衙门,自己是草茅新进,距离登堂拜相还有着太过遥远的距离。 哎,几时才能听到有人称呼自己一声:“中堂大人……”呢? 夜色逐渐的深了下来,皇帝临案而据,拿着总署衙门呈递上来的折子在看。这份折子是经他提起过的,在京中成立同文馆一事奏陈,规程制定的很细,其中的内容关于生员的选择是‘……仿效俄罗斯馆旧例,学生不宜过多,今已有十名生员入内学习,今后但有增加,也不宜超过二十四员。臣等以为,当从八旗之中择其聪慧,现习清文,年在十五岁上下,各旗保送二至三名,由臣等酌量录取,挨次传补。’ 在选择教习方面,奕呈递上来的折子中说:‘……有延请之英国教习鲍尔腾,不求官职,只图薪水,……如果教授有成,日后自当酌量奏请奖励。至汉教习则以顺天人,候补之八旗官学教习徐树林充当。嗣后汉教习乏人,拟请于考取八旗官学教习仿照鸿胪寺序班定制谘传。直隶、河南、山东、山西四省,取其土音易懂,便于教引,仍曲据同乡京官印结(就是请同乡京官作保的意思),在臣衙门投卷,试以诗文,酌量录取,挨次传补。月给薪水银八两,二年期满,如有成效,无论举贡班次,均奏请以知县用。’ ‘……及将来学生增多,觅有教授俄,法等国文字之人,此项中外教习,再行随时增补分堂教授。’ 看到这里,皇帝拿起了一边的笔,在折子旁的留白处批了一句:“同文馆本是新设之所,研习四方蛮夷之长,以为未来我天朝所用。其中教化之处,于我天朝千百世流传而下之礼仪教化殊不相侔。……我天朝士人如恒河沙数,朕深恐同文馆之设,其间必有不谐之声。……该等士子于馆中事物全无所知,屏增困扰。更可忧者,民间便有那等肯于为国育人之士,为舆论所胁,也当裹足不前矣尔等心中当有此防备之意。” 停笔想了一会儿,又继续写道:“……同文馆之设,本是为我天朝和天下四方增进了解,互利互惠之发端。便是略有阻碍,朕也断断不容因人、因言废其事切记切记,万嘱,万嘱。” 批示了一节,他还想再往下看,殿廊门口有脚步声响起:“皇上?兰主儿来了。” 看看放在一边的自鸣钟,已经指向了晚上的九点钟,皇帝伸了个懒腰,放下笔站了起来:“你来了?” 叶赫那拉氏特别的打扮了一番,身上扑着香粉,走到近处,可以很清晰的嗅到她身上的女儿芬芳,“是。奴才,叩见主子。” “起来吧。”皇帝上前一步,拉住了她的手,今天在老太妃那里见到她,群雌粥粥之中,似乎以她和昵称叫玲子的瑜妃最是艳盖群芳,皇帝一时间动了绮念,用晚膳的时候,本来想翻瑜妃的牌子,不想内侍来报,瑜妃那里刚刚有红信传来,月满鸿沟,霞飞鸟道,可望而不可即,便翻了她的牌子。 叶赫那拉氏从当年之后,不能算是‘背榜’,不过能够得皇上临幸的机会却也不是很多,远远不及深受皇上敬重、怜爱的祯贵妃和色冠后宫的瑜妃,好不容易翻到自己的牌子,自然满心欢喜,谁知道皇帝批折子批到很晚,几次派身边的小太监去打听,见没有宣召的意思,兰妃着急之下,自己走了过来。 皇帝倒没有想很多,拉着她的手夫妻两个坐在床边说话,他不能和她说政事,只得捡一些宫闱趣闻和她唠闲嗑:“今年冬天要在热河过了,你知道吗?” “是,奴才知道的。” “家里人你要是想他们的话,派人去给他们送个信儿,着他们也到热河这边来。”他一边说着,一边由兰妃伺候着脱下香色宁绸的外衣,摘下腰间的团龙袋,突然给他想起来一个事:“先等一等。” “皇上?” “既然不能回京过年,不如下一道旨意,着各宫中有家眷的,都到热河来过年,大家在一起也热闹热闹。”说着便提高了嗓音:“六福?六福?” 六福赶忙闪了进来,在门口跪倒:“奴才在。” “你记一下,明天到各个宫中去传旨……”把刚才和兰妃的话和他说了一遍,摆摆手让他退了下去。 回过身来,向还在呆呆发愣了兰妃一笑:“怎么了?” “啊皇上体恤奴才,”叶赫那拉氏恭恭敬敬的跪了下来:“奴才诚惶诚恐叩谢圣恩” 皇帝展颜一笑:“你和朕分属夫妻,又说这些话做什么?过来?” 兰妃抬起头,望着男人近在咫尺的笑靥,脸蛋一红,又垂了下去,向前走了几步,把个玲珑的身子依在男人怀中,任由男人的臂膀将自己圈在里面,扬起脸,带着一抹羞怯之意的望着他:“皇上?我们睡吧?” 皇帝微微低下头去,在她粉嫩嫩的脸蛋上吻了一下:“我们到塌上去。” 第39节横生枝节 第39节横生枝节 皇帝的话在在证到了实处,同文馆规程中有‘咨取翰林院并各衙门正途人员,从西人学习天文算法’之语,谁知道惹来了很大的麻烦。 在一些正途出身的人看来,身为翰林金马玉堂,清贵无比,三年教习期满,开坊留馆,十年工夫就可以当到内阁学士,内转侍郎,外放巡抚是指顾间事。不然转为言官,翰林出身的‘都老爷’,王公勋戚也得卖账。至不济大考三等,放出去当州县,也是威风十足的‘老虎班’。现在说是要拜鬼子为师,把‘正途人员’真糟蹋到家了。同时又有个御史张盛藻奏谏,说是‘天文算法宜令钦天监天文生习之,制造工作宜责成工部督匠役习之,文儒近臣,不当崇尚技能,师法夷裔’,在京朝士大夫间,传诵甚广,认为是不可易的‘玉论’。 这等声音甚嚣尘上,弄得奕也很觉得为难,这还不算,以总理大臣领衔总署公务的庄亲王绵愉以‘年老体衰’,临署视事以来每每‘目疾发作,头晕发昏’为由,上表章请求皇上允许他家居养病。表章封上,皇帝的批阅总要过一段时间才能下来,就在这个时候,老人干脆不到公署,一切事物交托给恭亲王奕,自己全然撒手不管了。 同时,刚刚来到北京,意图借清朝有意与四方外朝增进关系的美国、法国、挪威国、瑞典国、丹麦国等国的公使联名向奕上书,请求天朝仿照英国成例,允许他们各国在北京成立领事场馆,以为与中国睦邻友好,增进交往云云。 奕两头忙得不可开交,就在这个时候,来自热河行在的批旨转了回来:“……皇上在热河也听到了?” 李鸿章没听清楚,放下笔抬起头来:“什么?” “少荃,佩衡,你们都看看。”把折子交给两个人,彼此看过:“一群人昧于外务,只知道在一边敲锣打鼓的帮闲,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 “皇上当年在园子中和杜师傅说过,世易时移,现在不是高庙之时,自先皇年间……”他说了几句,又觉得和宝鋆、李鸿章等人说这样的话无异于缘木求鱼,他们又不是对总署衙门事物横加指责的那些理学之士,说来有什么用? “皇上预见到此,所以上谕中才有‘断断不容因人、因言废其事’的圣谕。”宝鋆诵念着折底的朱谕,他又说:“你们看看,这其中还有一段:‘……雇请英人及四方之国人于馆中担任教习一事,更易为天下人攻讦、指责,甚或有谩骂之言。尔等万不可心存疑窦,遇事彷徨,更不必理会那等鼠目寸光之辈荒唐言论。一切有朕为尔等做主。放手去做,不必犹疑。’” 念到这里,宝鋆只觉得心中热乎乎的,放下折本:“皇上圣明,深知我等。我等身为奴才的,自然也要努力报效,上抒睿忧。” “你说的这些我也知道。只是,现在有那么多的人上折子,我听说,倭仁和翁心存已经封章飞报行在了。”奕双手附在身后,绕室蹀躞几步:“我真不明白,这两个人身为大九卿,一言一行关乎大计,怎么就这样糊涂?” “他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王爷也不必这样忧烦,依我看,”李鸿章取过折子,看过皇帝的批示,在一边说话了:“总署衙门怎么也轮不到倭艮翁和翁二铭来指东道西,皇上圣谕煌煌,用来驳斥他们,最好也没有了。” 奕绕室而行,神情中大有彷徨之意,他说:“少荃说的虽是在理,不过这样一概不理也不是办法。想来皇上那里,这类的奏章已经堆积如山了吧?” “不如王爷再给皇上上一封折子?”宝鋆说:“请求赴行在,请皇上面授机宜,也好把总署这边的难处和皇上痛陈一番?” “我倒觉得不必。”李鸿章立刻表示了反对:“皇上御驾离京尚不到二月,总署这边就闹出这样大的事情来,还要赴行在请皇上做主?不也太显得我等没有任事之能了吗?”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弄得奕也没有了主意,他以亲王之尊,庄亲王又告病在家,总署这边的事情全要靠他主持,却总是年纪尚轻,遇事偶有不明之处,要靠宝鋆和李鸿章从旁帮衬,这会儿这两个人先为是不是赴行在一事争论不休,自己先乱了章法,又何谈据敌于外? 想到这里,他猛的一拍桌案:“都不要吵了” 恭王勃然变色,宝李两个都不敢说话了,垂手肃立在一旁,都觉得很是讪讪然:“旁的人还没有说什么,我们自己人就要先打起来了吗?我看你们真是不知所谓” “王爷教训的是,是职下错了。” 恭王秉性厚道,不忍再作责备,便只谈同文馆的事。这一谈又谈出许多新闻,正阳门城墙上,居然有人贴了‘无头榜’,什么‘胡闹,胡闹,教人都从了天主教’之类谩骂的文字,而各衙门正途出身,五品以下的官员,都不愿赴考,翰林院编修、检讨各官,更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奕一听,益发动了肝火,更且旗下大少爷脾气发作起来,拍桌子大骂,“便是一个人没有又如何?我就不相信,天下这么大,有志于报效朝廷的,只在庙堂之间?有什么了不起的?不用他们又当如何?我就不信,没有张屠户,就吃带毛猪?” 这都是他年轻人的气话,李鸿章和宝鋆也不会很当回事,顺着刚才的话继续往下说:“天朝与四方蛮夷不肯归心从来都是深恶痛绝的,便是朝臣中有人在言论、文字中略加提及,也会被这些人功得体无完肤,徐牧田不就是前车之鉴吗?” 一句话给奕提了醒,豁然张目问道:“对了,徐继畲现在在哪里?” 李鸿章和宝鋆沉默了一下,似乎有点难以启齿似的,“还是拘押在刑部牢中。” “已经有……三年了吧?”奕回忆着,他也想起来了:“是啊,已经三年了。” 直庐中一片沉默,各人在想着各自的心事。 徐继畲是山西人,乾隆六十年出生,道光六年中士,做过陕西道监察御史,后任广东按察使、福建布政使,到了道光二十六年的时候,被任命为福建巡抚。 福建地处沿海,又是对外通商口岸之一,再加上徐继畲为人懂得变通,不肯简单的以‘华夷之辨’来办理省内各种和英人有关的事物,很是遭朝中、地方上的一些人的指责,道光三十年的时候,因为神光寺(这件事不是重点,略去)一事,就有朝中福建籍的大臣上书攻击他:‘身膺疆寄,抚驭之道,岂竟毫无主见,任令滋扰百姓’,并请朝廷予以‘罢斥’。 新登基的皇帝对于大清政府和英夷之间的纠纷之事很是重视,立刻派人到福建去,实地调查此事,调查之后认为他在处理神光寺一事上确有‘抑民奉外’等可商榷之事,于是,皇帝降旨,免去他巡抚之职,内调入京,担任了俗称‘副弼马温’的太仆寺少卿。 谁知道刚刚到任不久,因为一本由徐继畲编纂的图书,皇帝大发雷霆之怒,徐继畲也几乎落得一个闹市问斩的下场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道光二十二年,徐继畲进京陛见,道光皇帝询问海外形势与各国风土人情,他具所知答对,道光皇帝很满意,遂责成他纂书进呈。徐继畲发奋努力。随时采访,广为搜集资料,公余著述。做成的一部书便是《瀛环志略》,最初名《舆地考略》。 该书分十卷卷。书中先为总说,后为分叙,图文并茂,互为印证,于各洲之疆域、种族、人口,沿革、建置、物产、生活、风俗、宗教、盛衰,以及列国比较,皆言之颇详,亦间有议论。 这本书中有一些徐继畲大发阐论的内容,特别是在提到美国的时候,有这样一番话:“该国……‘幅员万里,不设王侯之号,不循世及之规,公器付之公论,创古今未有之局,一何奇也’”又说:“‘华盛顿,异人也……开疆万里,乃不僭位号,不传子孙,而创为推举之法,几乎天下为公,侵侵乎三代之遗意’”。 就是书中这样的一番话,给徐继畲引来了极大的麻烦,新君在训斥他的上谕中说:“……先皇在日,每每以二百年全盛之国威,乃为七万里外逆夷所困,致使文武将帅,接踵死绥,而曾不能挫逆夷之毫发。兴言及此,令人发指眦裂,泣下沾衣。时时思之,其忧愤之情溢于言表。朕恭立在旁,心中深以为我天朝不修武备为耻……” 他还说:“……今日观其书,徐继畲身为一省逆言阐论,文字之中每每有羡慕蛮夷之语,朕真不知该员是何底肺肠?若以为米夷之国有‘大同社会’之优,该员又何必食天家俸禄?不如仿效秦时徐福,买舟东往,届时,看史书如铁,该当如何记述尔等这般不知君父,不识廉耻之辈?” 不但在上谕中将徐继畲痛骂了一番,皇帝还立刻传旨,在全国范围内大肆收缴他所论述的《瀛环志略》,列为,予以销毁——几乎等于是高宗年间的文字狱又要在道光朝重现了。 对于徐继畲本人,很多人也认为皇帝一定会大加挞伐,他自己掉脑袋都算是轻的。仿照高宗年间成例,这等文字之祸最是牵连深广,不论是编纂其书的,还是印刷的,甚至是售卖的,都要跟着一体倒霉。不想最后的处置竟然是出人意料的轻松,着将徐继畲交刑部待堪,其他相关人等却全然不问——和上谕中提到的他所犯下的罪行相比,轻得都有些离奇了。 徐继畲因为一本书获罪,刑部拟了斩立决的处置,到了御前,因为新皇登基,着加恩改为斩监侯,一连三年的时间,每到勾决人犯的时候,总是宝书网超生,直到今天。 奕回忆了一会儿,叫了一声;“佩衡?” “在。” “给皇上起草一份折子,我要赴行在请见。” 过密云,出古北口,一路奔波,第二天就到了热河,奕几个到了丽正门,在宫门口请了圣安,然后到军机处的值房和一众人相见,彼此热情了一番。他虽然不是军机大臣,也不是留守的‘抚局’,不过身份贵重,这一次奉旨到行在来,众人也猜得出来,一定是为了现在针对总署衙门越来越激烈的抨击言论而来。 大家都正在忙的时候,也不过作个揖,问声好,公务私事,有许多话说,却无工夫。正在这个时候,内廷的苏拉来传旨,着恭亲王一行人在书房见面。 奕不敢耽搁,带着李鸿章和宝鋆向贾祯拱拱手,快步跟着苏拉穿廊过院,到了烟波致爽殿侧的上书房中,皇帝正在和翁同龢、崇实在说话:“……当时,奴才听赵老先生说过之后,也深以其人其行为然。国家取士,原不是在追求文字堆砌之华美,词章典故运用之奥妙得体,而是在为国寻求抗直敢言之人,有益邦家,有益朝廷之策。” “就是这话喽。”皇帝点点头,说:“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哪时候传下来的规矩,会试,殿试专尚楷书,弄得收上来的卷子,如同千人一面,人言字如其人,现在,嘿便是连这一节也做不到了。” 崇实和翁同龢都是饱学之士,当然知道这样的规矩是从何而来,不过看皇上心情很好,也就不必在这时候提及什么令人不快的话题,当下都识趣的选择了沉默。 就在这时,内侍挑帘而进:“万岁爷,六爷到了。” “哦,让他们进来吧。” 奕等人鱼贯而入,在书案前拜倒:“奴才,恭请皇上万福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皇帝居中而坐,望着风尘仆仆从北京赶过来的几个人,神情中一片嘉慰之色:“在北京主持总署事物,很是辛苦吧?” “臣不敢言辛苦二字,只是,外间有不知臣者,皆以为总署所设、所行,都是一些媚外之举,……”奕神色间满是牢骚,看得出来,有很多的委屈积在心头。 “这些事朕也知道,这一次便是你不上折子,本来也想让你到行在这边来一次,朕和你好好考量一番的。”他站起来,在书房的百宝格中找出一个带着小锁头的匣子,用身上的钥匙打开来,从中拿出几本折子:“倭仁和翁心存上的折子,朕都细细的看过了。给……” “臣弟不敢” “给你看,你怕什么?” 有内侍把折本递过来,奕三个人聚在一起,探头看了几眼,内容不必多说,都是老生常谈,认为总署衙门‘办事无礼’,唯知‘抑民以奉外’,于北京用来修盖各国使领馆的东交民巷一带,‘征用民田民居,百姓难舍祖业,又不敢违背朝廷法令,每每含泪而去。’等语。 奕不敢多看,合上折子跪了下来:“倭大人所言句句属实,东交民巷拆改之事,总是臣处事操切,有不公之处,请皇上责罚。” 皇帝无疑很满意奕的表现,轻笑着一摆手,示意他站起来:“总署衙门的事情是朕诏准了的。百姓不明其中究竟,只以个人所失所得为计,自然也就会有不满之声。百姓是天下的根本,所以你们回去之后,要认真的把和四方外朝与我天朝交往的意义晓谕彼等,尽可能的安抚百姓,另外,在京中另外给这些人安排居所,总要让居者有其屋才是正办。” 奕又是惭愧又是佩服,他说:“朝中大政全靠皇上主持于上,臣等才能秉承,这等乡民小事,臣等不能自主,也要靠皇上公傅慈祥之德,实在令臣惭愧。下去之后,当细心筹划,奉旨施行。” “这些且不忙着说。各国公使馆的建设,现在怎么样了?” “这一节,请李大人和皇上回。” 于是,李鸿章说:“各国公使馆皆是各国领事馆衙门自行设计、规划图纸,然后雇请我国民夫从中搭建,臣等出京之时,美国、挪威国、法国三国的公使馆已经初具规模。瑞典国的公使馆刚刚开始动工,还要过上一段时间才能交付使用。” “百姓呢?于这等事可是有什么观望之情吗?” “是。回皇上话,臣在各国领事馆工地前也曾经问过操执役的百姓,都说洋人虽然语言不通,却很是客气,而且工钱给得很大方,尤其是经过英国领事馆的建设之后,所以,新建的各国领事馆建设之前,来参加者络绎不绝,很是踊跃的样子。” “那就好,一来百姓可以赚到钱;二来也可以通过这样的工作,让各方夷人认识到我天朝百姓的能力和热情。于两国交往,也是大有好处的。”他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向外走了几步:“京中事物繁忙,你们难得到热河来一次,老六,明天见过老太妃,给老人家请过安,就回去吧。” 答应了一声,又说到:“皇上,臣弟有不情之请,俯请圣上诏准。” “是什么?” “原太仆寺少卿徐继畲,翰苑前辈,在福建巡抚任上之时,于外夷交往事物略有所得,臣以为,是不是可以请旨,”他口中说着,偷偷的打量着皇帝的脸色:“将徐继畲派往臣弟的总署衙门,任同文馆教习之职?” “徐继畲啊?”皇帝望向头顶的藻井,好半天的时间才摇摇头:“这件事,等过一段时间吧。朕再想一想。” 奕不敢多劝,答应了一声:皇帝没有更多的交代,几个人跪安而出。 徐继畲的事情让皇帝想起了很多往事,对于他的处置也是万不得已而为之。徐继畲是十八省督抚中少有的肯于睁开眼睛看世界的能员之一,当年的一本《瀛环志略》为他自己几乎惹来杀身之祸,也是新君和朝臣妥协的结果。 道光三十年,皇帝一力推行漕政的改革,新政推出,阻力重重,不合福建出了神光寺事件,在朝的福建省籍官员一片叫嚣之声,让皇帝也很是没有办法,只得将他撤职了事;到了当年的十月间,又因为书中有大量于米夷的溢美之词,惹来更多人的上章弹劾,皇帝也对于他书中出现这样多的文字很觉得不满:特别是书中有将美国比喻成圣人言中的‘大同社会’之语,更是让人恼火 其时登基不久,君威初初建立,穆彰阿被贬斥出了朝堂,皇帝却也不敢自树铜表,相反的,因为新政的推行,反倒还要对这些先朝的老臣子礼遇有加,朝政上的事情,能够满足的,都要尽可能的满足——就是这样一个时候,有人上表章弹劾徐继畲,皇帝自然要诏准,将徐继畲下狱——一关就是三年之久 而这一次奕代为求恳,却终于不肯放过,却是有着另外一层的意思。 打发奕等人出去,皇帝在桌案边站了一会儿,突然出声传唤:“六福?到军机处,看看有谁在,让他们过来。” “喳” 很快的,贾祯等人到了书房,见礼之后,皇帝让他们站了起来:“礼部尚书倭仁的折子朕看过了。在他的折子中有这样一句话:‘天下之大,不患无才,如以天必须讲习,博采旁求,必有精其术者。’朕想了想,崇实?” “臣在。” “拟旨。”皇帝的手在桌案上轻轻地敲击着,慢悠悠的说道:“览奏,礼部尚书倭仁所言极是。该员折中之言言中有物,剀切朕心。想来自必确有所知,着即酌保数员,另行择地设馆,由倭仁督饬讲求,与同文馆招考各员,互相砥砺,共收实效。该管王大臣等,并该尚书均当实心经理,志在必成,不可视为具文。” 贾祯的脑筋转得非常快,心中暗叫一声:‘坏了’皇上这是在行请君入瓮之法了让倭仁保举,他是那等方楞折角的理学大家,便是陆九渊、王阳明都给他视作旁门小径,这等天之才,让他到何处去寻? 第40节君子欺方 第40节君子欺方 等上谕发抄,传到京中,卫道之士大哗。这些人从来都是把煌煌天语看得特别尊严,从不知夹缝里还有文章。极少数如贾祯一般看出皮里阳秋的,也只是暗中为倭仁发愁——皇帝亲下谕旨,让他‘酌保数员’,实际上就是在难为他也让那些对同文馆之设指手画脚的清流冷静下来考虑考虑。 在当事人的倭仁,也是大感困扰,想不到皇上竟然竟真个把‘博采旁求’四个字看实了,转念一想,又觉内愧,言必由衷,无怪乎皇上信以为真自己原就不该说没有把握的话,所以此刻无法去反驳。 海内这等精于旁门之技的人才大有,不过倭仁一辈子的功夫都下在一部《尚书》上,以蒙古人之身,却成为海内有数的理学大家,用功不可谓不勤奋,只是书读得多了,为人便少了几分变通和灵动——便如百姓所说的书呆子一般——又让他到何处去寻找这等术有专攻的人才以‘保荐’? 接获上谕,倭仁呆了半晌,把个谕旨左右看了良久,终于还是喟然一叹,独自坐在那里出神:“艮翁?” “啊,英公啊?”倭仁心中烦乱,为了表示虽遭横逆,不改常度的养气工夫,照平日一样,丝毫不肯少了礼数的站起来向孙瑞珍一拱手:“请坐,请坐。” “艮翁可还是在为皇上谕旨中的话发愁?” “哎”倭仁长长的叹息一声:“天算之学,我全然不通,这等人才举荐大事,事关朝廷用度,我又势不能胡乱推举……只恐有误皇上差遣啊。” 孙瑞珍心中苦笑,倭仁头脑僵化,竟然真的以为皇上下这样一番谕旨是在让他保荐人才了话不必说破,只得旁敲侧击:“六爷有意相厄,艮翁可知?” “我也知道。前几天恭王赴行在请见,想来,也是在皇上面前说了些什么吧?” “那,艮翁可有意以尚书之体,提倡天算之学?” “我怎么能?其势万万不可” “我也知道。大人必不屑为此,”孙瑞珍答道:“此事照正办,大人决不可有所保举,只说‘意中并无其人,不敢妄保’就是了。” “不错,不错。”倭仁深深点头:“就照此奏复,托你替我拟个稿子。” 孙瑞珍也不客气,命人取过笔来,这等纸面文章,并无麻烦,草草脱稿,然后再由倭仁当夜誊清,第二天一早派折差报到行在。 折子送得急,回来得也快,伴随着折本回京,还有一封明发上谕,短短的一句话:“着礼部尚书倭仁在总理衙门行走。” 讲道学的人,不经世务,一遇到麻烦,往往手足无措,倭仁就是其中之一,望阙谢恩之后,赶忙又派人请来孙瑞珍,商讨办法:“英公,您看?” 这件事孙瑞珍也知道了,很是觉得为难,皇上的意思很清楚,就是要借倭仁为同文馆立威,眼下之路自然没有旁的,只能是固辞二字,不过措辞就要更加谨慎小心,万一惹得皇上动了真怒,事情就全无挽回余地了。 倭仁将孙瑞珍请到府中,两个人商议了半夜,以‘素性迂拘,恐致贻误’为由,请辞总理衙门的差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求饶之意已经甚为明显,谁知道皇上还是不肯放过,很快的,有一封上谕从热河传回,比起上次,措辞要严厉得多了:“前派礼部尚书倭仁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旋据该大学士奏恳请收回成命,复令军机大臣传旨,毋许固辞,本日复据倭仁奏,素性迂拘,恐致贻误,仍请无庸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等语。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关系紧要,倭仁身为大臣,当此时事多艰,正宜竭尽心力,以副委任,岂可稍涉推诿?倭仁所奏,着毋庸议。” 对留京担任辅弼之责的礼部尚书来说,这道上谕的措词,已是十分严峻再把先前那道令倭仁酌保天算人员,择地设馆的上谕,说设同文馆一事,‘不可再涉游移’的话并在一起来看,参以近来报考同文馆人数寥落这一点,明眼人都可看出,皇帝始终的饶不过倭仁,有着‘杀大臣立威’的意味在内。事情演变到了这一步,已经不是辞‘总理衙门行走’那么单纯,而是到了乞请放归田里的时候了 孙瑞珍心里就是这么在想,倭仁应该‘上表乞骸骨’,侃侃而谈,以去就争政见,才是正色立朝的古大臣之风。至于倭仁自己,不知是见不到此,还是恋位不舍,依然只想辞去‘新命’。 不过伴随着这一道新命而来的,还有折子中的一段话:“倭仁着接旨之后,到热河行宫陛见。”这段话总算让倭仁看到一点希望:能够在皇上面前一诉衷曲,总好过现在这样皇上不解自己苦衷的一再相迫。 一路到了热河,递过牌子,皇帝正在和军机处几个人说话,听说他来了,立刻传见,倭仁进殿磕头,磕完头就跪在那里,等皇上问话:“倭仁,总理衙门的差事,你可入值了吗?” 倭仁老老实实的答道:“皇上圣明,臣素性迂拘,洋务也不熟悉。恳请收回派臣总理衙门行走的成命。” “话不是这样说的。”皇帝看倭仁长途奔波而来,满脸满身的风尘之色,心中也很有不忍之意,只是同方正之士的阻挠,若是不能硬下心肠彻底解决,日后同文馆的差事办得好不好先不提,只是打这样的口舌官司,就要把人烦死了与其这样,不如就彻底解决掉它日后方可保事无扞格。至于倭仁,不妨日后再加恩于他,以为补偿吧? 想到这里,皇帝说道:“同文馆的章程已经定了,洋教习也都聘好了,不能说了不算,教洋人笑话咱们天朝大国,办事就跟孩子闹着玩儿似的。你说是不是呢?” 倭仁不能说‘不是’,只好答应一声:“是”但紧接下来又陈情,“不过臣精力衰迈,在总理衙门行走,实在力有未逮。” 皇帝点点头,用手向下一指:“正好,今天军机处的几个人也在这里,你们看呢?” 周祖培和倭仁并无私怨,不过和孙瑞珍却是势成水火,凡是和孙瑞珍交好的,在他看来都是自己潜在的敌人。这一次也是有意借题发挥,攻一攻孙瑞珍同为礼部尚书的倭仁抱着这样的念头,他说:“皇上,臣以为,让倭大人入值总理衙门,这原是借重倭仁的老成宿望,为后辈倡导,做出一个上下一心,奋发图强的样子来。倭仁是朝廷重臣,总理衙门的日常事务,自然不会麻烦倭仁,也不必常常入值,只是在洋务上要决大疑、定大策的那一会儿,得要老成谋国的倭仁说一两句话。除非倭仁觉得总理衙门压根儿就不该有,不然,说什么也不必辞这个差使” 皇帝于朝臣间的这种明争暗斗看得多了,已经能够做到了然于胸,无声的笑了一下,问倭仁:“你听见周祖培的话了?” “是。臣听见了。” “关于这件事啊,朕再想一下,你远路奔波而来,也很辛苦了。在热河住几天,嗯,明天吧,明天你再递牌子进来。” 皇上总算没有当场拍板确定下来让自己入值新衙门,在倭仁看来总算是还有挽回之机,当下很是开心的向上碰头:“臣领旨谢恩” “你先跪安吧,朕和军机处的几个人还有话要说。” 情有所转机,皇上优礼老臣,让倭仁连走出殿门的脚步都觉得轻松起来。 倭仁退下,君臣几个又说了几句话,看皇帝没有更多的事情要交代,贾祯就准备领班跪安而出,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听皇上说:“朕最崇敬的,便是我朝圣祖仁皇帝他老人家,当年上书房读书的时候,念诵到圣祖遗训。其中处处皆可彰显他老人家圣明之处。” 不知道皇上为什么要提起康熙帝,贾祯含含糊糊的碰头答说:“是,圣祖仁皇帝实是我朝、乃至我中华千古以来第一名君。种种惠政,于民有以解倒悬之苦,不但在位之时令天下百姓感戴,余泽更惠及当今。” 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继续说:“朕最喜欢看的,就是他老人家的实录。记得其中有一节,是关于康熙朝朝臣中有党同伐异迹象的。嗯,还能够默念几句:‘……伐异党同,私怨交寻,牵连报复,或几所衔恨,反嘱人代纠,阴为主使;或意所欲言,而不指指其事,巧陷术中,虽也已解职投闲,仍复吹求不已。株连逮于子弟,颠覆及于家身,甚且市井奸民,亦得借端凌侮,蔑纪伤化,不可胜言……,夫谗僭娟嫉之害,历代皆有,公家之事置若罔闻,而分树党援,飞诬排陷,迄无虚日。朕于此等背公误国之人,深切痛恨,自今以往,内外大小诸臣,应仰体朕怀,各端心术,尽蠲私愤,共矢公忠。倘仍执迷不悟,复踵前非,朕将穷极根株,悉坐以交接朋党之罪。’” 皇帝的记忆力好得出奇,长篇累牍的圣祖上谕从头到尾复述了一遍,最后说道:“这篇圣祖上谕,想来你们也是知道的?” “是,臣等知道。” “那便甚好。”皇帝的眼睛盯着周祖培,慢吞吞的说道:“只是知道还不行,要学会领悟在心,身体力行。明白吗?” 周祖培老脸一红,避开了皇上的目光:“是,臣明白了。” 第41节请君入瓮 第41节请君入瓮 第二天,皇帝再一次把倭仁招到御前,让他在书房见驾:“倭仁,总署衙门的差事,你还是不愿意入值吗?” “回皇上话,奴才身为人臣,为皇上效劳本是应有之义,只是奴才年纪老迈,只恐捧日有心效劳无力,还请皇上默念奴才本性与新衙门诸事多有未通之处,免去奴才的差事吧?” “你的年纪也不是很大,又是当年先皇圣心牵挂和看重的老臣子,便是暂时还不能做到融会贯通,只要能够和老六他们认真沟通,朕想,总也不会是很成问题的吧?”他说:“上一次周祖培不是也说过吗?让你入值总署衙门,也是为了给百官和天下人做出一个朝廷关注此事,上下一心奋发图强的样子来,并不是一定要你事必躬亲的操行呢。” “是。皇上所言极是,只是……”倭仁干干的咽了口吐沫,心中暗恨周祖培昨天在君前用言语挤兑自己,偏生他又不是那种言辞便给的,只得向上碰头道:“回皇上话,奴才为人秉性迂拘,只恐在新衙门中与同僚相处不睦,更有伤皇上知人之明啊。” 皇帝觉得也差不多了,他的本意也并不是一定要让他入值——若真说动了他的话,倭仁入部视事,最后的结果一定是彼此圆凿方枘,谁也不要想舒服好过。当下宕开一笔,“有些话是朕多次和老六、军机处的一些人说过的,这一次不妨再和你说一遍。”他好整以暇的端起桌上的康熙五彩明黄盖碗喝了一口茶,“总署的成立乃是我天朝与各方外朝增进了解,增加交流的一个必要的部门,便如同六部之设,都是为朕提供国事决断,政令发布提供咨询之地,你身为礼部尚书,不但要在彼此交往之中学习孙瑞珍那般为君臣大分而与英夷据理力争,终于使得英人在君父之前行单膝落地礼——这难道不才是礼臣应做应为的吗?” 倭仁人有点僵化,却并不是傻瓜,仔细回味皇上话中的意思,大约的明白了过来:“是,奴才明白了。今后定当以皇上的话奉为圭臬,为君臣大防以树国本。” “就这样,你下去吧。改日还会有恩旨于你。” 倭仁答应一声,跪安而出。 皇帝休息了一会儿,接下来还要见一见各省补中的府道官员,其中有一个便是胡林翼。 本年二月,天津知府刘杰报丁忧去职,像这样的空缺从来都是在候补的知府缺额中,经吏部擎签之后选中补上的,不过皇帝绕过了这样的一层程序,由军机处直接给直隶总督衙门下了廷寄:“着由天津道胡林翼,暂时署理天津知府一职。” 这样的一份任命看似来得没头没脑,不过有心人却知道,胡林翼是曾国藩当年保举的,在天津道任上很是顺利的完成了天津大沽口外迎接英夷进京等等事务,在奕奉旨到天津办差的时候,也是服侍的很是周到——不用问,出于这几种考量,皇上才破格提拔使用的。 到了本年的五月,胡林翼真除,正式坐上了天津知府的宝座——虽然还是为人称为风尘俗吏的知府之职,不过看他帝眷正隆,想来越过有‘宦途顺逆’别称的知府而转为道员,想来也不会用到很久了。 这是因为知府是四品官,越过这一级便是三品的巡查道员——便有了‘监司’之望,而监司已经可以称之为‘大员’,再进一步便是封疆一方的巡抚。否则,调来调去都是知府,只能算是风尘中人,不能算是朝廷柱石——这是一重宦海中很紧要的分别。 胡林翼是有心人,大约的知道自己的升迁一来是曾国藩的保举,二来是上一次在天津和恭亲王见面,自己入得他的法眼;三来就是因为皇上登基以来锐意改革,推行新政,而自己,应该说在这样的一层关系上做得勉强合乎圣意,方才有今天。所以,自打接获廷寄,到府履任以来,百凡是对待有关来往英人的事物,他都非常的注意和上心。 咸丰二年,皇帝下旨拆除北京紫禁城西苑的天主教堂,惹来了极大的争议:对外明发的诏书中说,教堂‘近窥内苑,有碍宫闱,殊为不便’,皇上下旨‘尽快拆除,待日后教堂所有国于此节再有他议’的话,责成顺天府在京中‘另寻他地,予以重建’。 当时北京城中只有英国公使馆,却还没有正式建造起来,教堂所属的法国政府更是鞭长莫及,等到法国公使到了京中,教堂已经拆得差不多只剩基座了。法国公使叫马修斯?皮埃尔?热瓦尔。对于中国人的这种强行拆除教堂,甚至事先没有和本国政府打招呼的做法甚为不满,特意到了北京的总署衙门叫嚣,要求中方‘恢复教堂重建,而且赔偿法方的损失。’云云。 照会拿来,奕不敢做出决断,呈报到御前,皇帝勃然大怒,当众怒斥奕:“朕早就和你说过,凡是抱有一颗良善之心,愿意和我天朝互通有无,增加了解,增进彼此合作的国家,我天朝无尚欢迎你难道就不明白这其中含义?像法国公使这般不通情理,不懂礼仪的东西呈递上来的照会,通篇满是昏悖狂逆之言,你居然没有把它当场掷还,还敢呈递朕前?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一番雷霆震怒吓得奕等总署衙门上下官员碰头不止,皇帝把照会扔下书案,大声说道:“你回去告诉那个法国公使,就说是朕说的:他若是愿意在我天朝土地上一切按照国际交往中的准则来代表他的国家行事,朕希望他学一学什么叫礼仪;他若是不愿意,朕就是为此断绝和法国的交往也在所不惜只是问问他,有没有这样的勇气承担法国拿破仑三世国王的怒火” 奕碰头出来,也是满怀委屈和羞怒,立刻命人传见了法国领事,把皇帝的话向他做了晓谕。心中全是不愉之气,奕的语气自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听完中国皇帝的话,马修斯公使大怒,勉强等到宣读完毕,就拂袖而去,彼此闹得相当的不愉快。 不过,为了教堂之事若是闹到两国断交,马修斯自问还没有这样的决断力和权力,只得如实上报本国政府,请求指示下一步动作。就在电报通过香港发出还没有得到回音的时候,在天津的胡林翼知晓了这件事,给皇帝上了一封奏章。 在奏章中他说:“各方蛮夷,尤以英夷之力为最强,法夷,美夷次之,瑞典、挪威、丹麦之国更次之。今我皇上以统御四海之德,大开圣怀,虚怀若谷,接纳各方来使,本是为天朝与四海融会贯通,互通有无……圣明在上,岂待臣言?” 接下来他说:“法夷初初到我天朝,彼此人情未悉,风土不识,略有舛误之处,还请皇上默察其人、其国未经教化,未有君父之念为尚。更兼教堂所在,本是该等蛮夷之国供奉神明之所在,乍见遭此拆毁,该人必以为我天朝有意为之,意图在于不敬二字,方有今日误会……” 在奏折的最后他说:“……纵观我皇上登基以来,海晏河清四海归心,正乃圣人教化之大一统之天朝昂然屹立之期,臣伏乞圣鉴,我皇上有继武前贤之志,更当有包容四海之心……原宥法夷言语莽撞之失,弃其言而取其忠肯直言,方显我天朝气度于万一,使四海之内皆知我皇上天威在上,今后再不敢妄行妄言矣。” 这封折子为皇上很是激赏,时过境迁,他也觉得自己当初和奕发的一顿脾气略有失当之处,不过皇帝是不能承认过错的,最终只是和奕等人说:“教堂之事,和法使认真交涉,他们不懂我天朝的规矩和禁忌,想来和他们晓谕明白,对方也会择善而行的。”他又说:“至于新教堂的选址和建设,可以让法国人先在京中做一番探查,只要地方不是很违碍的话,就顺从所请吧。” 前数日‘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象,突然之间化作光风霁月,原本踧踖不安、屏息以待的王公大臣,无不称颂圣明。很多人知道是胡林翼的一封奏折起了绝大的作用,然而皇上于内廷与外臣交接视为忌讳,所以也都只是暗中佩服他的眼光,却没有人敢和他书信往来,跟他谈论此事。 这一次胡林翼赴行在陛见,召见完毕,皇帝特意把他留了下来:“老六赴天津办差,回京之后和朕说起了你,他说你处事明确,有大将之才,尤其是在举国皆视四方蛮夷为洪水猛兽之时,你居然能够不以华夷为辨,一体以圣人仁恕之道待之,不但差事做得得体,更且深得英使及其随从人员的感谢,大涨了天朝人文气度,确实是做得不错啊。” “是。臣幼承庭训,家父当年早有训诫,四海之内莫非王臣。英人有归心之意,我天朝更应该拿出海纳百川的气势来。圣人有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臣总以此话作为接待英人之本。偶有所得,也是全靠恭王爷在旁提携教化,不敢居功自傲。” “这些话暂时不必提。上一次老六到朕前,说起了英国人提出在我天朝修建铁路。其中不取分文,只以铁路建成之后,每年由我天朝与英国共同分配利益为据。朕让总署衙门和英人做具体的协商,待到事情有了进展,再具折陈报。” 胡林翼不知道皇帝和自己说这些是为什么,含糊的点点头:“是。” “把你留下来是想告诉你,这件事暂时虽然还没有定论,但是朕想,若是能够得英国人助力,修建一条铁路的话,则铁路的修建,路轨的铺设都不宜过长,当以天津到北京一段为试行之地。到时候,你这个天津知府的担子,可就更重了。” “为皇上效劳,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第42节不改荒嬉 第42节不改荒嬉 漫步走在山庄外面的街市上,皇帝年轻的脸上像飞了金似的,看什么都觉得新奇:热河城中一派热闹景致,铁匠铺,泥瓦店、首饰店、典当行、饭庄、酒馆、茶馆、戏院的幌子迎风摆动,一副盛世华年的万千气象。 皇上满心欢喜的左右游荡,不时走进街边的店铺中,转上一圈又转身出来,跟在他身后的几个人可真有点发愁了:“白水兄,是不是派人知会一声都统衙门?圣驾轻出,若是出了任何意外,我们怎么担当的起啊?” “不劳翁兄担心,出来之前,西大人已经派人去通知过了。”崇实轻笑着加快几步,跟在皇上身后,又回头说道:“翁兄向左右看看就知道了。” 翁同龢扭回头看看,果然,街边左右有数十名身材壮硕的汉子,都是着了便装,亦步亦趋的遥遥相缀,不用问,这是热河都统衙门派出来的武弁在暗中扈从了,看在眼里,翁同龢放下心来,“这样就放心了。” “皇上难得出来一次,我等还是不要逢君之恶吧。”崇实也很觉得无奈,但是现在就是自己再想劝这位主子回去,怕也是不可能的,反倒会坏了他的心情,不如顺应了他,等到他走得累了,或者逛得倦了,自然会打道回府。只是看他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啊? 和当年一样,皇上想出宫冶游遭到所有人的反对,除了圣躬系四海所望,不可轻易离宫这样的理由之外,翁同龢认为,热河行在所在,很多天子近臣在退值之后也可能会到街市上闲游,若是撞见了,彼此多有不便。 谁知道皇上却完全不放在心上,一面让太监为他换上一袭轻便的服装,一面说:“那样正好,每一天对着他们,总是口口声声称颂不绝,这一次若是真能够遇见了,彼此放下君臣大防,不也是美事一件吗?你若是不愿意去的话,就算了。崇实,你怎么说?” “皇上,叔平兄所言极是……” “那就算了,你们都不要去了,朕自己一个人去转转,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每当皇上这样说话,翁同龢和崇实总是无可奈何,彼此相视苦笑了一下,崇实说:“既然皇上有此雅兴,奴才自当跟从。” “这就是了嘛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不要搅了兴致,去,把衣服换了来。” 两个人退下,各自换上一袭便装,跟在六福和西凌阿的身后,随着走出了园子,一路游逛起来。 眼看着日头升到了头顶,前行的年轻人站住了脚步,抬头看着街边一处饭庄的招牌,写着的是‘也闲居’,饭庄很是高大,足有三层楼,站在门口闻着里面飘出来的饭菜香味儿,皇帝更觉得饥肠辘辘,回身招呼:“西凌阿,进去问问,可还有座位吗?” 西凌阿太知道这位主子爷的脾气了,也不多说话,点头答应一声迈步进了饭庄,这里的跑堂的伙计还认识他,赶忙迎了上来,就地利落的请了安,动作很是‘边式’“西大人,小的胡四给您请安了” “楼上可还有雅间座位吗?” “只有三楼还有一间,本来是内务府长老爷用来宴客的,不过来的客人没有那么多,就省下来了。”叫胡四的伙计探头看了看:“西大人,是您自己一个人还是有什么客人要招待?” “怎么?我自己一个人就不给了吗?” “瞧您说的,西大人是我这也闲居的贵客,不要说是您今天来了,就是没有来,只要一句话交代下来,小的就常年给西爷您留着这间雅座,不也是小店的荣幸不是?” “就你会说话”西凌阿不敢耽误太久,对胡四说:“准备出来,我即刻要用。” “是喽,您了”胡四大声答应着,回身招呼:“西老爷有客,楼上雅座请” 扈从着皇上登上楼梯,二楼三楼之间一片嘈杂烦乱,碰杯劝酒、大声喧哗的声响连成一片,响得人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进到雅间落座,点过了酒菜,突然听见隔间的雅座爆发出一阵大笑 皇帝几乎给吓了一跳,脸色就不是那么好看了,“西凌阿,你去看看,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今天这么热闹?” “主子稍等片刻,容奴才出去安排一下。” “快去快回。” 西凌阿一边招呼雅间服侍的伙计赶紧上菜,一边走到相邻一间的雅间门口,从青布门帘的缝隙向里面张望,几个人一边谈笑一边进食,说的什么听不见,只见几个人的表情甚是欢愉,不时大笑起来。 扫了几眼,认出了其中的一个,是内务府造办处的一个主事郎中,叫赵双山的,面对着雅间的门口,正在伸手布菜:“说得好树小房新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不是个中人怕也说不得如此精准。哈哈”笑声戛然而止,赵双山抬起头来,向外面招呼:“我说,外面是谁啊?站在那儿鬼鬼祟祟的?” 西凌阿也不说话,只是站在雅间的门口等待着,果然,里面一阵桌椅响动,门帘挑起,赵双山迈步走了出来,他大约是喝了点酒,眼神有点迷糊,只觉得眼前站立的大个子很是眼熟,认真审视一番,给他认了出来:“哎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西大人小的给您叩头……” 西凌阿正要和他说几句话,赵双山却一把拉住他,直往雅间里带,口中大声招呼:“来,我给大家引荐一番,这位是御前侍卫首领,西凌阿大人,这位是……” 他糊里糊涂的说了半天,西凌阿一个也记不住,找个空闲拍了下他的肩膀:“锦和,借一步说话。” 今天也真正是合该有事,两个人正要向外走,从外面又进来两个人,西凌阿都认识,一个是今天请客的主人,内务府造办处主事长宏,一个是肃顺 两个人都喝得满脸通红,在下人的簇拥下进了雅座:“哎?老西?本来想给你发帖子,不过虑及你要当差,就想日后补上,这可好,相请不如偶遇,来,坐下,伙计?伙计?再去端几个热菜上来” 西凌阿苦笑了一下,向长宏一拱手:“多谢下川兄美意,只是,西某有公事在身,不能久坐,更加不敢饮酒,请多多见谅。” “什么公事?”长宏的舌头都大了,兀自拉着西凌阿的手不肯放开:“什么狗屁公事?今天到了这里,就是我长某人的客人……嘿嘿西老兄,不如你也和皇上说说,到内务府当差多好?你知道吗?只是这一趟行在整修,我就弄了整整三数” 西凌阿吓了一跳,两间雅座近在咫尺,这边说的话邻座听得清清楚楚,这样的话传过去,也不知道那位主儿心里会怎么想?他和长宏算不上很熟稔,彼此有几面之缘,只是邻座的主子要真的发起怒来,只怕后果堪虞。 赶忙又是挤眼又是努嘴,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谁知道长宏不知道是真的喝醉了还是有意在众人面前卖弄,继续说:“真的?不骗你,真的是整三万两” 肃顺站在后面,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顿时一身热汗顺着后背淌了下来赶忙上前一步,拉着长宏向外拥去,嘴里说着:“来人,还不把你家主子送到下面去?傻站着干什么?等死吗” 长宏咕咕囊囊的给人送下楼梯,雅间中剩下的几个人相视尴尬的一笑,都有点找不到话题,听着旁的屋中传来的阵阵喧哗,分外显得这份宁静来得无比诡异。西凌阿叹了口气,向众人拱拱手,举步走了出来:“镇常兄?镇常兄?” 肃顺快步追了出来,向一直门帘低垂的雅间努了下嘴:“大人?可真的是吗?” 西凌阿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还不知道气成什么样呢长下川这一次可真的是有难了”向前一迈步,他又站住了:“哦,你到旁的雅间中去说一声,让他们小声一点,主子不喜欢声响。还有,别吐露实情。” “是,是是,我知道的。” 西凌阿待他走开,这才挑起帘子进到雅间中,皇帝的脸色比他想得要好得多,端着手中的茶杯正在和崇实和翁同龢说话:“英国人意图借机讹诈,朕偏偏不叫他们如愿铁路技术不能算什么不传之秘,英国人会,法国人,美国人难道就不会了吗?选择哪一国作为铁路建造的合作者,是我天朝的自由和权利,英国人不同意,就算,左右铁路技术也不是英人独有,他们不做,有的是人抢着来做。” 翁同龢心中牢牢记住父亲的教诲,于政事从不肯做一言之进,听到这里,只是微微一笑。崇实却不能不说话,弓着身体赔笑道:“皇上圣明,行此二桃杀三士之计,由得各方蛮夷为利之一字争夺不休,我天朝坐山观虎,正正契合了老子所言:夫唯不争,故天下莫与争。” 皇帝轻笑着,摇动手中的折扇,一抬头,看见西凌阿走了进来:“见过主子。” “做得不错,果然安静了很多。” 西凌阿赶忙跪了下来:“主子恕罪一班人喝醉了酒胡乱放屁,主子就当没有听见吧?” 这番话完全没有头尾,皇帝很是好笑的“哦?”了一声,“怎么突然冒出这样一句?” 西凌阿辩无可辩,只是伏地碰头不止:“奴才糊涂,奴才愚笨,奴才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只是主子爷知道,奴才……” “行了,行了。”皇帝含笑摆手:“你又不是贪墨的内务府官员,朕就是心中再有火气,也是清明在躬,不会胡乱发你的脾气的。” “是。皇上圣明。” 皇帝似乎不愿意再就这个突然出现的问题多做纠缠了,“让他们上菜吧,有点饿了。” 第43节天颜震怒(1) 第43节天颜震怒 皇帝用饭,除了随身的内侍留下服侍,旁的人是不能在场的,崇实几个退出雅间,也不敢远离,就在雅间的门口站着说话聊天。“白水兄,刚才……”西凌阿向里面指了一下:“主子真的没有生气?” “是呢”崇实点点头,说:“我和翁兄也很觉得古怪,听到刚才的说话,我还在想是不是要找个什么由头开解一番呢,谁知道,皇上——” 西凌阿举步离开,皇帝一边喝着茶一边和崇实、翁同龢说话:铁路是中方在牛痘种植之法推行全国之后向英方提出的第一项动议,具体的要求是,英方出技术,指导人员,机车,中方出具体的工作人员和总资金的70%,日后铁路建成之后,从每一年的收益中拿出8%作为给英国方面的收益,为期十年。 英国人很清楚的知道中国是一个多么落后和愚昧,却又是多么富饶的国家只是人口总数就超过了三亿在这样的国度,却不要说是火车,就是火轮船也从来不曾有过。文翰有亲身经历:乘坐快克号火轮船一路从香港北上,在江河之中行驶时都会引来岸上百姓驻足观望,火车如果真的能够在中国建造并且通行,其中的收益比之中国方面购买火炮武备等物可是要多得太多了 不过,英国人还是不肯轻易松口,认为每一年收益的8%太过稀少,而且,十年期限时间也太短,所以,他们提出,或者把每一年的份额增加为15%,或者按照这个比例延长分配利润的年限——上调为20年——就可以做到彼此满意了。 正说到这里,隔间长宏的话传了过来,崇实心中一惊长宏也和他有过交往,听他这样大言不惭的自呈罪衍,如实供述,也不知道皇上会发多大的脾气?偷眼看看,果然,年轻人端着茶杯的手定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的一笑,继续说道:“……英国人趁机讹诈……” 崇实放下心来,皇上似乎并不把长宏贪墨的勾当和内中的实情当做一回事呢? 实际上,皇帝真有心立刻发作一个小小的内务府员外郎就从移驾热河行宫和之前的整修,装裱差事中贪了三万两银子?其他的人呢?内务府的那些主事,郎中,内务府大臣们呢,又当如何? 只是在一瞬间,皇帝就知道,这一次若是发作起来,怕又是要掀起大狱。但是今天的时、地皆不相宜,给人家知道自己又一次出宫冶游,传扬出去,与自己的名声怕不会好听——左右贪墨之人也逃不掉,等到自己回去之后再说吧——所以,才会有这样一番在崇实、翁同龢看来很奇怪的温和和冷静。 在六福的服侍下美美的用过一顿午餐,皇帝示意六福招呼外面的几个人进来,除了西凌阿三个人之外,肃顺低着头也跟了进来:“奴才肃顺,给主子爷请安。” “哦,刚才听见你说话,起来吧。” “是。” “西凌阿?” “奴才在。” “刚才进来的时候听你和饭庄的伙计说,能够把这雅间包下来?你去和饭庄的老板说一声,就要这间屋了,偶尔的时候,朕还会过来享用,嘿。在这热河的街头走一走,听一听,真正是比看什么二十四史更加让人心旌摇动呢” 西凌阿的额头冒出了密密的汗珠,赶忙跪了下来答说:“皇上,若是皇上喜欢这里做的小菜,容奴才安排,将这饭庄中的厨子招进园子,单独给皇上做来享用?” “这可不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能因为朕一个人的喜好而害得旁的人也享受不到。去吧,去吧。” 凌阿不敢再劝,躬身退下,去找饭庄的老板相商了。 皇帝转过身子,眼睛望向窗外,居高临下凭窗而坐,可以将街面上的景致尽收眼底,隔着大街的对面,刚才原本还在放爆竹,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这一会儿却变得鸦雀无声,清净得让人不明所以:“那里……”他用手一指:“是谁的府第?” 肃顺探头扫了一眼,干干的咽了口吐沫,有心不说,这会儿却怎么也抵挡不过去,只得照实答道:“回皇上话,是内务府长宏在热河新购置的房产。” “连云广厦啊。”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又问,“朕听说,你在热河也置了房子了?” “有,”肃顺毫不迟疑地回奏,“奴才的一举一动都不敢瞒皇上。奴才是新买了屋子,正在找人整修,不过到现在还未完工。” “噢”皇帝说了这么一个字,而语气中带着疑问,是极明显的。 “这有个缘故。”肃顺从容的说,“奴才深知皇上的阳气旺,怕热,以后年年要伺候皇上到热河来避暑,日子还长着哪不能不打算得远一点儿。” 这样的话无疑很能够让皇帝满意,微笑着点点头,不再纠缠下去:“朕记得你是咸丰元年入刑部的吧?” “是。奴才受皇上天高之恩,于咸丰元年十月份,捡拔奴才入值刑部,任左侍郎之职。” 皇帝正要说话,西凌阿走了进来:“回主子爷的话,已经说好了。这间雅座今后再也不能给旁的人使用,由奴才把他包下来了。” “那好,会账,我们回去。” 西凌阿几个人相视苦笑。知道这位爷很少到这等地方来,不大知道这其中的规矩,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流传下来的,如同也闲居这样的大招牌的饭庄,生客第一次登门也就罢了,有熟客带领,尤其是有西凌阿这样在宫中任职的贵客带领之下第一次登门的客人,照例是不会账的——倒不是用威势压人,想吃霸王餐,正好相反,这是为了拉住主顾,以待来日多次登门而作的一种措施。 当然也有坚持付现的,便是看不起那家饭馆,有不屑往来之意。这或者是因为饭菜不合口味,或者是因为跑堂的伺候不周,总之是得罪了人。所以每逢遇到这样的情况,不论的老板,还是伙计,都会相当着急。以为刚才有行动失检之处,得罪了贵客。 这一节皇帝是不知道的,看他们神情诡秘,又站住了:“怎么了?” “啊,没什么,没什么,”肃顺赶忙说:“主子先行,容奴才随后料理。” 几个人从饭庄出来,站在饭庄门口值岗的热河都统衙门都统载荷赶忙上前:“主子,可要回去吗?” “回去吧,有点累了。” “是,”载荷早就准备下了蓝呢子后档的马车,让人的亲兵跪倒,皇帝踩着他的后背等上了车,驾车的武弁吆喝一声,挥动马鞭,马车向园子的方向缓步而行,西凌阿、崇实、翁同龢等人或骑马,或坐轿,在后面跟从着。 进到园子中,皇帝迈步向烟波致爽殿的方向走着,走了几步,又站住了:“先不回去了,到军机处值房去。” 于是转身向外,到了宫门口的值房,皇帝的脸色阴沉着,对门廊下跪倒的一大片司员、主事、书办连看也不看一眼的排闼直入,军机处几个人刚刚用过午饭,正要让军机处的苏拉进来收拾,谁想到门帘挑起,皇帝突然驾临?赛尚阿楞了一下,赶忙从炕上滑落到地,连靴子也顾不得穿上,跪倒行礼:“奴才,恭请圣安。” 皇帝微微撇了下嘴角,在炕上坐下,六福跪下,帮着他把软缎面的靴子扒掉,盘膝坐好:“崇实?” “奴才在。” “你去一次户部,让阎敬铭到这里来。还有,让内务府大臣文庆也到这里来。” 实答应着,躬身退了几步,这才转身去了。 皇帝不说话,赛尚阿也不敢问,谁都看出来了,皇上的脸色很是不好看,又不敢贸然询问,跪在地上惴惴不安的等待着,几个苏拉侧着身子进来,尽可能轻的把桌椅、板凳、桌上的残羹剩饭收拾掉,又抹了一把桌面,这才退了下去。 就是这一会儿的功夫,阎敬铭、文庆、崇实三个人前后的进来了:“奴才文庆(臣阎敬铭),叩见皇上。” “阎敬铭,”皇帝先看向阎敬铭,问,“你是管户部的,这一次朕移驾热河,其中花费不菲,户部可有账目?” “是,回皇上话,此番圣驾移至热河行在,多由直督衙门、察哈尔都统衙门,以及路上州县竭诚报效,勉力支撑,臣所掌的户部,并没有很多花费的。”一路走来,阎敬铭已经停崇实把经过扼要的说过,也知道皇帝是什么样的心思,他说:“至于皇上说的账目,也是条理分明,分别存档了。” “便是花费得不多,总也有一个数字吧?一共是多少?” “是,由臣掌管的户部衙门,共计报销二十四万六千七百三十三两银子。” “嗯,”皇帝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又看着文庆:“文庆,你是朕的内管家,这一次移驾热河,内务府也是从中很出了一份力的。这些,朕都知道。” 皇帝语气不善,再加上这一次出宫所闻,文庆更加轻易不敢搭腔,只是免冠碰头,说:“奴才为主子效劳,本是尽职尽责,不敢当皇上夸赞。” “朕今天听闻了一件奇事,一个小小的内务府造办处的主事,在这一次热河行宫大修的工程期间,落入他自己腰包的,就有三万两银子?这,你可知道?” “奴才不知,”文庆真的吓坏了。清朝于官员贪墨并无死罪,不过皇上登基以来,于朝臣偶有咎戾,每每临以重刑,自己身为内务府大臣,虽然自问能够做到涓滴不沾,但是属下有这样贪墨的官员,一条失察的罪名是怎么也逃不掉的。所以皇帝的语气虽并无酷烈之色,还是把他吓得碰头不止:“奴才有罪,奴才有罪,奴才昏悖,请皇上责罚。” “一个不入流的小吏,一趟大工下来,便能够落袋三万两银子,在热河又是置房产,又是大摆筵席的请客,其间喝花酒,请伶官儿,种种有碍官箴之处,不一而足,尔等却视而不见?每天就知道在朕的面前口称圣明,殊不知吏治之坏,已到了如斯境地” 皇上真有点动怒了,把个搭手的炕几拍得砰砰直响,吓得众人谁也不敢说话,只是伏地碰头不止:“这件事要从严查处,阎敬铭?你带领考量司的书办,将从去年十月二十七日上谕下发以来,内务府、户部、工部所有相关大工工程所用等项,逐一查明落实,具折来奏,知道吗?” “是,臣明白了。” “还有,朕虽然自幼生长在禁中,但是于街市上那些虚报价码的伎俩却也知晓一二,不要想像糊弄那些不懂行的蠢汉那般的糊弄朕。想想真好笑,当年的曹振镛,身为内阁、军机两重首辅,这么大的名望,这么高的地位,只是为内务府一群蠹吏所惧,在先皇问到的时候,竟然说自己家中不吃鸡蛋?” 这一节说话是很多人都知道的,道光帝吃鸡蛋,内务府所管的御膳房竟然报与他说:‘鸡蛋每一枚卖到三两银子。’后来道光帝和一个官员聊天,那个人一时失口说:‘自己家中吃鸡蛋,只卖到五个大钱一枚。’皇帝很奇怪,让曹振镛仔细去查问,曹振镛深知内务府这些人的厉害,不敢照实回复,甚至连差事也不敢领,只是说:‘臣从来不吃鸡蛋。’才算是没有得罪内务府的一些人。 这样的本朝故事,阎敬铭自己也是知道的,只听皇帝继续说道:“……阎敬铭,你仔细估量着,若是你敢于徇私舞弊,意图为内务府的那群混账行子遮掩,朕纵然和你有数年机缘,怕也是要全然付诸流水了。” 敬铭大声答应着:“臣定要认真疏爬,把所有于大工之中有所贪墨的官员一体查获,禀明回奏。” 第44节天颜震怒(2) 第44节天颜震怒(2) 天颜震怒,派阎敬铭彻查内务府官员从大工款项中贪墨情事,加以阎敬铭为人毫无瞻顾之情的性子,户部考量司大小官员不敢马虎,随着工作的进行,内务府、工部与北京张记皇木厂内外勾结,采用低买高报的手段从大工款项中做大肆中饱私囊的勾当,给他挖了出来。 内务府大臣大多都是兼差,除了总管大臣文庆和郑亲王端华,怡亲王载垣等宗室亲贵担任之外,还有一些各自分担其职的内务府大臣,赵双山就是其中的一个。 赵双山是汉军旗人,原来是固山贝子奕缙门下的包衣——这是满洲话,就是奴才的意思,后来入了内务府当差,补上了一个堂郎中的差事,他做的这个差事主要的是接一些宫内殿阁门廊的整修、装饰、糊裱等琐碎事务,不过,这些差事很多地方都需要和工部打交道,工期的排定,工人的选择,宫内的忌讳等等。后来,彼此熟悉起来,经过一个叫陆晓辉的工部主事引荐,认识了京中张记皇木厂的掌柜的张利剑。 张利剑是广东人,在原籍开有商行,做的都是和洋人交往的生意,道光二十二年的时候因为广东发生的中英武装冲突,他自己多年来和洋人交往,担心有那恨自己的同行携机报复,赶快把商行顶了出去,带着银子北上京中,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走通的门路,和内务府大臣怡王载垣拉上了关系,经载垣结识了总管太监董承祥,据说两个人还换了帖子,结成兄弟——他本来比董承祥的年纪要大上几岁,却甘于做小,以大哥相称。 因为有了这两层关系,张利剑的生意做得非常大,到后来局势眼见的平稳,张利剑对自己把商行买卖顶出去后悔不迭,花了一大笔银子,在载垣、董承祥、两广总督琦善的运作下,又给他拿了回来。这样一来,他的生意做得更大,号称是京中伺候皇差第一家木料场。 张利剑当年久与夷人打交道,做生意的门路也清楚,手段也高明,他深知,像自己这样的皇木厂在京中还有数家,要想长保富贵,财源广进,第一要诀就是要消息灵通,所以,这些年来赚来大把的银子,倒有多数都用在了和各方人等拉关系上,其中,尤其以宫中内侍为最。便以咸丰三年正月十七董承祥的弟弟过寿为例,他就差人送上了孝敬银子八千两。 这样做的结果便是他总是能够得到旁的人不能得到的消息,这一次孙瑞珍上折子,提请皇上做北狩,到热河会见东蒙古诸王,虽然圣意未定,张利剑却立刻意识到这又是一次可以发财的好机会:热河行宫已经有数十年的时间没有接过驾了,内中纵然说不上是断壁残垣,也一定有太多要修缮,整饬的所在,这其中所用的木料,便是极大的一笔开销。可以说,今后张记皇木厂是吃肉还是喝粥,只看这一铺了。 于是,他让自己的儿子张良赶在诏旨下来之前,先一步赶到贵州的梵净山——开木厂的离不开山中野生的木料,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来源就是‘包山头’,简单的说就是把一座山的某一片区域包下来,山上出产的美木良材都归他一家所有。 当然,能够达到这样的目的不是简单的事情,香樟香楠、柏椿梓杉等等高贵木植北地是没有出产的,即使有也早就给人占了去,只有到西南之地去寻觅,而皇家能够用的上的,不论是尺寸、长短、粗细都有很严格的要求,合抱不交是最起码的,多年来内廷多次承修,这样粗好的木料如同凤毛麟角一般难寻,张利剑让儿子去贵州,也是抱着万一之想。若是有,自然是最好,若是没有,他还有着旁的准备。 这种准备就是从洋人手里买。这件事做得很早,并不是为了热河行宫整修之用,而是为了当年宣宗皇帝驾崩之前就开始的陵工预备下来的,陵工完成之后,木料剩下一些,却远不够使用,现在要做的,就是和英商联系,再多多的购买一些。 到了二年的十月份,诏旨发下,皇帝决定于咸丰三年的五月份移驾热河,这一下很多和张利剑同样的皇木厂有点慌了手脚:热河行宫整修是必然的,其中自然需要用到大批的木料。木厂里多有存备,但是一来木料品种不全,二来也没有那么多的存货,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张利剑接手过去几乎所有的木料供应,气得这些人牙长三尺,又无可奈何。 一家供应,其中的可供动手脚的机会便多了,仅以香樟香楠一项为例,通过在香港的英国商行购进了三万二千尺,总值三十余万两银子,再加上其木厂内的数万尺的存料,张利剑给内务府的报价总数超过了八十七万两。仅凭这一项,就为他的皇木厂就赚来了不少于四十万两银子这其中还不包括他用来上下打点的花费。 阎敬铭领了差事,亲自带人转回京城,彻查了一番,做到有理有据,亲自封了一份奏章,先行派人送抵热河,自己随后动身,也赶了过来,在折子中他这样说:“广东人张利剑,在京中开设皇木厂,内则上自朝官,下至部吏,外则大而方面,小而州县,无不交结往来,……包揽朝廷用度,每每低买高报,从中取利。以热河行宫整修工程不过戋戋之数,虚报银两,中饱私囊。” 在折子中他还说:“……张利剑所居之宅,即在厂肆,门庭高大辉煌,拟于卿贰,贵官骄马,日在其门,众目共睹。不知所捐何职?常有顶戴五品官服,每有职官引见验放,往往混入当差官员中,出入景运门内外,肆无忌惮。夫以区区一商贾,家道如此豪华,声势如此煊赫,其确系不安本分,已无疑义。现值朝廷整饬纪纲之际,大臣奉公守法,辇毂之下,岂容若辈借势招权,干预公事,煽惑官场,败坏风气?应请饬下顺天府该城御史,将张利剑,即行驱逐回籍,不得任令逗留潜藏,以致别滋事端。” 至于涉案的官员,阎敬铭也是丝毫没有放过:“查有内务府承办司主事郎中赵双山、工部书办刁清源等,为之驱策奔走,上下联络,该等士员不分流品,风尚日靡,至显秩崇阶有与吏胥市侩、饮博观剧、酬赠馈遗等情,……”他建议:“请旨整伤,并如数追缴所经手贪墨之款项,……” 折子先一步到了御前,皇帝看过之后,由衷的动了真怒:“彭蕴章,文庆,这个赵双山和刁清源是怎么回事?行事如此不法,若不是朕命阎敬铭去查,居然还全不知道?”他把折子猛的向下一抛,落在几个人的面前:“你们怎么说?”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这都是奴才平日里对内务府人员疏于管教所致,皇上不要为了这些人气得伤了龙体啊。” “不用你拍马屁,朕的身体好得很”皇帝厉声怒斥,“你们说说,这个赵双山和刁清源该当怎么处置?” “臣以为,既然证据俱在,也容不得这二人抵赖,还是移交刑部,按律治罪吧。” “不行”皇帝立刻驳了贾祯的提议,他只觉得胸口似乎有一团热火在燃烧,原本清秀白皙的脸蛋涨得通红,大声说道:“刁清源也就罢了,赵双山身为内务府官员,便如同是朕的家养奴才,不能就这样饶了他。不但是他,所有案中有贪墨情事的内务府官员,都要严厉治罪,交……交内廷处置朕要重重的以家法惩治他们” “臣不敢苟同。”贾祯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却是周祖培进言了:“皇上身为四海之主,该当以一颗公心坦对天下,不论是内务府官员或者是六部有司,身犯律法,正要由刑部按律治罪,皇上以家法处置,臣以为乃是非刑之举。”周祖培大声说道:“臣身为管刑部的大臣,万万不敢奉召,请皇上收回成命。” 周祖培的说话句句在理,皇帝竟全然没有办法反驳,心里一股怒气怎么也压制不住,口中怒喝连连:“反了反了周祖培,你敢当面顶撞朕?你……你,食毛践土之辈也知道礼仪为先,你就是这样跟君父说话吗?朕要办你,朕要重重地办你” 听皇帝说话都变得不利落起来,赛尚阿和贾祯都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疑惑:不过是官员受贿,用得到发这样大的脾气吗? 周祖培看皇帝动怒,心中害怕,不敢再多说,跪在地上以头碰地,亟亟有声:“皇上,不可以非刑待臣下啊。日后为天下人知道,只恐有伤圣德于万一啊” 赛尚阿和贾祯在一旁也说话了:“周大人所言甚是,请皇上三思” 皇帝气得一个劲儿的翻白眼儿,终于一句话也没有说,气哼哼的转身进了暖阁,竟是把几个人晾在了当场。 君臣见面闹得不欢而散,皇帝为几个贪墨的官员处置和军机处大佬当场翻脸,在新君登基以来还是第一次,一时间内外员工纷纷张望,各自打探消息,却都是道听途说,没有半点可触及深处的。 甘子义在这个时代生活有将近十五年的时间,他很清楚的知道,清朝的终于灭亡的第一个原因就在于吏治败坏而吏治败坏的一个最显着的特点,就在于贪墨横行。 清朝自康熙年间起流传下来一个非常不好的传统,便是对于官员贪墨的容忍。不提旁的,只是说和珅,最后被杀也不过是依靠拟定的二十款大罪中的‘大不敬’一条——这是因为做官做到督抚、王公、宰相等位的时候,贪墨罪行是万万没有死刑的——更不用提和珅到乾隆末年已经算是与国同戚的重臣? 因为这样一个很不良的传统,造成了四海之内无不以贪墨为公开的敛财手段——长此以往下去的话,即使有自己这样一个后来人执掌朝纲,怕也难抵百姓小民心中越聚越多的怒火了吧?这才是他一定要从重从严惩办大工款项之中贪墨官员的用意。 皇帝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在这一次和军机处的争执中占到上风,就不相信自己一朝天子,想办几个有罪的官员还办不得了? 第45节无可奈何 第45节无可奈何 第二天,皇帝破例的没有叫起,贾祯以为圣上身体不爽,派苏拉去打听,得到的回答竟然是:“不能按照朕的意思从重惩办这几个官员的话,朕就不要临朝了。” 贾祯大吃一惊清朝的政治架构和明朝完全不同,不论是大小事都要皇帝一言而决,而皇帝每一天和军机处的第一起见面是从雍正年间成立军机处之后从来没有停止过的,君臣协商,方能就四海之内每天发生的事情做出正确的决断,今天皇上来了这样一手,岂不是要效法前明的嘉靖皇帝了吗?这下可真的是糟糕了 赛尚阿几个也有点傻了眼,面面相觑了好半天,他冒出一句:“至于的吗?不就是为了一个赵双山?芝翁,你也是的,昨天干嘛和皇上顶着说呢?”赛尚阿双手一摊:“这下多好?皇上撂挑子了,我们怎么办?” 周祖培也没了主意,这是从来没有过先例的,一时间坐在那里发呆。贾祯想了想:“不行。”他说:“不能让皇上这样由着性子来,递牌子请起” 绿头牌递进去,皇帝派人传谕:“今天累了,不见” 刚刚早上起床,居然就说‘累了’?显见是托词,大家商量了一下,认为不容皇帝拖延,这一天非谒见不可因而第二次再递牌子。 第二次递牌子,依然不准,这也在意中,贾祯叫人再递。第三次奏达御前,皇帝思潮起伏的考虑了好一会,知道这是一道难关,非闯不可,便沉着脸说:“好吧,就看看他们说点儿什么?” 于是军机处几个人由赛尚阿领头,一个个面色凝重地出了军机处。这天是七月初十,热河地处塞外,比之京中要凉快得多,但众人以心情沉痛,所以就象黄梅天进入通风不良的小屋子那样,不独汗流浃背,而且令人有窒息之感。 皇帝让几个人等了好大一会儿,才阴沉着脸进到殿中,待皇帝落座之后,几个人拜倒见礼:“臣等叩见皇上。” “你们一定要递牌子请起,到底是什么事?” 来之前,军机处的几个人就商量过了,皇上缀朝一事不必提,就照着往常一样,该说什么事说什么事,若是皇上自己不提起,就当全没发生过一样。如果能够把这件事放得阴凉下去,那就是最好。 所以,贾祯一开口便是谈起京中总署衙门报上的关于选定界址作为天朝第一条铁路营建事宜来:“回皇上话,臣接获京中总署衙门呈上来的折子,恭亲王以为,天津地处直隶,与京师密迩相邻,而且若是建造火车,不免要从良乡等地经过,该处皆是我天朝列祖列宗万年吉地,通行之际轰鸣之声大作,扰民之处暂不提,只恐惊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所以,恭亲王奏请,是不是将天朝的第一条铁路改为在其他省份试行?” 皇帝倒也没有想到贾祯会不提刚才的尴尬,转而论起了正事,他的心里也觉得有点讪讪然,这样的一幕传扬出去,无论如何也是自己的错处大,军机处几个的错处小,本来有理的事情也让自己做得无理了。 一念至此,他也放松了怀抱,语气很温和的问道:“这件事恭王说得对,他在折子里有没有提及改为在哪里呢?” “是。恭王提议,将铁路改为在山东省内东阿,寿张之间兴建,若是运行良好,……” 他还想再说下去,皇帝突然想起什么事情来了,断然插话道:“东阿,寿张之间?可是有一条名叫大清河的河路吗?” 贾祯对山东的地理不是很熟悉,更加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知道此地的一条河流,给问得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上来,还是周祖培,在一边接上了:“皇上虽足迹不出禁中,却熟知天下大势。圣上所言极是,东阿寿张之间正有一条河,名叫大清河。” “在这里修建铁路万万不可行”皇帝得到肯定的答复,更加坚定了主意:“拟旨,告诉老六他们,让他们和英国人再认真的商议一番,实在不行的话,下去走一走,实地考察一番也是可以的。铁路建设首重的就是安全,既要保障铁路沿岸百姓生活起居不受影响,也要顾全到铁路本身的安危,毕竟朝廷拿那么多的钱出来修铁路,虽然只是试行,也不能打了水漂。” 赛尚阿怎么也搞不懂为什么不能在山东修建铁路,直愣愣的问了一句:“皇上,奴才不明白,便是要保证安全,山东一地又有何不可呢?” “呃……”皇帝给他问住了,难道要告诉他们,咸丰五年黄河在铜瓦厢决口,神龙摆尾一般的夺大清河故道入海,将东阿、寿张之间的运河冲成两段的事情吗?便不提他们信不信,只要追问一句:“皇上怎么知道的?”难道还可以用圣祖仁皇帝托梦相告吗? 人急智生,给他想到了主意:“哦,朕是听了刚才贾祯的话深有感触,我朝列祖列宗万年吉地不能为外物干扰,想来山东乃是圣人故乡,自然也要常保安宁吧?” “是,皇上圣虑周远,老奴钦佩无地” 赛尚阿为皇上的一番话瞒混了过去,贾祯几个却另有心思,皇上的话很显见是在瞪眼扯谎,只是为什么却不知道。只听他继续说道:“朕想了想,漕运虽然改为海途,不过有很多江南各省的特产还是要从水路进发到江宁、宁波、乍浦等地装运海船,既然这样的话,不如就将第一条铁路改为在江南省份中挑选一地作为试行之所吧?你们认为呢?” “是,皇上说的极是。水路运输经常会有舛误之事发生,伤了装运的货物还在其次,每每连带着押运的弁员也会从旁受累,若是能够将这等物事皆由铁路运输,想来今后再无劳民伤财之虞,能够加入其中,不但是臣之幸事,想来,百姓也会额手相庆的吧?”有了赛尚阿的一番话,众人自然是颂圣之声不绝于耳,这件事就算是有了成议了。 君臣几个又说了几句话,把国事料理得爽利有致,皇帝也觉得心情为之一松:“这是你们几个人,嗯,”他有点不好意思的红了下脸,说:“递上来的牌子,等一会儿朕让内侍给你们送过去吧?” 这便等于是在变相的道歉了,贾祯心中一热,声音竟然变得哽咽了:“臣等昨日言语失节,大非人臣本色,皇上不以为非,反天语温慰,实在令我等惭愧无地。臣身为军机大臣,凡事以直言上事朝廷,层蒙恩眷,他人有罪则行之铁面,自己有罪,则不言不语,何以为直?”说到这里,他把大帽子摘了下来,放在一边:“臣自知有罪,请皇上降旨责罚。” 有了贾祯这样的一番做作,赛尚阿等人自然也是有样学样,各自免冠,请求责罚。 “朕并不是生你们的气,朕气的是赵双山、刁清源之流。”皇帝挠挠头顶的月亮门,无奈的笑一笑,把话题转了开去:“吏治是一篇大文章啊不要说是朕这样德行浅薄之君,就是圣祖皇帝,世宗、高宗那样的英主,难道不也都是为了整饬吏治而宵衣旰食,殚精竭虑的吗?而在朕看来,所谓的吏治,不论是世宗皇帝的严刑峻法,还是高宗皇帝的以宽为政,不过是殊途同归而已,最终要达到的效果却是始终如一,便是要常保我天朝福祚绵长,长治久安。” 皇帝说:“现在天下人以读书做官为第一等好事,其中除了代天守牧,光宗耀祖之外,还有一层关系,便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切身利益。每一年朝廷发给官员的俸禄、年节的赏赍暂时不提,只是养廉银、冰炭二敬、三节两寿、学生贽敬,百凡种种加在一起,你们每一个人每年都要有数万两的进项吧?”说到这里,看几个人都是面露尴尬之色,皇帝不屑的一笑:“朕不是要追究你们什么,说的这些,有些确实是陋规,有些却也是应得之数。不可混为一谈。” “……朕今天和你们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们,万事万物,皆要有一个法度。不越出这个度,便是偶有失节,朕自然也会心存包容,而像赵双山、刁清源那般,一味贪婪,只知伸手拿钱,全然不顾国家用度,皆是小民脂膏的常理,欲壑难填,饕餮不足,朕便绝对不能容忍。至于周祖培所说的,刑以非刑,……” 说到最紧要的地方,他拿起御案上的康熙窑黄龙盖碗,揭开碗盖,送到口边,却又嫌茶不烫,招呼在殿外伺候的太监重换。这一耽搁,别的人倒还好,周祖培却真如芒刺在背,异常局促,话题提到自己昨天的进言,虽然皇上有‘不生气’的话,但是他还是不敢轻易放松下来,却又不能冒昧申辩,只听御座上的年轻人继续说道:“朕的意思只是想借赵双山的事情大力整顿一番内务府的差事,赛尚阿?” 赛尚阿正听得入神,赶忙答了一句:“啊,奴才在。” “你是领侍卫内大臣,想来你也一定知道,不论是内务府、御膳房之地,早已经成为赵双山之流的蠹吏贪利的渊薮,是不是?” 听皇上话中竟然连御膳房也扯了进来,赛尚阿心中打鼓:皇上该不会是要趁这个机会连内务府和御膳房都要大力整顿吧?他为人素称颟顸,在军机处也不过是以旗人之身领衔,平日伴食而已,这一次皇帝为热河行宫大工之事大发雷霆,有意彻查,他是抱着无可无不可的心思,总也要让内务府的人知道,皇恩浩荡之外,也还有不测的君威,日后稍存警惕,略加收敛方是正办。 今天听皇上的意思,竟似有趁机掀起大狱,主张清理这两处的烂帐之意,赛尚阿不免心里发慌:这两个地方的烂帐如何能够清理?一旦抖出来,牵连太广,不但自己要大倒其霉,宗亲王公也要人人自危,就是宫中的嫔妃,包括老太妃、甚至先皇也要给卷进去了 因此沉吟一下,决定还是打消皇上的这个心思为好:“奴才职分是管着内务府的,出了这样的奸狡之徒,奴才难辞其咎。不过,奴才想,内务府积重难返,许多流弊,由来已非一日。糜费自然有之,”他咽了口吐沫,继续说道,:“……有时候,传办事件稍微多了些,也是实情。皇上亲政伊始,相与更新,内务府上上下下,必能洗心革面,谨慎当差。” ‘传办事情多了些’这样的话中之意皇帝自己也很清楚,登基三年来,虽然心中秉持着一个理念就是与民休养,但是宫中这样那样的事情总是不断,花钱的地方也多,更加是给了内务府的人以可乘之机,说起来,他也是有责任的——这就不能再往下问了。 皇帝想了想,说:“总要想个办法,让这些人知晓什么叫做规矩。赵双山,长宏之流真是太不像话了。” “是,容奴才下去之后会商刑部,将这二人重重惩办,”赛尚阿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按律治罪。” “还有那个叫张利剑的商人,也要处置一介卑贱的商贾,居然也可以穿戴五品官服,混入当差官员中,出入景运门内外,肆无忌惮。这成什么话了?着步军统领衙门,先把他关起来再说,派遣得力官员认真审问,和他结交、来往、从他的木厂中得到好处,为他大开方便之门的官员,都要查问个清清楚楚,然后该处以什么刑罚就处以什么刑罚,不要有丝毫的手软” 军机处的几个人退出殿去,皇帝又把惇郡王奕誴、郑亲王端华、怡亲王载垣招了进来,对这几个宗室近人,他说话就没有那么客气了:“看看折子上写的?你们两个身为国家的亲王,若是行得正坐得直,清明在躬,有朕在这里,谁又能动得了你们?偏偏不知自爱,结交下流匪类,弄到阎敬铭具名实参,朕都替你们脸红没出息的东西” 端华和载垣不敢分辨,只是伏地碰头,口称有罪:“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端华,朕问你,张利剑把当年顶出去的商行重新拿了回来,其中给了你多少好处?” “奴才?奴才?” “嗯?” 端华心里这个冤枉就不要提了。他是庸人,百无一用,顶着一个亲王的名头,平日里是不大管事的,在皇上面前也从来不发一言以进,张利剑是经载垣的引见,两个人见过几次面,平水之交,没有很深的交情。不过张利剑有意结识,处处打点,弄得郑亲王府上上下下无人不在端华面前颂扬他的好处。 张利剑煞费苦心的拉拢端华之子载垕(音后),让自己的儿子张良与载垕换了帖子,彼此以兄弟相称——载垕二十四岁,和很多旗人公子一样,为人做事不求上进,读书不求甚解,补了个礼部员外郎的职衔,每天退值下来,就在茶坊酒肆、戏园ji馆流连,提起‘垕贝勒’无人不知。 载垕有几处外室,也生下一些子女,便有人几次劝端华,说都是天潢贵胄,也是他的亲骨血,劝他收归府邸。端华给这些人说得动了心思,又觉得不妥,便去问肃顺,肃顺大摇其头:“皇上(这还是道光皇帝)崇尚简朴,此事若是经由宗人府,必然给皇上知道,到时候凭空生出事来,连带着兄长也要受责,不如就让他们都姓‘觉罗禅’好了。”宗室与人私生的子女,不归入内务府的册籍,也不能姓觉罗,别起一姓,叫做觉罗禅,又叫做觉罗察。 端华觉得弟弟说的在理,便同意了——这样一来,也使得载垕暗中恨上了自己的这个六叔,到后来张利剑有心连肃顺也拉拢上,却给他拦住了:“我这个六叔最是无能,而且为人古怪,你若是给他钱,多了,有事的时候他不起作用;少了,又会落埋怨,倒不如干脆不给。也省了日后烦心后悔。” 张良做生意远不及乃父,请载垕这样一说,也乐得替老父省钱,便放开此事,再也不提了。只把精力用在打点载垕和王府上下,对于肃顺,自然也就不闻不问了。 而几年前张家为了商行之事和别家闹到公堂,载垕特别找了个由头,在部里请了长假,和张良亲自去了一次广东,见到两广总督琦善,最后经由琦善的插手,张家如愿以偿,又把顶出去的商行拿了回来——今天皇帝问起的,就是这件事。 端华代子受过,恨死了这个不孝的儿子。一时犹豫间,竟忘记了回话,“朕在问你的话呢?你受了张家多少好处?” “啊,是,是。奴才,奴才……奴才拿了张家五万两银子。” “真是大手笔啊。”皇帝气得几乎想踹他一脚手指指着端华的鼻子,大声对奕誴说:“老五,你是管着宗人府的,你说,端华贪墨如此,该当如何惩治?” “呃,奴才以为,郑亲王是皇上得用的大臣,不如行小惩大诫之意,着他把贪墨的银子退赔出来,也就是了。” “不行”皇帝不满意,摇头说道:“不能就这样饶了这个奴才。” “皇上,郑亲王宣力有年,请皇上为他留一分体面啊。” “……”皇帝犹豫了一下,转过身去:“郑亲王端华,怡亲王载垣身为朝廷柱石,结交匪类,不尊朝廷律法,忘却人臣仪体,着押往宗人府圈禁,为期六个月。若是日后再让朕知道你们有这样的贪墨情事,仔细你们的皮还有,载垣,”他又转了过来,瞪着载垣:“趁这个机会,把你那烟瘾戒掉,看看你现在,脸色发青,面黄肌瘦,成什么样子?” “是,是是。奴才今后再也不敢了。” “都下去吧。老五,你留下,朕还有话要和你说。” 殿中只剩下兄弟两个,皇帝命内侍搬来杌子,让奕誴坐下,惇郡王屁股沾着椅子边,欠着身子等候问话:“老五啊,坐下,坐下说。”皇帝一摆手,示意他毋须起身,“你是管着宗人府的,有些事出了,不要等到大臣们说话,你就要随时报与朕知晓,现在这样,弄到朕也不能不痛下辣手,加以处置,传出去,纵然外间的人颂扬朕的圣明,却也伤了宗室之心。你明白吗?” 奕誴仔细的回味了一下皇帝话中的意思,心中一动:“皇上是在为郑王他们惋惜?” “倒也算不上是惋惜。端华他们咎由自取,朕又何必为之惋惜?只是百姓不明了其中,只是以为我天朝宗室之中竟是一些像端华,载垣,载铨那般的愚钝之辈,你想想,这样的声音散布出来,端华类人不必提,就是朕的面子上,怕也不好看。”说到这里,皇帝加重了语气,对惇郡王说:“你记住,成全朕的令名,在于国计民生,也在于小民对天朝的观感如何。而这份观感,其中也就包括了宗室亲贵的操行如何。” “……只要你存了处处为朕之令名着想的念头,行事之间便会有所不同,自然的,你的身家富贵,也就更加可以得以保全。” 第46节老臣相谏 第46节老臣相谏 皇帝竟然效法前朝不肖之君,以缀朝为要挟,和军机处的几个人闹意气,虽然事情很快得到了解决,消息还是传到了外间。口口相传之下,传回到北京,事情已经完全走了样:“听说了吗?皇上已经连续三天不和大臣们见面了。” “是吗?为什么?皇上龙体不适?” “要是这样就好了。哎呦,谁他的打我?” 神武门外,有一间大酒缸,里面正有几个散值的小太监正在聚众闲谈。 京师的酒馆分上中下三等,大酒缸的等第最下,极大的酒缸,一半埋入泥中,上覆木盖,就是酒桌,各据一方,自斟自饮。酒肴向例自备,好在大酒缸附近,必有许多应运而生的小吃摊子,荷包里富裕,买包‘盒子菜’,叫碗汤爆肚,四两烧刀子下去,来碗打卤面,外带二十锅贴,便算大酒缸上的头号阔客。 倘或手头不宽,买包‘半空儿’下酒,回头弄一大碗麻酱拌面果腹,也没有人笑他寒酸,一样自得其乐。有时酒酣耳热,谈件得意露脸之事,惊人一语,倾听四座,无不投以肃然起敬,或者艳羡赞许的眼光,那种痒到心里的舒服劲儿,真叫过瘾。 神武门外不远处的这一家,最得宫中苏拉太监的喜爱,一来是近,出宫门走几步路就到;二来这里来往的多是宫中和各王府中伺候的小太监,彼此能够说到一块去。今天也是一样,不合正在说话的小太监给人从身后扇了个‘脖溜儿’,打人的这个得身子向前猛的一晃一惊而起,手捂着后脖子怒声大骂:“他的,这是谁……” “是我打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来人身高臂长,开道神一般的身躯,比挨打的小太监高出好大一截子:“你刚才在说什么?” “哎呦,是李大叔啊。”挨打的太监自问在他面前讨不到好去,讪讪的笑了一下:“李大叔今天怎么有空到这里来?还和小的闹着玩儿?” 李大叔自顾自的拉开椅子坐下,看着挨打的太监:“我问你,你刚才说什么?” “我……我没有说什么啊?” “刚才小刘说,‘为什么?皇上龙体不适?’你说的什么?你敢说‘那就好了?’” “我……”小太监的脸色一下子就吓白了:“哎呦,小的该死,小的该死,李大叔,您可千万替小的担待一二啊?” “只凭你这一句话,就能把你绑送慎刑司,活活打死不敬主子的东西。” “不不不不,奴才……”小太监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李大叔,您是知道我的,我从来最敬主子,……刚才,刚才是我喝多了黄汤,满口胡吣呢” 说话间瞅着同来的几个小太监,哭求道:“小刘,小路,我们哥儿几个平日里不错,你们……”又是使眼色又是皱鼻子努嘴儿,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分外惹人发噱。 不过也不知道他平日里得罪人太多还是怎么的,一个个都做壁上观,没有一个人做同声之应的。 这个胡乱说话的小太监叫刘长祥,入宫已有数年,在景仁宫瑾妃阿鲁特氏身前当差,他为人悭吝,每月的月关银子和平日里主子娘娘偶有赏赍,从来不做任何的花费,只是存着,也不知道用作何用? 太监大都爱财,不过像刘长祥这般穷凶极恶的却也极少见。每一次到宫外来众人闲谈消酒,他从不落空,而等到会账的时候,不是肚子疼要拉屎就是装得醉眼迷离,总之是想尽一切办法逃账。 时间长了众人恨上了他,总想找机会让他破一次财,正好,今天来了机会,如何肯放过?一个个都不说话,看他如何自处。 刘长祥自家知道自家事,没奈何,只得让大酒缸的伙计跑一趟,到月盛斋买了五香酱羊肉来款客,自己这边一个劲的说好话,挨个告饶。过了一会儿,伙计回来了,把酱羊肉和找来的散碎大钱放在一边:“公公,这是找的钱。” 刘长祥拿起三个铜板,在手中把玩了片刻,愁眉苦脸的抬头看看跑得满头大汗的伙计,自问便是善财难舍今天怕也要豁出去了,想了一下,又拿起一个放回手中,把剩下的两个向前一推:“这个,赏你。” 伙计目瞪口呆的看着,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还是您老留着自用吧。” “好好长祥眉花眼笑,老实不客气的把两枚铜钱又收了回去:“那,就偏您了。偏您了。” 旁的太监看得清楚,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见过财迷的,却没有见过这么财迷的‘李大叔’笑了一下,对他说:“今后你小子说话小心点,这是在这里,让旁的人知道了,看你还活不活了?” “是是是,小的知道了,以后再也不敢胡言乱语。大叔,您尝尝那个酱羊肉?”说着话,他自己先夹了一筷子,放到自己面前,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这边众人各自动手,或者用手撕,或者用筷子夹,忙得不亦乐乎,李大叔也夹了一点,还不等尝尝味道,从街上跑过来一个小太监:“李大叔,李大叔,王爷回来了,让您前去伺候呢。” 李大叔大大的楞住了:“怎么……这时候?” “是啊,您快去吧。老爷正生气呢” 老李不敢怠慢,放下筷子跟着来人一溜烟的去了。赶回到郑王府,一进门就听见端华怒声咆哮:“那个不孝的畜生呢?让他过来” “王爷,为什么事生这么大的气啊?”老李一步迈进中堂,先是恭恭敬敬的跪倒磕头,起身之后向前走了半步:“当心您老的身子骨啊。” “老李啊,你来得正好,去,把那个小畜生给我叫来,为了他多行不义,害的我在皇上面前挨骂这个畜生,都是你们惯得他。” “王爷,小世子不在家,到部里当差去了。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回来呢。您先消消气,等一会儿世子回来,您再责打也不迟嘛。来人,给王爷倒茶来,你们这群奴才” 皇上对两位亲王的处置都是在宗人府圈禁半年,端华这一次回京不能在家久坐,喝了几口茶,由老李带着,到宗人府过堂抱告,然后送进宗人府高墙内圈禁——只是便宜了世子载垕,免了他一番皮肉之苦。 杜受田也听说了皇帝和军机处闹意气的奇闻,他是内阁首辅,消息不比那些贩夫走卒口口相传的耸人听闻,不过他也知道,若是这一次不能得到彻底的匡正的话,日后皇帝再有任何政见不谐之处,动辄以缀朝相待,祸在不远矣 自从上一年年底因为谢恩折之事,闹得朝野尽知,他也落得个灰头土脸,处事之间安稳了很多,平日里只是到阁中视事,和天子轻易不见面,皇上北狩热河,让他和卓秉恬做留守大臣,京中没有很多的事情需要他料理,加以病体侵寻,就是内阁也很少去了,大多的事情都交托给卓秉恬处理。不过这一次,还是托着病体乘官轿到了部堂。 由儿子搀扶他下了轿子,向他摆摆手:“堮儿,你就不要进去了。先回府去吧,等一会儿再来接我。” 杜堮点头:“是,那孩儿先回去了。” 早有堂中的苏拉冲下台阶,将老人搀扶着进了屋中,卓秉恬正在伏案疾书,看见他进来,立刻起身迎了过来:“芝老,您的身子不好,有什么事招呼一声也就是了,何必亲自过来呢?” “静远公啊,不是我不顾病体侵寻,只是,前几日皇上和军机处闹意气的事情,静远公可知道吗?” “不瞒芝老,我正在想为此事上书皇上呢”扶着杜受田在一边落座,卓秉恬回身拿起奏稿,吹干了上面的墨迹:“本来背人焚草,君子当为,不过芝老年高德勋,还是请芝老赐以斧削。” 杜受田先不看奏折,望着他的脸色,拈须微笑:“其词若有憾焉”他说,“不看便知是好的。” “且先请过目。” 杜受田取过奏折,看不了数行,笑意渐敛,卓秉恬不免诧异自问:难道还有未加检点之处,让他看出了毛病?因而把自己的稿子,默念了一遍,却又不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静远兄”杜受田把奏折交还给他,正色说道:“静远兄之才我早已深知,读了大稿才知果然是名下无虚。” 如此郑重的神态和语气,卓秉恬心中得意,因而也端然答道:“此折关系重大,我不敢疏忽。还请斟酌,以期尽善。” “写作俱佳,尽善尽美。”杜受田说道:“只是看静远兄文中略有未尽之意,想来,也很是费了一番踌躇吧?” 听他一语中的,卓秉恬真有知己之感,慨然点头:“不瞒杜兄,这样的一篇文章呈上去,祸福难料,所以,我才有彷徨之意。” “这却不妨事的。皇上天亶聪慧,最善纳言,便是文字中偶有失节,也万不至招至重谴的。”杜受田说:“这一节我可以保。” “既然这样,那,我就拜折明发了。” 杜受田没有说话,把折底翻来覆去的看了看:“这样吧,卓兄既然有畏忌之心,老夫与你列衔同上,不知可否?” 卓秉恬心中大喜,杜受田是皇帝的老师,折子上对了毋庸说;上错了也有人可以分谤,当下展颜一笑:“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第47节圣躬抱恙(1) 第47节圣躬抱恙 过了立秋的天气,白天虽还是溽暑蒸人,早晚已大有秋意,宵来风露,最易欺人。皇帝不知道怎么回事感受了风寒,咳嗽大作,几乎通宵不得安枕。任何润肺的方子都不管用,气得他直骂御医都是一群‘窝囊废’。 御驾在外,又身有疾患,虽然还不至到不能理政的严重状态,不过每一天见朝臣的时候总是咳嗽不断,赛尚阿和贾祯等人一来是心疼,二来更加心慌,商议之下便有促驾还京的意思了。 “这不行。”皇帝立刻驳了军机处的奏请,“朕的身子好坏,自己最清楚,偶感风寒,仓促间还京,没的让旁人看来忧心忡忡。还以为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病呢。此事毋庸议。” 皇帝决断,旁的人不敢多说,下来之后只得把太医院的医正薛宝善找了来,“薛老爷,”彭蕴章说,“今儿个大人们有几句话问你,你要老实说,不必忌讳。” 宝善心里明镜儿似的,恭恭敬敬的站好,等候问话。 要问的话,只有一句:“皇帝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自从立秋之后偶感风寒,却一直迁延到今天,仍未见好转,是不是另有隐情?是药方不对,还是药物不符?又或者是薛宝善学记不精? 然而就是民间小户的当家人得了重病,也不能如此率直发问,何况是万乘天子?只是措词过于隐晦含蓄,又怕搔不到痒处,问不出究竟。因此,让赛尚阿很是费时沉吟。 考虑再三,实在也想不出什么婉转堂皇,不致以辞害义的好说法,只得一面想,一面缓缓地说:“圣躬违和已久,医药调养,都是你一手主持料理。入秋以来,京城里谣诼纷传,私底下在揣测皇上的病势如何如何那么……照你看,到底如何了呢?” 薛宝善已料到有此一问,当下也不着慌,稳稳当当的说道:“回大人的话,皇上的病,由来已非一日,本身并不很重,不过国事操劳,不得休息静养,”他看都不看赛尚阿愈见难看的脸色,又说:“只要皇上补阴和阳,百日以后,可以大见其功。” 这种‘不得休息静养’的话明白着是指军机处几个人不能为皇上分劳,甚至在骂他们都是‘饭桶’了薛宝善不过一个四品官儿,竟敢如此顶撞军机大臣,非礼之外更可以看出皇上的龙体已经到了不能不休养的地步。 贾祯养气功夫到家,没有为薛宝善的话动气,拿起烟袋抽了几口,给他想起来一件事,转头望着赛尚阿:“汀公,可知道皇上这些时日以来,每晚都招哪一位嫔妃侍寝的吗?” “这……”赛尚阿也是一愣,立刻吩咐:“去,传敬事房太监,取起居档来。” 皇上的日常言行,都有起居档做详细的记录,每天晚上临行嫔妃,也有专人负责誊写在起居档上,敬事房专司‘遵奉上谕办理宫内一切事务’,那日记档就是皇帝退入后宫以后的起居注,寝兴饮食,记得一事不遗。 赛尚阿取档在手,从后翻起,前一页记的是昨天的一切,倒没有什么旁的,不过再往前翻,到了七月初三,一日之间,瑜妃就被召了两次,下午在东暖阁伺候,晚上在御书房伺候笔墨,然后记的是:‘戌初二刻万岁爷回寝宫,瑜妃随侍。’再往前看,触目皆是瑜妃的名字,偶尔也有兰妃、瑾妃等人被召幸的记载,但比起瑜妃的雨露之恩来,那就微不足道了。 赛尚阿把日记档交给贾祯,干干的咽了口吐沫,又问薛宝善:“皇上于宫闱之中,常施雨露,你说,这是不是也要略加节制?” 这样的话答问之间关系甚大,天家子嗣不兴,到今天为止还只有瑾妃阿鲁特氏生下大阿哥载澧,祯贵妃钮钴禄氏虽有身孕,却不知是男是女,一个答对不好,落得个‘莠言乱朝,干预天家’的罪名,可不是当耍的。因此薛宝善沉吟了一下,“若是皇上能够屏绝忧烦,自然于圣体安康大有裨益。” 他话中的言外之意是众人都明白的,赛尚阿看看贾祯,见他没有其他的要问,这才摆摆手,示意薛宝善退了下去。 众人在军机处值房中商议了一会儿,话应该怎么样进方不会让皇上不满,又能够收到效果,实在是让人大费周章,还不等拿出一个办法,就在这个时候,内廷苏拉来报:“皇上叫起了。” 一行人鱼贯进了暖阁,六福扶着皇帝坐起来,把一个黄龙团的靠枕塞在皇上身后,这才躬身退到了门口——皇帝有病,也就不能再参详以往的规矩行事了,六福留在阁中,以为随时伺候。 几个人见过礼,皇帝让他们站了起来:“太医院的薛宝善怎么说?” 道这样的事情是瞒不过皇帝的,贾祯心里想,皇上年纪虽轻,却处处是明君气度,想来薛宝善的话虽然直白唐突,不过为圣体安康着想,想来也不会遭致重谴,因此就把他的话说了一边,最后说道:“臣真是惭愧只为我等奉职无状,上劳圣虑,真正无地自容。” “……”皇上蜡黄蜡黄的脸色难得的泛起一片红潮。他自己知道,自从到了热河之后,几乎每一天晚上都要招嫔妃侍寝,这等旦旦而伐的实在是太过了一些这一次病好了,还是略加节制一点的好。 不过这不是可以辩白的,勉强摆摆手,他说,“国事繁多,也容不得朕想偷懒便能够偷懒,这不,老六从京中传来急报,英国火炮商人携带着火炮再一次抵达香港,并说日后还会有大批火炮源源不断的运抵。不提旁的,只是这火炮调配,安放,使用,怕又要有的忙了。” 贾祯心中很不以皇上下旨购买英人的火炮为然,含糊的应了一声,再无下文了。 看场面一时有些发窘,季芝昌说话了:“从英人购进火炮一事早有成议,户部左侍郎阎敬铭做事妥帖,此事早已经有万全准备,也就不必皇上万千挂念。想来炮款解到,英人也不敢诓骗我天朝上下,届时只要各省督抚竭诚做事,火炮安放一节,定能上疏谨忧,也不必皇上耳提面命,万几操劳了。” “希望如此吧。”他向前挪动一下身子,拿起御案上的描金小碗,苦笑了一下:“万几操劳朕倒不怕,只是怕这苦苦的药汁。你们都是朕身边近人,朝中重臣,可有人肯于为朕分劳的?” 赛尚阿等人同时扑哧一笑,看他精神还好,赛尚阿难得的开了句玩笑:“皇上,若说主子有旁的吩咐,奴才责无旁贷,只是这药嘛,请恕奴才不敢代劳。” 皇帝不再说话,把药汁一饮而尽,又拿过一边放着的清水,漱漱口,吐在一边的痰盂中,这才正色说道:“火炮的事情,军机处给沿海各省督抚发一封廷寄,告诉他们,不要怕麻烦,总要派遣得力人手,从旁学习、掌握,做到熟稔于心,方可令英人离境而去,不要等到人家走了,再发现问题,一来是耽误时日,二来,也让英人笑话我等无能。告诉他们,做人家的学生没有什么丢脸的;丢脸的是你连学生也做不好。” “是。奴才知道了。这一层意思定当认真誊记下来,晓谕明白。” “还有件事,湖广总督裕泰的遗缺,朕看了你们保荐骆秉章的折子,虽然他久历封疆,才勘大用,却资历尚浅,不足以接掌裕泰的遗差。”皇帝停了一下,望望众人阴晴不定的脸色,他说:“湖广总督着徐广缙去。他不是办洋务的长才,身在广州,既不能料理好和夷人的关系,又不能安抚治下百姓民情汹涌,长期下去,早晚出事,让他到湖广去。至于他的遗缺嘛,叫陆建瀛去。” 贾祯心中一动。两江总督号称疆臣领袖,在十八行省的督府中是最顶尖的人物才能当得的,而且两江是天下第一膏腴之地,盼着能够坐到这个位子的人多的是。陆建瀛从道光二十八年至今,做了七年的两江总督,早有人眼红了。不过他自从道光三十年上了一封盐漕弊政折之后,深得新君赏识,把漕运改制之事处理得也很是妥当,没听说有帝眷转衰的迹象啊?怎么突然改调两广了? 心中胡乱想着,只听皇帝继续说道:“两江那边嘛,让桂良去。” 这一下所有人都明白了。桂良是恭亲王的丈人,皇上做这样的决断,无疑是在对恭亲王近年来在总署中的劳作做酬庸之计了。想通了这一节,众人不再多说,碰头领旨,自去不提。 军机处的几个人退下,皇帝睡意上涌,靠着软榻闭上眼睛,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说话,隐约间还有孩子的声音,身体动了一下,声音立刻消失,又迷糊了一会儿,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这一下他睡不着了,睁开眼睛,是瑾妃和祯贵妃两个,带着大阿哥载澧在阁中低声说话,两个人正在哄载澧:“大阿哥,不要哭闹,皇阿玛睡觉呢” “你们来了?” “主子爷醒了?”两个女人听见他说话,赶忙站起来行礼:“起来吧,秀儿,你是有身子的人,不要行礼了。” “是。奴才谢主子恩典。”祯贵妃已经到了快临盆的时候,身体很是臃肿不便,有内侍和宫婢伺候着,在炕沿上坐了下来:“你们,怎么都来了?是商量好的吗?” “不是的。奴才带着大阿哥来探望主子,正好,祯姐姐也在,惊扰到了主子,请主子恕罪。” “正好。朕还想让他们带大阿哥过来呢。”皇帝坐起身来,笑呵呵的伸出胳膊,拉着载澧的小手:“大阿哥,今天有没有哭闹啊?” 载澧五岁了,正是依依可人,最讨人喜爱的年纪,走到阿玛身边,跪下去奶声奶气的问安:“阿玛,您……的身子,……”孩子大大的眼睛眨了眨,回头望向门口站立的嬷嬷:“嬷嬷,载澧该怎么说啊?” 嬷嬷赶忙上前来,拉着小主子的手耳语了几句,孩子了然的点点头,‘哦’了一声:“阿玛,您的身子可大好了吗?” 皇帝扑哧一笑,起了亲亲之念,让嬷嬷把孩子抱到炕上来,逗弄了几下,“六福?” “奴才在。” “着瑾妃、祯贵妃和大阿哥今天晚上在暖阁中和朕一起用膳。” “喳。” 第48节圣躬抱恙(2) 夜色渐深,皇帝打发瑾妃带着孩子自去休息,祯贵妃则留在了阁中,看皇帝撩开身上搭着的被子,作势欲起,她也赶忙站了起来:“皇上,可是要小溲?” “躺了一天了,想走几步。你身子沉,就不要动了。” 迈步出了暖阁,外面月色溶溶,从海棠、菊花之间,流泻在地,映出浓浓淡淡的一片暗阴,秋夜的风味如酒,皇帝静静的领略了一番,身上打了个冷颤,不敢在外面多呆,赶忙又转了回来。 过了午间迷糊了一会儿,这时候全无半分睡意,让六福重又调来朱砂,把蜡烛捻亮,皇帝准备趁这宁静的秋夜多多的把这几天略有些积存的折子批示一番。 多少年来累积的经验使然,皇帝批答本章,通常只不过在几句习用语中挑一句,诸如‘览’,‘知道了’,‘该部知道’,‘该部议奏’,‘依议’之类。而就是这简单的一句话,皇帝也不必亲自动笔,只在奏折上做个记号就行了。 记号用手指甲做。贡宣纸的白折子,质地松软,掐痕不但清晰,而且不易消灭,批本的人看掐痕的多寡、横直、长短,便知道皇帝的意思,用朱笔写出那个掐痕所代表的一句话,就算完成了批答。这在敬事房的太监,是无不可以胜任的。 不过有一些还是要皇帝本人亲自做出批示,例如杜受田和卓秉恬会衔上奏的一份折子。除了开头的请安文字之外,接下去的便是就是就皇上前几天和军机处闹意气不惜缀朝以待大加阐论的文字了:“……皇上所居之地,便是行在。军国大事亟需皇上一言而决,不可有片刻疏忽懈怠。臣在京中听闻,皇上身在热河,本年七月二十七日不理朝政,又将军机处绿头签牌掷还,如是者两次。经军机处重臣再三恳请,方得面君。” “下臣以为,我皇上英明之君,有继武我朝圣祖仁皇帝文治武功之志,又焉有无故缀朝此等前明祚享之荒嬉之行?此言必为杜撰谣言”看到这里,皇帝暗中脸一红,侧过身子,就着明亮的灯光认真的往下看:“我大清肇建万载基业,一改前朝数代君王荒废之非,以勤政为首务,列祖列宗宵衣旰食,勤政爱民,可称古之圣君莫过如此。” “臣思我皇上亲政之初,凡仰蒙召对者,莫不谓天禀聪明,清问周至,钦佩同深,气象为之一振。皇上每日召见多至起,诚以中外利弊,非博采旁咨,无以得其详细也。若每见不过一二人,每人泛问三数语,则人才之贤否,政事之得失,何由得悉乎?夫臣下之趋向,视朝廷为转移,皇上办事早,则诸臣莫敢不早;皇上办事细,则诸臣莫敢不细不如是则相率偷安,苟且塞责,其流弊有不可胜言者。伏愿我皇上仰法祖宗定制,辨色视朝,虚心听言,实事求是;于披览章奏之际,必求明其所以然,则事理无不贯通矣。而又勤求法制,屏无益之游观;轸念时艰,省无名之兴作。” 看到前面还好,虽然语句很是凌厉,让人心中不爽,不过自己确实犯了这样的过错,也很难有自辩之言,到最后提到的一句:‘省无名之兴作’是针对他到也闲居去冶游而谈及的,这一点却让他觉得可以和卓秉恬、杜受田打一打笔端的官司了。 一念至此,皇帝拿起笔在奏折留白的地方写道:“热河与京中相去不远,然小民百姓于天家所为略有穿凿,其言可辨之处甚多,朕又何须为此等事劳烦心怀?唯日前至也闲居一事,不能不略做乌私之诚,……”接下来他把自己当天带着崇实、翁同龢、西淩阿等人在也闲居的经过写了一遍,最后写到:“方才阅看卓秉恬所上奏章,其中有‘继武圣祖仁皇帝’之文字,深惬朕心。” “圣祖皇帝乃我朝第一英主,朕每每思及祖宗开创之艰难,临事之果决、政务之明断,无时不心向往之。然朕自幼生长禁中,于民间百姓略识之无,政令出台,恐难逃闭门造车之讥。故而朕以为,观风察吏不但是百官当为,便是朕躬,也当时刻谨记。”最后他写道:“自古人君之发号施令,措行政事,不可自恃一己之识,必当以群僚适议,可行则行,不可则止。而可与不可之间,皆要靠地方督抚、京中部员将民情民隐如实上奏朕知,日后行事,方可有的放矢。” 写完了一大段的批示,随手交给六福阴干放好,皇帝伸了个懒腰,抬头看去,祯贵妃眼皮耷拉下来,正在强撑着睡意坐在一边,看那副可爱的样子让他扑哧一笑:“秀儿?秀儿?” “啊?”祯贵妃立刻醒了,擦擦嘴角流下的口水,羞涩的一笑:“皇上,奴才失礼。” “对不住啊,朕只顾着事情,忘记你了。” “皇上为国事操劳,奴才没什么的。“ 听她奏答的糊里糊涂,皇帝笑开了,命司帐铺好龙塌,拉着她的手登床共眠。 圣躬不豫,缠绵已久,各种方子用过却总不见起效,传薛宝善诊脉,参详前些日的脉案之后,得出的结果是“气血两亏,心神悸怯,多由操劳国事,焦忧太甚而来,”还说,“如果不是摆脱一切,彻底调养,将会酿成‘巨祸’。 这样的话当然不能和皇上说,回到军机处,和几位大人如实禀明,除了军机大臣之外,还有近支亲贵在军机处会同军机大臣看了方子,无不忧心忡忡,又知道皇上需要静养,没有大事也不敢轻易递牌子请见,只得各自商议。 “薛宝善无能”赛尚阿用力拍了下桌案,大声斥责:“皇上的病是从立秋之后偶感风寒而起,怎么到了现在快要八月十五的时候了,仍不见好?难怪人家说,有了小病不妨找御医,有了大病,倒不如找那街市上走访的郎中,反倒来得快捷” 薛宝善不敢顶撞军机大臣,赶忙跪了下来:“属下无能,属下无能。” 和他发脾气起不到什么作用,贾祯让他们退了出去,又劝赛尚阿:“汀公,何必和他们置气?还是想想办法的为好。” “我的办法前儿个就提过了,皇上大怒,你们不是也看见了吗?” 赛尚阿前天见面的时候看皇上咳得厉害,脸色又很难看,便提议找一些福寿膏来给皇上吸吸,他还说:“奴才有生病的时候,用过此物,效用很是灵验……” 皇帝一开始没有听明白,待到想到是什么东西,一把抓起案上用来送药的小碗,大力砸了下来:“混账奴才你让朕服用鸦片吗?混账,混账来人,把这个混账奴才叉出去” 赛尚阿吓得魂飞天外,不知道皇上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连滚带爬的出了暖阁,听里面皇上兀自咆哮不止:“鸦片是什么好东西来的吗?从道光二十二年以来,害我国人,让百姓沉迷其中,百官不理朝政,小民不思稼穑。只知道在吞云吐雾之间消磨有涯,今天……这个该死的奴才居然让朕也要靠服用此等祸国之物,实在是可恶”紧接着,便是一连串呛咳不止的难过声音。 等到贾祯等人碰得额头青紫的回到值房,彼此相视摇头:“皇上没有多说什么,让汀公自呈一封谢罪折,皇上留中不发也就是了。” 赛尚阿知道能够有这样的结局实在是贾祯在皇上面前为自己求告的结果,当下感激的拱拱手,回府自去不提。 这件事过去之后,大家再也不敢提及,皇帝有心重重的责罚他一番,不过自己的身子不爽,难胜烦剧之下,但求无事,不愿再去惹是非。 说到这里,季芝昌冒出一句:“以我看,还是就六爷上折子提的征详名医之事,伏请皇上诏准吧。” 恭亲王前几天上了一份奏折,内中请旨在全国征详名医,举荐来行在为皇上诊治,皇帝见到奏折之后,以为这一来风声太大,引起外间猜疑,影响局势,所以未作表示,便搁置了。现在,却顾不得这么多了。 第二次为博访名医之事请旨,这一次皇帝没有驳回,苦笑着点点头:“也好,多找些人来看看,也好知道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于是便下旨,在一大段帽子之下,直入正题:“……圣躬欠安,已逾数月。叠经太医院,进方调理,尚未大安。外省讲求岐黄,脉理精细者,谅不乏人,着该府尹督抚等,详细延访,如有真知其人医理可靠者,无论官绅士民,即派员伴送来京,由内务大臣,率同太医院堂官详加察看,奏明请旨。其江苏等省咨送乏人,即乘坐车马,船只来至行在,以期迅速。” 旨意一下,第一个做出响应的就是英国驻华公使文翰。让通译麦华陀到北京的总署衙门地上照会文件,请求允许英国医生为大清国皇帝陛下的身体做一番诊治,也算是尽到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精神。希望总署衙门能够将这番意思转奏皇帝陛下。 奕很是楞了一会儿:英国人要给皇上治病 第49节圣躬抱恙(3) 第49节圣躬抱恙(3) 博访名医的旨意传下,奕心下惴惴,皇上上一次驳了自己的奏请,这一次却准了,想来圣躬不豫,似乎很是严重呢否则,以皇上有些刚愎的性子,也很难会就一件事有这样前后不一的表示。 正在相与咨嗟之际,听见马蹄得得,夹杂着轻快的轮声,入耳便知是与后档车不同的西洋‘廷斯美’马车,当然是有洋人来了。 来的是英国领事馆参赞,名叫哈士明的,随同的还有通译麦华陀,要见恭王或者任何一位总署官员。 总理衙门办事的规制,凡是与洋人会谈,必由章京作笔录,章京以国别分股。英国股的章京,人数最多,一共十二个人,最能干的是一个杭州人叫汪康余,字叫漫塘。是道光朝有名的藏书家汪远孙之子。他家先祖是徽州人,乾隆年间迁居杭州,经营盐、典两业而成首富。汪氏与海宁查氏一样,亦商亦官,子弟风雅,性好藏书,四世聚积,名声虽不及‘宁波天一阁’,但提起杭州‘汪氏振绮堂藏书’,士林中亦无不知名。 汪氏后辈中最有名的是汪远孙,字小米,官不过内阁中书,而归田的尚待督抚,无不礼重,振绮堂藏书亦至汪小米而极盛,所居之地在东城,就称为‘小米巷’。 汪康余幼承庭训,读书有成,入仕之后补上兵部主事,自幼家中藏书颇丰,汪康余读得多了,不似同年的翰林那般两耳不闻外事,总署衙门新建,他主动请缨加入其间,担任章京——到今天已经有两年多了。他于外务很是熟稔,也是奕很得用的人才,总署衙门中赫赫有名的红章京之一。 宾主四人,在一张大餐桌的两面,相对坐定,略作寒暄,谈入正题,麦华陀在京中多日,汉话说得越来越流利,一上来就表示自己今天陪同参赞阁下到总署衙门来,是为了探问皇帝的病情。 一听这话,奕先吃一惊,知道遇到难题了向汪康余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亦用心想一想,倘或穷于应付时,须作支援。 等哈士明发过言,麦华陀照实译告:“今天看到皇上有病的上谕,颇为诧异,亦很关心。上谕中说,‘圣躬欠安,已逾数月’,何以两三个月中,未见谈起?” “多谢贵公使关心。”奕慢条斯理地答说:“圣躬违和已久,常有传说,贵公使何以不知,其故安在?本王也未便悬揣。” 麦华陀跟参赞长长的说了一大篇,辅以手势,似乎在解释什么?哈士明听完,点点头问道:“不知贵国皇帝生的是什么病?” 这不便瞎说,亦不能用打听确实了再来奉告之类的话搪塞,奕只好含含糊糊地答说:“皇上是积劳之故,精神不振,胃纳不佳,夜眠不安。” “这是一般病人都有的症象,到底是什么病?” 对方这样逼着问,颇使奕暗中恼怒,旁边的汪康余便疾书一个‘肺’字,将纸片移到他面前。“大约是肺病。”奕又问麦华陀,“贵国参赞阁下要打听得这么清楚,是为什么?” 听完通译的说话,哈士明说:“肺部有病的人,容易伤心难过。皇帝生这种病,实在是很不幸的一件事。”他又说:“贵国皇帝的上谕中要求大家保荐医师。敝国有几位在华传教的神甫,精通医道,我想举荐两位,为皇帝诊治,以敦两国交谊。” 奕听完译语,吃惊不小,急急答说:“多谢贵国关爱,本王先代表敝国致谢。不过,荐医一事,须请旨办理。此时不能作任何切实的答复,请原谅。” 哈士明对于他的回答,并无不满的表示,只问:“那,什么时候可以得到答复?” “大概要三五天。”奕说,“此事自须慎重,要问问御医,也还要垂询大臣。而且我国皇帝陛下不在京中,来往传递消息,三五天是最快的了。” “那么,我准定五天以后,来听回音。”说完,哈士明起身告辞。奕送客出门,刚回来还未坐定,又有通报:法国公使窦纳乐爵士来访。 这次是由法国股的章京,江苏太仓籍的唐文治作笔录。见了面,窦纳乐首先向奕表示慰问,还是和英国人的来意一般无二,希望能够派遣法国在华的医护人员为皇帝政治,以增进两国友好云云。 把窦纳乐送出衙门,美国公使居然也来了。弄得奕无可奈何,只得整装出迎,一句话表过,各国驻京领事馆纷纷派人前来问讯,内容只有一个,希望能够用到本国的医生为皇帝陛下诊治病情。 把这些人都敷衍走,奕连中饭都没有顾得上吃,回到值房叹了口气:“下诏求医那道上谕本是为我天朝医生所用,谁知道竟惹得洋人插手干预,真是麻烦。” 宝鋆和李鸿章各自拿过章京记录的会议文本看了看,李鸿章一面看,一面皱眉,看完说道:“人家也是一片好意,似乎未便峻拒。这件事,王爷有什么好主意?” “现在都得看皇上的意思,谁也不敢胡乱出主意。我看,不妨把此事如实禀明,然后看皇上如何决断吧。” “我也是这样想,”宝鋆说着,挽起袖口,在书桌前坐下,拿起了笔,照实誊写奏折。 奏折送到热河,贾祯等人看过折子,都是又好笑又好奇,“难为各方夷人也有这样一番孝心。”季芝昌说:“总算是他们心中还有君父之念。” “下诏求医本是为在我天朝民间遍访岐黄圣手为皇上诊治,关不到夷人的事情,他们这样自呈忠悃,其中必有不可告人之处。” 说各国公使荐医‘有不可告人之处’,已失臣道,外使荐医为皇帝诊疾,用‘关不到夷人的事情’来形容,更觉不伦。贾祯心中不悦,便即正色答道:“这也不能说是人家爱管闲事。平常人家,亲友交好,荐医也是常有的事,何况一国之君,更何况下诏求医,是自己请人家来管闲事。汀公,你没有办过洋务,不知道其中的甘苦委曲” “我是说,皇上有病,外国岂能干预?”赛尚阿犹自强辩,“再说,外国医生也不配替皇上看病。” “是啊,我也以为万乘之尊,不敢轻试西医。”何汝霖也在一边插言了:“外臣的盛意,也只有心领了。” 贾祯不愿意和这些人做口舌之争,把折子放进黄面匣子封好,当先站了起来:“还是伏祈圣裁吧。” 皇帝今天的精神头比昨天好了一些,拿过来一目十行的看过,他问道:“各省保荐的名医,可已经到了吗?” “是。回皇上话,直隶总督纳尔经额保荐的河间府人士薛福成,浙江巡抚黄宗汉保荐的名医马文值都已经到了热河了。皇上几时宣召的话,几时臣带他们觐见。” “薛福成?这个名字好耳熟啊。” “是。薛福成正是当年因为为陈孚恩贿买之下上折子参劾漕运总督杨殿邦杨大人的薛福尘之兄长。” “啊,想起来了。”皇帝毕竟是有病,身体不像平日里那般能够持久,用手抵着额头,说:“先不用急着让他们进来。着内务府、率同太医院医正详加察看,听听他们有什么好办法没有?不要找来一个,就会给朕开那些苦苦的药汁喝。” “喳。” 薛福成和薛福尘是双生兄弟,两个人都是道光二十四年顺天乡试的举人,而且他的科名甚高,差一点就是解元,旁人都说,来年春闱一定能够高中,谁知道到了第二年下场会试,极不得意,竟至榜上无名——倒是他的弟弟,却得中了。 他们的父亲薛晓帆在湖南当州县,本想为儿子出赀,捐一个郎中,分发到工部,以待来年再考,也省却路上奔波。谁知道薛晓帆病故在任上,兄弟两个千里奔丧,扶榇返乡,三年服阕,薛福尘再次入京,而薛福成则留在家中奉养老母。 到了道光三十年新君登基,薛福尘一时糊涂为人贿买,落得个灰头土脸,薛福成人在家乡闻听此事,对当官更加视为畏途,虽经弟弟几次来信求恳,却总是以老母在堂,不敢远离为由。不愿意、也不敢再入这天子脚下了。 乡居岁月,日子虽苦,闲工夫却多的是,他就在这时候开始涉猎医书。他为人秉性特殊,用心极专,一事不当于心,穷思极研,废寝忘食,非要将疑团剖解,看个明明白白不可。因此,五、六年下来,各家医书,无不精读,融会贯通,竟成了无师自通的名医。在当地小有名气,很为人所称道。 这样的一篇履历折薛宝善也见过了,虽说他是举人的底子,但此刻以医士的身分被荐,而且有先加考查的上谕,再加上同业相嫉,所以他也无须客气。 于是昂然高坐,俨然以考官的身分,‘请教’医道。名为请教,实际就是诘问。一番盘诘下来,薛宝善知难而退,因为他懂的,对方都懂;对方懂的,他就不完全懂了。 内务府经过上一次长宏之事之后,变得老实了很多,这一次奉派接引的是袭爵的礼亲王世铎。他是全龄的弟弟,年纪很轻,不过十八岁,说话做事却很是得体,全龄殁了之后,皇上在荫封之前也曾经特为的见过他,对他言谈举止都很满意,所以把这个世袭罔替的亲王给了他来承袭。 世铎不大懂得医道,不过眉高眼低是看得出来的。被问的人从容陈词,反是发问的人语气迟疑,仿佛该问不该问都没有把握似的,则此两人的腹笥深浅,不问可知。 “高明之至。”世铎拱拱断了他们的话,转脸又问薛宝善,“你看,是不是今天就请脉?” “无须亟亟。”薛宝善说,“皇上的病情,总要先跟薛兄明白。” 于是,便和薛福成说起皇上的病情。不知是他有意藏私,还是功夫不到,他只能说出症状,却说不出病名。薛福成颇为困惑,便直截了当地要求阅读皇上得病至今的全部脉案。 “脉案在内奏事处。明儿请脉,你当面跟上头要好了。” 薛福成知道太医请脉的规矩,脉案照例用黄纸誊清呈阅,太医院存有底稿,不肯公开而以内奏事处推托,显见得是故意留难。这样子猜忌,就没有什么好谈的了。问明了第二天进宫的时刻,仍由伴送的委员陪着,回到西河沿客栈休息。 这位委员姓胡,是个候补知县,为人善于交际,人头很熟,纳尔经额特地派他照料,曾经当面嘱咐:‘内廷的差使不好当。此去小钱不要省,内务府跟太医院的人要好好敷衍,宫里的太监更不能得罪。看病是他的事,招呼应酬是你的事。有什么为难之处,可以跟旁的人求教。’所以一回客栈,便打听晤谈的经过。 “哼”薛福成冷笑,“真正可气他们当我来抢他们的饭碗,处处敌视,岂有此理明天看请脉情形怎么说,如果他们从中捣鬼,我得请你回去禀告堂督,这差使我干不了。” “益公、益公”薛福成字增益,所以称之为益公。胡知县急忙相劝,“你老千万忍耐,我去设法疏通。这是天字第一号的病号,益公究心此道,有这样一个尽展平生所学的机会,岂可轻易错过?” 这句话打动了薛福成的心,默然不语,意思是首肯了。胡知县安抚了他,还得有一番奔走。找着内务府的朋友,送过去三个红封袋,内有银票,一个大的一千两,另外两个小的都是二百两。小的送内务府在内廷照料的人和宫里的太监、苏拉,大的一个孝敬皇帝身边的大总管太监六福。 第二天一早,胡知县陪着薛福成到园子门口,已有人在迎接。将他带入军机处朝房,只见除了薛宝善之外,还有两个四、五品服色的官员在,彼此请教,才知道也是太医,一个是李德立,,一个叫龚平。 两个人都姓薛,算是同宗,因为昨天的故事,彼此心里都不是味道,但官场礼节自然要顾,所以都还含笑招呼。 接着,世铎也到了,步履匆促地说:“走吧上头叫起了。” 于是由世铎领头带路,薛宝善紧跟在后头,依次是李德立等人,最后才是薛福成,直往烟波致爽殿走去 第50节圣躬抱恙(4) 第50节圣躬抱恙(4) 薛福成是第一次进入这里,更是第一次谒见皇帝,自不免战战兢兢,八月的早上,他一来是心理紧张,二来天气很有点风凉,走在路上浑身都有点发抖,不知道的人还当他是在害怕什么,殊不知更多的却是紧张感。 他自家知道自家事,这般心粗气浮,如何能静心诊脉?想想兹事体大,便顾不得冒昧,抢上两步向世铎说道:“王爷,可否稍微歇一歇,容我定下心来再请脉?” “这……,”世铎迟疑着答道,“这可不能从命了,上头在等着。” 薛福成无奈,一眼看见薛宝善面带讥讽,心中暗暗恼怒,尽力调匀呼吸,跟着进了殿门。 “这位就是薛老爷吗?”有个太监迎了上来,指着薛福成向世铎问。 等世铎证实无误,那太监便将薛福成延入殿侧小屋,世铎、薛宝善也跟着在一起。未及坐定,竹帘一掀,进来一个面容清秀的太监,昂首阔步,薛宝善先自含笑相迎。薛福成当然猜得到,这就是皇上身前最得用的太监六福了。 “给王爷请安”六福招呼着,作出要请安的样子。 “陆公公?”世铎不敢怠慢,急忙扶住,趁势握着他的手问:“今儿个怎么样?” “精神头儿还不错,听说堂督荐的人到了,问了好几遍了。”接着,便又问:“这位就是薛先生吧?” 福成答应着,“我是薛福成。” “薛先生,你请过来,我有两句话跟你请教。” 两个人走到一边,六福悄然关照,说话要小心,如有所见,须识忌讳,又说是直督荐来的人,他会格外照应,叫薛福成不必害怕。 薛福成人虽耿直,对于京里的情形,大致了解,知道这不止是一千两红包的力量,必是纳尔经额另外走了路子,他才会说这样的‘体己话’。不过有他这般有力的奥援,无须顾虑薛宝善从中捣鬼,心里宽松得多了。 经过这一阵折冲,等于作了一番好好的休息,薛福成的心已定了下来,随着世铎进见。进到暖阁中,军机处的几个人还没有退出,不过看得出来,政事已经谈得差不多了,君臣几个正在说话。 薛福成不敢多看,随在世铎身后行过了礼,跪着等候问话。 “这就是直督保荐的薛福成了吧?”皇帝盘膝坐在软榻上,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你的医道,是跟人学的,还是自己看书,看会的?” 福成来之前也曾经在礼部演过礼,于御前奏对略有知晓,低着头跪在地上,“学生也曾请教过好些名医。不过,”他答道,“还是自己体会得来的多。” “学生?”皇帝觉得他这样的自称有点奇怪,便问道:“你不曾入仕吗?” “是。学生草茅新进,未曾入仕。一直在家乡奉母读书。” 皇帝点点头,不再纠缠下去,“医家有好些个派别,你是学的那一派啊?” “学生最初佩服黄元御,这个人是山东人,他因为误于庸医,坏了一只眼睛,发愤学医,自视甚高,确有真知灼见。他为人看病,主张扶阳抑阴,培补元气。” “喔,”皇帝又问道:“你看过内科没有?” “看过很多。”薛福成答道:“学生在家乡时,曾经为人诊治过各种病科。” “这么说,你的经验多了?”皇帝欣然说道,“你仔细看看脉,该怎么治就怎么治,用不着忌讳。” “是” 皇帝还要问什么,让六福拦住了,“皇上歇歇吧,多说话劳神。”他屈一膝,将双手往上平举,虚虚作个捧物的姿态,“让薛先生请脉吧” 于是皇帝将右手一抬,六福双手托着,将他的手捧在桌案上,下垫黄缎小枕,上覆一方黄绸,然后向薛福成努嘴示意。 薛福成磕一个头起身,低头疾行数步,跪着替皇帝按脉,按了右手按左手,按罢磕头说道:“臣斗胆瞻视玉色。” “嗯,”听皇帝恩准,薛福成这才抬起头来,近距离的打量着皇帝的脸色。 其时正是早上,阳光直射进来,可以看得非常清楚。皇帝生了一张蛮清秀的瓜子脸,原本应该是很丰腴的脸颊,由于消瘦之故,下巴显得很尖锐,上下两片嘴唇因为患病变得很干燥,离得近了,可以看见唇瓣干枯,略有皴裂。 看了几眼,薛福辰成不敢逼视,不由得就将头低了下去,“你看朕到底是什么病啊?” ‘望、闻、问、切’四字,薛福辰已有了三个字,虽然听闻不真,但只凭自己三只指头,一双眼睛,便已十得,皇帝的病在于因为保养得太过导致的脾肺虚热,又天生是一副不能虚补的体质,在虚热之外,房帏之中不知节制,而在病发之后下药未能对症,虚弱到了极点。 幸亏遇着自己,及今而治,还可挽回,否则仍旧由那些太医‘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诊察既不能深究病根,下药又没有一定宗旨,就非成不治之症不可了。 只是来之前世铎和六福都有过交代,谈及病情多有忌讳,特别是病体迟迟不愈的原因在于他年轻人沉迷女色,更是万不能出口的。想到这里,便越发不敢说真话。略想一想答道:“皇上的病在肝脾。肝热,胆亦热,所以夜不安眠,脾不运行则胃逆,所以胃口不开。” “你说得倒也有点儿道理。”皇帝问道,“不过,朕只是每夜咳嗽不断,而且痰中带血,这不是肺病吗?” “是。皇上咳嗽不断皆为表征,内里则是肝脾燥热所致。” “那,应该怎么治呢?” “以降逆和中为主。”说完他怕皇上不明白这四个字的意思,改了一种说法,“总要健脾止呕,能让皇上开胃才好。” “说得不错,”皇帝深为嘉许:“吃什么,吐什么,可真受不了。你下去开方子吧” 于是薛福成便被引到外间去写脉案、开方子。他凝神静思,用了半夏、干姜、川椒、龙眼、益智五味叶、以竹叶为引。写完由笔帖式用黄纸誊清,立刻装入黄匣,进呈御览。 隔了一会儿,只见世铎携着黄匣走了来,一见面就问:“薛先生,你这个方子,跟你跟上头回奏的话,不相符啊” “喔”薛福成有些紧张,“请王爷明示,如何不符?” “你说皇上肝热,胆也热,怎么用的都是热药?川椒、干姜,多热的药” 原来如此薛福成放心了。从容答道:“姜的效用至广,可以调和诸药,古方中宣通补剂,几乎都用姜,跟半夏合用,是止呕首要之剂,川椒能通三焦,引正气,导热下行。而且有竹叶作引子,更不要紧。” 尽管他说得头头是道,世铎只是摇头,“薛先生”他放低了声音说,“你初次在内廷当差,只怕还不懂这里的规矩,药好药坏是另一回事,不能明着落褒贬。这个方子有人说太热,你愣说不要紧,服下去出了别的毛病,谁担得起责任?” 薛福成明白了,是薛宝善他们在捣鬼。因而平静地问道:“那么,请王爷的示下,该怎么办啊?” “上头交代,跟三位太医合定一张方子,回头你们好好斟酌吧薛老爷他们也快下来了。” 等薛宝善退下来,对薛福成又是一副神态,连声称赞‘高明’。这也许是真的觉得他高明,也许是因为皇上对他有嘉许之故,薛福成无从明了,只能谦虚一番。 谈到方子,薛宝善说道:“上头交代,姜椒必不可用。不知道增益先生有何卓见?” “自以培补元气为主。当务之急,则在健脾。”薛福成说,“今日初诊,我亦不敢执持成见。” 薛宝善不置可否,转问李德立和龚福平:“健脾之说,两公看,怎么样?” 李德立比较诚恳,点头称是,龚福平资格还浅,不敢有所议论。于是健脾的宗旨算是定下来了。 “既然如此,以‘四君子汤’加半夏,如何?” 薛宝善这几个月为皇上下药,一直以四君子汤为主。薛福成懂得他的用意,一则是要表示他用药不误,二则是半夏见功,则四君子汤连带可以沾光。好在这是一服很王道的药,与培补元气的治法,并不相悖,只要略微改一下就行了。于是他说:“很好,很好。不过,人参还以暂时不用为宜。” 于是开了白术、茯苓、炙甘草、半夏四味药。等送了上去,有太监来传旨:赐饭一桌。由世铎相陪,一面吃,一面谈值班的办法。 “内廷的章程,薛先生怕还不尽明了。”世铎说道,“圣躬不豫,除非是极轻极轻的病,不然就要在内廷值宿,随时听传请脉。如今除了三位太医以外,外省举荐到京的还只有薛先生一位,如何轮值,请各位自己商量,暂时定个章程。等各省的人都来了,再作道理。” 薛福成心想,就算两个人一班,隔日轮值,用药前后不符,如何得能收功?既已奉召,自然要殚精竭力,方不负举主的盛意。因而毫不迟疑地答道:“皇上的病证不轻,为臣子者,岂敢偷闲?我x夜伺候就是了” “好薛先生,真有你的。”世铎翘一翘大拇指,然后又问薛宝善:“三位如何?” 薛宝善酸味冲脑,脱口答道:“增益先生这样子巴结,我们更不敢偷懒了自然也是日夜侍候。” “那就这么定规了。吃完饭,我派人跟薛老爷回去取行李。”说话间已经从‘先生’变为了‘老爷’。 饭罢各散,薛宝善赶到御药房去监视煎药,薛福成出宫回客栈。刚一坐定,有内务府的笔帖式和两名苏拉,坐一辆大车赶到了。 相见礼毕,一个笔帖式将他拉到一边,含着微笑,悄然说道:“薛老爷,恭喜,恭喜” “喔” “一来是直督的面子,二来是六福总管的照应,上头很夸奖你,说你忠心又有学识不过,”他做出极恳切的神色,说:“王爷吩咐我,我拿你当自己人,内廷当差,总以谦和为贵,也别太扫了薛大人他们的面子。” 这是好话,但薛福成称谢之余,不免懊恼。自觉满腹经纶,未见展布,如今以‘方技’邀恩,已深感委屈,谁知还要再屈己从人,想想实在无趣。 连续用了几天的药,皇上觉得自己身上轻快多了,内廷传出话来,说皇上‘很是受用’,这便是薛福成才学俱佳的的明证。自然的,薛宝善的面色就更加不好看了,只不过碍于他现在正是得用的人,不好、不敢说些什么。 皇帝管不到二薛之间的这等杯葛情状,病体大见好转,又让他起了眠花宿柳的心思,不过这一次皇上生病,内廷也得到一些风言风语,说皇上缠绵床榻,方才使得龙体抱恙,如今病体未复,又要翻牌子侍寝? 不但祯贵妃挺着大肚子来好言规劝,就是勉强支撑着去给老太妃问安的时候,连老人家也忍不住说话了:“皇帝啊,有些话不是我应该说的,不过我想,总要等皇帝的身子全都养好了,再论其他。皇帝现在还年轻,日后的时光长着呢,又何必亟亟一时?” 老太妃意中所指皇帝很清楚,俊面一红,点了点头:“太妃教训的是,我记下了。” 老太妃了然一笑,“你们啊……”她望向周围坐着的祯贵妃等人,含笑说道:“也要爱惜主子的身子,不要由着他的性子来,晓得啵?” “是,老太妃的话奴才们记下了。”祯贵妃是后宫品秩最高的嫔妃,暂摄六宫事,当然也要由她来奏答,说完话,和皇帝互望了一眼,脸蛋红了起来。 皇帝说是记下了,但是每当想起和瑜妃、瑾妃,兰妃在一起的时光,还是让他觉得心旌摇动,回想起那软玉温香,耳鬓厮磨的日子,夫妻间行此天下第一等的诱惑之事,又岂是说放得下就放下的? 到了临近八月十五,皇上的病体痊愈,可以报‘大安’了。 报大安即表示已无可为天下之虑,一切因皇上染恙而减少的仪制典礼及日常办事规制,恢复如常。这是社稷苍生之福,也是请脉医士的非凡大功,所以论功行赏,有一道恩诏。为首的是薛福成,他是举人之身,从未入仕,便不能有官衔上的赏赍,不过,因为这样的缘故,皇帝特为赏赐貂裘、紫蟒袍、玉带钩、奇南香手串等等珍物,派太监赍送到家,薛福成摆香案跪接。一家大小,无不感激天恩,但他本人却别有难以言说的抑郁,满腹经纶,未展抱负,只不过偶尔学医,竟成富贵的由来,自觉委屈。 皇帝当然理会不到他的心境,传旨在福寿园赐宴,派总管内务府大臣作陪,宴前单独召见,亲表谢意。“你的功在天下,就多得朝廷一点儿恩典,想来大家亦没有话说。” 皇帝究竟是年轻人,底子厚实,偶有疾患,只要能够安心将养,恢复起来也是很快,精神也变得很是爽利,接下来又问他:“你弟兄几个啊?” “学生兄弟三人,学生居长,下有一双弟弟,名为福尘,福保。” 帝有心于薛福尘当年给人贿买的事情多说几句,又觉得无此必要,便点点头:“你去吃饭吧有好吃吃不了的,带回去。” “是。学生叩谢皇上天恩。” 薛福成跪安而出,皇帝从宝座上站了起来,在殿前金阶上来回走了几步:“今年八月十五,让老六也从京里过来,还有,让他带着福晋和孩子一起来,和老太妃一家人团圆一番。” 第51节新政受阻 中秋是三大节之一,自然很是要热闹一番,朝廷有一番体恤小民疾苦的惠政,,诸如年纪过七十岁者,由各地府县发给老人每人陈酒两瓶、肉两斤,钱米、粮油,应季的月饼,等等若干,各地城中金吾不禁,也不必一一细表。 和军机处几个人说了会儿话,把佳节到来之前的各项事务处理一下,皇帝摆手让他们退下:“让老六进来吧。” 恭亲王全身公服进到殿中,身后带着宝鋆、李鸿章、文祥三个:“臣弟恭请皇上圣安。” 多日不见,不但宝鋆、李鸿章等人黑瘦了很多,就是奕也很显憔悴,皇帝看在眼里,心中大有怜惜之意,摆手让他们站了起来:“老六啊,这一段你辛苦了。” “臣犬马之躯何足圣上如此挂怀”奕声音很洪亮的答道:“倒是臣在京中听闻皇上龙体欠安,心下很是忧急。臣弟自问于岐黄之术一通不通,也只好奉力办差,将皇上交付的差事做到圆满妥帖,上疏廑忧。以为皇上节劳。” “你能够这样想,自然是极好。只是……”他看着旁边垂手肃立的几个人:“你们啊,不要有什么事情都找老六拿主意。一来他是年轻人,经验未丰;二来呢,老六是朕的兄弟,朕和他情分不同,也算是你们半个主子,为主子分劳,也要朕教给你们吗?” “是。皇上教诲,臣等铭记在心,断不敢有片刻或忘。” “老六啊,总署的事物很繁忙,特别是以后,怕还要有的你操劳,要学会劳逸结合,一张一弛才是文武之道嘛,嗯?” 觉得心中热乎乎的,当先一步跪了下去:“臣弟多蒙皇上宠幸,愧不敢当,自问只有竭诚以报,方可不负皇上交托之重。” “起来说话吧。”皇帝说:“这一次中秋佳节,朕让你到热河来,一来是想给你放几天假,和老太妃团圆团圆;二来是想问问你,各方夷人在京中的事物,可安排得妥帖了吗?” “是。臣弟代额娘叩谢天恩。”奕跪倒碰头,然后他说:“回皇上话。北京城中除却英法美各国夷人所居之领事馆均已构建完成,各国人皆已如数入住,各方夷人对我天朝敞开胸怀允准他们在京中成立领事馆表示最大程度的欢迎。而且,还说,希望能够得到皇帝陛下的允准,到热河来,当面向皇上表示他们的感激之情。臣弟不敢做主,只是答应他们,将此事如实转奏,是否允准,请皇上圣意。” “总要赶上一个由头,这几天怕是来不及了。等到年底吧。临近过年的时候,朕再拨冗相见。” “是。既然这样,臣回去之后,将这一番旨意当众向各国公使宣讲也就是了。”奕答应一声,又转身从宝鋆的手中拿过一本折子,向前一递:“皇上,这是各国公使请臣代呈的各国为对天朝皇帝陛下表示佳节的祝贺而奉上的礼物清单。” 有内侍接过,转呈给皇帝,他顺开来看了看,都是一些在清流中人看来奇技yin巧之物,诸如火枪、自鸣钟、挂饰、各种花油、酒类布匹若干。他正在看着,奕突然想起一件事来:“皇上,臣弟此来,尚有一件大事,想请皇上的示下。” “哦?”皇帝没有抬头,心不在焉的问了一句:“是什么事?” “臣弟本年七月十三上折子,为各地督抚就兴建铁路横加阻挠一事……” “啊。这件事啊?”皇帝立刻合上礼物清单,笑呵呵的望着奕,“朕知道这件事,你们是怎么议的?” 奕和总署衙门七月十三上折子,提请在天朝土地上选择一处,由英人出技术,机车,铁轨等必备之物;清朝出人力和资金,兴建为大清国历史上的第一条铁路,谁想到引发言路一片哗然。包括内阁学士,翰林学子,各省督抚纷纷上书,反对其事。 特别是以湖北巡抚龚裕反对得最为激烈,他上了一道奏折,内中说修铁路其害有八,分别是:‘南漕以铁路转运,工成亦须二、三年,无论缓不济急,而商船歇业,饥寒迫而盗贼兴,其害一;山东黄河泛滥,连岁为灾,小民颠连困苦,今若举行铁路,以千余万之资,不以治河而以便夷民,将怨咨而寒心,其害二;清江浦为水陆要冲,南北咽喉,向非通商码头。铁路一开,夷人必要求此地置造洋房、增设侦栈、起盖教堂。以咽喉冲要之地,与夷共之,其害三;夷之欲于中国开通铁路,蓄念十余年矣今中国先自创之,彼将如法而行。许之则开门揖盗,拒之则启衅兴戎,其害四;中国可恃以扼要据险者惟陆路,广开铁路,四通八达,关塞尽失其险,中国将何以自立?其害五;如谓易于征兵调饷,不知铁路虽坚,控断尺地,即不能行。若以兵守,安得处处防范?其害六;如谓便于文报,查火轮车每时不过行五十里,中国紧急驿递文书,一昼夜可六七百里,有速无迟……。’ 洋洋洒洒写了数以千记,总之就是一句话,铁路一物断不可兴 其他的还有一些如已经调任工部尚书花沙钠所提的‘动用民工何止百万?劳民伤财之处在在,未见其利,先见其害,不可轻于尝试’;浙江道监察御史汪正元的‘六不可开’等等议论,闹得沸反盈天,口舌官司打到御前,皇帝正在病中,军机处不敢劳烦过甚,事情便一直拖了下来。 奕首当其冲,挨骂也挨得最多、最狠。他一来是委屈,二来也很觉得惶恐,他这个亲王得来得很是古怪,皇上好猜疑的性子,当年为了这件事没少做韬光养晦的勾当,这一年多来负责总署衙门,明知道是遭嫉遭恨的差事,心中更加不能无防,这一回为了修建铁路,他和总署衙门更是成为众矢之的,饱受清流攻击。 今天见了皇上,他年轻人藏不住心中委屈,“皇上,臣身为先皇血胤,累受皇恩,只要于国有利,就是再苦再累,也甘之如饴,只是,臣不明白,这些饱学之士,如此以忠信为甲胄,礼义为干橹,阻挠其事……” 皇帝无声的在软榻边坐下,叹了口气:“老六啊,你的委屈朕知道。”他说:“若说起铁路一物,各方督抚不知其详,更不通晓其利,难免有强加穿凿之言。龚裕的那份折子,朕前几天看过。虽然表面上看起来煌煌成理,实际上,只要你能够静下心来,便可见舛误处处。正好……”他说着话便叫了一声:“六福?” “奴才在。” “把前几天朕看过的,湖北巡抚上的折子拿来。” 福答应一声,快步到内奏事处,取来龚裕上的折子,又转了回来。 皇帝接在手里,翻开来找了一下:“有了。你看这里……龚裕的折,‘火轮车每时不过行五十里,中国紧急驿递文书,一昼夜可六七百里,比之火车一物,有速无迟……。’” 把折子递给奕,皇帝轻声笑了开来:“你看看朕给龚裕的朱批?” 奕认真审视,在折子的留白处红色的朱批:“该员糊涂一个钟头走五十里,一昼夜该走多少?不是一千两百里吗?与六七百里比较,说是有速无迟?岂非瞪眼扯谎?又或该员全然不通数数之学?以此等常识之事全然不通,仍欲奏陈火车之害?其欲谁欺朕劝你,还是多多寻人学习一番,再来朕前饶舌罢。” 没有皇帝的话,奕不敢把折子交给宝鋆几个互相传阅,又递了回来,皇帝一摆手:“给他们也看看。” 宝鋆、李鸿章几个人看过一遍,李鸿章笑着说:“皇上所言极是。依臣看来,所有反对开铁路的理由,都是不知道四海之大,而自井底窥天的阁阁蛙鸣,不值得一驳。”他说:“臣倒以为,唯一成理由的是,要掘平许多坟墓,坏了人家的风水,这一层倒不可不先做预备。” “李鸿章这话说得对。老百姓可管不到那么许多,在他们看来,破坏了自家祖坟的风水,是了不得的大事。所以朕上一次给你们批转的折子中才说,要和英人妥善商议,力争把此事办到最好,让朝野之间都找不出错处来——其中一项,就是对百姓的安抚。” “是,皇上圣虑周远,臣等记下了。总要使铁路得以发挥富国强兵之效,又不至于伤了皇上爱民圣意。” “总署那边在此事上多多辛苦。不论最后铁路界址选在那里,你们都要……”皇帝犹豫了一下,他说:“你们不行的。到时候朕派军机处的人到该省之内,把这番强国之法的有所关碍之处向百姓宣讲明白,想来百姓醇厚,当能够体谅朝廷的苦衷的。” 奕心中一酸,红了眼眶皇上一国之君,为铁路这一利国之术能够顺畅推行,竟然口出这样自屈之声,真让做臣子的又感动又羞愧自己与总署上上下下如果再不奋发自强,替国家争口气,把铁路建造得人人喊好,那就太对不起皇上的这番苦心了。 八月十五正日子,祯贵妃从早上起来就觉得身子发沉,本来还想支撑着去给皇上,给老太妃行礼,谁知道下床的功夫脚步不稳,半跌了一跤,这一下可真正是不好了,只觉得小腹疼痛难忍,算算日子,腹中的娃娃怕是要生了。 听到内廷来报,皇帝倒是心中欢喜:赶在八月十五生产,在这佳节喜庆之外更为自己平添了一份愉悦?这是大好事命人到里面去问,果然,内务府已经传了稳婆、嬷嬷、奶妈到来,只等着临盆了。 快到这一天的午时,一声响亮的婴啼之声传来,辛苦了两个时辰的祯贵妃长长地出了口气:“这个小冤家,终于落生了” “恭喜祯主儿,是位公主”有稳婆把孩子抱起来,送到做娘的身前,祯贵妃抬起眼帘看看,像个小老婆儿,满脸皱纹,紫红色的一个肉团,满身满脸湿漉漉的,兀自张着嘴巴哇哇大哭:“哎,是女儿啊?” 婆把女婴抱开,给她洗澡,穿衣,这些不必多言。有等候消息的内侍快步来到书房,向皇上报喜:“恭喜万岁爷,祯主子给皇上添了一位公主。” “好”皇帝毫不掩饰心中的喜悦,脱口说道,“朕不喜欢那些秃小子,还是女儿好。” 一句话惹得军机处几个人同时微笑起来:“公主着实是好。便是小民也有:‘女儿是娘的小棉袄’的俗语。若说起知冷着热,心疼人,一万个小子也比不上一个女儿。” “是不是?朕就这么说嘛。”拿起书桌上的笔写了一句话:“祯贵妃着晋封皇贵妃,摄六宫事;所生之女,着封为额山固伦公主,取名秀慧。” “秀外慧中。”贾祯拿过草草书就的上谕当众念了一遍:“只看皇上如此善颂善祷,就可知未来的长公主必将万千宠爱系于一身了。” 第52节骎骎大用 第52节骎骎大用 銮仪卫是天子第一等的近人,这个官衔是沿袭明朝锦衣卫的制度而来,只不象锦衣卫那样,担任查缉侦探的任务,此外仪仗卤簿,辇辂伞盖,铙歌大乐,仗马驯象都由銮仪卫管理。 本来鸾仪正副使是郑亲王端华和载垣,不过这两个人给皇上赶回到京中,交宗人府看管,他们的差事便落在奕誴的身上,奕誴人很聪明,只是性子中不脱年轻人毛躁的毛病,几次接见外臣总是行事荒疏,丢三落四,给随扈的大臣上折子弹劾了几次,便越发的视为畏途。不过身为人臣,不能因为一时蹉跌便生出求去之心,还是继续入值,强自坚持着。 皇帝注意到了弟弟于公事上的不谐之处,不等奕誴请旨,便下发了一道上谕:“前有惇郡王奕誴,于朕召见外臣之时行动草率,举止轻浮,着免去奕誴鸾仪使差事,仍管宗人府事物。刑部左侍郎肃顺,入仕以来,勤勉踏实,着改调銮仪卫冠军使。钦此。” 朝命下达,奕誴和肃顺同时大喜在前者免去经常在皇上面前担任差事,也不用常常保持谨小慎微的形态——在他而言,鸾仪使实在是苦事;在肃顺来说,却更加欢快。冠军使是正三品官,比之他现在的品秩还要低了一级,不过冠军使是天子近人,鸾仪使出缺,冠军使便是实际上的皇上扈从大臣,从这个角度来说,便是降为乾清宫侍卫,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谢恩折缮写好了封上,皇帝立刻召见,肃顺带着一则以喜,一则以忧的心情进到暖阁,在明亮如镜的金阶上跪倒:“奴才肃顺,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高坐在御案后面,望着这著名的权臣,心中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肃顺的生命轨迹有了很大的变化,不过想来,他那种兴利除弊的锐气,知人善任的魄力,不会因此而消磨吧? 沉默了半晌,皇帝说道:“肃顺,” 皇帝不说话,肃顺更加不能出言,跪在地上感受着不测天威,肃顺只觉得后背汗出如浆,听到上面有语声,他倒觉得放松下来,“奴才在。”声音之大连他自己也给吓了一跳,忙又俯下身去:“奴才失仪,请皇上责罚。” “那种刑部所作所为,朕都是看在眼里的。”皇帝没有理他的话,自顾自的说道:“你这个人书读得不是很多,却胜在肯于用心,更重要的是,朕知道,你很忠心。” 顺感极涕零,大声说道:“奴才旁的不懂,只知敬天法祖,念念在祖宗的制度上。奴才承皇上隆恩,便是粉身碎骨,也要图报皇恩。” 皇帝忽然问道,“你今年多大年纪?” “回皇上话,奴才肖牛,今年36岁。” “好啊,正是当年的时候,冠军使的差事好好的做,做出个样儿来给天下人看看,也好让他们知道,我旗人之中也有人才。”皇帝慢吞吞的说道:“肃顺,你、恭王等人都是朕将来要大用的。不论当年之事还是现在任命你做这个差事,都不过是历练一二。做得好了,朕断然不会吝惜爵禄之赏;做得不好,朕处置起来也万万不会手软。这一节你要记住。” “是。皇上教诲,奴才永志不忘。” “有些话朕要说在前面,也免得日后有人说不教而诛。朕最恨的是两种人,一种便是不知进退,以内臣结交外官;二来,便是贪墨。只要你能够在这两处把持得住自己,便是有一些过错,朕也当容忍。否则,仔细你的皮”皇帝的脸色转为和缓,随意的一摆手:“就这样,你跪安吧。” “喳” 肃顺退到外面,已经是快到八月底的天气,中午时分也感觉不到任何的暑热,他却觉得胸中像是燃着了一团火一般,走起路来即使心中一再的叮咛自己要稳重,不能让内侍、同僚看了笑话,但是心中这样想,却全无半分作用,皇上的话一直在脑子中一遍一遍的重复:于自己、恭亲王都是要大用的,到底什么样的提拔才算是大用呢? 又一转念,他想:若是皇上不提恭亲王,只提自己,那该有多好?不过恭亲王和皇上兄弟之情非比寻常,这样的念头也只是心里做万一之想,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到了园子外面的值房中,大家知道他虽然品级给落了一级,却由刑左兼任调冠军使,正是骎骎大用之征,这样即将烧热的冷灶不乘机煨上一把怎么成?于是所到之处,眼中所见皆是庆贺的笑脸,耳中听到的,也全然是一片恭喜之声。 总算肃顺还记得皇上于自己训诫的圣谕,不敢过于忘形,和同僚各自拱手作别,乘上轿子一路直奔在热河新近完工的府邸。 肃顺为人很是精明,从郑亲王口中得知皇上有意巡狩热河,便早早的在热河购置了原本是上驷院用来办公,现在却久已废弃的荒地,待到皇帝动身之前,就开始动工修葺,到了七月底前后,方始落成。 比之朝廷为随扈官员准备下来的房舍,肃顺的新府要宽大得多,不过自己是朝廷的人,朝堂行动,归家安卧都有着明确的规定,僭越的事可万万不敢为,所以,房子虽然很大,内中却很是寥落,显得空荡荡的。 府中只有几个下人跟在他身边,看见官轿入府,赶忙迎了上来:“老爷回来了?” “可有客人来吗?” “是。有刑部郑老爷遣下人来过,老爷不在,留下拜帖就回去了。” 刑部郑老爷是肃顺的下属,大名鼎鼎的秋审司八大圣人之一的郑敦谨,道光十五年的进士,为人很是忠厚,因为不善钻机,在一干同年都官符如火的现在,还是在做他的刑部司员,肃顺到部履任之后,于刑案、律例一窍不通,郑敦谨于他有多方指授,两个人也算是朋友。这一次过府拜望,大约也是为了向自己道贺而来的。 不过现在,肃顺没有应酬他的心情,点点头吩咐一声:“到街口的也闲居买四份‘盒子菜’,送到郑大人府上,就说我今天有事,隔日再亲自过府拜会。”说完他又吩咐一声:“请皞(音号)臣先生。” “是。” 一会儿的功夫,下人在前,后面跟着一个年级在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进到正厅,来人身材不到五尺,落拓不羁,仿佛脸都不曾洗干净,一身的名士派头:“给大人请安。” 肃顺展颜一笑,伸手相邀,“龙先生,请过来坐,过来坐。” 来人叫龙汝霖,字皞臣,湖南槚(音假)山人,龙汝霖幼年聪慧,在当地有神童之称,人皆言科场高中,指顾间事,谁知道他大约是临场发挥不好,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久试不第。看着才学断不及自己的荣光一时,自己却每每名落孙山,胸中全是自怨自怜之气,时间久了,变得格格不入。也就越来越没有人喜欢和他亲近。 他为人性情骄傲,最瞧不起那些丹铅不去手,作校勘,作笺注,十分用功的同年,而喜欢研习经济实用之学,而又讲究词章,喜欢金石,旁及音律,凡是所谓‘杂学’,无不涉猎,颇有些名士派头。 道光二十九年,道光三十年,咸丰元年连续三次乡试不第,让他彻底断了入仕的念头,转而走上幕宾这条路子,进到山东臬司福济的府中,担任一名清客。虽说“读书不成,去而学幕”,好象是末路,但却是“神仙、老虎、狗”的生涯。名幕的声光,十分煊赫,此辈不但律例烂熟,文笔畅达,而尤贵乎师承有自,见多识广,所以学幕的过程,十分重要。 龙汝霖人极聪明,而且任事贵在专一,福济于他也很为倚重。这一次山东案发,他算是第一个瞧出这件事背后大有文章之人,不想福济利令智昏,更加没有壮士断腕的狠绝,荫庇项进、赵光等人,在他看来,实在是自贻祸端,不过居停大人自作主张,他也无可奈何。 到了皇帝上谕发下,着用困顿之法逼供项进等人之时,又是龙汝霖第一个觉察出其中另有隐情,和福济说,让他贿买臬司衙门的差役,在夜间轮值之时,不妨敷衍其事——这一节是福济招供之后,肃顺才知道的——肃顺有一个非常好的特点,便是肯于服膺那些确有实学之人。所以在给朝廷上的折子中,只说此事是福济指使,没有提及龙汝霖的名字。 这还不算,肃顺派人把龙汝霖找来,一席长谈之下,将他引入了自己府中,为表示对龙汝霖的重视,他亲自动笔准备聘书,用大红全帖,面写“关书”二字,里面写的是:“敦聘汝霖龙夫子,在署理刑部左侍郎任内,办理刑名事件,月奉修金纹银一百二十两,到馆起修。三节另奉贽敬纹银三十两。谨订。”下面署款“教弟肃顺顿首拜。”不用官印、也不用私章,封入红封套内,加个签条,写的是“龙夫子惠存”。 龙汝霖一来是贪念每月一百二十两的修金银子,二来福济落得个旨到之日闹市被斩的厄运,自己身在案中却全然无事,也很感念肃顺的宝书网超生之德——实际上,肃顺上呈皇帝的折子,也是经过他润色的。大邀帝宠之下,也让他对肃顺未来的仕途有了更多的把握,因为这样的缘故,龙汝霖慨然应允,随同肃顺到了热河。 肃顺在九城兵马司呆得久了,于这等接人待物比之福济又无端的高明了一重,每日里散了值,和龙汝霖清谈消酒,自然的是以龙汝霖说,他只在一旁做听众,肃顺读书不多,龙汝霖有时候言论之中带出些典故,肃顺经常瞠目以对,一开始的时候难免给龙汝霖轻视,不过肃顺从来以友朋待人,龙汝霖的心中也便有了很多忠恕的念头。 而且肃顺人极聪明,在龙汝霖面前从来不肯做那些不懂装懂的蠢事,他经常和龙汝霖说:“皞臣兄,你和我谈书上的道理,我不是你的对手。不过你尽管说,我听听总是有益的。” 这一说,益使龙汝霖觉得他坦率可爱,不过也因为他这一说,反倒不便再引经据典,谈谈书上的道理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亭公,你倒也不必自谦。”他说,“我劝你闲下来,倒不妨读几首诗,看看山,看看水,这倒是涵泳性情,于你极有益处的。” “你这几句话是张药方子,”肃顺着说:“可以医我的俗气。” “对了”龙汝霖击节称赏,“你见得到此就不俗。” 两个人宾主相得,可谓如鱼得水,肃顺也在应酬交往中学到了一口很文雅的谈吐,在场面上也完全能够应付得过去。 龙汝霖在肃顺身边落座,笑眯眯的一拱手:“今日面圣,可有天语教诲吗?” “今天在殿中,皇上对我说……”把皇帝的话复述了一遍,最后他说:“皇上交托之重,我等身为奴才的,粉身碎骨难以答报,唯有竭尽所能,豁死以报了。” 龙汝霖点点头,他说:“这本是应有之义,不过大人,”他问道:“鸾仪使的差事、章程,大人心中可有定见?” “自然是遵照祖制承办,礼部有则例……”肃顺看龙汝霖面带不以为然之色,便又止住了话头:“可是不妥?” “哦汝霖知道,肃顺这样的人把祖宗成法看得无比郑重,赶忙撇清似的说道:“学生以为,一切照成法来,自无不妥。不过皇上登基以来,锐意推行新政,这銮仪卫的差事嘛,怕也有很多改弦更张之处。”说着他举了个实例:“本年六月二十七,皇上只带着几个人出园在外,到了大街市上的也闲居,当时是五爷随行的吧?” “是。又怎么了?” “五爷身为銮仪卫使,本身就有规劝之责,顶不顶用暂且不论。事后为人上章弹劾,虽然皇上留中了,却也闹得灰头土脸。学生想来,五爷坚辞銮仪卫的差事,怕也于此事有关。”说到这里,他看着肃顺,低声问道:“今后这份差事落到大人肩上,皇上若是再有这份心思,你是劝还是不劝?” “那,你看呢?” 到了黄昏时分,道贺的客人纷至沓来,肃顺让门下一律挡驾,只是把手本留下,对来人说:“我家老爷说了,日后再一一拜访。”而肃顺自己则搭了一乘小轿,从后门出门而去,到南门大街去拜访惇郡王奕誴。 门下人通报一声,把轿子抬了进去,正好,恭亲王奕也在府里,肃顺给两个人行了礼,问过安,这才站了起来:“五爷,六爷,奴才来得鲁莽,还请两位王爷恕罪。” 已经是八月底的天气,奕誴却只穿一件米黄葛衫,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竹榻上,“我正和老六说呢,正好,你就来了。来,座下,座下。” 顺谢过,欠着身子坐在一旁,他本意是来探望奕誴,不想奕也在。虽然奕比奕誴还要小上一岁,做事、办差却很是得力,在京中主持总署衙门的差事,隐隐然有贤王本色,今天朝会的时候,皇上又毫不犹豫的大加赞赏,自己有些话,就更加不好当着他出口了。 奕看出来了,他这一次赴行在,本来是为向皇上祝中秋节庆之意,本来就准备在这两天之内,便要返回了。这会儿过来,不为公事,只是兄弟之间一叙私情,看肃顺坐在那里有点发呆,奕笑着站了起来:“那,我先回去了。五哥,赶明儿个我就回去了。就不来府上特意辞行了。” “嗯,那,我们明儿个朝房见。” 肃顺也赶忙站了起来:“恭送王爷。” “肃顺啊?”奕突然又站住了,回过头来对他说:“皇上一身系四海安危,将这样的一副担子交给你,可要时时处处打起精神来,出了半点纰漏,我可不饶你。” 肃顺心中很不喜欢奕的说话,差事还不曾履任,怎么就要‘出纰漏’?报以短暂的沉默,分明是不以为然的意思,奕看得出来,向奕誴一拱手,低头入轿,有下人扶着轿杆,出府而去。 奕誴拿过听差奉上的烟袋,美美的吸饱了,把烟袋交给下人,这才问道:“肃六儿,你今儿个到我这里来,可是有事?哦,今天晚上就在我这里吃饭吧。” “是。多谢王爷。”先谢过奕誴,然后他说:“不瞒王爷。奴才此来,是想向王爷讨教。皇上畀以重任……”肃顺难得的掉了句文,心里很觉得得意,暗道还是和读书多的人在一起,方使得自己言谈与以往大不相同。 谁知道奕誴读得书并不比他多,闻言楞了一下:“你说什么?” 这可真是俏媚眼儿做给瞎子看了肃顺苦笑着说道:“奴才是说,皇上赏了奴才这么重的差事,奴才自知才德不全,便是勉力报答,也怕有疏漏之处。所以,特地前来,请王爷指授一二。” “嗯,这份差事你也非请教我不可。”奕誴大喇喇的翘起二郎腿,简单的把皇上的性情、喜好、每日作息时刻大约的和他说了一个遍,最后说道,“皇上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执拗,想到什么就一定要做到。便如同本年六月……” “六月二十七。” “是。二十七那天,也不知道是想起来什么,非要到园子外面走走、转转,我和西镇常苦劝之下,主子全然不听,最后也只得依从了他。”奕誴无奈的摇摇头,言下很觉得荒唐似的,他说:“不但出去了,还在也闲居订下一间雅座,这,你也知道了吧?” “是,奴才略有耳闻。” “既然订了座位,想来今后怕还是要有这等微服之行。你担着的责任可不小啊。” 肃顺做到心中有数,不再多留:“请王爷赏饭吧。” 匆匆饭罢,喝过一杯茶,肃顺起身告辞,奕誴将他送到门口,再三请留步之下,哈一哈腰,转身回去了 第53节千头万绪 第53节千头万绪 进到八月中,热河的天气一天冷似一天,皇帝天生的体质古怪,又怕热,又怕冷,早早的在殿阁中的四角命人放上一个炭盆,红彤彤的让人遍体温煦。 君臣几个议了会儿正事,皇帝问,“快到九月,天也冷了,穷家小户也得照应。可商定了什么章程没有?” “请皇上放心。京中和行在已经定了十月初一开粥厂。” “嗯,这件事做得好。让户部,工部在京中和热河多搭几座粥棚,多派些人维持,既然要做,就要做得彻彻底底的,让各方百姓都能够切实受惠,别弄成个四不像。如同去年在京中那样,叫什么?” 咸丰二年的十月,京中照例要开粥厂,因为这一年中有英夷入城,事先很多京中的流民、乞丐都给步军统领衙门收拢在一起,带到了周边的大兴,宛平县内安置,到了临近年底的时候方始放回来,又赶上朝廷恩赏的舍粥,众多百姓一拥而上,不但把天桥旁的粥棚挤塌,粥锅外撒,烫伤了好几个负责维持秩序的兵士,还踩伤了很多百姓——皇帝今天提的,就是这件事。 “皇上切责的极是,上一年的差事,是臣份职管的,出了大大的纰漏,……”贾祯只说了几句,就给皇帝拦下了:“虽然上一年的事情你有责任,不过你身为军机首辅,也不过是列个名字,坐纛而已……。这件事不要再提了。” “是。” “各省的税银就要解到京中来了,从户部盗案之后,朕命曾国藩和阎敬铭认真梳理过一番,每年各省解到的银子,在入库之时,可还有遗漏、短少吗?” “回皇上话。户部自咸丰元年开始,在库丁出入银库之时行过称之法之后,银库内存与账目之存银再无半分差错。”贾祯是奉旨管着户部的,他说:“这都是皇上……” “你们也不必拍朕的马屁。”皇帝微笑着拿起一份折子,在开来看了看,这份折子是阎敬铭所上,内容是为‘裁撤兵勇’献策。却又放了回去,“文煜的折子中提到的加饷一事,公议得如何了?” 有个叫文煜的旗人,八月的时候从云南按察使的位子上内用,到京中不久,就上了一道折子,内容大约是说,他往来南北各省,于观风察吏之外,更多的感触是,大清八旗子弟,当年纵横无敌,而今天却已经成为众人口中的笑话 他还在折子中附录了一条从京中听到的顺口溜,“糙米要掉,见贼要跑,雇替要早,进营要少。”这些没出息的八旗子弟,连出操都要雇人代替,怎肯打仗?他们的威风,只在每月发粮,‘糙米要掉’的时候才看得见 有鉴于此,文煜认为,要想重振大清国威,特别是要想重现当年剽悍绝伦,打出一片锦绣江山的八旗健儿的风采,就只有一个办法,便是加饷 加饷要有钱,从何而来?照文煜的办法,是裁减各省勇营。照户部的计算,各省勇营的兵饷每年要支出一千四五百万,此外粮秣、武器、营帐、被服等等所谓‘养勇之数’更多,每年要花三千四百多万。加上京里旗营及各省驻防旗营的饷银一千多万,总计近六千万之多。而每年岁入总数,不过七八千万,竭天下十分之物力,以八分养兵,自然不是经久之道。 旗营加饷,依文煜折子中的意思,至少要加四成。照此计算,仅是在京的旗饷,每年就要多支三百万两银子,部库实在不胜负担。因而文煜得出一个结论:各省营勇,裁减浮滥,每省每年要省出二三十万两,分批解部,作为旗营加饷之用。 这个折子一上,京中旗下所有官员,无不欢声雷动,然而各省督抚,却无不大起恐慌。因为各省招募兵勇,设营支饷,其中有许多花样,第一是吃空缺;第二是各项无法开支、无法报销的烂帐,都可以在这里面巧立名目;第三是安插私人,应付京中大老‘八行’的举荐;第四是用各器粮饷,安抚当地各路的‘英雄好汉’。一旦公事公办,就诸多不便了。 皇帝当然也知道文煜的折子很不成话,八旗子弟现在成了什么样他心里有数,不过这样的事情牵连太广,就是万乘之尊也不能贸然从事,当下不做任何表态的将这份折子交公,由六部九卿、天下各省督抚共议——最后得出的处理结果可以令他满意的,功归于上;不满意,有大臣分谤,还可以发下去再议。 文煜的这份折子明发天下,各省恨透了他在呈上来的折子里,纷纷大骂文煜,说他全然‘不通军事’,只知道‘进以秽言’,‘意在邀宠’。 以户部左侍郎主持部务的阎敬铭则是打着另外的盘算:他完全不同意加饷的主张,道光三十年,道光皇帝薨逝,户部存银只有骇人听闻的七百四十四万两库银之少,可以说一场雨雪灾害就能够把大清朝的天下搞得‘不惟无可发饷之银,更且无可赈济之粮’,经过四年来的积攒,库银总数超过了两千万两,听起来很多,但是阎敬铭是阅尽史书的,他知道,这样的一些钱,只要是遇到一场天灾,就会花的光光。更不用提从英人手中购进火炮,每一门火炮虽然有各省藩司衙门分担一部分,但是大头还是要由部库里支出的。 这样算下来,怕是等不到年底,库银就要去掉大半。在这样的时候,文煜上了这样的奏折,简直让他忧急欲狂 不过,加饷他不同意,却是赞成裁勇的。见文煜折子中关于裁勇的部分主张招致各省督抚的反对,他也不避忌讳的做同声之应,上了一份内容大同小异的奏折。在折子中除了引据文煜的原奏以外,将各省军需的积弊,统通都抖了出来,提议请皇上下旨,严饬切实整顿。 折子到了御前,皇帝很果断的选择了留中,他很清楚的知道,翁心存、曾国藩、阎敬铭这三个人为户部积弊,几乎得罪了京中大大小小所有的官员。可谓是名满天下,谤亦随之。若不是或调做他用,或丁忧返乡,或给自己着力保全,只怕早已覆顶而这时候阎敬铭的折子呈上来,也让他分外的无奈,再给人家知道他抱定这样的主张,那才真叫树敌满天下了。 贾祯等人知道阎敬铭上了一份折子,内容为何却不知道,听皇帝问起公议的事情,他说:“回皇上话,臣等奉旨招六部九卿公议文煜文大人呈上的,关于京中八旗兵士加饷、裁减各省兵勇一事,朝臣皆以为,文煜所言虽是谋国之论,意在使我天朝兵勇奋发图强,大振国威之善策,只是失之操切,未尝有可行之道。” “哦?怎么说呢?” 祯碰了个响头,他又说:“臣等皆以为,京中八旗将勇,多年来疏于操演,已成疲兵……” “笑话”皇帝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多年以来?那么这么多年的时间,八旗兵士不顶用,你们知道不知道?若是知道的话,为什么不早一点呈报?以图改进?” 一番话如连珠炮般问出,把军机处几个人问得张口结舌。八旗兵勇不顶用皇帝也知道,为什么又不早一点把它拿出来,共谋解决、处理、改进之道? 这样的话当然不能出口,几个人摘下大帽子,频频碰头不止:“臣等见事糊涂,请皇上责罚。” “八旗铁骑本身我朝立国之本,更是天下皆知的劲旅。到了今天,”他拿起文煜呈上来的折子,翻到折角的一页,大声念诵:“‘糙米要掉,见贼要跑,雇替要早,进营要少’听听这上面说的?嗯,这就是我族赖以建功立业的八旗将勇?” “前几天僧格林沁上折子说,演武的时候少了一门火炮,查问之下才知道,居然是火器营的几个兵士,将火炮锤碎,当废铁卖了给铁匠店。如此荒唐之事,竟然出现在火器营?僧王请旨说,首犯治罪,从犯开革。朕给他批示说:这等目中全无军纪,心中全无国法的军士,又何必分什么首犯从犯?就在军营中审清问明,以军法一刀斩讫不但是这几个人,那收买火炮废料的铁匠店,也派兵马司衙门派人查封,点主若是京中人的话,交有司衙门治罪,若是外地人的话,立刻赶出京去” 他本意只是想说几句,不想越说越来火,一时间动了真怒:“赛尚阿,你是管着兵部的,火器营中出了这样的丑闻,你身为军机首辅,事先居然全不知情?” 赛尚阿知道,谈及火器营之事,最后一定会落到自己这个管部的大臣身上,赶忙碰头,“奴才糊涂,奴才遇事颟顸,请皇上降旨责罚。” “砰”皇帝用力的拍了一下桌案,真有心当场重重的发下重谴,给赛尚阿个颜色看看,只是便处置了他,又有什么用?八旗子弟全不中用本是事实,不是处置一个赛尚阿就能够有所缓解的。 彭蕴章当年初初进军机处的时候,曾经得过赛尚阿的恩惠,久思答报,今天正好是时候了,“皇上,臣有话说。” “你说。” “是。皇上,臣以为,八旗兵勇多年来疏于管教,已成疲弱之师,百姓口口相传,更是将之视作笑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只要皇上圣心默定,锐意整改,想来八旗将勇但有人心,也当发愤图强,一改往昔之非。届时,定能够恢复旧貌,一现当年纵横无敌、纵横天下的关外铁骑颜色。” 皇帝一开始还在耐心的听着,听到后面,几乎昏昏欲睡。待他说完,勉强点点头:“满口都是为着那些兵痞着想,这些人承袭父祖余荫,一出生就拿着一份干饷,将来仕途之上更加是有前辈提携,又有几个是肯于、能够狠下心来操演锻炼的?操演、锻炼都做不到的话,又谈什么能够恢复当年旧貌?你这话立意是好的,奈何却全然未能……哎”他叹了口气,“河清难俟啊。” “是。臣糊涂,臣不过愚见之得,未能触及根本,请皇上教诲。” “算了,不说了。朕有些累了,你们跪安吧。” 第54节秋日闲话 第54节秋日闲话 皇帝的心情很不好,连午膳没有胃口传,人懒懒的倚在软坐上,拿起一份折子看着。折子是天津府胡林翼上的,内容是说‘英法两国提请在天津建设教堂,广播上帝福音,劝人为善’,‘臣不敢冒昧,请旨定夺云云。’ 咸丰元年的时候,清朝赶在法国人没有入城之前,将位于西苑不远处的教堂拆毁,后来惹出了很大的风波,不过皇帝对这件事的态度很坚决,又有英国人从中调停,法人只能是暗中生气,在京中北城找了一个地方,另外起建。 教堂建成之后,法国神父在城中招摇而过,大肆宣讲,引人入教,称入教之后有上帝保佑,万事大吉,而且因为当年和英国签订的《江宁条约》中有言:一入教堂,就算禁区,遇有形迹可疑的,地方上要想盘诘,亦有不能,久而久之,给那些莠民找到了便宜,加入教会,依仗洋人的势力,欺压乡里。同时中法条约中又规定地方官‘滥行查拿’教民,须加处分,因此,遇到‘教案’,总是教民占上风。民教相仇,已经初见端倪。 一面看,一面想,皇帝坐了起来,拿起笔,想在折子上批几句什么,又临时改变了主意:“日后另有旨意给你。钦此。” “万岁爷,您中午没有进膳,不如奴才伺候您进点什么?” 皇帝没有胃口,心里倒不愿意驳了他的一番好意,点了点头:“嗯,你去吧。” 福答应一声,指挥小太监奉上热热的白手巾,六福知道他嗜食甜食,又捧来一个朱漆嵌螺甸的大果盒,跪在御座旁边,盒盖揭开,里面是金丝枣、木樨藕、穰荔枝、杏波梨、香瓜,等蜜饯水果。皇帝用金叉子叉起一片梨,放在嘴里,靠在御座上慢慢嚼着,觉得舒服得多了。 “传祯妃,到东暖阁伺候。” 用过一点蜜饯水果,皇帝到了东暖阁中,祯皇贵妃钮钴禄氏笑盈盈的见礼:“奴才叩见皇上。” “你来了?坐吧。坐到朕这边来。”夫妻两个坐在软榻上,皇帝拉着她的手:“今天很冷吧?” “奴才身子骨健旺,倒不觉得冷。” “孩子呢?孩子还好吗?” 听丈夫提起女儿,钮钴禄氏甜蜜的一笑:“大公主也很好。每天不哭不闹的,睡醒了只是哼哼几声,嬷嬷们都说,大公主是她们见过的最乖的孩子。” “这一点倒是蛮像朕的。”说了几句闲话,皇帝突然想起来了:“哦,让她和她哥哥一般,也去受牛痘一针之痛吧。赶明儿个,我让他们安排一下,这件事不能久拖。” 当年听瑾妃伴驾从恭王府回来说,大阿哥给英国人扎针的时候哭得泪人儿一般,钮钴禄氏便觉得心下不忍,这一次轮到自己的女儿,做额娘的如何不担心?“皇上,大公主,也要打针吗?” “要的。”皇帝了然的一笑:“秀儿,你不必担心,孩子只不过受一时之苦,却可保一生平安,而且,还不会担心将来生天花落得满脸满身的麻坑。你想想,一个可爱的女娃娃,生了一脸的坑,便是朕的女儿,怕也不好嫁出去了吧?” 钮钴禄氏给他逗得扑哧一笑:“哪有您这样说自己的女儿的?” 两个人轻声谈笑着,不觉时间过得飞快,六福端着红朱漆的托盘进到暖阁中,把托盘中的燕窝和参汤捧了过来:“万岁爷,进一点参汤吧?” 钮钴禄氏不知道皇上没有用午膳,还颇以为怪,“这时候进什么参汤?皇上是不受补的身子,没有告诉你们吗?” “主子娘娘,不是奴才不记得,只是,万岁爷今天没有用膳,奴才怕……” “皇上,您没有用膳?可是身子不舒服?” “朕的身子好得很,只是很觉得累的慌。”安慰的拍了拍钮钴禄氏的手,拿起参汤一饮而尽,“你们下去吧。” 他对钮钴禄氏说,“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军国大事层层叠叠,让他老人家从来不得安歇,后来有个叫曹振镛的,给出了个主意,平日里的折子不做认真的处置,只是找一些七零八碎的错漏之处,大加申斥。什么文字不清啦,墨色不匀啦,不求内容工整,只看字面顺畅。” 钮钴禄氏知道皇帝的肚子里有很多笑话,以为皇帝又是在和自己说故事呢,含着笑意静静地听着,“弄到后来,各省督抚大员,朝廷六部九卿,都知道了他老人家的喜好,最后给这些人想出了办法,就是在折子中但求小节矜持,无敢稍纵,语多吉祥,凶灾不敢入告,流毒至今,皆言是曹振镛隐蔽之罪酿之” 皇帝随手拿起热手巾擦了擦手,继续说道,“当年朕曾经想过要重重的惩办曹振镛之罪,这几年下来,却也发觉,曹振镛虽然于国事并无尺寸之功以建,但是对皇考他老人家,却从来是孝敬有加,没有任何人可以批驳得了的。”他说:“因为这样的缘故,朕只是下旨着各省上折子的时候,改去当年那些混账的规矩,只以实情相告,不想……哎” “怎么了呢?” “现在才知道,原来曹振镛所做,竟是不可或缺的”皇帝再一次叹了口气,他说,“没有当过皇帝的,都以为这是个怎么好的差事,真当上了,才知道这是天下第一件的苦差事每天大事小情堆积上来,都要朕一人决断,高宗皇帝曾经说过,不以天下奉一人,当以一人奉天下,这种滋味,朕是真真的尝到了。” 清室有祖训,内廷不可干政,钮钴禄氏只能是听着皇上发牢骚,不敢置议一词,看他说得差不多了,这才怯生生的答了一句:“皇上若是劳累,不妨休息一下?” “你当朕不想吗?上一次为了赵双山和刁清源的事情,赛尚阿他们三番两次的递牌子,倒是容得朕休息啊?” 这番话说得满是怨怼之意,钮钴禄氏更加不敢说话了,暖阁中一片宁静。钮钴禄氏拿起一把象牙柄的小刀,取过一个苹果来,削着果皮:“皇上,吃个苹果吧。” “后宫之中朕也就能够和你说上几句体己的话,可不要把这番话说给别人听去啊。” “是。奴才万万不敢向外人透露一言半语。” 六福掀帘而入,“皇上,刑部赵大人,阿大人,肃大人递牌子进来了。” “你看见了吗?”皇帝半真半假的把吃到一半的苹果扔进痰盂,“连个苹果也不让吃安生了。” “皇上,既然有国事,容奴才先告退吧。” “不用。你就在这里吧。他们是为赵双山的事情来的,不会耽误很久。”说完吩咐一声:“传吧。” 赵光领头,阿勒精阿和肃顺在后,进到暖阁中,他们没有想到祯皇贵妃也在坐,给两位主子行了礼,跪在光滑如镜的青石地上,由赵光陈奏,“……臣等今日请见,是为了奉旨办理赵双山、刁清源、长宏等人于大工事,上下其手,贪墨不法之事。” “刑部是怎么议的?” “是。臣等公议以为赵双山身为内务府官员,假借职务之便,大肆收受张记皇木厂掌柜张利剑贿赂,将热河行宫大修工程所需木料款项,明知其中大有弊端,仍旧如数拨给,该员更从中侵鱼获利达六万伍仟两银子。刑部照‘营谋交通、挟诈渔利’律,拟定将该员并案犯,处以罢去官职,追回贿款的处置。” “那个什么刁清源,也是同例吗?” “是。” “不行,轻了。”皇帝不加思索的摇了摇头:“赵双山等人身为朝廷官员,于工程项目之上大肆收受贿赂,不提工程最后的结果怎么样,只是这份拿着公家的钱,填补自家腰包,全不顾朝廷法度,更加不知道朝廷用度,皆是小民脂膏的道理。你们想想,像这样既无人心,又无能力的官员,充斥庙堂之上,百姓会如何看待、评价?” 赵光心中难过,新君登基以来,崇尚严刑峻法,不论是对陈孚恩、穆彰阿、祈隽藻等人的处置,还是对赵双山等人贪墨情由,都在在显见他刻薄的本色,这一次刑部奉旨办差,他作为刑部尚书,身担其责,在拟定罪名的时候,本来就已经是加重了决议,引得部中很有些旗人官员不满,想不到到了君前,居然还是认为‘拟得轻了’?难道真要杀了赵双山等人的头,方始满意吗?看皇上脸色难看,知道不宜申辩,也无可申辩,唯有付诸沉默,静等天颜转霁。 阿勒精阿身为满人尚书,几次到御前来,都是由汉人尚书说话,自己捞不到什么进言的机会,见赵光无言答对,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皇上,奴才有话说。” “你说吧。” 勒精阿向前爬了几步,“皇上,小民有言,罚了不打,打了不罚。赵双山等人虽有过失,却于公事上一贯勤恳,此番皇上下旨彻查大工一事,奴才以为,当以此次机会,让他们知晓君威于万一,日后做事清廉勤勉,也就是了。” “那照你说,只要他们肯把贪墨的银子退赔出来,就算完事了?” “是。奴才正是这样想的。” 皇帝给他的话气乐了,回头看着祯妃:“你听见了吗?朕的刑部尚书,居然给朕想出这样的妙计?官员犯了法度,只要肯于拿钱出来,就能够没事大吉?”他猛的一拍桌案,大声斥责。“你糊涂你以为朕只是气他们贪墨了朝廷的银子吗?” 这番雷霆之怒,把阿勒精阿吓得连连碰头。皇帝冷笑不理,肃顺和赵光一个恨他多嘴,一个心中倒深以他的话中之意为然,只是皇上动怒,都不敢说话,“赵双山、长宏之流是什么东西?不过是内务府的下人,奴才之下的奴才这样的人靠着朕北狩、行宫整修之机大肆收受贿赂,不但是贪了银子,更且是污了朕的清名。阿勒精阿,你认为这样的官员,只用你口中所说的,知晓君威,就可以保证清廉勤勉了吗?就是朕肯放过,那些朝廷官员,那些不肯和赵双山之流一样,以公家的钱,填充自己腰包的正直官员,能不能放过他们这样的朝廷蛀虫?” 阿勒精阿也是旗下贵公子出身,又是少年得志,几曾受过这样的?尤其使他觉得委屈的是,不但挨了骂不能回嘴,而且还得连连赔罪磕头,口口声声:“皇上息怒,皇上息怒。一切都是奴才糊涂,皇上保重龙体啊。” “赵双山几个人贪墨之事嘛,或者可以放过,只是这等欺妄朕躬,万万不能容忍”皇帝一扬手,把折子扔了下来:“将这份拟定以上数人罪名的折子拿回去,重新拟过。” “是,是是。”赵光三个人狼狈不堪的拿起折本,退了几步,转身出了暖阁。 祯妃还是第一次看见皇上发这么大的脾气,吓得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他,直到他转过脸来,向自己展颜一笑,方始缓过神来:“皇上,您,生气了?” “没有。朕没有生气。”皇帝郁郁不语的坐在一边,低垂着头想心事,“朕也不过是想敲打敲打赵光几个人。阿勒精阿也就罢了,赵光却是久掌秋曹,律法精深。这一次的案子,怕最后还是会原样封还。” “赵大人敢这样做?”祯妃言下很是不相信的样子,“您是皇上啊。” “皇帝怎么了?”皇帝自嘲的一笑,“皇帝也不能从心所欲。尤其是刑部,与旁的衙门不同。便是本部堂官,也很难做那八大圣人的主呢” 祯妃听的好玩有趣,又故意开解圣怀,便问道:“怎么叫八大圣人呢?” 于是,皇帝便为她讲了几句。所谓八大圣人是指‘总办秋审处’的四坐办、四提调,共计八人。这八个人主管秋决,称为秋审;又主管直送刑部讯办的罪犯,称为朝审。都是从刑部各司选出来的顶儿尖儿人才,律例精通,身分矜重,办案论法不论人,那一部的司官都没有他们来得神气,所以称为‘八大圣人’。 他说,“这八个人最值得为人称道的便是断狱之时,但以律法为凭。全不讲究人情面子。” “那,若是他们真的不肯听从皇上的旨意呢?”说完,祯妃又觉得自己的担心是没来由的杞忧,轻笑着说道:“他们不敢的,哦?” 第55节书生意气 偏偏祯妃的担心变成了现实,赵光几个回到衙门,等把八大圣人请了来,阿勒精阿宣明圣意,征询意见。 林拱枢和郑敦谨同时大摇其头,“交部就该依法。赵双山、刁清源、长宏几个不过贪墨,若是这样就要杀人抵罪,那岂不是要把满朝官员都杀光了吗?皇上若是执意如此,直接降旨好了。本部不敢与闻。” “那么,”赵光问道,“可以办个什么罪名呢?皇上的意思很清楚,一定要重办这几个人,刑部也不能就这样拖下去不办啊?” “根本没有别的办法。”林拱枢说:“本来没有死罪,皇上一定要杀这几个人的话,我还是那句话,让皇上直接下旨就是。” 再问其他七人,答语大同而小异,总而言之,无论如何罗织,官员贪墨也援引不上一条能处死的律例。说到最后,赵光也烦了,草草拱手作别,各自散去。 肃顺闷头上轿回府,一路上都在琢磨,他也认为案情明确清晰,无论怎么说,赵双山等人也没有死罪,按照刑部援引大清律,将这几个人革职、发遣、退赔贿款就足以向天下人交代,只是不明白皇上为什么这样的不依不饶,这其中是不是还有什么旁的缘故? 到了府中,差人把龙汝霖找来,想问一问他有什么可指点的,谁知道龙汝霖居然不在家,问过下人才知道,今天白天,翁同龢、崇实两个过府探望,三个人联袂而行,到哪里去了却不知道。 肃顺想了想,猜到了几个人的去处,吩咐一声摆轿:“到后井大街。” 轿子抬到园子外面的后井大街,果然,翁同龢几个正在街心的一片屋舍之中——这里是皇帝新近赏给翁同龢和崇实两个人的在热河所住的房产,三天前才见到诏旨。龙汝霖一来给他道喜,二来,也是想请翁同龢鉴赏一件宝物来的。 房子是当年康熙朝的名臣,有昆山三徐之称的老三徐秉义的旧居,昆山三徐,世家第一,三兄弟分别叫乾学、秉义和元文。他们三个人的舅舅更是海内闻名的大儒顾炎武。 三兄弟最小的徐元文科名最早,顺治十六年二十六岁的时候,便大魁天下,做到士。不过他的名气却不如大哥乾学。 徐乾学是康熙九年的探花,与有着圣祖‘侍从之臣’之称的高士奇结为亲家,两个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神通广大,呼风唤雨。当时有‘五方宝物归东海,万国金珠贡澹人’的说法。其中的东海就是徐氏的郡望;而澹人则是高士奇的别号。 徐氏弟兄三个,老大老三风评都不是很好,只有老2,比大哥晚了一科,却同样是探花的徐秉义,即使后来严劾徐乾学的左都副御史许三礼,也认为他:‘文行兼优,实系当代伟人。’ 这一次翁同龢为皇上赏赐的房产,就是徐秉义的故居。 翁同龢随扈到热河行在,本来居住在朝廷集中拨给的房产中,谁想上个月家中遭了盗贼,把他家中的一些金石古玩,名家字帖盗了个遍,其中有淳化阁帖十册,董香光所临的阁贴,宋本的《花间集》等。他心疼的捶胸顿足,这些东西都是他多年以来靠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其中很多不乏珍品善本,倒全都便宜了外人? 翁心存知道儿子从来喜欢这样的东西,一旦失窃自然心忧难过,便托人从京中给他带来了书信和四千两银子,着他在热河再四方搜寻,若是见到自己喜欢的,不妨花钱买下,或者热河所在未必有上等的物品,不过算是聊胜于无了。 这笔钱是老父的体己钱,翁同龢感念老父,更加不敢花用,就准备在回鸾之后,将这笔钱如数奉还,他和崇实自我解嘲似的说:“总算还是一个雅贼,只看他偷盗之物,皆是名家手笔,想来我这些积存,也不至明珠暗投。” 一番话惹得崇实扬声大笑。 后来,这件事给皇帝知道了,特别把热河都统找来,严加训斥,限令他在三天之内破获此案。热河都统不敢怠慢,下去之后会同察哈尔驻防将军连夜操办,在第三天的头上,终于将那个准备拿着字画到当铺去销赃的‘雅贼’抓获,审问之下得知,翁同龢为人很有些书生意气,得到一件珍品总想示诸同好,时间久了,给这个人摸到了他的习惯,知道他家中有宝贝,趁白天居所附近的住家都是朝廷官员,要入部视事的机会,到他家行窃。 宝贝失而复得,翁同龢心中大喜,在皇上面前一再叩谢天恩,皇帝心中一高兴,便对他说:“你家中有很多这样的珍玩物什,总容易为贼人觊觎。这一次能够追得回来,下一次就未必有这样的运道了。可要时时刻刻小心谨慎啊。” “是,学生明白。今天学生就派人,将这些物什送回京中。待皇上明年回鸾之后,学生到府中再细细品味,把玩。” “这样也不好。君子使物,不为物使。金石字画之类,本是涵泳性情之物。若是慢藏诲盗,为了怕人盗取,就整天提心吊胆,甚至不敢在家中把玩,岂不是辜负了这等大有灵性之物?不妥,不妥” 他只说不妥,下面的话翁同龢和崇实都不敢问,料到他下面会还有旁的解说。果然,皇帝眼前一亮:“这样吧,朕把后井大街上的徐秉义旧居赐了给你。你用令尊给你的钱,买上几个下人,日夜府中有人,想来就是……你怎么了?” “皇上,学生万万不敢领受赏赐”翁同龢一撩长袍,跪在了桌案的前面,“学生以白身入值南书房,此番更得皇上蒙宠,召至行在,随扈帝侧,天下人皆以为皇上待学生万千之恩,已有逾分。今日更以宅邸赏赐,学生万万不敢领受请皇上收回成命。” 他也真是起了忧谗畏讥之心,一番话说得支离破碎,几不成句。 “朕说过,君子使物,不为物使。房子空在那里,也是浪费。”看翁同龢一个劲的碰头,怎么也不敢领赏,皇帝有些不愿意了,又不想为这样的事情动气,当下说:“这样吧,既然你不愿意住,也没有关系。崇实,” “奴才在。” “这栋房子就算是朕赏给你们两个人的。你和翁同龢一同居住,左右你们两个人的家眷也没有同来,彼此住在一起,每日里共同入值,散值之后,一起回府,也算是有个照顾。” 崇实愣住了,哪里有一栋房屋赏给两个人住的?正要以和翁同龢同样的理由推拒,皇帝说,“你是我大清朝第一个满族状元,便是赏你一处居所,想来你也担得起。不必固辞了。” 虽然这个旨意有点不伦不类,但是听皇帝的说话,两个人也知道没有挽回的余地,当下跪倒碰头,领旨谢恩。 两个大男人给赏赐了一处居所,给随扈的官员视为天下第一等的趣事,在背后议论纷纷。 崇实和肃顺是结拜兄弟,龙汝霖又是肃顺府中的清客,彼此都是读书人,相见投缘,也算是朋友。不过龙汝霖从来不改名士派头,言语之间甚是刻薄,他半开玩笑似的和翁同龢说:‘依我看,你二人常伴帝侧,每日里共同入值,常伴帝侧,时间久了,有了断袖余桃之爱,竟公然借皇上赏赐的府邸,想在这热河行在另起爱巢?’ 翁同龢很不喜龙汝霖这般促狭的说话,却又无言以对。同时心中大是后悔:早知道会是这样的话,不如直接领旨谢恩,虽然一定会遭致老父的训教,总也好过这样窘迫难堪。 不过在这之后的几天里,翁同龢的心情倒为一件物什发生了变化。说来好笑,这件物事是一方玉印,乃是崇实请他来鉴赏、品评的。 虽然是崇实携来,但是这方玉印却是肃顺所有的。而玉印的来历,则是另外一桩公案了——。 热河有个生意做得极大的粮商,姓尤,单名一个杉字。有一儿一女,是兄妹;尤杉有个亲家,姓魏,叫魏宇,魏宇也有一双儿女,不过是姐弟。 尤魏两家结成亲家本来是尤家当年有恩于魏家,后者报恩的成分居多,两家的孩子年岁渐长,尤杉的长子从小身体衰弱,很有可能年命不永,只是自家受了尤家极大的恩德,又何能反悔?所以,尽管魏家大小姐每日以泪洗面,做父母的却只能责以大义、苦苦相劝,向男方家提出退婚的请求,却是怎么也无能出口。 到了本年年中,尤家再一次派人登门提亲,要迎娶魏家小姐过门。魏宇知道未来的女婿生病卧床,便想要求延期,男方却说,新媳妇嫁过来,有‘冲喜’效用。而且,对新娘子嫌弃新郎官体弱多病之事,他家也已有所闻,所以故意隐瞒了病情,只说不是大不了的病,到了佳期,自能痊愈。 这番话骗过了魏宇和妻子,便答应下来,只等着佳期到来,就送女儿过门成亲 第56节事与愿违(1) 第56节事与愿违(1) 谁知道事与愿违,越是临近日子,尤家少爷的病势越是严重,甚至到了不能起床行礼的地步。 尤杉是热河很著名的大粮商,这一次为儿子娶亲,又有‘冲喜’的用意在内,故此铺张扬厉,大散帖子,不但附近的同交好友一个不落,甚至请到了通州粮仓的几个大仓户也请到了热河。若说儿子病重得不能起床,简直成了大笑话面子上也很难下得来。 于是,尤杉想出了一个很荒唐的点子,让自己的女儿——尤小姐代兄娶亲,送入洞房,然后和新嫂子认真解释,谋求谅解,本来是一条很稳妥的计策,不想出了天大的笑话 到了洞房,尤小姐心下很是犯了嘀咕,因为夫妻初见,总是要新郎官先说话,若是一开口,听得是女子的声音,岂不是要吓到新嫂子?只能是到床上去,在枕边低声细语的说明苦衷,求得新嫂子的谅解,想来彼此都是女子,倒也不会惊扰到她,更加不虞有什么闲言闲语。 可是尤小姐错打了盘算,世间哪有新娘子不等丈夫三催四请,就自顾自的先卸了妆,宽衣上床的道理?偏今年的怪事多。新娘子居然真的就不等新郎官出声,自己卸下头面,脱去凤冠霞帔,连脸都不洗,就钻了被窝。 尤小姐瞧在眼里,心下虽是也觉得奇怪,不过总算解了自己的一大难题。所以一言不发的解衣上床,一头睡了下去。耳中听闻新娘子鼻息很重,心里还在想,怎么呼吸起来像是爷们?新嫂子不会长得又粗又蠢吧?倒要认真看看,谁想到从枕上抬起头来一看,可就差一点喊出声来了。 原来,尤小姐一眼看见新娘子喉间生有喉结,竟是个男子尤小姐自然是大惊失色。不过只是心惊,倒并未慌乱,想到还有很多贺客在做长夜之引,更有些至亲在窥探动静,自己一旦张口喊将出来,不仅是大笑话,更是大丑闻。于是便压低了声音问:“你是谁?为什么假扮我新嫂子?” “我也是没奈何。我是我姐姐……” “你姐姐是谁?” “我姐姐就是你新嫂子。” 听到这一句,尤小姐放下一半心来,“你叫什么?”她问,“为什么替你姐姐出嫁?” “我叫宝哥,”魏宝哥抬起头看看她,“我是男的,怎么能代姐姐出嫁?” 尤小姐一想也是的,只有姐妹这样的同性可以代嫁,哪有男人代替的?“那,你是怎么回事?”尤小姐唬着脸说:“你可不许撒谎,要不然把你送到衙门里,一顿板子打得你死去活来。” 魏宝哥又是害怕,又是委屈,“我也不想来的,你家的花轿到了门口,我姐姐把自己锁在门里,手里拿一把剪刀,只是说,谁要逼她嫁,她就一剪子把自己扎死。我爹急得要上吊,也不知道是谁出了个馊主意,说我和姐姐长得差不多,把辫子盘起来,带上头面,也能够蒙混得过去。” 趁他说话间喘息,尤小姐问道:“那你就这么昏天黑地的来了?” “我不肯的。后来我爹我妈要给我下跪,到底是父母,我能够不救吗?”魏宝哥说了一通,忽然给他想起来了:“你呢?你怎么又变成女的了?” “你别管。”尤小姐不讲理了,“我问你,你就这样一辈子装下去吗?” “当然不能。”宝哥说,“我娘说了,等上了床,不等事情拆穿,先和我姐夫陪不是,只是因为场面绷在那里,不能不想办法搪塞一会儿。我爹娘还说,一定劝劝我姐姐,让她做尤家的儿媳妇。” 尤小姐有点听不明白,故意吓唬他,“什么叫不等事情拆穿了再说?什么事情?你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一定是在扯谎。” “我没有。我没有撒谎。”宝哥说:“这话我说不出口。” “为什么?” “问你自己啊,你又不是我姐夫?” “喔,原来你早就看出来了?”尤小姐问,“你是打哪儿看出来的?” “很多呢。”宝哥伸手去碰她的耳垂:“你穿着针眼儿,哪有个爷们儿要戴耳环的吗?” “喂”尤小姐立刻色变,身子向后一扬,躲开了他的动作,“你可不要打什么混账主意。” “哦,对不起,对不起。”宝哥满面惶恐之色,口中一个劲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姐姐,你别生气。” “谁是你姐姐?你姐姐还在家寻死觅活的呢”尤小姐停了下来,觉得她和她家都遇到了极大的麻烦。 看宝哥吓得像是做错了事,为大人责备之时的那般可怜神色,尤小姐心中大为不忍,脸上飞起一片怜慰歉疚,不过嘴上还是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说啊?还有什么?” “我看姐姐耳朵上有针眼,还有……” “还有什么?你怎么总是说半句话?” 哥便说,“看姐姐走路与旁人不同,想来定是一双小脚,总而言之,知道是女扮男装的。” “你胡说。”尤小姐很不服气,“旁的人都看不出来,就你看出来了?那么多客人的眼力,都不及你好?” “那是因为,”宝哥的孩子脸涨得通红,讷讷的说道:“那是因为,旁的人不像我和姐姐这样亲近。” “呸,谁和你亲近来着?”尤小姐犯了小心眼儿,身子向外挪动几下,“你说下去。” “我看姐姐这样,心里就想,我们是走到一条道上来了。” “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和姐姐走到一条道上来了——我替我姐姐扮新娘子,姐姐代我姐夫扮新郎官。家里教我说的话,是要我和我姐夫说的,现在换了是姐姐,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尤小姐一来是好奇,二来也觉得好笑,便说,“那又有什么打紧?你就当我是你姐夫,。有话原样说来就是。” “那好吧。”宝哥想了想,说:“姐夫,我叫宝哥,是我姐姐的弟弟,只为我姐姐的心思拧了,不肯上轿,事由逼在那里没有法子,只好让我扮了新娘子来给姐夫‘冲喜”姐夫,你千万别生气,我姐姐不肯上轿不是为别的,只是为了姐夫的身子需要将养,可见在我姐姐的心中,把姐夫看得多么重?只请姐夫体谅我姐姐的苦心,忍耐一时。” “这叫什么话啊?我听不懂。”尤小姐说,“为什么新郎官的身体要保养,新娘子就不能嫁过来?” 这个道理,谨饬守礼的处子是不明白的,宝哥年纪还小,也是半懂不懂,宝哥说:“我也不很明白,不过我娘说,只要我和姐夫这样说了,姐夫心里自然明白。” 尤小姐点点头,心里相信了宝哥的话,静静地想了一下,又问:“你替你姐姐装新娘子,想装多久?一辈子吗?” “那怎么行?就是行,我也不干。”宝哥说:“我爹娘还在劝我姐姐,总要她回心转意,然后等到回门的那天,再调换回来。” “法子倒是不错,不过回门要三天以后,明天就要新娘子要见礼,你想怎么办?” “那就只好改一改了,我娘说,回门甚至在‘住对月’以后再见亲行礼,也是作兴的。” 这是魏家妈妈拿来哄孩子的话,全然是骗人的回门又叫‘姑爷认门”是新姑爷带着妻子回岳家的一种礼节,倒不一定是在婚后的第三天,迟上几日也无妨的,只有一个庙见,却是拖不得的。 庙见是指大家巨族在府中设有家庙,用来祭祀祖先之用,新媳妇拜见夫家祖先,是很被重视的一道环节,不但礼仪繁重,更且要族中亲友全数到场。如今要拖到回门以后,岂不是要尤家三天之后再广请亲友,重办喜筵?至于住对月,是指婚后一个月的时间,妻子回岳家‘归宁”这些也都是京中流传下来的风俗,若是正常娶亲,自然无妨,而尤魏两家这一次的婚事闹出这样大的漏洞来,还要等到新娘子回家住满一个月再回来见礼,于情于理都是说不通的。 这些规矩尤小姐不大懂,只觉得不妥,当下下床蹬鞋,就要往外走:“姐姐,姐姐,你到哪里去?”宝哥拉着她的袖口问。 “我要去告诉我娘。你放手” 宝哥呆呆的放开手,坐在床沿,尤小姐看他头梳宝髻,涂脂抹粉,身上穿着一件粉红绸子的衣衫,双手按住膝盖,两肘外撑,大马金刀的坐在那里的样子,分明是个爷们儿做派,忍不住呲牙一乐:“你笑什么?” “我笑你装得全不对。”尤小姐说:“哪一样都不对,若是要见礼的话,只怕处处露马脚。你还是在这里休息吧,我去告诉了我娘之后再说。” “姐姐,”宝哥有些畏惧的问:“我大叔不会打我一顿吧?” 尤小姐笑了:“这你不用担心,哪有说新媳妇第一天过门,就给老爷子打一顿的?不用担心了。”说完,这才‘昂首阔步’的走出了卧房。 第57节事与愿违(2) 第57节事与愿违(2) 宝哥口中的大叔就是尤杉,听完女儿的说话,虽然不至于把新进门的‘儿媳妇’打一顿,却也气得不轻,“好个可恶的老魏,居然敢这样戏侮我?弄个‘带把儿的’楞充闺女,简直是混账” 尤太太赶忙劝:“说什么呢?什么带把儿不带把儿的?当着女儿的面,你也不嫌难听?” “难听?你倒说个不难听的我听听?你光想着难听,却不想有多难看?出了这样的大笑话,我的脸都给丢尽了”尤杉只顾着生气,喘息了几下,突然给他想到一件大事:“妞妞,你,你不会让那小子给……” 妞妞——尤小姐立刻明白了过来:“爹,您胡说什么?” 尤太太也赶忙哄老头子:“你别乱猜疑,宝哥那孩子我见过的,很老实的一个娃子。不会做出什么非礼的事情来的。”说完,尤太太心里不托底的望向女儿:“女儿,哦?” 妞妞又好气又好笑:“娘,您想什么呢?人家可是规规矩矩的。” “那就好,那就好。”尤杉皱眉沉思,脸上的懊恼之色越来越浓,终于叹了口气:“嗐这事没法了了,除了打官司,没有旁的。” “干嘛打官司啊?”尤太太赶忙劝丈夫:“我们慢慢想法子。” “慢慢想法子?你看看?天都快亮了。” 妞也说话了:“您别和我娘吵嘴行不行?” 妞妞生得很美,而且很能干,尤杉很服这个女儿,把心头的火气压了压,他说:“好吧,你们想法子。” “第一是见礼,现在只好向后拖一拖了。” “那怎么行?”妞妞的话还没有说完,尤杉又低吼了起来。 “爹,您不让我说话了?” “怎么不容你说话?只是你想,旁人家都是三朝见礼,唯有我家是例外,还不要说传扬出去,有多不吉利?” “这些话也不必去说它了。爹的意思是新娘子是假扮的,走不出去,不能见礼是人家的错。可是爹您想,见礼是双拜,哥哥不能起床,难道还要我假扮哥哥,替他去见礼?” “是啊,妞妞说得对。”尤太太在一边帮着女儿说话:“这件事也不能全怪人家。” “依我说,这样子做,倒也解了我家的一场困窘,”妞妞紧接着说:“如果说新郎官一时没法双拜见礼,正是男家对不起女家;如今不妨说新娘子身子不舒服,不见礼正好也可以把新郎官不能起床这一节也遮掩过去了。至于留到未来见礼,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等到哥哥身体好了,新嫂子过来了,再大大的热闹一番,不就成了吗?” 尤杉给女儿的话说得气血平了一些:“不过,女家这样子搪塞,其情可恶而且,新娘子不肯上轿难道就瞅准了他的夫婿……”后面半句‘不会好了?’他没有出口,因为不吉利。 “爹,您可别冤枉人家,新娘子不肯上轿,为的是哥哥的身子要将养。” “这话从何说起?” “是宝哥和我说的,我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也说不很知道,我又问——” “行了。行了。你不懂不要紧,我和你爹懂。”尤太太胡乱的敷衍了女儿几句,把丈夫拉到一边,“我看,魏家的这个闺女虽然性子刚一点,倒也很懂事,很有决断。儿子的这幅身子骨,原也是不宜圆房,如今更好,眼不见心不烦。” “那就让新娘子一直住在娘家,直到咱们儿子好了为止?” “话不是这样说,新娘子想拧了,不过,我觉得意思是好的。” 母女两个都同情对方,让尤杉也无话可说,前后想了好一会儿,说;“慢来现在新房里藏着一个假新娘子,偏偏新郎也是假的,又曾经在一个床上睡过,这个名声传出去,我还做不做人?” 尤太太也觉得这是个很大的麻烦,思量无计,只好把女儿找来商议。 这牵涉到妞妞本身,心思就有点乱了。回想到和宝哥面对面,连呼吸也能听见的情形,不自觉的红了脸蛋儿;而想到外间得知其事,沸沸扬扬的说一些不负责任的流言,顿时心往下沉,异常着急,自觉无脸见人了。 “妞妞,怎么啦?” 妞妞越想越窝囊,突然间一顿足:“可坑死我啦”顿时大哭起来。 “别哭,别哭。”尤太太赶忙上前去捂女儿的嘴,妞妞也知道哭声足以惊动留宿的客人,诸多不便,只好强自忍住了。 “你?”尤杉给妻子使了个眼色,向女儿努一努嘴。 尤太太会意的把女儿拉到一边,小小声的问:“妞妞,你别急,告诉娘,宝哥欺负了你没有?” “没有。” “那他碰了你那里没有?” 妞妞睁大了眼睛:“什么那里?” 尤太太又好气又好笑,骂了一句:“傻丫头。”伸手在女儿胸前捏了一下:“还有哪里?” 妞妞脸更红了,赶忙摇头:“没有,没有,他不敢。” “你怎么知道他不敢?莫非,他还有这样的意思?” 妞妞不答母亲的后半句话,只说,“他说,他是瞧见我耳朵上的针眼儿才看出来的,一面说,一面来摸我的耳朵,让我喝住了。” “他呢?他是不在乎的样子,还是有点害怕?” “当然害怕,赶忙缩了回去,涨得脸通红,还一个劲的和我说对不起。” “本来嘛,我就说宝哥是老实孩子,”尤太太轻松下来,回头对丈夫说:“好了,没事,没事。” “怎么说没事?名声传出去多不好听?” “不会的,”尤太太说:“就有什么,也是以后的事,眼前可得赶紧想个办法才好。” 妞妞觉得心有不甘,但母亲说的也是实话,事有缓急,只能就要OO紧的先办,想一想说:“我看,除了新娘子装病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倘或新嫂子能够回心转意,能悄悄的接回来把人换回去那就是最好。娘,何不把魏家的人叫了来,问一问?” 伺候洞房,照例是新娘子带来的丫头,称为‘伴房”也有新娘子的乳母或者嬷嬷跟了来的——这一次魏家就是如此,伴房的嬷嬷姓吴,事先早就知道麻烦不会小,正在屏营以待,所以一唤即至。 “吴嬷嬷,”尤杉沉着脸说:“你们魏家来这样一手,可真是绝啊” 吴嬷嬷是在家商量好了来的,不论尤家说什么,只要是一给人家拆穿,就先赔罪因而一面趴下来磕头,一面说:“亲家老爷,亲家太太,千不是万不是,是我家的不是。” “这不是一句话就能够了了的事情,”尤杉问道:“三天见礼,我半这么一场婚事,弄到最后,连个新娘子在哪里都不知道,这成话吗?” “亲家老爷别生气,这也是让事由儿逼的,好歹请亲家老爷亲家太太包涵。魏家的小姐是尤家的少奶奶,这件事是绝不会变的” “算了吧。这样的少奶奶,我尤家高攀不起。” “爹,您别说气话嘛。”妞妞在一边苦劝,又对母亲说:“娘,您和吴嬷嬷说?” 尤太太性情平和,也能够体谅儿媳妇的心情,所以问的话不带丝毫火气,只说这样李代桃僵下去也不是办法,得赶紧想法子挽回。 谁知道得到的答复却全然不着边际,女家的吓人除了一再替主人赔罪之外,并不能做任何确实的保证,看起来,交涉若非两家亲家当面去办,就只好找媒人了。 “我自己去”尤杉压不住火气,“好就好,不好,就打官司” 对簿公堂,官司虽然指定可以打赢,可也必然是两败俱伤,亲家变成冤家,何苦来哉?所以尤太太,尤小姐极力劝阻,尤杉意不可回,非要找亲家理论不可。 “这样吧。”妞妞想到了一个办法:“不如请娘去一次,问问魏家姻伯母,顺便探视一下新嫂子,到底是个什么主意?” “不行,你母亲不会说话。” “那就找一个会说话的陪着娘一起去。” 尤杉也认为女儿的话有道理,想了想:“好吧,就请二婶来。” 尤杉兄弟三个,住得都不远,尤二婶从睡梦中给人叫醒,不知道大房里出了什么事,拉着丈夫匆匆而来,听完经过,一时也愣住了,心知此事十分扎手。 “如今只好委曲求全,想劳弟妹的驾,陪着去一趟。弟妹,你的口才好,交涉请你办。”尤杉指着妻子说:“她不过是去摆摆样子的。” 二婶没有办法,只好应承下来,不过她说,“大哥,这件事责任很重,交涉怕也办不下来。咱们要先拿定了主意,要人家怎么样?若是人家不肯,又怎么样?” “一句话,把新娘子抬了来,如果不答应……”尤杉面带狞笑:“我也不和他们打官司,反正还有个假新娘子、真儿子押在我这里,你问他还要儿子不要?如果不要,我就把他阉了” 真正是语惊四座,听到最后一句‘把他阉了’无不吓得一哆嗦。只有一个妞妞,全然听不懂,小小的声音问母亲:“娘,怎么叫把他阉了?” “你不懂,少问”尤太太努一努嘴,示意女儿回避。 于是妞妞知道,这不是一句好话,低着头向后房走,只是人影回避,耳朵却仍管用,前屋的声音清晰可闻。 第58节事与愿违(3) 第58节事与愿违(3) 只听尤家老2劝大哥说:“大哥也别说气话,平心而论,魏家不是不奖励的人,又曾经受过大哥的好处,事情闹成这样,他心里也一定着急,我们不能逼迫得太厉害,不然会出事的。” “是啊,大哥,我在想,还是要好好的谈。”尤二婶也说:“主要的还是要能够劝得新娘子回心转意,您先别着急,我和大嫂去一趟再说。” 尤二婶本来觉得办这样的交涉不同于说媒,不妨从长计议,一步一步拉拢。自己和大嫂此去,有着兴师问罪的意味,而且等着新娘子见礼,所以不论行与不行,必得即时有个结果,因而也希望了解如果魏家小姐始终不愿意过门,应该如何? 或者虽为决裂,而饰词拖延,又要怎么样?自己心里先要有个底,进退之际才能把握得住分寸。如今尤杉态度激烈,她也不敢多问,而私底下的打算,是想直接和魏家小姐打交道,能够做到圆圆满满,自然就是最好。 这番意思,尤太太完全同意,尤杉的态度也缓和了。到底是做大买卖的人,只要冷静下来,就会有办法拿出来;他认为做事要有步骤,亲家亲自上门,显得缺乏缓冲的余地,此时请弟妹去,如果交涉顺利,再请媒人出面理论,倘或媒人去了也无结果,最后一步就是拉着媒人做证人,和女家打官司。 说得停当了,尤二婶正要动身,妞妞突然从隔壁转了出来:“娘”她的神情很尴尬,“那个荒唐笑话,可不能传出去。” 大家都是一愣,而且也给她提醒了。刚才所谈的只是如何能够把魏家小姐弄来做新娘子,却忘记了自家的女儿,没来由的和宝哥同过一回床,这样的笑话传扬出去,名节相关,非同小可 “是啊,弟妹。”尤太太给女儿提了醒,忙关照:“这可是关乎妞妞终身的大事,你别露风声。” 尤二婶很觉得为难,在她的意中,就是想利用这个荒唐的笑话张大其词,说魏小姐惹了祸,必得尽快补救,而对魏宇和魏太太来说,因而益增愧疚,就更得逼迫女儿就范,如果把这一节要遮掩过去,她真就没有什么手段可耍的了。 幸好尤杉和妻子的想法不同,“怕什么?”他说:“我们家妞妞清清白白,行得正坐得直,不愁没人争着要,如果瞒着,倒像是无私有弊,做贼心虚似的,反而有人乱造谣。” “爹说得对。”妞妞头脑很清楚,也想通了这一层关窍,“就请二婶照实说,他家宝哥很规矩。” “当然。”尤二婶欣然答说:“你不必关照,我还能弄个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吗?” 于是尤二婶由那个魏家的伴房嬷嬷陪同,从后门坐轿出去,到了魏家,其时天色微明,魏宇和妻子一夜未睡,预期着男方会派人来联络,如何把宝哥调换回来,所以听说二婶到门,并不惊讶,只是很殷勤的接待。 彼此相交甚深,一向以兄嫂相称,但此时魏太太仍旧管她叫二婶,而二婶则改口称她为亲家太太,同时问道:“亲家老爷呢?” “在外面。” “请进来吧,不必分什么内外了。”尤二婶说:“我来谈事的,非得让亲家老爷也听听不可。” “是宇就在窗外,应声而进,一见面就先没口子的道歉:“这个时候还要劳二婶的驾,真是过意不去。” 等魏宇露了面,二婶面无表情的说:“亲家老爷,我家差点出人命” 魏家夫妻两个同时惊呼出声:“二婶,”魏宇问:“办喜事怎么会出人命?是我家……” “就是你家宝哥。” 一言出口,魏太太摇摇欲坠她倒不以为是宝哥差点送命;只不过一定是事情发作开来,儿子挨了揍,揍得还不轻。做娘的心疼儿子,不觉大受刺激。“怎么了,你?” 魏宇赶忙扶住妻子,急促的问道:“二婶,怎么回事,请您快说?” “事情都凑到一起啦我家是妞妞代她哥哥拜堂,入了洞房,上了新床。” “糟了。大糟特糟了”这回轮到魏宇着急了,事关妞妞的名节,其事非同小可,这一急便让他连站也站不住了,扶着桌子,坐了下来。 二婶不知道这夫妻两个什么毛病,管自说着那套来得路上就已经编好的话:“妞妞上了新床才知道睡在一头的不是新嫂子,又着急生气,又要拿刀抹脖子。亲家老爷,您见多识广,当知道,妹妹代哥哥拜堂是有的;弟弟代姐姐出嫁,可从来没听说过。今天还要等着见礼,新娘子出不来房门,这件事可真正是亲家老爷说的话,大糟特糟了。” 听完这话,魏太太长出了一口气——儿子总算无恙;而魏宇却更为惶恐不安,只不住搓手跺足的说:“太对不起人了,太对不起人了” 二婶正是要他有这样的态度,便说道:“既然成了至亲,也不必说什么谁对不起谁的话,如今第一要紧的是赶紧办正事,您说是不是呢?” “是,是。请二婶吩咐。” “不敢当。我是替我家大哥大嫂来求亲家老爷,亲家太太,无论如何把小姐抬了去,一切就都遮盖住了。” 魏家夫妇面面相觑,无以作答。这就表示魏小姐迄今不受父母之命,二婶心里想,看起来还得费很大的一番唇舌。 魏宇坐了半晌,豁然而起:“我去。”他说:“如果再不听劝,不是她死,就是我死” “老爷,您不要这样子,”魏太太又着急了:“慢慢来,慢慢来,孩子的意思是活动了,事缓则圆。” “还要怎么缓?”魏宇大吼起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比火烧眉毛还要急,一刻都缓不得” “亲家老爷,”二婶说:“要不要我去劝劝你家小姐?” “好太太赶忙答应:“我陪着本婶去,好歹也要劝得她听话。”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有个丫鬟在喊:“来啊,来啊,你们来啊,”声音惊惶无比,显然是出了意外了。 众人赶过去,竟是魏家小姐在床头上吊不过发现得早,总算救得及时,挽回一条小命。其实,妞妞自杀是假,魏家小姐寻死更是假不过那个丫鬟串演得真切,让人信以为真。尤二婶再精明,也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出戏,觉得十分无趣,默默的告辞回家,把所见所闻都告诉了尤杉,说魏家小姐宁肯上吊自杀,也决不愿踏入尤家大门一步。” 这时候,在病榻上的新郎官已经尽知始末,将父母请到床前,慨然说道:“人各有志,不能勉强,魏家小姐怕做小寡妇,也怪不得人家,就退了婚吧。如果爹娘命中有我这个儿子,未来不愁没有好媳妇;倘或儿子不孝,一命呜呼了,弄个有名无实的儿媳妇在家,想想也实在是害了人家一辈子,不但爹娘像欠了人家一笔还不清债,没有好日子过,儿子做鬼也不安宁。” “……本来,名为冲喜,实在我心里很不过意,反倒添了一桩心病,如今是他们对不起我们,退了婚心安理得,说不定我的病还好得快一点。” 这番话说得很通达透彻,尤杉心悦诚服,不过对魏家小姐不肯嫁过来却难以释怀,心里想,或者魏小姐和旁人有了私情,这边退婚,那边正好别嫁这岂不是太便宜她了?因此决定暂时不退婚,只是把宝哥送了回去,对来贺喜的亲友说新娘子的母亲得了急病,回娘家探望去了,改日见礼,再来奉邀,就此避过一个尴尬的场面。 纠纷本来已经告一段落,不想横生枝节 有一家人到尤家登门提亲,不但门当户对,而且求亲的本人是个秀才,名次很高,都说他中举人是囊中之物,连捷中了进士,点了翰林,玉堂归娶,是如何风光的一件事?尤杉能够有这样一个女婿,身份便大不相同了,因此对这桩婚事满意极了,一口答应下来。 在他想来,女儿一定也很高兴,哪知不然,不但不高兴,居然板着脸说出三个字来:“我不嫁” 这太出人意料了,问他是嫌男家哪一点不好,妞妞认为男家无可批评,然则原因何在,又死不开口,惹得脾气本来就不好的尤杉暴跳如雷,差点连屋顶都要掀翻了。 尤太太也觉得女儿的态度奇怪,到夜里母女同塌,做娘的掉了眼泪,妞妞才吐露一句,说她和宝哥同过床了。 同过床又不是真的做了夫妻,何必认真?尤太太突然想到,莫非那天晚上假戏真做,到底**给宝哥了? 这一下可真把尤太太吓坏了,眼泪都逼了回去,严词诘问,妞妞指天发誓,说自己和宝哥清清白白,绝无越礼之事,甚至愿意让母亲请来稳婆,证明清白。 原来,妞妞对宝哥,半夜的假凤虚凰,竟是情有独钟,先时还含着不言,到了有人慕名提亲,方始逼出隐情。不过这样的话不能和父母说,只好撒谎说,看书知道的,古代有一个公主落了难,为一名卫士负着她逃离,后来脱险之后,老王要给她选驸马,公主只说得一声,某人曾经背过我,表示从一而终,不曾碰触过第二个男子,方算贞洁——可是知女莫若母,尤太太知道她是托词。 到了第二天,尤杉也知道了真相,这一次一反常态,居然并未发脾气;因为情况太严重了,不是发一顿脾气就能够了事的。 妞妞生得极美,从小父母宠爱,哥哥娇惯,脾气养成,很是不好对付。所以尤杉知道,光是劝没有用,釜底抽薪之机莫过于让她知道,决计做不成魏家的儿媳妇,死了想嫁宝哥的那条心,才能另外给她找个好婆家。 想了一会儿,给尤杉想到一个主意,他托人做了一封状子,将魏宇告到热河南城御史衙门——亲家打官司,就变成不折不扣的冤家,那就不但妞妞知道自己姓不了魏,魏家也不会再想结这样一门亲,这一着确实是很厉害,不想又一次弄巧成拙了。 第59节事与愿违(4) 尤杉以为魏家小姐依旧不肯过门,所以状子上不提女儿之事,只是说,新妇于吉期之日,托词老母病危,归宁至今,不返夫家,请求勒令魏家将女儿送回,若是做不到这一层,官司就打起来了。 哪知道两造上堂一问,魏宇表示,愿遵堂谕,将女儿送回夫家。 这个变化是尤杉想不到的,一开始还以为是魏宇耍花腔,作为招架之用,仔细一打听方知是魏家小姐真的回心转意了。这有两个原因,第一,尤家把宝哥送回,新郎说的那番话通情达理,十分厚道,魏小姐听弟弟说来,心里很是感动;第二个原因是,新郎的病势日渐痊愈,她也不用担心进门不久便成寡妇。而又歉疚于心,很希望早归夫家,善尽妇道,只是当日寻死觅活,态度过分了些,自己怎么样也难以回头,赶上这一次又峰回路转的机会,正好趁势收篷。 可是她想回来,尤杉却还不要哩一则是赌气,再一则是欲南反北,恰好造成了这等亲上加亲的形式,这口气更加咽不下去了。 话是这样说,不过案子已经经衙门堂断,表面上来说,官司还是打赢了,要想出尔反尔,拒绝魏家女儿回来,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尤杉为此召集亲友,商量了很久,才又想出一个办法,再进状子,告魏宇‘妄冒’。 在这份状子上说,朱家女儿过门拜堂之后,因为新郎体弱,当夜虽然也进了洞房,却并未有夫妻之实,第二天黎明,新妇即返母家,前后在夫家不足一昼夜,又是严装之下,所以新妇的面目看不真切,现在才知道,这个新娘子,居然是新娘子的弟弟假扮的既然如此,尤家也不愿意要这个新妇,免得成了怨偶,请求依‘婚姻妄冒’律处断。 情节虽然离奇,理由却很充分,南城御史就打算依律处断,不想他手下的一个刑名师爷,却有不同的解释。 刑名师爷精通律法,此辈人最是善于架弄是非,敲诈勒索,知道尤魏两家都是家道殷实,想从中弄些钱来花用一番,所以故意挑剔,讲出一段不算‘妄冒’的道理。 大清律分为七类,第一类是‘名例律’专讲通则和程序。什么叫五刑,什么叫十恶,什么叫八议,什么叫公罪,什么叫私罪,累犯如何加刑,自首如何减刑等等。其余的六种照朝廷六部,州县六房来分,也就是吏户礼兵刑工六律。 婚姻属于户律,诉讼中所谓的户婚田土本是小事,可由初审的官员限期自行了结;也因为如此,户婚田土的纠纷,就成为贪官劣幕舞文弄法,颠倒黑白去捞钱的机会。本来,审断的规矩是有律依律,无律依例,无律无例,比附办理,其间斟酌轻重,全看问官的修养、学识、人品如何。 可是问官照例是读书不读律,一件疑难案子到手,应该引用哪条律法,已经是大感踌躇,至于案例,更加是两眼漆黑,茫然莫辩。这样就必须请教幕友,而刑幕对一部大清律例固然是读得滚瓜烂熟,可是案例太多,也未必尽知,况且例有新旧,出一新例,旧的或者便不适用了,而何时何地能够出来一部新例,往往也无从得知,这就只有刑部的书办才清楚。地方上引例不当,到了刑部即遭驳斥,所以刑部书办,是连各省的臬司都要买帐的。 像尤家所诉的‘妄冒’成婚,依照户律:“若为婚而女家妄冒者杖八十,追还财礼;男家妄冒者加一等,不追财礼,未成婚仍依原定,已成婚者离异。” 御史衙门准原告的状子,打魏宇八十板子,退婚追回财礼,并不能算错,不过刑名师爷坚持不能这样判,说他两家的情况不能算是妄冒。 怎么样才算是妄冒呢?师爷的解释是:假如有一家的女儿,身有残疾,相亲的时候请姐妹代替,成婚之时,男家才发现新娘子有残疾,这就是女家的妄冒;如果新郎官有类似的情况,然后由兄弟代为相亲,这就是男家的妄冒。总之,妄冒是明知道有为人嫌弃的缺点,故意隐瞒对方,到头来的目的只是为了想要弄假成真,结成婚姻。 魏家宝哥并非是嫁到尤家,与妄冒成婚的原意,完全不符,所以,不能按照妄冒律判决。 刑名师爷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是应该怎么判呢?那书办认为,尤家所告,或许不实,要传两造到堂,审问个清楚明白,才能处断。 这两造可不是指尤杉和魏宇,而是魏宝哥和尤家大公子。同时有风声传出来,尤家大公子根本不曾拜堂,也是妄冒。自己妄冒而又告人家妄冒,其情可恶官府要重重地办原告的罪,替被告伸冤。 尤杉立刻傻了眼。细细想去,所谋大左如果真相揭穿,不但自己妄冒在先,犯了诈伪的罪,而且妞妞代兄拜堂,和宝哥同床共枕的秘密也会成为大笑话。至于妞妞来说,究竟是白璧有了微瑕,很难嫁得出去了。 不过这还是后话,现在要紧的是先要避罪。这件事的关键在宝哥身上,他要是一时口快,把妞妞供出来,整个案子就算是输定了。 “还是请二婶去疏通一二吧?”尤太太劝丈夫:“凭良心说,魏家也很受了委屈,冤家宜解不宜结,何苦呢?” 尤杉摇摇头,叹了口气,好半天才说出一句:“一直以来都是占了上风,亲家变冤家,现在倒要我去求人家,这张脸实在抹不下来。” 尤太太性情绵软,不忍再难为丈夫,便转头找二婶商议:“这也容易。”二婶说,“我去一趟,一定把事情办通,让大哥的面子也能圆上。” 果然,尤二婶很有手段,等她去了回来,紧接着就是魏宇来拜访尤杉。 两个人本来是很好的朋友,却从结亲之后,变成冤家,就没有再见过面,只是尤杉视人为冤家,对方却不是这样想,“大哥”魏宇一见面就是一个大揖,“种种是我不对,小女脾气是犟了一点,我又教女无方,以至于替大哥更*新。添了这许多麻烦,真变成恩将仇报了。” 这样卑躬的措辞,尤杉不能不为之感动,急忙还礼,满脸惶恐的说:“言重,言重老魏,你知道我的臭脾气,老朋友,请多包涵,请多多包涵。” “彼此,彼此,”魏宇说,“言归正传吧,大哥,这场官司要赶快了,我有个办法,不知道使得使不得。” “尽管说。” “第一,女婿不能上堂,不妨托病。” ‘女婿’二字在尤杉听来还有些不舒服,但此时也只好默认了:“是的,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有一节,宝哥哪里?” “那全在我。”魏宇一拍胸膛,大包大揽的说,“宝哥这个孩子别无长处就是听话,忠厚。到了堂上,要他怎么说他就怎么说,绝不会胡乱拿令爱出乖露丑。” 听他这样说,尤杉放下心来,向魏宇拱拱手说,“能够如此,真正是感激不尽了。” “你我两家是亲家,谈不到这些,不过大哥,”魏宇说:“他们这些人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总还要打点一二。” 提到这里,尤杉又来了火气,他说,“老魏,我不是不通人情的人,要个三五百两都好商量,他们托人递了点子过来,狮子大开口,这就没法谈了。”说着话,他伸出一个手指:“他们要这个数。” “一吊?” 一吊就是一千两,“一千两?哼”尤杉冷笑着:“加十倍” “一万两?”魏宇吓了一条:“未免太心黑了一点吧?” “亲家。”尤杉也改口了,“:既然你也有这样的意思,我也赞成,趁早把这件事了了,也好。” 他的心思活动,两家人的意见也更加接近了,很快定下了几个步骤,第一是如原意,宝哥应讯,而新郎照样告病,请求免于传证;第二是送三千两银子的红包;第三是原告再进一张状子,请求撤销原诉。 众人都以为这是万无一失的计策,于是一面让宝哥到堂应讯,证明新郎并未妄冒,另外一方面,由尤杉托人去‘斟盘’。 这一次托请的是南城御史属下的一个兵马司副指挥,恰好也是姓尤的出面谈判,对方表示,案子虽然不麻烦,但是知道的人很多,连热河县衙都得分润,看在彼此都姓尤的面子上,原意打个对折。 对折就是五千两,而尤杉为了尽早解决,原意原数加一倍,送两千两银子,中间还有三千两的上落,彼此各自让一步,可望成交,中间人回来一说,尤杉也很痛快,“他让一半,我加一半,三千五百两银子。” 人人以为这个数目仁至义尽,对方必定接受,而尤太太则以为既然已经和解,不如让新媳妇早早进门,因而催促丈夫,赶快把撤销的状子递进去,一等批准,立即就可第二次清客,让小夫妻和亲友见礼,正是定下名分。 她这样心急,还有一层用意在里面,因为儿子的亲事定下来之后,便可以进一步谈妞妞和宝哥的婚事了。对这一层,尤杉表面上没有说话,暗中却也默许,觉得不妨顺应妻子的要求,找人又写了一张撤销原诉的状子,递了进去。 任何也没有想到,这张状子递坏了对方另外换了一个人出面,铁心冷面,一张口就要一万两银子,少一文也不行这一下连中间人也大为光火,回来据实相告,劝尤杉顺其自然,料想南城御史是读书人,官声不坏,不会不明事理,官司仍然有八成把握。 尤杉也为这些人的出尔反尔气得火冒三丈,决定就按照中间人所说的,静观其变,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差错,不想,全然打错了盘算。 第60节事与愿违(5) 那些胥吏衙役更有一套手法,御史是君子,君子可以欺之方这些人把尤杉最后递进来请求撤销的状子押了下来,对御史说,男家理由充分,女家证人答供也与原状相合,迎准离异。 这还罢了,这些人手段毒辣,不但把批示贴在南城兵马司的小衙门墙壁上显眼的位置,而且在热河县衙备了案这样一来,如果两家人和好,固然小夫妻还是小夫妻,亲家还是亲家,的是后患无穷。最明显的是,如果小夫妻失和,男方甚至不用等到休妻,即可再娶;同样的,女方也可以将女儿接回去,另嫁他人——因为从司法关系上来说,他们两家的这一桩婚姻是不合法的 尤杉是这样的想法,魏宇想得更加严重。女儿嫁过去,不想男家是奉准离异的,名不正言不顺,女儿在尤家全无身份可言,不但委屈,而且全无保障。别的事情还能让步,事关女儿终身,岂能马虎? 其实这些内情尤杉也是能够想到的,当然也要设法补救,让他困惑的是,既然已经进了撤销的状子,怎么会有这样的结果?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状子给人压了下来。显然,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若要挽回,还得花钱。 “事情弄拧了,”南城的书办大摇其头:“没法子扳回来了。” 这还是在故作姿态,事实上,如果银子一文不少,还是有法子可以撤销原诉的,尤杉也是热河有数的大商家,银子他花得起,只是心里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敬酒不吃吃罚酒,而且是让人家掐住脖子硬往下灌,不也太窝囊了吗? 因此他还是决定要按正道办,状子给人压了,不要紧,再写一张。于是又进了一张状子,上面说彼此误会已经冰释,仍愿与魏家联姻,原判离异,请求注销。同时他又像本县衙门递状子,尤魏两家的婚姻,请准备案。他心里想,只要县衙门承认,不管南城御史怎么批示,都不必在乎了。 他这两步棋早在积年滑吏的预见之中,早就堵塞了他的路子。首先是向南城御史煽动,说尤杉为富不仁,是个刁民,与魏家联姻之事三翻四复,想如何便如何,既利用官势,欺负姻亲,又视官府如无物,可以玩弄于鼓掌之上。 南城御史也觉得尤魏两家的官司前后颠倒,莫衷一是,其情可恶,便听从手下的话,批示道:“该民视婚姻大事如儿戏,反复无常,足见刁蛮,所请不准,原状掷还。倘再有渎诉,必依妄告律从重治罪,勿谓言之不预。” 另外一边的本地县衙,里面的书办衙役是互通声气的,这种大有油水可捞的案子,自然是桴鼓相应,勾串甚严。所以在县衙的状子也给驳了,理由是:“前南城御史文移,如该民所请断离有案,所呈各节,应扔向南城御史呈诉,本县碍难受理。” 这一下如同推车撞壁,成了僵局。尤杉想过很多办法,一个法子是搬家到另外一位巡城御史那里呈诉,但‘户婚田土,赌博斗殴’在会典上都称为‘细事’,只准由犯事的地方官审理,其他地方衙门不得干预;至于‘越诉’,就是向上一级的衙门呈告,更是于律不合,于法不详。 尤杉全然没有了主意,再找到那个中间人,姓尤的副指挥使,苦着脸向他求计:“其势如此,若是始终不肯松口的话,便请老兄代为奔走,我愿意出一万两银子,只要能够抚平此事,便于愿足矣了。” 尤副指挥使也觉得很丢面子,书办出尔反尔,说来实在让人恼火,“尤老兄,你也不必如此懊恼,我看,这笔前可以出得,却不能让衙门中的这些人得着。” “这话怎么说?” “如今圣驾在城中,” “啊”尤杉误会了,赶忙摇手甩头,一脸惊慌:“我可不敢做告御状的事情,便不提这等细故,不敢惊扰皇上,只是这惊驾之罪,我就吃罪不起啊。” “不是让你去告御状。不过嘛,朝中六部在这热河城中皆有随扈大员,你不如找个机会,把你的案子告知随扈大员,到时候,同样是花了银子,一来你家儿子与魏家女儿的婚事可告得偕,再一来,上官动了怒,重重地惩办这些经手的官吏,不是也出了你这口恶气吗?” 尤杉觉得有理,便问,“那,可有哪一部的大员能够料理此案的?” “当然是刑部。”其实,这样的案子不论是诉交刑部,还是户部都是可以的,不过尤指挥另有一番心思,他意图借助这样的机会亲近现任刑部侍郎,又刚刚兼署了銮仪卫冠军使的肃顺,故此只提刑部,他说:“此事先不忙,待我面见了刑部肃大人,再为你言说一二。” “既然如此,就多谢你老兄了。”尤杉千恩万谢,留下一张两千两的银票,又和尤指挥商定了细节,这才告辞而去。 过了几天,肃顺履任冠军使。冠军使虽是隶属内务府,不过城中各处兵马指挥使,也是受其节制的,抓住一个肃顺到南城视事的机会,尤指挥以有事禀告的借口,为肃顺单独留了下来,攀谈了几句公务,把尤杉奉上了五千两银票和一块据说是西汉年间流传下来的玉印奉上,请大人赏收。 肃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敢立刻接纳,很是推辞了几次,最后问道:“贵司,可是有事?” “不敢欺瞒大人,卑职正是有下情回禀。” “你说吧。” 指挥把尤杉、魏宇两家人联姻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说道:“热河县衙,南城御史衙门欺人太甚,为两家事大行敲诈勒索之能事,尤杉数次求恳,皆无效果,这些人只知道伸手要钱,一个不从,便想出百般计策刁难。” “是啊。皇上当年说过,小民无知,只见胥吏层层盘剥,百姓暗生机械,将来一旦发作起来,就是了不得的大事”肃顺沉下脸来说,“此事我会着人认真探访,若是你所言属实的话,本官定当执法如山,还尤魏两家一个公道。” 尤指挥大喜,猛的向下一碰头,“卑职代尤杉、魏宇叩谢大人天恩” 以肃顺的地位,处置这样的案子不过几句话,下面的人就可以料理的清清楚楚,不过他故意拖慢了此事的进程——在他的心里,还有着另外一层打算。 隔了几天,他让尤指挥把尤魏两家人召集到了一起,亲自坐官轿到了尤府。尤杉、魏宇带着府中人磕头行礼之后,他让众人站了起来:“此事啊,我已经打听过了。诚然,你们所讲的都是实情,不过,若是以上欺下,就是这件事能够达成所愿,日后也是麻烦重重。所以本官想来,此事还是要和本地衙门细细研讨之后,再做决定。若是最后仍然事有未偕的话,本官再行文南城御史衙门,令该员做出处断不迟,不知道尤老兄以为如何?” 尤杉事后和妻子,亲家商量过此事,也认为以上压下未必是美。便是能够强压下来,却很是得罪了本地的直属衙门,待到事情有了了断,必然为人嫉恨,到时候,两家人除了迁地为良,竟是找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所以对于烦请上官出面这样一个主张,都觉得不妥,正好,今天肃顺所言,正契合了尤杉心里所想,当下赶忙碰头:“大人所言极是,一切就依大人。” 正事谈完,肃顺的目光落在随侍母亲站在一边的妞妞脸上,“这位,就是令爱了吧?” 杉看肃顺面带神秘,心中一沉,这位肃大人该不会是看中自己的女儿了吧?赶忙让女儿过来拜见,早上的阳光照在女儿家青春丰润的脸蛋上,如同剥了壳的鸡蛋一般,雪白娇媚,果然是天香国色。真想不到,在这热河居然还有这样的佳人? 肃顺满意的点点头,又问了几句妞妞的年纪,可否字人,待了片刻,起身告辞。 又过了一天,肃顺把尤指挥找去,对他倒也直言不讳,他说自己跟前少一个得用的丫鬟,有意把尤小姐招进府来,在身边服侍。让尤指挥去问问尤杉的意见如何。而且肃顺让尤指挥告诉尤杉,尤小姐入府,只是丫鬟,却不必改名姓,也更加不会有他们担心的,日后成为肃某人的妾室之事发生 尤杉知道,肃顺已然提出,自己若是不答应,不但这件案子难以了却,就是日后在这热河城中,怕也是难以立足。只是,将女儿送进肃府,日后又是何了局? 尤指挥看出他心中忐忑,从旁开解道:“既然肃大人有这样的话,想来必不会做那等食言而肥的事情,况且说,肃大人正是在皇上面前得用的大臣,能够巴结上他,于老兄你的生意也是大有好处。等过上几年,小姐大了,再领出府来,择人而嫁,不也是一条出路吗?” “话是这样说,只是,女儿从小为我娇惯坏了,若是到了大人府上,有个礼法不通,惹下祸事,……”尤杉终究难舍,故意找托词,他说:“旗下人家的规矩大,我家女儿有个言语不周,受人责打,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耽误了差事事小,惹恼了大人,可怎么得了?” “这一节不用你老兄担心,丫鬟入府,照例有管家、嬷嬷教导,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想来凭妞妞聪明伶俐,一学就会,不会有惹祸的地方的。”尤指挥又说:“若是你老兄不放心的话,不如就在府里先请来人,给尤小姐先行教导一二?” 尤杉立时明白,此事已不可更改,没奈何,只得把一家人聚到一处,向众人做了解说。尤太太第一个皦然出声,抱着女儿放声大哭一面哭,一面埋怨尤杉:“全是你的不好若是早日不要和亲家提出迎娶魏家小姐,又何须女儿抛头露面,闹得今天的田地?” “你说这些又有何用?”尤杉又是懊恼又是失悔,“还是赶紧想想,怎么向女儿好生交代一下,才是正办。”他看向呆若木鸡的妞妞,声音中满是无奈和怜惜,“妞妞啊,你这一次到肃府当差,总要多留几分心思,可不敢像是在家里,那样的恃宠而骄,明白吗?” 尤杉也是心思凌乱,说出话来颠三倒四:“肃大人说过了,过上几年,就将你送出府来,还会……还会陪嫁你一份厚厚的妆奁。不会,不会有什么事的。” “爹,”这一会儿的功夫妞妞也清楚了,此事大约不能再有更改,只是父亲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爹,您说什么不会有事?”V 第61节术有专攻 第61节术有专攻 肃顺倒真是不肯食言,妞妞入府之后,名姓不改,仍然姓尤,不过妞妞这样的乳名不能再用,问过大名,方知是叫一个莲字。便联名代姓的一起称呼。尤莲人生得美,又极是聪明,学起规矩来又快,又能够融会贯通,不到一个月的功夫,肃顺真觉得身边少不得她的伺候了。 另外一边,肃顺命人把尤魏两家前后呈诉的状子拿来,让郑敦谨去一次本城的御史衙门,三下五除二的将事情料理清楚,最后又让尤杉拿出三千两银子,算是圆了双方的脸面。至于尤杉送给他的五千两银子和一块汉代玉印,他只留下了玉印,其他的银子,如数璧还。 尤杉无论如何不肯收回这笔银子,只是说银子出手,万没有收回之理,最后弄得肃顺也没有了办法,只好把这笔银子私下里交给了尤莲,算是自己赏赐给她的花用。 这样的一大笔钱交给一个府里的丫鬟,自然惹得府中上下一片艳羡,更多的却是又羡又妒,尤莲从这笔银子中拿出五百两,分发给众人,这样才算是让周围嘈杂之声消停了下去。只是背后议论,只怕这位尤家小姐,登堂入室,做肃大人的侧福晋也是指日可待了。 肃顺顾不得这样的声音,他每日公务极忙,能够在家的时间不多,那一块尤杉奉送上的玉印,也给他随手给了崇实:“你也知道,我于这等物什一窍不通,既不知道有何珍贵之处,又不懂得如何珍护,还是给你,有空找个行家,品评一下吧。” “府中有龙先生,何不请他评鉴一二?” “请他看过了,他也不能断定。”肃顺摆摆手,说:“还是找旁的人再看看吧。若是假的也就罢了,若是真品,我也不敢暴殄天物。” 崇实不明白他口中所说的暴殄天物意在何指,金石鉴赏他也不是很懂,不过他知道翁同龢性好此物,便想请他教益一番。有一天在书房入值的时候,谈起来此事,当然,话中只是说肃顺花了数千两银子购入,却不知是否值得如许之数,想请翁同龢鉴赏。 “汉代的玉印要看质地,文字,印主而定,不知道白水兄所说的,是怎么样的一方玉印?” “这方印是纯净无暇的白玉。”崇实说:“其他的,我就不懂了。改日吧,把玉印拓下来,请翁兄赏鉴。” 过了几天,崇实果然将拓本带来书房,翁同龢接过来一看,是朱文的‘婕妤妾皢’四个字,若是真物的话,就是汉代赵飞燕所留了不由大吃一惊:“印在哪里?” “就在我府中。” “可否借来一观?” “等明天吧,明天我准备搬入皇上赏赐的府中,到时候,我们成了邻居,再请翁兄指教。” 到了第二天,崇实提前在皇上面前请了假,搬家到后井大街的徐秉义府中,正好,龙汝霖也来道贺,崇实将玉印取了出来,请这两位金石字画方面学有专长的行家做一品评。 龙汝霖和翁同龢都是个中高开重重锦袱,是一个手掌大小的紫檀方盒,掀开盒盖,是一方一寸见方,五六分高,通体洁白,只有纽旁有黍米大小的一块红斑,格外显得鲜艳夺目的玉印。 龙汝霖早就欣赏过,还不觉什么,翁同龢心下激动,轻手轻脚的把玉印捧在手中,只是大约看过,就做到心中有数,只是心下狐疑,不敢骤下断语:“此印的来历,我也是略知一二,未见得一定属于赵飞燕。” “是啊,学生也有同感。”今夕何夕,能够一睹汉代流传而下的宝物,真称得上不虚此行了,龙汝霖说,“汉宫中婕妤很多,飞燕的妹妹合德,不也是婕妤吗?还有昭帝的生母,姓赵,也封婕妤。不过现在一看真品,足以破惑,确是飞燕遗物。” 崇实在一边探头过来,认真的看看:“你有何依据?” “就是这个‘皢’字上。”这个皢字与赵字是相通的,翁同龢指出,汉朝杨雄所著、晋朝所注的十三卷《方言》,第十二卷中有这个皢字,解释是,皢字,姊也。姊妹同封婕妤,赵飞燕是姐姐,用这个皢字,巧合而又双关,是第一个证据。 “果然高明”一贯口舌不肯饶人的龙汝霖也禁不住赞叹有声了,“不瞒翁兄,我于此节也是半通不通,可谓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今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不敢,”翁同龢深通君子藏拙之道,笑盈盈的把玉印向前一递:“龙兄也是其中方家,就请龙兄为白水老兄解答一二吧。” 龙汝霖也不客气,接过玉印,对崇实说,“皢字左边的篆法奇古,做飞鸟之势,非‘燕’而何?” 崇实细细看去,果然。不能说他牵强附会,谈及来历,龙汝霖说,这方玉印,有稽可考的是在明朝,为严嵩之子严世蕃所收藏,严氏父子败后,流入有名的收藏家项子京手中,后来又归入无锡华家,最后为李日华所得。 李日华是万历年间江浙一带的名士,精于鉴别,别号叫博物君子,他有两多,一个是著作多,一个是别号多。嘉兴鲍昌熙所著的《金石屑》中仿佛收得有李日华一篇关于谈印的记载。 翁同龢府中藏书甚多,在书架上找找,拿出一本《金石屑》,在第三册中找到了一篇李竹懒的短文——李竹懒是李日华的别号之一。 翻开一看,果然所记的正是赵飞燕的玉印:“白水兄,皞臣兄,你们听。”他念道:“汉宫赵飞燕婕妤时印,不知何年流落人间,嘉靖间曾藏严氏,后归项墨林,又归锡山华氏。余爱慕十余载购得,藏于六砚斋,为一奇品,永为至宝,若愿以十五城,岂能易也?” 这是在拿这方赵飞燕的玉印比拟秦昭王愿拿十五城易得的和氏璧了。只有一节,肃顺又何来这样的宝物?和他相交匪浅,从来不曾听他提起过呢? 肃顺收受尤家的赠送,是瞒不过龙汝霖和崇实的,只是翁同龢不曾通晓其中,这两个人也无法与他解释,当下面对他的问题,只是笑笑不答。就在这个时候,肃顺的官轿到了门口,有轿夫压下轿杆,肃顺穿了一袭便装,登门而入。 听翁同龢把这方印的来历说一遍,肃顺大皱其眉。他没有想到尤家会奉上这样珍贵的古物,转念一想,尤家必然是全不通晓此物的来历和价值,只当是俗品,这样说来的话,倒是不能在手中久存——日后若是给人家知道了,只当自己全然不会处事,那前一段所费的心血,就都白白浪费了。 不过现在还谈不到这个,肃顺混不当回事的把玉印放回到紫檀木盒里,由跟随而来的下人暂时保管,他对翁同龢说:“叔平老弟,这一次我不请而至,只是为了喝你和我这结拜老弟的一杯喜酒啊。” 龙汝霖旁若无人的扬声大笑:“东翁说的极是,正是该喝一杯他二人的‘喜’酒” 翁同龢很不喜龙汝霖这样的牙尖嘴利,不予人留任何情面的说话,只是他为人忠厚,只好宽和的拱拱手:“肃大人取笑了。” 顺立时知道是自己口误了,不好意思的一笑,“对不起,我说错了,我是说,来贺翁兄与我兄弟的搬迁之喜的喜酒,而不是那等促狭之意的喜酒。” 翁同龢这才明白是自己误会了对方,赶忙说道,“不敢,不敢。肃大人公务繁忙,还要过府为我二人道贺,真正是令我等幸何如哉。来人啊?” “少爷?” “快点准备酒菜,请肃大人,龙先生在府中用饭。” 肃顺来这里是有事要找龙汝霖,没想要久坐,不过崇实和翁同龢一个是他的拜弟,一个是他一直以来想拉拢的对象,就改变的主意,慨然应诺:“既然这样,我就叨扰了。” 肃顺食量很大,不过不是特别讲究,此时一面吃,一面谈,没有停过筷子,片刻之间,将一盘蜜炙火方、一盘银丝卷,吃得光光。周围几个人看着,又是羡慕,又是好笑 龙汝霖知道他有个习惯,每当心中有事,就吃得更多。看他眉头微皱,对几个人的说话一来是不懂,二来也是无心答声,说起话来经常不在点子上,当下问道:“大人,此来可是有事?” 顺端起碗,把汤汁喝净,放下筷子,接过听差奉上的热手巾,使劲抹了一把手和嘴巴,这才说道:“今儿个我和赵蓉舫为内务府赵双山的事情递牌子,皇上于部里撰拟的刑辟很是不满意,看起来,竟似是一心要拿赵双山开刀,偏郑敦谨,林拱枢几个又认为此事乃是非刑之罪,不肯具结。” 他把今天的经过讲一遍,几个人立刻明白了。不过大家各怀心肠,轻易不肯建言。在翁同龢在说,他是侍从之臣,随扈到热河之前,和父亲在北京府中有过说话,听老父说,此去热河,若是皇上有文字之役,自然当仁不让,如是问及朝政,则谨守缄默,万万不可以一言相进。 他可以不说话,龙汝霖却不行,心下微有些失悔:不应该在这时候问及此事的。又转念一想,觉得不必,在这时候让翁同龢和崇实见识一下自己的才学,不也是正好吗?“大人不必如此,皇上锐意改革,对部员之中贪墨情由不肯姑息,本就是明君本色,更何况,皇上和阿尚书说的,也确是的论。赵双山身为内务府的奴才,持身不正,获此严遣,也算是应有所报。至于部里不肯具结嘛,在我想来,大人不但不要硬来,倒应该以古之刑臣皋陶自期,犯颜直谏才好。” 皋陶是虞舜的刑官,这个名字在肃顺听来很是陌生,不过他很精明,料想是句好话,只报以感谢的一笑,“那,皇上那里呢?” 接下来的话就有些犯忌讳了,龙汝霖不肯多说下去,“只要多想一想,总会有办法的。” 第62节委曲求全 第62节委曲求全 皇帝执意要加重对赵双山等人的处罚,刑部几位司官自问为国掌管秋曹,行事之间更应守法。所以,几次会商,仍是得不出一个结果。这件事也只好就这样拖着。 皇帝几次和军机处见面,总是提起此事,周祖培不敢拖延太久,只得把刑部六堂找来,询问对策:“蓉舫老弟,”周祖培叫着赵光的字,特显亲切敬重,“我有件事想请教。皇上如今盛怒不解,又是龙体刚刚康健,深恐病情反复,要解他的盛怒,非杀赵双山等人不可。杀一人而利天下,虽然屈法,似乎可以取谅于世。不知以往数千年,有这样的例子没有?” “这是英雄的作为,却为法家所不许。”赵光也很觉得为难,不过话得说在前面,所以毫不含糊地答说:“法不为一人而屈。大人不必问,就有这样的成例,也是不足为训的恶例。” 话很耿直,周祖培知道他的性子,也不以为忤,想了想说:“律例由人创始……。” “大人”赵光很快打断他的话,“创此恶例,关系甚大,大人要爱惜千秋万世的声名。” 说到这一点,是最能打动周祖培的心,虽表沉默,却是不断在点头。 “大人”赵光又说,“致君尧舜,全在依法力争,请大人想一想张释之。” 周祖培也是精通史书的,闻言苦笑了一下,“你当我没有想过吗?昨天见面的时候,我就拿这个典故复奏。勉学张释之,只是……” 赵光等人明白,这是说,他自己虽有勉学张释之之意,奈何上头没有汉文之仁,徒呼奈何 肃顺在一边听着,于这几个人口中的说话半通不通,这时候插话道:“那,也不能就这样拖下去啊。皇上等着回信呢。” 众人为他的话提了醒,不再做无谓的谈论,把精力又放到案子上了。会议未终,内廷来人找肃顺,说是皇上宣召。肃顺不敢怠慢,和周祖培几个人拱拱手,随内侍去了。 到了书房,见礼之后,皇上让他站了起来:“周祖培到部去了吧?” “是。皇上召奴才来的时候,周大人正和奴才等就赵双山之流的刑辟之事做会商呢。” “可有成议了吗?” “奴才不满欺瞒主子,刑部赵大人于此一节,还是持有异议。”肃顺偷眼看看,皇上正有一搭无一搭的翻动桌上的奏折,精神不知道游离到哪里去了,他不敢多看,又继续说道,“皇上,容奴才说一句大不敬的话。皇上身兼四海,又何必为赵双山之流动这么大的火气?而且,而且……” “你想说什么?”皇帝等了一会儿才开口,“你想说,不过是贪墨而已,也用得到一定要杀了这几个人吗?” “奴才不敢奴才只是担心,此事迁延下去,皇上圣虑常常记挂,于圣体康健无益啊。” 其实,肃顺这样说也是另有隐情。 赵双山,刁清源,长宏几个的涉案犯官的家人如何能够看着父兄只为贪墨之事就落个闹市丢头的下场?眼看着押在牢中,不明圣意究竟如何,皇上龙颜震怒,虽然刑部始终拖着不办,却不知道能够拖延到几时。 赵双山的儿子赵世勇赶到热河,每天钻头觅缝,想保住老父一条性命,却是到处碰壁,最后碰出一条路子来了。经高人指点,备办了一份重礼,特地去拜访肃顺,磕头求援。 “不敢当,不敢当”肃顺扶起赵世勇说:“尊大人的罪名嘛,皇上那里始终不肯放过,现在我可以替你托一个人去试试看。不过话说在前面,所托之人肯不肯管,以及管了以后,有何结果?都不敢说。万一不成,你不要怪我。” “是,是肃大人这样帮忙,我们父子已经感激不尽。尽人事而听天命,如果大人尽了力,依旧无济于事,那就是再也不能挽回的了。家父果真不测,他老人家在泉台之下,亦是记着大恩的。”说着,流下泪来,又趴在地上,重重磕了两个响头,然后起身取出一个红封套,双手奉上。 肃顺不等他开口,便连连摇手:“此刻不必,此刻不必。”他说,“事情成功了,少不得跟老兄要个两三千银子,各处开销开销。事情不成,分文不敢领。” 赵世勇自是执意要送,而肃顺执意不收,最后表示,如果他一定要这样,他就不敢管这件事了。听得这话,赵世勇才不敢勉强。肃顺送客出门,约定两天以后听回音。 这一节皇上是不知道的,听完肃顺是话,他说:“其实,就是你不说朕也知道。” 皇帝冷笑着,“这几天啊,朕很是大开了眼界。为两个内务府的奴才,一个工部主事,不入流的小吏,居然有这么多人上折子力保?偏生折子中还在说什么?” 他随手拿起一本,翻了开来,“朕给你念几句吧:‘臣……理应抗疏沥陈,而徘徊数日,欲言复止,则以时事方艰。我皇上旰食不遑,圣躬未豫,不愿以迂戆激烈之词,干冒宸严,以激成君父之过举。然再四思维,我皇上登基以来,法祖勤民,虚怀纳谏,实千古所仅见,而于制驭下臣,尤极严明,臣幸遇圣明,若竟旷职辜恩,取容缄默,坐听天下后世,执此细故以疑议圣德,不独无以对我皇上,问心先无以自安,不得已附片密陈。’” 把折子放下,皇帝面对着肃顺:“朕看过之后,深以为这等折子,实是一篇好文章好就好在,满篇都是忠君爱父之言,全无半点为己谋略之文字。殊不知,这其中隐情,另有玄机” “朕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赵双山之流不过贪墨,论及大清律例,是万万没有死罪的,而且今天卖了内务府官员的面子,便是不能得逞,也落得个忠谏的美名,于将来仕途之中大有好处;若是能够得逞呢?自然是更好。更有一节,救下赵双山、刁清源、长宏等人,这等贪墨之事,最坏也全文字o就落得个退赔赃款的结局,日后这些人再有类似情状,也只要比照前例,将所得贿款一一缴清,也能够落得脱身事外,性命嘛,是全然无碍的。” “真正是一石数鸟的绝妙好计呢”皇帝的嘴角浮现一丝自嘲的苦笑,“圣祖仁皇帝将天下官员分为六等,第一等就是既能够办事,又能够清正廉洁的,这样的官员,天下罕有,一旦发现,自然大力提拔;第二等就是那种肯于办事,又能够办事,只是操守不及,小有贪墨的。依朕看来,如今大清天下,此类官员倒是占到了大半;再有一种,便是像找双山之流,全然不知为国操劳,做朝廷的官,只是为了伸手拿钱,填补自家。像这样的官员,居然也要有人上折子来保?” 他拿起桌上的**浅浅的抿了一口,继续说道:“还有人说什么,伏祈皇上绳以家法,防流弊而曲宥之于后,则如天之仁,愈足以快人心而光圣德。这真是笑话赵双山之流犯罪,自然有国法惩处,居然要朕以家法处置?” “至于什么以非刑处置臣下,贻及后世子孙,为千秋后世留一酷法恶例?难道在你们心中,认为朕是那等桀纣一般的暴君,大开恶例之门,赏罚之间全然由心,而不论及律法吗?” 肃顺立刻大声奏答:“这等人语句之间诽谤皇上,他自己就是不忠不孝之人。这样的人,皇上又何须为之动气?” “朕真有点累了。”他长舒了一口气,目光望着殿顶的藻井,好像寻找着什么,又孩子似的无可奈何地垂下了头,“你们不论职分大小,或管一部,或理一事,甚或总揽全局,也还是个‘赞襄’。天下事,无论官绅士农工商,山川河流地土,大担子还是压在朕一人身上。承平本来是好事,承平日久,人心懈怠,百姓富了还想富,穷的巴望富,官员的心不在官差上,都扑到了银子上,这里的烦难几人能知几人能晓?文官爱钱,武官怕死,都爱钱都怕死,有了钱还要刮,刮百姓刮朝廷,人心都被钱蚀透了,俊才变成庸才,庸才变成蠢才,变成猪狗想起来梦回惊心” “进来天气越加寒冷,皇上还是多加颐养才好。”肃顺这句话空泛之极,自觉毫无意味,但不这么说又怎么说?踌躇了一下,加上一句:“总是奴才奉职无状,上劳圣虑,真正无地自容。” “也不能怪你们。”说了几句话,皇上轻咳几声,肃顺看看身边没有人,大着胆子站起来,走到他身后,轻轻地替他捶背,又拿茶碗送到他唇边,乱了好一阵,才能安静下来。 “算了。何苦天下人都是好人,偏偏恶人就要朕来做?”皇帝摆摆手,“等一会儿你下去,告诉周祖培,就按照刑部原议好了,不用加重。” 肃顺大喜赶忙跪倒:“奴才领旨。” 肃顺欣然领命下去,到了部中,正好,周祖培还没有离开,听他把皇上的新命当众宣讲一遍,众人齐声颂扬圣明,肃顺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向众人再一次拱手作别,又到书房前请见。 皇帝不知道他又一次来做什么,让他进到房中:“还有事吗?” “是。奴才有一事,想和皇上造膝密陈。” “这里没有旁的人,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肃顺没有起身,跪在地上膝行了几步,到了皇上面前:“皇上,奴才有罪请皇上责罚。” “哦?你有什么罪?” “前数日,本案涉案之赵双山的公子赵世勇从京中来到热河,到了奴才家里,奉上银票,珍玩,求奴才在皇上面前为其父多多求饶,能够免除其父的死罪,而且还说,事情办成之后,另有重谢” 皇帝听着,面色转冷,从座椅上站了起来,绕室蹀躞几步,“你收了那赵世勇多少银子?” “奴才并没有收。奴才和赵家人说,此事成与不成尚在两可之间,若是成了,少不得要些银子,各处花销花销,若是不成,分文不取。” “嗯,你继续说。” 顺猛的在地上碰了个响头,又说:“奴才身为刑臣,为国执法,于赵双山受贿贪墨一案尚未了结之时私下会见案犯亲属,本是违法,又有收受赵家贿赂之举于后,更是将皇上所训教之言抛诸脑后,实非人臣血诚已进,报答朝廷恩典当为。”他把头上的大帽子取了下来,放在身前:“奴才自知有罪,请皇上降旨责罚。” 皇帝倒是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坦诚,嘴上不说,脸上的那种嘉慰神色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你能够用这样的一颗坦诚之心上侍君父,朕便无有不肯包容的。至于你刚才说到的有罪嘛,既然你已经在朕面前自呈,也就算不上什么罪过。不过,”他说:“有过不能不罚,朕降你一级,仍在刑部侍郎任上。你可服气?” “是。皇上执法如衡之平,奴才心服口服。” 皇帝想了想,既然肃顺说到这里,不妨多给他说几句,也算是为他日后保全计:“肃顺,朕在这里告诉你,朕最恨的是两种人,一种是结交外官;第二种就是贪墨。只要你不会犯到这两处,旁的小节,自有朕为你担待一二。望你好自为之。” “奴才身受皇上天恩,不敢不尽心报答皇上。皇上今日教诲,奴才铭记在心,今后为人处事之时,当以圣语为凭,万万不敢恃宠而骄,心怀欺惘。”这番话说得文不对题,不过算是应付下来了。 “还有,赵双山之子有言,在事成之后更加酬庸,你又和他说过,各方都需要花销花销……”皇帝带着浓浓的讥讽的笑意,说:“也不要驳了对方的一片好意。既然赵双山活命是靠朕宝书网春风,就让他多多的出一点钱总不能让他随便的用几个钱,就把朕打发了。这叫请君入瓮” 肃顺不知道皇帝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说正经事,看他神色欣悦,似乎并不是深以为非,当下碰头答说:“是,奴才明白了。奴才下去之后立刻就办。” “还有,赵双山之流贪墨之事确有实据,命,可以不要他们的,钱嘛,少一文也不行。不但要追回所有贿款,还要重重地查抄以上这几个人的府邸,将上缴来的银子充盈国库。具体的数额,你下去和周祖培,还有户部的阎敬銘说一声,让他们详加勘验,决不能有漏网之数。” 第63节万几闲情 第3节万几闲情 九月底的时候,金佳氏从北京再一次返回热河——刚刚到热河不久的五月,京城的承恩公府中有人送来口信,说是老太太患病在床,请侧福晋回京去探望一番。 金佳氏不敢怠慢,赶忙让人准备了大车,一路回了京城,果然,老福晋赫舍里氏喘疾发作,每天都有命悬一线之险,听府里的下人说,到了夜间的时候,连平躺下来休息都做不到,只能是由丫鬟仆人抱扶着,在床上坐上一宿。其中苦楚多多,实在一言难尽。 金佳氏赶回京中,一边延请医药,一边在府中帮着姐姐主持家务,过了夏天,赫舍里氏的身体舒服了很多,却仍旧故意装作病体难支的样子,只是为了将这个年少妩媚的妹子,留在自己身边。 到了七月间,皇上差了身边的一个小太监着人来北京探问病情,在得知病体略有好转之后,婉转的提出,想让金佳氏再回热河,而且说,如果赫舍里氏愿意的话,也可以同赴行在,一来是陪老太妃,娘儿几个在一起,也好说说话;二来热河那边天气晴好,温度适中,也更好让她养病。 赫舍里氏有心不从,看对方盘马弯弓,只等回信,没办法,只好敷衍下来,说是等到再过上几天,身体能够经受的住远路奔波了,再到行在去给老太妃和皇上请安。 这一拖延,就到了九月底,赫舍里氏不敢再多拖,带着丫鬟仆人,偕金佳氏一起从北京出发,到了热河。 安顿下来,先到院子门口递牌子请安,第二天得旨进宫,到了老太妃居处的延熏山馆,老太妃刚才起床,听见她们来了,立刻传见,行礼落座,先问赫舍里氏的病体:“在热河听说你病了,和皇帝念叨了几次,后来听他说,派了京中‘抚局’的御医过府为你诊治,现在看来,倒真的是大好了?” “是。奴才叩谢太妃,皇上恩典。因为奴才贱躯不适,还让皇上万几之暇圣心挂念,实在是惊扰过甚。” “话也不是这样说的。”老太妃拿过玉嘴方竹的烟袋,就着一边的康熙宣德炉点燃了,吸了几口:“上一次皇帝到我这里来请安,我和他说,派御医过去,没得给公爷府上平增咎戾,她们一家人也会不知如何自处。皇帝说,宗室近人,能够数得上的,近年来日渐凋零;只剩下那些每天里放鹰走狗,亭台楼榭之间打转的庸人充斥庙堂。便不是看在当年和公爷的面子上,也要看在善公爷做事勤勉的份上——像他这样任劳任怨的宗室近人,已经不多了。” 善公爷指的是袭了爵位的和世泰之子善奎,补上了一个内务府大臣的差事。善奎为人不是很精明,却很是踏实肯干,于交下的差事尽职尽责,而且有一个极大的长处就是口紧,从来不肯做无谓言论,好事也就罢了,坏事到了他嘴里,就算走到了尽头——内务府的同僚都愿意和他说话,也愿意把一些对旁的人不能说、不敢说的话和他言讲。 听老太妃提起皇上对儿子的嘉奖之语,赫舍里氏自然是起身立听,听完谢恩,方始重新落座:“今儿个你们姐妹远道而来,中午就不要赶回去了。正好,等一会儿她们就要过来给我请早安,大家在一起说说话,陪我斗斗叶子牌。” 赫舍里氏点头一笑:“既然老太妃有这样的雅兴,奴才自当伺候老人家开心。” 皇帝还不知道金佳氏和赫舍里氏都来到了热河,早上起来由内侍服侍着下床穿衣,大解,梳洗,用过一碗燕窝粥,这才升座宝座:“叫吧。” 福先指挥人摆上几个龙须草的拜垫,然后退了出去,这面,彭蕴章挑起青布棉门帘,赛尚阿领头进到暖阁,在拜垫上躬身跪倒行礼:“奴才叩见皇上。” “老六又上折子了,说天朝铁路选址之事已经英人与总署衙门商谈安妥,第一条铁路就定在江宁与上海之间。军机处是怎么议的?” “是。奴才以为,江宁与上海之间水路纵横,原是不需要此等外来之物增进交通。而且,以上两地之间多为民户田产,若是一概损毁,不但百姓心怀怨怼,更会伤了皇上爱民之德。” 赛尚阿知道今天第一起一定是会问到这件事,所以早有准备,心下不免得意,“是而奴才以为,当另选界址为好。” “季芝昌,江苏是你的老家,你又是曾经做过上海道的,你怎么说?” 军机奏对的规矩是只能由首辅奏答,旁的人,即使是像季芝昌这样的军机大臣,照例是不能说话的——除非的皇帝点名问到。 季芝昌犹豫了一下,肚中打着腹稿,斟酌着词句说道:“臣也以为赛大人所言确是的论。上海江宁之间水路纵横,舟船往来,帆影蔽日,可算是我天朝第一繁忙水路。本来是无需在这两地之间另行修建铁路工程的。” “……只是,臣以为,皇上登基以来锐行新法,天下人无不欢欣鼓舞,铁路一物,臣虽不明所以,却也知道,实在是圣心所时刻记挂,是而,臣以为,是否应该在两地之间修建铁路,全凭皇上一言而决。” 一番话出口,众人心中大骂季芝昌圆滑这样八面见线的奏答亏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皇帝轻笑了几声,“不论季芝昌的话对不对,都让朕想到了一个事情。便是当年朕允准英夷入天朝首都,袁甲三给朕上了一道奏折,说‘毂撵之下,各方夷人招摇而过,百姓驻足观望,引夷人以为我天朝百姓少见多怪尚在其次,臣深恐夷人秉性反复,意中有大不敬之处,届时酿成巨祸,臣身为言官,不能料敌机先,罪在不赦。’” “这份折子朕留中了。不是为了效法前明,开一恶例。只是为了袁甲三见事不明,传扬出去,不但更适以引发英人耻笑,更容易为朝臣误解,以为朕心中对他的这番话大以为然,则日后这类的奏折必然纷至沓来,朝堂之上为了小说就来英人进城之事闹得沸反盈天,朕也实在是怕了。” 听皇上诉苦,赛尚阿第一个碰了个响头:“总是奴才等无任事之能,劳烦圣怀。” “朕不是要和你们诉苦,只是想告诉你们,和英人合作,不论是前期向他们提出购买火炮等武备,还是今天我们议到的铁路之物,皆是利国、便民之举,所以,不论有任何的阻力或者干扰,你我君臣都要上下一心,将此事推行到底” “至于在上海和江宁之间修建铁路嘛,”皇帝沉吟了一下,无奈的笑着,“当初老六来热河,朕和他说过,凭总署衙门想要说动当地百姓顺应其事,怕还是有些难度,朕也曾经和他保证过,从军机处派一员出去,到修建铁路的省份,向百姓宣讲朕的这番至意。朕想,既然铁路要在江苏省内修建,季芝昌,就让你走一趟吧。你可愿意?” “是。臣自当竭诚以报,只恐臣能力所限,有负皇上重托。” “只要你用心办差,就说不上什么有负不有负的。”皇帝说:“这一次你到江苏,除了要将朝廷锐意改革的旨意向小民晓谕之外,更主要的就是要将百姓疾苦如实上奏,不论是田土丧失,还是赋额减少,又或者是铁路修建沿途有百姓祖宗坟茔之处,都要一一和百姓做好交代。你记住,铁路本是强国之术,若是为了这一节而使百姓心中大有怨言,朕不饶你” 季芝昌心中叫苦,江苏一省民风淳厚,若是以朝廷旨意为名,大行掘坟掀墓之事,必然引起百姓强烈的反弹,听皇上说,既要让铁路兴建之事顺利推行,又不能让百姓对此事有所怨言,具体怎么做,可真是要大费周章了,“皇上体念百姓疾苦,臣钦服之至,只是,田土一物尚在其次,只是所经之途若是有百姓坟茔,当持何策?请皇上示下。” “这个啊,能够绕行的便绕行,实在不能绕行的,和省内府道衙门,将百姓找来,认真研商,不要怕花钱,该花的钱,一定要花到,总要让百姓心悦诚服才是。” “是。臣明白了。” “再有一件事,徐继畲的案子啊,朕这几天想了想,虽然徐继畲在朕即位之初所刊行的著述之中大有荒唐之言,不过细细想来,他也是道听途说,并非亲身所见,其中舛误之处,料想经过这几年的惩戒,他也应该学会教训。” “朝廷律法之设,本是为了匡正纠邪。皇上为徐继畲书中大出悖逆之言事,以重法相绳,原也是保全其人、其名计。数年之后另行起用,也是弃瑕录用的善善之举,臣以为,不但徐继畲感戴天恩,今后再不敢行差踏错,就是天下人知道了,也会默念圣德,日后行事之间,更会谨慎勤勉。” “就这样,下去拟旨,派人回京到刑部宣喻,然后让徐继畲到热河来,朕先见他一次,再做处置。” 军机处的几个人出去,皇帝把肃顺招到御前:“肃六儿啊,”得知肃顺在家中排行也是第六之后,皇帝在私下里就习惯用这样的称谓来叫他了:“今儿个天气难得的晴朗,等一会儿朕想出去,到上一次的那家也闲居去坐坐,你下去准备吧。” 顺自从几件差事办得不错,皇帝又有新提拔,成为天子近臣之后,给他逐渐发现,这位主子的脾性很是古怪,热河行宫之中大有可供赏玩之处,不论是勤政殿前的福寿园、澹泊敬诚殿、如意洲等处的戏台,还是芝径云堤的行帐,都是风景极美,清幽之极的所在。虽然现在已经入了冬,不宜在此处驻足,但是夏天炎热之时,上面几处正好用来避暑,也没见他多次移驾,倒是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用在怎么样偷偷跑出去,到外面领略小民气象上了。“奴才请皇上的旨意,可要再带什么人吗?” “不用带太多的人,除了崇实和翁同龢,就让西凌阿随驾吧。” 顺答应着,退步出来,到外面张罗准备。 过了巳时,一乘后挡车到了也闲居的门口,还不到正式用餐的时辰,饭庄之中却已经有了五成的上座率,踩着侍卫的后背下了车,君臣几个登楼而上,在西凌阿当初定下来的雅座中落座,不一会儿的功夫,也闲居的老板带着一顶瓜皮小帽,在一个伙计的随同下到了雅座的门口,负责守卫的侍卫伸手一拦:“喂,干什么?” 老板赶忙赔笑:“回您的话,小的姓黄,这间小店是小的产业。今天听我这伙计说,有贵客登门,想亲临拜会。烦请……” “得得,”能够在皇上面前当值的,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闻言很是不屑,“凭你也想拜见我家主子?你趁早躲远点只是让你家的伙计用心伺候,就是你的福分了。” 黄老板不敢不从,心中又存着万一之想,继续和侍卫在门口蘑菇:“这位公爷,小的只想给里面这位爷磕个头,磕完了马上就走。” “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呢?”侍卫还想把他哄开,门帘一挑,肃顺和西凌阿从里面走了出来:“吵什么?” “是。大人,这个也闲居的老板想进去给主子爷碰头请安,卑职不敢惊扰,正在驱赶。他还不依不饶?” 黄老板不敢多说,只是一个劲的赔着笑:“两位大人,请多多关照,多多关照。” 肃顺呲牙一乐:“你就是也闲居的老板?” “不敢,不敢,不过是小本生意,混口饭吃。” “小本生意?我家主子万千至重,公务繁忙之际,只是到你这‘小本生意’的店中来‘吃口饭’的吗?” 黄老板第一句话就说错了,张口结舌面红耳赤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小的糊涂,小的糊涂只是想给里面的贵人磕个头,请个安就走。” “没有旁的了?”肃顺冷笑着看着他:“若是赶上我家老爷兴致上来,你大约还有旁的所请吧?” “全凭大人栽培,全凭大人栽培” 肃顺想了想,“你等一等,能不能见你,就看你的造化了。” 明天有事,临时改为一章,后天照旧 第64节闲游在外 第64节闲游在外 肃顺转身回来,皇帝正在和翁同龢两个说话:“翁同龢,朕记得你是江苏人,是不是?” “是,学生祖籍江苏常熟。” “今儿个和大臣们见面,说起来在江苏省内兴建铁路事宜,”和军机处商谈的事情,没有必要和两个文学侍从之臣说很多,皇帝只说了半句,便抬头看向肃立在一边的翁同龢:“翁同龢,若是在江苏省内建造铁路,你认为,会有什么大的阻力吗?” “皇上,学生草茅新进,不敢就国事献策于圣躬之前,请皇上恕罪。” “这里不是商讨国事的地方,朕也不是问你要就国策献计,只是想问问你,就你在家乡所见所闻,百姓于这等英人所进的新鲜事物,可有接纳之心?你不妨把知道的说一些,今天言者无罪。” 听皇上这样说话,翁同龢不能不说话了。说起来,在皇上身边久了,也知道这位主子的脾气是不禁人言,而且,极少有因为细故骤加挞伐的,想来说几句也无妨吧?“回皇上话,学生在家乡的时候,每每见富商百姓以能够得一西洋物事为乐事,一方手帕,一支皮夹,一块饰物,拿在手中,也无不炫耀乡里,以为荣幸。” 他逐渐放缓了语速,“不过,皇上,铁路一物,学生全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这等新鲜之品,在江苏省内兴建,百姓是何态度,请恕学生不敢悬揣。” “听你这样说来,倒似乎百姓对西洋所产的玩意儿,很有一份好奇之心了?” “是。” 皇帝还想说句什么,肃顺从外面走了进来,在地上跪倒行礼:“皇上,奴才有事,想请主子的示下。” “是什么?” 肃顺把也闲居的黄老板想进来给他磕头行礼的事情说了一遍,又说:“皇上,奴才想,天恩如海,黄老板能够见主子一面也是他的福气,可否就赏了他这个面子,让他来给主子尽尽孝心?” 皇帝的心思都用在季芝昌即将开始的江苏办差上了,怎么样能够将铁路修建完成,而又不至于惊扰的百姓的生活,实在是个很让人觉得两难的局面,肃顺的话他没有听清楚,“你说什么?” 肃顺不知道这是不是不准所请,大着胆子又说了一遍,这回皇帝听清楚了,“肃六,这又是你的主意吧?找个人来,弄这样一番做作?” “奴才万万不敢。”肃顺立刻碰头:“奴才不敢骗主子,奴才今天来之前,和这个黄老板连面都没有见过一次” “这样啊?”皇帝微有些愧意,不忍再驳了,“你带他进来吧。” “喳。” 在门口和黄老板嘱咐了几句,肃顺引着他进到雅间,只见一个面容很清秀的男子坐在正位,旁边是两个同样年轻的书生,垂手肃立,黄老板不敢多看,抢上半步,跪了下来,肃顺刚才在外面和他说过,主子爷不愿意旁人知道他的身份,所以,黄老板明知道他是谁,也只得装作不知道,“草民黄世仁,诚惶诚恐,叩见……大人”说完,趴在地上一个劲的碰响头,砰砰有声,也不知道磕了多少下。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回老爷的话,他说他叫黄世仁。” 皇帝几乎笑出声来忍住笑已经不容易,想说话却有点费劲了,咳了几声才缓过一口气来,“你叫黄世仁?” “是,小人名叫黄世仁。” “你有没有一个佃户叫杨白劳的?” 黄世仁不明所以的摇摇头:“回爷的话,没有,小的家中在城外倒是有几亩田地,也有几个佃户,却没有姓杨的。” 皇帝扑哧一笑,摆了摆手,不再多做纠缠,“你想见我,有什么事情吗?” “小的没有。小的只是想给主子爷磕个头,请安。嗯,若是主子爷在小店用的受用的话,小的想……小的想……” “想什么?” “想请主子爷给小的小店题……”黄世仁怯生生的望上瞧了一眼,又赶忙低下头去:“给小的小店题个字。小的奉回家中,日夜叩拜……” 这是个很失礼的请求,皇帝的脸色立刻变得阴沉了下来。肃顺站在他身边,他的一举一动,眉高眼低,无不注视着,看他一皱眉,立刻知道黄世仁的话惹恼了他。 宫中相传的心法,遇到这种情形,要抢在前面申斥、开脱,来平息皇帝可能会爆发的怒气。所以他严厉地喝道:“好糊涂你是个什么东西?居然也敢让老爷为你题字?” “是,是世仁何敢辩白?赶忙又趴下去,捣蒜价的碰起头来:“小的糊涂,小的糊涂” 皇帝倒并不是舍不得自己的手泽,只不过容黄世仁这样的商贾在自己面前有一番奏答,已经是破格的恩遇,若是再轻易赐予墨宝,传扬出去,人言皇上恩赏不值钱;而且又是在像也闲居这样的所在,给那些言官知道了,自然又会上折子规劝,凭空惹出事来,他虽是万乘之尊,也有不堪其扰之苦。 看黄世仁吓得什么似的,皇帝倒觉得不忍。他的性格中有有样好脾气,在这些上面,一向‘诲人不倦”小太监写错了字,他会和颜悦色地给他们指出来,甚至朱笔写个‘字样”吩咐‘以后照这样写’。因此黄世仁十分惶恐,皇帝却夷然不以为意,摆了摆手,“你下去吧。等到你学会了礼法二字,日后还有你见我的机会。” 黄世仁求荣反辱,又碰了个响头,这才浑身大汗的退了下去。 肃顺讪讪的一笑:“皇上,不用为黄世仁这样的人生气,他们是生意人,最讲究将本逐利,便是来您这碰个头,也想着捞点什么好处回去。就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了。” 经过这样的插曲,他真觉得有点饿了,“让他们上菜吧。” 饭菜摆上,这里不是禁中,不能将就食前电]脑访问方丈那一套规矩,一张大方桌子上零零散散的摆了几个碗碟,在皇帝看起来竟有寒酸之感,年轻人心中苦笑,这可真正是养移体、居移气了。只是这些自己就完全吃不掉,还要再上?不也都是浪费了吗? 由六福伺候着,主仆两个在雅座内用餐,崇实几个人退了出来,在门口闲话。翁同龢怎么也舍不得前几日见到的那一方玉印,只是不好开口,给崇实使了个眼色,自己借故走到了一边,“大哥?” “嗯?” “上一次那一方玉印,可还在府上吗?” “啊,已经不在了。我派人将那方玉印给尤家送还了。” “怎么,送还了?” “是啊,若是旁的物事,我还可以接纳,西汉年间的旧物,又是宫中流传下来的宝贝,落在我的手里,也算是明珠暗投,与其这样,还不如还了回去,也算是在热河交个朋友。”肃顺是那种极精明的,看拜弟脸色阴晴不定,心中一动:“怎么,兄弟很喜好这方玉印?” “倒不是我。”崇实换了个话题,“那,大哥可知道,尤家人可有意为这方玉印找一位新主人吗?” “这倒不曾问过,怎么,兄弟想买?” 崇实向站在不远处支起耳朵听着的翁同龢努了努嘴,肃顺立刻明白,“啊……”他的神情中也很觉得好笑似的:“既然是翁小兄喜欢,何不早一点和我说呢?现在既然已经璧还,又何能索要?” “既然这样,也不必大哥为难,等我和翁兄说清楚,也就是了。” 肃顺一把拉住崇实,“这样吧,”他是很会笼络人的,更不用提翁同龢是天子近人,更是久想纳入袖中,这一次天假其便,怎么肯放过机会?“改日我到尤家去一次,若是对方有意出售的话,我再带着你和翁兄一起过府,彼此见面,也好商谈价钱,若是无意,那就算了,你看这样可好?” “既然这样,就多谢大哥了。” 翁同龢得到消息,赶忙又回到楼上,想肃顺长长地一揖:“多谢肃兄从中转圜,实在是多谢了。” “我如果早知道翁兄有意收藏此物,便是转手奉上又如何?”说完这句话,肃顺觉得有点矫情,又说:“如今我算是一手托两家,能否各呈心愿,还是未知,等到事情真的办成了,翁兄再谢我吧。” “此事办成,翁兄总要准备十三只半鸡来感谢我大哥啊。” 翁同龢这么稳重的人,也不禁为他的话扑哧一笑。倒是肃顺,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怎么了?”他左右看看,“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 “不,不是大哥说错了什么。”崇实给他解释了几句,原来,这是江南的一种特殊的风俗,媒人为两家奔走,没有一个是可以走一趟就能够成功的,而每一次登门,不论男家、女家,都要杀鸡款客,据说要吃到十三只鸡,才能最终让彼此满意——至于这剩下的半只鸡,是在迎亲当天,不过这一天事物繁杂,没有功夫容媒人好生享受——只能吃半只。 这样的风俗,生长在江南翁同龢和随父多年寓居于此的崇实自然深悟,肃顺是北方人,就全然不通了。 听崇实说来有趣,肃顺嘿嘿一笑,“这话倒也不错,”他说:“我没读过多少书,却也知道,于翁兄这样的书生而言,能够得一意中宝物,真正是比娶一房称心如意的媳妇更难的事情。” 听他语出粗俗,翁同龢有些不喜,不过彼此相交,心中就先存了忠恕的念头,更何况他的话虽然粗鲁不文,其意倒是恰中己心。 大家在外面说着话,耳朵留心注意着里面的动静,听声音逐渐减弱,知道用得差不多了。果然,六福挑起门帘,“肃大人,列为大人,皇上召你们进去呢。” 几个人鱼贯而入,皇帝正在用手巾把手擦净,笑意盈盈的看着走进来的几个人:“大规矩都免了吧。”接下来便问,“肃顺啊,这热河城中可有什么好玩儿的去处吗?” 肃顺知道,这位主儿看起来是一时没有回园子的念头,他做事从来都是不顾旁人眼光,只看皇帝喜好的,“回主子爷的话,城外的大小庙宇,自从上一年得知皇上要移驾以来,都为工部、礼部官员粉刷一新,皇上要是想看的话,容奴才陪着主子游览一番?” “有几处来的时候已经去过了,没的什么新鲜。”皇帝摇摇头,说:“而且今天时间太晚,待到转完了,怕天都要黑了。改日吧。” “是。” “还有什么?” 肃顺心中一动。他知道皇帝年少风流,年中的时候圣躬不豫,就是因为房帏之中征伐过甚,现在病体痊愈,自然又有了眠花宿柳的心思。上一次他把尤莲引入府中,又加以调教,本来就是存着有朝一日‘献美’的打算,只是这样的事情总要找到一个好的时机,今天听皇上提起,倒让他觉得有了机会。 “不瞒主子,奴才前几日遇到一桩怪事,今天说来,给主子爷解解烦闷。” “哦?是什么?” “有两家人,一家姓尤,一家姓魏……” 听肃顺绘声绘色的把这一桩奇异的家务官司讲完,皇帝好笑的翘起了二郎腿:“这样颠三倒四的官司,还是第一次听说,比之当年常熟的那桩,倒是更有奇峰突起之感。崇实,你说是不是?” 崇实赔笑着一躬身:“是,皇上说得不错。奴才第一次听肃大人说完这件事的时候,心里想,分明是陈平六出奇计。” 皇帝扬声大笑,“真不愧是朕的第一个状元,果然语出惊人”他站了起来,举步向外,“走,肃顺,到你府上去。朕去看看这个代兄娶亲,却几乎自身难保的尤小姐。” “喳” 肃顺的居处在南城不远处,这里本来是康熙年间,皇帝移驾热河时给上驷院用来办公的场所,到了乾隆年间,皇帝崇尚武功,性情也变得好大喜功,上驷院豢养的御马最多的时候达到千百匹之多,上驷院的差事也变得越来越繁重,后来经内务府请旨,将上驷院的办差之所挪到了围场边上,一来是地方够大,二来,皇帝选用马匹的时候,也更加的方便,位于南城的这一处居所,便空置了下来。 这一闲放就放置六十年。这一次皇帝驾临热河,肃顺随扈而至,他住不来朝廷为众多随扈大臣准备的公出房子,自己花钱另行将这处空置的房产买了下来,买下这栋房子,不过花了两千余两银子,整修一新却花了不下五六倍的价钱 第65节快美(1) 第5节快美() 肃顺自问居所的整修很是有文人气息,却不想皇帝从下车伊始就开始笑,“上一次在也闲居听人说,树小房新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朕看你这个奴才,虽然不是内务府出身,比之那些人,倒更有几分铜臭味道这都是什么啊?” 有些话是皇上可以说,旁人不能说的,崇实和翁同龢也曾经到肃顺的府中来过几次,见到府中到处都是一派富丽景象,都认为难逃穷人乍富之讽,听皇上这时候说起来,二人便笑,“奴才是俗人。”肃顺说,“在这热河买下这样一处房产,原也不敢求什么清幽雅致。左右奴才也不会结交外人,就是有些失当之处,也不会为人所知。” 几个人在园子中走了几步,前面便是主人所居的正厅,上面的匾额写着‘云帆月舫’四字,两边的楹联是,‘疑乘画掉来天上,欲挂轻帆入镜中。’“这一处还好,只是楹联和匾额用了两个‘帆’字,还要仔细推敲。” 目光在周围的景物上搜寻,还想再说点什么,肃顺却怕皇上冻着,赶忙躬身,“皇上,”他说:“外面天冷,还是进到厅中吧。” 到了厅中,皇帝更加乐不可支,正厅中间,摆放着一张紫檀木的八仙桌,几张太师椅,擦得一尘不染,这也罢了,在桌子的中央,居然放着一盏洋灯,玻璃罩子擦得极亮,里面一支蜡烛,似乎也是新近换上的,红彤彤的,煞是好看。 “你糊涂了?”皇帝回身笑道:“哪有把洋灯摆放在这里的?” “回皇上话,这有个缘故。”肃顺很从容的解释:“奴才读书不多,识字不全,有时候要看点什么,很觉得费劲,便要把先生请到书房去,一点一点学。后来给奴才发现,这样的做法不妥。” 这段故事是崇实几个人已经知道的,却不好说破,忍着笑在一边听着,“后来,奴才就想,这样一次一次把先生请到书房,总不是办法,就改为在正厅府之中和先生学。只是奴才年纪大了,悟性好,记性不好,背书背不来,先生就生气。最后没有办法,只好自己暗自没人的时候多多用功,就是今天皇上看见的,每天点一盏洋灯,在灯下学习。其实,不但是在奴才的厅中,就是其他的房中,也有这样的洋灯的。” 皇帝一开始还保持着笑容,逐渐的,笑容逐渐隐退了下去,“你这样做很好。”他说:“朕早就说过,不要耻于做人家的学生;最羞耻的事情不是我们不及人家,而是在于明知道不如人家,明知道自己有短处,却还是抱残守缺,不肯学习,不肯放下天朝大国的架子,去向那些在很多道学家口中的蛮夷之邦学习的勇气这一点,肃顺,你做得好” “奴才不敢”看皇帝面色转正,肃顺几个都跪了下来:“皇上是天下第一有才学之人,奴才学识浅薄,平日里皇上偶有临问,奴才经常要搜肠刮肚的想上好半天,才能知道皇上想问奴才什么,奴才一个人事小,耽误了皇上的国事事大,所以,也只有以勤补拙,以期不负皇上垂问。” 皇帝呲牙一乐,“朕不用你吹捧。”他说:“前面给朕带路,在你这府里看看。” 在府里转了一圈,皇帝举步进到书房,红木的家具以外,还有一架书,墙上挂着字画,有戴熙的山水和邓石如的隶书,都是近时的名家。多宝架上陈设着许多小摆饰,一具形制极其新奇的铜香炉正烧着香。青烟袅袅,似兰似麝,触鼻心荡。 肃顺恭请皇上在书房中准备的软榻上落座,自己则向后退了几步,向门外招招手,于是,脚步声轻轻响起,一个脸蛋红红,低垂粉颈的女孩儿手中托着盖碗茶缓步走近:“老爷?” “别怕,别怕。”肃顺低声的嘱咐她,“进去之后,先给皇上磕头,知道吗?还有,跪在那里,皇上不让起来,千万不要自己起来,知道吗?” 女孩儿脸儿更红了,声如蚊讷的应了一声:“知道。” “进去吧,进去吧。” 于是,女孩儿低垂着头,托着茶盘进到房中,皇帝正在口渴,倒没有注意给他端茶进来的人是谁,接过茶水喝了几口,一低头间,只见一个穿着翠绿色绸子夹袄,梳着三丫髻的女孩儿跪在自己面前,却不说话,“你是谁?” “我叫……不是。”只说了半句,女孩儿立刻慌乱的摇摇头,“奴才叫尤莲,是大人命奴才来伺候皇上的。” “啊,”皇帝猛的想了起来,“你就是那个尤莲啊?抬起头来?” 尤莲在肃顺府中呆了有两个月的时间,肃顺并没有和她及家人撒谎,他的府中也确实很少有下人伺候,不过自从把她领进府中,肃顺却只是请来嬷嬷认真教授规矩礼仪,其他的府中细务不让她经手——在府里的下人看来,尤小姐早晚有一天是要做老爷的侧福晋的,如此一个将热的冷灶,不趁凉的时候烧一烧怎么行?所以,不论的府里的管家还是一众下人,都处处殷勤,时时伺候,弄得尤莲有苦说不出,心里难过,暗中埋怨父母,不应该答应肃顺的请求,将自己送到这里来。 肃顺待她却是守礼甚严,每日里只是让她学习规矩,又取来旗下女子的衣服让她穿上,只是一样,尤小姐是裹足,穿不来‘花盆底”就是放开了,也是缓不济急,便只好仍让她着平底鞋,在各处行走。 过了一段时间,尤杉家中事务停当,带着妻子过府来探望女儿,见女儿衣着光鲜,容颜秀丽,夫妻两个很是为女儿欢喜:看起来妞妞不但不曾在这里受苦,反倒像是比家里更加容光焕发了?不过做母亲的心细,认真打量之下,给她发现,女儿眉宇之间虽是丽色依旧,却又像是有着哀怨之色。 趁着丈夫和肃顺说话,尤太太把女儿拉到一边,“妞妞啊,”她问,“在这里住得可还顺心吗?若是不从人意的话,娘和你爹说,拼着花上APo几两银子,也好把你领回家中?左右又没有卖于他们?” “没有。”妞妞说,“大人对女儿很好,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大人和女儿说,将来有一天,怕是要将女儿送进宫中。”妞妞不解的看向母亲,问道:“娘,送到宫中是什么意思啊?我问过大人,他说过几日自然就明白了。” 尤太太大惊失色也顾不得失礼,快步到了厅中,大声质问:“肃大人,我听小女说,您是要将她送入宫中,可是的?” 尤杉也吓了一跳,转头看着肃顺,很有点气急败坏的模样:“肃大人,内人所说的,可是真的?” 肃顺见事已揭破,也无谓隐瞒,当下点点头:“不错。” “大人您当初答应小人,小女入府,绝不做……” “绝不做什么?”肃顺沉下脸来,大声说道:“我当初答应你们,令爱到我府中,绝不做我肃某人的侧室,也不给她做任何粗重使唤,而且又每月有三天假期,可以回府探亲,可有食言的地方?” 一句话把三个人都给问得愣住了,“这?” “老爷,老爷”尤杉急得双泪交流,“小的就靠这个女儿养老……” “唉你老糊涂了”肃顺硬将他的话打断,“这是别人求不到的事,你怎么倒得福不知?不识得眉高眼低,真也亏了你是做大生意的怎么这么傻?皇上若是看上你女儿,别说是你只有一个女儿,就是再多,也得撒手啊再说,这哪里是坏事?如果尤莲得宠,你作兴就是‘皇亲”还怕没有人养你的老?” 尤杉和妻子目瞪口呆,怎么也想不到肃顺居然如此翻脸无情,只听他继续说道,“你们也不用担心,”他摇摇头,站了起来,“其实,便是你们想把女儿送进宫去,也要皇上看过、喜欢你家女儿之后。若是入不得龙目,你放心,我把你家女儿还给你送回府去” 这样的话对夫妻两个倒是意外之喜,尤杉赶忙追问了一句:“大人可不是诳我?皇上若是不喜小女,就将小女送还?” “我诳你作甚?”肃顺又转了一副笑脸,给厅中随侍的下人使了个眼色,把尤莲半扶半胁的带离正堂,这才说道:“老尤,尤太太,你们想想,皇上要是真喜欢上了你家女儿,这是多大的福气?先不提一人得宠,全家受福,这是件人家求都求不到的好事;只说凭莲小姐的容貌,颜色,到了宫中自然是……”他想了想,给他想起一句唐诗:“三千宠爱在一身了。到时候,皇上一高兴,给你家抬了旗,你就是响当当的旗下大爷了。再做生意,无往不利,不比你现在在这热河城中要舒心畅快得多?到时候,你就是富贵逼人来啦” 尤杉和妻子给他说得晕头转向,话当然动听,但总觉得有一点不大对劲,只是说不出不对劲的地方在何处? 看到夫妻两个阴晴不定的脸色,肃顺心知他们都已默喻他的言外之意。打铁打到紧要关头,还须狠狠捶它两下,方能收效。因此,他放出极其郑重的脸色说道:“此事关乎府上祸福荣辱,请慎重考虑。语云:‘小不忍则乱大谋”朝坏的地方去想,不测之祸,恐怕还要蔓延到三亲六眷。” “什么……”尤太太终于是妇道人家,给肃顺的话吓到了,茫然无助的左右看看,“什么不测之祸?” “什么祸?”肃顺冷笑着,又加了一把火:“灭门之祸” “灭门?”尤杉睁大了双眼,惊恐地问。 “有道是‘灭门县令”小小一个七品官儿,尚且如此,难道皇上倒不能灭人的门?只怕祸还不止灭门” “还有什么祸?”尤杉越发惊惶了。 “族诛”肃顺答说:“灭九族你别以为我吓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安上个谋反大逆的罪名,大大小小先抓起来再说。等辩白清楚,已经九死一生,倾家荡产了。” 这番话说得尤氏夫妻毛骨悚然,不自觉地举双手环抱两臂——是不寒而栗了。 第66节快美(2) 第66节快美(2) 告辞回到家中,夫妻两个抱头痛哭家中的长子和媳妇听见消息赶了过来,尤杉把经过说了一遍,尤公子和妻子也是大惊失色 尤太太哭着大骂丈夫:“若不是你,也不会惹出这些事来如今可好,孩子若真进宫去了,我这个做娘的,就和你拼命” 尤杉劝也不是,闹也不好,急得火烧眉毛,还是儿子献计:“爹、娘,您也不必慌张,不如把孩儿的岳父一家人请到府里,共谋对策?” 把亲家一家人也请过府来,商量了一天也没有丝毫办法,最后还是尤杉叹了口气,“现在只能是盼着皇上不喜欢妞妞,肃顺又能够话复前言,我们一家才能有团圆的一天了。” 不过事情的发展倒是向着肃顺期望的道路行进了;尤莲抬起头来,皇帝几乎看呆了眼睛。尤莲的容貌更胜艳冠后宫的瑜妃赫舍哩氏长眉入鬓,一双清冽的凤眼儿,淡红的嘴唇,微微翘起,形似菱角。言语之间露出两排编贝似的细白牙齿,可能是为了初次见驾,女孩儿心中惶恐,扇子般的睫毛闪啊闪的,像是一头受惊的小鹿一般,惹人怜爱。 皇帝认真的打量她一会儿,把手中的茶杯放在一边,“你先起来说话。” 面对着的是皇上,尤莲全然没有了在家中的骄横刁蛮,连该说些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过多行礼总是不会错的,又碰了个头,才站了起来,“奴才谢皇上。” “来,到朕身边来。”皇帝嘻嘻笑着,也忘记了女孩儿自称‘奴才’二字本已是妄言,毫不顾忌的拉过女孩儿的手,在自己手心里摩挲着,“今天听肃顺说到你家的事情,真是可笑啊” 尤莲心中慌乱无比,暗中抽了一下,由如何能够抽得动?她不敢太过使力,没奈何只得让皇上握着自己的手,胡乱的答了一句,“奴才不敢。” 皇帝自生病以来,数月之中早已经断绝了男女之事,这一来是因为身体不负支撑,二来是老太妃对宫中嫔妃有过训戒,众女为了皇帝康健计,平日里除了白天到书房和寝宫去为皇上请安,到了晚上,都早早的解衣上床休息,根本不给他‘劳累’的机会。 男女之事本来就是如此,若是夜夜欢歌,旦旦而伐,总会觉得无一日可以忍耐;若是真的放下来了,倒也不会觉出什么异常,皇帝也是这样。知道大家是为了他的身体着想,不愿意伤了众人心,却不料想今天在肃顺的府中,居然能够得偿异味 一时间只觉得心中yin情如焚,半刻也不想忍耐,半用强的将尤莲抱在怀中,低头闻着沁人的女儿体香,更觉得胯下如铁,不由分说的噙住女孩儿的红唇,用力吮咂,一边用手拉拽衣裳,不到片刻之间,两个人已经裸裎相见了。 尤莲在家中幼承庭训,本是谨饬如玉的处子,到了肃府,也是为肃顺看中,连下人都不能算是,这会儿给皇上抱在怀里,上下其手,心中又是紧张,又是害怕,全然不知要面临的是什么,惊呼声中已经给男人按在身下,将她的一双三寸金莲握在掌中,细细把玩:“缠得好可爱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弄成这般勾魂夺命的娇物?嗯?” 尤莲羞得无可奈何,清白身子全落在男人眼中,有心想躲,一来是力气不及,二来对方是皇上,更加不敢。听他语出调笑,只好以手捂脸,喉咙间发出小兽一般的哀鸣。希望能够避过此劫。 殊不知这样的情态落在男人眼下,更觉得心中火热,**贲张若狂,分开身下女孩儿的双腿,露出芳草菲菲,馒头一缝,在一片雪雪呼痛声中,已经给他破体而入 六福和肃顺几个见船已入港,早就躲得不见人影。关上书房的门,隐约听见有女孩儿呻吟哭喊的声音,却权当没有听见一般,远远的走开了。 一朝欢愉,元阳泄尽,皇帝满足的叹了口气,伸出手去,在她圆润而光滑的肌肤上游走,“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尤莲不知道他吟诵的是南唐后主李煜所做的一首词,既听不懂,也不敢说话,不过大约知道,是在夸赞自己。 女孩儿给他弄得浑身酸疼,便是嘴唇,也为他吻得肿了起来,一念及此,女孩儿更增羞怯,把头使劲埋在他的怀中,任男人如何逗弄,再也不敢抬起来。 皇帝知道她女儿家初初见面就为自己临幸,难免害羞,也不忍心再逗弄。支起上身看看天色,已经是黄昏了,“糟糕” 这一声出口,尤莲倒不再娇羞,抬头望了他一眼,却见皇帝面色很是严肃,她女孩子没有经过事,还当是自己惹怒了皇帝,赶忙作势欲起:“奴才,奴才请皇上恕罪。” 皇帝呲牙一乐,“不关你的事。”然后高声呼喝;“六福?” “奴才在。” “什么时候了?” “回皇上话,已经过了申正了。” “糟糕太晚了。狗奴才,还不伺候主子穿衣?” “啊,是” 胡乱的穿好衣服,皇帝转过身来,看着拥着锦被、露出半截雪白的肌肤、呆呆望着自己的尤莲,轻笑起来,“先在这里住上一宿,明天,朕有恩旨给你。” 尤莲眨眨眼,突然想起来似的,不避风寒的裸着身子跪在塌上:“奴才,谢主隆恩” 皇帝再一次笑了开来,“你啊。”六福拉开房门,领先出去:“还有的学呢”说完,才头也不回的走了。 肃顺几个在外面闲坐谈天,一眼看见皇帝出来,顺势跪倒:“皇上?” 皇帝看看天色,已经愈见昏暗,其时已不能容他久坐,“好生照看,明天,”他停了一下,说道:“肃顺?” “奴才在。” “从今天起,你兼领宗人府事物,到老五那里去,做他的左宗丞。” 肃顺重重地碰了个响头,大声答说,“奴才领旨,谢恩” “还有,尤姑娘那里,你好生照管,明天,朕会有旨意给她。”说完,他脚步不停,向外走去。 “喳奴才恭送皇上。” 在府门口恭送皇上等车远去,几个人又转了回来,肃顺安排人伺候尤莲洗漱更衣,好半天的时间才见她在几个使唤丫头的服侍下步入厅堂,还不等她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肃顺先一步上前跪了下去:“奴才肃顺,给主子娘娘请安。” 崇实、翁同龢也随着他跪了下来:“给主子娘娘请安。” 尤莲弄了个大红脸,又有些摸不着头脑,局促不安的退了几步,“大人,”一双手都没了个安放处,“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 “娘娘今后就是奴才的主子了。”肃顺大声答说,“主从有别,礼不可费。有任何需求,请主子娘娘吩咐。” 尤莲脑中不辨好恶,只觉得心口怦怦跳着,“我,我没有旁的吩咐。”她说:“大人,您……先起来说话,这两位大人,也请起来说话。” 肃顺、崇实、翁同龢这才站起来,“主子,请上座。来啊,还不给主子娘娘上茶?” 经过肃顺这样一番做作,尤莲逐渐平复下来,却又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惊喜在心中流动,原来这就是做主子了?真是想不到,只是这样……就使自己从府里的使唤丫头,一跃而成*人上人了?她突然问道:“肃大人?” “奴才不敢当。主子直呼奴才的名字即可。” “那好吧。”尤莲壮着担子叫了一声:“肃顺?” “奴才在,主子有什么吩咐?” “我的父母?”她望着肃顺恭谨的脸色,语气中还是难掩怯意,“是不是也要知会一声?” “奴才以为,今天大可不必。这有个缘故,”肃顺很从容的给尤莲解释,“明天皇上就会有恩旨下发,到时候不但是主子娘娘,就是主子的家里,也同样会有恩旨。与其今天晚上让老人家心惊胆战,还不如等到明天天亮了,再派人到府上传旨,届时再一起热闹热闹。” 尤莲小小女孩儿,给他几句话敷衍过去,当先点头说,“那好吧,就听您的。” 皇上回宫,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园子中树影婆娑,月色如银,踩着脚下的青石板路,听着耳边呼啸而过的北风,皇帝真觉得有点冷了。 回到寝宫,皇帝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用晚膳呢有心现在再传,御膳房虽然不会说什么,但是给人知道了,私下里问一声‘皇上怎么这么晚传膳’?自己出宫冶游,甚至在肃顺府中临幸侍女的事就立刻传扬了出去。一时间皇帝觉得有点后悔——应该把尤莲召进宫来,再着她伺候的,在奴才的府中行这等事,总是难堪。 不过,想是这样想,在年轻的皇帝心里,却又觉得无比刺激,那种明知道肃顺几个在外面守候的、近乎**的滋味,实在是沁人心脾,自己动作起来,也觉得分外有劲儿A 第67节有钱就行 第67节有钱就行 一夜之间,宫中突然多出一个姐妹,而且自从选召进宫,皇上每天留宿在这个姓‘尤佳氏’的女子房中,引来众人侧目。 听人说,尤佳氏是阿玛是内务府一个姓尤的奴才,这一次跟着父亲随扈到了热河,给皇帝一见之下,惊为天人,立刻选召进宫,日夜陪伴。 于旁的人来说,宫中多出一个姐妹,也不过是惊诧一阵,过去也就过去了,只有一个生来心思重的兰妃,很是伤了一番脑筋热河小小的地方,根本藏不住什么秘密,不到三天的功夫,这个姓‘尤佳氏’的女子的来历就给人摸了十足十。乃是新任冠军使肃顺为皇帝特意挑选的汉家女子,前几天找了个机会,请皇帝过府,并在房中临幸,然后将她抬入了旗,赐姓‘尤佳’,选入宫中。 这样的消息经那些爱嚼舌头、爱传是非的宫女、太监口口相传,已经全然变了味道,听他们说,皇上在肃顺府中足足住了一夜,和尤佳氏大行之事,更且有肃顺等人在旁卖力鼓劲,害得万岁爷一早上起来,连起床都要靠六福伺候,才能做得到了。 叶赫那拉氏是极聪明,极有主见的,孰真孰假很能分的出来,她告诫身边的小太监:“若是再敢编排主子的事,全都把你们送慎刑司,一顿板子活活打死”这才算是把这些流言蜚语硬压了下去,没有传到皇帝的耳朵中。 不过,虽然不让太监宫女乱说乱道,兰妃也给这件事气得不行,她倒不敢气皇上,而是生肃顺的气:该死的奴才,皇上的身子刚刚才好,就弄这些民间的汉家女子来魅惑主子?还不是为了你自己邀功请赏?可恶 转念又想到给皇上封为佳嫔的尤佳氏,叶赫那拉氏冷冷的哼了一声:“狐媚子” 她身边随侍的宫女叫连环,没有听清楚她的话,以为有什么吩咐,“主子,”她问,“有什么吩咐吗?” “没什么。”兰妃站了起来:“祯姐姐现在哪里,你去看看?” 环出门而去,一会儿的功夫就转了回来:“祯主儿在瑾主子房里,正和瑾主子说话儿,逗大阿哥和大公主玩儿呢。” 兰妃站了起来,说,“我们也过去,大家一起说说话。”说着先一步踩着花盆底,一溜烟的出门而去。 皇帝的几个后妃住的都不远,出门转过一道小路就到,一边走,叶赫那拉氏一边想着心事,瑾妃在也好,她是皇上唯一生产过子嗣的后妃,说起话来应该更有效果。 心中想着,就到了瑾妃居住的跨院,还不等进月亮门,就听见里面有咕哇大叫的婴啼声,不用问,一定是大阿哥载澧又把妹妹逗哭了。 进门一看,果然。瑾妃阿鲁特氏扳起面孔,正在大声训斥载澧:“小冤家,整天就知道逗妹妹,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妹妹还小,你做兄长的,要好生疼爱,怎么……就这样?”她一把揪住儿子的小耳朵,使劲一拧,载澧吃痛不过,没口子的大叫开来:“额娘,我不敢了,额娘,我再也不敢了。” “每一次都是这样说,每一次你也不改” 听哥哥呜咽有声,小小的秀慧倒止住了哭声,睁大眼睛,好奇的打量着苦着脸的哥哥,晶莹的泪花挂在小脸儿上,分外可爱。 “姐姐,大阿哥也是欢喜妹妹,才故意逗弄她的,”兰妃一步踏入正房,好笑的解劝着:“树大自直,等过上几年,大阿哥就知道心疼妹妹了,是不是?” 祯妃从奶妈怀中接过女儿,晃悠了几下:“你啊,哥哥又没有弄疼你,干什么哭啊?你平时不是不喜欢哭的吗?真是不乖” 秀慧在母亲怀里舒服的躺着,大约是玩闹的累了,孩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迷迷糊糊的睡了下去。 祯妃把女儿又交还给嬷嬷,让她带着孩子退下,这才笑盈盈的望着兰妃,“你今儿个来得倒很早啊?” “是啊,看天气好,就早点过来了。”祯妃秉性宽厚和平,颇得皇帝的敬重,更得其他姐妹、太监和宫女的爱戴,不过说话有些不拘小节,这是连皇帝都知道,又刻意优容的,所以虽然刚才的一句话问得兰妃心里不大舒服,表面上却丝毫不敢流露,更何况这也不是自己今天来的主旨?“最近总是想找人打牌,不如找来一位姐妹,我们一起打?” “也好。”两个孩子睡的睡,玩的玩,左右没有事情可做,祯妃也给她说得动了心思,“那,找谁做牌搭子呢?” “找珣妹妹吧?” “不行,珣妹妹有了身子,正在静养,怎么能找她呢?” 兰妃故意这样说,只是为了逼出后话,“那,找谁来呢?三个人凑不上手啊?” 祯妃和瑾妃没有她这样多的心思,瑾妃在一边答了一句,“不如就叫瑜妹妹来吧?” 兰妃顺势点头,回身吩咐,“去,看看瑜主子用过早饭了没有?若是用过了,请她过来。” 祯妃赶忙一拦,“瑜妹妹不会打牌,找她做什么?” “不会怕什么?只要有钱就行。” 一句话出口,祯妃和瑾妃同时大笑起来“你这个做姐姐的啊,真正是不厚道。” 很快的,瑜妃赫舍里氏进到房中,先给祯皇贵妃请了安,“今儿叫妹妹来,是兰妹妹提起的,说是想打几把牌,正好缺了一把手,你来凑吧?” 瑜妃轻笑起来,“我?”她说:“我不会打牌啊?” 瑾妃和祯妃想起兰妃刚才的说话,古怪的扑哧一笑,“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兰妃立刻接口说,“我们也不大会,大家在一起消遣消遣。” “那,好吧。”瑜妃娇媚的脸蛋飞起一抹红晕,“我打得慢,你们可不要催我啊。” 于是几个人分别落座,有宫女取来牌,各自站在主子的身后伺候茶水。本来兰妃和瑾妃都是喜好吸旱烟的,不过前者当年入宫的时候为祯妃一句话戒掉了;后者怀孕的时候有一次让宫女给她点烟,正好皇帝一脚踏入,像是见到什么怪物似的瞪大了眼睛,望着正要伸手接烟的瑾妃,一言不发。随即快步上前,一把抢过烟袋,撅成了两截 这件事过去之后,皇帝特意下了一道旨意,内中不论是嫔妃,还是宫女太监,都不允许吸烟。从此以后,除了老太妃的慈宁宫可以吸烟之外,宫中再也见不到烟气缭绕,如同下雾一般的景致了。 兰妃一边摸牌,一边想着怎么样打开话题,她只顾着思考,乱扔起来,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输光十个围棋子儿——每一个围棋子儿都当五钱银子,每人十个,就是五两银子的本钱。 自己姐妹在一起打牌,自然不能像在赌场里那般的正式,事先说好了的,谁输光了,也不必再拿钱出来,输了继续,赢了拿钱,也就是说,输得再多,也只有五两银子。 瑜妃不大会打牌,所以摸牌,出牌的速度非常慢,坐在她下家的瑾妃等得心头冒火,几两银子她输得起,只是要看输给什么人,瑜妃连吃牌、碰牌都要靠身后的宫女指点,如何能够服气?偏偏瑜妃虽然不大会打牌,手风却是好到离奇,不是自,就是吃胡,就让人很觉得郁闷了。 正在想着,瑜妃打出一张,“六索?” 瑾妃正要伸手抓牌,站在兰妃身后的连环叫了一声:“主子,您胡了。” 兰妃低头一看,可不是吗?把牌一推:“我胡了。” 祯妃看出她心不在焉,胡乱的拿起两个围棋子儿递了过去,自己长身而起:“先歇一歇吧,等一会儿再打。” “别啊。”兰妃赶紧拉着她的手,“我刚才赢了一把呢,就不让我再赢了?” 她这样一说,祯妃倒不好停下来,因为那会显得自己真的有意不想让她赢钱似的,只好又坐了下来,“倒不是不想让妹妹接着赢,只是,妹妹,可是有什么心事?” 兰妃胡乱的洗着牌,手上不停的码好,重新开始,“也算不上是心事啦,”她说,“只是啊,瑜妹妹,这几天,皇上翻你的牌子了吗?” 赫舍里氏楞了一下,粉面一红,又立刻变白,“没有。”她说,“从皇上生病以来,都没有翻过。” 兰妃不屑的“哼”了一声,“好不容易皇上的身子养好了,偏又有肃顺那样的奴才,进呈一个汉家女子,魅惑君上,姐姐,您也得说说话啊。这样下去,皇上的身子骨再有个什么差错,可怎么得了?” 祯妃是极老实忠厚的,听兰妃口口声声皆是为皇上身子着想的话,心中大以为然,不停的点着头,“嗯,妹妹说得对。”她说,“上一次皇上龙体抱恙,老太妃也有过训诫,让宫里的姐妹照看着他,不要由着他的性子来。想不到刚刚好了几天,就把这番话扔到脖子后面了?” 这话说得竟似是连皇上也扫了进去,瑾妃和瑜妃面面相觑,都觉得不妥,“姐姐,”瑜妃说,“主子就是这样的脾气,您也不好就这样规劝吧?总是要好好说,您看呢?” 祯妃也注意到自己的说话有点放肆,自失的笑了一下,“好吧,”她说,“等见到皇上,我和他好好说说也就是了。” “此事宜早不宜晚,姐姐要抓紧啊。” 祯妃坐在那里想了想,再一次把手中的牌一推,终于下了决心,“你们先回去吧我来办。” 于是,兰妃几个识趣的也站了起来,吩咐太监把牌收拾好,又把活腿包金的桌子撤了,各自应声‘是’,退了出来。未出殿门,就知道了她的办法,是祯妃身边的宫女,叫双喜的声音,“看佳嫔在那儿?快找了来” 兰妃心中暗自得意,忙了一上午,到底把自己的目的达成了。可也不无希望,最好能亲自在场,看着祯妃如何申斥佳嫔,那才真的叫痛快 然而她如果真的在场,却也未见得会痛快。祯妃是天生宽厚和平的性情,从无疾言厉色,所以把佳嫔召来,也只是规劝一番而已,倘或期待着她会对她放下脸来申斥,那就一定要失望了。 尤佳氏入宫半月之久,每夜独承欢宠,她女儿家心性,又是逢到君上真心喜爱,每天夹道珠灯,玉辇清游的快心日子,思量起皇帝温存体贴的许多好处,早就将自己是如何于他的那一段不快扔到九霄云外去了。这还不算,见识过天家富贵,更让这本来尚算出身豪奢的女孩儿大开了眼界不但不再记恨肃顺,反倒时时念叨他的好处。 唯有一节,入宫之后只是个‘嫔’,不但比不上祯皇贵妃,就是比起那些其他的后妃,也很是觉得委屈了一大截。不过,尤佳氏在入宫前后学过礼仪,知道这等封赏皆是出自御口,为奴才的只能叩头领旨、谢恩,却绝对不能有非分之求。 再有一节,便是每天早上都要到祯妃房中请安,在她看来既觉得委屈,又是一项苦差事,便总有畏难之意,前几天还好,最近几天,就不再像以前那样,每天一早过来了。 皇帝不以为然,祯妃反倒给她说好话,曲意优容,“她还小,不懂事,而且,又是内务府下人出身,不懂规矩,等训导一番,也就是了。” 皇帝明知道祯妃是在皮里阳秋的讽劝自己,不好意思的一笑,遮掩了过去。 这一次听兰妃说的有理,祯妃不能再坐视不理了,等了一会儿,佳嫔得旨,赶忙到了房中,盈盈下拜:“尤佳氏给姐姐请安。” “你知道我找你来的意思吗?”祯妃向跪着的佳嫔问。 “请姐姐开导。” “你起来我有好些个话要问你。” 等佳嫔站起,祯妃先屏绝宫女,把她带入寝宫,只是未上炕去坐——坐在梳妆台边,让她站着回话,“昨儿个你伺候了皇上一天?” 嫔还是不知道所谓何事,很老实的答道,“昨儿晚上,皇上批的折子,是我伺候笔墨。” “说皇上跟你整聊了半夜,倒是说些什么呀?” “也没有什么,”佳嫔老老实实的答说,“皇上批折子,我就在一边看着,也不敢多说话,到了晚上,才服侍皇上睡下的。” 祯妃琢磨了一下,彼此都还年轻,无法老着脸谈房帏中事,只好绕着弯子来问,“你进宫时间短还,可知道前些天,皇上圣躬抱恙的事情吗?”‘ “是,我知道。”尤佳氏总还是不脱天真烂漫的本色,再加上皇上有意不要让她变得循规蹈矩,所以特准她在宫中,没有人的时候可以自称为‘我’,她说:“在家中听爹……不是。是听阿玛说,皇上还下诏求医呢。” 祯妃无奈的笑了,“你啊”很快的,又扳起脸来,“你可知道请来的医生是怎么说的吗?说皇上这一次发病,是……缠绵病榻,嗯,劳累太过所致。这,你知道吗?” 这样的话尤佳氏从哪里能够得知?“不知道,”她摇摇头说,“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起过。” 祯皇贵妃很是犹豫了一下,总觉得没有什么不会因辞害意的方式,心中暗骂自己嘴巴笨,若是换了言辞便给的兰妃,想来早就想到对答的言语了吧? 左右没有别的办法,也只好直抒胸臆了,“妹妹,”她说:“皇上的身子骨刚刚才好起来,总还要静养一段,才能完全的康健如初,你啊,夜来不要总由着他的性子来,该让皇上节制的时候,也要让他节制。” 这一次佳嫔听懂了,一时间又慌又窘,心中怦怦乱跳,言不及义的答了一声,“我,我知道了。” 皇帝当然不知道自己的后宫一天之间发生了这样的谈话,用晚膳的时候,照例吩咐一声,“着佳嫔今晚在寝宫伺候。” 内侍传旨,佳嫔不敢不听,更不愿不听,沐浴之后,到了寝宫,照往常一样的见礼:“奴才,给皇上请安。” 皇帝随手把批完的折子合上,放在一边,含笑于灯下观美,“不是和你说过吗?不用自称奴才的。” 佳嫔故意顽皮的一笑,“皇上恩赏奴才,”她说,“奴才却不能不知进退。” 皇帝就喜欢她这样的娇媚颜色,“你果然灵透。”他绕桌而出,拉住了尤佳氏的手,“唔,好凉啊?是冷吗?” 听皇上关怀问切,佳嫔心中委屈,眼中含着一泡珠泪,依进他的怀抱,“皇上……”声音中竟带上了哭腔。 “怎么了?”皇帝很是一愣,赶忙扶正了,低头打量,“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和朕说?” “没有,没有。” “那为什么哭啊?” “皇上,奴才舍不得您,您别把奴才赶出去啵?” 皇帝心中好奇好笑,“这是从何说起?”他再一次把佳嫔拉了起来:“到底是怎么了?” 祯妃和佳嫔白天交心,姐妹两个谈得很好,不合祯妃后来又说,“若是给宫中的老太妃知道了,怕就不是这样能够轻易饶过了啦” 佳嫔终于是小孩子,给祯妃的这一番话吓到了,以为自己痴缠皇上,惹得老太妃生气,要把自己给赶出宫去呢一来是心里真正难舍;二来想及出宫之后前路茫茫,不知何处可去,连一日三餐都没有仔细用过。 她支支吾吾,半哭半诉的说了一遍,最后说,“奴才舍不得皇上……。皇上,奴才有错,您打也成,骂也成,只是不要把奴才赶出去,奴才……”说着话,她的身子矮了半截,“奴才舍不得皇上,不想离开皇上” 听她说到一半,皇帝的脸色立刻就变得好笑起来,哄劝着把她抱进怀中,吻着她的发际,“不怕的,朕欢喜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把你赶出去呢?是不是?” “皇上,您敢不是哄我?” “不会的,你放心吧。”皇帝好笑的松开臂膀,在她挺翘的鼻尖点了一下,“你想,”他带着笑意问她,“如果要是你做了什么错事,或者朕不喜欢你的话,直接一道旨意,就把你送出宫外了,又何必今天晚上还要传你过来?” “皇上,真的不会把我送出去了?” “当然不会,”皇帝一把把她打横抱起,“朕还要你给天家多多生几个阿哥呢怎么会就这样把你赶出去呢?” 非常对不起,昨天晚上居然忘记更新了今天会补上,不但补上,而且会多发一节 第68节当面教子 第68节当面教子 军机处几个人跪安出去,恭亲王奕临时做带引大臣,领着徐继畲进到殿中,趋行几步,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罪臣徐继畲,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然后直挺挺的跪在地上,等候问话。 皇帝向下看了看,徐继畲生得一副高大的身躯,腹圆如鼓,面红似火,不像是在刑部天牢中呆过三年,时时为不测的命运发愁似的犯官,倒更像是在督抚任上做得风生水起,这一次陛见是来述职、邀赏似的。 其实也是一样,徐继畲在狱中住了三年,和狱卒也混得熟了,平日里除了读书治学,还招来狱役讲学,闲时打打太极拳,院中游悠散步,才养得这般红光满面。 徐继畲系狱已经有四年之久,第一年新皇登基,照例免勾,从第二年开始,家人无不为老爷时刻命悬一线着急,钱也不知道花去多少,虽然一再能够逃脱,不在勾决的名单之内,得以不死,但亦未蒙特赦,这样下去,人困马乏,不知道何时是个终了? 他本人倒还泰然,咸丰二年的夏天,他在狱中写了一部自己的年谱,一切后事亦早有交代。不过他的家族亲友,当然还要尽营救的全力,尤其是这一年中,皇帝让庄亲王绵愉、恭亲王奕主持、开设全新的总署衙门,给他的家人看到一线生路。 因为徐继畲在福建巡抚任上服官多年,于洋务久有干练的名声,虽然有‘神光寺’之事为福建乡里上书攻击,皇帝却不过是将其降职使用,并无太多的获咎。想来既新成立了专为和洋人打交道的总署衙门,皇帝念及他在福建任上的能力,总能够弃瑕起用了吧? 在焦急中又等了近一年的时间,终于有恩旨降下,将他从牢中放了出来,并到总署衙门报道,随后同恭亲王一起,赴行在陛见。 徐继畲在狱中望阙谢恩,和牢中的狱卒相处数年之久,彼此都有了一份情分,提牢司主事夏友全第一个过来给他道喜,“徐大人,皇上天恩浩荡,不但将大人释放出狱,而且让您到总署衙门任职,想来日后鹏程展翅,指日可待了。” 徐继畲向他拱拱手,“多谢夏主事善颂善祷,皇上天恩如海,老夫自当豁力以报。” “来啊,还不快点把徐大人的行李箱笼准备好,只等家属到了,就可以具结领回,可不敢耽误了大人的时辰。”一句话出口,夏有权呸,呸的啐了几口吐沫,“大人,您可不要见怪啊,做我们这等粗役的,口无遮拦,不会说话,这个时辰,可不是那等时辰。” 一句话说完,众人同声大笑起来。 这一面,有徐继畲的家人听到消息,赶到刑部大堂的门口,先谢过夏有权等刑部司员多年来照拂之恩,这才将老父接回家中,略作休息,就要赴总署衙门报道了。 到家不久,门下人来报,恭亲王来访。 徐继畲不敢怠慢,开中门相迎:“给王爷请安。” 奕把他搀扶起来,“不敢,不敢。”他说:“我来得冒昧,只是因为皇上的旨意来得急,要我和田翁一起赴行在请见,想来,皇上还有旁的吩咐。田翁,不知道几时可以料理清楚?” “我是刑余之人,日后怕又是要在王爷麾下听用,一切全凭王爷做主就是。” “那好,就定在明天吧?明天一早,我们就动身,可以吗?” 于是,到了第二天早上,徐继畲辞别家人,乘上总署衙门派来的后挡车,一路和恭亲王同行,到了热河。 数年之后蒙皇上再度启用,纵然是徐继畲冷静而谨饬的性子,也难掩心中的激荡,路上还好,和奕谈天说地,倒不觉得什么,到了热河,到了皇上面前,老人眼眶发胀,只为了怕君前失仪,方才不敢流露。 只听皇帝说:“徐继畲,朕记得你是道光六年的进士,是不是?” “是。臣蒙先皇赏识,于道光六年的时候,登龙入仕。” 皇帝心中慨叹,徐继畲是办洋务很称手的人才,只是为了一部著作为自己大加挞伐,虽是其来有自,也难抵心中的不忍,不过这样的话是不会出口的,“说起来也算是不容易啦。”他说,“你来之前,朕看过你的履历折,你久历外务,又能够体恤民情,为官清廉,是一员难得的好官。这几年间,老六总是在朕前说,徐继畲若不是当年一朝得咎,又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若是能够放过,便予他一条生路吧?” 接下来他又说,“其实,便是没有这样的缘故,朕总也是在想,徐继畲尚有可取之处,几次勾决人犯,一看到你的名字就放笔,绕室徘徊,想着再看看,再等等……” 徐继畲终于难忍泪水,拼命克制着,不要在君前大声嚎啕,“总是臣书生意气,不知敬天法祖,于著述中胡言乱语,”他用极难听的哭腔说道:“皇上顾念老臣,真正是令臣无地自容。” “朕正要说到你的著述。你写的那部《瀛环志略》,实在是糟糕透了”皇帝的语气再度转为冷峻,“你从来不曾去过书中记述之地,不过是道听途说,就居然敢刊印发行?百姓愚钝,懂得什么?看过你的书,只以为远隔万里之外,有这样一处‘大同’之‘乐土”若是引得百姓心向往之,纷纷买舟以渡……朕问你,你可知道我中华与你书中所记述的美利坚国相距多远?该地有多少人口?当地百姓于外人又是持何等见解?” 听皇帝还是于书中所述情节不依不饶,不但徐继畲害怕,奕也有点心慌起来,“皇上,”他在一边跪下说:“徐继畲书中种种舛误之处,早已经皇上一一点明,更将此书列为我朝**。徐大人也深以为非,就请皇上谅过此节吧?” 皇帝叹了口气,“徐继畲,事情已经过去,朕也懒得再提,今后你做事多用用脑子,不要听见那些夷人口中对自己国家的吹捧之言,就信O,Net以为真。明白吗?” “是,罪臣明白了。” “就这样吧,今后在总署衙门,想来老六还有多多用到你的地方,要好生办差,不要让朕失望。” “是,皇上天语教诲,罪臣都记下了。” “你下去吧,朕和老六还有话说。” 继畲碰头跪安,略有些艰难的爬起来,后退几步,这才转身出殿。 殿中只剩下皇帝和恭亲王两个人,奕以为皇帝把自己留下,是有些关于徐继畲的私己的话要对自己说,还不等皇帝开口,他先说话了,“皇上,徐继畲其人算是难得的能员,更是于洋务一节略有所识,此番皇上将他派往臣弟的总署衙门,不但臣弟有如虎添翼之感,就是宝鋆,李鸿章等人,也觉得总署衙门奉旨办理的差事,有了这样一个人在,当处处……” 皇帝打断了弟弟的说话,“朕留你下来,不是为了徐继畲的事情,”他说,“朕是想问你,和英国人协商,在上海江宁之间修建铁路的事情,你这一次来,可有所奏陈的吗?” 奕脱口而出一句话,“啊,是这件事啊?”说完立刻意识到谈话的对象不同旁人,赶忙跪了下来,“皇上,臣……” 奕有时候细行不谨,皇帝是知道的,不过在自己面前却很少流露,这一次自己问得突然,倒是逼出了真颜色。皇帝心中苦笑,“老六啊” 听皇上的口气中有不满之意,奕想及当年之事,暗恨自己说话失礼,又碰了个响头,“臣弟糊涂,臣弟昏悖,请皇上责罚。” “这里只有朕和你兄弟两个,还不妨事,若是有别的人在场,参你一个‘言语失节”你说,朕是理还是不理?”皇帝摆了摆手,“你是朕的血亲兄弟,于你,朕将来是要大用的,你懂吗?今后啊,老六,你可要真的注意了。别给你自己添麻烦,也不要让朕为难,嗯” “总是臣弟年幼无知,时时刻刻劳动圣怀,实在惭愧。皇上不以为臣弟粗鄙,反倒以未来重托,臣弟,惶恐无地。” 看这个最有才华,最有能力的弟弟给自己几句话吓得语不成句,皇帝心中得意,也就不再纠缠,“你先起来。”他说,“和朕说是与英人商谈的铁路之事吧?” 这才站了起来,“上一次臣弟奉旨将皇上的一番圣意转达英使文翰,文翰勋爵阁下也觉得甚为意外。” 正如前文所说的那样,英国人听说大清有意兴建铁路,又是有意与本国人合作,自然乐见其成,只是彼此之间的合作细节,迟迟不能商定。更有一点让人觉得讨厌的是,这时候大清还没有自己的电报,往来信息都要通过香港、印度等地的电报线路,传回本国,来往费时,很是耽误效率。 而美国、法国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得到的信息,各自派驻京专使到了总署衙门,请求按照和大清国签订的条约行事——大清既然要和英国人合作兴建铁路,其他各国也要利益均沾,从中分得一杯羹。 听奕说到这里,皇帝似乎早有所料的冷笑几声,“他们也想加入进来?很好啊。” “皇上的意思是?” “朕说过,铁路不是什么稀罕物事,英国人有,法国人,美国人也有。而铁路线路暂时只有一条,干脆,让他们驻京公使到总署衙门去,你传朕的旨意,我天朝要认真听取各国优劣之处,然后从中挑选技术最先进,价格最低廉的一方,与之合作。” “皇上,这样做的话,不会激起列夷的不满吗?” “这有什么可以让他们不满的?铁路只有一条,却又有三国同时想要拿下这一项工程,我大清择优而取,何来激怒之说?”他说,“其实,这样的变故便是列夷皆知,也是无可奈何,毕竟,我天朝要修建铁路,这样的大工程,本也是引发国人关注,认真挑选其中之一,也是很应当的。” 用过了午膳,皇帝起驾,到了祯妃居住的跨院,一声内侍长长地呼喝:“万岁爷驾到”让屋中的众女赶忙停下说话,迎了出来:“万岁爷吉祥。” “你们都来了?”皇帝游目四望,除了祯妃之外,瑾妃,兰妃,领着穿着香色棉衣的大阿哥载澧,连昨天闹得很是不愉快的佳嫔也在,正好,他有些话想和几个人说:“到里面去吧,外面太冷了。” 到皇上的御驾移到屋中,众女随后跟了进来,“都坐吧,朕今天来,还真的有点事想和你们说,正好你们都在,也免了再让他们到处去传,都坐,都坐吧。” “是。” 看众人坐下,他这才说,“大阿哥明年就五岁了,也该到了入学的年纪,朕前几天和军机处见面的时候就已降旨,命他们择保儒臣堪膺授读之任者,今天叫起的时候,问起了这件事,都以为现在北京的上书房老人,一个倭仁,一个卓秉恬,才德俱佳,可为皇子的老师,不过,这两个人都给朕驳了。” 祯皇贵妃看看瑾妃阴晴不定的脸色,主动搭话:“怎么呢?倭大人是先皇很看重的大臣,卓大人,也是六叔的老师,都不好吗?” 宫中按照民间的称呼,管奕都叫‘六叔”皇帝点点头,又摇摇头,“要说这两个人的才学和品行嘛,没有可以挑剔的。”他说,“只是大阿哥的老师,除了才学之外,胆子还要大,心还要细致,最主要的是,要有一条强项令的心肠。” “大阿哥天性醇厚,又很乖巧,想来也不会在书房中倚仗自己是皇子之尊,不敬师傅的吧?” “他当然还不敢,只是做老师的,难免会有这样的杞忧。”皇帝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儿子,说,“阿哥嘛,天家子嗣,身份贵重,不要说是没有犯错,就是犯了错,做老师的难道可以打骂吗?只能是迁怒旁人,嘿这件事啊,你们不知道的,当年,五叔的儿子可没少因为我犯错,而多受杜师傅的责骂哩。” 尤佳氏不明究竟,只是听皇帝说得好玩儿,忍不住扑哧一笑,在这安静的暖阁中显得分外引人瞩目,众人的目光扫过来,佳嫔本来就红彤彤的脸蛋,一下子变得更红了。 第69节背后训妻 第69节背后训妻 皇帝无奈的摇摇头,又说,“奕谟当年学书的时候很认真,只是因为我不听话,杜师傅便呵斥于他,饱受伯禽之苦,弄到最后,奕谟也没有了读书的兴致。” 说起来,这也是皇帝少年罪孽,他为人很聪明,只是过于顽皮,恶作剧的事情不知道做过多少,道光帝几次想责罚,一来碍于皇后的面子;二来奕詝是他五十岁的时候得的儿子,老蚌生珠,疼爱得不得了。曹振镛、穆彰阿又在旁边劝慰,说什么‘宁养贼子,不养痴儿’的道理,也就更加放任。 到后来给他选了老师,就是杜受田。在上书房教授他读书,不过小小的奕詝顽皮惯了,很难管教——也无法管教,杜受田便故意不理他,也不让奕等人理他,就任由他折腾,等他折腾得没有力气了、没有味道了,再教授他功课。 在学书的时候,每每奕詝不听话,杜受田就训斥同在上书房,做伴读的奕谟——经常有奕谟看书看得好好的,突然遭师傅一句痛斥:“轻佻” 奕谟不知道怎么回事,回头看时,奕詝正收起鬼脸儿,做正襟危坐状。到后来,奕谟心中又是委屈,又是难过,怎么旁的人都不说,单单就说我呢?心里便将上书房视作畏途,再也不肯去了——弄得绵愉提起杜受田就骂:“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杜受田担任上书房师傅,还是绵愉保荐的呢 至于皇上口中提到的伯禽,他是周公的儿子,等于算是周成王的兄长,成王年幼,在书房随周公读书,他是天子,犯了错不能打骂,周公就只好责打自己的儿子,做给成王看,成王兄弟情深,觉得于心不忍,自然也就会好好读书了。(关于周公、成王,是很多读者都知道的,不缀。) 只听他说,“所以朕想,这一次给大阿哥找的师傅,最主要的一点,就是胆子要大,不要因为是朕的儿子,就不敢训斥。载澧,你听见了吗?” 载澧从母亲身边绕过来,恭恭敬敬的跪倒,用满洲话叫了一声,“阿玛,”然后说,“儿子都听见了。” “我天朝自祖宗起,便无比重视皇子开蒙之事,你也不能例外,等回了京中,朕会给你找一个严厉又有学问的师傅,你若是敢仗着自己身为皇子,不敬师傅,仔细你的皮” 载澧究竟是孩子,给父亲的话吓得呆住了,小脸煞白的回头看着额娘,委委屈屈的说不出话来。瑾妃更加不敢多言,低垂下头去,故作未见。 祯妃天性平和,看这母子两个满面委屈,觉得皇帝的话说得有些过分,在一旁婉转的说,“皇上,大阿哥还小,等到了上书房,经师傅教诲,自然就懂事了,何必吓唬他?” “不是要故意吓唬他,玉不琢不成器,朕只有这一个儿子,便是再有,他也是皇长子,总要给弟弟们做出表率来才是的。”皇帝也觉得自己的话有点重,叹了口气,弯腰拍了拍儿子的头,“阿玛的话,你记住了吗?” “是。儿子都记住了。” “去吧,阿玛和你额娘她们还有话要说。” 载澧给嬷嬷带了下去,皇帝在炕上盘膝坐好,端过杯子喝了口水,“钮钴禄氏,阿鲁特氏,叶赫那拉氏,尤佳氏,朕有话和你们说。” 这样陌生的呼唤让几个人吃了一惊,待到惊醒过来,赶忙离座跪倒:“奴才恭聆圣训。” “朕自即位之初,就发下宏愿,要效法圣祖仁皇帝,以兢兢业业,宵衣旰食为任,成就我天朝辉煌,成就朕一世令名。而自古明君,没有一个是可以在宫闱不靖的情况下成为一代令主的。所以,国事之外,深宫之中,朕也绝对不会允许有什么风浪你们之中,除了尤佳氏初初入宫之外,都是跟了朕多年的,应当勤勉小心以侍奉朕躬,否则的话,多年的情分就毁于一旦了。你们记住了吗?” 几个女子用力的伏下头去:“臣妾自当谨尊皇上训示。不敢有丝毫懈怠。” “你们都下去吧,朕和秀儿说几句话。” 将其余众女驱赶出阁,皇帝又屏退太监、宫女,阁中只留下祯皇贵妃,“秀儿,除了你早亡的姐姐,就属你随朕最久,这件事,你是怎么搞的?” 皇帝口中的‘姐姐’是指他的原配萨克达氏,她福气浅,嫁给当时还是四皇子的奕詝时间不久,就一命呜呼了。当时在府里,钮钴禄氏她们几个都是彼此以姐妹相称的。听皇帝这样说话,祯妃委屈的跪了下来:“皇上息怒,总是奴才做事不周,惹皇上生气,今后奴才再也不敢了。” “你也无非是担心朕的身体,这一层意思,朕很明白。”皇帝对祯妃真的是敬爱有加,亲自把她扶了起来,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问,“朕听人说,是兰妃从旁挑唆,你才把尤佳氏找来的?” “啊,不。皇上,这不关兰妹妹的事,都是奴才自己的主意。” “你这个人啊,怕是想不到这样的枝节的。”皇帝不依不饶的继续问,“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祯妃心中慌乱,只怕皇帝迁怒于兰妃,支支吾吾的把经过说了一遍,最后说道:“皇上,兰妹妹也是爱护您的本心,就不要和她生气了吧?” 皇帝心中冷笑,叶赫那拉氏不愧是在历史中可以掌控朝局几达半世纪之久的女人,胸中果然有丘壑不论是这件事的起承转合,还是看祯妃对她如此回护,就可见一斑。“朕不会和她生气的,你放心吧。” “皇上?” 皇帝心下慨叹,这件事实在不能说是兰妃的错处,只是这样的话难道就不能直接和自己说?把宫中姐妹如此玩弄于股掌之上,又如何能够忍耐?此时的场合不容他当场将叶赫那拉氏找来诘问,只好暂时放过:“你放心吧,朕不但不会生她的气,正好相反,今天晚上还要要她侍寝呢。” 祯妃真有点搞不明白了,瞪着黑白分明的剪水瞳子,一眨不眨的看着微笑而立的皇帝,说不出话来。 叶赫那拉氏自家知道自家事,听皇帝当着众人的面说了这样的话,当天下午又有旨意,着她今天晚上在寝宫伺候,知道所为何事,梳洗沐浴之后,到了皇帝的寝宫。 皇帝正在批折子,他年少风流,是众多朝臣都知道的,身为臣下,不能就此事谤议君父,只是肃顺这样献美以邀宠,却大大的为人诟病,尤其是在皇上龙体刚才康健的时候,就进以汉家女子,实在是不像话有个叫齐园岭的御史,不耻肃顺为人,上了个折子弹劾他。内中说他:‘不顾皇上龙体安危,身为銮仪卫冠军使,不知于皇上效白龙鱼服之时尽臣下之责以劝阻,反讲皇上引致臣府,以汉家女子相进,上邀帝宠,实乃前明钱宁、刘瑾、谷大用等奸佞不可比也。皇上圣明烛照,圣心必早有所料,臣区区之愚,伏乞圣鉴。’ 肃顺知道齐园岭上了一道弹章,却很不当回事,只要皇帝喜欢,其他的人说什么,在他而言都当做放屁 就是皇帝自己,也觉得这份折子上的没有什么意义,把肃顺比作前明有名的奸佞如钱宁、刘瑾之流,那倒把自己比作什么了?只知道胡闹,于国家正事全无决断的正德皇帝了吗?这些言官,真是讨厌肃顺忠君爱父,又何能容得你们这些人来指手画脚? 拿起笔,想在折子的留白处批几句话,只是这样的笔墨官司不是很好打的,既要保全肃顺,又要让臣下明白,自己不是那种只知道胡闹的正德皇帝,便要大费脑筋,想了想,写下一句:“狗马鹰犬,何损万几?” 再仔细的看看,觉得有这样一句话作为起始,下面的文章就比较容易发挥了:“况,朕上月间圣体有恙,本是日夜之间宵旰勤劳,国事忧心所致,又与肃顺有何相干?”正写到这里,兰妃进到寝宫,俯身跪倒:“皇上吉祥,奴才叶赫那拉氏,恭请圣安。” 皇帝放下笔,“你来了?”他也随势站了起来,“来,到这边来。朕有几句话和你说。” 兰妃没有敢起身,仍是跪在冰凉明亮的地上,“奴才有罪,请皇上责罚。” 皇帝站在花里云团龙贯口八吉祥龙边姜芽海水如意的暖炉前,伸手过去烤着,“你啊?”他叹了口气,“你先起来,朕有话和你说。” 赫那拉氏这才敢爬起身来,神情中还是满带着畏缩之意的站到他的身前。 “不论是治国,还是治家,都要多多的以大道行之,而不要使用那些鸡零狗道的权谋之术。你懂吗?”暖阁中明亮的烛光下看她一脸茫然,皇帝无奈的苦笑起来,“便如同是你吧,有什么话不能直接对朕说,偏要和秀儿使这样的鬼心眼儿?自从你入宫以来,她对你百般回护,当年她还几次劝朕,要多多的到你们姐妹几个的房中去,你想想,这一次的事情过去之后,给她知道了你全然是在利用她,她会怎么想?你又如何见她?” 叶赫那拉氏感惭交汇,扑簌簌的落下泪来,“奴才知道错了,奴才今后再也不敢了。” 皇帝本来真是有心重重的发作她一番,最起码将她降回到刚入宫时的‘常在’。只是,为了自己也有错处的一件事就这样在宫内掀起波澜,实非本心所愿,“今后,叶赫那拉氏,若是再让朕知道你在背后做这等事,说这等话,朕断断不能容你。” “是。奴才几下了,今后再也不敢了。” 看她又是冻,又是怕得像避猫鼠一般,连头上的珠钗都摇动起来,皇帝伸出手去,以为奥援,“来,起来吧。” 叶赫那拉氏给他拉了一下,这才站了起来,“奴才谢皇上赐援。” “其实啊,朕知道,你这一次的做作,担心朕的身体占了一大半,心中嫉妒尤佳氏,倒也占了小半,是不是?”怒意一过,皇帝yin心又起,笑眯眯的调笑着。 兰妃一下子红了脸,是那种心事给人发现的羞窘,“皇上国事操劳,奴才不敢……”她说;“奴才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的。” 皇帝扑哧一笑,“这算什么非分之想?人伦乃是大道,便是圣人也不能免俗。”说着话,拉着她的手做到炕边上,吩咐一声,又司床司帐的宫婢进来,铺好软榻。又躬身退了出去。 夫妻两个携手登床,兰妃很少有给皇上翻牌子的时候,这一次自然是放出万千柔情,将身上的男人伺候得大呼过瘾,一夜颠鸾倒凤,在皇帝是yu仙yu死,在她也是一解多日来的相思之苦 第70节出京办差(1) 第70节出京办差 恭亲王陛辞之前,皇帝再一次把他招到了御前,不过这一次却是在书房中,行礼之后,皇帝让他站了起来:“老六啊,这一次找你过来,是有件事要和你商谈。” “是。” “铁路是可以极大的增进各地往来的利器,便是现在不建,早晚也要建,与其这样,不如抓紧时间,把它建造起来。”皇帝无意识的用手指在桌上画着圈圈,他说:“朕这几天总是睡不安稳,心里在想,将来铁路建成了,百姓能够从中受益,其他各省纷纷上折子,请求在本省也同样的修建铁路,难道还要靠列夷的帮助吗?我天朝地大物博,难道就不能有自己施工,自己建设,甚至连同铁轨,火车,机车全部自己铸造的铁路吗?” 奕一时间没有弄明白皇上的意思,“皇上的意思是说,我天朝自己建造铁路?” “就是这样。”皇帝点点头,“上一次,朕得到总署衙门的奏报,说从英夷购买的火炮已经逐批运抵。当时朕明发天下的谕旨中就说过,做人家的学生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难堪的是,连人家的学生都做不好。你还记得吗?” “是,臣弟记得的。”奕答说,“皇上的这番圣意通达天下,各地督抚、府道、百姓咸使闻之,都称皇上所言大是,先做学生,再做老师,真正是鞭辟入里。” 皇帝没有理弟弟溜须的话,“所以啊,朕就在想,”他自顾自的说着,“你说,若是能够通过这一次兴建铁路,把洋人教习请来,除了教会我们铁路的技术之外,更把铸造跌路,甚至是钢铁冶炼技术也一体带到天朝,教会我天朝工匠,日后,我们是不是就可以不需要洋人的帮助,自己动手了呢?” “皇上之言大是圣人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如果我天朝工匠能够掌握铁路修建之术,日后,自当有……”他琢磨的一下,却不知道接下去应该如何陈奏了。 皇帝大声说,“老六,我天朝崇尚礼仪教化之道,奉行的也是圣人立德之言。夷人的那些奇技yin巧,本非像我大清这般物产丰富,亿兆黎庶子民的天朝上国,却要靠那些幅员百不及一的蛮夷之国供给钢铁、技术、将来呢?永远靠人家吗?总是要有自己的东西,才能够不受人制,不受人限。”他说,“所以啊,朕想,这一次除了铁路等物要全靠列夷从本国用船只携带而来之外,在和列夷商讨的时候,不妨加上一条,除了该承铁路,也要兴建我天朝第一座钢铁厂。” 奕不自觉的为皇上气势所夺,心下即便有一些反对的话,也要认真的考虑一下,是不是宜于在此时宣之于口?支吾着答应一声,“是,臣弟明白了。这一次回到京中,臣弟和总署衙门召集各国公皇上的这番圣意与使,将之宣讲晓谕清楚,我天朝奋发图强,想来列夷也一定会乐见其成的。” “现在已经是九月中了,天朝和列夷交往,总要等到该国公使上奏本国朝廷之后,方能有所决断,往来之间费时费力,所以朕想,电报之物,也要操办起来。将来建成之后,万里音信,瞬息可通,有事呼应灵便,无事可便商贾。更加是可以为天朝朝野谋利的大好之事。” “是,皇上明鉴万里,所言不虚。臣弟在总署衙门曾经听英使文翰说过,电报一物可使万里相隔之地,如同自家亭户一般的便捷之极想来等将来建成之后,定然可以使天下大事,尽在掌握了。” 皇帝点点头,深以为然的说,“铁路和电报的兴建,特别是钢铁工厂的兴建,处处都是要花大价钱的,这几年积攒下来的银子,”他苦笑了一下,“怕又要折腾得河干海净了。” 奕心中酸楚,他虽然没有担着内务府的差事,却也大约的知道,皇帝克己甚严,从穿戴,到吃用,都很是俭朴,上一年,任江宁织造的文端办了一批宫中专用的绸缎衣料,送进宫来。 织造和学政一样,都是差事,而不是官职,和盐差一样,也是朝野皆知,天下有数的大肥差之一。照例是一年一放,文端一连放了四年,不过却从来无人说话,这其中有个缘故——他是咸丰皇帝的亲舅舅 上一年他进贡了一批上用的绸缎,一改多年来所进的上用衣料,花样古板,亘数十百年不改的旧式,独出心裁,绣成新样。其中有一种团花,青松白鹤梅花鹿,颜色搭配得非常好,尤其是鹤顶一点丹红,格外显得鲜艳而富丽,同时锡以嘉名,用鹿鹤的谐音,称为‘同春’。这一款衣料,进奉到宫中,很是为皇上喜欢。 这样的衣料,皇帝用了几天,就觉得有些后悔。自来目迷五色,若是长此以往下去,心中存了定见,岂不是要成为那种越来越寻求华美不实之物的昏人了吗? 只是不好对自己的舅舅多说什么,便在给文端的折子中批了一段话,‘……今有江宁织造进奉衣料,大获朕意。然静夜长思,当今天下虽久已承平,四海之内稍无兵燹,然用度之浩繁所在,尽皆小民脂膏,朕心不忍。着令该员,今后宫中一切用度,皆行缓征,待到另有旨意,再行办理。’ 文端接到奏折,吓了一跳,以为皇帝对自己有什么不满的地方,派人到京中打探,知道皇帝有意节俭,这才放下心来。 今天听皇帝说起国家用度不足,奕年轻人脑子一热,突然冒出一句话来:“皇上克己为公,天下人无不感念帝德。臣弟身为先皇血胤,为祖宗江山出力献策之外,更该效法圣明。臣弟想,捐出一年的亲王俸享,为天下人做一番表率。” 皇帝大大的楞了一下,他真的没有想到,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有心当场答应下来,又觉得不妥。奕这番做作,不提他本心如何,只是给外面的人看见了,自然群起仿效,届时不但是京中大员,就是各地督抚也一定会努力报效——他们的银子捐给朝廷,最后还一定会从小民身上盘剥回来——这几乎是铁定的事实 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不过说话之中却换了个口气,“老六啊,你能够有这份心,我这做哥哥的就很满意了。不过俸享银子嘛,还是不要捐了。”他笑了一下,满面都是嘉慰之色,“朕知道,你府中人丁众多,花钱的地方也多。就算了吧?” 奕还想再说,皇帝已经扯开了话题,“这几项大事办下来,银子确实是要花不少,不过,这件事朕等几天再把户部的人叫来,总能够想出办法来的,你就专心办好和列夷交涉之事,就是你对朕最大的孝心了。” “是。臣弟明白了。回京之后,自当认真和列夷商谈承建之事,上抒廑忧。” “就这样,你下去吧。等过几天你回京之前,再递牌子进来。” “是。” 九月二十八近午时分,轿马喧阗,仪从云集,总理衙门里里外外,从没有那么热闹过。 这天是恭王主持会议,与议的中方人员是李鸿章、宝鋆、文祥、徐继畲、汪康年、唐文治。各国的公使分别是,英国公使文翰,法国公使窦纳乐爵士,美国公使休斯,以及各方是参赞,随从、翻译等。 一到总理衙门先吃饭,饭罢品茗,然后闲谈。等到开议,已经…钟了。双方在一张长大的桌前分宾主落座,奕先说话:“文翰爵士,窦纳乐爵士,休斯先生,为我天朝修建铁路一事,虽有枝节尚未安排妥当,但是各国公使为使本国能够和我大清在利国之术上进行的奔忙,本王和我大清国皇帝陛下,从来都是心存感激的。” 说完他等了一会儿,等通译把这番话各自翻译结束,这才继续,“天朝幅员辽阔,原并无需各国孝敬之处,铁路之务更是惊扰地方过甚,我天朝皇帝陛下本无心接纳,不过碍于列国与我天朝交好,不愿坚峻过甚,这才有此成议。” “……不过,兴建铁路,工程浩大,于地方惊动过多,我天朝皇帝陛下圣明烛照,洞察其弊,故此特为降旨,对小王说,不论铁路兴建之事花落谁家,总要保证其间不可有疏漏之处。至于这疏漏二字何解,皇上对我说,第一要保证铁路通行之后,安全为上;第二,要保证铁路通行前后,承办国要派出专人作为指导,待到通行之后,各国工匠暂留我国,将火车使用、维修、保养之计倾囊相授,方可离境自去;第三,除却使用施工承办国所铸造之火车之外,该国还需为我天朝承办、建造本国所有的钢铁工厂,以求能够生产我国自有的火车。第四,除却铁路、钢铁工厂之外,我天朝还希望能够有列国构建电报工程,使我天朝与各国交通往来,更加的便利快捷。” 前面两个条件还不算什么,听完第三、第四个要求,几位公使都兴奋的瞪大了眼睛:“亲王殿下的意思是,贵国要建造自己的钢铁工厂和电报体系?” “正是此意。”奕把几个公使阴晴不定的脸色看在眼里,心中暗笑,“我天朝皇帝陛下锐意进取,为朝廷计,为天下计,推行新法。只是,这等yin巧之技,殊非我天朝自古所有,所尚,故而,邀请列为公使大人到来,各抒伟见。”说着话,奕一摆手,“下面,请总署衙门的宝大人为列位做具体的说明。” 听宝鋆把兴建铁路和电报体系的省份、路程远近、山地情况略加说明,文翰等人心中大喜。 不论是铁路、钢铁还是电报,都是极有利于国计民生的大事,同样的,也是极有油水可以挖掘的大工,文翰等人暗自思忖,这三方工程能得其一已经是意外之喜,若是能够全数拿下来,自己的政途无疑会顺畅得多;只是看身边几个人的形状,想要独得,怕是不可行,想了一会儿,他先说话了:“亲王殿下,鄙人很高兴的看到贵国政府有意加深与我大英国、美利坚合众国、法兰西国在各项领域上的交往,只是,以上三事,皆是需要动用我等国内大批人员,设备,资金的大产业,请原谅,现在鄙人还不能给出明确的答复,希望能够得到敝国政府的回复之后,再行和贵国商谈具体的合作事宜。” “当然。当然。”这样的要求也是情理之中,奕也知道,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就有确切的答复,“既然这样,那么我想请问公使先生,大约几时,才能有正式的回复呢?” “总要等到来年三月之后,方能够有正式的答复。” 一场没结果不过看文翰等人的表情,奕相信,等到他们离开了,就立刻会派人将此事细细写明,用电报发回本国,到时候,就静待佳音吧? 端茶送客之后,众人又回到直庐坐谈,宝鋆看看大家,见无人出声,他先说话了:“我以为,不论将这样的铁路建设之务交予列夷之中的哪一方,总是我天朝从来未有过的大工程,从江宁到上海路途有五百里(这是按照华里计算),其间山水重叠,铁路铺设,诸君又也是听英人详细解说过的,耗时费力不说,更要动用民夫何止百万之数?这其中种种,总要有一个通盘的掌握,方可着手进行。” “佩衡大人说得在理,卑职也附议。”李鸿章在一边也答话了,“王爷,田翁,宝兄,我以为,总署衙门先要派人去一次以上省份,实地考察一番,做到心中有数,也免得日后列夷再来询问,我方无以回复,我等为列夷耻笑丢面子事小,耽误了正经事,事大啊。” 奕呆呆的望着桌上的茶雾蒸腾,竟似乎是出了神,他心里在想,数月之前,皇上突然将湖广、两广、两江总督职位调动一番,又派了桂良做两江总督,是不是也是在为这件事做先前的准备呢?他只顾得思考,李鸿章的话如同未闻,等到身边的宝鋆碰了他一下,才惊醒过来:“啊,少荃说的极是,正该派人到两江属地走一趟。”说话间,他的精神已经聚拢过来,“那,不知道哪一位肯于出京一趟呢?” 第71节出京办差(2) 第7节出京办差(2) 督臣领袖,自然是直隶,不过若论起来能够称得上是‘雄藩’的,就只有两江和两广了。东南人文荟萃,天下菁英大半于此,开府两江,自然是煊赫已极,非同小可。 陆建瀛接到上谕,很是楞了半晌,怎么好端端的把自己发往两广了呢?旨意中是措辞很是温婉,说陆建瀛在两江任上,‘多日奔劳,操心过甚”皇上本想将其‘北召内用’君臣两个‘日夜盘桓”只不过第念两广所在‘夷情凶猛”而徐广缙又非‘治理长才”这才简派他奔赴两广,相信以他的手段和能力,必然能够使‘民情恰然,列夷雌伏’。 除了这些文字之外,皇帝倒也不肯手紧,给他加了‘兵部尚书衔”又赏赐黄马褂,三眼花翎,命令他,‘一待接任之员抵府,交办差事之后,择日启程’。 陆建瀛碰头领旨谢恩之后,让幕府缮草谢恩折,鸣炮拜发,然后让人火速办差,只等接收大员到了,即刻交付。等了几天,桂良抵省,陆建瀛亲自到城外接官亭迎接,将他请入总督府,招待得分外热情——彼此都是官场上人,这等事也不必一一细表。 等到陆建瀛和他办理的交接手续,桂良正式履任两江,坐上了两江总督的高位。 履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沙船帮的郑若增和漕帮的罗九找了过来。他这一次赴热河行在陛辞的时候,皇帝对他说过,两江之地,政务繁多,错综复杂,海运之事,经过三年来的试运行,已经初见成效,你到任之后,千万不可懈怠,陆建瀛留下的一片大好成果,更加不能因为你心存‘人去政亡’之念,而付之阙如。否则,朕断断不能饶你。 皇上声色很是严厉,桂良不敢怠慢,在稍作休整,把衙门中的事情交托给下面的幕僚料理得差不多之后,立刻把这两个人请过府来,仔细询问。 一问之下才知道,两江治下各省的漕粮(虽然已经改为海运,却仍沿袭旧称)共计三百七十余万石,以每条沙船装一千石计算,就是三千六七百条。 船只不是大问题,郑若增和罗九这几年来大肆购买、打造沙船,有一些还是拿当年漕船改头换面重新使用的。只是这样,船只仍然不够使用,不过这几年合作下来,郑若增和罗九早有了默契,沙船在天津卸下漕粮,却并不会直接南返——。 听到这里,桂良问道,“为什么?是风信不符吗?” “回总宪大人,不是的。”郑若增给他解释,“回上海是‘回空”若是空船回返,水脚太贵,所以便要在天津卸船之后,继续北上,到了旅顺,装载大批的北货回南——这样一来的话,等于便减轻了公家的运价。” 良点头,表示听懂了,“那,这样一趟,总要多少时日?” “这要看在天津卸船顺利与否,若是顺利的话,总计四十天,就可以了。” “好在时间还算富裕,就走两趟好了。不过,海运来回方向不同,去时是从东南奔西北,回程则相反,初夏之际多东南风,不利回程,”桂良很是读过一些书的,倒不是两眼全黑,任凭属下摆弄的昏聩之辈,问题也很在点子上,“如果风向不利,耽误了第二趟装运,两位如之奈何?” “大人圣明。这等事当然也要先考虑到,不过逆风逆水,船只只是走得慢,不是不能走,到时候只有见风使帆,格外用心用力而已。” “风险呢?”桂良又问,“我看过《元史?食货志》,自元世祖用丞相伯颜之策,创兴海运以后,‘风涛不测,粮船漂溺者无岁无之,间亦有船坏而弃米者’;我倒要请教,沙船往来,真的没有风险吗?” “风险怎么没有?”罗九答说,“不过风险二字,要看怎么说,同样出事,在甲是风险,在乙可能就不是,不能一概而论。” “你倒举个例子?” “大人,是这样的。譬如在洋面上遇到海盗,在商人是风险,在公家就不是,因为公家有水师保护。”罗九说,“商人遇盗也有两种,有的有风险,有的没有。” “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罗九和郑若增相视一笑,似乎不大愿意往下再说,却禁不住桂良一再追问,终于还是说了,“大人钟鼎之家,自然不知向小的这般跑江湖的难处。这就好比陆路上的镖行一般,有的镖行手面阔,吃得开,三山五岳的英雄好汉总能够拉上交情,丢了镖,凭一份名帖就可以拿回来;有的就不行。” 郑若增说,“镖行招对了,风险就小。商人运货也是一样的,找沙船找对了,这方面几无风险可言,当然,费用也不一样。” 桂良这一次听明白了,原来沙船帮和洋面上的海盗有声气相通的,所以才不至于遭劫当下又问道,“遇盗可说是**,风涛之险的天灾,遇到了结果是一样的,其中也有趋避之计法?” “这要看管舵的和水手是不是得力了。至于减少损失,全在未雨绸缪。拿小人的沙船帮回南来说,货色由货主负责,我们损失的只是沉掉的船,不过船从下水之后,每一次的水脚之中,都要攒起来一部分,做日后汰旧换新之用。加以有漕帮帮衬,所以风险不大。” “……至于货主,也有弥补之道,比如一船北货沉了,来源不继,行情一定会高,存货也能够卖得起价钱,就贴补了一部分的损失。”他想了想,又说,“小的和各方人打交道,听人说,列夷之国现在有一种名叫‘保险’的办法,有了损失,由保险行估价照赔,更无风险可言,不比公家的——” 郑若增突然停了下来,脸色很是复杂,有点忧虑的模样,实在是想不通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 正在桂良疑惑想要发问的时候,郑若增又开口了,“不瞒总宪大人说,皇上推行海运,小的和罗九兄真正是赞佩全*文字。皇上圣明,更加是举双手赞成,不过小的每天都是提心吊胆,心里害怕得很,海运之事,不遇风险便罢,一旦遇险,损失必重装一千石的船沉掉了,损失的就是一千石米,一条船。就算我的船不要公家配,死掉的水手总要抚恤吧?这些事,朝廷全然不管,算起账来,倒全要我沙船帮倒霉” 桂良听他说完,没奈何的皱起一双寿眉,处处履任,若是就沙船帮的难处上言,只怕皇上会认为自己全无办事之能——怎么在陆建瀛的时候就没有这样的难处,到了自己这里,问题就层出不穷了呢? 想了半晌,他说,“郑兄,罗兄,此节的难处,本官已经知道,待到时机到来,自然会在皇上面前为你们痛陈厉害,也就是了。至于现在嘛,还要两位老兄从中为国出力,为皇上解忧,海运之事,更是要全靠二位了。” “小人自当谨从大人之言,认真报效朝廷。” 几个人正在说着话,有门下的戈什哈进来奏报:“大人,有京中寄来的书信。” 郑若增和罗九就势起身,向他告辞,桂良向外送了几步,二人一再请主人留客,桂良也不强求,哈一哈腰,转身回去了。 信是奕寄来的,其中除了照例的问候之外,就是提及这一次皇帝有意在两江治下修建大清朝的第一条铁路,并且着派总署衙门的文祥、李鸿章、唐之浩三人赴两江,从江宁到上海实地走上一遭,将可能施工经过的途径、区域做一番简略的查勘。并请求桂良从旁协助云云。 把信折好,重新放到信皮里,桂良问道,“可有信差?” “有的。” “叫他上来,我有几句话问他。” 什哈把送信的折差叫到堂上,给大人见过了礼,桂良问他,“你是几时出京的?路上走了几天啊?” “回大人的话,小的是九月二十九日出京,路上走了两天,这才到达江宁省城的。” “嗯,路上辛苦了。王爷可还有什么话吗?” 料在机先,预计桂良可能有话要问,特意像送信的折差交代过,所以,来人很是从容,“王爷说,大人若是问道的话,就和大人禀明:请大人在治下先行准备,铁路兴建是国之大事,列夷观瞻,百姓仰望,其中还有一节,便是铁路同行之处,怕有很多田亩土地,需要所属府道认真料理;更有为难之处,就是怕会有掘毁坟茔之事。” 奕挑选的这个折差口齿伶俐,语句清楚,最主要的就是记性极好,把奕交代他的话一字不漏的如实转述,“这等事于小民更加是不克容忍,所以,请大人在治下先行通知,有甚碍难之处,尽早的上报皇上,届时,再就安抚事宜请皇上圣意裁决。” 桂良听他说完,点点头,“好吧,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差行了个礼,转身下去,有总督府的下人负责接待,安排住宿。 这一边,桂良却开始泛起了疑惑,铁路兴建之事他在京中的时候也知道,引发全国各省督抚的不满和非议,都以为其事绝不可行,其中种种理由他也略知一二,从来是抱着可有可无的心思——铁路兴建不是在京津之地的吗?怎么要移到自己治下的两江来了? 在堂中呆了半晌,自觉多想无益,还是办自己的去,“来人,请江苏府,松江府,上海道几位大人,到府议事。哦,还有,”他又加了一句,“把张学政也请过府来。” 张学政就是张芾,他办公的居所就是在这江宁城内,所以一传就到,其他的几个人就要等候了。 天色过午,松江知府联英也到了。联英,字再臣,蒙古镶黄旗,道光二十四年的进士,其父是在鸦片战争中赫赫有名的上章弹劾琦善五大罪的裕谦,是蒙古族大员中少有的主战派。 朝廷对英宣战之后,用兵广东,照例是要在江西、浙江设兵站,办理粮台。江西那边是派的前任广东巡抚,改调刑部尚书的祈贡做专差,浙江这边,则是以署理两江总督,钦差大臣裕谦为主。 定海失守,英军进扑镇海,浙江提督余步云贪生怕死,弃城而走,裕谦见事不可为,便跳江自杀,后来又给人救了上来,最后到了余姚,在此地气绝身亡。 朝廷和英人议和之后,道光皇帝以为裕谦‘以身殉国,大勘表彰”为旌其忠烈,除了各种抚恤之外,更拨银为其修建墓地,享殿,石碑,石柱,望天吼,石羊等物一应俱全。他的几个孩子,也特旨准予以举人之身,参加会试。 三个人在总督行辕一边喝茶一边说着闲白儿,又等了片刻,黄倪二人才姗姗来到,彼此见礼之后,各自落座,桂良把奕派人送来的书信给大家传阅一遍,又把和信差说的话和几个人说了,最后他说,“铁路一物,是皇上念兹在兹,圣心挂念之事,在我省内推行,实在是令我等官民人等乐见其成的大事。只是这其中碍难之处重重,要靠在坐列位,共同谋划,共襄盛举。” 和桂良同样的,兴建铁路是在坐几个人都知道,只是不知道皇上有意将此事放在两江来进行?听桂良把和信差的一番对答讲完,联英第一个泛起了嘀咕,他是松江知府,上海正是在其辖区,不提工程所需银两,民夫都要自己从中供应,只是这掘坟毁墓之事,又如何做得? “列位大人,皇上有意振作,身为奴才的,自当努力报效,只是,铁路所经之地,处处皆有百姓田亩土地,这也罢了,若是有小民祖宗坟茔,又如何能够容得自家祖先惨遭白骨遍地之苦?”他说,“便是皇上,登基以来推行仁政,至深至厚,这样一番举动,引得百姓号哭连天,又岂是圣心所愿?” “再臣老兄说得极是,不过本官倒以为,铁路之兴,实为利国利民之举,其中有伤及一两户百姓之心处,也是在所难免。”黄宗汉说,“只要能够妥善将这一节与百姓晓谕,再拨给田土妥善安葬,想来,百姓也未必就一定会怨声载道吧?” 桂良听完两个人的对话,不置可否的望向张芾,“小浦兄,可有高见?” 张芾自从上一年为李泉之事,给倭仁攻得颜面扫地,虽然皇帝将吏部撰拟的处分压下,改了个不痛不痒的罚俸的处置,却也让他觉得人前丢丑,更知道当年之事,朝中大把的人仍然记挂在心,于正事轻易不敢置辞,这回听到桂良问道,他不能不说话了:“我等坐而论道,于事无补,不如等总署衙门派下人来,听一听其中始末原由到底如何,再做道理吧?” 一场没结果桂良心中泄气,草草散席而去,只等京中来人,打听清楚了具体情况,再想对策。 文祥几个十月初九抵达江宁,桂良屈尊降贵亲自到城外迎接,因为几个人并不是奉旨办差,也就不必搞得郑重其事,彼此在京中也是经常见面的,这一次桂良赴江宁上任,再见之下,自然是万千之喜。 在城外的接管听攀谈了几句,各自登轿,回到城内总督府中,桂良命人奉上茶水点心,也不多做客套,把话题引到了正事上:“博公(文祥字博川),实不相瞒,这一次铁路在老夫治下通行,实在是给我添了太多的难题啊。” 李鸿章一听这话立刻心中不悦,什么叫添了难题?这又岂是臣下事君之道?不过自己是此行的陪衬,铁路通行更要两江属地的官员通力配合方才能够见功,有些话不能出口,只听文祥如何对答。 “山翁,便是你不说,皇上圣心之中也早有默断。铁路之物最大的困扰就在于百姓未见其利,先闻其害。自然心中不满,这一番我等几个出京之前,另有皇上钦笔手谕告知,此去江宁,除却将铁路通行所经道路查勘清楚之外,更要紧的一件事,便是在以上等地,听取民情民疾,并加以解劝、解决,总要使此番大事,能够让皇上满意、朝廷满意,更要让百姓心甘情愿的为好。” “皇上体念百姓,实在是圣明之君,”不管怎么说,颂圣总是不会错的,“博公,本官接获恭王手书之后,着人将皇舆全图取来,认真梳理之下,以为承建铁路的路线需要早做安排,其中尤以江宁—镇江府城—常州府城—无锡县城—苏州府城而至上海一线,为路程最近,且而于沿线两旁惊扰最小。” “不瞒山翁,我这一次出京之前,也和王爷等署内同僚有过公议,也认为以此为通行线路,最为妥当。” “既然路线确定下来,”桂良回头对张芾几个人说,“列位大人,就请各司其职吧。” 第72节出京办差(3) 这一次建造铁路所过,正是海内第一膏腴之地的苏松常诸府,每一年的粮米赋额站到两江治下的三成以上,虽然不会因为铁路的兴建而造成田土全部被挪占挤用,但是影响却也是极大的。 这样的状况自然引起地方官极大的担忧,百姓无故失去了土地,如何能够依从,更主要的是,文祥等人前来,不过是查勘铁路沿线的状况,朝廷于百姓肯定会有的免除赋额、或者是一些安抚、体恤措施在这几个人的身上全然没有着落,就更加让联英等人为难,下来之后和同样为这件事头疼的苏州、常州等府的知府一商议,决定暂时把这件事压下来,等到有切实的朝廷的成文发下来,再向百姓宣讲——也免得空口无凭,百姓群情汹涌,引发事故。 至于文祥那边,自然也是无可无不可,由学政张芾陪同着,由陆路在沿线走了一遭,时已入冬,北地早已经是瑞雪飘扬,而在这江南之地,却是一派早春风光。路边的水田有的还没有收割,不时看见几个农人带着农具在田间耕作,青天碧落之下,倒有几分生气蕴含其中。 一路走来,到处都是这番景象,倒令文祥有了不忍催伐的怜惜,“小浦兄?江南之地,到现在还有未收割的粮米吗?” “是啊,江南的粮米一年双熟。第一收是在每年的五月间,第二次是在每年的十月间。”张芾在省内多年,这样的事情说起来如数家珍,“这全靠省内气候适宜,全不似北地,然一季有余,两季不足,每到春天,百姓农户便要多加小心,” “这是为什么?” “江南春季凉而多雨,稻米易烂秧死苗,总要认真呵护才是的。” 李鸿章听得扑哧一笑,回头和他说话,“想不到前辈于四民之中的农术,也通晓一二呢?” 张芾面色一红,心中更是大怒李鸿章这样的说话是很不客气的。士农工商四民,以‘士’为尊,今天听张芾于农家之事大作阐论,李鸿章语出讥讽,也难怪他会生气,“我等衣食住行,朝廷所给的俸享,皆是要靠这些小民供养……”他用力的喘息几声,“我等身为读书人,代天立言,心挂小民疾苦,难道不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吗?” 看两人说话有流于意气的迹象,文祥和董之浩赶忙把他们劝阻了开来,却弄得自入仕以来,从来不曾受过半点委屈,更不肯下省察克己功夫的李鸿章心中郁结难平,暗暗恨上了张芾。暗道这一番差事完毕,若是能够见到皇上,问道江南之行的时候,只要让一句:“张芾性近浮滑,于此番皇上交托之事全不用心承担”,用不着具折,就能够毁了他的前程 在张芾来说,又有一番心肠,他在江苏学政的任上已经做到第三任了——在大清开国以来,这还是第一份。学政和前文提过的盐差、织造之类一样,同是差事而不是官,第一任结束的时候,还可说是新君登基,万事待决,于自己顾虑不及;到了第二任和第三任,就可以看出自己当年之事,是如何的为人鄙薄了。 这让他也有了求卧之心,学政任上宦囊颇丰,将来告老而去,回归乡梓,也未尝不是君子取舍之道,所以,于李鸿章口出不敬之言,张芾丝毫不肯假以辞色的当面驳斥了回去。 这样的一番故事弄得几个人都没有了心思,各自带着听差下人,登轿自去。 离开无锡县城,众人继续前行,出无锡走六十余里就是常州府,众人还没有到,常州知府已经携府城官民、士绅人等迎了出来。这位知府老爷姓赵,名叫皖北,安徽人,道光二十五年恩科三甲进士,不能入翰林院读书,榜下即用,分发到了两江,十年消磨,做到了常州府知府的位子。 赵老爷是从风尘俗吏一路爬上来的,历练得非常聪明,脑筋也很活,当年有一桩案子,轰动一时,可见其人颜色于一斑——。 有个湖南人,在无锡做生意,积攒下来的资产拿回家乡置办天产,全交由比自己小很多的胞弟一手打理,及至垂暮之年回乡养老,满心以为可以安度晚年,不料他的弟弟竟然全然不认此事,所有的田地契约,也都是写的胞弟的名字。 这一来自然就要打官司,可想而知,他的官司一定打输了,这个人没有办法,带着仅有的一点资产,再度返回无锡,想重操旧业。但是生意做得很是不顺利。老人越想越生气,就准备在无锡再打官司。 但是像这样争夺田产契约的,都算是小事,地方官完全不受理。等到赵大老爷上任,这个人久闻赵皖北精明过人,能够为民伸冤,便投了一张状子,不过有了前几次的教训,这一次也不敢抱很大的希望,只是姑且试一试。 赵皖北一看状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过案子在湖南省内,他也不好跨省问讯,只得另辟蹊径,通过人找到湖南省内所属的知县,订下了一条妙计。 先是在常州府内找个由头,随便抓了几个湖南人,故意交代对方如何做供,然后行文湖南省内,说那一家的胞弟是这几个人的窝家,然后飞咨湖南巡抚,逮捕了这个弟弟,押解到常州受审。 这个弟弟自然极力喊冤,赵皖北问他,“你才不过二十多岁,由你胞兄抚养成人,一向又不事生产,竟有如此大笔的田产,如果不是坐地分赃的窝家,你怎么会发财?” 这个弟弟没奈何,为了逃脱在大清律上标明是死罪的窝藏盗匪之罪,只好供出田产的来源——那个兄长数年委屈,就在片刻之间便消逝了从此之后,赵皖北能吏之名响彻两江官场,也成为陆建瀛得力的干才之一。 这一次陆建瀛改调两广,做属下的自然要为上官道贺践行,在酒席上杯筹交错之间听倪良耀和椿寿说话,谈起了铁路兴建的事情,这件事赵皖北在京报中也曾经看到过,京津之地距离这里遥远得紧,毋庸他有什么可以挂念的余地,不过听到后来,听到倪良耀对椿寿说:“这一番令郎在御前随侍帝侧,可有什么书信往来吗?” 椿寿也是酒劲上涌,红着脸说,“前数日还托人送来家信,在信中说,京中大佬于铁路之事阻力很大,更不用提直隶省内,皆我大清祖宗陵寝所居处,贸然惊动,便是皇上怕也是承担不起。听说,皇上有意在两江试行铁路,只是不知道确实与否?” 赵皖北给这句话提了醒,若是真的能够在两江之地试行铁路的话,只怕自己所辖的常州府,定是这其中的重要一环 外官知府过班成三品道员,是宦途顺逆的一大关键,越过此关,便有监司之望,而监司已称‘大员’,再跳一步就是封疆大吏的巡抚。不然,调来调去当知府,说起来还是风尘俗吏。 赵皖北是功名心很热的人,皇上登基以来,每每推行新政,江南之地首当其冲,先见其利,这一次铁路兴建之事,若是真的能够在本省试行,而自己又能够从中出力,将来仕途升转不在话下,倘或能调个海关道,盐运使之类的肥缺,就更是意外之喜了。 因为这样的心思,赵皖北在文祥、李鸿章等人到来之前,先把府城之中的教谕、学政、武进、阳湖、无锡、江阴、宜兴等县的县令一众人全数请过府来,先做了一番布置:“……大人,向百姓晓谕这样的讯息,朝廷又全然没有补偿之法,百姓无端失了田土,如何肯依?” “现在当然还谈不到,不过是让百姓有个准备罢了,也省得事到临头,麻烦多多。”赵皖北混不在意的说,“若说铁路不从常州而行,自然不会惊扰百姓,也不会有征用田亩之事,本官担心的是,若是有了这样的成议,我等事先布置下去,也好让上官知道,我等的辛苦。” 众人自然知道知府大人意图通过此事以结上官,不敢多说,又想到若是真有这样一天的话,只怕也真的是要大肆的折腾一番,与其这样,不如早早准备,当下各自领命而去。 这件事事先没有任何知会,突然而来的消息让州府下辖的百姓一片惶急,纷纷到县衙、府衙去闹。弄得赵皖北大为光火。 赵知府是难得的能员,对于下属官吏的使用从来都是想当然的以为这些人应该和自己一样,于公事处置上如臂使指、全无措手之处的才对,这一次听到下属有畏难避缩之意,不以为是自己所谋大左,只以为是这些人办事不肯用心用力,不但不予宽容,反倒追比甚急,一桩还没有确定落实下来的朝议,就给他在常州府搞得百姓怨声载道,民愤大起。 这样折腾下来,到了九月间,终于闹出一桩事来。V 第73节出京办差(4) 第73节出京办差(4) 在常州府的无锡县治下有一家人,姓叶,原籍是在江苏昆山,寄籍在常州,据说是当年顺治朝那个‘不值一文钱’的探花郎叶方蔼的后人,叶方蔼自从顺治十八年因为‘奏销案’被贬去官职之后,到了康熙十二年复起,做到刑部侍郎,死后谥‘文敏’。 因为奏销案中获罪由来在江南士子看来既可笑又可鄙,叶方蔼自觉羞愧,便居家迁至同省的常州,归里之后,耕读传家,也是名列本府‘缙绅录’的,这一次赵皖北在治下为铁路建造一事挤占百姓土地,其中就有叶方蔼的后人。而且被挤占的不但有他家的田土,还有叶方蔼的坟茔。 事关祖宗,家人不能不管,到府衙呈诉,请求免去祖先白骨见日之苦,赵皖北犯了个很大的糊涂,在铁路通行尚未有路线规定下来的情况下,对来人说,“铁路兴建本是皇上圣心顾念,更加是利国利民之举,一路所过,不论是何人,何家的田亩土地,都要为国事让路,不要说是你家祖先的坟茔要给拆除另行安置,就是我这府城衙门,若是有违碍之处,也要拆毁重新来过。” 一番话把叶家来人驳了回去,一开始的时候,叶家也很觉得无奈,虽然赵皖北处事酷烈,但是这却是朝廷的旨意,百姓便是心中悲苦,也只好依从,不过后来给他们知道,原来朝廷于铁路兴建之事尚无成议,赵皖北不过是贪功心切,又这样不顾民情,枉法而行,自然就大不相同了。 当下便找了一个同是常州的御史,名叫储尚华的,上了一份弹章,奏劾他‘把持公事,胁制官吏;以酷烈之法残民以逞,大伤我皇上登基以来锐行新法,处处皆以爱民养民为行政之攸归之圣意”这还不算什么,在奏折中,储尚华说他,‘以未成文之诏旨蒙蔽百姓,大肆收敛田土,以为图谋私利计,更将省内士绅、民户之坟茔一概决毁,白骨漫路,令人触目惊心小民有呈诉之事,皆为该员推搪敷衍,尽有百姓含泪而去者’ 这封弹章奏上,赵皖北心下又是恼怒又是慌张,自己假借朝旨,虽是一心为公,但是也是很大的罪过,一旦皇帝查问起来,可说是很严重的罪名,正准备上条章自辩,得到消息称,文祥,李鸿章等总署官员到省内来了,据说是为铁路线路做先期勘察而来。这让他看到了一线曙光,若是能够得到总署衙门的谅解和回护,自己不但无过,却还能够有功勋此呢。 把总署一行人接到本城府衙,筵席款待,招待得很是热情,李鸿章等人和他并不相熟,而且众人出发之前,并没有见到储尚华的弹章,对他如此热忱,倒是很见他的情,不过酒席进行到一半,赵皖北停箸不食了,不但如此,脸上还满是羞惭愧疚之色。一人向隅,举坐不欢弄得众人一阵好奇。 张芾和他同省为官,两个人的私交也很好,见此情景,自然要发问:“池门兄,可有什么心事吗?” “卑职不敢隐瞒,我做了一桩很是失节的错事。” “哦?”一句话把几个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张芾继续问道,“是什么事?” “是这样的——。” 文祥有心想解劝几句,正要说话,桌下给李鸿章轻触了一下,知道他可能有什么异议,当下不再说话。不过看赵皖北一脸苦涩,为未来的命运不知所措似的,心下实在有些不忍。 草草散席之后,文祥到了李鸿章的房中:“少荃兄,刚才在席上,可是有什么话不好出口吗?” 李鸿章笑了,“博公可是要为赵池门行借箸筹谋之计?”他问:“又或者是看其苦涩难言,心中不忍?” 文祥老老实实的一点头,“正有此意,怎么,少荃兄以为不妥?” “大大的不妥”李鸿章说,“博公宅心仁厚,本来是轮不到卑职在一旁说话的,只是,博公,赵池门为人荒唐,行事之间酷烈无比,已经是引得本省上下一片怨声载道,朝中纷纷有人上章奏劾,这时候博公深陷其中,岂不是自蹈泥淖?” 他又说,“更何况,皇上虽然有意在江南之地修建铁路,不过此事尚未确定,赵皖北曲意逢迎,不但是在其治下弄得百姓对铁路之事心存定见——只以为铁路兴建,未见其利,先见其害,更会引来朝臣有了立言之本,届时,铁路之事为朝野上下群起而攻,追缘论始都是赵皖北行事荒唐所致——若是因为这样的缘故使得铁路不能在江南一地通行,赵皖北难辞其咎,而皇上那里的怒火,怕也是他不能承受的” 到最后,他说,“博公,博公,可不要重蹈胡元方的覆辙啊” 一句话出口,文祥的脸色变了——。 胡元方是雍正二年时候的陕西巡抚,他本名叫胡期恒,字叫元方,湖南人,他的父亲叫胡献微,官做到湖北藩司,当时的湖北巡抚就是年遐龄——也就是年羹尧的父亲。两家的老爷彼此气味相投,是通家之好,自然的,少年时期的年羹尧和胡期恒也就结成了很好的朋友。 到了康熙四十四年,胡期恒中了举人,正好赶上康熙南巡,胡期恒因为献诗而为皇帝授职为翰林院典籍。不久外放为夔州通判,在任恩信相孚,很得百姓的爱戴,特为他建生祠,供奉他的长生禄位——这是当官的最大的荣幸,没有一个长官不重视属下有这样的荣誉的。 偏巧他的长官巡抚正是年羹尧,对这个总角之交也非常器重,专折保荐,升为夔州知府,再升川东道,年羹尧由四川总督兼管陕西,又推荐他做了西安藩司。 胡期恒确实是个好官,而且很能干,年羹尧对他言听计从,自不待言。 众所周知,在康熙中叶的时候,西北广袤的土地上连续出现志在分裂独立的几大势力,其中的最大的分别是葛尔丹、策妄阿喇布坦还有一个就是罗布藏丹增(最后这个人,有看全]文字2]58o过电视剧《雍正王朝》的读者应该有点印象吧)。 明朝继元续统,只能将蒙古人逐出大漠以北,却不能尽灭蒙古。元顺帝有个好子孙,在漠北再度雄起,称作达延车臣汗,他给自己的部落所定的名字叫喀尔喀。这个部落和明朝的关系很微妙,忽友忽敌,变动不定,大致上还是走驯服则朝贡,不服则劫掠的游牧民族的老路。 而明朝从英宗土木之变之后,对这样的部族从来都是以安抚为主,因而达延车臣汗的势力愈见壮大,他有十个儿子,其中有四个侵入漠南地区,一直繁衍到清朝开国,这四个儿子的子孙,占到内蒙四十九旗中的大半。 留守在漠北的是达延车臣汗的第八个儿子,叫格鲁森札,部下有一万余精兵,分为七旗,由他的七个儿子掌管,其中尤以老大,老四,老五最为能力出众。 这三个儿子的称号分别是扎萨克汗,土谢图汗和车臣汗。统称为漠北三汗,又叫喀尔喀三汗。 喀尔喀在瀚海以北,它的西邻叫做额鲁特蒙古,明朝成为瓦剌,瓦剌分为四部,其中的一个就叫准格尔,地在新疆伊犁,准格尔有个酋长叫葛尔丹,自立为准格尔汗,一意扩张,先向西攻入青海,再向南摧毁回部诸国,而就在这个时候,漠北三汗发生内讧,给了他一个趁火打劫的好机会。 喀尔喀的内讧起因是土谢图汗攻打扎萨克汗,杀汗夺位,纠纷闹得非常严重,皇帝特意派遣使者陪着西藏黄教的**喇嘛到喀尔喀去调解,这时候葛尔丹也派人到了喀尔喀。 这个葛尔丹派来的使者是故意来此在纠纷的基础上再度制造纠纷的,他的手段很决绝,更抱着牺牲自己的决心,说话的时候故意激怒土谢图汗,结果他自己被杀,正好给了葛尔丹出兵的借口。 于是,葛尔丹便以问罪为由,大举入侵。 土谢图汗的兵士和葛尔丹接战之下,大败而走,向朝廷求援,皇帝命自己的哥哥——封裕亲王的福全为主将,皇长子胤褆为副手,领左翼;自己的弟弟——封恭亲王的常宁为安北大将军,简亲王雅布、信郡王鄂礼为副手,领右翼。 不论是人员调配还是军马形状,这样的声势都是足以威震塞外了。 这边葛尔丹的部队已经侵入察哈尔东南,与热河接壤的乌珠穆沁部,下一个目标就是科尔沁各旗,于是皇帝命左翼出古北口,右翼出喜峰口,又加派盛京、吉林驻军以及科尔沁各旗的蒙古兵助战。出师的时候,皇帝御太和殿钦赐裕亲王抚远大将军敕印,送至东直门,仪节非常隆重。 谁知道初战不利,前锋遇挫,葛尔丹领兵度辽河的支流——一条名叫西喇木伦的河流,兵锋直指热河赤峰县境内的乌兰布通,距离京师不过区区七百里 福全驻军在距离乌兰布通三十里外,两军隔河对阵,葛尔丹的布阵空前绝后,用上万头的骆驼绑住四肢,卧在地上,驼峰上加木箱,木箱上再围上浇湿了的毡毯,名叫‘驼城”他的士兵就在木箱之间的空隙中向清军开枪。 不过他的火铳不及清军的大炮,打了一天的时间,骆驼城给大炮打成两截,福全下令渡河攻击,清军很是英勇,杀得葛尔丹大败,幸亏是八月初一,晚上没有月亮,葛尔丹才能遁走。 到了第二天,葛尔丹派了一个喇嘛到清营求和,自己则拔营而走,再回到西喇木伦河边,无船可以渡河,只好砍下大树浮于水面,载浮载沉的到了对岸,连夜狂奔,所过之处尽皆点火,连天荒草化为灰烬,一场火烧了数百里 福全有心继续追下去,不过两个因素牵扯了他,第一个就是他的侄子胤褆,胤褆是皇长子,在军中作威作福,任意胡来,处处掣肘,这样下去,于军心不利。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科尔沁和盛京的援兵始终未到,葛尔丹那边据险以守,也很难拿得下来。 而且,葛尔丹找来一个叫济隆的喇嘛,作为说客,大致的意思就是请求朝廷原谅,葛尔丹本人万般悔罪云云。 皇帝在乾清门召集王公大臣公议,都认为福全明知道济隆所谋,只是为行缓兵之计,而福全居然肯听他的,这是坐失军机,要降旨责备。 福全得旨,回头找济隆问话,并特遣侍卫,带着济隆去葛尔丹处问罪,葛尔丹在佛前设誓悔罪,另外备了奏章和誓书到军前正式乞降。 康熙很为难,他有心不饶过葛尔丹,一战而竟全功,不过种种问题摆在眼前,也不得不慎重考虑。三藩之乱之后,当初出力的大臣都已经到了极高的位置,只要有一个心里不服,发几句牢骚,都会造成很难估量的影响。福全虽然是自己的哥哥,却必须在军言军,以军法从事,倘若不闻不问,就会严重的打击士气。 另外一件很难为的事,就是皇长子胤褆。胤褆实在是康熙教子无方的铁证,纯粹的一个混蛋在军中作威作福,引得兵士怨情极大——福全始终不肯入大漠穷追,也有这方面的考量——胤褆真要惹出兵变的大祸,他身为主将,就是死不足赎的大罪。 这一层皇帝也是知道的,他更知道儿子的人缘不好,要是追查起来,只怕儿子要承担的责任还要大于福全呢到时候,又该怎么处置? 皇帝要保全儿子,还要让天下人心服,便想出了一条苦肉计,在御门听政的时候,他严厉告诫胤褆:“裕亲王是你的伯父,如果你是口供与裕亲王有异,我就先拿你正法”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不允许儿子在口供中攻击裕亲王,抑子尊兄的意图如此明显,福全如何能够不感动? 投桃报李,更加是感戴皇恩之下,福全把本来准备好的,想将胤褆在军中胡作非为的事体一一透露而出的念头全都打消了,他哭着说,“皇上这么卫护我,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当下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不提胤褆一个字的过失。 对福全的罪责公议的结果是要削爵,皇帝自然不肯,以击败葛尔丹有功,降旨从轻,最后落得个罚俸三年,撤减亲王护卫的处分,算是不痛不痒。 葛尔丹损兵折将,最后和他回到属地的兵员,十中无一,这还不算,等他回到准格尔,更有一件糟心的事在等着他这也是也是他咎由自取 葛尔丹的汗位得来不正,是抢了他侄儿的位置而来的。 葛尔丹有个兄长,名叫僧格,僧格死了之后,留下两个儿子,一个叫策妄阿喇布坦,一个叫索诺阿喇布坦。葛尔丹仗着自己人多兵强,抢了侄子的汗位。 策妄阿喇布坦和葛尔丹还有一层关系:葛尔丹的妻子和策妄阿喇布坦的妻子是亲姐妹——侄媳成了小姨子,叔侄做了连襟。而这还不算完,大约是这姐妹两个很有姿色,葛尔丹得陇望蜀,又把小姨子抢了过来,顺道还杀了索诺阿喇布坦。 夺妻之恨,兄弟血仇,策妄阿喇布坦如何能够心甘?趁着葛尔丹和福全在乌兰布通交战的时机,带兵到了葛尔丹的驻地的库伦,把子女、玉帛、牛羊掠劫一空,把妻子也给抢了回来——不但是妻子,大姨子也给他顺手带回了吐鲁番,成了他的新宠。 叔侄两个的仇怨越来越深,给了康熙一个机会,他派人出嘉峪关到吐鲁番,收服了策妄阿喇布坦,既可以侦察到喀尔喀的情况,又可以让他从旁牵制葛尔丹。给他留下一个后顾之忧,不敢蠢动。 到了康熙三十四年,葛尔丹勾结桑结,再一次起兵造反。 这一次康熙御驾亲征,谁知道路上很不顺畅,左右两路因为天气、道路的原因或者未到,或者疲惫,而皇帝统御的中军已成孤军,再要深入,就有极大的麻烦。 有随军的大学士进大帐力谏,请求皇帝回銮。康熙疾言厉色的拒绝了:“朕告祭天地宗庙出征,不见敌而回师,何颜以见天下人?而且大军一退,葛尔丹就可以全力对付西路军,他们怎么挡得住?” 不但拒绝了大学士的建议,而且皇帝果敢行军,到了克鲁伦河河边,方才扎下营阵。 这条河是蒙古境内第一条大河,自东而西,极其宽阔,葛尔丹扎营在北岸,御驾一到,扎营在南岸,就是正面相抵,一决生死的时候了。 战斗正式打响之前,要想一个临敌的策略,有人说等西路军到了并力进攻;一个说出其不意,派精锐突袭;还有一个说遣使告诉葛尔丹,御驾亲征,敌人为声势所夺,必定惊疑动摇,然后大军进击,则事半功倍。 皇帝采纳了第三种,派了一个使者,由一个俘虏带着渡河去面见葛尔丹,葛尔丹不信,亲自登上一座高山,见对面黄龙大纛迎风飞舞,御营的外面战车环列,再外面是一道用来防飞篁和弓箭的网城,刀甲鲜明,军容极其威壮。 葛尔丹大惊失色,连夜拔营而起,悄悄遁走。 到了第二天斥候来报,说葛尔丹逃了,北营一片空落,没有营帐,没有兵士。这使皇帝很觉得意外,以为他会据河而守,谁知道望风披靡,这等无用? 康熙留下一部分兵士守营,等待西路军,自己带领数千精骑渡河猛追,不过他兵马再快,也快不过葛尔丹的轻骑,追了三天,看看实在追不上了,这才回军。 另外一边的西路军是由费扬古指挥,也到了库伦以东的昭木多。本来他们的速度是没有这么快的,不过西路军听说皇帝冒险进军,大为感奋,重贾余勇,行道疾驰,这才赶了上来。 虽然是到了,但是西路军面临一个很大的难题,就是粮草接应不上。本来皇帝早就派人办理过粮台,不过西路情况有点特殊,自从葛尔丹烧荒之后,西路军行进的路上往往数百里也不见寸草,有粮也无从屯起,只能随军携带。现在粮食不够,只好减量兼程——这样一来,吃得少走得多,士气纵然始终高昂,战力却很是低下。如果一旦接敌,心有余而力不足,搞个不好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就在这样的关头,有明珠押运的粮草终于赶了上来,这真有喜从天降之感,士兵们欢声雷动,凭空长了几倍的精神。 吃饱了肚子,人也有了精神,费扬古和明珠商议,认为葛尔丹已成惊弓之鸟,只盼着速战速决。既然速战于他有利,那么,自己这方就要久拖,把他活活拖死算完 后来又给费扬古想到一个主意,他选择了在昭木多三十里之外的一个地方扎营,这里有一座小山,三面皆是河,土拉河过库伦向东,折返向北,一分为二,一在东,一在西,中间就是费扬古扎营的地方。 照兵法看,这里是个绝地,因为只有北面一条出路,如果葛尔丹能够扼守住这里,清军就得活活饿死但是费扬古认为,葛尔丹急于接战,所以本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故意自蹈死路,yin*葛尔丹来此,以求一战而收功。 果然,把葛尔丹引了过来,双方拼死相争,清军在东面的小山上居高临下,用火枪劲弩向下发射,葛尔丹死伤很重,但决意要夺下这一处高地,双方你来我往,打得一片热闹。 费扬古注意到敌人后方的人马不动,前面打得如此激烈,又是仰攻,何等吃力?而后援始终不到,一定是有苦衷,便让埋伏在河边的另外一路伏兵向北攻杀,一半截他的后路,一半夺他的辎重。 葛尔丹的后路全是老弱妇孺,如何能够扛得住虎狼一般的清军,一下子就给冲散了,这一下,正面接敌的清军更为奋发,欢呼猛冲,前后夹击,葛尔丹的百战精锐终于无法支撑,保护着葛尔丹突围而出,官军又追出去几十里地,方才收兵。 第74节出京办差(5) 第74节出京办差(5) 皇帝大获全胜,青海各部看葛尔丹已成丧家之犬,纷纷向皇帝输诚,要和策妄阿喇布坦联合,意图擒获葛尔丹,献于朝廷。 葛尔丹走投无路,只好派出使者到归化城,向临时驻跸在这里的康熙投降。 康熙给葛尔丹七十天的期限,逾期不至的,就要进兵。 而葛尔丹仍旧顽抗到底,始终没有投降的诚意,到了康熙三十六年二月,皇帝再一次亲征。 葛尔丹已经到了掘草为食的境地,想回伊犁,为胞侄不容,想逃往西藏,官军扼守的很严,也成了妄想。 皇帝胜券在握,而葛尔丹宁死不降,到了这一年的闰三月十九,葛尔丹在一个叫阿密阿穆塔台的地方服毒自杀,他的尸体,他的女儿钟齐海,还有三百户人口,已经全数运到。 于是漠北三汗复回故土,而准格尔则归策妄阿喇布坦,皇帝知道他这几年重用父亲的老臣子,野心不小,如今乘胜而进,解散他的部下改设郡县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伊犁一带地广人稀,为收一个小部落要动用太多的人马粮草,感觉有点不上算,所以划了阿尔泰山以西至伊犁这片土地,为策妄阿喇布坦游牧之地。 二十年的功夫,策妄阿喇布坦终于走上了他叔叔的老路,休养生息日渐强盛,于是先则骚扰近地,逐渐犯境,有了公然反对朝廷的迹象了。 策妄阿喇布坦垂涎西藏久矣,尤其是拉萨西藏在清朝的时候分为四部,康、前藏、后藏、阿里。其中康早就改土归流,称为西藏,前藏在西藏的东部;后藏在中央;西面就是阿里。 拉萨是前藏的首邑,也是西藏最好的一个地方。号称是极乐世界。没有到过这里的,怎么也不能相信,在这样塞北之地,竟有不亚于江南的胜地:四山环抱,一水中流,温暖宜人,放眼望去满目青葱,一片良田。到了春夏之交,桃花吐蕊,柳眼舒青 拉萨本来是喇嘛坐床之地,不过这时候掌握实权的是一个酋长,称号叫拉萨汗,住在布达拉宫里,管着两万多喇嘛。 拉萨汗也算是个英雄人物,不过年纪大了,宏图壮志都消磨在酒杯中,已去死不远,因而启发了策妄阿喇布坦觊觎之心。 他命他手下的一个大将叫策零敦多布的,在康熙五十五年带领六千精兵,徒步过天山南麓,绕行大戈壁,经出美玉的和田,迤逦向东,昼伏夜行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到达西藏边界 借着又翻过昆仑山,向东南方向走,从腾格里海湖畔突然攻入拉萨。 策零敦多布带人杀入布达拉宫,杀了拉萨汗,俘虏了他的家族,把各大寺庙的宝贝搜刮一空,送到伊犁,和班禅也都被拘禁了。 警报到京,朝廷自然要处理,不过这时候一来皇帝年岁已大,病体侵寻,再也不复二十年前之勇;二来也有心让皇十四子代父完成一场三番亲征,未尽全功的大勋业,便把这件事拖了下来。 雍正得位的秘闻是清史之中第一大疑案,认为他得位不正是一派有一个很有力的论点就是,康熙五十七年,皇帝以抚远大将军相授,更准胤祯使用正黄旗纛——这种代表天子亲征的仪节——而暗示圣心早有默定,天命已归(这本书是小说,不是正史考究文字,读者不必为此事争论) 十四皇子胤祯移兵到西宁,先做整军的准备,然后传谕各部的台吉,会议进兵西藏,并护送第六世喇嘛入藏。 第六世喇嘛有真假两个。原来,五世大权旁落,圆寂之后朝廷竟然不知道,由一个奸人假借的名号执掌政权,十五年后,朝廷诘问,才随便找了个人充数——闹出一场很荒唐的笑话。 这个假由拉萨汗押送京师,死在了半路上,于是拉萨汗又立了一个叫阿旺伊什嘉穆措的人为,仍旧称为六世——当然,也仍然是假。这个假在策零敦多布奇袭拉萨的时候,被幽禁在扎克布里庙里。 当时在西康有个叫里塘的地方,有个人叫诺姆达尔扎,他有个儿子叫罗布藏葛勒藏嘉穆措,生得灵慧非凡,康、藏、青海各部落都相信他才是真的转世灵童,崇礼不绝。当时还没有死的拉萨汗自然容不下这个神童,决定杀掉这个孩子。 好在有人报信,诺姆达尔扎背着儿子连夜逃走,才算捡回一条小命。青海各部落上书朝廷,请求公断,拉萨汗则请出后藏的班禅为他作证,说他选的才是真的,而且朝廷应该照例颁给金册金印,皇帝为了安抚,就准如所请了。 青海各部自然不服,纷纷攻击拉萨汗,皇帝也知道了真相,特别下旨意,让这个神童移居到西宁黄教祖师宗喀巴出世的黄教祖寺,由他的父亲暂时养护。到了这一次策零敦多布事件发生,正好顺应民意,送罗布藏葛勒藏嘉穆措回西藏,正式‘坐床’成为第六世喇嘛,而青海蒙古各部,当然也要派兵护送。 到了康熙五十九年,皇帝正式命令胤祯出兵,兵士分为三路,第一路就是前文提到的贝勒延信,他是肃亲王豪格的孙子,算是胤祯的堂兄,他带着的是青海和西藏的士兵,主要任务是护送六世到拉萨。 第二路是四川兵,是由年羹尧保荐的护军统领葛尔弼带领,从康定出发;还有第三路,是由振武将军傅尔丹率领,从蒙古西行,出镇西到阿尔泰山之南,目的是牵制策妄阿喇布坦的北路。 至于胤祯,则率领前锋统领、皇七子淳亲王的长子弘曙由西宁移驻穆鲁斯乌苏,坐镇后方,管理军务粮饷。 三路军中,以第二路四川兵建功最伟。这是因为葛尔弼手下有一员非常得用的大将,这个人叫岳钟琪。 岳钟琪带兵勇略兼具,是难得的军事长才,带领五百余名精锐,轻车简从,到了康藏边境的嘉黎,又名拉里的一个地方,做短暂的休整,并且见到了一些人。 原来拉萨汗的旧臣多人,自拉萨为策零敦多布所破,纷纷逃散,潜隐在康藏边界。岳钟琪的到来,招抚,行以番攻番之计,准备里应外合,攻入西藏。于是便派遣能言善道的使者,秘密跟拉萨汗旧臣中为首的康济鼐与颇罗鼐取得联络。康、颇二人看朝廷为他们复旧主之仇,如何不喜?当即取得协议,召集两千番众,悄然报到,相助进攻。 不久之后,岳钟琪得到一条情报。 据守拉萨的策零敦多布,已亲领精锐,迎击自青海入藏的延信一路;另遣部下的大头目春丕,领兵两千六百,守住了拉萨北面、拉里正西的各个山口。 而在春丕想来,清军若由大路进攻,一到拉萨江,就过不去,天然设险,无须多防;要防的是北面各个山口。自黑河以南,顺着数下来是:卡尔庆山口、上顺山口、拉庆山口、拉吉山口。山口虽多,但一夫当关,万人莫敌,两千六百人绰绰有余了。 于是,岳钟琪决定,带领数百精锐则自拉里往西南,在从无人迹的万山丛中辟路推进。 走到第八天上午,翻上一座高峰,往下望去,只见拉萨河就在脚下,其时已近黄昏,岳钟琪下令扎营;吩咐所有的营帐锅碗,尽皆抛弃,随身只带武器,还有一项最重要的装备:羊皮筏子。 就这样,岳钟琪带人乘着羊皮筏子连夜渡江,突然出现了拉萨城下,会同康济鼐、颇罗鼐预先秘密通知的人,双方会师,之后立刻分兵,由清军负责阻击春丕意图回城的道路,由一个叫罗丹布吉的喇嘛,负责清理布达拉宫内处的残余准格尔兵士。 于是把布达拉宫东北的色拉寺做为清军驻营。岳钟琪在色拉寺整顿队伍,筹尽粮秣,到了第三天,拔队向北,在一个名叫羊八井的地方布了防线,反客为主地扼守要隘,以逸待势,准备拦截春丕的部队。 再说第一路军,延信等人的行军遭遇到很大的问题,高原之地的天气糟糕透了这一路往西都是烟瘴恶水,从古少行旅的绝域。尤其气候之坏,无以复加,像这样的初秋,中午穿薄棉,早晚必着老羊皮袄,七月见霜,大如鸡蛋的冰雹,说来就来,从西宁到此,已遇到过两次,打伤了好多人马。至于风沙不断,烟瘴弥漫,更不在话下。 这样的情况对士气自然也会有影响,延信身边除了清军之外,还有很多青海部落的士兵。青海与蒙古、准格尔一样,各部落的酋长,都是元朝皇室的后裔,一向分左右两翼。 清朝开国,青海两翼最为恭顺。因此两翼的‘汗’都被封为亲王,所辖各小部落的‘台吉’,封为贝勒、贝子。这一次最忠于朝廷的一个叫达什巴图尔亲王,遵从和胤祯的约定,亲自率领部下五台吉,集兵三万五千,听从延信的指挥。 这个达什巴图尔亲王有五个儿子,其中的长子就叫罗卜藏丹增 第75节出京办差(6) 策零敦多布也有自己的难处,春丕回头猛攻岳钟琪的部队,意图夺回拉萨,却死伤大半,连春丕自己也阵亡了,眼看着不能回转拉萨,就只有和前面的清军硬碰硬的拼上一场,只求能够打败对方,才好回攻拉萨。 双方都力求速战,交得一塌糊涂,终于把策零敦多布打败了,兵马死伤了不少,仅以身免的逃回了准格尔。延信大获全胜,奉迎**六世,继续向西藏进发。 一路行去,一路不断有谍报到来,策妄阿喇布坦在各路兵败的困境之下,犹不服输,调集所有的精锐,连同老母妻子,守住一个名叫卜里多的要隘,成为延信大军入藏,不易排除的一个障碍。 策妄阿喇布坦带领的都是百战精锐,很是不好对付,当时随军的谋士出主意,认为可以联系现在在拉萨已经稳定下来的岳钟琪,双方前后夹击,不怕 策妄阿喇布坦不让路。届时甚至可以在他遁向老巢的归路上,设伏截击,定能收事半功倍之效。 延信同意了,选派了几个机警又熟悉路程的劲卒,带着书信,赶往拉萨去联络。可是路途遥远,难期速效。转眼秋深,道路艰难,又怕粮食不足,士气不振,那时敌人卷土重来,只怕难以抵挡。 无可奈何之下,延信找来一个蒙古族的骁骑校,叫椎椎,又名吹吹的,到了自己身前。吹吹是个奇才,最大的长处就是耳朵非常灵。原来在瀚海沙漠中行军,遇到缺水,全军皆渴,几乎要疯狂时,只要他骑着马在周围找一找——以耳贴地,细听片刻,总能找出泉水来。吹吹有这样的异能,自然为延信视作至宝。 吹吹给他想到了一个主意,他说,策妄阿喇布坦很孝顺老母,只要能够说服老太太,想来未必不能使策妄阿喇布坦归顺朝廷。又推荐了一个汉人,叫赵守信的,他是江南人氏,因为犯案充军,发配到关外。中途与解差发生纠纷,怕受报复,乘隙私逃,辗转投向蒙古从军,随征到此。 赵守信是个武林高手,翻墙越脊如同平地一般,这一次就让他到策妄阿喇布坦的营中去,想办法见到他的老母亲,说服她劝自己的儿子归顺朝廷。 赵守信一去就见到了策妄阿喇布坦的老母,彼此商谈之下,老人说只能让儿子让开道路,允许官军过去,归顺朝廷一事,却提也不提。 朝廷这一次派兵出征,‘安藏’的目的性很明确,延信得到赵守信的回复,认为对方既然肯答应让开道路,则前行再无阻碍,必定可以顺利护持六世**到西藏坐床——这样的结果也可以使天下人满意,就答应了下来。 他对于这样的结果很满意,罗卜藏丹增却不满意他得到消息,已经逃回准格尔的策零敦多布背叛策妄,想取而代之。于是他觉得,机会来了。 罗卜藏丹增的想法是,策妄既肯让路,拉萨又有岳钟琪接应,则延信护送**入藏,一路无阻根本不须多少兵力,既然如此,他可以带回青海的队伍,往西追击,至于粮食,不妨就地征购,到底他是青海的台吉,在青海用兵,自会得青海土著之助。 这话不能说他没有道理,可是,延信看出来罗卜藏丹增心存叵测,很可能是想进占准格尔,取策妄及策零而代之。旧患虽去,隐患又出,绝非朝廷国家之福。便以‘兹事体大,自己作不了主’为由,推拒了他的建议。 罗卜藏丹增不死心,又提出不用官军,自己带人追下去的办法,再一次给延信断然拒绝了,而且这一次的措辞很严厉,正式警告他,不可轻举妄动 罗卜藏丹增不敢反抗,悻悻而退。 策妄阿喇布坦言而有信,放官军过去,一路顺利到了拉萨,九月间坐床,正式成为第六世**,封号叫宏法觉众——这是康熙五十九年的事情。 在康熙想来,让胤祯在穷边极塞,苦寒荒凉之地,磨练个三年五载,不但‘吃得苦中苦,可为人上人”而且习于军旅,多经战阵,遇到外患内乱,才能从容应付。 当然,能够收服准格尔,做到真正的统一,版图之内,尽皆臣服,是胤祯足以继位的一大资格。即使武功上差一点,可是领兵出塞有三五年之久,这番辛劳是其他皇子所不曾经过的,光凭这一点,选取他继承大统,亦可使他的同胞手足,无话可说。 因此,这一年的三月间,皇帝命平逆将军延信、副都统吴纳哈,领兵进驻西藏。五月间命胤祯驻兵甘州,渐次部署远征准格尔。谁想到到了康熙六十年,中原出了两件很荒唐的谋反大案。 第一件是在山东,有个盐枭叫王美公,聚众作乱,自封为‘大将军’。这场变乱,形同儿戏,很快地为官兵扑灭了。 另一处比较严重,发生在台湾南部,有个叫朱一贵的,是洪门天地会的首脑之一。平日以养鸭为生,生性任侠好客,很有些前明志士、山泽英豪、奇僧侠客,出入其门,酒酣谈兵,意兴极豪。 其时承平日久,吏治日坏。知府王珍是个贪官,苛征暴敛,民怨沸腾。康熙五十九年冬天,格外寒冷,兼以地震,失业人多,谣言四起,于是起事的机会成熟了。 朱一贵在四月十九正式竖旗,先占冈山,后攻凤山,连破清兵,五月初一占领台南府城,知府以下的文武官员,纷纷上船逃回福建。总兵欧阳凯阵亡,更使得局势急转直下,诸罗县城亦为北路军所占领了。 到得五月初四,朱一贵称王建号,但民间却送了他一个‘鸭母帝’的称号。下置国师、太师、将军、都督、尚书内阁科部、巡街御史等官职。‘新贵’仍拿戏班子里的行头穿在身上,招摇过市,后面跟着一班顽童,拍手嘻笑,了无尊严可言。 这一场叛乱在六月间也给官军平定了下去。但处置善后事宜,却颇费周折,直到年底,方始大定。于是康熙六十一年开始,皇帝全}文手打}}又专注在征准噶尔一事上了。在正式动手之前,皇帝做了一桩看起来很普通,事后证明很错的任命,他让年羹尧兼理陕西的军务,官称由“四川总督”改为“四川陕西总督”。 到了这一年的十月,皇帝圣躬不豫,而且来势很急,康熙自知不起,做了下面的安排:一件是批阅奏章,命皇三子诚亲王胤祉替代;一件是致祭孝东陵,特派皇五子恒亲王胤祺前往;还有一件事是冬至南郊大典,他命皇四子雍亲王胤禛恭代。 冬至大祭非常隆重,照例是要斋戒的,住在斋所要好几天不能自由行动。当此紧要关头,忽然有这样一个差使,胤禛大为焦急,只好假意上奏,说圣躬达和,恳求侍奉左右。皇帝自然不许,在原奏上批示:‘郊祀上帝,朕躬不能亲任,特命尔恭代斋戒大典,必须诚敬严恪,尔为朕虔诚展祀可也。’ 除此以外,皇帝又派御前侍卫阿达色,连夜驰往西北军前,立召大将军胤祯回京。显然的,皇帝是怕自己一病不起,所以召回胤祯,以备继位。康熙的设计可称圆满,遗憾的是,他的盘算全然落到了空处。 雍正夺位的手段深刻已极以致一旦隆科多口衔天命宣读遗诏,多智如八阿哥胤禩者,竟无法做出任何反应等到心里上能够接受‘皇位竟然落入四阿哥之手’这一事实时,已经错失了最宝贵的,可以提出异议的时机 雍正到底是顺位还是篡位,史家争论不休,本文不过是截取其中一方的观点加以阐述,读者不必认真。 登基之后,雍正把时间放缓了两年,这两年之中,他把全副精力用来对付各种潜在的政敌,如胤祯,胤禩,胤禟等人,待到处理得差不多了,这才准备继承先皇遗志,对青海动手——这时候,那个野心不死的罗卜藏丹增已经势力愈加庞大,在青海蠢蠢欲动——在他想来,总要做出一番可以夸耀于人的武功来,好让天下人知道,自己的帝位并不是篡改遗诏得来。 于是派年羹尧为大将军,全权处理对青海反叛部落征剿战事。 雍正皇帝对年羹尧的处处恩结,时时笼络,不但已经出了格,而且让人觉得肉麻,年羹尧陛见回任,皇帝立刻派人颁赏,除了貂帽,蟒袍,御笔的‘福’字、春联、鼻烟,安息香之外,还有一件四团龙貂皮褂——这最后一件衣服,是御用之物。 年羹尧在谢恩折子中陈奏明白,请求皇帝收回这一件赏赐,不久之后有朱批发回:“只管用当年圣祖皇帝有例的。” 除了这些,从正月开始,赏赐更加不断,诸如荷包,玉环,人参,鹿尾,野鸡,橙柚,奶饼等食物;西洋圆规,茶叶,东珠等物事更是不一而足,总之每过十天半月,总会有赏赐传到军前。至于朱谕中的亲热之情,更加是旷古绝今。 第76节出京办差(7) 皇帝认为,自己如此笼络,又是如此支持,青海之乱,多方筹措,要兵有兵,要饷有饷,原来有可以打一点折扣的,也全部如实拨给,这样举国支持,以天下制一隅,便是换了旁人,也定然可以收犁庭之功,又何贵乎你一个年羹尧? 他的意思是要让年羹尧想办法整死身在西宁的九阿哥胤禟,而又不至于让自己背上‘杀弟弟’的恶名,方才是最好。 胤禟是‘八爷党’的中坚,人很聪明,从小在康熙身边,耳濡目染之下,也学到了很多为宫中人称之为‘圣学’的西洋知识,不过在康熙年间,这样的知识很少能够用到实际中去,但是到后来,给他发现了一种学以致用的好去处,就是用其来书写密信。 一种叫‘套格’,用来写字句比较短小的通信,方法是不论写什么,或者是一片文章,表面看起来平淡无奇,毫无破绽,暗地里将紧要的字眼嵌在其中,犹如科场作弊的关节一样,拿到对方手中,只要把套格往原件上一覆,不相干的字被盖住,挖空的地方就是要说的话。 当然,套格有很多种,一一编号,该用那一套,事先约定,或者临时暗示。 再有一种是用外国字拼音,译成满洲话,哪一个罗马字和满洲话的某一个字‘对音’,也有一套很详细的规定。 这样的方法有两个好处,第一就是,通篇都是满洲话,拿到识得满洲话的人的手里,每一个字都认识,连成一起却如同天书一般,莫辨其意。可以保证没有漏洞。 第二个好处是通过这样的方法可以把话说得很详细,不像套格之法,只能传递一些很简单的消息。 胤禟在新君登基之后,给发到西宁监视居住,胤禟知道皇帝随时随处可能找自己的麻烦,所以到了西宁之后,非常的安分守己,丝毫不敢生事,同时对属下的约束也很严,凡是与商民有所交易,绝对不允许争论多少,更不要说仗势欺人了。因此在西宁只要提起九王爷,百姓都会翘起大拇指,说他是贤王。 而在年羹尧身边的胡期恒对他说,应该礼遇九阿哥,不但要感化他不要再记挂皇帝的仇恨,甚至可以期待他将来为国所用,能够替皇上出一番力。 这就是求南反北,于皇帝的心中打算渐行渐远,更且是天真之想,不过年羹尧倒听了进去——在他心里其实也另有打算。 皇上登基,内有隆科多,外有年羹尧,这是朝野尽知的事实,所以凡是反对皇帝的,也无不对这两个人白眼相加,年羹尧为日后的前途计,也希望能够通过与九阿哥交好,改变众人对自己的态度。 于是,一月之中总是有个两三次,和胤禟书信往来,虽然都是泛泛之文,却也很触了皇帝心中的大忌讳年羹尧统兵数十万在外,又与自己的政敌如此关系密切,如何能够容忍?于是就在这一年的年底,招他进京陛见。 这时候青海之乱已经有敉平的迹象,他的恩宠又是方兴未艾,众人都以为这一次召回京中,面致慰勉不在话下,从军前回到西宁,一路上官员接待都无比热情。 年羹尧也以为是如此,现在是太保,回来必定就是太傅了。更加是志得意满。 动身之前,大宴门下,飞觞醉月,逸兴遄飞,唯有一个幕僚,叫杨介中的,既无善颂善祷之言,更无惜别的表示,就让年羹尧很觉得奇怪了。便问道:“杨先生,临别在即,何以无一言相赠?” “我倒是有句话想奉劝,只恐大将军不肯见纳。” 年羹尧自然要辩,“杨先生这话错了,多少人说我骄恣跋扈,可是我不敢自以为是,凡有嘉言,无不拜纳,这不但是自信得过,也是在坐可以作证的,杨先生直说无妨” “既然这样,我就不能不说了。”杨介中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急流勇退。” 一句话出口,满座皆惊年羹尧的酒意渐浓,不免心中动怒,正要行诸表面,突然醒悟过来,“杨先生,容我好好请您。” “不敢当,大将军有酒了,明天再谈吧?” 到了第二天,年羹尧特意多留了一天,专程拜访杨介中,请教他昨天说的四个字,有何依据? “大将军以为恩眷如何,是盛还是衰?” 年羹尧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问,楞了一会儿他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只觉得看不出来而已。” “怎么会看不出来?只是大将军不肯细想而已。” “倒要请教?” “大将军请想,年近岁逼,雨雪载途,此时入觐,是不是一件苦差事?”杨介中说,“何不等到来年春天?” 年羹尧恍然大悟。眼下确实没有什么必须要皇上面授机宜的大事,如果是寻常述职,则以皇上过去无微不至的体恤,料事深刻的性子,一定能够想到时入冬令,雨雪纷飞,正是行旅艰苦之时,必定会等到来年春天,再行进京,于此可知,恩眷确实已经有了转衰的迹象。 不过年羹尧还是不大当回事,他自问在手中握有一道可以用来保命的‘丹书铁劵’,殊不知更速其死 这份所谓的丹书铁卷是当年他出京之前皇帝手谕的一份密旨,大约的内容是说,青海用兵,是先帝生前最后一件大事,如今罗卜藏丹增猖狂作乱,果如先帝所料,非彻底敉平,不足以慰遗志。年羹尧受命料理此事,责任甚重,为专其成,特授非常之权,倘或军前有人作乱,不问身份,便宜处置,事后奏闻。 这样的一份手谕本来是皇帝暗示他以九阿哥胤禟乱性不法为由,临时决断的诏旨,不想年羹尧居然以这样的一份文字作为保命的本钱?杨介中知道年大将军命不久矣,借着年关将近的机会,脱身而去。 年羹尧不以为意,继续上路,到了保定,又出了一件事。直隶总督李维钧是他的好友,李维钧的儿子李宗渭在西宁候补,也很得年羹尧的赏识,两家人的关系几乎已经到了福祸相共的地步。 李维钧给年羹尧出示了一份朱批的奏折,再一次让他看到了天威不测的危机。 原来直隶有个道员叫宋师曾,是年羹尧亲信的旧部之人,上年在直隶亏空了四万七千两银子的公款,为人参劾革职,本来应该抄家赔补,恰好年羹尧进京,就在皇上面前为宋某人求情。 当时年羹尧正是红得发紫,这样的小事自然一求就准,于是皇帝传喻给直督李维钧,限令宋师曾在三年之内还清亏空,到时候具折陈报——意思是亏空一旦还清,就可以让他官复原职。 四万多两银子实在不是大事,宋师曾有李维钧的帮忙,一年之内就还清了,于是李维钧遵照当初的谕旨,上了一道折子,除了说清情况之外,另有为宋师曾乞恩之意。 皇帝在这份折子上长长的批了一段话,一开头就提到了年羹尧:“为宋师曾乞恩,系尔之意见,抑或出于年羹尧之意见?若系尔意,朕即施恩,若系年羹尧之意,朕断不肯施恩也” 接下去又说年羹尧‘居心不纯’,常有‘舞智弄巧,潜蓄揽权’之意,接下去才说李维钧‘尔之获蒙知遇,特由于朕之赏识,自初次召见时,见尔蔼然有爱君之心,见诸辞色,所以用尔,自用之后,尔能尽心竭力,为国为民毫不瞻顾,因而遂取重于朕,又岂年羹尧所能为政耶?’ 皇帝话中的内在含义很深远,大约的意思是说,让李维钧能够担任首告之员,把和年羹尧多年往来,心中所知其种种不法情事一概托出,给自己一个处置年羹尧的口实,才是任事之能臣、忠臣。 不过李维钧大约是没有领悟到皇帝的这番意思,又或者是领会了,也没有当回事,不但将奏折出示,而且劝年羹尧,不妨做及早抽身计。实在不舍得禄位的话,也要做一件皇帝一直想做而不能、不便做的事,以为固宠。 年羹尧全然不听,“那件事如今要做已经稍嫌晚了,倒不如留着那个人,做个制衡之计。” 李维钧听他居然想用九阿哥来挟制皇帝,这是一步极危险的举措,因此劝他慎重。年羹尧不听,认为皇帝恩眷虽已变衰,看在以往的情分上,总能够允许自己做一个富家翁吧? 入京之后,年羹尧大倒其霉,皇帝根基已稳,就开始有时间,有能力来调理这几个帮助他的旧臣子了。(这后面的内容,是很多读者都知道的,不缀。) 年羹尧被祸之惨,之快,都是很少有的,这其中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是他权势滔天,已成尾大之势,为皇帝不能容忍,但是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讲,不能不说是年羹尧、胡期恒不能理解圣意所致,追缘论始,都出于胡期恒对年羹尧的一番劝谏之功 而今天,李鸿章拿这番话来劝文祥,也未尝不是有这番意思在里面。 文祥沉思良久,苦笑着站了起来,向李鸿章长长一揖;“多承少荃兄忠告,老夫受教了”V 第77节灵动心思 第77节灵动心思 果然,皇帝对储尚华参劾赵皖北的几款罪非常重视,铁路兴建关系到江南百姓的民生重题,本来和军机处的重臣已经取得默契,如今给赵皖北这样的酷吏一通折腾,只怕朝野之间议论纷起,内容不用说,皇帝也能够知道是什么,到时候再想从头来过,不但时间上不能容许,皇帝的本意也万万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出现。 有鉴于此,皇帝就决定借赵皖北的头,来平息江南百姓对于即将正式开始建造的铁路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不便的怨怼和怒火了 打定了这样的主意,在和军机处见面的时候,把这件事拿了出来,“朕昨天派人调来了赵皖北的履历折,他也是走正途登龙外放的,久历外务,本该知道百姓疾苦,朕真是不明白,这样残民以待,不惜把百姓家中的田土征用,更且将坟茔掘开,使冢中白骨遭受烈日暴晒之苦,让百姓情何以堪?这样的官员,又是打着什么样的盘算?” 贾祯知道赵皖北不过是邀功以逢迎主上,只是这样的话不能出口,当下答说,“赵皖北在常州府任上如此任性而为,全不顾百姓疾苦,只为自己仕途着想,这样的官员,臣以为,应该从重惩处。” “贾大人所言极是,臣也附议。” “这件事啊,”皇帝抢着说道,有些话总要说在前面,才好取得更多的主动,否则,等大臣们提出来,又要凭空浪费无端的时间和口舌,“关系到未来铁路在江南各省的铺陈大业确实是应该将赵皖北这样的官员从重惩处。而且,这还没什么,倒是朝廷,要派出人去,将赵皖北押回刑部待勘之外,也要把朝廷这一次兴建铁路的至意向百姓晓谕。总不能因为一个赵皖北就使百姓对铁路一事心存抵牾。你们以为呢?” “皇上之言大是赵皖北不足惜,只是常州百姓,受其凌虐久矣,朝廷既然将其依法处置,于百姓的安抚,也应该着派有司,详加料理才是。” 皇帝点点头,“周祖培这话说得很对。”他说,“本来朕是准备在明年铁路通行之际,再让军机处选派大员到江南各省晓谕一番的,有赵皖北这样的酷吏从中为难百姓,倒是应该把此事提前了。季芝昌?” “臣在。” “朕记得你的家乡就是在江南之地吧?不如你走一趟,到江南各省去,把铁路兴建于国有利这一节向百姓多做阐述,告诉他们,朝廷既然不会允许赵皖北之流留在任上,自然的,对百姓疾苦,也当采集各方意见,加以汇总,不会让任何百姓因为铁路之通而有流离失所之苦,更加不会” “是,臣明白了。” “现在的时令已经是十月,天寒地冻之下,还要你来回奔波,你这一次去江南办差,差事了结之后,不必亟亟于回热河行在,就顺路回乡吧,在家中过了年,之后再直接回京。到时候,朕与你在京中再见。” “臣为皇上分忧,正是份当其责,皇上如此体恤顾念老臣,……让臣说什么好呢?总要把差事做得妥当稳帖,以求令百姓敬服,皇上满意。” 皇帝摆手一笑,“就这样吧,等到过几天,你就动身前往江南。总之要把百姓心中的愤恚之情化解开来,让他们能够心悦诚服的接受铁路通行之事为尚,你明白吗?” “是,臣明白了。” 这件事落到了实处,皇帝又问起了另外一件事,“前几天朕让你们推举担任大阿哥的师傅的人选,可曾有了定议吗?” “是,臣等以为,工部尚书翁心存翰苑前辈,饱学之士,为人孝悌持家,更且做事老成,臣等以为,可为大阿哥的师傅。” 皇帝以手掩口,轻咳了一声,“也好。”他说,“翁心存的品行朕是信得过的,就让他做大阿哥的师傅吧。只是现在天气寒冷,也不必让他到行在来了,等明年春天回銮了,朕再见他。” 赛尚阿立刻碰头:“是,大阿哥典学,原是该原该隆重些,等到明年春暖花开,皇上回鸾之后,奴才再让钦天监选个好日子,开书房。” “这倒不用钦天监,日子嘛,朕自己来挑。” 众人知道皇帝读书很多,纤纬星命之学,亦颇有所知,既然他愿意亲自挑选,也未尝不可。 君臣议事不能冷了场面,赛尚阿看皇帝没有更多的交代,领头就准备跪安出殿,周祖培却突然福至心灵,想起一件事来:“皇上,臣还有话说。” “是什么?你说吧。” 周祖培说,“皇上,季大人年高德劭,又是位居中枢的大臣,此番赴江南办差,向百姓宣讲皇上的谆谆圣意,实在是不二人选。只是,臣以为,季大人舟车奔忙,只恐会饱受劳顿之苦,不如再简派一员大臣,以为同行?” 皇帝想了想,觉得周祖培的建议未尝不可,“也好,你说派谁去好呢?” “臣以为,何汝霖何大人陪季大人前去为好。” 这样的话出口,弄得皇帝也愣住了。为了尚未正式开始建设的铁路一事,派两名军机大臣到江南去,不会给人以太过郑重其事的感觉了吗?而且,军机处一连去了两个人,只怕政事也会变得不方便了吧? 周祖培看出来了皇帝的犹豫,继续说道:“若是简派各部司员,便是季大人宅心仁厚,不忍趋效,同行之人也一定如同仆役一般在旁侍奉,便失去了同路同行的意思,倒不如就让何大人和季大人一起去。彼此都是军机大臣,两个人路上有个照应,遇事也好有个商量。更有一节,季大人和何大人都是祖籍江南,这一趟奉旨办差,也可以顺路回乡探亲,正好成全了皇上顾念老臣的圣意。” 这番话说得面面俱到,旁人谁也说不出别的来,皇帝也动心了,望望下跪的几个人,“何汝霖,你也是祖籍在江南的吗?” “是,回皇上话,老臣祖籍江阴本。,也可以算是江南人士。” “也好。就借这一次的机会,你也回乡探亲一次。路上也好和季芝昌做伴,” 军机处的几个人退出去,已经过了巳时,皇帝用过午膳,让六福抱着内奏事处新呈上来的奏折,移驾到了花蕊琳琅——这里是封了佳嫔的尤佳氏的寝宫——前几天皇帝留宿的时候,尤佳氏和他说,请他冬至之后来,自己有一件新鲜玩意儿想请皇上看看。皇帝记在了心里,这一天过来,是履约而来的。 进到寝宫,宫中生着的几个大大的炭火盆烧得正旺,外面寒冷而阴沉的天色,到了殿中,却温暖如小阳春一般。皇帝的脚步一步迈进去,正在殿中随侍的宫婢赶忙屈膝行礼:“万岁爷吉祥” 皇帝举步正要向里面走,谁想到棉门帘一挑,尤佳氏有些慌乱的冲了出来,她是汉家女子,从落生之后不久就是要裹足的,到了宫中之后,皇帝深爱她那副玲珑娇小的双足,特旨不让她穿行‘花盆底”足下始终穿着在家中着的平底鞋,走路又轻又快,皇帝没有注意,给她冲进怀中:“奴才……” 软玉温香抱了满怀,皇帝一把搂住,“怎么了?这么着急?” 和皇上做夫妻已久,尤佳氏还是难免羞涩,这一次又是事出有因,女孩儿的脸蛋儿涨红了,挣扎着站好,重新见礼:“奴才尤佳氏,叩见皇上。” “起来吧。”皇帝问她:“上一次你让朕今天过来,说是有什么新鲜玩意儿,是什么?” 尤佳氏羞涩的一笑,回身撩起了门帘:“皇上请看?” 皇帝探头一看,立刻笑了开来:原来,是一幅九九消寒图。 九九消寒图不是什么新鲜玩意,按照《荆楚岁时记》上的记载,冬至翌日入九,九九八十一天之后出九,三个月的时间里,由冬而春,由寒转暖,万物生长,又是一番生机勃勃的景象。为了计算日子,就画一数梅花,一共八十一个花瓣,每天用墨色涂上一瓣,等到涂满了,也就出九了。 不过皇帝有一次和佳嫔聊天的时候说起,他的母亲——也就是孝全皇后在世的时候,把这幅九九消寒图做了改良,用九个笔画为九数的文字,代替了画花瓣,一来是醒目,二来也是更加容易分辨。 这九个字分别是:“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都是繁体字)。”其他的几个字也就罢了,只有‘珍’字的最后一笔,是要用笔勾红了的——这一笔是五九之末,也就是除夕——蕴含吉利庆祝之意。 皇帝的生母早年崩逝,道光帝怀念爱妃,每年的冬至到来之日,都会把这幅经过她改良的消寒图拿出来,把玩片刻,然后就让内侍收藏起来,用以寄托哀思。他当时只是和佳嫔随口一说,想不到她居然就照样做出来了? 虽然这不算什么新鲜玩意儿,皇帝却很喜欢她的这番心思,满意的点点头,“做得好想得也好。”他用手一指,问道,“这珍字末笔,可是用朱笔勾红的吗?” “朱笔只有皇上能用,奴才怎么能用呢?这是胭脂。” 皇帝对她的知礼更加高兴了,“是朕错了,是朕错了。来人,研磨” 六福赶忙在一边把调好的磨浆倒入砚池,化开了笔,皇帝接过笔,在消寒图的上面题了:‘满城春色’四个字,退开几步看看,自己也很满意,把笔递给了她:“皇上,这御笔可是赏给奴才的?” 皇帝一愣,失声而笑,“你要是喜欢的话,就赏给你好了。” 佳嫔笑逐颜开的屈膝下去,碰了个头,“奴才谢主隆恩。” 皇帝再一次笑了起来:“妞妞,”在知道了尤佳氏的乳名之后,皇帝认为这两个字为夫妻房帏之中屏增情趣,便拿来称呼她了,“妞妞,还记得朕和你第一次见面吗?你就说的是‘谢主隆恩’?” 尤佳氏大羞:“皇上” “好吧好吧,朕不说了。”皇帝拉着她的手坐在床边,问她:“你和朕说过,有两件新鲜玩意儿让朕看,一件是这消寒图,还有一件是什么?” 尤佳氏羞涩的一笑,低声说,“还有一件,要到晚上,奴才伺候皇上的时候,才能给主子爷看的呢” 皇帝更加心痒难耐,不依不饶的让她一定要现在告诉自己,佳嫔拗不过他,只得说了。原来,临近新年,各地织造进了多种纺绸,佳嫔也得了几匹,她是汉人,这种女红难她不住,就用其中的一种花色,改为了贴身的内衣裤。 佳嫔人虽然天真单纯,却很是聪明,知道想在这宫中能够常保帝眷,就只有变着法子的讨皇上的喜欢,所以自己动手,改制了几件内衣裤,原本以为,丝绸之物穿在身上难免划到稚嫩的肌肤,谁想到这种上用之物是如此的精美绝伦,不论材料还是手工都是登峰造极,纺绸又软又滑,穿在贴身的里面,极是舒服。 听她说完,皇帝心中一动,“是什么样子的啊?让朕看看?” “皇上,现在还是白天呢?给下人们看见了,多么不好?” 皇帝也知道自己这样的要求很是荒唐,“好吧。”他苦笑了几声,“就等上一天,到了晚上,朕再灯下观美” 到了晚上,果然,尤佳氏在锦被之中褪去外裳,露出在烛光下致致生光的如雪肌肤,皇帝的眼睛都瞪大了。她的贴身的小衣是用上好的丝绸制成,博如无物,滑若凝脂,穿在内里,紧贴在肌肤上,更显得曲线玲珑,配以颊上朱霞,眼中秋波,更添一番动人心魄的春色 皇帝伸手便拉,佳嫔欲拒还迎地倒在他怀中,捏住她不盈一握的小脚,轻轻地摩挲着,女孩儿怕痒,嘻的笑了一下,缩了回去,却更加引得一阵乳波臀浪,让男人口中阵阵发干,“妞妞?” “妞妞在。” “你叫朕?” “皇上?” “不是叫这个,”皇帝突发奇想,也更是为了增加夫妻间的情趣,他问她,“朕记得你今年十七岁的,可是?” “是。奴才虚度十七寒暑。” “你比朕小,就叫朕哥哥吧。”皇帝把妞妞抱在怀中,置于腿上:“叫哥哥?” “万岁爷,这怎么行呢?”妞妞真的有点害怕了,皇上是天子,如何能够称呼‘哥哥’?挣扎着作势欲起,又给他按了回去:“又没有旁的人,怕什么?快叫?” 尤佳氏想了半天,黑白分明的眸子转了转,“真的要叫?” 皇帝干干的咽了口吐沫,强自坚持着,压下立刻就要把她置于身下的冲动,“朕等着呢” “就叫”她勉力支起上身,凑近耳际,轻轻叫道:“皇帝哥哥” “哥哥”二字的声音不曾完,女孩儿已经羞得扑倒皇帝怀中,笑不可抑。这般放纵的情味,是皇帝从来不曾领略的,龙心大悦,觉得这等略脱了痕迹的风流韵味比之和祯妃、兰妃等人在一起的时候更加令人漏*点如火,喉咙中哼了一声,翻过身躯,将这娇媚的妞妞按在了身下。 第78节过府探望 第78节过府探望 早上起来的时候天色愈加阴沉,佳嫔伺候皇帝穿好衣服,撩起门帘,冷风灌进来,让人精神一振:“啊,下雪了。” 皇帝探头看去,可不是吗,漫天的大雪下个无休无止,看起来是从昨天夜里下的,天地之间一片洁白,让人有不忍落足之感,“六福?” “奴才在。” “你到军机处去,传朕的旨意,天降大雪,道路湿滑,告诉几位大人,今天的见面先缓一缓。” 福答应一声,出殿跑进了风雪中。 皇帝用了几块点心,又喝了杯,突然又一次动了游兴,而且,既然已经让六福传旨,让军机处的几个人暂时不必到御前来,倒不如今天就由自己屈尊降贵,到军机处那里去? 想到就做从来都是他的脾气,当下起身,又加了一件酱色小羊皮毛的斗篷,由身后的六福打着一把伞,出了蕊花琳琅,一路迤逦而行,踩着脚下咯吱咯吱作响的积雪,到了园子入门处的军机处值房。 听完六福传旨,赛尚阿几个放下心来,一个个喝茶聊天。临近年底,急需要处置的政事不是很多,只是昨天见面的时候奉皇上口谕,着派季芝昌和何汝霖两个赴江南办差,雨雪风霜之苦也就罢了,一个管着工部,一个管着兵部,公事上还要料理清楚,做好移交,方能动身。不过,这样的差事都是一些例行文章,不用费很多心思的。 虽然随扈在外,军机处的章程还是一如既往,各人的身边都不能有听差服侍,一应事物都由军机章京来做——季芝昌接过沈桂芬递过来的烟袋,吸了几口:“经笙啊,把窗户开一点,烟气太重了。” 沈桂芬点头过去开窗,冷风夹着雪花卷了进来,还不等他转过身来,突然楞了一下:“几位大人,皇上来了” 赛尚阿赶忙探头去看,果然,皇帝带着六福一前一后正在向这边走来,他不敢怠慢,一把抓起暖帽戴好,从直庐中转了出来,就在门外的雪地上跪倒:“奴才,叩见皇上” “朕本来是想让你们的屋里见驾的,这倒好,反倒让你们跪在雪里了。都起来吧,起来吧。” 赛尚阿碰了个头,这才爬起身来,把马蹄袖向上挽了挽,“皇上有什么吩咐只该派人来传奴才就是,怎么……这大雪天,皇上怎么……这让奴才怎么说呢?” “朕知道,你一片忠君爱父之心,不过是呆得烦闷了,想出宫来走走。”说着话,他轻笑了一下,“怎么,不让朕到里面去吗?” “奴才糊涂,奴才糊涂。皇上请里面走,皇上看着点脚下,军机处这里黑。” 君臣几个到了军机处里面,皇帝脱了靴子,由六福捧来一张毯子,包住双腿盘膝而坐,又把靴子拿到外面,放到暖炉边去烤,皇帝左右看了看,微笑着一摆手:“你们,也坐下来吧,这是在军机处,认真算起来,朕倒应该说是你们的客人呢坐,都坐吧。” 赛尚阿几个欠着身子坐在了椅子边上,贾祯说道:“皇上关爱臣等,我等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他说;“刚才六福公公来传旨,臣和赛大人几个还说,自古以来,从未见哪一位主子如此怜惜臣下,我等生逢明君,实在是三生有幸。” “这也算不上什么怜惜。你们几个,都是侍奉过先皇的老人,更加是朝廷柱石,朕略加体恤,也是为你们能够有更多的精力为国出力,为朕分劳。你们这些人啊,表面上看起来是朕的奴才、臣子,实际上呢,有很多时候,朕对你们都是要有请教益,时时处处匡正朕非是之处的。” 听他娓娓道来,语气中满是眷顾之意,赛尚阿为首跪了下来:“皇上天资聪颖,更是饱览群书,又有何处需要奴才的指正?” “三人行必有我师,更何况军机处是我朝第一中枢重地,能够出入其间的,都是顶尖的人才?”皇帝摆摆手,中止了这个话题,“不说这个了。”他说,“今天就临时在这里议事吧。可有什么事情吗?” “是。京中有折差送来急报,士杜受田杜大人病了几天了。” 皇帝一愣,“怎么了?杜师傅病得很严重吗?这件事朕怎么不知道?” “是。回皇上话,”赛尚阿不敢起身,跪在地上说:“奴才也是刚才得到京中的回报,才知晓此事的。” 贾桢起身在炕上的几案上找了找,果然,给他找出了奏折,是留守京中的礼部尚书倭仁上的折子,内中说杜受田:‘自入秋以来,病体侵寻,自知不起,心中所念之事,唯有皇上,’又听现在国子监担任祭酒的杜受田的次子杜愕说其父‘经北京名医诊治,已到油尽灯枯之境,想来年命不久……’ 草草的看过折子,皇帝叹息一声,下意识的伸手取笔,又醒悟到这里不是自己的书房,悻悻然缩了回来,心里实在放不下这件事,当下吩咐一声:“传太医院薛宝善,李德山。” 很快的,薛宝善和李德山到了军机处,进门先把药箱放在一边,进门跪倒见驾;“奴才薛宝善(李德山)叩见皇上。” “薛宝善,你回京一趟,士杜受田身子不好,你回去之后认真为他诊治,不论用什么方法,……”皇帝想说,要让杜受田能够到热河来一趟,君臣两个见上一面,又一想,他的身体不好,在这样的季节来回奔波,于病体更为不利;或者让他能够坚持到自己明年回銮,却又怕这样的要求对薛宝善而言有点强人所难,一时间竟然无以为继了 贾祯看出了皇上的为难,在旁边进言说道:“薛大人,皇上的意思是,能够维持多久就维持多久。总要全了皇上和杜大人一番师弟情谊才是的。” “还有,”贾祯的话给皇帝也提了醒:“让内阁侍讲学士杜翰和你一同返京,于病榻前尽孝心。最后,军机处拟旨,让京中的恭亲王代替朕,到杜府探望,该用什么药就到大内去取,不要有任何的犹豫、拖延。” 几个人听皇帝说话都变得语无伦次起来,又觉得好笑,心中对杜受田又觉得羡慕为人臣者,尊贵莫如帝师,诚然是至理名言 薛宝善自然的唯唯诺诺的应了,带着李德山自去准备赴京之事,不提。 杜受田之事给皇帝添了一块心病,挥退了薛宝善之后,他说:“杜受田是朕开蒙的师傅,本来大阿哥典学之事,阿鲁特氏还想让杜师傅担任的,不过给朕驳了,说杜师傅年纪老迈,正该是在家中休养,静享含饴弄孙之乐的时候,等到大阿哥懂事一点,再派杜师傅做上书房总稽查的差事,现在看来……哎“言下大有嗟叹之意。 “杜受田三朝老臣,累受国恩,皇上对他又是叠加恩赏,此番抱病在家,请容奴才说一句,怕也是时限已到,皇上如此降恩旨为其诊治,想来杜受田阖府上下,也当存殁俱感帝德皇上也不必过于难过了。” 皇帝心中骂了一声:荒谬绝伦不能当面训斥赛尚阿,转而谈论其他:“今天还有什么事?” “是,回皇上话,新任山东巡抚张亮基上折子说,济南府并临清直隶州所属各州县,今年夏秋以来被水,被风,被雹,被旱,被虫。经该员派人勘察,虽尚不致成灾,收成仍然受到影响,新旧钱粮若是招实征收的话,民力未免拮据,他想请旨,能否免除被虫,又被风较重的章丘县等十九村庄,被水被虫的邹平县一百二十九村庄,被水的长山县四十村庄,新城县崔庄等六村庄的应缴本年各项钱粮?” 皇帝点点头,“准了。另外军机处转山东巡抚张亮基。告诉他,百姓受灾之下,民情哀苦,更有惶恐不安之意,着张亮基在任上妥善安置,不可使一家一户有流离失所之情,更加不能让百姓出外逃荒,若是于明年春天的种粮确有难处,让他据实回奏。朕届时再下旨意,予以安排调运。” 他说一句,贾祯在下面答应一声,直到他全都说完了,重重的碰了个响头,他说:“皇上自从登基以来,施政之间每每以百姓为第一挂念圣怀,便是古之明君也不过如此,这一番安民的旨意下发到省,想来山东全省百姓,叩谢圣德之外,更当努力自救,以为来年展开田间劳作,再不复往年一遇大小饥荒,便合家出外,为口腹之欲遭受背井离乡之苦” 贾祯的一番话处处说到皇帝的心里,年轻人很是自得的翘起了嘴角,“这些事啊,不但是朕要随时记挂,你们这些人,身在庙堂,也要平时处处留心。这一次季芝昌和何汝霖赴江南办差,多多的走出去,听一听百姓在想什么,担心什么,等到回京的时候,朕要认真听取你们的回报,明白吗?” “是,臣等明白了。” 在军机处盘桓了一会儿,皇帝起驾还宫,杜受田突然生病的消息让他觉得心中很有些难过,一路行来眉梢不展,六福几个只敢在后面亦步亦趋的跟从,半句话也不敢出口。 皇帝随手拿起一份奏折,完全的看不进去,恨恨的放在一边,“叫肃顺进来。” 肃顺为了几次办差得体,很是为皇上满意,又让他兼了内务府的差事,肃顺知道,自己再度升迁,除了皇帝满意之外,这一次献美于上,也是原因之一。不过,他的这种做法也很是为人诟病,齐园岭的折子给皇帝驳了,难挡清流不耻其人,面子上不好多说什么,背后的非议,却是怎么也少不了的。 肃顺也不大当回事,他知道皇上虽然年少风流,但是这些不过都是小节,于政事推行新法,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的。几个月前对内务府在这一次热河行宫大修之事,有赵双山,长宏之后从中中饱私囊一事的处置,就很能看出颜色。所以,更稳妥的固宠之道,就是在内务府的任上多多的做出一番成绩来,到时候,更能得皇上的赏识,也好让那些读书人看看,自己并不是只知道邀宠的弄臣 打定这样的主意,肃顺在内务府大臣的任上大行搜检之能事,将已经为阎敬銘和户部考量司司员疏爬过的热河行宫大修工程中的各项明细又重新翻查了一遍,内务府知道他是皇上面前正在得用的大臣,不敢过多的阻拦,却人人自危,生恐给他发现什么弊病。 听到内侍的传谕,肃顺赶忙取过大帽子戴好,随在身后到了书房:“奴才叩见皇上。” “肃顺啊,你最近在干些什么?”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肃顺想了一下,向上碰头答说:“回皇上话,奴才这几日在任上将往年来由内务府承办的差事一一加以检点,”他说,“奴才是笨人,心里知道皇上于官员贪墨之事每每忧怀圣虑,所以奴才想,奴才到任之前,总要弄得账目清楚,条理分明,做到一一结算清楚;奴才到任之后,则要保障内务府所经手的差事,不但再无半点舛误之处,更不能有有人于经手之处,挤占挪用之弊。也好让那些言官、都老爷们说不出话来。” 这一番回奏让皇帝很满意,笑眯眯的点点头,“做得好内务府是朕的奴才,奴才做错了事,那些言官上折子弹劾,朕的面子上也不好看,你能够想到这一层,可见你心中实在是把君父放在首位只要你有这样的心思,便是偶有失误之处,朕万没有不为你保全的道理。”他说:“放手去做,内务府的事情,也早就应该认真的管一管了。” “是。有皇上做主,奴才还怕什么?今后定当更加认真,把差事办的漂漂亮亮,上让皇上满意,下让天下人说不出话来。” “朕的开蒙的师傅杜受田患病在床了,你知道吗?” “这,奴才不知道。” “杜师傅是于朕有大功劳的。这一次突然卧病,虽然是年纪老迈,便是因此逝了,也不算夭折,只是,朕的心里又怎么能稍减哀痛之意?” 肃顺重重地碰了个头,“皇上宅心仁厚,便是对百姓小民也从来都是行以仁术,更不用提杜大人这般和皇上有一番师弟情谊的老臣子了?”他说,“只是,奴才以为,杜大人年届古稀,为国操劳半生,身为帝师,皇上又是朝野交口称赞的圣明之君,今后人人谈起皇上,皆言其中也有杜受田当年之功。史笔如铁,定当如实记述,杜受田以一介文臣,能够落得这样的身后之名,想来,也定能够含笑天上了。” “你这话倒也不错,朕已经给老六发下诏旨,让他代替朕,到京中杜府去探病。本来他替朕去一次也算是恰当人选,”皇帝说,“朕想了想,有些话怕老六说不清楚,你再去一次吧。到了杜府之后,告诉杜受田,当年之事,朕从未有片刻或忘,着他安心养病,待朕明年还京之后,再把他召进来,师弟两个不论君臣,只谈过往情谊。若是这一次的劫难终于不能度过,……” 皇帝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你也告诉他,有朕在一天,就可以长保杜家富贵,万万不会让杜翰几个受了半点委屈。” 第79节狂悖大作(1) 肃顺离了热河,一路冒着风雪赶回北京,先回府料理一番,然后换上公服,乘轿到了下池胡同的杜府。 门下人得报,赶忙告诉了正在父亲病床前伺候汤药的杜翰,杜翰不敢怠慢,让下人开中门,将肃顺迎了进来,他也不多客气,劈头就问:“继园兄,老人家的身体可好些了吗?” “多谢肃大人垂问,太医院薛大人昨个儿刚刚来过,” “薛宝善怎么说?” 杜翰黯然摇头,“薛大人开了药,给老爷服下,却……” “怎么了?” “薛大人和我说,开药方也不过是略尽人事,左右拖日子而已。” 肃顺也陪着嗟叹几声,他说:“我这一次来,是奉皇命,有几句话想对杜大人说的。”他说;“继园,请引路。” “喔,是翰在前面引路,带着肃顺到了病榻前,杜受田已经不大认识人了,若不是胸膛仍是微见起伏,只以为是一具尸体,杜翰到了老父身前,呼唤了几声:“爹,爹肃大人来了。爹肃大人来探望您了。” 杜受田勉力睁开眼睛,带着问讯的口吻说,“哪一位肃大人?” “内务府肃顺肃大人,从热河来探望您老人家来了。” “喔?可是有皇命?”杜受田张开嘴巴,突然说,“容我起身接旨。” “啊顺上前一步,伸手虚按:“老中堂,皇上只是让我给您带几句话,让您不需劳动,只是躺着听听就可以了。” 杜受田苦笑了一下,“皇上挂念老臣,老夫更加不敢恃宠而骄,翰儿,扶我起来。” 肃顺百般解劝,杜受田只是不听,终于还是让人在床边备下了毡条,由两个儿子架着在地上跪倒请了圣安,方才作罢:“老中堂,皇上让我说……” 听他把皇上的口谕宣讲一遍,杜受田再一次跪倒谢恩:“老臣带阖府上下,诚惶诚恐叩谢皇上恩典。” 这一次肃顺上前去,把他搀扶了起来:“老人家,我刚才来的时候,和杜世兄谈过,您的病不要紧的。只要安心静养,待到天气转暖,一定会大见起色,到时候,皇上也回銮了,君臣相见,万千之喜,岂不是快美之极?” 杜受田笑着摇摇头,神情中一派倦于听闻这等无关痛痒的语句的意思,“多承肃大人善颂善祷,老夫的病,怕是拖不过去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能够有皇上如此顾念挂怀,老臣便是死了,也当感念圣恩于地下。” 肃顺自然还是要劝解几句,正在说着,门下人来报:“恭亲王过府探病。” 杜翰和肃顺迎到门口,恭亲王的轿子已经抬到了二堂门下,奕弯腰钻出,一眼看见肃顺:“你也来了?皇上有什么话要吩咐吗?” “是。奴才给王爷请安。”先行了礼,肃顺站起来说:“皇上有几句话命奴才转给杜中堂,让老人家安心养病,等到明年春天回銮之后,再和大人长相盘桓。” 答应着,举步入内,口中问杜翰:“用过药之后,老人家的身体可好些了吗?” “是。多承王爷垂问,家父的身体比之昨天好一些了。” “总算薛宝善肯于用心办差。”奕说:“杜师傅不但是皇上的老师,也是本王的老师,老人家患病,本王也日夜牵挂。有什么需用的,继园,不用客气,只管开口。” “是是是,多谢王爷。” 从杜府出来,奕把肃顺叫住了:“肃顺,你从行在过来,皇上的身体可还好吗?” “是。皇上龙体康健得很。” “我听人家说,你前些日子做了一件大事?” 肃顺想了想说:“奴才不知道王爷说的是什么大事?” “尤佳氏,是你进献给皇上的吧?”奕不和他绕圈子,盯着他圆润的脸色问道:“皇上本年年中的时候圣躬抱恙,操劳国事之外,正该安心静养,你弄一个汉家女子献宠于前,……”事关天子,有些话不能是臣下能够出口的,奕追问道:“可是有的?” “回王爷的话,奴才万万不敢不以皇上龙体为重,进献汉家女子以为邀宠,只是皇上前几日驾临奴才府中,龙目见喜,相中了奴才府中用来服侍的丫头,特意降恩旨,选入宫中,其他的,奴才不敢打听。” “你别拿我糟改了。”奕难得的用上了民间百姓的说话,略带呵斥的语气,“肃顺,你是皇上身边的人,皇上又宠着你,你就更加应该认真办差,少弄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情,皇上身兼四海,关系至重,你明白吗?” “多承王爷教诲,奴才都记下了。”肃顺自然奉命唯谨,他说:“奴才在皇上身边,旁的不敢大言,只有忠心二字,可对日月。” “那就好。”奕是总署衙门的领班大臣,公事上是管不到肃顺的,只能以主子的身份劝慰他几句,要言不烦的说了几声,自顾自钻进轿子,一路抬着出去了。 肃顺是在皇上面前很得用的人,好不容易回京一趟,又是赶在年下,来自各省的折差送来的年节供奉数不胜数,他也懒得回家应对这些自呈忠悃的各地信差,转而命轿夫抬着轿子直奔郑亲王府——端华和载垣给皇上下旨,关在宗人府高墙内六个月,那是今年七月间的事情,眼下到了年底,府里的的光景不知道如何了? 郑亲王府也算是他的半个家,门下人不用通报,大开中门将轿子迎了进来,见面先请了个双安,很‘边式’的样子:“给六爷请安。” “起来吧。福晋可在家吗?” “在家,”下人贴近了一点,低声说道:“六爷来得正好,福晋正在和少夫人掉眼泪呢可巧,六爷就到了,快点进去劝劝吧。” “怎么了?”肃顺隐隐约约听见二堂内有哭声,赶忙又追了一句:“是谁在哭?” “还不是为了少爷的事情?”府里的下人对肃顺说了一番,他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自从年中皇帝为张记皇木厂和内务府上下勾结,徇私舞弊之事发作以来,特为降旨都察院,会同刑部,严办张利剑。于是刑部派出司员,会同巡城御史咨照顺天府,转饬宛平县衙门派差役抓人,而张利剑确具手段,差役不敢得罪,到他家中将他好好‘请’到‘班房’,直到都察院来了‘寄押’的公文,方始将他收监。 就是这样,也已经轰动九城,不知多少人拍掌称快,同时张利剑的劣迹,也在街谈巷议中不断透露出来。原来皇木厂不远处有一家九开间的门面,是朝廷拨给下来,用作贫民义院的地基,也给张利剑强行占了去。有一个御史据实陈奏,奏旨交都察院并案,确切查明。 张利剑是注定要倒霉了,但清流以为只打苍蝇不打老虎,则民心郁积,不但未能疏导,反添不满。所以另外又有人上折子,针对端华,载垣、赵双山、刁清源,长宏一干人等发难,事由是:‘身为亲王大臣,结交匪类,’请皇上下旨,让几个人‘据实直陈’。 当初阎敬銘的折子呈上之后,皇帝大为恼怒,下了一道措辞很严厉的上谕:‘赵双山之流身为大臣,于奉旨询问之事,岂容稍有隐匿,自取衍尤?此次阎敬銘所奏各节,着该员据实复奏,不准一字捏饰,如敢回护前奏,稍涉欺蒙,别经发觉,决不宽贷。以上各节,并着都察院堂官,归入前案,会同刑部,将张利剑严切讯究。’ 这一和来,起恐慌的就不止于赵双山和刁清源等几个人了,如果张利剑真的据实供陈,将有不少名公巨卿,牵涉在内。因此张府门口,车马塞途,那些素日与他有往来的京官,名为慰问他的家属,其实是来探听消息。 府里管事的人,见此光景,知道东家不会有大罪过,当时便隐隐约约表示,如果大家合力维持,那么什么经手倒卖,用假账舞弊等事的内幕,张利剑决不会吐述只字。否则,就说不得只好和盘托出了。 其实,这也是恫吓之词。身入囹圄的张利剑心里比什么人都明白,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一个字都供不得。一供,便是罪无可逭,轻则充军、重则丢脑袋。不供,则那些有关连的名公巨卿,必得设法为自己开脱,小罪纵不可免,将来尽有相见的余地,不愁不能重兴旧业。因此,他只叮嘱探监的家人:‘万万不能有只言片语流露在外,把所有书信汇总起来,付诸丙丁。’ 到最后,赵双山等人判了流刑,端华和载垣被关进宗人府高墙内,这件事才算是暂时平息了下来。 事情过去之后,张利剑给发遣回广东原籍,再也不允许其入京,京中的产业变卖一空,大半用来赔缴几次大工中偷漏的税款,少半的用来填补货款的亏空,再剩下的戋戋之数,实在也抵不得什么用了。能够落得个全身而退,还要多多感谢伯颜讷谟诂的从旁助力。 张家人出京而去,旁的人也就罢了,只有一个载垕,分外觉得难过 载垕仗着自己是郑亲王世子,将来老父不在了,自己就是正牌子的铁帽子亲王,所以在礼部任职的时候,往往连主事、郎中、甚至侍郎、尚书都不放在眼里,不当值的时候,在外面花天酒地,有张家人努力逢迎,肥马轻裘,轻易可致,也根本不看重那微薄的鹤俸之资。 这一次张家遭了祸事,他却如丧考妣,平时席丰履厚惯了的,这一空落下来,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端华代子受过,恨透了这个混账,自己身在宗人府高墙内,不能出外责打,便给太太留了话:“等这个畜生回来,打断他的两条狗腿看他再出去惹是生非?” 郑王福晋心疼丈夫,自然没口子的答应下来,等到儿子回府,老人家有心重重责打,又下不得手去,只好对他说:“每天散值之后,立刻回府,再也不准你到外面去野有一天不听,就家法伺候。” 载垕根本不拿母亲的话当回事,表面上唯唯诺诺的应了,老实了不到三天,又故态复萌,一如既往,老福晋管他不来,也只好随他去了。 眼见到了年下,逢年过节,对于懿亲近臣,照例有文绮食物的赏赐。端华虽然被祸,这样的一份赏赐倒也没有短,再加上王府之中还有各省督抚照例的一份孝敬,若是在当初张家未曾出京的时候,这样的一点小钱,载垕怎么也是看不上的,但是现在,却大不一样了——钱虽然不多,但是集腋成裘,总也是聊胜于无。 载垕在府中也有福晋,也是姓瓜尔佳氏,是他的母亲娘家未出五福的侄女,在家中主持中馈,很得老福晋的疼爱,不过在载垕看来,妻子一来生得不美,二来更无半点风流味道,除却当年成亲时在房中睡过几夜,多年来竟是望影而避,夫妻两个连话也说不上几句。 这一次是有求于人,突然到了房中,弄得福晋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 “笑话,这里是我家,我不能来吗?”载垕一边说着,一边随手扒掉鹿皮靴子,扔在一边:“该死的奴才,看见少爷来了,连杯水也不给吗?” 有在福晋房中的丫鬟赶忙倒来一杯热茶,怯生生的走近:“少爷,您要的茶水。” “出去,都出去。少爷和你们主子有话说。”把丫鬟几个人哄出房门,载垕转头问妻子:“我问你,这几年来皇上赏赐下来的东西,都放在哪里了?” “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了?” “你管我呢?”载垕闷着声音,“我听府里的下人说,东西都在你这里,是不是?” 瓜尔佳氏楞了半晌,不知道丈夫打着什么主意。也难怪她猜不到,皇上赏赐的御用之物,是绝对不会有人拿到外面变卖了来换钱的,更加不会有人敢这么做一旦事发,给皇帝知道了,不但自己要大倒其霉,阖府都有灭门之祸。 丈夫好不容易来一次,瓜尔佳氏心中欢喜,又穿上小棉袄与套裤,将‘五更鸡’上墩着的红枣、莲子、薏米粥取了下来,给他盛了一碗,口中答说,“也不是在我这里,东西都在祖屋香堂后面的库房里锁着,不过钥匙是在我这里的。” 载垕也是筹谋良久,他不是不知道变卖赏赐之物罪名极大,只是一来这样的东西赏赐到府,从来不会有人查问,就是卖了也不会有人知道;二来,他在王府外面有数处外宅,临到年底,每一家都要花上一点银子,积攒下来,也不是小数,前些天已经从府中偷了点玉器、瓷器出去变卖,却还是不够用,听人家说,若是能够拿来一两件宫中的御用之物,一定可以解了这一次燃眉之急。 听妻子说钥匙在她这里,载垕满意的点点头,不再多问下去,很承她的情的把一碗粥喝光,“我累了,让人给我打洗脚水来。” 瓜尔佳氏怎么也想不到丈夫此来居然会打上这批御赐之物的主意,还以为经过额娘的多次训教,丈夫有了转变,高高兴兴的吩咐下人给他打来水洗脸洗脚,夫妻两个携手登塌,载垕故意放出风流手段,把妻子弄得欲仙欲死,一时事毕,沉沉的睡了下去。 载垕却没有半点睡意,摸黑起来,在妻子梳妆台的小抽屉中翻找了半天,找出一串钥匙,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存物的祖屋的钥匙,现在不得而知,也只好到门前去一一试过了。 当下带着一个贴身的小太监,到了祖屋之中,天可怜见,偷来的钥匙中有一把正好可以打开把门的‘铜将军’,擎着蜡烛进屋搜检,一些绢匹,文房用具一概不拿,只拿那便于携带,又可以在当铺之中出手,换来大把银赀的物件——这样的东西很少,却都是极为贵重之物,找了一会儿,终于给他摸到了几件东西,有一顶紫貂暖帽,一件玄狐石青褂,还有一方脂玉雕西番莲瑞草方异。而这些东西,都是先帝的遗物。 照满清入关之初的规矩,大行皇帝的一切遗物,都要依关外的风俗,在大殓和出殡的日子,在乾清宫外,举火焚化,称为‘大丢纸’‘小丢纸’,当初世祖章皇宗出天花驾崩,就是这么办的。 据说‘丢纸’时的火焰,呈现异彩,不知焚毁了多少奇珍异宝?以后大概是想想可惜,到圣祖宾天,就不这么办了,把大行皇帝的衣冠鞋帽,日常服御的器物,分赐大臣和近臣,称为‘颁赏遗念’,照例在除服之前举行。 受颁‘遗念’的名单,事先早由军机处开呈,内则亲贵大臣,外则督抚将军,另加已经告老致仕的先帝旧臣,一共五十几个人。每人照例要有四样,也照例有一两样是贵重的,两三样是凑数的。当然,特殊的人物,不在此限。 这几件衣服器用之物就是如此,衣物也就罢了,那方脂玉雕西番莲瑞草方异便是价值不菲,载垕算计了一番,便是其他的都不要,只凭这一件,到了当铺,不给八千两银子也是绝对不能出售。 昏暗的烛光下,载垕的脸色阴晴不定,这件事一旦给人发现,阖府都要遭灾只是想想几处姬妾微愠的嘴脸,翻起的白眼儿,明知道是祸,也是不能忍耐了V 第 80节狂悖大作(2) 第80节狂悖大作(2) 把东西拿到前门外恒和当铺去典当,铺里的朝奉只打开来看了一眼,立刻向外一递:“小店本小利薄,不敢收这样的物件,还请您另寻别家吧?” “这是什么话?”载垕不敢自己到当铺来,只好找了府中一个信得过的下人,叫隆海的,拿着瑞草方异到当铺去,谁知道对方居然不收?“掌柜的,北京城谁不知道你恒和当铺家大业大,没有吃不下的?怎么到了我这里,就不敢收了?” 当铺的朝奉姓王,听完他的话笑了几声,隔着铁栅栏向下看了看,“这位小哥,本来呢,进门就是主顾,你来当当,我们开当铺就是要收东西,不过你这件物什不但在这北京城中不见得有人敢收,就是在这大清四海之内,怕也是没有一个人,一家当铺敢收的。” 隆海也不知道这件瑞草方异是什么来头,少主子让他到当铺去,自己就听命来了,听王朝奉的话中有话,隆海不自觉的追问了一句:“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这件东西还是偷来,抢来的不成?” “你就是偷来的,也关不到我当铺的事,这位小哥,你还是快点回去,别给你、你家主子,还有我这小号惹事了。” 隆海莫奈其何,只好捧着瑞草方异出了恒和当铺,他一时间还不肯死心,拿着匣子登上马车,总觉得就这样回府有负少爷,便在北京城中转了一圈,谁知道所到的任何一家当铺竟没有一处敢于收下这件物什的。 隆海心中惊讶,又觉得有点不妥:照这样看来,这件东西怕不是寻常旧物,还是拿回府去,请少爷决断吧。当下让御夫赶着马车回了府,载垕不在家,只有郑王福晋和儿媳妇在堂上说话,看他抱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包裹进了门,老福晋招手叫他:“隆海?过来?” 隆海暗叫不好,东西是什么来路他不知道,载垕却交代过他,不能给老福晋和少夫人看到,自己一个不小心,为老福晋逮了个正着,这可怎么得了?一边嘀咕着,一边磨磨蹭蹭的到了近前:“给老太太请安,给少夫人请安。” “你拿着的是什么啊?” “这是少爷的一顶新买的帽子。”隆海急中生智,扯谎道:“前几天着琉璃厂的春明斋改动过的,这不,少爷让我今天去取来。” “新买的帽子?我前几天不是刚刚才把老爷用过的一顶帽子给了他的吗?怎么又买新的了?” 隆海心中暗喜,顺势说道:“就是您说的那一顶,少爷戴着不大适合,这不是让小的去给改过了吗?” “不对啊。”坐在一边的瓜尔佳氏说道,“额娘,昨天世子回府的时候,我还看他戴着拿顶帽子来着,怎么今天就又拿出去改过了呢?隆海,你这奴才,居然敢和主子撒谎?” “我没有,奴才最是孝敬主子,怎么敢和主子撒谎呢?这真的是少爷让我拿出去改的。” “拿过来,打开我看看。” 事情到了推车撞壁的情形,隆海在老少两位主母的注视下打开了匣子,郑王福晋一看之下大吃一惊“这……这不是皇上登基的时候赏赐给府里的……府里的脂玉雕西番莲……吗?隆海,这是怎么回事?” 隆海吓得也跪下了,哭丧着脸,“两位主子饶了奴才吧,奴才也不知道啊,这是今天早上,少爷让我拿到当铺中去的,当铺里不敢收,就拿回来了。” 郑王福晋又恨又怒,瓜尔佳氏又惊又怕,两个女人脸色惨白的对坐着,不知道是谁先起了头,各自‘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府里人不知道这是所为何来,只听老福晋一边大哭一边咒骂:“合该挨千刀的冤家啊,我是做了什么孽,生出你这个畜生,把你阿玛弄进宗人府还不罢休,要把阖府上下全都断送了,方才满意吗?” 她哭得呜呜咽咽,旁的人也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正在人喊马嘶,闹成一团乱的时候,肃顺的轿子抬进了府门。 郑王福晋听说六叔来了,不敢再哭。肃顺和载垕叔侄两个从来不睦,这件事若是给他知道了,一旦心中旧怨不释,在皇上面前说上几句,就是泼天的大祸孰不知就是这一会儿的功夫,肃顺已经大约的知晓了此事的始末。 肃顺是那种很记仇的人,听到这件事,心中一动,若是就此发作开来,不要说载垕性命不保,连端华也要跟着倒霉,皇帝一怒之下,只怕连他的王爵都给夺了,改封他人;只是这样的话,在宗室之中就落下了大大的恶名,于自己很是不利;若说装作不知道,府里上上下下都听到了此事,人多嘴杂,难免有一天会传到皇上耳朵中去,到时候,不用皇帝动怒,只要有言官上本,问一句:“明知道载垕有这等大不敬情事,为什么不及早呈报?”就是极大的麻烦,连自己一年来办差得力所换来的恩遇,也要一夜之间化为乌有两相为难之下,此事该如何筹措,倒真要认真的思考一番了。 心中胡乱想着,走进二堂花厅,老福晋和瓜尔佳氏强颜欢笑的站起行礼:“给六叔请安。” “不敢,不敢。”肃顺赶忙摆摆手,把大帽子取下来放在一边,“这是怎么了?娘儿两个怎么都红了眼睛?” “没什么,没什么,六叔公事繁忙,还要让六叔记挂着这里,实在是不敢当。”老福晋岔开话题,吩咐一声:“去看看,厨房里还有什么人在,给六叔端烧鸭丝汤面来。” 肃顺也真是有点饿了,不再和她客气,这顿粥喝得痛快淋漓,食饱摩腹,得想法子消食;这时候自然不能喝普洱茶,便只有嚼豆蔻了,一边嚼着,肃顺一边打量二女的脸色,突然叹了口气:“大嫂啊,您也不必瞒我了,彼此是一家人,难道我还能看着侄儿掉到坑里,不出一言解救吗?”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在埋怨老福晋,不应该把自己当做外人看,只以为他会挟电脑]访问私报复,是很重的指责,老福晋苍白的面色一红,又一次落下泪来,而且随之起身,在肃顺面前矮了半截:“六叔,多年以来你的侄儿荒诞不经之处多多,就请六叔看在他阿玛的份上,救一救侄儿吧?” “大嫂,快点起来,快点起来”肃顺也有点着急了,他读书不多,但是男女大防还是懂的,对方的自己的嫂子,不好伸手搀扶,赶忙指挥丫鬟仆妇,把老福晋搀扶起来,回归到座位上。 就在此时,门口有脚步声响起,载垕的声音跟着传了进来:“……他来干什么?这里和他有什么相干?” 老福晋正要动怒,肃顺摆了摆手:“大嫂,您既然要我管,就要听我的,您和侄媳坐在一边,不要出言。” 婆媳两个为载垕惹出的祸事已经乱了方寸,这时候也只得依从他,“那,好吧。” 几句话的功夫,载垕进到屋中,对自己的六叔他虽然心中一百个瞧不起,面子上还是要做的,“给六叔请安。” 要在往日里,肃顺自然会虚虚的拦一下,载垕也就顺势而起,叔侄两个各有心病,谁也不会把这样的请安问礼当一回事,不过这一次肃顺没有说话,翘起了二郎腿,硬是让载垕跪下去碰了个头,还不等他站起来,肃顺语气很平静,脸上却带着杀气的突然问道:“载垕,我问你,你想死还是想活?” 载垕自顾自的爬了起来,掸一掸膝盖上的尘土,陪着笑问道:“六叔,您说什么?侄儿不明白。” “送你到刑部大堂,你就明白了”肃顺见他到现在仍然不肯吐实,心中有点不耐烦起来:“我没时间和你蘑菇,你想活呢,把你做的老老实实说出来,看看还有没有活命之机;你想死更简单,我亲自送你到刑部大堂,一顿板子夹棍用过,绑你到菜市口,一刀斩讫也省得你这畜生连累一家大小” 载垕皱着眉,一个劲的眨眼,肃顺不愿意多等下去,起身欲走,老福晋可不能容他这样离开,一步迈过来,先给了儿子一个嘴巴:“畜生你做得好事,你六叔发慈悲救你,还要当面扯谎吗?” 这一次载垕知道坏事了,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六叔,您救救侄儿,看在我阿玛的份上,您救救小侄” “现在就只能看你的造化了。”肃顺为这母子、夫妻拦着,又坐了回去:“眼下就是过年了,皇上人在热河,这边的事情还能暂时遮掩几天,只求这段时间里没有旁的事情、旁的人把这件事抖落出去,我在皇上面前,赶哪一天皇上高兴了,我再找个机会进言,或者还能救回你这条小命。” “多谢六叔,多谢六叔。” “我可把话说在前面,皇上的性子谁也摸不准,我更加不能保证能够救你,就要看你的造化。不管怎么说,就是皇上能够饶了你,怕也有重谴,你要有所准备,还有,大嫂。”肃顺转过脸来,看着老福晋:“这些天,派人看紧了他,再有什么不着四六的举动传出来,就神仙也难救了。” “是,是,是。我都记下了。”老福晋又看着儿子,怒声训斥道:“听见你六叔的话了吗?” 载垕也真有点害怕了,规规矩矩的垂手肃立,口中答应了一声:“是,儿子都听见了。” 第81节天颜震怒(1) 第81节天颜震怒 肃顺在京中又呆了两天,看杜受田的身体暂时无碍,这才再一次冒着风雪转回热河,先进园子缴了旨,皇帝问问老师的身体,听说进来服用薛宝善开的药大见好转,心里很是高兴,“你这一次的差事做得不错,这几天来回奔波,朕给你几天假,先回府休息去吧。改日再来入值。” 肃顺碰头谢恩,转身出殿,回到府中,立刻着人把龙汝霖叫了来:“皞臣先生,这一次又要仰仗高明了” “哦?大人又有什么事要皞臣以供趋走的?” “这一次不关我事,是我的侄子,在京中闯下一场大祸事来” 听他把经过说完,龙汝霖迷惑的眨眨眼,竟似是很觉得新奇似的:“亭公,这样的事情如何能够救得?泥足深陷之下,不但是载垕自己要倒霉,就是大人你,怕也难以从中自拔了。听学生一句相劝,等一会儿赶紧进宫去,把此事奏报皇上,只求皇上念在你年来奔波,甘冒雨雪载途之苦,事情又和你没有半分相干的份上,把你从中饶过,就算是万千之幸啦” “那,龙先生是说,载垕之事,就全无可措手之处了?” 龙汝霖斩钉截铁的摇摇头“没有”他说:“不但载垕之事无从措手,就是郑王府,经过这一次,怕也是覆巢之下,再无完卵了。” “可是,龙先生,难道就看着载垕掉脑袋吗?”肃顺言下大有不忍之意,毕竟是自己的侄儿,虽然自己和他并无什么深交,不过他的阿玛是自己的亲生兄长,现在关在宗人府内,外间的事情一无所知,过了年放出来,知道儿子闹市被斩,自己却不出一言以相救,日后兄弟见面,难免心生愧疚,所以,他总还是抱着万一之想,不死心的继续问道:“龙先生,您饱览群书,通晓各代朝章故事,总有相近之处的吧?” “亭公,”龙汝霖冷笑着,是那种不屑一辩的神情,“载贝勒是个什么样人,大人不是比我更知道吗?这样的人杀了便杀了,还有什么舍不得的?”接下来他又说:“更何况,载垕今次所犯,是何等大罪?将先皇遗物从府中盗出,意图倒卖,本朝还从来没有这样丧心病狂的宗室子弟,皇上能够把此案仅就载垕而止,就已经是郑王爷阖府之幸,若说饶过?亭公,您还是不要心存奢望了。” “若说我先请旨呢?” “请什么旨?” “我只说有大事奏闻,先请了皇上的金口,然后再将此事托出呢?” 龙汝霖大惊而起:“亭公,可不能这样做啊为了一个载垕,断送了大人前程似锦,大人想想,可划得来吗?”他说:“到时候,皇上认为大人有意欺瞒,其心不可追问,便是可以饶过载垕这一次,日后呢?日后难保他还会做出什么昏事来,到时候,两下里一起发作,不但救不得载垕,到那时,连能够在皇上面前为大人进言的人可都没有了” 肃顺绕室蹀躞,恨恨的一跺脚,“可是,在我返回之前,也曾经和我那嫂子说过,此一去尽力搭救,若说尽人事,听天命,本是人情之常,如今我未能尽力,将来如何能够心安?不行,我要进园子去一次,哪怕皇上震怒,也要以一片赤诚待人” 龙汝霖自知拦他不住,在后面跟了出来,“大人,此去面君,不论皇上发多大的脾气,大人只要谨记一条:要把此事推得一干二净,绝对不能承认事先知情,更加不能说什么为载垕求情的话,只以兄弟、叔侄情谊说之,皇上若是念在你精白事君的份上,或者还能够法外施仁。那样的话,就是上上大吉了切记切记,万嘱万嘱” “我记下了。” 一路到了园子,军机处已经散值回家,尽有的几个值班的军机章京正在用饭,冬天夜长昼短,军机处辰正上班,到了未末就退值了,除了两个留守值夜的军机章京,其他的人就都回府休息去了。 军机章京留守值夜,是以园子外面的军机处北房直庐为办公之处,每两个人值两天夜班,都成为‘班公’,一个资格老一点称为老班公。另外一个年轻一点的,成为小班公。 一般而言,老的值第一天,小的值第二天,这是因为第二天值班结束,到了第三天的早晨就要和新一班的章京做交接手续,各种琐碎事务很多,比较起来更加麻烦,所以会偷懒,选择值第一班。 今天晚上值班的正是沈桂芬,而今天晚上除了照常值班之外,还有一件事,就是要敬‘土地’。土地是京中不知道什么时候传下来的一种规矩,六部九卿都有各方的土地,也有很多很有趣的传说。 礼部和翰林院都有‘韩文公祠’,供奉的是一代文宗的韩愈;但是翰林院说韩愈是他们的土地,所以那里的韩文公祠就是土地庙;此物有名的土地有户部的‘萧相国祠’,这是供奉的萧何——户部的书办奉其为祖师爷。 军机章京值宿的方略馆中所供奉的土地名气更大,就是汉初三杰中的另一位——张良,所以方略馆的土地庙就叫‘留侯祠’。 留侯祠每年都有一次大祭,由方略馆提调——也就是军机章京领班米主持;而在平常的日子里,就由留宿的军机章京在每月的初二、十六上供;香烛之外,祭品很简单:一杯白酒,四个白水煮过,剥了皮的鸡蛋。 很让人觉得奇怪的是,白水煮蛋每每不翼而飞,有人说是为大仙所攘夺。所谓的大仙,据说就是《聊斋志异》中所描写的成了精的狐狸。 这本来是京中的风俗规矩,到了热河行在,并无方略馆可以供奉,也只好将就一番,就在军机处南房的直庐中,摆上一张临时的桌案,把香烛、白酒,鸡蛋放好,就算完事。 当年有那好事而有才的军机章京,做了两首七律,用来讥讽红黑章京,比之八股文更加的尖刻,却也很是俏皮,红章京的文字是:‘玉表金钟到卯初,烹茶洗脸费工夫,熏香侍女披貂褂,傅粉家奴取数珠;马走如龙车如水,主人似虎仆如猴,昂然直入军机处,笑问中堂到也无。’ 还有一首是《诼黑章京》的,不但是叠韵,而且句式也完全相同,是这样写的:‘约略辰光到卯初,劈柴生火费工夫,老妻被面掀貂褂,丑婢墙头取数珠;马走如牛车似碾,主人似鼠仆如猪,蓦然溜到军机处,悄问中堂到也无? 今天正好的初二,该由沈桂芬值宿,他是鼎鼎大名的红章京之一,在几位军机大臣面前都是很能说得上话的,为人架子也大,每日里‘昂然直入军机处’,竟似是比真正的军机大臣更加来得器宇轩昂。 临近新年,各省呈上来的折子都是一些请求蠲免钱粮类的奏折,很少有让人头疼的夹片类奏折,处理起来很是轻松愉快。 沈桂芬先把‘随手’摊开,开始办公。‘随手’是简称,全称是‘随手登基档’,是用连史纸装订而成的一本极厚的册子,总有两寸上下,这是因为军机处的规定,这样的‘随手’一季只用一册,非得这样厚不可。 这种册子的作用是用来记档,规矩是顶格大写‘某人折’,陆建瀛就是陆建瀛,张亮基就是张亮基,只记录名字,不记录官职,以下摘录事由。接下来是注明所奉的朱批,不外乎‘阅’,‘知道了’,‘该部知道’,‘交部’以及‘另有旨’等等。 这是一种值班时随到随办的记录,有点像是流水账,然后分门别类,记入小册子,以便日后查考,这种小册子叫‘记载’,除了上折子的人名、事由以外,上面还会另外加一个记号,分为‘明发’和‘廷寄’。其中明发是画一个圈圈,廷寄是画一个尖角。 这样的工作只是水磨工夫,照录下来就算完毕,接下来还有一项是写‘知会’,就有点费脑筋了。知会就是工作日记,首先是写一个‘起’字,写明这一天皇帝召见了多少人,分成几次召见;其次是‘旨’,这是指皇帝主动颁发的上谕而言,这不是每天都有的,若是没有,也不能写‘无’,而要写一个‘摇’字,沈桂芬刚入军机处的时候,曾经请教过前辈,问道哪一个,都不知道这个‘摇’字,典出何处? 最后一个最麻烦,就是记录京内各部及各省督抚的封奏,京内的写明衙门;外省的则简写省名,如直鲁晋豫等。这本没什么,不过有一件很讨厌的事情是,地方上的封奏都是用夹板以黄丝绳捆住,一来就是好几个夹板,而在夹板之中,可能还有夹片——每个夹板之中,可以最多附四个夹片,也就是说,一份封奏而到的奏折,可能有五件事要办,两个夹板就是十件事 军机章京最头疼的就是夹板,倘若这一天没有夹板,那可以肯定的,就是今天可以清闲了。当年有个章京,做了一副谐联,专讽其事,叫做:“得意一声‘无夹板’,伤心三字‘请该班’。” 肃顺来的时候,沈桂芬正在抄录文字,听见门口响动,以为是厨子送晚饭来,没有想到是肃顺,他和肃顺不算特别熟,不过肃顺对于沈桂芬这样的读书人从来都是高看一眼,和龙汝霖呆得久了,说话也不像以前那般的粗鄙,倒也不讨人厌:“雨亭兄,这么晚了,有事吗?” “刚才递牌子进去,请圣上的起,这不,想在这里等一会儿,消磨片刻。” 沈桂芬人很聪明,知道肃顺这时候请起,一定是很大的事情,不过事不关己,不好多问,当下摆手邀客:“既然这样,雨亭兄,请过来坐,过来坐,只是这值房之中蚁旋之地,不足以请雨亭兄贵步停留呢” “还是这里暖和啊,外面贼冷贼冷的。”肃顺笑了一下,举步入内,在大大的炭火盆边坐了下来,伸手烤着火:“我便叨扰一二了。” 皇帝还没有用晚膳,就听见六福来报,说是肃顺递牌子进来了:这个时候?看看外面的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有心不见,又想,肃顺这时候递牌子,怕是有很紧要的事情,当下传谕一声:“让他进来吧。” 六福找了一大圈,才在军机处的值房中找到了肃顺,在这样的天气里冒雪出园子,六福的脸色自然是不会好到那里去,“肃大人,和奴才走吧?万岁爷等着见呢” 肃顺暗道糟糕:太监没有不是气量小的,自己一时疏忽,让他空转了一场,自然心中不快,日后在皇上面前进上几句坏话,好端端的前程就败在这些小人的手里。 随手在袖口里摸了摸,今天出来的急,身上还没有带着银子,只好快走了几步,和六福走到并排:“陆公公,这一次我出来的急,没有带银子,日后有机会了,请陆公公到我的府上,我们长做盘桓,不知道陆公公几时有空,我扫榻以待?” 六福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点,看看前面就是皇上所在的烟波致爽殿,时间有限不能多说,只好点点头:“那,改日我一定到大人府上拜望。” “欢迎,欢迎。” “走吧,不要让皇上等了。”六福在前,把肃顺领到殿中,穿过甬路,撩起黄绸子缎面包裹的棉门帘,殿中一片明亮,四周燃着儿臂粗的蜡烛,吐吐吐的闪烁着,皇帝正坐在御案的后面,手中拿着一本奏折,却没有在看着,而是抬起头来,笑盈盈的望着自己。 肃顺不敢多打量,趋前几步,一打马蹄袖跪了下来:“奴才肃顺,叩见皇上。” 皇帝放下手中的奏折,问道:“这个时候你要见朕,可是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若是没有,朕要问你惊驾之罪哦” 皇帝虽然语出玩笑,肃顺却不敢有半点欢容流露,以头触地,大声说道:“奴才这一次回京,听闻了一件大事,要向皇上造膝密陈,故此才在此时请皇上的起。冒犯之处,请皇上恕罪。” “你说吧,是什么大事。” “皇上,奴才说之前,想先请皇上的旨意,恕奴才大不敬之罪,奴才才敢吐露实情。” “大不敬?你犯下什么大不敬的罪过了?”皇帝愈加好奇起来:“好吧,朕答应你,不论你有如何不恭之处,朕概不加罪。”他又说:“这下你可以放心的说了吧?” 顺答应一声,把这一次回京之后,到郑王府拜望郑王福晋,以及听到,见到的一切向皇帝说了一遍。 皇帝一开始没有把肃顺这一次雪夜而至、有所陈奏当成很重大的一件事,可是随着他的陈奏,他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难看起来,听他说完,皇帝随手拿起茶杯,只喝了一口,就随手把茶杯向外一抛:“这是什么茶?” ‘哗啦’一声响,茶杯在地上摔得粉碎,肃顺的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把头埋得更加深了,只听皇帝冷冷的声音问道,“这是哪一天的事情?” “回皇上话,这件事是在十一月二十三日,奴才回到京中之后的第一天所见所闻。” “你在京中呆了几天?” 肃顺心中叫苦,这时候万万不能撒谎,当下答说:“回皇上话,奴才在京中呆了七天,十一月三十日从京中启程,今天回到热河行在。” “整整七天的时间,你知晓载垕有如此丧心病狂的大不敬之事,居然拖延了七天,才在今天回到热河,向朕禀告?”皇帝脸色铁青,一把抓起桌上的砚台,重重地砸向肃顺:“连续七天的时间,你和载垕、郑王福晋商讨对策,这就是你身为奴才,上侍君父的吗?还知道事先请旨,让朕免了你的罪?其心可诛” 皇帝恨声大骂,“好,好好个狗奴才朕金口玉言,不治你的罪,嘿嘿,朕不治你的罪。来人?把这个奴才叉出去,今后朕再也不要见到他” 肃顺眼中满含着珠泪抬起头来,向皇上重重地碰了个头,“奴才告退” “滚出去”皇帝余怒未息的大吼着 第82节天颜震怒(2) 第二天叫起,皇帝和军机处的几个人只做了很短时间的商讨,就将这件事确定了下来,在明发的上谕中,先谈肃顺,认为他‘率先蒙蔽,私相议论’以图解救郑亲王世子载垕‘盗卖先皇遗物于街市店肆之间’的大罪,实在是‘令人不耻其人所为,’,种种揣摩‘圣意’之举,比之载垕所犯的大不敬罪行更加‘可恨’。着免去肃顺一切官职,贬为庶民。 然后才轮到载垕。载垕所犯较之曾国藩当年的谢恩折一事严重得多得多,因为在明发的诏书中认定载垕是‘明知先皇遗物赏赐到府,本是颁赏遗念’,其目的是使朝中大臣铭记先皇圣德,不敢有片刻或忘,载垕明知如此,却将其‘……夤夜盗出,意在售卖’,乃是有心为恶,罪在不赦不过事情还只是听肃顺言说了一遍,具体情节尚不清楚。皇帝下旨让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堂会审,将载垕先行收押,待审清问明之后,再做决定。 熟悉本朝律法的,只是看到上谕中有一句‘非但不敬于朕躬,更且对先皇不恭,全无人心之处,实在难以尽数’的话,就知道载垕是一定要掉脑袋了唯一的问题是,皇帝是不是有意借这一次的事情掀起大狱? 皇帝果然不肯轻易放过,不但是载垕,他还在旨意中派三法司,将郑亲王府中那个叫隆海的奴才也抓来,会同京中有司衙门,让隆海引路,把当初售卖赏赐之物时到过的几家当铺也一一指认出来,然后由京中各衙门派人封铺原因是,‘……心内深知恶仆身携御用之物,各家店肆不知出面首告,只以将该恶仆驱出为尚,这等不知礼仪,不尊君父,平日见利忘义之风,可见一斑’ 至于关在高墙内的端华,皇帝说他‘自先皇在世以来,深知其人居心浇漓乖张,平日早有所见’,不过第念其为宗室一脉,先皇又是‘唯知以诚心待人’,方‘延宕至今’。然后在上谕中说,自本年内务府之事以来,端华‘巧言令色,应事周旋,欺朕不知其奸,欲常保禄位,是其丧尽天良,愈辩愈彰,直同狂吠,尤不足惜。’ 接下来是对端华的处置,除了把他在宗人府高墙内的圈禁又加了五年之期以外,还写下一句话——听人说,这句话是军机处‘述旨’之后经由皇帝裁可的时候,朱笔亲自加上去的,“载垕劣行如此,不知伊平日将多年以来先皇御赐之物盗卖几多之数?着宗人府,内务府,会同三法司,将先皇、先祖、暨我朝列祖列宗赏赐于郑亲王府之历年恩赏之物逐一查明登记在案,并令郑亲王府如数归还。” 这等追回先朝赏赐之物便等同于抄家了,可以说,这样的一桩大案发出,除了一个郑亲王的爵位因为是现在的皇帝不能剥夺,不得已只好放过之外,竟是将郑亲王济而哈朗流传而下贰佰年的这一脉,彻底的打回了原形 这已经是十二月初三发生的事情,再有半个月的时间,就是每一年照例的封衙期限,不过这一次皇帝很是震怒,各方衙门也不敢有丝毫怠慢,好在本案的情节很是清晰明白,载垕到案之后,不用动刑,便如数招了,具结的证供送上,三法司会鞠定谳,拟定了斩立决的处置。 纵使载垕再有不孝,也是独蒙娇宠,眼看着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仍然身在高墙内的端华托人给恭亲王奕,惠亲王绵愉写了一封信,请求两个人看在宗室一脉的份上,出言解救一二,不求免死,只要能够缓决,让孩子过了这个年,就阖府感激涕零了 奕接到端华的来信,也难过了好半天,载垕大他几岁,按照辈分来说,是他的侄子,而且礼部衙门距离总署衙门不远,叔侄两个有时候还能道左相逢,他明知道载垕的罪行非常严重,就是上折子也未必能够使天颜转霁,还是想一尽人事。 但是还不等他上折子,惠亲王就先上折子了,大约的内容奕不知道,不过也能够猜出一二,无非都是一些老调重弹的话,什么‘宗室至亲’啦,什么载垕虽‘罪在不赦,幸有我皇上宅心仁厚,恩出于上’啦。 不想惠亲王的折子封奏而上,碰了好大的一个硬头钉子绵愉当年掌管总署衙门之事,做了不到几个月的时间,就将所有事物交给奕,自己托病在家,干领着衙门中的一份俸享,皇帝早就在暗中生了他的一肚皮的怨气,这一次他主动送上门来,正好给了他一个绝好的机会,在给他的朱批中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说惠亲王‘自峙年高,又为朕之叔父,于朝政全无贡献,每日尸位素餐’,对公事从来都是‘昏聩已待’。当年成立总署衙门之时,‘简派惠亲王为领班王大臣’,本意是借助他亲王之尊,为天下做出表率,却没有想到,‘该王心存游移’,于‘朕交付之差事全无用心经营之处’,将总署事体托付于小辈如恭亲王者,自己躲在一边,‘干领俸享’,实在是‘无耻之极’。 痛骂一番之后,他又降旨,将惠亲王绵愉的亲王爵位削除,改封为惠穆郡王——这是非常辣手的处置,一时间朝野上下都看到了皇帝对此事的愤恨和恼怒,一个个噤若寒蝉,再也不敢有第二个人做仗马之鸣了。 虽然朝臣不敢再就此事进言,却还有一个很大的难题。刑部的处置上报到热河行在,皇帝当然诏准,不过这时候临近新年,早就过了勾决之期了。 清例,勾决从每一年冬至之前的六十天开始,按照省份道路远近,逐一办理,距离越远的,越要先行处置,到了冬至前的第十天,是朝审勾决之期,大清立国以来,还从来没有一个人是在勾决之期早过,临近新年尚存几天的时候,仍要降旨斩决的。(关于朝审,勾决,后文祥叙。) 新年是第一大节,在临近这样的喜庆日子居然还要杀人,不但有碍天下观瞻,更会给人留下皇上为政酷烈的印象,这是皇帝不能不考虑的,所以,为了能够有一个让天下人心服口服的理由,皇帝临时命军机处连夜翻找,终于给他找出来乾隆三十六年的上谕档,关于犯官王钲(音正)的前例,用来作为有稽可考的证据。草拟了一份上谕。 这份明发的上谕是这样写的:“向来情罪重大之犯,例由刑部开据事由,另行奏闻,请旨正法,乾隆年间,迭奉谕旨,如三十六年系停勾年份,而官犯王铮等,罪无可逭,即于正法,成案可稽。本日刑部具题,已革除亲王世子载垕一犯,身为宗室,不知本是太祖一脉,不敬祖宗竟至以先皇遗物盗卖而出,至市井之间,店肆之中谋取私利,其情尽伤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何能忍耐?” “……今已早过秋决届期,若因停勾之年再行停缓?致使如载垕之情罪重大之犯久稽显戮,朕何以面对我朝列祖列宗?又何以肃刑章而示炯戒?载垕着旨到之日,立即处决,派大学士卓秉恬、宗人府府正惇郡王奕誴监视行刑,钦此。” 奕誴正在北京会同宗人府、内务府办理抄没端华家产的差事,他知道皇帝为这件事发了极大的脾气,甚至上表为载垕乞情的绵愉也落了个灰头土脸,这也是载垕为人荒唐,又做出这样大不敬之事,也怪不得皇上动怒,在衙门中领了旨意,叹了口气:“来人,请提牢司夏老爷。” 夏有权到了跟前,给王爷,卓秉恬见了礼,奕誴对他说:“夏老爷,都准备好了吗?” “是,回王爷的话,都准备好了。” “你亲自料理,不要闹出什么岔头来,否则,这一路行去,给载垕一嗓子喊出来,一声半句,你、我的差事就算是彻底砸了到时候,不但无功,更且有过。你明白吗?” 夏有权是做老了差事的,闻言笑着点点头:“王爷,大人放心,卑职早有预备。” 载垕押在刑部大牢中,仍旧不改旗下公子哥的颜色,在他想来,盗卖御赐之物虽然罪行很大,不过自己的阿玛是一国的亲王,先皇崩逝的时候也是顾命大臣之一,皇上又怎么能不念旧情?更何况现在已经到了年根底下,更加不能不顾及天下人的观瞻。只要能够拖过了年,家里再花钱从中运动,想来大事化小未必可得,保住自己的一条命总是在意料之中的。所以呆在牢中,他并不着急。 载垕的手面阔,经常有赏赐,所以刑部的差役都愿意巴结他。但此时不便叫他们来服役,怕言语或神色之间有所泄露,让他发觉疑窦,引起许多麻烦,所以夏有权亲自到了他的牢中,伺候他大洗大抹了一番,换上杭纺小褂裤,细白布袜子,双梁缎鞋,然后穿上江西万载出的细夏布长衫,外套一件玄色实地纱‘卧龙袋’。头上戴一顶竹胎亮纱的小帽,帽结子是樱桃大的一颗珊瑚,帽檐上缀一块绿如春水的翡翠。左手大拇指上一只白玉扳指,右手拿一把梅鹿竹的折扇,扇面上一边是王麓台的山水,一边是恽南田的小楷。完全是一生下来就有爵位的‘旗下大爷’的打扮。 出了牢房,原该往南,夏有权却往北走,一面走,一面说:“从提牢厅边上那道门走吧,近一点儿。” 载垕没有多想,踱着八字步,跟着他走,一走走进一座小院落,蓦地站住脚说:“怎么走到这儿来啦?这是什么地方?” “那不有道门吗?” 倒确实是有道门,不过那道门,轻易不开,一开必有棺材进出。载垕是知道的,正站着发愣,给人在后面推了一把,脚步进到门里,穿过一条夹弄,往左一拐,便是个大院子,站着十几个番役,有的提着刀,有的拿着铁尺,有的拿着绳子,还有辆没有顶篷的小车,一匹壮健的大黄牛已经上了轭了。 载垕脸色大变,张皇四顾,大声喊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奕誴上前一步,高声喝道:“载垕接旨” 载垕没奈何的跪了下来:“奴才在。” 奕誴高声念道:“……载垕之情罪重大之犯久稽显戮,朕何以面对我朝列祖列宗?又何以肃刑章而示炯戒?载垕着旨到之日,立即处决,派大学士卓秉恬、宗人府府正惇郡王奕誴监视行刑,钦此。” 听他念完,载垕呜咽有声,嗓子眼儿里呜呜噜噜响成一片,连‘奴才领旨谢恩’这简单的几个字都说不清楚了。奕誴硬起心肠,向夏有权点点头,后者指挥差役,把吓得浑身瘫痪的载垕架起来,放到牛车上,连人带座位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夏有权把手中的硬栗木又放了回去,看他的样子,可知功夫只用到这里就可以,其他的备用措施,都可以放开了。 向来菜市口看杀人,只有市井小民才感兴趣,但这天所杀的人,身分不同,一国的亲王贝勒,便是有罪,也不外乎赐绫赐酒,还没有过显戮的;另外一个,就是时日不同,眼下已经到了腊月十六,大清国还从来没有在这样的时候开刀杀人的呢 因为这样的缘故,所以颇有大买卖的掌柜,甚至缙绅先生,也来赶这场热闹。他们不肯也无法到人群里去挤,受那份前胸贴后背,连气都喘不过来的活罪,这样,就只好在菜市口四面,熟识的商铺里去打主意了。其中有家药铺,叫做‘西鹤年堂’,据说那块招牌还是严嵩写的,这话的真假,自然无法查考,但西鹤年堂纵非明朝传到现在,百年老店的称呼是当得起的,所以老主顾极多,这时都纷纷登门歇脚。西鹤年堂的掌柜,自然竭诚招待,敬茶奉烟,忙个不了。 迁延了片刻,只听外面人声骚动,车声辘辘,隐隐听得有人喊‘来了,来了’的声音,大家顾不得再喝茶议论,一拥而出。西鹤年堂的小学徒,随即搬了许多条凳出来,在门口人潮后面,硬挤下去摆稳,让那些客人,好站到上面去观望。 倒是有车来了,两辆黑布车帷的后档车,由王府护卫开道,自北而南,越过十字路口,驶入北半截胡同。 “这不是囚车,囚车没有顶。大概是监斩官到了。”一个熟悉朝章的人说。 他的话没有说错,正是监斩的奕誴和卓秉恬到了。进入北半截胡同,临时所设的官厅,自有刑部的司官上来侍候。奕誴皱着眉说:“想不到会有这么多人回头你们要好好当差,这个差使要出了纰漏,那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别的倒不怕,就怕这一层,照例犯人要望北谢恩,看样子载垕已经连下跪的力气都没有了,那该怎么办?得请王爷和卓大人的示到时候百姓起哄,……” “笑话”卓秉恬大不以为然的神色,“载垕是什么忠臣来的吗?百姓起什么哄?” 一句话给奕誴提了醒,“老大人说的极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刑部的差役连这样的事情也办不来了吗?” 有了王爷的话,刑部的差员做到心中有数,又行了个礼,这才退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载着载垕的囚车过宣武门大街到了菜市口,载垕浑身瘫软如泥,口水鼻涕眼泪流了满脸,倒是让那些看热闹的百姓大失所望。有差役把他从车上架下来,放在刑台上。 其时官厅外面的席棚,已经设下香案,奕誴和卓秉恬请了圣旨,升上临时所设的公案,主管宗人府属下刑名的直隶司郎中,依礼庭参,静候发落。奕誴问道:“载垕可曾带到刑场?” “已经带到了。” “他怎么样?” “回王爷的话,很安分。” “既然这样,”奕誴转脸向卓秉恬询意见:“旨意已到,不必再等什么了。我看早早动手吧?” “王爷见得是。” “好了”奕誴向直隶司的郎中吩咐:“传话下去,马上开刀” “是”直隶司郎中疾趋到席棚口,向守候着的执事吏役,大声说道:“斩决钦命要犯载垕一名,奉监斩官惇郡王堂谕:‘马上开刀’” “喳”堂下吏役,齐声答应。飞走奔到刑场去传令。同时奕誴也离了公座,走出席棚,由直隶司郎中陪着,步向刑场。 早有站在载垕左后方准备好的刽子手怀中抱着鬼头刀在等待着了。说是砍头,实际上应该说是‘切’才是的。刽子手行刑之时,反手握刀,刀背靠肘,刀锋向外,从犯人的脖子后面,推刃切入。 载垕浑身如同一滩泥一般,便是下手也很觉得为难,不过能够在刑部担任刽子手的,都有独到之功,他们有个千百年来一脉相传的心法,正好拿来使用。 他站在载垕后方,略略偏左,先起左手在他肩上用力一拍,载垕这时候已经是草木皆兵,一拍便一惊,身子自然往上一长,刽子手的右臂随即推刃,从载垕后颈骨缝间切进去,顺手往左一带,刀锋拖过,接着便是一脚猛踢,让尸身前仆。这一脚踢得要快,踢得慢了,腔子里的鲜血往上直标,就会溅落在刽子手身上,被认为是一件晦气之事。同时运足丹田气,嗓子中爆喝一声:“嘿” 这样做法也不知道是哪里流传下来的规矩,凡在刑场上刽子手一刀下去,必定得喊这么一嗓子,免得鬼魂附身 第83节太妃薨逝(1) 第83节太妃薨逝 载垕落得个闹市丢头的下场,奕誴和卓秉恬办完了差事,起草奏折飞报行在,皇帝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折子上批了一句‘知道了’就放在一边。 这件事过去之后,最难过的就要属老太妃钮钴禄氏了。载垕被祸,郑王福晋恼怒肃顺不会办事,但是这时候还顾不得这些,只得从京中托人带来两封信,一份给老太妃,一份给和公爷侧福晋金佳氏,请求两个人在皇上面前进言,总要保住自己儿子的一条命,其他的,皆可以任由皇上发落。 钮钴禄氏深知皇帝什么都好,就是对宗室、朝臣略有行差踏错之处,每每大加挞伐这一点有可商榷处,于是,在一次皇帝照例来给问安的时候,老人聊闲天儿似的把这件事拿了出来:“……本来呢,处置他是皇帝的权利,只是,郑亲王只有这一个儿子,便是小民犯了法,朝廷不是也有留养,承祀之情的吗?我的意思是说,能不能留下载垕的一条小命,容他阿玛,额娘日后好好管教,教养好了,不但可以承继王府一脉,不是也可以为国留一贤臣的吗?” 皇帝不能和老太妃在言语中动什么‘声色’,不过脸色也不是很恰然了:“母妃的话,本来是应该听的,不过这其中有个缘由,载垕所犯罪行很大,国人皆曰可杀,朕每每静夜长思,也想着能不能找到一个缓决的理由,只是啊,母妃,朕翻遍青史也实在找不出如同载垕这般丧心病狂的奴才,更加找不到可以宽免的借口。而且,这件事闹得太大,已经通传天下,朝廷做事,不能虎头蛇尾。” 说到这,他大约是觉得自己的话有点让人下不来台,便又解释着说道:“您可能不知道,这几天啊,清流中也有人上折子了,历数载垕这些年在京中种种不法情事,朕也是今天才知道,只是外宅,他就养了四所。其中不乏好人家的女孩儿,硬是给他夺了来,收于房中,其他仗着自己身为亲王世子,包娼容赌之事更是不知有几何之多。只是看到这些,朕就想,漫说还有这一次的大罪,就是没有,朕回京之后,也要重重的惩办他” 老太妃干干的咽了口吐沫,拿起烟袋吸了几口。她是在道光皇帝身边的宠妃之一,谨守祖训,从不敢乱言乱动,但是见得、经得多了,自然也能够听得出皇帝的言外之意,这是在指责自己不应该以后宫之尊,干预朝政决断了。这样的一顶大帽子,老太妃也是戴不起的,只好选择了闭嘴。 看他杀人的决心甚重,旁的人更加不敢多说什么,暖阁中一片静悄悄的,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在老太妃想来,自己抚养皇帝长大,这样的一个请求是怎么都应该满足的,你是皇帝,想杀一个人容易,想放一个人,难道不是更加容易的吗?既然这样,便退而求次:“那,皇上可否容他和家人过了年……” “已经来不及了,朕今天早上传旨京中的五弟和卓秉恬,旨到之日,立即将载垕绑至菜市口,明正典刑” “啊”那个坐在一边的金佳氏忘情的惊呼一声,却立刻换来皇帝的一声厉斥:“大胆” 金佳氏知道皇帝属意不善,赶忙离座跪倒,“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皇帝的脸色扳得紧紧的,双唇抿成一条线,冷冷的看着金佳氏,好半天的时间忽的站起,头也不回的出了暖阁。 一次请安彼此不欢而散,老太妃连着生了好几天的闷气,到了腊月二十七的早晨,老太妃就觉得头重脚轻,左手发麻,一开始还当是起得猛了,由内侍宫婢服侍着重又躺下,想歇息一下,过了片刻,老人家好受了一点,照常起来大解、洗漱,用过早膳还很好的,谁知道过了辰巳之交,手脚越发麻痹,急忙传内侍过来帮着摩挲,却逐渐人事不省 有人飞报皇帝,他总算是过来人,知道情况不好,一面命人赶紧传太医、军机处;一面命人传到热河行在述旨、并且准备在热河过年的恭亲王奕火速到园子中来。 这边赶忙到了老太妃的寝宫,老人家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两床锦被,张大着嘴巴正在酣睡,口涎流出,淌下嘴角,有宫婢不停的用温热的手巾温柔的拭去。暖阁的外面,祯皇贵妃带着宫中嫔妃跪在那里,手里咬着手帕,生恐哭声传出来,惊扰到老太妃。 看见皇上急冲冲的步入暖阁,众女收拾眼泪,碰下头去:“参见皇上。” “免”皇帝一摆手,脚下不停进到房中,宫婢趴在老太妃的耳边呼唤:“老祖宗,皇上来了?” 老太妃还有知觉,勉强把头向外转了一下,努力想睁开眼睛,却无能为力,用力挤一下眼皮,涌出两滴泪来。 思及自己幼年丧母,全靠老太妃抚养自己长大,不是母子胜似母子,万般滋味冲上心头,皇帝也落下泪来同时心中更加失悔,为了载垕的事情和老人家闹得不欢而散,又是何苦来哉?他半跪下一条腿,握住老人的手:“额娘,您没事的,儿子已经派人去传太医了。您……再忍耐一会儿。” 老太妃闭了下眼睛,又挤出一滴泪来,然后听她吃力而模糊的吐出两个字:“奕……。” “额娘放心,老六朕也命人去传了,马上就到。” 这样的话似乎不能让老人满意,泪水不停的涌出,却无以为继。便在此时,六福靠近了一点,在皇帝耳边说:“皇上,两位薛大人到了。” “叫他们进来,赶快。” 薛宝善和薛福尘微弓着身子进到暖阁,先给坐在一边的皇帝行了礼:“奴才叩见皇上。” “这是什么时候?”皇帝是很不耐烦的语气,“还不赶紧给老太妃请脉?” 薛答应一声,在地上跪着转过身,薛宝善先给老太妃碰了个头,这才轻轻地撩起老人身上的锦被,一眼看过去,二人同时皱眉——老太妃的小水已经失禁了,把身下的垫子浸湿了一大片。 医家四决,望字已经有了定案,闻字很难求诸这肃静无声的深宫,问字倒是有个大疑问,不过只能私下问薛福尘,所以薛宝善只得直接跳到最后一个切字,准备请脉案了。 二人商议了一下,薛福尘重又转身,向皇帝请旨:“皇上,两个大熏炉,奴才的脑袋都要热晕了,怕切脉不准,求皇上准许奴才卸掉狼皮帽和狐皮褂。” “可以,可以。” 于是二薛在御前解衣,头上的帽子一去,如同交卸了千斤重担,人也觉得脑子一清,轻快无比,重新跪下,让内侍把老太妃的左手拉出来,搁在专为诊脉而用的五色丝绣缎面的‘脉枕’上,按住寸关尺,凝神细思,按罢薛宝善退开一步,让薛福尘再请脉案。 然后到床边,再请右手的脉案,等到两个人分别从床上下来,皇帝已经迫不及待的发问了:“怎么样?老太妃怎么样?” 二薛对视一眼,却不急回答,薛宝善趋前两步,跪了下来,“奴才不敢有一时游移之语,致误大事,请皇上传吉祥板吧” 这等于是在明白宣称老太妃已经到了‘大渐’之时,一句话出口,门口有人皦然出声,众人转头看过去,是奕和军机处等人已经到了,奕跪在地上哀嚎一声:“额娘” 皇帝也顿时两泪交流,但仍旧不死心:“一定有法子的,你……你们想想法子。” “老太妃天年已到,实非人力所能挽回。” “混账”皇帝勃然大怒,“老太妃尚未及五旬,怎么说天年已到?” 二薛吓得连连碰头:“奴才糊涂,奴才糊涂。” 皇帝用手一指,“你想,你们两个人慢慢想。” 福尘趴在地上,想了好一会儿,抬起头来说:“奴才以为,只有大封固法一方可用。” “什么叫大封固法?” “老太妃元气已脱,仅存余气,流连肺腑经络之间,尚未尽断,倘若能够封固余气,或者真阳可以恢复,”说着话,他又碰了个头:“不过,请容奴才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希望极微。” “只要有希望,就得尽心尽力,你赶快拟方子进呈吧。” 于是二薛退到门外,先找来内侍,问清楚老太妃发病的经过,然后开始按照大封固法拟方子。 这边皇帝也暂时移到对面的暖阁中,军机处几个人都是从府中突然得到消息赶过来的,一个个形容很是狼狈,赛尚阿连早饭还没有用过,开始还不觉得,这会儿倒觉得有些饿了。 “都坐吧。”皇帝颓然的摆摆手:“都坐吧。” 尚阿几个屁股沾着椅子,欠着身子等候皇帝说话。 看皇帝脸色阴沉,奕先说话了:“皇上,奴才的额娘受皇恩深重,时时刻刻教训奴才,要以皇上圣体为重,奴才想,……” 一番话说得支离破碎,真让奕有点无以为继的感觉,还好,赛尚阿适时的接上了他的话:“六爷这话奴才赞同。忧能伤人,奴才请皇上仰体太妃她老人家以天下苍生为念,以皇上为念的心思,以天下为重,多多看开。” “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只是,太妃她老人家于朕有教养之恩,这样弃朕而去,又让人情何以堪?”他转脸望向奕,“老六,你可知道,太妃她老人家心中,可还有什么事是迟迟不能放下的吗?” 这样的话让奕怎么接口?离座跪倒,以头触地,亟亟有声,却一言不发。 皇帝想了想,点点头:“朕明白了。贾祯?” “臣在。” “拟旨。” 祯赶忙起身,从外间找来纸笔,随侍在旁,只听皇帝慢吞吞的说:“静皇贵太妃侍奉皇考二十余年,徽柔素著,天下共知;抚育渺躬十五载,恩恤优加,虽懿德为谦,而孝忱难磬。今谨上尊号为康慈皇太后。” 话音刚落,奕重重地碰了个头:“奴才带额娘叩谢皇恩” “老六,你……”皇帝的强调很是难听,“朕本来想着等到明年她老人家四十五岁寿诞的大喜日子,给她老人家上尊号,现在看来,老太妃怕是等不到了” 奕听得这话,更是嚎泣不止赛尚阿在他身边跪了下来,低声说道:“王爷,不要再哭了,引得皇上伤心过度,有伤龙体啊。” “哦答应一声,也顾不得仪制,用袖子抹了下眼泪,不敢再在人前嚎哭。 这边贾祯宝书网不停,草草写就,把笔放下,重新跪倒,问了一句:“皇上孝心感天动地,臣等不胜钦服。臣以为,是不是可以再加上一句:‘福履无极,长承爱日之暄;寿考有征,永协亿龄之庆?’” “你是分管礼部的大臣,斟酌着拟旨吧。”皇帝怔怔的答应着,再一次落下泪来:“都出去吧,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皇上?” “出去吧,出去吧”皇帝背过身子,肩头微见耸动,显见是不愿意让人看见他泪流满面的凄惨之景众人不敢停留,在地上又碰了个头,跪安而出。 薛福尘和薛宝善退到外面,冷风吹面,两个人清醒了一点,薛福尘让人拿来纸笔,草草写就,用人参大补元气,附子复元回阳,黄耆止汗,于术健胃祛湿,五味子去痰滋,这就是大封固法了,顾名思义,可知是以保命为主。 赛尚阿接过方子看了看,“老太妃的命能够保得住?” “这,”薛福尘苦笑起来:“大人可是要我说实话?” “当然是要听实话。” “大人,这命之一字,是要看怎么个看法,生龙活虎也是一条命;有一口气吊着,也是一条命。现在也只得用这样的方子留住老太妃胸前一口热气。说句难听的话,只是为让皇上给老太妃尽一尽孝心而已。” “我明白了。”赛尚阿深深地点头:“这才是忠心爱君。”停了一下,他又问道:“这个方子能够维持多久?” “至少一昼夜。这是卑职可以保的。” “好,我去请旨。” 很快的,赛尚阿去而复还,“皇上交代,就用这个方子好了。” 第84节太妃薨逝(2) 第84节太妃薨逝(2) 恶事一起来,到了腊月二十九的早上,园子外有从北京而至的礼部官员,带来一个坏消息。大学士杜受田于咸丰三年腊月二十八,在府中殁了。 这样的消息让赛尚阿也有点慌了手脚,皇上和杜受田师弟情深,偏又赶在这个时候故去,若是如实奏陈,皇上遭受轮番打击,真怕他支持不住;若说押后,第一没有这样的道理,第二,只怕刚刚从老太妃薨逝的打击中挣脱出来的天子,又要哀痛一场——与其那样,还不如就一起发作出来,也好过日后再来一次。 军机处和恭亲王商议了一下,决定还是趁现在奏陈。几个人进到暖阁之中,皇帝满面戚容的坐在老太妃的床前,眼神有点呆滞的望着胸膛微见起伏的老太妃,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赛尚阿在皇帝身前跪了下来,“皇上,” “朕没事,朕只是想陪老人家多呆一会儿,你们……”皇帝收回目光,在几个人脸上转了一圈:“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 “是。奴才有一件大事要向皇上奏陈。” “说吧。” 赛尚阿沉默了片刻,暗中一咬牙,语速极快的说:“回皇上话,奴才得到京中发来的丧榜,杜受田杜大人殁了。” 皇帝没有听明白似的眨眨眼,“你说什么?” 赛尚阿不敢抬头,趴在地上又说了一遍,“回皇上话,杜受田杜大人殁了。” 皇帝脸色变得苍白一片,喉咙中哀鸣了一声,坐在那里的身体大大的摇晃了一下:“这件事,可是确实的?” 这是不消问的,天下又怎么会有人谎报这样的消息?皇帝不过是在挣扎着不肯相信罢了,“可有……遗折?” “是。” “呈上来。” 六福转过来,从赛尚阿的手中拿过遗折,递给皇帝,后者一把抢过来,打开一看,却不是杜受田的手迹,想来,他已经不能够亲自起草遗折了这一次才真的相信了,手一摊,遗折落在地上,本来已经消退下去的泪水,再一次流了满脸都是 赛尚阿喊了一声,“皇上”膝行几步到了近前,也顾不得君臣大防,和六福分为左右,用手在他的后背上使劲的上下摩挲着,口中说道:“皇上,您可要保重龙体啊” “朕没事,”皇帝叹息了一声,“朕觉得好累。”说着话,身体向后一仰,竟似是这样昏睡了过去。 贾祯和奕不约而同的惊呼出声,“皇上昏倒了,传太医,快传太医” 等到皇帝再睁开眼睛,外面的天色已经昏暗下来,转头看看,身边立刻有人说话,“皇上,您醒了?薛大人,皇上醒了。” 薛福尘低着头进到房中,跪下碰了个头:“皇上大安了。” “朕的身体自己知道,没什么的。”皇帝在枕头上摇摇头:“六福,扶着朕坐起来。” 福扶着他坐起,用靠枕在身后垫着,他这才看见,军机处几个人都在地上跪着,听见他说话的声音,赛尚阿抬头望了一眼:“皇上万安您可把奴才吓死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是,回皇上话,现在是咸丰三年腊月二十九日的申时一刻。” “朕是不是昏过去了?” “是。薛大人给皇上请过脉,说皇上忧急攻心,又因在皇太后身前服侍,连着两天未曾合眼,方才有昏迷之举,用过汤药,已经不妨事了。” 皇帝也觉得自己的嘴巴里苦涩难当,“拿一杯水来。朕漱漱口。” 六福取来净水,伺候他漱口已毕,吐在一边的金痰盂中,他这才问道,“老太妃的身体?怎么样了?” “喔……” “说吧,朕已经不碍事了。” “是。康慈皇太后已经于本日的巳时二刻,升天了。” 皇帝叹了口气:“人死不能复生,太后她老人家弃天下而去,身后事要办得妥妥当当,这是朕最后为她老人家尽孝心的机会了。贾祯,下去之后妥善预备。” “是。臣领旨。” “杜受田的身后事呢?你们议过了没有?”看众人一起摇头,皇帝说,“就在这里,你们议一议,今天就把这件事定下来。还有,老五来了吗?” 老五就是惇郡王奕誴,皇帝和军机处议事,其他人未奉传召是不能到前的,奕誴弯着腰从外间屋中到了里面,跪倒行礼:“奴才叩见皇上。” “老五,你火速派人回京,从皇木厂中把皇太后的梓宫运至热河,殓藏之后,运回北京,在圆明园正大光明殿停灵,命天下臣民汇集举哀。再有,贾祯,下去之后拟旨,朕要护送皇太后梓宫回京居丧。” “皇上,臣以为,现在天气寒冷,皇上龙体尚在虚弱,不如还是先将皇太后梓宫运返京中,等到天气转暖了,皇上再回銮吧?” “不行”皇帝盘膝坐好,用锦被盖住双腿,摇头说道:“朕要护送皇太后梓宫共同返京,为她老人家尽孝心。” 贾祯自知劝不住,暗中碰了奕一下,后者知情的膝行了几步,碰头答说:“皇上,奴才以为,额娘她老人家多年来深知皇上纯孝,母子恰融,心中时刻感怀,这一次奴才的额娘弃皇上而去,也定然不愿意见到皇上为了她老人家饱受冰天雪地之中千里跋涉之苦,不如就由奴才带皇上奉迎皇太后梓宫返京?等到来年春暖花开,皇上回銮之后,再在皇太后灵前恸哭一场?” 皇帝沉吟了一下,赛尚阿适时插言道,“皇上,恭亲王所说在在成理,就请皇上俯准所请吧。” “是啊,皇上,臣也以为,恭亲王所奏皆为赤子心生,请皇上俯准所请,待到开年,回京之后再到皇太后灵前举哀吧?” 皇帝终于叹了口气,“难为老六能够有这样一番孝心,好吧,就如你所请。由你奉迎皇太后梓宫还京,待到年后,朕再回銮。” “是。” 看皇帝强打着精神和几个人说话,脸上满是倦容,赛尚阿不敢多呆,说了声:“皇上歇着吧。”领着众人跪安而出。 皇帝说了会儿话,又有了倦意,和衣躺下,猛的又睁开眼睛:“六福?” “奴才在,万岁爷有什么吩咐?” “你去告诉赛尚阿他们,让他们今天就把杜受田的身后事商谈出一个成议来,等一会儿朕还要问的。” “喳。” 于是,军机处几个人可就要大忙特忙起来,首先是康慈皇太后灵驾事宜,既然已经上封号晋为皇太后,自然的,从陵寝的规制,到沿途返京的跸道都要和太妃的仪制有所不同,这都是有成例可考的,还不用很费时间,主要的事情只有一个:在北京皇木厂的棺木运抵热河殓藏之前,皇太后的遗体如何安置? 现在是数九隆冬,暂时还不会有遗体**之虞,不过也不能停滞太久,最好可以有一个寒冷而无人居住的地方,用来停灵是为最佳。 众人商议了半天,最后决定,把澹泊敬诚殿腾出来,暂时让皇太后的灵柩厝居在此,等梓宫运到,即刻移灵,恭请皇帝行了启灵礼,由皇帝带领行在的文武百官行礼,跪送上道。 商议妥当,赛尚阿命人把奕请了进来,彼此见礼之后,把商议的结果和他说了一遍,最后问道:“王爷,您看,可行不可行?” 连续为额娘的事情难过,不过两天的功夫,奕的眼下明显的出现了眼袋,精神倒也还算健旺,端坐着听赛尚阿把话说完,他站起来作了个揖:“多谢几位大人从中周旋,皇太后的身后事,朝廷有法度,为人臣者,岂可乱言?” “话不是这样说的,”贾祯立刻接口道:“六爷,这里也没有旁的人,皇上和王爷更加是血亲的弟兄,若是差事办得不好,令天下人笑话,于我等面子上不好看也就罢了,若是伤了皇上一片纯孝之心,我等罪莫大焉。感请王爷畅所欲言,我等共商才是的。” 奕苦笑了一下,“不,贾大人误会我了。”他说:“我真是觉得几位大人所言、所议已经是尽善之策,全无半点可容勾抹之处。” “既然是这样的话,那就这样定下来吧。等一会儿具折呈进,只等皇上诏准,就照此实行了。” 这件事确定下来,接下来要谈的就是杜受田的恤典,而恤典第一位的,自然还是赐谥。赛尚阿拿出鼻烟壶,用银匙舀了一点,用力吸入鼻管,‘咻咻’转头看向贾祯,“堂翁,你来吧。我听着。” 贾祯也不推让,“第一个是‘文’字,不消说得;第二个字嘛,少不得是忠、襄、恭、端的字样。不过,”他把视线绕了一周,徐徐说道:“杜芝农是于皇上有教养辅弼之功的,更且是帝师,是不是要仿照朱石君的前例?” 朱石君是指嘉庆帝当皇子时的老师,本名是朱珪,石君是他的字,先世是浙江萧山人,从他父亲开始移居到北京,籍隶大兴,乾隆十三年,朱珪十八岁的时候中了进士,后来做了十五年外官,乾隆四十年内召,给当时十六岁的的十五阿哥顒琰做老师,师徒两个感情极深。 过了五年,朱珪再一次外放为福建学政,临行前给顒琰上了‘养心、敬身、勤业、虚己、致诚’五箴,顒琰奉行不悖,到了乾隆六十年,退居宁寿宫,做了太上皇。 顒琰以这五箴持身,终于熬过了四年危机四伏的岁月,等到乾隆驾崩,立刻解决掉权臣和珅,成为了名正言顺的大清天子。 到后来朱珪病逝,皇帝特别赐谥‘文正’,在朱珪之后,便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帝师,又于皇帝有殊勋的,都可以奏请赐谥文正。 不过这不是可以由众人决断的,一个‘正’字要出于特旨,非臣下所能擅拟,不过大的方向确定下来,接下去的事情就比较好办了。 其他诸如追赠太傅,照大学士例赐恤,赏银三千两治丧。赐祭一坛,请旨派御前侍卫前往致祭;此外入京师昭忠祠、贤良祠,在原籍省份建立专祠,生平史迹,宣付史馆立传,以及生前一切处分,完全开复等等,都是照例必有的恩典。至于加恩后人,那还是第二步的事。 谈到这里,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众人正在商议,内廷苏拉来报:“皇上叫起了。” 众人和奕拱手作别,到养心殿见驾,把皇太后的梓宫安放事宜陈奏一遍,皇帝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头诏准,吩咐一声:“下去之后立刻交内阁,明发吧。” “喳。” 接下来又谈到杜受田的恤典之事,赛尚阿说:“杜受田老成谋国,不及丝毫之私,应该谥忠;教养皇子,功在社稷,应该谥襄;崇尚正学,品行纯粹,应该谥端;不过臣等几个,都觉得这三个字,那一个也不足以尽杜某的生平。是否请皇上恩出格外,臣等不敢妄行奏请。” 其实这就是奏请特谥‘文正’,不过必须如此傍敲侧击地措词,皇帝懂他的意思,开口问道:“是不是说,该谥‘文正’啊?” “皇上圣明。” 皇帝扬起脸来,望着穹顶的藻井,慢吞吞的说道:“杜受田是朕的启蒙师傅,朕与他情分与别不同,就如同赛尚阿刚才说的,杜受田当年教养朕躬,功在社稷,也配得上一个‘正’字,”他低下头来,望着下跪的几个人:“就给他一个‘文正’吧。” “是”赛尚阿又说,“如何加恩杜某的子孙,等查报了再行请旨。” “好”皇帝想了想又问:“杜师傅生前不知道有什么心愿未了?倒问一问看,朝廷能替他了的,就替他了了吧” “皇上如此体恤老臣,杜某在九泉之下,一定感激天恩。” 皇帝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曹振镛是几时过世的?” “回皇上,曹振镛殁于道光15年。” “死后呢?” “曹振镛谥文正,入祀贤良祠,其次子恩潆擢升四品卿。” “他不配”皇帝冷冷的哼了一声:“曹振镛下下之材,一贯以媚惑主上为能事,以资质平庸之身,窃据高位,以排挤打压有能之士为立身之本,蒙蔽皇考几达十余年之久,最后居然还落得一个文正的谥号?” “……军机处,下去拟旨,交内阁明发,国家名器,不可轻授。曹振镛窃据大位,蒙蔽皇考,犹有甚者,使下情不得上达天听,终始皇考临朝之时,不能熟知民间疾苦,着免去文正谥号,改为……文穆撤去其在贤良祠神主。”他似乎还有点不满意,却想不出什么,“你们看看,还有什么?” “圣上思虑周详,明辨忠奸,我等不胜钦服之至。” 皇帝摆了摆手:“就这样,你们跪安吧。” 第85节得尝所望 第85节得尝所望 皇太后薨逝,天下齐集举哀,京中不提,热河这里入殓之后,每天皇帝三次到灵前哭祭,奠酒致哀,这些都不在话下。 本来时逢新年,各衙门都要封衙的,不过临到皇太后的丧葬大事,只好收拾起佳节当头的欢天喜地,人人换上一副戚容,入朝视事。 和军机处几个人见过面,皇帝出了烟波致爽殿,也不传肩舆,就这样向前踱着步子,一路直奔澹泊敬诚殿而来,路上洒满了纸钱,随风飞舞的纸灰,远远的望见用白布包裹的殿门和到处布满了白花花的幔帐纸幡的园中景致,皇帝心下叹息,脚下加快了几步:“万岁爷,慢着点儿走,路上湿滑”六福领着一众小太监在后面小跑着跟随了过来。 到了殿门口,认识不认识的纷纷跪倒接驾,“叩见皇上。” 乱糟糟中皇帝听见一个似乎很熟悉的声音,停下脚步在人丛中找了找,个个都低着头,实在难以分辨,又不好让众人抬起头来,便放弃了寻找,转身入殿而去。 行过了礼,奕趋前跪倒:“皇上,殿中寒冷,请皇上还是移驾吧。” “不,朕想在这里陪陪太后她老人家。”皇帝断然摇头,“老六啊,朕的身子自己清楚,这一点点风寒还不要紧。你起来说话。” 不敢多劝,碰了个响头站了起来,垂手肃立在一边。等候皇帝发问。 “移灵的事情,可都已经妥帖了吗?” “是。回皇上话,一切都已经布置停当,只等本月十六日行过启灵礼,臣弟就要奉还皇太后梓宫返京了。” 皇帝转过头,望了一下他,“老人家弥留之际,口中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他摇摇头,苦笑着继续说道:“可叹,朕当时还以为老人家是想最后见你一面,便说,朕已经命人去传你了,马上就到。现在想来,实在是大错特错” 不等奕发问,他又说:“朕这几天偶然想起,心念电转之间才知道,她老人家最怕的不是临终之前见不到你,而是担心自己一旦魂归天上,你我兄弟之间,怕是连一个从中转圜的人都没有了” 奕魂飞天外脸色如同身上的孝衣一般的白,轻打马蹄袖,在一边跪了下来:“奴才惶恐” “你不要害怕,老六,朕说这些话,并没有旁的意思,朕是想告诉你,也是在这里告诉太后她老人家在天之灵,皇考子嗣不旺,老五是个昏钝人,小七,小九他们年纪还小,暂时不必提,只有你,老六,朕从来将你视作手足弟兄,这份心现在是这样,将来也绝对不会有所改变” 一波之折,摇曳生姿先不论皇帝的话有多少是情绪激荡所致,只凭皇帝登基以来,明断秋毫,丝毫不苟的性子能够说出这番话来,就足以让奕感从中来了:“皇上以如此赤诚待臣弟,臣弟但有人心,又岂敢不效死以报?臣弟不敢欺瞒皇上,在京中办差的之日,有时候半夜醒来,也深为总署衙门办事不能得同僚帮衬很觉得棘手,几次都想过上章皇上,请求免了臣弟的这份差事。只是半途而废一来不是臣弟的性子;二来,不能为皇上分忧,辜负皇上期望,以致耽误到了皇上锐意推行的新政,也更增臣弟的罪戾。所以只好强打精神,怀着一颗鞠躬尽瘁之心,力排众议,勉强支撑。” 说到这里,年轻人心中委屈,再一次落下泪来,声音哽咽着继续说道:“今天有皇上这样的说话,臣弟就是再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当拿出魄力,放手去干,只求能够十分圆满,上结主知。” “你起来。”皇帝示意他站起来,然后问他:“现在京中的总署衙门的差事,还是阻碍重重吗?” “是。百姓倒还好,小民不知其间内情,只是把京中新近出现的洋人当做稀奇古怪的物什来看;倒是那些读过书的,甚至有一些朝廷部员,常常加以讥讽,编排一些顺口溜,打油诗,糟蹋臣弟。”奕勉强咧嘴一笑:“不过,臣弟都不把这些放在心上,旁人不知,胡乱说些什么,臣弟只当微风过耳,全不放在心上的。” 皇帝摇摇头,“这样不行。”他说:“这一次你回去之后……,算了,还是等朕回銮之后吧。这种全然不通外务之人,不肯为朝廷分忧解劳也就罢了,反倒在一边拆台,这股风气,非得好好的杀一杀不可你再委屈一段时日,等朕回京了,再做认真的处置。” “是。” 君臣两个说了几句话,都觉得轻松了很多,皇帝眼睛一飘,落在了跪在殿中正在焚香叩拜的一个人身上,素服如雪,却衬托得她娇靥如画,正是前些天为了君前失仪几乎大祸临头的和公爷侧福晋金佳氏。 皇帝心中一动,站起身来:“朕给太后她老人家上一炷香,就该回去了。这几天你在灵前多多尽一尽孝心,隔时递牌子进来。” “喳。” 出了澹泊敬诚,皇帝把六福唤过来,和他交代几声,后者点头答说:“是,万岁爷放心,奴才明白了。” 待到皇帝走远,六福在殿外守候了片刻,等到金佳氏从内出来,六福迎了上去:“给和公爷福晋见礼。” “啊,”金佳氏哭得杏眼桃红,给他突然而至的声音吓了一跳:“是公公啊?”她的心头猛的闪过一个念头,低声问道:“可是有事?” “是,皇上命奴才在这里等侧福晋出来,招您到暖阁中见驾。” “现在?” “是,请侧福晋和奴才来吧?”说完,六福转身就走,金佳氏无奈,只好在后面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 一路穿过园中萧瑟景致,金佳氏也无暇细瞧,六福引着她进到烟波致爽殿,向前一指:“皇上在暖阁中等着您呢。奴才就不陪您进去了。左右侧福晋也来过的。” 事到临头,也容不得金佳氏多想,顺着甬路走到尽头,撩起门帘,皇帝正在明黄缎面铺就的软榻上盘膝而坐,看她进来,点了点头:“你来了?到朕的身边来。” “奴才金佳氏,叩见皇上。” “你起来说话。” 佳氏按照仪制,又碰了个头,这才站了起来。 “这一次皇太后她老人家骤然薨逝,弃天下而去,朕心痛悼之外,更有一份说不出的难过。想来,若不是前几天给老人家请安的时候惹得她动气,哎” 金佳氏当天也在暖阁中给老太妃请安、说话,自然知道皇帝在说什么,闻言想了想,她说:“皇上,太后她老人家慈悲心肠,听闻有血光之事难免心中惊惶。不过事后,她对奴才说,国家大政,本不是深宫妇人所能建言,更何况载垕所犯,也是耸人听闻的恶行,皇上杀了他,正是……” “她老人家说什么?” “太后说,皇上杀了他,正是明君断察秋毫,处置应当。想一想,倒是她老人家觉得失礼了。”金佳氏说,“奴才在一边劝老太妃说,等过几天皇上来给您请安的时候,母子把这件事说开了,自然也就没有事了。皇上纯孝天生,难道还真的能够为这样一件小事,记恨您老人家吗?” 皇帝略带惊讶的抬起头,看了看站在身前侃侃而谈的金佳氏,“朕倒没有想到,你能够有这样一番见识?” 金佳氏蹲了个身,“奴才不敢当皇上天语褒奖。”她说,“其实,奴才哪有什么见识?不过是在府里面见到世子和额娘有时候也会为了什么事闹得母子不愉,只要能够把话说开了,依旧是一家上下和和睦睦,难道母子还会有隔夜仇吗?” 一番话说得皇帝展颜一笑,“难为你了。”他说,“朕记得你的名字是叫铃铛的,是吧?” “是。” “还是这个名字好听,比那什么金佳氏的劳什子好听多了,不但好听,而且好玩儿……以后,私下里朕就叫你铃铛好了。”皇帝哀痛之心略减,色心又开始蠢动,“铃铛?”他轻佻的叫了一声。 金佳氏觉得‘私下里’这几个字听起来很是刺耳,便即说道:“体制相关,奴才不敢奉旨,请皇上仍旧称呼奴才金佳氏吧?” 皇帝充耳不闻,又唤了一声:“铃铛?” 金佳氏也不说话,径自把头低了下去。 “铃铛?”皇帝的语气放得温柔下来,似乎在说:算了,不要再孩子气了。 为这温柔的声线所软化,金佳氏也抬起了头,“奴才在。” 皇帝满意的一笑,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双手:“铃铛,你知道吗?朕总是会想起你来。” “奴才蒙圣心垂念,感恩不尽。” 皇帝双腿落地,形成了个女高男低的架势,顺手搂住金佳氏的腰肢,将她半强迫的拢到自己怀中,“软香温玉抱满怀,朕直到今天才知道才人吟诗,似浅实深。” 金佳氏没来由的觉得有些好笑,皇上可也真是书呆子,这时候还不忘咬文嚼字?只是一瞬间,女子又慌乱起来,不敢用力推搪,只得像哄孩子般的劝道:“皇上,请您放手,当心外面有人?” “不会的。朕刚才在你进来之前就和那群奴才说过了,谁敢惊扰,一顿板子全都打杀了”说着话,皇帝站起身来,一手托起她的下巴,望着她如画一般的眉眼,肆意的吻了下去 金佳氏大吃一惊,偏转过脸,给他在面颊上重重的吻上了:“皇上,奴才是不祥之人,不敢蒙皇上……” “怕什么?”皇帝心火上涌,理也不理,管自说道:“朕是天子,百无禁忌” 金佳氏无可奈何,只好又想对策:“皇上,今天的日子……当心有人在背后说话?” 皇帝嘿嘿yin笑,“说什么?说朕是昏君吗?”他说:“遇见你,不昏也不可得了遇见你,便是为人叫做昏君,在朕看来,也值得了。”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女子的手向自己身下摸去,“朕好几天没有翻牌子了,可怜的小家伙哦” 金佳氏扑哧一笑,只觉得心跳气喘,但浑身发软,俯仰之间,一切都由不得自己了。 一时事毕,金佳氏给他拥在怀中,轻怜密爱,女子却怔怔的落下泪来:“怎么了?是朕弄疼了吗?” 金佳氏赶忙摇摇头,铺满了枕上的青丝随之拂动,“奴才能蒙皇上宠幸,本是一生之福,……只是这名分相关,教奴才何去何从?” 皇帝忽的撑起身子,露出光洁白皙的胸膛,“怕什么?你还怕朕只求一夕之欢之人吗?你就放下心来吧” “可是,奴才是有家室的……” “朕一道诏书,把你那什么家室,都赶出京去让他们到盛京……” “皇上。”金佳氏真的着急起来,不顾自己赤身露体的爬了起来:“皇上,您发发慈悲,不要为了奴才一个人,伤了公爷府上的老福晋和世子啊奴才做牛做马,也会报答皇上的。” 皇帝也坐了起来,将她温热的身体拥入怀中,撩开耳畔的秀发,吻着她的脸颊,“放心吧,你和朕有了合体之缘,你的家人,朕也会适当保全,刚才说的,不过是吓唬你的。” “那,您不会把他们赶出京城去了?” “不会的。”皇帝揽着她重又躺倒下来,低声说道:“不但不会赶出去,朕还会大力使用他呢”他说,“不过,今后呢,你就不能叫金佳氏了,你本来姓什么?” “奴才娘家姓姚……” 皇帝楞了一下,突然大笑起来:“你的名字真可爱,居然叫摇铃铛?哈哈” 姚铃铛羞窘的在男人身下挣扎了一下,“皇上?” “好吧好吧,朕不笑了。”他想了想:“金佳氏不能再叫了,传扬出去总是物议沸腾,不如,就叫如福吧?三宝九如的如,千祥百福的福。等回京之后,你就住到……嗯,”皇帝犹豫了一下:“暂时和秀儿她们一起住不大好,你就住到宝月楼去吧,封为如妃。” 如福赶忙爬了起来,在软榻上碰头谢恩:“奴才谢皇上恩赏。”停了一下,她又问道:“那,奴才的家里人呢?” “这件事,朕会有决断,你就不必多问了。” 听他这样说话,如福第二次爬起身来,在软榻上恭恭敬敬的碰了个头:“多谢皇上宠赐嘉名,奴才谢皇上恩典。” 皇帝的身子保养得极好,精力旺盛之下,再见到枕畔的佳人如玉如雪一般的肌肤耀眼,嘿嘿yin笑几声,重又鼓起余勇,将如妃抱在怀中,翻身按了上去。 第86节肃顺复起 第86节肃顺复起 经由肃顺从中牵线,翁同龢终于得到了那一方梦寐以求的汉代古玉。尤杉听肃顺说是皇帝身边的侍读大人想要,本来有意双手奉上,翁同龢如何敢收? 双方争执了很久,终于还是给他说服了,不过银子翁同龢是没有多的,只得倾尽所有,行以物易物之策,用一幅明宣宗的手本,加一幅宋徽宗的‘瘦金体’立轴,最后又加上一部好贴,以为交换,才把玉印拿在了手中。 明宣宗和宋徽宗的手本、立轴都算是藏家珍物,不过还不算什么,倒是那一部好贴,名叫‘娄寿碑’的,是宋拓之中的极品,号称是‘肃括宏深,汉隶第一”更加是翁同龢多年心爱。 这是清代著名藏家朱竹垞(音茶)的旧物,后来辗转落入翁心存的手中,翁心存知道儿子喜好这等金石字画之物,就转赠了他。这一次为了这方飞燕玉印,也只好忍痛相割了。 这样的东西对翁同龢、龙汝霖之类的方家而言,算是物尽其用,在尤杉而说,却实在是明珠暗投,他既不懂,更不明白,只是这样的一方古印,就有这么***番上门,多次商讨,最后还以家传私藏的旧物做易? 还是尤太太劝他:“既然我们也不懂,不如找个机会,把这件物事还了给人家吧?也算是交个朋友?” “这怎么是交朋友呢?咱家的那方玉印,不是也给他拿去了吗?”尤杉自觉话说得不清楚,又说:“我看那个翁先生也是个谦厚君子,便是我肯,人家也未必肯赏收的。” “话不是这样说的,妞妞进宫,在皇上身边,家里人又蒙皇上恩宠,给抬了旗,今后还是得靠人家肃大人多多照应呢。”尤太太难得的料事极准,她说:“看肃大人对翁先生,也是很客气的,不如就趁这个机会,和他再多多亲近亲近?” 尤杉想了想,觉得太太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便托人将肃顺请到府里,和他说了,肃顺大摇其头,“尤老爷,尤太太,你们多想了。翁先生是孝悌君子,就是不提玉印和其他珍藏之物比较起来更是他心中所爱,以之相易,是他心中企盼,就是没有这样一层,他也万万不肯收回的。” 尤杉又说;“可是,肃大人,我看翁先生让下人捧上这几件旧物的时候,满脸都是不舍,是不是心中很是挂念?” 肃顺笑着说,“这是一定的。便如同佳主子,进宫的时候,尤老爷尤太太明知道是去尽享荣华富贵,难道不也是依依不舍的吗?” 这番话虽然于情未恰,却是于理昭然,尤杉和尤太太都不好说话了,尤太太在一旁劝道,“你不过是生意人,官场上的事情,懂得什么,还是听肃大人的吧?” 翁同龢听闻此事,心中好生感动,倒并不是为了尤杉夫妻有意奉还旧物,而是为了肃顺的一席话,心里暗想,想不到肃顺读书不多,却如此的知情识趣,言辞之间嘉勉之词浮于表面,想来献美之事,也是自己误会他的居多了呢 有了这样的心思,便一改因为献美于上而致的平日里疏于拜望,每每散值之后,经常到肃顺的府中去闲坐,一直到他为了载垕之事给皇帝罢官免职,肃顺自觉羞惭无地,门下人来报,又不好做出一副戚容。 他学不来曾国藩那样得失荣辱不萦于心的真道学颜色,不过和翁同龢、崇实、龙汝霖等人在一起久了,一点皮毛总还是有的,每每有人登门,总是强装笑颜。说来也很奇怪,自从十一月底遭重谴之后,到他府上拜会的,竟然都是一些读书人旗人宾客,屈指可数。 肃顺知道,自己在内务府当差未久,却得罪了几乎所有人这些人暗中嫉恨自己履任以来大肆搜检亏空、挪占名目,断了很多人的财源,自然遭恨,只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讨好了这些汉族读书人,对自己如此嘘寒问暖? 还是龙汝霖给他解释说,“自从大人到刑部、内务府任事以来,从无以不知为知之处,其他破除情面,大力整顿内务府差事,都是大家看在眼里的。原本大家各兼所职,不好贸然登门,这一次大人遭皇上重谴,去职赋闲,这些人没有了顾忌,自然可以登门拜访了。” 肃顺心中苦笑,想不到自己遭了本族人的恨,反倒讨好了天下的读书人?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一句话出口,引得龙汝霖放声大笑起来。 翁同龢和崇实知道肃顺心情恶劣,不好过多打扰,不过两个人在私下里说,还是要想办法为他挽回天心。一则双方是友朋之交;二来,肃顺办事很是勤勉;第三,皇帝怕是也离不开肃顺 听内廷的太监说,皇太后中风病危的消息一传到书房,皇帝霍然而起,口中呼唤的第一个人就是肃顺弄得六福几个都愣住了,还是皇上自己醒悟过来,没有多说什么,改口叫六福到军机处去传入值的军机章京去了。 这件事的真实性莫可分辨,不过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由此可见,皇帝还是很愿意有肃顺在自己身边的。只是十一月间为了载垕的事情,皇帝大发雷霆,说出‘今后再也不要看到’他的话,怎么样挽回,就要靠他二人从中出力了。 两个人商议了一会儿,觉得此事宜急不宜缓,而且还要找一个人帮忙,才能成事,这个人便是袁甲三。 袁甲三在当年上过一份《敬呈三事折》,皇帝很不喜欢,不过言官本色就是如此,也不好多说什么。而除了《三事折》之外,袁甲三还做了一件事,引得朝臣瞩目,就是弹劾定郡王载铨。 他弹劾载铨是在咸丰二年,折子中称:‘载铨营私舞弊,自谓‘操进退用人之权’。刑部满员尚书恆春、侍郎书元潜赴私邸,听其指使。步军统领衙门但准收呈,例不审办;而载铨不识大体,任意颠倒,遇有盗案咨部,乃以武断济其规避。又广收门生,外间传闻有定门四配、十哲、七十二贤Ap。之称。’ 这份折子呈上,皇上命载铨‘明白回奏”载铨只承认在步军统领衙门任职的时候,有折子中所弹劾的‘审理盗案’之事,不过他辩解说,‘绥靖地方,厘剔奸弊’本来也是奴才所管理的衙门应当应为,不可因为成例相关,将‘盗案’移送县衙,就‘袖手不理。’至于其他的内容,他一概否认,只说从无此事,这是袁甲三道听途说,风闻而奏,做不得数的。 皇帝没有很多的表态,只是说,祖宗成例相关,不可为载铨轻易破除,着其今后办差,仍旧照祖制办理,该移交有司衙门的,步军统领衙门不要太多插手过问。对载铨,则是罚俸一年——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 这件事之后,袁甲三抗直敢言的名头却哄传天下,尤其是在载铨以大不敬罪名被赐自尽之后,皇帝想起了袁甲三,捡拔他做了日起居注讲官,便是百姓经常说的,‘不怕言官言,只怕讲官讲’的讲官,和南书房侍读一样,也算是天子近人。 袁甲三和肃顺是经崇实的引见,才彼此认识,不过只能算是点头之交。为了尤佳氏的事情,他心中很是不耻肃顺的为人;尤佳氏的来历在朝臣中几乎算是公开的秘密,只是皇帝年少风流,寡人有疾,做臣子的不能多说,便把针对的借口指向了肃顺。 这一次肃顺被祸,给皇帝赶出朝堂,却不想还有翁同龢、崇实等人肯于为他从中奔走?袁甲三略有些不以为然,“叔平,白水老弟,肃雨亭咎由自取,一身所担,皇上又正是在气头上,如何能够劝得?” 崇实和肃顺的感情最称深厚,见袁甲三有推搪之意,心中大急,不过有些话他不好出口,便给翁同龢使了个眼色,后者点点头,在一边说,“其实,在我看来,肃雨亭尚有可取之处,不比那些在朝中两眼漆黑,不懂装懂的旗人,还算高明多多。不提旁的,只是在刑部任上之事,想来午桥前辈也略有耳闻吧?” 肃顺自从到了刑部之后,以前辈琦善为榜样,很是认真的研习大清律例,甚至还把秋审司的提调之一的郑敦谨请到家中,多番请教,这件事在京中不是什么秘密,袁甲三自己也是知道的。“我知道,和当年的琦静庵一样,肃雨亭也算是有心人了。” “就是这话喽”崇实在一边说道,“前辈请想,若是时过境迁,皇上身边要是再出现一个处处不如他,却只知道逢迎主上的奴才,岂不是还糟糕过肃雨亭的吗?” 这话可就让袁甲三很不受听了,立刻说道:“皇上天纵聪明,于此等事也不过偶尔为之,怎么可以作为定论呢?白水老弟,老夫劝你一句,这等宫闱艳屑,又岂是我等可以谈的?” 这是为人谋的善言,崇实自然奉命唯谨,赶忙起身答说,“是,前辈教训的是。”他很有点羞愧的点点头,说:“是晚辈糊涂了。” 训诫了崇实几句,袁甲三继续说道:“不过,你的话也并非全然无理,等几天吧,等到天颜转霁,老夫再从中斡旋一二。” 第87节经筵日讲 第87节经筵日讲 机会很快就来了,康慈皇太后崩逝的转天,皇帝草拟了一份上谕,内容是这样的:“朕自幼失祜,全赖康慈皇太后鞠养教诲,以至成立,遽遭大故,实增痛伤,哀疚靡尽。今定持服二十七月,以为罔极之痛,朕持于宫中,几政全无旷暇,不令臣民持服,一切俱不禁止,如此可以遂朕本怀。” 上谕交由军机处转内阁明发,天下人皆以皇帝天生仁孝而感动,不过立刻也有奕等人上章,请求皇帝循旧例,以日易月,持服二十七日,皇帝不听。 后来更有诸王大臣与国子监学生数十人上章规劝,皇帝不好把这些人的意见全数驳回,这才以‘国事繁重’为由,‘勉从所请’,不过在新一封的上谕中说,自己还是要在宫中守‘心孝三年’,这是天下人无法置喙的,只好由他去了。 皇太后的梓宫停灵在澹泊敬诚殿中,距离启灵还有几天,皇帝驾临书房,要听袁甲三讲书。这种讲书就是从康熙朝传下来的,所谓的经筵日讲了。讲书的内容都是《四书五经》、《治平宝鉴》或者《帝鉴图说》中的内容。 经筵日讲本来是因为康熙皇帝临朝的时候年纪很小,便从大臣中挑选一些才德俱优的,用文字、图画类的书籍给皇帝讲述前朝历代贤主的嘉言懿行。后来,康熙皇帝年龄渐长,再用这样文字浅显的书籍教授就显得不大合适,便改为四书五经之中的内容——不过,经筵日讲的名称呼却一直沿用了下来。 这一次袁甲三要给皇帝讲的,就是五经之中易经的一段,是《易经》系辞首节。 皇帝读书极多,腹笥也很丰厚,这样的内容与其说是给他讲,不如说是给和他一起听课的王公大臣们讲。 袁甲三是河南人,不过多年居官在京,说得一口很清晰的京味儿口音,他说话的声音又很洪亮,皇帝喜欢听他说那些前朝闲主的德行还在其次,听他说话好听,倒成了主要的目的。 听他说完,皇帝问他:“朕记得,当年圣祖皇帝曾经于南巡北返之机,临幸衍圣公府,行三跪九叩礼,为古文尚书是否存伪之事,与孔东塘有过好大的一番争辩,可是有的?” 袁甲三想了想,点头答说,“这,有的。圣祖皇帝一代雄主,于曲阜衍圣公府跪读祝文,行旷古绝无的三跪九叩礼,实在是汉家道统,一脉相承,绝无他虞了。” 皇帝莫测高深的一笑,又问道:“那,古文尚书真伪考呢?” 康熙二十三年的时候,皇帝东巡,‘时逢甲子,乘时命驾’,其实内中有很大的深意。三藩夷平,偃武修文,康熙十八年特举博学宏词,本来是想罗致前朝遗民志士,同开新局,但岩壑之间的大儒如顾亭林,李二曲,傅青主等人宁死不出,而朱三太子尚在民间,终是隐忧,如何消除这些隐患,是皇帝无日不萦怀的一个问题。 后来给他想出一个办法来,治国之道无它,民之所好而好之,不过仅仅如此还不够,因为长期下去,必成迁就,还须教化。然则满洲又有什么东西是可以教化百姓的吗?当然没有 拿皇帝自己来说,从小读书明理,读的是什么书?还不就是汉人留下来的书吗?亲政之后,治国平天下,是从哪里来的道理?不也是得力于汉人留下来的书吗? 转念至此,皇帝大彻大悟,要想长治久安,唯一的出路就是认同汉文化他在想:择善固执,不立门户,朕行孔孟之道,则受孔孟熏陶的汉人,自然以万乘之主视朕因此东巡的第一件要务,就是瞻仰阙里,敬礼先师。 消息传到曲阜,六十七代衍圣公孔毓圻又是兴奋,又是害怕。兴奋的是,自从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因封禅顺道拜谒孔庙以来,历时六百八十年,始再有天子幸阙里;担心的是,他的祖父衍圣公孔元直在顺治初年碰过一个很大的钉子,是为了薙发。 当时薙发令下,有两句简单而狠毒的口号,就是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孔元直又想留发,又想留头,便由原任山东知府叫孔文謤的上了个折子,说‘礼之大者,莫过于冠服’,而孔家‘自自汉暨明,制度虽有损益,独臣家服制,三千年来,为之或改,今一旦变更,恐于皇上崇儒遵道之典,有未备也。应否蓄发,以复先世衣冠,统唯圣裁。’ 折子呈上去,得旨是:‘薙发严旨,违者无赦,孔文謤奏求蓄发,已犯不赦之条,姑念圣裔,从宽免死。着革职,永不叙用。’ 表面上是在训斥孔文謤,实际上是在训诫孔元直。到了这一次康熙临幸,会不会有什么一反‘攘夷’而改为‘尊夷’的举措,不能无忧。 到了十一月初,皇帝在江宁特遣大员祭扫明孝陵,并御笔题‘治隆唐宋’匾额一方,这一次,孔毓圻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 十一月十六日,御驾北还到费县,颁下上谕,祭孔以后,还要举经筵,‘于孔氏子弟选取博学能讲书人员’,先撰写讲义进程,题目由皇帝圈定,就是《大学》开宗明义的第一章。而中选的讲书人员,就是孔尚任。 经讲完毕之后,皇帝传谕,要‘遍览圣谕,着衍圣公、山东巡抚并讲书官引驾’——就是要在衍圣公府瞻仰一番。 于是,由孔尚任做讲解以及顾问,从肃瞻圣像开始,周历杏坛,先师手植檀树,历朝历代的石碑,最后到了孔子故宅——就在御经筵的诗礼堂后面。走到这里的时候,皇帝特别问到‘鲁壁’遗址。 孔尚任答说,“秦始皇焚书坑儒,臣九世祖孔鲋(音富)预藏尚书、论语、孝经于石壁中,到了汉朝鲁恭王想毁臣古宅,拓宽王府,听见壁中有金石丝竹之声,发掘一看,才发现竹简古文,这座壁就是鲁壁,堂则未毁,后世称之为‘金丝堂’。” “这壁中所发现的尚书,就是所谓的古文尚书吗?” “是。” “何谓古文?” 尚任继续答说:“其时为汉朝,今文则是隶书,古文为蝌蚪文,当时几无人可以识得。经臣十二世祖孔安国考定传世。” 皇帝又问:“朱子说过,尚书容易读的,皆是古文尚书;反而是伏生所传的今文尚书难读,又说孔安国考订的古文尚书,至东晋方始出现,以前未曾有人见过,可疑之甚,所以有人说,古文尚书是伪书,照你看呢?” “相传古文尚书是东晋皇甫谧所伪作。” “这样说来的话,你也认为古文尚书的伪书了?” “是。” “那么,孔颖达的《尚书正义》,也就失其凭依了?” 这句话孔尚任不敢再接口了。孔颖达根据古文尚书所作的《尚书正义》一直是为士林奉为正解,考官出尚书题目,士子做八股文,皆不能逾越尚书正义的范围,否则就算违犯功令,绝无取中之望如果自己和皇帝的几句话奏答不确,造成从根本上推翻了尚书正义,势必引起极大的风波群起而攻,如何得了?只好唯唯而退。 今天皇帝突然又问起这件事,袁甲三沉吟了片刻,他也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想起这件事来,幸而他善于辞令,肚子中也实在有点货色,便说:“皇上所言极是。古籍存疑者自来有之,或以为伪者,尤胜于不伪者,亦间或有之。” 他一边斟酌着,一边继续说道:“东晋皇甫谧也是当朝大儒,即令伪作,也必有所本,如‘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阙中’,尧传之舜,舜传之禹,为千古圣君贤主治国平天下世世而授的心法,而危微之语,见之于荀子,可知书伪而言不伪。臣以为,学问之道,择善固执,只问善不善,莫问伪不伪;言之为善,虽伪可取;言之不善,何贵乎真?” 皇帝叹了口气,心中无奈的点点头,他本意是想就奉行不悖了一千余年的科考陋规做一番长篇上谕,就尚书真伪考一事大发阐论的,不过却全给袁甲三的一席话封了回来,又真心佩服和赞同他说到的理论,不断的颔首:“说得好,识得深” 袁甲三赶忙跪了下来:“臣略有所见,也不过发前人之微,不过文字小功。皇上统御四海,使百姓归心仰望,这才是如天功德” 皇帝终究的年轻人,明知道袁甲三是在拍自己的马屁,还是忍不住骄傲的大笑起来。 说了几句闲话,继续讲书,这一次讲的是《治平宝鉴》中的《碎七宝器》一节。讲完之后,皇帝回头仰脸问随侍在一旁的礼亲王世铎:“听得明白吗?” 世铎赶忙躬身答说:“是,奴才听得懂。” “袁甲三说的是什么,你给朕复述一遍?” 刚刚听过,世铎还能记得大概,从头到尾复述了一遍,《碎七宝器》是讲宋太祖平蜀的故事,所谓的‘七宝器’其实就是一把尿壶。 故事中说后蜀孟昶中年以后,如何奢靡,以致亡国。当他被俘入宋,蜀中的宝货,尽皆运到开封,归于大内。宋太祖发现孟昶所用的溺壶都以七宝装饰,便拿来砸碎。所以有了这样一个名字。 皇帝很满意,“说得不错便如同书中所讲的那样,像孟昶那样,所用的溺壶都以七宝装饰,又当以何器贮食?所为如此,不亡何待?” 皇帝站起来,对书房中的几个人说:“前朝之失,天朝之鉴啊两千年王朝兴替,尤以我大清修正前朝之非,最为彻底。这其中,自然也就有对贪墨官员的惩治之法。你们这些人,除了袁甲三之外,都是宗室近人,武皇帝血胤传承而下,做人做事,要时刻牢记清白二字。” “是,”奕等几个人赶忙跪倒下来,口中答说,“奴才定当牢记皇上教诲,行事之间全以清白事君,谨慎小心,请释圣宪。” 袁甲三听皇帝说到这里,猛的灵光一闪,想起翁同龢和崇实对他说的话,在一边碰头答说:“皇上,其实,在臣看来,宗室之中清白持身之人大有。” “哦?你指的是谁啊?” “就是前数日为皇上以大不敬罪名,罢去官职的刑部侍郎肃顺,肃大人。” 奕吓了一跳当年在上书房中,何桂清为自己说话,最后却落得个交部议处的惩罚,朝臣、宗室都知道皇帝最恨的就是宗室与外臣相通,只是不知道袁甲三今天为什么又替肃顺说话? 皇帝也是楞了一下,问他:“你为什么这样说?你和肃顺很熟悉吗?” “臣不敢”袁甲三赶忙碰头,“本年五月间,皇上于朋党之事曾经有圣谕煌煌颁下,臣捧读之下心悦诚服,更是处处以为圭臬,天胆也不敢以言官结交宗室。不过皇上说,宗室近人,当时刻秉记清白二字,臣以为,肃顺当得这两个字。” 皇帝的口气愈加转冷,继续问道:“朕问你是怎么知道他持身清白的?” “是。臣风闻,本年六月间,热河城中曾经有一方公案,南城御史衙门的差役指鹿为马……” 他把听到的关于尤杉一家的官司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据臣所知,事毕之后,尤家曾经派人为肃大人奉上银票一万两,又有古玉一方,肃顺皆拒而不受。到了上年十月间,更将内务府罪官赵双山之子赵世勇所请托之事如实向皇上奏明。臣以为,肃顺纵有千般不是,只是这清白事君之评,他是当得起的。” 皇帝悠闲的在书房中踱了几步,又在中间的那把有着明黄色椅披的座椅上坐下,“袁甲三,朕最恨的就是宗室、近人结交外官,特别是你这样的言官,你不知道吗?” “臣知道。皇上登基以来,陈孚恩,穆彰阿之事在在,臣不敢以言官之身,结交外官、内臣。”袁甲三大声说,“臣为区区一肃顺求恳,不过是看他本性尚称良善,做事又更加知道上体天心而已。为国举贤,也是圣心念兹在兹的,臣不敢以亲疏远近为攸归,致误皇上大事。” 皇帝又一次转头看向奕,“恭王,你也听见袁甲三的话了吧?” “是,臣弟也听见了。” “你怎么说?” “臣弟以为,袁大人所言大有道理,臣弟当年在上书房读书之时,曾经遍阅高宗实录,其中有高皇帝为两淮盐引案追查卢建曾,时任内阁中书纪昀事先通报,高皇帝大怒,诘问之下,纪昀答说:‘臣倦倦私情,尤蹈人伦之陋习。’”复述了几句在场几个人早就知道的朝章故事,奕又说,“臣弟以为,肃顺为保全侄子记,与人商讨转圜之法,恰如纪昀当年所为。” 奕的话似乎并没有正面回答皇上的问题,不过大意是所有人都清楚的。 皇帝沉吟了片刻,“袁甲三和奕的话不能说不对,不过,奴才有过,朕不能不做断然处置,更加不能没有刑辟就原职起复,着肃顺到工部任职,任职主事,从旁料理康慈皇太后梓宫返京跸道修整之事,一待事毕,仍回行在交旨。” “老六?” “臣弟在。” “你到肃顺府上,把这番话告诉他。另外你再告诉这个奴才,朕最恨的是什么他心中知道,让他认真办差,总要办理得妥妥当当,一来不负你和袁甲三保荐之言,二来,更加不要辜负了朕启用他的恩情。” “是。臣弟一定将皇上的这番训诫转告肃顺。” 第88节无福消受 第88节无福消受 到了肃顺府中,奕公服出临,把阖府上下都给吓了一跳:“有旨,着肃顺接旨。” 肃顺不敢怠慢,命人准备下香案,行了君臣大礼,跪听圣旨:“奴才肃顺,接旨。” “肃顺一介微命下奴,受朕不次之恩,累加超迁拔擢,居于鼎铉弥密,乃不思精纯报国忠忱事主,于知晓郑亲王世子载垕肆行无法,有大不敬事实在前,暗中阴司庇护在后,朕思待尔之恩观尔之行,不胜寒心愤懑,本拟严惩置之典型以肃朝纲,念尔事朕年来,更张之间不无微劳,故免一死,着命肃顺如司工部郎中,从旁料理协助恭亲王,为恭奉康慈皇太后梓宫还京事宜以效趋走,续功赎罪。钦此” 肃顺又惊又喜,赶忙用力碰了三个响头,大声答说:“奴才肃顺,领旨谢恩” 等他从地方爬起来,奕笑呵呵的上前几步:“雨亭啊,天恩浩荡,你要好自为之啊。” “是,是,是。王爷教训的是,奴才今后再也不敢行此只知小忠小义,不知君父天恩之事了。” “这样便是最好。” 肃顺猛的想起来,忙肃手邀客:“瞧奴才这份昏悖王爷,快请屋里坐吧。” 奕正要举步入内,门口有人排闼而入,正是六福:“肃顺,接旨。” 肃顺又一次到院中跪倒,“奴才接旨。” “着肃顺到书房见驾,钦此。” “奴才领旨,谢恩。” 另有新命下来,肃顺不敢停留,和奕告罪一声,随着六福到了园中,一月有奇,再入御园,真让他有恍如隔世之感,便是眼中一派萧瑟的晚冬景致在他看来,却有三月阳春一般的明媚耀眼。 胡乱的想着,随着六福到了烟波致爽殿中,六福笑眯眯的替他打起门帘,“肃大人,请进去吧,皇上在书房等着您呢。” 肃顺低头入内,这里是他很熟悉的,举步到了书房门口,唱喏一声:“奴才肃顺告进。” “进来吧。” 肃顺撩起门帘,进到书房,皇帝背对着他,正在从书格中拿起一本书在看,听他脚步声响起,转过身来:“奴才肃顺,叩见皇上。” 听他说话之中带上了哭腔,皇帝心中一动,随手又把书放了回去,盯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起来说话。” “是。” “肃顺,你是不是觉得心中委屈?认为朕是在非刑之下,施以重法?” 肃顺忙又跪了下去,“奴才怎么能这样想?奴才怎么敢这样想?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奴才为载垕之事阴柔做作,悬揣圣心之处,所犯律法罄竹难书,皇上临以重法,正是奴才……” 皇帝的语气依旧一片冰冷,“你能够这样想便是最好。”他说:“朕这一月以来一直在看着你,总算你心中尚有天良,更知道自己所犯咎戾,本是惟人自召。若是敢于口中出不敬之言,你当朕就真的舍不得杀你吗?” 肃顺连头都不敢抬起,声音闷闷的答说:“奴才心中敬服主子,又怎么敢口出大逆之言?” 皇帝在一边坐了下来,又问道:“这几天来,到你府上去探问的官员很是不少啊?” 这一次,肃顺连话都不敢说了,嗫嚅了半天挤出一句:“皇上圣明。” “由此可见,在朝臣的心中,你倒是一个可以值得交往的旗人。不要辜负了这些人,更加不要辜负了朕对你的再度启用之恩。” “是。奴才时时刻刻默念圣恩,不敢有片刻遗忘之处。” “再有,这一次让六福宣你过来,是有些话朕怕恭王说不清楚,在这里再告诉你一遍,休整跸道,迎请皇太后梓宫还京,是又一次工部、内务府所承办的大工,赵双山、刁清源、长宏之流前车可鉴,你嘛,朕还是知道的,不过工部、内务府的那些混账行子,都是板子不打到身上不知道疼的,你给朕认真的看好了。有那从中挪占侵鱼的,只要有实据,你就据实陈奏。” “是。奴才明白了。” “还有一件事,内务府的善奎,你可识得?” “这,奴才认识,只是并未有过深交。” “他是承袭了当年和公爷爵位的,人很是谨慎守礼,不比现在很多内务府官员中的那般浮扬跳脱,你这一次办差,倒是可以和他多多亲近,多多请教。” 肃顺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个人来,不过听皇帝提起善奎来的时候,语气转为温和,似乎心中很好看重此人,当下又碰了个头:“是,奴才记下了。” “就这样,你下去吧。” 用过晚膳,又批了几份奏章,看看时间,已经过了戌时,耳边听着园子中刮过的北风呼啸如虎,皇帝长身而起,“到兰妃那里去。” “喳。万岁爷传旨,到兰妃房中去。”六福答应一声,说:“容奴才下去预备一番。” “不用了,朕今天想走几步。” 虽然不用预备下乘舆,还是要准备一番,几个小太监在前面打着灯笼引路,六福虚扶着皇帝在后面,皇帝的身后同样是几个小太监,端着金漆马桶、马扎,衣物,热水壶,茶具等物。 热河的冬天非常寒冷,从暖阁中出来,绕行在园子中,不一会儿的功夫皇帝就觉得手、脸发木,远远的望见灯烛光亮,口中催促起来:“快一点,快一点。” 皇帝来之前特为怕兰妃会在殿门口接驾,怕她受了风寒,没有让六福传旨,一行人悄无声息的到了殿口,听见里面水声阵阵,间或有女子轻笑的声音,他知道自己的几个嫔妃都睡得早,晚膳的时候没有翻牌子,兰妃一定不会想到自己会突然驾临,正在洗漱,要准备上床休息了。 想到这里,皇帝心生绮念,猛的一把推开殿门,热气扑脸之下,传来一片女孩儿的惶急之下的呼唤声:“啊” 诚如皇帝所想,兰妃和三五个身边的侍女见天色已晚,料皇帝也不会驾临,用过晚饭,说了几句话便准备休息,连兰妃都脱得只剩下一件小衣,由宫婢伺候着取来热水洗脚抹身,不防皇帝会突然无声无息驾临。没处躲又来不及穿衣;又没法见礼,煌煌烛下,个个羞赧难堪无地自容,兰妃还是第一次如此妆容之下面君,臊得满面红晕,把脚从盆子里急抽出来,领着众人跪在地上:“奴才……” 皇帝轻笑取来,向里走了几步,却不急着进去,也不叫起,站在灯下观赏着低声笑道:“好一幅群美沐浴图——朕若不是今天心血来潮,还没有机会如此的饱餐秀色呢起来吧。” “是,”叶赫那拉氏答应一声,又碰了个头,这才爬起身来:“天气这么冷,皇上怎么也不乘仪架就来了?若是让祯姐姐知道,”兰妃有心想说‘责怪奴才,让奴才如何自处?’ 不过她知道,皇帝对祯皇贵妃的感情不比旁人,敬爱有加之外,更是怜惜非常,自己若是言语中有了对祯皇贵妃的抱怨、责备之意,今天还就罢了,日后怕是恩宠即刻就要转衰。所以,话到嘴边变成了:“可怎么得了?” 皇帝没有多想,低头在她腮边重重地吻了一下:“好香” 兰妃羞得一笑,“奴才糊涂了。还不给皇帝倒茶来?” “不要倒茶了。喝得太多,等一会儿睡不着,”他yinyin一笑,又说:“到时候,怕是你要受苦了。” 一句话出口,殿中数女同时羞红了娇靥,皇帝游目四望,目光落在一个只穿着件薄得透光的月白布小衣的宫婢身上。她的小衣薄可透光,雪白的鸡头乳上,两粒殷红清晰可见。 那个宫婢给皇帝肆无忌惮的盯着,心头急跳冲得耳鸣,伸手想掩胸前才想到根本无物可掩,只好两手交叉护住**,低首闭目,口中喃喃呢呢,自己也不知说的什么。 “叫什么?” “奴才叫……连环。”连环说了一句话,忙又跪下:“奴才叩见皇上。” 皇帝看向兰妃,后者说:“她叫连环,是正白旗下的包衣,今年……”她忽的一笑:“已经过了年了,应该是去年才是的。去年选秀女的时候进宫,奴才看她做事稳重,就要到奴才身边来了。” 选秀女分为两种,一种是三年一次,选择的是蒙古、汉军、满洲八旗佳丽,入选的或者为皇帝指婚,或者留在皇帝身边,填充后宫;还有一种是一年一次,选择的只有上三旗的包衣,入选之后,到宫中做婢女,到一定年限就会放出宫去,另行婚配。 “起来吧。”皇帝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吩咐一声,“准备一番,朕有点累了。” 兰妃心中无奈,看起来,皇帝是看上自己身边的这个连环了,其实就有那回事也不算闹笑话。连环虽是处子,但当宫女要负责‘司床’、‘司帐’,对男女间事,无不明了,没有见过也听说过。皇帝看中了那个宫女,不但不是笑话,雨露承恩,且是美事。换个思路想想,皇帝好新鲜,自己是管不来的,倒不如用自己身边的宫婢留住帝心,不比那些如肃顺所进的什么汉家女子更好吗? 一念至此,兰妃微笑着推了连环一把:“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去伺候主子更衣?” 连环羞红着脸蛋儿,为皇帝宽衣解带。他穿得很多,很厚,最外面是一件枣儿红的灰鼠皮袍,配上浅灰贡缎的‘巴图鲁’背心,平肩一排金刚钻的套扣,晶光四射,把人的眼睛都闪得花了。腰间系根明黄的丝绦,拴上平金荷包、彩绣表袋,又是叮玲啷当的许多汉玉佩件。头上是珊瑚结子的便帽,前面镶一块绿得一汪水似地‘玻璃翠’,辫子梳得油光闪亮,辫梢缀上极长的丝线。看上去又是爽利,又是漂亮,不过脱起来便有点麻烦了。 皇帝的手还不老实,不停的在她胸前,臀后上下摩挲,弄得连环遍体酥软,都不知道该怎么为皇帝解扣子了。 兰妃看她着实羞窘得可怜,从旁伸过手来,“还是容奴才伺候皇上更衣吧。你在一旁伺候着。” 胡乱把衣服解下,看皇帝胯下早已经昂扬如枪,连环更是大羞,往常也多有皇帝在兰妃房中休息的时候,却从来没有过这般慌乱,一时间心中大骂自己不懂规矩 皇帝却不理这些,由叶赫那拉氏伺候着登了床,又拉过锦被来盖住他的身子,“皇上容奴才洗漱一番,再来伺候皇上。” 皇帝侧身躺在床上,支起上身望着兰妃,原本略显得有点不怒自威的长隆脸这一会儿看起来也显得无比柔和和秀美,黑白分明的眸子中如同一汪春水般的波光荡漾,“快去快回,朕等你。” 妃答应一声,转身欲走,突然又给她想到一件事,拉着连环的手到了一边:“连环,皇上喜欢你了,你知道吗?” 连环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呆呆的站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的,“主子,奴才,奴才……” “行啦,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叶赫那拉氏一转念就猜到连环想说什么,无非是‘奴才自己绝无魅惑主子爷’的心思,请‘主子恕罪’之类的话,既然她心中深惧自己,倒不妨借此拢在身边? 她有意笼络,便故意曲解连环的意思,说:“不怕,不怕的。皇上为人最是仁慈温柔,你只要用心伺候,总是有你的好处的。” 连环颇有惊惶之意,想到自己会为皇上宠幸,又平添几分欢喜,其中滋味,恰如皇上前几天来和兰妃说话时提到的那句听过而不甚了了的一句陶诗,叫‘欲辨已忘言’ 兰妃拉着她的手向外一指:“去吧,去吧。” 连环脚步轻缓的到了软榻前,定神看去,几乎笑出声来,皇帝大约是朝政劳累,躺在温暖的被窝中休息了一会儿,竟然就这样沉沉睡去 这让连环大感无所适从,不敢、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回头望向兰妃,嘴巴动了动,又指了指床上的皇帝。兰妃几步走过来,扑哧一声笑了:“没福气的小妮子” 第89节有心接纳 第89节有心接纳 皇帝让肃顺和善奎多多亲近,肃顺不知其详,但皇上的话自然大有深意,既然不能悬揣,自己也只有奉旨而行了。 从热河出来,到广仁岭、过三岔口、经双塔山就到了滦平,再往前走,就是进古北口,到了京师所在的范畴,而要休整的跸道,就是从热河到这里的这一大段路。 说是修整,其实一来在这样冰天雪地的季节里如何能够修整得动?二来上一年皇帝移驾热河,跸道早已经经过整修,这一次所作的,不过是重新铺垫打扫一番,容得皇太后梓宫通过而已。 饶是如此,滦平县还是费尽了力气。滦平县的大老爷姓宋,道光三十年的进士,三甲出身不能点庶吉士,榜下即用,分到这里做了知县。 雍正十一年,改热河厅为承德州,滦平县是州下辖的第一个大县,也是首县。地当京绥孔道,冲要繁杂,光是驿马就三百多匹,所以虽是一等大县,却是很不容易应付的一个缺分。 宋老爷人很年轻,倒也不以为苦,咸丰二年的年下,皇帝决定要在来年的五月间移驾热河,这一下,宋大老爷可真的是忙起来了。 道光一朝,皇帝从未临幸行宫,行在之中破败凋敝之景和宋老爷没关系,不过来往驿马奔走载途,都要靠滦平县中打点,这还罢了,滦平县北也有一坐行宫,也早已经年久失修,这些都是要重新整理、粉刷、糊裱的。 内务府和工部的差员到了县里,趾高气昂之下,又以‘皇差’为名,大行搜刮之能事——办皇差是一件极骚扰地方上的事,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哪家的房子好,要腾出来;哪家有古董字画,要借来摆设——都是言出必行,从不许打半点回票的。 宋大人委曲求全,既要敷衍上官,又要安抚百姓士绅,几个月下来,大有心力交瘁之感。好不容易把御驾迎送出界,方才缓下一口气来没有多久,又有诏旨传来:皇太后薨逝,整修跸道,迎请皇太后梓宫还京。着沿途州县府道,一应支撑,具礼陈奏。 宋大人无可奈何,又一次准备开来。把县里的士绅请到县衙,秉烛聚议,众人吭唧有声,很明显的,对于上一年办皇差所遭遇的,都是心有余悸,这种不满和戒备,只待县太爷提出过分的请求,怕就会立刻遭致反抗。 宋老爷心知肚明,忙用抚慰的语气说:“大家不必担心梓宫无非路过,,住一晚就走的。至于随扈的官兵,亦容易应付。而且,跸道上一年早已经修整过,这一次不过是略加铺垫,即可使用。至于各家孝敬,全在各位的良心。皇太后有惠政于民,想来皇上上体皇太后圣慈之念,下面的人也不会惊扰过甚。” 这番话说得语无伦次,众人却有如释重负之感,首席一位耆绅代表大家答说:“这样子办差,是做得到的,一定遵命。” 于是,县里大肆准备开来,等待着接待内务府、工部、礼部的司官前来。等到人来了,宋老爷意外的发现,内务府的司员,主事一改往日横挑竖拣的骄横跋扈,反倒是恭恭敬敬,规规矩矩,对于县里备下的住宿之地一概不要,全部在县里照例供奉的管驿中休息,行事之间也再不复往日做派,与县里商议起正事来,更加是客气有加,竟似是比最通晓圣人之学的自己,还要来得知书达理,让他很有点摸不着头脑。 找了个空闲,他很婉转的问新任工部主事肃顺:“肃大人,这是为什么?” 肃顺笑了,用京官以上呼下的通称说呼他,“宋老爷,”他说:“上一年皇上重谴内务府主事郎中赵双山和工部书办刁清源的事情,你知道吗?” 一句话真有探骊得珠之感。宋老爷长长地‘哦’了一声:“内务府的司员可是怕皇上再于大工之中寻捡出错处……”一句话出口,他便有点后悔,肃顺也曾经担过内务府的差事,这样的话经他之口传到旁的人耳朵中,自己一定会遭恨。一时一次这些人还敬畏皇上峻刑重法,不敢对自己做什么,日后呢?他的眼睛转了转,故意说反话:“这些话,大人以后有机会的话,不妨也和旁的人说说。” 肃顺也极机警,“这可敬谢不敏了”他抢着回答,“我从不爱在人背后传话。无端生出多少是非,于人有损,于己无益,何苦来哉” 宋老爷对他这个表示,印象深刻,心里便想:此人确是八面玲珑,可以放心。由于心理上的戒备已彻底解除,谈话无所顾忌,兴致也就越发好了。谈到这一次内务府赵双山等人贪墨之事,他有很多事都是从邸抄上得来,听肃顺解说的一遍,宋老爷欢喜得不知怎么才好,只不停的望空拱手:“天纵圣明,天纵圣明” 肃顺和宋老爷敷衍几句,起身告辞。他的心思不在跸道大工,全在上一次面君的时候,皇帝说起的让他和‘善奎’多亲近一番的话上面,回府之后,他和龙汝霖说起来,对方也是莫辩其详——只有暧昧莫名的一句话,让龙汝霖如何可以为他判明上意? 在来的路上,也曾经和善奎有过交往,不过善奎这个人的性情如同闷葫芦一般,一天也未必说上几句话,往往是问十答一,让人很难猜透,更加无法深交。 不过肃顺是那等极机敏的,读书不多,识人之能却大有。极少有的几句胡爱上下来,就给他看出来了,善奎大约是接人待物中欠缺了几分历练,偶尔说出话来,也经常不在点子上。 换句话说,他说的话从来都不为人重视,长此以往,他也就更加的视与人做言语交流为畏途了。 善奎正是如此。他并不是瓜尔佳氏所生,他的生母早丧,和世泰很怜惜儿子从小就没了额娘,他很知道小民所讲的‘先有后爹才有后娘’的说法,所以在续弦娶了瓜尔佳氏之后,对儿子百般呵护,轻易不肯放手,置于卵翼之下多方呵护。 只是和世泰脾气很坏,每每善奎稍有舛误,就要大动肝火,将儿子重重的责打一番,事后又后悔不迭,便更加疼惜有加,如此往复,直到善奎成家生子之后,方才好过了一些。多年下来,善奎就成为了这等只知道低头做事,于接人待物全无所知的性情。 不过善奎也有两项长处,第一便是把事情交付给他,他总能够完成的妥妥当当,是故在公事上,是个很能为上官赏识的帮手;第二,就是为了他从来不与人做口舌之交,弄得众人谁也不愿意和他做私下的往来。 每每散了值,就回到自己的府中,独坐度日。听人说,善奎全无所好,不吸烟,不打牌,不好金石古玩,不好吟风唱月,不去茶馆酒肆流连,更加不做侑伶消酒的勾当。所以也从来不会为了朝廷追比赵双山之流的贪墨之事,而找到他的头上。 “那么平日他做什么呢?” “什么也不做。”有个内务府的官员和肃顺说,“一开始大家不知道,后来发觉了,便和他开玩笑,问他是不是在府中养有男宠?善奎急得面红耳赤,却只是一味摇头,还是一言不发。大家见问不出来,有一次便相约一起,贸然登门,才知道,您猜怎么样?” “怎么样?” “到了他的府中,大家才知道,善大人原来也有所好的。一个是做家中的清洁,一个是亲下炉灶,为人做羹汤。” “啊?”肃顺大觉好笑:“怎么会这样?” “是呢您没有去过善大人的府上,那可真叫一个窗明几净,不但是正厅之中,就是灶下婢所呆的厨房,也比很多人家要干净得太多太多了。”这个官员和肃顺说,“您是没有看见,厨房中全无半点油垢,锅台也刷洗得如同全新的一般,光可鉴人。” “那,他的家人呢?”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善奎的太太和他一样,也是个闷葫芦,倒是他的儿子,”说到这里,这个官员更是来了精神,“可真是不得了。名字叫成祥,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体貌端庄,而且脑筋极好,已脱尽童騃(音癌)之态,很有个成年的样子,凡有客来,如果他阿玛不在家,都归他接待。言谈举止之间,全无其父那般畏畏缩缩,唯唯诺诺的样子。” 这个人说,“善奎和他太太也把这个儿子当做心肝来看待,器重得不得了,了不得。” 肃顺点点头,难得的掉了句文,“嗯,雏凤清于老凤声啊。” “就是这话喽。大家都说,善奎纵然一无所长,他的这个儿子,倒是决不可等闲视之。”他放低了一点声音又说,“大家都说,成祥这个孩子,将来是有大出息的,所以,善奎纵然言语中偶有失节之处,为长久计,还是不要过多责难才是的。” 几番对答,肃顺做到心中有数,想想也真替善奎觉得难过,身在内务府这样一个天下第一等的‘利薮’之地,却只得领一份微薄的鹤俸之资。民间有云:三十岁之前子敬父,三十岁之后父敬子。听他这样一说,善奎不但在公事上不为同僚敬重,在家中怕也是全无地位可言哩? 肃顺料事深刻之下,在和善奎相处之中更加是曲意逢迎,不到数日的功夫,善奎就把他当做很知心的朋友了。 交往之下给肃顺发现,善奎并非如很多人说的那般不善言辞,只不过他因为性情与别不同,说出来的话总是脑子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丝毫不会顾及听者的感触,言语之间得罪了人,还殊无所知。时间久了,旁人都不再愿意理他,也就造成了他越来越沉默的尴尬情状。 在谈话之中,果然给肃顺意识到,善奎为人不拘小节之处多有,便是论起家中事来,他也全无避讳:“上一次回京中看着老太太,老太太对我说,宗室之中最怕的就是房帏不靖,一旦给人知道了,传为笑柄啊。” 肃顺不知道他这话有所指,疑惑的问道:“什么不靖?” “听老太太说,皇上于老公爷的侧福晋,略有钦慕之意。肃大人您说,我们做奴才的,要是遇到这样的事情,可怎么办才好啊?” 肃顺恍然大悟,老和公爷侧福晋金佳氏为皇帝圣心垂念的事情,他也曾经听嫂子说起过,不过事关天子,费莫氏语焉不详,他也没有很认真理会,这一次听善奎提起,肃顺想起前情,立刻明白了皇帝为什么要给自己说那样暧昧的说话 为皇上分忧,从来都是肃顺从事的第一攸归,既然皇上有意让自己通过善奎解决此事,做奴才的自然要办得妥当,让皇上满意。想到这里,他说:“此事啊,承祖老兄太过虑了吧?不提老太太本是皇上的长辈,就是没有这样的一层,难道皇上就会真的对老太太做什么吗?不妨事的,不妨事的。” 善奎也觉得瓜尔佳氏对自己的说话分明是杞忧之谈,不过他脑筋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雨亭兄这话在理,只是,若是确有其事呢?” 肃顺明亮的眸子一闪,“承祖兄,蒙你看得起我,折节与我论交,肃某又比承祖兄大上几岁,有些话就不揣冒昧了。” “当然,当然。我想,雨亭兄的话都是好话,绝对没有害我的意思在的。” 肃顺心中叹了口气,他实在是不喜欢善奎如此说话的语气,倒如同是自己真的有心为恶一般,又知道他就是这样的性子,不好和他发怒,当下他说:“承祖兄,我等做奴才的,总是要赤诚事君。像你这般说话,与我在暗室交心,也还没有什么大碍,若是传扬出去,落到有心人耳中,奏劾你一番‘乱言宫闱,悬揣上意’,承祖兄,你获罪匪浅啊。” 善奎呆呆的坐在那里,楞了好大一会儿,突然说道:“雨亭兄,善奎可从来没有轻慢皇上,妄加穿凿之意啊。” “我知道,我知道。”肃顺说:“只是啊,承祖兄,你说话的时候,还是要注意一下的好。” “可是,我平日和人交往不多,应该不会有什么话传到旁的人的耳朵中去吧?” 肃顺大怒善奎这样说话分明是在指若是有人知道这番话,也一定是自己传扬出去的,这样的指责如何能够忍耐? 心里强自按着火气,肃顺的语气也变得冷了下来:“承祖兄大可放心,若是我有意将今日所讲到处传扬,又怎么会和你做这样的交心之言?” “哦,那我就放心了。” 听他这样一说,肃顺居然不再生气了。善奎就是这样全然不顾旁人感受的一类人,自己对他生气,语气变冷,他也全然听不出来,总之是个糊涂人。 对这样的人,倒不好绕着弯子说话了——因为你绕了半天弯子,他却只会从中直直领悟,耽误时间不说,更加耗费精力,还不如和他直抒胸臆。 他说,“承祖兄,我问你,若是你所说的是真的话,你想怎么办?” 果然,善奎是直人,最喜欢旁的人也像他这般直来直去,“什么怎么办。” “就是譬如你方才说的,皇上于老太太的事情是真的,你当怎么办?” “啊,这样啊,还能怎么办?他是皇上,难道我还能和皇上顶着干吗?”善奎的语气像是在发牢骚,实际上却不是的,“不过,若说皇上真对我这个庶母有意的话,我是不相信的。” “为什么呢?” “您想啊?皇上富有四海,又怎么会对我家老太太这样的新寡文君有兴趣呢?” 肃顺做到心中有数,继续问道:“那,若是皇上真的有意呢?” “我不知道,若是那样的话,就让皇上下旨好了,反正我也只有碰头领旨的份儿。” 肃顺闻言愕然,这就没有办法再谈下去了。 一直到奉迎着皇太后梓宫的灵驾穿境而过,回到京中,在圆明园正大光明殿行了停灵大典之后,肃顺才又回了热河行宫,宫门口请过圣安之后,回到自己的府中,命人把龙汝霖请了过来。 听肃顺把这一行办差以及和善奎交往的经历说了一遍,龙汝霖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学生足迹遍及长江南北,当年在川陕之地,也曾经听人说起过,有这样一个人,与善承祖可称是一时瑜亮。” 肃顺蹙着眉头问:“那,于他这样的人,可有什么好办法吗?” “办法嘛,当然是有的,而且不用费到很多唇舌。”龙汝霖说,“听大人说,善承祖为人很是惧内,可是有的?” “你是说,让他的太太出面,劝他顺应下来?” “不是的。正好相反,此事万万不能让善奎的太太知道。” “这是为什么?” “女人家,听闻到这样的事情,总是心中慌乱,善奎又是个窝囊的,只好找旁人商量,口口相传之下,事情办砸了还在其次,传扬出去,伤及皇上,大人,你就罪莫大焉了。” 肃顺给龙汝霖提了醒,赶忙说道,“是,是。皞臣兄所言大是。那,此事该如何措手呢?” “现在还不急,左右和公爷的侧福晋也奉迎着皇太后梓宫还京去了,等到皇上御驾回銮之后,再做决断吧。” 第90节顽劣少年(1) 第90节顽劣少年(1) 正月二十二,皇帝心血来潮,动了游兴,在这寒冷的天气里驾临到万壑松风旁的书房之中,取出了康熙皇帝当年曾经在这里巡幸时候用过的西洋火枪出来,又吩咐侍卫,在距离三百步远的位置上,立了一个鹄子。 火枪是两只,金黄色的枪身,象牙雕琢的手柄,和后世在电影中看到的火枪一样,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每一枪只有一发子弹,再用就要换来。 把火枪擎在手中,皇帝突然想起一件往事——。 其时奕詝尚在年幼,也曾在圆明园见过同样的火枪,有长有短,其中的一支长枪还是道光帝做皇子的时候,于‘林清之变’一役中有功,为先皇嘉庆帝赐名‘威烈’,到道光登基之后,年纪逐渐老迈,不复往日激情,这支可谓古往今来最著名的‘猎枪之王’也常年藏于深宫之中,后来奕詝逐渐晓事,听宫婢聊天,这才知道宫中居然还有这样一件宝贝? 于是便要。就不提这支枪是上用之物,不能给他人使用,即使道光帝肯于下旨,宫中的太监们也是绝对不敢把这样的武器交给一个站起来身长还不及枪高的孩子呢更何况,当年的奕詝,淘气是出了名的,枪落在他的手中,谁知道会有谁倒霉,碰到他的枪口上? 所以只有哄,求爷爷告奶奶的说了半天,奕詝只是不听,最后大哭大闹无效之下,自己一溜烟的跑到额娘房中去等,等到道光帝来了,小奕詝和皇上说:“阿玛,儿子有意向古代圣贤之君学习,您看可好?” “当然好。”道光很宠幸奕詝之母,对这个晚年所得的儿子,也是分外的喜爱。只有一点,这个孩子天性太过顽皮,每天的恶作剧层出不穷,就是在今天上午,上书房上课之前,领上书房行走差事的大学士潘世恩到书房来巡查,亲眼看到一个教授满语的‘谙达’进门之前先用力的将房门打开,似乎是怕头上落下来什么东西似的,却一切平稳,谙达举步入内,不到三步,迎面飞来一物,谙达用手去挡,这一下可坏了,弄得手上,身上满都是墨汁——飞过来的竟然是一个半开启的墨盒。 本来担任教授‘国语’,负责皇子‘骑射’的满人称为谙达,在上书房中,谙达的地位和汉人师傅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师傅是可以坐下授课,而谙达只能站着。所以,在上书房中,担任谙达的满人和担任师傅的汉人杯葛不断,是很平常的事情。 潘世恩做官做到体仁阁大学士,管户部,同时进军机而不经行走,他的异数很多,号称有清一代三百年第一福气之人 皇上命他担任上书房行走,也是看重他老成持重,为人又有真才实学,更主要的是,除了一个奕詝之外,其他的几小看见这个须眉皓然的老叟,都会不自觉的心中略有畏惧之意——奕詝是不怕的——他谁都不怕,不过道光皇帝想,只有一个奕詝,怕也是闹不起来的吧? 潘世恩一副太平宰相的模样,军机处有穆彰阿,他不过伴食;内阁之中更是如此。而且还有一节,内阁大学士四正两协,两协不论,四正之中的穆彰阿、卓秉恬、宝兴,全都是他的门生有这样三个大学士的门生在,只要他肯于退让,宦海之中有何风险可言?——便是这份上书房的差事,他从来也只看,而不管事的。 这一次,老人却还是忍不住了,隔着窗户大声呵斥——目标却不是奕詝,而是坐在奕詝身边,正在低头匿笑的礼亲王世子全龄:“胡闹” 众人这才注意到,潘世恩站在窗外已经有片刻了,赶忙做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来,但是看几小那挤眉弄眼的样子,可知完全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那个倒霉的谙达弄得一身漆黑,也顾不得生气,又是难过又是委屈的冲门而出,向潘世恩做了个揖,话也不说,低着头匆匆而过。 道光帝听到人和他说起这件事,又是生气,又觉得奇怪,前几天曾经有人在一开门的时候,头上掉下来一盆水或者一个砚台,弄得师傅或者谙达一身蚁,这一次似乎不是这样呢?回到皇后的房中,正好奕詝也在,而且小脸儿一片光彩,似乎在为什么事大感骄傲一般。 随便的和他说了一句,道光皇帝问他:“四阿哥,阿玛有话问你,” 奕詝先不再纠缠,乖巧的答应一声,撩起小小的纱地袍子跪了下去,“是。儿子恭领圣训。” 道光帝心中满意,只是这般识大体,懂规矩,便是偶有淘气调皮,也不过是顽童劣迹,就正如穆彰阿和自己说的那般,宁养贼子,不养痴儿啊一念到此,老皇帝的脸色和缓了一些,居高临下的望着儿子,“朕问你,你今天在上书房中,是不是又淘气了?” “是。儿子不敢欺瞒阿玛,今天在上书房中,儿子和六弟说话,六弟说,上一次把砚台放到门上,待开门之机掉下来砸人一身的把戏已经用过了,问儿子还有没有其他的把戏?” 道光帝和皇后好笑的互相看看,强自忍者笑意问他:“那,你说什么?” “是,儿子说,可以用一个小小的机关,让人再度中招。” 道光给皇后使了个眼色,后者过去,把儿子扶了起来,拍打着孩子的膝盖,做额娘的问:“那,你是怎么做得呢?” “其实很容易的,只是在户枢之处绑上一条绳子,带开门之际,让绳子逐渐收紧,然后在窗台上放上一个墨盒,墨盒半开,等到绳子收紧,墨盒就像弓箭一般弹出来了。正好可以打到站立在门口的人的胸口处。” 道光琢磨了一会儿,大约知道了他所讲的设计原理,便又问他:“这样的把戏,你是从何得来的?可是谁教给你的吗?” “回阿玛话,这是儿子自己琢磨出来的,从来没有人教过儿子。儿子今天在书房摆弄出来的时候,连礼王爷世子全龄,也全然不知儿子在做什么,等到课散了之后,……” “行了。整天就知道调皮,功课呢?”道光打断了儿子的话,问道:“朕问你,今天的功课上的如何?” “是,儿子今天在上书房再也没敢淘气,儿子今天很乖的。” 这番话答非所问,道光皇帝听出来了,难得的一笑,“朕问你,今天是哪位师傅给你教的啊?” “是汤师傅,官讳是上金下钊。” 以皇子之尊,便是直呼汤金钊的名字,也自无妨,这样叫法完全是出自尊师之意。皇帝心里想,这样的话出自六阿哥奕也就罢了,四阿哥奕詝成天就琢磨着怎么样拿上书房的几位师傅开玩笑,搞一些莫名其妙的恶作剧。 而且,他的这种恶作剧是完全没有目的的,任何一个人,不论是谙达还是师傅,都有可能在任何一次进门的时候中招。其行在前,其言在后,可就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老皇帝暗中狐疑,便问道:“四阿哥啊,朕问你,你为什么总是要和书房中的师傅、谙达胡闹呢?每天乖乖的做在那里,和弟弟们一起听师傅授书,难道不好吗?” “回阿玛话,儿子不是觉得不好,只是五弟,六弟年级小,每天在书房中上学,上午的时候还好,到了用过午膳,要学国语的时候,他们总是打不起精神来。后来给儿子看到,每当儿子和师傅们开玩笑的时候,两个弟弟的精神总是很旺盛。” 孩子毕竟还小,说话颠三倒四的,道光帝却完全听明白了,“你是说,你这样淘气,只是为了让弟弟们能够更加有精神?” “是。” 老皇帝心中略有感动,看儿子说话情见乎词,一无虚假,当然是极真的心里话,不过他心里很看重此事,面上却装得很淡漠,又问道:“今天在书房学得什么啊?” “是,”小奕詝回答了几句,无非都是一些《五经六律》,圣人文章之类,用过午膳之后,学的是国语。 老皇帝想了想,随手从果盘中拿起几颗糖莲子,问道:“莲字是平声还是仄声?” 于是小奕詝知道要考他了。题目当然是由浅入深,所以他不敢轻忽,明知脱口可答,仍旧想一想,以防万一的错误。“是下平声。” “在哪一音?” “一先。” “莲跟荷,是不是一个字?” 这个题目一下子很深了。奕詝想了一会儿,答说:“是一个字,可也不是一个字。” 皇帝笑了,“你倒说道理我听。”他又加上限制,“先说,何以是一个字?” “原是北方人,以莲为荷。后来就不分了,荷花就是莲花,莲花就是荷花。” “这个说法不怎么透彻!”皇帝又问,“你再说,莲跟荷的分别。” 由于皇帝有不太满意的表示,奕詝便说:“《尔雅》上说:‘荷、芙、蕖、其茎茄、其叶葭、其本密、其华萏、其实莲、其根藕、其中的、的中薏。’照此说来,荷是总称,荷的每个部分,都有专门的名称,莲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好!”这一次皇帝满意了,“那么,莲是哪一部分呢?” “莲蓬。”孩子很快的说,“剥去花瓣就看到莲子。” “莲子呢?叫什么?” 中的’,的就是莲子;‘的中薏’,薏就是莲心。” “莲与荷既可通用,又不可通用。哪些是不可通用的,试举例以明之” “是”奕詝想了一下,“譬如‘莲房’,决不能叫荷房;‘负荷’,决不能叫‘负莲’。” 这样解释并不算太圆满,但到底只是不到十岁的孩子,皇帝觉得已是非常之难能可贵了,又何忍再作苛求。当下又问,不过却换上了满语,“你姓什么?” 詝也用满语回答,“儿子姓爱新觉罗。”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是黄金的意思。” “黄金,很珍贵的,是不是?” “是。不过儿子以为,最珍贵的不是黄金。” “那是什么?” “儿子以为,最珍贵的是仁义。” 老皇帝听儿子对答如流,本就心中满意,再听到他如此通晓教化之言,甚至有些感动了:“你居然知道‘仁’之可贵?” 皇后完全听不懂满语,站在一边听父子两个说话,看皇帝精神愈好,忍不住在一旁问道:“说了什么话啊,哄得阿玛这么高兴?” 道光皇帝笑着转过身来,“这个孩子将来是有出息的,你要认真教养。”说完又想起来一件事,问小奕詝,“刚才来的时候,你对阿玛说,要效法前朝圣君,可是有什么意思吗?” “是。儿子几日前在上书房听师傅们说,阿玛当年做幌子的时候,曾经遇乱民犯禁,阿玛英武果敢,杀退乱民,皇祖父他老人家还把阿玛当年用过的鸟枪赐名‘威烈’,儿子听完之后,心中景仰无比,想以阿玛为榜样,做阿玛那样的英勇无畏之士。将来再有来犯之敌,儿子愿领一支军马,为阿玛一力挡之。” 话虽然说得很堂而皇之,道光帝却立刻知道,儿子一定又有坏主意了。而且火枪不比他做的那些恶作剧,一旦出事,就是能要人命的大事,所以道光帝怎么也不肯答应,不过看儿子垮着小脸儿,一派可怜巴巴,做阿玛的心中不忍:“这样吧,明天,阿玛带你到箭亭去,让你放上几枪,你看可好?” 奕詝很开心,笑眯眯的给阿玛又碰了个头,这才满意。 箭亭在景运门外,文渊阁后,原名叫射殿,本来是为武进士殿试武艺时的场所,每当有武士献艺的时候,皇帝都会亲临,亭中设有御座。后来改为了这个名字。 到了第二天,果然,散朝之后,皇帝临时传喻,今天上书房功课取消一天,带着四、五、六、三个阿哥,奉迎着皇太后钮钴禄氏,一众后妃,在朝廷大员的陪伴下到了箭亭,早有侍卫在距离一百步的地方设下了鹄子,那柄名为‘威烈’的散子鸟枪也被请了出来,擦拭一新,装填上子药,由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奕经捧着,随侍在旁。 这一年道光皇帝还不到五十岁,精神健旺,抬起长枪,对准远处的靶子,放了一枪:“砰” 硝烟弥漫之后,远处有检鹄子的侍卫,高举起两面红旗——这是正中靶心的标志,于是鼓声大作,穆彰阿等人高呼万岁,现场很是热闹。 几小站在一边,又兴奋又激动,六阿哥奕还小,口中吱哇大叫,小手都拍红了:“阿玛,阿玛我也要放,我也要放。” 第91节顽劣少年(2) 第91节顽劣少年(2) 皇太后钮钴禄氏最喜欢的就是六阿哥奕,不喜欢四阿哥奕詝,倒并不是为了奕詝天性顽皮,而是为了他们两个人的母亲。 奕之母是静贵妃博尔济吉特氏,为人健朗,万事不萦于心;而奕詝的母亲是皇后钮钴禄氏,当年在做贵妃,皇贵妃的时候,就很不为太后所喜,认为她恃宠而骄,每每有需索之处,令皇帝也很觉得为难。 道光皇帝的节俭是出了名的,对皇后的需索自然也知道,不过他平日宠得惯了,轻易不愿意驳回,最后只好说,“你想要什么,府库里有现成的,或者不必另拨经费就可以拿到的,朕无有不准。” 有了皇帝的话,皇后平日里更加多事,内务府的差事自然也就更加忙碌起来,因为后妃有所需求,也无非就是一些衣饰器用,都是归内务府承办的。 皇帝自己说过的话不能不作数,就经常在召见内务府大臣的时候,拿一张纸,上面写满了需要的物品清单,要他办齐了,转交敬事房,听敬事房的人说,这些东西大多都转送到承乾宫——就是皇后的寝宫——去了。 有个内务府大臣名叫英和,字树琴,为人很忠直,深知国家二十二年江宁条约之后,用度吃紧,而宫中如此奢靡,大为不满,公事上常常能推就推,能搪就搪。到了上一年的夏天,为了一件事很是惹恼了帝后。 当时是皇后的三十岁生日,皇帝答应送给皇后一双翡翠镯子,让英和去办,偏内府的库房中没有可以做镯子的大料,若是为一双镯子下旨云南进贡,又觉得大可不必,英和便如实上奏了。 皇帝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回到皇后的寝宫一说,钮钴禄氏就很不高兴了,说皇上答应奴才,要给奴才一双翡翠镯子的嘛。下面的话虽然碍于君臣大防没有出口,皇帝却觉得很讪讪然,便说,再想办法。 后来给他想到了,高宗皇帝八十大寿的时候,两广进奉过一个翡翠寿桃,是不是的?现在在哪里?于是便问英和。 “是。翡翠寿桃是两广总督福康安所进,现在包好了存于库房之中。” “你见过吗?” “奴才前年盘库的时候曾经见过。” “有多大见方?” 英和想了想,说:“有七八寸见方。” “色泽怎么样?” “是上好的玻璃翠,稀世之珍。” “虽说是稀世之珍,放在库房里到底可惜了的。就切割开来,改为镯子吧,能改几副就改成几副。” 英和心中很不以为然,考虑了一会儿,终于决定犯言直谏:“奴才以为不可。先皇的寿器,改作后妃的亵玩,大为不宜。而且,以大改小,又是极罕见的珍物,未免可惜。” 这‘亵玩’二字,下得很重,先皇的寿器,改为镯子,到时候入寝如厕,片刻不离,无所不在,也实在是亵渎已极。皇帝听完,好半天没有说话,最后脸色很难看的摆了摆手:“那就算了。” 这之后,英和就逐渐失宠了,到了上一年的七月间,为了商人在易州开银矿的事情,他上了一道本章,却碰了一个好大的钉子。皇上说,易州是雍正、嘉庆两代的陵寝所居,如此重地,岂能请开地脉?下旨严斥英和冒昧,由户尚改调理藩院尚书,后来更因为一件旁的事情,撤去内务府大臣,南书房行走的差事——有人说,这就是英和得罪了皇后的下场。 皇太后对皇后这种恃宠而骄自然很不以为然,只不过身为皇帝的庶母,有些话不能直说,就只好借着孙子来说话了,“皇帝啊?” “是。额娘。” “既然六阿哥也想放枪,不如就让他也放一放吧。”皇太后笑着说;“只是看这份不落人后的出息,等到长大了,也是栋梁之才呢。” “是,额娘有命,儿子自当遵从。”答应了一声,皇帝让内侍准备,重新装填弹药,让奕放了一次。自然的,群臣又是喝彩声不绝于耳。 皇后的心中就很不是滋味了,这一次皇帝带着后妃、群臣到箭亭来放枪,本来还是自己的儿子提请,皇上一时心血来潮所致,怎么现在四阿哥还不曾放枪,倒让六阿哥先尝到了新鲜? 皇帝没有想那么多,又让奕詝也放了一轮,不过在皇后看来,儿子总是落在别人的后面,感觉也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手中握着短枪,十年往事奔上心头,年轻的皇帝竟然呆住了。还是六福上前一步,轻声呼唤:“皇上,皇上?” “啊,”皇帝如梦初醒,掂了掂火枪:“鹄子都利好了吗?” “万岁爷您看,三百步远,已经立好了。” 皇帝举目看过去,果然,御前侍卫在湖边立好了靶子,同时展开警戒,为的是怕有人冒失闯进来,发生危险,及至布置以毕,皇帝举起枪来,‘碰’的放了一枪。 过了一会儿,两面红旗挥动,自然的命中红心:“皇上神射无比,堪称养由基在世啊。” 听着众人谀辞不断,皇帝权当没有听见,拿过另外一支枪轮番发射,砰砰连声作响之中,烟气弥漫,呛人口鼻。 好一会儿的时间,皇帝才把火枪放在一边,拿过手巾擦了擦手脸,回头问道:“季芝昌和何汝霖上的折子,军机处看过了吗?” “是,臣等已经看过了。” 皇帝随手把手巾把一扔:“走,我们到亭子中去说话。” 万壑松风凭湖而建,尤其宜于年轻人居住,一面是数百株枝叶茂密的黑皮松树,另外一面是险峻的岩壁,下面临湖有个亭子,名叫晴碧亭,君臣几个绕过甬路,进到亭子中,赛尚阿领先,后面几个人鱼贯跪倒,就着皇帝刚才的问题答奏:“回皇上话,臣等已经看过了。” “于折子中所陈奏的话,你们是怎么想的?” 祯是名副其实的首辅,碰头答说:“臣以为,铁路兴建,耗资繁靡,就不提季、何两位大人在折子中奏陈的,百姓于铁路‘观瞻者众多,略识其然者,殊无所见’之语,朝廷办理铁路兴建一项,就要花费七百二十九万两银子,而元年的时候,皇上下旨,天下十八行省之中,所有未曾生过天花的小民,尽皆要接种牛痘之善政,也不过花费贰佰余万两银子。” “臣以为,与之相比,铁路未见其利,已先见其害。更不用提小民愚钝,平白失去田亩土地,便是朝廷略有补偿,也难以抵消百姓心中怨怼之意。届时,铁路能否修成尚不可知,因为铁路之事,伤了百姓于朝廷兢兢之心,臣深以为忧啊。” “嗯,周祖培,你听见贾祯的话了?你怎么说?” 自从何汝霖和季芝昌奉旨到江南为今年开春之后所行的铁路铺设工程安抚百姓的差事之后,周祖培在军机处也一跃而升为仅次于贾祯的地位,心中欢喜莫名,只盼着季何二人永远的留在江南,不要回来才算是顺遂了自己的心愿。 皇帝知道周祖培是名利心极重的,不但不以为忤,在召见军机处的时候,还有意问到他,让他从容对答,“是,臣也看到了季大人和何大人从江宁呈送上来的折子,内中说,虽然百姓于铁路一物全无所知,然也深知,这乃是有利于国家的善政。身为天朝小民,自当以国事为重,其中偶有伤及自身之处,也皆能从容顺从。” “至于贾大人所说,臣以为,确是为国谋的诤言,圣明无过皇上,庙谟独运之下,圣心必早有决断,臣不敢妄言。” 皇帝笑了起来,“朕给你们说个故事吧。是说有夫妻两个,有两个儿子,都做小生意,大哥卖雨伞,兄弟卖草帽。这爹娘两个性情全不相同,每到下雨天的时候,做娘的就会难过:‘卖草帽的小儿子又没有生意了,他的日子可怎么过啊?’到了晴天的时候呢?她又担心:‘哎,卖雨伞的大儿子又做不成生意了,他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于是便每天都在发愁。后来,这个做爹的对妻子说:‘你不妨换过来想想,到了下雨天,大儿子的生意不就好了吗?到了晴天,小儿子的生意不就好了吗?’果然,这个做娘的这样一想,心里就觉得舒服多了。” 皇帝的话就说到这里,然后问,“朕给你们说这个故事,你们能够想到什么?” 赛尚阿听得半懂不懂,不过就是草帽、雨伞的,又有什么意义?虽然听不懂,不过他知道颂圣,碰了个响头,他说:“皇上出口成章,鞭辟入里,臣侍奉明君如皇上,实在是祖宗庇佑,天下之福。” 皇帝给他逗得扑哧一笑。他知道赛尚阿并不善于辞令,这几句颂圣的话还是临时现抓现说的,颂扬得并不得体,不过对军机处的这个领班首辅从来都是优容有加,看他说不下去时,主动的岔开了话题,解除了他的窘态,“贾祯,从朕说的这个故事中,你能够领悟到什么?” “是。臣以为,皇上所言,正正契合是朱子所言的‘格物致知’至理。万事万物,皆可入理。便如皇上所说,故事中的那个做娘的,不知道天时变化本是四季日月之常,只知道左顾右盼,平白为孩子的生计担心,最终闹成笑话。” 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又问周祖培,“周祖培,你怎么看这个小故事?” “臣以为贾大人所言极是,不过,犹有未竟之意。” “哦?怎么个未竟之意?”皇帝拿起温热得正好的**喝了一口,“你给朕说说。” 祖培碰头答说:”皇上所说的故事,虽契合至理,却于今时今日之事,更有令臣茅塞顿开之感。便如同这铁路之事吧,与其现在我等君臣在此闭门造车,倒不如实行下去,待到日后铁路建成,百姓从中见到有利之处,自然为将来的铁路推行……” 他的话没有说完,皇帝就抢先打断了:“你这是和赛尚阿同样的颂圣之言,不说也罢” 周祖培迎头给皇帝驳了回来,不敢再说,偷眼看看,皇上的表情很阴沉,显然的,军机处的几个人都不能认识到皇帝所讲的故事中的寓意,有点让他失望起来:“彭蕴章,”皇帝用手一指:“你是怎么想的?” 彭蕴章在军机处中很少能够有进言的机会,倒不是他不想,而是身份所限,不能贸然陈奏,这一次有了机会,老人斟酌着语句说:“臣以为,不论雨伞还是草帽,不过都是泛指,皇上的意思是以此二物,说新政旧法之别。” “哦?” “臣愚昧,当年在福建任上,听闻皇上登基以来,锐行新政,虽在各省之中略有阻碍,幸有皇上圣心坚定,一力推之,到今天,也终于见到了成效。臣不敢欺瞒皇上,当年入京之时,自问于新政各法一无所知,深恐辜负君父捡拔之恩。到京之后方知,皇上所行各法,实在也是圣人教化之道,不过更宜于今朝我天朝实际所需而已。” 他猛的碰了个头,声调提高了起来:“臣以为,不论新政抑或旧法,于百姓有利,就该大力推行。祖宗所留,圣人道德文章教化之处,虽是不可易之玉论,也要与这世易时移,三千年未有之大变之局相辅相成,方算的是可用之策。若是于民无利,于国有伤的,就正应该早早祛除为尚。” “你这话不能说没有道理,只是,和朕说的这个故事,又有什么相关之处吗?” “是,臣以为,皇上给臣等讲述的故事中的母亲,所担心的,就是两个儿子生计。便如同新政旧法一般,该到使用到新政的时候,就该使用新政,使天下富足安康;该到教化万民之时,就该用圣人文字,礼仪典章,使百姓知荣辱,辩是非。臣以为,不论天时变化如何,只要能够把持住这两点,不但康乾前朝盛世可复,就是超越汉武唐皇,我天朝百姓有生之年,也是一定能够见到的盛景” 皇帝心满意足的叹了口气,“都起来吧,六福,给几位大人端**来。” 赛尚阿也就罢了,贾祯几个喝不来**的味道,不过君父所赐,臣下不能推搪,像喝药一般憋着气,把**一饮而尽:“臣等谢皇上赏赐。” 皇帝说,“刚才彭蕴章的话,有一句说得很对,不论新政旧法,施行之前,总是要想想,是不是于百姓有利?有利的,不论阻力有多大,也要一力推之;无利的,不论是何人奏请,也要立刻丢开一边。万万不能等到恶果隐现,方才想到解决之道,这一节,军机处要认真体会朕意。明白吗?” “皇上施政以来,每每心怀百姓疾苦安危,臣等不胜感怀之至。” “铁路这件事啊,朕这几天一直在想,”皇帝举步在亭子中转了几步,他说:“百姓心怀朝廷,朝廷自然也绝对不能为兴一世之利,而伤了一时百姓之心。军机处下去拟旨,铁路沿线所经过之府县,除所征用的土地,田亩,祖宗坟茔之处一概以银钱相补之外,一律免除三年钱粮赋税。” 赛尚阿碰了头答说:“是。铁路不但是我朝首创,更是亘古未有之善政。皇上一力推之,将来天下人见识到其中有大利于国之处,必当诚心讼祷我皇上英明神武,感念天恩。” “铁路是国之大事,上一年朕出京之前,就已经让阎敬銘会同工部,两江总督衙门,仔细计算工程款项,前几天朕把阎敬銘传了来,一问之下才知道,这三百余里的铁路工程,就要花费七百余万两银子”说完,叹息了一声,言下之意似乎是嫌花得太多了。 件事贾祯也是知道的,主动接过了皇帝的话头,说道:“臣也看过阎侍郎所上的奏折,铁路着实花费太大,只一条铁路,购买其中各项物件,不论机车、铁轨、路枕,道钉,道岔之物更是其中最大花费之处,不过臣以为,铁路建成,乃是有利于国的大事,便是多花一点,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英国人从海路,将铁路构建所需之物运来,万里迢迢之下,自然也使得费用更有增加,最后落到我们手中,便是朕明知道耗资靡繁,也只得咬牙忍了。” “皇上为社稷计,为天下计,自屈若此,臣等不胜钦服。” “朕想啊,几时天朝有属于自己的,能够建造这样的铁路构建之物的地方,是不是造价就会少很多呢?最起码,这大笔大笔近乎白白浪费掉的银子,是不是也就可以省下来了呢?” 贾祯想了想答说:“臣愚钝,我天朝自古以来从来皆是以道德文章教化四方,并无器作之匠可修建铁路所需之物。臣不知道皇上……” “朕想,就这一次英人前来,传授铁路兴建之事之外,让他们将这份铁路构建之术,包括钢铁冶炼之法,也在我天朝推行下去。未来……贾祯,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朕说?” 正月的天气里,贾祯满头大汗。他实在不能理解皇上的圣意若何从皇上登基以来,不论是朝野上下还是小民口口相传,都说是新君登基没有几天,本朝圣祖仁皇帝托梦新君,定然是圣明在上,大清福祚绵长不绝之兆。 这番话说得信而有征,皇上虽然很年轻,处理起政务来却极是老练,不论是盐漕弊政的剔除还是于穆彰阿之类的权臣的处置,在在证明,真正是明君气度,只是对那等奇伎yin巧之物的喜好,让人大感摸不到头脑。 咸丰元年的时候,允许英夷进京,又在翰林院旁的东交民巷划出一块土地,给各国设立公使馆,之后又命庄亲王绵愉,恭亲王奕主持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专司和夷人交往事宜,这也罢了。居然还要请英人帮助在国内修建铁路,架设电报系统,专使往来于两广、福建、两江之间,成果完全没有见到,钱却是花去了不少,今天听皇帝说的话,竟似是有意依靠夷人的帮助,未来在国内建造钢铁工厂? 他是名副其实的军机首辅,这时候觉得不能不说话了:“皇上,臣窃窃以为不可。” “怎么呢?” “是,臣以为,钢铁锻造之法,我天朝本已有之,又何必仿效英人所长?铁路所需,也可以着我朝工匠参详研究之后,按图施工,不必苛求外人。” “你说的那些,朕也知道,不过都是一些粗糙技法,不论是产量,还是出产的钢铁的质量,都是不能和夷人所有的技术能够比拟的。上一年胡林翼有折子来,提到在天津大沽口外安置的英夷火炮,其中说:‘英人所铸之火炮,质地极佳而重量也远较天朝为轻,发射之间,全无半点窒碍之处,其中有臼炮三种,臣与大沽口炮台提督等人屡试军前,料实工坚,从未炸裂,验放多次,均尚合用。’”皇帝的记忆力相当惊人,复述了一大段折子中的内容,然后他说:“胡林翼不尚空言。他的话,朕还是能够信得过的。” 贾祯无话可说,干干的答应了一声,“是。” “其实,不但是火炮的质量上乘,就是使用起来,也是分外的可以使大清炮勇胜任愉快。”皇帝说:“这一点,在胡林翼的折子中也是有着明确陈奏的。见微知著,英人的火炮技术能够让地方上切实使用者如此推崇,其他的方面,也就可见一斑了。” “朕当年就说过,做人家的学生并不可耻,圣人也说,三人行必有吾师嘛。难道就因为做老师的是红眉毛绿眼睛的夷人,我天朝就全然以上国自居,明知道不如人家,也绝对不肯去向人家学习了吗?” 说完之后,皇帝大约是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一点重,便又说道:“朕继位之初,在奉贤无私殿参谒列祖列宗圣像之时,就曾经对自己发下誓愿,一定要让大清国重现圣祖辉煌,让天下万邦万里来朝。其间就是有再大的难处,再多的阻力,朕也全然一身担之只有这样,才对得起皇考托付之重,才能对得起列祖列宗传承而下的这片万里锦绣” 第92节石郎觐见(1) 第92节石郎觐见(1) 咸丰四年的二月二十六,广西巡抚常大淳带领着任职桂林城守营千总的石达开满身风尘的来到了热河行宫。 在宫门口请了圣安,递上绿头牌,皇帝本意立刻召见,却给军机处几个人婉拒了,理由是,此二人万里奔波,征尘未洗,容颜憔悴,如何能够觐见?还是让他们先回管驿歇息一晚,等到明天,皇上再拨冗相见吧? 皇帝想了想,也觉得这会儿召见不大适宜,便点头诏准了,不过,为了明天的召见,君臣几个又有了抵牾:皇帝有意传常大淳和石达开在御书房相见,贾祯以为不可:“臣入值军机处时,也看过桂府与京中往来的奏报。虽然他说石达开‘有意向善,经臣多方劝解开导,一朝顿悟,方知往日大非错处,’并且于折本中陈奏:‘石达开为人勇略兼具,此人肯于为我朝效力,国朝更能多一干练之才’,然臣以为,石达开究竟是拜上帝会会首之一,其言其行,更早有洪秀全等会匪口中可证一二。这样的人若是心怀不轨,于面君之时有为洪秀全等人阴私报复,皇上万金之体,垂四海之望,不可不防啊。” 有了贾祯的一番劝谏,军机处其他的几个人同声附和,大有泣血上陈的架势,皇帝转念想想,贾祯的话不无道理,也便答应了下来:“那好吧,明天,朕当着大家的面,召见常大淳和石达开,也就是了。” 为了石达开可能会有的谋大逆之事,君臣见面之后,立刻把明天该当入值的礼亲王世铎和御前侍卫统领西淩阿找了来,对他们说,“皇上一定要见一见这个姓石的,镇常,王爷,我等责份攸关,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可不是当耍的。” 贾祯说:“你们得想个好办法,怎么样能够让皇上既能见到石达开,又不会有什么危机龙体之处?” “卑职以为,不如将这二人觐见的地方改在澹泊敬诚殿中,那里地方大,皇上可以离远了看。石达开老老实实便罢,即使他心中有大逆的念头,距离足够远,想近皇上的身边,也没有那么容易。” “这样也是正办,不过我想,进门之前,总是要搜身的吧?”看西淩阿点头,贾祯又说,“这一次的觐见非比寻常,我看,镇常,你辛苦一次,就由你亲自搜石达开的身好了,哦,还有常大淳,也要认真的搜检过,再让他们进殿。” “中堂大人思虑周详,卑职记下了。” 贾祯回头看着赛尚阿,“汀公,您看呢?” “还有一节,”赛尚阿难得的头脑清明,对世铎说,“石达开到底是真心归顺朝廷还是心中另有谋算,我们谁也不知道,事关天子安危,便是明知道杞人忧天,也说不得了。王爷,石达开觐见之时,若是有什么事的话,总是要保证皇上的安危为第一要务,你明白吗?” “我明白的。就是拼了我这条命,也要护持皇上周全。” “嗯,你能够这样想,那就是最好。” 第二天的早上,常大淳和石达开早早的来到园子门口,等候宣召。周围的内侍、官员出出进进,听说常大淳和石达开来了,都借故围了上来——常大淳自然知道,众人有意见一见和自己同来的石达开,便故意像旁边退了几步,把个石达开露了出来。 一见之下,众人大为失望石达开好大的名头,拜上帝会会匪首逆之一,金田城外从容逸去,只以为是个多么英武的汉子,谁知道身材倒是蛮高的,容貌嘛,不过中人而已。 石达开自然也知道众人瞩目于他,长身玉立,任由别人打量,直到看到一个身着亲王服饰的年轻人举步到了园子门口,哄苍蝇一般的挥着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都围在一起,成什么样子?” 王爷发话,众人不敢怠慢,纷纷做鸟兽散了。常大淳认得来人是礼亲王世铎,上前一步,恭恭敬敬的跪了下去:“给王爷请安。” 世铎微笑着虚扶一下,“是兰陔啊,请起来说话吧。” “多谢王爷。” 世铎的眼睛在常大淳身上转了一圈,又落在他身边站立着的石达开的身上,石达开生了一副南人颜色,前额微凸,眼窝内陷,配以他长隆的脸蛋,倒并不是很难看,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炯炯有神,看上去很是精神,“这位就是圣心念兹在兹的石达开了吧?” “卑职石达开,叩见王爷” 石达开说话之间也是满口南音,世铎听来很觉得有点费神,容他跪地请安之后,摆一摆手:“起来吧,起来吧。” 世铎说:“百姓常言,浪子回头金不换,石达开,你能够有这样一番际遇,既是皇上天恩浩荡,更是你改恶从善的良机,你万万不可自误。” “是,王爷教训的是,卑职记下了。” 三个人说了几句话,世铎笑着点点头:“皇上召我领你们进去,和我到殿中觐见吧。” 西淩阿亲自搜检过石达开和常大淳的袍服上下,确认没有违碍之物,这才放两个人进去。进到殿中,只见丹陛之上,端坐着大清国的至尊天子,正在含笑向下注视着。 常大淳不提,石达开早就演练过礼法,趋前三步,在拜垫上跪倒:“臣,署理广西巡抚常大淳,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他的身后,石达开也跪了下来:“罪臣石达开,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一摆手:“起来说话。” 个人从拜垫上爬起来,前行数步,站到丹陛之下,安详的垂手肃立,任由皇帝上下打量着。 皇帝看了一会儿,对常大淳说:“常大淳,朕在京中,你在广西,虽然路途相隔遥远,却时时惦记着你。”不等常大淳要跪倒谢恩、奏答,他继续说道:“桂省的差事不好做,朕是知道的,你能够在三年之中,使得桂省大治,民情恰然,再不复往日彪悍旧貌,可称是能员、干才。朝廷于你这样的忠贞之士,又岂能无赏?军机处,” “奴才在。” “广西巡抚常大淳秉性公忠,才识沉毅,值会匪猖乱,兵事孔殷之时履任桂省,三年间实心任事,厥功甚伟。着加封两广总督衔,赏赐黄马褂,双眼花翎。” “臣诚惶诚恐,叩谢皇上天恩。” “起来,起来吧。”皇帝很和煦的笑着,“你是于国有功之人,朝廷对你有褒奖,也是你应得的荣光。”说完,他转眼看向一边站立的石达开:“这就是石达开吗?” 石达开轻打马蹄袖,再一次跪了下来:“罪臣石达开,叩见皇上。” “朕听过你的名字,也曾经在当年洪逆、杨秀清、冯云山等人所作的供述中,见到过你的事迹。年纪轻轻,就能够有这样的物望,倒是很不容易啊。” 石达开心中一动,常大淳当年曾经对他说过,皇帝对洪秀全最是痛恨,听皇上于旁人都是只称其名,唯有对洪秀全口称‘洪逆’就可以看出此言非虚。心中想着,嘴上答说:“罪臣不敢罪臣年少之时在乡曲之间薄有微明,却不能一心向善,致为洪……逆所蒙蔽,身犯谋逆大罪,便是明正典刑,也难以赎臣罪衍于万一。皇上仁厚之君,不加以挞伐,反倒法外开恩,给罪臣自新之路,甚至罪臣的家人,皇上也多加保全。罪臣感戴天恩,更加深悔往日之非。” “你身犯不赦,却又勇于改过,朕断没有不包容你的道理。这才给了常大淳便宜之权,准许你下山归顺,本来呢,你在广西人地相熟,任职其间正当可为,不过朝廷有律法,官员入仕,要行以本省回避,所以,朕想,你这一次到行在来,就不必和常大淳一起回任了。你的家人全都住在京中,等到朕回京的时候,你也一起回去,也好和家人团聚一番,可好?” 石达开心中一片悲凉从咸丰二年的五月间归省投案,常大淳对他可谓是关怀备至,除了刚刚抵省,把他投入牢中,要等待朝廷的成议下来,方能安排的一段时间之外,其他的日子,从来都是温语有加。他心中也甚为感念。这一次奉旨到行在陛见,他就猜到,自己这一次去,怕是不能再回到桂省来了——性命即便无碍,有生之年也休想离开京城半步 常大淳还从旁劝解,说皇上年纪虽轻,却是明君气度,石达开难得的人才,而且是皇上金口特为嘱咐自己,要将其招安至麾下的,断不会有他顾虑之事,于是把省内的事情料理清楚,两个人临近元旦,方才启行——新年还是在路上过的。 石达开料事深刻,皇帝果然不允许自己再返回桂省了 在殿中见过石达开之后,皇帝退朝,命人把常大淳传至书房,这也在常大淳意料之中,随着世铎进到房中,再一次跪倒行礼:“臣,常大淳,叩见皇上。” “起来吧,六福,给常大人搬杌子来。” “臣谢皇上赐坐。”常大淳屁股稍稍沾在凳子边上,欠身等候着皇帝发问。 想问的话只有两句,皇帝看看外面的天色,时间还很早,打定主意,今天和常大淳多做一番君臣交心之语,于是便吩咐:“六福,今天还有谁递牌子进来了吗?” “是。恭亲王递牌子进来了。” “让他先回府休息吧,明天朕再见他。” “喳。” 六福下去传旨,皇帝这才对常大淳说,“这几年来,你在桂省任上很是辛苦了。” 皇帝说这样的话,自然可以看做是恩宠正隆的表示,常大淳赶忙跪倒,“臣任职桂省,略有微功,全是靠皇上指授方略,将士用命,百姓心向良善所致,臣不敢居功。” “这件事嘛,我们先不要谈。”皇帝好整以暇的端起**喝了一口,“朕看,这个石达开啊,倒还是心中有君父的,是不是呢?” “是,圣明无过皇上。石达开于下山归省投案之后,深悔往日之非,听闻皇上更将其家人一体饶恕,并在京中安排居所,更是感怀圣德。这一次和臣北返,来的路上石达开和臣说,他自知罪衍深重,这一次北上,只为能够在有生之年再见父母妻儿一面,就可了平生所望。朝廷于他有任何的处置,他都是甘之如饴的。” 皇帝倒有点奇怪了,“处置什么?难道他以为朕说过的话会不作数吗?把他哄骗到山下来,只是为了将其秘密逮捕,然后在京中处决吗?”皇帝又是奇怪,又是不满——这样的话到了外面给人知道,天下人还会有什么好听的话传传出来吗? 常大淳听皇帝语气不善,心中更加惶恐,“皇上,请息怒,臣有下情上奏。” “你说。” 大淳碰了个头,“皇上,石达开本是拜上帝会匪逆首领之一,虽然年纪尚轻,却是身符众望,这一次臣能够招降石达开下山归案,不但拜上帝会邪教会众唯石某人马首是瞻,一同归顺者众多,就是残余在湘省境内的悍匪李沅发余孽,也随之下山,同致桂省而来。”他说:“臣以为,石达开有如此人望,自然难免忧惧之意。臣奉上谕,将其安置在桂林城中居住之时,也曾经派人照看,石达开深居简出,与过往同伴全无半分接纳。可见石达开其人性情于万一。” “嗯,这也算是他识得大体。”皇帝慢吞吞的说,“他在桂林城守营中任职之后,办差如何?” 起石达开的能力,常大淳难掩敬佩,语调之中也来了精神,“石达开年岁轻轻,却是少见的干才。在城守营任上,该员身先士卒,训练极为刻苦。操演之时,桂林城内百姓蜂拥而出,围堵得水泻不通,都当做是平生从未见过的奇景。” “哦?是什么样的奇景?” “石达开将麾下所领的兵弁分为三队,每一队二百人,分为五层,各执火枪,枪口对外,命令下达,第一排卧倒射击,随即起身向内,第二排卧倒射击,五番轮换之后,原第一排再度射击,臣也曾经亲临演武场观战,硝烟弥漫之中,对面搭建的草人被射的千疮百孔,不成人形。” 皇帝心中一动,石达开居然懂得近代战争不必要求个人能力,而是靠集结火力,充分发挥打击力量,达到压制、消灭敌人的效果的至意?他能够有这样的认识,自己对他的处理,倒似乎应该改变一下了? 不过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皇帝又问道,“对了,在你上一次给朕呈报上来的折子中,于石达开下山投案之事语多不详,这一次,和朕好好说说吧。” 大淳答应一声,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 第93节石郎觐见(2) 第93节石郎觐见(2) 常大淳到任之初,先将桂省会匪一案的全部卷宗调来,认真的研究了数天:桂省一案爆发以来,外间不闻其详,人云亦云都说是开国以来最大的一起谋反大案,自己人在浙江,看朝廷的京报,听过往的同僚说起,也很是怀着一份好奇之心,今天在南宁的巡抚衙门认真的看过卷宗,虽已经明知不碍,心头还是砰砰乱跳洪秀全等人在桂省经营多年,盘根错节之下,果然是人多势众,阴蓄反志啊 看向坐在一边的闵正凤,正好,对方也向他看过来,目光接触,闵正凤欠了欠身:“大人?” “九原兄,”常大淳心中喟叹一声,虽然桂省的会匪之事为皇帝在京中传来手谕,施以雷霆手段之下被扑杀在了萌芽之中,不过这样的大案子居然要等到皇帝亲自插手过问方得解决,不论是郑祖琛还是闵正凤,都难逃御史言官的诘问:有个广西巡察道御史,在案子过去之后不久上了一份奏折,内中大兴问罪之师。 认为郑祖琛、闵正凤等桂省官员‘待我皇上于万里之外指授方略,方知晓治下民情、匪患?真不知以上二员在日间所为何等?’除了问责之外,更是把石达开的事情也揪了出来:‘……罗网密布之下,仍为会匪首逆之一石达开从容逸去……该二员扪心自问,能无羞惭愧疚之心否?’ 这样的文字上达御前,皇帝也不能不有所表示,正好,郑祖琛第一次请求朝廷允许他致仕的折子很快也到了京中,皇帝照例挽留几句,后来他再三再四的上折子,便俯准所请,准许他以‘原品级’致仕返乡了。 而闵正凤则不同,一来他的年纪尚轻,还不到四十五岁,谈不到致仕;二来,他在桂省多年,于当地环境、人脉都很是熟稔,自然还要留任,而更主要的是,他身为一省按察使,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他亲自去做,就是安抚、捕获那些已经漏网的拜上帝会余孽——特别是石达开。上谕中有交代,该犯不论身藏何处,都一定是要归案的。 给省内一伙会匪搞得自己几乎连红顶子都保不住,闵正凤羞怒交集,派出大批的差役、弁员出去探查,大约得到的消息是,石达开已经逃离桂省,现在人在相邻不远的湖南九嶷山山区之中逃窜。 他本来有心行文朝廷,请上头降旨,着他跨省追捕,就在折子还没有派折差送出的时候,常大淳履任了。 常大淳到任,最紧张的无疑就是闵正凤了。上官历任各省按察使,于捕盗捉贼一项术有专攻,此番改调广西,其意不言自明,而派来这样一个上官,于他的工作,却绝对是弊大于利呢因为这样的缘故,闵正凤很是慌张、懊恼,生恐给他找到什么错漏之处,大加挞伐,以全新官上任三把火之志。 不过常大淳却没有他这么多的胡乱想法,皇帝的意图很清晰明确,石达开虽然是反贼首逆之一,皇上对他却似乎有器重之意,若是能够招安,不但桂省会匪情状可以缓解大半,更加可以为朝廷添一员干才——从常大淳而言,他是不以为然的,不过皇上的谕旨不能违抗,还是先派人和石达开联络、接触一番再说。 至于闵正凤的心情,更加不是他现在要关心的范围,日久见人心吧,想到这里,他拱了拱手:“九原兄?本府此次改调桂省,是皇上钦命所点,所谓何来,想来九原兄也是心知肚明的吧?” “是。总是职下办差不利,致使本省匪患迭生,上不能抒睿忧于万一,下不能安抚一省之地,卑职职分相关,想来真是惭愧。” “倒也不可这样说。此次本官赴京陛辞,皇上对我说:‘桂省之地,民风淳朴,百姓心向良善,却只因为念得书少,便容易为人哄骗、蒙蔽。给洪秀全之流以可乘之机。’至于九原兄……”常大淳卖了关子,笑眯眯的继续说道:“皇上也说:‘闵正凤是那等肯于为朝廷出力的,道光二十九年,带兵远赴湘省缉捕李沅发等流民一役中,他身中数处刀剑之伤,犹自不退,鼓舞士气,终于使乱民大溃’,这些事,皇上都是知道的。” “皇上……”闵正凤有点感动了,站起来向北拱手:“皇上也知道卑职当年之事?” “当然知道。皇上对我说‘你到桂省之后,替朕告诉他,让他好好的做,朝廷对于那些有功、有劳之人,是不会因为一时的挫折而轻加挞伐的。’” “皇上圣心仁厚,卑职,卑职定当剀切报效,以慰圣心。” “你坐下,你坐下。”常大淳示意他又重新落座,这才说道:“皇上的意思,似乎以为这石达开尚算是可以造就的。所以,特为命我到省之后,先和石达开等取得联系,若是能够招抚于他,自然是上佳之法,实在不行,再派遣兵弁围剿也不为迟晚。总之是攻心为上,攻城为下。”他说:“所以呢,本官想,此事,是不是酌由按察司衙门派人将石达开匿藏之地打探清楚,然后派人到该处,与石达开沟通一二?若是他终无悔改之意,再派兵围剿?” 这样的说话是闵正凤没有想到的:皇帝居然要招抚石达开?便不提联系石达开有多么大的难度,只是联系上了,他又怎么会有归顺朝廷之意?不过这样的话是皇帝交代下来的,他不能过多的置评。想了一会儿,他点点头:“既然是这样的话,卑职领命。下去之后,就派人多加探访,总要先确定石达开隐匿在何处,然后再做决断。” “既然如此,一切就仰仗九原兄高明了。” 从抚台大人处领了命,闵正凤殊觉为难,石达开在金田县城外仅以身免,已成惊弓之鸟,能够知晓的只是他逃到紫荆山区,自己和向荣、长寿等人带兵掩迹而至,可惜终于还是功亏一篑——八旗、绿营的战力实在是低下得可以,虽有长官在后督战,这些人仍旧是畏葸不前,略一遇敌,前方便已大溃,给石达开领着一伙人从容逸去。只抓到了小猫小狗三两只的几个零星会匪。 再到后来,就很难摸清他的去向了。听在紫荆山区被捕获的杨辅清说,石达开一路从金田县奔逃至此,全仰仗着他昼伏夜出,不敢有半点行差踏错,又有从小练就的一身好功夫,饶是如此,到了山区的时候,其人形状之狼狈,也让众人完全不敢相认了。 至于紫荆山区一场大战之后,就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了。有的说他已经买舟入海,有的说他到了极南瘴疠之地,众说纷纭,却没有一种是值得推敲的。在关于石达开的下落的的说法中,只有一种是闵正凤认为合乎情理的:他躲到了九嶷山中,招揽了巨匪李沅发的余部,还有一部分跟随他逃到该处的拜上帝会余孽,休养生息,等待时机,意图再次举事。 九嶷山占地广袤,便是知道了他躲藏在这里,丛林莽莽,藏百把人在里面,便如同大海捞针一般,又如何去寻找?闵正凤考虑了很久,终于给他想到了一个办法:从已经处刑斩监侯的拜上帝会会众中选择一个出来,由他到山中去,让他负责找到石达开,并且把朝廷的意思转达给他,若是此行能够成功的话,自然是好;若是不行,也可以通过这个人,找到石达开的所在,为日后进兵围剿铺平道路。 不过这个人不是很好找,首先要能够得石达开信任的,这样方能见到他;第二要能够在石达开面前说上话的,这样,他的话石达开才能够听得进去。至于选派此人是不是会留在山中,和石达开共同进退,却不在闵正凤担忧之列——他有的是办法让此人乖乖听话! 对关押在广西府监狱的一众拜上帝会会匪进行了认真的搜检之后,他选定了一个目标,这个人叫陈承榕,金田县人,本人读过几天书,人也很是聪明,当年洪秀全在金田县宣扬拜上帝会主张的时候,他也参与了进来,不但是他,连同他的妻子,儿女,兄弟,侄儿,也都加入了进来。 不想尚未举事,就为朝廷一网成擒,陈承榕一家人都被判了斩刑,甚至是连他只有8岁的儿子,也连同在内,无一放过。陈承榕倒是那等有骨气的,自认一身做事一身当,只是连稚龄幼子都被判了斩首,便是心中苦忍,也架不住家人痛哭流涕。仅有的几次在公堂相会,妻子,女儿对他无不大恨 看着娇弱一家人只能有几日好活,陈承榕终于低头,在和同狱的人犯交谈的时候,言语中也开始有了悔意。自言:若是能够救得妻子、儿女的性命,便是把他千刀万剐,也在所不惜 这样的话传到闵正凤耳朵中,自然是不当回事,不过这一次,因为事出有因,倒是很可以利用一番了。 想到这里,闵正凤打定了主意,到府衙见过常大淳,征得上官的同意,定下一番做作。 过了几天,闵正凤亲自带人到南宁监狱,单独提上了陈承榕,在广西南宁的按察使司衙门几次见过,陈承榕知道端坐在公案后面的朝廷命官是谁,老老实实的跪倒在水磨石的地上:“罪民,给大人叩头。” “陈承榕,这一次传你到堂,是有一件事要告诉你。”闵正凤向天虚虚一拱手:“皇上宅心仁厚,于行刑之机再下恩旨,免去了洪秀全、冯云山等拜上帝会邪教首脑家人的死罪,改为流刑,发往宁古塔,与皮甲人为奴,永世为例,遇赦不赦。” 陈承榕楞了一下,眼前一亮既然如同洪秀全一般的会首的家人都能够给皇帝下恩旨免去死罪的话,自己不过是从犯,是不是也可以有这样活命之机啊? 闵正凤冷酷的摇摇头,说出话来完全让他失望了:“不过,这样的恩旨是可一不可再,而且,如你等家人的死罪,乃是经由刑部拟定,交由皇上勾准的。便是略有可悯,奈何王法如炉,怕也是宽贷不得。错非你或者你的家人中有立功情事,否则……” “怎么?”陈承榕呆了一下,突然明白了对方话中的意思,这时候也由不得他刚强了,戴着铃铛作响的镣铐向上爬了几步:“大人?若是能够救一救罪民家人的性命,便是让陈某身受万苦,陈某也当甘之如饴的” “你说的简单,像你等这般会匪均已落网,又都在大堂画供具结,还能够有什么功劳可以建树的吗?”闵正凤摇摇头,一副公事公办的情形:“便是只有一个石达开逸去,本官也已经知会湘省衙门,共同抓捕,想来不久之后便能归案成擒。又何来你立功的余地?” 陈承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伏地碰头:“大人,求求您,只要能够免去我家人一死,陈某人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的恩德的” “做牛做马倒说不上,不过本官有好生之德,现在就给你一个拯救家人的机会。” “大人请明言” “石达开从金田县城外逃走,年来一直追寻不果。抚台大人此番履任,带来皇上的口谕:石达开虽是邪教会首,然念在其人少年英武,若是轻易派兵进剿,只恐大兵到处,玉石俱焚。是故想给石达开留一条出路:若是他肯于归顺朝廷,则可免除他的死罪,容许他戴罪立功,为朝廷出力。”闵正凤给他解释了几句,又说到:“本官想,你和石达开当年毗邻而居,彼此交情不浅,更同是邪教会众,想来,是能够在他跟前说上话的。可是?” “这,是的。罪民不敢欺瞒大人,石相公与我家本是邻居,当年我入会,也是他从中引介。”他又说:“只是,石相公现在所处何方,罪民一概不知,又如何能够劝说得他归顺朝廷?” “这一节不用你担心,本官已经知道,石达开隐匿于湘省九嶷山中,你只要肯去,我想,见到石达开当不是难事。”说到这里,看陈承榕眼珠来回转动,闵正凤扳起了脸孔,他说:“陈承榕,我劝你趁早打消了那等荒唐的念头。你若是敢趁机逃窜,并与石达开会和,再行什么不法之事,便是你自己能够逃脱,也要想想你的家人,孩子,满院妇孺老幼你真的敢这样做的话,旁的人即使落得一刀斩讫,我也一定要上表朝廷,让你的家人受尽苦楚而死” 陈承榕心中无奈,不敢再打什么歪主意,规规矩矩的磕下头去:“罪民不敢” “那就好。此事不论是否得成,只要你能够将话传带给石达开,本官在这里便许给你:你的家人,可以免去一死。” 兹事体大,陈承榕也顾不得尊卑了,抬头向上追问了一句:“大人可莫是哄骗罪民?” “当然,本官是何等样人?又怎么会在此事上哄骗于你?” “既然是这样,那,罪民便走一趟九嶷山” 第94节石郎觐见(3) 第94节石郎觐见(3) 九嶷山位于湖南省界,占地绵延千里,山高林密,到处都是原始之地,陈承榕单独一个人从广西出发,几天的时间就到了山区,思及自己此番的任务,也忍不住心中苦笑:谁能想到,自己从拜上帝会会众,在一夜之间就变为身负使命的朝廷使者?若是能够见到石达开,说得他顺应朝廷所望下山归降自然是好,若是不能,罢了只要能够救得家人性命,苦上这一遭,想来也是可以接受的损失哩 一个人在山中转了几天,却全无结果,九嶷山这么大,谁知道石达开领人藏到哪里去了?其时已经是咸丰元年的年初,湘省虽是南地,夜晚之间还是大有寒意,陈承榕找了个山洞,生了一团火,勉强忍着野兽便遗的恶臭味道和衣而卧,心里胡乱的想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刚刚睡着,就觉得耳畔有脚步声响,他一时间还以为是山中野兽,转念一想,不对野兽从来怕火,又怎么会看见火光,还会扑过来的?一定是人脑子中想着,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顺手便抄起了身边的连鞘长刀 进来的几个人一拥而上,将陈承榕按到在地,拿一条麻绳把他捆了,这时候陈承榕完全清醒了过来,借着火光可以看清楚,面前是四五个大汉,手中持着刀剑,虎视眈眈的望着自己,其中有两个人站在人后,正在低声说些什么。再看身前的几个人,也都是面露凶色,似乎不待发问,就要自己身首异处。 陈承榕心知不好,差事还没有头绪,怕自己就要先把性命丢在这荒山野岭之中了先一步大叫起来:“几位大兄,可是石达开石大兄的部众?我叫陈承榕,金田县人,这一次进山,是为了投奔石大兄而来的。” 这一声呼喝果然起到了作用。那两个嘀嘀咕咕的男人越众而出,望着陈承榕:“你说你是谁?” “我叫陈承榕,……”陈承榕又说了一遍,最后说道:“以上句句是实,并无半分虚假啊。” “便说你是陈承榕吧,你从哪里来?清妖追比甚紧,石大兄那样的英雄人物都费劲辛苦才能在九嶷山落下脚来,你孤身一人,是如何逃出的?” 陈承榕想了想,“这番话,只能对石大兄说,对旁的人,我是不能说的。” 站立的几个人低声商量了几句,认为陈承榕说话吞吞吐吐,神情中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本意是就地处决了他,不过通过几天的观察,陈承榕确实是孤身一人,并没有带着清妖上山的意图,若真的是有意来投的话,一刀杀了,难免令有意一同的人听了寒心,倒不好莽撞了。 考虑了一会儿,那个领头的点点头,“那好吧,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先把你押到山上,等见到石大兄,请他老人家再做决断。” 于是便把陈承榕绑上绳索,眼睛也用黑布蒙着,拉着他一路穿山过径,走到天色大亮了,才在一边山洼的空地前停下了脚步。解下眼睛上的黑布,陈承榕辨认了一下方向,入目全都是一片郁郁葱葱,群山莽莽间有几处苗族特有的吊脚楼,孤零零的矗立在一片翠绿之间,看上去分外的有画龙点睛之感。 为首的那个人跑到其中的一坐楼下,踩着梯子蹬蹬蹬的上去,不一会儿的功夫,一个身材高大、却略显瘦削的汉子快步而下,陈承榕望得清楚,不顾自己双臂被缚,向前冲了几步,就势跪了下去:“石大兄……”只叫了一声,就泣不成声了。 石达开虎目满是泪光,把他扶了起来,给他解开了麻绳,一连声的问道:“可有人和你一起过来吗?会中的兄弟们可还好吗?” “会中的兄弟死的死,逃的逃,会册上该有的,也都给朝廷按图索骥,一个不剩的全给抓了。小弟这一次出省之前听说,不但桂林省城监狱几无立锥之地,就是南宁,金田、武宣等县的监狱中,也都是为会中兄弟充盈。还有很多人,都是连家人带孩子,一起给抓起来的。” “可恶”石达开跺脚痛骂,骂过之后,又给他想到一个至关重要的大事,问道,“你可知道,洪大兄、杨大兄他们几个,现在如何了?” 陈承榕呜咽之声大作,抽抽噎噎的说,“听闻洪大兄几个,被朝廷押赴京中,已经在上一年的八月二十,明正典刑,凌迟处死了” 石达开闻言捶胸顿足,放声大哭好不容易为人劝得收拾住眼泪,草草准备下香炉纸钱,北向哭祭,赌咒发誓,与清妖不共戴天早晚有一天,要领兵杀入北京,誓要取清妖皇帝的狗头,献祭于几位冤死的大兄灵前,以慰在天之灵。 陈承榕自然随着他拜祭了一番,趁着众人哭声大作,无暇顾及自己的功夫,在周围扫视了一圈,随同石达开一起哭祭的拜上帝会部众不过三百余人,陈承榕心中苦笑,就凭这百数十人,居然也想杀入北京,取皇帝的人头,不太过笑谈了吗? 石达开隐匿在山中,与外界消息断绝,恰好有陈承榕从省内而来,便向他征询细节,陈承榕把能够说的,对他说了一遍:“朝廷将几位大兄凌迟处死之后,将几位大兄的头颅砍下,装入匣子中,传遍全国,”他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的打量石达开的脸色,“听说,这是朝廷中有人给皇帝献策,以此为天下人炯戒之意。” 石达开经过一开始的悲愤,心情逐渐平缓了下来,闻言冷笑,“可笑以为用如此酷烈手段,就能够使天下百姓畏惧吗?” “大兄所言极是。朝廷于我等小民可谓酷矣这样一来,反倒收意外之功,想来,日后大兄起事之日到来之时,天下定当望风景从,清人一举覆灭,指顾间事尔” 石达开又问道,“你在府城之中,可还听到有什么事吗?” “哦,还有一事,正要和大兄回禀,就是大兄的家人……” 石达开心中一惊,家人是他唯一不能放下的牵挂,“我的家人,他们怎么样了?” 陈承榕沉吟了片刻,却没有说话。石达开聪明过人,立刻知道他有什么隐情要向自己说,而且,一定是大大的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好消息。否则,若是家人遭难,陈承榕又何必有这样一番做作?当时摆摆手,把周围的几个人哄出楼去,这才问道,“陈兄弟,可是有什么话不好出口吗?” “小弟不敢欺瞒大兄,大兄的家人,现在居住在北京。” “哦?”石达开提纲挈领,抓住了他话中的语病,“你是说,‘居住’在北京?这话是何意?” “听说,朝廷有意将几位大兄的家人,不论老幼,一律在刑部天牢中以绞刑处死,只有石大兄的家人,不再此列。据说是皇帝说,大兄的家人,待到大兄落网之后,一体办理。”陈承榕说,“而洪大兄等人的家人,在临刑之时,又有恩旨下来,改绞刑为流刑,流放到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遇赦不赦,着为永例。” 他最后说,“小弟也是半信半疑,以为是虚妄之词,后来打听了一番,此事确切属实,并非讹传。我想,不管怎么说,能够留下一条性命,总算也是好过断了香火吧?” 石达开沉吟了半晌,他不认为陈承榕会在这件事上和自己撒谎,只是,清妖这番做作,又是为了什么?难不成……,他突然灵机一动,转头看向陈承榕:“陈兄弟,你这一次入山,怕是奉命而来的吧?” 陈承榕本意否认,又一想,自己此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把话对石达开说清楚,他愿意下山归案,自己立下大功一件;他不愿意,自己跑上这一趟,总也是为妻儿老小留下一份活命之机,至于自己,也就不必苛求甚多了。所以他很坦然的点点头:“石大兄所料不差,我正是身担使命而来。” 石达开长身而起,心中悲愤莫名,“你好大胆想不到我教众之中,居然出了你这样不知廉耻之辈,转头投进清妖怀抱,怎么,你忘记了洪大兄、杨大兄几个在京中为清妖凌迟处死的苦痛了吗?今日到了我这里,居然为清妖张目,想劝某投降清妖吗?” “倒并非为了劝降。不过是为父母妻儿计,不得不尔。”陈承榕把自己这一次来的经过和目的说了一遍,最后他说;“石大兄,小弟人微言轻,说的话大兄也一定不当回事,这也没有什么。小弟一人身贱,不过借此机会,为家人留一份活命之际而已。大兄是不是听从,全凭您一言而决,不但如此,就是在这九嶷山中杀了我的头,也只在大兄一念之间。” 石达开真想招人进来,把这为常大淳和闵正凤做说客的陈承榕拉出去杀了,不过念于过往的情分,他的家人落到清妖的手中,也难怪他会另有心志,又何苦反目成仇?于是就想等过上几天,把陈承榕哄下山去,着他把自己的话带给那个叫常大淳的清妖,也就罢了。 不想在石达开身边有一个随他一起从广西奔逃至此的会众,叫秦典林,金田县人,和陈承榕也算是旧识。 秦典林和洪秀全一样,也是秀才出身,不过屡屡赴试不第,再加上洪秀全从旁招揽,便也入了拜上帝会。因为他识得几个字,一张嘴能说,两条腿肯跑,很是为洪秀全等人重用,让他到紫荆山区发展会众,几年下来,成绩斐然。 等到朝廷骤施雷霆,洪秀全等人在金田县落网,石达开仅以身免的一路逃到紫荆山区,把经过和众人说了一遍,秦典林吓坏了:尚未起事,朝廷就已经提前知晓,只怕洪大兄所说的泼天富贵都成了镜花水月? 不但如此,朝廷追比甚急,凉州总兵长寿和广西提督向荣兜尾掩杀,根本不给漏网之鱼如石达开等半点喘息之机。接仗之下,仗着石达开武功高强,又有如罗大纲、杨辅清等人护持,这才再一次突出重围,不过,杨辅清等人却都在紫荆山围捕之中落网成擒了。 石达开自知广西一省已无自己立足之地,带领着秦典林、罗大纲等几个人远路北上,到了桂、湘交界的九嶷山区,才放缓了脚步。其时在九嶷山有一股悍匪,为首的一个叫董金彪,湖南人,当年随着李沅发起事,流窜湘、桂、黔数省交界,成为当地很有名望的悍匪之一。 到后来,朝廷派大兵进剿,擒杀了李沅发,董金彪带领残部逃出落网,隐匿在这九嶷山中。石达开带着拜上帝会的一众人逃到山中,和董金彪和成一伙。 一路逃亡,秦典林顾不得多想,等到安顿下来,每每思及县城中的家人,总要饮泣半晌——朝廷大兵举处,玉石俱焚,覆巢之下,又安有完卵?难过了一些时日,才算略减悲痛。 不想这一次陈承榕进山,给石达开带来了这样的一个消息?不但石达开的家人没有被朝廷绳以重法,就是洪秀全等人的家眷,也统统给皇帝下恩旨,改为流刑了。照这样看起来的话,自己的家人是不是也能够得保平安呢? 秦典林在这一次逃出来的会众中是少有的读书人,湘桂之地民风淳朴,对于读书人总是很看重的,所以,在这山中,也为他独立的划了一块地,作为他居住使用——他以同乡为名,把陈承榕请到了自己的居处,亲自准备了几份野味,又备上几杯薄酒,为陈承榕接风,他怕自己和陈承榕的说话有碍视听,连一贯交好的罗大纲也没有邀请,只是两个人把酒闲谈。 主要还是陈承榕说,秦典林听,“我这一条贱命,早就扔到紫荆山了。”陈承榕说,“当年和洪大兄盟誓的时候,小弟就说过,誓死追随洪大兄,不将清妖铲除殆尽,誓不为人。只是啊,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博一个封妻荫子,已经是贻一世之羞,为了你自身的缘故,还要害得妻孥子女朝不保夕,为生死之事发愁,何以为人?所以,我这才答应了闵大人所请,走一趟九嶷山。” “陈大兄这话说得在理,不提我等本心如何,总不能连累自己的妻儿老小,是不是?” “就是这话喽”陈承榕伸出三个手指头,拈起一块鸭头,又喝了口酒,“这一次我总算是受人之托,却未能成事,只怕回去之后,嘿我的这条老命,不日即丧这顿酒,也就是我一生人最后一顿酒了。秦老兄,我们做朋友的日子,到了明天我启程南返,怕也是到头了。” “也不能就这样说吧?”秦典林眼珠转了转,问道:“听老兄你说,闵正凤是奉了抚台常大淳的命令,与你接洽,容你上山劝降石达开,不论事情成与不成,总能保老兄家小不死。我想,闵正凤稍有人心,念在你此行辛苦,总也会宝书网超生,留下老兄一命的吧?” “这个嘛,全要看闵正凤如何打算了。”陈承榕苦笑着摇摇头,他说,“我是不会抱很大的期望的。” 看陈承榕不大能够理解自己话中未尽之意,秦典林有点着急,明天他就要给人带着下山了,若是不能在这一晚让他有所领悟的话,自己这样一番做作,岂不是白费功夫了?想到这里,他说:“陈老兄,你在桂林府城中,可知道,除了你的家眷,可还有什么人的家眷吗?” “这倒不知道,我只是知道,除了本主被捕获,连同家人一起押到府城之外,其他人的家眷,都是在县城的监狱中关押,等待北京有旨意下来,一体解决。”陈承榕吃多了一点酒,头脑有点不清楚,说到这里,突然醒悟过来,“秦老兄,你是想问贵眷属所在吧?” 秦典林苦笑着点点头,“不瞒老兄,正是此意。” “这,对不住,我所知甚少,也不大清楚。” “那,”秦典林眼珠一转,故意说反话,“老兄不如就留在这山上吧?左右下山之后,也没有你老兄的好处?” “这怎么行?”陈承榕立刻拒绝,“便不提家人还在府城监狱之中关押着,就从闵正凤答应我,这一趟差事不论办得成办不成,都可以保我家人不死。陈某人便忘不掉人家的恩情——江湖中人知恩不报,处处难免给人家瞧不起,以后寸步难行” “也没有那么严重,这份情是闵正凤主动送上来与你的,受不受不是还在你吗?” “这话倒也不错。不过,现在,就想我想不受,也不可得了。” “不受虽不可得,受了之后,再想办法还了给他,不就得了吗?” “老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闵正凤让老兄到这山中来,本意是想让老兄说动石大兄下山归省投案,若是能够做得到这一节,不但这一趟差事可成,老兄的性命可保平安,还可以大大的还了闵正凤的恩情了吗?” “你当我不想吗?不过石大兄执意不从,如何能够做得到?” “只要多多花上几天功夫,不愁石大兄不从。”秦典林小声说,“你想想,朝廷把洪秀全一众人的家眷全数处以流刑,交披甲人为奴,只有石大兄的家人,还押在京中刑部大狱之中,能说石大兄心中没有亲亲之念,能说石大兄心中不对朝廷的恩旨略有感怀之意吗?” 陈承榕也是读过几天书的,闻言停箸不食,楞了好一会儿的时间,这才问道,“那,他今天……和我说话的时候,语气中大加挞伐,是何意思?” “我想,石大兄正在气头上,难免说话唐突,等睡上一觉,到了明天,再见老兄之时,其情必然不同。”秦典林说,“到时候,老兄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想来石大兄不过二十岁年纪,又是命中渴求建功立业的脾性,难道就真的能够隐忍在这九嶷山中一生一世吗?” “只是,这番功夫怕不是几日之内就能够有成效的,我这一次上山之前,闵正凤和我说过,若是超过三十天仍然不见回转的话,就要杀了我的家人了。” 这就有点难办了,秦典林想了想,又问道,“可知道还有几天,就到了期限之日?” “还有六天,这六天之中还要给我返程期限减去三天。左右还有三天之机。” “既然这样,老兄不妨多留三天,三天之内,若是石大兄略有情动之意,不妨狠下功夫,若是始终不能,老兄再下山不迟。” 陈承榕也觉得自己来这一次,若是没有半分成果,即使家人性命可保,自己的头却在颈项上呆得却不是多么安稳,要是能够说服石达开下山归案,自己就算立下大功一件,性命得以保全不说,怕是闵正凤一朝心喜,给自己一官半职,说起来,虽不是正途得来,总也好过白身一世呢 石达开一觉醒转,泪湿枕褥,凝神想想,竟然想不起来梦中所见为何?心中略有些遗憾,难道是因为昨天陈承榕到来,为自己带来父母妻儿的讯息所致?一念至此,石达开心中如同翻江倒海一般,清妖把洪大兄等人凌迟处死,这份海样深仇万难忘却,却又将自己的家人好生料理,至今关在刑部牢中,不予处置,不但父母妻儿感念,就是在自己心里,也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决断了。 不过有一点是石达开可以断定的,那就是,要想让自己下山归顺,万万不能就是自己死了,也绝对不能为清妖卖命。 本来他想是容陈承榕在山上勾留一晚,明天即刻让人送他下山的,不过陈承榕说,今日一别,只恐今生再无相见之机,所以想多呆几天,和原会中兄弟尽叙往日情谊,然后再下山而去,石达开想了想,也觉得陈承榕所说不为虚妄,便答应了下来,只说,最多再呆三天,三天一到,就要他迁地为良。陈承榕答应了。 就这样,他在这九嶷山中又呆了几天,他和秦典林商量过了,都认为直接向石达开说,他根本听不进去,弄得不好,反倒适得其反,不如从旁的人身上下手,由这些人集体向石达开说话,总要拿家人安危为据,以求能够达到效果。 能够从连番大战中逃出生天的都是如同石达开一般的威壮汉子,不过这些人都是读书不多,行止之间全靠石达开和秦典林这样的读书人商议之后做出决断,然后交付下去执行,对这两个人也都是恭敬有加——这一次陈承榕到了山上,得秦典林的助力,展开三寸不烂之舌,经常在九嶷山中众人汇集之处看到的景致是,说的人泪水连连,听的人低声饮泣。 洪秀全在桂省所招揽的会众,除了石达开这样的,更多的都是一些目不识丁的穷苦百姓,入会的目的也很简单,只是梦想着有一天能够享受到如洪大兄所言的:‘到了天上,能够饱尝这人生人从未尝过的荣华富贵’而现在富贵未至,阖家遭难却就在眼前,如何能够不难过? 等到石达开注意到群情汹汹,肘腋之变就在眼前时,却嫌已经晚了一步,便是罗大纲也为陈承榕和秦典林说动,和他说,“既然朝廷肯于放过我等家人,何不就此罢手——以我等性命,换得家人平安,怎么说也可以说是合算的生意吧?” 石达开没有想到自己养虎遗患,这时候再怪罪陈承榕和秦典林也是于事无补,最后只好说,若是有人愿意冒险下山归案,石某绝不阻拦,若要我下山归降,万万不能。 眼见走进死胡同,陈承榕也不勉强,这一次上山,能够带引得数十位会众下山投降,总也算功劳一件,在山上呆了几天,带着秦典林等五十六名会众下山而去了。 书房中,常大淳娓娓道来,皇帝听得津津有味,本想让他把石达开下山归顺一事解说得清楚明白,在一旁的世铎却有点着急了,眼看天色渐晚,行在虽然不像京中那般,每到申时就要下钥,外臣停留过久,传扬出去,总也是有碍视听,因此在一边说道:“皇上,今天天色晚了,不如明天再让常大人进园子来吧?” “哦,”常大淳也给他的话提醒了,挪动一下身体,跪在地上,碰头答说:“容臣告退,明日再奉召前来,为皇上解说。” “也好。”皇帝站了起来,想了想说道,“今天就到这里吧。哦,常大淳,等一会儿你回去见到石达开,告诉他,不要存着什么胡乱的想法,朕不是那等寡恩之主,不会为了他当年有过一番**从贼的经历,就白眼看待——这一次着他进京居住,只要他能够精白做人、做事,将来还有的是他报效之机的。” “喳。臣一定将皇上盛意逐一转达。” “就这样,你下去吧——明天,再递牌子进来。哦,带石达开一起来。” 第95节女心勘怜 第95节女心勘怜 用晚膳的时候,看看外面一片漆黑的天色,皇帝心中一动,随意的翻了阿鲁特氏的牌子,挥手让敬事房太监退下传旨:“着瑾妃阿鲁特氏,今晚在东暖阁伺候。” 监躬身而退,皇帝拿起了一本奏折,是钦天监所上,说二月初一日,‘日月合璧,五星联珠’,同时绘图呈览。说这是罕见的祥瑞,正是我皇上英明神武,四海大治之兆。 皇帝心里也很高兴,不过,他到底还不是脑筋糊涂,见识浅薄,会陶醉于天象巧合上的昏庸之主,遇到这种情况,尊重家法,先查成例。很快的查出嘉庆四年四月初一,也有此‘日月合璧,五星联珠’的祥瑞,当时仁宗睿皇帝有一道上谕,说川陕战事未平,不敢侈言符应,只望早日平定,黎民复业,铺陈祥瑞,近于骄泰,深为不取,此事‘不必宣付史馆,用昭以实不以文之至意’。 皇帝觉得他祖父所说的这番话极好,这时候传军机处自然不宜,拿起笔来,想批上几句,又很快的放下了。祥瑞之说在他看来是很讨厌的,咸丰元年的夏秋之交,山东闹灾,泰安等府收成锐减,偏生济南府下章丘县的小麦生长得很好,一棵麦上有二个穗,这称为‘麦秀两歧’,算是祥瑞。 景廉想拿它来抵消省内遭受的灾情,特为捡了‘瑞麦’的样品,专折入奏,这一下恼了一个御史李清标的,教他讨了好大一个没趣。他上条陈认为‘祥瑞之说,盛世不言’,又说,‘此端一开,地方官相率效尤,务为粉饰,流弊有不可胜言者’ 接下去又引经据典,《文献通考》所载,历代祥瑞,统称为‘物异’,祥瑞尚且称为异,现在‘以恒有无异之物而以为祥,可乎?’接着便谈到山东遭受的旱、蝗灾情,在‘双歧之祥,抑又何取’这一问之后,说山东省内各州县‘逢迎谀谄,摭拾微物,妄事揄扬’,景廉对‘此等庸劣官绅,宜明晓以物理之常,不足为异,绝其迎合之私,岂可侈为嘉祥,据以入告?’最后李清标在奏陈中提到,臣担忧‘此端一开,地方官相率效尤,务为粉饰,流弊有不可胜言者’因此‘请旨训饬,庶各省有所儆惕,不致长浮夸而荒实政’ 皇帝深以为然,却又对李清标奏章中提到的旱、蝗灾情不明所以,这才派崔荆南赴山东查访,后来便有了崔荆南办差被害,连动得山东一省官员纷纷落马的故事 想到这里,皇帝叹了口气,在折子上用长长的指甲用力掐了一下——雪白而绵软的贡宣纸的白折子,质地松软,掐痕不但清晰,而且不易消灭——预备着放到第二天和军机见面的时候再说,京中各衙门,京外各省每每以祥瑞进献,上邀帝宠的这种歪风,非得好好的杀一杀不可 批了几分折子,皇帝端起明黄的盖碗,喝一口浓淡正好的君山茶,听听临近的暖阁中,已经有太监给阿鲁特氏见礼的响动,一时间动了绮念,起身到了暖阁中。 自从生下大阿哥载澧,阿鲁特氏晋为皇妃,虽然比祯贵妃钮钴禄氏在品秩上还差着一级,不过她是皇长子的额娘,皇帝自然也要高看一眼,如今中宫虚悬,就由她和钮钴禄氏分摄六宫事——隐然就是以皇后之礼待之了。 而深宫之中雨露承恩,阿鲁特氏也算是前几位的,除了祯贵妃、瑜妃还有新入宫不久的佳嫔,就要算到她了。内侍前来传旨,瑾妃心中欢喜,沐浴一番之后,这才到了暖阁之中。 她刚刚进门,皇帝就进来了:“奴才给主子爷请安万岁爷吉祥。” “都起来吧。”皇帝看向打扮得千娇百媚的阿鲁特氏,她生得不是很美,却胜在为人很稳当,行动之间一派大家风范,也从来不为宫中用度之事劳烦自己,更加没有什么需索之举,皇帝拉着她的手坐在炕沿儿,“用过晚饭了吗?” “奴才蒙主子爷垂问,已经用过了。” “孩子呢?大阿哥今天可还乖吗?” 载澧继承了其父顽皮的天性,而且因为是在世的唯一皇子,宫中的太监、宫女百般回护将顺,可称是从出生就绝未受过半点委屈,性情也就更加的顽劣,而且他不及乃父的是,载澧天性不喜读书,专好练武,命内务府给他做了一把木刀,整天挥舞比划,经常是拿宫女作为臆想中的敌人,一天之中总要砍上几个,方才诚心如意。 听丈夫问起孩子,阿鲁特氏羞得一笑,“知子莫若父。载澧天生顽皮,倒是和皇上当年略有相通之处哩。” 皇帝心中冷笑,诚然,自己当年也是顽皮成性,不过载澧不能和自己相比的是,自己的顽皮不过孩童胡闹,而且,对上书房的师傅或者对下人会造成伤害的举动,自己都是从来不做的;载澧则不同,他的顽皮略带阴狠之意,似乎是不如此不能够让他获得满足一般。 现在当然不必和阿鲁特氏说这些,相反的,他轻笑了几声,“大阿哥年纪还小,待到打上几岁,晓事了,朕想,就会好转了吧?” “皇上一语中的,奴才也常想,树大自直,等大阿哥年岁大一点,自然也能够为君分劳,为父解忧了。” “不说他了,最近,你去看佳嫔了吗?” 上个月的时候,佳嫔连续两月天葵不至,请太医请过脉案,果然,喜讯传来,怀了身孕。她的反应之强烈不下于祯贵妃,一天到晚吐得面无人色,弄得皇帝也不好前往房中探问,只好姐妹几个互至问候,皇帝也是知道的,所以会有这样一问,“是。奴才今天中午的时候去看过妹妹。奴才去的时候,她正在休息,可怜巴巴的,小身子瘦了好大一圈,更不用提脸色青白,让人看了就心中疼惜。” “这样啊?”皇帝也觉得很为难,他几次到了佳嫔的房中,对方都以容颜不整,不能伺候皇上为由,和他避不见面,弄得他也不好再去探望。 这时听阿鲁特氏一说,心中想起佳嫔初承恩泽时,彼此鱼水情浓,抚今追昔,难免心中怜爱,“那,她吐得还像以往那般厉害吗?” 阿鲁特氏点点头,“好得多了。今天奴才去看她时,听妹妹房中的使女说,已经可以用餐了,不过还是不能太过油腻。” “那就好,”皇帝灵机一动,“这样吧,赶明儿个,朕给她下一道旨意,让她回府省亲一趟——眼看着就要回銮了,临行之前,总是要和家人道别一番吧?” 尤佳氏的来历宫中无人不知,都知道其父是热河城中的大粮商尤杉——不过后来女儿进宫之后,为皇帝下旨,将一家人都抬入了旗籍,恩宠有加,今天听皇帝居然破天荒的允准佳嫔在回銮之前归府省亲,让阿鲁特氏很觉得吃味——她是赛尚阿的女儿,自从选中秀女,到宫中来之后,还不曾有过归府省亲这样的恩旨呢。 于是她说,“奴才代佳妹妹叩谢天恩。只是,奴才以为,归省之事,浩繁复杂,尤佳氏的家人又要准备接驾,又要张罗铺陈,与皇上当年上谕中所言‘各方力杜浮冒,次昭撙节’的旨意略有悖逆。……” 皇帝借着明亮的烛光望着她,古怪的笑了一下,“尤佳氏的家人很有钱的,你不知道吗?自家女儿回府,他破费一点,也是应该的。”他说:“这件事啊,你就不要管了。” 阿鲁特氏不敢再争,垂下头去答应了一声:“是。” 第二天叫起的时候,皇帝的脸色很有点不高兴,拿钦天监上报祥瑞之事大作文章,“现在的这些人,整天就想着怎么样在朕前邀功买好,正经事不去做,弄一些虚头吧脑的东西,上报御前。赛尚阿,你是管部的大臣,这件事你知道吗?” “是。奴才知道。”赛尚阿感觉出皇帝属意不善,碰头答说:“奴才想,钦天监的各位职司部员,也是想借此五星连珠的大吉天象,驳皇上一粲,皇上念在他们一片孝心……” “什么孝心?都是一群死没天良的东西。”皇帝的火气来得非常大,一句话把赛尚阿抢白得无言可对,他继续说道:“拟旨钦天监奉职无状,以天象物异之兆上邀朕躬,当年仁宗睿皇帝早有上谕昭昭,明发天下,该司部员全然不理,将祖宗圣谕抛诸脑后,只知为己身利禄奔走。着钦天监各司部员罚俸半年。还有,赛尚阿身为管部大臣,随声附和,全无主见,朕降你两级,仍在军机处行走。” 这番雷霆之怒发得没有半点征兆,吓得赛尚阿半句话也不敢说,只是以头碰地,亟亟有声。 赛尚阿是庸人,于朝政并无什么贡献,只是为了军机处从来都是旗人领班,他站到这样的便宜,具名而已。不过他这样的人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就是处处与人为善,军机处虽然南北对峙,壁垒分明,于他却是没有半分影响的,所以,他的人缘也是最好。 这一次骤逢君王之怒,别的人不敢多说什么,心中都为赛尚阿觉得委屈。只听皇帝继续说道:“还有,佳嫔尤佳氏,自入宫以来服侍朕躬,俭而宣敬,动符礼度,着晋为佳妃。另,佳妃祖居热河城中,为人父母这者亲亲之念长思,眷怀之意不绝,朕以孝治天下,不忍母女长受离散之苦,当此回銮在即,令其可于便宜之时,归府省亲。” 赛尚阿收拾心情,碰头答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皇上仁孝天生,佳主儿阖府定当感念圣德。” “还有一件事,朕记得,去年八月间,英人的火炮就已经运抵天津大沽口炮台了吧?想来安装、调试之功均已完成,这一次回銮,朕想绕道去天津看一看,总不能银子花出去,最后收到什么样的结果,我们君臣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 “是,皇上之言大是。臣等下去之后,酌命有司准备銮驾经由天津阅炮之事。” “还有,上月老六递折子上来,说肃顺于皇太后梓宫返京一事,整理跸道,迎驾事宜做得很是妥当,朕想了想,既然他于正事上能够剀切报效,以赎当初罪衍,朕自然也有容人之量。着肃顺官职复原,仍在内务府任上奔走,这一次佳妃归省之事,也由他一力操持。” “喳。” 君臣几个说的几件事都是要明发天下,咸使闻之的。诏旨交内阁明发之后,佳嫔整理仪容,换上朝服,到暖阁中碰头谢恩,皇帝走过去,拉着她的手,将她拉了起来:“今天还好吗?昨天朕听阿鲁特氏说,你的身子好一点了?” 尤佳氏的小腹已微见隆起,妊娠反应也不像以往那般严重,闻言笑了一下,“奴才多蒙皇上垂问,贱躯已经不打紧了。” “在这件事上啊,你和你秀儿姐姐的身子倒是差不多。她当初怀着大公主的时候,也是吐得死去活来,那时候你还没有到宫中来,不过虽然事有先后,情致却是一般无二,朕有时候想到她那里去,总是给她婉拒。”皇帝说起旧事,也觉得好笑:“你今天这般做作,是不是也是和秀儿取过经啊?” 尤佳氏赶忙作势欲跪,“奴才万万不敢推拒皇上,只是奴才容颜憔悴,深恐有辱皇上龙目所观。” 皇帝连连点头,“朕知道,朕知道。”他说,“你们啊,有时候就是会多心乱想,你怀着天家骨血,又是朕的子嗣,又不是因为旁的原因造成的容颜憔悴?今后可不许再这样了,知道吗?” “是,奴才记住了。” 皇帝继续说,“这一次回府省亲,多和家人说说话,今后怕是很难再回来了,你父、母亲那里,怕是也难以一尽人子之孝,所以啊,朕这一次让你回府一趟,和父母叙一叙离别情谊。” 一听这话,尤佳氏再一次跪倒谢恩,“奴才叩谢皇上恩典。” 第96节问计鬼神 第96节问计鬼神 尤杉自从女儿进宫之后,家中的生活越发的惬意起来——旗人中也大有愿意趋炎附势的,再加上肃顺一再照应,更如烈火烹油,锦上添花。 这一次皇帝下旨,着内务府伺候佳妃回府省亲,尤家又大肆折腾起来,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话,是皇帝和瑾妃说话时提起来的,说‘佳妃的母家很有钱,自家女儿归府省亲,他破费一点也是很应该的”虽然不能不敢分辨这句话所谓何来,不过既然皇上开了金口,又是女儿仅有的一次回府,尤杉自然要和太太、儿子、媳妇一起商议,最后说,“若是照这样看来的话,女儿回府之前,虽是有内务府伺候差事,不过各项花费,不如请肃大人上一份折子,就说我等感念天恩,女儿归府之事,不敢虚糜国币内帑,一切都由我家孝敬就是。” 尤太太和儿媳妇自然以老爷的话是从,只有尤家大公子尤栋觉得有点不对头,小妹进宫陪伴皇上,归省一次,怎么还要娘家花钱操办的?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他说,“爹,娘,儿子以为,这样不妥。便不提银子花出去多少,只是此事传扬出去,人家都会以为皇上舍不得为后宫嫔妃花钱,于皇上的名声怕也不大好听吧?” “这是什么话?为奴才的,伺候主子,本是一片孝心。你不要总是想着她还是你的小妹。别忘记,妞妞现在可是陪伴君王的人。再一说,皇上的妃嫔又有哪一个是有这番荣幸的?”尤杉瞪了儿子一眼,“你不要胡说。” 看老父发怒,尤栋不敢再说,“是,儿子说错了,爹不要生气,一切都听您老人家的就是。” 于是尤杉开始大肆操办起来,若是按照他的意思,房子最好都要推倒,重新找人搭建起来,不过时间上怕来不及,只好重新装裱、粉刷一番。其他的诸如亭台楼阁,相较而言,工程要小得多,在时间上是赶得及的——尤杉有的是钱,除了内务府的司员、郎中、主事之外,更大批的招募工匠,工钱银子不问,只要能够赶在三月初之前,把工程料理清楚。 肃顺把这些告诉皇帝,后者扬声大笑起来:“这个尤杉啊他误会朕的意思了。” “主子的意思是说,这些钱不要尤家来出?” “当然不能要尤家来出。朕的妃嫔,回府一次,怎么能够容她母家花钱?天下人会怎么看朕?嗯,倒是要好好的解释清楚哩” 肃顺吓了一跳,尤杉如此报效,适得其反,还要让皇帝发诏谕向天下人解释。虽然皇帝现在的情绪很好,未来发作起来就是极大的罪过,不能眼看着尤杉倒霉而不出一言相救想到这,他赶忙跪了下来,“皇上,奴才有下情回禀。” “你说。” “是。皇上,奴才以为,皇上仁孝感天,这一番降旨,允准佳主儿于回銮之前归府省亲,更是为天下人做表率之意。尤杉身为奴才,为朝廷报效,为皇上节劳,也是他一番赤诚之心,便是偶有失当,奴才以为,也是奴才孝敬主子的拳拳至意。皇上就不必为尤杉其人动怒了。” “谁说朕要动怒了?”皇帝笑了一下,“这样吧,等一会儿你到他家里去,让他把这番布置所花的银两如数登记造册,由内务府呈报上来,朕如数还了给他。” “皇上,奴才以为不妥。” “又怎么了?” “一来,尤杉这一番所花用之数,只有笼统的总数,并无各方明细账目可寻;二来,尤杉深感皇上天恩如海,阖府感戴之下,也是本心祈愿,能够借这一次的机会,上报皇恩。奴才以为,不如就准了其人所请,这一次,就由他报效吧?” 皇帝考虑良久,他心中也很不愿意为了妞妞回府的事情多劳费国帑,便点了点头,“那好吧。朕就领受了尤杉的这份孝心。” “是。” “不过,肃顺,朕知道,每当有例如这样的大工之时,都是内务府那些人横征暴敛的好机会,你给朕盯严了,有那敢于伸手的,你就具折实参,朕倒要看看,是他们的手长,还是朕的刀快” “是。奴才明白了。自当认真梳理,不允许内务府属下有任何一个人敢于行贪墨之事。” “就是这话了,不能让尤杉替朕出了银子,背后还要说朕派去的奴才都是一群贪酷之辈”嘱咐了他几句,皇帝一摆手,“你下去吧,有什么事情,随时递牌子进来。” 肃顺跪安而出,皇帝命人传石达开和常大淳到书房来。不过这一次倒不是为了听常大淳说招降石达开的经过,而是另有安排。 石达开总是年轻人,这一次下山归降,本意是借助入朝之机,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也算不负平生所学。在广西的时候,担任城守营千总期间,以新法练兵,卓有成效,他于兵士之间甚有威望,将佐也愿意与之交往。 这一次奉召北上,石达开早有所料,知道皇帝可能会讲自己留在京中,派人监视居住,所以在和同僚、将士分别之前,他就说,“此番北去,只恐今生再难有相会之期,万望诸君毋忘石某所教练兵之法,长此以往,未来必有建立大功勋之时。切记切记” 果然,到了热河,皇帝属意将其带往北京,名义上说是和家人团聚,实际上,却是永远为朝廷软禁在京中了。 常大淳也觉得很不是味道,皇上的这番作为,他也是心知肚明,不过成议已定,他只好从旁开解,说皇上很赏识你的练兵之法,想来日后到了京中,自然更有你大展宏图之机——这番话说完,连他自己也不能信服,但是现在,又让他说点什么呢? 在热河住了几天,常大淳远路而来,又是正得皇上宠信的大臣,各方邀请,酬庸之事无日无之,每一次常大淳都想拉上石达开同往,奈何他一来心如死灰;二来自己出身卑贱,走到哪里都为人视作拜上帝会余孽,电*脑]访最~快光是客座之间瞄过来的白眼就让他有羞愤欲狂之感,心中大悔当初不该一步走错,早知道如此,就是在九嶷山一辈子做个樵夫,总也好过这样受人排挤 在热河的日子,石达开只觉得心中空空荡荡,全无一个落到实处的时候,整天患得患失,没有一天能够开颜。 这一天常大淳来访,知道他心里憋闷得紧,怕在总呆在驿馆中闷出病来,拉着他从居所出来,信步闲游,石达开眼尖,远远的看见身后有几个半熟悉的面孔遥遥相缀。 石达开真是难过之极,自己处处遭人白眼还不算,居然派人监视?做人做到自己这个份上,真可谓是生趣全无 常大淳却没有注意,管自拉着他向前闲逛,在前面不远处是一家命相馆,当门坐着一个中年人,形相清奇,没有一般相士的江湖气息,门口悬挂着一副布招,上面写着‘范阳新安后人谈易’八个字。 石达开觉得这几个字有点耳熟,在口中默默念叨了几声,轻‘啊’了一声:“怎么了?” “大人请看。”石达开用手一指那副随风舞动的布招,“这是个肚子里有些货色的。” 常大淳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仔细辨认了一下,也点点头,“若是真正如此的话,倒是不妨向他问一问此行休咎了。”他又说,“只是不知道此人姓什么?” “过去问一问不就知道了?”石达开也学过《易经》,不过不能算其中通人,而且他平生信奉的是但求在我,不问鬼神,只是几年来的这一番人生际遇,让他不得不有了问卜之心了。 命听差去打听了几句,听差回来说,“此人姓召。” 石达开听错了,问道,“是刀口邵?” “不是,刀口召,没有一边的耳朵。” “这样就更对了。”石达开对常大淳说,“大人可还记得邵康节封过什么爵吗?” “我记不得了。这要查一查书才知道。” “卑职倒刚好记得,他在南宋咸淳年间封伯,称号是新安伯。” “这可真是信而有征了。”常大淳回忆了一番,徐徐说道:“然而其中也有未谛之处,召公封于北燕,后裔迁于范阳,固然其实,其中有一支迁居中州,在汝南,安阳一带的召姓,加‘邑’而成邵,此是信而有征。” “然则大人所言,未谛者为何?” “既称新安后人,自然是邵康节的子孙,康节之父迁共城,《左转》有载:‘太叔出奔共”在今日河南辉县,其时之召,已为加邑之邵,此新安后人,不当再用刀口召。所以我说略有未谛。” 两个人莫辩其详,只好入内相询,进到门内,那个‘新安后人’似乎真是铁口能断,等生意的人居然很多。两个人只好暂时在一边等待,石达开打量四周,书架上陈列的书籍有一部《皇极经世书》,一部《击壤集》,倒都是邵康节的著作,看起来确实是‘新安后人”只是为什么不用河南之邵,特为标举范阳,等一会儿倒要问一问了。 不一会儿,就轮到他二人卜卦了,但是桌旁只有一把椅子,石达开请常大淳坐下,自己搬了一把骨牌凳坐在下首。 ‘新安后人’打量两个人几眼,问道,“贵姓?” “常。” “这位是贵介吗?” 常大淳无心给他多费唇舌的解释,点了点头,“是。” “尊驾有何见教?” 常大淳望向石达开,“你说吧?” “好吧。”石达开也不退让,开口却不是谈自己的事情,“贵姓想必是召公之召?” “是。” “可是康节先生后人?” 那个人没有立即回答,很认真的盯了石达开一眼说:“我在这里设砚将近一年之久,知道先子封号的,足下是第一位。” 邵康节名雍,字尧夫,康节是他的谥号。明世宗重定祀典的时候,尊称其为‘先儒邵子”所以这个人称祖上为‘先子’。 常大淳在一边说,“这又何足为奇?热河行宫所在,圣驾陛临,朝中饱学之士众多,知道康节先生曾在南宋追风封为新安伯的,不知道有多少。不过不相信你是康节先生后人,所以懒得多说。” 这算是替朝中同僚挣回了一番面子,但是这个姓召的心知之久的姓名、籍贯都瞒不过行家,也不敢追问朝廷中人为什么不相信他的标榜,免得为这两个人当场砸了他的招牌 那人不敢多说,急转直下的问道:“听二位都是南地口音,想来是要有远行?” “正是。” “然则是要问此行休咎?” “正是要有所请教。不过不是我,而是我的这位朋友……”常大淳一摆手,示意石达开来问:“俗话说,君子问祸不问福,请召先生尽管直言。”石达开说,“附带请教,台普是?” “慕尧。” “尧夫的尧?” “也是尧舜的尧。”召慕尧很识趣,他走南闯北,见得人多了,知道这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腹笥深厚,不敢再以邵尧夫来标榜,“请容许我布置一下。” 说着话,他先将桌上贴上文王六壬字样,装着许多纸卷的木盒子移开,吩咐书童点燃一露檀香,然后从抽屉中取出来一个锦盒,内有三枚制钱。 “井有君平掷卦钱。”石达开念了一句唐诗。 “是,掷卦。”召慕尧接口说道,“既遇通人,不敢不以君平遗法虔卜。” 说完,他取出卦钱,一面在香炉上缭绕,一面念念有词的在祷告。接下来就是掷卦了,掷一个记一笔,正面是阳,被面是阴,掷完上卦,又掷下卦,等他全部掷完,水派上出现了一个离卦,一个坎卦。 “六十四卦。” “巧了。最后一卦。”常大淳望向石达开说,“水火未济啊。” 爻称六爻——八卦的每一卦,都是由上中下三个部位的笔画组成,全挂为上下两卦相叠,便是六个部位,所以爻数有六,自上而下,第一爻称为‘初”第六爻称为‘上”其他的则是以数字区分。 卜爻也可以使用掷钱之法,召慕尧的法子是,三枚制钱掷两次,出现六个阴阳面,或者数阴,或者数阳,以最后也就是最下那个部位的笔画而定,乾连坤断,如前面数阳,一阳为‘初”以此类推,反之数阴亦然,全阴全阳,一概为‘上’。 第六十四卦水火未济的下卦为坎,坎的最下部位是‘断’成两小划的坤,所以应该数阴,哪知接连两掷都是阳面,全阳为上,也就是第六爻,六十四卦一共是三百八十四爻,所以这是最后一爻。 最后一卦的最后一爻,如此之巧,连常大淳也面现狐疑之色,而召慕尧却笑盈盈的说:“恭喜,恭喜。此爻本卦平,而变卦却是大吉,我们来看看爻解。” 于是翻开周易,找到未济上爻的爻辞,上面说:“‘有孚于饮酒、无咎;濡其首,有孚失是”象曰:‘饮酒濡首,亦不知节也。’” 这一段话不需要解释,石达开和常大淳都听得懂,这是规诫之意,凡事自判,便可无咎,饮酒而不知节制,以致酒濡其首,便有祸患了。 “变卦是解上。”召慕尧又继续翻看《周易》:“解为第四十卦,与未济相比较,下卦之坎相同,上卦由离便震,也就是火变成雷。解卦上爻辞是:‘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获之,无不利。’” “无不利,自然就是大吉。”召慕尧解释卦象:“本卦变卦皆以坎水为根,升腾而上则由离火变为震雷。此是‘积阴临阳曦,阴险阳则夷’。变卦更有一鹗横空之兆,可喜可贺。” 石达开苦笑起来。“你当我还有非分之想吗?” 这个召慕尧所说的,是一句很含蓄的话,不过是用在祝贺人科场得意的方面,有荣膺鹗荐,鹗表横飞的成语。今天这个召慕尧居然拿这样的话来恭贺自己,想来是把自己当做明年即将赴试的举子了? 常大淳在一边说道:“先生,刚才有所谓阴险之语,可有别解?” “此番北上,是水路还是旱路?” “旱路。” “这就是了。濡首垂节饮之戒,亦恐有溺水之厄。既然是走旱路,自然无妨。” 第97节天子算卦(1) 石达开在热河的行动,随时有人向皇帝奏明,听说他和常大淳在命相馆勾留多时,皇帝无奈的苦笑起来,不问苍生问鬼神,可见这一次北上面君,他的心思也真是凌乱到了极点 对于石达开的使用,皇帝早有决断。他总是会背负着反贼的名号,一辈子也休想脱身出来,所以,朝堂之上万无其人立足之地,还是等到过上几年,再给他找个‘善地’,远远的把他打发出去吧。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情,现在还不用考虑这些。皇帝凝神看着跪在面前的两个人,对石达开说道:“石达开,朕听常大淳说,你在桂省城守营任上练兵得法,每每深得将士拥戴,而且练兵演武之时,总是有百姓驻足观望,可是有的?” “是。罪臣于兵制一道,略有所得。这一次蒙皇上,常大人不弃,以重责交托,不敢不将心中所学尽数呈现,以上报朝廷。” “嗯,你能够有这份心,自然是极好。只是,朕很好奇,你的这种练兵之法,可是师承有自?” “是。这种练兵之法,本是罪臣当年在家中读书的时候,受邪教匪逆洪秀全所传。听他说,这是他当年在广东游历之时,得天父于梦中传授。他知道臣为人喜谈兵事,故而相授。” 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不再纠缠下去,“常大淳,朕,记得你是嘉庆三年生人吧?” “是。皇上所记无误,臣于睿皇帝三年三月十二,生在湖南。” “到今年已经是整整六十岁了。”皇帝想了想,“你的寿诞之日快到了吧?这一次朕回銮,你也陪着一起返京吧,到京中,和家人团聚,花甲寿诞,在京中好好的热闹热闹。” “皇上关爱老臣,臣感佩无地。只是,臣以为,桂省一地,事物繁重……” “不必急在这一会儿,你既然到了热河,就不用那么着急回去,总是要回京和家人相距一番再走。你先起来,”皇帝摆手让他站起来,自己拈起笔,由翁同龢和崇实伺候着,铺开宣旨,用一笔很下过一番功夫的颜体,当场赋诗一首,以为祝贺。 御制诗是这样写的:“六秩宏开甲午年,嘉予元老璇仔肩,三朝雨露沾恩泽,一德谋猷济巨川。梁栋有征资启沃,丝纶必慎冠班联,长兹寿寓君臣庆,政政在亲贤幸得贤。” 写过之后,由翁同龢捧给常大淳,后者接在手中,跪倒谢恩:“皇上待臣天高之恩,微臣贱辰之期,又赐诗相贺,这……让臣怎么说呢?” “你不用说什么。你是于朝廷有功之人,便不提在桂省任上来回奔波,荡平妖氛,只是这保荐有能如石达开者,更且是劳苦功高。前几天在烟波致爽殿中,朕于你大有封赏,那是你用功劳换回来的。朝廷对用功之人,从来便不能吝于嘉赏,至于今天这赐诗嘛……”皇帝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是朕与你君臣相得,以私情相贺,这一节,你要清楚。” 常大淳用力碰头,大声答说,“皇上处事公私分明,臣钦佩无地。” “你起来说话。” “是。” 皇帝继续说道,“朕于你破格封赏,其中还有一个缘故。朝堂大员,地方督抚,有能力者大有,不过,如你常大淳这般,能够心存善念,关注民生疾苦的,却也不多。” 他看常大淳略有不解之意,轻笑着问道:“当年,你是不是上过一个折子,向先皇详细分解奏请免除‘佥(音乾)妻发配’之例?” 佥妻发配实在是清朝刑制之中少见的恶例,也就是除了罪犯之外,他的妻子也要随同发配。这件事的来源是常大淳当年任安徽臬司的时候——。 安徽一省,民风强悍,尤其以凤阳、颍州为烈。壮汉经常是成群结队的到外乡抢劫。朝廷为了防微杜渐,订下一条只适用于颍州所属州县的律例:团伙作案三人以上的、有持凶器伤人者,不论首、从,一律发边瘴之地充军。这比惩治江洋大盗更加严酷,尤其是‘佥妻发配’,更是恶例。 本来犯妇发配,照刑部则例,应拨解差两名。充军人犯的解差,俗称‘长解’,除非是很少遇到的那种犯人本身家中有钱,家属尽可能的在路上敷衍打点,还算是优厚之外,从来都为人视为苦差事。 所以不知道从何时起,规定变更了一下,即押解犯人的时候,只派一名解差,不过却是领两个人的盘缠——以此为补贴之策。天下州县都是如此办理,也没有人觉得不对。 不过这样一来,在押解女犯的时候,就算倒了大霉原来的时候,有两名解差押送,犯妇在押解途中,便如同侍婢一般,早晚伺候解差,比如要给差官打洗脚水之类的,但是还好的是,这时候还不会有奸污犯妇的恶行。因为在选择解差的时候,州县官总会认真斟酌,不会点派两个品行不端的坏人办差,这样才能彼此牵制监视,不会有太出轨的行为。 等到改为一个人押解,无所顾忌,便为所欲为了。犯妇下了店,白天是侍婢,晚上就成了姬妾,略有不从,自有各种手段,折磨得犯妇不成人形。 有鉴于此,常大淳上了一道奏折,即以此为言,请求改革此恶例的主要理由,他说:“该府民风强悍,非此不足示惩,至佥妻发配,例内似无深意,此等妇人本系无罪之人,一经随夫佥发,长途摧折难堪,兵役玷污可虑。” 颍州所属的妇女,很重名节二字,因为有这样的恶例,虽是随夫一起押解,实际上夫为重犯,在途中上手铐,下店加脚镣,又如何庇护妻子,不受玷污? 因此,‘闻夫犯罪,例应佥配,或自残以求免,或自尽以全身。在本犯肆为凶暴,法网固所难宽,而本妇无故牵连,亦所宜恤。’ 除了这些之外,常大淳还有一层顾虑,即本犯到了配地病故,‘则异乡婺妇,漂泊无依’,而且,犯妇发配,照例是准许带婴儿同行的,如果‘本妇身亡,则失恃孤婴,死生莫保’,凡此种种,均极可悯。 封奏之后,道光深以为然,命刑部议奏——这样的建议,只要刑部六堂中有一个头脑清楚的,就一定会接纳。于是,很快就准了。 这一来,不但颍州所属州县家家称颂,而且对捕治盗匪也有很大帮助。因为有的人犯案之后逃亡,不仅仅是为了本身企图幸免,也考虑到了佥妻发配之例,连带着妻子也会受苦。自从恶例一去,逃亡在外的或自我悔悟,或听人劝,回乡投案的,大有人在,省里积存的悬案,也为之清结了不少——皇帝今天说的,就是这件事。 常大淳恍然大悟,“皇上也知道臣当年所言之事?”他有点局促的笑了一下,“那是臣荒悖之言,幸有宣宗成皇帝仁厚之君,于例中非是之处圣心早已默察。这才俯准所请,臣万万不敢居功。” “朕夸赞你,就是因为你心中长存着圣人‘忠恕’之道,所谓行得春风有夏雨。你在臬司任上能够想到这一层,先皇与朕躬,都是看在眼里的。”说着话,他摆了摆手:“你和石达开下去吧。改日,再递牌子进来。” 常大淳和石达开跪安出去,皇帝转头看看外面,正是春暖花开,阳光灿烂之时,皇帝在这园子中呆得久了,又动了游兴,吩咐一声更衣,“你们两个人也换上便装,和朕出去走走。” 在书房中伴驾久了,翁崇二人知道这位主子的脾气,他想出去闲逛,自己两个人是拦不住的,躬身答应着举步出屋,崇实命书房门口听用的苏拉赶紧知会领御前侍卫大臣的载垣——他已经从宗人府中放出来了,虽然因为赵双山贪墨之事遭致重谴,不过在高墙内呆了半年,还是官复原职——比起那个代子受过、几乎身家不保的端华,还是不知道幸运了多少倍。 皇帝穿一件青湖绉的夹袍,紫缎套珊瑚扣的琵琶襟褂子,系着一条明蓝色的腰带,头上戴一顶红绒结顶的玄色缎子小帽,上面镶嵌着一块长方蟠龙的碧玉,打扮得非常俏皮。 载垣眼见皇帝走出园子,抢上一步跪倒请安:“主子,可要奴才安排车驾?” “不用了。这样的好天气,正适合散步。坐在车里,没的浪费。”说着话,他自顾自的向前走去,走了没有几步,又转过头来,对载垣说,“你和其他人离我远一点,别让我看见你们。” “喳。” 翁同龢和崇实相视一笑,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出了园子,甘子义心情大好,已经到了春天,热河城中到处是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街市上人流如织,道路两旁桃花开得正在灿烂,闻着微风中送过来的花香,心中更加高兴,兴冲冲的举步在前,也不管身后的翁同龢和崇实能不能跟上,更不用提载垣带着人远远的跟在后面,看着这人头攒动,心中担心跟丢了主子,更加是汗出如浆。 前行不远,就是听说石达开和常大淳在这里算过命数的命相馆,甘子义心中一动,看里面有一两个人在等候,心中略有不喜,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崇实察言观色,紧走几步,低声问道:“主子?可是要试他一试?” “听常大淳说,此人倒是有实学的。方技之言,也不妨看做舆论之一。”甘子义笑了一笑:“看看他怎么说再说。” 崇实心中不以为然,皇上的命格贵不可言,还需要这等江湖术士做批语吗?更有一节,天子的生辰八字,如何能够轻易示人?想到这里,他说:“主子,听常大淳说,这个召慕尧不过是草莽术士,怕是难有什么真才实学。而且,事关主子的生辰数相,奴才以为,还是不好容这等人知晓吧?” 甘子义为他的话说得一愣,一开始没有听得很明白,但是立刻醒悟过来,崇实的话有防微杜渐之意,生恐为人知晓之后,会有什么魇震所行。他是后来人,于这样的事情完全不去理会,更加不会相信当下一笑,“怕什么,听听他说什么。” 说话间,载垣带着人也赶了上来,他不敢靠近,只得指挥侍卫倚门而立,把有心想请召慕尧批算命格的客人都挡在了门口。召慕尧没有注意,他身边的书童眼尖,觉察出了不对,“老爷,老爷?您看?” 召慕尧自从前几日几乎为石达开弄个灰头土脸之后,收拾起了骄狂的心思,把个‘范阳新安后人谈易’的布招都撤换了下来,改为‘论命不论人’的幌子。生恐再有通人登门请批,自己言行之间惹恼了对方,给人当场砸了招牌不说,恐有大祸上身。 这一次听书童一说,召慕尧凝神细看,也是心下惊惶门口站立的都是形容威武的汉子,虽然都是便装出行,他在这热河城中呆得久了,一眼就看得出来,都是官面上的来人。 他心中害怕,只以为是自己前几日惹恼了客人,今天来闹事来的,转头看看,都是生客,没有当天所至之人。于是召慕尧知道,这一定是有什么贵客登门了。 收拾一下心情,起身拱了拱手:“这位客官,可有什么见教的吗?” 崇实搬了一张椅子,放在甘子义身前,“老爷,您坐。” 甘子义坐了下来,翘起二郎腿,“上一次在家中听人说,你的子平之术还称得上精准二字。今儿个我也来你说得准不准。若是准了,奉上区区微意,聊致谢意;若是不准,不但砸了你的招牌,还要亲自拉了你,去衙门打官司。”说到后面,甘子义自觉这番话说得很有点电影中的豪强意味,忍不住面带笑意。 有了上一次的教训,召慕尧不敢不小心,看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容貌虽然很清秀,却是一派大家风范,行动之间龙骧虎步,不用问,这一定是随扈在行在的某一家王公贵戚的子弟,他要说亲自拉着自己去打官司,就铁定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吃当下很是谦卑的再一次起身拱手,“就命论命,小的也是按命书如实而言。” 甘子义点点头,却不忙说正事,很悠闲的问道,“听人说,你是河南人?你说话却是关外口音,这里面可有什么缘故吗?” “您老圣明。在下自幼生长在关外。”V!~! 第98节天子算卦(2) 第98节天子算卦(2) 甘子义楞了一下,崇实贴近一点说:“主子,这一定是前朝充军发遣到关外的‘流人’之后。” 甘子义心中有数,又问道,“在关外几代了?” “连我在内,七代。” “是尚阳堡,还是宁古塔。” 这两处都是遣戍之地。召慕尧便说:“客官知道这两处地方,就请不必多问了;反正雷霆雨露,莫非皇恩。客官何事见教,请直说吧” “足下论命不论人,我说个日子,请为推算,道光十一年辛卯,六月初九日,子时。” “原来辛卯年生人。”召慕尧回头唤那个书童:“小哲” 叫小哲的书童一言不发的在另一张小桌后面坐了下来,桌上有笔砚,还有一面白漆水牌,他提起笔来说道:“好了。老爷?” 召慕尧便说道:“辛卯、丁酉。你查道光年间。” 小哲是经过他教授的,知道辛卯年是道光十一年,酉月是六月,‘年上起月’依‘丙辛之子由庚起’的歌诀,正月是庚寅,二月是辛卯,顺序推至酉月便是丁酉。但日子却非查万年历不可。“初九是庚午。” “那么子时,就是丙子。”召慕尧掐着手指,口中念道:“辛卯、丁酉、庚午、丙子。”然后就一动不动的沉思了。那小哲早已将‘四柱’在水牌上写好;定睛看了一下,突然大声说道:“老爷,这个八字火炼阳金;地支‘四方夹拱’,大贵之格。” “小孩子懂得什么?别胡说。”召慕尧回头接着问客人:“客官,请问这个八字是男命还是女命?” “男命如何?女命如何?” “女命是个游娼。” 听他脱口而出,语气又斩钉截铁般硬,甘子义倒有些不大服气,当即诘问:“何以见得?” “子午卯酉谓之‘四柱桃花’,年上地支之卯,见时上地支之子为‘咸池’,煞犯桃花,这叫‘遍野桃花’,绝非良家妇女偶尔红杏出墙者比。” 解释得倒也有些道理,甘子义于这等纤命星纬之学也略通一二,崇实却是不懂的,在一边插嘴问道:“那么,何以见得是游娼呢?” “子午卯酉,坎离震兑,请客官看一看八卦图就知道了。” 这幅八卦方位之图与乾南坤北、象征上天下地的先天八卦不同。图上划出一个八角形,中央是半阴半阳的太极鱼,表明“戊己”,便是五行生克中的“中央戊己图”;北方“壬癸水”,是坎卦;南方“丙丁火”,离卦;东方“甲乙木”,震卦;西方“庚辛金”,兑卦。 乾卦在西北,坤卦在西南;东北是象征山的艮卦,东南是象征风的卦。至于十二地支,恰如自鸣钟的钟面,子时在十二点的位置,正对面的午时便在六点的位置;卯与酉是…与九点相对。子午卯酉在八卦是坎离震兑,而在方位便是正北、正南、正东、正西,因而星士称此格局为“全四正”,又叫“四方夹拱”说是难得的贵格。然而何以在女命便是游娼?崇实看了半天,始终参不出其中的奥妙,就只好老实请教了。 “南北西东,游走四方;而且这个八字,五行缺土,托足无根,命中注定了要漂泊风尘的。” “言之有理。”甘子义深深点头,“那么,男命呢?” “是男命,又要看他的家事出身,作何行当?不可一概而论。”召慕尧停一下又说:“讲实话,我行道二十年,第一次遇到这样一个奥妙无穷的八字,心里倒是想到了,不敢说。” “为什么?” “现在虽未必‘偶语者弃市’,忌讳甚多,君子明哲保身;先请客官说了‘乾造’是何等样人,,我再就命论命。”说的奥妙无穷,而且话中有话,崇实心中越发的感兴趣,却不编造次开口,要看本人自己肯透露多少,因而只是看着皇帝微笑。 “足下说这个八字奥妙无穷,倒要请教,假如说,此人是个读书人呢?” “是个幕友,聪明绝顶,名震四方,可惜好酒爱色,潦倒以终。” “名震四方,好酒爱色,都容易明白,何以见得聪明绝顶,潦倒以终?” “时辰上的子水是‘伤官’,主智慧。年上卯木是个‘财’,卯酉对冲,酉是‘劫财’;卯上天干之辛,也是‘劫财’,上压旁冲,哪怕象邓通有做铜山,也要饿死,命中注定,无可如何。” “嗯,嗯,”他又问:“如果是武官呢?” “好”召慕尧脱口称赞,“这就走对路了。秋金生于八月,是‘阳刃’,强极、旺急庚辛金加丙丁火,好比精金百炼,成了干将莫邪。子水伤官,月上之丁是‘七杀’;好的是一个‘杀’,所谓‘独杀为贵’,又好的是有伤官‘驾杀为用’。利器在手,兵权独操;征南讨北,威震八方,一定是青史扬芬的名将。” “‘遍野桃花’不碍吗?” “碍什么?”召慕尧笑道:“攻城掠地,只要打了胜仗,玉帛子女,任所取催,武将何在乎交桃花运?而且就因为南征北讨,无战不克,才会‘遍野桃花’。” 甘子义轻笑起来,“这话道也不错。不过,”他正色问道:“先生就看得这么准?” “是的。”召慕尧毫不迟疑的答说:“这个八字的精华所萃是时辰,那个子不但是主智慧,敌‘杀’生‘财’,而且成了‘四位纯全’之格,不管做什么都是第一流;倘是游娼,也一定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尤物。” “高明之至”甘子义心中佩服;想了一下又问:“此人照足下所说,兵权独操,威震八方,会不会功高震主呢?” “这也说不定,要细推他的大运流年,才见分晓。” “有理。”他沉吟了好一会,方又开口:“先生,你我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只当听评话。这个八字如果生在王侯家呢?” 召慕尧先不作声,然后问说:“客观真的是姑妄听之?” “真的。请放心,来的两位都是我的至交,跟我一样,都识的轻重,不会拿戏言当真。” “而况,”崇实看皇上说话之间很有兴趣,便壮着胆子接口补充,“我们如果拿说不得的话,到处去乱说,岂不成了谣言惑众,自己先就遭殃了。” “两位这么说,那么我也就说实话了。这个八字如果生在王侯家,是当皇上的命。”虽已猜想倒是这么一回事,崇实和翁同龢还是动容了。甘子义却声色不动,只问:“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 “天命所归,不可以常理来论。帝皇之命,第一看本身强弱。秋月之金,当权得令,**内阳,坚刚之性,独异于众,万物遇之,无不摧毁,此为秋金之体性。” “照先生所说,不就成了暴虐之君了吗?” “不然,这是论其本质,八字中只占得庚与酉两字。是有道明君,还是yin昏之主,还要看另外六个字。”召慕尧摇头晃脑的念道:“‘火来锻炼,遂成钟鼎之材,土多培养,反惹顽浊之气。见水则精神越秀;逢木则琢销施威。金助愈刚,过刚则折;气重愈旺,旺极则催。强金得水,方挫其锋;气旺得泄,金清水秀。’这个子时,真正是千载难得的好时辰。” 接下来,又为他解说:八字中三金、三火、一水、一木。譬如锻冶,金属要多火要旺,水则不必多但要寒,得此淬砺,方成利器。 “亥不是水吗?如果早一个时辰生,是不是差不多呢?” “差的远了。第一、不能成子午卯酉四方夹拱之局。第二、如果是亥时,就是丁亥;‘丁火其形一盏灯’难言锻炼,而且丙是‘正官’,丁是‘七杀’,杀重总非好事。” “那么,”甘子义又说:“这四方夹拱在这个八字上也有说法吗?” “怎么没有?坎离震兑,贯乎八方,金瓯无缺,声威远播之相。” “可是没有疆土。五行缺土,总不算完全吧?” “好就好在缺土。刚才不是说过,‘土多培养,反惹顽浊之气。’至于说到疆土,既然贯乎八方,当然土在其中,何消说得?” 甘子义听他谈得头头是道,反倒有些不能相信;疑心他是有意捡好地说,起来走到小哲面前,看他在水牌上画的符号,子午与卯酉之间,都有一个‘冲’字。当即问说:“先生,子午一冲,卯酉也是一冲。有冲克就有妨碍。不是吗?” “冲克也不止子午、卯酉。”召慕尧从容答道:“客官请细看,四柱的干支,不都是冲克的吗?” 他低头往水牌上一看,不由得暗中称奇,年柱辛金卯木是金克木;月柱、日柱都是火克金;时柱丙火子水是水克火。无往而不冲不克,这样的八字是在少见。 召慕尧说,“惟其少见,所以为贵。凡冲克不一定是坏事,相反也可相成,比如锻冶,出火之金,不能无水来淬,这就是水火既济,而非水火不容。这个八字正就有相反相成之妙。” 甘子义年幼的时候涉猎甚广,于召慕尧所说的‘相反相成之妙’,他大致也能领略,心里在想,所谓‘水火既济’的道理,他说得很透彻;至于火克金为锻炼,拿人来说,便是受教育,他从小淘气,不过禀赋极聪明,一旦收起顽劣之心,在严父慈师的督责之下,在年龄相仿的叔伯兄弟中,以他的资质,学到的东西也最多,就像烈火炼精金,终成利器。可是辛卯及卯酉之间的金克木,又说明了什么呢? 想了好一会想不通,少不得还是发问:“先生,你刚才说年上卯木是‘财’,上面的辛是‘劫财’,对冲的酉也是‘劫财’,上压旁冲,虽邓通之富,也归于无用。如今又怎么说呢?” “邓通会饿死,汉文帝就不会饿死了。天子富有四海,区区之财,要它何用?命理者与我同类者,称为‘比’、‘劫’,兄弟朋友都是,只是性善为比、性恶为劫。比劫帮身,这个八字强极旺极,比劫无益而有害,不过害也不大,劫财而已;不惜财自然无事。” 一听这话,甘子义暗暗吃惊,这上压旁冲的‘劫’,是不是就是指当年为大位暗中争斗的老六了吗?转念一想,江湖术士的话若是可信的话,还要这朝中大臣做什么?一切都由他们在自己身边指出哪一个忠、哪一个奸好了。“不惜财自然无事。可是,朋友呢?”他问:“也是无益而有害吗?” “天子无友,不算比劫。” 甘子义对这个解释很满意,“先生真是高明之至,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说完,他站起身来,笑呵呵的点点头:“看起来,传言不虚,阁下倒也算得一个通人。这砸招牌的事情嘛,就不必做了。崇实,看赏。” 实答应一声,从随身的荷包中掏出几粒碎金子,拉过召慕尧的手来,将碎金纳入他掌中,“区区微意,不足言谢,有机会再请教。” 从二月二十一日的下午起,尤家开了流水席,广邀城中交好、外省商户过府相庆——大家知道尤家二小姐入宫伴驾,深得皇上宠爱,不但将他一家人抬了旗,这一次还特别降恩旨,让已经晋为佳妃的尤佳氏在回銮之前,归府省亲,自然是值得大肆庆祝的事情,于是,从过了二月以来,从通州、沧州、直隶各府县奔载于途的客人络绎不绝,都想趁这个机会,凑凑热闹。 很多来热河的亲朋故旧都是交往有年的大粮商,大都是捐过官的,顶戴是国家名器,不能自行变更,只好在官服上推陈出新,绫罗绸缎各种花色济济一堂,弄得尤府简直比在北京城中的乾清宫叫大起时,看起来还要花色百出,不一而足。 尤家从城中请来一个专门为人帮忙办红白喜事的朋友,姓赵,在家行五,人称赵五爷。赵五爷在热河城中有很多市房,每月有大笔房租收入,日子过得很舒服。他为人热心好朋友,三教九流,无所不交,所以茶楼酒馆,提起赵五爷,无不知名。因为热心而又喜欢热闹的缘故,专门给人帮忙办红白喜事,提调喜庆堂会,久而久之,成了大行家。 尤杉慕名之下,托人延请,赵五爷也欣然应命,自觉帮人办了一辈子的喜事,到底熬出来一个名堂,说起来,这场喜事在热和城中也算是天字第一号了,是不能再大的喜事,日后人家提起来,都会说,佳妃娘娘回府归宁,是赵五办的,那是多够味、多有光彩的一件事? 然而一拿上手,不知道这场喜事的难办,倒不在于规模大,在于根本与任何喜事不一样。他要应付的不是饭庄子和杠房,难伺候的也不是出堂会端架子,从京中花钱请来的名角儿,为的是大小衙门的老爷特别是内务府的一帮老爷们,应付起来,简直让人的头都要炸开了。 第99节冠盖一方 第99节冠盖一方 二月二十,皇帝简派御前大臣载垣、内务府大臣文庆到尤府正式降恩旨,尤杉领阖府亲眷家丁跪在桌子前面,由载垣宣读。骈四俪六的恩旨,用的都是《尚书》中的典故,抬头的地方很多,载垣是个笨人,连断句读起来都很费劲,结结巴巴总算应付下来了。 在恩旨的最后说道:朕以孝道治天下,不忍母女长受离散之苦,当此回銮在即,令其可于便宜之时,归府省亲。 除了恩旨之外,于妃家另有一些赏赍之物,不过是一些绸缎、绢匹、黄金百两、宫中珍玩之类。 等到宣旨完毕,尤杉跪着接下,转授长子,捧放着西面的长案。等授受完毕,尤杉又率领全家亲丁,向禁宫所在的西北方向,行三跪九叩的大礼谢恩。接着,匆匆赶到门外,跪送使臣。典礼到此告成,而麻烦却还甚多。 主要是为了犒赏,在行礼这天,已经闹得不可开交。恩旨降下之外,照例赐宴,由内务府和光禄寺会同承办,名为赐宴,自然领了公款。筵席分为两种,上等的每席五十两银子,次等的每席二十四两银子,一共两千二百多两银子,尤家也须照样再出一笔,用来另外犒赏执事杂役,由总其成的一个内务府主事出面交涉,讲好五千两银子‘包圆儿’,结果礼部、光禄寺、銮仪卫等等执事,又来讨赏。问到经手人,他说五千两银子‘包’的是内务府,别的衙门他管不着,也不敢管。这明明是个骗局,但闹开来不成话,尤杉只好忍气吞声,又花了三、四千银子,才得了事。 犒赏之事礼让内务府的人坑了一下,害尤杉多花了几千银子,赵五觉得自己的‘专办红白喜事’的‘金字招牌’为人砸得粉碎,当时便向主家‘引咎请辞’。尤杉倒很体谅他,事情本来难办,另外找人未见得找得到,就找到了,头绪万端,一时也摸不清。多花钱不要紧,这样的大礼出了错不是当耍的事,所以一再安慰挽留,赵五也只好勉为其难。 赵五爷的字号这时候喊不响、用不着,那就只有软磨,他和他的帮手,分头跟内务府、礼部、鸿胪寺、銮仪卫、上驷院的官员说好话,从午前磨到下午…钟,才算开销完毕。 这一场交涉办下来,赵五累得筋疲力尽,但他无法偷闲息两天,皇帝御赐的赏赍之物到府,更加是非同小可,其中有一些玉器、玻璃器皿、还有几面镜子,碰坏一点就是不吉利,怎么向人家交代?为此赵五爷日夜担心,魂梦不安 不过热河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员,却是喜气洋洋,轻松的居多。各衙门虽不象封印以后那么清闲,但也决不象平日那样认真,皇帝回銮在即,公事能搁的都搁了下来。朋僚相聚,谈的总是如何在回城之后好好热闹一番。 到了二月二十六,佳妃的仪架出避暑山庄的丽正门,前导后跸,迤逦而行。街上早已经有内务府、热河都统衙门派人清静一空,弹压秩序。 到了府门口,尤杉领着阖府家眷跪倒接驾,仪架不停,直接抬入正门,到了堂上,方才有太监请驾,佳妃落舆,入内居中而坐。 门口有乾清门侍卫守门,缉查门禁极其严厉,尤其是男子,不论是如何的至亲,也不让进门,倒是佳妃的母亲、嫂子、家中的女眷,不在此列。却也是恭具衣冠,碰头行礼。 数月光景不见,女儿和初初离家时相比,更显得珠圆玉润,眉目如画,小腹微见隆起,一派雍容华贵,尤太太眼圈一红,心中又是感念,又是怜惜,“……在宫中,可还好吗?” 尤佳氏缓缓的摇摇头,头上戴着的双喜如意碧玉簪摇动了几下,没有回答母亲的话,而是很关切的问道,“娘,您和爹的身子,可还好吗?” “好,好。娘和你爹的身子都好。” “女儿蒙皇上恩宠,这一次降恩旨回府归宁,不日皇上就要启銮北返,到时候,女儿和爹娘……”佳妃这一次来之前,很是受了兰妃的指点,说说心里话自然无妨,却万万不能落泪,免得把这大喜的日子,弄得让人恻然不欢,沉默了一下,用力憋回涌上眼眶的泪水,她说,“女儿和爹娘怕再难有相见之日,万望爹娘保重身体,……女儿在宫中,也会时刻为爹娘焚香祝祷。” “妞妞……”只叫了一声女儿的乳名,母女二人同时泪水奔流,弄得满脸都是 还是尤栋的妻子,赶忙在一边劝道:“阿娘,这是什么时候?也是能够落泪的吗?快不要惹得主子难过了” “喔,是太太听劝的收拾眼泪,向女儿挤出一丝微笑,“在宫里面,可还好吗?” 尤佳氏点点头,微笑着答说,“好。皇上待女儿很好。” “那就好,宫里不比在家,皇上在私是你的丈夫,在公是你的主子,可不敢和万岁爷使小性儿。知道吗?” 妞妞心中想,皇上就喜欢你女儿不时的耍一耍小性子,不过这不必和母亲言说,点点头,“女儿知道了。” 在一边跪着的尤栋媳妇插言道,“阿娘也真是的,主子娘娘难得一次回府,您还惹得娘娘落泪?” 尤太太赶忙笑道,“还是媳妇说得对,是娘糊涂了。” 尤佳氏对她说,“嫂子,今后,府里的生活,也要全靠嫂子支应了。哥哥是个老实人,更不懂得生意上的事情,阿爹,阿娘年纪老迈,身子不好,以后,嫂子也要多多辛苦。有什么要的,尽可以和家里人说,不要客气的。” “是。多承娘娘垂怜,奴才记下了。” 尤佳氏点点头,“阿娘,让阿爹和哥哥也来吧,女儿和他们见上一面,就该启銮回去了。” 说是见面,实际是见不到的,只能隔着轻纱布的门帘,父、兄遥相叩拜而已。太监看看天色差不多了,在一旁进言道:“佳主儿,天色不早了,请主子的谕,是不是该回去了?” 尤佳氏第二次红了眼眶,长身而起,“娘,嫂子,我该回去了。” “哎,哎。回去之后,用心伺候皇上,不要像在家中这样的闹脾气,不要惹主子生气,知道吗?”尤太太泪水连连的嘱咐女儿,“还有,到了京中,别忘了给家中来信,也不要为爹娘挂念,用心伺候万岁爷。有什么要的,只管来信。啊?” 怀着一泡珠泪,尤佳氏连连点头,终于辞别家人,蹬舆而去。 回到园子中,尤佳氏不等坐下,先让身边服侍的小太监回奏皇上,说自己要面君谢恩。 内侍回奏的时候,皇帝正在和肃顺说话,“朕看过了你递上来的折子,内务府这一次的差事做得不错。你从中监督调派,也出力不少啊?” “奴才不敢当主子嘉勉之言。奴才只记得主子说过,最恨身为奴才者,不记得自己的身份,假借主子的名头到外惹祸不说,每逢到有事情的时候,先要想着怎么样中保自己的私囊。奴才有皇上的话以为上谕,不怕得罪人。所以,内务府的这些人,也就不敢多多的贪墨了。” “你能够这样想,自然是极好。”他又说,“肃顺,街面上为此次佳妃归宁之事,可有什么议论吗?” “是。奴才风闻,皇上降恩旨于佳主子,百姓都说,皇上乃是仁厚之君。我大清朝以孝治天下,皇上身为表率,更且推己及人,便是古之圣君,也无不瞠乎其后也。” 皇帝为肃顺的奏答难得的笑了一下,“怎么,你这奴才,现在也学会读书了吗?居然能够出口成章了?” 肃顺也笑了,“奴才不敢欺瞒皇上,奴才自知读书不多,现在再学也来不及,平日里只好多和读书人亲近亲近,不提能不能学到他们的学问,言辞之间略有长进,总是好的。” 皇帝大笑起来,“你这个奴才啊” 正在说话间,内侍来报,说佳主儿回来了,皇帝摆摆手,示意内侍退下,又对肃顺说,“朕听人说,你和尤佳氏的母家走得很近,有这回事吗?” “是。尤家上一年为娶亲之事,给城中御史大肆折腾了一番,后来,尤杉派人找到奴才,烦请奴才从中说和,奴才觉得尤杉在此事上虽多有反复,也终究可怜。便管了这件事。”肃顺不知道皇上问自己这番话是什么意思,趴在地上奏答完毕,也不敢起身,继续说道:“奴才自知此事做得荒唐失礼,请皇上责罚。” “这件事朕也知道。尤杉虽然不过一介商贾,行事之间但以利益为尚求,总也是尤佳氏之父,朕就是看在她的面子上,也不会为你与他交往之事动怒的。” 说了几句,皇帝吩咐一声,“摆驾,到书房去。” 书房是皇帝每天都要来的,翁同龢、崇实、袁甲三等天子近人也每天都要伴驾,行礼已毕,皇帝让几个人站了起来,提鼻子嗅了几下,回头看看,“六福,怎么不焚香?” 福答应一声,取来皇帝珍玩的瑞龙鼎,正要准备焚香,皇帝又说了一声,“把那幅《韩熙载夜宴图》取出来。” 一听这话,翁同龢几个心中大喜和崇实、袁甲三对视一眼,都是难耐笑意——《韩熙载夜宴图》自从乾隆中为皇帝私藏以来,视如拱璧,不论是怎么样的近臣都难得一见。可称是万金难易想不到临启銮之前,皇帝居然肯将这件宝贝拿出来,与臣下一观了? 六福口中答应着,在铜盘中调弄香屑,用回文篆字的铜格子压出花纹,然后取火点燃,将铜盘移至鼎中,盖上鼎阁,两缕袅袅青烟,从鼎盖上雕琢的盘龙的鼻孔中升起,氤氲香郁,令人心荡。这瑞龙鼎是高宗朝旧物,是征回部的时候得来的,整块和田羊脂玉雕琢成一座高可近尺的鼎,鼎盖是一条鳞甲飞动的盘龙,玉质极佳,雕镂更精,是高宗生前很喜欢的一件珍玩。 点燃了鼎炉,又让两个小太监帮着,把书房中珍藏着金石字画的一个大柜子打开,从中取出了卷成厚厚一大卷的《韩熙载夜宴图》取了出来,在黄梨木的丈八条案上珍而重之的缓缓展开。 这副流传千古的名迹在自己面前展露它的真容,翁同龢实在难以抑制,伸手欲碰,却很快缩了回来,回头期期艾艾的一笑,“皇上,下臣失仪。” “君子使物,不为物使。天生万物,奉养世人,更不用提这等书画之物了。”皇帝好脾气的摆摆手,他说:“朕知道你性喜此物,走近一点看,朕不怪罪的。” “哎”翁同龢大声回答了一句,弄得众人齐声失笑,在他却全然顾不得这些,“学生谢皇上。”这才走到长卷近前,认真的左右梭巡着脚步,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 翁同龢年纪轻轻,幼承庭训之下,倒是这等鉴赏类的大行家,停步移时,满足的叹息一声,”真不愧是千秋画卷。不但运笔所到之处无半点雕琢痕迹,更且用色着墨,各有独到之处。臣曾读《石渠宝笈初编》,内中说,其画所记,虽为‘……臣下私亵以观’,然画作之内‘……历历鲜明,洋洋大观,不可以亵玩之物度之。’” 谈及这样的话题,翁同龢也少有的脱离了痕迹,在书房中大发阐论,一直到说完,年轻人才猛的惊醒过来,“皇上,下臣胡乱品评之语,不着绳墨,皇上……” “你说的不能算错。这副画嘛,若是单论画工的话,倒实在是值得大肆褒奖一番。不但是你,就是高宗皇帝,也从来不吝于天语赞佩之言。”皇帝逐渐收收敛了笑容,缓步走到画卷前,用手一拉,把画卷卷了起来,示意六福把画卷收回柜中,重又上锁,他这次转过身来,“你们以为,这韩熙载,是何等样人?” 第100节史家漫谈 第100节史家漫谈 翁同龢从来借自己身为天子近人之资就政事做谈论,闻言向后退了半步,众人知道他平日里的做派,这样的事情也不会问及他,崇实和袁甲三互相看看,“韩熙载以自污之策为安身立命之法,在南唐多年,历任户吏两部侍郎、尚书,无相位而有相权,却无一计上呈国主,只知逢迎君上,暗中行小人行径,以秦淮女官,中伤他国来使,使南唐、后周两国不能联手抗敌,种下亡国之因。” 这段历史皇帝也是很清楚的,韩熙载为明哲保身,始终不肯轻居相位,在国中甚至留下他帷薄不修,为人滑稽的口碑。据说他家中有四十余个姬妾,他年老体衰,照顾不来,这些姬妾每每豢养面首——很多还是韩熙载默认的。 这样的人,李煜自然不能让他做到一国的相位,不过正如崇实说的那样,韩熙载无相位,而有相权,他最为人诟病的是两件事。第一件就是用秦淮女官,勾引后周使节,做下荒唐之事。 后周世宗时候,派出了一个使者,名叫陶谷,当时的职位是兵部侍郎、翰林承旨,奉使江南,名义上是因为金陵多六朝碑碣,来此观摩书法,其实就是来窥探江南的虚实。 当时南唐的国主还是元宗皇帝,对于后周来使,很是客气,不想陶谷这个人自以上国来使自居,言语之间傲慢得不得了,整天拽得二五八万一般,便是面对南唐国主,也不改骄横本色。对于李煜,也只是称呼其为吴王而已。 当时,李煜的哥哥文献太子病殁,李煜由郑王改封吴王,移居东宫,是无形中的太子,陶谷言语之间如此不恭,南唐臣下很生气,都想杀一杀他的威风,韩熙载想出了一条美人计,并开始实行起来。 其时陶谷在江南已经呆了几个月的时间,白天策马而行,以访碑为名,考差江南士气民心,辰光总还好过,到了晚间,客馆孤灯,凄凉万状,滋味就不是那么好受了。 韩熙载故意找了个很冶艳的家ji,嘱咐一番,送到客馆为陶谷侍寝,谁知道第二天一早,就给送了回来,还有一封陶谷所写的道谢的书信,用四六体文字,其中有一联,以韩熙载的渊博,居然也百思不得其解。 这一联是这样写的:巫山之丽质初临,霞侵鸟道;洛浦之妖姬自至,月满鸿沟。”巫山神女,洛浦妖姬自然明白,这霞侵鸟道,月满鸿沟是什么意思? 找来家ji一问才知道,原来那家ji恰好红信传来,不能成就好事这样一来,美人计自然就失败了,于是,韩熙载又做了第二次的部署。 第二次的布置有些麻烦,先请陶谷住到另外一家客馆,然后着一个秦淮女官,装扮成管驿中驿丞的女儿,每天持着一柄扫帚在打扫庭院,这还不算,韩熙载故意让这个女子用轻帕遮脸,只留下一双晶莹而灵动的眸子在外。 陶谷是色中恶鬼,很快就留意到了,多方打探之下,才知道,这个女子名叫秦弱兰,是驿丞的女儿,三年前嫁了个寒士,不想丈夫用功读书过度,得了个咯血的毛病,很快就一命呜呼了。 秦弱兰决心守寡,但是夫家四壁萧然,守无可守,只好回娘家长住,闲时帮助老父做一点事情,消磨时间。 陶谷心中大喜。相法上说,克夫的妇人若是与人做妾,又当别论——如能得此姝娱老,倒也不坏。 存了这样的心思,便下了好大的一番水磨工夫,说得秦弱兰盈盈欲泣,颇为感动。这样过了半个月,汴梁派人来召陶谷,据说要他回朝复命,即将有大用。 韩熙载得到消息,携酒相贺,陶谷的脾气本来就大,这回更加是眼高于顶,只管自己督饬随从整理行装,对客人也不大理睬。 到了晚上,听到有人叩门,陶谷开门一看,正是朝思暮想的秦弱兰,她一进门就把烛火吹灭,投体入怀,自道感于知遇,以身相报,不过名节相关,所以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方来相就。 陶谷不曾想有这样一番艳福,芗泽初闻,喘气细细,一切都似梦如幻,直让人有遇仙之感了。 一夜缱绻,天明之时,秦弱兰起身整衣,又对陶谷说,希望能够留下一番墨迹,作为别后思念的慰藉,陶谷志得意满,正待借文字发泄一番,不过时间上不容许他精心构思,便写了一首小令,词牌叫《*光好》。 这首词是这样写的:好因缘,恶因缘,只得邮亭一夜眠,别神仙。琵琶拨尽相思调,知音少,再把鸾胶续断弦,是何年? 写罢交付秦弱兰,陶谷的精神又全放到离别之事上了。几天之后,李煜设宴,为他践行,酒宴上,陶谷还是照旧,架子拿得十足十,不言不笑,弄得宾主都分外尴尬。 李煜心中生气,命人取来琉璃钟——这是一个里外晶莹的水晶酒盅,五寸口径,高有一尺——倒满了,可以容纳三升酒不要说陶谷这样不善饮酒之人,就是素称海量的,喝下一盅,怕也要立时化作一滩稀泥 陶谷自然不喝,李煜也不着急,“看起来,要有歌ji劝酒,陶大人方才赏脸。传歌ji” 教坊早已等候,听见传唤,有一名歌ji盈盈上堂,手持檀板,当筵而立,正是秦弱兰。 陶谷立刻知道坏事了,而秦弱兰视如未见,轻击檀板,曼声高唱,开口便是‘好因缘,恶因缘’,分明就是自己所写的那首《*光好》。 众人心知肚明,纷纷看向陶谷,之见他脸上青一块白一块,坐立不安的样子,忸怩万状,平日的威严早就无影无踪了。 唱完一曲,秦弱兰领着内侍来给他劝酒:“大人,请干了这一盅酒?” 陶谷知道不能讨价还价,硬着头皮干了一巨盅酒,谁知道李煜仍然不肯放过,吩咐一声,“好事成双,再劝陶大人一盅。” 陶谷实在喝不下了,一再艰拒,终于惹恼了李煜,命内侍强行动手,掐着陶谷的脖子,硬生生灌了下去 他本来就量浅,喝得又急,因此很快就涌了上来,伏地大呕,弄得一片狼藉,大大的失仪了。 这还不算,李煜在这几日之中,派人到了开封,到处散播陶谷在南唐的风流勾当,那首《*光好》的小令,也成为街知巷闻的yin词浪曲,当然,如何灌酒的内容不会说,只是说陶谷在吴王设宴践行的时候,如何的酗酒大醉,狼狈不堪,丢尽了大邦威仪。 这样的结果就是本来后周的国主有意召陶谷回国之后,予以重用,经此一事,认为其人秉性荒疏,奉职无状——这份本来应该有的恩命,也为之取消了。 不过后人谈及此事的时候都认为,陶谷虽很是骄横,但是南唐建都江陵,正是天下菁英齐聚之地,行事之间当心存圣人忠恕之道,又何苦出此下作手段? 他做的第二件事情,就是保荐小有微才的张洎(音季)出使大宋,这件事更加糟糕 张洎实在是青史中少有的败类竟是比同时的北齐大臣,为史家评为‘小人之尤,言之污口’的祖珽更甚一筹 他出使大宋期间,败行之事缕缕不绝,后来更与赵普狼狈为奸,以谋反的罪名害死了北宋一直以来视为心腹大患的南唐武功第一的林仁肇,使一国之中再无可领兵与大宋抗衡的英雄人物——终于也导致了亡国的悲剧。 到后来,北宋派曹彬为主帅,潘美为副帅,领兵南下,大破南唐水军主将朱全斌的水师于长江一线,朱全斌战败,投水自杀。时任知政事的南唐大臣陈乔见大势已去,便找到了张洎。 原来,在三个月前,两个人曾经有过一次君子约定:一旦金陵不保,两个人就要携手赴死,以求不堕臣节。张洎随口答应了。等到水师大败,陈乔来找张洎,要他同践宿诺。 张洎如何肯死?胡乱的应承着,和陈乔一起到了枢密院用来存放典籍、图表、书籍的高阁,张洎搭好两条白绫,自己先伺候陈乔升天,然后偷偷下楼而去——他自以为自己做得妥当无比,却没有想到,有个打杂的小吏,把他的所行之事一一看在眼里,自然的,张洎这等无耻行径,也终于大白天下 袁甲三在一边也说,“韩熙载侍奉南唐三朝,恩遇可谓隆矣。然其人其行,皆有不可问之处,臣也以为,崇大人所言一语中的,韩熙载与为其保荐的张洎一般,都是与国同戚的老臣子,却不知报效国主,反而为一己之私,竞相奔走,后更为个人利禄,苦劝国主望风而降,臣每每读史到此处,都有怒发冲冠之感真恨不得起其人于地下,当面痛斥其非,以出胸中郁郁之气” 皇帝点头而笑,又把话题引开了,“张芾在江苏学政的任上呆了两任,其人虽当年略有不谨之处,朕却也不敢求全责备。上个月,他又有奏章呈上,自呈年纪衰老,求朝廷允准他告老还乡,朕让军机处议过此事,都说张芾求卧之心甚坚,朕也便准了他折中所请。至于他的遗缺嘛,袁甲三,朕想,就让你去吧。” 袁甲三心中一动,赶忙跪了下来,“是。” “江南一地,是我大清第一赋税之区,你虽然是学政,管不到这一层,却有匡正百姓,教化万民之责。这几年,你在京中,对振兴文教,很是用了些心思,更有一方之得,这一次到江南去,更要大力整顿一番江南奢靡浇薄的风俗。” “是,臣定当谨记想心。” “还有,铁路铺陈一事,最晚等到今年的五月间就要正式在江宁,上海之间展开,你身为一省学政,更加要切实的晓谕百姓,把这件事做得妥妥当当。凡事多和桂良、黄宗汉几个商量,有什么难处,给朕上折子。百姓有什么苦楚,也要酌情安抚。最主要的,铁路工程是朝廷拨巨款兴建,不论是省内,抑或是京中派往提调的官员之中,有敢于伸手要钱、拿钱的,你也不必和他们客气,具名实参就是,朕给你这个权利。” “皇上圣德如天,臣不胜钦服之至。” “还有,”皇帝轻笑着回头望望站在一边的翁同龢,“明年就是乡试年份,翁同龢怕也是到了赴试之期,袁甲三,虽然翁同龢才学俱佳,你又和他同在上书房中任职,却也不要徇情啊?” 众人相视一笑,只有袁甲三,丝毫不敢有欢颜流露,“臣与翁小兄同为上书房侍读文臣,却也是君子之交,更不敢以私情,费皇上为国选材的大事” “你能够这样想,可见朕命你做江苏学政,得其人也。”皇帝让袁甲三站了起来,对他说,“朕知道你也是学理学的,行事之间要时时把持新安、金溪之平,守‘致良知为圣学之脉’刻历实行,讲求实用,万不可有杳冥放荡之举,你要记住。” “皇上天语教诲,臣都记下了。” 三月初二,行宫里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人来人往,箱笼山积,每人心里都有着掩不住的兴奋,终于要回城了行宫到底不是久居之地,而况亲友大部分在京里,仅仅是想到远别重逢,把臂话这一年的离乱,便觉归心如箭,神魂飞越了。 初四的早上,皇帝銮驾启行,御辇出丽正门,一路浩浩荡荡向北而去。第一天只走了不到三十里,就在喀拉河屯行宫停了下来——这之后就要分路而行了。 后宫的嫔妃由礼部孙瑞珍、内务府大臣等护持,入居庸关,过密云,进京;皇帝的御驾则转路向东,由赶到行宫陛见的恭亲王奕、军机处、御前大臣载垣、兵部尚书柏葰等人随扈,转头奔天津——皇帝要亲自到海防前线的大沽口炮台,去阅看已经安放、调式完毕的新式火炮。 早在康熙年间,就已建立了完善的巡幸制度,虽在旅途,照常处理政务,当奕、驻京的兵部尚书柏葰递牌子进来的时候,直隶总督纳尔经额已经从保定赶到了行宫,在殿中除去大帽子,翎管向着皇上的方向,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老奴,署理直隶总督纳尔经额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向下望了一眼,纳尔经额中等身材,脸上的气色很是好看,红扑扑的,有如婴儿一般,看得出来,在直督任上保养得非常好,“朕看过你上的折子了。上个月的时候,朕让军机处告诉你,朕这一次去天津,不是为欣赏京畿风光之美,让你也不必铺张。免得百姓又要从中受惊扰之苦,怎么……” 他拿起一本白皮奏事折子,在手中一摊,“……怎么你还要弄这些事呢?你看看,看看这上面写的,‘天津百姓闻知不胜欢喜,更有粮商、盐商自愿输诚,卞舞之情,溢于言表。’”皇帝把折子放在一边,他说,“什么卞舞之情,还不是天津府道强行勒派?弄到最后,朕一片爱民之心,全然落到空处不说,就是想看一点真实民生民情之望,也全数画作了泡影” 纳尔经额碰头答说:“皇上,奴才以为,小民心怀圣君,情见乎辞,并非虚妄之语。天津与京师近在咫尺,自从高庙以来,百姓未识天颜久矣。这一次皇上玉趾降临,百姓感念圣德,略有报效,不但可以全了君臣之意,日后颂扬起来,也是光大门楣的大喜事。”他又碰了个头,说道:“皇上念在津城百姓一片孝心拳拳,便准了天津百姓所请之事吧?” 皇帝想了想,“这件事啊,百姓于朕的这番孝心,朕领受了。不过,什么迎驾、接驾的事情,都免了他。国事繁重,朕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在天津驻跸,等到过几年吧,等过上几年,等到四海平定,库藏充裕了,便是你不提,朕也要下去走一走,看一看。” 尔经额自然奉命惟谨,“皇上圣明有为之君,奴才以为,不用等到几年之后,现今万方升平,百姓皆言皇上圣明,如天之福,正是皇上移足四海之时。” 皇帝扑哧一笑,“算了,你这份心思,朕知道了,下去吧。” 第101节铁汉轶事 打发纳尔经额出去,奕和柏葰递牌子进来,皇帝立刻传见,“老六啊,这一次到天津去,最主要的,就是想看看朝廷的银子是不是都花到了地方?火炮的威力几何,效果怎样,士卒可能熟练使用?这件事,你可有什么要向朕提前奏报的吗?” 奕心中一动,听皇帝说话,倒像是自己在购买使用火炮之间有不法情弊,皇帝为日后保全计,先要自己坦诚过失了?想了一下,向上碰头答说,“回皇上话,臣弟办差之际,只知循例循法。未有别情上达圣躬。” 这样的说话就有点意气味道了,皇帝当然听得出来,脸色也立刻阴沉了下来,“你这是在和朕说话吗?” 柏葰吓了一跳。从咸丰元年以来,皇帝大力增加和英夷的联系,火炮、武器、弹药,几乎全数将本国所用之物废弃,改用英人火炮,他是正牌子管着兵部的,也曾经到各地走过几遭,英人的火炮威力之大,效用之精,让他也觉得大开眼界,每发一炮,虽也有烟气障目,然而参详到原先本国使用的火炮,却要清减得多了,更不用提射程之远,更加不是大清所产的火炮可以比拟的。 天津海防前线事关京畿国本之地,自然不能等闲视之,所以,在他和奕参加完英人火炮在大沽口安放调式之后,给皇帝上的折子中,也说,‘海防之地,固若金汤,京畿重地,稳如泰山’。 这一次皇帝亲赴天津,要实地视察海防前线,他也是要随扈的,谁知道从京中到行宫,第一天面君,就遇到这样的事情?从旁边看过去,只见奕满脸都是不屈之色,生怕他说出什么顶撞的话来,激怒了皇帝,获罪匪浅。想到这里,他膝行了几步,向上碰头:“皇上,奴才有话说。” “你说。” “喳。奴才以为,六王爷年来为与英夷接洽之事前后奔走,为皇上推行新政,主持总署衙门之事殚精竭虑,可称朝臣表率;这一次皇上亲临海防,六王爷更加是提前准备,功劳卓著,虽是在言语之中略有不敬之意,请皇上念在他年少气盛,宽宥则个吧?” 皇帝本是随口一问,不想奕如此多心,正如柏葰所说,奕年少气盛,说话之间经常有失节之举,自己一贯优容,想不到发展到今天,居然有当面顶撞君上之言了?他有意重重责罚,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必,一来柏葰的话非是无理;二来,这样的事情如果弄得太大,人人都以为自己寡恩刻薄,反倒都以为奕受了太大的委屈;第三,总署衙门本来就是大为清流不耻,若是有人假借奕被重谴之际从旁兴风作浪,对总署衙门没有什么好处;第四,也是最主要的一点,自己有意容得奕这般不讲礼法,待到日后,再找机会发作开来,彻底的杀一杀他的骄狂之气 沉默了半晌,皇帝考虑清楚了前因后果,勉强点了点头,“嗯,兵尚的话倒也有点道理。你们……跪安吧,朕有点累了。” 和柏葰不再多说,各怀心事,碰头而出。 到了行宫的外面,奕叫住了转身欲行的柏葰,“涛公,刚才面圣之时,小王言语失礼,天威难测之际,多承涛公从旁缓颊,小王在这里多谢了。” “不敢,不敢”柏葰赶忙拦住了奕的躬身动作,“王爷,不是奴才大胆进言,实在是王爷功勋,在在民心。只是这于皇上面前,奏答之际,王爷还当谨慎为尚啊。” 奕笑着点点头,“我记下了。不瞒涛公,我这个脾气啊,哎宝佩衡和少荃也曾经多次劝慰,奈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柏葰苦笑起来,“王爷,皇上的脾气您是知道的,这等时候也就罢了,若是日后发作,只恐……总之,请王爷多多保重吧。” 奕不当回事的拱拱手,“多承涛公教益。”他说,“哦,我今天在行宫居住之地请了总署衙门和随扈的王公大臣,涛公若能拨冗,也请过府一叙吧?” “好,我晚上一定过府叨扰。”当下二人拱手作别。 到了晚上,柏葰应约到访,奕开了中门,亲自迎接,陪客早已到齐。除了宝鋆、李鸿章、文祥、唐文治等总署衙门的官员、直督纳尔经额和随同他到行宫陛见的天津知府胡林翼等人,另外还有几个陪客,分别是蒙古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怡亲王载垣和肃顺。 奕今天面君时言语失节,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他就是这样的脾气,别人苦劝良久,在他不过是清风过耳,从来不肯往心里去,别人纵然有心多劝,上下尊卑有别,一些言辞激烈的话也不好出口,只能是暗中为他发愁:现在皇上重用他,还不算是什么,日后一旦发作起来,就是泼天的大祸可怎么得了啊? 等到延请入席,主人奉恭王为首席,恭王一定不肯。论爵位、辈份、年齿,应该怡亲王载垣居首,他是个人云亦云没主张的人,恭王让他上坐,他也就当仁不让坐下来了。 主宾几位之中,话题自然要听恭王挑选,由于是府中家宴,自然少谈朝局政务,于是就只有闲谈了。 旗下贵族,闲居终日,言不及义的本事真正是一等一的大,由鼻烟壶谈到古玩,这一下开了载垣的话匣子。他是怡贤亲王允祥一支,是世宗皇帝最信任的一个弟弟,在世之日,赏赐甚厚,数世以来的蓄积,古玩字画,收藏极富,所以载垣大数家珍,十分得意,据他自己说,‘四王’的山水,未曾裱的,府中有的是。这话在那些奕听来还不觉得什么,唐文治、汪康余、董恂等人就不免艳羡不止了。 这等事肃顺是插不上话的,抓住一个空隙,在一边忽然说道:“听说,曾国藩服阕起复,皇上命他到行宫陛见了,可是真的吗?” 贸贸然的一句话,把众人的精神都收拢过来,奕掰着手指头算算日子,“可不是吗?已经快三年了呢” 咸丰元年的十月间,曾国藩以老母在家乡病重,倚闾盼儿为由,向皇上请假,回乡探母,皇帝准予所请,并且说,回乡之后,一待太夫人病体康复,就着曾国藩奉母北返,入朝视事之外,更可以在京中伺候母亲,即使老人病情再有反复,也可以在京中找人调治——皇帝说出这样的话,可见圣眷之隆,一时无两。 曾国藩回到湖南老家,本意是待母亲病体略见好转,即行北上,江氏老夫人看见儿子回来,心情舒爽,病体也大见好转,不想多用了几块油腻之物,停滞之下,再度发病,这一次发病可就再也起不来了秋温转成伤寒,一命呜呼 曾国藩捶胸顿足,放声大哭,哭过之后,开始操办母亲的后事——本省的总督,居于湖北武昌府的总督府,临近的广西省、贵州省,云南省从总督以下,纷纷送来挽联,幛子,以示哀婉、垂悼之意。身后哀荣,极是可观。曾国藩身为长子,一边操持家事,一边起草报母丁忧折,请求在籍守制三年。 皇帝无可奈何,曾国藩荣升户部尚书,朝中一品大员,照例是可以夺情的,不过一来现在天下承平,更无战事,没有夺情之基;二来,就是自己下旨,他也一定不肯奉旨依从。 自从圣祖朝的李光地为同乡彭鹏上折子攻得体无完肤,几乎身败名裂之后,清流中人视‘贪位忘亲’为第一大忌,可以肯定的是,曾国藩也一定以礼法相抗,与其弄得人言籍籍,不如顺势俯准所请。 就这样,曾国藩在湘潭老家守孝三年——说是三年,实际上只有二十七个月。到了咸丰四年的正月月底,曾国藩就已经服满了。把家中的事情料理清楚,这才携妻子再度北上。 今天突然听肃顺说起来,众人倒是同时心中一动,曾国藩自新皇登基以来,隆宠无双,两年之间越次拔升,朝臣之中有一个共识,那就是,当年若不是为了谢恩折一场风波,只怕他现在早已经入阁拜相了这一次起复,想来昂然而入军机,也是指故之间尔。 奕若有所思的望向在一边坐着的李鸿章,“少荃兄,曾涤生是你的老师,近年来和他可有书信来往啊?” “有的。”李鸿章老老实实的点点头,“师太夫人故去的时候,我也曾经想请假到湖南吊丧,不过老师热孝之中给我来了一封信,内中说总署新建,百事繁重,这一次,就不必到省了。”他说,“于是,我也只好在府中遥寄一瓣心香,为太夫人守弟子之孝。” “曾涤生不愧是皇上赏识的重臣,只是于国事、家事之间这份丝毫不苟的性子,就可见一斑啊。” 于是,话题从曾国藩身上引申开来,众人不再拘泥于风月闲谈,转而论起朝政要闻,柏葰说,“上一年中到天津外海观炮,老夫是不懂得这其中奥义的,只是看英夷火炮打得又远,声音又大……” 一句话出口,引来众人轻笑连连,柏葰继续说道,“后来还是由朋霞大人为我解说一二,方才通晓其中。” 柏葰口中的‘朋霞’就是当年任职大沽炮台管带的滑褚琇,奕身为专使到天津外海与英人接洽的时候,奉旨视察过大沽炮台,虽然火炮陈旧,不过这非是滑某之罪,不但如此,奕认为他在管带任上任劳任怨,训练士卒得法,回京之后在皇上面前大大的保举了他一番,后来改任参将。 滑褚琇究竟是身份低微,还轮不到他跟随总督大人到行宫来,不过平日里他和胡林翼很是交好,听柏葰提及老友,胡林翼心中一动,在旁边说道,“是啊,正如涛公所言,滑朋霞虽是行伍出身,又识不得多少字,不过却也很有上进心,只看当年奉妻为师的一段轶事,也可见其人颜色哩。” 载垣对这等风闻轶事最感兴趣,听胡林翼说滑褚琇奉妻为师,大感好奇,忍不住追问道,“什么奉妻为师?可是拜自己的太太做老师吗?” 胡林翼嘻嘻一笑,“正是如此。” “那,润之兄可要好好的讲一讲了。我最喜欢听这样的故事。” “好吧。”胡林翼看看众人都是一派兴致盎然,当下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 滑褚琇字朋霞,祖上是山东菏泽人,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移居湖南,就在永顺府治下的桑植县落下脚来。 桑植县内赌风极盛,滑褚琇年轻的时候,便日夜在赌场中讨生活,有一次耍无赖,为他一个亲戚批颊痛斥。滑褚琇大为悔恨,年轻好面子,这一来自觉在同里无脸见人,远走同省的零陵,投奔他一个姨丈,叫李秉衡的,任零陵县县令。 李秉衡也知道这个外甥少年无赖,不堪委任,而且目不识丁亦无用处。不过天下每一个县衙门,都有这类‘官亲’,处置之道,无非每天两顿大锅饭,每月几两银子的零用,滑褚琇就是这样在他姨丈那里吃碗闲饭。 麻烦的是闲饭也吃不饱。滑褚琇生来魁梧,闲来无事玩石锁、仙人担练膂力,所以食量甚大,饭桌上风卷残云似的,害得别人常常吃白饭,厨子对他更加厌恶。 滑褚琇自觉无趣,只好节食,在衙门里吃了饭,再到外面食摊上去找补。这一来,每月几两银子的零用,自然不够,连剃头洗澡的钱都没有,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简直像个要饭的,李秉衡见了就骂,这碗闲饭,着实难吃。 到了道光二十六年,湖南人雷再浩组成棒棒会,一举起事,闹得很大,零陵县距离乱匪起事的新宁县很近,眼看着兵锋扫过,玉石俱焚,李秉衡又害怕又无奈,召集县内士绅商议,决定凑出钱来招募乡兵以自保,招募了几百人,却少了一个领头的,李秉衡想出了一个办法。 李秉衡有个女儿,是美人也是才女,钟爱异常。李秉衡心里在想:城池一破,自己是地方官,守土有责,自然与城共存亡,家人亦必不能幸免。与其这样白死,不如死中求生,觅一条出路。于是亲笔写了一道告示,贴在十字路口。这通告示,轰动了整个县城,津津乐道,竟似忘了身在危城,朝不保夕。 告示的内容很简单,只说有能守得住县城,击退乱民的,县令以爱女许配此人为妻。这个奖赏,重于千金,但却没有谁敢学自荐的毛遂,都说:‘这分艳福,只有让滑大哥去享。’ 于是,滑褚琇自告奋勇,主动请缨。带着这三百人饱餐一顿,出城埋伏,到了夜晚三更时分,一声呼啸,奇袭敌营城内是早就约定好了的,李老爷调派守军民伕,多备鼓角号炮。一见前方有了行动,城上便大张声势,呐喊助威。 雷再浩等人仓卒应变,不知官军有多少,无心恋战,纷纷溃退。这一来,零陵县城自然得保,这还不算,雷再浩的乱民在归途中遇到新宁知府王振中和江忠源带领的民团的掩杀,落得大败亏输,为日后江忠源使反间计埋下了伏笔。 谁知道危情过去之后,李秉衡居然有了悔婚之意——他实在看不起这个粗鲁不文的外甥,还是太太出面为其说话,又有百姓士绅,甚至王振中、江忠源等人在一边鼓噪,这才无可奈何的将爱女下嫁,成就了一段姻缘。而且保举他做了直隶省青县的县令。 李小姐是名符其实的掌印夫人。她不但美而多才,并且精于吏事。滑褚琇不大识字,所以一切公文,全由夫人处理。外人却不知道,都说滑大人是文武全才,上官亦以其为能员。 到后来,有个天津籍的御史刘毓楠,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风声,上了奏折,奏劾他‘目不识丁’。原折下直隶天津知府查察属实,一字不识,如何能掌理一县民政财务?照例由文改武,便改为调派天津镇总兵属下的大沽炮台管带。 这是很丢面子的事,滑褚琇既怒且愤,但无可奈何,只能拜夫人为老师,象蒙童那样,从认字号开始读书。 年纪长了,自然是悟性好、记性不好,背书背不来,老师往往大发娇嗔,有时骂得人下不了台,而滑褚琇爱妻如宝,倒也甘之如饴。 听胡林翼说到这里,众人失声大笑,“果然有趣” 载垣继续问道,“那后来呢?” 胡林翼轻笑了几声,“这不过是外间传闻,不足为实。滑朋霞惧内是不错,不过是另延名士为师,不是太太的学生。”他说,“我和滑褚琇公务往来甚多,也曾经看过他的尺牍。”谈到这里,胡林翼举了实例:“书法倒也楚楚可观,颜之骨、米之肉,比之长茂德的一味粗豪,犹胜一筹。” “还有件事,真可以看出滑朋霞的性情。”胡林翼又说:“刘毓楠当安徽凤颖道,被劾落职,回天津静海县老家,贫无聊赖,居然跟滑朋霞通殷勤。诸位猜他作何态度?” “自然是不报。”宝鋆答说。 “不然。”纳尔经额难得的插话说:“贻以千金。” “是的。”胡林翼点点头,“每年如此。最妙的是,每次给刘毓楠的信上,都钤一方小印,四个字:‘目不识丁’。” “这不是揶揄。”奕大为赞叹,“是感念刘毓楠栽成之德。胸襟如此,真正可爱。”V!~! 第102节《议汰兵书》 第102节《议汰兵书》 三月初十,曾国藩携妻子家人回到北京,安顿一番家事之后,即刻启程,奔赴天津——皇帝的御驾已经到了天津,驻跸一日,明天就要起驾前往绿营驻防营地,巡视兵勇,随后到大沽口炮台观炮,至于几时从天津起驾还京,还是下一步的事情。 曾国藩是在夜里赶到天津的,城门早已经关闭,只好在城外的驿站休息一晚,第二天一早,换上朝服,到皇帝驻跸的行宫递牌子请见。 皇帝正在和军机处,直隶总督纳尔经额、恭亲王奕等人说话,话题和新任的天津知府胡林翼有关,皇帝东巡到天津驻跸,随后还要巡视八旗驻防,大沽口炮台,这份旨意早在去年的十一月间就定下来了,自然的,接驾事宜由天津知府胡林翼主持。 依照军机处发下来的公文,天津是驻跸的第一重要之地,届时圣驾由东面入城,需要开一条非常宽敞的跸道,容御驾通过。 胡林翼在天津呆了几年,地理非常熟悉,再做过一次实地勘察之后,对新任天津道的同僚,叫丁习经的说:“这一开,起码要拆几千户人家的房子,实属万难,只好不开。” “不开怎么行?”丁习经大摇其头,“出警入跸,自古就是这样的定制,不开跸道,且不说有损天子的威仪,而且难保没有人犯跸,那时候怎么办?” “保护圣驾,当然警戒要严密,与开跸道的关系不大。” “怎说不大?”丁习经指着鳞次栉比的人家说,“这里面随处可以藏奸隐究一疏虞,冷不防冲了出来,岂是儿戏的事?” “丁公”丁习经虽是胡林翼的下属,却比他大上几岁,所以他这样称呼他:“拆数千民居,以开跸道,我总觉得期期不可。皇上圣心之中时时牵挂民生疾苦,这一节不但早有上谕,且亦见诸行事,昨天有人来说:亲见皇上在千里堤堤上,抚慰修堤的民工,圣德如天,或者反不以拆民居开跸道为然。丁公,这一层请再思。” 细细一想,丁习经的原意有些动摇了,他害怕的是责任,他问:“如果皇上怪罪,何词回奏?” “有罪归我承当就是。”胡林翼很:“若蒙诘责,请你都推在我身上好了。” 这一个疑难,总算由他一肩承挑而解决,于是他即日就道,和纳尔经额一起,赶到喀拉河屯行宫去接驾了。 和纳尔经额他还不敢说自己不曾准备跸道,见到皇帝,却不能不说实话了:“臣死罪,不曾预备跸道。” “喔”皇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转头看向纳尔经额,后者大惊之下,给他的自作主张气得脸色铁青,只为在御前不能发作,只好用恶狠狠的眼光死盯着胡林翼。 “臣原曾拟修治跸道,臣以需拆除民居数千,”胡林翼伏地奏答:“而且日子上也来不及,故而不曾预备。臣请罪” 皇帝刚刚为纳尔经额接驾之事训诫过臣下,不过这只是为人君者一番爱民如子的做作而已,听胡林翼竟然真的没有准备跸道,心中很有些不喜,却又说不出什么,“请什么罪”他装出十分欣慰的表情说:“你干得好这才是朕的本意。” 他摆摆手,“你们回去吧明天朕骑马到天津。” 皇帝非常善于骑射,舍了銮驾,改为策马而行,迎着晨曦,由东门入天津;老百姓夹道跪香,而街道太狭,以致御驾不易通过,弹压的差役兵丁,不断拿皮鞭子抽打叱喝,皇帝大为不忍;一面阻止,一面下了马步行,传旨:百姓不必跪接。 天津的百姓,兴奋若狂;从古以来,皇帝出巡,惊天动地。这一次听说皇帝巡幸至此,虽知道不会成为明武宗第二那般的昏君,但天威不测,又听说总督府有拆民居、辟跸道的主张,但是由胡知府压了下去,到底不知道皇帝的意向如何?万一龙颜震怒,总是百姓遭殃,所以跪香之际,还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 现在看皇帝是这样和颜悦色,好得令人不能相信;然而不信亦不可,事实摆在那里,皇帝欣悦的笑容是装不出来的,就算能装得出来,也教人感激涕零;想想七品官儿的县大老爷是如何威风,就知道皇帝的笑容多么宝贵了。 皇帝这时候倒是真的觉得高兴起来,民心向背,已经非常清楚了。他在想,如果不是胡林翼坚持不拆民居,那么他今天到天津来,就绝不会受到这样的爱戴;即令自己有爱民之,依旧不能为百姓所了解。照这样说起来,胡林翼实在应该奖励,应该重用。 于是,皇帝特赐胡林翼御书狐裘的蟒袍、美酒;并撤御撰命太监送到知府衙门。不但如此,更在行宫之中召见了他,“你这一次做得很好朕对你这番爱民抚民之心也真是觉得很意外,只是啊,你这样不经请旨,不与上官沟通,贸贸然就行此法,就不怕朕会怪罪你吗?” “臣以为,皇上爱民之心,天下皆知。这一次臣在天津荒唐之举,也是深知皇上万万不会为了臣下有爱民之意,而大加挞伐,方才敢于疏怠差事的。” 皇帝大声笑开了,“哈哈”笑过之后他说:“这样说来的话,你倒是瞅准了,才敢走这一步险棋的?” “臣不敢。” “算了。”皇帝笑着说,“你这件事做得很好,朕不怪你。”他又关切的问道,“你这天津知府,可称京畿之间第一档苦差事,忙差事。有什么苦处,在这里只管和朕说,确是积弊的,朕立刻降旨,一概免除。” 胡林翼想了想,积弊之事太多了,不过碍于总督大人在,有些话不能说出来。皇帝看出来了,“你不用管纳尔经额,他若是为今天的事情敢于挟私报复你,朕给你做主,你说吧。” 胡林翼自然不能因为皇帝有这样的话就真的直抒胸臆,认真的盘算了一下,捡能够出口的说了,“臣只是认为,京朝官员,过a境甚多,供应浩繁,赔累不起。” “要如何供应?莫非顿顿要吃燕翅席吗?”皇帝说:“以后供应过境官员,一荤一素,米饭管够。准予在公款开支,其余夫马等等,一概按照规定办理。如果有噜嗦需索的,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送到朕这里来,自有办法处置。” “皇上圣德如天,爱民如子,臣不胜钦服之至。” “不过啊,这等事解决了,相较而言,府里的经费大约也能够节省下来,既然有了钱,就再不能层层伸手,处处拿钱。知府不准要州县的钱,州县不准要书办、百姓的钱。谁要钱,谁负责任。” 皇帝的脸色逐渐转为严厉,“若是日后再有人向朕奏报,说你这天津府治下有什么盘剥行径,胡林翼,你仔细你的皮” “是,臣旁的不敢保,这份清廉之心,必不落于海瑞刚之下。” “你能够有这样的志向,自然是好。” 君臣几个说着话,有内侍把曾国藩的牌子递了进来,皇帝听说他来了,立刻传见。 曾国藩稳稳当当的走进大殿,进门先碰头请了圣安,然后起身趋行几步,在拜垫上再一次跪倒:“臣,曾国藩叩见皇上岁万岁万万岁。” “是从京里来吗?”皇帝问道,“家里的事情,可都已经安顿妥当了?” 国藩碰头答说,“皇上万几繁重,还时刻挂念下臣,臣带阖府家人,叩谢皇上圣恩。” “你在去年三月给朕上的折子,朕看到了,”皇帝说,“本来是想即刻交部公议,然后找寻到一条可行之法,推行下去的。不过朕想,这等大事关系匪浅,可称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尤其是各省八旗、绿营之中,兵士、将佐得闻此事,事先托人烦窍,闹到朕的案头来,也实在难以两全。所以,才始终没有给你一个批示。” 国藩在家乡守孝三年,虽然不能入朝辅政,但是也不是荒废时光,咸丰三年三月的时候,皇帝把文煜请求裁撤各省兵勇,然后用结余下来的饷银给八旗兵士加饷的折子下发到各省,由各省督抚,统兵大员共议,他在家乡也看到了,他同时看到的,还有阎敬銘从京中派人给他寄来的一份信,内中大约是希望能够得到他的桴鼓相应,于裁撤兵勇之事一呈赞同之声,而对于给八旗兵士加饷,也请他共同抵制。 曾国藩在家中想了很久,他很清楚的知道这样的一份折子封上,会为自己怎么样的在朝中树立起太多的敌人,不过就自己多年来所见,兵制也实在是到了不能不改革的时候了。而且他知道,皇上年轻果敢,有为之君,定能虚心纳谏,一力推之。到那时,自己就算是落得个‘名满天下,谤亦随之’的结果,也是君子正色立朝,在所不惜了。 于是,他起草了一份奏章,是针对各省兵员冗杂,国家用度不足为由,请求大力裁汰。这份奏章的名字叫《议汰兵书》。 奏章封上,皇帝那边再也没有了下文,弄得曾国藩心中很是嘀咕了一番,是不是自己在折子中的话太过切直,引得皇上不喜? 在上一年三月中旬的时候,皇帝就看到了曾国藩的这份奏折,其时正是各省督抚为文煜的一道裁撤各地勇营奏折闹得沸反盈天的当口,皇帝明知道曾国藩奏折中陈奏的都是正言谠论,也不想、不情愿让他为了这件事得罪了全天下的人,故此,一年来,他一直把这份折子留在身边。 这一次曾国藩到行宫陛见,皇帝先向六福说道,“去,把朕随身带着的匣子取来。” 匣子取来,皇帝拿钥匙把上面的铜锁打开,取出了一本厚厚的白皮折子,“曾国藩,这是你上一年给朕上的折子,赛尚阿,你给同僚念一遍。” 尚阿从地上爬起来,在六福的手中接过奏折,先展开来看了看,奏折的内容很长,不过用字很浅显,他确认能够念断句了,这才朗声诵读:“……窃维天下大弊有二端,一曰用度不足,二曰兵武不精。兵武之情状各省不漳泉有悍卒,以千百人聚众械斗为常;黔蜀冗兵,勾结盗贼为业。其他吸食鸦片、聚开赌场,各省皆然。大抵无事则游手恣睢,有匪则雇无赖之人代充。见贼则望风奔溃;贼去则杀良冒功。章奏缕陈,谕旨缕斥,不能稍变故习。” 接下来,曾国藩在折子中就用度之绌大发阐论,“……至于用度不足,内外臣工人人忧虑,自庚子以致甲辰,五年之间,一浩于夷务,再浩于库案,三浩于河决。固以不胜其浩繁,乙巳之后,鲁豫之旱,歉收恒在千万之外,又发帑数百十万两以赈济之,天下财产安得不绌?” “宣宗皇帝每与臣下谈及开捐一事,未尝不咨嗟叹息,憾宦途之滥杂,悔取材之非计也。臣尝计国家岁入之数与岁出之数,而统筹之。一岁本可余二三百万,而水旱偏灾,虽尧汤不免。以咸丰元年之丰稔,而有江浙大风而灾,广西以兵事而缓计。额内之歉收已不下百万,设更有额外之浮出,其将何以待之?今虽捐例暂停,而不别筹一久远之策,恐将来仍不免开捐。以天下之大,而无三年之蓄,汲汲乎为朝夕之图而贻君父之忧?此亦为臣子所深耻者也。当此之时,欲于岁入常额之外,别求生财之道则每多搜括一份,民受一分之害,诚不可以妄议矣。” “至于岁出之道,兵饷为第一大宗,臣尝考本朝绿营之兵制,窃见乾隆四十七年增兵之案,实为兵饷羸绌一大关键,请即为我皇上陈之。自康熙以来,武官即有空名坐粮,雍正八年因定为例,提督空名粮八十份,总兵六十份,副将而下依次递减,至千总五份,把总四份,各有名粮。又修制军械有所谓公费银者;红白各事有所谓赏恤银者。亦皆取给于名粮,故自雍正至乾隆四十五年以前,绿营兵数虽名为六十四万,而其实缺额尝在六七万。” “至乾隆四十六年,增兵之议起,武职坐粮另行添设,养廉、公费、赏恤另行开销正项。向之所谓空名者,悉令挑补实额,一举而添兵六万有奇。于是费银每年二百余万。此臣所谓饷相羸绌一大转机者也。” “……是时海内殷实,兵革不举,普免天下钱粮已经四次,而户部尚余银七千八百万两。高宗规模宏远,不惜散财以增兵力,其时大学士阿桂即上书陈论,以为国家经费骤加,不觉其多,岁支则难以为继。此项新添兵饷,岁近三百万,统计二十余年即需用七千万两,请毋庸概增。高宗旋以廷臣议驳卒。” “从增设至嘉庆十九年,仁宗睹帑藏之大绌,思阿桂之远虑,慨增兵之仍无实效,特诏裁汰,于是各省次第裁兵一万四千有奇。宣宗即位,又诏抽裁冗兵,于是又裁两千有奇。乾隆之增兵一举而加六万五千余,嘉庆、道光之减兵两次仅一万六千。国家经费,耗之如彼,其多也易;节之如此之少,且难矣。” 接下来他说,“今臣冒昧之见,欲请汰兵五万,仍复乾隆四十六年以前之旧,骤而裁之或恐生变,唯缺出而不补,则可缓缓行之,而可万无一失。医者之治疮癣甚者,比剜其腐肉而生新肉,今日之劣弁羸兵盖亦当量为简汰。以剜其腐者,痛加训练,以生新肉,不循此二道则武备之驰怠不知所底。” “自古开国之初,恒兵少而国强,其后兵愈多而力愈弱,饷愈多而国愈穷。北宋中叶,兵常至二十五万,南渡以后,养兵百六十万,而军益不兢,明代养兵至百三十万,末年又加练十八弯,而孱弱日甚我朝。神武开国,本不籍绿营之力,康熙以后,绿营屡立战功,然如三番、准部之大勋,回疆金川之殊烈,皆在四十六年以前。至四十七年增兵以后,如川楚之师,英夷之役,兵力反远逊于前,则兵贵精而不贵多,尤为明效大验也。八旗劲旅,亘古无敌,然其常数,不过二十五万,以强半栩卫京师,少半驻防天下,而山海要隘往往布满。” “臣今之说,缺出不补,不过六年,五万即可裁撤完毕。行一马二步之计,每年可省饷银一百二十万两,十年以外,于经费大有裨益。此项银两不可轻动,督抚岁终奏解户部,另行封存,专备救荒,救灾之款。永塞开捐之门养兵为民也,备荒亦为民也,塞捐以清仕途尤爱民之大者也。一分一毫天子无所私利于其间,岂非三代公心贤于后世搜括之术万者哉?若夫训练之道,则全视乎皇上精神之所属。” “臣考本朝以来,大阅之典举行凡二十余次,或于南苑,或于西厂,或于卢沟桥、玉泉山。天弧亲御外藩,从观军容一整,番部破胆。自嘉庆十七年至今,不举大阅者四十余年,凡兵以劳而强,以逸而弱,承平日久,京营之兵既不经于战陈之事,又不见集狩之典,筋力日懈,势所必定。” “伏求皇上于三年之后,行大阅之典,明降谕旨,早示定期。练习三年,必大有起色,外省营伍势虽远偏,求皇上先注意数处,物色将才,分布天下要害之地,但使七十一镇之中有十余镇可为腹心,五十余万之中有十余万可为长城,则缓急之际,隐然可恃。天子之精神一振,山泽之猛士云兴。在我皇上加意而已。” “昔日宋臣庞籍,汰庆历兵八万,遂以大苏边储,明臣戚继光,练金华兵三千人,遂以荡平倭寇。臣书生愚见,以为今日论兵正宜法此二事。谨以此案进呈,伏乞圣裁。” 曾国藩所上的《议汰兵书》,笔者照实而录,并不是为了凑字数,而是是想请很多关怀、关注这部书的读者看一看,在当时的士大夫阶层,也已经认识到了兵制其中的危害,并且在思考着正确而可行的解决途径。 第103节兄弟相争 折子念完,皇帝望望下面跪着的众人的脸色,问道,“纳尔经额,你是直隶总督,一省之首,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于这折子中所提及的细情,朕想,你是最有体会,并最有发言权的,你说说,曾国藩的这份折子中所讲到的,可是实情?” “回皇上话,奴才以为,八旗、绿营兵士疏于习练,已成积习,本当痛加裁撤,只是我大清幅员之广大,天下第一,若是轻易裁撤兵勇,只恐日后略有兵事,朝中武备不足,难以御敌于国门之外。”他碰了头,又说,“至于曾大人在折子中所说的,奴才以为,当于平日之中命士兵勤加练习,收曾大人所言,‘以劳而强’之功。” “嗯,这是你的意见。柏葰,你是管着兵部的,你怎么说?” 柏葰深知皇上这一次召见众位臣工,又把曾国藩的奏折拿出来交赛尚阿当众诵读的圣意若何,只不过裁撤兵勇一事,关系太过重大,他虽然是蒙古勋贵,也不敢轻下断语,想了想答说:“奴才以为,裁撤兵勇并无不可,只不过,纳直督所言也是谋国之论。具体如何决断,圣心之中早有默运,奴才不敢妄自揣摩。” 皇帝楞了一下,又说道,“朕当然早有决断,不过今天把它拿出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柏葰听皇上步步紧逼,心中叫苦,只得向上碰头答说:“奴才以为,不论是世宗皇帝行以空名坐粮之计,还是高宗皇帝行增兵之法,都是国之大事,也皆交以朝臣廷议。奴才以为,此事是不是也应该交廷臣公议之后,再做道理呢?” “嗯,你说的也不能算不对。”皇帝没有追问,转头看向贾祯,“贾祯,你怎么说?” “臣以为,曾国藩所言皆是的论。八旗兵勇,绿营将士,早已经不复往日威风,正是到了该痛加整顿之时。不过,裁撤之法,臣以为,不当以兵士为第一,当以武职为先。这些人每每领着朝廷的俸禄,却上不思为君父分忧,下不能训练士卒,可称国之蠹虫。若是裁撤的话,也应该先裁撤这些人才是。” 皇帝最后才看到曾国藩,“曾国藩,几位大人的话,你都听见了吗?” “是,臣都听见了。” “这份折子是你上的,于几位大人话中之意,你是怎么想的呢?” “是,臣以为,裁撤兵勇、将士,本是为国汰芜存菁,增加国家用度之法,臣不敢言所献乃是良法,不过臣以为,行事之间,当以圣人中庸之道为准。既要去其糟粕,更不能使百姓心生相悖,故而臣以为,裁兵之事,当缓缓而行,不可操之过急。” “你们都听见了吗?”皇帝笑了一下:“你们这些人啊,嘿都起来吧。” 皇帝摆手示意众人站了起来,他自己也离座而下,背着手绕室踱步:“……心里多多的想一点朝廷,少要想一点自己的身家利禄若是都能心存此念,便是我大清现在偶有不靖,也不过癣疥之疾,若是没有这样一份公心,只怕日后早晚有变生肘腋的那一天真到了那时候,你我君臣,就悔之晚矣了。” 还不等众人再一次跪倒,皇帝已经轻飘飘的一摆手,“曾国藩留下,其他人都跪安吧。” 皇帝如此恩宠如初,曾国藩又是激动,又是高兴,却有着更多的惶恐 在朝臣面前毫不吝惜于自己的嘉勉之意,甚至在言语中把众人全都鄙薄了下去,于皇帝这些人不敢有什么腹诽之意,于自己,可真不知道是福是祸了。 行宫的大殿中只剩下两个人,皇帝重又走回到御案后面坐下,“曾国藩,你的这份奏折啊,朕看了好久,也想了好久。其中言辞固然是为国谋的诤言,却也局限于一城一地之得。略有未尽之意之处,朕不能怪你,很多事,不是你能够了解和通盘掌握的。” “是。臣上的这一份折子,自问也不过是发前人之微,不敢当皇上天语嘉勉。其中舛误之处,更是不可胜言,只是臣深感皇上天恩如海,不敢不尽抒胸臆。” “其实,兵制之事,朕当年简派老六出京与英人接洽之时,就已经略知一二。真可笑,老六到了天津,还以绿营兵士射击弓箭为喜?殊不知英夷早已经舍弃这等华而不实,效率低下之物,改为使用火枪御敌了”皇帝摘下头上的软帽,挠挠头顶,“朕当年做皇子的时候,曾经听皇考说过,英夷以不满五千人之兵力,在我大清疆土纵横驰骋,其间固然有八旗绿营兵士疲弱之因,更多的,却也是英人士兵勤于战事,精于行伍,武备先进所致。” “本来呢,我天朝自太祖立国时起,就有火器部队,更不用提圣祖征剿葛尔丹之际,火炮使用蔚然大观,只可惜,到了后世子孙,将这些兵甲之事全数抛却,终于弄成今天这般积重难返。” “皇上这话请恕臣不敢苟同。” “哦?”虽然皇帝只说了一个字,其中的询问之意却是很明显的。 “臣以为,我大清朝如今虽偶有边圉不靖,但是皇上年少英明,励精图治,正是大有作为之机,只要皇上圣心坚定,除弊兴利,臣以为,皇上所言积重难返之局,当也可迎刃而解。” 皇帝以为他要说什么忠谏之言哩,不想归结到最后,还是口出颂圣之语,笑了一下,他继续说道:“这个嘛,你我暂时不必辩论。朕的意思是说,兵制改革,势在必行不过不能按照你折子中所说的,以‘缺出不补,用时五年’之法行之。若是那样的话,五年之中,谁知道又会有什么样的变故?既然要做,就要做得彻底,改的有效。” 曾国藩不知道皇帝说的这种‘彻底、有效’是指什么,含糊的碰了个头,“皇上圣明。” “明天朕要到天津绿营驻营去看看,其实,不用看朕也知道,其间早已经准备得妥妥当当,一待朕离开,又会恢复旧貌。现在能够看到的,不过是摆样子的。”皇帝叹了口气,“人人都以为皇帝是多么神圣崇高,殊不知身在这九重之中,想看到一点民间真正的景致,居然也会如此之难?” 曾国藩说,“臣以为,绿营兵勇知晓皇上圣驾亲临,激发天良,认真操演,也是有的。只要他们能够将这等报国之心秉承下去,也可成为以一当十的虎贲之军。” “朕最想看到的,还是新购买的火炮……”说到这里,皇帝突然问道,“朕让老六和英国人商议购买火车,并相关产业之事,你知道了吗?” “是,臣乡居岁月,也有幸捧读皇上圣谕。铁路之事,在臣看来,实在是功在当下,利在千秋的大善之举。虽百姓初初未见其效,难免有不谐之声,日后领会到了,自然也能够衷心感念圣德。” “哎。铁路是一种非常非常重要的物什。不但于国有利,更加于百姓有利。朕想过,将来国家有警,兵士乘坐铁路,一夜之间四通八达,即可赶制兵燹之地;承平的时候呢?百姓也可以用其为代步工具,更加可以利于商贾使用。比之什么马车,什么漕船,既快且安,实在是利国利民的壮举哩” 曾国藩抬头看了一眼,年轻的皇帝脸上满是兴奋之色,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虚拟出来的幻景之中了。他有心想说,铁路只有一条,如何能够达成皇上的愿望?看皇帝如此兴奋,又沉默了下去。 皇帝憧憬片刻,又把话题扯了回来,“至于兵制一事啊,实在是个大问题,朕想,就从这距离京中最近的直隶省开始吧?” 三月十二,皇帝从天津城中起驾,到了位于绿营驻防营地,直隶提督固山贝子奕山率领总兵长瑞,麾下参将副将佐领等人在营门外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奴才,恭请皇上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面带和煦的微笑,在御辇上站了起来,“朕安都起来吧。” “谢皇上。” 进到营中,从辕门外通往大帐的地面上早已经为人清扫得干干净净,铺着星星红的地毯,皇帝落了乘舆,众星捧月一般请到中央大帐之中,居中而坐,众人分侍在旁,皇帝随手从帐中的帅案上取下一支令牌,“朕也曾经看过戏文,内中每有大军征伐之前,总有一个人,随手拿下令牌,派兵点将,想不到,朕居然也能够有这样一天?” 皇帝有意开玩笑,众人自然凑趣的哄堂大笑起来。奕山上前一步,跪了下去,“皇上天资英武,本是我大清第一武将,奴才等能够在皇上麾下以策驱使,本是三生幸事。” “你不用拍朕的马屁,兵者国之大事。朕虽然书读得很多,于这兵法之中也略有所得,不过要说领兵打仗嘛,嘿却不是看过几天兵书的人就可以做得到的。在这一点上,朕不及你啊。” “皇上这样说,让奴才何以自处?皇上乃一代明主,文韬武略无所不精,是我朝第一兵法家,奴才这一点微末学识,便是拍马狂奔也难及皇上于万一。” 皇帝心中明知道奕山是在拍自己的马屁,也难免得意之色,微笑着一摆手,“行啦,起来吧。” 奕山爬起身来说:“请皇上更衣,奴才伺候皇上阅看演武。” 在大帐后面由内务府搭好的行幄中,皇帝皇上了一袭便装:酱色小羊皮风毛宁绸褂子,套着件石青宁绸夹袍,配着玫瑰紫巴图鲁背心。由六福虚扶着到了外面,众人正在等候,还为皇帝准备了一匹乌云盖雪的骏马,上面鞍韂鲜明,明黄色的丝缰,擦得锃亮的判官头,看上去威武雄壮。 皇帝自幼好动不好静,于这等马上功夫熟稔已极,甩开六福,认住一条马镫,翻身上马,顾盼自雄间得意的一笑,“来人,给恭王也牵一匹马来,让他和朕再比试一番奕山?” “奴才在。” 皇帝坐在马上,用马鞭向校军场尽头一指,“让人在那里树一面红旗,从这里跑过去,绕过旗杆,再回到原地,先到者为胜。” 奕山知道,这兄弟两个当年在圆明园和西海等地经常纵马驰骋,呼啸而过间惹得侍卫、太监齐声欢呼,想不到在这天津杨村的驻防之地,皇上居然又来了兴致?口中答应一声,命人下去安排了。 奕山有意凑趣,命人也给奕准备的一匹马,奕先跪倒碰了个头,这才翻身上马,拉住了缰绳,“皇上,……” “今天不议君臣,只谈兄弟。老六,你可不许放水,若是赢了我,我有彩头。”说着话,他在马上沉吟了一下,“六福?取五两黄金来。” 身在军营之中,一切都有内务府伺候,六福到何处去给他找黄金?迟疑了一下,在马前跪了下来:“万岁爷,不如记账吧?王爷若是赢了,金子回京之后再给?” “也好。”皇帝心情正好,笑着点点头,“老六,听见了吗?赢了哥哥,就有五两黄金可以拿呢。对了,你们谁想一起来比试的?谁赢了头名,这五两黄金就给谁。” 随扈的大臣互相看看,由赛尚阿出列奏答,“皇上,奴才等自问年老体衰,不能与皇上、王爷风华正茂相比,这一次的比试,还是请恭王和皇上较一日之短长吧。” 皇帝举目看看,远处红旗已经树好,在风中猎猎飞舞,“好,既然如此,你们让开。老六,” “臣在。” “看见了吗?绕过那里,再回到原地,先者为胜,我再说一次,你可不要放水啊?” “请皇上放心,臣弟一定全力以赴,为皇上赏赐的五两黄金努力驱策” “那好,贾祯,你来发令。” 贾祯上前几步,站到二人的马后,喊了一声:“跑” 皇帝一只手中的缰绳用力抖了一下,口中呼喝一声:“哈”马鞭随之扬起,用力抽打在马的屁股上,御马吃痛不过,咆哮一声,踏起大片的尘土,扬蹄而去。奕不敢怠慢,在后面同样扬鞭而起,紧紧追赶。 虽然皇上说不让放水,不过奕就是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真的胜过皇上,表面上装出一副用力追赶的样子来,实际上却勒紧丝缰,不让坐下的骏马放怀狂奔,眼见得距离稍微拉开了一点,确信没有问题了,这才手上放松力道,任由马儿奔驰起来。 眨眼间,两匹马绕过旗杆,一前一后风驰电掣般又跑回原地,眼看着到了近前,皇帝有意卖弄,用力带住缰绳,御马啸叫一声,人立而起却几乎把一个早已经养尊处优得久了,不再习于此道的大清天子晃得在马上大大的摇动了一番身体。 总算他身体灵活,拉住缰绳,才不至于掉下马来,当场出丑饶是如此,也把众人吓得不轻,等到马儿站稳,赛尚阿第一个跑了来,“皇上,您可吓死奴才了。”说完回头吩咐:“还不伺候主子爷下马?” 奕也给吓了一跳,翻身下马迎了过来:“皇上……” “朕没事。”皇帝勉强笑了一下,踩着侍卫的后背,从马上下来,叹了口气:“当年朕做皇子的时候,骑马射箭,都不再话下,现在,……” 奕在一边跪倒答说:“请恕臣弟直言,皇上身担四海至重,圣躬还是不要轻动的为好。” “好吧,听你的。”皇帝苦笑着摇摇头,“肃顺?” “奴才在。” “准备銮驾,朕要亲自阅看我大清八旗将士的威风如何。” 顺答应一声,正要下去,从辕门外进来一匹快马,马上是一名折差,浑身征尘未脱,进到辕门从还没有站稳的马上翻身跳下,快步跑了过来。 赛尚阿第一个迎了过去,和那个人低声说了几句话,折差从背后取下一个包裹,双手递上。 赛尚阿拿着包裹又回到皇帝身前,跪下把包裹打开,拆掉关防,里面是两封奏折,一份是黄皮请安折子,一份是白皮奏事折子,“皇上,广东急报。” 皇帝取过奏事折子,是陆建瀛所上的,名字是《为英夷提请照会,修订条约事》,眼中看,心中想,只是一转念间,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忍不住苦笑起来:该来的果然跑不了 赛尚阿等人不知道陆建瀛所上的折子是什么内容,在一边垂手肃立,偷眼看看皇上,一张清秀的瓜子脸上无喜无悲,甚至连折子也不肯打开来看一眼? 皇帝沉思了片刻,心中暗想,倒是可以借助这样一个机会,让英国人尝尝来自后人的凌厉味道,也好让他们知道,世界之大,不是全凭这等蕞尔小国可以指手画脚的有心把奏折传阅众人,不过时地皆不相宜,还是等阅兵结束之后再说吧。 想到这里,他把折子放在袖口中,半真半假的呵斥道:“肃顺?你站在那里干什么?等死吗?”V!~! 第104节读史惊心(1) 第104节读史惊心(1) 直隶省不设巡抚,以总督兼管,得到皇帝要巡视军营的谕旨之后,纳尔经额赶忙把奕山找了来,“竹修,”他叫着奕山的字,“皇上御驾亲临营中,你身为一省提督,可不能在主子面前丢了脸面啊。” “大人放心,孩子们都是好样的。这一次皇上来了,定当展示我绿营将勇威风八面。” “能够这样想,就是最好。”纳尔经额说,“我听说,皇上这一次巡视军营,本是为了去大沽口炮台观炮途中小坐停留,顺便看一看,既然时间不会很长,想来也不会有什么纰漏。只是,皇上年少振作,有意重现圣祖辉煌,若是有什么细故惹得皇上不悦,竹修,那可不行。你回去之后,预行操练,检查服装枪械,总之要让皇上满意,懂吗?” 奕把胸脯拍得直响,“总宪大人尽管放心,一切包在卑职身上。” 回到驻地,他先把麾下的正四品以上的总兵、副将、参将、游击、都司一大群人找了来——这些人是要迎驾的,其他更低品秩的守备、千总、把总之类就不必再济济一堂,为此事共晤了。 他说,“皇上巡视海防,御驾顺路还要到我驻防军营中巡视,这是皇上登基以来,御驾第一次巡视外省军营,我等自然要拿出精气神来,给皇上看看,也好让那些人知道,我等的军容军貌,并不必那些京中的丘八爷略有丝毫逊色之处谁要是不认真办差,给我捅出篓子来,我一顿军棍,打得他半年下不了床” 在众人的笑声中,总兵长瑞离座而起:“军门说的极是。卑职也以为,此次最重要的,是要让那些瞧不起我们绿营的老爷们知道,拱卫京畿,不是靠从英国人手中买来的几门火炮就可以了事的,靠的,还是我们这些能征惯战的地上武装。” “茂德兄的这话说得对。”奕山重重点头,“上一次见到滑朋霞,这个王八蛋,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去了。和我说什么,皇上圣明烛照,深知火炮威力巨大,上一次购买火炮之前,还特意下旨,赏了大沽炮台守兵每人两个月的饷银。你们听听?居然如此狐假虎威,狗仗人势?” “旁的不用说,军门,弟兄们都是好样的。只不过从来不会为人看在眼里,这一次御驾到了,正要展示一番,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来溜溜” 发了几句牢骚,奕说,“总之一句话,要让皇上知道,我绿营官兵,也不是白吃干饭的。长瑞?” “卑职在” “认真挑选兵士,这几个月里勤加训练,要让他们多多的苦一点,队伍出征,行军布阵,如何劳苦,远非安居京师的禁军可比。所以,不但要有精神,各方面也要准备好,兵丁的行装、器械、帐房、操演所用的弹药,你也都要一一过目,总之出了问题,我就唯你是问。” “是。” 上命下派,于是,长瑞开始忙碌起来,兵制之中于兵士的步法、操演、火器校射都有详细规定,这些也不必一一细表,只是绿营兵士从来都是舒服惯了的,这一次皇帝亲临,便是心中大有怨言,也只好咬牙苦忍,只盼着皇帝早早来了,早早离去,才算解了众人疲弱之苦。 几个月的时间下来,面貌总算是焕然一新,纳尔经额怕出娄子,三次拨冗到杨村来先做视察,还好,兵戎甲亮、很是雄壮,想来就是皇帝再挑剔,也找不出什么错处来了吧? 果然,皇帝驾临,先在演武场和奕跑了一阵马,随即传谕,军士操演开始。 两个时辰的时间里,皇帝端坐在演武台上的御座上,由满汉大臣陪着,看阵法、看火器、看校射,还算不错的是,奕山、长瑞几个人的功夫没有白费,演练下来头头是道。 皇帝特别注意的是火器校射环节。眼看着三百步外设立十五面硕大的枪靶,由十五个兵士轮流射击,中十枪者为合格;然后挪近到二百步距离再发,中十二枪者为合格;最后是挪近到一百五十步再发,中十三枪为合格。 每放完一枪,都有士兵忙乱的更换弹药,皇帝抓住这个空隙,放下手中的单筒望远镜,回头问道:“奕山啊?” “奴才在。” “兵士更换弹药的时候,大约需时多久啊?” “这,总要在半柱香的时间以内。” 皇帝点点头,没有说话,又回身把御前侍卫西淩阿叫了过来,和他耳语了几句。西淩阿楞了一下,“主子?” “怎么了?” 西淩阿不敢再说,跪下碰了个头,转身而起。 旁的人都不知道皇帝和他说了什么,不过很快就知道了。西淩阿找来十名乾清门侍卫,各自翻身上马,抽出长刀,突然跃马而来,目标直指刚才放过一轮,正在更换弹药的陆上兵士。 这是突然出现的情况,兵士大吃一惊,有几个尖叫一声,嘴里骂着‘王八蛋、混账’之类的脏话,扔下火枪,掉头就跑 剩下的几个不知道是不是给吓得傻住了,一直到马儿冲到面前,西淩阿呼哨一声,十几个人各自拨转马头,从身边绕过,兀自端着空枪,呆呆的站在那里,竟然没有丝毫的动作? 奕山的脸色立时吓得煞白皇帝居然来了这样一手?他不敢埋怨皇上,心中恼恨自己属下的兵士不争气,几乎忍不住要命军法官将这些没出息的混账拉下去军法从事,不过御驾在此,还容不得他放肆。赶忙跪了下来,“奴才统兵无方,贻君父之羞,请皇上责罚。” 皇帝探起身子向下看了看,竟有一个士兵脚下一片湿滑,想来是给突然冲到身前的侍卫吓得小水淋漓了心中更增了几分厌恶之意,这就是大清赖以立国的八旗将勇吗? 他转头唤了一声,“石达开来了吗?” 石达开是他特旨允许到兵营中随同观览的,不过他的品秩太低,远远的站在一边,听不见皇帝的呼唤,还是站在皇帝身边的六福过去把他拉了过来:“臣,石达开,叩见皇上。” “刚才的这一幕,你看见了吗?” “是,罪臣看见了。” “朕曾经听常大淳说,你在广西城守营中练兵有法,你怎么看?” 石达开心中打鼓,他是治兵之人,自然看的出来,绿营将勇操演不法,火气校射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头头是道,但是动作之间全不协调,阵法从演武台上看下去,步法也很不整齐,更不用提皇帝骤然下令,以实战之情景相绳,便立刻露出马脚这样的大问题了。 只是有些话不是他这样一个降将可以说的,沉吟了片刻,他说,“臣以为,八旗将勇久而未经战事,见西大人纵马而来,心中惊惶,也是人情之常。” 皇帝沉吟了一会儿,心中也分辨不出来是个什么滋味,石达开若是痛斥其非,自然会引得兵士对他心生怨怼,要是那样的话,不妨在日后就逐渐起用他,让他将一些新式练兵之法传授下去,左右他已经得罪了人,不妨让他多多的得罪一些;而现在,他这样的说话,倒让皇帝打消了这样的念头,身为降将,全无自知之明,居然还想买好兵士?如何可以放手使用?“你退下吧。” 然皇帝脸色不愉,石达开心里却很妥帖,他自问这番话说得面面俱到,两方都可告无罪,这才碰头退下。 “不看了。朕有点累了。”说完一句话,皇帝长身而起,把手中的望远镜扔在一边,在众人的护持之下,缓步下了演武台,径自回大帐去了。 奕山和长瑞面面相觑,有心大大的的发作一番,不过这还不是当务之急,还是想想怎么面临皇上的如天怒火才是正办——好端端的演武弄成这样一副德行,不但皇帝心中恼火,就是自己,也觉得颜面无光 两个人低声商议一下,快步到了行幄前,未经宣召,不敢擅自入内,只得在门口跪下,等待处置。好一会儿的时间,纳尔经额挑帘而出,一看见他们跪在这里,纳尔经额压低了声音大骂,“混账东西我和你们说过,要好生料理,现在居然搞成这样?” “大人,这也不是我想的啊,谁想到皇上居然来了这样一手?” “呸”纳尔经额一口吐沫啐在长瑞脸上,“你居然还敢埋怨皇上的不是吗?我看你真是猪油蒙了心了” “卑职不敢,卑职万万不敢。只是,哎让卑职怎么说呢?总之是卑职的错处,请大人在皇上面前为我等美言几句吧?” “这就看你们的造化了。”纳尔经额叹息一声,“和我进来吧。” 一行人进到内中,地上已经跪满了人,皇帝高居御座之后,手中拿着一本折子,正在认真的看着,对下面跪着的一地朝中重臣视若未见 折子是两广总督陆建瀛所上,内容是为了关于英国提出,仿照美国成例,要求按照中美两国于道光二十四年五月十八日在望厦签订的《中美五口贸易章程》中的规定,做修约之举。而这件事的起因,要从大清和英国签订《虎门条约》开始说起——。 以下几章的内容有些杂乱,更多的是一些笔者个人的读书笔记,把它添加在文中,绝不是意图证明作者的考据功夫下得有多么深。只不过一来是书中的故事走向,不得不尔;另外一点,也是让很多读者大约的知道一下,在当时的中国,在与列强签订的种种不平等条约之时,大清朝的官吏是何等的愚昧无知 《虎门条约》是在《江宁条约》之后由两国签署的补充文件,和后者不同的是,前者更多的应该算是一部商业条款,这部商约的签署,比之《江宁条约》之流的政治条款内所提及的割地、赔款比较起来,有三处环节更加糟糕,可称是贻害无穷。 一鸦之前,中国与英人做商业上的接触,只在广东一地;战后新开厦门、福州、宁波、上海四口通商,其中广州原有历年出入口货商税征收旧制,英方不愿意照旧章办理。根据《江宁条约》第十款所定:‘前第二条内言明:开关俾英国民居住通商之广州等五处,应纳进口出口货税饷,均宜秉公议定则例,由部颁发晓示,以便英商按例交纳。’ 也就是说,新开的五口通商之地,都要做新一轮的,针对征税章程、则例而进行的谈判。这其中牵涉到一个很重要的因素,便是到了转年,外商来华贸易,五口进出口货物,均须照新章征收税金,所以在时间上,完全无从延缓。 双方开始谈判不久,以两江总督挂钦差大臣衔的中方代表伊里布就病死在了广东,道光又派耆英赴广东办差,这时候已经是道光二十三年的五月,距离广州正式开埠,接纳洋人货船入港,不足两个月的时间,可谓是紧张到了极点。 耆英带同黄恩彤,咸龄两个与英人交涉,中方的基本原则是重在加增税收、提高税率。英方主要在打破昔日一切陋规,取消各样苛索名目。 在耆英之前的伊里布,与英人交涉的时候,犯下了一个非常大的错误:他居然允许朴鼎查派遣的马礼逊、罗伯特代表英国,出面参与议订中英通商税饷章程——订定税则是中国主权,此端一开,等于是在无形中丧失主权 这一方面是清人不懂得这等国际关系法中的游戏规则,另外一方面,英国在扩张主义思想之下,又是战胜国,但凡强权行为,亦必优为之。 到了耆英接手差事,情况未尝有丝毫好转,这还不算,英国人借题发挥,又从中国人手中拿走了两项特权。第一就是治外法权——等于是丧失了司法管辖权;第二就是单方面的给予英国人‘最惠国’待遇,中国片面输送特权利益,英国却不会给予中国任何可交换之好处,也就是史家所熟称的丧失另一种主权的行为。 其实,中英间之开议海关税饷章程,中国无意中丧失海关订立税则主权。此若视为一次偶然疏失,由于只是一种实际行动,未尝不可以当作特例,下次则不必邀约外国官员参与订定税则,其事亦可消弭于无形。 中英间正式签订商约之件,为道光二十三年八月十五日中英双方代表在虎门所签订之《通商附粘善后条款》。包括政治条约之《江宁条约》,以及此次之《虎门条约》,均未明订英方可以参与中国海关税饷之让订特权,中国若在外交上坚持条约,实仍可摆脱枷锁。 坏就坏在随后和美国人签署了《望厦条约》中的相应款项,又给英国人看到了机会。 第105节读史惊心(2) 在中英商约完成后不久,耆英完成使命,返回两江旧任。但又有美国使节佳乐伯?顾盛来华,要求建立通商关系。道光二十四年正月到澳门,原在来华途中已由美国领事布鲁斯?福士传说要上北京面见皇帝。道光皇帝不得不再派耆英到广东,亲自与顾盛议约。 其时耆英仍带同黄恩彤与美方代表顾盛、彼得?伯家、埃里克?卑治文等议订中美商约。后来于道光二十四年五月十八日在望厦签订《中美五口贸易章程》,是为正式名称。而一般习称,称为《望厦条约》。 《望厦条约》中一项并不十分显要之条款,即第三十四条所定者,却在中外关系上被英国利用,终于导致后来的恶果。 这条款项是这样的:“……合约一经议定,两国各宜遵守,不得轻有更改。至各口情形不一,所有贸易及海面各款,恐不无稍有变通之处。应俟十二年后,两国派员公平酌办。又和约既经批准后,两国官民人等均应恪遵。至合众国中各国,均不得遣员到来,另有异议” 当时中英之间条约,并无任何修约的条文,只是见到美约之中有十二年修约规定,根据中英《虎门条约》所定最惠国条款之权利,常为英国外交官引用,并用‘善后条款’之名,而不称《虎门条约》。英国可以借此援照美约向中国要求修约。 于是,英国外相克兰顿给香港总督包令发电报,要求他通知身在北京的驻华公使文翰,向中国提出修约要求。要求修改条约中的内容主要有以下几点:一、准英人随意往来中国内地及沿海各城。二、确定鸦片为合法贸易。三、进出口货物不得征收内地通过税。四、英使如欲与内地督抚会晤,须立即接见。五、肃清中国沿海海盗。六、订定华工出洋办法。七、新订条约应依英文本解释。 这已经完全不是修订商约所能做到的,而是等于另订政治条约了(关于这一段的内容,在后文的写作中,会有详细的介绍) 陆建瀛的奏折中自然没有这等详细的英方所提款项,只是把他知道的,英国人有意提出修约之事上奏皇帝,具体的商谈细节,还要由驻华公使文翰来亲自处理。 皇帝认真的回忆了一番所能够记得的关于这一次事件的经过,大约的做到心中有数,把折子放在一边,看看下跪的众人,“都起来吧。” “谢皇上。”众人也真是跪得腿脚酸麻,起身之际又不敢多做活动,站立到了一边。 “陆建瀛上折子了,内中提到,英国人要求仿照和美人签订的《望厦条约》中之款项,于《江宁条约》十二年后,重新修订条约,具体的嘛,想来不久之后,英使文翰就会向总署衙门提出交涉,老六,这一次怕你又要多多辛苦了。” “臣弟不敢。臣弟管着总署衙门,本就是为与各国商讨尺寸得失所设,这一次若是英使来询,臣弟自当秉持天国上朝之念,常怀皇上与邻为善之谕,与英使好生磋商,共谋两国国是。” 皇帝笑了起来,“你能够有这样一个念头,便没有做不好的差事。”他说,“关于我大清这一次与英人交涉,朕要告诉你们的,只有一句话,当年在战场上失去的东西,这一次要在谈判桌上把它全部拿回来若是英人执意不从,就是兵戎相见,朕也在所不惜” 曾国藩大吃一惊战场上失利,造成的恶果未去,皇上居然要从谈判桌上拿回来?还不惜与英人一战……,只是看今天演武场上的一幕,便可知八旗劲旅早已经成了笑话,怎么居然还能如此大言呢? 他心中胡乱想着,只听皇帝继续说道,“有些事啊,因为下面办事的官员不懂,难免造成岐误,便如同耆英当年和英国人签署的条约吧,正是因为我朝全无通晓外务之人,才给英国人抓住把柄,玩弄于鼓掌之上”皇帝本来想在更加私下里再和奕详解的,不过今天既然打开了话题,也就不必隐晦其词,顺便给他们上上课,灌输一点知识,也是很有必要的,于是他说,“就拿条约中有的,‘其英人如何科罪,由英国议定章程法律,发给管事官照办’这一条来说吧。” 看看众人或者懵懂,或者凝神细听的表情,皇帝难得的升腾起一阵骄傲:这就是领先这个时代的好处了他说,“如此一来,遂开外人享受治外法权之恶例。实在是不折不扣之不平等条约。试问,没有公平二字,又谈什么两国交好?” “耆英这个人,朕是知道的,很忠心的奴才,不过碍于见识不明,料事不深,这才空贻君父之忧。这,倒也非他一人之过。只是,于今时今日,朕既然深明其中弊端,自然再不能容忍英人以如此不恭、不公之心待我天朝。”皇帝猛的提高了声音,“顺从朕意,朕当以赤子之心待之;若言语不从,就是两国再起战端,使我大清战至一兵一卒,也绝不后退半步若真是到了那一天,朝中有任何人敢于谈及议和之事,朕断断不能恕过” 本来皇帝的御驾这一次到了杨村的八旗驻防营地,是要过夜之后再启行的,不过皇帝看到八旗兵士如此不堪入目,没有当场发作已经是天恩浩荡,又怎么肯再在这里驻跸?当下传谕,圣驾启程,即刻回津 皇帝的不快是可想而知的,乘兴而来,败兴而归,随扈的大臣个个多加了几分小心,生恐一个举措失当,引火烧身。只是旁的人还能以‘不在其位,未知其详’为由躲过去,只有一个直隶总督纳尔经额,位高权重,又是名正言顺提督一省军政民务的,还能够如何砌词? 他虽然久任外省,很少到京中去,不过皇上于老臣的种种凌厉手段也听得太多了。这一次阅兵又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皇帝没有当场发作,即刻将自己、奕山一干人拔翎摘顶,就足以称得上是仁厚二字了。只是不知道到了天津之后,又将面临怎样的怒火澎湃?因此这一路走来,纳尔经额都像是死了老子娘一般的愁眉不展。 御驾回答城中,皇帝立刻传召军机处到御前来,同时被宣召的,还有僧格林沁、曾国藩、纳尔经额、胡林翼等人,“今天在杨村校场上的一幕,你们都看见了吧?八旗兵士,只是看到战马冲到近前,居然就给吓得溺了裤子?纳尔经额,你身为一省之长,你说,朕应该怎么处置你?” 皇上动怒,纳尔经额首当其冲,先重重的碰了个响头,他说,“奴才有罪,奴才奉职无状,更不能整训兵士,奴才有罪,请皇上降旨责罚。” “僧王,你是管着京中九城的统兵大员,又是蒙古八旗都统,你说,这一次在杨村所见,是怎么回事?” 格林沁是蒙古科尔沁亲王,博尔济吉特氏。这一支从满洲立国始,就是与国通戚的蒙古王公第一豪族,身为蒙古人,不但对汉人,就是对满人,也有着天生是不认同,所以虽然增补了御前大臣,又是道光皇帝临终前托孤的老臣之一,在朝中,他却是极少有所建言的,更多的精力,都是用在了整军备武之上,麾下有七千铁骑,一万余步卒,课以重法,调教有方,可以说是满蒙八旗中一支很不可多得的武装力量。 对满洲八旗子弟的愚钝无用,僧格林沁早有所知,在京中见得太多太多了。这一次奉旨扈驾而行,在杨村又看到这样一幕,僧格林沁心中冷笑:这就是八旗子弟?与我兵士提鞋,我都嫌他们的手粗 听到皇帝问道,他也毫不隐晦的大声说道:“奴才以为,八旗子弟全无战力,不止今时今日一朝得失,可谓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想重现关外铁骑纵横无敌之旧貌,庶几难矣。” 僧格林沁明知道自己这样的话一出口,便是把所有八旗兵士全都得罪光了。却也怡然不惧同僚望过来的的眼神,继续侃侃而谈:“奴才平日在军中,不论晴雨寒暑,从从不敢有一日懈怠,因为奴才知道,这些丘八,闲来就一定会生事。” 赛尚阿和他同样是蒙古人,自问和他的关系非同一般,闻言在一边插了一句话,“僧王,不可以如此粗陋之言奏答圣前。” 僧格林沁楞了一下,他没有思及自己的哪一句话称得上是‘粗陋’之言?想了想,明白了。又碰了个头,“奴才惶恐。” “没什么,你继续说。” 格林沁又说,“奴才所言及的生事,都是一些挑衅滋事,言语不和引发的彼此殴斗。虽是于大节无碍,传扬出去,总是奴才统军不严的过失,所以,奴才每日里亲家操练,让他们把汗水全都洒在演武场上,一来避免了无事生非,二来,奴才以为,只有平日多多训练,日后国家有警,儿郎们拉出去,才能为国抗敌。” “要是照你这样一说,似乎八旗兵士只要能够勤加锻炼,日后也是可以为国出力的了?” “奴才不敢言。” “说,见微知著之下,可知不但天津一地,举凡我大清疆土之内,八旗兵勇都已成全无一用之材,若是还不能痛下决心以为改正的话,日后不要说上阵为国御敌,就是承平时日,这些人也只是一些白吃米饭,白领国家薪禄的畏葸之辈。说。今日言者无罪,有什么话,都说出来。” 格林沁向上碰了个响头,继续说道:“奴才以为,练兵不得法,是八旗今日成天下人口中笑谈之资的最大因由。当兵吃粮,本是正途,只不过国家承平日久,八旗子弟难有上阵御敌机会,更且……” “更且什么?” “更且八旗子弟从落生,便有了一份公出的银子可拿,谁又肯卖力?还不用提仗着父祖余荫,……” 僧格林沁痛快畅言,皇帝却已经神游物外。他的话不能算不对,不过已经超出了兵制的范畴——旗下人登进的路子宽阔无比,胸无点墨都可以做到部院大臣,这样的一群人充斥庙堂,白白拿钱,于国事一无所献也就罢了,于皇帝梦想中要进行的国政改革也实在是一团不可解的乱麻。 只是事情要一步一步的进行,自己自问登基三年来,根基已稳,但是真要动这些人的话,却绝对不是现在能够做得到的想到这里,他故意以手掩口,微微打了个哈欠,“啊” 看皇上面露倦色,僧格林沁的话说到一半,也只得停了下来,“皇上今天劳累了一天了,”赛尚阿碰头答说,“容奴才们告退。明日再说吧?” 皇帝没理他,又说道,“朕这一次到天津来之前,于兵士畏葸之情早有所料、所知。只是心中甚是不愿相信,今天看来,嘿实在令人大失所望啊。” “总是臣等不能妥善料理,上贻君父之忧,臣等自知有罪,请皇上责罚。” “责罚你们就能够把兵士磨练成材了吗?若真是那样的话,朕就立刻下旨,把你们全部赶出朝堂” 虽然明知道皇帝说的不过是半开玩笑的话,但是思及这一次在杨村所见所闻,也实在丢脸,皇帝的怒火不知道什么时候,向什么人爆发出来,贾祯一干人也真有点害怕了,一个个伏地不起,以头碰地,口称有罪之声不绝于耳。 年轻的天子于这等只知道碰头请罪的行径腻烦透了本来他无意就早已经知道始末原由的事由发火,这一刻倒是动了真怒,“军机处?” “啊,奴才在。” “下去拟旨,纳尔经额身为直隶总督,上不能报效朝廷,下不能整饬士卒,用心效命,着褫夺黄马褂,摘去双眼花翎。降三极使用,仍留总督任上,以观后效。” “奴才领旨,谢恩。” “还有,胡林翼身为天津知府,对属下兵事一节全无所知,朕略有咨故,该员左右含糊,语多游移,可见平日办事颟顸。着降两级,罚俸一年。” “至于奕山、长瑞之流,立刻锁拿进京,交兵部议处” 一番雷霆之怒,吓得众人连连碰头,皇帝厌烦的一摆手,“都下去吧。”V!~! 第106节绿营积弊 第106节绿营积弊 御驾在城中休息了一夜,但是曾国藩却整宿不曾安眠,在杨村所见,已经让他将兵制一事更加的重视起来,绿林绿总数常在六十余万之间,这样多的人,却是全然无用之兵,一旦国家有警,不要说枕戈待旦,就是保境安民,对这些人来说,也是过奢之望 他认真的想了想,把折稿铺陈开来,让听差为自己多多的研了一海的墨,在灯下奋笔疾书,一开始还为人心存顾忌略觉宝书网晦涩,随着越加论述,反倒越感觉处处逢源,一发而不可收了。 奏折的内容则不出自己多年来所见所闻之史实,在一开篇,他先就明清两代的‘军’‘兵’之制大发阐论。 “绿林之兵,为我朝世祖章皇帝英明神武,高屋建瓴,统协八方,……所有望风而投者,收编之后,以旗色区分标示,因用绿旗,故而得名。绿林充盈之兵,皆为汉人;统率之弁员,则为满员。我世祖章皇帝圣心仁厚,为统御四海,更以天下为公计,将前朝所遗旧法大加损益,不论制度、组织、系统、形式,皆承袭前朝之镇戍军而来。” “……明代北方边塞,有著名之九边,沿海区域,有七镇驻防,其设重兵防御,亦并严密而持久。镇戍军的要义,即囤积大兵于边防重镇,用以兼顾四周所辖区域房屋,镇戍军的单位,即是以此种军区首要驻所为一镇,统帅成为镇总兵官。军权集中,地位尊崇。” “一镇中次要关隘要道,常置相当兵力,各由副总兵统领;再次要地区,分设参将,游记,带相应兵力,以为防守。如此上下面制周密,彼此应援灵活,最大功能,在于平时驻防,以逸待劳。再加诸镇之间左右呼应,联络声势,实能使广大边防区域贯串一气,九边要塞,东西横亘数千里,全在此种完密防守体系而得以防守。” “清承明制加以变化,将镇戍军制推行于全国,将绿林编组,分配在全国各地永久驻扎,水陆设镇,达七十处左右,成为全国定制队伍。” “绿林之分,一依明代镇戍军,以领兵主帅与所任防区为标准,一镇之下划分为镇、协、营、汛四类。归于总兵统辖、绿林最高将弁职务为提督,以下依次分别为总兵、副将、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千总、把总和最小的外委——只有这最后一职是我朝所独有,其余之数,全部仿效前朝旧制。” “绿林武职官员依照全国定制地域之区划,而名额不以,并以此做升、迁、调、补之转移,是以绿林将弁并不会常驻一地,经常会因为升转而流动。绿林兵士皆为土著,将皆流转,所以将帅与士卒并不长久结合,也就永远无法相亲近,这样一来,就使得兵、将之间缺少默契合作——臣以为,此实乃绿林的一大特色。” 在做过一番提纲挈领的介绍之后,曾国藩的笔锋开始就绿林绿的积弊大作文章了:“……臣以为,就制度而言,缺失有三,其一曰饷薄不足以赡其身家。兵丁多营商贩以活口,自不能专心于兵事;其二曰分讯太多,兵员分防汛地,以致兵力单弱而不能集中。不能集中,则缺乏训练、监督。形同游散;其三曰出征迎敌,例由各省各标杂乱抽调,凑成一军,以致兵与将不相属,兵与兵不相习,意志不齐,难收指挥之效。” “制度之外,平时的积习,缺失有四,其一是虚伍缺额。,将弁于兵士出缺,不加募补,干没其饷,或以杂役挂名支薪,以致军伍不实;其二,油滑偷惰。绿林绿分于营汛,多应差事,养成衙门习气,平时钻营取巧,遇战则趔趄退避;其三,顶替征操。绿林绿既多兼营小贩,由滑巧为习,凡遇征调,自然不舍故居,常转雇乞丐,顶替应招;其四,虚应操练。绿林绿分布汛地,往往久不操练,即使集中演习阵势,多用花式空架,徒具外观,不能临阵实用。” “绿林绿平日积习,于战时暴露无遗,嘉庆间川楚教乱,绿林绿竟至废弛毋庸,不足以靖暴*,安众民,使战事扩大绵延,达五年之久。均为当时人士抉发指摘,疵议者甚众。臣敢为我皇上一一缕陈之。” 除前述七点弊端之外,行于出征战阵之际,又有更为严重之三大弊端,其一,将帅士卒各顾自私,彼此妒猜,互不相下。道光季年,雷再浩作乱三省,有湖南人江忠源致所属新宁府王振中曰:‘……现在该逆仍居于永州城下,以及城外之东平,莫家村,水保各处,与城中相为犄角,欲光复州城,必先拔城外各处,而城外各村,俱得地势,该逆谋占已久,深沟高垒,守备及其顽固,加以我军兵与勇不相得,兵与将不相习,将与将又各不相下,事则我无合力致死之心,贼有凭险负隅之势’。臣以为,此实为临战之际,绿营第一弊端也。” “其二曰绿林绿士仇杀民壮乡团以至勇丁。同为江忠源所见:‘……二十五日抵府,初至时勇丁出营市肉,不知店主悉镇荜老将,偶触其怒,遂大肆横逆,自是见湘省勇丁者,即持刀追杀,或牵去殴打,本省勇丁受伤者至十人。时镇标兵顿于城内二十余日,蓄其锐气偏不以杀敌,而欲杀勇,心窃惜之’。” “其三曰纪律太坏。每每绿林绿出征之时,到处扰民,已成最大隐忧。军兴调发,而将帅莫知营制,被调者辄令绿林营将官营出数十人,多者贰佰人,共成千人,三千人之军,将士各不相习,依军例领取军械、锅、帐、锹、斧、枪、矛。皆老钝不足用。州县发民夫驮运,军将乘车马入于公馆,士卒或步行担一矛,倚民居及旅店门,居人惶怖,唯恨其不去。民间徒知其扰累,莫肯怜其送死,故征役者益怨恨,字掠于寇所不至之地,而愚民遂有避官迎敌之议起。” 写到这里,曾国藩停下笔来,认真审视一番已经完成的文稿,自觉笔势如群山起伏,连绵不断而一气呵成,说理极其酣畅,而文气不矜不伐,颇为动听,一时间也稍有得色。 起身活动一下筋骨,侧耳听听,外面一片安静,临房中的下人已经睡下,他也不愿意再惊扰旁人好梦,活动活动手脚,坐下来仔细观看,一看之下,又觉困惑,自感总有不够圆满之感。 凝神细想,发现了自己的毛病,这篇文章,只论黑白是非,却丝毫未有根治之法绿林绿的弊端不是自己一人微见,就如同在折子中写就的那样,自嘉庆年间以来,四方用兵,种种舛误早有显露,皇帝又何必要看自己所呈的这些早已知晓的情状? 改良之法曾国藩并不是没有想过,只不过其法太过凶险。一个不好,自己就有覆顶之虞转念一想,自己为国谋划,是则是、非则非。若斤斤计较于不争之见,无非怵于威权,畏惧得祸。内心不免自惭,终于决定不再多加考虑,一定要在折子中尽抒胸臆,也不负皇上知遇之恩。 “…………” 写完已倦得无力再看一遍,掷笔上床,睡到早晨起来,不忙漱洗,先推敲原稿,挑出几处错字随手改正,就算是脱稿了。 他服阙之后,一直随扈在皇帝身边,每一天都要见驾的,当下整理洗漱一番,把奏折放到怀里,起身出门而去。 皇帝夜间也没有睡得很安稳,早上起来的时候换上便装,在行宫的空地上打过一趟太极拳,再用过一碗参汤,自觉清爽了很多。 虽然驻节行宫,不过每天的军政大事不能有片刻空闲,眼见得恭亲王、军机处,御前大臣等人鱼贯而来,皇帝把汤碗向下一递,站在了庭院当中,望着几个人越来越近,一直到了自己身前,轻打马蹄袖,跪了下去:“臣等,恭请皇上圣安。” “都起来吧。”等到众人爬起身来,皇帝也不转身入内,而是用手一指,“今天*光明媚,若是在屋中奏对,不免辜负,你们陪着朕走几步,也好浏览一番这‘黄家花园’的繁华胜景。” 赛尚阿看皇上神清气爽,在一旁赔笑道:“主子有此雅兴,奴才自当奉陪。” 皇帝驻节之地,是天津府一个姓查的大盐商的私产,地方位于南城的海光寺一带,据说原来的主人是乾隆朝权臣和珅的一个黄姓亲戚所有。一旦‘和珅跌倒,嘉庆吃饱’,六亲同运,这家人家也就很快地败落下来。废宅荒园,地方太大,没有人敢买,因为买下来也修不起。 不过这对查盐商来说,却是再合适也没有了。花钱买下来,大肆整修,园中饶具楼台林木之胜,建有两座洋楼,就称为东楼、西楼,西楼北窗之下,修竹万竿,绕以一弯流水,水边建一座亭子,叫做修禊亭。 沿着这一弯流水,曲折而东,是一带假山。山上有问源亭,山下有风月双清楼。绕过假山,一方极大的平地,多植长松,有一座茅檐的厅,题名抚松草堂。西面隔着一道小溪,渡过板桥,是一片梅林,中间隐着五楹精舍,名为寒香馆。 寒香馆后面有一条曲径,粉墙掩映,红楼一角,想来是内眷的住处。到得尽头,向东一转,有一道垂花门,推门进去,别有天地,是仿照西湖三潭印月构筑的一座水榭,四面可通。进门之处悬一块横额,大书退庵二字。 再往西走,有一座罨画轩,轩西便是园子尽处,花绮石癯,别有幽趣,茅亭有一块匾,就题作幽趣处。此外还有题名绚春、沁秋、梯云、揽霞的楼台之胜。建成之后,号称津府第一胜地。 这一次皇上移驾天津,查盐商和胡林翼交好,主动找上门去,请求以自己家的园子,作为皇上临时驻节之地。胡林翼和纳尔经额商议了一番,觉得此地甚是风景优美,作为行宫也未尝不可,便答应了下来。 君臣几个一路走,一路看,不觉红日高悬,赛尚阿等人腰肢虽健,到底也是花甲老翁了,只能匆匆而过,或者遥遥一望而已。 从九曲阑干的退庵走回到罨画轩,皇帝止住了脚步,安闲的在轩中备有的安乐椅上坐下,笑眯眯的摆摆手,“都坐,都坐。把大规矩免了吧。” 轩中地方有限,不能容得所有人驻足其间,恭亲王、军机处几个留了下来,其他人退到轩外,好在气候适宜,倒也不觉得辛苦。 奕从怀中拿出一份奏折,向前一递,“皇上,臣弟昨日接到京中总署衙门派人送来的公文。英国公使文翰爵士已经于昨天早上到总署衙门前来投递公文,公文中说,英国外相克兰顿勋爵派遣的特使已经从伦敦出发,准备就修约一事,与我天朝做正式的会商,其中具体的条件是……” 皇帝摆了摆手,“英国人可曾说明以何种理由为会商、修约的前提条件吗?” “是。公文中提及,英国人以为,根据当年中英两国签署的《虎门条约》中所定最惠国‘利益均沾’条款之权利,英国可以借此援照此例向中国要求修约申请。而且,英国人在公文中提出条件。一、准英人随意往来中国内地及沿海各城。二、确定鸦片为合法贸易。三、进出口货物不得征收内地通过税。四、英使如欲与内地督抚会晤,须立即接见……” 念到这里,皇帝就笑了出来,是有意笑得声音极大,表示他的愤懑和鄙视奕的话被他打断,和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说不下去了,“哦,你继续说,把英国人在公文中提出的条件说完。” 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把后面的条款念完,分别是:五、肃清中国沿海海盗。六、订定华工出洋办法。七、新订条约应依英文本解释。 皇帝摘下帽子放在一边的矮几上,挠挠略长出一点头发茬的‘月亮门’,喘息了几声,说道,“总署于英人提出这等修约条件,可有什么成议吗?” 第107节戒烟之法 第107节戒烟之法 奕是昨天晚上才接到京中发来的公文,也没有和李鸿章等人会商过,闻言想了想,陪着笑说道,“臣弟以为,我天朝与英人早在先皇之日就有过协约,道光二十三年八月十五日所签订之《五口通商附粘善后条款》中有载:‘设将来大皇帝有新恩施于各国,亦应准英人一体均沾,以示平允’之语,所以……” 说到一半,奕突然想起来昨天在杨村驻防兵营之中,皇帝所说的话,‘要把在战场上失去的东西,从谈判桌上拿回来’圣谕煌煌在耳,自己却说应该准许英人所请……这不是求南反北,于皇上的圣意背道而驰了吗? 皇帝把奕变颜变色的脸色看得清清楚楚,心念一转,就通晓其中缘故,忍不住笑了几声,“老六啊,这等于夷人所交往之事,你还不是很懂啊” 奕向前一滑,跪倒在轩中,“是,臣弟糊涂,请皇上教诲。” “有些话啊,朕要是不为尔等详加解说的话,可能会有人认为朕是在故作大言。“皇帝笑呵呵的翘起了二郎腿,“就拿昨天朕说的话来说吧,可能你们都会觉得奇怪,先皇如此天纵之君,尚且为《江宁条约》一事痛彻心扉,朕又何德何能,敢于与英人做这样一番口舌之争呢?这里面有个缘故。英国人的算盘打得很精明,在我天朝与之展开大肆贸易的同时,仍旧得陇望蜀,贪心不足这一次文翰公使递交的公文,说起来不值一提,不过是看《中美五口贸易章程》中的章程有可供利用之处,便想从中渔利,再分上一杯羹。不过嘛,英国人犯了两个很大的错误。” 皇帝清朗的语音缓缓道来,竟是抽丝剥茧,处处将英夷之心证到了实处奕、贾祯等人暗自思忖,都觉得皇上所言,在在成理,不由得心中赞叹。只是不知道这话中所说的‘两处错误’是何指呢? 只听他继续说道,“第一,英国人援引美例,要求做修约之事,却不想想,即使要援引成例,也要在有成例可以援引的情况下才是。美夷修约之举还要等到咸丰六年方可进行,此时英人提出‘援例”从道理上就站不住脚” 奕眼前一亮,大声说道:“臣弟明白了天下至大至强,总不过一个‘理’字,英人此番在理法上站不住脚,其他所言,也皆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了。” 贾祯也兴奋起来,碰了个头说道:“皇上所言,一针见血,想来日后便是有英夷进京,只要我等用这番言语答对,彼邦自当在含羞带愧之下,婉然南返了。” “不,贾祯这话说错了。朕虽然知道英人此番要求无理,却也不会就这样容许其人离去。正好相反,留着这些英国人,朕还有大用呢。” 这样突然而作的偏锋文章,令得众人心下发愣,奕不自觉的一抬头,“皇上这话,请恕臣弟不知其详。” 皇帝没有继续解释,而是反问他,“老六,你在总署衙门有年,在此等与夷人接洽之事上,多有实际经验。你倒是说给朕和列为臣工听听,在你看来,英人所提的七条修约条件中,可有哪一条是英人必欲所求,又有哪一条是可以缓办的呢?” 奕迟疑了一会儿,展开手中的公文,把英人所提的条件认真的审视了一番,“皇上,请恕臣弟愚昧……” “不要急,多想想朕当年说过的话?” 看着皇上脸上和煦的笑容和鼓励的眼神,奕没来由的心中一热,又想起当年兄弟两个一起在上书房读书时的情景。那时候兄友弟恭,何等恰然?四哥非常聪明,背书背得非常好,自己则笨得多,有时候为师傅逼得急了,总是向四哥投以求助的一瞥,但是平日里很愿意哄着自己玩儿的四哥却从来不肯于略加指点,只是用这等同样的眼神和笑容给自己鼓劲 他猛的摇摇头,把这旧日情怀抛开,精神又注意到了公文上。说来也怪,只是这一转念间,难的不觉得难,容易的觉得更容易。渐渐的有了一点头绪。因为给他记起当年皇上于英人性情之辩说过的一番话:‘……英夷虽不经教化,不同王道,凡事但以彼方利益为攸归”既然英人贪图利益,那么这几款之中,哪一项又是可以为其攫取最大利益的呢? 眼中看,心中想,大约的有了一点眉目,却还不敢肯定,奕略有彷徨的说道:“臣弟以为,英人此来当是以第二款‘确定鸦片为合法贸易’和第三款‘进出口货物不得征收内地通过税’为必欲所求之项。不知道皇上您说呢?” 皇帝给奕这般孩子般的说话逗得扑哧一笑:“还有一问呢?哪一项是可以缓办的呢?” 听皇上不做置评,奕知道,自己猜对了。年轻人心中骄傲,思路也更加清晰起来:“臣弟以为,此项当为第六款‘订定华工出洋办法’和第七款‘新订条约应依英文本解释’为主。” “你能够想到这些,已经可见你做事用心,更且学会动脑子了。” 贾祯等人在一边跪着,听这君臣二人几番问答,都是各自心中欣喜:恭亲王年少有为,正在越来越成为宗室中人在朝堂上的中坚;而皇上这番循循善诱,更加令人心怀激荡可见小民所言,兄弟同心,其力断金,诚不我欺也。 经过这一番折冲,奕也厘清了头绪,不过有一件事是他不明白的,皇上如此纠结于英人心中所想,到底是何用意呢? 皇帝慢吞吞的说道:“这一次的修约会商啊,英国人一心渴求的,我们就不给他;他们本无意视为首要之务的,我们偏要拿来与之做认真商讨。以求能够双方达成协议,让彼此都能够满意。”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英国人自诩聪明,又仗着当年一场冲突,略有胜迹,便如此骄狂不恭,殊不知,全然自蹈虎尾” 众人看皇帝神情愉悦,自然赔笑几声,只是心头都有一个疑惑:刚才他说,英人所犯更新。258o错误有二,却只说了一条,不知道这第二条是为何指? 皇帝看出来了,接着给众人分解道,“你们知道吗?当年耆英与英酋会商于江宁、广东,所签署《江宁条约》与《五口通商章程》之条约文本,底稿全数以英文书写,后来还是黄恩彤、咸龄等翻译、润色,使之符合中华文牍格式,却不想其中有一节,是可以为我天朝换来特大利益的漏洞之处” 他一伸手,把总署衙门连夜送抵天津的公文取了过来,“朕给你们念一念吧。‘以本公使奉敕简任全权公使大臣,……本公使恭奉谕旨,应即提论:本年闰七月初六日为‘万年和约’议定扣计十二年期满。按照‘善后约’第八条所载:凡有新恩施及各国者,英人亦一体同邀之词。自可援佛兰西、亚美利加二国条款,向贵国确要以前所定和约,重行订酌会议也。亦应提论质诸贵大臣,以历年前任各公使,屡有不平之件剖达,迄今积有多件,均未清理。所剖列之事,皆按诸成约,分所应得,无不相符。兹为胪述其最要者数款,惟先详解明晰,不致贵大臣误会。本国历年搁置而不强索和约所应得之事者,非因力薄无能致令遵办。只因本国素行宽容,深顾保全两国永久和好,不愿别有措置,致乖厚谊。早望贵国推知敦尚,然恐未能及此也’。” 放下奏折,皇帝望着几个人一笑,“都听明白了吗?这其中有‘万年合约’一语既然是全然从英文底稿翻译而来,其中文字自然由通晓汉文之英人从旁审阅完毕,皆以为符合文中所记,方可登录成文。而现在,英人提出要修改,便等于自承所谓的‘万年合约’已经作废,到那时,不但英人此番到来必然铩羽而归,就是香港,嘿” 赛尚阿重重的碰了个响头,声音无比庄重的说道:“先皇在日,每以割让香港为第一大忧烦圣心之事。今日奴才听皇上一语,以为不但英人必将羞愧而去,甚至可收回香港?想来先皇在天之灵,也当为绪统有人而含笑天上皇上实不愧我天朝古往今来第一圣君” 有他这样的一番吹捧说话,众人自然是谀词如潮,捧得年轻的皇帝一片飘飘然。不过他很知道,纵然自己可以抓住英人在这一次因为骄狂和大意的文字中出现的漏洞略加指责,最好的结果也只是打消英国人荒唐的念头,想收回香港,却还是不现实的。所以,听完赛尚阿的话,也只是轻笑几声,心中全然不曾当真的。 奕也认为赛尚阿的话听起来好听,却都是穿井得人之论,印不到实处,“皇上,臣弟以为,此次与英人会商之事,正巧在我天朝第一条铁路修建在即,这等重大时刻,是不是不宜与英人有过多凿枘之交呢?” 皇帝不以为然的点点头,“铁路是铁路,修约是修约。这两者是不可混为一谈的。”他想了想,觉得这样的话未必能够使众人信服,便又说道,“有些和英人之间的事情啊,是你们想不到的。英人朝廷有一项与我天朝很大的不同,就是他们是不会去过问商户之间的往来的。例如鸦片之物,商人从印度贩卖鸦片到我国,英国政府是不管的,他们注重的,只是英国商人在外国的所有利益,一旦这份利益受到侵犯,就会想一切办法予以挽回。” 这番话说得很不清楚,皇帝也觉得无奈,英国实行的是自由的贸易政策,政府和西偐所云的‘最好的政府就是最不管事的政府’略有相侔之处,只是这样的话自己要怎么和众人解释呢?只得用一点他们能够听的懂的文字和他们解释了。 “刚才老六的话说得很对,英人这一次来提请修约,其目的就在于要通过修约,使鸦片一物的销售合法化,写进两国重新修订的合约之中。而这,是朕断不能容忍的。所以,老六,等到英人前来会商之际,你回复他们,我天朝可以允许其提出的第一、第四、第五、第六条,其他的,全数驳回。特别是鸦片合法化……” 奕以为他说完了,正要碰头领旨,他又开口说道,“鸦片一物,祸害我国人深矣。英人更是从中攫取大量黄金白银,想来贸然让其停止销售,断然不能,既然从英国人那里做不通,也只好从我国人身上下文章了。军机处?” “奴才在。” “回京之后……,不,就在天津,明发一道诏旨,在十八行省之内大范围的戒烟,有敢于聚众吸食者,朝廷员弁一律就地免职,永不叙用;乡民百姓有吸食者,交当地府道审理清楚,依法论处。总之一句话,首先要在我天朝的土地上再也见不到鸦片烟馆。” 说着话,他的脸色愈加阴沉,用手一指在外面垂手肃立的载垣、肃顺几个,“朕知道,京中也有很多宗室子弟,每天无所事事,只知道在吞云吐雾中消磨有涯,对这些人,不要有丝毫手软,朕不管他们怎么做,总之要让他们抓住这个机会,戒掉大烟瘾,有偷偷吸食的,全数交宗人府发落。” 贾祯很是瞧不起那些吸食大烟成瘾的,听皇帝有意下旨戒烟,心中欢喜,第一个大声应道:“皇上忧民之伤,更且体察入微。臣下去之后,自当将这番圣意秉笔直录,晓谕全国。” “还有,朕虽然不能答应与英人做修约之举,但是却也不代表不能和他们做贸易上的交流。老六,你告诉英人,今年天朝和英人进行的铁路合作断不能停,不但不能停,在这一次铁路工程完工之后,我天朝境内将会大力兴建铁路,届时,不但是和英国,法、美等国,但有科学、技术等物有我所需者,天朝都会敞开怀抱,允许夷人在我国畅通往来,以增友好交流。” “喳。” 皇帝一转脸,“哦,曾国藩来了?来,进来说话。” 第108节中山猫儿 第108节中山猫儿 曾国藩进到轩中,跪倒行礼,“皇上,臣昨日睡得晚了,以致今日奉职迟误,请皇上恕罪。” “起得晚了怕什么?”皇帝微笑着一摆手,示意他也站起来,随口问了一句,“可是为什么睡晚了?” “是,臣昨日得幸与皇上同赴杨村,眼见绿营兵士才大志疏,难任倚畀重担,回津之后,皇上更为此事忧劳圣怀,臣不揣冒昧,以数年来所闻所见,痛陈其非,恭请皇上龙目御览。” 六福接过他从怀中取出来的奏折,上呈给皇帝,皇帝接在手中,却没有就看,而是继续说着刚才没有说完的话题,“英、法、美三国中,以英人实力最为强大,法国次之,美国又次之。其实啊,不但我天朝有所谓‘华夷之辨’,就是夷人之间,难道就没有‘夷夷之辨’了吗?就以美国来说吧,朕看过徐继畲所著的《瀛环志略》一书。内中提到,美国本是为英人所统治,后来有华盛顿领袖群伦,浴血奋战八年之久,终于能够取得独立地位。其时大约是在高宗三十九年至四十六年之间。其间坚苦卓绝之处,徐继畲的书中语焉不详,可见其人考据之功,下得不深啊” 皇帝轻笑几声,又说,“英人如骄若狂,不但于我天朝从无礼法,于美夷也极尽欺凌之能事。当年皇考天恩如沐,施恩于各国夷人,允准其在上海居住停留,又在徐家汇开辟领事馆,其间熙熙攘攘,一派兴隆景象,全非言语所能形容。不过,英国人一贯骄横,又仗着兵力富足,国势强盛,全然不把同城的法、美两国人防在眼里。” “……法人眼大于腹,只能依靠天主教会和徐家汇本有的传教士充点门面;美国更加不用提,甚至连地面都没有,只好‘依亲为生’,寄居在英国领事馆内,受尽英人的腌臜气——美国第一次成立自己的领事馆时,英国人竟然不允许他‘升旗’可见英人与美人交恶于一斑” 奕以亲王之尊领总署衙门,多年来一边办差,一边学习。这等国际交往之事也已经逐渐通晓。虽然在京中设立领事馆很为清流所扰,这等国中之国的所在终于也成立起来,而且,总署衙门在方面非常尊重国际准则,允许其保持高度的自主权。皇帝所说英人竟然不允许美国领事馆‘升旗’,这是对美国极大的羞辱——这件事他也是知道的,只不过,皇上难道有意挑起夷人之间的纷争,从中渔利吗? 曾国藩初初来到御前,前情不明,不好插言,从听到的这片言只语中,他知道,皇上正在就与夷人商约之事,有教于奕等人,跪在那里听着,见众人一时无言以对,突然奏陈道:“臣以为,皇上所言句句珠玑,实乃芝草、醴泉之论。我天朝素称典章华美,虽现今所临,实为古来为有之大变局,然前人圣贤,倒也早有料知。便如《郁离子.枸橼篇》所载之《中山猫》,臣看,于今时今日,便大有可供借鉴之意。” 在场的众人除却赛尚阿,都是读老了书的,听他一说,脑筋一转便通晓其故——。 《中山猫》的故事是说有个赵国人,家中老鼠成灾为患,就到中山国去讨来一只能够抓鼠的猫儿。要来之后,果然很有效果,猫儿很会捉鼠,但是同时也很喜欢偷鸡吃。等到鼠患为之平,这家人养的鸡也给猫儿偷吃干净了。 这家的儿子很生气,便准备把猫儿赶走。他父亲说:“家中所患不为无鸡,而在于老鼠。有了老鼠,偷吃粮食,咬坏衣服,洞穿墙壁,啃食家具,使我等饱受饥寒之苦——和这比较起来,没有鸡了不起就不吃,距离挨饿受冻还差得远,为什么要赶走那只猫呢?” 用这番话对今日皇上所言的,以夷制夷的方针做一番呼应的话,倒也不为一时迁就,皇帝点点头,“曾国藩的话,虽不中而不远矣。不过在行事之间,还要多方谋划,既不能使英人以为我有舍此求彼之望,更加不能让法美两国以为我有蛇鼠两端之心。总之,谁能够和我天朝有更深入的交往,谁愿意和我天朝站在更加平等的基础上展开对话的话,我们就更多的和谁交往,其他的,便是引起某些人的不满,朕也毫不在乎。” 奕立刻跪倒,碰头答说,“皇上圣言在耳,臣等钦服之至,日后定以圣言为定,与各国交好,并未我天朝利益做最大谋划。” “外交关乎到两国交往,朕也是夜读青史,略有所得,偶尔为之尚可,若说长此以往嘛……”皇帝笑着说道,“旁的事也就罢了,这等两国邦交之事,是万万不能以外行领导内行的,所以啊,老六,同文馆第一批入馆学习的八旗子弟,想来都已经学业有成了吧?” “是。回皇上话,荣禄等十余人皆以学业有成,于上年九月二十三在同文馆中毕业,臣弟已经安排他们到总署衙门任职,就近学习与各国夷人相交之务了。” “这些人都是我天朝第一批于洋务之上的通人,要好生使用,特别是借这一次与英人会商之机,让他们多多参与其中,开开眼界,为日后更有大用之处铺路。” “是,臣弟明白了。” “想来英使文翰在京中也等得急了。朕看,大沽炮台巡视之事,你就不必去了。今天下午就回京去吧,和宝鋆、李鸿章、文祥几个把朕的这番意思晓谕明白,总署这里先做好万全准备,只等英国修约专使一到,立刻展开商讨——有任何事情,及时递牌子进来,朕要每天知晓谈判进程。” “是。臣弟都记下了。” “还有,江宁到上海的铁路,也不能停。你回去之后分派一番,看看谁是可以大用的,着他去一次江宁,看看进展如何,也好把季芝昌和何汝霖换回来。” 他说一句,奕应一声,待到皇帝都说完了,奕又碰了个头:“臣弟领旨。今日下午即行返回京中,不知皇上还有什么要嘱托臣弟的吗?” 皇帝想了想,摆摆手,“你们先到外面去,朕和老六还有几句话说。” 于是,赛尚阿等人知道,君臣二人要造膝密谈了,跪安出了罨画轩,只留下兄弟两个,“老六,你刚才听见赛尚阿的话了吗?” 赛尚阿说得很多,奕不知道皇帝指哪一句,懵懂的摇摇头,“臣弟请皇上示下。” “就是于香港之事。这些奴才啊,不但不通外务,而且乱放厥词,居然要从英人手中拿回香港?嘿”他换上一副笑容,对奕说,“香港或者可以拿回来,却绝对不是只凭英人与我往来文字中的一番漏洞就可以做到的……,这一节先不要谈。朕过几天就回京了,到时候再与你详解。这一次你回去,只是和文翰接洽,其余一切,都不必提起。一切等到英国外相的专使到达了之后再说。在这其中,不论文翰说什么,都先拖下来,随时飞报朕前,朕会给你临机处断之法。” “是,臣弟明白了。”奕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把话说清楚,也免得日后公文往来,迁延时日,所以他说,“臣弟斗胆问一句,于英夷的接洽处置,是不是以刚柔相济为上?” “此事暂时还不必提到,文翰之流在中国有年,还是按照平日里的邦交接洽行仪进行,那个什么特使嘛,等人到了京中再说。” 看看话都说得差不多了,这才碰头出轩,向赛尚阿几个拱拱手,彼此自去了。 一早上的时间,皇帝说得口干舌敝,一边的六福察言观色,不等万岁爷说话,倒了一杯浓、热、满的武夷茶,奉到近前,在一片茶烟飘漾中,皇帝拿起曾国藩刚刚呈上来的《谏陈兵事弊端折》看了起来。 和文章中于绿林兵士从制度到行军征战之间弊端重重,写了奏本中的十之**的内容。不同的是,于兵制改良一项,却只有寥寥数笔:“……臣之愚见,以为今日将欲一现绿林兵士勇武之气,必先诸将一心,万众一气,而后方可以言战。而以今日营伍之习气,与今日调遣之成法,虽圣者不能使之一心一气,自非别树一帜,改弦更张,断不能至此也。” 皇帝好奇的向后翻了几张,全是白页这份折子在最后只是无比笼统的提出一份主张,却并无半点可供措手之处,以皇帝知道的曾国藩的性子,这样含糊不清自然不是胸中无物,而是其中有不可言的大忌讳在 这要从两方面来说,首先,曾氏并非统兵之人,谏言过深,容易予人仰仗帝眷插手过多之感,于他在朝中立足不利;另外一方面,汉人领兵从来是清廷大忌不要说将来失去控制会危及帝统;就是身为皇帝,贸然行之,也会遭致满洲各部的不满,更加不可轻易行事。 在真实的历史中,就是洪样军兴,赛尚阿领国帑出兵,败得一塌糊涂之后,咸丰这才深知旗人偾事,命曾国藩等以书生领兵,而且在谕旨中有‘朝廷不为遥制’这样无可奈何之下的官面文章。而且,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仍然有颟顸如祈隽藻之奏答:‘曾国藩以侍郎在籍,犹匹夫而,匹夫居闾里,一呼厥起,从之者数万人,恐非国家福也’的话吗? 而现在,国家承平,即使自己再想让曾国藩对早已落伍无用的兵制大动手脚,也要考虑各方面的意见哩 胡乱的想着,皇帝把手中的奏折放在一边,安坐在椅上沉吟不语,六福在一边弯腰伺候着,问了一声:“万岁爷?外面几位大人?” “朕今天有点累了,你出去,让他们都跪安吧,还有,让肃顺进来。” 听六福宣口谕说:“皇上今儿累了,不再见众位大臣。”之后,曾国藩心中失望,他以为这一次就兵制改革一事,皇帝一定会把自己招至御前,君臣两个做一番长谈的,谁想到就这样让跪安出去了? 转念一想,心中有了一丝明悟:当年自己那份撰拟成文,却因为心中顾虑重重,而没有上呈的《奏为严查户部弊端,以靖部堂,仰祈圣鉴事》的折子,皇帝看到之后不也是没有做任何处置,等到数月之后,开始雷厉风行的动户部一群胥吏的手脚了吗?这一次一定也是这样。 当下怀着一颗火热的心思跪下去请了个安,这才和着赛尚阿几个人鱼贯而出。 这边,肃顺进到轩中,碰头行礼:“奴才叩见皇上。” “肃顺,天津城,你来过没有啊?” 只是听皇帝那拖长的,声调上扬的尾音,肃顺就知道皇上在想什么了,老老实实的碰了个头:“回主子爷话,奴才之前没有来过。这一次到天津,还是第一次来。” “朕来过。”皇帝嘿声一笑,“那还是当年做皇子的时候,有一次听杜师傅说,天津有一种叫十八街麻花的小吃,又酥又脆,吃起来齿颊留香,尝过一次,觉得没有什么味道,后来问过内务府的奴才,他们说,这种东西要吃刚才出锅的,才是最美。于是,朕就偷偷溜出府去,带着几个下人一路赶至天津,也终于尝到了这难得的美味。”他说着,自己也觉得好笑,嘴角向上勾起,“不过回来之后,可给我府里的那些侍卫惹了**烦现在想来,怪对不住他们的。” 肃顺大约的知道这件事,这是在道光二十七年的秋天,还是四皇子的奕詝与萨克达氏成亲之后不久,有一次听说天津十八街的麻花好吃,而且刚刚出锅的更加好吃之后,为了一逞口舌之欲,奕詝带着三个侍卫轻车简从,居然乘马一路从北京到了天津据说,四个人还是在通州的一家旅舍之中过的夜。 到天津大吃一顿之后,奕詝知道自己这一次的祸事惹得不小,不过这样的事情他做得多了,很有应对之策:他让侍卫准备了一个箱子,里面铺盖上厚厚的棉被,然后买了几份麻花,放在其中,计算着时间兼程赶回北京。 其时刚刚散了早朝,奕捧着尚存余温的麻花去见皇帝,不等老皇帝发怒,他就先跪下说,“儿子知道太太想吃甜食,京内外各处上贡进来的,老人家早就吃过,也都吃腻了。儿子听人说,天津有特产,名叫十八街麻花,刚才出锅的才好吃。本来想派几个侍卫去买来孝敬老太太,又怕他们不会办差,这才不辞而别,到天津之后,买来几份特产,孝敬老太太和阿玛。” 谁知道这一次他的不辞而别,真引得道光皇帝动了怒气:祖宗有成法,皇子不经领旨是不能出京的。当下不听他解释,传宗人府宗正,把奕詝关进宗人府,让他在其中念书思过。 事情一时间闹得很大,奕詝的名头在京中广为人知,都晓得他是个从来不按牌理出牌的奇怪贝勒,而且,每一次的捣蛋和调皮总能够和‘仁义’二字挂上钩——就如同这一次一样。 慈宁宫中的皇太后钮钴禄氏听闻此事之后,把皇帝招了去,为这个最淘气的孙儿好生开解了几句,左右不外乎什么:“孩子能够想着我,想着你,还算是孝心一片。而且,四阿哥这个人,从小就调皮,皇帝也不是不知道,又何必为了这样一点小事伤怀呢?他刚刚成亲不久,新婚燕尔,让孩子住在那种地方,你这做老子的,也忍得下心?”之类的话。 道光中叶之后,国事艰拒,内忧外患无日无之,道光皇帝虽然在处事之间为曹振镛所误,引得天下督抚不敢如实呈报,奏上来的折子更多的都是一些报喜文字,却总还有掩饰不住的事情,让他心中忧烦。 说来无奈,这个从小调皮的儿子,竟是唯一一个能够让道光皇帝感觉到一点天家欢乐的因素,这次又有皇太后从旁缓颊,皇帝便顺水推舟,放过了这一遭,不过和他一起到天津去的几个侍卫,可倒了大霉,每人一顿板子,打得死去活来——皇帝说的‘觉得怪对不起他们’,就是指这件事而言。 肃顺赔笑答说,“主子当年之事,奴才也略有所知,听说,主子带着几个侍卫到天津,还是在通州的旅舍中过的夜呢?” 皇帝笑着摇摇头,“不是的。”他说,“那一次到天津,实际上是在杨村的驿站过的夜,这还是托我府里的一个侍卫,和驿站的驿丞相识的缘故,才容留我们住上一晚的呢。” 说起旧事,皇帝又动了心思,望望下跪的肃顺,他说,“去把你这身官服换了来。陪着朕出去走走。” “喳。” 肃顺一边换了常服,一边想命人通知御前大臣,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今天当值的是蒙古王公僧格林沁,为人很是刚直,若是给他知道皇上微服而出,怕一定会有一大篇的劝谏之言,而且他这个人说话直,不管皇上爱听与否,一股脑的扔出来,皇上本来很好的心思,铁定会给他搅黄了。到时候一定会怪罪自己不会办差。 只不过,若是不通知的话,事情多有不便,此事还是得请旨再说,想到这里,他又转了回来。 第109节姐儿风情(1) 第109节姐儿风情 皇帝刚刚换过衣服:玫瑰紫黄缎的猞猴皮袍,上罩黑缎珊瑚套扣的巴图鲁背心,腰间系一条湖色纺绸腰带,带子上拴着两个明黄缎的绣花荷包,头上缎帽、脚下缎靴,帽结子是一块红宝石。看上去一派儒雅风流。 肃顺笑嘻嘻地把皇帝打量了一番,立刻就发现有一处地方露了马脚,便跪下来说:“奴才斗胆,跟万岁爷讨赏,求万岁爷把腰上的那对荷包,赏了给奴才吧?” 皇帝低头看看,立刻会意,一面捞起嵌肩下幅,一面问道:“给你你敢用?” “这个荷包儿,谁也不敢用万岁爷赏了这对荷包,奴才给请回家去,在正厅上高高供着,教奴才家里的人,早晚一炷香,叩祝万岁爷长生不老,做万年太平天子。” 皇帝笑着骂道:“狗奴才,有便宜就捡。”说着依旧捞起嵌肩下幅,摘下了这个大犯忌讳的荷包,“赏了给你吧?” 肃顺喜孜孜的叩头领赏,替皇帝换了对蓝缎平金的荷包,重新装扮利落,他又说,“主子,奴才想请皇上的旨意……” “是什么事?”皇帝心不在焉的面对着大幅的穿衣镜,打量着自己,口中问道。 “今天当值的是僧王,奴才想……?” “哦?是了,此事不要告诉他,就带着几个侍卫,出去转转,一会儿就回来。” 皇上这样一句话,肃顺就算是‘口衔天宪’了,想及当年他带着文庆几个出外到琉璃厂的一段故事,完全放下心来,“容奴才准备车驾。” 君臣两个带着几个贴身的侍卫,登车而行,出了黄家花园,顺着宽敞的街道缓缓前行,“到南市去转转。” 肃顺大吃一惊。这是他第一次到天津来,不过天津的南市号称‘三不管’,他却是知道的,那里最是五行八作混杂之地,其间的地痞流氓出入者甚众,一旦有个闪失,自己可怎么担得起啊?“主子,南市那等地方,岂是主子万千尊贵之身所能踏足的?还是不要去了吧?” “怕什么?”皇帝呲牙一乐,“南市自古就是流民聚居之所,朕去看看,不也是可以借此通晓民情的吗?不要多说,快快上路。” 肃顺不敢多说,只得吩咐内务府的差役架着马车,一路奔向南市方向。皇帝坐在车中,撩起车帘向外张望,天津号称九河下梢,水路沟渠纵横遍布,靠近街边的一条墙子河河水一清如洗,河边栽种的杨柳桃杏争相吐蕊,路边的风景着实不恶。其时正是初春季节,柳絮纷飞,堆积路旁,便如同刚刚下过一场雪般的雪白一片。 一路走来,时间很快,马车停稳:“主子,前面就是南市了。” 皇帝从车上下来,举目望去,好一片热闹的景象路上满都是如织的行人,男男女女,成群结队,倒像是赶什么庙市一般,抬头看去,路两旁各家店铺的幌子、招牌随风舞动,只从招牌的名字上,就很可以分辨出内中玄妙:‘秋香苑、四季春、红如意’这些是ji馆;‘大利、常发、九合’这些是赌场;‘太白居、神仙醉、君又来’这些是酒坊;‘茶香满庭、陆羽驻、金叶浮’这些是茶寮。 耳中听着嘈杂的津味儿口音,年轻的皇帝举步向前,肃顺领着人在后面紧紧跟随,“主子……” “别这样叫我,换个叫法吧。嗯,叫我甘四爷好了。” 顺唯唯应承着,“四爷,您这是要带奴才们去哪儿啊?” 甘子义也没有什么很明确的目标,闻言停了一下,“你身上带着银子了吗?” “奴才带了,不过不多。” “有多少?” “一百五十两。” 这点钱想浪掷缠头不能说不够,不过还是少了点,“这么少?”皇帝想了想,三不管是天津下九流之地,这里的女子也不知道身子干净不干净?还是打消了借着这一次微行之机眠花宿柳的念头,“算了,今天我们转一转,看看哪里好,明天再来。” 肃顺察言观色的本领高人一等,知道这位主子年少风流,在自己府中临幸尤佳氏之后,更是激起了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的**,这一次到天津来,后宫嫔妃一概不带,不用问,定然是憋得狠了。他想了想,在一边答说,“主子也要是有兴致的话,奴才倒知道一个好地方。” “哦?在哪里?是什么地方?” 肃顺神秘兮兮的笑了一下,“地方叫田园;人嘛,容奴才卖个关子,主子爷一到,就知道了。” 甘子义立刻知道,这是一种‘倡条冶时恣留连,飘荡轻子花上絮’的风流勾当了,当即笑道:“你到天津没有多久,这样的事情倒摸得纯熟了?” 肃顺知道,皇帝虽然天性风流,不过这等结伴作狎邪游的事情,却还是第一次。而且身为一朝君王,内心总不免有忸怩之感,只好作这样不着边际的答复。他熟透人情,自然了解皇上心里有些活动,但现在身边带着这许多的侍卫,日后人多嘴杂,难免走露风声,传扬出去,于圣名有玷。 这样一想,肃顺另有了计较,暂时不谈,心里决定,今天晚上总要想办法安排妥当,让皇上能够得偿风味想了想,他说:“皇上,出来很久了,不如就此回去吧。” 肃顺不提这件事也就罢了,一朝提起,皇帝更加动了春心,满大街的热闹景致在他看来更觉得厌烦,当下颔首,转身向来路而去。 驾着马车回到黄家花园,已经到了下午的申时,六福伺候着皇上草草用过晚膳,这边,肃顺带人亲自准备了官轿,抬着皇上到了他口中的‘田园’。 田园距离海河不远,是一处相当偏僻的所在,不过曲径通幽,别有佳趣。敲打过门环,应接的是一个四十左右的妇人,说得一口极好听的京片子。肃顺叫她‘三姨’。 到了客厅里灯光亮处,皇帝从黑晶眼镜里望出去,才发觉这个妇人,秋娘老去,风范犹存。再看客厅里的陈设,布置得楚楚有致,着实不俗,心里便很舒服。 “三姨”肃顺为‘本家’做着介绍:“这位是甘四爷,贵客登门,好好伺候着,格外招呼” 叫三姨的妇人喏喏连声,神色间不仅驯顺,而且带着些畏惮的意味。安排甘子义落座,才向他寒暄几句,一句接一句,照例有个‘客套’。这个套子讲完,便了解了来客的身分。当然,她知道的是他的假身分:甘四爷是从京中到天津来做生意的富商。肃顺是他府里的管家,取了个谐音,自称姓苏。 命丫鬟摆上果盘献过茶,三姨向里喊道,“丫头,来见见甘四爷” 湖色夹纱门帘一掀,闪出来一个而入。甘子义一见,双眼便是一亮,盯着风摆柳似地走过来的丫头,仔细打量。 她穿一件雨过天青的绸夹袄,虽然也是高高耸起的元宝领,腰身却做得极紧,把袅娜身段都显了出来,下面没有穿裙,是一条玄色夹裤,镶着西洋来的极宽的彩色花边。脸上薄施脂粉,头却梳得又黑又亮,髻上插一支翠镶金挖耳,此外别无首饰,在这样的人家,这就算是极素净的打扮了。 走近了越发看得清楚,是一张介乎‘鹅蛋’与‘瓜子’之间的长隆脸,有点像兰妃叶赫那拉氏,不过比她要温婉得多。生得极好的一双眼睛,就如西洋来的闪光缎一般,顾盼之间,一黑一亮,配上那副长长的睫毛,别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媚态,而且正当花信年华,就如秋月将满,春花方盛,令人一见便觉不可错过。 她一面含着笑,一面照着三姨的指点,大大方方地招呼了贵客。然后说道:“甘四爷,请到房间里坐吧” 到了里面,又别有一番风光,看不出是风尘人家,却象知书识字的大家小姐的闺房。红木的家具以外,还有一架书,墙上挂着字画,有戴熙的山水和邓石如的隶书,都是近时的名家。多宝架上陈设着许多小摆饰,一具形制极其新奇的铜香炉正烧着香。青烟袅袅,似兰似麝,触鼻心荡。 “四爷请用茶”她把盖碗茶捧到甘子义面前,随手在果盘里抓了几颗松仁,两手搓一搓,褪去了衣,一直就送到唇边。 甘子义春心大动真想连她的手指一起咬住,但到底不曾,一把捏住了她的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名叫紫云。” “哪两个字?” “紫气东来的紫,云天之福的云。” “好文雅的谈吐”甘子义又问:“紫云,你跟谁读的书?” “读什么书啊,读过书会落到这种地方来?”说着,略带凄楚地笑了。 甘子义却不知道是那些‘住家小姐’的做作,顿时起了红fen飘零的怜惜,握着她的手,仿佛有无穷感慨不知从何说起似地。 肃顺看看已经入港了,便站起身来喊道:“老爷,奴才先告辞了。” “慢慢,慢慢”甘子义招着手说:“坐一会再说。” “不必了。”肃顺看皇上双目放光,可见心中满意之极,更加不肯叨扰他的好事,所以站起来就走,“回头奴才再来。” “紫云你看,他在生你的气呢。” 听这一说,肃顺便站住了脚,紫云上来拉住他说,“苏老爷,可曾听见甘四爷的话?你请坐下来,陪陪我们这位老爷,要走也还早。” “我们、你们的,好亲热”肃顺打趣她说:“现在你留我,回头叫我也走不了,在这里‘借干铺’” “什么‘干铺’、‘湿铺’,我不懂”紫云一面说,一面眼瞟着甘子义,却又立即把视线闪开。 那送秋波的韵味,在甘子义还是初次领略,真有飘飘欲仙之感,“今宵不可无酒”他用征询的眼光看着肃顺,意思问他这里可有“吃花酒”的规矩。 肃顺还不曾开口,紫云急忙答道:“已经在预备。要不要先用些点心?”说着,不等答话,便掀帘出门,大概是到厨房催问去了。 “想不到有这么个雅致的地方”甘子义目送着她的背影,十分满意地说。 “皇上”肃顺把声音压到最低,笑问道:“奴才看,主子今天想回去也不行了。” “怎么呢?” “主子爷不看见紫云的神气吗?已经递了话过来,可留你在这里住上一夜。” “哪一句话?” “‘要走也还早’。不就是表示主子可以不走吗?” 想一想果然甘子义倒有些踌躇了。宫外闲游偶尔为之倒也无妨,圣驾在外过夜,给人知道了,怕不是劝谏一番那么简单的呢 肃顺看出来了:“奴才看,不如这样,奴才带陆公公回转园子,只说皇上早早休息了,”肃顺为他策划,“明天一早,奴才早早来接,到时候,人不知鬼不觉,左右又没有主子娘娘随驾,外人又如何能够知道?” 甘子义大为高兴,连连点头:“就这样。不过,明天早上你可得早点回来。” “主子爷放心,这是多大的事情?奴才万不敢耽误的。” 甘子义猛的闪过一个念头,有心想问一问他:‘紫云姑娘不会不干净吧?’又觉得肃顺办差,一贯得力,这等最重要的细节之处,他必然不会放过,当下也就闭口不言了。 话刚说完,三姨已经带着一个丫鬟端了托盘进来,一面铺设席面,一面问贵客喝什么酒?又谦虚家厨简陋,没有好吃的东西款客,应酬得八面玲珑。 四样极精致的冷荤碟子搬上桌,酒也烫了来了,却少了一个是主要的人,肃顺便问:“紫云呢?” “来了”外面答应着,随即看见紫云提着一小锅红枣百合莲子汤进门,说是好亲手煮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吃在甘子义口中,特别香甜,便是连天家供奉,也全都比了下去。 吃罢点心再喝酒。紫云不断替他们斟酒布菜,不然就是侧过身子去,伸手让甘子义握着,静静地听肃顺说话。 看看这样子,他觉得实在不必再坐下去,找个适当的时机,说是还要回府有客招待,又约定明天早上亲自来接,这才原地请了个安,转身出门而去。 第110节姐儿风情(2) 【[神]第110节姐儿风情(2)是由【】会员高速全文字手打无错字更新,[马]支持第110节姐儿风情(2)TXT手打章节的请多多宣传【神-馬】,[小]您的支持会使更[说]多如第110节姐儿风情(2)的章节更快的得到。】。 第110节姐儿风情(2) 用过了几杯酒,甘子义本来就是放荡惯了的性子,略有酒意之下,更加的放浪形骸起来,灯下观美,真正是愈看愈爱,身边没有旁的人在场,行事无所顾忌,在怀中摸了摸,今天出来的时候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番景致,略无长物可赐,不免有些遗憾,摸到蓝缎平金的荷包,内中有硬物硌手,取出来一看,是几枚散碎的金馃子。 当下抓过紫云的手,把几枚金馃子放在其中,“今天出来的急,没有带很多东西,这个给你吧?权当意思意思。” 紫云低头看看,深深称谢,方始暂退。 这一退下,隔了有一盏热茶的功夫,方又再来。却是换了一身装扮,紫色缎子绣花的夹袄,下面一条白练百褶裙,高梳宫髻,珠翠满头,胸前用绿色丝绳悬着一件玉连环。那种雍容华贵的仪态,将甘子义看得都有些呆了。 “‘淡妆浓抹总相宜’”他念了一句诗,“难怪你叫紫云,看来看去,你穿紫的更好看。” “四爷别这么夸奖别人听了心里不舒眼。” “谁啊?” “当然是府里的太太喽。” 甘子义不置可否的笑一笑,随即攒眉皱鼻,做出一副怪相,“好酸”他向一旁随侍的‘三姨’问道,“你闻见了没有?” “闻见了。”三姨带着谄媚的微笑答说,“还是山西老醋呢” “你听见了?”甘子义笑着调侃,“你的醋劲好大,人家不吃你的醋,你反吃人家的醋,是何道理?” “奴家是实话。”紫云答说:“奴家向来不会吃醋的。” “好吃醋不会,可会吃酒?” “酒是会吃,只怕醉了放肆,唐突了老爷。” “那更好”甘子义很高兴地说,“……就喜欢你放肆。” 于是,三姨又取来一副‘套杯’,所谓套杯,是由小而大,或五、或七,成一整套。甘子义指一指酒壶,示意三姨斟满。又问座旁的佳人:“你会猜杖不会?” “不会。” “猜拳呢?” “出手太慢,准输。” “那,”甘子义有些伤脑筋了,“怎么吃法呢?” “奴家略识音律,不如给四爷唱一支小曲儿以为佐酒吧?” “这好就这么说。”甘子义大喜,高兴地拍手,“快取乐器来” 紫云低声告诉丫鬟,到邻屋取来她用惯的琵琶,转过脸来,取中间一杯,也就是第三杯放在甘子义面前说:“老爷请慢饮,容奴家伺候。” 甘子义嘻嘻一笑,“这可难倒我了今天已经喝了很多,若是再喝,到时候灌醉了我,耽误这春夜如海,岂不是如花间喝道一般的大煞风景之至?” 紫云抬起头来,望着‘甘四爷’明亮的眸子和清秀的面庞,声音甜腻的说道,“不敢求老爷多喝,喝到最后一杯,奴家奉陪双杯。” “双杯不好,这一杯和最后一杯,你伺候老爷两个‘皮杯’,如何?” 紫云羞红了娇靥,“原以为老爷是好人,谁知道也是这样坏的?”说着话,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撮起小玉杯,徐徐举起,从容噙住,搂着甘子义的肩膀,将一双红唇娇艳的探过来,口对口的将一口酒哺了过去,饮咽无声间,四唇相接,彼此香津暗渡,都有些情动了。 “满意了吗?我的老爷?” “满意,满意,”满意是很满意,只是心中大有未尽之意,甘子义舔舔嘴唇,“嗯,齿颊留香。” “老爷~?” “好,好,老爷不说了,你唱,你唱” 紫云取过琵琶在手,调一调弦,敛手问道:“奴家献丑,却不知道老爷爱听什么?” 传奇、杂剧、南北曲有宫中的升平署承应,皇帝当年做皇子的时候,听得太多了 乾隆皇帝历次南巡,带回来很多江南的伶工,供奉内廷,称为‘民籍学生’,后来又有八旗子弟入选的‘旗籍学生’,统称为:“外学。”而原来承应戏差的‘南府’太监,则称为“内学。” 整本大套的传奇,由太监扮演,所唱的是昆腔、弋阳腔。论场面、行头自然是以内学为上,但纯就唱功、演技而论,当然是外学出色。 道光皇帝天性俭朴,为人视为‘三代以下第一人’,比之宋仁宗、汉文帝犹有过之,登基之后,改南府为升平署——等于是把这样一群人所在的机构降了一格。 而且即使有戏差承应,也不过点到即止。当年宫中传戏,戏台上不管帝王将相,还是才子佳人,都穿的是破破烂烂的行头,身上东一片,西一片,满台摇晃,如同花子打架一般,根本无从彰显天朝气度。 奕詝则不然,他天生喜好这等音律之学,腹笥极宽,这等曲文之事,更加难不倒他,而且,他不但会欣赏,自己也会唱。登基之后,命升平署编排《长生殿》、《琵琶记》,更加亲自编写戏文,诸如《三醉》、《敬德钓鱼》、《十字坡》、《瞎子观灯》、《岩谷新春》等戏目。 不过到了紫云这里,又何必听那样早看惯、听惯了的戏文?自然是要新鲜,要俗一点的,不过话不能直着说,“我在京中也听过唱曲儿的,太过雅致,没有什么意思,你这里有没有新鲜一点的?” 紫云当然听得出来,掩唇一笑,美目流波,“不过,下里巴人,恐有辱视听呢”她说。 “阳春白雪,多了就厌了。要新鲜” “那好吧”紫云想了一下说,“奴家唱一段弹词,为老爷下酒。” 弹词是俗曲的一种,不过是南地旧有之曲,甘子义听说过这个名目,却未听过,于是欣然点头并凝神静听。 于是,紫云先弹了一个过门,曼声唱道:“自从汉末三分后,世上干戈总不停。司马先生行圣德,昭、师二子便欺君。武王起始承曹氏,灭蜀平吴四海宁——” “不好,不好”甘子义连连摇手,声音也很大。紫云的弹词当然被打断了,她心中没趣,不过脸上并无沮丧之色,抱着琵琶,静静地等待。 “你唱的这一段,名叫什么?” “‘北史遗文’。” “里头胡说八道什么‘司马先生行圣德’?司马鼓不是好人。又称赞‘武王’,这‘武王’是魏武曹操,谁不知道他是奸雄。” “原来如此”紫云微笑着答说,“奴家只是胡乱唱着玩儿的,内中可有什么,却是不知道的。” 甘子义混不当回事的摆摆手:“要说风情的才好。三皇五帝那一套,我不爱听。” 紫云心中雪亮,这位老爷爱听的是道学先生口中的所谓‘yin词浪曲’,于是她说:“有支挂枝儿,唤做‘叫我声’,一共四段,情意甚细,请老爷细细品味。” 说完,抱起琵琶,轻拢慢捻,自弹自唱,第一段是用本嗓,乃是情郎向姐儿所唱:“我教你叫我声,只是不应。不等说就叫我,才是真情。背地里只你们,做什么佯羞假惺惺?你口儿里不肯叫,想是心儿里不疼你若有我的心儿也,为何开口难得紧?” 唱得神完气足,字字清楚,甘子义笑道:“责问得好,看那女子如何回答?” 紫云笑一笑,接着唱第二段:“我心里但见你,“就要你叫,你心里怕听见的,向外人学,才待叫又不叫,只是低着头儿笑。一面低低叫,一面又把人瞧。叫的虽然难难也,意思儿其实好。” “到底叫了” “叫是叫了,却有一番数落。老爷详细听。” 这第三段是用的假嗓,虽尖锐,亦清亮,唱的是:“俏冤家,但见我就要你叫。一会家不叫你,你就心焦。我疼你哪在乎叫与不叫,叫是提在口,疼是心想着。我若有你的真心也,就不叫也是好。” “这话也有理。”他问道,“那男子少不得还有一番说词?” “正是”紫云恢复本嗓唱最后一段:“俏冤家,非是我好教你叫。你叫声儿,无福的也自难消。你心不顺。怎肯便把我来叫,叫的这声音儿俏,听的往心髓里浇。就是假意儿的殷勤也,比不叫到底好” “唱得好唱得好”甘子义大声赞美,“不让当年‘海陵登楼,琵琶三奏,吴歌七唱’专美于前啊” 紫云听不懂他的话,不过知道是在夸赞自己的曲文、音律之技,笑一笑,抱着琵琶躬身行礼:“多谢老爷谬奖。” 三姨看看时间已晚,暗中碰了紫云一下,示意她该让老爷上床休息了。紫云故作慵懒的伸了个懒腰,“老爷,奴家累了,不要再唱了吧?” “是啊,老爷,*宵一刻值千金,”三姨在一边也帮腔,“不如早早休息了吧?” 甘子义虽然喝了点酒,仍然是神明内醒,笑着举起酒杯,“休息不忙,你可还欠着我一杯酒债呢?” “知道啦。我的老爷,”紫云大大方方的走过来,就着他的手中饮下一杯酒,而后踮起脚尖,搂住他的腰,第二次交了个‘皮杯’。 酒也饮过,曲也唱过,丫鬟伺候着铺好被褥,神态自若的行了礼:“老爷,小姐,早早休息吧,奴婢告退。” 紫云调暗了烛火,伺候着他宽衣解带,两个人携手登床,姑娘放出万千温柔,这等ji馆所有的姐儿风情比之后宫佳丽的那般守礼太过,战战兢兢,震傈失次全不可同日而语,自若令到初尝风味的甘子义感觉非常舒服。 两个人终宵缱绻,yu仙yu死,到天色快要放亮,甘子义才搂着娇软滑腻的身体沉沉睡去,刚刚闭上眼睛,就听见外面有说话的声音,他宿醉未醒,一时间不辨身在他乡,“吵什么?还不让朕……” 一句话出口,他也惊醒了过来,“谁啊?” 肃顺吓了一跳,他昨天一夜没有回府,在田园的外面守了一夜,赶早敲开了院门,意在促驾,三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天下ji馆没有客人尚未起床,就进去打扰的规矩,听里面声音带着怒气,给肃顺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说,你瞧你,惹祸了吧? 肃顺暗自好笑,不用问,皇上昨天晚上一定是睡得晚了。在外面躬身行礼:“老爷,时候不早了,您该回府了。” “是什么时候了?” “回老爷话,已经过了寅时了。” “哦,让六福进来,伺候更衣。” “呃…………” “算了。”皇帝心中苦笑,自己真是喝得糊涂了,六福回园子去了,自己没有叫他在早上再来伺候,又说什么‘伺候更衣’的话? 胡乱的穿上衣服,声响惊醒了床上的紫云,女子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老爷,您要回去了吗?” “家中还有很多事情等着老爷去料理,得回去了。”他想了想,昨夜雨骤风狂,这样一番风流际遇让他有了不舍这床上恩物之意,低头在她腮边吻了一下,“我看看吧,总还要在天津有几日盘桓,得便了,老爷再来宠你。” 举步出屋,肃顺先跪下碰头行礼:“给主子爷请安。” “起来吧。轿子可准备好了吗?” “是,回老爷的话,都准备好了。” “那,我们回去吧,赶早不赶晚。” “喳。” 一路坐轿子回到黄家花园,天色尚未大亮,皇帝一夜几乎没有安枕,这会儿精神倒还好得很,把肃顺召至御前,“肃顺,这件事,没有旁的人知道吧?” “皇上放心,此事奴才让陆公公认真交代过,再无一人知晓。” “那就好,”皇帝想了想,“嗯,本来今明两天就要到大沽口巡视海防的,不过朕想,难得到天津来一次,总要见一见直隶省内各级府道官吏,所以,等一会儿军机处来了,朕和他们说一声,再在天津呆上几天,你……再去安排一下。” 听皇帝说话有些凌乱,可见心中很是不舍这个叫紫云的女子,肃顺心领神会的碰下头去,“奴才明白,请主子爷放心,一定安排得妥妥当当。只是?” “什么?” “奴才斗胆问一句,主子是不是想量珠为聘,藏之金屋?” “这?”肃顺的一句话把皇帝问住了,是啊,紫云这样的女子,来历荒唐,身份低贱,偶尔一次倒也无妨,真的还能够带回京中,纳之外室吗?他想了想,“既然这样,那就算了吧。” 两个人说着话,彭蕴章挑起门帘,赛尚阿几个人鱼贯而入,皇帝百忙中摆摆手,“你下去吧,等朕再想想,再传你进来。” 顺爬起身来,向走进房中,正在用疑惑的眼神望向自己的赛尚阿等人笑了笑,转身出屋而去。 +++++++++++++++ +++++++++++++++ +++++++++++++++ +++++++++++++++ +++++++++++++++ 第111节姐儿风情(3) 第节姐儿风情(3) 今天和军机处见面,没有什么更多的事,只有蠲免热河所属府县一年的赋税等恩旨要下发,再有就是三天后起驾赴大沽炮台视察海防等琐碎细务,军机处几个人都是做老了差事的,这样的事情无比爽利的达成了,只等下去之后,该交内阁的,派专人携抵京中;该交廷寄的,也有军机章京各自办理。 “皇上,奴才接山东巡抚张亮基、浙江巡抚杨文定、江苏巡抚黄宗汉、湖北巡抚龚裕、湖南巡抚骆秉章等人上奏,称治下各省今年稻麦长势喜人,丰收在望,各位大人说,这都是承皇上圣德如天,……” 皇帝扑哧一笑,“稻麦丰收,与朕的圣德又有什么相干?”他说,“这都是小民田间辛劳所得,朕是万万不敢居功的。” “皇上这话臣不敢苟同。”贾祯在一旁说道:“皇上登基以来,四海升平,风调雨顺,不但是今年,从道光三十年以来,除却山东、河南偶有歉收之外,各省五谷丰登,百姓富足,天下人皆言,这是皇上以仁心治天下,上苍为我皇上所感,方才有这大好的年景。” “说起这个嘛,朕到想起一件事来。天下间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缓一缓,只有人的肚子,是绝对不能受饿一天的。老百姓只有吃饱了肚皮,才有力气干活,才有精神谈什么礼仪教化。所以说啊,民以食为天,实在是颠扑不破的第一大至理名言。” “是,皇上之言大是。圣人也有仓廪足而知教化之语。正与我皇上所言戚戚而合。” “你们知道不知道,百姓手中有了粮食,接下去又当如何?” 这句话几个人都没有听懂,贾祯碰头答说:“皇上,请恕臣愚钝。皇上所言‘接下去又当如何’可有所指?” “就是说,除了交与国家的赋税粮食之外的粮食,百姓会拿粮食来做什么?” 这样的事情皇帝不知道,赛尚阿和贾祯也是不知道的,他们一个是蒙古王公,从来不会去过问田间之事,府里下面有人管着庄户上的事情;另外一个是理学前辈,为人最是方正,自以为这样的事情不是书生该去过问的。听皇上问到,相视愕然,无以奏答。 周祖培见不是事,在一旁跪行了几步,“皇上,臣知道。” “那你说说。” “是,据臣所知,百姓手中有了余粮,除却留下一部以为度日,其他的都拿来售卖与粮商,换来几两散碎银子,用作度日之需。” “那你可知道,百姓售粮,可是按照户部规定的米价进行的吗?” “这却不曾。粮商总要有利可图,所以,收粮之时,总会压低粮价,转手出售之时,再抬高价目。这都是该等商户牟利手段,原也不足为奇。” “既然这样,卖给粮商,就不如卖给国家。”皇帝想了想,说:“现今风调雨顺,各省粮食喜获丰收,若是遭到歉收之年呢?怎么办,你们想过没有?” 赛尚阿说,“回皇上话,古往今来,也有某一省数年不雨,粮食歉收、减产甚或绝收的年份,不过,朝廷于各省都建有官仓、义仓,更在沧州、通州、蓟州建有大粮仓,便是偶有皇上所说的绝收情况,朝廷也有一份应急粮食以为赈济灾民。” “这些粮仓之中所储藏的粮食总数有多少?” “这,奴才不知道。” “军机处给季芝昌和何汝霖发一封廷寄,着他们在江南各省走一走,,各地粮仓是否都已经填满,若是没有,也要问清楚是怎么回事,是哪里出了纰漏,导致粮仓不满?再有,回京之后,着户部派人下去,到其他省份认真走上一圈,把储备粮的总数收总,报上来。不要等到真的到了灾年,我们君臣为无粮可以拿来赈济百姓而后悔、发愁。” “皇上于国家承平之机,居安思危,奴才不胜钦服。”赛尚阿说,“回京之后,奴才即刻命人出京。做实地探察。” “这件事要抓紧做,最晚今年的十月底之前,就要把各省粮仓装满,和观音土比起来,粮食就是陈了点,总也是能够填饱肚子的。”说着话,皇帝看几个人都是面带疑惑,“怎么了?你们以为朕会不知道观音土吗?嘿朕知道的,多着呢” 赛尚阿搜肠刮肚的挤出一句话来,“皇上天纵英明,自然通晓天下万事万物,奴才等,不胜感佩。” 皇帝再一次给他逗得大笑起来,“你啊,还是不要总想着拍朕的马屁了,你拍也拍不好”是说着,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来:“载铨死了之后,九门提督的差事一直是由陆友恭兼着,上一年,沈淮上折子说,陆友恭做事不公,引得顺天府和九门提督府经常为了细故而彼此争吵,弄得公事也变得棘手起来,可是有的?” 陆友恭原来是九门提督府下的右翼长,当年载铨正得帝宠的时候,陆友恭奉命唯谨,那副宛转承欢的样子,深为同僚不耻,不过陆友恭却全然不放在心上,以为只要能够得上官欢心,日后定然有一段锦绣前程可以描画。 载铨获罪被赐自尽之后,陆友恭慌了手脚,他知道肃顺正在得用,转而欲投在肃顺门下,不过肃顺和他共事良久,深知他不是一个可托心腹的,对他的投效也一直是爱理不理——甚至在陆友恭花钱买了两个绝色女子,又为他花钱建了极隐秘的金屋以充盈——还是不大拿他当回事。 不过皇帝大约是不知道这件事,载铨死后,让陆友恭接掌了九门提督的职衔,在他看来,这自然是自己帝眷未衰的铁证。心中暗喜,以为是肃顺建言之功,孝敬得更加用心了。 陆友恭是个庸人,做事不利,只知道借着公务之便吃拿卡要,这等做法,自然让顺天府尹万青黎分外的瞧不起,上一年的冬天,出了一桩事——。 每一年的十月初一,都有官府开办的粥厂,在京中各地设粥棚,施舍鳏寡孤独,顺天府本是本分职责,万青黎又是那种兢兢自守的,早早的命人在土地庙南边的一块空场上设下了粥棚。米已经下锅,煮到七成熟的时候,九门提督府的一个守备带了人来,只说地方是九门提督府早就看中了的,让顺天府搬家。 顺天府的衙役自然不干,双方口角起来,后来就在闹市街头上演了全武行。粥棚被挤塌,粥锅洒了一地,双方各有几个人受了伤,巡城御史风闻言事,把这件事奏报行在,皇帝没有多做处理,将万青黎和陆友恭各自罚俸半年,算是平息了下来。 事情过去之后,河南道御史沈淮气不过,认为陆友恭行事荒唐——粥厂之设本是朝廷施恩于民之法,粥棚之设也没有定规,从来都是讲求一个‘先来后到’的,九门提督府如此不讲同僚情谊,他便上了一道折子——皇帝是很重视沈淮的,找人认真的问了几句,知道自己委屈了万青黎,不过皇帝是不能道歉的,贸然下旨容易引起物议沸腾——便在心中暗暗记下了此事。 这一次旧事重提,皇帝决定,撤换掉这个一无能力,二无决断,三无人缘的九门提督:“陆友恭以书生任职九门提督,总不是正办,既然这样,就免了他九门提督之职,遗缺嘛,让西淩阿去。他在朕身边久了,做事办差都是上上之选。” “皇上,西镇常身为御前侍卫领班,任职九门提督,原也并无不可,只是他是皇上最得用的奴才,这一番贸然调任,奴才生恐皇上……” “什么,你是想说,朕身边没有护驾的奴才吗?这一节朕也想过,让奉天将军额里汗,察哈尔都统佐齐,还有,沔阳镇总兵阿勒精阿进京来,朕另有安排。” 赛尚阿这一次的脑筋转得飞快,他知道,这三个人就是当年陪还是皇子的奕詝出京的府中侍卫。奕詝带他们到天津转了一大圈,回来之后道光皇帝龙颜震怒,却舍不得处置儿子,只好杀鸡儆猴,把这三个人打了一顿板子,外放为武职——不用问,皇上一定是在时隔多年之后,想办法酬庸他们了。当下唯唯应承,碰头行礼,跪安而出。 一夜没有睡好,刚才和军机处几个人见面的时候还不感觉什么倦意,待到安静下来,皇帝只觉得困意上涌,上下眼皮打架,连喝了几杯茶也不顶什么效用,胡乱的把笔放下,回到房中,由六福伺候着,整衣而眠。 一觉睡醒,外面已经是红日西斜,叫六福来问问时候,答:“已经快到酉时了。” “传膳吧。” 伺候着皇上起床,取来净水洗脸漱口,待到梳洗已毕,膳房准备下御膳,虽然是人在天津,不比在京中可以那样的操办,却也依旧是食前方丈,摆满了一整张的膳桌,看上去水陆杂陈,令人食指大动。 只是皇帝刚才睡醒不久,自觉没有什么胃口,勉强喝了几口燕窝粥,倒是玫瑰山楂卤子加蜂蜜调开的甜汤,似乎颇能疗治皇帝口中的苦渴,喝了不少。其时正在傍晚之际,好风入户,吹在软滑的熟罗小褂裤上,感觉上非常舒服。逐渐的精神大好,思量着要找些消遣了:“去,把肃顺叫进来。” “喳。” 等了一会儿,肃顺到了房中,“给万岁爷请安。” “肃顺啊,朕想,还是去一趟吧。今天早上出来的时候,朕答应过紫云,说晚上回抽时间过去的,既然说了,就不能言而无信。你去安排一下。” “是,奴才这就去安排。” 还是一乘软轿,由肃顺亲自扶着轿杠,老马识途的到了田园,肃顺是早就有过交代的,在门上拍了几下,园门洞开,软轿一路抬到房前,轿夫方始将轿杠倾倒,甘子义漫步而出,那个三姨居然领着紫云等在屋外,看见他出来了,盈盈一笑,表情却显得很是古怪:“怎么了?站在这里干什么?” 昨天晚上,他随手赏了紫云几枚碎金子,称为‘瓜子金’,宫中每每用来赏人。紫云未多注意,等到天光放亮,三姨发觉受赠的是瓜子金,心中大惊。 她和紫云虽是风尘女子,却也知道是遇见异人了;又知道御驾驻节津城,则来者为何,不问可知一时间心中打鼓,不知道是福是祸,紫云倒是心中暗喜,若不是猜想得那位贵人也就罢了;若是的话,自己一介校书女官,能够得君王宠幸,实在是不让董小宛,陈圆圆专美于前了 因是,当肃顺再来相约佳期的时候,两个人既不敢不答应,更加不敢出言询问,只是心中略有所知,更屏显惊惶,待到软轿入府,更是等在了门口,等到甘子义出来,二女竟是愣愣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了——猜得对了,不知道这位主子是什么样的脾气;猜得错了,更加是泼天的大祸 “怎么了?”甘子义再一次笑问一句,“都站在这里做什么?不让老爷进去吗?” 三姨究竟是经过的事多,打定主意,只当不知,笑着蹲身万福,“老爷是贵客,怎么能不让老爷进去呢?紫云?还不过来伺候老爷?” 紫云上前一步,挽住了他的胳膊,扬起笑脸说道,“您倒言而有信。” “怎么,你是打算看我爽约的吗?” “奴家只是没有想到老爷这么快就来了。” “为什么不快?我想看看你,二来,昨天晚上你和我说,还有旁的乐事,到底是什么?” 紫云羞红了娇靥,半真半假的向他怀里偎得紧了点,“那不过是枕上的说话,您居然就当真了?” “怎么?没有吗?那可真让人失望了。” “要说有,倒也不是没有。”紫云使劲的仰头望着身边的男子,眉目清秀,眸子幽深,红润的嘴唇开阖之间,可以见到两排雪白而整齐的牙齿,怎么看也只是像一个家境殷实的少爷公子,和心中所想的那个人,实在拉不到一起,转念一想,又觉得荒谬:又没有真的见过皇上,怎么知道就一定不会是昨夜的枕边人,今天的眼前郎呢? 甘子义等了一会儿,却见她始终沉默,双臂加紧了一点,“接着说啊?” 第112节姐儿风情(4) 第112节姐儿风情(4) 原来,紫云口中‘好玩’的去处是指距此不远的海河上的一条画舫,动用器具,应有尽有,只不过还要走上几步路,方能登船。 这是多么惬意的事情京中的圆明园的波光,东西海的景色皇帝见得多了,但是像这样悄然双携,朝夕相处,共谋一醉,而且还不会有什么扫人兴致的俗务牵缠,却还是破题第一遭。尤其一想到此行必有许多新奇神秘而旖旎的经历,简直恨不得立刻就能成行了。 当下问道,“那,几时能够准备好?我们一起去啵?” “总还要人家准备一下嘛”紫云娇媚的飞了个媚眼儿,从他怀里挣出来,拉着三姨到一边喁喁交谈起来。 甘子义招招手,把肃顺和六福叫了过来,“一如昨天,不过今天晚上怕是不在岸上,听紫云姑娘说,要到船上去。你们先回去吧。” “主子,地方不明,奴才以为,还是谨慎一些为好啊?” 甘子义不屑一顾的一笑,“怕什么?不过是偶尔为之,不用担心的。你们回去吧,等一会儿我和紫云姑娘一起动身,明天,还是今天早上的这个时候,你们到海河边的码头等我。” 肃顺自知劝不住他,只好点头,“那,等一会儿奴才和陆公公陪主子到河边,看主子的船起航了,奴才再回去。” “也好。” 另外一面,紫云和三姨说了几句,三姨让下人下去安排,紫云回到甘子义身边,甜腻腻的笑着,“老爷,三姨已经让人下去准备了,我们先到屋中休息一会儿,等一会儿奴家陪您一起去,好吗?” “好子义笑得见眉不见眼,拥着紫云进屋去了。 等了有半个时辰的光景,丫鬟来报,画舫已经准备好,老爷和小姐可以登船游玩了。 于是两个人弯腰登轿,由轿夫抬着,一路穿过小巷,耳边听得涛声阵阵,甘子义向外不停的打量着,那副样子,倒像是第一次出门游玩的孩童一般,手不停的拍着轿中的扶手板,示意加快脚步:“老爷,很快就到了。”紫云坐在他身边,含笑劝慰着,“看您这着急的样子?” 甘子义有点不好意思的一笑,故意岔开了话题,“紫云,你知道吗?有一首词,是专门写你的。” “真的吗?是什么词?奴家念书不多,老爷给我说说吧?” “等一会儿吧,等上了船,老爷给你细细说来。” 紫云不以为他是在和自己开玩笑,真当有一首写自己的诗词,心中大喜,又盼着快点到船上,听他解说明白——这一回换做是她有点着急了,口中连声催促着,“快一点,快一点嘛” 甘子义在一旁调笑,“怎么了?等不及要服侍我了吗?” “老爷” 说说笑笑间,轿子在海河的码头边停下,顺着岸边的台阶下来,甘子义认真的看过去,这是一艘灯船,制作得很是讲究,也可以称为画舫。眼中浏览着画舫,肃顺扶他顺着搭好的跳板进到船上:“老爷,奴才扶您到后舱去吧。” 进到船舱,紫云进到后舱去更衣,甘子义左右打量,船上的前舱是饮宴之处,居中摆一张可容八人的圆桌,却只准备了两张细藤圈椅,桌上果盘、盖碗茶都已陈设停当,摸摸茶碗,温热恰好上口,甘子义也有点渴了,伸手拿过,欲做牛饮,肃顺赶忙说:“主子,这里的东西……” “怕什么?”他没有理会肃顺的担忧,将一碗茶喝干,“你总是胡乱担心,要是给人家知道了,多失礼?” 肃顺讪讪然的一笑,“是奴才糊涂了。奴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幸得主子教诲,惭愧无地。” “你下去吧,不是也识得码头所在了吗?明天早上来接我。” “主子,不如让陆公公留下来伺候主子?身边没有得用的人,可怎么行啊?” “不用,昨天不是也没有人吗?不还是照样好好的?去吧,去吧。” 看他心意甚坚,肃顺不敢多说,和六福跪下碰了个头:“主子,那,明天早上奴才再来请驾。”说完,才鱼贯出舱而去了。 他转过身去,这才看见紫云已经到了身旁,她换了一身打扮:意见玄色绸衫裤,系着珊瑚纽扣,头上梳个堕马髻,佩一支翡翠镶珠的金押发,鬓边斜插一排珠兰,薄施脂粉,加上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和在田园中所见,更大不相同了。 和昨天略有生疏比较起来,今天二人在船舱之中,可谓是熟客熟主,甘子义轻车熟路的拉着她的手,将她拥入怀中,先深深地亲了个嘴儿,唇舌纠缠,鼻息咻咻之间,一对青年男女都大为情动起来。 紫云勉强推开了他,“天还亮着呢。等到晚上,……”看甘子义面色红润润,女子忍不住调笑:“船都动了,还怕我借水遁跑了吗?” 甘子义向外看去,可不是吗?桨撸摇动,画舫离岸而行,已经到了河水中央了,这一天的天色也非常之好,蓝得如同一整块缎子般的水面波浪不兴,听着岸上鸟鸣啾啾,直让人有图画中游之感。 扭头向刚才出发时的码头望去,借着落日的余晖可以看见肃顺和六福正手打凉棚的向这边观望,甘子义心中难得的升起一阵暖意:六福不用说,肃顺这个奴才,只看这一片恋主之心,就可堪嘉奖,日后有机会要好好的提拔提拔 紫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含笑靠近了一点:“老爷,用点晚餐吧?” “好啊。”甘子义在花园中没有用过很多,这时候也觉得有点饿了,“怎么,是你亲手做羹汤吗?” 紫云一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有一层,奴家可得声明在先,船上只能吃斋,没有肉吃。” “天热,吃斋更好,而况,”甘子义伸手去捏她挺立的胸脯,“有这么两团软玉温香的肉吃,还不知足吗?” “啐”紫云娇媚的白了他一眼,“说说就没有好话了。” “你胆子真大,”甘子义又说,“连个兜儿都不带?” “天气愈加热了,兜肚压紧了,不受罪?”紫云说,“再说,船上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俩,穿来穿去,麻烦不麻烦?” 这样说话,就似是把甘子义当做最亲近的人来看待了,他心中不辨真假,只觉得听在耳中异常受用,嘿嘿笑了几声,“也对,也对。不要说衣着清凉,就是将……”他有心想说,‘将父母所赐的清白身子示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一转念间,就知道这样的话在紫面前说起,只怕会很不中听,到时候气氛尴尬,何苦来哉? 看他沉默不语,紫云在一边说道,“老爷,今宵不说煞风景的话,只谈风月。您刚才和奴家说,有一个以奴家的名字而来的诗词?还没有说呢?” “啊,是的。”甘子义被她逗笑了,沉吟了一下问道,“康熙朝有一首盛传一时的《贺新郎》,你知道不?” “《贺新郎》不就是《金缕曲》吗?” “是的。” “那还用说?‘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顾贞观的这首词,家家传诵,就是连蒙童都会背的。”紫云蛮有把握的说。 “难为你还有如此才学。不过,却不是这一首。我说的这一首,不但在当年万口传诵,而且是千古绝唱。”他又加上一句,“匪夷所思,绝透了。” “那,奴家就不知道了。还是听老爷您说吧?” “你最好记下来,这首词要细细体会,才知其妙。” 舱中也备有书桌,找到一支笔,一个墨盒,墨棉一句干枯,又倒了些水在里面濡湿了,勉强可用,可是却没有纸,“就拿你那幅白绫手帕吧,用它来记就可以。” 紫云给他提醒了,将手帕铺好,提笔在手,“老爷,您念吧。” 甘子义回忆了一下,慢慢念诵:“小酌茶靡酿,喜今朝钗光钿影,灯前晃漾,隔着屏风喧笑语,报道雀翘初上,又悄把檀奴偷相,扑朔雌雄浑不辨,但临风私取春弓量,送尔去,揭鸳帐。” 念过了上半阙,他走到紫云身后,低头看了看,接过她的笔,改了几个错字,“知道这是个什么典故吗?” 紫云老老实实的摇摇头,“不知道。” “这首词词句虽然佳妙,不过若是不通晓其中缘由的话,便如同雾里看花,终隔一层,也就不能领会其中之美了。”甘子义来了谈兴,拉着紫云坐到一旁的圈椅上,“你知道康熙十八年,京中曾经闹过一场很大的地震吗?” “那么远的事情,奴家哪儿知道啊?不过听……人说起过。” “哎。当年的那一场大灾,惊天动地,便是连康熙圣祖皇帝,也不得不在宫外搭帐篷睡觉休息,明成祖修建的城中宫殿固然坚固牢靠,不过这样的大灾,谁也不敢保就一定不会再倒塌;而百姓呢?因为怕再有余震,仍复倾颓,所以只有露宿街头,而芦席不易得,用衣衫连接悬街,聊以遮蔽,最惨的是遇到阴雨天气,那一副‘流民图’,只怕是郑侠都画不出来。” “那,后来呢?” “遭灾的朝廷百官中,有一个人叫陈其年。刚才给你念的词,就是此人所写。”甘子义把话题拉了回来,“这个人啊,真可谓是才气如湖若海,从来没有人能够持异议的。” 紫云略觉不耐,怎么好端端的说起康熙朝的旧事了?眼神一飘,强自笑着继续往下听:“陈其年的父亲叫陈定生,和冒辟疆同为四公子之一,” 紫云眼前一亮,蓦然出声,“可就是娶得董小宛的那个冒辟疆吗?” “对,就是那个人。”他又说,“待到陈定生既殁,冒氏爱惜陈其年的才气,便把他招到洞庭山的梅花别墅读书,值书堂的一个书童,名字就叫紫云。” 紫云小脸儿变白,作势欲起,“原来,说了半天,老爷是在消遣奴家来着?人家不要听了。” 甘子义谈兴正浓,如何肯失了这唯一的听众?赶忙上前一步,抱住了紫云的腰肢,“这不是拿你消遣,听到后面,你就知道了。唔,你的身子好香啊?” 紫云给他孩子般的说话逗得扑哧一笑,任由他把脸埋在自己胸前,微微摇晃着,似乎不知道怎么样亲热才好,“冤家”她半真半假的说,“不知道怎么了,一见到你,心里就七上八下的没有安稳过,真真是前世冤孽” 这番话自足以荡气回肠,甘子义心中一片火热,将紫云抱在自己腿上,用力吻住了她的一双红唇。 良久,唇分,甘子义望着她黑黝黝的眸子,“还生气吗?” “不生气啦。我的大老爷。” “真的吗?” “真的。” “那好,我接着给你讲。” 紫云真叫一个无可奈何,再一次坐在圈椅上,听他说故事:“……这个紫云虽是男子,却面目姣好,有如好女子一般,而且善歌,陈其年每天携着他徜徉花下,不亲书本。后来冒辟疆知道了,怕他沉溺废读,便另外派了两个健仆,把紫云绑了起来,中门中传出消息,说冒辟疆因为紫云值书堂不尽职,将加以痛责,然后远远的发遣出去。” 逐渐听着,紫云也逐渐有了兴趣,对这个和自己名字一样的男子有的一份不知明的关心:“那,后来呢?” “后来,陈其年得到消息,大吃一惊,他知道此事非得求冒老太夫人不可,便跪倒中门前陈情,非蒙许诺,不肯起身,老太夫人传出话来,如果能够在一夜之间做出一百首梅花诗来,仍遣紫云来侍。” 紫云娇俏的吐了下舌头,“一百首?” “是啊。”他说,“陈其年回到书堂,挑灯夜战,用了一夜苦功,翻检书籍,凡是梅花的典故征引无遗,终于在第二天黎明时分,做成了一百首梅花诗,复得紫云相伴。同时他也感悟到了冒氏母子的用意,从此发奋用功。” “后来,紫云娶妻,合卺有期,陈其年惘然若失,就做了这一首贺新郎与他。” 听到这里,紫云再拿过誊写好的词文来看,已经能够大约知晓其中妙处,只是像陈其年与紫云这般的断袖余桃之宝书网且如此,自己身为女子,偏生却遇不到如此有情之人?回头看看甘子义微笑着的样子,女子的心乱成了一团。 舱门轻启,小婢端着托盘走了进来,“老爷,小姐,斋饭准备好了呢。” 素斋素饭,别有一番滋味,甘子义也真是有点饿了,当下入席,“老爷是用粥还是用饭?如果吃饭的话,我再给您做碗汤。 “我吃粥吧?倒是你呢?” “老爷吃粥,我也吃粥。” 语气中颇有糟糠与共的味道,将紫云那一片落花飞絮,荡漾晴空无所归依的心情,激出不甘长此漂泊,终归堕溷(音混)的意气,甘子义心中一暖,真想让船靠岸,找来肃顺,当场下旨,把紫云接到京中,长相厮守。 但转念一想自己的身份,不觉心灰意冷。即令相逢有缘,依然咫尺蓬山,就算她于自己是倾心爱慕,亦只是露水姻缘而已。更且说,自己不知道紫云是怎么想得,若是她也愿意,或者可行;若是说出来却给人家推搪回来,好事难谐不说,日后紫云一旦口风不紧,就太过难堪了。 想到这里,他故作未闻的低下头去,拿起筷子,“等一会儿我吃完了,再给你念下半阙。” 第113节姐儿风情(5) 第113节姐儿风情(5) 用过一顿斋饭,甘子义拥着紫云站到船舱的窗户前,向外瞭望,正是月圆之夜,浮云吹散,清光满河,景物澄鲜,令人有乐而忘忧之感,“老爷,您刚才说的下半阙呢?” “哦,是的。下半阙是这样的,”甘子义缓缓吟来,由紫云执笔誊录,“六年孤馆相依傍,最难忘红蕤枕畔,泪花轻飏,了尔一生花烛事,宛转妇随夫唱,” 故事的前情已明,再听到词文中有这样的话,紫云已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宛转’二字,亏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不但宛转,还须努力。”甘子义也笑了,又念下一句:“努力做藁砧(音搞真)模样。”(注1) 紫云扬声大笑,“不但绝透,而且损透了。” “其实是一句很正经的好话,”甘子义没有笑,指着白绫手帕说,“词意到此是个段落,你不妨从头看一遍。” 紫云依他的话,将录下的大半首《贺新郎》从头看起,低低吟来,点头说,“果然不错,‘努力做藁砧模样’是勉励他拿出男子气概来,词气中带着‘遣嫁’的以为,这种题目,最难着笔,能够写成这样,真算是绝唱了,不过,倒要看他如何煞尾。” “煞尾才见真情,你听。”甘子义一口气念到:“只我罗衾浑似铁,拥桃笙难得纱窗亮,休为我,再惆怅。” “倒也可怜,”紫云投笔在旁,叹了口气,“痴心汉子负心郎。” 甘子义一愣,也大笑起来,走到她身后,箍住她的腰肢,将头伏在她的背上,闻着女儿体香,心中大乐,“这都是早年间的事情了,想它作甚?还是珍惜眼前人吧?” 紫云转过脸来,以身相就,“四爷,……,” “嗯?” “容奴家伺候四爷上床休息吧?”说着话,她伸手把头上戴着的钗、佩取下,放松一头如云般的青丝,“甘郎,今夕一别,不知何年再续前缘,莫耽误了这美景良辰吧?” 一声‘甘郎’,让甘子义情火大作,只看她眉黛含春的媚样儿,心中更是欢愉,“好今天晚上,老爷要好好的宠你让你永远记得我。”说罢,一弯腰打横抱起紫云,一路向后舱走去。 一时云散雨收,紫云夹紧双股,不让爱*奔流而出——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会对这个年轻的甘四爷如此动情,便是为他怀孕产子,也在所不惜了喘气细细的趴在男人同样湿漉漉的胸前,声如蚊讷,“四爷,这津城,不知道四爷还会再来吗?” “怎么?舍不得我走?那,不如你和我一起回京吧?” 清热如火之下,一句话出口,甘子义心中有点后悔,半天得不到女子的回复,他又有点患得患失起来,“在想什么?” “就是能够陪四爷回京,又能如何?像我这样的人,难道还能入得老爷的府中吗?还不就是置于外宅之内?” 甘子义打消了狐疑的心思,托起她的下巴,对她说:“老爷我的原配早丧,府中倒是有几位宠妾,”他慢吞吞的说,“若是你真心想和老爷在一起的话,嗯,这一会儿倒是不能容你入府,不过,等过上一段时间,等你有了身子,让下面的人去办理一番,倒也未尝不可。” “四爷家的府邸,很大吗?” “不能算小吧?”甘子义好笑的点点头,支撑着身体向上靠了靠,紫云拿起一个抱枕塞在他身后,自己依旧依偎在他怀中,听他说话,“老爷我的府邸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更有一处与别不同的就是,府里的规矩很大,这一节啊,你倒是要和随我来的那个奴才,认真的研习一番,也免得给人知道了,说老爷我不修帏德。” “哦,人家还没有答应你入府,就要用这种种规矩来刁难了?”紫云闹起了小性儿,扭过脸去,不再睬他了。 “听话,云儿……” “你叫人家什么?” “叫你云儿,怎么,你不喜欢听?” “喜欢,奴家喜欢听老爷这样叫我。”紫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老爷,奴家问您一句话,您可得和奴家说实话。” “好嘛,现在是到了公堂上了?居然让老爷说实话?紫云,你知道吗?你还是第一个和老爷这样说话的人呢” 紫云没有注意他话中的意思,微皱的黛眉,“老爷,人家在和您说正经事呢” “好吧,你说吧。” “昨天您来园子中的时候,曾经赏过奴家一把散碎金子,听三姨说,那是宫中用来赏赐下人的瓜子金……” “诶?”甘子义楞了一下,他昨天只是随手发赏,没有想很多,居然会在这里出了纰漏?支吾了几声,觉得还是不能就此表露,临时编了个谎,“那些金子啊,可能你那个三姨也猜出来了,是的,老爷我本是在皇上驾前服侍的奴才,得万岁爷的赏赐,得来的。” “哼”紫云不疑有他,皱了皱好看的鼻尖:“还说什么第一个和你这样说话的人?难道皇帝老爷问你的时候,你也这样回奏吗?” “那你知道在和皇上回奏的时候,应该是什么样的吗?” “怎么不知道?就是不曾亲身见过,也曾经听人说过,更且在戏台上看到过。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皇帝老爷想杀人了,立刻推出午门;想封赏了,加官晋爵,不在话下——还不就是那个样儿?” 随着她说,甘子义随着大笑,“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哈哈哈哈难怪天下人都想做皇帝,果然是第一美差哈哈哈哈” “你还笑?难道云儿说得不对吗?” “对了,你见过皇上吗?” “你每天伺候皇上,怎么还要问我?” “我见过归我见过,现在是问你?” 看他微微扳起了脸蛋,紫云没来由的心中一惊:怎么他皱起眉来的样子看起来这么吓人?当下说道:“我是不曾见过的,不过上一次皇上驾临天津,入城的时候,三姨带着几个下人正在城门口,听她说倒是见到了,不过离得很远,没有瞧得真切。哎,说来也是憾事。” “怎么呢?” “皇上住在北京,深宫九重,哪是想见就能见的?这一次好不容易到了天津,居然还没有瞧清楚,不是遗憾的事情吗?” “算了,我想,日后皇上有了兴致,还会到天津来的,毕竟,京津之间相隔不远,哦,对了,我刚才问你的话,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紫云犹豫了片刻,“就是我想,也要和三姨商议一声,才能决断啊?” “我明天就要启行了,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天津,这样吧,我把我府里的那个奴才留下,商议出个结果了,若是愿意进京的话,就和他一道走;若不想去的话,也着他给我带去一个答复。” “好吧,就按老爷您说的办。” 甘子义伸了个懒腰,“我困了,来,我们睡吧。” 第二天一早,甘子义早早的醒了过来,紫云伺候他穿上衣服,向外望去,船已经驶回了昨天出发时的码头,岸上停着一乘官轿,清晨的雾霭中,肃顺带着六福守候在轿前,正在等待,“您府上的人来了?啊,真早啊。” “是啊,这个奴才旁的本事未必有多少,只是这忠心二字,不落人后。”甘子义笑眯眯的拍了拍紫云娇俏的脸蛋儿,“那,老爷得走了,希望能够日后在我府中见到你。” 说完也不等紫云说话,低头钻出船舱,站在码头边的肃顺一眼看见,踩着跳板跑了过来:“主子?您休息得可好?” “园子里没有什么事吧?” “主子爷放心,奴才刚才问过陆公公,园子中一切安稳如常,没有任何人知道主子爷昨天晚上是在这里过的夜。” “哦,”甘子义在肃顺的虚扶下上了岸,脚踩到实地上,他这才转过身来,向走出舱口目送他的紫云招招手,“肃顺?” “奴才在。” “紫云姑娘有意进京,不过非和那个什么三姨商议一下,才能决定。朕想了想,此事非你不可。今天起驾,你就暂时不要随扈了,在天津多呆一天,要是她们决定一起去,你就带她们进京,找地方安置下来;要是最终还是不愿意,你也不必多说,直接回京交旨。” “喳”肃顺躬身作答,“那,主子的身份,可要透露给这‘母女’二人知道?” “她们要是答应的话,也就不妨事了;……”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不过肃顺心领神会的点点头:“奴才明白了。请主子爷放心,她们要是终于决定不肯入京的话,主子的身份,奴才绝不会透露半句。” “就这样,我们回去吧。” 注1“……藁砧……”藁砧是农村常用的铡草工具。藁指稻草,砧指垫在下面的砧板,有藁有砧,却没有提及铡草刀——鈇。鈇与夫字谐音,隐寓丈夫不在之义。 用到这样的词文中,参考上文中提到的话,是在讽刺、或者说激励面目姣好如女子的紫云,在家中要拿出须眉气概——所以紫云会有‘绝透,损透’之说。 第114节大沽观炮 第114节大沽观炮 皇帝在杨村绿营驻防之地巡视的时候,绿营兵士闹出了极大的笑话,皇帝当场没有发作,回到天津之后,立刻罢免了提督奕山,总兵长瑞的职衔,带回京中,交部议罪;属下各级官弁一律原地降两级,罚俸一年。甚至上官纳尔经额、胡林翼也各自落得个记大过的处分。一场好端端的演武,弄得灰头土脸,消息传到大沽炮台管带滑褚秀处,不免心下惴惴。 要是在自己所在的营区,也出了这样的事故,可就不是罢职罚俸可以了事的了朝廷从英人手中购买的各种火炮,调配到大沽炮台的,足有六种,总计一百七十七门,安置在各处关口,用以加强海圉边防,听兵部的人说,只是这一批火炮,就花了不少于一百三十二万两银子 这么多钱花出去,要是在皇上巡视的时候出了一丁点的纰漏,自己身为炮台管带,如何吃罪得起?所以,这一番验炮,不但火炮要打得响、打得准,而且,还要打得好看 这几项要求缺一不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是了不得的大事,滑褚秀虽然是武功出身,倒也很精明,想了一个晚上,给他琢磨出一条计策,他先把营中一个负责庶务的汤都司找了来,叫着他的字说,“昌林,你可知道,炮台中可有什么人是会凫水的吗?” “很多呢”汤司务说,“营中的弟兄们大都会凫水,尤以三营守备徐大林水性最好。” “那好,去把徐大林找来。” 很快的,徐大林到了管带的房中,行礼之后,滑褚秀让他站了起来,“大林啊,我听汤司务说,你的水性很好,可是的吗?” “是,卑职是山东济南府人,从小喜水,论水功,在这大沽炮台所属营中,兄弟自问第一。” “那就好。”滑褚秀点点头,“皇上要来巡视炮台,更要看看这一百余门火炮的威力,你可知道?” “知道。上一次胡大人到炮台来过,与弟兄们都宣讲过了。弟兄们都说,一定要好好展示一番,总不能让杨村的那些丘八比下去,要给皇上看看,我大沽炮台是……” “行了。”滑褚秀打断了他的话,“弟兄们的心思我知道,对皇上有这样一番孝心总是好的。不过我想,既然要打*,就不能只往海面上这样空空的打,要找到目标,你说呢?” 徐大林有点听不明白,“大人这话,卑职不懂。” “是这样,我想,我们就从附近渔家买上几条渔船,放置在海面上,然后,用火炮将渔船打沉,你以为如何?” “好当然是好,只是,船行海上,总要四处飘荡,若是逸出火炮射程之外,弟兄们空有一身力气,也使不上啊?” “当然不能让船划出射程,我是这样想的。船上绑上锚链,行至在射程之内,就下锚停泊,弟兄们先打上几轮,调整位置,等到皇上来了,我们争取一炮一艘,把这几艘船全部打沉,你以为如何?” 徐大林和汤司务彼此望望,“只是,要找百姓购买这作为靶船的渔船,只恐百姓未肯答应啊?” “未必一定要新船,废弃下来的渔船,只要入水不沉,就足以应付差事。汤司务?” “卑职在。” “此事就交由你来办理,三天之后皇上就要到炮台来了,一定要准备好。” 于是,汤司务下去张罗购买靶船之事,其中更有一番借公务从中贪墨,也不必细表,还好,总算给他搜罗到了六十三只残破的渔船,随后又找来营中的木匠,将漏水之处略加修补,命人买来漆料,重新粉刷一新,高高矗立的桅杆上系着花花绿绿的彩旗。船中央放上硫磺、桐油等引火之物,放到海面上,晃晃悠悠,随风飘荡,又命徐大林亲自带着十几个水性好的兵士,驾着船,将几十只靶船连成一串,带到大海深处。 岸上的炮手用标尺校准,对滑褚秀说,“大人,可以了,再划,就出了火炮的射程之外了。” “给徐大林打旗语,告诉他,就在此处下锚。” 谁知道旗语打过,徐大林等人仍旧背对着岸边继续前划,弄得岸上的众人好气好笑,“大人,老徐又犯糊涂劲儿了。” 滑褚秀笑骂一声,下令:“喊他多派人,喊这个王八羔子” 几个兵士站在岸边,高声呼喊,声震水面,顺着风传出去好远,终于,徐大林听见了,赶忙又往回划,看这岸上旗语的号令,到了位置,从船上跳到水里,一支支的把缆绳解开,放下锚链,十几个人重新游回拖船,同乘一艘船划向了岸边。 眼看着弟兄们上了岸,滑褚秀这才下令,“打一炮看看。” 手飞快的拉开炮闩,塞进一枚炮弹,‘嗵’的一声巨响,炮弹凌空飞出,落到了海面上,溅起大片水花——大沽炮台的炮勇都是经英国火炮生产工厂派出的技师做过指导,装炮、校准、发射、退弹、调正射击诸元动作又快又熟练,眼看着炮弹距离靶船还有点距离,炮手手中不停,大约的计算了一番,重新调正,又装上一发炮弹:“大人,再打一炮吗?” “再打” “喳”炮手答应一声,又发了一炮。眼看着一道美丽的抛物线在空中划过,中间的一艘靶船应声爆炸漫天烟雾纷起,靶船变成了散落海面上木板、木屑,油渍。 “好啊”岸边围观的百姓情不自禁的叫起好来。 滑褚秀心中也大为得意:这比炮弹落在空空如也的海面上,不是要强胜万倍?想来就是皇上见了,也一定会龙颜大悦的吧?“行了,别打了,等到皇上来了,弟兄们好好演练,就照今天的样子,给我卖力的打皇上高兴了,大家各有封赏” 三月十五日的申时,前导御驾的侍卫,御林军到了大沽炮台,下马之后,先做警戒,由僧格林沁做前导大臣,和早一天赶到的直隶总督,天津知府等人准备接驾事宜,兵营前高搭彩绸牌楼,两旁鼓吹亭子,等皇帝一到,炮台一百七十七门火炮同时放礼炮,夹杂着细吹细打的清音十番,场面十分热闹。 远远的旌旗飘摆,鼓乐之声大作,僧格林沁向纳尔经额和胡林翼等人拱拱手,“堂翁,润之老弟,朋霞老弟,圣驾到了,和我一起接驾吧?” 众人鱼贯出营,在跸道旁跪倒接驾,前引马队过去,就是皇帝乘坐的御辇到了近前,有准备好鞭炮为人点燃,乒乒乓乓之声大作,僧格林沁等人行了君臣大礼:“臣,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御驾不停,一路直行,进到兵营之中,担任銮仪卫的载垣在辇前碰头行礼,皇帝这才走下车来。守候在营中排列整齐的营中兵将同时跪倒,山呼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了”皇帝满身朝服出临,朝冠、瑞罩、金龙褂、腰间系着一条明黄软缎带子,脸上带着微笑,四周打量一番,“只是看兵士这番朝气蓬勃的样子,就可见一斑嗯……” 载垣在一旁提醒了一声:“皇上,管带名叫滑褚秀。” “哦,滑褚秀来了吗?” 滑褚秀听皇帝叫到自己的名字,低头弓腰从人丛中越众而出,到了近前,一打马蹄袖跪了下来:“臣,大沽炮台管带滑褚秀,叩见皇上。” “朕听人说起过你,”皇帝望着他,“起来说话。” “谢皇上。” “你在这炮台任职,有几年了?” “回皇上话,臣是道光二十八年六月十一到大沽炮台履任,到今天,已经有六年之久了。” “六年了?炮台上的兵务,你也很熟悉了?”不等他说话,皇帝继续问道,“朕问你,这一次从英人手中购买而来的火炮,与之前我天朝生产的火炮,可各有什么优劣之处吗?” “臣以为,英人火炮打得远,分量轻,而且是后装填,每一发射间隙更加便捷,兵士们操演之后也都说,”滑褚秀说着,突然想起来,从英人手中购买火炮是皇上推行的新政之一,更加是皇帝一力促成其事的,这还有什么需要顾忌的?“都说,比天朝所铸造的火炮,不可同日而语。弟兄们还说,有了这样的火炮装备,可保大清江山万年,皇上在紫禁城中,稳如泰山” “说得好”皇帝朗声一笑,又问道:“兵士们每月的饷银,可是按时发放的吗?” “是。每年十二个月,从来都是足月发放饷银的。” “这样就好,兵士为国征战,万万不能有任何人,以任何缘由克扣饷银。” 皇帝还想再说,奕訢上前一步,在他耳畔说道:“皇上,外面海风太大,还是请皇上入行辕吧?” 眼看着时候不早,为了让皇帝得以早早休息,一切繁文缛节,概行蠲免。众人扈从着皇帝进到行辕,立即回营,连夜作最后的检点,预备校阅。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一早,皇帝身穿明黄行装,上罩五爪金龙四团石青褂,头戴朝冠,不巧的是,这天有小雨,所以又披一件明黄色羽纱的雨衣。先坐红幨洒金的明轿到校场,然后换乘特地从京师运来的一匹菊花青大马,在震天的号炮和乐声之中,到演武台前下马。 等滑褚秀禀报了受校人数,随即开始校阅。先看阵法,次看射鹄,用弓箭射了一阵,羽翎纷飞,皇帝拿千里镜照着靶子,红心上的小洞,密如蜂窝,足见准头极好。 赛尚阿在一旁侍立着,偷眼看看,皇上脸上却没有什么笑容,相反的,看兵士射箭,眉毛为之一皱。 等到射鹄完毕,皇帝勉强点点头,传谕:“放赏,五千两” 兵士一片沸腾,欢呼雀跃之情溢于言表。接下来就是这一次巡视的重头戏:观炮了。 一声令下,首先是海口东西两面山上的十二座炮台,一齐发炮,参差交叉,织成一道炽烈的火网,将入口的海道,完全封锁。海面上白浪翻涌,前数日内准备下的几艘靶船被打得一片稀碎,在海面上孤零零的漂浮着。 这一次皇帝真的开心起来,放下手中的千里镜,用力一拍御座的扶手:“打得好打得准放赏,放赏” 放过炮之后,皇帝离座而起,在众人的护拥下,到了炮台的边上,却不忙着观炮,而是向后一伸手,有一赶忙把千里镜递了过来,皇帝看看,摆摆手:“不要这个,给朕取一副弓箭来。哦,就拿兵士们用的弓箭。” 众人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取来一副弓箭,皇帝亲自搭上一支箭,缓缓的张开弓弦,手一松,箭凌空飞出,越过水面,去势已衰,轻飘飘的落在水里。他把弓箭放下,再一次伸手:“取一支火枪来。” 这一次大家知道他要做什么了,火枪取来,皇帝向着海面放了一枪:“碰”等到这一切都做完,他放下的火枪,“都看见了吗?” “是。臣等都看见了。” “朕刚才在看兵士射鹄的时候就在想,弓箭并不是不好,不过,如今的天下,时移世易,可谓巨矣海外列夷的兵伍早已经装备了火枪为常用武器,而我们呢?还是在使用这效率低下,发射频率缓慢,射程又不足的弓箭?便是有火炮作为临敌御敌之物,又能够弥补这等近战之间的差异吗?” “皇上心细如发,发微见著,一举而实各项未尽之物,臣等不胜钦服。” “不用你们拍马屁。”皇帝无奈的叹了口气,不再就此事多言,转身走到旁边跪地行礼的炮手近前,“你叫什么?” “回皇上话,小的叫韩富强。” “当兵几年了?” “回皇上话,当兵五年了。我爹就在炮台当兵,小的……”纳尔经额在一边训斥道,“住口不要乱说话,皇上没有问的不要说。” 今天能够上到炮台,当着皇帝的面演武的,都是在炮台守兵中千挑万捡的人尖儿,韩富强便是如此,他家两代从军,他更是从小就在兵营之中,炮台边沿长大,手上的功夫无人能及,更且念过几天书,不比那些大字不识的老粗,故而为滑褚秀选中。 话是这样说,不过咫尺天颜,韩富强还是心中怦怦乱跳,这时再经大人一声训斥,年轻人一张掩在大帽子下的脸都吓白了,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住口”皇帝回身瞪了纳尔经额一眼,继续问道,“你接着说,你怎么了?” 叫韩富强的小兵听皇上温语相询,也逐渐不再害怕,继续说道:“小的父亲,兄长都是在炮台当兵,小的子承父业,也在炮台当兵。” 皇帝为韩富强说话絮絮叨叨逗笑了,“你,念过书没有?” “小的在家念过几本书,也使得几个字。” “这一次朝廷购买英国人生产的火炮,其中操作、使用诀窍,可能掌握吗?” “是,回皇上话,小的能够掌握的。” “怎么,你能够懂得夷人文字吗?” “小的不懂得,不过有通译从旁解释,小的又是在这炮台操作多年,所以,大约能够懂得的。” “朕就在这里,你现在装填、发射一次。” “是”韩富强伏地又碰了个头,起身欲行,“你等一等,朕给你发令,然后你再开始。”说着,他转身问了一句,“谁带着金表的?” 赛尚阿答说:“奴才带着。” “拿来。”接过大号的打簧金表,皇帝等了一会儿,“开始吧” 韩富强动作飞快,一把拉开炮闩,发射过的弹壳滑出,然后从炮弹箱中托起一枚,如抱婴儿一般,向内一填,左手用力一推,右手已经重新关闭了炮闩,再一次跪倒下来:“皇上,小的已经装填完毕,是否发射,请皇上示下” 皇帝看着手中的金表,不到五秒钟满意的一笑:“发射就不必了。”说完,手一抖,把个打簧金表垂到韩富强的面前,“你为国戍边,劳苦功高,这只金表,朕暂时慷他人之慨,就赐了给你吧?” 韩富强有点发呆,简直不能相信这如天之福会降临到自己头上,直到皇帝又说了一次,他这才赶忙趴在地上,碰了个响头:“小人谢皇上” 大沽口观炮完毕,皇帝传旨,御驾不停,即刻回京。 第115节容闳记事 奕欣比皇帝早回京几天,只是为了和总署衙门同僚拿出一份针对即将开始的中英两国为修约一事而进行的商谈的对策。 和宝鋆、李鸿章、文祥、汪康余、唐文治几个把在天津行宫之中皇上面谕的话给众人说了一遍,文祥用力一拍大腿:“嘿这可真是天朝之福,万民之福了想来英人怎么也不会料到,皇上竟然聪慧若此,竟然能够于英人到来之前,就洞察其意图。真是,真是天纵圣明啊” 这样的颂圣之言,自然引来众人一片附和之声,奕问道:“可知道这一次英国外相的专使是谁吗?” “还是上一次来过的奥尔德?伯明翰勋爵。” “英人乘兴而来,欲借当年之事,从我天朝再行攫取利益,此次正是我总署上下一展国威之时,总要让奥尔德?伯明翰灰头土脸,铩羽而归,方不负皇上托付之重,朝野上下观瞻之情”奕大声说道,随即又给他想起一件事来:“哦,还有,皇上让我在此次与英人会商之时,把同文馆中受教的八旗子弟一一罗列其中,也好让他们借此机会,长长见识。佩衡,少荃,此事,就交由你二人了。” “是” 咸丰元年,皇帝力排众议,在朝中设下一个在清流眼中分外惹嫌的‘同文馆’,并且命十八行省,特别是江浙、上海、广州等沿海省份推荐‘认识外国文字,通晓外国语言之人,以备询问’,除了学生之外,又命‘……于八旗中挑选天资聪慧,年在十三四以下者各四人,备资学习。仿照俄罗斯馆之例,妥议章程,认真督课,所有学习各国文字之人,如能纯熟,即奏请给予优奖,庶不致日久荒怠废弛。’ 为了这件事,很是引起清流的反弹,各种流言甚嚣尘上,便是倭仁也从旁做桴鼓之应,却不想皇帝非常有手段,行请君入瓮之法,把个讲道学讲了一辈子的倭艮峰挤兑得无路可退,最后只好到热河行宫哭求皇帝收回成命,这件事才算过去。 有了倭仁的前车之鉴,清流中人认识到皇帝在此事上的决断,再也没有人敢做仗马之鸣,同文馆才得以顺利开学。不过,虽然不能阻止其开设,清流中人还是视其为洪水猛兽,不但不允许自家子弟入学,就是那奉召入学的八旗子弟——如荣禄等——也视之为怪物。 荣禄从小定亲,未过门的妻子是任职江宁藩司的灵桂的女儿,灵桂因为也是心中大不以同文馆为然,借故把女儿带在身边,两个人的婚事,也就这样拖了下来。 荣禄是皇帝于同文馆开学之前,钦点要他入馆学习的,这也就由不得他自家有什么进退取舍了。不过入学之后不久,就给他发现了这其中的妙处。这是因为从广东而来的一个新同文馆的教习,名字叫容闳。 容闳是广东省人,家境贫寒,在德国教士设立于澳门的教会学堂去念书,到了道光二十六年,学堂的校长,美国人布朗先生因病回国,临行前把容闳和另外两个孩子一体带到了美国——走出了中国人踏出国门,负笈他邦的第一步——这一年,容闳十九岁。 容闳在澳门由洋人开办的学堂中学习过几年,英文对话不成问题,也就免除了初初踏出国门,语言不通造成的障碍,到了咸丰二年,容闳回国,在两广总督徐广缙的五口通商事物衙门任职翻译、文牍之事,后来皇帝再一次降旨,着沿海各省推荐通晓‘西洋文字’的通才,入同文馆担任教习。容闳立刻动了心思。 在美国,只为道路断绝,彼此消息闭塞,于国内的政务朝局一无所知,回到国内才知道,新君登基,改元纪年,不但设立了专为增强与列夷交往而开的总署衙门,甚至还成立了旨在‘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同文馆——这对于留学美国多年的容闳来说,大有一展所长的余地。 为了能够将胸中所学所见更多的传播于人,他亲自去找徐广缙,毛遂自荐,请求总督大人准许,让他北上京城,到同文馆担任教习。 徐广缙有心不放他离开:自从皇帝登基,与列夷日渐交好,广东黄埔等地的码头前帆影蔽日,日以继夜,他这个五口通商大臣事物繁重,身边能够用得顺手的人不是很多,容闳算是一个。却架不住容闳苦求,再想到推荐得人,于自己宦途腾转更有大益处,便答应了下来。 于是,容闳交卸了在衙门中的差事,带着妻子儿女乘船北上。他自幼生长在南地,这江南、北地从未踏足半步,而且,他在澳门洋人开办的学堂上学,日间所说,也都是以西语为频,后来更是到美国留学,回国之时,一句中文都不会说,日后在中国生活的一段时间,乡音才逐渐熟稔。不过论起来,汉语水平还是不及西语远甚。每说一句话,都要想上半天才能出口,旁的人不知道,还当他是结巴呢,闹出了不少笑话。 他在美国呆得久了,生活习性无不相符,他知道,同文馆中有一些西洋教习,而西人彼此初见,总是要送一些礼物,于是,船行到杭州时,容闳的船停了下来,准备买上几斤生丝,带到京中,作为礼物相赠。 在杭州的几天,容闳除了购买生丝,还亲自去到浙江海宁,去拜访了一个人,这个人叫李善兰,既是容闳的前辈,也是同文馆中天文、数术总教习。 道光季年,李善兰住在上海,与英国汉学家伟烈亚力合译欧几里得《几何原本》9卷,完成明末徐光启、利玛窦未竟之业。又与伟烈亚力、艾约瑟等合译《代微积拾级》、《重学》、《谈天》等多种西方数学及自然科学书籍。是道咸年间海内首屈一指的算学、天文学、植物学方家。 容闳在美国的时候,各项科目都能胜任愉快,只有一个数学,视为畏途,每一次考试都不及格不过这一次登门,不为求学,只为攀谈,有请教益,所以宾主两个相聚甚欢。 李善兰为人方正,虽是常与西人相共,却全无半点稍稍草率之举,平日束身极谨,面目严肃,一生行事,如同时针移动,周而复始,不爽晷刻。和容闳谈笑风生大异其趣。对此,容闳只能认为,这是做数术之学久了,形成了那等认真、客观的性子。 他在同文馆中公务繁忙,不过同文馆之设,一体仿照外国学堂,每年各有寒暑假期——也只有假期之中,李善兰方能有闲暇之日,潜心修学。 李善兰精研数术之学,而且当年经常和一些西人共事,英语也是很会说的,在容闳拜访的时候,两个人一会儿用中文,一会儿用英文,前者也就罢了,堂下侍立的下人能够明白;用英文的时候,便如同天书一般。 他对容闳说,“以老夫观之,皇上开设同文之馆,本为开启民智,师夷长技,皇上当年上谕中有言:做人学生并无可耻之处,可耻的是我等连人家的学生也做不好。本是至理名言,殊不知这样的话,全然不为那些不通之士所深悟,横加指责之外,更处处阻挠——若是都像倭艮峰那样的真道学也就罢了,偏有徐豫如那样,闻听洋学便掩耳疾走的假道学” 他对容闳说,“纯甫,你与老夫所教习科目不同,此番赴京,日后多有相见之期,倒是有几句话要事先指挥。” 容闳想了想,一字一句的说:“是。请先生教诲。” “善于教育者,当先以学生之道德为第一注重要务,以养成其优美品格,否则,仅仅以学问、知识授予学生,自谓尽其能事,充乎其极,不过使学生成一能行之百科全书,或一具有灵性之鹦鹉尔,咢足贵哉?” 这番话若是用英文说,容闳自能通晓,用中文说出来,他只能眨着眼睛,半懂不懂的听着。又和李善兰攀谈几句馆中人员、事物可交代之处,这才起身告辞。 路上再无耽搁,六月下旬,容闳赶到北京,先到总署衙门投递公文,呈上陆建瀛手书的八行,文祥带汪康余亲自接待,彼此谈了几句,更多的只是文祥在说,容闳奉命唯唯。 因为是在暑假期间,馆中无事可做,容闳在把母亲、妻儿安顿下来之后,就开始在朝廷为各省而来的教习准备下的公房中备课。 公房距离总署衙门很近,他有一点时间,就是到总署衙门的门下签押房中去和同僚说话——不是为打发时间,只是为了能够更快的掌握熟练的中文;作为交换,他用带着南方口音、语速很慢的中文,为众人讲述在美国的生活经历。 一开始不显山不露水,到了后来,成为总署衙门的一道奇特的风景线,每到中午用饭时分,连汪康余、唐文治这样的总署章京,也到签押房中来,听他讲海外的奇闻异事,口中啧啧称奇。 时间久了,连奕也注意到了这个面容清秀,身材壮硕的汉子,找文祥来问了一遍,才知道这个人居然是从美国求学数年之后,立志回国报效的,心中好生喜欢,让人把容闳找了来,温言抚慰了几句。V!~! 第116节馆中趣事 第节馆中趣事 到了八月初,同文馆照常开课,容闳任职其中,一方面给孩子们教授英语,一方面教授体育。 入同文馆学习的,总计十六人,都是八旗子弟,其中除了荣禄是皇上钦点,其他的,都是各有来历。有个叫志颜的,阿玛是文煜。 文煜为了今年三月间上了一道奏请裁撤各省兵勇,节省军饷,为京中八旗加银一道奏折,皇帝命全国各省督抚、统兵将军上折子公议,天下人对他群起而攻之,骂得文煜满头包。吓得不敢再说话。 不但被京外人骂,京中的八旗宗室为避风头,对他也行以敬而远之之策,文煜为了一道奏章,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心里这份懊恼就不用提了。看儿子整天无所事事,就知道在府里胡闹,家中一些年在妙龄的丫鬟,但凡平头整脸的,也不知道给他偷过多少个——这在旗下人家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太太心疼儿子,不但不加劝阻,反倒乐见其成。对下人说,“少爷欢喜你们,还拿三拿四的推搪?还要少爷到外面去野吗?” 有了母亲的纵容,志颜更加肆无忌惮,一直到文煜从外省入京,看到府中一片乌烟瘴气,心中大怒:“混账成天不知所谓,年纪轻轻就学那些走马章台的勾当?”说完儿子,他又埋怨妻子:“十四岁的孩子,就让他这般胡闹?你是怎么做额娘的?” 训斥完妻儿,文煜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事,总要给儿子找点事情做,也好让他收收心,不过志颜除了在咸安宫官学念过几天书,就从未有过正事,年来的酒色日子更是让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成了任事不能的废物。 文煜想了想,觉得儿子文武不成,不如另辟蹊径,于是决定,走通文祥的门路,让志颜到同文馆中去学习西洋文字,眼看着朝廷于夷物越来越重视,不怕日后没有晋身之阶。 文祥觉得有点为难,同文馆咸丰元年就已经开学了,虽然其中也有波折,十几个孩子在一开始的惊诧之后,倒也能够安心读书,志颜半路出家,功课能不能跟得上?而且,他知道志颜为人荒诞,同文馆中又有几个西洋教习,彼此能不能融洽一堂? 终于碍不过情面,答应让志颜入学试一试,不过提前和文煜说好,若是功课跟不上的话,就要立刻退学,等到这一科结业之后,来年再行入学。 于是志颜入学,到学堂第一天就闹了笑话,一个金发碧眼的西洋教习进门来上课,站到众人面前,哇啦哇啦说了几句,志颜一句话也听不懂 想起当年在官学中课堂上的规矩,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恭恭敬敬的给教习鞠躬行礼。弄得那个教习目瞪口呆,白色的面皮涨得通红,向旁边一躲,口中:“NO,NO”连声。 志颜也呆住了,还是坐在他身边的一个同学叫锦宁的,赶忙拉了他一下:“这里不作兴这样的规矩的,快点坐下吧。” 志颜不明所以的坐下,锦宁就端坐在座位上,用熟练的外语和教习解释了几句,那个西洋人这才笑着点点头,又说了几句旁的什么:“先生说,因为你是第一次到学堂来,很多事情不知道,要我们帮你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 “放课之后再说。”锦宁草草答复了一句,取出笔,纸张,墨盒,开始听课了。 一堂课上下来,志颜什么也没有听明白,只是看十几个同学手中拿着的笔很好玩,每写几笔,就要用笔在墨盒中蘸一下,然后再做书写。放课之后,问锦宁:“这是什么?” “这叫钢笔,是英国教习波那根先生向博公提请,奏报朝廷批准之后,特意发给同文馆中的学生们使用的。都是从英国运来的呢”锦宁很是骄傲的把笔拿在手中,“和我们用惯的毛笔完全不同,不但书写流利,而且不用旋踵吊腕的用力,来,我教你怎么用。” 志颜把钢笔拿在手中摩挲了一会儿,只觉得这样的写字方式闻所未闻,写出字来歪歪扭扭,分外难看:“不用怕,过上几天,习惯了就好了。” “那,就不用毛笔了吗?” “怎么能不用?”锦宁在书包中又翻出毛笔、墨盒,把钢笔、墨水收好:“等一会儿上课的时候,就要用毛笔了。” 这一次志颜大约的清楚了,上不同的课,用不同的文具。上洋人的课时,用钢笔;上汉人教习的课时,用毛笔——学一些圣人之学。 同文馆的课程的设定,也遭遇到了很多的麻烦,在一开始的准备中,是全然舍弃汉学,专攻西学的。不过清流反对之声大作,认为西洋之学只可作为旁门小技,又如何能够如我天朝数千年传承而下的圣人之学一般‘教化人心’?皇上当年早有上谕:人不读书,不识字,不受礼仪教化,便和茹毛饮血的禽兽无异。故而,同文馆中所设之课程,仍当以圣人之学为主,西学为辅。 为了这件事,皇帝特意把文祥招到御前,对他说:“同文馆本是为使西学精进为成立宗旨,不过,京中内外臣工所上的,于授课章程的文字,倒也并非全然无礼,就也加上这一节吧。” 文祥也深不以馆中不设汉学为然,认为这样下去,孩子们将来认为笔惭无用,难免会有骄慢之心,这一次听皇帝下旨,心中欢喜,下去之后,安排教习上课,这些也不必细说。他是不懂西学的,只能在汉学文章上大加稽查。 汉学教学,志颜还能跟得上,每到洋教习上课,他就莫辩所以了,课上的半个时辰,他简直就是受罪。后来给他学乖了,知道洋教习上课的时间固定,便每日旷课,直到汉学开始,方始到堂读书——这样的上课方式,西学方面,自然是一千年也休想有尺寸之进了。 教学之法,由浅入深,循序渐进,中外皆然,而且同文馆学制定为四年,课业很是繁重,其**有三名来自英国、法国和美国各一的教习,其中英人波那根教授外语和体育;法国教士查梅教授数学、机械原理——中国人称之为格物;美国教习博伊特教授的是外交方法。 除却这三门课之外,还有物理、数学、和国文——到了三年级的时候,还特别开设了一门在志颜听来分外奇怪的课程,名字叫实习。 所谓的实习,就是给孩子们一个学以致用的机会。把在同文馆中学习的众人,各自分到总署衙门,担任总署章京的助手,做一些翻译,文牍之类的工作,而且,还能够有和夷人做正面接触的机会。 便是不提和夷人接触这样难得的机会,只是入总署任职,在孩子们来说,就已经是一件破天荒的大喜事了尤其是锦宁、荣禄、荫昌、茂竹这样,自问西语讲说流利的孩子,更加是心中兴奋,只盼着三年期满,实习之机早些到来为好——就在这个时候,容闳入馆了。 原来的教习,中是中,洋是洋,彼此井河不犯,泾渭分明,即使有李善兰那样,身为国人,通晓西学的,却面目严肃,很难让孩子生出亲近之感;而波那根之类的洋教习,则因为不通国情,难免和孩子们交流起来,有着难以逾越的距离感。 而容闳则不同,他可谓是天朝第一个深知西洋教法的中国人,上课之时首先以‘启智’为尚,全然没有李善兰、倭仁那般的道学气,上课的时候,不恪于形格势禁,也并不讲究师道尊严那一套,更有甚者,他把在美国经历的学生会的那一套,也拿到了同文馆中。 他是自命为‘已受教育,当日夕图为,以冀平生所学,得以见诸实用’的那种人,认为自己所学所见,皆是深得文明教育成果,所以,只盼着能够将胸中所有,尽数传授后来之人,使中国日趋富强,故而,在课堂上,唯恐所教不为人所视,对孩子们的精神极其注意,任何一点的马虎都不肯放过,经常是一堂课上下来,累得他汗流浃背,背襟濡湿。 志颜以为这是个中国教习,自然能够听得懂他的讲课,便上课听讲,谁知道容闳虽是国人,教授的却全然是西学,口中所说的,都是些中西混杂的语句,志颜只上了一天,就再不到堂——偏生遇到一个责任心极重的容闳,每天上课点名,连续两天不见志颜到来,找人问了一下,知晓他的难处,当天放了课,由锦宁带着,到了志颜的府上。 这等做法大大的出乎志颜和父母的意料中国人讲究师道尊严,焉有老师到学生家中拜望的?文煜亲自开中门相迎,请到府中,一再道歉,又自陈管教无方。 容闳说,知道志颜语言不通,难免心生畏难之意。决定每天放课之后,单独为志颜上课,总要他能够跟得上同窗的进度,争取让他不再视听讲为畏途才是老师的责任。 志颜终究不是全无心肝之人,老师如此关怀,不能无感于内,便硬着头皮,到堂读书。特别是每天放课之后,到老师的府上,听他从二十六个英文字母讲起,时光流转,也逐渐能够听得懂一点西语了。 容闳除了授课之外,每日放了学,经常是西装革履,堂而皇之的和几位洋教习在一起座谈时事,他在美国生活多年,于西人的礼法、习惯倒是比之中国人的习惯更加的适应和熟练,各自叼着一支雪茄烟,喝着红酒,在学生们看来,这个奇怪的教习,真是有趣极了 容闳教授的除了西语之外,还有体育课程,后一种是和英国教习波那根同时授课,波那根来自英国,带来了一种在国人看来,非常古怪的运动方式,就是足球。由十六名学生分作两队,彼此争抢。某一队抢到手中,想办法带到对方的场地之中,就算赢。 容闳在美国也曾经玩过,不过其时被传播使用到美国的足球,和英国的玩法已经有了些许变化:不再像英国人教授的那般彬彬有礼,而是更加的激烈,更主要的是,团队之间的配合也成为更加重要的组成因素。 他和波那根沟通了几次,彼此都不能说服对方,最后决定,两个人各带一支球队,在球场上分一个高低上下,也好证明孰是孰非。 消息传出,不但总署衙门的奕等人,就是身在北京的英国使馆的文翰也为这种只有在自己故乡可以一见,在中国久矣不弹此调的足球运动吸引住了,派遣参赞哈士明到总署衙门,提出申请,请求允准英使文翰带同使馆官员,到同文馆中现场临战。 奕没有想到英人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体育课程本是为同文馆中的孩子们增强体质,锻炼精神所设,这是顺应英国教习波那根所请,聊备一格而已,想不到居然演变成正式的课程,而这一次英人居然提出要现场观临?这就不是简单的孩子们之间的较量,而是两国之间的大事了。 他把同文馆总稽查文祥找来,先告诉他,足球比赛的事情暂时押后,待请旨之后再做决断。然后亲自起草奏折,飞报行在。 皇帝倒也没有想到会这样,同文馆中举行的足球比赛竟然连英国人也惊动了?他前世的时候不大喜欢足球,他喜欢的是足球的变种——橄榄球。不过在这样的时代,足球也不过刚刚起步,更不必谈什么橄榄球了。当即批示诏准。 有了皇上的旨意,奕开始准备,因为有英国公使参加,不但是总署衙门,就连礼部六堂,也为之惊动起来。这时候,法国公使窦纳乐爵士,美国公使威廉.瑞德纷纷给总署发来照会,要求同样的到比赛现场观临。 奕把众人请到自己的王府,向大家问计,李鸿章说:“既然已经惊动四方,不妨把此事做大,也好让各方列夷知道,天朝子弟,也并不尽是那些孱弱无能之辈。而且,卑职以为,……” “什么?你接着说,接着说。” 李鸿章想了想,一些话是他早就想说的,不过一直未能得其便而已,今天倒是个好机会,“王爷,两年来,京内京外皆以为这个总署衙门,连同同文馆,都是无用之地,就不提倭艮峰当年之事,清流那些读书读到脑筋僵化的呆子们,不也是从不以总署为然的吗?” “嗯,这等人的伎俩总是如此,这也不是一朝一夕了。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王爷,这一次就是难得的机会。不但要列夷出席,也要让那些清流到场,。他们对总署衙门所办的差事;同文馆所教授的课程,一无所知,难免会有些猜疑,借此机会,让他们知道,这新立的衙门,正是皇上胸有丘壑,是绝大经济的体现呢” 这样的一番话令奕发笑,“少荃,你以为那些清流真的都是在以为总署衙门不该设吗?笑话他们不过是以此举为哗众取宠之术尔” 他正一正颜色,又说:“若是咸丰元年,初议同文馆和总署衙门的时候,有一番窒碍还有情可原,皇上为此事连番下旨,几经开导,就是一块石头,想必也已经为之点头了。偏是那些口口声声‘华夷之辨’的呆子,抱着‘朱陆异同’的门户之见,不肯放手。” “王爷这话大是。”宝鋆在一边也说,“不要说王爷相约不能成事,就是皇上专为此事下旨,怕那些清流,宁肯抗旨,也万万不会到场来的。” 李鸿章干干的咽了口吐沫,不好再往下说了。 第117节政海波澜(1) 第117节政海波澜(1) 时光荏苒,到了咸丰三年的年底,经过了同文馆三年的学习,荣禄、兆奎、锦宁、志颜等终于学业小成,进入到下一阶段——也就是实习课业了。在这之前,还要有一次考试,经考试合格者,方能进入到总署衙门之中,担任临时的公职。 在制定同文馆章程的时候,特别设定了一项和正途出身的进士同样的三年大考规制,不过所考的科目略有不同,除了数学、物理、英文等科目之外,还要用英文写一篇作文,以A、B、C、D为打分方式。考试的结果,锦宁和一个叫路衡的,分获第一名和第二名。 荣禄考了第七名,成绩在班上的十六个孩子中,只能算是中流。不过要论及他的英文会话能力,却是同科第一,所以,经过文祥的考察和推荐,进到同文馆中,担任翻译——这是咸丰四年三月初的事情。 到了这个月的月底,皇帝的御驾从天津返回,进京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传召奕到御前。行礼之后,皇帝问道:“……文翰进来可有公文照会送上?” “是。臣弟在天津随驾的时候,文翰派公使馆的参赞哈士明到总署衙门投递过公文,公文中说,英国外相克兰顿阁下的特使,奥尔德.伯明翰勋爵阁下已经于1853年的十月二十六从伦敦出发,并且于1854年的二月十七日抵达香港,近日即将动身北上,到中国的首都,与我天朝就修约一事,进行正式的磋商。” 皇帝说,“英人远路而来,我天朝还是要以礼相待,这等外交之事,你领着总署的差事有年,也不必朕和你逐一交代。” “是。臣弟在和总署上下商谈此事的时候,皆以为不论英人此来属意若何,我天朝总还是要拿出海纳百川的气度,令其人有宾至如归之感。” 皇帝觉得奕的话有些多余,拿过御案上的康熙五彩盖碗喝了一口**,“古人说:‘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又说:‘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放下茶碗,他说:“上一次在天津的时候,朕有些话没有说得很清楚,这里再和你说几句。英人此来目的分明,第一,是要把鸦片交易合法化,偏偏这一点是我天朝绝对不能答应的老六,你记住,鸦片一物,对我天朝和英人都是不能有半点游移的所在。英人可以答应一切条件,只要鸦片合法,我们也可以答应一切条件,只要断绝鸦片流入我国” 奕听得呆住了:这等泾渭分明的商谈,可以说,从一开始便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英人若是以武力相迫,又当如何? 只听皇帝继续说道:“鸦片销售获利极大,可称是天下无双;其有助于英国库之收入,亦不可或缺;其有助于英伦之繁荣、国民所得之增长,与夫绅士淑女生活水准之提高,也出乎想像天下人皆知英国之豪富,海内第一,殊不知这等豪富,皆是我天朝小民膏血供养这等情况,早就应该改变了。所以,就是英人不惜为鸦片再行挑起战争,我天朝也当一力奉陪到底”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老六,等到英国特使来了,你去告诉他,旁的事情,皆可以商谈,唯有鸦片一物,天朝没有什么可以和他们谈的,要么继续现在这种两国正常贸易交往;要么,就兵戎相见” 总署衙门上下个个心中叫苦,和当年为英使行礼之处的细节相比,这一次的商谈竟是毫不考虑天朝所临的列夷环顾的现状,强自硬撑,居然还不惜为了鸦片一物与英人兵戎相见? 奕想了想说:“皇上圣明,臣以为,英人此来,不过是为修约之事,却又丝毫不占法理二字,只要臣等剀切晓谕,英人但有天良,也当羞愧之下,婉然南返。” 皇帝心中大失所望,他真恨不得当场免去奕的差事,等到英国人来了,自己亲自与之商谈,不过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都下去吧,等到英国特使来了,再与之展开商谈,一切细节,第一时间报与朕知。” “是。” 总署众人跪安而出,皇帝心情烦躁的在中正仁和殿中来回的踱着步子,心中积郁怎么也派遣不去,身为后来人,他对这段历史非常的清楚,自己强势而行,英人万不甘心放弃鸦片这样具有太大利益的物品——两国战火一触即发,他即使有着绝不惜与英人一战,也要阻止鸦片流入的豪情,可是考虑到大清兵力疲弱的现状,心中着实担忧。 考虑了一会儿,皇帝转头吩咐,“去,到军机处看看,还有什么人在,让他们到这里来。” 福答应一声,快步跑了出去。 赛尚阿等人刚刚见面而退,回到北房,将几个军机章京找来,把刚才和皇上见面时说到的几项事情做了交代,由军机章京呈旨誊录,正在坐下等待、说话,六福跑来传旨:“军机处到养心殿见驾。” 贾祯楞了一下,问六福:“陆公公,可知道皇上传召,有什么事吗?” “这,奴才不知道,只是刚才见过六爷,皇上的脸色很不好看。” 祯若有所思的答应一声,从炕上偏腿落地,拿起大帽子戴上,跟在赛尚阿的身后,鱼贯出屋。 进到殿中,皇帝的脸色更加阴郁,不等几个人跪下行礼,劈头就问:“在天津的时候,朕说过,上至京中内外大小官员,下到蓬门荜窦的百姓小民,都要戒断鸦片烟瘾,从本年起,全国各地所有的鸦片烟管一律关门,这件事进行得怎么样了?” 贾祯心中一动,思量到皇帝和奕见面之后心情不愉,大约的猜到缘由。倒是赛尚阿,直愣愣的说道:“回皇上话,三月十一奴才等领旨之后,明发全国,其中定制:‘京中各衙门官员,准许自行陈请,限期戒断;京外大小文武官员,则限定在六个月内戒绝。’皇上也是诏准了的。到今天,一月之期未到,臣恐还看不到什么成效最好O}……” 皇帝鼻子中呼吸有声,显见心中激荡难平,赛尚阿的话不是虚词,三月十二日明发的诏旨中说:‘……以六月之期为限,届时痼癖如旧者,一律革职。百姓有未能戒断者,一律交由地方,依法论处。’ 只是在他想来,这样的旨意过于温婉了一点,便说:“朕今天见奕的时候,又想起来一件事,诏旨中只提到官民人等戒断烟毒,却忘记了对那些贩卖鸦片的商人、私贩的处置。和吸食者比较起来,这些人的危害更烈等一会儿你们下去之后,拟一道旨意,交内阁明发,凡是贩卖、运输鸦片,及在各地开设鸦片烟馆者,不论首从,一律处死而且……” 他的话只说到一半,军机处的几个人同时跪了下来:“皇上,盛世不可用重典啊” “嗯?”皇帝楞了一下,“你们说什么?” “皇上,臣以为,贩卖,运输鸦片者,固然罹罪匪浅,然我皇上以仁孝治天下,若是贸然刑以大辟,……” “不必说了”皇帝清亮的嗓音陡然拔高,尖利得让人胆寒,他打断了贾祯的话,再出口的话变得一片冰冷:“朕不是要问尔等的决议如何,朕只要尔等下去拟旨,若是不肯的话,朕就找肯拟旨的人来” 赛尚阿魂飞天外,皇帝的言外之意就是要把这项政令推行下去,军机处若是不从的话,他甚至要施以雷霆了赶忙免冠碰头:“皇上,奴才等非是敢于抗旨,只是,朝廷行事如此酷烈,不予人向善之机,奴才深恐有伤帝德于万一啊。” “朕问你们,肯不肯退下拟旨?” “皇上,臣等恳请皇上收回成命,盛世万万不可用重典啊” 皇帝冷酷的一笑,在这一瞬间心中就已经打定了主意,面上却变得和煦下来,“尔等跪安吧,改日,朕会有旨意给你们。” 祯等人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以为这一番众人同劝之功收到了效果,各自跪安而出。只有一个周祖培,出殿的时候瞅了一眼皇上越加难看的脸色,知道这件事不是那么容易过去,只恐皇上要用到非常手段,只不过手段为何,却殊无所知,心中暗暗打鼓。 在赛尚阿、贾祯等想来,这等为了君前奏对不合之事,皇上若心有默念,大可以行乾纲独断之法,自行降旨于内阁,明发天下也便是了,至于皇上所言的‘明日另有旨意”也不过是降级、罚俸之策,万不会伤及根本的。却没有想到,皇帝登基五年,根基已稳,这一次为惩治鸦片商人之事,更为日后英人往来商谈,彼此不谐,谈判破裂之下,只怕两国相争,在所难免,与其到时候再为军机处处处与君父不谐而苦恼,不如借这一次的机会,掀起朝局的大*澜 说来也怪,一旦打定了主意,皇帝的心情竟然变得好起来,当下传膳,比之往日还多用了几筷子,在六福看来,心中欢喜莫名。 用过了午膳,皇帝传召西淩阿、接旨之后赶到京中的奉天将军额里汗,察哈尔都统佐齐、沔阳镇总兵阿勒精阿等人。 西淩阿已经知道皇帝降旨,免去自己御前侍卫统领的职衔,改任九门提督,四十余岁的汉子声音有点哽咽的碰头请安:“奴才,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西淩阿,怎么了,好大的出息,到了朕这里还要哭鼻子吗?” “皇上,奴才不愿意离开皇上,请皇上改赏奴才旁的差事吧。哪怕让奴才做一个普通侍卫呢?奴才不想离开皇上” “昏话九门提督是京中第一要害之地,朕在这紫禁城里能不能坐得安稳,全要靠你未来弹压地方,肃清奸狡,不是比你现在这御前侍卫统领责任更重?” 西淩阿悟不到皇帝话里有话,兀自不大愿意,“皇上,奴才想,九门提督可以着派旁人任职,奴才在皇上身边,不是更加可以拱卫皇上的安全吗?” 他一片忠君见性,情见乎词,皇帝心中也是感动,“西淩阿,朕意已决,万难更改。这样吧,朕与你相约,三年之后,再调你回来当差,你看可好?” “皇上莫不是哄骗奴才?” “呸”皇帝笑骂了一声,“狗奴才,朕几时哄骗过你?既然答应你三年,就一定不会多,也不会少。等一会儿下去之后,就到府上任去吧。日后有什么事了,随时递牌子进来。” “喳。” 西淩阿退下,皇帝含笑摆手,让额里汗几个人站了起来,“我们有几年没见了?” 额里汗等三人都是奕詝当年做皇子时府里听用的侍卫,和这个自幼顽皮的皇子主仆之间甚是相得,因为奕詝惹祸,将他们三个赶出府去,任职外地,心中时时挂念,这一刻听皇帝问起,三个人再一次跪了下来:“回皇上话,奴才和皇上自当年在府中分别,至今已经有七年之久了。” “是啊,七年了。那时候朕淘气,很多时候都要由你们为朕分谤,现在想来,心中不无悔意啊” “皇上这话奴才不敢苟同,”三人中的额里汗是唯一一个念过几天书的,不比另外两个,当下碰头答说:“奴才当年在皇上身边的时候,就知道皇上每每行事,皆是尊奉礼法二字,更是心存一个‘仁’字,便偶有嬉戏之举,也不过少年顽皮。” 皇帝轻笑了几声,“你这番话倒也不是一味虚词,朕当年……”他停顿了一下,苦笑着摇摇头:“算了,不说过去的事情了。这一次召你们三个人进京来,是另有重用,今儿个召见,不过是叙一叙过往情怀。明天,朕会有旨意给你们。都跪安吧。” 见了几个内外臣工,皇帝从御座上站了起来,绕室蹀躞几步,口中唤了一声:“六福?” “奴才在。” “到四值库去,选四付盔甲,赏西淩阿、额里汗、佐齐、阿勒精阿几人,几家的夫人各赏雨过天青宁绸十匹,着不必进来谢恩;还有,免去曾国藩户部尚书,改任兵部尚书;另外,曹仁修自任职左都御史以来,勤勉公正,大勘表章,上一年载垕案发,该员不畏私情,秉公办理,忠直建言,应加擢用。传旨,赏曾国藩、曹仁修宁绸两匹,荷包一对,端砚一方,大卷笔十支。” 六福一一记下,等到皇帝说完,又复述了一遍,“去传旨吧。” “喳。” 第118节政海波澜(2) 第118节政海波澜(2) 恩旨见抄,曹仁修连夜起草谢恩折,第二天递进,皇帝见过军机处之后,把他传了进来,略说了几句慰勉的话,话锋一转,问到了旁的事情上:“朕记得,何桂清是在你那里的吧?” “是。咸丰二年的年底,何桂清考取御史,点放监察院陕西道。” “任职陕西道,可有当年陈非园的风采啊?” 陈非园说的是康熙朝著名的御史陈紫芝,字叫非园,康熙十八年的翰林,散馆后考举了御史言官,任职陕西道。 陈紫芝有一次奉派巡视南城,当时南城的大栅栏有个流氓叫邓二,鱼肉乡民,道路侧目,历年的巡城御史都拿他没有办法,陈紫芝赋性刚直,决意为民除害,搜集了很多证据,奏请将其正法。 刑部准如所请,南城闹市欢声雷动,提起陈都老爷,没有一个不竖起大拇指称赞的。 曹仁修久任柏台,这样的朝章故事自然熟稔于心,闻言答说:“是,何桂清忠诚耿直,自当年为皇上训教之后,发奋图强,从不因人、因事略有苟且。上一年京察一等,臣本意是再派他一年,不过何桂清说,巡城御史是地方官的身份,做得久了,难免有差役、家人仗势欺人,成为地头蛇,所以坚辞不受。臣不愿强人所难,故而委派他到陕西道去做掌印御史了。” 监察御史以省来分,共十五道,除了京畿道之外,尚有十四道,但只有河南、江南、浙江、山东、山西、陕西六道有印信,每道人数不一,掌印信的居首,名为‘掌道”其余的称为‘协道;至于另外的罢道,只享俸禄不做是,叫做‘坐道”这八道的事物,由有印信的六道兼理;掌陕西道兼理湖广道,举劾两湖失职官吏,审核两湖刑名案件,都是陕西道的执掌。 皇帝点点头,表示明白了,“朕记得,湖北武昌府治下的冒名顶凶案子,就是何桂清首先发难的?” “是。皇上圣虑无错,此案正是经何桂清指摘,方才大白于天下的。” 皇帝叹了口气,“现在下边的人啊,真是把人命当做儿戏”他说:“自从上一年年底,皇太后薨逝,朕越感精神不济,就是记性也开始变坏,刚刚说过的话,过一会儿就会忘记。有时候午夜惊醒,发觉处置不妥,但已难以补救。” 曹仁修觉得皇帝这话有些好笑,年纪还不到三十,怎么就有忧劳之意了吗?碰了个头,他说:“皇上为国事万几操劳,还请保重圣体康健才是。” 皇帝继续说道:“从前朕精力过人,事理看得极其明白,所以赛尚阿、祈隽藻之流,做什么事都瞒不过朕。当初朕一力推行新政,大家都不赞同,只有极少的几个人,跟朕同心同德,赛尚阿便是其中之意。我就因为这样的缘故,对他种种姑息容忍——。朕知道,你是崇绮的座师的,可是?” 听皇帝语气不善,曹仁修赶忙碰了个头,当即回奏道:“臣职司风宪,为皇上耳目所寄,赛尚阿之子虽从臣受学,赛尚阿对臣亦颇有礼遇,但臣读圣贤书,蒙皇上天高地厚之恩,断断不敢徇私辜恩,赛尚阿如敢有欺罔君父,臣必据实弹劾。” “嗯,赛尚阿是赛尚阿,你是你。朕知道,你和何桂清一样,都是很有风骨的。” “是,臣从来是忠诚骨鲠之臣立命庙堂。” “既然饱读圣贤书,也应该知道‘见贤思齐’吧?”皇帝这样暗示着。 “是,臣下去之后,定当晓谕何大人。” “不,不,不必作为朕的意思。” 仁修完全明白了,“臣当谨慎料理,请释圣宪。” 当天晚上,曹仁修在府中邀何桂清小饮,谈到今天皇帝召见,言辞之中颇为烦恼,说自己等身为臣下者,应为圣主分忧。 何桂清自从咸丰元年为了南书房奏对不合体制,给皇帝免去一切官职,发回翰林院,做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翰林院学士,很是过了一年的苦日子。 恩宠一旦转衰,朝中的那些大小官员也就另眼相看了,该他得的得不到,可以搪塞的也搪不过去。 京官最穷的是两种人,翰林和御史。翰林有红有黑,不走运的翰林,开门七件事,件件要赊帐,如果一年大大小小的‘考差”一个都捞不到,那到了年下的日子就难过了。一年三节结帐,端午节和中秋,都还有托词:‘得了考差,马上就给”一交腊月什么考试都过了,那里还有当考官的差使?于是只好找同年、找同乡告帮。 后来还是奕知道他的苦状,命人送来三百两银子,以为度日之需,却给何桂清推辞了,他自知这一次皇上动怒,正是为了与宗室相交过深的缘故,若是再手了王爷的银子,给皇上知道了,不知道会给自己、给奕惹来多大的祸事呢所以尽管奕派来的下人一再劝说,他总是不肯,终于把对方打发了回去。 在这之后,何桂清考取了御史,景况略微好转了一点。其实,御史的情形也是一样,但‘都老爷’三个字,在京城里很有些用处,起码煤铺、油盐店的掌柜,跟‘都老爷’去要帐,不敢象对穷翰林那么不客气。因为逼得他恼羞成了怒,喝一声:‘来啊拿我的片子,把这个混帐东西送到兵马司去严办’就真要倒霉。京师九城都有兵马司,专管捕治盗贼,送到那里,被打一顿屁股,是司空见惯的事。 苦苦过了一年,正好出了湖北武昌府‘顶凶’一案,给何桂清一个大好的机会,这件事在咸丰三年年底引起极大的风波,让湖北巡抚龚裕、新任臬司鳞椿几乎丢了乌纱帽,何桂清借此案,直名哄传天下——。 湖北多盗,捉盗贼要靠捕快,所以盗贼一多,捕快也多,大县列名‘隶籍’的,竟有上千人之多。其实,正如俗语所说的‘捕快贼出身”白天坐在班房里的捕快,正就是黑夜里明更]新O0。火执仗的强盗。全湖北最有名的一个捕快,是武昌府通城县的胡体安,他就是一个坐地分赃的大强盗。自己当然不出手,也不在本地做案,是指派徒子徒孙劫人于数百里外。由于手段狡猾,而且声气广通,所以很少出事。如果案子闹得太大,追得太急,胡体安还有最后一着:以重金买出贫民来‘顶凶’。 有一次胡体安的党羽,在天门抢了一个姓赵的布商,此人是当地巨富,被劫以后,照例报案,也照例不会有何结果。于是姓赵的自己雇人在私下侦查,查出来是胡体安主谋指使。姓赵的便亲自上省,走了巡抚衙门文案委员的门路,直接向巡抚龚裕呈控。发交臬司衙门审问。苦主指证历历,毫无可疑,于是龚裕下令,指名拘捕胡体安。 密札由巡抚衙门下达臬司,然后由道而府,由府而县,层层照行,到了通城知县手里,拆阅之下,大惊失色。 通城知县是个山东人,名叫马翥,三甲进士出身,榜下即用,抽签分发湖北。论州县补缺的班次,新科进士是老虎班,遇缺即补,所以到省禀见的第三天,藩司衙门就挂牌委署通城知县。到任不过半个月,就遇见这么一件有关‘考成’的盗案,主犯竟是本县的捕快,如何交代得过去?即使逮捕归案,失察的处分,必不可免。 “老夫子,”他向刑名师爷说:“你看看,真正该我倒霉,本县的捕快,竟远到天门作案,上峰指名查拿,足见重视。请老夫子连夜办公事,拿这个胡体安,押解上去。” “慢来,东翁”姓毛的刑名师爷慢条斯理地答道:“这个胡体安,还不知道在那里呢” “怎么?”马翥愕然,“他不是本县的捕快吗?” “名为捕快,其实也许是地痞、流氓,或者是充眼线的,挂个名而已。”毛师爷又说:“东翁刚刚通籍,又刚刚到任,对湖北的情形,谅来还不熟悉。喏,是这么回事……。” 等毛师爷略略谈了湖北多盗所以多捕快的缘故,马翥更加着慌,“照此看来,这胡体安能不能缉捕归案,犹在未定之天。”他说,“密札上限期只有十天,怎么办呢?” “事情是有点棘手,不过东翁不必着急。等我来想办法。” 于是毛师爷从床头箱子里取出一个小本子,背着马翥翻了半天。这是个不肯让任何人寓目的‘秘本”里面记载着各种办刑案所必须的资料,其中之一就是捕快的名册,姓名年籍,是‘承袭’还是新补,新补则来历如何?查到胡体安,下面注明:‘刘学太保荐。’ “不要紧。等我找个人来问问。” “谁?”马翥问道。 “也是本县的捕快,刘学太。这是个真捕快。” 于是到班房里传唤捕快刘学太。磕罢了头,刘学太只向毛师爷问说:“师大老爷,有什么吩咐?” “你的麻烦来了”毛师爷向窗外窥探的人喝道:“都替我出去关门。” 幕友的规矩,都是独住一院,食宿办公,皆在一起,关防十分严密。刘学太见他如此处置,知道真正有了麻烦,脸色顿时就变了。 “你保存过几个名字?” 这是指保荐捕快,刘学太一时也记不清,想到就说,一共报了五个名字,其中没有胡体安。 “不对吧”毛师爷问道:“有个胡体安呢?” “胡体安”刘学太吓一大跳,“保这个人的,多着呢不止我一个。” “我只找你一个”毛师爷扬一扬他的‘秘本”又加一句:“我只着落在你身上。” “师大老爷明鉴,”刘学太跪了下来,“胡体安是本县一霸,极难惹的,如果风声透露,一定抓不到了。师大老爷既然着落在我身上,我一定想法子抓人来,公事上好有交代,大老爷的前程可以保住,不过……。” 听他欲言又止,自然有条件要谈,毛师爷问道:“你还有什么话,尽管说。” “请大老爷体恤,第一、限期宽些;第二、我的家小不动,免得打草惊蛇。” “家小不动”,是请求免予扣押他的眷属,差役奉命办案,为加重压力,原有这样的办法。如果扣押了刘学太的家属,可能胡体安会起疑心,所以说是“免得打草惊蛇”。这要求合乎情理,毛师爷允许了他。 “不动你的家小,可以。不过,限期不能宽,因为上面的限期也紧得很。我给你三天限,第四天没有人来,可别怪我无情,要请你老娘来吃牢饭了。” 刘学太跟胡体安是有往来的,他在天门那件案子,刘学太亦略有所闻。抓他倒不难,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胡体安在通城的产业甚多,决不会走,软骗硬逼,总可以把他弄到手。但这一来便结成了生死冤仇,人家党羽众多,而且都是亡命之徒,自己决不能去惹这场杀身之祸。 想来想去,只有照自己最初的想法办。当跟毛师爷答话时,说‘一定想法子抓人来,公事上好有交代”便是暗示:总有一个‘主犯’就是。如今只有跟胡体安自己去商量,弄个‘主犯’来归案。 “胡老大,”他屏人密告:“天门那件案子犯了,指名要你的人,着落在我身上。你说怎么办吧?” 胡体安先惊后笑:“老刘,你是跟我开玩笑?自己弟兄,有话好说,何必来这套?” “这你就不对了我当你自己人,才来老实告诉你,请你自己想办法,你倒疑心,我在你身上玩什么花样,这不太冤屈人?你不想想,保荐你的是我,我把你弄了进去,于我有什么好处?” 最后一句话,说得很透彻,胡体安原是一种试探,探明真情,随即改容相谢:“老刘,老刘,我跟你说笑话的。你这样维护我,我岂有不明白的道理。来,来,我跟你好好讨教。” 引入密室,一榻横陈,两个人隔着鸦片烟灯,悄悄计议,决定了弄一个‘顶凶’去搪塞的步骤。第一件大事,当然是在毛师爷那里送一笔重礼。 礼送进去,毛师爷收下了,这就表示毛师爷已有所默喻。于是在胡体安家抓了个人到‘班房”这个人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名叫王树汶,是胡体安家厨房里当杂差的小厮。 xbaoshu.com 第119节屈打成招(1) 第119节屈打成招 把王树汶找到班房,“先把他吊起来”刘学太喝道,“问他,叫什么名字?” 吊起来一问,王树汶哭着说道:“我叫王树汶。” “什么王树汶?替我打,着实打” “不是,不是。”王树汶大喊,“我叫胡体安。” “好了,好了放下来,放下来”刘学太作出那种惊吓了小孩,心怀歉疚而又找不出适当的话来抚慰的神情,“早说你是胡某人,不就用不着吃苦头了吗?” 于是旁边的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吊着的王树汶放了下来,替他揉膀子的揉膀子,擦眼泪的擦眼泪,服侍得倒是好周到。 “小鬼该饿了,弄顿好的给他吃” 县衙门前的小吃摊子最多,不一会就送来了一碟子卤驴肉,一大碗酸辣汤,一盘洋面馍馍,热气腾腾,香味扑鼻,但是眼泪汪汪的王树汶却只是摇头。 “吃啊”有个年纪跟王树汶差不多的小皂隶,老气模秋地说,“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干吗弄出这等样?” 一语未毕,脸上着了一巴掌,“去你母亲的”刘学太恼他‘一人做事一人当’这句话说得不合时宜,瞪眼骂道:“这里没有你的话你少开口,没有人当你哑巴。” 等那小皂隶捂着脸,嘟着嘴避到一边,王树汶怯怯地问道:“刘大爷,你说的话算不算数?是不是骗我?” “我怎么骗你?那句话不算数?” “就是,就是‘没有死罪’那句话。” “当然罗,怎么会有死罪?”刘学太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拉住他的手,用恳切得恨不能挖出心来给他看的神情说:“你倒想想,如果不是上头都说好了,凭你这样儿,混充得过去吗?你虽只十五岁,很懂事了,总也听说过顶凶是怎么回事?现在是为了敷衍公事,不能不装个样子。你尽管放心大胆,上头怎么问,你怎么答,包你无事。” “会不会打屁股?” “这就在你自己罗”刘学太将身子一仰,“你老老实实招供,不惹县大老爷生气,他凭什么打你?” 王树汶想了一下,点点头,拿起一个馒头,掰开一块,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着。 “不过有句话,我先关照你,你别怕”刘学太很从容地说:“公事有公事的样子,尽管暗底下都说好了,场面上要装得象,照道理说,这种案子要钉镣,不要紧的,一切有我。” 这一下,王树汶倒了胃口,衔着一口食物,怔怔地望着刘学太,疑惧满面。 “跟你说过了,只是装样子,到了监狱里,我马上替你卸掉。总之一句话,你相信我刘大叔,放心就是。” “刘大叔,”王树汶问道:“你说没有死罪,那么,是什么罪呢?” “至多三年的牢狱之灾。在监狱里,让你睡高铺,一天两顿,这样的白面馍馍管你个够。准包三年下来,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连你自己都认不得你自己了。”刘学太放低了声音又说:“三年一满,不是许了你了吗?两顷地、五十两银子,娶个老婆,雇两个长工,小子,你时来运转,马上就成家立业了”说着,便使劲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是替他高兴得忘形的神气。 王树汶的脸色渐渐开朗了,然而就象黄梅天气那样,阳光从云端里漏了一下,旋又消失,依然阴霾满天,“我不相信有那么好的事”他摇摇头。 “谁骗你?谁骗你就天诛地灭。”刘学太煞有介事地,“明天就让那面写契给你,五十两银子替你存在裕丰源,折子交给你自己收着。这总行了吧?”裕丰源是通城县唯一的一家江浙人开办的钱庄。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不赌过咒了吗?” 终于,王树汶点点头,重新开始喝汤吃馒头。刘学太便又叮嘱了一番话,将他稳住了方始离座,走到间壁屋子。 “我看见了。”刑房张书办大摇其头,“怎么弄这么一个孩子来?也要搪塞得过去才行啊” 怎么会搪塞不过去?刘学太知道,张书办一肚子的诡计,死的也能说成活的,何况有个教好了口供的人在那里?他这样表示,当然是有作用的,为求痛快,不如自己知趣。 “老胡让我捎了信来,”他低声说道,“有笔孝敬,马上替张二叔你存到裕丰源去。”接着便伸了两个指头。 “二百?” “嗯。” “这么件案子……。” “这是先表微意。”刘学太抢着说:“事情弄好了,还有这个数。”他又伸了三个指头。 张书办想了一下,很认真地说:“也罢了不过话说在头里,我是净得。” “自然,自然。毛师爷那里另外已经有了。” “我上去说。倘或他有话下来,你得告诉老胡,让他找补。” “那当然,反正不让你为难就是。” 毛师爷倒没有说什么,也许已经满足,也许等案子到了紧要之处,另有需索。张书办心想,反正有话在先,归刘学太自己去打点,这时就不必谈钱,只谈人好了。 “人是太瘦小了一点,不过讲话倒还老练,能充得过去,而且也不尽是混充。” “这怎么说?”毛师爷问道:“这家伙也是一起下手的?” “下手的是老胡的侄子,他也跟了去的,不过并不知情。”张书办说,“总扯得上一点边,也不完全是冤屈。一切都靠师爷了。” “等我想想。”毛师爷在想,马翥有些书呆子的味道,又是很深的近视眼,若是坐堂问案时,弄得黑黝黝地让他看不清楚,这一案可以混得过去。不过,由县而府,由府而道,一直到省里,都要打点好了,才得无事。 “老胡知道。”刘学太这样回答他,“已经有预备了。” “那行。” 于是毛师爷派人将马翥请了来,一见面就说:“恭喜东翁,正凶已经抓到了。” “彼此,彼此”马翥笑容满面地答道,“全是仰仗老夫子的大力。” 接着便谈到案情。这些盗案重犯,往往先由刑房书办问一遍,作成‘节略’,叙述案情梗概,这份节略是早就做好了的,马翥接到手里,看不了两三行便停了下来,脸现讶异之色。 “想不到这个盗魁,这么年轻,才二十一岁”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审案子宜乎虚己以听,东翁切莫先存成见。” “说得是,说得是”马翥受教,等将节略看完,便要传谕升堂。 “东翁”毛师爷拦阻他说,“此时还不宜提审” “噢”马翥问道:“莫非有什么说法?” “胡体安能在千里以外作案,党羽自然不少,此刻提审,不禁百姓旁观,倘或有那无法无天的在公党闹事,虽无大碍,究于东翁官威有损。” “是,是”马翥心诚悦服地请教:“那么,老夫子看,以什么时候为宜?” 盗案、风化案,或者涉于机密,有所关碍的案子,原可以便衣在花厅提审,马翥十年寒窗,初为民牧,既不谙世故,更不懂做官,毛师爷便是欺他这一点,一本正经地说道:“明日早堂,越早越好。一则,清静,再则,要弄成阴森森的样子,教犯人想到,上有鬼神,不可欺诳,自然照实作供。” 马翥自然嘉纳其言,传话下去,第二天早堂问案。 第二天曙色初透,公堂便已伺候好了,马翥也是半夜里就被唤醒,漱洗饱餐,然后换上公服坐等。到钟打六下,刑房张书办到签押房窗外禀报:“请大老爷升堂。” 由上房过二厅、到大堂,在暖阁中升了座,只见正前方一块灰蒙蒙的天,正飘着毛毛细雨,还有风,吹得公案上一盏红色牛角罩的烛台,光晕摇曳,连文牍都不甚看得清楚。此外的光亮,便只有正檐前两盏用三脚竹架支着,‘通城县正堂马’的字样犹新的大灯笼,照出站班的皂隶,肃然无声地分列两旁,手里不是拿着竹板,便是刑具。 “都伺候好了”张书办在马翥身边关照,同时将个红布面的卷宗一揭。 于是马翥用朱笔在名单上一点,口中吩咐:“带胡体安”值堂的皂隶大声应着:“喳”着到檐前宣示:“堂谕,带胡体安。” 刘学太已经在西角门外等候了半天,这时便拍着王树汶的肩膀,安慰子侄似地说:“要怕,不要怕一切有我。县大老爷是书呆子,最好说话;你答供得干净俐落,他一定高兴。” 王树汶深深吸了口气,重重地点着头说:“知道。”“好,上去吧” 于是铁索鎯铛,就象变把戏牵出一头猴子似的,将王树汶牵到堂上跪倒。为了要做出强盗的气派,他依照刘学太的教导,昂起了头,极力装成满不在乎的神态。 “禀报大老爷,”刘学太屈一膝大声说道:“奉堂谕,带到盗犯胡体安一名。” 马翥向下望去,影绰绰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不免惊奇,但以毛师爷的先入之言,并未想到这个孩子不象强盗,只感叹着人心不古,这样的年轻人,居然也会行劫。端详了一会,他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胡体安。” 听他这样回答,刘学太和值堂的张书办都松了口气,即令王树汶不致临时变卦,却怕他惊慌失措,无意问露出真相,现在听他语气平静从容,自是极大的安慰。 “你今年多大?” “今年二十一岁。” “二十一岁,”马翥摇摇头,“倒看不出。” “小的生日小,腊月二十五日。” 马翥没有理他的话,看着案卷问道:“天门赵家的抢案,是不是你做的?” “是的。” “你好大胆”马翥的声音提高了,“你知道不知道,抢劫是什么罪名?” “大老爷开恩。”王树汶磕了个头说,“小的实在叫没法。这几年湖北大旱,没有得吃的,小的上有七十多岁的老的要奉养……。” “慢点”马翥捉住漏洞,急忙问道:“你今年才二十一岁,倒有个七十多岁的父亲,这话怎么说?” 漏洞捉得太快了些,如说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娘,便难辩解,七十多岁的父亲却无足为奇,王树汶原就能说会道,加以县大老爷果然如刘学太所说的‘好说话’,心里不太畏惧,更能从容圆谎:“小的是小的父亲的老来子。” “你母亲多大?” “我娘今年整五十。” “那还罢了。”马翥停了一下,接上原来的话头:“虽说饥寒起盗心,到底不可恕,你年纪轻轻,什么事不可以做,为什么要做强盗?” “小的原在前任大老爷手里补上了一个名字,有名无粮,是空的。”王树汶说,“小的不敢在本地做案。请大老爷开恩。” “你做案自然不止一个人,同伙呢?是那些人,从实招来。” “一共五个人。”王树汶随意报了四个名字,连他自己是五个。 “这四个人住在那里?” “小的不知道。” “胡说”马翥拍着桌子呵斥,“你们同伙做案,怎么会不知道他们住在那里?” “大老爷,不是小的敢欺大老爷,实在因为这四个人,都是无家无业的混混,平时不是住在土地庙,就是人家屋檐下蹲一夜。等小的被抓住,那四个人想来是听见风声,逃得干干净净了。” 听这话,似乎有理,马翥便喊:“张书办” “有”张书办在公案旁边打了个扦,站起身来等候问话。 “这个强盗同案的还有四名犯人,要抓到才是。” “是”张书办先答应这一声,顾住了马翥的官威,然后才踏上两步,低声说道:“回大老爷的话,这是另外一案,与本案无关,书办的意思,不必多事。” “这就不对了同是一案,怎么说是另外一案?” “大老爷明鉴,本县办的不是盗案,天门出的案子,没有报到本县,与本县无干。” “那么,你说,我们办的这件案子,叫什么名堂?” “本县只不过奉上台公事,指名逮捕胡体安,抓到胡体安,公事就可以交代了。” “啊,啊”马翥恍然大悟。这案情上是有些分别,天门出的抢案,并未向通城县来报,实在不必越俎代庖去细问,上面叫抓胡体安,抓住胡体安往上送就是。不过,他又有疑问:“胡体安已供了这四个人,上面不是要着落在本县逮捕归案吗?” 这一下,张书办就不能再明说了,凑上去附着马翥的耳朵说道:“大老爷,供词好改的,这四个人居无定处,不在本县,就与本县无干。” “对”马翥用极低的声音问:“怎么改法?” “改为胡体安亲供:路经某处,纠合不知名无赖四人,伙同行劫。” “行吗?”马翥怀疑;“好象太滑头了。” “这种事很多,俗语说的‘见财起意’,就是这个样。湖北这几年大旱,饥寒起盗心,不相识的连手‘打杆子’的案子,书办那里总有几十件。” “好,好依你。”马翥便不再多问了,摆一摆手说:“先押下去。回头再问。” 第120节屈打成招(2) 第120节屈打成招(2) 王树汶被押了下去,仍旧在班房里坐,也仍旧由刘学太陪着,叫小徒弟到衙门前面照墙下的小吃摊上弄来一大碗牛肉泡馍供他点饥。双手铐着,不便持箸,又替他开掉了手铐。 吃到一半,张书办走了来,将刘学太唤出去,嘱咐了几句,他便回进来对王树汶说:“兄弟,还要过一堂,画供。那四个人,你只说是路上遇见的,谈起来都是衣食不周,饥寒交迫,没奈何结伙去抢人家。不知道人家的姓名,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这一来,罪名就会轻得多。” 听说‘罪名会轻得多’,王树汶自然乐从。于是等他画了供,打叠文卷,备文呈送南阳府。南阳府的刑幕跟毛师爷是拜把兄弟,自然照转不误。到了臬司衙门,却没有这样顺利了。臬幕是刑名老手,灯下细阅全卷,疑义甚多,一条一条都用笺纸签注了,预备陈明‘东翁‘加以痛驳。 这是公事公办的做法,私底下却另有一套。天下幕友,浙江绍兴人居多,通称‘绍兴师爷‘,尤其是刑名,精于律例以外,并有师承秘传的心法,一案入手,先定宗旨,要救什么人?所以纪晓岚戏称此辈为‘四救先生’,四救中最重要的一救是:‘救生不救死’。说起来是体上天好生之德,多积阴功为儿孙造福。其实,‘救死’则无非昭雪冤抑,虽可扬名,不见得有实惠,救生则犯人家属,必然尽力所及,花钱买命。如果遇到富家子杀人的命案,若能设法开脱,那就予取予求,吃着不尽了。 当然,这非上下联手不可。因此,幕友贵乎广通声气,自成系统,不然有天大的本事亦行不通。也因此,学幕贵乎师承,先从州县着手,有了基础,然后再投‘宪幕’,学刑名的便拜臬司衙门的刑名老夫子为师。这样经过一两年,出而应聘,则从州县到省,整个办案程序,无不了然,叫做‘能得其全’。同时,老师既在‘宪幕’,当然处处照应,事无扞格,州县必定争相礼聘。而学生报答老师的,则是提取束修的几分之一,按月孝敬。臬司衙门的刑名师爷和藩司衙门的钱觳师爷,如果能在某一省待上三、五年,羽翼满布,坐享其成,可致巨富。 湖北臬署的这个张师爷,却是应聘未久,正在‘打天下’,遇见这件案子,当然不肯轻易放过。同时,心里也很恼通城县的毛师爷,这样一件破绽百出的盗劫重案,竟因自恃与府幕是拜把兄弟,可以顺利过关,便不将宪幕放在眼里,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岂不可恨? 然而,这些毛病倘或一一签出,直陈‘东翁’,以后要自我转圜就很难,也就没有戏好唱了。如果托出人来向毛某示意,则又为人所轻,而且也知道姓毛的手段厉害,怕为他捏住索贿的把柄,反受挟制。必得想个表面不着痕迹,暗中能教姓毛的晓得厉害的办法,才能让他自己来登门求教。 这个办法不难想。张师爷亲笔拟了一道公文,提醒通城县注意限期。刑名有‘审限’,凡是各省盗劫案件,自破案到结案,限期四个月,州县限两个月解直隶州或府;直隶州或府限二十天解臬司衙门;臬司衙门限二十天解督抚;督抚限二十天咨题刑部,违限参处。这些规定虽载明在‘刑部则例’中,但早成具文,误了限期,随意找个理由,声明一笔就可以了。如今臬司衙门忽然重申审限,足见重视,也等于警告南阳府和通城县,这件案子决不会如府县所呈报的那样,循例照转,而在臬司那里,将会重新开审,追根问底。 这一下,毛师爷才知道臬幕张师爷不是好惹的人物,一面赶紧派刘学太用骡车将王树汶解到府里,一面托人向张师爷关照:“多多包涵。” 受托的是毛师爷的小同乡,跟张师爷也是熟人的一个候补知县。结果碰了个软钉子,张师爷表示要等人犯解到,臬司审过再说,能帮忙一定帮忙,帮不上忙,也就无法。 这话说如不说。中间人传到毛师爷那里,才知道空口说白话,无济于事,便老老实实再托中间人去探询,到底要什么条件,才能帮忙包涵? 张师爷只提出一个条件,要毛师爷拜他的门。论资格年龄,彼此相仿,对毛师爷来说,这个条件未免委屈。但从利害上来打算,能结成这重关系,不但眼前的困境可解,以后还有许多照应,也未始不是好事。因此,他很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于是经过中间人的安排,毛师爷专程上省,借了朋友家行拜师大典。在红毡条上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磕过三个头,献上大红全帖及一封贽敬,是一百两一张的银票。 张师爷为了打天下,恩威并用。毛师爷给他磕头,他高坐堂皇,受之不辞,那封贽敬却是‘璧谢’。不但不收贽敬,还赠了学生一份重礼,是关外带来的一件大毛皮统子和一枝老山人参。那件盗案,当然也顺利过关,由署理臬司麟椿,申详抚院,咨题刑部。 原拟的罪是‘斩监候’,秋审处的总办林拱枢认为罪重拟轻,根据律例改定为‘斩立决’。用‘钉封文书’发回湖北,委了个刚刚到省的大挑知县陆惺监斩。 于是一大早将王树汶提堂,验明正身,王树汶还不知道自己要绑赴市曹,只当复审,依然报明自己的姓名是胡体安。等到上绑,才知不妙,想喊冤枉时,‘麻核桃’已塞到嘴里,开不得口了。 就这样押上骡车,鸣锣喝道,前往闹市处斩。车过城隍庙,拉车的骡子不知怎么受了惊,突然不由正道,斜穿横出,直奔城隍庙,一时秩序大乱。陆惺也停了轿,等候骡车,而那头骡子,怎么样鞭打也不肯出来。 这一阵折腾,王树汶的‘麻核桃’从嘴里落了下来,这是千载一时的良机,便使足吃奶的气力,高声喊道:“冤枉” 其声凄厉,令人毛骨悚然。陆惺心里本就厌恶,一到差,别样差使没有干过,却先奉委监斩,这时听得犯人鸣冤,加以骡车无缘无故闯入城隍庙,立刻认定冥冥之中,必有鬼神示警,所以等差役和车伕,好不容易将骡车弄出来以后,他却吩咐:“不到刑场了” “什么?”承办的差人,从未遇见过这种事,只当自己听错了,特意再问一句:“请大老爷再说一遍。” “不到刑场了。到臬台衙门。” 这一下才听清楚。差役奉令行事,转道臬署,陆惺派人到门上投手本,声明有紧要公事,必须面禀臬司。 麟椿已经得报,认为陆惺胡闹,加上张师爷危言恫吓,越发不悦。所以接见陆惺时,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回大人的话,此案必有冤情。”陆惺将城隍庙所发生的意外经过,说了一遍。 “胡说”麟椿放下脸来申斥,“你知道你自己干的是多荒唐的事奉旨正法的人,你无故延误,还有胆子跟本司来说?赶快去” “回大人的话,实在不是无故。人命至重,既死不能复生,看这罪犯,是一小孩,不象杀人越货的强盗,还请大人重新审问。” 麟椿怒不可遏,而又有些气得说不出话的神情,胸前起伏了好久,忽然很冷静地问道:“陆大人,我倒要请教,你究竟要干什么?” “只为了事有可疑,请大人明断。” “莫非你受了犯人家属的重贿,有意找个事故想替他翻案不成?” 陆惺骇然,而且也气恼不止,但不能不平心静气分辩,“大人这话从何而来,卑职不明白。”他说,“我到省不久,胡体安一案还未听说过,直到奉委监斩,今天一早提堂验明正身,才知道犯人是什么样子。大人如何这样子猜测?” “哼”麟椿冷笑,“你的行为太离奇了,教人不能不疑心。你是举人,想来宝书网有自知之明,春闱无望,才就了大挑一途。相貌、言语能够让王公大臣看中,挑上了你,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初入仕途,就该小心谨慎,好好当差。这样子胡闹,你是自毁前程。” 说着端一端茶碗,廊下听差,随即高喊:“送客”麟椿却连最起码的,哈一哈腰送客的姿态都没有,站起身来就转入屏风后面了。 “大人、大人” 陆惺还想追进去,却让听差挡住了,“陆大老爷,”那听差提醒他说:“官场的规矩要紧。” 陆惺无奈,只有回出臬司衙门,全副‘出红差’的‘导子’都摆在衙前,惹了无数老百姓围观。听骡车中却无声息,陆惺便问:“犯人怎么样?” “犯人不喊冤了。” “那,那,”陆惺异常吃力地说:“那就上刑场” 到了刑场,地保已经设下公案。陆惺下轿升座,眼看差役将‘胡体安’从骡车里弄了出来,软不郎当地瘫成一团,好不容易将他扶得跪倒,突然间,犯人又喊出一声来:“冤枉” 他先是被打昏了过去,此时好一阵播弄,加以冷风一吹,回过气来,身上便似有了筋骨撑持,喊出这一声,看热闹的老百姓无不诧异,四周顿见骚动。 “冤枉啊”王树汶厉声极喊,“我那里是胡体安?他们答应我没有死罪的,怎么又要我的命?” 执役的差人,一拥而上,有人踢他有人骂,有人还想去掩他的嘴,却都让陆惺喝住了。 “住手”他大声吩咐:“将犯人带上来。” 这一下,四周的百姓都往里挤,那些差役个个变色,怕因此激出民变,于是有个花白胡子的刑房书办,赶紧上前向陆惺关照:“大老爷,莫在这里审” 陆惺被提醒了,他是极明事理,懂得分寸的人。自己是监斩官,遇到这样的事,唯有停刑请示,倘或擅自审问,便是推翻定谳,也就等于违旨,这罪名决不会轻,因而感激地向那刑房书办答道:“言之有理。将犯人押回去再说” 押到那里?陆惺是候补知县,并无衙门,如果是寻常犯人,可以寄押首县,这一案奇峰突起,诡谲之至,首县怕事,必不肯代为寄押。臬司衙门则更不必谈,因此,当刑房书办问到这一层时,陆惺不由得发愣。 然而人群汹涌,虽不敢大声喧嚷,却是议论纷纷,有如鼎沸之势,再有好看热闹的,拚命从人群后面向前挤,刑场的圈子越缩越小,再下去就会维持不住秩序。那白胡子的刑房书办,见此光景,不能不越权作紧急措施了。 “奉监斩官谕,”他拉开一条极苍劲的嗓子喊道:“正法盗犯,临刑鸣冤,带到巡抚衙们,秉公处断。” 巡抚是一省最高长官,而龚裕到底是讲理学的,在湖北的官声也还不错,加以有‘秉公处断’这句话,心怀不服的老百姓一口气平了下去,让陆惺安然将王树汶带了走。 当然,一路走,一路有老百姓跟着,跟到巡抚衙门,抚标中军已经得报,深怕百姓聚众滋事,赶紧调派得力亲军,掮着洋枪,在东西辕门列队警戒,同时弄了几块‘高脚牌’,大书‘抚署重地,闲人免进’,叫人抗在肩上,巡行辕门之外,阻拦百姓前进。 陆惺当然也下了轿,带着犯人,步入辕门。一见抚标中军,三品参将,站在照墙下面,赶紧趋前几步,请个安说:“大人,我奉命监斩,出了奇事,请大人代禀抚台,我要求见。” “不敢当,”抚标中军还了个军礼,“陆大老爷怎么弄了这么多老百姓来,闹出乱子,这责任恐怕老兄担不起噢” 一听这话,大有责备之意,陆惺赶紧答道:“事出无奈,请大人鼎力维持。百姓无非关切犯人的冤抑,只要抚台下令,秉公重审,百姓决不敢胡乱闹事。” “话是这么说。百姓一聚集了起来,就难解散了,更怕内有奸人捣乱。陆大老爷你这件事做得大错特错,闲话少说,你赶紧自己去禀见抚台,我在这里弹压。” “是,是”陆惺大踏步进了衙门,递上手本,门上也知道事态严重,不敢刁难,只是决没有好脸嘴给他看。冷冷地说一句:“到官厅里候着” 第121节屈打成招(3) 第121节屈打成招(3) 等候不到十分钟,门上来传话:抚台在花厅接见。到得花厅,龚裕已站在廊上等候,一见面就是埋怨的口吻:“你怎么这么多事搞出这么个花样来?” “卑职该死”陆惺心下赌气,左右开弓打了自己两个嘴巴,他故意说反话,“只为卑职读过两句书,良心未泯,该死,该死” 看他这样一番做作,龚裕倒觉歉然,连忙摇手:“何必如此,何必如此。请进来谈” 陆惺也觉得自己这种负气的姿态,相当恶劣,因而进了花厅,改容谢罪,然后细谈案情经过。 龚裕虽讲理学,自然不是醇儒,也深信冥冥中有鬼神之说,所以一面听,一面不由得就有悚然警惕的神色,认为骡子无端闯入城隍庙,其中大有道理。看起来犯人确负奇冤,不能不替他昭雪。 就在这时候,署理臬司麟椿,赶到了巡抚衙门,不待通报,径自来到花厅,怒气冲冲地指着陆惺嚷道:“请大人当机立断,不严劾此人,这一案不能了。” 龚裕赋性平和,“老兄莫动肝火。”他劝慰说:“郁怒伤肝,非摄身之道。” “大人,”麟椿气急败坏地说,“湖北近年多盗,非用重典,不足以保障良善。铁案如山的事,只凭盗犯临刑一声冤枉,便可翻案,此例一开,强盗个个可以逃避国法,成何体统?” “这一案倒真是有点怪城隍显灵,似乎不能不信。好在真是真,假是假,何妨再问一堂” “何须再问。这‘胡体安’由通城县一层层解上来,前后问过十几堂,口供始终如一。请问大人,若有冤屈,何以一句口风不露,到命在顷刻之际,才说冤枉,世上那里有这种事?” “这话,倒也在理……。” 看龚裕沉吟着大有动摇之意,陆惺当然着急。势成骑虎,不能不争,否则自己受处分还是小事,已经将一个人从井里救了上来,却又让人再推了下去,心里会一辈子不安,也一辈子不甘,因而大声插嘴:“犯人一直不吐露口风,是因为原有人许了他可以不死。这是件顶凶的案子,再明白不过。” “就是你明白”麟椿戟指厉声抢白他:“你说,谁许了他可以不死?你说,你说” 陆惺连连倒退,却未为他这番凌人的盛气所吓倒,“是谁许了他不死,要问犯人自己。”他说:“抚台的训谕极是,真是真,假是假,请大人再问一堂。” “对了”龚裕接口,“你就在我这里问。” 麟椿犹觉不愿,而抚标中军却忧形于色地,特为来报告巡抚,如果‘胡体安’这一案,没有明确的处置,百姓聚而不散,必致鼓噪滋事,那一来会闹得不可收拾。所以必须有所安抚。 “不容老兄再犹豫了”龚裕对麟椿说了这一句,随即向抚标中军吩咐,“你跟文案上去商量,立刻出一张告示,秉公重审,百姓不可越轨。” “是” 抚标中军衔命跟文案委员去接头,立刻出了一张告示,老百姓认为抚台公平正直,欢颂而散,只有极少数的人,还留下来看热闹,为持枪的亲军一驱而散,巡抚衙门前面,很快地恢复清静。 但衙门里面,却正热闹。抚署并不问刑案,一切公堂承应的差人、刑具等等,都要传首县来办差,凭空添了好些人。 公堂布置在巡抚衙门一所跨院。等到麟椿升堂,将王树汶带了上来,只听铁索鎯铛,一院肃然,观审的也有人,是本衙门的官员吏役,都是懂规矩的,所以悄然无声,但都睁大了眼,要看麟椿如何处埋这件棘手的奇闻。 “胡体安,”麟椿一开口便见得他不承认犯人是顶凶,“你为什么临刑捣乱?可恶极了你放明白些,死罪已经难逃,再受活罪,是自讨苦吃。” “小人不是胡体安。”王树汶用哭音说道,“小人没有做过强盗。” “你不是胡体安。哼,那,你叫什么?” “小人叫王树汶。” “你会写字不会?” “小人不会。”王树汶说,“略略认得几个字。” “那你总认得你的名字啰?” “名字认得。” 于是麟椿取张纸,写了好几个音同字不同的‘王树汶’这一个名字,叫犯人辨认。 王树汶爬在地下,仔细辨认了一遍,抬头说道:“大老爷……。” “咄”旁边的皂隶叱斥,“要叫大人” “喔,喔,大人。都不是。” 麟椿原对他有成见,一听这话,便觉得犯人等于说他连这么三个字都写不出来似的,顿时气往上冲,“混帐东西,你说你姓那个王?” “三画王。” “你看,可见得混帐刁恶。头一个字不是王?” 头一个名字写的是‘王如闻’,王树汶哭丧着脸说道:“第二个字不对是一株树的树。” “你不会再找吗?” 于是王树汶再找,终于找到了树字。但第三个字始终找不出,问他自己又说不上来。堂下无不匿笑,审案连犯人的名字都弄不清楚,真成了一桩糊涂官司。 可是,麟椿却毕竟改了口,“王树汶,”他说,“你连过十几堂,供的名字都是胡体安,现在又说叫王树汶,有什么证据?” 这话将王树汶问得发愣,结结巴巴地答道:“小人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便是胡说。”麟椿喝道:“替我着实打好可恶的东西。”说着,一把火签撒了下来,同时伸了两个手指:“两百” 差役便待将王树汶拖翻,打两百板子,值堂的刑房书办觉得不妥,便踏上两步,低声说道:“大人息怒。此刻是借地方问案,一动了刑,犯人哭声震天,惊动了抚台,诸多不便。”说着,向堂下努一努嘴。 麟椿抬眼看到院子里,抚署的许多人在观审,顿时警觉,这一下会落个酷刑逼供的名声,传到巡抚耳朵里,确有不便,于是见机而作,收回成命。“好罢暂且将这顿板子寄在他狗腿上。”他又问道:“王树汶,你说没有证据,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知道你叫王树汶?” 王树汶这才算弄明白,堂上所说的‘证据’是什么?急忙答道:“有,有小人是京山县人,那里都知道小人叫王树汶。”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有爹、有娘、有个妹妹。”王树汶说:“我爹叫王季福。” “是干什么的?” “种田。” 麟椿想了想又问:“你是京山县人,怎么又跑到了通城?” “是一个胡大爷,经过小人那里,说小人聪明,给了我爹二两银子,带着小人到通城县。后来,又有个胡大爷……。” “慢着”麟椿满脸厌烦神色,“先一个胡大爷,又有个胡大爷,你简直胡说。” “不要叫什么胡大爷,”值堂的刑书告诫王树汶,“你尽管称他们的名字。先一个胡大爷是谁,后一个胡大爷又是谁?” “先前那个叫胡广得,后来一个就是胡体安。” “你在胡体安家干什么?” “打杂。”王树汶说,“有时也在厨房里帮忙。” “想你不过胡家一个小厮,怎么会叫你来顶凶?”麟椿灵机一动,觉得不妨架上他一个罪名:“大概胡体安到天门做案,你也跟了去的” “到天门是胡广得……。”王树汶突然顿住。 “说”麟椿将公案重重一拍,大声喝道:“你必是跟了胡广得一起去做抢案的。快说” “我不知道是抢案。” “那么,”麟椿不容他喘气紧接着问,“你知道些什么?说实话,不说实话,看我不用夹棍夹你” 掌刑的皂隶便帮堂上助威,恫吓犯人,‘哗啦’一声,将一副夹板,重重摔在王树汶面前,使得他的脸色大变。 “大人,我实在不知道。那天晚上到了天门,在一处好荒凉的地方,胡广得脱了袍子,说要去出恭,叫我替他看守衣服包裹,那知这一出恭,直到四更天才回来,不知他干什么去了。” “哼”麟椿连连冷笑,“我说呢,何以不叫别人顶凶,要叫你顶?原来是这个样。好吧,你再说,是怎么叫你出头来顶的?” 这话就长了。王树汶倒也机警,并未将刘学太的名字牵出来,麟椿也没有细问,将他长篇大论的一套经过录了供,便退了堂。王树汶收监,他自己回衙门。 现在要考虑如何复命了。往来蹀躞,始终拿不定主意。他没有去请教张师爷,因为对这位幕友,已失去信心,但张师爷却不能不问,特地来见麟椿,劝他当夜就去见抚台,面禀案情,看抚台的意思再作道理。 “已经瞒不住了,不如早早回复。东翁,”张师爷强作镇静,“不会有什么大了不得的事。” 麟椿接纳了他的建议,当即‘上院’,面陈复审经过。 “这一案不难水落石出。”龚裕说道,“只要通知京山县朱县令,将王季福找来,让他们父子对质,真假自知。” 麟椿当然也知道这是正办,但本心不愿意这么做,所以自己不提这个办法,既然巡抚如此交代,而且事理极明,无可推诿,只能答应一声:“是” “不过,老兄要留神。”龚裕提醒他说,“这一案要办就要办得干净。想那胡体安既然能买人顶凶,自然也会干出别的花样来。倘或事机不密,或者手脚太慢,让他抢了先着,将那个王季福弄得不知去向,成了一件疑案,无法定谳,我跟老兄的前程,岂不都断送在这胡体安身上?” 这几句话说得麟椿悚然而惊,言外的警告,十分明白,龚裕为了保自己的前程,决不肯担待责任。如果自己办事迟延,抓不到王季福验不出真相,则龚裕提示在先,便可振振有词地指名严参,倒是自己的前程,要断送在胡体安身上。 因此,他惶恐答应着,退出抚署,不顾张师爷的阻拦,逼着办了公事,通知转饬武昌府知照,令下京山县知县,逮捕王季福,解送到省,以便跟王树汶对质。 公事是专差送达的,由于规定了限期,每一层都不敢延误,第五天就到了京山县知县朱光第手里。此人籍隶浙江湖州,字杏簪,幕友出身,敬仰他的一个同乡先辈——乾隆年间的浙江萧山人汪辉祖,他也是刑名幕友出身,后来中了进士,榜下即用,授职湖南宁远知县。 那地方汉瑶杂处,而且有班外来的‘流丐’,强横不法,是有名难治的地方。汪辉祖一到任,就抓了他们的头子,关入监狱,其余徒党,尽驱出境。同时亲笔写了一张告示,贴在县衙门前,说是官民一体。官员的责任在听讼问案,百姓的责任在完粮纳赋。官员如果不勤职,咎有难辞,百姓不奉公,则法所不容。特地与百姓约定,十天工夫中,他以七天坐堂问案,两天征比粮赋,余下一天,他亲自办理刑名钱谷的公文,申详上司。如果百姓完粮纳赋没有麻烦,他就可以省出工夫精力来多管刑名了。 从来地方官办理公文,多假手幕友,这位县大老爷与众不同,而且话说得极诚恳,宁远百姓,感念他的诚意,完粮纳税,果然十分踊跃,‘上下忙’征赋,用不到一个月就征足了。 汪辉祖亦言而有信,省出工夫来料理刑名。由于他是刑幕出身,书办吏役的毛病,无不尽知,因此没有人敢欺骗他。但是,汪辉祖的幕学,却又非陈陈相因,凭律例来断案,律穷例缺,便无所措手。他是腹有诗书的,通以经术,证以古史,有时所作的判决,不合于律例,但必深惬于情理。同时赋性恺悌,每次到非打犯人板子不可的时候,总要先喊受刑的人到公案前面,用极恳切的声音说:“法不可恕,我不能不打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你何苦做这些犯法的事,害得你父母为你丢脸心疼?” 良心未泯的犯人,每每感激涕零,泣不可仰。汪辉祖从小是孤儿,怀念父母,亦常常陪着犯人雪涕。因此,在宁远不到一年,讼案大减。有时两造对质,由于理屈的一方在汪辉祖面前悔悟认罪,理直的一方反为理屈的求情。这是朱光第听讼最向往的一种境界。 第122节屈打成招(4) 第122节屈打成招(4) 除此以外,汪辉祖还有许多真正便民的惠政。为民造福最深的一件事,是让宁远百姓由淮盐改食粤盐。盐商纳税取得专卖权,行销地区,有严格的规定,宁远定例食用淮盐,由两淮贯下江——长江流过安徽的一段,经江西到湘南九嶷山北的宁远,千里迢迢,运费越过盐价不知多少倍?因此,宁远多吃近在咫尺的广东私盐,几乎家家如此,无足为奇。 但是贩私盐、买私盐都是犯法的,盐政衙门专有缉私的营伍,经常派出兵去抓私盐。俗语说的是‘私盐越禁越好卖‘,因为每当缉私的风声紧急时,盐价就会大涨,‘羊毛出在羊身上‘,私盐贩子的损失,到头来都加在用户身上。汪辉祖博咨周访,发觉老百姓并不是想捡便宜,而是两淮来的官盐,贵得吃不起。其实,宁远百姓买私盐的钱,比广东百姓买本省官盐的钱还要出得多。 于是他亲自拟了公文,呈请上官,说‘私不可纵,而食淡可虞,请改淮引为粤引’。公文报出,还未得到答复,他就出了一张告示:民间每户存盐不及十斤者暂不罚。这是因为缉私的兵丁,骚扰过甚,所以作此权宜之计。缉私营因为他断了他们的‘财路’,大为愤怒,向总督衙门告了他一状。湖广总督是状元出身,爱才下土的毕沅,不理缉私营的讦告,下令支持汪辉祖的做法,凡是为了食用而零星购进的粤盐,一律不禁。 汪辉祖做过两部书,一部叫做《学治臆说》,一部叫做《佐治药言》,都是服官游幕,阅历有得的真心话。特别是《佐治药言》,当朱光第做幕友的时候,就奉为圭臬,他治狱平直,尤善于治盗,在京山县当地极受百姓爱戴。 接到武昌府转来的公事,朱光第入眼就知道这件案子,非同小可。王树汶临刑鸣冤的奇事,已经通省皆知,朱光第心想:胡体安既有那样的神通,能够层层打通关节,以假作真,自然也会知道王树汶所供的真情,可能先下手为强,将王季福骗走藏匿,变成无可对证。或者,本县的胥吏,亦受了他的嘱托,风声一露,先自通风报信,等自己下令传王季福到案时,已是慢了一步。 因此,他不动声色,只传谕出巡。这是常有之举,差役都不以为意。朱光第对当地的地理很熟悉,到了西乡,在一座关帝庙,召集当地父老谈话,垂询地方情形。谈到一半,忽然问道:“有个叫王季福的人,可在这里?” “请问大老爷,”有人问道:“不知是那个王季福?” “必是问的王老师。”另一个人接口。 原来京山县有两个王季福,一个务农,就是王树汶的父亲,一个却是教蒙童为生的塾师,在村外土地庙设帐。照理,乡下凡有红白喜事,卖田置产,诉讼纠纷,旁及迎神报赛,只要是动到笔,或者与公众有关,必须出个主意的事,都要请教塾师,而况象这样县大老爷下乡的大举动,更非由塾师来相陪不可。因此,这个人猜想,必是因为垫师不曾露面,县官不解,所以动问。 “回大老爷的话,王老师今天恰好到前村替人看病去了。”先前答话的那人,天色说:“也好回来了,等我马上派人去看。” 朱光第当然听懂了,心想,这倒误会得好,便点点头说:“如果王老师回来了,便请了来叙话。”然后又装做好奇似地问道:“另一个王季福是什么人?” “种庄稼的,就住在溪那头,王家村。是个安分良民。唉不想……。”说到这里,有人连连咳嗽,那人会意,便不作声了。 朱光第自也会意,装傻不响。谈过几句闲话,将手一招,他那心腹跟班便走了来听候差遣。 “带几个人过溪,到王家村去。”朱光第贴着他的耳朵说:“好好找了来,不准用强。” 那跟班应声:“是”悄悄退了下去,悄悄带着差人到王家村去找王季福。 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两个王季福先后都到了。先到的是王老师,是个秀才,长揖不跪,满口‘老公祖’长,‘老公祖’短,极其巴结。朱光第也按照敬重衣冠中人的礼数,以‘老兄’相称,相当客气。 周旋过一阵,遥遥望见一群人迤逦而来,有他的跟班,也有差人,后面跟着大大小小十来个人。这不用说,王树汶的父亲已经找到了,所以才有这班人跟来看热闹。 他看到了,旁人当然也看到了,群相惊疑,不知他有何举动?就在这时候,朱光第突然向王老师问道:“老兄可知道王树汶其人?” “王树汶?”王老师当然知道,只是盗劫重案,又牵连者胡体安,怕多言贾祸,所以摇摇头说:“上复老公祖,生员不是本地人,不知道。” 这就漏了马脚,明明知道王树汶是本地人。朱光第暗中好笑,同时也知道再问是多余之事,便站起来,预备动身。 “传轿”差役大声一喊。 在场的人,纷纷起立,而且很快地排成班,恭送县大老爷。朱光第便朗声说道:“大家听清楚了,我带那个王季福回城,决不会为难他。他没有犯法,我只不过传他去做一个证人,问明白了,大概还要送到省城去认一个人。大家可猜想得到,是去认一个什么人” 于是,或者面面相觑,或者窃窃私议,却没有一个人敢开口。 “不要怕”朱光第鼓励着说,“尽管说实话。” “老公祖,”王老师打了一躬,为他同名同姓的乡农乞情,“这个王季福,平日安分守己,从未听说他有为非作歹的事情。” “我知道。看样子是个老实人。” 然而老实人却做了一件错事。因为本来老实怕官,加上情虚心惊,一见了朱光第瑟瑟抖个不住,竟致自己管不住自己,瘫倒在地,面色其白如纸,象要虚脱似地。 朱光第从游幕到服官,经手的刑名案件,传讯过的犯人证人,不知多少?老实怕官的人也见得多,何致于这般模样,心里便有了两三成底子,要多带些人走了。 带的是王家村的地保和王季福的左右邻居。多少年来的规矩,官府传人作证或者有所讯问,派个差人去传唤就是,限期到案,不问此人因此耗时废业,自贴盘缠,这就叫做‘讼累’。朱光第却格外体恤,传集王家的邻居,每人发了一吊制钱,让他们进城好有食宿之费。 回衙门就开审,却不提王季福,先传左邻,也姓王,“王季福是不是你同族?”他问。 “是。是小人族中弟兄。” “那么,王树汶呢?”朱光第用闲话的口气问。 “是小人的侄子。” 一下就可以确定王树汶真的是王季福的儿子,于是朱光第又问:“你跟王季福是弟兄,又是邻居,当然常有来往。” “不是。小人跟王季福不和,平时不来往的。大老爷要问王季福的事,要问王天赐。” “谁是王天赐?” “喏,就是他。” 顺着他的手指,向廊下一看,原来就是王季福的右邻。 “好,没有你的事了,你趁早回去吧”朱光第打发左邻传右邻:“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王天赐。” “王季福是你什么人?” “是共曾祖的弟兄。”王天赐看上去不象乡下人,讲话很从容。 “你们常有往来?” “是弟兄嘛,又是紧邻,当然常常往来。” “那么,你对王季福家的事,当然很熟悉罗?” “也知道些。”王天赐说,“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些事,小人也不便问。” “是那些事?” 王天赐一愣,只是眨眼,是一时想不起的神情,隔了半晌才说:“回大老爷的话,总是家务事。不知道大老爷要问那一件?” “我问他的儿子。”朱光第说:“王树汶是他的儿子不是?” “是的。王季福就那么一个儿子,给了人家了。” “既是独子,怎么舍得给人?” “这就不晓得了。小人也问过他,他只是摇头叹气。小人就不便再问了。” “王季福家,平时有些什么人出入?”朱光第问:“你是他的紧邻,又常有往来,他家的客人,你自然也有认识的?” “是的,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认识的都是本地人。” “这就是说,不认识的都是外路人。” 天赐毫不迟疑地回答。 “有个胡广得你认不认识?” “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王天赐说,“见了面也许认识。王季福是老实人,平时也不大有人往来。” “那么,”朱光第问道:“最近这几个月怎么样?是不是常有陌生人到他家?” “小人不知道。这一向小人也少到他家去。” “为什么?” 王天赐口齿伶俐,一直对答如流,但问到这句话,却迟疑着说不上来。这就很奇怪了,极易回答的话答不出来,是他个人有难言之隐呢,还是关碍王季福不便实说? 朱光第觉得有开导他的必要,便很恳切地说:“王天赐,你不必怕本县待你们怎么样,你们也都知道,我决不会拿你无端牵入讼累。这一案与你无关,你有什么,说什么,讲完了,我马上放你回去。如果你吞吞吐吐不肯说老实话,我要体恤你也办不到,只有押在那里,慢慢审问实情。你想想,这不是你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 王天赐原是明白事理的人,不过他确是关碍着王季福不便实说,所以答应一声:“是”想了一下又说:“王季福家的事,一时也说不尽,想不起。不晓得大老爷要我说什么?” 察言观色,朱光第懂了他的意思。要他自己源源本本地细说,怕事后王季福责他出卖弟兄,若是问一句、答一句就不碍了,因为官威之下,不容不说,是振振有词的借口。 于是,他想了想问道:“王树汶做了人家的顶凶,这件事你总知道?” “是”王天赐点点头,“小人就为了这一层,所以少到他家去。” “是怕惹是非?” “是的。”王天赐低声答道,“小人本来倒想替王季福出出主意,救他儿子一命,只是……。”他咽了口唾沫,终于说了出来: “有一次看到不三不四的几个人,在他家谈了一整夜。王季福眼泪汪汪,问他又不肯实说,小人心里便有些害怕,怕不明不白惹祸上身,所以就不大到他家去了。这是句句实话,大老爷再问小人别的,小人就不晓得了。” “很好我派人送你到客栈住一夜,明天说不定还要问你一问,问完了就放你回去。” “多谢大老爷体恤小人。不过小人还有句话,要请大老爷恩准。”说着,便磕下头去。 “你说,能许你的一定许你。” “想来大老爷要拿小人的话问王季福。请大老爷千万不要提小人跟他对质。” “我懂得你的意思。许了你就是。” 于是,王天赐的作证告一段落。朱光第将前后证言,细细想了一遍,对案情大概,已有领悟,然后传讯王季福。 这个老实人,比刚才镇静得多了,因为朱光第严禁胥吏狐假虎威,不时告诫,对任何人犯都要‘拿他们当人看’,这便使得初入公门的王季福,减消了好些惧意。再听他先前作证的那个堂兄弟来告诉他:“大老爷好说话得很,问过三两句话就放我走了。”便越发将胆壮了起来,虽还有些发抖,却不似刚见官时那等吓得瘫倒在地。 “王季福”朱光第首先就安慰他:“我知道你是老实人,受人所逼,没有法子。我想你也有一肚子苦楚、委屈,巴不得有个可以替你做主的人,能让你诉诉苦。你说是不是呢?” 听得这几句话,王季福双泪交流。因为县官的话,句句打入心坎,是他想说而说不出,“真正青天大老爷”他放声一恸,“小人苦啊” “像什么样子?”差人呵斥着,“不许哭” “你随他。”朱光第阻止差人干预,“他心里的苦楚,非哭出来不可。” 不但哭出来,更要尽情吐露出来。王季福从胡广得路过,看王树汶伶俐懂事,愿意收用他作个小徒弟开始,一直说到王树汶被硬当作顶凶,胡体安如何派人向他软硬兼施,一面威吓,一面拿银子塞他的嘴。源源本本,讲了一个时辰,方始完毕。 “姓胡的给的银子,小人埋在炕下面,不敢用。”王季福最后说道,“一共十五两银子,分毫不少。” “那为什么?”朱光第问:“为什么不敢用?” “这是卖儿子性命的钱”王季福哭着说道:“务必求青天大老爷替小人作主,救小人儿子一命。” “这……,”朱光第正色说道:“救你儿子,要靠你自己。我拿你解到省里去,臬台衙门大概会拿王树汶提堂,让你们父子对质。那时候你不要怕,有什么,说什么。你儿子的一条命,就有指望了。” “是”王季福连连答应:“小人一定照大老爷的话做。” 第123节屈打成招(5)加一节 第123节屈打成招(5)加一节 到第二天,朱光第又派差人,将那十五两银子,起了出来,作为证物,然后打叠文卷,预备解送王季福上省。而就在这时候,湖北陈许道任恺,派专差送了一封信来。 拆信一看,朱光第大为诧异。任恺居然要求朱光第,不必理会公事,也就是要求朱光第,不必将王季福解送省城,说什么‘铁案如山,岂容狡犯翻供?’而实际上,朱光第很明白,任恺是怕案子一反,他也脱不得干系,因而设法要维持原谳。 “请上复尊上。”朱光第断然拒绝。“人命大事,我不敢马虎。王季福已当众传来,我亦不能无缘无故放掉他。这件事,我只有得罪了。” 任恺当然也知道朱光第是个‘强项令’,一封文书,未见得乖乖听命,而且过去是他的直属上司,现在升了官,管辖不同,更不见得能让他买帐,所以托了好些人向朱光第苦苦相劝,却是徒费唇舌,一无效果。 说客也有好有丑。好的听了朱光第持正不阿的言论,面有惭色,改容表示愧歉,自然心无芥蒂,丑的却以为朱光第无事生非,不通世故,过去的上司给面子请他‘高抬贵手’,居然不识抬举,岂不可恨?因而悻悻不免有些不中听的话。朱光第一笑置之,但躲在屏风后面窃听的家人,却大为不安。 于是他的长子朱祖谋便婉言谏劝。朱祖谋长于文学,拙于言词,又在严父面前,更加讷讷然不能出口,一句‘明哲保身’还未说完,便让朱光第喝住了。“你‘读圣贤书,所为何事?’怎么说出这种话来而且,我也说过不知多少次,你读你的书,不准你干预公务,何以又来多事?我看,你回湖州去吧,明年乡试,也该好好用一番功,莫等到临阵磨枪。” 湖北多盗,朱祖谋自然不放心老父在此烦剧艰险之地。无奈朱光第认为他在衙门里,一方面可能会被人利用,怂恿’大少爷‘包揽是非,说合官司;一方面又认为朱祖谋住在衙门里,所见所闻的是非太多,一定静不下心来读书,自误前途,所以逼着他收拾行李,派老底下人送回湖州上疆山麓的老家去闭门用功。 王季福当然要解送省城。这一案成了京山县的新闻,茶坊酒肆,无不谈论,因而也有许多谣言。朱光第有耳目在探听,所以这些谣言无不知悉,其中离奇不经的,可以置之不理,但有一个说法,却不能不引以为警惕。 这个说法是:王树汶真正的身分,只有等王季福解到省城,父子对质,方能水落石出。所以王季福成了全案的关键。如果这案一翻,从原审的通城知县到武昌府,南汝光道及湖北臬司,都有极大的处分。因此,上下合谋,预备在解送王季福时,中途劫人,搞成死无对证的情势,这一案方可以维持原审。 胡体安可能会动手劫去王季福,是在朱光第的意料之中。说上下合谋,也就是说有官员庇护胡体安打劫,似乎荒唐,可是,任恺将这一案既然看得如此之重,则此荒唐的传说,亦不是全无可能。 因此,朱光第特别慎重,起解那天,派了二十名得力的’小队‘,夹护王季福所坐的那辆骡车,沿大道直奔武昌府,规定迟行早宿,一路赶到武昌。 一到武昌府就不要紧了。押解的典史格外小心,进省城虽已天黑,却仍旧到首县江夏县去投文,要求寄押犯人。 江夏县的刑书,接过公文一看,写明的是‘解送人证王季福一名’,当时便摇摇头,将公文退回。 “四老爷,你也是懂规矩的,明明是证人,怎么说是犯人?牢里是关罪犯的,不是犯人,怎么可以收监?莫非真的王法都不要了” 县官称大老爷,下来是县丞、主簿,未入流的典史排到第四位,通称‘四老爷’。四老爷专管监狱,所以那刑书说他‘也是懂规矩的。’规矩自然懂,原是有意蒙混,既然混不过去,还有计较。 “那么,请在贵县班房里暂寄一寄。应缴的饭食银子,我照数奉上。” 如果先就按这个规矩做,没有办不通的道理。江夏县的刑书气他懂规矩不按规矩做,便冷冷答道:“这要得罪了这件事我做不得主,要问我们四老爷,天这么晚了,我那里去寻他?相国寺前,多的是客栈,那里不好住?” 那典史无奈,只好找了家客栈住下。第二天一早到臬司衙门投文,吃过亏,学了乖,低声下气跟那里的韦办商量,无论如何要将王季福接收了去。不然住在客栈里候审,光是护送的那二十个人的食宿,就赔累不起。 总算遇着了好人,臬司衙门书办帮他忙,办了一道公事,将王季福发交江夏县看管。这一管管了十天,臬司衙门才‘挂牌’,委派武昌府知府王兆兰,候补知府马永修复讯。 到了第二天开审,先提王季福,照例问明姓名、年龄、籍贯。王兆兰先就提出警告:“强盗不分首从,都是部里公事一到,就绑出去杀头的罪名。你要小心,不可以冒认,冒认一个强盗做儿子,是丝毫好处都没有的,将来追起赃来,有你的苦头吃。” 王兆兰的话是在恫吓,暗示他不可相认,否则必有祸事,然而王季福是老实人,听不懂他话中的意思,只连连答说:“王树汶是小人的儿子,错不了的。” 那就只好让他们相见了。将王树汶提上堂来,到底骨肉天性,王树汶向堂上一望,便扑了过去,父子相拥,号啕大哭。 “拉开来”王兆兰喝道,“假装是瞒不了人的先将王树汶带下去。” 差役上前去拉,而王季福怎么样也不肯放手,只是禁不住差役人多力大,毕竟拆开了他们父子,隔离审问。 “你说,王树汶是你儿子,有什么证据?”王兆兰问道,“王树汶身上有什么胎记?你说” “有的。”王季福一面拭泪,一面答道,“他生下来,背上就有一搭黑记。” “有多大?” “有铜钱那么大小。” “还有呢?”王兆兰又问:“还有什么?” 王季福想了想答道:“肩上有块疤,是小时候烫伤的。” “左肩还是右肩?” 这就有些记不清楚了。王季福回想了好半天,才说:“好象是右肩。” “什么好象?”王兆兰将公案一拍,“你自己亲生的儿子,伤疤在什么地方都记不清楚吗?” 这时候王季福才发觉这位知府老爷,远不如本县的朱大老爷好说话,心里一着慌,‘枪法’就乱了。 “是,是左肩。” 王兆兰便不再问,戴上老花眼镜去翻卷宗,翻到一张‘尸格’样的单子,是因为他们父子即将对质,特意由差役将王树汶剥光了衣服,细细检查全身特征,一一记明。单子上写着王树汶肩上确有洋钱那么大小一块伤疤,但在右肩,不是左肩。 王季福第一次倒是说对了,一改口改错,恰好算是让王兆兰捏住了把柄,“好大胆”他瞪着眼喝道:“你是受了谁的指使,胡乱冒充?” “青天大老爷屈杀了小人”王季福情急大喊,“王树汶明明是小人亲生的儿子,这那里是假得来的?” “还说不假你儿子的伤疤,明明不在你说的那个地方,可知是居中有人串供,才露了马脚。”王兆兰振振有词,气极壮、话极快:“我再问你。这一案全湖北都知道了,既然你说王树汶是你儿子,为什么早不来出头认子?可知必是冒充什么王树汶?还是胡体安” 这一番质问,气势如疾风骤雨,王季福心惊胆战,听不真切,自然就瞠目结舌,无词以对。 “来”王兆兰下令:“将这个王季福先押下去,好生看管。案外有案,非同小可,你们要格外当心,不准让他跟胡体安见面,更不准跟外人见面通消息,免得他们串供。” 武昌府的胥吏也没有想到这件案子,又会反复,胡体安变王树汶,王树汶又变了胡体安。但情形很明白,王知府打算维持原谳。胥吏办案,全听官府的意旨,所以这时候对王季福便不客气了,上来两个人,反扭着他的手,将他押到班房,严密看管。 退了堂,王兆兰立刻赶到臬司衙门,向麟椿面陈经过,听完了,麟椿问道:“那么,照老兄看,这王季福到底跟犯人是不是父子?” 问到这话,王兆兰颇为不悦,事情已经明明白白,自己接受意旨,屈法周旋,不想他有意装傻,仿佛要将辨真假的责任套到自己头上似的,这就太不够味道了。 因此,王兆兰也就回敬了一句很有分量的话:“那要看大人的意思。” 麟椿默然。爱听戏的他,不由得想到‘审头刺汤’的辙儿,自己不能象‘汤裱褙’认人头那样一无顾忌,说真就真,说假就假。这一案不妨摆一摆,反正该着急的应该是通城知县马翥和前任南阳知府任恺,看他们持何态度,再作道理。 “这件案子扑朔迷离,棘手得很。”麟椿拱拱手说:“老兄多费心,细细推求吧。” “是”王兆兰有些困惑,一时辨不清他是何意思? 回到知府衙门,自然要跟幕友商量。知府本来是个承上启下,不能有什么作为的职守,但武昌府是首府,情形不同,有两件刑案,颇得臬司衙门毛师爷的包涵,所以这件奉委复审的临刑鸣冤奇案,照他的跟毛师爷互有勾结的幕友建议,还是得多方遮盖。 “担子要大家分担。”王兆兰说,“我看不能都由我们一手包办。” 于是他的幕友为他划策,首先要请麟椿设法关照会审的候补知府马永修,能够呼应连合,其次要由原审的通城县官马翥,有一番巧妙的辩解,最后要把握住一个宗旨,案情即令有所不明,王树汶的罪名不错,他是一起行劫的从犯,依律仍然是斩罪。这一来才可以将未审出王树汶替胡体安顶凶的过错,含混过去。 第124节政海波澜(2) 这件案子有了这样出人意表的结果,自然引得国人热议,首当其冲的就是鳞椿,他和龚裕的关系很好,便抓住机会,想靠巡抚的支援,维持原案。龚裕本来倒也没有什么成见,只因湖北的京官,为这一案不平,议论不免过分,指责龚裕偏袒鳞椿,反激出龚裕的意气,真的偏袒鳞椿了。 但是王树汶不是胡体安,已是通国皆知之事,这一案要想维持原谳,很不容易。因此,鳞椿为了卸责,又造作一番理由,说王树汶虽非胡体安,但接赃把风,亦是从犯。依大清律:强盗不分首从,都是立斩的罪名,所以原来审问的官吏,都没有过失。 一件冒名顶替、诬良为盗的大案,移花接木,避重就轻,变成只问王树汶该不该判死罪?正犯何在,何以误王为胡?都摆在一边不问,言官大为不满,何桂清身为陕西道御史,第一个上奏抗争。于是皇帝命身在两江办差的季芝昌和何汝霖会同龚裕、鳞椿复审。 以两位军机大臣复审此案,在王季福父子看来,自然是沉冤将雪,不想这其中又出了一个极大的岔头 鳞椿和季何二人有着两重师弟情谊——他是道光十五年的进士,季芝昌的座师;而何汝霖是房师。学生出了这样的事情,偏又派来复审的是老师,这种难以料理的纷繁复杂,让季芝昌和何汝霖也觉得分外的为难起来。 鳞椿不敢怠慢,亲自登门哀求,季芝昌、何汝霖二人为师弟之情所感,也不愿意为此案得罪了湖北一省的官员,所以从旁审问的属员也都是臬司衙门的旧人,因而复审结果,维持原案。 复奏发交刑部,秋审处总办郑敦谨认为前后招供,疑窦极多,建议由刑部提审。奉到上谕:“即着鳞椿将全案人证卷宗,派员妥速解京,交刑部悉心研鞠,务期水落石出,毋稍枉纵。” 这一下不但是鳞椿,就是季何二人也不免着慌。皇帝于司法之事非常认真,当年崔荆南山东一案就是前车之鉴,山东全省官员所得的严谴,他们当然不会忘记。于是商量决定,特为委托一个候补道,进京游说。此人是刑部尚书赵光的得意门生,居然说动了老师,维持原谳。 但就有一个郑敦谨,死活不肯,闹到最后,他以去留力争,公然表示:郑某人一天不离秋审处,此案一天不可动赵光劝说再三,毫无用处,而就在这相持不下之际,赵光报了丁忧。 办完丧事,预备扶柩回故乡安葬,此去要两年以后才能回京,在京多年的未了之事,要作个结束。细细思量,只有这一案耿耿于怀,因而亲笔写了一封信给周祖培,坦然引咎,说为门下士所误,郑敦谨审理此案,毫无错误,请周祖培格外支持。 就为了有这样一封信,郑敦谨才能不受干扰,尽心推问,全案在咸丰四年的二月底审问确实,王树汶得以不死,而承审的官员,几于无不获罪。 通城知县马翥革职充军,以陆惺接任;任凯以‘特旨交审要案,于王树汶冤抑不能平反,徒以回获属员处分,蒙混奏结。迨提京讯问’,鳞椿复以‘毫无根据之词,晓晓置辩,始终固执,实属有负委任,着即行革职,姑念该员上任未久,前情不明,故着加恩仍留原任。’而京山县知县朱光第,为官一地,造福一方,正是职司守牧臣工典范,擢升为武昌知府,即日上任。 这一次曹仁修宴请,说起的,就是这件事。何桂清听台长——御史台不称上官,而称台长——念及此事,脸上如同飞了金似的似有荣焉,不过听他说圣躬忧虑,自己自然要问:“皇上的烦恼是什么呢?” “无非权臣跋扈。” “皇上乾纲独断,既有所恶,何不罢黜?” “你知道不知道,皇上亲政之初,曾经立过誓言,要待大臣如弟兄手足,这话……” “这话我也听过,可是亲爱不是姑息。” “不错,应该爱之以德,不过凡事不能无因而至。”曹仁修停了一下,“你可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的。”何桂清点点头,想了一会儿,他又说:“古人有言:疏不间亲。大臣在皇上是弟兄,像我,只是远房子弟,上章弹劾大臣,不正犯了疏不间亲之戒了吗?” “根云兄顾虑周详,处事正该如此,可是你应该看的出来,从古以来的纳谏之君,除了唐太宗就数今上了,而且,”他加重了语气说,“依我看,今上犹贤于唐太宗。” “哦?”何桂清眨眨眼,很是注意的问,“何以见得?” “你还记得魏征仆碑之事吗?” 这是个很有名的典故,何桂清当然知道,贞观十七年正月,魏征病故,唐太宗命九品以上官员皆赴丧,陪葬昭陵,下葬之日,唐太宗登御苑西楼,望哭尽哀,自制碑文,亲书上石,人臣哀荣,至矣尽矣。但不到五个月的功夫,唐太宗听信谗言,以为魏征生前结党好名,手录前后诤谏之词,以示起居郎褚遂良,爆帝之短,因而下令将所撰魏征墓碑扑倒,原来预备跟魏征结为亲家,以衡山公主尚魏征之子叔玉的喜事,也就此作罢。 “唐太宗与魏征君臣遇合不终,而今上对大臣摁礼始终如一,这就是贤于唐太宗之处。” 这等于明白告诉何桂清,如能直言极谏,弹劾权臣,不但为皇上嘉纳,而且绝无后患。 从曹府告辞回来,何桂清坐到书案前凝神细思,弹劾军机大臣,不能无因而发,总要找到一个什么由头,方可动笔,琢磨了一会儿,给他想到了一件事:本年三月初,皇帝巡视天津绿营驻防,场面一塌糊涂,惹得皇帝龙颜震怒,将奕山、长瑞等人拔翎摘顶,交部议罪,就是直隶总督和天津府,也各有处分,赛尚阿是奉旨管着兵部的大臣,身担责任,难辞其咎,就以此事为立言之基 就为了这个缘故,何桂清认为军机的失职,非比寻常。他本来就有‘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想法,此时越发觉得该轰轰烈烈搞一下,于是关紧了书房门,亲自誊写,密密固封,递入内奏事处。 皇帝打开来一看,事由是:“为兵事败坏,责有攸归,请将军机大臣赛尚阿交部严加议处,责令戴罪图功,以振纲纪而图补救。” 折子是这样写的:“现值国家元气未充,时艰犹巨,政多丛脞,民未敉安,内外事务,必须得人而理,而军机处实为内外用人之枢纽。赛尚阿等,始尚小心匡弼,继则委蛇保荣;近年爵禄日崇,因循日甚,每于朝廷振作求治之意,谬执成见,不肯实力奉行。屡经言者论列,或目为壅蔽,或劾其委靡,或谓昧于知人。本朝家法綦严,若谓其如前代之窃权乱政,不惟居心所不敢,实亦法律所不容。” “……只以上数端,贻误已非浅显,若仍不改图,专务姑息,何以仰副列圣之伟烈贻谋?又安能臻诸上理?若竟照弹章一一宣示,即不能复议亲贵,亦不能曲全耆旧,是岂朝廷宽大之政所忍为哉?言念及此,良用恻然。赛尚阿、大学士贾祯入直最久,责备宜严,姑念一系多病、一系年老,兹录其前劳,全其末路。” 以下就是一段空白。因为一二品以上的大员有过失,臣下不得妄拟处分,所以从赛尚阿开始,对所有的军机大臣,都是只拟罪状:“大学士贾祯,内廷当差有年,只为囿于才识,遂致办事竭蹶;大学士季芝昌,只能循分供职,经济非其所长。协办大学士彭蕴章甫直枢廷,适当多事,惟既别无建白,亦不无应得之咎。” 这三小段之下,都留有空白,预备让皇帝自己去填注处分。接下来又这样说:“朝廷于该大臣之居心办事,默察已久,知其决难振作,诚恐贻误愈深则获咎愈重,是以曲示矜全,从轻予谴,初不因寻常一眚之微,小臣一疏之劾,遽将亲藩大臣投闲降级也。” 认真的看过折子,皇帝拿起笔,飞快的草拟了一份上谕,吩咐一声:“去,传内阁、六部、御前大臣到养心殿见朕。” 六福不敢多问,答应一声跑了出去,很快的,内阁卓秉恬、倭仁、孙瑞珍、曾国藩、翁心存、阎敬銘、载垣、僧格林沁、世铎、华丰等人进到殿中,整衣拜倒:“臣等叩见皇上。” “前天,朕和军机处见面的事情,想来尔等也都知道了吧?” 军机处为了皇帝要降旨惩戒鸦片商人一事,当面顶撞皇上,朝野上下尽皆知晓,虽然当时皇上没有多说什么,但以皇帝的性子,这件事不会就这样轻松放过,这也是大家的共识,今儿召众人到御前,不用问,正是为此事而来。卓秉恬碰头答说:“是,臣已经知道了。” “你是怎么看这件事的?” “臣以为,军机处大臣奏对时,哓哓置辩,已无人臣之礼;若再事姑容,何以仰对先皇在天之灵?又何以服天下公论?请皇上降旨,从重处置。” “先皇临终之时,曾经于朕、于群臣有过教诲:”皇帝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皇考他老人家说,万事当以国计民生为重,无恤其他。朕每每想及,心中感佩,自问德行难比先皇万一,亲政之初,也从不敢临之以威,却不想多年沿袭而下,竟为赛尚阿之流以为朕是秉性柔弱之主,言语之中失却人臣之礼多有,朕一贯优容有加,不想数日前为惩戒鸦片一事,赛尚阿,贾祯等目无君上,顶撞朕躬,实在是放肆已极” 皇帝的声音逐渐提高,“赛尚阿以受命佐臣自居,更兼懿亲之贵,目无君父,由来已久,朕念及旧情,一再容让,该员不知报效,前日呈旨之事大出悖逆之言,谤及朕躬之处在在,朝中多有劝朕训诫之声,不过朕念在他三朝老臣,更且是懿亲之尊,总不愿骤加挞伐。孰料竟成养虎遗患” “赛尚阿之下,如贾祯、季芝昌、何汝霖等,以文臣听用,不知精白上侍君父,只以个人利禄为尚,本年年初,季芝昌、何汝霖等借江南办差之机,于湖北省内买良顶凶一案,早知经纬,却私相庇护,指鹿为马,草菅人命,不但失却人臣之尊荣,更忘却君子立命,当以‘与人为善’为攸归之根基,如何可为朝臣表率,如何立足于军机处?传旨:……” 众人知道,这是最关键的声音,各自聚拢精神,眼睛一眨不眨的听着:“……赛尚阿、季芝昌、何汝霖三人,入职最久,责备宜严,姑念三人年老体衰,着开去一切差事,家居养身,仍准以原品休致。” “大学士贾祯,内廷当差有年,只为囿于才识,遂至办事竭蹶;周祖培只能循分供职,经略非其所长,均着开去一切差事,降二级调用。协办大学士,领工部尚书衔军机大臣彭蕴章,甫直枢廷,适当多事,惟既别无建白,亦不无应得之咎。照前例,宜应退出军机处。钦此” 一夜之间,军机处全班尽撤,掀起了宦海中的绝大*澜;这等全无先例所举,不但身历其境的人目瞪口呆,就是旁观者亦觉得惊心动魄。 这一次看起来是处置过苛,但和早年为陈孚恩买参、曾国藩谢恩折一事都有不同。 那两次都是皇帝借题发挥,去前朝旧臣,而这一次,题目上争的是国事,争的是公是公非,没有人敢说皇帝的决定不当,更加不敢有人进言要求收回成命,因为那是干预大政,僭妄太甚。一时间朝野上下噤若寒蝉,都在驻足观望,等待事情的下一步进展。 到了第二天,又有上谕,别简恭亲王奕、吏部尚书满员文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提调、同文馆总稽查文祥、工部尚书翁心存、改任户部尚书孙瑞珍入值军机处,同时又命新任兵部尚书曾国藩,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 上谕明发过后,奕等人具缮谢恩折,送到内奏事处,然后递牌子进来,要当面谢恩。皇帝自然是立刻召见,看看下面跪着的几个人,没有让他们起身,“朕四月初九日颁发的上谕,你们都看到了吧?” “是,臣等都看到了。” “赛尚阿等军机处重臣,不尽职,不修德,深失朕望。为了上不负列祖列宗托付之重,下不负黎民百官仰望之深,朕只好乾纲独断,逐全班出机”皇帝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又继续说,“军机处是政令所出之地,其中人臣尊荣,可谓极矣。但赛尚阿等,不能和朕同心同德,以御外侮,反不思为君父分忧,只以清名自邀自赏,是故,朕万万不能容” “这一次捡拔尔等入枢廷,想来外面的人都会于羡慕之余,更加关注你等的动向。这一节嘛,尔等或者是宦海沉浮多年,或者是朕的血亲兄弟,也不必由朕再来耳提面命,只有一句话要告诫。” 听到这里,奕等人的头埋得更加低了,“是,臣等恭聆圣训。” “政出之地,行事之间多多与朕心相符,便可保身家富贵。存了这样的心,偶有疏漏,朕自会容忍;偏离了这样的心思,则三尺之冰,正为尔等所设” “是,臣等敢不以大公之心上奉君父?” “旁的话暂时不必提,老六,你还领着总署的差事,今后怕是要多多的辛苦了。” “臣弟不敢。皇上圣谕在耳,为列祖列宗江山社稷计,臣弟就是再苦再累,也当勉力报效,请释圣宪。” “都跪安吧,明天开始,照常入值进来。” “喳。” 第125节勾心斗角 第125节勾心斗角 奥尔德.伯明翰勋爵进京了,在来的路上,他就从随员为他翻译的中国政府的邸抄中得知了军机处几位重臣为皇帝陛下一纸诏书全数撤换的消息,伯明翰不知道是为什么,只觉得无比的羡慕:他很清楚的知道,军机处便相当于本国的内阁,军机处的首辅也就等同于本国的首相,这样的一群人,皇帝居然一道命令说撤换就撤换?这在自己的祖国是不能想象的事情,偏偏在中国,却是无比正常的——这让他对中国的皇帝陛下的权力,有了新一层的认识。 进到北京,先到东交民巷的英国公使馆中和文翰相见,给他出示了外相克兰顿勋爵的手书,内中特别提到,在英方这一次提出了七项条件中,目的性无比明确,就是要不考虑《望厦条约》中的有关把鸦片作为非法商品的条例规定,要求中国方面开放鸦片贸易,允准英国鸦片商人在中国畅行其道,大发财源。至于其他的条件,按照克兰顿外相在信中所说的那样:‘……就如同是帕斯尼卡葡萄庄园要等到葡萄采摘的季节才能生产葡萄一样,总还要等到更加合适的时机,才能像1842年那样,和这些疲弱得如同患上了黑死病的病患一样的中国人,做更加进一步的交涉。’ 文翰认真的看了一会儿信,把信纸重新装好,向伯明翰展颜一笑,“阁下,我相信,您的到来,一定会如同外相阁下信中说的那样,取得令外相阁下,令女王陛下,令大英帝国所有鸦片商人都同时欢天喜地的满意结局的。” 伯明翰骄傲的一笑,端起矮脚敞口大肚子的玻璃酒杯,轻轻地摇晃几下,让手心的温度传入酒中,使酒香愈加自发,“实际上,勋爵阁下,您的这番话,也正是威尔士先生对我说的。” 文翰知道,他口中的威尔士先生,正是东印度公司现任的总经理——文翰和伯明翰,都是这家公司的持股人:“或者,对于威尔士先生来说,您这一次到中国来,他才是最感觉到快乐的的一个人吧?” 英国外相特使到来,按照照例,中方是要举行欢迎酒会的,奕在军机处叫起的时候,当面请旨,皇帝想了想:“请一请也好,不过,不要局限于英使,在京中的各国公使馆,都派人送上请帖,邀请他们一起到酒会上来。” “请恕臣弟愚钝,还望皇上明示,这一次本是为欢迎英国特使而举行的酒会,为何要邀请京中其他各国的公使呢?” “欢迎?”皇帝问道,“奕,你认为举办这一次的酒会,真的是为了欢迎英国人的到来吗?” “臣弟糊涂,”奕吓了一跳,赶忙碰头答说:“臣弟糊涂” “英人此来的目的,朕早在天津的时候就早已经和你说过,这里也不必重复。朕在这里告诉你,和英人的这一次商谈,只要按照朕在天津时对你面授机宜所言及的,就不必怕英夷有什么咆哮之举。” 奕正要说话,曾国藩突然伏地奏答说:“皇上,臣有话说。” 在场的几个人中,他是除了皇帝和恭亲王之外,唯一一个在天津扈驾的随员,对于皇帝当时谈及的要义也知晓多多,这一次听他主动奏答,皇帝点点头:“你想说什么?” “臣以为,英人此来心怀狼子野心,意图借我天朝与英国签订之合约为要挟,虽有皇上高屋建瓴,提前洞悉其奸,也要防备英人以武力相胁迫,一旦合约不能达成,英人恼羞成怒之下,臣恐,英人又会像先皇年间之事一般,轻发虎狼。” 皇帝笑了,拿起御书案上的扇子,轻轻的搧着。六福就在遮挡宝座的屏风之后,一眼瞥见,急忙掩了出来,用极大的一把鹅毛扇,为他打扇。“想来曾国藩的话,是你们很多人一直在担心的吧?” “臣弟不敢。英人不识教化,早有明证,若是和谈之事事有不谐,臣弟恐曾国藩所言,将会一一得其所证。届时……” “你错了,奕,这一次合约之事,英人若是肯于卷甲而还也就罢了,若是真如同曾国藩所说的,英人敢于再度兴兵抠边,就正遂了朕愿”说着话,他高深莫测的一笑,改变了话题说,“上一次在天津的时候,朕让内阁拟明诏通告全国各省,将各省、府、道、县治下的大烟馆全部关闭,百姓不论是商户,抑或是朝中官员,也都要限期戒烟,这件事,军机处下去之后,再拟一道明旨交内阁明发,从今年的五月开始,朕要在我大清的土地上,再也见不到一处烟馆,若是再有人敢于违禁开设,除了封馆之外,一切相关人等,都要从重、从严治罪,所有那些敢于在广东等地购买鸦片,带到内地售卖的,不用和他们留情,一概处死” 众人知道,赛尚阿等人一夜之间为皇帝逐出朝堂,正是为了要严惩鸦片商人一事,君臣之间有了抵牾之情,这一次还有谁敢做仗马之鸣?参差不齐的碰下头去:“喳” 奕等人回到军机处的直庐,升炕而坐,文庆取过水烟袋,先美美的吸上几口,“王爷,众位大人,皇上于英人之事,态度如此晦暗不明,倒底这其中打着的是什么盘算呢?难道真要等到英人与我朝会商不谐,彼此兵戎相见吗?” 奕用很低的声音说,“我想,皇上如此不惜与英人一战,也要阻止鸦片流入我国,倒不如说……”他沉默了一会儿,思及在总署衙门和李鸿章、徐继畲、宝鋆等人的说话,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不如说,借此机会终止我国人吸食、购进鸦片,到时候,英人售无可售,自然也可以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兵家要义了。” “话是这样说,”在一旁的文祥接口说:“鸦片之物,流毒贻害甚广,只恐就是有上谕煌煌,也难抵吸食者为免除戒断之苦,不惜铤而走险啊。”他说,“当年黄爵滋奏《请严塞漏卮以培国本》一折,哄传天下,老夫还能默诵几句。他说:‘……吸食鸦片者,罪仅枷杖。其不指出与贩者,罪杖一百,徙三年。然皆系活罪。断瘾之苦,甚于枷杖与徙。故甘犯明刑,不肯断绝。若罪以死论,是临刑之惨急,更苦于断瘾之苟延。臣知其情愿绝瘾而死于家,必不愿受刑而死于市……’” 孙瑞珍新进之资,最是激进,闻言大不以为然的摇摇头,“所以林文忠公上折子说,‘烟如不禁,则 将来‘不唯无可筹之饷,亦且无可用之兵’。这才是君子正色立朝的铁证,该当我辈效仿之举呢” 曾国藩坐在一边,心中暗暗叹息,刚刚进到朝堂,就又有了党争的苗头升腾而起了吗? 就在他心中暗自嗟讶之时,门口传来一声唱喏:“皇上传恭亲王奕,体仁阁大学士文祥到养心殿见驾。” 奕楞了一下,立刻知道,皇上可能另有机密之事要宣召总署衙门的自己和文祥了。不敢怠慢,离座而起,和文祥两个整衣而出,顺着皇城内的甬路到了养心殿,进门碰头请安,“这次招你们两个人过来,是为了总署衙门之事。朕已经命人去传宝鋆、李鸿章他们了,先等一会儿吧。” 答应一声,举目向上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很平常,嘴角甚至还噙着一抹笑意,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 等了片刻,李鸿章、宝鋆、徐继畲几个人鱼贯而入,行礼之后,皇帝说,“英使远来,我天朝按照惯例,还是要举行一次酒会,这次酒会无关欢迎,只在借此机会,增进与美、法两国夷人的交往与友情。朕刚接到江苏巡抚杨文定的奏折,其中提及一事。说上海新进来了一支美夷商旅,携带了一种很特殊的武器,名为‘后膛七响’。朕准备派人到苏州去一次,和这支商旅商谈一下,能不能和美人达成协议,大肆购买这种武器?老六,你看派谁去啊?” 皇帝这番话说得没头没尾,奕不知道这种什么‘后膛七响’的什么样的武器,闻言楞了一下,然后碰头答说:“回皇上话,臣弟以为,总署衙门中,若论及明敏通达,见解跟宝书网都是不可多得的,当属宝鋆,这一次赴苏州办差,非他莫属。” “也好,”皇帝看向宝鋆,“宝鋆,你听见恭亲王的话了吗?” “是,奴才听见了。” “你可愿意到苏州走一趟?” “奴才愿往苏州,为皇上分忧。”宝鋆答说,“只是,臣于武备之事略有不通,还请皇上面授机宜。” “这个,”皇帝想了想,“杨文定折子上只是说,这种武器不同于现今常用,常见的武备,不但更加精准,射程比之旧式火枪更远,尚有一个极大的好处,就是可以连续使用,击发七次之多。而且操作起来极为简单易学,任何人只要使用几次,皆可以上阵杀敌。朕想,若真的能够装备使用,我天朝武备力量必可为之大增,届时,区区英夷蕞尔小国,何足道哉?” “具体的,你到了苏州,见到杨文定等人,他自然会派人与你做详解的。” “是,奴才明白了。明天臣就启程,赶赴苏州。” “嗯,还有,老六,关于这一次的酒会……” 伯明翰勋爵这一次进京,不但中国方面重视,就是同为在华设立公使馆的其他夷人,也无不侧目以待。中国的地大物博是所有人都见识到了的,中国政府的暗弱无能也是尽人皆知的,这一次英人再度前来,就商贸之事展开磋商,一旦合约达成,各国便可援引‘利益一体均沾’的原则从中得利,而且还不用向英国那般,派遣专使远渡重洋,怎么想,都是一件很划算的事情。 四月二十六近午时分,轿马喧阗,仪从云集,总理衙门里里外外,从没有那么热闹过,门口的大街上,停满了亭斯美马车,来自京中各国的公使、参赞、翻译济济一堂,由中国政府召开的欢迎酒会正在举行。 这样的酒会不为吃喝,只为彼此正式会商之前,有一个借机和各国公使增进交流的场合,更主要的是,奕有一些话要对美国、法国公使要进行一番私下里的商谈。 酒会上一方西装革履,一方朝服补褂,翎顶辉煌,看上去分外的泾渭分明,奕在这一次酒会召开之前,为了担心总署的英文翻译曹福正在语言上会有所疏漏,特别从同文馆中把容闳临时抽调到了衙门,只是怕在语句难明的时候,由他担任翻译。 经过在京中两年多的居住,容闳的中文已经可以说得极好,而且他南地的口音夹杂着北地的方言,更有一种听来很让人觉得舒服的地方,比之曹福正一味的南音,听起来更觉得顺耳。 端着酒杯,奕走到美国公使亚历山大.H.爱华特身旁,后者正在和法国公使窦纳乐爵士闲谈,见他走了过来,两个人同时微微鞠躬:“殿下。” “欢迎您,公使先生,爵士先生。”奕笑眯眯的随手把酒杯放到身边经过的侍者托起的托盘上:“这一次两位先生能够拨冗前来,请允许我代表我国皇帝陛下和总署衙门的所有官员,向您二位表示感谢。” “多谢殿下的盛情。”爱华特笑容可掬的点头,“这一次贵国与英国进行的修约之事,不但引得参与会商的各国瞩目,就是我国、以及爵士先生代表的法国,也分外的热心啊。想来以贵国皇帝远大的见识、眼光,定然能够在进一步商讨两国如何增进往来,互惠互利之事,有所成效的。” 奕面色有些凝重,“英国野心甚大,这一次派专使到我国之前,由文翰先生呈上的照会之中就可见一斑。”他说:“这一次修约若有不谐之处,只恐英人又将重作冯妇,以武力相胁迫,真到了那时候,我国希望,美国与法国,可要严正自己的立场哦。” 听得这番话,爱华特和窦纳乐半晌作声不得,最后爱华特说:“我想,不论到任何时候,美国政府和人民,都是希望看到一个安全和稳定的中国内部环境的。” 第126节唇枪舌剑(1) 第126节唇枪舌剑 四月二十八日,以英国政府外相克兰顿伯爵的特使伯明翰勋爵为首。英国驻华公使文翰爵士为副手、公使馆参赞哈士明、通译麦华陀等人组成的英国外交特别代表团进入到总署衙门办公大厅,和中国方面的总署衙门的代表,就两国修约之事,做第一轮的正式的磋商。 会议由曹福正做翻译,听英国人把这一次修约之请的宗旨说完,他翻译说道:“特使先生说,此次提请修约,本是因为英国素行宽容政策,顾念保全两国永久和好的重要,不愿另有纷争,以致伤害两国多年来结成的深厚友谊。希望贵国能够体会英国政府的一片敦尚之心,不愿意中国政府因为种种细节问题之上,与英国多有折冲。” “在当年英国公使馆落成之后的第一个圣诞节前夜,本王受邀出席英国公使馆召开的庆祝圣诞节的盛大酒会,在席间致辞曾经说过,任何有着良好意愿,愿意在平等的基础上展开对话的国家从来是抱着欢迎的态度的。任何人,只要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到来,可以说,都是我天朝的朋友。”奕冷笑着说道:“这一次特使先生奉贵国政府所差,到敝国来,想来也一定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和意愿的。只要能够在这样的基础上展开对话,我相信,贵我两国在一些细节上的纷争,一定是能够取得一个圆满的结果的。” “鄙人非常欣见于殿下能有如此开明的胸怀,”伯明翰勋爵满意的笑着,他说:“这一次敝国提请修约之事,本是援引贵国与美国政府于公元1844年签署的《望厦条约》中关于‘合约……应俟十二年后,两国派员公平酌办。又和约既经批准后,两国官民人等均应恪遵。至合众国中各国,均不得遣员到来,另有异议’之文,并根据中英《虎门条约》所定最惠国条款之权利,故此我国可以借此援照美约向中国要求修约。” 伯明翰深知中国是一个如何疲弱的国度,这一次挟威而来,更加是不把与会的中国方面的官员放在眼里,坐在长桌的对面侃侃而谈:“至于我方提出的条件……分别是:一,准许英人随意往来中国内地及沿海各城。二、确定鸦片为合法贸易。三、进出口货物不得征收内地通过税。四、英使如欲与内地督抚会晤,须立即接见;五、肃清中国沿海海盗。六、订定华工出洋办法。七、新订条约应依英文本解释。” 奕耐着性子听他逐一陈述完毕,等他说完了,好整以暇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他自己却不说话,而是向一旁坐着的李鸿章点点头。 李鸿章翻开手边的卷宗,开始了正式的会谈:“勋爵阁下,这一次贵国提请的修约之事,本是参考和援引我国先朝皇帝陛下于先皇二十四年与美国政府代表在中国的望厦签署的《望厦条约》为根本政策,可是的?” “不错。这是鄙人刚刚才说过的。” “那么,请原谅我的愚笨,既然要援引美方的前例,在尚未有前例可循等到情况下,贵国突然提出修约,这难道不是不顾及国际成法的举动吗?” 听完翻译的说话,伯明翰楞了一会儿,强自争辩道:“这是不同的。” “哦?如何不同?” “贵国与美国签署的《望厦条约》是在公元1844年,而按照约定,十二年为修约之期,这要到1856年才是正式会谈之机;而我国与贵国签订的条约是在1842年,到今年已经整整十二年,故而,这是不同的。” “笑话”李鸿章脸上带着报复的快意神色,大声说道:“须知贵国在与我国签署的《江宁条约》中,全无修约条文,在贵国提请我过的的照会中也明白宣示,此番修约本是援引美国成例,既然并无‘成例’,又将如何‘援引’?” 伯明翰没有想到中国人会抓住这样一句文本中的漏洞大行究根问底之事,刚才嚣张的嘴脸荡然无存,嗫嚅了片刻说道:“贵我两国当年签署的《江宁条约》中有‘大皇帝设或再有恩旨布施于列国者,大英国均应一体均沾’之语,本使想来,既然贵国和美国有修约条文,大英国按照合约行事,当也是合理合法的。” 奕和李鸿章相视一笑,“如此说来,倒也并非全然没有根据,只不过,”李鸿章冷笑着说:“在这一次贵国提请的照会中说,本次修约目的是在‘以历年前任各公使,屡有不平之件剖达,迄今积有多件,均未清理。所剖列之事,皆按诸成约,分所应得,无不相符。兹为胪述其最要者数款,惟先详解明晰,不致贵大臣误会。’既然是屡有不平之件剖达,而均未清理,自然也只是针对贵、我两国相通贸易之中略有不谐之事加以修改而已。” “而今日贵国所提之要求,皆无异于重新订立全新的政治条约”李鸿章大声说道:“若要重新就贵国所提数款加以磋商也可以,不过,却要先行废除当年签署之《江宁条约》。果真如此的话,则我国收回香港,废除领事裁判权,应为势理之当然” 伯明翰和文翰同时大惊失色 自从道光中叶的一场武装冲突,中国国力之疲弱,中国国防之无能尽为英人所知,而除此之外,中国全无外交人才,更是为英人视为可供鱼肉的根本。中英两国所签署的《江宁条约》到处都是欺愚中国之荏弱,把中国看做是俎上之肉的文字,一方面确实是因为英国挟战胜国之余威,任意而行;另外一方面,也可以看做的中国全然不通外交,不懂这盘棋局之上的游戏规则而导致的恶果 而在英国政府看来,中国人色厉内荏,只要看到谈判桌对面坐着的英国人,就会不由自主的心惊胆战,自然的,这一次所谓的修约之举,仍然会像当年一样,取得令英国上至政府官员,下到贸易商人,个个满意的结果的。 但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次的会商居然一改当年颜色,中国方面抓住照会文本中的舛误之处大加挞伐,甚至提出要废除给英国带来丰厚利益的《江宁条约》?这是伯明翰等人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 伯明翰也顾不得礼节,双手连连摇动:“不不不不不不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江宁条约》的签署于今日完全不同……”他方寸为之大乱,说话也变得颠三倒四起来:“和今天所议之事,是没有关系的。” 奕也知道这样的要求是不可能做到的,提及此事,不过是要打消英人一贯骄傲的蛮横无理而已,“专使先生,对于阁下这样顾左右而言他的做法,本王深觉失望。此番修约,本是应贵国所请,我方为增进两国友好,开诚布公共议国是,便应该抱持有和平相商的原则,而今天所见,贵国的外相阁下与专使先生,竟是全然没有任何商谈的热诚与忠诚,这样的商议,不谈也罢” 会谈还没有正式开始,伯明翰等人就为中国方面迎头痛驳,却也是自贻伊戚,与人无尤。不过身为外交方面的专才,在一开始的惶急之后,伯明翰立刻沉稳了下来。不再纠缠于援引前例上的细节错误,改为直入正题:“殿下,自从江宁条约签署以来,至今已过十二年,这其中种种不平之事,在我过递交的照会上皆已罗列明白,此次修约之举,也正是为此而来。还请殿下着眼于两国交往的大局,为今后两国更多、更大层面上的交往,做筹谋之划。” 会议尚未开始,中方的面子赚了十足十,奕等人也不再纠缠,知道英国人达不到目的绝对不会就这样卷旗而去,听他说完,奕深深点头,“专使先生所言极是。为贵我两国日后能够更加长久的交往和合作,正是应该捐弃前嫌,共谋大局才是的。”他看看时间,离座而起:“专使先生,公使先生,现在已经是中午,我方为远道而来的朋友准备了午餐,先请中止商谈,待用过午餐之后,彼此再做正式的商谈吧。” 伯明翰正要借这样的机会和文翰以及随从商讨一下下一步的动作和计划,当下含笑道谢,各自起身而去不提。 英国方面的专使等人自然有总署衙门的章京、弁员、还有同文馆中在衙门中担任实习工作的荣禄等人奉迎,奕把李鸿章、文祥、徐继畲等人召到签押房中,摘下大帽子,‘嘿’声一笑:“诸位,英国人的骄矜之气为少荃兄的一番话荡然无存,看看伯明翰的脸色,真让人痛快” 李鸿章也甚有自得之意,“此房能够于此两国争端之际,一言建功。说起来,都是王爷训教之功,卑职不敢邀功自得。” “博公,您这怎么看方才之事?” 文祥用黄梨木的梳子梳理着颔下的长须,“我想,英人绝不会轻易放弃,下午再启会商,届时不知道又会有什么言语冲突,这些也都在意料之中。不过,皇上圣谕煌煌,旁的还可以通融一二,只有这鸦片一物,我想,还会有大把的口舌官司要打呢” “正是如此。上午的会商未果,依本王想来,虽是英夷气焰稍减,但仍旧是于大局无补。总要集思广益,将皇上训诫的数条规程,在与英夷谈判之际,找到切实的解决办法才是的。” 徐继畲在一边也说:“王爷的话极是。”他说,“皇上曾经说过,我方可以答应一切条件,只要鸦片禁止运输、流入我国;英人也可以答应一切条件,只要鸦片成为合法商品。这样泾渭分明的条件,很难有调和之处。” 他喘息了几声,又说:“只是,现在我朝与英国合作之务大有,便不提各省边圉之地所使用的火炮、武备之物,只是从江宁到上海的火车,今天六月初就要正式开始兴建,要是在这样的时候和英人闹僵了,我怕英人恼羞成怒之下,断绝与我朝合作各项事宜,到时候,殊有不便啊。” “这倒不怕,皇上当年在热河的时候说过,铁路一物并非英人独有之术,法人、美人皆有纯熟的火车技术,若英人真的以此为要挟的话,届时,我们就该换门庭,与旁的国家合作,也就是了。” 徐继畲叹了口气,说来简单,若是英人真的为鸦片销售一事动了怒,像前朝一般的兴兵寇边,难道还要靠那些早已经暮气沉沉的八旗、绿营兵来抵抗吗?一旦再打输了,只恐想像今天这般坐下来彼此商谈,都不可得了 用过了午餐,双方重新坐下来开始会谈,这一次,两方面都很有默契的不再提及上午为照会文本中出现的漏洞,转而谈论正经事。 在这样具体的细节方面出现的分歧更大,听完伯明翰的陈述,奕慢条斯理的说,“本王奉我大清朝皇帝陛下的谕旨,于两国相争的各项环节早有默察,就如同专使先生提出的,准许英人随意往来中国内地及沿海各城一款吧,想来随着今后贵国商人在我朝经商往来之事越来越多,贵方提出的请求倒也合乎理法,我朝原则上同意。不过,若是贵国人在我天朝沿海、内地各城中犯了我天朝法律,却也不能按照领事裁判权中规定的相关条款执行,而是要按照我天朝的法律来界定。” 听完翻译的说话,伯明翰大皱其眉,“殿下,我想我有必要提醒您,在《江宁条约》中已有明文记载,贵国的法律是不能适用于我国的国民的。” “专使先生,我想我也有必要提醒您”李鸿章当仁不让的顶了回去,“领事裁判权的设立,本是为了那些在我国内执行正常的外交事务的人员准备的。这其中关系到我天朝自主的司法权限。难道在贵国,任何一个外国人犯法,都可以参详领事裁判权,贵国管理,自行无罪释放吗?” “公使先生,当年在《江宁条约》中所记载的明文规定,指的是所有的在华英国商人。这是贵我两国所签署的政治条约中的明文内容。至于我国是不是也会遵从这样的一条规定,请原谅,这并非是贵国所需要关心的问题。” 李鸿章正待再说,在一旁的徐继畲插言了:“专使先生这样说话,实在令人齿冷想英国也是文明之国,国人更多守礼之民,却于国际交往间行以如此厚此薄彼之策,分明是欺我国无人” 这一次,伯明翰连话都不说了,只是冷笑连连,那番意思似乎是说:就是欺你国无人了又能如之奈何? 奕看在眼里,怒在心头,真有心当场发作,考虑到总要把话说清楚,又把火气向下压压:“关于贵国提请的几项条件,本王奉皇上面谕,当为专使先生一一剖之。其中第四条,英使欲与内地督抚会晤,须立即接见一款;我天朝各地督抚,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任职一地,政务繁重,又怎么能英人到来,立刻接见呢?我方认为,英人要求会晤,总要在三天之内由当地督抚大员拨冗相见。三日之内确不能相见的,也要派遣有司,分解明白,得到在华英人的谅解。” “第五款肃清中国沿海海盗,第六款订定华工出洋办法和第七款新订条约应依英文本解释几项要求嘛,我方原则上同意英方所请。”奕说,“至于前面的几款内容,包括第二款,第三款,我朝皇帝已经有明发天下的诏旨。从今起,将在我国内禁运、禁吸鸦片,再有运输,贩卖鸦片者,着由当地州县府道捕获之后,投入监狱,待到秋后,立即处死” 伯明翰听完奕的逐一解释,终于忍耐不住了,“殿下,我想我必须提醒您,贵国如此做法,乃是中断贵我两国自由贸易的作为。1841年的一场武装冲突,正是为自由贸易一事而起。望中国方面慎重考虑,不要重蹈当年的覆辙” “特使先生,我也必须要告诉您,在此次会商之前,我大清皇帝陛下曾经对本王说过,自由贸易不但是英人所需,也是我天朝所用。我方定当全力维持,不使其有半点舛误之处。不过,鸦片一物必须要禁止,就是为此害民之物战至最后一人,我天朝也在所不惜” “好,好”伯明翰冷笑几声,站了起来,“既然我们双方都有着坚强的信念,这样的会商也不必进行下去了。只是希望日后贵我两国再有任何的纷争的话,贵公使先生还能够有这样的勇气” “多承关照,本王一定不会忘记的。”奕冷冷的望着他,也随之起身,一只手端起了茶杯,门口站立的听差看见了,拉长了嗓子唱喏一声:“送客” 第127节唇枪舌剑(2) 第127节唇枪舌剑(2) 打发走了英国公使一行人,奕让人把会谈记录整理成策,备轿赶到圆明园,在宫门口递了牌子进去,不一会儿的功夫,皇帝传召,让奕及总署衙门众人到湛静斋见驾。 奕等人不敢怠慢,一路进到堂中,正是四月底的天气,外面阳光灿烂,进到暗处,眼睛一时间不能适应,待到缓了缓,才看见皇帝着了一身便装,正在含笑向众人注视着。 奕赶忙跪了下去:“臣弟糊涂,未能识得圣颜,请皇上责罚。” “都起来吧。”皇帝把手中的书放在百宝格上,“起来说话。” 人这才爬起身来,分作两列,站到一边。 “和英人的第一天交往,进行得如何啊?” “回皇上话,英国特使伯明翰勋爵不顾两国相交礼法,在会谈未果之际,拂袖而去。”奕把会谈的细情说了一遍,又呈上会议记录,“这是会谈记录文本,请皇上御览。” 六福接过来,转呈给皇帝,皇帝拿在手里,随意的翻看了一下,口中问道:“老六啊,你看,伯明翰若真的是就这样无功而返的话,把实情上奏英国政府,该国政府会不会如同皇考当年一样的兴兵来犯啊?” 奕心中有点狐疑,皇帝不惜和英人开战也要阻止鸦片流入,怎么现在居然问自己英人会不会为鸦片一物情启战端了呢?难道是皇帝后悔如此大言了吗?心中想着,口中答说:“臣弟以为,英人素称骄狂,此番与我朝商谈之下,种种条款皆为我朝驳回,恼羞成怒之下,臣深恐其大有轻慢之心,至于皇上所言的兴兵之举,臣……不敢言。” “你不敢言?朕替你说了吧”皇帝一派胸有成竹之色,“英人贪利,为追逐利益,不惜于当年发动战事,也要一逞野心。哼朕这一次就是要让英国人碰一个硬头钉子,不要以为我天朝武备不修,便可任人欺凌。真的再度开战的话,我天朝就是战至一兵一卒,也绝不后退半步。” 文祥本有心劝谏一番,毕竟,兵者国之大事,尤其又有道光中叶的前车之鉴,皇帝不可轻动无名啊。只是看皇帝言辞之间一片正颜厉色,这时候说话料知说不进去,在一旁只好沉默不言。 奕想了想,说:“皇上,若是英人真的要为鸦片一物兴兵寇边的话,则江南所筹划之铁路、钢厂各项举措,是不是也会受到此事的影响?” “这是一定的。”皇帝黯然点头,“不过,此事也顾不得了。总要有一个安全和良好的外部环境,才能谈得上其他。” 考虑了一会儿,他又说:“朕想,伯明翰远路而来,绝对不会为这第一天的会谈不欢而散就黯然南返,总署这边总还要有的忙,在这段时日里,你们多多和美、法各国接洽,一旦和英人谈判崩裂,铁路之事不能停下来,请求另外各国接手。在条件上,不妨暂时放宽一些。总之一句话,对法美两国,要尽可能的容让一二,届时,英人就是真的敢于动用武力的话,也要考虑一番其他各国在中国的利益所在。” 奕心中一动,直愣愣的问了一句:“皇上可是要行以六亲同运之策?” 他这样的说话,正好触到皇帝的痒处,“你能够见识到这一层,可见你在总署衙门之中,确实的有所长进了。” 奕心中大乐,笑呵呵的碰了个头:“臣弟愧蒙皇上嘉勉。臣不过是愚人千虑,略有一得罢了。” 皇帝摆摆手:“都累了一天了,跪安吧。” 众人跪安而出,皇帝坐在座位上思考着这一次对英政策的转变:鸦片之事不能达成协议,只怕英人定然会像道光年间一样,兴兵来犯——这是他一直以来孜孜以求的。 在天津绿营所见,虽是一城一地的得失,然而见微知著,想来大清的武备之力已经疲弱到了极点。这样的一些人,这样的一些兵,连面对皇帝的巡视,放枪之际都不能做到临敌不乱,又如何提得到什么保家卫国?真正是到了大肆裁撤,痛加改革的地步了。 而这等改革之法,莫过于一场战事,让朝野上下深刻见识到兵武不修,才能不济之后,方能够有最佳的时机和效果——届时,若是和英人的一场冲突一如所料的打输了,自然给了他最好的借口;若是居然能够打赢了,皇帝的威望如日中天,再提起改革,想来朝野上下的阻力也会小得多——这也正是皇帝面对这一次的谈判,态度如此强硬到了极点的缘故 他想了一会儿:“六福?” “奴才在。” “到前面去,传军机处到这里来。” 福答应一声,出殿而去。过了好一会儿的时间,门帘从外挑起,文庆、翁心存、孙瑞珍、曾国藩几个进到殿中,撩衣跪倒:“臣等,恭请圣安。” “刚才老六他们来过了,和英国公使的会商不欢而散,此事,你们知道吗?” “臣等略有耳闻。英人得陇望蜀,狼子野心,以蕞尔小国不知礼法,竟然在两国邦交之际口出狂言,种种狂悖之处,难以胜言,这也不过是英人惯用伎俩。皇上不必为这等人忧劳圣怀才是的。” “话是这样说,不过英人为鸦片之事不惜挑起两国纷争,这在道光朝是有先例的。到时候,英人真的不远万里举兵而来,你等以为,只凭在天津所见的绿营兵士的暗弱无能,可能收御敌于国门之外之效吗?” 奕不在,文庆就是首辅军机大臣,闻言立刻除冠碰头,口中答说:“臣等奉职无状,上劳廑忧,请皇上责罚。” 皇帝连眼眉都没有动一下,低头看着下跪的几个人,开口问道:“曾国藩?” “臣在。” “你是新补的兵部尚书,兵制之事,你也曾经上书于朕,关于此事,可有什么要说的吗?” “是。臣以为,管兵当先管将。武将之中,挑选操守良好的,大力加以提拔,”曾国藩跪在人丛后面,亢声而言:“臣想,军队之中,首重纪律二字,纪律不好,难免骚扰地方,百姓见到军士,心中就、会害怕,不但不能提供帮助,反而暗中资敌。所以兵制之事,当首先以整顿纪律为第一要务。” “嗯?”皇帝微感诧异的问道:“这和你上月在天津时给朕上的折子中所说的,似乎前后不一啊?” 曾国藩知道,皇帝这是在问及皇帝驻跸在天津黄家花园时,自己进呈的那份《痛陈八旗、绿营兵政弊端折》了。他自然也有话分辨,当下碰头答说:“臣的原奏中本就说过,绿营、八旗有制度、平日积习、行于出征战阵之际弊端种种,最为严重者则是将帅士卒各顾自私,彼此妒猜,互不相下;绿林绿士仇杀民壮乡团以至勇丁;纪律太坏。每每绿林绿出征之时,到处扰民,已成最大隐忧数款。” 他停顿了一下,喘了口气,继续说道:“以臣愚见,凡此种种,皆为兵伍所在,不讲纪律之恶行表征所见。只要能够痛加整顿,想来以绿营、八旗将士久在军伍,百凡历练之身,一旦能够痛改前非,日后为国出力,诚然也是大可预见之事。” 皇帝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曾国藩所说都是书生之见,未必能够落到实处。而且,即便自己下旨要求各省整顿兵伍纪律,怕也不过是阳奉阴违,弄到最后,一事无成。 想了想却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皇帝说:“英人此番在我国贩卖鸦片受阻,依朕想来,早晚必有一战。而现今各省之中,兵武不兴,实在是最大的隐忧。刚才曾国藩所言,虽也是正论,不过重整纪律,缓不济急。还要有一些更加能够立竿见影的法子来。你们都说说,有什么好法子,可以解决目前为难的局面的?” 孙瑞珍在后面跪着,这一次政海波涛,赛尚阿、贾祯等人覆顶而没,新捡拔的几个人都算是新近之资,不过这其中也大有分别。奕、文庆、文祥都是旗人,是他不能比的;曾国藩帝眷之隆朝臣无双,是他不敢比的;翁心存上书房教习,负责大阿哥的学业,再加上翁同龢是皇上身边近人,也是他羡慕不来的。 所以,虽然入值军机,却也不过是陪衬,这一次听曾国藩的话给皇帝委婉的驳了,急于自见之下,前行了几步:“回皇上话,臣有话说。” “你说吧。” “是。刚才曾大人所言,纪律败坏实在是八旗、绿营兵士第一大弊端。而整顿之法,又不可片刻建功,所以臣以为,不如在八旗、绿营之外,另行招募兵士,重新训练,从竖立根基之时,就将纪律严明起来,日后奋战之时,当大有所成。” 文庆吓了一跳,在旁边赶忙进言道:“回皇上话,臣以为孙大人所言不妥。” “怎么个不妥?” “回皇上话,奴才想,既然要另行招募兵勇,则兵饷、军粮、装备等物纷繁复杂之外,更要动用大笔国帑,再行成立新军,则各项支出,又是一笔极大的费用。臣恐耗资靡繁,非百姓之福啊。” 看文庆急得面色通红,皇帝和煦的摆摆手,“都不要吵了。孙瑞珍的话很对,明知道筐子里的苹果都烂掉了,还想得到一个好的苹果,就只有到树上去摘。不过文庆的话也并非无理,成立新军,各项杂七杂八的费用加在一起,就是一个极大的开支。”他一眼瞅见曾国藩张口欲待说些什么,便停了下来:“曾国藩,你想说什么?” 曾国藩不慌不忙的答说,“是,臣倒以为,不如取孙大人和文大人所议之长,略加修改,当可收精兵之用。” “怎么说?” “臣的意思是说,就从现今有的八旗、绿营兵士中挑选那些年轻的,略加教化即能为国出力的,甄别出来,另外组成一伍,加以训练,日后定然能够收效。” 孙瑞珍心中佩服,难怪曾国藩得皇帝的宠幸,果然心中大有丘壑。这样的主意自己怎么就想不出来呢?当下重重地碰了个头:“曾大人所言皆是为国良谋,臣附议。” “臣也附议。” 看军机处众人没有旁的意见,皇帝点点头:“曾国藩的办法确实是好,不过,就正如曾国藩所说,既然是从八旗、绿营兵士中选拔精锐,加以调教,只恐能够入选之人,十中无一。这样吧,就以现有兵士为基础,不足之数,在各省张贴布告,允准百姓,民壮参加其中,以充盈兵员。” “是。” “至于那些未被选召的兵士,也不要让他们在兵营之中闲置下来,各省把剩余兵士分作两部分,一部分屯田垦荒,另外一部分,就在省内分为省、府、道、县四级,成立警用队伍。平常日子里,担任地方守护,维持治安。仿效九门提督职分,拱卫地方,缉拿奸宄。” 文庆等人心中佩服,只是这几句话的功夫,亏这位主子是怎么想到的?居然拿出这样一个看来奇怪,深思下去却很实用的办法来? 只听他继续说道:“兵制改革,旨在去芜存菁。军机处下去之后,给各省督抚、将军、提督、总兵发送廷寄,告诉他们,不要怕什么被裁撤下去的兵士聚众闹事,更加不要有任何徇私回护之心,这一点要让各省督抚认真查处,但凡有类似情弊的,各省都要具名参核,朕无有不准。” “最后,……”皇帝想了想,断然一挥手,“不要把各省的满人、汉人分得那么清楚,更加不必弄什么旗营,绿营,着选拔出来的兵士,不论满汉,都在同一个军营中吃饭、训练。真是笑话,立国已经两百余年了,现在居然还有人说什么满汉之别?你们要知道,这种血火之间,方可见袍泽之义哩” 曾国藩等心悦诚服的碰下头去:“皇上身居九重,而心念天下各方,臣等不胜钦服之至。” 第128节新式快枪 第128节新式快枪 兵事初步有了结果,皇帝的心情大好,琢磨了一会儿,又道:“曾国藩,你当初上过《汰议兵书》,又上过《痛陈绿营、八旗兵制弊端》的折子,朕想,就简派你到天津去一次吧。就正如你刚才所说,纪律实在是军队第一大重要因素。武将的操守要紧,不然不能约束士兵,纪律一坏,百姓看见就怕,那里还能打胜仗?所以朕放开手让你去办。新建的军伍不光是阵法武艺要练得好,更要把旗营、绿营的暮气**,切切实实扫一扫” “是皇上于军中的毛病,烛照无遗,臣蒙皇上栽培,天高地厚之恩,感激莫名。如今厉行新政,发愤图强,臣必当尽心竭力,勉力图报。”说着,曾国藩咚咚的碰了两个响头。 “还有旗营,这些旗下大爷,顶用的少,成天领着一份俸禄,不做事的多。对于旗营,也不要手软。”皇帝口中说着,心中在想,曾国藩再如何有能力,总是汉员,若说能够让旗下大爷们肯于俯首帖耳,怕不是能力不济,而是不能大展拳脚,当下又说:“朕让僧格林沁和你一起到天津去,总之,要把旗营的兵务,彻底的肃清一番。” 挥退了军机处的几个人,皇帝传旨:“招肃顺到御前来。” 肃顺最近又升官了,皇帝看他忠劳勤勉,捡拔他做了内务府大臣,总管皇帝的内廷事物,除此之外,又让他兼了兵部的差事,每日里入值,所以一传就到:“奴才给皇上请安。” “肃顺啊,朕刚才和军机处的几位大人见过面,其中特别提到,现在的军务真该到了好好整治一番的时候了。” “是。圣明无过主子,奴才这一次到天津去,蒙皇上特旨,也到杨村军营之中去看过,那里面种种苟且徇私之弊,非奴才所能奏答,上渎天听。” “正是此意。所以朕有意在这京中八旗各营之锐健营、火器营、健扑营、前锋营、护军营、甚至在圆明园护军营中,做一番军制上的改制。这本来是曾国藩的差事,不过要是让那些旗下大爷听汉人的调遣,还是千难万难,所以,朕想,就让你从旁协助,专司其职了。” 肃顺心中惊惶。他知道,这样的事情一旦应承下来,无疑便是得罪了几乎所有的八旗子弟,但是眼看着皇上盘马弯弓,只等自己一言而断,又怎么能辜负君父?更且说,又怎么能放过了唾手可得的富贵? 想到这里,肃顺庄重的跪了下来:“只要能够为皇上分忧,为我大清江山社稷分忧,奴才就是粉身碎骨,也全然不会退缩半步” “你有这样的一颗心,必有后福。你先起来说话。”皇帝摆手让他站了起来,对他说,“这一次英人北上,为鸦片合法交易之诉求,到朕前哓哓不休,朕让总署衙门那边将英人所请逐一驳回,想来不久之后,英人又会如先皇年间那般,轻犯我天朝边圉。各省的兵务,朕虽然没有亲眼得见,但只看天津一地,也大约知晓,总不外乎如此等而下之之状况。所以,朕已经命军机处那边,以四百里加急廷寄各省,兵制改革,一定要抢在英夷为鸦片贸易,再来寇边之前,朕就要看到成果。” “至于京中,朕想了想,与其大张旗鼓的做兵制改革之举,不如暂时从各营中抽调一部分人出来,单独成立一营,朕想过了,就叫神机营。一切训练、建制、设官、建设营房、俸享优恤,以及相应的官学,全然与旁不同。具体的嘛,朕想就由额里汗担任神机营的左右两翼的左翼长,由你,担任右翼长。” “至于兵士的选择,就从现在京中锐健营、火器营、健扑营、前锋营、护军营、圆明园护军营中挑选精壮、并招募京中、直隶各府道县的百姓青壮填充,总之是满汉混杂,不可拘泥与民族、畛域之别。这一节你要记住。”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神机营的武备,全然使用西式武器,这一层,朕日后会给兵部、工部另行下旨意,你的分内之事,就是在最短的时间里,把这个神机营的构建给朕搭起来,此事,由你和额里汗全权负责。” 皇帝说一句,肃顺答应一声,待到皇帝都说完了,肃顺趴在地上碰了个响头:“请皇上放心,奴才定当努力办差,将这皇上金口相加的‘神机营’训练成我大清第一铁军,以保我皇上、我大清社稷安稳如山。” “你也不必如此着急。英人行政,与我天朝大有不同,便是真要动武,也不是一年两年就可以落到实处的。时间还大把的有,就仿照高宗皇帝下旨,设立健锐营的成例就可以。”皇帝觉得自己的这番话说得有点支离破碎,不过肃顺是办老了差事的,不必自己再多做解释,“半年吧,半年之内,神机营要建立起来,到时候,想来宝鋆那边的差事,大约也可以办完了。” 宝鋆这一次远路赶赴杭州,随行的除了总署衙门美国股的章京唐文治之外,还有两个从同文馆中选调出来的实习生员,一个叫荫昌,一个就是文煜之子志颜。 正是四月阳光明媚的季节,一行人从陆路到头通州,然后乘船,顺河南下,沿途绿柳成荫,花木盛开,风景着实不恶。 几个人乘坐一条官船,言笑宴宴,倒也不觉时日飞快,宝鋆身边带着一个伺候的小厮,听人说是京中春熙班的一个小旦,名字叫福宝,生得唇红齿白,十指尖尖,一双水汪汪的爆眼儿,大约是在戏台上演小旦演得多了,行动举止之间像个女孩子。荫昌是老实人,在一旁见了,只是觉得奇怪,并未多想。 志颜就不同了,他年纪轻轻,就已经是风月场中的熟手,只是眉眼之间扫过,就知道这个叫‘福宝’的小旦,白天是伺候大人的听差,到了晚间,就是床头枕畔的娈童了。只是他不明白,怎么宝大人到杭州办差,还要带上一个娈童的吗?不知道是不是皇上诏准了的? 黄昏下船,顺着运河男性,午夜时分,就到了浙江省内,把船停到垂虹桥下,新月如钩,清风入怀,宝鋆难得的动了酒兴:“糟糕。”在一旁的荫昌说:“只带了路菜,却忘记带酒了。” “不要紧。”那个在宝鋆身边的福宝说,“这里我很熟,上岸不远一里多地就有个镇甸,那有好几家卖酒的,这时候还在纳凉,不愁敲不开店门。” 于是宝鋆派一名听差上岸去打酒,然后吩咐船家烧水烹茶,与唐文治、荫昌、志颜倚着船一面品名玩月,一面闲谈。 “宝大爷,”福宝笑眯眯的说:“我有的主意,您看使得使不得?不如几位爷到桥上去喝酒,有畅快,有凉爽?” “这个主意好。”唐文治脱口说道:“我本来就想上岸舒舒筋骨,在这船上多日,身子都要呆得锈住了。” 宝鋆有心不从,不过唐文治的话已经说了出来,不好再出言驳回,当下命人收拾茶具、食盒、杯盘,另外带了几条龙须席,搭好跳板登岸上桥。这座桥名叫垂虹桥,是北宋年间初建,当时本是木桥,现在已经改为石桥,桥中建亭,名叫垂虹亭。 荫昌和志颜在亭中铺好龙须席,请宝鋆和唐文治相对而坐,自己两个人在侧面盘膝坐下,听他们说话。 唐文治轻笑着望着坐在旁边的福宝,月光斜射,正照在他稚气未脱的脸上,眉目娟秀,带一点腼腆,像个女娃娃:“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岁。” “从师几年了?” “八年多。” “八年多?会的曲子不少吧?” “他早就满师了。”宝鋆说道:“他师父不放他,唱得其实很不错,不过现在身边没有笛子,不然可以唱一段给你听听。” “我的舱中带有笛子,”唐文治向志颜一招手:“劳你的驾,到我舱中去把笛子取来。” 志颜快步出亭而去,唐文治又问:“你念过书没有?” “也谈不上念过书,不过认本子,识得几个字而已。”福宝说,“宝大爷常常对我说,要念些词曲在肚子里,不然的话,演‘闹学’、‘惊梦’这些戏的时候,拿不出身份来。” “这也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道理。”唐文治问道:“你倒说说,你念了些什么词曲在肚子里啊?” “他最喜欢的是朱陈两家词。”宝鋆在一边插口道。 朱是朱彝尊,陈是陈其年,都是康熙朝大儒名臣之一,应制科博学弘词,名动禁中,是有清以来两大词家,但最早和刻的词集,却谦称《朱陈村词》。唐文治也是喜爱这两家词的,所以听宝鋆的话,颇有得遇知音之感,兴致也更加好了:“那么,就地风光,有一首《高阳台》,你总记得的吧?” “记得的。每一次和宝大爷坐船出京办差的时候,总会想到这首词。” “你念给唐老爷听听。”宝鋆说道:“词曲会唱还不算什么,词韵又是一种功夫,有些仄声,要当平声用,请唐老爷指点指点你。” 福宝点点头,朗声念道:“桥影流虹,湖光映雪,翠帘不卷春深。一寸横波,断肠人在楼阴。游丝不系羊车住,倩何人传语青禽?最难禁,倚遍雕阑,梦遍罗衾。重来已是朝云散,怅明珠佩冷,紫玉烟沉。前度桃花,依然开满江浔。钟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一段词文给他念得声调清越,感慨多于悲伤,唐文治点点头说:“很好。你的念法,倒也符合朱竹垞的原意,不过有几个字,不该轻轻放过。” “是,请唐老爷叫我。” “拿过片来说,怅明珠佩冷的‘怅’字;盼长堤的‘盼’字;动愁吟的‘动’字,都该念得重,词中凡是单字领起的句子,都要用去声,这样才响,才能振得起精神,我想,你唱曲子的道理也应该差不多。” 福宝拿他举的例证低声念了几遍,果然不错,喜滋滋的说道:“我真得拜唐老爷做老师了。” 宝鋆性好诙谐,在总署衙门中也是尽人皆知的,唐文治和他共事多年,早已熟稔于心,听他这样说,唐文治嘿声一笑:“拜我做老师?那,你让宝大人如何自处?”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师虽未拜,唐文治倒是在声韵上很指点了他一番,笑谈之间,听差沽酒而返,众人围坐在亭中,把盏清谈,又听福宝倚着唐文治的笛声唱了两段昆腔,一套北曲,宝鋆自道领略了类似姜白石的二十四桥明月夜,小红低唱我**的情趣。 其乐融融间,不知道是什么人起的由头,话题转到这一次的差事上。 唐文治说:“皇上不过看到杨潮远一纸奏折,就命我等远赴浙省,为后膛七响火枪之事与美人交涉,佩衡兄,你可知道这后膛七响,是何等物什?” “这可把我问住了。”宝鋆遗憾的摇摇头,转脸看看荫昌和志颜:“你们知道吗?” “学生大约知道一点。”荫昌说。 “哦?说来听听。” 昌在同文馆中学业普通,不过对于法国教习查梅教授的格物之学,却分外的热衷,关于后膛七响这种美国最新研制出来的火枪,他曾经听在上一年的假期,游历美国的查梅教士和他谈起过。 眼看着宝鋆和唐文治两位大人关注的目光投到自己脸上,荫昌心中大感自得,“听查梅教士说,这种火枪是使用了杠杆原理,使得击发之间更加简洁便利,再无以往火枪使用时,连续装填耗时耗力之虞,对敌之阵,可收奇功。哦,学生还曾经请查梅教士为我画过一张图,不过落在船上,没有带来。” “连发七次?”宝鋆想了一会儿,“可是连续发射吗?” “这,教士说,不能连续发射,每放过一枪,都要重新顶上机簧,方可重放。” 唐文治说,“那不是和我天朝所用的火枪一样的吗?” 荫昌有心想说,怎么能一样?不过自己和宝鋆、唐文治官职相差太多,上下尊卑之礼是一定要遵守的,只得抿抿嘴唇,不再多说。 宝鋆喝干了杯中酒,站了起来:“你现在也不必和五楼少兄争吵,等明儿个到了府衙,见过实物,不就知道了吗?”说着话,他摆摆手:“夜了,都早点回去歇着,明天一早还要到府衙去拜会杨大人哩。” 第129节往日情怀(1) 第129节往日情怀 第二天,几个人弃舟登岸,一路来到杭州城内的巡抚衙门,门口的照墙下竖立着高高的高脚牌,泥金仿宋体写着官衔荣典,一块是“钦命督办浙江政务”,一块是“头品顶戴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闽浙总部部堂”,一块是“署理浙江巡抚杨”,一块是“赏戴花翎”。 这样地方大员的威风在宝鋆和唐文治都是司空见惯了的,荫昌和志颜却还是第一次见到,两个年轻人好奇的探头向里面张望,只见两行带刀的亲兵,从大门口一直站到深处,蓝顶子的武官出出进进,签押房中更是人影闪动,看起来有什么事情正在忙碌。 门口站立的戈什哈见到两个身着官服的年轻人探头探脑,“喂,做什么的?巡抚衙门,不要到处游逛” “回几位大人的话,”志颜赶忙上前一步,拉了荫昌一下,自己上前一步,取出‘手本’,“几位大人行个方便,请通传一声,就说从京中到贵省办差的宝大人和唐老爷请见浙省巡抚杨大人。” 两个值位的戈什哈互相看看,似乎听杨大人身边的老夫子说过,最近会有从京中到浙江办差的公事要来,拿过手本,点点头:“你等一等,我进去给你传一声。” “是是是,多谢大人。” 看戈什哈拿着手本进去,志颜到了轿子旁边,压低了声音说道:“宝大人,手本已经递进去了。您老再请等一等。” 宝鋆人在轿子中,轻轻地‘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很快的,从门内长长地甬路中快步走出几个人来,为首的一个翎翅辉煌,身上穿着官服,外面是锦鸡的补服,只看这一身装束,志颜就知道,一定是浙江巡抚杨文定亲自迎出来了。 果然,来人正是杨文定。上一次给皇上上折子,提及美国商人携后膛七响火枪到省,本来美国人来浙江只是为了丝绸商贸往来,火枪一物不过是人家拿来做防身之用的,他也是心中好奇,忍不住多问了几句,没有想到,美国人做生意非常有手段,从随员携带的火枪中拿出一支,送给杨文定,作为馈赠之礼。 这件事上奏朝廷之后,皇帝居然龙心大喜,在给杨文定回复的朱批中明确要求他,将这一次到浙省办理商贸往来的美国客人暂时留住,等待总署衙门派专人到浙省去,与美国商人再行接洽,具体的,日后会有旨意给他。 杨文定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甚至巡抚衙门的幕僚,毛老夫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宾主两个没奈何,只好命省里的宁绍道王有龄尽可能的支应美国商人,不论对方的商务往来办得如何,总要把他们留在省里,以待京中派来办理差事的公员到来再说。 王有龄字英九,号雪轩,捐班出身,为人干练廉明,任职署理新昌县,初见能吏之名,后来,其父王燮病故,王有龄归乡服丧,咸丰元年服阙,署理杭州府,像这等督抚同城的,公务最不好做,不过王有龄有一个很好的朋友,这个朋友书读得不多,却于人情世故无比熟稔,总能够在公务上给他做一番谋划——这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胡雪岩。 几年的时间做下来,王有龄八面玲珑,不但上官满意,各级弁员也对他交口称赞,在上一年,杨文定给他调换到了浙江省内素称第一肥缺的宁绍道,以为数年来他在省内多有劳苦的酬庸之策。 这一次听闻巡抚大人要让他好生招待美国客人,王有龄还不大当回事。宁绍道的差事本来就有很多地方要和省内外的客商打交道,每年收到的种种馈赠、赂遗之物数不胜数,当下一诺无辞:“卑职明白了。请大人放心。” “还有一节,皇上给我的折子的批复说,着我招待好美国来人之外,更要将其暂时留在省内,直到京中总署衙门来人,与之接洽之后,方可让其过省而去。英九兄,你看,圣意若何?” 这样急转而下的一番话,让素来机变过人的王有龄也愣住了,“皇上让我们把美国商人留在省里?可有旁的交代吗?” “没有。皇上只是说,让我们留下美国人,其他的,什么也没有提。” “这,”王有龄苦笑着摇摇头:“卑职不敢、更加无能揣测圣意。此事,还是等京中来使到了之后,再说吧。”他又问道:“大人可知道,这一次是派谁为来使吗?” “听说是总署衙门的宝佩衡要来。” 这就比较能够猜到一些眉眼了,王有龄说:“依卑职想来,既然是总署衙门派人下来,总不外乎夷务二字。只是不知道,要和美国人商谈些什么?” “其他的暂时不要去问。”杨文定说:“总之先把美国人留下来,然后再说其他。” 有龄答应着,嘴上又问:“大人,可要把实情与美国商人和盘托出?毕竟,他们的事情也做得差不多了,总把人家留在这里,将来宝佩衡总是不到的话,传出去倒好像是我们故意不放人家走似的。” “这一层皇上倒没有交代,你想呢?” “卑职以为,还是告知他们的为好。美国人此来是为生丝生意。若是能够借此机会和我天朝做其他的生意,想来他们也不会艰拒的。” 杨文定无可无不可的点头:“既然这样,此事就多多烦劳老兄了。” 领了抚台大人的钧命,王有龄回到道台衙门,先把胡雪岩找了来。胡雪岩是银庄学徒出身,人极聪明,几年学徒师满,肆主看他勤劳肯干,又和王大老爷交好,就提拔他做了‘跑街’。 跑街是不用经常在店中支应的,听差出去找了一圈,很快在一爿茶楼找到了胡雪岩。他今年只有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生得中等身材,一双眼睛滴流分明,是那种一按肩头,浑身都动的灵透角色,“小胡?小胡,大人找你。” “哦,就来了。”胡雪岩放下茶杯,摸出几枚大钱放在桌上,权当会账,跟着听差下了楼。 进到道台衙门,先给王有龄请了安,笑眯眯的垂手而立:“大人,这一次传小的来,可有什么差遣吗?” “雪岩啊,来坐,来坐。”胡雪岩名叫胡学庸,雪岩是他的字,所以王有龄这样称呼他,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对他说:“抚台大人方才把我找去,有一件事要我去办……” 听他说完,胡雪岩一双笑眼眯了片刻,“这有何难?大人难道忘记了,咸丰二年年底的事情了吗?” “哦”一句话给王有龄提了醒,“对,你说得对,还是你的记性好。” 自从清廷设立了总署衙门,并且允准各国在京中设立使馆以来,美国驻上海领事瓦特先生就逐渐认识到了和中国人做生意是一笔大有潜力可以挖掘的金矿,特别通过在香港的英国同行的帮助,给居住在纽约的自己的老友文德斯发去了一封电报,邀请他到中国来,并坦承相告,中国是一块从来未经开发的土地,任何一个人,只要有勇气到这里来走上一遭,立刻就能够收到十倍、百倍的利益。 文德斯知道自己的老友不尚空言,既然他有这样的邀请,便决定亲自走上一遭,他第一次到中国是在咸丰二年的年中,虽是走马观花的一望,却也给他发现,中国产品的价廉物美,中国人工的便宜,都不是在美国能够想象得到的。 他甚至都没有多呆,住了半个月的时间,立刻返回国内,召集朋友,聚集了一批资金,再度越洋而来,携带着大笔资金,只想多多购进便宜的中国产品,带回国内销售,大赚一笔。 他想得太过简单,认为自己带着钱来和中国人做生意,对方一定会远接高迎,但中国人对于他这样金发碧眼的洋人一不知其底细,二不知其信用,居然对他都是持敬而远之的态度,在中国江南之地蹉跎良久,虽也是购进了一些生丝、茶叶等特产,却距离自己臆想之中相去甚远。 后来还是求瓦特先生帮助,给他想到了一个好办:他的船上带有很多从国内购买的烟、酒之物,到岸缴过税款之后,就准备分散销售。瓦特先生对他说:“这样的东西在中国销售,一来获利微小,二来劳费时日,不如不卖,只拿这些东西当做礼物,赠送彼邦官场中人。到时候,有这些人在一旁帮衬,你的生意就真的能够做大了。” 文德斯终究是商人,眼看着这些耗资不菲的烟酒之物居然要白白送人?心里很有些不满,不过自己的生意瓦特也投资入股了,不好拒绝,更何况,这是在中国,不是在自己的故乡,还是听从在中国多年的老友相劝吧。于是就答应了下来。 瓦特想了想,又给他想出一个绝妙的点子:文德斯二次归来是在咸丰二年的年底,新年即将到来,这是中国人一年之中的第一大节,不如趁此佳节之际,带同自己的老友,以新年祝福为由,亲自到两江、浙江等地走上一遭,以增进彼此的友谊? 想到就做,瓦特带着翻译、知事、文德斯和几个随员,亲自到两江总督衙门投递名刺,倒把总督陆大人吓了一跳:“怎么,美国人又来了?可知道所为何事?” “回大人话,这却不知。听美国领事带来的翻译说,领事大人这一次来,是为大人和两江上下庆贺新年佳节的。” 这是从来没有过先例的,陆建瀛呆了片刻,回头问正在席间的江宁藩司灵桂和江苏藩司椿寿:“二位老兄,你们看,这是怎么回事?” “黄鼠狼给鸡拜年,美国人未必安着什么好心。”灵桂不屑的说道:“不如就命堂下回了他吧。” “卑职以为不妥。”椿寿说:“既然人家来了,大人还是拨冗相见才好。他们不是说了吗?这一次来在,只是为大人庆贺新年,想来,也是上月为美夷庆贺圣诞节的回礼,于情于理,大人还是不该艰拒才是。” “也好。”陆建瀛点点头:“请来人到二堂稍坐,本官随后就到。” 和椿寿、灵桂又谈了几句公事,陆建瀛端茶送客,然后自己换了一身便装,到二堂见客。 文德斯先生等得口焦舌敝,中国人只给他们准备了茶水——文德斯喝咖啡喝惯了,茶水淡而无味,实在对不上胃口。 又等了一会儿,门下脚步声响起,陆建瀛进到堂中,身后还跟着几个听差和随从:“只为本官公务繁重,要领事先生久等,还请不要见怪啊。” 瓦特在中国有年,于这等官场上的客套话早就听得多了,微笑着起身,学着他的样子拱拱手:“总督阁下请不要客气,鄙人这一次突然而至,事先未经通报,要说道歉,倒是鄙人应该向阁下道歉才是的。”说完,把和自己同来的几个人向他做了介绍。 陆建瀛照例又客气了几句,分别落座:“领事大人这一次来,可是有什么公务要向陆某相咨的吗?” “啊,不,大人阁下误会了。鄙人这一次前来,只是为知道贵国新年将至,鄙人代表自己,也代表领事馆全体人员,想向大人,及贵国上下官员,致以节日的问候。同时,也为上月圣诞节期间,中国朋友的热情友谊,表示诚挚的感谢。” “领事大人用不到如此客气。我天朝于各国友人,从来都是敞开怀抱,以朋友之谊视之的。” “是,多谢大人阁下的美意。”瓦特说;“这一次鄙人除了向阁下表示感谢之外,另外准备了些许薄礼,都是一些鄙人国中的物品,请大人赏收。” “哦,这可不行,”陆建瀛赶忙摇手说道:“领事先生如此厚谊,本官受之有愧,这等礼物往来,非敢冒昧。还请领事先生收回去吧。” “大人放心,礼物并非黄白,不过是一些酒食征逐之物,大人若是不喜的话,尽可以拿来赏赐下人的。”说着话,瓦特也不等陆建瀛再说,回头吩咐了几句。 领事馆同来的知事打开携带的箱子,里面的几瓶酒和一个小小的匣子,打开匣子,是几只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雪茄烟:“大人请看,这样的礼物,就是贵国的皇帝陛下知道了,也不会怪罪大人的吧?” 洋酒和雪茄烟陆建瀛都在府里见过,那都是长子陆川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来的,陆川对他说,那种洋酒的名字叫白兰地,牌子叫科涅克,是国著名的品牌——他尝试过几口,喝起来酸酸甜甜,没有什么味道,感觉不如中国的原酒远甚。 倒是雪茄烟,陆建瀛很感兴趣,不过他不会吸,闹出了很大的笑话。一大口吸进去,把燃烧出来的烟雾全部吸入肺中,呛得老人咳嗽连连,几乎连每一年夏季从来不会发作的哮喘病都给引发了。 陆建瀛吓得不敢再吸,后来还是经儿子指点,方才重新尝试了一回,这一次,终于给他品出了妙处,那种烟草特有的芬芳在舌尖回荡,吞吐之间别有一番滋味。也让老人在公务之余,找到了一个特殊的消遣之。 不过雪茄烟的售价很贵,每一支卖到二两肆钱银子,而且雪茄不同于国人熟悉的水烟、旱烟,是一种大为讲究的生活品味,不同的裁刀、火石、雪茄盒、雪茄套、甚至烟碟,都有着独特的讲究,他身为一省总督,若是常保这等份特殊爱好的话,下面的人会怎么想?没办,老人只好在公务完结,回府之后方可和儿子一起,父子对坐,同逞这一番口舌之欲。 这一次见瓦特先生捧上了雪茄烟和洋酒,陆建瀛不由自主的双目一亮:“既然如此,老夫就愧领了。” 第130节往日情怀(2) 第130节往日情怀(2) 自从打通了陆建瀛的关节,文德斯在中国的生意开始顺利起来,他找了一个中国人叫肖晓游的做他的坐办,一切往来商谈,货物购进等项全由肖某人负责,自己只负责资金往来,彼此结账之事。 到了咸丰四年,经过两年多的发展,文德斯先生在上海开办的‘宏远’商号已经成为美国商户在江南地区首屈一指的大商号,每一年通过这家商号往来于中美两国的商船,总在三十余艘上下。 生意做得越发大了,自然也就引起了一些人的觊觎之心,尤其是以吴淞口海面外的一伙海盗,名叫刘阿满的注意,咸丰三年的一次商船往来,就在吴淞口外六十余里的海面上,宏远商号的商船给海盗船拦截了下来,还好的是,刘阿满知道宏远商号是美国人开办的,未敢痛下杀手,最后只是将货物洗劫一空,人员却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文德斯问讯大怒,立刻找到瓦特先生,由对方向上海道倪良耀提出严正的抗议,倪良耀知道刘阿满纵横无忌,已经成为海上一霸,官府根本莫奈其何,只好大打官面文章,将美国人打发回去了事。 文德斯在中国官场上得不到助力,只好自己想办法,回到国内,亲自从麦坎南枪械公司购进四十支快枪,由自己亲自带队,再度返回中国。在来的路上他就想好了,若是不能遇到这伙海盗也就罢了,一旦遇上,就让他们尝尝西方科技**成果的厉害 为了怕自己的船员人单势孤,他又特别在纽约招募了十二个人,为首的一个叫华尔,因为道路太过遥远,要渡过浩淼的太平洋,华尔狮子大开口,找文德斯给每个人要了230美金的酬劳。 文德斯答应了下来,带着船员和这一群雇佣军登船东渡,文德斯只盼着刘阿满快点出现,由华尔解决了他,一来可以抱上一次的仇怨,二来,自己的二百余美金的酬劳总要物有所值才是。谁知道天不从人愿,不知道是刘阿满是心有灵犀还是怎么回事,路上风浪不兴、平平安安的到了上海。 文德斯心中懊恼,早知道是这样平安的话,何必花两千余美金雇请这十二个雇佣军呢?不能让他们就这样白白拿钱却不做事。 他思考了一会儿,想出了一个好主意:让肖晓游带着这十二个人,到浙江去一次,做一些搬搬抬抬的事体——竟似是把这十几个人当做奴仆使唤了。 华尔等人第一次来到中国,为眼前的奇景晃花了双眼,听到文德斯让他们跟着肖先生去浙江,并未多想,只以为是带他们游山观景,高高兴兴的跟着去了。 谁知道到了浙江就惹出祸事来肖晓游仗着有文德斯先生的命令,指东问西,口中呵斥不绝,华尔大怒,质问他:“我们都是军人,难道要我们做这等低贱的黑鬼才去做的苦工吗?” “这不是在下的意见,若是有什么话的话,尽可以去和文德斯先生谈,我也是听文德斯先生的命令从事的。” 华尔有点发傻:这里是中国的浙江,距离出发时的上海还有不近的距离,十几个人人生地不熟,又如何回转上海,去找文德斯先生质问?有心拉肖晓游一道回去,肖晓游说:“我来浙江是有正经事要做,你们要回去我不管,只是,我这边的差事没有做完,还不能回去。”说完,连起码的礼貌都不顾,自顾自的忙自己的去了。 华尔几个在杭州城里住了几天,虽是每日里酒食不缺,但整天困在店房中,连门都出不去——当然不是出不去,不过每每走到门口,面对着店家和客人诧异的眼神,这些在战场上面对凶猛的印第安人的刀箭连眉毛都不会皱一下的白人汉子,都会没来由的心虚,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的惭然而退。 几天之后,华尔怎么也不能忍耐,在一天傍晚把肖晓游拉出房门,对他说:“肖先生,我们要回到文德斯先生那里去,你看看,能不能想想办法?” 肖晓游心中无比厌恨华尔等人,只为了这些人随同自己到了杭州,每天任事不做,只知道要吃要喝,连同自己每一次为文德斯先生兜揽生意时能够落袋的‘帽子’、‘折扣’都要搭上几文,想到这里,心里如何能够不气:“要人嘛,没有,只有等我办完了这一次的差事,再带你们回去了。” “这不行我和我的朋友在这里呆了三天了,连一句话也不会说,只能靠威利和中国人靠比划才能明白彼此的意思,这样下去,怎么得了?肖先生,请您想想办法,可好?” “不行。”肖晓游是一派斩钉截铁的神情。 两个人越说越僵,华尔强自压着的怒火终于按捺不住,一把抓住肖晓游的前襟,大声咆哮起来:“你这可恶的黄皮猴子我问你……”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正好客店为几个人布菜的伙计端着盘子过来,见两个人动起手来,伙计大叫一声,扔下盘子转身就跑,一面跑一面呼喝:“快来人啊洋鬼子欺负中国人啦” 前面店房中的老板、伙计、店中的客人闻声而动,到了这里一眼看见,果然,那个身材高大的洋人伸出满是长毛的粗壮胳膊抓住肖晓游的衣襟,正在大力摇晃着。 可怜的肖晓游,本是读书人,如何抵得过人高马大的华尔?像一只待宰的小鸡一般为人家晃得来回摇动,口中用众人听不懂的语言说些什么,大约是在求饶。 本乡人自然帮着本乡人,看着弱不禁风的肖先生给洋人欺负,客店中的中国人起了敌忾之心,蜂拥而上,和华尔厮打起来。这一下,连房中的其他美国士兵也给惊动了,各自冲出来,客店之中打成了一锅热粥。 挣脱中国人的束缚对华尔来说根本不当一回事,不过恨意难消,眼见同袍和中国人扭打成一团,对方人多势众,己方身处异乡,动作上畏首畏尾,难免吃了些暗亏手}}机看手打。他转身跑进室内,取出放置在行李中的快枪,冲出来朝天放了一枪:“砰” 一声枪响震惊全场,人们都不再打架,在这样承平时日,城中繁华之地有洋枪火器之声,立刻惊动了府道县三极衙门,把华尔等人连同打架的肖晓游、客店的老板、伙计全数带到杭州府首县钱塘县大堂——华尔也知道这一次惹下的祸事不小,在从美国来中国的路上和从上海到浙江的途中文德斯和肖晓游就和他说过,中国不比旁的地方,火器之物是明令禁止百姓持有的,不过碍于华尔等人是军人,又是外国人,尚还不会惹出什么麻烦,不过,枪可以带,但千万不能在闹市开枪,否则的话,获罪匪浅。这一次自己激怒之下,放枪于客店中,华尔心中也很是失悔。 几个人给带到钱塘县衙,县大老爷升堂问案,门口早就聚集了无数听审的百姓,中国人打官司不稀奇,被告居然成了洋鬼子,这样的新鲜场面殊不多见,可一定要认真听听了。 县大老爷先问了问打架的原因和经过,众人只是说,看华尔等洋人在欺负肖晓游,大家看不过去,方才上前解劝,不想华尔居然从房中拿出枪来,向天鸣放。 这些中国人的说话华尔一句话也听不懂,肖晓游恨他欺负自己,连为他翻译的工作也不做了,只是双手抱胸,看他的笑话。 问完了打架的众人,县令又问肖晓游,肖晓游说:“这几个洋人是随学生而来的,怕他们在市集之中惹祸,故而将其放在店房中,听候差遣,这一次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居然对学生动起手来。” 令姓赵,自以为得计的点点头:“不用问,这几个洋人一定是酒醉闹事。”说完又问客店的伙计:“这几个洋人,在店中可经常吃酒吗?” “是。回大老爷的话,这些人每天在房中喝酒,而且,喝得很多。每一个人都能喝二斤花雕。” “果然”赵县令神情中更加是一派自得之色:“果然如此。”然后又问华尔:“你可通晓汉话?他可懂汉语?”后一句话是问肖晓游的。 “回老公祖的话,他不会说。” “那,你可会彼邦所言?” “学生略知一二。” “那好,”赵县令点点头,对肖晓游说:“你告诉他,闹事之中鸣放火枪,犯了我大清律法,不过念在他初到我朝,法理人情不明,故而从轻判他于县衙照墙外枷号七日,火枪等物一概罚没充公,问他可服气吗?” 肖晓游哇啦哇啦翻译了一通,华尔直觉得有点不对,“我是美国人,难道也可以适用于中国的法律的吗?” 肖晓游有意折辱他,眼睛一转,想到了说辞:“华尔先生,虽然你是美国人,不适用中国的法律,不过你是在上海到岸之后,经由陆路抵达浙江,所以,即使要把你送回到上海,也需要劳费时日,在这公文往来之期,怕你和你的同事在省内再度惹出祸事来,所以,暂时把你收押在此,等公务办完了,自然就可以让你回上海了。” 华尔听得半通不通,又觉得肖晓游的话有点道理,便点头答应了下来:“那,好吧,要几天啊?” “七天。”肖晓游心中发笑:“七天一到,就送你们回上海。”他又说,“不过,按照中国的法律,因为担心你们几个人在等待期间另有不法之事,所以要给你们加上刑具。” 华尔和同事商议了几句,还由他做代表,对肖晓游说:“这不行。我等虽然有过错,但是中国的法律是管不到我们美国人的,在此地等候几天,不过是因为要等到公务完结,之后我等就要回上海的,刑具不能相加。” 肖晓游也觉得若是真的加上刑具,在照墙外枷号七天的话,自己所说的什么‘等候公事’的话就当场给他们拆穿了,左右在场的众人只有他能够做两边沟通,话还不是由自己说吗?想到这里,他转头对赵县令说:“老公祖,学生有下情回禀。” “你说吧。” “华尔等人身为美夷,不通中国理法,在闹市中惹下祸来,心中甚是后悔,经学生几番开导,华尔等人深悟今日之非,只是想请老公祖给他们留一份脸面,甘愿在县衙中关押七天,这枷号示众之刑,还请老公祖法外施仁吧?” 赵县令也觉得把几个洋人押在县衙的照墙下任由百姓围观大有碍处,当下点头,让三班衙役带着十二个人到后面去,办理文书手续,收监安置。 赵大人侃侃而谈,面折美夷威风,百姓在一边看得清清楚楚,看几个人被带下去了,由衷的叫起好来。赵县令面有得色,一摆朝服,退堂而去。 这件事很快成了杭州城内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给百姓提供了无数的谈资,本来此事在百姓口口相传间哄嚷几日也就罢了,不想横生枝节。 这个枝节,和翁同龢有关。 咸丰四年是乡试之年,翁同龢道光二十九年考中极为难得的拔贡,后来到了京中,随父读书,本来他是想在咸丰三年就下场大比的,不过一来是自己为皇上宣召,做南书房伴读,以白衣而成天子近人,不能再有非分之想;第二,他的老父翁心存在咸丰三年被点为会试正主考,他身为人子,理当回避。 这数年中,翁同龢除了陪伴君王之外,另外在暗中里下了一门苦功夫,就是另行学了一手笔法——为将来有朝一日会试、殿试之时,做未雨绸缪之计。 翁同龢为人外谦内傲,自视极高,在乡试夺魁,得中拔贡之后,他就在暗中发誓,将来下场大比,一定要锦上添花,抡元鼎甲,以不负平生 凭他的才学,省试,会试取中自然不在话下,甚至抡元三甲,也不为奢求,不过却出了一点岔头。这个岔头就是在他到南书房以白衣入值之后,和皇上朝夕相对,彼此文字、笔体、文风尽为朝臣所知,这样的一种情况下,若是日后殿试抡元,自然会给天下人留下太大的口实。明明心底无私,也变成弊端重重,黑幕隐现了。 所以,他决定仿效高宗朝赵云崧的例子,另外变易一种书法,以此为基,瞒过殿试阅卷大臣的耳目——。 赵云崧名叫赵翼,江苏阳湖人,乾隆年间任职军机章京,到了乾隆二十六年辛巳恩科会试,他下场大比,不料因为一个名叫眭朝栋御史上了一封奏折,引起了很大的风波。而眭某人也成为有清以来第一位被杀的言官。 第131节朝章故事 第131节朝章故事 前文说过,军机章京既可以是青衫举人担任,也可以是正三品的大九卿兼理,除了考取御史——为了保证御史言官的‘心底无私’——便须去职——而这种禁令,也正是从眭朝栋开始的。 在眭朝栋之前,并无这条禁令,他以军机章京考取了御史,仍旧在军机处入值。其时是在乾隆二十六年正月,皇帝奉皇太后巡五台,谒世宗泰陵,并将赴山西平阳行围,预计四月初方能回京,所以预先点派刘统勋、于敏中为会试总裁。刘、于其时皆为军机大臣,刘统勋序次在傅恒、来保之后,于敏中则甫入军机一年。 就在这时,眭朝栋上了一道奏折,大意是说,请求朝廷仿效明朝前例,考官子弟应试而以父兄入闱需回避者,具折陈奏,由皇上另行简派考官主试。 乾隆皇帝从来以绝顶聪明自负,最恨臣下取巧,以为他是可以愚弄之主,所以在看到这封奏折之后,便起了疑心,特意派他为同考官,同时下了一道圣旨,自总裁至十八房考官,凡有子弟应试,需要回避者,列单进程——皇帝是认为眭朝栋有子弟应试,而顾虑到他自己会被派入闱,所以预作此奏,为子弟谋出路。 谁知道名单送到御前,眭朝栋并无子弟应试,倒是总裁刘统勋、于敏中的亲属中应该回避者甚众,这一来,皇帝更加疑心了。 原来皇帝奉皇太后赴五台山以前,曾经密谕刘统勋和于敏中主持本科考试,他怀疑这两个人把消息泄露了出去,而本为军机章京考取御史的眭朝栋知道刘、于两家有近支子弟本科入闱者甚多,故意上这样的一道奏折,以讨好重臣 这等御史言官逢迎之举,使得皇帝勃然大怒,因此下了一道朱喻,将眭朝栋交刑部议罪。 这是一个极大的冤案,不过刘统勋和于敏中为避嫌疑,不敢为他求情,更加不敢为他洗刷——因为那样一来的话,就真正的坐实了他有意讨好重臣的嫌疑;于是,刑部以‘结交近侍例’论罪——这一款的罪名是死罪 杀了眭朝栋,朝野震惊,从此之后,以御史充任军机章京者,再不敢上书言事,久而久之,就成了惯例,后来到了乾隆中叶之后,决定把考取了御史言官的军机章京逐出军机处——也就成为了禁令。 眭朝栋之死,把个临时增加的恩科弄得个个紧张,人人惊慌。这时候另外有人指出,殿试考卷只糊名,不誊卷,所以读卷大臣很可以通过笔体识人,因而赴考的军机章京就占尽了便宜。 事实上也确实有这样的情形,所以在殿试之前,皇帝选定的阅卷管等人一再彼此告诫:这一次的殿试,千万大意不得。 赵翼就是在这一科赴考的。等到会试结束,他也榜上有名,当时任读卷官的军机首辅傅恒找到他说:“云崧,算了,你不必再希望点元了,如果派到我读你的卷子,我就一定不会把你的卷子列入前十本。” 赵翼心想,多年来苦下功夫,就为争这一日短长,无端放弃如何心甘?想来想去,还是要夺魁 原来,赵翼在书法上的造诣极深,除了一手很漂亮的苏字之外,还能做一手瘦硬通神的‘率更体”于是他决定,变更书法,欺瞒读卷大臣。 等到三天转桌完毕,要商量定前十本进呈了,刘纶对刘统勋说,赵翼的卷子决不能入前十,万一中了鼎甲,又会惹人猜疑。刘统勋深以为然,两个人又重破功夫,细看全部卷子,不过这一次不是看文章,而是看字体。 贰佰余份卷子看完,找不到赵翼的笔迹,刘纶忧心忡忡的说:“坏了,坏了。我看这本唯一七个圈圈的卷子,恐怕就是赵云崧的了。” 刘统勋拿过来看了看,笑道:“不会的,赵云崧的字,烧成灰我也认得,绝不是的。” 刘统勋言语之间如此自信,是有缘故的。当年赵翼进京之后,在刘家做门客,刘统勋的儿子刘墉当时刚刚点翰林,每日勤于临池,当时钱南园还是童子,刘石庵(刘墉字石庵)的颜字堪称海内独步。 赵翼深为爱好,楷书也学的是刘石庵一体,以后入军机,起草照例可用行书,偶作正楷,必用石庵体,这是刘统勋深知而且见惯了的,却不知他从小就学的率更体。 “可是,赵云崧的卷子哪里去了呢?”刘纶说:“我看,他的书法一定是变体了。” 听他这样说,刘统勋再细细读了一遍应该定为第一的卷子,认为赵云崧为人一向跅(音拓)弛不羁,即令书法变体,也不会、不能做出这等铁画银钩、结构谨严的率更体的。而刘纶却始终心存狐疑。 就在这时候,乾隆皇帝钦点的第八名阅卷大臣兆惠到了。兆惠是正黄旗贵族,以笔贴式当过军机章京,后来平定回部,罗致‘香妃’进献有功,擢升为一等公、户部尚书。以此为乾隆钦点为阅卷大臣——这是让他在考试之后能够大肆收罗一份门生贽敬的酬庸之策的。 不过兆惠根本不会汉字,如何能够读卷?他倒是有自知之明,到皇上面前请辞差事,乾隆对他说:“圈圈多的就是好的。”并且告诉其他的阅卷官,阅卷的时候不必找他,到了转桌的时候再让他参与评选——就是看卷子上那一种的记号最多,让他跟着照画就是了。 兆惠拿过这份卷子,上面七个圈圈,他又画了一个,就成了唯一的一份八个圈圈的——以第一名压卷进呈。 等到挑开弥封,果然正是赵翼第二名是浙江人胡高望,第三名是陕西人王杰。 不过合该赵翼没有得状元的命数,看过卷子之后乾隆问:“本朝陕西可有状元吗?” “前朝曾有康海,本朝没有。” 于是乾隆将第一、第三对调,赵翼的状元,变成了探花。 到了传胪之日,一甲三名照例出班跪在前列,乾隆看O见探花戴着朝珠,不免奇怪,退朝后问傅恒,傅恒说:“赵翼是军机章京,照例是准许带朝珠的。”他又说:“以前汪由敦的应制文字,大都是由赵翼所代拟的。” 乾隆觉得委屈了赵翼,却又不愿示天下以不公,便将赵翼的名字记在了心里,此后赵翼特蒙眷注,凡有考差必点赵云崧,每三年京察必记名。外放知府,升任道员,无一非奉特旨。 这是一段军机章京当年的小插曲,翁同龢久在内廷行走,自然早有所知。而他预备仿效赵云崧当年之事的决定,甚至是至亲如老父,也是不知情的。 只是文字一途,多年积习而下,又岂是能够说改就改的?每日退值之后,回到府中费劲苦功,总算略有小成,不过比起自己原本熟悉的笔锋,看起来却殊觉文字丑陋无比。好在这种笔法的使用只是在殿试之中,其他的时候,还是以原本擅长的文字答卷即可,而且,距离咸丰六年的下场大比还有段时间,所以翁同龢心中并不着急。 这一次他从江苏常熟到浙江来,也是事出有因:他的妻妹字本省府城一家姓雷的秀才,道光三十年于归,却始终没有子嗣,到了本年的四月间,缠绵病榻良久,终于香消玉殒了。 丧报到了常熟府中,翁同龢的妻子听闻妹妹亡故,哭得一塌糊涂,翁同龢劝慰了几句,命下人准备车马,和妻子一起,越省吊唁。 夫妻两个到了浙江,在妻妹家中住了下来。雷秀才知道翁同龢虽然仍是白身,却是天子近人,故此在言谈之中,亲近得不得了,连妻子的丧事也全然交给弟弟去办,自己整天陪在翁同龢身边,做小到了极致。 翁同龢很不以雷秀才之言行为然,又不好多说什么,在雷家呆了几天,给翁同龢想起这杭州城中一位道光年间就已经致仕的大佬。当下和妻子说了一声,雇了一顶小轿出门而去。 这一次他要拜望的人叫朱士彦,字休承,嘉庆七年的进士,和大名鼎鼎的陶澍是同榜,官做到兵部尚书,体仁阁大学士,道光十六年的时候,看朝中由曹振镛把持朝政,民情下壅,朱士彦正色立朝,以求去相抗,道光皇帝偏听偏信,准了他乞骸骨,致仕还乡的折子。 其实朱士彦不过五十三岁,远没有到致仕的年纪,不过皇命已下,也算是弄假成真。诏旨见抄,皇帝觉得自己的做法也有点过分,便亲自赐宴、赐金,风头一时无两。 朱士彦回到浙江,他既有终老林下之念,自然要大兴土木以娱老,他年纪不能算很老,而且平时养生有道,体气一如壮年,每天亲自到工地去指点经营。 到了这一年的夏天,花园中有座正厅要上梁,梁木暂时搁置在路口,哪知有个丫鬟行经此处,从梁上跨了过去。正好给工头看见,厉声怒喝起来:“你简直要造反了你怎么可以跨过正梁?” 那时候在许多所谓讲究忌讳的地方,连女子的亵衣也是不能够露天晾晒的,正梁是何等重要之物?所以工头会有这样的话。 那个丫鬟却一点也不惊惶,笑着问他:“为什么我不能跨过去?” “贱物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你那个‘东西’跨过正梁,阴气冲犯,这根梁就不能用了,禀告老爷,一顿板子打死你” 那丫头笑眯眯的说:“你尽管去禀告。”她说:“我的‘东西’怎么样?公侯将相不都是从这里出来的吗?” 工头为之气结,果然去禀告的老爷,朱士彦觉得这个丫头出语不凡,找来一看,生具贵相,便把她留在了自己身边。在某一天丫头服侍他更衣的时候,上演了‘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戏码。 不久之后,这个出语不凡的‘侍儿’有了身孕,生下一子,取名叫朱希淳。 翁同龢这一次来,一来是拜望,二来,他和朱士彦的幼子朱希淳关系极好,朱希淳受教于翁同龢的岳父汤金钊,两个人当年曾经有过一段同窗之谊。更在道光二十八年的时候换了帖子,结下昆仲之约。朱希淳年长一岁为兄,翁同龢是二弟。 不过朱希淳这个人很奇怪,当年在一起读书的时候,以他的功课最好,年方十岁,已通平仄,能够做诗了。读书不但敏慧,而且中规中矩,颇为汤金钊钟爱。朱家的宾客,凡曾见过他的,无不誉为跨灶之子。 谁知道年岁大了一点,不知道为什么兴趣发生了转移,不再喜欢经济实用之学,而讲究词章,喜欢金石,旁及音律,凡是所谓‘杂学’陈列,无不涉猎,行动之间大有名士派头。弄得翁同龢和他的书信中每每有规劝之言溢于笔端,朱希淳却理也不理。 第132节文士雅集 第132节文士雅集 轿子抬到朱府,递过拜帖进去,朱希淳亲自迎了出来:“二弟,别来无恙啊?” 翁同龢恭恭敬敬的跪下去磕头行礼:“给大哥请安。” “起来,起来。”朱希淳一把拉住了他,“今儿你来得可巧了,花园中的牡丹花盛放,老人家说,若论及诗词之功,我们这哥儿几个,没有及得上你的,可巧你就到了。快,和我进来吧。” “老伯身体还好吗?” “好,好。就是牙齿有几颗松动了。”朱希淳笑呵呵的拉着翁同龢向里面走:“这一次老人家看见你来了,心情愉悦之下,又会喝上几杯,只怕我娘又要不高兴了。哈哈” 翁同龢知道,朱希淳的母亲娘家姓高,是朱士彦的第四房姨太太,老爷子正妻早亡,其他的三房姨太太年纪老迈,家中只有这个当年的‘侍儿’主持中馈,行事之间不让须眉,把一家子打理得井井有条,就正如朱士彦当年所能够感觉到的一样,高氏见识不凡,十几年下来,将内外照顾得通顺无比,周围人提起朱府四姨奶奶,没有不挑大拇指的。 朱士彦性喜花卉,更喜菊与牡丹,在府中花园中特别移植了几株善本,其中有一株的从西安购进的黄牡丹,更是这杭州城中极少见的珍品。每每到了花开季节,云蒸霞蔚,一大巨观。 朱士彦每到花期,都会下帖子广邀士绅名宿,城中府道各级官员,过府赏花饮酒——每一年也只有这个时候,高氏姨太太才肯允准丈夫小酌几杯,平常的时候,都是严厉禁止下人携酒进府的。 到了花园之中,果然,花开得正在灿烂,园子里高朋满座,其中有杭州知府、浙江巡抚,一省藩司等人,不过都着便装而来。他先给朱士彦磕头请安,然后和旁的众人拱拱手,就要自去一边坐下。 不过翁同龢少年英才,又是天子近人,这一次难得在朱府相会,旁人都不好、不敢以小辈视之,彼此推让了一番,终于还是让杨文定做了主位,翁同龢在一边相陪。 这等赏花之会,又是文人雅集,不好多谈政务,只能说一些诗词文章,“叔平。”朱希淳举杯相属:“今天你不但不可无诗,而且还得是好诗,先干一杯,润润诗肠。” 翁同龢坐在主桌,难免心下惴惴,苦笑着点点头说,“我是后生晚辈,此番本已经是僭妄太过,又谈什么好诗?” “叔平世兄所言,老夫不敢苟同。”杨文定微笑着摇头说道:“翁世兄大才轰雷贯耳,更且为皇上捡拔身旁,以布衣入值,令天下读书人殷羡不已,怎么说僭妄之词?若说才力不堪,不是说皇上倒无有识人之明了吗?”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翁同龢矜持的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朱希淳看出来他略有不喜之意,在一旁打圆场道:“来,叔平,你诗才若海,腹笥极宽,这等诗文之会,又岂可有曳白之心?” 翁同龢想了想,既然杨文定说话中有轻视之意,今天倒不好不显一显真颜色了。当下他说:“既然这样,那,学生就抛砖引玉,请众位方家斧正。” 一句话出口,众人的目光都聚拢过来,翁同龢端起一杯酒入喉,吟出两句:“锦帏初卷卫夫人,绣被犹堆越鄂君。” “一开头就用对仗,可又押了十一真的韵,这也可算是变体,一定是好的。”邻座的一个人将他的这两句诗念了几遍,露出欣赏的笑容:“第一句你用‘子见南子’的故事,形容花的雍容富贵,也还罢了;第二句写叶子,竟然用‘鄂君在越’的典故,亏你是怎么想来的?” 翁同龢刚才听朱希淳给自己介绍过,这是任职宁绍道的王有龄,不知道他是哪一科的进士,不过听他能够说出‘鄂君在越’的典故,可知也是饱学之士。听他能够识得自己诗文中的妙处,不由升起了知音之感。 鄂君在越的典故出自刘向的《说苑》。这个典故中说的是有个人,人称鄂君,是楚国的公子,他的姐姐是越国的太后。有一次鄂君游越国,泛舟湖上,由于他是有名的美男子,所以被称为曳女的船娘争相爱慕,一面打浆一面做歌,既欣幸于‘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又感叹于‘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的遗憾。 及至鄂君登岸,船娘‘行而拥之,举绣被而爱之’。在翁同龢的诗中,用‘绣被犹堆越鄂君’来形容牡丹绿叶重叠,意象丰富,匪夷所思。所以王有龄会有‘亏你怎么想来的’的赞叹。 “喔,起风了。”朱希淳说:“摇曳多姿又是一种写法了。” 这等于是出题目考试,翁同龢点点头,凝神细看,风是倒着从地上卷起来的,所以先是绿叶翻飞,映光的叶片纹路明暗可见,仿佛翡翠所雕琢的环佩;翁同龢脱口吟诵:“垂手乱翻雕玉佩。” 这一句还是写牡丹枝叶。翻手是一种舞曲名称,有大垂手,小垂手,独垂手等名目,但也只是助舞,取的是牡丹虽好,仍须绿叶扶持的古意。 “下一句要写风中之花了,叔平,你这一句一定要压得住,否则,就把前面的好句都埋没了。” “一定压得住。”翁同龢自信的一笑,望着突出于上,软枝飘摇,随风低昂,向背万态的十余朵黄牡丹念到:“折腰争舞郁金裙。” “好”座客不约而同的拊掌叫起好来,倒把坐在一边昏昏欲睡的朱士彦惊得醒了过来,擦擦嘴角流下的口涎,茫然四顾:“怎么了?怎么了?” “对得真工”杨文定也不吝赞美之词:“而且妙造自然,毫无雕琢痕迹,只不过,难乎为继了。” “花叶动静也都写到了,”王有龄在一边问道:“该转了吧?” “不,还有色与香可以写。”翁同龢有心惊艳当场,又念道:“石家蜡烛何曾剪,荀令香小说就来手打炉可待熏。” “香炉不典。”杨文定摇摇头说:“荀令君至人家,坐处三日香。习凿齿的《襄阳记》可没有说香炉。” 朱希淳回头问翁同龢:“可有说乎?” “有的。”翁同龢说,“看一看昭明太子的《博山香炉赋》就知道了。” 这一指出来,就显得杨文定腹笥之宽不及翁同龢,他不免羞惭,不过,还是给他抓住了一个弱点:“白老的《牡丹诗》中有‘百枝绛焰灯煌煌”写牡丹的色,世兄所做‘荀令香炉可待熏 ’无非袭用此意,难免剽窃之讥。” 他说得不能算错,不过这‘剽窃’二字用的太重了,朱希淳忍不住要为兄弟抱不平:“老世叔,小侄以为,天下间本无新意,千古文章一大抄,只看说得好与不好而已。白老那句诗语直意浅,不如用石崇家以蜡烛为炊的典故,倒可以写出牡丹的富贵。” 代翁同龢解释了几句,朱希淳有意岔开:“六句写六事,跟一般七律的章法不同,倒是难得一见的变体,不过收尾两句,又要转,又要合,你怎么结?” 这首诗的结句翁同龢也已经有了,是:“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片寄朝云”两句。这两句中用了一个很为人熟悉的典故,就是宋玉《高唐赋》中所写楚襄王所会的巫山神女。 言为心声,在这样的花开之期,吟诵这样的诗句,难免会给人以轻佻之感。所以翁同龢自谦的笑了一下:“诚如大哥之论,小弟真有些难以为继了,等我回去从容推敲,改日再请大哥斧正吧?”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把这件事宕了开去。 诗文会友,聊且将意之后,杨文定聊起了另外一件事:“昨天杭州府内出了一档逸事,钱塘县令赵燕荪……” 翁同龢一开始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当是在酒席之间的帮闲之语,隐约间听到有洋人给钱塘县令抓起来,投进监狱,心中大惊一边停箸不食,一边侧着耳朵仔细倾听,“……真不枉一省首县正堂之名望,赵燕荪如此强项,本府想,今日回府之后,立刻拜折明发,请朝廷降旨嘉慰。” 翁同龢心中焦急:这一次他辞行出京,是在四月初皇上御驾返京之后不久,总署衙门为英人提出修约之事正在紧锣密鼓的准备中,不论是父子两个在府中所谈及的,还是在南书房侍驾时听皇上说的,都在在证明,皇帝这一次是铁了心要在这一次会商之机和英国人撕破脸来大干一场言辞之中谈到美夷的时候,皇帝总是寓意深远的说什么‘美夷与英夷不同,秉性纯良,长思孝顺天朝,而与英法并非团结之党,或可输诚昵就’等语。 他和崇实私下里聊天都说,今后皇上恐将以美夷为可拉拢、分化英人势力之国家,这一次听杨文定说,浙江省出了这么大的案子,居然把十二个美国人关在钱塘县的监狱中,便不提国际公法中相侔之处,可考量皇上圣心默定之策,恐为赵燕荪一朝莽愚断送无疑——这样的罪名,便是连杨文定怕也是担当不起的吧? 心中胡乱想着,翁同龢一个劲的眨眼,似乎在想一个什么样的办法,能够将此事暂时化解开来。 坐在他身边的朱希淳留神到了他形容的古怪:“叔平,你怎么了?” 翁同龢霍然而起,“大哥,小弟有几句话想和大哥说。” 朱希淳猜到翁同龢有什么话不方便当着众人的面言说,告罪一声,拉着翁同龢绕园中小径到了僻静处:“叔平,你想说什么?” “大哥,我有一桩事,不知道能不能和大哥说。” 看他这般郑重其事,朱希淳也有点惊讶,不过他和翁同龢是换帖兄弟,当年在一起的时候,彼此开玩笑惯了的,这时有意放松紧张气氛,笑着答说:“那还是不要说了,我肩膀窄,怕担不起来。” 翁同龢没说话,脸上的表情很凝重,似乎是在责怪他不该在这时候还和自己开玩笑。 “好吧,叔平,是我说错了,”朱希淳自觉失礼的笑笑问道:“到底是什么事?” “杨大人刚才的话,大哥听见了吗?” “听见了。怎么了?” “这份折子不上便罢,一旦奏陈而上,他就算了惹下泼天大祸了” “怎么说?” “是这么回事……” 听翁同龢把话中利害剖析一遍,朱希淳半通不通的眨眨眼,他的精神都用在金石字画上,这种朝局波涛一来非本心所喜,二来也听不出其中隐情:“叔平,不如,你把这番话当着杨大人的面,再说一遍?” 翁同龢找朱希淳来,本就是避免自己直接和杨文定有所交流——皇帝最恨身边近人与外臣亲近勾结,一旦有所发觉,处置起来绝不留情——这是内外臣工所共见的,他希望能够通过朱希淳的嘴巴把自己的这番话转达给杨文定,也算是君子以怨报德。不想朱希淳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一个犹豫间,朱希淳误会他是默许了,说了句:“你在这里等一等。”转身奔席间而去了。 过了一会儿,果然朱希淳请杨文定到了近前,两个人一面走一面谈,杨文定一开始还面带不愉,听朱希淳说着说着,脸色大变。等到了翁同龢近前,老人一躬到底:“今日若不是翁世兄指点,老夫几乎铸成大错这番厚谊,来日定当有所图报” 这样也好。翁同龢心里暗暗想着,即使将来皇上知道了,自己也可以砌词说并不是自己和杨文定相通,而是经由朱希淳之口,传给他知道的。当下面色转为和缓的一笑:“大人过谦了。”他问道:“不知道大人接下来,该当如何行事呢?” “我想,总是先要将美国商人从监狱中放出来,嗯……不妥。”杨文定终究是久历宦海,一言出口就知道所谋大左,若是就这样不清不楚的将人放了出来,日后美国人回到上海,和旁人一五一十的说出去,中国方面不按国际公法办事,强行将美国人关押在监狱中,最后的结果一定是自己遭殃 他考虑了一会儿,心中打定了主意,堆起满脸的笑容,向翁同龢和朱希淳拱拱手:“二位世兄,老夫突然想起来,府衙之中还有些公务要紧着处理,待我向老大人辞行,随即就要告辞了。” “喔希淳点点头,随口答应着:“公事要紧,小侄也不敢强留大人。” 杨文定再一次深深地望了翁同龢一眼,转身走回到席间去了。 翁同龢和朱希淳站在花园小径之中,眼看着对面起了一阵骚动,待到两个人赶过去的时候,却见席间一片冷清,不但是杨文定,就连藩、臬二司,连同那个宁绍道王有龄,居然也已经向主家告辞而去了。 第133节兹事体大 第133节兹事体大 几个人乘轿回到府衙,兹事体大,大家不敢稍离,跟着抚台大人进到公堂之中,正好,一个十五六岁的后生牵着一个只有七八岁的女娃娃走了出来,看见杨文定回来,那个女娃娃挣脱后生的牵领,摇摇摆摆的快步跑了过来:“爹,您回来了?” 众人都识得,这是杨文定的三子和小女,今年只有八岁,依依客座之间,最是可人,也最为老父疼爱,只是今天心中有事,胡乱的拍拍女儿的头:“去,和哥哥去玩儿吧?不要淘气啊。” 儿给哥哥带了出去,经过这一番折冲,杨文定坐定,一面吩咐听差,火速到钱塘县衙去把此案的卷宗提来,一面让人给几位大人奉上茶水,又把府衙中的清客严先生请到正堂说话。 几个人分别落座,浙省臬司名叫祈宿藻,是祈隽藻的弟弟,不过和哥哥比较,祈宿藻不论学识还是见解,都是等而下之,道光十二年的进士到今天只能做到一省臬司,说起来,还是仗着其兄在朝中的威势所得。 在来的路上听同行的王有龄说了几句,祈宿藻心中惶恐,臬司主管一省刑名司法,出了这样涉及洋人的大纰漏,纵然可以以‘殴斗细故’为由上章推脱责任,但是案中涉及洋人,他不闻不问,一个‘任内颟顸,料事不明’的罪名却是跑不掉的。 看同僚都在沉默,他不能不说话了:“远公,卑职职分所在,不能为大人分忧,请大人责问。” “现在不是责问的时候,”杨文定是满脸不耐烦的神色,“还是想想怎么样把此事处理得妥妥当当,方为正办。”说着话,他回头望向王有龄,“雪轩老弟,你看呢?” 王有龄执掌宁绍道,和省内往来频密的各国商人都稍有接触,本来此事是和他无关的,只是要借助他在这方面的长才,所以才把他也约请到了堂中。 王有龄琢磨了一会儿:“远公,此事前情不明,卑职也不敢多有悬揣,还是等卷宗调来,看过之后,才好有……” 正在说话,堂下跑上一个人来:“大人,从钱塘县调来的卷宗到了。” “拿上来” 看过案情的卷宗,大家才算做到心中有数,各自开动脑筋,朝着如何将此事‘处理得妥妥当当’的大局上想去了。 “我看啊,此事只能从那些聚众殴斗的刁民上做文章。”祈宿藻说,“将这些人全数提到臬司衙门,先重重地责打一番,然后再请大人上书朝廷,将那个糊涂断案的赵燕荪撤职查办,为美夷出气,方可收效。” 王有龄心中不齿,从卷中可以看得出来,赵燕荪不通洋务,不过断案之间有理有法,也算得上是读书人的本色。祈宿藻为一己之利,逢迎洋人,只怕此例一开,日后在这省内,地方官遇到此类案子再也不敢秉公而段,一概媚软,凭空助长夷人嚣张之气,将来遗憾无穷啊。 不过话却不能硬着来说,只得旁敲侧击的婉转进言:“大人,美夷在城中闹市当街鸣放火器,想来就是在彼邦,这等做法也是法理在所难容的吧?” 杨文定自然知道王有龄的话中是何意,点头赞许,“正是如此。”他说,“赵燕荪处事操切,不过事出有因,也不能全然责怪于他。不过,”他问:“此事总还要有个解决之法啊。” 王有龄说:“卑职倒有个主意,请列为大人看看可行不可行。我看过此案的卷宗,内中说,赵燕荪和美国兵员华尔等人言语不通,全靠肖晓游从旁担任翻译,而这等文字、语言之事,最易因辞害意。”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坐在一边的巡抚大人府中的清客,叫胡来云的,就拊掌而笑:“雪轩公此言大妙以此立言,当可立于不败之地矣。” 杨文定也觉得王有龄所议实在是现今唯一可行之法,“只是,能够说得美夷肯放过此事吗?” “事在人为,大人不必为此事惶急。” “哦,还有一节,可要上书朝廷?将始末原原本本上呈?” “此事,”王有龄嘿的一笑,“就要全仗葵竞先生大笔了。” 杨文定回头望向胡来云,“葵竞先生可有说乎?” “学生看过此案卷宗。”胡来云是绍兴人,以举人之资在巡抚衙门做了一名清客,专门处理刑名的师爷,这类人律例烂熟,文笔通顺,“总要使皇上知晓此事,又为我省上下处理得当而满意为上。” “既然如此,就倚靠先生了。” 接下来个人分头做事,先从王有龄的道台衙门找来一个通译,临时担任双方的翻译,又把涉案的所有人全数传至臬司大堂,为了怕引起百姓围观,特别在晚间掌灯之后将华尔几个提到堂上,由祈宿藻当堂审理,杨文定几个在臬司大堂后面的房中小坐。 祈宿藻低头看看几个站立着的美国人,一个个身材高大,黄眉毛,绿眼睛,真不知道是怎生生出来的?端详了一会儿,他说:“下面,可是名唤华尔的美国商人吗?” 临时充当翻译的道台衙门差役哇啦哇啦说了几句,华尔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先生,他们不是商人,因为中国上海海外有海盗纵横掳掠,文德斯先生雇请他们随船而行,他们是这一次保护文德斯先生从美国到中国一路平安的军人。” “嗯,既然是军人,粗鲁不文,想也是有的。”祈宿藻打着官腔说道:“不过,在闹市之中,众目睽睽之下,鸣放火器,大干我天朝律法,你等可知道的?” 华尔听完,很觉得奇怪,此案前天就已经是中国的官府中做过审理,怎么还要再问一遍呢?他有点狐疑的问翻译:“堂上的这位中国大人是谁啊?” 翻译给他解释了几句,祈宿藻一拍醒木:“堂上不要做无谓之言,尔等是在串供吗?” 在堂后品全~文}字O茗坐等的王有龄几乎笑出声来,赶忙假咳了几声,遮掩过去。 翻译说;“不,回大人的话,小人万万不敢与美夷有串供之言,只是华尔先生以为此案已经审明问清,不明白为何要再过一堂,小人为他解释几句。” “嗯。那你告诉他。本官掌管一省刑名,昨日见钱塘县发来的公文,其中含糊莫名之处甚多,本官执掌司法,职责所在,不能不将案情重启,再行问过。” 华尔疑惑的瞅瞅一旁站立的肖晓游,含含糊糊的点头答应:“是,我们明白了。” “本官看这卷宗上面说,虽然尔等身犯我大清律法,不过碍于你等是外国人,又是初到我国,这一次与城中百姓为细故殴斗,也算是彼此皆有过失,故而从轻处罚,命你等在管驿之中等待上海的公文到来,然后递解出省……”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肖晓游就惊恐的大叫起来:“大人,不是这样的。” “大胆”祈宿藻佯装大怒,用力一拍醒木:“这臬司大堂岂容你咆哮?来人,”他想命差役掌嘴,不过肖晓游有秀才功名,在未曾以公文知会江苏学政革除他的功名之前,照例是不能动用刑具的,所以话到嘴边又变了:“来人,将他拖在一旁” 处置完肖晓游,他又问一旁听审的赵燕荪:“贵县,本官堂上所念,可是贵县当日所判?” 赵燕荪赶忙点头:“大人所念,正是卑职当日堂上宣读的处置。” 听完翻译的话,华尔呆了一下,立刻哇啦哇啦的说了起来,虽然听不懂他说什么,只是看他神情激动,就知道不是什么善言:“大人,华尔先生说,当日肖先生对他们说,他们身犯中国律法,本该从重处置,不过念在他们是外国人,故而从轻发落,在县衙监狱之中关押七日,待到公文下发,即刻递解出省。” 祈宿藻望望赵燕荪,很是奇怪的神色问道:“贵县,何以处置之道与断案之言有如此出入?” “卑职也不知道。”做戏做全套,赵燕荪也是一头雾水状:“啊。卑职明白了,定然是肖晓游翻译之时出了大大的纰漏。肖晓游,你在将本官于美夷处置之时的决定胡乱翻译,乱将良善入罪,若是引发两国邦交不睦,也皆是你一人而起,你说该当何罪?” 肖晓游心中委屈,自己虽然在其中有恶意,不过也是照实转述,其中并无虚妄,怎么现在居然要怪罪在自己头上了? 他只顾自己思考,堂上问的话全然没有听见,这更加给了祈宿藻和赵燕荪以口实:“本官知道了,定然是你和夷人有私怨,故而借此事挟机报复,可是的?” 肖晓游没有听清楚,这一会儿的峰回路转弄得他的头都有点大了,居然愣愣的问了一句:“大人您说什么?” “好刁钻”祈宿藻这一次倒是真的动怒了,“你就真当本官处置不来你吗?不要说你只是一介秀才,就是举人功名又当如何?本官这就具折呈报,革了你的功名,看你还敢在堂上嚣张不嚣张?” 赵燕荪一皱眉,祈宿藻纠结于蝇营狗苟的细节,可见其人不但没有什么真才实学,就是这养气的功夫,也是很不到家,“大人,案情已明,还是拣着紧要之事做吧?” “哦宿藻是给人提了醒的神色,脸色一正,对那个翻译说:“你告诉华尔先生等人,本官和钱塘县令为小人所误,至有今日误会,今天在这臬司大堂,将其事处理清楚,自当还他们一个公正,你问问他们,还有什么委屈,尽可以在这堂上向本官提出,若是没有的话,就让他们具结成文,日后再也不许提起。” 听翻译说完,华尔回头和自己的十几个同伴商议了几句,说道:“多谢中国大人能够如此开明的处理此事,我等并无旁的委屈,不过,今天之后,可还要我们再在监狱中关押吗?” “案情已明,当然不能再将你等收押。今夜过后,你等就和省内往来之各国商人一般无二,大可以行走于闹市之中。” “多谢大人,不过还有一个问题,我等使用的火枪,本是从国内携带来的防身之物,还请中国大人开恩赐还。” “这个嘛?”祈宿藻想了想,“赐还你等并无不可,不过却不能在这里,要等到你等离省之前,方可交还,也免得再为了细故,闹出当初荒唐之举。” 这一次华尔没有再说旁的,向翻译点点头,表示同意。 将此事料理清楚,杨文定派人到城中雷府,将翁同龢再次请到自己府中,设家宴款待,这一次再也没有了当日在朱家时的盛气凌人,倒显得很有点谦卑似的。他知道翁同龢性喜金石字画之物,特别拿出自己珍藏已久的‘意园三友’相赠。 意园三友是指宋版的《礼记》,苏黄合璧的《寒食帖》,刁作胤的《牡丹图》,都可称是至珍至贵之物,平日为杨文定视作拱璧,轻易不肯示人,想不到为了这一次的案子,居然拱手相送了。 翁同龢也是心中喜爱,不过这等夺人所好之事如何能做?而且,日后给别人知道了,问一句:以白衣之身得浙抚如此馈遗,所为何故?追究起来就是极大的麻烦。当下摇头摆手一起来,无论如何也不敢领受,终于还是让杨文定收了回去。 杨文定不再勉强,一再向翁同龢言谢,并说,这番援手之德,日后定当图报,他说:“此番省内出了这样的荒唐之事,若不是翁世兄提点,老夫还将如坠五里云雾,盛情可感,多多谢过了。” 翁同龢自然谦谢几句,然后问道:“远公,这一次的事情,是否要上奏朝廷?” “……老夫也有些拿不准主意,”这也正是杨文定把翁同龢请到府中的本意,他终究是在皇上身边呆得久了的,主子的脾气秉性,好恶决断,都要从他口中得知,所以他问道:“不知道世兄可有以教我?” 翁同龢思忖半晌,没有说话。皇上英察有余而忠厚不足,一恨身边近人勾结外官;二恨臣下蒙蔽视听,使下情不得上闻。一旦发现,处置起来丝毫不肯手软,几年来的朝章故事,早已经铭刻心板,他说:“照学生来看,事情既然出了,若意图遮盖下去反倒容易害事。将来皇上知晓此事,诘问起来,老大人如何作答?” “翁世兄说的是。既然如此,老夫明日拜折明发,将此事始末如实奏报。” 翁同龢点点头,“皇上最恨臣下欺罔君上,老大人既然要奏报,不如就将此事交代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过,学生此番到浙省,本是为府中私事,这一节,就请……” 杨文定楞了一下,立刻深深点头,“老夫明白的,翁世兄放心,世兄此番抵浙之事,自当一个字也不会在折子中提及。” 翁同龢轻笑几声,站起身来:“既然如此,远公,学生妻妹府中尚有事要学生料理,就此拜别。” 杨文定送了几步,客人一再挽留,他这才在二堂阶上哈一哈腰,头也不回的回去了。 第134节快枪之威 奏折鸣炮拜发之后的第三天,得到消息的文德斯先生也从上海赶到了杭州,亲自拜会王有龄,并向他当面表示了感谢之意。 王有龄自然要客气几句,并且对他说,现在此案的公文正在和驻上海的总领事馆在交涉,一旦这种繁杂的文字规程走完,华尔等人即刻可以离省自去。只希望这样的事情不会影响到日后美国商人在浙江一省内行走、买卖经商的热情云云。 文德斯在中国有年,不比华尔等人初来乍到两眼漆黑,心中为此事能够顺利解决欣喜之余,又给他想到一个或者可以通过这样的逆事,达到和浙江省内中国官员拉好关系的理由和借口。当下以希望能够当面向中国大宪大人表示感谢为由,希望和杨文定见上一面。 杨文定有心推拒,转念一想,朝廷与洋人交往日趋紧密,各国洋人在大清各省往来经商的禁令已开,自己想阻拦是阻拦不住的,倒不如也顺应这个机会,见一见这个洋人,日后也好上书朝廷,让皇上知道,自己也不是那等昧于外务的颟顸督抚?当下点头同意,就在巡抚衙门的花厅之中摆下酒席,宴请文德斯和华尔等一行人。 在席间,杨文定命人将收缴充公的连发火枪取了来,当场送还,更加引得华尔笑容满面,为中国人如此信任自己等人心中感念。 文德斯多次往来两国之间,再加以老友瓦特先生多次的耳提面命,于中国官场上的这等迎来送往之分深有所悟,这一次到浙江来,也准备了各种西洋礼物。其实不过是一些西洋手帕,布匹、珍玩等物,在国内不值几个钱的物什,到了中国,送到客人手中,就是可供把玩消遣的珍藏。 宾主席间相谈甚欢,不知道是谁起的由头,话题转到了这一次在杭州城里引起极大的反响的案子上,虽然在场的都是文官,不过近年来大改前朝闭关锁之分,转而与各国夷人交往,更增加彼此贸易,却是众人都看在眼里的,特别是向英人购买火炮,聘请教习,传授西洋技法之事,更是引发朝野热议。 虽然杨文定大不以为然,却也不能不承认,英人火器之威,确非中华本土所产的武备之力可比,浙省的宁波、乍浦等港口船只往来,帆影蔽日,公文所见,也大约的知道一点。 听着翻译的话,文德斯眼前一亮,把酒杯放下,向杨文定说:“若是说起火器之威,我国所产,远胜英国,不知道为什么贵国政府只是和英人做生意,却从来不肯与我国有商贸往来呢?” 听完翻译的话,杨文定不屑与辩的一笑,皇上曾经说过,夷人本性贪利,果然是至理名言,在这酒席之间说起这等利薮之言,心中很是不耻,便借着酒意追问了一句:“哦?这样说来的话,文德斯先生于贵国武备之力,也是有所见了?” “其实,中国大宪大人,鄙人这一次雇请华尔先生同来中国,所携带的武器,就是我国生产的最新快枪。”文德斯笑着说,“这种武器全然一改英式火枪击发缓慢,射程不远的弊端,大人若是不相信的话,不妨当场验证。” “火枪之物,我天朝古已有之,不瞒文德斯先生,在我这巡抚衙中,也设有守备小队,每人一支火枪,倒也能够收到御敌于外之效,倒不知道贵国的火器,有何更加优良之处?” “大人若是不相信的话,不妨就在这里,当场试验一番?” “也好。”杨文定动了兴致,传令:“叫何守备来。” 明清两朝,地方官威权极重,督抚出巡的派头连王公都是不能相比的,自然的,身边的亲兵小队也是煊赫堂皇,无比贵重。 杨文定的亲兵小队有二十人,由一个姓何的守备统带,每个人都是长短双枪,马上步下有百步穿杨的功夫,这一次着人把亲兵小队找来,也有着想在美国人面前显露一番武功的用意在其中。 等到何守备跪倒请安,杨文定把和美国人比试一番的经过说了,最后叮嘱他:“你下去告诉大家,好好演武,演好了,我有赏,演坏了,我要重重责罚。” 何守备是武人,每日呆在巡抚衙门,以《孙子兵法》操演兵士,略有心得,闻言赶忙碰头:“请大人放心,弟兄们绝对不敢人前出乖露丑,丢了大人的脸面。” “那就很好。下去吧。” 何守备碰头而出,在外面召集了弟兄们,嘱咐了几句,又让人在巡抚衙门的后花园中摆上了一排鹄子,这才到前厅复命。 杨文定和文德斯等人各自带着彼此随员到了后花园,中美两国的兵士分列两旁,距离鹄子有一百步的距离站好,等待命令。 王有龄代为发令,一声令下,双方兵士各自托起火枪,向远处的鹄子轮番射击。何守备和下面的亲兵射击准头极好,烟雾弥漫之中,鹄子上的中心位置密密麻麻不满的弹孔,不过在射速一节,和美国人相比,就瞠乎其后了。 华尔等人使用的是一种后膛快枪,这种枪是美国的一家名为麦坎南枪械公司生产的,每一支的售价高达140美金,完全不是老式火枪可以比拟的,每放过一枪,只要将扳机外的圈套向下一压,就可以压开弹仓,重新装填而后再次发射的功效。 华尔几个不慌不忙,放过一枪之后,压开弹仓,从身边的包裹中取出弹丸,重新装填进去,举枪瞄准、发射。如是者七次。 反观何守备一边,就显得有些杂乱无章了,小队兵员快慢不一,火枪又是老式的前装填的方式,一片忙碌,倒显得不成章法似的。 乒乒乓乓一片爆豆一般的声音响过,巡抚衙门后花园所站立的空地上,烟雾弥漫,目不能视物,而此时,何守备和部下中手快的也刚刚才放过第三枪,第四枪尚还在装填之中 眼看着对手连放七枪,亲兵小队不自觉的停下动作,呆呆的望着这群金发碧眼的对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文德斯回头一笑,“…………” 杨文定问翻译:“他说些什么?” 那个翻译咽了口吐沫,略显艰涩的组织着语言:“文德斯先生说,这等武备威风之力,大人可还看得入眼吗?” 送走了文德斯等人,杨文定心中不知好恶,只觉得一片茫然,刚才在后花园中一场演武,美国人火枪之力有了最最直观的感觉,若是两国始终交好也就罢了,若是一旦事有不谐,彼此争斗起来,凭自己身边亲兵小队的装备优良,尚不及美夷二分之一的射速,又如何能够和人家争一日之短长? 王有龄坐在客座相陪,看他容颜惨淡,郁郁不欢,在一旁劝他:“大人,不需如此戚戚,想来美夷虽有无尚火器,却也难挡我天朝众志成城,将来无事便罢,就是有事……”一番话说得词不达意,竟是连自己也不愿相信,又如何起到开解之效? 僚属几个正在发呆,门口响起炮声,紧接着跑进来一个人:“大人,有折子到了。” 备下香案,行了大礼,杨文定把从京中传回的折子展开细看,皇帝的朱批只有寥寥几句,在详述案情的行文留白处加了一句:“知道了。” 而在折底,皇帝批了一段话:“朕已命总署衙门派员到省办理公务,一切事体,皆从彼处知晓,卿可着留美夷数日,待总署衙门专使抵省,当有所知晤。钦此。” 这样一段没有头尾的朱批让杨文定茫然不知所以,传阅了一番,他说:“你们看,皇上朱批所言,是为何事而来?” 众人商议了一番,都没有什么见解,最后只能说,就按照折子上的朱批行事,等到京中来人到了,一切自然就明白了。 在府衙中等了几天,得到总署衙门专使到了的消息,杨文定亲自迎了出来,宝鋆已经一身官服等在轿前,见他走近了,先跪了下去:“晚生见过巡抚大人。” “不敢,不敢。”杨文定不敢有丝毫托大。宝鋆和恭亲王关系很好,而且总署衙门中的各位职官都是皇上面前的红人,他虽然开府一方,但是和这等京中天子近人却是不能比的,所以言谈之间也很是客气。 彼此在衙门门口谈了几句,宝鋆把随行的几个人做了引见,杨文定将众人请到府衙正厅,分宾主落座,也无暇客套,劈头问道:“佩衡兄,这一次皇上简派老兄南来,可是有什么差遣吗?” 宝鋆笑了,“不瞒老大人,这一次南来,是为了老大人折子中所言之事。”说完,他把四月二十六在养心殿中皇帝就他所上的折子中提及的,美国人携带一种名为‘后膛七响’的新式火枪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他说:“这种快枪,我连看也不曾看过,是长是短,是圆是方也不知道,皇上也不过……” 他和杨文定彼此初见,自然不能出这等言语之中谤及君父的说话,也就无以为继了。 他的后半截话杨文定没有注意,听他把事情的原委说完,心中欢喜占了大半,疑惑却占了少许。欢喜是说,皇上大约是有心和美夷往来,就从这名为‘后膛快枪’所起,而这种快枪又是自己封奏的折子中所提及,日后追缘论始,自己建功非小。 疑惑是指,快枪功效自己也不过初见,还是在上折子言及此事之后,京中的皇上如何得知?只看有这样一个名目,就立刻派宝鋆南下,会商此事,这简直和当年‘圣祖托梦’如出一辙,可见皇上明鉴万里,并非虚妄之词了。 他想了一会儿,只听宝鋆问道:“杨大人,不知道这新式快枪,到底是何物?” “若是前数日之前,老夫还不未知其详,不过今天嘛……”杨文定嘿声一笑,把自己命亲兵小队和华尔等人在衙门中的后花园演武的过程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快枪之威一至于斯于此可见,这等后膛快枪,诚然是战场杀敌的利器啊。” 宝鋆这时才知道,所谓‘后膛七响’并非能够连射七弹,而是另有缘故。点点头,说道:“若是这样的话,倒也不枉皇上圣心挂念。不过,文德斯先生并非售卖军火之辈,便是将他找来,又能够有和效果吗?” “我想,皇上之意,也不过是通过文德斯,和美夷达成协议,购进新式火枪而已。”杨文定说,“只是,武备一物从来都是和英人商谈,又何必经由美夷之手呢?” 宝鋆脑筋一转,对杨文定说:“杨大人有所不知,朝廷与英夷进来关系越发不睦。” 这样急转而下的一句话自然引得杨文定和属员的高度关注,“哦?可有确证吗?” “英人特使伯明翰勋爵从水路北上京师,大人想必是知道的了?” “这,略有耳闻。” “这一次英使前来,是为先皇年间两国签署的《江宁条约》修约之事而来。不想触怒了皇上,命总署衙门接待答复之余,一改往年所持主张,向英人提出条件,第一条就是要彻底阻绝鸦片进口中国之策,这,想必杨大人是知道的?” “啊。是的。”杨文定长长地‘哦’了一声:“上月间接到朝旨,浙省全境关闭烟馆,省内官员上书朝廷,自定期限,断绝鸦片烟瘾,想来就是为此事而来的吧?” 宝鋆苦笑着点点头:“正是。”他说:“也不知道皇上动了什么心思,鸦片禁令一下,只恐天朝上下很有些人要受一些苦头了。哎” 杨文定听着好笑,抿嘴一乐,又问道:“那,不知道英国人于此有和意见?可愿意就此放弃吗?” “依我想来,英人绝对不会轻易放过这样的利薮,当年之事,前车可鉴,若真的是为鸦片而致两国再起纷争,可怎么得了啊?” “远师攻坚,兵家不取。”杨文定说,“更且说,于今两国联系日趋紧密,英国人也未必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再度为鸦片一物,轻易启衅吧?” “只盼君心如他心吧。”宝鋆答了一句:“哦,大人,不知几时可以和美商见上一面?” “佩衡兄放心,老夫这就分派下去,想来明天就可以与美商相见了。”V!~! 第135节宠信一时 第135节宠信一时 中国方面的态度如此强硬是英国人没有想到的,虽然在第一天的谈判中双方就为鸦片进口一事当场翻脸,伯明翰等人也拂袖而去,但是在伯明翰、文翰等人想来,中国人色厉内荏是久为彼邦所知的,这一次如此强硬,也不过是惯用伎俩,只要在未来的谈判中语出威胁,自然就可以收到效果。 谁知道中国人如同吃了秤砣一般的铁下心来,论及旁的,还犹有可说,只要说到鸦片进口,恭亲王立刻面目转冷,语出惊人:“专使先生,我方的条件很简单,其他的都可以经由两国相交正常途径加以商讨,只有鸦片,完全不在这一次会商所能够参详的议题之内。专使先生还是免开尊口吧。”就这样当场将伯明翰的未出之言全数封了回去。 伯明翰又惊又怒,两国交往,虽是各为其主,却也是君子之争,口出恶言不但不允许,更加是从来以绅士自居的英国人本心所不愿的,只是中国人如此油盐不进,几时是个了局? 第一天的会面中,他曾经以‘两国日后大有纷争’为要挟之语,当年这等语句一出,中国大宪无不颜色变更,每每收奇兵之效,但这一次中国人的态度很强硬,连续多次由对方的总理大臣言说,就是战至最后一人,也绝不后退半步。可称是强硬到了极点。 伯明翰身为外相的特使,当然没有权利决定两国之间是否开仗,甚至是当年的第一次远涉重洋而来,也不过是在议会之中获得微弱多数票的通过。 中英两国国体完全不同,在中国,一切用兵调度,皆由皇帝一言而决,而在自己的祖国,却要有着重重窒碍,伯明翰想,就是真的再度派兵前来,也不会是一年两年之中能够达成愿望的,更不用说中国方面态度鲜明,近年来又与英国、法国、美国有着多方的联系,千丝万缕纠结不清之下,一旦动用武力,就是玉石俱焚的下场。 再有一个更加主要的原因是,数年来,英国商人在中国大发其财,当年中国大批购进英国生产的火炮,又与英国达成铁路铺设、机车购买、装备、钢铁厂营建等大单合作协议,再不复道光中叶,只有鸦片商人独占其利的景况——所以有大批为鸦片商人在议院中的代言人,如文翰、首任港督璞鼎查等——大声疾呼,造成了远师攻坚的事实。 而现在,即使鸦片商人不满,有议员在议会代言,那些其他商人的代表,为各自利益着想,又如何肯允准政府派兵前来,破坏这样一片广大的市场——便是自己,难道不也是其中之一吗? 伯明翰端起已经有点放凉的咖啡,浅浅啜了一口,心中暗自想着:鸦片为英国国府所能够带来的利益仍然是英国与中国各项商贸往来之中所占比例最大的一项,不论怎么说也是不肯轻易放过的。在明天的会商之中,还是要认真与中方磋商,只求能够将中方的态度扭转过来。若是能够达到目的的话,就是其他方面多多放宽一些,也是可以接受的损失了。 哎可惜的是,和中国方面达成的电报系统建造事宜仍然还在未定之数,往来本土的信息要远途赶赴香港,通过设置在那里的台站转发英国,这往来之间,靡费良久,要是在北京就能够发送电报的话,该有多么方便?一念至此,伯明翰无奈的苦笑起来: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的思路还局限在如此得失之间,要是真有一天,两国开动战争机器的话,还提什么电报吗? 左右想不出更好的解决之道,伯明翰懒得多费脑子,用过晚餐,倒头大睡。 到了第二天,和文翰、哈士明、麦华陀等人准备再赴总署衙门与奕等会商,不想总署衙门派来英国股的总署章京唐文治,和一个同文馆的实习生员叫锦宁的——担任临时的翻译——到公使馆送来公文,文中称,今天上午的会商因故暂时休止,下午是否重启,等待中方的通知。 哈士明和来送公文的唐文治很熟悉,把他送到大门口,问了几句:“唐先生,可知道为了何事暂停会商吗?” 唐文治嘿嘿一笑,“不必惶急,等到下午,或者明天重启会谈的时候就知道了。” 京中旗下有个人,名叫载彩,得着风就是雨,平日最喜生事,宗室中一向认为是没出息的无赖,却仗着是‘三等镇国将军’的‘黄带子”设局诈骗,包庇娼赌,开设烟馆,招揽生意,无所不为,这一次皇上旨意明发天下,京中是天朝首都,首善之区,更加的为海内瞩目,一些烟馆大都为了避风头而临时关张,载彩也是一样,只在自己的府中另外设了烟盘,招待一些多年来常走动的熟客,上门享受一番。 除了烟馆之外,载彩还开设有赌坊,近几天出了一档事:他为讨赌债,打死了一个以赌倾家的旗下世家子,暴尸城下,无人过问。 有个御史名叫刘恩溥,直隶吴桥人,官居浙江道御史,专好找旗人的麻烦,奏谏措词有东方朔之风。为这件事专门上疏,内中说载彩:“‘托体天家,势焰熏灼,以天潢贵胄,区区杀一平人,理势应尔,臣亦不敢干预。惟念圣朝之仁,草木鸟兽,咸沾恩泽,而此死者,尸骸暴露,日饱乌鸢,揆以先王泽及枯骨之义,似非盛世所宜,合无饬下地方官检视掩埋,似亦仁政之一扬。’”词意若嘲若讽,以扬为抑,刻薄到家。 皇帝命新任九门提督西淩阿派人彻查,一查之下才知道,载彩除了聚赌之外,还有在府中开设烟馆的劣行,当下将载彩传到步军统领衙门,问清审明,关押起来,准备奏明皇上之后,即刻交宗人府治罪。 到园子中递过牌子,皇帝传见,听西淩阿把情况说明,最后他说:“这样的案子,按律例,是要交由宗人府论处的。” 皇帝冷笑了几声,“上月初,朕在天津的时候就已经有上谕明发,天下十八行省之中都要限期停止烟馆营业,却不想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在府中私设烟馆,以飨烟客”他把西淩阿的折子放在一边,继续说道,“真以为朕不敢杀人了?” “皇上息怒,奴才管着九城兵马司,城中有这等置煌煌上谕于不顾的刁奴,奴才还一点也不知道,难辞其咎之处,请皇上责罚。” “这也不能怪你,毕竟,他们躲在府里吸鸦片,你又不能挨家挨户的登门搜检,算了。”皇帝摆摆手说:“此事朕自有决断,你先下去吧。” 到了第二天叫起,皇帝把这件事又拿了出来,“像载彩之类的下溅奴才,不过是仗着自己身为武皇帝血胤一脉,才敢于如此顶风作案,这样的人,万不能容。军机处下去之后拟旨,将载彩交刑部审明定谳,也不必等到秋后,直接绑缚菜市口开刀也让那些以为禁烟不过是一阵风头,风头过后,弛禁照常的人看看,载彩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 奕虽然年轻,却是军机首辅,一来知道皇帝于禁烟之事的决心甚大;二来他自身并无鸦片烟瘾;第三,他知道,皇上这样做,也是在向正在京中会商的英国人展示一番天朝的立场,有此三层意义在其中,故而奕大声答应着,领班碰头而出。 这一次临时停止和伯明翰等人上午的会商,一来是为了这件事的后续奏报而来;二来是为了把几天来和英人会商的结果上呈,所以除了军机处的几个人之外,在京中办差的总署衙门各位官员也一体陛见来了。 总署衙门的几个人在一边跪着,听军机处和皇上说了几件事,然后把话题转到了载彩的案子,刑部援引‘抗旨’律,拟了斩立决的罪名,皇帝点点头:“军机处等一会儿下去之后,明发一道旨意,告诉各省督抚,凡是再有敢于如此不拿朝廷谕旨当回事的,都照载彩例办理,刑部那边也不用等到秋后,狠下一点杀手,总要让那些眼睛里只盯着银子的混账知道王法如炉才是正办。” “喳。臣等记下了。下去之后,定将皇上这番雷霆至意晓谕天下各省。” “嗯,”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又问道,“和英国人会商的情形如何了?” “是。伯明翰一行人的态度有所缓解,该特使说,只要中方能够答应鸦片贸易,则于其他各项合作之举,英方愿意提供一切中方希望得到的条件。” “不用理他们。”皇帝是那种斩钉截铁的神色,“老六,朕再叮嘱你一句,鸦片禁运之事是我天朝最后一条底线,就是为此与英人一战,朕也在所不惜,你可千万不要有什么游移之见啊。” “是。臣弟明白的。鸦片害我国人可谓深矣。自先皇当年就早有上谕,皇上今日上承先皇遗志,臣弟同为皇考血胤,又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你能够这样想,自然是极好。”说话间,皇帝的脸色转冷,看着下跪的众人说,“朕知道,英人惯用银钱开路,当年林则徐初到广州的时候,鸦片商人义律便早已行之,不过林则徐为人忠直,不肯为英人赂遗之物所动。” 能够到湛福堂中面君的,都可称得上是朝臣中顶尖的人才,闻弦歌而知雅意,自然通晓皇上话中所指,果然,只听他又说:“朕希望你们能够效法林则徐当年心中肺肠,一心为公。若是给朕知道你们中有人敢于为英人所图谋的鸦片交易张目的话,多年来的君臣情谊,怕也就全数要付诸流水了” “皇上天语教诲,臣等自当谨从,以一体大公之心,奉行君父。” 军机处的人退出去,皇帝摆手让奕等人站了起来,自己也离座而起,在湛福堂中徘徊了几步:“老六,你刚才说,英国人的态度转为缓和了吗?” “是。英人在连续三天的会商中始终咆哮不已,臣弟秉持皇上教诲,与之口舌争辩,英人无可奈何之下,也只好婉转砌词相求,言中还是请求我天朝放宽鸦片禁令云云。” 过去有人做一些打油诗,其中也不乏‘等因奉此’之类的字样,这不过是游戏文字。而朝堂奏答,语出‘云云’之言,皇帝还是第一次听说,忍不住觉得好笑的翘起了嘴角,“那么你呢?” 奕还没有注意到自己话中的语病,继续碰头答说:“臣弟自然不准。鸦片一物靡费银两之外,更加伤害我天朝百姓肌体,烟民常在云雾缭绕之乡打发时光,正事全然丢在一边,臣弟以为,像这样的有百害而无一利的恶物,正该早早禁绝为是。” “你能够这样想,确实不负朕望。”皇帝没有追问他在君前奏对不当的疏漏,转而点头说道:“只要英国人肯于低头,朕想,天朝也要拿出一些诚意来,英国人除了鸦片交易之外,还有什么旁的要求吗?” “是,英国人另外提出的要求是,希望天朝能够允准英人随意通行往来于天朝沿海各省和内地省份。” “这一条不为非是,朕准了。还有吗?” “英国人还说,现今两国交往日渐频密,希望能够得天朝允准,并着派有司人员,在英国设立使领场馆,增进两国沟通往来。” “此事再议吧。派驻外国使领场馆,还是不要这时候就仓促决断,而且,人员的选择是一个很繁琐的事情,等到日后再说。” 答应一声,向上碰头,“臣弟回去之后,会将皇上的这番圣意向英使转述明白。” “老六,你留下,其他人跪安吧。”把其他人打发出去,皇帝像兄弟两个闲话家常似的对奕说,“老六,朕知道你现在很多公事繁忙,府上往来不断,这是你职分所在,旁的人也说不出什么,不过,朕最近听人说,你允准府里的下人收取门包了?” 奕额头上的汗水立刻冒了出来,赶忙跪倒碰头:“臣弟糊涂请皇上责罚。” 恭王府‘提门包充府用’是京中公开的秘密。恭王受皇上越次提拔,以皇弟之身当国,有许多意外的支出,尤其是三天两头就有的恩赏,哪怕是御膳房所装的四样点心,太监奉旨颁到府里,就算一大恩典,必须厚犒使者。 因此,恭王常苦财用不足。后来有人给他出了个主意,把来谒见恭王的官员,赏赐王府门上的‘门包”提出一个成数缴到帐房里,补助王府的开支。这一来,‘门包’自然加大了,成为变相的纳贿。皇帝突然问起的,就是这件事。 看弟弟吓得什么似的,皇帝心中一软,叹了口气说,“老六啊,上一年在热河的时候,朕大肆批驳端华、载垣几个,对他们说过,只要他们行得正,坐得端,清明在躬,有朕在这里,谁又能动得了他们?今天对你,朕还是同样的说话。朕知道你府里花销大,只不过,这个口子一开,将来贻害无穷啊” 他又说,“再说,就是你自问能够行事之间不肯苟且,你府里的那些奴才呢?通同扯纤,得赃累万,给人奏报到御前,朕是管还是不管?” “是,臣弟明白了,今日回府之后,及当把那些收受门包的奴才找来,重重地责打过后,逐出府去。” “逐出府去倒不必,不过,这等纳贿之举,还是赶紧停下来。”皇帝想了想,这样断人财路很容易遭致旁人的怨怼,倒是得给他想个旁的法子,“你先下去吧,回头,朕会有旨意给你。” 奕汗流浃背,匍匐在地碰了个响头,跪安出殿而去。 当天下午,就有旨意下发,以恭亲王奕入值以来,勤勉忠直,屡屡建功为名,赏恭亲王双眼花翎,并赏食亲王双俸。钦此。 第136节香消玉殒(1) 第136节香消玉殒(1) 皇帝移驾万方安和内中的镜殿,同时下旨,把金佳氏也传了进来。 万方安和是圆明园中一处非常特殊的所在,全部建在一大片池沼之中,四面有桥,通向中间的房屋,若是从空中鸟瞰的话,就会很清楚的看见,整座建筑成为一个巨大的‘卍’字形状——这就是万方安和的名字的由来 在圆明园四十景中,这里最为世宗皇帝所喜爱,原因之一是极其隐秘,关防严密,因为四面有桥,只要在桥口守住,就绝不会有人未奉许可胡乱闯入。 尽管如此隐秘,世宗还觉得不够,所以在万方安和之中又辟出一间房舍,建了一个名为镜殿的所在。这里只有前后两道出入的门,并无平视向外的窗户,只有仰望可窥苍穹的天窗,屋子里镶满了来自西洋的水银玻璃镜,高有一丈,明亮清晰,镶嵌的地方或正或侧,彼此想照,面面皆见。 坐在宝座上,向前看去,前后左右的景象都逃不过眼下,世宗认为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做什么事都不愁会有人窃窥偷听,极机密的军国大事都是在这里处理——另外一个用途就是在这里召幸爱宠,为的是一身化身无数身,白顶至踵,尽极极妍,享受到酣畅的艳福。 自从上一年的年底,康慈皇太后骤然薨逝,皇帝借这个机会在热河行宫的偏殿中把金佳氏招来,得谐好事以来,数月之间二人皆未尝得见一面——皇太后薨逝,外面四海销声,八音遏密,内中金佳氏也没有了进宫来的借口,偏巧这一次的事情肃顺办得很不顺利,也让皇帝大为遗憾。 不过这几天有了一点不同。尤佳氏在本月二十二日临盆,产下一子一女的双胞胎,这在有清以来还是第一遭,皇帝得报,喜不自胜,下旨晋佳嫔为佳妃,给儿子——序齿是二阿哥——起名叫载滢,给女儿取名叫颖慧公主。又借此机会,大赦天下,当初因为儿子载垕引火上身,被皇帝关到宗人府圈禁五年的郑亲王端华,也从高墙内放了出来。 而按照多少年来的规矩,凡是国家有大喜庆,臣下照例要向皇帝递如意,象今天这种日子,如意是非递不可的。珠市口的珠宝店、玻璃厂的古玩铺,各式各样的如意,被搜购一空,拜佳妃之赐,凭空做了一笔好生意。 而旗下王公各府的福晋,照例也要进宫向皇上贺喜,于是,金佳氏借这个机会,也到了园子中。听到皇帝身边的小太监传旨,金佳氏又是欢喜,又是幽怨的跟在六福身后,向着花木深处走来。 镜殿之名她也曾经听过,听说皇帝在这里召见,不由得一颗心怦怦跳个不停,一面有些畏怯,一面又有着莫可言喻的兴奋,因为在她心中,那是个男人视之为香艳神秘的地方,到底是如何的异想天开,见所未见,终于可以一开眼界了。 顺着九曲石桥走到殿中,揭开门廊右手的黄缎门帘,顿时觉得目眩神迷,但见无数影子,似曾相识,定睛细看,正是自己,而每一个影子的姿态都相同,手揭门帘,踌躇不前。 皇上呢?她心里在问,明亮的眸子左右搜索着,却不见人?正在犹豫间,突然觉得颈后一热,有人在项间哈气,金佳氏痒得轻声一笑:“嘻”身体向前迈了几步,转过身来,可不正是皇帝满面春风的站在自己身后? 金佳氏收拢精神,盈盈拜倒:“奴才金佳氏,叩见皇上。” 皇帝似乎觉得金佳氏这样的自称很让人不满意,笑着低头看着她,既不说话,也不动作,好半天的时间,才从鼻子中哼了一声:“金佳氏?” 听着那拉长了的,声调上扬的尾音,可知不是在叫自己,金佳氏楞了一下,想起来在热河蒙皇上赐名,自己怎么忘记了?一时间心中惶恐,又碰了个头:“奴才如福,叩见皇上。” “起来吧。”皇帝伸出手去,递到如福面前,女子碰头答说:“奴才叩谢皇上赐援之恩。”这才拉着皇上的手站了起来。 皇帝就势拉着她的手,握在掌心,领着她到一边的软榻上并肩坐下,“如福,多日不见,可想朕了吗?朕可很想你呢” 如福好半天没有说话,呆了片刻,才讷讷的说道,“就是想又如何?奴才是苦命人,更不敢劳动圣怀牵挂。” 听她说话大有幽怨,皇帝也有些讪讪然的,自顾自的岔开话题道,“如福,浮生碌碌,想谋一日之欲也很不容易,当年有人说,因过竹苑逢僧侣,又得浮生半日闲。今天才知道,这‘又’字正是难得之意。” 听皇帝绝口不提安置之法,如福心中更添悲凉,游目四望,一边的案上放着茶具,挣脱开他的掌握,过去取来一杯茶:“今天太热了,皇上请用茶吧?” “是啊,天热,心也热。”说着话,皇帝伸手去摘外褂的纽扣。 这自然是如福的差事,为他卸衣时,彼此耳鬓厮磨,皇帝已经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脸了,“你用的是什么香粉,好香,以前都没有闻过?” 如福一笑,不着痕迹的推开了他的手:“皇上忘记了吗?这还是皇上赏赐的呢?” “啊,是了。”皇帝想起来了,为皇太后薨逝,皇帝命内务府、工部料理梓宫还京一事,差事办完之后,皇帝多有嘉奖,其中赏赐了善奎几种西洋各国进献的香水,不用问,如福今天所搽的,就是其中之一了。 一念至此,皇帝更心生愧疚,拉过如福拥在怀中,贴在她的耳畔轻轻地吻了一下,“你放心,朕金口玉言,说过的话一定作数,回头我让肃顺认真办差,总要彻底的了了你我这段相思情债” 如福给他吻得浑身酥软,昵声问道,“皇上想怎么做?” “朕想,一时怕要委屈你片刻,嗯,只是不知道你可舍得公爷府上的荣华富贵吗?” 如福扬起脸蛋,第一次O}手~打~主动的奉上两片朱唇,丁香暗渡,任由男人恣意轻薄,长长的一吻过后,女子把脸埋进他的怀中,声音有点发闷的说道,“只要是和你在一起,便是舍弃了一切,也是值得的。” 语出纯然,丝毫不会让人觉得她是因为他是皇帝而格外巴结,实在令人激赏。皇帝情动如火,一把将如福打横抱起,置于身下,自己则脱下衣服,如珠如宝的覆了上去。 这一番欢爱又与别不同,一来二人熟客熟主,少了几分畏惧和恐慌;二来数月未见,久别情浓,更且在镜殿这样的幽静深处,松风簌簌,竹覃生凉,如福都几乎忘记自己还有家世了。 好久好久,方才云收雨住。躺在软榻上,二人交颈而卧,说不出的轻怜蜜爱,“皇上,” “什么?” “奴才,奴才不想离开皇上。”如福从他的胸口抬起头来,望着男人黑黝黝的眸子,勇敢的说:“奴才想日夜呆在主子身边,伺候主子。” “你放心,朕会让肃顺马上去办。”说着话,他伸手在床头摸了一下,拉动一条明黄色的丝绦,人至铃铃声铿锵,六福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皇上,” “传肃顺。” 福答应一声,脚步声渐行渐远,很快的隐没不可闻了。 皇帝拍拍怀中女子的脸蛋,“这下放心了吧?等一会儿肃顺来了,朕当面告诉他。” 如福大羞,自己身体赤luo,皇上居然就要见外臣吗?作势欲起,又给男人拉了回来,“怕什么?朕不让肃顺进来就是了。隔着帘子吩咐他几句,自然就让他退下,你还担心*光外泄吗?呵呵……” “皇上?” 两个人说笑间,外面又有脚步声响起,“奴才肃顺,叩见皇上。”肃顺大约是在来的路上得到六福的知会,知道殿中有大碍处,所以并不敢掀帘而入,而是在门外跪倒行礼。 “肃顺,” “奴才在。” 皇帝也不起身,躺在塌上,直接对门口说道:“皇太后梓宫还京之事承办之时,朕让你与和公爷善奎多多交往,你还记得吗?” “是,奴才记得的。” “你记得就好,于君父所差,迟迟未能办理妥当,你自己说说,这是什么罪名?”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肃顺在门外怦怦碰头,亟亟有声,“奴才做事昏悖,有贻君父之忧,请皇上宽限数日,奴才定当火速办理。” “一定要抓紧将此事办妥,你下去吧。” 顺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更加不敢迟疑,又碰了个头,这才快步退了出去。 肃顺最近极忙,神机营的事情草创在即,因为是皇上钦命,在上谕中更有‘成军之后,朕将亲选教习,亲自到营观武’的话,所以各方旗人无不踊跃报名,更有拿着各方大佬的‘八行”意图在这新建的火器营中填补上一个虚名的,每一个都是大有来头,弄得他和额里汗都有不胜其扰之苦。 而皇上交派的钦命差事,哪一个也不能轻忽以待,偏生如福的事情隐秘重重,连额里汗也是不得与闻的,只好胡乱砌词,找了个借口,将兵营的差事交给额里汗,自己脱身出来,去找善奎。 不想到了六月初,出了一档事,如福生病了。 这场病是吃时鱼吃出来的——时鱼出在江南,尤以富春江严子陵钓台所在地的这一段江面为最有名。凡是各地的名物,照例需要上献朝廷,名为‘进贡’。时鱼是浙江富春江起始的县份富阳的贡物,照例由江宁的两江总督拨马派船专运。 由江宁到达京师,计程二千余里,出水即死的时鱼,到京总要一个月,早就**不堪入口了。因此,进鲜时例限十天,最多半个月,昼夜不停,所到之处传唤地方官准备冰块,急如星火。就这样,不过维持得两三天,到五天以后,没有不腥臭的。 即令是腥臭腐烂的时鱼,仍然要进贡,六月底必定到京,因为七月初一太庙‘时享”供品中少不得一味时鱼。 这一味早成了鲍鱼的时鱼,由御厨房特别加工洗刷,配上各种解腥臭的佐料,烹调好了,充作上方玉食。大臣照例亦蒙分赐,而不够资格,或者虽够资格而为皇帝所厌恶的人,还无福享受这一味臭鱼哩 而这一年中,赐鱼的名单中加了两个新名字,便是老和公爷的福晋、侧福晋。太监一送了来,福晋瓜尔佳氏和侧福晋金佳氏便觉胸头作呕,可是连皇帝都吃臭鱼,这二人又何能不识抬举?勉强吃了一块,谁知二人就此得病。 先是胸隔之间,只想作呕,勉强可以忍住,到了半夜,突然间上吐下泻,来势甚凶。左右侍儿,慌了手脚,唤看中门的老婆子,将和公爷和管家喊了进来,商量结果,唯有赶紧延医。 延医亦很困难,时当三更,又在城中偏僻之地,医生不容易找。善奎跳了半天的脚,无法可施,唯有寻些蕾香正气丸之类的成药,胡乱让两人服下,却是效用全无,依然吐泻不止。 善奎真是慌了手脚,派人到肃顺府上连夜砸门,说知经过。肃顺大惊,丢下善奎,也顾不得传轿,亲自骑马到园子中,去找皇上下旨传御医诊治。 皇帝也吓了一跳,命二薛赶忙过府,见到瓜尔佳氏和金佳氏,肃顺吓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这一夜工夫,二人就都已经‘脱形’了 躺在床上气息奄奄至不能说话,但神志却还清楚,看到肃顺,热泪滚滚而下,形状实在凄惨。 薛福尘和薛宝善不须把脉,拿瓜尔佳氏的手抓起一看,又静静地望了一下,彼此耳语几句,悄然回身。肃顺赶紧跟在后面,到客厅方始交谈。 “请准备后事吧” “怎么?”肃顺大惊失色,“什么要命的病?” “十指螺纹皆瘪,俗名‘瘪螺痧”已经无法可治了。” “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变得成了不治之症?老薛,老薛,你们再给看看病人是个极要紧的人物。” “我知道,我知道但凡有一分生机,我没有不尽心的。这个病,最快《伤寒论》说:‘呕吐而痢、名曰霍乱。’意思是挥霍之间,便致撩乱。初起急救,或许还有希望,如今,是神仙都救不活她的了” 第137节香消玉殒(2) 第137节香消玉殒(2) “老薛老薛”肃顺几乎要哭出来了,“无论如何请你想法子,救她多活几个时辰,好让……”他几乎说出‘让万岁爷见她一面’的话来,总算他神智不昏,话到嘴边变成了:“让家人见上一见啊”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薛宝善神色严重地大摇其手,“这个病要传染的,任何人都不能相见,不但如此,这间卧房也要全然封闭起来,两三个月都来不得人。” 肃顺又吓了一大跳,“怎么?”他有些不信,“又不是瘟疫” “传染开来,就是瘟疫。你我都要当心” 肃顺毛骨悚然,“好家伙”他耸耸肩说,“这么厉害。” “我不吓你。确有这么厉害对不起,我要告辞了。” “不行你要走,就不要再认我作朋友。”肃顺一把拉住薛宝善说,“还是那句话,请你无论如何要下药下了药不中用,多少也还有个交代。” “不中用你不怪我?” “不怪你。” “那好且试一试看,不过这服汤头炮制起来要工夫,看她的命了” 薛宝善开了一张方子,名为‘解毒活血汤”以蚕沙为主。方子很普通,煎药却很麻烦,要用“地浆水”,这个名目,肃顺连听都没有听过,少不得还要他指点。 “找块黄土地,掘一个三尺深的坑,灌上新打的井水,找根木棍把水搅浑。浑了再让它沉淀澄清,那就是地浆水。” 一说明白了,倒也不难,只是要找黄土地,就很费事。黄土地要到山里才有,九陌红尘,又近水边,哪里来的黄土地?好不容易在两里之外找到了,掘坑灌水,搅浑候清。用磁坛子装了回来,只听哭声大起,和公爷的两位福晋都已经香消玉殒了 皇帝得报,刚才和军机处的几个人议过事,听闻噩耗,嘴巴一瘪,就要当场哭出声来,肃顺吓得赶忙跪在皇帝身前,抱住皇上的两条腿:“主子,可哭不得啊” 皇帝的眼泪给他的一声哀嚎强行憋了回去,心里翻腾良久,那个难过就不用提了,他也知道,自己和如福长幼有别,关系暧昧,一旦痛哭失声,给人问到,如何自处?一时间真觉得这个皇帝做得没有什么滋味,心爱的女子骤然离世,却连哭一场的权力都没有? 不过哭不能哭,总要在入殓以前,看一看她的遗容。 “万岁爷,去不得”肃顺无法,只得再劝。 “放手”皇帝厉声大喝,同时挥手夹头夹脑地打了去。 “万岁爷打死奴才,奴才也不能放手。” 皇帝还是不依不饶,多少人拦不住他,正在不得开交的当儿,只听内监递相传呼:“皇上,祯主儿和兰主儿来了” 听闻祯皇贵妃来了,皇帝无可奈何了,暂收怒容,端坐在宝座上,拿起一本折子,心不在焉的看着。 祯皇贵妃和兰妃款步而入,肃顺先一步跪倒行礼,“奴才肃顺,给主子娘娘请安。” 祯皇贵妃是厚道人,这一次来是知道老和公爷的两位福晋一天之内同时薨逝,而那个妙龄得如同一朵花儿一般的金佳氏,还是丈夫的‘外宅”听闻这样的消息,也顾不得再吃死人的干醋,和突然到她房中的兰妃说了几句,那个意思是说,是不是到前面去看看,聊至一番慰切? 兰妃心中冷笑:狐媚子,死得好 皇帝和金佳氏的事情是瞒不过众人的,她也知道,皇帝给肃顺下了旨意,不日之间就要想办法把金佳氏带入内中了,这时候出了这样的逆事,让兰妃大有幸灾乐祸之意——年初居然在皇太后薨逝之日就以狐媚妖娆魅惑君上,活该你有报应——她心中如是想着。 一面恨金佳氏,一面又心中埋怨皇帝,皇帝年少风流,她早有领悟,内中八旗秀女,各省佳丽,仍然饕餮不足?还要到外面去打野食?这样的宗室亲贵,居然也要收为私宠?也真应该好好的劝劝皇上了。 想到这里,她对祯妃说,“姐姐,有些话啊,我们做奴才的不好出口,您是皇上潜邸旧人,皇上于姐姐情分与别不同,倒要劝劝皇上,爱惜自己的身子才好啊。” 祯妃极老实,但也极聪明,若是别人如此说法,她一定以为是为椒房争宠,不大放在心上,而兰妃就不同了,深知她沉着厉害,说话行事,常有深意,这时说这样的话,必然另有隐情,因此,慢慢抬眼,把瑜妃以下的几个人,目视招呼遍了,才亲切地说:“你们都散了吧” 于是众女依序跪安,退出中宫,各有本人名下的太监、宫女们簇拥着离去。宫规整肃,顿时声息不闻,朝阳影里,只有廊上挂着的一笼画眉、一架鹦鹉,偶尔发出‘扑扑’的搧翅膀的声音。 兰妃还有些踌躇,怕她所说的话,会让侍立在外面的太监听见,辗转传入皇帝耳中。因此顾盼之间,欲语还休。祯贵妃猜出她的心意,便从炕上下地,说一声:“跟我来吧” “是”兰妃机警,随手拿起摆在炕几上的,几个人刚才把玩过了七巧板,跟在身后,进入寝宫,祯贵妃盘腿坐在南炕上首,指着下首说道:“你也坐下吧” 兰妃请个安谢了恩,半侧着身子坐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方粉红手绢,放在炕几上。 “谁的?”祯贵妃拈起手绢一角,抖开来看了看上面的花样,“好眼熟啊” “还能有谁的?昨个儿皇上在镜殿召见了谁,就是谁的的。” “喔”祯贵妃笑一笑,把手绢撂回原处。 这一笑,颇有些皮里阳秋的意味,兰妃暗生警惕,千万不能让她存下一个印象,以为是跟金佳氏吃醋。她的思路极快,一转念之间,措词便大不相同了。 “是我房里的添福,在万方安和内的镜殿中捡的。这原算不了什么,不过,”兰更}新*最快最快~妃皱一皱眉说,“姐姐,上一年皇上龙体有恙,为了皇上的病,皇太后她老人家在世的时候整肃宫禁,谁想到宫中的姐妹安安分分,却又有肃顺那般的混账奴才……飞扬浮躁,进汉家女子,引进宫来,赐名抬旗,也就罢了,谁知道这一次回来,居然又盯上了宗室亲贵,还是皇上的长辈,外面的风言风语,已经够烦人的了,再要让他们瞧见这个,不知道又嚼什么舌头?” “是呀皇上有时候在那儿‘叫起”召见臣工的地方,她怎么这么不检点呢” “其实,妹妹想来,这也怨不得她,她年轻不懂事,胆儿又小,脾气又好,皇上说什么,她还能不依吗?” 祯妃默然良久,拿起放在炕上的七巧板,在手中来回把玩着。兰妃也不敢打扰,坐在一边,静候她说话。 祯妃心地忠厚,心里在想,谁说兰妃把金佳氏视作眼中钉?看她此刻,竟是颇为回护。只是外面若有关于宫闱的风言风语,自己以皇贵妃摄六宫事,倒不能不打听打听。一念至此,祯妃提高了嗓门,“去,传太医院薛宝善、薛福尘两位大人。” 门外答应一声,快步去了。过了好大一会儿,二薛到了房中,隔着低垂摇摆的湘妃竹的竹帘跪倒碰头:“奴才薛宝善(薛福尘)叩见主子娘娘。” “薛老爷,”祯妃给兰妃使了个眼色,示意由她来发问,兰妃也不客气,用京中称呼下官的惯常用词问道:“皇上上一年圣体不愉,可是你请的脉案?” 薛宝善赶忙碰头,“是。是奴才和薛福尘薛大人共同请脉之后,会商之下,……” “行了。”兰妃打断了他的话,又问道:“我问你,皇上的身体,经过上一年的调养之后,近来可有传你们请脉吗?” “这,却不曾。皇上圣体康健,一如往昔。” “嗯,那样就好。”兰妃说,“皇上身担天下,四海至重,你们下面当差的时候,要多多的用心伺候。”她回头看看祯妃,见她没有旁的表示,当下一摆手,“你们下去吧。” 薛不知道这一次两位主子传召所谓何来,又不能多问,碰了个头,跪安而出。 “看看?”祯妃是一派轻松的神色,“虚惊一场。” 兰妃心中很不爱听她这样的说话,不过却不能直抒胸臆,转而谈论其他,“幸喜皇上圣体康健,不过,姐姐,总还是要劝阻皇帝,要节制一二啊。” “你放心吧,改天我见到了,再和他说。”祯妃无奈的笑了一下,“不过,他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说归说,他做归做,哎” 姐妹两个这番对话之后的第三天,突然传来噩耗,老和公爷的两位福晋,同日之间相继薨逝,兰妃第一时间又到了祯妃房中,却见祯妃拿着手帕,正在擦拭眼泪,“哎,真想不到,天年不永。怎么好端端的出了这样的事情呢?” 兰妃心中冷笑,这可真正是‘看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忠厚得都有些糊涂了现在要紧的难道是为金佳氏悲戚吗?还是想办法去打听打听皇上怎么样才是正办吧? 听她这样一说,祯妃也赶忙收拾眼泪,派小太监到前面看过,说军机处几位大人已经退值出去,肃顺刚刚到了殿中——于是,兰妃、祯妃两个,这才联袂到了前面。 兰妃望着跪倒行礼的肃顺,心中大恨当年佳妃之事还没有完结,又弄来个金佳氏魅惑主子,可恶的奴才 当着皇帝的面,她无能发作,心中哼了几声,拉着祯妃的手进到殿中,盈盈拜倒:“奴才,叩见皇上。万岁爷吉祥。” 皇帝的眼睛在两个人脸上转了一圈,见祯妃眼圈红彤彤的,面带戚容,兰妃却是一派从容,凤目流转,带着一种说不清的讥笑之意。心中于两个人的来路大约的知晓几分,面上却还是带着笑容,“你们怎么来了?” 祯妃当然早有有一番准备,劝说他为了一个妇人,这样不自爱其身,何以上对祖宗付托之重,下慰臣民仰望之殷?接着,更有一番殷切的劝慰,百般譬解,冲淡了皇帝的悲痛。 不过,见金佳氏最后一面之议,虽已作罢,得病之由,致死之因,却不能不问,要问,自然是问薛宝善。 “回万岁爷的话,‘病从口入’。”薛宝善答说:“两位福晋的病,是饮食不慎所致。” “饮食不慎?”皇帝虎起脸对肃顺说:“把厨子抓起来拷问。” “这也不怪厨子。”肃顺急忙说道:“是时鱼不好。进贡的时鱼,历经长途,自出水到入口相隔一个多月之久,哪里会不**的?” “这话就不对了,时鱼分赐大臣,为什么别人吃了不要紧,偏偏她们吃了就会得病?” “这有两个缘故,一是各人的体气不同。两位福晋荦荦弱质,禀赋较为纤弱,容易得病;一是时鱼**的程度不等,毒性各有轻重,想来和公爷福晋适逢其会,吃的是毒性最重的一条。而且,”薛宝善提高声音,特别强调。“据奴才所知,大臣中亦颇有吃时鱼坏了肚子的。” 皇帝想了想,叹口气说:“罢了,罢了,从此不必进这种臭时鱼了。” 不想因为金佳氏之死,换来了一大德政,从此运河所经的州县,免了时鲜贡船传呼索冰的骚扰。 问了几句,皇帝摆手让二薛退了出去,回头对肃顺说,“善奎的府上这一次又要大大的忙上一阵了,你抽空过去看看,帮着他料理一番。” 顺奉命唯谨的诺诺而退。 把肃顺打发出去,皇帝勉强收拾悲戚,为了开解胸怀,也为了和自己的两位姬妾说会儿话,命在湛福堂中传膳,留两人陪自己同进。 二人拜倒谢恩,在长桌的两旁落座,见了一上午的朝臣,皇帝也真觉得有点饿了,正要拿起筷子用膳,门口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小太监的笑声和喊声:“大阿哥放学啦,大阿哥放学啦”不用问,一定是载澧放课归来,给那些身边的小太监簇拥着,到阿玛这里来献宝了。 第138节君臣议政 皇帝一肚皮的不合时宜,听到外面沸反盈天的声响,‘砰’的把筷子一放,“吵什么?还懂不懂规矩了?” 载澧一脚踏入,小小的孩子吓了一跳,赶忙就着门边跪了下来:“儿子给阿玛请安。” “看你那副飞扬浮躁的样子?”皇帝冷冷的望着儿子,“上了几天学,识得几个字,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吗?” “儿子不敢。”载澧趴在地上,碰了个头,“儿子言语浮躁,行止跳脱,请阿玛责罚。” 祯妃坐在一边眼神中满是心疼的看着孩子,听他自己认错,给六福使了个眼色,让他过去把孩子扶了起来,“何苦和孩子发火?来,到额娘这里来。” 皇帝哼了一声,不再说话。祯妃拉着载澧的小手,将他拢到自己身边,“大阿哥,今天在上书房可乖吗?” 载澧怯生生的望望阿玛冰冷的脸庞,向祯妃怀里躲啊躲的,“儿子,今天很乖的。” “今天在上书房学的什么啊?” “今天学的对对子。”载澧终究是孩子,看阿玛无暇顾及自己,胆子又大了起来,小小的声音对祯妃说,“儿子可会对对子了。师傅也一再夸奖儿子呢” “对的是什么啊?” “师傅出‘敬天’,儿子对‘法祖’,师傅出‘大宝箴’,儿子对‘中兴颂’,师傅一再说,儿子很聪明的。” “皇上,您听?连师傅都说大阿哥聪明呢。” “今天是哪个师傅为你授书啊?” 听阿玛问话,载澧赶忙站好,“回阿玛的话,是林天龄林师傅。” 皇帝一皱眉,刚刚转好一点的脸色又变得阴冷下来,“林天龄?林天龄的名字也是你叫得的吗?上学有两月了吧?居然连师道尊严都还没有学会吗?蠢材” 载澧小嘴一瘪,几乎当场哭出声来,大大的泪珠在眼眶中噙着,可怜巴巴的样子分外惹人怜爱。委委屈屈的再一次跪倒,“是,是儿子糊涂。今后再也不敢了。” “算了,你起来吧。”皇帝心中一软,何苦为孩子的一点疏漏之处大加责罚?转而说道,“还没有用过午膳吧?今天就在阿玛这里用,用过了之后,阿玛还要考你,看你在书房学到了什么。” 祯妃俯下身子,贴近孩子的耳朵说道:“还不赶快谢过阿玛?” “儿子谢阿玛。” “行了,起来吧,坐到你母妃身边去。” 载澧开心起来,又碰了个头,这才起身,坐到祯妃身边,几个人收拾心情,高高兴兴的用过一餐。 祯妃知道,皇帝虽然面带欢容,不过心爱的女子骤然薨逝,要说心中未有怜爱惋惜,那绝对是虚妄之词,故此在进膳的时候,故意说一些轻巧的话题,“大公主每天可乖呢从来也不哭闹,不过大公主性子顽皮,每天都要薅下奶妈子的一大把头发来,现在啊,轮到谁当值伺候,都像是死了老子娘似的,一脸愁容。” 皇帝眼前闪过女儿娇媚可人的小脸儿,难得的真心展开了笑颜:“嗯,随朕。随朕。朕小的时候,就是同样的顽皮成性。大阿哥也就罢了,二阿哥还小,看不出什么端倪,想不到,倒是在女儿身上,看到朕当年的影子了。” 兰妃心思灵动,在一旁插话道,“奴才看,大阿哥也大有皇上当年之风呢” “唔,”皇帝望着低头夹菜大吃的载澧,更觉得刚才的一顿脾气发得没有来由,“慢点吃,慢点吃。又没有人和你抢。” 载澧百忙中抬起头,憨憨一笑,又把头埋到了碗里。 六福脚步轻缓的过来,呈上装有嫔妃绿头牌的紫檀朱漆盘子,皇帝随意的看看,摆手斥退了他,回头继续说道:“妞妞刚刚生产,你们可去看过她吗?” “是,奴才前几天刚刚看过佳妹妹,妹妹一举得一子一女,实在是天家子嗣兴旺之兆,而且,这是我大清建国以来,首度有双胞婴儿出世,真的是要恭喜皇上呢。” “是啊,她居然能够产下双胞胎,朕也没有想到。”皇帝说,“等一会儿用过了午膳,你们和朕一起,到她房里去看看她,也顺便看看孩子。” “是。” 肃顺碰头而出,回到二宫门外的兵部值房,摘下帽子擦了擦汗水,又端起桌上的凉茶咕咚咕咚了大口喝着,“查大人来了吗?” “查大人派人刚才来过,看大人不在,又回去了。” “去,传他们来。” 查大人是圆明园护军营营总查豪,正白旗满洲,五品衔,这一次皇上下旨,要在京中各营中挑选精壮之士,另成一军,名为神机营,而且旨意中写明,成军之后,天子自将。 所以京内各营,报名非常踊跃,都以为这是和当年乾隆朝时,设立的健锐营一般,一旦入营,即将成为皇上身边的近人,日后升官进衔,不在话下——只是肃顺和额里汗收到的托请的‘八行’,就不知道有多少。 肃顺近来红得发紫,皇帝命他管理兵部,名义上位在尚书柏葰之下,实际上,柏葰不过是八旗旗主与都统之间的传话筒,满蒙八旗的军政大事交由肃顺,汉营、绿营之事交由曾国藩,他不过是坐纛的挂个名字而已。 一月之中,肃顺带着兵部的司员、笔贴式会同额里汗在前锋营、护军营、火器营、西山锐健营、丰台大营转了个遍,能够入目的人选少之又少。倒并非无才可选,实在是其中弊端重重,不堪入目。在他想来,这些人因袭而下,早已经成为疲弱之师,身上有着太多的毛病,待到新军建营,带入其中,只恐日久荒怠,又会重现旧貌。所以,还是趁这个机会,好好的管教管教这些丘八才是上策。 这番意思上奏皇帝,皇帝也大以为然,对他说:“你放手去做,去查,去管,一切有朕给你做主。只要你查到有那等不法情事的,就具名实参,朕无有不准。” 有了皇帝的话,肃顺更加放手敢为,自从当年为载铨挤迫,好不容易凭山东冒赈一案除掉了这个冤家,却又出了个丧心病狂的侄儿载垕,几乎将自己也拖入深渊之后,他心中看不起那些同宗同族的旗人,待下极苛,这一次身担兵部侍郎,正牌子管着那些旗下的丘八爷的,更加上是奉旨办差,临营之时,还不大肆挑拣? 肃顺到了南城火器营,先命人把营中的军需司官找来,要过账簿,认真查看——那副样子,不像是来挑拣可能入营的兵士,反而像是来这里查找亏空的了。 火器营早有太多的弊端,肃顺带着的人知道他秉性尖刻,不敢卖情面与同僚,认真疏爬之下,很快就查出了问题,照例营中将佐、参领有红白之事,除了要有一笔公出的‘优恤银子’之外,还会在各人的府中搭上一座彩牌楼——唯一的变化就是绸缎的颜色分红白两色而已。 而在火器营中,经常是一座牌楼报两座牌楼的花账——其实不过是把绸缎换过,洗净重新收好,待到下一次重复使用,其他的诸如把非是火器营出身,或者已经犯过开革的兵士又私自登名补用的,更是层见叠出,不一而足。 肃顺也不客气,拿过名册,一概打了红杠子,预备淘汰。营中有个管庶务的姓靳的都司,也被列入他要奏劾的名单之内。 靳都司的兄长叫靳祥,是现任兵部尚书柏葰府的管家,听闻弟弟为肃顺所究,靳祥向老爷求恳,请老爷出面,救一救弟弟。 柏葰为人忠直廉洁,唯一的缺点就是耳根子太软,他知道肃顺为人性情刚愎,这次又是放起身炮,却碍不过靳祥苦苦哀求,就在某一天和肃顺相见的时候,谈及此事,希望他能够看在靳都司‘才情可见’的份上,‘望加青睐’。 柏葰是兵部尚书,肃顺不能不给面子,含含糊糊的答应了下来。不过肃顺为人气量小,心想靳都司居然敢抬出柏葰的牌子来压人,心中横亘着一股不平之气,待到誊写奏章的时候,突然一拳捣在桌上,“我偏不买账,看你如何” 于是命龙汝霖继续按照原来的名单出奏,第二天在朝房看到柏葰,只说了一句:“钧命所请,劾疏已发。”作为道歉。 柏葰迎头碰了个钉子,心中大怒,无奈他现在是皇上的宠臣,自己惹他不起,只好先忍下这口气,容待日后再说。 火器营兵士把肃顺恨得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只好在言语上糟蹋他,看他身材五短矮胖,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蛤蟆’。口口相传之下,肃蛤蟆的外号很快就叫了开来。 肃顺自然知道,不以为丑,反以为美,在他看来,这是自己实心办差的铁证,弹章奏上,皇上一概诏准,所有为他弹及的官员,一概就地免职,这也更加助长了肃顺的骄横之气,行事之间,也更加不留余地。 而在为神机营成军而下的旨意中有的一句:让汉人士兵与旗人兵士同营操练之语,更是引起了八旗兵士的反弹。满清入关已历贰佰年,旗人早已汉化,不过那等不可视汉人为自家子弟的固执仍然保留在心板,这一次新军居然要让汉人和旗人一起训练,一起当兵吃粮,自然引来议论纷纷,其中呼声最高的,就是兵部尚书柏葰。 柏葰是蒙古人,和僧格林沁一样,天生对南地的汉人有着不认同,这一次更加是上书皇帝,请求收回旨意中将两族士兵置于一营的文字,并且说,“自世祖章皇帝起(就是顺治),我朝兵士与汉人兵士性情、习俗概不相同,文皇帝有鉴于此,圣意诚恐两族不睦,引发争端,故另成一营,以绿营名之。贰佰年以降,汉营兵士与蒙古、满洲兵士全无搭界之处,各安其身,赤诚报效,实在列祖列宗英明神武之先兆也。” 以此立言,柏葰说,“望我皇上承继先朝祖训,于神机营中摈除汉族兵士,只以满蒙兵士充盈其间,日后兵士定当勤加训练,上以报皇恩,下以安四海安靖。则是我大清之幸,万民之幸也。” 皇帝对柏葰这般到了这样的时候还在满口华夷之辨的道学先生恨得无可奈何,他也知道,让汉人与满蒙兵将同营训练有大碍处,所以把他的折子留中了几天,到五月二十在九州清晏叫大起的时候,特别谈及了此事,“真是笑话。立国已经过了贰佰年,居然还说什么满汉之分?看看你的折子中写的?满人以渔猎为生,冲锋陷阵本是所长;汉人以耕种传世,故而务农为其本业。” 皇帝说,“这就是你多年读书之见吗?汉人只能务农?满人冲锋陷阵?你不知道当年祖宗建国之时,绿营兵士在其中出力多多,连列祖列宗也多有褒奖之词?还说什么满人冲锋陷阵?你担着兵部尚书,到下面去看一看,走一走,现在的满人,不要说冲锋陷阵,能够骑得上马,挥得动刀枪的,就已经百中无一了” “皇上,奴才糊涂。”柏葰赶忙碰头答说,“奴才的意思是说,满汉兵士自古无有一营操练的先例,祖制不可轻变,请皇上圣虑体察啊。” “先例?你和朕说先例?”皇帝辩才无碍,当庭侃侃而谈,“朕问你,我朝列祖列宗可有朕和皇考生前面临的处境的吗?境内水旱频仍,各省凋敝;境外列夷环伺,衅机而动,朕朝乾夕惕,每每梦回惊心,只恐朝政布施有一个错漏之处,就是泼天的大祸。现在你还和朕说什么祖制?不要说是朕今天在这里,就是起圣祖仁皇帝于地下,知晓后世子孙面对如此狼藉窘境,怕也要和朕一样,一力推行新政,为求国富民强而殚精竭虑了” “国势如此,老奴难辞其咎,只是,世局动荡如此,六部公卿又有几位大人尽心辅佐,善为谋政?皇上说,朝乾夕惕,梦回惊心,老奴以为这正是上至军机处、内阁学士,下到朝中百官,未能尽到匡正得失的职责啊。”柏葰重重地碰了个头说道:“请皇上默念列祖列宗教诲,……” “不必说了”皇帝龙颜震怒,用力一拍御案,身体随之而起,“柏葰,为兵制之事,你今天在这九州清晏旁拉闲扯,咆哮朕躬,骂尽百官,这就是你忠直敢谏,正颜立朝的书生本色吗?” “老奴有罪,老奴有罪,只是,满汉不可同营操练,本是祖宗成法,皇上不可轻动啊” 皇帝对这样择善固执的老臣子真有点无可奈何了,自己说得口焦舌敝,居然全然不起作用?也不再理他,端起御案上的参茶浅浅的啜着,“曾国藩,你是汉员兵部尚书,柏葰的话,你怎么说?” 国藩从地上抬起头来,向上望了一眼,大声说道:“臣以为,伯大人所言并非全然无礼,不过,也要考虑到今时今日,与圣祖朝,世宗、高宗朝皆有大不同之处,不可同日而语。” “……咸丰元年,英人南来投递公文,臣记得,也是在这九州清晏殿中,前任文华殿大学士杜受田以为,英人此来,居心叵测,天朝不可容之。皇上曾有上谕,”曾国藩真是好记性,把当年皇帝驳斥杜受田的话原原本本的复述了一遍,最后说道:“时至今日,我天朝上下正当同心一气,共谋国是,新建神机营之事,本是我皇上高屋建瓴,使天下有为国荩忠之心者,不论种族,不分畛域,同有展布之所的圣论之法,故而,伯大人所言,臣以为,皇上应取其忠直,恕其不恭。” “柏葰,你听见了吗?”皇帝高居御座,居高临下的望着下跪的柏葰,“你可有什么可以辩驳的吗?” 柏葰有心再说,跪在他身边的倭仁拉了一下他的衣角,示意他不可再在此时益触君父之怒。柏葰不明所以,呆了一下,只听皇帝继续说道:“你既然无话可说,那便甚好。你是兵部尚书,此番新军成立,还要你多多从中出力,先退在一旁,待日后略有成效之后,朕再来和你打这口舌官司。”V!~! 第139节公务措手 曾国藩和僧格林沁为奉旨出京到天津去办理旗营、绿营兵务事递牌子进来了,皇帝立刻传见,二人入殿碰头行礼之后,皇帝对僧格林沁说道:“此番出京的要诀朕前几日已经和曾国藩说过,路上由他给人转述就可以。派你去天津,只是为了旗营兵士百无一用,早就到了该当痛下辣手,认真整治一番的时候了,僧王,你是与国同戚的国之干城,更且久历军伍,到天津之后,拿出你整训蒙古精骑的手段来,不要让朕失望。” “老奴全都记住了。此房到天津,当时刻谨记皇上的吩咐,切实的把旗营兵务整顿一番。” “那些只知道吃饭,不知道做事的旗下奴才,不要对他们手软,确实有那已成害群之马的,不用请旨,就在军前,以军法处决。”说话间,他转头看向曾国藩,“曾国藩,你也是一样。有贪墨的,就照实参核;有该杀的,就直接处决。兵制事关国家安宁,不如此怕是震慑不住那些早已经麻木不仁的东西。” 皇帝言语坚决,曾国藩不敢多劝,心里想,虽然皇帝有话,不过自己还是要秉持着与人为善的念头,不可妄动无名,不可滥施刑罚。 皇帝继续说道,“朕刚才收到宝鋆会衔从杭州呈上来的折子,他这一次的差事办得无比顺畅,从美商文德斯手中购得火枪数支,已经从杭州启程,返京来了。”他又说:“朕是,宝鋆这一次从浙江购回的新式火枪,由工部、兵部派员相加分解,仿照而做,日后也好以之发放到兵士手中。” “皇上圣明,这等火器之做工,本是以西洋列夷较之我天朝更为精良。我朝若能认真研习,取其优秀之处加以仿照,想来也当大可以收强兵之效。” “就是这话了。”皇帝心中高兴,神情间大有快意之色,“昨个儿肃顺和额里汗为神机营建制设官,兵制,建造兵厂等事递牌子进来说,请旨调旗营、内务府挑选精壮之士一万名,朕一概准给了他,不过这一万人都是从八旗满洲蒙古骁骑营、汉军枪营,汉军藤牌营;内务府精捷营各自抽调选择,朕想,既然当日有说命各省汉族青壮报名加入,这一次成军之中,自然也要把这些人的准备提前划分出来。” 皇帝的手在御案上随意的翻动一下肃顺所上的折子,内中的条陈罗列繁杂,更加具体的也不必和曾国藩详述,当下对他说,“你这一次去天津,整肃绿营兵务的同时,也可以在天津试行新法,天津是京师的门户,那里的安危与否,关碍甚大,总要确保一省一地的平安稳妥之后,再说其他。” 国藩恭恭敬敬的碰下头去,“臣明白了。” “你们两个人预备几时出京啊?” “奴才想,今日陛辞之后,明天一早即刻出京赴天津办差。” 皇帝有些体己的话想和曾国藩说,只是碍着僧格林沁和载垣在场,时地两不相宜,便又咽了回去。 奏对到此,时间已经不少,而且话也说到头了,于是御前大臣载垣做了个手势,示意曾国藩和僧格林沁跪安而出。 几个人出去,皇帝也站了起来,拿起肃顺呈上来的折子认真观看,这份折子不知道他是经过多久的会商经营,方始定稿,呈上来的奏折除了奏稿的文字之外,竟附带了三份夹片,分别是就新军的建制,设官、兵武操练、印信、公所等奏,条列分明,丝毫不乱。皇帝即使是以身为后来人的眼光看来,也很难找得出可以添注勾描之处。 在神机营的建制条陈中,肃顺的奏折中说,“虽圣谕在上,神机营以天子自将,然奴才以为,皇上万几操劳,兵务之事,仍请旨以王公大臣为管理大臣,专理营务,训练官军。”其他的诸如总理文案、帮办、委;总理营务处的委员、差委、书手;印务处委员,书手;粮饷处委;稿案处委;军火局管带、营总、办事章京、书手;军器库管带、管库章京、委;枪卫厂总办、委;机械局总办、提调、总监工、委员、办事官、书手;等等等等,也不可一一细数。 在请旨铸造神机营印信的夹片中,肃顺说,“请旨新造銅镀金阳文合符十四件。信谕牌一件。象牙上半面信牌一件。其阴文合符十四件,及象牙下半面信牌一件。着交军机处转传各该衙门该营祗领,敬謹收存,以昭信守。其各该衙门该营原存阴文合符。着请傳知缴还造办处销毁。” 在随同奏折呈上的最后一份夹片,所陈的是建造兵厂事。不过这非是文字之罪,只是因为眼界所限,未能尽善尽美。除了请旨在八旗官兵。各按属地设立公所,就近操演之外,只是在夹片中附了一条:请旨建神机营营署于煤渣胡同,设八旗马队兵厂於国子监西及红桥南。 皇帝回忆了一番自己当年所见识过的,关于神机营的设立和兵制之法,走到桌前,拈起笔,在奏折后面的留白处认真的写了起来。 “着肃亲王华丰督率八旗都統瑞麟、崇纶、福兴、副都統遮克敦布管理神机营事物务。所有神机营印印钥,着肃亲王佩带。”皇帝一面写,一面想,每一个字运笔都很缓慢,大异平日宝书网如风的常态,“每队增设专操大臣,帮办侍卫章京,俾资统率两翼前锋八旗护军营;其余帮办侍卫章京、带队章京等,该部拟定,具折陈奏。” “圆明园卫枪队、健锐营、火器营两营、八旗满洲、蒙古骁骑营卫枪队、八旗汉军枪营、八旗汉军藤牌营、八旗汉军卫营均照前例办理。其余如各旗营挑选杂技兵、内务府精捷营技艺队、内务府三旗幼丁队亦皆仿效办理。” “圆明园卫枪队人数较多,增设营总不一;另将马步二十五队改为威霆制胜队,分为左右前后各营。改派专操管带、帮操、营总、令官不一。以上各项,皆由该部拟定,具折呈报御前,朕将亲览。” 写到这里,皇帝抬起头来,“传工尚龙启瑞、工部样式房主事雷景修、内务府造办处郎中奎照到这里来,快去。” 福答应一声,快步出殿而去。 过了一会儿,三个人到了书房,轻打马蹄袖跪倒行礼:“臣等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喔,你们等一会儿,朕还有几个字就写完了。”皇帝思路大开,宝书网不停,在折子上又加了几句,这才停笔抬头,望向下跪着的几个人,“雷景修?” “奴才在。” “朕听闻你雷氏一家,系以周易六十四卦排行,乾元再周,到元朝已历百世。三十年为一世,算来一脉相承,源远流长,可以媲美曲阜孔家。是不是的?” “回皇上话,这只是外间小民好事者众,以讹传讹之论。奴才当年也曾经向父兄问起过,不过年代久远,难以稽考。” “连你在内,在这京中居住了有几代了?” “回皇上话,自奴才的高祖玉成公为避明末李逆之乱,与两子振声、振宙移家金陵,后又迁入北京以来,到奴才这里,已经是第五代了。” “你父亲呢?朕记得你父亲是叫雷家玺的?几时故世的?” 景修答说,“奴才的父亲在道光爷五年的时候去世了。” “你今年多大年纪?” “奴才今年六十六岁。” “你弟兄几个?” “奴才弟兄三个。只有奴才在样式房当差。” “你现在是多大的官儿?” “奴才本来是候选大理寺丞。咸丰三年慕陵金券合龙,隆恩殿上梁,奴才蒙恩赏加员外郎职衔。” “昌瑞山的工程,也有你的份吗?” 昌瑞山是清东陵所在,自皇上登基以来就开始经营,多年以降,耗资巨万,雷家在这一陵工上就发了一笔大财,所以听皇帝提到此事,赶紧碰头答道:“皇上的万年吉地,奴才敢不尽心?” “是啊你家世受国恩,如果再不尽心,可就没有天良了。”说到这里,皇帝转头看着一边跪着的奎照,对他说,“奎照,朕将来的万年吉地,若是出了当年的混账事,第一个就饶不过你,你知道吗?” 照心里发虚,自古以来,帝王陵工都是一项超级肥差,不过奎照当年的阿玛,为了陵工之事却几乎丢了脑袋。 奎照的阿玛就是前文提过的,道光朝的内务府大臣英和。英和家中本是内务府正白旗的包衣,汉姓石。他的阿玛叫德保,是乾隆二年的进士,由闽浙总督内调礼部尚书,正是和珅初初为高宗简入帝心的时候,后来和珅愈见大用,德保却很倒霉。 他以礼部尚书兼署左都御史,管理乐部和鸿胪寺,朝会祭典,乐部奏乐不协律,或者百官失仪,御史失于纠参,责任都要落到德保的头上——他是双料难过,两头受气,经常不是给罚俸就是被申斥。 最严重的一次,是在常雩大典的时候,所挂的天灯不足数。更衣的黄幄中,所设的坐褥也欠整齐,被褫夺了顶戴花翎,革职留任,十年无过,方可开复。而大过不犯,小过不断,以致开复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 不过德保有一件很欣慰的事情,就是他的独子英和,在京中的贵公子中可算第一,年少多才,而且是个美男子——给和珅看上了。 原来,和珅的正室早亡,留下个嫡出的女儿,交给姨太太照养长大,眼见女儿到了出嫁的年纪,和珅对姨太太说,“明天我请客,都是八旗佳子弟,你们在屏风后看,看谁好,记在心里,回头告诉我。”原来是他要为女择婿。 第二天的午宴,是个文酒之会,分韵赋诗,又复联句,至晚方罢,两个姨太太看了半天,到晚上和珅问她们的观感,一直认为有一个穿紫缎系卧龙袋,戴一顶貂帽的美少年最好。 和珅大感安慰,原来此人正是他所相中的英和第二天托人去德保家试探,德保不等来人吐露本意,便即表示:他的独子只愿结姻寒族,高门闺秀,不敢仰望。 来人劝德保,不如就结了这门亲事,有和珅这么一个阔亲家,何愁不能立刻开复原职,赏还花翎?至于英和,更是好处多多,目下不过一名举人,但成进士,点翰林,金马玉堂,指顾间事。不过德保全听不进去,只答了一句:“人各有志,不能相强。” 话传到和珅耳朵中,越发起了必得之心,他心里盘算,请天子出来做媒,便成了‘指婚’德保再不答应,就是‘抗旨’——谅他不敢。 谁知道德保是内务府出身,当过内务府大臣多年,宫中的耳目也很广,得知和珅出此一手,威力非凡。不过,也不是没有解决之道:原来,他和太太看中的一位八旗贤媛,是他同年的女儿,但女家此前表示,非英和中了进士,不谈亲事。 到此事急,德保没有办法,和妻子双双登门,见了他的同年,一起下跪求亲,要求即日下聘,他的这个同年也知道他有此难处,慨然相许了。 于是第二天就下了聘礼,选定了合卺的吉期,而另外一边,和珅要请皇上做媒人,却不能这样快,一天找到机会,婉转陈请,得蒙允许,召见德保问,“你有几个儿子啊?” “奴才只有一子,名叫英和。” “娶亲了没有呢?” “已经聘定——”德保把他亲家的姓名。职衔以及选定完婚的日期详细奏陈,乾隆自然不好开口——不过和珅和德保的冤家,算是做定了。 到了乾隆五十四年,元旦朝贺的时候,有人越班至甬道上行礼,降旨查办,鸿胪寺奏请将负责排班的鸣赞官交部议处,并自请处分;纠仪的御史认为是蒙古王公行礼错误,应该交理藩院查明奏陈,上谕痛斥御史不能即时纠仪,诿过于人,德保过去兼署左都御史时,也曾有过类似的情况,结果连带处分,罚俸一年。而这一次,左都御史无事,反而是他这个革职留任的礼部尚书,因为‘系管理鸿胪寺大臣,咎实难辞’的罪名而交部严加议处。 德保明知道是和珅捣鬼,气愤难平,加以忧虑不知道何时再遭他的暗算,搞不好还会有身家之祸,因而中风不起,身后除蒙赏还花翎、顶戴之外,别无恤典。 但和珅并不因为德保去世而消解仇怨,对旁人表示:“我不能禁止英和不中进士,但他想点翰林,叫他趁早死了这条心”因此,这一年的乙酉正科,下一年庚戌皇帝八十万寿恩科,英和都不下场,以示退避。 到了乾隆五十八年癸丑科,英和跃跃欲试,又怕和珅从中阻挠,便有些踌躇,有人劝他,“和相的红人吴白华,是令尊乾隆二十八年主持会试取中的门生,你们是师兄弟,他不会不念师门之恩的,请他和和相说一声,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吴白华就是吴省钦,和珅门下第一走狗,当初和珅就是派他来登门说媒的,进言的人不知其中细情,英和也不好多言,含糊以对,敷衍了过去。 不过这番话也给他提了醒,德保一声做过五次会试总裁官,门生极多,何不找一个交情身后,又不附和和珅和他的党羽的‘师兄弟’去问计呢? 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军机大臣董浩,他同样是乾隆二十八年的进士,殿试还是二甲一名的传胪,但和珅耳目很多,董浩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下,以不去惊动为宜。 再细细思量,给他想到一个人。这个人叫钱棨(音起),江苏人,是明朝浙江的商辂之后的三百六十年来,又一个‘连中三元’的,乾隆四十六年,辛丑正科,德保在四总裁中居首,照例会元由他来取——有这样一层关系,德保和钱棨的师弟情分相当深厚。 而这师弟两个的宦途也是同样:乾隆五十四年起,钱棨在上书房给皇孙,皇曾孙、皇元孙授书的时候,因为一点小过,奉旨革职留任,八年无过,方准开复。 这一来不特升迁无望,而且在这八年里,连番正恩相连,本来以他这个状元授职翰林院编撰的身份,每一科都可以放主考、收致敬,这一下所有的考差落空,举债度日,生活拮据,倒要靠英和常常接济。 英和过府,向师兄问计,钱棨略一沉吟,开口答说,“复试,殿试。朝考,三试皆在上等,才能点庶吉士,朝考一关是最要紧的,不过你的情况不同,我以为根本还是在殿试,如果你能够位列鼎甲,授职编撰或者编修,朝考就没有关系了。” “鼎甲非所敢望。能在‘进呈十本’之内,已符所愿。” “进呈十本,中馆选的常在十之七八之间,只怕他要暗算你,还不在名次高下,而是贴两张‘黄签子’,那就永远和翰林院绝缘啦” 听到这话,英和不免心惊。原来殿试的阅卷官,名为读卷大臣,因为是临轩策问,天子亲试,读卷大臣不能在卷子上加任何批语,如果文字不妥,或者违反功令,如应该避讳而未避,写了白字等等,另外用黄签子标出,浮贴卷面,以侯钦裁。 但殿试的大卷子如果被贴上黄签子,会被视作极大的瑕疵,不但馆选无望,连分发为部员都没分,通常以知县归班候补——等上好几年分发到省,也不为稀奇。 刚才得到消息,岳母中风,半身瘫痪在床,明天和爱人到家中探望,更新改为一章,请原谅。V!~! 第140节恩宠有加 第140节恩宠有加 不过人不该死,五行有救,奏章封上,正好是十月太后万寿,有命妇进宫朝贺,把这件事告诉了皇太后钮钴禄氏。皇太后本心不喜欢这个和自己同族的皇后,听人说英和遭大辟其中是有了当初得罪过皇后的原因,更加心中不满,有意借此事压一压皇后的威风。 一天皇帝问安,皇太后对他说,“不管英和照大清律而言是犯了什么样的大罪,你自己想想,这是个什么罪?修陵寝是皇帝一个人的事情,风水好坏,受福受祸是子孙的事情,与异姓何干?若是这样就杀了,就是为家事杀大臣,试问还有谁替你卖命出力?” 皇帝沉默着,没有说话。 皇太后又说,“还有,我听闻前几天有人传,内务府让江宁织造织制绣花绸缎,供皇后裁制内衣裤之用,可是有的?” 皇帝知道皇太后心中不喜欢皇后,要是这样的事情从自己口中得到印证,更增皇后罪戾,也有损自己的威严,赶忙解释说,“这是外间的流言,皇额娘不用理他。” “真的是流言才好。”皇太后不以为然,“听让英和上一次为了皇后寿诞,你要拿福康安孝敬乾隆爷的翡翠寿桃改为镯子,赏给皇后,此事可是有的?” 听皇太后的语气倒像是在问口供,皇帝心中不悦,因便说道:“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说什么英和得罪了皇后,那都是没影儿的事。英和承办大工,漫不经心,以致出了今天差错,事后又多方掩饰敷衍,其情可恶,儿子为了整饬纲纪,不能不办他。” “你要办谁,只要有理我也不会干预,不过你要想一想,英和是先帝特为赏识提拔的老人,总要留一点面子,才好看。” 光答说,“儿子也很重用英和,无奈他犯的过错情节不轻,而且情当罪真,儿子也是爱莫能助。” 这就是唱高调了,皇太后很不满意,又不愿为了一个外臣影响到母子之间的和气,于是岔开话题,转而谈论其他。 从太后宫中出来,皇帝想了想,也觉得就这样杀了英和有些委屈,便把刑部拟好的斩立决的处罚改为发往黑龙江充当苦差,以显法外宽仁。因为英和有病,所以把他的两个儿子也一同发遣,随同照料。 另外一方面,为了抚平皇后心中的不满,皇帝下旨,着参与工程人员一概退赔工程款项,最少的是一千两,以一年为限还清,最多的是英和,要赔十余万两,分七年半还清。 上谕一下,百官议论纷纷,说历来赔修的都是城墙之类的工程,从来没有人听说过皇家的陵寝居然也要赔修的? 但也有人说,这是宽大的处置——要是抄家的话,根本就不用赔了不管怎么说,英和一家所遭的横祸纵非家破人亡,而倾家荡产,也足够凄惨的了。 听皇帝谈及前情,奎照伏地碰头答说:“皇上教训的是,奴才的阿玛当年蒙皇恩开释回京之后,多次对奴才说,此番遭皇上痛斥严遣,实在是咎由自取,皇上免除奴才阿玛的死罪,更是天恩浩荡。奴才的阿玛说,今后你兄弟二人在朝中,当以此为戒,做事专注一心,万不可再有此等疏漏之处。” 皇帝点点头,没有再纠缠下去,今天把这几个人找来,也并不是为了当年之事再做什么文章,他说:“朕让宝鋆携总署衙门的几个人出京办差,近日即将返回,这一次回来,他带来几支美夷所产的新式火枪,朕想了想,暂时由工部、造办处和兵部武备司职官将火枪拆卸分解,绘出图样,交有司仿制。你们几个人都是做老了差事的,这样的事情术有专攻,也不必朕多言。” “是,奴才等定当尽心尽力,将火枪图样认真描绘妥当,以不负皇上交付之重。” “过几天吧,过几天等宝鋆回来了,朕会让他带着火枪去兵部,到时候,你们一起办差。” “喳。” 皇帝摆手示意几个人跪安,自己又重新拿起了笔,低头认真写了起来。 时令进入到五月,天气愈加炎热,每天到总署衙门和中国方面进行的谈判,更是成了苦差事。 在伯明翰想来,这次到中国之行,定当如同前年初次进京一样,事事遂心,迅捷的料理清楚,自己还可以趁机中国的首都转上一圈,偿了自己上一次来走马观花,未能探究访隐的遗憾。故此在从香港来的路上,伯明翰很有‘班生此行,无异登仙’之感。 谁知道天不从人愿,到了中国的首都,任凭他如何的舌灿莲花,中国方面始终不为所动,旁的事情,如征剿海盗、英国商人请见中国地方官事、英国商人自有往来于中国沿海、内地省份等条件,中国人答应得无比痛快,只有在鸦片交易合法化、进出口货物不得征收内地通过税两项本国人最最关注的问题上,中方丝毫不肯通融,这样炎热的天气里,经常是双方在谈判桌的两侧吵得沸反盈天,口沫喷溅,却任何一点的实质进展也不能获得。 这还不算,他得到两个很坏很坏的消息,第一个是,第一批从英国本土运输而来的机车设备已经运抵了上海港码头,中国政府派驻在两江地方上的总宪大人正在让治下两藩司安排民力将机车、铁轨、枕木等物分批搬运下船,同时上奏朝廷,只等皇上诏准,就可以正式在上海至江宁之间开始铺陈铁路了。 伯明翰完全知晓,一旦铁路开始建设,则从英国到中国来的技师、工人、商人都绝对不会愿意中英之间再有战端挑起,到时候,即使是为了这些人的利益,议院内部的代表,恐怕也不会允许两国开战的——中国人真正是狡猾,伯明翰心中如是想着,这时候进行的谈判,中国人的态度如此强硬,怕也是看准了本国人不会自蹈虎尾而行的一计。 第二个消息更加糟糕,中英双方就鸦片禁运的谈判没有结束,中国自然不能在五口商地贸然禁止鸦片上岸,不过本国人却是大可以管得住的,军机处明发天下,再有商人敢于和英人做鸦片贸易的话,由当地所属官员派人缉拿,丝毫不肯有半点通融。 这样一来,百姓畏惧重刑峻法,对那些售卖鸦片的栈行纷纷望影而避——即使有一些胆大的,也只有在暗夜无人之时,做交易量极小的交涉,和往日那种车马盈门的景象已经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了。这样的景况也让在‘一鸦’之后尝惯了甜头的鸦片商人叫苦不迭,有那性情褊急的,甚至想效仿当年例子,回国策动,请求政府派兵,给中国人一个厉害瞧瞧 伯明翰人在北京,却也知道,不论是外相克兰顿爵士还是首相大人,都有不胜其扰之苦,偏自己在中国难有尺寸之功,这种两难的境地,他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 伯明翰的日子过得不舒心,奕每天的辰光也不是那么好打发,除了和伯明翰的谈判之外,英商运输的火车物什已经运抵上海码头,这是天朝所营建的第一条铁路,举国观瞻,皇帝也不能等闲视之,命钦天监挑选吉时,就要正式动工建设——皇帝本来有心借这样的一次机会到江南去,亲自主持其事,不过虑及帝王巡幸自古就是靡费过大的第一恶政;加以朝臣苦劝,认为天气炎热,铁路施工从无前例可寻,再加上此番施工,有大批民夫、百姓及英夷夹杂其中,若是其中有不法之徒心存恶念,皇帝一身担四海至重,出了任何的纰漏,都是承担不起的。 因为这样的原因,皇帝也只好打消的主意。不过铁路是皇帝一力推行,若说这个‘始作俑者’都不能亲身观临,也实在不美,最后只是说,等到铁路建成之后,再奉请皇帝到两江,亲自体验一番铁路之迅捷方便。 而铁路开工建设,皇帝虽不能到,奕身为总署衙门的领班王大臣,却是一定要亲自到现场去一次的,不但他要去,英国驻华公使文翰也要去。除了两国代表,在华列夷各位公使都是在这一次南下的邀请之列。 恭亲王以亲王之尊,年纪轻轻担着军机首辅的重任,又兼管着总署衙门,他虽然年富力强,胸中满是一团为祖宗基业奋力打拼的火炭团般的热忱,但从英人二度入京一来,这两个月的工夫,几乎没有一天没有麻烦,没有交涉,使得奕心力交瘁,日夜不安。 皇帝看他日渐消瘦,心中也很是心疼,不过很多事也确实离不开他——倒并不是为他的身份贵重,而是取他这份年少英武,敢打敢拼,最重要的是,敢言的英气在其中,比之文庆、文祥、翁心存那般老于世故,豪情壮志消磨殆尽的学究风度,还是奕这样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才可使自己的新政能够有更多发扬光大的余地。 所以心中明知道奕辛苦异常,也只好勉为其难了;自己能够做的,也只有多多关切,认真体察他的难处,能够顺因所请的,尽可能的答应他。而心中总还想着,要找个什么法子更加进一步的笼络他一番。 不久之后给他想到了一个办法,恭王福晋在道光三十年产下一子,起名载澄,本年四月初回銮之后,大阿哥典学,皇帝亲自传旨,命载澄也进了上书房,做大阿哥的伴读,以示荣宠;而这一次,皇帝的主意打到了恭亲王的女儿身上。 恭王福晋在咸丰二年生下一女,旗人家的规矩,女儿未到及笄之年只叫乳名,不起大名——孩子的乳名叫大妞。当年出生不久,也曾经抱到宫中,给老太妃看过,皇帝天生喜欢女孩儿,对这个侄女爱得不得了,了不得,半玩笑的说过‘不如把孩子留在宫中,由朕来教养’的话,当时奕没有接这个话头——便是隐晦的表达了推拒之意,记得当时心中还挺不高兴,不过为这样的事情,他也不好三番五次的强求,就这样放下了。 这一次想及当年,皇帝觉得,旧事重提,想来奕也不会再有当年推拒之说。不过这其中有个碍难处,命妇入宫,总碍观瞻。按私情来论,恭王福晋是自己的弟妹,大伯召见弟妹,传扬出去总不是那么好听,他想了想,传谕起驾,到了祯妃居住的萃景斋,祯妃正在哄着精神头极大的女儿,母女两个轻笑连连,嬷嬷、奶妈、宫婢太监在一边赔笑说着闲白儿。 皇帝一脚踏进,众人赶忙跪倒见礼:“万岁爷吉祥,给万岁爷请安。”莺莺燕燕之声响成一片,皇帝心情很好的一摆手,“都起来吧。” “谢皇上。” 皇帝在炕边盘膝而坐,伸手将女儿抱了起来,娇娇嫩嫩的小身子轻轻的,软软的,小婴儿口中咿呀有声,令年轻的天子父怀大慰,“叫阿玛,叫阿玛” 长公主理也不理,径自伸出小手,弯下腰去抓炕上散落的七巧板,几番拿不到,孩子喉咙间呼呼有声,却不哭闹,只是把一双可怜巴巴的大眼睛望向母亲,冀求得到母亲的援手。 祯妃轻笑着从皇上手中抱过女儿,拿起一块七巧板放在女儿手里,在怀中轻声哄着,“皇上,今天怎么到奴才房中来了?” 皇帝接过宫婢奉上的茶水,小口的喝着,“朕在书房看了会儿书,想起大公主来了。嗯,你说,大公主是不是会闷?” “皇上这话,奴才不明白。怎么叫闷呢?” “朕是说,大阿哥已经到上书房读书去了,大公主一个人在这园子中,妞妞倒是给她生了弟弟妹妹,不过还小得紧,大公主总是少了个玩伴,朕想,不如把老六的女儿接进园子里来,也好给大公主做个伴儿?” “这行吗?”她问:“养在宫中,怕六爷会舍不得吧?” “也没有什么舍不得的,”皇帝说,“前朝的时候,这样的做法是有先例的,而且,身边有个比自己小的孩子,对大妞这孩子也好。”说到这里,他觉得好笑似的翘起了嘴巴,“你不知道,孩子小的时候,最是喜欢和比自己大的孩子一起玩儿,不过朕看啊,载澄这个孩子,恐怕是没有什么心思哄妹妹玩——这样说来的话,大妞在府里也是寂寞得紧呢” “听皇上这样一说,给大公主找个伴儿,倒是也不错的哦?”祯妃笑着点点头,“那,总要找个由头吧?” “找什么由头?你就说你在宫中呆得腻歪了,怪想念大格格的,想瞧瞧她,让她的额娘和嬷嬷,马上带着孩子到宫里来。” 祯妃想了想,她误会了,以为是皇帝又起了什么心思,有金佳氏前车之鉴,这等事不可不防,摆摆手示意房中的众人退出去,只留下夫妻两个,这才一面低头哄着女儿,一面似乎漫不经心的说,“皇上,奴才不敢多言多语,只是,老和公爷侧福晋刚刚才过世,……而且……这件事弄得满城风雨的,皇上……?” 年轻的天子难得的俊面一红,说话都有点碍口了,“哎你想到哪里去了?朕是真的觉得想给大公主找个伴儿的,你……哎,胡说什么啊?” 祯妃离座跪倒,“奴才糊涂,言语失当,有冒犯之处,请皇上责罚。” “算了,你就让人去他府上说,不要恭王福晋一起来了,让嬷嬷带着大妞单独来,这你总放心了吧?” 第141节惩治奸宦 第141节惩治奸宦 祯妃不敢再说,把房中伺候的一个小太监,叫高如意的叫过来,对他说,“你到六爷府里去一趟。说我和皇上怪想念大格格的,想瞧瞧她,让她那儿的嬷嬷,马上陪着到园子里来。” 这么一桩临时的差使,让高如意心中大喜在这园子中呆得久了,早已经有些腻烦,这一次到到恭王府,正好显一显自己是皇贵妃、皇上面前的红人,那份赏赐也决不会少。而且抽空还可以回家,这趟差使真不坏。 于是他欣欣然领命,到敬事房说明缘由,取了准许出宫的牌票,经二宫门的护军骙放出宫,找了辆骡车,先回家打个转,匆匆喝了杯茶,原车径趋恭王府来传旨。 恭王府的气派原来就极大,新近一年来,奕在朝中骎骎大用,不久前又‘赏食双俸’,正是朝中第一等的红人,所以王府的官员、护卫、太监,气焰越盛。知道高如意是皇贵妃面前得宠的人,却也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等他一爬进高门槛,立刻就让挺胸凸肚的‘门上’拦住了。 “高二爷”称呼很客气,那神态却是拒人于千里以外的样子,门上眼朝上望着,冷冷地说,“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好了。” 看着那高一头、大一号的身胚,高如意有些气馁,便把皇贵妃要接大格格的话,照样说了一遍。 “好,我替你进去回。”那门上指着门洞里两丈多长,用铁链子拴着的黑漆条凳说道:“你在那儿等着吧” 高如意脸色煞白,气得要骂人,但终于还是忍住了。他知道他惹不起恭王,委委屈屈地坐在长凳上,生了半天闷气,猛然省悟,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狠狠地骂了句:“该死这当的什么差?” 这当的是什么差?应该告诉门上:“传旨”说到这两个字,自己便是个钦差,应该进中门,在大厅上朝南一站,让恭王来听旨意,恭王如不在府,便让恭王福晋出来听宣。好好一桩差使,让自己搞得如此窝囊,高如意心里难过极了。 他一个人在外面受冷落,里面上房却正又忙又乱,热闹非凡。恭王不在府里,恭王福晋听得门上传来的话,不免困惑,皇贵妃宣召大格格进宫,这事来得不算突兀,因为当年大妞出生的时候,也曾经带着女儿进宫去,皇帝和祯妃很喜欢自己的女儿,但何以不召她们母女一起进宫,只命嬷嬷陪着,不会是门上把话听错了吧? “没有错,”门上在廊下隔着窗子回答:“宫里派来的人,是这么说的。” “宫里派来的是谁呀?” “高如意。” 是他,恭王福晋便懒得传他进来问话了。考虑了半天,总觉得叫嬷嬷们送大格格进宫,令人不能放心,于是一面传话赶紧去通知王爷,一面吩咐伺候梳妆,决定亲自携着女儿去见贵妃娘娘。 贵妇梳妆,一丝不苟,更以进宫朝觐,越发着意修饰,这一耽搁,把个坐在冷板凳上的高如意搞得进退维谷,恨得牙痒痒地不知如何是好。如是等了有半个多时辰,只听马蹄历落,夹杂着隆隆的轮声,在那青石板所铺的长巷中,发出声势煊赫的噪音,恭王府的门前,立刻就显得紧张了,护卫站班,驱散闲人,高如意便也站了起来,伸长了脖子要看看是那位贵人来了。 八匹‘顶马’引着一辆异常华丽的‘后档车’,到了府门口,车子滚过搭在门槛上的木鞍桥,直接驶向二门。车里是恭王,他正从总署衙门赶了回来,下车径到上房,恭王福晋正在梳头,无法起身,就看着镜子里的丈夫,把高如意传来的话,转述了一遍,然后又说了她决定亲自携女入宫的理由。 恭王不即答话,不断踱着方步,仿佛遭遇了极费斟酌的难题,这使得恭王福晋大惑不解,忍不住半侧着脸问道:“你怎么啦?六爷” 有下人在旁边,恭王不便深谈,站住脚想了想答道:“你先梳头吧我在书房里。” 他一个人在书房里,坐下来又静静地考虑了一番,他跟他妻子的看法不同,她只以为皇贵妃真的喜爱她的女儿,而他知道,其中大有文章。皇帝曾透露过口风,说要把大格格抚养在宫中,显然的,今天的宣召,说不定大格格就此被留在宫中了。 但是,他的考虑,倒不是舍不得女儿的那一点骨肉之情,只是在思索,应如何处理这不同寻常的恩典。王府的格格,从小被抚养在宫。与皇女一样被封为公主,原是开国以来的传统。最初,也许是因为某些亲王、郡王领兵在外,或者作战阵亡,为了推恩,特予荣宠。到了雍正朝,世宗把三个亲侄女,视如己出,那倒真是出于亲情。 世宗为人严峻,好讲边幅,妃嫔近侍,刻刻小心,都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所以世宗的内心,异常寂寞,偏偏四个公主,三个早夭,一个早嫁,因而有几个聪明伶俐的侄女儿在膝前,陪着说笑,对他是一种绝大的安慰。 此刻皇帝要抚养大格格,一大半是为了笼络自己,这一点他本人十分清楚。而这份笼络,在臣下来说,也是万难推搪,只是,福晋那边,可怎么办呢? 他正在思考,盛妆的恭王福晋已经来了,恭王吩咐丫头们都退了出去,才低声说道:“你还不知道呐,告诉你吧,这一次名为贵妃娘娘宣召,实际上,怕是皇上打算把大妞儿留在身边啦。” 大妞是恭王福晋亲生的,生得**可人,极受钟爱,所以一听这话,她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你也别舍不得。”恭王劝着她说,“果真如此,不给也不行。好在这到底不比‘挑秀女’,挑上了就不能回家。将来大妞回来,或者你进宫去看大妞,都还方便。” “咳”恭王福晋叹口气说,“但愿你猜得不对吧” “猜中也非这么办不可。皇上这是给咱们家恩典嘛” 恭王福晋是桂良的女儿,从小随着她父亲在督抚任上,走过不少地方,也有些阅历,所以一听这话,便能意会,是皇帝有意笼络的手段,就象早些日子赏食亲王双俸是一样的道理。 既然如此,“这个恩典,不也可以辞谢吗?”她这样问她丈夫。 “这不能辞。一辞倒象咱们不识抬举,舍不得孩子似地。”恭王紧接着又放低了声音说:“皇上喜欢咱们家大妞,当年就说过这样的话,这一次也不过是旧事重提罢了。” “那不好”恭王福晋断然反对,“嬷嬷只能在宫外,让大妞一个小人儿去闯那种场面,我不放心。” 这也是实话,恭王只得让步,随即走出书房,把高如意叫了上来,说恭王福晋,原要进园子请皇上、贵妃娘娘的安,会把大格格带了去,吩咐他先回宫奏报皇上和娘娘,把话交代完了,又嘱咐听差,到帐房支十两银子赏高如意。 这时嬷嬷、丫头,正在替大格格梳辫子、换衣服。贵妃宣召进宫,无论如何是件大事,嬷嬷们便千叮万嘱,如何磕头,如何请安,贵妃问话该如何回答,要听话,要守规矩,絮絮不休,终于把大格格惹得不耐烦了。 大格格是咸丰二年生的,今年只有四岁,人虽小,十分懂事,但脾气也大。这时把脸一绷,小嘴鼓了起来,嬷嬷一见她这神情,便赶紧闭口不语,不然就有麻烦。 “又怎么了?”恭王福晋不免诧异,“好端端的,又不高兴了快别这样子,回头娘娘见了会生气,说你不懂规矩” 大格格果然是懂事的,知道应该用怎样的态度去见娘娘。顿时把绷着的脸放松了,浮起一脸娇笑,乖乖地随着母亲进宫。 等她们上车时,高如意已回到了宫里。这一趟差使,为他招来了一肚子气,不但饱受冷落,那十两银子的赏号也未餍所欲,一路上不断思量,想在皇上、娘娘面前告上一状,却又怕恭王的权势,不要惹出祸来但这口气又实在咽不下去。左思右想,总觉得非要放支冷箭,晚上才能睡得着觉。 于是一进园门,他故意放慢了脚步,拖延时间,等快到萃景斋,他才放开脚步直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十分狼狈的样子。 皇帝居然还在萃景斋中,有一搭无一搭的和几个嫔妃说着话,不知道几时来的,兰妃、瑾妃几个都到了祯妃所在的房中,夫妻围坐在一起,享受着这难得的闲暇时光,倒也其乐融融。 祯妃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看见他便即斥责,不过她天生一张面团团的笑脸,便是生气的时候也只让人觉得可敬可爱,丝毫不会有畏惧之意:“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一定又偷偷儿回家去了吧” “奴才不敢奴才知道主子等得急了,跑着赶回来的。”他一面说,一面不住喘气。 “怎么回事?在那儿耽误了?” “在六爷府里。奴才传了旨,好久好久也没有信儿,不知道来,还是不来,奴才不得准信不敢走。六爷府里气派又大,奴才问了几遍,也没有个人理。好不容易,六爷才把奴才叫了上去,说是由福晋自己带着大格格进宫。只怕还得有一会儿才能出来。” “气派大?”皇帝在一边听着,听他说到这里,突然插口道,“怎么个**?”不等他说话,又追问道,“你说,‘问了几遍,也没有个人理’,是问了几遍啊?又是问的谁啊?” 高如意大吃一惊这本来是临时想出来编排恭王的话,如何能够详究的?嗫嚅了几声,跪在地上碰头答说,“只是,只是六王爷府里的……下人,奴才也……也不知道他叫什么。” 祯妃几个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问这个,呆了一下,在一边刚刚要斥退他,皇帝冷凄凄的一笑,“太监六根不全,本是最最下溅的奴才,只不过看主子平日给你们一点好脸色,居然就敢趁出宫办差之机,肆意污蔑朝中亲贵,要是不认真的整肃一番,日后在人后煽风点火,不知道会惹出多大的祸事来六福?” 六福都听得傻住了,高如意是祯妃房里很得用的太监,和自己私交也很是不错,这一次皇帝抓住一点小事,就要大肆处置,不免触景惊心,赶忙在一边跪了下来,“奴才在。” “将这个下溅的奴才拉出去,交慎刑司重重责打” “喳”六福上前来,拉住高如意的衣领子就往外拖,高如意吓得浑身酥软,没口子的呼喊起来,“主子,主子饶了奴才吧,奴才今后再也不敢了。主子,主子饶了奴才这一遭吧?” 祯妃心肠良善,眼看着高如意要被拖出去,有心劝解几句,却见皇帝脸色扳得紧紧地,料知说不进话去,嘴巴动了动,没有出声。 六福把高如意拖到外面,交给得旨赶来的慎刑司的太监,先把他押到一边,等着后命,六福进殿请旨,“皇上,打多少啊?” 他这句话说得大有讲究,只要有一个数字,自己就可以借从旁监刑之机,暗中知会一声,高如意皮肉之苦不可免,总可以留住一条小命,也算是同为奴才的帮衬之道。 不想皇帝冷笑了一声,“打不死他,你就自己把命填上”一句话出口,便断送了高如意的小命 六福再也不敢多言,碰头领旨,到外间去了。 行刑自然不能是萃景斋,而是在宫门口的慎刑司刑房之内,眼看着高如意毙命杖下,六福这才回宫交旨,“叫他家里人来,给二十两银子,打发了。” “喳。” 皇帝冷酷的望着六福,对他说,“六福,董承祥现在不在了,你是敬事房总管太监,要认真的管一管这些无根的奴才,要是再让朕知道有人像高如意那般胡言乱语的话,朕第一个扒了你的皮” “是。奴才都记住了,今后定当严加管束。”六福这是第二次看见皇帝为一点小事重责宫中的下人,心中知道,皇帝和宫闱闲话中听老一辈的太监说过的,乾隆爷一样,对太监全无半分容忍,但有小过,立刻打杀,没有丝毫的情意可讲。一时间心中畏惧,说出话来也变得哆里哆嗦,难以成句。 还好,正在此时,有小太监进来通传:“万岁爷,几位主子,恭王爷福晋和王府大格格来了。” 第142节得陇望蜀(1) 第142节得陇望蜀(1) 自己的女儿被送入宫中,由皇帝教养,这当然可以看做是圣上于自己的荣宠不衰的铁证,自然的,奕缮折谢恩,叩答皇上恩典。 到第二天军机处叫大起的时候,皇帝又把这件事拿了出来,“其实啊,朕最喜欢女孩儿,不过大公主还小得很,整天就知道自己哄自己玩儿,没有什么意思,所以呢,才把你的女儿领到宫中——不是朕自夸,这教养孩子,朕可是大有心得哩。” 奕呆了一下,不知所云的碰头答说,“皇上圣明烛照,这等事,自然也是宣群经未传之蕴了。” 这番奏答实在说不上合乎体制,也和皇帝所言及的也是大不相通,皇帝笑了一下,“朕现在说这些,你们都以为是玩笑之语,等过上一段吧,过上一段时间,朕让大格格回府去,你自己去问她,看她怎么说?” 君臣笑谈了几句,皇帝问道,“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没有说完,到江宁去的总署衙门及各国公使及属员名单,朕已经看过了,朕想,宝鋆就不要随同前往了,他刚才从浙江回来,和美夷开展商贸往来之事,京中还离不了他。不但他不要去,和他通往浙江办差的几个人这回都不要去了。留在京中料理其他的差事吧。” “喳。皇上圣明,臣也以为,此番江宁至上海间的铁路正式动工构建,虽是我朝第一盛事创举,然总署衙门这边也不能全然空无一人,只不过臣一时糊涂,思虑不及缜密。”奕大大的捧了皇帝几句,然后说:“臣下去之后,回将皇上这番关切至意转述于他。” “还有一事,铁路动工,举国观瞻,文庆,你是管着户部的大臣,这一次的差事不能有丝毫的疏漏,特别是发放给民夫的工钱银子,虽有一部分是从两江藩司直接划拨,户部这边也不能全然甩开不管,各项支出、盈余,都要做到有账可查,朕断然不许有人从中克扣、挤占、挪用。一旦发现,朕不能轻饶。” “圣明无过皇上,这一层是奴才心头日夜萦绕不去的,皇上几番下旨,晓谕各省,想来各地有司,但有人心,也当精白做事,赤诚做人,不敢把这天下第一的利民之举变作自家贪利的渊薮。” 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他又说,“还有,此番铁路之事,动用民夫超过百万计,其中大多是漕帮剩余下来的漕丁,虽然这一次可以借工程之机为这些人谋得一个事由,但你们想过没有,一旦铁路工程竣工,这些人将何去何从?” “皇上身居九重,心系天下黎庶,臣不胜钦服。”奕说道,“不过臣以为,此事毋需劳烦圣虑。臣在总署衙门中和同僚议过此事,臣等以为,铁路工程一旦施行起来,百姓大得其便利,各省定当争先恐后,踊跃承建,届时着各省府衙门将这些人收拢起来,另外安排他们到别省修建铁路,一来可为彻底的安置之法;二来,这些人有了经验,操作起来熟门熟路,岂不是比再行招募旁省自有的民夫更加省时省力?” “难为你能够想到这一层。”皇帝大喜这样的办法他自然也能够说得出来,不过有奕当众奏明,就等于是军机处全体同僚的共识,难道不是比自己乾纲独断,要来得更加是可以顺应天理人情之法吗? 因为这样的缘故,皇帝心中很高兴,接下来又说,“这一次江宁至上海间的铁路,不过小可之比,等到将来建成了,百姓得到切实的实惠,朕当命天下各省同样的建造铁路,到时候,四海之内犹如闲庭,间关千里片刻可达,真到了那一天,朕就出京去,到天下走一走,既可以饱览这锦绣之地,又可免去所有前朝因为巡幸而引致的靡费之弊,嘿” 看皇帝兴致正高,众人更加的谀词如潮,大大的拍了一番皇帝的马屁。只有文庆心中嘀咕:这一条三百余里的铁路就花了朝廷近一千万两的银子,日后还旁的省份再修铁路,盘算起来,将是一笔何等巨大的开支啊? 铁路营建动工在即,皇帝的心情极好,料理起政事来,也觉得比平日顺手了很多。等到用过了午膳,小睡了一会儿,醒来之后兴致仍旧不减,精神大好之下,思量着要找些消遣了,“来啊,传肃顺。” 肃顺听到皇帝传召,心中一动,收拾一下,赶忙到书房见驾,“肃顺?”皇帝喊着,声音相当清朗。 “喳”肃顺也响亮地答应。 “今儿十五,月白风清,你看,我到那儿逛逛?” “这个……,”肃顺想了想答道:“奴才给皇上出个主意,‘山高水长’那里地势宽敞,又有搭好的戏台,这等月明星稀之夜,最宜玩月,皇上不如到那儿去纳凉,再传了升平署的学生来,让他们清唱着消遣。” “好,好”皇帝欣然答道:“就这么办” 山高水长建有戏台,还是当年乾隆皇帝在世的时候修建的,嘉道两朝天子崇尚简朴之风,久已不用,新君登基之后,大肆更张,才能重现当年荣光。 皇帝此刻所临幸的地方,是在南岸,到得那里,恰是月上东山的时候,澄彻蟾光,映着一湖倒映柳丝的湖水,清幽极了。皇帝特意吩咐,不要看见一点灯光,于是太监分头赶到附近的屋子,传旨熄灯。自然,御前照明的大宫灯,也都一起熄灭。 略略歇得一歇,肃顺带着升平署的总管太监安福,皇帝最宠爱的几个学生,还有嘉庆年间就当过差,于今专教学生唱曲的老伶工钱思福、费瑞生、陈金崔等人,来向皇帝磕头请安,随即呈上戏折子,请求点戏。 皇帝不必看戏折子,他的腹笥甚富,随口吩咐:“唱《长生殿》吧”接着,抬头望着乌油油的天空淡淡的云彩,念道:“凝眸,一片清秋,望不见寒云远树峨媚秀苦忆蒙尘,影孤体倦,病马严霜,万里桥头,知他健否?纵然无恙,料也为咱消瘦……。” O念到这里,皇帝低头问道:“这一折叫什么?”这一折叫《尸解》。名字大有忌讳,安福不敢多说,所以只是磕头,不敢回答。 肃顺虽不解音律,但《长生殿》是宫中常唱的传奇,他听也听熟了,记得皇帝刚才所念的曲文,是描写杨贵妃在马嵬驿被陈元礼兵变所迫,悬梁自尽以后,阴魂不散,如何在淡月梨花之下,自伤玉碎珠沉,追忆当日恩情。此时此地,唱这样凄凉萧瑟的曲子,实在有些犯忌讳,这是安福不敢回奏的缘故。 于是他故意叱斥安福:“你看你,当差越当越回去了怎么让皇上给考住了呢?下去吧,拣好的唱来给皇上听” 这算是解消了一个僵局,安福固然如释重负,皇帝也想了起来这一折名为《尸解》,同时也明白了安福不敢回奏的缘故,所以由着肃顺,并未作声。 安福知道皇帝最爱那些词藻清丽,或者情致缠绵的南曲,看到眼前的景致,想起《琵琶记》里有一折,恰好当行出色,于是便叫陈金崔擫笛,费瑞生掌板,由皇帝所激赏的学生张多福主唱。 檀板一声,笛音旋起,张多福启喉唱道:“楚天过雨,正波澄木落,秋容光净,谁驾冰轮。来海底?碾破琉璃千顷。环珮风清,笙萧露冷,人生清虚境。珍珠帘卷,庚楼无限秋兴。” 这曲牌叫《念奴娇》,下面要换调了,就在这空隙中,皇帝向肃顺问道:“你知道这唱的叫什么?” “奴才那儿懂啊?”肃顺陪笑道,“听那辙儿,好象叙的是月夜的景致,这倒是对景挂画。” “对了这是《琵琶记》的《赏秋》,秋天不写月亮,可写什么呢?你听着吧,下面还有好的。” 前面的张多福,听见皇帝这么说,越发打点精神,接着唱下面的《生查子》和《念奴娇》序,“逢人曾寄书,书去神亦去。今夜好清光,可惜人千里,长空万里,见婵娟可爱,全无一点纤凝。十二阑干,光满处,凉浸珠箔银屏。偏称,身在瑶台,笑斟玉斝,人生几见此佳景?” “好曲文,好曲文”皇帝击节称赏;又说:“张多福今天嗓子在家,咬字也好了” 肃顺听见这话,便即喊道:“皇上夸奖张多福。谢恩” 安福早就准备着的,随即带了张多福到御案面前磕头。皇帝赏了一盘杏波梨,于是又一次磕头谢恩,退回原处,接着往下唱。 唱到‘峭寒生,鸳鸯瓦冷玉壶冰,栏杆露湿人犹凭”皇帝大为皱眉。他的一举一动,眉高眼低,肃顺无不注视着,这时知道出了岔子了,所以等这一支《古轮台》唱完,随即俯身低问:“可是那儿唱错了?” “嗯”皇帝点点头问:“是谁教的?传他来” 张多福这一折《赏秋》,是陈金崔所教,安福带着他惴惴不安地来到御前,跪了下来,听候传问。 “‘湿’字是入声,你怎么教张多福唱成平声?难听死了”陈金崔嗫嚅着回奏:“回万岁爷的话,‘湿’字是‘连腔”听起来像平声。” “谁叫你‘连腔’?” 这一下碰过来,越发叫陈金崔汗流浃背,结结巴巴地说:“是奴才的师父这么教的。” 他的教曲的师父,如何可用来抵制皇帝?这是极不得体的奏答,可以惹恼了皇帝,有不测之祸。宫中相传的心法,遇到这种情形,要抢在前面申斥、开脱,来平息皇帝可能会爆发的怒气。所以安福严厉地喝道:“好糊涂东西你师父算得了什么?你师父教的,还能比得了万岁爷的教导” “是,是”陈金崔不住地在地下碰着响头,“奴才糊涂,求万岁爷教导” “你那个师父也不高明,怕的连南曲、北曲都搞不清楚。”皇帝徐徐说道:“北曲的入声,唱高了象去声,唱低了象上声,拖长了就成平声。《琵琶记》是南曲,‘湿’字唱错就错在这个连腔上面。这你明白了吧?” “万岁爷圣明万岁爷的教导,奴才一辈子受用不尽。”陈金崔又大着胆说,“奴才斗胆,再求万岁爷教导,南曲的入声该怎么唱才动听?” “出口即断,也别有意做作,轻轻一丢,自然干净俐落。昆腔是所谓‘水磨调”宛转之中要有顿挫,就在这些上头讲究。” 皇帝顾曲,实在可算知音,升平署的老伶工,无不心诚悦服。皇帝也大为得意,现身说法,便亲自小声哼唱着教他们。 肃顺心中有事,皇帝和几个人的说话没有听到耳朵中去,正好皇帝叫他,“肃顺?肃顺?狗奴才,在想什么呢?” 肃顺吓了一跳,赶忙跪倒,“奴才糊涂,奴才糊涂奴才心中想事,一时间忘却仪体,请皇上责罚。” 皇帝听得差不多了,本有意起驾回宫,请肃顺这样一说,倒来了兴致,“你在想什么事?” 肃顺眼睛一转,趴在地上碰了个头,“皇上,奴才有一件事,想和皇上说,还请皇上免了奴才结交外臣之罪,奴才才敢说。” “你胆子不小啊”皇帝半真半假的说道,“怎么,又是向上一年你侄子的事情一样的吗?” “不是不是,奴才再也不敢做那样的糊涂事了,这一次的事情,”他嗫嚅了几声,“是和……和文公爷有关的。” ‘文公爷’这个名字在皇帝听来有点陌生,认真的想了一会儿才给他想了起来,“是他啊?他又想干什么?” 肃顺口中的文公爷就是历任江宁织造的文端,他是皇帝的亲舅舅,当年钮钴禄氏为道光皇帝晋为皇后,后家照例要有这样一份恩典,其时后父已逝,便由长子文端袭爵,人称文公爷而不名。 文端在江宁织造任上仗着自己是皇帝的舅舅,肆无忌惮的大捞特捞。陆建瀛、桂良知道他的为人,却从不敢招惹。几年的时间下来,积蓄颇丰,不过自从咸丰二年进新式图样的绸缎给皇帝驳了之后,文端知道,江宁织造的差事不是那么好捞了,就想换个地方,再做他的发财美梦——朝廷之中这种肥缺很多,也未必就一定要做这江宁织造。 认真的疏爬了一番,给他想到了一个好差事,就是著名的四川盐茶道——也就是前文说过的,仍肥过各省盐政的天下第一肥缺。这里面有个由来——。 第143节得陇望蜀(2) 各省的盐官都称‘盐法道’,唯有四川独一无二地称为‘盐茶道’。盐之成为大利所在,不在产量多,而在销得掉。销盐各有地盘,称为‘引地’,川盐的引地除本省以外,还有五处:西藏、湖南、湖北、贵州、云南。 两湖不出盐,食用两淮、广东、四川的盐,其中以两湖和四川之盐食用最多。自然而然的,四川盐业,大发利市,但盐税收入并没有增加多少,这自然是盐商勾结盐官偷漏舞弊的缘故。 道光中叶,四川总督戴三锡在任上重用陶澍为盐茶道,定下‘官运商销’的章程十五条,在泸州设立盐运总局,彻底整顿,遏制偷漏,剔除中饱,盐价降低,而官课反而激增。‘公费’亦就水涨船高,滚滚而来,成为合法的肥缺。 而茶的运销,亦跟盐一样有引地,而且有‘边引’、‘腹引’之分。边是边境,腹是腹地。四川列为‘边引’,川茶专销西藏,西藏高原,不出蔬菜,所以茶是必不可少之物。到了乾嘉年间,西藏生齿日蕃,耗茶更多,因而川茶跟川盐一样,大为繁荣。但‘茶引’向有定额,每引五包,每包二十斤,所以一道引只能运销一百斤茶,而茶引由户部发给,相沿多年的定数,多给一道都不行。于是有人向盐茶道献计,在引茶以外,另行‘票茶’,由四川自发运销的茶票,其实有税无票,只不过销茶入藏,过关抽税而已。 票茶的税轻,因而成为‘公私两便’,配额既无限制,西藏需茶又多,所以实力不充分的外行,亦大做茶生意。为了争取销路,竞相跌价,而茶的品质日坏,有些从乾隆年间就经营茶业,以货真价实为号召的‘老商’,看看不是回事,多方陈情,嘉庆末年,票茶总算停止了。 可是到了道光年间,又行票茶,由于本轻利重,改行做茶商的,不知凡几。茶叶不足,搀上树叶,运销既盛,茶税激增,抽成的‘公费’相当可观。四川的‘盐茶道’,成了双料的肥缺。 文端存了这样的心思,便派儿子回京运动,在他想来,自己以江宁织造正二品大员改任正三品的道台,又有皇帝这样一个天下第一大靠山,定然是予取予求,不在话下。 现任四川盐茶道名叫兆麟,内务府出身,他本人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他的哥哥却是响当当的人物——名叫德穆楚克札布,尚先皇第四女,也就是咸丰皇帝同母妹的寿安固伦公主——从这样的一层关系论起来的话,兆麟和文端一样,也算是当今天子的姻亲之尊。 这样的姻亲之谊,德穆楚克札布又是御前大臣,自然就不能、不敢要人家恭恭敬敬的脱袍让位。文端想了想,决定派儿子到行在陛见,顺便活动一番,争取能够让皇上看在自己多年辛劳的份上,下旨给自己这样一个优缺。不料惠祥北上,碰了个好大的硬头钉子 文端生有两子,一个叫惠祥,一个叫惠瑞。惠瑞是侧室所生,不为阿玛喜爱,将他留在京中;惠祥是长子,生来乖巧伶俐,文端把他视为掌上明珠,带到任上,整天只做一件事:帮着他阿玛花钱 领了阿玛的命,惠祥到了热河,皇帝知道惠祥到了,亲自召见,很是问了一番往来情形,惠祥言辞便给,词语儒雅,大得皇上的喜爱。 惠祥此来,请安是假,为阿玛谋差是真,很委婉的把文端的意思说了一遍,皇帝大为不满文端连着点了三任的江宁织造,犹自饕餮不足,还想谋缺?便是自己肯答应,让自己的妹妹府上人会怎么想? 四川盐茶道的差事现在是兆麟在做,其实还是自己的妹夫德穆楚克札布在面前多次求恳,才捡放了的。 兆麟这个人没有什么实学,也没有念过很多书,在任上除了捞钱之外,就是闹笑话。旗人的笑话,以认白字为最多,兆麟的官大名气大,所以认白字的笑话更出名。有一次遇到省内的米价大涨,他问属员,是何缘故?那人答了四个字:‘市侩居奇。’ 居奇是听懂了,市侩二字却不懂,他诧异地问道:‘四怪’是什么人哪?‘ 不过他为人憨厚,颇有自知之明,所以一个姓宓的同知,分发到省,初次谒见时,他拿着‘手本’很老实说道:“老兄的姓太僻,我不知道是个什么字。请你自己说吧”听见的人都想笑不敢笑。 兆麟的这些笑话,朝廷当然有所闻,他在四川的‘官声’,朝廷更有所闻。但是他‘好官自为’,不仅因为他出手大方,人缘极好,而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是,他的嫂子是皇帝唯一的同胞血亲,皇帝很疼这个出降的小妹,对于额附府上的一切,都多方垂怜,也因为这一层缘故,兆麟方能屹然不倒。 这一次惠祥陛见,听他说,文端居然也想谋占四川盐茶道的差事,皇帝倒觉得很为难,文端在江宁织造任上所行他也不是一无所知,听他又把主意打到这一个肥缺的头上,心中很有些不喜,语气就不是像前几天初见的时候那么的柔缓了:“怎么,你阿玛在任上还嫌捞得不够多吗?” “……如今各方弹劾他的折子数不胜数,朕始终留中不发,方不至有覆顶之祸你们父子两个遍查青史,自乾隆十五年至今,可有连续点了三任江宁织造的差事的没有?” 惠祥听皇帝语气不善,吓得连连碰头,额头都碰得紫了,终究还是未能挽回天心,皇帝当即把他打发出去,命他回京中,先去给老太太请安,然后就赶紧回江宁,不要再在自己跟前碍眼。 惠祥求荣反辱,自知若还不见机的话,等到圣眷一衰,怕还会有家门之祸,把陛见的情形派了个听差会江宁,向阿玛翔实回禀,自己领旨出了热河,一路回到了京中。 京中府里住着的是文端的续弦夫人,姓费莫氏,生下一子一女,儿子就是惠瑞,女儿名叫广儿,字盛京将军,随夫赴任,不在京里。 文端为人荒唐,嫌太太不通风月,没有情趣,故而上任的时候,只带着儿子和自己的姨太太,在江宁花天酒地,对京中的妻子不闻不问,只有到年节、回京述职的时候才回府居住。不过夫妻两个望影而避,竟是连话也说不到几句。 这次惠祥回京,给太太碰头请安,问了几句弟弟的差事,他这才知道,惠瑞居然入同文馆任学习生员了,心中忍不住好笑:和洋鬼子能够学得什么出来?还不是想借此做登龙之机?看起来,自己的这个弟弟,也真的是糊涂了 随便说了几句话,惠祥离开老太太的上房,回到自己房中,他在江南风流惯了的,在府中枯坐了一会儿,分外觉得没有精神,琢磨了一会儿,让下人给他备下软轿,一路抬着直奔西四牌楼以南的丁字街而来。 丁字街以西的砖塔胡同,通称‘口袋底’,是内城的一处艳窟。名气不如八大胡同之响,但狎客的身分大都比在八大胡同寻芳的来得尊贵。 这几年惠祥随阿玛在江宁任上很发了一笔大财,京中宗室亲贵无人不知。有人说他所蓄的朝珠有三百余挂之多,每天换一挂,可以终年不重复。走马章台,挥手千金,视为常事,更兼以身为皇帝的懿亲之尊,所以身分特高,走到哪里都是众人一片逢迎之声,不想在口袋底,倒遇见一个不把他放在眼里的,这个人就是宝鋆。 宝鋆在口袋底有个相好的,是个来自天津杨柳青的名ji,叫做绿云。 宝鋆不但多金,而且仪表俊伟,能言善道,所以绿云所隶的那个天喜班,则从掌班到伙计,无不以他为财神爷,招待得无比殷勤。不过自从咸丰初年新设立了总署衙门,宝鋆入值其间,公务繁忙之下,来得就不是很勤快了。 眼看着快到了年底,天喜班的掌班,派出几拨人去,在宝鋆常到的几处‘清吟小班’及饭馆中搜索,最后是在煤市的泰丰楼截住了他,生拉硬拽着拦到口袋底。 既然到了,宝鋆也就放开怀抱,和绿云姑娘温存了一会儿。绿云是天喜班的头牌姑奶奶,占了班子里最好的三间房子,中间堂屋,东首是卧室,西首是客座。客人来时,倘若看见东屋放下门帘,便知有客,在西屋暂坐,等班子里设法将客人移到别处,腾出空屋来再挪过去。 谁知道宝鋆刚刚和绿云在床上说了会儿话,惠祥就到了。 惠祥当年在京中的时候,也是风月场上的常客,而且他家中有钱,阿玛有宠爱,说到浪掷缠头,是任谁也比不来的,当初一见绿云,立刻惊为天人,他本来想把绿云赎回家中,长相厮守,不过绿云是风尘女子,引这样的人入府,还要通过宗人府,即使是文端溺爱儿子,也不敢犯这样的忌讳的。 惠祥无奈,只好长相留恋,以求尽日之欢。不过几年的时间不到京中,却听说绿云姑娘正在见客?他是骄纵惯了的,心中有些疑惑:什么样飞客人还能尊贵过我?绿云这个*子,给她几分颜色,就真的敢开染坊了吗? 所以也不顾规矩,伸手一揭门帘,就往里闯 这在ji院里是犯了大忌。里面的宝鋆勃然大怒,正待发作,觉得来人有点面善,仔细想一想,认出是惠祥,强自克制,未出恶声,但脸色是不会好看的。 眼看着房中两个人衣冠不整,惠祥自知闹了笑话,掉身退了出来,到西屋落座。班子里知道出了纰漏,鸨母、老妈子都拥了来献殷勤,说好话,一面设法腾屋子。惠祥正在生气,扬着脸不理,好半天只问得一声:“人呢?” 绿云刚跟宝鋆腻过好一会,云鬓不整,脂粉多残,必得重新修饰一番,方能见人。而那面的宝鋆亦在生气,少不得还要好言抚慰。这一来,耽搁的工夫就大了。 好不容易把她催了来,鸨母、老妈子才得松一口气,使个眼色,相约而退,让绿云一个人在屋子里敷衍。“干吗呀?生这么大气”绿云一只手搭在载振肩上,就在大腿上坐了下去,“惠大爷,您可好久没来了,听您府里的人说,大爷随着老太爷到任上去了,今儿个怎么回来了?” 惠祥也不理她,径自问道:“东屋的小子是谁?” “管他是谁?不理他,不就完了。” “这话真奇怪”惠祥问道:“你干吗护着他?” “谁护着他了?我一个人的惠大爷,你吃的那门子飞醋?” “哼”惠祥将她的脸扳过来细看,“刚梳的头,胭脂也是新抹的。你干什么来着了?” 绿云一红,故意虎起脸掩饰窘态,“是怎么啦?那儿惹了不痛快,到这里来发作?”她挤一挤眼睛,抽出一条手绢儿擤鼻子。 惠祥不作声,只是冷笑。绿云三分心虚,更有七分恼怒,不敢惹火了他,但局面僵着,不是回事,想一想,觉得应该有所解释。“是宝大人,也是常来常往的,不能不敷衍……” 一语未毕,惠祥打断他的话问:“那一个宝大人?” “不就是总署衙门的宝佩衡宝大人?” 不说还好,一说让惠祥每一个毛孔都冒火,出手就将绿云推得倒在地上,跺着脚骂:“你这个死不要脸的臭娘们是那个王八羔子的朋友,你就不能不敷衍,为什么?好下溅的东西,白疼了你” 说完,一把将绿云抓起来,另一只手便待给她一个嘴巴,然而毕竟不忍,一松手又让绿云摔个跟头。出得屋去,余怒未息,偏偏宝鋆在另一屋子里张宴作乐,金樽檀板,翠绕竹围,好不热闹,惠祥看得眼都红了。“这个丧尽天良,吃里扒外的汉奸,王八蛋”他站在门口,跳着脚的痛骂。 宝鋆大怒一挑门帘走了出来,一张口说话就带着几分硬气的荤素齐上,“我说,这是哪位的裤裆没有系上,把鸡,巴露出来了?” 惠祥还是平生第一次为人这样臭骂,竟是楞了一下,转瞬间勃然大怒,“**奶奶的,来人,给我打” 惠祥出来是都带着府里的护卫的,多则头二十,少亦七八个,个个都是喜欢惹是生非的。听得这一声,立刻便有人带头向上一拥,把宝鋆夹在当中,狠揍了一顿。 宝鋆也是第一次有这样的遭遇,拳脚其下,兀自破口痛骂,“好,好孙子有种就打死你家大爷,打不死,……” “给我狠揍,狠揍”惠祥在后面戟指怒斥,“打死他,惠大爷我和他家人打人命官司” 无端的在口袋底挨了一顿胖揍,宝鋆如何能够心甘?不过不巧的是,这时候正是咸丰三年的年底,奕奉旨到行在陛见述职,连同在热河过年,紧接着就是皇太后薨逝,大办丧仪之类的事情接踵而来,宝鋆也就顾不得再为惠祥的事情纠结了,不过,这份恼怒却没有一刻不在胸中萦绕,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出了这一口恶气。 到了咸丰四年的年初,惠祥领了父命再度北上入京,这一次他不敢再到皇帝面前求恳,改为走通了肃顺的门路,请求肃顺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终于能够达成愿望,才是最美。 听肃顺把经过说了一遍,皇帝半天没有说话,什么表示也没有,肃顺等了一会,不见动静,便又壮着胆子小小的声音说道:“主子,惠大爷让我务必跟主子讨句回话……。” 话犹未完,皇帝一口唾沫吐在肃顺脸上:“狗奴才,他在做梦,你也没有睡醒吗?” 肃顺不曾想到碰这么大一个钉子。被唾了还不敢擦脸,赶忙跪下,自己打着自己嘴巴说:“奴才该死” 皇帝一天的好心情都给这件事搅合了,“朕可告诉你,你以后少管这种闲事” “是,是,是。奴才再也下敢了。” 过了几天,赶上一个很晴好的天气,皇帝派肃顺到文承恩公的府上,说是请太太进宫去,和皇上说说家常,同样得了旨意的,还有太太的亲生儿子惠瑞。 听到宣旨,母子两个不敢怠慢,整理形容准备进宫见驾,惠祥不知道皇帝宣召老太太和弟弟是什么意思,怎么不把自己也宣进宫中?找个空隙,把肃顺叫到外面,探问消息。 肃顺不愿说那遭了痛斥的话,同时心里也有股怨气要发泄,便起了个作弄他的心思。 “好教大爷放心”他装得极其认真的样子,“我把你的话一说,皇帝直点头,虽没有没什么,那意思是千肯万肯了本来嘛,肥水不落外人田,有好缺,不给自己兄弟,给谁啊?我看哪,今儿个老太太进宫,跟皇上再提一句,明儿个就会交代军机处,马上降旨。大爷,你就等着召见吧” 吃了这个空心汤圆儿,惠祥喜心翻倒,当时谢了又谢,便要向太太去说。肃顺却又一把把他拉住了。“惠大爷”他说:“皇上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宫里的事儿不管大小,不愿意叫人到外面去说,所以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一番话,千万搁在肚子里,连老太太那儿都得瞒着。要不然皇上一生气,我挨骂倒是小事,说不定你那个事儿就有变化,把只煮熟了的鸭子给飞了,多冤哪” “不错,不错,你放心”惠祥深深受教,“这件事儿,就你知我知。等旨意下来,我好好谢你。” 于是老太太这一天进了宫,命妇入内,自然不能到正殿,于是母子两个暂时分开,老太太先到了祯妃所居的萃景斋,惠瑞代母亲在湛福堂碰了头,请过圣安,“奴才惠瑞,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今年多大了?” “回皇上话,奴才是道光十二年生人,到今年,虚度二十二春。” “朕知道你也是同文馆的生员之一,朕当年听奕说过,你能够在万民观望之时,就主动请缨,加入同文馆,从头学起,可见你心中是很愿意为朝廷出力的。” “是。奴才不敢当皇上错勉。只是奴才以为,同文馆是皇上圣意所重之所,我八旗子弟,正该为皇上分忧节劳,故而不揣冒昧,主动报名入内了。” “你能够这样想,自然是极好。”皇帝和他说了几句,话题一转,问道,“这一次到江宁去,你也是属员之一吧?” “是。此番王爷赴江宁办差,奴才也是随行之人。只是奴才见识浅薄,生恐办事不力,届时,奴才一人身担罪责事小,耽误了皇上的大事……” “你也不必如此惊惶。此番到江宁去,更多的还是要给你们这些生员一个长进的机会,在同文馆的课堂上就是念上一万年的书本,也不及这样一次现场所学,能够得到的教益更大。特别是,朕听人说,你的西洋语言之学,在同科的生员中,是名列前茅的?” “奴才不敢。奴才于西洋语言,略有所长。” “那么,日常的对话应该没有问题了吧?” 惠瑞的英文学得相当好。大约是有这方面的天赋,不但是日常对话,就是在和伯明翰等人商谈的谈判桌上,彼此唇枪舌剑,语速极快之时,他也能够全部通晓。不过在皇帝面前,不敢过于自见,低头答应了一声,“是。” “你这一次去江宁,公务闲暇,也好去看看你阿玛,顺便给他带一句话。”皇帝慢吞吞的说:“你去告诉他,他现在的差事能够连任三年,已经是朕格外保全他了。让他没事的时候多找人学学圣人的《中庸》之道,不要任什么事都做到了极致。” 惠瑞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既然是圣谕,自己只管一字不错的带到,想来阿玛一定会有所领悟,也就是了。 皇帝离座而起,“走吧,和朕走几步,到萃景斋那里,去看看舅母她老人家。”V!~! 第144节江宁办差(1) 第144节江宁办差(1) 六月初四,奕在御前陛辞之后,带同随行的总署衙门、礼部满员尚书倭仁、侍郎杜翰,并英国外相特使奥尔德.伯明翰勋爵、英国驻华公使文翰勋爵、领事哈士明、通译麦华陀、美国、法国两国的公使、参赞、通译等一行人过崇文门出京,一路分乘官轿和亭斯美马车,取官道南下,目的地是通州——到了通州,登上早已经停靠在那里的官船,直放江宁。 此番江宁办差,引得朝野上下一片关注,沿途需要接待钦差并列夷的直隶、山东、河南、江苏几省督抚很是犯了为难:若是只有奕以钦差之尊过省,皆有成例可循,不必费什么精神,只是这一次同行的还有很多夷人,又该以如何的规制接待和礼送出境哩? 到了五月二十八,一道上谕解决了众人心头的疑惑:“……沿途省府州道等,日夕筹划日后列夷所经交涉事宜,朕夤夜长思,我朝立朝二百数十年,深仁厚泽,凡远人来中国者,列祖列宗,罔不待以怀柔……,今次以军机大臣、总署各国事务衙门领王大臣奕携同各国公使出京办差,路上所过省、府,皆应以礼仪相接,治下各府,不准有百姓哄论,并有揭帖歌谣辱骂等语;及车马穿城而过,更不准有百姓沿街拥塞,投掷石块等行。” 这样的一篇上谕明发沿途各省,纳尔经额、张亮基、桂良几个自然心知肚明,当下把省内藩臬二司及各路道台请过府来,认真商议迎接、送行事宜。 众人异口同声:既然上谕煌煌摆在那里,自然就照诏旨行事呗皇上不是说要‘待以怀柔’吗?来硬的或者力有未逮,说到怀柔之法,天下还有强得过大清朝的吗?正好要这些洋鬼子看看,什么叫四方极地的富丽堂皇 这样的差事办起来,人人高兴,只是为了其中大有油水可捞,各省分别派出道台、有司,专责接待迎送事物,运河两岸装点得花团锦簇,一派富丽。住在运河两岸的百姓可有了眼福——都说,自乾隆爷六下江南以后,近百年的时间,从来没有这等奇景了。 从通州登上官船,顺水直放,第一站就是山东德州,巡抚张亮基带属员等在岸上,看河面上四条官船远远的驶来,从湖北按察使调任山东藩司的劳崇光吩咐一声:“放炮” 岸上早有准备好的礼炮,乒乒乓乓的放了起来,连同早已经准备好的爆竹轮番点燃,弄得岸上一片硝烟弥漫,对面不可见人。 官船靠上码头,船上的水手搭好跳板,奕一身亲王官服,外套黄马褂,领先下船,踩着红地毯走上岸来,举目看过去,运河两岸高槐垂柳,蝉声聒耳,树荫下行人不绝,到处了平安喜乐之景。 以张亮基为首的山东阖省官员跪在香案前,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臣,署理山东巡抚张亮基,恭请皇上万福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躬安。”奕代天答了一句,挽起马蹄袖,轻笑着上前一步,“采臣公,多年不见,您可好啊?” 请过了圣安,接下来给王爷行礼,张亮基又一步跪倒,“老臣给王爷请安。” 奕客套了几句,命人扶起张亮基,“采公,这一次多多辛劳您了。” “不敢,不敢。”两个人在岸边闲谈了几句,奕请张亮基几个人到船上小聚,由礼部倭仁作陪,在船舱中摆下了便宴,张亮基端起酒杯,“王爷,万里之行始于今,老夫虔祝一路顺风。” 奕自然是欣然接受,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张亮基在左右梭巡了片刻,又问道,“王爷,不知道各国使臣,是乘坐那一艘船啊?可有所准备吗?” “多承老大人动问,各国使臣分乘后两艘官船,船上一切饮食起居,都有专人照料。”奕轻笑着说道,“本来这一次本王还想邀请使臣同到岸上一游的,不过英国人不愿意,只说言语不通,不好承情,也就罢了。” 劳崇光在一边说道,“这一次王爷赴江宁,办理铁路营建之事,天下人皆以为,实在是我大清前古未有之创举,卑职在这里遥祝王爷一路顺风,成就一番伟业。” 奕给劳崇光的几句话说得心怀大开,忍不住得意的大笑起来:“劳大人谬赞了,谬赞了。本王不过在皇上驾前供趋走之役尔。这等千古伟业,实在是皇上体察四海,圣心默断之果,本王是万万不敢居功的。” 众人觉得他这番颂圣的话虽流于表面,倒也不全是虚妄之词,各自点头,“正是,皇上真正是可继武圣祖皇帝的一代圣明之君。只是看此番与列夷交往之间,圣谋深远,庙谟独运,就可知我大清国泰民安,正在不远。” 说了几句话,客人请主人赏了饭,用罢又说了一会儿闲话,这才拱手行礼,登岸告辞而去。 奕也不多做挽留,一省的巡抚,公务繁忙无比,不好把更多的时间留在自己这里,向外送了几步,等到张亮基几个登上了岸,这才下令启行。 路上再无牵绊,六月初八日,奕一行人顺风顺水的到了江宁,照例还是有桂良携治下三省官员在接官亭备下香案,碰头行礼,请过圣安,这也不必再一一细表。 各国使臣先安排到城中的管驿住下,有上元县派人专司料理照顾;另外一边,桂良把京中来使请进两江总督衙门。他虽然是奕的老丈人,但在公事上,却是后者的下属,故而言谈之间,执礼甚恭:“王爷,距离正式动工之期,还有些时日,不如暂时在这府中休息几天,待到正日子到了,再行开工大典?” 奕没有接他的话,转而问道,“山翁,本次出京之前,皇上对我说,着我到江宁来,第一是要巡视铁路开工大典,第二,也着我在江宁走一走,看一看,若是得暇的话,最好能够与此番铁路大工之中,日后承建的民夫,见上一面。” 他停手机}看2*58oO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上回您上的折子,皇上看到了,对于山翁提及的,将剩余下来的漕帮丁士全数收罗起来,让他们加入其中的建议,皇上大为赞赏。” “天恩浩荡。”桂良站起来,向天虚虚拱手,又坐下说道,“那不过是老奴愚者之得,皇上不以为非,反倒拣才使用,老奴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山翁也不必如此自谦,”奕答说:“皇上说过,能够提出这样的建议,可见桂良在任上体察民情,探究民隐民疾,是很用了心的。只是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出来这样的办法的?” 桂良谦虚的一笑,“这也不过是恰当其时,物尽其用罢了——。” 新皇登基以来,大肆破除前朝旧政积弊,其中尤以漕运之事最为让人关注,原因无他,漕运二百余年来,养活了运河两岸数以百万计的民生丁户,一旦断了这些人的生活来源,要是有人登高一呼,就是东南半壁生灵涂炭的结果。 故此,皇帝在着力推行漕运改为海运的壮举之时,一方面要针对朝局中的老臣做文章;另外一方面,也要认真的考量剩余下来的漕丁的衣食住行的问题。承办海运的各省沙船帮当然可以吸纳一部分年少精壮的漕丁,而那些年岁渐长的漕丁就只能另寻出路了,除却帮中仍然能够维持发放下来的一点公出银子之外,从盐场贩盐到各省去售卖也是一个很不错的办法;再有的就是既无本钱,也不识字的漕丁,这一部分人更少,漕帮中有之前承平时节备下的公田,也是可以勉强度日的。 咸丰二年的时候,曹德政一家人从京城回到常熟家中,江苏巡抚黄宗汉、藩司椿寿、常熟县令管燮光亲自到城外去迎接,这一番做作惊动了江苏一省所有的漕帮之众,后来才知道,老曹家祖坟头上冒青烟——此番入京,居然得皇上召见,而且言辞之间,慰勉有加对于普通漕丁来说,这绝对是可以光宗耀祖的大事情了。 到后来越传越离奇,有人说,皇上相中了曹家大小姐灵儿,将她留在京中,陪侍皇上——曹德政摇身一变,居然成了国丈。这更让那些不要面皮的家伙顿足捶胸,早知道是这样的话,应该把自家的女儿也想办法送进京中,要是真的能够入得皇上的龙目,自己的后半生不是也有了倚靠了吗? 等到一家人回转常熟,众人这才知道,原来所听闻的,不过是以讹传讹之语,灵儿小姐随父母归来,哪有留在京中,侍奉皇上这样一档子事嘛? 这一次南返,曹德政真可谓是出尽了风头,进到江苏省境之后,巡抚衙门派出的三班六房远接高迎,迎请到府城的巡抚衙门,黄宗汉亲自设宴款待,席间又为李泉及曹家小姐日后姻缘美满,送上礼金——巡抚大人如此做作,下面的人又怎么敢不循风而动,在城中呆了几天,光是这等礼金银子,就收了不下三千两。 待到回到家中,还不等曹德政和前来探问的老伙计们叙谈一番经过,管燮光派人也送来的请帖,请到县衙叙话,席间种种,也不必多谈。等到一切安顿下来,曹太太提议,给女儿和李泉完婚,曹德政琢磨了一会儿,对太太说,“若说泉儿和灵儿的婚事,我想,既然此事已经惊动了天子,自然要广撒请帖,把所有人都请过府来,认真的操办一场,你看呢?” “那当然。”曹太太是不明所以的神色,“这是不消说的,你问这个干什么?” “只不过我想,帮中很多弟兄,为生计远走他乡,一时间不好聚齐。而且,泉儿为此事给夺了功名,怕一时间也没有这样的心思。好端端的一件事,要是弄成了‘鸭屎臭”就不好了。”曹德政一边吸着水烟一边说道,“所以啊,依我看,婚事不妨先放一放,等到明年春天,最好是等到泉儿取了秀才的功名,再顺便给他们两个人完婚,你说呢?” 曹太太想了想,也认为丈夫的话并非无理,便有些意动,“只不过,可得和泉儿好好说一说,可不敢让孩子以为,这一次入京之后,我们夫妻两个的眼界高了,看不中他了。” “看不中?”曹德政难得的和妻子开玩笑说,“我可从来没有看不中泉儿,倒是你这个丈母娘,才一直看不中孩子呢要不然是话,也不会闹出这样一出戏码来了。” 曹太太闻言大羞,“你这人” 于是曹德政把李泉找了来,和他详谈一番,李泉也深知,自己这一次的事情虽然最后的结果出人意表,但正如面圣时所说的,名节有亏,平白给了旁人指摘的借口,当下一诺无辞,预备等到来年入场之后,取得了功名,再迎娶灵儿小姐过门。 这边刚才谈妥,从江宁城中又来了几个客人,漕帮之主罗九爷陪着沙船帮主郑若增来到常熟,登门拜访。 曹德政听到消息,先命人在门前铺上地毡,带领妻子一同迎到门口,跪倒相迎,罗九爷倒不敢托大,同样的跪倒还礼,彼此客套了几句,曹德政将其请到堂上,命家里的下人奉上热茶,罗九爷先说了几句客套话,无非是一些多年来为帮中事物繁忙,于曹德政这样的老帮众疏于问候、关切,特为来此致歉之类的话。 曹德政客气了几句,问道,“九爷,这一次贵趾落贱地,想来定是有所见教了?” “也不敢说是见教不见教,曹老兄此番北上,蒙皇上宠召相见,实在是我漕帮千百万丁众的福气。也让老夫以为,皇上身居九重,圣心垂怜漕帮丁众,因此我和沙船帮郑老兄合计了一番,认为像曹兄这般,身在江湖,却有大才的帮众,不在少数,故而我们想,召老兄到海运局中任职,日后为海运之事出力献策,也不负皇上这一番新政推行,惠及江南百姓的德政,老兄以为呢?” 曹德政犹豫了一下,海运局位于上海,是由上海道台倪良耀大人会衔,由漕帮、沙船帮帮中丁众组织而起的,专司南粮走海运北上的一个全新的衙门,能够入选其中的,或者是沙船帮的骨干,或者是漕帮罗九爷的心腹,这一次这两个人联袂登门访求自己,不用问,定然是看在自己蒙皇上宠召相见这样一层缘分。 见识及此,曹德政倒有些畏缩了。能够入得海运局自然是极好,只是自己年老体衰,又识不得很多字,今天因为这样一个偶然的因缘,人抬人高,罗九又是有意借自己壮威风,自然是予取予求,一旦日后有个什么错漏,只怕是连个退身的余地都没有了。 他琢磨了一会儿,在二堂门后偷听着他们说话的曹太太心中着急:这个当家的,居然如此的不开窍?人家都求到门上来了,他反倒还要拿搪吗?只是男人在外面说话,是没有她一个女子出面答声的余地的。只能在后面暗暗着急。 思忖良久,曹德政摇摇头,“九爷,郑大人,您二位的这一番美意,我心中无比感念,只不过,曹某人是粗人,做不来那种海运局中的差事,还请二位体谅我的难处。” 曹德政居然将这样一桩送上门的美事推拒出去,倒是罗九和郑若增没有想到的,两个人在江宁城中听闻了这件事,商议之下,询谋莶同,都认为海运局初创,正是要借助曹德政打响声威的时候,不要说是曹德政还能够做点什么事,就是他什么也做不来,每个月白白的每个月花上几两银子养着他,也要把他收入毂中。谁知道他居然会拒绝了? 罗九以为他有条件,当下又说,“曹老兄,我知道你长年在水上漂泊,身子未必很利便,这样吧,你不必到衙任职,只要挂一个名字,每月的薪俸我照例发给,不用你做事,如何?” 曹德政面色一正,“九爷,您拿我曹德政当什么人了?我曹某人祖辈皆是漕帮中人,旁的不敢说,这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道理,还是明白的。如今我连海运局的衙门都不用去,白白领一份薪俸,岂不成了贪利的小人了吗?此事不必再提,曹某人是绝对不会去的。” 自己一句话说错,惹得曹德政勃然变色,罗九面上很有点讪讪然,心中却大为恼怒:不识抬举的东西 为了丈夫婉拒海运局差事的邀请,曹太太和他大吵一架,只是曹德政话已出口,不能挽回,也只好就这样去了。 到了咸丰二年的秋天,李泉下场大比,凭他的才学乡试取中想当然尔,待得取中之后,两家合做一家,给他和曹家小姐办了婚事,小夫妻恩恩爱爱,李泉大登科之后又逢小登科,更加是乐在其中。 这时候传来消息,朝廷有意在江宁至上海之间兴建天朝的第一条铁路,并为此在两江总督治下特别设立了承办铁路兴建事物衙门,由两江总督陆建瀛总司其职,下面分设了备材司和募民司,分别是由江宁藩司灵桂和江苏藩司椿寿负责。 灵桂所主管的,是和英人往来交涉,为材料准备,设备运抵之后的事务忙碌;而椿寿负责的,则是在两江所辖的三省境内广为招募民夫、百姓——铁路兴建,动工何止百万?一旦工程开工,这些人从哪里来,每天的衣食住行,起居料理,就是一个极大的问题。这就有了曹德政的用武之地了。 第145节江宁办差(2) 第145节江宁办差(2) 曹德政自问自己以一介布衣,蒙皇上召见,言语之间皇上天语有加,他虽出身草莽,也知道知恩图报的道理,这一次成立新衙门,倒给他看到一条报国之门,于是主动到了江苏府城,求见椿寿。 两个人当年曾经见过一面,椿寿公务之余,请到衙门中拨冗相见,问他来意,曹德政说,“小人知道朝廷修建铁路,其中要用到无数民夫工役,小人想,旁的事情小的帮不上什么忙,只有这民夫一事,小的在漕帮多年,人头极熟,” 他还没有说完,椿寿就明白了他的用意,“你是说,将那些漕帮中剩余下来的丁众收拢起来,加入营建工程之中?” “正是此意,还请大人允准,给小的这份机会,上报皇上天恩。” 椿寿心中一动,对曹德政说:“曹老兄,你能够有这份心,自然是极好,不过,漕帮丁众人数众多,收拢在一起为铁路之事出力,非本官一人可以做主。这样吧,容我几日,待我如实奏明皇上,请了圣命之后,再做处置,你以为如何?” “大人言重了,小人不敢当。” 椿寿的关于把漕帮剩余部众收集起来,让他们加入到铁路营建事务中去的折子大获皇帝的赏识,特别命两江总督桂良下了一道旨意,命他和椿寿在省内全权处理此事,不但是本省的漕丁,临近省份如河南、山东两省的漕丁,若是有漕运改制之后失却生活来源的,都可以加入进来。 旨意到省,给了如同曹德政之类的漕帮丁众一线曙光,当年在水上讨生活,辛苦固然,一家老小勉强果腹总还是可以的,谁知道咸丰元年起,骤然失去生活进项,无数漕丁沦为没有了生活来源的普罗大众,一开始还能够靠几两积蓄和帮中、朝廷两层发下的银子度日,只是正如曹德政所说,一大家子人,人吃马喂的,这几两银子又济得什么? 这些人吃官家饭习惯了,让他们田间劳作一来是不会,二来也不肯受那份劳累,势穷力蹙,便有了铤而走险的心思。便在这时,朝廷的旨意到了省里,所有参与到铁路营建之中的民夫,每日除了饭食之外,还有五钱三厘银子的工钱。 于是,前来两江参与营建的民夫络绎不绝,弄得新成立的衙门整天忙个不休,所有来报名的民夫统统记下名字,然后发给三钱银子的路费,打发他们各自回去,等待来年工程正式开始了,再行前来报道。 只是走上一趟,就有钱可拿,这样的好事到何处去找?于是,越来越多江宁城中的百姓也来到衙门前报名,左右只是为了这几钱银子的利是,到最后,连桂良也觉得此事大为不妥:每天早上,募民司衙门门口都排起长长的人流,一万人就是三千两银子,这样下去,如何是个了局? 他把椿寿和灵桂找来详细问了一遍,却又无法可想,皇上的旨意写得清楚明白,所有前来报名应征者,一概登记姓名,发给路费,不许有人从中刁难,更不准有盘剥情事。 可是看看眼下的情况,再收拢一下已经登记的名字,人数早已经过了百万,漕帮剩余的丁众绝对没有这样多,也就是说,其中大把填充名字的,都是虚报姓名、籍贯。钱是给这些人领走了,日后开工的时候若是没有人来,如何向朝廷交代? 桂良无奈,只得给皇上上奏章,请示下一步的行止。皇帝也知道这件事是自己想左了,不过却不能承认自己的错误,在奏折中把桂良几个骂了一通,说他们做事无能,上劳朕忧。实在令人失望至极 而解决的办法是:暂时停止所有招募工作,同时发公文知会各省,再有漕帮丁众意图到省府来报名,先在当地漕帮领取了统一的凭证,证明自己确实是漕帮中人方可接受。 而其他的报名者,也要在本县、乡所属各级衙门领到同样的凭证,证明来人的籍贯、所住府县,才予以收留,其他的空手而来的,一概拒之门外。 这样的一条政令出台,方始把这股游民乘机捞钱的歪风刹住。饶是如此,事后统计一番,只是为这些人领去的银子,就已经不下一万三千两之多了。 不过在正式动工之前,还有一些细节需要处置清楚,便是占用耕地,毁坏、拆迁百姓民居,甚至坟茔之事。这件事在咸丰三年引起百姓很大的反弹,一直到年底,何汝霖、季芝昌两位军机大臣亲自到省,在江宁城、上海府分别贴出告示,命属下各县中地保向百姓晓谕,说有京中奉了皇上旨意的军机大臣亲自到省,在府城和上海城中放告,为百姓宣讲铁路营建的种种有利于民之处,百姓有甚疑惑不解之处,都可以到军机大臣驾前呈诉。 告示贴出,轰动了两江几省,从江苏、安徽各省蜂拥而至的百姓奔载于途,谁知道到了江宁才知道,军机大臣此来,只是为铁路之事排解纠缠,于百姓冤情,是不受理、也不管的。一时间百姓大为失望,真有那诉冤无门,含泪而归的。 后来何汝霖看看不是事,便和季芝昌说,“这一次我二人奉旨南下,虽然皇上的旨意中说的明白,不可过多插手地方公务,但眼见如此多的百姓投告无门,我这心里也大感不是滋味。九公,不如放开一些,容百姓呈诉,能够管一管的,就过问几声?” 季芝昌也觉得何汝霖的话有点道理,便点头答应了。谁想到告示贴出,所接的第一桩官司就是前文所提及的,王季福告湖南武昌府王兆兰、臬司鳞椿一案,(详见前文,不赘)。 眼见放告一事给自己、自己的学生惹出了**烦,两个人后悔不迭,没奈何之下,只得昧着良心含糊其事,草草收场,却不想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再加上皇帝抓住赛尚阿等人在奏对之时的一番不谨之处大加挞伐,终于导致了军机处全班出枢的政海波涛。 不过这两O}}。个人在江宁倒也不是一事无成,为铁路征用土地之事,很取得了一些进展,百姓见朝廷旨意坚决无比,又有一定的补偿措施,也只好黯然接受下来。 到了咸丰四年的的二月十三,江宁码头一派热闹,从各州府征调来的民夫换上崭新而同式样的号服,最外面的号褂上前后心印着一个大大的‘丁’字,证明自己的身份,围拢到码头边,等待着来自英国的火轮船的到来——第一批从英国本土运输而来的火车机车及配件,今天将在江宁码头落岸,等待开工之后,正式启用。 铁路营建是轰动朝野的大事,百姓心中也一直存着一份疑惑:火车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是什么样子的?这一次运抵江宁码头,一定要开开眼,日后也好向人吹嘘一番。 因此在码头边上,围观的百姓堆积得满坑满谷,都想先睹为快。等到火轮船靠了岸,下来十几个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的洋人,由衙门中的官人领着,一路奔总督衙门而去。过了很久,才又坐轿子转回,开始正式的卸船。 这一次运送的,都是一些枕木、铁轨、道钉、道岔之类的铁路所需的配件,而且是全部用巨大的箱子装载起来的,在外面全然看不见内中玄妙,倒让围观的百姓大失所望,想看的东西居然什么也看不着?这样仍有些阴寒的天气里,在这码头边吃了半天的冷风,何苦来哉? 接下来的一个月的时间里,江宁码头成了一大片热闹的工地,数以千记的民夫日夜奔忙,在码头边搭起巨大的厂棚,除此之外,更有一个英人在一边指挥中国人调派民夫夯实地面,铺上枕木,架设铁轨,当明亮而又整齐的两条铁轨搭建完成的时候,江宁城中的百姓像过大年一样的再度蜂拥而至,站在不远处指指点点,“看见了吗?这就是铁路。” 有一个家中有人在工地做工的男子大声向周围人吹嘘着,似乎深以自己能够通晓其名而自豪:“将来,火车就是在铁路上运行的。” “怎么运行啊?是马拉着跑吗?” “我怎么知道?我家小三没有和我说怎么运行,想来不是人拉就是马拽呗。还能有什么旁的办法?” 到了三月底,又一艘火轮船抵港,这一回有幸到现场的百姓可真是开了眼界,经过一番装卸,一节装点得金碧辉煌、上下一片金黄色的车厢从码头沿着铺设好的铁轨给人拉进了厂棚,距离太远看不清楚,不过只是草草看过去,就知道和自己所知晓的一切全不相同,岸上的百姓长大了嘴巴,都忘记了应该说些什么,“这就是火车吗?” 围观者众,有明白朝章忌讳的,在旁边问了一句:“怎么是御用之色?这难道不会犯忌讳吗?” 这一次和中国进行火车承建的是一家名叫阿尔奇的英国机械公司,只是这一单生意,就给阿尔奇公司带来了超乎想象的巨大利益。公司也无比重视与中国方面的联系,他们知道,中国是一片广袤的土地,而在这个东方的国度里,铁路还是从来未有之物,日后要是能够拉住这个客户,只是来自中国的订单,就足以让公司上下躺着花钱也花不完了。 所以,公司为这一次的火车订单,特别设计了九节全部明黄色的车厢,外间的颜色就已经是大干忌讳,内中的陈设更加是富丽到了极致。 亲自到码头来参观的桂良被英人邀请,到车厢前一观,桂良一个劲儿的摇头摆手;“这可不行,这样的颜色可不是我等为奴才的能够踏足半步的。”他对通译说,“你告诉英国人,火车承建虽是我朝皇上钦命所定,然这等颜色却是大大不妥,还请贵国人妥善处理,另行换过才是的。” 通译向英国公司的代表说了几句,代表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了几句话,“这样的车厢,本来就是为贵国皇帝陛下准备的。不论是在贵国还是在我国,这一次运来的九节车厢都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这样说来,桂良心中浮起一丝敬佩,洋鬼子做事果然滴水不漏 心头的忌讳一去,桂良动了好奇之心,倒要看看内中装点得如何?在英国人的陪同下进到车厢中,迎门是一架玻璃屏风,转过去在右面开门,穿过一段甬道,里面是半节车厢成一大间,中设宝座,两面靠窗设长桌,黄缎绣龙的椅垫、桌围,地上铺的是五色洋地毯。壁缦黄绒,摸上去软软地,因为里面还垫着一层厚厚的英国毛毯。 宝座之后,左右两道门,通至卧车,也已经加工装修完毕,最触目的是,靠窗横置一张极宽的洋式大铁床,桂良略扭一扭脸问道:“怎么在车上装上这样一具大床?这合适吗?” 翻译听完英国人的话答说,“御榻不宜过小,如用红木大床,又以搬运不便,不得已从权。大人如以为不合适,应该怎么改,请吩咐。” 桂良有心吩咐改换,转念一想,皇上崇尚西人技巧,焉知这样的一张大床不会入得皇上的法眼?自己胡乱做主,惹来的麻烦不会小。这样想着,随即说道:“皇上的起居习惯,外廷无从得知,等我问了内务府大臣,再作道理。” 再往后走,绕过屏风,是一个圆滚滚的家伙,看上去像是一个绣墩,也同样是外套黄绒缎子,一望而知是上用之物,只是做什么用的却不知道。 问过英国人,有人上前,伸手打开,原来绣墩之上还有一个盖子,里面铺陈着筛得极细密的黄沙,黄沙的上面附着一层水银,“回大帅的话,这叫如意桶,也就是马桶。” 桂良啧啧称奇,又凑过去看了几眼,满意的点点头,“英人能够有这样的一番孝心,想来我国皇帝陛下日后见到了,也一定会心中感念的。” 在车厢中参观了一番,桂良问道,“听英人说,这样的车厢还有八条,可是的?不知道都有何作用?” 英国人回答说,另外的八条车厢,或者是餐车,或者是行李车,或者是给随员居住之用,等到下一次的火轮船到来之时,就可以真正的连成一体,等待使用了。 桂良点点头,吩咐一声,“这节车厢是英人孝敬皇上的御用之物,今日之后,只有等御驾到了,承旨之后,方可进入,你们去,找一张苫布来认真遮挡,任何人也不可随意进入。” 第146节江宁办差(3) 第146节江宁办差(3) 奕到了江宁,和两江各级官员悉数见了一遍,每日里应酬不断,酒食征逐更是无日无之,在江宁城中住了三天,他自觉和在京中比起来,竟胖了一圈呢 在江宁的几天中,桂良陪着他和总署衙门及各国公使专程到码头边的厂棚中看过英人运送来的九节车厢,令第一次目睹火车真容的奕也大为赞叹。而伯明翰等人在遥远的异国见到祖国的同胞,自然也是欢喜莫名,言谈之间分外亲热。 这还不算,几天之内,伯明翰多次设宴款待阿尔奇机械公司的一行人,更让奕觉得奇怪:怎么伯明翰身为朝廷官员,对这样的四民之末如此关爱呢?可见夷人性情,难以捉摸。 在江宁城中居住,公事还是要照常进行,中英两国的谈判在中断了几天之后重新启动,双方仍旧是为鸦片贸易纠缠不休,却谁也说服不了谁。到最后,伯明翰也有点烦躁起来,旧事重提说,若因为鸦片贸易不能取得令双方尽皆满意的结果的话,日后为此发生任何争端,都要由中国方面承担全部的责任 奕对这样的恫吓之语报以一阵冷笑,几年来担着这份与夷人交往的差事,他心中早有所得,怡然不惧的回敬了回去,“公使先生,这样的话题,我们早在北京的时候就已经有过商谈,今天本王再重申一遍:天朝对那些抱着善意的目的与我朝增加交往的国家和商人,从来是欢迎的。专使先生只为贪图利益计,不惜为此等害人之物挑动两国纷争,实在令人齿冷” “贵国这样的做法,是完全违背了当年和中国大皇帝签署的《江宁条约》中有关贸易输入,一切行自由方针的根本协议的。”伯明翰振振有词的答说,“而且,贵国政府一贯干涉贸易自由交往的国际通则,竟于日前颁布法令,以立法的形式禁止鸦片销售贩卖,如此看来,贵国的大皇帝陛下是丝毫没有和平解决此事的愿望了?” “笑话”奕怒声说道,“鸦片商人只顾利益,心中丝毫不念鸦片害人之恶果。我天朝皇帝陛下圣明烛照,体察入微,中断鸦片贩卖,正是为我朝亿兆黎庶身体康健,早日摆脱毒瘾计。”他说,“况且,政令发布,乃是我天朝内部之事,又何容贵国来插手过问?” “事关我国政府及商民在中国的利益,就不能全然算是贵国内政。” 奕大怒,“混账”他大声说,“照这样说来的话,专使先生以为凡是我朝子民与贵国商民往来之事,都无关中国内政,可以任由贵国插手了?” 看奕一张白皙的脸蛋儿涨得通红,随行而来担任翻译的绵竹吓的面色苍白,连自己份内的职分都忘记了。不过不用翻译,只是看奕的脸色,伯明翰也知道,不会有什么好听的话入耳。 徐继畲和李鸿章也赶忙起身相劝,会谈也暂时中止了下来,彼此各回房中休息,奕兀自怒意不消,“简直是荒唐洋鬼子居然要管起我天朝自己的事情来了?纯粹是荒唐” “王爷,何必为英人狂悖之语大动肝火?虚词恫吓不过是夷人一贯伎俩,不值一哂。”李鸿章不屑一顾的神色,在一边劝说。 “少荃这句话说得极是。”徐继畲徐徐说道,“英人口出威吓,不过是敏于言而讷于行罢了。” “哦?” “王爷,少荃兄有所不知,当年老夫汇总编纂《瀛环志略》一书,虽是书生所见,然史家通则,祥近略远,为求文中记述不悖真实,也曾经多方搜寻,其中就有关于列夷各国政体与我天朝大相径庭之处。” 徐继畲为当年所编纂著述的《瀛环志略》一书,几乎落得个闹市丢头的下场,这部书也给朝廷列为**,大清十八行省着各省督抚学政将此书搜罗殆尽,集中销毁,不过这样的东西,就如同世宗朝发行天下的《大义觉迷录》一般,虽有乾隆下旨停止讲解,收回原书,却还是如瓜蔓离离,摘不胜摘,总有很多流传于世的。 说到当年为自己带来一场大祸的著述文字,徐继畲也不胜心生涟漪,现在不是他倾诉心中委屈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便如这英国吧。英国虽有国王,却和我朝皇上完全不同,于政体沿革,全无插手余地,一切都要取决于议会决定。” 徐继畲简单的解释了几句,然后他说,“便如同今日所会商之事,便是英人有意为鸦片一物再起争端,也要容等议会两院通过,然后方可成为发令,若是再加上彼邦军队调配,人员安排,及至扬帆远来,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容闳站在边上,心中暗暗点头,这些事是他也知晓的,不过他的经历非常人可比,在美国生活了几年,知道这些原也不足为奇,徐继畲足不出国门半步,虽然谈论之间小有舛误,也足以令其自豪了——只是不知道,他是如何通晓的呢? 他正在想着,徐继畲转头向他一笑,“王爷,达萌少兄曾经在美国生活多年,于这等西洋各国政体之别,自然是心有默识,不如就请容兄为我等详加讲解,开人茅塞吧?” 容闳抱拳欠了欠身:“多承徐大人抬爱。”他现在的汉语已经说得非常熟练,官场上的行文用句也有所领悟,他说,“牧田公方才所言极是,学生心中所知,也不出其右,也就不必再方家面前献丑了。” “哪里,老夫所知,不过皮毛,内中详情,还请容兄解说。” 容闳还要再谦虚几句,奕挥手打断了他们彼此客套的说话,“达萌,如果你知道,不妨说上几句,也好让本王知道知道,日后两国商谈之际,更加能够有的放矢。” 王爷发话,容闳不敢不听,他心中也有意借此机会一展长才,当下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美国开国之君,名为乔治.华盛顿,其中华盛顿是姓氏,乔治是他的名字。雍正十年生于美国弗吉尼全~文字手~打亚州,华盛顿家境富裕,自幼好学,在乾隆四十年至乾隆四十七年间,他领导了一支名为大陆军的,自称统帅,与英夷几番争斗之后,终于使美国独立。” 华盛顿的事迹容闳随口道来,如数家珍,听着他很好听的口音,众人心驰神往,虽是国体大有分别,这样的人才、这样的领袖,也让人不得不心生敬仰之意。 等到他说完了,奕叹了口气,左右望望,“诸君,不必为前任感叹了。还是想想,怎么认真答对英夷的条件吧。” 众人为他的话精神一振,思路都向着如何料理这一盘难分难解的棋局的方面而来了。容闳正在谈得兴起,当下不顾尊卑的接口道,“王爷,列位大人,卑职以为,方才徐大人所言极是。英人注重利益,便是议员之中,也大有与商贾勾结,成为其在政府中代言者甚多,……” 奕听不懂这种古怪的关系,问道,“什么代言者?” “是。回王爷的话,英国政体之中,设有议院这一特殊机构,充盈其中的,多为各方人士的代言人。其中尤以商贾为最多。道光二十年两国纷争之事,便是前例。”他说,“其时,便是英人自己,也大有不以鸦片贸易为然的,其中又以时任英国副全权代表的义律的态度最为激昂。” 容闳毕竟是在美国生活多年的,很多档案资料说出来令奕、李鸿章和徐继畲瞠目结舌,完全没有想到,在英国人中居然也有肯为鸦片害人之事实肯于亢声直言的? 容闳说了几句,慨然摇头叹息,“只可惜,一切都抵不过利益二字,特别是在英国女王在下院进行一番演讲之后,终于使对我天朝动兵的决议以271票对262票获得通过……” “荣老兄,你等一等。”奕拦住了他,称呼变得很客气的说道,“什么叫以271票对262票获得通过?莫非还能够通不过的吗?” “是,王爷。”容闳答说,“若是在议院不能通过的话,则英国朝廷便不能调动本国的军队,自然的,也就不能对我天朝动兵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一国的君父,不能调动百官,不能派兵出征,这成什么事了?” 容闳自知天朝上下如井底之蛙,努目喧嚣,于外间惯常之事一无所知,便笑一笑,没有说话。那种目存笑之的神态,在李鸿章看来分外的不舒服,在一边说道:“这等事,大约我天朝之内,也只有阅历丰富如达萌兄者,才有所领悟,王爷,就不要多谈了吧?” 奕给李鸿章提了醒,这样的话题已经逸出身为臣子所能谈论的范围,自己听闻列夷国情与天朝政体大有妨碍之处不能加以拦阻,反而津津乐道?日后传到皇帝耳朵中去,凭他的性子,考究当年处置徐继畲的前例,自己被祸不远想到这里,他赶忙说道:“哦,少荃所说极是。他国政体之事,就不必谈了。” 用过午饭,休息片刻,会谈重新开始,经过几个时辰的折冲,彼此都冷静了一点,这一回,奕不再纠缠鸦片贸易的弛禁与否,转而谈论其他,“在贵我两国签署的《江宁条约》中有经过我天朝皇帝陛下首肯的,允准英国针对在我国国土之上作奸犯科之恶徒之惩治条款中言说:‘英人如何科罪,由英国议定章程法律,发给管事官照办’之语,我朝以为,此项条例应也在此番修约进程之内。不知专使大人以为呢?” 伯明翰脑筋转得无比灵动,立刻摇头拒绝,“殿下这话说错了。修约之举,本是我国政府向大清国提出交涉,其中应修条款,也应以我国所提款项为主,贵国既然从未有如此要求,自然的,这样的要求也是不能够被我国同意的。” 李鸿章在一边嘻嘻一笑,接口说道,“这话倒奇了。两国交往,公正是为第一要素,怎么,难道就只有贵国能够提出要求,我方应承;转而轮到我国提出要求,就一概不准了吗?” 他这样带有几分痞子气的说话自然难不倒伯明翰,后者笑了几声,口中答说,“请原谅我的失礼,难道这一次的修约之举不是因为贵国与美国签署的条约中‘应俟十二年后,两国派员公平酌办,又和约既经批准后,两国官民人等均应恪遵。’之语,援引而来,方有今日两国之会,不论是当年签署之《江宁条约》还是贵国与美国签署的《望厦条约》,均无中方主动提出修约的相关条文,故此,贵国提出的理由,实在不能称其为根据的。” 李鸿章给伯明翰驳得张口结舌,好半天的时间说不出话来,容闳在一边坐着,也真的替他觉得尴尬,李鸿章不是这方面的长才,又天生的料事太易的性子,本是想在人前出出风头,不料给人家全数驳了回来,看他面红耳赤的样子,实在是天下难有的奇窘。 徐继畲说道,“关于修约之事的源自,专使先生代表贵国第一次和我国进行商谈的时候就已经谈及,此时就不必旧事重提了。还是谈论一下我们彼此都仍旧在纠结不开的问题吧” 这样的一番话出口,总算缓解了李鸿章心中的尴尬,他向徐继畲点点头,默然的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意。 到了铁路开工大典举行之前的六月二十,中英两国参与修约商谈的代表都给这似乎永无休止的谈判弄得人困马乏,奕即使保养的极好,年轻人底子强壮,也大感吃不消,更不用提徐继畲那般望七老者了。每天早上起床,只要想到还要和英人打口舌官司,老人只觉得脑地都疼 不过,双方修约之举也不是没有一点成效,对于英国人提出的七项要求中的四条,中方都给予了很肯定的答复,分别是,第一,允许英国商人,教士往来于中国沿海、内地省份,各地官吏不可阻拦。 第二,英人为礼法、商贸纠结,意欲面见中国地方大宪呈诉的条款,中国方面答应,地方督抚需在三日之内给出明确答复,能够在省内处理的,在省内处理,实在关碍太大,督抚无权做主的,可以到京中有司去呈诉。 第三,关于英人提出的,要求大清朝放开边禁,允许中国人到英国务工一节,奕也原则上答应了下来。不过此事不是现在就可以决定的,要等到回京之后,奏明皇帝,并选派有司和英方做进一步的沟通,妥善拟定华工出洋办法,及在英国利益等等细节问题。 最后,中方答应英国,在五口通商口岸所辖外海,调派兵力打击海盗,以保障英国及其他西方各国商船不受海盗滋扰。 英国人最关注的鸦片合法性问题不用谈,另外一条,英国商人运送货物经过中国内地时的各地关税问题,中国人的态度极端坚决,答复只有一句:“关税乃是我国海关自有主权,不能容外国人插手其间。”就将伯明翰的所有答对全数堵了回去。 伯明翰实在不愿意再为这样的事情和中方争吵,左右也不会有任何的效用,不如就将谈判最后的结果带回国去,一切,都由首相大人和外相大人决定吧。 第147节横生枝节(1) 九州清晏殿中,皇帝叫大起,第一个出列奏答的,就是刚刚散馆,考取了直隶道御史的杨维藩。咸丰二年杨维藩入春闱,皇帝偶然动了游兴,到贡院走上一遭,连他带吴可读等人的五魁破天荒的改为白天揭晓,等到殿试完毕,他考中二甲第十三名,入馆三年,考中了御史台,分发到直隶道。任职柏台不足一月,居然就上章参核奉旨到天津巡视、整顿绿营兵务的曾国藩 曾国藩和僧格林沁到天津走了一遭,一个负责整顿绿营兵务,一个负责旗营驻军,僧格林沁还好,旗营兵务固然糟糕,但旗营兵士细数起来,哪一个的祖上都戴过红顶子,所以他在处事的时候,总还要顾忌一二。 而曾国藩所要整顿的绿营就不同了。绿营兵士大多也是子承父业,祖辈当兵,正如他在给皇上上的折子中说过的那样,士兵毫无羞耻之心,更无袍泽之义,从一件小事可见端倪。 上一次皇帝巡视天津杨村绿营驻防之后,为兵势之疲弱令到皇帝动了怒气,把提督奕山,总兵官长瑞拔翎摘顶,押回京中待勘,天津这边的兵营,由柏葰举荐,改派吉林将军成禄接任。 成禄这个人糟糕透顶到营中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威,立威要有名目,偏生杨村驻军自皇帝巡视之后,知道所操演的兵法全然无用,连带着奕山也获罪匪浅,这一次换了新的上官,不知道又会有什么地方给他找到毛病,所以训练之时分外用心,再也不复平日疲软之态。成禄自然也就找不到什么由头来立威。 后来给他找到了一个借口,说来不值一提,竟是为军中的厨子,这个厨子在煮面条的时候,没有煮到十成熟,就为了这样一点小事,成禄居然以军法论处,要将这个倒霉的厨子斩于军前 兵士大惊,为这样的小事就要杀人?却又不敢为其求情,眼睁睁的看着军中执法队把厨子绑缚辕门,开刀问斩。 这样的事情给整顿兵务的曾国藩知道,自然难以容忍。他在来天津的路上想得很好,此去天津,当更以圣人忠恕之道行事,对那些将兵制全然不当回事的士兵,也要做到以理服人,总要让他们痛改前非,能够为国所用才是。 不想到了天津,听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成禄在军中横行不法,除却这等蔑视部下,草菅人命的恶行之外,成禄从吉林调任天津不足三月之期,就已经靠捐派逼迫从杨村周围的百姓、士绅口袋中掏出了不下十万两的银子 村民被逼无奈,恭请士绅出头,向成禄叩请缓免,并且说,待大军出动之时,再行应付军营裹带。不想益触其怒。 成禄最恨人说大军出动之语,因为大军出动,就意味着要有战事,而他好生恶死得几乎出了圈,任职吉林将军的时候,从来没有任何实际战绩,便是连省城也轻易不出。 省中各处的匪盗遇到他这样一个驻防将军真正是喜翻了心怀,这些人最怕的一件事居然是有朝一日,朝廷发觉成禄所报战功全数都是‘以亡为有,以败为胜’的谎话,将他调离这里,换来一个真心要剿灭匪盗的将领,日子怕就难过了。 于是,匪盗除却劫掠之外,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和成禄彼此做戏,‘纵之不复来攻,来亦佯败而去’。 成禄自家事自家知,身为朝廷武官,他最怕的就是打仗,所以百姓求恳之言令他大怒。 眼见银子收不上来,便命营中的一个巡捕官,也是跟着他从吉林调任天津,叫窦型的,诬告村民为谋逆,不分男女老幼,要一体拿获,全数诛杀。幸亏曾国藩早到了几天,不然的话,只恐老弱妇孺惨遭毒手就在不远。 曾国藩到天津几天的时间,听到的不论军中还是地方上对成禄的控诉数不胜数,曾国藩心中又愤怒又奇怪:这样的一个人,柏葰居然举荐他调任天津提督,是不是受了他什么好处? 一边心中狐疑着,一边下定决心,为绿营兵务能够整肃一清,也为了地方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要打掉这个成禄,为民除虎 认真的搜罗一番,手中有了足够多的证据,曾国藩决定动手了。不过杀人容易,罪名难当,自己虽然是奉旨办差,但手中没有王命旗牌,一省的绿营首脑,正一品的武官,品秩犹在自己之上,若是就这样轻轻松松的杀了,日后为人告一个擅杀职官的罪名,如何承受得起? 回到钦差行辕,他府中有一个幕僚,名叫周家勋,秀才出身,最是灵透,看大人说完之后,坐在那里呆呆发愣。 周家勋想了想,偷眼看看,见他沉吟不语而怒容不解,便知他动了杀机,于是替他出了个主意:“大人何不办一角公文,咨会总督大人?一方面派人去面禀胡抚台,将成禄革职查办,至少逃不了一个充军的罪名。” “哼充军?”曾国藩冷笑道:“我要具折严参不杀此人,是无天理。” “大人的话不能说无理。”另外一个幕僚叫钱森的接口说道:“只是,上一年皇太后突发重病,皇上也曾经下旨意说,为皇太后祈福,明年停勾一年。” “啊”曾国藩给他提醒了,皇太后病重的时候,皇帝为尽人子之道,确实有这样的一道旨意下发,不管刑部秋审,还是各省奏报,死刑重犯,一律停止勾决。 成禄如果革职查办,即使定了死刑,今年亦可不死,而明年是否在勾决之列,事不可知,像这样的人,必有许多不义之财,上下打点,逃出一条命来,那才真的是无天理了 想了一会儿没有旁的办法,最后只能是将成禄罪行一一写明,罗列了十条,装在匣子中,交给周家勋:“智华,这份折子明天一早你送回京中,交内奏事处,我想,最晚到明天下午,皇上一定有朱批谕旨交你带回来,你拿着折子一同回来,我在行辕之中等你。” “喔”周家勋瞿然答道:“学生明天一早动身,最晚明天下午就能回来。” 果然,皇帝用过早膳,见过军机处的几个人之后,内奏事处送上了曾国藩的折子。折子分为两份,一份是照例的请安折子,另外一份就是纠劾成禄的文字了。 这篇折子笔挟风霜,严于斧钺,认为成禄有可斩者十,不可缓者五,所以,‘请皇上效法先皇诛青麟而湖北军威振’之先例,以‘前事不远,达明效大验之功’也。 于曾国藩请旨定夺做桴鼓相应的,是皇帝对于此事的态度,想认真整顿绿营军中纪律,非杀成禄这般的大员不能收效,不过他觉得很好玩儿,这还是他第一此看到曾国藩的弹劾文字,折子中文字的体裁的骈散兼行,却是质胜于文,便是放在森森柏台之中,也算是可以称道的文字了。 看了一会儿,皇帝自觉好笑的拿起笔,在请安折子的留白处批了几个字:“朕安,卿安。” 这是一种多少年来传下来的惯例,对倚为柱石的大臣,皇帝在请安折上该加批这两个字。 在另外一份折子上,皇帝的批示是:“览。此等奸狡之徒,不杀何以整肃军纪?卿在天津,可便宜处置。钦此。” 折子带回天津,面交钦差,行礼之后,展开来看,曾国藩楞了一下:怎么叫我便宜行事?看皇上的朱批,很显然也是同意自己的意见的,却没有随同的上谕下发,让人如何办差? 成禄领一省提督衔,武官一品,虽然武官不及文官,但终究品秩太高,没有上谕,没有圣旨,如何能够说杀就杀? 看东翁面带疑惑,周家勋问了一句,“大人,大人?” 曾国藩抬起头了看了看他,又低头看看折子,随手向前一递,“智华,你看看?” 周家勋也拿过来端详了几眼,“大人,可是为不明所以心存狐疑?” “就是啊,这样的朱批文字,让我如何参详?” “这也是皇上让大人放手办差之意。”周家勋笑了一下,“您想啊,大人身为钦差,要是事事、处处请旨定夺的话,岂不是辜负了皇上一片托付圣意?依学生看,这正是皇上让大人放手办差之意。” “喔国藩口中答应着,心中升起一团暖意,难得皇上如此爱重,自己若不能彻底解决整顿绿营兵务,又有什么面目回京交旨?心里想,口中轻声的感叹了一句:“国士待我,国士报之” 能够入得曾国藩幕府的,都是通人,听他说话都是一愣:想不到那等壮怀激烈的秦汉遗风居然能够重现庙堂了?倒要看他下一步如何动作? 曾国藩考虑了一会儿,皇帝的旨意很明确,就是要自己大展拳脚,以杀成禄为突破,借此把朝廷整肃军纪的决定展示给天下人,这样做的另外一个好处就是,免得让兵士认为,朝廷整顿军务,只会抓一些小鱼小虾,对于那些水中的鳄鱼,却不闻不问,又如何服众? 决心以下,曾国藩开动思路,开始思考如何操办此事,愁急之下,忽然醒悟,斩成禄这样的武官,除却圣旨颁下,也可以请王命棋牌。自己虽有钦差之名,却并无王命旗牌,不过自己没有,直隶总督纳尔经额有啊就找他借王命一用 如果纳尔经额不肯请出王命旗牌来立斩此人,那就连他一起严参,告他有意纵容部属为恶想到了这个主意,精神一振,“虎山老兄,”他说:“我要托你件事,我有封信致纳总督,请你连夜派人递到保定,明天下午,我要得回信。说实话与你,我要找总督大人把王命旗牌请来” 虎山老兄姓金,就是曾国藩到任之后,首告成禄不法情事的杨村驻军的一个参将,说起来也是私人恩怨,金虎山在军中掌管营务,成禄立威要杀的厨子,和他关系甚好,而且,营务差事油水最肥,是人人眼红的肥缺。 这样的‘善地’,自然有无数人瞪大了眼睛盯着,成禄接任之后,随便找了个由头撤了金虎山的职衔,换上了随同自己而来的另外一个参将。新仇旧恨加在一起,金虎山总想寻机报复,正好曾国藩到天津来整顿军务,金虎山第一个到了钦差大人的行辕,把几个月来所知道的成禄种种不法情事和盘托出。 听闻钦差大人要自己到保定请王命棋牌,金虎山心中欢喜,王命棋牌请到军中之日,就是成禄断命之时当下瞿然答道:“卑职明白,我这就亲自去走一趟。” 于是曾国藩即时写了封亲笔信,“近堂中丞吾兄大人阁下”开头,立即就叙入本文,要言不烦,一挥而就。金参将当夜就亲自骑了一匹快马,赶到保定去投信。 第二天下午果然有了回信。只是一封回信,金虎山却不曾回来。纳尔经额的回信是派专差送来的,信中首先表示惭愧,说属下有如此纵兵殃民的官员,失于考察,接着向曾国藩道谢,为他振饬纪律。 至于成禄罪不可逭,决定遵照他的意思,请王命诛此民贼,正在备办告示和咨文,稍迟一日仍旧派金参将送到。最后是希望曾国藩事毕立即命驾,早日到省府,一叙契阔。 有这样的答复,曾国藩颇为满意。当时命人便把天津知府胡林翼请了来,告知其事,嘱咐他密密准备。 胡林翼又将此事知会了天津县知县何穆——这一趟的‘红差’照理应该是首县的差事。 何穆谨慎胆小,既怕风声外泄,成禄事先到京中活动,又怕他到时候恃强拒捕,甚至鼓动部下闹事。忧心忡忡地回到了县衙门,不回上房,先到刑名老夫子那里,悄悄问计。 “成禄耳目众多,这件事倒要小心依学生看来,六月初九是皇上万寿节庆之日,不如就在这一天动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杀此獠。” 何穆琢磨了半晌,“不妥,不妥。现在距离万寿大节还有一段时日,这样的事最怕夜长梦多,要是给成禄闻到了气味,杀不得此人犹在其次,耽误了钦差大人的公事,惹得钦差大人,知府大人心中不满,就不好了。还是另行设计,安排其他的办法吧。” 刑名老夫子想了想,又给他想到一个办法:“不如这样,东翁,您看如何?成禄自调任以来,每每为勒捐摊派之事与县内士绅不睦,上一次的事情,大人还记得吗?” “我记得,怎么说?” “不如就请东翁今天发帖子,请他明天下午议事,晚上吃饭。另外再邀几位陪客,邀地方上的绅士。到时候钦差大人如果要提审,就请他们做个原告或者见证。” “这计策好。不过,议事得要找个题目。” “现成不就有一个吗?”刑名老夫子说,“万寿节快到了,成禄以为皇上祝寿为名,想向地方摊派,明天请地方绅士来,就是讲摊派。成禄对这件事一定起劲。” “好”何穆拱拱手说:“好,一切都请老夫子调度。”V!~! 第148节为民除虎 第148节为民除虎 成禄不疑有他,兴冲冲的便衣赴会,随身只带了四名掮了洋枪的卫士。刑名老夫子暗中早有了布置,等把他迎入后园水阁,便有相熟的差役把那四名卫士邀了去喝茶休息,隔离在一边。 同时暗中传齐了吹鼓手等接王命,暗中关照了三班六房和刽子手,等着出红差。 外面剑拔弩张,如临大敌,里面水阁中却正谈得很热闹,谈到红日沉西,说定了摊派的数目,忽然听得放炮,接着是‘咪哩吗啦’吹唢呐的声音。 成禄楞了一下:“这是干什么?” 何穆自然明白,供奉‘王命旗牌’的龙亭,已经抬进大堂,这一下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便匆匆站起身来说道:“大概是有什么事,我去看看,各位请坐一坐” 他是信口胡说,成禄却被蒙住了。等了不多一会,只见何穆贴身的一个听差,匆匆而来,打个千说道:“敝上请成大人到花厅里坐,有位贵客想见见张老爷。” “喔?”成禄用迟疑的声音问道:“是那个?” “听说是从京中而来的贵客。” 又是贵客,又是从京中来的,成禄便跟着跟过去了。 成禄未到,曾国藩已先在花厅中等候。因为接王命的缘故,特为穿着公服,珊瑚顶子,双眼花翎,还有一样特别显眼:黄马褂。然而这还不足为奇,威风的是记名总兵,实缺参将,也是红顶子的武官为他站班,金参将之下是天津知府胡林翼,再下面是县大老爷何穆,这时也换了公服在伺候差使。 “成禄带到”金参将随带的一名武巡捕,入厅禀报。 这话传到廊下,成禄的神色就变了,带入厅中,向上一望,正是打过交道的曾国藩,独坐炕床,目光炯炯的望着他。 曾国藩这一次到天津来奉旨办理公务的钦差,故而成禄虽然知道今天怕是要有大变故,也要先行礼问安,“见过钦差大人。” “成禄”金参将冷峻的发话,“钦差大人有话问你,你要照实答供。” “是,是”成禄磕着头,自己报明职衔姓名。 “成禄,”曾国藩问道,“你调任天津驻军提督,有多久了?” “回大人的话,三月不到。” “三月不到。喔”曾国藩自言自语地点点头,停了一会问道:“你有几个女人?” 这一问,不但成禄显出疑惧的神色,金参将也大为诧异,只有何穆心里明白,就这一句话上,杀成禄的理由便够了。 “说啊”曾国藩双目炯炯地看看成禄,“我倒要听你怎么说” “我……,”成禄很吃力地说了出来:“我有四个女人。” “你听听,”曾国藩看着一边听审的胡林翼说,“到任不到三月,居然就养着四房家眷” “吃空也吃不了这么多啊” “就是这话罗。”曾国藩看着他又问:“我再问你,你那四个女人,都是什么地方人?最小的那个是怎么来的?” 成禄脸色灰败,大概自己也知道要倒大霉了“是,是花钱买的。” “我也知道你是花钱买的。不过,”他钉紧了问:“人家是不是愿意卖呢?” 这一次成禄说不出来了,只是磕头如捣蒜,“钦差大人开恩”他说,“我一回去就把我那四个女人遣散。” “遣散你当这是裁勇?”曾国藩冷笑道,“倒说得轻松看中意了,人家不肯也不行;不要了,给几个钱送走。世界上那里有这么自由的事” “那请钦差大人示下,我该怎么办?”成禄低着头说,“我知道错了,请钦差大人治罪。” “光治你一个强买民妇,逼死本夫的罪就够了你知道天津县内百姓对你怎么想?恨不得寝皮食肉”说到这里,转脸喊一声:“金参将” “喳”金虎山肃然应诺。 “总督纳大人是跟你怎么说的?” “说是请曾大人代为作主。纵兵殃民的军官,无须多问。” “好吧”曾国藩说:“请王命” 一听这话,成禄霍然而起,大声说道,“曾国藩,我是朝廷一品武官,没有皇上的圣旨,你敢杀我?” 曾国藩理也不理,用力一挥手,“带下去” 金虎山努一努嘴,立刻便有人上来,将大呼小叫的成禄弄了出去。何穆也疾趋而出,向在厅外待命的刑名老夫子重重地点一点头,表示开始动手。 于是,“伺候请王命”的传呼,一直递到大堂,大堂正中一座龙亭,里面供着一面二尺六寸长的蓝缎长方旗和一面七寸五分大小的朱漆圆形椴木牌,旗和牌上都有满汉合璧的一个金色‘令’字,上面钤着兵部的大印。这就是金虎山专程从保定赍到的‘王命旗牌’。 等曾国藩在鼓乐声中向龙亭行完三跪九叩的大礼,站起身来,天津县的刑房书办,已带着差役抬过来一张公案,文房四宝以外,是一张纳尔经额和曾国藩会衔的告示和一道斩标。 曾国藩站着勾了朱,将笔一丢,大门外随即轰然放炮,接着是“呜嘟嘟、呜嘟嘟”吹号筒的声音,夹杂鼎沸的人声,似乎宁静的天津县从来就没有这么热闹过。 监斩官是金虎山。他早就跟刑名老夫子商量过了,怕成禄手下的士兵会闹事。刑名老夫子告诉他不必担心,自从皇帝为兵务之事大发雷霆之后,在军营纪律中,特别注意,同时他已派了三班六房的差役,在刑场多加戒备。再说,老百姓个个乐见成禄被斩,就是真的有贴身的心腹就想闹事,也要顾虑众怒难犯,不敢造次。金虎山听他说得有理,便放心大胆地莅临刑场,奉行差使。 曾国藩仍旧由胡林翼和何穆陪着,回到花厅休息,静等金参将来缴令。一踏进门,只见天津县的那几名绅士环跪在地,拜谢曾国藩为民除害,感激之忱,溢于词色。 “多亏得胡知府。”曾国藩有意推美,“像成禄这种无法无天的行为,胡知府是不知道,如果知道,早就下令严办了。” “饮水思源,全靠钦差曾大人为我们作主。”为首的老绅士说,“但愿钦差大人公侯万代” 地方士绅实在是出自衷心的感激,所以在曾国藩到大堂行礼的那时,已经作了一番商量,要攀缘留他三天,星夜到北京邀戏班子来演戏助觞,公宴申谢。又要凑集公份,打造金牌,奉献致敬。当然,金参将和何穆那里也有意思表示。 曾国藩如何肯收?双方揪扯了好半天的时间,终于还是让他把众人的盛情推拒了回去,然后曾国藩具折上奏,把在天津所行的差事向皇帝一一禀明,最后说,请皇上另捡贤明,到津任职。 皇帝看过折子,把柏葰叫到御前,问他接任的人选。 柏葰担任这个兵部尚书可算是晦气到了极点京中有一个肃顺,京外有一个曾国藩,全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曾国藩只凭营中参将,天津县士绅口头呈诉的状子,居然就敢请王命,杀了一品武官? 他心里明知道这两个人帝眷正隆,也不由得起了恼恨之意,听皇上问到继任的人选,柏葰眼珠转了转,碰头答说,“皇上,奴才以为,绿营兵士已成疲师,便是再从外省调任,怕也难负重望,不如就先命曾大人在杨村军营中整顿一番,再说其他?” 皇帝觉得柏葰这番话似是而非,正在琢磨,柏葰接着又说,“奴才以为,与其再调任一个到天津去,日后还要曾大人在旁监督整训,不如现在就命他在军中整肃,待到军容军纪大有改观之时,再从中捡拔一员德行俱佳者,由朝廷个任命之后,原地任职?” “也好。”皇帝给柏葰的一番话说得动了心思,曾国藩是自己最重视的大臣之一,为人也很有些果敢之气,这样的性情用来对付那群丘八,实在是再合适也没有了。而要是改派他人的话,这个人不知道能不能和曾国藩合得来?若是合不来的话,处处不听调遣,是换还是不换? 皇帝点点头,不过又想起来一件事,转头问跪在一旁的贾祯,“江忠源现在哪里任职?” “回皇上话,江忠源自咸丰元年皇上求贤旨意明发之后,由曾国藩举荐,分发吏部擎签,任职四川建昌上南道,至今已经有两年余了。” “免了他这份差事,让他到天津去,”停顿了一下,他说,“江忠源领总兵衔,帮着曾国藩整肃军务。” “喳。” 接到朝廷的旨意,江忠源哭笑不得当年他为了剿灭雷再浩流寇有功,被封为七品秀水知县,但同僚从来瞧不起自己,认为他以书生领兵,难逃兵痞之讥。后来一怒之下,辞官不做了,一直到咸丰元年,方才借皇上下旨求贤之机复起,改任四川上南道。 虽然是三品道台,但这份差事也很不好做:建昌上南道下辖雅州、宁远、嘉定三府,邛州一个直隶州,衙门在雅州,地当川藏交界之处,专责是抚治土司。地方又苦,差使又麻烦,这还罢了,最令人不平的是,各省驻防将军都不管民政,与地方官只有体制上的尊卑,并无管辖上的统属关系,惟有成都将军可以管建昌道,这自是因为建昌道管土司,职掌特殊的缘故。 由于这一管,建昌道凭空多出来一个顶头上司,每趟进省公干,对将军衙门要另有一番打点。将军的‘三节两寿’,其他地方官的贺仪,不过点到为止,建昌道却须比照孝敬总督的数目致送。因此,江忠源深以为苦,几次趁述职的机会进京活动,总想着能够调动一下。 谁知道等来等去,居然等来这样一道旨意?旁人都是由武转文,在朝堂上觅立身之基,自己居然反其道而行之了? 清朝任职地方上的武官最高品秩是从一品的提督,论品秩与与总督、驻防的将军相同,但身分职掌不但不能比总督、将军,甚至连从二品的巡抚都不如。因为总督、巡抚照例带兵部尚书、兵部侍郎衔,掌管军政,便可节制武将,提督见了比他低两级的巡抚,亦须‘堂参’,更无论总督。 总督、巡抚照例又带右都御史,右副都御史,身分等于都察院的堂官,提督若有不听指挥,不遵调度情事,可以指名参劾。封疆大吏参属下文官,容有不准之时,如参武将,那怕是戴红顶子的提督、总兵,无有不准的。为此,当道光中叶一场武装冲突之后,四海稍平,匪患全消,宿将纷纷解甲,就因为觉得武职官太委屈的缘故。 自己这一次挂总兵衔,听起来是很荣宠,不过……哎江忠源长叹一声,无奈的唤进衙门中的主事、衙役,开始整理数年来的往来公文。 交卸了差事,顺水出省,又顺路去见了几个老朋友,这才拖拖拉拉到了天津。 曾国藩也见到了朝廷的邸抄,皇上命江忠源到天津来,帮办军务,让他又惊又喜。和自己比较起来,江忠源才算是军务长才,当年在家乡操演团练,用以抵抗反叛的流民的时候,他对于兵制的见识极是深刻,多次与自己书信问候的时候,也经常谈及。 上一次在天津起草的奏折,很多内容也是从与他的通信中所得撰拟而成,这一次他能够到天津来,想必日后定能大有教益于己身。 惊讶的是,江忠源当年之事他素有所知,好不容易弃武从文,居然又给皇上的一纸朱喻发回军中,想来在江樵野的心中,即便是有老友重聚一堂的欢喜在望,也难抵心头的郁郁不欢啊 七月初二,江忠源到了天津,先到钦差行辕拜见曾国藩,恰好,胡林翼也在,正在和曾国藩商议近日士兵操演中所需军备物资一事。听下人来报,说从四川来的江大人递手本进来了,曾国藩大喜,亲自迎了出来:“樵野兄?暌别年余,一向可好?” 江忠源却不敢为彼此多年交好而失了上下尊卑,恭恭敬敬的跪倒碰头,“给钦差大人请安。” 第149节横生枝节(2) 第149节横生枝节(2) 曾国藩把臂将江忠源扶了起来,微皱着眉头请他落座,神情间是不以为然的样子,“樵野兄,你我二人多年不见,怎么倒生分起来了?” “忠源不敢,此次奉调抵津,本是听大人调遣,忠源与大人虽有旧情,然而朝廷体制相关,上下尊卑有别,忠源不敢忘情。” 话说得冠冕堂皇,却透着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味道,胡林翼心思灵透,一转念间就已经大约的知道,江忠源一定以为自己到天津来,又是改任武职,是曾国藩在皇上面前奏请的缘故。他以为曾国藩以多年交好,却不知自己心中隐痛,故而有此近乎迁怒之语。 要是他始终抱着这样的心思,整顿军务的差事办得怎么样先不要提,无端的失去了一位好朋友,就未免太可惜了。 想到这里,胡林翼故意笑了一下,“樵野兄,此番皇上上谕见抄之后,我和涤生兄都大为惊讶,不过认真想来,皇上明主之为明主,只是这份知人善任的圣断,徇为无愧也。” 曾国藩在这等心窍识事的灵动上不及胡林翼,江忠源态度如此僵硬是他没有想到的,不过听胡林翼一语点醒,也看破了缘由,不过他不是那种肯为自己做哓哓争辩的性子,感激的向胡林翼点点头,转脸望向江忠源,“樵野兄军务长才,此番到津,任职总兵,正是大展宏图之机。日后还请樵野兄多多指教啊。” 江忠源当然不会因为胡林翼的一番解释就以为是实情,但心中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说话有点失礼,不论上下之分还是彼此多年情谊,都不能容许自己如此冷面相对。因此他也挤出一丝笑容,在座位上欠了欠身子,“曾大人过誉了。卑职也不过是当年军旅生涯,小有见识,哪里当得起指教二字?” 曾国藩心中叹了口气,他现在满脑子官司,自己说什么怕也不顶什么用,还是日久见人心吧。想到这里,转而和胡林翼继续谈正事,“绿营兵务,已到积重难返之境,所以我想,与其这样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不如彻底整顿,第一步,就是先要这些人动起来整天呆在军营中,没事也生出事来了。” “我也认同曾兄这样的观点,听说为年初皇上到营中巡视一事,奕山、长瑞两个抓紧操演兵士,孰不知连战马都凑不齐,最后还是奕山找八旗驻军临时借了几匹马,方才勉强够数的。”他一边说,一边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态,“现在的兵啊,也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所以我x前给皇上上折子,请旨承袭肃顺在京中设立新军的规制,把那些实在不堪其用的,一体开革,另行招募新兵,加以操练。而操练之法,首先要注意的,就是军纪二字。江兄以为呢?” 江忠源在一边坐着听着,听到曾国藩突然问到自己,赶忙点点头,“卑职以为甚妥。不过,即使裁撤兵员,也要朝廷下旨,而且,被裁撤下来的兵士,又该如何?”他说,“绿营兵士祖祖辈辈为国出力,子承父职更是祖制,要想把这些人赶出兵营,要是事先不能拿出一个完整的章程来的话,卑职怕这些人会聚众闹事啊。” “此事皇上早有体察。”曾国藩想了想,把本年四月间皇帝在养心殿和一干人所说的话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兵事事关天朝长治久安,皇上圣意已决,这一次在京中成立新军,也正是为兵制新政而行,更不用提我身为人臣,为君父分忧,正是当为之举。至于兵士聚众闹事嘛,” 停顿了一下,他又说,“朝廷为这些人拿出了办法,要是不听,不从,也怨不得旁人。” 几个人说着话,钦差行辕门口突然走进几个人来,为首的一个手中托着一卷黄绫,站到门口高声唱喏一声,“有旨” 曾国藩赶忙站了起来,吩咐听差备下香案,几步到了天使近前,碰头行礼,听来使宣旨:“……旨到之日,着钦差大臣曾国藩即刻启程进京。另,如江忠源接旨之后已抵津城,着其与曾国藩同行赴京。钦此。” “臣曾国藩领旨,谢恩。”碰头起身,曾国藩把旨意恭恭敬敬的接过来放好,回头问来宣旨的内侍,“可知道是为了什么事要我进京吗?” “这个我不知道,不过,”内侍来此之前是皇上特意交代过的,从怀中取出一本折子,递了过去:“曾大人,皇上着我告诉你,这是有人参核你的文字,这一番特意将折子转给你,着你认真研读,日后也好有所答对。” 曾国藩赶忙捧过折子,却不忙着看,先说道,“公公远来,一路辛苦,请到后堂休息吧。” 派下人将传旨的来使让到后堂休息,胡林翼上前一步,“涤生兄?” 曾国藩把折子托在手中看着,上面写着:《为纠劾曾国藩乱进莠言,擅改祖制,请诛其人事》。臣杨维藩跪进。 这一次上弹章纠劾曾国藩的正是杨维藩,由头是曾国藩在天津办差,整顿军务之余,给皇上上了一道奏折,内中请皇上的旨意,要把那些不听号令,不遵调遣,当兵当得油滑的兵士一体除名。 杨维藩以为,绿营兵制是祖制,只可将兵士好生调教,以图将来为国所用,万不可时疫雷霆手段,一体开革,这样的条陈若是皇上准了,日后行之四海,只恐在漕帮剩余漕丁之外,又要给朝廷增加太多的负担。甚至是可以引发兵变的。 所以在他上章弹劾曾国藩的文字中,他说,“臣于上月即闻此事,彼时臣尚未补御史,怠六月初补授今职,又以事体重大,未敢冒昧举发,近一月来,臣屡向来京之直省绅宦、商民询问军务之事,一及此事,辄皆错愕而他言。自是臣现居言职,正欲具折上呈,适闻曾国藩请旨裁撤绿营兵士之文入告。” “臣以为,绿营兵事乃祖宗成法,焉可擅加删改?曾国藩鬼蜮百端,将来生死用舍,事正有不可知者。臣愚以为,此等一折,实乃将我朝祖宗成法尽皆舍弃,贻害后世,未可胜数。” “今曾国藩欲令上邀恩宠,臣欲有言则恐无以厌议者之心;臣欲无言,则又恐无以塞言事之责。仰屋窃叹,无所控告。臣每读宋臣张咏劾丁谓奏语,辄不胜流连慨慕。想见古人忠君爱国、奋不顾身家之义,臣议愿效此愚忱,奏请皇上先斩曾某之头,悬之藁街,以谢天下绿营兵士。然后再斩臣头,悬之曾氏之门,以谢曾某。” 弹章封奏而上,皇帝端详了好久,命人取来杨维藩的履历折来看,上面的文字很短:咸丰二年壬辰科进士,二甲第十三名,散馆大考,取中二甲第七名,分发监察院任职直隶道。 皇帝有心将这份弹章留中不发,不过整顿军务的进程刚刚开始,杨维藩这样的一份奏折不但是关系到曾国藩的使用,也关切到整个兵制改革的全盘大局,更是十八行省人人关注的大问题,一旦自己留中,就会给一些人一个错误的信号,以为自己是在后悔当日所作的决定,到时候,奏折蜂拥而上,事情就棘手了。 一想到这里,皇帝对这件事变得郑重其事起来,当即传旨,召曾国藩进京来,同时将毓庆宫所抄存的奏折取来,命人连同旨意一同赍到天津,交给曾国藩。同时又下了一道旨意:曾国藩回京之后,在圆明园九州清晏殿叫大起。君臣共议兵制改革大政。 曾国藩到了京中,休息了一夜,第二天到圆明园中见驾,皇帝和军机处的几个人说了几句话,将他们打发了出去,听说曾国藩到了,立刻传见:“朕命人转给你的杨维藩的奏折,你看过了吗?” “回皇上话,臣已经看过了。” “于其中参核你的几条,你可有什么话说吗?” “是,臣有话说。” 皇帝一摆手,打断了他将欲出口的自辩之词,“有话就好。这会儿不急着说,等到了九州清晏,当着满朝文武,朕给你时间,让你一逞胸臆。来人,起驾” 进到九州清晏殿中,皇帝升座宝座,待群臣行礼之后,皇帝闲闲的把头上戴着的朝冠取下,放在一边,口中问了一句:“曾国藩?” “臣在。” “新任直隶道御史杨维藩上折子参核你‘裁撤绿营兵士’是非礼之行,擅改祖制。今天叫大起,就是要让你当着朕,当着天下人的面,认认真真的辩驳一番。” 皇帝不慌不忙的端起温热得正好的**啜了一口,又继续说道,“小民百姓也知晓‘话不说不透,理越变越明’的道理。这样的话用于今天我等君臣庙堂之上,也是恰如其分,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国藩重重的碰了响头,朗声说道:“臣蒙皇上拔于泥图,日夜所思,皆在上报君恩,咸丰元年四月初八日,皇上在九州清晏殿中所言及的圣谕,臣有幸聆之。每每静夜长思,诚以为是在此海疆不宁、列夷环顾之时,正是高屋建瓴,不可易之玉论” “臣偶读《世宗皇帝实录》,世宗皇帝锐意改革,尤以改土归流,摊丁入亩为百余年来为天下人赞叹不已的善政。臣以为,世宗皇帝继统圣祖仁皇帝丕绪,以先皇一代圣主,尚有需后世子孙加以完善之处,更遑论当今之世?” 曾国藩在从天津到北京来的一路上,和周家勋、江忠源几个认真商讨过对策,都认为,兵制改革之事乃是皇帝一力推行,这一次杨维藩上折子,表面上是攻击他,实际上是在为那些不满新政推行的人在张目。若是处理不好的话,只怕日后更会有无数人上章言事,自然的,皇帝数年来励精图治的苦心,也将付诸东流了。 所以,一定要在御前奏答的时候,把杨维藩折子中提及的‘擅改祖制’的话驳回去至于怎么做,就要以世宗皇帝当年修订、改变圣祖皇帝的成例来做文章了。 “世宗皇帝大力推行改土归流,使整理西南苗疆基本之法有理可循,新法实行之下,土司不敢胡作非为,不特解民倒悬,且得地利之便。”曾国藩喘了口气,又说道:“若是如杨大人所说,祖宗成法万不可擅动,则臣恐直到今日,土民仍旧受尽土司欺凌,百姓心怀怨怼,又何以谈什么天下太平?” 皇帝听他说完,看着下面跪着的群臣无声一笑,“杨维藩,你听见曾国藩的话了吗?” “是,臣听见了。”杨维藩碰头答说,“不过臣此番上折子,并非是为了世宗宪皇帝当年的新政,而是为了兵制之事,难道现今的兵营之中,也是可以和改土归流之前土司欺压善民相提并论的吗?” 这一次不等皇帝发问,曾国藩立刻接上了话题,“其情虽有不相仿佛,其果却是一般无二。” “国家养兵,本是为巩固四方,每年花出大笔的国帑充作军饷,所求的,也不过是在与敌接战之时,能够一振我大清国威,将入侵贼寇汤涤殆尽。而臣此次到天津办理绿营军务,触目所见令臣惊心。兵士全无心肝,全无廉耻,每日操演之时,手脚无力,形如幼童。一旦遇警,不要说上阵杀敌,就是能够抱得住自身平安,在臣看来,就已经是邀天之幸了兵势疲软如此,又怎么能不加以整训?” 杨维藩心中暗暗叫苦,曾国藩辩驳自己弹劾的话不值一哂,只是他句句不离祖宗,拿世宗皇帝与今日皇帝所行来做比较,这又是如何能够比较得来的? 世宗皇帝继位的时候,苗疆之地,汉苗杂处,纷争不断,当地确有种种不平事,鄂尔泰上表,请求朝廷行改土归流之法,边远之地设官管理,以政府掌握控制权为第一要义,更加是把土司抱有的自治权收归中央的办法。 而改土归流与今日曾国藩所行的兵制改革的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改土归流是以天下制一隅。更兼有土司在当地以积威之势,苛敛虐使,恣行不法,惹得不论是汉民还是各族番民怨声载道,故此朝命下达之处,无不万方卞舞,称为难得的善政。 而兵制改革,关系到天下十八行省之中的所有绿营士兵,牵连之广,影响之大都不是前者能够比较的。 不过杨维藩很清楚,这一次自己的奏折呈上,皇帝立刻召曾国藩进京,与自己打这样的御前官司,与其说是让曾国藩当着所有人答辩,不如说是代天立言。所以,自己用词之间就要分外小心,一个疏漏,惹怒了皇上,自己获罪匪浅。 偏偏怕什么就来什么,听曾国藩说完,杨维藩嗫嚅着说道,“这是不同的。当年世宗皇帝所改前朝旧法,本是因为苗疆之地确有弊政,不得不行;而今天,事关重大,更有数十万计绿营兵士牵涉其中,一个应对不利,臣恐有不测之变啊。” 皇帝在御座上突然抢着问了一句:“照你所言,明知道绿营有弊政,兵制有瑕,只因为牵连甚广,也要装作不知道了?” “臣没有这样说。”杨维藩吓了一跳,赶忙伏地奏答道,“臣只是说,兵制之事关系甚大,当徐徐行之,不可操切啊。” “徐徐行之?若是旁的事,倒也不失稳妥。只是兵者国之大事,你倒说说,如何缓图?”皇帝转头下望,“文庆,你听见杨维藩的话了?” “是,奴才听见了。” “你怎么说?” 文庆以满缺吏部尚书入值军机,位列奕之后,后者到江宁办差,他就是首辅大臣。听皇上指名让自己奏答,文庆心下有些慌乱。 新君登基数年来,乾纲大振,赏罚之间恩威并举,大有乾隆十三年之后高宗皇帝收权自用,使君威达致极盛时的状态了。自己奏答之际,也要分外的谨慎才是。 “奴才……”文庆想了片刻,碰头答说,“奴才以为,皇上圣明烛照,洞悉各省绿营、八旗兵制种种弊端,方派僧王,曾大人赴天津办差,这乃是我皇上庙谟独运,指授方略。僧王、曾国藩臣下用命之举,非奴才所能置喙。” 皇帝扑哧一笑,“朕是问你于杨维藩所奏,兵制改革,势当缓行的意见,不是听你拍朕的马屁。老六不在京中,你是军机首辅,有话只管说。” 庆答奏了一句,又继续说道,“奴才以为,兵制改革本是善法,不过其事虽然发于直隶天津,却也引得举国关注。特别是那些驻军各省的八旗、绿营兵士们,生怕朝廷有了成议,日后将他们全数遣散,心中害怕,各方运动,更加无心操练。若是那样的话,于皇上推行新政,本是为精兵卫国的圣意初衷大有相侔。也就更加收不到效果了。” “……所以,奴才愚见,曾、僧二员办差之际,当上体天心,下安将士,妥善料理,早收肤功。” 皇帝点点头,“文庆的话,倒不失谋国之言,曾国藩,你听见了吗?” 第150节横生枝节(3) 第150节横生枝节(3) 在九州清晏议事已毕,皇帝移驾万方安和,又把曾国藩、江忠源两个人招到御前。 二人进门的时候,皇帝正难得在用笔墨作画。他自幼在上书房读书,书画翰墨之法也是书房中必备科目,十几年的时间下来,这等泼墨的功力倒也不差,不过今天画的既不是花鸟水草,更不是山川景致,而是一个人。 皇帝手中不停,口中说道,“起来吧,到这边来。” 两个人躬着身子站到桌案前,只见画纸上是一个没有面目的男子,身上的衣服和平常所见大有不同:头上戴着的帽子,与朝廷体制全然不符,是呈宽檐,硬边式样。 皇帝特意使用各种颜料作画,可以很清晰的分辨出来,帽子整体颜色是黑色的,只有帽子上的红缨子,一如往常。 男子身上的衣服也有很大的不同,贴身所画,合体之极,而且全然没有惯常所见的号衣、补子。下身是仿照西洋人所穿着的长裤,脚下蹬着长筒马靴。 曾国藩知道皇帝雅擅丹青,只是今天所画的,中不中,洋不洋,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呢? 皇帝把两个人的疑惑看在眼里,呲牙一乐,“曾国藩,江忠源,你们看看,朕的画工如何?” “皇上所画,自然是好的。而且,皇上画风奇特,另开一门,臣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实在是圣手手笔。臣不胜钦服。” “你们啊?看不懂就直接说,难道一定要用这种连自己也瞒不过是话吹捧朕吗?”皇帝半真半假的皱起了眉头,语带训斥的说道。 “是,臣糊涂。”曾国藩赶忙和江忠源跪倒下来,碰头答说,“皇上画工超凡脱俗,非是臣胡乱吹捧之言。只是,这画中人所穿着的衣物,臣从未见过,不解其意,请皇上赐教。” “这是朕偶发奇想,落于笔端。不要说是你们没有见过,天下人也从来不曾见过哩。”皇帝得意洋洋的笑着,“这身衣服,名叫警服。是专为日后成立的警用部队所穿着的。……你们起来。” 曾国藩突然想了起来,当初在养心殿的时候,皇帝曾经提及,把一些被汰撤下来的绿营兵士组织起来,另行成立一支警用部队,用来维护各地民生治安之事,这样说来的话,这种警服,就是为这些人准备的了? 脑中想着,只听皇帝继续说道:“京中有九门提督,京外有各省、道、府、县,三班衙役,虽是名称不一而足,但所管事体,却也都是肃清奸狡,维护百姓安靖为主,而更主要的是,兵制改行新法,势将有大批的兵员汰撤而下,成立警用衙门,也是为了这些人寻找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是。皇上推行新政,强国富民之外,圣心仍挂念贫弱百姓,臣等不胜钦服。” “不要你们说这些颂圣的话。”皇帝是那种很不屑一顾的神色,他说,“你二人下去之后,妥善议一议,如何让这些汰撤下来的兵员,能够重新为朝廷使用,切实拿出章法来。还有,设立警政不是单纯的为这些人谋一个日后的出身,待朕看过之后,是要通行全国,循例办理的。所以,人员的选拔,训练,都要如同正式的兵制来进行。” 皇帝说一句,曾江二人答应一声,一直到最后,看皇上说得差不多了,曾国藩说道,“臣明白了。警政推行一来是为兵制之后,被汰撤的兵士寻找一立身之地;二来也是为朝廷推行新政开路之举,臣定当以皇上圣谕奉为圭臬,下去之后会同有司,将此事办理得妥妥当当。” “还有一节,京中新设神机营,朕让满汉兵士同营训练,到今天,虽仍然是满人份额站的大半,却也总算是小有收获。朕想,既然神机营可以做到满汉兵士袍泽情重,警政之事,不妨循例办理。你们看呢?” 曾国藩认为此事不妥。满人与汉人在神机营**同受训,那不过是肃顺为迎合皇上满汉一家的美好初衷而做出的花样文章,又怎么能当真以为会有汉人肯于与满人同营操练呢? 看皇帝面带欣悦,可见心中丝毫不知内情,只当自己下过的旨意真的为下面的人欣然接受怎么婉转砌词,倒要好好的想一想了。 皇帝等了一会儿,却听不到两个人的答复,又问了一句,“曾国藩?” “臣在。”曾国藩答应一声,碰头答说,“回皇上话,臣以为,神机营与新设警政略有不同,不可同日而语。” “怎么呢?” 过这一会儿的折冲,曾国藩想到了对答的策略,不慌不忙的碰了个头,口中答说:“皇上五月初六所颁上谕有‘成军之后,以天子自将三军’之语。八旗将士及各省勇武之士,有心向善,更且为能日后有进身之阶,故此踊跃报名。而警政之设,又略有不同。” 这番话说得清理俱在,既打消了皇帝的念头,又不会得罪了专司神机营成立事物肃顺,可称面面俱到。皇帝也觉得很有道理,便问道“你是说,很多人会以为警务是为贱役,所以不会有神机营之设那般的热情?” “皇上圣明。” “那好吧,此事缓议。待朕再想一想。” “皇上从善如流,臣等领旨。” 皇帝不再就这件事多做纠缠,拿起刚才完成的画稿,由六福捧着交给曾国藩:“这张画纸就先交给你,好好保存,等到日后汰撤兵员并警政新务正式开始的时候,就按照图上式样制作新式警服。这件事,朕会让工部和户部的人和你们密切磋商的。”说到这里,门口有脚步声响起,内奏事处的太监捧着厚厚的一摞奏折进到殿中,把奏折放到御案上,又躬身退了出去,皇帝摆摆手,“就这样,你们下去吧。” 打发两个人下去,皇帝走回御案前,拿起上面的基本奏折看了看,都是各省报上来的晴雨表,这样的折子不用细看,交给宫中奏事处的太监,依照旧例,一概填上一个‘览’字即可。 再翻到下面的一本折子,皇帝眼前一亮:为抚局难恃,求自强之术,请设兵器武备事。下面一行小字写着:臣湖南巡抚骆秉章跪进。 虽然写着是骆秉章跪进,但皇帝知道,湘省与中央的往来奏文,全数出于左宗棠的手笔,这几年的时间中,他已经看的太多太多了 道光三十年七月,曾国藩广西办差,回乡途中奉旨在各省访求贤才,特别把左宗棠推荐给了骆秉章。 自从左宗棠到了幕中,骆秉章一开始的时候还要在旁指点一二,后来给他发现,左宗棠领悟力极高,往来公文案牍,无不通晓,而那份文字之功,更是比自己犹有过之,便放心大胆的将公事全部交托给他,自己做起了轻轻松松的太平督抚来了。 左宗棠蹉跎半生,一朝得势,全力而行,湘省军政大权名义上是在骆秉章手中,实际上,却都要向‘左师爷’请教——湘省上下无不知晓巡抚大人对左师爷的重视,有好事的,给左宗棠起了个外号,叫他‘左都御史’。 清例,巡抚挂右都御使衔,左宗棠身为幕僚,权重于居停,故此有此戏称。湖南官场上有一则广为流传的轶闻,可见左宗棠性情于一斑。有一天,骆秉章正在房中高卧,突然听到门外有炮声,赶忙起身询问,得报:“左师爷拜折。” 拜折之前,照例要鸣炮,骆秉章居然连此事也不知道,也可以想见,他是连奏折之中所写的内容也是不知道的 这一次奕到江宁来,以军机大臣,总署衙门领班大臣的尊荣观礼铁路开工大典,骆秉章在湖南也知道了,心中很觉得羡慕,“桂燕山不过中人,只是皇上有意酬庸恭王辛劳,这才因人成事,嘿说起来,还是兄弟情深啊。” 左宗棠深知,骆秉章为人胸襟宽广,极有容人之德,唯一的缺憾就是耳根子太软,两年来,桂良在两江总督任上连番建功,他难免为人鼓动,有了几分觊觎之心。只是自己入府以来,骆秉章拱手受成,宾主两个大为相得,有些话不能出口就是了。 吸了几口水烟,慢吞吞的说道,“斋老也不必为桂燕山之事有仰慕之心,所谓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大人若是有意的话,眼下就有一桩事,只要大人肯于上奏,定可上邀帝心。” “哦?是什么?” “上月间,我看京中邸抄,宝鋆出京到浙江来,与美夷会商,谈论合作一事,据称是要购进美夷新造火枪,日后装备新军。参详前情,学生以为,大人不妨给皇上上一道折子,请旨在省内设立新式武备制造司。” “此事不妥。”骆秉章立刻摇头,他有自己的一番见解,当下说道,“季高兄,上结主知全在用心办差,这等华而不实之物,还是不要再提了。”停顿了一下,骆秉章觉得‘华而不实’四字下得过重,怕左宗棠吃味,便又说道:“一旦奏章呈上,在那些清流眼中落得个以‘yin巧之术逢迎君上’,于我无妨,于皇上的脸面上,怕也就是不大好看了。这一节,不可不想在前面啊。” 左宗棠学着他的样子摇摇头,他辩才无碍,继续说道,“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皇上登基以来,锐意推行新政,这武备火器之术,虽是向来为清流耻于谈之,却也实在是强国之本。既然皇上要召美夷进京,会商购买新式火枪之事,圣心如何也就可以想见了。以学生看来,皇上心中怕也是早有此念。只不过碍于此物非君子当谈,故而不好言明而已。” “大人若是能够上表朝廷,先不提此事能不能做得到,只是大人这般为君父分忧,代天立言,就定能大获皇上赏识。” “这样啊?”骆秉章想了想,“既然季高先生有定见于胸,就全依仗高明了。” “此事学生自当料理,带完稿之后,再请大人斧削。” 皇帝拿过骆秉章封奏的折子,在宝座上闲闲的坐下来,认真的看着。左宗棠真不愧国士无双,这份上奏的折子的立言之处就比那些翰林院中皓首穷经的清流名士要高明得多:“皇上以为抚局可恃乎?不可恃乎?如知其难恃也,则亦应所以自强之术而亦以。……诚能日夜祗惧,奋发有为,使天下晓然知圣意之所在,将智者效谋,勇者毕力,则是秋间一变,乃天所以甚彼族骄悖之疾,而警我数十年因循之弊,因灾而至福,化弱而为强,此中国无疆之庆,非彼族之利也。” 接下来他写道:“……或曰管仲攘夷狄,夫子仁之,邾用夷礼,春秋贬之。今之所议,毋乃非圣人耶?是不然夫所谓攘者,必实有以攘之,非虚骄之气也。居今日而言攘夷,试问其何以攘之?” 看到这里,皇帝击节叫好:“好好一个‘试问何以攘之’只是这一句话,就足以抵得上连篇累牍的大文章” 再往下看,左宗棠是这样说的:“所谓不用者,实亦见其不足用,非迂阔之论也,夫世变代嬗,质趋文,拙趋巧,其势然也。时宪之历,钟表枪炮之器,皆西法也。居今日而据六历以颁朔,修刻漏以稽时,挟弩弓以临戎,曰吾不用夷礼也,可乎?且用其器非用其礼,用之所以攘之也。” 在折子的后面,左宗棠提出在江宁已经‘参详西洋之法冶炼钢铁,并率先设立金陵钢铁厂’之外,允许湖南省也仿效前例,在省内挑选适宜之地,成立火器局,一应雇请西洋教习,招募省内生员学子,入衙为官,学习制造西洋火器,以充自强之本。 皇帝把骆秉章的折子看了好一会儿,心中无奈的苦笑起来,若是能够在湖南设立天朝第一家以西洋技术为主体的兵工企业,自然是极好,不过,难度很大啊大到他这个做皇帝的,也不可一言而决呢 首先说,过多的依仗西洋科技,中华智士只做一些筚路蓝缕的差事,已经引发物议之声,皇帝虽然身居九重,却也听取到了这样的声音;第二,在漕运、盐政争相变革之后,又同时开启了铁路和钢铁厂两项极大的工程,耗资靡费,国帑日用不足,皇帝下一步准备进行的,大规模的从百姓手中购进粮食的计划也被迫受到干扰,只得暂停,这时候还要设立湖南火器制造局,实在是令这个富有四海的大清天子,也觉得捉襟见肘起来。 想到这里,他走到御案前坐下,拿起了笔,“览。所言甚是,自强之道首在教化民心,次在科技之法。西洋yin巧之术,领先我朝,此诚非可以讳言者也。然火器局之成立,事关重大,天朝士子、生员既从未经见,筹办者亦非准有把握。又何谈付诸实施?骆秉章所奏,着毋庸议。” 放下笔看了看,自问说得还算有点道理,只不过事理之间委屈骆秉章和左宗棠一番为国谋的诤言,也算无可奈何,只好等到日后再行酬庸之策了。 写完收笔,把折子放到一边,“摆驾,到知鱼堂。传肃顺,工部,内务府并总署衙门在京官员,到知鱼堂见驾。” 第151节旗人玉牒 第151节旗人玉牒 皇帝召这几个人到跟前来,是为了两件事,第一是宝鋆从浙江带回的后膛快枪交给工部,在随用文德斯先生到中国首都一游,顺便和中国人相商商贸往来的华尔等人的指点下一一拆卸,将火枪里面的零件按原物做成烫样,以备交付营造司照图施做。 拆解之下,旁的物件,包括护手,枪托,扳机,退弹弹簧等物也就罢了,只有枪管,而这种快枪的枪管已经出现了最初的来复线的设计——而这种技术,是中国人不能掌握的。 雷景修把枪管对准阳光,认真扫视,里面一圈一圈,密密麻麻的膛线令他这个工部营造司的老手也忍不住啧啧称奇起来:“这样的一条一条线路,不知道是如何成型,又是起到何种作用的呢?” 华尔听完荣禄的翻译,哇啦哇啦说了几句,荣禄对雷景修说:“大人,这种线路名叫膛线,最大的作用就是可使子药在离开枪膛之后,螺旋而行,设计的精准更高。” 雷景修琢磨了一会儿,“我明白了。使子药螺旋进发,确实是使精准度更高,射程更远的办法。想来英人所制造的火炮,定然也是采用了这其中的奥义,方得大胜我天朝旧有火炮。是不是这样?” 听荣禄说完,华尔微笑着点点头,“您说的很对,中国大人。” 雷景修扑哧一笑,美夷不通中国官场,见到与之交往的中国官员,统统以‘中国大人’呼之,倒让他有几分自喜,“多承相告,本官明白了。只是不明白,这种膛线,又是如何制造出来的呢?” 这一次,连华尔也瞠然不知所云了。他只是士兵,是武器的使用者,不是正式的兵工厂的专家,这种专业技能,也实在是一无所知。 皇帝得到工部和总署衙门的会衔上奏,呆了片刻,膛线的制作他大约的知道一点,却很不周详,能不能真的生产出来,还在未定之天,最主要的是,制造快枪使用的都是无缝钢管,和清朝现在火枪使用的焊接钢管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还是等到钢管铸造出来之后,再考虑膛线的问题吧。 而现在,不妨暂时由美国进口快枪,左右还用不到装备地方部队,只在神机营和曾国藩整肃军纪的天津绿营中配发使用,数量还用不到太多。“那个什么文德斯先生,对于我朝所求的,通过他的商号和美国枪械公司购进快枪的生意,是怎么看的?” 提及这件事,宝鋆大大的来了精神,“回皇上话,美夷一如英人,贪利之心昭然若揭,听说朝廷有意借由他的商号与本国人做生意,文德斯先生说,他心甘情愿为天朝效力,只求能够将这样的生意全数交由他来负责,他和奴才说,他保证,在半年之内,将天朝需要的两千支快枪全数运抵江宁码头,并且,只收取最少的价格,诸如水脚、人工、食宿费用,全部由他报效。” “这样的快枪在美国购买,是要多少钱一支?” “回皇上话,奴才分别问过和华尔先生同来我朝的兵士,快枪在美国卖到130美金一支,合成我天朝的银子,在160两上下。” “兼听则明,你能够想到多方打听,而不是听取一人之言,可见你在总署衙门中,确实是有所长进了。” 宝鋆喜翻了心的碰下头去,“奴才不敢。只是奴才想,夷人不比我天朝百姓有心向善,往来天朝之人,从来都是贪图重利,若是只凭一人所说,就轻易相信所报款项,多花了几两银子事小,给夷人知道我天朝上下无有识人、任事之明,背后取笑,丢了皇上的脸面,奴才担当不起。” “这且不去说他,”皇帝说道:“商贾本是四民之末,彼等人贪图利益,便是心中尚有君父,也难抵诱惑。这个什么文德斯的话,朕是不信的。天朝也用不到他来报效什么,该是多少钱一支就是多少钱一支。等一下你回去告诉他,该他赚的钱,天朝会让他赚,若是还敢借机生事,从中胡乱盘剥,难道在我大清,就只有他这一家商号吗?” “是。奴才都记下了。”宝鋆咚咚的碰了记响头,然后又说,“奴才下去之后,就将皇上的圣意与文德斯宣讲明白,想来他见我天朝如此优容,也就不会再做那等昧着良心欺瞒之事了。” 皇帝一笑,摆手让宝鋆几个退下去,又把肃顺召了进来,“肃顺,神机营的兵事,整治得怎么样了?” “回皇上话,神机营兵士招募之事已然告竣,共招募满汉兵员合计一万三千零六十八人,分别是:八旗满洲蒙古骁骑营卫枪兵二千四百名;八旗汉军排枪兵八百名;八旗汉军藤牌兵四百名。八旗汉军护军营兵一千二百名;各旗营挑拣而出的杂技兵一千四百名;内务府精捷营刀矛技艺兵二百名;内务府三旗调鸟枪兵七百名……,”肃顺也真是好记性,如此繁复的人员给他如数家珍般的一一报来,分毫不差。 皇帝心里默数着,听到这里问道:“这也只有七千余人,其他的人呢?” “是,其他的六千余人,均是从直隶省治下及天下各省招募、或者自行到京中报名。奴才认真检索一番之后,确认来人身体健壮,本性良善的,方予以登记记录在案。” “不论满人还是汉人,既然在一个军营中操练,就断不能再有什么满汉之分。将来这些人上到战场,都是袍泽手足,第一步要做的,就是要让他们有同僚的观念,肃顺,此事要和这些人宣讲在前面,要是在军营中有人因为地域,民族之别而出了任何的口角之事,朕就拿你问责。” “是,奴才明白了。” “你起来吧。” 肃顺碰头站起,看皇帝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神情间也是大有郁郁之色,他忍不住在一边说道:“主子,身担四海之重,虽是国事操劳,主子也要节劳才是的啊。” 皇帝蓦然抬头,“你怎么想到这样一句?” “奴才不敢。奴才只是看主子面色不愉,心里为主子疼得慌。” 肃顺语出至诚,情见乎词,皇帝心中大为感动,不过他的性子便是如此,明明很看重他,表面上却装作很淡漠,“心疼主子,就把你的差事办好了,让朕少操点心。” “是,奴才一定竭尽犬马之劳,为主子分忧。” 皇帝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又像是说闲话一般的问道,“端华现在在做什么?” “奴才的哥哥蒙皇上天恩开释回家,感念皇上圣德之下,更加深悔往日之非。现在每天在府中读书,连大门都很少出的。” “上一年朕处置他,一来是为了他教子无方,才引致这样大的假门之祸;二来,载垕惹出这样大的祸事,朕就是灭了他满门,也是他咎由自取。把他关进宗人府,也是让他好好想想,日后当会吸取教训,再不复往日荒唐。” “皇上教训的是。奴才不敢欺瞒皇上,奴才也曾经到宗人府中去看过郑王,他对奴才说,一切咎戾,都是由他教子无方引起,皇上将他关入高墙,正是为人无德,秉性荒疏所致。” “朕记得,端华只有载垕这样一个儿子吧?” “是。端华只有一子,难免溺爱有加,多年以降,也就更加的无法无天了。” “你呢?你有几个子嗣?” 肃顺楞了一下,立刻明白了皇上话中的意思,却装作不懂似的答说:“回皇上话,奴才有两个小犬。” “都多大了?” “一个五岁,一个三岁。” “想来定然是依依可人,一片娇憨吧?” 肃顺点头一笑,“蒙皇上天语垂问,奴才的两个小犬驽钝之才,难堪大用。” “昏话刚刚三五岁的孩子,怎么就说难堪大用了?”皇帝琢磨了一下,说道,“你和端华是血亲的兄弟,他膝下无儿,将来一旦故去,便是连一个送终的人都没有了。这样吧,朕替你做主,把你的那个老2,过继给端华,你以为如何?” 肃顺大惊,随即大喜赶忙跪倒碰头:“皇上待奴才如此天高地厚之恩,让奴才如何答报啊?奴才代阖府,代奴才的兄长叩谢皇上” “改日,嗯,明天吧,明天朕就亲下诏旨,把此事办了。不要拖延太久,也好在端华生辰之前,给他一份惊喜。”和肃顺说了会儿话,皇帝的心情变得好了很多,又笑眯眯的说道:“还有,你去告诉端华,孩子到了他的府里,让他找人来从小认真调教,再要有如载垕那般的事情,丢脸的就不止是他一个人了。知道吗?” 肃顺明白,孩子是皇上下旨过继的,日后若是再因为管教不严出了差错,人人都会说:“皇上挑选的孩子也未必是多么聪慧吗?不信,看看过继给郑王的那个混账儿子不就知道了吗?”要是有这样的声音传出来的话,可就真的是滔天大祸了 想到这里,赶忙碰头答说:“奴才明白的。这个孩子不但是奴才的、奴才的哥哥的,更且是皇上的脸面,奴才和郑王府里定要认真教养,从小灌输以圣人之道,要他循规蹈矩,再也不敢有半点马虎大意的。” “嗯,这一点朕总还是相信你的。”皇帝慢吞吞的绕室蹀躞几步,又说道,“又快到修玉牒的十年之期了,朕想,这一次就捡你做玉牒馆的副总裁吧,和老五把这件事料理清楚,别又像皇考当年那样,出那么大的乱子,传扬出去,没的让人笑话天家宗室之中,有人不修帏德。” 皇帝说的是道光二十五年、载铨为主角的一桩荒唐事——。 清例,每十年修一次玉牒,说来也很邪门,每一次修玉牒,从来没有顺顺利利的,总要闹出一场轰动四九城的纠纷来,也不知道打哪儿出来的女人,哭哭啼啼的带着一个或大或小的孩子,到宗人府来喊冤,说是哪个宗室,或者是哪个觉罗在外面生的,找了本主儿来问,十个倒有九个不认账,这样一来,就更加闹得不可开交了。 当年就是这般,玉牒馆的正总裁是穆彰阿,事先他就怕会有这样的事情,特别交代宗人府的宗令,宗正、笔贴式等人,再有到宗人府闹事的,不问来由,一律交九门提督衙门过问,在那里得清楚明白了,再转交宗人府,届时再决定是不是招两造到府问话。 穆彰阿计算得很好,不想百密一疏,忘记了一件事。宗人府所用员缺从宗令,左右宗正以下,一直到笔贴式,不是宗室就是觉罗,要么就是满洲,唯一的一个例外就是府丞,吏部定制这是个‘汉缺’。 府丞是个承上启下,总持庶务的差事,可以说,宗人府所管辖的名单、提调、誊录,都由府丞负责,是个最最要紧的差事。 等到修玉牒之期到了,有个府丞,姓周,举人出身,不知道他是没有接到总裁大人的指令抑或是故意捣鬼,周宗丞居然领着一个哭得哀婉之极的女子,怀中抱着一个婴儿堂而皇之的进了宗人府大堂。 穆彰阿又惊又怒,有心发作,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好言劝慰几句,问清来意,女子说,自己是载铨的外室,汉人,姓布,怀中抱着的婴儿,正是载铨的骨血,今天到堂上来,只是为了请大人主持公道,借修玉牒之机,让孩子能够认祖归宗。 穆彰阿本来想敷衍几句,将这个女子打发出去,不料这个女子是个很灵透的,看他面带不耐之色,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当众说道:“若是大人不肯为小女子主持公道的话,我就当场服毒而死” 众人不知道她是真是假,赶忙拦下来,同时穆彰阿下令,火速派人,把还是三等辅国将军的载铨传到堂上来。 载铨到了宗人府,不用说话,穆彰阿只是一看他与这个女子四目相对时,变颜变色的脸庞,就猜到了大概,一问之下,载铨犹自不认,只说这女子的疯婆娘,到宗人府冒认官亲,请总裁大人依例治罪。 穆彰阿脑筋一转,已经知道了大概:载铨原配的福晋是道光皇帝继后佟佳氏未出五服的表妹。 因为这样的一层关系,载铨畏妻如虎,如何敢承认在外面另设金屋,以储美妾? 原本恩爱如蜜的两个人在宗人府大堂吵得一塌糊涂,男人叫,女子哭,连同女子怀中婴儿的尖啼之声,弄得穆彰阿头都大了。怎奈载铨抵死不认,任凭穆彰阿等人相劝也全然无效,最后没有办法,只好将此事奏陈皇帝。 道光皇帝也知道,宗室之中每每有这样出乖露丑的事体,大体上都是实情——冒认官亲,其罪匪浅,不是哪一个人都敢于冒这样的险的。 眼见此事弄得满城风雨,百姓都当笑话看,那个始作俑者的载铨,吓得连家也不敢回,皇帝只好把穆彰阿找来,要他把这个女子,和孩子的名姓一一录进玉牒,总算是把此事安抚了下去。至于载铨回家之后是不是还要面对福晋的滔天醋意,就不是皇帝能够管得到的了。A!~! 第152节奸狡手段(1) 第152节奸狡手段 五月中,肃顺为惠祥的阿玛求官,给皇帝当场驳了,肃顺故意捣蛋,编了一套瞎话哄骗惠祥,惠祥信以为真,只当着过不了几天就会有新命下发,谁知道从五月中一直等到六月底,仍旧没有回复,他不以为肃顺是在骗自己,只担心其中又有什么岔头,便找到了肃顺府上,向他询问。 下人来报的时候,肃顺刚刚从宗人府回来。皇上下旨,把自己的一个儿子过继到端华一支,说起来是很小的事情,做起来却无比繁琐。 宗人府的玉牒有着非常严格的管理流程,先要将玉牒请出来:肃顺还是第一次瞻仰作为宗室家谱的玉牒,红绫封面,蓝绫包角,一翻开是分朱墨两色——现存用朱,已殁施墨。 找到道光三十年所记录的一本,找到自己爵名之下,是三等辅国将军肃顺,名下写着‘两子’,长子叫徽善,次子叫承善——就是要过继给端华的孩子。在承善名字的下面,记载着出生年月日和生母,媵妾刘氏,内务府护军营马兵刘奎之女的字样。 因为要过继给端华,便要整页抽换,除了肃顺和奕誴之外,另有宗人府差役在旁看着,由一个汉人府丞取出一张空白的,印有朱红格的空白玉牒,把孩子的名字,生母姓名,出生年月,等等资料一概填齐,又在后面特别注明一句:“奉旨将承善过继于四房。”端华大排行行四。 一切准备停当,又将这一页填好的玉牒加入端华一支的玉牒,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今日到场主持其事的,三个人倒有一对儿半都是不会读书的,奕誴本来想掉几句文,向端华庆贺一番,想了半天,怎么也想不出来合适的说话,只好嘿嘿一笑,向端华拱拱手;“王爷,承善这孩子我见过,年少聪颖,要不然,皇上也不会让肃六儿割爱不是?你们兄弟两个亲上加亲,可算是大大的美事啊。” 端华笑着拱拱手,“多承王爷贵言。”他说:“这都是皇上天恩浩荡。奴才本来算过命,说我命里有两子,上一年载垕自招罪衍,我还想,是不是算命的不准?今天看来,是应在这件事上了。” “正好”奕誴忽然高兴起来,“不如就在下月十一吧,在王爷府里摆上三天的堂会,一来给王爷祝寿,二来,趁机热闹热闹之余,也好叩谢天恩?” 端华和肃顺目瞪口呆,‘叩谢天恩’是何等重大之事,在奕誴的口中居然屈居‘其二’?可见其人荒诞不经,一至于斯要是给皇上听见了,不知道又会挨一番怎样的排头哩 当下诺诺应承下来,约定到时候一定下帖子请他过府一叙,众人这才拱手而别。 端华心中另外有事,找了个由头,随着弟弟一同到他府上,落坐之后,倒像是伯颜讷谟祜那般的很有点心神不定,坐立不安,有什么话不好出口一样。 肃顺看出来了,呲牙一乐:“大哥,是不是为了五爷的话犯愁?” “不瞒兄弟,载垕这个畜生,真真是恨死我了”端华也真是有恼火的事情,载垕被祸之惨,宗室少见,除了仍旧给端华保留了一个王爷的空名头之外,其他府里的一切,都给朝廷抄没一空。 经过查抄,历朝历代皇帝赏赐给郑王府的珍玩器物被重新登录在册、交还大内的时候,皇帝亲临验看,看过之后认为,历年赏赍之物,均已残破不堪,可见郑亲王全无人心,于先皇赏赐之物毫不重视,最后的处置是,以嘉庆朝为期,之前的因为时间过于久远,难免失却本来模样,嘉庆朝以后的恩赏之物,让郑亲王分五年之期,如数退赔 这种御用之物的造价从来不菲,内务府更加的有意落井下石,把所有物品罗列了一张清单,只是退赔的银子,就要有一百七十万余两之多 这么多的钱端华如何赔得起?而且他人在宗人府内,每年一万八千两的俸米银子除了要维持一家用度,还要给那些平日里根本看不上眼的差役们上下打点,根本就入不敷出,幸好有肃顺在一旁帮衬一二,才得以勉强度日。 这一次奕誴所说,本是无心之语,不过身为奴才的,蒙皇上如此天恩,旗下人家的规矩又大,每逢这样的喜事,自来也是要大大的热闹一番。想及自己担着个王爷的虚名,却连每一桌三碟六碗的鱼翅席怕都请不起。日后给人家谈论起来,难免遭人冷眼。 故此听肃顺问起,端华委屈的眼圈一红,“老六,哥哥不瞒你,这一次,又要请兄弟你帮衬一番了。” “这是不消说的,你我自己弟兄,说这样的话,不是见外了吗?”肃顺正要吩咐账房给端华准备银票,门下人来报:惠祥惠大爷来了。 肃顺是那种很记恨旧仇的人,为了给惠祥的阿玛求官,迎头挨了皇上一顿臭骂,事后编瞎话哄骗他,谁知道他看事情办成——其实尚未有成命,等若是还没有办成,惠祥居然再也不肯登门?这一次机会难得,倒要好好整治整治他眼珠转了转:“大哥,想不想弄几两银子花花?” 端华一愣,赶忙问道:“你可有什么门路?” 肃顺把惠祥求自己,‘事成’之后却连面也不露一次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文端和惠祥这爷俩,没一个好货这一次找上了咱们哥儿俩,不是‘肥猪拱门’吗?” “嗯。你说,怎么样?” “他们父子不是念念不忘四川盐茶道吗?想拿到这个缺份,他最少还得出这个数。”肃顺放低了声音说,伸出来两个手指。 “两万?” “两万?”肃顺冷笑着说:“大哥,您可真是眼界低,二十万能够拿到手里,就已经算是他父子烧高香了。” 二十万不是小数目,端华怦然心动,“那你说,怎么办?” “您就跟着我的话头往下来说。”肃顺嘿声一笑:“这一次,总要让文端父子两个学学,什么叫规矩二字。来人,把惠大爷请进来。” 把惠祥请到堂上,肃顺和端华降阶相迎:“世子久等了,快请到堂上说话。去……”肃顺吩咐着,“拿井里冰镇的西瓜出来,给世子解暑。” 惠祥也实在是得意忘形,仗着自己三等公世子的身份,是皇帝的表亲,连端华这个正牌子的亲王都不大放在眼里,随意的拱拱手,就算请过了安,这样一番做作,也更加让端华心中恼怒,面上带着假笑,将他请到堂屋落座。 肃顺一上来就道歉,“世子不必说,我也知道是为了什么事,不过近来皇上那里,国事实在是太多,这等事,世子也知道,皇上不提,我等做奴才的,也不敢问,要不然,皇上问一声,我不好交代还在其次,耽误了公爷的正事,就罪莫大焉了。” 后面的话惠祥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待肃顺说完,赶忙问道:“那要怎么办呢?皇上要是一年想不起来呢?” “那,”肃顺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就得委屈公爷等上一年了。” 惠祥是旗下公子哥出身,当年仗着姑姑是皇后的身份,锦衣玉食,待到长大几岁,随父到任上,也是处处受人吹捧,这等诡谲阴谋之事殊无所知,闻言有点傻眼,“肃……大人,就没有旁的办法了吗?” “是啊,老六。”端华在一边帮腔道,“你就不能给公爷想想别的法子?要是真的等上一年可怎么得了啊?” “此事千难万难。最难之处就在,咱们这位主子,最恨京中官员结交外官,一旦发现,立刻施以雷霆。所以,很难从中建言啊。” 肃顺一面说,一面偷偷看着惠祥,见他脸色难看,如丧考妣的样子,心中好笑,又怕弓拉得太满,对方灰心而去,自己可就鸡飞蛋打了,便又加了一句:“不过嘛,事在人为,我又答应过世子,总还是要办得圆满漂亮,将来谈论起来,让世子在公爷面前也好有几分颜面的。” “不知道要怎么样做才算是有希望呢?” “还是那句话,总要找到建言之机。”肃顺给他解释了几句,“这样的事情啊,不能天天想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关口,赶上万岁爷哪天心情好,当可一言建功。要是天天说,天天提醒,皇上就烦了,如果那样的话,就真的全砸了。” “那,不知道皇上哪一天的心情好呢?” 听话已入榫,肃顺和端华相视一笑,“最近这些天嘛,怕是不行。世子随公爷长在江南,主子的脾气是不知道,皇上最不喜欢夏天,天气炎热,又有各省奏呈上来的折子堆积如山,想想也真是替主子心疼得慌。” 惠祥心中好生失望,这样说来的话,今年夏天就不要想做成此事了? 只听肃顺继续说道:“不过嘛,这样的事情也不好概而论之。皇上的脾气谁也摸不透,也可能早上起来脾气还好好的呢,过了一会儿就变坏了;又有那种刚才还龙颜震怒,突然之间化作光风霁月——这样是事情,谁说得准呢?” 惠祥无奈,只好顺着他的话问道,“那,什么人知道皇上这会儿的心情是好是坏呢?” “这就要问皇上身边的人了。”肃顺眨眨眼,一副为人筹谋,不遗余力的样子:“皇上身边的太监总管名叫六福,世子可知道?” “我知道,怎么了?” “诶若是问旁人,无异问道于盲,只有问六福。才能知晓其中。” “那,就请肃大人代为询问吧?等到哪一天皇上的心情好了,就请大人从旁建言一二吧?” 肃顺和端华目瞪口呆,不知道惠祥是真傻还是装蒜。其实这也怪不得惠祥,自来只有他坐在家中,等着旁人给他送来三节两寿的银子,哪有他向外花钱的机会?这样的话说来振振有词,竟像是应当责份的一般。 端华在一边干咳了一声,接过了话题,“世子,若说能够帮得上公爷的,我和我这个兄弟没有不肯尽力的,只是,太监大多爱财……” 惠祥呆了片刻,终于给这句话点醒了:“啊我明白了。不知道要多少话费,可供打点之用?” 肃顺一笑,“也不用很多,三数。” “三千两?” 肃顺给端华使了个眼色,制止他将欲出口的话,笑着摇摇头,“世子说笑了。区区三千两之数,便是肃顺代为孝敬公爷,又有何不可?” “哦,这样说来的话,是三万两?” “世子啊,不瞒你说,这三万两能不能成事,还要看人家肯不肯赏收呢” 惠祥不以为然,“笑话一介阉奴,大爷给他银子花,还有什么赏收不赏收的?” 肃顺心中冷笑,好小子就冲你这句话,我要是不让你倒霉,我就不是郑亲王之后“当然,公爷世子给他们赏赐,那是他不知道修了几辈子修来的。”话锋一转,他又说,“不过,世子,宫中这些奴才,本性最是贪酷,而且,常在皇上身边服侍,有些话,还得靠他们进言,所以,也不好得罪过甚啊。” 一番话说得适得其反,惠祥起身告辞:“不就是三万两银子吗?改日我让府里的下人给你送过府来,到时候,我听你的信儿。” 肃顺和端华向外送了几步,转身又回到堂上,端华还不解其故,一个劲的埋怨:“老六,刚才你不是说二十万两的吗,怎么改成三万两了?这凭空少了这么多……” “大哥,你慌什么?看惠祥一副败家子的德行,二十万,嘿二十万就够了吗?” “老六,你是说?” “大哥就擎好儿吧” 过了两天,肃顺找了个由头进宫,和皇上就宗人府修玉牒的差事随便的奏答了几句,临走的时候,给皇上身边伺候着的六福使了个眼色,这才碰头出来。 六福知道肃顺有话想和自己说,找了个空闲,吩咐下面的小太监用心伺候,自己到敬事房取了准许出宫的牌票——他是皇上身前得用的太监,权势极大,谁也不敢招惹——昂然而出,到了肃顺的府上。 六福在这一年中,从肃顺这里可没有少拿好处。这有两个原因,一则是肃顺有意拉拢,经常有孝敬送上,虽然用人正事上六福不敢进言——皇帝在此事上规矩极大,但凡有人敢于在自己面前说一些不当说的话,就立刻传慎刑司,拉下去活活打死 不过在旁边说一点无关紧要的话,总还是不打紧的,诸如肃大人最近又进了什么新鲜物什,讨后宫几位主子娘娘高兴啦,肃顺在外面又传出什么好玩的趣闻啦,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日子久了,皇帝的耳朵中灌满了肃顺踏实肯干,有任事之能的传言,也就顾忌不到传话者的初衷为何,信而有征了。 二来,自从皇太后驾崩,肃顺以帮办皇太后梓宫还京之事复起以来,皇帝叠加提拔,除了内务府大臣的职衔以外,又兼有兵部侍郎、御前大臣,宗人府左宗正等杂七杂八的各项差事。而每一次朝命下达,都是由六福到他府上去传旨的。 皇帝知道,太监大多爱财,每一次去传旨,少不得几十、上百两的赏赐银子,这样的事情他想管也管不来,只好由他去了。 第153节奸狡手段(2) 第153节奸狡手段(2) 到了肃顺府上,门前车马穿流,绿呢子大轿三三两两的停在门口的照墙外,可见主人家权势滔天,一派威赫气象。 这里六福是常来常往的,门下人也很认得他,打千作揖问安之声不绝于耳,六福理也不理,径直问道:“大人可在府上?” “在,在的。”门下人答应着,“大人回来的时候交代过,公公来了,直接请到书房待茶,他见几个人,马上就到。” 把六福引到书房,奉上香茶,下人知道六福好吃西瓜,又预备了刚刚从井里沥出来的,冰镇得爽口的西瓜,切好角放在大果盘里端上来,这才躬身退了下去。 六福在书房呆了片刻,用过几角西瓜,取过手巾把擦擦手上、嘴角沾满的汁水,正待唤人进来问一声,肃顺一挑门帘,进到房中,六福赶忙起身:“给大人请安。” “得得”肃顺嬉笑着一摆手,“你少和我来这一套。我问你?主子今天的心情怎么样?” 六福倒给他问楞了,“你问这个干什么?主子爷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三伏天儿,就是再好,能好到哪里去?” “那就好,那就好。”肃顺讷讷的嘀咕了几声,猛然发觉不对,自失的一笑,“哦,我是说,近来有一事,正要主子心情欠佳,方好进言。” “哦?是什么事?” 肃顺便把惠祥求官不成,一再追讨,而且言语之间,对六福以‘阉奴’相称的话说了一遍。 六福听完,一张蛮清秀的脸蛋儿变得雪白,嘿嘿狞笑几声:“搁着他的,放着我的。这件事,陆大爷要是不和他掰赤个明白,妄自为人” “和这样的人掰赤什么?”肃顺同样冷笑几声,“还是想想,怎么从他手里把他阿玛这几年在任上贪酷所得的银子弄到咱们手中才是正办老陆,你是不知道,我听人说,文端连点了三年江宁织造,只是落袋的银子,就有不下三百万两之多呢” 六福一惊,呆了一会儿之后,双眼放出光来,“有这么多吗?” “可不是吗?这还是少说。怎么样,兄弟,我算你一份,日后到手了,你、我、我哥哥,咱们三个人,三一三十一。如何?” 六福矍然点头,“就听大人您的,只是,找个什么由头呢?” “我听人说,今年过年的时候,惠祥在京中和宝鋆为了争口袋底的一个*子,大起纠纷,宝佩衡吃了好大的亏,也一直憋着惠祥的一口气,不如把他也召进来,一起商议?” 六福有些不愿意,多出一个人来,自己到手的就少了一份。肃顺一笑,“好兄弟,你放心,你那一份,一两银子也少不了你的。哥哥我给你保证。” 六福讪讪一笑,“有您一句话就得了,还要什么保证?只是,到底要怎么做呢?” “你听我的回话就行。” “那好吧,我知道了。”六福点头说道:“我回头听信儿。”说话间看看天色,密云不雨,六福不敢多呆,起身准备告辞。 “兄弟,你等一等。”肃顺转身出去,很快又转了回来,手中拿着一个匣子:“兄弟,皇上身边少不得你,我也不留你在我这府里用饭了。这点小玩意儿,愿意留着自己玩儿也行,愿意打赏下面的人也行。总之一切随你。 六福喜爱‘奇技yin巧’之物,肃顺投其所好,经常替他预备一些。这天捧出来的是一包西洋玩物,从金发碧眼的西洋春册到会走路的洋娃娃,总计十来件之多,足供他晚来无事,消遣好几个长夜之用。 六福也不和他客气,把匣子提在手中,出府而去。 一路回宫,天色越加昏暗,还没到未时的辰光,圆明园中各大殿堂之中居然就要点起烛火来照明了,顺着廊阶跑到万方安和,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的落了下来,回头看看,园子中的青石板甬路上溅起阵阵青烟,但很快的,更多的雨滴落下来,路面上积出了小小的溪流。 六福喘匀了几口气,进到殿阁深处,远远的就可以听见孩子快乐的轻笑声,“阿玛阿玛” 于是他知道,皇上又在哄着恭王府的大格格和自己的长公主嬉闹了。进殿一看,果然。皇帝抱着秀慧公主,把脸埋在孩子只穿着小兜的胸前,使劲用鼻子和下巴揉搓着,孩子痒得受不住,一面叽叽咕咕的笑着,一面用奶声奶气的童声向阿玛求饶。 另外一边,祯妃、兰妃、瑜妃、刚刚生产不久的佳妃、珣妃赫然也都在坐,奶妈子怀中抱着佳妃所生的二阿哥载滢、**公主、珣妃所生的三阿哥载滪也在一边坐着,看皇帝逗女儿开心。 唯一站着的主子,就只有一个恭王府的大格格——大妞——依偎在祯妃怀里,笑眯眯的望向皇伯父。 大雨大风,一洗炎暑,虽无冰肌玉骨,却自清凉无汗,和女儿逗弄了半天,皇上一天的坏心情到了这时候方才好转,把笑得小脸儿通红的女儿交给奶妈子,自己在宝座上坐了下来,端起温热得刚刚好的**啜了一口,然后用手指在御案上有节奏的敲了几下,笑眯眯的望向众女,说道:“今儿个难得大家都在一起,六福?” “奴才在。” “传旨,今天晚上就留几位主子在这万方安和用膳。” “喳。” 六福下去准备,皇帝招招手,把大妞叫到自己身前,微微弯下腰去望着她,“大妞,想你阿玛了吗?” 大妞入宫已经一月有余了,名为是祯妃抚养,实际上却是皇帝过问居多。当初把女孩儿领进宫来,皇帝曾经和奕说过:‘教养孩子,他格外的有心得’,旁人自然是谀辞入潮,心里却未必拿这句话当回事的。 自大格格入宫之后,皇帝处理政务之余,总是让人把大妞领到御前,伯侄两个喁喁私语,也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祯妃把六福唤过去询问,六福说,皇上和大格格说的都是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没有什么正经事。祯妃也就不当回事了。 谁知道长久下来,大格格成了习惯,早上起来,用过早饭,总是等在居住的萃景斋中,托着下巴等待内侍来传召,若是一天没有人来,孩子的小脸垮垮的,极是惹人怜爱。 问她又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只是讲,愿意到皇伯父面前,和他说话。 钮钴禄氏问皇上,皇帝笑了一下,“朕当初就说过,教养孩子,朕有独到心得,奕等人嘴上不说,心里怕是大不以为然的。这一次,朕就让他看看,孩子经过朕的调教之后,是不是会比在他府里更有不同。” “那,皇上,”祯妃想了想,问道:“皇上,您是怎么教养大格格的?弄得孩子现在每天见不到您,都像是少了什么似的。” 皇帝展颜一笑,对她说,“其实,朕的方法说来不值一提,不过是以常人视之而已。” “什么叫……以常人视之?” “孩子在成长之中,总是盼着自己所做为之事能够为大人重视,进而重视其人。朕做的,就是以这等爱重之心待之,与之交谈,自然的,孩子也就更乐于与朕说话了。” “这容易得紧嘛,不如,以后奴才也以这等重视孩子之心与她说话?” “你能够这样做当然是极好,”皇帝调皮的一笑,“只是啊,在你等妇人眼中,孩子就是孩子,怕是很难能够如朕这般,对一个稚龄娇女,以成*人视之的哩” 祯妃不相信,暗中试了几次,果然不行孩子的世界无比天真,看见任何奇怪或者好玩儿的物件,总要献宝一般的拿来,一开始的时候,她还能耐心为孩子解释,时间久了,就不行了。 说来也奇怪,皇帝似乎对孩子有着天生的耐心,不论大格格所说的是多么可笑,多么荒诞不经的事情,他总也能聚精会神的听着,自然的,孩子也就更加乐于和他相处一室了。 听伯父问起,大格格点点头,“想了。皇伯父,您给阿玛下旨,让他回来吧?” “真是会心疼人的小女儿。”皇帝展颜一笑,“不过不用等到伯父给他旨意,你阿玛在江宁的差事快办完了,用不到几天,就能够回来了。”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伯父几时骗过你?” “嗯,”大格格歪着小脑壳想了想,“有的,上一次,皇伯父说,带我出宫去玩儿,结果就没有去。” 皇帝楞了一下,歉然的一笑,“好吧,是伯父错了,这样,下一次,等你阿玛回来了,伯父偷偷带着你,到你家里去,给你阿玛和额娘一个意外惊喜,怎么样?” “真的?这一次皇伯父可不能再骗人喽?” “不骗你,皇伯父一定不骗你。和你拉钩保证,好不好?” 身为天子的伯父全无一点架子,就这样真的和孩子拉钩保证,两个人笑得见眉不见眼,在众多嫔妃看来,格外觉得新奇:对大阿哥也不见他有这样的好脾气呢? 皇帝难得和后宫嫔妃一起用膳,食前方丈,海陆杂陈,摆得满满的一大张红木桌面,六福一声传命:“打碗盖。” 银制的碗盖取下,香味扑鼻而来,大格格孩子心性,小巧的鼻翼使劲忽闪了几下:“咻咻皇伯父,好香啊” “饿了吗?饿了就多吃一点。” “是。” 祯妃和其他姐妹先谢过皇恩,看皇帝开始动筷,这才敢各自拿起筷子,由身边的小太监服侍着,一起吃了起来。用了几口,祯妃忽然想起一个事情来,放下筷子,“皇上,今年四月间,奴才回京之后,在紫禁城中去给各位老太妃请安,母妃乌雅氏托我专奏皇上一件事。” “是什么?” “七叔年纪也不小了,老太妃想托请皇上,为七叔物色一个能够在府中主持中馈的女子,由皇上下旨,‘栓’起来,日后也好成家立业,为国出力。” 祯妃口中的七叔指的是皇帝的七弟,爱新觉罗.奕譞,道光二十年生人,今年已经十四岁了。奕譞当年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不显山不露水,不但远不及奕詝和奕誴能闹会玩儿,也不及奕那般用功读书,用奕詝的话来说就是:存在感太低。 今天听祯妃提及,皇帝倒动了心思,“小七十四岁了吧?现在就下旨拴婚,不会太早了点吗?而且,小七这个人,为人怯懦,给他找福晋,倒要找个有主见的,也免得夫妻两个一对软蛋,日后给人欺负。” 祯妃撇了撇嘴角,“哪有您这样做哥哥的,这样背后编排弟弟?” 皇帝朗声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他说,“这不是朕在开玩笑,当年有一次,……”他四处看看,又摇摇头,“不行,孩子在这里,不能再说了。” “说嘛,说嘛。”众女的心思正为他挑起来,如何肯放过,一再追问,皇帝没奈何,只好说了起来——。 当时是在道光二十八年,奕詝已经是十七岁的少年了,皇后逝去之后,原本天性顽皮的他也逐渐变得沉稳起来,那等疯得昏天黑地的‘少年壮举’不着此调久矣,偏生朝政日衰,苍老的道光皇帝大有不堪其扰之苦,每一次父子相见,眼看着阿玛的脸上的皱纹一天多于一天,奕詝总想着琢磨个什么法子解一解老人心中的忧愁。 后来给他想到了,把已经过继出去的奕誴和七弟奕譞找在一起,当时奕譞只有七八岁大,懵懂幼童,全由两个哥哥簸弄。 奕詝命内务府准备了几匹白布,弄来一点红色的颜料,又准备了一个担架,用白布把奕譞包裹起来,只留下口鼻呼吸,身上又抹上颜料,红艳艳的,如同血迹斑斑,将他放在担架上,就这样抬着到了养心殿。 道光皇帝正在和群臣议事,闻报赶忙让奕詝和奕誴抬着担架进到殿中,口中迭声问道:“怎么了?这是谁啊?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弄得满身是血?” 奕詝不慌不忙的跪倒奏答:“回皇阿玛的话,这是我天朝第一勇士,为国征战,受伤甚重,儿子把他抬了来,只是为了请皇上下旨褒奖。” 道光帝大吃一惊,待到冷静一会儿,认真看去,却发觉不对:便是有人真的为国征战受伤,怎么不是由兵部或者军机大臣奏报,而轮到奕詝来回禀?而且,看看奕誴一脸坏笑,不用问,这又是这小哥俩儿想出来的鬼点子。 当下让穆彰阿把包裹得像个木乃伊一般的‘伤者’解开,才发现居然是奕譞 道光帝知道,奕詝和奕誴从小顽皮,从他们嘴里怕是问不出什么来,只得忍着怒气问奕譞:“这是怎么回事?” “儿子也不知道。”奕譞老老实实的奏答:“儿子听四哥说,要把儿子打扮成我大清朝第一勇士,连皇阿玛见了,也会潸然落泪的英雄人物。儿子……儿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听四哥的了。” 道光帝有心重罚奕詝,不过想想,也觉得可笑:连朕看了也会泪下的英雄人物?真亏他小小年纪,是怎么想出来的? 事情过去之后,道光帝把奕詝唤到御前,想好生的教训一番,让他长长记性,不想儿子一番话让老皇帝心中感念,原来,孩子只是为博自己一粲,方作出这等顽皮之事的。也正是通过领会到孩子的这一片孝心,道光帝不但没有打骂教训儿子,反倒温语相加,日后更圣心默定,方始大位有归。A!~! 第154节姻亲之谊 第154节姻亲之谊 黄昏时分的一场透雨,洗净夏日燥热之气,更难得的是,夫妻几个同桌进膳,席间笑语不绝,满座尽欢,六福看皇上心情舒爽,在几个人用膳的时候,命人呈上装有绿头牌的托盘,皇帝迟疑了一下,低头看看,拿起一块牌子随手一翻,内侍躬身退了下去。 在他一边坐着的祯妃看得清楚,皇帝翻的是兰妃叶赫那拉氏的牌子,心中暗暗为她欢喜:咸丰元年入宫的几个秀女,珣妃旺察氏,瑾妃阿鲁特氏、瑜妃赫舍哩氏或者已经生产,或者也已经有了身子,现在安心待产,只有一个兰妃叶赫那拉氏,雨露承恩不知道有多少,却仍旧是月月红信传来,也真是咄咄怪事了。 看祯妃促狭的向自己挤挤眼睛,叶赫那拉氏心中又惊又喜,皇帝体质比较特殊,最是怕热,这样的月份里,翻牌子侍寝的次数很少,其中再轮得到自己的机会,就更加屈指可数了。天幸今天夜来风爽有致,皇帝翻了自己的牌子,女子心中少有的欢快起来。 用过了晚膳,各人乘着冰凉明亮的月色各自回宫休息,万方安和殿中只留下皇帝和兰妃两个人,皇帝拿起奕从江宁递上来的折子认真的看着,在折子中,奕详细呈报了铁路开工大典暨英人与天朝子民默契配合,共同施工的过程,数百万计的民夫日夜在工地忙碌,现场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在折子中,奕还特别提到了曹德政,他说:“自咸丰二年,皇上不以其人卑鄙,纡尊相召之后,曹德政心中感年皇上天高之恩,回乡之后,将漕帮裁撤之漕丁尽皆收拢,此番于工程行进之中,从旁出力,居中调度,管理各省同来之漕丁,居功甚伟。” 皇帝看着奕送上来的折子,心里也觉得很得意:当年召见曹德政,不过是偶发奇想,并没有什么图报的意思在其中,这样说来,这个曹德政倒是有心人,居然能够给他想到,把和自己一样的漕帮裁撤下来的丁众收集起来,日后为铁路施工出力?等到工程结束之日,自己到江宁一行的时候,倒要见一见他,好好的封赏一番哩 不过这还不用着急,奕回京在即,这一次他到江宁去所办的两项差事,可称圆满,铁路工程顺利开始,英国外相的特别代表伯明翰勋爵双手空空,婉然南返,临行之前,奕送他到码头边上船,伯明翰当场对奕表示了感谢之意,最后又说,“殿下,这一次商谈未果,不但贻某之羞,更且为两国日后交往,平添无穷变数,万望亲王殿下返回首都之后,能够酌情上奏贵国皇帝陛下。为日后贵我两国能够长久的保持今日这般融洽和睦的关系,做出努力。” 奕只是笑着点点头,自道会把特使先生的这番话记下来,日后回京,向皇上禀明,一切等皇帝陛下有了圣断之后,会通过在华公使馆,转达给贵国政府云云。 皇帝看完了奏折,冷笑着放在一边,英国人至死不悟仍旧以为朕是那等听见洋枪洋炮声响震天,就吓得仓皇北狩的咸丰皇帝吗?便是真的有‘二鸦’之战打响,也要和英法两国硬碰硬的斗上一场 看皇帝脸色逐渐扳紧,兰妃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怯生生的在一边望着,也不敢过来答声,悄悄的给六福使了个眼色,后者识趣的上前一步,“万岁爷,天色不早,明天还要早起,请万岁爷歇着吧?” 皇帝也不愿意为了英国人的一番话就太多的干扰自己和嫔妃之间的欢愉时光,放下笔,伸了个懒腰,对兰妃一笑,“等久了吧?” 兰妃赶忙站了起来,蹲身行礼,“奴才不敢为一己之私,耽误皇上处置国事。” “这怎么能说是一己之私呢?”皇帝色迷迷的笑着,“人伦大道,圣人也难以免俗。照朕看来,这是天下第一大公务之事哩。连环,你说,朕说得对不对?” 连环局促不安的站在那里,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烛光下一张小脸儿涨得通红,期期艾艾的吭哧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连同自己应该在旁伺候,为主子司床、司帐的差事都忘记做了。 兰妃知道,自从上一年在热河行宫的一场未尽之欢以后,皇上就有了将连环收入后宫的念头,不过一直未得其便,照今天的样子看起来,连环这个妮子,怕是逃不开了 叶赫那拉氏猜错了,皇帝并无一夜之间,连御二女的打算,留她在殿中侍寝,除了雨露承恩之外,还有一件事要和她商议。 宫婢内侍退到外间,夫妻两个携手登塌,并头而卧,皇帝怀中拥着兰妃,抚摸着她光滑如玉的肌肤,却不忙着行动,而是说闲话般的和她说话,“用膳的时候,你听见秀儿说的话了吗?” 兰妃难得给皇帝翻一次牌子,星眸迷离的依偎在丈夫怀里,只想多多痴缠皇上,也好为自己留种,闻言楞了一下,“秀儿姐姐说了很多,奴才不知道皇上想问什么?” “就是老七的事情。” “皇上不是说,七叔还小,要等上几年再说的吗?” “刚才朕想了一下,秀儿的话也并非无理,朕知道你有个妹妹,还未到及笄之年,上个月的时候,你不是让她进宫来看过你吗?朕也见过,倒是温存可人,一派娇憨,不如就将你这个小妹,指给老七吧?” 兰妃这才警醒过来,也不顾自己赤身露体,在塌上跪倒谢恩,“奴才谢皇上恩典” 皇帝顺势也坐了起来,将她抱在怀里,“不过虽然是由朕指婚,也要等上一段日子,他们两个人都还小,再大一点,朕给他们拴婚,让小两口再行圆房。” 叶赫那拉氏真的开心起来,小妹嫁给奕譞,又是皇上下旨成亲,一个正牌子的福晋是无论如何也跑不了的,说起来,倒是比自己这个姐姐,更加来得面上荣光。 一念至此,又没来由的懊恼起来,皇上元妃早丧,中宫之位虚悬已久,她不通礼法,也觉得少年天子,中馈无人,怕不是什么常事。而一旦皇帝有意立后,能够入得皇帝法眼,能够为后宫一致拥戴的,也绝对不会是自己看起来,自己这一生,是休想有后命了。 皇帝没有她想得那么多,说完了正事,觉得身上略有些凉意,低头看看,彼此裸裎相见,分身其硬如枪,他眼睛转了转,坏坏的一笑,一把抱起兰妃,让她坐到自己腿上,“皇上?” “怎么了?怕什么?”皇帝浑若无事一般,拿胯下的小将军在她腿间厮磨了几下,用了个观音坐莲的姿势,入了进去。 一时事毕,云散雨收,兰妃猫儿一般的偎在男人怀里,原本明亮的眸子更是一汪水一般,连睁眼的力气怕是都没有了,皇帝倒和她正好相反,在她肩头,后背胡乱的拍打着,听着她呼吸逐渐平稳,知道她睡着了,慢吞吞的抽出手臂,自己爬了起来。 听到内里有动静,六福一挑门帘,探身进来跪倒,“万岁爷,可是要小溲?” “准备香汤,朕要洗澡。” 福答应一声,正要出去,皇帝又把他唤住了,“叫连环进来,伺候朕入浴。” 六福攸出攸进,夜色中像个小小的土拨鼠,碰头答应了一声,看皇上没有更多的吩咐,这才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响起,连环进到殿中,借着灯光看看,皇帝已经穿上了月白色的小衣,外面披着一件马褂,下身没有穿衣服,露出两条腿,脚上蹬着软缎面的短靴,也不知道有没有穿下身的小衣。连环暗中啐了自己一口,疯丫头,整天想着的都是什么啊?跪下去碰了个头,“奴才见过皇上。” “起来吧,前面引着路。” “喳。” 出了镜殿向外一转,本来是太监们用来准备伺候主子喝茶时候的茶房,皇帝怕热,在这三伏天气里,每天不知道要多少次脱净了衣服抹汗,久而久之,在这间房里放了一个硕大的大木桶,外间常备有井水和烧水的灶台,兑得温热适中了,随时听用。 皇帝进到房中,三把两把将衣服款掉,连环在前面擎着灯笼引路,听见声音回头一看:“啊” 皇帝脱得一丝不挂,正在抬腿跨进浴桶之中,双腿之间本来已经欢好过,略显疲软的下身又有跃跃欲试之意,张牙舞爪的择人欲噬。 连环终究还是处子,虽然在宫中这样的事体也曾经见过,听说过,但现在只有自己和一两个小太监在一旁听用,若是皇上真的想……自己该如何是好啊? 皇帝却没有想那么多,泡在齐颈深的水里,舒服的闭上了双眼,心中胡乱想着事情:明知道骆秉章所上的折子是为国谋的诤言,奈何府库之中的存银,为铁路、钢厂、电报体系、还有新军成立以及日后要向美国购买的新式武器早已经花去大半,现在户部银库中所剩余的,只有不到九百万两的压库银了,贸然动用到新郑之中去,杯水车薪不说,国家再有一个大的灾荒之年的话,朝廷就连赈灾的银子都拿不出来了 皇帝无声的叹了口气,道光三十年,户部银库之中的存银只有八百万两,经过四年余的积攒,最多的时候是在咸丰三年的年初,达到了贰仟六七百万两之多,连番的花费,现在已经去其大半,再要有什么大的举动,也都要考虑考虑国家的承受能力了。 想到这里,皇帝再一次无奈的摇摇头,“应该从哪里再找到一条发财的途径呢?” 又过了一会儿,水中的男子觉得水温渐渐变凉,再泡下去于身子不无害处,带着‘哗啦’一声水响,他从浴桶中站了起来,连环顾不得羞涩,和六福取过毛巾,给他抹干水渍,又伺候他穿上小衣,蹬上软靴,照原路回到殿中。 兰妃睡得正熟,殿阁深远,夜来大有寒意,女子把身上的夹单紧紧地裹住自己的身子,猫儿一般的蜷缩在塌上,连环看得扑哧一笑,“万岁爷,兰主子还睡着呢。” 皇帝站得离她近了一点,借着烛火明亮的光线打量着她,连环穿着一袭石青色小褂,微微敞开的领口,可见一片雪白耀目的肌肤,给他灼灼的目光望得含羞低下头去,手中拿着的灯烛轻轻颤抖,在这夏日的午夜,更平添几分娇柔。 皇帝愁怀一去,色心又起,让六福接过她手中的灯烛,放在一边,自己则近的不能再近的站在她身前,一双手落在女儿浑圆挺翘的臀上,轻缓有致的揉捏着。 连环声,给皇帝重重地吻上了红唇,一条灵巧的舌头钻进来,挑起了处子春情。“皇上,皇上” 连环勉力支撑着,趁着喘息之机说道,“皇上,兰主子……在呢” 皇帝欲求不满的叹了口气,虽然很想在今天就收了连环,不过兰妃在旁,说出去总是太过荒唐,勉强点点头,他说,“那好吧,等过几天朕到你家主子房里,你可不许再跑了啊?” 连环喉咙间哼唧了几声,羞得连自己说些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155节厘金之设(1) 第155节厘金之设(1) 奕一行人回到通州,有京中天使赍旨而至,当众宣读:“……恭亲王奕入朝以来,功勋在在,朝野皆见,此番江宁办差,更加处事分明,料理清楚,于英人会商之机,更大涨我天朝威风于域外。朕以公心治天下,此等于国有功之人焉能无赏?旨到之日,着加赏如下:赐恭亲王朱轮、紫缰、背壶、并奉五爪金龙、镂花金座东珠衣冠” 太监又继续念到:“数年来,恭亲王劳烦甚巨,虽有辅助之功,难当朕怜惜之意。……着免去奕以王大臣兼管户部差事,其余缺份,一应照常入值。钦此。” 奕楞了一下,怎么赏赍之外,免去自己的主管户部的王大臣的差事了?此时无暇细辩,恭恭敬敬的碰了三个响头,“臣领旨,谢恩。” 这一次随同他回来的除了总署衙门的上下官员之外,还有到江宁去出席铁路开工大典的各国公使,这些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看多日来和英人商谈之际侃侃而谈,据理力争的中国亲王殿下,面对一个手托着黄色卷轴的男人碰头如同捣蒜,口中说着彼邦难懂的语言,让这些高鼻窝眼的老外大感新奇。 一行人进到城中,彼此拱手作别,奕带人径直到园子中来,谢恩、交旨复命。 突然而至的旨意本也是缘来有自,皇帝在和军机处一干人在议政的时候,说起了关于府库近来越发空虚的事情:“朕看过户部报上来的折子,到上个月为止,户部存银只有九百三十三万两,这样的一点钱,不要说朕推行新政,再有什么大的动作,就是再出现如康熙四十二年那般的山东、河南黄水泛滥之灾,国家怕就是连赈灾救急的银子都拿不出来了” 文庆在下面跪着,碰头答说,“是,回皇上话,我天朝岁收进项,不外四途,其一为地丁,其二为钱漕;其三为关税,其四是盐课。其余杂项,不过有此名目,收数甚微,不足左右财政。” “此四项中又以地丁收入最多,站到十之五六,是故前朝财政,大部分仰给予地丁。而因为圣祖仁皇帝有谕……” 皇帝摆摆手,打断了文庆的话,“你说的这些,朕也都知道。”说着话,他也离座站了起来,“圣祖仁皇帝五十一年有上谕,五十年以后所滋生的人丁,永不加赋。此虽为圣祖仁皇帝千秋圣明之主所谕,我后世子孙当奉行不悖的圣意,只是,到了今天,时移世易,沧海桑田,国家用度不足,难道你们就想不出什么点子来,以增加国家府库的收入吗?” 听皇帝语气之中大为不满,文庆几个免冠碰头,口中答说,“总是奴才奉旨无状,上劳圣忧。” 皇帝又坐下来,声音中一片无奈,“朕也知道,自推行新政以来,传办的事物多了些,户部库银连番取用,难免会有入不敷出之景。这,也是怪不到你们的。” 文庆想了想,向上碰头,“皇上,奴才以为,国库空虚,不妨暂时行以常例捐纳之法?这在先皇,仁皇帝、乃至高皇帝、宪皇帝朝,都是有法可循的。” “捐例断不可行”皇帝毫不犹豫的拒绝了文庆的提议,“商人捐纳为官,若是只为日后上公堂时有个座位,不受刑罚,尚还有一说;只怕有那把花钱做官,当做生意来行之的蠹民,一心想着将花出去的银子借着公务之便,全数捞回来——行止之间还不知道要加上几成,几倍的利息——到最后,受苦的一定是治下的百姓。这在世宗朝,御史孙嘉淦所上的言三事折中早已经是在在言明的。” “是,奴才料事糊涂,请皇上责罚。”文庆干干的咽了口吐沫,不敢再说。 皇帝并不是一定拿不出解决财政窘迫现状的办法来,便如厘金之法。只不过,身为天子,推行海运、盐政改革,甚至是铁路动工等新政,尚还可以以上述各项难以适应天朝如今所面临的形势不得不尔;而若是他自己拿出一个针对商人征收重税的办法,就会给人以为,皇帝贵为天子,却与商贾争利,传扬的外间,于自己的令名大大的有损。 沉吟了半晌,皇帝转而谈论起旁的事情,“老六这几年为国事很是操劳,朕想,也该给他减点担子了,军机处,下去拟旨,等老六回京之后,免去他兼管户部的差事,改为让肃顺总理其事。” “喳。” 肃顺见了邸抄,一时还不知道所为何故,一面让龙汝霖为自己起草谢恩折,一面进宫面圣,叩谢皇恩,正好,皇帝本来就想宣他进来,听说他递牌子进来,立刻传召到了御前,“朕刚才和军机处见面的时候谈起,如今国家用度日渐不足,让你担当这份差事,除了要有破除情面的勇气之外,还要有任事之能。朕想,你定当不会辜负了朕的期望。” “是。奴才旁的一概不管,奴才也管不过来,奴才只知道,凡是皇上交托下来的差事,一定要用心办,而且要办好。至于得罪什么人,奴才全然不会放在心上。” 这番自呈忠悃的话,皇帝很是爱听,不过叫他过来,不单单是为了这个,“除了要有勇气之外,你还要知道,户部掌管天下度支之财,责任无比重大。翁心存不提,不论是曾国藩、阎敬铭,还是朕前年派老六兼管部务,都是朕身边近人,这一次派你到户部履任,也是此意,而不是让你落袋那每月壹仟两的饭食银子。这一节你要记住。” 肃顺赶忙碰头答说:“皇上待奴才天高之恩,奴才自当剀切报效,只是,奴才于户部差事略有不通,还请皇上更多教诲,日后奴才办差之际,也好有个方略。” “户部的差事,首在开源,次在截流。这两端你若是能做好了,想来朕日后在推行新政的时候,当不会再因府库空虚而掣肘。”皇帝想了想,“肃顺,朕知道你人虽很聪明,怎奈读的书不多,回去之后,多多看看书,尤其是高皇帝年间,甘更新α最]快肃布政司董浩所上的条章,有机会认真读一读,总是于你有利的。” 肃顺不明所以,看皇帝面带微笑,不像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只是,董浩是什么人,他从来也没有听人说过,还是回去问问府里的几个清客吧。含含糊糊的答应下来,这才碰头而出。 出了万方安和,迎面正看见奕迈着给‘官步’稳稳当当的走了过来,“给王爷请安。” “是你啊?”奕站住了脚步,“见过上面了?” “是。奴才刚才跪安出来。”肃顺和奕虽同是朝中新贵重臣,两个人彼此却总觉得很生疏,极少能够有机会说几句话,“王爷要是没有别的吩咐的话……” 奕转过身去,又若有所思的转了回来,“皇上命你料理户部的了?” “是。皇上让奴才奉旨管着户部的差事。”肃顺不好就去,和奕说道,“奴才处事操切,今后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还要请王爷多多指点。” “只要你能够实心办差,我自然也会尽量指点。”奕点头说道,“不过,我想劝你,伺候皇上,全在用心,那些华而不实、专用来媚宠的东西,还是少进献给皇上。” 肃顺脸一红,“是,王爷教训的是,奴才都记下了。” “嗯,你去吧。”奕一摆手,“我还要进去给皇上请安,就不和你多说了,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 “是。奴才谢王爷。”和奕说了几句话,憋了一肚皮火气,肃顺回到朝房,对同僚口中的庆贺之言理也不理,旁的人只当他在皇帝面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遭致雷霆,殊不知另有原因。 退值回到府中,吩咐堂下:“一律挡驾。”然后让人把翰仙先生和皞臣先生请到二堂来。 翰仙先生叫黄锡,又叫黄焘,字翰仙,湖南长沙人,举人出身,龙汝霖之后入肃顺幕府,同至的还有他当年入学时的同窗严咸。 严咸和黄锡这一次到京中游学,机缘巧合之下入肃顺幕府,甚为肃顺倚重。他们都算少年‘名士”书生积习犹在,评论人物,指斥时政,放言高论,不免偏激。 严咸老父是河南布政使严正基,听闻此事之后,在任上来信,要严咸回老家闭门读书,少和那些目无尊长之辈勾结,多多用心读书,来年下场也好图谋一个正途出身,将来为国所用。 严咸不敢反抗,很觉得遗憾的向居停大人请辞,肃顺也不好勉强,奉上膏火之资三千两,以壮行色。 把黄锡和龙汝霖请到堂上,肃顺换了一身便装,穿一件细白夏布长衫,浆洗得极其挺括,里面是纺绸小褂裤,脚上白竹布的袜子,玄色贡缎的双梁鞋,看上去像个公子哥。 手里拿着一本书,正在胡乱翻看着:“给大人请安。” “来,坐顺于府中的这两个清客分外有情义,即使是公务繁忙之余,也不会忘记每日请教,言语之间也非常的客气:“翰仙先生,皞臣先生,北地天气炎热,两位先生都是南方人,休息得可好?” “多承大人垂问,我和皞臣先生休息得都好,也能够适应这京中的天气。” 肃顺把书放在一边,龙汝霖眼尖,看见是一本《乾隆实录》,心中一动:大人看这样的书做什么? 只听肃顺说,“今儿个皇上把我叫进去,和我说,军机处拟旨,免去了恭王管理户部的差事,改为由我来担任其职了。” “恭喜大人入值户部,身份贵重自不待言,想来大人在皇上眼中,更加是骎骎大用之才,日后入阁拜相,想来也为时不远矣。” “皇上垂意,我做奴才的,只有用心办差,答报天恩。不过,户部之事,我丝毫不懂,”肃顺露出一丝疑惑的神色,对两个人说,“今天皇上对我说,让我回府之后,多看些书,特别是一些前任奏陈,更应该多翻找出来,阅看一番,尤其是,皇帝提到,乾隆年间,甘肃布政使董浩所上的奏章,要认真的看一看。” 说到这里,肃顺看对面的两个人静静的听着,又继续说道:“皇上还说,多看看这样的东西,于户部公务,也当能够默识在心,今后也免得你处置起公事,总觉得有未解之处。我回府的路上,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才请两位先生到堂上来,为我筹谋一二。” 董浩的名字对肃顺很觉得陌生,对黄、龙二位却不然,董浩最有名,同时最为后人称道的一件事,是在乾隆六十一年——。 乾隆御宇一甲子之后,禅位于十五子顒琰,外间称嘉庆元年,宫内却仍用乾隆纪年,当时的武英殿大学士福康安,文渊阁大学士孙士毅相继出缺,太上皇便有意召顒琰的老师,署理两广总督的朱珪进京,用以辅弼嗣皇帝。 朱珪久历封疆,一旦进京,自然是入阁拜相,顒琰心中很是高兴,这在他来说,实在是固所愿也,不敢请耳的大好事,一来师弟长相盘桓,二来自己在朝中也有了一个得力的帮手,可以对抗弄权的和珅,当时便写了一首诗,想为老师庆贺一番。 哪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和珅的关注之下,诗还没有做好,太上皇就已经知道了,自然是和珅告的密,证据就是那首尚未脱稿的诗文。 太上皇对权柄的掌握非常看重,他自幼熟读《二十四史》,鉴于唐明,宋高的故事,深知做一个太阿倒持的太上皇,不过是名字上好听,内心诚然痛苦无比,这一次嗣皇帝所为,在他看来,就是要夺权的开始,简直大逆不道。 于是他看着同班觐见的军机大臣,问已经升为东阁大学士的董浩:“你入军机以来,分管刑部,这件事在《大清律》上怎么说?” 董浩认为太上皇居然用刑律来衡量嗣皇帝的作为,本身就是非理之行,考虑了片刻,终于决定犯颜直谏:“圣主勿过言。” 同班觐见的人听他居然说太上皇语出过失,都为他捏一把冷汗,倒是乾隆,真不愧为英主,他也为董浩的一句话认识到自己的话有点过分了,点点头说,“你是大臣好好替朕辅佐嗣皇帝。” 这件事过去之后,顒琰于董浩信任有加,到了乾隆薨逝,第一时间召集军机处重臣,凌厉已极的处置了和珅。 这段朝章故事,龙汝霖和黄锡自然深知,此时倒不必忙着解说,皇上说,董浩任职甘肃布政使的时候,曾经上过一道奏折,既然是皇帝亲自提及,自然是先找出当年他所上的折子,推祥一二,看看皇上所指者为何,才好再说其他。 黄龙二位虽然是博学强记,不过能够记得的董浩的事迹更多的是在乾隆朝后期,前期的经历就不是那么分明了,当下命人在府中的书房里翻找出《乾隆朝军机大臣年表》,表后附有履历,一查即明:董浩确实做过甘肃布政使,时间是在乾隆四十二年到四十三年之间。 到了四十三年,大考一等,改调内用,任职户部侍郎,到四十四年十二月,就以户左之资入军机行走——之后就再也没有放过外官,一直到嘉庆十二年病势于京中,赐谥‘恭’。 不过经历虽明,皇上口中提及的奏折,却不见其文,只好暂时在《乾隆实录》中搜寻一番,找了一会儿,终于给他找到了,只有草草的几句话:“乾隆四十三年八月庚寅壬辰,上谕:赐甘肃布政使董浩珍玩两件,御制捷衫一柄,纱匹笔墨等物,以奖励其人任上多有建言。钦此。” 黄锡苦笑着合上《实录》,放在一旁,肃顺赶忙问道:“有什么收获吗?” “《实录》上语焉不详,学生也难以料理。” “那怎么办呢?” “请大人改日到皇史宬,将奏折的抄本取来,再看究竟了。” 第156节厘金之设(2) 历朝奏本,皇帝实录、圣训、诏旨都存放在南池子大街南口的皇史宬,如需调用,查阅的,需要事先请旨,到军机处领来牌票,然后才能到皇史宬中的配殿,找寻相应的资料。 肃顺带着户部随员,园子到了紫禁城的南角,进到皇史宬,找来值日的司官,出示牌票,司官姓周,知道肃顺是皇上面前最得宠信的大臣,又有公事在手,执礼甚恭,“大人,不知道要找那一年的卷宗?小的给您去找?” “乾隆四十三年,八月,来自甘肃布政使董浩董大人的奏折。你去给我找找看?” “是,是,是。请大人到签押房中稍候片刻,小的马上就去找。来人,还不给大人奉茶?” 肃顺在签押房中喝茶坐等,周主事带人进到偏殿之中,这里到处都是整面墙高的硕大书柜,每一扇书柜上,都写明了分类、年份、日期。 翻找了片刻,终于找到了所要的奏折——当然是抄本——《为省内税课不足,奏请开办捐纳,奏请皇帝事折》。取出来交给肃顺,他先展开来看了几眼,页面已经发黄,字迹却清晰如昨,“……查甘肃税课,除牙贴等项外,有商畜二税,内有过税、坐税之分,过税乃系贩往外地货物应纳过路之税,坐税系置买别地货物到店发卖——亦即为落地税。……” 太多的内容来不及细看,肃顺把奏本交给随从,站了起来,看着周主事为了翻找奏本弄得满头满脸的灰土,倒像个煤店的活计的可笑样子,心中一动:“周大人,此番多多费心了。”他很客气的说:“老兄在这里几年了?” “五年半。” “那,历俸也该满了吧?” 主事答说:“一时没有缺可以升转。” “外官呢?” “这,……”周主事似乎有点不知所答之势,但突然很快的说,“这还要请大人栽培。” “好说,好说。”肃顺展颜一笑,“老兄缺份苦楚,皇上早有所知,等过上一段吧,功德圆满了,我替老哥想想法子。” 周主事自然是喜笑颜开,口中答谢不绝。 肃顺在皇史宬盘桓了一会儿,起身回府,把奏本交给龙汝霖和黄锡观看,这份折子的内容分为两部分,一方面是将甘肃省内每年税课不足的情况向皇帝做常规的奏报,请求皇帝下旨意,加征商税,以充军用;一方面是奏请开捐纳,所充款项,用于甘陕回乱战事。 乾隆四十年以后,皇帝的性情变得骄奢阴逸,百姓长居水火之中,各地民变不止,以福康安为首的一干大臣像是救火队员,忙得不可开交,偏偏数次南巡,银子花得如泥沙一般,府库根本支撑不起浩大的战事,因为这样的缘故,董浩上了折子,请旨朝廷开捐纳之门,以填充国家之需。 折子中的内容从顺治六年,户部为弥补岁费计,遂奏请开监生吏典承差等援纳开始,旁征博引,洋洋洒洒,罗列大观。董浩在折子中说:‘捐纳、捐输之法,本为以官爵封典为赏,以向小民、官吏吸收钱粟,以供岁用,此本汉代纳粟拜爵之遗制,非我朝独有。’ ‘圣朝开国之初,为网罗民心计概废明季之三饷,并蠲免各地钱粮甚多,然其时正当草创,百事待兴,焉可令国家岁入常有入不敷出之窘?是故,世祖章皇帝……给内外僧道度牒,并准徒杖等罪折赎。怠之康熙十二年后,三藩之乱兴,为用兵筹饷,乃又开捐纳实官之例,至今已有百年矣。’ 在此次就捐纳之事奏请皇帝,并请旨在甘省试行的折子中,董浩说,“臣午夜思维,唯有各省报捐监生一项,若稍稍通融办理,尚可计日得有一百数十万两,以济目前需要,臣差常例,外省报捐监生,系有藩司上兑,先给印收,会咨户部、国子监填照,发至本省换给,辗转之下,每至经年。是以各省捐生,每有托亲友在京报捐者,皆为得照迅速。” 董浩提出一个办法,就是请饬户部、国子监,先以‘空白部照交发各省藩司,俾捐生可以随捐随领部照,’这样一来的话,则各省皆可以‘酌为就近办理,以为集腋成裘之计’。 以国家用度之紧张,战事之频密,董浩这样的一片折子本来可以大获帝心,从而推行各省就近办理捐纳之事的,事情坏在他在折子中提请的增加商税一节。 有清一朝,商税极低这就导致朝廷的财政税收有一个极大的缺失:没有扩张性。不能骤然用之增加临时收入,因而补救的办法只有两条:平时多多储存岁余,或者临时增加推广捐纳。 苟使一旦所遇的财政困难超出上述两种方法所能补救的范围外,却又没有人能够想得到解决途径 在董浩的折子中,他提出一个见解,认为历朝历代,于商人的税率太低,而且‘征商一词,含义甚狭’,仅指关市之征而言,他种如盐、铁、茶课还不列于征商制下,所以就出现了河工、盐商‘富可敌国’,而朝廷‘用度吃紧’的怪异景象。 董浩认为,‘中华征商制度,起源甚早,周礼有厘布、紟布之征,汉唐以后,也各有征商之法,虽有简繁之别,但无一朝不征收之,我朝入住中原,大行善政,除圣祖仁皇帝行永不加赋上谕以来,对于一切课税,皆务从轻。可谓于民恩泽厚矣。’ ‘我皇上御宇四十年来,皇舆境内,征收商人贸易之税不足30万两,与宋代天禧末年,征商岁入800万贯相较,可说是极少。况此数为法定税额,能否收致辞数,仍在未定之天。’ 有鉴于此,董浩认为,应该征收商税,以裕国课。而且,现今所行,‘仅关有征而市无征,致令富商大贾盈利巨万,却不纳赋税,与农人输什一之税比较起来,负担实在过于不均。’因此他提请朝廷,按照‘资本大小,及岁入渔利多寡而课之。’即凡‘有资本银在千两以上者,计其渔利,岁可得银百两,……按什一之制,每年征银课十两,资本多者以此递加。’ 在贴税而言,对于那些有行贴的(行贴就是今日的营业执照)‘即不再征收贴税,以免重复。’最后一种是关于那种‘不用重本而取厚利,或用重本而取微利者,则要按照其岁余盈利多少而征收,不按本银征课。’ 董浩在折子中提出的两个办法大为皇帝欣赏,当下将原折交户部公议,谁知道共商之下,将这份折子中的条陈全数驳了回来,关于征收商税的内容,批驳他‘道德文章,名重一时,口出市井之言,令人大感怪异’。 这只是对董浩个人的攻击,与条陈无关,在下面又有人说,‘历朝明主,无不以惠民为第一要务,恩惠之术,莫如薄赋敛,圣祖对后世子孙所留祖法,唯永不加赋四字而已。然薄赋敛,不累民之心,早已蕴含其中。后世子孙躬行不悖,万不敢有增加民负之举。’ 至于文中提及的,在省内开捐纳之门的办法,也给这些人驳回了。不过和前者比较起来,这方面的原因就浅薄得多了:开捐之法并非是很多人以为的恶例,一般而言,俊秀及文武生员输赀捐纳贡生、监生职衔,内外官员得捐加级、记录及请封典,又有平人捐职衔者,亦是为请捐封典所用,不过这种捐赀之道,也很是为京中各大小衙门多了一份过手的银资。 董浩奏请在本省内开捐赀之门,无端的断了这些人的财路,如何能够依从?皇帝交部公议的折子,很快因为‘捐纳之法放于省内,虽可收迅捷之效,然恐过于泛滥,过此则不免成为强弩之末,百姓竭泽而渔,捐纳善法,亦难当大用也。’ 户部给事中将折子中的条陈逐条封驳,乾隆很是不满意,下旨再议,如是者三次,都为他们以大同小异的理由驳了回来,这就逼得皇帝不得不乾纲独断了。 不过既然交部公议,就不能不考量臣下的意见,最后乾隆皇帝决定,捐纳交给省内办理之议暂时在甘肃省内试行,若日后有了真正的成效,再推广到全国。 户部的人无端少了一份进项,自然不满,便开始上下活动,董浩只在甘肃试行了一年,就调进京中听用,人去政息之下,这样的一条善政,也就无疾而终了。 黄锡和龙汝霖两个一面念者折子上的内容,一面给肃顺详加解说,到最后,龙汝霖合上折子,像肃顺拱拱手说道,“既然皇上当日曾有面谕,再参详折子中所言,想来圣心已定,是要重开捐纳之门了。” 肃顺心头打了个突,摇了摇头,“我想不会。为国课日益减少,用度吃紧之事,前数日军机处叫起的时候,文孔修的奏答给皇上当即驳回,语气之严峻无与伦比,想来不会是为了一改临朝数年来的规制,重开捐纳之门的。” 黄锡立刻在一边说道,“若不是为捐纳,则一定是为了征商税一事了。” 龙汝霖大怒从肃顺重复的说话来看,圣意所在,非此即彼,自己所说的话给肃顺反驳了,却又轮到你黄翰仙在大人面前取巧卖弄吗?心中有火,脸色就不是那么好看了。 肃顺倒没有注意两个人之间的暗战,自顾自的顺着黄锡的话往下说,“翰仙先生说的极是。这件事,就拜托先生大笔写就吧?日后皇上准了条陈,翰仙先生功不可没啊哈哈” “大人有名,学生自当效劳。”黄锡当仁不让的接下了这份文墨差事,继续问道,“大人想以何立言为尚?” 肃顺正要说话,龙汝霖在一边搭上了话题,“还能有什么立言之处?翰仙兄大才,这也要东翁大人明言吗?” 这一下,连黄锡也发觉了龙汝霖的异常,心念电转间,已知大概,不过心中却怡然不惧,脸上带着微笑,语气中丝毫不肯有服软之意,“我当然知道,只不过,奏折封上,只恐皇上又要效法高皇帝遗义,将此事交公议处,届时,折子中有什么言语疏漏之处,耽误了正经事,如何得了?故而才要向大人征询明白,方可下笔。皞臣兄可是有什么高见吗?” 肃顺赶忙做好做坏的劝解了几句,两个人才没有当场翻脸,然后他又对黄锡说,“翰仙兄,我想,不如就以皇上登基数年来,推行新政,惠及天下万民……嗯,至于后面的话,翰仙兄大才,自然能够料理清楚的。” 黄锡知道他没有读过很多书,在谈及公事的时候,难免会有词不达意之憾,不过大略的意思是能够听明白的,点头一笑,“学生明白了。明日早间,定当脱稿。” “不必,不必这样赶。缓上几日也无妨的。” “大人为王事勤劳,学生不敢有偷懒的念头。” “无关偷懒,很多事情和卷宗还要我到部视事之后,方得其详。先生再等几天吧。” 几个人正在堂上说话,门下人来报,“大人,有客到。” 肃顺每天不知道要见多少人,闻言不当回事的问了一句,“是谁啊?” “这个,来人是从天津来的,只说要找大人,小的也不敢多问。” 自天津而来?肃顺呆了片刻,心中实在想不出自己在天津还有什么朋友,随着下人的带引到了门口,只见一乘后档马车停在府门口,车把式正在将搭脚凳放在车前,从上面下来一个俊俏的后生,容颜极是俊美,不过眉宇之间哀婉一片,看上去很是眼熟,一时间却想不起来了:“您是?” 来人惨然一笑,伸手把帽子取了下来,露出一头青丝。这一下,肃顺认出来了,竟然是田园的紫云姑娘 这一惊可真是非同小可,肃顺认真的扫视了几眼,紫云身着一身青蓝色的对襟短袖的褂子,胸前钮扣,扣得严严实实,这身衣裳比她平日所穿的略显小了些,站在自己面前,双手交叉,掩在小腹上,肃顺眼尖,眼看她小腹微微隆起,竟似是有了身孕了? 紫云下车,看见肃顺目瞪口呆的望着自己,女子惨然一笑,“苏老爷,小女子觍颜而来,还望苏老爷不要责怪我来的鲁莽啊。” “啊”肃顺赶忙上前,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的一呲牙,“紫云姑娘这是从何而来?”一句话出口,紧接着给他发觉不对:“哦,外面天气太热,姑娘,快请到厅中说话吧?” 胡乱的把紫云让到二堂花厅,因为是坤客,身份又过于特殊,肃顺不敢怠慢,命府里听用的丫鬟婆子上前伺候,自己则随便找了个由头,和龙汝霖与黄锡到了外面。 这两个人误会了,以为这个姑娘是他在天津时惹下的风流罪过,如今有孕在身,进京投奔来了。龙汝霖未语先笑,“大人,学生给您贺喜啊。小公子过继给郑王,这不,又有送子观音给您送血脉来了。” 黄锡也在一边帮闲开玩笑,“是啊,大人,人家远路来投,大人倒要以礼待之啊。” “你们以为这是和我相干的女子吗?”肃顺顾不得和两个人动气,把经过简略的说了一遍,“如今我最怕的不是旁的,紫云出身低贱,每日里生张熟魏,往来不断,若说怀的真是龙种,自然无妨;若说是……”他叹了口气,“这混淆天家血胤之举,可实在是百死莫能偿还的大罪啊” 龙汝霖和黄锡倒没有想到这其中还有这样的隐情,闻言也大大的楞住了,好一会儿,龙汝霖才问道,“那,大人以为该当如何呢?” “先把她安顿下来,明天我去请了旨意再说。” 龙汝霖刚才为答对之间未能一逞颜色深觉遗憾,这会儿倒给了他另外的机会,“大人,学生看,请旨之事,不妨缓行。” “怎么说?” “皇上问起紫云姑娘到来的经过,大人要如何奏答?” 肃顺楞了一下,这也是情理之中,“那,以你所见呢?” “大人不妨先将紫云姑娘安置在府中,然后派人详加问询,待到把实情摸清,再上奏也不迟。”V!~! 第157节情债(1) 第157节情债(1) 第157节风流情债(1) 肃顺深以龙汝霖的话为然,不过府中都是一些粗手粗脚的使唤下人,哪有那等伶俐而又言辞便给的女子,可以和紫云姑娘做静夜长谈的?他的两个侧福晋虽少有姿色,也难当重任,想了半天,终于给他想起一个人来。 “来啊,到账房取三千两银票来。”肃顺并不大贪,不过他现在是皇上面前的第一红人,比之恭亲王奕也未尝多让,差事兼得也很多,不提每月的俸禄银子,就是各省督抚照例的冰炭二敬,均摊到每月,也有三五千两之多 银票取来,装在怀中,出府而去,也不必传轿,过街就进了郑王府的大门,门下人识得他,知道六叔是皇上面前最得用的大臣,对他的礼仪仍大过对正牌子的王爷,“给六爷见礼。” “都起来吧,我大哥大嫂呢?” “王爷在书房和小世子说话,王妃正在二堂。”府里的管家赶忙答说,“可要为六爷通秉?” “不用了,我这一次来是找大嫂的。”口中说着话,肃顺登堂而入,绕过甬路进到二堂花厅,郑王福晋正在吸水烟,看见他不经通秉就来了,女人心中一惊:自上年载垕被祸,闹市丢头之后,郑王福晋心中大有怨怼之意,不过木已成舟,念之无用,特别是丈夫经由肃顺的讲情,提前从宗人府高墙内释出,倒让她不知道对这个六叔是该怨还是该喜了。 肃顺倒是蛮客气,恭恭敬敬的行礼,“给嫂子请安。” “六叔不必多礼。”费莫氏放下水烟,蹲身还礼,请他落座,又命回头吩咐太监,“还不去给六叔倒茶来?” 肃顺在紫檀木的八仙椅上坐下,从怀中拿出银票,推了过去,“嫂子,天气愈加炎热起来,大哥身子胖,最不耐热,各种水果,府中都要常常备着一些,还不用提到瓦市要买冰来解暑,这点银子,嫂子留用吧。” 费莫氏虽是王爷福晋,但府里并不是她当家,而是她的那个寡媳在照应,让太监把少奶奶请出来,银票交她收好,婆媳两个在花厅中陪肃顺说话。 肃顺左右打量了几眼,心中也实在是为大哥一家人觉得难过。端华并没有什么实学,顶着一个王爷的头衔,兼一份御前大臣的差事,每月到时领饷,平日里只是做一些胡乱花钱的营生,弄一些花鸟水虫,把玩府里的珍玩,请几个唱十不闲,大鼓书的艺人,到府里来热闹一番,日子过得悠闲自在。 咸丰三年的年底,皇帝为载垕大不敬之事龙颜震怒,下旨查抄历朝先皇赏赍到郑王府的珍玩,略有破损的,还要退赔,让端华吃尽了苦头 家中值得一点钱的珍玩,全数变卖,鸟也飞了,花也残了,水也污了,虫也死了,唱鼓书的艺人也不登门了,一句话,全然是一派破败景象,就如同这花厅之中,原本挂着的中堂、条山也都全数取下,不知道卖到哪里去了。 肃顺心中苦笑摇头,正待说话,门口有脚步声响起,然后是孩子欢快的笑声,“小主子,别跑,别跑,大热的天,当心摔着。” 话音一落,一个小小的身影跑进花厅,正是过继给郑王府的肃顺之子承善,由端华领着小手走了进来。 孩子还小,不能分辨过继是个什么概念,看见阿玛在厅上坐着,挣开端华的手,蹒跚着小脚跑了过来,“阿玛,阿玛。” 肃顺一瞪眼,“不许叫阿玛不是告诉过你了吗?要叫六叔。” 承善给阿玛迎头训了几句,委委屈屈的站住脚步,看看额娘,又看看嫂子,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叫阿玛,而叫六叔?他明明就是自己的阿玛嘛? 瓜尔佳氏拉过孩子的小手,拍拍他的脑袋,“来,到嫂子这里来。”又转头吩咐,“还不去给小主子拿手巾来,看不见少主子一头一脸的大汗吗?” 这边有她哄着孩子玩儿,这边端华也坐了下来,他身子很胖,每到夏天都是苦日子,接过手巾把没头没脸的擦着汗,口中问道,“老六,你今儿个怎么到我这里来了?哦,”他眼前一亮,“是不是惠祥的事情办妥了?” “不是的,今儿个到府上来,是有一件事要想请嫂子帮忙的。” “请你嫂子帮忙?她一个妇道人家,能帮你什么忙?” 肃顺强自挤出一丝笑容,对端华说道,“这件事要是办好了,大哥,不但往日荣光一朝可复,将来皇上念及旧情,还有大好处哩” “有这样的好事?是什么?”端华大喜,是那种跃跃欲试的神色。 “大哥……” “哦。你们都下去吧,还有,媳妇,你带着孩子也回避一下吧。” 众人纷纷退下,厅中只留下三个人,肃顺把年初在天津的经过和紫云姑娘怀孕,到京中投奔的始末全数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大哥,大嫂,你们也知道,我的那两个姨太太,整天为争风吃醋闹得不可开交,而且嘴巴不严,此事传扬出去,事关皇上,……” “我明白了,你是想让你嫂子去走一趟,问问紫云姑娘,腹中的孩子,到底是不是龙种?” 肃顺赶忙摇头摆手,“可不敢这样问。”他说,“先要将事情的经过搞清楚,然后我再请旨,听主子的心意如何,再做定论,至于请大嫂过去,只是想请您问清楚,肚子中的那块肉,到底是不是主子爷的。” 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端华还不能了解,费莫氏却明白了,“只是,六叔,这样的事情不过的听她口中之言,如何能够做得准?难道她说是……”她想了想,“她说是甘四爷的种,就是了吗?” “这个不劳嫂子挂心,我回去之后就让人到天津走上一遭,详细查问清楚,再行上奏。” “也好。既然叔叔已经有了三方查问的办法,我的差事就不是那么紧要了。本手}打~”费莫氏说道,“那,主子的身份,是不是也不能透露给紫云姑娘了?” “当然不能。一切只说是甘四爷出京办事,要等上几日,才能回来。” “好吧,那,我几时到你的府上?” 到了黄昏时分,费莫氏到了肃顺府里,肃顺为她和紫云姑娘做了引荐,费莫氏望着坐在光影中的女子,心中感叹:果然是我见犹怜 经过一天的折冲,姑娘在肃顺府里由下人服侍着洗过澡,休息了一会儿,精神比之远路奔波而来时为肃顺所见已经爽利了很多,只是神情间一派凄婉,凤目幽深,更加让人觉得心中怜爱。 凭自己女子之身,都难免会有如此观感,日后如果皇帝真将其招入深宫,定然是独宠一方,想到这里,费莫氏打定了主意,对此等女子,倒要认真拉拢一番了。 肃顺说,费莫氏是甘四爷府上的管家太太,因着四爷不在京中,府里的事情一应交由管家太太料理,这一次过府而至,是来慰切姑娘的,让她不必惊惶。 紫云明知道这两个人是在扯谎,也知道甘四爷身份贵重,怕不是他在枕畔和自己说的,到天津来只是在皇上驾前当差,顺道寻美访艳的那么简单。 像这样的人家,突然听闻有一个来自天津的乐户女子,说怀了老爷的子嗣,以此为据就要入府,便是自己心底无私,也要人家肯相信才是的哩 于是,和费莫氏静夜长谈,说出一番话来——。 三月间两夜欢愉,居然蓝田种玉,这是任何人也想不到的。在紫云出身的门户人家,出了这样的事情,自然不是美事,不过解决之道也容易,调几副汤药喝下去,腹中的胎儿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不想三姨寻来汤药,熬成一碗给姑娘端进房里,紫云姑娘怎么也不肯从命,只是说,“姨娘,女儿不想喝。” “怎么能不喝呢?你有了身子,不喝,将来又当如何?”三姨呆了片刻,忽然瞪起了眼睛,“女儿,你该不会是想生下这个冤孽吧?” 一句话倒真的说到紫云姑娘的心里去了,像她这样的教坊出身的女子,每日里迎来送往,生张熟魏,身子早已经脏得不能再脏,年纪渐长了几岁,不复当初青春妙龄,身畔倒是存下了几两私房钱,不过将来难道就守着这冷冰冰的银子过活吗? 再想到三月里和‘甘四爷’枕上春风,竟宵缱绻,说不出的风流快美,那般醉人的滋味,竟似是从未尝到过的。心中着实怀念,也许,这个孩子生下来,将来还可以看看孩子,想想他父亲,略慰相思之苦? 因为这样的缘故,紫云怎么也不肯把孩子拿掉,弄到最后,终于惹怒了三姨,“好个不要脸的贱婢你真当自己是什么千金小姐,黄花大闺女了?便说人家府里还有太太,姨太太,便是没有,也轮不到接你入府,做少奶奶我劝你还是趁早死了这份心吧。” 紫云心中难过,思及过往,忍不住大哭了一场,又给她想起当初的往事来。 自打幼小时候,为家贫之故给卖到这里,因为生得貌美如花,又善解人意,三姨疼爱得不得了,替她做衣服,打首饰,又请人来教她吹弹歌舞,十年的时间下来,已造就门户中第一等角色,每天粉妆锦裹,陪伴慕名而来的富家公子,抚琴作画,茶酒清谈,天津城中无人不知,都说田园的三姨这一次可是捡到宝贝了。只是有一层,不知道那个能够有幸盗得紫云姑娘的‘红丸?’ 养到十四岁,紫云越发的俏丽,这等人家的女孩儿,比之闺阁女子更加来得早熟,姑娘婷婷秀发,如春花吐艳,便有人来谈梳拢,紫云一口回绝,三姨不敢过度违拗,也有着待价而沽的念头,就拖了下来。 这一搁又搁了几年,三姨有点着急了;原来,教坊中于清倌人梳拢有个规矩,十三岁太早,名为试花;十四岁当时,谓之开花;十五岁过时,叫做摘花。摘花之时已过,仍未梳拢的,极为少见,倒不是为了年华不在,而是因为只有梳拢过了,才有整夜留宿的客人——这样在收入上,就大大的可观了。 紫云纵然是花中魁,摇钱树,毕竟望梅不能止渴,不摇,钱又从何而来? 到过了姑娘十六岁的生日,有个城中有名的大盐商,姓金,慕名而来,拿二百两银子,做梳拢之资,要三姨玉成好事,三姨答应了下来,回头和姑娘去说,紫云大摇其头,“三姨,女儿知道,早晚总要有这样一遭,门户女子,若说什么清白,不但颜面无光,传出去还会给人家当笑话讲,您说是不是?” 三姨立刻点头,“女儿说的是,说得极是。” “不过,三姨,女儿家一生只有的一件大事,若是就这样给了一个瞎眼骚胡子,满身恶疮的,女儿宁肯死” 三姨心中好笑,金老爷不过是年纪大了点,身材胖了点,哪有她说的这样不堪?不过紫云从小受自己宠爱,性情外柔内刚,真要是惹急了她,反而不美,当下又问道,“那,你想怎么样呢?” “总要女儿自己能够入得眼的。” “你入得眼的?要是一年没有入得的呢?你给我再等上一年?” “姨娘放心,明年之前,女儿一定能够找到,若是到时候还找不到,就任由姨娘做主。”于是,母女两个约定,以三月为期,到时候要还是找不到紫云姑娘自己中意的,就由三姨代为安排。 三姨出去和金老爷说明缘由,请他拿回银子,后者勃然大怒“笑话不过是门户人家的*子,居然也敢如此拿搪?三姨,银子我放在这里,我只要紫云。” “金老爷,您这不是有心难为我吗?” “怎么叫难为你?世界上哪有这样的规矩?还要女儿自己找寻中意之人,将身子交托?一辈子找不到呢?就拖一辈子?这样看起来的话,你这田园的大门口,倒要立一座贞节牌坊了?”金老爷阴测测的一笑,“只怕人家还信不过哩” 三姨脸一红,“金老爷真会取笑。”她说,“老爷,寻欢本是为作乐,又何必非紫云不可?我另外还有个女儿,容貌不弱……” “不必,不必”金老爷连连摇手,冷笑着说,“人家都说,田园三姨最硬气,说一不二,是块金字招牌。今天看来,这招牌嘛,就该打碎了它” 第158节情债(2) 第158节情债(2) 第158节风流情债(2) 这句话惹得三姨动了真怒,一张银盆大脸平日里笑起来慈眉善目,此刻脸色扳得紧紧地,眼睛瞪得好大,看起来很是吓人。 金老爷却不怕她,言语之中又撩拨了一句,“二百两银子我也不要了,三姨,明儿您了就到教坊司报散吧” 教坊司专管乐户,倘或有歇业,须呈明注销,这样的一个过程名为报散。金老爷这样说话,分明就是撕破了脸皮,要硬来了,三姨一来为了争口气,二来也真怕他舍才斗气,惹出极大的麻烦,因而心一横,有了计较。 “金老爷,我原来是想,花钱寻乐,不好不欢而散,事缓则圆,紫云不肯接客便罢,要接客,头一个定是你金老爷,不想我这番替人着想的苦心全没用处,罢了,罢了我总要你如愿就是。” “你瞧是不是?”金老爷又说,“不使激将法,还逼不出你这句话来呢。” “你也知道我这句话是你逼出来的?”三姨见风使舵,机变极快,“不是我打退堂鼓,只是有话得说在前面,若非你肯听我一计,而且拼着不欢而散,我奉劝你还是等些日子为好。” 金老爷又不愿意了,“三姨,你可要说话算话啊。” 这也算无可奈何,三姨趴在他的耳边,叮嘱了一番,在她的心中,本来还希冀金老爷说一句:‘算了,这样子做,太过没趣。’到时候,就不是自己办不到,而是他自己不愿意。 哪知道金老爷贪图紫云的美色,一口答应下来。事情到了推车撞壁之地,三姨只好暗中做些安排。 到了八月十五,金老爷一早派人来请,说是邀请几个至好到田园赏月,到时候无论如何也要叫紫云来作陪,给他一个面子。 于是三姨和紫云相商,紫云因为梳拢之事不成,害三姨二百两银子付诸东流,心中也不免歉然,因而答应下来,心中想,到时候高朋满座,谅他不敢胡来。 黄昏时候,金老爷果然请来几个朋友,到田园中来,到楼上亲自去迎紫云姑娘,见了盛意修饰的紫云,不由得真心夸赞:“今天八月中秋,月里的嫦娥也下凡了。” 见景生情的恭维,使得紫云颇为得意,对他倒增了几分好感,袅袅婷婷的到了楼下,金老爷事先约好的四个能说善道的帮闲篾片在那里,你一句我一句,捧得紫云浑身舒坦,及至玉盘似的一个大月亮升上夜空,众人把酒玩月,场面更加热闹起来。 那四个篾片猜拳行令,只是灌紫云的酒,三姨看看时候差不多了,命园子里的丫鬟搀扶着烂醉如泥的姑娘,回到楼上安歇,到了房中,在床上放倒,三姨对跟随上来的金老爷道一声:“把人交给你了。”随即关上房门,下楼而去。 到了五更时分,紫云酒醒,只觉身上的不舒服是从来不曾体验过的,伸手一摸,侧脸一看,正是和自己并头而卧的金老爷,才知道三姨骗了自己,父母所给的身子,已是不清不白的了。 这番伤心非同小可,她于这个金老爷的怨气只占了小半,更多的是怨恨欺骗自己的三姨,有心起来下楼去找她质问,奈何剖,身上酸疼难忍,只好面朝里睡了,暗暗垂泪,片刻之间,枕头湿了一大片。 金老爷也醒了过来,自然还要来亲近,手刚刚到女子的腰间,想拿她拨过身子来,不料猛的挨了一巴掌,紫云一翻身坐了起来,只见她披头散发,泪痕满脸,金老爷又惊又怜,吓得退了几步。 见此光景,紫云也只得忍了,起身剔亮了灯光,取过手帕来试一试眼泪,拢一拢头发,金老爷先时当她是夜叉,此刻看来,依旧是嫦娥,便过来搂住她的肩膀,笑眯眯的说,“到底叫我如愿了。” 一句话没有说完,紫云如同疯了一般旋转过身子,劈头劈脸的又抓又打,金老爷连连躲避,脸上留下了五六道血痕。 这是何苦来的晦气?金老爷坐在塌边生闷气,好容易熬到天明,自己下楼,恰逢三姨也起床了,他绷着脸说了一句,“我走了”大步直往前行而去。 从来梳拢的子弟次日起身,鸨儿要进房贺喜讨赏,行户中也要来道贺称庆,少不得还要吃几日喜事,多则一个月,少则十天八天,方始尽兴而辞,不想金老爷这一夜睡下来,是这般光景,岂非奇事? 三姨知道此事自己办得极是不地道,腆着脸进到屋中,紫云躺在床上只是流泪,三姨定一定神,满脸堆笑的叫了一声,“丫头?” 紫云不理她,翻身向里,鼻子间吸溜吸溜的,哭得更委屈了。 “丫头,你也不要怪姨娘,女儿家迟早有这样一回,青春有限,耽误了可惜,经过这一次,往后大红大紫,姐妹们人人羡慕,多少风光?到时候你才知道,我这是在为你好。” 紫云如何听得进去?哭了整一天,茶饭不沾,从此托病不肯下楼,连平日里往来吃茶说话的客人也不见了,见到三姨更加是不理不睬,把一张俏脸绷得紧紧的,见面就把头扭向了一边。 三姨好生恼火几回想发作,狠狠地教训她一场,又真怕紫云性情刚烈,一旦寻了思路,岂不是鸡飞蛋打? 最后还是在园子中找了个和紫云前后进来的姑娘,名叫碧荷的,性情温柔,又会说话,早已经是给客人梳拢过的,教给她如何开解,让她到紫云房中,百般解劝,体贴异常。 紫云本来真的想一索子即死,都为碧荷待自己极好,自己死了,三姨迁怒于她,反倒是自己害人家无辜受累,于心何忍?只是心头委屈,难以呈诉,人前还好,人后仍旧每日里落泪不止。 三姨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便找来一个自己的结义妹子,同样是乐户中人,叫刘四**,到田园来,请她再来劝一劝。 听她把经过说完,刘四妈沉吟了一会儿,“这件事啊,三姐,你是莽撞了些,不过,事过多日,便是有火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待我来试一试看。” 进到房中,紫云见了她,也只是淡淡的叫一声,“四姨。”就不再多说,浑不似往日亲热。 刘四妈就着桌边坐下,桌上一张白绢,画的是仕女,已经开了脸,却未着色,“真正是巧手,”她称赞着说,“三姐不知道哪里来的造化,偏生遇到你这个伶俐女儿,又好容貌,又好才情,哪怕堆满上万银子,走遍这天津城,可还寻得出的对儿?” “四姨说得我太好了,”紫云依旧是淡淡的口气,“今天是那阵风把四姨吹来的?” “常想来看看你,总不得闲,听说恭喜你疏拢了,今天无论如何要抽个空过来,替三姐道了喜。” 听得疏拢二字,紫云满面通红,并且伤心,便低头下去,不说话了。 刘四妈看她还是一般初经疏拢,不免害羞的模样,便觉得有几分把握了,拉一把椅子坐近来,握着她的手悄悄的说道,“既然进到这样的门户,还怕什么羞?似你这样面嫩,如何能赚的大注银子?” “我要银子做什么?” “咦?你不要银子,你姨娘好菜好饭的供养你,莫非你不要出本吗?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三姐虽有几个粉头,又有哪一个是能够比得上你的?一园子的瓜,只有你好做种的甜瓜,你是聪明人,莫非还看不出来?” “看出来又当如何?” “丫头,你这样说话就过分了。你这等伶俐的人,难道不知道你姨娘的苦衷?支撑这个门户,你可知道如何艰难。听说你自疏拢之后,不下楼,不接客,都像你这样,一家人似养蚕一般,哪个又去把桑叶喂他?”刘四妈又说,“你姨娘抬举你,另眼相看,你也须识得轻重,替她争口气,莫要惹得姐妹们批点。” 紫云心中为刘四**话说得动了,嘴上却依旧不服,“由她们批点,又怎的?” “批点是小事,可知道不光是如此?门户人家自有门户人家的规矩,不守规矩,就是大事了。” “我倒不懂什么规矩。” 若要说门户人家的规矩,那就说来话长了,刘四妈无心多做纠缠,给她打了个比方,“就如同置一顷良田美产一般,”她说,“年纪小的时候,百般呵护,赛如心甘,巴不得风吹得大,好不容易有一天疏拢了,便等若是良田成熟,日日摇钱进来,门户才支撑得起。总要前门迎新,后门送旧,张家送米,李家送柴,热热闹闹,兴兴头头的,才是出色的姐妹行家。” 紫云给她的话说的扑哧一笑,又羞答答的摇摇头,“多羞人啊,我做不来这样的事。” 刘四妈掩口葫芦,倒觉得她的话很可笑似的,“做不来?”她说,“也要容得你做不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门户人家的规矩就是行规,你姨娘是一家之主,不管是买来的女儿还是自愿投靠的,进得门来,就由妈妈做主,若是不依,一顿鞭子打得你生不如死,没人给你说半句话——这就是行规。” 一番话又激起了紫云刚毅的幸子,“若是这样,我宁肯死” “也要死得掉。门户人家有的是闲人,唤来两个日夜守着你,你要再不服气,索性捆了起来,弄些残汤剩饭喂得你不死,你又怎的?” 刘四妈开始放下脸来教训了,“你莫以为你自己有多大本事,可以由着你的性子去做,你妈妈不难为你,只是看你聪明标致,从小娇生惯养,要惜你廉耻,存你的体面,方才三姐告诉我很多话,说你不知好歹,放着鹅毛不知轻,顶着磨盘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悦;教我来劝你,你若执意不从,她怕旁的姐妹有样学样,不打你也要打你到时候,你还能上得天去?” 紫云心中惊惶,她也是读过书的,所以刘四妈说,‘怕旁的姐妹有样学样,不打你也要打你’这句话格外能够打动她的心,事理必然,不是吓唬人的言语。 “你是聪明人,”刘四妈又一次放缓了颜色,语气之间极其诚恳了,“凡事总有个开头,早一顿晚一顿,熬不过去,到头来还是要接客。敬酒不吃吃罚酒,给姐妹们取笑不说,更有一件事,你要吃哑巴亏,悔之嫌迟。” 她故意不说是什么哑巴亏,只把一双眼冷冷的看着,紫云当然关心,不知道有什么亏要吃得悔之嫌迟?思量了半天,茫然无辩,只好开口问了,“四姨怎么不说下去?” “我是不忍说。”刘四妈冷笑着说道,“你千金身价,自己不知到珍惜,开始的时候妈妈联系,自然顺你的意,只为倔强不了,总归还是得接客,到时候,就由不得了,什么腌臜满身,烟酒之臭熏得你头昏脑胀的的男人和你睡在一头,可真是叫人生不如死哩” 一语未毕,紫云心头作恶,大大的干呕了一阵,胸口难过的只是摇头叹气。 “你看?我不过是提一句,你就这等模样了,将来又当如何?”刘四妈无奈的摇摇头,对她说,“要我说,桶掉在井里,已自无法,不如千欢万喜,倒在妈妈怀里,落得个快活?” 因了刘四番苦劝,再加自己身子已给男人污了,再说其他,也是全然无用,紫云只得收拾心情,开始正正经经的操起了乐户女子的生涯——一直到咸丰四年的年初,在天津和甘四爷两夜连床,交颈并蒂,更且于日后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女子的心思有了一点转变。 不合园子中又出了一档事,更让紫云觉得心灰意冷,萌生了去意——。 自咸丰三年的年底,皇帝下旨,回銮途中绕路天津,巡视绿营驻防和大沽炮台的营建之后,直隶一省便大大的动了起来,这其中御道整修虽然给天津知府胡林翼以‘过度扰民’为由拖延不办,其他的一些工程,仍旧是给经手官员提供了大肆侵鱼之机,其中就有新任天津道丁习经。 第159节情债(3) 第159节风流情债(3) 胡林翼于公事上如此迁延搪塞,分外令丁习经不喜,不过对方是他的上峰,更且有着爱民的借口,他也不好多说什么,整修行宫、安排到绿营巡视等等大工,也让他捞了不少,虽然整修跸道是其中最大的一部分收益没能到手,也算是聊胜于无了。 丁习经有三房妻妾,连生了五个女儿,却独独没有儿子,一直到道光十六年,才生下一个可以传继香火的儿子,父母宠爱,几个姐姐呵护,骄纵得不得了。到大来,一本论语尚未读完,嫖赌吃着倒样样俱精,丁习经宦囊颇丰,由着儿子的性子来花,凡事动不动就拿金银元宝压人,自然也就时时处处的占得上峰,以致这个丁五少爷的脾气越发的乖戾了。 丁五随父到任,不久之后就给他知道天津城中还有这样一位花中魁首的美娘子,带了一帮篾片登门访艳,到了一见,惊为天人,只是紫云看他既浊且俗,名为做官人家的子弟,那铜臭气倒比暴发户还要重一些,更兼着近来身子不爽,总是食欲不振,烦闷欲呕,因而以此为借口,不愿接他。 丁公子几次派人来约,不得如愿,心中有些忍不住怒气,思量着要出这口气来。 事有凑巧,丁公子这一日到津门一家清河酒楼喝酒,上楼的时候正好看见紫云在席间,与客人说说笑笑,亲热非凡他有心当场发作,不过紫云陪酒的一桌客人,他也识得,不好伤了熟人的面子,便忍了下来。转过天来,终于寻上门来了。 紫云连日踏青游河,劳累了些,兼以还有几处诗画债要完,便吩咐概不见客,关上房门,焚起一炉香来,准备觅句作画,正在逸兴遄飞之机,有人来报,丁公子领着十几个豪奴悍仆,说来接她去游河。 “我偏不理他。”紫云说道,“替我在外面锁上门。” 三姨知道她进来身子不舒服,弄得心情也是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自然不用提,一旦坏起来,任是谁的面子也不给,只好命下人锁门。 这也是门户人家的一个障眼法,客人到的房门口,看见上着锁头,便知道本主不在,自然怏怏而去,不料这个花样瞒不住丁公子,他是风月场上见惯了的主,更加以檀香袅袅,必是托词 顿时突出一双大眼,厉声喝道,“给我打进去” 上来两个豪奴,扭住了锁头,来回反复了几下,再加上狠狠一脚,砰然巨响,双扉木门只剩了一扇。 “五公子……”三姨只说了三个字,就给丁公子一个巴掌重重地打在脸上,“你个老乞婆”然后就硬往里闯。 “五公子,五公子?”三姨脸上火辣辣的疼,也顾不得这些,生怕紫云吃亏,一把拉住他的衣服急着喊,“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说你母亲的X”丁公子使劲一夺,手向里面一指,“给我拖出来,带走” 豪奴悍仆暴雷一般的应了一声,进门去把个脸色煞白,气得发抖的紫云拉了就走。 一拉拉到河边,早有画舫守在那里,到了船中,顺手一推,将姑娘扔进中舱。吩咐一声:“开船,到了河中,再好好教训教训你。” 紫云自打到了三姨所掌的田园,锦装绣裹,一呼百诺,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自然是掩面大哭不止。 丁公子浑不在意,大马金刀的在一边坐下,指着姑娘说道,“小贱人,你不想想,你是个*子,再不识抬举,莫非要讨打?” 紫云哪里怕他威胁,兀自哭个不休,丁公子也不理她,心中冷笑:看你哭到什么时候? 船行甚疾,离岸而去,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到了河心,有同行的画舫,闻听有女子的哭声,都要来看个究竟,虽然畏惧豪奴悍仆那副凶神恶煞一般的凶相,不敢离得太近,但这等众目所视,众手所指,丁公子自觉面上无光,便要找一个冷僻之处,去收拾紫云。 船往南走,靠岸找了个草长林深,人迹不到的地方,先把船停住,命人搭好跳板,两个听差一个抱着一床猩红的毡子,一个提着食盒,铺陈好了,请公子上岸。 丁公子盘腿坐在毡子上,端酒喝着,“叫那小贱人来陪酒” 紫云如何肯从?抱着船帮只是嚎哭,丁公子怒不可遏,亲自上船去拉,一只手伸过去,姑娘张嘴就咬他的虎口,幸亏他躲得快,这一下咬住了,以紫云的性子,是再也不肯放开的。 “好个狠毒的*子”丁公子大怒,一巴掌打了过去,“你撒赖我就怕你不成?” “我也不怕你。我拼着一条命,你休想得意。”紫云边哭边说,“要命有,要我的身子,你得水桶里翻个身来。” 丁公子呆了一下,这句话他听不大懂,不过大约的意思是明白了,狞笑着说道,“我也不要你的命,也不碰你的身子,千人骑的破货,好稀罕吗?来人,剥了她的衣服,倒要看看是什么金镶玉嵌的‘宝贝’?” 紫云心胆俱裂,看起来拼着性命不要也难免受辱。这些豪奴听主子这样说话,无不阴心大动,过来就要掰她抱着栏杆的手,紫云无奈,使出丹田之劲,厉声狂呼:“救命救命啊” 声音尖利,顺着风传出去好远,恰好一艘打渔的小船经过,船上一个后生在打浆,一个老翁在掌舵,紫云一眼看见,更加扯开嗓子大喊:“杀人啊,救命啊” 后生听见了,用力划桨,向这边靠了过来,那老翁看了看,回头说了句什么,将船舵扭转,向着岸边划去。 不好丁公子心想,定是上岸去找人来,再行搭救。到时候人多嘴杂,自己怕也担待不起,眼看着这一桩快意之事做不成了,便把她重新推进舱中,对她说,“你不要当你死了,就会惹我一场人命官司,告诉你,这不过费我几两银子,不为大事。只是,你虽然可恶,也还犯不着送你的性命。你如止了哭,我就送你回去。” 这一边,三姨心疼紫云,怕她在丁公子手中遭难,派人顺河寻找,终于在城南找到了兀自在树林中嚎哭不止的姑娘,这才带回园子中。 三姨赶忙请来大夫,为她诊治,切脉之下方才知道,姑娘有了身孕。 因着紫云始终不愿打掉腹中的胎儿,惹得三姨大怒,从这一天起,摔盆打碗,指桑骂槐,言语之刻薄狠毒无以复加,紫云每日以泪洗面,难过极了。 丁公子在田园大闹一场,并未能顺遂心愿,一则恼恨,二则更加心痒难耐,总想着找个什么法子,把姑娘弄到床上去,得谐‘鸳盟’。 三姨心中恨姑娘不懂事,便想出了一条计策,要把姑娘献给丁公子,一来可以赚上一笔银子,二来,她入这一行多年,深知怀孕之初,最忌房事,一旦**激烈,弄不好就有流产之虞,到时候,真要把孩子弄掉了,岂不是顺遂了自己的心愿?真正是一石二鸟的好办法。 于是便把丁公子找了来,如此这般的说了一番,丁公子大喜,拿出五十两的元宝放到桌上,“既然如此,一切就拜托三姨了。这几两银子,不算缠头,只当是为三姨赔礼。” 三姨笑逐颜开的收下银子,开始布置起来,不想这番话给人听见了,就是和紫云同为姐妹,彼此交好的碧荷,偷偷的把话告诉紫云,后者大惊,“三姨……真的和丁公子商议下来了?” “是啊,妹妹,这是我亲耳听来的,妹妹要早想对策啊。” 紫云也慌了手脚,虽然不再像当初**于金老爷那般悲愤欲死,但思及三姨如此无情,心头更多了几分寒意,而自来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日后一个疏忽,给丁公子得手,又如何难堪? 一念至此,紫云姑娘动了死念,只是还舍不得腹中胎儿,自己死便死,孩子无辜,难道真的便带着他一起共赴黄泉?不行总要将孩子生下来,将他交付其父手中,到时候,自己或死或存,只看他爹爹是何决断了。 于是找了个机会,借出外陪酒之机,带着身边多年来积攒而下的私房银子,雇了一辆马车,一路从天津到了北京。 这一面,费莫氏把从姑娘处听来的话原原本本的告知肃顺,另外一面,肃顺派到天津去打听消息的下人也回来了,听他说,紫云姑娘所言皆为属实,只不过,紫云姑娘数月来迎来送往不断,腹中若说有了孩子,也殊难断言,就一定是某人所留血脉。 这样的消息让肃顺大感为难,好在情况已经全数摸清,如何决断,还是俯请圣裁吧。 转天一早,肃顺赶到了园子中,今天皇帝把叫起的地方改在了山高水长,第一起照例是见军机处,这一天的公事很多,奕办差还京,除却皇帝派人在通州传旨嘉奖他之外,还要于这一次赴江宁办差的所有随员,两江治下,以两江总督为首的一群人的嘉奖,都要在御前做出决断,各种事夹杂在一起,迁延良久,直到过了巳时,方才碰头而出。 肃顺等得唇焦舌敝,他心中挂念紫云来京的事情,不知道皇帝是个什么心思,患得患失之下,觉得身上燥热无比,好不容易等到军机处的几位大佬出来,皇帝命人传唤,这才进殿碰头:“奴才叩见皇上。” 见了一上午的大臣,皇帝也觉得有点疲惫,肃顺是他每天要见的大臣,君臣之间很是相得,也不用做出一副如对大宾的仪态,他以为肃顺这一次来是为了前几天请旨阅看董浩的奏折,有了思虑了呢,但还不等他动问,肃顺膝行了几步,到了自己身前,“皇上,奴才有一件大事要给主子回。” 看他面容紧张,皇帝也不由得坐直了身子,“是什么事?” “紫云姑娘进京了。而且,而且……” 皇帝眼前立刻回忆起当初在天津时的两段露水姻缘,赶忙问道,“她当初,不是不肯进京来的吗?这一次是怎么了?又改主意了?” “不是。皇上,紫云姑娘,怀孕了。” 皇帝张大了嘴巴,却悄然无声,“肯定吗?” 肃顺知道,皇帝不是问紫云是不是肯定怀孕,而是问能不能肯定她腹中的一块肉是不是天家的龙种这样的事情答问之间关系太大,他昨天晚上在府中和龙汝霖与黄锡商议了好久,仍未能有一个可以直言的解说,这会儿听皇上问起,肃顺不敢说话,只是伏地碰头,咚咚有声。 “是啊,此事,不是你能够知晓的。”皇帝苦笑着摇摇头,“那,现在她在哪里?” “奴才暂时将紫云姑娘安置在奴才府里,由府里的丫鬟和奶妈伺候着。奴才给这些人下了令,出入之间稽查门禁,任何男子也不可入内半步这一层,请主子放心。” 经过这一会儿的折冲,皇帝的心情逐渐平缓了下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和你说了吗?” “是。奴才前几天请奴才的大嫂详细问过紫云姑娘,听她说……。” 听肃顺把经过说了一遍,皇帝想了想,问道,“她,有没有问起朕?”说完又问道,“你说,她到现在为止,知不知道当初是朕?” “这,奴才不知道,不过,奴才想了想,紫云姑娘和园子中的三姨,即或不知主子爷的身份贵重,也大约的猜出了一点眉目。这是奴才当初口风不严,惹出的祸事,”肃顺趴下碰了个响头,“请皇上责罚。” “你是说,她们猜到是朕了?” “这,奴才不敢说,只是,昨天晚上奴才询问紫云姑娘的时候,听她说,说……” “说什么?” “她说,自皇上御驾离了天津之后,甘四爷也随之而去,可见定然是皇上身边倚重的大臣。此番进京,只想谋请奴才,与甘四爷做一日小聚,之后她就会找个地方隐匿下来,待到日后生下孩子,……” 皇帝慨然点头,“朕明白了。她可是想将孩子交托于朕,然后孤身远引,另谋去处?” 肃顺不敢再说,伏下身去,碰头不已。 “你和她是怎么说的?” “奴才说,甘四爷出京去了,要过几日才能回来。等到四爷回来了,奴才再询问主子的圣意,方好作答。” “你先回去吧,朕日后自有道理。”打发肃顺出去,皇帝张身而起,吩咐一声,“摆驾。到庆丰园去。”V!~! 第160节初承恩泽 第160节初承恩泽 出山高水长转后,登御舟,船行数里水路,在南岸的庆丰园上岸,这里是兰妃居处。 皇帝突然驾临,兰妃不敢怠慢,整装出迎,在阳光下盈盈拜倒,“奴才叶赫那拉氏,叩见皇上。” “起来吧。”皇帝含笑摆手,让她站了起来,“今儿个没什么事,到你这里来坐坐。怎么,不请朕进去吗?” “奴才糊涂,请主子爷责罚。”兰妃由身边的连环扶着,站起身来,“主子,外面天气太热,请主子随奴才到里面吧。” 进到房中,请皇帝升座,兰妃让连环取来房中准备着的莲子粥,端到御前,“皇上,这是奴才让连环学着做来的,皇上尝尝看?” 上一次皇帝传兰妃在镜殿侍寝的时候,曾对连环说过,再到她主子房里的时候,就是将她收入后宫之时,她女儿家羞意难当,虽嘴上不说,心里却总盼着皇上能够早一日到这庆丰园来,赶上今天皇上来了,她误会了,以为皇帝就要在这白日宣yin,让自己承恩雨露,故此一颗心又是紧张又是慌乱,端着莲子粥到了皇上面前,手中不断颤抖,碗碟相触,格格有声,那份可笑可爱的样子,和吃了烟袋油子差不多。 皇帝倒没有想那么多,他和军机处、肃顺见面良久,连午膳也没有来得及用,正好有点饿了,端起描金小碗用过一碗粥,居然意犹未尽的咂咂嘴,“还有吗?” 兰妃扑哧一笑,“瞧您,倒像是没有用过膳似的,怎么就饿成这样?” 皇帝迷惑的眨眨眼,“朕确实没有用过,你怎么知道?” 一句话出口,殿内殿外无不为皇帝这份孩子般的认真做掩口葫芦状。 又用过一碗莲子粥,皇帝这才满足的放下了碗筷,“朕今天来,是有件事想向你问计的。” 兰妃一愣,立刻跪了下来,“奴才不敢。后宫不可干政,此乃祖训……” “这不关干政,有些话啊,非得和你说不可。”皇帝说,“朕问你,若说你等女子,怀了身孕,会不会因为某个男子身份尊贵,而冒认血亲?” 兰妃生来心思重,知道皇帝说话不会无的放矢,沉默了半晌,认真咀嚼话中未尽之意,然后慢吞吞的碰头答说,“奴才想,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吧?” “怎么呢?” “奴才想,女子从一而终,本是至理,若说怀了身孕,更当安下心来,相夫教子,又怎么会为了旁的男子身份贵重,而冒认血亲呢?” 走笔至此,觉得有必要说几句题外话,满人入主中原,到咸丰年间已过贰佰年,期间一切饮食文化俱已汉化,尤其是圣人所传,三从四德之教,不但是汉人家庭教养子女的方针原则,就是旗人,也是奉之如圭臬。 例如历史上有名的慈禧太后,一生莫大遗憾就是未能在咸丰皇帝生前正位中宫,更是以份属媵妾而耿耿于怀——而她会有这种心态,也实在是汉化之后的表征。 皇帝叹了口气,叶赫那拉氏的这番话只是皮毛之见,这要怪自己,能够给她用作通盘了解的元素不多,才有这样的处境,不过这不是可以辩白的,又继续问道,“照你这样说,是不会的喽?” “奴才想,断然不会。” 听完叶赫那拉氏的话,皇帝迅捷做出了决断,当下不再多言,眼珠左右转转,落到一边侍立的连环身上,“唔,几日不见,你房里的这个丫头,倒出落的越发俊俏了?怎么,这房中很热吗?看你一头一脸的汗?” 兰妃回头望了一眼局促不安的连环,她知道皇帝对连环的心思,也知道连环心中早已经千肯万肯,不过女儿家脸薄,又兼以始终未得其便,方始延宕至今。 想到这里,她站了起来,“皇上,请容奴才告退。” “咦?你到哪里去?” “昨个和佳妹妹约好了,她阿玛从热河捎来一点礼物,让奴才到她房中去说说话,”说着,她神秘兮兮的一笑,“皇上稍坐片刻,奴才去去就回,就让连环伺候皇上吧。” 连环立刻羞红了脸蛋,期期艾艾的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主子,……奴才……” “回去吧,皇上还等着你‘伺候妃轻笑几声,带着几个小太监头也不回的去了。 没奈何,连环只得又转了回来,走到殿门一角,却不知道该退还是该进,就站在那里,偷眼望着塌上盘膝而坐,衣做金黄色的男子,嘴角逸出一丝微笑,只觉得就这样望着他,便心中平安喜乐,再无它求了。 皇帝没有留意连环小女儿心态,自顾自的在想着心事,想起三月在天津的时候,和紫云两番缠绵,春情无限,着实快美无比,只不过这等风月勾当,在他只是逢场作戏,难道真的就让这样的女子进宫来吗?要不然的话,就在宫外另置金屋,用以藏娇,日后政事…… 想到这里,皇帝自嘲的摇摇头,打消了自己这个荒唐的念头,身为皇帝,一言一行都有人注意,不要说是另置外室于情理不合,就是当初自己出宫冶游,不也是给沈淮等人连番上章,弹劾得无可奈何吗? 胡乱的想着,无端的想到了六月间香消玉殒的如福身上,如福之死,倒是自己要负上极大的责任:若是早一天让肃顺把差事办妥,将其迎入深宫,六月初的‘时飨’也就不必分发到她的府里,自然的,她也就不会死了。 至于紫云姑娘腹中的孩子,倒有九成是自己的血脉。只从这一点来说,就万万不能让天家血胤流落在外至于怎么样让紫云进宫来,料想凭肃顺的精明,这样的差事,该当不会难为到他吧? 想到这里,皇帝向外吩咐一声,“传肃顺,到庆丰园来。” 从二宫门的朝房到庆丰园有着很远的距离,皇帝等了好半天的时间,肃顺才在门外唱名而入:“奴才肃顺,恭请皇上圣安。” 皇帝先把小太监打发出去,房中只留下一个连环,然后对他说,“肃顺,朕想了想,此事,谅她不敢以虚妄之词相蒙蔽。若是这样的话,倒不能让她流落异乡了。你下去准备一下,改日朕到你府上,亲自去见一见她。” “喳”肃顺碰了个头,又追问了一句,“那,可容奴才以实情相告?” “也好。”皇帝是斩钉截铁的语气,“早晚也要和她说明的,还有,在你府里这几天,让人教她学学规矩,不好日后闹出笑话来。” “是,奴才都记下了。”看皇帝没有旁的交待,肃顺碰头而出。 大事底定,皇帝放松下来,长出了一口气,眼睛到处看看,庆丰园中一片寂静,窗外的树上只有知了在拼命的鸣叫,一时间忧愁尽去,端起手边的茶杯看看,水已经凉了,忍不住一皱眉。 连环在殿口,他的眉眼高低无不留意,不待吩咐,就款步走过来,取过一边的茶壶,向里面注上热水。 皇帝看着她羞红的脸蛋,心中一动,想起来月中在镜殿中她服侍自己入浴时候的场景,轻笑着说道,“连环?” “奴才在。” “还记得上一次朕和你说过的吗?” 连环连耳朵后面都羞红了,手中端着茶壶,心中不知道如何是好,抬起明亮的眸子扫视了一眼,又赶忙低下头去,“朕在问你话呢?” “啊,是奴才糊涂。奴才记得的。” “不用这样蛇蛇蝎蝎的,朕又没有责怪你。”皇帝拿过她手中的茶壶放在一旁,顺势拉过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前,“唔,上一次见你的时候,还是在热河……” 连环一愣,怎么是在热河? “比之在行宫,连环可丰满了很多啊。”他的手抚上女孩儿胸前的双丸,“是不是?嗯?” 连环给他口中的yin词羞得脸庞如滴血般的红,眼眶一酸,泪水泫然欲泣,“奴才,奴才……” “别哭,别哭。”皇帝凑过唇去,在她的鼻尖吻了一下,“朕欢喜你,和你说这些,只是为了一增你我夫妻之间的情趣,不是故意为难你的。” “皇上?” 皇帝慢吞吞的解开连环衣襟的纽襻,正是七月流火的季节,衣衫单薄,脱去外裳,露出里面光滑的肚兜,绘着鹿鹤同春的图样,看得人心头火起。 连环只觉身上一凉,已经成了上空美*女,正待惊呼出声,却给男人搂在怀中,上下其手的抚摸开来。 女孩儿浑身酸软得如同遇火的雪人一般,浑浑噩噩中为皇上抱上软榻,脱光了衣裳复了上去。 好久好久,殿中呻吟喘息之声方才消止,皇帝赤luo着身子,将同样一丝不挂的连环拥在怀中,享受着这**过后的舒畅快意,“皇上,奴才……” “怎么了?”皇帝长起上身,望着怀中初承雨露恩泽的女子,“还疼吗?” 连环羞得一笑,正要说话,门口有脚步声响起,随即是兰妃熟悉的声音,“怎么?皇上还在里面吗?” 皇帝还未觉得什么,连环却忙作势欲起,“皇上,主子娘娘回来了。奴才……” “今后不要再叫主子娘娘,改叫姐姐吧。”皇帝调笑一句,提高了嗓门,“是兰儿吗?进来。” 赫那拉氏故意在佳妃房中拖延良久,只是为给皇帝和连环留出时间,殊不知居然还是没有完事?听到皇上宣召,不敢多想,挑起竹帘进到房中,立刻也给床上的景致弄得羞红了娇靥,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起来,“皇上,您?” “今后连环就是你的姐妹了,要好生待她,知道吗?” 兰妃顾不得羞涩,原地跪了下去,“是,奴才都记下了。” “她初承恩泽,身子难免不适。”皇帝说道,“这两天先仍住在你房里,过几天,朕再下旨。” 第161节不肖王孙(1) 第节不肖王孙 奉了皇上的口谕,肃顺再无游移,回府之后,把郑王福晋再度请过府来,对她说,“皇上知晓了此事,言语之中于你从中出力,圣心大为感念,着我回来之后,和你说一声,日后定当有所回报。” 因为是皇帝的口谕,费莫氏不敢怠慢,跪倒下去恭恭敬敬的请了圣安,然后才说,“奴才能够为皇上分忧,本是承天之福,奴才不敢居功。” “还有件事,要你知会给紫云姑娘,皇上有意将身份向她和盘托出,此事,大嫂,还得你从中辛劳一二啊。” 于是,费莫氏再次到了紫云姑娘的房中,借着慰切的名义来和她说话,这并非初至,紫云和她也熟悉了,自打知道对面的女子是一国的王爷福晋之后,姑娘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怀疑:彼此身份相距如云泥之别,言语之中对方却总是如此卑辞厚礼,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费莫氏轻笑着拉着姑娘的手,坐到床边,“姑娘,在这府里,住得可还习惯吗?” “多谢福晋挂念,民女一切都好。苏大人对我照顾有加,我也很感念他的恩情。” “若说感念他的恩情嘛,可不止你一个人呢。”费莫氏神秘兮兮的一笑,不就这个话题多做纠缠,转而问道,“姑娘,这一次来,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四爷回京了。” “哦?”紫云心中一动,四爷回京却并不来府里见自己,而烦请郑王福晋过府探望,难道在他的心中,还是认为自己是在撒谎骗人的吗?想到这里,心中又开始患得患失起来。 “你也不要怪四爷,他的事情多,而且,府里的规矩大,不能说出来就出来。”费莫氏说,“我记得你上一次和我说,在天津的时候,四爷和你说,他是在皇上面前当差的,是不是?” 云点点头,说道,“只为初见的时候,四爷以金馃子贻赠,我听三姨说,这样的东西,从来都是宫中用来打赏下人的,所以才想到,四爷怕是贵人之身。” “嗯,这倒并非虚妄,若说贵人嘛,只怕这大清朝都再也没有尊贵过四爷的了”费莫氏半是羡慕,半是妒忌的说道,“你能够蒙他宠幸,进而身怀……,可实在是万千之福啊。日后,姑娘富贵了,可不要忘记今天啊。” 紫云心中一动,什么叫‘再也没有尊贵过四爷’的?还‘大清朝’?忽然,她脑子中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自问有这样的念头是大逆不道之想,只盼着将其驱出脑中,却全然没有效果,这个荒唐的念头反倒如野草一般的疯长起来,一时间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姑娘,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红?可是不舒服吗?” 紫云反手抓住费莫氏的手,眼睛盯着她的眼睛,“福晋,民女有一事,想问您。” 费莫氏一笑,“你是不是想问我,甘四爷是不是皇上?” “啊”这样不答之答恰恰印证了紫云心中所想,只觉得心口怦怦乱跳,竟似是要从喉咙中蹦出来了:“四爷……真的是?” “所以我才说,日后姑娘富贵了,不要忘记今天啊。”费莫氏谈笑几声,离座而起,径直走了出去。 过了很快的时候,费莫氏和肃顺一前一后进到房中,这一次可与方才大不相同了,肃顺换了一身公服,在紫云身前轻打马蹄袖的跪了下去,“奴才肃顺,给主子娘娘请安。” “啊,不”紫云顾不得分辨他名姓的变更,赶忙向旁边一躲,“我是下溅之身,万不敢当大人如此行礼。” “主子娘娘这话奴才不敢苟同。”肃顺碰了个头,大声说道,“皇上已经下了旨意,日后会到奴才府中与主子娘娘相聚,随即选召入宫,侍奉皇上。届时,您就是奴才的主子了。请主子娘娘安坐,容奴才叩拜行礼。” 紫云还想推拒,费莫氏上前一步,说了声,“请娘娘恕罪。”拉住她的手臂,让她端坐如仪,终于容肃顺行了大礼,方才放了开来。 肃顺碰头答说,“请主子娘娘恕罪,并非是奴才存心欺瞒,只不过未曾领了皇上的口谕,奴才不敢冒昧,以往种种失礼之处,还请娘娘原宥。” 紫云万没想到,不过是一夜之间,甘四爷摇身一变,竟然成了大清朝的咸丰皇帝此刻再想想当初在天津时,他话中于皇帝的种种不敬之言,信而有征天下除了皇帝自己之外,又有谁敢在谈及皇上之时,言语如此孟浪、嚣张? 想不到自己乐户出身,居然能够有幸陪伴君父?这可真正是不让秦淮女校书陈圆圆、董小宛专美于前了。不对自己比她们还要荣光——这二女虽同为帝妃,可曾为皇上诞下儿女吗?想到这里,姑娘由衷的自豪起来。 肃顺等了一会儿,未经传唤不得起身,只好偷偷咳了一声,费莫氏赶忙一捏紫云的手,背对着肃顺努了努嘴巴,“哦,大人……您,您别这样,快点起来吧,快点起来。” “奴才谢主子娘娘。”肃顺碰头站起,再一次给费莫氏使了个眼色,“主子娘娘,奴才府中还有公事要奴才料理,暂请告退。” 紫云在最初的自得骄矜过后,又想到日后深宫大内之中,律法森严,规矩重重而觉得惊慌,肃顺没有等到她说话,自顾自的走了出去。 房中又只剩下两女,费莫氏拉着紫云的手摩挲了一会儿,对她说,“姑娘,皇上这一次有旨意交予我家六叔,是让你听的……”说完她等了一会儿,紫云却只是瞪着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眨不眨的望着她,既不说话,也不动作。 费莫氏苦笑了一下,知道她如天然美玉一般,不识得这天家仪制,便对她说,“妹妹,这是姐姐第一个要教给你的,有皇上的旨意的时候,我等做奴才的,都是要跪听的。” “喔云答应一声,学着肃顺刚才的样子,跪了下来,却仍是不说话。 没办法,费莫氏只得从头教起:“…………” 日后御前趋走、跪拜、答奏的仪制有费莫氏教授,用不到肃顺多费唇舌,回到书房休息了片刻,让人准备轿子,“到煤渣胡同去。” 煤渣胡同是神机营总署所在,位于国子监西面不远,全数仿效南城火器营建制,不过面积要小很多,不设兵士房,只有三十三间司官文书用处。林林总总,各具其用。 现在已经是七月十六,十九日就是关饷的日子,在神机营初建的时候,肃顺就想到一个很独具匠心的办法,即在关饷的时候,按照营中登记造册的花名簿,逐一填写姓名,籍贯,把每月应得的饷银以油纸包裹起来,当众点名发饷。 点一名,发一份,会写字的,在花名簿上写上自己的名字,不会写字的,或者按手印,或者托请同袍代填——这样一来的话,就从根本上断绝了士官扣兵饷、喝兵血的弊端。条陈奏上,皇帝大喜,不过还有一个疑惑:神机营的士兵总数在一万人上下,这样多的人,用这等方法,不会太耽误时间和效率了吗? 肃顺早有准备,从容的碰头答说,“皇上所虑极是,不过奴才想,此一节不过末枝小节,便是奴才辛苦一些,只要能够切实的祛除兵事之中的弊端,奴才这点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你有这份心,朕自然欣慰,不过,八旗子弟不提,各省到京入营当兵的百信,本就是为每月三两银子的饷银而来,眼看着旁人拿到银子,自己却总要等着,也许一天之内都拿不到,兵事心中难免不满,甚至会以为朕推行的兵制新政,不过是一句空话而已。”皇帝一面说,一面想,果断的摇摇头,“这样不行,还是得拿出一个妥善的办法来。朕再三再四是有过上谕,一些事情,朝廷总是要想到天下人的前面,不要等到事情出了,再想补救的办法。” “是。奴才办事糊涂,请皇上教诲。” “这样吧,把关饷的日子岔开来。”皇帝提点了一句,低头问他,“你明白吗?” “奴才糊涂,愚见略有所得。” “嗯,你说说。” “皇上的意思是说,以成文之法,将关饷的日子确定下来,每月先发给管神机营事物王大臣,专操大臣,帮办侍卫章京、左右翼长、随营差委侍卫……” “正好相反,这些人的银子,留到所有的兵士都拿到银子之后再行拨给。肃顺,这一节你要记住,明白吗?” “是奴才几下了,饷银先拨给营中兵士,待到兵士领饷完毕之后,再行拨给各位大臣。”肃顺心领神会,顺着皇上的话说了下去,“若说先发给士兵饷银,本是皇上体念士卒的一片天子问切之意,不过这么多的人,总要有先有后,皇上,可还有什么示下吗?” “下个月的第一次关饷,你留心一下,看看每一营中大约需要多久时间,随即和神机营的那些随军章京,书办,主事,拿出一个时间表来,不用考虑什么哪个该先,哪个该后,订下制度,日后就按照制度上定明的时间表来给兵士发饷。至于这第一次嘛,先和各营打好招呼,让他们把这番话向兵士解释下去,反正最多也只有一个月的时间。” “是。皇上顾虑周全,奴才不胜钦服之至。”肃顺趴在地上砰砰的碰了几个响头,大声答说:“奴才下去之后,即刻命人准备制定章程,今后一切行之,皆按照章程办理。” 皇帝停顿了一下,有心再和他说几句,又觉得一些话不过是自己的杞忧,便吞了回去,“你下去吧,有事随时递牌子进来。” 六月十九,是神机营建营之后的第一月的关饷派发的日子。清制兵饷称为‘关’,按理来说,一年之中分为十二次,承平时日,京中还好,各省之中却很难达到这样的数字,大约只是‘八关’或者‘九关’,前者是以四十五天为一关,后者是以四十天为一关(古代是阴历,以三百六十日纪年的)。 至于其他的如曾国藩在进皇帝的《议汰兵书》中所陈奏的,参将,偏将、副将吃空额的作为,更加是明目张胆,半公开的弊政。 不过在神机营成立之前,皇帝特意给肃顺下旨意,要他切实剪除旧制军中固有的这些弊政,一些喝兵血,吃空额的举止一概停止,相应的作为补偿,神机营饷银的数量,也比京内外各军种都要高。 其中,领王大臣的饷银是四百两(月,下同),专操大臣一百二十两,帮操侍卫、章京,左右翼长、随营差委侍卫、随营差委章京、营务文案文员同为五十两。至于兵士,队长是三十两,普通队兵则为十五两。 皇帝如此重视,条陈之中大肆删改弊政的条陈,在六月中的第一次派饷的日子,却几乎就闹出了极大的乱子 神机营的建制是满汉同营操练,皇上的本意甚好,希望两族军士在一营操练,每日吃住都在一起,彼此共同操练,总能收相濡以沫之效,殊不知只是这样浅显的意思,竟也全然落到了空处。 满汉兵士如水火不能同炉,更多的原因还是在满人心中瞧不起同营的汉族兵士,他们自问天潢贵胄,哪一个认真往祖上捯几辈子,都是有过赫赫战功的,如今却要和一些祖辈都是农人的汉民在一起,面子上怎么下的来? 故而每日军士训练之时虽然还在一起,训练一经休止,就立刻各自与同族人小聚在一块儿,根本不理汉人兵士有意无意的搭讪。日子久了,双方益增隔膜,就是有队长、营佐从旁,也是全然不搭理彼此阵营。 这种情况到了十九日关饷的时候,因为操作上的一点疏漏,给满人兵士以口实,借此机会闹起事来。 第162节不肖王孙(2) 关饷是在各自的营所所在公署支领,除却神机营总署所在的煤渣胡同之外,还有八旗头起马队所在的红桥南,中营所在的羊肉胡同,内火器营马队所在的方家胡同,左翼骁骑营枪队所在的东长安街,右翼所在的观音寺。 其他诸如威远队下分的捷、胜、精、锐四营,所在地是在帅府胡同,皮库胡同,三不老胡同,方家胡同,这些地方分布于京中各处,第一月关饷,肃顺又是神机营事物帮办大臣,都是要逐一走到,亲自向兵士发饷,以示朝廷重视之意的。 这样多的地方,自然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全数走遍,甚至说,一处所在,在两天之内能够办理清楚,就已经很不简单了,故而关饷顺序,总是有先有后。这也是事之常理,不会有什么问题。而事情坏就坏在这事有先后四个字上。 肃顺个性褊急,分外瞧不起族人,倒是对汉人体恤有加,不过神机营天子自将,营中又是以旗人居多,他倒也不敢过于肆意而行,故此和以亲王之衔领神机营事物的肃亲王华丰商议了一下,决定先从位于老君堂的两黄旗队厂开始,办完之后,转而就近到东四牌楼的孝顺胡同、大帽儿胡同和兴隆街去——那里是两白旗队厂所在。 把这两处地方办完之后,顺路到捷胜精锐四营,去给主要以汉族兵士组成的这四营去派饷,之后,再考虑其他。 自从惠亲王绵愉因为在总署衙门不办事,只拿着俸银享受,又恰逢载垕之事,贸言上折,给皇帝痛批一番,将他的亲王爵位降为郡王之后,宗室亲贵看出了皇帝对于朝中一些耆宿,全无情谊,惩治之法大大的凸显为上者的辣手冰心,都不再敢因循苟且,没有差事的也就罢了,有差事的,都很是小心谨慎,生恐犯到皇帝手中,遭遇不测天威。 华丰也是其中之一,他深知肃顺虽名为‘帮办大臣’,其实自己这个领神机营事物王大臣,也要处处听他的调遣——他的话,在华丰听来,便与上谕无异了:“雨亭兄所议之法极好,就按此办理吧。” 于是从六月十九日开始,用了三天的时间,肃顺和华丰坐镇在各处队厂,派发饷银,从六月二十二日开始,到威远队下的四营去办理关饷事物,却引起了其他旗营兵士的不满。 在东安门内有一处名为银闸的所在,建兵房一区,内中兵士比较特殊,这里不设常驻,是各营中小队轮值驻地队厂,到六月下旬的时候,正好是正红旗枪卫队轮值的日子,本来他们的驻地是在京中的北锣鼓巷,按照派饷的次序来说,是在威远队之后,汉军排枪队所在的小东岳庙之前,只不过因为要到银闸轮值,也只好顺应着向后排了。 这让队中的一个带队官大为不满这个人叫席尔达,姓董鄂氏,其祖名叫锡勒,在世宗年间做过古北口提督,更且是弘时的岳丈。高宗继位之后,因为雍正处死亲子,觉得心中很是不忍,便重重的提拔了锡勒一番,到了乾隆三十二年,死于战事,皇帝大为痛悼,封为一等伯,并且在石大人胡同建专祠祀之。 到了席尔达这一代,靠着祖上的余荫,在圆明园火枪营中领一份俸米银子,待到神机营创建的时候,因为要从京中各营挑选兵士,他也为之选入营中了。 当兵吃粮,本是八旗子弟惯常出路,这本没有什么,只是想不到,到了营中,居然是要和一群下溅的汉人兵士共同训练?这些人可懂得什么法令,可知道什么叫祖制,可明白什么叫先辈荣光?祖祖辈辈都是拿锄头,在最下层伺候旗下大爷的奴才,居然和自己一起同营训练?真正是把旗人糟蹋到家了。 皇帝的上谕他不敢多加置评,不过在营中,席尔达对汉人兵士极尽酷虐之能事,他入营就是佐领,虽不过是六品的武职,在那些汉人的眼中,却也是直抓现管的顶头上司。而神机营的兵制,于营中长官的领导,条例极为明确,抗上是死罪,兵士们畏惧重刑竣法,敢怒而不敢言。 除了训练之中多方刁难之外,席尔达更有一桩事是心中大恨:神机营条例中明确规定,一切能够接触到银子的庶务,都要在各队厂中办理,像他这样的一营佐领,平日里是连一文大钱也见不到的,便等若是彻底断绝了他想通过种种手段,中饱私囊的念想。 其实,兵营之中各种舞弊的手法层出不穷,领兵的将官与办事的章京、庶务上下勾结,也不是绝对做不到,只是兵制初建,谁也不敢第一个就做出这等大犯忌讳的事来,总要等到过上一段时日,再想法子。而就是这短短的一段时日,席尔达就等不及了。 席尔达在军营中成天骂声不绝,酒肉之余,就拿属下的汉人兵士出气,随意打骂更加是家常便饭,这一次因为奉派到银闸轮值驻防,连同三十两的饷银也拿不到,更让他心中有火。“居然先发给那些奴才,不发给大爷?实在是丢尽了祖宗的脸面,不行这得争。 席尔达吃猪油蒙了心,一念至此,竟如野火燎原一般,再也不克忍耐,第二天,本是他带兵轮值之时,就将差事委给下属的一个汉人,名叫蒙秀三的暂时代理,自己则带着营中四十余旗人部属,穿城而过,一溜烟的到了小东岳庙的汉军排枪队队厂,来找华丰理论。 到了队厂所在,席尔达排闼直入,也不顾满堂中忙忙碌碌的众人,大步到了华丰的面前,利落的请下安去:“给王爷请安” 华丰以为他是排枪队的一员,心中正在纳闷:怎么不到队中庶务书办和章京那里去按照名字取银包,到自己这里做什么?“哦,免了,免了。起来,月来辛苦,到一边去取银子吧。张书办……” “王爷,卑职不是排枪队所属,卑职是正红旗下,现任是枪卫队佐领,轮值银闸事物,我叫席尔达。” “你既然不是排枪队所属,到这里来做什么?” “卑职有一事不明,想向王爷请教。” 席尔达的声音故意提得极大,把堂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个个放下手中的差事,听他说话。席尔达心中骄傲,声音提得更高了,“王爷,我等旗人,从来便是身为主子,如今做主子的倒要等奴才领完了银子,方能关饷,这,似乎与祖制不和吧?” 华丰一呆,又追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卑职是说,我等旗人尚未关饷,不能先让那些下溅的奴才领到饷银。” “对”和他一同到堂上的四十几人同声大呼起来,“我等旗人还未拿到饷银,不能让汉人奴才先拿” 华丰目瞪口呆,这才明白,席尔达是想来闹事的他左右看看,似乎想找什么人,席尔达等不及了,大声又说,“王爷,您是管着神机营事物的领王大臣,可要给旗下人做主啊,这样下去的话,那些奴才就爬到我们旗人头上……” 一句话没有说完,只听旁边有人说道,“他们是奴才,你又是什么?奴才中的奴才?狗都不吃的下溅东西” 席尔达大怒,转身看过去,气势立刻消灭,脸色不红不白的跪了下来,“给大人请安。” 肃顺脚步不停,走到他身前,伸手把他头上戴着的凉帽取下,扔到一边,“我识得你,你叫席尔达,是不是?你的祖上叫锡勒,是不是?” “是。卑职是席尔达。” “席尔达,你胆子不小啊”肃顺冷笑着在他身前来回踱着步子,口中说道,“神机营是由天子自将,其章程、则例更是报请皇上御批并按章执行的。我与肃王爷奉旨而行,居然由得你这个狗奴才来此咆哮?” 席尔达知道肃顺待下极严,尤其是对旗下子弟,没有半分情面可讲。再思及这一次自己作为,也实在是利令智昏,惹下的祸事不小,当下不敢多说,双膝跪倒下来,以头碰地,“是,大人教训的是,是卑职糊涂了。卑职这就带着属下的弟兄们回去。卑职告退。” “笑话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说来就来,想走就走吗?”肃顺四外打量一圈,暴雷般的一声叱喝:“来人” “喳” “席尔达身为一军佐领,轮值期间私自离岗外出,为一己之私,咆哮朝中王公大臣,言辞中更多有谤及君父之语。此等奸徒,不杀何以正军法?来人,把席尔达推到院中,即刻开刀” 只为一件小事,就要当场痛下杀手,众人面面相觑,迟疑了片刻,看肃顺脸色铁青,料知是说不进话去的,门外进来三两个军法司的职官,拖起席尔达就往外带。 席尔达如何肯从,一面用力挣扎着,一面呼喊:“王爷,军门,卑职知道错了,饶了卑职这一遭吧?王爷,肃军门,饶了卑职这一遭吧?” 华丰尴尬的咽了口吐沫,有心想为席尔达求情,却又不敢,就是这一会儿的功夫,辕门外三声炮响,席尔达人头落地 “还有你们这群混账的东西,”肃顺望着跪满了一地,与席尔达同来的兵士们,“主官做事糊涂,你们也跟着一起犯浑?念你们身为部属,主官之命不能不从,从轻处置,每人四十军棍,自己下去,到营中军法司领罚” 兵士再不敢多言,碰头谢过肃顺,避猫鼠一般出溜了出去。肃顺权当没有发生过这件事,微笑着一摆手:“别都杵在这里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众人一朝领会到肃顺的杀伐决断,虽然是在军中,以军法论处,但就这样说杀就杀,混若无事,可见其人冷酷赶忙收拾心情,各自忙碌起来。 肃顺微笑着走到华丰身前,歉然的拱拱手,“王爷,奴才方才越俎代庖,倒是奴才的不是了。等一会儿奴才会上表请罪,军中之事,还望王爷多多担待啊。” 华丰养尊处优惯了,平生第一次看到这样血淋淋的场景,脸色吓得煞白,听肃顺说完,他也站了起来,连称呼对方的用词都不同了,“肃大人处事有方,明断果决,实在是我朝栋梁。这上表请罪之事嘛,请容本王与大人一起上表,皇上一旦震怒,也好有了分谤之人嘛大人以为呢?” 肃顺心满意足的一笑,“固所愿也,不敢请尔。既然王爷有意如此,肃某也只好顺应王爷所请了。” 杀了席尔达的转天,肃府门口多出了两具女子的尸体,说是尸体,年轻一点的尚未断气,舁到府中救治了一番,终于延时过久,一命呜呼了。肃顺命人打听,才知道是席尔达的母亲和妻子。 若是在平常人家,只是这样的一场灾祸就足以让对方家破人亡,不过朝野尽知其事,加以肃顺是皇帝的第一宠臣,所以,除了让他心里不痛快几天,没有任何实际的损失。 肃顺在小东岳庙中处置了席尔达之后,和华丰一起到园子中面君请罪,皇帝不当回事的一摆手,“杀了就杀了像席尔达这样的东西,成天就知道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睡大觉,却全然不知道身为宗室子弟,当为国家报效,居然还敢带兵到队厂闹事?早就该杀,早死早好” 虽然杀了席尔达无过有功,但这样的事情可一不可再,若是到七月间再有人仿效他的举动,旁的人就会说:‘不单是一个席尔达不满啊,倒像是神机营的建制本来就有毛病,否则的话,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冒着杀头的危险,来聚众闹事呢?’ 如果出现这样的声音,不只自己要倒霉,皇帝也会很丢面子,到时候,事情就不好挽回了。所以,在七月十九日到来之前,肃顺和华丰在煤渣胡同把京中各队厂的参将,副将,佐领召集一堂,对他们说,“席尔达本性荒诞,在轮值入岗之时居然敢于私自离军外出,更且咆哮王爷与本官面前,所以,我以军法处置了他。” “席尔达之事事出突然,又没有与任何人提前打过招呼,故而本官奏请皇上,只以席尔达为止,再不多做追究,不过在此之后,若是再有神机营兵士、将佐未经请示,擅自离营外出者,一律行以军法处置。” 他停顿了下来,在周围看了看,“你们都是从军多年的老行伍了,有很多也是从京内外各营中选调而来,我问你们,在八旗、绿营各营中,可有如神机营这般,营中所发装备天下第一,每月所得关饷,大大的超过京内外各营兵士的吗?不为旁的,只是为皇上如此体恤你等这些奴才,就不能辜负了皇上的重托,回去之后,把你们下面的那些伢子们管好了,没事别让他们出营来闹事若是再有不听的,我就先拿你们是问。”V!~! 第163节书斋闲聊 七月中的一天,皇帝答应过养在宫中的大格格,等到她阿玛回京了,他会带着孩子一起到恭王府去,给奕一个意外惊喜,现在,是他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抱着大格格坐进软轿,皇帝嘻嘻笑着逗弄她,“就要见到你阿玛了,高兴不高兴?” 孩子眨眨眼,没有便答,而是琢磨了一下,“见到阿玛之后,皇伯父,侄女以后还能和您在一起吗?” “只要你愿意,伯父随时都可以让你进宫来的。”皇帝将侄女抱在怀里,对她说,“这样吧,伯父给你一道旨意,你今后想伯父和婶娘了,就让你额娘或者嬷嬷带着你,随时可以进宫来,好不好?” “好”大格格伸出小手指,俏皮的望着伯父,“拉钩?” “好吧,和你拉钩。”皇帝不以为忤,伸出手指,和孩子的小手连到了一处:“这下高兴了吧?” “谢谢伯父。”皇帝和大格格在一起的时候,是从来没有什么君臣尊卑之说的,竟似真的是把这个小小年纪的侄女,当做唯一一个可以和他说知心话的朋友了。 已经是过了立秋的天气,白天的时候热度不减,到了黄昏时分,暑气比之前些天要让人好受得多,皇帝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撩开轿中的纱帘,故意和孩子抢着这小小的窗口,向外面不停的打量。软轿中不时传出粗细有致的笑声。 “伯父,今天晚上到了侄女的家中,伯父能留下来吗?” “嗯?为什么?” “侄女不想和伯父分开,想明天再请伯父还宫……” “这可能不行。”皇帝苦笑着摇摇头,“大妞,旁的事情嘛,伯父都可以答应你,只不过在宫外过夜,”他想给孩子解释几句,望着女孩儿一对灵动之极的剪水瞳子,又咽了回去,“平白惹得物议沸腾,即使是伯父,也是不能不顾及的。从心所欲无逾矩,那是只有圣人能够达到的境界,朕肉眼凡胎,又怎么敢比拟圣人智慧呢?” 听皇帝说‘肉眼凡胎’四字,大妞眼珠一转,“皇伯父,您上一次和侄女讲的故事,还没有说完呢。” “什么故事?” “嗯”大格格在伯父怀里扭股糖一般的拧了开来,“您不会真的忘记了吧?” “好吧,好吧。”皇帝轻笑着,“伯父没有忘,不过,今天不要讲了,你看,我们已经到你家门口了。等到下一次你进宫的时候,伯父再给你讲故事,怎么样?” 格格满心想听伯父再和自己说故事,只是御驾已经到府,其势已然不可,好在想到即将可以见到父母,孩子的心情很快又放了开来,轿子停稳,不等六福打起轿帘,小小的身子灵活无比的冲了出去,口中大声呼唤着,“阿玛,额娘,阿玛,额娘”便跑到二堂去了。 奕正在书房教训儿子,他现在除了军机处的差事之外,还要管着总署衙门,每天公务极忙,谁料公务之外,家事也并不宁静,尤其是他的长子载澂,经常在书房惹祸,人都说,载澂的性子不像阿玛,倒随他的四伯父当年。 上书房的师傅中有一人,名叫林天龄,字受恒,又字锡三,福建长乐人,他自幼长在原籍,满口南音,孩子们都不大容易听懂。教授起来,很是费力。 这还不算,林天龄说话还有些大舌头,以上种种,就使他成为上书房一众小伙伴拿来寻开心的对象。 载澂聪慧无比,淘气也是第一,最喜开林天龄的玩笑,经常是学他那福建口音,又大舌头的官话,有一次倭仁从窗外经过,这样一个一笑黄河清的老学究,也给载澂惟妙惟肖的学舌之功逗得为之莞尔。 林天龄没有觉得什么,认为这是孩童心性,不可以声色加之,奕却觉得很过意不去,为了这个调皮的儿子,几次见到林天龄的时候,总是屈尊降贵的当面请罪,林天龄只是笑笑,从不多说。 奕为载澂调皮回府教训他,载澂居然振振有词,“皇伯父当年就是在上书房很淘气的嘛怎么也不见阿玛说?” “混账”每当这个时候,奕只好以阿玛之尊强行压服,“皇上天纵聪颖,也是你可以比拟的?” “儿子不敢比拟皇伯父,不过,见贤思齐,总是好的。” “那,你皇伯父那么多仁孝之处,也不见你学,偏学这些调皮捣蛋之事?” “儿子现在还小,等到大一点了,自然就要学皇伯父仁爱之举了。” 长期以来,父子二人的对话总是到此为止,接下去,就是奕以家法处置。暗中想想,也实在是伤神,自己居然连个几岁的孩子都说不过?这算什么事嘛? 今天还是一样,载澂在书房又调皮了,给人告到奕处,当阿玛的心火直冒,回到家中,命人将载澂传了过来,和往日一般无二,说不到几句,又给儿子驳得无言以对,正要让下人传家法,听见外面有孩子的嬉笑声响起,“闹什么?” 大妞蹒跚着脚步,像个可爱的地老鼠一般的跑进书房,“阿玛,我回来了” “啊,妹妹回来了”载澂欢呼一声,跑过去将小妹抱在怀里,再也不肯松手,“宫中好玩儿吗?今儿个怎么想起来回府了?是不是想哥哥了?” “混账”奕对儿子以小妹为挡箭牌的招数早已经熟稔在心,硬邦邦的一句话没有吓到儿子,倒让见到阿玛满心欢喜的女儿吓得眼圈一红,“阿玛?” “乖,你乖。”奕从他怀里接过女儿,低声的哄着,“阿玛不是说你,你最乖了。”说完又望着儿子说,“不要当小妹回来,你就可以有挡箭牌,能躲过这一劫,这一次,非让你学得一点教训不可” 说话间皇帝迈步进到书房,他在门口听得清清楚楚,闻言一笑,“那,朕给他做挡箭牌,怎么样?” 奕吓了一跳,转脸看过去,皇帝在前,额里汗和六福跟在身后,正站在书房的门口,向里面笑眯眯的张望呢。 大妞娇呼一声,从阿玛的怀里出溜下来,几步到了他面前,扬起小脸儿来告状,“伯父,阿玛吓唬我。” “不怕的,伯父给你做主。”说着话,他举步入内,对伏地碰头请安的奕看也不看,在他桌案后面坐了下来,“怎么了,载澂,又惹你阿玛生气了?” “侄儿不敢。”载澂跟在父亲身后也跪了下来,“总是侄儿顽皮荒唐,惹阿玛生气,请皇伯父恕罪。” “有些事啊,朕虽然是皇帝,不过持身不正,更曾经在上书房留下无数恶名,现在也难以训教于人。”皇帝苦笑着摇摇头,“朕当年和你一样,成天惹阿玛生气,这一层,你我叔侄倒是有共通之处。不过呢,这其中也有分别。” “就拿你皇祖父来说,成天为国事操劳,日渐苍老之下,他老人家在世的众多子嗣之中,不是朕自夸,也只有朕啊,能够用一些调皮小事,驳他老人家一粲。而你呢?” 皇帝的脸色逐渐转冷,“你阿玛为国事操劳,如今担着这么重的差事,怕是连回府也不得休息,你还要为他增添困扰吗?” 载澂心中不服:怎么叫他当年就行,自己现在就不行?只是他是皇帝,不敢像和阿玛那般的犟嘴,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朕知道,不论是朕当年,还是你现在,所做调皮之事,目的只有一个,只是想得到阿玛、先生、师长的关注而已,是不是?” 载澂心中一动,“您是怎么知道的?” “混账”奕回头训斥这个逆子,“你这是和皇上说话吗?没规矩的东西” 皇帝摆摆手,继续对载澂说道,“朕能够知道这些,并不稀奇啊,因为你皇伯父当年,也是这样的呢甚至比你现在,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哩” 载澂觉得好笑,呲牙乐了起来,“去吧,朕和你阿玛还有话要说,等日后有机会了,你到朕跟前来,我们一起探讨探讨调皮之道。” 载澂大喜,高高兴兴的碰了个头,弓着身子退了出去。 等到孩子退出去,皇帝逐渐收拢的笑容,让奕站了起来,“你啊,年纪不大,火气倒不小。嘿” 奕不知道他何指,唯唯应着,在一边垂手肃立。“载澂淘气是不假,但你以为只靠行家法就能够让他改过来了吗?算了,不说这些了。” 皇帝向大妞招招手,示意她走到自己身前来,“今儿个到你这,主要是把女儿给你送回来,看看,从你把她给朕送进宫去,到今天,是不是胖了?也可爱了?” 一面说,皇帝一面伸出双手,拉住小女孩儿的脸蛋儿,向上一勾,强自让孩子做出一副笑颜,逗得书房中的几个人同时笑出声来。 逗弄了一会儿,他放开手,小女孩儿不满的瞪他一眼,自己揉揉脸蛋,独自出门去了。 皇帝这才正色问道,“老六,朕上一次看你在江宁拜发的折子,内中说英人离去之前,曾经对你口出威吓之语,是不是的?” 回忆了片刻,说道,“伯明翰勋爵临行之前,确实和臣弟说过,不过臣弟此番江宁办差,除却差事自问尚还上承皇上一片爱民至意之外,便是臣弟于英人之国所有的议会制,略有所得。” “哦?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臣弟此番带往江宁办差的随员中,有一人,名叫容闳。……” 他自顾自的说着,皇帝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思绪全然给他口中提到的这个名字占满了:容闳居然也是此番江宁办差的随员之一?当初在总署衙门呈递上来的名单中似乎没有他的名字嘛还是自己没有留心?心里想着,嘴上问了出来,“朕记得,名单中没有他的名字啊?” 奕的话给他打断了,停下话头解释道:“回皇上话,容闳的名字也是在随员名单之中的。” “哦,那大约是朕没有留心。你接着说。” 继续说道,“臣弟经容闳指点方知,英人行以议会制,先皇年间,轻发虎狼,对我天朝动武,也是经由议会批准之后,方才成行的。”他又说,“臣弟听容大人说,此番英人南返,远渡重洋回归故土,即便再有冒犯之举,也未必能够在议会获得通过,故而臣弟想,伯明翰临行前所言,不过是英夷故伎,皇上不必将他放在心上的。” “老六啊,你这种看法不为无理,不过在朕看来,却不敢苟同啊。” 奕立刻跪了下来,“臣弟糊涂,请皇上天语教诲。” “教诲嘛,还说不上。只不过,朕当初提过,英人贪图重利,皇考年间,英人进逼天朝,名为贸易自由,实际上,全然是为了鸦片一物这一层,当年你管着户部,想来也能够从各省往来公文中看出些蛛丝马迹。到了道光二十七年的时候,英人对我天朝的贸易顺差,已达一千三百余万两之多,你以为这些钱都是花在什么地方?不过是鸦片一物而已。” “如今虽天朝与英人有一些旁杂商贸往来,却也难抵鸦片贸易骤然中断之后带来的损失。而这种损失,是英国人绝对不能承受的。所以朕说,中英两国终将一战只是,这一场大战会是几时出现,又将会是怎么样的规模,朕现在,还不得而知。” 奕心中总觉得皇帝所说的话有些危言耸听,犹豫了一下,碰头答说,“皇上,臣弟不明白。” “是什么不明白?” “皇上说,英人当初为自由贸易而与我天朝开战,于今之世,我天朝早已经洞开五口,允准英人在天朝往来经商,又何来贸易借口?” “你能够说出这番话来,可真正是出乎朕的意料之外了。”皇帝真是没有想到,奕居然能从自己的话中领悟到这些,真心的高兴起来,“起来,老六,起来说话。” “是。” 待到他站起身来,皇帝继续说道,“你刚才说的话,诚然是我天朝人所能见的第一大道理,但英人,不,是各方列夷,可从来不会把开仗的借口当做一回事。天朝国中,亿兆黎庶,其间还夹杂了太多在天朝往来的商人,教士,这些人只要有一点纰漏出现,上奏到本国朝廷,就是开战之基呢” “那岂不是师出无名了吗?若是这样的话,这等不义之师……”奕想了想,又说道,“那,若是为百姓与英人有所不睦,皇上既然圣意已然料到会有此等舛误以给夷人借口,何不行文天下……” “你是想让朕下旨,告诉天下各省,面对与英人交往之时,不计得失,一味忍让吗?” “臣弟不敢。” “你当然不敢”皇帝冷笑着摇摇头,“老六,不要说这等抑民以奉外之举是朕不能做的,就是能做,朕也不做。就如同当初命你和伯明翰会商时说的那样,英人若想借机开战,我天朝就是战至最后一人,也要奉陪到底” 君臣两个说了会话,皇帝站起身来,“朕回去了,你不必送,也免得给人家看见了,回头又有人上折子。” “臣不敢抗旨,不过,请容臣弟在府中跪送皇上。” “由你吧。”这一次,皇帝没有多说什么。V!~! 第164节再叙前情 在恭王府一大家子人的跪送下,在大格格泪盈盈的目光中,皇帝蹬上软轿,由侍卫们抬着,出了王府正门,向外行去。 出了王府大街,皇帝在轿子中拍了拍扶手板,六福赶忙趋前几步,低声问道,“主子,有什么吩咐?” “先不回园子,转到肃顺府上去。” “主子……”六福想以天色渐晚为由相劝,不过在皇帝身边久了,知道他的性子,话已说出,没有更改的余地,当下和随行护驾的额里汗打了声招呼,轿子转道向肃顺府所在的二龙坑劈柴胡同而来。 肃顺的府邸距离圆明园很近,距离恭王府却很远,到了黄昏时分,方才到了肃府,这里六福是常来常往的,门下人识得他,“陆公公,今儿个怎么得闲过来了?” 六福一瞪眼,把下人的话憋了回去,倒不是怕耽误时间,而是怕轿子中的老爷知道了,自己免不了要挨一顿排头吃,“大人在府上吗?” “在,刚刚回来,正在洗澡呢。” “去告诉他,别洗了,有贵客登门。” 能够在肃顺府上做门下人的,个个都是那种一按肩膀,浑身都动的灵动角色,看六福不复往日嬉笑颜色,知道是大事,赶忙飞奔进里面送信去了。 肃顺正在洗澡,他刚才从煤渣胡同办理完公务回来,这样炎热的季节,即便煤渣胡同就是有这样一个名字,并无煤尘纷扬,不过只是来回奔波,也早就让他浑身上下遍染征尘了。 他是个胖人,分外受不得热,每天公务完毕,回到府里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洗一个热水澡。今天也不例外;由两个长身玉立的丫鬟伺候着,把衣服脱下,把辫子打散了,泡是温热得正好的水桶中,还不及用皂豆涂满全身,门外就有人喊,“老爷,老爷” 肃顺心里这份不痛快就甭提了,一把扯下脸上的手巾,大声喝道,“又怎么了?” “老爷,陆公公来了,而且说,让老爷赶紧出去,有贵客到了。” 肃顺一呆,霍然而起带起了满天的水汽,两个丫鬟慌忙走避,“老爷?” “快,快取衣物来来人,开中门,放爆竹” “哎,哎” “回来”肃顺一句话出口,又把他叫了回来,“只开中门就好,不要放爆竹了,还有,从正门到正堂铺红毡,让府里无关人等尽数回避,有敢私下窥探者,立刻打死” 这边吩咐下人预备,这边肃三顺把两把的套上衣服,换官服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穿便装;想把辫子再疏起来也等不来了,只好随意的一捆,做成个马尾形状,光着脚套上靴子,提拉着衣角,从浴房冲了出来。 到了门口一看,六福站在轿旁,正一脸无奈的向这边张望,似乎嫌他出来的太慢了,一眼瞅见他火烧屁股一般的出来,六福扑哧一笑低头在轿子旁边说了句什么。 轿帘撩起,乾清门侍卫临时改任的轿夫压下轿杆,皇帝弯腰走了出来,迎面正看见肃顺,虽是彼此君臣大防,皇帝也忍俊不禁的呲牙一笑,“这是唱的哪一出啊?打棍出箱吗?” 肃顺左右看看,周围一片静悄悄的,他这才放下心来,上前行了几步,“主子,主子有吩咐就传奴才到园子里去就好,怎么……到奴才这里来了?让奴才如何担待得起啊?” “你是刚刚才回府吗?” “是。奴才刚才从煤渣胡同的神机营总署衙门回来。这,”肃顺也顾不得多说,当街跪了下去:“奴才衣冠不整,请皇上处罚。” “起来吧,这是什么地方,也容得你行礼?”皇帝打量了肃顺几眼,心中一动,一边负手入内,一边问道,“你刚才回来,这一天都在神机营那边处置公事?” “回主子爷的话,奴才早上先到户部,问一问公事,下午才到神机营办差的。”肃顺佝偻着身子在前面引路,“皇上,请这边走。” “你现在兼着的差事很多,都有哪些啊?” “是,回皇上话,奴才现在管着户部,兼着兵部侍郎,宗人府玉牒馆总裁,除此之外,蒙皇上提拔,奴才还兼管着内务府的差事。” “每日这么多的差事,可觉得劳累吗?” 肃顺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这样问,难道是自己有什么地方做错了,惹怒了皇上,要借机免去自己的一部分差事了?他心中狐疑着,嘴上支支吾吾的哼了几声,没有说出话来。 就在这片刻折冲之间,几个人前后进到正堂,肃顺正室早亡,府里是两个姨太太管事,听说是御驾到了,两个姨太太晓事的知会下人,任谁也不能私自出去,一个个都给我在房里老实呆着正堂之中,只留下两个最伶俐和最漂亮的丫鬟,随时听用。 饶是如此,仍然不行,额里汗带着人快步入内,把这两个丫鬟也哄了开来,弄得正堂一片肃静,气氛略显有点紧张。 肃顺满头大汗的在正座前行了君臣大礼,也不敢起身,继续在地上跪着,等候问话,“朕刚才问你,这么多的差事,可觉得劳累吗?” “回皇上话,累,奴才也会觉得累,不过奴才想到自己累一点,皇上就能多轻快一些,也就不觉得什么了,再累的差事,奴才也甘之如饴。” “你能够这样想,自然是极好,不过,明知道做奴才的累,朕要是不替你分忧节劳,倒显得朕不厚道了。”皇帝嘻嘻一笑,“把你内务府大臣的差事免了吧。” “是,皇上体恤奴才,奴才定当日后全力报效皇上。” “免了你内务府大臣的差事,是为了给你旁的差事。”肃顺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都给皇帝看在眼里,心中好笑,他又说道,“从本年三月,朕在天津下旨,京内京外各级官员,准许自行陈请,限期戒断。京外大小文武官员,则限定在六个月内戒绝。此事,你还记得吗?” “是,奴才记得,皇上深以鸦片一物害人为大非,降旨命臣工自行戒断烟瘾,更给众人向善之机,实乃明君所为。奴才不胜钦服之至。” “眼下就快有四个月了,前些天朕听人说,载垣仍旧在府里躲着吸鸦片,此事你知道吗?” “这,奴才不知道。” “朕知道。”皇帝冷笑着,是不屑一顾的神色,“没出息的东西自上年,朕在热河的时候见到他,就和他说过,要他趁机戒掉那一口鸦片瘾,谁知道到了现在,居然还是没有效用?” 肃顺干干的咽了口吐沫,载垣和端华的关系很好,两个人都是正牌子王爷,也都是只管领饷吃饭,正事不做的白痴,端华唯一比载垣强的,就是没有鸦片烟瘾,除此之外,就全然是一丘之貉了。不过碍于哥哥的面子,有些话他不好说罢了。因此一言不发,在那里跪着。 “朕今天和礼部的人见面的时候,免了载垣御前大臣的职衔,朕想了想,他的这份差事,就交了给你吧?” 肃顺心中大喜,脸都涨红了,声音更是无比的高亢起来,“奴才领旨,谢恩” 他这样开心有个由头,清廷大臣的称号很独特,一般而论,凡是官衔中加入大臣二字的,无不是宗室亲贵或者一国的王公之流。 便如同前文提到的‘某某衙门领王大臣’,便是其中之一。这是以亲王,郡王而兼着大臣职衔者,始能谓之;如果仅仅是一个亲王或者郡王,即无资格。而事实上,亲郡王必有大臣衔称,所以‘大臣’的名目也很多,最尊贵的、地位最高的就是御前大臣,此外还有随扈大臣、专操大臣等,地位最低的是散秩大臣。 ‘大臣’之下便是大学士,内阁大学士,协办大学士等。再其次是六部各堂;之下是九卿、小九卿;最下是翰詹科道——此为轻贵职衔,便是翰林院等。 御前大臣是从一品的高官,而且最主要的是,御前大臣有带引之权,平时面圣,是不必递牌子的,只要通传一声即可。比之管理户部,兼任兵部的差事,更加是天子近人。故而肃顺闻听之下,心中大喜过望。 他的这幅形容,皇帝无一落空的全数看在眼里,心中不免得意:权之一物果然是妙不可言便如同肃顺,自己想让他生便生,想让他死,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这等帝王之术,真是万试万灵啊。 他在这里胡乱的想着,肃顺碰头奏答,“皇上,紫云姑娘正在奴才府里,皇上可要传她前来?” “哦,先等一等吧。等一会儿要是还有时间的话,朕再见她。这一次到你府上来,本是途径此处,朕想起来月初和你说过,关于户部的差事一事?” “是回皇上话,奴才本来想明天早上叫起的时候,将奏折上呈,……” “拿来,给朕看看。” 奏折是黄锡用了三天时间方才脱稿的,交由肃顺誊写了一遍,就准备明天早上交内奏事处的,正好皇帝驾临,也就不必再多多耽搁了。肃顺让人到书房去取来写好的奏章,放在黄匣子里,转交六福,又后者呈递到皇帝面前。 从中取出折子,《为停捐纳,开商税,以裕国课事》,下面写着:奴才户部尚书肃顺跪进,咸丰四年某月某日。 “肃顺啊,”皇帝没有就看,而是饶有兴致的低头望着肃顺,“朕走了一下午,还没有用膳呢,就在你府里,叨扰你一顿吧?” “皇上能在奴才府中用膳,是奴才三生修来的福气,只恐过于粗粝,不敢进呈。” “你在家中不吃饭吗?你吃什么,就给朕上什么,最紧要是快一点,朕有点饿了。” “是,奴才这就下去预备。”肃顺又碰了个头,转身下去了。 皇帝不再多说什么,展开了奏折,认真的看了起来:“……自我皇上登基以来,时及五年,励精图治,推行新政之余,至能除弊兴利,使天下各省民风恰然,实乃我皇上高屋建瓴,于天下百端圣明烛照也。” “……除弊之端,首在停止捐纳。奴才以为,捐纳之法自世宗宪皇帝朝起,即有所谓常例捐纳,并以此为户部每年之经常收入。至乾隆朝,每年约一百万两至数百万两不等。高皇帝一朝,用兵数次,而至末年,部库犹存巨款,可知捐纳收入,于国用亦颇有裨益。” “嘉庆之后,财政又盛如衰,捐纳之补助效用日形重要。例如嘉庆初年之平定教匪即有赖于三年所开之川楚事例,中年之军需及河工,又有赖于十七年所开之豫东事例。以嘉庆四年至道光二十二年外省所收监银而言,为数四千四百余万两,军需动用一千五百余万两,约占三一之数,解部之款为贰仟三百余万两,约占半数有余。于此可见,广开捐纳,实为嘉庆一朝补救财政之一要策也。” “……捐纳之法,在嘉道两朝之财政上,可说以收补助之极效,唯以开捐之期过长,故不免成强弩之末,难当大用,势所必然也。至此,奴才以为,征开商税以裕国课,正当时也。” “………………” 御驾在外,不比在宫中弄那些食前方丈,加以天气太热,现做也来不及,肃顺脑筋灵活,先让人从饭堂盛来一小碗粳米鸭粥,配上两碟六必居的酱菜,给皇帝端了上来。把粥和小菜放好,肃顺在一边亲自打着凉扇,六福在一边伺候着。 皇帝口中说是有点饿了,却始终放不下手中的奏折,六福连着催了几遍,仍自手不释卷,只是答应,却始终不肯动筷子。 肃顺看看不是事,这样看下去,几时能够看完?上前低声说道,“主子,先用膳吧?天色愈加晚了。” “喔一次皇帝听进去了,放下折子看看桌上的粥米和小菜,浅浅的笑了,“这是你准备的?唔,”他连连轻击桌案,学着三国戏中刘备的念白笑道:“正和孤意” 古人用餐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一顿便膳吃得沉闷已极,草草用过,皇帝放下筷子,“主子,奴才已经命厨下为主子准备了餐饭,是不是容奴才安排?让他们端上来?” “不用了。这一碗就足可疗饥,朕在园子里,也用不到很多的。唔,天气凉快了。” “是。已经是立秋之后的天气,晚来渐有凉意,主子要当心身子啊。”肃顺自觉这句话说得空泛至极,思量着找个什么由头让皇上开心一下,“主子,紫云姑娘那里?” “她现在在你府里?” 顺点头,“正在奴才府里,由奴才的嫂子教授礼仪之学。” “你嫂子不就是郑王福晋吗?” “是。” 皇帝考虑片刻,站起身来,“也好,见一见她。” “喳,容奴才传旨,让紫云姑娘接驾。” “不用弄得这么蛇蛇蝎蝎的,朕和她说几句话就回去。带路吧。” 肃顺不敢再说,转身在前面引着路,带着皇帝到了后院,这里专门为紫云辟出一套跨院,由府里派出的丫鬟婆子负责伺候,兼管着稽查门禁,任何男子,包括肃顺,除了每天早晚请安之外,都是从来不能进入的。 肃顺一边给皇帝解说着,一边快步而行,很快的,几个人到了院门口月亮门前,听见脚步声,有人迎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丫鬟,借着逐渐昏暗下去的光线,皇帝认出来了,正是郑亲王福晋费莫氏。 费莫氏到了院门前,恭恭敬敬的跪了下去,“奴才费莫氏,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 “奴才谢皇上。”丫鬟服侍着费莫氏站起,垂手肃立在一旁,等候皇帝发问,“这几天来,都是你在这里照顾她的吗?” “奴才不敢当皇上所言照顾二字,不过是尽一点奴才的本分而已。” “识得本分就是最好。”皇帝笑着点点头,“话是没错。不过,紫云出身贫贱,宫中的规矩也不是很懂,想来,你在教授她的时候,受了不少辛苦吧?” “紫云姑娘性情温柔,而又聪明伶俐,宫中仪制之行,奴才说一遍,主子娘娘就能够领悟于心。奴才,从旁指点,倒不觉得不辛苦的。” 皇帝用手一指,“她可在房中?”肃顺和费莫氏同声应和的点头称是,“朕自己进去。你们不用去了。”说着话,举步向前,推开房门,进入到乌油油的黑暗之中。 到屋中,四周一片寂静,立秋的天气晚来稍有凉意,清风入堂,香肌无汗,穿着轻纱罗长衫的身上无比的清爽,让人大感舒适。 鼻管中闻到阵阵如兰似麝的香味,而且香味似曾相识,倒像是在哪里闻过似的,顺着光亮一步一步走进闺房深处,皇帝眼前一亮:这里的装饰与摆设,全然与当初在天津时候的一般无二。不知道是肃顺独出心裁,还是紫云舍不得津城所有,故而特为如此? 同样的红木家具,同样的书架,墙上的字画,同样的多宝格,甚至是香炉,也是记忆中那般,冒着袅袅青烟,散发出触鼻心荡的气味。 皇帝张大了双眼,正在左右打量,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传来脚步声,回头看去,正是多日不见的紫云姑娘,凤目含泪,在烛光下呆呆的望着自己,“好久不见了,云儿,你还好吗?” 时隔多日相见,彼此身份天差地别,当初枕边的情郎,如今却已经是大清朝的皇帝陛下了紫云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这时候也无暇细辩,依着费莫氏教授她的规矩,慢悠悠的跪了下去,“奴才,叩见皇上,奴才恭请皇上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来,起来。”皇帝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把臂仔细凝视着她,比之在天津的时候消瘦了很多,小腹隆起,显得无比娇柔,“你有身子,行动不便,就不要多礼了。” 紫云从费莫氏那里知道,皇帝说出的话便是旨意,做奴才的,只有从命恭谨的份儿,不过这等来自皇帝的恩典,做下人的,是一定要谢恩的,当下作势欲跪,却挣脱不开,只好微不可觉的点点头,“奴才,谢主隆恩。” “哎,”皇帝叹了口气,挑起女子尖尖的下巴,“怎么,知道朕是皇上,倒让你我变得拘谨起来了吗?若是这样的话,朕倒宁愿让你不知道,还是叫朕甘四爷,心中更舒服一点。” 紫云是在风尘中多年的,这等打蛇随棍上的功夫无人能及,眼珠一转,嘴角带出一抹笑意,“奴才谢皇上。” “谢什么?” 紫云俏皮的一笑,“皇上准奴才叫您甘四爷啊” “哦,你是说这个啊?”皇帝展颜一笑,“好吧,朕给你旨意,今后无人的时候,你可以叫朕四爷。不过,在人前可不行啊。” 紫云蹲身万福,盈盈行礼,“是四爷,奴才记下了。” 皇帝上前几步,伸出手去抚摸着她隆起的小腹,“孩子可还好吗?很乖吗?” 紫云拉住男人的手,向下挪动了一下,“孩子知道他爹来了,高兴得在踢我呢” 若不是现在时地均不相宜,皇帝真想就在这里和她行鱼水之欢了。满足的叹息一声,“朕得回去了,过几天,朕会让肃顺给你传旨,到时候,你和朕再在园子中相会吧。” 第165节连夜会商(1) 第165节连夜会商 孙瑞珍打起帘子,奕第一个进到堂中,其余的几个鱼贯而入,到了御案前,众人整衣拜倒,“臣等叩见皇上。” 军机处每天早上的叫起是多年来的成例,而需要由军机处带到御前做正式会商的,一般而言都是国朝大事,这一天的第一桩事情就是桂良上奏,内中说铁路工程进展得很不顺利,一则是因为天气越加炎热,每日金乌当头,工地上的民夫做不到两个时辰,就有中暑昏倒,为人抬下来,延医诊治的。第二是户部的工钱迟迟不能到位,几次向朝廷催讨,皆无下文。也引得各省民夫怨声载道,劳作起来,也分外的没有精神了。 听孙瑞珍把桂良的折子念了一遍,皇帝低头看看下跪的几个人,“文庆,你是奉旨管着户部的,怎么户部这一次应该分派下去的工程银子还没有起解吗?” “是。回皇上话,此番铁路大工,廷议是以各省协款,并朝廷拨款共同支应的。不过奴才听恭王说,上一次他奉旨到江宁办差的时候,曾经和桂总督谈及此事,桂总督深知朝廷用度日渐吃紧,为表忠悃之意,有意在省内及协款各省自筹工程银子,朝廷所支的份额,也由他的治下分担。故而,奴才想,要是这样的话,则朝廷所应支付的款项,自然也就可以省下来了。”他碰了个头,又说,“此事,在七月初三臣等叫起的时候,也曾向皇上禀明,皇上也是俯准了的。” 皇帝回忆了一下,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朕记得当时还觉得很高兴,认为桂良孝心可嘉,下旨褒奖来着,是不是?” “是。” “既然他说过,能够从省内自筹,并与旁的协款省份通融办理,怎么又上了这样一道折子?”皇帝猛然领悟了过来,“可恶原来桂良上一次所言,不过是想在朕面前邀功来着是不是这样?” 奕吓了一跳,皇帝语气不善,怕是即将有什么重谴之言出口,真到那时候,再想回天就难了,赶忙抢在前面碰头答说,“皇上,臣有话说。” 皇帝重重的喘了几口气,他确实是有下旨重责桂良的念头,却给奕先一步堵了回来,“好吧,你想说什么?” “臣以为,桂良公忠体国,人所共知,此番办差不力,并非是存心欺瞒君父,为一己私名奔走。不过是因为天下各省督抚分而治之,他不过是两江总督,又如何能够让山东、河南、浙江等地的巡抚惟命是从?” “你这是什么话?照你这样说来,倒似乎是朕给桂良的权力太小了?” “臣弟不敢。臣弟的意思是说,桂良此番失察,只是因为头脑一时发热,未能通盘掌握全局,只以为各省司员,都如同……圣心所念及的那般,于铁路大工之事踊跃投效,民间百姓更加是欢呼雀跃,与大工一节有财捐输,无财献力,方有今日之忧。” 奕的话说得很隐晦,皇帝却能够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是说,各省尚未见到铁路之便利,便要拿出大把的银子供奉其间?等到铁路建成,有了功劳是皇帝的,是军机处的,是桂良及两江治下的,又如何轮得到这些出钱的省份来邀功?到时候白花花的银子花了出去,却一点好处也捞不到,又如何能够怪罪人家善财难舍呢? 皇帝心中无声的叹息着,“此事,户部?马上安排有司,把两江所要求的银两数目尽快起解,铁路大工一事,关系到列夷对我天朝的观感,万万不能停止。” “喳。” “还有,桂良做事马虎,不经多方考量,就以虚言逢迎君父,糊涂至极着褫夺双眼花翎、黄马褂,并巴图鲁称号。也不用廷寄,明发吧。” “喳。” “真可笑”皇帝起身离座,走下御案,在谌福堂中走了几步,“我大清富有四海,如今朕与军机处见面的时候,倒要为银子发愁了?” 奕再一次跪倒答说,“总是臣弟奉职无状,上劳圣忧,请皇上责罚。” “这样的事情也怪不得你。朕也知道,这几年传办的事情多了些,银子如流水般花了出去,昨儿个朕问肃顺,户部库中,只有九百万两不到的压库银了。这样下去怎么行呢?你们说是不是?” 皇帝前天到奕的府中,君臣一番奏答的经过很快就成为街知巷闻的事情,听人说,离了恭王府,他并没有直接回园子,而是到了肃顺府中,说的什么却不知道,只是知道到了天色全然黑下来,方才从肃府起驾回宫。 听他今天说来,倒似乎是为了户部的差事向肃顺询问了?只是这样的事情难道不能在园子中说吗,一定要到奴才的家中去谈? 奕一愣的功夫,文庆在旁奏答,“回皇上话,各省解饷之银,下月就开始陆续抵京了。到时候,府库充盈,皇上大可不必为此事发愁。”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其实,奴才以为,自皇上登基以来,四海升平国泰民安,上有列祖列宗保佑,下有百官黎民用命。风调雨顺年景竟似是一年好似一年。不提旁的,咸丰三年之时,户部库中存银二千三百万两,这可是只有在高皇帝盛年之时,方有的数目啊由此可知,皇上实在是继武仁皇帝、高皇帝之后,我朝又一圣明之君” 文庆挖空了心思的大拍马屁,皇帝终究的年轻人,虽明知道这是身为臣下的颂圣之言,但思及数年来的励精图治,心中也不无得意之情,含笑摆了摆手,“你这个文孔修啊,就是天生了一张巧嘴” 看他嘴角含笑的得意神情,众人还能不知皇上的心思?一时间颂圣之言大作,惹得皇帝龙颜大悦。 绕室走了几步,他又走回到御案后面坐下,开始谈起了正事:“肃顺上了一道折子,朕看了,觉得所言之事虽不免受‘与民争利’之讥,却也是为国谋的好条陈,老六,你给大家念一念。就从朕做记号的地方开始念就好。” 爬起身来,从御案的边上拿过条陈,“《为停捐纳,开商税,以裕国课事》……”翻开折子找了找,很快就找到了,在其中一行字的边上,有朱砂划出的一条痕迹,不用问,就是皇帝所说的‘记号’了。他来回扫视了几眼,确定能够念断句了,这才高声诵读起来。 “伏思我天朝立国以来,列祖列宗以民生为重,圣祖仁皇帝更有‘永不加赋’之上谕,后世子孙奉行不悖,于百姓福泽可谓深矣。我皇上登基以来,励精图治,推行新政,漕粮,盐务、铁路、电报,军政良法缕缕更迭前朝弊政,百姓鼓舞,万方额手。” “然自咸丰三年起,英夷纷至沓来,与我天朝交往越加频密,我皇上高屋建瓴,为与列夷交好计,为我天朝国利民强计,凡远人来中国者,罔不待以怀柔,行以宽慰之法,更使得海外小民,略识教化。种种利惠之法,更且不一而足。” “新政善法推行之下,国用日渐不足,然我皇上一则圣心常念祖训,不敢稍有违背;二则略有补苴之术,未敢轻劳民力。我等臣下,忝为朝臣,却又焉得无愧于君父在上?” “因是之故,奴才夜不能寐,长校之下,冒死陈言,于天下各省,行商税之课,以充裕国课,一待军务各方大定,臣当再上条陈,以议裁撤之法。” 接下去就是肃顺奏陈的,以扬州之地为首,推行商课之法的具体流程,洋洋洒洒写了足有上万字,奕念了好半天的时间,中途还不得不停下来喘息几声,方才毕功。 听他念完,谌福堂中一片寂静,皇帝左右看了看,“怎么,你们认为肃顺折子中所言,征收商税之举,可有施行的余地吗?” 奕想了想,把奏折放回到御案上,后退几步,跪倒下来,“皇上,臣弟以为不妥。” “怎么个不妥法?” “商贾本为四民之末,国家允准该等人捐纳出身,也从来只是权宜之计,不可作为常例行之天下的。今日肃顺所上,是更改我朝二百余年来的祖制,以政令立法,向商贾征税,臣弟以为,短时之内尚好,时间长了,恐至竭泽而渔之境呢” 皇帝心中好笑,奕不是经济长才,这几句话说得支离破碎,怕是连他自己也未必能够相信哩转而望着其他的几个人,“文庆,你是管着户部的,你怎么说?” 文庆对此是抱着无可无不可的念头,正如奕所说,商贾是四民之末,最是为人所轻贱,若说能够从他们身上榨出些银子来,以充盈国库,倒未尝不可。只是,奕的态度鲜明,自己要是说出顺应皇帝的话来,就等于是无端的在军机处中得罪了首辅大臣,考虑片刻,还是觉得暂时不发表意见的为好,“奴才以为,此事事关重大,请皇上将折子发下,容奴才等共议数日。” “也好,折子发下去,军机处认真议一议,明天早上起来,我们再说此事。” 从谌福堂碰头出来,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回到二宫门口的军机处值房,各自抹了把汗,命苏拉倒来酽茶,几个人都知道,‘利’之一字虽是君子不谈,却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而且皇帝指明了要明天听信儿,那,今儿个怕就是今儿个了。 等了片刻,有宫中的小太监拿着奏折的副本到了军机处,交到苏拉的手中,做了登记,这才转身回去。 孙瑞珍取过奏折,又仔细的看了一会儿,冷笑着放在一边,“这份折子啊,不是我瞧不起肃顺,凭他肚子里的墨水,还是写不来的。” 翁心存一皱眉,此时争论这些蝇营狗苟的细节作甚?肃顺确实没有读过很多书,这份折子也一定是有人代笔的,只不过圣意如何在在分明,肃顺也不过是奉旨办差,再一说,以肃顺如今的帝眷,这样的话传到他的耳朵中去,不是平白生出事端来吗? 他要占着自己的身份,不好随声附和,更不以孙瑞珍的话为然,转而说道,“王爷,修公,博公,皇上着我等今天就拿出可否在京中试行开征商税的办法来,不知道列为大人有何高见?” “我觉得其事不妥。你们看看这里写的,‘里下河百产之区,米多贱价,拿出请旨,敕派委员于扬州城附近之仙女庙,邵伯,宜陵,张网沟各镇,效仿前总督林文忠公一文愿之法,劝谕米行,捐厘助国,每米一石捐银五十文,计一升米仅捐银半文,于民生毫无关碍,而聚之则多。’”奕放下了奏折,转而对众人说道,“肃顺的折子中语焉不详,只有于米商捐银之法,其他百业,却并无提及,更加没有征税的章程,这样笼统,如何能够在一日之间做出决断?” “我想,皇上的意思也不是要求一蹴而就。不过是要军机处拿出共议之法,至于逐步推行,想来只要会同各部,总能够有法子的。” 翁心存在一边端坐如仪的拿起茶杯喝了口水,慢吞吞的说道,“上月皇上万寿节庆之时,听闻皇上将内务府准备孝敬皇上的种种全数驳了回去,只是说如今国家不富裕,自己的生日,还是一切从简。”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我大清的天子,为国府用度之事,屈己若此,想来也真真是令我等汗颜” 这档事是很多人都知道的,诚然,六月初的时候,为皇上万寿节将至,内务府请旨在山高水长召集群臣赐宴,观戏,赐酒,奏乐,为皇上寿诞之日庆祝,这样的一道条陈给皇帝驳了,不但如此,连往年赐食之外另有的赐文绮珍玩与亲近重臣的规矩,也为他以同样的理由一概蠲免了。 事后想想,也真替皇上觉得委屈,只是众人为翁心存的话同时闪过一个念头:皇帝万寿节时的一番做作,大约也是为推行商税之法一事张目的吧? 奕胡乱的摇摇头,此刻多想无益,“去,请户部六堂几位大人到值房来,共议商课推行细则一事。还有,让御膳房准备一下,随时伺候。今儿个怕是要连夜会商了。” 第166节连夜会商(2) 户部六堂以肃顺和阎敬铭为首,进到值房中,先给几位大人见了礼,奕命人搬来座椅,容几个人坐下,这才说道,“皇上无比关切商税推行一事,命我等明天就要拿出成议来,这一次请几位大人过来,正是要请诸位各抒伟见,总要把商课之法弄得妥妥当当,上报皇上,下,也要让小民满意——这一次,大家怕是要多多辛苦了。” 众人同时望向肃顺,折子是他上的,不论是否同意他在折子中提出来的主张,也不必详追文字到底是出于何人之手,这等做法也算是正色立朝,君子当为,倒让那些平日以为他不学无术,只是以弄臣视之的众人有刮目相看之感。 黄锡和龙汝霖在起草折底的时候,也曾经向肃顺解说过其中奥义,肃顺更加知道这样的一条政令不会这么容易出台,所以早有准备,他说:“我等做奴才的,为君父分忧,正当其份。辛苦一点怕什么?王爷有什么吩咐,只管交代下来就是。” 奕一笑点头,“雨亭这话说得对。商课新法关系到我天朝府用之数,更加是皇上念兹在兹的大事,此次请几位大人过来,就是想商议一下,如何料理章程细则,并具体推行的。谁先来说说?” 阎敬铭大小眼一起眨动,面容更显古怪,等了片刻,见无人搭腔,他先开口了,“我先来说几句吧。浅陋之见,只为引玉。” “好,丹初兄先来。” “我以为,在京中试行新法不可取。这有两个原因。其一,新法推行,本是为增加国库府用之数,肃大人折子中所说的,更加是以‘聚少成多,集腋成裘’之法,不劳民生,不害物价之方为基。京中虽百业咸集,然而终究都是一些小本经营,若是从这些人身上征收商课,势必要迫使这些人增高价格,到最后,倒霉的一定是小民百姓。这就与肃大人折子中所说的,‘于民生全无关碍’有伤了。” “嗯,”奕一边思考着,一边缓缓点头,“丹初兄所见深远,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呢?” 阎敬铭迟疑了片刻,又说道,“这第二个原因嘛,京中大多商户,都与宗室中人或多或少的有一些联系,一旦征税,势必会引起这些人的不满,到时候闹到皇上面前,不也是给皇上平增困扰吗?” 这样的说话是很含蓄的,实际上,在坐的众人都知道,不但是朝中宗室,就是奕,心里虽然很是瞧不起那些商民,但府里的那些管家,下人,难道不是每个月都要从京中各商户之中取到大把的银子吗? 文庆做了几十年的官,什么人的阅历都不及他深,揣摩入微,说话做事更加不肯冒昧,听阎敬铭的一番话说完,众人的脸色都不是那么怡然自若,知道这样的话题关系甚大,赶忙在一边说道,“丹初大言谋政,本是书生颜色。既然不宜在京中推行,那就看看那里更适宜吧?” “这件事,”文祥将身子向后一仰,带着点置身事外的意味,“我没有成见,请各位公议吧。” 于是孙瑞珍以主持会议的姿态说,“既然京中不好,就改在肃大人折子中所说的扬州之地吧?那里地处繁华,盐米粮商大多,本来就是第一富豪之区。而且扬州地处江南,商贾辐辏,民风纯良,想来于皇上的新政,自当踊跃投效,操作起来,也比在其他各省要容易得多。” 翁心存不以孙瑞珍的话为然,只是当初自己曾经受过对方的恩惠,不好硬顶着来,“英公,事情怕不会有这样简单哩从那些商人的口袋里拿钱出来,哪有这么容易的?不信你看看,等到我们这里有了成议,颁布天下,这些人一定是想法设法的托人请窍,只为蒙混过关。” “这不用怕,”肃顺说,“商民奸狡,也非一日。只要下面的人肯于用心办差,就不怕他滑溜如鳝。朝廷的谕旨在那里摆着,害怕他们敢抗旨吗?此事毋庸翁中堂挂心。” 孙瑞珍暗中白了翁心存一眼,大声说道:“雨亭的话我赞同。”他说,“朝廷每兴一利,总也有弊端出现。当年鄂西林上书世宗皇帝,在云南等省行‘改土归流’之法,这样救庶民于倒悬之苦的善政,难道不也是给了那些当地的土司以可称之机了吗?”接下去他又说道:“只要选派有司弁员,在操作之机洞察其奸,也自然就可以防微杜渐了。” 肃顺读书不多,最爱听这种前朝典故,闻言立刻问道,“是什么样的可乘之机啊?” 孙瑞珍笑了笑,“此事,容改日再向雨亭兄解说。今天还是先谈商课之法吧?” 几句话的功夫,众人大约的商定了征收商税的试行之地,奕看看时间不早,站了起来,“先用饭吧,用过午饭之后,我们再就章程细则和推行办法会商。” 军机处是朝中第一重地,和内阁、六部不同的是,这里除了军机大臣、章京、苏拉之外,任何人都是不能随意进出其间的,也包括在内阁等地随处可见的各人的听差下人。这样一来,每天的早、中两顿饭如何料理就成了难题。 一般而言,早饭是由各人的听差带着,送自家老爷到了隆宗门前,就不能再向里面走,交给军机处苏拉,集中加热食用。而午饭,一开始的时候也是同样,到了嘉庆年间,有一年的夏天,某位军机大臣大约是因为食水不洁,连着拉了好几天的肚子,嘉庆帝仁厚有加,听闻此事之后,特意下旨,军机大臣及章京用餐,改为由御膳房伺候——以此成为惯例。 御膳房是内务府第一利薮之地每天只是猪就要用到整整二十口其他鲜鱼水菜更是不计其数。其实,从乾隆时期开始,皇帝饮馔就已经不再由御膳房伺候。究其原因,主要是做得不好吃。 皇帝饮食之物,大多先做成半成品,置于黄砂碗中,放在铁板上,下面燃起火炭,碗上再加盖一层铁板,照样点燃木炭,这样两层加热,以保温度。等到皇帝传膳,取出黄砂碗,倾于御用瓷器中,扣上盖子,即可进奉。 这样时刻加热到最后几乎都成了粥样的饭菜,自然好吃不到哪里去,所以从康熙起,便开始盛行小厨房制度,到了乾隆朝,大肆更张,成为惯常。至于御膳房的菜,不过是放在远远的,给皇帝摆摆样子而已。 到了道光年间,御膳房更是早成赘疣,不过因为一来利益攸关,二来遵循‘有例不可减,无例不可兴’的祖训,方才保留至今。 公务闲余,不可饮酒,众人围坐在一起,一面说话,一面进餐,倒也热闹。肃顺想起一件奇事,放下筷子问文庆道,“孔修,上一年冬天,我在行在的时候,有人早起当值,我看见他手中的灯笼上写着‘葫芦’二字,始终不知是何意,不知道可有解吗?” 文庆一笑,“有的。凡是手提这样的灯笼的,都是军机章京。” “哦?” 听文庆解释几句,肃顺方才明了。原来,京官上朝的时候,一二品大员年高者,特赏紫禁城骑马,通称朝马。可以坐椅轿,或年龄特长,得坐暖轿,自东华门入内者,在御茶膳房以西,与中和殿一条横线上的箭厅下轿;自西华门入内者,至内务府前下轿。其他的,都是东华门和西华门外下车。 京中禁例森严,自尚书、侍郎至郎中多乘骡车,名为后挡车,无非宽大安稳而已。至车中人的身份,就要看车灯而视了。部院堂官,各书其衙门贴于车灯上,剪红黑纸为字,相间贴于车上,此外还有红纸剪贴的标志,京堂以上为‘方胜如急’,南书房,上书房翰林为‘书套’,军机章京为‘葫芦’——取缄口之意。 军机章京入值军机处,错非是随圣驾出巡在外,极少能够有出差的机会。当然,能够得到外省打点的机会也就少了很多,所以基本上军机章京都是比较穷的。当然也有特例,如督抚被参,海塘河道兴工,需要择地勘察,按问大刑案等,一般而言,就是军机章京发财的机会到了。(这一部分的内容详见后文)。 文庆把朝章故事娓娓道来,肃顺听得津津有味,似乎连午餐也用的更加舒畅了,不合奕笑道,“孔修,快不要说了,再说下去,一桌子的菜都要给给他吃光了。” 文祥在一边也打趣说道,“肃六,你该不会就是打着这样的盘算吧?让我们说话,你自己好多吃一点?”一句话出口,众人大笑起来。 用过午饭,歇息片刻,众人又再开始磋商,不过比之上午的温文儒雅,下午的商讨就紧张得多了,最大的毛病出在征收商课之时,是由省内自行收缴,然后解部,抑或是由京中派人坐镇地方,代为征缴。 这两种办法各有利弊,户部自然是希望代为征缴,这样做法的好处有两处,第一是可以使征收中途不会有给人侵鱼之机;另外一点就是减平。 所谓减平就是减低银子的成色。表面银数不减,暗中却已减少支出,估计每年各省由减平所节余的银数,约计有七十四万两,规定应解户部。但是行之既久,利未见而弊丛生,就因为减平的标准不一,易于蒙混。 阎敬铭接曾国藩的遗缺,任职户部,上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划一减平之法。上年十二月,户部奉旨预为筹划军饷,阎敬铭亲自主持会议,殚思竭虑,拟成开源节流之策各十二条。节流的第一策,就是各省减平,必须划一。 “现在各省支发兵饷,多按减平发给,每两银子,有的扣三分六厘三,有的扣四分九厘三,有的扣四分。上年由你那里议定,一律扣四分,划一是划一了,丹初,你知道不知道,各省是不是实力奉行呢?”文庆是管部的大臣,接着说道,“老实奉告,不提旁省,就是直隶各处,亦未见得能够划一。” 阎敬铭苦笑点头,“此事我也略有所知,故而此番希望能够由户部派人下去,亲自主持其事。一面收缴商税,一面锻炼本省的弁员。待到上了轨道,再将京中所派人员逐一找回,转由省内自行办理。诸君以为如何?” 值房中安静了片刻,奕见无人再表示反对,点了点头:“下面该是什么了?” 接下去要谈的就是商税征缴的种类和具体的征收办法。肃顺在折子中以为要一体办理,不必区分行商和坐商之别,设定下征收的额度,然后按章实行,不过却给奕否决了,“商税征收并无前例可循,若是不经实地访查,贸然定下具体数额,定得多了,将来一旦完不成,新政全然落到无用除;若是定得少了,难免为胥吏中饱。我看,不如还是如地税,丁税一样,责成包征吧。这样既能够办得圆满,下面的人施行起来,也更加的简便易行。” 肃顺心中不以为然,他不大懂这种税收之间的各类明细,不过黄锡却是懂得的。在起草折子的时候,黄锡和他说过,有清一代,税收征收之法弊端重重。首先就在于没有策划和监督的制度,从上至下无人重视。 除却海关关税——这一节还是在英人计划把持之下,中国人自己的海关税收,居然要外人来插手,在国际上都是闻所未闻的怪事——其他的税收种类,都是官吏包征的方式,例如地丁,漕粮、关(这种关是指常设关卡),盐课,茶课,都是有定额的,当地所属的税利和官吏的考成,自然也是以征收上来的成数定优劣。 能够征收到足额的税金固然是优等,不能收足额的也有的是办法应付上司的考成,故而税收弊政层出不穷,不可枚举。 这一次新增商税,照肃顺和黄锡两个人商议之下的决断,首先就应该打破税金设定常订额数,按照商户的收益,弹性征税。至于到底能不能完成,更加不是问题。税丁与商户往来沟通,是瞒不过天下人的,只要认真督促,上命下派,还担心底下的人不肯用心吗? 不过他和奕的品秩相去甚远,不敢多说什么反对的意见,坐在那里,不肯再发一言了。V!~! 第167节共议新政(1) 第二天早上起来,天色阴沉不雨,让人觉得透不过起来,一夜未曾合眼的军机处几个人同着户部六堂共同递牌子叫起。本来皇帝并没有要求一定要在一夜之间拿出办法来,不过奕想得很多,皇上屈己从人,令到身为臣下的自己心中不忍,这是其一。其二,一夜没睡,拿出完整的章程来,难道不也是邀宠之道吗? 有了这样的两个原因,奕才不揣冒昧,连夜会商,只为第二天叫起的时候,能够有一个正式的奏答,呈送御前。 皇帝倒没有想到自己的一句话居然让几个人夜不能寐,他的本意只是想让他们拿出在江苏试行商税的成议来,至于推行的细则,不妨缓缓图之,所以这一天的见面,他只当是如往常一样的呢。只不过等见到众人就发觉了不对:“老六,怎么你们的脸色都不大好?” “回皇上话,臣等因为事情关系重大,商量了一夜,到现在不曾睡过。” “哦”皇帝脱口而出,虽未再说什么,但感动嘉慰的神色,已相当明显。“那,议得如何了呢?” “是。臣等商议,京畿重地,务须安稳,若是有商民不满新政之法,从中闹出事来,上劳谨忧,臣等万死难辞其咎。故而商议之下认为,总要找一稳妥之地,更且要百业咸集,则新法推行之际,一来可收聚少成多之效,二来,新法推行之际,略有出入之处,也好当机立断,予以处理。是故臣等以为,可以以肃大人折子中所提及的,扬州一地为试行之所。” “这是军机处和户部共议的吗?”见奕点头,皇帝随即说道,“好吧,准了。就在扬州试行。具体的呢?” “是。臣等议定,先在扬州所属之仙女庙,邵伯,宜陵,张网沟各镇据地设卡,开征行商税金,以百二之数为抽厘标准。至于试行之地的坐商,亦应同例办理。” 皇帝终究是有着特殊经历的天子,只是一句话间就给他听出了毛病,不过暂时不必急,有的是时间可以开解指导。又继续问道,“那么,具体的收税办法呢?是由何人办理?” “是,臣等以为,先期试行期间,当以户部缉查司派员前往扬州,会同江苏布政司衙门司员共同处理征收事宜,待大事底定,则移交省内司员负责日常公务,京中所派的司员,届时也就可以功成而返了。”奕又说,“等到在江苏省内初见成效,臣弟以为,就可以以之推行全国,届时……” “办法嘛,倒是很好的办法。”皇帝打断了奕的话,他伸出一个手指,“不过,老六啊,你们所议的这个章程办法是只见其利,未见其害若是不能在推行之前,就先将商税征收之法中的种种漏洞堵上的话,等到看见弊端,再思补救之法,就嫌太晚了。” 奕一愣,怎么还没有正式说,皇上就已经洞察到其中的疏漏了吗?他跪在地上碰了个头,“臣弟荒疏,所议之事难免有挂一漏万之处,请皇上教诲。” “先说你等提出的,在扬州试行商课征收办法一事吧。”皇帝胸有成竹的环视一周,说道:“扬州自古便是第一繁华之地,水路纵横,四通八达。坐商不提,单说行商,漕运虽在咸丰元年之机就已经改为海运了,但运河上帆影蔽日之景无日无之,这样多往来奔走于途的行商,只是在仙女庙等地设局抽厘,又有何效果?难道人家不会绕路而行吗?” “再说坐商,他们固然有迹可循,但其中的麻烦却更大。倒不是来自于他们,而是来自于征收税款的税丁。”皇帝冷笑着说道,“我天朝立国以来,在课税一事上所遇到的种种弊端,不用朕在这里向尔等详解了吧?” 奕脸一红,没有说话。 “再有一个最大的弊端,就在于你们没有拿出一个日后推行全国的时候需要用到的章程办法来。你们看看,这里……”皇帝打开奕呈递上来的折子,指着其中的一句话念到,“……俟各省办理抽厘之后,应将收支款项按季报部。只有这样一个笼统的要求,你这不是干等着下面的人徇私舞弊吗?” “臣弟糊涂,臣弟糊涂。”奕听皇帝语气中带出了丝丝怒意,赶忙伏地碰头,口称有罪。 “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不过啊,老六,你年纪还轻,很多时候难免看不到那么深,还要和列位同僚多多会商,不要仗着你的身份贵重,就在军机处中独断专行。明白吗?” 训斥了弟弟几句,皇帝又看着阎敬銘,“阎敬銘,你是在户部做老了官职的,这样的漏洞也需要朕亲自提点你吗?老六自陈糊涂,朕看你才是真糊涂” 阎敬銘丑脸通红,摘下大帽子放在一边,口中请罪说,“臣荒疏冒昧,见事不明,请皇上降旨处罚。” 皇帝叹了口气,“你们这些人啊。”对几个人发了一顿火气,他又说,“章程之中规定的抽厘比例,全然是你们闭门造车,胡乱臆测之数,到了下面正式推行的时候,少了不顶用;多了,这部分厘金的数目必然要分担到百姓小民的头上,平白增加他们的负担。又怎么得了?” 肃顺听皇帝批驳奕,心里高兴得什么似的,抓住一个空挡,向上碰头答说,“皇上,奴才以为,抽厘之具体数额,不如交天下督抚公议吧?彼等人代天守牧一方,深通百姓疾苦。料想日后但有所见,也皆是为名疾呼之声。届时推行新政既可以使朝廷国课充裕,又不至成伤民之策。” “是不是公议,容朕再想一想。”皇帝把折子放在一边,“等一会儿你们回去再议一议。还是那句话,有些事,朝廷总要想在百姓小民的前面,政令发布起来,才能使百姓喜闻乐见。” “是。臣弟明白了。下去之后当集思广益,将新法中种种疏漏之处补充清晰明确,再呈报皇上。” “嗯,这还算句话。”皇帝无可无不可的一摆手,“都跪安吧。” 奕满心欢喜,不想最后落得个‘这还算句话’的评语,这意思是说他先前所说,都不算句话?皇帝不是有指责,在他听来,却很不是味道。委委屈屈的碰头而出,大步出了湛福堂,一路阴沉着脸,向二宫门而去了。 回到值房,兀自郁郁难解,把大帽子往边上一扔,登炕歪身躺倒下来,“你们议吧,等一会儿叫我。” 众人为之愕然。替他想想,也难怪他觉得委屈,十几个人一夜未睡,商议好的条陈奏上,不想皇帝没有半点慰切之语,反倒言辞冷漠的全给驳了回来 看他一脸悒悒,虽是在众人中他的年纪最轻,却是身份最尊贵,旁的人也不敢多说什么,文庆无声的摆摆手,“那,王爷,我们先商量着,等到有了成议,再叫王爷起来?” 奕就是再骄狂,也知道文庆是在婉转的奉劝自己,所谓雷霆雨露莫非君恩,一旦遭遇君父重责就这般模样,日后给人知道了,上章弹劾自己一个对皇上‘心怀怨怼’,如何收拾? 想到这里,奕只觉后背一片湿凉,骄矜之气化作冰雪消融,一骨碌身爬了起来,强自挤出一抹微笑,“实在是,年纪轻轻的,居然这么容易就中暑了?刚才出来的时候走得急了点,头重脚轻根底浅,失礼之处,请各位大人见谅。” 肃顺呲牙一乐,“人吃五谷,哪有不得病的?王爷一夜未睡,面圣的时候趋走之间又着急了点,我刚才还想劝王爷慢点走呢。您看,身子不舒服了吧?” 奕半真半假的一瞪眼,“既然知道,干嘛不早点说?又在我这里放马后炮” 说笑几句,把刚才的一幕揭过去,众人重新坐定,再做商量。 这一次的商谈又与昨天大不相同,阎敬銘彻底放开胸襟,当众折辩,慷慨陈言:“各省税吏征税之机的种种弊端难以胜言,这一次推行商税之法,照我说,正是要从根子上解决税吏贪墨、中饱的陋规。若是做不到这一点的话,说什么都是白搭。” 肃顺提高了声调,大声说道,“丹初兄所言极是,不过知易行难。黑眼睛盯着白银子,还能保证这些胥吏不会动心的吗?到时候如何保证这些人不能,不敢为一己之私做出违法的勾当?难道只凭圣人教化吗?” 阎敬銘立刻驳了回去,“肃大人这话我不敢苟同,不能倚仗圣人教化,使这些人弃恶从善,还能有什么旁的办法?再派一些人管着这些人?那管着这些人的人,又由何人来监管?若是这样层层累积而来,只恐征收上来的税款,到时候还不够这些人的俸禄呢” 他说话语速极快,倒像是在讲绕口令似的,把肃顺说得哑口无言,呆了片刻才说道,“丹初兄何必动气,这不是在商讨吗?” 阎敬銘也觉得自己的态度过于激昂,起身向肃顺拱拱手,“肃大人,列位大人,是阎某失仪了。” “丹初兄公忠为国,又何必过谦?这等为国不计己身的作为,倒真让我等心生敬仰呢。” 争吵了半天,全无定见,军机处沉默的下来,过了半晌,阎敬銘呼的又站起身来,“我有一法,不知当不当说?” “说嘛,此刻我等集思广益,丹初兄只管说来。” “是,我以为,是不是可以奏请皇上,一方面选拔品行纯良之士子插手其间,另外一方面,”他考虑了片刻,心一横,把自己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准许各省商户,自行办理?” 奕几个面面相觑,若说前面提及的,选拔士子操作其事还能够接受的话,则后面说的,允准商户自行办理商税之事,就有点过于匪夷所思了。“不妥,不妥”孙瑞珍第一个大摇其头,“丹初所议大为不妥。简直是匪夷所思。” 阎敬銘眨眨大小眼,说到背《朱子大全》之类的文字,我不能像你背得那么滚瓜烂熟,讲到理财,难道我这个皇上破格捡拔的户部尚书,又在部众任职多年的,倒不如这个理学大家了吗? 心里这样,脸色便有些难看了。“英公,”他问,“倒要请教,怎么是匪夷所思?” “列位请想啊,本来商税之法是从商人口袋里往外拿银子,现在居然要商人帮着我们往上收银子,不提人家干不干,就是肯干了,又有谁知道他们应该征收多少银子,又有谁知道他们从中折冲了多少走?这不成了开门揖盗了吗?” “用商人不过是用这个商人在各商户之间的信用,让他来替我们打开局面。户部仍然是有监督之权的,如何说是开门揖盗?” 孙瑞珍还待再说,军机处的门一开,皇帝的声音飘了进来,“孙瑞珍,旁的事还有你置喙的余地,这等经济方法,还是请通人如阎敬銘者,给你好好解释解释吧。” 皇帝驾临,众人赶忙离座跪倒,恭请圣安,皇帝摆摆手,“都起来吧,在宫中呆着有点气闷,又放心不下你们这里,就过来了。起来,起来吧。” 奕未敢起身,继续在地上跪着,“总是臣等做事无能,劳动圣怀忧虑,请皇上降旨处罚。” “刚才见面的时候,朕有一句话忘记说了,就是在折子中你们提及的,商税之法并无前例可循。既然无前例可循,议定之时,自然就难免有疏漏之处。”皇帝再一次摆手,示意几个人站了起来,“所以说,此次公议的成果虽不那么让朕满意,也很难把责任都推到你们头上,这不,朕亲自过来,就是想和你们一起商量商量的。都坐,坐下说。” 屁股虚虚靠着椅子的一边坐下,静候皇上发问,“阎敬銘,你刚才的话没有说完,现在朕在这里,你把你心里想的,全数说出来。今天我们是为开前古未有之新政共商国是,言者无罪。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V!~! 第168节共议新政(2) 有了皇帝的说话,阎敬铭更加胆子大了起来,“皇上,臣以为,不论新政抑或是旧法,总要由下面的部员和京外的胥吏承担推行操用之权,故而这些人等的品行,实在是关乎朝廷政令发布,是否能将皇上一番富国强命至意推行到实际的关键所在。” “故而臣以为,此番推行而下的商税之课,除却各省原有税利从中奔劳之外,还要雇请士子,从旁兼管,一旦发现有丁胥中饱情弊,即刻上报府道,查明定实之后,绳以重课。谅这些人纵然疲滑如油,亦难当王法如炉。一旦心中有了畏惧,自然也就不敢伸手挪用挤占了。” 皇帝自如的翘起了腿,“这不失为一个防微杜渐的好办法,”他说,“朕刚才在门口听你说,其中还要商贾从旁协理,不过没有说完,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是臣为坐商课税而想的办法。”阎敬铭趴到地上碰了个头,仰起脸来看着皇帝,口中答说,“臣荒谬浅见,还望皇上不以臣语出昏悖大动肝火,臣才敢一抒胸臆。” “你说吧。朕不生气。” “是,臣以为,商贾贪图利益二字,不过我天朝百姓,自幼受圣人教化,比之列夷各国的商贾,心中更是长存君父之念。这等心向良善之民,朝廷也当择而用之,便如同扬州一地,商贾辐辏,自古便是繁华之地,百叶咸集,可称一时之大观。而于其中,更有如盐业公会之所,专门负责同业定价、调理纷扰。前朝每有捐输政令,如该等人,从来也都是热情踊跃,朝廷也是常予以嘉奖的。” “臣想,既然坐商本店位于城镇之中,由所属之地的税丁登门收缴,难免大不雅致。本是朝廷正课,若是给税丁言语之中有不合时宜之处,倒引得小民百姓在旁看了,心中怜惜店家,于征收税课不利。与其如此,不如将此事交予同业公会,由其代为征缴,每月收缴到的额定数额,……”他停顿了一下,“除却按章程缴部之外,臣以为,还可以从公中的部分中分出一些,以资鼓励。” 皇帝好笑的勾起了嘴角。真难为了阎敬铭,居然连退税这样的办法都给他想出来了?谁说没有人才了?阎敬铭就是一个大大的人才 他只顾着思考,对阎敬铭的奏答没有丝毫表示,弄得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人知道皇上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个办法不能说不好,不过未必圆满。”等了片刻,皇帝开口说道,“特别是和你刚才说的统筹起来,纵观全局的话,更是有未尽之意。” 不等阎敬铭说话,他继续说道,“朕给你们打个比方。便如同你阎敬铭吧,眼下正在入秋的天气,早晚之间也开始有了凉意。家里人怕你受了风寒,早早的把棉衣棉被翻找出来,以备不时之需。有破损的,拿出去修补修补,有虫吃鼠咬的,不能要了,更加要置换新衣新物。” 翁心存知道,皇帝总是习惯在一个一个小小的故事中阐述道理,这一次也不例外,于是格外用心的听着:“……府里的下人到了成衣铺,为你花钱购置了新衣物。拿回家来,给老爷随时预备着穿用。这样的一件衣物,你喜欢其上的颜色、绘样,便多穿几次;不喜欢,也可以束之高阁,今后再也不用——是你花钱买来的,是不是?自然的,也就全然属于了你。”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周围打量一圈,用手一指翁心存,“翁心存,朕说的这件百姓小事,你可能从中悟出什么来吗?” 翁心存一边听一边想,听皇上说完,也大约的有了腹稿,滑落在地,跪倒奏答,“是,臣略有所得。” “说出来。让朕看看,你能够领悟到什么?” “是。臣以为,皇上以阎大人家事比拟国事。正如皇上话中所言及的,阎大人的家人买来的衣物,阎大人有处置之权,便如同商人为国缴税,等若便是出钱买了经营之权,朝廷不能再从旁阻挠。” 翁心存的话不能说不对,不过和皇帝所想的,还是有一点距离。他左右望望几个人,给他看到的,同时屈身跪倒,奕口中答说,“皇上,翁大人所言正是臣弟等人心中所想。” “翁心存的话不完全是朕想和你们说的。”皇帝心中叹息一声,自己给出了答案,“百姓种粮,商贾借物生利,尔等身为朝廷所属,以精白之心上侍朕躬,这本是天经地义的,又何必朕在此多费口舌,与尔等分解?” “朕想说的是,商人便如同阎敬铭府中的下人一般,花了钱,购得了衣服,想穿就穿,想扔就扔。这是他的权力,而商人呢?他们同样是为朝廷缴税,也等若是花了钱,那么,他们花出去的钱,能够换回来的相应的权力呢?又有谁来过问他们?” 这个问题是任何人也没有想到的,商贾之民,自来是为读书人所瞧不起的,今天皇帝居然说到该等人的权力之事?仔细想一想,这其中果然大有文章。之前未曾征收商课的时日也就罢了,如今开征在即,商人花了钱,却任什么也换不来,不提他们是怎么想的,就是自己,经皇帝一番提醒,倒也觉得这不大是个事了。 肃顺触类旁通,在一旁进言答说,“皇上之意是说,也要容准商贾有立身之阶吗?” “肃顺你好大胆”奕猛的回头训斥,“你怎么敢这样和皇上说话?” 肃顺吓了一跳,赶忙碰头:“奴才糊涂请皇上责罚。” “肃顺的话虽然失礼,却也可称其为理由。不过,朕不是要让他们有进身之阶。朝廷要的是读书的种子,而不是那些眼睛里只盯着阿堵物的商贾。”皇帝心里想说,‘最起码,现在还不要’,只是这半句话此刻大碍关系,不能出口而已。 他接下去又说,“不过,朕是想,商人出钱为国,自然也要给他们相应的权力。这份权力嘛,就是允准商人见到所属州城府县中有人从中贪墨侵鱼之事出现的时候,有权力向有司衙门奏报。你们想一想,这些人出钱,本是为朝廷,有心孝敬朕躬,故而至此。一旦这些钱给那些下面的丁胥伸手截留卡要了去,便是从他们那里,自然也就不会放过。” “皇上圣明”阎敬铭大声说道,抬起头来时,一张脸兴奋得都红了:“只此一法,不但尽可消灭各省税丁贪墨之举,更为朝廷平添无数百姓御史。便是圣祖、世宗、高宗列祖列宗孜孜以求之刷新吏治之愿,也可望借此一事而成皇上圣明烛照,臣不胜钦服之至” 文庆、文祥几个认真想想,阎敬铭说借此刷新吏治的话虽是过激,倒也实在是实情,若真能如此的话,各省税丁畏于商户有呈告之权,自然那些病民之举,操行起来,也就要好好的考虑考虑了。 皇帝也为自己的话大有自得之意,微笑着摆摆手,“朕何敢比拟前朝圣明之祖?阎敬铭,你着相了。” 阎敬铭憨憨一笑,没有说话。 “朕过来,只是为尔等略解烦忧,其他的细则,更要你们认真磋商。不过也不必急在今天。等一会儿就散了吧,有事,等明天再说。”他站了起来,举步走向门口,又停下转过身来,对着跪满一地的众人说道,“肃顺,过半个时辰,你递牌子进来,朕有话对你说。” “喳。” 把商税的问题和几个人解说明白,想来不出数日,这样一道可以用来大肆增加国家税收收入的法令就能够正式出台了。皇帝的心情大好,登上御辇,心中哼唱着无人知晓的歌儿,“六福?” “奴才在。” “今天晚上着尤佳氏在镜殿伺候。” “喳。” 皇帝心中一动,“还有,不回万方安和了,转去萃景斋。等一会儿你到军机处,叫肃顺也到那里见朕。” 一路到了萃景斋,皇帝来得突然,房中几女正在谈天说话,听内侍一声唱喏,忙收拾一下,迎了出来,在萃景斋的门前跪了一地,“奴才叩见皇上。” “今天可巧,你们都在她这里呢?”御辇一直到了门前方在停下,皇帝下来一眼落在抱着大公主的奶妈子身上,“秀慧,叫阿玛,叫阿玛” 秀慧公主一岁了,圆嘟嘟的脸蛋红红白白,煞是可爱,张开上下各长了一颗门牙的嘴巴嘻的一笑,口水流的满下巴都是,奶声奶气的叫,“阿玛,阿玛” “好乖。”皇帝一把抱过女儿,吻了一下,“今天有没有吃奶?你知道你叫什么吗?你叫吃奶大王。” 逗弄着女儿,夫妻几个进到房中,皇帝升炕盘膝而坐,众多嫔妃罗列周围,娇妻**,令皇帝心怀大开,“今儿个来,是有两件事要和你们说的。这第一件嘛,秀儿的生日快到了,到时候,朕会有一份大礼送上。已慰多年来服侍朕躬,主持六宫事的辛劳。” 祯妃还没有想到什么,坐在她身边的兰妃却想到了,拉了祯妃的衣角一下,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向上挑了挑,这个动作涵义甚深,钮钴禄氏不明白,也顾不得多想,先跪倒谢恩,“皇上国事烦劳之余,尚圣心记挂奴才贱辰,奴才感激莫名。礼物之事,奴才不敢领受,能够服侍皇上,本是奴才的福分,焉敢有贪赏之念?” “这可不行。你于朕有服侍之功,在这宫中,更加有贤淑之德,这份礼物,朕是一定要送的。你就不必固辞了。” 祯妃不敢再说,恭恭敬敬的碰头领赏,“奴才谢皇上恩典。” 皇帝把女儿递还给奶妈子,“还有一件事,你们都下去吧,朕和钮钴禄氏说几句话。” 众人心中都想知道他想和祯妃说些什么,不过有旨意,只得跪安而出,房中只剩下夫妻两个,皇帝拉起了祯妃的手,“秀儿,朕,又要有一个子嗣了。” 祯妃口中说着,“奴才给皇上贺喜。”就作势欲跪,给皇帝拉住了,女子抬头看了看,却见皇帝的脸色不是那么好看,心中疑惑着问道,“皇上,天家子嗣兴旺,本是天家之福,怎么……” “是啊,诚然是天家之福。” “不知道是哪位妹妹梦熊有兆,怀了龙种啊?” “是,是,”皇帝于钮钴禄氏怜爱有加,更有几分敬重之意,有些话就不是那么容易出口了,“是,朕在天津认识的汉家女子。” “在天津?”祯妃迟疑了片刻,嘴角撇了撇,不再多说什么了。 “本来朕与她也不过是露水姻缘,谁想她居然有了身孕?既是朕的子嗣,自然不能流落在外,所以,朕让她先在肃顺府中学一学规矩,过几天,就把她接进园子中来了。” 皇帝风流多情,祯妃早有所知,不论是在热河临幸的尤佳氏,还是那香消玉殒的和公爷侧福晋,都让祯妃心中好不难过。她倒未必是吃醋,只不过挂念皇帝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骨,上一年在热河,骤发重病,不也是为此而起的吗? 她反握住丈夫的手,在他光滑白净的手背上摩挲了几下,讷讷的说道,“皇上,奴才本不该这样说,只是,您身担四海至重,可要好生在意龙体啊。” 皇帝脸一红,“嗯,这番话也就是你说,换了第二个人,朕也会以为她是在吃醋。” 祯妃气得笑了,“宫中姐妹哪个不日思夜想着,盼着主子翻她的牌子,我听兰儿说,您上一次把她房里的连环也收了?这么多女子您还……哎” 皇帝靠近了她一点,揽住祯妃的腰,贴近她的耳边说道,“朕刚才让人到妞妞房中传旨了,等过几天吧,朕翻你的牌子。” 祯妃于**之事并不热衷,但少年夫妻,彼此又多日未能同床共枕,闻言还是给他的一番话撩起了旎念,羞得低下头去,“那,奴才就等皇上想起奴才的时候,再伺候主子了。” 皇帝心中一荡,正待多多调笑几句,门口有六福的声音响起,“皇上,肃大人来了。”V!~! 第169节劫数难逃(1) 自从拿了三万两银子交给肃顺,要他和六福在皇上面前美言,放自己阿玛一个四川盐茶道的差事到今天,又过了一个月,肃顺几次砌词找惠祥拿钱,赶上惠祥又是生来富贵,不知道银钱来之不易的公子,只要肃顺开口,就大把的银子奉上,一月有余,从他手中交给肃顺的银子,就超过了十五万两。 惠祥虽然花钱如流水惯了,不会放在心上,但一月有余,只看银子拿出去,正事始终没有下文,也觉察出不对,派人几次到肃顺府上打听消息,都给他以种种借口敷衍出去。 一来二去,惠祥大怒:惠大爷的银子是那么好拿的吗?就是都换成咸丰通宝扔在水里,还能听响儿玩呢现在倒好,居然黑不提,白不提了? 他几次登门追问,一开始的时候,门下人对他还执礼甚恭,好言好语相劝,只是说老爷不在家——倒并不是有意诳他,肃顺的差事极忙,每天能够在家的时候不多——到了后来,看他登门,就不大搭理了,迎到堂上,冷言冷语,连杯热茶也不予招待,弄得惠祥不尴不尬,灰头丧脸的出门而去。 再到后来,便是连门也不让他进了,这一是因为肃顺现在实在没工夫搭理他;再则紫云进府,肃顺担的关系甚大,对门下人说,惠祥再来,只是说老爷我不在家,府中女眷甚多,不宜请他入内。 惠祥几次来,甚至连大门都不得入内,心中更加恼火,他以为肃顺黑了他的银子,做贼心虚,避而不见。胸中横亘着一股怒气,便开始派人在肃顺府门前守着,一看见肃顺回来,立刻向我回报,一定要把他堵在府中不可 这一天,府中派在肃顺家蹲守的下人飞快的跑来回报,说肃顺回来了。还带着十几个人,一同进府,不知道是做什么勾当。 惠祥闻报之后,未及多想,气冲冲的带着人一路奔向肃府而来,到了门口,刚刚好,肃顺亲自扶着轿杆,一面吩咐着轿夫放低身段,慢一点走,一面走出府门,和惠祥几个打了个对头。 “肃大人别来无恙啊。”惠祥的嗓门放得很是宏亮,“今儿个终于让我等着您了。” 肃顺吓了一跳,他倒不是怕惠祥找自己要那十几万两银子的债,而是怕惊动了轿中人,摆摆手,示意轿夫先把轿子放平稳,低声和轿中人说了几句话,抬起头来,望向越走越近的惠祥,呲牙一乐:“惠大爷,今儿个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你少和我来这一套过门肃顺,惠大爷的银子有那么好拿的吗?四九城你访访去,我惠祥几时做过赔本的买卖?”惠祥旁若无人的大喊大叫,“今儿个惠大爷也不难为你,要么你拿银子,惠大爷转身就走,要么,” 肃顺冷笑着看着他,“要么你想如何?”他问道,“你还想把我怎么样吗?” 惠祥心中倒真是不敢将肃顺如何,肃顺近年来叠加提拔,是皇上面前的第一红人,只是话僵到这里,万万不能打退堂鼓,“放屁你肃顺怎么了?你不过是下三滥的奴才我阿玛是当今皇上的亲舅舅,我是皇上的表弟,不要说不把你怎么样,就是把你怎么样了,惠大爷也打得起这人命官司” 肃顺生得圆圆胖胖,一张大脸红润有加,望之如同婴儿一般,这一刻气得脸色变得雪白,“好,好”总算他心中记挂着今天有重大的差事,不愿在此多生事端,强忍着咽下怒气,“放着你的,等着我的。惠大爷,等肃顺办差回来,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和我打这人命官司”说罢一挥手:“起轿” 惠祥快速上前一步,一把按住轿杆,轿中人娇呼了一声:“啊?” 他没有听清楚,即便是听清楚了,也混不当回事,只以为是肃顺家中的女眷呢。狞笑着望向肃顺,“放着我的?”他说,“肃顺,你想放到什么时候?等你今天走了,我恐怕就再难见你一面了吧?少废话,还钱” 肃顺的脸色扳得紧紧地,盯着他,“惠祥,你要倒霉了,你信吗?你知道我今天办的是什么差事吗?” “不论你办的是什么差,欠债还钱,天公地道。你想不还钱就从这走,没门儿” 肃顺眼珠一转,打定了主意:今天就是拼着我办砸了差事,给皇上责罚,也要拉你下水,你个王八蛋想到这里,他故意向左右看看,“来人,把这个狂徒给我哄开。” 轿子周围有几个身材极为魁梧的大汉,闻声过来就要招呼惠祥,他见势不妙,后退了半步,同样疾声招呼,“来人,给大爷我打” 双方各自带着人马,就在肃顺府门前大打出手,上演了全武行与肃顺的住宅望衡对字的郑亲王府听见动静,也涌出一大群家丁,这些人认识肃顺,过来一问才知道,是有人前来搅事,于是也自冲了上来,混战到了一处。 只可怜在轿子中的紫云姑娘,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皇帝下旨,册封她为云嫔,虽品秩只是个嫔,却也总算可以入宫伴驾,比之在肃顺府中两头不到岸,岂不是胜强万倍?谁知道轿子刚刚出了府门,就遇到这样一出?她听见惠祥和肃顺的说话,知道是有人来向肃顺追债,自己枉受池鱼之灾,吓得脸色雪白,躲在轿子中不停的念佛:“阿弥陀佛,神灵保佑,……” 皇帝决没有想到这一次护持紫云入宫会出这样大的纰漏,除了肃顺之外,只有一个六福。也给吓得围着轿子打转,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惠祥不认识六福,只看到一个穿着青衣小帽的小厮,一副畏缩模样,他几步迈了过去,抓住六福的衣服领子向上一提,“看你这副德行,怕是个相公吧?你家老斗不肯拿银子,就把你带回去顶账” 六福又气又恨,他知道老斗、相公是什么意思,怕惠祥真有心带自己回去,即使是片刻之间便会释回,仍是受辱不免,因此扯开脖子尖叫起来:“肃大人,肃大人救我” 肃顺也是连躲带闪,百忙中回头一看,心中大喜惠祥这一次可是逃不开重谴了装作一副惊慌之态,大声喝道:“快,把他救下来”肃顺存心歹毒,到了这一步,兀自不肯叫出六福的名姓,只是胡乱咋呼。 有家丁上前去意图解救六福,惠祥狞笑着挥起拳头,“砰”的一声,重重击在六福的脸上,六福顿时鼻血长流,委屈的嚎啕大哭起来。 肃府的家丁和郑王府的侍卫上前,把六福救下,还不等肃顺上前问切几句,突然又听见一声巨响,然后是女子的尖叫声:“啊” 肃顺转头看过去,这一下糟糕了轿子倾覆在地,轿中的女子披头散发的正在往外爬,一面爬一面呜咽有声,看上去可怜极了。 肃顺大惊,顾不得六福,也顾不得殴斗的众人,跪行了几步到了轿子跟前:“主子娘娘,主子娘娘,奴才护驾来迟,死罪,死罪” 紫云心中这份委屈就不要提了,惊惶之下,更觉得腹中阵阵抽痛,以手相掩,难过的问道,“肃大人,这……是为什么啊?” 皇帝在园子中听到消息,勃然大怒降下的第一道旨意,就是褫夺九门提督西淩阿一切官职以白身戴罪立功,严厉缉拿所有参与殴斗之人。第二道旨意是免了京畿道御史沈淮的差事,原地立刻降五级 第三道旨意是立刻命军机处行文两江,罢免江宁织造文端的一切差事,褫夺自道光十三年以来所有的赏赐,并即刻解赴京中,交刑部议罪。 接下来才是对肃顺的处置。听六福委委屈屈的把经过说完,皇帝大约能够猜到是怎么回事,对这两个奴才朋比为奸的情形也是洞若观火。 他有心将这一对儿混账同案处置,只是看肃顺满身泥土,御前请罪碰的额头青紫;六福形容惨淡,脸上和开了染料铺一般,又觉得好笑,摆摆手示意六福先下去,他对肃顺说,“肃顺,朕当初和你说过,只要你不贪墨,少和外臣结交,你就是偶有疏漏,也有朕给你担待,你自己说说,你记住了没有?” “主子……”肃顺呜咽有声,语不成句,更让皇帝厌烦:“闭上你的臭嘴” “……”肃顺吓得赶紧收泪,可怜巴巴的抬头看着皇上,“主子,奴才有罪,奴才罪该万死。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朕说错了你吗?怎么惠祥不来找朕要债,不去找曾国藩要债,偏偏就找你?”皇帝说着,动了真怒,“还不是你手伸得长?说,你答应惠祥什么了?” “奴才,奴才答应惠祥,说要替他的阿玛谋四川盐茶道的差事。” “好狗才”皇帝怒吼一声,突然飞起一脚,猛的踢在肃顺的下巴上后者全没提防,牙关突然闭紧,舌尖咬破了好大一块,大股的鲜血顺着嘴角淌了下来 肃顺看皇帝真的动怒,连呼痛都不敢出声,连滚带爬的重新跪好,抱住皇上的腿,说话都不清楚了,“黄山,黄山,都是奴才的过,您要出气,就拿奴才出气吧?可不要伤了龙体啊” 皇帝心中又怒又悔不管怎么说,肃顺忠君见性之心从未或缺,无端下这样的重脚,也过于狠毒。只是这一次要是就这样放过的话,日后再难调教,故而心中大有怜惜,嘴上还是一片冷冰冰的:“放开朕”他说,“你自己说说,你这是什么罪名?” “奴才死罪,奴才忘记皇上教诲,”肃顺又是疼痛又是失悔,再一次落下泪来:“只求皇上保重龙体,无论有什么重责,奴才都甘愿领受的。” “六福?六福?”皇帝高声呼喝,六福赶忙进到殿中,他也给吓了一跳,怎么肃顺满嘴满下巴上都是血?连官服上都沾满了斑斑血迹? “去,传薛宝善和薛福尘进来。” 肃顺嚎哭一声,放开皇帝的双腿,重重地碰下头去,“皇上待奴才天高地厚之恩,奴才粉身碎骨也难报答啊” “你少废话朕让他们两个人进来,是不想让你就这样流血而死,还要留着你将来明正典刑,以儆天下敢于贪墨之人效尤的呢” 二薛到了御前,先给皇帝请了安,皇帝斜斜倚在炕上,头也不抬的摆摆手,一指跪在那里的肃顺,鼻子中哼了几声:“嗯,嗯” 薛这才过来为肃顺诊治,他的伤不算很重,只是皮外伤,只是伤处有些尴尬,说话含糊不清,连几日之内用餐也要多加小心。嘱咐几句,二薛碰头跪安而出。 皇帝理也不理跪着的肃顺,半躺半坐在炕上,心中在生气:倒不是气肃顺,而是气自己。明知道肃顺贪墨,只为几年来的君臣情谊,以致恶恶而不能去,谈什么整肃吏治?还天下百姓一个清廉世界?不过是空话罢了 他不说话,肃顺更加不敢说话,直挺挺的跪在那里,口中又苦又涩,还不敢用舌尖去舔,强自忍耐着,不知道皇上等一会儿会说些什么。 沉默中,殿外有人跪倒答说:“皇上,西淩阿来了。” “让他在门口跪着” 西淩阿也算倒了大霉。无端遭此大祸,只因为被波及的是皇上的宠妃,连同身上的官服,头上的顶戴,一股脑儿给剥了,这还是皇上正在用人之际,才让自己戴罪立功。 下去之后不敢怠慢,紧急行动,将惠祥连同府里的家人,肃顺府里、郑亲王府里的侍卫,不问青红皂白,一律抓了起来,先投入衙门的监狱中,这才赶忙到园子中交旨。 跪了有半个时辰的时间,皇帝才让他进到殿中,和肃顺并排跪在一起,“西淩阿,朕让你担任九门提督的时候,你是怎么和朕说的?定当保京中一切平安,朕在城中稳如泰山,是不是这话?今天是朕的嫔妃,要是朕当时也在呢?是不是也要给裹挟其中,遭人毒手了?” 西淩阿以头碰地,咚咚之声响个不停,说话间都带上了哭腔:“奴才死罪奴才辜负主子的托付,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皇帝牙关紧咬,恨得无可奈何,他知道,若说肃顺在这件事上要分担四成的责任的话,西淩阿怕是连一成也占不到,只不过,他身担京中治安责任,不能就让他如此过关,“西淩阿,朕已经命太医院为云嫔诊治,若是一切无事,算你捡了个便宜,若是她为此次惊吓之事有什么三长两短,朕就要你顶罪滚出去,朕不想看见你。” “是,是是。”西淩阿暗暗侥幸,思量着出去先到太医院,问问云主儿的凤体如何,没事则好,若是有事,自己还得赶紧做绸缪之法呢他一句话也不敢说,连滚带爬的出殿而去了。 皇帝从炕边偏腿落地,肃顺正要捧起靴子,却给他踢开了,“六福” 六福进来,伺候他蹬上靴子,“传刑部”V!~! 第170节劫数难逃(2) 刑部尚书赵光报了丁忧,部中差事交托给因为肃顺保举而捡拔起来的刑部汉缺左侍郎郑敦谨料理,闻旨进到殿中,碰头行礼:“臣郑敦谨,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京中出了这样的大案子,你都知道了吧?” “是,臣听闻一二,只是细情尚不清楚,请容臣数日,臣下去之后,将案中所涉及的人员逐一带到堂上,审明问清之后,再到皇上面前回禀。”郑敦谨一路行来,早已经打好了腹稿,碰头请旨说道,“皇上,臣以为,肃大人执掌刑部,又是本案中的事主,该否行回避之策,还请皇上示下。” “嗯,”皇帝的火气消灭了一点儿,用手一指和他并排而跪的肃顺,“朝廷有法度,大员涉案,照例是有律法相绳的。肃顺在这个案子中,也是事主之一,至于他是不是有罪,也要你们审明之后,再上报朕知。” “是。臣明白了。” “还有,惠祥和他的家人,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中行人往来处与朝廷命官大打出手,尤其是在肃顺已经和他讲明,此番出府,是有皇命差事在身的情况下,兀自不依不饶。”说着说着,皇帝又动了火气,“这样的狂悖之人,刑部要严厉处置要是再出现赵光当初因循庇护之情,朕断不能容当初那般轻易放过,你们要仔细了。” “是。臣等都记下了。”郑敦谨说,“臣等当以赵大人当初之事为鉴,上体天心,用心办差。” “就这样,下去吧。” 打发了刑部几个人出去,皇帝手托着腮帮想了想:“肃顺。” “奴才在。” “惠祥知道不知道,云儿的身份?” “这,奴才以为他不知道。即便是事发突然,给惠祥见到了云主儿的真容,他也只当是旁的人家的女子。不会想到……是皇上的后宫之主的。” “你最好求满天神佛保佑他不知道。此事事关朕之令名,一旦口口相传之下,为小民污浊。肃顺,到时候,就是朕,怕也难以保全你了。” 肃顺身上、嘴巴疼痛稍解,脑筋回复平时的灵动,听皇帝几句话说完,也由衷的变了脸色:“是,奴才明白。请主子爷放心,奴才就是拼了性命不要,也要保全主子一世清名” 皇帝无声的冷笑着,“你能够明白是最好。若是此事传扬出去,说不得朕就是一贯心软,也要学高宗皇帝诛讷亲之法了。” 肃顺汗透重衣讷亲被高宗皇帝诛杀,是朝中旧有的故事,他最喜欢听这等前人轶事,故而早就熟稔于心——。 这件事出在乾隆十三年,乾隆东巡期间,皇后在德州骤崩,有人说是投水自尽而死的。一时间于帝德不修,帷薄不靖的传闻甚嚣尘上,当时有一个流传很广的谣言说,皇帝私通内弟傅恒的福晋,生下一个孩子,就是福康安。皇后投水而死,也是为吃醋所致。 乾隆大动肝火,正好又出了两件事,其一是江南河道总督周学建百日内违禁剃头(详见前文),给抓到京中,刑部议罪斩监侯,后来又给发觉,他还有贪墨、纳贿、徇私弊事,数罪并举,赐自尽而死。 其二是大金川土司沙罗奔犯边,川陕总督张广泗进攻无功,奏报到京,简派讷亲为经略大臣,率近旅讨伐。 谁知道讷、张二人不和,竟至朝廷数万大军师老无功,给沙罗奔杀得大败,乾隆雷霆震怒,将张广泗押解回京,自己在瀛台亲鞫;至于讷亲,更是钦赐其祖遏必隆刀,由内侍赍着,立斩讷亲于军前 表面上看来,乾隆如此动怒缘来有自,实际上,不过是杀大臣立威,挽回皇后投水自尽,百姓传言宫闱不靖所引致的负面影响罢了。 此刻听皇帝提及旧事,肃顺心胆俱裂。猜到皇帝动了杀机,只是不知道是哪一个倒霉蛋,要成为皇帝立威之下的第一个刀下鬼 皇帝疲倦的一摆手,“你下去吧。” “皇上?” “去吧,去吧。” 顺不再多说,又碰了个头,退了几步,转身出殿。 他嘴上有伤,说话不便,更加以自己是案中事主之一,不能到刑部堂上去问案,免得和惠祥见了面,他咆哮起来,不好回答。当下传轿回府,先找郎中诊治一番再做计议。 他府中自有郎中,诊治上药,不必多说。黄锡和龙汝霖也没有想到今天会出这样大的纰漏,两个人看居停大人满身是血,嘴唇肿胀的回来,都吓坏了,还当是给惠祥和他的家人打的呢。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皇帝盛怒之下,飞起一脚所致。 听他把御前奏答的经过说了几句,龙汝霖忧形于色,“大人,此事,得想个对策出来啊。今天还好,想来等到明天,事情传扬出去,那些升斗小民懂得什么?只是看到天家有这样的事情出来,哪还有个不街谈巷议,弄得尽人皆知的?到时候,传到皇上耳朵里去,如何得了?” 肃顺撅着嘴唇,说话很觉得麻烦,不说还不行,“是啊,我也正在为此事……发愁。” “还是先上条陈请罪为第一要务。”黄锡说,“只求皇上看在大人年来于朝事稍有微劳的份上,能够从轻处置。就算是邀天之幸了。” “嗯顺点头,“请罪是一定要请的。只是,皇上曾经和我说过,最恨的就是下面的人有贪墨之举,眼下的这一关,可怎么过得去啊?” “皇上最恨臣下取巧,学生想,以大人的圣眷正隆,只要能够到皇上面前痛陈己非,皇上也不会不念及旧情,骤然施以雷霆的。”龙汝霖说,“若是再能有人从旁缓颊,想来更会有事半功倍之效。小小处分或不可免,课以重刑,则断然不会。” 肃顺想了想,心中也觉得龙汝霖的话是知己之言,只不过,皇上是怎么想的,谁知道?便是有往日情分,难道载铨和皇上之间就没有情分了吗?还不是说杀就杀了?一时间心中更恨惠祥:该死的,若不是你,我何来今日之灾? 胡乱的想着,心中怎么也放不下对惠祥的恨意,看看天色尚早,正想传轿到刑部去一趟,门下人来报:“老爷,宝佩衡宝大人过府探望。” “哦,”肃顺打消了念头,“快请,快请。” 把宝鋆请到堂上,身后跟着的听差奉上礼物,“上一次我去浙江办差,顺路买来几篓金华火腿,在我府中存放多日。知道肃大人素喜饮馔,更是无肉不欢,特为奉上……”他故意一愣:“糟糕,倒是佩衡冒昧了,这不,大人正在吃呢哈哈” 肃顺知道宝鋆爱开玩笑,陪着他干笑几声,方才延请入座,“佩衡兄,今儿个怎么得闲,到我这陋居来了?” 宝鋆倒也不肯转弯抹角,直入正题,“不瞒雨亭兄,上一年的腊月,我和惠祥在口袋底因细故不睦,吃了他好大的一个亏。我宝鋆不是那等打落牙齿咽下肚的仁人君子,这等大仇,总也寻思着要报复他。这一回他惹出这样大的祸事来,正好让我在岸边看笑话今日冒昧登门,就是想请雨亭兄帮衬,让我能够进到刑部大牢中,好好折辱他一番的” 肃顺几个无不皱眉。想不到宝鋆的报复心如此之重?眼看着皇帝动怒,惠祥大祸临头,仍自不肯放过?转而想想,换了自己为一个*子给人家当街揍了,只怕行事之间较宝鋆只会有过之,而不会无不及吧? 肃顺想到这里,拱了拱手:“若是能够有肃某效劳的地方,一定责无旁贷。” “其实不单是我,遭受惠祥连累的,如西镇常、沈东木,无不对这个始作俑者恨之入骨,肃兄,你这府里要大大的忙起来啦哈哈” 肃顺无话可说,只能报以苦笑,“为雨亭罪孽,害的旁人无端受累,实在是惭愧的很。” “雨亭兄也不必如此嗟讶。天作孽犹可说,人作孽不可活。惠祥恶贯满盈,也是报应到了。与人无干。” 几个人正在说着话,门下人又来回禀:“老爷,郑大人过府探望来了。” 宝鋆见肃顺又有客到,而且是刑部主管审理此案的郑敦谨亲自到访,知道这二人会有公务相商,不在迁延,起身告辞而去。 送走了宝鋆,肃顺命人将郑敦谨请到了堂上,郑敦谨便装而来,落轿行礼:“给大人请安。” “小山兄,请堂中说话,来人,奉茶” 郑敦谨谢过大人,在堂中正座上坐了下来,先问了问肃顺的伤患诊治得如何,随即话锋一转,谈到了正事上:“大人,职下此来,是为惠祥一案,其中的关节处出入甚大,还要请大人示下啊。” “哦?是什么?” 惠祥一案,轰动京师,九城兵马司衙门并大兴县衙将惠祥及家人全数捕获归案,随即有刑部将人犯从大兴县监狱提至刑部——惠祥有些害怕了,若说为了当街殴斗,怎么也是轮不到刑部出面的——消息闭塞之下,他还不知道这一次招惹到的居然是皇上的嫔妃。 在狱中方才知道,自己此番闹事,居然惊了凤驾,惹得皇帝龙颜震怒,惠祥大惊,想托人赶紧到江宁城中找父亲出面,在皇上面前解救一番,却又听说,皇上以‘教子无方,昏悖成性’为由,下旨将阿玛也锁拿进京,一并审理,这一来不但己身遭殃,家门之祸,怕也已在不远 惠祥终究不是白痴,惊慌之下,给他想到一个对策,只要不被追究惊驾的罪名,改为就为追债而引致的殴斗事宜问责,事情还有挽回的机会。因此他打定了主意,到了堂上,只说自己是为肃顺欠钱一事而来,双方言语不和,大动肝火,进而以拳脚相加,至于轿子中到底是何人,就说全然不知。 这番话倒也并非虚妄,料想刑部大堂之上,断不会施以酷刑,只要能够抵死不认,想来也轻易不能以大不敬的罪名入罪。若是能够到了这一步的话,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解决了。 惠祥这番计较不能为错,不过与刑部司官打着的主意相去甚远皇帝为此事大动肝火,一来朝廷一品与宗室懿亲当街殴斗,大伤官箴;二来有意为紫云出气;三来也是有意借此机会重重的惩治一番那个借着姻亲之谊,在任上胡作非为的文端,故而以赵光当年之事告诫刑部司员,弄得谁也不敢卖交情与他——这样的打算,和惠祥的计划南辕北辙,用北京话来说,就是全‘拧了’ 将惠祥带到刑部大堂,总算顾及他三等承恩公世子的荣尊并未给皇上下旨夺去,倒还有几分礼数,身上并未加刑具,也不需他跪倒奏答,“惠祥,我问你。”郑敦谨开口问到,“本月二十六日,你率府中仆从三十二人,到肃顺府上,为追讨欠款与人言语不和,终至当街动手,可是实情?” “是实情。”惠祥答说,“因为六月初,肃顺为一事揪扯不清,向我借款三万两银子,本来当初说好了,到七月初一定归还,谁知道连续多日,我到他府上追讨,他始终以公务繁忙为由,避不见面,我心中恼怒,方才派人盯他的梢,一旦见到他回府,即刻向我回报。今天恰逢其便,他回府之时,给我府中的下人看到,我这才带人到他府门前,追讨欠款。谁知道肃顺全然不认账,我受不得激,与他当场动手。” “嗯,据肃顺所说,他这一次回府,乃是身担皇命,将在其府中做客的云嫔娘娘护送回宫,你却全然不当回事,不顾主子娘娘凤驾在场,以武力相逼,是不是?” “不是的。”惠祥大声说道,“我不知道轿子中所乘的是主子娘娘,否则,就是给我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惊扰了凤驾。这一节,请堂上几位大人明鉴。” “你不必惊惶。”在郑敦谨一边落座的刑部右侍郎桑春荣说道,“刑部断案,首在证据。绝不会为肃顺一己之言而轻易入人之罪。不过,肃顺所说,另有旁证。便是宫中的六福公公。你可知道此人?” 惠祥一呆,“我……知道陆公公,只是未曾识荆。” “不对吧?今天在肃顺府前闹事的时候,你不是重重的打过他吗?” 惠祥脑子中闪过一个念头:糟糕,那个面目清秀的相公,不会就是六福吧?这下可糟糕了。V!~! 第171节惇王仗义 第171节惇王仗义 第一天的审案不过是推演案情,刑部司官做到心中有数,命人把惠祥带了下去,郑敦谨让人整理了一下审案记录,到园子里递牌子请起。皇帝立刻传见。 问了问经过,郑敦谨把惠祥的答复说了一遍,皇帝冷笑着,是一派不屑一顾的神色,“惠祥在京中这半年来的所作所为,多有御史弹章奏上,不过是因为他阿玛与朕的一番情意,方多方设法保全,如今竟至闹出这样荒唐失礼的事情来,可知惠祥其人倚仗权势,怙恶不悛,到了何等地步”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若说肃顺因为欠了他的钱,有意躲债,在言辞之间扯谎还说得过去,六福与之在今日之前从未见过,又怎么会撒谎蒙蔽上下?难道只是为了报复这一拳之仇吗?” 郑敦谨心中暗道,可不正是为了报复这一拳之仇?太监心眼小儿是人所共知的,没事招惹到了这些人,也总会为他们想尽办法报复,更不用提惠祥还重重的打过他? 皇帝话中的意思很明显是在开脱保全肃顺,进一步想,自然也就是要拿惠祥开刀。所以心中明明不以为然,嘴上还是要顺着皇上的意思来说:“圣明无过皇上。惠祥为求能够免去大不敬之罪,自然胡乱攀咬。臣等心中原存着几分疑窦,经皇上一语点拨,臣方才如梦初醒。” 皇帝又问道,“惠祥在问询的时候,可还老实吗?” “只有在言及六福公公的时候,惠祥稍有激动,其他的时刻,倒还心平气和。” “这不行。他仗着自己身为公爷世子,平日骄横惯了的。这样吧,”说话间皇帝做出了决断,“朕让老五也去,在堂上总要有人能够镇得住他才好。” “是。皇上思虑周详,见微知著,臣等不胜钦服之至。” 皇帝扑哧一笑,“不用你拍朕的马屁,你也学不来。下去之后把这件案子料理清楚,才是你的本分。” 郑敦谨脸一红,诺诺应着,没有说话。 当天晚上,奕誴得知皇上选他到刑部听审,心中大喜他是粗略人,对这等朝廷刑律秋曹之地最是有兴趣,总想着找机会来看看,不过他管着宗人府,和刑部的差事全不搭界,不好贸然前往,这一次奉了旨意,想来可以好好的逛一逛了。 刑部派来的司员给他请了安说道,“郑大人命小的通秉王爷,明天一早巳时在白云亭议事。……” 还不等人说完,奕誴胡乱的一摆手,“行啦,我知道了,巳时在白云亭,我到时准到就是。还有旁的事情吗?没有了你就回去吧。” 司员的话给堵了回去,没奈何只好碰头行礼,转身出府而去。 到了第二天的一早,奕誴早早的用过早饭,梭巡到巳时,立刻命人伺候着更衣、摆轿,一路到了刑部大堂。 本来司员是想和他说,巳时在白云亭议事,是刑部堂官之为,不用王爷亲自到场,王爷若是到的话,可以在过了午时之后,下午正式开始传两造到堂之后,他再监临,谁知道他不予人出口,就把司员打发了回来? 郑敦谨几个正在说话,听人来报,众人都有点慌了手脚,怎么提前这么多?在大清会典上,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的事例。不过这时没有工夫去考查,只能先接了进来再说。 亲王仪制尊贵,又是在衙门,自然依礼行事。阿勒精阿和郑敦谨是本部堂官,在大门外站班,其余的在二门站班。等惇王的轿子一抬进来,又赶到大堂阶沿下,肃立相迎,停轿启帘,只见惇王穿的是公服,一路跨出轿子,一路拱手,连声说道:“少礼,少礼。” 照开国之初的规矩,一品大员见亲王都是两跪六叩首的大礼,以后礼数稍减,但也得磕头。不过惇王赋性简略,不喜欢闹排场,所以照他的意思,几个人都只是半跪请安。 “刑部我还是第一次来。”他四面看了一下,兴致盎然的问:“这就是陆炳的‘锦衣卫大堂’吗?” 他口中的‘锦衣卫大堂”是戏中的说法,但陆炳当过锦衣卫指挥,而刑部亦确是前明的锦衣卫,说得并不错,所以阿勒精阿答应一声:“是” “那么‘镇抚司’呢?在哪儿?” 郑敦谨回身向西南、西北两个方向一指:“就是如今的‘南所’、‘北所’。” “听人说,北镇抚司有杨椒山种的一棵槐树,如今还在不在?我看看去”说着,惇王就要举步。 郑敦谨大吃一惊,人称‘南监”北监’的南北所,是暗无天日的地方,岂能让亲王入目?而且看惇王一派莽撞的模样,眼前为这一桩大案更加惹得皇上动怒,言语之间主张严办,纠葛不清,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如果见了监狱中的种种不堪情状,回头奏报给皇上,可就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因此,只好硬拦,“回王爷的话,”他屈一膝说道:“刑狱是不祥之地。王爷金枝玉叶,万不宜到这种地方。再说,杨椒山手植的那株老槐,早就不知道在那年枯死,当柴烧了。” 惇王很觉得有点遗憾,他倒不是发了恻隐之心,有恤囚之意,只为索性好奇,从来没有见过监狱是什么样子,想开开眼界,既然人家这么说,自不便坚持,便笑笑作罢。 郑敦谨有点为难,过堂问询,是皇上钦准要惇王参与的,但等到结案之时,过堂画供,是不是也要他亲笔画行? 稍微想一想,便知不符定制,决不可行。但不请他参与,又将他安置在何处?如果不是大堂正坐,便得请他到堂官聚会办事之处的白云亭去休息。无奈刑部地势最低,连附近的都察院,大理寺常要闹水,有名的水淹三法司。如今七月间霪雨不绝,白云亭宛在水中央,进出都用几案排成桥梁,又如何请惇王去坐? 就在他这踌躇之际,惇王已窥出端倪。O喊一声:“子山” “是敦谨在。”郑敦谨很尊敬地回答。 “你们过堂。”他指着东面说,“我就在那儿坐一会,你不必张罗我,办你的事。” “这,只怕屈尊王爷了。” “不要紧,不要紧我也不懂这律法条章,你就当我观审的老百姓好了。” 这句话,大家都听了进去,也都有了戒心,惇王是奉皇命而来,焉可大意待之?众人暗暗都当了心,生恐弄出什么毛病,让他抓住。 “山翁,”阿勒精阿低声说道:“惇王在这里,咱们不宜南面正坐吧?” “这话倒也是。” “我看这样子,咱们分坐两边,中间空着。大人看这个章程,使得使不得?” “妥当得很。”阿勒精阿环视同列说道:“咱们就坐了吧时候也不早了。” 这一天的审讯和昨日又有不同,除了将惠祥再度提到堂上来,询问了一番之外,又将肃顺也从府中传到堂上,与之对供,二人堂上相见,惠祥恨得眼睛冒火,站在一边跃跃欲试的样子,似乎打算着趁肃顺一个不注意,要扑上去咬他一口一般。当然,这也只是他心中想想,绝对不敢付诸实施的。 肃顺理也不理惠祥,到堂上先给奕誴碰头行礼,随即起身,等候问话:“肃大人,昨日可曾是你在皇上面前领了差事,回府将客留在府中的云嫔娘娘送归圆明园的吗?” “是。” “那,惠祥前来向你讨债,你可曾与之说明,是奉有皇命在身?” “有的。” “他撒谎”惠祥大喝一声,打断了肃顺的做供,“列为大人,五哥,肃顺在撒谎他没有和我说过。” 奕誴第一次到这样的场合来,心中大感兴奋,摸摸桌案上的惊堂木,又碰碰旁边的火签,觉得与自己在宗人府的衙门全然不可同日而语,惠祥的大叫吓了他一跳,用力一拍惊堂木,“别吵吵什么?” 惠祥吓得不敢再说话了,迟疑了一下才说道:“五哥,惠祥并未撒谎。肃顺所言,并非实情。他是有意罗织罪名,意图害我入罪啊” “你是不是有罪,难道刑部大堂上的这么多老爷会听不出来吗?再说,肃顺并非只有自己所说,还有宫中的六福公公,也曾经亲到刑部做供,难道他也会撒谎,罗致你的罪名吗?更何况,便是这二人都在撒谎,刑部诸公都是办老了差事的,这样的小可做作,也能够瞒得过人吗?”奕誴不屑一顾的一摆手,“当然是不会的。我说的对不对?郑大人?” 郑敦谨脸一红,他是方正君子,最不愿意说谎话,心中知道奕誴并非如很多人所知道的那般粗豪,只是事关天子,他也不好辩驳,苦笑了几声,没有说话。 接下来继续向肃顺和惠祥征询,双方的立场泾渭分明,一个说事先已经和对方讲明,另外一个抵死不认,案情走到死胡同中,最后奕誴站了起来,“都不必争了。我看,还是得询问三方。” 惠祥赶忙说道:“五哥,昨日殴斗之时,我曾经殴打过六福公公,他对我心怀怨恨,故而他的话也不能作数的。” “呸”奕誴用力啐了他一口,“你也知道你殴打过陆公公?平白无故,你胡乱动手,也难怪你有今日之祸” 训斥了惠祥几句,他说道,“不过你放心,既然皇上命我来听审,总不能弄个不清不白,含混了事。这三方之言嘛,也不是陆公公。我要进园子请起,求皇上降特旨,容我向云嫔娘娘征询一二。想来,主子娘娘总不会因为你惊驾非行,而胡乱入你之罪吧?” 肃顺众人大吃一惊奕誴广为人知,是京中有名的荒唐王爷,居然给他想到这样一条计策?不提皇上是不是会准他所请,只是这份提议,就足以令人咋舌的了 “王爷,主子娘娘身份贵重,如何能够到这刑部大堂粗鄙之地?更且说,当日主子娘娘给惠祥暴行惊了凤驾,如今……” “你怕什么,我又不是要惊动娘娘,不过是询问一声。有了答复,不比现在纠缠不清要好得多吗?”奕誴说到就做,当下命人传轿,甩开众人在堂上,径自登轿而去。只留下满堂的部员,面面相觑,各自愕然。 皇帝也没有想到奕誴会来这样一手,一时间心中大为失悔奕誴的性子直,道光皇帝当年的时候就每每亢言直陈,甚至有时候会弄到皇帝也觉得下不来台。这一次派他听审,原本的意愿只是想让他镇住惠祥,想不到他倒为惠祥打抱不平了?早知道是这样的话,又何必派他? 心中想着,皇帝便有意将此事敷衍过去,“老五啊,云儿身子虚弱,本来有了朕的血脉,昨天经过这样一番惊吓,更加是脉象虚浮。朕命她在宫中好生安歇将养,这等事,总不好再惊扰到她吧?” “奴才以为不可。”奕誴瞟了一眼在一边随侍的六福,“陆公公在此案之中也算是苦主之一。所作之供,奴才以为难逃挟私报复之心,故而一定是要请主子娘娘的示下,方可知道当日惠祥在动手之前,是不是曾经听肃顺说过,此番办差的真相。还请皇上降旨,容奴才问个清楚明白,也好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六福心里这份不痛快就不要提了不过自己和奕誴身份相去太远,实在是得罪不起他,而且,自从当年的黄花鱼进奉之事以后,太监们都有点怕了这个行事古怪的王爷,轻易不敢招惹他,站在一边,使劲用眼角‘夹’他,却一句话也不敢说。 皇帝想了想,“老五啊,刑部司官都是律法娴熟之辈,难道不比你懂得其中出入?人家都看不出来的,就你看出来了?” “皇上所说,奴才不敢苟同。奴才是不及这些人律法娴熟,不过奴才懂得人情。惠祥就是有再大的胆子,料想他也未必敢明知道主子娘娘凤驾在前的时候,仍自当街动手?” “笑话惠祥做得大胆的事情多了,上一年为他在京中为风月之事殴打宝鋆,你当朕不知道吗?” “此时与彼时并不相同。宝鋆终究是奴才,打了也就打了。而如今……” “不要说了。”皇帝提高了嗓门,质问道,“老五,你如此处处回护惠祥,是不是你也收了他的好处?” 奕誴眼圈一红,委屈得几乎当场落下泪来,“皇上这样说,让奴才无地自容若是皇上以为奴才收了惠祥的好处,方才暗中回护,就请皇上降旨,免去奴才这份听审的差事便是了。” “混账你这是在要挟朕吗?”皇帝不由得震怒开来,“你回你的府中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刑部的官司,不用你再去过问了。” 打发奕誴出去,皇帝休息了一会儿,一旦冷静下来,心中立刻泛起悔意。不提兄弟情深,只是这一次的案子,奕誴所说,也是有对无错,只为保全肃顺,就要以莫须有的罪名罗织惠祥的罪名,将来传扬出去,天下人会怎么看?算了,惠祥该有什么罪,就定什么罪好了。 一念至此,皇帝叹了口气,“六福?” “奴才在。” “传刑部,并肃顺等人到园子中见朕。” 阿勒精阿众人不知道皇上的私意到底如何,进到园子中,碰头行礼,“刚才,老五来过,朕把他打发出去了。”皇帝一上来就直入正题,“事后想想,觉得他的话也并非无礼,所以朕又着人去问过云嫔。她说,事发之时周围一片慌乱,她也没有听清楚肃顺和惠祥的说话。既然事体不明,两造又各执一词,此事终究不能久拖下去。阿勒精阿,郑敦谨?” “奴才在(臣在)。” “圣人有言,人之初,性本善。想来惠祥略有人心,也断然不会明知云嫔在轿中,仍自狂悖犯上,故此,此事就以惠祥不知为准吧。” 郑敦谨这一次倒是心悦诚服的碰下头去,“皇上择善固执,臣等佩服。” “不过,大不敬的罪名可以不追究,旁的事情也不能就此放过。”皇帝心中实在不愿意就此饶了惠祥,继续说道,“朕听人说,他在京中这半年来,仗着文端在任上搜刮而来的银子,每每花天酒地,放荡不堪这一次为了区区几万两银子,更加和当朝命官厮打在街头闹市,不顾仪制,不修官箴,可恶之极这一层刑部要认真追比,不可轻易放过。” “喳” “还有,文端自履任江宁织造以来,一贯贪墨,于下属横征暴敛,大行中保私囊之能事。只因为仗着和朕有姻亲之谊,全然不把朝廷发令放在眼里,着立即免去一切差事,永不录用,让他在府中闭门思过。另外,命宗人府严加看管,没事不要出来,也免得丢人现眼。” “是,臣等明白了。” “你们下去吧。”皇帝把刑部众人打发出去,留下了肃顺,“还有你肃顺,”皇帝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嘴巴动了几下,一句‘三字经’隐而未发,“瞧瞧你那副没出息的样子?朕都替你丢人为了十几万两银子,瞧你给朕找的这些麻烦?朕看你真是想钱想疯了” 肃顺最怕的是皇帝不理他,这时候听皇上训教自己,不忧反喜,赶忙跪倒碰头,“是,是,是。奴才糊涂,奴才昏悖” “下一次再让朕知道你为一己之私,贪墨旁人的银子,你当朕就真是不忍心杀你吗?”皇帝怒声训斥了他几句,又想了想,略有些歉然的问道,“你的伤,可还要紧吗?” 肃顺用力碰头,呜咽有声,“皇上关爱之恩,奴才粉身难报。奴才这一点小伤,早就不碍事了。” “为了你这狗才啊,嘿”皇帝苦笑着挠挠头,“等一会儿你下去到老五府上传旨,惇郡王奕誴建言有功,可称朝臣表率,着赏戴双眼花翎,并加食郡王双俸一年。” 第172节膛线问题 第172节膛线问题 文端押解回京的途中接到天使的传旨,对他最终处置正如皇帝说的那样,免差,夺爵,幽禁。连同惠祥一起,全数关在府里,不准出门。公爷的爵位,由惠瑞承继。 这些原本都没有什么,不过在旨意中有一节,是要罚没文端几年来在江宁织造任上所贪墨的银子,总计是二百七十万两而且规定时限,要在两个月内,全数还清,不然的话,还会有重谴。 文端碰头领旨,大大的咧开了嘴巴,银子他确实是贪得不少,不过惠祥更加是花钱的状元,仅仅是在江宁城中的时候,就养着三房小妾,平时养着的那些帮闲的篾片相公,更加是有十余人之多,文端的钱来路不正,自然也就是悖出悖入,如今皇上着意追查,要他父子归还,又到何处去筹措? 此番惠祥惹出这样的祸事来,幸得奕誴仗义执言,方得保身家性命,这一层也是要认真打点的,所以在接旨之后,回京的一路上,文端愁眉不展,那副样子,倒像是到京中就要人头落地似的。 一路苦挨着进到京城,文端本来还想到宫门口请安,若是能够蒙皇上宠召,舅甥见上一面,自己在御前哭诉难处,皇上发了善心,不求宽免,只盼着能够迁延数日,不也好过这火烧眉毛的窘迫景况吗? 谁知道皇帝根本不给他这样的机会,命内侍到宫门口,把他的牌子递还,对他说,“皇上有口谕。文端毋庸引见,即刻回府,闭门思过。钦此” 文端碰了个硬头钉子,灰溜溜的回府去了,至于回去如何料理那个给自己惹来一身蚁的混账儿子,不是皇帝要去过问的,现在他的精神全然给另外一件事吸引住了。 自从五月二十七宝鋆几个人从浙江携后膛快枪还京,皇上命内务府营造司、工部武备司连同总署衙门共同拆解,绘制、烫样、制造的大清朝第一支后膛快枪终于制作出来了皇帝闻报大喜,亲自在山高水长召见参与制作的有功之臣。 那支历尽辛苦制造出来的样枪放在紫檀木雕琢而成的长匣子里,由工部尚书龙启瑞捧着,到了御前,先把样枪交给六福,自己则轻打马蹄袖,与雷景修、奎照、宝鋆几个跪倒行礼:“臣等叩见皇上。” “都起来吧。”皇帝心情很好,笑呵呵的一摆手,示意几个人站了起来,“朕听总署衙门奏报,说是工部、内务府的奴才用心办差,用时不过两月,就将后膛七响快枪的样枪制作出来了?” “臣等不敢居功。这都是蒙皇上教诲,臣等知道,快枪一物,事关我天朝武备之力兴衰与否,故而臣等上体天心,日夜赶工,只为皇上强国圣意,能够早一日落到实处。” 皇帝展颜一笑,“你们能够有这份孝敬主子的心,朕心甚慰枪呢?在哪里?呈上来” 六福有意凑趣,一连声的催促捧着匣子站在一边的内侍,“皇上等着呢,还不快点呈进来?” 匣子取来,在御案上打开,皇帝看过原型枪,这支自己研制的样枪,比之美国人生产的原型快枪粗大一些,不过总算是自己制造的,便是粗大一些,也是不妨事的。 他把枪提在手中,又问道,“这支枪有多重?” “回皇上,装满子药之后,枪重九斤十三两。” 皇帝掂了掂,“可能击发?” “是臣已经命人准备了子药,皇上若有意一试的话,请容臣装填。” “不用,把子药拿来,朕亲自来。”皇帝兴致不减,离了山高水长,来到外面,命侍卫架好鹄子,回头问道,“这支枪的射程有多远?” “这……”这个问题倒把龙启瑞问住了,样枪造好之后,也曾经试过火力,击发之间无比顺畅,不过具体能够打到多远,却并未做过正式的考量。 肃顺看他迟疑了一下,知道他在这一节上疏漏了,赶忙在一旁进言道:“皇上,奴才想,龙大人等人急于向皇上报喜,故而行事之间略有疏漏,也是人情之常。更且说,射程远近,也要分谁来击发。皇上乃是天子,一枪发射之下,想来比之龙大人等在校场验射之时,一定也是远上很多的呢” 皇帝扑哧一笑,摆了摆手,“去,告诉侍卫,将鹄子立于五百步之外。” 人飞快的跑去传旨,侍卫们抬着鹄子又向远处走了好大一段距离,看看差不多了,各自散开,展开警戒。 皇帝把样枪端在手中,用力把扳机下面的护手向下一压,顶上一颗子弹,屏息瞄准:“砰”的放了一枪。 枪声响过,鹄子前的侍卫跑过去验靶,皇帝远远的等着,始终不见红旗挥舞,“肃顺,你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朕没有打中?” 肃顺和龙启瑞彼此看看,若说是射程不够也就罢了,若说皇上打枪居然脱靶,实在是面上无光。挪动着身躯跑过去,一面走一面在地上搜寻。只盼着是前一种状况,那才是皆大欢喜。 找了一路也没有找到,肃顺无奈,只好转了回来,“皇上,奴才想,大约是五百步太远了。快枪的射程未能济如此之远,不如把鹄子摆得近一点吧?” 皇帝没有想很多,点头允准,“也好,改为四百五十步远。” 拉近了五十步,仍然是脱靶于是再次拉近,这一次直接改为三百步,仍旧是脱靶皇帝的脸色就不是那么好看了,削薄的唇片抿得紧紧的,“再放近一点。” 一直放近到二百步,这一次终于在鹄子上击出了圆滚滚的弹孔,红旗舞动之下,肃顺第一个呼喝起来:“皇上神射堪比上古神射手养由基在世” “你闭嘴再喊,朕就问你惊驾之罪”皇帝的脸色半点也不见好转,急促的端起样枪,对着旁边竖立的几个鹄子连续放了几枪。虽然射程未必让人满意,但他的射击准头相当好,每一枪放过,鹄子的正中央,都会多出一个前后通透的窟窿。 把枪中的几发子弹打光,他调转枪口,吹了吹镗口的硝烟,转头问道,“宝鋆?” “奴才在。” “你在浙江的时候,是不是曾经现场观临华尔等人放枪?当其时,他们的快枪的射程是多远?” 宝鋆知道自己的奏答之间出入甚大,一个不好,就将工部连同内务府的司员全数得罪了。这样的事情他如何肯做?犹豫了一下他说,“回皇上话,奴才当日只是看到快枪威力无穷,至于射程,华尔等人放枪,是在浙抚杨大人的花园中,故而……请恕奴才办事不得法,并未注意。” 皇帝冷笑一声,“来人,把上一次从浙江带回来的原型枪取来朕要比较着看看。” 原型枪取来,又重新布置了鹄子,这一次,先放到四百步远近,皇帝一枪中的远远的看见侍卫手中的红旗来回舞动,皇帝阴沉着脸,又让放到五百步远,却并未中靶。第三次放到四百五十步左右,再次中靶 “看见了吗?美国人生产的快枪,射程是在我天朝所生产的快枪的一倍左右。”皇帝把枪随手交给肃顺,转身进殿而去。 好端端的一场试枪,最后居然落到这步田地,龙启瑞身为工部尚书,主持研发快枪其事,若是事有不谐,他第一个就是要被问罪的只是认真想想,样枪的每一个环节都是全然仿制美国人生产的啊,怎么在射程上,会有如此大的出入呢? 思忖了片刻,突然给他想到了:若是说有所不同的,也就只有凭己方之力,未能及此的那一个环节了 想到这里,他走到肃顺身边,谦恭的拱拱手,“雨亭兄,还请老兄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啊。” “这不是我肯不肯美言的事情,试枪的结果老兄你也看见了。要我如何进言?” “老兄有所不知,样枪生产,一如美夷原型,只有枪管一节,非是我等力所能及。故而才有今日所见之偏差。” “什么枪管?” “雨亭兄有所不知,美夷所产之枪的枪管中,有密密麻麻名为膛线之物,这等物什,实在非我等所能仿效,故而……” 肃顺立刻听明白了,“你是说,只是因为没有这劳什子的膛线,故而射程不及彼物?” “正是。” 肃顺手托着腮帮想了想,“若是这样的话,倒也不是不能原宥一二。” 龙启瑞苦笑着点点头,“总要靠雨亭兄仗义直言,以消圣上不愉之意啊。” “那,你们等一等,容我进去,看看有没有机会进言再说。” 龙启瑞笑着拱拱手,“一切就多多拜托雨亭兄了。” 皇帝倒并没有肃顺所想那般恼怒,他进殿来拜倒行礼,皇帝正在用笔写着什么,闻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给龙启瑞几个人来向朕说项的吧?” “圣明无过皇上,奴才这点小心思,原也不敢想蒙蔽圣主。只是奴才以为,龙启瑞几个为国事操劳,便是细节之处偶有未偕,只请皇上看在他们办差尚算勤勉的份上,就不要与之一般见识了。” “笑话朕几时说过要和他们一般见识了?”皇帝停下笔来,目光炯炯的望着肃顺,“你出去,传他们进来,朕有话说。” 顺答应一声,退步出去,不一会儿的功夫,又将几个人传了进来。 龙启瑞几个苦累受了无数,谁知道最后的结果会是这样?皇帝二次传召,不知道是福是祸,几个人心下惴惴,进殿碰头行礼:“臣等叩见皇上。” “朕刚才想了想,样枪的射程不及原物,必然是因为枪管之中没有膛线所致。”他说,“这也算是非战之罪。不是你们能够在几日之内就能够解决的。” 龙启瑞感极涕零的碰下头去,磕得明亮如镜的金阶咚咚作响,“皇上圣明烛照。探察入微之处,更大开臣等茅塞,臣等佩服” “膛线是一个问题,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枪管。这支枪的枪管,是不是仍旧如同旧式火枪一样,以焊接而成的?” “圣明无过皇上,样枪的枪管,正是武备司库中所存的焊接枪管。” 皇帝摘下头上的朝冠,放在一边,心中感觉一阵阵的烦躁,“这样可不行啊焊接的枪管若是击发次数太多的话,是会容易炸裂开来的。不但起不到御敌之用,一个不小心,还会使己方兵士遭遇无妄之灾。宝鋆?” 宝鋆没有想到皇帝的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闻言赶忙答了一声:“奴才在。” “朕记得,上一次和你同来京中,并且就购买快枪一事做中美两国中间人的那个什么文德斯先生,你是代表总署衙门与之接洽的,是不是?” “是。奴才奉旨与文德斯先生接洽,并托请他回国之后,与麦坎南枪械公司联络,购买快枪一千支,以备军用。想来,他已经接洽完成,只待启程了。” “这就是了。等到文德斯先生带同火枪再度到京之后,除了把货款与之结清之外,你告诉他,这一次的两国交往,他从中奔走,出力甚多,我天朝照例要有一份恩赏与他。”皇帝转而又说,“不过从下一次开始,着他回国之后,和麦坎南枪械公司议定,我天朝只要美夷生产的枪管,其余部件,一概不用。” 他停了片刻,似乎觉得自己这样的说话有点强人所难,语气变得缓和了一点,“你让这个什么文德斯去问一问麦坎南枪械公司,能不能做到?若是能够做到的话,自然是极好,若是实在力有未逮,我们再想旁的法子。” 宝鋆心中知道不妥:经商之道本来就讲究一个奇货自居,麦坎南公司出售的火枪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若说中国人要购买整枪,当然可以源源不断的接济而至;若说只购买其中的枪管配件,价钱难以保证尚在其次,花了同样的功夫制作出来的枪管,只能零散出售,叫人家如何肯答应? 皇帝也觉得分外难过,大清朝并无现代意义上的兵工企业,甚至说,连正式的钢铁制造企业也没有,连一支无缝钢管也生产不来,又如何谈得到膛线技术?先期也只能靠购买别国生产的,以备使用了——说起来,还是没有术业专攻的人才啊 第172节前事未靖 第172节前事未靖 晋封为云嫔的紫云入园之后,住在朗吟园,和晋为玉嫔的连环居住的竹辻楼毗邻而居,在园子中安心养身,静等着生产之期的到来。 初初进到园子中,居然就身怀六甲,难免惹人疑窦,更加上惠祥闹事惹出来的风波,云嫔深感面上无光,旁的人不论帝眷如何,总是清清白白的身子,只有自己——她的来历无人知晓,只说是在天津的时候,由天津府进献到驻跸的黄家花园,皇上临行之后,有了身孕,这才送到京中。 这样的话连祯妃那样的老实人都瞒不过去,又如何能够瞒得过旁人?不过肃顺和府里的下人、郑王夫妇再三再四的叮嘱,倒不虞有走露风声之险。故而在宫中众人只知道,云嫔是肃顺进献而来,其他的,就一无所知了。 皇帝的事情,众人不能过多腹诽,不过肃顺却更加遭恨,便是那一贯温和待人的祯皇贵妃,也越发的觉得肃顺不是个东西这个狗奴才,真是坏透了 恶其余胥之下,对新入宫的云嫔,众女也很难亲近得起来,紫云是在风尘中多年的,人情冷暖,如寒天饮冰水,点滴在心头,她有自知之明,一贯深居简出,平日里只以身子不方便为由,连众家姐妹在一起说话、谈天,也从不到场。免了彼此尴尬。 皇帝几次在祯妃,兰妃房中看到众家嫔妃有说有笑,只是少了个云嫔,心中难免纳闷,找来六福一问,方才知道——这样的事情,是他身为天子也不好轻易置辞的,只能自己多多关注一番了。 让龙启瑞一干人等退出去,皇帝眼神有些迷糊的望向头顶的藻井,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肃顺站在御阶下,知道他心情未必大好,更加不敢说话,山高水长殿中一片宁静。 良久,皇帝长身而起,“肃顺?” “奴才在。” “云嫔进宫之后,行走趋拜之间大有规矩,可见当初在你府里的一番料理,你和郑王福晋功不可没啊。” “奴才不敢。云主儿生来慧黠,一点就透。奴才和奴才的嫂子,不过只是在旁边点拨一二而已。” “她在宫中住得久了,很想念当初在你府里,和郑王福晋一起说话聊天的时候。你回去告诉她一声,若是得便了,就进宫来,和云儿说说话。” “是,奴才记下了。”肃顺附和的一笑,“其实,奴才不敢欺瞒主子,奴才的嫂子这几天也经常在说,当初云主儿在府里的时候,每天到府里来,主仆两个说话谈天,也是一乐呢” “对了,天津的那个什么三姨,可有什么说话吗?” “回主子话,奴才正要禀明主子,那个三姨……” “她怎么了?” “她好像听到什么风声,奴才前日得到消息,说她进京来了?” “哦?”皇帝矍然张目:“她到京中来了?可确实吗?” “是。奴才上一次命府里的下人到天津办差,和她打过交道,所以认出她来了。不过她是不是为云主儿而来,奴才不知道。” 三姨无端端的失了女儿,如何能够不急?到天津府、县衙门呈文上报,请求帮助找寻。天津府县也很重视此事,胡林翼亲自命天津县大老爷何穆派出三班六房,在左右市镇认真查找,不想还不等有个结果,肃顺从京中派去的家人,亲自到县衙登门拜访了。 何穆很是一惊:肃顺是什么样的人他当然知道,怎么好端端的,他府里的下人来拜见自己?命人将其迎进二堂,这个家人叫高九,是个汉人,北京人,秀才出身,用旗人的话来说,是个‘油子’,当年在京城中的时候,专门做一些装准头,吃讲茶,哄吓诈骗的勾当,后来有一次出了事,给当时任九城兵马司翼长的肃顺解救了下来,顺道将他收入府中,每月领几两银子,供老爷趋走。 高九言辞便给,察言观色的功夫可称是第一流的,这一次紫云的事情,肃顺专门交托他来办理,临行前特别嘱咐他,“你这一次到天津去,有三件事要做,第一是要把紫云姑娘所说的话的底细打探清楚;第二就是要证实得明白,这数月以来,紫云姑娘在田园可曾接过什么熟客;第三,想来紫云姑娘出走,三姨定然不肯放过,你到天津去,拿我的片子,直接去见胡大人,把话和他讲明,他自会料理得干干净净。” 最后肃顺对他说,“此事关系匪浅,若是从你的口中走露了半点风声,以致天子颜面无光,高九,便是扒了你的皮,熬成油卖了。你盘算着,能不能抵得过你的罪过?” 不用他说,高九也知道这一次的差事不是那么好做的,奉命唯谨的诺诺而退,到下面账房取来几两银子,雇了一辆骡车,直奔天津。到了地头,找间旅店住下,换上一袭衣服,径直往田园而来。 三姨为紫云的事情伤透了心怎么也没有料到,这个丫头的脾性会这样倔,一句话不留,也不和任何人打一声招呼,身边只带着一点散碎银子,就敢私自奔逃在外?门户人家的规矩极大,像紫云这般,若是抓了回来,立刻就要挨上狠狠地一顿皮鞭——只是,芳踪杳如黄鹤,到何处去寻找啊? 便是这个时候,高九登门寻美来了。田园做的是开门买卖,任何人登门都是主顾,客人来的时候也不会顾及到主人家的心情怎么样,又或者姑娘是不是身体不方便。三姨还得装出一副笑容,来招待客人,通过名姓之后,三姨说,“高老爷,面生得紧,敢是第一次来吗?” “不错。”高九是在场面上久打交道的人了,到这样的地方更加不是初哥,迈步进到厅中,闲闲的走了几步,“久闻田园中紫云姑娘色艺双绝,今日特来,只想一朝相会,以慰平生。” “哎呦,高老爷您来得真是不巧。紫云,已经不再接客了。” “哦?这话怎么说?” “不瞒高老爷,六月的时候,有个来自浙江的丝绸商人,到了我这园子中来,和紫云一见倾心,非要给我这丫头赎身,您想想,紫云是我从小抚养长大的,本来是为了养儿防老,他这样说话,我如何能够答应?” 高九心中冷笑,面子上却装得很感兴趣的样子,“那,后来呢?” “后来啊,这个浙江商人给我矮了半截,说非要娶我那丫头回家不可。您想想,男儿膝下有黄金,七尺高的汉子给我跪在门口,我那丫头也是日夜啼哭,两个人一个非卿不娶,一个非君不嫁。我也没有办法,只得成全了他们。” “说起来,三姨倒是大善人呢君子有成*人之美,三姨这样做,必有后福。” “后福是不敢想啦。只盼着我那丫头和浙江商人回去之后,能够安安心心的过上几年好日子,等过一段,她想起来我这个千里之外的姨娘,能带着孩子来看看我,我就感激不尽啦。” 说着话,三姨也真是动了心思,眼圈一红,赶忙抽出纽襻下的手绢,擦了擦眼角,“瞧我这老乞婆,高老爷第一次登门,居然就说这样的话?真正是着三不着两。” 高九呲牙一乐,“见不到紫云姑娘,固然是遗憾,不过,听闻她能够有这样的好归宿,也算是不枉此行。” “高老爷这话真是在理。本来嘛,谁不想看见自家的丫头能够有个好归宿?”三姨说着,岔开了话题,“既然高大爷来了,就不必急着走。我这里除了紫云,还有旁的丫头,知情识趣之处,全然不弱于紫云,不如叫几个出来,请高大爷端详端详?” “也好。” 三姨又叫出几个姑娘,由着高九挑选,他随意的看看,问问名姓,“不如就请碧荷姑娘今晚和我共谋一醉吧?” 在来天津之前,高九已经经由肃顺指点过,知道紫云在田园之中,素来与碧荷交好,而且,碧荷为人心直口快,从来藏不住事,过往的经过,找她来询问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用了几杯花酒,高九把门中服侍的丫头打发下去,做出要和碧荷携手登塌的准备的样子,却并不急于上床,反倒双眸明亮的在和碧荷说话,“听你家三姨说,紫云姑娘从良了?只是不知道是那种?莫不成还是真从良吗?” 碧荷也是门户中人,知道他话中的意思,这并不是在问紫云是不是真的从了良,而是八从良中的一种。而且最是只在戏文中见过,从来不曾有过的‘真’从良。听他说完笑了一下,“嗐三姨说说,大爷您就听听呗?这样的事情,又何必当真?” 高九就怕她不肯有这样的语气,闻听之下心中大喜,表面上装出很惊讶、又很恼怒的样子,“怎么说?难道紫云姑娘并没有从人归去?这个老乞婆居然敢骗大爷我?就欺我是外乡来的吗?” “啊,不是的。”碧荷不知他是佯怒,赶忙拉住他的手,“九爷,是奴家说错了话,您可别当真啊?” “不行话说到这里,我非得和这个老乞婆掰赤个明白不可。天下ji馆哪有这样的规矩?大爷登门,居然拿一个旁的姑娘替换?” 碧荷真的吓坏了,一旦吵嚷起来,不提传扬出去面子上有多么难看,只是三姨这几天为紫云的事情脾气极坏,高九闹完拍拍屁股扭头走人,一定会给自己惹来一身蚁她带着哭腔哀求道,“九爷,您别喊了,听我和您说,等到我说完了,您想喊想闹,都由得您,还不行吗?” 高九看看差不多了,带着一脸怒气又重新归坐,“那好,你说。我听你怎么和大爷解释?” “九爷,您先喝杯酒,压压火气。”碧荷暗中恼怒自己多嘴多舌,好端端的接这样的话题做什么?“九爷您不知道,紫云妹子从良是假,不过,她不在这园子中,倒也是实情。” “那,她到底去哪里了呢?” “要是知道不就好了吗?”碧荷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九爷是不知道,紫云妹子上个月突然私自外逃,到今天,仍自下落不明”她又说,“这一个月来,三姨急得什么似的,天津府道县三处衙门不知道跑了多少回,也不知道派出去多少人去寻找,终究还是白费力气。” “这样说来的话,这个紫云姑娘是在园子中受了三姨的气了?要不然的话,怎么会好端端的突然外逃呢?” “哎九爷是第一次来,不知道这其中的内情。要说委屈、受气嘛,我们又有哪个没有受过各位大爷的气?只不过,紫云姑娘是这田园中的第一流人物,三姨捧着还怕来不及呢,又怎么敢给她气受?” “这我就不明白了。”高九是一副给她的说话挑起了兴趣的神情,“既然并非受气,更加没有什么委屈,她这样出逃在外,总要有个缘由吧?” “缘由嘛,当然是有的。”碧荷半是不屑,半是妒忌的撇撇嘴,“说出来不怕九爷笑话,紫云妹子,怀了客人的种了” 这正是到了关节之处,高九自然不肯放过,“怀了客人的种?啊,我知道了,她怀孕了?是不是?” 碧荷瞪了他一眼,似乎觉得这样的话题惹他如此兴奋很是不解似的。高九看出来了,自失的一笑,“我只是觉得奇怪,像紫云姑娘这样的人,便是怀了孕,又有何妨?待到生下来……哦”他自作聪明的一拍额头,“我明白了。紫云姑娘定是待产去了,是不是?” “是,也不是。” “怎么呢?” “她是不是待产谁也不知道,不过,三姨不肯让她把腹中的娃娃生下来,她就是为了这个,而且要和旁人合起伙来簸弄她,她一怒之下,这才出逃的。”碧荷说着,打了个哈欠,“九爷,这下您明白了吗?” “明白了,明白了。”高九频频点头,又问道,“好妹子,和我说说,她怀的是谁人的种啊?”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觉得奇怪嘛”高九揽住碧荷的腰肢,在她脸蛋上吻了一下,“这样的事情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好妹妹,和我说说吧?让我也涨涨见识,日后回到京中去,和同好在一起,用之来消遣解闷。” 碧荷大大的吃味了,一张清水般的脸蛋扳得紧紧的,“好嘛我说为什么这么急于知道?原来只是为日后拿我们这些姐妹做爷们儿之间的消遣谈资的看我再睬你的”说着,转过头去,不再搭理他了。 高九赶忙哄劝,上下其手的扪胸摸乳,他是在风月场中打滚惯了的,放出风流手段,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弄得碧荷眼饧骨软,声音中一片甜腻,“九爷,抱奴家上床去吧,到了床上……奴家再和九爷说” 高九虽是心中有事,也挨不过佳人软语哀求,用力噙住碧荷的双唇,两个人深深地吻了片刻,“等一会儿可不许不说啊?” 一时间云散雨歇,两个人在榻上交股而卧,“好妹子,现在该和我说了吧?” 碧荷只觉得浑身酸软,连一根手指都不愿意再抬起来了,心中又有点奇怪,“您这个人真奇怪,怎么就对旁人的事情如此念念不休呢?” “好玩儿嘛”高九故意使坏,在她腋窝挠了几下,“说不说?说不说?” 碧荷受痒不过,嘻嘻笑着讨饶,“好人儿,好人儿,别挠了,我和你说就是了。” “这才乖。”高九把她搂在怀中,听她继续给自己讲述。“要说紫云妹子,也实在是可怜,当初也曾经有过真心相好的,不过一待床头金尽,三姨的那番脸色,哼真够十五个人瞧半个月的。” “那后来呢?” “还能怎么样?棒打鸳鸯各自飞呗。一直到今年三月间,皇上御驾亲临天津,可巧,有一个在皇上驾前听用的,姓甘的老爷,到了园子中来,和紫云好上了。这一次她身上怀着的,就是这个姓甘的种。” 皇帝在着肃顺分解此事的时候,曾经交代过他,不许外传此事,不过既然派高九到天津去,总要把实情相告,只是肃顺一再叮嘱,此事只限你知道,天津知府胡林翼知道,旁的人若是知道了,皇上一旦动怒,便是老爷我也无法替你担待,这其中的轻重,你自己多多领悟。 因为这样的缘故,高九知道了皇上和紫云之间的一番风流际遇,心中念了几遍佛爷保佑,大着胆子问道,“你怎么知道?”说完他眼珠一转,故意激将,“你就知道一定是姓甘的?难道就不能是别人的?我看你也是为了搪塞我故意杜撰的” “才不是呢”碧荷果然中计,翘起上半身,乌油油的眼睛盯着高九,“这件事,除了紫云妹子,也就只有我知道。就是三姨,也不过是听紫云所说,对她腹中孩儿之父,也是未知其详的。” “紫云知道不必提,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若说我为什么知道?”碧荷嘻嘻一笑,“这甘老爷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啊,赶在我那紫云妹子红讯断绝之后的第二天来,你说是不是巧了?” 高九立刻明白,接下去又问道,“那,在这个什么甘老爷离开之后呢?我听说,有个什么丁公子在园子中大闹了一场?几乎闹出人命来,是不是?” “嗯,那个丁五,着实让人讨厌,不过,他来这里闹事,是在紫云怀孕之后。”碧荷说,“至于什么之后的客人嘛?你知道皇上驾临天津之后,天津府的那个什么胡大老爷,居然让里正知会三姨,一月之内不可重开门户。你说讨厌不讨厌?要说胡大人倒是个好官,只不过……” 碧荷后面的说话高九全然没有往心里去,听她把经过讲述一遍,计算一番日子,大约可以知道,紫云腹中所怀的,确然是龙种无误这一档的差事回京之后可保无虞,只不过,看三姨一副穷追不舍的模样,早晚会给她发现端倪。嗯,看起来,明天得到天津知府衙门去走一遭了 第173节前事未靖(2) 第173节前事未靖(2) 出园子回到寄寓的店房,高九蹉跎了半天的时间,把昨天晚上听来的事情认真盘算了一番,又亲笔写了封信,封好了口,交给同来的下人:“今天带回京中,亲手交给大人。大人看过书信之后,必有回复,你给我带回来。我在这里等你。” 人不敢怠慢,雇了一匹马,赶回北京。果然,肃顺看过信之后,又手书了一封八行,交他由带回天津。高九接信在手,展开来看,内容只有很短的几句话:“接信之后,于便宜之时,与天津府胡大人详加磋商。并可将实情相告。” 接到肃顺的回信,高九心中有数,看看天sè已晚,不好再到府衙打扰,只好安歇,留待明日再请见胡林翼了。 第二天一早,高九早早的起chuáng,换上一身衣服,直奔府衙,到了门口,递上了自己的名帖:晚生直隶保定生员高九顿首胡抚台。 胡林翼接过名刺,高九,自己不认识这个人啊?有心不见,又怕有事,当即传其在书房一晤。 高九执礼甚恭,规规矩矩的请安跪倒,碰了几个响头,“晚生高九,拜见老公祖。” “不敢,不敢。”胡林翼虚虚的扶了一下,“高小兄请起来说话。” 行礼已毕,高九在客座落座,向胡林翼拱拱手,“学生在京中的时候,就久闻胡大人英明无双。尤以本年三月间,皇上御驾亲临津府,大人爱民如子,忧民如伤。大不以修筑跸道,毁弃民居为然,虽是有我皇上圣明烛照,也难掩大人忧民之急的这一番拳拳至意啊” 胡林翼心中也是大为当初所为得意,闻言更加觉得舒服到心里去了。微笑着摇摇头,“不敢当,不敢当高小兄谬奖了。这都是上承皇上一片爱民圣心,润之方敢如此胆大妄为。实不相瞒,皇上的御驾进城之前,老夫的心都是提在嗓子眼儿的呢哈哈” 高九自然又是吹捧了几句。胡林翼笑罢问道,“不知道高小兄此来,可是有什么见教的吗?” “大人言重了。高某才疏学浅,如何当得起见教二字?不过,此来天津,确实有一件大事要请大人从中帮衬一二。” “请说。” “不瞒大人,学生在京中,是在肃大人府上任一名听差,这一次到津府来,是有一封我家大人的亲笔信,着我转交大人的。” 胡林翼脑筋一转,“可是内务府肃雨亭肃大人吗?” “正是我家大人。” 胡林翼呆了一下,他自问和肃顺并无瓜葛,怎么他会有事找到自己?迟疑了片刻,展颜一笑,“那,不知道胡某有什么可以为雨亭兄效劳的呢?” 高九从怀中拿出信,递了过去。胡林翼当场打开,开头是:“润之抚台大人见字如晤……”接下去直入正题,把当初皇帝驾临天津,和紫云两夕情缘,之后姑娘身怀龙种,进京投奔的事情了一遍,最后说,高九是他府中的下人,为人机敏,派他到天津去,一来是为了紫云姑娘府中所怀龙种是否确证;二来也是为了解决田园之主的三姨为紫云走失穷追不舍的事情。希望胡林翼能够从中转圜,将此事彻底压下。 胡林翼把信看了好半天,一面看,心中一面想。他也算清流中人,不过和曾国藩、左宗棠、江忠源略有不同的是,他为人非常懂得变通之道——要是说得难听一点的话,就是原则xìng不是那么强——若非如此,他当年也不会为中法因为强拆教堂一事交恶的时候,给皇上上那样一份折子了。 在胡林翼的心中,只有愿意不愿意做成事情,而没有能不能之说。为了达到目的,他是可以和任何人交好的。而绝不会因为对方与自己有政见分歧,而弃如敝履。 把信看完,前后思考一番,就已经通盘掌握,不过却不必急于表态,而是笑眯眯的望着高九,“高小兄,不知道肃大人想让本府做成什么样呢?那个三姨连续投递文书,要天津府县派人详加查找,总不好强行驳回她的诉状吧?” 高九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真是想不到,胡林翼居然要和肃大人讲条件吗?他笑了一下,“此事干系重大,学生也不敢越俎代庖,我想,不如请大人进京一趟,去和我家老爷面谈一次?” “那倒不必。”胡林翼笑着摇摇头,他说,“就如高小兄所言,此事干系极大。若是三姨始终不肯放过的话,不要说公事上不能久拖不办,就是在堂督那里,怕老夫也是下不来面子呢” “那,老公祖以为呢?” “我想,总还要请高小兄回京一趟,求肃大人给堂督修书一封,将此事代为遮掩一番,本府方好做事。” “这样啊?学生不敢擅专。请大人容我几日,待回禀我家老爷之后,再定行止。胡大人以为如何?” 打发高九离开,胡林翼命人将何穆请到府衙,略作寒暄之后,问道,“贵县,上一次田园之主到府里来,为紫云姑娘走失一事投递公文,此事可有下落了?” 何穆满头大汗的赶来,听上峰语气不善,心中大是慌乱,“回大人的话,卑职无能,尚未有走失之人的下落。” “此事,已经过了一个月了吧?” “是,大人所说不差,到今天为止,已经有三十二天之多了。” “虽然紫云姑娘是门户之人,无端走失,总也是让园中人日夜牵挂,更不用提她还有着身孕,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大人所见极是。卑职也以为紫云姑娘有着身孕,身体越发的不灵便,能够去到的地方实属有限,还行文直隶各处,多加注意,一旦得了消息,立刻派人过去查看,怎奈芳踪杳然,……” 胡林翼想了想,又问道,“那,三姨可知道,紫云腹中的胎儿之父为何人吗?” “这,卑职也曾经在堂上问过她。她只是说,今年三月间,皇上驻跸津城以来,紫云姑娘只见过一个京中而来的甘四爷,只不过风尘相逢,又是lù水夫妻,从来不曾想过打探甘四爷到底是何来路。不过听紫云姑娘偶尔提及,甘四爷似乎是在御前当值的。” “哦?这话可确实吗?” “确实的。”何穆说,“那个甘四爷用来打赏紫云姑娘的,还是宫中常用来打赏下人的馃子金,外间再难得见。三姨把金子也带到堂上来过,卑职也见过的。” 若是在高九到来之前,胡林翼真的会以为这个什么甘四爷是皇上面前听用的奴才,借着随扈到天津的机会,暗夜寻芳,造就了这一段孽缘,谁知道弄到最后,居然是皇上?这是不必、也不能和何穆说的。 胡林翼想了想,对他说,“此事啊,我想,还是得把三姨找来,和她问问清楚。是了,她叫什么?” “她娘家姓汤。嫁到刘家。” “喔。改日把刘汤氏传到堂上来,本府亲自问话。把案情弄个水落石出,不提能不能找到出走的女子,也要让百姓说不出话来。” “是,是穆大喜。胡林翼若是肯于将此事接手过去,无疑是帮助自己解决的大问题,也顾不得多想这其中是否另有缘故,站起身来,一个劲儿的向知府大人行礼:“大人断案如神,这等案子若是能得大人相助,想来寻获走失女子,也定然是指日可待了。” 胡林翼心中苦笑,“就盼着如老兄之言吧?” 刘汤氏被带到知府衙门的二堂,因为是女子,不好大张旗鼓的升堂问案,便临时改在偏厅,给知府大人行了礼,胡林翼很和煦的容她落座,又把经过问了一遍,“刘汤氏,本府问你,你所掌田园,已经有多少年头了?” “回大人的话,已经有十七年了。” “这十七年中,可有人如紫云姑娘这般,因为怀了身孕,不告而别的吗?” “这,有的。” “有的?是几时的事情?” “这话说起来,是在十五、六年前了。小女子刚刚接掌田园,不懂规矩,门户中的一个姑娘有了身孕,等到发觉的时候,其势已然不及。我骂了她几句,我园子中的姑娘一时想不开,就带着随身的细软和一个丫鬟sī自出逃了。” “那后来呢?” “后来等到孩子生下来,她们母女两个又回来了。” “这就是了既然早有前例,你又怎么知道,紫云姑娘这一次不会是如此?躲到外地亲戚家待产,等到孩子降生,就会携子归来呢?” 三姨想了想,摇头说道,“这一次……不一样的。” “怎么个不一样法?” 三姨说,“上一次的事情,本是小女子不通之处多多,一再迁延之下,我园子中的姑娘腹大如鼓,若是再行打胎的话,只恐有一尸两命的危险。而这一次,紫云怀孕不久,就给园子中的下人发觉了,其时尚早,只是紫云心中不肯打胎,故而我和她争吵了起来,终至绝袂而去。” 三姨一边说,一边落下泪来,“现在想想,她若是愿意生,就让她生下来呗何苦把孩子逼出园门,在外面受风霜之苦?” 胡林翼真有心告诉她,紫云姑娘现在已经到了万方敬仰的富贵人家,你这番怜惜之心,全然落到了空处不过这只是他心中所想,万万不敢行诸表面的,反而装出一副戚戚然的神情,“你也不必过于自责。我想,等到有一天,紫云姑娘真的回来了,你们母女两个,还有的是一诉衷曲的时候。” “哎只盼着如大人所言吧。” “对了,紫云姑娘腹中的孩子的父亲为谁,你知道吗?” 一提起这个人,刘汤氏满脸怒气,声调也骤然拔了起来,“知道就是从京中来的,一个姓甘的……” 听她语出不恭,胡林翼用力一拍桌案,“说便说,不要口出不逊” 给他这样一吓唬,刘汤氏吓了一跳,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怯生生的抬头看了一眼,“是。小女子糊涂。” “你接着说。” 刘汤氏把那个什么甘四爷到园子中来,和紫云相会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大人,这一定是那个姓甘的,和他手下那个姓苏的奴才,联手从旁撺掇,把我家女儿哄骗在外。大人,您可得替小女子做主啊” 胡林翼一愣,脱口问道,“姓苏的?又是什么人?” 只听刘汤氏解释了几句,说了一番苏某人的体态容貌,胡林翼立刻知晓,一定是肃顺他又问道,“那,你可知道这姓苏的,是何人?” 刘汤氏悠然叹息,向上答说,“大人不知道门户人家的规矩,进门就是客人,又如何能够容得我等问清身家,方才招待?不瞒大人说,来的人中,十个人倒有七个,是满口胡说的。” 胡林翼觉得好笑,“这也是只认银子的报偿”他说,“你既不知道甘四爷是何等人,又不知道他府中的奴才是何等人,这样大海捞针一般,让本府到何处去为你寻找?” 刘汤氏听他话中有推搪之意,心中大为恐慌,要是他不肯管,让自己到何处去寻找女儿?人急智生,给她想起来了,“大人,小女子有下情回禀” “说。” “是。甘四爷到园子中来的时候,曾经和紫云说过,他是在皇上手下当差的。”说着话,她一双眼睛直勾勾的望着胡林翼,只盼着自己的这番话能够起到一点效用。殊不知还是让她失望了,“在皇上手下当差?不瞒你说,便是本府,也可算是在皇上手下当差的。可知道他在哪一个衙门,做何差遣?又归何人所管?” 胡林翼一面说,一面察言观sè,“你看,这些你全然不知道,难道要本府带着你到京中去,逐个衙门的找寻吗?真是笑话” 刘汤氏虽然聪明,终究是风尘中人,为胡林翼用这样一番官腔哄骗的全然没了主意,只好黯黯然离开府衙,自行回园子去了。 官府将公文发回,不予受理此案,让刘汤氏坐困愁城,女儿突然出走,让她的田园成为津城门户同行人家的笑柄再加以丁五公子的一番折腾,生意大不如前,刘汤氏心灰意冷之下,便萌了去意。 只是若自己一人,倒还容易,园子中连同姑娘、丫鬟、假母、龟奴,一大家子人,又岂能说走就走? 恰好,结拜的姐妹刘四妈到田园中来拜望,知道她心思不整,有意开解她几句:“三姐,不是妹子说您,紫云那个丫头的脾气啊,和您是一样一样的。遇到一点事,就钻牛角尖。自己母女,有什么不能谈的?要走到这一步?” 刘汤氏叹了口气,“妹子,此时再说这些,又有何用?左右你来了,姐姐正好有件事要拜托给你。” “是什么?” “这家田园,姐姐不想再做下去了。想请妹子接过去,总要给园子中的这些人,一个吃饭的地方。想来以你的见识,把她办得风生水起,不在话下。比之姐姐我执掌的时候,定是能够更上一层楼。” 刘四妈愣住了。田园虽是暗门,在天津城中却是独享大名,除了来客心中那一份寻幽访美的心境之外,就是有紫云这个压箱底的宝物。若是在平时,她虽出这番话来,自己定然双手接过;而如今,境况已经大不如前了。 这倒不单是为了紫云姑娘孤身远引,更主要的是丁五公子,为了和三姨当初定计不成,还让紫云姑娘sī自奔逃而出,丁公子真真动了怒气,当众放言:谁要是再敢光顾田园,就是和我丁五过不去 丁公子在天津城中无人不知,更加是无人敢于招惹的狠角sè,这样的一个人,若是执意和田园过不去的话,则田园野就真的只剩下关门闭户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在这等时候,三姐请自己接手,无疑就是给了自己一块好大的烫手山芋将来钱未必能够赚得很多,人吃马喂的,每个月反倒要搭上一大笔银子。刘四妈一贯精明,这等自蹈虎尾的事情如何做得? 不过话不能这样说,总要让刘汤氏收回荒唐的打算,还要感念自己的德行为尚。刘四妈想了想,心中有了主意,“姐姐,姐姐若是有这样的心思,妹子自当应承下来,不为借机执掌园子,只为给姐姐门下的这些人一个事由儿,也该当如此。不过呢,姐姐,妹子倒要劝您几句。” “劝什么?” “姐姐,您执掌乐户多年,便连这一点点的扑跌都承不住吗?他丁五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狗少这样的人说出来的话,就权当他是在放屁。”刘四妈说:“姐姐又何必为了这样的小人一蹶不振呢?” 刘汤氏笑着摇摇头,握住了刘四**手,“妹子,你的话并非不对,只是替我想想,天津城有这丁五在,又哪里有我存身之地?日后他天天带人来捣乱,我这生意还怎么能做的下去?与其这样……” “天津不行,就到北京”刘四妈脱口而出,两个人都愣住了。“到北京去?” “是啊。”就在这一会儿的折冲之间,刘四妈已经想到了对策,“他丁五在天津张扬跋扈,到了北京,天子脚下,不要说是他,就是他爹,也只是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儿。丁五就是手再长,还能管得到北京吗?再说,”她劝道,“紫云那个丫头,不是也到了北京了吗?姐姐若是在北京重操旧业,一边可以做生意,一边还可以顺路探访紫云的下落。将来母女在京中,他乡相见,不也是一桩美事吗?” 刘汤氏给她的话说得动了心思,脸上的神采逐渐变得明净起来,“只是,妹子,北京那样的地方,我又是人生地不熟的,初初到了那里打天下,难处多多啊。” “不怕的。我教给您一个好办法。”刘四妈说,“是这样的……” 第174节语出威吓 用了半个月的功夫在津城办理各项文书,一时间men户中人都知道,田园之主的刘汤氏有意关了生意,另寻出路了。只是不知道,是真的脱身上岸,还是到旁处另起炉灶?每每有同业上men问候,刘汤氏只是微笑不语,于退身之后的打算讳莫如深,旁的人打听不出什么来,也只好罢了。 园子中的众多下人、听用、龟奴,该发几两银子打发回家的,打发回家;那些年纪轻,眼光灵活的,则带在身边,最主要的是园子中的姑娘,紫云不在自己men下,要想到北京打天下,重张yan帜,手中总要有几个能够打响名头的姑娘,三姨在自己men下疏爬了一番,选中了一个名叫秀莲的,容貌上佳,曲文jing通,似乎是可造之才。 三姨给她改了名字,叫金玲,作为进京之后的头炮。而除了姑娘的名字之外,men户的名字也要改换,三姨和刘四妈商议了好久,终于选定了一个‘天庆班’的名头。从天津到了北京,以杨梅竹斜街的宏兴店作为香巢。这是在胡同里的清yinxiao班与口袋底旧式娼寮之外,别树一帜,仿佛北道上流娼的做法。 初到贵地,人地生疏,京中的豪客又不惯于这一套,因而men庭冷落,开销贴得不少。不过刘汤氏并不着急,一来是带着的银钱不少,暂时还不必顾虑,二来,她在来这里之前,经由刘四妈多方提点,心中早有盘算,得借个因由,才能拿‘金玲’这两个字传出去。有个上海流行的办法,不妨一试。 原来风月之家的风气,南北不同,以南方来说,名ji之成名,以勾搭名伶为终南捷径,每天包一个包厢,最好是靠下场men的‘末包’,其次是‘九龙口’上面的‘头包’,到得所欢将上场时,盛妆往包厢中一坐,一身耀眼的珠光宝气,惹得全场侧目。 ‘捧角’的规矩是,早到不妨,但所捧的角se的戏一完,即刻就得离座,所以谁是谁的相好,一望而知,不消半个月的工夫,名ji之名就借名伶之名很快地传出去了。 不过,京城里戏园与戏班子,都跟南方不同,难以如法炮制,只能略师其意,变通办理。计算已定,唤宏兴店的伙计刘秃子取张局票来,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yin秀堂徐xiao香”,下面自称‘金老爷’。 “什么?金姑娘,你还叫条子吗?” “怎么着?”金玲反问:“老爷我爱这个调调儿,不行吗?” “行,行”刘秃子知道金玲初到京中,有心打响名头,平日里脾气大,嘴上厉害,不敢惹她,敷衍着扭头就走。 “慢点,刘秃子”金玲喊住他说,“以后别管我叫姑娘。” “那么,管姑娘叫什么呢?” “叫金二爷好了。” “是金二爷” 徐xiao香是名震四九城的名伶,绰号活公瑾。名气大,脾气更大,看看具名,金老爷,不认识。让听差随便拟了个由头,借故不到。 刘秃子办不成事,转身又回了宏兴店,金玲有点发呆,这些种种做作,都是三姨教给自己的,却没有想到,徐xiao香居然不出这样的条子?没有办法,只好把刘秃子找了来,和他商量:“二爷,您叫条子干什么?” 金玲不便明言,是要借‘条子’的光,只说:“闷得慌,找个人来聊聊。” “原来二爷是想找个人消遣。那好办我给你老保荐一位好不好?” 金玲无可无不可地问道:“谁啊?” “福寿班的朱老板。” 朱老板就是朱桂芬,号佩芝,又号桂卿,本工武旦,兼唱花旦。金玲当然亦知其名,点点头说:“叫来看看” “包你老中意。”刘秃子说,“朱老板一身好功夫,一杆梨花枪耍得风雨不透,可真够瞧的” 一面说,一面笑着走了。到柜房上写好局票,派人送到韩家潭福寿班的‘下处’。朱桂芬一看具名‘金老爷’,茫然不复省忆,问宏兴店的伙计:“这金老爷干什么的?” 店里的伙计为了叫条子,已经跑了两趟了,如果这一次再落空,还得跑第三趟,所以有意骗他一骗:“是山东来的粮道,阔极了脾气也好。朱老板,你这就请吧” 天气正热,朱桂芬懒懒的不愿意多动弹,实在不想出这个局。无奈来人一再催促,路又不远,心想去打个转也不费什么工夫。果然是个‘阔老斗’,long他个一两千银子,岂不甚妙?这样一想,便兴致勃勃地换了衣服,出men上车,由樱桃街穿过去,很快地到了宏兴店。 “有位金老爷住在那儿?” “来,来朱老板,”这回是刘秃子招呼,“跟我来。” 进了金玲所住的那座院子,他指一指北屋,转身而去。 朱桂芬穿过天井,上了台阶,照例咳嗽一声,然后径自推men而入。北屋是里外两间,外间客座,里间卧室,从棉men帘中透出阵阵鸦片烟味,不用说‘金老爷’是在里面等。 等一掀men帘,朱桂芬愣住了。那里有什么金老爷,是个二十多岁的yan妇躺在烟盘旁边。莫非是走错地方了?这样想着,赶紧将跨进去的一条腿又缩了回来。 “佩芝,干吗走呀?过来” 这让朱桂芬更为困惑,站住身子问道:“这是金老爷的屋子?” “是啊” “请问,金老爷呢?” 金玲格格地笑了,笑停了说:“我就是金老爷。怎么着,你没有想到吧?” 朱桂芬不答,踌躇了一会,决定留下来。为的是好奇,先要long清楚这位‘金老爷’是何身分,再要看这位‘金老爷’拿自己怎么样? 于是,他笑一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真的管你叫金老爷?”他问。 “店里叫我金二爷。我本名叫金玲,你就叫我名字好了。” 一说金玲,朱桂芬想起来了,失声说道:“原来是从天津来的金姑娘啊” 金玲笑笑不答,指一指烟盘对面说:“来,躺着替我烧一口。” ‘相公’伺候‘老斗’,烧烟泡是份内之事。朱桂芬心里很不情愿,故意拿北方‘优不狎娼’的规矩作借口,歉然笑道:“金老爷,我们的行规,可不兴这个” 金玲一听就明白了,他是故意倒过来说,心中冷笑:你别昏头你当你自己是嫖客?这样想着,便随手拉开梳妆台,两指拈起一张二十两的银票,递了过去。 “你这是……?”朱桂芬愕然。 金玲斜睨微笑,“叫条子不就得开销吗?”她说。 这是很不客气的话。但朱桂芬不敢驳她,京里优不如ji。道光以前,相公见了jinv,得请安叫‘姑姑’,如今的规矩虽不似前,但果然认起真来,朱桂芬在理上要输。而况,金玲此刻又是以‘金老爷’的身分叫条子,情况更自不同。朱桂芬无奈,只好道谢接下。 一接了银票,便得照伺候老斗的例规行事。朱桂芬撩袍上炕,拈起标签子,烧好一个‘黄、松、高’的烟泡,装上烟斗,然后从袖子里chou出一块雪白的纺绸手绢,抖开了擦一擦烟嘴,才将烟枪隔着灯递到金玲唇边。 金玲并没有烟瘾,备着烟盘只为待客方便,就是要朱桂芬打烟,亦不过借故安排一个同卧并首的机会。因此,几筒烟一口都没有吸下肚,喷得满屋子烟雾腾腾,却将朱桂芬的瘾头勾了起来。 “你真是糟蹋粮食”他笑着说。 “原是chou着好玩”金玲问:“你呢?” “我是烟嗓。” “那,你chou” 朱桂芬巴不得这一句。用极干净俐落的手法,一连chou了八筒,不好意思再chou了。 “你说你是烟嗓,这会过足了瘾,唱一段我听,行不行?” “怎么不行?不过,没有弦子,干唱也不好听。” “那就xiao嗓子哼一段。” 朱桂芬想了一下说:“我来一段‘醉酒’。这出戏与众不同,调men要低才够味。” 哼了两句,发了戏瘾,朱桂芬起身一面唱,一面做身段。一双眼似张似闭,飘来飘去,刻尽醉酒杨妃的dang漾chun心,将金玲勾得有些失魂落魄了。 看看是时候了,朱桂芬一个反身衔杯的身段,从背后弯过腰去,‘噗’地一口吹灭了烟灯。 从这天起,金玲跟朱桂芬两三天就得会一次面,每会必得关上好半天的房men。日子一久,梨园中谁都知道,朱桂芬做了‘津men姑娘’的面首了。 生意大好之下,客人更多了起来,刘汤氏一面招揽生意,一面暗中打听:“可知道皇上驾前,有个姓甘的大人吗?他府中有一个奴才,是姓苏的?”客人问了不少,每一个都瞠目不知所云,便是有知道的,也只是答说:“也有姓甘的,不过他府里是不是有姓苏的奴才,就不知道了。” 刘汤氏不死心,按照客人说的地址找过去,每每失望而回。不过北京这个地方是没有什么秘密的,听来客清酒闲谈之下给她知道,皇上的宫中多出了一个嫔妃,据说是在天津的时候承欢之后,有了身孕,然后给皇上纳入后宫的。 刘汤氏心中一动,不会就是我家的紫云吧?事关天子,她总算未及当众吐露,心中想着,便问道,“还有这样的事情?我在天津多年,倒不曾听说过呢?” “你哪知道?”说话的人报之一笑,“皇上的起居,有的是人伺候,也轮得到你来知晓?” “那,”刘汤氏故意装出一副不相信来人所说的表情,“听您这一说,倒像是皇帝老子的起居是由您伺候的一般,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也未必知道多少,不过,我的一个朋友,是在肃大人府上当差。这些话,也是听他说来的。” “肃大人?又是谁啊?” “肃大人你都不知道?内务府总管,御前大臣肃顺呗如今说起来,他可算是朝中第一红人。”来客多用了几杯酒,舌头有点发紧,“要说起这位肃大人啊,也就问我了。问到旁人,只怕还真不知道哩” 他滔滔不绝的说着,刘汤氏像个最好的听客,眼睛一眨不眨的注意着,此时她已经全然知晓,当初到她的田园中来的,就是肃顺至于那个甘四爷的真正身份,也就呼之yu出了 她虽然不懂什么天子一言一行皆为天下法的道理,也知道关系太大,决不可轻易示人。心中思量了半天,打定了主意:亲自到肃顺府上走一遭看看到底是不是那个姓苏的奴才? 肃顺从园子里陛辞出来,乘轿回府,刚刚下轿,就有下人来回禀,“老爷,有客到。” “是谁啊?” “来客没有说,不过她说自己从天津来,是个什么田园之主。” 肃顺大吃一惊赶忙问道,“人呢?在哪里?” “xiao的让她在men口听候了。” 肃顺犹豫了一下,本来想命人把她轰出去,转念一想,既然三姨能够找到这里,躲着不见终究不是办法,“那,可有什么人和她通行吗?” “没有,只有她一人。” “让她进来吧。”肃顺说,“我在二堂见她。还有,我有事和来人商谈,其他人一概挡驾。” 下人答应一声,转身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响起,刘汤氏到了二堂men廊之下,抬头看看,正是当初在天津有过几面之缘的苏姓奴才,和那时候相比,苏某人仪容全不相同,身上是一品仙鹤的补服,搭手的长几上放着凉帽,顶镂花金座,中饰东珠一颗,上衔红宝石,看上去威风赫赫。 三姨心中有点慌luan,便是此行自己全然站住一个理字,也难耐对方位高权重。大清朝一品大员的威风,又岂是她这样一个风尘nv子所能轻捋的?心里胡luan想着,上前几步,跪了下去,“民妇刘汤氏,给大人请安。” 肃顺任由她碰了几个响头,看着她跪在地上,他的心中也很觉得为难,该当如何处置呢?自己刚才出园子之前还和皇上说起,皇帝没有太多的表示,似乎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如今回府就有债主等候,处置得不好的话,纵然不惧她哭闹,传扬出去,皇上的宫室之中居然纳进了一个men户nv子,天家的脸面何存?到时候,皇上一定会责怪自己不会做事 故而沉yin良久,肃顺心中叹息一声:“三姨,好久不见了。” 刘汤氏就怕他不说话,一听他开口出声,妇人呜咽一声,重重地碰下头去,“大人,大人民妇苦啊” 肃顺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不过想想也知道,紫云姑娘是田园中第一支撑men户的nv子,骤然奔逃在外,又给皇上收入宫中,三姨失却了这样一颗摇钱树,日子虽不至于过不下去,生意也一定是大受影响。只是,紫云姑娘现在人在深宫之中,万万不能再像以前那般,自己言语中稍稍露出一点松软的口风,三姨就会顺杆爬上来,到时候,就再也揪扯不清了 一念至此,他硬下心肠,半带着呵斥的语气说道,“你哭什么?有什么话就说。” 刘汤氏不敢再哭,强自忍住眼泪,抬头向上梭巡的瞟了一眼,“大人,民妇不敢求大人旁的,只求大人能够将我那丫头送还,xiv子……” “笑话一字入宫men,九牛拽不出你当那是什么地方?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肃顺拍案痛斥,“我上一次见到云主儿的时候,听她说,你和丁五定计,有意谋害她腹中的龙种,只是这一条落到实处,就让你人头落地” 刘汤氏吓了一跳,这才知道,原来那个甘四爷竟然真的是大清朝的咸丰皇帝。楞了好一会儿,才呆呆的问出一句,“我家nv儿怀着的,真的是龙种?” “三姨,不是本官不能通融你的难处,只是,紫云姑娘如今已经不再是当初你田园中的nv子,你也再不要以她的姨娘自居。否则,一个消息走露,传扬出去,不但你要遭殃,只恐连云主儿也要为你连累。” “怎么说……连紫云也要遭殃?” “你不明白?我来告诉你。紫云姑娘出身低贱,一旦为人所知,只怕就有人攻讦她以风尘nv子,魅惑君上,甚或玷污天家血脉。若真是这样,只怕连皇上也不得不忍痛割爱了。”他又说,“紫云姑娘总是你教养呵护长大的,一旦落得这样的下场,你这个做姨娘的,心里就能忍得住?” 刘汤氏从来不曾经过这样的事情,思前想后,觉得肃顺的话句句在理,只是心中挂念之意难以割舍,她又说道:“那,大人,民妇该怎么办啊?难道就真的再也见不到我的nv儿了吗?” “此事再也休提”肃顺立刻拦住了她未尽之言,“我听说,你在京中重旧业,另张yan帜了?” 刘汤氏叹了口气,“哎”她说,“津城之中麻烦多多,民妇心中又以为nv儿到了京城,这才带着园子中的一干人等,到京中来,一来是谋一口饭吃,二来,也想就便找寻nv儿。” “你既然到了京中,我们两个人又有几面之缘,能够帮得上你的,我都会赐以援手。只是云主儿之事,刘汤氏,你最好不要打什么混账主意,从今天起,你就当从来没有养过这个nv儿,更加不曾见过她。你明白了吗?” 这等若便是在和她讲条件了。如果刘汤氏老老实实的北京呆着,不敢也不会胡说luan道的话,那么,将来一旦有事,肃顺可以从中提携一二,若是不从,只怕就是祸不旋踵了 刘汤氏权衡了一下这其中的利害,果断的做出决断,“大人放心,民妇晓得怎么做的 第175节天家之乐 听闻殿外一声内侍的唱喏:“皇上驾到”朗yin园中的众人忙离座而起,连腹大如鼓的云嫔也在宫婢的扶持下慢悠悠的蹲身跪了下去,听到脚步声响起,众nv一片莺莺燕燕之声:“主子爷吉祥。” 皇帝倒没有想到这里有这么多人在,迟疑了一下,“哎呦,今天人来得倒很齐整啊”随意的摆了摆手,“都起来吧。” “谢皇上。”众nv站起身来,皇帝逐一扫了一圈,落到其中之一的脸上,“哦,郑王福晋也来了?” 过往之事不可再提,费莫氏也不敢埋怨皇上,更主要的是,死者已矣,挂念无益,倒是应该好好想想生者——也就是丈夫——的前途更为重要。自从因为尤佳氏产下双胞胎,皇帝大赦天下,端华为之从宗人府中开释回家之后,只是担着一个散佚大臣的头衔,日常用度虽有王爷的一份俸禄,加上六叔不时的帮衬一二,但这并非长久之计,还是得请皇上赏赐一个差事,有了差事,才能有进项,一家人的日子,才有重现旧观之望。 不过朝廷有体制,权柄之于上,做奴才的,没有开口求官的余地。端华只好请太太出面,走一番夫人路线,希望能够借后宫之中的裙底chun风,拂出一番官运亨通。听皇帝问道,费莫氏再一次跪倒请安:“奴才费莫氏,恭请皇上万福金安。” “起来吧,起来吧。”皇帝让她起身入座,问她,“端华最近可还好吗?” “蒙主子爷垂问,奴才丈夫一切安好,只是近来闲在府中,他总在念叨。”郑王福晋心下惴惴的说着,抬头在皇帝脸上扫了一下,看他并无不愉之se,这才壮着胆子继续奏答,“我家王爷说,自己年纪尚轻,白白领着一份朝廷的俸飨,却不能为祖宗基业献计出力,实在是愧煞” “喔帝‘喔’了几声,没有继续问下去,似乎仍然没有启用端华的意思。他不说话,旁人不敢轻易出言,场面一时间僵了下来。 还是云嫔,仗着自己近月来椒房独宠,用手在自己隆起的xiao腹上抚摸着,笑呵呵的对费莫氏说,“嫂子,您府里刚才的那个奴才,说笑话还没有说完呢。结果怎么样?” 皇帝也给紫云的话逗起了兴趣,“哦?是谁说的笑话?能够都得主子开怀一笑,朕回头有赏。” 他说完,费莫氏身后的一个年轻太监跪了下来,“奴才不敢。奴才只求主子娘娘日后为皇上生一个龙jing虎猛的xiao阿哥,长大了,为皇上带兵出征,保我大清江山万万年。” “说得好就应该养着多多的阿哥,保我大清绪统不缀。”皇帝满意的笑了笑,“起来,把你的笑话说一遍,朕也听听。” 太监爬起身来,从头开始讲笑话:“说有三个活死人,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住店打通铺。张三觉得腿痒,就拼命挠,挠得指甲上血乎乎的,仍旧不解痒……”xiao太监朗声说着,“挠到天明,才看见挠的不是自己的腿,李四一条腿被挠得血淋淋的,还在呼呼大睡……”他没说完,紫云和屏yu己笑得前俯后仰,手里瓜子儿撒了一地,咳嗽着问,“那王二麻子呢?” xiao太监说:“王二麻子半夜niao憋得起来解手,偏那夜下雨,房檐往下滴水,他就以为没niao完,一直站到天明……” 这句话一出口,连皇帝也忍俊不禁的扑哧一笑:“果然好笑” “奴才谢皇上。” “起来吧,”皇帝问道,“你叫什么?” “回主子爷话,奴才叫李进喜。” 这个名字在皇帝脑子中转了一圈,眼前一亮,“你说,你叫什么?” 李进喜心中奇怪,怎么皇上的耳音不是很好吗?又答了一遍:“回皇上话,奴才叫李进喜。” “李进喜?你是郑王府的奴才吗?” “是。奴才自xiao在郑王府里长大,蒙主子爷给奴才赐了名,叫进喜。” 皇帝有心问问他是几时净身的,只是身为皇帝,问及奴才这样的问题,大不合适宜,点点头,“嗯,既然是在府里养起来的,日后更要比旁的人多孝敬主子和主母,明白吗?” 这番话说得不清不楚,只是出自御口,便等若是旨意,李进喜忙不迭的碰下头去,“奴才领旨” “下去吧。” 皇帝驾临,费莫氏不能多做耽搁,和紫云使了个眼se,跪安而出,由那个李进喜搀扶着,自行出宫回府去了。 六福捧过内奏事处呈递上来的折子,放到炕上的御案上,在皇帝身边久了,知道主子的脾气,又调了满满一砚海的朱砂,准备好笔,这才退到一边。皇帝随手拿起几本,都是一些京内外臣工呈上来的请安折子,这样的折子他看得多了,没有什么更多的可以留批,放在一边,等一会儿着六福在上面画一番就可以。 再拿起一本,是户部尚书阎敬銘为推行商课一事,与肃顺等户部堂官拟定的商税征缴章程,共计八条如下。第一条是立宪详报,严加考核,各省设立总局,以下州、道、府、县、集、镇各设立分局分卡,行事之间由总局发给‘循环印薄’每日将‘某货若干,详细登载。’积至一月,共收银钱若干,限于次月之内申送总局核明;按三个月分属叠造细册,详请督抚奏报,并将细册随印送部。 二,商课征收,当以全国治下同为一本,厘定科则,以杜弊混也。查商贾运送货物,jing粗轻重,原属不齐,总应以买卖之价值为凭,核定科则方为平准。 三,chou收各省市镇坐商厘税,宜严禁虚报也。查各州县市镇百货并集,零星xiao贩应免其chou收,其坐贾资本较为雄厚,应责令牙行经济等据实呈报,由局员亲自查验,按则chou收,填用执照给领,不得任听胥吏讹诈索取,至滋事端。 ………… 长篇累牍的奏折,皇帝看得津津有味,阎敬銘着实是个人才,连同杜绝各省卡局严杜透漏之法,华商隐匿虚报、各省催缴委员侵冒、各省历年chou收商课勒限奏报,并最后一节的洋商洋yao等物的收取办法罗列明细,以自己的观点看来,也只有在正式运作的过程中可能出现的、现在很难列在章程中的漏dong可供填充,余者,竟是很难妄加一词了 看罢移时,皇帝拈起了笔,在折子的留白处写道:“览。商课本为增加国课之良法,户部所议章程甚妥。奏准施行之下,当通行各省,遵行不悖。若有因故延误、敷衍、搪塞,并捏造借口,于章程所列条款阳奉yin违者,各省除即予革退,并治应得之罪外,尚要追究上司、直至一方督抚。” “另。朕观户部所拟章程,尚难称圆满。其一则并无税收额度之款。若依照前朝旧例,是必各省委员于公务绝不动心,形式之间苟且之意难免。长此以往,则良法亦难以为用也。” “其二,款中并无各省局、卡之立定限制。单以此节为论,即须因地制宜,时有变更。如在水路,有水涨宜于设立此处,水落又宜于设立彼处者;有水落暂宜裁撤,水涨始复添设者;” “陆路方面,有已设卡局之处,并无总隘可扼,不能不分设子卡者,有未设卡局之处,商贩绕越争趋,不能不另议移设者。” 皇帝心中想着见到的关于厘金弊端的内容,宝书网毫不停顿,洋洋洒洒的写了下去,“于收款而论,则百货销数随时地而衰旺,有旺在chun夏而秋冬渐行衰减者,有旺在秋冬而chun夏忽行冷寂者,上月较之下月,每有参差,此处畅行,推之彼处,又难一律。故户部所拟征收定额,庶几难矣” 写完再看,皇帝心中思考,既然自己从中挑出了漏dong,自然就要能够想到解决之法。其实说起来,厘金弊端重重,想要解决,就要从一开始的推行之先,就把根基扎好。若是等到各省督抚纷纷上折子来说话,直指商课之中的漏dong,事情就难办了。 脑子中回忆着自己能够想到的解决办法,他伸过手去,拿起案边放得温热得刚刚好的**喝了一口,正待将脑中所想罗列成文,men口又有nv子说话的声音:“啊,这大热的天,姐姐怎么来了?快请到屋中说话吧?” 皇帝转过身躯看去,真诚的笑了开来,“你们两个人怎么来了?” 祯妃也没有想到皇帝会在这里,chou出别在衣襟纽襻上的手帕,盈盈见礼:“主子爷吉祥。” 跟在她身后的佳妃有样学样的蹲身请安,“皇上吉祥。” “本来还想着过去看看你们和孩子们呢可巧,你们就来了?朕的大公主呢?” 秀慧大公主刚刚学会走路,最是好动的时候,由宫中的nai妈子牵着xiao手,摇摇摆摆的进到房中,“阿玛” “好乖”皇帝轻笑着,从炕上弯腰抱起nv儿,放在自己腿上,“有没有和弟弟妹妹玩儿啊?喂阿玛问你,弟弟妹妹今天听话了吗?有没有哭?” 一连串的问题问过,大公主只是嘻嘻笑着,在阿玛怀里厮磨撒娇,却不说话:“怎么了?哦,阿玛知道了,他们不乖,是不是?” men口又有nai妈子抱着双胞胎姐弟进到房中,皇帝不等她们行礼,就命人把一双儿nv抱到自己近前,两个孩子大约是刚刚才睡醒,jing神头极大,挥舞着手脚,嘴巴里唱着歌,皇帝一时兴起,抬头看了看,“嗯,教养得不错。赏nai妈子哔叽缎一匹,金花软缎十匹你这大个子nv人,穿上这缎子衣裳,必定是格外出眼。” nai妈子大喜,抱着xiiao主子跪倒谢恩,“奴才谢皇上赏赐。” “还有,”皇帝转脸望向站在一边含笑侍立的尤佳氏,“六福,记档。尤佳氏诞下佳儿麟凤,大有功劳于天家,着晋封为佳贵妃。” 尤佳氏听得都有点发傻,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切来得是这样快内宫之中,只有两个贵妃,一个是祯皇贵妃钮钴禄氏,还有一个是生下大阿哥载澧的瑾贵妃阿鲁特氏,前者不必提,皇帝对她情分深重,前些时日闲谈的时候说起,到了今年十月间,祯妃过生日的时候,要有一份大礼颁赏——虽然皇帝没有名言,不过宫中很多人都知道,祯妃大约是要进位为皇后了。 而阿鲁特氏,因为诞下大阿哥载澧,xing情变得很是骄横,很让皇帝不喜,她的阿玛赛尚阿数月前更被褫夺了一切官职,赋闲在家,如今她虽名为贵妃,实际上,听说皇上已经很久没有翻她的牌子了。 她只顾着思考,连谢恩都忘记了,还是祯妃碰了她一下,才想起来跪倒:“奴才谢皇上恩典只是,奴才想,奴才进宫未久,……” “你就不必琢磨那些固辞的奏答了,你也说不得体。”皇帝对自己的嫔妃是很宽容的,笑眯眯的摆摆手,“来,都坐下,好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正好今天人来得齐,六福,就在朗yin园传膳。今天晚上,我们不论君臣,只说夫妻情谊。” 祯妃在一边说道,“皇上,可莫是哄骗我等?” “这样的事情,又岂有说笑哄骗之理?” “既然不论君臣,只说夫妻情谊,那,奴才请皇上的旨意,不如就将众家姐妹一起宣召到园中,并大阿哥,和皇上共叙天伦?” “也好”皇帝把已经墨迹干透的奏折一合,“就依卿所奏六福,听见主子娘娘的话了吗?还不去传旨” 六福有意凑趣,清亮的嗓音答了一句:“喳”转身跑了出去。 这下可真的是热闹起来了,连同瑾贵妃阿鲁特氏、兰妃叶赫那拉氏、瑜妃赫舍里氏、珍妃旺察氏,连同大阿哥载澧,都到了朗yin园中,旁的人也就罢了,一月之间总能够雨露承恩,只有一个阿鲁特氏,自从当年在热河为佳嫔回府省亲一事胡luan出言,惹得皇帝不快之后,夫妻两个不要说独处,就是连见面的机会都很少了。偶尔在其他的姐妹房中见到了,也是冷冷冰冰,全不复当年夹道朱灯,独承恩宠的惬意岁月。背地里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也不知道暗中给六福塞了多少回银子,却如同石沉大海,并无半点下落。 今儿难得得祯妃一言以进,皇上降旨,虽不是单独宣召,也足够阿鲁特氏心怀大开的了。进men随众行了礼,一把拉过儿子,“还不给你皇阿玛碰头?” 载澧跪在地上,砰砰砰的撞了几下响头:“皇阿玛,儿子给皇阿玛请安。” 听已经六岁的大阿哥童声清脆,中气十足,皇帝也觉得很高兴:“起来吧,今儿个借你姨娘的光,等一会儿多吃一点,啊?” “是。儿子领旨。”载澧已经学得很懂规矩了,说完又加了一句:“儿子谢皇阿玛的赏 第176节天家之乐(2) 和阿鲁特氏多日未见,在云嫔所居的朗yin园相会,皇帝心中没来由的一软,nv子善妒本是天xing,她自xiao养尊处优,选到自己身边,又是第一个诞下皇子,难免心中越发的骄傲,却不想自己居然给了妞妞这样大的恩典,自然也就怪不得她吃味儿了。 想到这里,原本心中尚还积存的一点不满早就烟消云散,由谅解转为怜惜,又怜惜又转为疼爱,皇帝四下张望了一下,“今儿个用完晚膳,趁着天se还大亮着,朕和你们玩儿一会儿牌,怎么样?” 众nv同时愣住了,宫中嫔妃闲来消遣,也不过是教子为乐,或者就是打打牌,多年以降,除了那个模样长得无比俊秀,脑子却总是笨笨的赫舍里氏仍旧不大会之外,其他的,无不是个中高手,今天皇帝怎么想起来和大家打牌了,而且,他会打牌吗? 兰妃眼珠一转,“皇上肯陪奴才们打牌,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是,皇上,输了一样要拿银子出来的啊?” “你们是不是不相信朕会打牌?”皇帝一派洋洋自得的神se,“不瞒你们说,朕可是很会打牌的。你们没有听过这句话吗?三nv一男,必定赢钱?” 众人一片大笑“哪里有这样的话?一定是主子爷自己杜撰出来的。” “是不是杜撰,等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皇帝为这轻松的氛围所感,笑意盈盈的说道,“不过,朕可要说在前面,要想看看朕是不是真的会打牌,你们可不许让着朕。” “能够从主子这里赢钱,奴才们盼还盼不来呢”叶赫那拉氏说,“只要主子爷输了钱,不发脾气就好。” “放心,朕旁的没有,要说这牌品嘛,朕自问第二,天下就没有人敢说是第一了。”说着话,他把象牙筷子一放,“六福?准备桌案” 内侍宫婢看出皇上的心情大好,故意奉承,摆好了桌案,一人数了二十个围棋子儿做筹码,每一个代表一两银子,皇帝自然是坐在东风,其他的三人分别是瑾妃阿鲁特氏,兰妃叶赫那拉氏和祯妃钮钴禄氏,其他的人在各人身后或站或立的观战助威。更有宫婢在皇上身后打着扇子,太监前后忙碌,伺候**、茶水听用。 皇帝的牌打得极好。而且他几乎从不看牌,用手一摸就知道是什么,这是两世为人带来的成果,只是这时候的麻将和他所熟悉的,略有不同,可以吃、碰、听、胡、就使得每把牌的速度大大的加快了:“九筒” “碰”皇帝从桌面上捡起两张牌,凑成一副,一边得意洋洋的笑着,一边故意和另外三家捣蛋:“xiao心啊,已经三副落地了。”说着,随手拿起一张,打出去:“东风。” 钴禄氏羞涩的一笑:“对不起啊,瑾妹子,起手就抓到的东风,谁知道现在才碰出来?”瑾妃没有说话,只是一笑。 接下来又该皇帝抓了:“哈又是一张九筒。杠”伸手再一抓:“自*,杠上开花,胡了给钱,给钱” 身后站着的嫔妃内侍无不失笑,皇帝居然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还是第一次见到呢兰妃都没有怎么能够摸到牌,就输了第一把,捡起五个筹码递了过去:“皇上,您可不能这样?” “怎么了?” “奴才还没有摸到牌呢,您就胡了?照这样下去的话,只怕奴才这个月的用度,一会儿就都要输光了。” “赌场无父子,你不知道吗?”皇帝嘿嘿笑着,把围棋子收拢到自己身前,拿起两个来,向前一递:“yu儿?” 屏yu一呆,赶忙上前:“皇上?” “这个,给你。这叫吃喜儿。今天除了和朕打牌的几个姐妹之外,人人有份” yu嫔几个没有想到,不打牌居然也有钱可以拿,嘻嘻哈哈的过来,纷纷讨要:“哦,这可不行,赢了再给你们,放心吧,用不到几把牌,她们的围棋子儿就都到朕这里了。到时候,你们拿着棋子儿,去找她们。可不许赖账啊” 瑾妃难得和皇上在一起,有话不敢说,祯妃不把这几两银子放在心上,只是在一边看笑话,只有一个兰妃,撅起了嘴巴:“皇上,您不公平要是早知道这样的话,奴才也在一边看了。左右也有银子可拿。” “那好吧。朕和你们说好了,朕赢了,旁的人吃喜儿,你们赢了,朕给双倍,这下行了吧?” 这个条件总算可以让众人满意,于是牌局继续。一打下来兰妃几个才知道,难怪他敢说这样的大话,三nv根本不是他的敌手。每一次的牌抓起来,不是自*就是吃胡,根本不给三个人翻盘的机会。十五把牌不到,六十个围棋子儿全到了他的口袋中,“哈这下服气了吧?” 祯妃推牌而起,叹了口气,“皇上刚才说,奴才还想着,等到了牌桌的时候,总要赢上几把,让皇上输上几两银子,现在看看,皇上果然是天亶聪明,一理通而百理明,这打牌xiiao消遣,也可见一斑。” “算啦,朕不过是和你们开开玩笑的。”他把手中剩余的那些筹码向前一丢,“你们与朕是夫妻,朕又怎么能真的赢你们的银子呢?传扬出去,人家还以为朕养不起你们呢笑话不笑话?都拿回去吧。” 把牌桌拾掇干净,夫妻几个围坐在房中说话,“皇上,”瑾妃说,“天se渐晚,大阿哥明日还要上书房,容奴才叩辞。” “嗯,你下去吧。” 瑾妃心中一片悲凉,她这是以退为进,现在的时候尚早,而且大阿哥有宫中的嬷嬷伺候,原也是轮不到她多管的,她希望皇帝能够慰留一番,也好证明对自己恩眷未去,谁知道皇帝似乎是没有领会?居然不做任何的挽留,就将自己打发出去了?话已说出,不能收回,瑾妃委委屈屈的跪下去请了个圣安,这才由宫婢太监陪着,一路出殿去了。 殿阁之中的众人并未多想,继续在一起说着闲白儿,“皇上,昨个儿奴才去到上下天光,给乌雅氏母妃请安,母妃她老人家说,七叔的婚事,蒙皇上俯准,选定了兰妹子的妹妹,实在是一段佳话。她想亲自到皇上面前来谢恩。” “哦,这可不行。天下间没有这样的规矩,哪有做母亲的,给孩儿谢恩的?”皇帝摇头摆手一起来,转而说道,“尤佳氏,朕听人说,你爹……你阿玛和你额娘进京了?” 尤佳氏脸一红,低下头去,“是。奴才的阿玛和额娘进京了。” “可是有什么事吗?” “这,奴才不曾见过,不知其详。” “赶明儿个让你房中的奴才出宫一趟,去看看二老,嗯,朕也有一份心意,着其赍到府中,算是和你一起为二老尽一尽孝心吧。” 佳氏不敢怠慢,忙不迭的跪倒谢恩:“奴才代阿玛,额娘叩谢皇上恩典。” 夫妻几个又说了几句闲话,皇帝站了起来,“天晚了,都回去吧。六福,起驾” 出了朗yin园,皇帝坐在轻步撵上,轻拍着扶手板,“到抑斋去。” 抑斋是瑾妃阿鲁特氏的居所,皇帝这一次回京,驻跸圆明园之后,命她从茂育斋中移出来,改居抑斋,从名字中的一个‘抑’字上就很可以听得出来,圣心于她的所言所行,有不满之意。 宫中的那些宫婢、太监都是些势利xiao人,跟红顶白更是拿手好戏,不要说是旁的主子跟前使唤的奴才,就是自己房中听用的,眼见得主子落了势,照顾得也不是很殷勤了。long得瑾妃经常夜来落泪,不知道哭过多少次。好不容易今天皇上记念起自己了,最后却落得冷冷清清的下场?瑾妃心中这份难过就不用提了。回到房中,连梳洗也懒得梳洗,就准备这样沉沉睡去。谁知道过了没有多久,有内侍前来传旨:“着瑾妃阿鲁特氏今晚在抑斋伺候。”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瑾妃赶忙命人准备香汤沐浴,又换上一袭衣物,侧着耳朵听着,外面有‘吃’、‘吃’、‘吃’、太监开路的声音,她知道,这是御驾到了。踩着花盆底,到殿外跪倒,远远的,轻步撵由远及近:“奴才阿鲁特氏,恭请皇上万福金安。” 御撵不停,一直抬到房中,皇帝才起身,回头望着避猫鼠一般怯生生的阿鲁特氏,男子的心中大为软化,“秀儿,这些日子以来,可有想朕吗?” “皇上”阿鲁特氏呜咽一声,哭拜于地,答非所问的说道:“以往种种,全是奴才举止荒唐,言语之间昏悖不可问,引得主子动气。还望主子宽恕奴才不敬之罪。” 帝上前一步,扶起了她,拉着她的手,夫妻进到房中,烛光明亮,桌上到处都污浊,皇帝一开始还有点奇怪,但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缘故,怒气勃发之下,大声喝道:“六福?” “奴才在。” “把这房里掌事的太监jiao慎刑司,打一百皮鞭不敬主子的狗奴才” 瑾妃吓了一跳,正待出言劝阻,皇帝先开口了:“秀儿,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你不要忘记,这些下溅的东西,不好好教训一番的话,总是学不会规矩”他叹了口气,又说道:“你是朕的嫔妃,更是皇子之母。他们都敢如此不敬,日后,不是要连朕也不放在他们眼里了吗?六福?你还等什么?” “啊,是” 六福下去jiao办差事,皇帝握着阿鲁特氏的手,揽住她的腰肢坐到床边,“秀儿,朕刚才问你的话,你还没有回答呢?这些时日,可有想朕了吗?” 瑾妃略显苍白的脸蛋一红,“想了。奴才好多次都梦见皇上了。”她chou噎了几声,又说道:“只是醒来一看,才发觉不过是一场美梦。追思过往,益知奴才所行非是之处多多,皇上仁厚,不加以挞伐,反倒语出慰婉,实在让奴才汗颜无地” “还记得当年朕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说过的吗?你是勋贵之后,在宫中尤以你的家世最称豪富,时时处处要给姐妹们做出表率,不可以家世自居其大。是不是?” 这话和当年夫妻两个的说话有一点出入,不过是不可以辩白的,瑾妃羞得脸一红,低下头去,“对了,孩子呢?” 听闻内侍传旨,阿鲁特氏猜到皇帝可能还要和孩子说说话,让嬷嬷照应着,暂时不要着孩子休息,听到这会儿皇帝问起,赶忙让人把载澧叫了过来。 平日的时候,载澧早早的就要上床休息了,困意上涌,孩子没有什么jing神,不过皇帝在这种事情上确有心得,随意的和儿子说了几句闲话,眼见得双眸逐渐清亮起来,知道困意消退,这才正式问道,“朕今儿个和翁师傅见面的时候还问起你的功课。听翁师傅说,你的国语始终学的不好,可是的吗?” 载澧跪在地上,低头想了想,“儿子不敢。只是,儿子想,国语如今只是在上书房聊备一格,以示国人不忘本而已。其他地方,全然无用。……” “全然无用?”皇帝冷笑着盯着他,“朕倒不知道,原来国语在你心中是全然无用的?那你说,什么才是如今有用的呢?” “儿子以为,”载澧听阿玛语气不善,心中害怕,又跪了下来,“儿子不敢是儿子听同学说来的,如今有用的,是那些经世……之学。只不过,这些学问,儿子从未听师傅教过,也不通到底是何意。” “连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说国语无用?看起来,你长大了,又是一个和你五叔一般无二的荒唐东西” 阿鲁特氏不愿意为儿子影响到夫妻难得的温存,给载澧使了个眼se,孩子趴下又碰了个头,蹑手蹑脚的出去了。“皇上,孩子还xiao哩,您为国事烦劳了一天,回到房里,又何必和孩子动气?” “yu不琢不成器啊。”皇帝任由nv子的手在自己的肩头rou捏着,舒缓着一天的疲惫,“朕的子嗣不多,二阿哥、三阿哥还是吃nai的娃娃。载澧是大哥,日后给弟弟妹妹们做出表率的,可你瞧瞧他现在的样子,朕当初的顽皮他学了个十足十,朕的灵透,他可一点也没有得到” 阿鲁特氏chun情上涌,在一旁xiao声嘀咕道,“那,就请皇上再赐给奴才一个子嗣,奴才一定好生教养,等到他长大了,做擎天保驾之臣” 皇帝楞了一下,失笑起来,“好朕就再赐一个。”说着话,反手将她拉过来,揽住她的腰,semimi的一笑,“怎么了,很想朕了吗?” “奴才哪儿敢啊?”阿鲁特氏壮着胆子答说,“宫中姐妹众多,皇上心中能够有奴才一席之地,奴才就……”她从炕上爬了起来,“主子,奴才伺候您休息吧。”V!~! 第177节商贾之道(1) 折子发回,交军机处共议,奕忙于总署衙门那边的事物,加以这等经济之法,在他而言实非长才,也就顺水推舟,将折子交给了户部尚书阎敬銘:“丹初,此事非你大才不可。便能者多劳吧。” 阎敬銘正在低头看着皇上的朱批,眼中看,心中想,闻言停顿了一下,抬起头来向奕扯开丑脸一笑,又低下头去,阅看了起来。“丹初,看得如何了?”肃顺在一边问道。 “皇上明鉴万里,实在令我等为臣子者汗颜无地啊”这倒并不是阎敬銘故作颂圣之语,肃顺上了一份请求朝廷开商课以增国课的折子,其中引经据典,罗列大观,不过却只是提出了一个笼统的构想,具体操作起来,还有太多筚路蓝缕的事情要逐步推行。 这一次户部主稿所奏议的八条章程,在户部和军机处传阅过一遍之后,都以为是见微知著,再无可钩抹添注文字之下,方始封奏的,却不想,只是一天的功夫,皇帝就从中挑出这么多的漏洞?看看朱批的文字,竟似是比奏折的原本还要长,还要多了真难为这位主子,身居九重,是怎么想出来的? 肃顺刚才看过御批的文字,想了一会儿他说,“既然皇上慧眼指出其中疏漏重重,我等不如就按图索骥,先派人到下面去看一看,走访一番之后再说?” 文庆摇摇头,脑后的小辫子来回摇摆,“缓不济急啊。”他说,“雨亭,你想想,若是从部里派人下去,来回之间,耗费时日不说,下去的人,地方上总是要款待一二的吧?如今各省都在和朝廷哭穷,再来上这样一出,岂不是更给他们有了口实?” “那,修公以为呢?” “此事不如就由各省督抚共议,拿出一个推行各省切实可行,而又不至于引起反弹的章程来,届时,想来就能够面面俱到了。” 阎敬銘不以为然的一笑,“修公这话职下不敢苟同。” 他这样说话,自然引来众人投以关注的眼神,“丹初兄有何高见?老夫洗耳恭听。” “高见是不敢当了。”阎敬銘把折本合上又打开,“我听各位所说,不免局限于一城一地。你们看这里,”他用手点指着朱批上的文字,复述了几句:“‘……商课本为良法,各省推行之际,当切实体悟朕心,万不可疏忽大意,任由地方委员营私舞弊,从中有所侵语。’” 他抬起头来,环视四周,又说道,“上一次皇上御驾亲临军机处值房,曾经多有圣训:便如同商课推行之机,可以由征缴的商户行以监督之权。就是大可以杜绝商税征缴之间,税吏、委员舞弊的不二良法。” “哎老阎”文庆托大的叫了一声,“你这话未免离题太远。刚才叫大起的时候皇上说得清楚明白,着我等认真商议,就各省推行商课之法,重做会商。你怎么提到派商贾厕身其中,行以监督之权的事情上去了?” 阎敬銘不慌不忙的点点头,“修公所言极是。我正要说到这里……” 这句话一出口,众人相视而笑,似乎是在笑话文庆过于唐突,不等人把话说完,就横加指责,阎敬銘却没有笑,他继续说道,“便说这各省收款的额度一事吧。不论是京中,还是省内自行派遣,都是一些读书人,论及商贾每日、每月进项、、收支、盈余多少,只恐一个个也只能做瞠目结舌状了。” “那依丹初之见哩?” “我想,不如就先在京中,选派户部衙门的司官,下去认真访查一番。等到那些商贾知道朝廷重视,皇上垂爱,自当踊跃献策,百计谋干。用不到多久,京中各行各业,一年之中的收成多少,朝廷就能够了然于胸。届时,以此推行全国……” 肃顺听到这里,伸手一拦,“丹初,我倒要请教,京中与各省可能通行一法吗?若是不能的话,又当如何?” “这也不妨事的。”阎敬銘胸有成竹,回头说道,“我想,便是不能一体通行,总是有以借鉴的。若能如此的话,再加上各省大吏实力奉行,严密稽查,委员士绅庶能洁己奉公,在商民而言,则可无扰累之忧也。” 他的一番话说完,值房中安静了片刻,奕一拍双腿,站了起来;“阎大人所言极是。就以此成文,具折上陈吧。” 皇帝看过折子,把军机处连同户部两位堂官一起叫到湛福堂,“这份折子,朕看过了。阎敬銘,这一定是你的主张吧?” “臣不敢。这是臣与户部同僚,共军机处几位大人,一起研祥出来的。浅陋之见,不值一哂。其中更多有……” 皇帝制止了他的说话,“好便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清明在躬,朕看得很清楚的。这一次户部和军机处能够这么快的拿出条陈来,将来推行得法,朝廷国用充足,当以你等今日所谏,列为第一大功” “奴才等不敢,”肃顺第一个碰头答说:“这都是皇上指授方略,又将其中舛误之处一一点明,臣等方能得奏肤功,若说有功,皇上才是第一大功臣呢” 这一次,皇帝没有再说有功不能归于上的话,转而谈论起了其他,“那,阎敬铭所说的,选择京中百业以为探访巡查,你们想从哪一行开始呢?” “臣等以为,民以食为天,当从粮商开始为好。” 皇帝心中一动,追问了一句,“朕昨天听说,尤佳氏的双亲到京来了?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肃顺立刻碰头,“是。奴才知道。尤杉和太太挂念女主子,和两位少主子,从热河到了京中,现在厝居在奴才的府中。” 皇帝大大的白了肃顺一眼,似乎不以他这般逢迎为然,只是今天议政之际气氛良好,不想为一点小节斥责,“以粮商、米商、盐商为探访对象倒也无妨。这些人家业雄厚,而且足迹遍及全国,若真的能够坦诚相告的话,想来即便不能细入毫芒,将来总是有一个参照。”他说,“就这样办吧” “是。臣等下去之后,自当会同各部司员,认真访查,以求早奏肤功。” “有了结果,随时来奏。肃顺,你留下,朕还有话和你说,其他人都跪安吧。” 众人碰头行礼而出,谌福堂中,皇帝也从御案后站了起来,“尤杉和尤太太到京中,只是为了探望女儿吗?” 肃顺以为皇帝留自己下来,要为自己结交贵妃府中有一阵大大的训斥的,谁知道居然不是?碰了个头答说:“是。奴才昨天在府中和尤杉做静夜长谈,他只是说,佳主儿的母亲心中着实挂念孩子,这才不揣冒昧,进京来了。”他停顿了一下,抬头看看皇帝的脸色,又进言道,“主子要是不喜的话,奴才回府,立刻打发他们回去?” “算了。这夫妻两个又不是官身。便是离了属地,也是天理人情所致。既然来了,就让他们在京中住上几天。至于尤佳氏嘛,回头再说吧。” “皇上这番仁孝治天下的圣心,想来尤氏夫妻定当感戴。”肃顺说,“皇上,奴才倒以为,尤杉此番来得正是时候。” “嗯?” “奴才总是在想,不论米商、粮商还是盐商,若是于旁的行业,大约还能就朝廷征询之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有对自己的本业,为贪图重利计,怕他们很难如实回禀。若是那样的话,一家一户尚还不显,我大清这等粮米商人众多,集腋成裘,其中的差漏之数,可就大了” “你这话倒也不能说是腮腮之虑,朝廷要向这些人征询,就不能不相信人家,只是,若是这些人打着这样的主意,也确实是很让人为难的事情呢” 肃顺听出了皇帝的言外之意,心领神会的碰下头去,“请皇上放心,奴才知道如何做的。” 皇帝没有说话,鼻子中哼了一声:“主子,奴才想请主子的示下。” “什么?” “若是尤杉夫妻想……” 皇帝当然知道肃顺想说什么,无非是尤杉和太太想再见女儿一面,想事先请旨,自己在和他们说话的时候,方才敢于透露一句半句,不过北京不比热河,后妃出行,影响极大,若是没有一个很正当的理由的话,便是有一个‘孝’字做借口,也难挡那些清流又上折子,说什么在此‘国用日蹙之际,后妃出降省亲,实非时地所宜’之类的话。更有一个很主要的是,尤氏一家人是热河人,京中并无居所,这夫妻两个还是厝居在肃顺的府邸。更容易惹人物议。因此,他只是沉吟着,没有说话。 “主子,不如奴才先下去,谈一谈尤杉的口风之后再到主子驾前来回奏?” “也好。你先下去吧。这件事,容朕再想想。” 肃顺回府,龙汝霖和黄锡正在陪着尤杉说话。尤杉是商贾,从来不为读书人喜欢,更不用提龙汝霖和黄锡都是以名士自居,心中实在不愿意与之来往,只是碍于居停大人的面子和尤杉的身份,不得己奉承几句。谁知交谈之下,才发觉尤杉并不是一身铜臭,肚子中居然还有些墨水。 原来,尤杉将女儿送入宫中之后,摇身一变,成了皇亲。身份转变,来往的友朋也大有不同。他知道自己没有读过很多书,生怕因为言辞粗鄙惹人笑话,便开始放下身段,先找儿子请教,年纪大了,自然是悟性好,记性不好,尤公子又是新婚不久,小夫妻整天腻在一起,老爹无端给自己派了这样一个差事,难免心中不愉。再加以老爹往往昨天教过的,今天就记不住,他这个做‘老师’的,却不能打也不能说,只有耐下心来,再重头来过,日子久了,大感头痛。 尤杉自家事自家知,倒是能够静下心来学习,特别是这一次启程入京,在热河府中由儿子狠狠地恶补了一番,由让儿子用笔把应该记住的记下来,路上研读默诵,才算能够充得下场面。 已经进入到八月,正是桂花蒸的时候,几个人就在肃府的花园中摆下桌案,围坐闲谈。尤杉干干的咳了一声,开口说道,“皞臣先生,翰仙先生,而二位都是通学之士,这一次到北京来之前,老夫在府中读书,听得一句:‘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却不知是何人之作啊?” 他这般生硬而做作的挑起话题,让龙汝霖和黄锡心中好笑,“这是东坡所做,赠刘景文诗中的两句。”黄锡答了几句,“全诗是这样的: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我听人说,东坡宦辙不曾到过燕都,这两句诗,倒实在是道尽了北京的天气哩” 这句话出口,却让两个人对他有刮目相看之感了:“诚然尤老所言甚是。” “我还听人说,老杜一生不留海棠诗,可是真的吗?” 黄龙二人楞了一下,只是,他们都是腹笥宽博之人,又如何会给尤杉的一番话难住?“东坡七载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留诗。尤老大约是指这首诗而言的吧?此事史家无征,不过是人云亦云罢了。” 黄锡接上了他话,“我倒以为,人生际遇,有幸与不幸,草木又何尝不是如此?海棠未能得老杜品题,是海棠的不行,如果海棠能言,当老杜在蜀地之日,一定会像李琪乞取东坡的诗一样,请老杜留下篇什。” “若是那样的话,海棠就俗了。”尤杉朗然吟诵了一句,“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由尤杉提起,话题转为诗文之道,黄锡和龙汝霖大发阐论,从李杜到义山、放翁,滔滔不绝的说了开来。尤杉只是凭着从儿子那里搜罗来的一点文采在支吾,根本插不上话,只能听他们两个旁征博引,口若悬河。一时间心中有点后悔:应该让儿子也跟着一起来的。 便在这个时候,肃顺回府了。V!~! 第178节商贾之道(2) 尤杉虽是一介商贾,这种事关朝廷礼法的大关大节还是多少知道一点的,只是拗不过太太哭求,才携妻进京,尤太太很热衷,只盼着皇上能够降恩,让自己母女再见一面;尤杉倒想得很开,只把此次之行,当做游乐之旅。所以等到肃顺回府,并不问托请的事情,只聊闲天。 和他相反,肃顺倒是有所图,陪着说了几句话,转而问道,“老兄这一年来,生意做得如何啊?” “托大人的福。这一年来的生意倒也没有什么差错。”尤杉面有得色。他的生意做得相当大,山东、河南、两江,都有他的店铺,而且,自从妞妞进宫,又深得帝宠之下,那些趋炎附势的人围拢上来,主动为其提供便利,生意越发做得大了。 若说有什么遗憾的,就是没有一个可以克绍箕裘的儿子,可以承继家业,不过临行的时候得知,魏氏怀了身孕,将来诞下子嗣,自己的年纪还不算很大,大可以教养一番,做一个跨灶之子。故此他现在真可谓是兴致一起来,心情好得紧。 “要说起来,还是老兄这样的好。既无官场侵扰烦累之苦,又有富贵适意之乐,实在是令人羡慕啊” 尤杉赶忙摆手,“不做官,又何来所谓的贵?不过是数十年积蓄,略有所余,也只是小康而已。又怎么谈得起适意?大人过奖了。” “这个不忙谈。”肃顺装出一副饶有兴致的神色,身子前探,问道,“尤老兄,我不懂你们这些做生意的,一年下来,风里雨里,辛苦二字不用提,可能够赚得多少银子?” 尤杉迟疑了一下,心中大起狐疑,好端端的,他问这个做什么?不会是也想谋一杯羹吧?转念一想,倒非是坏事。肃顺如今是皇上面前的第一红人,若是他真的肯于加入到自己所掌的天苍粮号,日后只是凭着他的名字,在这十八行省之内,简直就可以横着走了。 因此,他也大感兴趣,“大人,莫不是也有心学那陶朱公吗?” 陶朱公就是范蠡,助勾践灭吴称霸之后,看出来勾践是可以共患难、不可共富贵之辈,上书勾践,请求归隐,勾践不准,有范蠡就带着珍宝珠玉,与他的家人乘扁舟出海北上——有一说,范蠡是携西施一起归隐的。 后来范蠡到了齐国,改名叫鸱夷子皮,鸱夷是用牛皮或者马皮做成的酒囊,用的时候虚能受物,腹大如鼓;用不到的时候,不妨掩而藏之。范蠡以此自况,正是君子用行舍藏的意思。 后来范蠡在山东半岛沿海一带经营盐业,发了极大的一笔财,齐国人早知道他的名气,有意请他出来做国相,范蠡拒而不受,又怕对方纠缠,索性散尽家财,跑到了鲁西与河北交界的定陶地方,这里是‘尧’的故土,春秋时属于鲁国,周敬王三十三年,宋国灭曹,不久又归入齐国的版图。这个地方称为“四达之冲”,在春秋时最为多事,会盟征伐,几乎年年都有,胆小的人视此为危邦,决不敢住。 而范蠡别具只眼,以为“此天下之中,诸侯四通”,是贸易有无的绝好地点。于是在此定居,改姓为朱,本地人称他为“朱公”,别地方的人,冠以地名,称他为“陶朱公”。 陶朱公做生意非常有手段(这一节不是重点,略去),几年的功夫又成了巨富,后人仰慕,把他尊为做生意的祖师爷——尤杉虽然读书不多,这一层却是知道的。 听尤杉语出玩笑,肃顺点点头,又摇摇头,“这等商业之事嘛,肃某是不懂的,也不想过多的参与。只是觉得好奇。尤老兄给我解说几句啵?” 陶朱公的故事知者甚多,不过肃顺今天要听的不是他的那些奇闻异事,而是想知道所谓的‘生意经’,这在龙汝霖和黄锡就只能瞠乎其后了。尤杉见他不去请教府中清客,反来询问自己,觉得大有面子,左右无事,便说了起来。 尤杉的祖上是热河本地人,他的高祖叫尤自豪,自幼丧父,靠寡母的十指刺绣为生,深宵刀尺,骨立形销,尤自豪大为不忍,后来听人说,学戏可以挣钱,便向母亲吐露心意。 母子一番对泣之下,便将儿子托人送到一家戏班去学戏。本工学的是旦角——在过去,有一个极为丑陋的规矩:唱旦角的,天经地义就是师傅的娈童。 尤自豪分外不能忍受,不肯、不愿甘身雌伏之下,也不知道受了多少罪,挨了多少打,后来终于忍受不住,从戏班跑回了家中,母子大哭一场之后,尤自豪决定去从军。 试想一下,以他可以学旦角的清秀相貌,一旦远离故土,从军在外,不说能不能吃苦,只是这副弱小的身子骨,又怎么禁得住兵戎战事呢?所以一开始的时候,老母亲怎么也不同意,后来终于架不住儿子苦求,就答应了。 事有凑巧,尤自豪投军之际,正好是康熙年间著名的三藩之乱大起的时光尤自豪给分到绿营,在王进宝的麾下听用。 满清入关不久,绿营兵士识字的不多,其实不要说兵士,就是著名的马鹞子王辅臣,也是大字不知几个的粗人。尤自豪在戏班念过几天书,识得字,人长得又非常俊秀标致,王进宝便把他招揽在身边,做一些文牍和来往公事的差事。 后来有一次,甘肃提督,也就是王进宝的顶头上司张勇到军营查看,见到了尤自豪,心中很是喜欢,有意把他要过来,在自己身边使用,王进宝很舍不得,便想找借口不给。 张勇和王进宝私交极好,两个人说话是开玩笑惯了的,便笑着问他,“是不是断袖余桃之爱,难以割舍啊?若是的话,我就不要了。” 话传到尤自豪的耳朵中,年轻人大怒当年就是在戏班中,为了不肯受辱才来投军,想不到到了军中,居然还是为了容颜秀丽给人背后议论?等到张勇回去之后,他立刻来找王进宝,请辞在中军的文案差事,要到前敌去,哪怕做一名小兵呢,也要让人看看,尤自豪也是血性汉子,不是只靠脸蛋儿吃饭的。 王进宝深以为悔,心中更是大大的埋怨张勇不该乱说话,只是尤自豪去意已决,无论王进宝怎么说,也不改初衷。最后弄得他没有办法,只好答应下来。在王进宝想来,当一个大头兵,又如何比得起在中军帐中,风吹不着,雨淋不到的?小尤只是一时想不开,让他吃几天苦,到时候再将他调换回来就是了。 哪知道尤自豪秉性峻厉,很能吃苦,一直到康熙十四年二月下旬,王进宝领兵以皮筏子渡黄河而东,援守兰州,屡立战功,尤自豪每一次都亲临战阵了。不想在兰州一战中,尤自豪负伤,截去了左臂。 兵是当不成了,不过朝廷于战争中死亡、负伤、残疾的兵士,照例是有一份抚恤银子的。尤自豪拜别众多上官,形单影只的回到热河,母亲倚闾盼儿,不知道哭了多少次,眼看着儿子左袖空空的回来,又惊又喜之下,又是好一场痛哭流涕。 儿子已经过了二十六岁,尚未成亲,这在当地是很讨人嫌的一件事,老太太有意用抚恤的银子先给儿子成家,不过尤自豪在军中数年,外貌虽仍在俊逸,却体有残缺,婚事一拖再拖,就在老娘深觉不安的时候,任谁也没有想到,张勇带同王进宝一干人等,到了热河。 陕西一战,张勇所部功劳极大,他本人也由靖逆将军进封为靖逆侯,连同其子张云翼,也蒙恩以四品京堂任用——这一次张勇是要进京陛见、述职、领受封赏去的。 百战名将驾临热河——当时的热河,还没有避暑山庄,只不过是直隶行省中一个小小的、破旧的村落而已——这样的一个地方,来了这样的大员,全镇都轰动起来,一省总督亲自迎接,预备下官厅招待。不想张勇谁也不见,命听差一律挡驾,自己带着人到了尤家,来探望卸甲归田的尤自豪。 所属长官如此厚德,尤自豪自然感戴莫名,张勇临行之前,又给他留下一笔不菲的银两,容他度日所需。到后来,尤自豪娶妻生子,开始在热河城中做起了粮米生意。 等到传到尤杉这一代,已经是第六代了。尤家的天苍号粮栈生意已经做得很大,长城内外,两江上下,都有他的分栈。 听尤杉说到这里,龙汝霖长长地‘哦’了一声:“学生当年读书的时候,也曾经读过又南公的《式古堂记》,其中说,‘军中有尤姓者,貌如处子而悍勇无比,惜援守兰州一战,因伤至疾,遂不知所踪也’。想不到就是令祖啊?” 尤杉不知道龙汝霖口中所说的“又南公的《式古堂记》”就是张勇之子张云翼所著的文集,楞了一下,他苦笑着说道,“大约是的吧?身为人后,居然不知高祖当年风光之事,实在是惭愧。” “别说那些了。”肃顺打断了两个人的说话,“还是和我们说说你做生意的事情吧?” “要说做生意嘛,不过还是秉承先祖的家训,以务完物无息币,货勿留,无敢居贵。几句而已。” “好”龙汝霖和黄锡大声叫好:“想不到,自豪公不但阵上杀敌勇冠绝伦,就是这等商用之道,也能够如此领悟其中三味啊” 尤杉当然知道这几句话的意思,不过他所知道的,大都是从经商之中得来的实际经验,和文句之中的本意已经大有出入,含笑点头,他又说道:“便如同这粮米生意吧,贱买贵卖本是通则,只是要知道哪里的价钱最低,可以买进,什么时候粮米的价钱最高,方可卖出,这其中的关节出入极大,倒不是一言一语能够说得清楚的了。” “那,尤老兄,粮米生意,在各省之间运行之际,可也是要交税的吗?” 这一次,尤杉连话都不说了,只是低头微笑,端起茶杯浅浅的啜着。肃顺立刻知道,这等事便是皇上所说的,税吏当差之际,漏洞重重的所在了而且不必尤杉说,他也猜得出来,税是一定会缴,只是却不是以为国家正课,而是流入了不知道哪里的胥吏和长官的个人腰包 心中想着,肃顺口中问道,“尤老兄,你经商多年,走南闯北到过不少地方吧?” 杉点点头,“年轻的时候,随老父天南地北的倒是走过几处,这几年不行了。事情都交给下面的人去打理,走不动喽” “那,各省、各地的行情,老兄也一定是很熟悉的了?” “什么行情?” “各种行情。百业咸集的各种行情?” “哦,这样的大话可不敢说。所谓隔行如隔山,旁的门规行情,只能大约的知晓一二,若说熟悉,还是得问人家当行之人哩。” 肃顺心中盘算,听尤杉说话,似乎有未尽之意,大约是为了经商之人天性如此吧?自己和他关系匪浅,仍旧这样推挡,要是容他回了热河,再由旁的人来说,只怕是更加没有效果,左右商课之事早晚都要明发天下,自己现在和他说了,也不为违例犯禁。 “尤老兄,近日朝堂之中,出了一档新鲜事,你可知道?” “这我哪里知道?”尤杉笑了,“可是什么新鲜事?” “这一件新鲜事,是和尤老兄有关的。” 尤杉立刻坐直了身子,“哦?”了一声,“可是我家小女……在皇上面前……” “不,不不不。和佳主儿无关的,只有老兄你切身相关,”肃顺赶忙说道,打消了他心中的惊惶,然后说道,“是这样的……” 尤杉大吃一惊“朝廷要征收商课?”他看看坐在一边的龙汝霖和黄锡,只见两个人面色整肃,可知肃顺不是在开玩笑,心中一片慌乱。其时,商人在社会中的地位甚低,不但比不上读书人,连农人都是不能比拟的,即使有那发财之后,捐班领照,也只是为了貽封妻、母,自己有一天上堂的时候,能够不必下跪,用来装点门面的目的高于一切。 在民间看来,这些人一个个满身铜臭,言语粗鄙,是分外不值得交往的。多年以降,商人的团体也只好因势利导,自发组织起来,成为一个一个因地划分的商业协会,例如徽商、晋商等、以图自保自助之用。 尤杉所掌管的天苍号,在直隶一带是很大的粮米货栈,他也是热河一地粮商总会的会长,各家粮号守望相助之下,生意才能做得风生水起,如今听肃顺说,朝廷要开始征收商课,一来不知道收税的额度是多少,二来也不知道如何一个收缴方法,第三,也就是最主要的一点,商课征收之后,是不是又会多出一部分支出,给各地的官员凭空多出一份孝敬银子?V!~! 第179节税法弊端 第179节税法弊端 有清一朝,税法上的漏端极多,首先说,对于商人税利的征收,只有营业税,而没有诸如地税,国税等其他的名目;关税倒是有的,不过有此名目,征收之际全凭税吏一言而决,其中的漏洞更多。 更加主要的一点是,没有丝毫可以供朝廷稽查、考核的标准,比较起能够正式领到票据做出入关卡的凭证的关税而言,塞给税吏个人的贿赂银子实在是等而下之,九牛一毛,所以大多数的商人总是选择后者,拒绝、搪塞、躲避向朝廷纳税。 而再有一节,便是朝廷并没有规定某一处关卡的纳税额度,总是为公办差,即使收不到足数,也有的是说辞向朝廷交代,陈陈相因之下,这等税法上的弊端,就造成了朝廷日渐用度不足,只有靠捐纳来作为增加开支的办法了。 尤杉是商贾中的大佬,这其中的漏弊他也很清楚,不提旁的,自从他掌管天苍号多年以来,每个月从江苏、浙江北运而来的粮米,所经一途,所huā的各方打点的银子,就不下一万两 若是国家再征收商课的话,只怕层层加码之下,南方的粮米运到北方,成本会大大的增加,到时候米价上扬,百姓怨情汹汹,自己虽是管不来这一层,不过因势利导,生意恐怕会大大的不好做了 思忖良久,他想,既然肃顺说出这样的话来,可知朝廷已有成议,要想规避开来是不可能的,只能是听听这其中有什么细情,然后赶快回热河,召集同会中人,再做商量了。 想到这里,他问道,“那,大人,可知道这商课征收之法,是以何种作为为主呢?” 肃顺心中冷笑,就怕你不问他这一次主动向皇上提及征询尤杉,本也是偶然得计的一条固宠之法,具体的做法嘛,就是要以尤杉这个大粮商为机,抢先一步做为新政的桴鼓之应,一旦事成,不但自己在皇上面前能够大大的受到嘉奖,就是宫中的尤佳氏,为了其父如此知情识趣,皇上也一定会更加的宠爱几分的。 因此听尤杉问完,他说,“要说日后推行而下嘛,恐怕像尤老兄这样身家庞大、裘带雍容的,还要从中大大的出力哩” 妞妞进宫,皇室照例要给妃家一份赏赐,于他,除了一些惯常的赏赍之外,还有一份是内务府六品主事的名衔,听肃顺语带讥讽,尤杉苦笑摇头:“大人取笑了。” “这是皇上的旨意,本官如何敢于取笑?”肃顺很正sè的说道,“尤老兄有所不知,皇上深恨各省税丁接差务之便,从中侵鱼。故此,推行商课之间,大有如你等这般人的用武之地此事并非诳语,你不要当做儿戏。” “啊,是是,皇上的圣旨,谁敢当做儿戏?”尤杉又问道,“只是,其中有我等商贾用武之地,此话是何解呢?” “是这样的。”肃顺把皇帝有意降旨,将各省商业协会中的勤勉忠肯之辈并同当地贤良士子,可以在缴税过程中监督其事的朝议给他说了一遍,最后说道:“老兄的天苍号是热河、直隶省内首屈一指的大粮栈,老兄又是商业协会会长,更且于皇上有懿亲之谊,此事,可要当仁不让啊” 尤杉楞了一下,肃顺的话不是开玩笑,等到朝旨发下,旁的地方不用提,热河一地,只怕所有人的眼睛都会盯着自己,这不是因为自己财雄势大,只是为了女儿入宫伴驾这份懿亲之谊,嘿真是祸福难料啊 他想了一会儿,向肃顺拱拱手,“既然皇上有旨意,我做奴才的,自当第一个奉力报效。请大人说吧,要我捐多少?” “此事我可未敢擅专,总要听听主子爷的意思之后再说。”肃顺轻描淡写的宕开一笔,把这件事拖延了下来。 第二天会同户部和军机处到御前,就商课施行之法君臣说话的时候,肃顺把此事向皇上做了回禀,“……尤杉有这份于天家的孝敬之心,奴才想,主子也不妨顺应了他?还可以为天下众多商贾做出一个大大的表率。日后商课推行起来,种种烦忧,也自当迎刃而解了。” 皇帝听他说着,眉头逐渐皱了起来,“肃顺,你是怎么和尤杉说这件事的?” 肃顺没奈何,只好又重复了一次,谁知道皇帝对他这种胡乱行事大为恼怒,“肃顺,你糊涂了瞧你办的这hún账差事” 肃顺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呢,吓得连连碰头,“奴才糊涂,奴才糊涂” “朕要的是今后将商课之法推行全国,谁让你要尤杉报捐以用了?日后传扬出去,人人皆会以为,朕行事之间一如当年的朱洪武那般,向富商沈万三下手,以霸道手段,将其家产悉数抄没,徒贻笑柄,为后人取笑。你就是打着这样的盘算,是不是?”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肃顺以头碰地,咚咚直响,“全是奴才胡乱悬揣圣意,至贻忧君父,奴才死罪,请皇上饶恕奴才这一回吧,奴才今后再也不敢了” 周围众人看他吓得浑身颤抖,心存怜悯的有之,幸灾乐祸的有之,更多的人,则是不耻其仗着近来大邀帝宠,为人飞扬跋扈,今日受辱,也算是应有此报,所以都跪在一边,谁也不肯出一言以图解救。 肃顺心中大恨眼见周围没有人出声搭救,万一皇上说着说着来了火气,把上一次为贪墨惠祥的两银子的前情想起来,一朝赐死或者不至于,临以重罚,只是一句话的事心中越想越怕,趴在地上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奴才该死,……请主子恕过奴才这一遭吧,呜呜呜”弄得谌福堂中一片凄凄惨惨,令人不忍猝闻。 奕在一旁跪着,看看不是事,向前爬了几步,“皇上,臣弟有话说。” 皇帝也没有想到肃顺遭自己训斥之下,满堂大臣,连一个帮他求情的人也没有。有心收回,蓬扯得太满,万难回头,听奕说话,他点点头,“嗯,你想说什么?” “臣弟以为,肃大人行事荒悖,不过却也是一片公心。商课新法推行在即,也正需要肃大人这般有魄力,有胆识的大臣从中出力献策,至于其与尤杉所言,尚未流传到外间,想来仍是有收回余地的。” “是,是顺赶忙答说,“这些话只是奴才和尤杉在府中所言及的,旁人……” 皇帝用力瞪了他一眼,“你闭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奴才便是你肯去说,也要他肯于相信才是的。”他摆了摆手,“你滚出去,回府之后料理一番,过几日,朕亲自到你府上召见尤杉。无用的东西,就会给朕找麻烦。” 肃顺不敢说话,碰了个响头,躬身退了出去。 奕听皇上有意驾幸臣下府上,还要亲自向尤杉解说,心中大不以为然,不要说肃顺领会错了,就是对了,又当如何?还不是皇上想趁这个机会出宫冶游一番? 当下碰头答说,“皇上,臣弟以为,尤杉虽与皇上有懿亲之谊,然主从有别,便简派能员到肃顺府上,将此事与之分解清楚也就是了。又何必劳动圣驾亲往?” 皇帝笑了,“你们是不是以为朕又想借这个机会,出去闲游?”他说,“不是的。朕亲见尤杉,只是为了让天下人知道,商课之法,在朝廷之中的分量不轻而已” “是。皇上教训的是,颁布新法,本就是该让国人重视其事,将来推行下去的时候,地方委员、税吏、士绅、学子知道皇上圣驾亲往,拨冗召见商贾,自当小心谨慎,再不敢敷衍以对。这样一来,不但开征商税,以裕国课的目的能够达成,更可使天下人看到皇上务实的一番圣心。于我大清江山基业,也是大有裨益的。” 皇帝微笑着点点头,“孙瑞珍这番话说得很对。”他说,“朕就是要在我大清疆域之内,树立这样一个标尺,使得人人务实,再不要弄那些huā里胡哨的表面文章,不论是现在的商税新法推行,还是日后从政之间,都是要以此为准” 用过晚膳,皇帝招尤佳氏shì寝。妞妞本就生得极美,生过一双儿女之后,饮食调理,保养得法,更显得珠圆玉润,屏增艳丽之sè,在这众多姐妹之中,她承欢的次数是最多的。 欢好一番,两个人交颈而卧,皇帝搂着她光滑温热的娇躯,头并着头和她躺着,一只手将她是tuǐ扳起来,揉捏着一双玉足,和她说话,“妞妞,你爹娘进京来了。” 皇上喜欢自己的一双小脚,故而进宫之后,妞妞并未就此放开,反而继续缠足,以欢愉帝心,给丈夫捏着,妞妞往他怀里贴紧了一点,低声答道,“是,奴才知道了。” “其实,朕知道,做父母的一片心意,总是期望儿女能够诸事顺心,万般如意。若是能够每日见到,承欢膝下,自然是极好。只不过,哎朝廷有祖制,就是朕,也不好轻易降旨,容你出宫。”皇帝叹了口气,对她说,“妞妞,你可想你爹娘吗?” 虽然尤佳氏听得出皇帝的言下之意是说,只要自己叩请,皇上还是会俯准。只是,就正如皇帝说的那样,朝廷有祖制,当初在热河的时候,降恩旨容自己回府省亲,但这样的事情可一不可再,宫中这么多姐妹,都不曾回府探亲,只有自己一再出宫,传扬出去成什么样子了? 所以,心中明明想见爹娘一面,表面上还要扯谎,“妞妞不想的。前些时日,爹娘还有家信送抵宫中,在信中说,爹娘一切安好,哥哥嫂子也好,而且,嫂子已经有了身孕,要我放心。”她笑了一下,把脸埋在丈夫的xiōng前,听着他的心跳,慢悠悠的说道,“奴才现在只想教养好二阿哥和颖慧公主,等到他们将来长大了,给他们的皇阿玛分忧节劳。” 她这样说话,皇帝更觉得心中怜惜。自己宫中的女子,紫云不提,自幼失去双亲的教养,到如今早已经不知下落,连环家住在山东,路途遥远,不必多说;只有一个妞妞,深得自己眷爱,父母远路而来,想见一见都不行吗?胡乱的想了想,他心中打定了主意:“妞妞,要不这样吧,左右朕此去是要有正经事和你阿玛谈,你额娘在肃顺府中无事可做,朕下一道旨意,让费莫氏带她进宫来就是了。” 尤佳氏大喜过望情不自禁的抬起头来,“皇上,您莫不是在哄骗奴才?” “岂不闻君无戏言?”皇帝心情大好,“嗯,就这样办。等明天,朕就传费莫氏进宫来,到时候,你让嬷嬷把孩子也带着,给老太太看看。” “是。奴才谢皇上恩典” 第180节税法弊端(2) 第180节税法弊端(2) 八月初九,皇帝一袭便装,在军机处几位大佬,和六福、额里汗的扈从下,到了肃顺的府上。 进到正厅落座,众人雁翅形排列两边,皇帝左右看了看,“伯彦讷谟祜?” “奴才在。” “传吧。” “喳”伯彦讷谟祜到外面,去传尤杉。他也是做大生意的人,不过往来都是商贾,还没有什么,这一次觐见,想到咫尺天颜,只觉得两手捏汗,喉头发干,更讨厌的是,腹下一片坠涨,有了尿意。看伯彦讷谟祜出来,原地跺了跺脚,请下安去:“大人?” “尤老兄,您不用怕,皇上xìng子最是温和不过,而且,您还是皇上的岳父,只是这一层翁婿之情局着,就是有一点疏漏,也不当事的。”伯彦讷谟祜为人厚道谦虚,还了一揖:“等一会儿就照在府里演礼的时候来就好。” “大人,我……我想解手。” “诶?”伯彦讷谟祜一呆,“怎么这个时候?皇上还等着呢先和我进去吧,奏答几句之后,容我给你请旨,先让你下来,然后再正式答奏。” 尤杉也知道,皇上在厅上传旨召见,是万万容不得拖延的,只得强自憋着,随着他进到里面。等到了huā厅,只见静悄悄地,声息不闻,及至shì卫一打帘子,才看出huā翎宝石顶的一群王公,shì奉着一位年纪在二十多岁的男子,雍容华贵,双目炯炯的——皇帝原来这么年轻尤杉似乎有些不能相信似的,动作便迟钝了。 “行礼”伯彦讷谟祜提醒他。 见皇帝的仪注,早在家里演习了无数遍,但此时不知忘到那里去了?尤杉一直走到皇帝面前,才扑通一声跪下。这已经算是失仪。等到一开口奏报履历,说了个‘臣’字,就又出错了。 尤佳氏méng皇上赐姓,选入宫中,同时也赏给了尤杉一份内务府六品主事的职衔。内务府等于算是皇帝的内管家,隶属于这里的,都要称‘奴才’,他一开口就说错了,再加以心中惊慌,连后面的话都忘记了 随shì的众人看他跪在那里,抬着头直视龙颜,张口结舌的样子,又想训斥,又觉得好笑,场面一时间无比尴尬。尤杉出了满身的热汗,说来也怪,尿意反倒就此消退了不少。 皇帝呲牙一笑,“怎么了,朕很丑吗?还是脸上有什么污浊?不会啊,朕出来的时候,新洗的脸呢” 尤杉经由这一番折冲,终于想起来应该如何奏答了,起身拜倒,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口中说道:“méng恩赏赐内务府六品主事,奴才尤杉,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推及屋乌之爱,对尤杉倒很是宽容,不多做计较他刚才的失仪之罪,“要是在百姓小民府中,你与朕有翁婿之情,焉有连面都不曾见过的道理?只是在这天家,很多事啊,也就不好以常理度之了。” “是。奴才明白的。奴才小女,蒲柳之姿,能得shì奉皇上,本是奴才阖府、并奴才祖宗之福。只是奴才**,自幼娇惯,处事之间,难免荒唐,还请皇上恕过。” “她啊,”皇帝宠溺的笑了几声,神情间一片怜惜和倾慕之sè,“不说此事了。朕这一次拨冗传召,第一嘛,是想和你叙叙家人之情;第二呢,你此番入京,也算是天假其便,朕朝中的这些人,” 他在周围随便的指了指,“各有专才,要说让他们吟诗作对写文章,或者领兵开赴战场,与敌人一决雌雄,都是擎天之臣,只是说到这经商之法,小民百姓疾苦,和你比较起来,就瞠乎其后了。所以,朕降恩于你,御前奏答,就是想问问你,这多年以来,行走各省之间的时候,所闻所见之事。” 这一层意思是肃顺在回府之后早就和尤杉说过的,他也早有准备,闻言碰头答说:“是,奴才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就对了。今儿个朕就是要你直抒xiōng臆,只管说来。” 杉舔舔嘴chún,把这几天来打的腹稿和与龙汝霖、黄锡商讨过的奏答再回忆了一番,这才开口说话——。 天苍号的粮米生意到了尤杉老父这一代,已经做得很大了,北至吉林、盛京、南到江浙一带,都有粮栈收米,卖米。自然的,这样的生意做起来,日进斗金之外,每个月用于各路打点的银子,也不在少数,其中尤其以关外和西南之地的运输最为麻烦,原因是北有盗贼,南有关卡。前者不提,单说后者。 云贵半片天,崇山峻岭之间,各处关卡林立,在这些人而言,路径此处的商旅,是可供盘索的第一财源。各地关卡归县里的巡检负责,验货的方法也无比简单,用一根长长的铁签子,向货物包裹中一插,拉出来闻一闻,,纳税之间并无成文可以参详,全凭手眼估计,说你是一等米粮,就按一等收税,说你是二等,你就可以少huā几文。其中漏洞重重,不胜枚举。 十七年前,尤杉老父尤继隆年迈,和太太商议了一下,准备将家中的生意交给孩子们,自己和妻子安享含饴弄孙之乐,不过由兄弟中的哪一个来掌管家业,却很费了一番脑筋。 秉着家有长子、国有大臣的理论,家业应该由尤杉承继,再加上其时他们三兄弟均已经娶妻,但只有尤杉的太太生下了长子,另外二房仍旧没有子嗣,所议尤继隆决定,将家业交给老大。 不过身为母亲的,心中最是疼爱幼子,又不好明白说出来,于是,以考察和磨练计,她和丈夫献计,让府里的管家,带着老大和老三一起到西南的贵州省去一次,同时带着丈夫的手令,让两个儿子从敖仓提出粮米合计十五万石,运到云贵两省去售卖。路上的行止,一切由兄弟两个共同议定,实在决定不下来的,请教管家尤有得。 尤杉也读过几天书,不过不是很精通,但政出多门是行事之间的大忌,他还是明白的。这样兄弟两个议定妥当之后再定行止,很显然,二老的心里还是偏向三弟多一些。 自己和太太商议了一下,尤太太幼承庭训,这样大的家务事根本就不懂,也没有置喙的余地,说不出什么来。没有办法,尤杉只好憋着一肚皮的疑huò,领着弟弟和老管家尤有得几个人上路了。 敖仓是在河南荥阳,地理位置极其重要,也就是当年楚汉纷争时候的战略要冲。而敖仓,当然已经不是先秦年间那个闻名天下的储粮之所,不过地方仍然是那个地方,重新使用而已。在这里把粮食装上船,以当年萧何援送刘邦战略物资的反向而行,逆水西上,进潼关,就是关中地界了。 潼关是入关中的第一大关卡,贰佰余船的粮米登岸之后装车,改走陆路前行,到了潼关,照例要查验,验过排票之后,税吏拿铁签子在米袋子上插进去、拔出来,送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又拈起几粒米看看,“一等大米,照章每担五十文。” 城门口有税检官,手中的算盘打得飞快,很快给出了总计要缴纳的税款:“合计七百五十两整。” 一行人从热河到河南,再到陕西,都是由尤杉的三弟尤樟管钱,他在家中很是得老父的宠爱,加以家道富裕,要什么有什么,心中根本没有金钱的概念,闻听对方报上数目,就准备拿银票过去交钱。却给尤杉拦下了:“老三,等一等。” “大哥,有事?” 尤杉终究是经历过一番的人,知道这七百五十两的税银交与不交还是在两可之间,从祖上积攒下来这些家底不是容易来的,能够省一文还是应该省。故此拦下弟弟,和他耳语了几句,又让下人打来水,先洗了洗脸,看看这会儿过往的行人商旅不是很多,便走了过去:“给各位大人见礼。” 潼关这里尤杉也曾经随父亲来过,不过当时所见的不是这个人。他知道,税检官是个很肥的差事,很少能够有长期霸占下去的。不用问,这一次的这个,一定是哄得上官满意,才调派至此。 新任税检官姓穆,是个胖子,体型很是肥大,一边在城门下的yīn凉地儿用大帽子扇风,一面抬头瞄了尤杉一眼,是个年轻人,满身风尘,容貌倒是蛮清秀的,再伸长了脖子看看,身后一眼望不到头的骡车队,上面装的都是麻袋,他在这里担任税检,已经有一段日子,一看就明白所为何来,当下笑着点点头,用一口西北口音很浓的官话说道:“免了,免了。你这小哥儿,是来和老爷撇旱船的吗?” 尤杉知道,撇旱船就是聊天的意思,憨笑着说道:“老爷若是有这样的雅兴,可否容小的到老爷的府上去?小的旁的不会,要说起说话,在小的家乡,还是能够称得上能手的。只是现在嘛,大人公务繁忙,小的不敢多多打扰。” “你这后生,倒不是个瓜娃。”税检官说道:“既然不是找老爷撇旱船,你来做什么?” “不瞒大人,这一次小的送粮米入云贵,本来是要在敖仓起运一等之物的,只是,今年收成不好,江浙一带的粮米歉收,不要说是一等米,就是往年的三等米,也是不足数的。”尤杉回头一指排得如同长龙一般的骡车,“大人,您看,这一百多辆车上,装得全都是三等米。” “又如何?” 尤杉从怀里拿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推了过去:“大人,小的可不敢说贵属下看错了,只是天气太热,弟兄们浑身大汗,眼huā缭乱之际,一点点小的偏差,总是有的。大人您说呢?” 税检官旁若无人的把银票打开来看了看,随手放进怀中,用力招呼一声:“喂马小三,你个瓜瓜娃人家后生运来的是三等米,你如何给报成一等?还有,车里只有六万石米,其他的都是豆饼你给鹅重新验看一遍” 有了长官的一句话,税丁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当下以三等米六万石、豆饼九万石的货物重新开具缴税凭据,三等米每担是二十文,豆饼每担只有十二文,加在一起,不过贰佰贰十八两银子,加上给税检官的一百两,也只有三百多两银子,省下了一倍都多 顺顺利利的进了潼关,天sè已晚,兄弟主仆几个找个地方住下,骡马队则交由下人照应,在客店中洗漱用餐,尤樟问起了哥哥:“大哥,干嘛要省下这笔银子啊?又不是huā不起?” “话不是这样说的,老三,这一次要是按照规矩办了,日后呢?天苍号的车队再从这里过来的时候,人家知道我们不会做事,只当我们是肉头摆弄,到时候,不但公事公办,而且还会平添很多麻烦。” “麻烦又怎么样?我们行得正,坐得端。还怕那些胥吏从中搞鬼吗?” 尤杉也是读过几天书的,深知弟弟所说的话不是不对,只不过,这些税吏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要都是照章办事,这些人没有油水可捞,一定会在旁的地方折腾你。到时候,不但要huā更多的银子,还要惹出一肚皮的冤气,与其如此,不如现在就和他们打好交道,心中想着,他嘀咕了一句:“两害相权取其轻吧。” 尤樟为哥哥这种不能择善固执的做法大为不满,草草用过几口饭,转身回屋去了。 尤杉和尤有得说了会儿话,看看天sè逐渐昏暗下来,放下酒杯站了起来:“大少爷,您有什么吩咐?” “哦,我到那个穆税检官家中去一次。路左相逢,总也是有缘,应该登门拜访一番的。” 从随身带着的物什中挑拣了几样本地难得一见的礼物,尤杉出了客店的门,按照在城门外问来的税检官所在的住址到了穆宅,穆税检倒没有想到白天不过是随口说的一句话,这个后生就真的登门拜访了。 西北人生xìng豪爽好客,高兴得不得了,赶忙命人把尤杉请到屋中,后者送上礼物,是在京中买来,专为做此等之用的小玩物,一个暖手的香炉,一支白玉臂钏,还有一对碧绿翡翠的镯子。 穆税检和妻子都是粗人,不以为这是尤杉家中放着很多,专门用来拉近关系的赝品,只当为了这微不足道的小小援手之德,就让人家大肆破费,心中很觉得过意不去,当下招呼婆娘:“去,还不给贵客打水来洗脸净面?就知道傻笑。你个瓜婆姨” 一句话出口,尤杉也笑了开来,再开口的时候,换上了称呼:“老伯,今后天苍号的粮米,少不得还要从贵县通行,到时候,还要请老伯多多通融啊?” “可还是由你这娃亲自送来吗?” “这,若是得闲的话,小侄自当亲自料理。” “那不行。”穆税检说,“若是你来,没有话说。鹅亲自给你洗尘,若是旁的人,还是得公事公办。” 尤杉正在一愣,穆税检大笑起来,“你这娃老叔和你说着玩儿呢” 尤杉说到这里,皇帝挥挥手,阻止了他继续的讲述,“你刚才说,尤樟曾经问过你,你和他言说,若是一切照章程办理的话,日后麻烦重重?到底是什么样的麻烦?” 尤杉跪在地上,额头热汗流淌,倒不是为气候炎热,而是惊恐所致。皇帝推行新法,事关商贸大计,而自己居然在奏答中说什么:“能够少惹一点麻烦就少惹一点的话?”心中一片慌乱,重重地碰头答说,“皇上赎罪,这都是奴才当年做事糊涂……” “朕不是要追究你当年之过,只是想知道,那些税吏都有什么yīn狠的手段,可以用来消遣你等?” 杉抹了一把冷汗,继续说道:“要说起消遣那些不肯拿钱出来通融的客商,税丁的办法实在是数不胜数。奴才做的是粮米生意,若是言语不和、又或者税丁有意刁难,便让你把粮包全数打开,散落得满地都是,最后随意看看,无有所指,再让你包裹起来,其中只是这份人力翻转、粮米散落遗失,便已经是不小的损耗;若是有旁的商物,更加有的是办法为难你。奴才当年亲眼所见,一个装着十几篓桐油的商旅,只是为了舍不得一百六十文每篓的税金,就给不耐烦起来的税丁借故将他的油篓全数掀倒在地,油水撒满街面,那个商旅苦不堪言,当众大哭起来。” 皇帝的脸上丝毫不见喜怒之sè,只有呼吸逐渐加重。身边的人跟随他久了,知道他的脾气,越是这样,越是心中恼怒异常六福惴惴然的端了一杯茶过来,放在一边,“主子,喝杯茶吧。” 皇帝把杯子拿在手中,浅浅啜了一口,嘴chún就着杯沿,“唔,你接着说,你接着说。” 杉说,“这等弊事,不但只有潼关一地,奴才走南闯北,经过的地方多了。可说是无处无之。一年之中,只有临到年尾,上官开始逼迫税收额度款项的时候,这些人才会收敛一些,其余的时候,都是以中保为第一要务。故而,不论各县治下,巡检,都是第一……” 他跪在地上奏答,看不见皇上的脸sè,忽然,皇帝一扬手,把茶杯扔在了青石板上,‘哗啦’一声摔得粉碎“这是什么茶?” 尤杉的话自然给打断了,奕几个也赶忙跪了下来,“皇上息怒税吏种种不法,也是此番dàng涤弊政所必纠的漏处,只要各省切实用心,想来,这样的情事,自当可以缓解。皇上就不必为此等人动气了。” “尤杉,朕问你,商户之间,于这等税丁不法之事,可都是如你这样,亲身经历的吗?” “是。奴才回皇上话,税丁jiān狡,不但奴才深知,奴才的同业者,也无不深恶痛绝。都说,若是能够抵消这样的漏法,便是每次多出一点钱,也是心甘情愿的。” 挥退了尤杉,皇帝沉默了片刻:“阎敬銘?” “臣在。” “尤杉的话,你都听见了吗?” “是,臣都听见了。尤杉虽是商贾,心中仍大存君父之年,想来不但是尤杉,天下的商贾,亦是‘询谋佥同’,心向朝廷的。” 阎敬銘在一边陪听良久,加以皇上这一问,知道上头是什么意思,当下侃侃而谈,“况且说,商贾往来,受税丁之苦久矣。朝廷若能颁行新法,更有一节,新法之中允准商贾从旁起监督、呈告之权,彼者méng皇上垂恩,更以天心望重,自当认真将所属府县种种积弊探听属实之后,会衔上奏,届时,皇上的一番圣德如天,也就更可以落到实处,而不会如前朝所行,本来是善法,只因为办事之人崇尚奢靡之分,而流为口惠。” 皇帝转脸看向一边跪着的奕几个,手指轻轻地在太师椅的扶手板上敲击了几次,“军机处,明发。各省选拔品行纯良、实心诚恳之商贾,同赏以八品顶戴,会同所属州县办理商课推行细则。其中商贾于商课之法有所不能认知,着由各地学政、典史详加分解,在正式推行之先,一定要日后经手其事之人做到融会贯通,不可再有各方阻碍是为上法。”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至于日后商课推行之机,容准宣召的商贾参与其事,于各地情弊更有向府县呈告之权,所呈告的内容,所属司道官员,要在三日之内给出答复,实在不能决断,要向上奏陈的,也要在三日之内,与呈告之人解说清楚,绝对不可以因人害事各省官员,若有敢于徇sī情弊的,朕断然不能轻饶。” 第181节册立皇后(第二卷终) 第第二卷终) 八月十五中秋节,往年这样的日子,是所谓的‘huā衣期’,前三后四,外省督抚大员把一些不会太让人心情愉悦的消息暂时压下,改为呈报治下风调雨顺、祥瑞频出的消息奏闻,以驳君上一笑——这都是多年来的成例,皇帝和大臣无不心知肚明。不过今年的情况有了一点变化。 八月十一的时候,礼部尚书倭仁会衔上了一份奏折,内中说:“我皇上御宇以来,已历五年,中外仰望、四海归心,皆言皇上英明神武,继武前贤,更替有度,可称我大清创业之主也。……” 说了一些官话之后,他在折子中说,“然皇上元妃早丧,中馈无人,令天下臣民夤夜记挂。臣身为礼臣,责无旁贷,静夜长思,冒死上陈,请皇上于后宫之中选贤良德淑之人,晋位中宫,以安天下,则百姓幸甚,天下幸甚矣。” 这份折子呈上去,皇帝心中思考了很久。当初他就有立后之念,不过权柄操之于上,立后是乾坤大事,更加要出自于皇帝的恩典,旁人只有碰头谢恩的份儿,如今倭仁上了这样一道奏折,难免会让他觉得,这是他和钮钴禄氏商议好了,借这个机会发挥而至的——若是那样的话,事情就要严重得多了。 但皇帝随即一笑,若是旁人也就罢了,钮钴禄氏是什么样的人,难道自己还不会了解吗?既然倭仁上了这样一个折子,干脆就准了他,也算是为当年之事给他一份酬庸吧。 于是,在山高水长叫大起的时候,皇帝对众人说,“倭仁上了一份奏折,朕看过了,也想过了。所奏甚是有理,便如这折子中所说的:备位中宫,上可进辅弼之德,下可安天下之心。难得他这样不避忌讳,忠肯敢言。实在是朝臣表率啊。” 倭仁立刻出列跪倒,“奴才不敢。”他说,“奴才不过是心怀国事,也就顾不得一身荣辱了。” “朕就是要尔等这样为国事不惜己身的忠义之气”皇帝让他站了起来,“朕决意立祯皇贵妃钮钴禄氏为后。倭仁,你是礼部尚书,孙瑞珍,你是分管礼部的军机大臣,此事,由你二人担任正副天使,表文拟好之后,由朕亲自阅览,持节册封;然后,由翁心存任专使,告祭天地、太庙、社稷。朕将亲诣奉先殿,行告祭礼。” “是。” 封后是国之大事,诏旨颁下,礼部、户部、内务府分头忙了起来,有着非常详尽而严密的规制,后家上溯三代,都是要给予追封,钮钴禄氏的父亲任职广西右江道,咸丰二年的时候就故去了,当时追封为一等承恩侯,原配追一品夫人;钮钴禄氏之母姓姜,进封为侯妻,同样的,也是一品夫人。 到了此番立后,更要将后父的品秩由一等承恩侯升为三等成恩公,其他的例如皇后的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都是一概追封为三等成恩公、公妻、一品夫人的。这些都是一些惯常规制。 比较重要的是接下来的一系列礼法。皇帝于八月十六日从圆明园起驾,临太和殿,宣制册立皇后,以恭亲王奕为首,在朝所有王公大臣、六部九卿行庆贺礼(两跪六叩首),随后命孙瑞珍和倭仁持节、斋册、宝册,当众宣读。敕文都是用的《尚书》中的典故,骈四俪六,抬头极多。也不必赘述。 旨意发下,祯妃难得一见的换上了朝服,先穿香sè龙纹朝袍,再穿下幅八宝立水,两肩前后绣正龙的朝褂,披上金约,挂上珊瑚朝珠,最后戴上朱纬薰貂,满镶珠宝的朝冠,到皇帝的寝宫中叩谢皇恩,并请皇上收回成命:“奴才能得shì奉皇上,本是家门之福,何敢上邀天命,备位中宫?请皇上收回旨意,在宫中另选其他的姐妹,母仪天下吧?” 皇帝笑了,“秀儿,你和朕恩情久驻,非是常人可比,更何况,朕说过的话?几时有不作数的?朕当初答应过你,在你生日到来之前,会有一份大礼相送,这一次,你知道了吧?” 祯妃心中一片jī动,又一次跪了下来,“奴才贱辰,méng皇上圣心记挂。……” 皇帝拉着她的手,坐到了软榻上,“秀儿,你还记得当年吗?当年你和朕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祯妃羞得脸蛋一红,“怎么能不记得呢?那时候的皇上,” “怎么了?怎么不接着说下去了?” 祯妃壮了壮胆子,说了下去,“皇上那时候,好淘气啊。” 皇帝扬声大笑起来;“对你说得对极了那时候,朕真的是很淘气呢” 钮钴禄氏是在奕詝的元妃萨克达氏之后入府的,其时是在道光二十七年的秋天。萨克达氏是一个德优于才、才更优于貌的女子,年纪只有十五岁。 奕詝的年纪也不大,而且身为后来人,深知养身的重要xìng,房帏之中分外淡漠,每天的时间都用来读书、写字、经由师傅杜受田教导着看一些前朝的名折,以为将来所用。对自己的福晋,完全没有半点兴趣。 新婚不久,天xìng顽皮的奕詝就惹出一场祸来,带着府里的额里汗、佐齐、阿勒精阿几个从府中骑马到了天津,美其名曰是为皇上和皇祖母购买天津著名的小吃十八街麻huā,实际上只是为一逞自己的口舌之yù。 不想这件事做的很冒昧——道光二十六年之后,老皇帝圣心默准,选定了奕詝作为后世之君,不想他多年已降,顽劣不改,将来一旦登基,再有这等荒唐之举,甚或有可能危机社稷,老人家如何能够不怒? 当下出人意表的下旨,认为奕詝自进入上书房以来,‘多方顽劣,怙恶不悛’让‘宗室méng羞’,命时任御前大臣的惠亲王绵愉到贝勒府上去传旨,将他关入宗人府,在府中闭门思过,认真读书,直到有了改悔迹象了,方始放出来。 奕詝顽皮成xìng,宗室无人不知,不过以往的每一次都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在众人想来,这一次大约也是同样的。不料老皇帝真的动了怒气,不但把奕詝关了起来,杜受田为学生所累,也给皇帝训斥了一番吗,而且皇帝的语气很重,其中说,“早知道有你这样的师傅,朕还不及亲自教授他的学业” 杜受田又羞又惭,碰头而出,回到府里,老人大大的难过了一场,所为教不严、师之惰。学生惹怒父皇,他难辞其咎,多方夹杂在一起,杜受田大病了一场。 奕詝给关在宗人府高墙内闭门思过,心中大为后悔,额里汗几个被打了一顿鞭子,遣送出京,到外省任职武官,临行之前自己和他们连面都没有见上一次;老师为自己遭阿玛重谴,还生了重病,他年轻人心中愧疚,加以深秋时节往返奔载于途,在宗人府中也生病了。 闻报之后,道光皇帝吓了一跳,奕詝虽然调皮,却很聪明,而且也很孝顺,每天三次的晨昏定省无一日或缺,所以对他种种荒唐的行为,皇帝也总是眼睁眼闭,怎么这一次,孩子是受不得委屈了吗? 派董承祥到宗人府去代天问话,奕詝说,“儿子不是因为受了委屈,只是为了觉得对不起老师和我府中的那几个奴才,故而心中愧疚,以致生病。” 道光听完董承祥转述的话之后,心立刻软了下来,却又不愿意就这样放过这样hún账东西,一边传太医到宗人府中去给他诊治,一边到了慈宁宫,去向皇太后问计。 皇太后也是姓钮钴禄氏,听完皇帝的话之后,老人沉吟了片刻说,“四阿哥的脾气,皇帝又不是不知道,便是每每重罚,又能有什么效用吗?也不过是起一时之用,过不到几天,还是故态复萌。” “是啊,儿子也是为此事发愁,如今有儿子,他总还能有个畏惧,一旦儿子不在了。”道光皇帝说完之后,心中立刻后悔这样的话几乎就是指明了,自己一旦身故,绪统之人便是四阿哥,否则,上有天子,奕詝又怎么会没有个畏惧之人呢?只是话已经出口,不能收回,只盼着皇太后未必能够领悟就是了。 皇太后当然听得出来,故作未知,“那,皇上就给他选一个能够镇得住他的主子,不就是了吗?” 道光皇帝顺势而下,“是啊,母后教训的是,儿子会留意的。”他又说,“只不过,母后,四阿哥天xìng顽皮,很难管束,儿子本来想,给他成家立室,回到府中,耳鬓厮磨之间,自然也就没有那等胡闹的心思了。如今看来,倒是儿子想错了。” “我看,那个富泰家的丫头,也未必是个有福气的。”皇太后说,“还是在从宗室近枝之中,再给四阿哥找个侧福晋,这一次找个忠厚老成,又有fù德的,让四阿哥收收心。” “母后说得极是,儿子下去之后,就让他们着意找寻。” 这件事过去之后,果然,道光皇帝选中了广西右江道穆扬阿的女儿,也是姓钮钴禄氏的秀儿,指给奕詝,做了侧福晋。 秀儿人很小,于归的时候只有13岁,含苞待放、青涩无比,根本拢不住丈夫的心,实际上,两个人一直到道光二十九年,还只有一个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哩只是在道光皇帝看起来,自己给奕詝指的这个侧福晋,实在是立功非小 从宗人府放出来之后,奕詝收心养xìng,再不做那等荒唐的勾当,每天在书房读完了书,到宫中给阿玛、祖母请过安,就径自回府,闭门不出。他本来就极聪明,这一番用功之下,自然学业大进,令得上至皇上、皇太后,下至杜受田等上书房的师傅,无不交口称赞。 一句话说完,皇帝和祯妃都想起了当年的往事,钮钴禄氏问道:“皇上,奴才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问?” “说吧,是什么问题?” “皇上天亶聪明,当年顽皮,本也不过是童稚之行。只是,怎么后来突然就不再……顽皮了呢?” 皇帝扑哧一笑,“秀儿,你和朕的情分最久,朕与你自然与那些人不同。有些话,若是旁的人问起,朕二话不说,立刻一顿板子打杀了……” 他一把拉住了身边的女子,“你不要害怕,朕只是想告诉你。至于你说的,朕后来为什么收敛xìng情,再不做荒唐举动,实在是因为朕心中害怕” “害怕?” “是啊。你想想,九州万方,所有的事情都要朕一言而决。任何政令发布,任何官员的任免,哪怕出现一丁点儿的差错,到了下面,都是会引起百姓怨声载道的弊端。故此,很多事,都要想了又想,思考了再思考之后,方可付诸实施。以上种种,不要说朕每天再没有了顽皮的精力,就是有了。……也要克己复礼,一切从国事出发,再也不能为一己好恶,乱作乱行。” 他说的这番话很浅显,秀儿完全能够听得懂,女子感受着丈夫心中的委屈,悠悠的叹了口气,靠进丈夫怀中:“皇上,奴才旁的不知道,只知道皇上的奴才的天,天若yīn沉不雨,奴才的心里也不好过。只能每日焚香祝告,恳请天下无事,皇上的脸上能够多见笑容,不为国事忧烦,就是奴才最大的心愿了。” 皇帝心中一片感动,对她说,“秀儿,你能够有这样一番忠君爱夫的心思,上天必定眷顾。你将来,也必有后福。” 祯妃调皮的一笑,她说,“后福,奴才可不敢要。” “那是为什么?” “奴才能够shì奉皇上,已经是天大的福分,若是再饕餮不足,意图后福的话,只怕福未到,祸却已经先要临门了。” “你居然能说出这番话来?”皇帝惊异的问道,言下很是不相信的样子。 “奴才本来就会的嘛”祯妃娇俏的笑了一下,“不过,朝廷有法令,宫中有祖制,奴才不敢轻易进言。” 皇帝满足的叹息一声,把祯妃揽如怀中:“秀儿,从明天开始,你就是朕的皇后了。告诉你吧,朕不但要让我大清国富民强,再现先祖辉煌,还要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让朕和你,成为这一大片的土地的主子” 第1节前情回顾 第1节前情回顾 七月中旬,正是北京城一年中最溽热的季节,不过置身于圆明园的天然图画之中,殿阁深远,清风入户,进门坐定不久,就有香汗全消,心底舒畅之美。 过了巳时,兰妃、瑜妃、瑾贵妃、玉妃、云妃几个到房中来给皇后问安,各人带着的宫婢、太监在外哄着精力旺盛的几个小阿哥,小格格嬉闹,童稚的笑语欢声传进来,不时惹得众人长身向往探视。 到了咸丰七年,皇帝的子嗣序齿已经排到了七阿哥,除了载澧、载滢、载滪分别是瑾贵妃、佳贵妃、瑜妃所生之外,还有云妃生下的载沚,皇后生下的载湀、兰妃生下的载渢和瑾贵妃生的载淟。阿哥之外,公主也有四个,皇帝取名分别是秀慧、颖慧、灵慧和钰慧。 每天早上起来,到皇后宫中请安,是众多妃嫔第一件要做的事情——皇帝国事愈加繁忙,每月传召妃嫔shì寝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也只有皇后、佳贵妃等很少的几个人,其他的人,未méng皇上宠幸久矣。 “哎”瑜妃轻轻地叹了口气,当初选秀女的时候,她艳冠群芳,承恩最多,但自从生下三阿哥之后,皇上的恩宠日衰,再加以有尤佳氏和紫云入宫,这两个人一个美艳娇憨,一个风情万种,把个自幼在旗下人家长大的自己全数比了下去,想起来都让人觉得难过。 “瑜妹妹,怎么了?大清早起来的,就唉声叹气的?” “妹妹不敢。”瑜妃赶忙说道,“只是思及皇上,现在每日里国事操劳,可几时是个头啊?皇后,您见主子爷的时候多,该劝的时候也得劝劝主子,要珍重龙体啊。” “你当我不劝吗?”皇后摇摇头,也是很无奈的神sè,“眼下的事情太多,皇上本来就不大到我宫中来,有时候来坐一会儿,不到片刻,就又有人递牌子进来,皇上就得立时起驾……” 兰妃在一边插口说道,“听说昨天晚上皇上又是一夜未睡?佳妹子,是不是?” 昨天晚上是佳贵妃在湛福堂伺候的,闻言点点头,“是啊,我是二更天睡下的,那时候皇上还在灯下批折子,到了快天亮,我起来一看,皇上还在批折子。” 彼此都是自家姐妹,佳贵妃又仗着皇上宠爱,说话就不很顾忌了:“下面的这些人也真是可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定要让主子日忙夜忙的,连休息也休息不好?” 兰妃立刻说道,“皇后,您是天下之母,要是有机会的话,不如把这番话给下面的那些奴才们说说?也省的皇上心中有话,不好开口?”她又说;“前几天我见到皇上,主子的脸sè不好,要是长久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啊?” 这样的话终于让皇后动容了,思忖了片刻,对外面招呼,“莲英?” 李莲英本名李进喜,他本来是郑王府的太监,咸丰四年的时候,在肃顺府中一见,皇帝过了不久,下旨将其招入内宫听用——这对于郑王端华来说,是极大的荣幸,嘱咐了一番,将他送入深宫,皇帝给他改名叫李莲英,在皇后宫中听用。 他是那种非常有脑筋的,做事勤快不说,主子的眉眼高低无不注意,不到一年的功夫,就大得皇后的宠信,把他升为宫中管事太监,听用至今。可以说,如今宫内的太监中,以六福和李莲英为首,其他的所有太监,都要唯这二人马首是瞻。 听到皇后传召,李莲英撩起门帘,进到房中,进门先跪倒:“奴才在。” “你到前面去看看,主子和军机处见完面了吗?若是见完了,和主子爷说,就说我请他来一次,有事和他商量。” “喳。” 皇后想了想,“回来。” “是,主子还有什么吩咐?” “不用你去看了,我亲自过去。”皇后起身,把怀中抱着的女儿交给嬷嬷,随意的一摆手:“都下去吧,等回来,有话我再找你们。” 兰妃有意跟随,又知道于理不合,只好随同众人蹲身行礼,目视着皇后踩着huā盆底,登上轻步撵,一路抬着,向湛福堂而去了。 皇帝正在和军机处议政。咸丰七年的二月,两江总督桂良奏报了一条大好的消息,从江宁到上海的铁路经过两年余的构建,现在已经进入最后的扫尾阶段,桂良带两江治下文武官员并两江百姓,恭请皇上御驾亲临江宁,登上火车,做第一次的试运行。皇帝大为意动,登基已经有八年之久,足迹却不过热河、盛京等地,这一次恰逢机会,想到江南去走一走,了。 而且此番出京,还有着一个极为冠冕堂皇的借口,比之高宗每每奉母南巡东游,以尽人子之孝道,说来更让人容易接受。故此,当时他把这份折子交下去,由军机处公议。 所有人都知道,当年派奕出京办理铁路开工大典的差事之前,皇帝就有意亲自到江宁去,仿前朝圣祖、高宗之遗念,行南巡之政。谁知道给朝臣驳了回来,都认为铁路施工,耗费民工数百万计,其中良莠不齐,难免鱼龙hún杂,圣驾轻出,一旦有一个闪失,不是说着玩的。 皇帝也不好过多驳斥,而且彼时不及此时,经过八年多的休养生息,清朝的国力比之当年践祚之初,有了太大的变化。国库中的存银在咸丰六年年底,各省关税、饷银、商税解到之后,总数达到了史无前例的一万万零七百余万两虽然这样的数字在开年之后就要用去大半,却也是盛世皇朝的征兆,在这样的时候,皇帝把桂良的这份折子交部,于是军机处的众人知道,皇帝要出京南巡的念头,怕是不能阻拦了。 天子离京,仪式浩繁,百官扈从之外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京中根本之地,要有人留守监国,军机处会谘内阁商议了一下,最后选定,由大阿哥载澧留京,恭亲王奕,军机大臣、上书房大臣翁心存理政辅国。 上报到御前,皇帝不准:“此番到江南去,那里是翁心存的老家,衣锦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君子不取。不必留翁心存辅政,改派孙瑞珍留京,辅弼六弟,理政监国。” 咸丰六年,文庆以病而殁,文祥也是老病侵寻,又为了一件政事,给肃顺攻得灰头土脸,不愿意再在军机处碍眼。一再封奏,请求皇上免去自己军机大臣的职衔,皇帝慰留几次,又格外赏假,容他病体痊愈之后,再行当值,文祥认为,自己受恩深重,也就更加不肯尸位素餐,一再坚求,皇上无奈,只好俯准所请。 军机处出了两个空缺,一个补的是兵部尚书柏葰,众人都说,赛尚阿、曾国藩、奕山在天津练兵有法,其中柏葰出力不少,选他入军机处,也算是众望所归;而第二个空缺,在朝臣想来,一定是户部尚书肃顺的,旁人不论是帝眷还是分量,都难以与之相抗。谁知道朝命发下,居然不是肃顺,而是选了怡亲王载垣进军机处? 仔细想想,这个任命虽然是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到了咸丰六年,肃顺身担多职,户部尚书的本职之外,还兼着兵部shì郎、御前大臣,内务府总管大臣、宗人府左宗丞等等一系列的职务,再让他进军机处,权柄过重,是祸非福。 而他不进军机处,权柄丝毫不衰不说,载垣是昏人,凡事都要向肃顺请教,可以说,载垣入职军机处,就等于是肃顺身在军机处一样。届时,无军纪之名而有军机之实,倒是比侧身其中,在周围一群道学家之间,屏显自己言辞粗鄙,要来得舒服得多。 除了这些原因之外,皇帝还有另外一层想法,南巡从来都是靡费极重,百般伤民的举措,自己这一次到江南去,名为火车试运行,实际上,也是一番铺张扬厉之举,各省督抚,有的甚至都没有见过皇帝,赶上这一次皇帝驾临,还不可了劲儿、拼了命的孝敬?种种需索地方上的举动,一定会给百姓造成极大的困扰——而要解决这样的问题,就非肃顺出面不可了。 所议,他特意把肃顺找到御前来,对他说:“你先一步出京,替朕打前站。” “是。奴才明白。就如同戏文中的先锋官一般,为主帅开路。” “你现在有很多时间看戏吗?”皇帝和肃顺君臣相得,尤其是在sī底下召见他的时候,说话也就略脱了形迹,“肃六?” 他这样叫着肃顺的名字说:“朕让你打前站,确实有这样一层意思在里面,另外一层意思嘛,帝皇南巡,无不有扰民之苦,尤其是地方上的督抚,竭诚孝敬,难免疲累。朕让你这一路过去,把朕的话给他们带到。沿途不允许各省大员假借朕南巡之机兴以土木,只可将原有行宫殿阁略加修饰。要是有人敢抗旨不遵,朕不饶他们” 顺用力碰头,“皇上圣心之中常记挂天下黎庶,想来百姓但有所知,也必当感念圣德,争相报效。” “肃顺”皇帝猛的一瞪眼,“你当朕是什么人?可以容尔欺凌的?你是不是想和朕说,沿途行宫,皆是百姓自发捐资兴建,不关当地督抚的事情的?” 肃顺吓了一跳,他确实有这样的心思。其实此事和他倒没有很大的相干。自从江宁至上海的铁路完工,沿途的山东、河南、直隶督抚就都知道,皇帝一定会选在一个时候南巡,只不过一来不知道时间,二来不知道走水路还是走陆路。 身在地方,消息灵通自然不及京官,而京中消息最灵通者,莫过于肃顺。故而从过完年开始,以上几省派来的到京中肃府打听消息的专差奔载于途,可说是无日无之。那以炭敬为名,送达肃顺府上的银子,也不知道有多少 肃顺自从咸丰四年惠祥的事情出了之后,给皇帝臭骂了一通,轻易不敢收受赂遗,不过,有一个人的银子,他还是拿了——便是新任山东巡抚的椿寿。 椿寿是在桂良的折子呈报之后,皇帝论功行赏,椿寿以江苏藩司之职,在任上为铁路构建多方筹款,立功极大,而且更加主要的是,他和曹德政一起,劝解、归拢了大批漕帮剩余漕丁到铁路工程中来,可以说解决了皇帝念兹在兹的一大难题——因为以上的几个原因,皇帝简派椿寿做了山东巡抚,接替调任四川总督的张亮基的遗缺。 到任之后,椿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一省藩司的劳崇光找了来,叫着他的字说:“辛阶兄,我méng朝廷提拔,皇上恩典,指派了这山东巡抚,正该有以孝敬,上报皇恩。辛阶兄以为呢?” 劳崇光担任藩司已有数年,张亮基外调陕甘总督,他以为巡抚的位子一定会是他的,不想椿寿半路杀出,抢了一个先机。心中难免有抑郁之情,只是他知道,自己和椿寿有两件事是不能比的。 第一就是他为铁路一事出力匪浅,身为江苏藩司,调派钱粮,征用民夫,是其一;其二就是椿寿在京中有一个非常强有力的奥援,便是肃顺。椿寿之子崇实与肃顺是拜把子的兄弟——从这样一层关系来说,肃顺和椿寿见面的时候,还要执子侄之礼呢 所以不论如何的心里不舒服,劳崇光也只好奉命恭谨的听着:“大人说的是,人若无心,与禽兽何异?更何况皇上捡拔大人开府鲁省,也是治下百姓的福气,就从这一点上来说,也是更加要戳力报效的。” “所以我就说嘛,和辛阶兄搭班子唱戏,定然能够让治下百姓交口称赞。”椿寿笑着说,“不过我想,皇上富有四海,何物无之?huā了钱进到宫中,皇上喜欢不喜欢,谁也不知道,倒不如另辟蹊径,辛阶兄说呢?” 劳崇光是做老了官的,闻弦歌而知雅意,“只是不知道这‘蹊径’是如何的‘另辟’法?” “我有一个办法,辛阶兄为我参详一番……” 第2节前情回顾(2) 第2节前情回顾(2) 椿寿和劳崇光议定妥当,命府里的一个守备,姓赵的,到了京中,找到肃顺府上,递上巡抚手书的八行,除了问候之外,信中还说,有府中赵守备奉上冰敬银十五万两,请大人予以赏收。 这样的重礼交托,必有大事相托,肃顺考虑了片刻,命人把赵守备传到堂上,“你家大人的信,我看过了。不过无功受禄,外惭清议,内疚神明,还是由你带回去吧,我再修书一封,也劳你带会济南,面交世伯。” “卑职不敢。”能够为椿寿从府里选出来,到京中办这一趟差事的,自然是那等灵动之人,赵守备更是其中佼佼,闻言单膝落地,用一口极标准的官话说道:“大人,小的在济南城中,久不到京城,却也听人说,大人您是最体恤下人的,务必赏我一个脸儿” 赵守备含着笑,哈着腰,“这一次来,我家老爷说了,着我在大人面前请下一句话来,若是大人不收,小的办砸了差事,我家老爷一定说我不会办事,轻则骂、重则打,碰得不巧,还会免了小人的职。到时候,一家八张嘴,怎么得了?大人,您就行行好,点个头吧” 一番话说得厅中几个人齐声发笑:“你这惫懒小子,真正是会说嘴儿。”肃顺笑骂道:“老世伯想从我这里请下一句什么话啊?” 赵守备停顿了一下说:“我家老爷着我覆上大人,圣驾若是南幸的话,不知道是好走水路,还是走旱路呢?” 肃顺点点头,心中也很钦服椿寿这般知情识趣,再加以自己和椿寿的关系非同一般,也就不再隐瞒了,不过话不能直白着说,“圣意若何,岂能是我等可以悬揣的?不过,我听说,皇上有意把高宗皇帝当年用过的龙舟,拿出来重新粉刷一遍了。” 赵守备立刻明白,趴在地上重重地碰了几个响头,大声说道:“大人的这番恩情,我家老爷日后定有回报” 打发走了赵守备之后不久,皇帝把他招到御前,有了上述的一番对话。肃顺心中叫苦,椿寿的银子自己拿了,也告诉了他,皇帝要顺水路直放江宁,如今皇帝要自己打前站,并知会各省,力行简约,……时间上,怕是来不及了吧? 一念至此,只听皇帝说到,“肃六,你于朕的一番忠心,朕知道;你办差之际能够破除情面,不以人废事,朕也清楚。故此数年来不次提拔,不过,如今你身为朝中重臣,各省督抚于你这朕面前的红人,也一定多有孝敬吧?嗯?” 皇帝登基八年,权威日重,几句话说完,肃顺汗透重衣,以头触地,大声答说:“奴才不敢自咸丰四年惠祥一事之后,奴才再也不敢伸手拿钱。其实,奴才méng皇上恩典,赏的差事多,每月多有进项,奴才又没有什么huā钱的地方,所以……。” 皇帝高居在御案后,望着他,“你能够这样想,万事有朕保全。”他突然问道:“椿寿派人到你的府上去了吧?” 肃顺更加害怕,赶忙说道:“圣明无过皇上,椿子密确实曾经派人到奴才府上来过,给奴才送来三千两的银子。来人说,这笔钱只是他以世伯之尊,给侄儿huā用的。奴才想,长者赐,不敢辞,就勉为其难的收下来了。” 这个理由实在是荒唐得无以复加,皇帝也给他的话逗得笑了:“有一套居然不用等你这个做侄子的孝敬,他做世叔的,反倒先孝敬你了?天下间的好事,莫以为过” 这一次,肃顺连话都不敢说了,趴在地上,咚咚碰头不止。 皇帝叹了口气,“你这一次去江宁,直隶省内不必提,山东是必到之境。你替朕带句话给椿寿。”他想了想,慢吞吞的说:“朕选你做山东巡抚,是看在你办事有力,处置得法的份上,而不是你是什么人的世叔,什么人的阿玛好生的做,将来有的是用你的机会。不要闹到最后,身犯律法,连累了自己的儿子。” “喳”肃顺用力碰了下头,把皇帝的话复述了一遍,然后说道:“奴才到山东之后,一定将皇上这番旨意当面向椿寿宣讲。” “还有,”皇帝又说;“你到山东之后,告诉椿寿,若是他没有重新构建行宫便罢,若是已经建了,就赶快停工。有这样一笔钱,用在什么正途上不好?成天想着邀宠,于他没有什么好处。还有你,拿了人家的银子,日后给人知道了,早晚生出事来,此番到山东,把钱还给人家。” 肃顺碰头如同捣蒜:“奴才都记下了。皇上不以奴才所行大非而骤加……” 皇帝抢着打断了他的话,“行了。”他说,“肃顺,这是朕第二次为贪墨之事训诫你。也是看在你多年来办事勤勉,对朕尚可称忠恳的份上,你自己估量着,再有第三次,你当是何等下场,嗯?” 肃顺出京不久,军机处具折陈奏,请旨由大阿哥载澧监国、奕、翁心存留京辅政,给皇帝驳了。 其实,奕很知道,肃顺虽然不在京中,但京中的事情无一日不是由载垣和端华派人与之接洽,可以说,所有载垣的奏对,都是肃顺遥制的结果——这也分外让奕觉得奇怪,这样的事情皇上未必不知道,既然知道,却又处之泰然,到底打着的是什么主意呢? 今天君臣几个正在议政,说的是从美国购进枪管的事情,“朕接到两广总督陆建瀛的奏报说,从美国柯尔特公司购进的最后一批快枪枪管,共计一万七千根,已经运抵广州码头,正在日夜卸船,一待卸船完毕,就将运抵内陆,交由湖广总督徐广缙并汉阳火器局手中,加快打造。” “一万七千根枪管一分为三,便是五万支快枪。将来这种快枪装备神机、光武二营。则京畿之地稳如泰山,皇上见人所不能见,想人所不能想,实在是圣明在上,臣等不胜钦服。” 皇帝笑了一下,“老六,你不会颂圣,这样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不但你自己觉得别扭,朕听了,也丝毫不觉舒畅。今后,还是免了吧。” 奕脸一红:“知臣者莫如君。” “旁的事情不必提,只不过这快枪枪管能够和美夷达成协议之举,容闳从中出力甚多。吏部?给容闳记大功一次,并加四品工部主事衔。还有,”他又说:“荣禄、锦华二人,随同容闳赴美,交涉其间,也是出力不小,各赏五品顶戴,吏部加一级记录在案。” “喳。” 咸丰四年的时候,因为后膛快枪的射程始终因为快枪膛线的问题不能得到解决而未能尽美,令人心中抑郁难宣。美国人只答应将成枪售卖,却不肯卖零件。在和美国人的商议时候,容闳担任翻译,眼见得担任谈判正使的宝鋆急得双眼通红,口焦舌敝,在一边看着,分外替他难受。此事终于没有达成,中国方面没有办法,只好继续每月huā钱,购买整枪。 后来,容闳在同文馆教习的位置上上了一份奏折,自陈在美国多年,于当地风土人情熟稔在xiōng,若是能够走一趟美国的话,相信能够说得动美国商人同意,出口枪管到中国。 容闳是同文馆教习,七品小吏,照例不得呈奏,要由本部长官或者都察院代奏。于是他就将奏折交给了领同文馆事物的军机大臣文祥。谁知道文祥对他这种言辞荒唐的奏折根本不以为然,不愿意代他出奏。容闳问了几次,文祥托辞掩饰,容闳也无可奈何。 最后没有办法,容闳找到肃顺府上,托请他把这份奏折呈递到御前。肃顺正想去文祥而后快,很高兴的答应了下来,把奏折呈上,皇帝看过之后大喜,立刻把文祥找来询问:“同文馆的容闳,给朕上了一份奏折,内容是说,他能够说动美夷,将枪管与整枪分离开来,单独售卖,你知道吗?” 文祥一看肃顺那份似笑非笑的样子,就猜到是怎么回事,心中恼怒,碰头答说之际,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他说:“容闳此语,不过是市儿妄言,请皇上下旨,杀掉他算了。” 皇帝很不满意:“你怎么这样说话?不说容闳在同文馆中教习后辈,尚有几分功劳,就是没有功劳,朕又怎么能因为他上了这样一份奏折,而杀掉他呢?” 文祥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心中又悔又怕,连连碰头,自陈有罪。皇帝恨他胡说,故意不理。从这一天开始,文祥的帝眷就开始转衰了。一直到咸丰六年,他以病体沉重请求致仕,皇帝答应了。 容闳的这份折子很为皇帝所重视,有意将他招到御前来,亲自问一问他到美国之后的对策,不过朝廷有制度,皇帝不能召见四品以下的官员——特旨也不行最后皇帝让肃顺和宝鋆去问容闳,到底有什么样的好办法,能够说动美国人回心转意? 容闳的汉语表达能力始终不是特别好,回答之际很让人觉得费解,便又写了一份奏折,请求两位大人代为呈递。在这篇折子中,容闳提出了两个办法,第一,派遣学生到美国去,学习对方的技术,回国之后,学以致用;第二,便是通过和美国的汉那根工厂的合作,在中国内地开设火器工厂,由中方出钱、出人、出地。美国人出技术,出指导,除了生产中国需要的枪管之外,还可以依照美国的技术,在日后生产威力更大的火器成品。 皇帝认为派遣留学生到美国去,为时尚早,不过后一种办法,无疑是引进外资为国所用的一条上善之法,于是便下旨,由宝鋆做正使、容闳做副使、荣禄、锦华做随员,出访美国 这件事在咸丰四年的年底,当时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士子清流认为派人到美国那样蛮荒烟瘴之地去,无疑羊入虎口,不但此番差事难如圣意所期,就是这几个人,怕也是今生今世再难得见故土了。一时间不论认识不认识的,纷纷到宝鋆府上一致问候,甚至有那xìng情jī昂的,居然对宝鋆说:“佩衡兄此去,如果殉国,后事都在我身上” 这样的声音连皇后也听到了,有一次对皇帝说:“您当年也说过,此去美国,万里之遥,烟瘴之地,红蕃出没其间,若是宝大人他们这一次去,有什么闪失,可怎么得了啊?” 皇帝叹息着说道:“朕也是没有办法,美夷始终不肯答应此事,到后来,甚至连会商之际,都不在出席。朕也只好派人前往彼国,与之当面商讨。而且,容闳是去过美国的,听他说,那里的士绅百姓温文有礼,并不全是生吃人肉的红蕃。” 和皇后解释了几句,皇帝更有了将此事做大的主意,于是命人知会美国领事馆,向对方正式提出照会,中国大清朝政府,派出专使赴美,与美国政府商讨双方多边合作事宜。 美国人没有想到中国人竟然会有这样的胆识和魄力,时任驻华总领事的威廉.佐尔先生立刻通过已经架设到山东济南的电报线路,将此事传回国内。 在咸丰五年的一月二十二日,宝鋆持节,从广州启程,五月初,经历九十五天的海上漂泊,终于抵达了美国的纽约港。受到了美国人方面至高规格的欢迎。 纽约州州长翰亭顿.罗恩、美国国务卿、参众两院的议长亲自到纽约港码头迎迓,一见面之下,美国人几乎笑出声来——他们没有见过中国人,当时在美国虽然也有中国人,不过更多的是居住在旧金山等地,纽约的华人极少,即使有一些,也是从事最粗重的下等工作,完全没有机会见到这些政治上流人物。 见到宝鋆一行的时候,罗恩州长一时间还不知道来者是男是女呢怎么每一个人的脑后,都垂着一条大辫子?看他们身上穿着的衣服,也是古怪到了极点,在这时令已经进到六月的天气里,依旧穿着长长的袍子,也不知道他们热不热? 第3节前情回顾(3) 第3节前情回顾(3) 在来到美国的路上,宝鋆几个人有两处难关要闯,第一就是晕船,众人吐得昏天黑地,难得踏上土地,好不容易能够看见一个海岛,船舶停靠其上,补充粮食、淡水的时候,众人都像是脱缰的马儿一般,不顾身份的嬉笑一场;第二就是时差问题,过了本初子午线之后,时差之苦日渐明显,外面分明是晴空万里,舱中的众人却是昏昏yù睡,等到夜sè降临,却精神十足? 宝鋆一开始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当是越发远离文明之地,便愈受到影响。向容闳征询,他也莫辨其详。不过时差是个适应的过程,等到生理上逐渐接受了这种变化,也是安之若素了。 除了这些之外,扬帆汪洋,听容闳为众人解说当年留学时候的趣事,闲来写一写《西行游记》,倒也并非苦事。当时的美国,西部地区尚未开发,真正是蛮荒之地,富饶之区全在东部,所以这一艘船要从太平洋进入大西洋,绕到美国的东部去——在纽约下船。 一路艰辛不必多讲,等到在纽约下了船,遥望着两岸林立的大厦,初到贵地的宝鋆众人看得双眼发直,真是想不到,在大洋的尽头,居然有这样一片如同幻化出来的土地?一直到容闳提醒,众人才回过神来,和到港欢迎的美国人相见。 在到来之前,容闳教给众人握手之礼,不过宝鋆完全不听:“此番到夷地,本是为君父分忧,我等万不可因为身在异乡,而忘却自己的本分,故此,握手行礼这等不通礼法之举,万不可行” 听他说得坚决,容闳不好勉强,以副使兼任翻译职衔,先行和罗恩州长说了几句,美国人于这等细节上的功夫是很出名的,事先也早就有过了解,也专程学过一招半式,悯然一笑,学着中国人的样子拱了拱手:“这样如何?” 在纽约住了几天,除了和罗恩州长及美国政府的官员就两国友好合作商谈之外,宝鋆还接受了美国记者的采访,在采访中他说:“我奉我国皇帝陛下的谕旨到贵国来,就是要和代表我大清国和贵国就双方均感兴趣的合作展开公平而公正是磋商的。可以说,任何一个人和任何一个国家,只要他是抱着合作的前提、友善的态度前往我大清国的话,我想,遥远的距离和辽阔的海洋,都是不会成为阻碍他前进的借口的。当然,我国也在此郑重承诺,凡是这样的人到我国来,我大清国人都是抱着欢迎的态度的。” 这等来自东方神秘国度的使者,给美国人带来了从来没有过的观感。宝鋆长得相当俊秀,荣禄、锦华、唐文治几个更是腹有诗书气自华,担任副使兼任翻译的容闳,在美国生活多年,英语熟练不用提,说起美国的民俗风光,特别是他在耶鲁大学毕业的经历,更是连大多数美国人也不曾有过的。所以,这一行的使者在美国受到了最高规格的接待和欢迎,每日里商业协会约请,政客请见,忙得不可开交。一时间在纽约兴起了一阵骇人听闻的‘中国风’。 在纽约盘桓数日,众人乘坐美国方面提供的马车,前往首都华盛顿,除了会见美国国务卿之外,还得到了美国总统的接见。双方交谈之下,美国方面提出,希望能够将两国关系在彼此友好的领事馆一级的基础上再进一步,并且双方互派大使,美国方面愿意为此提供一切中方需要的帮助。不过这件事不是宝鋆能够擅专的,当时只好答应对方,一切等回国之后,向皇帝陛下禀明之后,再予以正式的答复。 美国人知道,不论是国体、政体还是民风民情,两国都有着太多的异同,国政大事,全凭中国的皇帝一言而决,所以也并不着急逼迫。 接下来,宝鋆与容闳一道,会见了来自底特律的汉那根枪械制造公司的代表,也是公司总经理是罗伯特.汉那根二世一行人。 这一次的会谈在一开始就相当的不顺利,美国人并不是傻瓜,只是在中国进行的商谈,就使得他们知道,中国人已经仿造出了除了枪管之外的所有枪支零部件,只是出售枪管的话,利润额下降得非常多,若是再将这种技术传入中国的话,日后哪里还有美国人发展的余地?故此,汉那根二世一再表示,若是要购买整枪的话,自然不妨,若是要购进枪管,则会商就不必再谈下去了。 容闳在美国生活多年,底特律虽然从未落足,却也知道,那里是赫赫有名的工业城市,生产、出售、拥有钢铁技术的工厂,包括拥有军工技术的企业不只一家,所以此行之前,早已经打好了盘算,和宝鋆耳语了几句,在一旁说道:“请原谅,先生们,既然我们的合作不能达成,那么,请允许我们暂时离开,还有来自底特律曼施坦因钢铁厂的条顿先生在等待着和我们做商业上的交流呢我们要失陪了。” 汉那根二世很有点慌乱起来,看看同来的公司同事,伸手一拦:“中国先生,请等一等。” 宝鋆顺势站住了脚步,好笑的回头问道:“什么事?” “中国大人先生,如果贵国政府同意,以汉那根公司作为贵国唯一军械装备供应商,则我们的商谈还能够继续下去。” “这件事,我要回国向我国皇帝陛下禀明之后,方能够给予贵方明确的答复。”宝鋆说,“不过我想,这样的条件是很难能够答应下来的。毕竟,我大清朝与英国的多家公司,也有着良好的合作关系。很难只允准一家公司成为我们的……” 容闳翻译到这里,停了下来,“汉那根先生,请允许我和我方的代表再商议一番,请您和您的同仁稍等片刻,可以吗?” “当然,当然可以。”汉那根离席而去,宝鋆还不明所以:“他们怎么走了?” “大人见谅,这是卑职自作主张,暂时中止了会商。”容闳用他语速很慢,但语音很好听的嗓音说道:“大人,您刚才的话给了卑职一个念头,既然美国人不愿意和我们分享,不如就此中止,转而求诸英夷列国?另谋出路?” 宝鋆眨眨眼:“你是说,英夷也有同样的技术?” “这,卑职仍是未知,不过想来此项技术便如同火车一般,美夷有,难道英夷就没有吗?” 宝鋆深以为然的点头:“话是不错,不过……”他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不妥,此事大大的不妥” “怎么呢?” “你想,若是和美国达不成协议,回到京中,另行与英夷沟通,到时候一定有人会问,既然如此,何不就在京中与英人商谈,一定要劳师远征,耗靡巨费的到美国一趟吗?”他苦笑着望向容闳:“容老兄,若是我等落得个这样的风评之语的话,你想想,此番饱受风涛之苦,就成了自贻伊戚了” 容闳终究不是官场中人,给他的一句话提了醒:“那,照大人之见,难道我们就一定要在美国达成协议之后,方可归国吗?” “我想,汉那根公司也未尝不好。若是能够和他们达成协议,自然是上上之选,就是不能,日后也可以说是朝廷不准彼方所提的条件,到时候,再由皇上降旨,与英人磋商,于我等就有利无害啦。” 一句话出口,容闳、唐文治众人无不皱眉即令学问深厚,寸心之间如此昧然,又怎配称得上君子?因为有了这样的认知,众人对宝鋆的态度就开始有热转冷。 和汉那根公司的商谈始终没有进展,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来报,说有几个客人请见容先生。 容闳告罪一声,到了门口,入目所见,立刻大喜:“巴特拉特先生麦克林先生”一语说罢,容闳冲上几步,和对面的两个人分别拥抱在了一起 来者一共有四位,两男两女。分别是巴特拉特先生和夫人,麦克林先生和夫人,都是容闳在美国的老朋友,后者还是他在美国上学时的老师。 彼此分开之后,麦克林夫人望着久别相见的朋友,lù齿一笑:“已经有三年了吧?我的朋友。若不是在报纸上看到你的照片,还不知道你回来了呢” “对不起,瑞贝卡。”容闳笑着点点头:“本来是想这一次到斯普林菲尔德去的,不过您知道,我这一次来,除了各种来访之外,还有太多的商业公务要处理,只好等到过几天,再到家中去了。不想……,哦,杰瑞还好吗?” 瑞贝卡是麦克林太太的本名,当年毕业于霍克山女校,到孟松学校教授生理、心理两门课程,当时和容闳同至美国读书的两名中国学生,一个叫黄胜的,因为生病,早早的回国了;另外一个叫黄宽的,因为学费赞助人的问题,转而赴英国求学——入当时极有名的爱丁堡大学学习西医,七年之后,以全系第三名的成绩毕业,回国悬壶,声誉极隆,号称是好望角之东最负有盛名的外科医生(关于黄宽,后文详述)。 “他们都好,只是经常和我说,不知道几时才能见到中国学生。” 容闳真诚的笑了开来:“来,和我进来,给你们介绍几位来自中国的朋友。” 虽然是sī交拜访,但身在异国,处处都要存一份忧馋之心,故此把几个人请到宾馆的房中,给宝鋆几个做了介绍,宝鋆也就罢了,在总署衙门多年,见过一些来自外国的女子,倒是荣禄和锦华,正是年少慕艾的岁月,眼见两个身材高挑,言笑晏晏的西洋女子走进房中,白皙丰腴的脸颊,澄蓝若水的眸子,虽是年华不在,却更有一番成熟的魅力,两个人一下子红了脸,原本很熟练的英文也变得结结巴巴起来,甚至还把两个女子弄hún了:“您好……,麦克林太太,您好,巴特巴拉太太。” 两女微笑起来,“我是麦克林太太,她是巴特巴拉太太。” 荣禄更加红了脸蛋,他生得相当俊美,面红耳赤之下,格外显得好看:“对不起,对不起。” 彼此分宾主落座,说了几句过往的情事,荣禄两个也放开了襟怀,陪着有说有笑起来,倒是宝鋆和唐文治,根本听不懂他们在交谈什么,独坐一边,很觉得难堪。有心离开,又于理不合,只好强自忍耐。 容闳注意到了两个人的不自在,故意把话题扯到宝鋆身上:“这位是中国总署衙门的大宪,宝大人……嗯,”他想了想,认真思考了一番在美国人能够理解的政府职能机构,“大约相当于美国的国务卿一般的衙门吧。” “哦?”巴特巴拉霍然张目,转而望向宝鋆,“那,不知道在贵国的政府之中,这样的职衔,也是可以经常和总……皇帝陛下见面的吗?” 听完锦华的翻译,宝鋆兴有容焉的抬高了下巴:“是的。在我大清朝,只有像我这样品秩的官员,才能见到皇帝陛下。” 巴特巴拉太太听完,问容闳:“容,你也曾经见过中国的皇帝陛下吧?” “还不曾有此等荣幸。” “怎么呢?” 容闳苦笑着摇摇头,在美国生长的人而言,中国本来就是一个无比神秘的国度,中国的皇帝更加如同笼罩在五里雾中,让人完全mō不到头绪,此番容闳访美,正是代表中国政府而来,麦克林四人到访,一来是老友欢聚,二来也想有请教益,为日后课堂之上,多一份教学谈资,谁知道因为官职卑微,居然没有见过皇帝? 几个人说了一会儿话,又和容闳订下了再见之期,这才起身告辞。 旁的人也就罢了,荣禄却眼前总是晃动着两位美国太太明亮的眸子和更加明亮的笑靥。找了个空闲,他到了容闳房中:“老师,这一次来的,是什么人啊?” 容闳给他介绍了几句,然后问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荣禄不善撒谎,脸一红解释道:“当年老师在美国的时候,常住在麦克林太太家中吗?” “一开始是住在巴特巴拉先生家中,麦克林先生家,是在上中学之后,才偶尔驻足的。” 荣禄点头,想了一下,他又说道:“老师,若是公务得暇,老师是不是要到麦克林先生家中去做客?”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他有些腼腆的问:“那,老师,学生能不能与老师同往?” 容闳为难的摇摇头,“仲华,非是我不愿携你同往,其实,你有意探访,不但于麦克林一家是无上嘉宾,就是于你能够更多的了解美国风情,也是大好机会,只不过,他们所住的地方距此遥远,公务繁忙之际,很难有时间拜访,不如等到下一次吧?若是你我能够有机会再到美国的话,我一定带你登门拜访,你看可好?” 荣禄很觉得遗憾,只是容闳的话并非虚妄,刚才听几个人说话的时候,麦克林先生也说,此次到纽约来,只是乘坐马车,就走了三个小时之多。想来道路不算很近,就依老师所说,留待后日,再图相会吧。 第4节前情回顾(4) 远道归来,一场没结果,路上无话,回到北京,也真如宝鋆所料,河南道御史边宝泉上了一份弹章,弹劾此番出访美国的正使宝鋆和副使容闳,其中的警句是:“……临行之先,大言震耳,有‘此去必当扬国威于域外’之语。然耗费靡资之下,一无所得,人臣之耻,莫以为过”在京中传诵一时。 宝鋆还罢了,容闳却给吓得够呛,等到众人到了圆明园jiāo旨请罪,容闳跪在宝鋆的身边,连头都不敢抬起,等候皇帝处置。 皇帝却完全不以有人上章弹劾而有追究的意思,问了问这一次的行程,美国的风土人情,等到把美国总统转jiāo中国大皇帝陛下的亲笔信奉上,他的心情简直大好起来:“这样说来的话,美国人有与我天朝更多jiāo往的意愿喽?” 鋆答说:“奴才此番远渡重洋,到了美夷之国,也曾经与其国人多方会晤。奴才以为,该国虽语言文字、风俗地理与我天朝相去万里,然民风倒还淳朴,百姓倒也安分。这等两国jiāo往之事,更是美国念兹在兹的大事,故而,奴才以为,并非虚妄之词。” 皇帝心中骂了一声:荒谬不再理他,转而望向一边跪着的容闳:“容闳?” “臣在。” “你这一次去到美国,虽然并无尺寸之功,不过,朕也不会因为他人之言而加以处置,你不必惊惶。” 容闳心中长出了一口气,碰头答说:“臣全无办事之能,耗费国帑数以万计,皇上不以为非是,反得君父宽宥,臣感佩无地。” 皇帝以一种开解他的愁怀,又像是在向众人宣讲的语气说道,“两国之间的jiāo往啊,从来也没有一时一刻就能够得偿所望的。天朝与美夷之国相距万里,彼此更有太多的分歧之处,朕当年在圆明园召见英使的时候就说过,总要求同存异,共谋发展之道,方才是两国jiāo往的不二法则。边宝泉?” “臣在。” “你的折子,本是为朕谋之言,不过,却不是为国谋。若只是为了一次无功,就将出使大臣问责,今后,又有哪一个肯于为国出力?” 皇帝的眼睛在九州清晏殿中转了一圈,继续说道:“今后,不但是美国,英法等国也是要派专使出使,会同各国共商国是的。你们不要总把眼光盯在那黄白之物上。君子使物,不为物使的道理,还用得到朕来为你们宣讲吗?” “是,皇上天语教诲,开臣茅塞,臣记下了。” 经过了第一次的美国之行之后,皇帝对中美两国的密切jiāo往越发的重视起来,咸丰六年之后,再一次派遣容闳、荣禄为使,去到美国,这一次的任务除了和美国商界达成更多的合作之外,也开始谈到了两国互派大使级外jiāo官,在彼此的首都成立大使馆,以增进了解,化解问题的议题。 而这一次的出访美国,取得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成果——美国著名的柯尔特枪械公司主动找上mén来,要求和中国合作,不但答应出售枪管,而且同意,在中国境内,由大清政fǔ指定的任何一处所在,帮助中国人建立自己的火器局。而对方的条件只有一个,今后中国所使用的武器,要全数由柯尔特公司承办。 宝鋆将对方的条件通过电报发回国内,呈报到御前,这一次皇帝准了。不过中方要求,在咸丰七年之后,最晚到咸丰八年,火器局就要在美国人的援助下承建起来。否则,美国人提出的条件就算自动作废。 中美之间的这种蜜月级的jiāo往,引得英国人心头火起英国自问是最有实力的西方国家,如今中国人有工业上的请求,却不与己方接洽,反倒不远万里,和美国人联系?难道就认为美国人的工业比英国更加jīng良吗? 因为这样的缘故,新任英国外相的伯明翰勋爵给驻华公使文翰发来电报,要他向中国政fǔ施压,为增进中英两国的密切合作,与总署衙mén展开jiāo流。 咸丰四年的时候,中英两国就英国人提出的修约条款闹得不欢而散,伯明翰回国之后,将此番中国之行并无尺寸所进的成果向首相、外相做了汇报,特别是提到中国人有意在境内全面禁止鸦片贸易的政策,更是引得英国上下一片哗然。 鸦片贸易额极大,是英国人不容有失的,中国人如此油盐不进,看起来还要仿效当年之法,派兵舰到中国沿海省份,发上几炮,中国人听见炮声,立刻就都吓得niào湿了裤子——则万事可成了持这种观点的,以首相巴麦尊为旗帜。 英国人做了两手准备,先是在咸丰五年的年中,派遣伯明翰再一次到了中国,希望借助外jiāo途径能够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另外一方面,巴麦尊考虑到会谈一旦失败,就要施以雷霆 不过在英国,政fǔ要对外动兵,不是简单的事情,英国下院的一个名叫威廉.尤尔特.格莱斯顿同为首相所在的辉格党成员,却对这种不惜借助武力,以达到售卖鸦片目的的做法大为不满在上院公开指责巴麦尊,‘居然肯为了在自己国内都早已经被明令禁止的害人之物而派遣军队去到遥远的大洋彼岸,其目的只是为了伤害同样是上帝子民的其他国家,这难道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真正的绅士,应该的作为吗?’ 这样的声音得到了一些靠钢铁、军工、技术类的商团提供政治援助,而进入议会的议员们的极大赞同,同时,也得到了很多英国商人的附和。英国上下为是不是再一次派兵,吵得沸反盈天。 到最后,由议院表决,这一次,令巴麦尊失望了。议院以压倒xìng的投票结果,否决了首相的动议。便在这个时候,中国方面的消息反馈回来,事情有了一点变化。 在这一次双方的商谈中,中方做了一点变通。就是从咸丰四年起运抵到各地港口的鸦片,以yào物之用流通各省,同样是以咸丰六年为期,到期之后,不允许英国商人再运送鸦片入境——到了咸丰六年,要是还有未能销售完毕的鸦片,在贸易法案中规定,剩下的鸦片,一律充公 这个条件在中方看来已经是放开了怀抱,英国人却仍自不满:伯明翰不大清楚,文翰却是深知,在中国境内,有大批从云南等地出产的烟土,虽然质量不及印度所产,但胜在走私运进,不用缴税,所以售价很低,lòng得英国鸦片没有什么销路。 后来有个上海知县,名叫曾继浦,字杭生,也不知道怎么走通了肃顺的mén路,上了一份奏折,提出一个很古怪的点子,这种方法说白了,就是从英国人手中掏钱。 具体cào作是这样的:中国允许英国售卖的烟土主要是存在上海、香港和广州码头仓库中的合计六万七八千箱,每箱除了照章上税之外,再由英国鸦片商人格外报效白银各一百七十五两,作为查禁私土经费——一旦走私烟土被查禁,则合法烟土的销路自然就会变得畅旺起来。 英国鸦片商人为走私泛滥伤透了脑筋,觉得一百多两的报效银子虽然ròu痛,好在是分薄下去,人均倒是能够承受的程度。而且,若是不肯的话,等到了期限,鸦片全数充公,更加是血本无归,便答应了下来。 曾继浦走通肃顺的mén路,把折子递了上去,皇帝不准。和英国人新签订的鸦片法案中明文规定,英国鸦片在中国是作为yào物销售的,如果准了这道条陈,则百姓一定会以为,朝廷于鸦片弛禁,复吸之风大起,再想管,可就太难太难了 故此不但驳了曾继浦的折子,还命桂良将其严加申斥了一番,就是肃顺,皇帝也连着数日没有好脸sè给他看。吓得肃顺哪敢多说? 到了咸丰五年,宝鋆、容闳一行人从美国回来,虽然没有取得任何的进展,总是两国关系开始升温的预兆,文翰立刻向总署衙mén递jiāo了照会,邀请大清国皇帝陛下仿照与美国jiāo往之前例,派遣有司,到英国一行,为更加增进两国友好,做政fǔ间的会商。 奕把照会奏报到御前,皇帝没有说话,而是问他:“总署衙mén是怎么议的?” “臣弟以为,当年皇阿玛在世的时候,和英人签订条约,其中也有‘将来大皇帝施恩于别国,准予英国一体均沾’之语,故而,臣等想,是不是也可以派人到英夷之国走上一次?” “可有人选吗?” “这,还不曾有过,臣弟想,报请圣裁之后,再由衙mén中挑选jīng力充沛,不惧风làng之苦的年轻人前往英夷之国,商谈之际,扬国威于域外。” “宝鋆几个刚刚从美国回来不久,旅途劳累,不宜再行奔波,转告英使,等过上几年,待条件成熟了,朕再派人前往。” “喳。” 肃顺出京一趟,回来之后,向皇上奏报,直隶、河南、山东三省百姓见到‘誊黄’——也就是皇帝的诏令,由让百姓知晓的必要的情况下,会用黄纸誊写一遍,在各省、府、道、县张贴通衢,名为誊黄,俗称就是皇榜——之后,深以皇上爱民如子,忧民之伤,诚乃国之圣君。旨到之日,百姓无不鼓舞,士绅联名请愿,说皇上有一片爱民圣意,百姓更应孝敬。故此,由各省士绅联名,托奴才将万民请愿书恭奉御前,请皇上俯准。” 六福把折子接过来,奉上御案,皇帝没有急着打开,“虽然百姓于朕有孝心,朕也就更加不忍使彼等疲累过甚,南巡之前,朕的这番话要明发天下,也免得下面那些人,借朕南巡的机会,四处需索不停。” “是,皇上的这番圣意,奴才定当一字不落的记下来,晓谕各方。” 君臣几个正在说着话,听外面一声唱喏:“皇后驾到。” 众人一愣。皇后贤良淑德,国人共见,更主要的是,她从来都识得大体,只是替夫分忧,安抚宫中众多姐妹,于政事是从来不会过问,在皇上召见群臣的时候,也是从不到场的,今天是怎么了? 思考间,凤驾到了mén口,众人跪倒行礼:“皇后千岁。” “都起来吧。”皇后向上望了一眼,果然,皇帝的脸sè不是很好看,和他做夫妻久了,知道丈夫的身体特征,每当熬夜不睡的时候,总是脸sè发青,今天也不例外。 彼此是夫妻,更是君臣,她不能多看,上前几步,盈盈间蹲身为礼:“臣妾见过皇上。” 皇帝从御案后面转了出来,笑眯眯的走到皇后身前,“你今儿个怎么来了?有事?” “臣妾不敢以一己之私,劳烦圣忧。只是,臣妾在宫中听说,皇上一夜未曾合眼?心中记挂,这才不顾朝仪,贸然而至,请皇上降罪。” 皇帝有心想说,这样的事情等散了朝会再说不好吗?看皇后一脸关爱,不忍驳了她的好意,又咽了回去:“好吧,朕记得了。” 皇后却并没有完,回身望着下跪的几个人,“恭王?” 若是在宫中闲话,皇后对奕的称呼从来都是以民间的叫法,称他为‘六叔’,不过现在时地非宜,自己要说的话,也是事关天子,便叫他的官称了。 奕赶忙碰头:“臣在。” “主子的身子贵重,你在公是他的臣子,在私是他的血亲兄弟,要帮着主子节劳才是的。你们每天晚来坐拥高卧,倒让主子彻夜不眠,这成话吗?” “是。皇后教训的是,都是臣等奉职无状,上贻君父之忧。今后定当勉力cào持,以释圣宪。” 皇后说完,不好意思的转过身来,“皇上,臣妾失礼了。” 她来这样一手,让皇帝也倍觉尴尬,其势又不能说什么,勉强的笑了一下:“你一片诚心,朕岂有不知?又怎么会怪罪你呢?” 皇后甜甜的笑了一下,再一次行礼辞驾,这才转身出去了 第5节咸丰南游(1) 第5节咸丰南游(1) 咸丰七年七月二十三,御驾从正阳men出城,文武百官跪送,沿途除了御前卫之外,另有从神机营选拔出来的jing壮兵士,由佐齐统率,一路护持,浩浩排出三五里路远。 皇帝早有南巡之意,故此沿途各省更是早早的就做好了接驾的准备,皇帝命肃顺先期沿途观风察吏,把那些繁文缛节一概蠲免,从通州登舟,顺水而放,第三天就到了德州码头。 德州本来有圣祖、高宗南巡时修建的行宫,不过百十年下来,早已经破败不堪,腐朽锈浊,触目可见。椿寿听肃顺带来的皇上的口谕,不敢大肆铺张,只得命人加以粉饰一番,聊以备用。 不论是走陆路还是走水路,德州府都是御驾必经之地,他不敢、也不想学胡林翼当年在天津上演的那一出戏码,将跸道全数重新铺垫、整饬一番。 这还不算,赵守备回来之后,椿寿得知,御驾会在七月中旬走运河出行,其时正是草木茂盛的时候,故此,他作出了一个前人从来没有想过的决定:在跸道两侧,种满了草皮、uā木。让德州府每天派出人,定时护理,总要在御驾到来的时候,呈现一番绿草如茵,uā团锦簇的模样,以博君父一笑。 这种做法大为奏效,肃顺领命出京,到了山东,由椿寿陪着,从德州码头到行宫走了一遍,心中大为满意:“旁是不说,只是子密老兄这番灵巧劲儿,怕就已经把桂燕山比下去喽。”说完他问道:“这样的满目青绿,怕是uā费不少吧?” 椿寿在一边作陪,一面走,一面给他讲解:“卑职不敢,不过是百姓有孝心,下属有忠君之念。职下计算了一番,这样的一路铺陈下来,不过几千两银子。想来戋戋之数,能够让皇上满意,又不会劳伤百姓民用。正契合了皇上爱民如子的圣意呢” 肃顺点点头,“就是这话喽。”他说:“皇上顾念百姓,我等做奴才的,全力报效之外,也要上体天心,不可有需索情状,否则的话,就是百姓不说话,我也不敢念及旧情了。” “是,是,是。 宝_书_网_w_w_w_._x_ b_a_o _s_h_u_._c_o_m 子密万万不敢。” 进到行宫,肃顺到皇上的寝宫和给随扈的妃嫔居住的房中一一看过,“嗯,不好。” 椿寿知道,肃顺是皇帝面前的第一红人,皇上的喜好无不知晓,听他说不好,那就一定不好,忙问道:“大人,何处还有疏漏之处?请大人明示,卑职这就命人整改。” “给主子居住的寝宫不好。”肃顺转过身来,左右上下打量了一番:“主子生来怕热,你看看我?” 他摘下大帽子,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进来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热得通身是汗。到时候主子爷进来了,难道也要浑身大汗淋漓的召见臣工吗?” 椿寿难过的咧开了嘴巴,山东一地到了夏天本来就热,而这一次皇帝南巡,又和圣祖、高宗时不同,前者都是选在四、五月间出行,到了最热的时候,已经返驾回热河或者圆明园了。所以在行宫暂住,还不会感觉什么。现在,则不行了。“那,”椿寿是很慌lun的神那怎么办呢?” 肃顺也没有好的办法,四时之变,非是人力所能更迭,只能暂时放下此事,转身到了外面。椿寿和劳崇光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到了外面树荫uā影之地,早有人准备下了桌椅板凳,椿寿还特意找来几个清闲篾片,都是见多识广,无所不知,吃喝嫖赌,无一不jing,尤其是人情熟透,善于揣摩心理的,在一旁作陪。 听居停大人把话说完,众人也都是面面相觑:“大人所言在理,总要想个办法,让皇上避暑啊。” 劳崇光浑身大汗,到了树荫下,微风拂体,方觉得舒爽了很多,闻言更增苦恼,“总不能让皇上总在这树荫之下吧?” 肃顺突发其想:“怎么不能?” 众人同时抬头:“大人,您说什么?” “我有个办法,你们看看行不行?” 肃顺的办法是这样的,皇帝御驾出行,总要是在过了七月,其时天气已经过了中元节(就是鬼节),白天难免还会溽热难熬,到了晚来,秋风骤起,罗衣生寒,就无碍了。 所以,要担心的,也只有从御舟到行宫的这一路上,进到行宫之后,由椿寿皇上请旨,请他在园子中观临民间百姓的献艺——山东省内有的是这样的民间艺人,认真挑选几个,供皇上消遣,等到晚来,再请入宫休息。 椿寿大喜:“大人果然好计若说旁的,这山东省内还需搜罗,这种种民间手艺,俯拾即是。” 劳崇光一皱眉,这等以方技邀宠,在他心中大不以为然,只是肃顺说的不是一点道理也没有,皇帝是什么样的脾气秉全然不知,若真是因为细故而引致龙颜震怒,入仕三十余年,辛辛苦苦,就全然付诸流水了。所以站在一边,没有说话。 在坐的有个篾片,名叫张一义的,问道,“大人,只是不知道皇上喜好什么?” “少年天子,总以新奇热闹为主,最要紧的是,宫中从未有过的uā样。譬如,我昨天看见一班耍猴戏的,就很可以进奉。” “那似乎太亵慢了吧?”张一义有些不以为然。 “不然,事先说明白了就不要紧了。只要猴子不撒野,决无妨碍。” “好吧要先跟耍猴戏的问清楚。” “我看,”另一个清客建议,“泺州的皮影戏倒不错。” “不”张一义立刻否决,“宫中有的,皮影戏称为‘过锦’,皇上早就看得不要看了。” “不见得,”一个叫马大隆又有独特的见解,“要看演的是什么?宫中的‘过锦’,当然是法雅音,大罗神仙之类,如果另外换一种皇上所没有见过的题材,一样会看得下去。” “那么,请教,该当什么题材呢?” “诙谐好笑即可。” “有一出戏很妙。”原来建议的那清客说,“可惜,太‘荤’了” “荤的好,荤的好”肃顺急急问道:“戏名什么?” “叫做‘瞎子捉jiān’” “妙极,妙极”肃顺抚掌称善,“光听这个戏名,皇上就非看不可。” “确是很妙”另有人附和。 这一下,张一义索不开口了,只听马大隆调度,和肃顺商议了一番,一共选中四档节目。他一面派人去接头,一面用黄笺正楷写好一张单子,上面写着:“进奉杂戏一堂,恭请宸赏。臣山东巡抚椿寿恭进。计开:猴戏、过锦、口技、上绳。” 虽然戏码和名目已经定了下来,不过却不能就这样贸贸然的进奉御前,还要由椿寿、劳崇光作陪,肃顺主审一番。审看之前,先要仔细商量演出的次序,椿寿问道:“皇上是一面传膳,一面观赏,还是膳罢进奉?” “一面传膳,一面看。” “既如此,先看猴戏,次听口技。”马大隆接口说,“这两个节目,拿出来就是,上绳要搭架子,得有些时候。看完绳技,再看‘瞎子捉jiān’,哈哈一笑,替皇上消食。再说,‘过锦’必得天全黑了来看才够味。” 肃顺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转而问道:“马先生贵处哪里?” “不敢”马大隆谦恭地答说:“敝处江都。” “原来是扬州自古繁华之地,好地方。”肃顺又说:“马先生可别走回头我们聊聊。” “是,是”马大隆心中大喜:“大隆待命。” 接下来便是审看节目,虽说是江湖上常见的玩艺,却确有与众不同之处。平常的猴戏,无非猴子骑车、骑狗,这档戏却全是猴子,大i一共四只,翻跟斗、叠罗汉,uā样甚多,最妙的是双演“过招”,打的是“太祖洪拳”,一招一式,有板有眼,极少lù出m手m脚的猴相。收招的时候,恰好双双朝北,跪下磕头。 肃顺也不说话,只是坐着,椿寿摆摆手,示意退下,再唤上来一个,却是先拉起一道锦幕,幕中出来一个老者,干瘪瘦i,貌不惊人,穿一件海青è的i褂,是儒士打扮。走上前来,将手中折扇,塞入袖中,尘扬舞蹈地拜了下去,用嘶哑的声音说道:“草野无知,见过大人。” 椿寿在一旁代为介绍:“大人,这是治下i民,姓者,艺名叫万年。” 肃顺觉得好笑,“怎么,百家姓里还有者姓的吗?” “者万年?”椿寿叫着老者的名字,对他说,“拿你名姓的来历给大人说说,若是能逗得大人开怀一笑,有你的好处。” 万年趴在地上碰了个响头,这才说了起来。他是山东本地人,自幼父母双亡,连个名姓都没有,后来从军,报名的时候,征兵官以他没有名姓不收,者万年没有办法,便请长官给他想一个,长官说:“之乎者也,都可以做名姓。” 者万年念叨几句,以为就是这个‘者’字叫起来最响亮,便姓者了。至于万年,是从军之后,和军营中的一个兵士学口技之术的时候,由师傅给他起的,寓大清万年之意。 听他说完,肃顺扑哧一笑:“好好的演,若是能够雀屏中选的话,日后多加磨练,等到皇上御驾到了,有你邀宠的机会。” “是,i的不敢不尽力伺候。”者万年看肃顺还很好说话,胆子大了起来,又说:“i的不敢期满大人,i的同行知道i的能够在军前献艺,不知道有多么羡慕呢。” “少和我说嘴儿。”肃顺笑着一摆手,“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来溜达溜达。” 验看过者万年的口技,接下来是皮影,人在幕后,比划得活灵活现,肃顺看不大懂,也就不大上心,可是不久之后,注意力便为皮影所吸引了,实在因为题材太新奇,眼不见物的瞎子,单枪匹马回家捉jiān,好像是不可能的事,而这出皮影戏耍,居然将不可能化为可能,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原来瞎子目盲而耳聪,捉jiān是用个拙法子,手持菜刀,堵住房夫一举一动,闻声辩形,比目明还要清楚。瞎子老婆帮着遮盖,帮着声东击西,谁知徒劳无功,因为瞎子以逸待劳,心思极静,能够dng烛机先,刚有动作,便说破了她,以致左支右细,进退失据。这皮影戏是一个人在幕后耍,手中牵线,口中唱白,词句虽俚,却极为新鲜有趣 接下来是最重要的一个戏码,上绳了。所谓上绳,就是杂技。先是在抄手游廊的两侧,离地两丈六七尺高,悬上一根钢弦,在黄昏的光线下看得清清楚楚,然后是由两个姑娘,一个穿红、一个穿绿;对襟袖子札脚腰系一条白绸汗巾,弓鞋纤i,而轻盈如燕,一左一右,翩然而至,拜倒在众人面前面前。 子丹霞、碧霞叩见大人” “你们是姊妹俩?”肃顺说道:“抬起头来我看看。” “是”丹霞答说:“我们是同胞姊妹。” 等她们姊妹抬起头儿,肃顺认真打量。同胞姊妹,相貌不同,姊姊是瓜子脸,妹妹是鹅蛋脸。谈姿è是妹妹胜过姊姊,长眉入鬓,一双凤眼。但论韵致,碧逊于丹,丹霞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瞄来扫去,显得分外妖娆。 肃顺略有识nv之才,在二nv的脸上来回扫了几眼,就看得出来,姐姐已非完璧,倒是那个妹子,还是室nv。 当即问道:“你们多大年纪?” 姐妹两个一个十八,一个十六,自幼随养父走江湖,已经有八年了。肃顺又问:“你们走这样的钢丝,有把握没有?” “有把握,请大人放心。”丹霞有意献技,连同平日里要使用的网子也不要,带着妹妹爬上钢弦,表演了一番。 二nv献艺完毕,肃顺让椿寿把她们带下去,又将二nv的师傅叫了上来——名为师傅,实际上便等若是养父。 老者姓林,虽历江湖,未见世面,是极老实的样子,跪倒在肃顺面前,只叫:“老爷” “那姊妹俩是你的养nv?” “是的。不是亲姊妹,不过从i在一起长大。” “都有婆家了没有?” “都没有。” “都没有?”肃顺不信,“大的像开过怀了?” “不敢瞒老爷。”林师傅嗫嚅着说,“去年八月里到山东东昌府荏平县八里庄,有个王七公子——” “好了,好了”椿寿在一边朱宁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让姓王的破了你nv儿的身子,是不是?” “是。” “这就不去说它了——”椿寿犹豫了一下,突然问道,“慢点走江湖的什么都不在乎。fei水不落外人田,你自己享用过没有?” 林师傅愣了一下,方始会意,指天发誓:“老天爷在上头,i的拿两个孩子都是当亲生nv儿一样,哪能做那种没天日的事” 椿寿很满意地点点头,肃顺又问道:“i的呢?” 的可是规规矩矩的姑娘。” 肃顺做到心中有数,这才不再多问,摆摆手,让林师傅退了下去。A!~! 第121章Fire的演唱会(终) 第121章Fire的演唱会(终) D的表演已经结束了,除了再一次让歌mí和歌手们震撼,感叹韩权佑在圈内的强大人脉,竟然全部邀请到超级组合,并且还是属于一个不少,全体成员一起参加,这让所有人都有些嫉妒韩权佑的人脉。 虽然D的表演很精彩,但在反应上,却无法跟之前的FK.L以及BabyV相比。所以在依依不舍送走了D,叫喊了一会D的组合名之后,歌mí们才渐渐反应过来,这可是韩权佑的首场个人演唱会,而不是D的演唱会。 现在这么叫喊D有什么用,人家本来就是韩权佑邀请来的表演嘉宾,表演结束了自然就要走,你就算是哭死也没有用。既然是这样,那么还不如叫喊韩权佑,让韩权佑这个主人早一点出现吧。 更何况,就现在的情况而言,韩权佑的人气和号召力以及影响力,要远比D强大的更多。 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口,歌mí们渐渐的开始叫喊着韩权佑的艺名来,用着歌mí们自己特有的方式,催促着韩权佑能够早一点的登台亮相。 终于,伴随着歌mí们震耳的欢呼声和尖叫声,在千呼万喊之中,韩权佑再一次出现在舞台上。 只见韩权佑一身黑sè礼物的打扮,头发也微微上扬,给人一种十分精神的感觉,白sè的衬衫,一脸淡淡带着绅士的微笑,完完副从童话世界走出来的王子感觉。 “啊”这一刻,女歌mí们再次爆发出刺耳的尖叫声,瞬间是受到了韩权佑这一次出现的刺jī,竟然瞬间突破了原有的境界,功底大大增强好几倍。 原本还能够忍受和坚持得住的男歌mí们,在这一刻,终于是坚持不了解,一个个咬着牙,紧皱着眉头看着周围疯狂尖叫的女歌mí们,下意思的跟对方保持距离,虽然仅仅只是微微倾斜身子而已。 当然,也有功力不到家想要展示自己尖叫功力的女歌mí,这样做的后果只有一种,那就是走火入魔。这也终于让严阵以待,做好了一些准备的工作人员有了用武之地,而奥林匹克体育场停车场的救护车和医生们,也终于可以一展身手了。 “几个?”站在指挥室内,朴振荣看着疯狂的歌mí,对着刚刚进来的一名工作人员淡淡的问道。 “六个”工作人员十分简洁的回答着。 “六个吗?”朴振荣不由皱了皱眉,喃喃的念了几遍,突然表情一变,一脸严肃的道:“现在权佑还没有表演更为疯狂的节目内容,就已经有六个歌míjī动的昏倒了过去。看样子等一下会有更多的歌mí昏倒过去,这样可不行,目前两辆救护车实在是太少了,再去联系,我们需要更多的救护车和医生,同时叫工作人员们做好准备,一旦发生歌mí昏倒的情况,第一时间把人送到救护车那里去检查和抢救。” “恩,我知道了。”工作人员认真的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去安排朴振荣所交代的事情了。 “大家好,我是Fire韩权佑”站在舞台上,韩权佑淡淡微笑着跟着现场的歌mí们打招呼,再次让现场女歌mí们的声音增加了好几分。 这一情况自然被指挥室内的朴振荣看的清清楚楚,看见这个情况,朴振荣不由大步走到一旁的麦克风前,拿起来麦克风对着一旁的音乐师点点头,在音乐师点了一下自己面前一排设别的按钮之后,朴振荣急忙的开口道。 “权佑,别太刺jī歌mí了,在这样下去的,恐怕歌mí们会昏倒的更多。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两辆救护车明显不够,我已经叫人去跟医院联系了。你先稳下,别闹了,直接表演吧,等一下恐怕还有的我们忙。” 朴振荣的话顺着从韩权佑的耳边麦克风第一时间传到韩权佑的耳朵里,听到朴振荣的话,韩权佑不由愣了愣,原本准备跟歌mí们再聊上几句的打算也放弃了。 刚刚歌mí们昏倒,这个韩权佑也看见了,不过对于自己出现歌mí昏倒的事发生,次数多了,韩权佑也渐渐习惯了。再加上刚刚看见工作人员第一时间把歌mí们救扶了出去,韩权佑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不过现在听朴振荣这么,仔细想了想,韩权佑也觉得,还是听听朴振荣的话,别玩过火了。 想到这里,韩权佑深吸了口气,笑着道:“还有最后二首歌曲,是日文,但因为一些原因,我就不演唱了。(帮幸田来未创作的崛起之歌,至于原因,没什么原因,就是随便找借口不唱)另也是英文歌曲,我想邀个美丽的小公主跟我一起合唱,大家欢迎。” 说完,韩权佑第一个带头鼓起掌来,而歌mí们虽然不知道是谁,但韩权佑都这么说了,歌mí们还是tǐ配合,tǐ给面子的。瞬间,潮水般的掌声响了起来,欢迎着即将出场的那个韩权佑嘴中的小公主。 在掌声中,只见一身穿着白sè公主服的韩胜妍,有些害羞的低着头走了出来。感觉到韩胜妍有些紧张,韩权佑笑了笑大步向着韩胜妍走了过来,然后拉起韩胜妍的手,牵着韩胜妍慢慢走向舞台中央。 “轰……”看见韩胜妍,这一下所有人都震惊了,这个人到底是谁,怎么不认识啊。而且看这个女人的年轻很小,难道是韩权佑的女朋友吗? 一时之间,各种猜测不断的出现,一些过jī的女歌mí,看着韩权佑和韩胜妍如此般配,也不由嫉妒起来了,甚至开口大骂起来。 “啊~是胜妍”不光歌mí们有些sāo乱了,就连艺人区也变得sāo乱起来。这不,具荷拉瞪大了眼睛,长大了嘴,双手捂着嘴,一脸不可思议的惊呼起来。 “真的是胜妍”几秒钟之后,KARA成员再三确定,那个站在舞台上,犹如童话世界的公主的女人,就是自己的好姐妹韩胜妍。一时之间,KARA四位成员,也是一脸的羡慕。 羡慕韩胜妍能够有韩权佑这么一个好哥哥,羡慕韩胜妍能够在站在十几万人的舞台上,这可是KARA四个丫头,平时根本就不跟去想的事。 “咦~竟然是这个孩子,难道这个孩子跟权佑有什么关系吗?”看着韩胜妍,李孝利不由皱起眉头喃喃的念了起来。做为过来人,李孝利很清楚练习生的艰辛,所以在平时,李孝利也是特别关照公司的练习生,不然的话,当初李孝利也不会帮韩权佑把SS501弄到SS公司去。 对于韩胜妍,虽然不至于说上熟悉和亲密,但也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这个韩胜妍,就是自己公司的练习生,并且还是即将准备推出的新人女子团队组合KARA成员。要知道,KARA被DPS确定准备出道,也是经过李孝利这个公司一姐的点头的。 呃~不得不说,从这一点当中,就可以看得出,李孝利在DSP公司的地位。就算公司推出一个新人,也必须要让李孝利知道和点头,或许整个韩国所有经纪公司当中,单纯的艺人,只有李孝利一个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姐,怎么了,你知道这个孩子?”李孝利的话被一旁的李真听见了,不奇的问道。 “嗯~没什么,只是有些面熟,其实是我认错了。”李孝利摇摇头道,同时心里暗暗决定,到时候等演唱会结束了,一定要询问一下韩权佑,到底跟这个孩子是什么关系。 因为韩胜妍的再三坚持,所以韩权佑和韩胜妍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告诉李孝利。不然的话,要是让李孝利知道韩胜妍是韩权佑的妹妹,那么以后肯定会对韩胜妍多多照顾。以李孝利在DSP公司的地位,特别照顾韩胜妍,那么韩胜妍自然也会被公司特别照顾,这可是韩胜妍不愿意的事。 不然的话,真的想要玩特殊,被人关照和特殊对待的话,还不如直接答应韩权佑宣布两人兄妹关系,那效果和影响,要远比通知李孝利强得多。 看见歌mí们有些sāo乱,尤其是听到其中夹带着一些怒骂声,韩权佑不由皱起了眉头。对于歌mí们的反应,韩权佑是无法改变和控制的,韩权佑能够做的,就是尽自己最大可能的保护韩胜妍。 “不用怕,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就当下面的人是一群大白菜就行了,放松一点,要开始了。”感觉到牵着韩胜妍的小手传来的力量增大,知道韩胜妍这是紧张,韩权佑不由安慰鼓励的韩胜妍,并且把当时D大哥们第一次带自己登台的话搬了出来。 “恩”这个时候,人都站在舞台上了,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总不能掉头跑掉吗。因此,韩胜妍也只能够深深吸了口气,微微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所幸,这个时候,音乐开始响了起来。因为是从未在亚洲区域,甚至可以说除了加勒比海区域,其他的区域都没有表演过的歌曲,所以对于响起的旋律,歌mí们都感到十分的陌生。 这一下,歌mí们也渐渐安静了下来,开始仔细听着响起的旋律,心里一边猜测着,这到底是什么歌曲,难道韩权佑又创作了什么新的歌曲。 没错,这首歌曲就是《Yrus》,原本在拍摄《加勒比海盗》时,在加勒比海观看飓风启发的灵感再加上盗版所创作出来的。要说,现在韩权佑这首灵感的刺jī再加盗版创作出来的《Yrus》,其效果和质量,要远比原版的《Yrus》强得多。 《Yrus》这首歌曲本来就是属于一种轻音乐,并且还是那种特别温馨的歌曲,所以从一开始歌曲响起的旋律,就能够给人一种安静温馨的感觉。 “IksrdfalllovyflblDsideyrrt”拉着韩胜妍的手稍微用了用力鼓励安慰的韩胜妍,韩权佑牵着韩胜妍来都舞台的最前面,轻声的演唱起来。 结束了自己的演唱部分,韩权佑一脸微笑的看着身边的韩胜妍,给韩胜妍加油打气。 随着马上就要轮到自己演唱了,这个时候韩胜妍也没时间多想什么,多年练习生的培养,使得韩胜妍下意识的lù出微笑,举起麦克风唱了起来。 “sureYsrveBelvls” 听到韩胜妍的歌声,尤其是那歌声的平稳,韩权佑也终于放下心来。开始全神贯注的投入到演唱当中。 《Yrus》这首歌曲的特点就是歌曲简单旋律优美,歌词简单明确,给人一种温馨的感觉。甚至是达到了你要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在深夜里一个人静静的听着这首歌曲,你会有一种想哭,但同时也有着一种淡淡的温馨,是甜蜜忧伤的歌曲。(哎~疯子再次推荐一次,《Yrus》真的很不错,值得大家去听听) 《Yrus》绝对是一种温馨,温馨到能够让人安静和平静下来的歌曲。随着韩权佑和韩胜妍的演唱,整个奥林匹克体育场也渐渐变得安静下来,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嘈杂声,只有韩权佑和韩胜妍两人的歌声。 听着优美旋律的《Yrus》,虽然很多人不知道歌词是什么意思,但优美的旋律,足以让人感到满足和温馨,原本手紧紧牵着的情侣们,牵着爱人的手也变得更伟大大力,视乎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自己的爱人,自己是真的喜欢你。 当《Yrus》结束,不管之前是怎么看待韩胜妍的人,此时都纷纷站了起来,第一次安安静静,没有说出任何话,只是用着自己最大的力量鼓掌。 而这一刻,经过几分钟的演唱,韩胜妍此时已经是彻底放松下来。听到歌mí们潮水般的掌声,韩胜妍的脸上不由lù出了mí人的笑容。 韩胜妍的变化被韩权佑看在眼里,看着终于lù出发自于内心微笑的韩胜妍,韩权佑也不由松了口气。韩权佑明白,从今天开始,在经历了十几万人大场面的舞台表演,尤其是之前还有很多人反对和怒骂,现在坚持过来的韩胜妍,以后将不会再胆怯任何舞台。 从这一刻开始,韩胜妍的艺人生涯已经开始迈出了一大步,这是一种心理上的成熟。 “胜妍,你实在是太棒了,哥哥为你感到自豪。”仅仅抱着韩胜妍,韩权佑在小声的说道。 而对于韩权佑的称赞,韩胜妍只是继续眯着眼睛笑了笑,然后开口道:“那么哥哥,你可要加油哦,我先下去了。” “恩”韩权佑应了一声,然后带着韩胜妍跟现场的歌mí们打招呼,之后送韩胜妍离开。 “呼其实从演唱会开始到现在以来,我还真的没有的表演一下令人疯狂的节目内容,一点也不跟Fire的演唱会这个Fire相配啊,是吧”重新来到舞台,韩权佑笑着道。 “是”歌mí们彻底兴奋了,大家都不是傻子,自然从韩权佑这句话当中,可以猜测出韩权佑接下来准备说什么,打算做什么。 “OK,既然是Fr,是火的演唱会,那么我们就要让这场演唱会配得上这个火字。好了,大家疯狂起来吧” 都到这个时候了,韩权佑也懒得说什么了,直接大声宣布,然后把麦克风从舞台上丢给舞台下的工作人员。这个时候,张赫等人也带着伴舞们,从舞台的两侧冲进舞台,来到韩权佑的身后。 “Fire~Fire~Fire……”这一刻,歌mí们更为jī动,而随之响起的《火焰》,更是让歌mí们几乎疯狂。表演还没有开始,已经承受不了的一些歌mí们就jī动的昏倒了过去,让工作人员们一阵手忙脚乱。 由始至终,韩权佑就没有打算放弃了舞蹈,更没有否认自己就是D歌手。虽然之前,韩权佑并没有怎么表演舞蹈秀,但这并不意味着,韩权佑忘记了,不打算在演唱会表演舞蹈。 相反,在接下来的节目当中,基本上所有十分劲爆的舞蹈配合着相符合条件的歌曲,都会出现在舞台上,由韩权佑带头,让演唱会刮起了一声DT。 一段段高难度舞蹈动作,一段段精彩的舞蹈秀,不停的冲击着所有人的视觉感,更是让歌mí们越来越兴奋,越来越jī动,之随晕倒的歌mí人数也剧增。所幸事先朴振荣早就有准备,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无限大风车旋转,向迈克尔?杰克逊致敬,各种精彩的舞蹈,韩权佑展示,再次告诉所有人,自己可是世界主要流行舞蹈的全能天才。 而其中,一段七分钟时间的纯度舞蹈秀,更是让现场的气氛沸腾到最高点。尤其是最后结束时撕衣服那瞬间,更是让一大片歌mí们彻底jī动的昏倒过去。别说是歌mí,就算是艺人们,此时也是热血沸腾。 当最后,韩权佑演唱起最后歌曲《谎言》的时候,心满意足,没有任何要求的歌mí们,开始齐声跟着韩权佑一起演唱起来。当然,歌手们自然也是一起跟着韩权佑一起演唱着。 今天,所有来到奥林匹克体育场的艺人们,都不得不庆幸自己的决定,还真的是一场完美的演唱会。而韩权佑完美的演唱会,也给现场所有歌手们立下了一个目标,那就是希望自己也能够办一场像韩权佑这样完美的演唱会。 终于,伴随着《谎言》的结束,在歌mí们全体起立爆发出疯狂的叫喊声和掌声中,韩权佑首场个人演唱会划下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完美的落幕。 第6节咸丰南游(2) 眼见御舟越来越近,码头边上钟鼓之乐大作。夹杂着礼炮、爆竹之声隆隆作响,硝烟弥漫中,对面不得见人,缓缓的,御舟靠岸,船帮紧挨着码头边,也就无需再搭跳板,皇帝低头出了船舱,由六福虚扶着,脚步踏上实地。 皇帝举目望过去,只见逶迄斜向东南居高而下的石甬道边,移来不计其数的盆花,月季、玫瑰、百日红、水仙、东洋菊、西番莲、夹竹桃、春海棠……左手一带万花丛中用万年青摆布成“万寿无疆”式样,碧绿青翠油润欲滴,右手一带全用小葵花盆嵌在花间,绘成“丹凤朝阳”图画,都有四丈余余阔。 融融艳阳中,花海一直漫漾到远处,万紫千红鲜亮不可名兆。甬道两边是二十四名当值侍卫,一个个挺胸凹肚按刀侍立,钉子般纹丝不动。六十四名太监早已列成方队兀立在甬道旁,见皇帝出来,太监方队抽丝般列成两行按序沿甬道徐徐而出。黄钟大吕之中,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各按节律悠扬沉浑而奏,守在西面的内廷供俸也是六十四名,齐声庄肃唱道:“……皇心克配天,玉琼蔚灰得气先。彤廷胪唱宣,四海共球奏天寰。珠斗应玑瑢、金镜朗、麟凤骞,人间福景全。” 乐声中皇帝款步而行。这样的丹陛大乐,他向来是不十分留心的,几步间已经走过那片花海。听得宫中内侍抖擞精神“啪、啪、啪”连甩三声静鞭,钟鼓丝弦之音嘎然而止,皇帝神思归舍,定神看时,从丹墀阶下一直蔓向东南仪门,临时设的品级山两侧早已站得挤挤捱捱都是赶来迎驾的官员。从孔雀翎子珊瑚顶到素金顶戴黄鹂补服依次按序由近及远,都是簇新的官袍靴服,在暖融融亮晃晃的日影下灿烂放光,见他出来,马蹄袖打得一片声山响,黑鸦鸦伏地叩头高呼:“咸丰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扫视了众人一眼,只点头“嗯”了一声,这里居高临下,他的目光透过伏跪的人群和两厢偏殿向外眺望,行宫外运河一带蜿蜒碧水上已是泊满御舟,黄旌龙旗彩楼衔接,象煞了是一条卧在行宫外巨大的黄龙。夹岸桃李竞芳,黛绿粉白林间树下,每隔数丈都搭有彩坊彩棚也都是披红挂绿,结着“皇帝万岁”“皇后千岁”各色幔帐,中间纷纷如蚁的人都依地势或疏或密夹岸游移,已是一片涌动不定的人海。 他满意的收回目光,落在为首的一个人身上,“你便是朕今年捡拔而起的椿寿吧?” 椿寿伏地奏答:“是,奴才署理山东巡抚,椿寿,恭请皇上万福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皇帝和煦的一笑,游目四望,一片青郁中,繁花点缀其间,“这些,都是你操持的?倒是很用了一番心思呢。” “奴才不敢。”椿寿口中奏答:“奴才父子,蒙皇上提拔之恩,粉身难报。皇上驾临山东,奴才尽一点孝心,本是当为,不敢当皇上谬奖。” “哦,崇实到山东了吗?” 崇实是咸丰四年外放出去的,在四川任职成绵龙茂道,这一次皇帝南巡,特意下旨,着他到山东陛见,原因却不知道,在椿寿想来,一则是皇帝想念当年这个上书房近臣了,二来,可能还要有所重用。不过,彼此虽是父子,每一年回家过年的时候,这等公事也极少谈及。所以椿寿也是莫辨其详。 听皇上问道,椿寿赶忙说道:“回主子问,犬子尚未到省。” “嗯,那大约是在路上耽搁了吧?”皇帝不以为意的摆摆手:“肃顺?” “奴才在。” “等崇实到了,让他立刻递牌子进来。” 顺答应一声,在旁边说道:“主子,天气太热,请主子起驾到行宫中驻跸吧?” 御驾进了园子,先要把皇后等后宫嫔妃安排住下,这都有内务府和宫中的管事太监操持,也不用多说。 肃顺的担心果然变成了现实,皇帝在寝宫中由六福伺候着换上一身衣服,就已经热得满身是汗:“这里,怎么这么热啊?” “主子,山东一地,到了夏天本来就热。”六福是经由椿寿认真打点过多次的,早就有了一套说辞:“奴才想,不如等一会儿就请皇上下旨,在园子的凉亭中召见众位大人?一来是风凉,二来,阖省大员从未瞻睹天颜,若是在殿阁之中,光线不明……” 皇帝把腰间的明黄绸带左右拉动了几下,冷笑着问道:“六福,你拿了椿寿多少银子?这么替他说话?” 六福知道他的脾气,于身边近侍的贪墨看得比肃顺之流要轻得多,不过贪墨可以,撒谎则万万不行,所以在一边答说:“奴才本来不想拿的,不过椿大人派来的人,给奴才说了一番话,奴才倒不好不拿了。” 这样剑走偏锋的一句话,让皇帝也好奇起来:“来人说的什么?” “来人说,皇上一番爱民如子的圣意,椿大人和阖省百姓无不感戴,而且,若是全然遵旨而行的话,人家不说皇上爱民,只会说椿寿这个老东西于主子没有半分孝心。所以,也只好想办法把钱花到刀刃上,选一点皇上喜欢的进呈,一来让主子爷开开心,二来,也不会花费太多。到时候,逗得主子开怀一笑,他就算是尽到了身为奴才的孝心啦。” 听到这里,皇帝立刻明白了:“所以,你就把朕的喜好告诉椿寿了?” “奴才哪敢啊?”六福陪着笑说道:“主子爷的圣意若何,谁敢揣摩?奴才不过是随口说了几句,……” 皇帝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奴才啊,让朕说什么好呢?朕听说,你家在河间府一下子就买了一千亩地?”他问道:“做事总要留有余地,纵有良田千顷,广厦万间,死后也不过是黄土黄土一抔,……” 说着话,他心中苦笑,说这样的话,也要六福听得懂才是,看他一脸茫然,百般不解的样子,简直要打哈欠了,说来何用? 两个人说着话,肃顺进到殿中跪倒:“皇上,椿大人等阖省官员,已经是外面候着了。主子是不是先用膳,奴才先让他们回了?” “不用,朕在船上用过膳了。”他迈步向外,口中说道,“走,去见见他们。” 行宫花园之中的景致更不一般,亭台之间,花木繁盛,纵比不上圆明园那般的琪花瑶草,却也不是难得一见的珍本明卉,微风袭来,空气中淡淡的花香冲入鼻管,让人有乐而忘忧之感。 在亭中摆下桌案,一张披着黄缎子椅披的安乐椅居中而放,皇帝落座,椿寿等人碰头行礼毕,和载垣、文庆、肃顺几个相向而立,皇帝左右看看:“这样太拘束了。”他轻笑着说:“这里不是紫禁城,也不必弄这些朝堂奏对的那一套。肃顺,起驾。到园子中,找一处所在,朕和椿寿等人席地而坐。” “喳,容奴才安排。” 这样的地方在行宫中大有,很快的,给他招到了一颗树荫下,放着几张石桌石凳,正好合乎皇上的要求,于是皇帝起驾,到树荫下由内侍大起黄罗伞盖,皇帝独占一张石桌,旁的人按照官级品秩的大小,罗列四周。 跪倒谢恩之后,众人屁股挨着石凳的边沿虚虚的坐着,等候皇帝问话:“这两年,山东省内的风土如何?” “回万岁爷的问,从咸丰五年至今,鲁省境内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便是往年夏秋之交总会有的蝗虫之灾,这数年中也久矣不见了。” “市面上百业物价如何?” “一承旧制,百业兴旺,而物价平稳,百姓深以为乐,各安天命,各司其职。”椿寿跪在地上,碰头答说:“百姓皆言,这是皇上圣恩,感动天地,方才有这样百年不见的好年景呢” “四时变化,与朕躬何干?”皇帝笑着摇摇头,“若说旁的事情,朕还敢贪功;今年山东秋实,实乃上天非常嘉貺,大造洪恩,我等君臣行事之间当愈加感戴,时时处处心存敬畏之念,不可贪天之功,以为自邀之途,嗯?” “皇上天语教诲,奴才谨遵不悖。当时时处处心存敬畏,不敢有精神灭退之年。” 要言不烦,这些人都是做老了官职的,皇帝也不必耳提面命的交代,转而望向在椿寿身后的一个头戴红花珊瑚顶子的官员,“你便是山东布政使劳崇光了吧?” 听到皇帝问道自己的名字,劳崇光赶忙从石凳上起身跪倒:“臣,山东布政使劳崇光,叩见皇上。” “朕记得,你是先皇十二年的进士,是吗?” “是。皇上圣记无错,臣于道光十二年,蒙皇上捡拔,入仕为官。” “你在湖南任上,和骆秉章搭班,掌管一省刑名,尤其以咸丰元年,招安陈醉月之流的私枭,为国出力,贡献甚大,这些,朕都是记得的。” 劳崇光心中大为感动,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皇帝随口道来,便如昨日一般,而且情见乎词,显见不是临时抚慰自己的话。不过皇上的脾气秉性还不清楚,一句话出入,关系很大,便只好中规中矩的碰头答说:“臣不敢。臣在湖南任上,司职刑名,然臣本性荒疏,于治下有了陈醉月这样的奸狡之徒为非作歹,梦梦不知,幸得我皇上指授方略,方有所建功。想来实在是人臣之羞,今日蒙皇上天语嘉慰,臣惶恐无地。” “话不是这样说的,朕看过骆秉章上的折子,关于陈醉月之流能够在省内盘踞多年,成尾大之势,固然有尔等的责任,更多的,却还是下面的胥吏为人颟顸,于上峰交下的差事敷衍了事——这些,朕虽然不曾到湖南实地走一走,却也是通晓一二的。” 劳崇光楞了一下,碰头答说:“圣明无过皇上。” 皇帝不再纠缠于此,继续问道,“当年朕调你到山东,你可知道是为什么吗?” “这,臣愚钝,未能领悟圣意于万一,请皇上天语赐教。” “山东一省,自古便是四战之地,山东守得住,山东百姓若是能够做到安居乐业,朕在京中就坐得安稳。一旦鲁省出了大变,则天下动摇,国将不国矣” 谁也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本来是君臣闲谈的场合里,皇帝竟然口出亡国之声。一个个面面相觑,也都有点傻住了:“你们是不是以为朕是在危言耸听?不是的。”他笑着摇摇头,“便如同咸丰四年,椿寿与那个朕曾经见过一面的曹德政,收拢、安抚漕帮剩余漕丁,你们认为,朕为什么会予以重奖?百姓流离失所,便是作乱的根本一旦有人举事,就是天塌地陷的大祸嘿嘿,”他冷笑着,“老百姓,那么好得罪的吗?” 载垣不提,翁心存是随扈的军机处首辅,闻言在一旁跪了下来:“皇上,老臣有话说。” “你说吧。” “臣以为,皇上方才所言,正是谋国之声。安抚百姓,则当轻徭薄赋;嘉惠士林,适应天子右文。我朝自定鼎以来,历朝圣君均以此二节奉为施政圭臬。犹自圣祖仁皇帝颁行永不加赋上谕以来,百余年间,后世子孙奉行不悖,于小民百姓,福泽可谓厚矣。深仁厚泽之下,使得岩壑之士,甘效驰驱,到我皇上践祚以来,云蒸霞蔚,盛极一时。这也正是我皇上励精图治,为天下求贤若渴之果也。” 他又说:“至于皇上所言,山东一地,事关天下根本,臣以为,正是因为如此,如今山东一地民风安定,百姓乐业,方显我皇上量才器使,任用得法。” 皇帝为他一番颂圣的话笑了开来,“你这个翁心存啊,这片刻之间,真难为你能够想到这样的一番说辞。起来吧。” 翁心存爬起站好,带着笑说道:“皇上圣明如天,臣天胆也不敢以虚妄之词进奉。这些话都是臣多年来想说而不及说的肺腑之言,请皇上明察。” 皇帝不再多说,继续问劳崇光:“你掌管省内藩司,商课推行数年来,省内于新政可有什么民声民议吗?”不等劳崇光奏答,他又加了一句:“有什么就和朕说什么。不要有任何的顾忌。” 崇光筹措了一下语句,碰头答说:“臣万不敢于御前有欺罔之词。臣到山东多年,任职一省藩司,咸丰四年,朝廷旨意颁下,臣也曾经和省内士绅汇聚一堂,共议新政推行之策。在当时,士绅商贾……” 皇帝看他犹豫,知道有什么碍口的话不好答奏,又重复了一遍:“说,有什么就说什么,今儿个言者无罪。” “是。他们都说,这样的一条法政颁布,无疑是朝廷有意从士绅商贾手中拿钱。若是朝廷真有这样的念头的话,只要交代一个数字下来,各家均摊报效,总要使皇上满意就是了。又何必弄得这样的一番做作?”V!~! 第7节咸丰南游(3) 肃顺在一边,心中大恨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皇上的一番好心情,全给劳崇光的几句话搅了,想在一旁喝止,又没有这样的规矩,而且,皇帝的脾气他很清楚,在大臣奏答的时候,是任何人也不允许胡乱插言的。偷眼看看,皇帝的表情倒还是一如既往的和煦有加。 皇帝知道,劳崇光做老了官职,到什么地方说什么话,绝对不会故意给自己‘添堵’,他现在这样奏答,必然有一番先抑后扬的意图在其中,耐着性子继续问道:“那,后来呢?” “商课之法推行而下,士绅商贾原本不以为然,后来才知道,原来旨意中所说的,允准商贾从旁行以监督之权,并非虚妄。这一下,省内士绅群起,纷纷要争得一个代行监督之权。”劳崇光似乎很觉得好笑似的说:“臣的衙门,臣居家的府邸,一天之中不知道要见多少有求于人的百姓,弄得臣连家都不敢回了。” 肃顺长出了一口气,听皇帝也是扑哧一笑:“嗯,你接着说。” 崇光碰了个头,继续说了起来——。 有清一朝,商贾的社会地位很低,即使花钱捐来一个名头,也只是为面子上好看一点而已,不要说是府道上官,就是县里的三班六房,那些不入流的小吏,也大可以不理商贾捐班而来的功名,言语之际无礼非常。 咸丰践祚之初的几年中,轻徭薄赋,百姓无不感念皇恩浩荡,各省之中,物阜民丰,商贾们借这几年的功夫,都很是赚到了一大笔的银子,这一次朝廷颁下商课新法,百姓也就罢了,受冲击最严重的商人,只当是朝中壬佥壬在位,以奸邪之语打动皇帝,要对商人下手了。各省商会中人,对新政都是大有抵触情绪,山东兖州一地,竟然有人要以‘罢市’相抗,并且准备上书朝廷,请皇上斥退小人,以安民心。 兖州府知府叫刘滋才,闻讯吓了一跳,生怕下面的各县不知轻重,一旦差事办坏,真的激起民变,他守土有责,不是开玩笑的。考虑了半天,给他想到一个办法,他亲自出面,找到府城一家最大的粮米商人,这个人行于,叫于全军。请他和自己一同出面,官面上邀请治下十个县的县令,商会由于粮商出面,把各地商会的会长、委员约请一堂,和他们共商新政推行大计。 等到了日子,众人到了于粮商的家中,饮宴已毕,刘滋才站了起来,作了个罗圈揖,对众人说:“各位,本府在任上听到市井之间谣传,有人要以罢市相抗,意图使朝廷收回新政成论。先不提这件事能不能行得通,只是传扬出去,旁人不说我刘某人不会办差,只以为兖州府下,本是圣人所居之地,居然出了大清朝第一号伤风败俗的案子,大家的脸上怕也不好过吧?” “大人,并不是我们行此非礼之事,只不过,皇上若说要我们孝敬,做小民百姓的二话没有,只请朝廷赏下数额来,我等就是再难,也不能让皇上在紫禁城中受委屈不是?”刘滋才的话说完,立刻有人亢声而言了:“如今却要弄上这样一出,这不是捏着脖子往下灌酒吗?” “是啊,这样的差事,往年也是有的,如何能够行得下去?不提银子花了多少,只是看各地税吏,多方索要,难道还不够吗?”有了一个带头的,其他的人也敢说了。一时间议论之声大起,都是希望本府大人能够上书朝廷,请求皇上收回钧命的。 “诸位,诸位”刘滋才用力安抚了几下,等到人群的喧哗之声稍减,他才继续说道:“这一次的新政,本是朝廷为增加府库,而不得已行之的。而且,朝廷也不会亏了众位,旨意之中写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各府、道、县所辖商会会长,委员,于新政推行,均有监督之权。你们在各省运货贩卖途中,遇税丁卡要;又或者坐商有税丁上门滋扰情状的,都是可以向所属衙门呈控,若是呈控属实,并情节稍缓的,着由当地衙门按律办理;若是情节严重,未能及时决断的,也要交由上级衙门,秉公办理。” “这样的话我们也看到了,只是一来本乡本土,不好到衙打官司;二来,若是在外省的话,又有谁会理我们这些人?” “这一层你们可以放心,旁的人不提,以我刘某人来说,就一定会秉公处置列为所呈告的案子。”他四处望望,看着属下的十个县令:“资阳县,贵县如何啊?” 资阳是兖州府的首县,县大老爷姓韩,闻言赶忙站了起来:“回大人的话,卑职若是接到商会呈递上来的折子,定当认真处置,不敢有丝毫游移搪塞。” 话说得好听,不过却骗不来这些久走江湖的老商贾,只是当堂再难有旁的话拿来搪塞,十几家商会的会长、委员面面相觑,心中大不以为然,却也说不出什么来。 新政算是勉强推行了下去,不过,不但是商贾全不以为然,就是那些税丁,也根本不拿朝廷的钧令放在心上。这些人在县中都是骄横惯了的,这一次又有朝廷的旨意在身,办起差来横挑竖捡,总要那些坐商行贾拿上大把的孝敬银子,方才了事——正如商会代表所说的,本乡本土的乡亲,只当是吃了个哑巴亏,竟从没有到衙门投诉呈告的。这也更加助长了税丁的气焰。 到了今年的六月十八日,出了一档事——。 兖州府辖的泗水县逢三、八是集日,从各乡赶来的百姓担着担子,装着各色物品,进县城来售卖。 有一个名叫鲁小赶的,是县城西北十五里地的一户庄户人家,家中父母俱在,他和他大哥兄弟两个。 这一家人都是老实头,只有一个鲁小赶,外号叫小楞,从小练武,身材非常粗壮,而且脾气有些倔,除了父亲、母亲的话之外,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在往常的日子,家中人知道他有一身的功夫,又脾气憨直,生怕他惹祸,便不让他进城,每一次只是把担子帮着老爹和大哥抬到县城,就打发他回去。 六月十八这一天,鲁老爹早上起来闹肚子,不能出门,只好由老大一个人带着弟弟去县城,临行前,老夫妻怕大哥管不来这个又混又愣的弟弟,便一再嘱咐他:“到了县城之后,把担子放下,然后就自己一个人回来,那里有你哥哥照顾就好,你不要在县城多呆。听见吗?” 小楞答应了,挑着担子,和哥哥一同进城,其时天色刚刚泛白,等进到城里,早起赶集的商户,百姓已经壅塞于途了,兄弟两个找了个位子,把担子中放着的黄瓜、西红柿之类的杂物取出来,就地售卖。 大哥吆喝了几声,转眼一看,小楞还在身边,便打发他回去。小楞还记得父母的嘱咐,和哥哥说了几句,起身就走。 好死不死,偏偏这个时候,县里的巡检,名叫华野的,带着几个税丁,手中各提着一根铁签子,招摇而过,路上的行人也就罢了,摆地摊的小商贩,知道华野是县城中的一霸,谁也不敢招惹,纷纷躲避。 华野好喝酒,早上起来不知在哪里饮了几杯,脸色通红的一路走来,看看这里,摸摸那里,到了鲁家老大的身前:“鲁老大,上次集日,你欠的三十文税钱,该还了吧?” 鲁老大赶忙赔笑脸:“华爷,您瞧,俺刚刚才来,这不,还没开张呢。不如等今儿个集日散了,小的给您送过去?” “你糊涂了?”华野还没有说话,跟在他身后的一个签子手叫嚣了起来:“让我家大人在衙门中等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谁不知道,这泗水县的集日,有我们大人从中操持,每一次都要到下午晌头?要我家大人在衙门等你一天吗?” 鲁老大还不等说话,在一边听得清楚的小楞心中大怒,一步冲了过来:“俺大哥说了,下午有了钱就给你送过去,怎么的,不行啊?” 鲁老大大吃一惊,一把把弟弟拉在身后:“华爷,小的这个弟弟是混账人,他……吃多了马尿,在这胡吣呢、” 这句话可惹祸了,华野牛眼一瞪,扬手给了鲁老大一个嘴巴:“娘的,你说什么呢?谁喝多了马尿?” 小楞眼见大哥为人家打了一个嘴巴,心头冒火,一把推开哥哥,冲上前去和华野扭打在了一起。他是自小练武,担石锁,举石墩,身材魁梧,力气很大,一众签子手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如何是他的对手?不一会儿的功夫,就给他打得满地乱滚,狼狈不堪。 华野之下的签子手,在县中人缘极坏,百姓看见这些混账挨揍,心中叫好,不要说上前帮忙,就是连一个跑去报官的都没有。还是一个签子手,见势头不好,撒腿跑回县衙,叫来三班六房的捕快,才算把小楞制止住。 小楞自然给关到县衙的监狱之中,鲁老大人窝囊,哭哭啼啼的回到家中,和父母说了一遍,老夫妻大惊,赶忙再度入城,到县中准备找人,求饶告帮。 像这样的殴斗,属于细故,按照大清律,小楞自然会受一些皮肉之苦,不想此事给刘滋才知道了,当他听闻是税丁和商户言语不和,当场动手之后,突发奇想,当即行文泗水县,让泗水县令将此案人犯、证人、卷宗全数解到府衙,他要亲自审理。 这是一种不合乎清代司法规程的创举,不过泗水县令也猜到了上官的意图,当下命人将案子移交府城,自己则在一旁听审。 刘滋才把案子的情况做了了解,最后宣读判决:鲁小赶身为乡民,为税丁言语失节,不知容忍克制,反倒挥拳相加,非法理所容,故念其不通文字,不知礼制,网开一面,责打四十板子,枷号三日。 小楞身体健壮,皮糙肉厚,四十板子打下去,混若无事。不论怎么看,都是他占了极大的便宜。 而对于华野之流的签子手,就没有那么客气了,刘滋才认为,华野身为一县巡检,于当值之日,饮酒作乐,更且于言语之中侮辱百姓,实属有辱斯文;另外华野乃是官身,本身更当守法,为百姓做一表率,而据本官所知,华野其人,在县中久为百姓怨怼,种种不法行径,难以赘述。故而,行文泗水县令,免去华野县内巡检之职,下属税丁,本性贪婪,早成县内蠹虫,仿华野例,一概免职。 这件事哄传兖州府治下的十县之内,这时候不论大小商贾都明白了,原来朝廷于新政颁行之时的诏旨所言,不是虚妄有了,真的是允许商贾于这些税丁之流有监督之权了? 因为有了这样的前车之鉴,兖州府辖的各县之中,商民百姓到衙门呈告税丁的各种案子层出不穷,几乎每一个百姓、店家都有给税丁需索过的经历——经常是各县忙得不可开交,而其中,每一个税丁身上,都要分担上十数,数十桩官司 到了六月底,眼见得税丁全数为人控诉得离了职位,弄到县里连负责征收税款的人丁都没有,各县只好把三班六房的捕快分派出去,暂时担任这些人的职分,县令看看不是事,向府里呈报,刘滋才想了想,决定暂时将税丁从监狱中放出来,各司其职,不过事先严厉告诫,再有为商民呈控的,一律就地免职,再也不复起用。 说到这里,劳崇光停止了讲述,抬头看看,“皇上,如今山东省内,百姓好讼成风,有一点委屈,也要到各府县去报官,臣想,是不是……” “你想什么?是不是暂时停止这种商民告官的风气?不行的。”皇帝断然拒绝,摇头说道:“百姓与百姓之间,若是为了细故闹上公堂,可以着由各县学官、典史从旁解劝,晓以圣人之道,百姓心中感佩,自当景从。民告官,多由是那些一县的胥吏,行事之间仗着自己是朝廷的官人,到处征敛,这样的歪风,难道还不应该煞一煞吗?你们这些人,都是饱读诗书,心中长存圣人的仁恕之道,便是偶有咎戾,心中总还是存着几分善念。倒是那些乡居蔽窦之间的小吏,若论及品秩,根本都是些不入流的家伙,偏偏就是这些人,朝廷的政令发布,是不是能够嘉惠百姓,全要靠他们推行而下,所以,这一层要是坏掉了,你我君臣就是再殚精竭虑,宵衣旰食,也是不足看的。” 本来应该是很高兴、很热闹的一番君臣际遇,只是为劳崇光的一番奏答,又有要演变成朝堂奏对的趋势,肃顺在一旁心中嘀咕着,上前一步:“主子,天色已晚,主子忙了一天,怕龙体也有些疲倦了,今儿就到这里吧。” 皇帝听劳崇光说了很久,自己又大发了一番阐论,觉得口焦舌敝,便顺应所请:“也好,今儿个不再说正事,椿寿,” “奴才在?” “朕听肃顺说,你给朕准备了点儿小玩意儿,是什么啊?” “是,请皇上稍等片刻,奴才这就去传。”V!~! 第8节咸丰南游(4) 过了酉时,天色依旧明亮,皇帝命人将皇后等人从宫中请到园子里,就在露天之下,摆开宴席,一边喝酒,领受着这秋日的凉爽,一边观看椿寿准备的‘小玩意’。 先是猴戏,锣鼓咚咚,铿锵声中,四只小猴穿着小小的红袄,由人领着,人模人样的到了御案前,躬身跪倒,口中吱吱哇哇的一顿大叫,逗得皇后开怀大笑:“皇上,您看?多好玩儿啊?” “请皇后娘娘稍等片刻,接下来,还有好的呢。”肃顺在一边伺候着,摆摆手,示意开始。 四个猴儿分作两方,捉对儿厮杀,打一套太祖长拳,引来席间一片喝彩声不绝于耳,只有皇帝,始终只是微笑着,却并不说话,似乎对这个节目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 肃顺看出来了,等到皇后放赏,草草的挥手,示意下去,接下来上场的就是者万年要供奉的口技之术,演出之前,照例要到御前碰头行礼,皇帝对这个比前面的猴戏感兴趣的多,先问了问者万年这个奇怪的姓氏的由来,接着问道:“什么叫口技?” “一闻其声,如见其人。” “喔,是学人说话?” “是”者万年答说:“如见其人,如见其情,凡有声音都要学。” “这么说,你是无所不能?” “圣天子庇护化育,虽下愚之资,亦为有用之才。” “莫说这些题外之话。”皇帝用不大以为然的语气说道,“你说,你先玩点什么有趣的。” “草民试写一幅阳春烟是,为皇上下酒。” 明万年磕个头,退入锦幕。此时堂上常下都在侧耳静听,恍惚间,似有若无的马蹄得得之声,然后雀噪莺啭,夹杂着鹧鸪一声声“不如归去”,渐渐百鸟争鸣、马蹄声繁,又有各种叫卖小食的市声,空旷悠远,闭目静听,宛如见一幅艳阳天气的仕女嬉春图。 皇帝的兴致被敲起来,恨不得亦能策马追逐。分享其中的热闹,在这样的心情之下,不由得连连引觥,饮啖甚健。 慢慢地,由热闹转为清静,马蹄的声音,极其清跪,是敲打在山石路上的光景。蹄声有轻有重,有徐有疾,可以想象得到,随峰回路转而不同。渐渐地起一种大海涛的声音,那是松风,风定才听得出流水潺潺,间以数声鸟叫,别有空旷幽远之致。皇帝觉得心旷神怡,不由得就想起一句唐诗,而且念出声来,“鸟鸣山更幽”。 锦幕中的者万年,听得皇帝念诗,知道已蒙欣赏,好东西还多,可以收住了。于是勒住了马,仿佛在远眺似的,口中也念了两句诗:“行到山尽处,坐看云起时。”然后蹄声又动,渐行渐轻,渐行渐远,终于消失。 “妙得很”皇帝转头对肃顺说,“原来文文静静地玩,也有文文静静的味道。” “也只有万岁爷才识得他的妙处。”肃顺陪笑答说:“奴才觉得还是热闹些的好。” “那就让他再来个热闹些的” 此时者万年已经肃立在幕外,闻声答应:“草民领旨”说罢回身入幕。静默片刻,听得一声苍老的咳嗽,道声:“幸会,幸会”由此展开寒暄,一听就知道是故友重逢。听对方的声音,是个二十来岁的后生,老生情意殷殷,拉后生到家喝酒,谈些市井间的趣闻,夹杂着斟酒、上菜,杯盘相触的声音,而后生不胜酒力,舌头有些大了,老者又复极力劝酒,方始尽欢而散。送客出门,客去门闭,后生脚步踉跄的情状,宛然如见。 去不多久,后生终于醉倒在地,鼾声可闻。接着有个路人,高唱着山西梆子,大踏步而来,一下绊倒,栽了个跟斗,一面爬起,一面骂人,骂声未终,忽而惊呼,原来是熟人。“于是扶起后生,埋怨他不该贪杯,扶他回家。 到了一条街,栅栏已闭,于是喊司栅的开栅。这下惊了一条狗,一犬吠影,众犬吠声,远远近近,大大小小。或吠或哮,无一不真。皇帝听得眉飞色舞,偏着头一面听,一面笑。 群吠声中,有人叱斥,是司栅的来了,钥匙声、碰栅声、道谢声、脚步声,声声分明,走了一会,到家,敲门,开门一问,才知道走错了地方。 那家人是江西人,用皇帝听不惯的乡音,破口大骂,于是狗又叫了。等狗吠渐低,以至于无,终于真的到家,开门的是后生的妻子。 询问缘故,说明究竟,道谢作别。闭门扶后生登床,要茶要水,噜嗦不休。做妻子的十分厌烦地发牢骚,及至取了茶来,后生鼾声如雷,于是妻子又骂。 惊醒了宝宝,解怀喂乳,孺子吮吸**。“咂、咂”作声,混和着丈夫的鼾声,妻子打呵欠的声音,不由得就勾起了人的睡意。 不久,金鸡初唱,众鸡相和,也像犬吠那样,啼声远近高下,宏亮尖锐,各各不同,而无不酷肖。等鸡啼稍稀,丈夫又作呓语,不断索茶,妻子被惊醒了,一面唠叨,一面伺候丈夫喝茶,喉间咕咕有声,语声亦渐渐清楚,丈夫的酒醒了。 纷呶喧嚣,正令人听得出神时,轰然一声,众响皆寂。皇帝脱口而出:“好”听皇上御口称赞,众人哪敢不凑趣?一时间行宫花园中喝彩声连成一片,响得震天一般。 本来者万年供奉的这一番口技之术后面还有精彩的内容,肃顺听过,说的是天明之后,夫妻两个在床头开始调笑,妻子先则厌恶,继而欲拒还迎,然后是低声喘息,腻语**,那张床当然也是“咯吱、咯吱”作声,与枕席之间行**的声息相和,间以猫儿的叫春,先是一只雄猫,其声亢厉,随后来一只雌猫,叫声柔和,接着又来一只雄猫,两雄相争不下,乱扑乱咬,清清楚楚听得出是在屋顶上打架。 不过这样的内容只是进献皇上还好,席间有皇后等后宫嫔妃,自然不宜进呈,也只得罢了。 口技之后,是丹霞、碧霞姐妹两个的献艺。钢弦早已经是在廊下挂好了一端,只等碰头行礼之后,再把另外一端安装牢固,就可以开始了。肃顺看二女快步走近,弯下腰在皇帝的耳边说道:“皇上,这是山东巡抚椿寿特为主子准备的余兴玩意儿,名为上绳。” 皇帝仔细瞧着,等两女到了近前,盈盈拜倒,口中请安:“小女子丹霞、碧霞,叩见皇上。” 他赋性风流,是皇后知道的,不用说其他,只看他见到两个女孩儿,立刻双目放光,嘴角上扬,皇后就知道,今天晚上怕又要房帏操劳了 皇帝点点头,唇间含着笑意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啊?” “回万岁爷的话,”姐姐丹霞美目流盼,向上梭巡了一眼,“民女名叫丹霞,这是小妹,名叫碧霞。” “学艺几年了?” “小女子姐妹随师父行走江湖,已有十年之久了。”其实是八年,不过上溯回去的话,则是在道光三十年,其时正是新君临朝,即便皇帝口中不说,心中也一定会不痛快——怎么自己践祚之后,还有人将女儿交付江湖中人,做这样的营生呢?所以,椿寿临时交代两个女孩儿,皇上不问便罢,若是问了,就说是十年。 皇帝又问:“你们走钢丝有没有把握?” 这下是姊妹俩同声回答,响亮的一个字:“有” “摔下来可不是好玩的事。下面有网子接着吗?” “回万岁爷的话,”丹霞说,“平常是用网子的,今天在万岁爷面前,可得献一点真玩意,所以不用网子。” “算了,算了,还是用网子兜着。” 不用网子兜着,万一摔伤了,不但大煞风景,而且侍寝无人,所以肃顺紧接着说:“这是万岁爷的恩典,格外体恤,你们给万岁爷磕头谢恩吧” 丹霞还有些怏怏然,觉得不能显自己的真本事,做妹妹的心寒胆怯,求之不得,所以不由分说,硬拉着姊姊一起磕了头,然后退向两旁。 一边在拉起网子,垫在钢弦之下的空地上,众人闲谈等候。肃顺在一边伺候着皇上,他的眉眼高低无不注视,他刚才看到,虽然奏答之际都是由姐姐丹霞在说话,但皇上更多的却是留意那个青涩的妹子,找个机会退下来,向椿寿招招手,和后者耳语了几句,椿寿笑容满面的打千而隐。 等张好网子,二女复又出场,走到中间一屈膝,起身后退,互相打了个手势,双双往上一纵,攀住钢丝,一撑一跨,双足已踏上钢丝,两臂张开,风摆荷花似的摇晃了一会,稳住身子,然后由中而分,各走一端。 走到尽头,转身再走,这下是由分而合,双双走到中间,彼此堵住。皇帝手持酒杯,一眼不眨地注视,要看她们怎么走得过去? 正当大家屏声息气注视之际,忽然丹霞一个失足从钢线上倒栽了下来,其势甚疾,无不是情不自禁地发出惊呼。谁知“哎哟”二字未毕,丹霞已用纤纤双足,倒钩在钢线上。碧霞更不怠慢,举步一跨,越过她姊姊的双足,向另一端轻悄地滑了过去。皇帝不由得喝一声采,肃顺领头附和,赞声不绝。 丹霞还有技可献,只见她侧挂着的身子,如秋千盘荡了起来,越荡越高,蓄足了势,双足一松,整个身子凌空上飞。看那模样,像是脚上吃不住力量,被摔了出去,这一摔不是自上往下落,不是掉在网子上,而是斜着抛出去,摔着青石板上,非受重伤不可。胆小的张口瞪目,一颗心提到喉头,只能作无声的惊呼谁知丹霞双手一伸,恰好抓住钢丝,双足就势一盘,使个乌龙绞柱的招式,在钢丝上拿了个大顶,稳住多时,方始重新起立,斜着一滑,到头翻身而下,与妹妹双双拜倒在阶前。 “好好”皇帝大声叫好:“放赏,重赏” 夜色降临,御驾挪到厅里,御榻坐东向西,西面在演宫中称为过锦的烁州的皮影戏。 宫中的过锦,一切都比眼前所见的来得讲究,可是有一样不如:题材。宫中的过锦,搬演的无非忠孝节义、大罗神仙之类,偶尔一看,感到新奇。看得多了,题材大同小异,不免发腻,所以皇帝这天先亦不甚在意,眼中望着皮影,脑中只想着碧霞的袅娜腰肢,不知一上了牙床,是如何地奇趣横生? 他心生旖念,连皮影戏也不曾留心,随意的放了赏,等到戏完灯明,方始发现左边陪侍着的,正是心中一直想见的碧霞。穿的是一件大红丝夹袄,下面一条绣花白练裙,浓妆艳抹,珠翠满头,一点都看不出跑江湖的风尘之色。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奏禀万岁爷,来了有一会了。”碧霞小声答说,“只为万岁爷正看得出神,不敢惊动。” “喔,你也看了过锦。”皇帝执着她的手问:“好看不好看?” 碧霞倒真的还是姑娘,奔走风尘,这些玩意不曾看过也听过,并不觉得看不下去,但一问到可就害羞了,满脸飞红地低声答说:“小女子看不懂。” “你看不懂,你姊姊一定看得懂”说罢,皇帝哈哈大笑。 于是肃顺趋近说道:“万岁爷请移驾,另备得有宵夜的酒。” “好,好”皇帝随即起身。 碧霞当然陪同一起。由肃顺引路,在前后宫灯照耀之下,一直往里走,走到第三进才是临时的“寝殿”。 这一进房子是五门关,三明两暗,活络隔扇可以通过,皇帝向来的习惯是走到哪里,随处便卧,所以将东西两大间打通,安一张镶牙红的大床,中间摆一张大理石面子的紫檀圆桌,陈设着酒青,椅子只有一张,便是御座。不过这张椅子是所谓“大帝椅”,尺寸特殊,皇帝居中坐下,左右还绰绰有余,正好让碧霞陪坐。 怀拥美眷,酒到杯干,皇帝意兴到了最好的时候。手脚也变得不再老实,扪胸摸乳,‘性’致高昂。 肃顺看看差不多了,悄无声息的退到殿外,招呼六福过来,让他随时服侍,这才举步到了外面,月明星稀,凉风袭体,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总算可以歇一歇了。” 到得前面,椿寿还在等候消息,肃顺强打精神,笑容满面地道劳,表示这趟皇差办得很好,都是他的功劳。 又说,还没有请旨,不过想来皇上不会在山东久驻,用不到几天就会启驾,请他回家休息,有事明天上午再说。 打发走了椿寿,又料理了一些都得在这晚上安排好的杂务,不觉已到四更,肃顺解衣上床,睡得正沉时,发觉有人在推他,睁开倦涩的双眼,只见残焰犹明,窗无曙色,估量也不过五更时分,便隔着帐子问道:“谁啊?” “大人,是宫中的王公公。”下人答说:“说是万岁爷宣召,立等见面。” 听这一说,肃顺残余的睡意随即一扫而空,一面急急起身,一面问道:“怎么回事?赶快叫王公公进来” “碧霞伺候得不中意。”内廷的王公公一面帮着他穿靴着袍,同时陈述所闻所见—— 他是四更接的班,其时皇帝的酒已经醒了,索茶、索水果,都是碧霞照应。他因为未奉呼唤,不敢入内,只在窗底下侧耳静听。 先是调笑,碧霞边笑边喘,而且有倒在床上挣扎的声音,他知道,皇帝爱于宠幸之前,和人说说笑笑以增床榻之间的情趣,不用问,这是女孩儿在躲避的声音。不一会声息渐低,而衣衫悉索,隐约可闻,是宽衣解带,携手上床的光景。 王公公心里还想:这下大事完矣,可以打个盹了。闭上眼刚刚有些睡意,只听里面皇帝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你把衣服穿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王公公大为惊疑,屏声息气,将耳朵贴在板壁,却以语声低微,莫明究竟,只听出碧霞是深感委屈的声音。“过了有一盏茶的工夫,万岁爷在里面叫了,进去只吩咐宣召大人,催得很急。” “那么,”肃顺定一定神问道:“碧霞是怎么个样子呢?” “哭丧着脸,站在旁边。” “糟了”肃顺顿足,“必是万岁爷还没有出火这会儿哪里找合意的人去?” 说完,拔步就走。到得第三进房子,先在“寝殿”外面高声自报:“奴才肃顺,奉召见驾。” 房门“呀”地一声开了,是六福应的门。肃顺不暇问话,一直往前走去,皇帝短衣赤足,悄没声地掀帷而出,脸色却还平静,肃顺略略放了些心。正待上前说句什么,皇帝先一步挥手:“叫人把她带出去” 六福上前来,引着满面委屈的碧霞姑娘又碰头行了个礼,这才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肃顺站在一边,看皇帝坐在塌边,呼呼的喘粗气,很显然的,一夜之间欲求不满,令到主子非常憋闷难过,又不好细问,先跪了下来:“奴才办事无能,请主子责罚。” 皇帝是很倦怠的神色,不耐烦的摆摆手,“你也下去吧。” 肃顺不敢这时候触他的霉头,心中也大感疑惑,怎么好端端的,居然美梦难谐呢?就此碰头而出,径直来找碧霞,要问个清楚明白。V!~! 第9节咸丰南游(5) 椿寿在府里也得到了消息,连衣冠都没有穿戴整齐,就急急忙忙赶到园子中,和肃顺一起,把碧霞叫了过来,向她问询。姑娘吞吞吐吐了好半天,两个人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原来像丹霞、碧霞这种从小练功夫的女子,入眼腰细腿长,袅娜多姿,其实中看不中吃 多年练功,身上的肉极硬,比之男子也不遑多让,与女儿家如水般的温柔相去甚远;尤其是初初侍寝,心中紧张,身上不自觉地用劲,肩臂双股,硬得像石块一样自然不为皇帝所喜。当然,身上也许有别处不中皇帝的意,不过她未说,肃顺也懒得去问了。 打发碧霞出去,椿寿哭丧着脸,向肃顺问计:“大人,您看,这是怎么说的?好端端的……” “你闭嘴”肃顺心情恶劣透了抬头看看天色,已经逐渐亮了起来,不要说一时之间无处寻找能够让皇上‘出火’的女子,便是有了,只怕皇上也不会宣召。 “大人,您看?”椿寿是一脸懊恼的神色:“好端端的,居然就这样百密一疏?” 肃顺猛的转过身来,恶狠狠的盯着椿寿:“你是说我行事之间没有留心,方有今日的疏忽吗?” “啊,卑职不敢卑职是说,这都是卑职奉职无状,上劳……” 肃顺哼了几声,转过身躯,不再理他,手托着腮帮,在想主意,殿门开处,六福蹑着脚走了出来,椿寿赶忙上前问礼:“陆公公,主子……” 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刚刚睡下。走,我们到那边去说。” 到了僻静处,六福笑着叹口气,“我说,椿大人?” “不敢,公公叫我子密就是。” “子密老兄,”六福从善如流的改口唤道,“此事,哎让我怎么说呢?本来皇上的心情好得紧,不想为了碧霞不会逢迎,全无温柔,弄得主子积郁难消,还不知道睡醒之后会怎么样呢?” 椿寿更加害怕了,“那,那,还请公公在皇上面前为子密美言几句啊?” 肃顺知道,六福又想趁机伸手拿钱,太监大多爱财,原来也不足为奇,眼下有这样的好机会,更加不会轻易放过。然而他却另有打算。 所谓千里当官只为财,肃顺也极爱钱,虽有皇上三令五申,也难耐下面疲滑如鳝,每年借着不同的由头,送到府上的银子,也不知道有多少——八年的时间下来,也有了数以千万计的身家。 不过肃顺收钱有一个准则,除却冰炭二敬及三节两寿的红包贽敬之外,再有请托的,都要问清来路和要求,自问能够做得到的,方肯收下,若是认为不行的,就是银子送来得再多,也是万万不肯应承的。 这一来是为了自己不落个贪墨的名头,二来,也是为了能够在皇上面前能够求得下来,若是三番五次给上头驳了,别人看银子花出去,却没有任何回报,久而久之,上门请托的人自然也就少了。 这一次也是同样,皇上虽然表面上没有说什么,心里的不痛快是可想而知的,而且更主要的是,崇实即将到省,皇帝于自己这个学生从来都是看重有加,可以说,椿寿就是有再大的罪过,看在崇实的面子上,总也会想办法原宥一二,六福不知道是不是见不及此,仍然语出威吓,日后给崇实知道了,彼此的面子上怕都不会好看。 转念到此,肃顺伸手一拦:“小陆,子密,此事容后再说吧。小陆,你到前面去告诉载垣他们,今儿个的叫起怕是要迁延一会儿了,几时皇上醒了,几时再说。” 六福不知道他为什么打发自己出去,未餍所欲,心里憋着一口气,瞥了两个人几眼,转身出去了。 阳光明媚,透过窗棂投在纱帐上,皇帝觉得眼前一阵发热,翻了个身子,睁开眼睛:“什么时辰了?” “回主子爷,刚刚过了巳时。万岁爷昨个儿睡得晚,再睡一会儿吧?” “天亮了,睡不着了。”皇帝从纱帐中坐起身来,揉揉眼睛,“对了,有谁递牌子进来了吗?” “回主子,从四川赶过来陛见的龙茂道崇大人刚刚递牌子进来,奴才和他说,主子刚才睡下,崇大人说,等主子爷醒了,再来请安。” “崇实来了?好快啊?”皇帝泛起故人相见的真诚笑容:“去,传崇实进来,朕要见他。” “喳。” 崇实是在咸丰四年的年初外放为官的,任职成绵龙茂道,这个职衔非常特殊。清制,四川设六道,分别是川东、川北、永宁、康安、建昌和成绵龙茂等道。 龙茂道虽然位列末尾,实际上却是居首,下辖有成都、龙安两府和绵州、茂州两个直隶州,驻地是成都,与总督同城办公。 四川和直隶一样,不设巡抚,所以龙茂道的权柄显得极大。若是单以道台这个职衔而论,没有能够大得多成绵龙茂道的。 崇实以不到而立之年被皇帝钦点派了这样一个职衔,引来天下人的观望,四川阖省上下都知道他是以满族而大魁天下的第一人,散馆之后,入值南书房,可称是皇上身边的第一近人,此番外放四川,是皇上有意历练他一番,只怕用不到几年,就连四川总督也要脱袍让位了。 所以崇实履任之时,四川总督王庆云亲自出城相迎,面子给到了十足十。谁想到崇实和他们避不见面,只带着一个书童,一个家人,骑着一乘马儿,悄悄的绕城而走,从旁门进到了城中。 王总督一行人扑了个空,回到总督府里才知道,新任道台崇实已经递过手本,然后回管驿休息了。王庆云派人去请,崇实到府请安,道过乏之后,崇实提出,明天接印,后天就出巡。 王庆云对这个年纪比自己小很多的下属丝毫不敢怠慢:“白水小兄一路奔波而来,公事暂且料理几日,待一切熟稔起来,再行巡视之务也不迟吧?” 崇实不愿落个恃宠而骄的名声,也就不再坚持,答应了下来。 这一次皇帝简派他任职四川,确实有着让他历练一番的意图在内,另外的一层意思是,四川边荒之地,省内百族杂居,可以说,除了满族之外,中国几乎所有的民族都能够在四川找到踪影,这种民族、风俗、习性全然不同的各个种族居住在一起,难免会有大大小小的冲突,让崇实过去,正是要借助他天子近人的威势,认真的梳理一番。 临行之前,皇帝在圆明园中的镜殿把崇实找到了近前,对他说:“自从雍正年间,鄂尔泰请旨办理改土归流之法以后,虽有大善于民,经过这百年的折冲,只恐四川之地,又已经如当年之前那般,成化外之地。你到四川之后,好好的下去走一走,看一看,不论是招讨、安抚,还是宣慰宣抚,一旦真的有搜刮百姓,大索民间的,都要一一给朕报到御前来,对这些残民以代的,不用怕杀人,也不用行那些什么杀鸡儆猴的做作戏码,只要有实证,不论官职大小,或关或罢,或杀或谴,朕丝毫不会手软。” 实伏地奏答:“奴才是主子的奴才,下面其他混账,若是有实证落到奴才手里,奴才绝不敢有丝毫徇情之举。” “至于省内的那些纯良土司,”皇帝笑了几声:“若是有的话,你也具折奏陈,朝廷自然也要好生的奖赏鼓励——这样恩威并施之下,朕想,用不到几年,川省当也能如中原文风昌盛之地一样,询询大治了。” 改土归流,在笔者看来,可以看做是雍正当政十三年间一力推行的第一善政,历史功绩仍大过清查钱粮积存、摊丁入亩等其他的惠政。虽然后来有事与愿违之处,但推其本心,不能不谓之宏图伟业。 在这一节文字中,大约的介绍几句。 云贵川黔四省接壤之地汉苗杂处,地理人事最是纷繁复杂,自明朝以来,只以姑息求诸无事;到了清朝,以圣祖的雄才大略,仍然不敢轻易措手其间,也可以想见一斑。 鄂尔泰所上的改土归流之法,首在地理。其中东川、乌蒙、镇雄等四川土府,原来都归四川所辖,不过距离成都府非常远,反倒距离云南近得多。 雍正三年,乌蒙攻掠东川,东川的宣抚使向四川报急,请求派兵援手,等到成都府的军令到了,乌蒙的土兵,已经给闻讯赶来支援的云南兵打退了。 有鉴于此,朝廷颁旨,将以上三府,划归云南省管辖,以收地利之便。其中东川就是今天的云南会泽、巧家两县;乌蒙改为昭通府;镇雄降为直隶州,隶于迤东道。 地理之后便是人事,这主要是土司对土民的横征暴敛,雍正之前,土司便是当地的土皇帝,近乎疯狂一般的欺压所属土民,以乌蒙为例,朝廷照例要收缴的每岁钱粮不过三百余两,而土司征收的,不下百倍尽数入了自己的腰包。 这还不算,若是遇到土司家中有了娶妇之事,土民三年之内不敢婚娶——搜刮已穷,所以不敢办喜事,一旦办了,就要举债,而一旦举债,就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够还清借款了。 除了在财物上的剥削之外,更糟的一条就是司法制度的败坏。某一个土民被杀,土司不但不为之伸冤,反倒要死者家属出钱,这笔钱叫‘垫刀’——如此暗无天日,若是不行以改革的话,还说什么天下太平? 到了鄂尔泰任职四川,推行改土归流之法。简单的解释一下,就是把本来属于土司的行政管辖权、司法审判权全数收归中央,土司所保留的,只有一个空头的名衔而已。 为了怕省内的土司不听话,鄂尔泰治苗提出一兵剿为主的策略,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在一时须尽服其心,计百年仍常摄其胆。’” 不过,鄂尔泰的对手也不是好相与的,这些对手不是苗人的土司,而是行走于川省境内,负贩行商的汉人,看到其中有油水可捞,便不再贩卖盐茶,改为当起了汉奸 苗疆未曾开通之前,多食用川盐,川盐由汉人背负而来,等到鄂尔泰要派兵进剿苗疆之内不法的土司,这些人找到一条发财的大计表面上以地理熟悉,人脉通晓为由,向官府检举,获得赏金,转过头去,又向土司通风报信,唆使走避,勒索钱财,这样两面讨好,左右牟利,自然是财源广进了。 鄂尔泰一开始上过几次当,后来经人指点,方才明晰其奸,恨得咬牙切齿,在省内大肆抓捕盐茶贩子,也不知道有多少本来安分守纪的良善之辈,遭了池鱼之灾。 后来情况总算得到了缓解,土司、土目(相当于小部落的酋长)给朝廷封为土知府,土知县,不能再做土皇帝了,对于土民的盘剥也日渐减少,四省的苗疆百姓,无不感戴朝廷的恩典。 不过随之出现了更大的问题,就是镇守各地的武官,贪恣暴虐的居多,因而到了雍正八年,乌蒙首先起事,杀官造反,竟连家眷也不肯放过,都给平日受汉人欺压狠了的苗民杀了个干净。 (写到这里,分外觉得邪门,当年土司欺压属民,百姓居然也能隐忍,等到官派汉人文武官员到省之后,就觉得不克忍耐了?真给人一种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的感觉。) 同时镇雄、东川等地的苗民纷起响应,事情闹得很大,鄂尔泰再一次派兵进剿,杀戮极为残忍——鄂尔泰本来想学武侯七擒孟获的故事,不料最后的结果竟如同黄巢、张献忠一般,虽一时平复下去,却也埋下了雍正十三年春天,苗人复起反叛的伏笔。 雍正之后的乾隆、嘉庆、道光诸朝,无不为苗疆之事伤透了脑筋,咸丰派崇实到了四川,用了半年的时间,做了一番彻底的访查之后,于实际情况有了一点了解。V!~! 第10节咸丰南游(6) 川省的汉苗问题主要是出在两个方面,一个是汉人官吏轻视苗人,还有一个是走私严重。 先说轻视苗人,改土归流之后,苗人仍旧保有一定在自治权,苗人的土司由小到大,分为六个等级:百户、千户、长官、安抚使、宣抚使和最高的宣慰使。到了宣慰使,就已经是朝廷的正三品职衔,和崇实所担任的道台是同级的。 不过汉人官吏认为苗人不读书,不知礼,不要说是道台、知府、知县,就是一县之内不入流的典史,在见到苗人土司的最高长官宣慰使的时候,也从来是把鼻子向着天的,那副骄横之态,实在是难以言说。 第二就是走私。四川出金砂,其中岷江、雅砻(音龙,就是古时所称的泸水)江一带,汶川以西和大小金川交汇之处的懋功屯务厅,就是有名的产地。金砂过境,照例要上税——这也是汶川县最主要的财源支柱。不过近来税款日渐减少,主要原因是走私泛滥。 汶川县属茂州直隶州管辖,也是崇实所掌管的龙茂道下属之地,等到这一次上官巡视,到了汶川县,知县姓刘,河南人,在这云贵一片天的地方担任县令,早就想挪动一番。他知道崇实来头极大,若是能够得他一句话,则半生愿望可望实现,所以招待得格外殷勤。 饮馔席间,崇实问了一番汶川县内,汉人和苗人的交往情况,听刘县令说,汶川地方虽小,却有省内仅有的七名宣慰使之一,而且这个人的来头还很是不小。 他叫阿熊,祖上名叫桑朗温凯,康熙年间的时候,以宣抚使之身随军出征,剿灭前文提到过的策零的叛乱,因为有军功,擢升为了宣慰使——这是个世袭的官职,递嬗而下,一直到今天,已经有七代人了。 阿熊是他的玄孙,今年不到十五岁,因为和汉人结交的久了,家中也请了一个汉人教习,教给他圣人之学,只不过他这样的苗人,就是学会是诗书礼仪,也不为人看重,故此和县里的上下官吏,往来不多。 “那,贵县?”崇实停著不食,问刘县令:“我想和这个什么阿熊见上一面,不知道可行得吗?” “当此官,行此礼。大人若想宣召阿熊拜见,容卑职改日派人到瓦寺——那里是宣慰使是衙门——给阿熊传书一封,也就是了。” “这样不妥。本官奉了皇上的旨意,本是要与苗人交好,使其能够安分守己,甚或日后能够为国出力的,不好以官身强压于人吧?”崇实考虑了片刻,摇摇头说:“还是本馆上山一次,贵县以为呢?” 他这样说话,刘县令何敢不从,“大人不惜屈身以待,想来阿熊也是受过圣人之学的,定当感戴大人的恩情。” 过了几天,正好出了一档事,给了崇实登门的借口;汶川地方,查禁金砂走私非常严厉,这一天有两个走私贩子给官兵追得无处可逃,最后跑到了瓦寺中,隐匿了起来。 要是在往常的时候,刘县令只会派一名典史,带上几个捕快到瓦寺去,点名要人,苗人虽是心中不满,也只好恭恭敬敬的把人交出来,不过崇实听闻此事,特意命听差准备了自己的手本,又请刘县令派了个人,做自己的向导,就这样轻车简从的到了瓦寺。 阿熊倒很吃了一惊,汉人骄横惯了,就是县里一个最不入流的典史,苗人见了,也得称老爷,当初刘县令履任的时候,自己还曾经派人到衙门去拜见,送上各色礼物,而刘县令竟不曾回拜——这是非常失礼的举动——也可以看出,他的心里实在是耻于和异族来往的。也因为这样,宣慰使衙门和县衙门这数年来从不通音信,似乎是不知道有对方存在似的。 而此次竟然有一个朝廷派来的道台亲自递手本请见,阿熊很是楞了半天,命人把母亲找了来,他的母亲是汉人,读过几天书,识得其中轻重,对儿子说:“往常来了公事,总是娘替你出面,这一次可不行了。你是宣慰使,总要有你来见,娘在屏风后面,听他有什么事,等他开了口,你就说,要问我娘,到时候,我再出面。” 阿熊是母亲是汉人,故而对儿子的教育全然不似苗人教养子女的那一套,讲究幼承庭训,父母的话就是要奉为圭臬的,所以阿熊很孝顺母亲,听话的点点头:“哦,儿子知道了。” 把崇实请到堂上,由县里的一个工房的主事做引荐,两个人行了平礼——就是彼此作揖——这在阿熊来说就已经是破格的礼遇了,往常来人,到堂下一站,高声把公事说完,拿上几两宣慰使衙门奉上的金砂,转身就走,那副模样,倒像是代天传旨的天使。如今三品大员却恭恭敬敬,言语温和,真让阿熊喜出望外。 他总算还记得母亲的教诲,彼此落座之后,问了问崇实的公事,崇实说:“有两个走私金砂的贩子,听说躲到宣慰使大人的衙门里,能不能交给我,带回去法办?” “这,得问我娘。”听儿子这样说话,母亲才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崇实不料有这样一手,赶忙离座行礼,彼此又有一番谦让。 待到坐下之后,老太太说:“走私金砂,本是朝廷律法明禁之事,今天有这样大胆的家伙怙恶不悛,正该交由大人。只是不知道大人可带了差役同来了吗?” “哦,这倒没有。” “既然大人没有带,就只好另外由小儿的衙门派专人押解回县。”老太太又问道:“是和大人一起走呢?还是单独押解回去?” 崇实想,此番自己屈尊降贵而来,不能把人领了,直接就回去,总要在此地盘桓几天才好。因此说道:“若是能够直接解回县衙,自然是再好不过了。”说着,他又起来鞠了个躬:“多谢宣慰使大人成全。” “不敢当,不敢当。”老太太对儿子说:“阿熊,把大人的手本退还给大人。”又问了一句:“不知道大人住在哪里?” “住驿站。” “大人请回吧,一切都好说。”老太太对儿子说:“阿熊,开中门,礼送大人下山。” 这就是官场上所谓的‘软进硬出’,崇实要顾着自己的身份,也就无需客气,回到驿站不久,有宣慰使衙门派人来呈上礼物,是虎皮、豹皮若干,金砂一袋,黄芪十斤,还有一件特殊的礼物,是一柄百炼精钢,却柔软如绵,可以围在腰间的缅刀最后还有一份请帖,请他即夕赴宴,并且写明,要他只着便服即可。 旁的礼物也就罢了,这一柄缅刀却是大和崇实的心意。只是从一些游记、游侠列传中听到过缅刀之名,可是要认真的欣赏一番了把刀抽出来,在灯下如同一条银蛇一般来回舞动,他全然不通武功,也不会弹弄,一个不小心,把自己的手还划破了,赶忙小心翼翼的把刀插回鞘内,预备着等到再见的时候,就将此物奉还。 到了下午,崇实仍旧是一身公服,命下人带上衣包,再到了宣慰使衙门,阿熊和下面的一个安抚司,四个长官司如数在门口迎迓,众星捧月一般,把崇实迎到正厅落座。 到此在看见,原来老太太也在座——苗人不像汉人那般的讲究内眷规避的礼法,旁人神态自若,崇实也不好做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态来。听老太太说,“大人不以我等粗鄙为弃,反倒这样瞧得起自己母子,真正感激不尽。” “不敢当,老夫人太客气了,朝廷之礼不可废,老太太这样说话,倒让本官无地自容了。” “小意思。”老太太客气了几句,转而问起了崇实的家世,诸如祖籍哪里,府上还有何人,是否婚配,几位少君之类的,说了一大通。崇实此来本就是有意和宣慰使衙门拉近关系,也不以为忤,一一答了。 过了片刻,有人来报,说晚宴已经准备好了,请大人入席。崇实应主人之请,换上便装入席,居然是一桌很丰盛的筵席,听老太太说,她身在苗乡,总也是吃不来苗人的饮食,阿熊之父疼惜妻子,从成都府请来一个厨子,常年伺候。“今天临时匆忙,有些菜来不及预备,不过左右大人也不会就着急的公务,就在这里多住几天,我改日再好好请你。” “多谢,多谢。这就已经很好了。” “可惜我这里没有绍兴酒,”老太太问:“大人是喜欢喝茅台还是大曲?” 崇实心中一动,他和孙瑞珍有几分相似之处,都是酒量不很大,却很喜欢喝,当年在肃顺府上尝过一次云贵总督乔用迁进贡而来的茅台酒,蒙皇上赏赐,齿颊留香,总想找机会再尝一次,便说道:“茅台就好。” 于是老太太命人取来茅台,打开坛子上的泥封,顿时满室飘香,尚未入喉,便有熏熏然之感了。 崇实酒量有限,偏阿熊和下面几个安抚司、长官司都是海量,轮番劝饮,不觉大醉。当夜便留宿在了宣慰使衙门的客房之中了。 等到夜半酒醒,崇实只觉身边软玉温香一般的多出一个人来,这一下可把崇实吓到了,撩起被子看看,女子受凉,也随之惊醒过来,问她才知道,是老太太身边的侍女,名叫红莲,方才酒席之间,崇实多打量了几眼,等到他沉沉睡去,就给老太太送到床上来了。 崇实又悔又怒有心当场整衣而去,红莲看他脸色难看,姑娘委屈得哭了起来,说,若是不能留下大人,到明天早上,老太太和宣慰使大人生了气,自己的一条小命肯定就保不住了。 崇实知道,苗人于家中的下人有随意处置权,不要说是让她伺候自己,就是如她说的,一顿棍棒活活打死,也不稀罕——他心中不辨真伪,万一她说的是真的,自己无端造下杀孽,又于心何忍? 于是勉强在宣慰使衙门中住了一夜,到了第二天,阿熊和安抚使到房中给他请安,崇实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给他们看,草草说了几句,起身告辞。 应该说,此事是阿熊母子做得冒昧了一点,弄个不好的话,昨日的一番宾主和煦就全数化作了流水,只是,崇实到四川来,有皇命在身,也就由不得他的一己好恶了。 咸丰五年的六月初九,是皇上的二十五岁寿诞,崇实把任上的差事交代给下属,赶赴北京,一来是向皇上祝寿,二来是述职。 君臣见面之后,崇实把在任上一年来的经过说了一遍,也把自己和红莲的一夜孽缘如实做了禀报,皇帝大为恼怒:“公务尚未有半点进展,你就在省内先起了金屋了?朕看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崇实连连碰头,“奴才糊涂,奴才糊涂,请皇上恕罪。” “你别忘了,你今年还不到30岁,就以一省道台委任,你知道朕为你担了多大的风险?不说差事做得好与不好,只是这等有伤官箴之举,旁人看在眼里,不会说你如何,最后只会说朕没有识人之明” 崇实真给吓坏了,心中又愧又悔,落下泪来:“奴才上负主知,罪不容诛,皇上……” 发了他好大的一顿脾气,皇帝懒得再和他费口舌,将他哄了出去。崇实无法可想,只好求到肃顺门上;肃顺对自己的这个拜弟很是重视,当天又进宫求情,皇帝依旧不理。 一直到过了万寿节,崇实随班祝暇结束,递牌子陛辞的时候,皇帝才又见了他一次,这一次,他的情绪似乎好了很多,和他交代了一番公事之后,把话题转到了那个叫红莲的姑娘身上:“那个红莲姑娘的清白身子给了你,你是个什么打算啊?” 崇实很觉得无奈,诚然,这件事是自己惹出来的,只是非本心所愿,而且,他的家眷都在北京,若是给人知道,自己在任上另起金屋,一定会有御史以不修官薄为名,上章弹劾,还不用提此事给太太知道了,会闹出什么样的风波来,所以只好含糊的答奏:“奴才的山荆善妒,奴才想,不如给她几两银子,打发了。”V!~! 第11节咸丰南游(7) 皇帝不以为然的摇摇头,转而问道,“你可有子嗣?” “奴才有一个小犬。” 若是没有子嗣,不看在妻子的面上,只顾及堂上二老的念头,男子也可以纳妾,做妻子的任什么也不敢说,不过有了承继香烟的儿子,就不能这样措辞了。 皇帝想着,对他说:“女子善妒,也是犯了七出之条,而且,你任职外省,身边没有一个代你操持的女子,总不是事。朕想,你府里的太太也不会说些什么。这样吧……,” 他的神情很觉得好笑似的,对崇实说:“此事啊,也不要等到那些都老爷说话,你上个条陈,朕批一下,留中也就是了。至于那个红莲,朕给你做主,收了房,也省的你成天为这样的事情烦心,到时候,连差事都做不好。” 崇实并不是很喜欢那个叫红莲的女子,只是将她收入房中是皇上的旨意,做奴才的焉能抗命?碰头谢恩已毕,这才跪安而出。 等到他回转四川任上,提前得到消息的王庆云等居然连洞房都给他准备好了。另外一边,皇帝下旨让崇实与红莲圆房的事情传回到宣慰使衙门,老太太把红莲认作的女儿,吹吹打打把她送到成都,一路上有人问起,只说是新任成绵龙茂道的崇大人小登科之喜。 纳妾不同于娶妻,而在满族人来说,风俗与汉人又更有不同,不过在四川这样距离中原遥远的边陲省份,便是再讲究,也没有合适的人跟着操持,于是王庆云做主,一切从简,将一对新任吹吹打打送入洞房,就算是谐了好事。 红莲原本在宣慰使衙门是伺候惯了老太太的,说起那份女儿温柔,比崇实的原配,旗下女子开朗健趣全然不同,时间久了,崇实倒真心喜欢上了这个小妾,这还不算,到了咸丰五年的年底,红莲有了身孕,又产下一个女儿,更令崇实父怀大慰。 这一次接到军机处的廷寄,命他即刻从任上启程,赶赴山东陛见,崇实把公务料理了一下,从水路出发,绕行清江浦,改走运河,来到了山东德州码头。 到园子门口递牌子请过圣安之后,回府休息,随时准备听皇上的传唤,刚刚坐下,还不等到内堂去给母亲请安,椿寿就急急忙忙的回府了,“儿子给阿玛请安。” “哦,你赶来了?”椿寿听人回报,知道儿子回来了,匆忙回来,是有事要儿子在皇上面前进言的。不过这样的事情做父亲的不好开口,只得托门下的清客,那个叫马大隆的,向崇实说明。 只说了半句话,还不等崇实弄明白这其中是怎么回事,园子中有内侍来传:“皇上起了,叫崇大人到行宫见驾。” 于是也只好中断谈话,一路到了行宫,由端华任御前大臣,到行宫陛见。行礼已毕,皇帝问他:“这一次,夏日炎炎的从四川赶过来,很辛苦吧?” “奴才蒙主子垂念,此番从成都顺水而下,路上风景着实不恶,奴才只顾着贪恋沿途美景,倒也不觉得辛苦。” 君臣两个说了几句,皇帝问起了这两年来,川省境内苗汉之间的交融之事,崇实娓娓道来:“奴才在任上,几次蒙皇上颁下诏旨,指授方略,两年间已小有成效。民间百姓,对苗疆外民多有包容之心。苗人感念朝廷的恩情,更本心之中有意与汉人交好,双方可谓一拍即合,故而四川省内,自奴才到任之后的三年中,极少再有汉苗彼此仇杀之事发生。治下各县,也觉得再无彼此呈诉的官司,公事上,清闲了很多。” 他说的很多事都是在给皇帝上的折子中详细列明的,找他来,也并不是为了这一节,而是另有所差,“据你所知,在四川省内,有没有苗汉通婚的?” “这,据奴才探查,苗汉通婚大有,不过只是在宣慰使、宣抚使、长官司等身份贵重之人府上,有与汉家女子通婚的,百姓家中,并无其事。” “这,可有什么缘由吗?” “有的。”崇实答说:“若是汉家男子,迎娶苗妇,会给当地人瞧不起,认为读书耕作之家,居然娶了一个连汉字都不大识得的摆夷女子,是很丢脸的事情;反过来说,若是苗人娶汉女,女家更会为乡梓诟病,以为女家父母只是贪图苗人家中的钱财,有卖女之嫌。” “这样不妥。”皇帝摇摇头说,“入关已经有二百年了,还有人以民族、畛域之别来分得那么泾渭分明吗?”他用手撑住额头,那副大为伤神的样子,让崇实心中不忍:“皇上,奴才有话说。” “你说吧。” “奴才蒙皇上龙目捡拔,以浅薄之才陪伴君父,数年之下,耳闻目睹,都是皇上国事操劳,宵衣旰食,只为继武先朝列圣。重现我大清辉煌”他抬头看了看,见皇帝面带讥讽,赶忙又说道:“奴才是主子提拔而起的,万万不敢语出欺瞒。这番话不但是奴才心里所想,诉诸口中,更是朝臣所共见。” “你也不用学周祖培,整天想着怎么拍朕的马屁,有什么话就说什么。” 实又碰了个头,说:“奴才想,国富民强本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道理,我天朝自皇上登基以来,锐意进取,推行各项利民利国的新法新政,若说一开始的时候,百姓未得其惠,尚心存观望的话,这几年下来,早已经通过其中种种,大见其功,奴才在下面听说,往年朝廷有新政公布到州道府县,百姓的第一反应就是,朝廷怕又要借机征收钱粮了。而近年来,再有誊黄贴出,百姓不论心中识得不识得其间的关碍,总会说,皇上又要有便民、利民之策颁行了。” 他又说:“奴才想,言为心声,而民为根本,百姓尚未知道誊黄上所写,就有这样的心声,可见主子圣明之名,早已经深入人心。” 皇帝叹了口气,“你这番话啊,朕在京中、到山东的时候也曾经听你阿玛、劳崇光等人说起。各项新政的推行,数载而下,已经略见成效。百姓不懂什么国政大事,他们只知道、只关心能不能让自己的日子每天、每月、每年的平安度过,国家没有大的天灾**,一日三餐有一个温饱,就已经是天大的满足——嘿天朝的百姓啊,真正是大千世界中最最温顺,最最良善的人群了。” “圣人曾言:仓廪足而知礼仪。百姓心向良善,这也是圣天子在位,圣心常常将百姓疾苦记挂在心的明证。” “你这句话说的有大道理。”皇帝逐渐收敛的笑容,对崇实说道:“身为上位者,不论是朕躬,还是你们这些代天守牧一方的风尘胥吏,时时刻刻都要想着百姓。朕多次说过,将心比心,是使我天朝绪统永远传承而下的不二法门。若是离了这条路,将老百姓挤兑得无路可走,前朝多少王朝兴替,还不够你我君臣引以为戒的吗?” “皇上教诲,奴才永志不忘,今后行事之间,定当多存将心比心之念,常保我大清江山,千载不缀。” 说了几句题外话,皇帝又把话题扯了回来:“刚才朕和你说的,也是其中应有之义,便如同这苗疆之地的原生民吧,自前明以来,不受教化,不知王道久矣。若才长此以往,等到百姓受欺不过,愤而举事,西南各省惨遭兵燹之祸,这在高宗朝是有先例的而朕,断然不允许在咸丰年间出现大小金川那般的事体否则的话,崇实,不但是你,就是王庆云,朕也绝对不容其留在世上” 和崇实谈了几句正事,皇帝移驾到园子中散步,“近来,你和翁同龢见面了吗?” “自从奴才奉旨外任,就不曾和叔平兄见过面了。上一年他不孚众望,大魁天下,奴才也是心中替他欢喜莫名,从任上托人给他送去四色薄礼,并书信一封,遥致祝贺之意。” 崇实也是真心替老友欢喜,笑眯眯的说道:“奴才在任上也看到了刊行天下的朱卷集成,真不愧是在主子身边承教多年出来的,他的那一笔文字,奴才自问,就写不出来。” “和你比较起来,翁同龢是有大志气的人哩”皇帝笑着说道:“殿试取中之后,朕问过他,他说,只是从咸丰二年,朕将他选在南书房侍读的时候开始,就发下宏愿,一定要蟾宫折桂,以图不复主知。天知道,朕几时说过,要让他一定抡元夺魁的?呵呵……” 崇实陪着笑了几声,说道:“不过,奴才倒以为,皇上一语之评,贴切无比,叔平早有大志,奴才虽不曾听他说过,只看他入值南书房之后的所言所行,就可见一斑。” “他,朕自然是信得过的,倒是他的老父亲,”皇帝嗟叹一声,站住了脚步:“朕有时候真的不明白,是不是做官做得久了。都会变得像翁心存那般,忧谗畏讥,生恐有什么不测之祸?” 咸丰六年,翁同龢以一笔已经磨练得得心应手的瘦金体书法答卷,卷子收上去之后,高宗朝当年的故事重新上演。 总裁官,由福建学政任上调回京中,任翰林院掌院学士,体仁阁大学士的许乃钊认真翻阅了二百二十六份试卷,却始终找不到翁同龢的卷子,他也猜到翁同龢可能更换了笔体,最后没有办法,只好恭呈前十本,请皇上御裁。 皇帝拿过卷子,翻阅了一遍,很快就知道了那一本是出自翁同龢之手。倒不是他曾经见过翁同龢多年来潜心默练的笔迹,而是从他一个很特殊的用笔习惯中猜出来的。 这个习惯就是每当写到‘口’字,或者文字中含有‘口’字型的结构的时候,翁同龢有个怪癖,旁人写这个字,从来都是要写三画,一竖、横折、再加一横。 而翁同龢则是两画,一竖之后,后面的两画一笔写就,这就使最后一画本来是从左到右书写的格式,在他这里变成了从右到左,看起来很觉得奇怪,不过作为笔者自己的独特写法,也是分外的好认。 他在殿试的答卷中于这一点也特意掩饰了一番,不过有些字还是难以料理得那么清楚明白。所以皇帝一眼就瞧出来了。 在卷子的上面用朱笔写上一个‘元’字,然后挑开弥封,果然,正是翁同龢 旁的人还不觉得什么,在军机处同班觐见的翁心存却大大的起了忧谗之心,碰头说:“犬子蒙皇上捡拔,选在君父身旁,本已是恩出格外,此番又以状元之名名动天下,臣恐传扬出去,天下人……” “你不用多说,朕知道你担心什么。前十的本子,进到朕御前,都是经过读卷大臣认真品评磋商过的,天下谁能、谁敢说这其中还有贻人口实之举?你不用有这些杞人之忧。” 皇帝笑眯眯的望着翁心存:“翁心存,你呀,还是多多学学令郎,多以精白之心待朕,不要弄那些诡谲之术,嗯?” 在一众朝臣面前,为皇帝批驳,翁心存脸色通红。 儿子夺魁,他做老子的还有个不高兴的吗?说刚才那番话,不过是引皇帝乾纲独断而已。 皇帝当政日久,臣下心中所想,或作口中之言,认真的想一想,就能够估量出来,所以有这样几句近乎驳斥的话——他刚才说的,就是指这件事而言。 这件事崇实也知道,只是他和翁同龢当初入值南书房,彼此的私交甚好,有些话不好接口,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其实,不提翁心存,就是你阿玛,又何尝不是如此?” 崇实吓了一跳,他到府不久,和阿玛说不到几句话,就进行宫中陛见来了,阿玛是不是又做了什么,惹得皇上不喜?这时候不及细问,先跪了下来:“主子,奴才的阿玛,他……,他?” 有些话皇帝也不好说出口,只好含糊以对:“等一会儿你回府之后,告诉你阿玛,用心办差,不必弄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逢迎,嗯,就这样吧。” “喳。奴才记下了。” “还有,过几天朕起驾南行,你跟着一起走吧。然后从江宁乘船,再回任上。”V!~! 第12节咸丰南游(8) 第12节咸丰南游(8) 在山东盘桓了几日,御舟解缆,顺着大作的西南风一路到了江宁。 桂良早就猜到铁路完工之时,就是皇上南巡之日,故此在铁路施工期间,和椿寿、灵桂商议了一番,从本省藩库,周边各省协作以及户部调拨的工程款中提出一部分,做皇上到来之后,沿途所住,所看的行宫、景观之用。 这是一个大干忌讳的举动,椿寿和灵桂皆以为不妥,“省内截留的银子,户部拨下来的银子,都是要用到铁路大工上的,大人若是挪作他途,只怕将来皇上一旦知道了?其罪匪浅啊还望大人三思。” “不怕的。”桂良满不在乎的说道:“铁路大工用款,我焉有不知?只不过,这笔钱并非是你我挪占之后,sī相贪墨,是提前为皇上有朝一日到了江南之地之后的huā用,皇上在京中用度一再省俭,难道等皇上到了江南,还是nòng出一片寒酸破败之景,给万岁爷看吗?不提主子怎么想,我等做奴才的于心何忍?” 他说:“这笔银子,不但用作日后让皇上在江南南巡得高高兴兴,还要做的清楚明白。一切往来用度,全数要有帐可查,这样的话,即便出了什么纰漏,朝廷追查下来,我等也有以答对。总要让他们看看,这些钱,并不曾进到我等自己的口袋。” 总督大人如此态度jī昂,口口声声不离孝敬二字,nòng得椿寿和灵桂也没了办法,只好点头答应下来。 不过灵桂说:“大人,此事贵在机密,尤其是袁午桥,为人刚直不阿,此事若是给他知道了,他可不管你本意若何,一定会上书朝廷,大加攻讦的。” “是,是,是。云台兄说得极是,此事不能让袁午桥知道。” 于是,从三个人议定之日开始,用了近两年的时间,桂良几个从工程款中截下一部分,共计一百七十余万两,用在行宫、夫子庙、秦淮河等地的疏浚、整修、装潢上,等到肃顺携着皇上不允许沿途各省‘残民以待,多方靡费’的旨意到了江宁的时候,工程早已经完工多日了。 这笔钱除了用作这些用途之外,还有一处更大的huā费,就是这一次皇帝要乘坐的火车。车头、车厢在码头边的仓库中存了将近四年,早已经不复当日所见的金碧辉煌,到处落满了尘土,有些地方还长满了斑斑绿锈,于是将车厢打开,该更换的更换,该整修的整修,除此之外,更加踵事增华,尤在车中的陈设。 这样的事情,照椿寿的意思,向恭王奕打探一下,即可明了。却给桂良否决了。他有自己的一番道理:恭王为人刚直,这样的事情给他知道了,不但不会施以援手,nòng不好反倒会向皇上奏陈,到时候,就全砸了。 于是转而向肃顺请托,派专人到北京,向肃顺去打听,此事以jiāo那家古玩铺承办为宜?所得到的回音是:“后mén刘麻子很内行。” 刘麻子在地安mén内开着毫不起眼的一家古玩铺,字号叫“天宝斋”。拿出来的古玩、yù器、书法、名画,都来自内府,名副其实的天家珍宝。开出一张单子来,一共是十四万六千多银子,外加三千两银子的“工资”。 “怎么工资就要用三千两?”桂良颇表不满,“摆摆挂挂,不是什么麻烦的事” “大人,这里头大有讲究。安得不牢靠,huā瓶什么的摔碎了一个,不止三千两银子。”带信回来的人说:“而且,刘麻子是肃大人推荐的,不能以常规而论。” 桂良想想也有道理,如数照付,只是格外叮嘱,务必布置妥当。 等到一切齐备,正好肃顺到省,由桂良一行人作陪,来看huā车,但觉富丽雅致,兼而有之,实在没有什么máo病可挑。想了好久,到底想到了。 “点景很好,不过车行震动,挂屏之类掉了下来,就是大不敬的罪名那个敢当?” “请大人来试一试最快的车。如果不妥当,再想别法。”桂良笑嘻嘻地说。 肃顺亦想了解个究竟,毫不迟疑地表示同意。而任何一个有资格视察huā车的人,有此一问,以及如何解疑破huò,最有立竿见影效果的手段,原都是早就设想周到的。因此,只待桂良做个手势,由英国人教授出来的‘站长’立即下了命令,汽笛长鸣,而轮动无声,慢慢地出了站,渐行渐快,往返五个多xiǎo时,到了上海车站,而满车陈设,纹丝不动。 “很好,很好”肃顺大为满意,转脸指着一座康熙窑五彩huā瓶与huā瓶旁边的一具‘蟹壳青’宣德炉问,“你是那里nòng来的?” “托后mén天宝斋古玩铺代办的。” “是刘麻子开的那个铺子吗?” “对了” “得窍。”肃顺赞了一句。 在上海住了一夜,转天又驶回江宁,这一次给肃顺注意到了问题:“一切都妥当,只有上车的法子不好。” “请教大人,”桂良问道:“是怎么样不好?” “踩踏不方便。” “承教了。”桂良点点头,想了一下说道:“那容易,自有法子。请大人明天再来看,包管妥当。” 等肃顺一走,桂良立刻吩咐灵桂,造一座平台,宽与车mén相等,长则三丈有余,一头低一头高,但坡度极缓,浑然不觉,平台铺彩sè地毯,两旁加上很牢靠栏杆。帝后妃嫔只要步上平台,便可以扶栏而过,如履平地。 造好试过,再请肃顺来看,一见大为称赞,又说:“昨天给京中发去电文,我把车子里的陈设,禀奏了皇上。仍旧没有回信。不过我想,这么贵重的东西,要叫跟了去的人xiǎo心,别nòng坏了,以致于让桂某人赔累。” “是,是”桂良拱拱手说:“承情之至最~好书城手~打~。” 然而肃顺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呢?桂良细细参详,悟出其中的道理,这是暗示,所有的陈设都可能损毁,毁了也是白毁,那何不放漂亮些?所以他说这番话的意思,等于明白相告,不如将所有陈设都作为贡品。 于是,立刻制一批黄绫签,恭楷书写:“奴才桂良恭进。”遍贴珍物之上。 过了几天,肃顺要回京了,临行之前又来看车,一见愕然,扭转脸去看着他的随从叹息:“为大臣者为大臣者”尾音拉得极长,仿佛有许多议论要发,而终于不忍言似的。 御舟靠岸,大公主秀慧跪在舱中的坐垫上,扒头向外看:“阿玛,额娘,外面好热闹啊。” 帝后两个转头看过去,果然,长长的堤岸上黑压压的满是人头攒动,距离太远,堤岸下的景致看不清楚,不过风中隐隐传来鼓乐之声,还可以看见高搭而起的彩棚上的五sè绸缎带子在飞舞。 皇后也是第一次到江南之地来,耳中听着乐曲声,好笑的转身坐好,拉过nv儿,在她tǐng翘的鼻尖上点了一下:“慧儿,哥哥不在,你是大公主,要给弟弟妹妹做出表率来,不可顽皮,晓得啵?” 秀慧公主怯生生的撩起眼皮,向阿玛扫了一眼,正好,皇帝的眼睛也向她看过来,孩子委屈的瘪瘪嘴巴,又低下头去。 秀慧公主今年五岁了,正是最可人的时候,全然继承了父母的容貌,清秀的瓜子脸,山根贵起,红chún娇yàn,若说起容貌,也只有佳贵妃所生的双胞胎中的那个颖慧公主比她胜上一筹。 不过颖慧不能比拟的是,父皇对她的宠爱,有时候连皇后也觉得过不去——秀慧公主很顽皮,大有她阿玛当年之风。 就是在这一次坐船出京南巡的路上,旁的弟弟妹妹都因为晕船而jīng神萎靡,只有她,jīng神头极大,连皇帝批阅奏折的时候,她也要在身边跟着凑热闹。 就是在昨天,她还惹下了祸事,趁阿玛一个没注意,用他的御笔,把一本折子涂抹的一片丹赤。 这一次皇帝难得的生气了,亲自把nv儿抓过来,狠狠地教训了一通,这还不算,扬起巴掌,在孩子的xiǎo屁股上打了几下。打得nv儿哇哇大哭,心中的委屈就不要提了。 皇帝看nv儿娇xiǎo可爱的xiǎo脸上一片委屈,心中好生不忍,心中叹息一声,正想把她叫到自己身前,和孩子说上几句,六福从舱外低头进来,跪倒碰头:“皇上,该更衣了。” 冠袍带履四执事太监伺候着皇帝换上朝服,朝冠以薰貂为质,分为三层,每一层穿东珠各一,四周承以金龙,上衔大珍珠各一。披领及袖口是石青sè,外缘加绣海龙纹,两肩有前后正龙各一,腰间有行龙五,前衽绣正龙一。衣服的下摆褶皱间前后团龙各九条。龙袍上列十二章:日、月、星、辰、山、龙、华、蟲、黼黻在衣,宗彝、藻火、粉米在裳,间以五sè云。下幅八宝云水。 九条御舟呈‘一’字形靠岸停稳,岸上早有先期抵达的佐齐统领的神机营卫士,腰间悬着长刀,怀中抱着后膛快枪展开警戒,不用看到皇帝,只是看到这等行动如风,迅捷到位,站在那里,如同一支枪一般停止肃立的神机营将士,就令江南百姓心中大感惊奇了:“看见了吗?他们怀中抱着的那是什么啊?” “烧火棍吧?” “别胡说那是快枪。”有一个往来大江南北的生意人,通晓其中的关窍,xiǎo声说道:“这些人都是奉了钧令皇命的,任何人敢于靠近御驾,一律格杀勿论” “这么厉害啊?” 那个人还想再说,有省里各衙mén派出来弹压秩序的差役用手一指:“你,别说话” 就在这片刻的功夫,随扈的军机处、内阁、六部大员纷纷下船,和着两江治下的众多官员彼此拱拱手,随即恭候在堤岸两旁,等候圣驾出临。 等到皇帝出现在舱口,早有准备好礼炮、爆竹,烟huā点燃了引信,震耳yù聋的炮声中,皇帝迈步下了船,由六福虚虚扶着,踏上了一直从甬路远方延伸过来的地毯上,“臣,署理两江总督桂良,带属下文武,叩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由远及近,如同bōlàng一般,不论士绅百姓,全数矮了下去:“万岁万岁万万岁”颂圣之声惊天动地,连周围仍在鸣放的礼炮声都压了下去。 皇帝心头一热,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脸sè一定红润到了极点,暗中调匀了呼吸,用力的一挥手:“免” “谢皇上。”桂良领先爬起身来,把马蹄袖向上挽好,看皇帝向自己招手,带着笑容向前走了几步:“主子,” “这里,怎么这么多人?” 桂良陪着笑答道:“主子有所不知,这江宁城中的百姓,自打当年铁路开工之日起,就盼着皇上御驾到来。咸丰四年的时候,xiǎo民都说,铁路动工,皇上一定会到江南来,当得知主子不来,百信心中怅然若失,这一次主子到了,百姓都说,皇上御宇以来,多行善政,于百姓福泽可谓厚矣。都想能够亲见皇上一面,故而,知道主子今天到,这不,都自发的到码头迎驾来了。” 皇帝心中大乐,咧开嘴巴笑了:“好百姓于朕有这番孝心,朕又岂能辜负?六福?去告知肃顺,撤去撵舆,朕要徒步而行。” 六福学着他的样子咧开了嘴巴,不过含义却大不相同。心中大恨桂良胡说八道,御驾从码头走到城里,不说皇上劳累,阖城的百姓前来迎驾,谁知道这其中有没有luàn民?一旦出了事,你兜得起这个责任吗?看皇帝兴高采烈的劲头,料想说不进话去,还是找肃顺来劝驾比较好。 不但是六福着急恼怒,桂良也呆住了。想不到自己的一番话居然惹出祸事来?还要再说,皇帝却等不及了,管自向前走了几步,到了迎驾的官员近前。旁的人也就罢了,只有一个袁甲三,心中有点打鼓,随班跪倒行礼,“臣等叩见皇上。” “都起来吧,”皇帝心情大好,让大家站了起来,目光炯炯的望着袁甲三:“你和朕有几年未见了?” “臣已有四年未睹天颜了。” “等一会儿,不,明天吧,你递牌子进来,朕要单独见你。” “是。臣领旨。” 和袁甲三说了几句,皇帝脚步不停,向前走去,很快越过了两侧随班迎驾的大xiǎo官员,最近距离的出现在迎驾的江宁百姓的眼前。这一下可把落在他身后的众人吓得魂飞天外 听着百姓呼喊而起的‘万岁’之声,肃顺向目瞪口呆的桂良怒斥了一声:“看你做的好奏答”就赶忙追了上去。 皇帝再往前走,就已经脱离了神机营卫士的护持范围,佐齐也有点发傻,没有想到他会来这样一手,这是事先没有任何防备的,也不曾演练过,人急智生,佐齐伸出右手,在空中用力的划了一个圈圈,站在皇帝身前的神机营兵士团团聚拢过来,将大清朝的天子围在了当中。 皇帝还觉得不满意:“你们过来作甚?躲开,躲开” 这一次佐齐可不敢奉诏了,趁着一个空当跪倒在地毡上:“主子,人多杂luàn,还是请主子登舆吧?” “不行。朕今天就想走走。佐齐,你敢抗旨?” “奴才万万不敢。只是,皇上,此处人地两生,还是请主子登舆吧?”佐齐嘴笨,翻来覆去就是这两句话,眼看着皇帝的脸sè难看起来,兀自咚咚碰头不止。 正在纠缠之际,肃顺赶了过来,和佐齐跪了个并肩:“皇上,皇上有亲民之心,奴才等本该应承差事,不过皇上您看,堤岸之上迎驾的百姓足有百万之众,这样多的人暴晒于烈日之下,大伤主子爱民圣德。奴才献计,不如请主子登舆,然后命人将纱帘打起,这样一来,百姓也可以瞻仰天颜,皇上也可以与民同乐?奴才恳请皇上,俯准所请。” 桂良等两江治下的文武也跪了下来:“请皇上俯准所请。” 皇帝叹了口气,“一定要这样吗?好吧,就依你们” 第13节咸丰南游(9) 进到江宁城中,沿途早已经由府城衙mén,首县上元县衙发出告示,里里外外,不但张灯结彩,而且贴上许多梅红笺纸的mén联,虽都是尧天舜日之类的老套,但纸新墨浓,显得很有jīng神。 行宫设在三山街大功坊的瞻园,当年大明开国功臣中山王徐达的府邸,在这一次桂良和椿寿、灵桂几个人的策划中,这里是第一要地,本来园子中就颇具池台花木之胜景,桂良仍嫌不够,命人重新翻修,银子如流水般的花出去,大肆更张之下,果然见效。比之京中的圆明园或者不及,却有一番江南灵动秀丽之美。 帝、后众人还是第一次到这海内膏腴之省来,趁着天sè还亮,也不顾舟车疲倦,由桂良做引导,在瞻园中大大的转了一圈,回到原本属于中山王的寝宫中休息下来,皇后等人下去各自休息,皇帝带着笑意召见两江治下的臣僚:“这一次为了朕南巡,江南各省疲扰过甚了吧?” “自高皇帝南巡以来,江南百姓未睹天颜久矣,故而这一次闻知皇上要到江南来,人人奔走相告,皆言皇上到来,是江南百姓的福分。其中更有两江治下的士绅商贾,踊跃捐献,只为皇上能够展颜一笑,就于愿足矣。” “话是这样说,不过自古以来,帝王出巡,莫不是伤民之举,朕心中不忍。”皇帝说道:“这样吧,左右朕还要在江宁驻跸数日,你下去之后,归拢一下,省内此番捐献踊跃的,拟个名单上来,朕临行之前,见上一见。” 桂良大喜,正要碰头谢恩,随班觐见的袁甲三迎头一拦:“皇上,臣以为不妥。” “怎么个不妥法?” “商贾本是贪利之辈,此番踊跃捐献,也不过是看在有利可图的份上,怕是这些人心中正想着借这一次的机会,瞻仰天颜,日后有了向人炫耀的资本,奔走于闾里之间,到处吹嘘,臣以为,于皇上圣德有玷。” 皇帝心中好不痛快袁甲三做江苏学政,到咸丰六年的时候期满,而皇帝没有搭理他上的折子,并不是心中对他有什么嫌恶之感,而是另有安排——起因是袁甲三在任上上过的一道奏折,此番到江南来,就想着和他认真商讨一番折子中所谈及的事情——所以在码头见到他的时候,皇帝命他明天递牌子进来。想不到他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殿中静悄悄的,众人都以为袁甲三不识趣,又不敢、不能出言训斥,迟疑了半晌,只听皇上问道:“袁甲三,你这般以xiǎo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所为何来?” “臣不敢”袁甲三立刻碰头,大声答说:“商贾贪利而忘义,自古以来,青史列列分明,这样的人,如何能够到御前奏答?” “你糊涂”皇帝大怒,“贪利本是商贾天xìng,这一节也算你说的有点道理,只是,你怎么知道,商贾就一定是忘义之辈?咸丰四年起,朝廷推行商课新法,大清十八行省的商贾,不论是行商还是坐商,均能够甘心缴税,维持国用,从无半点委屈碍难之情。怎么到了你的嘴里,这些人就成了忘义之辈了?” “商税新法,本是皇上与朝中列位大人在考量之时细如毫苗,左右审判之下所成,更将往年税制之法中的弊端多方加以改进之下,各省胥吏难以从中取利,方有了国课日足的成效,臣以为,和商人是否甘心,并无关系。” 皇帝从下船伊始保持的好心情给袁甲三全数搅合了气得脸sè发青,却很难找出什么话来反驳他——在袁甲三之流的理学大家看来,‘士’与‘商’是冰炭不能同炉的存在,要让他承认商人的作用,简直比杀了他还要难以接受 “和商人并无关系?你每个月的俸禄,各省练兵所需的粮饷,都是从何而来?你以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喘了几口气,皇帝问道,“还不是百姓耕作、商贩往来四海,使财物流通,方有了今天这繁花胜景?到了你这读书人的口中,居然和商人全无关系?” 袁甲三还想再说,灵桂在他身前转过脸来,用力给他使了个眼sè,才算把他的话都憋了回去。 他不说话,皇帝仍然不饶:“袁甲三,你是不是心中大不以朕南巡为然,嗯?若不是如此的话,眼见君父兴致高昂,为什么故意说不可召见商贾的话?你莫不是看不得朕高兴,有意给朕添堵?” 听着皇帝口中句句都是诛心之言,众人都吓坏了。本来也是的,很高兴的兴头,全给袁甲三一番答奏nòng得烟消云散不说,还惹得龙颜震怒,这是何苦? 皇帝恨恨的哼了一声,起身入内,把桂良以下的众人,全数晾在了当场。 进到寝宫,皇帝余怒未消,连本来想召集群臣赐宴也省了:“告诉他们,该回哪去回哪去。朕今天谁也不见。” 六福暗暗叹了口气,出去传旨,不提。 皇帝给袁甲三的一番话惹得心头积郁难宣,草草用过晚膳,本来想到佳贵妃房中休息,内侍回奏,佳贵妃等一众嫔妃因为舟车劳顿,已经早早的睡下了。 这可真是没兴一起来了。皇帝没有办法,躺下去翻腾了一会儿,又睡不着,六福在一旁伺候着,适时的chā了一句,“主子,要是睡不着的话,不如奴才命人掌着烛光,主子到园子中散散步?” 皇帝左右无事可做,也想放松一下心情,当下点头,就由宫中的太监陪着,在瞻园中散步。不料等他绕过园子中的后花园,意外的听见有nv子诵读**的声音 这可让皇帝觉得好奇起来,顺着声音响处走过去,借着灯笼照亮的道路,进到花木深处,心中竟难得的升起了一股探幽访美的旖旎念头,一面走一面心里好笑:便是真有nv子在,怕也是满脸沧桑,皱纹堆积——这时候他全然忘记了,这瞻园是皇上驻跸之地,又怎么会有陌生的nv子的道理? 到了花园的后面,却只是花影婆娑,并无人迹,听听声音,竟是从墙外传来的。皇帝好不失望,不用问,这一定是临近人家的家庵之中做晚课的声音,哎缘悭一面他却不知道,今天晚上的种种做作,都是有意安排的 天子年少风流,寡人有疾,寡人好sè,是朝中大员无不深知的,而秦淮河是天下有名的yàn窟,虽然世易时移,再想找如陈圆圆、柳如是、李香君那般的个中翘楚,青史留名的yànji已不可得,但江南之地,种种风流手段大有,未必一定要到秦淮河上。 所以,桂良安排总督府上的一个清客,去了一趟浙江,走富chūn江,到严子陵钓台的古迹,坐的是有名的“江山船”。 这“江山船”从明初以来,就归“九姓”经营,叫做“九姓渔户”。明载大清会典,元末群雄并起,明太祖大败陈友谅于鄱阳湖,他的部下有九姓不肯投降,远窜于浙南一带。明太祖为惩罚叛逆,不准他们在岸上落脚,因而浮家泛宅在富chūn江上,以打渔为生,九姓自成部落,不与外人通婚。 水上生涯,境况艰苦,打渔以外,不能不另谋副业,好在船是现成的,不妨兼做载客的买卖。严子陵钓台所在地的“九里泷”一带,风光胜绝,sāo人墨客,寻幽探胜,自然要讲舒服,所以“江山船”也跟无锡的“灯船”,广州的“紫dòng艇”一样,极其讲究饮馔。久而久之,又成了珠江的“花艇”,别有一番旖旎风光。 江山船上的船娘,都是天足,一天两遍洗船,自然不宜着袜,跟男子一样,穿的是浅口蒲鞋,但制作特别讲究,鞋头绣花,所以浙江人称这些船娘,叫做“花蒲鞋头”。 这名清客就是寻了两个花蒲鞋头,带回到江宁,安置在总督府外不远处的一家民宅中,除了花蒲鞋头之外,又到嘉兴走了一遭,以‘弘扬佛法’为名,请来了浙江宁波观江庵的谛月大士,并座下三个伺候香烛的xiǎo尼——名为佛mén大士,实际上佛mén五戒,这些人只守其中之四,唯一不守的,就是sè戒 把这六个人迎请到江宁,桂良担心其中有什么错漏,又让人找来稳婆,细细验看过,其中一个叫xiǎo蟠的花蒲鞋头和两个法名分别叫寒盈,云盈的,都是未经人事的处子,其他三个人虽然不是,但是也是身体健旺,并无隐疾。于是桂良决定,就先以xiǎo蟠三个进献,皇帝若是受用了,不妨再把谛月大士几个人拿出来。 上一次肃顺到江宁的时候,桂良特意把xiǎo蟠三个人叫了出来,肃顺大为意动,xiǎo蟠和她的姐妹也就罢了,谛月四个缁衣青袍,宝相庄严,摘下僧帽,牛山濯濯,受戒的香疤清晰可见,那寒盈和云盈二xiǎo尼更是清纯动人到了极致,尤其是眉眼唇间丝毫不带风尘之sè——他知道江南之地有一些玷污佛mén的勾当,只是没有想到,见到了真人,竟是如此令人心旌动摇。 等到桂良命人把几个人领下去,带着一抹微笑望向他:“雨亭兄以为如何?可还入得龙目吗?” 肃顺想了想:“若说是颜sè嘛,自然是百中无一的南地佳丽,只是,主子爷的脾气,燕山老兄有所不知。” “哦?正要向雨亭兄请教。” 于是肃顺为他解释了几句。天子富有四海,予取予夺,臣下送上mén来的,早就不再放在心上只有那如同镜花水月一般,看得见摸不到的,才能让龙心喜欢——这几年中,肃顺也曾经多方罗致,北地胭脂,南省佳丽,储于府中。偶尔皇上巡幸到此,也不过承欢一二次,就弃入蔽履,再不复当年在热河肃顺府中,宠爱妞妞之后,赐名抬旗那般的情致了。 这样一说,桂良立刻明白了,“那,如雨亭兄所说,xiǎo蟠诸nv,就安置在瞻园中,要皇上自己发现才好?” 肃顺心中好笑,桂良利令智昏,说话都不经大脑了“瞻园是皇上驻跸之地,怎么能有外间nv子停留?” “啊是呢我倒忘记了。”桂良绕室蹀躞:“那,雨亭兄以为到底该如何是好呢?” 经过查找,找到了一户人家,距离瞻园只有一墙之隔,这里在前明的时候是大学士王锡爵的府邸(王锡爵在明史上留下了很浓重的一笔,当然,未必都是很好的评价。这里简单的介绍几句。) 其事是在神宗万历年间,万历十年,恭妃王氏生皇长子;四年之后,郑妃生皇三子,万历喜欢郑妃,生育之后立刻晋皇贵妃,古代时候,母以子贵,而同时子以母贵,长子出生,母亲丝毫未获封号,倒是三子出生,其母大获帝心,未来就很有可能为皇三子以幼夺长,继承大统。 当时的大学士,宰相申时行、王锡爵等认为不妥,上疏请立长子为皇太子,万历不准。他的理由是,皇后年纪还轻,若是日后皇后有了孩子,又当如何? 这也可以算是一个理由,于是事情便拖到了万历二十一年,王锡爵等再度上章,请皇上早立元子(就是皇长子)为皇太子,皇帝依旧不准,nòng到最后,王锡爵等以求去相争,君臣互相顶牛,一直到万历二十五年,皇帝终于屈服了,立长子为皇太子,其余诸子分别封王。那个郑贵妃生下的皇三子,皇帝觉得委屈了他,便封他为福王,封国在洛阳。 到了万历四十九年,皇帝宾天,皇太子即位,改明年为泰昌元年,谁知道大约是因为做了多年太子,一朝解放,嗣皇帝放纵开来,在热孝之中荒yīn无度,在位仅仅十天,就得了病,当时朝廷中有个叫李可灼的,官职是鸿胪寺丞,进了一丸丹yào,自称是仙丹,其实是从nvxìng经水之中提炼出来的红铅,这是一种壮阳的丹yào,正和了嗣皇帝的心意。 用过之后效果很好,嗣皇帝觉得胃口大开,晚上又服了一丸,哪知道到了第二天早上,呜呼哀哉这就是明朝历史中有名的红丸案。其时是九月初一,倒霉是嗣皇帝只坐了一个月宝座,就撒手而去了。接下来的是熹宗,宠信魏忠贤和客氏,把个大明江山更加搞是乌烟瘴气,终于不可救yào了。 等到了康熙朝,王家又出了一个鼎鼎大名的大学士,是王锡爵的孙子,名叫王掞(音善。有看过电视剧《雍正王朝》的读者,还记得那个老态龙钟,一mén心思为太子求情的老者吗?就是这个人)。他是康熙九年的进士,和电视剧中的表现全然不同的是,他并不是太子的老师。康熙五十六年,王掞上表,请皇帝三度建储,惹得皇帝龙颜震怒。几乎把王掞杀掉。 康熙年间,太子两度废立,皇帝伤透了心,所以想出一个秘密建储之法,到了康熙五十六年,王掞上表请求皇帝立储,说起来也是私心作祟。 清人修《明史》,对于其祖父王锡爵力争国本,请求建储的这件事,很是批驳。认为若不是王锡爵等人以求去相争,万历皇帝知道百官不同意自己废长立幼,等到过了几年,或者在临终之时择贤而立,则明朝的气运就有可能另有一番境遇了。 这样的话不能说不对,只是身为后人的,眼看着祖父在官修正史上留下大大的骂名,如何能够甘心?所以王掞就想在自己晚年,能够做出一件事来,挽回一点王家的颜面。 奏折呈上去,皇帝以王掞年过七十,官已拜相,格外优容,便留中不发,以为置之不理,自然就无事了。谁知道有个山西道御史,叫陈嘉猷的,连同八个同僚,联名上疏,也是请皇帝立储。 康熙认为王掞建言没有下文,所以指使陈嘉猷几个接力,心中大为不满,便将王掞的奏折和另外几个人的公折一起jiāo内阁议处。 当时内阁的首辅的武英殿大学士马齐,他是公认的八爷党,如今王掞居然主张复立太子,天然的就成了马齐的敌人,故此马齐想借刀杀人,当众提了好些不准轻言立储的口谕作为根据,把王掞定了死罪。 康熙不准,而且亲自把王掞叫道乾清宫的暖阁中,君臣两个低声说了很久的话,定罪一事,也就宽免,连另外八个人,也没有任何罪过。 及至皇十四子封郡王,受命为抚远大将军,特准用正黄旗纛,于是满朝尽知,天命有归;等到康熙六十年,安藏之事也已经圆满成功,百官上表,在三月十八日万寿节时,请准朝贺,皇帝不准。心情如此之坏,又是为了什么呢? 王掞错动了脑筋,以为皇帝对十四子不满,有心再立二阿哥,而苦于无法自我转圜,因此再度上奏,请释放二阿哥,这篇折子的话说得很激切,接着又有一个广西道御史,叫陶彝的,纠合同官十一人,其中也包括上一次上书的那个陈嘉猷,再度联名上奏,内容和王掞说的完全相同。 这一次皇帝可真是动怒了。前后两次,如出一辙,头一次还可以原谅他本心无他,第二次明知故犯,绝非偶然在康熙看来,王掞是有意和自己捣蛋,不让他过几天舒心日子,因此处分非常严厉。 诏旨发下,是“把这十二个人发往军前,jiāo抚远大将军差遣,效力恕罪 第14节咸丰南游(10) 诏旨发下,众人都有点慌了手脚。这十二个人中,陶彝几个尚在中年,而王掞年将七旬,须眉苍苍,到了大漠荒寒之地,一定会死在那里。 还好的是,皇帝顾念到了这一层,因此又做出一个权益处置,让王掞的长子,正在做翰林的王奕清代父从军。 王掞有两个儿子,兄弟很有友爱,老2叫弈鸿,在澎南做粮道。得到这个不幸的消息,认为老父获罪,长兄出塞,自己何以为官?所以变卖了自己的产业,与大哥同行,成就了一段佳话,号称是‘十三忠臣一孝子’。 王奕清和陶彝众人在雍正即位之初,就给放了回来,雍正皇帝倒不计较这些前嫌,多次提拔使用。 而他家在江宁的这所府邸,也是当年为王奕清变卖出去的。接手的是个扬州盐商,家住在扬州,这里只作为别业使用。 几代传承而下,仍旧大有亭台之美,不过地理位置太过重要,和瞻园只有一墙之隔,为圣驾的安危计,提前也不知道多久,就给省里通传主人,将院子全数腾空,并且命江宁府城的城守营,派人在这里日夜轮班站岗警戒,任何人也不得入内。 因为存了献美的心思,桂良和肃顺商议了一下,在瞻园后huā园的墙外,属于原本王家huā园的所在,临时又建起了一座家庵,把谛月、寒盈几个人安置在其中,平日里不提,等到御驾到了,就开始日夜诵 以上这些事还容易做到,只有一个环节,就是托请六福在一旁进言,就真得huā钱办理了——桂良倒不是一定要在御驾驻跸的第一天晚上就要他在皇上近前进言,总要找一个合适的机会,今天这样的情况,也算是天假其便——只是为了这一言之求,桂良就huā了五万两银子。 皇帝回到寝宫,心中总响起在huā园中听到的诵的声音,明明知道佛ménnv尼可望不可及,而且墙外之人容貌不知,或者是满脸麻坑,崩牙豁嘴呢?但思及那清朗的诵经之声,居然有一股吴侬软语话家常,静若止水,顾盼暖霓裳的味道,又着实不愿意把这声音的主人和那形容丑怪的nv子连到一起,心中胡luàn的想着,回到寝宫,在皇帝顿如两个天地。迢迢良夜,世间几多少年夫fù,相偎相依,轻怜蜜爱,而自己贵为天子,却必得忍受这样的清冷凄寂,如何能令人甘心? “万岁爷请歇着吧”六福悄然走来,轻声说道:“奴才已经叫杨三儿在铺chuáng了。” 杨三儿是个xiǎo太监,今年才十四岁,生一双xiǎo爆眼,chún红齿白,伸出手来,十指尖尖,像个nv孩子。这一夜就是他关在屋里,伺候皇帝洗脚上chuáng,其中更有多少异样风情,就实不足为外人道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由xiǎo太监伺候着大解、起chuáng穿衣,洗漱之后,用过草膳,皇后携嫔妃和几个xiǎo娃娃来皇上寝宫前来问安,夫妻几个说了几句话,六福奏陈:“皇上,列位大人到了。” 于是,皇后等人跪安而出,皇帝点点头:“传吧。” 巡幸在外,军国大事照例要飞报行在,不过肃顺为人灵透,不愿意让人为了一点事情打扰到皇帝的好心情,故而上一次出京到各省巡视的时候就说过,错非真的有什么大事,否则一律要延后奏报。 今天军机处几个人进来,是为了请旨,蠲免此番南巡所经各省的钱粮的——这都是一些应景文章,报上去是一定会准的。 果然,皇帝听载垣结结巴巴的把沿途各省拟报上来,请求朝廷蠲免的名单念完,立刻照准:“免去以上州道府县两年的钱粮赋税。” “是。皇上天恩浩dàng,各省百姓定当心存感jī。” 皇帝想了想,又说到了另外一件事:“咸丰三年的时候,朕在天津,和赛尚阿几个,谈起了户部所辖,各省粮库之中的存粮数额,到了咸丰四年的时候,户部奏陈,直隶、山东、河南、江苏、安徽等产粮大省均已经新建粮仓,屯粮总数超过一千石,这两年呢?你们谁知道?” 载垣呆住了。吭哧了半天,挤出一句:“此事,请皇上容奴才下去之后,行文各省,一一查明之后,再来回报。” “这几年来,上天眷顾,四时分明,方有连年丰收年景,不过居安思危,本是君子当为。”皇帝的声音平静从容,但听来字字如斩钉截铁,别具一种威严:“你们办差的时候,要多想想这一层道理。若是到了一天,旱涝成灾,百姓没有了饭吃,又当如何?” “是。皇上教训得极是。奴才等思虑不周,请皇上责罚。” “如今不但府库充裕,各省的藩库中,也常存着数以百万计的银子,这些钱难道要留着生锈吗?明发,传谕各省,允许各省具实奏报,然后提出一部分银子,向百姓收粮,为防止胥吏从中侵鱼之类的流弊,仍仿照征缴商课先例办理。” 翁心存终于忍不住了,碰头奏答:“皇上,请恕老臣愚钝,自咸丰四年以来,朝廷在各省兴建粮仓,屯粮总数虽尚未明晰,但臣以为,总在三、五千万石以上,如此多的粮食,放在库中,无端làng费,而且,臣以为,若有不良粮商,与国争利……” “你是不是想说,这是一种làng费?”皇帝抢着打断了他的话头:“百姓xiǎo民有言,闲时置、忙时用。虽语句浅显,却也是治国的大道。便如同这粮食吧,民以食为天的话,你们都听过了?一旦出现大的天灾**,如何能够保证百姓不会出现流离失所的悲惨景致?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百姓能够吃上一口饭” 皇帝也觉得很为难,朝廷这样大规模的收粮,必然导致粮价上扬,吃亏的,还是老百姓。不过难道能够和这些人说,未来的三到五年中,大清朝将遭遇一场极其严重的ωOo旱灾吗? 在历史中的同治初年,全国一片大旱,赤地千里,饿殍塞满路旁,百姓没有吃的,饿得极了,甚至出现吃人的悲惨场景虽然没有出现大luàn年景,但身为后来人的皇帝,又怎么忍心看着同为天朝子民的百姓身处水深火热,而不在这之前,行未雨绸缪之计呢? 把前后的关节考虑了一会儿,皇帝在这件事上,也只好难得的乾纲独断一回了:“此事毋庸议。想来就是粮商趁机收粮,也不过xiǎo可之数,百姓心怀良善,更多的,还是会把家中的存粮jiāo给朝廷的。一xiǎo部分流入粮商之手,也正好作为后备之法。” 看皇帝语出坚决,众人不敢再劝:“喳奴才下去之后,即刻拟旨,明发天下。” 军机处几个人跪安出去,肃顺做带引大臣,领着袁甲三进到殿中,碰头行礼:“都起来吧。” 袁甲三昨天回到家中,想起殿阁中的一幕心中又愧又悔,连夜恭缮了请罪折,早晨起来送到园子中,皇帝起的有些晚,却也第一时间见到了:“袁甲三。” “臣在。” 皇帝全然没有提及昨天的不快,带着一抹在肃顺看来很是羞涩的笑容对他说道:“上一次你上的那份折子,给朕的大公主nòng污了,朕已经重重地责打过她,你,不要见怪吧?” 袁甲三赶忙碰头:“臣不敢” “说正经事吧。你的这份折子,朕想了很久,诚然,现在四海承平,天下安定,也是时候兴教重文了。只不过,天下各省,早有官学,若是在此时扩大官学,你以为,各省的财力能够支撑得下来吗?” 袁甲三在咸丰六年的五月初八上了一份折子,是在丙辰正科全部结束之后,针对殿试取中,六成都是江南士子所进言的,在这篇折子中他说:“苏浙文风相将,衡以浙江一省所得之数,尚不及苏州一府,其他各省,或不及十人,或五六人,或一二人,而若奉、若晋、若甘、若滇,文气否塞,竟不克破天荒而光钜典,岂真秀野之悬殊哉?” 在列举了从顺治三年丙戌科起,到咸丰六年丙辰科,正恩相加,合计九十一科的状元、进士一览表,其中江苏省四十九名,浙江二这是指状元人数,不是进士)。只是这两省,就已经占去了总数的四分之三强 在分析其中的原因的时候,他说:“……南方火德光耀奎壁,其间山水之钟毓,与夫历代师儒之转述,家玹户诵,风气开先,拔帜非难,夺标自易,此其一也。” “……冠盖京师,凡登揆席,而跻九列者,半属江南人士,父兄之衣钵,乡里之标榜,事莆半而功倍,实为至而名先归,半生温饱,尽是王曾,年少屐裙,转羞梁灏。不识大魁为天下公器,竟视巍科乃我家故物,此又一因也。” 除了这些原因之外,从雍正年间开始的,对于各省书院建设的问题被皇帝高度重视起来,不论是直隶的莲池书院,江苏的钟山书院,浙江的敷文书院等,都是极大的起到了教化万民之用。 但这些书院更多的建于南方文风昌盛各省,西北边陲省份也有,不过很少。而且西北之地,地广人稀,做父母的,没有什么jīng力和时间,把孩子送到距离家中千百里之遥的书院去读书,自然也就造成了文风不畅的主要原因——试想一下,连读书认字的人在省内都寥寥可数,又怎么可能会出现一位大魁天下的状元郎呢? 有鉴于此,袁甲三认为,应该在全国范围内,大力提倡兴建书院,不论是如蔡世远主持的鳌峰书院般的以探讨理学为主的,还是如阮元创建的杭州诘经jīng舍和广州学海堂那般:“……选高材生读书其中,课以经史疑义及xiǎo学、天文、地理、算法……”的;又或者成立最最普遍的,讲习制义为主——这等书院,就和官学没有很大的区别了。 这篇折子皇帝大为重视,他是来自后世的,很清楚的这等,到咸同年间,中国人的识字率尚不到40。也就是说,国人中的一大半都不识字,这样怎么行呢? 回忆了片刻,皇帝问:“你这篇折子中所言及的,在十八行省之中各自设立官学,本是教化万民的无上良法,只是,这其中耗资靡费,你想过没有?” “臣以为,官学成立之后,百姓得chūn风沐雨之功,非是银钱所能衡培。” 肃顺在一边扑哧一笑惹得两个人同时向他看过来。他吓了一跳,皇帝的脾气他很清楚,议及正事的时候,是不容旁人在一边有这等近乎狎侮之声的。 不过他很聪明,赶在皇帝动怒之前,先说话了:“皇上,奴才以为,袁大人所言,不过是书生之见也。” 果然,皇帝和袁甲三都以为他是在随同一起论及正事,“哦?”皇帝是很奇怪的神sè:“你这话怎么说?” 顺心念电转,有了初步的奏答:“奴才职分是管着户部的,近年来,户部银库确实存下一点银子,也引得各方伸手,人人要钱。便如同是袁大人所说,在各省成立官学吧?一处官学,不论是承建、施工、聘请夫子,不论哪一方,都是要大把的银子huā出去,而且,奴才以为,为这样的事情huā钱出去,还是见不到成效的。故而,奴才对袁大人所说,不屑一顾。” “袁甲三,你听见肃顺的话了?他是户部尚书,为国掌管度支大权,虽然是尺寸所见,也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你说呢?” 甲三早就猜到,皇帝找自己来,一定是就折子中所陈言的内容做一番研讨的,所以也早有准备,当下很从容的碰头答说:“臣想,在各省办官学,本来也只是权宜之计。是为了告知百姓,朝廷兴教修文,有教化万民之愿。至于各省cào作之中,除了借助官学,使那些鳏寡孤独之家的幼童能够有一个读书之所之外,其他的地方,不如行以sī学。” “嗯?” “臣是这样想的……” 第15节咸丰南游(11完) 和袁甲三、肃顺就官办还是民办书院的问题商讨了很久,皇帝终于有点厌烦的摆摆手:“都不必说了。此事事关重大,等到回京之后再议吧。”才算中止了这一次谈话。 “今天时辰正好,你们两个就不必赶回去了,留在行宫,陪朕一起用膳吧。” 肃顺和袁甲三大大的愣住了。呆了半晌,才跪倒谢恩。 皇帝赐食,在臣下是极大的荣誉,从咸丰登基以来,起居注上记载的,也只有道光三十年的冬天,有一次留曾国藩在养心殿东暖阁赐食的记录,除此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享受到这份殊荣了——就是以肃顺的帝眷,也只是皇帝赐宴,由他带回府中享用而已。 这倒不是皇帝舍不得一饭之恩,主要是他的xìng格与别不同。到这个世界快三十年了,旁的生活习xìng都能够随bō逐流,只有用膳的时候,还是习惯和同桌人说话。偏偏不论是曾国藩、李鸿章之流的道学家,还是肃顺这样的奴才,都是秉承着圣人那一套礼法行事。 用餐的时候讲究‘席不正不坐,食不言’的古训,一顿饭吃下来,倍觉得冷清尴尬。皇帝若是说起什么,做臣下的不能不接口,只不过看他们那满脸尴尬的样子,皇帝也不好强人所难——还不如自己一个人吃饭呢。 皇帝无比沉闷的用过了一顿午膳,心中有点后悔:不应该把袁甲三留下来的,nòng得自己有一点huā哨的心思,都不好当着他的面向肃顺征询了 等到二人食罢,再次到君前谢恩的时候,皇帝快速的说道:“袁甲三,你先下去吧。等朕回銮的时候,你跟着一起走。到京中之后,再详详细细的上一份折子,朕看过之后再说。” 甲三是方正君子,没有想很多,以为皇帝留下肃顺,还有什么旁的事情要jiāo代,恭敬的碰了个响头,转身下去了。 他一走开,皇帝立刻来了jīng神,放下手中的折子,盘膝坐好:“肃顺啊?” 肃顺在御前听用多年,只是一听皇帝的语气,就知道这位主子打着什么盘算,当下声音很清朗的答道:“奴才在。” “金陵,朕是第一次来,城内城外,可有什么好玩儿的地方吗?” 金陵六朝古都,好玩的地方太多太多了肃顺看皇上双眼放光,jīng神头极好,有意凑趣:“这,奴才也是第一次来,不知道呢。不如等桂良来了,皇上向他征询一番?” “你糊涂啦?朕想出去玩儿,问桂良做什么?到时候给人知道了,又有一大堆的劝谏,没的搅了朕的兴头朕看你越活越回去了。” 肃顺嘻嘻一笑:“奴才糊涂,奴才该死。请皇上稍候片刻,奴才下去之后,即刻安排。” “等一等。”皇帝又叫住了他:“不要nòng得满城风雨的,更加不必nòng那些静街的勾当,朕不喜欢。” “是。万岁爷有与民同乐的至意,奴才自当遵从办理。请皇上放心。” “嗯,你下去吧。” 打发肃顺出去,皇帝xiǎo憩片刻,再一次更换了朝服,这一次,是由伯彦讷谟祜做带引大臣,领着桂良、郑若增、罗九、曹德政和几个在铁路大工中为桂良保荐的有功之人,到行辕见驾。 曹德政自从铁路大工动工以来,招募、收拢漕帮剩余漕丁到工程之中,一方面解决了这些人的衣食住行,另外一方面,为朝廷免去了一场极大的隐患。 这等上至天子,下至大学士、部院大臣都伤透了脑筋的问题,竟然由一个裁撤下来的漕丁想到了解决办法,于不动声sè间建此大功,非逾格奖赏,不能使天下人感同身受。 再加以椿寿几次保举,桂良每一年上报到朝廷的请功名单中,都要加上曹德政的名字,三年多的时间下来,曹德政居然做到了四品参政知事的名衔——到这时候,曹太太才知道,当初丈夫拒绝了郑若增和罗九的招揽,实在是料在机先的英明决定。 曹德政识得字,不过不多。做了朝廷的人,不识字实在是第一丢脸之事,所以只好不耻下问,由nv婿李泉教授自己学业,几年下来,文墨渐亲,执经问字,又添了些墨水,虽然往来书信的时候仍旧会有白字,但文理却也通顺了很多。 和他比较起来,郑罗二人就有点尴尬了。只有各自捐班而来的一份把总功名,比之曹德政硬牌子的熬出来的出身,更显得等而下之。 这一次听闻皇帝南巡,有意在行辕召见二人,又赶制了一袭簇新的官服,穿在身上顾盼生威,顶戴是国家名器,不可更易,用xiǎo水晶一颗,上衔素金——有那么一点意思而已。 再见到曹德政,二人没来由的自惭形秽起来:云雀补服,蓝宝石顶子,再看看自己,还是武虎补服,在这一群仙鹤孔雀之中,格外的与众不同。 由御前大臣伯彦讷谟祜领着,几个人进到殿中,都是演礼多次了,趋走跪拜之间倒也像模像样,谁知道一开口就全luàn套了:“臣(沐恩)……” 沐恩是汉人武官的自称,皇帝自然也知道,听他们胡luàn一气,说得参差不齐,忍不住扑哧一笑。 曹德政几个更加慌luàn了。他和几个铁路大工有功之人都是漕帮出身,不好对当年旧主说些什么,桂良却大为恼火,回头狠狠地瞪了郑若增和罗九一眼。 众人重新跪好,碰头行了君臣大礼:“臣,四品参政知事,曹德政,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曹德政,当年朕和你见过的。还记得吗?” “是臣当年有幸,目睹天颜,多年以来,皇上教诲之语,记忆犹新,未敢有片刻或忘。” “朕当年问过你府中的一段风月官司之后,曾经说过一句话,你还记得吗?”看]书就}整]理 “是,臣记得。”曹德政的记忆力好得出奇,当下从容碰头说道:“皇上当时说:‘仗义每多屠狗辈’。” “对,对。朕当时就是这样说的,看你这几年来所行之事,可见朕当时这一语置评,实在是落到了中肯处啊比较起朕拨冗相见,倒是你这份上报主知的德行,嘿愧煞儒冠啊” “臣不敢”曹德政当然知道皇帝说的是什么意思,碰头答说:“臣所作所为,其中sī念甚重,只是看臣当年在漕帮中的老弟兄,没有生计来源,臣于心不忍,恰逢皇上行以铁路大工,这本就是为我漕帮众人谋生的善政,臣居中调配,也不过是承皇上的一番爱民的至意而已,臣不敢居功。” 几年的官场hún下来,这等逢迎对答,曹德政已然是纯熟无比,皇帝明知道他是在捡好听的说,仍自心中满意:“你这样说,虽是称颂过当,但历数朕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各端,见诸设施者,倒也并非虚妄之词。” “臣méng皇上谬奖,愧不敢当。” 皇帝转头看向一边跪着的几个人:“你们,哪一个是郑若增,哪一个是罗九啊?” 二人不敢抬头,只是在进来的一瞬间扫了一眼,甚至连皇帝长什么样都没有看见,一开始心下惴惴,听他和曹德政说话,和风细雨,倒不再觉得紧张,闻言向上碰头:“沐恩,臣郑若增(罗九)叩见皇上。” “郑若增,朕知道,你当年曾经在虎mén炮台当兵的?可是的?” “是。沐恩当年在虎mén炮台,在关军mén麾下,任职佐领。” “之后呢?” “《江宁条约》之后,炮台损毁,水师解散,沐恩解职回家,在江宁城中入了沙船帮。”郑若增不知道皇帝是个什么心思,提及多年前的旧事,更加不敢多说,含含糊糊的奏答了几句,算是应付下来了。 “嗯,你多年行舟于水上,长江内河之中,也有水师战船往来,你可曾见过?” “是,沐恩有幸,曾经见过数次。” “你究竟是在关天培帐下听用过,又曾任水师佐领,你以为,长江水师,可还能够一战吗?” 郑若增大吃一惊这样的事情不问长江水师提督,不问兵部尚书,问自己这个沙船帮的帮主所谓何来?答问之间,出入极大,若是给人知道了,沙船帮凭空和长江水师结下梁子,日后就休想再行于这广大的江面上了 一念至此,只有多说好话:“沐恩所见,战舰威武雄壮,兵士cào演有法,其余的,沐恩所知不多,未敢在圣天子驾前胡luàn进言。” 皇帝知道他顾忌什么,问桂良:“如今长江水师提督是谁啊?” “回皇上话,水师提督现在由荆州将军官文代理。”桂良在一边答道。 帝心中一动,不再多问下去,转而问起郑若增、罗九、曹德政几个人关于漕运改海运之后的生计,以及铁路大工初步结束之后,闲置下来的大批民夫的安排问题,几个人分别答了。 “铁路是利国利民的壮举,不但要行之于江宁一省,今后天下十八行省之中,都要有铁路大工兴建起来,故而,桂良、曹德政,你们下去之后,将朕的话晓谕民夫百姓,不要担心以后生计没有着落,只凭你们这些人的有生之年,铁路工程,怕还是建设不完哩。” 说完这些,伯彦讷谟祜看皇帝没有更多的jiāo待,示意众人跪安而出。 从何郑若增的一番奏答中,皇帝猛然想起了多年以来常记挂在心的长江水师的问题。长江水师早已有之,不过多年来萧规曹随,加以监管乏力,早成疲师——当年龚裕一再请旨,请朝廷放弃征剿陈醉月之流,改为安抚的方式,也未始不是出于水师难当大用的考虑。 现在是咸丰七年,若是未来数年间,英国人真的不惜再一次为鸦片挑起战事的话,凭长江水师的实力,是万难御敌于国mén之外的虽然陆战皇帝略有信心,凭借数年来的厉兵秣马,有与敌接战的本钱和实力,但水战相差过于悬殊,如何了局? 转念一想,输了水战,对朝中那些仍旧抱着天朝四海之主的书呆子,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有些事,总是捂着盖着,于国政并无半点好处,该掀开来的,就让他掀开来吧 临到用晚膳的酉时,还不见肃顺回来,皇帝越发不满,“死奴才,让他出去办差,居然用到一个下午的时辰吗?” 一直到过了戌时,眼见外面的天sè昏暗了下来,六福才进到寝宫中:“主子,肃大人来了。” 皇帝连一点儿jīng神头都没有了:“告诉他,滚蛋” “主子,肃大人知道自己迁延良久,命我回禀主子,实在是事出有因……” “有什么原因?”皇帝撩起眼皮扫了他一圈:“去,叫他进来朕亲自问他。” 肃顺满脸带笑的进到殿中,碰头行礼:“主子,奴才回来了。” “你还知道回来?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皇帝没有半点好气儿,“瞧你办得这算什么差事?” “皇上息怒,”肃顺很从容的答说:“奴才知道主子不喜惊动旁人,又要主子玩儿得痛快,这才做了一番安排筹划,保证主子玩的开心畅快。” “哦?你都是怎么安排的?” 于是,肃顺xiǎo声的嘀咕了几句,皇帝的面sè由冷转暖:“真的?” “奴才岂敢欺瞒主子?”肃顺笑着碰头答说:“不瞒皇上,就是连皇后那里,奴才也早有了答对。” “哦?你是怎么说的?” “奴才让人去喝皇后娘娘回,就说主子今天晚上要到前朝致仕老臣朱士彦府上,赏菊品huā去了。故而不在行辕,等到晚间方能返回,请主子娘娘不必到皇上的寝宫中再去请安。” 皇帝又问:“那,到朱士彦府上,可妥当吗?” “怎么不妥当?”肃顺说:“当年高宗皇帝南巡的时候,也是曾经到致仕老臣府上闲游过夜的。主子爷不必担心。” 皇帝满意起来,故意问道,“趁着月明星稀,晚来风凉,咱们出去走走?” “主子有旨意,奴才自当效力。”一句话说完,君臣两个默契于心的嘿嘿坏笑起来。 此番出游,无比隐秘,皇帝连六福都没有带,只是命额里汗带着四名御前shì卫暗中保护,到了行辕外面,早有肃顺命人准备下的后档车,车帘低垂,停在路边:“主子,夫子庙距行辕虽并不遥远,奴才恐百姓流织,惊了圣驾,还是请主子蹬车而行吧?” “不要。”皇帝摇摇头,站在瞻园的mén口,几乎可以听见不远处夫子庙的商贩叫卖之声,他如何还肯乘车?“把后档车撤掉,百姓又不识得朕,何来惊驾一说?” 肃顺看他神态坚决,不敢再劝,命人把车赶开,皇帝又想起一件事来:“还有,不要叫主子,叫四爷。甘四爷。是从天津来江宁,做生意的。”说话间,他已经换上了非常纯正的天津口音:“都听见了吗? 肃顺还真不知道皇帝能够学四省人说话,而且是这样是惟妙惟肖,呆了一下,忍着笑:“喳。奴才记住了。” “还有,额里汗?我没有叫你们,不许跟得太近,知道吗?” 额里汗无可奈何,皇上的脾气他知道,说出话来没有转圜的余地,心中叫苦,今天的差事可得打起jīng神了:“喳,奴才也记下了。” 甘子义满意的一笑:“既然都明白了,肃顺,头前带路” 第16节夜闯三关(1) 出瞻园不远,就是江宁城最繁华的夫子庙,因为御驾到了城中,江宁知府会同两江总督衙门贴出告示,江宁城金吾不禁,与民同欢。第所以,时间虽已经过了戌时,夫子庙前仍旧是往来如织,穿梭不断。 甘子义最喜热闹,脚步加快,也不管肃顺、额里汗几个在后面急得满头大汗,自己一个人穿行其中,看前面人头攒动,挤得水泄不通,他站在人群后面,伸长了脖子向里面张望,却是一个卖小吃的,一面低头操作,一面抽闲抬头吆喝:“状元豆,秦门祖传的状元豆,吃了状元豆,好中状元啊” 甘子义最不爱吃豆子,不论是什么样的豆子都不喜欢,看是买豆子的,不再理会,更不愿意费力的向里面挤,转身要走,正好身后有个人想挤进来,两个人撞了个满怀,他的身材很是健硕,和他相撞的却是个文弱汉子,要不是背后也有人,只怕就给装得倒下去了:“哎呦,可对不起。” 那个人给他撞得一个趔趄,哼唧了几声,翻了个白眼,转身走开了。甘子义左右看看,这才发觉,肃顺几个人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他一惊之下,更加开心起来:哈终于有了一个全然没有人识得自己的环境,倒是可以真真正正的闲游一场了。 当下既不寻找,也不呼喝,更加不肯等待,就这样闲庭散步一般的在夫子庙周围转了起来,摸摸腰间系着的卧龙袋,出来的时候特意装了几块散碎的银块,这下心中更加有底,喉咙中哼唱着歌儿,转身大步而行。 走了不远,前面一家饭庄,招牌写着“尹氏鸡汁汤包”,甘子义迈步进来,有堂倌迎了过来:“客官……” 他满口南音,甘子义听不大懂,用天津口音说道:“我是天津人,听不懂你这江南话,会说官话吗?” “会说,会说。”堂倌换上了一口不是很纯熟的官话:“客官,要点什么?” 甘子义大声说道:“你这里不是饭庄吗?到你这里来,总不会是想洗澡吧?” 堂倌楞住了,南方人除非是打架,没有这么高声说话的,不过登门就是主顾,陪着笑说道:“客官真会说笑里面请,里面请。不知道是要雅座……” “我不要雅座,散座就好。” 由堂倌招待着,在散座落座,要了一个鸡汁汤包,又要了一份糖芋苗,自己一个人据案大嚼起来,刚刚吃了没有两口,听门口人声嘈杂,他分辨出是肃顺的声音,赶忙放下筷子,四处打量一下,起身躲进了饭庄的后厨。 果然,一转眼的功夫,皇上不见了踪影,肃顺吓得脸色大变。若是走失了还没有什么,若是真丢了,自己怎么当得起?和额里汗几个人找了片刻,仍旧不见人影,肃顺真害怕了,这时候也顾不得旁的,吩咐额里汗赶回行辕,带齐大内侍卫,连同佐齐统领的神机营将士,封锁四门,掘地三尺,也要在一个时辰之内,把圣驾找到。 人声鼎沸中,众人挨家挨户的搜查,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找到了他用餐的这家饭庄:“可有一个操天津口音的客人来过吗?” “有的,有的。”堂倌赶忙说道,回身一指:“就在……咦?已经结账走了吗?” 肃顺听说皇上曾经在这里用餐,赶忙追问:“几时走的?可知道向哪里去了?” “不知道呢。”那个堂倌问过旁人,才知道那个天津人居然没有结账,顿时苦下脸来:“糟糕,他还没有结账呢怎么就跑了?太不是玩意……” 话还没有说完,脸上就重重地挨了肃顺一巴掌:“啪哎呦,你干嘛打人?” 肃顺懒得理他,只是几句话的功夫,他就猜出来了,皇帝有心躲着自己,看起来,是不愿意就此回去。只是,御驾轻出,有自己等人护持还好,自己一个人,要是有了什么闪失,可怎么得了?理也不理那个倒霉的堂倌,带着人退出饭庄,继续找寻。 甘子义在后厨躲了片刻,见肃顺一行人走远,方才出来,一眼给那个堂倌看见:“啊,您还没有走呢?” “当然,我还没有结过账,怎么能逃席呢?”甘子义嘿嘿笑着,拿出一块散碎银子:“害你挨了打,倒是我的过失了。这点银子,给你,连结账,带给你压压惊——可够了吗?” “够了,够了。多谢大爷赏赐。” 甘子义突然想到一件事,“这些钱不白给你,替我办点事,算是跑腿的钱。你出去告诉刚才打你的那个人,叫他不要找我,就说最迟明天,我自己就会回去。” 堂倌看看银子,又看看他:“大爷,您老怕是有事吧?” “你管我有没有事?就问你干不干?若是不干的话,把银子拿来。” “干,小的干就是了。”堂倌生怕他把钱要回去似的,后退了半步,转身向外就跑,知会肃顺去了。 甘子义不肯久呆,随着堂倌的脚步站起来,也出了饭庄。果然,不到片刻,堂倌领路,肃顺一行人又折返回来,眼见座位空空,这一次肃顺可不能放过了,带着人在饭庄中左右翻找了一遍,终于不见人影,这下他确定下来,皇上是想一个人转转。 旨意不敢违,只好叹息一声,命佐齐、额里汗众人收拾队伍,回行辕去了。 甘子义眼看着众人走远,从黑暗中闪身出来,心中满是挣脱了牢笼的异常快感,在街头游目四望,经过刚才的一场惊扰,百姓、商贩个个慌乱,大多已经开始收拾物件,准备回家了。这让甘子义分外觉得不爽:都是肃顺不好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顺着人烟逐渐变得稀疏起来的街道向前走去,不大的功夫,就到了闻名天下的秦淮河边,正是八月初,一弯上弦月悬在半空,光亮无比柔和,比之即将到来的把大约十五那一轮明月,更容易惹人遐思。 河上的一艘艘画舫,已经解缆离岸,阵阵笑声欢语从舱中逸出,配以窗前盈盈流动的身影,令人更增几分旖旎之念。甘子义站在岸边向河中张望了一会儿,心中想起来肃顺刚才和自己说的,今天秦淮河上,有品酒、赏花、鉴宝大会,到底是在哪里啊?应该和他问清楚才是的嘛 四处转头看看,距离他所站的有三五百步之遥,有一艘画舫,船上灯火明亮,岸边人头攒动,从舱中出出进进,似乎很热闹的样子,不会就是那里吧? 走过去看看,果然画舫下高高搭起彩楼,周围悬着一串气死风灯,周围纤毫毕现,写着硕大的颜体金字:“梦中舫,鉴宝、赏花、品酒之会。”没错,就是这里。 向舫里看看,正在做一件很奇怪的勾当:八个浓妆艳抹,二十来岁的女子,团团坐着,有的弹琵琶,有的拉胡琴,有的吹笛子。一样乐器,居然是两个人伺候,弹琵琶的自己只用右手轻拢慢捻,另有个人替她按弦,那个人一手按弦,另一只手又拉着自己的胡琴,又有另一个人替她按弦。这样交错为用,居然并未纠缠不清。把岸上的人都看得傻了。 甘子义知道,这叫八音联欢,并不是很特殊的玩意,不过现在能够见到的少了。只是不知道,这所谓的梦中舫,又怎么别出心裁,把这样的古怪方式拿出来了? 旁边有几个和他一样看热闹的年轻人,口中啧啧称奇:“李兄,看见了吗?梦中舫又出新花样了。” 被称作李兄的年轻人不屑的撇撇嘴角:“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为了争一份生意,每日搞这样的新鲜花样,却是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简直是笑话照我看啊,这个什么赛香君的,只怕也未必就一定如传言那般。” 甘子义心中奇怪,向两个人拱拱手:“打扰了。” “哦,不敢当。” 他回身一指:“这梦中舫,弄这个花样,可是有什么来头的吗?” “怎么没有。”‘李兄’似乎是个秉性毛躁的,不等他继续问,就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原来,这个梦中舫似乎是秦淮河上的画舫中的一条,掌班的姑娘据说叫赛香君,自然是以之比拟国朝之初的秦淮八艳之一的李香君了——而且,听人说,这个什么赛香君还是个未疏拢的清倌人。 只不过,这艘画舫与别不同,首先说,不论来的客人名头多么大,预备花多少银子,做疏拢之资,也要先过三关,过了三关之后,才能见到这个赛香君,至于能不能做小姐的入幕之宾,还是后话。 甘子义一边听,一边点头,不提旁的,只是这份人人热议的哄传效应,可见梦中舫的掌班,是个有心人当下又问:“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三关呢?” 说起这个,那个李兄更加恼火:“什么三关,我看,纯粹就是骗人茶钱的” 他的那个同伴给甘子义解释,所谓的三关,很少有人能够过得去第二关,便只好就所见到的答说几句了。第一关是花关,也不知道哪里准备来的花,要能够在二十盆花本中,说出、说对十六盆的花本,方才算过关。 “那,都是什么花啊?” “不一样的,有牡丹,有芍药,有月季,有茶花。” 甘子义笑了一下,“嗯,第二关呢?” “第二关是宝关,所谓的宝贝,也不知道赛香君是从哪里弄来的这许多的玉瓷之器,要人分别鉴赏、品评。这位老兄,想来您也是其中通人,中华玉瓷之器,从黄帝时起,千百年来递嬗不绝,又有谁能够尽识其中珍品?这不是摆明了强人所难,有意推搪,只为赚几两茶水银子吗?” “那,第三关呢?” “第三关,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只听说是品酒之关,到底是什么酒,怎么个品法,就不知道了。” 甘子义大约的做到心中有数,嘿声一笑,又换上了很纯熟的天津口音:“听你了二位说,还要花茶钱,才能登船吗?” 那两个人一愣,怎么好端端的,这个人口音变了?天津人嗓门本来就大,听在耳中,分外觉得不舒服,用词粗鄙,更加让人心生厌恶:“嗯,嗯。”的支吾两声,走到一边去了。 甘子义心中好笑,挤过人群,站到了画舫的前面,正好,画舫中的八音联欢也结束了,八个年轻的女子各自抱起怀中的乐器,进到后舱去了。 一个穿着春水绿的裙子,头上梳着三丫髻的小姑娘笑盈盈的到了舱外,拿起一根鼓槌,在舱口吊着的一面锣上敲了一下:“当~”锣声清亮,传出去好远,周围立刻安静了下来。 小姑娘慢悠悠的说:“各位俊彦之士,我家小姐在这秦淮河边,设下三关,奈何数日来从无一人能连闯过关,让人难过之余,也更以天朝之大,读书人灿若星海,却无一人能够识得闺阁之中的贫贱之物而以为憾。今天是我家小姐在此地设关的第六天,若是到了十五天头上,仍然没有能够闯关成功的话,我家小姐就要启程北上,到天子脚下,去碰碰运气了。” 小姑娘声音尖细,语速极快,岸上围观的众人,竟有未能听清楚的,还要向身边人询问:“她是什么?” 话音刚落,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响了起来:“小小侍女,也敢看低天下饱学之士?待我来闯上三关看看?” 光影中,站出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子,一身儒士打扮,相貌在灯影里看得不是很清楚。几步登上船头,站到小姑娘的身前:“我来闯关,不知道可不可以?” “登船就是客。”那个小姑娘甜甜的笑着:“不知道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在下李慈铭,浙江会稽人士。” 小姑娘笑着蹲身行礼:“李公子,有礼了。” 李慈铭倒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点失礼,向侍女拱拱手:“不必多礼。几时可以闯关?” “先要请公子交上五两银子的茶钱。” 李慈铭少年名士,不过科场之上份外的不如意,从咸丰元年以来,三次下场,始终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场中蹭蹬,家事也不能如意,他的妻子是祖母为他选的表姐,成婚十余年来,始终无子。 这一次到江宁来,是应老友朱希淳之约,到省结伴游玩的。朱希淳自幼席丰履厚,裘带雍容惯了的,兼以朱士彦老蚌生珠,对这个晚生子疼爱的不得了、了不得。只要是儿子要的,无不想法满足。多年下来,也养成了一骄纵的性子。 这一次两个人结伴到秦淮河畔,也是事出有因。朱希淳知道梦中舫有一个叫赛香君的掌班,本该到了疏拢的年纪,却始终不肯答应‘假母’之请,反倒想出一个鉴宝大会来,只有能够过得三关,进到小姐的香闺中,方有做入幕之宾的希望;若是只凭那黄白之物来压人,宁肯一死,也绝不相从。 朱士彦爱花,府中培养着不少珍本善本的花木,朱希淳见得多了,自以为旁的不提,这花关一定能够通过,至于其他的,先看看再说,便花了几两银子的茶钱,登船闯关,不想连第一关都没有闯过去 主人家捧出来的花本,他能够来的,十中无一朱希淳这才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自己如井底蛙鸣,努目喧嚣,实在是愧煞 李慈铭听说此事之后,心中大为老友不忿,这才跃然而出,抢步登船。 第17节夜闯三关(2) 缴上五两银子的茶钱,小姑娘领着李慈铭,转身欲走,岸上突然有一个无比洪亮,却又无比难听的声音响了起来:“等一等,哎,请等一等” 满口天津口音,在这静谧的秋夜显得无比怪异,船上的两个人站住了,小姑娘回头看来,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一手撩起衣襟的下摆,一边踩着跳板登上了船头:“小姑娘,还有我呢。” “您……”迎客的小姑娘楞了一下:“您也是要闯关的吗?” “干嘛?不行啊?”一句话出口,岸上围观的众人哄堂大笑起来。这份口音,可真真是太难听了 小姑娘微微皱着眉头,似乎深为不喜他出言粗鄙,打量了他几眼,倒是个容貌清秀,唇红齿白的年轻人,只是脸上的笑容着实可恶,简直要让人恨不得一巴掌打过去,把这份笑容打掉才好。 “这位公子,也是要闯关的吗?” “是啊是啊。我是男的,自然对赛香君小姐也有一份倾慕之心,若是能够见上一面,即便做不得的入幕之宾,也就于愿足矣。不知道小姐姐可肯行个方便?” 多日来,这个迎客的姑娘也不知道见了多少自问腹笥宽博,意图闯关显一显名号的少年俊彦,只是或者心中紧张,或者为这三层楼船宏伟的气势所夺,言语中也都是谨守礼仪,从未有像这个人这般高言无忌的。 听他说话嘴甜,小姑娘难得的笑了一下:“这可不行了。能不能见到我家小姐,要看你能不能闯过三关,不是我一个丫鬟,能够行方便的。” “这样啊?也不妨事。我就闯上一闯。左右和这位李兄做个伴儿” “这,怕是不合适吧?若是二位公子才学出众,所设三关难不住二位,到时候,又当如何呢?” 甘子义少年顽劣,登基之后多有收敛,此番孤身在外,良辰美景之间,引得他大大的起了玩笑之意,摇头晃脑的一笑:“不怕的。我若和这位李公子能够连闯三关成功,只是见一见赛香君小姐,转身就走。” 这奇峰突起的一句话,让人不得不继续追问下去,“这是为什么?难道我家小姐所设三关,在公子看来,只是为了能够见上小姐一面所设的吗?公子竟毫不动心?” “没办法。女子见得多了。还不是就是那么回事,况且说,谁知道这个赛香君长得什么模样?或者是国色天香,或者还是麻脸豁嘴,外加一个朝天鼻呢?” 一个好端端的赛香君,给他说成的无盐嫫母。岸上众人无不大笑,更有那促狭的,高声问道:“什么叫朝天鼻啊?” “就是这样……”甘子义伸出两个手指,向下一戳:“也能够插进她的鼻孔中去” 岸上的笑声轰然大作,都觉得这个天津口音的年轻人,未免言语轻薄的太过了。 那个小姑娘大为不悦,一张俏脸上早已经不见了笑容,狠狠地瞪着他,好半天的时间才点点头:“好吧,这位公子如果有意的话,请缴十两银子的茶水钱。” “怎么他是五两,我就要花十两?莫不是看我是北方人,有意欺负人吗?” “二人闯关,总有一个要占到一点旁人的便宜,要公子十两,还是少的呢您交不交?不交就请下船去。” 甘子义心中大恨,不过此来不是为了访美,只是图一个开心,装出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拿出一块银馃子递了过去:“喂,有多的,还要找还我呢我家媳妇管得紧。” 岸上又是一片大笑,连李慈铭也忍俊不禁的勾起了嘴角。这时候众人都看出来了,这个天津口音的男子,是有意来此开玩笑的。 小姑娘拿过银子,正要领着两个人进舱,岸上又有一个人说话了:“再请等一等。” 众人心中大呼有趣,往日闯关,只有孤身一人,今天新鲜,居然来了三个?回头看去,是个身材矮胖,面团团如富家翁的男子,大约是为了什么事心中慌乱,这样的天气里,额头上满是汗珠。 分开众人上到船上,先给甘子义行了个礼,“少爷,您叫奴才好找啊。” 甘子义用力瞪了他一眼,“你来做什么?是少夫人叫你来盯着我的吗?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明天早上我就会回去?” 肃顺知道他的脾气,不敢打扰他的兴致,反而有意陪着他做戏:“少爷,少夫人知道您的脾气,怕您给不认识的人带坏了,这不,着奴才我跟着您。” 甘子义一指他,问那个小姑娘:“这是我府上的奴才,不过他是不用闯关的,也要花钱吗?” 姑娘恨他刚才在言语之间作践自己家的小姐,本来不必花钱的,却故意让他破费:“要的。不论是闯关,还是贵介,一律都要花钱。” 没奈何,甘子义装出一副肉疼的样子,又拿出银子递了过去:“等一会儿回府,从你的月钱银子里面扣除。听到吗?” “哎,是” 看看再无人登船,姑娘领着三个人进到舱中,进来才知道,这里比在岸上看到的还要大上不少,刚才那八女联欢所坐的地方,用一扇上面镌刻着王石谷的山水画的屏风遮挡了起来,却只占到船舱面积的五分之一大小。其余的地方,摆放着几张八仙桌、椅。容闯关者落座。 坐下来向周围打量,楼梯以上是整齐是木级。尽头是一座飞檐高翘远出,有跃然欲飞之态的木楼,甘子义读书庞杂,大约的知晓,这座楼船,连同屋宇建成的年代,不会太久。这是由于木质易于朽坏,本来就不能耐久,更以木工建筑屋宇之时,从不制作精详正确的图样。只作一个不完全约略图。 所以尺寸长短,各部分之配置,从无精密规格,糊里糊涂的就动手建造。因此,全国各地都常见的一种形式,那就是檐反翘向上的构造,虽是颇费苦心,但由于意匠不充份,加以接续之法不完善,工程马虎粗糙,年代稍久,檐面便呈挫折或甚至下垂。 从这一点判断,深信这一处屋宇历史不会太久,大概只有十年八年而已。 他们走入舱内,那个姑娘笑道:“两位公子请坐一会,我得亲自去泡茶敬客,然后才劳驾监定那些物事。” 李慈铭不自觉的为眼见所惑,忙道:“我等岂敢有劳姑娘。” 女孩儿笑一笑,表面上是对两个人说话,实际上目光只瞧着李慈铭,全然无视坐在一边的甘子义:“你们两位都是不凡之士,起居饮食都很讲究,别的倒还罢了,但这□茶却非同小可,我怎敢让婢女随便泡两□上来奉客呢?” 她吩咐一声,有婢女转身入内。不一会,搬出一套茶具。接著又搬出火炉和一瓶泉水。她很快地烧燃炭火,注水铛内烹煮。他们坐在楼下这座厅内,绿衣姑娘陪他们闲谈著,话题不外是四壁悬挂著的字画,以及一些形式古朴,用粗藤制造的家俱。 过了一会,水已煮沸,姑娘站起身,作一个‘请’的手势,两个人站起身,只见距那火炉不远处,已摆好一张紫檀木矮脚几,几上放著一套茶具。几边另有三个缎面的软垫。 他们走过去,各自在垫上落坐。这时候,他们可就明白何以靠近木几这边有一道窗户,开得这么低。敢情现在他们等于坐在地上,仍然可以眺望舱外的景色。 李慈铭进来的时候打量一番,深知这梦中舫非是寻常风月门户人家可比,饮馔服饰之物无一不是大有来头的,当下更加打起精神,仔细端详。这一看,又给他瞧出了端倪:“这套茶具的壶和盏,非但不是同窑之物,兼且朝代不同。只不知姑娘偏爱那一样?” 绿衣姑娘笑了一下:“瞧婢子多么失礼?两位登船良久,还不曾通报过姓名呢。我叫如烟。李公子就直呼婢子的名姓好了。”至于坐在一旁,眼巴巴的看着的那个天津公子,便直接给人无视了。 肃顺心中一惊,侧目看看,甘子义仍自带着半憨半傻的笑容,也不知道是没听见人家的话,还是为眼前所见迷惑了心智。明知道他是在作假,也不觉心中佩服:伺候这位主子多年了,还从来不知道他有这样一手呢? 主人都不问,更加不必问仆人了。那个如烟缓缓道:“我知道这套茶具都是珍贵精品,若然不是款待公子,决不取出使用。不过,我只知道这四枚茶盏名叫流霞盏,出身景德镇,价格之高昂,更在许多古时佳瓷之上哩” “不错,这是前朝珍品,景德镇之宫民窑合计逾千之数,昼间则白烟掩蔽天空,夜间则红焰冲霄,盛极一时。”李慈铭有意卖弄,更且确实是胸中有物,朗声说道:“这流霞盏出自民窑,乃是壶隐道人昊十九的杰作。这位昊十九工诗善画,书法则学赵松雪,乃是真正的雅人逸士。” 他取起一枚流霞盏,向甘子义说道:“兄台请看,盏身瓷质薄得能透见指纹,重才半铢。时人有诗云:为觅丹砂闹市廛,松声云影自壶天。凭君点出流霞盏,去泛兰亭九曲泉。可见昊十九是如何的受到推崇。他的流霞盏制作不多,四方竞出重价争购,也很难购得呢” 这番话甘子义也说得出来,装作全然不通的样子,盯着茶盏看了一会儿:“不过一个杯子,有什么好看?可有好茶?我渴了。喝过了之后,赶紧闯关。” 李慈铭和如烟同时语塞。遇到这样一个不解风情的家伙,也实在是大煞风景之至可能真是家中的银钱无处开销,到这里寻快活来了 如烟侧眼望去,但见铛口冒出白色的水气,便道:“水已沸开啦” 她拿起一个锡罐,打开倒出一些茶叶,放在壶内,说道:“这些茶叶得之不易,我珍藏许久,都不舍得饮用。” 若是论及天下珍品,莫过于天家,所以甘子义只是看一眼那些茶叶,心中已有了谱,但还须品过才敢断定。 如烟亲自提了开水,冲在壶内,放回壶盖之后,又从盖顶淋一次开水,这才把开水放回炉上。她先把流霞盏内白开水,一一倒掉,然后从茶壶中斟出佳茗,恰好是四小杯。 大家一齐取在手中,但觉十分烫手。却见如烟一仰头,便把那么一盏滚烫无比的热茶,完全倒入口中。甘子义也学她的样,一口啜乾,只有李慈铭和肃顺两个,端着茶盏,慢慢的呷。 这一下饮茶的动作,大有讲究,凡是擅长此道之士,定必是一口啜干,由于习惯之故,所以茶水虽烫,却不致伤了口舌。但没有训练之人,可就无法这样喝法。 如烟呆了一下,想不到这个言行无状的天津汉子竟然能够通晓其中关窍?一个念头未过,只见他用手连连在嘴边扇风:“啊,烫死了,烫死了可有凉水?拿来给我漱口” 肃顺吓了一跳,以为他真的给烫到了,放下杯盏,忙问:“少爷,烫的可厉害吗?” 如烟心中泄气,自己真是糊涂了,居然把个浅薄小人,当做渊博的通人了?一转念间,又觉得难过,这等名器佳茗,居然不遇知音,何等遗憾 那一小壶的珍贵茶,只冲三过,就不要了。这时算是已经品过香茗。如烟拿起茶盏茶壶,放在一边,笑盈盈的问甘子义:“这位公子,香茗已经品过,接下来,该由公子闯关了。这第一关嘛,正是玉瓷之关。” “哦,我知道。”甘子义拿起一个茶盏:“这是前朝珍品,景德镇之宫民窑合计逾千之数,昼间则白烟掩蔽天空,夜间则红焰冲霄,盛极一时……,” 在众人目瞪口呆之中,他居然好记性的把李慈铭刚才的说话复述了一遍 如烟猛的一挥手,动作极大,肃顺闪身上前,护住了身后的主子:“你干什么?” 如烟一张雪白俏丽的脸蛋气得通红,配以身上的绿裳,别增娇艳:“这位公子,莫不是有意消遣婢子来着?” “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刚才这位李公子,不就是这样说的吗?” “他说得,你却说不得。” “为什么?” 如烟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大笑,“李公子说过一遍,公子复述一遍,不过是抄袭而已,这怎么行呢?” ‘抄袭’二字下得极重甘子义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在李慈铭和如烟看来,分外觉得惊怖,怎么这个人板起脸来的时候,这么吓人?而且是那种极有威势的样子? 只是一转瞬间,他脸上又出现了那等憨傻的笑容,伸手挠挠头:“也对。他说过,我就不能说了,哦?不过,这是你这船上的闯关章程定得不对。” “公子这话,请恕婢子不明白。”V!~! 第18节夜闯三关(3) 第18节夜闯三关(3) 甘子义翻了个白眼儿:“你笨死了难怪只能做人家的婢nv,做不得xiǎo姐。待我给你说说吧。若说他说的,我便不能说,否则就算抄袭,若是我说了呢?他是不是也不能说?这等两人闯关,本就有这样的弊端啊。” 如烟呆了一下,细思果然“那,依您之见呢?” “我和李公子各闯一关,答得对了,两个人一起过关,有一个人错了,两个人同算失利。如何?” “这不妥吧?”李慈铭在一边说话了:“便如这yù瓷之关,我能够尽抒读书所得,到了下一关,若是老兄答错了,难道也要把我轰下船去吗?” “闯关之事,本就有几分风险。”甘子义神秘兮兮的一笑:“况且说,你今天能够和我一同闯关,也是你三生修来的福分,只凭这一点,还不足以抵偿你未能亲近芳泽之憾吗?” 李慈铭没有想太多,低头考虑了半晌,终于点头:“既然如此,那好我就与这位兄台联手闯关便是最终失意而归,也权当jiāo了兄台这个朋友了。” “就是嘛,男子汉,要拿得起,放得下,你也是读书人,岂不闻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道理?”甘子义一派师傅教导学生的语气,配以他痴痴傻傻的笑容,格外古怪。 如烟想了想,正待出言反驳,楼梯响处,一个丫鬟下来,jiāo给她一张纸,如烟展开看看:“好吧,不过,这位公子,到得第三关的时候,又当如何?” “chōu签决定。” 烟恨恨的低头看看信纸上的内容,做出了决断:“就依公子。” 几个人从舱中站起身来,由如烟领着,走到屏风后面的一间舱mén前,还未进mén,就已经闻到冲入鼻管的huā香。进到房中,早已经摆放着数十盆不同颜sè的芍yàohuā,满眼看去,姹紫嫣红一片huā海,令人神智全然为这片huā木所夺,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了。 舱中还有一个和如烟同样梳着三丫髻的少nv,不过着了一身淡紫sè的的裙子,听闻到有响动,回过身来,未语先笑:“如烟姐姐,又有人来了?” “是啊,如画,今天这是第一次。”如烟回头瞄了几眼李慈铭,又白了甘子义一眼,凑到如画的身前,故意用众人都能听得见的声调说道:“不过,这两位公子,只有一个称得上是少年俊彦,另外一个嘛……”再接下去的话,几个人听不清楚,不过看二nv笑做一团的样子,可知没有什么好话。 如画笑盈盈的走到三个人近前,盈盈蹲身行礼:“二位公子,婢子有礼了。” “姑娘少礼。在下浙江李慈铭,这位是……”李慈铭呆住了,从上船到现在,居然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呢 “在下京城人士,姓甘,名子义。” “你不是天津人吗?” 甘子义一瞪眼:“我是天津生人,不过现在居住在北京,只是一口乡音未改,难道不行啊?” 如烟给他气得无可奈何,心中恨透了这个讨厌的家伙,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如画生得一副团团脸蛋,脾气很好的样子,用手一指由她料理的芍yàohuā,对众人说道:“这里面的芍yàohuā,都是我家xiǎo姐亲手栽培的,你们观赏便观赏,可不敢nòng得枝残叶落,否则的话,我家xiǎo姐一定会生气的。” “是。学生知道了。”李慈铭答应一声,又问道:“不知道这闯关之法,是以何为准?” “只要能够在紫、白、黄、红、粉五sè善本中,各自选中其中的三株,说清它们的名姓就算过关。” “如此说来,倒也不难。”李慈铭读书涉猎极广,这等草木之学也是心中大有所得,故此并不着急,缓步上前,走了一遍,指着白sè的几盆huā说道:“这是晓妆新、银含棱、莲香白、最后一本名为yù逍遥。紫sè的这几株,名字唤作聚香丝、墨紫楼、宝妆成、宿妆殷。” 他略一停顿,发现对方大有jī赏之意,jīng神一振,又道:“粉红sèhuā者是醉西施、怨青红、素妆残、效殷红、深红sèhuā者有冠群芳、尽天工、赛秀芳、醉娇红;黄sèhuā有御黄袍、黄都胜、金带围、御爱黄。” 如画呆了一下道:“我真想不到你竟是大行家,看来我还得拜你做师父了。” 李慈铭矜持的一笑,面上也大有得sè:“岂敢当得姑娘如此赞誉,不过是xìng有所好,是以略曾涉猎而已。若是当真讲究的话,在下较擅监赏古玩瓷器。” 肃顺在一边也是心中佩服,低低的声音说道:“主子,奴才看,这李慈铭倒也并非大言,确实是xiōng中有物啊。” “这算什么?不过是博闻强记的功夫罢了。”甘子义一笑:“你没看吗?所有的huā本,他都是只说其名,却丝毫不知道那一个名字对应的那一本” 肃顺仔细一看,果然如此可见李慈铭确实是靠着博闻强记的功夫,闯过了这一关:“还是主子慧眼,奴才若不是得主子提点,怕就让他méng过去了。” “méng过去倒说不上,只是现在的读书人,能够于这样的文章也有所涉猎,已经算很不易了。” 说到这里,正好听到李慈铭说最后一句话,甘子义立刻接口:“这可不行huā木是李兄jīng通,下面的yù瓷宝器的品评,该是由我来了。” 如烟似乎不和他斗口就心底里不痛快,“由你品评?没有李公子先见之明,怕是你来鹦鹉学舌的功夫都没有吧?” “没有便没有。左右银子已经给了你,便是最终我和李兄铩羽而归,又与你有什么相干?若是舍不得我走,不妨找一些常见的yù器、瓷器来,让我可以上到琼楼最高层,也好多和你盘桓片刻。” 如烟给他气得半死,呸了一声:“哪个舍不得你走?”心中大恨,打定了主意,倒要好生的难为难为他看他还敢如此骄狂? 从huā舱出来,那个叫如画的xiǎo姑娘也陪着,众人顺着楼梯上楼,到楼上转右,如烟推开一扇mén进去,站在mén边,素手邀客:“甘公子,请进来吧。” “哎”甘子义大模似样的举步入内,还不忘拿她开玩笑:“今天晚上,你说了这么多,只有这句话,像点人家婢nv的样子。” 言外之意就是其他所说的都不像话,如烟瞪圆了好看的眸子,气哼哼的跟在他身后,眼珠一转,想到一个主意:“甘公子,都是婢子不懂规矩,请甘公子大人大量,原宥则个吧?” “罢了。本公子就原谅你了。说吧,如何闯关?” “闯关先不急,婢子在这梦中舫里,掌管料理我家xiǎo姐的书籍古玩瓷器等物,其中不瞒甘公子,有些物什,连我家xiǎo姐也莫辨其详,今天适逢高明,请甘公子不吝赐教一二啊。” 在如烟想来,经史子集、文物鉴别,能够通晓其中一mén,就非二三十年的苦功不可,这甘公子口口声声说于古玩瓷器大有心得,言之凿凿,若真给他一一识破了,必然要让他见到xiǎo姐——赛香君有话,能够过得两关者,她就要降阶相见——若是只有一个李公子也就罢了,多出来一个粗汉,等见到xiǎo姐,言语失礼,引得xiǎo姐不喜,岂不是连李公子都要跟着白白受一番池鱼之灾了吗? 所以,就要想办法在第二关拦住他,总要让他无颜久坐,早早的迁地为良的才好。所以给她想到这样一个点子:“甘公子,您说呢?” 甘子义mō不清她的想法,刚才李慈铭的一番卖nòng,虽未必见得高明,也jī起了他身为大清国最高掌舵人的豪情:“好吧,你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看我能不能为你解huò一二?” 如烟心中暗喜,故意拿言语挤兑他,“甘公子请放宽心,这不是闯关,就是答错了,也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这句话成了蛇足,甘子义脑筋一转,已经明白了她所思虑的,只是此时万万不能丢了面子,“你放心,就是当做闯关其中的环节,也没什么的。” “公子真是快人快语。请等一等。”如烟到房中的书柜上找了找,拿下几本书来,平置在案头:“甘公子,请。” 甘子义拿起一本,是宋本的《汉书》,拿在手中翻看了几页,放在一边,又拿起一本,同样是宋本的《三国志》,再有一本是元代刻板的《白虎通》,其他的或者明代刻版,或者本朝刊行的,也就不值一提了。 看过之后他问如烟:“你想知道些什么?” “婢子想知道,这些书本,可都是真品,抑或其中另有赝品?” “这些宋元版本自然十分珍贵,可惜颇多赝品。据在下之见,大概只有那套汉书和那一套三国志是真的。” 如烟满脸的不相信:“你说是赝品就是赝品了吗?这些书,我家xiǎo姐视若拱璧,连示人一见都轻易不肯的,怎么你倒说,这些都是赝品?” “那一部班固作的汉书,弥足珍贵,曾由元代名家赵松雪所藏,刻版的字体极jīng美方劲,有欧柳笔法,乃是宋版本中的jīng品。至于那套元版三国志,亦极珍贵,乃是元大德年间集庆路儒学梓版。” 如烟听到此处,可就不由得不深信这个言语可憎的年轻人真的jīng于版本之学了。心中兀自不服,拿起一卷白虎通,问道:“这一卷照你说来,当然是伪版无疑了,却不知如何能假伪得如此迫肖真的宋版?” 甘子义接过来瞧了一会,才道:“假宋版书的手法极为神妙,他们将新刻摹宋版书,用微黄厚实竹纸,或川中出的茧纸,或用糊背方廉棉纸,或是孩儿白鹿纸,筒卷后用槌细细敲过。此法称为‘刮’。再用浸去臭味之墨印成。” 如烟忘记了这个讨厌的家伙给自己增加的困扰,瞠目道:“原来手续这般繁琐,无怪几可luàn真了。” “还有许多手法呢例如将新刻之版中故意使残一两处。或使纸张nòng湿霉烂三五张,使破碎而加以重补。” 如烟道:“这些手法真了不起,天下间恐怕没有几个人瞧得出这原是新刻伪本了。” “伪版书的手法还多著,又例如改刻开卷处的一二序文年号。或贴盖今人注明的刻刊名氏,留空另刻xiǎo印,将宋人姓氏扣填。又两头角处,用砂石磨去一角,或作一二缺痕,用灯燎去纸máo,仍用草烟薰之使黄,俨然是古人的伤残旧迹。又或是把整套书放置在米柜中,让虫蛀蚀,透漏蛀孔。这些手法,都相当高明,只有内行人才瞧得出来。” 如烟听得瞠目结舌,过了一会,才笑道:“甘公子大概曾经做过伪版书的生意,不然的话,怎会如此内行呢?” 甘子义故意楞了一下:“愧méng姑娘褒奖,在下不敢当呢” 如烟如画几个,同时忍俊不禁的轻笑起来,觉得这个人似乎也并不是那么讨厌了。 书籍之学难不住甘子义,如烟暗暗佩服之余,更生了好奇之心,倒要看看他懂得多少?就不相信,没有能够难得住他的? 她让如画帮助,打开书橱,从中取出几件瓷器,摆放在一边:“甘公子,接下来,就该真的请您闯关了。若是这一关你闯得过去,我家xiǎo姐就会出阁相见啦。” 甘子义挽起袖口,一副跃跃yù试的表情:“为了一睹赛香君xiǎo姐的真容,也由不得我不好好卖卖力气了。” 经过这一番的鉴宝,如烟已经知道,甘子义绝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粗鲁不文,自打登船以来的所言所行,更多的都是在和大家开玩笑。撇了撇嘴角,“刚刚说了几句正经话,又开始卖nòng口舌了。” 甘子义拿起一个茶壶,在手中端详了一会儿,“这个茶壶很罕见,是宋代汝窑jīng作。釉sè以淡青为主,近于柴窑的‘雨过天青云破第一次’之sè。通常监定汝器之时,须察看其底有芝麻huā及细xiǎo挣钉者,便是真的汝器佳品。” 李慈铭拿起茶壶,反转过来一看,壶底果然如他所说,不禁甚是钦佩。笑道:“真正是了不起,兄台所言,大开茅塞真不知道兄台究竟懂得多少。见微知著,可见阁下jīng通瓷器,已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 甘子义自得的一笑,伸手拿起一支瓷质的dòng箫:“瓷萧极为稀少,倒不是为了烧制困难,而是因为音调难正,往往三数百支之中,找不到一两支合调的。现下世间所存者,多是宋代德化窑古物,虽是不合调,仍然极是珍贵呢” 说完转眼看看,几个人都是张大了嘴巴,呆呆的看着自己:“干什么?该不会是让我**吧?我不会的。还是给……” 他本来想说让如烟姑娘檀口试**,不过这样的话即使在风月人家听来,也过于轻佻,如烟虽是自打自己登船就处处作对,但终究是孩子心态,和她开开玩笑未尝不可,语出调戏,就大可不必了。想到这里,把dòng箫放在一边:“哪一位会?大可以自告奋勇啊。” 话音刚落,mén口有一个nv孩儿的声音响起:“这位公子,不如让奴家试一试?” 如烟如画长身而起,叫了声:“xiǎo姐?”迎着来人跑了过去。 甘子义几个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瞧向这个设下三关,屏选俊彦,做出庐应客生涯的赛香君。 果然人如其名,生得娇xiǎo玲珑,如同当年香扇坠儿一般的李香君再世一般,眉不描而黛,chún不点而朱,穿一件翡翠绿的绸衫,耳边垂着同sè的耳坠,满头青丝间chā一支翠yù的金步摇,配以肌肤胜雪,亭亭yù立的站在那里,真是个倾国倾城的xiǎo美人。 李慈铭深深行礼:“久闻赛姑娘芳名,今日得见,幸何如哉?” 赛香君虽是未曾疏拢的清倌人,风月场上也是经人多有传授过的,笑盈盈的蹲身行礼:“李公子,万福。” “姑娘请起。”大约是为眼前的佳人秀sè所摄,李慈铭动作都有点失衡,胡luàn的伸手去扶,伸到一半,又觉得失礼,赶忙缩了回来。 赛香君笑着把目光瞅向站在一边的甘子义:“这一位,就是大智若愚,任xìng而行的甘公子了吧?” “哪儿的话。”甘子义再一次换上了天津口音,说来也怪,没见到这个赛香君的时候,分外想见一见其人的庐山真面,真等见到了,却又觉得不过如此。一时间兴趣缺缺,连奉承几句话的jīng力都没有了。 “甘公子过谦了。”赛香君笑着说道:“听我的丫鬟说,甘公子连闯两关,才学惊人……” 话还没有说完,甘子义已经略显不耐烦的摆手摇头:“姑娘这话说错了。我和李xiǎo兄同闯两关,可不是我一人之功。” “是。甘公子说的是,倒是奴家失言了。如烟?” “xiǎo姐?” “接下来的一关,不比也罢,请两位公子到舱中xiǎo坐,容奴家把盏相陪,以为赔罪。” “可是,xiǎo姐……” “这等闯关之设,不过是用来娱人娱己的xiǎoxiǎohuā巧,两位公子智深若海,又岂会为xiǎonv子所难住?没的让人笑话还不去准备?” “不必了。”甘子义说道:“今天天sè已晚,我和我的这个奴才也该回府去了。” “甘公子这是何意?莫不是嫌奴家招待不周吗?” “和姑娘全无相关,实在是天sè太晚,不好多做打扰。”甘子义笑着说道:“不如留待后日,你我若是有缘的话,再做相会吧。” 走出船舱,双脚踏上实地,甘子义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冷的晚风:“好舒爽” 看见两个人从船上下来,黑暗中抬出一乘xiǎo轿,另有几个身材壮硕的汉子左右围了上来。肃顺看看,是额里汗等人,“主子,何不与那赛姑娘多多盘桓片刻?奴才看,若论及容貌,也只有云主儿可堪比拟呢” “你啊,脑子里就想着这些luàn七八糟的东西。”甘子义笑了一下,“正如你说的,她的容貌不输云儿,只是要说到可爱嘛,朕看,倒是那个如烟姑娘,更讨人喜欢哩。” 肃顺心领神会的一笑:“奴才明白了。请主子宽限奴才数日,定将那如烟姑娘双手奉上。” “什么双手奉上?你当是物件吗?糊涂的家伙”甘子义笑了:“朕真有点累了,回吧。” “喳,奴才已经早有准备,请主子登轿。” “对了,朕忘记问你了,你是怎么找到朕的?” “今天天sè已晚,主子先回行辕歇息,容奴才明天再向主子爷回禀吧?” 第19节为大臣者(1) 到了第二天他才知道,原来,肃顺经由那个饭庄的伙计知会,不敢再大索全城,但心中究竟放心不下:皇上在江宁城中人地两生,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可怎么得了? 认真的想了想他可能去的所在,给肃顺想到了。原来,昨天他出去安排行程,本就有到秦淮河边探幽访美,他知道皇上喜欢热闹,脱离了自己的扈从,也一定是到那里去了,带着额里汗几个到河边寻找,果然,听见他熟悉的天津口音。 一开始的时候,肃顺还想着就在暗中派人保护,但后来看到他居然要登船闯关,等到入了船舱,内中情形不明,心中大急,这才跑了出来。 皇帝听他奏答一番,满意的点点头,又想起了另外一个事情:“对了,朕前日在行辕之中散步,听墙外似乎有尼庵中做晚课的声音,你可知道?” “这,奴才知道。”肃顺碰头答说:“和行辕一墙之隔,本是前明万历朝大学士王锡爵的赐邸,多年以下,早已经不知道更换过多少主人,此番皇上驻跸在瞻园行辕,奴才本来有意将宅子腾空,后来想想,皇上爱民如子,忧民之伤,又怎么愿意奴才做此等惊扰太过的举动呢?当下派人多番巡视,不过却并未让其腾空府邸了。” “嗯,这件事你做得对。便如同当年朕到天津去,胡林翼所作的那般,若是为朕一人,使百姓不得安生,朕心也大为不忍。” “皇上圣明。”肃顺碰头答说:“不过,据奴才所知,这一家人生恐府中有杂luàn之声,惊扰了圣驾,故而都主动避让到城外去了。” “不会啊。朕前天才听到他府中的家庵中有诵经之声的呢怎么会都到城外去了呢?” 肃顺疑huò的摇摇头,“这个,奴才不知。”他装出一副很恼怒的样子,说:“太狡猾了,居然敢哄骗官府请皇上放心,奴才下去之后,即刻传召江宁府衙、并上元县,派人到这间府邸里去,把那几个留下来的尼姑,统统赶走。” “算了,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你等俗人,还是不要惊扰的好。” 肃顺一边含含糊糊的应承着,一边大动脑筋,怎么样让皇上对这几个尼姑提起兴趣来呢?若是直接挑明了说,只怕圣心不喜,若是不说,桂良和自己多方准备,岂不是落到了空处? 正在琢磨间,六福从寝宫外进来:“皇上,两江治下的各省官员,已经等候在外了。” 皇帝点点头,拿起朝冠戴在头上:“走,见一见他们。肃顺,你在想什么呢?” “哦,奴才走神了。”肃顺赶忙起身,弯着腰,踩着碎步,跟了上来。 进到本来是瞻园王府中的银安殿改成的朝堂,皇帝升座:“传吧。” 六福打起mén帘,军机处为首、桂良、黄宗汉、王植、蒋文庆、灵桂、王有龄、向荣、还有十余位各省各路的道台,跪满一地:“臣等,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朕这一次到江宁来,本来是想昨天就召见两江治下的列位臣工的,不过延后了一天,改为先召见郑若增、曹德政等人,尔等可知,这其中有什么缘故吗?” 桂良碰头答说:“皇上天纵之君。智深若海,奴才不敢悬揣圣意。” “你们这些人啊,品流不同,不可概而论之。便如桂良、灵桂吧,都是朕的奴才;黄宗汉、王植之流呢?都是饱读圣贤之书,心中常常记挂君父。故而朕不要说是晚召见几天,就是此番南巡,朕一个也不见,料想尔等也必不会心存腹诽的,是不是?” “皇上圣明。臣等幼承庭训,忠君爱父,乃是臣子本意,焉敢有腹诽之念?” “这就是了。”皇帝继续说道:“而郑若增、罗九、曹德政之流就不同了,彼等人出身草莽,虽是往来之际,全以义字为立身之本,然于朕躬,想来不会有尔等这般的忠阃。此是其一;铁路大工,关系千秋万世,虽有桂良等调配得法,终要靠这些人投身其间,方有今日铁路顺畅通行之果。为天下万民计,为江山社稷计,朕也不得不委屈你们一天。此乃其二。” 皇帝很清朗的语调在殿中响起,将这其中的意思一一剖析明白,王有龄等人从未有面君的机会也就罢了,黄宗汉、桂良、灵桂等不论履任是早是晚,出京之前,都是在御前面承圣诲的,这一刻听起来,分外觉得心中敬服:几年的时间不见,皇帝于朝政、民心的把握,越加纯熟了。 只听他又说:“此番铁路大工正式完成,虽还未亲身尝试,但朕早在践祚之初就曾经说过,朝廷于有功之人,断然不能埋没了他们的功劳。六福?” 六福躬身答应一声,从他的手中接过一本黄绫子皮的上谕,打开来高声诵读:“两江总督桂良,到任以来,为铁路大工一事奔走其间,不顾年老体衰,勤勉当差,上慰主知。着赏戴双眼huā翎,赏穿黄马褂,并赏食一年薪俸。江苏巡抚黄宗汉,经朕多方教诲,与同僚下属均能恰然共通,于铁路大工中更出力厥伟,着赏穿黄马褂,双眼huā翎。……” 费了半个时辰的光景,把两江总督治下的各省有功人员封赏了一个遍,六福合上上谕,又站到了一边,桂良为首,碰头谢恩:“皇上身居九重,时时刻刻指授铁路大工方略,奴才等略有辛劳微功,不过草末所得,敢请皇上收回成命吧。” “朕说过的话,几时有收回去的?此事毋庸再议。” “是。” “还有一件事。”皇帝端起御案上的**,啜了一口:“除了我天朝官员、士绅、百姓从中出力之外,英人所派的技师、工程人员留居两江数载,为工程能够顺利竣工出力不xiǎo。军机处?” 柏葰从旁站了出来:“奴才在。” “下去议一议此事,虽然英国人此来是手打~受彼国政fǔ所派,终究是为我天朝谋划其间,如今工程完了,我天朝总要有一份心意才是的。” 柏葰心中很不以为然,不过这时候万万不能驳了皇上的话,只好躬身行礼,“喳。” “朕昨天晚上出了行宫。”皇帝突然而来的一句话,令到肃顺大吃一惊,这位主子怎么这时候把此事说出来了?“朕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不过是圣驾轻出,白龙鱼服之类的话。不过,朕今天和你们说这些,不是要听尔等劝谏的。”他放下**,脸上浮起了一片淡淡的笑容:“朕想说的是,此番到江宁来,真是令人大开了眼界。怎么说呢?我天朝百姓,不论男nv,不论年龄,个个面带笑容,显见得这数载之下,江南一省,民风恰然,询询大治啊桂良,你做得好” 桂良真心笑了起来:“奴才不过是秉承上年入京陛见之时,皇上嘱托奴才的,行政之间,当以民生为本的圣训。并以此施行,这都是皇上爱民圣意的在在所见,奴才,不敢领功。” “你做的好,就是做得好。若说是你派人先行安排,为了博朕一笑,那等虚假的繁荣,又岂能瞒得过朕的双眼?”皇帝笑着说道:“在任上好好的做,再过上几年,朕再到江南来,到时候,朕另有恩旨与你。” “奴才诚惶诚恐,叩谢天恩” 皇帝探身向前,看了看放在御案上的各人的绿头牌,一个名字映入眼帘,拿起牌子看了看:“哪一个,是彭yù麟啊?” “臣,江苏松江道彭yù麟,在。” 仍旧是只听见声音,看不见容貌,皇帝望着下面,“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丛中有一个头戴蓝暗宝石的官员抬头向上,却低垂眼帘,不敢和他做刘祯平视。 皇帝认真的打量了几眼,彭yù麟人生得很瘦弱,显得比真实年龄要xiǎo几岁,五官端正,鼻直口方,颔下留着三绺乌黑的短髯:“你就是彭yù麟?朕看黄宗汉奏上来的折子中说,你在任上,任劳任怨,兢兢业业,更且不以荒诞不经的齐东野语为颟顸办差的借口——做得很是不错啊。” “臣只是尽人臣的本分而已。” “本分?怎么,拆毁苏州所属各地的yin祠,也是你松江道的本分吗?”皇帝心情非常好,语带调笑的说道。说的是彭yù麟当年刚刚履任松江道时候的一次壮举。 说起彭yù麟,着实是值得敬佩和同情的一员,他是湖南衡阳人,却出生在安徽安庆。他的父亲彭鸣九,在原籍受族人欺侮,只身流làng江南,以卖字为生,积了几个钱,捐了个佐杂官儿,选补为安徽怀宁三桥镇的巡检,后来调任合féi。巡检管捕盗贼,彭鸣九当差极其勤奋,深得县大老爷的赏识,把nv儿许了给他,生了三个儿子,长子就是彭yù麟。 彭yù麟从xiǎo住在安庆城内黄家山的外婆家。不久王大老爷死在任上,他是绍兴人,因为身后萧条,眷属无力还乡,便流落在安庆。王大老爷有个儿子,就是彭yù麟的舅舅,由于是绍兴人的缘故,便在安徽游幕。 彭yù麟的外祖母,有个养nv,年龄跟彭yù麟相仿佛,名为姨母,实际上是青梅竹马的伴侣。他这位名义上的姨母,xiǎo字竹宾,xìng好梅huā,跟彭yù麟‘窗下厮磨’、‘灯前笑语”早已‘生许相依”无奈名分有关,彼此都不敢吐lù心事,所以‘一道huā墙万古愁’。 在彭yù麟十七岁那年,祖母病故,彭鸣九报了丁忧,携眷过dòng庭湖回衡阳。不久,彭鸣九也一病而亡。彭yù麟以长子的身分,负起一家的生计,做过当铺的伙计,又在营里当司书,境遇极其艰苦。到了十二年以后,也就是道光二十三年,他的在安徽游幕的舅舅也死了,没有儿子,又穷得无以为生,彭yù麟接到消息,悉索敝赋地凑了一笔盘费,派他的弟弟到安庆,把他那位年将九旬的外祖母和已近三十,贫而未字的竹宾姨母,接到衡阳。当时他有四首七绝哭舅舅,说是‘阿姨未字阿婆老,忍使流离在异乡”这也就是所谓‘皖水分襟十二年,潇湘重聚晚晴天’的由来。可是在彭yù麟已是‘还君明珠双泪垂”因为早已娶妻生子了。 彭yù麟的妻子姓邹,这位邹氏夫人,除却忠厚老实以外,一无可取,朴拙不善家务,难得婆婆的欢心。至于彭yù麟虽是寒士,但诗酒清狂,颇有名士派头,娶妻如此,闺房之中,自无乐趣可言,所以生下一个儿子,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句话上有了jiāo代,夫妻便不同房。 到咸丰初年,彭yù麟的母亲一死,更是从此连面都不见。而那位姨氏,不愧取义岁寒三友的‘竹宾’其名,yù骨姗姗,清如梅萼,绣余yín咏,亦颇楚楚可观。如果跟彭yù麟相配,也可说是神仙眷属,怎奈血统无涉,名分所关,一关名分,便关名教,这是个解不开的结,真正‘乾坤无地可埋愁’ 过了两年,九十岁的老外婆,死在衡阳,竹宾姨氏也随即出嫁,不料嫁后即死——死于难产。从此彭yù麟只以画梅抒写怀抱,和泪泼墨,一往情深,那些mí离恍惚的诗句,到底是写纸上梅huā,还是梦中竹宾,有时连他自己都不分明。 不到两年的时间,松江道下属各地,给他整治得河清海晏,人心向善,污糟之气,一扫而空。而他最最为人称道的一件事,就是彻底捣毁了治下一些地方存有了数百年的yin祠。 在苏州一带的地方,百姓好吃河豚,打马吊(就是麻将牌),还有一个就是敬奉五通神——尤其是以后者,最是伤风败俗,招引游蜂làng蝶的败行 彭yù麟到任之后,开始走访,半个月时间下来,已经给他mō清了情况,吃河豚和打马吊还罢了,前者是以个人轻生而博口舌之yù,与人无尤、与人无害,马吊也还算能够接受,只有一个fùnv入寺庙烧香,实在便是冶游——所谓伤风败俗,就是于此而起。 第20节为大臣者(2) 第20节为大臣者(2) 彭yù麟曾经微服sī访过,烧香fùnv的装饰,首先就让他看不入眼。如说敬神还愿,虽是mí信,但是持一片虔敬,也还罢了;浓妆yàn抹,顾盼生姿,这哪里是来烧香?上焉者,借“烧香”之名,禀明翁姑,名正言顺地出来游逛;下焉者,简直就是来觅外遇。 而且烧香应该只在佛殿,事了就走,毫无沾染流连才是,苏州fùnv不然,往往“随喜”到增资禅房,曲径通处,huā木深深,头皮剃得又青又亮的年轻和尚,穿着簇新的玄绸僧服,算是“知客”僧,shì茶进斋,陪着说笑。然后是写缘簿,大把的银子施舍,逗留终日,是不是结上了“欢喜缘”,往往是无可究诘之事。 因为寺庙是靓妆yàn服fùnv集中之地,所以游手好闲的làngdàng子弟、地痞流氓,每日必到,“xiǎo人闲居为不乐”,何况本来就没有安着好心,于是争风吃醋,哄吓诈骗的情事。层出不穷。至于调笑戏谑,到两情相悦时,或则sī奔,或则苟合;这些风流罪过,更是不在话下。 香火一盛,必有赛会,这是店祝神棍的生财大道。也最容易歆动深闺幼fù、怀chūn少nv,既然叫“赛”,就必得争妍斗胜,别出新裁,在杂陈的百戏中,出人头地—一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huā样,有一种ròu身提炉,明晃晃的一只铜钩,穿臂而过,钩子上是一条长可及地的链子,悬着一只擦得雪亮的铜香炉,烧着檀香,手臂平抬,昂步而过,那一副英雄气概,衬着luǒlù的上半身,宽阔xiōng膛,雪白皮ròu,这一副风流气魄,真教幼fù少nv,心里有十七八个吊桶在起落。 而铜钩扎处,血痕斑驳,更教一寸芳心,怜痛不止。于是目挑眉语,哪怕是三贞九烈、闺训谨严的大家nv眷,也忍不住烛前月下,悄然思量。这都是由于fùnv受到寺庙烧香引出来的魔障。 献ròu身提炉的这些无赖少年,十九好勇斗狠;学了些huā拳绣tuǐ,自以为不可一世,瞧贤之怨,动辄加以暴力。其中还有专靠为人打架为生的,苏州人文弱的居多,有些人与人有仇,愤无以泄,而自己又不敢跟人挤上一拚,便可以huā钱雇用这些无赖去打人,打到对方告饶为止,名叫“打降”。 打降的少年,为了得人钱财,表示卖命,每每棵着上半身上阵;此辈又喜纹身,xiōng前背后,手臂手背,刺出各种龙蛇斑驳的huā纹,以示英武,这却又是容易为**yin娃动心的一端。 至于沉湎于马吊纸牌,又不仅废时失业;最坏人心术的是,一面打牌,一面唱曲,而曲文则无不描写sī情,文雅的风情暗写,粗俗的yin猥不堪,虽有fùnv同座,照唱不误,不以为怪。自然,借此yin词yàn曲作**,是常有的事。 苏州还有一样风俗,深为彭yù麟不满,对于丧事,悖越礼法,丧家和吊客,往往毫无戚容,尤其是高年长亲寿终,名为“福寿全归”的“喜丧”,灵前设宴唱戏,吊者大悦。送殡执绋,看不见“麻衣如雪”,十九是彩服,他亲眼所见,不胜感慨地说:“仁孝之意衰,任恤之风微” “在我任内,绝不许有这种颓靡的风俗”他跟吴县知县说,“不过不教而诛,亦所不忍。我想先请你约集地方绅士到我这里来,加以劝导,再出告示严禁。如果办不通,我就不能不采取jī烈手段了。” 吴县知县是个能干的官员,依照他的意思,约了绅士一起见他;经过苦口婆心的解说,地方绅士无不内惭、散出归去,先从各人自己做起,约束nv眷,不准进寺庙烧香。刘滋才出了告示,又派隶役在各处寺庙巡逻;不准fùnv进入。这一个改革,很容易收效。 但在城外就不行了。尤其是苏州城西十里的楞伽山,俗名上方山;为“五通神”所盘踞、五通神不知起于何时,又有“五显”、“刘猛将”、“五方贤圣”等等名目,在苏州是家家奉把的神道。于是巫师、巫婆,借五通神造出种种荒诞不经的神话,敛财yòusè,无恶不作,这样已有数百年之久。 在上方山,就更加荒唐了,俗称上方叫“ròu山”,山下宋朝范成大的故里石湖,称为“酒海”,仅凭这两个地方,就可以想见那里是如何一种yin奢的地方。 上方山的香火终年不绝,迎神赛会,亦是层出不穷,此外还愿唱戏、酬谢丰收唱戏、久旱灾荒、祈求雨雪亦要唱戏,酒食相邀,男nvhún杂,搞得乌烟瘴气。五通神庙的庙祝极富,因而以放债为副业,据说借了五通神的钱营商,可以致富;所以不需周转,亦来借债。还债时要烧香唱戏,所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上方山上几乎没有一天不是歌舞笙簧,彻夜不断。 五通神像古时“河伯娶fù”那样,亦为娶阳间fùnv为妻;绝sèfùnv偶有寒热之类的症候,立刻就有人断定,说是“五通神看中了”。 这一来,她的家属就不替她治病了,眼看她渐渐病重,至于死亡。也有些fùnv,会跟母亲嫂子悄悄说起,在梦中曾恍惚与五通神同上阳台。像这样的情形,每年总有几十家。 哪里是五通神入梦,是些神棍假借名义,**fùnv——骗局拆穿了一次,被害fùnv的家属告到当官,彭yù麟知道了这事,怒不可遏:“光天化日之下,岂容此yin昏之鬼横行”他对下属说,“更不容神棍、巫师假借名义作恶。你替我严办、严禁” “是。不过回禀大人,禁者自禁,信者自信,一时的雷厉风行,终恐故态复萌。” “何以见得?” “数百年的积习,人心受huò已深,不是一纸告诫,一时严查,所能收手*机看功。” “这也说得是。”彭yù麟想了一下说:“我自有区处。” 第二天一早,彭yù麟赶到苏州巡抚衙mén,见过黄宗汉,和他请示了一番,随即传呼已抚标参将,叫李虎的,到得后堂,吩咐他选二十名亲军,听候差遣,然后传轿到上方山。 上方山正在锣鼓喧阗地唱神戏,吴县知县得到消息,赶紧派出隶役到山上弹压,驱散香客闲人。大家一打听,说是“彭大人上山”,心里无不疑惧——历任道台也有到上方山来拜五通神的,但彭yù麟为人刚直,绝不会跟五通神攀jiāo情,那么,此来是为了什么? 彭yù麟给苏州人的感觉是既怕又敬且爱,所以心里惴惴然,却又为他深深担心,怕他不卖“上方山老爷”的帐,会有灾祸降身。所以都避开了窥视着,但愿他只是兴到逛山,逛完就走。 等轿子到达山mén,彭yù麟跨出轿来,四面一看,随即喊道:“李虎” “李虎在” “把什么五通神的泥土木偶替我拉下来” “喳”李虎答应得很响亮,却站着不动,满脸惊疑为难之sè。 “去啊” “大人,”李虎嗫嚅着说:“沐恩不敢。” 彭yù麟心里很生气,但转念就心平气和了。看着庙外群情惶惶,奔走相告的百姓,心里在想:如果五通神,míhuò人心不是如此之深,又何用自己来拆yin祠?不必怪李虎。 这样想着,便一言不发,大踏步往里走去。行得不多数步,只听后面人声嘈杂,转眼一看,一大群百姓正忧容满面地赶了上来,见了他进来,一齐跪倒。 为首的一个白须老者,磕着头,用哀恳的声音说道:“大人,千万慎重大人爱民如子,三吴黎庶,敬之如父,不敢不犯颜直谏。神道得罪不得,从前也有几位大人,得罪了神道,一回去立刻就有灾祸。xiǎo人二十岁那年的知县老爷,也是冒犯了神道,还不曾下山就中风在轿子里。道台大人千万动不得,请上轿回衙mén吧” 越是如此,彭yù麟的决心愈坚,微笑摇头,“不要紧”他说,“灾祸我一身当。” “大人的灾祸就是三吴百姓的灾祸” 话说得如此恳切,彭yù麟不能不感动,决定因势利导,希望说服,“你看我可是固执刚愎的人?”他问。 “大人绝不是那种人。” “那就是。五通神是yin昏之鬼,这件事我想了又想,绝非心有成见。我不信有何灾祸。”他又说,“这两年水旱灾荒,民生疾苦,岂可将有限金钱,làng费在这伤风败俗的荒唐yin祠上。我今天决定要革陋习,严办神棍;你们不必怕,没有什么可怕的你们都起来” 等百姓站了起来,彭yù麟又引经据典,讲了一套“怪力luàn神、子所不语”和祭典须虔诚简朴的大道理;无奈数百年根深蒂固的míhuò,绝非一时的解释所能消除。他看看空言无益,便命亲军守住殿mén,大踏步走上前去,毫不考虑地将五通神的左臂一拉,只听“克哒”一声,泥屑纷落,一条断臂已经在他手里。 百姓无不惊骇失sè,有的发抖,有的默祷,有的跪了下来,喃喃念佛,与彭yù麟的神sè自若,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你们还不动手?”彭yù麟向亲军大声下令,“你们受命于我,‘冤有头,债有主”如有灾祸,有我挡着,与你们绝不相干。” 看道台大人已经动手,神sè如此凛然,言语如此透彻,再想到五通神降祸,固然可怕,但是彭yù麟此泛到巡抚衙mén,请来了八面旗命王牌,掌握着生杀大权,万一由于违令的罪名,喊一声:“捆下去斩掉”也不是好玩的事 这样考虑下来,胆子便都大了,李虎在此时亦只得豁出一切,领头行动,带着亲军,把神案移开,将五通神抬了下来,放在当地。 “跟我来”彭yù麟说了这一句,提着泥塑木雕的那条断臂,首先走了出去。 一走走到山口,下面就是称为“酒海”的石湖,使劲将那条断臂抛了出去;回头看了一下,示意照样行动。 “五通神老爷,我是上命差遣,迫不得已”李虎默默祷告:“彭大人是好官,你老人家看老百姓分上,饶过他一遭。如今请你先到酒海去住几时。有机会再塑金身,我一定出钱出力,补报今天冒犯的罪过。” 说罢,挥一挥手,八名亲军合力往外一甩,将五通神抛人石湖,只见湖面起过涟漪,渐渐扩大消散,五通神就此失踪了。 这时吴县知县已经赶来伺候,见此情形,跪伏在地,不胜钦服地说:“大人为民除害,实为千古快事。百姓一时míhuò,久而自知,大人请回衙mén吧” “好”彭yù麟听他这么说,料知他必能体会自己的意思,彻底执行命令,便又吩咐:“尚有妖像木偶,不妨火而焚之;yin祠拆除,木料移作建学宫之用。除恶务尽,不可疏漏。至于神棍及yin祠执事请人,如果改过自新,不妨网开一面。” 不但苏州,其他各地,特别是风俗相近、jiāo通方便的松江府属,亦有类似的yin祠,汤斌一律照此办理,土偶拆毁,词村移修学宫,神棍庙祝许其改过自新,不然严办。 彭yù麟到任还不过半年的工夫,但威德俱着,下属奉令唯谨,果然有办不到的困难,照实申复,亦必有满意的指示。所以这一道命令下去,数百年名山胜地的酒ròu之臭、乌糟之气,一扫而空。 老百姓先为彭yù麟和自己担心;看看他每月朔望在义仓、社会,聚集老百姓讲“孝经”,依然jīng神抖擞,声音洪亮,不要说是灾祸,连个xiǎo病xiǎo痛都没有,这下才为自己也放下心来,都赞叹说:“果然邪不敌正。”又说:“彭大人命大福大,将来一定要入阁拜相,所以五通神不敢难为他。” 最玄妙的是,据说上方山上掘出来一块石碑:“ròu山酒海,遇yù而败”这个以mí信破mí信的传说,流行甚广,收效甚宏,五通神的气数终了,合该如此就没有人再怕它,也没有人再提到它了。 今天皇帝所提的,就是这件事。 皇帝很重视彭yù麟,本来有意把他单独留下来,君臣两个多说几句,不过朝廷有礼制,天子不能单独见四品以下的官员,即使有特旨也不行只得罢了。 看皇帝没有什么要说的,端华示意,众人碰头跪安。 桂良等同班觐见的大臣出去,阁中只剩下军机处的几个人,皇帝的脸sè变得yīn沉下来,从御案上随手拿起一本奏折:“朕出京的时候说过,有军国大事飞报行在。如今你们看看?连西华mén何时落锁、圆明园莲huā池中的锦鲤要派专人喂养这样的事情,居然也报上来了?这不是成心给朕添堵吗?” 说起来也实在是荒唐,未出京之前,就闹过这样一出可笑的事体,有个满员御史,叫长叙的,上书言事,争的是定兴县买卖落huā生的秤规。这种琐屑细务,居然上渎天听,实在是笑话。皇帝很觉得不满,不过御史有言政的职分,倒还没有多说什么,谁知道到了今天,居然又出了这样的折子? 端华是领shì卫内大臣,兼着内务府大臣,责无旁贷,赶忙跪了下来:“都是奴才管束不力,惹得皇上动气,请主子责罚。” “给留京的恭王发一份廷寄,让他认真担起职责来,别什么了不得的琐碎之事,也要由朕来决断” “喳。奴才下去之后,即刻就办。” “就这样,朕有些累了,都跪安吧。” 第21节夜游金陵(1) 移驾入内,到了皇后居住的寝宫,还没有进门,就听见秀慧公主叽叽咯咯的笑声:“就这样,等一会儿皇阿玛来了,一定高兴。” “什么事让阿玛一定……”皇帝说着话,进到房中,呆了一下,立刻失笑起来:“果然好笑” 原来,秀慧公主命几个弟弟妹妹的嬷嬷,给他们换上同样的衣服,挨着炕沿逐个坐好,圆圆胖胖的小脸上笑容可掬,那副样子,与江宁街头摆放售卖的无锡大阿福一般无二 皇帝笑了,伸手抱起佳贵妃所生的双胞胎中的姐姐,叫颖慧的,吻了一下:“小小妞?想没想阿玛?” 佳贵妃乳名叫妞妞,所以皇帝把她生下的女儿,起了个乳名叫小小妞。颖慧公主三岁大,比之那几个还不大懂事的弟弟妹妹来说,最是可爱,眨眨眼,奶声奶气的说:“想了。” “真乖不枉阿玛疼你。来,给阿玛香一下?” 于是,颖慧公主听话的靠过来,在父亲脸上吻了一下。 另外一边,秀慧长公主可怜巴巴的望着妹妹和父亲亲昵,心中好生羡慕,又不敢说话,只好靠在母亲身边:“额娘?” 皇后笑了一下,在女儿耳边说了几句:“去啊,阿玛脾气最好,不用怕的。” 秀慧得到额娘的鼓励,看阿玛把妹妹放在一边,这才上前来,轻飘飘的跪了下来:“皇阿玛,一切不是,都是女儿的错处,您……您原谅女儿吧。” 看着娇羞可爱的女儿跪在自己身前,皇帝的心立刻软了下来,面上却还是得认真的装一装:“长公主,朕有话问你。” “是。女儿恭聆圣训。” “你可知道,奏折本是天下各方与朝廷沟通,使民情上达朕躬的唯一通道?列祖列宗有祖制,奏折万万不可污损,不要说是你一个小小的女儿家,就是朕,也丝毫不敢有半分违背之处故而批阅……” 他停顿了一下,自觉可笑,和一个不到八岁的女孩儿说这些,她可也得听得懂啊?“起来吧。” “是,女儿谢阿玛。” 皇帝弯腰拉住了女儿的手:“长公主,你是众多姐妹中年纪最大的,要给几个妹妹以身作则才是的,明白吗?” “是。女儿都记下了。今后再不敢顽皮了。” 看女儿吓得如同避猫鼠一般,做额娘的心中疼惜,看父女两个说到一个节点,皇后站了起来:“长公主,你阿玛昨天今天操劳了两天,想来圣体有些疲倦了,带着弟弟妹妹们出去吧。” “是。” 嬷嬷带着孩子们出去,阁中只剩下皇帝和几个嫔妃,“皇上,从京中赶到江宁,您又不得休息,不如在臣妾这里,小憩片刻吧?” “还好啦,朕倒不是很累。”皇帝环视一周,“倒是你们,在这行宫之中,呆的有些烦闷了吧?” 皇后一笑,“倒还好啦。臣妾每日和众多姐妹清谈消磨,并不觉得烦闷。” “朕刚才见桂良的时候,忘记和他说了,等一会儿朕传旨,着他安排一下,过几天,赶在试乘火车之前,朕和你们到秦淮河上游览一番,也好领略领略这江南风景,不枉南来一次。” 佳妃等人心中大喜。虽然已经做了阿哥、公主的母亲,但众女的年纪都不是很大,在这宫中呆得久了,天家富贵早已经不再有很大的吸引力,听闻皇上说要带她们到秦淮河上去,自然高兴。 皇后却说,“臣妾只怕惊扰过甚呢。” “不怕的。咱们临近黄昏的时候出园子,届时街市上的行人也不会很多,晚上就在舟中安寝,转天早上,行舟河上,不也是美事吗?” 看皇帝兴致很浓,而且说的也有些道理,皇后不好再劝,转而谈论其他:“皇上,您国事操劳,也要保重龙体才是的。臣妾听闻,皇上……” “朕明白的。”皇帝和皇后感情甚好,便是她说了什么不当说的话,也轻易不会放在心上,况且,皇后终究的关切自己,当下不再隐晦:“对了,朕昨天经历的一番奇遇……” 听他把在梦中舫上的经历说了一遍,便是皇后也忘记了自己的劝谏之意,好奇的瞪大了眼睛:“那,第三关呢?主子没有闯?” “酒之一关,朕可不能闯。朕不喝酒的,你们知道。”确实,皇帝不喝酒,不过也并不是滴酒不沾,只是极少极少而已。要说天家所有,都是各省供奉上来的贡酒,不过他从来不好,御膳房备有的贡酒,大都用来给他打赏臣下。 “这样说来的话,主子可是怕当场出丑,方才找借口逃席的?” “算是吧。”皇帝笑着点点头:“而且,这等游戏之举偶尔为之还没有什么,要是在船上消磨良久,甚至经宿不归,给人知道了,也是头疼。” 兰妃心中好笑,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还不是那个什么赛香君小姐形容难看,入不得皇上的龙目? 皇帝面带微笑,若有所思的说道:“其实啊,比起那个什么赛香君,朕看她船上的那个如烟,倒是蛮讨人喜欢的哩你们是没有见到,朕不开口便罢,只要开口说话,她就想着法子的顶嘴,哈这种滋味,朕还是第一次尝到呢” 皇后赔笑几声,心中暗暗嘀咕,看起来,此番南巡回京的时候,御舟中又要多增添一位姐妹了。难怪京中有人说,老不到南诚然是至理名言啊。 下午在皇后的寝宫小睡了片刻,再醒过来之后,皇帝精神大好。思量着找一点消遣了。“六福,伺候朕更衣。” 四执事太监上前,伺候着皇上换上一袭便装:“皇上,可要奴才传肃大人进来?” “不要。朕今天就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皇上,您身担天下,还是派人扈从吧?这样御驾轻出,若是有什么干系,奴才万死也难以恕罪啊。” “不怕的,朕便装出行,又没有人识得,怕什么?哦,六福,你可不许暗中知会额里汗他们啊?看他们一个个身大腰粗的样子,在这江南之地,分外惹眼。没的搅了朕的兴致。” 六福哭丧着脸,跪倒答说:“皇上,肃大人您不让通知,御前的额大人您也不让知会,那,不如就容奴才伺候着您,到街市上转一圈,就回来吧?” “你糊涂了?”皇帝猛的瞪起了眼睛:“朕说过,想一个人出去,你跟着做什么?混账” 看他真有点动气了,六福吓得瑟瑟发抖,哪敢再说?只好暗中求神保佑,皇上这一次出宫闲游,可不要出什么岔头啊 吃饱了肚皮,趁着这秋高气爽的八月天气在街头闲游散布,甘子义心中大乐。他担心六福暗中通知,走上几步,总是频频回头,还好,行人如织,入目全是陌生脸孔,没有一个熟悉的跟在身后,这一下,他真的放下心来。 绕过夫子庙前面的街道,路边一处茶馆,门口玫红色的海报,上书:“固始苏昆生七传弟子赵小泉,清唱候教,日夜两场。” 他在门口站了片刻,只觉得苏昆生的名字非常耳熟,想一想,终于想起来了,苏昆生是清初时候的江南昆曲第一大家,这个叫赵小泉的既然说是他的七传弟子,,又敢在夫子庙立馆献唱,想来功底定然不会很弱。 甘子义年幼聪颖,涉猎甚广,又是生长在天家,南北各种艺文即使说不上学识通博,也可称略有心得,昆曲在北方人听来很觉得费解和难过,但若是能够领悟其中的妙处,倒是可以与京剧同列为国粹的艺术门类。 一念到此,他动了兴致,举步进到茶馆中,方才的一场刚刚结束,不过这个赵小泉真有独到之处,客人无一离开,仍自三三两两的坐在位置上,等待着他再来献艺。 甘子义在席间落座,茶博士赶忙上前,殷勤的擦抹桌面,一边问道:“公子,喝点什么茶?” “有雀舌鹰爪吗?” 茶博士楞了一下:“一听这话就知道,公子真是大大的方家。芽茶小店也有,只是……” 甘子义仰起脸,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只是什么?很贵吗?” “小的糊涂,小的糊涂”茶博士笑着鞠躬行礼,这才转身下去了。 号称雀舌鹰爪的芽茶也就是昨天他在梦中舫舱中喝到的那一种,这种茶的喝法就是要一口饮下——所以如烟看到他能够如此识窍,才有那样奇怪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那个茶博士又过来了,手中提着一个大大的铜壶,壶嘴冒着热气,在他身边还跟着一个人,手中珍而重之的捧着一个瓷瓶,由茶博士领着,到了甘子义的桌前:“公子,这是小店掌柜。” 能够在夫子庙这等繁华之地开茶馆的,都不是等闲之辈,‘招子’雪亮,看这位年轻的公子闲闲的坐在那里,却是渊渟岳峙,显见平日是高高在上的那种人——御驾到了江宁城中,随扈的大臣不知有多少,不用问,这位弄不好也是其中之一。 “公子,小老儿侯青给您请安了。” “哦,侯掌柜不用多礼。起来吧。”只是听这位公子满口极标准的官话,侯青就知道,自己所料无差,言辞之间更加客气了:“不敢,公子贵趾降贱地,小老儿这家小店蓬荜生辉,小老儿给公子叩头。” 对方如此大礼,甘子义倒不好不应承几句了:“起来吧。博士,把你家掌柜的扶起来。” 茶博士把铜壶放下,弯腰扶起了掌柜的。老人这才问道:“没敢请教,公子高姓?” “不敢,我姓甘。在家行四。” “甘四爷。”侯青笑呵呵的躬身说道:“甘四爷第一次到小店来,就点了小店这镇店之宝,嘿嘿这可真是宝剑赠佳人,红fen赠烈士了。” 甘子义扑哧一笑:“掌柜的,你说反了。” “啊?”侯青呆了一呆:“啊,是,多承四爷指点,小老儿糊涂了。小二,还不快点给四爷沏茶?” 那个茶博士苦着脸,皱着眉,“掌柜的,您只顾着和甘公子说话,水都凉了。” 看他委委屈屈的样子,甘子义不觉莞尔。 重新煮开了水,沏上甘冽的芽茶,甘子义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好茶这等上好的茶叶,老爷府中也有,奈何府中除了我之外,并无同好之人,独酌无味,久而久之,也只好束之高阁了。” “甘公子喜欢,就多饮几杯。这等雀舌鹰爪,本来就是要货卖识家,方显贵重,若是落到粗人手中,牛嚼牡丹,没的糟蹋了它的灵秀之气。” 甘子义一愣,似乎没有想到这个掌柜的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笑着点点头:“江南之地,文风浩荡,会聚天下菁英,果然名下无虚。” “四爷太谬奖了,小老儿愧不敢当。” 甘子义倒觉得这个侯青言语有趣,谈吐不俗,正待和他多说几句,台上云板一响,台上左边挂着的‘出将’门帘挑起,一个身材中等,面容清矍的男子走了出来,身穿海清、手拿折扇,站到九龙口向下望了望,拱手作了个罗圈揖:“在下赵小泉,浙江人士,落拓江湖,载酒而行。客居光阴,着实难堪,聊献薄技,娱宾兼以自娱,只是又无弦索,又无箫管,自敲着檀板,独口清唱,客官休嫌乏味,只当我师承先辈,别创一格的**吴市。” 侯青看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台上,不敢多做打扰,告罪一声,给茶博士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认真伺候,自己这才转身下去了。 赵小泉说了几句场面话,台下也真有那慷慨的,随手一抛,抛上来一块银两,赵小泉捡起来看看,竟是五两银子的银馃子,倒觉得难以承受了:“这位客官如此厚赐,教我何以为报?” “说什么报不报的?”扔银子上来的客人在下面大声呼喝,听他说话,也是北方人:“大家都是慕名听你唱曲的,休要白白耽误了功夫。” 出语很是不客气,却很实在,赵小泉拱手答说:“见教得极是。容小老儿伺候一段,博诸公破颜一粲。” 赵小泉为博观者一笑,特为挑了《东郭记》中的一段来唱——这《东郭记》是一部辛辣的讽刺剧,内容取自《孟子》齐人有一妻一妾,乞饮东郭间故事,以齐人为主角,兼写与他臭味相投的王、淳于髡等一伙无耻之徒,他们开始时在坟间乞食、偷鸡摸狗,后来凭借逢迎献媚、权门行贿等卑劣手段博取荣华富贵及至做官以后,又互相倾轧,勾心斗角,丑态百出。 传奇别开生面,明里是骂那些‘墦间乞余’,骄其妻妾的无耻齐人,实际上,暗中骂的是魏忠贤的阉党干儿,全本共计四十四出,出目全是出自《孟的话,他此刻唱的一出叫《钻穴隙》,描写齐人‘偷’他小姨的光景——曲目文字非常的传神,是这样唱的:“嫁得夫君豪壮,会温存更复情长,所恨情儿太广,偷窥姨娘,状台边,枕簟上,秀帘旁。” “忽来天上,幸得嫦娥傍,含羞上床,妖艳真无双,更有姨娘,知趣长陪讲,娇模样,令人怀想。喜吾妻不甚防,春寒以往,新夏神情爽。” “心儿暗伤,不奈这风魔状怪那儿郎,冷处来挑讲,他情儿广,令人悒怏,我时时泪几行。” “想着他朝朝绣户把人张,眉来眼去直忒忙,恨当初不共效鸾凤,到而今可是难依傍,只落得一水银河隔两厢。” “见了俺亲亲姐姐日浓妆,静夜相偎共玉床,有时携手出兰房,不禁冷眼生凄怆,妹自成单姐成双。” “为见红芳,俏俏轻轻过画堂,斜凝望,那多娇可是试兰汤?解罗裳,金莲倚处香飘荡,yu体窥时室渺茫,寻方向,那门边隐隐些儿亮,钻他明朗,钻他明朗。” 明代的曲艺文字流传极广,不过内容大多有yin秽的内容,《东郭记的文字皆是如此,要认真说起来,这一段钻穴隙倒是其中比较洁净的哩。饶是如此,在甘子义听来,也是食指大动,听他唱到一个段落,立刻叫起好来:“好啊” 赵小泉就此打住,笑着行礼:“献丑,献丑。” 方才那个抛上银子来的客人却大为不喜:“你唱的依依呀呀的,俺全然听不懂,唱一段我能听懂的,如何?” 赵小泉一笑:“看起来,客官不是喜欢那等‘杨柳岸晓风明月’的,待我伺候一阙‘逃海’。” 这是赵小泉看此人面容粗豪,仿佛唐人传奇中的虬髯客,触机想起《红拂记》中的曲文,逃海一阕苍凉悲壮,必能够合得此人的脾胃。当下轻咳一声,击板唱了起来:“一鞭残角斗横斜,猛回头壮心犹热,帝星明复隐,王气见还灭,漫自评鸷,打叠起经纶手霸王业。” “逶迤山径堕黄叶,雁外流霜月,迢迢去路赊,地北天南,梦魂难越,无端车马叹驰驱,从征又与家乡别。” “坐谈间早辨龙蛇,把袖里乾坤做梦里蝴蝶,狠的人海沸山裂,不禁支发,空跌双靴,祇因为自认做丰沛豪杰,因此上小觑了韩彭功烈,我想起那李公子呵,所事撑达,与他争甚么凤食鸾栖,我自向碧梧中别寻支节。” “摇落长途里,西风分外冽,秦娥梦断秦楼月,乐游原上淸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柳色年年伤别,西望长安,那里是云中宫阙。” 一曲唱罢,台下自然又是彩声如雷,响成了一片。 第22节夜游金陵(2) 出了侯记茶馆,外面的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甘子义信步闲游,再一次到了秦淮河边,岸边的码头人流如织,各家花船上的小厮来回奔走,忙个不停,他对于这些生张熟魏应接不暇的景致没有什么兴趣,心中一动,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在梦中舫和那个叫如烟的丫鬟斗嘴,唇边逸出一丝微笑,向前张望了几眼,瞅准方向,大步行去。 三层楼台的梦中舫仍自停在岸边,灯火通明之下,倒如同艨艟巨舰一般,岸上的看客也如同昨夜一样,看热闹得多,敢于登船闯关的人少。在人后站着端详了几眼,只听铜锣一响,那个如烟换上一身淡紫色的衫子,袅袅婷婷的走出舱来:“各位俊彦之士,我家小姐在这秦淮河边,设下三关,……” 话音刚落,一个无比粗豪、无比难听的天津口音响了起来:“我来试试?” 众人扭脸看过去,甘子义迈着方步,越过跳板登上了船头。如烟一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又是你?” “是我恁么地了?不行吗?”甘子义满口天津土音,比之前一次来,更加的难听:“昨个儿我来,没有闯过三关,今儿个再来,是践约的。” “我家小姐几时和你定下盟约?要你来这里践约献宝?” “你家小姐怎么想的,我不管,我这个人,就是这个习惯,未尽之事压在心里,总觉得不舒服,连睡觉也睡不安稳,一定要了了它才能罢休。我说,如烟,你该不会是怕我连过三关,最后看你家小姐要玉趾出闺阁,心中嫉妒吧?” “你……”如烟大羞:“你这人谁会嫉妒我家小姐了?” 甘子义从怀中拿出一锭银馃子,“五两银子,这里有多,找还我。” “上一次不是说好的,要十两银子的吗?” “年纪轻轻,真没记性。”甘子义放肆的调笑着:“上一次你说,两个人来闯关,有一个人总要吃点亏,现在是我自己来,还要十两吗?” 如烟没有想到他这样好记性,“像个女人般,什么鸡零狗碎的事情都记得住我这船上没有散碎银子,”如烟眼珠一转,“不如请甘公子到旁的地方换来五两整的现银,然后再登船吧?” “你这个小姑娘啊,坏极,坏极”甘子义故意调笑:“我问你,你是不是打着我一下船,就即刻解缆起锚的坏主意?” 如烟呆得一呆,倒没有想到自己的心思都给这个人识破了。上一次在梦中舫中的相会,让她知道,甘子义绝不是那等有钱没处使的纨绔子弟,正好相反,几番鉴别书籍、玉器的关节下来,很是谈吐不俗,只是姑娘怎么瞧他怎么别扭,也实在无法把他和学识渊博的通人联系到一处,想不到他还有这般察言观色的功夫?强自嘴硬道:“你……不要胡说没有我家小姐的话,谁敢擅自开船?” “有没有你知我知。”甘子义笑着说道:“不过,想赶我下船,是不行的。这样吧,银子算我赏给你的。现在可以让我闯关了吧?” 如烟无可奈何,只得让他登船,重又到昨日对坐品茗的舱中落座,如烟取出了一个锡罐,从中取出几个桑皮纸包裹的小包,形状如同馄饨,其实里面装的是茶叶。 甘子义知道,这种茶叶名叫荷香。是将一小包一小包上好的茶叶放在含苞待放的荷花中孕润过,泡出来的茶,有荷花的香味——实际上香味若有若无,徒具其名而已——不过用这样的茶叶泡茶款客,不但表示隆重,而且还有视这位客人为风雅之士的意味在内。 甘子义拍手嬉笑:“果然不同凡响。江南人家就是想得周到。” 如烟楞了一下:“你说什么?” “你就知道我饿了,所以特意为我准备下馄饨做宵夜的吗?” 如烟猜到他是在开玩笑,仍自气恼得俊面一红:“如雪?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吧,给甘公子沏一杯菊花茶来,好让公子爷泄泻火” 甘子义扬声大笑:“正好,正好公子爷要熬夜闯关,正要菊花茶泻火” 对这个针扎不透的公子爷,如烟真正是不知道如何料理了,等水开了,仍自给他沏上荷香茶,一片茶烟荡漾中,捧到他面前:“甘公子,请用。” “只是这清香满溢,就让人有心旷神怡之感了。”甘子义收敛起玩笑之态:“多谢姑娘。” 如烟缩回手,叹了口气:“像这样好好的说话多好?为什么总是要开玩笑呢?” “人生苦短,若是不能及时行乐,岂不辜负这大好年华?”甘子义做了一番不答之答,把茶杯放下,故态复萌的问道:“怎么样?几时开始闯关?” “前日我家小姐说了,公子智深若海,连过两关,若是得闲再来的话,就将前面两关一概免去,只请公子闯第三关即可。” “酒关吗?”看如烟频频点头,甘子义可怜巴巴的挠挠头:“不瞒如烟姑娘,我从来不喝酒,对于这天之美禄,更是一无所知。不如改换一下,仍自让我在书画、玉瓷宝器之中选择一关,替代酒关?” “这可不行。我家小姐说了,所设三关,本是为俊彦雅士一展长才。公子怎好另找代替?”她摇摇头:“不行的。” “这就强人所难了。我从不喝酒,又如何能够闯得过去?到时候喝得熏熏大醉,唐突了赛香君小姐也就罢了,若是有一个失仪,令到如烟姑娘为我劳累,心中不忍啊。” 如烟真猜不到他哪句话是真,哪句是假,只是听他言语之中顾念自己,心中倒觉得甜美异常:“那,不如你等一等,待我问过我家小姐之后再说?” “也好。”甘子义又叫住了她:“请你转告你家小姐,若是她不能答应的话,甘某人也不愿人前露丑,干脆还是下船去算了。” “下船便下船,还有人栓住你的双脚吗?”如烟撇撇嘴角,皱一皱最好手打好看的鼻尖,款步登楼而去。 等了好久的时候,才见如烟又下到舱中:“我家小姐答应啦。不让你闯酒关,专为你另设一关,请公子不吝指教。” “是什么?” “公子智深若海。论及文字之功,自然也是惊才绝艳。我家小姐说,近来读《芳室轩遗集》有感,闲来无事,做了一首小令,请公子步韵和作一首。以为闯关。” “你说的是什么啊?掉文的话我听不懂呢” 如烟气得一个劲的翻白眼儿,看他神情间一片促狭,这时候大约明白了,这个甘公子天性顽皮,好好的事情一定要坏坏的说,方才称心如意,只好用白话再说了一遍:“就是请公子作一首小词,只要我家小姐满意了,自然会让公子登楼相见。” “就是嘛。你又不识得几个字,学那些酸腐书生说话,讨厌不讨厌?以后可不许这样了,哦?”不待如烟面露怒色,甘子义立刻说道:“也罢为了再见赛香君小姐芳容,也为了如烟姑娘多次奔劳之功,便写一首诗吧。不知道你家小姐的原作何在?” 赛香君的词是这样写的:“萍踪巧合,感知音得见风前琼树,为语青青江上柳,好把兰桡留住。奇气云,清潭滚雪,怀抱空今古,缘深文字,青霞不隔泥土。更羡国士无双,名姝绝世,仙侣刘樊数。一面三生真有幸,不枉频年羁旅,绣幕论心,玉台问字,料理吾乡去。海东云起,十光五色争睹。” 甘子义笑了一下,走到一边,有那个面团团的如画准备下文房用具,他一面走,一面在心中打着腹稿,数息之间,已经有了把握,提起笔来,用一手相当漂亮的瘦金体在洒金雪笺上写下了一首小词:“扬帆十日,正天风吹绿江南万树,遥望灵岩山下气,识有仙才人住,一代词清,十年心折,闺阁无前古,兰霏玉映,风神消我尘土。人生才命相妨,男儿女士,历历堪尽数。眼底云萍才合处,可道伤心羁旅。南国评花,西湖吊旧,东海趋庭去,红妆白也,逢人夸说亲睹。” 写过之后,揽卷端详一番,随手递给如烟:“给你。” 如烟难得的没有和他拌嘴,词,再看看他,似乎不大能够相信,这样的文辞新隽,是出自他的手笔,莫不是他从什么地方抄来的?“喂,你看什么?该不会是以为这是我抄袭而来的吧?今天可只有我一个人,没有那个什么李公子在哩” 如烟脸一红,真心实意的敛衽万福:“公子大才,着实令小女子佩服无地。往日多有得罪,还请公子海涵。” “你不是吧?不过是一首小词,就值得你如此前倨后恭?告诉你吧,公子多的没有,满满一箩筐还有富余哈哈哈”甘子义得意的大笑起来,其恶形恶状之处,难以言表。笑罢一摆手:“快快领路,带咱上楼会佳人去。” 如烟没好气的撇撇嘴,管自款步登楼,甘子义在后面看着她曲线玲珑的美妙姿态,真正是越看越爱,“喂,可别只顾着看词,走路当心,莫要摔了跤,撞破了鼻子,就不好看了。” 姑娘本来走得平稳无比,给他在下面打趣的说话一激,几乎真的站立不稳,要跌跤了。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才真的上楼去了。 这一次的时间过得很快,前日见过的赛香君小姐由如烟陪着,出现在楼口,“公子万福。” 甘子义用力吸了一口口水,“吸溜”上前几步,站到娇小的赛香君近前:“姑娘好。昨日来去匆忙之间,未得亲近姑娘芳容,今日一见,果然是天香国色,令人……眼馋” 如烟和赛香君没有想到他最后会说出‘眼馋’的话来,扑哧一笑,如牡丹盛放一般,“公子说笑了。”赛香君说:“倒是公子,身怀绝技,游戏人间,大有魏晋先贤遗风。” “哪里”赛香君说出‘游戏人间’的话来,自己若依旧顽皮的话,就显得下作了。 甘子义收敛了一副嬉皮笑脸的行容,语调也改为纯正的官话:“倒并不是我有意和姑娘开玩笑,只不过天性如此,在府中多有郁结,到了这里,无所顾忌,方始有种种失礼之处,还请如烟姑娘原宥则个啊。” 如烟心中一颤。看他这样珠规玉矩,不苟言笑的样子,反倒觉得不舒服,微笑着点点头:“公子不必客气。” “如烟,还不为公子奉上茶来?” 用过香茗,赛香君问道:“公子可是北京人士?” “我是天津人,否则也说不来这样一口纯粹的天津话了。”甘子义笑了笑:“不过现在家在北京。故而,也可以算是京城人士。” “此来吴中,可是为公务?” “算不上吧。一半是公务,一半是为了听说江宁城中有铁路,想来开开眼。”不知道为什么,甘子义对这个美艳如芍药的赛香君并无兴趣,倒是对那个总和自己斗嘴的如烟,更觉可爱,说到这里,忽然问道:“如烟姑娘?” “啊?”如烟吓了一跳,怎么问起自己来了:“公子有什么吩咐?” “可有宵夜,我饿了。” “有虾仁烂面饼和核桃盒子,不知道公子可吃得惯吗?” “吃得惯,吃得惯。只要是不花钱的,我都吃得惯。” 如烟扑哧一笑,如春花绽放,故意用言语挤兑他:“刚才入舱的时候,公子不是拿出五两银子吗?怎么说不花钱的呢?” “哦,是啊那我得多吃点了,总得吃个够本才行。” 舱中众女一片娇笑连连,如烟轻移莲步,到后舱去了,“公子言语诙谐,实在是奴家平生仅见,只是不知道,在府里也是这般说笑的吗?” 甘子义无奈的摇摇头,“哎所以说人生不如意事常**。”他说:“我府里的规矩大,每日和府里的奴才们说话的时候,都要规规矩矩,肃肃然如对大宾。你想想,连和府里的奴才说话都要如此,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赛香君终究的风尘出身,即便己身仍旧是未经人事的清倌人,那份言辞便给的功夫却丝毫不弱,“若是公子在府里也有这般清谈之乐的话,怕公子和奴家也不会有今日相见之机了。” “你果然会说话” 说话间,如烟捧来一个大大的食盒,打开来,清香扑鼻,放着几色糕点:“公子请尝尝,这是我家小姐指点之下,小女子亲自动手做的,公,可还入得口味吗?” “美食美器。不待入口,只是这色、香二字独占,就已经令人食指大动了。”他拈起一块,放进嘴巴,大口的咀嚼起来:“唔,唔。真好吃,比我府里那些奴才做的,好吃得多如烟姑娘,你可当得起女龅牙之称了。” 二女一愣,不顾仪态的失声大笑起来:“龅牙?公子不如叫我豁嘴好那是易牙” 众人笑谈间,不觉时间过得飞快,吃过了几块点心,用过茶水,赛香君正要说话,只听舱外有脚步声响起:“夜来风凉,不如和李小兄再来一探这内中玄机”竟是又有人来闯关了。 如烟有心以有人正在和小姐攀谈为由拒绝来人入舱,却已经来不及了,四个人进到舱中,眼见一个身材娇小,眉目如画的女子正和一个年轻人席地而坐,谈笑晏晏,不觉都愣住了:“这是……?” 赛香君再想回避,其势已然不及,只好站起身来,敛衽行礼:“各位公子安好。” 四个男子同时为赛香君的颜色所夺,没有了入舱前的傲气凌人:“姑娘安好。我等来得鲁莽,请姑娘原宥一二。” “岂敢。”甘子义也随着站了起来,向众人打量着,其中一个认识,正是昨夜有过一面之缘的李慈铭,另外三个,一个和李慈铭差不多的年岁,满面红光,看得出来保养得很不错的样子,一双剑眉斜飞入鬓,论容貌,是四人之首;第二个年级在三十岁上下,额头宽广,生了一双笑眼,很讨人喜欢;最后一个年级最长,通鼻隆准,肤白如玉。不知道是不是在哪里见过,甘子义觉得这个人看起来有点眼熟。 年级最长的男子,也觉得甘子义很面善,一时间想不起来了:“这位就是名满秦淮的赛香君小姐的吧?” “不敢,奴家正是赛香君,这位老爷是?” 那个生得很讨喜的中年汉子上前一步,笑着做介绍:“这位是我家王老爷。久闻赛香君芳名,恨未识荆。今日有幸得见,不枉平生。” 赛香君飘飘万福:“王老爷万安。”说完,瞅着李慈铭嫣然一笑:“李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李慈铭昨天被甘子义的独断专行弄得很是尴尬,草草离席而去,今天居然在船上又见到了他?心中不喜,也不理他,径直向赛香君兜头一揖:“昨日走得匆忙,还请姑娘不要见怪啊。” “哪里,公子大才,昨日早有领教,今日玉趾登船,还请公子多多教益才是的。”赛香君回身吩咐:“如烟、如画,还不给几位公子、老爷奉上茶来?” 第23节夜游金陵(3) 第23节夜游金陵(3) 香茗奉上,众人学着甘子义和赛香君的样子席地而坐,李慈铭望向甘子义,说道:“想不到今天又在这里和甘公子有幸相遇了。” “你来晚了一步。我已经连闯三关成功,倒是阁下,怕还是要从头来过呢” 听他开口说话,那个王老爷脸sè大变若说容貌还不能准确分辨,再一听声音,立刻给他认了出来心中大叫糟糕,今天本是应胡雪岩和朱希淳之邀,到秦淮河上踏月寻芳,不想居然遇到了这位主,若是给他知道了自己是谁,只凭‘烟huā闲游,有碍官箴’这几个字,就能立刻夺了自己的顶戴哎呦,怎么这么倒霉呢? 那个面目讨喜的汉子,正是胡雪岩,他本身在浙江做生意,听说御驾到了江宁城中,自己和王有龄又是很好的朋友,因此有意到江宁来,希望能够借老友之力,哪怕只是远远的遥瞻一番皇上的yùsè呢?日后回到浙省,也好有个向同行吹嘘的本钱。 到了这里之后,正好朱希淳和李慈铭也在,这两个人一个官宦之后,一个名士风流,胡雪岩读书不多,于人情世故却分外得体,几番jiāo谈之下,朱、李二人大为欢喜,正好话题谈到秦淮河上的梦中舫,胡雪岩知道,王有龄别无所好,只有美sè一项,颠破不开,若是能够闯关成功,让他和赛香君成就好事的话,日后自己求助起来,也多有方便。故此提议,到河上一游,凭四个人群策群力,就不相信闯不过这个古怪的姑娘设下的三关 到了舱中,眼见赛香君倾国之sè,胡雪岩心中大乐,转头看看王有龄,倒是一愣:“雪公,您怎么了?” “我……”王有龄挤出一丝微笑:“我有点肚子疼,不如先回去吧?” “怎么好端端的肚子疼呢?该不会是吃坏了什么东西吧?”胡雪岩未作他想,仰起脸来问如烟:“姑娘,舱中可有成yào?” “有的,有的。”如烟说,“有藿香正气丸,不如取来让王老爷服下?” 王有龄急急摆手,“不是服yào的事我还是下船回府,休息一晚就没事了。” “要是这样看的话,你的病也不是很厉害嘛”甘子义在一边突然说道,他大约猜到,自己的行藏给对方识破了,只不过这个王老爷是谁,却一时想不起来:“难得来一次,还是忍一忍,总要让李公子闯关之后再说嘛” 王有龄心中苦笑,这分明就是皇上的口谕,如何敢不遵从?“这位公子所说,诚乃通达之意,既然如此,我就暂留片刻。” 甘子义不再理他,转头看向胡雪岩和朱希淳:“这两位是?” “哦,这位是……”王有龄壮着胆子,用了一个在胡雪岩听来很觉得古怪的自称:“这位是在下的老友胡雪岩,浙江人士;这位是朱希淳朱公子,乃是前朝致仕大学士朱士彦之子。” 甘子义眼前一亮:“你就是胡雪岩啊?我听说过你的名字。这样说来的话,你就是新任上海道的王有龄了?” 胡雪岩、朱希淳和李慈铭几个同时瞪了他一眼,心说这个人好不懂规矩竟然直呼大人的官讳? 王有龄却无比恭敬的弯腰点头:“不敢,正是在下。” 胡雪岩心思灵动,只看王有龄自入座之后神情紧张,举止之间大异常度就猜出来,面前的这个年轻公子,非是等闲之辈,现在不好贸然动问,不过言语之间也变得恭敬起来:“敢问这位公子,贵姓高名?” “我姓甘,名子义。” “哦,原来是甘公子。” 甘子义淡淡的一笑,“如烟姑娘,李公子来了,是不是也该效仿成例,免去他前面两关啊?” 如烟把刚才和他说的话又向李慈铭说了一遍,后者点点头,心中升起一股傲气,读书之人,yín诗作对有什么稀奇,你不是不会品酒嘛,待我来“既然如此,就烦请姑娘,将这天之美禄取了来,容我品评一二” 这面几个人说话的功夫,王有龄挪动身子,向边上靠了靠:“主子……” “走开别耽误我看好戏。” 有龄不敢再说,又退了回去。胡雪岩离他最近,xiǎoxiǎo的声音问道:“雪公,这是哪一家的王公贵戚啊?” 王有龄偷眼看看,见他正兴致盎然的等待着看戏,拉了一下胡雪岩的衣襟:“不行,我还是有些腹痛,姑娘,你这船中可有如厕之所?” “有的,”如画用手一指:“就在那边。” 于是,王有龄和胡雪岩向众人告罪一声,起身转过屏风,脚步声越来越远,似乎是上茅厕去了。 甘子义也懒得理他,坐在那里等待着,不一会儿的功夫,如烟捧着一个大大的玻璃酒瓶下来了,瓶sè暗黑,看不清楚里面装的是什么,到了近前,使劲拔下瓶上的软木塞,给李慈铭和朱希淳每个人各自倒了一杯鲜yàn如血的酒液:“二位公子,请品尝吧。” 李慈铭和朱希淳虽没有见过、喝过这种酒,不过他们终究肚中还是有些货sè,略一思忖,已经猜了出来:“若是学生所料不差的话,这应该是从夷人之国所进的葡萄酒了吧?便是唐人yín诵的‘葡萄美酒夜光杯,yù饮琵琶马上催’中所言及的葡萄酒,可是的?” 若是昨夜,李慈铭的这番话定然会引得如烟真心夸赞连连,不过今天,不知道为什么,nv孩儿再也没有了那份心思,勉强点点头:“说得不错。不过,这酒之一关,并非只是说出名字,来历就可以的,还要公子说出这种葡萄酒与我天朝所酿的异同之处,方算得过关。” 这就很有点难为人了,李慈铭从未喝过这种酒,又如何能够说得出来?张着嘴巴想了想,低声和朱希淳商量了几句,后者也是无奈的摇头,示意他,自己也不清楚。 甘子义长身而起,“不如我来试试?” “你不是说不会喝酒的吗?”如烟和李慈铭同时发问。 “不会喝酒,不代表不会品酒。便如同这葡萄酒吧,就是我唯一力所能及的。你要是真取来什么茅台、大曲,我就真的只能干瞪眼儿了。” 朱希淳是粗豪汉子,听他说话有趣,忍不住嘻嘻一笑:“那好,倒要听你品评一番,也好给我长长见识。” 甘子义一手拿起一杯酒,一手拿起一双筷子:“美酒有如美人,要得遇知音,方可相得益彰。便如同这葡萄酒吧,甜中带酸,酸中有苦,今天有幸,就教你们学会怎么样喝这种酒。李兄,我帮你闯关,你也要帮我一下,方好当众演示。” “不知要我帮什么忙?” “借你的舌头一用。” 李慈铭乖乖的伸出舌头,甘子义hún若未见,自顾自的啜了一口葡萄酒,对朱希淳说:“这位,是朱xiǎo兄吧?” “不敢,在下朱希淳。” “令尊老大人,德行俱佳,天下士林无不为当年老人家一番犯言直谏心生仰慕……”他端着酒杯,和朱希淳唠家常一般的说了起来,可怜李慈铭,伸长了舌头,如夏天燥热难忍的犬儿一般,用嘴巴呼呼喘气,停了一会儿,终于明白到他是有心耍nòng自己,缩回了舌头:“甘兄?” 甘子义恍然大悟,边笑得打跌的几个nv孩儿,轻笑几声:“忘记了,忘记了。再来,再来。” 李慈铭无奈,只好再度把舌头伸了出来,甘子义拿筷子指点着他的舌头,“舌头能够感觉酸甜苦辣,是因为其上有无数细xiǎo的凸起,这种凸起的名字叫味蕾。只是在舌头表面,下面就没有了啊。” 众人以为他是在开玩笑,眼见李慈铭苦着脸,任由他胡luàn折腾,都觉得分外好笑:“甜的味蕾是在舌尖,酸是味蕾是在两侧,苦的味蕾是在……舌头的后方,”他的筷子用力向李慈铭喉咙中捅去,后者干干呕了几声:“呕……呕” “啊,对不起,太深了。” 舱中众人笑成一片,连站在屏风处驻足观望的王有龄和胡雪岩也忍不住笑出声来:“雪公,真的是……他吗?” “断然不会错的。在码头接驾的时候,虽不敢抬头平视,但总也是瞧了个大概,今天再听他的声音,自然入耳便认了出来。” 却听甘子义继续说道:“舌头的功能,已经给你解释清楚了,如今再说饮酒,把舌头卷成一条缝隙,让葡萄酒从缝隙间流过,就可以品尝到其间的甘美滋味了。不信的话,朱xiǎo兄试一试?” 甘子义倒不是故意拿李慈铭消遣,只不过他天xìng顽皮,又是恶作剧高手,再加以美人当前,男人总要展lù一番。再有一个原因,就是李慈铭所行所言实在令人讨厌,也是要折辱他一番。 在船上笑语欢声,响个不停,眼见时间渐晚,甘子义打了个哈欠:“回了。得暇再来。” 赛香君和如烟同时升起难舍难离之感,这个甘子义言语风趣,腹笥宽博,是难得的才俊之士,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让人觉得时光流逝得飞快,倒是真不舍得他就此离开了,“公子要回去了吗?” “是啊,我和你说过,我府里的规矩大,晚上若是见不到我的话,nòng不好又会出来寻找我了。还是留待有缘,日后再见吧。” 王有龄也赶忙站了起来,“既然甘公子要走,我等也告辞了。” 李慈铭一愣,难得亲近芳泽,心中大有常驻温柔乡之意,很是不乐意的磨蹭着爬起身来:“雪公,要回去了吗?” 王有龄官场多年,识人的功夫高人一等,心中苦笑:李慈铭真是为美sè昏了头了居然还眷恋不去?若是真jī怒的眼前的男子,怕是祸从天降,兀自不知呢赶忙拉着他的手,“是啊,我也疲倦了,还是赶快回府休息去吧。” 强自拉着他下了船,和胡雪岩耳语了几句,由他带着两位少年俊彦回府而去,自己则在码头边肃立等候着。 过了片刻,甘子义迈步下了船,灯影中只见王有龄站在那里:“你还没有走吗?” 有龄随着他走了几步,一撩袍袖的下摆,跪了下来,xiǎo声说道:“臣,新任署理上海道王有龄,叩见皇上” “起来吧。” “臣有罪,不敢起身。” 皇帝摆手一笑,“食sèxìng也。这是圣人的话,只要你不会为这等xiǎo节耽误到公事,朕自然也不会求全责备。” “皇上这样说,臣更加无地自容。臣不修帏德,有辱官箴,请皇上降旨处置。” “你先起来,陪着朕走几步。” 一次王有龄不敢抗旨,从地上爬了起来,心中惴惴不安,人言天恩如海,得沐一分也是福分,自己偶然巡游,居然能够遇上?不知道是福是祸哩 皇帝沿着河岸信步闲游,王有龄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跟随着,在两个人的身后,是王有龄雇请来的轿夫,抬着一乘xiǎo轿,远远的伺候着。 “这个李慈铭,是如何出身?” “臣与他并不相熟,不过是听朱希淳少兄说过几句,此人是浙江诸暨人,少年名士,不过屡试不第,xiōng中大有自怨自怜之气,行事也就越发的骄狂了。”王有龄心中打着腹稿,口中说道:“臣与其相谈之下,也知道他虽是言行不忌,却也是心存君父的。” “少年人行事荒唐,朕当年也算是个中人。不过却也不曾像他这般狂妄”皇帝冷笑着,“上一次在梦中舫中见过的时候,还觉得其子尚称可教,今日一见,令人失望” “皇上一语置评,料李慈铭也只有心悦诚服。容臣下去之后,认真教诲几句,想来凭他的才学,若是能够入得正途,当亦可为朝廷,为皇上增添又一员栋梁之才呢” 皇帝点点头,抬头看看,已经到了瞻园的mén口,“只盼他心如君心吧。”回头对王有龄说:“你回去吧,明天……明天你递牌子进来。朕还有话和你说。” 他忽然又站住了脚步,“还有,那个叫胡雪岩的,明天一起带来,朕想见见他。” 有龄撩起衣襟,再一次跪倒,目送皇帝消失在瞻园的mén口,方才起身,也不坐轿子了,趁着月sè正好,安步当车,回府而去了。 第24节三面情缘(1) 自打御驾到了江宁城中,驻跸瞻园以来,后宫随扈的后妃几乎就没有怎么和皇帝见过面,白天不用提,要召见军机大臣、省内官员裁决国政,皇后知道丈夫万几操劳,轻易不敢打扰,到了黄昏时分,该到用膳的时节,仍自不见人影。 再消磨几个时辰,各殿阁中的嫔妃纷纷睡下,也没有听人说,皇上翻了谁的牌子,皇后以为他仍是有国事要处理,过了几天,终于给她发觉到了不对劲,命人把皇上身边的杨三儿叫了来,说有话问他:“杨三儿主子这几天,都是几时安寝的?” “嗯,总要在亥时前后。” “怎么休息得这么晚?可是为国事操劳?” “呃……是的吧?”杨三儿也不知道皇上每天晚上出去做什么,临时撒了个谎:“回皇后娘娘的话,正是如此。” 坐在皇后床沿边上的兰贵妃双眉一挑:“不对吧?昨个我起来,在园子中遛弯,看皇上寝宫中全无光亮,要么皇上就早早睡下了,要么,就是你这奴才在撒谎是不是?” 杨三儿听六福说过,皇上的这些嫔妃中,以兰贵妃和云贵妃最不好糊弄,当下迟疑了片刻,皇后真有点不高兴了:“你说”她沉着脸问道:“你一定知道这几日皇上在哪” “奴才……奴才知道,”杨三儿清秀如女子的脸蛋儿变得灰白如死,“只是奴才不敢说。” “为什么?” “奴才一说出去,命就没有了。皇上回来,非处死奴才不可。” “好奴才”兰贵妃立刻接口问道:“你就不怕皇后处你的死?” 皇后对太监、宫女是有生杀予夺的大权的,而且要处死一个人,颇为方便,只要把内务府大臣传来,说一声:“这个人留不得了,拉下去打”顿时毙于杖下 因为宫闱之间有很多不宜于为外人道的事,皇后若说‘留不得’了,也许罪状就是调戏嫔妃——这是多严重的事? 杨三儿虽是自问很得皇上的宠爱,这些年仗着六福撑腰,也很得罪了一些人,皇后又是言不轻发的性子,真惹怒了他,皇上不在身边,自己的小命怕就真的保不住了。 反正是不了之局,拼着一条命,将事情说清楚吧:“奴才只知道,皇上这几天都是很晚才回来,也不让奴才跟着。到了哪里,奴才实在是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谁知道?” “据人传闻,内务府总管大臣肃大人知道。” “我就知道”兰贵妃从纽襻上收出手绢,放是手中用力的扭绞着,恨得咬牙切齿:“沾上肃顺,就没有好事” 皇后厉声喝道:“去,把肃顺传来,我要亲自问他。” 肃顺很快到了殿阁中,因为是后宫众人,不能直面相见,隔着一层竹帘,跪倒请安:“奴才肃顺,叩见皇后娘娘,叩见各位主子娘娘。” 皇后用力一拍炕上的矮几,“肃顺,你好大的胆子”她问道:“我问你,这数日来,是不是你领着皇上,到外面去夜不归宿的?” 这可当真是冤枉肃顺了,除了第一天由他安排行程,半路还给皇帝甩了开来,最后在梦中舫寻到之后,其他的几天中,皇帝都是纯粹一个人的微服而行,连个御前侍卫也没有带一直到在梦中舫盘桓够了,方始回园子休息的。 所以皇后这一问,把肃顺问楞了:“回皇后娘娘,奴才不知道娘娘所说的是什么。” “姐姐,您听见了吗?他还死不承认呢眼里没主子的东西。” 这句话如火上加油一般,皇后的怒气勃发,更加不可抑制:“肃顺,你当你有皇上宠着你,我就奈何不得了吗?来人,传端华” 端华是御前大臣,每日入值,故此一传就到,碰头行礼之后,只听皇后说道:“端华,你在私是肃顺的兄长,在公管着他这奴才连着多日以来,肃顺引带着皇上夜不归宿,不知道流连到何处去了。刚才我问他的时候,他居然还矢口否认,这样的奴才,若是不……” 端华呆呆的听着,到这里突然开口,“皇后娘娘,奴才有下情回奏。”他说:“连着数日以来,肃顺都在府中,与奴才把酒闲谈,从无夜来外出之事” 竹帘内中似乎犹豫了一下,只听另外有人问道:“端华,你不是撒谎?” “奴才不敢欺瞒主子娘娘。此事千真万确,奴才敢以身家性命作保”端华大声说道:“不但是奴才,奴才府中的下人、奴才请到府中的客人,也都是可以作证的。” 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虎头蛇尾的结果,皇后终究是忠厚人,为冤枉了肃顺大感为难,低声和兰贵妃和云贵妃说:“要真的是这样的话,似乎倒是错怪了肃顺呢?” “即便如此,也不可不敲打他几句。主子数日来流连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问六福,问肃顺都是一问三不知,这算是什么尽心竭力的孝敬主子的好奴才吗?”兰妃词锋极利,一句话给皇后提了醒,继续问道:“肃顺,皇上这几日,临朝的时候,精神可好?” 肃顺心中对兰贵妃大有怨怼,好端端的,遭了这样一番没来由的训斥,语气也不是那么恭敬了:“奴才御前奏答,从来不敢违例抬头,故而不知主子玉色如何。” “好一张利口”兰妃转头和皇后说:“姐姐,您听见了吗?他居然敢说,姐姐叫他来问话,是违例呢” 肃顺用力碰头,“奴才不敢。”他大声说:“皇后娘娘是天下之母,问奴才的话,奴才怎么敢心存大不敬的念头,以为是违例之举?” 他说话的时候,故意加重了‘皇后娘娘’几个字的字音,言外之意,旁的人或者听不出来,又如何瞒得过叶赫那拉氏?一张长隆脸更加拉长了,鼻息加重,咻咻有声。只不过,凭她的品秩是管不到肃顺的,为他一番话抢白,心中暗暗憋气。 正在此时,听见‘吃、吃、吃、’的声音响起,随即是一声长诺:“皇上驾到” 肃顺两个就势转身,向外碰头:“奴才叩见皇上。” 轻步辇落下,皇帝迈步走了下来:“哦,你们也在?” 后带领嫔妃也从寝宫中迎了出来,跪倒接驾,待肃顺答说:“臣妾招郑王和肃顺过来,有话要问他们。” “你是他们的主子,有话问,自然不妨。”说着话,他一摆手:“问完了吗?问完你们两个就下去吧。” 顺和端华答应一声,碰头行礼,这才跪安而出。 皇帝转过身来,露齿一笑:“今儿个无事,就过来了,怎么了?都唬着脸,是谁惹你们生气了?” 叶赫那拉氏心中大感委屈,扁一扁嘴巴:“皇上,此事,本不该由奴才进言,不过奴才刚才在一边看着,肃顺……也实在是不像话。口气之中于对答之际,无半点恭敬不说,还语多讥讽。” “哦?进去说,和朕仔细说说,他是怎么个语气不恭的?” 帝后两个盘膝榻上,其他的几个人坐在下面的绣墩上,听叶赫那拉氏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皇帝笑了:“你啊,朕知道你这个人,总是多心。其实,肃顺也没有多说什么啊。皇后天下之母,有话问他,自然不能算是违例,这也不能说就是对你不恭吧,嗯?” 叶赫那拉氏明知道皇帝偏袒肃顺,心中抑郁难宣,带着负气的口吻说道:“皇上若说不是,那就不是了。” 皇后看丈夫秀眉皱起,定是为兰妃的这句话圣心不满,在一边插口说道:“这也是臣妾多事,想来皇上每天晚上国政繁重,又怎么会……” “其实,朕于此事没有什么好瞒你们的,这几天来,每天晚上都要到那梦中舫去。” 说着话,他的眼睛在众女的脸上扫过,不经意间的一笑:“朕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不过这一次可全然不是的到船上去,也不过是饮茶谈天,说说笑笑,一等天色渐晚,即刻就回园子了。” 皇后对丈夫的话似乎并不大相信,碍于君臣大防不能深诘,转而说道,“皇上,便是如此,您御驾轻出,若是给人知道了,总是极大的麻烦,不如还是带着额里汗、六福几个奴才在身边吧?万一有个事情,也好有人在一旁护持。” 皇帝叹了口气,“便是朕想,也未必有机会了。今儿个是八月十三,明天、后天两天要召见两江所属官员,尤其是八月十五正日子,还要到狮子山下,与民同欢。等到了八月十六,就要正式登临火车,做一番远游了。即使是想见她们,也没有机会了。” “主子若是有意的话,一道旨意颁下,就免了她们两个人的贱民户籍,……” 皇帝望着紫云,笑呵呵的摇摇头:“朕和她们萍水相逢,相谈欢畅,却是以白身之资,若是给她们知道了,行动趋拜之间,一如朝臣,也就没有什么乐趣了。所以,朕还是宁愿不告诉她们。由着她们以为,朕是来自北京的甘公子比较心里舒服一点。” 一听这话,皇后便知道,皇帝是真的喜欢上这两个姑娘了。竟然甘愿掩饰住身份,只为享受和两个人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想想也真是替他觉得难过,身为皇帝,尊荣天下第一,却连个能够像平常夫妻间那般说话的人都没有? “那,皇上想怎么办呢?” “今日再见,留待日后有缘吧。”V!~! 第25节三面情缘(2) 第25节三面情缘(2) 和皇后一起用过晚膳,换上一身便装,再一次sī行出了园子,到了码头边的梦中舫。几日来,这里是他每日必到的所在,却还是要钱登船——倒不是贪图他几两银子,只为如烟姑娘和他开玩笑,看着他拿银子出来的那副rou疼的样子,就觉得好笑。 不过今天与往常大不一样,甘子义神情有些悒悒,拿出一把散碎的银馃子递了过去,“公子,您怎么了?” “没什么,我有点渴了,可有茶吗?” 如烟顾不得和他开玩笑,随着他进到舱中,坐在他的对面:“公子,您不舒服?我看你脸sè不大好。” “如烟,公子要走了。” 如烟俏脸雪白,双手都似乎没有个地方安放了:“公子要走?不知道这要走,是何意啊?日后还回来吗?” “怕是不能回来了。”甘子义收敛了多日以来,已经给如烟看惯了的嬉笑之态,很是稳重的说道:“不瞒你说,我是在御前当差的,每日主子休息下了之后,方能够有时间出外到此。今天主子和我说,八月十六,主子就要登临火车,一路直放上海,然后从上海掉舟北返,回京去了。” 如烟和赛香君也猜到他的身份未必如他自己所说的那般,是往来于大江南北的商贾之流,但也没有想到,居然是在御前当差的:“这样说来的话,奴家要称公子为大人了。” “别成天在府里给人家称主子、称大人还不够吗?到这里来,只是为了放松心境的。你们就当不知道,原本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就是最好。” 香君答应一声,却不见如烟有任何答复,回头看看,后者苍白着脸蛋,眼眶中泫然一片bo光g漾,竟是大大的失态了:“如烟?如烟?” “啊”如烟用手抹了一把眼睛,强自笑着爬起身来:“公子渴了,容等片刻,我去给您沏茶来。” 甘子义也觉得很遗憾,梦中舫中,论及容貌,自然是赛香君国sè天香,若谈起他心中喜欢,无疑是如烟。这并不全然是为了nv孩儿总是和他斗嘴,让他大感兴趣,更主要的是,和如烟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能够让他放下身子,真正的享受身为天子也难得一见的快乐。见nv孩儿落泪,他想了想,向对坐着的赛香君歉然一笑,起身追了上去。 绕过屏风,如烟正背对着他,坐在水铛前,呆呆的看着木炭燃烧起的火光,肩头不时的耸动几下,用手momo眼睛、鼻子。 甘子义在她身侧坐了下来,“如烟,我也很不舍得你,只是,官身不得自由,”他暗骂自己糊涂,姑娘对自己的情谊不是一无所感,说这样官面的话,又有何意义?一时间竟是也呆住了。 沉默了片刻,水铛中水声哗哗,显见是开了,两个人同时伸手过去拿,“我来”甘子义手快,就要提在手中,不想如烟也伸手过来,用力一碰之下,水铛歪斜,里面的沸水溅了出来:“啊好烫” 感觉到热水浇在自己手上,甘子义急急收手,已然不及,手背,手指上已经给淋上了,片刻之后,只觉得火辣辣的疼痛:“哎呦,好疼啊。” 如烟芳心慌,握住男子的手,都忘记去拿yao来敷,看着逐渐红起来的肌肤,nv孩儿心中疼惜,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公子,可是很疼吗?” “还好啦,本来很疼的,经如烟的泪水一滴,就不怎么疼了。” “您这个人啊,便是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忘开玩笑吗?”如烟忽然想起来了:“公子,您等一等,舱中有yao,我去给您拿来。” 过了片刻,赛香君和如烟一起折返,手中拿着一个xiaoxiao的紫檀匣子,打开来,里面居然放着一个jī蛋:“这是什么?” “这是ya烟说道:“这种y我家xiao姐多年珍藏,还是当年听一个走江湖的郎中说的偏方呢。” “好,偏方治大病。”甘子义问道:“不知道是什么偏方?” 赛香君给他解释了几句,原来,这种偏方相当古怪,是把一颗jī蛋凿孔,然后抓一只出生不久的壁虎,让它从xiao孔中钻进去,封上蛋孔,挂在风凉处,等到壁虎已死,jī蛋中的黄白之物全数干透之后,才保存起来——用之治疗烫伤,灵验无比。 只是jī蛋好找,壁虎难寻,数年之期,赛香君让船上的下人也只存了不到十枚做好的jī蛋。取用时,把jī蛋取出,放在手中拍碎,然后研磨成粉,敷在患处。果然,甘子义只觉得手上清凉无比,刚才那般痛楚,一扫而空 “果然是好手段。”他笑着说道:‘我府里也有大夫,不过却从来不曾有这样的效果,更不用提香君xiao姐和如烟姑娘这一颦一笑千风情了。“ “你呀,终究还是口”说着埋怨的话,姑娘动作无比轻柔的给他敷上yao粉,又用一条纱巾给他系上:“好了。” 甘子义舒展了一下手掌,并无半点窒碍之处:“如烟姑娘好手艺。多谢了。” “你今天夸赞我的话,比之往日加在一起都要多呢。” 赛香君在一边说道:“公子的手上可还疼吗?” “不疼了。” “既然不疼,不如请公子到舱中说话吧。” “也好,刚才的茶水没有喝到嘴,正好口干。” 重新烧开了一壶水,给他沏上一杯第一天到此喝过的芽茶,赛香君亲自捧着,到了他身前:“公子,今日一别,还不知道几时方能再见,奴家知道公子不善饮酒,就以香茗为替,请公子饮了吧。” 甘子义感从中来,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明天之后,就要与两位姑娘天各一方了。今天晚上,我不回去了,和赛xiao姐和如烟姑娘做静夜长谈。而且,本а我保证,今天晚上不开玩笑。” “公子想尽一夕之欢,奴家自当奉陪,只是不知道,公子想谈什么呢?” “由你们说。你们说什么,公子我都奉陪。” 如烟眼珠转了转,“多日以来,只知道公子的名姓,其他的却全无所知,不如就请公子先自呈家世吧?” 甘子义笑了,“自呈家世?还没有人这样问过我呢”他点点头:“好吧,就和你们说了,也自无妨。我确实是天津人,不过生长在京中,嗯,我的父母均已经亡故,家中有几个弟弟妹妹,大多还在年幼,……” “那,府里的太太和姨太太呢?” 甘子义苦笑着挠挠头,既然说了,也就不必和这两个难得真心喜欢的nv孩儿扯谎,“不瞒两位姑娘,我府中妻妾甚多,争风吃醋之事也有。但总还是能够管束得住。” 如烟翻了个白眼儿,神情一片不屑,赛香君怕她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搅了这夜来清谈的气氛,抢着问道:“那,公子可有功名?” “说来惭愧当年我顽皮成xìng,剑两不成,快到二十岁的年纪,仍自是侘傺无聊度日,后来先皇崩逝,新君即位,方才有所转机。” “公子是皇上身前近人?不如和我们说说皇上吧?” “没有什么好说的,也不过是双肩扛着一个ro两个nv子神情一片骇然,甘子义一转念间就明白了:“真的,不是我在骗你们,皇帝生得很是难看,胖胖的身子,xiaoxiao的眼睛,瘪瘪的鼻梁骨,哎,怎么看也难当人君之像。” 如烟扑哧一笑;“方才还说,今天晚上不会开玩笑,就知道是在扯谎。” 甘子义也笑了开来:“不说他了,今晚只说风月之事,不提其他。” “对了,大人这一次随驾而至,可是为皇上要乘火车巡视的吗?” “是啊,此事你们也知道?” “怎么不知道?火车大工,哄传天下,当年火车从码头卸下来的时候,我和我家xiao姐还曾经到场看过呢”如烟俏皮的一笑,“真让人大开眼界。居然有这么长……这么宽。” 看她双臂张开,胡比划,神情间一片惊叹的可爱样子,甘子义真诚的笑了开来:“比我都强。不瞒你们说,我还没有见过火车呢。” “见过有什么了不起?要是能够等车一游,方才有和旁人提及的本钱。若是在外看看,谁又不能?” 甘子义心中一动,突奇想:“不如我找个办法,让你们两个人也等上火车,去看一看?” “公子不是说笑?” “不是,我这一生人,只以今天最郑重其事了。左右现在车上无人,趁着月sè正好,我们到车上去看看?也在日后皇上起居的车厢中,睡上一晚?” 两个姑娘给他大胆的计划吓得呆住了,“天sè太晚了,而且,御用之物,怎么能……怎么能由我等去享用呢?” “我伺候皇上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事先享用一番,也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吧?”甘子义越说越有兴致:“怎么样?敢不敢和我去?” “还是算了吧。”赛香君和如烟终究胆子xiao,“不提给皇上知道了,就是给守车的兵员知道了,这样冒犯之举,怕是要杀头的” “我是皇上身边近人,即使有罪,也是我一身担待,和你们两个人没有关系。走吧,和我去一趟?到时候,就正如赛xiao姐所说的,和人谈起来,不也是有傲人之资了吗?” 两个nv子给他簸g得脑筋胀,心中晓得,这等冒险之举,若是给人现了,非是一般的罪过可比,却又想尝试一下让人心惊rou跳的感动,“那,我们怎么去呢?” “我们坐船。到前面不远处的车站停下来,然后换上便装,趁着天黑,mo上去,好好的享受它一番,再趁着天黑回来,神不知鬼不觉,有谁知道?” “真是行吗?”听如烟言下之意,很显然是给他说动了心思了。 “怎么不行?去,换来衣物,我们这就解缆出” 英人所运送来的机车、坐舱数年来停靠在江宁码头边的仓库中,桂良命人用苫布全数覆盖了起来,mén口更多派岗位,日夜轮值看守,不论是什么样的官员百姓,一律不准入内窥视。一直到接获皇上南巡的诏旨,这才带人将苫布揭开,这一打开,桂良可呆住了。 虽是存在仓库中,终究不是密封之境,江南又是湿气很大的地方,多年以降,车厢的很多接缝处,均出现了锈蚀的痕迹,经桂良带人逐一检查才现,不但的各车厢的接缝处,就是车厢中的地毯,挂饰、龙g,也都已经是破败不堪,有的地方,甚至有了虫吃鼠咬的迹象。 这样的景致如何能够入得皇上的龙目?于是桂良赶忙派人多方修饰,该更换的更换,该涂抹油漆的涂抹,用时半月,方重现旧观,算算日子,距离皇上南来,不足两个月的时间了,桂良生怕再出意外,每天白天派人在库中轮守,一旦现有遗漏之处,即刻奏报,即刻解决。 当初建造仓库的时候,为方便运输计,距离河岸并不是很远,找到一个幽暗之处,把船停稳,乐声轻起,在外人看来,只当船不辨方向,胡停在这里呢。 甘子义在前,身后跟着两个nv子,悄无声息的下了船,一路xiao心翼翼的向前潜行:“甘公子,这样真的行吗?给守夜的兵士现了,可不得了啊。” “已经都到了这里,还后悔什么?想想吧,皇上还不曾见到、用到的物品,我们几个先享用了,多么了不起的壮举?”甘子义胡着,弓着身子,继续走着。 “xiao姐,甘公子,有人来了。” 甘子义抬头看看,果然,前面一队兵士,为的两个手中提着灯笼,正在走近。三个人赶忙深深地蹲了下来,好在仓库周围草木繁盛,倒不虞找不到隐匿之地。 两个nv孩儿心神不定,浑身颤抖,一边一个蹲在男人的身边,“我们……我们好怕,不如回去吧?” 甘子义感觉到二nv身体微颤,显然吓得不轻,故意说笑话开解她们:“你们吃了烟袋油子了?哆嗦什么?看,他们过去了。我们快走,一进到仓库就不怕了。” “怎么呢?” “我知道,这些人奉有两江总督的钧命,任何人也不准进仓库窥视,只是在外巡逻,任值守之责而已。”这一次倒不是他撒谎,而是听桂良奏报的时候得知的,探起身子左右看看,确认无人,甘子义拉起两nv:“脚步加快一点。和我进去。” 江宁城中的百姓知道库中所存的是英人进献给皇帝的御用之物,所以也从来不敢有人违抗总督大人的命令,暗夜前来窥探,更不用提,先皇上一步,享用一番了。所以,轮值的士兵的日子过得很清闲,每日只是按时辰走上几圈,随即回营休息。怎么也难料想,今天晚上居然来了三个胆大妄为的 进到库中,周围黑通通,借着仓库外面shè进来的月光,甘子义领着两个nv孩儿深一脚浅一脚的越过路上纵横jiao错的铁轨,来到了车厢前。这里他也不曾来过,不知道那一节才是该上的,周围找了找,翘起脚尖向里面扒头张望了片刻,给他找到了:“就是这一节车厢,这就是皇上日后乘坐时要用的起居车厢。我们进去。” 到了这一步,也由不得赛香君两个再犹豫了,等他拉开车厢mé英国人的功夫做得非常到家,车mén滑动轻便,而且寂然无声——由他扶着,登上了车厢。 “甘公子,这里面好黑啊。什么也看不见呢” “我们此行是冒了极大的风险的,一旦给人知道,你们和我,谁也不要想活啦。” 如烟大惊,“你现在才说?” 甘子义笑了,“没什么,只是胡,不过,要说光亮嘛,怕是不能有了。敌暗我明,给人家看到了,如何得了?等一会儿吧,等一会儿就能够看见了。” 二nv等了片刻,等双眼可以适应车厢中的黑暗,方始举步,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很觉得舒服,周围打量一番,布置得倒很jīng致,墙上挂着条山字画,具体是什么看不清楚,不过每一张的下面,都有一张额外的黄绫字条,甘子义随手揭下一张,写着:“奴才桂良恭进。”字样。他笑了笑,扔到一边。 “喂?甘公子?”如烟压低了声音问道:“这是什么啊?” 甘子义回头看去,“那是绣墩,大约是皇上要赐大臣坐的时候用的。” “不是的。似乎还有盖子呢” “是吗?”他也靠了过去,在两nv中间弯下腰来:“哦,我知道了,这是马桶。怎么样,有谁内急吗?第一个尝试一下?” 两nv大羞。这个甘子义啊,真是毫不顾忌,哪有问nv儿家这样的话题的?如烟瞥了他一眼,向一边走了过去,甘子义扶着赛香君站直了身子:“还怕吗?” 他不说还好,这一经提醒,赛香君无端的又恐慌起来:“甘公子,已经看过车,我们,不如回去吧?” 甘子义笑着摇摇头:“怕什么?左右已经来了,不如多呆片刻。”双臂扶着nv子的肩头,触手一阵温热,他心中一动,起了旎念,“香君,”他低低的声音唤道。 第26节隔如参商 赛香君一抬头,迎面所见,是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正弯腰侧头,用双唇吻了过来姑娘暗叫一声糟糕这个冤家怎么在这时候起了这样的心思了?赶忙一躲,任由男子吻在自己的脸颊上:“公子,我们回船上去吧,奴家……什么都……”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甘子义心火上升,不克忍耐,唇瓣胡乱的移动,终于重重的吻在了姑娘的唇上。赛香君身心全然失守,无力的靠在他身前,任由这早占据了芳心的男子肆意轻薄。 如烟周围走了几步,听身后动静异常,回头一看,两个人贴得紧紧的,男子把个身材娇小的赛香君拥在怀里,痛快亲吻,听着鼻息咻咻,小姐喉咙中娇吟轻喘声不绝于耳,如烟吓的呆住了。 白天政事繁重,晚来到梦中舫闲游谈天,甘子义久已不翻牌子侍寝了,此刻明知道怀中的姑娘对自己情重,又是暗夜无人,大有禁忌之美,几乎要控制不住了:“冤家……这里,这里不行的。” 赛香君感觉到男人的手在用力抓扯自己的衣服,勉力支撑着,口中一边说道:“若是给人知道了,我们就都活不成了。” 甘子义不听,手中动作不停,赛香君终于忍不住了,用力一推,甘子义仰面摔倒在龙床上,发出‘砰’的一声大响 紧接着听仓库外面有人说话:“怎么了?好像听见车厢中有动静。走,快去看看” 甘子义苦笑摇头:“你瞧,这下惹祸了吧?” “你这人都是你不好,还要恶人先告状吗?” 如烟顾不得埋怨他,拉着他的手向一边推:“冤家,你快点躲起来,一切由我和小姐顶着可不要让他们连你也看见,到时候就一锅煮了” “这怎么行?我岂是那种……” 如烟心思灵透,在来的路上便已经想过,若是一切平安也就罢了,一旦给人发现,也一定要保护甘子义的周全,这会儿无暇细说,只是潦草的解释道,“你是皇上身边的近人,我和小姐给抓了,还有你可以从旁搭救,若是连你也给抓了,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啦快走,快走” 甘子义感动之余,更多了几分敬佩,嬉笑着转开身子,拉住了如烟的手:“即便是如烟说的有理,我也决不能做那等临阵脱逃,反倒让女子替我顶锅的混账事日后传出去,我还要不要见人了?” “你这人,性命要紧还是面子要紧?” “当然是面子要紧。大丈夫惹下祸事来,让女人出面,绝对不行” 就在车厢中一番纠缠不清之际,守夜的兵士已经全数将车厢围了起来,手中的灯笼来回晃动,照得周围一片明亮:“看见了,看见了是三个人好大的胆子。” “这下可好,我们谁也走不脱了。” 甘子义扑哧一笑,从怀中找出一个火折子,点亮了它,口中呼喝道,“看你们谁敢上来?靠近半步,就把这御用之物全数烧个精光看你们如何向皇上交代?” 下面的人倒没有想到他会有这样一手,真怕他狗急跳墙,人急悬梁之下,把火折子一扔,就糟糕了,梭巡四周,不敢上前,围拢在一起商议对策:“怎么办?” “先派人去通知总督大人。等总督大人到了,再做道理。”为首的是个把总,似乎很沉稳的样子:“我量他也不敢真的毁弃这御用之物,不过拖延时间罢了。” 于是,下面的兵士快步出仓库,找快马奔驰而去,这一边,把总提着灯笼向车窗照了照,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人影晃动,似乎还有女子?“这位朋友,事缓则圆,你也不必惊惶,还是灭了火,免得一个不小心,掉在地毯上,烧了你自己没有什么,烧了你身边的姑娘和车上这些御用之物,你自己估量估量,可赔得起吗?” 甘子义倒很听话,“噗”的吹灭的火折子,转脸问道:“你想怎么样?” “朋友,本官也不得不佩服你的胆量,人言赵子龙一身都是胆,不过也只是战场厮杀之际,倒是阁下,竟然敢私入禁地,犯下这等不赦之罪难道就不怕朝廷的法度吗?” “还好。大清朝的法度,若说能够管得到旁的人,我还信,管我嘛,嘿嘿”甘子义得意洋洋的站在车窗口,言下之意竟是连朝廷都不放在眼里了。 那个把总大怒,猛的上前一步,投鼠忌器之下,又退了回来:“好”他气得哼了几声:“本官月前才从荆州调到此处,任职御库守卫,这第一天当值,就有老兄来触我的霉头,这样看来,倒似乎是纯粹与我过不去了?能不能请老兄把名号赏下来?罗某人日后定有答报” “一个小小的把总,也敢问我的名号?凭你也配吗?” 赛香君和如烟越听越害怕,甘子义莫不是疯了吗?居然敢这样顶撞?还是真自知这一次的祸事太大,干脆豁出去,落个口头愉快?赶忙上前,挽住他的胳膊:“甘公子,不要再说了。” 那个姓罗的把总眼光锐利,一眼看出来了,另外的两个人居然都是女子,嘿声狞笑:“阁下或者是不怕,你身边这两个玲珑佳人,也要一起陪你共赴黄泉,难道你就不为她们打算一二?” 甘子义似乎瑟缩了一下:“你……想让我怎么为她们打算?” “只要阁下下车,束手就擒,我保证,这两个姑娘即或性命不保,也断然不会受**之苦。日后上到刑场之时,也定然给她们一个痛快。” 甘子义扬声大笑“原来你说的,就是这样的打算啊?那不如我们三个人一条命,就送在这御用的车厢之中罢了,也好过明正典刑,人前受尽苦楚” 看他又作势要拿火折子,罗把总恨恨的一跺脚,身体后退了几步:“来人,去看看,怎么小刘还没有回来” 左右无事,甘子义坐回到龙床上,拉着两个姑娘的手,让她们坐在自己身边:“怕吗?” “现在怕有什么用?”赛香君叹息一声:“早知道是这样的话,……” “什么?” “刚才奴家不如就把这清白身子,给了你了”这也是心知死到临头,赛香君不再隐瞒,将臻首斜斜倚在男子的肩头,双臂把他的胳膊搂在了怀中。“也好过就这般死去。” 甘子义低头在赛香君的眉间吻了一下,又回头看向如烟:“你呢?可怕吗?” 如烟想了想,勇敢的抬起唇瓣,在男人的脸上吻了一下,又羞得低下头去,“奴家和小姐的心思一般无二。” “莫说今天我们还死不掉,就是真的死了,能够得赛小姐和如烟姑娘的芳心垂怜,也不枉此生啦”甘子义轻笑着,问道:“对了,你们叫什么?不会生下来就叫赛香君、如烟吧?” “奴家本姓柳,名叫青青。如烟本姓赵,名叫惊羽。” “还是本来的名字好听,比之什么赛香君、如烟雅致清秀得多。今后就叫你们青青和惊羽好了。” “还提什么今后,能够过得去今天晚上再说吧。” 三个人在车厢中各怀心事,那个把总在下面又吼叫起来:“喂,朋友你还在吗?” “在的,在的。你这里包围得水泻不通,我到何处去?” “朋友,我是真心为你思虑,若是此刻下车来,日后我还能为你在总督大人面前美言几句,免了你一番皮肉之苦,若是等到桂大人来了,怕就不是这么容易了。朋友你不可自误。” “你叫什么?” “什么?” “我是说,你叫什么名字?” 罗把总楞了一下,“我叫罗炳坤。阁下问来作甚?” “我看你倒是有胆识的,而且言语之间并非那些粗鲁的丘八可比,可上过学、识得字吗?” 罗炳坤有心想说,你管我?又怕激怒了里面的男子,当下答说:“这,倒是上过几天私塾,念过几本书。” “那怎么不另谋个出身,反而弃文从武呢?” “阁下这话在下不敢苟同,若是都抱着这样的心思,又有何人来保家卫国?匡扶君父?” “好”甘子义大声喝道:“只凭你这一句话,今天晚上你对我的种种不恭,就全数免了。” 罗炳坤扑哧一笑:“你还有心思管我吗?还是想想阁下自己,和你身边的两位姑娘吧。” 这边说着话,码头外面人声鼎沸,桂良连官轿也来不及乘坐,骑马到了码头,胖大的身躯连下马都困难已极,心中又怒又恨:该死的东西自己一再申明,让他们看护好库中之物,眼看着只有三天就可以移出,偏偏就有人惹下大祸若是车厢之中有个闪失,时间上绝对来不及重新布置,等到皇上登车看了,龙颜震怒,自己如何解释?该死的罗炳坤 提起官袍的下摆,跌跌撞撞的冲进仓库,地上的铁轨纵横铺设,几乎把他绊个跟头,几步到了罗炳坤身前,还不等后者行下礼去,桂良扬手一个嘴巴:“混账东西我怎么和你说的?让你多多派人巡视,你看看,出了这样大的纰漏?” 罗炳坤吓得瑟瑟发抖,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跪了下来:“都是卑职无能,请总宪大人恕过” “那几个狂徒呢?在哪里?” “就在车厢里。” 桂良抢上几步,踮起脚尖,向里面张望,外明内暗,看不大清楚,只见三个人并肩坐在龙床上,桂良气得脸色发白,回头吩咐:“还不派人登车……” 一句话说完,他觉得有点不对,对跪倒请罪的罗炳坤看也不看一眼,伸手拿过一支灯笼,贴在车厢的玻璃上,再一次向里面观看。 甘子义向他呲牙一乐,桂良吓得尖叫一声,扔掉灯笼,仰面摔倒“大人,大人,您怎么了?” 桂良胡乱的爬了起来,心中暗暗嘀咕,皇上怎么到这里来了?看他身边有两名女子,啊明白了。皇上定然是带着这两个女子,暗夜**来了转念一想,不对啊,便是暗夜**,何处不可去,怎么一定要到这里来呢? 正在思考着,仓库外又是人喊马嘶,乱成一团,桂良事先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就不敢远离圣驾,“罗炳坤,你去看看,外面是怎么回事?” 罗炳坤出去,很快转了回来:“大人,有人自称是御前大臣、并神机营统带,不知道为什么,也到了这里,大约是听见消息,赶过来了。” 果然,肃顺在前,佐齐在后,四十余名精壮的神机营卫士怀中抱着快枪,展开队形,把仓库四周全数封锁了起来,桂良上前几步,拱手问礼:“肃大人,您怎么来了?” “桂大人,可是有人在车厢中?” 桂良一把抓住肃顺的手:“肃大人,我都吓得要走了真魂了隐约看见,车厢中的男子……” 肃顺一皱眉,也不必和他隐晦了:“正是圣驾在此” “怎么……怎么回事啊?” “回头我再和你解释,和我一起请驾吧。”肃顺向佐齐点点头,几个人上前,在车厢落脚处轻打马蹄袖,跪了下来:“奴才肃顺,叩见皇上” 柳青青和赵惊羽吓得面色大变,忘情的坐直了身子,看向中间的男子:“甘……公子……” 甘子义叹了口气,对两个人说道:“并不是我有意欺瞒你们,只是……当初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只觉得难得有这般放浪形骸的愉悦,之后数日,更是乐此不疲,也就更加不好言明。你们,可不要怪……我啊。” 二女呆了片刻,突然跪倒:“民女不敢。” “你们起来,起来。”看两女神情激荡,难以起身,甘子义一手一个,把她们拉了起来:“不论到什么时候,我总希望你们想着的是那个满口荒唐,语调难听的天津汉子,而不是大清国的皇帝。好吗?” 柳青青苦涩的一笑:“民女记下了。日后若是甘公子再到秦淮河边的话,奴家和妹子,一定以常礼待之。” 皇帝幽幽的叹了口气,走到车厢边,一把拉开了车门,灯光明亮处,众人早跪倒了一大片:“皇上万安” “都起来吧。”皇帝本来想说几句话的,为两女的奏答影响了心境,也懒得多讲:“肃顺?” “奴才在。” “起驾,朕要回园子了。”V!~! 第27节峰回路转 第27节峰回路转 第二天见过军机处之后,肃顺做带引大臣,将桂良和那个叫罗炳坤的把总带到了殿阁之中,行礼以毕,皇帝笑眯眯的向下看了看:“桂良,朕偶尔胡闹,惊动了你,可不要心怀不满啊。” “奴才怎么敢心怀怨怼?皇上……微服而行,本是为体察民情,凡此种种,正是明君本sè,奴才奉职其间,——” “你不用拍朕的马屁。什么体察民情?只不过是朕年少荒唐之举,在你这江宁城中重现罢了。”他转脸看向一边:“罗炳坤?” 罗炳坤怎么也没有想到,昨天晚上自己言语之中大为不敬的对象,居然是当今天子,吓得半夜都没有睡好,听皇上叫自己的名字,赶忙碰头:“臣在臣昨夜糊涂,不辨真龙在前,言语冲撞,请皇上处置。” “朕金口yù言,昨天就在车中免了你的种种不恭罪过,又何来处置之理?桂良,朕看罗炳坤倒是个人才啊,既能读书识字,又能刚直不阿,便如昨天吧,在车外与朕侃侃而谈,一再拖延时间,等候你来处置,更不曾jī怒车内的歹人,以致做出什么更不可挽回的逆事来,只凭这一点,就比你、比肃顺都强” “臣不敢,臣微末xiǎo才。不敢比两位大人殚jīng竭虑,更不敢比拟圣上日月之辉”罗炳坤说。 “这些话也不必提了。”皇帝笑着摇头:“桂良,昨夜车厢中一片漆黑,朕只是看见了在车中所悬挂、摆设的各种物什,具体是什么,虽看不清楚,却也能够大约的猜到——倒是让你费心了。” “奴才不敢,车中陈设都是奴才家中所藏的微物,并非特意价购,求皇上鉴臣愚忱,俯准赏收。” “到底不好意思。” “奴才受恩深重,难得有机会孝敬皇上。东西不好,只是一片至诚。” 皇帝正要说话,肃顺在一边chā口道:“这可不能不赏收了不然,人家会以为皇上嫌他欠至诚。” “这话倒也是。既然这样,朕就领了你这番孝心。”皇帝又说:“肃顺?等回到京中,你到大内去,取十五万两银子,jiāo给桂良。” “皇上”桂良吓了一跳,赶忙跪了下来:“奴才孝敬皇上,怎么能还要主子的银子……主子这样说,是不让奴才活了” “朕知道,朕知道你的一番孝心可嘉,只是啊,你一年的俸禄才有几个子儿?家中珍藏的物什,又有哪一个不是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朕又如何能够夺人所爱?此事毋庸再议了。” 听皇帝语气坚决,桂良不敢多说。 让桂良和罗炳坤出去,皇帝转头问道:“肃顺,昨天你是怎么赶到仓库中的?” 肃顺知道,皇帝是那种用心极专,一事不明圣心终究不肯放下的xìng子,故而早有准备,当下碰头答说——。 原来,昨天在皇后驾前的一番奏答,虽然有皇帝从旁转颊,皇后没有说什么,但肃顺仍觉得面上发热,当天晚上,自己亲自领着人,到了梦中舫前的码头边,充当护驾之用。不想过了片刻,梦中舫解缆起航,眼看着越行越远,肃顺可有点发呆,他们都是在陆上,如何追赶? 命佐齐去找船来再追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带着兵士顺着河岸一路尾随了下来,好在是为了遮人耳目,甘子义让舫中的乐nv打开窗户,yín风对唱,所以还能隐约间看到船行的轨迹,从陆上行来,比之水路要远上很多,故此等他们赶到的时候,桂良也已经到了仓库中了。 听肃顺要言不烦的说完,皇帝满意的点点头,“难为你这片忠悃shì主之心啊。” “奴才méng皇上捡拔之恩,为皇上效劳趋走,本是奴才的福气。”肃顺答说了几句,猛的在御座前跪倒下来,“奴才有心里话,想对皇上说,只求皇上免了奴才的死罪,奴才方敢进言。” “你不会又惹祸了吧?好吧,朕免了你的罪,你说吧。” “是奴才以为,皇上身担四海至重,深夜sī行,奴才窃窃以为不可”肃顺说:“白龙鱼服易为鱼虾所戏……” 皇帝笑了,“你以为朕连着数日在宫外徘徊,只是要和青青xiǎo姐做静夜之欢吗?”他说:“不是的。朕这几天,从那个李慈铭、还有朱希淳的口中可是听到不少关于桂良的话呢” 肃顺míhuò了;“奴才不懂。” “像青青xiǎo姐、李慈铭、朱希淳这样的人,所谈及的,虽大多是风月之事,但朕有意探详,也能够知晓一二。桂良这几年在任上做得很是不错啊商课之法,铁路工程,他从中出力甚多。嘿朕不是说你们会欺君,只不过,从这些人口中听来的,更有说服力一些呢” “奴才明白了圣明无过皇上,于民情民隐之中探听得一省属员的功过是非,实在是比文牍往来,更能够深入实际的方式。奴才佩服。” 皇帝得意起来,“你这个奴才啊,就是会说话朕明知道你是在颂圣,心中也着实高兴——对了,青青xiǎo姐,你着人送回舫中了吗?” “奴才正要和皇上回:奴才昨夜派人将两位姑娘送回船中,今天早上,也不知道皇后是怎么知道的,派内shì把奴才找了去,让奴才派人,把两个姑娘各用一乘xiǎo轿,送进皇后的寝宫中去了。” “这样的事情你怎么早不和朕说?” “奴才糊涂只是事发之际,皇上正是和军机处商讨国事,奴才……不敢惊扰。” “你真糊涂”皇帝站了起来;“摆驾到皇后的宫中去。” 昨夜闹出了那么大的一场变故,连皇后都给吵醒了,一早上起来,立刻让李莲英把肃顺找来,问清经过,让他立刻派人到那什么梦中舫去,把两个姑娘带到宫中。并且知会他,不许告诉皇上。 小]说~就*来。肃顺领命而去,到了船上,两个姑娘自打知晓了甘子义的真正身份之后,又是jī动、又是慌luàn,更多的却是mén深如海,萧郎路人的无奈和辛酸——若说他只是一介书生的话,将来云浓雨浓,huā间月下,总还有个盼头,谁知道眼睛一眨,老母jī变鸭。那个经常口huāhuā,拿旁人肆无忌惮的取笑的男子,竟然是大清朝的皇帝?这样的冲击,让赛香君和如烟大有无所适从之感。 二人一夜未睡,眼看着天sè正待渐亮,正想休息一下,船外人喊马嘶,为首的几个公人排闼直入,问清了名姓,拉起来就走。“这是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 来人为首的正是肃顺,不过二nv心情jīdàng之下,似乎也辨认不得了,为人强行塞到轿子中,一路抬着到了瞻园,一直到下了轿子,肃顺方才对她们说道:“此番将两位姑娘请来,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种种得罪之处,还请姑娘恕罪。” “皇后娘娘……” “正是。娘娘正在寝宫等候,两位姑娘请和这位公公去吧。” 李莲英不等几个人再多说,“两位姑娘,请和我来吧,可不敢让主子娘娘久侯。” 赛香君和如烟大为恐慌,加以一夜没睡,脸sè更显得憔悴苍白,原本十分yànsè,现在看来也只有五六分了,一颗心砰砰luàn跳,总算李莲英好心,进到殿中之前,先嘱咐了一句:“记得给主子娘娘磕头,不叫起来,千万不要自己起来。” “……是,多谢……您了。” 进到寝宫,李莲英让她们在mén口站好,自己进去复旨:“主子,两位姑娘传到了。” “让她们进来,我看看。”是一个很清朗的nv子的声音响起,不用问,就是大清国的皇后娘娘了。 于是,李莲英再转出来,领着两个人进到寝宫,里面的人很多,正中间的软榻上是一个身着淡黄sè宁绸缎子衣衫的nv子,梳着极好看的燕尾头,面sè红润,生得一张和如画差不多的团团脸蛋,若是笑起来的话,一定比扳着脸好看得多,怀中抱着一个五六岁大的nv孩儿,正瞪着黑黝黝的眸子,向进mén来的两个人好奇的打量着。 “看什么?还不行礼”李莲英的一句话让二nv如梦初醒,忙不迭的跪了下去:“民nv柳氏,叩见皇后娘娘”说完便一个劲的磕头,咚咚作响,不知道碰了多少下。 皇后原当这两个nv子是怎么样的国sè,竟能mí得皇上多日闲游出宫,流连不归,如今看看,也不过中人之sè,这样一想,心中的火气倒消减了一点:“行啦,别磕头了。” 柳青青和赵惊羽停了下来,却仍是跪着,等候问话。 “这几天,主子每天晚上都是在你们的船上的吗?” “是。民nv……民nv不知道公子是皇上,言语之间大有失礼,请皇后娘娘责罚。” “不知者不怪。既然不知道,也就罢了。只是,主子在你的船上,都说些什么啊?” “都是一些玩笑之语,民nv也不知道该如何说……” “没什么,就捡一些说来听听。” 是,柳青青把几天来甘子义在船上所言所行说了一遍,倒引得皇后忍俊不禁起来:“他这个人啊,就是这样的。” 她转头看向一边坐着的兰贵妃:“妹妹,你不是有话想问吗?” 想问的只有一句,皇上有没有招她们shì寝?以叶赫那拉氏所知的,皇帝天xìng风流,柳青青虽不算很漂亮,但娇xiǎo玲珑,肤sè白皙,更且是野huā灿烂,非比寻常,定然不肯放过,只是不好出口,沉yín了半晌方才问道:“我问你们,主子在你在船上流连多日,你有没有shì寝啊?” 柳青青脸sè通红,赶忙摇头:“回您的话,不曾有过。” “额娘……”坐在母亲怀里的秀慧公主抬起头来:“什么叫shì寝啊。” 众nv同时大羞一个个脸sè红润得有如满园的玫瑰huā盛放一般。皇后赶忙去捂nv儿的嘴巴:“别胡说给你阿玛听见了,又要打屁股哩。” 秀慧吓了一跳,赶忙用xiǎoxiǎo手捂住屁股:“我不问了。”众nv为孩子这样童稚的表现齐声微笑起来。便在这个时候,mén口传来内shì的呼喝:“皇上驾到” 皇后还好,兰贵妃和云贵妃却大为吃味,知道柳青青给皇后传到宫中,大约是惊扰了圣心,怕于这两个人有什么重谴,这不,急巴巴的就来了?心中不愉,脸sè就不是那么好看了,随着众人起身,到寝宫外接驾行礼:“万岁爷吉祥。” “都起来吧。”皇帝落了步辇,眼睛在周围找了一圈,没有柳青青和如烟,可能是在寝宫中吧?当下脚步不停,径直迈了进去,果然,寝宫的殿中跪着两个nv子,头低着,看不见容貌,却一眼就认出来,正是昨夜方始分离的柳青青和赵惊羽。 两nv跪在地上,不经传唤不敢起身,明明心中无比想抬头再见他一面,但终究不敢,“民nv,叩见皇上。” “你们,起来说话。” 青青和赵惊羽终究是不懂宫中礼仪,连谢恩也不知道,自顾自的爬了起来,两双眸子眼bō流转,望着面前的男子。 他穿了一袭便装,粉青湖皱的夹袍,紫缎套珊瑚扣的琵琶襟褂子,腰间系着一条明黄sè的腰带,头上戴一顶红绒结顶的玄sèxiǎo帽,帽檐上镶着一块长方蟠龙的碧yù,正在笑盈盈的望着自己。 人还是那个人,不过jīng神气度已经全然不同思及今天祸兮福所倚,来的路上仍自是惊恐万端,不料居然还能见到他一面,两nv心中知道,今日一见,从此萧郎成陌路,只怕只有在无尽的长夜中梦中相会了一时间眼圈一红,各自落下泪来。 皇后几个随后跟了进来,看这三个人神情尴尬,皇后扑哧一笑:“怎么了,皇上,怎么干干站着,不说话啊?” 皇帝难得的失了长度,经皇后提醒,赶忙说道:“啊,是皇后说的是,还不给两位姑娘搬杌子来?” 等到两nv坐定,皇帝也恢复了过来,“连着数日,都是在姑娘的船上叨扰,今儿个就算还请一次吧。姑娘不必客气,自然的,我也不会拿一些三关、五关的来考验你们,尽管放心。” 皇后呆了一下,皇帝平日在自己房中,偶尔也有说笑打趣之语,但有其他嫔妃在场的时候,却是从未有这样的调笑之词呢有此可见,他是真的喜欢这两个nv孩儿了。 柳青青脸一红,低声说道:“皇上不以民nv当日所行为非,民nv感jī不尽。那等闯关之法,不过是用来骗骗xiǎo孩子的,皇上聪慧无双,又岂会为这样xiǎoxiǎo的难题困住真龙?” 皇后在一边笑了:“皇上,请恕臣妾cào切,只是,人家姑娘的清白身子给了您,总不能就这样还让姑娘流落风尘吧?” “诶?”皇帝大大的愣住了:“你……你不要胡说,我……朕几时有过啦?” 皇后失笑起来:“臣妾知道,臣妾只是和皇上说笑的。不过,”她转头望着两nv,又说道:“皇上,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总不好让柳姑娘和赵姑娘重回船上去吧?总得想个办法出来呢” “啊,你是对的,得想出个办法来,不过,也要柳姑娘和赵姑娘愿意才是啊。朕过几天就要返驾回京了,若是两位姑娘也跟从的话,日后,怕是就要远离故土了。” 柳青青福至心灵,滑落在地,碰头答说:“民nv能得皇上,皇后青眼相加,甘愿一生服shì左右。” “民nv也是的。” 帝后两个相视一笑:“那好吧,六福?” “奴才在。” “即刻到宗人府和内务府传朕的上谕,江南nv子柳青青、赵惊羽,才华品德俱佳,着即抬入旗籍,归入镶蓝旗下。” “喳。” 这片刻之间皇帝已经全然回到了本来的心态,轻笑着说道,“你们两个人不通宫中的规矩,总还要认真学习领会之后,方可伺候主子。这样吧,柳姑娘就让皇后辛劳几日,赵姑娘嘛,就在朕的身边,由朕亲自调教一二吧。” 皇后心中好笑,她和寝宫中所有的人都误会了,以为皇帝教给赵惊羽规矩是假,暗中偷香是真。皇帝也不好解释,尴尬的一笑,遮掩了过去。 第28节大学之议 第28节大学之议 清早起身,宫nv太监拥入寝宫,伺候皇上起chuáng更衣,大解、洗漱、用过一碗燕窝人参nǎi茶,jīng神爽利了许多:“主子,赵姑娘在mén口了。” “让她进来吧。” 六福走到寝宫的mén口,向外招招手:“进来,进来。” 赵惊羽像一只受惊的xiǎo鹿般,怯生生的进到殿中,皇帝正坐在软榻边,向她微笑着,nv孩儿下意识的一笑,却给六福呵斥了一句:“没规矩还不给万岁爷行礼?” 赵惊羽吓了一跳,赶忙跪倒:“奴才叩见皇上。” “她第一天当值,有什么不懂的,你多教教她,不要总是吓唬人家。”皇帝对六福说道,“起来吧,昨天晚上睡得可好?” 惊羽慢吞吞的爬了起来,垂手肃立在mén边:“睡得很香。哦,奴才回万岁爷话。” 皇帝为她语无伦次的奏答逗得扑哧一笑,挥手让六福领人退了出去,“惊羽,你过来。” 待nv孩儿向前走了几步,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还记得前一天的晚上,朕和你,还有青青姑娘在火车中说的话吗?朕希望你们心里想着、念着的,永远是那个粗鲁不文,语调难听的天津汉子甘子义。而不是大清国的皇帝。” 赵惊羽挣了一下,没有挣开,她不敢过于用力,闻言羞红着娇靥,点头答说:“是,奴婢记住了。” “今后别称奴婢了。朕给你特旨,你在朕身边没人的时候,可以称‘我’。” “是……”惊羽转头看看,寝室中一片静悄悄,只有自己和皇帝两个人,大着胆子双膝屈了一下:“我……记下了。” “这就对了嘛”皇帝依旧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说话间又换上了天津口音:“哎?你说话大点音儿,听不清楚呢” 惊羽蓦然想起几天来他故意逗得自己和xiǎo姐娇笑连连的场景,好笑的抿起了红润的嘴chún。 皇帝是真的喜欢赵惊羽和柳青青,柳青青不提,玲珑娇xiǎo,让人食指大动,现在在皇后宫中听用之余,由钮钴禄氏教她规矩;他把赵惊羽要过来,并不是要临幸她,只是希望身边能够有一个可以随时陪自己说说话,谈谈天的人儿在——做了近十年的皇帝,那种孤家寡人的滋味,实在不是很舒服的一件事。 不过现在不必和她说这些,听mén外脚步声响起:“启禀万岁爷,该叫起了。” 皇帝长身而起,“先不和你说了。”对外面说了一句:“传吧。” mén帘挑起,载垣几个鱼贯而入,在御座前跪倒行礼:“臣等叩见皇上。”载垣说:“昨儿个叫起的时候,皇上说,袁甲三江苏学政差事已满,不宜留任,想带他一同回京,江苏学政的接任人选,由奴才几个议定,奴才想,前任河南学政慎毓林品学兼优,可称能员,在河南学政的任上多有功劳,可当此任。” “慎毓林?朕记得他是道光三十年的进士,和崇实是一榜的,是不是他啊?” “是。皇上圣记无错,慎毓林正是为皇上慧眼取中,科名甚高,是二甲第四名。” “他……似乎很是好杯中物的,是不是?”皇帝清秀的眉máo微微皱起,“江南文风汇集,天下菁英俱在其间,若是他为了一己之sī,影响到教化万民的差事,……” 慎毓林是道光三十年庚戌科——也就是崇实大魁天下的那一科——的二甲第四名,散馆之后授职编修,担过一任河南学政,刚刚卸任不久,回到了北京。 他的才学大有可夸耀之处,不过为人细行不谨,最是好酒,常常误事——凭他的才学,早就可以金榜有名,只是为了这天之美禄,每次入闱都喝得熏熏大醉,以致试卷违误了规定的格式,考官也是爱莫能助。 有一次倒是没有喝醉,写作俱佳,格式也对,jiāo卷的时候,受卷官随手一翻,指着他卷中的一处问道:“这两句话,可有出典吗?” “这两句话出自李商隐的诗。”慎毓林说完,不假思索的反问了一句:“你没读过李义山的诗?” 受卷官气得脸儿都绿了对他这样的狂生无可奈何,只有暗箭伤人,把他的卷子放在一边,不发誊录,考官根本看不到他的卷子,也就谈不到取录了。 屡试不第,家境越发拮据,妻子苦劝,母亲也说,慎毓林下决心戒酒,到了道光三十年,他三十二岁的时候,方才取中。 入仕之后,慎毓林没有了顾忌,重开酒戒,而且比之当年,犹有过之,便是在河南学政的位置上的时候,也常常为了喝酒误事——咸丰三年,倭仁奉派为河南秋闱的正主考,到了开封,眼见慎毓林长在醉乡,对这个学生怒不可遏,几乎要将他逐出mén墙,还是旁人说情,才收回成命,不过打这之后,师弟之间的感情降至冰点,连秋闱以毕,河南巡抚设宴给倭仁送行的时候,慎毓林来给老师敬酒,他都没有理睬。 这件事皇帝也是知道的,不过他为人xìng子和缓,总觉得慎毓林书生意气,名士做派,秋闱又没有出什么大的篓子,为这样的事情处置一省学政,心中不忍,再加以崇实在一旁进言,也就没有多做处分,不过是下旨申斥一番,也就罢了。 翁心存是道光三十年科考十八房师之一,虽不是慎毓林的座师,却也算有一段师弟情分,不能不有所辩驳,“是。皇上所说极是,臣也曾问过慎毓林,不过听他说,自知饮酒害事,故而发誓戒断。天之美禄一物,他不沾久矣。” “若真的是这样的话,倒也不妨事。”皇帝想了想,“廷寄,着慎毓林到上海陛见,朕先见一见他再说。” “喳。” “上一次朕召见桂良,他说八月十五,请朕移驾狮子山下的朝月楼,那里自本朝立国以来,就是省城之中玩月第一胜地,朕想,既然是第一胜地,不但城中官员知道,阖府百姓也无不以登楼赏月为第一乐事,何苦为了朕一人所好,而害得百姓无登楼之机?便驳了他的奏陈。” 他闲闲的端起案上的**啜了一口:“此事,不但是朕不能做,尔等也万不可为一己sīyù,而伤了天下百姓佳节同乐之心。嗯?” “皇上圣心垂怜百姓,奴才等感佩莫名。圣人有言,见贤思齐。奴才扪心自问,不及圣德于万一,但也不敢违旨而行。”柏葰大大的捧了几句,随即话锋一转,说道:“只是,奴才有别情奏答。” “你想说什么?” “自高皇帝以来,天朝江南各省百姓,未能瞻仰天颜久矣。今日圣驾南巡,百姓感念皇上多年来推行新政,施惠于民的圣恩,不但踊跃报效,更兼着此次南行,赶到三节之一的当口,更盼望着能够在朝月楼一睹天颜。奴才这些天来,听百姓纷纷说,皇上八月十五正日子定将驾临朝月楼,届时与民同欢,共赏一轮明月。” 他又碰了个头,继续说道:“奴才想,这是尧天舜地的大喜事,不可带有破相。愚民宵xiǎo之辈不知道皇上本是为他们着想的一番圣意,而且也不甚增吉利祥和之气。故此奴才想,……” 他说到一半,皇帝就明白了,“嗯,你说的也不为无理,只是,临近这当口,再行布置,可还来得及吗?” “皇上毋庸挂念圣怀,这些桂良都是早有预备的,只待一道旨意发下去,各方铺陈起来,不过几个时辰,定可收功。” “也好。既然桂良有这份孝心预备着,朕就准了。”不等柏葰领衔碰头谢恩,皇帝又说:“不过,朕方才说的话,也不能不作数。传旨下去,明天狮子山下,金吾不禁。朕要与城中百姓一同赏月。” 柏葰一愣,与城中百姓一起?到时候数百万人聚拢在山下,一旦遇警,如何cào持?转念一想,狮子山在长江边上,先安排下水师的兵舰守候在江边,无事自然是极好,一旦有事,即刻命御前shì卫护持着皇帝从楼上登船而去,也就是了。想到这里,觉得心中再无担忧,恭恭敬敬的碰了个头,这才退了出去。 军机处的几个人出去,六福挑起mén帘进到殿中,看惊羽正要随着皇帝进暖阁,追上一步,拉了她一下,后者不知道怎么回事,站住了脚步:“陆公公?有事?” “你真不懂规矩你不知道吗?皇上叫起的时候,是不准旁的人在一边服shì的” “我……”惊羽吓坏了,昨夜和柳青青一chuáng睡下,听她说,宫中规矩最严,稍有不慎,出了岔子,立刻传慎刑司来,拉下去活活打死自己第一天当值,怎么就惹祸了?“陆公公……我,我不知道啊?” “六福有话进来说。” 福答应一声,和惊羽一前一后的进到暖阁,先一步跪了下来:“主子,这个婢nv不懂事,……不懂规矩,请主子看在她初初到御前伺候差事的份上,饶了她这一次吧?” “朕没有怪她,以后她有不懂的地方,六福,你多教教她。” “是,奴才记住了。” “去,传袁甲三进来,让肃顺也同班觐见。” “喳。” 袁甲三和肃顺到了御前,行礼之后,皇帝让他们站了起来,开mén见山的对袁甲三说道:“朕这几天一直在想你的奏陈。教化万民事关天朝文运昌盛,不能不作为第一等的大事来做。所以朕想,各省成立书院一事,还是要从快的cào办起来。” “是。皇上圣心右文,更时刻将开启民智作为施政第一要务,臣不胜感佩。” “不过办书院,虽是嘉惠百姓的善举,也不能全数由朝廷拿钱出来,地方上,各省藩司也要掏一些。算是官民共办,日后管理起来,也是要循这个例……”皇帝一边说,一边心中打着腹稿,因此语速放得很慢,“就如同商课征收一样,各个省、府、道、县,凡是从中出力、出资的,日后都可以在书院挂一个名字。不过,这些人可以有从旁协助书院管理之权,也有人数不等的生员保荐入学之权,却绝对不能有伸手拿钱之权你们两个人说说,还有什么?” 袁甲三长长地出了口气,他任职外官多年,于地方上成立一个名头的公会,便有拿着一封京中大员或者地方督抚、甚或士绅代表手书的‘八行’的亲朋故旧挂名其间,任事不做,到月领一份粮米银子。办书院官民共管,自然也有这方面的隐忧,不想皇帝最后的一句话,令他有拨云见日之感,心中真正的感佩之极,庄重的跪了下来:“皇上圣德如天,更且dòng悉jiān宄只此一途,就可以全然规避官民共管中种种流弊臣不胜景服之至” “你也不必高兴得太早。朕的话还没有说完呢。”听袁甲三情见乎辞的一番奉迎之声,皇帝的心情大好,“同文馆有个在美国负笈而归的教习,名叫容闳的,你可知道?” 袁甲三不知道皇帝为什么问到这个,困huò的摇摇头:“这,臣不知道。” “奴才知道。”肃顺抢着说道。 “朕没有问你,那个要你来多嘴?”皇帝笑骂了一句,“这个容闳啊,是从美国回来的……”把容闳的经历给袁甲三说了几句,然后他说:“咸丰三年之后,朕命曾国藩在天津演练新军,其中还特别邀请了来自美国的一个叫华尔的军士,会同办差。主要的是把他所知、所会的一些新式练军之法,传授下去。” 袁甲三和肃顺都不知道皇帝为什么把话题扯到新军训练上去,只好静静地听着:“……华尔不会汉话,偏偏他所教授和指导的,又都是一些学有专攻之术,朕派了几个同文馆中结业的生员过去,也不顶什么用,最后只好把容闳派到天津,担任通译之责。” “等到两年之后,容闳返回京中,给朕上了一封折子。内中说了两件事,第一是派遣中华子弟,和他当年一般,远涉重洋,负笈异域,这件事给朕驳了;第二,就是在天朝成立美国所谓的大学” 这一次袁甲三听懂了,从地上抬起头来,望着宝座上的皇帝,斟酌着字句问道:“皇上可是有采纳容闳所奏条陈之意?” “所以,朕才把你找来嘛”皇帝轻笑着说道:“你认为此事可行不可行?” 第29节大学之议(2) 第29节大学之议(2) 袁甲三想了想,此事不能冒昧,大学从未听说过,是怎么样的一个章程心里也全然无数,不过只是顾名思义,也猜出个大概,非是一般官学、民学可以比拟的,更且说,是皇上龙心所重,若是真办起来了,办得好不好先不说,只怕国子监和翰林院的那些生员,就要对自己群起而攻了。 他考虑了一下前后利害,碰头答说:“皇上多年来念兹在兹的,自然是利于国计民生的善政良法,只是,大学之道,臣一无所知。贸然进言,恐日后生出bō折。不如容臣下去认真参详,抑或回京之后,将大学之名与承办之法与通达之士请教一二之后,再来皇上驾前回奏?” “也好。”皇帝也没有一天之内就想把成立大学的事情敲定下来的意思,即使是他想,也是绝对来不及的,“左右这一次朕也想把你带回京了。回去之后,和容闳好生料理清楚,嗯,实在有需要的话,朕会给总署衙mén旨意,让他们联系在京的各国公使,这是天朝文教昌明的第一件大事,集思广益嘛” “是。皇上庙算无遗,臣都记下了。待回京之后,定当向容大人好生请教。” “就这样,你跪安吧。” 袁甲三碰头而出,皇帝双tuǐ一抬,肃顺赶忙上前,为他扒掉靴子,伺候他盘膝坐好,“主子?” “嗯?” “主子昨夜没有睡好,明天晚上还要到朝月楼赏月,不如由奴才伺候着,先合眼休息一会儿?” 他不提起还好,这一说起来,皇帝也真觉得有点困了,强打着jīng神摇摇头,伸手从炕上的御案上拿起一本折子,随意的低头看看,鼻子中哼了几声:“嗯嗯” 惊羽一直在寝宫中垂手肃立着,方才君臣奏答的一幕全数落在眼底心头,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眼前这个和大臣裁决国政,条理分明的皇帝,明明就是经常和自己斗嘴说笑的甘子义,却又似乎不是他?真奇怪,一个人的形容气度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变化呢? 她心中不辨滋味,连皇帝的声音都没有听见,“啊?啊?怎么了?怎么了?” 这又是犯了宫中整肃无比的规矩,六福站在mén口,快步抢了进来,顾不得喝斥她,上前探头一看,立刻明白,回身到惊羽身边,拿过一个康熙五彩的瓷壶,jiāo到她手中,又向皇帝努努嘴,示意她给拿过去。 惊羽忙不迭的接壶在手,走到书案前,把壶中的**倒进杯中:“皇上,请用。” 皇帝似乎想起来什么似的,一指惊羽,问肃顺:“肃顺,你还记得她吗?” 肃顺当然记得,笑着向nv孩儿点点头:“赵姑娘,一向可好?” “我很好,多谢肃大人。” 因为用不到几日就要启驾返京,军机处早就下了廷谕,所有折奏条陈片子除有军情盗情水患急灾的直递行在,其余奏折一律转往北京留守军机大臣奕处置。所以看去宗卷堆得老高一摞,都是原来余下的没要紧公牍,有请安的,有奏报海关厘金分拨情形的,省内州县官出缺补缺调配分发……诸如此类,虽都是不急之务,府县任缺还是看得留心。 皇帝随意的看着,大多数连朱批也用不到写,用手指在上面做个记号,就放到一边。肃顺左右看看,见皇上留自己下来似乎没有什么公务要jiāo代,就准备请辞,“主子,若是没有旁的差遣……” “哦,朕忘记了。前几天朕和桂良几个说过,各省都要更多的兴建粮仓,以为储粮,备将来遇有灾年,赈济之用。这件事你下去催问一下,特别是山东、河南、湖光等产粮大省,特别要多多存粮,不要怕粮价上浮,各省若是有趁机哄抬粮价的,派当地所属官员严加管束,不必手软” “喳。” “还有,”皇帝抬起脸来,看着他:“肃顺,朕的习惯你也知道,朕最恨什么你也清楚,别没事总想动什么歪心眼儿就想着伸手捞钱,这几年,你捞得还少吗?” 肃顺颜sè大变,一打马蹄袖跪了下来:“奴才……” “行啦”皇帝又转开脸去,不再看他了:“事情到了朕这里,念在你多年来忠君爱父的份上,还可以容忍一二,要是给京中那些都老爷知道了,一份弹章奏上,朕是保你,还是杀你,嗯?” “奴才叩谢皇上天恩。奴才……奴才今后再也不敢了。” “这样的话你对朕说过几次了?”皇帝‘啪’的一声,合上奏折,以手抵额,“朕有时候真是搞不懂,你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吃的,用的,能huā你几个子儿?放着大把的银子在家里,长máo儿吗?还是觉得银锭闪着光,好看?” 肃顺这一次随扈南行,沿途各省的属员都知道他是皇帝身前最得用,最得宠的大臣,借着慰劳之名,送到他府中的银票、珍玩、字画不计其数,总之一句话,他到江南来两次,落袋的银子不下三五百万两之多他不是不知道皇帝最恨这样的事情,奈何黄白之物,最是动人心魄,又没有那拒之mén外的勇气和毅力,收下一份,其他再有接踵而至的,也就逐一笑纳了。 听皇帝又一次问起,肃顺连连碰头,语不成句:“奴才……奴才甘愿拿出所有收取的银子,充为国用。” “呸”皇帝恶狠狠的啐了他一口:“你个不打自招的蠢奴才” 肃顺这才想起来,把银子拿出来,更加糟糕,有清流上章问一句:“数年来俸禄几多,何来这许多报效之银?”岂不成了自贻伊戚?可谓是极大的麻烦难怪皇帝骂自己蠢货,真是糊涂到家了。他苦着脸膝行几步,抱住了皇帝的tuǐ:“皇上,奴才料事糊涂,空贻君父之忧,皇上……您给奴才做主啊。” “六福,惊羽,把他从朕身边拉开”皇帝气恼的说道:“你自己惹出来的祸事,你自己承担,朕可告诉你,银子,一两也不许你拿,该怎么办,你自己想主意,朕管不着” “皇上?” “你滚出去朕不想见你。” 肃顺没奈何,碰了个头,躬身出了寝宫,给皇帝骂得满头包,回去还得想办法把这些银子处理掉,实在是伤脑筋啊 皇帝懒得管他,把桌上的奏折放在一边,端起**啜了一口:“惊羽?” “啊惊羽在。” “你怎么了?怎么总是神不守舍的?”皇帝把**放到一边,向她招招手:“过来,到朕身边来。” 惊羽怯生生的上前几步,袅袅婷婷的站在皇帝身前,“皇上?” “六福,你们下去吧。”把几个人哄出去,皇帝笑眯眯的抬眼望着她,用天津话问道,“你知道我为嘛每天晚上都要到梦中舫去吗?” 说来也怪,只要听到他口中那难听却熟悉的天津话,惊羽总是忍不住要笑,呲牙一乐,猛的想起面前的男子是大清朝的皇帝,赶忙收敛:“奴才……” “嗯?” “哦,我不知道。”惊羽大着胆子说道:“想来,还是为见我家xiǎo姐吧?” “今后别叫xiǎo姐了,就叫青青姐吧。”皇帝说道:“看你家xiǎo姐是目的之一,不过也只占了其中的三成,其余的七成,却是为了见另外一个人。你猜这个人是谁?” 惊羽心中慌luàn,脸蛋瞬间红了起来,“我……不知道。” “就是那个从第一次见了他,就和他斗嘴不停,心里一百个瞧不起的如烟姑娘呢” 惊羽撩起眼帘,澄净如水的眸子在男子脸上扫过,又想起六福的训诫,阖了下来:“皇上,您……您?” “怎么?” “奴婢的心思,就如前天夜里在车中和甘公子说的那样,不论他是贫贱书生,还是万乘之君,我和我家xiǎo姐的心思,都万不会有半分改变的。” 皇帝感从中来,用双臂一拉,让nv孩儿扑到在他的肩头:“你不变,甘某人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惊羽趴在他的肩头,声音低低的说道,“真是奇怪呢。” “怎么了?有什么奇怪的?” “明明知道您的皇上,奴婢要识得上下尊卑,只是啊,每一次看见您的时候,总会想起那个让人讨厌、又让人喜欢的甘公子哩” 皇帝轻笑起来,“那,你是喜欢朕呢,还是喜欢甘子义呢?” “皇上是天子,奴婢不敢有半点失敬失礼之处,不过要是让我说实话的话,还是甘公子更让人喜欢。” “要是把这样的问题问到你家xiǎo姐,她一定会说,是朕更讨人喜欢。”皇帝扶她站好,直视着她的眸子:“也只有你啊,敢和朕说这样的实话不枉朕真心爱怜你一场” 惊羽娇俏的一笑,蹲身万福,“愧méng皇上褒奖,奴婢不敢当呢” 皇帝一愣,想起了这句话是自己当初第一次到船上去,是由自己向如烟说过的,如今她改动几个字,原封不动的奉还了回来,伸手在她tǐng翘的鼻尖点了一下,“朕就喜欢你这样说话。伺候朕更衣,我们到皇后那里去。” 当下太监伺候着皇帝除掉台冠,貂皮黄面褂换了玫瑰紫套扣巴图鲁背心,戴一顶结红绒顶统青缎瓜皮帽,殿外摆下的轻步辇给他挥手斥退了:“惊羽,陪着朕走几步。” 羽踩着huā盆底,跟在皇帝身后,大感吃力。huā盆底的结构特殊,走路的时候若是脚下加紧还好,放缓的步伐,只有中间一xiǎo块的凸起以为着力点,分外的不舒服,尤其她和赛香君都是汉人家的姑娘,生来裹足,更加难过非常,只是初初进宫,虽然知道皇帝喜欢自己,也不敢恃宠而骄,更加不懂这其中的规矩,也就不敢出言请旨。 皇帝没有注意,绕过满园huā草繁茂之间的xiǎo径,向园子后面走去。绕殿东向后殿逶迄而来。沿道打扫的杂役和shì卫、太监见他们一前一后过来,一个个控背躬身退后垂首让道儿。后边院落隔着一带冬青树,一带粉墙中间用冬青万年青搭成一座彩坊算是宫mén,却没有横额扁联装饰,正寝两旁各一座偏殿,一漫湿冷的青砖地天井东西,各是一溜厢房,比寻常衙mén的房子也高大不出许多——这是皇后和随驾嫔妃们的住所了。 刚刚转过彩坊,就见大公主秀慧和一个宫nv打扮的婢子正在嬉笑,“抓不到吧?你好笨” 那个宫婢装出一副用力抓捕的态势,却总是在关键时刻失手漏足,给秀慧从容逸去,大公主孩子心xìng,不以为是对方故意在让着自己,只当是自己身形灵活,新来的这个宫nv手脚蠢笨,“快一点嘛你太慢了。真没用废……” “秀慧”皇帝一开始还在含笑看着,听nv儿语出不逊,忍不住拉下脸来:“你说什么呢?” 大公主听见阿玛的声音,赶忙站住了,“阿玛万福。” “大公主,朕有话问你。” 秀慧不敢怠慢,撩起裙子的下摆跪了下来:“nv儿恭聆圣训。” “你刚才说什么?” “nv儿……没说什么啊?” “当着朕的面,你还敢扯谎?xiǎoxiǎo年纪,口出不逊,亏你还是朕的嫡nv?朕就是这样教你对待下人的吗?不通礼教的东西” 一番雷霆之怒,让秀慧眼圈通红,xiǎoxiǎo的孩子又不敢哭出声来,委委屈屈的低下了头:“nv儿知道错了……阿玛不要生气了吧?” “看看你此番随朕南行路上,惹下多少祸事嗯?”皇帝教训nv儿的声量很高,寝宫中谈天说话的皇后等人都迎了出来,看他神情难看,也不敢劝说,只得由着他大发脾气:“天浮有雨,人浮有祸xiǎoxiǎo年纪,就学得这般浮浮躁躁,……” 他还想再说,惊羽在一边拉了他的袖口一下,向寝宫mén口努了努嘴巴,皇帝这才注意到,皇后几个也已经迎在了mén口,秀慧终究是皇后的长nv,不好不给皇后留一分体面,“这一次暂时放过你,回京之后,即刻和你大哥一样,到上书房读书,学学什么叫待下之道” “是,nv儿记住了。”秀慧答应一声,强忍着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皇帝余怒未息,厌恨的瞪了nv儿一眼,回头又对寝宫mén口的众nv说:“不但是大公主,今后所有的阿哥,格格,到了入学的年纪,都让他们进上书房读书,人言天家凤子龙孙,如何如何锦衣yù食,却不想,多方荣宠之下,不要说成龙成凤不得,就连最起码的凡夫俗子都懂得的礼教也全然无知了” 皇后天下之母,主持后宫,这等皇子皇nv的入学之事是国事,也是家事,更何况今天给皇帝当面训斥的,还是自己的亲生nv儿,心中自然难过,“皇上,以往种种疏忽,都是臣妾的不是,请主子暂息雷霆,容臣妾日后多方管教,以释圣宪。” 皇帝本来兴冲冲而来,想政事闲暇之余和皇后嫔妃说说话,不料大公主的事情凭空给他添了几分‘堵心’,想转身回去,又流于痕迹,正在一个犹豫间,惊羽上前几步,盈盈蹲身行礼:“奴婢叩见皇后娘娘。娘娘万安。” “起来吧。”皇后心中很是为惊羽的知情识趣喜欢,虚虚的摆手,示意她站了起来,“你就是昨天那个如烟姑娘了吧?过来,让我看看。嗯……这一打扮起来,倒也是个清秀可人的xiǎo丫头呢。” “奴婢蒲柳之姿,难入娘娘法眼。” 几nv絮絮叨叨说到一处,皇帝倒不好转身就走了,迈着步子进到皇后的寝宫,走到桌案边上,触目就是一愣。原来,桌上摆放着一幅《落shen车马图》。画的是洛水之滨,曹子建肃然悚立于秋叶凋零的杨柳之下,怅然仰望对面,中间隔着一泓秋水。河对岸云腾雾罩,一辆龙车,饱马怒腾,隐约间万神相随,宝幡、衣带随风飘摇。中间簇拥着落shen,云鬓妙发,风环垂苏尊贵无比。 落shen双眉颦蹙,斜对下方曹植,似乎在轻轻谆嘱着什么。曹植却一脸茫然,双手略略平摊,似乎在嗟叹,又似乎在呼唤……画图已经很旧,纸边发黄变得有些焦脆,卷轴却是新的,画儿左下方题跋已漫患不清,上下天地押着密密麻麻不计其数的图章,显见是一幅极为名贵的古画。“这是哪来的画?”皇帝问道:“是谁的手笔?” “这是内务府大臣肃顺买的,huā了一万多银子,说是吴道子的画儿,名字都辨认不出了,说是给臣妾上寿用的,怕假了,请我寻个行家鉴别。我只觉得好,哪里辨得出来?臣妾也不懂这些,正想着皇上来了,请皇上鉴别一二呢可巧,皇上就来了。” 皇帝心中暗骂,狗奴才,倒真会找下家儿低下头去端详了几眼,口中慢吞吞的说道:“这个肃顺啊,怕也是叫人给骗了。”说着俯下身子仔细看画,又盯着眼辨认题跋,口中说着,“吴道子善画观音神道,断不会舍长就短画这个人物山水。不过这两个字确实是‘吴道’,也真怪了不过纵使不是吴道子的真迹,点画bō磔的气势jīng神也算是大家手笔。留着吧。” 他摇头笑了笑,“若说起本朝鉴别这等古物的行家,前朝有一个纪昀,朕这一朝有个翁同龢——他现在还在翰林院,等回銮了,朕再着他认真看看。”他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对跟在身后的惊羽促狭的一笑:“朕所会的,只是一些古籍的盗版、做旧功夫,这些嘛,就非是所长了。” 惊羽扑哧一笑,红着脸蛋低下头去,旁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哑谜。 第30节与民同欢 第30节与民同欢 八月十五,早上起来,军机处、内务府随扈大臣同班到寝宫给皇上、皇后祝暇,无非都是一些普天同庆,四海升平的套词儿,这在历年之中,帝后听得多了,彼此相视一笑:“今儿个晚上,在狮子山下,与百姓一同赏月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吗?” “是。臣已经和两江总督桂良等详加料理,一切均已经准备停当。”载垣有意凑趣,御前奏答说:“今年的中秋佳节,江宁府城的百姓可真真是有福了,天子与xiǎo民共贺佳节,这在我天朝,还是第一次哩” “你也不用nòng这些尧天舜日的佳词儿,朕前天俯准柏葰所请,也是为不要让此番南幸有丝毫破相处。你们下去之后,告诉各部值守的官员和兵士,今夜的狮子山下,怕是万头攒动,不过第一不准打骂、第二不能以武力驱赶,更加不能有任何百姓踩踏、挤伤之事。不要nòng到最后,把这普天同庆的日子,nòng得恻然不欢,都明白了吗?” “是,皇上时时挂念xiǎo民,信而有征,奴才等shì奉主子多年,行事之间敢不尽心?此番办差,奴才等定当谨慎xiǎo心,并将主子的一番圣意晓谕军士,让他们学会规矩,不敢胡来。” “你们能够有这样的心思,不但xiǎo民感jī,就是朕,也会记在心里。”说着话,皇帝摆摆手:“朕知道,你们为今晚的差事,一个个都忙的没有歇好,趁着还有时间,都下去休息一会儿吧,也免得晚上没有jīng神。” 听皇帝语出关切,柏葰几个心中热乎乎的,君前不能冷了场面,见没有旁的要jiāo代,众人碰头而出。等到一干大臣如数退了出去,皇帝忙不迭的站了起来:“快,伺候朕更衣,热死了” 皇后嘻的一笑:“皇上,已经进了八月,您……怎么还是这么怕热啊。” “不行。江宁不比京中。若是在北京,这样的天气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时候,倒是在江宁,哎”皇帝摘下台冠,放在一边,言语中不胜烦恼的样子。 惊羽快步上前,伺候他去了朝服,口中低声说道,“皇上如此不耐热,到了晚上,可怎么了啊?” “也只得咬牙忍耐了。好在现在终究已经是早过了立秋节气,晚上还略能支撑一二。”他苦笑着摇摇头:“不好办啊” 皇后几个和他做夫妻久了,知道皇帝在没有外人在的场合下,有时候会有一点点的孩子气,看他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好笑的抿起了嘴chún。 在瞻园用过午膳,休息了片刻,冠袍带履四执事太监伺候着皇帝换上全挂子的朝服,申正时刻,乘轻步辇出瞻园,已经可以听见远近乒乒乓乓响成一片的爆竹声,到mén口换乘容帝、后同乘的yù辂大驾,由三十二名舁夫抬着,从城中而过。 一出瞻园所在的大街口,皇帝微微一愣,道路两边一眼望不到头,跪满了江宁城的百姓,看见御前shì卫乘着高头大马出来,知道御驾就在后面,不待吩咐,海làng般伏了下去:“咸丰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之声惊天动地,皇帝感从中来,兴奋得脸sè一片红润,呼喝了一声:“六福?” 六福赶忙答应,“奴才在。” “把yù辂仪架的车帘挑起来。” 福答应一声,上前挑起了车帘,于是,跪在前排的百姓可以近距离的看到居于其中的皇帝和皇后了,这一下,百姓呼喝万岁之声更是压倒了一切,呼喊声撞击着秦淮河的bōlàng,似乎也要翻滚起来了。 车架一路不停,到了城西北的狮子山下,这里更是为桂良早已经派下重兵护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将提前得到旨意,意图赶在第一个,以抢到一个好位置贴近天颜的百姓隔离在外,皇帝粗略的看了看,此事天sè依然大亮,山下已经有了不少于万余百姓,跪在道旁,迎接圣驾。 本来是该当着乘仪架直上山巅,方才请驾的,不过皇帝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吩咐一声:“朕就在此处下来,秀儿,你先上山,朕等一会儿就到。” “皇上?这大吉的日子,您……” “朕要到静海寺去看看,走走。” 钮钴禄氏不知道静海寺是个什么所在,看他脸sè不愉,不敢多问,又知道他的脾气,言出必行,没有打折扣的余地,也只好由着他去了。 这是在皇帝的行程中没有安排的,不过桂良、端华、肃顺几个都是办老了差事的,也难他们不住。端华任职御前大臣、銮仪使,吩咐一声‘护驾’带着御前shì卫先行将皇帝围拢了起来。 “皇上?” 皇帝的脸sè变得很yīn郁”虽然仍自带着笑向两边越发jī动的百姓挥手致意,但一眼看去,就知道那份笑容都是装出来的左右看了看,“朕想到静海寺去走走,看看。” 良跪倒行礼:“皇上有鉴微识古之心,奴才自当景从。容奴才为皇上引路。” 这一会儿的功夫,军机处几个人也跟了上来,问清缘由之后,柏葰一皱眉:桂良真是糊涂这样高兴的日子,到静海寺这种无端令主子心情不爽的地方干什么?也不知道拦一拦? 静海寺坐落在狮子山下,走路非常近,桂良正要派人去寺中通传,给皇帝看见了:“桂良,你干什么?” “奴才想,圣驾亲临,静海寺的方丈……” “不必惊动出家人,朕也不是想去看他们的。带朕到华严楼一观,其他的地方,朕没有兴趣。” 严楼就是英人罗伯特、马礼逊等人和中方耆英、伊里布等人展开会商的地方,桂良任职两江多年,这样的地方当然知道,当下不再多说,也不必做那些无谓的言辞介绍,引着皇帝径直绕电}脑~访问整*理过寺中的大雄宝殿和天王、正佛、观音等殿宇,到了华严楼前:“主子?” 皇帝昂然而入,众人跟在后面,楼中静悄悄的,地上打扫得倒是很干净,一张比一般的八仙桌更长的紫檀桌案摆放在中间,两侧各放着四把紫檀座椅。 皇帝绕着桌椅走了几步,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桂良、柏葰、肃顺等人鱼贯而入,站在mén口,静静地看着:“这里……朕早就想来看一看。还早过这一次南幸成议之前。” “到江宁之后,朕更是想着到寺中一游,终于是近乡情怯,未敢轻涉半步。柏葰,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奴才想,道光二十二年,先皇恩准天朝与英夷之国开放口岸……” 他立刻阻止了柏葰的说话,“桂良,你是两江总督,你怎么看当年之事?” 皇帝这样说话,自然表示心中于柏葰的奏答大为不满桂良扪心自问,也实在难以作出更合乎圣意的奏答,先一步跪了下来:“皇上,奴才以为,英夷未经教化,处事之间但以武力胁迫,种种唐突天朝之事,难以胜言。幸得先皇高瞻远瞩,德威播于域外,以言感其心,……” “当年耆英、伊里布几个,同英酋在这华严楼中就两国国事会商的时候,你们有谁是在场的?” 殿阁中一片静悄悄,现在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是新君登基之后,逐一提拔起来的,当年的时候,或者是部院xiǎo吏,或者是新近之资,不论资历、年龄、威望,又如何能够加入这样重大的国事中? 皇帝左右看了看,嘿声一笑:“朕在场。” 众人立时楞住了,道光二十二年的时候,四阿哥奕詝不过是十龄稚童,怎么说会在场呢?皇帝用手一指东向一排座椅的最左首的一个,“耆英,当时就坐在这里。中间位置是伊里布,最后一个位置是时任理藩院通译曹福正所居。” “可能你们会想,朕当年不过顽童,怎么会在场参与国事?只是啊,朕说的在场,并非是参与到会商之中,而是十余年以降,朕每每思及耆英几个不通外务,又深为英夷火炮之威吓破了胆子,会商之时,一味媚软,有辱国威之外念及此情,朕真恨不得早生十数年,即使和英人会商决裂,也断然不许这丧权辱国的劳什子条约能够达成,以致顺遂了英人一片虎狼之心” 君忧臣辱,听皇帝语气大为悲愤,柏葰几个都跪了下去:“总是臣等shì主无能,上贻先皇之忧。” “这和你们没有关系,当年之事,还轮不到你们在今天、朕的面前来承担罪责。朕在这里和你们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们,不论到了任何时候,朕都绝对不能容忍,再有任何一次比类于《江宁条约》的条约签订——连出现——朕也绝对不允许” 皇帝的目光在殿中的几个人身上扫过,慢吞吞的说:“朕就是‘天家”朕说的话就是规矩,尔等都记住了,顺遂了朕的心思,成全朕之令名,身家富贵,自然有朕保全;若是不肯成全,sī心中各自打着自己的xiǎo算盘,则三尺之冰,正为尔等所设” 朝月楼上,皇后等得心急,正准备让李莲英下去探视一番,听见下面又响起山呼万岁之声,知道是皇帝观寺归来了,果然,楼梯上脚步声起,皇帝慢吞吞的走上楼来,“奴才等叩见皇上。” “都起来吧。”皇帝摆摆手,示意内shì、太监、宫婢站起身来,自己走到皇后近前落座:“皇上,怎么去了这许多的辰光?臣妾还想派人去看呢。” “看什么?有这么多人跟着,你还怕朕又换了便装,sī自闲游吗?”和皇后轻笑着开了句玩笑,皇帝回过头来:“都坐吧,今儿个是八月中秋,我和皇后与你们同楼赏月,彼此不议君臣,只谈风月。翁心存?” “臣在。” “你是江南文坛翘楚,这样的日子里,不能无诗,就由你先行口占一律吧。” “臣xiǎo有微才,怎敢在圣主驾前放肆,更加不敢当皇上‘江南文坛翘楚’之褒奖。”翁心存在座椅上躬身作答。 皇帝扑哧一笑,“不让你来,难道让肃顺第一个吗?你也不必自谦了,就在此行抛砖引yù之道吧。” 心存答应了一声,故意思忖了片刻,朗声yín诵:“秘殿崔嵬拂彩霓,曹司今在殿东西。赓歌太液翻黄鹄,从猎陈仓获碧jī。晓饮岂知金掌迥,夜yín应讶yù绳低。钧天虽许人间听,阊阖mén多梦自mí。” yín诵以毕,翁心存屈身奏答:“臣方才在静海寺中,听闻皇上振聋发聩圣训,心有所感。故而作此未称圆润之声,请皇上恕罪。” 皇帝点点头,“仓促之间,钩抹添注能够有这样的颜sè,也可见朕于你的一语之评,并非是虚妄之词了。你翁家父子,果然不愧是饱读诗书之人。”说完他转头问皇后,“可听得明白吗?” 皇后憨笑着摇摇头,“臣妾哪儿懂啊?皇上给臣妾分解几句啊?” “翁心存这几句诗,用的都是汉唐的典故,起始的两句是说朕的才学高不可攀,第二句的殿是在大明宫中,皇帝设宴是在麟德殿,殿西的翰林院;中间的四句除了陈仓从猎,或神物碧jī,是秦文公的故事之外,其他的都是出于汉代的建章宫,汉武帝见黄鹄于太液池而做歌,歌曰:‘黄鹄飞兮下建章”连上下一句从猎陈仓,是说他为朕身边的近人,游幸必从。” 皇后点点头,“倒也并不是撒谎呢”说完又问,“那,下面呢?” “下面写他在禁中值宿,建章宫有神明台,汉武帝用之来祭仙人,台上有承lù盘,形状是仙人舒掌,捧铜杯yù杯,承接云中降落的仙帝一边说,一边笑:“其实,所谓的仙lù,不过是一些清晨所得的lù水而已,可叹刘彻,一代雄主,如此看不开生死大关,只凭这一点,他就比我朝圣祖仁皇帝差得远了” 肃顺在一边chā话道:“皇上说的是,圣祖仁皇帝开天辟地一代圣祖,不要说汉武不能相比,就是祖龙,也要瞠乎其后依奴才看来,也只有我大清如今的咸丰皇帝陛下,能够继武前贤,超越古今所有帝王” “过了,过了。”皇帝大笑着摆手摇头,“朕有何德行,能够与圣祖仁皇帝他老人家相提并论?肃顺,你这话可太过了。” “奴才说的一点也不过。奴才shì奉主子多年,深知自皇上登基以来,圣心记挂圣君百姓,以xiǎo民疾苦为施政第一圭臬,每于地方督抚训诫之时,也是将此作为首要。凡此种种,奴才以为,诚为历朝所不能及,奴才偶尔翻阅历朝圣训,更是从未见此。故而奴才敢说,皇上才是超越前贤,我大清,不,是自祖龙以来,第一圣明之主。” 有肃顺这样的一番话,众人哪敢不附和?一时间朝月楼上颂圣之声大起,哄得年轻的皇帝不自觉的飘飘然起来。 虽是在朝月楼上君臣共同赏月,所进献的,全然是由内务府、御膳房伺候,各sè美食流水价送到席间,君臣谈笑晏晏,不觉时间过得飞快,肃顺回头看看外面的天sè,已经逐渐暗了下来,一轮如洗的明月升上山巅,照得狮子山下明亮如镜,配以山脚下载歌载舞的百姓,场面一派欢腾热烈。 就在这时,楼梯口有个身着公服打扮的汉子,探头出来,向上张望了几眼,皇帝和皇后背对着楼口,正在向下挥手,上明下暗,百姓纵使看不真切,不过只是看那一身明黄sè的衣着,天下仅此一份,便知道是皇帝和皇后夫妻两个,欢呼之声更加热烈了。 穿公服的男子轻手轻脚的走到楼上,径直到了柏葰身旁:“大人?大人?” 周围的声音非常嘈杂,柏葰没有听见,直到这个人没奈何的拉了他的袍服一下,才回过头来:“干什么?” “广东急电。” 自咸丰四年之后,铁路、电报线路同期展开,特别是后者,经过三年余的建设,已经建成了一条从广东延伸到福建、长沙、武汉、江宁、济南、开封、天津、北京的电报体系,不过一来电报人才稀缺;二来各省督抚大员仍自是不大习惯使用这种新兴事物,更多的时候还是靠往来飞奔的驿马传递奏折,所以线路纵使有,却还没有发挥其最大的作用。 不过这一次事关紧急,陆建瀛还是难得的使用到了电报这种手段传递消息。柏葰瞪了来人一眼,拿过电文,内容只有很短的几句话:“英人寻衅滋事、详情容后奏答。” 柏葰深深地一皱眉,这样没有头尾的电文,该当如何处理?正在一个犹豫间,皇帝似乎觉察出了什么,回过头来:“柏葰?可是有事?” “皇上,陆建瀛有电文从广东呈递。” “拿过来。”皇帝一把接过去,低头扫了一眼,随即若有所思的把电文折叠上,放进袖口,思虑了半晌,展颜一笑:“你们看,这山下的百姓,是如何的兴奋啊?” 提前祝中秋节快乐 顺便说一声,佳节期间,更新会有一点húnluàn,特别是在时间上。请大家原谅。 第31节二鸦之战 第31节二鸦之战 陆建瀛的奏折送抵御前的时候,皇帝已经乘火车到了上海。连着两天的时间里,他似乎丝毫没有考虑电文中提及的内容,该召见地方官员就召见,该翻牌子招嫔妃shì寝就shì寝,该休息就休息,完全没有受到这件事的影响。 即使是在临到上海车站之先,几个同车随行的军机处大员君前承旨,柏葰问起此事的时候,皇帝也只是笑着摆摆手:“此事,容等陆建瀛的折子到了之后再说。” 柏葰不敢多问,只好等待着。八月十八日,奏折终于由折差快马送抵行在,皇帝仍旧是一副漫不经心之态,拿过奏折:《为英人蛮横无理、寻衅滋事,伏乞圣鉴事》。 这件事的起因是在咸丰六年,也就是著名的‘亚罗号’事件,亚罗号是一艘中国商船,自厦mén开往广州,停泊黄浦。船上水手全是中国人,船主苏亚成也是香港华人。该船曾被海盗夺去。为了方便于走sī,该船曾在香港英国政fǔ领过登记证。在黄埔停靠的时候,广东水师船捕走窝藏在船上的中国海盗和数名有嫌疑的中国水手。 不想英国驻广州领事巴夏礼却认为该船曾在香港注册,领有执照,硬说是英国船,甚至捏造说中国水师曾扯下船上英国旗,侮辱了英国,无理要求两广总督陆建瀛立即释放被捕人犯,向英国政fǔ道歉。 陆建瀛自然不敢擅专,将此事的经过奏报到京中,与此同时,驻京的英国公使、辉格党人奥德里奇男爵亲自带领公事管的秘书、武官和通译到了总署衙mén,向中方提出抗议。认为中国地方大宪如此不顾两国jiāo往中应该依照的条约中相应的条款行事,令人遗憾。若是因为此事,引发两国关系不睦,中方要负全部的责任。 在总署衙mén和这些夷人打jiāo道多年,奕也大为历练出来了,闻言只是点头微笑,等奥德里奇咆哮完了,笑呵呵的端茶送客,将对方请了出去,随即备轿,进宫请起。 皇帝听他说了几句,凝神想想,所谓的亚罗号事件是二鸦的直接开端,不过如今英国在首都建有使领馆,这样的事情大可以通过外jiāo途径解决,只是,这不是自己希望看到的,想来也不是巴麦尊首相希望得到的结果。故而佯装发怒,“亚罗号上的海盗和那些与之勾搭成jiān的水手,可有实据吗?” “是。据陆建瀛奏报,将一干人等押回府衙,由巡抚怡良问过之后,海盗与水手均供认不讳,供词中说,数年来,亚罗号倚仗着商船悬挂英国国旗,中国近海水师不得sāo扰盘查之便,往来于粤港等地,大肆走sī。证据凿凿,不容抵赖。” “既然这样,就毋须理他倒是英国人那个叫什么巴夏理的领事,明知道陆建瀛此番派兵督捕,是为国锄jiān,为民除害,反倒恶人先告状,意图以此挑起两国争端。着实是无耻之尤。老六,你下去之后,告诉那个奥德里奇,英国人打着什么盘算,朕心知肚明,不与之计较,不过是看在多年来两国友好,更有铁路大工承英人提供协助的这样一点面子上。若是仍执mí不悟,一意孤行,一切后果由英国人自己承担。” 奕心中舒畅,大感解气,出来之后,立刻命已经任职总署章京的荣禄到驻京英国领事馆,把这番上谕逐一传达,荣禄也是少年顽皮,等到奥德里奇和随员出来,彼此相向而立,站好之后,用无比熟练的英文把这番话转述一遍,随即不等看到奥德里奇那一脸怒气发作开来,随意的拱拱手,转身告辞 奥德里奇自然大怒,同时又心下窃喜,中国人的态度这样无礼,岂不是正好给了国内的首相大人以动兵解决争端的借口?看着荣禄走远,冷笑了几声:“一待我国的兵舰驶入中国的内湖,想来中国人就再也没有这副形容了吧?上帝保佑,nv王的光辉光耀世人” 亚罗号暂时被平息了下去,英国人暗中气恼之余,开始布置。此时正是克里米亚战争进行到末期(这一场发生在欧洲的战争不是本书的重点,略去),不过胜利的天平已经大大的向英、法等国倾斜,俄国日薄西山,眼看着就要坚持不下去了。 到了咸丰六年的二月,《巴黎合约》签订,战争结束,英国首相巴麦尊挟大胜之后,在国内威望如日中天的余威,开始准备对远东这个不听话的中国动一番手脚了。 早在咸丰四年,英国不但提出的‘修约’条款不成,在随后的日子里,中方全面禁烟,各省所有的鸦片烟管被封闭,再有sī下贩卖、吸食鸦片的,或关或罚,或打或辱,两年以降,没有鸦片烟瘾的,自然为这等害人之物被全面禁绝而欢呼雀跃;有吸食鸦片经历的,也只得咬牙苦忍——鸦片烟的成瘾xìng总还是xiǎo一些,有毅力,再配以yào物,还是能够戒断的。 少了吸客,朝廷又大力打击,鸦片烟馆只得关mén,到了咸丰五年的商谈中,中方始终不改初衷,对于鸦片的运输、进口、贩卖仍自固守底线,只准以yào用的形式在国内流通,其他或贩或吸,一概不准,英国鸦片商人为此伤透了脑筋。 到了咸丰六年,按照两国签订的合约文本中相应的规定,一切未能销售完毕的鸦片,到了年底,都要由大清政fǔ收归国有,这更是让英国鸦片商人积不相能,万万不肯接受到的事情,虽然中方答应,以每一箱鸦片烟土换一箱茶叶作为补偿,但随着咸丰初年海禁已开,中国的茶叶、瓷器在英国商人的贩运下早已经源源不断的进入本土和各海外殖民地,故此,茶叶的吸引力已经大不如前了。 这等陈陈相因之下,英国鸦片商人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1856年的3月中旬,鸦片商人聚集到白金汉宫mén前示威,要求nv王陛下督请政fǔ,派兵痛剿,以为天下各国再有不遵从自由贸易者戒 这件事在英国引起极大的反响,支持、反对的声音同样高涨。支持的一派不必说,反对的阵营中,尤其以前辉格党人,后加入保守党阵营的威廉.尤尔特.格莱斯顿议员为首,他提出的反对意见的依据是,自1851年以来,中国与英国在各方面加强合作,铁路、军工、钢铁制造等领域日渐频密,若一旦两国动武,即使可以事先撤侨,但这些在华英人的利益必然受到影响。 第二,鸦片害人之物,在英国本土及各殖民地也是早就为政fǔ全面禁绝的,又何能以此为借口,要挟别国? 第三,中国人在这数年之中,训练新军,卓有成效,只是驻京武官描述的,就已经可以知道,这支新军,全然不复当年第一次鸦片战争之时的孱弱之态。更不用说七年来,中国从英国人手中大量的购买、安放、调式之后已经投入使用的海防火炮,对于英国兵舰是一个极大的隐患。战争的胜败,殊难预料。 最后一点,中国幅员辽阔,比之英国本土及所有殖民地加在一起的面积都要大。人口总数更是超过了四万万,远师攻坚,人少了怕起不到什么作用,人多了,后勤补给又会成为极大的问题。一旦给对方切断了补给线,远征军必然成为孤军,到时候,不要说是能够打胜这一仗,就是想让远征军的‘xiǎo伙子们安全回到祖国,也成了泡影首相先生,请您不要像西西弗斯那般,做着徒劳无功,而又无效又无望的劳作吧。’ 巴麦尊自然也有准备,在议院上院举行的演讲中,他提出了自己的见解,诚然,格莱斯顿议员的话没有说错,这几年来,远东那个原本野蛮而落后的国家已经开始了初步的文明进程,但和正式的文明,还有着辽阔的大西洋一般的距离“先生们,你们还不知道吧?法兰西第三帝国的一个上帝的使者,在遥远的远东宣扬主的福音的时候,竟然被野蛮而残暴的中国人杀死了” 巴麦尊一语出口,议院上下一片哗然 他得意的望望有些手足无措的格莱斯顿,继续说道:“是的,先生们,你们没有听错。事实就如同议院mén外明亮的阳光下每个人的影子一样的真实存在着。奥古斯特.沙普德莱纳神父在中国广西的某处,被中国政fǔ的地方官非法逮捕,不顾神父先生是受条约保护的外国侨民的事实,先遭重刑毒打,又被罚站囚笼,关到xiǎo铁笼子里,笼子挂在监牢大mén,他禁不住折磨,回到了上帝的怀抱,在这之后,他的尸体还被斩首示众。尊敬的格莱斯顿议员先生,难道您认为,这是一个有志于摆脱野蛮和愚昧,并希望进不到文明社会的种族,能够做出来的非法行径吗?” 格莱斯顿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巴麦尊继续说道:“先生们,即使在今天,中国的皇帝及下面的臣工已经开始学习和接受文明社会的一切礼仪、知识和文化的时候,更多的中国人,更广袤的中国国土,都还处在如同石器时代一样的蛮荒之中,对于这样的一个国家,以及在这个国家上的人民来说,难道不应该由同为上帝子民,并且拥有着超越中国无数倍的文明程度的我们,将更先进的文化带到这一片土地上去吗?” “首相阁下,我希望您能够记住,中国人的淳朴和勤劳,对于文化的尊重,并不会比我们欠缺多少文明的差距,鄙人有理由相信,是可以在短时间内,通过更加温和的手段达到传播的目的的。” “是的,尊敬的格莱斯顿先生,请允许我引用伏尔泰先生说过话:‘我或者不同意您的观点,但是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来捍卫您阐述您的观点的权力’。对于中国,我们两个人有着不同的认知,在您开来,同是上帝的子民,应该拥有选择自己道路的权力;在我看来,中国人是一群倔强的,不肯听从旁人的意见的莽夫的集合。对于这样的国家,这样的人民,我认为,只有用血与火将他狠狠地打倒,然后再和它讲道理。暴力,才是他们唯一能够听懂的语言。” 一句话出口,议院大厅中一片大笑 格莱斯顿自然不会为巴麦尊的几句话打消了自己所持的政见,双方在议院几次口舌争锋,任谁也说服不了谁,直到1856年的9月中旬,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访问英国,在接受英国报纸的采访的时候,被问到三月间发生在中国的法国传教士被中国地方官杀害的回应时,他说:“……中国这种野蛮而不人道的戕害外国侨民,而且是在明知道违反了中法两国签署的《中法黄埔条约》中的关于允许法国人在中国通商口岸设立天主教学这样一条款项的规定,悍然用残忍的方式将奥古斯特.沙普德莱纳先生处死,并砍下他的头颅,这是法兰西第三帝国不能容忍的野蛮行径,终有一天,法国人将会采取必要的手段,于此产生的一切后果,都要由中国政fǔ承担一切责任。” 拿破仑三世的讲话,给本来就在英国商界积攒多时的怒火之上凭空又倒了一捧汽油,英国鸦片商人再一次举行抗议示威活动,巴麦尊借此机会,第二次在议院提出对中国动用武力的提案,这一次,他的愿望达成了。英国上院以249:203的多数票,通过了对华动武的方案。 在这之后一年的时间里,英国国内厉兵秣马,调配军队、物资、人员、军舰。声势极大,这样的军事部署自然瞒不过驻英国的各国使领馆,其中美国方面对此极为重视,消息传回国内,总统立刻命令,将此事通传中国政fǔ。 咸丰六年的十月二十三,美国驻华公使哈利.赫尔曼到总署衙mén,向奕做了初步的沟通,他最后说道:“敝国非常关切中英两国的友好jiāo往,更不希望中国和英国为了一些可以通过外jiāo途径解决的争端而最终诉诸武力。这对于美国在中国的利益,是非常没有好处的。” 奕支吾了几句把美国公使打发了回去,然后自己即刻进宫请起,将哈利的话专奏皇帝。 皇帝笑了:“老六,你知道吗?曾国藩每一次给朕上折子为部属兵员请功,排名第一的总是那个叫华尔的美国中尉。他说,‘美夷质xìng淳厚,于中国时思效顺,而与英佛并非团结之党’,今日看哈利能够有这样守望相助之心,可知其所言非虚啊。” “是。皇上说的极是。待日后此事安稳之后,我天朝定要有以答报的。”奕不知道皇帝打着的是什么盘算,脑子中想的都是英人即将大举入侵的事情,胡luàn说了几句,又碰头问道:“皇上,英人整军备战,不日南来,臣弟想,天朝总要有所防备才是的啊?” “此事啊,容朕再想想。你先下去吧。”皇帝没有给出任何的决断,大异他数年来处置政务雷厉风行的惯常态度,奕心中狐疑,又不敢多问,碰了个头,跪安而出。 这之后的数月时间里,奕几次在御前提及,皇帝根本不理,说得多了,竟然对奕大加申斥。nòng得他也轻易不敢多说。 不但不允许奕再提此事,连美国领事婉转的提出,希望能够居中调停,免除两国妄动刀兵的建议,也给皇帝驳了回去。 奕又是苦恼又是难过,登基不过数年,皇帝居然将当年的宏图壮志全数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每日里和皇后等嫔妃huā前月下,卿卿我我,甜蜜得不得了,了不得。“皇上还不到三十岁,难道就这样以醇酒fù人,虚度一生吗?” “王爷何必忧烦,依我看来,皇上倒似乎是有意为之,示人以心无羁绊,日后定有破壁飞去之日哩。” “哦?佩衡这话怎么说?” “不提曾国藩、肃顺两个在天津、北京练兵多年,只是这些年来,朝廷huā了大银子购买来的沿海各地的海防火炮,难道只是放在那里摆样子的吗?” “你是说,皇上有意借英人挑衅以练兵?” 宝鋆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个嘛,圣意如天,我又岂敢妄加穿凿?”他说,“不过,两国相争,是何等大事?不提皇上登基以来英姿勃发,锐意进取,就是昏聩如前明的武宗(也就是正德皇帝),惊闻宁王谋逆,不也是闻鼓而起,派兵痛剿的吗?又何况今上?” “即使是这样,也不能全然不理,只当没有这回事啊?”奕刚刚为他的一番话平复下去的心情,又糟糕起来,“英人船行海上,迅捷无比,不到四月即刻抵达外海,不行我要奏请皇上,趁这个时候调派兵力,以为防备……” “王爷宗室领兵,是朝廷大忌王爷万万不可自误啊” 奕像斗败了的公jī一般,说不出话来了。 第32节二鸦之战(2) 咸丰七年八月初八日,英法两国的联军乘坐战舰停靠在香港码头,共计三千四百名英法两国远征军,由詹姆斯?赫伯?格兰特、前加拿大总督额尔金、海军上将西马?英格丽(英)和葛罗中将、孟托班(法)。驻印度支那的舰队司令里戈中将等人的统辖下,踏上了香港的土地。来码头迎接的除了香港总督包令爵士之外,还有英国驻广州总领事巴夏理。 休息了两天,格兰特、额尔金、葛罗几个作为远征军的统帅,在英国驻广州总领事巴夏理、法国驻广州代办科尔西的陪同下,到了广州,拜会两广总督陆建瀛。就上一年发生在广州的‘亚罗号’商船纠纷事件和发生在中国广西省内的马赖事件,提出了两国的条件,分别是:第一,中国所属省份大宪亲自到香港,向香港总督致歉;第二,中国的皇帝陛下亲笔向英国nv王陛下道歉,并保证不会出现再一次的类似事件;第三,赔偿亚罗号商船的损失,合计白银三十万两。 至于法国人的条件,也是苛刻到令人不能忍受。广西西林县的县令张鸣凤要由中国政fǔjiāo出来,由法国人临时成立的法庭以杀人罪审判,并且保证法国传教士在中国的安全,最后,赔偿白银十万两,以作为抚恤之用。 (真实的历史中,法国出兵参战,更多是出于政治上,而非经济上的考虑,这和法国实行的‘保教’的国策有关,这一点,大约知道一些二鸦历史的读者都有所了解,不缀。) 这是一个稍有自尊的国家领袖也断然不会答应的条件,巴麦尊根本也不寻求能够通过和平的道路解决亚罗号争端,不过是找一个借口罢了。一旦谈判破裂,就要武力相对总要达成这一次派兵前往,威慑敌国,使鸦片贸易能够顺利恢复的最终目的,才是巴麦尊的最终愿望。 果然,陆建瀛拍案而起,脸sè气得通红:“贵国可是欺我天朝无人邪?这样苛刻的条件,我天朝若是答应了,日后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贵国倚仗船坚炮利,悍然以武力相bī,须知,我虎mén、海口等海防前线的火炮也不是放在那里当摆设的” “这样说来的话,贵总督大人是不肯答应了?据我所知,这样的事情总是要通报给贵国的皇帝陛下,听候他的裁决吧?” “多承关照我天朝行事的规矩,不需贵国人来chā手过问。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些条件,我天朝是绝对不能答应的。” 英国人带着满意的笑容告辞离开了,陆建瀛连夜起草奏折,将英法两国代表蛮横无理,咆哮公堂的形容一一记录下来,命折差飞报行在。在这之前,先用电报给江宁发去了一封电文。 皇帝把奏折放在一边,低头看看下跪的众臣,“这份奏折,你们都看过了吗?” “是。臣等都看过了。” “这样看来的话,和英人一战,怕是在所难免了。”皇帝苦恼的笑了一下,从御案后面转了出来:“朕自即位以来,始终以待天朝赤子之心待四方列夷,殊不知,彼等人狼子野心,yù求不满,真正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皇上待百姓如子孙,百姓亦戴皇上如天帝。如今英人所行,乃是其不知礼法之明证。只要皇上一道谕旨,我天朝百姓众志成城,料想英法夷人,跳梁xiǎo丑,又何足为惧?” 皇帝冷笑着,“英国人不是想动武吗?朕就奉陪到底柏葰,下去拟旨:朕要与英人一决雌雄便是战至最后一人,也绝不后退半步”他猛的转过身来,声调提高了起来:“另外,军机处再拟一道明谕,通传天下,各省督抚皆有守土之责,若有人敢于接敌之际,弃城而走者,先皇年间的青麟、余步云就是榜样。” 葰原封不动的复述了一遍,却不就走,而是又一次碰下头去:“皇上,奴才以为,国有征伐而天子在外,百姓、将士心中不安,奴才请皇上的口谕,是不是容等回京之后,再将旨意通传天下?” 这件事是柏葰几个军机处大员的共同心思,在下面商议过多次了。御驾在外,又是水路通达的上海,一旦遇警,便是天崩地坼的大事所以,你还是要先把皇上劝回京中再说。 皇帝一个犹豫间,翁心存越前奏答:“皇上,臣也附议。圣驾在外,天下臣民心内不安,还是请御驾即时回銮,到京之后,四海归心,再有我皇上指挥若定,则英法联军,不足为患矣。” “也好。”皇帝点点头:“既然如此,就先安排回銮事宜,等到了京中,再行颁旨。” 事出紧急,也容不得大肆铺张扬厉,乘御舟北上,路上只在山东耽搁一天。便回到了通州。 本来按照柏葰瞪人商议的结果,是一路不停,直达京师的,不过皇帝有旨意,没有办法,只好在山东停了一天,皇帝传旨,天津光武营统带奕山、曾国藩、江忠源;黑龙江驻防将军特登额、吉林驻防将军奕志、盛京驻防将军德崇额、察哈尔都统成郡王载锐、热河都统固山贝子中山,接旨之后即刻赴京。 除此之外,他把山东巡抚椿寿、藩司劳崇光招到御舟上,屏退身边的内侍和宫婢,甚至连那个每日从不离身的惊羽也给他打发了出去,君臣三个在舟中密密商议了有两个时辰之多,说的什么,谁也不知道。 等到椿寿二人跪安而出的时候,面sèyīn晴不定,神sè略有些紧张,旁人更加不敢多问。只得揣着一肚皮疑问,继续启程。 路上无话,到了通州,改换yù辂大驾,从北京正阳mén进城,留守的军机大臣奕、孙瑞珍和以皇子监国的大阿哥载澧,并京武百官郊迎十里,在城外迎驾:“儿臣恭请皇上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从yù辂中站了出来,一摆手:“朕安。都起来吧。” “谢皇上。” 皇帝招招手:“老六,到车中来,朕有话对你说。” 也有一肚子的话想和皇上奏答,当下几步登上御驾,君臣兄弟两个进到车驾之中,皇帝好整以暇的靠在明黄软缎铺就的宝座上,看着弟弟:“老六,这一月以来,你多多辛苦了。” 奕赶忙碰头,“臣弟不敢。皇上以国事相托,臣弟敢不尽心竭力?以保我大清福祚绵长?” “你啊,还是当年那个样子,心里有话,从来都藏不住。”皇帝轻笑着说道:“朕问你,你是不是对英人寇边,而朕长久以来不闻不问,更不做任何处置而心存不满?” 奕呆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频频碰头——分明就是默认了。 “有些话啊,在今天之前,朕不和你说,不是不相信你的为人,只不过,事关重大,朕也不好妄作决策。朕问你,在你看来,英人此番跨越大洋而来,事先可是有办法规避的吗?” “这……”一句话把奕问得愣住了,自上年十一月间,听闻英国国内备战的消息之后,他心里一直在想着的就是如何能够使战事化解于无形,最好的办法,自然还是通过国际调停,但是具体能够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却是不能预料得到的。 今天听皇帝问起,奕想了想,碰头答说:“臣弟想,若是美国、丹麦国肯于……” “你知道吗?老六,英国人不惜挑起战争,也要达到的目的,偏偏是朕不论到了任何时候都不能答应的鸦片恢复到当初在我天朝的售卖、吸食之事若是旁的事情,总能够借助以夷制夷之策,寻求解决,唯有鸦片”他摇摇头:“一旦弛禁,后患无穷啊。” “那,若是照皇上所说,我天朝与英夷,就一定要用武力分个高下了?” 皇帝没有为奕语出莽撞而动怒,继续给他解释道,“你知道先皇中页之后,特别是在《江宁条约》之后,我天朝与列夷签署过多少相近或者相似的条约吗?” “这,容臣下去详加……” “不必了,朕来告诉你吧,一共有十一份这就是在广东事后,各方夷人视我天朝为鱼ròu的铁证”皇帝的面sè青虚虚的难看,他说,“这一次朕决意与英人一战,除了鸦片进口一事之外,也要让各国看看,天朝不是任人宰割、**的蛮荒国度,朕也不是酒sè荒唐,不理政务的亡国之君” 赛尚阿是咸丰五年,和固山贝子奕山一起,被派驻到天津绿营去的,这也是没有办法之下做出的妥协——汉人领兵,自满清立国以来,就是朝廷第一大忌讳,曾国藩和江忠源两个在天津演练新军,往来奏折无日无之,皇帝知道,新军整肃卓有成效,但越是这样,两个人也就越遭朝中宗室亲贵的嫉恨。 后来曾国藩看看不是事,主动上了一道奏折,内中说自己‘日夜cào劳,病体难支,且目疾发作,每日眩晕,往来公文尚不可读,全靠书办诵读……’说了一番理由之后,曾国藩请求皇上,能够‘念臣年迈体衰,免去臣练兵大臣之责,另简贤能,以充军用’。 到了咸丰五年的六月初九,皇上万寿节庆,曾国藩进京,随班祝暇之后,皇帝把他叫到了御前,“你的这份折子啊,不但是朕和你心照不宣,就是那些一天到晚干领俸禄,人事儿不做的佥壬之徒,也无不知晓缘故。” “皇上,非是臣有畏忌之心,只是,兵事非臣所长,还请皇上另选贤能吧?” “选贤能是不可能的,兵者国之大事,把这样一幅重担不jiāo给朕真正信得过的人,而且有任事之能,有终于君父之心的朝臣,难道要jiāo给那些夸夸其谈,无一策以献朕躬,只会在最后时刻,舍身以报的书生吗?” 皇帝大声说着,随后,声音又放得低缓了一些,“不过,你的苦衷,朕也很明白。这样吧,朕让赛尚阿和奕山去。赛尚阿这个人,带兵不行,练兵还是有法的。至于奕山,他当初是绿营提督,这一次原职起复,也是戴罪立功。让他过去,给你帮帮忙。大主意还是你拿。” 他琢磨了一会儿,心中想,曾国藩理学大家,深通君子用行舍藏之道,自己派了两个人过去,搞个不好,他以病势缠绵为由,事事拱手,好不容易取得的一点成果,在赛尚阿和奕山两个人手中,又会付诸东流了。 因此又说道:“曾国藩,朕可要告诉你,你若是拘于情面,或者心中因为朕派赛尚阿和奕山过去,而有畏葸之念,影响、耽误了朕的练兵大计,朕可不饶你” “是。臣定当破除情面,不以私情为抵,将光武营的将士,训练成我天朝铁军” 果然,皇上派了一个蒙古亲贵,一个满人统兵大员到天津去,会同曾国藩办理练兵事宜的诏旨传下,朝野之间那股针对曾国藩书生练兵,难逃兵痞之讥的声音,立刻消减了下去。 这一次奉旨进京,曾国藩、赛尚阿几个人都知道,朝廷即将对英国用兵,而这支新练就的光武营,怕是要打头阵了。 已经是秋风大起的时候,不便再到圆明园驻跸,御驾进城,安置妥当,皇帝在乾清宫叫大起,军机、内阁、六部九卿如数到齐,三声静殿鞭响过,皇帝升座九龙口,待臣僚跪倒,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之后,无声的点点头,站在一边的六福拉长了嗓子呼喝一声:“起” 皇帝闲闲的向下望了一眼,开口说道:“朕巡幸江南,恭亲王奕、军机大臣孙瑞珍等留京理政,多方辛苦了。” “臣等不敢。臣蒙皇上托付至重,敢不xiǎo心办差,上慰主心?” “你们能够有这份心思,则上天神明定会多方庇佑。奕、孙瑞珍留守京中,功劳卓著,着各赏加一年俸禄;奕加巴图鲁嘉号,孙瑞珍赏穿黄马褂。” “臣等谢皇上隆恩。” “起来吧。”皇帝摆手,让两个人各自站到一边,笑容可掬的继续说道,“朕这一次到江宁去,当真是大开了眼界。不提铁路之迅捷方便,只是看江南文风汇聚之地,百姓丰衣足食,便可知晓,这数年来的惠民之政,件件都是落到了实处。” “这都是皇上圣心顾念百姓,地方督抚诚心办差之果。” “这句话不能算错。两江任上,前后两任总督,陆建瀛和桂良,都可称是朕的忠阃之臣,着陆建瀛加太子太保衔,赏戴三眼花翎,并准予在家乡建功德祠,以为褒奖;至于桂良嘛,更是有功于朝,着赏巴图鲁嘉号,加太子太傅衔。封二等伯。” 对两江任上的各级官吏俱有一番封赏之后,皇帝端起案上的**啜了一口,“想来也都知道了吧?英人兵舰陈于广州黄埔外海之上,为鸦片一物进口贸易事,不惜以武力相胁迫。尔等于此事是如何思虑的?” 第33节二鸦之战(3) 第33节二鸦之战(3) 皇帝刚说完,班列中站着的沈淮出列跪倒:“皇上,臣有话说。” “你说吧。” “是。”沈淮碰了个头,大声说道:“自皇上登基以来,于英夷等列强之国深仁厚泽,凡远来中国者,无不待以怀柔,可谓仁至义尽矣今日英夷不思报效,反得寸进尺,意图以武力相胁迫,使鸦片这等祸国殃民之物再度输入我国,残害国人。臣以为,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不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 皇帝笑着听他说完,低头问道:“若是一旦动武的话,你可有退敌之法?” “这,臣没有。请皇上恕臣愚钝。但臣以为,只要皇上一声令下,天下勤王兵士纷至沓来,则英夷区区之兵,何足道哉?” “你说的话,不能算错。想来,若是朕问一声的话,这满朝之中,与沈淮做桴鼓之应的人,怕也是不少吧?”他的目光在群臣的脸上逐一扫过,语调略高了一点:“对英法贼寇的抵抗,自然是应有之义,只是啊,若是把全部jīng力都用到此处,也未免太高估了英、法两国。朕倒以为,只凭沿海各省数年来购置的岸防火炮,就足以达到拒敌于国mén之外的效果。曾国藩?你在天津练兵多年,你说,朕说的话,有没有道理?” 曾国藩张口结舌,楞了半天才无奈的点点头:“是,圣上所言极是。臣在天津时,也曾多次到大沽海防前线去,据镇标滑褚琇讲,大沽海防,固若金汤。将士们也是长存报效君父之心。英人不来便罢,若是来了,也要他们有来无还” 皇帝扬声大笑:“不枉朕一番栽培的苦心只凭这几句话,朕在这北京城中,便稳如泰山啦。” 朝会以毕,奕处理完手中的公务,乘轿回府,他心中始终在打鼓,皇上如此志得意满,甚至是一副完全不将大战将起的争端放在心上的态度,到底是何意呢?难道英国人此番而来,真的是不需君臣烦恼的事吗? 心中疑窦难消,用过了晚饭也懒得多做什么,早早的和福晋上休息了。睡到正香甜的时候,卧房的mén外有脚步声响起,随即而来的是敲击mén扉之声,听声音是棉宁:“王爷?王爷?” 奕rourou眼睛,从上半支起身子,“有事?” “回王爷话。英国公使奥德里奇送来正式的宣战文本。咸丰七年九月十三日的零时,英……”棉宁站在mén口,正在说话,房mén大开,衣冠不整的奕穿着拖鞋出现的他眼前,“给王爷请安。” “文本呢?在哪里?” 棉宁递过去,奕一把抓过,借着棉宁手中的灯笼认真观看:“奉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nv王维多利亚陛下之命,自1856年1o月6日零时起,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对大清国展开全方位的武力进攻。” 奕只觉得头重脚轻,大大的晃了一下,棉宁一把扶住了:“王爷?” “来人,备轿我要即刻进宫。” 王府的管事太监就在一旁站着,闻言赶忙上前,“王爷,宫mén已经下钥了。不如等待天明之后……” “hún账军国大事,如何能够等待?快快备轿,我要即刻进宫。” 紫禁城各处,自每天的申时前后都要落锁,要到第二天的子夜时分,才逐一开启,第一个打开的,是东华mén,一j子时,先有一辆黑布帏的大车,装着两只féi猪,直奔坤宁宫屠宰烹煮,做祭神之用。 若是临时开mén,时候怕是来不及了,奕当然知道这种从立国之初就传递下来的规矩,这时候临时叫mén已经来不及了,没有办法,只好命轿夫抬着轿子,直奔东华mén,和着那辆装féi猪的马车,进到了宫中。 进mén落轿,步行至南三所之西的箭亭,然后进景运mén,经乾清mén向西,一直到军机处,才停下脚步,值夜的军机章京是许庚身,听见外面人声嘈杂,整衣而起,开mén出来:“王爷?怎么……这时候?” “皇上在养心殿?” “是。” “递牌子。”奕顾不得和他解释,吩咐军机处闻讯赶来的苏拉:“就说我有军国大事,即刻要奏报皇上。” “喳。”苏拉知道出了大事,一溜烟的到了养心殿,自然是中又有一番折腾,不过终于把在东暖阁休息的皇帝给吵醒了过来,“六福,什么事啊?” “皇上,恭亲王到了,说是有军国大事,要即刻奏报。” 皇帝为这一句话惊得睡意全消,胡1的披着一件明黄sè夹袍从上坐了起来:“传他进来。” “喳。” 很快的,奕进到暖阁,先跪下去行了礼,随即从袖口中拿出英人的宣战文书:“皇上,英国人不宣而战,真正是……太可恶了” “两国相争,也就谈不到什么温文尔雅了。”皇帝把文书接在手里,看看奕急得脸红耳赤的样子,微微一笑:“老六,稍安勿躁。你记住,养气的功夫,在此时就该下手了。来人,给恭王端**来。” 奕惭愧的笑了一下,“皇上所言极是,士先器识,这器识之器,正正是在这上面方能看到真假了。”说着,把口饮净,“皇上,臣弟请旨,是不是传‘合符’大开五mén?” “也好。这时候怕是消息已经传遍城中了。六福,传合符,提前开宫mén。” 合符之制,缘自明朝,共有五副,每一副有镀金牌两面,上镌‘圣旨’二字,一面是阳文,一面是yīn文;阳文一面存敬事房,yī面分别存放在乾清mén左右的景运mén、隆宗mén及东华、西华、神武三mén。遇有特别紧急的差遣或者大征伐指授进退方略,必须争取时机的时候,命敬事房出阳文合符,经五mén值班护军统领取yīn文合符比验相符,方始开mén。 五处宫mén提前开放,是咸丰登基以来数年来都从未遇到过的,宫mén开启,远远的可以看见天街上一串串明亮得如同蜈蚣一般的灯笼由远及近,很显然的,是得到消息的朝臣夤夜而至了。 过了半个时辰,军机大臣、御前大臣、宗室王公到养心殿见驾,六福早早命人点起了儿臂粗的蜡烛,照得殿内殿外一派明亮,皇帝仍旧是一派泰然自若的模样,升座之后,先是一摆手:“都免了吧。” “皇上,英人全然不顾道义,对我天朝不宣而战,奴才深恐广东前线,战事已经如火如荼了”载垣第一个奏答,他说,“请皇上降旨,奴才愿领一标,亲赴……” “你慌张什么?”皇帝带着笑容,稳稳的说道:“如今从广州到京中,有电报线路,前线的消息瞬间可达不过,在现在来说,最主要的不是英国人对华宣战,而是有其他的事情需要我等君臣料理清楚。奕?” “臣在。” “你即刻拟旨,驱逐在华所有英国外j官员,让他们明天,不,已经是今天了。在今天巳时以前,全数离开北京。也免得给百姓知道了,造成一些让天朝不占理法的意外伤害。” “第二,翁心存,明天巳时以前,你携拟好的宣战诏书,至天坛,祭告天地,对英法两国正式宣战。” “第三,命总署衙mén电传司,即刻给广州报,告诉6建瀛,不要管士兵的伤亡数字,尽可能杀伤联军的有生力量,他伤亡了多少,朕十倍给他以补充” 皇帝说一句,奕碰头答应一声,直到他全都j待清楚了,众人方才碰头而出:“哦,老六,你等一等,朕还有话和你说。” 养心殿中,皇帝绕室蹀躞良久,回头问道:“老六,6建瀛身为两广总督,守土有责,天下观瞻,一旦事有不谐,为联军登6成功的话,你说,朕是不是要下旨,保全6建瀛一番?” “这,臣弟以为,广州黄埔、虎mén等地装备jīng良,士卒骁勇,更且的百战之师,这等轻易……” “朕当然不是说英人可以轻而易举的拿下这些要塞,是问万一。万一要是战事失利呢?”皇帝叹了口气,是很烦恼的神sè,“6建瀛也算是皇考和朕很看重的大臣,若是提前给他下旨,朕又怕开一恶例,事后人人仿效,就更加不可收拾了。” “臣弟明白。皇上是怕,6建瀛有谕旨在手,战端稍有反侧,动辄弃城而走?”看皇帝面sè沉重的点点头,奕心中有数,又说:“臣弟以为,此一节是不妨事的。” “哦?” “6建瀛累受国恩,皇考及皇上更是对其多方眷顾,6建瀛但有天良,也会坚持到最后一刻。待实在势不可解的情况下……” “你说的都有道理,只是啊,此事,还是容朕再想想,再想想。”皇帝摆摆手,“你先去吧。” 奕躬身而退,皇帝几步到了养心殿的mén口,抬头看看天sè,依旧的漆黑一片,正是月初时分,漫天繁星点点,夜风吹来,寒意bī人。便在此时,身后有人取来大氅,“皇上,天气冷,您披上吧?” 听着熟悉的声音,皇帝回头一笑:“惊羽,可害怕吗?” “皇上不怕,”惊羽回头看看,无人在身边左右,六福几个远远的退了开去,nv子勇敢的一笑,继续说道,“奴才也不怕。” 皇帝任由nv孩儿伸手,在自己的颈下系好了大氅的带子,举步出殿,“也不知道广州那边的战事,到底怎么样了?” 第一声炮响传入耳中的时候,6建瀛就从上坐了起来,看看卧房中一角放着的御赐的自鸣钟,12响的最后一声刚刚打过,他还不能相信是不是真的炮声,正在疑,房mén给人一把拉开:“英国人……开炮了” 6建瀛顾不得旁的,赶忙问道:“知道是打在哪里了吗?” “是……卑职不知道。” “hún账英国人的炮火都打过来了,你居然还不知道是哪里遭受了重创吗?” “距离太远,卑职也看不清楚,不过,大约是虎mén方向。” 6建瀛经过这片刻的折冲,也逐渐冷静下来:“虎mén,自然是虎mén”他猛的一跺脚,“来人,备马……” “大人”总督府的亲兵卫队的队长立刻跪了下来:“您莫不是要到前线去吗?” “废话战端骤起,本官不到前线,你还想让我在这府城之中吗?” “大人,虎mén要塞固若金汤,大人去了无端牵累兵士防范,未能全心对敌不说,朝廷有钧令传来,城中官署,百姓谁来统带啊?” “那……”正说着话,总督府mén外脚步咚咚,“大人,大人可是英国人打来了吗?” “哦,是本年兄吗?快快请进来。” mén帘挑起,几个人鱼贯而入,为的是广东巡抚徐广缙、后面跟着的是一省藩司的柏贵,臬司邓安邦、广州将军穆克德讷。 还不等众人行礼,6建瀛就先拦了下来,劈头问道:“本年兄,可知前敌战况如何?” “城外观音山刚刚派人回报,只见沙角、大角两处炮台已经燃放信炮了。” “这两处炮台的损失怎么样?” 徐广缙苦笑着摇摇头:“战事初起,敌情晦暗不明,卑职也未知其详,请大人恕过。” 6建瀛在厅中来回走了几步,用力一挥手,“不行,不能在城里等消息,穆将军?”他看向一边苦着脸,低着头的穆克德讷,“穆将军?” “啊,卑职在。”穆克德讷如梦初醒的答了一句。 6建瀛心中不耻,此时无暇顾忌,径直分派:“请穆将军亲自令一标兵士,到大虎山走一趟。将夷情打探清楚,派人回奏。” 穆克德讷无可奈何,又知道自己责份攸关,不容推搪,点头站起,向众人拱拱手,出厅而去。 “来人?即刻命通商衙mén电传司将英人进攻的消息火往京中,等候谕旨定夺。” 第34节二鸦之战(4) 第34节二鸦之战(4) 虎mén要塞是从外海进入广州的第一道防线,一共有三重。第一重就是沙角、大角炮台防线,不过这两处炮台距离很远,不可能形成jiāo叉火力,故而只能算是虚应故事,更主要的作用,是在发现敌舰靠近的时候,发shè信炮,通知上游炮台守军,做好防范。 第二重是上横档山一线,这里的重中之重的防御区域,分为东西两条水道。东面一条,依次分别为武山西侧的威远炮台(40mén),炮台以北的镇远炮台(40mén),以及横档岛东侧的横档炮台(40mén);在西水道,是横档岛西侧的永安炮台(40mén),卢湾东侧的巩固炮台(第二重mén户。再有就是大虎山东南侧的大虎炮台(32mén),形成了虎mén要塞的三重防护体系。 后来在道光中页战事之后,朝廷针对虎mén要塞不足以抵抗英军炮火威力的情况下,又做出了一些调整;分别是:第一,在镇远、威远炮台之间,新建靖远炮台(第二,在饭箩排和上横档岛的西侧,架起两道至武山的排链,用以迟滞敌舰驶入内河之后的行驶速度。 应该说,这样的铺陈、防备设计,使得穆克德讷所说的,‘虎mén要塞固若金汤’的话并非是虚妄之词,只可惜,这种战术上的优势,难以抵消战略上的整体颓废 除却战备的调式、使用、一直到击发这类战术上的准备之外,在训练章程及兵员配备上,也是另有安排的。虎mén个炮台平时守兵共计590名,平均每三名兵员看护两mén火炮,每年chūn秋两次的演习时,增派协济兵670名;演习时江面另外调水师战船十艘,每一艘炮12mén,兵丁水手64人,另外再调泅水阵势兵、水中对械兵、爬桅兵,能凫深水兵等水中jiāo战兵员百余名,全体参加演习的清军共计是2028名——这样的一个数字,就是虎mén各处要塞战时编制。 至于岸上防卫,清军的设想是,敌舰进入虎mén口端时,沙角、大角炮台施放信炮,敌舰驶入横档东水道时,以威远、靖远、镇远、横档四炮台轰击,敌舰因为排链的阻挡,必不能蓦然闯过,势必停留多时,正利于清军火炮连番轰击,而部属在横档后路的清军水师和水中作战兵丁,亦前来配合炮台作战;若敌舰驶入西横档水道,以永安、巩固两处炮台轰击,同样配以水师和水中兵丁作战;若敌舰闯过横档一线防御,继续深入,则以师船和大虎山炮台拒之。 这是一整套完整的作战方案,在设计上不能说有什么疏漏,只不过,有两处极大的隐患,是当时的清廷上下不曾认识到的。第一就是,这种方案的实质是层层堵截,防止敌舰越过虎mén要塞,直奔广州。若是敌舰并不急于闯过,而是直接进攻炮台的话,那么这三重mén户就成为了互不相连,孤立无援的据点。 第二,这种设计是针对道光中页中英两国冲突之后作出的,一个最窒碍的地方就是在于,忽略了敌舰进攻的数量也就是说,虎mén炮台的防御能力,仅仅是敌舰数艘而这一次,英国人第一bō进攻的主要打击目标,就是要先将虎mén要塞的这三重屏障彻底拔除掉 开战之初,英国人早就熟知了虎mén要塞的地理位置,火炮安放角度以及兵力配备情况,10月5日的晚上9点30分,停靠在黄埔外海的四十六艘炮船同时升火起锚,同时所有兵舰均行以灯火管制,黑通通的夜sè中,像张开了口,lù出獠牙的猛兽般,逐渐推进沙角炮台。 到了距离沙角炮台三海里远近的时候,英法联军旗舰加略普号上,西马?英格丽拿起望远镜,看看远处仍旧灯光明亮的沙角炮台,向舰桥中等待命令的汉克少校点点头:“少校先生,给博爱号发信号,可以开始了。天佑nv皇” “天佑nv皇”汉克少校抬手敬礼,吩咐水手以灯语通知友军,自己则转身走到指挥台前:“加略普号侧翼火炮,对准沙角炮台;海阿新号、拉恩号、逢德号、随同旗舰进行炮火压制开火” 士兵早已经整装待战,24磅重的爆炸弹箱盖打开,粗壮的英国水手抱起一枚,装进亚姆斯特隆炮炮身,用力拉下炮闩,炮弹飞出一道弧线,重重的砸在沙角炮台的阵地上 灯光下炮弹炸裂开来,一瞬间,就夺走了正在夜间值岗的四名清军兵士的生命清军阵营一片大luàn:“怎么了?哪里打*?” 还不等有人回答,空中厉啸连连,越来越多的炮弹落在阵地上,“是海上打来的,是英国……”喊话的兵士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体被弹片从颈项切割了开来。 沙角炮台山下,有清军军营,守将陈连生,披着夹衣从营房中跑了出来,一把抓住一个没头苍蝇一般到处luàn跑,口中呼喝不绝的兵士,先给了他一个嘴巴:“你喊什么?” “啊……大人”兵士清醒了一点:“大人,英国人打过来了” “炮台上呢?弟兄们呢?” “都死了,都给英国人炸死了” 一句话没有说完,众人只觉得身体被震动了一下:“轰” 安置在沙角炮台上的18磅加农炮终于开火了:“是我们的炮”陈连生推开兵士,“上面还有我们的弟兄和我上去” 带着身边的亲兵xiǎo队,并营中的兵士快步登上台阶上到沙角炮台的顶端,湿咸的寒风中,送来呛鼻的硝烟和浓烈的血腥味道,游目四望,到处都是清军士兵横七竖八的尸体,大多数人,竟是连号衣也没有来得及穿上,就在睡梦中,给英国人的炮火轰杀了。 听着身后传来隐隐的呜咽声,陈连生回头怒斥:“哭什么?男子汉本就该马革裹尸不死在疆场,难道还要死在老娘儿们的怀中吗?”他用力全文抹了一把眼睛,“走,到炮台去” 炮台上,剩余下来的十六名兵勇cào作二十mén火炮,根本照应不来,可以清楚的听见他们大口大口的喘息声,跟着陈连生上来的兵士各自过去,帮助同袍忙碌起来。 一时间二十mén火炮准备停当,陈连生一声令下,炮膛口大团的火焰闪过,二十枚18磅重的炮弹凌空飞shè了才出去。片刻之后,只见海面上有两艘英**舰同时燃起了火苗:“好打得好把兵士的名字记下来,回头我亲自给他请功。” 此时,距离沙角炮台十二里远的大角炮台,也开始了对海面上英**舰的炮击,英国人自然也不示弱,双方你来我往,杀得不亦乐乎。 说来奇怪的是,英国的炮火似乎给中国岸防守军压制住了,轮番对shè了一阵之后,炮火逐渐变得零星下来,陈连生挥挥手,制止了兵士意图再开炮的动作:“怎么回事?似乎英国人停止炮击了?” 众人凝神看过去,果然,海面上传来的炮火时断时续,只有远处和沙角呈犄角之势的大角炮台,仍自轰击不止。 就在陈连生有些mō不着头脑间,一个士兵突然用手一指:“大人,您看,那里怎么有枪炮火光?” 陈连生回头看去,大吃一惊 英国人的作战计划分为两部分,第一,海面上的战船以炮火吸引中国守军的注意,并且把防御重点都放置在了海面上,殊不知,在暗夜掩护下,另外一支地面登陆部队,已经在最新式的蒸汽武装炮艇纳尔逊号的运送下,将1461人的地面部队运送到了炮台侧后方4公里远的穿鼻弯,完成了登陆集结。 领队的是个上尉,名叫安格斯.盖尔,是参加过克里米亚战争的老兵,百炼成钢的战场勇士。带领六十九人的突击部队迂回前进,开始攀爬第一道横向山岭。 岭上也有中国守军,只是数量极少,装备的老式火铳,根本无法和英国登陆部队持有的米涅步枪和恩菲尔德快枪(早期制品,很少装备)相比,战斗不到半个时辰就宣告结束,同时,按照命令,构筑安放三mén山地跑的野战炮兵阵地。与此同时,另外1381名登陆作战的英、法、印度军士,在横向山岭上,以居高临下之态策应作战的野战炮兵的掩护下,向沙角炮台山窝中的清军军营展开猛烈的进攻 陈连生大呼狡猾他也算知兵之人,很明白,英国人这样的做法无疑是使自己所辖的沙角炮台两面受敌,想来用不到多久,海面上的英军战船就会再行发炮,以为策应了而目前当务之急就是要夺回横向山岭上被英军占去的阵地。否则的话,这场仗也不必再打了 一念至此,陈连生苦笑着从自己腰间解下腰牌,jiāo到亲兵队长手中:“王烈,拿着我的腰牌,即刻乘快马到横档炮台,把英军两面夹击,进攻沙角炮台的经过详细与马军mén说清楚……” “大人?那您怎么办?” 陈连生没理他,自顾自的说着,“想来马大人定然会有决策。” “大人……?”王烈知道,主官已经存了杀身报国之心了:“大人,卑职伺候大人多年,甘愿与大人一同赴死” “呸你当此时孰轻孰重?是我一身安危还是将英军计划全数上报朝廷,请朝廷提高警觉?”陈连生目眦尽裂,大声说道:“快快下山,莫要误了大事” 王烈泪水流了满脸都是,哭拜将军,转身下山而去。 陈连生眼见他走远了,一把chōu出腰间的长刀:“弟兄们,英人觊觎我天朝,非止一日。今轻发虎狼,犯我海疆。我等守土有责,唯有杀身成仁,上报国恩。如今英人巧施狡诈,占据横岭主峰,我意带兵前往,将山头险要从英国人手中夺回来谁愿与我通往?” “标下愿意标下愿意标下愿同将军共进退……” 陈连生虎目含泪,“好好好” 正待说话,横向山岭上的英军野战炮火对准山窝中的清军驻防营地开始了轰击,巨大的热làng铺面而来,可以看到军营中处处火光冲天,连兵栅也被引燃了,而火光燃起,更成了山头上英军野战炮火明亮的靶子,火炮打得越发的频密了。 陈连生顾不得多想,火光中隐约可见有联军的军士持着长枪顺山路mō了上来,长刀在空中一挥:“弟兄们,和我冲下去今日我死国存,与敌偕亡” 沙角炮台守军共计84名,除却被英军炮火轰击致死的、留守炮台继续抵抗的之外,剩余还有不到50人,顺着山路一股脑的冲了下去,和正好迎面上来的英军陆军彼此相抵,陈连生怒吼一声,挥刀斩杀了一员,身后的弟兄们也是各自挥动大刀,和英国人hún战到了一起。 红白相间的联军如làngcháo般涌过去,身后只留下48具中**士的尸体,连同23具英军士兵的尸体。路上再无抵抗,英军顺利沿着山路登上了沙角炮台。 转过一道大石头,清军的炮台映入眼帘,带队的英**官脸上的笑容还不等显lù出来,就立刻消散了:面前火光处处,一片残垣断壁,在炮台的一角,半躺半坐着几个身着号衣的清军兵士,脸上带着古怪的微笑,在他们的身前,放着满地圆滚滚,如同半截橄榄一般的炮弹。有一个士兵,轻笑着骂了一句:“**母亲个先人板板呦” 说完,他将手中的火折子扔到了炮弹中间 距离十里地远近的大角炮台和近海之中停靠的英军战船同时目睹了这惊天动地的一幕:暗夜之中,沙角炮台上升起了一轮火红的太阳巨大的爆炸,将一切光荣与卑贱,同时化作了尘埃 这是第二次鸦片战争中的沙角之战,中国守军以阵亡83人的代价,换来了378名联军士兵的死亡,其中少尉二人,上士六人;另有130人为飞溅的碎石、弹片击伤,失去了作战能力。是役也。 第35节二鸦之战(5) 王烈快马加鞭,顺山路一直跑到四公里外的横档炮台,守军认得是他,开放兵栅,放他进来,引入马儒翰所在是营帐之中:“大人” 马儒翰在横档山头看得清楚,知道沙角炮台怕是全军覆没了,这不是难过的时候,命人把王烈扶起来,赶忙问道:“王烈,到底是怎么回事?开战至今,不过两个时辰,沙角炮台怎么就丢了?” “大人,英人狡诈……”王烈把经过说了一遍,马儒翰认真的想了想:“来人,拿地图来” 地图取来,马儒翰还不等看上几眼,营帐从外被人挑开,穆克德讷大步踏了进来:“大恒兄?” “给大人请安” “起来,起来。”穆克德讷摆摆手,绕到了桌案后面,低头看着地图:“现今情势若何?” “回大人的话,沙角炮台已然失守,守台官兵除把总陈连生的亲兵队长王烈为长官派出送信之外,全数殉国英人的损伤,卑职尚不知晓。” “怎么这么快就丢了炮台?”穆克德讷哼了一声:“陈连生无能、辱国” 马儒翰一把拉住身边作势欲动的王烈,将他紧紧控制在自己身边,口中答说,“军门,非是陈连生无能,实在是英人狡诈多变,此番炮台失守,非战之罪。……” 听他简要的把经过说了一遍,穆克德讷呆了半晌,“那,以大恒兄所见,接下来我等要如何防范呢?” “愚我一次,其错在你,愚我两次,其错在我。卑职想,既然有沙角炮台前车之鉴,此时若是提大角炮台,怕已经是来不及了,不如请大人下令,撤出大角炮台,保存我军……” “撤出守卫大角炮台的兵士?难道要把炮台拱手相让给英国人吗?”穆克德讷呆呆的望着马翰儒,“大恒老弟,你该不会是为英国人的火炮吓破了胆了吧?本官出府城之前,总督大人接到皇上从京中发来的电报,皇上口谕:不要管士兵的伤亡数字,尽可能杀伤联军的有生力量,他伤亡了多少,战后,皇上十倍给以补充” 穆克德讷复述了一遍,又环视帐中四周站立的将佐:“马翰儒,若不是现在大战将起,正在用人之际,只凭你这一句话,我就以军法将在你斩于阵前” 马翰儒又是惶恐,又是羞愧,单膝跪了下来:“卑职出言糊涂,请军门恕罪。” “既然你能够深悟己非,我也不与你多多详究。不提这些,我问你,大角炮台和这横档山一线,你打算如何布防?” “是,卑职以为,既然英军的陆上部队已经占领的沙角炮台,下一步定是顺陆路直扑横档山一线,卑职想,与其等待英军趁夜色而来,不如抢先出击,以晏臣湾的水师战船和雇船向英军发起逆袭。总要将英人借助水路进攻我方防线的意图打破,方能有喘息之机。” “也好。此事就由马大人在帐中指挥作战,本官即刻回城,将老兄的话如实禀明总督大人,并调派兵力,一同布防。” 说完,穆克德讷也不等众人表态,胡乱的拱拱手,转身出帐,带着身边的亲卫,下山去了。 王烈用力啐了一口:“忘八蛋什么东西?” 马翰儒没有心情搭理王烈,当即下令:首先派一个名叫罗建功的副将,带领炮勇,水勇合计140人,赶到战斗打得正在激烈关头的大角炮台,支援作战;另外一方面,命人赶快行文总督,以英军惯使狡诈,陆上登临心腹之地为由,请总督大人招募乡勇,在武山后侧的三门水道附近,紧急搭建一座可以安放火炮80门的隐蔽炮台。 同时,在威远炮台的南侧及上横档岛等处,紧急修建沙袋炮台,而针对英军可能故伎重演,从陆上偷袭,又在各处炮台的侧后,安排兵士巡逻,一旦遇警,提前可以得到消息。 罗建功带着兵士一路乘船向大角炮台前进,距离越近,越可以清晰的听见猛烈爆炸的轰鸣声和明亮的闪光,连半边天都给照红了,罗建功的副手叫赵有德,是个游击,在他耳边说道,“大人,照这样看来得话,老高他们,怕是凶多吉少了。” “你想说什么就说,不必支支吾吾的。” “大人,卑职以为,咱们这一百三四十人,即使加入战团,怕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反倒和老高他们,让英国人一锅烩了倒不如放缓脚步,路上连带着观察敌情,带收拢从大角炮台撤下来的兵士……” 罗建功琢磨了一下,似乎是意有所动的神色:“你是说,我们不到大角炮台去?那,山上的弟兄们呢?”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赵有德笑了一下:“只要留住咱们的命,日后给老高他们从英国人身上报复回来,不也就是尽到了同袍之谊了吗?” 罗建功沉吟不语,耳边听着24磅的爆裂炮弹落在山上,炸开碎石的巨响,心中打鼓:临阵抗命,不是当耍的事情,自己身为主将,看弟兄们浴血厮杀,半路却折了回去,不但对不起袍泽,就是在这一百多名弟兄面前,怕是也说不过去吧? 正在琢磨,远远的炮台上枪声大作,罗建功在军中多年,一听就知道,这不是清军火铳能够发出的声响,这样看来的话,大角炮台已经易手了吗? 战斗正式打响,除了加略普号以旗舰做佯攻,吸引清军火力的注意之外,另外的几艘船,萨马兰号,都鲁壹号,格伦拜恩号、摩底士底号,也同时以船上共装载的106门大口径火炮向大角炮台展开了猛烈的进攻 英国兵舰三轮齐射之后,大角炮台硝烟漫天,守军猛烈还击,但一来天黑不能视物,二来火炮质量虽是相差无几,但数量仅为英军的四分之一。密集的炮火覆盖下,守军的死伤相当惨烈。 于此同时,英军放下小艇,搭载着士兵顺着炮台两岸强突登陆,从给英军炮火撕开口子的前沿阵地攻进了要塞。这一次带队进攻的,除了英国人之外,还有一些皮肤黝黑,身材高大的家伙,口中呼喝着听不懂的语言,逢人就杀而这些人手中的李恩菲尔德快枪射击精准度相当高,不少守军几乎连对方到底长得是什么模样都没有看清楚,就命丧黄泉了。 到了凌晨四点二十五分,在两处炮台总计付出763人伤亡的代价之后,英法联军拿下了沙角、大角两处炮台。统计数字迅捷无比的计算出来,送交到额尔金的手中,“怎么……这么大的伤亡?中国人呢?” “按照我们战前的计算,总数大约是204人。” “反倒是远征军的数目远远大于中国人?”额尔金讷讷的说道,似乎是在对自己说:“怎么会这样的?帝国远征军都是从……” “阁下,这一次伤亡数字的增大,实在是出于意想不到的因素。阵亡405名士兵中,因为中国人采取了激烈的,不惜与帝国士兵同归于尽的方式造成大规模的杀伤。至于真正在战斗中死亡的,只有28人。” 额尔金苦笑着摇摇头,“东方的哲学,是我们永远也学不来的。”随即问道:“可有俘虏?” “一共有12名俘虏,不过都是伤重难支,即使俘虏了过来,怕也是坚持不过去了。” 额尔金从船舱的休息室中站了起来:“走,到舰桥去。” 到了舰桥,和西马.英格丽、葛罗中将商议了片刻,决定通过电报,把战斗情况和伤亡数字向身在香港的巴夏理、包令等人做了通报,随即额尔金写了一封亲笔信,找人下船,从陆路送回香港。 在信中,额尔金坦言,这样大规模的伤亡数字,首先是帝国不能承受得起的;第二,根据帝国战前所谋划的,不能过于给身在广州的中国富商以及一些和英国保持良好合作关系的商家造成太大的困扰和惊恐情绪,因此他认为,在占据了虎门口岸的两处炮台之后,是不是足以达到向中国人展示帝国强大武装力量的目的了呢?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话,或者应该考虑,派人与中国人商谈下一步两国的继续动向了? 这样的事情不是以上这几个人能够决定的,巴夏理将额尔金的意见用电报发回国内,首相巴麦尊立刻召开有外相克拉兰敦、海军大臣,陆军大臣共同参加的会议, 海军大臣艾迪生?伊登第一个说,“亨利是个真正的绅士,有着所有身为文明人的觉悟,眼见到这样的伤亡数字,心中为帝国的好小伙子们的受到戕害感到无比的伤痛,对于亨利的这种体恤和慈善,我个人无比的认同,只是,若是说经过这一场战役,就让中国人能够认识到帝**事力量的强大,并且答应重新放开鸦片销售的禁令,我认为,还是过于乐观了。” 陆军大臣尤金?费奇长思良久,方才开口说话:“那,艾伦,你可不要忘记,仅是这一战,小伙子们就付出了将近一千人的伤亡代价,换来的,也只有虎门要塞前的第一道防线的控制权,首相阁下,您不认为这和我们的付出和战前的预期,有着太大的差距吗?” 巴麦尊也没有想到中国人的抵抗会这么坚决,眼见炮台不能保全,竟采取了这样惨烈的手段,如果要面对的都是这样的中国士兵的话,则25000余名远征军的总数量根本不够看偏偏以法军和印度军士的战力,远征军统帅部又不可能把前期攻坚的任务交到他们手中,只能由英军百炼之师担负起攻城拔寨的重责——这样消耗下去,如何得了? 不过,海军大臣的话没有说错,只占据了沙角和大角炮台,是无法让中国人低下头来的,想了片刻,他摇摇头:“在英**人正式进入广州城之前,不能停下来。电令额尔金爵士,让他尽可能的保证,士兵有充沛的体力和旺盛的精神。越过剩余的两道防线,要把战火杀到中国人的内河中去,然后再允许他,适当的减少作战时的强度,并多派遣法国和印度士兵,登陆作战。” 接到来自伦敦的电报,额尔金下令,开始按照原定的战术计划,向虎门防线继续挺进。 有了电报这样的快捷手段,虎门要塞前发生的一幕被化作电文中的内容,逐一送抵御前,皇帝把沙角炮台上清军守兵英勇抗敌,最后主官陈连生战死,炮勇引燃剩余的弹药,与攻上炮台的数百名英军同归于尽的电文认真的看完,对奕说道:“拟旨。沙角炮台守将陈连生,英勇杀敌,为国献身,擢升总兵衔,并赐‘忠武’谥号。另外,让陆建瀛把沙角、大角两处炮台所有兵士的名字逐一呈报上来,对于这样勇于抗击外敌入侵的将士,朝廷要大大嘉赏。” 他停了一下,又说:“沙角、大角炮台上守军奋勇抗击英军的事情,通传全国” “喳。” 皇帝看看外面已经大亮的天色,“都累了一夜了,道乏吧。” “臣不敢。前方将士浴血奋战,臣等安敢有偷闲之想?” 皇帝轻松的一笑,“有为国之心,也不在这一天之中。和英人的战斗,怕还是要延续一些日子,总是这样强撑着,怕是不行的。都下去吧,有急电或者有陆建瀛呈递上来的奏折,几时送到,几时递进来。” 听皇帝温语脉脉,奕几个心中热乎乎的,他年轻力壮,还不以为苦,柏葰、载垣几个却真有点扛不住了,当下不再多说,碰头而出。 皇帝坐在那里,好半天的时间没有动身,他心里在想,英国人所图只是为鸦片一物,故而对于广州,最后要采取的,怕也只是围而不打的策略,这里面最主要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担心造成城中百姓、商贾、军民的敌忾之心;第二个,就是多年来和英人多有往来的商人,一旦战事紧急,把个繁华的广州城杀得十室九空,与英人所谋大左 若是不打广州城,只怕,英国人的目标就会转为瞄准内地省份,应该如何应对呢?V!~! 第36节二鸦之战(6) 第36节二鸦之战(6) 休整了几个时辰,英军炮舰越过已经给占领的两处炮台,向内河tǐng进。此时天色明亮,站在上横档山的山头,手持单筒望远镜,十四搜挂着米字旗的英国战舰行驶到距离下横档岛三海里的距离,放下锚链,然后对下横档岛上的炮台展开猛烈的轰炸同时派出由印度军人和法**人组成6战部队,在炮火的压制下,冒死抢攻滩涂阵地。 横档岛分为上下两部分,东西走向,**对峙,是狮子洋入海的咽喉所在,岛上也筑有炮台(24门),不过,下横档岛的最大的缺点,就是距离本土圆于上横档岛,威远、靖远、镇远等炮台鞭长莫及,很难能够起到支应的作用——这时候,面临英军猛烈炮火的轰炸,也只能由岛上的守军自求多福了。 下横档岛上的官兵经过一夜的整备,早已经做好的准备,面对英军的炮火,暂时无计可施,只好躲在掩体里,苦苦忍耐,一待炮火停歇,立刻钻了出来,各自进入位置,装填炮弹,予敌人以猛烈还击。 炮战中,双方都略有损伤,同时,英军舰队分出一部分战船,开始顺着水道靠山而行,攻打武山、晏臣湾一路,特别是晏臣湾一路的英军,乒乒乓乓一阵火炮打过去,把停靠在湾中的清军水师战船以及一些雇船全数炸沉,到这时候,清军水面作战力量,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炸沉了水师编队,英军战船转向,会同友军,对武山炮台上的镇远、威远、靖远三处要塞展开集中轰击。这三处地方是清军最重要的防线所在,炮火精良,战士勇猛,到了上午的巳时,英军始终拿不下来,反到给清军的炮火把复仇号和伯尔汉号打得支离破碎,再无一战之力,只好靠着晏臣湾水道靠山的一面,仓皇撤离战场。 到了中午的11点25分,马儒翰通过望远镜看到,下横档岛上,竖起了英国人的米字旗。同时,英国人在山头构筑了野战炮兵工事,对不远处的武山、卢湾两处炮台进行轰击。清军的态势岌岌可危。 下横档岛这么容易的易手,是连英国人自己也没有想到的。只不过由于中**人的战术思想的落后,认为此处的地理位置不如上横档岛重要,又不能与相应的如武山、卢湾连成一气,故而轻视和放松了对该岛的驻防力量,终于导致了恶果。 这还不算,过了中午时分,又有一个极坏的消息传来:英军舰船突破了西水道的阻截,永安。巩固两处炮台已经停止了抵抗了。 自开战之初,英国人制定的战术计划中,就并不是要抢攻武山一线,而是把重点放在防御较薄弱的西水道。以威底士底号、都鲁壹号和另外十二艘轻型战舰为主,攻击西水道。 具体的战术是这样的:威底士底号和都鲁壹号在西水道中央区域下锚,以两侧的弦炮同时轰炸两岸的永安和巩固炮台,而轻型战舰萨马兰号、先锋号、硫磺号等传则穿过西水道,在防守力量较为薄弱的西北部下锚,轰炸岛上的炮台和军营。 到了下午的一时左右,永安、巩固两炮台再也没有了抗击的力量,这时候,停靠在岛的南侧避炮的英国兵舰开始放下艇,载着6军部队,登6作战。 马儒翰事先也派人在岛后巡视,一旦现有警,即刻通报,不想这些人大多都是雇来的民勇,眼见气势汹汹的英国士兵端着长枪蜂拥而上,妈呀一声四散奔逃,剩下的一些胆识过人的,也根本形不成抵抗力量,或杀或擒,不到片刻之间,就被消灭一空了。 占领永安炮台之后,英军向东展,将山中清军的军营占领之后,又次第拿下了该岛西端的横档山上炮台和横档炮台,岛上清军无处逃生,共有25o人战死,1oo余人受伤,剩下的1多人,有一大半做了英国人的俘虏,剩下的部分,仗着地理熟悉,寻间径逃下山去。 紧接着,英国人开始进攻巩固炮台,这里更加不值一提,炮台早已经损毁,不堪再用,到了下午五时,横档山一线全线崩溃,咸丰皇帝大把的银子构筑起来的虎门防线,再也起不到御敌于国门之外的作用了。 在这之后的数日时间里,即使有6建瀛请旨,从藩库中提出白银二十万两以为奖赏之用,征调兵勇展开逆袭,仍然不顶半点作用,粗制的火铳、挥舞的白蜡杆面对英国人射、准头都极高的米涅步枪和数量虽少,却更加先进的恩菲尔德步枪,无一例外的败下阵来,到后来,额尔金都不愿意再让英**士动手了,改为派印度兵放手前线,英法两国的士兵,回到香港,轮换休息,以备来日再战。 双方的战事停顿了三天,在这三天中,额尔金再一次给国内电报,请求下一步的动作。巴麦尊志得意满,命令他再接再厉,一路到广州城下之后,再派人与中方接洽。 于是,在接下来的数日中,英军的舰船势如破竹,一路连克乌涌炮台、琶洲炮台、兵锋直指广州城,距离只有四公里 早在横档山一线失守之后,6建瀛就已经拟好的遗折,只待英军城破,就以死上报国恩,他对妻子说:“皇上登基以来,待我如手足兄弟,年节赏赍,更是无年无之。今英夷破城在即,为夫只有一死以报。” 他的续弦的太太也是极贤惠的女子,闻言说道:“老爷归天之后,为妻绝不受辱,定将追随。” 见妻子如此深明大义,6建瀛老泪纵横。就在夫妻两个都要以死坚守节义的关头,有人来报,说是英国远征军统帅派来的特使,要求入城,面见总宪大人,并共商两国停战事宜。 6建瀛满心不愿意接见来人,又不能不见,换上公服,命人打开城门,让英国人的特使进来。这一次来的,也是6建瀛的熟人,正是前任英国驻广州城总领事的巴夏理。 巴夏理从生活在中国,在签订《南京条约》的时候,还和中方当年的谈判代表耆英有过一面之缘,他说得一口相当标准的中国话,于中国的民情、吏治也是大有所知,可称是个中国通。 他和6建瀛sīj不坏,知道6建瀛喜食雪茄烟,常有馈赠,只是今天相见,彼此都各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彼此长揖,分宾主落座,6建瀛劈头就问:“贵国行以虎狼之道,轻犯我天朝海疆,领事阁下,可有答乎?” 巴夏理故意等通译把6建瀛的话用英文重复了一遍,这才答说:“总督阁下,很遗憾,贵我两国之间多年来的和睦关系经过这一场战役之后,遭到了极大的破坏,不过鄙人想,只要贵国皇帝能够审时度势,顺应民情,则不但兵燹之灾可免,两国恢复友好,也在可期。” 6建瀛哼了几声,问道:“不知道贵国人所说的,审时度势,顺应民情,可有所指?” “正是有所指。”巴夏理浑若没有听见6建瀛话中的讥讽之意,侃侃而谈:“我国鸦片商人,在贵国通过的全面禁烟法之后,经济损失相当高昂,不过,这是贵国内政,我国不便置喙。只希望今后,贵国能够改变这样不冷静的政令布,重新允许英国鸦片商人行走各省,贩卖于途。” “不会只有这样一个条件吧?” 巴夏理笑一笑,把英国提出的暂时停战条件拿了出来:沙角作为英军的寄寓之地;广州继续开港贸易;英商在沙角的税金免j;从现在起,中方停止城内外一切的炮台建设,并遣散招募而来的乡勇;6建瀛要就赔偿和开口等项做出口头保证,方可进行第二轮的谈判。作为回报,英军兵舰退到沙角一线,将内河防线,全数j还给清军。 6建瀛苦笑起来,“领事阁下,我想您有必要知道,这样的条件是我不能擅专的,我要请示我国的皇帝陛下,方能有所决断。” “那,公文往来,需要几日?” “总要一月为期。” 巴夏理笑了:“总督大人,广州城内所有的电传司,可以将千里之外的消息瞬间送抵贵国都皇帝陛下的御前,怎么要一月之期?” 6建瀛给人当面拆穿了谎话,脸色一红,“即便用不到一月,总也要以三天为限吧?” “那好,就定三天,三天之后,我再到府衙来拜会总督大人。”巴夏理得意洋洋的拱手告辞。这边,6建瀛让人把文牍整理一番,报到了北京。 前后不到十二天的功夫,广州城一切的防卫工事在英国人的巨炮面前全数败下阵来,令奕又惊又怒,把电报拿在手里看了看,“6立夫实在无能不要说广州这么大的府城,就是一个镇,让英国人来打、来攻的话,也会坚持得比他长吧?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英国人提出的条件,……” 他进门就吼,旁人的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听他说话,似乎是广州城战事又有反复了。拿过电文看看,柏葰也是一皱眉:“这样的条件,皇上看了之后定然会圣心动怒,6立夫居然就原封不动的上呈了?” 说完,j给众人传阅了一番,翁心存看过,同样是寿眉深锁,“皇上不知道要生多大的气呢” “说旁的也没有用。递牌子请起吧。” 军机处的苏拉推门而出,迎面撞到一个人的怀里,来者一个嘴巴:“狗奴才,走路不带眼睛吗?” 柏葰几个回头看去,肃顺在前,皇帝和六福在后,举步进了军机处。众人赶忙跪倒请安行礼,皇帝脸色和煦的一笑:“都起来吧。朕在宫内无事,就到这里来了。起来吧,起来吧。” 奕亲自搬来椅子,容皇帝坐下,六福站在身边,其他几个,雁翅型排列在两侧:“朕刚才在门口听老六说,6建瀛又有电文来了?” “是。”奕把袖口中放着的电文取出来,恭恭敬敬的向上呈递,六福接过,转呈皇帝,后者拿过来,认真的看了看:“哦?这样说来的话,广州之战,是我们打输了?” “臣以为,现在就论及输赢二字,为时尚早。广州城中已经招募了六万余名乡勇,只待皇上一声令下,这些人都是以一当十,以一当百的勇士,英夷跳梁丑,不足惧也。” 皇帝没有说话,低头继续看电文,似乎倒是还有什么内中涵义,不曾清楚一般。旁的人以为圣心大怒,作就在其时,一个个更是连呼吸都放得平缓了许多,生恐jī怒了皇上。 皇帝确实很生气,倒不是对6建瀛,也不是对广州城的失败,而是针对英国人。简直hún账居然有这样虎头蛇尾的民族?只是打到广州城下,就不准备再打了?一群窝囊废 众人在一边站跪着,也不敢抬头,只听他口中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皇上?” “哦。”皇帝收拢精神,抬起头来,把电文放到一边的几案上,轻笑着说道:“老六,战端骤起,有很多事晦暗不明,朕不得闲,你们也是忙得不可开j,现在广州战事稍缓,朕倒要问问你,你以为,若是天朝与之谈和如何;若是不肯与之谈和,又当如何?” “是。臣弟以为,英人得陇望蜀,狼子野心不可或减,若是此番答应彼邦的条件,日后正式会商之际,肯定又会生出事来。届时,天朝准是不准?故而,臣弟以为,谈和之举,断不可行。” 柏葰心中大急军机处会商国政,辅佐君父,是成立之初就定下来的规程,如今奕不与自己一干人商量,就贸然以jī进之词上奏……?现在广州城下,英军火力齐备,一旦开炮攻城,则阖府百姓,无遗类矣 哎呦,恭亲王旁的都好,只是这心中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坏习惯,可真是为政的大忌啊 他一个劲的坐立不安,皇帝看在眼里,笑在心里,故意不理他,转头问翁心存,“翁心存,老六的话你也听见了,你怎么说?” 好在翁心存也是老成谋国之人,不像奕那般的血气方刚,闻言答奏,“臣以为,为广州城中百姓着想,皇上降恩,准许6建瀛与英人展开初步磋商才是的。” “柏葰翁心存的话,也是你想说的,是不是?” 皇帝突然而至的一句话,让柏葰吓了一跳,赶忙点头:“圣明无过皇上。广州城中,百万黎庶,都是天朝百姓,皇上当为这些人留一线生机啊。否则,英人恼怒,以百姓泄愤,臣恐……覆巢之下,再无完卵。” 皇帝饶有兴致的左右望了望,带着很奇怪的微笑,“此事嘛,先不必提,朕问你们,可知道先皇当年,为英人bī迫,签署《南京条约》之前时,战事进展如何?” 这一段历史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只是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会在这时候突然问起,于是柏葰几个轮番奏答,把经过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先皇不忍百姓遭战火bo及,天心降恩旨予英人,方有《江宁条约》签署,两国相约罢兵,共谋友好。” “那么,你们可计算过,伤亡于英人手中的百姓,数目是多少?” “这,臣不知道,臣曾翻阅前朝各省奏报,百姓流离失所者甚重,而亡故者,似乎很少。” 皇帝点点头,说道,“朕早就说过,英国人所图谋者,并非是你们,以及天朝上下以为的‘宣威海檄’,而是经济利益自开战至今,十几天的功夫里,来自英国伦敦、印度孟买的鸦片商人自然为日后可能重新打开的天朝市场而欢呼雀跃,而那些贩卖丝绸、茶叶、天之美禄等物的正当商人呢?他们每天的损失,都是上万两银子上下。可以说,战事拖得越久,于英国人就越加的不利。” “至于你们担心的广州城中的百姓,朕可以断言,这些人全然无虞不但是广州城,沿海各省,如舟山、乍浦、镇海、定海、厦门、上海这些城市,英国人或者会开炮震慑一番,于城中的百姓,也是全然无碍的。” “皇上之意是不是说,英国人担心战事一旦停止,以上数城若是遭遇浩劫的话,百姓离乡他投,日后再无人与之做商贸往来?” “说得对”皇帝大力一拍几案,不加丝毫掩饰的望着奕,神情一片嘉许:“你能够见识到这一层,今后对英……不,对列夷j往之间,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了” 奕笑得见眉不见眼,躬身行礼:“臣弟愧门g皇上褒奖,这都是皇上训导有法,臣弟才有这一愚之得。” 皇帝满意的一笑,继续说道:“沿海府城是这般情势,天朝内地之地呢?老六,你又有什么想法吗?” “臣弟以为,也可以不变应万变。只要英人……” “这一次就错了。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在不同的地域,总要行以不同之法才是的。” “是,臣糊涂,请皇上天语教诲。” “英国人的算盘打得极好,以为只凭广州一战,就可使我天朝上下畏惧其兵力强壮之威,涴低头,任由他们开出条件来,朕只有俯准的份儿?嘿嘿朕偏偏不叫他们如愿反倒要让战事顺延下去,让天朝这块硬骨头卡在英国人的喉咙里,吞不下又吐不出,活活憋死这群hún账” 这还是奕等人第一次听皇帝语出粗俗,楞了一下,齐声轻笑起来:“皇上说的极是,正是要活活憋死他们。” 皇帝缓缓站了起来,负手身后,走了几步,“这还不算,一旦英军进入我天朝腹心之地,朕要让他们再也见不到故乡的日出——最起码,在英国人彻底全面投降之前,再也不能见到” 说到这里,他猛的站住脚步,回身说道:“奕,拟旨,电传6建瀛……” 第37节二鸦之战(7) 第37节二鸦之战(7) 看到从京中发来,由陆建瀛转jiāo给英国方面的停战谕旨,巴夏理、额尔金等人几乎气炸了xiōng膛中国人难道疯癫了吗?还是彼此胜负之势依然颠倒?这样的条件,在自己作为胜利的一方都不好出口的情况下,居然由中国人先提出来了? 条件一共只有两条,第一,英法远征军从统帅额尔金以下,全军为大角、沙角、横档岛各海防前线牺牲的中国将士举哀;第二,英**队全数退出中国内河、领海。 达成这两个条件之后,中方将原则上允许英国人登岸,和中方派遣至广州的钦差大臣,做正式的磋商。英国方面若是不能答应的话,则日后两国之间再有任何因此而产生的争端,大清国将不负任何责任。 英国政fǔ上下为中国人这样荒唐的一番文字nòng得一片哗然,连政fǔ中难得的温和派也被jī怒了,其中尤其以保守党领袖爱德华.杰弗里.史密斯.斯坦利的声调最为高昂:“中国人如此野蛮荒唐,不懂国际jiāo往中彼此尊重的重要xìng?他们不是想要死亡吗?英国人就给他们死亡” 虽然这样的声音甚嚣尘上,却也仍有格莱斯顿议员提出建议:“即使最终以死亡给我们带来荣耀,也于大英帝国没有丝毫的实际利益,所以,我认为,应该放弃那些周边的沿海城市,直接攻入中国的首都,最起码,也要将兵力部署在北方沿线,bī迫中国人低下头颅,在我们认可的协议书上,签上他们的名字。只有这样,帝国的远征军才能赶在圣诞节前,回到远离祖国的英属殖民地,度过他们的节日。” 这一次,巴麦尊首相果断的采纳了议员提出的决议,并且发报给额尔金,要求他放弃在东南沿海与清廷的对抗,从海路北上,寻找适当的地点登陆,并且进攻中国的首都城市。 自打接获中方提出的两点条件之后,额尔金就知道,战争不会如自己想象般那么快的停歇下来,但他也没有想到,首相的决议居然是要放弃已经取得的战果,转路北上,寻找战机与清军在陆上做对抗?这两万余名远征军的将士,一旦进入中国的腹心地带,便等于是舍己所长了 虽然心里有这样的担忧,额尔金倒也并不惧怕,十五年前,英**队长驱直入,一直杀到长江边上,还不等越过长江防线,中国人不就乖乖的听话了吗?这一次,倒要看看,古老的东方人能够有多大的勇气,敢于对抗大英帝国杀至首都城下的赫赫军威? 他不怕,不代表海军方面也同样没有任何的担心,眼见已经进入冬季,中国北方各地,一片冰寒,船行窒碍不提,更会容易陷在内河,成为清军的活靶子。一旦有失,不是开玩笑的 等到在加略普上会同海陆两方面的各级统帅在一起商议的时候,英国海军中将西马.英格丽和法国海军统帅里戈中将当即表示了反对意见:“深陷中国内陆,一旦为冰雪阻隔,我们这支光荣的部队,就成了岸上清军设计的靶子,所以,鄙人和博伊尔先生都认为,这时候进攻中国的北地,不是一个jīng明的军事家应该做出的选择。” 额尔金身为联军英国一方的统帅,与格兰特勋爵早已经有过磋商,也考虑到海军可能会有这样的问题,当即问道,“那,若是在中国的南方,寻找一处常年不冻港登陆呢?” 这样的选择自然是海军愿意看到的,但却引起了陆军的不满。他们的意见也非常有针对xìng:中国的幅员极为宽广,从南到北,数万里之遥,到处都是形容不同的中国人,谁知道他们会在旁边、在暗中搞出什么坏主意来?即便不从中捣鬼,只是坚壁清野,联军数万将士补给不足,三两天的时间,就会完全丧失战斗力 两方面说的都有道理,在会议室吵得一塌糊涂,最后额尔金、格兰特和葛罗中将、孟托班商议了一下,既然左右不能决,不如把两种意见同时报请政fǔ,请更高一层的政治家去伤脑筋吧。 于是用电报将意见传送回国,巴麦尊也觉得很为难,如今的情势很清楚,只能顾全一方——两全其美的办法并不是没有,不过那要等到来年,chūn暖huā开,冰河解冻的时候了。如此长久的时日拖延下来,怎么等得起? 消息传回国内,巴麦尊也大感为难,若说这样没有取得半点效果,就婉然退去,国人如何想暂时不必去管,下院的那五百余名议员的斥责之声,反对党的纠劾实在难以抵挡——十数百万计的英镑军费huā出去,不但不能取得效果,反而还要继续追加军费,以待来年?换了自己是对方的位置上,也会以此大兴问罪之师吧? 想到这里,他决定,不能让战事这样无休止的拖延下去,和内阁商议之后决定,命令联军即刻北上,寻找合适地点登陆作战。 命令传回,额尔金、格兰特几个没有办法,只得再次召开战前会议,把远征军舰队双方总指挥分别请到,共同商讨登陆作战的计划。第一个要确定下来的,就是舰队在何处登陆的具体问题。 首选自然是天津,不过西马.英格丽和里戈中将都不同意:“天津所有的大沽口炮台,工事极其坚固,而且作为距离中国首都最近的海防前线,那里的火炮配置和人员训练,在中国都是首屈一指的,若要直接进攻,难度太大,伤亡的数字,恐怕是我们不能接受的。” “那么,中将阁下认为呢?” “照我看来,在这里……”两个人在展开的地图上用手一指,是在山东半岛的中部一个靠近海湾深处的所在,额尔金认真的看看,上面用英文标出的地名让他很觉得拗口:“DENGZHOU?” “是登州。阁下。”西马中将说道,“这里我也曾到过,是常年不冻港,而且与中国的手打都路途不远,更主要的是,这里的防卫相对较弱,城镇内水路纵横,便于我军展开。更主要的是,中国人南北通透的运河距离牛庄不远,只要贯通水路,则我朝的士兵的补给问题,也可以由跟随士兵北上的舰船来解决。这都是有很方便cào作的地方的。” 额尔金、格兰特、葛罗、孟托班半晌没有说话,拿着放大镜在地图上认真的摩挲了很久,把从登州到中国北京的路径大约的看清楚,苦笑着点点头,“这些东方的地名啊,我从来都是搞不清楚” “那么,阁下是同意这样的通行路径了?” “我初步同意,待将作战计划通报回国内,再等候指示吧。” “哦,爵士阁下,那,广州城这边?” “等候作战计划获得内阁的批准,我们就离城而去。” 前后等候了有半个月的时间,来自国内的电报发了回来,同意额尔金等远征军参谋部提出的,在山东半岛登陆作战计划。不过,巴麦尊又附加了一条,运送士兵上岸之后,兵舰转向,在天津外海停泊,等待进一步的指示。 于是,在广州城内外军民的怪异眼神中,英国人连一句话也没有留,生火起锚,掉头出内河而去。广州城凭空躲过了一场浩劫,百姓欢天喜地,燃放爆竹,自不在话下。陆建瀛却顾不得高兴,火速发电报到京中,将英国人出海远去的消息,向皇帝做了通报。 这十数日以来,除了皇帝老神在在,每天安度时光以外,奕等人无不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皇帝虽然说得凿凿成理,但蛮夷野xìng未驯,又接到了清廷发去的载有那样两项条件的电文,会不会恼羞成怒,掉转炮口,猛烈轰击城中百姓啊?如果是的话,自己可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还好的是,英国人始终按兵不动,不知道在打着什么鬼主意。就在军机处度日如年的时候,得到陆建瀛的奏报:英国人掉船出海,向北而来了 皇帝得到奏报,哈哈一笑,从软榻上坐了起来:“六百里加急,给椿寿、劳崇光传旨,按照朕当初和他们说过的行事。英国人不上岸,朕拿他们没有办法,一旦上了岸,就得跟着朕的指挥bāng转了” 奕不知道‘指挥bāng’是个什么玩意,但看皇上兴奋之极,也陪着笑了几声:“皇上,英国人一定会在山东上岸步行登陆吗?” “可以给他们选择的地方本来就不多。”皇帝笑着说:“大沽口不用提,英国人死伤不起,其他的地方,更是距离遥远,长途跋涉,路上水脉不通,给养供给不上,士兵不战自溃。也只有山东登州府,是最好的登陆地点。” 载垣凑趣的问道,“皇上,容奴才大胆问一句,不知道圣意之中,于椿子密与劳辛阶两个……” “你们都想知道朕当初在御舟中和他们说的是什么吧?”皇帝好心情的一笑:“到今天,也不必瞒你们了。一旦英军兵士离了战船,朕让椿寿和劳崇光两个,在省内行坚壁清野之法英国人休想在我天朝的土地上获得一粒粮米倒要看看,他们能够扛得住几天的饥饿” “这还不算,朕要椿寿在炮舰撤下士兵之后,彻底断绝其后退之途。一言以蔽之,朕要把这两万余人的英国远征军以及所有他们乘坐使用的军舰都留在我天朝的土地上” 柏葰长长地叹了口气,轻打马蹄袖跪了下来:“皇上于开战之初,就已有千般绸缪之策,而战端初起以来,英人所行,俱在我皇圣断之下。臣一一亲历之下,心悦诚服自不待言,日后功成之日,亦当是我皇名垂千古之时” 皇帝为柏葰的一番话着实搔到了痒处,得意的大笑起来:“皇上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便是三国的诸葛武侯与chūn秋孙武子重生,亦当甘拜下风矣” 等到养心殿中颂圣之言告一段落,皇帝摆了摆手:“你们也不必把朕夸得什么似的。只是这一次的战役,丝毫不可有半点疏忽大意,下去拟旨,告诉椿寿和劳崇光,若是在山东省内,在他们两个人身上出了任何的岔子,朕断断不能饶过。” 经过七天的海上航行,冰寒刺骨的海风迎面吹来的时候,以旗舰加略普号为首,靠近了登州,格兰特举起望远镜,向岸上观察,岸上的海防工事前一片杂luàn无章,兵士来回奔跑,口中冒出的白气清晰可见,似乎在喊着什么,距离太远,听不到。 他和额尔金相视一笑,这样的国家,这样的士兵,尚未接战就已经慌做一团,又如何能够与大英帝国百炼成钢之师相抗衡? 西马立刻下令,“掉转船头,以弦炮轰击中国的海防工事。” 巨大的亚姆斯特隆炮火炮声若雷鸣,威力极大,shè程极远,三轮齐shè过后,等到硝烟散尽,再观察一番,岸上的所有海防工事,都已经化作了一片瓦砾。“传令,都鲁壹号沿大沽夹河进军。” 旗语打过,都鲁壹号第一个掉转船头,驶入登州府的内河,不一会儿的功夫,就隐没在河面飘起的白雾之中了。 待看到前途一片安然,后续船队整队而行,呈一个巨大的二字型,驶进了黄海入海口的大沽夹河。 一路上虽是寒冬时光,河面白雾缭绕,倒并未结冰,而宽广的河道,也极适宜舰队通过,船行河上,冷风扑面而来,不时可以看到有中国乡间的百姓扶老携幼的站在岸边,向这些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行注目礼。 “爵士先生,您看见了吗?中国人向我们表示无声的欢迎呢。” “是啊,我的朋友,中国人是勤劳的民族,只可惜,他们的皇帝陛下始终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否则,我真希望能够以一个普通游客的身份,在中国的土地上走一走,看一看的。” “请相信我,爵士阁下,等到战争结束了,如果您还有这样的雅兴的话,我愿意陪着您,亲自走访中国的百姓人家,也看看普通的中国人,和我们有着什么样的不同。” 额尔金笑了几声,探首往船舷外面看去,河面上到处的白肚向上,飘在河面上的死鱼:“嗯?这是怎么回事?” 格兰特也随着他探头看去,不以为意的一笑:“想来定是军舰发shè的大炮,不但将岸上的工事摧毁,连水里的鱼儿也给震得昏过去了吧?” 额尔金不通水xìng,听他一番解释,也就不当回事了:“这样看来,大英帝国的火炮的威力,不但能震慑中国的臣民,连中国的鱼儿,也给吓到了?” 站在一边的西马中将扬声大笑起来。 冬天时节,昼短夜长,等到天sè渐晚,船队在河中央停了下来,本身是在中国内地,额尔金和格兰特不敢大意,命令各船加了双岗哨位,方才回舱睡下。 第二天天明,一切平安,船队继续延河向内陆tǐng进,也不知道中**队都藏到哪里去了,路上居然丝毫没有遇到半点抵抗,只用了三天之间,从大沽夹河进大汶河,船行到安山湖前,再也走不得了——天气越加寒冷,湖面结冰,行动不得。 西马看看面前一望无际的莽莽冰原,向格兰特苦笑了一下:“勋爵阁下,我想,这已经是我能够抵达的中国最深处了。” “是啊。”格兰特点点头,他知道,是到了和海军将士们说再见的地方了,伸出手去,和对方握了一下:“感谢您一路上的照顾,等我们到天津再见。” “祝愿您和您的兵士们一路平安,希望在天津再见到您的时候,今天为我送走的全部兵士,能够一个不差的再次见到。” “请您放心,我的朋友。我一定会把xiǎo伙子们全数安全的带回祖国的。” 西马.英格丽后退了半步,庄严敬礼:“再见,尊敬的勋爵阁下。” “再见,我的朋友。” 在大汶河和安山湖的jiāo接处,英军开始从船上卸下军备物资,数万人的集结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武器、装备、个人物资统统卸下,装车,野战炮逐一架到轮车上,由印度兵士拖拉着,沿河岸前进。每一名士兵配备了三天的食物,休整一夜之后,第二天早上八点钟,挥别战舰上的战友,整队出发。 同时,英、法远征军所乘坐的三十二艘兵舰和其他二十五艘军舰同时鸣放礼炮,向为国出征的将士送行。 英格丽和同样到他船上来的里戈中将一直站在舰桥上,一直到所有的兵士全都消失的目光所能及的视线尽头,方才转过身来,相视一笑:“今夜在这里再留一夜,明天一早八点钟起航,继续北上” 里戈抬头看看月明星稀,如同一大块蓝布缎子般澄净的天sè,“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将军阁下。” 到了第二天早上,西马给副官急促的敲mén声惊醒了过来:“舰长阁下?舰长阁下?” “进来。” 副官推mén而入:“有事?” “是的,阁下,我们通行过来的大汶河上,也开始出现浮冰了。” “哦?”英格丽一呆,整衣而起,随着副官到了船舷,向下张望,可不是吗?河面上漂浮着大大xiǎoxiǎo的冰块,真不知道这一夜之间,是从哪里飘过来的?再抬头看看天sè,一片yīn沉沉,看样子,是要下雪了? 英格丽望了几眼,恢复了jīng神,立刻下令:“吩咐各船,即刻生火起锚,可不要被这大片的浮冰阻住了去路。” 急急忙忙间,两国联军的战舰、兵舰忙碌起来,顺着粗大的烟囱中冒出阵阵黑烟,重型战舰拉恩号和逢德号在前,编队在后,缓缓的掉转船头,顺着大汶河,向来路开去。 船行了一天,河面上的浮冰越来越多,拉恩号、逢德号根本开不起来,偏天公不作美,到中午刚过,大片大片的雪huā洋洋洒洒的落下,这可真是雪上加霜了。 西马心中开始焦急起来,要是照这样的速度下去的话,这一支远征军的船队就要给活活困死在中国境内的一条xiǎo河沟里了有心不顾一切的下令加快速度,奈何就是有这样的心思,也没有这样的能力——战船虽然是铁质的,但若是不顾一切与浮冰硬抗的话,只怕会给河面上隆起的冰凌扎得到处都是窟窿眼儿了——要是那样的话,还不如停在河面上,等待chūn暖huā开,河水解冻的时刻到来呢 一天之内只走了不到三十公里的水路,临近到夜sè降临,西马才猛然想起来,应该用船上装载的火炮轰开冰面,继续前行的,怎么自己急糊涂了吗? 这时候再讲其他已经来不及了,好在没有中**队的堵截和围困,总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使用——一切等到明天早上再说吧。 第二天天sè尚未大亮,副官又一次把舱mén拍得如爆豆一般的响:“将军阁下,将军阁下,河岸边出现了大批中国的军队” 这一惊可真是非同xiǎo可,英格丽衣衫不整的到了船头,这一次用不到望远镜观看,就可以清晰的看见,河面两侧的河岸边,呈一字排开,满是清军的队伍距离英军的战船不到两公里远,身上的号衣、头上戴着的缨帽在寒冬的风中摇摆不定,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却如同一根根钉在地上的枪一般,没有丝毫的顾盼之态。 在队伍的前面,同样一字排开的是左右河岸各两百mén的火炮盘踞在地,黑dòngdòng的炮口仰天张着,至于它们的目标,不问可知。 西马左右看看,身边的副官,船上的将佐无不脸sè惨白,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不但自己,就是身在伦敦的首相大人,也无不被这群古怪的中国人玩nòng于鼓掌之上了 只是,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呢? 第38节二鸦之战(8) 第38节二鸦之战(8) “舰长阁下?阁下?”副官的话给西马提了醒,他顾不得多想,回身下令:“以加略普号、拉恩号、逢德号为主力,左舷炮对准岸上的队,”说到这里,他转头看看,心中叫一声苦 河面经过一夜的寒风吹拂,早已经结满了厚厚的冰层,船只行动起来分外的困难,若是没有敌人在岸上虎视眈眈,这样的难题倒还不用惧怕,只是现在……自己所统帅的远征舰队,简直都成为了清军的靶船 “将军?” 西马叹了口气,正待布命令,岸上一阵马蹄声响过,排列站立的士兵左右分开,让出一条通道,两匹快马踏起路边的积雪,风驰电掣一般到了河岸前,带住缰绳,左面马上的一个男子高声呼喝:“大清国文渊阁大学士,领shì卫内大臣,门g古王公,赏穿黄马褂,正红旗门g古都统,驻天津帮办新军大臣赛尚阿,请英国远征舰队主帅班尼迪克埃德门g西马英格丽将军阁下答话” 他身边马上的那个人用英文哇哩哇啦的翻译了一通,这一次,西马听明白了,看起来,中国人是想先进行谈判,然后再展开进攻了?这样也好,总可以有一点缓冲,“鄙人正是远征军统帅,班尼迪克埃德门g西马英格丽。” “将军阁下,想必现今情势,亦难逃将军法眼。贵国兵舰困于我天朝冰河之中,动身不得。若是长此以往的下去,只恐用不到十天的时间,贵**士就将冻饿而死我大清皇帝陛下,有好生之德,不愿眼见这众多无辜兵士命丧他乡,故而行以先礼后兵之策,望西马将军能够顺天应人,竖旗投降。我国皇帝陛下口谕:一切英法联军的士兵,都会得到与之身份、官级、品衔相对应的管理。如果执意不从炮齐鸣之下,你这远征舰队,即将化为齑粉。将军不可自误” 传话的男子一边说,他身边的通译一边翻译,等他说完了,西马楞了片刻,“我是大英女皇册封的子爵,我有着自己的光荣与信仰。要我为自己的祖国牺牲生命,可以。要我放弃骑士的荣誉,是万万做不到的。请你上复你家大人,远征军将士,没有一个是胆的懦夫,要开战,我等奉陪到底” 来人点点头:“正和我意既然如此,片刻之后,你我两方,兵戎相见。”说完话,两个人调转马头,一溜烟的跑回去了。 西马立刻下令,让舰队担任前驱任务的威底士底号以火炮开路,炸开河面冰层,为后续舰队打开一条通道,五十余艘战船挤在这狭窄而冰冻的河面上,一旦接仗,损失太大了。 同时命令他舰,做好一切战斗准备,一旦清军开炮,立刻还以颜色,总要让他们看看,英国人的勇气和英国人的科技是如何的 清军喊话的使者一路策马跑回到岸边,几步走进建起来的营帐中,单膝落地:“给列位大人请安” 居中而坐的是个六十岁上下的老者,面团团,脸色红润如婴儿,头上戴着镶有二品大员的镂花金座,中饰红欲石一颗,上衔红花珊瑚,身上套着黄马褂,一派威风,正是前任军机大臣赛尚阿。 在他的左面坐着的是一个面容清矍的老者,同样的二品服饰,却比赛尚阿少了一件黄马褂,正是在天津演练名为光武新军多年的曾国藩,在右边还有一个人,是奕山。 三个人正在说话,来人报名而入:“卑职刘铭传,回营缴令。” 奕山扑哧一笑,“你们听见了吗?刘省三居然还学会戏台上那一套了呢进来吧,猴崽子。” 刘铭传是安徽人,从上sī塾读书的时候,就从来不喜欢读那些圣人之言,反倒喜欢些占候、堪舆之类的杂书,尤其喜好治兵家言。当年皇帝阅看天津绿营兵士cao练,武备不修,兵力孱弱的状况让天子龙颜震怒,改命曾国藩为统带大臣,以文官掌武职,在天津、北京演练新军,同时下旨,十八行省之中,但有愿从军报国的百姓,都可以到天津投军。 刘铭传随着往来南北做生意的叔叔到了天津,因为读过书,识得字,在光武营中补上了一个名字,当时新军初初成立,曾国藩把军营训练等一切事物交由江忠源负责。 刘铭传少年英武,兵事又是其sī心所好,故而演练之时,非常刻苦,江忠源有识人之明,但又不愿意揠苗助长,只在sī下多多留意,一直到华尔到来,将西式的练兵方法传授到军营中,引起了兵士的极大反弹。 光武营兵士来源甚杂,有刘铭传、曾国荃这样的读书识字之人,也有鲍那般xìng格既可爱,却大字不识的乡野莽汉,但在这件事上,众人难得的有了共识:天朝自古以来,兵家辈出,如今把这些统统舍弃,反而要向红头、绿眼睛的洋人请教,又能有什么好结果了? 兵士怨声载道,不过曾国藩整军,重纪律二字。光武营中纪律极其整肃,兵士对抗上官,不论缘由,先要打八十军棍。一顿棍子打下来,铁铸的汉子也要丢半条命。所以,众人采取消极对抗的态度,整天像了jī瘟一样的提不起精神来,即使有上官驱赶,也没有很大的改观。 曾国藩把江忠源和华尔找来,询问对策,江忠源认为,应该对兵士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光武营中兵士,都是抱着杀身为国,将来谋一个出身,光宗耀祖的目的而来的,于今请来美国教习,并非是舍弃各兵家之学,而是为了融会贯通,取长补短之用。 这样的办法自然是好,但缓不济急,而且兵士大都是武夫,和他们说这样的话,也要听得懂才行后来还是华尔提出了一个建议:既然人不能认同自己的教学,不如彼此试验一番,由自己领一支队伍,和中国将领领一支队伍,彼此较量一番,若是自己赢了,自然别无二话,若是输了,掉头就走。 曾国藩深以为然,士兵不懂旁的,谁赢谁输一目了然全文字O,想来这些人也说不出旁的来。问华尔还有什么旁的要求,华尔说:“我只要求一点,所有归我统领的兵士,都要暂时放下畛域、种族之见,完全听从我的指挥。只要中国大人能够答应这个条件就可以。” 曾国藩拍着胸膛保证,士兵在这中两军对抗之际,本官一定保证他们听从调遣。为了担心华尔还有隐忧,他让江忠源随同——不过江忠源的任务只是保证士能够令行**止,其他调动之法,一概不管。 消息传出,军营哗然。兵士们也觉得,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是最好的办法。若是打赢了,这个讨厌的老外卷铺盖滚蛋,岂不好过成天为装出来的cao练无力挨上官的呵斥? 于是,华尔领着13o人,和长瑞领着的另外13o人展开了一次军事演习。演戏的结果是华尔以45人‘阵亡’的代价,全数俘虏了长瑞的人马。而刘铭传,也是在长瑞的阵营中,成为了同期被俘的一员。 事后,曾国藩召集双方,进行从头的战术推演,华尔这才说道,“我所能掌握的,不过兵法中的皮毛,很多还是在到来贵国之后,向军营中的同行请教之下的结果。不过,和贵国用兵不同的是,我的部队更多的是重视整体合作,而并非个人能力。” 他笑一笑说:“若是全部换成是在下熟悉的战友的话,怕是连那45人的阵亡数字也不会有,就能够全歼‘敌军’。” 众人虽觉得他有大言之嫌,但事实明摆着的,也难怪他会骄傲。不过不管众人观感如何,输了赌注,总要践约,华尔和其他的几个从美国请来的教习,就在天津杨村的军营中安顿下来,开始将一些西式战法传授给清军兵士。 刘铭传读书甚多,在他看来,美国人的教学并无什么新意,在兵家典籍中都是能够找到一些相应之处,唯一能够让他觉得欣喜的,就是美国人在步军作战中推崇的那种团队合作的宗旨。 其中尤以“绝不抛弃一个战场上的同袍”的论点最为让人jī动和感怀甚深,只是,具体cao行起来,就不是那么容易了。清军习惯了各自为战的战法,对于战友间的情谊,也并不注重,平日里还好,到了战场上,特别是战况不利,身处逆境的时候,怕还是以各自保命为第一选择,旁人的生命,哪里还顾全得到? 华尔的教义曾国藩也深以为然,不过故习之下,一朝如何能够改得过来?也只有循序渐进的教化兵士了。 这一次英军北上,在山东登6之前,皇帝和军机处、在京的曾国藩、赛尚阿等统兵大员认真商讨之后,订下了一个全歼英国远征军的庞大计划,第一步就是要让英军舰队长驱直入,深入山东腹地,为了保证舰队的船行顺畅,皇帝早在回銮之期,就和椿寿和劳崇光有过谕旨:一旦接获京中来的谕旨,即刻在省内组织百姓,彻夜不停的烧制热水,倾注到河中,要保证英军到来之后,水面不能结冰,而在清军顺河北进之后,即刻停止——其中造成渔人、百姓的一切损失,都由朝廷在事后如数拨给。 第二步,就是要曾国藩、赛尚阿、奕山几个人回天津,领兵进驻山东,暂时隐藏下来,等6军部队下船,与舰队分离之后,采取行动,能够俘获自然是极好,若是不能,就一鼓作气,全歼英军舰队。 听刘铭传把西马的答复说完,曾国藩摆摆手,让他退了出去,“汀公,竹修兄,二位以为如何?” 赛尚阿摇头摆手,脑后的花翎来回摆动,“英夷执迷不悟,我等也不必有慈悲心肠了。奕山,传令开炮,让英国人看看我天朝武备之力,也绝不是蕞尔国,可以轻侮的” 山答应一声,出账而去,乘马到了岸边,将光武军新近提拔起来的两员参将曾国荃与鲍唤到近前,“大人有令,让英国人尝尝苦头。告诉你们,可要打出风头来,别第一炮就打失了,栽了跟头,我饶不了你们。” 鲍和曾国荃分掌两岸的兵士,闻言一笑:“大人放心,若是这样停在河中心的死靶子都打不中的话,我二人也没脸见人了。” 奕山点头,调转马头,回大帐中去了。鲍和曾国荃相视一笑:“霆,不如我们比一比,谁能够让英国人先竖起白旗?” “比就比,怕你不成?”鲍答应一声,纵马前行,口中呼喝着:“弟兄们,cao练起来可不要给曾老九比下去打赢了这一仗,我请弟兄们喝酒” 兵士一片呼喝,那番嘻嘻哈哈的样子,完全没有战前紧张之态,倒似乎是真拿船上的英军当做人偶一般的靶子了。 西马站在舰桥,用望远镜观看,清军炮手动作纯熟,将炮口缓缓放平,然后抱起一枚炮弹,塞入炮膛,做好了击的一切准备:“炮手都准备好了吗?” “是的,阁下,都已经准备好了,”眼见清军如此火力威猛,只怕今天,就真的要把xìng命丢在这距离祖国万里之遥的异域了。副官心中不辨滋味,只觉得一片茫然。 “命令炮手,一旦清军炮,即刻还击” 令传下,英军船舱中的炮手同样装填炮弹,做好了一切战斗准备。 到了上午的8点钟,一声轰然巨响传来,清军阵地上的18磅榴弹炮率先开火了双方阵地距离极近,几乎的听见炮响的同时,加略普号的右侧船舷就被轰开了一个硕大的窟窿,硝烟弥漫中,底舱的英军士兵当即有六个人被炸身亡。惨呼声,呻yín声响个不停。 英军也不示弱,船舷两侧安放的巨炮同时怒吼如雷,向岸上的清军猛烈还击。 西马站得如同一根枪般的挺直,举起望远镜向岸上观看,这是一种他从军多年,从来不曾感受过的景致,双方的炮弹在空中划破空气,出猛烈而尖锐的呼啸,落在对方的船身和阵地上,自己这一方的伤亡姑且不论,清军阵地上的炮手,不断有人倒下,身边的战友将其抬起来,放到一边,而炮位上,立刻有新的战士补上,重新炮。 左右河岸上的四百门火炮三轮齐射,威力惊天动地,三轮打过,英军暴1ù在外的弦炮就几乎给全部打废了英国人吃了极大的苦头,一方面船困河中,机动xìng完全丧失;二来,英军成二字型排列,使得船两侧的弦炮只有一面可用,威力大减,落到了干挨打,有劲使不上的悲惨境地。 清军的战术很简单,集中猛烈炮火,消灭战舰上可能存在的威慑力量,对于舰桥之上的指挥系统,却是理也不理,至于那些勇敢的英军、法军、印度士兵,跑到船舷上,用步枪向两岸射击的举动,更是权当没有看见。实际上,这样的距离,也使步枪失去了任何作用,完全是泄胸中怨气之举。于战局没有丝毫的影响。 五轮齐射过后,从岸上的一处缓坡后,飞驰而来两匹快马,口中大声呼喝着,不知道在喊些什么,紧接着,清军的炮火停顿了下来,救治伤员,装备、搬运弹药,忙的不停,那两个人纵马前行,到了岸边,再一次向船上呼喝:“请英军统帅西马爵士答话” 西马明知道对方再度派出人来,所为何故,也只好硬着头皮出现在船舷:“你们想说什么?” “将军阁下,情势如此鲜明,阁下还要执迷不悟,一定要将这船上的兵士一起葬送,方才满意吗?”刘铭传大声喝道:“我国皇帝陛下在出征之前,曾经于我家大人有过明训:英人之国,不以力穷势蹙之际,屈身向敌为耻。骑士精神,也断然并非杀身成仁一途。望将军审时度势,放弃抵抗。我天朝将保证将军及所属英、法联军官兵的安全。盼将军不可一误再误” 西马形容惨淡的站在那里,听完通译的转述,“请……允许我和我的僚属商议片刻,不知道能否允许舰队中的军官,从船上下来,到我的船上来?” “可以我家大人保证,在你等会商战降之际,我军士兵保证不会攻击。但,如果贵军的士兵有任何过jī的行为,一切后果,由贵军自己承担。” “好吧,我保证,我的士兵绝不会做出挑衅的举动。” 一刻钟之后,从四十艘英军战舰的一侧,放下舷梯,几十个身着笔挺军装的男子,在一个头戴方帽的男子的引领下,到了加略普号船下,顺着搭起的舷梯登船而上。甚至没有进到船舱中商议,就在加略普的船甲板上,用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达成了一致意见。 西马了一**上的军装,接过副官递过来的军帽戴好,第三次到了船舷边:“请你上复贵国大人阁下,我,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与法兰西第三帝国联合远征军海上编队统帅,班尼迪克埃德门g西马爵士,向贵国大人阁下请降。” 等刘铭传身边的通译把这番话用嘹亮的嗓音向两岸的兵士呼喝一遍,轰天的喝彩声响彻了大地 清军战士把道路让开,目送着英、法、印度士兵双手空空的走过去,有人引领着他们,暂时到山坡后的一处空地集结,暂时不提。 另外一边,刘铭传、鲍、曾国荃几个带着亲兵卫队,护持着西马、里戈等将校一级的英法军官,步行到了缓坡后的中军大帐前,赛尚阿几个人已经等候在了外面,远远的等英国人走近了,西马上前半步,举起了手中的佩剑:“这是英国女王陛下赐予鄙人的佩剑,代表了我的家族的荣誉和我个人的光荣,今天,我将这柄剑交予中国大人阁下,请阁下接受我的请降。” 赛尚阿接过佩剑,转交给一边的亲兵,神情间一片得意的微笑着,“爵士先生,您能够不以个人荣誉为第一考虑,而顾全大局之举,便是身为敌人的老夫,也深感钦佩啊。来,请到帐中说话吧。” 西马自然知道,所谓说话不过是一个托词,还要有一份正式的投降文件要自己签署呢 文件分中英文两份,赛尚阿和西马代表双方各自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交由军中的文案妥善保管——这可是第一份由英、法两国签署,向中国人投降的正式文件哩居然是由自己作为一方的总代表,留名青史,日后传扬出去,是何等的荣光? 把毛笔放在一边,赛尚阿兴奋的脸色通红,倒如同喝醉了酒一般:“将军阁下远来辛苦。请您放心,我国皇帝陛下英明神武,更且言出无改,各位暂时委屈几日,待大事一了,定会让将军等人安然无恙的返回祖国。来人” “喳” “请西马将军及僚属下去休息,不可有半点疏忽。明白吗?” “喳”帐中的戈什哈暴雷般的应诺一声,将西马几个引领者,到另设的帐中休息去了。 赛尚阿长身而起,难掩欣悦之情,向曾国藩和奕山拱拱手:“涤生老弟,竹修老弟,此番能建功朝廷,留名万古,全是两位老弟帮衬之功,老夫在此多多谢过了。” “不敢当。”曾国藩和奕山赶忙还礼:“这都是上承皇上用兵如神,下靠山东百姓忍辱负重,方有今日收功大成。我等不过从中以供趋走之役,大人的话万不敢当。”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赛尚阿赶忙改口说道,“一切都是皇上圣明,龙见万里之下,早知有今日英夷婉然低头,甘心归降,我等不过是出了一份力罢了。哈哈,哈哈” 正在说话间,帐外有人挑起门帘,进到帐中:“列位大人,皇上从京中来急电。” 一听到英国人决定投降的消息,赛尚阿立刻命人用电报通传北京,估摸着时间,此时也该有回电到来了。三个人不敢怠慢,把电文接过来,放在案头,行了君臣大礼,方起身阅看:“犁庭扫穴,正其时也。不可让一员联军兵士深入直隶,力求于山东省内,全歼来犯之敌。” 第39节二鸦之战(9) 第39节二鸦之战(9) 中英两国因为鸦片输入的纠纷在东南沿海的一场恶战,是引发国际关注的极大事件,虽然英国人保证,不会因为这一场战斗,影响到在华其他欧洲国家的利益,更加不会因为英国人本身,对在华的各国侨民造成身体上的损害,但如果真的打起仗来,士兵还能有何顾忌?最后的结果,还不是无端的遭了池鱼之灾? 因此之故,战争初始,各国在华的侨民纷纷选择了规避,不过这些人舍不得就此离开,便从东南各省,转道北上,聚集到了京中,在这些人想来,英国人就是再有军事实力,也不能一夜之间就打到北京来的吧? 谁知道战况的发展出人意料,十月初的时候,英军在广州城外盘踞多日之后,突然掉头入海,放弃了所有取得的成果,转向北方而来,这一下,不但京中的外籍侨民害怕,大清治下的百姓更是心头恐慌,luàn成一团。一天之内,米粮的价钱就涨了8成。 幸好朝廷采取了严厉的干预措施,对于那些哄抬物价,乘机发财的不法商贩狠狠地抓了一批,总算是止住了这股风气的蔓延。 随后,就是前线的消息传来:英国人投降了北京、直隶省内的百姓欢呼雀跃,临近京师的数省,得到消息之后,纷纷上章朝廷,向皇帝庆功。 虽然有了英法联军舰队全面投降的好消息,皇帝仍自不敢大意。和舰队困在河中动弹不得,只能让清军像打靶一般的轰击比较起来,额尔金、格兰特带领的两万余陆军兵士,才是心腹大患 故此,面对军机处和得到消息,赶来请旨庆贺的内阁臣僚,他反倒大发脾气:“瞧你们那副得意的样子?不过是捞上来一网死鱼,也值得你们全数脱了痕迹了?” 奕脸sè通红的跪了下去:“臣等糊涂。只是,臣弟以为,使英军舰队全数归降,不但是我皇上用兵如神,决胜万里之功。更且一雪先皇之耻,想来,先皇、列祖列宗有灵,亦当含笑天上矣。” 皇帝没有接他这样的话题,转而下旨:“电传赛尚阿、曾国藩、奕山、僧格林沁。朕不允许一员联军士兵进入直隶省境,就在山东一地,要全歼这股远道而来的敌寇” “……还有,电告椿寿和劳崇光等。暂时被安置在省内的英法联军,不可过于委屈。总要彰显我天朝气度于外域才是的。英法两国的军官,士兵饮食习惯大异天朝,告诉椿寿他们,能够为之解决的,尽可能解决,实在不行的,也要和英国人说清楚。” 奕有些不以为然,这哪里还是俘虏,简直成了对待英国来华使者的规格了,不过皇上的话就是圣旨,当下碰头,“皇上圣虑周详,臣等自叹不如。更有一番于英夷的怜惜之心,更是仁厚之君,想来英法夷人但有人心,亦当感怀圣恩。” “恭王,你是不是认为朕这是在屈己从人?” “臣弟不敢。” “也难怪你会有这样的心思。其实,英法两国,终究是文明之邦,数年前派遣技师、工程人员到天朝来,为铁路施行、海防构建,总算是出过力。朕将心比心,总要有以为报,更且说,如今朕善待投降的兵士,日后于招降其余的联军兵士,也是大有好处的。” 奕说:“只盼英人能够领悟皇上的一片苦心,放下武装,投降天朝。” “朕和你心有戚戚,只是啊……”皇帝苦笑着挠挠头,继续说道,“有些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舰队的失败,尚可归结为天朝巧计百出,而陆军,总要硬碰硬的打上几场,方能有最终的结果。” “那……” “怎么了?担心赛尚阿他们会打败仗?” “臣弟只是以为,英夷初初犯我疆土,如新硎初发,我军不可不避其锋芒,赛尚阿等所练新军,若是能够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之法,当可……” “老六,你的话不能说不错,只不过,自朕命曾国藩天津演练新军以来,已历三载,每年数以百万计的银子huā出去,朕不是要养一群如当年在天津所见的那样的孱弱兵士的。正好相反,朕要在陆地战场上,堂堂正正的胜过英国人也免得给列夷耻笑,以为我天朝武备不修,只会以一些诡计百端,输给这样的国家,人家心中怕也是不服” 皇帝说出这样的话来,奕还能说什么?只好碰头领旨,跪安而出。 见过了朝臣,皇帝起身,进到寝宫中,屋中烧着大大的炭火盆,一室和煦,踩着软软的,绣有五福捧寿图样的地毯,来回走了几步,“六福?” “奴才在。” “传谕,大阿哥载澧自入上书房以来,学识jīng进,甚慰朕心,晋封为勇武贝子衔。一切仪制,着奕会同礼部,具折呈报。” 福等了片刻,见皇帝没有旁的吩咐,转身出殿而去。 在殿中批了一会儿折子,皇帝起驾,到了瑾妃所居的储秀宫,阿鲁特氏不想天降大雪,御驾会突然而至,整理一番仪容,跪在mén口迎驾:“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起来吧。”皇帝微笑着望着她,红润的脸颊,一排整齐雪白的牙齿,“可用过午膳了吗?” “是,méng皇上垂问,奴才已经用过了。” “朕接到你阿玛从山东发来的奏报,英军舰队已经如朕所期的那般,正式向天朝投降了。这其中,你阿玛立功匪浅啊。” 阿鲁特氏离座而起,恭恭敬敬的听皇帝说完,庄重的跪了下来:“奴才的阿玛méng皇上不弃,于重谴之后,另行启用,本就是抱着上慰主知的心思,投身新军演练。这一次能够在山东建功,也全是皇上指挥若定,士卒用命,方有微功。” “朕倒是不知道,你还有这样一番奏答呢”皇帝似笑非笑的摇摇头,对她说,“这样的话,朕在朝堂听他们每天说得太多了,你就不要说啦——起来吧。” 鲁特氏又碰了个头,站起身来,垂手肃立。 自从江南巡幸回京,到两国战端骤起,皇帝已经有多日不曾翻牌子shì寝了,如今眼见清军初步建功,大涨了国威、军威,心中欢庆之下,又升起了旎念,不过现在日正当午,如何能够行那白昼宣yin的荒唐事?强自压抑着火气,和阿鲁特氏说了几句话,方才转身出宫。 到了第二天,京中所有的各国驻华使领馆均得到了这个哄传天下的消息:英国远征军海上编队,在中国山东省的一条名叫大汶河的河面上,为清军包围,西马中将下令,向中国方面投降,并举行了正式的投降仪式。现在,这些人正在山东省内被暂时关押拘禁,人员伤亡及投降之后的俘虏处理情况不明。 美国公使哈利.赫尔曼第一个赶到总署衙mén,向中方打探消息的真实xìng时,李鸿章对他说:“是的,公使先生,您的消息没有错。英国舰队已经于咸丰七年的十月二十六日,向大清政fǔ投降了。只是,正式的投降文书现在正在用驿马飞报到京的途中,暂时未能出示。” 哈利.赫尔曼又问道:“那,不知道贵国准备如何对待这一次被俘虏的英军官兵呢?” “对不起,公使先生,这属于我大清与英国之间的国际往来中的内容,请恕我暂时不能告知阁下。” 哈利不死心,追问了一句:“据我所知,贵国也有数量不少于1000人的俘虏落到英国人的掌握中,贵国是不是准备用这些人的xìng命,来换取贵国战士的生命呢?” “公使先生,很感谢您对于我国一些事物的关心,也很感jī您对于那些不幸被英军俘虏的士兵的关切,但,这样的问题,我是不会回答您的。” 哈利叹了口气,“那,李先生,贵国这一次战胜英国海上部队的具体战术策略,能不能向鄙人透lù一二?” “这一点嘛,请公使阁下耐心的等上几天,到时候,我们会连同您刚才提出的问题一起,给出正式的答复的。” “李先生,难道不能事先透lù一点儿吗?您知道,美国人是很好奇的名族呢。” 李鸿章笑了,“公使先生,我能够给您说的只有一句话,英军以无道之师,行悖天逆民之举,最终全面向我天朝投降,早在他们的军舰驶离军港的那一天,就已经注定了的” 哈利.赫尔曼在李鸿章这里得不到任何的解释,泱泱然的回去了。在他之后,来自瑞典、丹麦、挪威、西班牙等国的公使纷纷来到,李鸿章敷衍了一阵,如数打发了回去。 便在此时,行进在山东省内的远征军,仍旧是一副志得意满,神态从容的进军姿态——除了额尔金爵士和格兰特将军。 两个人已经接到了来自国内发来的电报,知晓了西马在和自己分手两天之后,无奈之下,率舰队全数投降清朝的消息,只是信息难以分明,西马是如何输的?输到何种程度才迫不得已缴械投降,他还并不清楚,不过,饶是如此,也已经足以让额尔金夜不能寐了。 他命令负责军中通讯的参谋,此事只限他们几个人知道,一旦消息走lù,士兵军心溃luàn,清军再乘势渡劫追杀,这数万兵士,就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同时,他命人向香港发电报,让对方请示伦敦,请求下一步行动的指挥。是原地固守,还是继续前进? 伦敦方面也luàn成了一团,五十七艘战舰、兵舰的损失倒没有什么了不起,两万余士兵的伤亡也可以接受,只是,到现在为止,前线军情不明,加以两国路途太过遥远,派出后续部队,也是缓不济急,对于战局的把握也像雾里看huā一般,mō不到头脑,接下来这支远征军的命运,可真成了未定之天了。 英国下院忙成一团,最后归结为两条出路,第一是让额尔金掉头南下,从山东省进入中国的东南富庶之地,凭远征军的战力,只要不与中国人打长期的消耗战,一路昼伏夜出,若是粮食能够供应得上,又有上帝保佑的话,或者可以返回香港,等待从国内派出的接应船队,并重新派遣的远征船队,与中国人决一死战。 另外一种观点则认为,回到香港的难度太大,首先就是路途太过遥远,中国人与英国人、法国人、印度人的形容又有着天差地别,连藏都没有办法藏,再一个,中国人也绝对不会允许联军安然退去。一路上到处都是中**队,即便是以十个、百余个中国人换远征军一个人数字计算,也足以把这些人全数拼光了。 倒不如就此继续前进,山东距离中国首都不算甚远,若是能够保持战士的jīng神和体能,冲到北京城下,或者达不到这样的战略目标,改为占据某一处中国的城镇,也可以坚持下来,固守待援。 第二种方法提出来,立刻有反对的声音出现,是来自陆军大臣尤金?费奇。“真可笑,占领中国的城镇?提出这样办法的议员,真不知道他是因为没有到过中国,还是明明到过,却仍以谎言méng蔽大家。中国的城镇或者城墙耸立,或者全无军事防御手段。前者凭远征军的能力怕是根本拿不下来,后者,就是拿下来了,也是要彻底的jī怒中国人,而且,根本也是防御不得的” “那……”议员的话给他驳斥了回去,又想到一个办法:“可以征调在香港的驻军,为联军提供帮助吗?” “那要如何行动?从陆路走,阻力重重,从海路,现在正是中国北方一片冰封雪住的季节,战船根本航行不得……” “不如让远征军放弃一切打算,从原路返回海边,固守几日,等待香港驻军派出的军舰接应,将这些人安全带回来?” 尤金?费奇认真的想了想,“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以军舰搭载联军士兵踏上归程,同时又可以提供海上火力支援。我同意。” 于是,内阁达成了一个紧急援救远征军将士的名为‘火炬’的计划,这个计划的第一个组成部分,就是要从香港驻军chōu调十二艘战舰,同时从驻越南的法**队中chōu调十艘军舰,英**舰的任务是不惜一切代价,赶赴中国的山东半岛,将滞留在中国的联军将士接回香港。 而法**舰的任务,则是尾随其后,第二次攻击广州城,并不是为了攻陷这座东南名城,只是为了牵制清军,使其无暇他顾,最好能够让中国皇帝顾不上考虑联军的撤退事宜,才是最好的结果。 同时,给格兰特发报,让他带领军队转向,沿陆路回归到当初登岸的登州府左近,寻找一块合适的地点,固守待援,只要坚持三天,香港派出的军舰,就一定能够到达海岸。 格兰特接获电报,无奈的苦笑起来:“固守待援?哪里有这样容易呦这两万余士兵,能够有一半平安的登上搭载的兵舰,就只能祈求上帝保佑了” 第40节二鸦之战(10) 第40节二鸦之战(10) 正如尤金.费奇说的那样,联军的左右,到处都是清军的探子,见联军停止前进,转而有大批的军官将佐进入到一间行军帐篷中而去,出来之后行sè匆匆,指挥士兵紧急集合。不知道打着什么算盘。 探子掉头向上层层报告,很快的,电报到了北京御前案头,皇帝只看了一眼,立刻坐直了身体,认真看着电文,嘴里喃喃自语:“联军是要逃跑,还是要进攻?不对,他们要逃跑” 奕问道,“皇上?您……是如何推详的呢?” “暂时不必给你解释,立刻给驻守在临沂的僧格林沁和身在前线的赛尚阿等人发电报,告诉他们,英国人要跑。”皇帝一瞬间就做出了判断,“想来便来,想走就走,世界上的事情,没有这样便宜。告诉僧格林沁和赛尚阿,英国人一定是要重新回到登州府海岸旁,固守等待英**舰来搭载。只要在路上阻截住他们,就不怕军舰能够长脚上岸” “皇上,英国人的军舰不是都已经为我军俘获了吗?哪里来的军舰搭载这么多的兵士?” “你糊涂香港所有的,难道不能拿出来吗?”皇帝劈头骂了载垣一句:“英国人想跑?朕偏不叫你们如愿告诉僧格林沁和赛尚阿,朕不要他们的伤亡数字,只要把联军给朕留下” 电报发出,僧格林沁不敢再多做停留,他本来的任务是要在临沂等待,和赛尚阿等人的新军前后夹击,毕其功于一役的,不想英人多变,情况逆转,倒要让自己成为在身后追击的部队了。 当即把副将多隆阿传了来,下令:“三军拔营,向登州府方向快速进军,路上再给你解释。” 一万三千的méng古马队并七千名步军从临沂启程,快速向南推进。与此同时,赛尚阿下令,全军备战,一等英国人的前锋出现,就立刻开炮阻击,不论英国人从任何一个阵地前突破,营属长官即刻以军法处斩 军令如山,人人何敢怠慢,把本来已经收拾好的火炮重新架设起来,弹yào箱重新打开,新军每人手中一支的后膛快枪,也全数顶上了子yào,可谓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格兰特终究是老于兵伍,深知越是勾留得时间长,情况就越对自己不利,一旦等到清军完成正式的集结,这中原腹地,就是自己埋骨之所,所以在召开紧急会议之后,片刻不停,命令联军把武器之外的全数装备一应舍弃,轻装前进——左右坚持三天,兵舰就能够赶到,士兵就是三天不吃饭,也是饿不死的。 联军的动向随时有斥候飞报军中,:“距离此地还有六十五里……还有五十里,还有四十里,还有三十里。” “涤生老弟,英军如此行军,怕是即便到了我方阵地前,也已经是人困马乏,再无一战之力了吧?” “我想,英军统帅也是通晓兵事之人,断然不会在今日就与我军开战的。总要休息一夜,养jīng蓄锐,以待来日。” 赛尚阿一皱眉,若是这样的话,又何必让下面的兵士早早的做好准备呢?岂不是白白的làng费了jīng力吗?曾国藩见识深刻,怕是早有所料,刚才为什么又不说? 曾国藩看出来了,平淡的一笑:“汀公,我以为,即使英军今天已是疲不能兴,夜来也一定会采取行动,故而方才大人有所布置的时候,卑职并未建言。还请大人莫怪啊。” 赛尚阿赶忙拱手——他深知,自己和奕山不过是沾了身为méng古、满洲人的光,若说起新军建功,第一自然是皇上,第二便是眼前的这个形容消瘦的曾国藩了“涤生老弟言重了,言重了。” 暂时停下休整,格兰特也是无可奈何,舰队全面投降,在军中已经传播开来,士兵不知前路如何,心中自然害怕,总算有士官将佐弹压,才不至闹出事来,而要在一天之内,赶到当初下船的安山湖边,未必做不到,只不过若是那样的话,士兵体力耗尽,又如何作战? 当下传令,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启程,一鼓作气赶到海边,等待救援。而这一停下来他才知道,自己又做出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士兵大多数都没有带食物 出发的时候为了逃命要紧,从印度chōu调来的印度士兵8千人中,倒有6千人是只背着身上的步枪和子弹随队前行的,这些人只当今天晚上就能够和清军接战,辎重太多,没的耽误身体的灵活xìng。再有一个想法就是,路上到处可见中国的村落,便是没有吃的,从中国人家中拿一些或者买一些,难道不行吗? 谁知道进了村子一看,四壁空空,不要说人,连一只牲畜、家禽都没有联军立刻知道,中国人这是行坚壁清野之策,不让联军得到一粒米,一块ròu这时候顾不得抱怨,只好吩咐,带着粮食的士兵,分出一部分给同伴、战友,总要度过这漫漫寒夜才是的。 于是,所有的联军士兵只勉强吃了个半饱儿,额尔金派了双岗,在村口巡逻,剩下的人,做好一切准备,枕戈待旦,和衣而眠。 总算是上帝保佑,夜里平安无事,到了第二天天亮,重新整军,再度出发。格兰特和额尔金骑着马,在队伍中穿行,不时看见士兵从怀中取出带着体温的十字架,用冰凉chún瓣轻轻wěn着,口中念念有词。 眼见如此,额尔金眼圈通红,澄蓝的眸子中几乎淌下泪来:从广州城出发的时候,士兵们是如何的意气风发,此刻,一个个形容枯槁,……前路上重兵堵截,后面怕也是有清朝的军队兜尾而至,随同自己出征的帝国的xiǎo伙子们,又有几个人能够看到故乡的日出啊? 胡luàn的想着,只听格兰特吩咐:“快,加快脚步。” 到了上午的十点钟左右,联军的前路部队派人回报:“将军阁下,前面已经到了我们和西马将军分手的安山湖边了。” “中国的军队呢?” 来人干干的咽了口吐沫,“也已经排列在了湖边。似乎早在等待着我们了。” 格兰特和额尔金纵马上了前面的山坡,果然,湖岸边满是中**队的兵士,数百mén火炮分成三列在前,步兵在后,是那种标准的排列方式,“只是这一关,就不好闯过去啊” 他叹息一声,在马上吩咐一声,“命令……” “将军阁下,您看?中**队有人出来了。” 众人转头看过去,果然,两个身着中国官员服饰的男子快步出了阵营,向这边走了过来,看样子,是要和己方进行谈判的。格兰特明知道拖延得越久,于自己一方越不利,但绅士的觉悟,让他怎么也做不出shè杀来人的举动。只好任由两个人越来越近,一直到了自己是身前。“尊敬的英国远征军将军阁下,希望您能够命令您的部队放下武器,向我方投降。” 格兰特断然摇头,“很感谢中国人的好意,但是,鄙人是绝对不会答应这样屈辱的条件的。” “这样的话,我也曾经听西马将军说过,不过在一个xiǎo时之后,他给出的,就是完全不同的答复了。”前来进行劝降的仍旧是刘铭传,和上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有意拖延时间,故而不再骑马,改为步行。 刘铭传微笑着说道:“当然,是在联军的战舰上牺牲了超过190名水手的情况下。不知道将军阁下愿意付出多少士兵的生命为代价之后,才肯像西马将军一样,有更加明智的选择呢?” “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我的决定也是不会更改的。” “先生,我希望您知道,从这里,到登州府的海岸,还有130公里的距离,在这段距离中,您认为我大清皇帝陛下,能够允许贵国的军队安然离开吗?” 刘铭传说,“我不想欺骗您,在您的身后,有超过六万的大清军队正在衔尾杀来,距离最近的,只有不到两个时辰……哦,对不起,也就是四个xiǎo时的路程。在这安山湖边只要能够拖延贵军四个xiǎo时的时间,就可以形成合围之势。与其到那时再选择投降,将军先生,您又何苦将这么多的士兵的生命视为儿戏呢?” 看格兰特沉yín不语,刘铭传又说道:“阁下,我方可以向您保证,所有联军中的英、法士兵,都可以受到和他们的身份相抵的待遇。甚至,属于您个人的物品,也是仍旧可以由其个人保管。中国士兵,绝对不会有任何侵犯之举。” 格兰特呆了片刻,举手碰了碰头上的帽子:“非常感谢您的话,年轻人。在我看来,您是一位受过教育的,真正的绅士,如果我们两个人能够在正常的情况下相见的话,语言和种族的不同,大约不会成为我们作为朋友的障碍。遗憾的是,我作为帝国的军人,有着自己的荣耀。我绝对不能在眼见被中**队包围的情况下就做出侮辱我的名字及我自己尊严的选择。所以,请原谅,我必须拒绝您的提议,即使这种提议在很多人听来是无比具有yòuhuò力的。” 刘铭传叹了口气,向对面的老人无比庄重的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们就兵戎相见吧。” 看着中国人转身走远,格兰特回头向额尔金苦笑了一下:“爵士阁下,希望您能够理解我做出的选择。” “爵士先生,我们愿意追随您,为祖国流尽最后一滴血” 第41节二鸦之战(11) 第41节二鸦之战 上午十时四十五分,以联军第二十六步兵团、第四十九步兵团、马德拉斯土著第三十七步兵团共计三千九百人,排列成六个方阵,在一阵对面的清军听来非常古怪的,类似唢呐一般的音乐声中,从山坡后缓缓出现的眼前。 若是除了新军之外的任何一支部队,都会为眼前的景致看呆了眼睛,幸好新军有华尔等的美国教习,清军才不致一时迷失,不过也大感有趣:“真的如安迪教官所说的那样呢这样行军过来,难道是他**的的做活靶子的吗?” 鲍猛烈的把马鞭的空中挥舞了一下,出尖锐的破空之声:“都他娘的别说话准备射击” 话音未落,山坡后传来凌厉的炮击,英军的9、12磅野战炮开始进行炮火压制了。 清军士兵立刻卧倒,但仍有倒霉蛋被炮弹击中,当场死于非命,与此同时,清军炮火开始展开反击,部分落在联军的方阵中,部分砸向了山坡后的敌军炮火阵地。 双方都大有损伤,但令清军大开眼界的是,对方似乎全然不会将迎面轰击过来的炮火当成死神的召唤,反而迈着整齐而快的步伐,大踏步的前进。“大人,这怎么办啊?” “魂账东西。在军营中教过你的都忘记了吗?开枪射击啊”眼见英军越来越近,脸上的尘土似乎也清晰可见,士兵们居然胆怯起来。听见主官的命令,忙不迭的举起后膛快枪,向对面的敌军射。 后膛快枪的射程不能算很远,加以士兵是心中紧张,十个人中,倒只有三个人是能够瞄准了目标射的,其余的,不是打到了天上,就是钻进泥土中去了。 英军果然是久经大敌的武装,战力非常高,眼见对方阵营已经在射程之内,方才不慌不忙的平端米涅步枪的枪口,齐声轮射,“砰砰” 旧式火枪,射的时候烟雾非常浓烈,一阵排枪放过,彼此对面不见,耳边传来战友的惨呼之声和叫骂声,看看队伍前列大批的士兵应声倒下,大片的血污,染红的身上的棉衣。赶忙又人把伤兵抬下去救治,身后的兵士更加慌,几乎全然忘记了当年在营中所学到的战术,糟糟成一团,各自射击着。基本上没有什么效果。 彼此的火炮都已经成为了无用之物,这时候考验的只有双方士兵哪一个的精神更加强悍了,浓烈的硝烟风吹不散,乒乒乓乓枪声大作中,清军士兵开始有了溃败的先兆,前面的士兵也就罢了,站在后排的士兵一个个纷纷回头他顾,看那样子,似乎随时准备着脱离队伍。 英军参与这样的战斗多了,眼见敌人势弱,脚步迈得更加有力,手中的火枪快的装填子弹,击的度也更快了。 额尔金名为联军英方指挥一员,实际上却是文职,眼见态势大好,开心的笑了起来,“将军,似乎清军的战力比想象中的还要低呢” 格兰特无暇他顾,用望远镜向山下看着,确实如同额尔金所说,缓坡下战场上的形势己方占优,其中一个阵营的清军已经有了溃散的迹象,另外一方阵营,倒还能坚守阵地,不过寡不敌众,也扛不住多久了,当下转身下令,再派上三个由印度军为主的步兵团,一定要在最短时间内冲开清军的防线,为后续部队开路。 “什么四个时,中国人就会说大话照这样看来,用不到一个半时,面前的这股清军就给自己冲垮了。”格兰特心中如是想着。 缓坡下,肤色黑黝黝的印度士兵快步前进,如同英军一样,持火枪向清军阵营猛烈射击。 大片大片的清军士兵倒下去,更让剩余下来的战士心惊胆战:“怎么办?英国人越来越近了,我们……我们跑吧?” 另外一个士兵眼巴巴的望着站在一边指挥战斗的曾国荃,“不……行的谁敢动,九帅……一定会杀头的” 刚才说话的士卒没有办法,只得端起快枪,向对方射击,几子药瞬间打光,却似乎连一个敌人也没有击中,真可恶,平日里自己射击很准的嘛,这一次是怎么了? 正在兵士慌成一团,几乎不成队伍的时候,有一个无比生硬的声音在军阵中响了起来:“记住教官教给你们的,就能够在战场上留下一条命来……” 这个人连续喊了三遍,声调非常高,清军士兵都听出来了,是那个平日里不大为人瞧得上的美国教习华尔说来也怪,一听到这个平日里觉得无比难听的声音,清军士兵的双脚似乎不是那么颤抖了:华尔曾经说过,和英军作战,当以精神压倒对方为上,一旦为对方气势所夺,平日里有九成功夫,也就只能挥出两成了。 这样一想,士兵端起快枪,顶在自己的肩头,瞄准了一个英军士兵的胸膛,屏住一口气,扣动了扳机,眼见对方的胸口开出一朵灿烂的血花,兵欢呼一声:“弟兄们,果然……”话音未落,对方的一颗子弹飞过来,从他的额头射了进去 个人之勇在这样的战场上并不能挥太大的作用,双方的兵士距离接近到5o米的时候,清军终于抵抗不住压力,曾国荃所掌的一营率先溃败了下去:“这些人根本不是人快跑啊” 曾国荃猛的冲上几步,挥起刀砍杀了几个领头逃跑的兵士:“都给我退回去。” “大人,弟兄们都要给鬼子杀光了……坚持不住了啊” “魂账国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难道就是要你们临阵脱逃的吗?给我转身杀回去” 兵士互相看看,有心转回去,又怕英军的子弹,不回去,曾国荃双眼通红,手中的长刀上血迹斑斑,看这幅样子,杀个把人全然不在话下,就在一个犹豫间,身后跟上来的英军子弹击,将几个溃逃的士兵当场击倒 其中一个倒在地上,伸出手去:“毛……救我” 给他喊做‘毛’的年轻人向前冲了几步,听见战友的呼唤,满脸痛苦之色的回头,用力一咬牙,又掉头奔了回来,架起地上的兄弟,向前走不出五步远,子弹凌空飞来,将两个人同时击倒在地 曾国荃目眦欲裂,正待指挥,突然胸前一热,低头看看,血顺着开了窟窿的前衣襟涌了出来:“大人受伤了,快点救大人” 亲兵涌上前来,架起曾国荃,抬到了后面,这一处为联军和印度军队闯开的缺口,在这一刻之间,又有了扩大的迹象。 曾国荃神智未昏,兀自挥动双手,“快点……派人” “大人放心。”亲兵队长胡的哄骗他,“鲍大人的霆字营已经堵上口子了。” 曾国荃双目微阖,口中喃喃自语着:“那就好,就……好。” 格兰特眼见形势大好,当即下令,全军进攻,一定要趁势闯过安山湖这一道清军的防线剩余的一万余联军士兵,除却炮兵要照顾自己的位置,不能参与进攻之外,各自端起火枪,从缓坡后冲出来,加入到了进攻的阵营中。 长瑞随同赛尚阿、曾国藩几个呆在对面的一面高坡上,眼见清军败势将成,英军全线压上,而统帅兀自不肯动手,真有点扛不住了:“汀公,曾大人,让卑职带人上去吧弟兄们……怕是坚持不住了” 曾国藩已经知道弟弟受伤的消息,不过身为军中主帅,时机未到,也只有咬牙坚忍:“不行,再等一等。” “大人” 曾国藩瞪起一双三角眼,怒声喝道:“长瑞,你敢军前抗命?” 听曾国藩一声怒吼,长瑞不敢多说,诺诺的退到一旁:“卑职不敢。” 战势的进展于清军越来越不利,战场上只有鲍的霆字营和曾国荃的浦字营余部仍自咬牙苦战,幸亏英军所求并不是为了歼灭清军,只是要闯出一条生路来,所以除了正面相抗的联军队伍之外,倒没有其他更大的压力,否则的话,也早为对方冲垮了。 鲍一边指挥兵士还击,一边不停的回头张望:大帅,怎么还不按计划展开啊? 在联军的队伍败退下来之前,赛尚阿几个接到京中来的上谕,皇帝的旨意不能有半点折扣之处,只不过,考虑到英军为求生路,定然会不顾一切的猛烈进攻,而清军总兵力在两万六七千上下,其中一万两千余人的新军,另外有山东将军和带来的一万四千余绿营兵士。 但在曾国藩看来,和所带的兵士,战力薄弱,怕是很难强行抵抗得住对方的拼命进攻,一旦开始溃退,不但起不到阻敌的作用,相反的,还会拖累友军。反倒不如将这些人暂时弃置,留待最后关头,情势好转的时候,让他们上来——这些人都是习惯打顺风仗了——或者能够起到一点作用。 曾国藩深通理学,于人心更是熟稔,他知道,清军与联军在这山东腹地相遇,注定要有一场殊死拼杀,而己方有三不可及。 第一便是彼此心情不同:清军本土作战,虽并无后顾之忧,但相应的,军士的杀敌热情也就不会太高。而联军则是为个人生命而战,其中玄妙之处,不可同日而语。 第二就是彼此战力不同。新军纵然是天朝新练武装,终究是成立时间太短,比不来联军的百炼成钢。 第三就是战法不同。华尔当初在军营中,也曾经多次为众人解说英军这种古怪到了极点的作战方式,一开始大家都不肯相信:哪有这样作战的?岂不是排队给别人当靶子吗? 曾国藩倒不至于以为华尔在大言哄骗,因为除了华尔以外,担任双方通译的容闳也从侧面和他有过同样的表述。这就使得曾国藩不得不在战前考虑:当士兵们见到英军这样特殊的进攻方式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惊骇莫名了新军况且如此,多年来从未有过临战经验的山东省内绿营兵士又当如何? 有了这…不及之处,若说正面相捋的话,己方怕是很难占到什么便宜。没有办法,只好另寻对策。曾国藩考虑再三,拿出了一个办法。 这个办法是这样的,先由两至三营的兵力正面抗敌,除了消灭敌人之外,更加重要的目的,是将对方的兵力全数调动出来,然后,其余部队从侧翼进攻,把重点放在印度军队身上。集中打垮这支作为附庸的部队,一旦成功,再派出和统帅的绿营军队,起最后的总攻击。 战法报到御前,皇帝命人回了三个字的朱谕:“知道了。”于是曾国藩几个人知道,皇帝诏准了作战计划。接下来要进行的,就是选择哪一营担任正面阻击的任务。经过选择,曾国荃的浦字营和鲍的霆字营雀屏中选了。 其余李元度的青字营、林文察的明字营、朱洪章的卫字营,还有一个是程学启的忠字营作为总预备队,等候山头信炮响过之后,会同和的部队,从隐藏之地冲出来,一举全歼联军。 曾国藩千算万算,漏了两条,第一他没有想到格兰特如此稳妥,迟迟不肯将全部军力都投入进来,以致时间上一拖再拖;第二他没有想到,曾国荃的浦字营居然垮得这么快,而且还连累得弟弟也受了重伤? 赛尚阿名为统兵大臣,实际上在军中的威望不及曾国藩远甚,看他双目微阖,脸颊抽动,话都不敢多说,在一旁和奕山垂手肃立,竟似是比亲兵的站姿更加拘谨有礼。 曾国藩强自忍耐着,半天的时间抬眼看过去,联军的士兵已经全数投入了战场,再无虞会有旁的岔子出现,这才向长瑞点点头:“点燃信炮吧” “喳”长瑞大声答应着,回身吩咐:“点炮” 一道火光冲上天空,炸出了一朵灿烂的云霞,在联军侧翼隐藏着的四营兵士早就等得心急火燎了,好容易看信炮点燃,兵士们抄起快枪,怒吼一声,突然出现在了联军侧翼,向兀自愣的印度军队起了猛烈的进攻 格兰特呆了片刻,心中大叫糟糕自己又一次落入清军的陷阱里了。印度军队只是一个接触,就给清军杀得不成样子,连带着的英军和法军,也全然给溃散下来的印度军队裹挟着,冲散了队形,便知道大事去矣 随在新军身后进攻的,是和带领的一万三千余绿营兵士,虽然这些人各方面都及不过新军,不过胜在人多势众,呼喝着冲锋而至,倒是极有威势。 突然加入战团的这六千余生力军,再有其后蜂拥而至的一万余清军的冲击,立刻拖垮了本来就已经心惊胆战,两天来惶惶不可终日的印度军士的勇气,口中胡的用母语喊着听不懂的语言,一窝蜂般的四散奔逃 恐慌的情绪瞬间蔓延开来,英法联军也开始放缓脚步,转头看去,眼帘中,是铺天盖地涌出的清军士兵,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便是英军士兵再有钢铁般的神经,在这友军裹挟之下,队形开始魂,进而演变成了总体的溃败。 “命人告诉鲍,带着霆字营的兵士退出战斗,到旁边休整,同时命令李元度、林文察和程学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联军所部统统留在安山湖边” “喳”戈什哈轰然应诺,转身下去传令。 清军狗撵鸭子一般,兜尾猛追,联军已经完全失却了方向感,慌不择路之下,居然有不少人逃到了安山湖已经结冰的湖面上,等到暂时脱离接触,回头一望,清军居然站在岸边未作进攻? 额尔金胡的擦了把头上的汗水,转眼望望自己身边的兵士,英法印三国的士兵都有,总人数大约是在三四千人上下,“怎么了?中国人怎么不攻击了?”再找格兰特,却不知道给冲到哪里去了? “爵士阁下?” 额尔金不通兵士,不过这时候也由不得他了,只好暂行调度管理之权,“各部队主官,队伍,准备再战” 英法的部队纪律相当严明,印度军队则是服从惯了的,士兵就着冰面或蹲或站,自己随身的弹药,预备着等清军攻击过来的时候,再与对方展开一场正式的搏斗。 对面的清军形成一个巨大的扇形包围圈,圈外可以听到风中传来的阵阵呼喝,不用问,队在围剿那些与大部队脱离、形单影孤的敌人了。 等了有半个时辰的时光,外围的枪声明显的寥落下去,额尔金知道,这一次随自己出征的将士,除了现在身边尚有的这四千余人之外,其他的或被被杀,或者做了清军的俘虏了。不过,不管怎么说,自己是绝对不会投降的。 包围的清军分开道路,后面有炮兵推着己方以及缴获的英军的山地炮出现的山坡上,步兵开始缓慢的后撤,炮兵上前,装填炮弹,做好了一切战斗准备。 “爵士先生……”开战之前和格兰特将军打过交道的那个中国士兵又出现的不远处,带着通译缓步到了近前:“我想有必要提醒您,您和您的部队所站立的位置,是在一片已经结冰的湖面上只要我军开炮,炸开冰面,后果不堪设想到那时,只怕爵士阁下再想改变自己的决定,也已经太晚了。” 翻译的话顺着寒风飘过来,联军这时候才定下神来,打量自己立足之地,可不是吗?用脚扫开湖面上的积雪,下面1ù出的,是青黑色的冰面,根本不有士兵不死心,用步枪的枪刺狠命的冰面上戳了几下,近二尺厚的冰层下面,是刺骨冰寒的湖水。 这样的地方,正如中国人说的,根本无需进攻,掉转炮口打过来,轰开冰面,这数千人就都要喂了湖中的鱼虾一瞬间,联军兵士的脸色如地上的雪一般的惨白,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额尔金,“爵士阁下?” 额尔金正在犹豫,刘铭传又再说话了:“爵士先生,格兰特先生已经为我军俘虏,为了表示我大清的诚意,我方会派人将将军阁下送过去,请您和将军阁下为您身边的战士和军中同袍着想的角度,审时度势,顺应天命” 这倒是联军没有想到的,果然,刘铭传退开几步,由两名中国兵士押着格兰特将军上了冰面,松开手臂,向他摆手,示意他自去。 格兰特满身泥土、雪沫,头上、脸上、一片污泥,也不知道是在哪里给清军捉到的,狼狈到了极点,慢慢的迈动双腿,沿着冰面到了额尔金等人的身前,“爵士阁下,我们输了。” “将军,也不必如此难过……”额尔金劝无可劝,叹息一声,“您是一军之长,现在这等情形之下,您可要拿出一个办法来啊。” “我?”格兰特黯然低头,不愿意让众人看见泪水落下,自己本来还以为能够像义律那样,在异国的土地上建立功勋,殊不知,自己能够为人记住的,大约也只有在投降文件上签署下的自己的名字吧? “请转告中国大宪大人,就说我,大英帝国远征军统帅,詹姆斯赫伯格兰特中将,向贵国政fǔ投降。并希望贵国能够按照事先约定的那样,保证我以及我的僚属的人身安全。” “请您放心,将军阁下,我朝皇帝陛下有谕:两国交战,无所不用其极,一旦战事终结,我方愿尽到一切责任,保护贵国士兵、官长的人身及sī有财产的不受侵犯。”刘铭传心中这份得意就不用提了连续两次,劝降英国海6军队归降朝廷,这份荣耀,便是一军统帅的赛大人,也是不曾尝到过的吧? 达成了初步的投降协议,李元度、林文察带着兵士越过冰面,其中有两个人还搬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到了英军阵地前,先派人收缴了对方的武装,行事之间到了规规矩矩,没有半点打骂、**的动作,至于各人的sī人财物,也一并被收缴了上去,由两个男子一边收拢,一边快登记。 格兰特立刻追问:“先生,按照我们刚才说过的……” “请您放心,所有我物品在经过检查,属于兵士各人所有的之后,会逐一返还,绝不会缺少任何一件的。” 此时也容不得额尔金多说旁的,在清军李元度等人的带领下,步上岸边,到清军大营请降。 照例是暂时把联军将领与兵士分开来安置,清军一边开始清理战场,英军一路奔袭,沿途丢弃的辎重、武器不计其数,这些也不必细表,等到僧格林沁的马队赶上来的时候,只引来了友军的一番哄笑:“来晚喽要是等你们到来,只怕英国人早就跑得没影儿啦快回去吧,这里没有你们什么事啦” 听着新军和和的绿营兵口中的讥讽之词,僧格林沁心中恼怒,又无可奈何,只好翻身下马,到帐中与赛尚阿等人相见,“僧王,远道而来,路上辛苦了。” “汀公为国建立不朽勋业,着实令人可钦可佩”僧格林沁和赛尚阿同为门g古贵戚,彼此的sī交甚好:“等日后回京献俘,皇上定有嘉赏,容老夫在此先恭贺一番” “不敢。这都是皇上谆谆训诲、指授方略,我等方有今日奏凯之声。若说功劳嘛,自然是皇上为第一大功。” “自然,自然。”僧格林沁话锋一转,问道:“不知道我军伤亡数字如何?” “阵亡的有三千三五百人之多,受伤的也在两千人上下。”赛尚阿叹了口气,“就连曾沅浦,也身中一枪,到现在还未曾醒来哩” “可是曾涤生的九弟?” “便是此子。”赛尚阿点头答说:“不但这样,他所统带的浦字营的兵士是临战之际,第一个出现溃逃军士的。……”长长地叹息一声,他接着说道:“军法无情啊” “那,曾国藩呢?” “到帐中探望兄弟去了。” 说话间,有帐外的戈什哈挑起门帘,曾国藩低垂着头进到里面,抬头才看见僧格林沁,赶忙跪倒行礼:“给王爷请安。” 僧格林沁把他扶了起来,“不敢,涤生兄,快点起来。”紧接着问道:“沅浦老弟的伤情怎么样了?” “医官说并无大碍,九弟身子结实,只要静养几日,就可以了。” 僧格林沁默然良久,本想说几句话劝劝他,却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言辞。想想也真是替他难过。新军正式亮相,偏就是自己的弟弟管束不力,身犯军法。若是杀了,心中不忍;不杀,又如何服众?他做这个军中主将的,真是面临天下第一大尴尬境遇 赛尚阿有意岔开话题,口中说道,“来人,到帐中去看看,折子可拟好了吗?若是好了,赶快派折差送往京中。” 曾国藩忽然伸手一拦,“王爷、汀公,请稍带片刻,待我代九弟起草谢罪折并请求回避折之后,容折差一道恭呈御前,可好?” “涤生老弟,此事……”赛尚阿有心接纳曾国藩,故意说道:“此事虽有沅浦失于管束之责,但兵危战凶,兵士有所瞻顾,也是可以接受的。况且说,不也没有引起太糟的结果吗?” “汀公苦心回护,国藩岂有不知,只是军法如山,又岂可为了曾国荃是我的血亲兄弟,而有所偏袒?”他说:“今日开了这样的恶例,日后军中再有如斯情事,是管还是不管?” 赛尚阿还待再说,奕山在一边话道:“汀公,涤生兄所言大是。我等做臣子的,总要精白一心,上shì英主。想来皇上圣明烛照,更且仁厚待下,此事,还是留待圣裁吧。” 第42节二鸦之战(12) 第42节二鸦之战(12) 赛尚阿派出的折差一路六百里加紧红旗报捷,英法联军全面投降的好消息传到京中,沿途百姓如同过年一般的热闹起来,皇帝身在九重,也能够听见城中乒乓大作的爆竹声,害得六福左顾右盼,不时派太监出去探问:“怎么了?是哪里打*吗?” 奕在前,柏葰几个鱼贯在后,也失了常度一般的加快脚步,蜂拥到了养心殿前,皇帝正站在门口,众人脸上满带着兴奋的红光拜倒行礼:“皇上?刚刚接到赛尚阿来的捷报,英国远征军在山东登州府辖的安山湖边,向我天朝全面投降了” “真的吗?”皇帝一把接过奏折,展在手里草草浏览了一番,“好赛尚阿、曾国藩不负朕望做的好” 柏葰在一边无比庄重的碰了三个响头,大声说道:“皇上,如今之事令奴才想及高皇帝时,金川作1,前前后后十几年,十万军士埋尸草地,三位极品大员失事诛戮,方有了结果。今日我皇上面对外侮,运筹帷幄,指挥若定,方能有这未及两月之内,全歼敌军的盛世伟业。奴才以为,我皇上实乃天朝第一圣主如今当晋大帝尊号,以为天下臣工,四海百姓共同钦仰之意” 皇帝仰面向天,感受着这阳光照在脸上的温暖感觉,喉咙中哼了几声,“走吧,我们到殿中说话。” 众人跟在身后,在暖阁里重新跪好,皇帝盘膝坐在软榻上,“现在有几件大事要做。第一,翁心存,你即刻起草祭告天地社稷与列祖列宗的祭文,朕要亲自到天坛、奉先殿祭告;第二传喻山东、直隶两省。赛尚阿、曾国藩等回京之际,两省总督、巡抚一下所有文武,都要到驿路接送,京中自亲王以下,到潞河驿迎接;第三,将士们凯旋到京之日,朕亲自到德胜门外迎接。” “皇上……” “朕知道你们想说什么。当年傅文忠远征金川,大事底定班师还朝的时候,高皇帝不也是出城迎接的吗?更何况,我天朝临敌外侮,三军将士用命,能够于两月之内全数d清,大长了国威、军威于域外蛮夷各国,朕出城一次,也是该当的——此事就毋庸再议了。” 奕总觉得这样做,有点荣宠太过,然而今天皇上的精神头极好,不宜固劝,还是容赛尚阿等人自己辞恩吧,想到这里,碰头行礼:“喳。臣弟都记下了。” “所有在战场上的有功之臣,着赛尚阿和曾国藩拟个折稿上来,为国征战、浴血拼杀的将士们,朝廷一定要大加褒奖。” “呃……”奕打了个楞,从袖口中又拿出一份奏折:“皇上,这是曾国藩单独上的,《为曾国荃管束不力,兵士临阵脱逃并恳请回避折》。”他干干的咽了口吐沫,简单的把折子中的内容说了一遍,皇帝一面看折子,一面听他解说,过了半晌,把折子放在一边:“此事,你们是怎么看的?” “臣等以为,曾国荃虽有管束军士不力之过,但新军将士,初初临敌作战,士兵又是第一次见到英人战法,难免会有恐慌,更且说,并未造成全军崩溃的恶果。再有,曾国荃身负重伤,若是朝廷再有重谴的话,曾国荃忧惧之下,若是就此身逝,朝廷少了一员虎将,更容易伤了兵士之心啊” 皇帝在这片刻之间脑子中转过了数个念头,听奕说着话,闲闲的端起几案上的**,啜了一口。却始终没有说话。 奕心中惴惴,皇帝威势越加,每日里见面奏答的时候,经常是听了很久,却迟迟不肯有任何心意流1ù,对自己或者同僚的话是赞同还是反对?圣意难测这也让他答对之间,更加的心谨慎了。 “曾国荃的伤势,很严重吗?” “是。”奕碰头答说:“曾国藩在折子中说,曾国荃的伤势贯通前后,失血极多。缮折拜之际,尚无有清醒迹象……臣想,曾国藩是皇上登基之后一力提拔而起,委以重任的,断然不敢有欺君之言。请皇上明察。” “此事,容朕想一想。”皇帝摆了摆手:“今后几天城中怕是又要大大的忙碌一番了。老六,你是分管着总署衙门的,想来此番事了,各国公使都要到衙门中去探听虚实,把这件事向众人通报,彰显我天朝威风。” “喳。臣弟记下了。” “柏葰,你是分管兵部的大臣,朕想,英夷经过教训,当不会再为鸦片一物倾国而战,不过也不能有半点大意。着令广东,重新修建被损毁的炮台,并将此番虎门沿线个炮台的失败认真钻研一番,拿出具体的解决办法来、所以愚我一次,其错在你;愚我两次,其错在我同样的问题,不能出现第二次。” “是,皇上的话,奴才一定晓谕兵士,做到防微杜渐,再不可重蹈往日覆辙。” “老六留下,其他的人下去吧。” 柏葰几个知道,皇帝还要就总署衙门以及日后与各国j往的事情要和恭亲王面授机宜,当下不再停留,各自碰头而出。“六福?到总署衙门去,让宝鋆、李鸿章、容闳、荣禄、锦华几个,到养心殿见朕。” 让六福去传旨,这一会儿的功夫,皇帝问奕:“老六,在你看来,曾国荃之事,是可以放过的吗?” “臣弟以为,不可放过。” “为什么?” “新军背负朝廷重托,更是皇上钦命练兵大臣,多年来投入重金打造而成,不但是我天朝军士的脸面,更关乎皇上的令名。曾国荃身为一营之长,不能统帅士兵,临敌作战,反倒在兵势危急之时,在他的营中先出现了溃逃现象,纵使最终并无恶果出现,仍自大失颜面。若是日后临战,有人照样学样,皇上这数年来的苦心,岂不是都要付之东流了吗?” “你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你是真的能够放下个人之见,所谋都是为我大清绪统万载传承” “臣弟不敢。臣弟是先皇血胤,在臣弟的心中,皇上及我大清江山社稷,才是时刻挂念在心的,其他的事情,臣弟不敢多多上心。” “说得个不敢多多上心”皇帝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曾国荃当日请缨,担任阻敌重任,本就应该有为国献身的觉悟。偏偏却管不住自己手下的兵士,这样的人,便是再有才华,又当如何?” 几句话的功夫,皇帝做出了最后的决断:“传旨。曾国荃身为一营之长,不能管束兵士,临敌溃逃,本当以军法斩之,故念其身中枪伤,骤加挞伐之下,有不忍言之事。法外施仁,免去曾国荃军中所担各职,容留其在营中养伤,待伤势缓和之后,即刻解回原籍,终生不得从军、入仕。” “另,光武新军浦字营所属兵士,临阵脱逃,置友军于不顾,几乎葬送新军主力于一役。传旨,光武新军浦字营曾国荃以下,伤亡不计,一概暂时扣押,待回京之后,尽数处斩” 奕大吃一惊,“皇上,浦字营中尚有幸存兵士3oo余名,难道都要为……” “笑话不要说是3oo余名溃逃的军士,就是光武新军全体军士,若是有敢于溃败弃友军于不顾的,朕处置起来,也丝毫不会手软”皇帝面容一片冰冷,低头看着奕,带着教训的口ěn说道:“老六,你记住,慈不掌兵,义不掌财军营之中,丝毫容不得半点恍惚游移。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后患无穷啊” 话是这样说,但是为联军投降而举国欢庆的时候,居然要一口气杀掉三百多人,也太过酷厉了一些吧?正待为这些人求求情,殿外宝鋆几个唱名入内,“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哦,都进来吧。” 几个人进殿碰头,皇帝看了看,双tuǐ一偏,落到空处,奕跪行几步,捧起了靴子,“朕命人传你们来,是为日后英夷来使并各国使者从中调停之事,有些话,要和你们说在前面。” “是,臣等恭聆圣训。” 皇帝突然中止了这个话题,转头看向跪在一边的容闳:“容闳,你看过这几日来的宫门抄了吗?” 容闳是咸丰六年的年底,随同宝鋆、荣禄几个赴美访问回来之后,为皇帝捡拔而起,擢升为总署衙门从三品的主事的。闻言赶忙碰头:“是,臣看过,也曾经……。”说来也怪,在北京居住多年,他的汉话虽然能说,终究是不很利落,甚至比不过那些驻华多年的领事馆的公使或者随员流利,说话的时候总要认真考虑考虑,方能出口。 “……臣也曾经细细拜读。” “那么,你认为,朕在诏旨中说的,命赛尚阿、曾国藩等统兵大员,于联军俘虏好生照看,不可有**、打骂;更不可有伤害的举动,是出于何意?” 这道诏旨是容闳真心拥护的,他毕竟在国外生活多年,虽不曾亲历战阵,但看到的各种文件、卷宗多了,知道西方人即使在面对敌人的时候,也总是保持着彬彬有礼的翩翩风度,倒是国人,胜利自然是趾高气昂,对于战败的一方,也从来是**不断。兵士教养好坏,一目了然。 如今听皇上问起来,容闳碰头答说:“皇上有这样的旨意颁下,实乃是仁厚……明主,臣想,不但是我国百姓人人钦服,就是那些战败的敌军,也会认为皇上是……” 他实在是斟酌不出合适的语言,呆了片刻,口中说道:“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将来这些人若是能够门g皇上开恩,放回故乡,口口相传之下,该国的百姓也会知道,我大清并不是如彼邦人所想见的……那样。” 皇帝扑哧一笑,拦住了奕要出口的斥责之语,“你的意思,朕很能明白。你是想说,我大清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般野蛮之国的,是不是?” “臣不敢。” “这又不是你自己心中所想,不敢什么?”皇帝笑着说道,“朕命人善待联军俘虏,想来朝臣之中大不以为然之人甚众。这些人啊,只当这一次天朝完胜联军,是祖宗保佑,上天眷顾,朕在京中指挥若定,将士用命所致——这样的话未必是不对,不过,还有一节,是他们不肯、不愿承认的。那就是,天朝巧计百出,联军骄兵心态。方有今日之果” “这一次的胜利,本是多重因素重重累加之下才有的。若真的惹怒了对方,引对方倾国来战,又当如何?难道仅仅凭着三万余的光武营、神机营的兵士就真的能够起到纵横疆土,保家卫国的重任了吗?偏偏眼目所见,不过一朝所得,嘿” 皇帝啜了口**,又说:“此番对待联军战俘,以圣人仁恕之道待之,想来就正如容闳方才所说的,等到事态全然恢复旧貌,这些人回国之后,街谈巷议之下,皆以为我天朝与之同为文明之国,于宣扬朕的文治之功,难道不也是大有可观的吗?” “是,皇上圣虑周远,布德育化,达于外邦,这不但是我天朝之幸,更是列祖列宗未曾及至的伟业啊” 皇帝为宝鋆的一番话搔到了痒处,得意的微笑起来。 天使宣读过朝廷的旨意,赛尚阿、曾国藩、僧格林沁几个面色灰白碰头行礼:“奴才领旨,谢恩” 起身之后,命帐中的亲兵领着天使下去用饭休息,帐中的几个人面面相觑,怎么也没有想到,在恩赏有加之余,又带来这样一道即使在僧格林沁看来,也过于残酷的诏旨:“汀公,真的要把士兵们全数处死吗?” 思及一年来在天津军营,帮助曾国藩、江忠源几个办理练兵事宜,一万余新军将士,即使不能一一叫上名字来,总也有一番情意,现在……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天命不可违啊” 曾国藩默然无语的坐在一边,几乎难过得要落下泪来怎么也想不到,皇帝居然如此不念及兵士辛劳之苦,只为心中有几分胆怯,便要将这数以百计的年轻人悉数以军法处斩?好在不是在军前就要执行,一切待回京之后,向皇上求求情,或者,念在自己多年来练兵有法,此番又是剿灭英法联军有功的份上,能够缓从一步呢? 心中胡1想着,和几个人拱手告别,赛尚阿知道他心中烦1已极,也不好强留,由着他自去了。 回到自己的帐中,桌案后一个正在低头书写着什么文字的男子抬起头来,笑着问道:“大帅,可是有天使……大帅,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变故?” 曾国藩惨然一笑,“仲岳所说不错,正是有天使赍旨而至。” “大人,可是有事关沅浦老弟的旨意?” 曾国藩点点头,又摇摇头,在帐中的座椅上坐了下来,口中说道:“沅浦统军无能,便是皇上有任何重谴,也都是他咎由自取,与人无尤。只是啊,……” 叫仲岳的男子是曾国藩当年在湖南讲学时候的朋友,姓罗名泽南,和曾国藩一样,也是湖南人。少年聪慧,不过多次赴试不第,后来也断了进仕的念头,在家乡设管授徒,他的教授内容与方法别具一格,不仅应举业,而且授之以礼、乐、射、御、书、数,通称为六艺之学和经世致用,既习文,又习武,因此学子云集。 门下弟子除了曾国荃、曾国葆兄弟之外,还有王錱、李氏续宾、续宜兄弟等。可算是云蒸霞蔚,济济一堂。 等到曾国藩以文职领兵,身边只有一个江忠源,每日公文往来,大感吃力,当即给皇上上折子,请求征召罗泽南到天津来,在军中帮衬一二。皇帝自然准奏,因为怕罗泽南像江忠源当年一般,不愿以书生领军而为清流耻笑,特意下了一道旨意给湖南巡抚骆秉章,着他赍旨到罗府。 罗泽南的面子落得十足十,这可真是有点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滋味了。当下碰头领旨,一路关山跋涉,到了天津。开始以正六品军中文牍主事之职,帮办军务。 在罗泽南之后,又有李元度、李续宾、蒋益澧等人纷纷来投,曾国藩量才器使的眼光高人一筹,李元度给他安排在军中补上了名字,几年磨练下来,因为人才难得,又通晓文字,让他自领一营。而李续宾、蒋益澧几个,虽同样安置在军中,却是负责往来案牍、公文之事。 此刻听他语气中流1ù之意,倒似乎除了曾国荃之外,对旁的人还有重责?都停下了手中的笔锋,抬头凝视:“大人,可是还有什么旁的事情?” “是这样的……” 蒋益澧年少戆急,听曾国藩说完经过,不假思索的离座而起,“大人,这得争便是不念将士在这年bī岁近的日子里甘冒雨雪,与敌接战之苦,只说百姓所言,法不责众,也断然没有尽数屠戮的道理吧?” 曾国藩知道蒋益澧的脾xìng,倒也不以为忤,多年来把他留在自己身边,也是出于怕他和那些各省聚集而来的丘八在一起,沾染上恶习,惹出什么大祸来的考虑。闻言苦笑了一下:“你当我不想吗?那也要回京之后,向皇上面求,请求皇上收回成命啊”说完他转头看向罗泽南,问道:“仲岳兄,你以为呢?” 罗泽南低头不语,沉默了半晌,方始开目张口,“光武、神机二军所定章程,皆是报请御前,由皇上钦定的。其中‘临战溃逃,置友军于不顾’这两项罪名,处置都是唯一的斩决。芗泉所言,固为人情之常,却也难抵军法如山啊不妥,不妥,大大的不妥。” 罗泽南所说的,曾国藩自然也知道,不过若是将浦字营中剩余的3oo余人尽数处以军法,只恐大胜之后,士气正旺的光武营,须臾之间就会变得人心惶惶,甚至引起军士的哗变,也不是不可能的吧? 虽然说起来有些过jī,却也非是杞忧,想到这里,曾国藩说:“那,我若亲自缮折,请皇上法外开恩,仲岳兄以为如何?” “更加不好。”罗泽南不假思索的说道:“大人,你以为,如今论及朝中大臣,恩眷之隆,可有过于大人的吗?” “这,未有。” “这便是了。皇上于大人恩宠有加,并国无双。甚至咸丰五年,派汀公、竹修两个从旁帮办军务,也不过是碍于物议,不得不尔。大人想想,这数年来,大人所保荐的,朝廷无一不用;大人所劾的,无不立刻黜落。嘿嘿,这份荣宠,似乎也只有宪皇帝当年的年亮工堪堪可比啊。” 曾国藩一双短眉深深地皱起,用自己比作年羹尧,是他心中大恶的。罗泽南在自己身边有年,不会不知道,但明明知道,偏又有这样一番话,就不能不深究其详了。他也不动怒,只是手捋着颔下的短髯,用一双眸子盯着罗泽南。 罗泽南继续说道,“若是说有人在皇上面前为这一营将士求恳,皇上从轻落,也并非无能。不过,以大人今时今日,是决不可行这等自蹈虎尾之法的。” “这是为何?” 罗泽南很意外的看着他,似乎以为他见不及此是很奇怪的事情一般:“大人?” 曾国藩楞了一下,也瞬间明了其中缘故。自咸丰四年以后,他以军机处学习行走之资,领兵部shì郎衔,奉旨到天津演新军,数年下来大见其功,将士用命,各方拥戴,其势已成一介雄藩,汉员统兵自来为朝廷大忌,不但是满清耆宿,就连清流中人,也无不心中隐忧。 皇帝虽不以为曾国藩会有什么不臣之心,但各方声音蜂拥而来,也不好不略作妥协,所以才有了咸丰五年,赛尚阿和奕山的启用。 今天罗泽南所说的,正有内中深意:各方已经为曾国藩权势日重而有所瞻顾,他又市恩于营中兵士——便是皇上还能够忍得,旁的人观感如何? 想通了这一层,曾国藩无奈的拱手苦笑:“若非仲岳兄提点,只怕……嘿嘿,嘿嘿” “这犹不算什么,依仲岳看来,大人除此一事之外,于兵伍章程之中,还另有更大的麻烦哩” 这样剑走偏锋的一句话,令帐中的几个人都是一愣:“老师何出此言?”蒋益澧第一个问道。 罗泽南不是故作惊人,而实在是此事关系极大,当初不说,只是时候未到,而现在,却是不吐不快了。“大人练军以来,一切军中细务,均由大人一言而决,虽是倚畀深重,却也是福兮祸所依。旁的不说,只是这营中如今所用称呼,便是大大的犯了忌讳。以各营掌管之名名之,例如浦字营、霆字营、忠字营等等。传扬出去,给人问一声:光武新军是朝廷所养,还是sī人部曲大人如何作答?” 第43节余波未静 第43节余bō未静 山东奏凯,数万联军兵士举手投降,好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数日之间传遍大江南北,这一次赛尚阿等人班师回京,皇上又有诏旨,一路所到之处,督抚以下官员士绅远接远送,沿街百姓烟火爆竹香huā醴洒徂豆礼敬,软红十里满眼豪侈繁华,尽目皆是胁肩馅笑之辈,贯耳全听阿谀奉迎言语,威势达到了顶点。 曾国藩心里不耐,又难以违旨,只是催轿攒行。刚刚到了京外三十里的潞河驿,又有奕、柏葰、肃顺三人代天子郊迎,满城彩坊相衔红绫裹树,黄土道上万万千千人拥如蚁,都聚来瞻仰钦差风采,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凯旋;起火、雷子、二踢脚、地老鼠、万响鞭炮响成一锅粥,弥漫的硝烟呛得人流泪,一座北京城竟掀动了,比过元宵节还要热闹了去。 赛尚阿几个不敢拿大,向奕行了礼,便弃轿不用,徒步挽辔而行,直到德胜mén前,闻得鼓乐之声,遥见龙旗蔽日,黄雾般的幔帐旗旌,便知是御驾到了 远远看过去,黄锺、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种种宫乐越发响振起来,六福率队为前导,三十六名太监抬着yù辂大乘舆徐徐出了城mén口。青缎三层垂檐之上方轸龙亭,上遮云龙圆盖,中间须弥座上一人,头戴天鹅绒纱台冠,酱sè江绸夹袍外套着石青金龙褂,腰间束金镶松石线钮带jīng致挽成丹凤朝阳huā样垂着,两手扶栏面含微笑,点漆一样的眸子亲切地看着曾国藩——正是咸丰皇帝了。 赛尚阿只远远睨一眼,几步趋跑上来伏地泥首叩头高呼:“奴才赛尚阿,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两手扶着两个xiǎo苏拉太监肩头庄重地拾级下轿来,环视一眼密密匝匝的百官队伍,上前扶起赛尚阿,笑道:“一别数月,朕着实惦念着你们。此番全胜而归,非惟军事战争而能局限,天朝与列夷政治从此畅通无碍,此皆尔卿等不惮涝苦处心积虑忠堇体国,所以有此局面,甚慰朕衷啊” 赛尚阿重重的碰下头去,口中大声答说:“奴才焉敢贪天之功?自奴才束发受教,即累méng宣宗、今上谆谆训诲,天语叮咛不绝于耳,忠爱之心罔能去怀即办差稍有微劳,皆皇上平日提携训导之故也今仰赖天子洪福,德被化外之余顽,王师一举烟霾尽消,夷狄顿伏王纲,此皆我皇上仁化万方,德被草莱之故也。奴才忝居受命之臣,与有荣焉……今méng皇上不次奖掖,恩遇礼隆自古人臣所不能拟比。感念之余思之反增悚惶惚作……” 这也是背熟了的奏对格局言语,赛尚阿边流泪边述说,思及前情,jī切深情出自中怀,皇帝竟也听得泪水滢滢,半晌才回涕作笑,说道:“真是的,朕也跟着你作这儿nv情长之态了这时候这场面不是长叙的时候。随朕来,乾清宫大筵群臣,我朕与你等促膝谈心”说着转身,六福忙高叫:“万岁爷回驾了” 皇帝酒量甚浅,不过今天的日子,难得开怀的痛饮了几杯,待到大筵散去,年轻的天子略有些熏熏然,回养心殿休息了片刻,用过醒酒汤,把赛尚阿、奕山、曾国藩几个招了进来:“这一次你们奏上来的军中请功将佐的名录,朕都看过了。已经知会兵部和吏部,一概优先录准,等过几天吧,朕就让军机处拟旨明发。” “朝廷于兵士有嘉赏,是皇上的恩。臣等更应该感戴天恩之外,警戒自励。”奕山碰头答说:“皇上,” “嗯?” “皇上请恕奴才不敬之罪。只是,奴才想,浦字营中幸免于战阵的三百余兵士,奴才恳请皇上,法外施仁,宽免了他们的死罪吧?” 皇帝酒意上涌,以手掩口,打了个哈欠:“赛尚阿,你怎么看此事?” “是。奴才以为,军中有军法,临阵脱逃是不赦之罪。皇上于这些犯了军法的兵士有任何处断,都是他们咎由自取,奴才未敢因战功在前,更加不敢因涉案兵士众多,有丝毫回护。” 皇帝点点头,接过了赛尚阿的话头,“朕这几天啊,也总是在想。三百多人,若是真的要一起杀了,朕心中也略有不忍之意。只不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些人身犯军营,所犯的又是军法,朕也不得不问询你等的意思。曾国藩,你怎么说?” 曾国藩在一边坐着,闻言立刻跪倒,“皇上,臣以为,不论是三百人还是三千人,也不管是犯了国法、家规还是军法,都要按律治罪” 赛尚阿大吃一惊,曾国藩怎么这样说话?难道真要看着这么多人一起掉脑袋吗?皇帝也是一愣,“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皇上,臣在天津练兵有年,上承皇上指点,下有同僚帮衬,将士用命,方有几日xiǎo成。不过,此番带军出战,臣细心观察之下,也给臣发现,营中兵士虽是士气高昂,却也暗藏隐忧。” “是什么隐忧?” “营中兵士,各分部属,皆以一营之长来sī下命名。便如鲍超所统带的第三营,因其字chūn霆,兵士自称‘霆字营’而不名;李元度字次青,所统第四营,兵士皆以‘青字营’自谓。总是臣处事之间只顾大局,不关xiǎo节,方有这等置朝廷谕旨所言,在在言明之事而不为兵士重视之举,皆是臣的疏忽,臣忘却本分,请皇上治罪。” “怎么好端端的把话题扯得远了?”皇帝双目微亮,一摆手,示意他站起来,“你刚才说,营中兵士cào演之际多有隐忧,除了这一节之外,还有什么?” “是。还有一节便是,兵士各以营为归属,对营中袍泽尚能体怀有加,对旁的营中的弟兄,却横眉冷对,不屑一顾。平日尚且是如此,一旦接战,种种弊端更加分明。与英酋格兰特、额尔金等双方共抵的时候,担任前锋的霆字营与浦字营,就是为了不能守望相助,以致为对方冲垮,几乎功败垂成。” “也就是说,兵士仍旧是各自为战,全不懂战场之上,友军之间彼此合作的重要xìng?” 国藩答说:“圣明无过皇上,正是此意。” “这确实是个很麻烦的事情。不过暂时尚不足为患,更主要的是,曾国藩能够在一战之中发现以上种种弊端,总还有规正的时日。”皇帝不再谈及此事,转而说道:“还是说正经事吧。曾国藩,你以为,这些兵士的处置,该当如何?” “…………” “你是在天津多年的统兵大员,于新军军务比之赛尚阿和奕山要熟稔得多。不用怕,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得到皇帝的鼓励,曾国藩这才大着胆子进言,说:“臣在从山东回京的路上,静夜之中也曾长思以往。总想找个什么办法,宽免了这些兵士的罪责。即使念及他们当初在营中训练刻苦之情,似乎也有可悯之道。只是,臣转念一想,兵士训练、cào演,本是承平时刻所必行,只是为将来一旦有警,对敌之际多一份保命之机。” “而此番浦字营兵士,却全然忘却兵士立身根本,面对外敌,仓促jiāo火片刻之后,即行败退不论从那一方面来讲,都没有可以留这些人在世上的道理故而臣以为,为天下计,为从今以后我天朝兵士再有战事,浴血不退计,这一营的兵士,也万万不能容留” “曾大人,大胜之后,朝廷居然要处斩三百余名有功战将,传扬出去,天下人会如何看待皇上?”赛尚阿厉声斥道:“难道你只为什么日后兵士浴血不退,就要将酷烈之君的名头,落到皇上身上吗?” “汀公这话臣不敢苟同。”曾国藩立刻顶了回去:“兵士扛枪吃粮,乃是本分。如今连本分二字都守不住,朝廷仍自不肯做任何处置,将来其他兵士有样学样,初初jiāo战,就仓皇而退,不说练兵数年来皇上的辛苦,就是朝廷每年数以百万计的饷银,岂不是也等若是扔到水里去了吗?” 奕在一边听着、看着,心中估量,赛尚阿和曾国藩所说,各占情、理,不能说谁说的不对,这几天来,为这三百余兵士的xìng命,军机处也吵成一锅粥,他和柏葰认为,军法如山,不可因人而改,总要给天下人竖下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日后方可震慑那些当兵当成油子的丘八。 孙瑞珍和翁心存却以为不妥,盛世不可用重典,这是圣人的话,况且说,连杀三百多人,引起新军兵士的哗变,罪莫大焉。 皇帝当然也听见了这样的声音,偏这样的案子又不能jiāo刑部议处,把兵部、军机处的人招到御前问问,也是口舌争锋不断,最后nòng得他也烦了,将此事暂时压下,说等赛尚阿几个人回来再问问他们的意见。 赛尚阿越说越jī动,“照曾大人这样说,便不分良莠了?第二营把总张xiǎo星,父子均在营中,儿子张虎今年只有19岁” 他回身跪倒,大声奏答:“皇上,张虎训练之时非常勇敢,双方jiāo战之际,也是枪法如神,眼看老父为英军炮火所伤,张虎几yù拼命,最后是给营中其他兵士裹挟之下,身不由己败退下去——皇上,请恕奴才不敬——难道这样的人,也是不杀不足以匡正民心,不杀不足以使旁的兵士敬服军法的吗?” 皇帝心中一动,有些事是他不知道的,此刻听赛尚阿说起来,方知在这三百余人中大有可悯之数,不过心中这样想,嘴上却万万不肯承认,反倒瞪起了眼睛:“赛尚阿,你是三朝老臣,就是这样和朕躬说话的吗?” “……奴才糊涂,奴才糊涂,奴才万万不敢咆哮圣君之前的。” “都下去学学什么叫礼法,再到朕跟前来饶舌” 本来好端端的庆功会,为皇帝突然而至的怒火闹得人人不欢,赛尚阿几个碰了个头,躬身退了出去。 皇帝双足落地,登上靴子,“老六?陪朕走几步。” “是。” 君臣两个也不多带随从,举步出了养心殿,天sèyīn沉,怕是要下雪了,“老六,你昨天说,接获从香港发来的电报,说英国人的特使已经从伦敦出发了?” “是。这一次来的特使名叫威廉.尤尔特.格莱斯顿,是一个议员。在英夷轻犯海疆之前,该议员在议会慷慨陈词,直指首相之非……。” “哦?” “是。据经由英夷政fǔ委派,与总署衙mén多方jiāo好,并担任此番调停的美国公使哈利.赫尔曼所言,该议员在英夷国内是少有的温和派,主张jiāo好天朝,于妄动刀兵之念,从来都是反对的。”奕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口中解说:“臣弟想,是不是可以通过英国来使,与之重新展开友好合作?” 皇帝脚下不停,口中说道,“这是下一步的事情,暂时还谈论不到。” “是。” “老六,以你所知,朕此番优待联军战俘,列夷可有什么反响?” “是。哈利公使曾经和臣弟说,天朝于来犯之敌成俘之后,多方优待,不但是我皇上圣明仁厚,更且可见,天朝……” “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难听的话?” 奕红着脸庞一笑,说:“哈利说,这是天朝步出蛮荒,走入文明之国之兆” 皇帝扬声大笑起来好半天的时候,方才止住笑声:“老六,这一次英人前来,朕想,第一是两国休战达成协议,第二,便是会商jiāo换战俘的条件。后面一件事,朕会给你临机决断之权,前面一件事,除了鸦片进口要从今以后例行禁止以外……” 奕躬身听着,却听不见他继续下去,抬头看看,皇帝正若有所思的考虑着什么:“皇上?” “哦。朕走神了。”皇帝笑一笑:“此事啊,等过几天你和总署衙mén及军机处的人一起递牌子进来,朕好好和你们解说一番。” 奕不知道皇帝为什么将这个话题止住,也不敢多问,躬身答应一声:“是。” 皇帝继续举步向前,“老六,在你看来,浦字营中剩余兵士,可有宽免之道吗?” 第44节余波未静(2) 第44节余bō未静(2) 一听这话,奕便已经明白,皇帝心中有了悔意,认真的考虑片刻,奕说道:“臣弟有句话请皇上斟酌,如若委实舍不得,皇上不妨可以兵士担点责任,这样不伤大局,兵士的命也就保住了。” 皇帝一愣,回身望着奕,始终没有说话,奕给他灼灼的目光盯得后背发紧,桩子一般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这倒是可行之计。新军整训数年来,朕虽多次与曾国藩有批示,终究是雾里看huā,隔了一层。”皇帝站了一会儿,继续举步前行,口中说道:“若说训诫不力,朕也着实是要担一点责任的。” 奕想了想,皇帝若肯于下旨担责,便如同罪己一般此刻自然不必提,兵士的xìng命可保无虞,但日后应景儿起来,便是极大的麻烦。一时间心中有些失悔,不该贸然进言的。 兄弟两个在内中走了几步,皇帝回身一笑:“老六,你的那个大妞啊,着实是可爱这数日以来,全仗着她在朕身边不时笑语欢声,方能一解兵事政事繁仍之苦哩。” 奕笑了,“臣nv不过xiǎo有聪明,自当年经皇上圣心调教一番之后,略脱童稚。此番méng招入宫,种种luàn言luàn动之处,皇上不但不以为非,反温语相加。臣弟惶恐无地。” 皇帝微觉得遗憾的摇摇头,“可惜啊,大妞是个nv儿,若是个男孩子……”他笑着说:“朕一定会更加认真调教,为我天朝再添一贤王到时候,老六,便是你,怕也要给比下去喽” 这样的话奕实在不知如何作答,支吾着说道:“经由皇上调教,这个……未来的成就,自然不一般的很。” 皇帝再一次大笑起来,“罢了。今天暂时就谈到这里,你跪安吧——明天,你和总署衙mén的人递牌子进来。朕还有话要说。” 打发走了恭亲王,皇帝脚下不停,带着惊羽和六福几个,到了皇后所居的钟粹宫,得到通传的皇后先一步迎了出来,在mén口接驾:“臣妾参见皇上。” 帝后有二十余日不见了,自两国战争凯衅以来,百凡大事均须皇帝一言而决,心中又时时挂念前方军情,连晚上休息、睡觉都很不安稳,一来没有那份心思,二来也不愿意为夜来军报惊扰到后宫后妃,第三便是冬至祭天大祀,皇帝天父地母,夏至、冬至两次的圜丘大典,极为隆重,需要斋戒数日,不享乐,不招寝,故而也轻易不肯翻牌子shì寝了。 前方大胜的消息传回京中,皇后等自然也知道了,带领宫中姐妹朝服相贺,夫妻众人方才见过一面。难得今天政务空闲,皇帝到了宫中。 “大冷的天,怎么不在屋中?不是和你说过了吗?不要到院子里来了?” “臣妾愧méng皇上关爱,只是,礼法不可废。臣妾统领后宫,更当为姐妹们做出表率才是的。” “算了,这样的事情,朕说不过你。走吧,我们进去说话。” 进到钟粹宫中,寒冷的空气被阻隔在外,屋中一片暖洋洋的,皇后帮着他脱下靴子,又命柳青青取来一chuáng英国人进奉来的玫瑰huā瓣图案的毯子围住双脚,皇后在炕沿上坐下来,陪丈夫说话。 “臣妾听连英说,皇上为庆功而举的大筵已经散了,大约等一会儿就回到臣妾的宫中来了。”钮钴禄氏笑了一下,“臣妾命人准备,不想……” “你是说,朕来晚了吗?”和皇后在一起,皇帝心中一片平安喜乐,也略脱了痕迹:“让你久等,倒是朕的不是了。” “臣妾不敢。臣妾岂敢因一己之sī,而耽误皇上料理国事?” “哈秋”皇帝突然打了个喷嚏,“皇上,敢莫是受了凉了吗?”皇后立刻吩咐,“李莲英,去传……” “不用”皇帝唤住了mén口的李莲英,“不过是xiǎoxiǎo受凉,没的惊动太广。” 皇帝有旨,皇后自然不能多说,再一次落座问道,“皇上,可是有什么烦劳圣心之事吗?” “是啊。”皇帝说道,“其实也说不上是烦劳了,只不过,新军军营中出了点事。” 清朝有祖制,后宫不得干政,皇后听他说起正经事,连话也不敢多说了,只是静静地听着,等到他把事情说完,方呆呆的问了一句:“那,皇上,这三百余兵士,就都要杀了吗?” “朕也觉得为难,自皇考弃天下而去到今天,将近十年中,各省报上来,由朕亲自勾决的人犯,每年也不过200余人,如今一天之内就要杀掉……哎”皇帝叹口气,语气中满是不胜忧愁,“其中又有很多,是确有可悯的。让朕好为难啊” “那,若是皇上分别对待呢?” “做不来的。若是分别对待的话,只怕这三百余人中,每个都有可恕之情,你想想,到时候,朕是杀还是留?” “这?”这本来就是皇后不懂也不敢多问的,一时语塞了。 “不提这些,六福,到御膳房去看看,可有什么新进来好东西没有?”皇帝一面脱下枣儿红缎面的白狐皮袍,一面吩咐。 “奴才已经去看过了,有关外进的银鱼、野jī;甘肃进的黄羊;安徽进的冬笋;浙江进的醉蟹;奴才让他们预备了一个头号的火锅。” “好”皇帝望着彤云密布的窗外,“‘晚来天yù雪,能饮一杯无?’你通知膳房,今天晚上朕就在皇后房中shì膳。” “是”六福承旨,“今儿晚膳,皇后在钟粹宫伺候。” “去传吧,让他们手脚麻利点儿,朕有点饿了。” 皇后笑了,看宫nv站得远远地,便轻声说道:“说得那么可怜这两天吃斋,怕真的是饿着了?” 皇帝也笑,“可不是今儿得好好补一补。” 于是六福下去通传,皇后在炕沿上陪皇帝说着话,另外一边,变通平常传膳的那套例行规矩,屋内留下两名宫nv,廊上只是六福和李莲英伺候,皇后陪shì着皇帝,浅斟低酌,笑声不断地用了一顿十分称心如意的晚膳。 皇帝仍旧是不喝酒,一边浅浅的啜着**,一边任由皇后为自己布菜:“你也坐下来,和朕一起吃嘛,这样的事情,由惊羽和青青来做就是了。” 殿中伺候的,正是皇帝从江宁带回来的柳青青和赵惊羽,一个在皇后身边担任宫nv,连带着学一些规矩,另外一个由皇帝亲自调教,数月下来,大见其功之外,更是迥异其趣:柳青青谨言慎行,恭敬有礼;而赵惊羽却活泼可爱,言笑无忌。 每日里呆在皇帝身边,政事之余,皇帝会故意寻一些话题,和她斗斗嘴,开开心,说说笑笑间,更是让惊羽姑娘的一颗芳心,全数系到了年轻的天子身上。 这在宫中不是秘密,连六福、杨三儿几个皇帝身边的近shì对惊羽也是恭敬有加,就是知道,用不到多久,这个和自己一样做宫婢的nv子,就会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这样的冷灶,此时不烧,更待何时? 但奇怪的是,皇帝虽多有调笑,却从不过礼,似乎只是把她当成一个玲珑可爱的xiǎo娃娃来看待,始终未有宠幸之事。在六福几个看来,分外觉得奇怪。 谈笑晏晏之间,帝后用过了晚膳,残席撤下,两个人坐在软榻上说话,“皇上若是真的喜欢,就把青青和惊羽收了吧?左右两个姑娘也是从江宁给您带回来的,总不能就这样放在宫中吧?” “此事再说吧。这个赵惊羽啊,朕很喜欢和她说话。你知道吗?她从来不会为了朕是皇上,就顺着来说,经常和朕顶嘴呢” 皇后依偎在丈夫怀里,微有些不悦的一皱眉,“怎么还有这样不懂规矩的?” “你别责怪她,是朕特准她这样说话的。成天听那些大臣们口中的颂圣之言,朕有时候真觉得腻歪透了。朕和她江湖论jiāo,也着实是不愿意让她变得规行矩步,nòng到后来,变得千人一面。” “主子宠她,是她的福气,今后,可也不能让她不分时候,不分地方的胡闹。此事啊,皇上就不必管了,由臣妾去说。” 皇帝心中有些后悔,不该和皇后说这些话的。只是整肃宫禁,是皇后的职责,自己也不好多言:“你说归说,也别吓到孩子,好啵?” 皇后握住丈夫的手,轻笑着点点头,“臣妾记下了。这一次,只有臣妾和她两个人来说,不让旁的人在旁,总行了吧?” “这样就是最好。”皇帝说,“秀儿,你的手有点凉啊?不是身子不舒服吧?” “不是。臣妾生来怕冷,每年一到冬天,总会难过非常——这也是从xiǎo就有的了,皇上不必为臣妾挂念的。” 皇帝低头望着她,温情的为她梳拢着额头垂下的头发,“咸丰四年的时候,朕记得你怀了身孕,却是为了此一节而至xiǎo产,是不是的?” 皇后叹了口气,“大约是孩子不愿意到这个世界上来吧?也是臣妾福薄,不能为天家再添子嗣。” “朕和你都还年轻,你又是最心善的,送子观音即使要送子嗣过来,也是第一个要给你——担心这些做什么?”皇帝说,“哦,从明天起,你别在钟粹宫住了,朕让内务府再好生修葺一番,把这些窗户、mén框之类的,再行填补严实——xiǎo民都说:针眼大的窟窿,斗大的风呢你又是怕冷畏寒的身子骨,暂时就到……宝月楼去吧。” 皇后一惊而起,“到宝月楼?” “是啊,那里是高皇帝宠幸西域香妃所建,全数是穆斯林风格,用的几乎都是石材,密不透风之外,更建有土耳其浴室,朕回头让太医院准备一些暖身的yào材,你用其来泡泡澡,于你大有好处的。” 皇后心头一暖,为丈夫的关爱怜惜几乎落下泪来,只是宝月楼在禁苑之西,距离养心殿很远,若是搬到那里去住,只怕本来就不多的夫妻谈天的次数,就更加少了:“皇上疼惜臣妾,臣妾感戴莫名,只是,宝月楼距此遥远,又是寒冬季节,便不提皇上去到那里,路上受寒,臣妾心中不忍,……” 皇帝扑哧一笑,“朕明白了,”他说,“你是舍不得朕,是不是?” 皇后娇媚的脸蛋红彤彤的,却勇敢的点点头,“臣妾不敢欺瞒主子,实在是舍不得皇上。” “这样啊?那就算了。不过钟粹宫暂时不能住了,你搬到养心殿去吧。白天不提,晚上,也好和朕说说话。” 皇后大为惊讶,养心殿是皇帝的寝宫,便是有翻牌子招嫔妃shì寝留宿其中的,也从来都是要在天明之前,移驾回自己的寝宫的,怎么让自己住到那里?“皇上,这怕……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朕的话就是规矩,就这样定下来了。左右也不会很久。白天你在姐妹的宫中说话谈天,晚来到殿中去。等到钟粹宫这边的事情竣工了,你再搬回来,不就好了吗?” 皇后惊讶过后,心中喜欢,笑着点点头,“臣妾领旨,谢恩。” 皇帝将她拥在怀中,轻wěn着脸颊,就在你侬我侬的时刻,忽然,他停顿了片刻:“哦,朕突然有了一个好主意。不过,此事要劳烦皇后的凤驾,帮朕一个忙。” 皇帝难得留宿,皇后给他wěn的正在情热如火,听他说话,迟疑了一下,昵声问道,“皇上有什么事要臣妾去做,只管说就是了。怎么……还说帮忙呢?” “不是,此事确实有些难为人。”皇帝扶起了她,“你明天到养心殿去,当众为光武营兵士求恳,让朕留他们一条xìng命,你说怎么样?” 皇后赶忙忘情的坐了起来,“上养心殿?”一惊之后,继而又有些兴奋,目光流动一下又黯淡下来,摇头道:“……我不敢……那不和戏本儿里唱的,鼓儿词里说的一样了……您是圣君,这些人又有取死之道,我说什么好呢……” 皇帝笑道:“朕来教你,他们那些大臣,都是你的奴才。你进殿他们都得老实跪下,怕他们什么?圣君也得贤后来配你就说——兵士虽身犯军法,例在不赦,不过年级他们初初征战,心头难免慌luàn,此番对敌之时,也称得上勇武二字,况且听说,这幸存之兵,上至一营统带,下到庶伍士卒,无不个个带伤。以此观之,兵士们尚有为国效力之心,只凭这一点,就足以免了他们的死罪。不如就此施恩放过,留待日后,为国出力——看他谁驳得了?” 皇后心里jī动,深情地望丈夫一眼,说道:“皇上有命,臣妾自然遵旨。可这毕竟带着干政味道,若是给人留下皇上听fù人之言轻赦罪人的口实。可怎么好啊?” “这一层你放心,朕还有后命,总之不会让这样的事情成为成例的。”皇帝主意大定,心中放松,“你想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一言施恩,救了三百余人的xìng命,便等若是造了两百多层浮屠,想想吧,上苍有灵,又该是怎么样的施福于你?” “皇上说错了,是两千多层浮屠才是的。”皇后嘻嘻笑了起来。 第45节余波未静(3) 第45节余bō未静(3) 养心殿中,皇帝叫大起,群臣拜倒行礼之后,六福唱喏一声:“起” 皇帝居于御座上,眼睛从左至右的望一遍群臣,开口说道,“自本年九月二十六日子时,英夷火炮轰击沙角炮台,以致两国战端发衅以来,两月时日,荏苒而过,上靠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保佑,下依新军将士用命,终将妖氛扫清,还百姓一片澄蓝天宇。” 赛尚阿第一个说道:“这都是皇上运筹帷幄,调派指授得法,奴才等不过受一点雨雪载途辛劳,比之皇上圣心时时垂念之苦,实在算不得什么。” “朕践祚之初,就曾有上谕颁示全国,朕méng先皇不弃,以神器相托之重,行事之间当以‘公正’二字奉为圭臬。此番有功之臣,不得无赏。”说着话,他微微点点头,六福捧起上谕,高声诵念:“……méng古正红旗都统赛尚阿,领兵有方,威震域外,进东阁大学士,封二等威远侯,并赏振威巴图鲁嘉号,赐紫禁城骑马;驻天津帮办军务大臣曾国藩,领兵得法,使我朝新增数万虎贲之士。更于安山湖一战,指挥得当,全歼来犯之敌,加兵部尚书衔,封一等靖安伯,赏穿黄马褂,西直mén内赐宅邸一所。以上二员,均允准在立功省份,建立功祠。” “……驻天津帮办军务大臣奕山,进新军提督衔,赏豪壮巴图鲁嘉号,赏穿黄马褂,并赏一年俸禄;驻津cào演新兵大臣长瑞、江忠源,赏赐双眼huā翎,并赏食一年俸禄,吏部各加三极记录在案;驻津办理军中文牍主事罗泽南、蒋益澧、李续宾等,各以道员任用,遇缺题奏。” “……山东巡抚椿寿、山东布政司劳崇光,山东按察司张桂,于上谕中所jiāo代之公务剀切xiǎo民,出力匪浅,各赏食一年俸禄,并赐锦缎五匹,登州府治下百姓,为国分劳,更应嘉奖。着免去登州府下百姓两年赋税。其余英夷所寇之地,大有破败之处,皆由本省藩司,具折陈报。钦此” “皇上处置分明,条理不差,臣等感戴莫名。” 六福合上上谕,退到一旁,皇帝继续说道,“此番事了,除了有功之臣要多方褒奖,使肯于为国出力的将士,各有所归之外,于有过的,朕也决不能宽容” 赛尚阿听他话中之意依旧不肯放过浦字营中剩余的将士,心头突突直跳,鼓足了勇气越众而出,“皇上,奴才有话说。” “你说吧。” “是。奴才以为,浦字营兵士初接战阵,所见又是从未知道的古怪战法,临战之时,烟气大章,兵士目不能视物,一旦可见,便是敌已到阵前。故而心中……” “照你所说的话,鲍超所统带的兵士,难道就没有这样的问题了吗?难道他们就是百战之军了吗?兵士溃逃,只为胆怯畏战。这样的人若是不杀,日后再有战事,士卒有样学样,还谈什么保卫家国?” “这,”赛尚阿为之语塞,仍旧不死心的继续陈言:“皇上,一次斩决三百余人于兵营之中,奴才深恐伤了皇上爱民之心啊。” “你糊涂”皇帝用力一拍御案,吓得众臣忙不迭的跪了下去,“朝廷养新军已历三年,千日中,兵饷、后勤、补给无一或缺——曾国藩,江忠源,你们两个是在天津练兵最久的,朕问你们,这三年之中,可有一次,是朝廷于新军所需,有所驳回的吗?” “回皇上话,从未有过。新军所需军姿、粮饷等物,不待迁延时日,每到月初,都由户部派人按时解到。臣不敢欺瞒皇上,平常军中所属长管为之伤神之事,臣在新军之中从未感觉到。” “赛尚阿,你听见了吗?三年之间,只是光武营一军,就huā去了朝廷不下600万两的银子,银子huā出去,却落得一群接战之下,四散溃逃之兵。你认为,朕杀了这样的人,会伤了朕的爱民之德吗?” “这,奴才糊涂,奴才糊涂。请皇上处置。” “不过嘛,这三百余人中,也并非尽数皆是可杀之辈,并如同曾国藩报上来的,有一个叫胡xiǎomáo的兵士,于败退之际,听闻有袍泽呼救之声,该员回身搭救,虽最后其事不成,自己反倒也为英夷击伤——但仅凭他这番守望相助,临危不惧,救助同伴的行为,朕以为,便可以免其一死” 三百人都要杀,只有一个胡xiǎomáo因为一念之仁而为皇帝开金口免死,无不让人升起祸福无常的古谚来:“至于其他人,朕本来也想法外施仁,但为日后兵制大行其道计,也不能不狠下心肠了。军机处,拟旨:光武军镇标第二营剩余兵士三百零九名,于战事胶着之际,不战而逃,弃友军于不顾,几乎使朕全歼英夷于安山湖之战略付诸东流,天理、国法、人情皆无可恕之道。着兵部尚书,军机大臣柏葰赍旨到西山锐建营,将营中所属兵士逐一验明正身,今日午时,即刻行刑” 柏葰眼圈一红,君前不敢失仪,连忙跪倒碰头,“奴才领旨。” “还有,所有被军前处斩的兵士,虽是犯了军法,不得不凌厉处置,朕也终究不忍,命户部,按照个人的籍贯,所属,命其家中所在省份,派专人送上一百两抚恤银子,以慰其伤痛之情。” “皇上处置得当,公sī分明,臣等不胜感服之至。” “朕这样做,不是为了邀名,而是要告诉天下所有从军吃粮的兵士,若以为朕会顾及‘法不责众’的古训,而放过那些在战阵之中轻易放弃,不思进取的兵士,就是打算了算盘不要说今天只有光武营新军镇标第二营的三百余名幸存将士,就是新军此番战斗中全数溃逃,放任英夷从容逸去,朕亦当毫不留情的将这些人全数绑至军前,逐一开刀” 皇帝说着,也真是动了怒气,朝冠上镶嵌的东珠来回摇动,一张手机]看}}ωαp白皙清秀的脸蛋涨得通红,“还什么霆字营、浦字营、清字营?你们问问自己,所统带的是国家军力,还是sī人部曲?嗯?” 林文察、朱洪章、李元度吓得魂飞天外从山东回京的一路上,听蒋益澧、曾国藩说,皇帝为军中sī下里以统带长官的名字自谓,大为不悦——仔细想想也是的,国家每年huā大把的粮饷练就新军,居然个个冠以长官之名号,岂不是当年年羹尧所统帅的大军只知大将军,不知皇帝的朝章故事在本朝重又上演了吗? 思及年羹尧被祸之快、之惨,李元度几个魂梦不安。在回京的一路上,全无得胜归来的那种骄傲与兴奋,反倒像死了老子娘一般的愁眉不展,并一再告诫营中兵士,再不准他们以清字营、忠字营自谓,转而称呼为镇标第几营。 但兵士大多是未读过书的贫苦百姓,这样的称呼既绕嘴又麻烦,表面上奉命唯谨,到了下面,兵士们根本不理长官的忧谗畏讥之心,各自照旧称相谓。 这样的事情管不胜管,李元度找老师和大帅问计,蒋益澧也很觉得为难,“若是军中这样的情致给朝中御史知道了,本来大人以书生领兵就是分外遭嫉的,在本就危如累卵的局面上再落子不慎的话,就真成了必输之局了。” “那,以仲岳兄之见呢?” “如今也只有以退为进。上表朝廷,自陈多年练兵以来,大人身心俱疲,兼有老太爷患病在乡。大人行奉养之策,请求皇上恩准还乡——先避一避风头再说。日后,凭大人入朝以来,皇上的恩眷,要想起复,料知也未必的难事。” 至于李元度几个,在蒋益澧看来,只要曾国藩暂时离了军营,皇帝念及他们的军功,料想不会有事。 曾国藩此刻也没有更多办法可以打这个‘劫”只好点头答应。谁知道还不等自己的条陈奏上去,皇帝就为此事发作了开来:“朕真是不明白,兵士草莽无知,军中各营领兵的将佐,难道也都是不知礼之所将的吗?任由这样的称谓流传其间,不但不以为非,反倒沾沾自喜?真是可耻” 曾国藩碰头有如捣蒜,咚咚作响,“皇上息怒,皇上息怒这都是臣于练兵之际,管束无方,兼以部属统带,……” “该是你的事情,便是有人为你担责,你也跑不掉骗得了天下人,还能骗得过朕躬吗?”皇帝半真半假的说道,“你的过错,在于见识不明,更且为乡梓之情méng蔽住心头一汪清澈。” 他本来有心趁这个机会多多训诫他一番,话到嘴边又止住了。曾国藩是他极赏识的大臣,这数年来饱受清流讥评,在这里,自己总要为他留几分颜面才是的。 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等你回府去,写一封服罪的折子上来,朕批一下,留中不发也就是了。” “是。皇上不以臣大非之处为处置,臣感戴天恩。” 皇帝游目四望,看着下面的群臣,慢吞吞的说道,“以后不论是谁来领兵,都要记住,你们所统带的,是朝廷的兵士,而不是任何一个人的sī人部曲若是再给朕知道,有谁敢于任由兵士从旁鼓噪吹捧,自以为得计,而不做任何管束的话,朕不管他是一营之长,抑或是军中统帅,都没有半点情面可讲” 柏葰赍旨而行,乘轿出了西直mén,一路向西,近巳时,才到了位于西山脚下的锐建营。这里除了锐建营所驻防之外,尚有从山东一战中载誉归来的光武军的三个营,其中除了被打得几乎垮掉了的浦字营之外,还有李元度的清字营和程学启的忠字营,hún杂其间,暂时安置。 听到中军通传,有兵部尚书柏大人赍旨而至,锐建营统领阿勒jīng阿忙整理戎装,从中迎了出来,“奴才正白旗满洲副都统,锐建营统带阿勒jīng阿,恭请皇上圣安。” “圣躬安。”柏葰答了一句,上前扶起阿勒jīng阿:“阿大人,此番要多多劳动大人及营中弟兄了。总要把差事办得妥妥当当,更不能出任何的luàn子才是的。” 三百余名浦字营的兵士身犯军法,等候皇上一言而决,这件事并不是秘密,不但这些人成天如同媚娘的孩子一般惶惶不可终日,就是阿勒jīng阿,也分外觉得难过。从理字上来说,这些人自然该死;但论及个人,又觉得过于狠辣了。他能够做的,也只有尽可能的一视同仁,不让这一营兵士受什么欺辱。, 今儿个听柏葰一说,阿勒jīng阿用力揩了一把颔下的胡子,“涛公,皇上还是不肯恕过吗?” “只恕过了一个人,叫胡xiǎomá葰摇摇头说,“其他的三百零九人,今天午时,即刻行刑。” “三百余名同袍一朝赴死,只余下一个胡xiǎomáo,真不知道叫人情何以堪?”阿勒jīng阿掉了句文,把心绪拉了回来,“大人放心,卑职一定把差事办得妥妥当当。来人传军法司” 军法司传到,即刻吩咐下去,军法司姓吴,闻言一咧嘴:“大人,军中没有这许多的刽子手,三百多人,逐一开刀的话,不知道要耽搁到什么时候了” “那怎么办?” “卑职倒有一计。”吴司官说,“军中配备有火枪,不如就以火枪行刑,既快又准。弟兄们都是用惯了的,保证又快又准。” 阿勒jīng阿转头问柏葰,“大人,您以为可行吗?” “皇上圣旨中倒没有说一定要这些人尸首两分,不如就改为用火枪吧?总要给将士们留一个囫囵尸首。” 有了柏葰的一句话,阿勒jīng阿放下心来,“那好,老吴,你去准备三百零九名平日里枪法最好的弟兄,让他们手底下干净利落一点” 消息传来,哭声震天浦字营除曾国荃在山东养伤,伤好之后即刻递解回原籍,永不叙用之外,其余三百一十人由一个叫赖克金的参将统领,鱼贯从各自帐中走了出来,身上的号衣浆洗得青中泛白,虽是待罪之身,却不减兵伍豪气。 眼见这军中袍泽面临的悲惨命运,周围兵士开始鼓噪起来,柏葰用力一拍醒目,从案后站了起来:“现在宣布圣旨和光武新军镇标第二营案由。在法场犯规者,一律由锐建营当场擒拿” 这一下把周围人吓得不敢在说话了,在一片寂静中,在围满了军营的锐建营与其他二营光武新军兵士的目视下,赖克金轻打马蹄袖,跪在了香案前,听柏葰宣读旨意:“……朕治天下以至公,待臣下以至诚,不意兵士豪杰中,竟尚有如光武新军镇标第二营者,心地卑污,临阵脱逃思之情殊可恨亦朕之诚不能感恪众人耳,易胜愧愤。前有余步云失陷镇海,先皇断然处置之事天下周知,而光武新军不知殷鉴,悍然自触军法刑律。彼既毫不以朕躬及民生为念,朕亦何惜三尺王纲?旨下之日,即着将光武新军镇标第二营之下绑赴刑场,立决正法,由柏葰监视行刑。” 一听到这里,周围一片哗然,从旁边围观并维持秩序的人丛中,有一个人强行分开队伍跑了出来,到赖克金身边,同他跪了并排:“大人,饶命啊请大人上书皇上,卑职镇标第三营参将杨士成愿意以身家xìng命作保只求大人给皇上说说,绕过二营弟兄们的xìng命吧?” 柏葰不认识此人,闻言点了点头,“杨士成,既然你也是军中参将,想来你也知道,军法无情这四个字吧?二营兵士临危退却,放弃阵地,弃友军于不顾,几乎使皇上全歼来犯之敌之圣望化作泡影。本官问你,凭这几条罪名,又如何能够恕过?” 杨士成一愣,呆呆的说不出话来,他忽然站起身来,向周围呼喝:“弟兄们,锐建营的弟兄们,我等同为军中袍泽,难道你们就眼睁睁的看着……” 柏葰勃然大怒,厉声喝道,“来人把这个妄图鼓动兵士的hún账给我拿下了” 身后的中军一拥而上,把杨士成按翻在地,胡luàn的堵住他的嘴巴,拖到了一边。柏葰兀自恨恨的说道:“此间事了,本官再找你算账” 经过这样一番闹剧,柏葰稳了稳心神,继续念到:“查:光武新军镇标第二营之下兵士,山东人士胡xiǎomáo,于溃败之际,不顾己身,勇于救助被创袍泽。一念之仁,上感于天。朕以仁孝治天下,取其仁义之气,免其死罪。钦此” 宣读完旨意,柏葰停了片刻,“胡xiǎomáo?” 人丛中sāo动了片刻,一个身材中等,满脸稚气的年轻人站了起来:“卑职……胡xiǎomáo,在。” “皇上于你有恩旨,还不领旨谢恩吗?” 胡xiǎomáo就是在战场上搭救战友,却同时给英军的子弹击中的那个xiǎo兵,他受的伤不是很重,休息了几天,已经不碍事了,闻言赶忙趴下去,砰砰的碰头:“谢主隆恩” “起来吧,退到一旁。” 胡xiǎomáo起身yù行,走出队伍之后,回身看看地上跪满的弟兄,他年轻人jī情上涌,猛的回身又跪了下去:“大人,卑职不敢独自……求生,愿意与兄弟们一同赴死” 第46节余波未静(4) 第46节余bō未静(4) 柏葰一愣,随即大怒:“胡xiǎomáo,皇上的旨意,岂是你想领受便领受,想推拒便推拒的?来人,把他从队伍中拉开” 胡xiǎomáo难过的放声大哭起来,“我不要我要和我哥哥一起死哥哥……” 胡xiǎomáo兄弟两个从军,大哥也是此番被斩杀的众人之一,听弟弟哭得难过,做兄长的也是泪水涟涟:“老2,听话,皇上……总是念在你有功,方免了你的死罪,今后……好好的,听话……” “大哥……”军法司的中军一股脑的涌上来,把兄弟两个强行分开,安置到了另外一处。 吴司官上前一步,低低的声音对柏葰说道:“大人,时辰快到了。” “哦,刽子手已经准备好了吗?” “回大人的话,已经找了309名平日里枪法最好的军中弟兄,只不过,……” “不过什么?” “弟兄们都说,打靶杀敌不在话下,这样对着自己弟兄开枪,心中不忍啊。”吴司官说,”都心里打鼓,怕承应差事,出了什么岔子。” “笑话这些人难道是什么功臣孝子来的吗?都是身犯军法的犯军,有什么不忍的?告诉他们,这是皇上的旨意,办砸了差事,他们不但帮不到这些人,让他们多受一枪之苦,连自己也要跟着倒霉” 这句话说得非常不漂亮,只是彼此身份相去太过悬殊,吴司官暗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下去知会弟兄们了。 午时整,新安排下的行刑队全数到场,怀中抱着快枪,站到众人的身后,先由赖克金领着兵士碰头谢恩之后,原地跪好,低垂下头颅,等待柏葰下令的一刻到来。 柏葰看看天sè,回头问道:“阿大人,什么时辰了?” “回大人的话,已经到时候了。”阿勒jīng阿一句话没有说完,辕mén外一匹马带着嘹亮的马嘶声而至,马上的男子坐立不稳,被掀了下来,给辕mén口的兵士拉住,口中兀自大喊大叫:“柏大人,柏大人,总是卑职统军不力,不关弟兄们的事啊请大人回奏皇上,一切罪责,由曾某人一身承担只请皇上恕过这些弟兄们啊”——竟然是在山东养伤的曾国荃,不顾伤势,赶回京中来了。 众人都是一愣,二营的兵卒更如见到母亲的孩儿一般,口中呜咽有声:“大人,统带大人……大人,救救我们啊” 柏葰顾不得下令开枪,命令兵士暂缓行刑,先让人把曾国荃带了过来:“曾国荃,你好大的胆子皇上旨意中写的清楚明白,着你在山东养伤,伤好之后即刻回到原籍,你居然未奉旨意,就sī自进京?” “大人国荃有罪,罪在不赦此番事了,便是皇上有千般重谴,国荃亦当甘心领受。只是,战场之上,兵士有过,全在卑职管束不力,和我的这些弟兄们不相关啊请大人上复皇上,曾国荃愿一身担待,只求饶恕我的这些弟兄们。” “曾国荃,你昏悖不要说你抗旨在先,xìng命不保。便说凭你一条xìng命,居然也能换来这三百余人的xìng命?你好大的面子?”柏葰厉声怒斥,“来人把曾国荃绑了待此间事了,本官再治你这抗旨之罪” 曾国荃不敢反抗,乖乖让人捆了,押在一旁。泪水流了满脸,望着自己营中这待死的弟兄们:“弟兄们,国荃无能,救不得大家,等到泉下相会,国荃再与众位弟兄赔罪” 柏葰担心夜长梦多,再一次问过阿勒jīng阿时辰,一只手高高举起,“行刑队” 三百零九名兵士举起手中的快枪,顶在各自目标的后脑上,只求能够一枪毙命,给同为军中袍泽的他们一个痛快,就是自己唯一能做到的了,同时口中爆喝一声:“喳” 柏葰心硬如铁,正要下令开枪,辕mén外又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唤:“且慢行刑有恩旨” 阿勒jīng阿心中大喜,也顾不得柏葰如何观感了,口中喝道:“且慢行刑,有恩旨到了” 一句话令众人同时看到了希望,阿勒jīng阿离开监斩台,快步迎了过去,和来人说了几句,满营数万计的兵士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两个人嘀咕了几句,方始转了回来,是一个宫中的太监,身材高大,手长脚长:“皇后娘娘有懿旨,命柏葰暂缓行刑” 自大清开国以来,杀人无数,也时有临刑时命令刀下留人的,但出自皇后娘娘懿旨下令的,还是闻所未闻,连跪在地上的兵卒带柏葰也惊呆了:“娘娘的懿旨?公公莫不是开玩笑吗?” “怎么,柏大人以为我是在假传懿旨吗?” 柏葰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收拾心情,跪倒请了皇后娘娘的圣安,起身之后问道,“请教公公,这是怎么回事啊?” 来人正是李莲英,他恨柏葰刚才说话不懂规矩,冷冷的撇撇嘴,“这个,主子娘娘的话,奴才还敢多问吗?” 柏葰迎头碰了个钉子,不敢多说。 突然又一阵哗噪,辕mén外一队快马远远飞驰过来,这会儿不用通传,外面站岗的兵士打开辕mén,肃顺在养心殿的太监护从下,一直来到监斩台前,从容下马,南面而立,徐徐说道:“有旨,柏葰跪听” “奴才柏葰”柏葰快步过来,疾速打马蹄袖跪下,“——恭聆圣谕’” 肃顺看也不看他一眼,说道:“皇上说——皇后娘娘今日辰牌四刻临养心殿面圣请旨:光武新军镇标第二营兵士,虽所犯为国法、军纪所不容,然其在军营训练时,奋勇争先,更且为同僚爱戴,尚属有用之材。皇后愿亲保兵士免刑,冀其将来戴罪立功。朕思皇后之言,亦拳拳于黎元众生之至意,朕以仁孝治天下,尤不yù拂皇后圣德仁心,因用特赦,免除二营兵士死刑,仍jiāo西山锐建营中囚禁,以待后命。” “……惟国法自有常例,常例不可轻破。谨告臣工百姓,着永不为例。其步卒亦当感愧知悔,洗心革面,不辜负朕法外特施之恩钦此” 柏葰立即叩头高呼:“万岁,万万岁——奴才当即遵旨照行” 赖克金、杨士成、曾国荃几个泪水流了满脸,以头触地,高声大喊:“皇上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柏葰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肃大人,曾国荃抗旨进京了。” 肃顺一愣,“哦?有这样的事情?在哪里?” 皇后突然而至,为违犯军纪的兵士求情,皇帝顺应所请,免了这些人的死罪,又连派李莲英和肃顺到西山大营传旨,本来云破见月,令养心殿中一派和煦之气,不想肃顺jiāo旨回宫,奏陈的一件事,令曾国藩面sè大变 “曾国荃……进京了?几时的事情?” “回主子爷的话,是今天上午午正前后。” “现在呢?” “奴才命锐建营统带阿大人将其暂时还押在营中,并jiāo代阿大人,不允许他和旁的士卒接触。” “统军无能在先,抗旨不遵在后,嘿嘿曾国荃的胆子,可是大得很哩”皇帝心中觉得非常为难,曾国荃身受重伤,所统带的二营又闹出这样一出戏码来,他的本意是将其留在山东,日后逐回原籍,也算是保全之计。日后等到适当的时候,一道旨意就可以起复的,不想他居然敢抗旨而行?这就bī得自己不能不有个态度了。 “拟旨。曾国荃违抗圣旨,sī自进京,论罪当属大不敬,依例斩立决。”皇帝语气一顿,又继续说道:“故念其伤势并未痊愈如初,仍留军营中积养沉疴,一旦伤势好转,即刻jiāo由刑部还押,按律治罪行刑。” “喳。” 皇帝摆了摆手,“议了一上午,全无半点结果。都乏透了——曾国藩留下,旁的——都跪安吧” 看众人鱼贯而出,皇帝的怒气怎么也压不住了,从御案上下来,站到曾国藩的身前,厉声训斥:“可恶,曾国荃太可恶了你身为他的兄长,平日里是怎么训诫弟弟的?他这般胡闹,朕便是心中再有保全之意,也要处处束手束脚” 曾国藩立刻明白过来,更加知道,曾国荃这番作为,实在是给皇帝出了个极大的难题“臣训诫不力,以致臣弟做出这等大不敬之事,臣死罪” 皇帝难过的叹了口气,“朕本意是真想留下曾国荃,只是,若是为他一人开了恶例的话,日后,旁的人再有这等情事,朕是杀还是不杀?”他说,“朕知道曾国荃是个人才,若是旁的罪过,便不提他是你的兄弟,朕也会网开一面,只是这一次……” 曾国藩怔怔的落下泪来,君前不敢嚎啕,勉力忍着悲声,“皇上待曾氏一mén,天高地厚之恩,臣粉身碎骨难以答报。今日臣弟身犯死罪,臣不敢求其免死,只求……臣只求皇上能赏其一刀之刑,湖南曾府上下,均存殁感戴圣恩” “好吧,朕答应你。总要让曾国荃不受**之苦——这是朕唯一可以做到的了。” “是”曾国藩勉强擦擦眼泪,伏地奏答:“臣管束兵士不利,请旨免去统带新军并练兵大臣之职,回湖南祖籍,奉养老父。” “这不行”皇帝立刻摇头,“免去你练兵大臣倒是可以,不过你说回乡,断不可行你起来说话。” 待曾国藩站起来,皇帝说道,“新军初建,已经略见成效,,此番对联军作战,不论的战况还是战果,都是国人都看在眼里的。朕想,英夷数年之内,当不致再为鸦片一物与天朝再做饶舌之举,正好借这个机会,在各省推行新军之政这其中,除了你之外,光武军各营所属的兵士,特别的那些百战之士,都不能留在天津,让他们到各省里去,一来有了经验,可以传授给新军兵卒,二来,也可以起一个帮带的作用——你身为光武军统兵大员,还要从中多多出力呢” 曾国藩一边听着,一面脑中盘算,心里佩服:光武军所练之兵,不提李元度等人,便是普通步卒,也大多识得几个字,此番经历战阵,国家封赏提拔之外,更有这般圣意若海——一旦这些人分派下去,各领一军,便是天然的好教官而即使每一个人教出十名兵员,国家便平添了十余万虎贲之士? 想到这里,便如同受了针砭一般的jīng神一振,顺着皇帝是思路说了下去:“各省绿营,虽是良莠不齐,但只要能够去芜存菁,再以新军cào练之法练之,则兵势强盛,指日可待矣”想了想又进言道:“皇上,臣以为,不如打铁趁热,即刻就将此事晓谕下去,由各省而来的兵士各回原籍属地,帮衬着署理汰撤冗兵之事?” “唔,这件事可不行你想想,汰撤各省绿营冗员,是如何遭嫉,又是如何黑幕众多?本来心如赤子,一念报国的兵士,一旦沾染进去,立时就会给变得蠢如狗彘,双眼直盯着那些阿堵物了。此事万万不可行” 曾国藩惭愧的一笑:“皇上所言极是。便不提这些未经圣人教化的兵士,就是臣当年,在天津办差的时候,每每有客登mén,奉上的种种托请银子,也着实是令臣心旌摇动,不可自持呢” 皇帝扑哧一笑,“这样的事情,你就是不说,朕也明白。所以啊,先要开始在各省大力汰撤庸兵,等这一步完成了,再把新军兵士逐一分派下去——你就留在京中,入值军机处,专负其责吧。” 曾国藩当初就是以军机处学习行走之资出京练兵的,这一番得胜回朝,入值军机处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当下也不多做辞谢,跪倒谢恩。 正事有了着落,皇帝略略舒展了一下身子,“忙了一上午,朕也有点饿了。你就留下,和朕一起用膳吧。”(xbaoshu.com。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47节余波未静(5) 第47节余bō未静(5) 用过了午膳,曾国藩趋前跪倒谢恩,“起来吧。”皇帝端坐在软榻式的宝座上,让他站了起来,“朕记得,上一次和你共同进膳,还是在道光三十年的冬天吧?多快啊,一晃已经七年了。” “是,臣有幸皇上赏食,更天语慰切,多年来从未敢有片刻或忘。每每思及前情,臣铭感五内之外,更时刻以皇上当年所说之语自励,只求能够为我皇上分忧节劳。” “朕当年说过,于你,将来是要有大用的,这一次你练兵有成,不过iǎ可之事”他笑了笑,问道:“朕记得你是肖羊的,今年有四十五岁了吧?” “是。皇上圣记无错,臣虚度四十五ūn。” “有了京中、外省历练之资,又未到垂暮之年,嗯,正是为国谋效的大好岁月——老六人虽然干练,终究是年轻了一点,有时候,会少一点沉稳。日后你进了军机处,不要担心遭了什么人的忌。该说的话,就说;该进的言,也要进,明白吗?所谓不招人嫉是庸才嘛” “是,皇上天语教诲,臣铭刻肺腑,定不敢因人废言,因人害事。” “这就是了。”皇帝一转脸,看见六福站在口言又止的样子:“怎么了?” “皇上,六爷率总署衙的几位大人到了。” “朕看你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皇帝瞪了他一眼,“六爷也是你叫的?连官称也不会说吗?掌嘴” 六福丝毫不敢怠慢,噗通一声跪倒,挥起双手,噼里啪啦的开始狠ōu自己的嘴巴,一面打一面自呈有罪账的奴才,让你不懂规矩” 左右打了三十几下,皇帝方始放过,“行了滚下去吧。” 恭亲王几个在殿外等了片刻,再见六福都是一愣:两侧的脸颊高高肿起,嘴角都打破了,宝鋆嘴快,又好玩笑,明知道他一定是言语间惹怒了皇帝,故意和他捣蛋:“陆公公,您这是怎么了?和谁有仇也用不到自己打自己出气啊?” 六福心中大恨不过自当年在仍旧是祯皇贵妃身边听用的高如意一事之后,他知道皇帝最恨就是内胡进言,一旦犯了这一节,二话不说,拉下去活活打死故此这个哑巴亏只能是自己吃定了脸上装出一副笑容,给奕行礼:“王爷,皇上召几位大人进去呢。” 奕知道,太监没有气量大的,宝鋆言语无忌,只怕暗中给六福恨上了,不过这时候无暇他顾,领班入内,到暖阁中躬身行礼:“臣等叩见皇上。” 皇帝一摆手,示意曾国藩继续安坐在杌子上,“你先不要走,朕招老六他们过来,是要为日后和英夷谈判之际,不置有什么舛误、武断之处——你此番带兵,战后又是和格兰特、额尔金、英格丽等人沿途多有jiā流的,也在一边听一听。” “是。” 皇帝这才摆手说道:“都起来吧。” 几个人站起来,奕从袖口拿出一本折子,恭递上前,惊羽接过,转jiā御前,《英夷派专使南来,为两国罢兵休战事》。 皇帝眼睛扫过,问道:“不是说,英国的那个什么特使要到明年的年初才能到北京的吗?怎么现在就来了?” “是。回皇上话,这一次北上赴京的来使,是英国驻华公使,英夷轻犯海疆之后,为我天朝驱逐出境的奥德里奇暨英国驻广州总领事巴夏理爵士。据电传司所得电报称,此二人北上,是为两国jiā换战俘之事,与我天朝先期磋商的。” 皇帝笑了,“此事,你们总署衙那边是怎么议的?” “臣弟等均以为,联军悉数投降,除却亡故的兵士之外,总也有一万七千人上下。其中又有大半,在接战之时,或轻或重,被伤在身,我天朝均要一一诊治。其中靡费甚重,臣弟以为,不如顺势而下,就此将部分伤员,送jiā英人带回。更可jiā换回我天朝被俘兵士,彰显我皇上爱民如子的圣德。” 皇帝面带微笑的听着,转头问曾国藩,“老六的话你听见了?你怎么看这件事?” “臣也附议。总要将天朝兵士jiā换回来,安定天下臣民之心,方是上策。” “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不过是只知其一,不识其二。天朝子民,羁于英人手中,是这一次一定要换回来的,不过嘛,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想来能够悟通此节的,也只有一个容闳了吧?容闳?你于此事有什么看法?” 容闳当然于此事有一己之见,不过总署衙这边,只谈中国兵士为英军所俘,并通过彼此jiā换,将这些人解救回来,旁的事暂时还谈不到,故而也轻易不敢进言。这一次听皇上问道,不能不说话了;“是,臣以为,数万将士战败而降,身在我中华之国,彼此消息断绝,英夷之国中,定然是群情汹涌,不可收拾了。” “故而,臣以为,我天朝当借此时机,与英夷展开谈判,将先皇年间所签之条约,逐一废除还百姓一片海清河宴的锦绣江山。” 皇帝笑了起来,“容闳说的话未必是错,不过,与朕此番不惜和英夷刀兵相见,也要达成的目的,全然未有相侔处老六,朕问你,你以为,英夷此番寇边,到底是为了什么缘故?” 奕等不止一次听皇帝说起过,当先答说,“皇上曾训诫臣弟,英夷不通礼法,只知利益二字。此番轻犯海疆,也是为皇上于当年行禁烟令之后,英夷商人所贩运之鸦片烟土,在中国全无销处,故而兴兵,只为天朝能够收回朝命,重新允许鸦片在我中华土地上往来自由。” “说得没错。不过,朕不知道你们想过没有,为鸦片商人动用武力,除却这等军械、饷银等uā用之外,两国开战,必然会因此而令到其他一些正经和我天朝做生意的商人大受影响。而时日迁延的越久,这些人的利益就会受到越大的影响,这一次这个什么劳什子奥德里奇子爵和巴夏理联袂北上,说他们是为换俘而来也未始不可,不过在朕看来,为英国商人能够在广州等口岸重开贸易,才是最终要达成的目的哩””皇上圣虑周远,臣等拍马难及若是如此一来的话,我天朝便等若是立于不败之地了倒要让那些英国人好生急上几天。” “通商之事嘛,确实可以再放一放。英国商人等得越着急,于国内那群账行子的怨气就会越大。最好,能够换掉巴麦尊,才是顺遂了朕的心意呢。” 听皇帝言出无忌,众人想笑又不敢,不过不以为然的神è却是掩饰不住的:焉有一国之尊的首相,只是为商人的怨气而被更换的? 皇帝又说道,“此番英使前来谈和,总会又有一番口舌争辩。不过,司法管辖权,我天朝一定要拿在手里。也省得英夷不肖之辈横行无忌,心中只以为我天朝拿他们没有办法,到处胡作非为。”他说:“刑名之课,最关iǎ民之心。这些人或者不通什么圣人教化,不过,谁的理屈,却是一目了然。若朝廷为当年条章所限,处处畏首畏尾,定会令人耻笑。” 奕想了想,自作聪明的说道:“臣弟当初懵懂无知,幸得皇上点名方才知晓,天朝与列夷所签条章中有‘最惠国’待遇,‘一体均沾’条款,臣弟想,英夷如此饕餮不足,日后定会生出事端,不如借此机会,一并废除了它?皇上以为可好?” “这件事啊,不但关系到中英两国,更且西方列夷无不从中得利。倒是不好贸然从事。容朕再想一想吧。” “是。” “第二就是军费赔款,除却被英人损毁的虎要塞各炮台修葺费用,着两广总督陆建瀛一一报来之外,更主要的一部分,就是要把这几余两万的联军兵士每日所需、所用、所uā费的银子,都要算在其中” 容闳和荣禄不约而同的扑哧一笑:“怎么了?你们笑什么?” “臣糊涂皇上恕罪。” 皇帝在几个人脸上扫过,“你们是不是认为朕这般锱铢必较,失却人君之风?” 一听这话,奕不敢怠慢,先一步跪了下来:“臣弟不敢。” “你们啊,总以为天朝无所不有,又抱着与人为善的心思。即便对方是敌国将领,我天朝也应以礼相待,是不是?”皇帝慨然摇头,“错了以礼相待是一回事,刀兵之后,为我天朝俘获,寓居数月,靡费不菲,又是另外一回事。不可为一谈的。” “皇上,臣弟以为,英人为我俘获,好生料理将养之外,更且准许其留住其间,可谓仁义厚矣。只是,若是以此为据,向其国所要种种uā用之银……请皇上恕臣愚钝,窃以为非所宜也。” “要是照你们这样说法,则《江宁条约》中所定的‘因大清钦命大臣向大英官民人等不公强办,致须拨发军士讨求申理,今酌定水路军费一千二百万两,自道光二十一年六月十五日之后,逐年还清’,”皇帝的记极好,把江宁条约中有关赔款的细则复述了一遍,随即问道:“这番内容,你又怎么说?” “臣弟以为,正是因为英夷野蛮无耻,我天朝才不该行以此法,否则的话,又与该国何异?” 奕一番话把皇帝的话全数驳了回来得他张了张嘴巴,说不出话来:“这……” 曾国藩眼看着不是事,从杌子上滑落在地,碰头答说:“皇上,臣有话说。” “你说吧。” “是,臣想,十数日以来,皇上频颁诏旨,晓谕山东、直隶各省,将省内羁押英夷兵士好生安置,不可**、不可打骂,不但天下人感念皇上一片仁慈,就是英夷士兵,怕也是心中怀恩,日后若能还身故国,定会将这番中华君主的盛情厚谊,播撒四方。” “你不必说这些颂圣的话,有什么话,就和朕直接说。” 曾国藩脸一红,又碰了个头:“臣以为,两国相争,兵士无辜,若说疆场相见,彼此生死相拼,各逞肺肠,原也是题中之义。待到彼此罢兵休战,于彼此战俘代之以礼,容之以尊,正是我天朝自祖宗肇基以来奉行不悖之无上之法。” “只是,臣想,英夷于二十年间,两次为利之一字轻犯疆圉,百姓顾念先皇及皇上两朝圣恩,更深恨列夷虎狼行径。此番优待敌国,若说事后狷介不取,不但从军将士心中不服,就是百姓,恐也会认为我天朝是怕了英夷蕞尔iǎ国。” “故此,臣愚见:英夷在我天朝uā用之数,着户部、兵部详加计算,待英人北上之后,按明细开列——不可不要,不可多要——英使见有帐可查,即使心中不愿,也不好觍颜推拒了。” “也好。此事着……”皇帝正要说派曾国藩去办理,一转念间,又吞了回去,改口说道:“着肃顺去办。他在户部多年,这等事,难不住他。” 曾国藩呆了一下,肃顺在朝中大有贪名,是他在天津办差也听说过的,让他去做这样的差事,只怕英国人要大大的伤一笔财了,这样看来,皇上还是不肯放过借机从英国人身上捞钱的主意呢 心中想着,嘴里含糊的答应了一声:“是。” “你刚才说的话啊,朕倒是想到了另外一节,便是关于两国相争,互相俘获敌国兵士、将佐一事。不知道在广州城外,被英夷所俘的我天朝兵士,可有如斯待遇吗?” “这,自两国开战以来,彼此消息断绝,种种细情,臣弟一无所知。”奕答说,“不过以臣弟想来,英夷终究也算文明之国,不会有太多**之事吧?” “若是jiā由英夷看管,料想也不会有大碍,只怕是落到那群可恶的阿三手中,可就难以料理了。” 奕几个听不懂,什么叫‘阿三’?又不好动问,只得揣着闷葫芦,在一旁跪着:“你们先起来。” 皇帝双uǐ一偏,落到地上,口中说道,“老六,趁英使到来之前,你在京中知会各国驻华领事衙嗯……”他在暖阁中来回踱着步子,一面走,一面斟酌:“就以此次中英两国冲突为契机,我天朝率先发起,邀各国共商国是。其主旨,就在于各国jiā战之间,如何对待彼此的战俘话题” 他忽然转过身来:“你们怎么看此事?” “请恕臣愚钝。臣弟想请皇上的旨意,此番会商,是否要容英夷参与进来?” “当然英国、法国、美国、挪威、丹麦、瑞士、德国。凡在京中的驻华使领场馆,都要逐一通知。此事若是得成,不但日后天朝在国际间威风大涨,就是再有战事出现,也无虞将佐兵士在被敌方俘虏、脱离战场之后,有任人**之事发生了。” 曾国藩愣愣的听他说完,神情庄重的跪了下去,重重的碰了三个响头,大声说道:“皇上圣恩泽被苍生,不但我惠及天朝子民,更且圣意怜惜外邦。此等种种,皆上古圣皇难以企及。臣有幸奉明主,……” 曾国藩情见乎词,一派至诚,皇帝都给他说得难得的害羞起来,“行啦你也不必把朕夸得什么似的。下去之后,好生办好你的差事,才是正经。”A!~! 第48节故态复萌 从江苏学政任上扈驾还京之后,袁甲三被升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成了一品大员。袁甲三心仪前贤,一心想做个风骨棱棱的的铁面台长——都察院又称柏台,左都御史身为御史之长,又为人称为台长。 上任不足两月,已经参了好些人。其中就有在广东一战中那个贪生怕死的广州将军穆克德讷和那个领命出兵增援大角炮台,却半路拖延,等到炮台失守,立刻带人折返回来的罗建功和他的副将赵有德。像这样的人,自然是一参就准,穆克德讷以及罗建功等人,统统被贬去了官职,前者还给押回京中待审。 袁甲三眼见广东防线不堪一击,面对英人的炮火、攻势全数败下阵来,心中又急又怒,上了一封折子,连陆建瀛也参了,说他在任上:‘不休武备,不知典兵,每日醉心夷物,玩物丧志’,方才有了今日‘丧国威于一役’之恶果。 这份弹章呈上去,给皇帝留中不发——很显然,皇帝心中还是有意保全陆建瀛的。袁甲三反感益深,而且颇为困huò,不知道他何以要这样子卫护陆建瀛。口虽不言,心中却并不掩饰他的不满。 到后来,联军海陆两军全面投降,袁甲三大约的猜出来一点:皇帝是怕严旨苛责之下,陆建瀛为避不测之灾,只有组织民勇,强势反击,只求能够给朝廷挽回一点面子——殊不知,越是这样的话,就距离皇上心中所求越远 若真是在广东省内引发连场大战,东南半壁惨遭兵燹,生灵涂炭不在话下,连yòu敌北进,聚而歼之的计划也要全数落空了。 话是这样说,但在他想来,陆建瀛身为两省总督,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虎mén要塞更是广州重中之重的海防前线,开战之后十余天的时间就给英军打垮,炮舰兵锋直指广州城下,害得一城百姓人心惶惶,即便圣心另有默算,也难抵陆建瀛抗敌不力的罪名。故此打定主意,一待事了,还是要上表章,弹劾他一番 这一次听六福宣召,由听差伺候着整理朝服,一路进宫而来。他来得晚,肃顺和阎敬铭已经到了御前了。两个人都是面sè严肃,似乎有什么心事似的,阎敬铭和他一样,也有不痛快的事。 户部向来便是美缺、féi缺。宋朝就有‘吏勋封考,三婆两嫂;户度金仓,细酒féi羊’之说。除此之外,京官养廉,另有津贴,名为‘饭食银子’,户部专设一处,名曰‘饭食处’,专司其职。而户部堂官的饭食银子最称优厚,每月有一千两之多。 阎敬铭在部中以正sè立朝,兼以他是从户部主事一路升上来的,于部中所有潜规陋责无不熟稔,故此户部各司、处主事任谁也不敢欺瞒,都知道,落到阎敬铭手中,没有半点通融的余地。 不过,他这般断人财路的做法,也深为户部上下所深恶,都盼望着向咸丰二年前后那样,皇上选派他出京办差,去得越远越好,越久越好。最好途中遭厄,死在外面才真正是顺遂了大家的心意。 这样的声音阎敬铭当然也听到过,却根本不理。他每月薪俸都是国家正用,数目很是不少,但自幼家贫,秉xìng刻苦峻厉,饮食起居无一所求,冬夏两季的朝服只各自备了两袭,轮流穿用,为同僚看做笑话一般,他也不当回事。 肃顺履任户部之后,有意接纳,命自己府中的下人到街上,为他做了几身新朝服送到阎府去,怕他在家中的时候不肯收,故意在他入朝之后送去,不想当天就给送了回来。附带着一封八行:“隆仪心谢,原璧奉还。” 肃顺知道他是这样的脾气,也不以为忤,反倒是府里的下人,愤愤不平:“真正是脸丑心也怪居然还有这样不识抬举的?” 阎敬铭力行节俭,最恨人有种种奢靡之举,今天就是这般:除却军机处的一日三餐有御膳房伺候之外,六部都有自己的厨房,所花用的银子统统归户部饭食处管辖,除了这些人的饮馔之外,一些外省进京办理差事到来,也有一笔公出的银子作为款待费用,要由饭食处负责的。 前数日的时候,两广总督陆建瀛所派的差役进京商讨虎mén炮台沿线整修报销事宜,户部和兵部派司员核准之后具折陈奏,除却被炸毁的沙角炮台、大角炮台等地之外,还要在上横档山,下横档山等地多修炮台,并为预防英人再度从山下间道,施以诡计,要在以上另行修建搭建在山脚下的兵营、驻防营地。百凡种种,共计要花费银子贰佰十七万两之多。 这本是朝廷正用,阎敬铭无话可说,不过,户部、兵部款待外省同僚,在京中多番吃请,就花了不下六百两银子,惹得他大怒,“北京一桌燕翅席也不过十二两银子,不到半月之期,就花了六百两之多?你们看看,这还像话吗?” 光吃饭自然是花不来这么多,不过在坐的都是通人,更加知道,外省官差进京公务,不会只是吃酒那么简单,其中或有同年、或有同乡、或者同出一mén,多年来天各一方,难得在京中见上一面,彼此馈赠礼物,吃酒、看花、请名伶,等等开销,都是要在公帐上花销的。这是无人不知的积弊,不过从来不肯有人指出而已。 阎敬铭到部之后,多方稽查,这样的风气为之一清,不过这一次,天朝打了一个漂亮之极的大胜仗,很多人以为便是给他知道了,看在举国欢庆的份上,亦当宽容一二。 谁想阎敬铭根本不买账,反倒更加怒火不息,大声斥道:“尔等是不是以为朝廷大胜外敌,就可以借此机会,大行赂遗之事了?告诉你们,只要本官还在户部一天,就休想得逞这笔银子,我不管你们如何筹措,三天之内若是填补不到账的话,我就一一具折严参” 众人看他脸sè铁青,料知说不进话去,都求助似的望向肃顺,那番意思,是请他出面缓颊,肃顺双目微阖,权当没有看见,“尔等终究是十年苦读,正途出身,行事之间多多想想朝廷、皇上。少打那些什么自己的xiǎo盘算——都下去吧” 一干人等没有办法,嘟着嘴巴退了出去,阎敬铭叹了口气,看着张开眼来的肃顺,扯开脸颊苦笑了一下:“雨亭兄,兄弟种种冒昧之处,还请大人见谅啊。” “哪里丹初老兄一心为公,行之铁面,我佩服还佩服不来呢焉有责怪之意?” “圣人言:唯nv子与xiǎo人为难养也。诚不我欺朝廷养着这样一群蛀虫,便是有千万身家,早晚也要给他们蛀光了——长久下去,如何得了啊?” 正在胡思luàn想,六福传旨,两个人踏着厚厚的积雪,从西华mén进宫,到了养心殿,唱名而入:“天降大雪,朕刚才出去走了一圈,于文人sāo客,大勘yín咏,于百姓xiǎo民,却要顾虑多多。担心市价不稳,担心房倒屋塌,一家人lù宿街头——朕已经让西凌阿知会大兴、宛平两县各衙mén多处探访,断断不能容许一家一户有冻殍之人。肃顺,阎敬铭,你们两个是户部尚书,各处的粥厂虽是有旁的衙méncào持,你们也要随时派人盯着。嗯?” “是。奴才等都记下了。” “户部和兵部报上来的折子,朕看过了。兵者国之大事,又是关系到广东海防,该花的银子,省不得啊”皇帝无奈的笑一下,盘膝在软榻上坐好,“就准了陆建瀛所奏的数额吧。” “是。” 皇帝把他们两个人叫来,并不是为了这两件事,而是另有jiāo代,说了几句枝节的话,随即说道,“还有一节,刚才恭王几个来过,谈及英使北上,为两国jiāo换战俘一事,与总署衙mén展开会商,朕想了想,英夷此番战败,天朝所羁押的联军战俘几近两万人,而我天朝为对方俘获的,不足千人。这其中的差额如此悬殊,列夷兵士在我国寓居多日,人吃马喂,种种靡费,浩繁已极所以,户部和兵部汇总一下,看看他们这些时日以来,到底用去了我天朝多少银子?一律加一倍,找英国人讨要” 肃顺还当自己听错了,望望阎敬铭,又抬头看看皇上:“主子,您是说,加一倍吗?” “是不是太少了点?那就加三倍好了” “诶?”怎么也没有想到,皇帝竟然曲解了自己的意思,话一出口,便成了旨意,肃顺和阎敬铭同时咧开了嘴巴,难过的答应一声,“喳” “朕刚才为此事和老六他们大大的打了一场口舌官司,不耐烦再和你们重复。”皇帝抢先一步说道,“朕对待联军士兵已经全然尽到了圣人所说的礼仪二字,对英法夷国,没有这份必要朕也没有这份打算,正好相反,总要让这些满脑子只想着通过武力征服天朝,达到将鸦片重新输入,害我国人的国家,尝到一点教训” 肃顺干干的咽了口吐沫,碰头答说,“皇上之言,开臣茅塞。当年先皇时,英夷以战胜之资,趾高气扬,多方需索。便是连兵船越洋而来的花费,也全数记到我天朝的头上——实在也是要让他们学会一点规矩和教训了。” “朕过几天会下旨,着你们两个也参与到与英夷使者的会商之中——和我天朝作为jiāo换之用的联军战俘,一律选印度人。英国人和法国人,一个也不许放过。留着他们,朕还要和英国人做买卖呢” “臣也以为,经过这一番对策之后,当可收折冲樽俎之效。料想英夷即便意中不满,为兵士能够安然返乡,也只好强自忍痛了。” “就是这样的话。”皇帝说道,“万余将士,说多不多,不过在万里之遥的异域落在天朝手中,将士的家中,又焉得不急不燥?只要能够拖延几日,英国人想不拿钱出来,也不行了。” 肃顺一笑:“圣明无过皇上。奴才也以为,便不提英国人舍得不舍得银子,失得失不得这份脸面,为了兵士能够回家,也不得不拿钱出来,买他们的xìng命了。” “等到英国人来了……”皇帝突然向外招招手,示意袁甲三进来,继续对肃顺说道:“你和总署衙mén的人随同英国来使,到西山锐健营去一次,让他们和联军兵士见上一面,也好从本国人口中知道,我天朝从未虐待过战俘——袁甲三,你知道朕为什么找你来吗?” 甲三一愣,皇帝突然转而问自己是什么意思?看他脸sè不善,赶忙碰头答说:“臣不知道。” “现在京中街面上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总有那些豪mén悍仆,仗着自己主子的势力胡作非为朕刚才出宫一趟,眼见在打磨厂前街,两家的马车塞住道路,彼此的御手吵嚷叫骂,一直到巡街御史到了,方才收敛归去——这还成话吗?山东道御史是干什么的?成天猫在柏台的衙mén中,等着官司上mén吗?” 按照都察院的职司,山东道御史有‘稽察刑部、太医院、总督河道、催比五城命盗案牍缉捕之事’,正管着地方治安,所以刑部、神机营、步军统领衙mén、大兴、宛平两县、以及五城兵马司,都要买他的帐。 听皇帝问起,袁甲三赶忙碰头:“臣司风宪,为皇上耳目所寄,京中出了这样的刁奴,总是臣办差不利,职多未尽。上贻君忧,请皇上处置。” “现在的山东道御史,朕记得是何桂清吧?” “是。皇上所记无错,正是何桂清,咸丰六年补上的山东道。” “降他两级,罚俸一年。”皇帝心中想着,口中说道,“袁甲三,朕知道,你是个有风骨的,选你做左都御史,掌领柏台,也是看中你不畏权贵的这份忠诚耿直之气。不过,在御史台坐镇,第一要处处出以公心,万万不可为身居上位者隐晦其词,更加不可为什么同年、师弟之谊心有畏缩。只要你弹劾得对,有证有据,清明在朕,还怕什么人敢在一旁说什么吗?” 袁甲三脸一红,柏葰和他有同年之谊,虽然这件事他并不知道,也从来没想过要因为这一层情谊略有隐晦,只是皇帝骤然把这件事拿出来说,很显然的,以为他有结jiāo军机大臣的嫌疑了。 这是不能不辩驳的:“回皇上话,臣méng皇上捡拔,更托以腹心之任,心中只有上shì主知,旁的人,旁的事,臣全然不知,也全然不管” “你能够有这样一番心思,朕便没有不保全你的道理——下去吧,朕和肃顺他们还有话说。” 第49节故态复萌(2) 第49节故态复萌(2) 打发袁甲三退下,皇帝余怒未息,“主子不似主子,奴才不似奴才,朕真是不知道,载垣和柏葰同是入值军机处的大臣,居然就这样任由府中的奴才在外横行无忌?还是两个人彼此就不和?借这个机会,故意向对方示威?” 肃顺陪着笑脸,哈着腰说道,“若说旁的人,奴才不敢说。怡王嘛,从来都是xiǎo心谨慎的。”他这样说道:“当年皇上恩拔他入值军机处,怡王对奴才说,他自问菲才,百无一用之人,不敢说有什么人所未见的政见,不过是赤胆忠心,上报主知罢了。” “至于柏大人,奴才想,他于主子的一份心思,于怡王也是一般无二,只是,奴才听闻,柏大人清廉如水,朝廷正途俸禄之外,狷介不取,府中的景况不要说不似军机大臣,就是部院xiǎo吏,怕也是要比之豪奢得多。府里的下人也很少,多为当年旧人,兼以柏大人慈悲心肠,下人们有时候在外面惹了祸,只要回府向柏大人哭求一番……” “朕明白了。”皇帝率直的说道,“你是不是想说,这些奴才于柏葰敬爱有之,而畏惧之心则全无?” “圣明无过皇上。”肃顺答说:“只是,柏大人与奴才相jiāo不深,奴才也未知其详,很多都是道听途说而来,怕是当不得真的。” 阎敬铭在一边奏答说道:“臣以为,便是真的,只要着柏大人回府将下人们好生训诫一番,责打一顿,亦当收效。”他说,“左右这些人都是柏大人府上的奴才,不同于朝廷部员——旁的人若想越俎代庖,总还是有些忌讳。” 阎敬铭的话让皇帝频频点头,“是啊,还是你见识深刻。其实,朕本来也想借机好好敲打他一番,若是不行的话,命京中有司衙mén过问此事,也不是不可以——不要xiǎo看了这些奴才,真要给主子惹出大祸事来,不但连累了自己,更会害得做主子的xìng命难保” 他沉yín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过,阎敬铭的话说得很对,旁的人贸贸然过问,柏葰会怎么想?”他叹了口气,“只有他自求多福吧。” 肃顺和阎敬铭同时觉得不以为然,柏葰是méng古勋贵,又做到与国同戚的军机大臣,错非是证据确凿的谋反大逆案子,几乎绝没有刑杀的可能,更不必说,府中的几个奴才,能够惹出什么大祸来,连累到主子要失掉xìng命了? 阎敬铭眼睛一转,忽然又跪了下去,“皇上,臣有过,请皇上处置。” “这……是怎么回事?” “臣于部中司员,有管束不力之过,……”阎敬铭把今天在户部大堂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说道,“臣身为本部堂官,司员出了这样的借机贪墨、挪用公中款项中饱弊物,臣难辞其咎,请皇上责罚。” “肃顺,阎敬铭所说的,可属实吗?” “是。阎大人所言,句句属实。阎大人明察秋毫,已将所有账簿一一调出翻查,方才知晓。并已命所有贪墨官员,于三日内,将所挪用款项补齐,……” “打了一场胜仗,下面的人就瞅准了朝廷上下一派其乐融融之景,开始伸手捞钱了?贪墨、**”皇帝有点发呆的坐在炕沿,口中喃喃自语,“长此以往,可怎么得了啊” 皇帝心中难过极了吏治**,实在是第一大弊政,偏偏自己两世为人,所经历的不同世界,都全然没有任何可以解决的办法?他心中思量:若是依他的本意,便要将这群hún账行子全数逐出庙堂,只是,这样的事情,在天下人看来,不过是细故若为此而驱散大臣,这朝廷中,还有何人可堪立足? 阎敬铭两个跪在那里,半天没有动静,心中不知所以,抬头看去,大吃一惊皇帝低垂着头,眼圈中满是泪水,一派泫然yù泣的表情。 天子垂泪,岂是等闲?肃顺赶忙爬了几步,也忘记了忌讳,抱住皇帝的双tuǐ:“主子,您……不可为这等xiǎo人忧急,伤了龙体啊?” 惊羽也吓呆了,不论是当初甘子义的言语粗鲁,还是变身而成大清天子之后的至尊无上,他给自己的感觉从来都是谈笑风生,处置政事也是从容不迫,便是英夷寇边这样大的事情,也是含笑用兵,不见半点惶急神sè,今天……是怎么了? nv孩儿慌luàn的跑出去,拧来一把热热的手巾又转了回来:“皇上?” 皇帝也知道自己失态了,只是**不除,吏治不清,日后不知道会惹出多大的祸事来和这样的事情比较起来,兵制改革,与英人会商谈判,倒都变成不急之务了。 接过手巾,擦了一把脸,放到了一边:“阎敬铭,这件事你做得对,不但无过,反而有功——贪墨之事,本来就是偷针偷金之恶。若不能防微杜渐的话,日后不知道要做出多么hún账之事来呢” “是。皇上圣心所料半分不差。臣也以为,这些人看数年来皇上以身作则,政事清名,若说一开始就伸手大捞钱,料想他们也没有这个胆子,这一次不过是借公务之便,行个人赂遗之事——若是ménghún过去,日后胆子一天比一天大,再想堵住这个窟窿,怕就是千难万难了。” “所以说,朕绝对不允许这个窟窿有扩大之势”皇帝全然恢复了平淡的颜sè,笑着说道,“朕当年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和杜师傅学《老子》,读到‘五sè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时,心中不解,向老师请教。” “老师说,这是圣人教化我等,过多追求珍稀的财物,使人的德行受到伤害之意。朕少年懵懂,心中大以老师所说为然——今天看来,杜师傅所说,实在是不足论啊” “便如同肃顺吧,你身兼多职,每月的俸禄银子、养廉银子有多少?你吃用所huā又须多少?更加不必提年节赏赍,你在朝臣之中,都是第一份的吧?却仍自未餍所yù,饕餮不足?上个月你过生日,万青藜为哄你高兴,一次就送了你良山一千五百亩的土地,你也笑纳了,是不是有的?” 肃顺心中叫苦,他知道,只要提到贪墨的政题,皇帝一定会想到自己没奈何,只好免冠碰头请罪:“奴才……奴才……méng皇上圣眷优渥,沽宠荒嬉昏诞无节,不但不学无术,且是无德无能辜负皇上拳拳揩悌之情——”他渐渐定住了心,说话变得又诚挚又畅:“奴才……全不知君恩难负,丧心病狂,奴才真是无耻之辈”” 皇帝给他气得满脸涨红,脖项额前的筋都胀得老高,满殿都迥旋着他的咆哮:“你快点给我滚省得瞧着你恶心,一个窝心脚踢死了你……革去你的差事,剥去你的黄马褂,听候旨意处分……” 肃顺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碰头行礼,仓皇而退。 阎敬铭一时间也没有想到,皇帝居然会下这样的辣手肃顺权倾朝野,片言之间为皇帝贬黜而出,日后传扬出去,旁的人只会以为是自己一言建功,这可怎么得了? 正在他思量间,皇帝问道,“阎敬铭,你在想什么?” “啊,臣没有想什么,臣以为,皇上惩治贪墨官员,天下百姓无不仰望圣德,只是,肃大人于国有功,入仕以来,也是勤勤恳恳,众所共见,一旦得咎,皇上也要为其留几分体面……,” 阎敬铭全然失去了灵便的口才,连自己想说什么都不知道了,嗫嚅的半天才挤出一句:“才好彰显天恩啊?” “朕几次为贪墨之事训诫肃顺,奈何朕德微薄,终究难抵黄白之物动人心魄此番雷霆处置,也是他咎由自取,与人无尤——你也不必有什么狐悲之心,更加不必担心旁人说什么。” 阎敬铭汗透重衣,语不成句的碰头下去:“圣明无过皇上,臣……” 皇帝断然处置肃顺,还有另外一层用意,这一次为求震慑百官,倒也不必和阎敬铭隐晦了,“肃顺是朕面前得用的奴才,多年来,正如你说的,总算xiǎo有功劳。不过,朕处置他,也正是为了要告诉天下人——如肃顺这般的人朕都不肯放过——遑论其他?” “臣明白了。”阎敬铭立刻通晓了过来:“皇上是借肃大人,行杀jī儆猴之法?” “杀jī儆猴?猴子见得多了,早就不怕了不要说是杀jī,就是杀猴,也只有为那个倒霉的猴子哀叹几声,转过头去,继续伸手捞钱——这些人啊,朕见得太多太多了。左右铡刀不临头,他们是永远也学不来悔改的。” 阎敬铭有点听不明白,壮着胆子问道,“那,皇上的圣意又将如何决断呢?” “朕本来想,成立一个新衙mén,专mén负责稽查、管理、官员与商贾、百姓的来往情事。该衙mén都有过问权责,后来想想,若是这样的话,只恐威势过重之外,更容易使天下人人心惶惶,便放到了一边,现在看来,即使朕有心与人为善,也不能了。” 阎敬铭暗暗思量,若真成立这样一个新衙mén,表面上看起来,是为惩治**,实际上是专为刺探百官sī弊而设,大失天朝恢弘气度,比之同文馆,只会更加遭旁人的忌讳“皇上,臣倒以为,朝中官员若说贪墨,有之;不过多数还是好的。彼者多来自民间,幼承庭训之外,更深知百姓疾苦,是故行事之间,总也会为百姓留一线生机,倒不至有需索过多之弊。想来彼等人眼见皇上痛加晓谕,当上体天心,再不敢有鱼ròu之事了。”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个新衙mén,也只是朕心中所想,要具体实施下去,还有着太多的问题和难处。总不能兴一利之外,又多一弊。种种章程,朕也会详加考量。等到时机到了,再行jiā说:“至于现在嘛?还是以商课之法中允许商贾进言之策,略加改进,也就是了。” “圣明无过皇上。臣不过是庸人杞忧,不过臣以为,民告官先例一开,后患无穷啊。” “怕什么?那行得正,坐得端的,就不必怕人告圣人著《chūn秋》,忧惧的也只有那些luàn臣贼子嘛” 阎敬铭自知现在劝不进去,只好拖延下来再说,当下碰头答说,“是。皇上训诫的是,只有平日里以为百姓良善,更且仗着自己身为朝廷官员,不以残民以待是不可行的那些人,才会怕百姓讦告。” “就这样,你下去吧。朕也有点累了。” 殿内空空落落,死一般的沉静下来,惊羽左右看看,六福给她使了个眼sè,示意她过去劝上几句:“皇上,您……不要生气了吧?奴才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看您这样生气,奴才们心里,也都怕得紧,疼得紧……” 皇帝勉强扯出一丝笑容,“你不懂。朕不是生气,只是觉得难过,你想想,肃顺是朕身边最的用的奴才,又有朕管着他,还nòng出这么多的事情来,天下各省的官员呢?他们或为公事,或为sī情,把银子送到京中大佬的府上,这些钱难道是从他们自己的腰包中拿出来的吗?自然不是” “奴才明白的,只怕所huā的银子,十倍百倍的都要从老百姓手中再想办法要回来。” 皇帝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惊羽,有些事啊,是朕没有和你说过,你说错了呢,朕也不好怪罪你。祖宗有制度,后宫不得干政,其实不但是后宫的嫔妃,朕身边的这些……”他用手胡luàn的向六福几个一指,“……奴才,也只能xiǎo心翼翼的伺候朕躬,但有luàn言luàn道的,都要拉下去,一顿板子活活打死” 惊羽脸sè吓得一片苍白,慌不迭的跪了下去:“皇上,奴才……奴才不知道,请皇上饶过奴才这一次吧。” “这一次朕是正式的告诫你。朕与你情分非同一般,不过再不能有下次了,明白吗?” 惊羽慌luàn的点点头,眼圈中噙着的泪水滴滴滑落,颤抖着声音碰头答说:“是,奴才记下了,今后再不敢了。” 第50节英使北来(1) 第5o节英使北来(1) 第5o节 奕几个鱼贯而入,在拜垫上屈身跪倒:“臣等恭请皇上圣安。” “都起来吧。” “是。”奕站起身来,开口说道:“皇上,臣弟得天津府胡林翼并派到天津与英夷接洽的荣禄的连衔回奏:英使已经从天津启程,沿途由兵士护持着,向北京赶来了。” 皇帝笑着点点头,“朕计算着日子,也差不多了。英使在海上白白等了一个月,想来海风冰冷,该让他们心中的火气消减一点了吧?” “臣弟倒以为,英夷铩羽,本就没有什么和天朝讨价还价的本钱,容他们在海上漂流旬月,也正好煞一煞他们的傲气。” “老六,你是不是以为,经此一战,我天朝就能说,即使英夷举国而来,我大清也全然不惧了呢?” 听皇帝这样说话,奕不敢大言,想了想,躬身答说:“臣弟不敢这样想,只是臣弟以为,我皇上英明神武,天下官民众志成城,即便再有来犯之敌,亦当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你这不过是颂圣之声,算不上什么高明之见。”他说,“暂时不必谈它了,英夷此番北上,你们可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的吗?” 这个问题似乎是问军机处全体,实际上能够答说的,也只有兼管着总署衙门的恭亲王奕了。近一月以来,通过与各国使馆的接洽,得到大多关于英国政fǔ的情报,虽都是明面所见,却也很能起解之用了,“臣弟知道。——” 十一月初九日,只用了三天时间,从香港出的,以旗舰威尔士号为的十二艘兵舰便开抵了大沽夹河的入海口,正是寒冬飘雪的季节,根本没有条件驶进内河,只好在清军岸防火炮的射程之外下锚停泊,准备一旦看见岸上有联军出现,就不惜一切的向岸边靠拢,把兵士接到船上来,折返南行。 等了有两天的时间,望远镜中,只能看见很少量的大清兵士出没,偶尔有几个平民打扮的汉子和他们打招呼,说着什么话,希望出现的联军士兵,连一个也看不见。 同船而来的奥德里奇子爵和巴夏理商议了一下,以为距离额尔金爵士收到国内出的电报已经过去了一星期之久,便是爬,也该爬到海岸边了,此时不到,一定是出了很大的意外,此番从香港出,只以为到了岸边,搭载上联军兵士,便即刻南归,所带的物品不是很多,多等下去,消耗不起。只好下令船队转向,先回到香港再说。 船抵码头,立刻得到了一个极坏的消息:和伯麦将军一样,额尔金爵士率领的联军为清军阻击在安山湖一线,突围不成,全数缴械投降了 奥德里奇大惊,急急追问,“那,相阁下怎么说?可是要继续派兵吗?” 包令摇头,“现在暂时还没有进一步的消息。”他说:“不过我以为,此时派兵,缓不济急,更不用提大选在即,相阁下这一次可真的是打错了盘算了。” 在场的都是政海翻覆多年的,自然明白这句话的意义:对大清一战,若是能够取得1842年那般的辉煌战果的话,巴麦尊连任有望,但仗打输了,更害得数万联军将士生死不知,中国又是东方野蛮国度,战士们作为战俘,一定会饱受大清的欺凌——只是凭这一点jī起的强烈民怨民愤,巴麦尊就休想在明年十月份进行的大选中能够得势——怕是还等不到明年大选,他就要引咎辞职了。 事实也是如此,自1842年中英一战之后的十余年间,在英国当兵成了苦差事,连番征战,死伤无数自不必提,连一个休整的机会也没有?特别是在克里米亚战争结束不久,又要派兵到遥远的东方去作战,而居然还全数败北?连同额尔金爵士也成了人家的俘虏?听说,中国人最是野蛮,在那里还有生吃人rou的习俗——这样的消息甚嚣尘上,巴麦尊辨无可辨,只好一再解释,却没有半点效果。民众的情绪越高涨,要求政fǔ出面,挽救被困留在遥远的东方的孩子们。 巴麦尊焦头烂额,遭受了这样大的损失,没有人承担责任是说不过去的,他身为相,又是这一次对清作战的主要策划人和起人,自然也要由他来背负战败的责任——1856年的12月14日,在英国上院辞职,并向女王递j了请辞信件——他离职前签署下的最后一道相命令,就是让香港总督包令、前任驻华公使奥德里奇子爵与前任驻广州总领事巴夏理,全权负责和中国展开一切必要的会商,挽救和换回被中国俘虏的联军战俘。 奥德里奇几个人不敢多做停留,在香港休息了几天,即刻启程北上,这一次船行至天津塘沽外海,放下锚链,派人上岸投递公文,请求和中国方面就战俘j换的问题达成意见。 中方有意拖延时日,在天津府的衙门中足足放了半个月的时间,方才用驿马转送北京,到京之后,照旧是如此,甚至1857年的新年,奥德里奇一行人都是在海船上度过的。 过了新年五天,终于有回复传来,中方愿意就战俘谈判的问题,和英国人展开商谈,不过,从天津到北京的一路上,为保护英国使者的安全,要由大清国方面,派遣兵士护送前往。 奥德里奇当然不肯,以我是大英帝国派出的谈判使者,不是被贵国逮捕的罪犯为由抗拒。胡林翼的答复是:“阁下诚然不是罪犯,但贵我两国现在仍处在j战国的位置。天朝百姓心如赤子,对侵略我国的夷人从无半分容忍,一路上若是没有兵士保护的话,只怕连北京都到不得,就会有生在贵专使一行人身上的很令人觉得不幸的悲剧事件了。” 奥德里奇明知道对方是在扯谎,却也不得不防范一二,两国开战之后,位于北京东j民巷的各国使馆区普遍受到了大清官民的冲击,老百姓分不清到底是哪一国人,总之红头、绿眼睛的老外,都是一样的,幸好有清朝方面派出的兵士维持秩序,才没有闹出什么国际纠纷来,饶是如此,各国使馆里面的官员、家属也是很受了一番惊吓之苦。 考虑再三,奥德里奇只得答应中国方面这个很无礼的请求,同意由士兵保护着,前往北京。 听奕把经过大约的说了一遍,皇帝问道:“那么,奕,总署衙门那边,于谈判所求,可有什么成议吗?” “是。臣已经会同户部、兵部、暨总署衙门详加疏爬,以为当务之急,是先要将被夷人俘虏的天朝将士逐一释回,等到再无后顾之忧的时候,再与英法夷人商谈其他。至于用何人j换,本年十一月二十五的时候,皇上曾有上谕,臣弟也以为,在英法两国的专使到来之前,不宜释放两国兵士,只选以印度兵士,作为j换之兵为佳。” 用印度兵换中国兵,是他前些日子里口谕之后,又诏准了的,故而这一节不会有什么窒碍,皇帝继续问道,“阎敬铭和倭仁前几日给朕上折子,计算之下,到十二月十六日为止,三国战俘在我天朝的各项费,就已经过了三百二十万两银子,此事,军机处是怎么想的?” 奕一皱眉,这样的数字虚头极大,几乎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不过皇帝铁了心要从英国人身上挖几块rou下来,百姓民也以为当年大清败于敌手,又是割地又是赔款,如今风水轮流,到了我天朝打败了夷人——找他们要钱、让他们割地,也是应有之义。他身为军机辅,也不好罔顾民意。更何况是皇帝肯的? “嗯?” “是,臣弟以为,这样的数字,怕英国人未必肯于答应。若真的是就戋戋黄白之物引致两国再起征伐,臣以为,有关大局,请皇上明察。” 皇帝逐一看过去,军机处的几个人都是面带不耐烦的神色,似乎这样的话题令他们觉得很委屈似的:这些读书人啊,满脑子想得都是圣人教化之言,却不知道,有时候偏偏就是这样黄白之物,才更加动人心魄哩。 皇帝心中苦笑着,对奕说道,“老六,英国相辞职了,此事你知道吗?” “是,臣弟知道。” “巴麦尊不会审时度势,一门心思想着以当年兵舰行于江海之威,再现庙堂。殊不知一战未果,连他自己的相位也保不住了但在朕看来,你刚才所说的,英国百姓为求远征军将士平安,聚众纷议,也是其难保禄位的原因之一。曾国藩,你说,朕说得对不对?” “是。臣也以为,身为百姓民者,家国安定方是第之事。一旦家人遭难,最不可割舍的,就是家人的亲情二字。中英两国相距万里之遥,家人兵败被俘,彼此音讯隔绝,民怨沸腾,也是情理之中的。” “所以呢,巴麦尊最后一项命令,就是着奥德里奇几个北上,为求将被俘兵士安然带回祖国而努力,自然的,此事不成,民怨不止,英国政fǔ那边,怕也没有什么太多的心思去处置旁的事情。故而在朕看来,远征军将士安然踏上故国的土地上之前,天朝不会有丝毫外敌忧患之事生。” 奕想了想,承认皇帝的话说得不为无理,当先躬身行礼:“是,皇上训诫得极是,此事,是臣弟未能通盘考量,臣弟自请处置。” 皇帝没有继续诘问下去,而是转了话题,“英使到来之后,先由总署衙门、户部和兵部派人随同,到西山大营去一次,让他们和被俘将佐兵士见上一面,也好证实给他们看看,我天朝这数月来,可有欺侮他们?” “皇上是菩萨慈悲心怀,想来英使见到之后,感戴圣恩之外,将消息传回国内,也可以大大的打消很多人的顾虑,与对我天朝的敌视之心。” “除了这些之外,若是有愿意以书信往来相托的,天朝也不必阻拦,由使者将其带回香港,那,就和我天朝无关了。” “再有,朕前天让你们议的那个关于两国j战中,彼此战俘的对待问题,各国使馆可有了答复了?” 说到这件事,奕的声音提高了少许,“是。臣弟将皇上的圣意向列夷使馆知会此事之后,各国皆以为,这等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之意,诚乃我皇上泽被万方,惠及天下的善政。各国公使纷纷表示,要将我大清天子的这番话转奏回本国,想来不日间即将有各国的回复奏上。”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只有英国,与我天朝因开战的缘故,消息未通,故而尚不知情。” 皇帝也觉得非常得意,笑呵呵的问道:“若是战俘公约能够达成,你们说,可算得是朕文治之功吗?” 看他一副骄傲的神态,众人哪个敢做仗马之鸣?认真想想,此事若得成功,也诚然是天朝于列夷环绕之境,所做令人扬眉吐气之举,一时间养心殿内谀辞如bsp;政事闲余,难得皇帝近几天来心情极好,载垣看看是个机会,碰头答说:“皇上,奴才有事,想请主子的旨意。” “是什么?” “上月的时候,肃顺言语无忌,冒犯了皇上,一月以来,每每思及,心中悔恨难当。他……” 皇帝的语气立刻转冷,“怎么?肃顺在府里呆得烦腻了吗?” 载垣一缩脖子,他本来就不是精于辞令,这一吓更是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了,“正好,你退值之后,到肃顺府上去,告诉他,以他数年来的所作所为,便是拔翎摘顶,j部议罪也是他应得之咎——朕已经是看在他多年当值勤恳的份上,格外恩出保全了——让他在府里好生呆着,什么时候学会清清白白做人了,什么时候朕再用他” 载垣本意是想为肃顺求恳几句,如今适得其反,心里大叫糟糕。趴下去碰了三个响头,口中答说,“是,奴才都记下了,今日退值之后,就到肃顺府上,将这番话晓谕给他。” “还有你。”皇帝看着他,“一年光亲王的俸禄银子就有两万两,还不提担着各种差事,担一份就有一份进项,还不够你府上用的吗?别总想到处伸手,没出息。” 第51节英使北来(2) 到了肃顺的府上,载垣面南而立,先让肃顺行了大礼,方才说道:“……让他在府里好生呆着,什么时候学会清清白白做人了,什么时候朕再用他。” 肃顺碰了个响头,朗声答说:“奴才领旨,谢恩。” 和他一副处之泰然比较起来,载垣倒是满心惭愧:“老六啊,”他用宗室中惯常的称呼叫他:“总是我不能为皇上分忧解难,不能为老六你……嗯,驰援,你可不要心怀怨怼啊。” 肃顺和端华兄弟两个笑了:“不必如此戚戚,雷霆雨露莫非君恩,皇上有心保全,我心里感念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敢有丝毫腹诽之念?走吧,我们到堂上说话。” 说了几句朝堂闲话,送走了载垣,肃顺一个人站在天井当众,呆呆的出神。 自从十一月三十,骤然为皇上重谴,免去差事回府闭门思过,肃顺难过了好久,站在府中扩大的天井中,望着周围高高的围墙,仰看着灰暗的天空下,只剩下两只枯桠的高槐,心中无端升起一阵凄凉感,仿佛觉得自己形单影只,与世隔绝了一般。 回想起就是在这座府邸里,就是在数十日之前,满堂宾客,灯火璀璨,笑语宣扬,至今思来,历历在目,但怎么也无法排遣盘踞在心中那份凄凉的感觉。有银子有什么用?他自嘲的想,做臣下的,长保帝眷不衰,方是第一荣宠之道啊没有了这个,其他便全如镜花水月一般,化作虚幻了。 回身看看,正厅的廊下,站着龙汝霖、黄锡、李慈铭、高心燮几个清客。龙、黄两个不必提,李慈铭和高心燮都是他此番随驾南幸的时候,延请至府中的。 李慈铭和朱希淳、胡雪岩、王有龄几个到梦中舫去,寻花访美,不想甘子义先一步到了船上,还凭空遭他的一番恶作剧,他年轻人火气旺盛,又在佳人、友朋面前大大的失了面子,总想找机会报复回来。从梦中舫回家的一路上,腹诽埋怨不断,只说不该就这样早早的下船来,想来在船上多呆一会儿,总能找到机会的。 胡雪岩得王有龄的话,已经知道圣驾在前,不提皇上已经下船而去,容不得李慈铭再有展露长才的机会,便是现在仍在船上,为保全计,也断然不能容李慈铭有非礼之行——一旦真惹怒了他,祸从天降,如何了局? 但没有王有龄的话,他又不敢将实情相告,只好不哼不哈的敷衍着,一路到了府中。各自回房安歇不提。第二天一早,王有龄到瞻园递牌子,皇帝见过军机处之后,将他招到御前,问铁路、问民生、问吏治、问洋务,消磨良久,正经事谈完,皇帝问道:“那个什么李慈铭,可有出身?” “是,据臣所知,他有秀才的功名。” “总算和朕有过两面之缘,你下去告诉他,让他先到肃顺府中,做一个清客,这一次朕回銮的时候,也着他一同北上吧。让他帮着自家居停,做一介骨鲠忠直之臣——日后做得好了,还有他见朕的机会。” 跪安而出,退值回府,直到这时候,胡雪岩几个才再见到他,李慈铭本来想今天晚上再到梦中舫去,提前还做了几首词牌,意图献上佳人案头,驳赛小姐青眼相加。若是不能见到那个甘公子也就罢了,若是见到他,倒要让他看看,越中俊才的文风如何? 王有龄目瞪口呆的听他说完,苦笑着摇摇头。想一想昨天皇上所说的话,对李慈铭年少骄狂已经圣心多有不满,今天要是他再去的话,言语冲突,搞不好皇上就有不测天威,连带着自己,也要跟着大倒其霉了。 想到这里,不能不提点他几句了:“李小兄,风月场上偶有不谐,何关少兄才名?如此勘破不开,与人结怨,非君子颜色啊。” “雪公这话学生不敢苟同,昨夜船上所见,那甘子义可有半分君子之行了?”李慈铭兀自愤愤,“当众戏耍学生,增幼兄也是亲眼所见的。朱兄,你说是不是?” 朱希淳回想起昨天的一幕,心中倒觉得很好笑,不过知道李慈铭的脾气,一旦笑出来,只怕他怒满胸臆之下,就会向自己发泄过来,当下点头附和:“正是如此。雪公与胡兄不在,那个甘子义一肚子恶作剧,……嘻嘻”他终于忍耐不住,笑出声来。 李慈铭大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今天晚上,学生一定要再上梦中舫,” 王有龄心中无奈,“爱伯小兄,你可知道,这个甘公子到底是何人?” “还能是何人?难不成还是当今的咸丰皇帝吗?”他本是信口胡说,不料王、胡二人竟同时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他:“你是如何知晓的?” 李慈铭的脸色立刻变得一片惨白,说话也变得结巴起来:“我……学生不知道……啊” 胡雪岩立刻猜出来,他是气急之下,脱口而出的,笑着回头对王有龄说,“雪公,既然李小兄已经猜到了,也不必隐瞒了吧?” 王有龄知道胡雪岩说话的用意,既然是他自己猜出来的,也就不算自己有违旨相告之罪,当下对他说道:“李兄,你长在南地,皇上的脾性略无所知,这位主子,年幼的时候最是顽皮。在京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上书房的师傅,内外大臣遭受过他的恶作剧。此番南来,不过是重作冯妇罢了。”他说:“倒是小兄你,言语中有冲撞之处,皇上心中虽是不喜,终还可以以不知者不罪为由免祸上身。” 李慈铭还是未从这巨大的冲击中走出来,呆呆的问了一句,“他……真是皇上?” 王有龄一皱眉,这样语气无礼,虽是暗室交心,也是不可出口的,故念其心思激荡,不虞为外人所知,也就罢了,当下继续说道,“昨夜我等分开之后,本官请皇上的旨意。皇上言语之中说到了你……” 李慈铭一颗心砰砰乱跳,想以道学家那般‘万事不萦于心’的训诫告诫自己冷静,终究是学识未深,做不到荣辱不念,看他闭口不言,心下大急:“雪公,皇上说我什么?” 王有龄冷冷的望着他,“只看你这般心烦气躁,可见‘器使’的功夫下得不深。以小见大,亦可知你多年不第,不是没有缘由的。” 李慈铭面红耳赤,恭敬的低下头去,“雪公教训的是,学生知错了。” 训了他几句,王有龄对他说,“皇上说:‘少年人行事荒唐,朕当年也算是个中人。不过却也不曾像他这般狂妄上一次在梦中舫中见过的时候,还觉得其子尚称可教,今日一见,令人失望’” 听王有龄转述皇上的圣训,李慈铭跪在地上,愧悔交加,直等他说完了,方始说道,“学生恭领圣训,今后当深下功夫,再不敢有骄妄言行。” 王有龄把皇上让他到肃顺府中做一名清客的话对他讲了,然后说道,“天恩如海,得沐一分也是你的福气。肃大人又是皇上最得用的大臣,今后到了他的府上,可不要再这般胡言乱语了,知道吗?” 就这样,李慈铭到了肃顺府上,听说是皇上亲自下旨,让他到府中来的,肃顺也吓了一跳,他摸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又不敢多问,招来李慈铭问了一遍,方才知晓。 当下亲自写下聘书,用大红全贴,面写‘关书’二字,里面写的是;“敦聘慈铭李夫子,在署理户部尚书兼署内务府大臣任内,办理文牍事件,月奉修金纹银七十两,到馆起修。三节另奉贽敬纹银八两。谨订。”下面署款“教弟肃顺顿首拜。”不用官印、也不用私章,封入红封套内,加个签条,写的是“李夫子惠存”。 除了李慈铭,另外还有一人,便是高心燮,字碧湄,湖北省人,经由龙汝霖的引荐,也到肃府任清客,同样由肃顺亲笔书写聘书,不过高心燮和李慈铭不能相比,所以每月的修金只有五十两,三节另奉的致敬也只有五两。 二人入府不久,中英交恶,皇帝御驾北返,李慈铭和高心燮也随着到了北京,高心燮不提,李慈铭自问是由皇上亲自下旨,寓居肃府的,万万不敢失了皇上的任人之明,故而大有一番任事之勇,往来公文案牍无不过问,弄得龙汝霖、黄锡几个无不又恨又妒,却也无可奈何。 肃顺也觉得很为难,李慈铭入府之后,他从侧面了解了一下,大约知道来路,也听人说过李慈铭秉性骄傲,初进府时还有所收敛,到京之后,故态复萌,府中人除却自己,就没有一个人不讨厌这个新来的李夫子的 不过,李慈铭倒也不是徒做狂妄,确实是胸中有物。两国战端骤起,广东防线一败涂地,几乎是当年镇海、舟山等地的战事重新上演了,连龙汝霖、黄锡也有为乡梓生恐不保而又了慌乱神色,只有李慈铭,全然不放在心上,照旧是每日一副名士派头。借口初到京中,想领略一番北地繁花胜景。成天不在家。 肃顺问起他来,他只是说,“此事圣心之中早有默断,非我等可妄加悬揣的。”便敷衍了过去。 一直等到联军掉头北上,消息传来,京中人心惶惶,物价飞涨,肃顺向几个人问计,李慈铭方才说道:“学生早知英夷所图,不再广州一地。不过是威慑朝廷尔。如今东南可称无恙,英人已成骑虎之势,只有北上胁迫,希冀一战功成,逼迫我天朝签署城下之盟。殊不知,更是求南反北,所谋大左。依学生看来,联军此番北上,能落得个全身而退,就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哩” 他这样语出惊人,更是让龙汝霖等心中不忿,“照爱伯小兄说来,竟似是比拟三国的诸葛武侯一般,运筹帷幄了?” “学生可不敢这样说。不过是于往来公文,详加疏爬之下,略有一得而已。” “这也自然,李少兄入府以来,百凡种种,无不过问,自然有我等不可知的隐情于其中了。”自入府以来,很少说题外话的高心燮也忍不住出言讥讽起来。 肃顺顾不得这几个文人之间的暗斗,继续问道:“怎么叫不幸中之大幸呢?” “其实此事并非无端倪可循。大人请想,联军寇边,若是只在东南一地,天朝悉数败北,朝廷这边又是鞭长莫及,唯有徒呼奈何。一旦北上,便是舍长就短,只是这粮饷一项,就足以要了联军的半条性命。前数日,学生捧读宫门抄,皇上已命赛尚阿、曾国藩、僧格林沁几个带兵南下山东,用意何在?” 李慈铭所得资料终究有限,能够说出这番话来,也是多方思量之下的结果,不过也足以令人刮目相看的了,高心燮、龙汝霖几个沉默不语:这些事情以他们的才学未必见不及此,只是多日以来,总是为私情所悟,整天琢磨着蝇营狗苟,排挤同侪,忘却本分,心下大感惭愧。 肃顺回头苦笑了一下:“一时失态,诸位见笑了。” “大人一心为国,忠直见性,小节处偶有疏忽,想来也不当事的。更不必提皇上圣谕有言:此番贬谪,圣意更是为保全计。大人也不必效儿女之态了。” “翰仙先生所言正是如此。”李慈铭也说,“大人入仕以来,总也难得有休憩时日,这一次正好养精蓄锐,日后皇上念及大人多年劳苦,一道旨意即可起复,届时精神饱满,上侍君父,正当时也。” “英夷北上,为战俘之事与天朝相商,我原本以为,……”他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大人,学生倒以为,皇上命怡王过府宣旨,其中另有深意。”高心燮突然说道,“未必只可拘泥于大人之事论之。” “哦?何出此言?” 高心燮说起话来慢吞吞的,“大人只要仔细想一想,便可知端倪。”他说,“大人,请恕学生言语唐突——大人入仕多年,蒙皇上赏识器重,各省督抚也多有孝敬,圣心未必不知,正好相反,往常时日,偶有斥责,也不过借机敲打几句,从无重谴。上月大人寿诞,万藕舲以良山地契为贺,皇上也是知道的,当日也不过训教一通,大人将地契归还,又上折子自呈罪责,皇上不是也没有多说什么吗?今日为何又重提旧事?” “碧湄先生这话莫不是要我捐出多年所有,以资国用?” “断然不会”龙汝霖和黄锡同时喝到,二人相视一笑,龙汝霖说道:“学生曾闻,当年恭亲王为铁路大工兴建在即,其时府库空虚,皇上深以为忧虑。恭王有心捐出一年俸禄,却给皇上驳了回去。其时尚不致出此下下之策,如今府库中存银几近半亿之数,又怎会让大人自捐家资?断然不会的。” 肃顺深深点头,紧接着问:“若不是为此,那又是为何?” 龙汝霖和黄锡也说不出话来了,面面相觑之下,廊下有人回奏:“老爷,户部阎大人过府来了。” “哦?快请到堂上说话。”V!~! 第52节去国旧臣 第52节去国旧臣 阎敬铭与肃顺同为户部堂官,但两个人只在公事上有所jiāo晤,sī下里却从无往来,延请到正堂,下人奉上茶水点心,各自退下,堂上除了肃顺,就是龙汝霖几个作为陪客,在一边落座。 肃顺是朝中红人,各省督抚、司道多有孝敬,阎敬铭最恨的便是他这般人,故而当日为皇上重谴去朝,事后想想,狐悲之余,竟是jīng神为之大快以他的为人,是断然不愿意主动登mén拜访的,这一次来,是奉旨而至——。 军机处跪安出去,皇帝将他招到了御前,“朕前几天和你说的,于商课章程多加增补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 “皇上请恕臣无礼,商课章程中本来所有的商贾可从旁监督之事,关碍本来极大,不过商贾为国缴税,有建言之权,臣以为亦无不可,更可免去各省胥吏从中挪用、盘剥、克扣之弊,数载而下,大见成效,这是皇上天亶聪颖,圣心早有所见,方有今日府库充盈,国用日足之景。” 他先大大的灌了一碗mí汤,接下去又说,“然而臣想,若是轻开以民告官之先,诚恐各省官员,畏于百姓攻讦,办事之时畏首畏尾,……” 皇帝坐在御塌上,声音闷闷的,打不起jīng神来,“你说的都有道理,朕也想过会有这样的弊端,只不过你想想,像肃顺这样的hún账奴才,一次过寿,就收了不下十万两银子的贽敬红包,这些钱难倒是从那些有求与他的hún账行子自己口袋中拿出来的吗?还不是处处盘剥而来的?”他恨恨的说,“还不都是百姓的脂膏?长此以往下去,可怎么得了啊?” 阎敬铭叹了口气,朝堂上下,沆瀣一气,贪墨成风,冰炭二敬、三节两寿、学生拜mén,立一个名目,就多了一份要钱的借口——那正sè立朝的正人君子,倒成了不合时宜?想来也真是令人觉得憋屈难过,“皇上这样说,实在令臣汗颜无地……” “你的品行,朕很知道,这朝臣之中,京中一个曾国藩、京外一个彭yù麟,能和你等量齐观,旁的人,才学或者还有,这清廉如水的气度、择善固执的德行,差得远喽” “皇上一语褒奖,荣于华衮,臣当铭记在心,以德才俱佳之臣自况,不负皇上期望之重。” 皇帝摇摇头,不再多谈这些题外话,“你刚才说的,开百姓告官的先例,弊大于利的话不为非是,不过你想过没有?若是继续这般萧规曹随下去,三年清知府,十万雪huā银,后任之人仍当如是,朕当年说过的,整肃吏治的话,岂不是全然落到了空处?天下人又将视朕为何主?” “这……”阎敬铭实在不知如何作答,支吾了几句,碰头答说,“臣并非说不可开这样的先例,只是,百姓告官,总也要有个章程,何等事能告,哪一些不能告,如何采信?接了状子之后,是jiāo本省料理,还是由京中派人探查详情,都要有个章程,下面的人才好办差啊。” “对、对、对”皇帝半是叹息,半是赞赏的轻声和着,“大约朕终究是年轻几岁,想到什么,就希望能够立刻得以实现,还是得有你阎丹初这样的沉稳之人,在一旁匡扶啊百姓有言: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唔,你似乎还不算很老嘛?” 一句话出口,连阎敬铭这样谨饬守礼的,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啊,臣失仪。” “起来说话。”皇帝让他站了起来,难掩兴奋之sè的绕室蹀躞,忽然问道,“朕记得你是道光二十五年的进士,周祖培的mén生,可是的?” “是。臣méng先皇拔于泥途,座师是周大人。” “他是久掌刑部的老秋官,更且政务娴熟,当年虽为朕逐出朝堂,多年来却也时刻挂念。这件事关系甚大,你不妨去问一问他有什么意见。” “是,臣明白了。” “再有,就是肃顺这个狗才。他贪墨成xìng,处处伸手,底下的那些官呢?也时时逢迎,任他需索无度,有时候,朕真是不知道该处置他,还是该处置那些纵容、逢迎他的hún账了” 阎敬铭心中一动:若说纵容有罪,皇帝就是最大的罪魁从咸丰四年以来,肃顺骎骎大用,朝臣无不侧目,京中犹自如此,京外又当如何?当然,这些话只能在心里想想,嘴上是半点不能流lù的。 “不过啊,朕以为,若论及兴利除弊的魄力,肃顺倒是大有可取之处。故而朕想,此事,还是由你、肃顺一起cào办起来。等一会儿你退值之后,到他的府上去,告诉他,朕留他有用之身,为国出力,若是做不到、做不好这件差事,就让他自己找根绳子了断也省的朕看他堵心的慌” 听阎敬铭转述完皇上的话,肃顺脸sè青白,顾不得多想,碰头答说:“奴才méng皇上不弃,以重责相托,敢不效死以报圣恩?”说罢咚咚的碰了几个响头。 “雨亭兄,皇上对我说,着我以此事询问前任军机大臣,刑部尚书周祖培的见解,我想,宜早不宜晚,不如你我现在就过府拜望?” 肃顺有心推拒。他虽然读书不多,但人非常jīng明,只是听阎敬铭说的几句话,就知道这样的差事一旦办下来,就算是得罪了天下所有的官员总要从长计议,和自己府中的几个清客认真会商一番之后再说,眼见阎敬铭盘马弯弓,自知躲不过去,苦笑了一下,“那,好吧,容我更衣,与丹初兄同往。” 换了一身衣服,两个人乘轿出府,直奔南城周府而来,若是只有阎敬铭一个人,彼此有师弟情分,当以学生拜老师之礼,从偏mén进,从正mén出,谓之‘软进硬出’,不过与肃顺同来,就不可如此了。 府里的下人通报之后,大开中mén,将二人迎到厅上,周祖培亲自降阶相迎,“肃大人,丹初,别来无恙啊?” “给老大人(老师)请安。” “去朝之人,说什么‘大人’?”周祖培哈哈一笑,“来,请厅中说话。”说完吩咐下人,“去,准备酒席,今晚留客。” 挥退了下人,周祖培未语先笑,“雨亭兄,丹初,你们来得正好,我府中的厨子从南地学来一种新鲜饮馔之法,老夫吃过几次,齿颊留香,今日我们大快朵颐,一醉方休。” 肃顺勉强派遣愁肠,强自笑道,“还是老大人疼人,肃某别无所好,只有这‘口舌之yù’四字而已。” 一句话说完,两个人相视大笑起来。 阎敬铭冷眼旁观,心中苦笑:老师这番故意要做出得失不萦于怀的闲豫之态,却更显得娇柔做作,见是个空挡,从旁chā话说道,“老师,皇上着学生来……” “容老夫行礼。” “啊敬铭拦住了他,“皇上并无谕旨,只是有些事,要学生向老师征询一二。” 周祖培一愣,自从咸丰四年,为禁断鸦片一事,他受了池鱼之灾,同被贬黜庙堂,多年来每到年节,皇上赏赍不断,感念皇恩之外,更想着有朝一日能够起复,但恩赏是恩赏,起用之日却遥遥无期,久而久之,他的心也越来越冷。不想赛尚阿和曾国藩领兵抗敌,卓有功勋,封赏了巴图鲁嘉号,又给赐爵,让他再一次看到了希望。 这一次听人说肃顺和阎敬铭联袂过府,还当事有转机,不料却只是一个‘征询一二’?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何事,可容老夫有效劳的?” “是这样的……” 听阎敬铭把经过说完,周祖培大吃一惊这样的事情如何做得?一旦推行开来,天下官员人人自危,公事上再也没有敢于任事的了他几乎以为阎敬铭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又立刻知道不会,怎么会有人开这样的玩笑? “丹初,你糊涂皇上年岁尚轻,有意继武前贤,成就一代令名,我等身为臣子的,本当辅佐圣主,你……怎么,这样的政令如何能够行得?否则的话,百官、外吏皆不可为矣。” 阎敬铭一皱眉,“老师的话,学生不敢苟同。明知其非,难道就不可匡正吗?” “治大国若烹xiǎo鲜。匡正之法,本当缓缓图之,这样急功近利,”周祖培yù言又止,事关皇帝,不可语出不敬,便换了个语气,“开百姓告官的恶例之mén,岂不是重蹈武后朝的旧辙吗?”说着重重的叹了口气,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情。 肃顺看这师弟两个有了意气模样,赶忙在一旁劝道,“芝老、丹初兄,不必如此。你等都是为了公事,若伤了师弟和气,就大可不必了。也伤了皇上的一片垂问老臣的圣心。我说,下面的,不是说,有新鲜之物要本官品尝吗?怎么,还没有好吗?” 给他一番chā科打诨,周祖培收拾心情邀客入座,肃顺看看,桌子中间放着四个盘子,sè彩纷呈,大异其趣,他也是其中行家,认真的,分辨出来几个:绛紫sè的是醉蟹;鲜yàn如胭脂的是云南宣威火tuǐ;淡黄sè的是椒盐杏仁,还有一个sè白如雪,平滑软腻,做片状的,看不出来是什么,不会是粉皮吧?他心里想着。 下人烫了酒,是上好的茅台——还是临近新年,皇上御赐的——他自己极少喝酒,贵省进贡上来的茅台酒,都给他用来赏赐下面的大臣了,打开酒壶,酱香扑鼻,给几个人满上。周祖培用手一指,笑呵呵的说道:“雨亭兄,久闻你jīng通饮馔,且尝尝看,可知道是什么吗?” 肃顺也不客气,伸出筷子去夹,孰料滑滑溜溜,根本夹不上来,“改用调羹吧。” 取来调羹,舀起一匙,放在面前,肃顺低头闻闻,“似乎是海味?” “这叫荤粉皮。”周祖培笑着说道,“要蘸作料吃的。” 荤粉皮何能算是盛馔?肃顺心中奇怪,再看盘子中放着的是用香油调和的姜末,也不知道‘荤’在何处?蘸了一点送进嘴里,入口方知:“这是裙边啊?” “味道如何?” “嗯,清腴无比”肃顺咽下荤粉皮,又舀了一匙:“这样子吃裙边,还是第一次。” “我也只是吃过两三次,做法倒没有什么诀窍,不过只是材料要好。” 原来,裙边就是甲鱼,江南人称鳖为甲鱼,抓来宰杀洗净之后,入锅微煮,然后剔取裙边,用xiǎo镊子将上面的一层黑翳镊去,上笼屉蒸熟,拌上作料,即可上桌。做法实在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只是这么一碟,就要用到好几只甲鱼——一器之费抵得上平常人家十数日之粮,就显得很珍贵了。 肃顺拱手一笑:“人言不是三代为官,不知穿衣吃放。实在是讲究不尽啊” 阎敬铭却没有他们这么讲究,他自幼家贫,兄弟众多,用餐之际便如饿狼扑食一般,入朝为官,只等饕餮的吃相不知道惹了多少人的笑话,故而一面听两个人说话,一面就没有停过筷子,风卷残云一般,吃得肚皮溜圆儿。放下酒杯说道,“老师,此事真的就做不得吗?便不提皇上一番整肃吏治的圣意拳拳,只是看在肃大人的面子上,也请老师提点一二吧?” 周祖培一愣,“怎么和肃大人又有什么关系了吗?” “皇上说,此事若是做不成、做不好的话,就让肃大人……自我了断,也省得皇上看了他堵心的慌” 周祖培呆了片刻,沉重的摇摇头,“此事太难,太难这天底下的官,好得不多、坏的也不多,最多的是那些不好不坏的官。要说他们贪墨,并以此治罪的话,只怕人人难逃公道。可又有些人,贪墨归贪墨,办事归办事——像这样的人,若只是为了治下被其处置过的百姓的一纸诉状,即行罢官去职,换来一个鱼ròu百姓的官,不更是伤了皇上一番爱民之心了吗?” “那若是能够将章程中的细则分理清楚,官员犯了那些过错需去职,那些毋须呢?” “也不行。法令虽好,终须官员来执行,彼此之间或为友朋,或为懿亲,或为同乡、同年。彼此照应,大的说成xiǎo的,xiǎo的说成没有。天下如此之大,难道还能一一核实清楚吗?又或者彼此有仇怨在身,借机报复,xiǎo的说成大的;原本无过,或者过错很xiǎo,最后却落得个去职的下场,岂不让人寒心?” 阎敬铭和肃顺同时停著,眉máo纷纷皱起,“要是这样说来的话,此事就万难进行了?” 周祖培本想点头称是,转念一想,此事料理不清,不但肃顺难得保全,只怕自己唯一的一条复起之路也要给自己堵死了这样想来的话,皇上命阎敬铭到自己这里来问计,似乎也是给自己出了一道难题,解不开的话,一切休提;能够解得开,而且解得好,则圣心欣悦,自己也可以重入庙堂了 一念至此,他说道,“此事啊,容老夫再多想想,总要让皇上整肃吏治,还百姓一片清朗太平的圣心落到实处才是我等的本分容我……再想想吧?” 送走了肃顺和阎敬铭,周祖培看看天sè,时候已经不早,有心让人拿自己的名帖去把赵光请来,一来时候太晚,二来皇上圣意若何未辩其详,太多的人知道消息,于己不利,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自己走进书房,翻找出《大清律》,细细疏爬。他也真不愧是宦海沉浮多年的,揣摩上意,有独到之功。他知道,民告官名为恶例,实际上若是真能够cào作得人的话,实在是无上善法 新法一旦推行下去,百姓呈诉的案子,几乎全是那些邻里殴斗、田产买卖之类的细故这倒并不是说刑名案子就不会出差错,不过清朝刑名案子,从上至下有着非常严密的审核制度,特别是轰动一方的盗案、杀人案,刑部这边总是要将案子的所有卷宗统统调往京中,认真梳理,确认没有遗漏,方可定谳。 即使如此,勾决的时候,还是要分为四种情况,第一种是情实,这是全然没有其他任何因素,旨到斩决的;第二、第三是缓决、可矜,一般是指案中的从犯,或者察查案情,发现有迫不得已,可资矜怜的;最后一种是留养,这是指犯人为独子,家中有老亲,年在七十岁以上的;或者节fù,守节二十年以上,只靠这个孩子的。都可以报请留养。 处置也是各有不同,第二、第三是仍旧关在监狱中一段时间;最后一种是打一顿板子,枷号两个月,便即释放。除了第一种,其他的三种,都等于是给犯人留一线生机。 因为朝廷有了这样实事求是的作风,地方上也很少有官员敢于草菅人命——像咸丰二年山东的崔荆南的案子,咸丰三年在湖北省出的王树汶的案子,只能算是极少数的特例。而且从这两件案子本身的结果来看,也可见朝廷对于刑名之课的重视程度——故此,周祖培有这样的信心。 而所谓细故,则是一些民间呈讼官司,不外乎姻缘不和、赋税追比、邻里殴斗,经济往来,大多都是案情微xiǎo,却极关民生的。偏偏这样的案子,一个处置不好,很容易造成官民彼此的仇视。 这样的案子,审理不出县府两级衙mén,大多都是随到随审,考验的是县大老爷的律法纯熟和民情通晓程度,审理得好的,两造携手下堂而去,彼此还不伤和气;断得不公的,准有一方怨气满怀,口出不逊——既伤了民心,大老爷还会失面子。 至于民间所谓的‘告御状’,周祖培并不担心会有这样的情事出现,自从道光二十六年,他入职刑左以来,还不曾出现过一件告御状的案子,可以暂时忽略不计。倒是这些细故引发的‘陈告词讼’,却是很让人伤脑筋的。 认真的翻查了一会儿《大清律》于呈告的详情,周祖培打了个哈欠,róuróu眼睛,合上卷帙,吹熄了蜡烛,回房休息。 第53节去国旧臣(2) 第53节去国旧臣(2) 躺倒chuáng上,却没有丝毫睡意,一方面是兴奋:此事若是能够达成的话,自己启用有望。肃顺感念自己的助力,日后还可以凭空结一个大大的奥援,以他在皇上面前受宠的程度,若真能举荐一番的话,再入军机处也未必就一定是梦想。 另外一方面又觉得这样的憧憬过于美好。自己所见,不过刑名之课,皇上所求的,却是以此达到吏治清明之效——顺从了皇上,便得罪了天下人,反之亦然。就不能有个两全其美 胡luàn的想想,怎么也是难以排遣,好在新年将至,各衙mén都要封衙过年,还有的是时间供自己多加考量,不必急于一时。想到这里,他拉过被子盖好,méng头大睡起来。 新年临近,钦天监奏陈,从咸丰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开始封衙,一直到咸丰八年的腊月十八日,重现开衙办公,为期二十五天整。 军机处报到御前,皇帝无可无不可的准了,伸手捏捏眉间,神情有些倦怠的样子,“老六,英国特使已经到京了,是吗?” “是,回皇上话,英国前任驻华公使奥德里奇子爵暨前任驻广州总领事巴夏理一行人已经进京,安置在北城广化寺驿馆之中。臣弟想,等过了年之后,再与之就战俘jiāo换往来之事,展开会商。” “英我两国虽仍处于战时地位,但对方毕竟是代表大英帝国而来的,天朝不可失了大国气度——把我朝的规矩与他们分解明白,告诉他们,过了年之后,朕自会派人与之接洽——在这些天当中,奥德里奇若是提出,希望见一见被俘的军佐兵士的话,曾国藩,你和柏葰一起,负责安排一下。” “是,臣都记下了。” 新年前君臣最后一次叫起,没有更多的政事需要料理,jiāo代了几句,皇帝退朝。 众人却还不能走,等一会儿乾清宫赐宴,还有皇上御笔赐福寿字等等年节赏赍,在场的军机处几个人,都是早经内阁报上名单,皇帝诏准了的。 皇帝换了朝服,出来坐了暖轿,执炉太监杨三儿等前头导引至顺贞mén外,早有shì卫西凌阿接炉,前头带路,先至大高殿拈香,转寿皇殿行礼,又到钦安殿、斗坛拈香拜礼,坤宁宫西案、北案、灶君也都祭了,又到东暖阁神牌前、佛前恭肃行礼。 然后换坐三十六人抬明黄亮轿绕道从乾清mén正mén而入,直到丹墀前空场上才扶着六福的肩头下来。宫外以惠穆亲王绵愉为首、下面站着恭亲王奕、惇亲王奕誴、七贝勒奕譞,怡王载垣、郑王端华,礼王世铎、肃王华丰、méng古王公僧格林沁等宗室有几十名。 文武官员却以内阁首辅、文华殿大学士贾祯为首,以下周祖培、曾国藩、阎敬铭、袁甲三、六部九卿、翰林院的翰林和外省进京陛见述职大员一百多名,原都站着。或同乡相遇、或久别重逢、或知心好友,或同僚部属各自凑在一处,有的寒暄,有的说悄悄话,有的挤眉nòng眼说笑话,有的一本正经目不斜视。正等得不耐烦,见皇帝身着朝服下轿。黑鸦鸦跪下一片。 皇帝脚下不停,迈步进了大殿,坐在正中须弥座上,吩咐道:“叫进来吧。” 于是丹陛之乐大起,众人按品秩肃然鱼贯而入,东边王公宗亲,西边文武百僚。贾祯和绵愉率先甩了马蹄袖,众人随班行礼,齐声嵩呼“万岁” 皇帝眼睛一瞟,瞧见外面大xiǎo太监抬着大方桌,在东廊底下往来奔忙,这似乎是在为等一会儿的赐筵‘仪注’做准备了。 想着,皇帝笑道:“快到新年了,臣工们忙了一年,政事清名,四海升平,本来有些话,朕想着留待元旦之日,在太和殿和大家说的,但想想那个虚排场太大,人也太多,想说说知心话也难。今儿专mén召见大员,我们君臣索xìng乐一乐。办事一年,今儿叫进来赐筵,朕看可以不拘常礼。”他含笑环视众人一眼,臣子们忙都躬身谢恩。 “方才朕祭堂子,在列祖列宗遗像前进香,心里想得很多。”皇帝端坐在御座上正容说道,在一片寂静中,他的声音不疾不徐、从容铿镪,“打太祖爷算起到朕,已是第九代了。太祖、大宗宏武膜烈出生入死开创了大清基业,世祖、圣祖承兆丕绪圣文神武祗定天下,先帝在位三十年,振数百年之颓风,整饬吏治,刷新朝政。朕年幼,没有亲睹圣祖统率三军、深入沙漠瀚海征讨凶逆的风采。但父祖两辈宵旰勤政、孜孜求治、夙夜不倦,这些情事都历历在目。” 皇帝清亮的声音回响在乾清宫中,目中bō光流动,扫视着群臣,“百姓有言:‘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句话朕仔细思量过,于家是败家之言,于国则是亡国之音,后人乘凉而不栽树,后人的后人也就无凉可乘。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就因为不是代代栽树。一旦老树被伐,乘凉的猢狲自然一哄而散 “朕一心成就使寒者得衣,饥者得食,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黄童白叟共享的太平盛世,就不能做只乘凉的皇帝,你们,也不要想做那不栽树的臣子。”他的表情很和煦,语气却冰寒一片,“今日告诫尔等,朕立意创大清极盛之世,效圣祖为一代令主,顺朕此心,犯颜直谏也由得尔,痛批龙鳞也由得尔,逆朕此志,则三尺之冰正为汝设” 往年赐筵,群臣到乾清宫不过照例的念“万寿无疆颂”,君臣对柏梁体诗,叩头领宴,悄悄往怀里袖里塞些个果子点心回家与老xiǎo分享,今年却是例外,皇帝临朝数年来,接见大xiǎo臣工,总是和颜悦sè、温语谆谆,谁想这位英俊文雅得象个翩翩公子哥儿的皇帝一翻脸,不但威严骇人,其词气也犀利刻毒,如刀似剑,这一番长篇大论说得铮铮有力,偌大乾清宫中二百余人都听得股栗变sè,直tǐngtǐng跪着,一声喘息之声都不得与闻。 “今天是喜日子,本来朕想等几日再说这些话。”皇帝放缓了口气,满意地绽出一丝笑容,“难得的是人到得齐全,过了年又要忙起来,专mén召集朝会似乎不必。所以随便说说——赐筵” 赐宴以毕,皇帝起驾回养心殿,更衣起驾南书房,由六福和杨三儿伺候着,写了几张‘福’字,‘寿’字,赏赐给朝臣,等到曾国藩进书房拜倒的时候,皇帝停下了笔,“曾国藩,朕这几日一直在看你呈上来的军报详情折子,你在折子中说,英夷战法并无稀奇之处,正相反,例如这般排队前进,彼此轰杀的战术,殊无半点可取之处——实在是方家之言啊。” 曾国藩躬身答说,“臣不敢,臣一得愚见,也是几次与我方兵士谈及之后所得。兵士皆言,英夷战法闻所未闻,初见之下心头惊骇,加以彼此放枪时,烟雾障目,目不能视敌,待烟气散尽,英夷兵士已经近在眼前,故而方有臣弟所统带之营,慌luàn溃散之举。” 皇帝低头看着桌上的朱红笺纸,出了一会儿神,“那,鲍超所统带的第三营呢?又是如何坚守下来的?你问过没有?” 曾国藩心中一阵失望,这样的一番奏言除却回答皇上的问题之外,另有一层用意,就是希望能够解救九弟,不想皇帝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听出来,故意不理? 当下躬身答说:“是,臣也问过。鲍超所统兵士,多有不屈之意,秉持着‘倒要看看英国人是不是铜浇铁铸之身’的念头,沉稳shè击……” “这就是了。兵士只要能够稳下心神来,就不虞这个世界上有什么火枪打不死的人”皇帝点点头,抢着说道,“这一层意思,过了年,兵部那边开始着手整肃各省兵制,并照光武军、神机营之例演练新军的时候,一定要认真嘱咐下面的具体办差之人。” “是,皇上见识深刻,一语道破天朝兵士临敌之际最大弊端,臣自当认真晓谕,不使有半点遗漏。” 皇帝抬起头,看着曾国藩,问道:“曾国荃现在押于刑部大牢,你可去看过他?” “这……臣去看过。” “曾国荃怎么说?”, “臣弟深悔往日之非,更知自己统军无能,违抗军法,几乎断送大局在前;违抗圣命,sī自进京在后,辜负了皇上捡拔其从军报国之恩,……” 思及弟弟身犯律法,今年还好,仗着对敌大胜之机,还能有几日好活,只是罪行甚重,能够熬得过今年,到了明年,怕是没有宽免的理由了,曾国藩红了眼圈,低声说道,“臣弟说,他自知罪孽深重,不敢乞恩,只是,皇上” 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皇上,臣恳请皇上留臣弟一命,臣愿一生茹素,并缴还皇上所有恩赏……” “hún账曾国藩,你也是正途出身,难道不知道社稷乃是公器之礼?朝廷的封赏,在你看来,是想要就要,想还就还的吗?” 皇帝勃然动怒,他心中很不喜欢曾国荃,不过看在曾国藩的面子上,也想给他找一个免死的借口,不料曾国藩忧急之下,一句话说错,给他以挟功威胁的感觉,这是为上位者绝对不能容忍的。 曾国藩呆了一下,赶忙碰头:“臣糊涂,臣……说错了。请皇上降罪。” “你当朕真听不出来吗?你刚才的奏答,还不是为你家那个hún账乞恩?”他冷笑着说道,“既然你不以朝廷封赏为重,则你带兵之功,也在朕可与不可之间。朕免去你兵部尚书衔,撤去所封一等靖安伯,褫夺黄马褂及西直mén内赐宅邸一所,并拆毁在立功省份所建功祠。” 他停顿了一下,手指在桌案上来回敲击着,“降你三极,仍留军机处行走——你可心服?” 曾国藩怎么也想不到,居然为一时之错,碰了这样大的一个霉头,这可真正是‘白日不照吾jīng诚’了 他强咽着xiōng中的愤懑和悲哀,颤抖着身子连连叩头,泣声说道:“皇上待臣何等高厚之恩?既méng垂问,不以实言,岂不是事君不忠?皇上处置微臣,臣……岂能有不服之心?” 皇帝冷冷的瞟了他一眼,摆了摆手,“你下去吧。朕现在不想看见你。” 曾国藩强忍悲戚,碰头而出。六福几个看他脸sèyīn冷,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出,xiǎo心翼翼的伺候着,生怕惹恼了他。 皇帝心中邪火无处发泄,愤愤的端起桌边的**,不想动作大了一点,**飞溅而出,淋到手上,更是愤怒如狂,连杯子一同抛了出去,哗啦一声响,在清阶下摔得粉碎。 六福几个同时打了寒战,向木雕泥塑的一般,动也不敢动了。 南书房中一片沉静,过了片刻,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惊羽从纽襻上取下手帕,托起了皇帝的手,吹了几下,“皇上,可烫到了吗?” “你?” “哎,都烫红了。”惊羽恍若未闻,自顾自的用手帕包上他的手掌,“先包一包吧,等太医院的太医到了,再给皇上敷yào——六福,还不着人去宣太医?” “啊,哦”六福看皇帝没有旁的要说,如méng大赦一般的出mén而去。 “就是找来太医又有什么用?他们用yào,都是数百年来传承而下的古方,还不及当初在梦中舫里,你和你家xiǎo姐用的偏方来的效用神奇呢” “皇上若是觉得好的话,不如下旨,着太医院准备一些?左右也是不很费什么功夫的?” 佳人在旁,有意开解的说了会儿话,皇帝笑着摇摇头,“怎么,你以为朕还会经常的给烫到吗?” 惊羽想了想,没有说话,“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 “以前怎么样,我不知道,只是这两次,都是主子心境不佳所致——皇上身担四海,关系天下苍生,还是请皇上保重龙体才是啊。” 皇帝楞住了,苦笑着用手在她鼻尖点了一下:“朕身边这么多的大臣、奴才,还不曾有一个,有你这般会谲谏呢” 说话间,薛宝善和薛福尘进到书房,二薛跪倒碰头:“奴才,恭请圣安。” 第54节开门揖盗 奥德里奇一行人由中方士兵‘护送’进京,不料到京当天,各衙门封衙过年,将众人放在驿馆之中,居然连个问讯招待的人都没有了 巴夏理和奥德里奇在中国有年,虽是一南一北,却也都知道中国人有过年封衙的习俗,也知道对方挑拣这样的时间容自己一行人进京,是有意折辱。但自索其解,无关大局,身边连一个能够向总署衙门传话的中国人都很少,还能有什么办法? 没奈何,只好强自忍耐,新年是中国人第一大节,民间非常热闹,距离新年还有十几天的时间,贤良馆外的爆竹之声响个不停,耳中隐隐传来欢声笑语,更显得这驿馆中孤衾难眠,奥德里奇和巴夏理心中难过极了。自问平生所遇,就以这一次所办的公务最为糟心 到了晚上,有容闳、荣禄两个带同总署衙门的随员到了管驿,和英国来人做了通报:明天一早,军机大臣曾国藩将亲自到管驿中,会同英国来使,到西山锐建营去,探望羁困在营中的英军。法军及部分印度兵士。 奥德里奇大喜:“贵国允许我们去探望被俘虏的军士吗?” 荣禄点头,“一切,等到明天见到曾大人之后再说吧。告辞了。” 第二天一早,广化寺门口喧阗一片,几乘官轿和几辆蓝布后档车停在门口,两乘蓝呢子大轿停稳,轿夫压下轿杆,曾国藩和柏葰步履安详的低头而出,一只手扶着胸前悬挂的朝珠,向台阶上看了看,奥德里奇、巴夏理及随行人员已经等候在门口了,看见中国大宪到来,纷纷脱帽弯腰致敬。 容闳上前一步,“两位中堂大人,这位是前任驻华公使奥德里奇子爵,这位是前任驻广州总领事巴夏理爵士。” “子爵先生,这位是军机处柏葰柏大人,这位是军机处曾国藩曾大人。” 奥德里奇和巴夏理同时轻‘哦’了一声,他们不认识曾国藩,却听说过他的名字,知道联军在山东省内一战成擒,就是由他和另外一个人共同指挥的,对于这个身材中等,不及自己和同伴胸口高的中国老者丝毫不敢怠慢:“中国大人,很遗憾,我们不能在一个更加平和和友好的气氛下相见。”奥德里奇慢吞吞的说道,“对于发生在贵我两国间的冲突,我个人表示非常遗憾。” 曾国藩于洋务所知不多,但曾经听奕和自己说过,知道奥德里奇和上一任的驻华公使文翰比较起来,更显得温和可人,只不过个人立场,于这样两国交往中,实在算不得什么。“特使先生也不必如此。” 他说:“蒙我皇上圣心关切,又天意垂怜,特命本官前来,邀请两位特使先生,与我一起到锐建营一行,探望贵国的军士。” 说罢转身面向柏葰:“涛公,不如就此启行吧?”见他没有更多的表示,曾国藩回身说道,“两位专使先生,请登车与我等同行。” 奥德里奇等这才知道,原来这几辆马车还是为自己准备的,心中难得的升起一股暖意,感激的向曾国藩点点头:“既然如此,就多谢贵国的细致安排了。” 一路无话,到了西山大营前,营中统带阿勒精阿早已经得到兵部的‘滚单’,大开辕门,让轿、马驱策而入,先给柏葰和曾国藩请了安,起身之后,问道:“中堂大人,可是现在就容英国人彼此相见?” “即使要见,也不必急在这片刻之间,你下去准备一下,等一会儿招英国降军到大帐中与故人相晤就是了。” 曾国藩呆了一下,伸手一拦;“慢涛公,我倒以为,既然皇上以君子之心待人,我等亦不妨痛快一些,就让奥德里奇几个到羁困营中,自行与额尔金等人会晤才好——也免得我等在坐,英人难做交心之语。” 柏葰有些不以为然,“这怕是不妥吧?”他说,“额尔金众人在我军营中羁困多日,布防操演之事尽入眼底,若是将其中机密透露出去?这个责任如何当得起?” 曾国藩老辣已极,心中暗笑柏葰糊涂:若是真的担心英人将西山大营的兵士演练情况透露出去,日后双方再起战事,多有不便的话,又何必有这样一番做作?错非永远将额尔金、伯麦等人扣留在中国,这样的杞忧,又何尝无之? “涛公,我想,皇上的圣意本就是要英国专使从额尔金等人口中知晓前后经过,我等办差之际,左支右绌,非但不能收杜绝之效,反倒为夷人耻笑我天朝无从容待人之德呢” 柏葰默喻其意,自知说错了话,脸上讪讪然的就不是那么好看了,“涤生兄大才若海。此事倒是老夫糊涂了。阿勒精阿?” “卑职在。” “你亲自带英使奥德里奇等人,到羁困营中去一次,到达之后,即刻返回。不可有片刻停留。” 勒精阿将柏葰和曾国藩引入大帐休息,命军中司务小心伺候,随即转身出来,带着奥德里奇一行人绕过军中主营,走了很远,一直到了出了大营所在的范围,方始看见面前出现了一排建设得非常整齐的营房。 营房的周围用木栅栏围起来,三三两两的站着几个清军兵士,手无寸铁的在巡守,木栅栏的里面,有十几个联军的战士正在踢球,不时传出阵阵欢呼声,外面巡逻的清军兵士对此大约已经见怪不怪了,随意的扫上两眼,神情中一片淡漠。 看见阿勒精阿几个人走过来,兵士行礼请安:“见过阿军门。” “起来吧,”阿勒精阿问道,“他们在做什么?” 为首的一个兵士嘻嘻一笑,用天津口音说道,“军门,您这不是拿兄弟们找乐吗?谁听得懂那些洋鬼子的说话?只是一个劲的瞎跑,谁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阿勒精阿笑骂了一声,“赵六儿,你个猴崽子就他娘的显你能”说完一摆手,“打开木栅栏。没看见有人来了吗?” 赵六命人搬开木栅栏,正是里面踢球的联军士兵纷纷站住脚步,回头看去,眼见平日见熟了的脸孔的中国人身边,居然多出了几个和自己面貌相近的外国人?有人认出来了,和身边的同伴耳语了几句,飞快的向一排营房中跑去。 很快的,营房中走出几个人来,为首的正是额尔金他身后跟着格兰特、伯麦、孟托班等英法联军的军官,手搭在额头,向这边望了过来:“子爵先生,爵士先生,先生们?”荣禄一笑说道,“请允许我等就送得到这里吧。诸位先生如果要出来的话,派人向兵士打一声招呼,我们自然会过来迎接。” 奥德里奇真诚的一笑:“多谢您,尊敬的先生。” 荣禄一摆手,和阿勒精阿几个人退出了营区,一直到中国人的身影消失了,额尔金才上前几步,“子爵阁下非常对不起,是我让所有人失望了。” “不,将军阁下,这并非是您一个人的过错。中方为这一场战斗似乎早就做了充足的准备,而我们,既没有正确的战术,更没有完备的后勤,能够取得这样的战果,保护住了数万名英勇的远征军士兵的生命,已经是您做到的最好了,先生。我想,任何一个国家的将领换做您的位置,也不会比您做得更好了” 在营房门口攀谈了几句,额尔金领着奥德里奇和巴夏理一行人在营区转了几步,兵士的住房建的非常宽敞,两大长列的床铺,房屋的中间、两端各有一架火炉,隆冬的季节里,丝毫不觉得寒冷。 每一个兵士的床头,都有一个小小的木柜子,用来存放个人物品,至于被褥、枕头之物,都是联军自备的,巴夏理左右看看,回头问道,“这里有联军多少人?” “合计是两千七百二十二人,其余的人,都安置在中国首都周边的其他各军营中。” “每天的饮食呢?” “饮食由我等自己筹备、制作。需用之物,由中方提供。”伯麦解释道,“所有花费,一概有账目留存……” 巴夏理呆了一下,追问道,“账目?这样说来的话,你们的各项花费,都是要日后结账的吗?” “幸运的是,不用花小费。”奥德里奇眼见自己国家的兵士能够得到这样的照顾,心中大为见情,轻笑着开了一句玩笑。 巴夏理不以为然的摇摇头,“没有这样的道理难道中国被俘的兵士,关押在香港军营中的一千余人,事后也是可以向中国人收取各种费用的吗?这真是笑话” 额尔金和伯麦互相看看,大感尴尬,抛开彼此敌对国家的立场不提,被俘之后,中方于联军兵士的和蔼与人道,是这些人没有想到的,中国人知道他们吃不惯东方的食物,便允许联军自己在营中搭建伙房,各种材料能够支应的,尽量满足,实在做不到的,也只好以中国物产相替——味道或者不是那么纯正,但以今时的地位,也不好要求太多了。 联军的武器被全数收缴,个人物品狷介不取,到北京之后,按照登记的清单逐一发还,而羁押在大营之中,除了开始的几天,尚有清军来回巡视,在之后,竟似是自成天地,除了不能像在国内那般的到处浏览以外,全然没有半点对待战俘应有的紧张和严酷。 一月有余的过下来,包括额尔金、伯麦、孟托班等英法联军将领及士兵口中不说,心中却大为见情,偏偏今天听巴夏理的语出不逊,众人不好接口,营房中安静了下来。 过了片刻,额尔金问道:“子爵阁下,伦敦方面,有什么办法吗?” “总要先将联军的小伙子们安全带回故乡,才是第一要计”奥德里奇给他简单的解释了几句:“同时,格莱斯顿议员——哦,现在已经不是议员了,在新成立的政府中,首相阁下任命他做了外相——作为此次和中方办理一切停战事宜的总代表,已经从伦敦出发,用不到几个月,很快就要到中国来了。” 听闻有回家希望,额尔金长出了一口气,“那可太好了。那可真是太好了” “不过,数万兵士返乡,也不是一朝能够得成的。这一次我和巴夏理爵士到北京来,是先期以换俘的名义,将联军中与清军俘虏数目相等之一千零六十六人悉数带离北京,其他的兵士,恐怕要等到外相阁下到来,与中方达成正式的停战协议之后,方可成行。” 峰回路转的一句话,让众人的心又冷了下来,额尔金有着军人和绅士的双重身份,片刻之后就做出了决定:“不管是谁先谁后,我作为联军的最高统帅,一定是要等到最后一个才登上开往故乡的军舰的。” 孟托班也说,“我和额尔金阁下的意见一样。我是法国参战部队的统帅,我也要等到小伙子们全部安全了,才最后一个离开” 在营中转了一圈,又到额尔金等人的房中看看,时间有限,不可能容他们尽叙情怀,巴夏理命同来的通译到营区门口,向中方做了结束离开的请求,兵士跑开送信去了。 过了一会儿,仍旧是荣禄和阿勒精阿两个人同来,打开木栅栏,奥德里奇、巴夏理几个在额尔金等人的目送下走出营区,中国兵士再度关闭栅栏。 荣禄上前几步,微笑着问道,“专使先生所见,可还满意吗?” “非常感谢贵国能够秉持人道的大义,妥善安置联军兵士,令我方非常满意。” “满意就好,既然已经看过了贵方生活情况,请两位先生到军中大帐去,共同商讨换俘之事吧。” 奥德里奇点头,“就烦请阁下带路吧。” 双方在军营大帐中分宾主落座,奥德里奇先就所见到的,联军兵士受到的有尊重的照顾向中方表示了感谢,紧接着问道,“不知道几时可以容许联军方面的士兵登船返回?” “这个嘛,我方有具体的要求,是要提前向贵方说明的。第一,这一次换俘之举,首先要在双方战俘全数到场的时候进行,也就是说,需要贵方将被俘的我军将士悉数带至京中,然后再安排进行;第二,此次换俘,是在贵我两国尚未达成正式的停战协议的情况下进行的,故此,能够交予贵方的人员都是从属于战斗部队的印度籍兵士。英、法士兵、将官,都是不能作为此次换俘行动中的可待选人员的。” 巴夏理用力摇晃着脑袋,大声否决吗,“这怎么行?”他说,“贵国这样做法,实在令人遗憾联军兵士不论英国、法国、英属印度国,都是属于同一个战斗序列,怎么能如此的分清彼此?” 曾国藩不慌不忙的答说,“阁下这样的话说错了。诚如我方所说,如今情势,你我两国仍处于战争状态之下,而战端发起,不外英法两国。而印度作为贵国的殖民地,也只是裹挟前来。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巴夏理还想再说,给奥德里奇拦住了,在他想来,只要格莱斯顿外相一到,两国签署正式的停战协议,这样的借口自然也就不成其为理由了;而且,联军在北京的生活得到了切实的保障,也不用担心有受到伤害的事体出现,只能委屈他们多呆几日了。 当先问道,“那,不知道第一批作为换俘的兵士,几时能够成行?” “只要我方的兵士能够安全返回,即刻可以参照相应的人数,逐一放行。” “好吧,既然如此的话,我和我的同僚希望能够得到中方的帮助,用电报线路将香港及国内发送电文,请求即刻派船北上,将贵方士兵护送到天津,并转送北京。” “可以。还有什么?” “第二,我们希望能够到位于北京周边的各地去看一看,也好知道,我方的士兵是否受到了同样的待遇?” “这,”曾国藩和柏葰互相商议了片刻,“也可以。还有什么?” 奥德里奇停顿了一下,巴夏理在一边问道,“请原谅,中国大宪先生们,我有一个问题要请问。” “哦?是什么?” “鄙人在军营中与同僚会晤之际,听额尔金爵士说,我方兵士在营中的一切花费,都是要在日后如数付清账目的,可有此事?” “有的。” “这,难道贵方不认为这样做太过分了吗?两国交战之后,战俘所享用的一切物资,居然要战俘所在之国如数掏钱结账,这难道就是贵国待客之道吗?” 曾国藩点点头,“对于巴夏理阁下的话,老夫不敢苟同。大约是阁下的耳朵出了问题,总是听不清楚问题的实质?我方多次重申,贵我两国如今尚在战争状态之下,贵方战俘能够得到如此的厚待,全在我皇上圣心仁厚,不以畛域为区分,待万民如待赤子。方有如斯之事。” 他说,“若是友朋到访,我天朝自当热情款待,如今两国战事未息,又何来招待之举?那不成了开门揖盗了吗?” 巴夏理给他一番狡辩弄得头脑不清,支支吾吾间问道,“那若是等到两国息兵之后呢?” 曾国藩第一次笑了:“到那时候,贵国兵士尽可以一体返回,也用不到我天朝一切奉养了吧?”V!~! 第55节天子拜年(1) 临到天明的时候,肃顺才和衣躺在床上睡了一会儿,却给姨太太唤了起来,“老爷,老爷?大年初一了,等一会儿还要去给四哥拜年呢” 肃顺给姨太太唤醒了,迷迷糊糊的起来,眼睛也不大睁得开的起床、洗漱,用冷水洗洗脸,才觉得精神爽利了一些,下人伺候着,换上印有五福捧寿图样的大红夹袄,到了正堂。 龙汝霖几个一夜未睡,却精神饱满的正在闲聊天,只少了一个李慈铭,看他走了出来,几个人纷纷站起,“大人,您起来了?昨夜休息得可好?” 肃顺苦笑摇头,“不行了。多饮了几杯,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他说,“你们几位呢?一夜未曾合眼吗?” “守岁之习,由来已久,学生等也习惯了。”黄锡答说,“左右现在时候还早,大人不如再休息一会儿?” “不睡啦。等一会儿还要拜年,还要有旁的人过府拜年——总不好失了礼数。哦,用过早饭了吗?” 草草用罢早饭,肃顺环视一圈,似乎这时候方才发现:“怎么,爱伯少兄不在?” 龙汝霖一笑,“爱伯新近结识了三树堂的佩芳姑娘,整日流连忘返,昨日出门的时候还说,今夜留宿,等明天一早,回来给大人拜年。” 肃顺知道,李慈铭自幼在祖母身边长大,等到他十五岁的时候,老太太病重,为求冲喜之意,奉父母之命,娶了比自己大五岁的表姐为妻,不料行之而不效,婚礼的当日,祖母便一瞑不视了。 李慈铭痛彻肺肠,他本来于表姐就只有姐弟之情,这样的一番折冲,也使得和妻子的感情很大的问题,夫妻两个成了怨偶。偏妻子入府数年,一无所出——也难得二老的欢心,李慈铭更加不把妻子放在心上,常在烟花之地流连——便如同在江宁城中一般。 “爱伯年少风流,多识温柔乡滋味,更且言语诙谐,自然也是乐户之家的恩客了。” 黄锡很不以龙汝霖语出讥讽为然,“住温柔乡的日子,到底还早。”他说:“设想英雄垂暮日,英雄不住住何乡?”他吟诵了两句龚定庵的诗文,转而对肃顺说道,“大人,爱伯少年气盛,又是初到京中——大人总要多多劝诫一二啊。” 肃顺摇头摆手一起来,“你当我不知道吗?只是,哎”他叹了口气,不再多说,“对了,皞臣、翰仙、碧湄,上一次烦请几位先生参详之事,可有什么眉目了?” 龙汝霖几个互相看看,都有点胸中之言,难以启齿的模样,这几个人都是饱学之士,在肃顺府上呆得时日不同,却也有一点共识,那就是说,若论及兴利除弊的锐气,知人善任的魄力,居停大人在朝野上下可称第一,只是有一点,这种锐气与魄力大都是向外的,于自身……就难说得很了。 这一次要大家为之参详的,本来就是大碍关系,一旦奏报到御前被皇上准了,只怕肃顺就是第一个要为人参劾的要真是那样的话,就真的是求南反北,所谋大作了。 肃顺左右看看,笑着说道,“但说无妨。肃某旁的没有,只有一节:于先生之言,无不拜纳,这不但是有自信的,而且也是举坐都可以作证的。” 龙汝霖点点头,“既然如此,学生敢不剖心以待?大人,依学生看来,皇上的本意是为肃清吏治,还天下百姓一片海清河晏之繁华盛世。只是,此事没有这样简单呢” “哦?何出此言?” “吏治之坏,首在贪墨。这是人所共知的,不过,像这样暗室往来,纵有神目如电之说,那也不过是道学君子推拒的借口,又有何人能够亲眼得见了?所以学生以为,只是这贪墨弊政,就万难根治。” “皞臣的话中有话,莫不是除了贪墨之外,尚有其他弊政,难以根除?” “正是如此。”龙汝霖说,“再说钱粮、刑名二节。两造上堂呈诉,所属府县道员自问能够做到秉公而断,终究也要有输赢分别,赢的一方也就罢了,输的一方心中怨气难平,又有皇上的旨意,可以到上级呈控所判不公,不提重审之后结果如何,百姓呈诉,上峰不能不问,不能不管,公事堆积,人人心头烦闷,下属办公吏员明明是秉公而行,偏为人讦告,心中委屈,又怕再有这样的事体,日后为公事多方犹豫,使民情不得上达,民怨不能伸张——长此以往的下来,还有谁敢于再认真办差?若是到了那样的地步,大人,所伤的不止百姓一方,连天下所有吏员的心,也要为这一道新政所疲扰不堪哩” 他滔滔不绝的说了一大通,肃顺静静地听着,等到他说完,方始开口,“这是你们几个人的共议吗?”见几个人同时点头,他也有点不知所措了,“那,若是这样说来的话,此事就办不得了?” 黄锡插话道,“大人,开此等禁例之门,于百姓不过小利,于天下万千官吏却是贻害无穷。学生等皆以为,还是要向皇上陈言其不可行啊。” “你们说的不为无理,只是,皇上新硎初发,又是借举国大胜,威望如日中天之机推行新政,贸然封驳……?”他摇摇头,断然的中止了这个话题:“此时先不必谈,左右等一会儿还要到周芝老府上拜年,问一问他的话再说吧。” 龙汝霖不好再说,符合的点点头,“周芝老国之重臣,又是经皇上钦点要其赞襄其中的。听听他怎么说也好。” 肃顺看看时间不早,不再多说,准备一下,起身出府,到望衡对字的郑王府去给哥哥拜年。 端华一身便装和弟弟相见,彼此拜过了年,兄弟两个分别落座,“怎么,嫂子不在家中?” “进宫去了。”端华答说,“要说起来,云主儿可真是有心人,多年以来,每年年节,宫中赏赍不断,我和你嫂子说过,她每个月月例银子有限,回头和云主儿谢恩的时候多说几句,主子的赏赐我等本不敢违旨,只不过,总是这样赏赐下来,叫我们的心里怎么好过啊?” 肃顺有一搭无一搭的听哥哥说话,对方说的是什么却根本没有往心里去,“总是云主念情,大哥也不必固辞了。” 兄弟两个聊了几句,肃顺起身告辞,“怎么,这么急着走?” “不能坐了。等一会儿还得出去给人拜年。改日我再来吧。”从郑王府出来,回府登轿,一路抬着,往周祖培府上而来。 周祖培听到门下禀告,开门迎客,将肃顺请至正厅,下人奉上茶水、点心,在一边垂手肃立。听两个人说话,寒暄了几句,肃顺转入正题,“芝老,我等身为奴才的,主子有旨意,自当早晚在心,不管能不能做成,也要苦苦支撑,就像炼丹一般,九转丹成,就是到了收功的时候了,您说是不是?” 周祖培听他倒苦水,心中好笑,一双眼睛闪闪生光的望着他,那个意思,是催促他继续说下去:“只不过像这一次,皇上交代下来的差事,如果真的成了,大开恶例之门,只恐天下官员,人人自危,对往来公事个个袖手——若真的这样的话,可怎么的了啊?” “不瞒雨亭兄说,这样的顾虑,老夫心中戚戚。不过,雨亭兄久历部务,这天下吏治之坏,在我看来,也实在是到了非得痛下决心,好好整饬一番不可的时候了。不知道雨亭兄以为呢?” 一听这话,肃顺立刻觉得肩仔沉重,却又容不得他说旁的,当下点头,“芝老之言大是。”他说,“不过,芝老,依肃顺看来,吏治之坏,首在贪墨……” 他把龙汝霖和黄锡几个人于新政不可行的意见说了一遍,最后说道,“芝老以为,以上种种,便不可防吗?” “要说这几项嘛,亦是通人所见。不过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这话怎么说?” 周祖培正要说话,门口又有人来报,“老爷,军机处曾大人到府给老爷拜年来了。” 周祖培接过拜帖看看,惊讶的‘哦’了一声,“曾涤生来了?开中门,老夫亲自相迎。” 曾国藩低头出轿,抬头看看,肃顺居然也在?两个人一朝为臣,而且他在天津练兵多年,军需粮饷全靠肃顺支应,虽然都是为国办差,各负其责,曾国藩心中也很见肃顺的情,先跪下去给周祖培磕头拜了年,起来之后,向肃顺拱拱手,“肃大人也来了?” 三个人重新入座,下人又是一番忙碌,曾国藩突然到来,自然打断了两个人未尽的话题,周祖培含笑问道:“涤生兄,今儿中午就在我这里小饮如何?” “正要陪芝老喝几杯,国藩便叨扰了。” “你且稍座,我和雨亭兄还有几句话要说。”周祖培转过脸来,继续对肃顺说,“便如你说的,贪墨不为人所知的一节吧。诚然,暗室交往,神鬼莫测,不过在我看来,既有赂遗之举,必是有所图,是不是?” 肃顺想了想,点头说道,“是。无缘无故,谁也不会拿银子给别人送去。” “这就是了。你想想,若是为了官司收受贿赂,自然的,行贿一方定然是理不直,气不壮,否则的话,官司只要遇到一个不大糊涂的知县,定然能够判得顺应民意。若反其道而行之,偏袒一方,当堂审结之后,被屈的一方心中不服,到上峰呈诉,派人追查下来,受贿之举不就事实清楚了吗?” 肃顺低头长思,半晌没有说话,过了片刻,给他想到什么似的,抬头问道,“那,若是为求官,而行贿上峰的呢?” 周祖培扑哧一笑,转而对曾国藩说道,“涤生,人言肃雨亭聪明一世,我看却是糊涂一时啊。” 曾国藩前情不明,但听两个人一番对答,也大约的知晓了一二。皇上有意另开新政之门,命阎敬铭、肃顺总理其事,其中特别让周祖培赞襄其中,阎敬铭回家乡过年,不在京中,不用问,肃顺这是到周府来求计了。 听周祖培说完,他也难得的一笑,他能够听得懂他话中的意思,笑着向肃顺解释:“恩出于上。雨亭兄又何必有此忧烦之态?” 肃顺也是心思灵透之辈,给两个人一言点醒,“我明白了。若说有利可图,则在任上所行之事,有百姓、士绅、生员可以呈诉上峰;若是无利可图的话,只怕也不大会有人肯于花大把的银子求官了。芝老,可是这个意思?” 周祖培微微笑着,点头不语。“只是,这皆是我等君子心声,以为天下都是良善之辈,行事秉持圣人礼法,规行矩步。若是有那不肖之人呢?” “那也很简单易办。朝中律法,正是为此等人而设”周祖培大声说道,“百姓到堂呈讼,一旦查有实据,即刻绳以重法,想来只要数年下来,天下间这般浮躁混乱的风气,当为之一清了。” 正事有了了断,肃顺心情大好,忍不住和周祖培开起了玩笑;“芝老,是不是我近日多到您的府上来,彼此熟稔不拘礼节,引得芝老心中不满?” 周祖培一愣,“这话怎么说?”他问道,“还是老夫有什么怠慢处了?” “本来嘛,曾涤生前来,您又是亲迎,又要留客饮宴,我来的时候,您可不曾这般热情啊。” 周祖培和曾国藩哑然失笑,“好你个肃雨亭居然在这里挑我的理了?本来是不想请你的,只为你饕餮太甚,我府上的厨子一听说你来了,心中都打鼓。你知道他们说什么吗?” “说什么?” “那个白白胖胖的肃顺一来,府上就要有人饿上两顿,才能把他吃掉的找补回来” “若是这样说来的话,下一次我过府拜望,还要自己带食物了?” 一句话出口,三个人同时大笑前来。 大年初一的早晨起来,洗漱以毕,用过早膳,皇帝一只手端着温热得正好的**,一只手拿着几本折子在看分别是曾国藩早就呈上来的《细数英我两军战事弊端折》,云贵总督吴振棫的《苗疆事宜七条折》和崇实所奏的《扶绥苗瑶之法折》其中还有一个夹片,是《趋划苗瑶生计折》。 这三个人一个是封疆大吏,两个是皇帝登基之后不次捡拔而起,均有密折陈奏之权。不过折子送抵御前,皇帝一直忙于新年前后的种种繁杂政务,没有仔细看过,放在密折匣子中,已经有些时日了。 他从腰间拿出钥匙,打开曾国藩所进的密匣在折子中,取出折本,奏陈中是这样说的,“……英军重在指挥灵便,各级所属,如臂使指。进攻之事,悍不畏死,臣与英夷渠魁战后研讨之时,彼方亦自坦诚相告。军中尤重纪律,犯纪之人,不论品秩,皆有军法相绳。” “临敌之先,英夷惯以火炮之威开路,轰鸣大作之中,泥土翻腾而起,震慑地方兵士。而步阵整齐划一,攻陷于后。又各有奇兵自间道出击,断敌后防,于广州虎门要塞之战,此种战法每每建功于一役,使天朝首尾难顾,终至三日之内,为英夷炮舰兵临城下之恶果矣。” “英夷战力极强,而保障有法,臣闻,英夷渠魁额尔金等人答说,本意在使联军退守登州海防,固城以守,待等海上驰援兵舰抵达,登舰远去,则我天朝兵士唯望洋兴叹矣。” 皇帝啜了一口**,心中想着:若是如今时日就开始做海军的准备,还是过于早了一点吧?海军一旦操作起来,就是非大建奇功不能收手的,总要全盘考虑,整体勾画。旁的不必提,只是这购买技术,开建造船工厂,光是银子,怕就是如《红楼梦》中说的那样,‘泥沙一般的花出去’了 琢磨了片刻,合上奏折,放在一边,侧目向窗外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回皇上话,已经过了巳时了。” 皇帝有心派人传曾国藩进来,转念一想,又觉得好笑:今天是大年初一,朝野上下俱在封衙期,根本没有人到部视事,就是派人到他府上去传,可能他也不会在家——这样的日子,彼此探访亲友,互相拜年,到处是乐融融的场景,为了一点小事把曾国藩提了来,没的引起外人的惊惶。 一念到此,皇帝突然觉得有点妒忌:都以为天子多么荣尊,殊不知,每逢年节的时候,却是最最寂寞的日子朕在宫中冰清鬼冷,他们倒阖家欢乐?不行,自己也得出去找点乐子去 想到这里,荒唐的念头如野草滋生,竟是不可抑制了,拈一块云糕,漫不经心地嚼着,口中随意的叫道:“惊羽?惊羽?” 六福闪身出来,“主子,赵姑娘不在养心殿,您昨儿个不是准了她三天的假,让她和柳姑娘在一起过年的吗?” “朕忘了。”皇帝拍拍手上的点心渣子,吩咐一声,“她不在正好。伺候朕更衣,朕带着你出去转转。”V!~! 第56节 天子拜年(2) 第56节天子拜年(2) 六福连劝诫的话都不敢说,多年以来,皇上的脾气mō得太熟悉了,知道他的主意上来,旁人休想拦得住,当下转身下去,吩咐执事太监,伺候皇上更衣:穿一件石青sè的夹袄,外面套着枣红sè巴图鲁马甲,脚上蹬着一双足蹬青缎皂靴,连车架也不用,带着六福顺天街大步而行,直往宫外行去。 出了大清mén,就是大栅栏,琉璃厂一带人头攒动,往来如织,皇帝看得喜笑颜开,净往人多的地方挤,六福不及他脚程快,一溜xiǎo跑的在后面跟着,“老爷,老爷,您……慢一点啊,奴才跟不上了。” 皇帝也不理他,径直在前面闲逛,身边一个卖糖葫芦的xiǎo贩,扯着嗓mén在吆喝:“冰糖葫芦两文一串儿……” “哎?”皇帝招呼一声,说话的声音又带上了天津口音,“糖堆儿恁么卖的?” “哎呦,您是天津来的吧?”xiǎo贩嘻嘻一笑,“在这天子脚下,可是少见。得嘞,本来卖两文钱的,看您是外乡人,三文钱您拿两串吧!” “不行。”皇帝故意和他开玩笑,“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欺负我是外地人还是怎么着?卖旁的人就两文钱,卖我就三文钱两串?不行,不行!” xiǎo贩楞住了,“那……依您说呢?” “少五文钱一串就不要了!” xiǎo贩张大了嘴巴,上上下下望了他几眼,“我说,您……不是有máo病吧?” 皇帝扑哧一笑,从支架上取下两串糖葫芦,回身看看六福,“给他十文钱!” xiǎo贩接过铜钱,兀自看着这主从两个发愣,自问见的人多了,却不曾见过这么……缺心眼儿的!摇头笑笑,又吆喝起来。 皇帝把糖葫芦几口吃完,签子扔到一边,一眼看见对面过来几个人,赶忙错过身去,装作低头端详摊位上的物什,等到身后脚步声走远,才转了过来:“主子,您怎么了?” “是翁同龢。要是给他看见了,可就糟糕啦!”皇帝笑了一下,“不但不能再舒心畅快的游遍市集,怕又是有一番劝谏,没的影响朕的心情。走快一点,别给他发现了。” 两个人脚下加紧,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远远的隔了开来。果然,翁同龢似乎觉得看见了很熟悉的面孔,不过无暇细辩,等到想到可能是什么人的时候,回头寻找,人海茫茫,早就不见了踪影。也只好罢了。 和他同行的人叫孙毓汶,字莱山,山东济宁人,他的父亲就是与翁心存同为军机大臣的孙瑞珍。 这一次进京,是为应咸丰八年的北闱乡试而来的,说来也真正是鬼使神差,孙瑞珍、孙毓汶一家是山东望族,孙瑞珍的父亲叫孙yù庭,嘉庆年间做到体仁阁大学士。 他的一个孙子——也就是孙毓汶的堂兄——名叫孙毓溎的,是道光二十四年的状元,咸丰六年丙辰科,孙瑞珍有意让儿子夺魁,意在造就一段兄弟争相夺魁的佳话,不想闹了个灰头土脸! 这要从两面说起,首先便是咸丰五年的北闱乡试,孙瑞珍身为乡试主考,明知儿子入闱,却并不自请回避,考试之后,孙毓汶中选了。 到会试之前,孙瑞珍又做了一件很不地道的龌龊事:殿试前夕,赴试的贡士多住在朝mén附近的亲友家,以便第二天一早进隆宗mén,当天晚上,孙瑞珍以通家之谊,请翁同龢过府,席间殷勤款待,频频劝酒,絮絮畅谈,宾主非常欢洽,席散了之后,孙瑞珍又邀请翁同龢到书房,把殿试的一切规例不厌其烦的一一指点,直到深夜,翁同龢有了倦意,加以不胜酒力,更觉难忍。 但不知道孙瑞珍是看不出来还是故意为之,直到临近三更天,方始促其安寝。而孙毓汶早在散席之前就已经休息了。 这样一来的话,可以想见,第二天金殿对策的时候,翁同龢的jīng神一定不会好。据说是正觉得jīng力不济的时候,记起其父给他的两支老山参,藏在卷袋中,找出来折下半支咬着吃了,自觉津液流灌,神智奋发,振笔而书,一气到底,如时缴卷。 孙毓汶失了状元名头不算,孙瑞珍身为乡试正主考,明知其子入闱,而sī心作祟,不肯自请回避的事情也给一个监察御史,名叫yù麟的揭发了出来。 皇帝闻讯,把孙瑞珍找了来,问清经过,劈头痛斥,将孙毓汶一甲第二名的名次取消,连同他上年乡试所得的举人功名也给一股脑的夺了! 孙瑞珍求荣反辱,碰得额头青紫,狼狈不堪的退出湛福堂,皇帝余怒未息,有心免了孙毓汶未来三科之内的入闱名额,还好有肃顺和翁心存讲情说项,以此事只是孙瑞珍名心未净,且孙毓汶虽身在其中,但乃父所为,并不知情为由,宽免了这一遭。 不过,经此一事,孙瑞珍xiǎo人行径传遍天下,成为清流的笑柄! 孙毓汶深知乃父所行是何缘故,口中不言,心底却发了宏誓,下一科入闱,不但要得中,而且非要在咸丰九年的殿试中一举夺魁不可,也好给老父出一口xiōng中积郁的闷气。 等他到了京中,是腊月二十八,已经过了封衙期,父子两个每天无事可做,白天由老父分别指点文字之功,晚上把酒闲谈,日子倒也过得痛快。 到了大年初一,早上起来,孙毓汶到翁府,给翁心存、翁同龢拜了年,由翁同龢陪着,到了外面,“今年会试主考尚不知是何人,不过不出翰林院掌院学士许乃钊、méng古大员柏葰、左都御史袁甲三数人之外。这几个人嘛,xìng情各异,却都是理学大家,虽然往来‘行谒’有xiǎo兄为你引荐,但我所能做的,也仅此而已,能否脱衣而出,还是要看你的文字之功——在这些时全}}文字]w]A~PO}0}。N]ET日内要多下苦功啊。” “是。叔平兄金yù之言,晚生永志不忘。” 翁同龢一笑摇头,“我二人平辈论jiāo,这前辈二字,再也休提。”他说,“今儿我带你到琉璃厂去走一走,闱中所用,种类繁多,提前些时日购得,也好让你熟悉一番,省得入闱之后,慌luàn难成。” 孙毓汶又有一番拜谢,自不必提。 翁同龢回身找了找,早不见了方才所见的踪影,孙毓汶前行几步,回头问道,“翁兄?” 同龢心中奇怪,是自己看错了吗?胡luàn的摇摇头,歉然的一笑:“我走神了。哦,前面就是三元店了。” 皇帝一路走来,心情大好,听前面人声鼎沸,呼哨之声大起,围了好大一圈的百姓,不时发出阵阵哄笑声,心头好奇,勉力挤过去,正有两个身着青布长袍的汉子站在一张方桌后面说相声:“……所谓偷雨不偷雪,偷明不偷暗。” 他身边的搭档立刻伸手一拦:“您慢点儿,怎么叫偷雨不偷雪,偷明不偷暗呢?” “您想啊,”捧哏的是个面貌很清秀的xiǎo伙子,天生了一副笑眼儿,tǐng直的鼻梁,看上去很讨人喜欢的样子:“偷雨不偷雪,有什么脚印也给雨水浇没了。” “那要是偷雪呢?” “转天早晨,本家顺着脚印就找家里去了。” 六福还是第一次听,忍不住扑哧一笑。皇帝一如耳就听出来了,这是著名的相声段子《贼说话》,只是不知道和后世听到的有什么变化没有? 只听捧哏的继续问道,“那怎么叫偷明不偷暗呢?” “听见外面哗啦一声响,这家人知道有贼来了,夫妻两个顾不得敦伦之事,赶忙点起灯火,这就要倒霉!” “怎么呢?” “这不就是告诉贼人,我家里有几口人在,你别进来啊!” 众人嬉笑声中,捧哏的又问,“那,要的吹灭灯火呢?” “哎,那就对了。贼人一看,这家不能下手——同道中人啊!” 笑声中,两个人接着说相声,一直到最后,听逗哏的把包袱抖开:“这时候,那个贼说话了:不能,没贼我棉袄哪去了?”引得围观的百姓一片哄堂大笑起来。 皇帝也忍不住扑哧一笑,回头从六福手中拿过几枚铜钱,扔到铜锣里,“说得不错!可有什么新鲜段子吗?” 逗哏的年轻人一愣,“多谢这位大爷的赏,新段子还有,请大爷容xiǎo的片刻,等一会儿,xiǎo的再伺候您几段?” “你叫什么?” “xiǎo的朱少云,艺名穷不怕。” 皇帝朗声一笑,“哈哈!”他说,“好名字!只从这个艺名就听得出来,是个能安于困境的!好名字。” “哪儿啊!不过是胡luàn起来,叫着顺口的。”穷不怕嘿嘿笑着给他打了个千,起身又到旁的观众面前讨赏去了。 皇帝站在那里,还想再接着听他下面的‘新段子”倒是他身边的六福,左顾右盼,神sè有些慌张。时下已经过了午时,今天是大年初一,百姓拜年之后,各自出行,这琉璃厂一带极为繁华,几乎是京中人新年前后必到之处,若万一给哪一个不开眼的奴才当街拜倒,坏了主子的心情不说,搞不好惹出事端来,自己这么担待得起? 他靠近了一点,低声说道,“主子,还是回吧?主母娘娘要是知道了,奴才就活不成了。” 皇帝眼看穷不怕和搭档坐到一边,翻开褡裢取出冰凉的食物,看起来是要用午餐了,周围的看客一一散去,不知道下一场几时开始,心中满是遗憾的叹息一声,转身走了开来,“有点饿了,你可带着银钱吗?” “奴才倒是带着银钱,不知道主子想吃什么?” “到那边去看看。有什么饭庄酒楼的,随便吃点。今天难得出来,吃完了再回去。” “那,容奴才给主子引路。”主仆两个一转身,迎面正好碰见翁同龢和孙毓汶走了过来,四目相对,翁同龢愣住了。 孙毓汶咸丰六年的时候曾经在太和殿见过皇上,不过当时心情jīdàng,再兼以伏地奏答,殿阁深远,只是在进来的时候张望过一眼,心中早就没有了丝毫印象,看翁同龢再一次停步不前,拉了他一把,“翁兄,怎么了?” 翁同龢知道他的脾气,这时候行大礼固然是圣心不喜,更且有碍观瞻。无奈苦笑着上前几步,躬身行礼:“老爷?” 皇帝也大感讪讪然,低声问道:“怎么,你也到琉璃厂来了?” “回老爷话,”翁同龢尽可能的放低了声音;“臣这一次来,是陪孙少兄,到此购置入闱所需之物的。” “孙少兄?”这个名字在皇帝听来非常觉得陌生,用手一指后面的孙毓汶,“就是他吗?” “主子,您忘记了?就是咸丰六年,和臣同在一甲的孙毓汶啊。” “啊!是他啊?怎么,”他楞了一下,看看翁同龢,又看看孙毓汶,笑着点点头,”人言翁同龢孝悌君子,今日一见,名下无虚啊!”说完一摆手,“我还没有用午饭呢,这里你熟,可有什么好的馆子吗?” “主子,今天非比平常,饭庄酒肆之中,臣怕有不少人识得天颜……不如,由臣陪主子返驾吧?” “不好,不好!”皇帝皱起了鼻尖儿,“我不是骗你,真有点饿了。走不动了,吃完就回去,你看怎么样?” 看着皇帝可怜巴巴的样子,翁同龢无奈的一笑,“那,不如请皇上御驾到臣的府上去?一来可以安心享用,二来,微臣也可从容安排?” “也好,正好给翁二铭拜年。”皇帝嘻嘻一笑,“多年来,只有你们这些人给朕拜年,朕还没有给臣下拜过年哩!” 翁同龢知道,皇帝天xìng顽皮,在宫中的时候还好,到了外面,经常会故态复萌,他在上书房伴驾多年,这一节是早有所知的:“皇上这样说话,叫微臣父子怎么当得起?” “当得起,当得起,只要压岁钱给得足就行啦!” 第57节 天子拜年(3) 第57节天子拜年(3) 几个人到了翁府mén前,一进胡同口,就看见一个下人模样的跑了出来:“啊,四少爷,您可回来了!老爷正着xiǎo的去找您呢!” “怎么了?有事?” “柏大人到府,给老太爷拜年,老太爷留大人用饭,大爷作陪,柏大人说,要等四爷您回来再一同入席,这不,老太爷就让我出来找您了。” 翁同龢一把拉过下人的肩膀,耳语了几句,年轻人的眼睛立刻瞪大了,呆了片刻,‘哎’了一声,快步跑了进去。 翁同龢故意放慢了步子,引领皇帝向内行去,等到了翁府大mén口,府中刚刚准备停当,大méndòng开,红毡条一直铺到内院深处,翁心存和柏葰为首,后面跪着男男nvnv十几个人:“臣翁心存,携阖府上下,恭请皇上万福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奴才柏葰,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跟在翁同龢身后的孙毓汶吓得张大了嘴巴,呆愣了片刻,抢上几步,也在红毡条上跪了下来:“学生山东人士孙毓汶,叩见皇上。” “朕本来说给你们一个惊喜的。翁同龢,这是你搞出的名堂吧?” 翁同龢微笑着到乃父身后跪倒,“皇上驾临寒舍,本是翁府之福。臣万万不敢草率行事,请皇上恕罪。” “都起来吧。”皇帝摆摆手,示意众人站了起来,“刚才来的时候,朕和翁同龢说,往年都是大臣们给朕拜年,今年不妨颠倒一下,朕也到外面走走,到大臣府上拜拜年。翁心存,今天是大年初一,可不许你说什么煞风景的话啊!” “臣以诚心上shì君父,皇上关爱微臣,不顾万千之尊,驾临臣府,臣感戴莫名。”翁心存答非所问的躬身奏答:“皇上,请。” 进到翁府,众人众星捧月一般围着皇帝,在府中转了一圈,翁府的占地不是很大,用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走了个遍,当然,内眷所居,不宜落足,只好罢了。走到méndòng前,皇帝便转过身来,“府中有多少人丁啊?” “回皇上话,除却微臣及犬子家眷之外,共计六十九口。” “一百余人居于这样一处bī仄的院落,大非所宜呢!”皇帝嘻嘻笑着,回身吩咐,“柏葰?” 柏葰一听皇帝的话头,心中暗自为翁心存欢喜,上前一步,口中答说:“奴才在。” “开衙之后军机处记档,赏赐翁心存海淀澄怀园宅邸一所。” 澄怀园是当年三朝旧臣张廷yù的赐宅,占地相当大,在京中大大有名,翁心存父子几个赶忙跪了下去:“老臣诚惶诚恐,叩谢天恩。” 把皇帝请到正厅,居中而坐,翁心存几个垂手肃立,皇帝左右看看,在翁心存的身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面白无须的中年人,在场的众人,是唯一一个他不认识的,“这是?” “臣,吏部左shì郎翁同书,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哦,朕记得你,你是翁同龢的大兄吧,是不是?先皇二十年的庶吉士的,是不是?” “是。皇上圣记无错,臣生于嘉庆十二年,居兄弟之长。道光二十年,méng先帝拔于泥途。”他碰了头,又说,“皇上登基之后,捡拔臣做了吏部左shì郎。” 皇帝满是欣喜神sè的点点头,“常熟翁家,一mén簪缨啊!起来吧。”他转过头去,看向一边站着的孙毓汶,“你就是孙瑞珍之子,叫孙毓汶的吧?” 听皇帝提及乃父,孙毓汶更是站得笔直,随即跪倒碰头,“是,学生孙毓汶,叩见皇上。” “今天难得你有幸见朕,也算是你的福分,天假其便,朕有几句话要告诫你。” 孙毓汶心中忐忑,头深深地伏下,口中答说,“是,学生恭领圣训。” “不论你日后能否中士,做人做事,首在一个‘诚’字,便如你父亲吧,身为礼部尚书,执掌国家礼法教化,偏做出这等下作之事,不但辱及自身,更且徒留天下笑柄!” 他的手在座椅的扶手上轻轻地敲打了几下,继续说道,“日后你若是能够认真汲取令尊的教训,为国出力,报答朕躬,报答翁同龢之流的一番提携之恩,还算你孺子可教;若以为彼此家世仿佛,而才具自问不知比他高出多少,但论功名殿试逊他一筹,屈居人下,已是莫大憾事,论仕途,晚上数科之外,更且处处不及,相形之下,有委屈之念之外,敢于挟sī报复的话,朕处置起来,可丝毫不会顾及你是什么人的儿子。你明白吗?” 孙毓汶汗透重衣!伏地重重碰头,“皇上天语教诲,学生永生不忘!” “你起来吧。”皇帝让他退到一旁,转而望着翁心存和柏葰,“朕本来都忘记了,经翁同龢提醒,方想起来,今年是乡试之年呢。” 翁心存躬身答说,“皇上日理万机,还请节劳才是的。” “今年乡试主考的人选嘛,朕心中已经有了初步的人选,等到正式对臣工公布的时候,朕还会提及,今天在这里,也不妨说上几句。” 翁心存心中奇怪,皇帝的言外之意很清楚,正主考不出自己和柏葰之中,只是历来乡试主考,为求关防严密,都要等到临近出京的时候,才会公布人选,今年这是怎么了?心中狐疑着,众人鱼贯跪倒,“宗室之中,良莠不齐,一些人的人品,cào行,朕还是很能够信得过的。便如同你柏葰吧,当年出使朝鲜,坚峻朝鲜国主所赂遗的各sè礼物,一时间传为美谈。先皇也大以为是。这样的人,不说才具如何,只是这份德行,就是朕,也丝毫不敢有不敬啊!” “奴才不敢,奴才自幼méng父兄教诲,但知忠悃shì主,其他纷纷xiǎo节,奴才不敢留心留意。” “手~机看你的德行,不用朕多说,jīng白shì君,早在朝中大臣的眼中,但你府中的下人呢?他们是你身边的奴才,每日听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身为他们的主子,于他们,又有何定见?便说今年的北闱乡试吧,例如说,你府中的某个奴才,暗通款曲,引介其中一二入闱,闹出哄传天下的大笑话、大丑闻来,你难道就没有管束不力之罪?” 皇帝用力吸了口气,语气逐渐转冷,“柏葰,朕知道你这个人,在府中惯常心慈面软,秉持君子待下慈厚之道,轻易不愿打骂下人。但若是为了你府中的一个或者几个奴才,使国家抡才大典之重大关节出了问题,就是朕肯饶过你,也要顾全天下众口籍籍,不能不学三国的诸葛孔明,挥泪占马谡了。这一点你千万千万不可忘记。” 翁心存几个都觉得奇怪,皇上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柏葰一定会是今年乡试正主考的人选,只是,皇上怎么知道他府中的奴才一定会惹出事来?或者,若是为保全其人打算的,何不干脆就免了他主考之职? 柏葰正待奏答,外面一阵快速而凌luàn的脚步声响起,一个孩子的呼喝传入,“师傅,我来了!” 翁心存入耳便知,是大阿哥载澧!身后还跟着一个壮硕的男子,弯腰紧追不舍,“大阿哥,别跑,当心摔了!” “不怕的,不怕的!”载澧迈着xiǎo脚丫一溜烟的跑进厅堂,迎面正看见皇阿玛坐在正中,孩子吓了一跳,赶忙站住脚步,不合身后的男子收势不及,撞到孩子xiǎoxiǎo的身体,把他又撞出去几步,“哎呦,xiǎo主子,可撞到……呃!” 男子慌luàn之下,赶忙跪倒,“奴才存佑,叩见主子!”说完xiǎoxiǎo的声音招呼载澧,“大阿哥,还不给皇阿玛行礼?” 载澧这才想起来,撩起衣服的下摆,跪了下来:“儿臣叩见皇阿玛,皇阿玛吉祥。” 载澧九岁了,每日在上书房上学,散课之后,居于原来叫‘乾西二所”乾隆登基之后,改名重华宫中后的长chūn书屋中。这里一般是皇子即将成年,却尚未成婚之前的居所。不想今天居然出宫来了? 皇帝瞪着他,好半天的时候才问道,“你今天,可是偷跑出来的吗?” “儿子不敢。儿子是向母妃及母后请过旨之后,出宫来,向翁师傅拜年的。” “xiǎoxiǎo年纪,行动轻浮。”皇帝扳起脸,冷冷的训斥,“把你腰里那个水红线荷包给我撤掉,你是nv人么?看看你的靴子,宁绸里面儿,地下都是水,这靴子是踩水chā泥玩儿的?你可真有出息了,辫梢儿还打个红蝇结儿?看戏本子看mí了么?无行的东西!” 一番雷霆训斥,xiǎoxiǎo的载澧不敢分辨,把水红线荷包撤掉,把辫梢的红绳结取了下来,靴子不能换过,只好仍自穿在脚上。等到一切整理妥当,孩子再一次跪倒,口中答说,“这,这不是儿子要的,是母妃和母后……”他向上怯生生的望望阿玛,xiǎoxiǎo声说,“给儿子打扮的。” 听是皇后要给孩子打扮的,皇帝不好多说什么,“你也是有了贝子嘉号的,虽是朕的子嗣,却也要记住,社稷,公器的道理。行事之间多想想为弟弟妹妹做出表率,不要总那么飞扬浮躁!”他摆摆手,“起来吧。到阿玛身边来。” “是,谢阿玛。”载澧走到阿玛身边,不敢多言多动,乖乖的垂手肃立:“可用过午饭了吗?” “是。儿子回阿玛话,已经用过了。是和母后一起用的。” “去吧,过去给师傅拜年去吧。来人,取毡条来。” 传取毡条,自是要行跪拜之礼,翁心存赶紧向皇上摇着手说:”若行大礼,臣不敢领受!“ “也罢了!”皇帝挥一挥手,脸却对着翁心存:“按上书房的老规矩,大阿哥作揖吧。你可不许不受!” 载澧到了翁心存面前,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口中喊一声:“翁师傅,载澧给您拜年了。祝您来年龙马jīng神,嗯,大发财源,不对,是心想事成才是的。” 皇帝扑哧一笑,“猴崽子!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俏皮话!” 说说笑笑间,不觉时间过得飞快,大阿哥看阿玛心情愉悦,逐渐的胆子大了起来,童稚之言不时出口,逗得众人或真或假的轻笑连连。 六福看看时候不早了,皇上早上起来只用过一碗nǎi子,刚才就说饿了,这会儿只顾着说话,连午膳还没有进呢,站在皇帝身边,给翁同龢使了个眼sè,做了个吃饭的动作。 翁同龢也给他提了醒,赶忙跪倒,“皇上,皇上方才对臣说,腹中略有饥饿之感,不如,就由臣府中伺候皇上用膳吧?” 他不提还好,一经提起,皇帝真觉得饥肠辘辘,有如雷鸣一般了:“唔,朕还真有点饿了。府中可有准备?” “有的,有的。皇上稍待片刻,容臣下去准备一二。” 东西都有,不过要临时加热,翁同龢怕他饿得难过,先命人将炉子上每天都有的,为翁心存准备的杏仁燕窝粥先进了上来。 皇帝用膳,旁人不好围观,翁心存带头行了个礼,就yù待退下去,不想mén下又急匆匆跑上一个人来:“老爷,有客到了。” 翁心存接过拜帖,呆了一下,“今天怎么这么热闹?” 皇帝满心无奈的看看燕窝粥,放到了一边,“翁心存?是谁来了?” 心存又转了回来,“是曾国藩曾大人,周祖培周大人和肃顺肃大人联袂而至了。” 皇帝和他同样语调的嘀咕了一句,“今天怎么这么热闹?让他们进来吧。” 翁心存到二堂,命人大开中mén,将来人请到府中,肃顺大约是吃过酒,落轿之后未语先笑:“铭公,来得鲁莽,铭公勿怪啊!刚才在芝老府上,听说铭公府上有新从江南而来的糟鲥鱼,美味绝伦,这不,就过来叨扰了。” 翁心存连chā话的机会都没有,一直等到三个人落了轿,彼此行过礼之后,方始说道,“几位大人光临,蓬荜生辉,只是,还请噤声。”他回身一指,“圣驾在内!” 肃顺仰天大笑:“铭公,您真会开玩笑,当心我见到皇上,奏你一本!哪有大年初一,皇上就到臣子家中去的?吃饱了没事做了吗?” 话音未落,从正厅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厉声喝道:“翁心存,让这个狗奴才在mén口跪着,待他醒了酒再让他滚蛋!” 肃顺听到声音,酒意立刻醒了大半,噗通一声跪在院中,“皇上?” “你闭嘴!”皇帝为他语出不逊大大jī怒了,“曾国藩,周祖培,你们进来。” 第58节 天子拜年(4) 第58节天子拜年(4) 曾国藩和周祖培相视苦笑,看看苦着脸跪在地上的肃顺,跟在翁心存的身后进到正堂,进mén就可以看见,皇帝安坐在中间的太师椅上,身边站着一个是六福,另外一个,居然是大阿哥载澧。 二人抢上几步,在毡条上拜倒,“臣曾国藩(周祖培),恭请皇上圣安。” 离得近了,可以闻见两个人身上涌出的酒味,皇帝大为不喜!他个人不喜饮酒,也不喜欢身边的人身上有酒味,只不过这天之美禄,与鸦片另有不同,不好强求别人戒断,身体向后挪动了一下,‘唔’了一声:“起来吧。” 国藩和周祖培在他身边多年,知道他的习惯,起来之后,向后退了几步,和翁心存几个垂手肃立在一旁。 皇帝神情贪婪的看看身边的燕窝粥,咽了口吐沫,抬头问道,“周祖培,上一年的年底,朕让阎敬铭和肃顺两个,就新政推行之事,征询你的意见,可有所得?” 周祖培暗叫侥幸!在府中用过午饭,三个人都略有了一点酒意,一时兴起,提议到不远处的翁心存府上拜年,谁知道居然遇到皇上?若不是今日有幸,日后便是新政得成,功劳也是阎敬铭和肃顺的,自己不过从旁协助料理。而今天则刚刚好!阎敬铭回乡不提;肃顺也给皇上罚跪在院中,正好可有由自己一展所长了。 当下出列跪倒,口中答说,“臣méng皇上不弃,以国政相询,敢不尽心竭力,上报皇恩?十数日来,已xiǎo有所成,容臣细细奏来。” 周祖培用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把自己疏爬刑部细务所得以及今天早上在府中和肃顺所说的,一一做了回禀,最后他说,“臣感于皇上仁爱百姓,作养清官,圣德如天!臣的见识,实在不算什么高明,只是附庸骥尾,奉一愚之得而已。” “你能够想到这一层,已经是很不容易了。”他笑着以手摩挲xiǎo腹,问翁心存,“今儿个时辰也是正好,难得还有军机处几个人在这里,翁心存,柏葰,你们说说,周祖培所奏的新政之法,有没有道理?” 翁心存和柏葰方正君子,心中都明白,肃清吏治若是真的能够这么简单的话,只怕早在世宗、高宗朝就已经彻底根除世间贪墨弊政了。周祖培多年不入朝,功利心居然仍是如此热衷?想借此事再度登龙?只是看皇帝神情愉悦,有些话总要多多的打几遍腹稿才好出口。 两个人对视一眼,翁心存躬身奏答,“臣以为,不论是皇上当年推行的商课之法,还是选派曾大人在天津演练新军,除却本身皆为无上良法善政之外,皇上任用得人,量才器使,方是使新政善法得以推行而下的不二法mén。故而臣想,此番推行新政,亦当从朝中选择德行俱佳之臣,负责具体施行为好。也好使皇上一片爱民之心,不会为下面的胥吏从中故意曲解,成为……” 他的话说到一半,皇帝就大笑起来,“你这个翁心存啊!哈哈哈哈!” 众人不知道他为何发笑,都呆愣愣的看着他,半天的时间,皇帝才收住笑声,“周祖培,你听见了吗?翁心存是用chūn秋笔法,向朕表示心中于新政的不满之意呢!柏葰,这恐怕也是你想说的吧?” “臣不敢!”翁心存和柏葰赶忙跪倒:“臣天胆也不敢在语中对皇上一力推行的新政怀腹诽之意啊!” “朕知道你们不敢,朕也不是怪罪你们。先起来吧,今天正得其时,朕和你们认真的说说。” 翁心存更加不敢起身,“臣等恭领皇上训示。” 皇帝也不勉强,在座椅上挪动了一下身体,“在天下人看来,读书做官,是第一等的好事。这又是为什么呢?翁心存,你告诉朕。” “是,臣以为,为国出力、光宗耀祖,是第一层的意思;三年清知府,十万雪huā银,是另外一层意思。” “对,对帝说的,“司马文公曾经说过,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名利二字,自古以来,便是促使天下读书人铁砚磨穿,十年寒窗,不改初衷的本意!自祖龙以来,千载以下,及至朕躬临朝,又之后千数百载,仍将如此。” “久而久之,就成了一个定制:所有的读书人都知道,一旦金榜题名,便是声名大噪,日后吃穿享用不尽之日的开始。而从朕这一朝开始,就要打破这种定制!” 翁心存迟疑了片刻,老老实实的摇摇头,“皇上的话,请恕臣不明白。” “你们起来。”皇帝让众人站了起来,望着他们的眼睛,慢吞吞的说道,“刚才周祖培的话中,有一番奏答大约是你们最担心的。那就是,一旦开这样的先例,只怕各省吏员,再无为国效力之心,公事上变得处处搪塞,人人袖手。这是你等最大的隐忧,朕说得对不对?” “是,皇上所见极是,臣心中正是有这样的担忧。一旦胥吏得不到任何的好处,臣恐就会开始变得偷懒耍滑,民情民怨不得上闻,长此以往的下去,于国政大大不利啊。” “这就是朕刚才说的,因为天下所有的吏员,都是抱着当官发财的念头,一旦得不到钱财上的满足,就会有你所担心的事体出现。而这,又要从三种不同的官员来说。第一种,是那些兢兢自守,从心底里为国出力,为朕分忧的;这些人,拿着朝廷的应得的俸禄,甘于清贫,只求为百姓做事——虽然朕不愿意承认,但这样的人怕是不多。就如同你翁心存,你柏葰,你曾国藩,还有一个现在人不在京中的阎敬铭。” 他摆摆手,制止了几个人将yù出口的奏答,“第二种,就是如高宗朝的甘肃巡抚王亶望那样,当官只为了钱财,百姓的死活一概不管。这样的人,虽然可恨,还好的是,也不算很多。” 本A]pOO“第三种,就是mén口跪着的肃顺那样的官员、奴才……”说到这里,他向翁同龢说了一句,“你去传肃顺,让他进来。” 肃顺在院子中跪了一个多时辰,冻得脸sè青白,上下牙齿咯咯打架,进mén跪倒,说话都不成句了,“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皇帝理也不理他,继续说道,“像他这样的人,我天朝官员之中,为数是最多。既有一颗终于君父之心,另有爱财如命的天xìng。狡计百出,可以瞅准一切的机会,向一切可以伸手拿钱的人要钱。这类人,若是杀了,未免可惜,若是留着呢,又让人每每思及,心中觉得可恨——肃顺,朕可有说错你?” “不……不曾说错,总是奴才糊涂……” 皇帝一笑,又说,“而朕所要推行的新政,便是对这些人痛下苦功的。具体的嘛,这里不妨告诉你们,朕要在我大清朝尚未入仕的生员中最终达成这样一种观感:今后做官,朝廷俸禄,三节两寿的种种馈赠,mén生的贽敬尚不必就此消除,各省往来京中的冰炭二敬,也是常用之资。除此之外,当官再不会有任何银钱上的好处!” “或者在你们看来,这不过是朕在痴人说梦,而实际上,这也并非一朝一夕所能达到的。只要持之以恒的推行下去,用不到三十年,天下人就会越来越接受这种观感,再不敢以为当官就是能够从百姓身上大捞好处的终南捷径~!你们以为,到那时候,我大清朝的吏治之风,当会如何?” 翁心存、柏葰庄重的跪下,‘咚咚咚’的碰了三个响头,“请容臣说一句大不敬的话,新政达成,便是连本朝圣祖仁皇帝,也要瞠乎我皇上圣明之后了!届时,不但吏治为之肃清,天下百姓感念圣德,衷心对待朝廷,则重现汉唐雄风,亦在可期矣!” 皇帝也大感得意,“不过嘛,新政善法,总也是要靠下面各省的胥吏来执行的,cào作之间,难免会有或大或xiǎo的疏漏,开年之后,明发各省,让他们xiǎo心料理,于公事上有百姓呈讼的案子,要认真对待,万不可有敷衍搪塞情事——若是有百姓心怀委屈,在本省不得伸张,最后闹到京中来,朕第一个就拿这些督抚大员问责。” “喳,臣都记下了。开年之后,明发诏旨之时,定将皇上这一番爱民、护民的至意晓谕各方。料想各省大员,皆是饱读诗书,正途出身,心中亦多有顾念一方之情,不敢有胡luàn动向的。” 皇帝心中想,口中说,“只有朕的旨意晓谕各方,怕还是不行。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可不防啊?”他望向曾国藩,“曾国藩,你以为呢?” 曾国藩躬身作答,“臣倒在想另外一件事。新年之后,各省兵制改法陆续展开,八旗、绿营兵士汰芜存jīng,怕是有千万之众纷纷离军营,自谋出路而去。若是这些人以皇上的旨意为由,行四处勾结讦告之行,臣恐各省府道县三级吏员,公务骤加,不堪其扰也就罢了,若是一个nòng不好,臣恐有不忍言之事呢!” “嗯,你思虑得果然周密。这确实是个很大的麻烦。”皇帝离座而起,正待走上几步,不合腹中雷鸣般的声音响起“咕噜噜!” 众人相顾愕然,载澧童言无忌,第一个欢呼出声,“阿玛,是您!” 皇帝大窘!苦笑着弯腰róuróu孩子的脑壳,“是啊,阿玛从早上到现在,还没有用过膳呢。” 翁心存也大觉失礼,府中来了平常的客人,到了正午时分,也要留宴,如今御驾亲至,竟迟迟不做准备?赶忙吩咐翁同龢,翁同书兄弟两个,到厨下去,把蒸好的鲥鱼呈递了进来,“啊,有鱼吃。这是个好意头。连年有鱼嘛。” 皇帝也真是有点饿了,等不及众人行礼退出,自顾自的拿起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皇帝用膳,除了身边伺候的六福,旁的人全数退了出去,翁心存身为主人,安排众人在二堂huā厅落座,下人奉上茶水、点心,流水价忙个不休。 呆了片刻,柏葰抬起头来,望向翁心存,“铭公,您以为,方才皇上所言,可是意有所指?” 皇帝刚才在堂上的一番话,让翁心存也有云山雾罩之感,口中说道,“涛兄,自道光三十年恩科开试之初,皇上就多有圣训,抡才大典,国之重事。不但各主考、房考要jīng白一心,为国选才。就是府中的下人,也要多方管束,若是为主子惹出泼天的祸事来,碍于天下清议,就是圣上有心保全,也不得不痛下杀手,断然处置了。” 他说,“今儿个皇上于老兄有这番训斥,怕是在京中也有流短蜚长之言,传到皇上的耳朵中去了吧?” 柏葰枯坐良久,豁然张目,“是了!年前我府上的奴才在广和楼与怡王府的车马争道,拥塞一时,引致百姓围观,后来还是巡城御史到了,这个奴才才不敢造次,慌luàn离去——皇上说的,敢莫就是这件事?” 肃顺在一边端着一杯热茶,哈手取暖,闻言放下了茶杯,chā话道,“静涛公,不是我当着你的面编排你府上的下人。你府上是不是有一个叫靳祥的奴才?当年我奉旨整饬京中各营军务的时候,他就仗着你的名头,胡作非为。也是该好好的管教他一番了。” 柏葰心中大为不满,皇上训诫也就罢了,翁心存与自己同为军机大臣,说话也要留心自己的观感,肃顺不过是仰仗皇上的宠信,nòng臣而已,居然如此不讲情面的指斥己非?心中不愉,脸sè就不是那么好看了,“哦,铭公,老夫近日读史有感,做了一首xiǎo诗,今儿个正得其便,还请翁兄赐以斧削啊。” 翁心存自然客气了几句,柏葰朗声yín诵,“几度暄和几度凉,luàn山高下又夕阳,我如天宝闲鹦鹉,日向峰头哭上皇。” 除却肃顺不懂诗文所指为谁之外,众人无不皱眉!翁心存干干的一笑,“涛公大才,闻名遐迩,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啊!” 柏葰面有得sè的向肃顺看过去,他还是一副有听没有懂的模样,心中鄙薄他不学无术,鼻子中哼了几声。 正在这时,六福从mén口闪身进来,“列位大人,皇上召几位大人进去呢。” 第59节 天子拜年(5完) 第59节天子拜年(5完) 众人进厅行礼,皇帝先对存佑摆摆手,“大阿哥出来时候太多了,你带他回宫去吧。若是皇后问起,就说朕再在翁心存府上呆一会儿,下钥之前就回去了。” 佑答应一声,等载澧和阿玛辞了行,这才拉着孩子的xiǎo手,领着他出厅去了。 打发大阿哥回宫,皇帝方回身说道,“刚才曾国藩言及的,各省兵制改法新政之事,柏葰,你是管兵部的大臣,你怎么想?” “奴才以为,不妨缓缓图之,一省一省的推行下去,及等数年之后,百姓越加认同新政,感戴皇恩,则便是有少数兵士从中裹挟,奴才想,也不至有民变之事了。” 皇帝一双眼睛眯了起来,呆了片刻,又问曾国藩,“你说呢?” 曾国藩知道,皇帝年少进取,有意借大胜联军之余威,彻底整肃各省兵制,若是依柏葰所说,缓缓图之,不但前期所得的效果未必能够持久,与圣意不符;就是光武营、神机营的那些兵士,长期聚拢在军营中,无所事事,也早晚变成一营疲军。 不过柏葰身为军机处前辈,言语之间未可冲撞,心中打了一遍腹稿,他说,“臣以为,圣意缜密,此事早有前例可循,只需依例而行也就是了。” “哦?” “是。自咸丰七年十一月十六日,臣奉上谕入值军机处以来,多见各省督抚奏陈,请旨在省内照两江前例,修建铁路大工。便是两广总督桂良,亦于圣驾回銮之后,上书言事,自请在省内以自筹之法,修建支线铁路……臣想,铁路大工,动用民夫何止百万?若是以此收拢汰撤而下的兵士厕身其间,一来可省却民间青壮投身之中,以致田力不足之虞,又可为兵士谋一出路,可谓是一举两得之举。” 柏葰为人yīn沉,从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来。他心中虽不以为曾国藩是在有意冒犯自己,却也大为不喜,而且,曾国藩的话似是而非,具体哪里出了问题,又没有时间给他仔细究诘,便在此时,难得说话的周祖培进言了,“皇上,去臣以为,曾大人所议,不妥。” 皇帝和柏葰询谋佥同,也觉得曾国藩的奏答之中有些问题,正在思考,随意的一摆手,“你说说,这里面有什么问题?” 祖培说;“去臣以为,绿营、八旗将士百数十年来,干领国家俸飨,兵事上,cào演训练之法早已经多年弃之不用,正该到了认真整饬一番的时候了。只是,去臣以为,一旦新法颁行天下,兵士人人自危,生恐断了这等成天hún吃闷睡,任事不用cào劳的好差事,故而改制之先,自当奋勇,以求躲过汰撤之危,这样一来的话,被裁撤下来的,自然是那些年老体衰,不堪重用之辈。若是以这样的人投入铁路大工之中,怕是用不到十数日,就将劳累而致伤亡,大伤我皇上爱民之德啊!” 他说到一半的时候,皇帝和柏葰几个人也明白了过来。曾国藩脸一红,躬身答说,“周大人所言极是,臣虑事不周,请皇上恕罪。” “所以朕才和尔等集思广益吗?现在能够找出漏dòng所在,详加填补,总好过到日后,各省现实的麻烦重重,无所措手的好嘛!” 他一指周祖培,“你接着说。” 周祖培面有得sè,当庭侃侃而谈,“去臣想来,兵士畏惧离军,并非是心存君父家国,只是舍不得这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悠闲日子,即便为抗拒上命,装出一副奋勇磨练的样子来,一待事过,又有故态复萌之弊。这还不算,各省汰撤兵员,以新兵充盈其间,若是为这些人的恶习,连带着新兵也沾染上了好逸恶劳的习xìng的话,则皇上多年来的苦心,就全数付诸东流了。” 皇帝为周祖培这番话悚然动容了,将光武营兵士打散,派驻到各省去,一来是避免出现将帅拥兵自重的状况,二来也是为了让这些人起到一个传帮带的作用,要是恰如周祖培所说的,到外省任职之后,为之污染,兵制之法不得推行,反倒使前期所做的一切工作,全数泡汤?这是他不能容忍的。 “那,依你之见呢?可有防弊之法?” “这,请恕去臣愚昧,并无良法。” “若是拿不出解决办法的话,就不能以光武营和神机营兵士外放——搞得不好的话,连这些人也成了污糟猫,还不如就留在京畿之地呢!” 听皇帝说出这样负气的话,翁心存几个都跪了下去,“臣等奉职无力,上贻君父之忧,惭愧已极。” 皇帝厌烦的挥挥手,“说这些话有什么用?还是想想,怎么找出一个妥善的办法来吧。若是今天拿不出个办法来,开年之后,jiāo六部九卿公议,总之没有一个防微杜渐之法的话,朕是绝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多年心血,废于一时的。” 翁同书随众跪在地上,也开动脑筋,认真思量,“皇上,臣倒有一个想法,只恐过于粗略,未成系统……”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翁心存回头训斥,“hún账!圣驾在上,又有这么多军机重臣在此,还不及你的见识深刻?” 听老父训诫,翁同书期期艾艾的低下头去,不敢说话了,皇帝倒不以为然,“翁心存,三人行必有我师嘛!让他说说。” 得到皇帝的首肯,翁同书怯生生的出言了,“臣以为,军营之中的弊政,不过钱粮二字。若是军中上上下下,从提督到士卒,全无chā手其间的机会,则弊政自销!” 一句话给曾国藩提了醒,在一边碰头答说,“皇上,yào房兄所言极是!只要能够杜绝贪墨的罅隙,则上至上官,下至士卒,知道没有能够供其挥霍、挪用、挤占的钱粮,自然也就会安心训练了。” 皇帝老老实实的摇摇头,“朕……不明白。”o]O “皇上,就以臣来说,自咸丰四年起,臣长驻天津,演练新军,其间兵士粮饷,均按月由京中兵、户二部按军中名册,逐一发放,每一份俸银,皆是由兵士排队自领,本人因故不到,钱粮数目由臣与军中司务暂时保管。外人绝无chā手余地,也就断了那些佐领、参将、副将克扣兵饷的弊政——新法执行之际,兵士欢呼雀跃,营中一干将佐却叫苦不迭,经臣训导之后,也只好顺应天意,再不敢有旁的胡luàn想法了。”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一年之中,十二关粮饷充足,士卒训练之际,奋勇异常。数载而下,方有山东一战收功之效。” 皇帝默然良久,终于手敲桌案,点了点头:“就照这个办法施行!兵士每月的饷银,全部照此例,向军士发放,其余日常用度嘛,逐一奏请,……虽然这样做会麻烦一点,但只要坚持数年下来,想来日后道路愈加顺畅之下,也就不碍大局了。” “是,皇上圣虑如天,臣等不胜钦服之至。” “这件事啊,曾国藩,开年之后,你详细的拟一个条陈上来,朕再jiāo部公议一下,便推而广之吧。” 曾国藩自然是奉命唯谨,诺诺而退。 正事有了了断,皇帝心情大好,“今儿个到翁府上来,本来只是想破除旧例,给朝中重臣拜个年的,这倒好,又成了朝堂奏对的局面了——都起来吧,大过年的,没的影响了心情。” “皇上居处,便是行在。这是前朝圣主的话,况且说,今日所议,皆是为国为民的大政,臣感念皇上圣德,心中只有钦服之意,又岂敢有他想?” “不说这些了。”皇帝摆摆手,“对了,翁心存,闲居多日,可有诗文啊?” “皇上是我朝第一诗文大家,臣又岂敢在圣天子驾前卖nòng?” 皇帝摇头摆手一起来,“若是谈及旁的事情嘛,朕还敢自夸一二,诗文之道,浩如烟海,又怎么能说朕是诗文大家?这样的话,未免吹捧太过了!” 曾国藩在一旁凑趣说道,“皇上,臣子纪泽,上年乡试不第,自做了一首xiǎo词,可供皇上与在坐列位一粲。” “哦?是怎么做的?” 曾纪泽的诗是这样写的:““我生受之天,哀乐恒过人,我有平生jiāo,外氏之懿亲。自我慈母死,谁馈此翁贫?江关断消息,生死知无因,八十罹饥寒,虽生犹民。昨梦来哑哑,心肝何清真!翁自须发白,我如髫淳,梦中既觞之,而复留遮之,挽须搔爬之,磨墨揄揶之,呼灯而烛之,论文而哗之,阿母在旁坐,连连呼叔耶!” 曾国藩一句比一句念得快,直如水箭jī石;待他念完,皇帝展颜一笑,“十四五岁的顽皮少年,恃爱与须眉皆白的长亲,戏谑无礼的情状如见,可见你这个儿子啊,倒是比你还要有趣得多呢!只不过……”他问,“‘磨墨揄揶之”可有出处?” 国藩说,“犬子赴试之年,磨了墨请臣之二弟写字,他开玩笑说:‘你就喝一年墨,肚子里不通还是不通。’故而有此一说。” “曾国藩方正可风,不想家人竟是如此诙谐滑稽?”皇帝真诚的笑了起来,“还有谁有诗文?拿出来奇文共赏嘛?” 肃顺在一旁说道,“皇上,奴才有诗。” “你??”不但皇帝为之一愣,众人亦无不侧目,“你居然也会作诗了?这倒是奇闻。说来听听,可不要是什么顺口溜啊?” “奴才不敢以下里巴人之词有辱圣听,真的是奴才做的诗文。”肃顺解释了几句,朗声yín诵:“时也沃(音先)星明,帚形倍砢碜,相告而静观,往来人踔踸(音戳沉)。晚现斗勺旁,晓扫扶桑葚,天意难知远,使我心谨凛。” 皇帝真的愣住了,“这,真是你做的?” “奴才不敢欺瞒主子,奴才这首诗文,乃是经mén下人润sè之后,方始功成。” “即便如此,你能够想到假借见彗而行文与笔端,也算你大有长进了。翁同龢,你在南书房多时,依你看来,诗中隐喻之词如何?” “臣以为,肃大人所做之文,诗眼当在结句两言。所谓天道茫茫,圣人难知,我辈后生xiǎo子,焉敢悬揣天意?不过谨凛之外,多加检点而已。” “肃顺,你听见翁同龢的话了吗?这才是爱人以德的君子之道……”看他一脸mí糊,又笑骂了一句:“呸!和你说你也不懂。” 众人为之莞尔。 正当此时,水獭胡同外的街面上人声鼎沸,车马喧阗,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御驾在府中,出了任何岔子,都是担待不起的,翁同龢不敢怠慢,赶忙跑了出去,不一会儿的功夫,又转了回来,“皇上,九mén提督富廉富大人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来此请驾还宫了。” “真讨厌!让他进来。” 富廉是满洲瓜尔佳氏,字叫保德,道光二十七年恩科进士,咸丰七年的年底,以都察院左督副御史的职衔,放了九mén提督。九mén提督是俗称,正式的官谓叫做:提督九mén步军巡捕三营统领,到了道光年间,编制更大,将职衔中的‘三’加改为‘五”简称为步军统领,九mén提督是民间通俗的称谓。 这个职位非常重要,大约相当于今天的首都卫戍区司令员,‘一呼而集数万兵士”非是皇帝极为亲信的近臣不点。富廉能够雀屏中选,在于他和皇帝的妹婿德穆楚克札布有姻亲之谊——他的福晋,正是德穆楚克札布的亲妹子。 上任不足一月,新年到来,正在府衙,不想宫中传来皇后娘娘的懿旨,圣驾微行,到了水獭胡同的翁心存府上,着他离开带提督府弁员,到该处促驾。 富廉丝毫不敢怠慢,带人赶到,经由肃顺引领,进厅跪倒,“奴才富廉,叩见皇上。” 皇帝劈头就问,“你来干什么?谁让你来的?” “是。奴才在衙mén中得宫中李公公传皇后娘娘的懿旨,方才知晓圣驾巡幸在外,生恐luàn民惊了圣驾,特此赶来护驾返回的。” “朕现在还不想回去,你出去,告诉你带来的那些人,让他们别胡luàn嚷嚷,再有喧哗,一律按惊驾罪论处。” 富廉苦着脸,伏地碰头,“皇上有旨,奴才不敢不尊,只是,圣驾轻出,已历时一日,若是有个闪失,奴才如何向天下臣民jiāo代?还请皇上起驾回銮吧?” 翁心存也赶忙跪了下来,“皇上,富大人所言极是。圣驾离宫,非长久之计,臣恳请皇上还宫,以安臣民之心。” “翁心存,你糊涂了?哪有你这样做主人的?客人还没有呆够,就想往外赶吗?” “皇上身担四海,臣不敢以一时清誉,冒失留客。” 皇帝扑哧一笑,站了起来,“也罢,朕要是再在这里呆下去,怕你们也不会舒服,就把朕困在四面高墙的紫禁城里,就顺遂了你们的心意了,是不是?” 这一次,翁心存连话也不说了,带领众人连连碰头,“臣等,恭送皇上。” 第60节 苗疆之事 第60节苗疆之事 返驾回宫,进到养心殿中,惊羽赶忙迎了上来,“皇上,皇后娘娘差人问过几次了。” “没什么,等一会儿朕就过去。对了,朕不是说放你几天假的吗?怎么又来当值了?” 惊羽伸出手,轻柔的为他解下披风,“主子御驾在外,皇后娘娘急得什么似的,奴才怎么好仍自做闲游之举呢?”手背碰触到他略显凉意的下巴,“皇上,您身上冷得很,先进殿中休息一会儿吧?奴才这就去回皇后娘娘。” “六福已经去了。你就陪朕说会儿话吧。”拉着nv孩儿的手,进到暖阁,大大的炭火盆烧得正旺,映衬得暖阁中chūn意融融,坐定之后吩咐,“倒一杯茶来,有点渴了。” “瞧您,倒像是在臣子家中,没有人伺候您茶水似的。”口中说着,惊羽走到一边,用保暖的壶套中取出茶壶、茶杯,倒了一杯,端了过来。 “倒也不是他们不尽心伺候。只不过啊,中午用膳晚了,翁心存府上的厨子,大约是习惯了南地口味,淡而无味,朕用得很是不惯,就多吃了一点,齁着了。” 惊羽扑哧一笑,正待说些什么,却见他双膝盘好,坐在御案前,拿起了一本折子。她在宫中当差时日不短,知道皇帝有正经事要做,身为奴才的,绝对不能打扰,当下放轻脚步,出阁而去。 仍旧是用腰间随身带着的xiǎo铜钥匙打开密匣,取出来细细看着,“云贵总督吴振棫谨奏,为敬陈苗疆事宜,仰祈睿鉴事。” 在文中他说:“窃念楚南边境,半属苗疆,界连黔属粤西三省,杂以瑶獞,其人贪忍居心,犬羊成xìng,是以抢夺劫杀视若范常,即新经改归者,缘其礼让之风未习,故强悍之气未消,若非经理有道,将何以为久安长治哉?” 接下来他比附了一段雍正十年,苗疆事起,朝廷派兵征缴的朝章故事,‘虽旋经轸灭,然亦损折弁兵,即使官兵毫无损伤而能尽除余孽,’也不及,“……事先尽心经理,使苗民知有田园之可乐,官长之应遵,法纪之可畏,化悍暴以臻纯良,与彼编氓,共循此dàng平正直之路,同为此熙晖之民,闾阎无犬吠之惊,驿路无烽火之报,必在知之以其得也。” “……今辰沅一带,人文与内地相同,可见强梗者原可驯良,虽功效不可以年计,要之千里远行必始于足下也,臣谨稽之往昔,合之今时,其有治理如是,而不便见诸题疏者,谨胪列为我皇上陈之……” “其一曰,劝苗人开种水田,以养其生也。查苗民赋xìng懒惰,从不习耕水田,唯刈其山上草莱,侯日sè曝干,以火焚之,锄去草兜,而撒种杂粮。历代相传,名曰刀耕火种。既无粪土,又无池塘,丰稔之年,可收菽粟荞麦等项,稍愆雨泽,所获极少,汪汪为穷所迫,甘为盗贼,每致滋生事端。” “此蠢尔苗人,不知衣食本乎地利,无怪舍同而趋异,若任其因循故习,则温饱无由可得,礼仪亦无由而生。” 看到这里,皇帝拿起了笔,做了一段长长的‘行批’。“苗民地方,于高山峻岭之中可有水田?汉民惯用犁耙耕种水田,苗民可曾熟悉?水田不可或缺之水牛,苗民可曾听闻、识见一二?籽种非一,迟早不同,必相其天时,因其土脉,播种以时,然后乃获有秋。苗疆可有苍谷?可堪做种?抑或必须内地购买之种,始可布种?”(注1) 他一边想着,一边宝书网不停的写了下来:“……若因牛种莫凑,器具不全,苗人本无出境之例,亦无赴内地购买之求,故野多弃壤,致多有贫乏困穷,而礼仪遂无由兴也。准于在新辟苗疆内,每处酌量动支公项银四五百两两,发jiāo该地方官库内,以为代买牛种器具之用。” “凡苗人垦田一亩,赏籽种一斗,仍免其升科。每寨给犁耙一副,更可酌由当地方官购觅匠人教其造作之术。用力勤劳者量赏以盐茶若干。俟年底时,将垦荒田亩报明存案,用过银数造册核销,并可徐徐教以蓄粪及一切深耕浅种之法,至低洼处所,劝之筑塘蓄水,栽藕养鱼。” 写完停笔,揽卷顾盼,皇帝没来由的苦笑起来:自祖龙而今贰佰余帝,在奏折中教臣下蓄粪之法的,大约只有自己了吧? 想了片刻,皇帝拿起笔,正要再写几句,养心殿mén口有李莲英说话的声音:“主子娘娘,兰主儿,几位主子,慢点走。”于是他知道,是皇后到了。 果然,六福和惊羽分左右挑起棉布mén帘,皇后在前,佳贵妃、瑾贵妃、兰妃、云妃、yù妃几个在后,鱼贯进到暖阁中,皇帝抬头看了一眼,“六福?把帘子挑起来,屋中炭气太旺了。” 皇后几个进屋行礼,若是往常的日子,皇帝总是会先一步劝阻,皇后算是尽到了礼,请个安就算完事,这一次皇帝大约是注意力都在折子上,气氛大为不同,或者是有意闹别扭,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这一来,皇后逃不掉了!只好由柳青青扶着低下头去,在御座前恭恭敬敬的碰了个头,其他嫔妃当然也得下跪,就跪在皇后身后。 “哦,都起来吧。”皇帝仍自不抬头,运笔疾书,“还有几句话就写完了。” 妃扶着皇后站起身来,嫣然一笑,“皇上是国事在身,奴才等还是先退下去吧?” 这是兰妃以退为进的一句话,皇上若是留下众人,说明心中尚不记挂今天之事,若是一言不发的任由众nv退下,就要另外想办法解劝了。 还好,皇帝犹豫了片刻,终于抬起头来,“不用走,就呆在这吧,大冷的天,来回跑什么?”说完,又低下头去。 兰妃暗中捏了皇后的手肘一下,示意她没有大碍,扶着她坐到皇上对面的榻上,自己和其他几个在一边落座。 皇帝继续写:“督劝数年之后,诸利并行,水田成熟,与内地人无异,而于苗疆大有裨益也。该员可通查苗地可以开垦者有其若干数,及牛具籽种需弗多寡,另行谘部办理,合并陈明。钦此。” 后面还有另外的六项关于苗疆事宜的陈奏,只是现在来不及细看了,他把折子上的朱砂吹了吹,合上放好,这才转过头来,“今儿个是怎么了,来得这么齐整?” “大年初一头一天嘛。举国同欢的日子,奴才们陪着姐姐过来,一来给皇上拜年,二来,也想和主子多呆一会儿,说说话。” 皇帝笑了一下,看向yù妃和佳贵妃,“你们两个的身子,可还好吗?” “是。奴才méng主子圣心挂念,贱躯已经不碍事了。” 皇帝点头说道,“御膳房伺候的差事啊,现在是越来越回去了。做的饭菜,怕你们吃得不是那么顺口——想什么,就着宫中的xiǎo厨房给你们做,想要什么,就派人来和朕回,朕让内务府给你们cào持,嗯?” 妃和佳贵妃在杌子上屈身跪倒,“奴才叩谢皇上天恩。” “你们都有了身孕,就不必行礼了,起来吧,起来吧。”皇帝抚慰了两位宠妃几句,转头看着皇后,正好,她的目光也向这边移过来,四目对视,皇后羞涩的笑了,“皇上,今儿个臣妾多有失礼,请皇上责罚。” “算了,你也是心中挂念,怕朕在外面出什么是嘛!” “是,臣妾听大阿哥回宫之后说,皇上到翁心存府上,以帝王之尊,却给臣下拜年,……”皇后抬眼,清亮的眸子飞快的梭巡了一下他的脸sè,看并无什么不愉的神情,方始继续说道,“虽是皇上体恤下臣,终究是礼法相关,而且,臣妾想,一旦传扬出去,京中百姓蜚短流长,不但于翁师傅不利,那些不曾有如此荣宠的大臣,怕是心中觊觎……” 皇帝一面听,一面想,皇后为人忠厚,而且在国事上从来不肯妄言,这样的话怕不是她能够想出来的,一定又是兰妃!眼睛瞅向叶赫那拉氏,果然,后者眼神闪烁,一副不自然的神情。 不过,皇帝认真想想,也不得不说,兰妃的话不是全无道理,只是身为一国之君,认错是不能的,更要将错就错下去,“你的话朕明白了。虽然是体念君父,关爱下臣之言,但朕以为,身为君父,敬天法祖之外,也要有一份尊师重道之心。天地五伦,师弟有谊也是其中之一嘛!” 兰妃立刻chā言,“皇上的话面面俱到,奴才心中钦服。只是奴才以为,圣驾轻出,多有不谐。不如就由大阿哥等皇子代父分劳吧?等到其余几位阿哥大了几岁,也学着大阿哥的样子,每逢新年的时候,到大臣府中拜年?” “这倒是个可行之计。等明年新chūn到来之前,朕再亲自下旨吧。到时候,二阿哥、三阿哥几个也长了几岁,可以和大哥一起到各位朝中耆宿、上书房师傅家去拜年了。” 看皇帝心情转好,殿中气氛又自不同,皇后笑着问道,“皇上,在大臣府中,居然遇到大阿哥前去拜年,怕是也没有想到吧?” “嗯,确实没有想到。”忆起白天在翁心存府中见到孩子乖巧可爱的样子,父怀大慰,“说起来,大阿哥年长了几岁,懂事多了,行动趋拜之间,像模像样,xiǎo大人似的。只有一节,你还有你……”他分别一指皇后和瑾贵妃,带着笑意说道,“你们根本就不会打扮孩子。好端端的男孩儿,偏像nv娃娃似的,披红挂绿,难看不难看?” 一番话说得众nv娇笑连连,“本来大阿哥也是不愿意的,只是啊,五阿哥还xiǎo,皇后就把一片爱子之心,全数放在大阿哥身上了。”五阿哥叫载湀,也正是咸丰皇帝的嫡子,生于咸丰六年的腊月,刚刚满一周岁,成天hún吃闷睡,不解人事。所以瑾贵妃会有这样的说话。 皇帝也笑了,伸开双tuǐ,飘落在外面,皇后给身边伺候着的柳青青使了个眼sè,这秦淮河上风月无边的娇xiǎonv子忙上前跪倒,“奴才伺候主子。” 皇帝心中一动,任由她捧起靴子蹬好,站了起来。柳青青身材娇xiǎo,所以当年流落江湖,有一个‘赛香君’的名号,汉人nv子,从xiǎo裹足,皇后知道丈夫喜欢xiǎo脚nv子的xìng情,特意下懿旨,让她在宫中穿轻便的软鞋,不必穿huā盆底,更加不必放足——就更显得体态玲珑了。 皇帝站直了身体,比柳青青高出一大截,nv子的额头只能碰触到他的xiōng口,向后退了半步,“皇上?” 帝向mén外招呼,“六福?” “奴才在。” “传膳,朕今天晚上和皇后及宫中嫔妃同进。” “喳。” 用过了晚膳,皇帝把皇后留在暖阁中,其余众nv带着不同的心思跪安而退,冷凄凄的下弦月投shè进来惨白的光,夫妻两个并头而卧,躺在被窝中说悄悄话,“皇上,您不会怪臣妾多事吧?” 皇后的身子向男人怀里缩了一下,口中讷讷说道:“臣妾听大阿哥一说,真的吓坏了!您想,今天是大年初一,街面上到处围拢的都是百姓,一旦遇到什么心怀不贵的歹人,可怎么得了啊?这才不揣冒昧,传旨给富廉,着他到翁府促驾的。” “朕不怪你。其实,朕今天出去,并不是为了到翁心存府上去,只是想出去散散心……”他把今天的经过和皇后说了一遍,一只手搂着她,一只手还不老实的在她xiōng前摩挲着,“也真是不巧,朕看见翁同龢,还想躲他来着,谁料终于还是给他撞上了?” 皇后给他nòng得浑身发软,娇喘细细的转过身体,她于房事所求不多,刚才一场欢愉,**jī烈,大觉有些吃不消,偏丈夫两tuǐ之间,xiǎo将军坚硬如铁,一派跃跃yù试的样子,勉力维持着灵台一点清明,握住丈夫愈见向下的手掌,“皇上?” 皇帝从她xiōng前抬起头来,凑过去wěn了她一下,“什么?” “臣妾有件事,想和您说?” “是什么事?你我份属夫妻,本是一体,有什么事就说吧。能够准了你的,朕一定准了你。” “年前,嗯,嫂子入宫来了。求臣妾关照……” 皇帝的手停在下来,微微眯起双眼,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是为广科而来的吧?他现在是什么差事?” 广科是皇后的哥哥,他们的阿玛叫穆扬阿,任职广西右江道,nv儿进封为皇后,于后家照例有一份恩典,首先就是抬旗。 皇后身分尊贵,照理说应出在上三旗,但才德俱备的秀nv,下五旗亦多的是,或者出身下五旗的妃嫔,生子为帝,母以子贵,做了太后,则又将如何?为了这些难题,所以定下一种制度,可以将后族的旗分改隶,原来是下五旗的,升到上三旗,名为‘抬旗’。 钮钴禄氏家是满洲正蓝旗,照京城八旗驻防的区域来说,应该抬到上三旗的镶黄旗。第二就是对后家的一些惯常封典,其中之一就是后父被进封为‘三等承恩公’。 后父封为‘承恩公’是雍正年间的事,到了高宗晚年,把这个例封的公爵,定为三等,理由是不劳而获的‘承恩公’,与栉风沐雨,出生入死,在军功上得来的公爵,不可同日而语。这也是清朝对于外戚宦官之祸,特加警惕,以及高宗多方裁抑的缘故。 穆扬阿由nv而得了一个三等承恩公的爵位,自然不能再做他的差事,回京之后,因为年迈体衰,也无法安置,总算皇帝和皇后琴瑟相和,有心照顾,让他做了‘散佚大臣’,也不用入值,每月干领一份俸飨。临到佳节,来自帝、后的赏赍不断,本来日子可以过得很舒服的,不过家有愚子,就难说得很了。 这个愚子就是广科,他是皇后的嫡亲哥哥,任事之能全无,每月在户部领一份俸飨,却全然不够huā销,三十余岁的汉子,沉mí赌博,俸禄输光了,就手心朝上的找同僚告帮,别人知道他是皇后的哥哥,不敢不借,但前脚借给他,后脚进到赌坊,又输个jīng光,再转头来借,旁人惹他不起,就只好敬鬼神而远之。 在同僚处筹措赌资不得,广科就只好回府找老父挪借,穆扬阿不给,就找母亲,老太太心疼儿子,总是办法满足,实在没有办法了,就只好进宫去求nv儿。这一次是怎么了?广科吃猪油méng了心了?居然打主意打到自己头上了?皇帝心中如是想着,口中随意问道,“怎么?又要借钱吗?” “不是的。臣妾的嫂子说,广科痛悔往日之非,想请皇上赏他一个稽勋司的差事,也好为国报效,为皇上分劳。” 若不是皇后多年来为自己敬重怜爱,皇帝几乎忍不住要大笑了。忍住笑已经不容易,说话却结巴起来,“他……想为朕分劳?到稽勋司去?好啊,先让他把辖内的本分事做好再说。若是真有起sè,朕会想着他的。” 夫妻两个说了会儿话,皇后沉沉睡去,皇帝却瞪大了眸子,无半点睡意。心中放不下白天处置到一半的折子,躺在榻上向外问了一句:“惊羽?” “惊羽在。” “西暖阁那边,可点有炭盆吗?若是没有的话,去命人点来几个,朕等一会儿过去。” “回皇上话,有炭盆的。暖阁中暖和着呢。” “进来,伺候朕更衣。” 惊羽答应一声,撩起mén帘进到阁中,皇帝轻手轻脚的撩起被子,给皇后盖好,自己则luǒ着身子,坐到榻上,hún不当回事的望着惊羽,“怎么了?” 惊羽暗骂自己不懂规矩,皇帝在养心殿招寝不是第一次了,她虽仍是处子,却也多有所见,不合晚上帝、后行**之事时,柳青青和她在外间听用,姐妹间一番谈心,让nv子心中绮念升腾而起! 在柳青青以为,惊羽伴驾多日,早为皇上临幸过了,却全不知内中关窍,听惊羽羞红着娇靥,把皇上当初和她说过的话复述一遍,柳青青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你啊,真是糊涂!难得皇上爱你重你,怎么……就会荒怠了呢?” 惊羽和柳青青原是主仆,现在却以姐妹相称,听她话里有怨怼之意,心中没趣,不过夜sè深沉,倒不怕柳青青目有所视,“那,依姐姐之见呢?” “若是换作了我的话啊,呵呵……”柳青青笑了一下,突然改了话题,“前数日,主子娘娘和我说,皇上圣心之中怎么想的,做奴才的不能多问,不过,既然决意将你我二人从江南带到北地,想来也不会只是为了宫中少了两个听用之人吧?” 惊羽心中奇怪,当年秦淮河边的赛香君,容颜俏丽,不知道引得多少富豪公子、府城大员倾心爱慕,yù求一夜之欢,都给她以种种手段推拒在外,怎么到了京中,进到御苑,反倒是这样一番形容了?难道当年所做,都是佯装出来的吗? 正在思忖,柳青青黯然叹息一声,“好妹妹,你感莫是心中瞧不起姐姐?” “啊,姐姐误会了,不论到了何时,姐姐在妹子心中,都是那清节可风的……” “清节可风?天下又有哪一个乐户之家的nv子,是可以称得上这四个字的?总算姐姐清白未失,幸遇真龙,方有今日处境,否则的话,能够当得了一时,难道还能当得过一世吗?”柳青青自嘲的笑道,“若是左右难免,何不将这清白身子jiāo付一国之尊?能够得皇上宠幸,不总比那贩夫走卒,满头疮痢之人胜强万倍吗?” 惊羽给她的话说得xiōng口烦闷yù呕,“好姐姐,不要再说了,太让人难过了。” “妹子,你朝夕陪伴皇上,便没有求凰之心吗?姐姐可是不信哦?” 柳青青出言调笑,令惊羽大羞,转念想想,她的话并非无礼,当初在秦淮河边初见,不过以为是一个满口荒唐的北地乡下汉子,谁料多次往还,言语调笑无忌中,竟不知不觉让自己一缕柔情,全数系在他的身上,到后来,陪着他和自家xiǎo姐一起到御用车厢之中‘探险’,眼见事败在即,终于不克忍耐,在车厢中倾吐真情……,现在想想,他那时候一定会以为自己是个浑不要脸的轻薄nv子吧? 正在胡思luàn想,听见暖阁中皇帝的声音,nv孩儿赶忙进来,伺候皇上穿上了衣服,在他身前掌着烛光,到了对面的西暖阁中。 “六福,多多的调一点朱砂,朕今天晚上要用的。惊羽,你去泡一壶酽茶来。” 不一会儿的功夫,二人完备差事,皇帝就着灯光,开始阅看日间未曾看完的折子。除了第一项的劝慰苗人学汉人耕种水田之外,吴振棫的另外六项条陈分别是:设义学,教诲苗人子弟;令苗徭砍伐树木,刈除草莱,以平险阻;多制火器,示威苗徭,并以资固守;苗疆文武官员驻扎之处,请量给帑项收储,而广为积蓄,以备急需;苗疆之地仿照沿海之例,令居民团结守望,以固边圉;还有最后一项:苗徭犯罪逃匿,应立法悬赏擒献,务期必获也。 这样的一份奏折,提纲挈领,通观全局,不过,正如吴振棫在折子的最后所奏陈的那样,是yù‘富之以田亩,教之以礼仪,绳之以法度,示之以军威,yòu之以利益’,达到‘虽无可近功,总冀渐臻于纯良’的目的,但奏折中于各种所闻所见,及苗疆之地与内地中原之别,及cào行之间的种种繁杂,却无一言以答对。 如‘设义学,教诲苗人子弟’一项,吴振棫只是说,‘苗徭劫抢凶横,皆缘僻处万山,未睹礼让之风,聆诗书之训,以致肆为盗劫,拒捕官兵,若再不为化诲,则是终属野人,而驯良无日也’。 文中所议,仅此而已,全无半分能够有的放矢的建设xìng意见,nòng得只好由皇帝在行批中详加料理!‘安设义学,讲读律令,并导以尊君亲上,孝亲敬长之义,四五年间,即可大见功效。若果教化有成,则该馆中生员量加议叙,以示鼓励。’ 最开始的几节,皇帝还能压下xìng子来逐一批示,到了后面,仍自如此,就让他分外觉得不满意了。吴振棫是怎么回事,存心要把难题抛给朕,让朕来为他寻一个解决之道吗?若是这样的话,朕要这个云贵总督有什么用? 想到这里,把折子翻到最后一页,濡湿了笔端,在留白处快速写道,“该员糊涂!凡此种种,皆为该员任上所料、所知,所厘清之事。今全数呈递御前,是意yù使朕行一省总督事职权耶?若系如此,尔亦毋须留任,自寻你的去处吧!” 放下笔想了想,又加上一句:“着该员于任内通详苗情,行文再报,钦此。” 抬头看看多宝格中放着的西洋自鸣钟,已经过了23点,皇帝jīng神正好,又拿过崇实上的折子,认真看了起来。 注1:‘行批’也叫‘夹批’,一般而言,是指奏折的文字分为不同的段落,大臣书写之时,预先留下空白,为皇帝批示方便而准备的——和其对应的,是总览文字之后所做的‘总批’,和行批比较起来,总批的文字会比较短,大约是一些规定的句式,例如‘知道了’、‘jiāo部议处’等。 祝读者朋友节日快乐!国庆长假,休息的时候不要忘记订阅啊! 第61节 风起云涌 第61节风起云涌 正月十八开衙之后,各省奏报纷至沓来,两湖所属、江浙一带、山东直隶各省纷纷上书朝廷,请求仿照两江故事,在省内开始分定界址,修建铁路,特别是湖南巡抚龚裕,在折子中说,“臣捧读主子咸丰七年九月十二日于江宁城中所颁上谕,痛悔之下,更深悟己非。铁路大工利国利民,实为功在当代,利于后世之善政。臣虽愚钝,亦倾慕上古圣人‘见贤思齐’之益,湘省、两江方域虽殊,人情不远。比户皆有世业,毋庸更为筹划。臣公务闲暇。长思上报君恩,请君父俯准微臣所请,并训示施行。则天下幸甚,湘省百姓幸甚矣。” 其他各省的折子大同xiǎo异,也皆是希望朝廷允准,在省内修建铁路工程的,军机处奏报到御前,皇帝特意把户部二堂并总署衙mén属员都叫到了养心殿中,“阎敬铭,你是户部尚书,从咸丰四年至七年铁路竣工,户部共支出多少工程款银?” “回皇上话,铁路工程,立时三年方始告竣,其中种种huā费,总计费银一千六百九十六万三千三百零七两整。其中户部拨款九百四十九万零四十八两七钱六分。剩余之数,为两江藩库并各省捐资而成。” 柏葰静听阎敬铭说完,立刻跪倒奏答:“皇上,奴才以为,一条三百余公里长的铁路,用时四年,耗资千万!这还是江宁至上海,道路整齐,地势平缓之区,湖南、湖北山脉纵横,修建铁路,更是苦难重重。故而奴才想,不如驳回龚裕所请,改为在直隶、山东之地施行铁路大工,一来可使该省之地纵横贯通,二来,也可大批收容兵制汰撤的弁伍之人。是为一举两得之法。” 皇帝不置可否,“你们呢?你们议一议,认为柏葰的话怎么样?” 奕碰头答说,“皇上,臣弟以为,事缓则圆。铁路大工一旦动兴,则承建各省,定然是一派蒸腾之景。而山东、直隶之地的文武百官,全无兴工经验,便是征调民夫,亦费力伤时。故而臣弟想,不如将各省奏报,逐一发还,等到时机成熟,再做研判,岂不是更合乎天理人心?” 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陈奏御前,皇帝丝毫不觉得难以取舍,倒似乎很感兴趣似的,“嗯,老六是持与柏葰相反的观点,还有谁?有什么与之不同的意见吗?” 肃顺张张嘴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柏葰和奕都是心中恨妒皆有的朝中大员。奕不用说,他身为皇帝的弟弟,累受提拔,如今更是领军机大臣,名副其实的朝中首辅,肃顺虽自问圣眷不衰,却也是比不过的。 而柏葰,大年初一在翁府相会,他还做了一首诗讥讽自己——肃顺虽不懂诗,但mén下数子,自然深喻,听他回府之后复述了一遍,给他解释:这是拿他比作唐玄宗时代的杨国忠——有了这样一遭,朝物之间,彼此更相凿枘,肃顺心中记恨,总想找个什么机会,狠狠地报复他一番,只不过未有缘由,隐而不发罢了。 旁人不说话,皇帝主动点将,“翁心存,两江之地是你桑梓所在,铁路同行之后,可有什么家书往来吗?于铁路怎么看?” 皇帝问到,翁心存不能不说话了,“回皇上,臣上年有幸随扈江南,又méng皇上恩旨,回乡探访,其间与桑梓畅谈良久之下,皆言,铁路一物,虽平生仅见,然体如巨龙,蜿蜒不绝,更全不需用人力,拖曳之际,轰鸣大作——百姓以为怪物。但等通行之后,百姓切身体会,深有所悟,以为朝廷拨重金修建铁路,使往来行商坐贩,升斗xiǎo民再不复往日雨雪载途之苦,虽乘车huā费不菲,但思及朝廷所huā重金,造福于民,百姓也就心甘情愿了。” “你们有谁知道,新铺设而成通车的火车,多少钱乘坐一次?” “回皇上话,车票每人限价三两五钱。”阎敬铭心算极快,“每趟共计载客六百五十人,每天四列,便是九千一百两整。朝廷所huā费的银子,用不到三年,即可全数收回——在此之后,每日、每年所得,就俱是赚头了。” 皇帝扑哧一笑,“这不过是我等君臣在养心殿中异想天开的算法,实际上,收入之数远不及此。铁路沿线所征用的土地,给百姓的补偿、铁路经营之中所huā费的煤炭、公用、损耗,还有,百姓乘坐铁路,多为贪图新鲜,等到风头过去,乘数必然减少,此消彼长,一一算起来的话,能够在十年之内收回铁路成本,就已经是邀天之幸哩。” “那,奴才以为,不如将票价上扬,改为……” “呸!”皇帝笑骂了一句,“你真以为朕下旨建造铁路,是为了与民争利吗?没出息的东西!” 肃顺挨了骂,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奴才糊涂,请皇上教诲。” “铁路之用,主要是两条。第一是可以增进流通,无远弗届——这是要在天朝各省铁路越次铺开之后的事情,到时候,从天府之国到鱼米之乡,百姓乘坐铁路运行,旦夕可至,不比顺江而上,既安全又快速得多?还不用提两地货物流通,又是何等便捷快速?” “第二,便是为天朝武备之力,可以通达四周!所谓兵贵神速,就是这个意思了——这一层,用不到朕多说,上一年和英夷jiāo兵之时,历历可见。你们想想,若是能够有一条贯通南北的铁路,从龙兴之地调兵至东南半壁,虽是朕明知道英夷绝不敢以火炮轰击广州城,但城中人心惶惶,物价飞涨,终究是不可免的吧?” 皇帝停顿了一下,“扯远了。还是回到刚才翁心存的话中来,百姓xiǎo民,一开始见到火车,骇异之下以为怪物,但等通行之后,受惠其中,也就乐见其成了。至于刚才柏葰和老六说的话,都不是没有道理。huā费如此巨大,动用民夫动辄百万,一旦从田间chōu调的话,电脑访问}最快必然伤时害农——治一经损一经的事情,朕是不做的。” “皇上圣明。”肃顺碰头答说,“奴才也以为,该当选择农闲之时,或者从兵制新法推行之后,以各省汰撤而下的绿营兵士为主,到大工之中修建铁路,也好收到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的道理。” 皇帝没理他,问奕道,“老六,英使也快来了吧?” “是,奥德里奇子爵及巴夏理领事一行人年前从京中南返之后,始终未见归来,间中有电报发来,请求我朝宽免数日,称将于咸丰八年,会同外相格莱斯顿阁下,并被俘之天朝兵士共同北上,一举完成换俘及两国停战事宜。” “哦?”皇帝问了一声,“他们不是很急的吗?怎么居然主动拖延了?” “这,臣弟也并不全然知晓,不过,听在京各国公使说,天朝兵士在香港羁留期间,饱受欺凌!眼见彼国兵士在我天朝受到更多照应处,奥德里奇等人心中惭愧之外,更怕将来换俘之际,为我方攻讦。故而拖延数日,待兵士形状恢复如初之后,再行彼此jiāo换。” “这件事确实吗?” “道听之言,臣弟也不能辨真伪。不过想来,英夷自诩文明之邦,这样的事情,怕是不耻为之的。” 柏葰答说,“皇上,奴才以为,便是英人自诩有道,也不可不防下面的兵士胡作非为。想来空xùe来风,未必无因。此事,总要向英人讨要一个说法才是的。” “真相不明,谈什么说法?再说,香港之地,距离京中万里之遥……” 皇帝打断了两个人的争论不休,“行了。不要再吵了。”他说,“这件事也容易解决,日后兵士到京,朕将亲见,是不是有凌辱之事,一问便知。若是没有,一切休提;若是有,总要让英国人付出代价!” “是。皇上明见万里,事情真伪,等待我方军士回京之后,一经问答之下,即可知晓。若是真有其事的话,奴才想,不等皇上追讨,从奴才这里,就饶不过这些人,定要详加追询,一振国威!” 皇帝端起御案上的nǎi子,啜了一口,“现在还谈不到这个,一切等事情安稳下来之后再说吧。”他说,“崇实在任上给朕上折子了,提及苗疆扶绥办法及苗人生计办法。朕详加批示,jiāo军机处议奏——此事,等一会儿朕让人给你们拿过去,该怎么办,是不是按照崇实折子中提及的办法来行,还是另有谋划,军机处这几天拿出一个办法来,朕等着要。” 奕心中打鼓,崇实是很得皇上宠信的近人,而且腹有锦绣,不比肃顺那样的不学无术,上一份整顿苗徭的折子,不用问,定是有居为奇货的心思,一旦折子中有太多过jī言行,自己可要认真对待了。一边思考着,口中答应一声,想觉得不妥,又加了一句,“崇白水乃族中大才,更在皇上身边经圣上调教多年,此番新硎初发,其锋可知——原折臣弟虽尚未见到,但亦可想见其中颜sè了。” “他终究是年轻人,有时候会有想当然的心思,诉诸笔端,难免荒唐。奕不提,柏葰、翁心存、孙瑞珍和曾国藩几个都是他的师长辈,于他奏折中不妥之处,不必隐晦,针砭一番,也是顺乎君子爱人以德的本意嘛!” 看众人诺诺的应了,皇帝一笑,又说起了铁路修建的话题,“铁路之法,天朝数年来即或有了一些经验之谈,很多事,却不是我们自己能够做到的,便如同铁轨、路基、机车、车厢等物,到现在为止,仍是要靠从国外购买。” “是,此事是臣等的疏忽。江宁钢铁厂初初建成,尚不具生产能力,都是臣等和地方上督导不力,以致上……” 皇帝抢着说道,“朕不是要怪罪你们,你们也看见了,各省督抚纷纷上折子,请求在省内修建铁路,今后这样的事情怕是越来越多,还怕日后铁厂建成开工之后,没有用武之地吗?朕要说的,也不是这件事。” 他说,“咸丰二年的时候,朕移驾热河,有一次宫外冶游……”当众承认荒唐事,即便是天子,也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 登基八年来,年近三十的皇帝越加的威势凌人,羞涩的一笑,让人生出难得的亲近之心,肃顺立刻碰头答说,“皇上身居九重,挂念天下万民,奴才倒以为,道光三十年,皇上临御乾清宫,所言:‘……整天呆在这内院之中,于民间之事全无了解……必成如晋惠帝那般的昏君’之语,方才是皇上每每出外探访的圣意!与前明朱厚照那般毫无心肝,甚至不知身为帝皇的本务为何不可同日而语的。” 奕几个心中同时大骂!居然能够给皇上出宫冶游找一个依据?真亏了他在这一会儿的功夫是怎么想到这番奏答的? 皇帝终究不是昏君,虽然肃顺的话说得他心中很感慰贴,倒也不至就拿他的话当了真,“有一次带着崇实和翁同龢两个出宫,闲谈的时候说起铁路建设之事,当时朕说,铁路技术,并非什么不传之秘。英国人有,美国人、德国人、法国人,甚至是丹麦国,也大有通晓之人。今天朕想说的,仍是一样。铁路之工,多和英法两国之外的夷国商讨,借助旁的国家的技术和人力,做我天朝自己的大事,没有必要只靠着英国人!” 君臣几个说了几句话,奕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皇上,臣弟和总署衙mén年前所上的《两国战事休止,战俘对待办法》的折子……” “朕还在看,再过几天吧。朕再和你们详议。” 众人跪安而出,六福、惊羽、进到殿中,xiǎoxiǎo声的吩咐太监把地上的拜垫逐一收好,两个人轻手轻脚的到了暖阁前,皇帝背对着他们,正盘膝坐在炕上,口中念念有词的说些什么,“不行啊,记不来了呢!”话间叹息不绝,似乎在忧烦什么似的。 惊羽xiǎo心翼翼的进到暖阁中,躬身行礼,“皇上,可是要什么奴才伺候的吗?” “这和你们没有关系,有些事,朕记不清了,哦,没什么,没什么。” 看皇帝颜sè有些慌luàn,二人不敢多问,“若是主子要查阅什么,不如jiāo代给奴才?” “这件事,不是你们这些人能够懂的,还是朕自己来吧。” 第62节 兄弟情谊 第62节兄弟情谊 曾国藩几人回到军机处,已经过了巳时,看几位大人回来,军机处的苏拉上前伺候,把暖帽摘下放到帽盒中,奉上香茗、点心,又有人取来热手巾把,“几位大人请稍坐片刻,奴才这就传令,准备午饭。” 跪了一上午的时间,柏葰uǐ脚酸胀,并不就座,而是在房中来回踱着步子,“王爷,过几天就是七爷好日子,您今儿个见面的时候,怎么不和皇上请旨呢?” 奕脱口而出,“啊!忘记了!”他满脸懊恼的挠挠头顶的月亮真是的,怎么把这件大事给忘记了呢?不行,我还得递牌子请起。” “下午再说吧。左右皇上刚才也说了,崇白水的折子,让我们早早拟个成议出来,不如和这件事一起奏闻吧。” 曾国藩也附和的点点头,“涛公的话极是,此刻皇上也该传膳了,何必为此事打扰。” “老七的事情,我早上之前还一再提醒自己,居然还是忘记了?”奕说,“你们不知道,十五那天,兰主儿奏请皇上,给我府里赏赐了几件珍玩,赍旨而来的李莲英说,是为了我多年为国献力——实际上,哪个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 “自家妹妹,也难怪她做姐姐的挂念。虽说恩出于上,但终究是同胞手足,先皇血胤又并不兴盛,想来就是六爷不说,到了迎娶之日,皇上也定然有一番大大的赏赍的。” “这也罢了,老七今年十八岁了,过年到我府中拜年,和我说,希望能够为祖宗基业出一份力,让我得便在皇上面前请旨,……” 众人默然,想想也是的,十八岁的年轻人,又是皇帝的手足弟兄,眼见那个最最不成器的老五都日渐大用,偏生自己只是领着一份贝勒的禄米,连个散佚大臣的职衔都没有,浑身的力气施展不开,自然心中急躁,更有几分为人轻视的委屈。趁着过年的时候,到六王爷府上求恳,也是应有之义。 “那,王爷以为呢?” “总要遂了他的一番心思为好。总这样在府里呆着,愁怀不解,憋出病来倒是其次,只怕时日久了,自暴自弃,学得和那些旗下大爷一般的百无用处——到时候,皇上就是想用他,怕也是不得了。” 说话间,御膳房的太监抬着食盒进到外间房中,铺陈一番,碗筷杯碟摆好,各自退了下去,众人围桌而坐,正待用餐口进来一个内廷的苏拉,捧着一本奏折,“是皇上jiā代拿过来的吗?”曾国藩起身迎了过去。 “是。” 曾国藩接过奏折,命军机处的苏拉先行登记,然后就着座椅当场打开来,草草浏览了几眼,“王爷?” “先用饭吧,用过之后再说。” 曾国藩一笑,“我还不饿呢。王爷和列位大人先吃吧,我先看一看奏折。” 看他捧着折子进到里间,孙瑞珍似笑非笑的嘀咕了一句,“谋国之忠君之诚,莫过曾涤生者啊!”说着一摆手,“王爷,列位,请用吧。” 曾国藩坐了军机处‘一团和气’的匾额下面,一面端着茶盏,一面细细翻阅崇实的奏折,“……各省苗徭,时或蠢动,佥谓野凶顽,难以驯服,今奴才亲赴苗寨,详加体察,乃知苗徭之可悯而易化也。查苗人最善种田,山头石角,无不垦艺,兼擅盖屋,曲室重楼,结构万密,比户皆有世业,以长子孙,又其语言文字,皆与华通,奴才尝传集其头人而训诲之,凡奴才所言,皆能通晓。所过岗寨,扶老携幼,焚香跪道,其愿谨如此,本不应有叛逆之事,而时或有之者,则由经理未善也。” 在这一段文字的下面,皇帝加了很长的一段朱批,“览奏,不亦怪哉?前有云贵总督吴振棫所奏,苗徭不善经理,省内荒地无数,更且不知中原耕种之法,唯知靠天而行。丰稔之年,尚可iǎ有收获,稍愆雨泽,则贫困jiā加,往往以盗贼为业。凡此种种,朕实不知是彼此风土殊异所致,抑或另有缘故?” 曾国藩不敢有先入之见,拿起吴振棫的折子,翻开来认真梳理,一看之下,也不由皱起了眉头,确实,两人所奏,几为一体,却又有这样大的差别?到底是因为地情不同,还是有人在撒谎? 往后看看吴振棫的文字,以及皇帝开始尚能温文相告,到后来火冒三丈的文字一一入目,曾国藩也觉得好笑:哪有这样给皇上上折子的?吴振棫糊涂了吗?想及皇上越来火气越大的样子,忍不住轻笑出声,“涤生,有什么好笑文字吗?” 曾国藩一抬头,偏uǐ落地,“是老师啊!可用好了吗?” 翁心存道光二年成进士,入翰林,按照常例,入馆三年,经考试以等第高下任用。但入馆只用了一年,就赶上宣宗即位之后的第一次正科——癸未科,ūn闱之后,庶常馆无法容纳两科的庶吉士——所以翁心存得以一年散馆。 到了道光十四年,翁心存被放为湖南乡试的副主考(正主考是潘世璜,关于这个人,后面还会提及)——衡文湘省,所得的一个最著名的学生,就是曾国藩——他是这一科的第三十六名。所以对翁心存要执弟子礼。 翁心存笑了一下,“怎么,还是不改多年用餐旧习吗?” 曾国藩也笑了。他用餐之时,习惯与众不同,把热热的饭菜总是要放到温凉适口的程度,方始举箸,这一层翁心存自然是知道的:“老师知我,学生积习难改,长久以来,也只有听之任之了。” 翁心存不再纠缠,问道,“刚才听你发笑,可有什么诙谐文字?” “老师请看。”曾国藩把两本折子递过去,翁心存盘膝坐在他对面,浏览了一番,也忍不住翘起了嘴角,“吴伟山这个人啊,若是连直言不隐都做不到的话,也就难怪皇上文字之中怒意盈怀了。” “那,老师以为,皇上把这两份折子jiā下来,可有何深意吗?” 翁心存宦海多年,自然知道曾国藩的言外之意,“皇上登基以来,锐行新政,吴振棫天胆也不敢欺瞒圣主,也只有以民情异殊一节为由,从旁解劝了。”一面和曾国藩说着,一边低头看奏折,他虽年老视弱,但看得折子多了,心眼之间无比灵动,很能够提纲挈领,寻重点文字端详,“也难怪皇上破除成议,不次提拔,崇实的这篇折子,可谓不负主知啊!” 曾国藩没有看完,他天又是不愿附和他人的脾气,只是淡淡的答了一声,“哦?能得老师一语褒奖,想来定有过人之处了?” 翁心存给他念道,“……武弁张大其词,而通详文员,推诿其过,而捏禀上司者,或剿或抚,意见不同,行文查议,动经时月,苗人得风而预备,四处勾连,多方煽动,血酒一饮而凶党固结。木刻一传则良苗胁从。比及官兵之至,已聚集多人,乘高居险,此其所以反之易而平之难也。” “……而天威远播,叛逆削平,乃经营于后事者,仍复蹈其前辙,搜捕株连,滋扰愈多。叛余孓遗,文员之漠视更甚,苗徭愈苦而无所告,则承衅复动,唯力是视耳。” 曾国藩站在他身边,探头看着下面的朱批,轻声念诵,“见得深。治苗之官无爱养之道,又无约束之方,无事止于侵鱼,有事止于剿杀,若不能解弦更张,其弊未有底也。” 翁心存合上折子,放在一边,“你怎么看崇白水的折子中所言及的事情?” “善为政者,因其势而利导之。学生以为,崇实所言,苗人散居无统,故各服其头人,凡做jiān寓匪之处,兵役侦之而不知者,头人能知之,斗争劫杀之事,官法绳之而不解者,头人能解之……故治苗之道,制其头人而已。” 曾国藩说了几句,停顿了片刻,他要顾着自己的身份,便不能人云亦云的随声附和,转而说道,“不过,学生想,崇实折子中说的,于‘各寨之中取头人为寨长,数寨之中,去众人所信服者为崮长,层层相束,使约束寨长而统于县令’之法,并非上策。” “哦?” “不论寨长、崮长,都是一方头人,统归于县令所管,每月按百户之例减半的俸禄给赏工食银子,彼等未餍所如何能够心甘?身处万山之中,于外界往来不便,种种敛收苛政,必将伤及良善苗徭,到那时,即便皇上有新政,奈何苗徭一无所知——便是知道了,又有几个肯于下山来呈告的?” “那,你以为呢?” “学生想,有两个办法,第一,西南数省之中,各县均要在一年之内规定次数,定期上山中,体察民情,一旦有头人、寨长、崮长有滋扰、悖逆之事的,即刻处置。不过,巡视苗疆,苦不堪言,我怕,朝命之初也就罢了,过上几年,当地所属畏惧山高林密之苦,又将浮于表面,敷衍了事。” “老夫也以为,这非是长策。”曾国藩和翁心存没有注意到,孙瑞珍几个已经到了口,围成一团,听他说话,孙瑞珍捋着颔下的短髯,慢悠悠的说道,“便拿老夫来说,要是年轻四十岁,任职西南一县,恐怕亦如曾涤生所料的一般,为雨雪冰霜所惧,数年下来,又将弛禁如初了。” 曾国藩一笑,“原也不能求全责备,若是人人都像汤文正那般,也毋须皇上日夜为吏治之事,忧烦圣怀了。” 翁心存很觉得无可奈何,他知道,曾国藩月旦人物,好以类似之人或事做譬,而且咸丰六年,为翁同龢和孙毓汶争状元一事,孙瑞珍所为着实是不地道——这一次,就是他为自己这个做老师的出气了——他摆摆手,故意岔开了话题,“那,第二种办法呢?” “第二种嘛,学生想,苗徭jīng壮,于山野之间奔走如飞,身体健壮之处,远过内地青壮。若是能够一道恩命,允准苗徭下山投军,不但我天朝可平添数万虎贲,而且,苗徭秉良善,便如白纸一般……”他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怎么了?”载垣听得很感兴趣,不耐烦的追问道,“怎么不说了?接着说啊?” 众人无不苦笑。曾国藩话中涵义很是浅显直白:苗徭秉纯良,一旦训练得法,兵士感念帝恩,作战之时一定是勇猛异常,很可以为朝廷大大出力。偏偏是这样的话,载垣也理解不了?这样的糊涂虫居然也给选进了军机处,只能是靠着父祖余荫了! 恭亲王不在,柏葰给他解释了几句,载垣长‘哦’了一声,点头说道,“还是曾涤生脑筋灵。不过,若是兵士下山来投,家中少了壮劳力,一孺,又当如何料理呢?” 死棋腹中出仙招,载垣懵懵懂懂的一句话,把曾国藩几个都给问得愣住了。翁心存心中苦笑,这可真是愚者随便一虑,就有一得了! 奕用过午饭,从军机处出来,正要传轿去大清外的总署衙朝房,六福迎面iǎ跑着过来,就地请安,“王爷,皇上命我招王爷过去呢。” “可是有事?可是传军机处全体?” “不。皇上说,只要王爷过去。” 奕想了想,正好自己也有话想造膝密陈,挥退了轿子,跟在六福的身后,直奔养心殿。进到暖阁中碰头行礼,皇帝放下笔,问道:“老六,总署衙那边,于《两国休兵,善待战俘办法》的条陈,议得怎么样了?” 奕正要和皇上说的就是这件事,闻言答说:“臣弟正想向皇上请旨。” “哦?是什么事?” “臣弟和总署同僚会商之下,皆以为《战俘办法》非兵部和臣等共议,不能融通——臣弟想,闭造车下去,案牍之间有个疏漏也还罢了,日后和列夷会商之际,为人耻笑我天朝无通达之人,岂不是丢了朝廷的颜面?” “你说得不错。不过朕想,与其只有我天朝一家人集思广益,不如顺势邀请列夷共商——左右这件事最后还是要列夷与天朝同议,并报请该国政fǔ批准之后,方能施行的,何不就在现在,邀请各国参与进来,一人智短,两人智长嘛。” 想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而且正如皇帝说的,这件事必然是要和列夷商讨之后,才能通过施行的,这时候邀请他们进来,也好为章程的拟定,出一份力气。当先碰头答说:“臣弟下去之后,即刻知会各国驻华公使衙到总署衙来,共议此事。” “朕这里写了一点东西。”皇帝说道,“是多日来冥想之下,自问能够列入章程之内,并为其圆满融通起到一点助力的,你拿下去看看。” 惊羽上前,接过上谕,转递给奕,“臣弟奉旨无能,与列夷jiā往之事,本是臣弟兼理,如今却累及君父,……” “行啦,不用自请有罪了。要是没什么事的话,你跪安吧。” 奕答应一声,突然给他想到一件事,又跪了下来,“皇上,臣弟还有一事。” “是什么?” “七弟奕譞皇上指婚,迎娶兰妃胞妹,臣弟想,……” “啊!是了!老七今年和叶赫那拉氏就该完婚了,”皇帝自嘲的挠挠头顶的月亮你回去告诉他,他大好的日子,朕定有一份赏赍到府。这件事,就是你不提,怕是兰儿也不会忘记的呢!” “是。皇上于七弟,君臣之义之外,另有手足深情,此事不但臣弟多有所知,奕譞每每提及,望阙谢恩,心中感念。”奕说,“不过,七弟年中到臣府上,请臣弟在皇上面前奏答:身为先皇血胤,他总盼着能够有为国出力的一天。望皇上体念其一片忠忱,不次录用。” 皇帝不置可否的点点头,问道,“老七今年十八岁了吧?” “是。” “再等一等吧。等他成亲之后,朕才降旨,让他为国出力。你下去告诉他,趁这段时间,在府中多多读书,修身养将来有的是他建功立业的日子!”A!~! 第63节 中英会商 第63节中英会商 军机处几个人鱼贯到养心殿前,等了片刻,皇帝升座,行礼之后,奕说道,“纳尔经额自上年十月间患病以来,皇上两次赏假,命他回京调理,如今再度陈情,请求免去直督之位。臣弟等皆以为,直督拱卫京师,公务繁忙,实在是不可或缺。既然堂翁确系有病在身,不如就请皇上另选贤能,以充其用。” 一省督抚大员,或者患病,或者为年老体衰,上章请辞的时候,朝廷照例是要有一番诸如赏假、赐yào、慰留的恩旨的——这也不过是为表示朝廷顾念之意而行的举动而已。 “朕年前曾经让薛宝善到他府中为之诊脉,回来和朕说,纳尔经额年纪老迈,眩晕之疾每日发作,只能静养调理——既然如此,也不好强人所难——你们以为,可有谁能够作为适当的人选?” “臣弟想,湖南巡抚骆秉章,出仕多年,久历外务,而且在任上,官声极好,可担其责。” “也好,骆秉章是道光十一年的进士,先帝也是很赏识的。”皇帝做了决定,“他走之后的遗缺嘛,着荆州将军官文补上——军机处下去之后,廷寄以上二员,让他们进京来,朕见一见。” “是。” “还有,朕接到椿寿的折子,山东自去年战事之中下过一场雪之后,到开chūn,就再无雨雪落下,想来,开年之后,墒情难保啊!” “是,臣弟也知道此事,不过臣以为,自咸丰四年起,各省新建官仓,不下一二百处,所囤积之粮,足够赈济、发放及作为种粮之用。便是天时偶有不谐人意处,两年之内,亦毋庸担心百姓有流离失所之景。” 翁心存虽然jiāo卸了户部尚书的差事,但自入军机以来,就是奉旨管部的,听奕说完,他也chā言道,“皇上,恭王爷的话臣也赞同。各省官仓所储,总数不下六千万石。只要天朝不是出现全国范围的大旱,一省一地之灾情,大可以从邻近省份调粮供应——臣敢保证,即或山东省内出了大旱,亦定当可以缓解。” 皇帝的心中总觉得有些不托底,但在场的这些人,都是饱读圣贤文字,所谓天道茫茫,圣人难知。自己若是再追问下去,旁的人即便不说什么,心里怕也是不以为然的,认为他是在杞人忧天。 当下点头,“水旱灾荒,最牵万民之心。廷寄山东椿寿、劳崇光,告诉他们,组织民力,开挖深井以取水,chūn粮播种不能耽搁。” 把他的话复述了一遍,随即碰头,“臣弟记下了,下去之后,将皇上的这番保墒爱民的至意,廷寄鲁省。” “若到了五六月间,仍自无雨的话,”皇帝临时转变了话题,“告诉椿寿,省内晴雨表改为每旬日奏报一次,朕要随时知道山东一地的旱情进展如何。还有,河南、山西两省,也要照此办理。” 奕心中奇怪,现在不过是二月上旬,往年山东这时候也是最最缺雨的季节,也不见皇帝如此重视,这一次是怎么了?难道山东今年真的要大旱了吗?心里想着,口中答应下来。 “再有……”皇帝说,“去年的时候,朕让阎敬铭、肃顺和周祖培几个拟定《吏治整顿章程》,前几天已经呈抵御前了,你们也拿过去,其中尤其以百姓与所属州县各级官员,有贪墨、挪用、砌词推诿等项,有越级呈告一节,朕以为,正合了今天我们说到的话题。自古以来,这等朝廷为体念百姓而行的赈济善政,便是底下那些黑心的hún账上下其手,人人腰包丰盈的利薮呢!” 阎敬铭几个人在做的事情,奕也知道,整顿吏治是一篇大文章,只是,皇上意yù使百姓有告官之权,他心中是大不以为然的:自古以来,官官相护。不说没有哪个胆大的xiǎo民敢于为所受不公而越级呈告,就是真有人去递了诉状,官司审下来,难道还有判百姓胜的吗? 曾国藩随众跪着,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和奕所思虑的差不多的是,他也不认为有哪一个百姓敢于呈告。不过,若是能够借助这一次山东大旱之机,给天下人看到朝廷有意整肃吏治的决心,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皇帝说道,“告诉椿寿几个,省内百姓若有呈告,断不许各级互相推诿扯皮,要是有人为了人情而伤了理法,最终使百姓到京中来呈讼,朕第一个就找椿寿问责。” 奕干干的咽了口吐沫,“是,臣弟都记下了。” 皇帝点点头,“都跪安吧。” 回到军机处,命俗称‘达拉密’的军机章京的领班王文韶起草廷寄,几个人在房中说话谈天,载垣笑着说道,“定是上一年之事,皇上始终记挂在心,这回,终于还是饶不过椿子密了。”说完哈哈大笑。 众人知道,他说的是皇上南巡的时候,驻跸山东,椿寿本意是献美邀宠,不料惹出来一场大败兴的故事,奕苦笑着摇摇头,“怡王,留几分口德吧。椿子密终究也是一片shì主之心,又何必如此?” 载垣的年岁虽然比奕大上很多,按照辈分来说,却是他的侄子,闻言讪讪的一笑,不再说话了。 王文韶宝书网极快,不一会儿的功夫,廷寄写好,进屋来面jiāo奕,后者站起身来,双手接过——这倒不是奕礼贤下士,而是军机处的传统——还不及细看,mén口就有人呼喝了一声:“王爷?王爷?” 听声音正是总署衙mén任职章京的惠瑞,奕把奏稿放在一边,迎了出去,“啊,是畿雅啊,有事?” “是,回王爷的话,总署电传司收到天津府所发的电文,英国首相特使,新任外相格莱斯顿阁下所乘坐的船舶,已经到了天津大沽口外海了。” “电文呢?” 惠瑞递上电文,奕拿过来看了看,正是天津府知府胡林翼所上,内容和惠瑞所说的大同xiǎo异,英国外相格莱斯顿阁下派所属文员并通译一名,于咸丰八年二月初九日辰时三刻抵达天津知府衙mén,递jiāo外jiāo照会,请求大清政fǔ允准,赴京商谈两国停战事宜云云。 看了几眼,奕点点头,“你回去,叫宝鋆、李鸿章、容闳,几个人到禁中来。我去递牌子请起。” 瑞答应一声,转身退了下去。 奕手拿电文,想了片刻,招手唤过军机处的苏拉,“你到养心殿去一次,就说本王要递牌子请起。” “是。” 过了片刻,xiǎo太监又转了回来,“王爷,皇上让您到养心殿呢。” 奕和军机处几个人打了声招呼,跟在xiǎo太监的身后,到了养心殿,皇帝正躺在御塌上,他昨天晚上没有休息好,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正想趁着这会儿睡上一觉,不想太监请旨,只好坐了起来,“老六,有什么事吗?” “是。臣弟接到电传司报上来的电文,是天津知府胡林翼所奏。英国外相格莱斯顿阁下所乘坐的船舶,已经到了大沽外海了。” 皇帝手指用力的捏着鼻梁,强自驱赶着睡意,“怎么,格莱斯顿是外相了吗?” “是。此事臣弟也是初初知道,原本只是作为英nv王的特使,到我天朝来,会商罢兵休战事宜,不想人在途中,就有消息传来,英国新任首相任命其做了一国外相。”他迟疑了一下,问道,“皇上,来者身份非同寻常,天朝接待一事,……?” “不必升格。”皇帝说道,“不要说是一介外相,就是英国首相来了,于两国如今的战争态势也不会有丝毫改变。一切,等到停战协议正式签署之后再说吧。” “是。” 左右给他搅合得也睡不了了,皇帝挪动了一下身体,坐直了一点,“朕的意思,一如以往,鸦片断然不能再行进口,战争赔款,也要英国人大大的伤一笔财。不过,除此之外,天朝也毋须真的和英国人就此断了彼此jiāo往。正好相反,谈判之间,你告诉英夷外相,我天朝以前如何和英国人做生意往来,日后仍当如此。” 还不等奕说话,mén口有人唱名而入,“奴才宝鋆,叩见皇上。” 皇帝抬头看看,“都进来吧,进来说话。” 宝鋆几个到了暖阁中,纷纷跪倒,“叩见皇上。” “也是为英国人即将入城之事而来的吧?”皇帝笑着问道,“朕和恭王正在说到此事。容闳,朕问你,同文馆之中的教习,学生,可还一切如常吗?” 容闳没有想到皇帝会突然问道自己,想了一下,慢吞吞的答说,“回皇上话,英人犯我海疆,两国战起,同文馆中的英国教习全数因英人撤侨而离去,不过,馆中另有美国、德国及挪威国教习数人,教学之事,从无一日停止。” “现在馆中的学子,有多少人?” “回皇上话,馆中生员,共分三阶,每阶一班,共有九十二人。” “仍自是以旗下生员为多吗?” “是。九十二名生员中,八旗子弟共有七十三人,汉人子弟不过十九人。” 皇帝哼了一声,“食古不化。”和容闳说了几句,他又转头看向奕,“老六,此番两国会商,大意朕都告诉你了,只要不出这个圈子,其中细节决断之权,朕现在就给你。也不必逐一请旨定夺了。” “是,皇上信重臣弟,臣定当据理力争,为我天朝扬威域外,献一己微薄。” 说话间,六福疾步而入,“皇上,七爷来了。” 奕一愣,略有愧意的低下头去——奕譞意yù为国出力,几次拜托自己在皇上面前进言,不料自己公事繁重,一拖再拖。不用问,这一次七弟前来,定是等得不耐烦,亲自来御前乞恩了。 皇帝没有注意他神情上的异常,笑着点点头,“叫他进来吧。” 奕譞今年十八岁,生得很浊气,鼻子眼睛挤在一起,厚厚的嘴chún总是向上撅起,像是受了什么人很大的委屈似的,不管怎么放开了尺寸来看,也缺少一点华贵轩昂之气,望之不似龙种。 奕譞心中也实在有点委屈。六哥学识优长,他自问是比不来的;但眼见那个自幼荒疏,后来出继的五哥竟然也担了宗人府的差事,而自己却只能领着一份醇贝子的俸禄,连是散佚大臣也没有hún上,就让人很觉得难过了。 现在自己18岁了,成家在即,几次拜托六哥为自己说几句好话,总也没有个答复,他年轻人思量不周,不以为是皇上有意不用自己,倒似乎是六哥故意不说,怕自己日后得用,夺了他的权似的。当下未及多想,径直递牌子进来了。 进到殿中,行了君臣大礼,跪在拜垫上,等候皇上发问,“老七,今儿突然递牌子进来,可是有什么事吗?” 譞答说,“先皇弃世的时候,臣弟年岁还xiǎo,méng皇上四哥体恤有加,每每派人到臣弟府上垂问,十年来,臣弟无时无刻不感怀在心。每天都在想,怎么样为皇上尽忠尽孝,帮衬着皇上,将阿玛留下来的基业,好好保住。” 他略喘了口气,“臣弟想,如今臣弟已然成年,愿为祖宗基业出一份力,尽一份心,请皇上恕臣愚钝,量才器使。” 一声‘皇上四哥’,让御塌上的天子心中一软,当年奕譞为人懦弱,用奕詝的话来说,就是‘存在感太低’,心中是不大瞧得起他的,偶尔兄弟相聚,也多是拿他开一些玩笑,不过奕譞人很厚道,从来不记恨,现在回想起来,倒觉得tǐng对不起他的。 因为存了这样的念头,皇帝便顺势问道,“朕为你和叶赫那拉氏指婚,本意是想等你成家之后,再谈立业。难得你有这份忠悃shì君的心思,好吧,你倒说说,你本心之中,最想做什么?” “用人权柄,cào之于上,非臣弟所能擅请。”奕譞说道,“只要能够为我大清江山社稷出力的,臣弟都愿一身担之——再苦再累,臣弟也不怕的!” 皇帝和奕相视一笑,“老六,你听见了吗?七弟比你当年,谋略或者不及,这份英武之气,却大有不同呢!” 奕笑着躬身答说,“臣弟从xiǎo荒疏,全靠皇上耳提面命,方有xiǎo成之日。想来七弟秉xìng纯良,得皇上训诫之下,日后定又是我天朝一代贤王哩!” 几句话的功夫,皇帝已经做出了决断,“正好。前几天肃顺这个奴才上折子说,京中所练的神机营兵士,近来又有疲弱迹象,他现在正是忙着新政章程起草的差事,军中事物也实在忙不过来——不如你过去吧,替朕认真的管一管。” 奕譞心中大喜!他为人才疏志大,一直在想整顿八旗亲军练成劲旅,纵然不能步武创业的祖宗,铁骑所至,纵横无敌,至少也要旗帜鲜明,器械jīng良,摆出来满是士饱马腾,显得极jīng神的样子,才能把‘到营要少、雇替要早、见贼要跑’的坏名誉洗刷掉。 如今未及自己请旨,皇上就dòng见己心,高高兴兴的跪倒碰头,“是!臣弟定不负皇上所托,将军中将士练成无敌铁骑,以上报主知。” 奕微皱双眉,皇弟领兵,大非所宜,而奕譞也是高兴得忘却了忌讳,连辞恩也不曾,就跪倒承旨了?不过想想,皇帝登基以来,锐行新政,便连汉人书生如曾国藩一般领兵的旨意都发下来了,又谈什么祖制? 皇帝笑着点点头,对奕譞说道,“老七,朕让你到神机营去,一来是历练你一番,二来,也是想让你以皇弟之威,好好的管束管束下面的那些丘八——不要顾及什么情面,在这方面,你和肃顺好好学学。只要是对天朝有利的,就不要管他是什么人的学生、子弟、抑或同乡。你明白吗?” “是,臣弟都记下了。” “日后会有旨意给你。你先下去吧,朕和恭王几个还有话说。” 奕譞退下去之后,皇帝问奕,“老六,朕记得,英国专使是今年新年刚过,就到了香港的,是不是?” 奕回忆了一番,点点头,“是,臣弟也听美国公使说,英国人已经到了香港,不过却不知为何,迁延良久之后,方始北上。” 皇帝冷笑着,“嘿嘿!英国人做了亏心事呢!” “皇上的话,请恕臣弟不明白。” “等到我国的兵士回来,向他们一问,就知道了。” 新chūn佳节刚刚过去,格莱斯顿所乘坐的船就到了香港,行于海上,消息断绝,一直等所乘坐的艨艟巨舰抵达了香港码头,见到来迎接自己的总督包令、前任驻华公使奥德里奇子爵几个之后,格莱斯顿才知道,新成立的内阁中,自己为首相提名,议会通过,任命为外相一职了。 彼此jiāo谈几句,在总督府中居住下来,格莱斯顿首先把刚刚从北京返回的奥德里奇和巴夏理招到近前,相信询问上一次进京商谈换俘事宜的细节,两个人逐一说了,“要是这样说来的话,中国人还是很通晓人道主义的?” 巴夏理着实不喜欢这个野蛮而落后的国度,但身为受过高等教育的绅士,又不能昧着良心说话,点头表示同意,紧接着说道,“不过我仍然以为,中国人是个短视的民族——世界上怕是没有哪个国家会认同这种将敌战国的兵士羁押起来之后,要将所有的huā费,都逐一记录下来,日后向对方讨要的吧?” 格莱斯顿把手中的雪茄烟放到一边的烟碟里,笑着说道,“中国人的这种做法,我也是大不以为然的,不过我想,这样的条件,总是能够通过谈判解决的。倒是在香港羁留的中国战俘,如今的情况怎么样?” 巴夏理和奥德里奇停了片刻,方才说道,“我承认,中国战俘在香港羁留期间,稍稍遇到一些凌辱打骂之事,不过,这些人身体完好,jīng神也很是爽利,一些受伤的兵士,也是得到了我方应有的照顾的。” 格莱斯顿入耳便知,己方在对待中国战俘的问题上,绝对不及中国人的人道,想了一下,他问道,“那,若是要这些人恢复到旧有状态,须时多久?” “若是能够认真将养的话,大约有一个月的时间,就很可以了。” “那好吧,我就在香港多呆一个月的时间,等到这些中国战俘恢复旧貌了,再携同他们,一起北上。” 就这样,格莱斯顿在香港停留了一个月的时间,咸丰八年的二月初二,将所有一千零九名中国兵士逐一安排上船,然后自己和奥德里奇、巴夏理两个人乘坐另外一艘船,同时从香港码头出发,北上天津。 英船靠岸,以藩司边宝泉署理直隶总督会同天津知府胡林翼等人,和英国人见了面,彼此拱手鞠躬,行礼之后,安排英国人连同一千零九名兵士同时乘车上路,浩浩dàngdàng赶赴北京。因为两国换俘之事尚未正式开始,故此明明心中希望就此将天朝兵士逐一保全,也要再等待数日,左右天津密迩京畿,用不到几天的功夫,料想两国公事一了,这些人就是自由之身了。 为了这个目的,英人入城之后,中方将其安置在北城广化寺驿馆,只停了一天,并与英国人阐明:第二天一早,有总署衙mén的章京前来引导,到衙mén中会同中方代表——以恭亲王奕为首——共同商讨两国国事。 格莱斯顿也是快刀luàn麻的脾气,为国人凌辱战俘,心中大感丢脸,不得已在香港驻留多日,早就等得不耐烦了,闻言大喜,“请阁下上复贵国亲王殿下,中方行事如此高效,着实令人赞赏。鄙人等待着明天和亲王殿下暨贵国谈判大员会谈的一刻的到来。” “既然如此,那我就告辞了。”前来传话的荣禄笑着拱拱手,“明天早上,我再来次促驾。”说完,转身告辞而去。 第64节 中英会商(2) 第64节中英会商(2) 二月十一的早上八点钟,总署衙ménmén前喧阗有加,往来车马,官轿络绎不绝,到了上午九点钟,格莱斯顿一行人到齐,彼此一揖,并无客套,进到正厅,有听差为双方各自奉上茶水。奕先站了起来,向对面的代表拱拱手,为其介绍中方与会众人,除了宝鋆、李鸿章、容闳、荣禄、惠瑞、绵竹等总署衙mén属员、章京之外,还有军机处学习行走曾国藩、户部满汉二堂的肃顺和阎敬铭。 都介绍完毕,他说,“外相阁下,子爵阁下,巴夏理先生,鄙人及同僚奉我天朝皇帝陛下所差,与贵国代表商讨中英两国罢兵休战之事。望贵国上体天心,下顺民意,审时度势,为两国能够恢复往日和睦,再无兵燹之灾,一尽心力。” 格莱斯顿随之站起,也将自己同行的随员向中方做了介绍,最后说道,“殿下,列位中国大人,请相信鄙人,从来是抱着愿意与贵国jiāo好的心愿而来的。希望能够取得令贵、我两国都能够满意的谈判结果。” 谈判之初,还能彼此温文尔雅,待等转入正题,却是针锋相对,任谁也不肯退让半步了,“殿下的话请恕鄙人不能赞同。贵国单方面禁止鸦片进口,本就是破坏贸易自由的决定,1842年贵我两国骤起争端,难道不是为此吗?贵国皇帝未能丝毫吸取教训,重蹈覆辙,至有上年彼此争斗的恶果。及今又要以此为要挟,实在让人遗憾。” “禁止鸦片,本是为我天朝百姓身康体健所行的善政,更且说,咸丰五年的时候,贵我两国签署的相关条款中,亦有成议——待咸丰六年,一切未经销售的鸦片,一律充归公用,我方愿以每箱鸦片置换中国所产茶叶一箱与英人——这也是贵国同意了的,如何说是干扰自由贸易?”奕当仁不让的回敬道。 “贵国官员,秉xìngjiān狡,所有置换的茶叶运回国内,打开来方知,内中尽皆是枯枝败叶,更有甚者,其中尚有羼杂以泥沙之物——这又如何解说?” 李鸿章不慌不忙的点头,“这一点请阁下放心,例如这等官员,一旦查有实据,不待贵国请求,我天朝自有律法绳之。不过,这毕竟是我天朝内政,与贵国无关。” 巴夏理同样是针锋相对,“只要关系到我大英商民的利益,就不能全然算是贵国的内政。” 李鸿章冷笑几声,没有说话。宝鋆在一边chā话道,“茶叶或者损耗,或者有人故意从中毁坏,原也是说不清楚的事情——若是在我天朝就地开启,尚还可以归结为天朝不肖官吏恶意为之,如今却是在运抵英国之后,方始发现,难道也可以把责任都推到我天朝的头上吗?焉不知是有那不满我国禁烟令下的英国鸦片贩子,故意搞鬼?” 不等英国人出言反驳,他抢着说道,“此时也不必去争辩,还是请外相阁下听一听我天朝所提的条件吧。”说完他打开面前的卷宗,朗声念诵:“兹因大清大皇帝,大英君主,yù以近来之不和之端解释,息止肇衅,为此议定永久合约,是以大清大皇帝特派总理各国事物衙mén行事王大臣恭亲王奕,头品顶戴军机处学习行走大臣曾国藩等,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君主特派全权公使大臣,英国外jiāo大臣格莱斯顿爵士阁下及世袭子爵,前任驻华公使奥德里奇。” “共同将所奉之上谕便宜行事,及敕赐全权之命互相校阅,即将议拟各条陈如下。一:嗣后大清大皇帝。大英国君主永存和平,所属英华人民彼此友睦,各住他国者保佑身家安全;二,大英首相大臣等,向大清官民人等不公强办,以致拨发军士,寻衅犯边,今酌定水陆军费银,洋钱一千六百万两,以为补偿。另有自咸丰七年十一月十六日起,为天朝所俘获之兵士,于天朝羁留期间,用度合计费银洋钱六百七十七万两。合计……” 还不等宝鋆念完,巴夏理大声冷笑:“哈!”声音中满是愤恚之意,“听贵国所言,倒似乎真的是打胜这一仗了?” 奕故意问道,“阁下这话怎么说?难道不是贵国所发起的联军,为我天朝全数俘虏?若是这样仍然不能算是胜利的话,本王真不知道如何才能算了。” “请殿下不要忘记。公元1857年的秋天,贵国东南一地,所购建的火炮、要塞,全数在我英军的炮火下分崩离析!若不是我国心存无辜百姓,只怕广州城内,无遗类矣。” “胜败不过常事。广州一地得失,无碍大局。” “照这样说来的话,贵国的大皇帝陛下,竟似是不在乎广州城内百姓的死活了?”巴夏理立刻追问,“若是这样的话,我国再发兵舰,首先就要炮轰广州!” “要是那样的话,我天朝也只有将贵国、法国、印度兵士全数斩来祭旗,然后发全国之军民,与贵国周旋到底!” 巴夏理长身而起,“亲王殿下,这是贵我两国的特使在谈判桌前,容不得殿下随xìng而发。” “多承关照!”奕冷笑着说道,“这些话,也正是在下要正告巴夏理先生的。” 看看两个人言谈之间,火yào味愈见浓烈,双方各自的同僚纷纷站了起来,从旁解劝,上午的谈判也被临时打断了。 彼此拱手一揖,各自分开,回到朝房,奕兀自怒气不消,“听美国公使说,格莱斯顿是英人朝中难得的温和派,我看,他不是温和派,倒像是老滑头!有意躲在后面,由巴夏理冲锋陷阵!” 在场众人,论资历,论帝眷,无有能及曾国藩的,苦笑了一下,“王爷,也不必为巴夏理非礼言行焦躁。格莱斯顿即便如王爷所说是朝中对华友好的温和派,终究也是一国的外相,行事之间,当以本国利益为攸归——王爷又何必以此等游谈为口实,要求他做背弃国人之事呢?” 宝鋆、李鸿章、阎敬铭几个暗暗点头,曾国藩xiōng中果然有丘壑!连奕也觉察出了自己大失常度之处,恭恭敬敬的站起来,向曾国藩行了一揖,很谦逊的说道,“多谢曾大人,本王受教了。” 容闳在一边chā话道,“王爷,列位大人,下午谈判重启,若是英国人始终不肯答应呢,又当如何?” “总要不负君命,慢慢和他们磨吧。” 肃顺不以为然,“磨下去又要到几时?我看啊,不如釜底chōu薪,下午开始,正告英国人,旁的不必谈,先把联军兵士。将佐在京中、外省所huā用之数,逐一拿来——否则的话,就断粮!我天朝没有这份义务平白养着这些犯我国土的列夷兵士。” 阎敬铭心中好笑,哪有两国谈判之际,出此下作如儿戏的手段的?谁知曾国藩双手一拍,“这个办法好!” 众人同时吃了一惊,阎敬铭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中堂大人?您……” “若是任由英国人拖延下去,时日拖得愈久,于天朝愈加不利。你们想想,左右兵士、将官在天朝每日好吃好喝,英国人急什么?”他脸上没有丝毫笑容,咬着牙说道,“我们是把他们往宽里去想,对方呢?吃准了天朝秉xìng仁厚,却故意往狭的里面去bī!” 阎敬铭终究不忍,“只是那样一来,联军将士无辜,怕是要多多吃苦头了。” 曾国藩为自己做桴鼓之应,肃顺更加来了jīng神,撇了撇嘴角,“丹初,这是什么时候?你还想着那些犯我天朝的联军兵士?” 阎敬铭也觉得在这时候说这个,有点非所宜,惭愧的一笑,又想起一件事来,“只是这样一来的话,雨亭,中堂大人,你二人可就要多多为皇上分谤了。” “皇上待我恩重如山,不要说是替皇上挨骂,就是为主子舍命,又何足道哉!”肃顺大大的当众表了一番忠心,回头对奕说道,“王爷,若是王爷俯准的话,奴才下午就以此立言了?” 奕想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总这样拖下去,落一个办事不利的罪名也就罢了。英夷进京商谈两国休兵一事,举国观瞻,将来和议达成,必然是明发天下的,到时候,若是条约中有丝毫辱及国体的地方,他身为承办差事的专责大臣,只是清流的骂名,就足以让自己焦头烂额了。想到这里,他点点头,“也好,下午的谈判,就请雨亭兄先进言吧。” 下午未时刚过,谈判重启,肃顺甚至不等英国人坐稳,就先站了起来,“各位先生,鄙人有一事,要事先向各位通报,贵国及其他联军兵士自咸丰七年十一月被俘至今,不论是伤员救治,死者掩埋,抑或是每日饮食用度,我天朝本着圣人教化,始终奉养有加。数月以降,huā用靡费,已有六百七十七万两之多。如此巨额huā销,若是继续下去的话,我朝终将难以承受,不得已之下,也只好行减灶之法了。” 格莱斯顿听不大懂,和巴夏理、奥德里奇彼此望望,问道,“什么叫减灶之法?” “很简单,就是减少每日供应的食水数量。第一天减半,第二天再以第一天的基础减半……以此类推,直到断水断粮为止。” 格莱斯顿勃然大怒,一张白皙的面皮气得通红,“贵国好不讲理!竟然以此手段为要挟吗?” “这绝对不是要挟。不过我天朝没有义务,永远照顾那些侵犯我国的兵士罢了。”肃顺嘻嘻笑着说道,“若说解决之法嘛,也很简单,只要贵国先期将数月来的huā费如数缴上,我天朝有了银子,自然的,对联军兵士的照顾,也可以恢复如初。” “若是我国始终不肯答应呢?” “那也好办,各位就等着看联军被俘兵士活活饿死吧!” 众人跪在地上,把一天以来的谈判经过向皇上做了奏陈,御座上的天子听得乐不可支,不时轻笑出声,一直到奕都说完了,皇帝也站了起来,“都起来吧,今儿个天sè好,陪朕出去走走。” 君臣几个随意在紫禁城中散着步,一直到了御huā园,皇帝才站住了脚步:“走,到居然亭上去说话。” “皇上,山路湿滑,奴才扶着您。”肃顺虚扶着皇帝,几个人登上亭子,雁翅型排列在旁,皇帝连连摆手,几个人才坐了下来。 皇帝笑容可掬的左右看看,“说正经事吧。曾国藩和肃顺的话不能算不对,特别是曾国藩于英人的外相心境之言,老六,在这中察人入微的方面,你还要多多习练啊!” 奕在座位上躬身行礼,“是,皇上训诫的是,臣弟也不知道怎么了,今日谈判之初,总觉得压不住心头火起——只要思及虎mén炮台及沿线要塞尽为英夷毁弃,就觉得眼前数人,皆是始作俑者!” “是不是他们的责任,暂时不必去说。不过肃顺说的,以断粮让英人屈服,虽是可行之计,却也过于酷烈,更主要的是,尔等大约还始终不曾明白,朕自上一年以来,不惜一切与英夷一战的意图,到底是在什么地方。” 听他突然把话题扯到这件事上,不但奕惊讶,曾国藩也有茫然不解之感,“皇上?请恕臣等愚钝……” “英人之国,本系海岛之地,可以说,除却向外进取,本土之上,并无多少发展余地。而事实上,英国自称是‘日不落帝国’,这并不是说,英国国土之中,太阳是每天十二个时辰不落山的,而是指寰宇之内,到处都有他的殖民地——例如印度,例如大洋彼岸的澳大利亚国,皆是如此。本土的太阳落山,印度尚在正午,印度到了黄昏时分,又是澳大利亚旭日东升——故而有此称谓。” 他给几个人解释了一番,随即说道,“若是将所有的殖民地的土地全数计算在内的话,英国的幅员,仍自大过天朝。不过,土地多有,人口却并不很多。时至今日,天朝黎庶,总数不下四万万人,而英国呢?也不过两万万上下,还是分于海宇之内,是断然不可与我天朝相比的。” “像中国、英国这样的都是大国的存在,几乎不可能有彼此倾国而战的情况出现,所以,即便xiǎo规模的战事偶有出现,也不会成为阻碍大局的关键。” 皇帝望着曾国藩,竟似是单独向他说的似的,“你们一定要记住,不论是通过武力战事,还是通过谈判会商,这所有的一切,在英国人看来,都是手段!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利益!为其国家,为其朝廷,为其百姓,为其商民,攫取更大利益的手段!” 曾国藩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臣……有所得了。” “说来听听?” 答应一声,眼神愈加明亮,“便说臣吧,奉旨办差,与英夷会商谈判,其中种种条件,经皇上圣意裁可,其中赔偿军费、兵士用度、讨还英夷日后在天朝的裁判权,便等若是在为天朝谋利。与之相同的是,格莱斯顿一行人据理力争,为其中款项与天朝口舌辩论,也是为保其人之国利益不失——嗯,最少,不会大失。” “差不多就是这样了。所以朕说,两人为仇,可以老死不相往来,而两国之间,没有永远的敌人和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奕听到这里,自觉融会贯通,“皇上,臣弟也明白了。为我天朝利益,臣弟当百折不挠,与英夷周旋到底。直到其愿意低头,答应我天朝的条件为止。” “嗯,”皇帝不置可否,问其他的几个人,“你们以为,恭王奏答之言如何?” 阎敬铭心中一动,若说恭亲王的话为皇上心中所想,就毋须多问,如今有这样一句话,也可见对他的奏答不是很满意,但认真想想,自问若是自己回奏,亦当如是,又有哪里有疏漏呢?偷眼看看,奕的脸sè也不是很好看,微微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恭亲王所言极是,臣也附议。” 皇帝逐一看过去,众人不敢和他做平视jiāo流,纷纷低头避让,只有一个年纪轻轻的荣禄,思路灵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屈身答道,“下臣倒以为,皇上所言利益二字,不但是于我天朝来说,是金yù之言,想来英人此来,定然也是抱着同等的愿望——战事底定,再启兵戎千难万难,既然胜负已分,英人所图的,不过是要将战败的条件减到最低。……”他终究是从政时日极短,说到这里,竟似是无以为继了,英俊的面庞红了一下,“臣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下面的话,奕、曾国藩、阎敬铭几个未必说不出来,不过关系甚大,还是朕替你们说了吧。”皇帝点了一句,“两国jiāo往,彼此妥协也是其中应有之道。军费、赔偿、讨还一些天朝必须要得到的权利,固然是我天朝所要得到的,而于英国,也不妨放开一点怀抱。具体的嘛……”他抬头看看天sè,“今儿时间太晚,明天吧,左右会商一天之内也不能达成,你们递牌子进来,朕再仔细给你们jiāo代。” 第66节 面折廷辩 第66节面折廷辩 二月十六日的时候,中英两国的谈判总算有了一点进展,英方迫于压力,通过了中断鸦片再度销往中国的决议,在咸丰八年六月一日之后,英国驻留中国的商人,若是再有贩卖鸦片进入中国,而为中国地方官员知晓并逮捕的话,则由中英两国的地方官吏会同所在省份英国领事馆的官员,共同审理。 在这件事上,两国谈判代表之间爆发了猛烈冲突,英人一再坚持,本国商民不能jiāo由中国地方官员审判,原因是,中国多有酷刑法典,审讯之际,每每用刑bī供——更不用说被囚者是外国人,一旦用刑,不但所求无有不得,连英国民人的身体也肯定要受到伤害——这在一贯讲理、遵法的英国人看来,实在是野蛮的象征,故而格莱斯顿几个人摇头摆手一起来,任奕怎么说,也是丝毫听不进去。 皇帝于这一次的谈判,提出一个很重要的价码,就是一定要把司法审判权拿到手里。即便是为此丧失一点经济上的利益,也在所不惜。英人态度如此强横,奕没奈何,又几次递牌子请见,希望皇帝能够通融一二。 皇帝对他说,“老六,并不是朕一定要把在天朝犯了罪行的英国人扣押在本国的监狱之中——凡此种种,都是手段!其目的,就是要让英国人,乃至其他列强的国人、商民、往来官员明白其中的道理——审判罪行,本是我天朝理当自主之事——你去问问那个什么格莱斯顿,难道一个普通的意大利商人在英国犯下杀人罪的话,英国人是不是也要把他jiāo给犯人所属国家处置?” 奕不敢再说,碰头而出,回去继续和英国jiāo涉,但这样的事情,就如同鸦片进口一般,彼此泾渭分明,根本没有任何进展,最后还是容闳建言,“不如彼此折中一下,若有英人在天朝作jiān犯科的话,由当地州县缉拿归案之后,会请省内英国驻华使领场馆派人到衙听审,若是省内无有相应的衙mén的话,则在就近省份,或者从京中安排专人,到衙听审,以保证审讯过程,是在彼此都能够认同的情况下进行——审讯的结果,也是双方都能够接受的——不过,若是确实有罪,需要判处刑期的话,则不论事发在任一省份,案犯全数押解到京,按刑期,在中国境内服刑。” 格莱斯顿终于答应了,不过他提出了一个附加条件,在京服刑期间,英国驻京公使可以有随时探视之权,以保证人犯在中国监狱中,能够受到合理的待遇。 这一节通过彼此决议,由双方的随从恭笔而录,这些文牍之事也不必多谈,接下来要说的,便是军费赔偿条款,英国人委曲求全,兵士被俘之后的各项huā用,只好按照中方提供的账目掏钱买单,另外中方提出的为战事骤起,东南一地民生凋敝,百业俱废,各种商亏银加在一起,要价贰佰叁拾万两;往来兵士调度、伤亡兵士的抚恤、日后为英军炮火所毁的炮台、要塞的重建经费银、水陆军费银合计是壹仟零捌拾贰万两。 不过和前面几项比较起来,这等银钱之事倒比较容易商讨了,经过一番打价还价,双方议定,英法两国所赔偿之商亏银一百七十万两、军需经费银六百三十六万两、水陆军费银三百五十七万两、战俘优待用度银六百七十七万两,合计一千八百四十万两。分三年还清。 当然,英法两国同样也提出了自己的条件,报请圣裁之后,中国方面答应英国:第一,开天津、登州、牛庄三地口岸,英国商民可以在以上三地任意往来,船舶停靠,载货jiāo卸等项,一如广州、上海等地前例;第二,允许英人在以上新开口岸地方意yù租房盖屋,设立栈房、礼拜堂、医院、坟基,均按民价照给,公平定义不得互相勒肯;第三,英民任便觅致诸sè华庶,襄执分内工艺,中国官毫无限制禁阻;第四,日后英国秉权大臣觐见中国大皇帝,仿效泰西各国国主例,以昭划一肃静;第四,两国往来文书,以英文书写。为免中华地方,不识洋文,暂时仍行以汉文配送,待日后渐习西洋文字、通晓语言者众多,即不再配送汉文文本;第五,今后中国官封文书,无论京、外,提及英国商民官吏时,皆不得使用‘夷’字。 到了三月十日,经过整整一个月的纠缠不清,电文往来,中、英、法三国联合签订了《北京条约》,条约签订之后,邸抄见公,舆论一片哗然!清流之中,以祈隽藻之子祁世长和湖广道御史齐园岭为首,上折子猛烈弹劾,目标直指恭亲王奕。在折子中,他们说,恭亲王忘却祖宗,辜负圣恩,于两国jiāo往商谈之际,双目只视黄白,不知天朝夷狄大防。丧权辱国,莫以为甚!请皇上免去奕一切官职,jiāo部议罪。 皇帝理也不理,无一例外的选择了留中,谁知道这样的做法jī起了清流的极大反弹,弹劾的折子如雪片般飞来,不但是奕,其他总署衙mén的属员、曾国藩、肃顺、阎敬铭等所有参与与英人会商的朝中大臣,都给裹挟了进去——这就bī得他不能不有个态度了。 三月十五,皇帝临御乾清宫,越过品级山,在须弥座上坐下,众臣跪倒行礼,“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起来吧。”皇帝摆手,示意都站起来,“近日以来,祁世长、齐园岭等,纷纷上折子,要求朕处置一月以来,为天朝利益,与英人会商谈判中,大振国威的奕、曾国藩等人。祁世长来了吗?” “臣在。”祁世长是祈隽藻之子,后辈之中讲理学的,为人很方正,有乃父君子之风,任职广西道御史。从人丛中闪出来,跪在丹陛下:“臣叩见皇上。” “你的这篇折子,内中说奕,‘双目只视黄白,不知天朝夷狄大防。丧权辱国,莫以为甚!”可有依据?” “是,臣有的。”祁世长说,“恭王受皇命,全权ω}整理处置与英夷商谈事物,条约签署之后,臣捧读上谕,我天朝除却实得英法两国所赔偿之商亏银一百七十万两、军需经费银六百三十六万两、水陆军费银三百五十七万两、战俘优待用度银六百七十七万两,合计一千八百四十万两之外,便再无所得,反倒是新开牛庄、登州、天津等口允准英夷任意往来,登岸互市,岂非先皇在日,《江宁条约》之奇耻大辱,重现如今?” 皇帝双手一缩,身体后仰,点头说道,“你接着说,你接着说,朕倒要听听,此番签署的《北京条约》之内,有几条几款,在尔等看来是如《江宁条约》一般的丧权辱国的!” 这样说话,就很能表示皇帝的态度了,祁世长畏惧君威,嗫嚅了几声,“这……” “快说!”皇帝厉声喝道,“今天你不说,朕就先办了你妄告一国亲王的大不敬罪名!” 一番雷霆之怒,吓得殿阁之中全数矮了半截。祁世长心中叫苦,这一番逢君之恶,不知道又有什么样的大祸即将临头了!没有办法,只好接着说,“臣以为,合约中提及,‘嗣后英国文书俱用英文书写,暂时仍以汉文配送,俟钟鼓选派学生学习英文、英语熟悉,即不用配送汉文,自今以后,遇有文辞辩论之处,总以英文作为正义,此次订约,汉英文字详细校对无误,亦照此例。’一款及‘嗣后各式公文,无论京、外,内叙大英国官民,自不得提书‘夷’字一款,臣以为,皆是恭亲王等员于会商之际,不能秉持国威,抑民奉外的铁证!” 皇帝连话也懒得说了,端起御案上的nǎi子,慢悠悠的啜着,一边挥挥手,示意他继续说。 “合约中另有两款,臣虽愚钝,亦知若照此办理的话,后患无穷!”祁世长碰了个头,“其中之一是,‘英国民人,在各口并各地方意yù租房盖屋,设立栈房、礼拜堂、医院、坟基,均按民价照给,公平定义不得互相勒肯。’” “其二是,‘英民任便觅致诸sè华庶,襄执分内工艺,中国官毫无限制禁阻。’”他略提高了一点嗓mén,大声说道,“皇上登基之初,为前任总署衙mén办事大臣徐继畲所著《瀛环志略》一书,早有上谕。臣还记得其中警句……” 皇帝抢着打断了他的话,“朕说过的话,不用你来复述。你只要当着朕和这满朝的大臣,说你于合约之中所认为不公之事就好。其他的事情,不必牵扯。” 曾国藩在丹陛下跪着,心中叫妙!道光三十年的时候,皇帝为安稳计,不得已重惩徐继畲,于美夷之国多有菲薄,如今祁世长以当年上谕中所谈及的文字来攻讦恭亲王,却给皇上料敌机先的驳了回去。这一来,就为等一会儿的驳斥,订下了基调。 果然,祁世长楞了一下,皇帝不让说,那就只好不说,改为谈论其他,“条约中更有一款,是为‘……大英钦差大臣作为代国秉权大臣,觐大清皇上时,遇有碍于国体之礼,势不可行。唯大英君主每有派员前往泰西各舆国拜国主之礼,亦拜大清皇上,以昭划一肃静’。”他把所认为不和国体的条款念完,又说道,“皇上,自古以来,泰西各舆国,皆是地狭人稀,焉可与我天朝身居四海之中,引万方来朝相比?恭王此举,分明是视我天朝数千年礼仪典章于无物,悖逆礼法之处,不可胜言啊!” “就是这些吗?还有旁的没有?” “回皇上话,没有了。只是,臣以为,以上几项条款,皆是关系我天朝夷狄大防,本不可不慎重,却有奕等流,贵为亲王之尊,于商谈之际,不能秉持国本,随bō逐流,仰英夷鼻息,签订如此丧国丧身之约,一己之清名败尽不足惜,臣恐皇上的千秋令名……” 皇帝扑哧一笑,在这乾清宫天子正衙,满堂亲贵重臣,惴惴矜矜之中,显得极为轻佻,不过也可以想见,于祁世长的这番奏答,心中是如何的恼怒! “难为你还知道朕的千秋令名?你以为朕之令名,就靠你们这些,站在干岸上,全然不理河中人如何cào持劳作,只知道事后品头论足的无用书生吗?”皇帝大声说道,“奕等为国忧劳,一月以来,宵衣旰食,每日往来奔忙,睡不到两三个时辰!合约签订之后,偏有你们这些人横加指责,指手画脚?你们也配?” 训斥了几句,他说,“你们不是对合约中具体条款不满吗?好!朕问你们,可有人能够代替奕等人,代国与英使勾洽?谁要是敢自告奋勇,说能够争得比现有条款更加有利于天朝逐项的,朕现在就下旨,立刻撕毁与英人所签订的合约——重开两国会商——谁有这个胆量和能力?” 乾清宫中一片寂静。任谁也不敢说话。 皇帝冷笑着,“‘乘障谁教使狄山”你们这些人啊,身为御史,匡正风气,肃清jiān宄,本是份责所在,但落笔之前,要多想想,多用脑子分辨一番,哪些是于国有利的,哪些是别有用心之人的妄言!” ‘乘障谁教使狄山’一句,语出《汉书?张汤传》,武帝为与匈奴之间战和不定,廷议的时候,有个博士叫狄山的主和,为张汤斥为‘愚儒无知”狄山则说张汤‘诈忠”武帝问狄山,使守一郡,能不能使匈奴不入侵?狄山说不能;守一县呢?仍是不能;守一障呢?——‘障’是指某险要之地的一处堡垒。 这一次狄山不敢说不能了,强自硬着头皮,不得已说能,武帝立刻命他出都而去,到承障之地,不足一月,就为匈奴斩其头而去。死的又委屈,又可怜。 皇帝用典hún成,yín诵这句诗的意思是说,让祁世长不要学腐儒如狄山一般,到最后祸及己身。 他接着说道,“便说这一次和英人签订的条约中为尔参劾的几款吧,英人惯用英文,以之为母语,天朝与之往来,使用英文,第一,是彰显我天朝xiōng怀气度;第二,英人远来贸易,多为暂留之身,一待贸易完成,即刻扬帆远去。自然也不必通晓中文——在这之外,英人寓居天朝,为jiāo流便利计,自然亦大有通晓汉话者!祁世长,你可知道,在天朝各省之中,学习、通晓汉语之英人,及各国百姓、商民、官员,一共有多少?” “这,臣不知道。” 皇帝其实也不知道,不过这时候不必去分辨,“以上种种,可见英人多有向善之心,还不用说东南各省,京畿左近,多有外国商贸、各国公使往来驻节之地,云蒸霞蔚,蔚然成风——又怎么是抑民奉外之兆了?有什么人受外人引yòu,做出你等以为的,只知洋人,不知君父,不敬祖宗的逆事了?” “臣只是略尽绵薄,生恐日后有如此恶行,请皇上防患于未然……而已。” “至于你参劾奕等人,说商贸,‘英国民人,在各口并各地方租房盖屋,及觅致诸sè华庶,襄执分内工艺,中国官毫无限制禁阻。’的一款,更加是可笑!”他说,“五口通商之地,本是先皇在日恩准英人寓居,并从事往来贸易之地。十余载而下,各省民情恰然,百业兴旺,更有大批我天朝庶民,生员,各执其业,又有哪一个受外人引yòu,做出你等以为的,只知洋人,不知君父,不敬祖宗的逆事了?” “这,没有。” “既然广州等地并无百姓为英人哄骗上当,心去旧国,怎么你就敢认为,在天津等地,会有如此无良百姓,涌现而出呢?” 皇帝逐条驳斥,说到最后,提及英使觐见之时行礼的典仪章程,“……这一节,是朕亲自俯准的——咸丰二年,英使远上,投递公文,朕就在圆明园九州清晏殿中说过,英人礼法,于我天朝相去甚远,高宗时,英使觐见,为形势所迫,不得已双膝落地,行君臣大礼,英人视为奇耻大辱。先皇中页,英人兴兵犯边,也未始没有其中缘由在内——朕始终以为,两国jiāo往,以彼此尊重为第一要务。只要我天朝的武备之力,练兵之法推行而下,国势大涨,便是朕不说,怕英人将来觐见朕躬的时候,也要心甘情愿的行礼如仪了。” 皇帝苦恼的挠挠头,自咸丰六年之后,他很少有这样长篇大论的当中晓谕重臣了,三月中的天气,殿阁mén窗森严,端坐规整,觉得身上的xiǎo衣都给汗水打湿了,“多想想恭亲王几个此番办差的辛苦,和与英人商谈之际,为朝廷立下的功勋——” 他用手拿起御案上的签署好的《北京条约》的文本,在手中打开,“例如这一条:‘英国民人有犯事者,皆由中国地方官并当地所属领事衙mén会商审讯,以资公允。这样的一项条款,难道不是可以保证日后英国商民在我天朝之内,不再因为《江宁条约》中相约款项未能管束、羁押、审理其人,而导致的横行无忌的漏项吗?” 祁世长语塞多时,便在这时,又有一个人高声奏答:“皇上,臣有话说。” 皇帝向下看看,是此番弹劾最力的清流另外一人,任职湖广道御史的齐园岭,“你想说什么?” “臣méng皇上教诲,深知往日所行,多有未经深思熟虑之处,只是,臣以为,教士行之各方,传授种种匪夷所思之学,百姓心存良善,不辨其非。更且有刁民,托庇教民之名,于省内任意鱼ròu乡梓——教民相害,在各省之中都是有前车之鉴的。故而臣以为,若说是良善外国民人到我天朝来往来商贸,尚可增进有无,只有该等教民、教士,臣以为,当妥善处置,容彼等人早离贵境为上。” 皇帝只觉得汗出如浆,坐在御座上,身体有些发软,“教士多为法人,到我天朝所传道学,也不是什么坏事。至于我中华教民,良莠不齐也是有的,只要所属地方能够切实管束,朕想,也不必为了树大必有枯枝的缘故,就连一整颗树都要伐倒吧?” 齐园岭还想再说,皇帝厌烦的摆摆手,“该说的,朕都说完了,再有什么话,单独上折子——都下去吧。” 一上午的廷议费时甚长,众臣跪在地上,双tuǐ酸胀已极,年纪大的如赛尚阿、翁心存之流,连起身都做不到了,还是靠着同僚、太监的帮衬,方才跪安而出。 皇帝还宫,一进养心殿,就觉得身上焦躁,胡luàn脱下朝服,摘去朝冠,口中连连呼喝,“可有凉茶吗?取来给朕!” 第67节 疏忽 第67节疏忽 在乾清宫出了满身的大汗,出来朔风扑面,回宫之后又连着用了几杯凉茶,到了下午的时候,皇帝只觉得腹如雷鸣,纠结难忍,六福赶忙命人取来取了些太医院所制的成yào,悄没声地进奉皇帝服用。 那些成yào,都是参酌数百年来的验方,jīng选上等yào材所制,及时而服,确具神效,可惜进用得太晚了些,一无效果,皇帝里急后重,忍无可忍,终于不得不起身如厕,一番泄泻,觉得肚子中舒服了一点,不想回到殿中,坐不到片刻,又有坠涨之感,只好再去。如是者三次,六福可有点害怕了,他虽然不懂医术,也知道泄泻最是伤人,看皇帝拉得脸sè苍白,一边伺候着他躺下休息,一边命宫中的xiǎo太监,赶忙到钟粹宫请皇后来。 皇后也给吓了一跳,问来通传的xiǎo太监杨三儿,“可传太医了吗?” “陆公公请过主子的旨意,主子说,不碍事,不过是一冬积攒而下的火气,泄一泄就没事了。所以,奴才们……” “糊涂!”皇后悚然动容,“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吗?他疼惜下面,你们不知感恩,就由着他的幸子来吗?去,到太医院,传薛宝善、薛福尘、李德山到养心殿侯旨!” 三儿不敢怠慢,碰了个头,一溜烟的出去传旨了。 这一面,皇后起驾,到了养心殿中,行礼之后,皇帝让她站了起来,“怎么,把你也惊动了吗?” “皇上,龙体不虞,干嘛不早传下面的奴才伺候呢?您啊,就是太多心慈了。”皇后坐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呀,好热啊。皇上,您发烧了呢!惊羽,还不给主子取……” 皇帝倒不觉得身体上有很大的问题,jīng神也还爽利,“朕没事。”他说,“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得病的?你知道吗?人家说,经常有一个xiǎo病xiǎo灾的话啊,于人的身体只有好处,而没有害处,怎么说呢?不会得大病!你不见那些身子骨硬朗到极点的,每每一旦发病,就是来势汹汹,不可阻挡的?” 皇后给他逗得啼笑皆非,真不知道这番歪理他是从哪里听来的?她不以为皇上在说正经事,只当他是在故意开玩笑,以宽慰自己,nv子心中感动,手中更加用力,握住了丈夫的手。 片刻之后,太医院三名奉召太医及得到消息的军机处几个人联袂到了养心殿中,给帝、后行礼之后,柏葰碰头请罪,“都是奴才等奉职无状,未能厘清朝局,要皇上龙体辛劳,方有今日圣躬不豫。奴才等唯愿圣上早占勿yào,康健如昔之外,更自请处分。” 皇帝好笑的摆摆手,“这和你们有什么相关?”他说,“若是有过错嘛,也是朕自己倚仗年轻,未加珍视之故,不必提它了。哦,对了,你们谁会下棋?” 宫中博弈,指是皆是黑白纹坪之道,军机处中柏葰、翁心存、孙瑞珍、曾国藩几个都是个中高手,特别是曾国藩,平生两大嗜好,一个是吸烟,一个就是围棋,前者早已经戒断多年,后者却是公务闲暇,唯一聊以自慰的,不过皇帝问及此事,显见是有意在这殿中与臣下手谈一局。而和皇帝下棋,顾虑重重,赢了皇帝固然不能;便是输,其中也有太多讲究,故而众人不好出声,养心殿中沉默了片刻。 “怎么了?你们都不会下棋吗?”皇帝好奇的问道,“曾国藩,朕知道你是会下棋的,是不是?” “是,臣略通棋艺,不过奕可通仙,臣寸心所得,不过其中皮máo而已。不敢在圣主驾前献丑。” “手谈是君子之道,今儿个朕身子不爽,连思路也觉得大有恍惚之感,正好借此机会,清醒一下头脑——六福,摆上棋盘。” 棋盘摆好,皇帝手拈白子,布下一子,曾国藩站在chuáng沿一边,着黑子跟进,二人乃自手谈起来。 弈棋一道,博大jīng深,真是论之不尽。大体来说,贵在严谨,所谓‘高者在腹,下者在连,中者占角。’此棋家之常法也,却也有谓‘宁输数子,勿失一先”有先而后者,有后而先者,击左观右,攻后瞻前,两生不断,俱活不连。说起此道来,学问可也就太大了。 皇帝两世为人,前生不必提,碌碌无为,潦倒一生,做皇子的时候,在上书房也曾经学过围棋,不过好而不jīng,便说是一手‘屎棋’也不算过分——他下得很糟,这就让曾国藩分外感觉为难了,面对的敌手是一国至尊,想赢不敢,输又要让旁人看不出是有意逢迎,而皇帝的棋力非常糟糕,在他看来,便是初学者也比不及,落子之间,煞费苦心,不一会儿的功夫,额头上就渗出了汗水。 偏偏皇帝自己下棋不行,还要指点对手,“唔,这里可不好。你应该在这里落子,否则的话,朕所布的这一条大龙……”他忽然醒悟过来,随手把掌中的白棋子扔到坪上,“你啊!算了,不下了!” 曾国藩暗中出了口气,赶忙跪倒,“皇上?” 皇后不懂围棋,只觉得盘上密密麻麻都是黑白棋子,谁输谁赢也看不出来,“皇上,怎么不下了呢?” “弈象包罗至广,最能见人xiōng襟气势。jiān险狡黠,宽厚和平,一经手谈立有所悟。固然双方对奕,旨在取胜,无所不用其极,只是君子与xiǎo人,宽厚与刻薄,王道与霸道,一经jiāo兵便无所遁迹。同样求胜,有人泱泱大度,对敌人困而不杀,使其知难而退,有人则招招毒恶,xiōng罗万险,恨不能杀得你片甲不留,这其中的分野判别可就大了。是以饱学和平之哲人,每能于棋弈之间,察见人气度风骨,心xìng抱负,百试不爽,倒也并非无因呢!”皇帝笑着说道,“皇后,你看出来了吗?曾国藩是有意让着朕看]书就呢,这样下法,还有什么意思?” “臣不敢。皇上棋力,本就是天下第一……” “当面扯谎!”皇帝半真半假的斥责道,“算了,让他们进来,给朕诊脉吧。” 薛宝善几个请过脉案,碰头说了一句,“皇上万安。”这四个字就如chūn风飘拂,可使冰河解冻,殿中微闻袍褂牵动的声响,首先是载垣走了过来,望着薛宝善说道:“皇上今儿多次泄泻,到底是什么缘故?你要言不烦地,奏禀皇上,也好放心。” 宝善答应一声,一板一眼地念道:“如今清明已过,谷雨将到,地中阳升,则溢血。细诊圣脉,左右皆大,金匮云:‘男子脉大为劳”烦劳伤气,皆因皇上朝乾夕惕,烦剧过甚之故。” “那么,该怎么治呢?” “自然是静养为先……。” “静养,静养!”皇帝忽然发怒,“朕看你就会说这两个字!” 薛宝善不知说错了什么,吓得不敢开口,唯有伏身在地,不断碰头。 天威不测,皇帝常发毫无来由的脾气,臣子也常受莫名其妙的申斥,在这时就必须有人来说句话,才不致造成僵局,皇后在一边温言劝慰道:“退下去吧!赶快拟方进呈。” 有了这句话,薛宝善才有个下场,跪安退出,已是汗湿重衣。还得匆匆赶到内务府,略定一定神,提笔写了脉案,拟了yào方,另有官员恭楷誊正,装入黄匣,随即送jiāo内奏事处,径呈御前。 皇后回头劝道,“皇上,又何必为下面的人动气?依臣妾看啊,这数年来,皇上日夜为国事cào劳,也实在是该好生休养一番了。” “你说得简单,朕也想放开一切,只管享受——哪有这么容易呦!” 载垣几个就着杌子滑落在地,“皇上,奴才等耽于安逸……” “该是你们的罪责,你们休想跑得掉,不该你们承担的,朕也断然不会诿过于人。都起来吧。”示意众人站起来,皇帝觉得身上有点燥热,额头虚汗直冒,“去年年底的时候,朕让阎敬铭、肃顺咨询过前任军机大臣,文渊阁大学士周祖培,为整肃吏治之事,向其问政,周祖培不但会参其中,更亲自执笔,起草奏折中关于刑名之法多年传承而下的积弊数款,可见其人虽身在江湖,仍自心怀庙堂——军机处,拟旨。” “周祖培老成持重,才德兼备,更有谋国忠谨之心,所进奏陈上慰朕意。着补授正三品品秩,入上书房听用。” “喳。” “都跪安吧,着周祖培明天递牌子进来,朕还有话和他说。” 周祖培在府中接到旨意,欣喜异常,却又不敢过于张扬,怕为人知道了,徒留笑柄。自己把自己关在书房中,任何人也不让进入,铺好纸笔,起草谢恩折。这一类的折子他写得多了,不过是一些官面文章,不过这一次,老人濡笔良久,仍自不能成一字。 思及新君当政,于自己多有提拔,广西办差归来,皇帝温语相加,关怀备至;选入军机之后,更是无日不见,每逢年节,赏赍之物层出叠见,怎么自己当年就会没有认真揣摩上意,随声附和赛尚阿、贾祯几个了呢?周祖培叹了口气,心中想:此番起用,若是终究就此平稳度过也就罢了,一旦能够有再度入阁拜相的机会,定要多多顺从主上,为第一为官要诀——皇上未至而立,自己却已经年过huā甲,想来自己若是能够méng皇上启用如初的话,自己不必提,就是连周府上下,皇上亦当加以保全吧? 心中所想,落笔生风,待他停下来看看,自觉荒唐:这都是写的什么啊?满纸胡言!一把扔开,又拿了一本折子,安心起草他的谢恩折了。 殊不知,因为府中掌管文案的下人的疏忽,就是这样一份满纸胡luàn的奏折,竟然为之送抵了御前! 内奏事处将一摞奏折送抵,皇帝刚刚用过午膳,随手拿起周祖培的谢恩折,这样的文字他见得多了,几乎连看都不怎么正式看,直接翻到末页,拈起主笔,正待批一句‘知道了”就置在一边,不想落笔之际,呆了一下。 大臣上折子,不论言及何事,末尾的一句规制不便,总是“……恭折俱奏,伏祈皇上圣鉴,谨奏。”字样,但在周祖培呈上来的折子中,竟然没有这句话!皇帝疑huò的‘嗯’了一声,认真的翻开折子,详细看了起来。周祖培的折子是这样写的:“……窃臣本月十六日跪聆圣训,仰méng圣闱温谕,训勉周详,莫名钦感,恭设香案,望阙叩头谢恩。” “伏念臣以微末xiǎo吏之下才,被天地生成之殊遇,容臣愚戆,寄以心腹,当值以来,臣固无深根固蒂之策,更无边屯固圉之谋,苟为势所便而时所宜,岂敢辞其劳而避其怨者?” “思臣往日种种,méng皇上不次捡拔,常伴君父,仍无jīng白之心,只以庶殫驽钝,少答洪恩。咸丰四年,臣荒疏秉xìng,难逃圣目所察,唯念及臣才xìng庸驽,不过竭此血诚,或有其志而智不周,不加谴责。隆天厚地,臣感jī涕零。” “臣思我皇上,实为继武前贤,古往今来第一圣明之主也。此非臣一己之见,实乃天下臣民所共知同想。”接下去他写道,“皇上未到而立,臣已年逾huā甲。若臣得天之幸,陪伴君父,皇上念臣可称信靠,不但臣一身荣辱,蔚为可见,及臣后辈,……” 折子写到这里,再也没有了下文,皇帝又觉得奇怪,又觉得好笑,这样没头没尾的文字,周祖培老糊涂啦?怎么就敢呈递到朕的眼前来?翻开奏折再看一看,难得的升起了一阵暖意:周祖培自自己登基以来,言听计从,办事勤勉,虽是有些功名利禄之心,但身在朝中,又有几个人没有这样的心思? 当初为了禁烟之事,让他也受了池鱼之灾,一置就是四年之久,想想他来回奔bō,以五旬之龄,远赴广西办差,受尽辛劳……,皇帝叹了口气,“周祖培递牌子进来了吗?” “是。刚才周大人递牌子进来了。” “传他进来。” 德穆楚克札布做带引大臣,领着周祖培进到暖阁,数年之后,重新见君,周祖培心情jīdàng,行了君臣大礼,伏地奏答,“罪臣周祖培,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拿起他的请安折子,向下一递,“周祖培,看看你给朕上的这份奏折?” 周祖培不知道怎么回事,是不是折子中有什么文字不当之处,益触皇上之怒了?从六福手中拿过奏折,打开来只扫了一眼,立刻面sè大变!声音都结巴了,“臣……臣臣……糊涂!请皇上……恕恕罪!” 皇帝摆摆手,六福从他手中拿回折子,又呈递给皇帝,“若是按你所上的这份折子而言,比之当年曾国藩所为大不敬之事,仍自犹有过之吧?” 周祖培怎么也没有想到,府里的下人会犯下这样一个大疏漏,不敢作答,只是一个劲的碰头如捣蒜,撞得地上光滑如镜的青石板咚咚直响。 “三朝老臣,行事之间如此不知恭敬君父!”皇帝冷冷的望着他,“周祖培,朕在问你话呢!” “皇上训诫极是,臣……”周祖培汗透重衣,加以心中难过,忍不住落下泪来,只是不敢君前失仪,强自忍耐着,“都是臣的不是!臣甘愿领受国法!” ““虽然你这一次的罪行极大,但折子中所言,倒也并非虚妄。正好相反,在朕看来,很多文字,还可以算得上是你周祖培的肺腑心声。”皇帝的语气逐渐放缓,对他说道,“你当年为国所见勋劳,朕也是逐一看在眼里的,朕虽然口中不说,心中却也并非忘怀。” “臣xiǎo有微才,也是全méng皇上教诲指点,而今日之过,更显微臣不经荒诞,种种逾礼非法之行,……实在是为官读书多年之耻。请皇上下旨,重谴罪臣,以儆天下效尤。” “若是凭你所行,便是立即jiāo部议罪,明正典刑也不为过。不过念在你本心并无对朕不恭,更无对朝廷处置有怨怼之望,姑且从宽,回去之后,自己到都察院,请求处分,另外,免去你两年俸禄。” 德穆楚克札布站在一边,心中苦笑:周祖培还未及入值上书房呢,就先给免去了两年俸禄?周祖培碰头谢恩,不必再提。 皇帝又说,“此番让你进上书房,教养子弟,一来是你才学尚有可称道处;二来嘛,就是为了给翁心存腾腾空,他担着军机大臣的职衔,每日里公务往来,忙个不休,你去了之后,要多学学他刚正可风的君子气度,不要因为所教授的孩子是天家子嗣,而nòng一些指桑骂槐的事体——诿过于人,对孩子们尽是没有好处的!不论是大阿哥抑或是载澂,都是一样,该是谁的过失,就处罚谁。你明白吗?” “是,臣都记下了。” 皇帝本意是想借谘政有功这一层,将周祖培暂时安置在上书房,用不到多久,就再行提拔使用的,却给谢恩折一事搅得没有了心情,随意的摆摆手,让两个人跪安而出。 第68节 大失所望 第68节大失所望 三月间,京城翁府出了一档逆事,翁同龢的原配汤氏亡故了,汤氏是浙江萧山人,其父汤修、其祖汤金钊多年为官,在朝中也算显赫一mén,翁汤联姻,已历十年,汤夫人美而多才,yín咏作画,和丈夫伉俪情笃,唯一的遗憾,就是入府十年,并无所出。 悲痛之余,还要接待往来宾客,翁同龢忙得一塌糊涂,好在这一年的三月初,四川龙茂道崇实入京述职,公务之便,听闻好友丧偶,崇实自然不能坐视,悼亡之余帮助他料理一番,总算是将丧事办理妥当。 一切完毕,翁同龢留崇实在府中用饭,席间也不用人作陪,只有知jiāo两个,把盏谈心,不知道是谁先提起来的,话题转到了政事上,“白水兄,此番入京面圣,皇上可说了些什么吗?” 崇实重重的放下酒杯,似乎很讨厌他这样问的神情,“怎么,可是xiǎo弟说错了吗?” “不是的。叔平,你不知道,这一次回京述职,哎……我还从来没见过皇上发这么大的脾气呢!” “怎么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崇实摇摇头,“各省吏治败坏,已到极致!”他说,“只是我亲眼所见,就可当无所顾忌四字!皇上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登基之后,从来以民心为重,却架不住下面的人一堂鬼蜮,争相méng蔽,主子所能够见到的,都是早已经铺陈扬厉一番之后的景致。自然是huā团锦簇,烈火烹油一般了。” 他说,“我实在是彷徨无措,也不知道把这番实情向皇上奏陈,是对还是不对?” “白水兄,你怎么有这般思虑?不提皇上待我等天恩如海,就是为了一方百姓安宁,也当以实情上闻,你怎么,会有这等想法?” “你是没有看见,我奏陈之后,主子脸sè惨白,双手发抖……哎!” 翁同龢又是心疼,又觉得有点好奇,“那,你都说些什么啊?把皇上气成这样?” 崇实停著不食,和他说了起来——。 崇实此番进京,一来是述职,二来是到山东,为父祝寿。一路行来,chūn暖河开,桃红柳绿,心情大好。在山东登岸,走陆路到了德州,椿寿是山东巡抚,又是皇帝面前数一数二的红人,五十整寿,省内官员无不大有孝敬,气氛搞得非常热闹。 崇实在济南住了几天,北上进京,到宫mén口递牌子请圣安,皇帝听说他来了,心中很是欢喜,立刻传见。 进殿行礼之后,皇帝让他坐在杌子上奏答,诸如省内民情、稼穑丰歉、道路安靖与否,都问了一遍,最后问他,“朕知道,今年是椿寿五十整寿,怎么样,济南那边,很热闹吧?” 闻皇帝提及阿玛,崇实恭恭敬敬的站了起来,答应一声之后,方才坐下,“奴才的阿玛过寿,méng圣上垂问,奴才代阿玛叩谢天恩。” “这一路上所见所闻,可有什么新鲜事吗?”皇帝像是拉家常一般的问道。 “有的。奴才所见所闻甚多,只恐有辱圣听,不敢陈奏。” “怕什么?左右只有你我君臣两个,朕也爱听你说这些外间的新闻。” 崇实想了想,答说,“是,奴才在山东听闻一桩事情,是说有一个武生,状告继母。” 皇帝扑哧一笑,“这个好听。”他盘膝的软榻上坐好,兴致盎然的说,“说说,给朕认真说说。” “此事奴才也是在酒席之间随意听来的,未必是实情。”崇实赔笑答说,“是这样的,山东曹州府菏泽县治下有一个武生,姓郝,兄弟三个,其中老大是个武生;兄弟是个武举人;这兄弟两个是郝老丈原配所生;还有一个最xiǎo的兄弟,尚未成年,是郝老丈的续弦肖氏所生。” “郝老丈在世的时候,续弦的肖氏与郝氏老大彼此便不能相容,老丈无奈,只好与长子各居一村,每每自己往来辛苦探望。有一次,老丈到长子家中去,不料死在儿子家中,肖氏闻讯奔丧,却给郝老大的妻子拒之mén外,婆媳两个口角殴斗,彼此恶语相向,闹得满城风雨。”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郝老大于父亲临终之前,赶到县中衙mén,捏以父名休妻,为当地县官究问出实情之后,肖氏为堂弟怂恿,反告郝老大有觊觎家产之意。” “那后来呢?” “官司闹得很大,郝老大为继母所控,说他凌虐弟妹,bī逐继母。菏泽县详加追问之下,革去郝老大的衣领,郝老大不服,又再攻讦其母居前夫之丧未完,即行改嫁,又有泼辣悍妒种种恶行……” 皇帝听得乐不可支,“这一家人,打成一锅热粥了。” 崇实赔笑答说,“可不是吗?后来菏泽县不能决,将案情呈报府城,经知府朱光第勘问,认为家产若不分析,终成葛藤,若是按理jiāo由幼子承继,只怕又会为肖氏一族侵削,而两位武生也不肯服气,最后朱光第让一家人暂时回县中,将家产分派停妥,无所偏倚,写成文书三份,其中田产jiāo予幼子吗,不过暂时由次子代管,等xiǎo弟成年之后,再行jiāo出。肖氏堂上为老大乞恩,开复衣领,朱光第命郝老大认真奉养继母,勿蹈前习。一家人当堂领命,同路归去。” 皇帝面带笑意,点点头,“唔,判得有理有情。”他忽然问道,“这个朱光第的名字……很耳熟啊?” “是。咸丰四年的时候,他任职湖南京山县知县,往来公文中有王树汶被bī顶凶一案,就是经他多方祥究,终于水落石出的。” “啊!是了,朕想起来了。”皇帝恍然大悟,“这个朱光第,倒真是个人才哩!” 崇实心中暗暗为朱光第高兴,在山东为乃父祝寿的时候,和朱光第见过,两个人彼此投缘,虽是初见,却如阔契多年的老友一般无话不谈,对于对方的才学、人品,心底都是大为钦服。他不能在山东久驻,临行之前,两个人说好,等崇实述职归任,要到曹州府去一次,彼此再叙有情,崇实也答应了。 他只顾为朋友高兴,一时间忘了奏答,“啊?臣失仪。” “朕问你,你这一路走来,各省吏治如何?” “这……”崇实楞住了。 “你是朕最亲信的耳目,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就和朕说。”皇帝说道,“其实啊,朕也知道,出京巡幸,所见到的,所听到的,不过是下面的人挖空心思的逢迎。上一年,朕在江宁的时候,本来想着桂良在任上详加勘察省内的土地,报上来之后,推广至全国。后来想想,还是罢了。你可知道为什么?” “这,奴才不敢悬揣。” “很简单,层层报上来的数字,全是假的!”皇帝苦恼的一笑,“身处金銮殿,看起来是荣光无限,实际上,连几句真话都不可得!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啊?” 这番话让崇实大感惶恐,忙不迭的跪了下来:“皇上以此相责,奴才不敢不率直陈奏。”他说,“奴才一路走来,所见所闻,”他迟疑了一下,碰头答说:“令奴才触目惊心!” “哦?怎么呢?和朕具体说说?” 崇实知道,皇帝在京中,巡幸江南,也不过偶尔为之,天下各省,各级职掌的弊端,数不胜数!认真想想,竟有点不知道从何谈起的感觉。终于决定,还是从自己在川省所见谈起吧:“川省缺份,以盐茶道、督粮道最称优厚。后者掌管一省收支兵粮,每年公事很少,省内八旗按月支领,绿营按季支领。其中单以满营为例,每月八日支领,在这之前,粮道每年逢三节两寿,将军府送银八百两,又表礼、水礼八sè,mén包四十两一次;两都统每节送银二百两,水礼四sè;八旗协领每节每员送银二十两,上等白米四石。至于将军、都统又各自推荐家人在仓,或者挂名在署,也都是要按节分账的。” 皇帝一双好看的眉máo深深地皱了起来,半晌没有说话,虽然心中恼怒,却并非不可抑制——崇实所奏,乃是各省划一的陋规,犹自算不得什么,“六福,给崇实倒nǎi子来。” “奴才谢皇上赏赐。”用过一杯nǎi子,崇实润润嗓子,继续说道,“成都地处孔道,是往来川、藏、陇、云贵等地所必经之处。遇有过客,皆由粮道承办。随将军、中丞等在官厅迎接,等各官回署之后,派差人遍问称呼,由幕友写好请帖,送至公馆,这一边张灯结彩,传戏备席,每次传戏两班,上等席五桌,备燕窝烧烤;中等席十四桌,备鱼翅海参。其他如白鳝、鹿尾、皆贵重难得之物。粮道都要设法购求,否则会为人视为悭吝。” “散席之后,无论冬夏,时辰总要在第二日子时已过。送客登轿而去,逐次揖送,再着人持名帖,到公馆道乏,次日起身,又往城外恭送,并馈送盘缠,厚薄之数,视官职尊卑大xiǎo而定。奴才在四川数年,大宴会无月无之,xiǎo应酬则无日无之。chūn秋年节,又须请将军,都统及中丞司道府县,以及外道府县进省者,戏筵不绝。若是十天半月,未有外官过境,道中自会约齐两司,盐茶道在官署传戏xiǎo集,不如是不足以联友谊。”他叹了口气说,“奴才上一年和翁同龢书信往来,言及此事,他说,粮道是财神庙主持,文昌阁提调。” 皇帝突然扬声大笑,声音中满是悲愤!崇实吓了一跳,赶忙跪倒,“主子?” 皇帝的笑声很快收住,“你起来,再和朕说说。”他说,“你听到什么,见到什么,不要隐瞒,多和朕说!” 于是崇实又说,“四川省内民风悍野难驯,这其中有一个缘故,” 四川游民很多,只为食用较贱,所以水路的纤夫,旱路的扛夫,一经到此便不思归去,无以谋生之下,流而为匪。成都各处旅店,都是营兵县役开设,其中藏污纳垢,无所稽考;后来禁止流民在府城过夜,把这些人驱赶到城外去,每到黄昏,都有两三千赤身lù体,蜂拥而出,往来出入之际,抢劫之案层出不穷,动辄数百人,上千人一起动手,长枪大戟,公然对抗官府,其实头目不过数人,剩下的,都是一些无赖,随声附和,但声威震天,百姓莫不闪避,军士差役,亦自袖手。 若是长官追比得极了,派官兵,乡团会同追捕,匪势不敌,而头目却先期遁逃,所捕获者,多为乞丐、xiǎo偷及无业游民,处以极刑,未必情真罪当,而屈死游魂,每每为厉,前朝有马容桂、张见田,史悠辰等,皆是以刑求为能,bī供定案,概予骈诛,日后白昼见鬼,追命而毙,百姓皆以‘天道有凭’称之。 皇帝冷冷的哼了几声,“无知乡愚!你接着说,”说着话,回头吩咐,“六福,给今儿个递牌子的官员传喻,朕谁都不见。” 福答应一声,一溜烟的除去传旨了。 皇帝又对崇实说,“今天朕要你畅所yù言,举凡你看到、听到的,都一一给朕说出来。” 崇实心中叫苦,若是把多年为官所见,如实奏陈的话,日后皇上一一追查起来,追本朔源,给旁人知道是自己进言,还要不要做官了?只是不说又逃不过去,思量了片刻,决定还是捡一些能够说得出口,而且也是皇上本来就有意整改的漏项进呈吧。 而举凡种种,最能够打动帝心的,无非是兵、民两端,其他的吏治,若是皇上不问,自己就不说,若是真给他提起来了,就以多年陈陈相应,非一朝所能挽回来敷衍。 心中定下了这样的主意,崇实从省内所见兵事败坏开始说了起来——。 川省如同其他行省一样,有旗营、绿营之分,八旗早已腐化,不值一提,绿营取而代之,已成主力,不过多年以降,也早就**不堪,只以川省一地所见,就足以让人有肝胆俱裂之感。 从夔州府奉节县到绥定府达县近千里之遥,一兵皆无!巫山、云阳二镇,有营无兵,东乡、新宁数镇也是额定马步七千余人,至今并无一人,看守城mén的皆是营中现雇,日给百文,否则甚至无人受替。至于其他地方,兵士如同乞丐,军械早已经给兵士变卖糊口,朝廷如有调令,则现雇闲人,无非希图口粮,临阵则狂奔而已。 “督标三营,城守二营,共额定三千余员,今存者不足十分之一,而且多为老病不堪,别无营生者;稍壮实的,或xiǎo本经营,或受雇为用。”崇实叹了口气,“奴才上一年和总督王大人回奏,设防兵千名,每月日给银八分,面半斤,一日三cào,专为战守之用,难挡日久弊生,巡捕、戈什哈在署当差的,也要列于其中,只为沾其钱粮,若是一概严禁,只恐督抚以下各级衙mén,无一人当差了。” 皇帝用手摩挲着xiǎo腹,崇实的奏答气得他肝儿疼,“崇实,你真是让朕太失望了!朕给了你专折陈奏之权,这样的事情,你在任上早就知道,居然一个字也没有奏答御前——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崇实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奴才méng皇上捡拔,畀以心腹,怎么敢有欺瞒圣主之心?只是,奴才想,皇上国事烦劳之余,多有新政,犹于兵制、吏法两项,圣心更加早有默断,奴才迟迟未及上奏,也是想给这些人一个自新从善的机会。” “放屁!”皇帝破口大骂,“咸丰元年新chūn之际,你到浙江许氏昆仲宅中拜望,许乃谷对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时过境迁,崇实早就记不得那么清晰明白了,迟楞了一会儿,“这……奴才惶恐,已经不大记得了。” “朕还替你记着呢!”皇帝的记忆力好得吓人,“许乃谷说:‘……大清根本之地常年所有之积弊。说来,便是各方督抚衙mén,于这一节怕也是看得清清楚楚,只是少了xiǎo兄这一份jī情,缺了这一份dàng涤百秽的决心吧?’” “‘想来皇上从前十本中将你的卷子捡拔出来,也正是取中了你这番少年豪情。’”皇帝停了一下,继续说道,“便是连许乃普,于你也有谆谆教诲,要你莫要为时光蹉跎而将这份dàng涤百秽的豪情消磨殆尽!”复述了一遍,他瞪着崇实,“朕说得对不对?” 崇实愧悔jiāo加,伏地不起,“皇上所言极是,都是奴才多年以降,学得满身官场恶习,将皇上当年教诲,并奴才自己心中所念尽数抛却,至有今日之辱。” “崇实,你是朕身边的人,将来有朝一日,你、孙如仅、翁同龢几个,朕都是要大大的使用的。要是现在,心中就存着得过且过的心思,不要说大失朕望,就是你的身家xìng命,怕也难以保全了。” “奴才都记下了,今后再也不敢hún沌度日,辜负君父了。” 皇帝终究不忍处置,崇实职衔所限,是管不到一省兵制之事的,目中所见,虽是痛心疾首,也怪罪不到他的头上,只是想想崇实所说的,各省兵制败坏到这样的地步,怎不令人心中难过? 自己登基以来,爱民恤力,天下官员稍有天良,也不会置圣谕法典于不顾,行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举吧?想想也真是替自己不值……,天家富贵,未必享受到多少,所受辛劳,无人可诉,连崇实这样原本以为可以力行大公的奴才,落到宦海这个大染缸中,不到数年之久,居然也变得只为利禄着想,蠢如狗彘,把自己的教诲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皇帝只觉得鼻尖热胀,眼眶酸涩,眨眨眼,泪水骤然滑落了下来。“你出去,朕不想见到你。” 听皇上语带哽咽,崇实大吃一惊,抬头看看,皇帝脸上流满的眼泪!天子垂泪,岂是等闲?崇实跪行两步,不顾君臣大防的抱住了他的tuǐ,“皇上,都是奴才糊涂,都是奴才昏悖,您要责罚就责罚奴才……可不敢伤了龙体啊?” “滚出去!”皇帝一脚把崇实踢到一边,向外厉声喝道:“来人,把这个奴才叉出去!” 说到这里,崇实也怔怔的落下泪来,“叔平,凭你的才学,散馆在即,日后外放为官,可千万千万以xiǎo兄为鉴……皇上待我等恩重如山,可千万千万不可辜负圣上的重托啊。” 翁同龢心中难过极了,当年自己以白身入值南书房,和崇实常伴君父左右,那时候君臣恰然,何等欣悦?到今天,崇实说出这番话来,语句húnluàn,词不达意,可见心中真是jīdàng到了极点!“那,皇上呢?” “我也不知道。陆公公和宫中的内shì把我赶出来之后,就回去伺候了,我……在殿口跪了一会儿,皇上命人传口谕,让我出宫。”崇实接过下人递过来的手巾把,擦了把脸,苦笑着说道,“叔平,到今天我真的是悔之晚矣,你看,可还有什么解救之道吗?” “此时倒不必亟亟。以我想来,不但是白水兄你,皇上那里,也定然是为此事忧烦不绝。”翁同龢想着,口中说道,“不如等上几日,待我进宫去,探一探皇上的口风再说。哦,对了,你不如去请肃雨亭出面求恳,他是每天都要面君的,若是他能够为你宝书网chūn风的解劝几句,料想凭崇兄多年来的恩宠,皇上也不会过多问责的吧?” 把崇实轰赶出殿,惊羽赶忙进来,眼见他坐在御塌上,泪流满面,可把她吓坏了,“皇上,您怎么了?皇上?您是不是不舒服?” “朕没事。”皇帝孩子般的chōu噎几声,拉过惊羽,随手一抹,鼻涕眼泪全都抹到nv子身上,“啊,给朕nòng得污了,回头换一件吧。” 惊羽又好气又好笑,用手搭在他的肩头,低低的声音哄着他,“皇上,奴才伺候您净面吧?” 第69节 举步维艰(1) 第69节举步维艰(1) 奕几个进到殿中,拜倒行礼,先行奏答,“皇上,臣弟一月以来,与英法美德等国共同商讨《战俘条约》,已初见成效,列国以为,我天朝勇于担当,令人钦佩,而且,此番合约谈及的,都是惠及各国兵士、百姓的善政,故而彼此之间,……” “行了,这样的事情,你处理一番也就可以了。等到合约拟定之后,再行奏陈吧。” 《战俘合约》之事进展得相当顺利,奕身为中国方面的发起人和全权代表,因为这件事在列国公使、随员、甚至羁押在西山大营的军士、将佐的心中大得人望,他也是满心欢喜,不料说不到几句,就让皇上迎头驳了回来?口中讷讷的答了一声,“喳。臣弟下去之后,定当xiǎo心料理,上舒宸廑。” 皇帝没有多说什么,脸上带着在众人看来非常奇怪的笑容,是那种很轻松的神情,“过年的时候,朕翻读世宗、高宗皇帝实录,其中有说,世宗朝的时候,他老人家经常招王定乾等人入宫论道,至于外间炉火修炼之说,圣心虽早知其非,不过yù试观其术,以为游戏消闲而已,朕想,世宗他老人家能够亲身相视,以证其非,朕是不是也可以见贤思齐,效法前贤呢?” 奕大吃一惊!皇帝怎么突然动了这样的心思了? 世宗(就是雍正)八年以后,国事日稳,内阁中枢、军机衙mén,有张廷yù等人佐理,京畿有李卫,宝亲王弘历也已经长大chéng人,才堪大用,他自问自己辛苦了十年,到此,也该享受一番天家富贵了。于是,所谓声sè之奉,即始于此刻。 雍正八年之后,他生过一场大病,开始逐渐耽溺于修炼及声sè,其实,方士所练,不过两徒,其一是点金之术,皇帝富有四海,世宗虽不能算是一个好人,但终究可以算是英主,必不至于为方士所méng蔽。 第二就是长生不老之术,所谓长生不老,实际是指两件事,长生总要以不老为基础,否则的话,苟延残喘,有何生趣?至于如何不老,说得直白一点,就是保持xìng功能的正常。 清朝的皇帝中,只有世宗一个沉溺此道——雍正十三年,皇帝暴崩,时年五十八岁,在清朝诸帝中,不算年长——追始论源,也未始不是和长期服用这些luàn七八糟的兴奋剂及壮阳yào,而导致的心脑血管方面的疾病有关。 所以高宗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宫中所养的这些方士、道人全数驱逐,在高宗以后的诸帝,也再无这些人生存的土壤和环境——怎么今天,皇帝会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众人询谋佥同,想把这件事暂时拖下来,等下去之后,共议一番再承旨奏答,只有一个载垣不知深浅,碰头答说:“是,皇上所言极是。奴才也以为,方士之言,总也有些道理的。……” 他还要再说,奕回头瞪了他一眼,吓得他赶忙改口,“呃……奴才糊涂,也不知道说的对与不对,请皇上明察。” 皇帝心中非常轻松,原来抛开一切,单纯享受帝王之尊,竟是这般的快乐?管你什么吏治败坏,管你什么兵士腐朽,自己在这紫禁城中,左右贼人也杀不到北京来吧?嘿!一时间,心中升起了一阵残酷的快感,在众人看来,他的笑容分外显得诡异。 奕回头给曾国藩使了个眼sè,示意他就正经事奏答,最好能够分开皇上这份心思才好。“皇上,臣有事要上奏天子。” “是什么啊?” “是关于各省练兵之法,臣拟了一个条陈,恭呈御览。” 若是在往日的时候,皇帝总是会让他先把条陈中罗列的几条详加解释,然后在众人退下去之后,于他的奏折做出一些批示,不过这一次,皇帝只是摆摆手,“朕有点累了,回头再说吧。”君臣见面,就这样没有结果的结束了。 等皇上回身进了暖阁,众人才从地上爬起来,一个个都是面带狐疑,mō不着头脑,回到军机处,载垣拿出鼻烟壶,用描金御赐的xiǎo汤匙舀出一点,抹在手指上,“哎,六叔,你看见了吗?皇上今天怎么了?” 柏葰几个无不苦笑,连一贯驽钝的载垣都看出了异常,更不用提他们这些人了?奕坐在那里,考虑了片刻,昨天见面的时候还好好的呢,今天……“来人,传起居注档来。” 敬事房取来皇帝的起居注档,翻到三月二十二日,上午不过是一些例行见面,下午只见了一个崇实,晚上皇帝早早休息了,也没有翻牌子。照这样看来的话,得把崇实找来问问,才得知晓了。 让军机处的苏拉到朝房,把崇实找来,他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上阶入厅,只见怡亲王载垣和恭亲王奕,坐在正中炕chuáng上,其他柏葰几个散坐两旁,依照他们的爵位官阶高下,崇实一一叩头请了安,然后在下方垂手肃立,目注领班军机大臣奕,静候问话。 “崇实,昨个儿下午,皇上只召见了你,是不是?” “是。卑职méng皇上传召,独对两个时辰之久。” “两个时辰?谈什么谈了这么久?” 崇实大约的把昨天奏对的情形说了一遍,谈及皇帝失声痛哭,奕几个相顾愕然,“你下去吧。”做到心中有数,曾国藩摆摆手,把崇实打发了出去,转而说道,“照这样看来,正是为此事了。” “不会啊。”孙瑞珍说道,“各省吏治兵事,皆**不堪,皇上也是知道的,数年来整肃弊端,不也为此吗?怎么听崇实一番奏答,就成了这副模样了?” “数年来整肃吏治,皇上宵衣旰食,圣心只以为天下官员,上体天良,民情恰然,却不料居然还是这样的上下率先méng蔽,……皇上火炭般的一颗心,为这些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列位请想,皇上心中该是多么失望?” 奕思及君臣之谊,兄弟之情,也真是替皇上不值,口中答说,“……所以会有今天这样,近乎放纵之举。” “那怎么办呢?该找谁开解一二吧?” “铭公,您德望俱高,可有什么善策吗?” 翁心存枯坐良久,慢吞吞的摇摇头,“暂时不必说什么。” 孙瑞珍xìng情褊急,加以当年之事,总要在朝堂上和翁心存顶着来,这一次事关大体,更让他自问抓住了对方的把柄,“怎么能不说呢?朝中每天如此多的政事,都要皇上钦决,搁置一天,便多出一天的事情来,将来集腋成裘,便是再想处置,怕也无从措手了!” 这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又何至于发这样大的脾气?翁心存只说了半句话,就给孙瑞珍驳了,一时间原本清矍的脸sè愈显苍白。只是他理学深厚,涵养极好,抱着chūn秋责备贤者的古训,不理他的故意撺掇,倒让孙瑞珍有一拳打空的感觉,坐在那里一个劲儿的翻白眼儿,好像是自己受了很大的委屈一般,旁人看在眼里,心中好笑。 柏葰在一边解劝,“和公,不必动气,有话慢慢说嘛。”然后附和的点点头,“老夫赞同翁大人的话。皇上登基以来,为国事烦劳,多年日夜不歇,三月十六日,皇上泄泻不止,龙体始终欠安,倒不如趁这个机会,让主子好生将养几日。左右也没有什么大的政事,是不是?” 他这样说话,旁的人不好多说,否则就有有意不让皇上节劳的嫌疑,日后一旦圣躬再有不豫处,这个责任太大,谁也担不起的。 于是,众人匆匆议定,这件事,暂时拖延了下来。 如是者过了三天,每天早上的叫起成了例行公事,君臣几个见面说不上几句话,皇帝就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摆手示意众人跪安,自己转身回宫——奕几次把起居注档取来看看,皇上每天睡得很早,也并无招嫔妃shì寝,怎么这么没有jīng神呢? 皇帝自己倒没有任何不适,只是觉得变得很嗜睡,每天像睁不开眼睛一般,往日惯常的批阅奏折,对他也没有了半点吸引力,甚至是上一次和奕几个人说过的,在各省之内搜罗方士送进宫来,心中明知道这几个人在拖延着不办,也懒得追究了。 曾国藩奉旨管理天下各省兵制改革一事,首先要做的,就是要将光武军中从偏将、参将到营佐以下的所有兵士归总名单,其中的李元度、林文察、朱洪章几个,在战后朝廷都大有封赏,此番兵制推行而下,这几个人亦将远离京畿之地,分派到各省去,主持汰撤、cào演训练新兵之事。 本还有一个鲍超,更是曾国藩心中第一爱将,不过鲍超不识字,一切往来公文都是由营中幕僚代笔,这样的一个人到下面去,练兵之进行得如何先不用说,只是目不识丁,就易为下面的那些胥吏所欺,故此曾国藩亲自请旨,将鲍超、长瑞两个留在天津,为下一步在天津继续招募兵勇,成立新军的事情打基础。皇帝准了。 其他的人,已经于开年之后,各自从原籍到所属报道,会同当地绿营提督长官,负责挑拣兵士,并预行汰撤之事。 这件事在各省引起了极大的恐慌,不说旁的,但说林文察,他给分发到湖北省内,到省之后,先行拜会湖广总督叶名琛、巡抚龚裕,这两个人一个颟顸,一个庸驽,都是因人成事,林文察举人出声,虽然以书生领兵,为人不耻,但他心底里,自问若论及学问,倒是比这两个翎翅辉煌,道貌岸然的朝中一二品大员,更加来得深厚。 当此官,行此礼,林文察恭恭敬敬的给官文碰头请安,后者亲自将他扶了起来,“密卿老弟,久闻老弟等于安山湖一战,全歼来犯之敌,大涨我天朝国威、君威,老夫人在南地,却也心向往之啊!此番老弟到省,兵制之事,若是有需用之处,老弟千万莫要客套。” “职下多谢抚台大人厚爱。安山湖一战,上承天子指授方略;中有赛大人、曾大人调度得当,下靠将士用命拼杀,方才天从人愿。卑职从中不过一尽绵薄而已。” 彼此客气了几句,mén外的戈什哈来报,“大人,绿营提督特兴额大人到。” “哦,请他进来。” 特兴额是满洲正白旗人,字芳山。他的曾祖父阿里衮、祖父布彦达赍,都是乾嘉两朝的重臣,特别是他有一个姑姑,是道光皇帝的元妃,道光元年册谥为孝穆皇后。 各省绿营兵舒服惯了,每日也毋须出cào,按季支领一份禄米银钱,长官不管,百姓不问,自己还可以做一些xiǎo本生意,有需用的,若是军营之中有存的话,还可以挪借一番,左右也是不用还的。长此以往的下来,早就养成了这些人好逸恶劳的xìng情,过年之后,骤然听说从天津派下来的新任练兵上官到此,众人根本不拿之当回事,以为不过又如往年一样,训诫一番之后,还是弛禁如故。 其实不但是兵士,连同特兴额这样的一省提督也很不将皇上训诫关于整顿兵制的事情放在心上,只是朝命传到省里,特兴额无可奈何,只好带着所属到赴台衙mén来,迎候同僚。 叶名琛给他们彼此引荐一番,其中有一个总兵官,名叫罗增祥,这个名字在林文察听来分外觉得耳熟,“可是上一年在江宁城外的火车仓库中的罗大人?” 罗增祥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不敢,正是在下。” 上一年皇帝南巡,夜来携二nv探访火车仓库,给罗增祥发觉了,带着兵士将他堵在其中,却畏惧车内人行以悖逆,一直拖延到桂良、肃顺几个人赶到,才知道是圣驾在内。这件事过去之后,罗增祥入了皇上的法眼,桂良揣摩上意,多有提拔,咸丰八年的年初,以总兵衔,调任湖北。 叶名琛命衙mén中的听差准备便餐,席间彼此互相吹捧,容待留几个人用过饭,便端茶送客了。 第70节 举步维艰(2) 第70节举步维艰(2) 在官署歇了两天,林文察到营中视事,入目所见,绿营兵制之坏,几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是领了谕旨,到省来办理军务的,虽然不过是参将衔,却有专折陈奏之权,可以直抵御前,因为这样的缘故,便是连特兴额都要恭敬听命。 到营中的第一天,在营房中巡视一番,兵士气度倒还入得眼中,只不过一个个神情恍惚,不敢和他目光相碰触,而且,带着一些不耐烦的神sè似的。 林文察莫辩所以,又不能动问,只好返从各省解运上来的饷银,比之往年更有增加,只从此情而言,可见商户所缴国课之数,仍旧是可以正常抵部的,并未有给人从中侵鱼情况。” 皇帝叹了口气,说道,“曾国藩,朕心中所知,不是你能够明白的。便说这吏治一项吧?朕在京中,和军机处、内阁会商多项法令,通行全国。到了下面呢,百姓根本得不到真正的实惠!变成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口惠,华而不实。” “朕这几天一直在想,先皇年间不提,朕践祚以来,所行的第一件事就是停止捐纳,以为断绝了那些花钱做官之人的登进之路,改为由天下读书的种子,代天守牧。这些人束发受教,心中总有些天良,于治下的百姓,亦当体恤顾念一二,让这些人来,是不是就能够好一点?”他自问自答的说道,“现在想来,是朕太过天真了。” “君忧臣辱。臣奉职赞襄,却不能解君父之忧,实在惭愧。”曾国藩说,“不过臣以为,天下各省司道府县,终究还是以为官正直之人居多,只不过,其间偶有一二贪酷官吏,为害极烈,百姓心头憎恨,心中有迁怒于人之情——臣以为,这是人情之常。” “你这样说法,也并非无稽。你先起来说话,”皇帝让他起身,“当年朕做皇子的时候,天xìng顽皮,成天惹祸、恶作剧层出不穷,不但上书房的师傅、谙达饱受其苦,就是先皇,也深以这个最年长的阿哥荒诞不经而头疼——这可不是朕说的,是额娘她老人家生前说过的话。” 曾国藩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提及旧事,垂手肃立的听着,“不过朕虽然顽皮,但自问脑筋不弱于任何一个兄弟,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学业也堪称第一。故此,蒙皇考爱重,将这万几重担,交付仔肩。”他说,“当念书之时,每每阅看列祖列宗圣训的时候,总以为如同和珅、王亶望之流,贪墨不法,一来是因为他们坏了心肠,二来是为了各省、治下官员肆意逢迎,方有如此二人一般无二的那些骄奢yín逸之流。” “后来才知道,不是这样的。”皇帝抬头,看着曾国藩,“你可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臣愚钝,只能想到皇上圣训的两节,其他的缘故,臣不知。”曾国藩说,“不过,臣听翁心存大人言及,元旦之日,皇上驾临府中,于我天朝吏治之评,曾有一番上谕。臣听闻之下,心中钦服无地。臣想,我大清内外臣工,如汤文正者自然是如凤毛麟角;如和珅、王亶望、国泰之流的,亦是百中无一。大多数的官员,总还是好的。” 皇帝叹了口气,诚然,天下这么多的官员,好的终究应该是占多数——但也只限于汉人官员,反倒是满族官员,不肖之辈,比比皆是!只不过,这样的话曾国藩不敢说,而他,即使贵为天子,也是不能出口的,一时间养心殿西暖阁中静了下来。 君臣默然良久,皇帝忽然问道,“这数日以来,京中内外,于朕很有些言语吧?” “这倒不曾,京外蜚声如何,臣未得知晓,城中百姓,都在说,皇上龙体欠安,多是朝臣不作为,完事积压,引致皇上不得休息之故。” 皇帝展颜一笑,从御案上拿起奏折,“林文察上的这份折子啊,虽是湖北一省所见,却也很有代表xìng——湖北如此,湖南、山东、河南、四川,是不是也是同样呢?李元度、朱洪章几个,分发到各省去,专责练兵事宜,等一会儿你下去,把林文察的这份折子誊抄几分,廷寄几人,让他们不要考虑情面……你怎么了?” 曾国藩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皇上信重为臣,臣本当不顾议论,豁死以报,只是,兵者国之大事,臣恐才短智绌,还是请皇上交由军机处共议吧?” “曾国藩,你少和朕来这一套!”皇帝突然发怒,“你当朕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忧谗畏讥,只担心着自己的名利禄位?朕看你越来越不像当年那个给朕上《敬陈三事折》的曾国藩了!” 曾国藩以头触地,咚咚作响,“臣的这点小心思,原也不敢蒙蔽圣明。只是,我大清朝早有祖制,汉员领兵,大非所宜,还请皇上俯察。” “祖制?就是因为有祖制,才有了宁夏将军善庆、特兴额这样的魂账奴才!仗着祖上的余荫,在任上胡作非为,你现在居然还要以祖制为他们做辩解吗?” “臣不敢。”曾国藩说,“善庆等人自取咎戾,与人无尤,皇上于其有任何处置,都是一本大公之心。臣不敢以彼等身为朝中宗室,而稍有回护之意,只是臣想,皇上简派光武军中将佐到各省帮办军务,原是有整肃军法之至意在内,而林文察、李元度等人,出省办差之际,难免有所疏漏。若是只有臣一个人专负其责,念及当年在天津训练兵士之时,这几个人与臣都有僚属之谊,难保大公之心……” 皇帝终于给他的话说动了,“你若是执意如此,朕也不好勉强。不过兵制改革一事万不能有半点疏忽,下去之后,先拟旨进呈吧。” 第71节 四省公务(1) 第71节四省公务(1) 每天一早的军机处见面,是从雍正年间成立该衙mén一百余年来无一日或缺的,便是前几天皇帝jīng神不振,这样的叫起也从为间断,只是时间有长有短而已。前几日,每天见面,说不到几句话,皇帝就摆手示意众人跪安,nòng得奕也很觉得无可奈何,列祖列宗,以勤政为优长,新皇登基数载,秉承了这份好习惯——不过为崇实一番奏答,大大的影响了心境,众人无不心知肚明,只是找不到什么言辞解劝而已。 不过今天面君,奕立刻发觉了不同:皇帝的脸sè大见红润,黑白分明的眸子熠熠生光,chún边带着一抹笑意,比之往日那样显见不同。进殿碰头行礼,奕说道,“臣弟见皇上龙马jīng神,恢复如初,心中实在欢喜……,圣体康健,不但是臣工之福,更是天下百姓之福。臣弟不胜为我皇欣喜。” 奕的话说得并不得体,大异他平时言辞便给的本sè,不过皇帝感念他一番眷恋君父之心,是很感动的神sè,“朕这几日身体不爽,国事上,军机处的几个人都多多辛苦了。” “为皇上分忧,厘清国事,本就是军机处职责所在。臣不敢当皇上嘉勉之词。” “你们都是朕的近人,也不必说这些话了,”皇帝点点头,“说正经事吧。崇实离京了吗?” “这,还不曾离京。”翁心存说,“昨日崇实到臣的府上来,自陈在任上行事恍惚,辜负圣上厚望,心中追悔不已,妄求皇上开恩,能够政事闲余之际,拨冗传见,他想在皇上面前,一呈忠悃。” “朕不见。”皇帝说道,“等一会儿下去之后,立刻拟旨,着崇实即刻动身,从哪里来,让他回哪里去。若是真有心报答朕躬一番提携之恩的话,就在任上好好做出一番模样来。若仍旧是这般颟顸度日的话,难道朕就当真不舍得杀了亲手选中的第一个mén生吗?” 他想了想,“就照朕的这个意思拟旨,给他的措辞不妨严厉一些。” 心存碰头答说,“崇白水是皇上登基之后,从泥途之中捡拔而起的我朝第一个异族状元,心中感怀君父,自不待言。皇上对他的器重,也是臣等一一看在眼里,所谓响鼓不用重锤,崇实xiǎo兄得皇上谕旨,定将如前朝郭琇般,断指明志,以湔前耻。” “他若是能够这样想,自然是他的福气。”皇帝不愿意为崇实的事情多费心思,转而说道,“咸丰四年的时候,朕巡看京畿、直隶兵事,曾经问过胡林翼,他说,任职天津府,旁的事情还容易料理,只有一节,就是,京、外官员,过境甚多,供应浩繁,赔累不起。朕让他以后所有供应饮食,全数从简,两菜一汤,白米饭管够——这件事,你们还记得吗?” “是,臣弟记得的。”奕说,“如今天下各省,只是用于这等往来迎送之间的官费,就不知道要huā销多少——都是一些巧立名目,慷公家之慨的国家蠹虫。” “正是如此。今后各省招待过境官员的,一概照天津例办理——若是在城中有一二jiāo好,公务之余愿意延至府中,呼朋唤友招待的,朕管不到。若是有假借公家之名,行大张享乐之实的,一经查出,概行撤职查办!” 奕等人知道,皇上这几天来心血不顺,都是由崇实的一番奏答引致,这时候哪敢触他的霉头?更何况,听崇实鹦鹉学舌一般的复述一遍,也觉得各省之中的这种浮躁、奢靡之风是到了该狠狠煞一煞不可的时候了,当下恭敬碰头,“喳。臣弟都记下了。下去之后,会同内阁,明发各省。” 皇帝兀自不依不饶,“朕这几天想了很多,越想越觉得奇怪,当年在天津,胡林翼所奏陈的府道苦楚,难道旁的省中就没有吗?四年的时间过来,居然就再也没有第二个官员,为同样的事情有所奏陈?难道他们就不知道,这等huā费国家的银子,填充一己口腹之yù壑的做法,是为君子所不耻的?” “这等同僚迎送,臣弟想,不过是因为多年沿袭而下的陋习,官场之上早已经习以为常,便是有君子立命之人,怕也难抵浊流滔滔,轻易不敢进言。”奕说,“今日皇上实事求是,一扫官场歪风,想来诏旨所到之处,各省督抚,亦当洁身自好,约束僚属,痛改往日之非在前,敉平民怨在后了。” 皇帝笑着说道,“这也不过是你附和之言,怕是连你自己,也未必能够说服的吧?”他一摆手,制止了奕自陈有罪的话,“先不必提它了,左右有明发天下的谕旨在,再有犯禁的,照此办理就是。” “喳。” “还有,”他的面sè逐渐转暖,“这一次和英法两国商谈休战事宜,更签署于我天朝大有斩获的《北京条约》,总署衙mén上下秉承朕意,不卑不亢,大扬国威,实应嘉奖。此番所有参与会商之人,一概升职一级。赏袍褂料一匹,huā瓶、yù璧各一,荷包四、帽纬一,手炉、如意各一。” 这番赏赐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会商之事,一月有奇,总署衙mén忙得四脚朝天,公事料理的妥妥当当,虽然事后有齐园岭和边宝泉上折子弹劾,也给皇帝在乾清宫当众驳斥了回去,不当大碍,“臣惭愧,三国会商,全靠皇上指点,臣等方能拨云见日,有湔雪前耻在前,上慰先皇,下安黎庶在后的些许微劳,若说有功,也是皇上应为第一大功。” “虽然会商之际,有朕从旁指点,终究也是要靠你们做那些筚路蓝缕的具体事务,我等君臣各自有功,就不必去说它了。”皇帝好笑的摆摆手,又问道,“河南、山东、山西、陕西四省本月的晴雨折,朕已经看过了,从去冬到本年三月,五个月之中,四省雨雪极少,各省虽已经组织民夫挖井取水,但照这个样子看起来,怕是旱O灾将临……,想来百姓又要吃苦了。” 听皇上言语之中时时处处挂念xiǎo民疾苦,奕几个无不大为感动,“皇上爱民之心,古今难寻。不过臣弟以为,即便以上四省今年真的遭了旱灾,也是不妨事的。” “嗯?怎么这么说?” “各省自咸丰四年以来,多建官仓储粮,正是为遭遇旱涝灾害之年时,以备不时之需。不用朝廷筹措、调转,一道谕旨,各省敞开放赈,百姓绝无冻饿之苦,灾年无灾,……” “你说的这些,朕都知道,只不过,朕还是担心,翁心存?” “臣在。” “上一年朕南幸的时候,曾经命户部详细统计各省粮仓存粮总数,以上四省,共有粮米多少?” “这……”翁心存料不到皇上会突然问到这个,迟疑了一下,“臣糊涂,各地存粮之数,未能记忆犹新,请皇上容臣下去之后细细查来,再行回奏。” 皇帝也知道,自己的问题有点强人所难,当下点点头,“朕只是担心,以上各省上下其手,méng蔽朝廷——表面上看账目,各种新旧米粮堆积如山,实际上却都是纸上的虚数——到时候,要百姓吃什么?” “军机处,廷寄山东、河南四省,着各省巡抚到存粮之仓地认真的走一走,看一看,查一查。若是确有存粮,一切休提,若是粮仓空空如也,也要及时陈奏——只要能够提前自首的,朕一概不追究,若是真到了百姓盈mén求救,却拿不出粮食来发放的,朕一个也不能饶过!” 奕几个心中同时泛起怪异的感觉:皇帝自幼受教,执业的都是朝中耆宿,理学大家,所学的也都是圣人之学,谁知道到最后,居然教出来一个崇尚‘人xìng本恶’的法家弟子吗?他怎么就会铁了心的怀疑以上四省之中,全都是品行下流的官员呢? 口中不言,众人面上的那种不以为然的神sè还是不能克掩饰的流lù的出来,皇帝兀自不觉,继续说道,“另外,着户部给事中齐园岭、山东道御史何桂清,一个到山东、河南;一个到山西、陕西……” 刚说到这里,恭王霍地站起身来,响亮地答一声“皇上,臣弟不敢领旨。”声音之大,连皇帝也给他吓到了,“你……说什么?” “皇上,椿寿、吴衍、杨国桢、鄂顺安等人不论满汉,皆是自幼束发受教,饱读诗书典籍,心中常念先皇、皇上圣恩的朝中大员。皇上命臣弟等廷寄四省,命其详细查明省内官仓储粮情况,并随时上报也就罢了,若是再派遣各部司员赴省查探,臣弟以为,传扬出去,以上数人不仅失却任上威望,更与皇上圣明有玷。” 他说到一半的时候,皇帝就听明白了,好整以暇的端起nǎi子浅浅啜着,一直到奕说完,“你的话,不能说不对。只是有一节,这几个人持身方正,狷介不取,又能够保证下面的僚属,和他们一样心存公正吗?各省粮道,自古以来就都是美腴甲于天下,每岁陋规多至二十余万银——你当朕不知道吗?” “不要说彼此同为一省官员,上下通气,或具贴邀请,或上书乞帮,怒其无因,悯其无赖,未尝不xiǎo加点染。张集馨当年任陕西粮道,出京前为留别之用,告贷了一万七千余两银子,任职一年,不但本利全数还清,还寄回老家一万余两银子——张集馨犹算得贤者,尚且如此,他人又当如何?” 皇帝越说火气越大,厉声怒斥,“别以为念过几年《朱子格言》,抄过几本《高头讲章》,就可以在朕跟前说什么‘人心’、‘礼法”人心若是可信、可靠的话,朝廷又何必有刑名之设?” 他大声说道:“你自己算算,当值以来,出京过几次?见识过多少百姓疾苦?今天居然在朕面前说什么,派司员到省内详查,会使这几个人‘失却任上威望?’等到灾民饿着肚子,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一旦有人聚众起事,这几个人连身家xìng命都保不住,还谈什么官箴?” 众人想不到皇帝会突然发这样大的脾气,吓得跪在地上,咚咚碰头,皇帝以手抵额,深深地喘息着,“朕不是说椿寿几个一定为官不清,也不是说各省所建官仓内中都是虚假账目,只是,这样的事情,朕……” 他有心说:见过太多太多了!又一想,自己从xiǎo在禁中长大,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京畿之地,如何知晓下面的这些弊政?虽不惧旁人会问诘,但终究是不妥。话到嘴边,又变了,“朕心中实在是担心啊!” 曾国藩看看众人一时间都有点无言答对,在后面碰头说道,“臣以为,皇上方才所说,准许各省自查,于发现粮仓空虚之后,向朝廷上表自首,并既往不咎之言大是。这样一来可以给朝廷充分准备,从邻近省份调粮支应,救助灾民;二来也给了这些人以自新之机,正合乎圣人仁恕之道。臣以为此法甚为妥当。” 皇帝勉强点点头,“那好吧,就依照朕刚才说的,着各省认真自查,一旦发现情况有失,及时陈奏。齐园岭几个,暂时不必出京办差了。” 廷寄到省,椿寿行礼之后,展开看过,命下人把府中的幕僚清客唐先生请了过来。 唐先生叫唐树义,字子方,贵州遵义人,举人出身,为椿寿笼络在身边,到府不过数日的光景,进到堂中,先给大人请了安,椿寿坦然坐受,等他起身,随即递了一封公事过来,说道:“你先看一看这道上谕。” 唐树义知道,这是军机处转达的谕旨,称为“延寄”,不过虽久闻其名,却还是第一次瞻仰,只见所谓“煌煌天语”,不过普通的宣纸白单帖所写,每页五行,每行二十字,既无钤印,亦无签押,如果不是那个铃了军机处印的封套,根本就不能相信这张不起眼的纸,便是圣旨。 认真的过,双手奉还,“大人,不知道大人心中,可有定见?” 这倒像是学生考先生了,不过椿寿知道,他到府的时日不多,有些事未必清楚,当下对他说,“上年皇上临幸山东的时候,曾经说过,山东平,则天下安。而平安二字,在我以为,首在民心安定;民心安定,首在仓廪充足。只是,我到任不足一年,足迹不出济南,……省内所见官仓,皆是在兖州、泰安、东昌等地,我从未去过,又如何知晓?” “此事倒也容易,学生想,请辛阶大人过衙一问,不就清楚了吗?” “你说的容易,若是真如皇上所料,粮仓之中空空如也,又当如何?”椿寿瞪了他一眼,“难道还真的能够上奏自劾吗?” 唐树义一笑,“怎么不能?”他说,“大人,莫不是忘记了,少公子南行之前,曾经和大人说过的话吗?” 第72节 四省公务(2) 第72节四省公务(2) 崇实回京述职,nòng了个灰头土脸,本来想在临行之前在御前陛辞的,不料皇帝为了他在任上处事不明、随bō逐流动了怒气,根本不给他乞恩的机会,直接打发了他。 恩遇一衰,内务府、户部、工部的那些官对他就另眼相看了,该他得的得不到,可以搪的搪不过去,眼下就有一笔款子,非jiāo不可。 这是一笔参款,上一年万寿节的时候,崇实知道,内务府库中有一批人参要处理,若是在往年,都是由江宁、苏杭二州三处织造负责经手发售,不过自从文端为皇帝痛加处置,并且命人专程到省,详加盘查三处织造衙mén这数年来的往来账目之后,发现其中漏dòng重重,皇帝大怒,除了文端之外,另外两省的织造,都给他夺官罢职了。 崇实看到有了忌讳,派人上京活动,经由肃顺牵线,把这内务府人参售卖的差事拿到了手中。人参一共六种,两千余斤,银钱总署在五万四五千两上下。他先缴了一半,剩下的钱数,等到售卖完毕之后,再行补齐。 若是按照往年的惯例和他的帝眷,便是缓上几年,也是不妨事的,尽可以拿这笔人参款子,再行牟利。不过这次进京,际遇可谓糟糕,内务府多次派人过府探望,表面上是问切,实际上言辞之间始终不离这一笔数万两的参款。 崇实心知肚明,胡luàn的应付下来,只说到省之后,即刻派人上京,将参款逐一还清,万万不能让好朋友从中受拖累,才算把来人敷衍过去。 他不敢在京中多呆,接旨之后,即刻收拾行李,带着家人、听差上路南返——今年的早chūn比往年来得早,三月中旬刚过,运河就已经冰解河开,泛舟而下,风景着实不坏,到了山东德州,崇实上岸,命官船在码头等候,自己走陆路,直奔济南。一来是向阿玛求教,二来,是准备接上红莲和孩子们,回省赴任。 见到了阿玛,把朝堂奏对的话说了一遍,父子相对无言,“那,你想怎么办呢?” “皇上责以大义,儿子只有jīng诚以报。回任之后,整肃僚属,做出一番成就来,到时候,希望皇上仍念及旧情,重新见喜。” “四川距离京中万里之遥,皇上派你过去,本就是有着观风察吏之意的。你可好,不但未能替君父解忧,反倒与这些人同流和污,沆瀣一气?照我看,你这数年来,可真的是得意得忘了行了。” “是,阿玛教训的是,只是,儿子这一次来,是有事情阿玛援助一二的。” “是什么?” 崇实把内务府追讨参款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说道,“上年参款到账之后,儿子和道台衙mén的僚员商议了一下,左右银子放在这里也是放着,不如拿出来,为朝廷生利?” “hún账?什么为朝廷生利?你当我不知道吗?还不就是你们几个人上下其手,用朝廷的正出款项,做个人贪利的本钱?”椿寿dòng察其jiān,恶狠狠的瞪着他,“我现在知道皇上为什么连见你都不愿意见,就直接将你打发出京了。若是君前奏答,听闻此一节,只怕皇上一怒之下,就将你jiāo付刑部治罪了!你个hún账的奴才!” 崇实又愧又悔,老父责骂,不敢分辨,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阿玛教训的是,儿子知道错了,今后再也不敢了。” 父子两个在书房闹得一塌糊涂,连老太太也为之惊动了,命人抱着孙子,领着一对孙nv,由丫鬟服shì着到了书房,“这又是怎么了?爷儿俩有什么话不能说?怎么……哎!老爷,他也不是三岁的孩子了,人前人后,总要给他留几分体面才是的嘛!” “你说的简单,你知道这个忤逆的东西做出多少有负圣恩、有悖国法的勾当?你自己和你额娘说。” 老太太心疼儿子,不等崇实开口,让孙nv过去,把阿玛扶了起来,“儿子,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崇实知道母亲不通外间之事,说了她也未必明白,只能是更增老人心中牵挂,随意的扯了几句,哄骗了过去,“总是儿子不修官箴,在任上sī自纳妾,又生下姐弟两个——事后为同僚所告,故此阿玛才生气的。” 这件事老太太的知道的,不但知道,而且很是高兴,媳fù进mén数载,生下一子,但孩子生得很蠢笨,做阿玛的不喜欢,老人家也不大待见。后来崇实在四川任上纳了一个汉人xiǎo妾,前一年生下一个nv儿,过了两年,又生下一个儿子,老夫人听到此事之后,请丈夫给孩子写了一封信,让他带着一双儿nv,到山东来,老太太也好看看这刚刚出生不久的孙子。 于是,年初崇实进京述职之前,带着红莲和一双儿nv,共同上路,在山东放下这娘儿三个,和父母团聚,自己一个人继续北上了。 听闻是这样的原因,老太太长出了一口气,“是为了这个啊?老爷,您听见了吗?现在的官儿,也真是糊涂。不过是为纳妾之事,居然也要上折子?” 椿寿当然猜得出儿子为什么撒谎,他也不好说破,“总之是他行为不检点,才给人抓住了错漏处。” “你是他老子,教训他几句就是了。”老太太轻轻摇晃着臂弯中睡得香甜无比的娃娃,转而说道,“老爷,这一次儿子回四川任上,不如就把孩子留在山东吧?你看,他多可爱啊?” 椿寿想了想,“还是在吃nǎi的娃娃,你就让他们母子分离?你也真忍心?” “那,不如我和儿子、媳fù他们一起到任上去?左右也可以每天看看孩子们?” 还不等大人说话,崇实那已经三岁大的nv儿立刻欢呼开来,“好bāng啊!太太,您也和孙nv一起走吗?” “闭嘴!”崇实呵斥了一声,“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nv儿瘪瘪嘴,站到nǎinǎi身边,“太太,阿玛说我?” “不怕的,等一会儿我说他就是了。”老太太瞪了儿子一眼,拉着孙nv的xiǎo手,仍自由丫鬟服shì着,转身出去了。 经过这一番折冲,椿寿的火气大为消减,“你回任之后,准备怎么办呢?” “儿子想,总要秉承圣意,把道台衙mén中种种往来迎送、馈赠、吃请之分好好煞一煞。旁的衙mén,儿子职分所在管不到,但儿子所管的衙mén,一定要好好管一管。” “你能够这样想,自然是极好。不过,也不要仗着皇上倚重,就胡luàn伸手,不该你管、你问的,便是闹得沸反盈天,也不要去过问——须知,在官场上从来就是留下恶名容易,转头市恩却难啊。” “是,儿子都记下了。” 父子书房畅谈良久,晚来用过餐饭,各自回房休息,准备第二天早上起来,向父母辞行,一家人就要南下回省了,不料崇实听红莲说闲话的时候说起,阿玛这几天以来,多见苦恼之sè,似乎有什么烦心之事? “哦?你是怎么知道的?” “妾身啷个晓得呦?”红莲说一口很不纯正的官话,经常带出一些四川方言来,“只是听额娘啷个说的。为什么,可不敢问。” 崇实心中惭愧,自己几时变得如此自sī了?让老父为自己的事情担惊受怕,于老人家的心事,却一无所知?若是始终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既然知道了,身为人子,势必不能轻车上路,不闻不问,左右还有时间,就在省城多留一天吧。 打定了主意,和红莲说了几句,红莲无所不从,“妾身自然全凭老爷做主。” 第二天起áng,到堂上给父母请安,父子说了几句话,崇实问道,“阿玛,儿子想多住几日。”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是,儿子听红莲说,阿玛近日来愁眉不展,似乎有太多心事积压,不如由儿子为阿玛分担一二?” “你又糊涂了!这里是山东,不是四川,你能够给我分担什么?” “老爷,话不是这样说的,所谓上阵父子兵,孩子有这份孝心,就让他为老爷想想办法,也是好的嘛!” 椿寿半晌默然,“好吧,你终究是在主子身边多年的,皇上的脾气,你知道得最清楚,若是由你从中献计,比之旁人瞎子mō象,总要有脉络得多。”说着话,他摆摆手,吩咐听差,“到衙mén里去,请辛阶兄过衙议事。” 就着这片刻的功夫,椿寿向儿子解说了一番——。 原来,椿寿忧烦的是为了上一年皇帝巡幸江南,驻跸山东德州,码头、跸道、行宫、殿阁、huā园、一切供奉huā销,总数不下四十万两银子。而皇上南幸之前,早有上谕:‘沿途不允许各省大员假借南巡之机兴以土木,只可将原有行宫殿阁略加修饰’。虽然皇上是这样说,但各省份应迎驾的官员,又有几个有胡林翼那样的胆识和魄力?依旧是耗费靡辸,争相报效。只是其中有一节,内务府、户部因为上谕在在,对各省为迎驾而huā用的银子,根本不予报销,只能是在各省自行解决。 若是在往年,四十余万两银子立上一个名目——诸如‘起身炮’,‘倒炮’,‘太平炮’——便轻易可得,不过自从咸丰四年,国家推行商课,并予商民以‘见所属地方,有种种非法杂支各项,俱可到上属衙mén呈控’之权以来,官员心怀畏惧,生恐为几两银子坏了前程,轻易不敢重cào故伎,这笔银子的来处,也就成了不大好解决的难题了。(注1) 椿寿说到一半,劳崇光的轿子抬到抚台大mén,父子两个暂时停止jiāo谈,亲自迎接,“给老前辈请安。” “哦,是白水xiǎo兄啊?”劳崇光也大约知道崇实这一次回京述职,给皇帝痛斥遣返,闹得很是失面子,不好多谈,和他打过招呼,向抚台大人行礼,“见过大人。” “来,辛阶,到堂上说话。来人,准备茶水点心。”招呼着他到了堂上,彼此落座,崇实在一边作陪,椿寿解释了几句,随后说道,“辛阶兄,犬子愚钝,不过老夫以为,他总是皇上身边近人,主子的脾气,比外面的人更通晓一二,不如就让他从旁筹谋一番?” 劳崇光也很觉得为难,他是一省藩司,专管钱粮、人事二端,为了迎驾亏空的这些银子,几次和府中的清客幕僚共商,也是彼此纷繁不定,莫衷一是。处理的办法有两条,第一是派人上京活动,最好能够疏通内务府的路子,争取以旁的途径,销账了事,还有一种意见,就是在一年所收的厘金、河工、堤工中各自挪借出一部分来,不足之数,命各府县派人下去乐捐,特别是那些府城内的大商家、大店铺,把商会联合在一起,要他们暂时支应,度过难关。 劳崇光认真想想,都觉得不好,内务府的路子不说能不能走得通,只是要打点这些人,怕就不是三两万两能够了事的;挪借更是不好,数年以下,各项银钱征缴、解运到京,都是有差不多的常数的,骤然减少,朝廷追问下来,如何搪塞?至于第三条,更是大大的不妥。商户如今再不是那些可以为官府玩nòng于鼓掌之上的弱民了,正好相反,商课推行之后,只要是税丁、胥吏行事之间稍有不恭、不公之处,这些人就联名而告。 虽然吏治大清,但相应而来的,是各府县衙mén公事堆累不绝,特别是在鲁xiǎo赶闹市,为刘滋才借题发挥,重重的惩处了县内刁蛮hún横的税吏之后,省内所辖各处,无不挤满了来告状的商民百姓,官员公务忙个不休,一个个叫苦不迭,奏报到省里,椿寿和劳崇光商议了一下,一旦心软弛禁,只怕刘滋才所下的功夫全数都要付诸东流了!不如硬下心肠,辣手处置——左右用不到多久,那些税丁看上峰无半点通融余地,当不再敢于借公务之便,为非作歹了。 果然,一省之长行政之间实事求是,下面的人也就不敢疲滑对待,到了咸丰六年的时候,山东省内风气为之一变——各府税官,便如同前朝天启年间的田产一样——昔为富之基,今为累字头了。一县之中,若是谁给派为税丁、巡检,简直像死了亲爹一般的愁眉不展。而商民状告税吏行为不检的案子,也不闻久矣。 若是听从幕僚所说,从商人身上榨钱,只怕还不等银子榨出来,自己和椿寿的乌纱帽就保不住了。左右想不出对策,戈什哈来报,“抚台大人请大人过衙议事。” 听劳崇光把府中清客所献三策逐一托出,并把自己的担忧讲明,崇实深深点头,“老前辈所言极是。以上三条,晚生看来,皆不可用。” “那,你说怎么办?”对自己的儿子,椿寿没有商民顾忌,大声问道,“难道就放着这个窟窿在那里吗?几时才能填上。” “阿玛,不要着急,儿子倒是有两个办法,可以缓解。第一,不妨从省内照例截留的银子中,拿出一部分来,并向朝廷请旨,分期填补。” 这个办法劳崇光也想过,省内藩库每年都有一笔所有应缴款项上缴国库之后,截留下来的银子,数量虽然不多,但支应这一笔窟窿,总还是做得到的,唯一的问题是,这件事要想瞒过各省道御史,千难万难,一旦为人发觉,弹章封奏而上,就是不了之罪,所以错非到不得已,不敢如此行事。 他紧接着又问,“那,第二条办法呢?” 崇实笑了一下,“就是请阿玛上表朝廷,将此事向皇上和盘托出。”不等两个人发问,他自己解说了下去,“皇上最恨臣下取巧,又天生仁厚之主,只要阿玛能够dòng观肆应,赋民首杜繁苛,皇上定将从宽处置,不予追究的。” 这个办法是椿寿和劳崇光没有想到的,劳崇光凝视良久,突然击案称赏,“好一个和盘托出!与其遮遮掩掩,不如痛陈往日,左右往来huā用,俱有账目可循,都是为阖省上下孝敬皇上之用——朝廷就是派人来查,省里也自不惧。” 椿寿却还有点担心,“只是,辛阶兄,上一年皇上南幸之前,早有谕旨,不允许各省大肆huā销,以为迎驾。我们今天上表请罪,这一个抗旨不尊的罪名,怕是跑不掉了吧?” “这一层阿玛毋须担心,桂燕山在任上多方承办皇差,银子huā得还少了吗?”崇实是不以为然的神sè,“皇上不是没有说什么吗?正如劳大人所说的那样,银子都是用到该用的地方,又不曾有一文入了官员的个人腰间……”他突然停顿了一下,“阿玛,您真的不会将银子……?” 椿寿和劳崇光相视苦笑,“你这惫懒xiǎo子,居然也敢拿阿玛打趣吗?” 帮着阿玛拟好折本,命折差送上北京,崇实这才放下心来,向父母辞行,携着红莲和一双儿nv,顺水路南下回任去了。 注1:“……起身炮,倒炮,太平炮……”这是清朝官场上例行的几种陋规。简单的说,官员即将离任,行以减价勒税之法,名为起身炮;官员到任,减价催税,名为倒炮;还有既不是离任,也不是到任,只是散布谣言说,官将离任,差役遍传乡里,欺骗老百姓去完税,名为太平炮。 以上种种,都是官员敛财的手段,繁剧地方,放起身炮一次,可得万金或五七千金不等。而所得税款,大都入了个人腰包。 [] 第73节 坐而论道 第73节坐而论道 第73节 谢罪的折子呈上去不久,就有了要求山东四省彻查省内官仓实际储粮情况的谕旨。 听完唐树义的话,椿寿摇头笑道,“若是为亏空银两,皇上能够不以我等所行为非,宽仁以待的话,粮仓兴储,则是在咸丰四年就已经cào行启动,四年以来,天下各省雨水丰泽,五谷长势极好,又如何砌词推诿?” “也不妨事的,左右大人履任不过一年,便是省内公务,略有不谐,大人也不过失察而已。”唐树义说,“更且说,如今省内各处粮仓,是虚是盈,还要就地看过之后方才明白。不如会同省内各司道,到下面具体看看,再做决定?” “也好,不过还是要招劳辛阶来问问清楚再说。” 把劳崇光再次请过府衙,问及粮仓虚盈之情,后者拍着xiōng膛保证,“各府粮仓,俱皆丰满,司里可以作保。” “既然这样,那就甚好。请老兄下去准备一番,三天之后,我等从济南启行,到兖州、泰安、东昌等地粮仓现场一观如何?” “大人若是有意的话,职司愿意作陪前往。” “那好,三天中之后,我们先到兖州府走一趟。” 兖州当年是省内仅次于济南府的第一大府城,下辖三州,二十六县,到了雍正、乾隆年间,多加整理,分离出去一部分所属州县,到如今仍然是治下大府城之一,建于咸丰四年至五年之间的泗水、阳谷、寿张各县内的三处粮库,原本建有粮仓,又新建粮仓一百二十一座,若是充满压实的话,可以存粮七十六万八千余石,足够这一府治下的百姓八个月的果腹之用。 由劳崇光、兖州知府刘滋才、山东督粮道多慧等人陪着,椿寿在泗水县城外的粮库走了一圈,亲自阅看,并命人打开仓廒,眼见确实是充实麦米,才算放下心来,满意的一笑,“渔古兄,果然是仓廪充实,令人赞佩,不负皇上以一府相托之重——做的好!” “职下不敢,卑职感念天恩,行事之间不敢苟且对待百姓,更不用提那等敲筋击髓,从中侵鱼,行那天理不能容之事了。” “仓粮存储,首在洁净。一旦发现有雨水侵蚀破损处,即刻行文,责成修补,否则,xiǎo患变大,后果不堪设想啊。”椿寿回头看着多慧,问道,“多大人,每月旗营支应饷粮,以何种为先啊?” “往年满营兵糈,尽数要支以米麦等物,不过自咸丰四年起,各省粮米大熟,市价平缓,反倒是料豆歉收,市价大涨,故而从今年正月起,各营原本领米麦者,情愿领豆。”多慧笑着说道,“这样一来,不但各任顶补之豆概行放出,还可以空出仓廒,用来存储米粮细物。” 椿寿点点头,他任职过江苏藩司,于这等粮米军饷发放虽不是正管其事,却也通晓其中。各省仓中以米麦为细粮,用来作为满营兵糈,历任督粮道亏空细粮,从来都是以豆粮填补,虽然石数相同,但实际上的市价却相去甚远。 任复一任,竟有粗粮顶补达到三五十万石的,若是遇到支放粮米,不敷发给的情况,就可能有兵士聚众闹事,若是传到京中,便是很大的罪行。 兖州府的情况还好,首先是刘滋才几个多年为官一方,尚未有升迁调转之机,暂时还用不到于公事之间横加需索,仓粮出陈易新之际,总还能够有几分良心,故而方有今天椿寿所见的状况。 “新建粮仓,一来为百姓售粮有所置,免去改折征收,民重受困之弊;二来也是为旱涝灾年,朝廷有粮米可以调拨,用来赈济灾民。这是皇上明见万里,爱民如子的圣心所在。” 椿寿停了一下,眼睛在众人脸上扫过,声音逐渐提高了,“朝廷廷寄山东、河南等省的上谕中说,咸丰八年冬chūn之jiāo,四省之地久旱无雨,眼见旱势已成,除却组织民力,挖井取水之外,于形式危急之时,要各省开仓放赈。届时,尔等要是敢捏造诡名清册,由书吏胥员冒领,而不能实惠及民的话,本官不管他是满洲清贵抑或是正途出身,一概具名实参!到时候,朝廷有什么处置,莫怪本官言之不预。” 在省内各地所建的粮库走了一番,眼见俱是米麦饱满,库仓充实之景,椿寿这才放下心来,回到府城,即刻行文朝廷,将在省内实地探查的情况,向皇帝做了禀告。 皇帝也觉得很满意,自己严令训诫,料想椿寿未必敢撒谎méng蔽,“椿寿倒是满认真办差的,秉持朕意,到各处粮仓亲自访查,可见其人实事求是之风。” “是。皇上睿鉴,椿寿、崇实父子可称能员,眼见京、外满族官吏气焰熏灼,以颟顸度日、卖缺受贿为尚的风气,更显得这父子二人天良不泯。” “嗯,上一年山东为朕南幸时,多有扬厉,椿寿前几天呈上来的自陈有罪的折子,你们看过了吗?” “是,臣弟等已经看过了。”奕说,“臣弟想,皇上当年有过上谕,无心为恶,虽恶不罚。椿寿、劳崇光几个纵是抗旨在先,不以皇上体恤百姓民力为重,但也终究是一片忠诚shì主之心,便请皇上取其忠悃,恕其罪衍吧?” “先放一放吧,河南、山西、宁夏那边的情形如何?” “这,以上三省,尚无奏报抵京。” “行文催一催他们,告诉他们,有了亏空不必害怕,若是有胆敢砌词狡辩,欺瞒朝廷的,朕绝不轻饶。” 碰头答应着,见皇上没有多的事要jiāo代,领班跪安而出。 皇帝转身回了暖阁,换下朝服,穿了一袭便装,“还有几起啊?” “回皇上话,骆秉章骆大人递牌子进来了。” “哦?骆秉章到京了吗?传!” 由端华任带引大臣,领着骆秉章进到养心殿,把头上的大帽子摘下来,翎管向后的放好,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随即戴好暖帽,趋前几步,跪在拜垫上,等候皇上问话,“骆秉章,几时从长沙起身的?” “回皇上话,臣于今年二月初六接获皇上恩命谕旨,与官秀峰做过jiāo接,于二月二十七日,启程北上,路上走了二十二天,方始到京。” “朕虽然身在京中,却也知道,湖南一省民情吏治两相恰然,这其中,你身为一省之长,出力匪浅啊。” “臣不过是上体皇上爱民仁心,行事之间,总以百姓福祉,为第一关注。至于肃清吏治,乃是皇上登基以来,dòng察其非,所行章法,俱是有的放矢,臣所做的,也只是秉承朝廷的至意而已。” “朕知道你这个人,”皇帝笑着望向他,“你的能力,或者算不得顶尖,不过,旁人不能比拟于你的,首在气度、xiōng怀。湘省百姓都说,外朴内明,既能推毂贤才,使其乐为之用,又能清介自守,尤其为一时封疆所不能及。此为建树之本啊!”他说,“朕便是取中了你这份德行,方以直督之重相付,望你能够在直督任上,好生的管理、整肃一番,不要辜负了朕提拔之恩。” “是。臣幼承庭训,为国报效,仅在赤诚做人,jīng白shì君。原不敢纠结一己得失。皇上谆谆教诲,臣谨记不悖。” 皇帝又问道,“左宗棠,可还是在你府中?” “是。左宗棠自皇上登基求选贤能以来,经由曾国藩大人引荐,入臣幕府,往来文牍公事,总由其人料理,臣能够在任上xiǎo有微才,左宗棠从中出力甚伟。” “朕曾经问过曾国藩,于左宗棠从来不讳言心中钦羡之情,不过他久试不第,心中难免有自怨自怜之气,为人也很有些骄横,可是的?” 左宗棠在骆秉章的府中,一贯倚仗自己的势力,独断专行,是湖南官场上无人不知的秘密,不过他确实是智大如海,骆秉章也离不开他,只好眼睁眼闭,装作没有看见,这一次皇上问起来,不能不说话了,“左宗棠xìng情中人,天生嫉恶如仇的脾气,省内种种吏治、民生往来弊政,入其人眼底,分外不能忍受,故而才有为之攻讦的胥吏,从旁进言,意在诋毁。” 他说,“若是在臣看来,攻讦其人的口实,不过三分为真,剩余七分,都是虚妄之词。” 皇帝不以为然的笑了一下,“让他好自为之吧。”他说,“一省总督,上马管军,下马安民。原本的职衔所在,总是民政多于军政,不过自从朕命曾国藩在天津练兵时起,三载而下,经由列强寇边,新军战力初见成效,并推广全国。天津这边的新军cào练事宜,也全数移jiāo总督府负责管理。你到任之后,这件事万万不能敷衍了事,更加不可存人亡政息之念,你明白吗?” “是。皇上圣心所念,一在民心、二为吏治,三在兵事,臣méng皇上捡拔,奉职京畿,又焉敢不尽心竭力,为皇上处置妥当,上慰圣主,下安黎庶?” “你有这份心思,可见朕没有选错了人——直隶密迩京畿,更有电报网络便通中枢,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可以用电报通传,不急的事情,奏折往来,也是大大的迅捷于你在湘省之时,有什么事情,你随时禀报,只要是于国于民有利的,都有朕为你做主。” “是,皇上一番顾念之心,臣都记下了。行事之间,当多存国、民之念,不敢懈怠以对。” “你下去吧,等过几天,你再递牌子进来,朕还有话和你说。” 骆秉章又再跪倒,恭恭敬敬的碰了三个响头,仍自由端华领着,躬身退了出去。 随同骆秉章进京述职,却并无公务羁绊,左宗棠一身轻松,出了厝居的管驿,也不乘车、雇轿,径直往南城曾府而来。 曾国藩入值朝堂,左宗棠也是知道的,命人奉上礼物,又将拜帖留下,转身回去,等到骆秉章回到管驿,两个人还说不到三句话,mén下听差来报:曾国藩曾大人前来拜访。 曾左二人都是多年老友了,虽然早年有过一段不睦,但那不过是文士之间的君子相争,不会有什么积怨;而骆秉章知道,曾国藩是皇上面前第一信重的大臣,更胜过肃顺,行事之间不敢怠慢,和左宗棠一起迎了出来。 曾国藩退值回府,听下人说左宗棠来拜访,赶忙换上一袭便装,到管驿回拜,三个人虽然是知jiāo、同僚,但睽违多年,相见之下,更有一份欣喜,骆秉章告诉戈什哈,所有等候接见的客人,统统‘道乏’挡驾。 “涤生兄,在湘省的时候,听闻涤生兄为国建功,痛歼来犯,不但是曾兄一身荣光,更可见我辈中人,并非是纸上谈兵者流,可谓是为天下士子,又找到一条报国之mén呢!”骆秉章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钦羡和敬重之意,大声说道。 “说来惭愧,”曾国藩答道,“临敌之前,本已经失却先手,若不是将士用命,只怕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就在其时!要是那样一来的话,联军全身而退还是枝节,皇上多年来屈己从人,于中外朝局,苦心布置,付之东流,国藩就百死莫尝了。” 骆秉章有心想问一声:苦心布置是何意?又觉得这样的问题大碍关系,也便闭口不言了。 左宗棠点点头,“总之是天从人愿,一战功成。只是,功劳平白给赛鹤汀、奕竹修抢去,让人心中不忿——这两个人一个méng古亲贵,一个是待罪之身,战事之后,居然拿了头功?想来真是为涤生兄不值。” 曾国藩和骆秉章相视苦笑,多年以降,左宗棠这份眼里丝毫不róu沙子的脾xìng,倒是姜桂之xìng,老而弥辣了?这样的话传到赛尚阿几个人的耳朵中,不是凭空生出事端来了吗? 曾国藩说道,“倒也不能如季高兄所言,咸丰五年之后,汀公、竹修两位在军营之中,练兵有法,出力极大,也是营中将士逐一看在眼里的,公侯之赏,非为滥邀。” 他想了想,左宗棠文士轻狂,心中极是瞧不起那些军务弁员,这一次随骆秉章到天津,练兵之事,也是直督所辖,公务往来,要是他仍旧抱着这样的想法的话,大是不利,借此机会,真的要认真劝诫他几句了, “季高兄,你才智若海,往来公事,多年研磨,早已经熟稔于心,只是,兵制非比其他,不但是国家武力所倚,更加是圣心无时无刻不念兹在兹的大事,可莫要轻忽以待啊。” “我晓得的。”左宗棠口中答说,心中去分外觉得委屈:多年不见,曾国藩登阁拜相,昂然而入军机,虽然现在还挂着‘行走’字样,但实际上,任谁都知道,皇帝对他的宠信仅次于奕,比载垣、柏葰之流仍要高出几筹,更不用提翁心存、孙瑞珍之流的碌碌诸子了。 而自己呢?虽然在巡抚大人幕中言听计从,但终究是还没有hún来一个出身,自己年逾不huò,刻薄点说,一事无成,百事不堪,又拿什么和人家相比?一时间觉得心灰意冷,连说话的兴趣都没有了。 曾国藩和骆秉章没有注意他的神情异样,继续说话,“……老夫不日即将启程赴任,不知道涤生兄可还有什么有增教益的吗?” “教益二字说不上了,不过皇上的脾气,儒斋兄也知道,眼前最急要,与国计民生最有关系,莫如在直隶一省兴造铁路、整肃军制两端。整军之法,儒斋兄有季高兄大才相佐,加以天津绿营军中,早已经有光武军旧部存留,倒不会耗费很大的心力,只有兴建铁路一项,” 看他长思不语,两个人也不敢打扰,静静地听着。曾国藩身为军机大臣,每日面君,皇上的心意在坐了几个人中,没有比他揣摩得更加透彻的,这一刻的沉默,怕是有什么惊骇心魄的话要出口,“自从桂燕山在两江试行铁路大工竣工之后,皇上大为见喜,朝廷例有的封赏不必提,连恭王福晋,也给皇上从内务府多加赏赐——凡此种种,都可见皇上于桂燕山所行,是如何的满意了。” “那,各省奏请在省内兴建铁路大工一事,为何又给朝廷悉数驳回了呢?难道不应该趁此机会,大上快上吗?” “哪有这么简单?不说旁的,两江一地,三百余里的铁路huā用就超过了一千万两,若是各省同时cào行,朝廷如何担负得起?”曾国藩说,“皇上不好厚此薄彼,也只能将各省所请,全数批驳了。” 这件事是左宗棠也给骆秉章分析过的,闻言点点头,“确是如此,只是,我总也搞不明白,怎么一条铁路,就要huā费这么多的银子吗?这其中,怕也免不掉两江所属,上下欺瞒吧?” 桂良贪名在外,是尽人皆知的,只是曾国藩要顾着自己的身份,不能多说,转而面向骆秉章接着说道,“儒斋兄,铁路大工,未来数年之内,必将风起云涌,成为我天朝上下第一等大事,直隶密迩京师,更是首要开行之地。” “嗯,这一层我也想过,今天陛见的时候,本来就想向皇上奏陈,不过为皇上言语所阻,我准备等过几天递牌子请见的时候,再行提起。” 曾国藩想了想,决定还是将一些朝堂内情向骆秉章托出的为好,一来他以地方督抚大员的身份奏陈,比之自己身在京畿,很多外情不明,要来得有说服力的多;二来骆秉章若是奏答之间méng皇上赏识器重,日后也好结一个强有力的奥援。 存了这样的心思,他说,“铁路一事,关注国计民生,其重要xìng不问可知,只不过,有江宁铁路在前,百姓大见其利,朝廷顺势推行,也是顺理成章之事,皇上心中所念,早已经不在此节。而是在另外一桩大事上。” “哦?”骆秉章立刻追问道,“不知道圣心所记挂者为何?” “便是官员上下贪墨的天朝第一弊政!”曾国藩斩钉截铁的说道,“想来儒斋兄和季高兄也知道了吧?四川龙茂道崇实述职陛见,为其在任上恣xìng放任,随bō逐流,给皇上痛斥,甚至连御前乞恩都不容许,就将他赶出京中。” “这件事我知道,总也是崇白水自取咎戾,与人无尤。”骆秉章答道,“不过话是这样说,皇上心中的失望,可想而知。” “便是如此了。”曾国藩说道,“国家行商课之法,与商贾以呈告胥吏往来侵鱼、卡拿之权,虽然各省税吏行事之间风气大变,终究给人以只打苍蝇,不捉老虎之讽——皇上年少振作,如何能够容忍天下有这样的舆论出现?” 左宗棠一直默然倾听,这会儿突然福至心灵,“我明白了!” “哦?季高兄明白什么了?” “铁路大工,耗费靡辸,皇上始终不准,一则是为各省同时cào行,用度吃紧,不堪其负;二来也是怕各省都如同江宁一般,官员上下贪墨,国家拨下的工程款项,逐一落入那些黑了心肠的官员的腰包。”他一面说,一面觉得思如泉涌,顺着方才曾国藩的话说了下去,“若是在某一省中兴建里程、民夫征调数目与江宁差相仿佛的铁路大工,事后归总,所费远远少于江宁所用,自然不用等到皇上发问,就有人上陈问一声,何以两地铁路之功,耗费国帑相差如此悬殊?” 骆秉章接上了一句,“皇上顺势派人彻查,则桂良等人在任上多有征敛,贿赂公行,恬不为怪的丑恶行径,亦将大白于天下了!”他兴奋的脸上发光,大声说道,“若是真到此时的话,不论桂良是如何的椒房贵戚,也难抵国法相责了。” 骆秉章说完,三个人相视一笑,都有一种得遇知音,相晤畅谈的快意感觉。“那,不如我明天就递牌子请起,向皇上坦诚心xiōng?” 曾国藩一愣,心道骆秉章行事如此莽撞,如何能够做到一省总督之位的?只是转而替他想想,也觉得无可厚非,他是那种坐言起行的热忱xìng情,又为皇上提升至一省总督的位置上,自然时刻思忖,如何上报皇恩,也就顾忌不到太多了。 骆秉章等了片刻,见他没有搭腔,微觉一愣,转念想想,心中了然,“多谢涤生兄开我矛塞,日后骆某但有所成,都是今日曾大人一言之功。” 曾国藩笑了一下,“很晚了,请儒斋兄赏饭吧。” 第74节 重谴肃顺 第74节重谴肃顺 四月初一,皇帝移驾圆明园,一切安置停当,又把骆秉章招到了山高水长殿中,由肃顺引带着,行礼如仪,“订下几时出京了吗?” “是,臣想四月初三,陛辞之后,便即出京赴任。” “接印之后,于政务可有章程?” 骆秉章一愣,作此官,行此礼,在官场上的往来迎送,都是有约定俗成的一套办法,无非是召见各府道司衙mén,把往来钱粮等项理清通顺,如此而已。 但皇上突然问起,想来定是有感而发,他想了想,碰头答说,“臣卸任湘府的时候,僚属为臣送行,虽是同僚情谊,不能驳斥,但臣以为,如今天下虽承平久矣,但百姓的日子,终究并不宽裕。若是为臣一个人,命下属多方征敛,不但是臣本心不忍睹闻,更与皇上多行宽政爱民圣心不符,故而臣一概砌词推拒,只带家眷仆从,孤身北上。” “臣不敢言遗爱于民,但于湘省百姓,行事之间多有眷恋,臣想,直省百姓,皆是我皇上圣心所挂,臣亦不敢以一省之长,横加需索。” “你能够有这份心思,想来直省百姓爱重于你,公事处处顺遂,也是指日可待了。”皇帝说道,“只盼着你到省之后,不会像某些人似的,时过境迁,随bō逐流,变成那等狗彘一般的昏官,贪官,赃官。” “是,臣谨记皇上今日教诲之言,秉持一本大公之心,不敢为时日消磨。” “前几天你上了关于在直省兴建铁路的折子,朕准了。下去之后先行勘察地理,尽可能的不要破坏百姓田土、坟茔,若是实在腾挪不开的,也要认真晓谕,仿照江宁前例办理——朕要给你说的只有一句,铁路兴建,是利国惠民之举,若是因为这样的举动,伤及百姓之心,朕就先要问你的责任。” 秉章心中大喜,碰头答说,“皇上爱民之心,天下皆知,臣下去之后,绝不敢为公事伤及百姓,更加不敢容留那等为邀上赏,残民以待的官员于任上。” 他想了想,有心就桂良在任上因铁路大工从中贪墨的事宜向皇上做一番奏陈,转念一想,觉得大可不必,眼下无凭无据,桂良的差事又和自己没有半分搭界处,凭何而告?不如等到工程正式料理清楚,种种huā用、赔累之数如实奏上,不用自己告状,朝中有的是人就会主动从旁进言了。 让骆秉章碰头跪安而出,皇帝又把肃顺招了进来,虽然又一次让他原职起复,但多日以来,皇帝对他都没有半点好脸sè,不但不复往日天颜和煦,反倒像是看见仇人似的,这一天也不例外。肃顺眼见皇帝脸sè发紧,盯着自己,他心中有鬼,不敢对视,规规矩矩的跪到行礼,“主子?” “肃顺,朕问你,朕捡拔你到身边这数年来,你积存了多少家产了?” 肃顺最怕皇帝问及这个,苦着脸咧开了嘴巴,“皇上,奴才知道错了,今后再也不敢……” “朕现在问你,你有多少家产了?”皇帝抢着打断了他的话,“你要是说不清楚的话,朕立刻传旨户部、内务府,让他们帮你计算?” 肃顺大惊。让这些人‘帮’自己计算,那不就是等同于抄家了吗?心中慌luàn成了一团,呜咽着向前爬了几步,到了御座的前面,“主子,奴才不听主子的教诲,行事慌悖,多年来收受各省馈赠、赂遗之物,总数……总数在贰仟万两上下。” 皇帝沉默着,半晌没有说话,肃顺跪在地上,心中惊恐莫名,连脑筋也不够使用了,胡luàn的说道,“主子,奴才甘愿拿出所有受人请托之物,逐一上缴朝廷?只求皇上饶过奴才这一回吧?” 皇帝幽幽的叹了口气,“肃顺,你在朕身边,数载陪伴,又有几分宗亲之谊,虽然你罪无可逭,朕也不忍让你饱受那些下贱狱吏的折辱,你下去吧,日后,朕另有旨意给你。” 肃顺嚎啕大哭起来,他知道,辞别之后,随即就有赐死的恩旨到府了!“皇上,奴才奉职无状,原也不敢祈求皇上宽免,只是,请皇上念在奴才多年来shì奉皇上的份上,容奴才将家产全部奉献国库,奴才甘愿从军,为国效力!” 皇帝楞了一下,方才知道,是自己的话令肃顺误会了。他并无处死肃顺的打算,这个奴才虽然到处伸手,但和当年为其凌厉处死的载铨不同,后者可称一脑子浆糊,浑浑噩噩,死了也不过少了一台造粪的机器而已;而肃顺呢?他虽然贪墨,终究是能吏,而且,论及破除旧弊的魄力,量才器使、知人善任的功夫,便是连奕也不在以下。 只是贪墨之风不除,天下吏治不清,而京中,公认的第一大贪就是肃顺!若是身为上位者贪墨不做任何处置的话,又如何能够管束得住天下这恒河沙数一般的吏员?故此,他要做的第一步,就是先将肃顺打发出去,最好能够找一个清苦、贫寒之地,让他熬上几年,等到腾出手来,一道恩旨,就可以将他调京内用,届时,再略略的寻一些补偿之道,慰藉便是。 不料肃顺领悟错了,以为自己要杀了他?皇帝心中好笑好气,用力踢开了他,“谁说朕要杀你了?你滚朕远点!贪生怕死的狗奴才,早知道现在求饶,你早些时候,就该把手缩得短点!” 听皇上语气中有转暖迹象,肃顺赶忙抹了一把眼泪,“皇上,您不是杀奴才了?” “虽然可以免去你的死罪,终究你在京中这几年,闹腾的人尽皆知,大干物议,朕也不好不做处置。京中的差事你不能再做了,任职外省去吧。”他说,“朕替你选了个地方,山西泽州府,你到那里去,做几任知府吧。” 肃顺心中一片悲凉,以御前大臣、内务府大臣、兵部shì郎、户部尚书的尊荣,给贬为一省知府的风尘俗吏,真可谓是糟蹋到家了。而且降级不同于处分,处分只要一道旨意,就可以全数取消,而降级则糟糕得多,总要宦海翻腾,一级一级的向上爬起来。耗时良久得很哩! 不过他更加知道,皇帝于自己贪墨之事已然是多有包容,一旦御前奏答有不称心如意处,改为赐死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眼中含着一泡珠泪,跪倒谢恩,“奴才领旨,谢恩。” “肃顺,你可是觉得心中委屈?朕降你为四品的微末xiǎo吏,你觉得是临以非刑之责?” “奴才不敢!雷霆雨lù莫非君恩,以奴才数年来所行,便是皇上将奴才明正典刑,也是奴才咎由自取,如今皇上圣心保全,奴才感戴天恩尚且不及,又怎么敢有怨怼委屈之意?” “你能这样想,还算你尚有可勘驯良处。”皇帝瞪着他,好半天的时间没有说话,正在肃顺深感天威难测之际,他先站了起来,“你和朕进来。” 肃顺不知道怎么回事,亦步亦趋的跟着他进到内间的偏殿,皇帝升座,摆一摆手,“你们先下去,肃顺留下。” 把杨三儿、六福、惊羽几个打发了出去,肃顺更觉得事情非比寻常,忙不迭的抢上几步,跪倒下来,却不敢动问,只是等着。 “肃顺,今天的话,出朕之口,入你之耳,若是有第三个人知道了,不要说你人在山西,就是你躲在天涯海角,朕也势必要取尔的狗命,你千万不可自误误人。嗯?” “是。主子放心,今天主子对奴才说的话,奴才一辈子让它烂在肚子里,就是上chuáng休息,奴才也要先用máo巾把嘴巴塞起来再睡。” 皇帝给他的话逗笑了,“倒也毋须如此,用不到三年之期,天下人就尽数知道朕的这番苦心了。”说着话,他收敛了笑容,“自从征收商课以来,国用日裕,府库充盈,天下各省民安定,唯一可虑者,只是在贪墨成风,吏治不清。朕准备用三年之功,将这股上下齐心,以国用填充自家的歪风狠狠地煞一煞!到时候,不论究诘到谁,也不论他是哪一级的官员,不论是京中大佬,抑或八旗耆宿,只要查有实据,都要课以国法,该杀的杀,该撤的撤。还百姓一片海清河宴的盛世年华。” 他仰着头,自我憧憬的说着,忽地又低下头来,恨铁不成钢的望着肃顺,“在这之前,朕还要为你这狗奴才所累!” 肃顺全部知晓圣意若何,突然孩子般的大哭起来,“皇上,您对奴才天高地厚之恩,让奴才如何报答啊?只是怪奴才不争气,不能……呜呜……” “你闭嘴。朕还有话和你说。”皇帝打断了他的哭嚎,“六福?” 六福闪身进来,“皇上,有什么差遣?” “取水来,给这个奴才洗脸,满脸的眼泪鼻涕,真让人恶心的慌。” 六福心中好笑,等肃顺碰头谢恩起身,拉着他一起出去了。 洗漱一番,取来手巾擦净水渍,肃顺再度入殿拜倒,“主子?” “说正经事吧,你到山西去,可千万不要因为曾经身处中枢,公务往来之际不把上峰、同僚放在眼里——要是给朕知道你在任上有骄横跋扈,不听上峰调遣之举,你仔细着。” “当此官行此礼,奴才明白的,定然规矩做事,清白做人。” “规矩做事你还算差相仿佛;清白做人,凭你也配说这几个字吗?”皇帝瞪着他,狠狠地骂道,“肃顺,若是在山西任上,你仍旧不改贪墨本xìng的话,你就真以为朕舍不得杀你吗?” “主子放心,奴才经此一事,今后再也不敢有收受贿赂之行——若是主子在京中听闻奴才仍旧有此等恶行的话,不等皇上下旨,奴才就自我了断。” “你任职泽州府,所辖阳陵、沁水等县,都是贫弱已极的地方,百姓吃用不足,甚至到咸丰六年,还有卖儿鬻nv之事发生。朕不管你怎么做,也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总之要改变当地民生凋敝的现状。若是做得好了,日后朕西巡的时候,还有你我君臣相晤之机;若是做得不好,那只能说明你不配做一方知府。改调知州、通判去吧!” “皇上放心,三年之内,奴才一定要所辖县内,民风民情大变。百姓丰衣足食,感念天恩。” “能够做到当然是好。”皇帝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朕几乎给你ménghún过去了。你jiāo卸京中差事,出都之前,把你府里这数年来所收取的赂遗银子、财务逐一登记造册,上缴国库——你别以为,朕降你几级,银子你就可以落袋平安了?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御前大臣、内务府总管大臣、兵部shì郎、户部尚书肃顺,随shì多年,并无善政建议。去岁朕议jiāo新政,该大臣敷衍搪塞,事主不诚!本应严议,念其除此之外尚无大过,着免去一切差事,改任山西泽州府知府!” 载垣喘了口气,继续朗声念道,“又,肃顺当值以来,多行不义,以朕捡拔在侧为荣光,行以贪酷之能事,数载而下,积蓄家产数以千万,可见其人平日放dàng不羁,恣意而行。旨到之日,着军机大臣载垣会同宗人府、九mén提督,将肃顺家产悉数抄没,往来赂遗之物,登记造册,上缴国库,钦此。” 听载垣念过上谕,肃顺在香案前恭恭敬敬的碰了三个响头,“奴才肃顺,领旨,谢恩。” 站起身来,向左右看看,李慈铭、龙汝霖、黄锡、高心燮几个都是面容青白,张口结舌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几个人尚且如此,就更不必提府中一应听差、下人更加不必提,有胆子xiǎo的,已经先一步吓得哭出声来。偌大的庭院之中,一片凄凄惨惨。 肃顺叹了口气,挽起马蹄袖,向载垣和随同办差的奕誴、富廉拱拱手,“二位王爷,为肃顺shì君不诚,倒让两位多多辛苦了。” 载垣怎么也没有想到,皇帝的怒火没有任何来由的发作了开来。今天上午在湛福堂叫起的时候,还好好的,议事以毕,皇帝突然把肃顺的事情拿了出来,从他以九mén提督左翼长为自己提拔入刑部以来说起,到恩赏有加,将御前大臣、内务府大臣重责相托,不想反倒成了自贻伊戚,身边白白养了这样一个hún账东西! 从肃顺的身上又提到军机处,“翁心存,你是内阁大学士,辅助天子,协理百官,也是你的职责,肃顺在京中素有贪名,入仕不过数年光景,就积攒了上千万的身家,你身为内阁学士,居然一点也不知道吗?” 一番雷霆之怒,吓得翁心存连连碰头,口称有罪不止。皇帝余怒未息,当即传旨,免去肃顺一切差事,改任山西知府。 奕誴为人厚道,思及肃顺数年来气焰熏天,一朝落得这样的下场,心里也为他觉得难过,圣旨不可违逆,自己所能够做的,也只有于他的后人多照顾一点了。 想到这里,他命人把徽善叫过来,以长辈的身份,慰切的说道,“到你四伯父那里去,以后好好念书,你阿玛到底为国出过力,是个人才,你们将来要学他的才干,别学他的……坏máo病。” 说到这里,转脸对肃顺的管家:“我派人把你们送出去。你的这个xiǎo主子我可jiāo给你了!你要拿良心出来。不然,哼!” 他把脸一绷,吓得肃顺的管家慌忙跪倒:“奴才不敢!” “我谅你也不敢。”说了这一句,奕誴吩咐富廉,把徽善和管家,连人带东西,送到郑亲王府。 其余的人就有想趁此溜走的,可是奕誴早已防备好了,下令拦截搜检,把他们明抢暗偷,塞在怀里的东西,都给搜了出来。最倒霉的是府中的一个西席,自己kù带上拴着的一个汉yù佩件,也当做悖人之物被没收了。“这个你不能拿!”那人抗议,“这块yù是三代的家传!” 搜他的人是在内务府当差的,下五旗的传统,看不起西席,称之为‘教书匠’,所以一听他的话,勃然大怒:“去你妈的!教书匠做贼,丢你家三代祖宗的人!”说完,上面一巴掌,下面一靴子,把他踹了个筋斗。 “不准打人!”奕誴和富廉大声说着,又看到一个差役借搜检的机会,调戏婢nv,便又大喝:“不准轻薄!” 就这样不准这个、不准那个,奕誴替大家立下了严格的执行规矩。等把那些趁火打劫的人,搜检完毕,都驱入空屋,除却大厨房的厨子,可以照常当差,以及两三名帐房,必须随同办事以外,其余上上下下的,都算是暂时被软禁了。 “大家散开来,分头办事吧!” 这边维持秩序,另外一边预先已编配了多少个班,每班少则三个人,多则五、六个人,职位最高的,充作临时带班,不动手,只用眼,负稽察的责任,其余的一半点数,一半记帐,抄家称为‘籍没’,非立簿籍登录不可。 府中luàn作一团,也不知道承善从哪里听到的消息,一溜烟的从郑王府跑到家中,眼见这么多凶神恶煞一般的官人站在院子中,阿玛、额娘苦着脸sè守在一边,孩子吓得哇了一声,大哭起来。 从郑王府跟过来的下人一把抱住xiǎo主子,捂住嘴巴,向一边就拉,口中胡luàn的吓唬他,“可不要哭啊,若是引得王爷生气,把奴才抓起来,就不能陪xiǎo少爷玩儿了。” 承善吓得不敢再哭,泪水涟涟的望着阿玛和额娘,“那……怎么办呢?” “不急的,不急的。” 这一会儿的功夫,端华也得到的下人的回禀,急匆匆的跑了过来,“老五,这是……怎么回事?” 奕誴无奈,只好给他解释了几句,“这不行!我要进园子请起!” 肃顺一把拉住兄长,苦笑着摇摇头,“天意难回,大哥就不必为我,再凭空把自己也赔上了。” “那,就眼睁睁的看着……兄弟阖府遭灾吗?”端华真的动了火气,张张嘴巴,满肚子腹诽的话将yù出口,只是看看这院子中到处都是内务府、宗人府的弁员,一句话说错,传到皇上耳朵中去,就是不了之罪!又咽了回去。 肃顺心中大见其情,此番抄家外贬,是皇上和他有意行之,内中种种隐情,就是连妻子儿nv都绝对不能知晓的,也只好让兄长为自己空担忧几日,左右等到大事底定,自己回朝之后,再行报答了。 将肃顺家的资产一一做了登记,具列在册,装了不下一百二十余口大箱子,凡此种种,绝大多数都是肃顺贪墨得来,是要上缴国库的,还有一些是他宦囊所积,仿照当年处置载铨的前例,皇帝一定会恩旨——最起码,也是要肃顺的家人能够继续生活下去的。 奕誴几个办好了差事,回圆明园jiāo旨,“肃顺的家里,一切可还安妥吧?”皇帝问,“这个奴才,说什么了吗?” “他只是说,辜负皇上厚望,百死莫偿。皇上于他的处置,如衡之平,一体大公,他自悔往日之非,甘愿到山西省内,任职一方,代天守牧,以赎罪衍。” “可怜人必有可恨处。”皇帝怒气不息的骂了几句,转而说道,“他这几年来宦囊所得,和他贪墨银钱之数,要内务府和户部认真计算一下,该是他应得的,发还给他的家人、孩子,以为度日之需。其他的,一律充公。” “是。皇上惩戒肃顺之外,又有仁厚之念,顾全其家人fù孺,不受饥殍之苦,臣弟带肃顺阖府,叩谢皇恩。” “老五,你是个有善心的,不过,像肃顺这样的狗才,用不到你来替他觉得悲戚!就说朕吧,为贪墨一事,数年来多次训诫,他表面上答应得比谁都声音响亮,转过脸去,照拿不误!”他叹息着说,“说起来,也是朕恶恶不能去,总是想着他于朕躬有些许微劳……” 奕誴和载垣两个都是拙口笨腮,听皇上言语中有自抑之词,只是觉得不大妥当,却想不出什么话来解劝,只好伏地碰头,“肃顺一介奴才,皇上又何必为了这样的人劳烦圣怀?国法煌煌,总有去处,料想他经此一事,日后也就学会悔改了。” “肃顺和臣弟说,本想到御前陛辞,又恐皇上见到自己,心中更增恼怒,故而请臣弟代谢皇恩,三天之后,即刻出京西行。” “不见也好,也省得彼此难过。你回头告诉他,若是在任上做得上下融洽,日后还有他见朕的机会;若仍是怙恶不悛,难改旧习的话,朕再行处置,就没有这般和煦了。” “喳,皇上的话,奴才一定一字不差的晓谕肃顺。” 第75节 重谴肃顺(2) 第75节重谴肃顺(2) 将家中事托付给端华照应,肃顺只带着府中那个叫高九的听差和几个下人,带着李慈铭、高心燮两个清客,孤身上路了。 本来黄、龙两个也要随同上任,不过一则他们两个年岁稍长,再一则,肃顺说,“家兄为人荒诞愚钝,我若是在京中,尚能指点一二,如今京晋相去遥远,书信往来更是多有不便,还要靠翰仙先生和皞臣先生时时教益呢。” 宾主相聚几近十年,一朝分离,彼此都有些难舍难分,对肃顺来说,更觉难过:明知道府中近人多日来为自己忧烦不觉,偏是自己心中的话,怎么也不能对他们说明,此番山西之行,更多的是皇上保全之计,只好强自装出一副笑容,以平常之心反过来安慰众人,“像我这样没有读过几天书的还知道君子临难不苟的道理,几位先生怎么反倒一派戚戚之容了?这份养气的功夫,下得可不到家啊。” 龙汝霖和黄锡暗道惭愧,收拾心情,换上欢容,“多méng大人教诲,学生都记下了。既然如此,今日为大人践行,只望大人一路顺风,在任上多多为国出力,日后调返京中,我等再与大人欢聚。” “好!”肃顺酒酣耳热之际,大声说道,“我等相约三年,三年之后,本官定要荣升而归,届时,再与诸位先生痛饮。” 第二天一早,主仆随从几个就道登途,出了京城一路向西行来,到了四月二十日,用时十三天,到了山西太原府,先找管驿住下,洗漱以毕,换上公服,去拜会巡抚。 山西巡抚叫吴衍,字我鸥,安徽休宁人,道光十二年进士,曾经担过一任四川盐茶道,咸丰三年的时候,调任山西布政使,后来接任前任陈士枚的遗缺,升任一省之长。 肃顺此来虽然钦命所点,也是需要在省内藩司‘挂牌’放缺的,命高九准备了官轿,抬到巡抚衙mén外的照墙下,前面已经停满了数顶蓝、绿呢子的官轿,以肃顺往日的官威,便是直接抬着官轿入中mén,由吴衍亲自挑帘迎接也不在话下,不过这一次,他有意低调掩饰行藏,和高九换了个眼sè,一前一后进到大mén里面。 抚台衙mén的mén上,架子一贯的大,他的顶戴,料知是个候补知府,所以等高九拿出拜匣、手本递过去,连正眼都不着他,喊一声,“登mén簿!” 听见mén上招呼,又一个少年过来,架子端得十足十,向高九喝了一声,“手本拿过来。” 高九是见过世面的,更曾在来的路上得大人知会过,此去太原,只求一切平安,顺顺利利办妥了公事,转到泽州府,旁的事情,能躲就躲,能让就让,千万不可惹事,给人留下口实。当下不敢动怒,取出一个mén包,递给mén上。 后者接在手里掂了掂,脸sè好转了些,问一句,“贵上尊姓?” “敝上姓肃。” mén上听错了,以为是姓‘苏’,看在mén包的份上,向高九点点头,“你等一等,替你走一趟。” “多谢二爷。”这等听差跟班,通称‘二爷’,所以高九这样称呼他,赔笑道谢道,“多多辛苦了。” “我辛苦什么?不过走上一趟,至于大人见不见你,那要看大老爷公事是否繁忙而定。” 高九顺情吹捧,“没说的,二爷说话,自然是管用的。”他说话言辞便给,使人有如沐chūn风之感,mén上人倒不好多说什么了,“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事情只管招呼我,不必客气。” “是,是!将来麻烦二爷的地方怕还有,请多多关照。” mén上人扑哧一笑,向外招呼,“看看苏老爷的轿子在那里?先抬进来。” 把肃顺和高九两个暂时安置在签押房中,那个mén下人一溜烟的向里面走去。 过了很短的时间,那个mén包在前,身后跟着几个人,快步向外走来,有认识的,惊异的窃窃sī语,“哎呦,怎么总宪大人亲自迎出来了?” 高九赶忙转进房中,低低的声音对肃顺说,“老爷,吴大人亲自来了。” “哦?”肃顺长身从窗口望出去,可不是吗,为首的两个锦jī补服,头戴顶镂huā金座,中饰xiǎo红yù石一颗,上衔红huā珊瑚的官帽,正一面快步前行,一面眼睛四处luàn转,在找寻什么人似的。 肃顺站了起来,“高九,和我一起出去,见过上官。” 两个人走出签押房,稳稳当当的站到台阶下,等两个人走近了,轻打马蹄袖,请下安去,“卑职,署理泽州府知府肃顺,拜见抚台大人。”周遭围拢过来的众人同时恍然:原来这个白白净净的胖子,就是肃顺啊? “雨亭兄,快快起来,快快起来。”巡抚吴衍犹豫了一下,似乎不敢受肃顺这一礼,将他扶了起来,“早接到吏部的滚单,老夫与阖省上下,盼老兄到任,如大旱之盼云霓啊!”他说,“不但是泽州百姓的福气,这山西一省的公务,也请老兄不吝指教一二啊!” “雨亭待罪之身,méng皇上天恩,捡放晋省,只求不负皇上期望之重,守牧一方,至于省内公事,我鸥兄大才,又焉有肃某置喙的余地?吴大人过谦了。” 吴衍不置可否的一笑,“今日雨亭兄初至,先不必谈什么公事,来,我来为你们引荐;这位是省内藩司晏端书,字彤浦,先皇十八年进士,上一年以陕西督粮道,调任本省,彤浦兄,这位就是肃雨亭肃大人,今后要多加亲近啊。” 晏端书自然又是客气了一番。在签押房mén口说了几句话,吴衍问道,“雨亭兄,不知道公馆在哪里?” 肃顺说了地址,晏端书立刻传令,命人到管驿中把肃顺的行李、包裹、随员全数请到抚台衙mén来,出行到府履任之前,就暂时住在抚台衙mén中。 肃顺一再推拒,终究碍不过几个人轮番进攻,也只好罢了,让高九领路,带着府里的听差、下人自去了。 这一面,吴衍和晏端书把他请到正厅,彼此分宾主落座,晏端书说道,“正如方才我鸥兄所言的,听闻肃大人到我省来,省内上下无不欢愉,皆言,肃大人到来之日,就是我晋省民风大治,世情恰然之时了。” 肃顺心中大感疑huò,吴衍也就罢了,晏端书是道光十八年的拔贡,出身清贵,人品道德海内闻名,怎么面对自己的时候如此卑辞?是传闻有误,还是他如崇实一样,宦海浮沉,变得蠢钝有如猪狗了? 此时无暇多想,他笑着说道,“晏大人谬奖得逾分了。肃某当日从京中出来的时候,méng皇上宠招,御前奏答的时候,皇上对我说,你此去山西,任职巡抚,就要有个巡抚的样子,若是敢忘却本分,依旧以朝中大员自居,而不尊敬上官,朝廷闻知,必将将临以重课!” 吴衍和晏端书相视苦笑。诏旨发下,滚单赶在肃顺一行人之前就到了太原,吴衍和晏端书殊觉为难,肃顺的府邸,也是山西派过去的折差常来常往的地方,五年来,只是从陈士枚的手中给他送上的历年三节两敬,冰炭二敬就不下三十万两,到自己履任山西,也是一样。如今主客易位,却着实是不敢以下属视之。 原因无他,肃顺不同于一般到省候补的官员,自咸丰三年以来,叠加提拔,天子近人,今天为贪墨事给皇上抄家贬职,焉知哪一天皇上念及他的好处了,一道上谕,立刻又调回北京?而若仅仅如此,也还罢了,左右他任职泽州,距离太原距离不近,不是能够经常见面,吴衍和晏端书最怕的就是他此行奉有密旨! 崇实在京中遭遇,官场通传,尽人皆知,都知道皇帝为其在任上所行,大为震怒,肃顺这一次来,是不是借此机会,观风察吏?连自己也说不上身家清白,更何况下面的那些人?若是真给肃顺抓住了阖省上下徇sī舞弊之事的把柄,上奏朝廷,如何了局? 晏端书又提出了一个可能,“鸥老,肃雨亭此来,不会是为了前些日子皇上上谕中所提的粮仓之事吧?” 吴衍大吃一惊,“皇上在京中,不会知道此事吧?” “总是不能不防啊!”晏端书忧心忡忡的说,“一旦此事给掀了开来,不但大人身担其责,只恐前任致仕返乡的吴平老,也有家mén之祸了。” “那你说怎么办?” “现在也只有暂时遮掩一番了。先将省城周围各处粮仓中的粮米腾出来,转运到泽州府,应付过去再说。” “那,这边各府呢?”吴衍想想有理,又觉得不妥当,“若是他真要看,你还能拦下他不成?” “他是泽州知府,又不是任职粮道,职衔所限,他不好过多chā手地方吧?”晏端书说道,“再说,只要再有一年丰泽,省内粮仓如实丰盈,就是肃顺真的要看,我等也不怕了。” 吴衍有心想说:一年丰泽?只是这咸丰八年的一场大旱,就不知道如何料理了。还提什么丰泽?怕是等不到丰泽年景,自己和他的xìng命就保不住了! 原来,自咸丰四年,行省之中纷纷兴建粮库,山西也不例外,治下各府如山东省内一样,构建多处,用以存粮,又赶上数年的好年景,从咸丰四年至六年,山西省内连续三年丰收,钱粮赋税几项,连得朝廷嘉奖,到从咸丰五年起,到七年的的三年间,前任巡抚陈士枚和接任的吴衍多次奏陈奏陈,‘省内旧建粮库,多有凋败,引致库存米粮,cháo湿发霉’,于是按照惯例,奏请朝廷,将霉变的粮食——共计六十万余石——腾出来,计算市价,用以售卖,亏空之数,以新米抵之。 实际上,这不过是为省内巡抚、藩司、粮道众人为中饱sī囊而进行的手段:真正售卖的都是新米,以一石二两计算,解送到部里的价钱,却是按照霉米的价钱划拨,一石不到六钱银子,中间的差价,全数落到陈士枚、吴衍、粮道等人的手中——只此一项,就为陈士枚返乡增添了十二辆大车的行李、箱笼等物。 在陈士枚等人以为,省内连年丰收,所亏欠的这几近六十万石的粮食,用不到一年,就可以如数补齐,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银子落袋,人人平安,岂不是美事?不料从咸丰七年的起,省内降雨极少,多处遭了旱灾,各府奏报上来的粮食歉收、绝收的公事奔载于途,这一下,接任的吴衍可有点心神不安了。 日前听京中来信说,皇上要简派边宝泉和何桂清两个赴山东、河南等四省,探查各省屯粮现状,吴衍更是吓得魂梦不安,日夜会同下属商议对策,不过又听说,奕几个以为此事并无实据,更无乡绅、百姓呈告,若是草率派人下去,只恐于各省大员威信不利,皇帝勉强诏准,才算解了吴衍等一时燃眉。 虽然躲过了京中派员来查的危机,吴衍却深知,四省旱情时刻为皇上挂念,赈灾之事刻不容缓,一旦百姓排队来领粮米,而县中无粮可发,事情就捂不住了,所以这十余日之内,每天都要把晏端书和省内粮道,满洲镶黄旗人廉敬找来,商议对策。 对策无非一条,从旁的省份,尤其是并无旱灾造成减产的省份大批购粮,但这种填补亏空的做法最易为人发觉——这样一省购粮,数目极大,必然会造成粮价的上扬,只好分批以xiǎo额进行。到肃顺抵省的时候,连三分之一的粮仓也没有装满,又怕他到任之后巡视所辖地的粮仓,还得赶紧把太原等府的粮食转运到泽州,以备不时之需。 肃顺再jīng明,也想不到其中会有这么多的埋伏,心中只是觉得疑huò,却并未多想,只以为自己身份尴尬,连带着吴我鸥几个也为自己所累,不知道如何消遣才是了,心中倒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看看吴衍和晏端书的脸sè,笑着说道,“皇上圣谕,肃某一路行来,未敢有片刻或忘,故而,还请我鸥兄、彤浦兄以常礼视肃顺,就感jī不尽了。” “哪里,哪里。雨亭兄自谦的过了。”吴衍客气了几句,向晏端书点点头,示意他下去办自己的差事,府衙这里,有他陪着肃顺说话。 等到晏端书离去,吴衍笑着对肃顺说,“雨亭兄,方才老夫的话,并非说笑,晋省一地,民风纯良,听闻京中的肃大人到此,都希望能够请肃兄到府里任职,不过,此事乃是皇上钦命,也就由不得我等胡luàn端详了。” “哦,说到任职之事,这一次我出京之前,皇上也曾经有过jiāo代,让雨亭转告鸥老。” 吴衍赶忙起身,yù待行礼,又给肃顺拉住了,“不,皇上说了,不要鸥老跪听。” 衍恭恭敬敬的坐好,听他转述:“皇上说,‘吴我鸥入仕以来,在任上多有清名,先皇和当今都是知道的。咸丰八年,怕是大旱之年,希望他能够切实保全省内百姓平安度过灾年,若是有什么碍难之处的话,尽可以给皇上上折子。” 吴衍等他说完,抱拳向空,“皇上体恤百姓,天下皆知,臣下唯有效死以报,不负皇上圣望。” 肃顺点头说道,“鸥老,今天时日不早了,请容卑职休息一晚,明天一早,还请晏大人在司里挂牌放缺,卑职也好早日上任。” “不急的,不急的。”吴衍立刻阻拦,“肃兄,到现在,也不瞒你了,你是京中所派的大员,虽是皇上一时jī怒,但等不到多久,只怕肃兄就又méng恩旨,调任进京了。这阖省官员,闻知大人到此,都想着能够与肃兄会晤一番。你看?” 肃顺在官场多年,这样的事情自然了然,笑着点点头,“若是如此的话,卑职就在太原府城多留几日?” “肃兄从善如流,更且顺应众意,本官佩服之至。” 第76节 山西民情 第76节山西民情 肃顺在太原住了四天,正如吴衍所说的那样,山西官场皆知他是皇上面前极为看重的大臣,此番贬职,不过是皇上一时恼怒所致,等到皇上的火气消了,想起他的好处来,定然重回庙堂。 当初他在北京,省内各级官员不好贸然登mén求见,也不好拉通关系,如今他到了省里,自然就不存在这样的困难,于是,数日之内,迎来送往不断,竟似是比新上任的一省巡抚,更加来的派头十足了。 其中近水楼台,尤其以泽州府所辖凤台、高平、阳城、陵川和沁水五县的县令等人最为得意,可以借向直属长官奏陈府辖治安、民事为由,多方jiāo往,互致问候。 泽州府所辖,都是山西省内有名的贫弱xiǎo县,偏偏只是贫弱也还罢了,治安也是很让人头疼的问题:据沁水县知县郑子白所说,县内丁户以白、杨、生三姓为首,其余xiǎo姓也有,不过为数很少。而这大姓与大姓之间,xiǎo姓与xiǎo姓之间,xiǎo姓与大姓之间,常年械斗,纠众残杀,习以为常。若是丰泽之年也就罢了,特别是遇到旱涝灾年,为几亩水田归属,经常有死伤之事发生。 肃顺听到这里,拦住了郑子白的话,“贵县这话我不明白,难道水田所属,并无定论吗?地契上难道不是写得清楚明白的吗?” 郑子白苦笑拱手,“大人有所不知,泽州所辖之地,一年之内风沙不断,特别是每年到了七八月间,黄沙蔽天,目不视物,便是有一些所划定的圈圈,也全数dàng涤殆尽,故而总是为土地一项,纷争不绝。” 肃顺点点头,表示明白了,“贵县,你说下去。” “是。为土地争端,械斗不休,本是自前朝永乐年间所起,其先控诉到官,不过前明的县志所载,历任均不能伸理,百姓见不能得尝,便控诉自相报复、彼杀其兄,此杀其父,又有迁怒于同族之人的,以致到现在,结成不解之仇。经常是定日互斗,不死不分。” “闹得这么凶,县里就不知道找各姓的大家长出来吗?” “怎么不找啊?卑职上任之初,便将县内三姓的大家长约请到堂,由卑职和县内典史当众宣讲,从今往后,再有同宗同族不睦者,皆要报请官府伸理,若是再有sī相报复的,不问首从,一概从严惩处。” “这样很对啊,他们还敢不听吗?” “不听倒也不至于,只不过,”郑子白一时语塞,肃顺看出来其中另有隐情,笑着摆手说道,“贵县只管说来,以往种种,肃某一概不管不问,只看今后行事cào守。” 郑子白大为感jī,心道难怪皇上如此爱重,果然是人情恰然,当下也不隐晦,说了起来——。 沁水县内有一户人家,姓白,生了一子一nv,nv儿名叫爱姑,虽是贫寒家境,爱姑却是县内有名的美人,字同县赵书新。 赵书新嗜赌无赖,爱姑屡劝不改,过mén不及三个月,就将nv方陪嫁过来的物什输了个jīng光,nòng到白氏身无完衣,寒冬季节,只能以草席裹身取暖。 白氏的兄长怜惜妹子贫苦,给她絮被,聊以御冬,不料赵书新回家之后,拉起被子就要拿出去典当以为赌资,白氏坚持不给,赵书新将白氏殴打致伤,倒卧在地,气愤吵嚷,赵书新一时兴起,用铡草刀将妻子的头颅砍下,后经县内验讯,照故杀以绞律,问以绞侯。 郑子白以为赵书新情节凶残,又是赌匪,应该拟入情实,将草册送入巡抚衙mén,吴衍以为,因故杀妻,照例是要缓决的,故而将他的公事驳了回来。 这样一来,在沁水县内引起了轩然**ō,晋省百姓多是穷苦之民,不识字的很多,但杀人偿命的道理总是懂的,如今赵书新杀了妻子,又切下头颅,居然办了个缓决? 他们不以为朝廷律例所载可见,只当是赵书新不死,便是没有天理——自然的,郑子白当初所保证的,再有治安案件,本县一定秉公处理的话,也成了放屁——白氏大家长纠集族中青壮,到了赵家,赵书新关在县监狱中没有办法,只好拿他的兄弟、姊妹出气,一声呐喊,众人齐齐动手,把赵书新年仅十二岁的兄弟、九岁的xiǎo妹统统打死了。 赵书新的老父出外不在,回家之后,眼见家破人亡,yù待寻一根绳子自我了断,又觉得心中不服,便是死,也要给儿子、nv儿报了仇之后再死,只是赵家在县中是xiǎo姓,惹不起家大业大的白氏一族人,只好寻求其他xiǎo姓和帮相助。 县内旁的氏族,也觉得白氏寻仇,未尝不可,只是牵连之下,竟连童稚之年的孩子也不放过,未免过于狠毒了。于是纷纷出钱出力,或者参与其间,或者外间招募,械斗之风,不可抑也。 肃顺一面听,心中一面想。他在刑部任职多年,知道丈夫因故杀妻,在律例上确实是应该缓决的,只不过,律例所载,含糊不清,像赵书新这样秉xìng凶残的,难道也在可缓之条吗?看起来,若是想解决沁水县境内民间械斗的问题,只有从这件事上做文章了,“嗯,我明白了。那么现在的情形如何?” 郑子白苦笑着说道,“一应如是,械斗之风,无日无之,不过比之上一年,已经算是轻很多了。” “哦?怎么呢?” “大人您想啊,像这样彼此仇杀下去,今天你方死三个,明天我方死五个,用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只怕县内的青壮年男子就都要死光了不是?”郑子白给他解释道,“故而伤残不论,一旦有人死亡,彼此先汇总数目,以相抵之余的数字奏请官府,请求赔偿——” 他看肃顺有点不明所以的神情,当下为他解释道,“例如白家死了六个人,赵家死了八个人,则赵家就以多余之数的二人赔偿之事,向官府呈告。” 肃顺立刻明白了,却又有一个问题冒了出来,“光是死亡的人数,就有十余人之多?县里难道不能到场阻止吗?” “械斗之时,常常是百十数人,若是前往阻挠的话,矢石立至,弁员担心受了池鱼之灾,不敢上前,只有等两姓收场之后,方敢于上前。” “那,最近几日情形如何呢?你到太原来,县里不会又有人趁此机会,展开械斗吗?” “这一节请大人放心,近来彼此械斗,日渐减少,特别是本年开chūn之后,为争县内水源,白氏与生氏一族大打出手,死伤过百,两方收场之后,于赔偿之事,闹得纷繁不清,卑职故意拖延办理,始终未曾结案——这样的事情只要不结,就很难再有械斗之事发生。” 肃顺听得又是新奇又是好笑,怎么大清治下,还有这样的民风?“那,难道死伤家属,就宁肯放任?” “是,民间百姓,于这等事多半听任族长所行的贿和之道。只要能够拿钱,虽明知凶犯逍遥法外,家属也不复过问。卑职当年到任的时候,曾经传审一家,对曰,‘案情已然了结,何须再问?’卑职也无可奈何,只好由他去了。” 肃顺想了想,点头说道,“本官明白了,此事容等到任之后,再行处置。”说完,他转头问坐在一边的另外一个人,“阳城县,贵县所辖,可有与沁水县差相仿佛之处?抑或另有难处?” 阳城县令叫陈仲元,字笠泉,听上官问起,苦笑了一下,“卑职治下xiǎo县,倒并无百姓械斗之风,不过,另有一节,便是土地钱粮一项,历年来,让卑职伤透了脑筋。大人您看,卑职今年不过四十三岁……” “不必向我诉苦。”肃顺用力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有什么就说什么,今天在这里,我们集思广益,共谋解决之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仲元的话没有说完,就给他当众打断,心中很是不爽,只是对方虽然名义上不过一府之长,实际上就是连巡抚大人也不敢招惹,更遑论自己一个xiǎoxiǎo的县令?只好按下心头的不快,给他说了起来。其实不但是他,泽州府所辖五县,处了沁水县只头疼民风治安之事,旁的事情倒还顺遂人意之外,其余四县,与之正好相反——只是为钱粮赋税发愁,各县地丁收纳,不及正额的六成——这其中有一个缘故。 原来,民间买卖田地,向不过拨(也就是不经过政fǔ的职能部mén的批准和审核),衙mén中所登载的粮册,上面所记的,都是假名字,有一些甚至是明朝人的名字!若是真有人到县衙中,请求正途办理的话,反倒为人视为怪事。 官府要想据案核实的话,必有殴差拒捕种种大患,只有凭书吏手书的草薄,以为凭据。至于某处田产现在归何人执业,根本无从知晓,自然的,到了历年地税收缴之时,也是全凭县中族长、书吏含糊敷衍,彼此支应了事。 肃顺一双眉máo深深地皱了起来,“这样的事情,这么多年来,难道就没有人拿出一个解决之道吗?” “若说没有,也实在是委屈了往昔的各任知府;若是说有,又怎么会到如今这般,积患难平之境?” “这话怎么说?” “其实,历年知府,也无不想一改府中所有的这些luàn政之事,便如同道光十一年,泽州府知府韩宝锷,意图整肃民风民情,甚至亲带府城城守营兵士到沁水县,赶至村民殴斗现场,也是合该韩大人有此一劫,不巧为流矢所伤,击中左肩,那些城守营的兵士见民情汹涌,竟然抛下韩大人,自行溃散奔逃而去了。”郑子白叹息连连,“从此以后,直到大人履任,再也没有一任知府大人,到过沁水县城了。” 肃顺好笑的点头说道,“若是不听子墨兄所言,本官可真是不知道,离京不过千里之遥的晋省之地,居然还有这样一伙剽悍的百姓呢!嘿!这会儿知道,虽令人不胜讶异,却也未尝不是好事。” 看众人都是面带不解神情,肃顺为之莞尔,“现在给本官知道了,与列位共商解决之道,总好过日后皇上驾临山西,听闻之下,就不知道会有如何的恼怒啦!所以我说,未尝不是好事嘛!” “大人,皇上要到山西来?” “此事非我等所能妄议。”肃顺左右端详了一圈,语气逐渐转冷,“我等还是做好自己的本分,日后若是真有那么一天,到了主子跟前,也不至于丢人现眼。”说完他问道,“倒还有什么?各县内还有什么民生弊政,逐一说来?” 郑子白停顿了半晌,几个人使了个眼sè,暗中都摇了摇头:“回大人的话,以上种种,皆是多年积习而下,除此之外,更无其他了。” 肃顺知道他们言不由衷,不过这时候先不必急,左右还有的是时间。站了起来,“本官明白了,贵县先请回管驿休息吧,两天之后,我等一起启行,先到沁水县境,倒要看看,什么了不起的刁民,居然也敢对抗朝廷吗?”说着话,端起了桌案上的茶杯。 站在mén口服shì的下人把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见状高声唱喏:“送客!” 郑子白等起身告辞,肃顺送了几步,众人一再请主人留步,肃顺也不勉强,哈一哈腰,转身回去了。 回到堂上,他问一直陪坐在一边的李慈铭和高心燮:“爱伯、碧湄,你二人以为如何?” 两个人先不说话,各自思忖片刻,高心燮先抬起头来,“不知道大人心中可是已经有了定见了?” “定见倒还说不上,不过既然皇上派我到山西来,就要认真办差。山西之事,我在京中不知道,尚还有一个推卸的借口,如今知道了,便万万不能放任!” 李慈铭和高心燮不知道他这一番被贬职是皇上在和他演戏,只当他不以一身荣辱为念,大有古君子进退不苟之风,心中对他倒是很高看了几眼,“大人有这番为国出力的心意,学生等敢不竭尽所能?”李慈铭说,“依我看来,泽州府内所管的种种弊政,首在沁水县民间械斗不止一节。不如就先从这一点下手!”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肃顺答说,“爱伯,烦劳你起草两份折子。一份是到省接任、谢恩折,一份是奏请皇上,我要请特旨,在沁水县当众处决那个叫赵书新的无形hún账!” 高心燮暗中皱眉,刚刚才给皇上发遣出京,居然就要请特旨处决刑部已经准了的要犯?照这样看来,居停大人多日积郁之下,难得有了宣泄的口子,行事之间又要重现在京中那样跋扈的旧观了,只是不知道,在山西,这样的做法,会不会得罪人啊? 折子写好,因为肃顺人在省城,不能由府城的折差赍至京城,只好由巡抚吴衍派人代劳了。吴衍别无二话,痛快的答应下来。 四月二十九日,山西折差到京,将奏本送jiāo内奏事处,很快的,呈递到了皇帝的案头,奏陈到省、谢恩折不过是一些惯常文字,皇帝随手放在一边,拿起《敬陈山西赌匪赵书新为筹赌资,残害妻子,请旨处决事件折》看了起来。 在折子中,肃顺将郑子白所说的,赵书新一案的经过以及事后引发的沁水县内百姓民情汹涌,sī相报复,导致赵书新一弟一妹为人无辜殴打致死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奴才秉xìng愚钝,思忖朝廷律法中虽有宽悯之条,然所设乃是为天良未泯之徒,如赵书新之手段凶残,只为筹措赌资,不惜以铡刀戕害本妻xìng命,……如此丧尽天良之辈,又岂是律法所能容之?’ 皇帝沉yín了片刻,心中暗暗欢喜,肃顺果然不愧是自己一力捡拔起来的能员,只是这份勇于破除陈规陋习的魄力和勇气,在这满堂庸钝的旗人当中,就大可令人jī赏,不过此事只是他听郑子白一人之言,甚至还不曾到府城正式坐堂审案,怎么就要请特旨杀人呢?想到这里,皇帝微微翘起了嘴角:糊涂的奴才!拿起笔正要批示几句,又放下了,此事先不急,等和军机处见面之后再说。 把奏折合上,放在一边,皇帝双足落地,站了起来,在山高水长yīn凉生风的殿中走了几步:“六福?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回皇上话,已经过了巳时了。” “命人准备御舟,朕要到前海去。” 福答应一声,又跪倒请旨,“皇上,可要知会几位主子娘娘?” “你去看看,要是正在用午饭,就不必了。”皇帝又加了一句,“到长chūn书屋去,传旨,暂停今天下午的功课,让大阿哥他们也一起来,还有,让恭王世子也一起来。” 福转身出来,让杨三儿去长chūn书屋通知翁心存、周祖培几个人,这一边,他脑筋快速转动,若说皇上宣召,同游圆明园前后海,只怕是人人喜欢,个个乐见其从,更不用提还能够和皇上同舟前往?与之比较起来,用饭算得什么?不过,通知谁不通知谁,皇上没有准信,除了皇后宫中是必须要通知到的之外,其他的几个人,就得想想平日里谁给自己的赏赐多了! xbaoshu.com 第77节 宫中闲话 第77节宫中闲话 先到皇后宫中传了旨意,一路走来,心中一路想着,云妃宫中新分来了一个xiǎo太监,名叫安德海,直隶南皮人,天生的心思灵活,chún齿便给,入宫之后不久,就拜六福做了干爹,每月里的工钱银子和从云妃处得的赏赐,也常常置一些清奇古怪的xiǎo玩意儿来孝敬,这时候,倒不好不提携他一番了。 胡luàn想着,脚步向云妃所在的双佳斋而来,还不到殿mén口,一个身材中等的xiǎo太监就快步迎了上来,到了近前,跪倒行礼,“爹,儿子给您请安了。”正是安德海。 六福笑着点点头,“猴崽子,眼睛倒尖得很。起来吧,云主儿可用膳了吗?” “还不曾呢。xiǎo主子淘气,正在给主子娘娘训教呢!” 六福扑哧一笑,“是哪一个xiǎo主子?是四阿哥还是灵慧格格?” “是四阿哥,又把妹妹逗nòng得哭了。”安德海答了几句,问道,“爹,此来可是有事?” “唔,等我进去给云主儿回。”说完奇怪的看着他,“你问这做什么?” “儿子不是想给爹腾腾辛劳吗?” “好xiǎo子,没白疼你!”‘父子’两个说笑着进到双佳斋,果然,四阿哥载沚贵在那里,听额娘训诫,“……你阿玛教你的话你都忘记了吗?明年过了年,就和你大哥二哥、大姐他们一样,进上书房读书,学规矩,学做人做事了,让你收心养xìng,不要成天胡闹……,” 载沚翻着白眼儿听着,黑白分明的眸子胡luàn眨动,可见云妃的话半句也没有往心里去。六福心中也觉得好笑:皇上的子嗣很多,太xiǎo的几个也还罢了,从大阿哥载澧之下,一直到四阿哥载沚,居然都是秉xìng顽劣,虽然现在就说难成大器为时尚早,但看他们这一脸蠢笨的劲头,也难怪皇上只要提起这些阿哥们来,就满头青筋直冒了。 云妃说得口干舌敝,恨恨的一跺脚,“还不出去,等着讨打吗?” 载沚早就等着母亲说这样的话了,闻言无比清脆的答应一声,起来转身就跑。 云妃又好气又好笑,对身边抱着灵慧公主低声哄劝的nǎi妈子说,“你看见了吗?就是听到这句话,他比谁跑得都快!无形的冤家!” 六福在外面请安声适时响起,“奴才六福,叩见云妃娘娘。” “哦,是陆公公啊?”六福虽然不过是一介奴才,但他是在皇上面前最得用的太监,若是能够得他在皇上面前一句奉承话,皇上便可能翻牌子招寝,反之则可能十天半月也难得见皇上一面,所以,皇后不论,其他所有的妃嫔,都要时不时的以xiǎo恩xiǎo惠贿赂一番。平时言辞之间,也从来是客气有加。 云妃说,“快进来吧。来人,给陆公公搬座位来。” “奴才不敢。”六福赶忙摆手摇头,“奴才此来,是来传皇上的口谕。……” 站立着听他把皇帝的口谕说完,云妃真心愉悦的一笑,“真是多辛苦陆公公了。……”说着向后一伸手,早有宫婢准备了一个xiǎoxiǎo的荷包,递过来jiāo到六福的手上,“快到公公的生日了,xiǎoxiǎo意思,望祈笑纳。” “主子还记挂着奴才的贱辰?”六福倒真是没有想到,“这可太不敢当了。” “倒不是我知道,只是我房中的xiǎo安子那天偶然说起,我才知道的。” 六福心中有数,接过荷包放好,再次跪倒行礼,“那,奴才就愧领主子娘娘的赏赐了。等一会儿就请主子娘娘动身吧,正好,也可以陪皇上共进午膳。” “是。劳烦公公先行,请上复皇上,说我立刻就到。” 半个时辰之后,皇后、云妃、yù妃、佳妃几个纷纷带着内shì宫婢到了山高水长,给帝后行了礼,众人起驾,从后面的偏殿到外面停靠在码头边的御舟上,“都还没有用午膳呢吧?今儿和朕一起用。六福?” 福答应着,喊一声,“谢恩!”几个xiǎo阿哥连同载澂一起,跪倒叩谢皇恩,“都起来吧,坐到你们额娘的身边去——载澂,到皇伯父跟前来。” 澂碰了个响头,起身到皇帝身边,坐了下来:“侄儿谢皇伯父赏赐。” “爱吃什么就多吃一点,你正在能吃的时候,千万不要拘束,听到吗?” 载澂笑着点头,“是。皇伯父和伯母是知道侄儿的,若说旁的,侄儿不敢自夸,就是这份不客气,侄儿是从来不落人后的。” 皇后给他的说话逗得扑哧一笑,“你这孩子,从哪里学来这份贫嘴?” “你也别说他,朕就喜欢他这份真xìng情……,你们也不必拘束了,都坐下吧。” 大阿哥、大格格几个纷纷落座,由身后的xiǎo太监伺候着,开始用膳。孩子们不大有能够和父亲一起用饭的机会,心中都很是珍惜,生恐自己用饭时有任何不雅的举止给阿玛看见了不喜欢,都尽可能的压着肚量,喜欢的菜自己不敢动手去取,只是让太监就近取来几样,也不知道是不是爱吃的,含糊着吞下腹中。倒是载澂,生来的天不怕地不怕的xìng情,便是到了御前,仍自不改,吃得连呼带喘,热闹极了, 皇帝看出来了,左右看看,见皇后几个都已经用好,先一步站了起来,“大约是朕和皇后在,所以吃得不是很能放得开,不如我们先到舱中去吧,让孩子们也能吃饱!免得让人知道,以为朕不管孩子吃饱饭呢!” 载澧赶忙放下筷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儿子绝不敢。儿子只是……” “喜欢什么,就自己吃什么,不要拘束,你看看载澂,就是好榜样。”皇帝自顾自的说道,“行了,慢慢用吧。” 没有了皇上和母妃在身前,几个孩子这才稍微放开怀抱,大吃起来。在舱中听着他们不时欢笑声起,众人相视一笑,“怎么样,朕没有说错吧?大人离开了,孩子们才能展lù童稚天xìng。” 皇后笑着说道,“皇上当年把六爷家的大格格带进宫中,亲自教养的时候,曾经说过,于孩童管束,另有独到心得,原本臣妾等还不大相信,后来所见,正如皇上所言,大格格回府之后,有一次弟妹带孩子到园子里来,对臣妾说,大格格在宫中多日,回家之后,又听话,又懂规矩,特别是在对下面奴才的时候,像个xiǎo大人儿似的,温文有礼。” 她忽然放低了声音,xiǎoxiǎo的声说道:“听她说,将来,大格格比她哥哥,还要来得有出息呢!” “孩子调皮本是天xìng,种种顽劣之事,也不过是更想得到大人的关注,仅此而已。”皇帝说,“只要通晓了这样的道理,自然的,教养之间,也就可以先存了包容的念头——孩子自然也就会变得听话了。” “是,臣妾等都记住了。今后管束孩子的时候,当以皇上所言为出发。^……” 舱中的几个人说着话,载澧、载澂几个用罢了午膳,擦净了手、脸,由内shì领着,进到舱中跪倒谢恩:“都吃饱了吗?” “回皇阿玛话,儿子吃饱了。” “去吧,到你们母后、母妃那里去,载澂,到伯父身边来。”再一次把载澂叫到身边,皇帝像是拉家常似的和他说话,“进来你可又惹你阿玛和额娘生气了吗?” “侄儿近来受翁师傅、周师傅教诲,圣学渐深,不敢再处处、时时惹阿玛、额娘生气了。” “这是对的。你今年十一岁了吧?” “是,侄儿是皇上登基之年出生的,今年十一岁了。” “朕还记得,你过满月的时候,曾经到你的府上,还赏赐给你一块yù砒呢。那时候,你才这么xiǎo……”他手中比划了一下,继续问道,“近一年来,和你外公见过面吗?” “是,侄儿在新年元旦的时候见过外公他老人家。”载澂终究是孩子,见皇伯父天语温存,心头去了畏怯之意,说话也逐渐变得流利起来,“今年过年的时候,外公他老人家还给侄儿长岁钱呢。” “这是长辈一番疼爱子nv的心意,也是该当的。嗯,不知道他给了多少银子啊?” “长岁钱都是额娘给侄儿收起来了,外公给了多少,侄儿也不知道。” “你这个额娘啊。”皇帝真的笑开来,“这样吧,朕回头就下旨,你历年所得的压岁钱,都暂时由你额娘为你存着,等到你过了弱冠之年,让她全数还给你,你看怎么样?” 载澂呆了一下,双眼放光,“侄儿叩谢皇伯父圣恩。” 皇帝笑着摆摆手,身边坐着的皇后碰了他一下,向另外一边使了个眼sè,他转头看过去,载澧几个满面憧憬神sè的望着载澂,似乎为皇上只和他说话,却不和自己这几个人说话,觉得很羡慕似的。 皇帝幽幽叹息一声,动了亲亲之念,向几个孩子招招手,“大阿哥,你们几个过来。” 个孩子走到阿玛身前,扬起xiǎo脸儿,“大阿哥,在上书房中,功课可还好啊?” “是。回阿玛话,儿子的功课总是得师傅夸赞的。” “哦?是吗?” 阿哥的xiǎo脸放光,大声说道,“昨日上书房的时候,翁师傅命儿子做一个论题,叫做‘禹疏仪狄’。儿子做得之后,翁师傅赞不绝口,给了儿子好多圈圈,还加了评语呢。”大阿哥似乎早有准备,又似乎是希望皇上问起,好向阿玛献宝,从袖口中拿出课本,跪倒呈递,“这是儿子所写的论题,请皇阿玛御览。” 皇帝接过课本,却并不就此打开,而是问道,“禹疏仪狄,这句话的出典,你可知道?” “是,儿子知道的,这句话是出在《战国策》上的典故:‘昔者帝nv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绝旨酒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 “倒是长进了。”皇帝点头,打开了课本,这篇论题确实写得不坏,一上来以:‘夫旨酒者,天之美禄’为起,yù贬先扬,不但蓄势,且有曲折,而‘天之美禄’这四个字,亦有来历,出于《宋史》,是宋太祖对王审琦所说的话,他居然能引史传成语,虽用典故,却如白描,见得学力确有长进。 至于后面的诗题,也是早有预备的,最近做过蓟mén烟树、‘琼岛chūnyīn’,一定还是在燕山八景中出题目,不脱太液秋风、yù泉垂虹之类。等出了题目,是做yù泉垂虹,限了很宽的‘一先’的韵,也毫无困难地jiāo了卷。 翁心存身为人师,自然也非常高兴。看完这篇‘禹疏仪狄’见文气畅顺,曲折有致,便密密地加了圈,又写评语。 “唔,大阿哥的学业有长进,这其中翁心存出力匪浅。六福,记档,赏翁心存御箑扇一柄,纱匹笔墨各二,以奖励其学。” 六福答应一声,又故意凑趣的问道,“皇上,不如等御舟靠岸之后,奴才即刻派人到翁大人府上去传旨吧?” “嗯?”皇帝倒没有想到要这么急,“怎么?你又想借机出园子吗?” “奴才哪儿敢啊。只是奴才想,翁府今日正有喜事,若是皇上赏赐到府,不也是喜上加喜的美事吗?” “他府上有什么喜事?” “今儿个是翁大人嫁nv的好日子,皇上您不知道吗?” “翁大人?哪个翁大人?”皇帝有点疑huò了,“是翁同龢吗?朕记得他没有子嗣的啊?” “是,并非是翁同龢大人,而是他的兄长,任职吏部shì郎的翁同书翁大人。” 皇帝的脸sè立刻变得yīn沉起来,“六福,各部堂官的名字,你记得很熟嘛!这也是你该知道、记得的事情吗?” 六福大骇!皇帝平时虽然总是面sè和煦,但对下面的人犯错,轻易不肯恕过,特别是出言论及朝政大事的,更加丝毫不留情面,吓得赶忙跪了下来,一面用力chōu打自己的耳光,一面哀求:“奴才糊涂,奴才该死!” “今儿个看在皇后和众位主子娘娘在场的份上,暂时绕过你这一次,等一会儿退值之后,到慎刑司去,自己令三十鞭子,李莲英,你来监刑——朕知道你们这些奴才,平时呼朋唤友,沆瀣一气。主子jiāo付你的差事,你若是在监刑的时候为六福留情面,朕就扒了你皮!” “是,奴才万万不敢,万万不敢。” 三十鞭子打过,六福后背、屁股上皮开ròu绽,鲜血淋漓,口中连连呼痛不止,李莲英监刑完毕,和安德海等几个xiǎo太监臾着他,回至自己的房中——太监为慎刑司责打可称是家常便饭,每一个xiǎo太监从入宫开始,总要挨上几次,所以房中都有预备下的上好的伤yào,涂抹在患处,让他平卧在chuáng,“爹,可还疼吗?” “废话!鞭子打在屁股上,还能不疼吗?”六福没好气的臭骂,“要不,给你个xiǎo崽子试试?” “别啊!我是您干儿,打在儿身,疼在爹心不是?”安德海一句话出口,把六福逗得扑哧轻笑起来:“哎呦,可疼死我了!” 说笑了几句,众人纷纷离去,房中只剩下杨三儿随时伺候着,六福趴在chuáng上,心中暗恨:翁心存,都是为了你这老货,才让皇上打了!找个机会,非得好好报复报复你不可! 转念一想,又觉得委屈:不过是应景儿的一句话,皇上竟丝毫不念多年来前后服shì——便是没有功劳,也有几分苦劳,多大的事情,说打就打?还让李莲英监刑,也太不给自己留脸面了? 想到这里,不免寒心,承应差遣,便有些故意装聋作哑,懒懒地不甚起劲。皇帝一开始并未在意,只是一次两次犹可,老是这样子,可把他惹恼了。“你是不是犯贱?”皇帝板着脸骂他,“你要不愿意在我朕面前伺候,就趁早说,真马上传敬事房来把你带走!” 一下,吓得六福再不敢多说一个字。但晚上睡在chuáng上,思前想后,觉得自己以全副心血jīng神伺候主子,就有一时之错,也还有千日之好,打骂责罚,都可甘受不辞,只居然要撵了出去,如此绝情,不但叫人寒心,也实在叫人伤心! 因此,像个含冤负屈的童养媳似地,躲在被窝里整整哭了一晚上,身上的红肿未消,眼睛倒又肿了。 说来也真有些犯贱,宦官的身体,受后天的戕害,有伤天和,所以他们的许多想法,绝不同于男子,甚至亦有异于一般的fù人。六福让皇帝一顿骂得哭了,却从眼泪中流出一个死心塌地来,尽自琢磨着如何才能博得主子的欢心,如何才能赢得皇上的夸奖?惟有这样去思量透彻,他觉得一颗心才有个安顿之处。 皇帝顾不到身边奴才的心思,国事日渐繁忙——今年是丙辰科散馆之年,同时进行的还有翰詹大考,大考完毕,皇帝还要亲自挑选各省乡试的正、副主考,分别简派。除了这些之外,京内外,尤其是山东等省报上来的省内入夏以来,始终无雨的折子,层叠累加,让皇帝伤透了脑筋。 “山东、河南、山西等省的旱情,看来已不可遏制。关于赈灾,军机处有什么成议没有?” “是。臣弟已经同户部、工部会商过赈灾之事,也于日前行文山东等地,除却挖井抗旱之外,臣弟以为,往年但有旱灾,必有蝗蛹灾患伴随而至。一旦发作开来,更是容易令原本就已疲弱已极的民力,更加雪上加霜。”奕答说,“故而臣弟以为,抗旱、防虫当并举推行。这一节,各省自有治蝗之法,多年传承而下,只不过要调用民夫,挖渠列势(关于治蝗的方法,后详),定可收功。” “那么,粮食呢?各省可有什么粮米难处奏陈上来吗?” “没有。各省奏报,都说省内粮米充盈,可供全省百姓之用。”奕心中真的有些钦服了,口中答说了几句,转而说道,“臣弟于咸丰四年入值以来,皇上始终以民心向背为施政中心所系。尤以于行省之内,兴建粮仓之事,更可见我皇上英明神武,睿鉴万里!” 皇帝倒觉得有些羞涩起来,“你也不必把朕夸得什么似的,愚者一得罢了。” “皇上这样说话,臣弟更觉惭愧无地。”奕说,“臣不敢欺瞒皇上,当年皇上行以兴建粮仓之议,臣弟心中不敢苟同,只以为历朝历代,皆是储粮于民,逢水旱之年,朝廷调粮赈灾,一以贯之。又何必劳动人力,huā费巨帑,于各省兴建粮库?如今臣弟明白了。” “丰年尚好,一旦有歉收减产,市侩居奇,粮价飞涨,最后苦得不但是百姓,连同朝廷,也要拿出比正常年景更多的银子来,购粮赈济,而彼等粮米商人,却趁机大发国财!想来让人又恨又怒之外,偏偏又无可奈何!” 他一面说着,一面向上碰头,“如今得皇上料在先机,天下各省大有存粮,便是xiǎo有灾荒,也不过一省一地稍显贫弱。朝廷一道谕旨,从旁省调粮而至,市价稳定,民心安宁——上感戴天恩,下有度日之需,更可幸者,百姓见到储粮的好处,日后风调雨顺之年,踊跃jiāo粮,必成风气。于皇上一力推行的新政,也是大有裨益啊!” 奕絮絮叨叨的说了半天,只有这最后一句话让皇帝动心了,“你说的很是。新政推行到今天,多是惠国之法,利民之道,始终未能让百姓见到。这一次,一定要通过赈灾之事,让百姓得到切实的利益,军机处下去之后,廷寄被灾各省,赈灾粮米发放之际,绝对不容许有胥吏捏造诡名冒领事宜,或者发放之时,到处卡拿之事发生,若是哪一省为此出现了问题,朕只找各省督抚问责。” “喳,臣等都记下了。” “还有一个事,肃顺从任上上折子来了,事关山西泽州府沁水县治下的一个叫赵书新的男子……”皇帝把这件事大约的说了一遍,转而问道:“奕、孙瑞珍,刑部一直是你们两个人分管的,此事若是按大清律所载,可有斩决的援引之条吗?” “臣弟以为不可。律法之定,首在衡平,不可为一人枉法,亦不可为一例而轻开弛禁。大清律有记:丈夫因故杀妻,是绞监候的处置。赵书新虽然手段凶残,但臣想,肃顺不过是听下属于奏陈公事中言及此事,并无确凿证据,故而不可轻易改变前例,此其一;其二,沁水县民风剽悍,为与本家xiǎo妹报复,便将赵书新一弟一妹殴打致死,可见一斑。若是轻易将省内原判推翻,虽是法理可可,但于赵氏一家的弟妹之死,又当何说?” 皇帝半晌没有说话,脸上全无表示,没有表示就是表示,表示不满!奕心想,除非告诉他,下去之后,即刻行文山西,将赵书新明正典刑,他是不会满意的,但这样的话和自己刚才奏答的话全然相反,想转颈一时间也转不过来了。 孙瑞珍适时chā言道,“皇上,臣有话说。” “你说吧。” 瑞珍伏地奏答,“臣以为,朝廷律法中所设各条,本是宽悯良善之民,为一时意气,殴斗至人伤亡之后,给其留一分从善的机会,方始有之。像赵书新这般,手段狠毒,为赌资杀害结发,而且用铡刀将妻子的人头铡下,可见该犯全无人心,应从重处置。” “你是说,应该立刻处死?” “臣不敢这样说。”他说,“正如王爷方才所说,此事不过是肃大人听僚属奏报而得。实情是否如此,尚不清楚,不如等肃大人到任之后,将案卷认真推排,确认情真罪实之后,再行处置。” “至于赵氏弟妹,为luàn民所害一事,臣以为,当可传喻沁水县内各族家长于一堂,行赔累补偿之法,以示慰悼。然后,再从赵氏族中,选一德才俱佳之辈,承继烟火,也就是了。” “嗯,这倒是个各方俱称通融的好办法。就这样吧,着肃顺将案情审讯明白,再具折详细奏报。” 第78节 山西民情(2) 第78节山西民情(2) 接到京中发来的廷寄,肃顺已经到了泽州府,这里距离太原五百余里,附郭是凤台县,承办差事自然也是首县的责任,县令肃顺也在太原见过,姓屠名卓,字琴坞,浙江钱塘县人,咸丰五年的时候,以庶常改选,任本县大老爷,首县的公务比之旁的下辖之地更加繁复,而且大多是一些迎来送往、礼仪接待之类,好处固然很多,辛劳却也是府内第一。 屠卓四十二岁的年纪,看上去倒像已经五十出头了,带领县内所属的县厅、主薄、典史、巡检,并府城中的司道、城守营参将等早早的等候在了府城西mén外,官道一侧的接官厅收拾得焕然一新,mén楣上系着簇新的红绸子彩球,院子里搭起了高达的席棚,mén楣下有乐户伺候的鼓吹,厨下越发忙碌,从城里第一家大酒楼‘最西chūn’派出来的上下手,或者洗刷,或者切割,或者掌勺,或者烧火,忙得满头大汗,不亦乐乎。 屠卓坐在厅中,用扇子呼呼扇风,“我说,马老爷呢?” 马老爷是驿丞,专管公文驿递之事,官员迎送,也要全靠他巴结,从来向他要车、要马、要人,总是一连声的回答,“马上有,马上有。”恰好又姓马,所以就成了他的外号。 屠卓一县之长,不好叫僚属的外号,那县里专管公文出入,俗称‘四老爷’的典史可就不管了,他为人诙谐,公事上与马上有来往也最多,彼此相熟,言语之间谈笑无忌,当下扯开嗓子大喊:“马上有?马上来啊,大老爷传!” 众人在一旁听见,想笑又不敢,只得忍着。马上有正在动手钉一副画,听见呼喝,口中答应着:“马上就来,马上就来。”从梯子上下来,放下钉锤,赶了过去。 见面行礼,还不等报告,屠卓先问道,“可都预备好了?” “都好了。” “酒席呢?” “厨子已经到了,最西chūn八两银子一桌的海味席,另外是三两银子一桌的便饭,两海碗,四xiǎo碗,四个碟子,一共五桌。听大人回来说,知府大人所带的随从不是很多,一定够了的。” 屠卓在府城见过肃顺和李慈铭、高心燮三个人,肃顺不用说,在京中什么没有见过、吃过?那两个一看就是清客的年轻人,也是一派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昂然风度,主从几个未必瞧得起自己所承办的差事,不过尽心竭力的伺候,只求上官满意,若是能够知晓下面的人的难处,不要挑挑拣拣,就于愿足矣。 想到这里他说,“千万不要顾上不顾下,眼光也不要只放在大人身上,须知阎王好挡,xiǎo鬼难搪。” “大老爷放心,这差事我办了不止一年了。”马上有拍着xiōng口答应,“绝不会误事。” “支应、伺候好了这尊大神,日后有你的好处。”屠卓把该jiāo代的话说完,转身回厅中休息,“怎么?”他的视线随意的扫过,“县里的老师怎么没有来?” 老师是指县里的学正——统称为老师,俗称‘豆腐官’,是最清苦不过的一mén差事,唯一的好处是,做这份官,不必参考本省回避制度,可以在原籍为任。 屠卓心中很是瞧不起学官,认为是没出息的人,不过新任知府上任,总要府、县大xiǎo官员统统迎接,方显得隆重,缺了一个,上官不问便罢,一旦问起,就是很不妥的举动,他不会以为是有什么sī人原因,只当首县不会办差,要是那样的话,整个的一番做作,就全都为这一个人的不到场而砸锅了。 “刘老师可怜巴巴的,”典史姓白,在一旁答说,“一共两名轿夫,跑了一对,大太阳底下,从城里走出来,自然慢了。” “轿班怎么走了呢?” “欠了人家三个月的工钱,豆腐都吃不来了,不走等什么?” “这不行。”屠卓思忖片刻,大喜的日子,不可有破相,“来人啊!”他高声喊着。 其实家人就在身边,但要摆官派,或者表示要jiāo代的事十分重要,非这样喊不行。 “喳!”家人同样高的声音答应着。 “派我的轿子去接,刘老师年纪大了,可不要在这路上中暑昏倒,可不是当耍的事。” 这边家人还不及出mén传轿,马上有又跑了进来,“大老爷,各位老爷,知府大人的官轿到了。” “哦?”屠卓顾不得刘老师,赶忙起身,向郑子白、陈仲元几个拱拱手,“诸位,和我一起出迎。” 到了接官厅的外面,果然,官道尽头,车马喧阗,由巡抚吴衍亲自选派的省绿营抚标两营护持着的肃顺的官轿,由远及近的行了过来,“放炮,快,放爆竹!” 乒乒乓乓的爆竹声炸响,大股大股的浓烟升腾而上,炮声中,马队先到,官轿随后停稳,轿班按下轿杆,肃顺身穿罩着云雀补服的官服,头戴蓝暗宝石顶子,一只手按住xiōng前的朝珠,从轿子中弯腰走了出来,“卑职,署理凤台知县屠卓,拜见大人。” “起来,起来。”肃顺虚扶了一番,屠卓就势起身,“大人一路奔bō,行程辛苦,先请到官厅中xiǎo坐吧。” 这等官场风俗,肃顺见得多了,当下点头,迈着平稳的官步,进到官厅,居中而坐。郑子白、陈仲元几个他是认识的,不提,由屠卓把府县两地的各级属员向他一一做了引见,肃顺微笑着点点头,“多承贵县cào办,辛苦了。” “不敢,自本月初,卑职在省城拜会大人,méng大人温语问切,使卑职等如沐chūn风。深感大人德行,实为平生仅见,我等能够在大人治下效力,实在是三生有幸,只怕所学愚钝,不能及大人于万一。日后公事上有疏漏之处,还请大人不吝教诲。” 肃顺点头一笑,眼神在个人脸上扫过,落在府城城守营参将,汉员生瑞继的脸上,“生大人?” 生瑞继生得形貌粗豪,望之有如三国中提及的燕人张翼德,闻言赶忙欠身拱手,“卑职在。” ‘生’是一个极少见的僻姓,来源有两说,第一种是说,年羹尧被祸之后,他的家人带着他的一个已经有了身孕的xiǎo妾远走他乡,生下一个孩子,不敢姓‘年’,便将年字做了一点改动,成为了生姓;还有一种是说,生姓本来就有,《浙江通志》所载,明朝洪武年间,桐乡有个县官就是姓生。至于生瑞继,就不知道是属于哪一支了。 “本官在省城的时候,曾经听子墨老弟说起过,你在城守营任上,官声很是不错啊?” “卑职不敢,卑职不过长存为国效命之心,cào演兵士之机,百凡种种,多用心力罢了。只是才短智绌,怕未能尽如人意。” “君子安于天命,本是圣人的话,不过,在这之外,也要有‘尽人事’的根基。若是以一切全听天命,己身丝毫无所作为,不但上难报朝廷俸禄,下难消xiǎo民疾苦。各位身下所处的官位,怕也不能久长了。” 肃顺拉长了声音,大打官腔,旁人哪个敢反驳?厅中一片附和之声,只听他继续说道,“便如同泽州府城守营吧?本官出京之前,皇上多有训诫,其中于府中所辖军士之事……” 他忽然停顿了片刻,笑着说道,“想来在坐的几位也都知道当年肃某任职京中神机营帮办大臣时候的旧事吧?” 生瑞继赶忙说道,“是,卑职知道。大人不以sī情为重,处置犯军,实在是古来名臣立国本sè,卑职等均大感钦服。” “神机营嘛,已成过往,此处再不必提起。”肃顺说道,“本官一路行来,心中所想皆是这泽州府内,民生、兵事二端。百姓天xìng纯良,全因多年来各任府县,行事施政之间,敷衍马虎,百姓有冤有怨,无处呈告,万不得已之下,只好自行寻求解决之道……” 往常也有新官上任,不过在治下僚属相见的时候,总不过说一些皇上圣明、各方辛苦之类的场面话,然后传席饮宴,尽欢而散,一切事,都要等到正式升衙坐堂,将任上往来公事了解得差不多之后再说,哪有肃顺这样,一上来就对众人横加批驳的? 不过他的身份太过贵重,虽然职衔上只相差一级,但内里情形,无不通晓,所以只得心中腹诽,一个字也不敢说,口中唯唯应着。 肃顺左右看看,冷笑着说道,“本官上任之始,首重军制之事,生瑞继?” “卑职在。” “你现在即刻回城,将过往五年内城守营中,上至参将、佐领,下至兵员的huā名册逐一取来,还有,往昔一切公中支应银两,我不管是为何而发,也要有账目登载——也一并送至府衙。今天晚上我要连夜审看。明天早上,本官要到城守营中,按huā名册逐一点名。有未到、迟到者,一概开革!” 生瑞继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城守营兵士散落各乡,一夜之间,能不能逐一通知,赶得及明早点名?都是在未定之天,更不用提数年来的军中往来账目,早成了一笔糊涂账,如何能够查看? 一个犹豫间,肃顺哼了一声,“嗯?生大人,你还等什么?” “啊,是!卑职这就下去。”生瑞继不敢多留,单膝落地,行了个礼,起身出厅而去。 “还有,皇上三令五申,各省迎来送往之间,只准以两菜一汤、白米饭管够之新例招待……”肃顺用手向外一指,“你们看看?光是厨子、帮工就不下三十五人。这其中靡费之巨,又该有多少?” 听他语气不善,屠卓心中叫苦,第一个离坐跪倒,“卑职等糊涂,……请大人恕罪。” 肃顺面容冷酷,理也不理跪满了一地的僚属,“凤台县?” “卑职在。” “你也下去,回衙之后,将往来五年中未及结案的刑名、钱粮两端的案卷逐一送至府衙,本官也要连夜审看——贵县若是敢从中隐匿,……” “卑职不敢,卑职万万不敢!” “我量你也不敢——你下去吧。”肃顺一摆手,把他斥退,转头又对郑子白说,“沁水县?贵县距离府城有多远?” 郑子白真有点害怕了,当初在太原初见的时候,只觉得肃顺为人温和,言辞便给,对属下也很是有情,想不到初初履任,就这样迫不及待的要点火了?“回大人的话,不足七十里。” “你现在即刻回本县,召集县内各族族长,三天之后到府城,本官要找他们亲自问话。” 子白答应一声,起身而去。 剩下的陈仲元几个面面相觑,都有点不知如何自处的感觉,还好,肃顺于他们几个倒仍旧是和颜悦sè的样子,“阳城县……坐下说,坐下说。”他摆摆手,示意几个人又坐回去,这才说道,“贵县等地的土地田产纷争,非亲临田间不能分解清楚,就暂时缓行吧。等把这几处的公事料理一番,本官再亲自到贵县去。” 陈仲元几个心中不以为然:凭十余任吏员均不能使之恰然的田产之争,凭他到县内一次,就能够解决吗?又一想,也未必就一定不能:肃顺冷面冰心,是人所共知的,百姓畏惧其人,倒真的有可能给他迎刃而解呢?倒要看看,肃顺有何种手段? 卷宗取来,肃顺和李慈铭、高心燮几个一起,连夜审看,意图从中找出一个最有代表xìng的,不论是刑名案子,还是钱粮征收过程中的民怨沸腾的案子,都是可以的,但三个人认真看过,居然没有! “照学生看来,屠琴坞虽是贪官,倒并不是庸官。”李慈铭捏捏鼻梁,慢悠悠的说道,“往来公务,条理分明,判词通顺。……” 正说到这里,高心燮眼前一亮,“大人,爱伯兄,你们看,这桩案子?” 肃顺和李慈铭凑过身来,就着灯光把卷宗看了一遍,“果然!这个案子只要能够重新审明定谳,不但民情可伸,连同兵制之事,也可彰显大人颜sè。可谓是一举两得啊。” 顺深深点头,“也好,就以这个张五开刀!” 张五是山西驻防将军、兼任绿营提督庆林的‘贴身xiǎo厮’。名为xiǎo厮,实际上就是娈童,据说张五相貌生得非常俊秀,望之有如处子,白天的时候他带着一伙卫士,在省城横冲直撞,胡作非为,因为和庆林的关系非同一般,谁也不敢招惹。 庆林宠张五出了格,命他带领督署卫队,每次军功保案,都替他加上一个名字,一直保到从二品的副将。 庆林是从贵州调任过来的,上一年的时候,有一次听闻汾州府治下的平遥一地,物阜民丰,风景很好,动了游兴,随便找了个借口,说到任以来,还不曾在省内各处视察军制情形,便到下面来了——自然的,张五也是一定要随行的。 不料经过泽州府的时候,张五败德无行,带领亲兵数人,闯入民居,jiān杀了人家的一个闺nv。这家的父兄,当然进城报案,哭诉伸冤,凤台县和泽州府都感到棘手,案子不能拖延着不办,便只好行文一省巡抚,请求帮助抚平。 吴衍也很觉得为难,这样的事情若是事主肯拿几两银子出来,山西苦寒之地,自然可以大事化xiǎo,xiǎo事化了。不料张五当日行事的时候,这一家的姑娘抵死不从,一番厮打之下,把他的脸给抓破了,张五一怒之下,才取了nv子的xìng命——从头到尾,只有jiānyín之名,而并无其实。 这一次居然要自己为了没有做过的事情拿钱,再加以相貌为人所伤,张五心中大感委屈,怎么也不肯拿钱出来,吴衍无计可施,只好将公文转来转去,拖延着不予答复——一直到肃顺履任,拿到了卷宗。 “笑话!只因为没有得逞兽yù,就连杀人之事也可以一笔勾销了吗?”肃顺冷笑着,“碧湄,烦请你行文庆制台,告诉他,把那个什么张五提到泽州府,哦,让他带人亲自到府城来。” 高心燮和李慈铭无不苦笑:一省绿营长官,位高权重,虽然在从属上是要听从巡抚的指派的,但一介知府,居然也要指挥军事上官?传扬出去,未免滑稽。“大人,大人?” 肃顺正在喝茶,闻言放下茶杯,“什么?” “大人,庆制台终究是一省武官之长,又是与柏中堂多方亲近,方始为皇上简派到晋省而来的,大人不好……这样做吧?” 肃顺想了想,“也好。既然如此,就从府衙和县衙各调两名差役,到太原去。总之要把张五提来。若是庆林不给的话,本府就上折子严参。” 这一下两个人才没有旁的话可说:清理尽到,若是庆林始终保全犯军的话,日后就是真的打起御前官司来,己方也不用怕了。 正事有了着落,肃顺也随之站起,“都累了一天了,道乏吧,明天还有公事呢。” 第79节 山西民情(3) 第79节山西民情(3) 接到泽州府的差役送来的公文,庆林大感头疼,肃顺的为人他不是不知道,张五在泽州府犯下的罪行更加心知肚明,一旦解送过去,只怕自己这个真心喜欢的娈童,一条小命就要jiā代在泽州府了。只是若说不给送过去,又分外觉得为难,琢磨再三,只好把张五叫过来,“小五啊,肃顺任职泽州府的事情,你知道吗?” 张五一听这两个名字,吓得立刻跪了下来,“大人救命啊!” “不是我不想救你,若是张运兰之前还好,我随便拟个由头,就说把你派出去剿匪了,暂时不在省城,最少可以缓上几日,再想办法。如今张运兰主管全省上下绿营练之事,你是二品副将,公事往来他不会不知道……” 张运兰是光武军霆字营中的佐领,在中英战事结束之后,曾国藩向朝廷奏陈有功人员的名单,皇帝多有优诏,在奏折中看到有关张运兰等人在英军枪炮进攻的时候负伤,皇帝特颁御用伤并亲笔朱谕,“勇猛中宜加慎重。”尚方珍玩不断赏赐之外,更命人到军前,以图形进览。 到战事底定之后,皇帝有意在禁中召见,不过为军机处一干人拦了,借口是:张运兰等出身草莽,未识天颜,奏答之际言语唐突,即便皇上有心包容,该等弁员亦羞愧难当。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到他历练几年之后,再到御前奏答。 皇帝不好硬来,便答允了。而在张运兰来说,感戴皇恩,不知道如何为国出力才好,到了咸丰八年的年初,朝廷在全国推行军制改革之法,他虽然不大识得字,终究是有功之臣,为兵部选中,派到山西来,整顿军务。 张运兰所在的霆字营,营佐是鲍超,为人粗豪不识字,论及武功,却是全军第一。自然的,有什么样的将官就有什么样的兵士,霆字营上下,崇尚勇武之风,自号新军第一营。 张运兰出身于此,身上自然沾满了骄狂的脾到了山西,在太原抚标营中走了一圈,眼见兵士疲弱之态,心中一百个瞧不起,也不顾及随行的庆林脸子上下不下得来,横加指责,言语之中粗鲁无礼,气得庆林几乎要当场和他发作开来。最后为幕僚苦劝,方才作罢,却也没有好脸è给张运兰看,气哼哼的拂袖而去了。 张运兰也不在乎,他是奉旨办差,心中只有皇上和曾国藩,旁的人,根本不放在眼里,到任伊始,就开始在营中大肆整顿,只是为他汰撤、开革的兵士就超过了一千六百余人,站到抚标五营总人数的三分之二强! 这样的大手笔,自然引得兵士将佐不满,集体到提督衙去闹,庆林故意不见、不管、不问,有心要看张运兰的笑话。 张运兰人虽然粗豪,但并非傻瓜,他一方面命清客行文本省的巡抚、提督、布政司、京中的兵部等各级衙将兵士被开革的缘由写清楚;另外一方面,按照当年自己在光武军中所受训练,在晋省绿营中开始演兵士。 不但是张运兰,从光武军中派出去的到行省内行以军制改革的各级将佐,都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奏报到了京中,皇帝和军机处议过,都认为此刻万万不能弛禁,一旦口子放开,后果不堪设想——这时候就是有再大的困难,也要咬牙顶住了。 故此,朝廷降明喻,军制改革,不可为被裁撤的兵士聚众闹事而有半点游移恍惚,各省除却以警用编制吸纳之外,对那些老弱病残,实在没有办法解决的,朝廷倒是不肯手软,按照每人每从军一年,赏发足额军饷的办法,给予一定的补偿——也就是说,从军二十年的,就可以得到贰佰四十个月的军饷。这一笔费用,由派驻到省的协理帮办军务司员会同本省藩司、绿营提督、总兵办理。至于军饷的来源,六成由朝廷拨付,四成省内自筹。 因为这样的解决办法,兵士不满情绪才逐渐为之安抚了下去,而山西一省所动用的遣散银子,总数就超过了一百六十余万两!在这之后,张运兰再无阻碍,在太原开始正式进行练新军事宜。 虽然诸事妥帖,但他为人情急躁,总想着在最短的时间内训练出一省新军,上报皇恩,行事之间分外的褊急,把抚标五营练得苦不堪言,兵士的怨气极大之外,效果也并不是很好。他自己还梦梦不知,依旧认为兵士不肯用心用力,每天更加bī迫,成了恶循环。 话是如此,但新军之制,首重的就是军中纪律,一旦有违反军纪之事,处置起来极其严酷,轻则军棍,重则杀头,没有半点人情可讲。庆林若是以公事为名,扯谎欺瞒,将来肃顺一纸公文送到张运兰处,连他也脱不掉干系,所以庆林有这样的说话。 张五听他的话中有畏难之意,更是吓得瑟瑟发抖,一个劲的碰头如捣蒜,“大人,看在小的多年服的份上,可不能把小的给肃顺送过去啊。大人,您要救小的一命啊。” 庆林也觉得无比懊恼,“不是我不想救你。”他皱着眉说,“只是,此事你诚然是做得太过鲁莽了些。” “是,是,是。一切都是小的的不是,只求能够躲过这一次,小的今后一定老老实实,再不敢为非作歹了。” “这样吧,我陪你走一趟泽州府。想来有我出面,救下你一条命,总还是能够达成的。”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救命之恩,小的来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大人!” 主从两个议定,庆林把张运兰请过提督府衙,对他说,“泽州府有公事往来,要营中二品副将、湖南张五到府城去,协理办差。本官想了想,若是只有他去的话,怕是诸事不妥,正好上一次肃大人到省的时候,本官有事,未及拜会,这一次顺路去一次,也好与肃大人久暌之后,异乡相见。这省城之中的军务,就请张兄多多辛劳了。” “大人不必客气,一切由本官担待就是。”张运兰心中深深看不起这一对账,不过官场上的面子还是要的,“大人一路顺风,早去早回。” 于是,庆林让泽州府所派的四名听差带着自己的手书先行回去,随即带着张五,一路向泽州府行来。 肃顺命李慈铭代替自己出城迎接,见面之后,只说大人正在府衙见客,未及亲迎,请制台大人原宥一二。庆林笑着摆摆手,“这位就是名动浙省的李爱伯了吧?先生大名,天下谁人不知?上一年在秦淮河畔,连yù尊天子,也为先生大才所夺,着实是令天下人赞佩,名下无虚啊!” 李慈铭心中暗怒!梦中舫中一段过往之事,经好事人之口遍传,早已经走了样子,竟是说,当日在梦中舫里,李慈铭惊采绝让皇帝也大为丢丑,便如同盛唐的李青莲再世一般。之后,赛香君小姐倾慕名士才俊,以身相许,气得皇帝脸è发青,拂袖而去云云得他无可辩也无能辩,尴尬得无以复加。今天庆林居然又提起这件事,倒似乎是有意拿自己取笑来了? 李慈铭不yīn不阳的笑了几声,“制台大人过誉了。学生不过一介寒儒我家大人恩宠,延至府中,建策听用,怎么比得上大人,节制全省军务,一言九鼎啊?” 庆林竟似乎全然听不出他话中的讥讽似的,笑着问道,“不知道雨亭兄如今在忙些什么?” “还不是为沁水县民风剽悍,常年来械斗不止之事?”李慈铭答说,“昨天,沁水县郑子墨将县内各族家长请到府城,大人正在与之商讨安民之法呢。” “哦?”沁水县民风不靖的事情,庆林也是知道的,闻言很是来了jīng神,“不知道雨亭兄要如何做呢?” 从沁水县请到府城的除了白、杨、生三大姓族中的家长、主事之外,还有其他小姓家族中的代表,济济一堂,总有二十余人,肃顺停了一天,先将众人安置在府城的管驿中休息一晚,第二天一早,将他们招到府衙,在二堂备下茶点飨客。 来此的二十余人中,倒有一半是有功名的,长揖不跪,口称‘老公祖’,肃顺很和煦的笑着,“都请坐吧,请坐。” 众人谢过归坐,肃顺左右看了看,“这一次请众位士绅乡党到府城来,本来也是本官的过失。为什么这么说呢?新任府县上任之初,于所辖之地的民风民情,都要有所了解。而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向本地德望俱勋的缙绅请教,我也不能免俗,只不过,我从来没任过外职,种种章法,晦暗不明,加以府城之中的公事太多,不好刚刚履任,便离城他往,不得已,只好将列位请过府城来了——失礼之处,请诸位不要见怪啊。” 他絮絮叨叨的说了半天,表情话语一片温和,而且黑白分明的眸子眨也不眨的望向众人,显得无比情真,在坐的有人便想,这个从京中下来的官儿,倒似乎是很通人情义理之常的嘛?不像是来得路上大家担心的,为县内械斗之事,要迁怒众人的样子。 县内士绅之首是白姓族长,名叫德堂,闻言拱拱手,“大人初到敝府,公事繁重,甚或日夜不眠,为往来杂务烦。老夫等忝为桑梓,受一点奔bō之苦,又算得什么?” “本官皇上简派,任职晋省,到任之前,于民情一无所知,经由子墨老弟解说,心中又是惊讶,又是狐疑?我天朝内省,居然还会有这样如苗徭摆夷之地都已经然无存的举族仇杀之事吗?不瞒诸位,乍听之下,我还当子墨老弟在和我说笑呢!”他的脸è突然转而扳紧,“后来才知道,这样的事情,并不是开玩笑!既然如此,我倒要请教了:难道在列位心中,并无煌煌国法之存吗?白族长,我知道,你也是有举人功名的,这少年庭训之学,难道老兄也是全然忘记了吗?” “大人见责得极是。国法煌煌,老夫从无一日忘却,只不过,敝县情形,与旁不同……。” 肃顺抢着说道:“怎么个不同法?可有实据?” “有的。”白德堂开始说了起来,“本县械斗之风,起自明朝末年,其时李闯为逆,祸一方,偏朝廷无力抗阻,唯有乡民结党自保。等到天朝定鼎,百业兴旺,民心思安,械斗恶习,不闻久矣。一直到了乾隆年间,陕甘回及数省,有从当地逃难而至的汉回小民,流落到此。——” 原来,乾隆年间,陕甘之地汉回争斗越发凶烈,朝廷派兵几度征缴,都劳而无功,省内安善百姓无可奈何,只好背井离乡,到处逃难,其中有一部分人,就到了距离不远的山西境内,在沁水县落下脚来。在这里落脚有两种原因,一来是距离家乡不算很远,等到日后安定下来,再折返回去也更加容易;第二个原因是,沁水县内有马氏一族,同样是回回,彼此同族,可以有一个照应。 回回到此之后,马氏一族人丁大旺,隐然成为县内第一大族,本来双方是很可以和睦度日的,不想逃离家乡来的的回回,聚在一起,经常会说起在原本家乡的时候,汉回争斗,多数以回民吃亏,遭汉人欺凌的旧事,为了在沁水县不至遭到此等对待,只有先一步结成乡党,对抗外族。 这是一种非常讨厌的舆论,当时任马氏族长的老人学识深厚,认为若是任由这样的声音传播下去,沁水县多年来融洽的两族百姓不好就会有三人成虎之虞,于是亲自约见白氏和生氏一族的族长,准备将这些胡煽动的族人,部分内外,一概赶出县境。 不料事机不密,给一个杨姓的逃难而来的回回知道了,不等遭人驱逐,他先一步纠集族人,将马姓一族全数抓了起来,并且将这一族人尽数驱逐! 杨某人心肠狠辣,为担心马氏人家报复,让马氏各房写下血书,立誓今后再也不会回到山西原籍来,从今之后,也等若再不是山西人士——为担心对方日后反悔,杨某人从马氏一族各房中留下一个孩子,作为人质,其他的人,全数驱逐。众人担心孩子的安危,不敢违背誓言,只好携家带口,含泪远离。 “这话不对吧?”肃顺听到这里,打断了白德堂的话,“难道朝廷就不管吗?” “此事,老夫也未知其详,不过是人云亦云。不过,听人说,杨某人uā了大价钱,上下打点,方始无事。” “哦……”过往多年的旧事,追问无益,肃顺也不多问,心中却有一个疑白德堂言语之中于杨氏一族的先人不敬,看杨氏族长,竟是无动于衷,这又是怎么回事?“那,现在后来呢?” 白德堂苦笑着说道,“杨某人忘恩不义,终有报偿。等到他四十六岁的时候,膝下原本有的三个孩子,都死于械斗之中,而几个孙儿,或者因病夭折,或者……”他笑了一下,继续说道,“如今县内杨姓族长,还是当年为他留下来,作为人质的马姓族人之后呢!” 肃顺向那个杨氏家族的老者看过去,果然,对方面对着他的目光,缓缓的点点头,“三鱼老兄所言极是,不过我等先人终究感念他一番抚育之恩,不好做出数典忘祖之事,故而仍以旧姓相称。” 肃顺这一次完全听明白了,“既然彼此原本就是和睦乡里,又为什么不肯放弃多年成见,共谋桑梓,反倒继续这等争斗不休的悖逆之事呢?” “多年积习而下,哪一户、哪一家没有丈夫、孩子死于对方之手?放弃仇怨,哪里有这样容易啊?” “那你们呢?”肃顺看向其他几位小氏族,“又是为何裹挟而下?” 几个人参差不齐的答了几句,大约是原因是,山西贫苦之地,百姓为了几两银子的利益,不惜铤而走险,所以,大族之间约好赌斗之期,轻易不会从本族中出人,反而雇请小族青壮,代为征战——等若就成了这三氏的雇佣军了。 伤残、死亡,都可以有一笔不菲的安置银子,jiā付到家属的手中,故而形成一种非常奇特又非常邪的风气,用官府的话来说就是:‘凡出斗者,妻孥嬉笑相送,不望生还,或父子二人,各受一姓雇募,及至临场,父子各忠所事,若不相识。’ 而赌斗之后‘每受雇者死一人,则雇者给银五十两,祠堂立忠勇牌位,妻孥具有养赡。’而为了这五十两银子和妻孥日后有巨族妥加安置,竟有青壮百姓,主动uā钱,请战出征的。 这还不算,小氏族与大族之间,也偶尔会有争斗,便如同郑子白和肃顺提过的,赵书新杀妻求财的事情。提及这件事,白德堂怒满iōng臆,“大人,非是老夫敢于在此臧否朝廷大员,只是,像赵书新这等丧心病狂之人,居然在杀妻之后,还能躲过一死?这还有天理吗?可见……”他撇了撇一边陪坐的郑子白,言下之意是说,郑子白从中一定是收受了赵家的好处,才有这等不公的判决。 “白老大,你这话鹅就听得不对!”不等肃顺说话,赵氏一族的族长就着浓重的口音答话了,“朝廷有法度,鹅赵家又不曾使钱——鹅们也莫钱可使——赵书新那个瓜娃儿,为朝廷恕过不杀,也是朝廷的恩典,你这老的,不走正途,反倒害死了赵家的两个小娃……” 他一口西北土音,说得又急又快,肃顺听得半懂不懂,只能靠猜的,才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看两人有点流于意气,赶忙阻止,“且请稍安勿躁。今日到了本官等到府衙,总要大家心平气和的商议解决之道——赵书新一事,不过是特案,不可作为常例视之的。” 白德堂不敢不卖肃顺面子,只是看他气得胡子翘起多高,可见是赵书新不死,老人心中的火气,便绝对无法发泄。 肃顺说道,“便以此事来讲吧,赵书新固然可杀,但他的弟妹两个,无辜稚童,为人殴打致死,三鱼兄,这其中难道不是贵族人做得失却衡平之道了吗?” “大人所言极是,此事着实是老夫管束无方所致。只要赵书新明正典刑——我愿意赔偿。” “娃都死了,你赔偿就好了吗?” 肃顺心中不喜,这叫什么话?难道这百数十年来,你赵家为了银子而死的族人还少了吗?当时怕也不见你如此咄咄bī人吧?心中想着,一张圆润好看的大脸上收敛了笑容,“听贵族长的话,倒似乎一定要将白家殴打孩童致死之人,一并处死,以为补偿了?” 听他语气不善,赵氏族长不敢多说,“鹅……不是这样讲。” “不是当然最好。”肃顺变脸极快,又堆起了笑容,“本官也算是一手托两家,此事能够彼此圆通融洽,方始是最理想。”他正想接着说口跑进一个戈什哈,“回大人,提督庆林庆大人到。” 顺长身而起,抱歉的一笑,“对不住诸位,公事繁重,本官不能久陪。这样吧,请各位暂时仍旧回管驿休息,彼此商讨一个章程,总要双方满意……届时,本官为你们做主,以公文将其确定下来,也好保证今后县内一方平安。诸位以为呢?” “大人所言自然极好,既然如此,我等不再打扰,暂且告辞。” 送白德堂等人出去,肃顺转身回到厅中,沁水县郑子白忙靠了过来,“大人,真要以公文的形式将此事确定下来吗?” 肃顺点头,“这只是第一步。”他突然转而问道,“子墨兄,你在县内任职几年了?” “回大人话,卑职是咸丰二年任职沁水县令的。” “已经有七年之久了?想来县内人脉也已经很熟悉了吧?” “这,卑职不敢说熟稔人脉,不过各族各房,倒是都认识一些,也都有过……”郑子白立刻明白过来,“大人,莫不是要另选各族族长?” “若还是任由这些尸位素餐之人在族长之位上的话,只怕用不到两年,仇杀之风复起——本官不知道,不任职也就罢了,既然到了这里,又知晓前后,就断然不许这样野蛮之风容留!” “大人见识深远,更长存惠民之心,卑职佩服。” “等一会儿你辛苦一番,到县里走一趟。”肃顺jiā待他,“将各族年轻有为之人聚集起来,……和他们晓谕清楚,一旦这边有了成议,我会立刻派人知会你——到时候,这份文书,就是白德堂等任职族长,所能够签署的最后一份文书了。” 郑子白真正的佩服起来,事情处理的条理分明,却又丝丝入扣,分毫不不愧是从京中下来的。只是,任职一方知府,难道不是有点屈才了吗?心中胡想着,躬身答应:“是,卑职明白了。” “只有一节,本府要嘱咐你,经你之手选拔之人,必得是那等真真正正心存良善之辈,若是日后有一个反复,给我知道了?”肃顺笑眯眯的说道,“子墨老兄……,想来以肃某之能,要追究你的责任,怕未必是难事——不管你届时是一方风尘俗吏,抑或是外任封疆,皆是如此,你不可自误!” “卑职不敢!卑职万万不敢以ī情废公事,请大人放心。” “不说这些了,你下去吧。我也要见客了。”A!~! 第80节 愚钝之辈(1) 第80节愚钝之辈(1) 把庆林延请入内,按照清朝官场上的规矩,提督见知府,彼此是要行平礼的,不过庆林畏惧肃顺,加以此番到府,有求于人,便仿见巡抚的礼节,以堂参相见,单膝落地,“给大人请安。” “不敢,不敢!”肃顺赶忙把他扶了起来,“朝廷有法度,传扬出去很不合适。军请起。” 庆林恭恭敬敬的行了礼,站起身,“肃大人,总是我管束不严,方才给下面的疲滑兵士可乘之机,接获大人的公事之后,不敢怠慢,亲自押解犯军过府,请肃大人鉴收。”说话间,他喊了一声,“把那个账带上来!” 张五给随行的兵士捆着,领到堂上,让他跪在肃顺眼前,“给大人叩头。” 肃顺连看都不看他,向外招呼,“来人!” “喳下的戈什哈暴雷般叱喝答道。 “把犯军张五暂且收监,等日后本官亲自审理!按律治罪!” 下人上堂来,解开张五身上的绳索,带着他下去了。张五可怜巴巴的望着庆林,似乎是希望得到长官的求恳。庆林却扭过头去,只做未见。停了片刻,等到堂上没有旁的人在,庆林挤出一丝笑容,问道,“雨亭兄,这一路行来,很辛苦了吧?可惜,当初雨亭兄到省的时候,本官出行在外,未及迎迓,还望老兄不要见怪啊。” “哪里。军不必客气。”肃顺答说,“倒是在下,在京中的时候,听闻老兄在贵州任上,惩治盗民匪,多有功勋,不愧是先皇当年,圣心中多有褒扬的族中楷模啊。” 庆林高兴的张开了嘴巴,微笑起来。肃顺所说的是当年他随柏葰出使朝鲜国的往事,身为正使的柏葰坚峻异常,于高丽国的馈赠赂遗狷介不取,清廉如水,庆林当时是随行武官,上峰秉忠悃,他作为属员的,自然也不好伸手拿钱。回国之后,道光帝认为此行出使属国,一行人大大的为国争了面子,对柏葰、庆林多有封赏。 只是,时过境迁,庆林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满怀勇武之气,一心为国谋的武将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脑子利禄之求,在云贵提督任上六年有余,宦囊丰盈,都是倚仗绿营旧有弊政而来,也不必多说。 和肃顺客气了几句,庆林说道,“雨亭兄,张五纵然有过,但终究是朝廷武官,多年来在小弟身边,鞍前马后,功劳卓著,就请雨亭兄看在小弟的名字上,恕过他的死罪吧。其他种种,……” “庆军张五bījiān不成,戕害无辜nv子,你让本官如何宽免?况且说,身为朝廷武官,更该守法,以为小民、将佐表率。如今他反其道而行,本官总要顾忌治下民情啊。” “这不妨事,不妨事。本官愿意多多赔偿死者家人,慰藉一二。” “慰藉?我查过,这一家只有一个独养的nv儿,再无兄弟姐妹,如今为张五所害,老夫妻失去半生奉养,你以为,要如何慰藉,方能使之平复丧nv之痛?” 庆林听他大打官腔,心中恼火:“既然这样的话,雨亭兄以为,我要如何做,方可使此事化解无形?” “你要如何做?老兄这话我不明白。此事与大人有什么相干?一切由本官依法而断,又怎么说得上化解于无形呢?便是日后民情顺遂,怕也是在张五为律法明正典刑之后,方始可能。” “听雨亭兄的话,竟似是一定要杀了我这不成器的手下了?” “国法煌煌,肃顺也爱莫能助。” 庆林猛的站起,“肃顺,你也不过是四品知府,不要说与我品秩相去甚远,就是张五,也位列在你之上——我念在你和柏中堂多年jiā情的份上,几番礼让,你可不要不识抬举。” 听他提起柏葰,肃顺心中恼火,他本意并不是一定要杀了张五,只要庆林能够多使银子,打通上下关节,特别是死者家属一边,若是能够说得动对方不再呈告的话,略施薄惩也就足矣。不料庆林居然以自己品秩低微为名羞辱,更抬出柏葰的名头来压人,如何可以忍耐? 咸丰八年的大年初一,皇帝驾临翁心存府上,正好,柏葰、肃顺几个也赶上了,皇帝用膳的时候,众人作诗,柏葰也做了一首,肃顺读书少,不解其意,后来回府之后给龙汝霖几个转述一遍。 他不懂下其余几个人自然深喻,这是拿自家大人比作杨国忠——因为这件事,肃顺记恨了柏葰好久的时间。不料今天又再听庆林提起?心中的恼怒之意越发的按捺不住了。 不过他宦海多年,早练就了一份矫情镇物的功夫,心中恨极,脸上却丝毫不反倒言语之中故意挤兑庆林,“这话请恕职下听不明白。我虽是一介小小的知府,比不来老兄你位高权重,却是皇上钦命的一府之长,军事、民情,照例是份内职掌,如今泽州府出了犯军害民的案子,难道我不该管吗?” 庆林一时失言,也是为肃顺的话僵到当场,脱口而出一句话来,“你管民事,我管不着;省内绿营军制之事,还轮不到你这一府之长来过问。” 肃顺心中暗喜:昏沌的狗才,只凭这句话,我要不趁机让你倒一场大霉,就算是我妄自到这山西省内走一趟! 脸上装出一副委屈的神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本官也不敢过问张五戕害民nv一事,就请大人将人犯提回吧?本官不远送了。” 庆林纵然骄狂,也觉得事由大非寻常,认真想想自己刚才说的话,额头上冒出冷汗来,“肃大人……雨亭兄?” 肃顺理也不理他,转身进了内堂,命戈什哈送客,并且派人从府城监狱中将张五提出来,送到城外,差役转身回去了。 庆林越想越怕,不敢停留,当天出城,会同张五一路返回太原,然后让提督府中的幕僚给柏葰写了一封信,以六百里加急,送抵北京。 他的信差快,肃顺的折差同样不慢,将此事的前后一一记录,奏呈御前。果然,皇帝龙颜震怒,“这个庆林怎么回事?居然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知府管得民事,管不得军务吗?还不用提有张五这样的刁徒,bījiān不成,害死无辜?” 柏葰也接到了庆林的来信,知道一定是一场极大的风bō。朝野尽知,庆林是自己府中派出去的奴才,皇上追问起来,一定会追到自己头上,眼下只有先行碰头请罪,再想其他对策了,“庆林是奴才府中的奴才,当年出使高丽的时候,奴才见他才情俱佳,携在身边,……” “当年的事情不必多提。”皇帝满脸厌恨之却有三分是真,七分是假。肃顺和柏葰不和,并不是什么秘密,这一次柏葰府中出来的下人言语无忌,给肃顺捉到把柄,又怎会不狠命攻讦的? 不过这件事也让他看到军中旗员,特别是如一省提督这样的统兵大将于兵制之事的阻挠心态——张运兰在山西的所作所为他不是不知道,其他李元度、林文察、朱洪章之流在其他各省所遭遇的,也是有大同小异。 虽然军制改革勉强推行了下去,但各省绿营上下难得的同声相和,处处掣肘,李元度上折子说,“每日臣难得休息,夜来常带弁员巡视军营,睡不到两个时辰,自觉统兵演之事,较之臣于直省之内,更加忧烦很多。” 接到这样奏报,皇帝又是焦急,于承办差事的将佐弁员又是心疼,久思之下,找不到一个应对的办法,偏偏正好,庆林自己送上来了,心中喜欢之外,更加不肯轻易放过了,打断了柏葰的话,他说道,“五月上旬的时候,张运兰给朕上折子说,晋省绿营兵士,不但疲弱久矣,经臣多方研判、训导之下,全无起臣自觉愧对皇上,更于任上多方探究,兵士奏陈,营中将佐,于皇上圣意所念,背道而驰,种种不法之事,臣不敢逐一罗列,只恐有辱圣听。” 复述了几句,皇帝说道,“朕已经命张运兰将在山西军营中所听到了不法言论逐一记录,具折呈报御前了。这件事尚未完结,就出了庆林的事情……如今想来,一定是庆林等人在军营中散步言论,着兵士不可认真训练,只要差事办不成,张运兰自然呆不长久。届时,便又可恢复当初醉生梦死之态!” 他环视一周,问道,“你们说,朕猜得对不对?” 这样只凭臆测就要入人之罪,自然不为朝臣认同,只是皇帝属意不善,是众人都看得出来的,这时候不敢触他的霉头,又不愿意昧着良心说话,万方安和中静了片刻,“皇上,臣弟以为,此事还是要等到张运兰的奏折抵京之后,再做处置吧?” 帝倒并不坚持。煽动兵士的事情只是为日后埋下一个伏笔,左右只凭肃顺折子上的话,就可以定他罪了,他说道,“庆林身为一省提督,久历军务,居然说出知府管不得军务这样的账话来,可见其人平日在军中是如何骄狂!六福?” 他突然提高了嗓向外呼唤,六福闪身进来跪倒,“皇上?” “传兵部六堂,到万方安和见驾!” 皇帝余怒未息,反倒越发恼恨,从御座上起身,在军机处几个人的注视下绕室蹀躞,“可恨!一个小小的提督,芝麻绿豆大小的奴才,居然就敢如此狂妄?今天是肃顺这个知府管他不来,日后,是不是连朕的旨意,他也要不当成一回事了?” 柏葰心中一个劲的叫苦,他只怕皇帝会以庆林所言不敬之处大加批驳,甚或以此为契机,将军事改制进行中引发的种种烦劳圣心处,做一次总的纠合——若是那样的话,倒霉的怕就不仅仅是庆林这样简单了。 思忖间,兵部几个人从九曲孔桥进到万方安和。其中满缺尚书是赛尚阿,因为数年来在天津练兵得法,更且在与联军的战事中指挥有功,为皇帝重新录用的。 汉员尚书是杜受田之子杜翰,当年任职吏部辑勋司,是京中有名的缺。后来升转吏部郎,改任兵部尚书,朝中尽知,杜翰虽有才学,但能够以刚过知天命的年纪,就托以一部之重,也是顾念其父当年的功劳的酬庸之策在内。 众人进殿跪倒,参差不齐的碰头以毕,皇帝问道,“赛尚阿,杜翰,你们职掌兵部,天下兵制所辖,尽皆归于尔等所管,山西提督庆林,竟然口出‘知府管不到兵事’的大逆之言,你们说说,这是什么罪名?” 赛尚阿几个人在来得的路上,已经向六福请教过皇帝突然宣召的用意,几个人商议了片刻,都认为此时不宜将此事扩大开来,仅以庆林为止,方是最好的结果。故而即便心中不忍,也不得不把庆林牺牲掉了。 赛尚阿闻言立刻碰头,“奴才惶恐!奴才皇上不弃,以兵事之重责相托,本该上体天心,下顺众情,将皇上每日圣心念兹在兹之兵事改制一事,推行而下——如今晋省提督庆林,口出不敬之言,奴才第一个便要承担罪责。” 说着话,他把头上的凉帽取下来,放在一边,以额触地,“奴才先请皇上降旨处置。” “兵部的事情,朕自有决断,现在还轮不到你来从旁分责。朕问你,庆林之事,你是怎么想的?” “奴才以为,当派员到晋省去,着庆林明白回奏……” “不行!”皇帝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明白回奏?能奏答什么?还不是拿那些奴才死罪之类的话来搪塞天使?你……算了,你年纪太大,没的为一个奴才再受奔bō之苦,让万青藜去一次。” 万青藜字藕龄,江西九江人,道光二十年的进士,曾经任过顺天府尹,这个职位最是让人头疼,京中巨族大户太多,随便拿出一个,祖上也能够和某位开国元勋、王公贝勒拉上关系,他自问做不来‘强项令’,便几次托人烦窍的意图把自己调开,最后走通了肃顺的路,改任兵部左郎。 听皇上点名让自己去一次山西,万青藜碰头答说,“臣谨遵皇上谕旨。” “你到山西,共有三项公事,第一,褫夺庆林晋省提督之职,改由总兵长寿署理;第二,把那个bījiān害人的张五,移送泽州,让肃顺按律治罪;第三,会同张运兰,同时认真问问他,在省内练兵,可有什么难处……回来之后,朕要听你逐一奏报。” 他说一句,万青藜答应一声,直到他都说完了,才再一次碰头行礼,“是,皇上天语嘱托,臣一一铭记。到省之后,当逐一以皇上圣训行之。” 皇帝点点头,沉默了半晌,看向奕几个,“老六留下,其他几个,都下去吧。”A!~! 第81节 愚钝之辈(2) 第81节愚钝之辈(2) 众人跪安而出,皇帝让奕站了起来,“六福,搬杌子来。” 福答应一声,转身下去,搬来一把杌子,放在御案前,奕先谢过恩,方才微微欠着身子,坐下来,听皇上动问,“庆林之事,你是怎么想的?” “臣弟以为,庆林粗鲁有之,借提督一省军务之便,私相接纳赂遗也有之,但若说他于朝廷不敬,于皇上不敬,怕只是一时口快之下的无心过失。” “于这一点,朕倒是同意你的话,和肃顺比较起来,庆林简直就是蠢猪!给人家玩于鼓掌之上,犹自不知呢!”他一面说,一面脑子中想,似乎见到庆林给肃顺簸得语无伦次,bī迫得急了,说出给他抓住大大的把柄的话来——想到这里,他几乎笑出声来。 “皇上?” “啊,什么?” 奕也知道,皇帝有心找庆林借人头,只是替庆林想想,为无心之失,就要削官罢职,押回京中待堪,其中固然有咎由自取的一面,但他为人厚道,总想着趁这个机会,为他求恳一番,“皇上,庆林之事,臣弟以为,总要留他一条自新之路,方可显我皇上包容四海之胸怀啊?” “你当朕没有想过吗?”皇帝苦恼的点点头,“老六,局外人有时候见事不明,难免强加穿凿。便如同上一年和联军jiā战吧?天时地利人和,我朝全数占优,仍自有广州城外,虎沿线全线失守的败局,若不是英人骄横得意,不顾北地冰寒,轻敌冒进的话,只怕战争的结果,殊难预料啊!” “臣弟倒以为,皇上不该如此自抑。我天朝百姓,多年来心向朝廷,惊闻英人犯边,敌忾同仇,众志成城,更倚仗皇上明鉴万里悉敌情,指授方略,才有山东一役收功,想来便是英人再来……” “朕当初就说过,英、法、美、德这样的国家,终究也是文明之邦,和我天朝商贸jiā往日渐频密,兴兵再犯,未必就此绝决,但可能也会变得非常非常小。倒并不是朕所担心的。朕想的是,日后若是周边之国,例如俄罗斯国,如圣祖仁皇帝年间旧事上演的话,老六,你说,只凭这数年磨练,方小有所成的数万光武军,与京中的神机营,又是能够与之一战的吗?” “是,臣弟也以为,新军固然战力极强,但终究人数有限……”奕轻‘啊’了一声,“臣弟明白了。所以皇上要在全国推行兵制改革之法?” 皇帝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老六,这样给人质问,朕还是第一次呢!” 奕羞得脸上一红。入军机处数年来,往昔的那种跳脱顽皮早已经变成沉稳安详,奏答之际,也是规行矩步,从来没有像当初那般的言行失措,今天似乎是因为只有君臣兄弟两个,又是在万方安和的偏殿之中,少了几分压抑的缘故吧,难得的重现当年颜è了。 皇帝倒不以为忤,奕是自己几个兄弟中最成才的一个,心中也很是看重他,“不必拘礼,来,坐下谈,坐下谈。” 奕重又坐下,口中问道,“皇上,臣弟想,肃顺在山西,如此行事,不顾及官场同僚的面子,只怕,于他日后不利啊。”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为人情褊急,你也是知道的。这一次到山西去,便如同金鱼缸中放入一尾黑鱼,活泼之外,或者能够让晋省上下,感受到紧张和压力——也未始不是一件好事呢!” “皇上说的是,如今四海平安,固然是好事,但官场上种种暗弱疲废之风,也正是要如肃顺一般的官员,好生的整治一番不可。” “可惜啊,像他这样的人太少了点。”皇帝看到了奕面露不以为然的神扑哧一笑,“你不要吃味儿,肃顺有肃顺的长处,你有你的用地,这是不同的。” “臣弟不敢。” 皇帝有心再说几句,又咽了回去,“朕还要批折子,你跪安吧。” 打发奕离开,他拿起肃顺所陈奏的折子,“览,所奏甚妥。晋省民风剽悍,若只以公事相约,恐有人亡政息之患,非以治本之法,不能收功。各姓族长改换一事,该员在府内酌情办理,总要上下恰然为是。” “……另,陵川、高平、阳城等县,土地归属全无地契文书,只凭祖辈口口相传,地赋粮税更是多年糊涂,着该员在任上详加料理,既不准无凭可依,亦不准穷苦百姓失却立身之基。” 他琢磨了片刻,肃顺或者很贪财,但确实是能吏,有些话不必写得太过明白,让他失去了临事决断之权,反倒不好,还不如让他自己发挥呢。 把折本放在一边,有内侍收拢归总不提,六福闪身进来跪倒,“皇上,翁同龢翁大人等今年乡试的正副主考官递牌子进来了。” “传。” 清朝的乡试是逢子、午、卯、酉之年举行(这是指正科,恩科不在其列),在这之后的辰、戌、丑、未之年举行会试。而各省乡试的正副主考,因为担心消息走露,有人事先联络,行以银钱贿赂,或者研判主考文风,以为中选等一系列的闱中弊端,设定了比较严密的措施。 其中第一项就是全部正副主考,皆是出自皇帝的钦点——一旦选定,皆不可更改——只有一个先例,是在道光年间,某位任职主考的翰林,得罪了权相穆彰阿,临时向皇帝进言,居然撤换了。这在有清以来,都是绝无仅有的一份。 第二个措施是严密关防,被选中的考官,按照路途远近,分别时候命人赍旨到府,接旨之后,即刻出京,大约等到了地头,时日也差不多了,然后便是入闱,其时和省内官员全无jiā流,关防不可谓不严密。一直等到考卷全部收上来,正副考官要遍阅落卷,以求无遗珠之憾。 不过今年,皇帝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在圆明园翰詹大考结束之后,竟提前将各省正副主考的名字公布了出去!其中潘祖荫、翁同龢两个任陕西正副主考;朱学勤、胜保任山东;祁世长、钱桂森任湖广(在清代的时候,两湖是入湖广大闱的,所以也可以算是一省)。其他林林总总,都是从翰林院挑选出来的贤能之士,也不必一一细表。 众人由礼部尚书灵桂引带,进到殿中跪倒,行了君臣大礼,皇帝停了片刻,方始说道,“多年政务闲暇之时,朕总是翻查历朝祖宗治国之法,其中看到历朝历代,于各省乡试中往来弊政,心中总感觉很奇怪:乡试关防不可谓不严密,却也多有提前走露风声,给一些人贪墨之机,朕认真想来,非是种种规程给他们以可乘之机,而是在于一任主考,除却例有的生贽敬之外,大有可让人心旌动摇的黄白之物可以落袋——为了这样的阿堵物,自然就有人不惜以身试法了。” 他说,“朕眼见于此,便想,既然如此,也就不必得像如临大敌一般,设定下种种规程。毕竟那些一心为国取士的,银子堆到眼前,也秉持忠悃之心不变;那些意图借一任主考,大发横财的,严密与否也难挡其贪利之心。” 皇帝的语气说不出的讥讽,“便如同放两江主考吧?其地物阜民丰,学子中家境殷实者大有,自然的,那种生照例有的贽敬,怕也不会很少。这本来是学生于老师的一份孝敬,更且是历朝历代流传而下的,朕无意修改——但若是有人敢在贽敬之外,另行以他法收取银子,甚或眼睛中只盯着银子,不顾朝廷抡才大典的郑重其事——便是朕有心恕过,也要顾及天理、国法、人情!” 丁日昌心中惊惶。他就是给皇上选中,放两江主考官的,闻言心中叫苦,谁也不提,单单提到两江南闱?难道这是皇上借机敲打自己吗?不敢奏答,胡的听着,“再有一节,便是老生常谈了。你们究竟是多年苦读,正途出声,而你等的家人呢?是不是也能够像各自的主子那样,忠心侍上?若是为各自的奴才所累,选拔贤良之际出了问题,这些人自然难逃国法所绳,就是尔等,只是这等管束不力之罪,朕也断然不会轻饶。你们要切记、切记!” “是,臣等谨记皇上天语教诲,定当严加管束。” “今儿个之后,一些路途遥远的,怕是要即刻启程了,路上辛苦种种,朕虽然不曾经过,却大可以想见,多加保重吧。等到回朝之后,朕再逐一拨冗传见。” 看皇上没有更多的吩咐,灵桂领班碰头,带着众多翰林退身出去。“六福,你去,让翁同龢进来。” 六福答应一声,追了出去,片刻之后,领着翁同龢又转了回来,行礼之后,皇帝先站了起来,“和朕到里面来。” 翁同龢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跟在他身后到了御书房,“潘祖荫这个人,你可很熟悉吗?” “是,潘祖荫与臣私jiā甚好,为彼此同好金石之物,更是知趣相投。”翁同龢说道。 “朕也听说过,似乎他最好碑帖拓印之物?此行到西安去,想来你二人定然可以尽餍所yù了吧?呵呵……”皇帝轻笑着说道,“翁同龢,刚才朕的话,你都记下了吗?” “是,皇上天语教诲,言犹在耳,臣岂敢有片刻遗忘?” “抡才大典,重中之重,万万不能有半点闪失,其中种种规程,也不必朕和你再费唇舌。除了持身清白之外,更要慧眼辩才。你虽然是副主考,也要从旁起到规劝和建议的作用。” 翁同龢心中感动,跪了下来,“是,皇上的话,臣都记住了。” “你是做学问的,以君子之道持身立朝,很多话不用朕一一提点,你此番到陕西,除了办好你分内的差事之外,朕还有件事要你去做。” “皇上有命,臣敢不尽心竭力?只不知,是什么差事?” 用过晚膳,六福到皇后宫中传旨,“在万方安和伺候。” 不料皇后沐浴整衣之后,忽觉下腹疼痛,竟突然有红信传来了。 这样的身子自然不能侍奉,皇后就准备命李莲英去回命,但正待开口,脑子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来,“青青?” “奴才在。” “等一会儿你到万方安和去,代我回奏皇上,说今天身子突然不便,不能伺候主子了。” 柳青青并未多想,闻言答应一声,就要去复命,却给皇后叫住了,“等一会儿再去吧。皇上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每天用过晚膳,总是要批折子的,不要这会儿打扰他。” 于是,柳青青就等。一直到天è尽数黑透,皇后估量着这会儿回话,皇上就想临幸旁的嫔妃,也已经不大来得及了,方才把柳青青叫了过来,“青青,你到宫中几年了?” “回皇后娘娘的话,已经有将近一年时光了。” “上一年,在秦淮河边的舫中,他是不是很讨厌的样子?” 柳青青扑哧一笑,“奴才都忘记了。” “我还记得呢,你怎么就忘记了?” “娘娘既然还记得,还让奴才说什么?” 皇后轻笑了开来,“你这坏丫头!” 她为人和善忠厚,深得宫中下人、嫔妃的爱戴,时间久了,由敬生爱,言语间就不是那么害怕了,所以柳青青敢于和她开玩笑。 皇后拉着她的手,到自己身边来,说道,“青青,皇上欢喜你,你知道吗?” “诶?”柳青青大大的愣住了。 “是真的,我不骗你。皇上几次和我说起你,都在讲……”她胡的摆摆手,“算了,这些也不必说它,倒是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柳青青大羞,心中却又有几分期盼,“什么……怎么想的?奴才不明白。” “青青,你是我身边的人,总要你有个好归宿,便如同yù妹妹一般,你也知道的,她当初是兰儿身边的人,蒙皇上宠幸,又是抬旗,又是封秩,如今更生下阿哥,常常陪伴君父。” 皇后柔声说道,“你若是有意的话,今天晚上你就过去,伺候好了主子,将来在宫中,我们姐妹作伴,岂不是强过现在这般,每日里以下人自居吗?” “娘娘……关爱奴才,奴才又岂会不知?只是,不知道皇上……?” 皇后一听便知道,她是千肯万肯的了,只不过还有些心中不托底而已。笑着说道,“皇上终究是喜欢新鲜的,你又是未经人事的处子,生来得容颜俏丽,还怕皇上会放过去吗?去吧,一定没事的。”A!~! 第82节 处子风情 第82节处子风情 皇后这般做法,也是意在固宠。皇帝的体质,畏冷怕热,冬天还好,点上几个炭火盆窗紧闭,也就无妨,到了夏天,只能苦熬,他天生风流,却为了这稍做动静,就浑身汗出如浆的季节,连帝妃之间的**之事,也不得不为这样令人难过的气候所阻,不弹此调久矣。 宫中姐妹前来问安,偶尔会在一起说些闲话,皇后才知道,自从在佳贵妃的永和宫中白日侍寝过一次之后,竟是再也没有第二次翻过谁的牌子,算算日子,已经有两个月之久哩! 钮钴禄氏心疼丈夫,她知道所谓孤yīn不生,独阳不长的道理,皇帝总是这样强自忍着,若说憋出病来,倒不至于,但无处发泄,火气上升,总是会的。 偏偏好容易招自己伺候,身子却又不便?灵机一动之下,想到如兰儿那样,献美于上,一来给皇帝消减火气,二来,柳青青终究是自己身边出去的,承恩之后,皇帝封赏晋位,也能够在宫中多出一个和声同气的姐妹,不也是美事吗? 柳青青给她追问的无可躲避,只好羞红着娇靥,答非所问的说道,“娘娘恩赏奴才,奴才又岂会不知?奴才不是那等无心肝之辈,日后定当报答。” 皇后笑着点点头,“莲英?去把法国进贡来的香水取来,给青青妹子。” 李莲英听得楞了一下,怎么称她为‘妹子’了?转念一想,大约明白了,赶忙转身到镜奁旁的屉斗中取出小小的玻璃瓶子,拿了过来。 这是法国人为表示对中国善待联军战俘表示感谢,并为欧美数国会同中国共同议定《战俘条约》的感谢和尊敬,进贡来的香水,不同于中国人习惯使用的香粉,滑腻之外,香气更加可以持久。 皇后作为后宫之主,所得之数自然是最多,不过平日里不大使用,总是在面君的时候,才会涂抹上一些。jiā到青青手里,“这一瓶,是皇上赏给我的,今儿个就赏给你吧。” “奴才叩谢皇后娘娘天恩。” “莲英,你伺候青青梳洗打扮,然后送她到万方安和,和皇上回,就说我身子不便,不能伺候。” 李莲英心知肚明,笑着点点头,又凑趣似的单膝落地,给柳青青请了个安,“青青姑娘,奴才给您道喜啊。” 柳青青终究是未经人事的处子,听李莲英言语中有取笑之意,更是大窘,孩子般像皇后告状,“主子,您看他啊?” “莲英,别逗她。”皇后好笑的哄劝了几句,“去吧,去吧。” 于是,李莲英在前面掌着灯烛,陪着柳青青到了万方安和,皇帝早等得心急,眼看已经过了亥时,皇后怎么还不来?正要派六福去问,殿口有脚步声起,随即是惊羽低低的声音和来人说话,听不大清楚在讲什么。“是秀儿吗?” “回皇上话,是皇后娘娘身前的青青姑娘,前来复旨。” “让她进来吧。” 柳青青顾不得和惊羽多说,进到殿中,盈盈拜倒,“奴才柳青青,叩见皇上。” “皇后怎么了?” 柳青青三言两语将皇后身子不便,今夜不能伺候的事情说了一遍,皇帝大感失望,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今天晚上红信传来?皇后的身体他知道,每到月信之日,总是流红不止,比之旁人,日子要长很多,“她的身子,可要紧吗?” “奴才本想传太医,皇后说,不打紧的。” “哦,那就算了。”皇帝并未多想,低下头拿起了一本折子,就着灯光翻看了起来。 青青误会了,以为皇帝不喜欢自己,心中难过,君前又不能失仪,只好跪在那里,暗自饮泣。 好半天的时候,皇帝放下折子,“啊?”了一声,“你还在呢?” “是,皇上未叫奴才起来,奴才不敢失礼。” “起来吧。”皇帝好笑的从御案后转了出来,鼻翼煽动了几下,“唔,好香啊?什么味道?” “是奴才……” “什么?” “是皇后娘娘赏赐给奴才的……法国香水。” 皇帝今天的感觉灵敏远逊于往日,了然的点点头,向前走了几步,忽然灵光闪现,心中明白过来,好笑的转过身子,又走回到她身前,“朕知道了,是秀儿让你过来的吧?” 柳青青羞得连头都不敢抬起,声如蚊呐的答应一声,“是。” 皇帝看着她这副娇怯怯的nv儿形态,思及上一年在秦淮河畔几次相晤,言笑无忌,后来和她主仆两个窥探御用火车,暗夜jiā心,虽然青青姑娘并不如惊羽那般让自己真心怜爱,却也是nv儿风情,让人食指大动。 用手指挑起她圆润的下巴,两双黑黝黝的眸子对视着,“那,皇后让你过来,你就过来了吗?” “奴才……”柳青青迟疑了一下,说道,“奴才也想伺候皇上的。” 皇帝满足的笑了一声,坐在软榻上,望着比自己略高的nv孩儿,揽过她的粉颈,重重的吻了上去。 柳青青虽然是户人家的清倌人,但这等逢迎之术,在皇上的后宫中,也只比紫yù逊è少许,却比她更多了几分清纯味道,四唇相接,两瓣丁香,津液暗度,双臂箍住男子的后颈,几乎要把身子挤做一堆了。 好一会儿的时候,皇帝的唇移开了她的,“青青,” 柳青青给他吻得浑身发软,昵声答了一句,“皇上?” “把衣服脱了。” “??” “这是旨意,脱衣!” 柳青青委屈的脸è一红,不敢抗旨,退后了半步,手上慢吞吞的解开石青è衫子的纽襻,只望着皇上能够圣心垂怜,免了自己受辱。不料男子硬下心肠,竟是一定要看一场特殊的‘表演’,盘起双膝,坐在榻上,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姑娘无奈,好在暖阁中只有自己和皇上,倒不虞ūn光外泄。脱下外面的衫子,内里就是一件同è的小兜儿,rǔ白è的肩头,柔若无骨的双臂,一一暴露在男人越来越亮的眼神下,“接着脱。”皇帝用手指指她下身的裤子,继续说道。 柳青青自知躲不过去,解开裤带,任由宽松的衣服自行滑落,弯下腰去,脱下脚上踩着的花盆底,只余一件亵裤,起不到半点遮蔽作用,反而激发得男人更加情动如火,“嗯?” 柳青青慢吞吞的伸手向自己腰间、颈后,松开肚兜的系带,丝质顺滑的衣料毫不沾身,轻飘飘的滑落在地,露出两团洁白的粉腻,茁然挺立,羞涩却骄傲的展现在男人面前。 到了这样的地步,皇帝犹自不满,鼻子中轻轻地哼了一声,姑娘只好放下抱于胸前的双手,解开了胯间的亵裤,于是,柳青青就变得和初生的婴儿一样了。 皇帝心早已大动,不过强自克制,将她拉得近了一点,双手落在她粉腻浑圆的上,缓缓捏,嘴巴则贴上nv子的胸前,用力啜吸着,片刻之间,青青就娇出声,“皇……上……” 皇帝充耳不闻,一只手在她股间发蓬然处划过,带起了一汪ūn泉,“青青,朕的小香君,怎么了?” 柳青青听他如此调戏,身子几乎要化掉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从来宽厚待下的皇帝,居然还有这样风情手段?“奴才……奴才也不知道,怎么说?” “我知道。”皇帝一把将她抱起来,翻身按在下面,身体覆上,“我知道,是小香君,心里欢喜朕,等不及要伺候朕了,是不是?” 柳青青一把拥住身上的男子,勇敢的和他对视着,“皇上,要了青青吧,青青愿意一辈子伺候皇上!” 皇帝心中得意,翻身起来,三把两把的脱下衣裳,胯下早已经硬挺如枪,一副跃跃yù试,择人而噬的德行了。 总算他心中顾念nv孩儿含苞未放,动作间更加小心,濡湿了少许,方始入得小半,身下的nv子却痛不可抑,只想不再做了,又想没有这样的规矩,强自忍耐着,口中娇不绝,任由他耸 皇帝情热如火,只觉身下紧仄bī人,动作起来分外畅快,为了这难熬的天气,他不翻牌子久矣,今日情动,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有了泄意,心中不愿就此了事,猛的提了一口气,ōu身而起! 青青纵然半懂不懂,男人元阳未发,却是知道的,楞了一下,忍着下身的疼痛也随之爬坐了起来,“皇上?” “很疼吧?”皇帝柔声说着,将她拉过来,趴在自己怀中,“朕是不是疼了你?” “皇上疼惜青青,青青不怕的……”柳青青依进他的怀中,猫儿般的缩成一团,大约是下身依旧疼痛,nv孩儿微微蹙着眉头,看上去可怜极了。 皇帝的手搬起她的腿,捏着她玲珑有致的小脚,放到身下,眼睛望向nv孩儿股间斑斑血痕,心中怜意大起,嘴上依旧胡说,“青青,若是疼的话,不如不要了?” 柳青青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伸出手去,握住了他昂扬的坚挺,轻柔的前后动作着,“皇上,青青愿意伺候您,愿意一辈子伺候主子!青青……不怕疼的。” “既然这样,等一会儿朕就不留手了哦?”皇帝感觉战意重起,不再迟疑,将一双金莲高高抬起,架于两肩,身子深深地伏了上去。 柳青青用力抱住男子,全副身心的奉献上自己的身体和胸怀,任由最原始的yù望之流,将自己吞没。 过了不知道多久的辰光,皇帝用尽全力的吻住她的唇瓣,大肆吸咂间,姑娘只感觉一股热流猛烈的喷进体内,让她高声欢一声,身体瘫软了下来。 良久良久,暖阁中的喘息和呻声逐渐消止,榻上的两个人luǒ着身子,并头躺在一起,腿股jiā缠,拥在一起,男人不时把嘴巴贴到她耳边,说一些的话儿,逗得青青娇靥通红,羞涩不可胜言。 皇帝后宫嫔妃虽然很多,但他有一个极大的长处,于每一个nv子,都能够实心实意的怜惜,情见乎词,更是让新剖少fù倾心爱慕,她勉力支起身子,探唇在男子的唇上用力的吻了一下,才挪到他脸侧,小小声的说道,“是,奴才刚才很舒服的,虽然疼,也是值得的。” “当年在江宁的一场相思债,直到今天方才了结!你得赔我。” 说起当年的旧事,柳青青小嘴轻撇,眼圈一红,“人家把身子都赔给您了,还不行吗?” “怎么了?朕是和你说笑话的。”皇帝低声哄着她,“好吗?不要生气了啵?你乖啊!” 听他孩子般的哄着自己,nv子的心中满是母的爱意,贴过去吻了他一下,“好啦!我的冤家,奴家不生您的气了。” “真的不气了?” “真的不气了。” 皇帝轻笑点头,坐起来向外面招呼,“六福?准备热水。惊羽,你进来。” “喳。” 听了近一个时辰的词语,六福还好,惊羽却给羞得满脸通红,怯生生的进到殿中,连头也不敢抬起,盈盈跪倒,“奴才参见皇上。” “给朕取衣服来。” 惊羽万般无奈,只好起身到御塌前,从散落一地的衣服中找出皇帝的袍子,抬眼一看,正撞上青青红润的脸庞,比之刚才她进殿来时,似乎又有不同,原本丰腴的脸蛋更显得红润有加,眉宇间ūn情无限,却又眉头轻蹙,显得有一种‘西子捧心’的美丽。 姐妹两个相视无语,好半天的功夫,惊羽才勉强挤出一句话来,“姐姐,恭喜您啊。” “谢谢你,妹子。” 惊羽还待再说,皇帝却等不及了,套上袍服,转身打横将青青抱了起来,“出了好大一身的汗,朕抱着你,洗个澡去。喂,惊羽,你来不来?” 惊羽跺脚大嗔,学着当年的样子,和他斗口,“您这个人啊,刚好了没一会儿,又来故意捣蛋了!” 皇帝扬声大笑,径直抱着赤luǒ着身体的青青,转身向后行去。A!~! 第83节 山西兵变(1) 第83节山西兵变(1) 万青藜到了山西太原府,先到提督衙宣读了圣旨,“……庆林身为一省绿营首脑,言行不恭,处事荒唐,且纳贿渔è之案,被人纠参,不一而足,实属不知自爱,有负委任!庆林着即行革职,派员迅速移解来京议罪,不准逗留。所有关防,即着庆林jiā长寿支领,所部员弁兵勇,均着归长寿接统调遣。钦此!” 庆林面无人额头上的汗水滴滴滑落,连个‘奴才领旨谢恩’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磕头谢恩的动作,亦显得相当蹒跚。等他把臃肿的身躯抬起来,万青藜问道:“庆林,可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奴才……奉职无状,未敢有它言辩白,只有求皇上法外行仁,宽恕奴才的死罪。”庆林凄然相答。 万青藜叹了口气,命人把他扶了起来,“老兄也不必担忧,皇上最是仁厚的脾只要到了京中,将以往过失如实陈奏,料想皇上念在你多年辛劳的份上,总是能够原宥一二的。”半真半假的劝慰了几句,他说道,“还请庆老弟将关防取来,彼此jiā接清楚,方可竣事。” 用不着庆林再转嘱,早有人见机讨好,捧过一个红绸包好的印盒来,jiā到手里捧jiā万青藜,他双手接过,解开红绸,里面是三寸二分长,两寸宽的一方铜关防,拿起来jiā了给他身边的文案说:“你看看,对不对?” 验了满汉文尚方大篆的印文,那文案答道:“不错!” “好!”万青藜扬起头来,环顾他的随员,大声下令:“奉旨查抄!不准徇情买放,不遵令的军法从事。” 这一下把庆林急得神è大变,上来牵住万青藜的袍袖,不断地喊:“藕龄兄,藕龄兄?” “又怎么样?” “藕龄兄!”庆林长揖哀恳:“念在一部为臣之雅,总求高抬贵手,法外施恩吧。” 万青藜很感觉为难,查抄庆林多年来宦囊所积,也是此行的目的之一,不好暗中放水,他想了想说:“那好吧,给你八驼行李。” “这,这,这……,”庆林结结巴巴地说,“这不管用啊!” “管够可不行!”万青藜使劲摇着头,“八驼也不少了,你把你那么多姨太太打发掉几个,不就够用了吗?”说到这里向身边的材官吩咐:“摘顶戴吧!” 于是,庆林的珊瑚顶子,白yù翎管连着双眼花翎,二品武官的狮子补褂,一起褫夺,换上待罪的素服,被软禁在他日日高张盛宴的西花厅。万青藜又派了一百名兵丁,日夜看守,同时一再叮嘱,务须小心,倒象深怕会有人来把他劫走似的。 这因为万青藜久知庆林自己虽不练兵,但他为了求个人仪从的威武煊赫,特意挑了二百人,个个体魄魁梧,配备了jīng美的器械服装,厚给粮饷,常有赏赐,把这个‘元戎小队’,以恩结成他的死士。而他的部下出身不正,只知有庆林,不知有国法,万一起了个不顾一切救他的念头,以其人的毫无心肝,说不定就会在劫持之下,甘受利用。那一来自己的责任就太重了,所以不得不选jīng兵看守。 谁知他把庆林看得太重了。就在传旨拿问的那一刻,他的文武部下,溜的溜,躲的躲,余下的都向新任钦差大臣报了到。二百亲兵,四十八名厨役,走了一大半,跟在庆林身边的,只有一名老仆,两名马伕,还是他当初在京中时候的旧人。 再一件事就是那个杀害无辜民nv的张五,派人去找他来时,听差回奏,张五见势头不妙,先一步逃了。 万青藜大怒,立刻行文巡抚吴衍,省内臬司和端,发海捕公文捉拿,另外一面,命长寿派人分四路出城,一定要将张五捉拿归案不可。 把人派出去,万青藜在提督衙暂时休整片刻,命人把长寿招到了近前。长寿是长瑞的弟弟,也就是荣禄的阿玛,他本人不提,他的兄长和儿子,如今都算得上的皇上面前的红人,特别是荣禄,同文馆学成之后,在总署衙任职章京,数载以下,已成为衙中数一数二的红章京之一,据说中英战事之后,两国修订的《北京条约》中有关于在彼此国家的首都设立使领馆一项条文,而荣禄很有可能成为天朝第一家驻外国使领馆中的属员——凭他的资历,任职领事或者公使,或者做不到,但厕身其间,却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因为这样的缘故,万青藜丝毫不敢托大,言辞之间甚是客气,“茂源兄,此番庆林自取其辱,皇上临以重课,也算是他应得果报。只是,山西省内兵制新法之事,可不能因为庆林获罪,而稍有延误啊?还请茂源老弟会同张运兰兄,共同主持其事。” 长寿天生沉默寡言,当年在凉州任总兵的时候,就是一心思的练兵士,营中事物能不管就不管,所以到现在,虽然兄长、儿子都已经是国中大员,自己却还只是一个总兵,就是为这不善言辞,难得上官欢喜的情所致。闻言点点头,“大人放心,卑职一定尽力而为。” “嗯,可有什么难处?”万青藜问道。 “旁的事情也还罢了,只有一节,张运兰行事太过切,卑职任职军中多年,兵士是认真苦练,抑或是疲滑偷懒,卑职一望便知。不知道张大人是不是见不及此,每日只知练,全不给兵士休整时间。倒似乎是像把兵士当仇人一般对待。军中上下,多有怨言。” “此事我明白了,日后本官亲自向皇上奏陈,在这之前,不如请茂源兄引路,我等到军营中一观如何?” “当然好。”长寿二话不说,吩咐人备下官轿,自己乘马相陪,一路出城,到了城西十五里的绿营驻防营地,早有听差快步跑到辕中,去通知练兵大员张运兰,后者领着麾下佐领、参领众将迎了出来,“卑职,前任光武军二营哨官张运兰,参见大人。” “请起来,请起来。”万青藜客气了几句,由张运兰把他引进大帐,彼此落座:“张大人山西练兵,劳苦功高,老夫奉皇上所差,此来晋省办差,劳军之外,便是为张大人等排解忧烦来了,张大人,不知道这半年来,任职专责,可有何心得收获啊?” 张运兰听不大懂,但劳军的话却是听明白了,咧开大嘴笑了一下,“下面的弟兄们都是好孩子,不过根基打的不严,所以练之时,总是要多下功夫才是。至于皇上命大人来劳军,不是我张运兰吹牛,当初光武军中的弟兄们为皇上所差,到各省练兵,也只有我这山西省,才算得上的初见成效呢!” 一番话说得语无伦次,万青藜想笑又不好意思,强自忍着,“那,多日演下来,弟兄们可有畏难、怕苦之心?” “没有!”张运兰拍着胸脯,大声说道,“弟兄们都是好样的演的时候,也没有一个是软骨头。都是好样的!” 万青藜想了想,张运兰是个粗人,和他掉文他也未必听得懂,倒不如直来直往的说,“张兄,你一片报国之忱,天下尽知,只不过,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便如同这山西绿营兵士吧,不要说是你张大人,就是曾中堂、赛尚书联袂而来,怕也不能一蹴而就,片刻收功的吧?倒不如缓缓图之,一来容兵士有养jīng蓄锐之日,二来,也要给大家一个接受的时日,你说呢?” “大人的话请恕张某不明白,什么叫缓缓行之?” “就是说,每天演时间太长!本官听说,你每日演兵士,达到近7个时辰?便是连夜间休息的时候也不肯放过?这样下去,人困马乏,兵士有了畏葸之心,不但不能达到皇上圣心所念意图,就是连原本的兵容战意,怕也是要难复旧观了。” “大人这话请恕卑职不能同意。兵士一旦闲下来就会生事——”他停了片刻,难得的聪明了一回:“当年曾大人在给皇上所上的奏折中,也是有的。与其等到他们闲来生事,倒不如让他们多多训练,还可以增进勇武之气嘛。” “增进勇武之气是不假,但皇上所要的,是百炼成钢,如光武军一般的虎贲之士,而不是如张大人如此训练之法所得的疲弱之师。本官来的时候听人说,军中兵士于张大人薄有微词,都说,练兵是皇上jiā代的,军士、将佐不敢违抗,但像大人这般,执意要将兵士练的疲弱不堪,成天想着怎么样才能躲过一次——张大人以为,这就是你多日以来,所要取得的练兵成果吗?” 张运兰大怒而起,“这是哪个混账东西在胡言语?背后说人的坏话算什么英雄?有种站出来?” “张运兰!”万青藜也有点动怒了,“怎么,站出来又如何?你还想以练兵专使的身份,报复其人吗?” “我没有说过要报复,只是觉得,这样背后捅刀子的,不是个什么好鸟!大人不必听信这样人的胡说。”说着话,他瞅向长寿,冷冷的哼了一声。 长寿虽然惜字如金,却不是呆子,眼见他神è不对,哼唧有声,也是心中恼火,“你哼什么?” “呸!我喜欢哼,你管我?”张运兰撇撇嘴角,嘟囔了几句,“仗着哥哥和儿子的势力,算什么能耐?”声音不大不小,恰好可以让众人听得清清楚楚。 长寿勃然大怒,一把冲出腰间的长刀,一个虎跳,到了外面,“姓张的,你出来,今天长某人让你看看,我是不是仰仗自己兄长的儿子的势力,才在这军中落足的?” 彼此都是军中主将,给长寿这样当众叫阵,张运兰如何能够服气,同样ōu出一柄长刀,大步撩起帐帘,到了外面,“好啊?你想怎么让我‘看看’?” 长寿手中的刀利落的飞舞了几下,“很简单,照这军中的规矩来,你我赌斗一场,若是我赢了,你当众向我、满营将士磕头赔罪;若是你赢了,长某人立刻滚出军营,再不回头,如何?” “甚好!”张运兰笑着向周围看看,营中兵士刚刚用过午饭,正在享受这难得的休息辰光,闻声都围拢了过来,站在不远处看着,“你们都听见了?” “听见了?”有一个兵士大声呼喝道,“长军打垮张运兰这个王八蛋!成天就知道欺负我们,早就该有人出面教训他一番了。” 有了一个领头的,兵士一起鼓噪,十个人竟有十个人是心向长寿的,对张运兰骂声不绝于耳,什么难听说什么,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把张运兰气得面è发青,心中恼怒:好,等打败了长茂源,再来找你们算账! 万青藜有心拦阻,看兵士于张运兰民愤如此之大,识趣的选择了闭嘴:或者,让他受一点教训也好? 胡的想着,两个人各自挥刀,斗在了一起。以万青藜这样等到书生也能够清楚的看出来,张运兰战不过长寿。 说来并不稀奇,长寿任职总兵多年,而且当年在凉州的时候,甘省匪患炽烈,身为总兵官,统领全军,与流匪缠斗,可谓是家常便饭,自然的,这种马上步下的功夫,非是一般人可比。 而张运兰则不同,他是半路出家,点派霆字营,勇猛固然勇猛,但光武军所追求的整体战略,是突出全军、全营战力,个人一己之能,不是不需要,而是不再重要——此消彼长之下,张运兰挑战长寿,自取其辱也就不在话下了。 他看得出来,周围的兵士更是明眼人,呼喝之声大作,都盼着长寿能够一刀斩了这个王八蛋,方才趁了大家的心愿呢! 万青藜暗道不妙,他本来想,等两个人缠斗片刻,自己出面以‘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为由解劝开来,届时彼此不伤和气,但现在看来,张运兰根本坚持不到那一刻!到时候碍于前言,给长寿和满营兵士磕头行礼,练兵大员威风扫地,这份差事也不必做下去了。 正在想着,场中‘哎呀’一声,吓了万青藜一跳,仔细看过去,张运兰手中的长刀落地,左手握住右手的手腕,呆若木jī的后退了几步,站在那里发愣。 “好啊!长军真是好样的!喂,姓张的,还不跪地请罪?” 张运兰面è惨白,刚才的一刀之伤,还是长寿多多留情,以刀背在自己的手腕上剁了一下,若是改用刀锋的话,自己的一只手就保不住了。 这种军中比武切磋,最是来不得丝毫虚假,技不如人,徒呼奈何!有心不跪,便是连自己也要瞧不起自己了,但一旦双膝落地,自己丢面子事小,这份差事…… 正在犹豫间,忽然听万青藜呼喝了一声:“此事,在本官看来,不公平。长军固然武艺高强,但张大人也不是无能之辈,只是彼此各有长处,如今只是看到长军的长处,未见张大人的优胜之法,不公平,不公平!” 听他说话如此包庇张运兰,周围一片鼓噪,“什么啊?明明就是官官相护嘛!” 长寿用力一挥手中的大刀,“都不要吵?吵什么?没规矩的东西!”把众人的呼喝强自压下去,这才忍着怒气问道,“但不知,大人以为,张兄的长处是什么?” 万青藜也不知道,人急智生,才想到这样一个托词的,给长寿问得一愣,看向张运兰,“张大人,不知道阁下可有什么过人之处吗?” “我……我会打枪。” “那就好。”万青藜越俎代庖的下令,“来人,取两支快枪来,并准备两个鹄子,立于三百步远处。” 兵士站在周围,越发不满,“这不是存心向着张运兰吗?不公平,不公平!” “别吵!”军营中的参、佐领一个劲的呵斥,却没有半点效果,士兵情绪愈加高涨,纷纷向前涌了过来,“让张运兰磕头、赔罪,这是事先说过的!” “……对,事先说好的,让他赔罪。” “……让他给我们道歉,这些日子以来,总是欺凌我们,我们早就受够了他的窝囊气了!这一次,不能就这样算了!” 数千兵士哄然怒吼,声震四方,营中一部分将佐的脸è都开始变得惨白,另外有些人,却是满脸幸灾乐祸的神似乎有意在边上看笑话,既不阻止,也不过问。 万青藜终究是书生,心中闪过‘哗变’的念头,更是腿脚发软,“这……张老弟,茂源兄,这……怎么办啊?” 张运兰和长寿也呆住了,前者不晓事,后者却是知道的,兵士数月来的怒火积郁甚深,一旦发作开来,就是极大的祸事,不要说担任练兵之责的张运兰担待不起,就是一省巡抚的吴衍,怕也难以承受! 一时间二人心中同时大悔!一场无关痛痒的口舌争辩,怎么居然会演变成如今军士‘哗变’的大危机了?A!~! 第84节 山西兵变(2) 第84节山西兵变(2) 长寿猛的上前一步,振臂高呼,“弟兄们,弟兄们,都不要吵!听我一言。” 他在军中多年,深受袍泽拥戴,听他说话,众人安静了片刻,“弟兄们,兵部万大人并非是偏袒张大人,大家还是散了吧?” 这句话全无效果,万青藜心中大恨:好一个嘴笨的长茂源!若是只听你这几句话就散去,领头闹事的人,又何必鼓噪兵士,以哗变相要挟?想到这里,他壮着胆子上前几步,站到长寿身边,“弟兄们,正如长军所言,本官并不是偏袒张运兰,不过新军练,火枪击亦是其中一项,既然张大人自问有过人之处,因何不能以此为据,和长军比试一番呢?” “不行!就是要比试,也要在他张运兰磕头求饶之后,一码是一码,此事不可混为一谈的。” 万青藜突然瞪起了眼睛,厉声喝道,“是谁?谁在说话?站在弟兄们的身后,挑唆同袍,算什么好汉?有种的站出来!” 人丛立刻安静了下来,却又有人喝道,“大人官职大,我们官职小,还说得过你吗?总之,张运兰不碰头,我们就是不服。” “对,就是不服。” 张运兰热血上涌,举步站到万青藜和长寿的中间,万青藜知道他脾气火爆,分外受不得激将法,怕他做傻事,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向他摇摇头,“张兄,你一人荣辱事小,耽误了皇上的练兵大计,你怎么担待得起啊?” 长寿此时也顾不得两个人之间的恩怨,低声附和,“大人所言极是,若是张兄双膝落地,只怕天下各省绿营弟兄们有样学样,这件事就全砸了。” 、 张运兰向长寿感激的一瞥,又问了一句,“那怎么办?” 另外两个人也都是短于应变的,闻言同时咧嘴,“我也不知道。” 万青藜深知,这样拖下去,早晚拖出事来,偏偏自己虽然任职兵部,却并非专攻长才,连如何和这些大多数都是目不识丁的兵士打jiā道都不会,更遑论其他了!迟疑了片刻,给他想到一个办法:“快点派人,去巡抚衙请巡抚大人到场,或者他能够有办法呢?” 派人快马进城,到巡抚衙找吴衍,后者一听,吓得呆若木jī:“我就知道,张运兰一定会坏事,哪有这样胡来的?快点备轿……,不,快点备马!”说完又吩咐,“赶快派人,到布政使司衙和按察使司衙请两位大人随后赶到军营,我先行一步。” 马匹备好,吴衍连顶戴也来不及戴上,上马疾驰,堂堂巡抚像亡命之徒似的,一直奔到城外得太原府的百姓人人jiā头接耳,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 到了军营,吴衍随手接过戈什哈递过来的帽子戴好,冲进辕只见大帐前的中军校场上分成两列,一边是兵士,人数极多,拥挤在一起,有的坐,有的站,有的蹲的地上,怎么看也不像是国家正规武装,倒像是田间民力,趁农闲的时候,在地头偷懒呢。 在这些人对面,是万青藜、张运兰和长寿几个,焦热的太阳照耀,三个人神情萎靡,万青藜站在那里,身体来回打晃,看见他进来,赶忙迎了上来,“我鸥兄?您可算来了。”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哎!谁能想到,不过言语失德,就引出这么大的子?”万青藜三言两语给吴衍解释了一遍,后者深深皱眉,“啊,这可太不应该了。” “可不就是吗?”万青藜也是一副无奈神我鸥兄,您看,这可怎么办呢?” “还是等彤浦老弟和和端老弟到了,再一起想办法吧。” 说话间又是十几匹马冲进军营辕晏端书和和端到了,问清经过,两个人同时咧嘴,“现在唯一的办法,也只有安定军心——照老夫看来,也只有委屈委屈张大人了。”和端说道。 长寿立刻问道,“这话怎么说?” “军士所纠结的,也只有张大人食言而一端……”和端苦笑着向张运兰拱拱手,语带歉意的说道,“张大人,非是老夫有意菲薄大人,不过事情摆在这里,大人若是不能屈从的话,只怕事情难有一个了断啊。” 张运兰点点头,“若说委屈我一个人,倒没有什么,不瞒几位大人说,方才在下就有委曲求全之意,只是,为万大人和长军所拦,未能成行。” “为什么?”和端看向万青藜,“藕龄兄,这样的事情,越拖越坏,您怎么……?” “非是万某心怜张老弟,只是列位请想,一旦此事遂了兵士之愿,将来各省演练新兵之时,兵士再为同样的环节聚众闹事,又如何收场?难道就只有如法炮制,一个一个的屈从众意吗?”他环视一周,又说道,“到时候,皇上强兵员以振国威的大计,岂不是付诸东流了吗?” 和端脸一红,他着实没有见识到这一层,闻言不好反驳,不过此计不为众人采用,他也乐得事不关己,左右自己并不是专职管着兵务的监司大员,做好了无功,做坏了有过,还是让吴我鸥去费脑筋吧。 吴衍也认识到此事的严重非同小可,一个处置不得法,各省群起仿效,皇帝震怒,自己头上的乌纱帽就保不住了!“怎么办?”他讷讷的嘀咕着,“彤浦兄,藕龄兄,该怎么办啊?” 万青藜突然眼前一亮,“对了,不知道肃雨亭现在何处?他当年在京中办理神机营事物,于兵制大有心得,若是将他请到这里,这等事定然迎刃可解。” 吴衍也给他提了醒,只是,“肃雨亭远在泽州府,时辰上如何来得及啊?” “此时也没有旁的办法了,请大人火速修书一封,命人以六百里加急送到泽州府,今天怕是来不及了,请他明天天亮之前,一定要赶到太原!” “好,我即刻手书一封,派人送去泽州府。” 当下,就在太原绿营驻防兵营的大帐中,吴衍写了一封信,时间上容不得他认真jiā代清楚,只是说绿营兵士有哗变之虞,万望雨亭兄再展当年京中练兵长才,接信之后,即刻启程,太原府上下翘首期盼云云。 随后找了个巡抚衙中能言善道,名叫蔡斌的,带着书信立刻出发,同时还带着二十名亲兵小队的兵士,一定要在明天天亮之前,把肃顺从泽州府接到太原府来。 不到午时,蔡斌从太原府出发,一路死赶活赶,到了晚上亥时刚过,终于看到泽州府的城墙了,“大人,不如休息一下吧?弟兄们都要累死了。”随行的一名亲兵小队的队长说道。 “你当我不想吗?”蔡斌双腿内侧磨得血模糊,动作之间疼痛难忍,但难忍也还是得忍着,“少废话,叫 楼上有城守营兵士巡逻站岗,肃顺新官上任,首先就把整肃的矛头对准了城守营,连同参领生瑞继,带下属的各级僚员,几乎都给他参了个遍,旁人知道他来头大,招惹不起,只得强打jīng神,认真练,一月有余的时间虽然还看不到什么彻底的成效,但营中那种疲滑之风,却也多有收敛——泽州府百姓都知道,新任知府大人是个冷面冰心的,安善百姓不必怕,那些心中有鬼的,最好迁地为良,落在他手里,可不是当耍的! 站岗巡夜的士兵听到城下的呼喝,向下看了看,“有什么事?明天一早开城再来!知府大人有令,错非是有兵部的勘和,或者是皇上的圣旨,就是巡抚大人来了,也不给开城 蔡斌心中大恨,拿起马鞍边上挂着的羊皮水囊咕咚咕咚的使劲灌了几口水,对小队长说道,“告诉他,就说是巡抚大人派我等来的,有紧急公务,要请知府大人连夜阅看!” 这样喊过,城上的兵士依旧不听,以知府有命,不敢违抗为由,让他们明天一早再来。 蔡斌没有办法,只得取其折中,拿出一支箭矢,折断锋锐,绑上吴衍的手书,请城上的巡夜士兵专呈知府大人,这一次,对方考虑了片刻,终于答应了,“好吧,把箭矢上来。” 城上的士兵接住箭矢,取下书信,派人急送知府衙到李慈铭的手中。打开书信看了看,李慈铭双眉紧皱,“糟糕!太原府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怎么了?”高心燮把双脚从水盆中提出,趿拉着拖鞋到他身边:“出什么事了?” “你看看。” “哗变?怎么会出这么大的事?”高心燮就着灯光看过信,脱口而出说道,“怎么给大人来信?哦,知道了,想借助大人当年治军的长才!” “看起来,也只能再度劳累大人了。”李慈铭满心不愿意,还是到了卧房——肃顺早就睡下了——沁水县各族新任族长联袂到府城来,向知府大人表示桑梓诚意,他在知府衙亲自招待,并设下酒宴,以飨来客,宾主尽欢间,不自觉的多喝了几杯。 肃顺很好喝酒,但酒量不大,比之西北苦寒之地,百姓大多善饮,他的这一点小小的酒量,全然不能等量齐观,给众人灌得大醉,几乎席间出丑。还是李慈铭和高心燮出面,方始救下,命人将他抬到卧房休息,两个人在宴前作陪。 好容易将这些人敷衍走,正待洗漱上床,不想就来了这样一份文书?李慈铭进到卧房,只见肃顺躺在床上,胖大的身躯斜斜躺在那里,睡相甚是不雅,“大人?大人?大人?” 连着叫了几声,肃顺翻身向内,似乎又要睡去,却听见他糊糊的问了一句,“谁啊?” “是学生。有太原紧急公事,要奏陈大人。” “什么……事啊?” “太原绿营驻防兵营之中,兵士哗变!” 肃顺有一种分不清是在梦中还是真实的感觉,呼吸停顿了一下,过了半晌问道,“什么?” 李慈铭在他身边有年,知道他的脾气、做派,弯腰凑近了一点,低声说道,“大人,恐怕是真的,吴衍亲自手书,请大人到太原府一趟,信中说此事十万火急,请大人接信之后,即刻动身。” 肃顺翻身坐起,从他手中拿过信纸,认真的看了一会儿,“碧湄呢?” “学生在。”高心燮正好到了口,掀起帘到了房中,“学生刚才去问城守营守夜的值卫了,听他说,来的有二十多人,领头的一个叫蔡斌……” “我知道他,是吴衍府中的亲兵队长。他怎么说?” “他说是今天午时,从太原府启程,一路赶过来的。”高心燮解释道,“听值卫说,蔡斌请大人接信之后,即刻动身,由他们几个,护持着大人到太原府。” 肃顺接过丫鬟奉上的凉茶,狠力的灌下一壶,jīng神为之一振,“爱伯,你先到府中厨下去看看,饮宴之后,可还有牛羊剩余?不论多少,统统包上——蔡斌几个远道奔波,一定还没有用过饭呢!嗯,再多让人预备几皮囊的清水,等一会儿出城之后,先让他们吃饱喝足了再出发。” 李慈铭心中佩服,肃顺行事果然滴水不漏!答应一声,转身下去了。 肃顺又对高心燮说,“等一会儿我和蔡斌几个连夜启行,你和爱伯两个随后跟上来……嗯,不必都来,你辛苦一趟吧,让爱伯留在府城,料理往来公事。还有,阳陵、高平等地的事情,等我回府城之后再说。这件事等回头你告诉爱伯一声。” “是,学生都记下了。等向爱伯做过jiā代之后,学生即刻启行,追赶大人。” “也不必那么急了。”肃顺笑着站起身来,吩咐一声:“更衣!” 过了第二天的子时,城缓缓开启,一行人骑着马从城口出来,灯光明亮处,可见一个身材胖大的男子端坐在上面,蔡斌依稀记得,正是肃顺。 赶忙领人迎上去,彼此落马行礼请安,“见过大人!” 肃顺先不忙着追问太原情形,笑着在周围望望,“蔡老弟远来辛苦了,还不曾用过晚饭吧?我这里有预备的,爱伯?” 慈铭指挥府城城守营的兵士从马上取下几个大大的褡裢,分发给众人,“没有什么好的飨客,不过是一些牛羊类,聊且充饥吧,等日后事情平定下来了,本官在太原府再请诸位吃燕翅席。” 蔡斌倒真是没有想到,肃顺居然如此周到!众人出来的匆忙,路上又担心公务,还不会感觉什么,这一安稳下来,可真是饿得狠了。 他回头看看众人,“弟兄们,肃大人对我等有恩,我等没什么可说的,给大人磕个头吧!” 二十余名兵士一股脑的跪倒,“多谢大人!” “起来,起来。”肃顺逐一扶起,示意李慈铭安排众人就近席地而坐,用几口干粮,自己则拉着蔡斌坐在一边,等他吃了几口,方始问道,“蔡老弟,究竟是怎么回事?”A!~! 第85节 片言建功 第85节片言建功 子时刚过,肃顺等人从泽州府西外出发,路上无话,到了下午的未时,终于赶到太原城外的绿营驻地。他还是平生第一次骑马跑这样远的路途,到了辕口,连下马都做不到了,蔡斌比他也好不到那里,想施以援手,都有心无力,只得靠辕外站岗的兵士的帮助,方才将他搀了下来。 进到辕情势比之昨天,又有不同:兵士一面,更多的是躺、坐在地上,似乎一夜未曾离去?另外一面,张运兰和长寿双眼通红,手中提着马鞭,绕校场徘徊,神情间难耐焦躁。 蔡斌到帐中回令,“大人,卑职回来了。” “哦,差事办得怎么样?” 若是没有肃顺的前情,蔡斌倒不会觉得如何,如今有了比较,就显得吴衍为人冷漠:连续十二个时辰人不下马,一千余里来回奔波,见面连道乏一句都不会出口吗? 上下有别,尊卑有序,蔡斌嘴上不敢说什么,语气间一片冰冷,“回大人的话,一切都已经妥当了,肃大人正在帐外。” “哦?”吴衍回头看过去,果然,肃顺给人一路架着,足不沾地的进帐中,吴衍几个忙迎了过来,“先坐下,先坐下。”扶着肃顺坐在帐中,吴衍苦笑着兜头一揖,“雨亭兄,您可算来了,路上辛苦了吧?” “诚然是辛苦了。不瞒诸位,肃某平生以来,以今夜所吃的苦头为最甚!”他笑着点点头,“情形已经听蔡老弟说过,现今怎么样了?” “已经一天了。兵士既不肯起立,更不肯离去,竟似是张老弟不当众碰头请罪,就要这样僵持下去了。” “那么,饮食呢?可用过饭吗?” “昨天倒用过了,今天一早,兵士开始绝食相抗。” “是有心人啊。”肃顺点头一笑,手扶着双膝,慢悠悠的站了起来,“哎,请列位和我到校场上去吧。” 吴衍忙伸手一拦,“雨亭兄大才,本官早有所知,可是,此事是不是先要容我等有一成议,方才施行为好?” “不是肃某敢于越俎代庖,只是啊,此事关系重大,若是能够说得动将士,自然无关大局;若是肃某无能,辜负了我鸥兄的这番盛情相邀,我自己丢面子事小,引得皇上震怒事大——到时候,诸位也有个推脱的借口不是?” 吴衍脸一红,赶忙说道,“这什么话?雨亭兄拿我当什么人了?此事本与雨亭兄无关,是本官无能,未能料理清楚,方连夜致函求助,日后无事便罢,若是有事,……” 他有心说由自己一身承担,但话到嘴边,又自觉没有全盘承担的勇气,改口说道,“若是有事,吴某与肃大人共同承担!” 肃顺如何听不出来,笑着向他拱拱手,口中答说,“既然如此。肃某就多感盛情啦。哦,蔡老弟,扶我几步,我的腿啊,疼死了。” 蔡斌上前几步,扶着他出到帐外,向中央走了几步,肃顺回头吩咐蔡斌几句,后者一愣:“是,卑职马上就去。” “吩咐完,就不必回来了。带着你那二十几个兄弟,先下去休息吧,这里这么多人呢!” “喳!”蔡斌单膝落地,重重的给肃顺请了个安,这才转身下去了。 肃顺走到兵士近前,以手抵额的向周围望了望,提高了嗓大声说道,“绿营新军的弟兄们,本官是新任山西泽州府知府,我名叫肃顺。” 报上名姓,不管识与不识,纷纷jiā头接耳,显见这个名字还是很有些人听说过的,“在泽州府中,听闻太原府出了大事,本府心中关切,连夜赶至,特来想向弟兄们说几句话。” “想来你们也知道,咸丰四年起,本官奉皇上所差,在京中演练新军,名唤神机营。便如同你们今天一样的,都是从满洲、蒙古、汉军八旗中挑选jīng壮之士,并会同新宣召的纯粹的汉民兵士,同营练——今天在场的这些人中,可有哪些是八旗将士,哪些是汉人兵士啊?” 兵士们面面相觑,居然没有半点反应。肃顺也不气恼,笑眯眯的问道,“怎么了?绿营新军,难道不是各族兵士融汇一炉的吗?还是你们这些人胯下没有了一双毬,连承认自己祖宗的胆量都没有了?” 士兵受不得激,人丛中有几个站了出来,“什么叫没有胆量?我们不过是懒得理你们!实话告诉你吧,我们弟兄几个都是满洲正红旗的。” “身为满洲子弟,正该为祖宗基业出力,身为军士,训练时便应该挥洒汗水,上到战场,就要流血奋战!方不负你身上流淌的先人血脉——如今呢?居然为……” “大人,卑职不是没有血的汉子,只不过,张运兰和长军赌斗之前,本已经有过约定,哪一方输了,都要碰头赔罪,如今张运兰食言而这让兄弟们怎么瞧得起他?更不用提还有在训练之时,横挑竖捡,处处看弟兄们不顺眼,每天练的辰光,不下七八个时辰,就是半夜休息,张运兰也经常把弟兄们吼起来,临时加练。弟兄们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对,我们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让他磕头,给大家谢罪,磕头之后,弟兄们立刻回营,继续练。” 肃顺大声斥道,“笑话!张运兰是奉旨办差,身担皇命!也就是皇上在山西所派驻的练兵大员,更加是皇上的替身——你们要他磕头认罪,便如同要皇上当面给尔等磕头赔罪一样!此事万万不行,从本官这里,就通不过去。” 他说,“绿营兵制改革,全数仿效京中神机营、直省光武军建制,每年十二关的军饷,粮米远高于往年,并且是逐一发放到兵士手中,全无以往种种由上官吃拿卡要弊端。庆林不提,张运兰、长寿几个参将、偏将,有哪一个是吃空饷,喝兵血的?你们站出来说,只要查有实据,不用你们讲,本官第一个上书皇上,将该员以国法相绳!有哪一个?” 兵士一片安静,诚然,皇帝行新军兵制时候,对以往那种吃空额的弊政痛加裁撤,相对应的,给各级将佐的饷银,也比往常高出了很多。 肃顺等了片刻,见无人说话,冷笑着绕校场走了几步,“你们之中,某些人的这点鬼蜮伎俩,本官清楚得很!不是说一句瞧不起你们的话,都是京中那些八旗王公子弟用剩下的招数!” 他说道,“不过是因为某位军中掌管庶务的都司,因为新兵制实行,少了每月额外的进项,趁机挑动兵士,以哗变相威胁。嘿!席尔达怎么样?承父祖余荫,领着辅国将军的俸米,本官也说杀就杀,你们算什么?” 他伸手入怀,取出一块打簧金表看了看,“现在是未末申初时分,本官从泽州府奔袭而来,还没有用过午饭呢,现在回去用饭,等到我再出来的时候,若是还有兵士在校场聚集,不肯离去的话,本官就从官衔最高的人开始杀起,有一个杀一个,绝不轻纵,尔等要想仔细了。” “大人,我等回去了,若是日后遭人报复怎么办?” “这一层本官向你们保证,若是有人敢于日后伺机报复寻仇的话,不用你们说话,本官也会据理力争,为将士们讨还一个公道。” 兵士们彼此对望了片刻,由刚才那个满洲正红旗的代替大家问道,“大人,您敢莫是骗我们?” “笑话!肃顺既然说出来了,就一定作数!左右我的府衙就在泽州府城,若是尔等日后以为受到张运兰、长寿或者旁的什么人的报复,只要派人去到府城,知会本官,我一定给你们做主!” 兵士们再也无话可说,三三两两的商议了片刻,耷拉着脑袋,回转各自营房去了。 回到帐中,肃顺又累又饿,坐在椅子上呼呼喘气,“总算是不辱使命。” “雨亭兄片言建功,智深若海啊!这份恩情,吴某永志不忘。日后定当报答。”吴衍笑呵呵的亲自为他端上一杯热茶来,“雨亭兄一夜奔波,多有辛苦了,先休息一天,明天中午,本官在府衙亲自为雨亭兄庆功!” “现在说庆功还太早了点吧?”肃顺咽了口吐沫,把大帽子摘下来放在一边的矮几上,徐徐说道,“省内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上动天听怕是怎么也免不了的了。还是请列位集思广益,怎么样杜绝此类情事再有出现,方为上策呢!” 吴衍给他提了醒,同时心中叫苦不迭,这时候身边没有可供参赞的幕僚在场,只好顺势托请肃顺代为筹谋了,“那,雨亭兄以为,可有规避之策?” 肃顺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笑着站了起来,“肃某实在难堪劳累,请容我先下去休息,不恭之处,万望海涵。” “是,肃兄一夜奔劳,也实在是辛苦了,蔡斌?”吴衍招呼道,“你伺候肃大人到府衙中,先休息一夜,有什么事,也不许打扰,听到吗?” 山西太原绿营驻军兵变的消息以六百里加急送到京中,把皇帝数日来的好心情全数搅合了。自从在万方安和招柳青青侍寝以来,姑娘施展温柔手段,将天子拢在自己身边,夜夜欢歌不断。 而nv子也拿出了当年在户人家所学,却从未轻易尝试过的檀口吹箫之术,令初尝异味的皇帝大呼痛快,可惜的是,大约是刺激过甚,全然不复往日的持久,用不到几下,就在青青的两瓣红唇间清洁溜溜了,让他大感狼狈。 除此之外,青青诚然是床榻间的恩物,任谁也想不到,如同扇坠儿一般娇小玲珑的身躯内,竟是有着如此激烈的yù火,昨天招寝的时候,姑娘惊人的放开了河,和他在床上抵死缠绵,呻语不绝于耳得早上起来的时候,皇帝睡得糊糊间,可以听见惊羽难得的调笑之声。 奕担着内务府大臣的职衔,是有权查阅皇帝的起居注档的,前后翻看了几页,都是招已经赐姓柳佳氏,册封为瑰贵人的青青姑娘侍寝的——柳青青和惊羽的来历宫中无人不知,也知道是皇后身边的侍nv,如同当年兰妃身边的连环一般,给皇帝临幸的。 不过奕知道,皇帝的身子骨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硬朗,咸丰二年的时候,御驾幸热河,不就因为缠绵床榻,病了好大一场吗?若是不肯引以为戒的话? 他琢磨了片刻,决定还是找个机会,进言一番——或者自己说这样的话有点尴尬,不如就让福晋进宫一趟,向皇后娘娘陈情? 不等他将此事付诸实行,山西的紧急军报呈递到了军机处,奕吓了一跳,张运兰在晋省一番胡闹,惹出这么大的麻烦?看起来,朝廷中于新军兵制演练之法,是不是要为此事所阻,必须改弦更张了? 领班进到殿中,抬头看看,果然,皇帝的脸è不是很好看,眼圈微微有些发乌,大约是夜来征伐太过的缘故,不过jīng神倒还好,行礼以毕,把山西的兵变之事拿了出来,“……张运兰在省内不顾民情,一位大力练,终于引致兵士怨情沸腾,方有今日之祸。臣弟等以为,兵制改良,虽是良法,宜乎缓缓图之。不如……” 皇帝抢着说道,“不如什么?撤换张运兰吗?不行的!”他说,“先不提张运兰在其中是否有残兵之举,只是为新兵制顺利推行而下,也由不得顺应兵士所请!” 先答应一声,继续说道,“只是臣弟以为,晋省兵士于张运兰民怨极大,该员虽是有功之臣,但行事之间不知变通,若是长此以往的下去,臣怕会激起更大灾患啊!” 皇帝以手掩口,打了个哈欠,“这样的话朕也想过,不过你们想想,若是今天撤换了张运兰,明天湖南省的兵士要求撤换林文察,河南省要换李元度……,长此以往的下去,兵制之事,全由无知士卒要挟而决,朝廷还要不要办理新政了?” “不过,张运兰虽不能撤换,那种酷烈的练兵之法,也要有所收敛。肃顺不是在太原吗?着他在太原驻留几日,将此事与张运兰并营中将佐一一晓谕清楚,特别让他告诉张运兰,练兵之法,非一蹴而就,要稳下心来,再不可出现这样兵士齐聚,哄相抗的情形——否则,朕第一个找他问责。” 奕想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当下点头答应,“是,臣弟下去之后,即将皇上的这番至意,以廷寄细细铺陈其中,也就是了。” 这数日以来,皇帝招青青侍寝,每每上演龙凤呈祥的好戏,而且总是鼓起余勇,再接再厉,自己还未必感觉什么,只是哈欠连天,总觉得jīng神不振,在奕等人看来,却是极为分明。看他坐在御案上,脸è发青,眼窝微微下陷的样子,心中很觉得疼得慌。 等到正事议定,奕忍不住说道,“皇上身担四海,万民所系,一旦龙体抱恙,天下百姓忧烦无地。臣弟敢请皇上,还是夜来节劳,保重圣驾才是的。” 皇帝难得的脸上一红,自家事自家知,这十数日以来,也真的是太过疯狂了。含糊的笑了一下,“唔,朕知道了,朕……记下就是。”A!~! 第86节 调养有道 第86节调养有道 奕几个回到军机处,让值日的章京领班,俗称达拉密的许庚身先承旨,登录廷寄文字,随即在屋中分坐四周,谈天说话,不知道是哪一个起的头,话题转到了皇帝的身体上,“……这样下去可不行啊。虽然是年少慕艾,也经不起这样旦旦而伐的嘛!” 奕嘬着牙花子,也是很烦恼的样子,“刚才皇上的话你们也听见了,虽然我进言了,总也要皇上听得进去才是。只怕到了晚上,嘿!又是天地一家亲了!” 孙瑞珍在一旁笑着说道,“本来以为肃雨亭不在京中,皇上床榻之间能够大为节劳,不料……真是天算不如人算!” 听他言语中对肃顺大有菲薄之意,翁心存心中一惊,众所周知,载垣是肃顺在军机处的耳目,也可以说是傀儡,他这样言笑无忌,给肃顺知道了,岂不是自找麻烦?看看载垣,竟似是没有听见一般,混若无事,这才放下心来。“话是这样说,终究不能让皇上由着子来吧?” “还能怎么样?宫闱之中,又岂得外臣ā言?”孙瑞珍事不关己的向后一仰,“涤生兄,以为呢?” 曾国藩也是懂医的,“皇上面è发青……”他说,“可见宫闱之内,确实是征伐过度,以致面è不顺,jīng神疲惫——王爷,不如招太医院的几位大人过来,商议一下?看看能不能想个什么法子,给皇上调养调养?” “也好。”一句话给奕提了醒,就势向外面喊,“星叔?星叔?你让人到太医院去一次,请几位老爷过来。” 庚身答应一声,命军机处的苏拉去传了。过了片刻二薛等太医院医正、副医正,到军机处给几位中堂大人请过安之后,按照品秩高低站好,等候问话。 “今儿个叫你们几个过来,是有件事要问你们。”奕究竟是年轻人,有些话略感不好意思,转头看载垣,“怡王,你来问吧?” “那,六叔就先歇歇,我来问。”载垣年纪虽然比奕大很多,按照辈分来说,却是他的侄子,故而有这样的称谓,他慢条斯理地从荷包里取出一个翡翠的鼻烟壶,用小象牙匙舀了两匙放在手背上,然后用手指沾着送到鼻孔上,使劲地吸了两吸,才说道,“薛老爷,咸丰二年的时候,直督堂翁举荐你以白衣入值,为皇上请过脉案的,可是?” 薛福成不料他会突然问及这件事,呆了一下,躬身答说,“是。咸丰二年的时候,皇上龙体抱恙,求医各省,卑职以方技见宠,蒙皇上圣恩,捡拔在太医院中。” “当时你是怎么请的脉案的?” 时间过去太久,薛福成记不大清楚了,勉强说道,“卑职记得,皇上的病在肝脾。肝热,胆亦热,所以夜不安眠,脾不运行则胃逆,所以胃口不开。” 在场的这几个人,都是咸丰四年,一场政海波澜之后为皇帝捡拔而起,入值军机处的,当初的事情只是听说过,却没有亲历过,所以只好由着薛福成来说,等他都说完了,载垣不辨真伪,只是料想他不敢撒谎,又问道,“这几日皇上龙体不虞,你们可曾请过脉案啊?” “这,不曾。皇上圣体一贯康健,近来不曾请过脉案。” “胡说!”载垣没来由的突然发怒,吓得薛宝善几个赶忙跪了下来,“今儿个我等面君的时候,皇上脸è大为难看,你怎么说一贯康健呢?定是你等做事马虎,皇上派人传召,太医院却无人值守,是不是?” 这就纯粹的胡说了,太医院一年三百六十天,早晚都有人值宿的,不论晨昏,只要有旨意,即刻请脉,怎么叫‘无人值守’?只是彼此官职相去甚远,几个人不敢顶嘴。 翁心存微皱寿眉,也不以载垣迁怒于人为然,在一边接上了话头,问道,“薛老爷,各位老爷,王爷是心中挂念皇上的圣体,你们不要见怪啊。” “是,卑职等不敢,不敢。” “皇上近来宠幸后宫,**之事频仍,以致气血不密,神情之间略有恍惚,……”他停了一下,说道,“你们都是蒙恩深重的老臣子了,以为当以何法,为皇上调理一二呢?” 薛宝善立刻明白了:皇帝的体质特殊,阳气躁动,偏又是虚不受补,每每宫闱之中大加劳动,总会闹病——数年来已经屡见不鲜了——不用问,这一次一定还是这样。 他想了想,口中说道,“以卑职看来,龙体本源并未亏伤,只是阳气独升,若能yīn阳调和,于圣上大有裨益。” “怎么叫能够yīn阳调和?现在难道不是吗?” 薛宝善口中说道,“调和yīn阳,以《黄帝内经》……” “行了!”载垣拦住了他,“别说这些闲白儿,我问你,到底怎么个调理法?” 跟这样的粗人说话,着实让人恼火。薛宝善暗中腹诽不绝,只好捡他能够听得懂的说,“就是说,帝妃欢好,当选在夏季阳气上升之时,固然是最好,旁的时分,不如以节劳为主。” 这样口头的陈诉,亦好像是在写脉案,尽些医书上的文字,叫人听了似懂非懂,觉得吃力。载垣左右看看,竟似乎听不大明白似的。 柏葰转头问薛福成,“增益老弟,你认为呢?” 薛福成在太医院做得久了,深知花花轿子人抬人的道理,当下说道,“卑职以为,院使所言,已将皇上龙体脉案说得极为jīng准,卑职所能贡献,不过一愚之得。如今幸喜皇上颇能纳食,所谓补不如食补’,虽是人人皆知的常谈,实有至理。如今时序入夏,阳气上升,于圣体略有妨碍,只要忧烦不增、胃口不倒,过了苦夏,一到秋凉,定有大大的起 “那,听见了吗?薛福成的话才有点意思。”载垣说道,“那,你说怎么个饮食调补呢?” 薛福成暗暗叫苦,载垣说来无事,薛宝善自来胸襟狭小,这不是给自己招灾吗?口中胡的说道,“嗯,太医院多有成都是参酌数百年来的验方,jīng选上等材所制,服用之下,必有神效。” “都有什么啊?”这一次是奕答话了。 “是,成有参茸卫生丸,有病服之除疴去恙,无病服之,壮体延年。有补天寿世之功;还有青蛾丸,主治男子腰酸腿软,步履艰难,此温补下元,上升津液,兴阳固本,养血滋yīn。多用能使发白再黑,齿落更生,驻颜壮jīng神,故名青蛾丸。” “有这样的咸丰二年的时候为什么不进献?” “是,回王爷的话,其时皇上青ūn年少,若是服用此无益有害,故而臣等未敢进呈。” “这是补,食补之法哩?” “卑职以为,当以乌雌酉羹每日进献为好(就是乌jī羹汤,不过宫中叫法更加讲究而已)。配以青jīng饭(这是一种事先拿杜鹃花科的灌木南烛枝叶,捣碎成汁,浸泡米粒,上锅蒸熟之后,米饭成青故名。据说这种米饭有滋补养气的效果)服用,滋补之效更好。” “也好。”奕点点头,他和载垣都是挂着内务府大臣的名头的,份内管着御膳房,当下对载垣说道,“等一会儿你下去,吩咐御膳房,以此两种羹饭进献,增益老兄,可还有什么吗?” 薛福成想了想,口中答说,“皇上天怕热,而苦夏之季,以鸭、鹅之属寒,多食无妨,而且有滋yīn健脾之效,不如多多呈上一些,容皇上享用。” “不会太油腻吗?” 薛福成轻笑摇头,“不会的,鸭鹅之皆为jīng细类,虽表面上有一层油脂,也不碍的。” “那好吧,只要服用之下,皇上的龙体大见起我保你们换顶戴——下去吧。” 用过午饭,许庚身已经把廷寄的文稿写完呈递上来,众人传看一遍,确定没有问题了,就准备递牌子请起。曾国藩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了,后年就是皇上三十整寿了吧?” “啊!”一句话给众人也提了醒,是呢!皇帝到了而立之年了!逢上这样的整寿之期,按照本朝的规矩,都是要大肆而热烈的庆祝一番的。种种铺张扬厉之法,不一而足,各省进奉贡品、各地特产,蒙古王公,甚至在京的驻华各国公使,也都有随班祝暇——虽然还有近三年的时光,但是从今天起,也该持起来了。 翁心存在一边说道,“皇上秉刻苦,这等靡费之举,若是径直进言,怕圣上心中不愿为一己私劳动民力吧?” “天子无私事。怎么说是为‘一己私呢?”孙瑞珍立刻说道,“铭翁,您失言了。” 翁心存心中大感委屈,这是他担心奏呈上去之后,皇上心中顾念之事,提前筹谋劝慰之道,怎么到了孙瑞珍的嘴里,就成了‘失言’了呢? 孙瑞珍这样说话,自然引得曾国藩不满,他在军机处只入值了几天,就看出来孙瑞珍处处针对翁心存的言语举动,心中大为不耻!睨着三角眼瞪了他一下,“英公这话未必吧?翁老之言,也不过是未雨绸缪,如何算得上是失言呢?” 孙瑞珍这样不留面子的攻击翁心存,一方面是为了军机处他也只敢攻讦对方,曾国藩帝眷甚隆,他根本惹不起;奕几个都是旗人,攻任何一个,都是引起同族的嫉恨。另外一个,就是为了咸丰六年的殿试过节了。 他本凉薄,不以为自己落得满朝骂名是行小人行径的果报,只以为皇帝看重翁心存,有意重谴自己,为他父子出气——久而久之,寻思报复,只要君前奏答,皇帝问道翁心存的时候,他总要在一边横挑竖捡得翁心存心中叫苦不迭。 奕、柏葰两个摇头苦笑,都有一种:文人相轻,于今为烈的感觉。真是奇怪,本来军机处就只有两个汉人——曾国藩是两个人的后辈,轻易是不能ā言的——居然如此不能相容?用皇帝批驳的话来说,难道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心中想着,奕吩咐军机处的苏拉,递牌子。 不一会儿的功夫,苏拉回来复奏:“皇上午睡刚起,正是沐浴,请几位大人稍等片刻,再行传见。 于是,众人只好坐等,又过了一会儿,内侍来传,大家收拾一番,起身往万方安和而来。进到殿中,只听见里面喷嚏连响不绝,“哈秋!哈秋!哈秋!” 进到里面,只见皇帝拿着大大的手帕正在擦鼻子,脑后的辫子还未及疏好,随意的扎成一个马尾形状,湿漉漉的样子,是刚刚洗过澡,“臣等叩见皇上。” “哦,都起来啵……”皇帝说话的声音有点发闷,大约是鼻子堵塞,“廷寄的上谕写好了?拿来。” 趁着皇帝看上谕的功夫,奕奏答,“皇上,咸丰十年是皇上三十整寿,臣弟等想来,自皇上登基十年来,四海升平,天下万民安康,皆是皇上励jīng图治,锐意进取之成果,至此整寿之日,臣弟请旨,命四海臣民,大肆持,与我皇上庆。” “唔,到咸丰十年的时候,朕就是而立之年了呢?”皇帝孩子气的挠挠头,轻笑着说道,“卅年蹉跎,一事无成啊。” “皇上这话,让臣等无地自容。自皇上登基以来,内惩jiān邪,外肃吏治,期间惠民新政,在在分明,天下百姓,哪一个不虔心祝祷,愿我皇上龙体康健,万寿无疆?”奕说,“便是古来圣贤,也不外如是……” 他径自在那里滔滔不绝的说着,皇帝的心思却不知道游离到哪里了。三十而立,他也真的是想热热闹闹,隆而重之的办一次,领受一番臣工的孝心。只不过,一想到开了这个口子,各省争相孝敬,种种特产、礼物奔载于途不说,各地摊派、需索之情怕又要再现旧观——自己虽然是皇帝,拿了别人家的礼物,毕竟手软——有些事再想办,就不是那么理直气壮了。 心中是无数次的委屈、叹息,皇帝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你们的这份心意,朕领了就是。至于万寿节庆的持,还是照朕在咸丰元年所颁的上谕而行吧。不可过于奢华。” 翁心存察言观看出皇帝心中大为意动,只是碍于前言,不好改口而已,悄悄的给身边的曾国藩使了个眼示意他再做求恳。 不料曾国藩误会了,以为让他顺应皇上的话来说呢,当下碰头答说,“臣也以为,如今虽是四海升平,然自今年以来,北地数省,旱、蝗之灾频仍,百姓嗷嗷待哺,若是此时为皇上万寿节庆大肆扬厉的话,只恐更伤民力。臣以为,不如等来年,天时大好于今年的时候,再行宣诏。” 翁心存一呆,曾国藩居然领会错了? 皇帝无可无不可的笑一笑,“曾国藩的话说得对,左右还有几年的功夫,眼下这也不是什么急务,还是想想,怎么认真研讨救治灾民,才是上策。”A!~! 第87节 山西政事 第87节山西政事 山西兵变,哄传天下,各省所有督抚大员无不深切关注,不料邸抄发出,竟是全然不理兵士怨怼之情,铁了心要护持张运兰一般,除了张运兰和肃顺二人之外,将山西上下痛责一番。诏旨中特别言明:‘吴衍、晏端书、和端三人,任职以来,不思进取,只图蒙混度日,一待宦囊丰盈,便做ōu身隐退计——此等心肠,尚以为能瞒哄朕躬,受其欺耶?’ 接下来是对山西一省官员的处置:‘吴衍三员,各降两级,罚俸一年,夺吴衍、晏端书双眼花翎;长寿身为总兵,为私情在营中与直属长官当众厮打,份属不敬;兵士群情汹涌之际,该员全无决策,实属无能。着立即免去总兵职衔,回京听用;哗变之营中参领、佐领、副将,一概降两级,罚俸半年。’ 上谕传到山西,军营兵士碰头谢恩以毕,都是面如土朝廷居然这样偏袒张运兰?便是他当年对敌之际立有战功,厚此薄彼一至于斯,也太过让人失望了! 倒是吴衍几个,心中另有打算:兵制之事,太过重大,一旦为兵士哗变所要挟,只怕日后各省纷纷仿效,就再也没有一个可以控制的余地了,与其等到那一天,不如先一步痛下杀手,将这种状态提前扑杀——至于受了委屈的官员,如吴衍、长寿等,日后一道恩旨即可起复,全然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而在这一次兵士哗变事件中立下第一大功的肃顺,旨意中没有丝毫提及,倒让吴衍几个人替他很觉得委屈,“雨亭兄功在晋省,我等忝在地方,崇功报德,万难坐视,朝廷有赎罪的功令,我们大家捐廉。请我鸥老领衔出走,为肃兄……” “多谢诸公盛意,皇上简派我到泽州,也是命我守牧一方,晓谕百姓,所谓雷霆雨露皆是皇恩,我怎么能为差事辛苦而有畏难之意呢?心领了!” 肃顺神态自若,在太原又住了几天,临行前,把张运兰叫到自己下榻的管驿,对他说,“张老兄,这一次的事情,皇上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以我看来,圣心于老兄你无任事之能这一节,怕是还是很有微词啊。” 经过这一次的折冲,张运兰老实了很多,虽然板子没有落到自己身上,但自从长寿解职,押回京中之后,他心中一大感失悔。他是粗人,但并非傻瓜,眼看着原本相jiā有年的同僚为自己落得罢官免职的下场,营中将佐、兵士嘴上不说,心中怕的都恨透了自己! “大人……”他的品秩远高于肃顺,但当年肃顺任职户部的时候,也是经常到天津驻军营中去的,因为这样的一层渊源,张运兰始终以僚属自居,“不瞒您说,经过这一次,卑职心灰意冷!我虽然练兵士极为严厉,但自问心中并没有什么坏念头……,不过是希望把这些人早一点的磨练出来,日后为国出力。想不到,他们居然给我来了这样一手?” 他叹息着,语气中是一片无奈和伤神,“我想,大人回任之后,我也要上表朝廷,请辞差事了。” “你瞧?幸好我临行之前,找你,和你面谈一次了!”肃顺是那种料事如神的得意笑容,“大人,这话怎么说?” “我问你,皇上待你如何?” “天高地厚之恩。”张运兰虚虚抱拳,“张某虽不识字,却也懂得道理,皇上待我等新军兵士之恩,便是杀了我的头,也是报答不完的。” “这就是了。你既然有这份心,又怎么可以为一己私心,置皇上练兵大计于不顾呢?” “我没有!”这样的话流到外面,自己如何做人?张运兰觉得不能受这样的委屈,大声辩驳,“张某之心,可对日月……可表君父,是从来不曾忘怀的。” “你不要着急。”肃顺示意他稍安勿躁,“我问你,如果你是旁省的将佐、兵士,同样受新兵制之苦,心里总打算要把光武军新派来的什么统兵大员赶走,却找不到途径,偏偏这时候,听说山西出了一档子事,张运兰残兵以待,引发众怒,兵士齐聚哗变,以去留相争。你会怎么样?” 这番话说得又绕嘴,又费神,张运兰听不懂,瞪大了眼睛望着他。肃顺也不解释,继续给他说,“你是不是也会注意朝廷的举动?眼见朝廷铁了心的要把新兵制推行下去,你是不是也会打消了那些无稽的念头,认真练?但就在此时,你听人说,张运兰居然上表辞差了?你又会怎么想?” 这一次张运兰听懂了,“我想,我会以为是山西兵士哗变,虽然朝廷回护张运兰,但他自己无脸驻留,只得灰溜溜的卷铺盖走人了。” “这就对了。你想想,若是各省兵士存了这样的心思,即:虽然朝廷有心回护,也不打紧,左右只要闹上一场,练兵大员就会滚蛋——到了那时候,兵制**,回复旧观,张老兄,都是你一人肇祸啊!” “那,我就留下?不走了?”张运兰苦着脸向他问计,“大人,您是读过书的,您给我说说,兵士看我如同仇人一般,便是上命不得违背,兵士演,没有半点jīng神,我在一边看着,都替他们难过,耷拉着脑袋,像死了亲爹似的,这样的兵,你让我如何练法?” 肃顺和李慈铭听得好笑,各自抿起了嘴唇。 光笑不能解决问题,肃顺看向李慈铭,问他,“爱伯,你怎么看此事?” “学生想,一味干练,未必能够见功,不如……” “怎么样?” “不如行以奖惩办法。”李慈铭说,“学生当年初到大人府中时,听大人提及,光武军新建时,请美国教习,入营教授战法,奈何兵士不肯听从,只以为天朝自古以来,兵法大家恒河沙数,何用一介洋夷来教授?后来美人教习没有办法,和兵士打赌……” “你是说,让绿营新兵于营中与同僚比试?” “不是在营中,学生想,左右是以练兵为目的,不如就到临近省份,同友军互相切磋。”李慈铭说,“不论是临近的山东还是陕西,都有从光武军中派下来的练兵大员,想来与张大人一般无二,也有着类似情境!倒不如借这个机会,命人统筹期间,然后行以军法布阵,胜者有赏,负者有罚。公平之处,一目了然。兵士没有旁的话说尚在其次,更主要的是,学生想来,此举必能激起士卒步武好强之心,届时,兵士演之际,当是另外一番景致了。” 肃顺深思良久,霍然张目,“办法是好,只不过,带兵出省,关系重大,……” “自然是要报请朝廷奏准的。”李慈铭不当回事的一笑,“而且,大人当初不也说过吗?皇上于大人离京之前,曾经说过,未来数年之内,皇上有意西幸!不论三年两载,等到皇上御驾到了,正好也是兵士练,小有所成之期,岂不正好可以容皇上临场一观?看看这数年来,各省演的情形到底如何?” “嗯,这个办法好。左右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够底定下来的。”肃顺点头说道,这才注意到,两个人的话题已经越过了张运兰所言及的事情,歉然的笑了一下,“张老弟,我二人只顾自己,倒把老兄的事情忘记了,失礼了。” “哪里,卑职虽然听不大明白,却也知道,李先生所说,实在是好计。若是依此而行的话……” 肃顺忽然打断了他的话,“现在还说不上依此而行。”他说,“带兵出省,何等重大,我等只能报请圣裁,张老兄,日后回应之后,可万万不能晓之于人,以既成事实胁迫朝廷啊——皇上最恨臣下取巧,你要切记切记。” 看他神è严肃,不似在开玩笑,张运兰赶忙站了起来,“请大人放心,我都记下了。” “在此事落下之前,老兄不妨在军中行以怀柔之法,于士卒多一些关切,少一点责打,日久见人心,总能收功的。再有就是兵事演,也尽可以此时以劳逸结合之道行之,张老弟,每天七八个时辰的练,就是铁人也经受不起啊,又何况这一群早就给养懒了的丘八?” 张运兰咧开大嘴,憨憨的一笑,“我明白了!读书人见识就是不一般!” 于是,肃顺和李慈铭为之莞尔。 送走了张运兰,肃顺和李慈铭再在管驿中品茗说话,“爱伯,你真的以为这样跨省训练,与友军佯装作战,以收整军之效的办法能够行得通?天朝自古以来也没有这样的规矩啊?” “规矩?大人敢莫是忘记了吗?皇上登基以来,所破除的规矩,可有几多?又岂会多了这一项?” “我只是有点担心,所谓兵凶战危,名为彼此佯攻,一旦有个闪失,可怎么得了啊?” 李慈铭一愣,突然大笑起来,好半天的时候笑声消止,他这才说道,“大人,不要说没有什么闪失,就是有了,怕是也轮不到大人担忧的吧?” 肃顺同样是一愣,也给他想起来:自己现在不过是四品小吏,整军训练的大事,如何轮得到自己出头奏言?陕甘总督、山西陕西两省巡抚,听闻此事,不知道会有多么热心哩!想到这里,肃顺觉得有一种委屈——几时皇上才能想起自己,下旨让自己回京去啊? 回京之日遥遥无期,肃顺由蔡斌带领巡抚衙的亲兵小队护持着回到泽州府,双方拱手告别,蔡斌等自去不提。 这一边,留任署理公务的高心燮来给大人道过乏,随即拿出一份公事来,“大人,您看看这个?” 肃顺接过来,这是一份山西督粮道发往泽州府的公事,内容是说,泽州府上报省内督粮道,府城下辖高陵、杨萍、凤台三县旧有粮仓三十五,新增粮仓五十八,总计储粮一百九十七万石,其中高陵、阳平两县,所有旧仓,年久失修,值逢连月yīn雨,仓中粮米被水霉变,请准予将霉变之粮提调而出,以市价贱卖,不足之数,等待来年,粮仓整修一新之后,再行充填归仓。看看下面注明的日期,是咸丰八年四月十日。 肃顺眉头紧皱,仰头向天的沉着,“去年的六月?”他转头问高心燮,“这是从何处得来的?” “大人到太原府之后,泽州府公务闲暇,学生闲来无事,翻看往日案牍卷宗,意外得知的。” “我倒还记得,从去年冬天到今年入夏之后,山西、陕西两省并未有雨水吧?怎么会?……”肃顺突然站了起来,“碧湄,这件事之后,可有后续公事?” “有的。”高心燮立刻又拿上一份公事来,“大人您看?” 这份文件是在五月初六日,由省内督粮道和巡抚衙转发泽州府的,内容是说,本年四月十日所奏,粮米发霉变质,以市价售卖,粮款解部之后,未雨绸缪计,从省内平阳府所辖的临汾、洪两县;大同府所辖的怀仁、山yīn两县;宁武府所辖的偏关、神池、五寨三县,分别ōu调粮米,以充库存。不可使省内遭有天荒年景,百姓流离失所云云。 肃顺立刻猜出来了,山西省上下勾结一气,倒卖粮库存粮!这样的事情本来不必着急填补上,不料皇帝派自己到山西来,吴衍几个慌了手脚,赶忙从旁的府县ōu粮,填充泽州府库!只是,这终究是自己心中所想,未必是实,手中只有这一份往来公事,即便附在折子的下面给京中呈递上去了,怕也是没有任何结果的。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大人?大人?”高心燮在一边叫了几声,肃顺方才清醒过来,“怎么?” “大人,山西以巡抚、督粮道上下其手,侵鱼亏空一事,经此已可见端倪,大人以为,接下来是不是要给皇上上折子呢?” “这先不必急,只有两分公事,就能够定死吴衍等人的罪责了吗?”肃顺慢悠悠的摇摇头,口中答说,“总要有了实际证据,方可呈文。” “若是能有自然极好,只是,学生怕泽州上下,通同一气,早就为上官威bī利过,否则的话,这么多官儿,居然就没有一个首告的?” “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雁过留声,不可能没有任何的蛛丝马迹。便是粮库、仓场之中的官员全数为吴衍几个买通了,那些百姓呢?那些为之穿针引线的商贾呢?那些购买粮米的坐商呢?我就不相信,没有任何可供查找出来的漏的!” 说到这里,肃顺打定了主意:倒要借助这一次的大案,完成自己重返庙堂的意愿。这其中有任何人敢于碍手碍脚的,都要毫不留情的搬开它!A!~! 第88节 寡妇曹氏(1) 第88节寡妇曹氏(1) 连续三天的查探,却并无半点成果,在肃顺到任之前,吴衍料到他会到泽州府下辖的数县去,观临检查新、旧粮仓储粮情况,故此早有准备,从邻近各府县ōu调粮米,填补亏空之数,还特别命人知会晓谕各粮仓所属吏员:“肃顺为人峻厉,一旦发现其中有弊,行事之间必不留情面,故此,此事不但关系上峰的仕途官道,更与列位息息相关,不可有丝毫疏忽大意。” 众人得了上峰的告诫,自然不敢说动,等到肃顺办完了兵制之事,回到府城开始探查粮米亏空一事的时候,自然也就没有半点效果了。“大人您看?这是上数月前,替换而出的霉变粮米,还有三百余石未曾售出,都放在库中呢。”凤台县知县屠卓领着几个人到了某处粮仓的前,让仓场的差役打开大立刻一股霉变的气味冲了出来,“唔,果然是呢!” “大人,这里气味难闻,还是请大人移步官厅说话吧。” 肃顺向里面望了望,并不多做停留,转身回到官厅,摆手示意几个人都坐了下来,“屠老弟,不知道这等霉变的粮米,是由何人买去,用作何用啊?” “是。霉变粮米,多由蓄畜人家买去,用来喂养之用……故此,购者多为四乡散户,殊不堪追查。” 屠卓自以为说的圆满,殊不知最后一句却成了蛇足。肃顺当然明白,这是在预作退路,以为自己问及何人购买的奏陈,只不过,凭蓄畜人家,购买粮米固然能够成理,但百姓买去,又能有多少?难道也可以消化掉这数以百万计的粮米吗?可见屠卓是在当面扯谎! 肃顺故意不理。转而问道,“这泽州府下,可有大粮商?” “有的,若是泽州府下辖,最大的粮商,莫过于高平县内的曹氏‘丰泽堂’了。所掌的‘丰泽号’粮号,分店遍及北省各地,不但在泽州府,在这山西境内,也是首屈一指的。”屠卓说,“大人上任之初,曹家也曾经派人来求见大人,为大人道乏之后,打发了出去的。” 肃顺回忆了一番,到任之初,公务繁重,实在也是记不得那么许多了,含糊的点点头,“那,曹氏一家与县内,可有公事往来?” “有的。咸丰四年,皇上命各省在治下兴建粮仓,以为储粮救灾之用,诏旨到省,丰泽号首当出面,捐输粮米三百万石之多。特为朝廷旌表一时。” “哦,”这件事肃顺是有印象的,确实,当时任山西巡抚的陈士枚上表,为治下某一户商铺请旨旌表,据说是什么乐捐粮米之事,现在听来,似乎就是为了这件事了?“本官还记得此事,记得皇上当时说,山西民风淳厚,于朝廷捐输粮米之事乐见其成,实勘表彰……就是这一家丰泽号的粮商吗?” 屠卓赔笑答说,“大人所记无差,正是如此。” “山西一地,有此等良善百姓,又不曾为黄白之物蒙蔽的心神的商贾表率,本官倒要见一见了。”他左右看了看,“正好,本官下月就要到高平、阳平各县去一次……” 屠卓突然迎头一栏,“大人,此事怕不妥当。” “哦?怎么呢?” “不瞒大人,丰泽号之主,乃是一位坤客。” 肃顺倒真的愣住了,“nv的?” “是。实不相瞒,丰泽号掌柜的,是个寡妇,平日在府中,也是轻易不见本家各房,只有每年祭祖之时,方才出来,与众人见上一次,之后便是身在内院,从不与人相晤。” “那,生意上的事情,如何料理呢?” “这……卑职也并不知晓。” 肃顺深深地一皱眉,一个寡妇居然可以持得起这样大的家业,怕不是等闲呢!而且自己虽然是朝廷派驻在泽州府的一方首脑,事关nv子清名,终究不能唐突登拜访,倒真让人觉得有点为难了。 高心燮倒不以为然,见不到就见不到,有什么打紧?只要能够见到商号中掌事的大查柜难道还不可以吗?“大人不必为此忧急,学生以为,此番大人到高平县内,一则是为表彰良善;二来是为了田土地契多年来纷争纠葛之事,这等事,也未必是一定要强请曹夫人出面的,只要有商号中或者曹氏一族中有决断之权的查柜出面,亦当可以缓解的。” “对!”李慈铭也附和的说道,“事关nv子,能不见就不必见,左右商户之中往来生意,也是jiā由下面的人办理的——只要能够找到其人,料来也无妨。” 肃顺觉得他们两个人的话也有道理,转而问道,“那,琴坞老弟,当年捐输之时,丰泽号是以何人出面,与官府接洽的呢?” “是商号中的一位执事,名叫曹庆福的。” “那,就烦劳贵县,通知曹执事,本府近日要见他一次,有些话,请他上复本家族长。” “是,卑职一定将话带到。” 数日之间,肃顺便将这曹家的底细打探了个清楚明白。原来,曹家老主人以经营粮米生意起家,后来又兼做南北杂货,分支联号,北到口外,南到苏杭,买卖做得相当大。在道光年间,是山西一省首屈一指的大富之家。 经商之道,贱买贵卖,一以贯之,虽然是人所共知,但行事之间,王道霸道,却也有着天壤之别,曹家老太爷当年做生意的时候,大约是为人不谨,伤了yīn鸷,到五十岁上,膝下犹虚,想想挣下来的这样一大笔家业,一旦自己亡故,就要全然便宜了外人,心中自然不愿,于是,大清朝内各处名山古刹不知道走了多少,只求能够有一子继承香烟,日后修桥补路,多行善事。 到了老太爷五十五岁头上,终于皇天开眼,他的第四房小妾终于生下一个儿子,曹老太爷大喜,给儿子起名继祖,珍爱的不得了,了不得。 曹继祖不负老父厚望,逐渐长大到十五岁,聪慧异常,人人都说是跨灶之子,其时老太爷已经七十有余,托人给儿子选中本府治下阳陵县的杨氏做妻子,并逐渐把生意jiā托儿子料理,自己安享天年。 到了咸丰六年,有一次丰泽号要在云贵采办冬虫夏草等货物,货、银俱贵,曹继祖亲自前往,不料回程途中,行船于长江,遭遇大风,一船货物遗失也就罢了,连同年方弱冠的曹继祖,也为风涛所吞噬,一直到三天之后,才在下游将尸首打捞了上来。 装棺入殓,运回山西原籍,老太爷受不得这样的打击,悲痛之下一命呜呼!过没有几年的曹杨氏号哭不止,仍自要打理丈夫和公爹的丧事,一直忙到事情全部底定,父子两个入土为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冒了出来。 曹氏父子双双亡故,本家并无子嗣可以继承偌大家业,远支各房虎视眈眈。幸亏曹杨氏很能干,外面结jiā府县各级,内院之中与一个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相维,软接硬挡,才能撑住户。 一介弱小的寡妇,拥有极大的一片家业,自然会启人觊觎之心,曹家族人,打算谋产,甚至谋产而兼夺人,在这个美的新寡文君身上打主意的,颇不在少。此情此景,也由不得曹杨氏不狠下辣手了,从咸丰七年起,只是为她传家法,当众活活打死的府中听差,丫鬟就不下十五人之多。据说,所有这些人,都是暗中为各房收买,图谋不轨的——大家巨族,一旦有这样的消息传出来,周围人莫不以为是极大的丑闻,故此曹杨氏也并不多做解释,只是以行为不检,惹人非议为由,杖责致死。 在外,曹杨氏上下贿通,近到高平县,远至太原府,无不大撒银钱,使得原本想看丰泽号笑话的省内其他粮米商家,无不大失所望——粮米以好冲次,其中利润极大,谁能够得到这份生意,最起码可保数年吃穿不愁,自从曹老爷和曹继祖以来,省内但有这样的买卖,无一不是经过丰泽号转手各方,进行售卖。 本来想着曹氏父子亡故,旁的人家能够从中分一杯羹了,却没有想到,曹寡妇这样有手段,居然还能够吃干包圆儿? 但这些人的思虑全然打错了,曹寡妇无心吃独食,咸丰七年的一次,她在太原府遍发帖子,将省内所有数得上名号的粮米商人都请到府城,在酒席上,对大家说,“独食不未亡人无意独承其事,我的肩膀窄,也承担不起这样大的生意,不如将其摊开来,哪一家愿意侧身其中的,我等按照比例,选定额数——大家一起发财。” 往来众人知道曹寡妇国è天香,只是曹继祖将妻子视若拱璧,轻易不肯视人,这一次当众相见,众人惑于nv子的颜又惊叹于其人的敢切敢刺,一时间竟为气势所夺,半晌说不出话来了。 “怎么了?这晋省一地,难道就没有人愿意出首,与未亡人同谋的吗?” “我等愿意!”众人如梦初醒,忙不迭的拥了上来。 经过一番打价还价,终于决定下来,日后省内再有这等事体,丰泽号独得四成,其余六成,归由其他商号共分享。 听李慈铭把访查来的经过说了一遍,肃顺点头轻笑,“果然是不可小觑呢!碧湄先生,你说呢?” “大人说的是。这曹杨氏非是等闲之辈,只看她肯于放掉到手的银钱,只为以一时屈辱,换来族中长治久安,就可见一斑了。” 肃顺长笑而起,“就是这话喽!”他说,“不过听爱伯说来,省内这种粮米从库中提出,以好充次售卖之法,竟似是堂而皇之的进行呢?” “话是如此,不过学生想,这等事本是民不举,官不究。若说能够得到ā手其间的商人出面的首告,怕还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确实,曹杨氏之流终究是这等弊政的既得利益者,若说他们肯于首告,无异缘木求鱼,不过现在不必怕,只要行事bī迫到那一步,这些人为了各自族中利益,也就顾不得吴我鸥之流了!”他还想解释几句下人适时来报,“大人,凤台县屠大人到了。” “请他进来。” 屠卓在前,身后跟着一个身穿团花绸缎夹袄的男子,中等身材,眉目之间一团憨厚,进到厅中,给肃顺碰头请安:“草民曹庆福,叩见抚台大老爷。” “大人……”屠卓为他做着引荐,“这位就是卑职前数日和大人提起的,高平县丰泽号大查柜,曹庆福。” “哦,”肃顺点头,表示明白,“你就是曹家丰泽号的大查柜曹庆福吗?” “回大人的话,小人正是。” “在曹家多少年了?” “小人嘉庆十六年就在曹家了,伺候过三位主子,到今天,已经有四十八年了。” “本官到任泽州府之前,就听闻过沁水县内民风不靖,聚众械斗,多有死伤之事,此事,你可知道?” 曹庆福摸不清肃顺为什么问起旁的县内之事,含糊的答说,“这,小人也曾经听闻过一二,不过沁水与高平县相去甚远,本县治下,也不曾有这等刁民互相殴斗之事。” “没有自然是极好。不过,高平县的情致,本官也有所知晓。据传,县内所有土地田产,并无地契、文书,只凭多年来口口相传,可是的?” “这,是的。从小人入府之日起,县内土地归属便从来都是混沌不清,只能靠祖辈口中之言,分辨彼此。” 肃顺摇头轻笑,“这样下去可不行啊。”他说,“便说那些百姓吧,辛苦了半生,只能为诸如曹氏这样的大户人家做佃户,却无有立身之基;日后征收地税之际,并无依靠,只能由着那些县中胥吏从中目视心定——长期下去,百姓如何心服?若是一旦出了刁民,聚众对抗官府,为土地田产之事闹将起来,怎么得了?不妥,不妥!” 曹庆福能够做到商号的大查柜,自然不会全凭资历久远,为人忠厚,脑筋也是转得飞快,闻言立刻碰头答说,“大人忧民之伤,所见极是。不过,高平县内的情致,依小人看来,不至于此。” “这话怎么说?” “回大人的话,高平县内,十之**,皆是丰泽号的佃户农人,每年地税征缴,虽然并无地产田契,但种种赋税之数,历年以降,皆是由本县所属与曹家按田产多少商定而行,是关碍不到小民得失的。”他说,“故而小的敢放言说,如沁水县境内之事,在高平县内,绝不会有。” “你倒是敢打这样的保票?”肃顺冷笑着说道,“便是你说的有道理,赋税乃是国之重课,府辖县境,有这样含糊不清,账册不明的赋税情况,本官又如何能够不闻不问?这样吧,你先下去,过上几日,本官当亲自带人到高平县,先看看土地情况再说。” 肃顺的说话留下了一个日后可供作的余地,也不等曹庆福再多做解释,就将他打发了出去。A!~! 第89节 寡妇曹氏(2) 第89节寡妇曹氏(2) 曹庆福回到商号,认真的把肃顺的话想了一遍,参详他的前后语句,可知肃顺野心不小,竟似乎是要把县内原本混沌不堪的田土归属重新整理一遍,将那些无主的土地发赏给贫苦农人呢?要真是这样的话,不但曹家在县内独一无二的地位即将失去,就是连丰泽号在省内的威望亦将一扫而光了!曹庆福冷笑几声:还不就是想多捞几文银钱? 想到这里,他不敢大意,亲自写了一封书信,命商号中的下人拿着书信,一路回县,将这封信面jiā少nǎinǎi亲启。 过了两天,下人回来了,带回来少nǎinǎi的一句话,“肃大人威名,轰雷贯耳,一切该有的往来用度,照前任知府三倍加载。” 于是,曹庆福左右支应,备下了四十五万两银子的银票,装在一个大大的信封中,亲自送上知府衙知府大人远来,府辖小县,幸托荫庇,特为预备了一点点敬意,请大人赏收。” 肃顺也不客气,取过信封当场打开,大约的数了数,一千两一张的银票,不下四百张,放在信袋内,厚厚的一大摞!端详了半天,肃顺面带苦笑:他为人甚是贪财,多年来在京中独享大名,皇帝为了这一层将他发往山西苦寒之地,一方面是为日后保全;另外一方面,也是要多多历练他。 他知道,若说帝眷之隆,就是曾国藩也难以相比,只不过,若是在任上仍自需索不止的话,一旦真的让皇上动了真怒,身边再有人从旁撺掇,赐死的旨意怕就真的是要登了! 想到这里,即便心中不舍,也不得不推拒了,他把银票逐一放回信袋,在桌上一推,“曹老弟和贵家主的一片好意,本官心领了。这点敬意嘛,还是请收回去吧。” 曹庆福一愣,肃顺贪财,是京、外尽人皆知的事实,怎么现在居然把银子推出来了呢?“大人不必担心,此事再无人……”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么说无人知晓呢?”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不要这笔银子,肃顺自然做出一派义正词严之曹老弟,本官奉皇命,守牧一方,可不是为了打你这大户人家的秋风来的。更不必说,朝廷有章程,官员收受商民百姓贿赂,罪加一等——想来老兄也不会是有意害肃某入罪吧?” 曹庆福羞得老脸一红,“草民不敢……这些银子,原也入不得大人法眼,只是县内百姓,托付大人庇荫之下,一点点小小心意而已。” “若说心意,还是请老兄将银子拿回去,改为日后本官到了高平县之后,认真会同治下官员,将田产土地之事分晓清楚,就是对本官最大的报答了!” 曹庆福吃了个闭羹,无可奈何的拿着银子出府而去,这一次他不敢再以信件和曹寡妇做知会了,因为他知道,书信往来,终究有一些局限,还是自己亲自回去一趟,向主母认真说清楚,共同议定对策,方才妥当。 他前脚从泽州府出发,肃顺的官队随即动身,由城守营生瑞继统带抚标四营随从,一路浩浩的到了高平县。县大老爷叫邵明甲,字群冠,顺天府人,带领县里三班六房,典史主薄等人迎迓城外,彼此寒暄了几句,这都是些官场俗套,也不必多谈。 闲谈了几句,肃顺问起了县内民情,这样的话题,当初邵明甲和郑子白、陈仲元几个在太原府拜会上官的时候也曾经说起过,心中有些奇怪,口中答说,“听闻巡抚大人到来,县中百姓无不雀舞,不瞒大人,只是县内各方士绅,烦请卑职邀请大人,意图为大人接风洗尘之请,就让卑职很是应接不暇呢!” 肃顺含笑点头,“百姓能够有这样一番向善之心,本官若是不能为其主持公道,倒似乎是说不过去了?”他说,“据本官所知,县内每年赋税征缴之时,全无名册,只是以税吏、地主口头约定俗成之数笼统计算,可是有的?” 邵明甲呆了片刻,此事若是落实,他这个县大老爷也逃不掉关系,闻言沉了片刻,“这,大人有所不知,高平县内民风淳朴,百姓多以务农为生,于朝廷赋税之数,从无半点畏难避缩之情,故而虽是并无实际名册,但往年赋税之数,却是从未有过短少的。” 肃顺扑哧一笑,“群冠兄,你误会了。”他说,“本官此来,并不是要找老兄的麻烦,更加不是要认真追比赋税余数未清之项。只不过泽州府高平县内,田地无主,全由大户人家把持,百姓沦为佃农,辛苦一年,只是为他人奔劳一节已经上动天听,皇上于此多有训极恶,命本官到任之后,认真梳理,争取在一年之内,将县内田土逐一划分清楚,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不但如此,还要以官封文书确实下来,以为日后查考之用。” 听他把皇上挂在嘴边,邵明甲不敢反驳,“皇上心念小民,实在是圣君本只不过,县内田土,多年以降……” “怎么,大人以为,多年陈陈相因,就可以成为我等官员不作为的借口了吗?” 邵明甲吓了一跳,赶忙离座而起,“卑职不敢!” “不敢便是最好。”肃顺说,“今天先在县中休息一晚,明天一早,本官亲自持此事,你把县内各级士绅全数请到,届时,我亲自为其主持其事。” “这,”邵明甲沉了一下,不肯起身离去,反而又说道,“大人,卑职任高平县有年,深知县内百姓说好便好,说坏便坏,特别是民风悍野,往年也有历任上官,意图将县内田产土地凌情况逐一厘清,但不及数日,皆为刁民所阻……” “混账话!本官奉皇上旨意行事,哪一个敢聚众闹事?群冠老兄,本官不妨告诉你,这一次我来,带有泽州府城守营四营军士,百姓但有暴行,一概行以军法处置!到时候,枪炮齐鸣之下,死伤枕籍,莫怪肃某言之不预!” 邵明甲碰了个迎头钉子,深知在肃顺面前说不进话去,只好泱泱然告辞出来,回县衙把三班六房和幕僚清客找来,商议办法,“银子他也不要,说情他也不听,难道真的就这样任由他在县内胡闹吗?” “现在也别无他法可想,一旦惹怒了他,真给他下令开枪轰杀百姓……凭肃顺多年来在皇上面前的帝眷,板子怕是一定要打在大人身上的。”县衙‘户房’的一个书办说道。 “那你说怎么办?” “此事不劳大人发愁。百姓获分田土,高兴还不及呢,又怎么会有人聚众闹事?以卑职来看,会闹事的,也只有那些名下有大批田土的士绅人家,诸如曹、李、魏三家。不过也关不到大人身上,怕他何来?” 邵明甲想想也有道理,便不再理会了。 等到第二天,肃顺在邵明甲等人的陪同下,到了城西,由邵明甲为他做介绍,“大人请看,从这里往西,总计是九百七十七亩田地,皆为县内曹氏一家所有,分发给家中佃户租种,合计是六百三十二户人家。” “真可笑!如此广袤的土地,全无地契文书,只凭他曹家说是就是了吗?”肃顺冷笑着说道,“不行,此事得管一管!”: “那,请大人示下,该当如何管法?” “命人把曹家家长传来,问清楚她,若是拿不出地契的话,一律算作无主荒地,由本县会同县内士绅,生员,共同重新划分。”肃顺说,“今后田产赋税,一概以各家所有土地之数,按照朝廷法度收取,再不能像以往那样,任意胡来。” 说完他又问道,“县内还有多少这样的土地?” “回大人话,共计八千七百余亩,大半分属曹、李、魏,三家所有。其余戋戋之数,有一些是归属于百姓的。” “传这三户人家的家长到县衙……嗯,曹家是坤客,是不是?”见邵明甲频频点头,肃顺转而说道,“就改在县衙二堂花厅,本官与之亲自面洽。” 李、魏两家的家长不足论,那个给好事者送了个绰号叫曹寡妇的nv子,倒着实让肃顺有点惊于颜è了。她穿的是灰è布衣布裙。戴的是银钗银耳环,倒仿佛有孝服在身似的。 她生得明眸皓齿,微微撅起的双唇饱满滋润,面孔看来十分年轻,洁白如yù的肌肤却充满成熟的魅力,乍看起来一张并无太多姿è的脸庞,却分外有着包括惊羽、柳青青、紫甚或è冠后宫的尤佳氏都不曾有的nv人味道。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够在丈夫、公爹双双亡故之后,支撑起整个一大片家业的nv中须眉,倒似乎是捧心西子一般招人怜爱的荦荦弱质! 肃顺心中暗叫怪哉:曹寡妇该不会是找一个替身前来的吧?转念一想,断然不会!自己不识得她,难道这堂上李魏两家的家主,并邵明甲等人也不曾见过她的庐山真面吗?找人代替,又有何用? 想了一下,他说道,“本官此番到高平县来,只是为了县辖多有无主荒地,本府有意,将此等荒地逐一发给贫苦百姓耕种,一来可以使百姓有立身之基,二来,也可以使将来国家征用赋税之际,有可依凭处。在坐列位,都是县内大户巨族,土地多有,倒要认真随同本官,办理好这份差事啊。” 李魏两家的家主彼此看了看,由李氏族长,叫李洪恩的发问了,“但不知大人所言,以何为凭?” “以族中所有人头为凭。人头多的,分得的田土就多,人数少的,自然能够分得的田土就少。”肃顺说,“本官命人计算过,县内共有田土合计壹万零四百二十六亩,人丁合计是七千一百九十三人。均定是每丁一亩半的土地。族中若是有一百人,则是一百五十亩。这些田土,无分良莠,全数以每亩九两三钱银子购置在自家名下。若是家中贫苦,或者人丁稀少,自问不能耕种,或者不能拥有的,则准予其他人家,以同等价钱购买。” 魏姓家长叫魏得田,他大约是脾气不好,闻言很是恼怒大怒:“大人这不是诚心要找我等拿银子吗?原本是属于我等名下的田土,现在居然要再度花钱买回来,天下可有这样的道理?” 肃顺也不生气,笑眯眯的问道,“你说是你家的田产,可有契约?若是有的话,本官就不追问。” “高平县所辖之地,本来就没有地契,都是千百年来祖祖辈辈传承而下的,大人……您这样做,岂不是强人所难?” “传承而下,未必就是对的。”肃顺答说,“百姓口口相传,若是官府不予追究,自然一切休提,如今究诘起来,难道你以为,这民间自发而成的规矩,还比得上朝廷的王法吗?” 魏某人立刻傻了眼,再说下去,给肃顺扣上一顶冒犯王法的大帽子,谁也戴不起!气哼哼的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但神情之间一派不以为然,却是显而易见的。 肃顺也不理他,转而望向另外两个人,“二位以为如何?” 一男一nv沉了半晌,曹寡妇嫣然一笑。她是那种偏于哀婉冷眼一路的nv子,所以这一笑予人的感受,格外强烈,肃顺为人不大好尚还算能够把持得住,而李慈铭几个却是è授魂予,一派猪哥德行,令人发噱,“大人行事,顾念百姓小民,实在令未亡人钦服啊。” “曹夫人说笑了。”肃顺答说,“本官不过秉持皇上训诫的,到任之后,行事之间一切以百姓福祉为尚的教诲而已。”他笑眯眯的说道,“至于使百姓有安身立命之田土,在本官看来,正是其中第一要务。” “大人在省内推行善政,自然有大惠于民,只是,即便如此,却难挡县内百姓多为穷苦之民,若是无人有余力购置田产,又当如何呢?”曹寡妇问道,“又或者,县内大族,如我等三家,银钱不足,也不能购买呢?难道就让这些田土荒废下去吗?” 肃顺一愣,脱口而出,“这也不怕的,到时候,若是百姓无力购置,你等又不肯购买的话,我就上书朝廷,将这些田土全数免除费用,一概发给百姓,只要能够使来年赋税征收有据,想来皇上亦当俯准的吧?” 两个人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相让半步,厅中的气氛似乎突然紧张起来了。良久,曹寡妇再度嫣然一笑,“久闻肃大人虎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A!~! 第90节 述职 第90节述职 一场没结果,肃顺大感憋闷:凭自己四品大员,用不到三五年的时间就将重回庙堂,连一个小小的高平县的土地田产纷争都摆不平吗?偏偏不信!倒要让曹寡妇见识一番自己的颜 心中大感不服不忿之下,肃顺似乎忘记了此来高平县,原本的目的只是通过曹氏的首告,将山西泽州府下,倒买售卖官储粮米的事情丢到脑后,认认真真的处理起田土纠纷来了。 用了十天时间,由李慈铭和高心燮每天陪着,到城外走访农人,把高平县所属田土分布情况大约摸清楚,肃顺在县衙升堂,开始办理田土充公一事。所有有地契的土地,连县辖土地的零头都算不上,暂时不用理它,其他的土地,一概充公,由官府重新发放地契文书,今后只有有了正式的文书之后,方可依照文书上所登载的地点、面积进行耕种,到了年底,也是按照田土账册上所登载的,收取应该缴纳的赋税。 按照肃顺所想,百姓能够获得田土,一定是心中窃喜,到时候,县衙之中一定是庭若市,忙得上上下下不可开jiā,却没有想到,等到告示贴出去几天了,居然应者寥寥!这让他又奇怪又疑惑:是不是高平县的百姓都不识字?不知道告示上写的什么? 后来命人打听了一番,才知道,曹李魏三家提前告诫百姓,任谁也不准到县衙去,办理田产过户手续,如有违反,一概从宗族之中除名!旁姓人家,也大多是这三家的佃户,畏于威,不敢不听,方才有了这样的情致。 肃顺又惊又怒,正待再命人去把曹寡妇传来下人快步跑了上来,“大人,有圣旨到了。” 肃顺不敢怠慢,赶紧准备香案,面北行了君臣大礼,来者当堂宣读旨意,只有很简单的一句话,“着肃顺接旨之后,即刻回京陛见,钦此!” “奴才肃顺,领旨,谢恩。” 起身之后,肃顺命李慈铭取来两锭十两重的官宝,赏给了来传旨的天使,并问他,“可知道皇上为什么这么急着宣召我回京的吗?” “这,我也不知道。”来传旨的官员笑着摇摇头,把银子收好,对肃顺说,“不过听人说,大人您为人告了。说您在山西……任意胡行,皇上动了怒气,这才让您回京的。大人,可要多做准备啊。” 肃顺心中七上八下,却并不怎么惊惶,他自问在山西任上这数月来,所行的都是为国谋的大政,并未有任何贪墨需索之举,虽然有人在皇上面前进谗,不是也没有派刑部的官员到省吗?左右回到京中,和皇上讲说清楚,也就是了。 把县里的公务暂时jiā给邵明甲,肃顺带着李慈铭、高心燮几个远路返回府城,然后从府城出发,折返北京。 路上无话,到了京中,先到圆明园二宫口递牌子请了圣安,随即回管驿休息,第二天一早进园子,等着皇帝传见。 他是皇帝面前的红人,虽然为了贪墨一事给皇帝抄家贬值,发到外省为官,这一次又为山西籍的御史弹劾,说他在任上‘胡作非为,大伤治下士绅民心,更有甚者,将县内土地全数充公,以为纳财之本’,不过这样的事情,若是旁的人犯了,也不过jiā部议处,或者派人到省内斥责一番,而轮到肃顺身上,皇帝居然不远千里将他提回京中,不用问,是借这一次的机会,招他内用了。故此再见肃顺的时候,一个个亲热得不得了,脸上带着笑容,在肃顺看来,分外古怪。 军机处之后的第一起就是传见肃顺,由端华引带,绕九曲孔桥,进到万方安和,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肃顺一边往里走,一边觉得鼻子发酸,等进到殿中,远远的看见皇帝低着头坐在那里,如往常所见一般的在批折子,肃顺竟然泪流满面,抢上几步,跪倒行礼,声音中满是哭腔,“奴才……肃顺,叩见皇上。” 皇帝于他,心中只有三分恼怒,却有七分想念,肃顺在自己身前的时候,每每为贪墨之事让人觉得又头疼又恼怒,一旦打发出去,却又觉得少了这么个人,心中很不是滋味,故此借有人弹劾他的机会,将他召回来,主仆两个说说话。不料这个狗才,进居然先是大哭了一场? “狗奴才,哭什么?早知道朕要生气,就少惹点祸!”皇帝半真半假的训斥了几句,摆手让他站了起来,“上一次山西兵变之事,你处置得很好!不但是朕,就是军机处的几个人,也认为你能够于一日之内,往来数百里,片言建功,功不可没。本来他们还说,在给山西的旨意中给你一番封赏,不过给朕拦下了——左右你日后当差的时日还长,有一点小功劳就赏赐,日后又当如何?” “是,皇上的话,奴才一百个赞同。想奴才是有罪之身,发往晋省,本是皇上于奴才有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的,其间种种,皆是奴才为赎往日罪衍所应为的差事,不敢当朝廷的赏赐。” 皇帝满意的点点头,“你能够这样想,便是极好。不过,”他的语气突然转冷,问道,“你既然知道,在泽州府任上,就该小心谨慎,怎么居然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把田土全数收归国有,然后重新编排发给——你是怎么想的?” 肃顺在回京的这一路上,早已经打好了腹稿,闻言并不惊慌,从容奏答,“皇上,非是奴才在治下妄行,只不过,泽州府一地,民风悍野,兼以百姓、士绅之家田土归属本来不明,全靠多年来胥吏和大巨族口口相传,订下赋税额数,……” 他把自己了解到的事情逐一做了回禀,随即说道,“除此之外,奴才探知,泽州府并晋省上下,更有倒买倒卖官仓储粮,以好充次,为省内吏员谋取私利之举。”他说着,从袖中取出带回来的卷宗,呈递了上去,“皇上一看便知。” 皇帝将信将疑的拿过卷宗,认真的看了看,不过百数十字的往来公事,他却看了足有一盏热茶的功夫,缓缓的合上卷宗,无奈的摆摆手,“端华,你出去!” 端华立刻知道,皇帝有话要和肃顺说,答应一声,转身yù走,又给他叫住了,“端华,今天的事情,你要是敢走露了半个字,朕就要你的脑袋!” “啊,是,是!奴才定当守口如瓶,不使一个字为外人所知。” 等到端华出去,皇帝再度让肃顺站了起来,“你以为,山西巡抚吴衍,不!甚至还有那致仕返乡的陈士枚,可都有份参与其间?” “奴才想,这等事与皇上当年训诫,偷针偷金,循序渐进一般无二。一百数十万石的粮米,若说第一次就敢有这样的大手笔,奴才怎么也不能相信,必然是多年承袭而来,眼见无人追查,该等吏员的胆子越来越大,方有如斯巨额。” “嗯,见识得果然深刻!”皇帝说道,“诚然如此,诚然如此啊!嘿嘿,嘿嘿!” 肃顺听他语气不善,知道雷霆发作就在其时,赶忙上前一步劝慰道,“主子,何必为这等狗官生气?左右等奴才回了山西,认真彻查之下,有了实据,到时候,该制这些人什么罪,自有国法,便是那退职还乡的,也难逃公道!” 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不过一片忠君爱之心却是显而易见,皇帝心中很见他的情,转而一笑,“不说这些恼人的话了,你回任之后,不要放过此事,朕现在就给你旨意,一定要彻查到底,不论是现任的,还是退职的,都不要有丝毫的因循苟且!朝廷这边,朕给你做主。” “是。有皇上这句话,奴才就是有再大的难处,也要将晋省上下倒买官粮一事,彻底的调查个清楚明白!以期不负圣上重托。” “还有,那什么田土纷争一事,还是要和县内百姓分解清楚,不要只是想着贫苦百姓,县内民风、民情的好坏,终究是要靠那些士绅富户来维持的。这些人虽然不是朝廷中人,终究也是饱受诗书典籍教化……”皇帝说到这里,回头看看,肃顺听得半懂不懂,口中唯唯诺诺的答应着,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忍不住一笑,“朕这可真的是对牛弹琴了。” 肃顺尴尬的一笑,“奴才读得书少,听不懂皇上言辞jīng深之语,不过奴才只知道一节,皇上怎么说,奴才就怎么做!这份忠君爱父之心,奴才自问,不落于任何人之后!” “你的忠心,朕知道,此刻不必说它,倒是这一次到山西去,可有什么新鲜物什,说来给朕听听?” 肃顺心中一动,皇帝年少风流,他是知道的,若是能够将那个浑身上下满是nv人味道的曹寡妇进献于上,……?他胡的想着,口中答说,“有的,有的。” “有什么?” “啊!”肃顺轻笑了几声,对他说道,“奴才这一次到山西省去,还真给奴才见识到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句话的含义了。山西泽州府境内,有一家不弱于天苍号的大粮商,宝号名唤丰泽,家中主事的,是个nv子,因为这家人姓曹,百姓都管她叫曹寡妇……” 皇帝心中吃了一惊,天地良心,他虽然知道历史上的文宗后宫中有个曹寡妇,但指派肃顺出京任职之前,可从来没有想过让他为自己选美去的,如今倒成了猪拱了?真是好笑! 肃顺一边说,一边打量皇帝的脸看他嘴角含笑,可见是对他言语中谈及的这个什么曹寡妇很感兴趣的样子? “行了。”皇帝打断了他的话,“肃顺,在京中呆几天,然后就回任吧,还有很多事等着你料理呢!有什么事情,随时给朕上折子。” “喳!”肃顺明白,船已入港,只等到合适的时间、机会,将这个曹寡妇带回京中就是了。又想起一件事来,跪下请旨,“主子,奴才想请主子的旨意,能否容奴才留京几日?” “做什么?” “是,回皇上话,八月十七日,是奴才的嫂子寿诞之日,奴才想,在京中为嫂子……” “行啦,朕知道了,就容你在京中呆几天,等到郑王福晋的生日过后,再出京去吧。” “是。奴才谢皇上。”请过了皇上的旨意,肃顺心满意足的碰了个响头,这才恭恭敬敬的跪安而出。 从园子中出来,回到府中,黄锡、龙汝霖几个正在说话。 李慈铭两个已经先他一步回府,将肃顺这数月来在泽州府所见所闻,所管所办的各项政务向龙黄做了一番说明,龙汝霖和黄锡同时大摇其头,“这等大大得罪本府之下士绅民情的举动,如何能够做得呢?这一次朝廷山西籍御史上章弹劾,也未始不是询谋佥同,对大人这番举措不以为然之论啊!” “我也赞同翰仙兄的话。”龙汝霖点头附和,“爱伯、碧湄,你们两个人陪在大人身边……”正说到这里,肃顺一步迈了进来。 “给大人请安。” 肃顺笑着摆摆手,在正厅座位上坐下来,“都坐吧,都坐吧。在说些什么?” “学生刚才在和爱伯、碧湄少兄说,大人在泽州府治下所行之事。”龙汝霖说道,“大人,非是学生言辞冒昧,只不过,在山西省内行以这等酷烈之法,学生恐有肘腋之变啊!” “刚才我递牌子进去,皇上也将我好生训斥了一番。”肃顺倒不以为忤,反而将刚才面君时皇帝说的话又向众人复述了一遍,最后说道,“我想,等回任之后,将种种行政办法,加以改良之后,再推行下去,也就是了。” “安抚百姓,虽然是重中之重,也是大人以正è立朝,君子当为,不过总也要注意方法。既然大人有意,学生就不必多言了。” “不知道大人几时回任?” “我刚才和皇上请过旨意,等到四嫂的寿辰过后,再行启程返回省内。” 黄锡嘻嘻一笑,“这可太好了,到时候,郑王府中一定能够好生热闹一番了。” “翰仙先生这么高兴做什么?又不是你过生日?”高心燮难得的开玩笑,逗得众人莞尔一笑。A!~! 第91节 梨园趣事 第91节梨园趣事 到了八月十二,是郑王福晋费莫氏四十一岁寿诞之日,这一天,郑王府真正的热闹起来了,不但是宗室近人纷纷到府祝寿,皇帝念及当年紫云初到北京,经由费莫氏慰切的一番情意,命六福从内务府取了几样镀金银托盘、银杯子石杯、簪、钏、钿、钗等物,赍送到府里——或者不是很值钱的物什,不过来自宫中,就等若是御赐之物,端华设下香案,望阙叩头谢恩,然后命府里的清客起草谢恩折,也不必细表。 送走了六福,众人在堂上一边品茗说话,一边听着戏台上的演出的种种‘大戏’。这是乾隆年间流传下来的规矩,不过和宫中所演的不同,大多以闹天宫、满床笏、跳加官等吉庆曲目,几乎把所有关于寿诞的神话,都容纳了进去,只见满台的王母娘娘、南斗、北斗、寿星、八仙、金童天兵天将,一个个服饰鲜明,形容奇特,齐声合唱着天下乐、太平令、朝天子、感皇恩之类北曲的牌子,载歌载舞,热闹异常,但是却没有什么很大的看头。 肃顺打了个哈欠,游目四望,旁边坐着的载垣在和礼亲王世铎说话,两个人不时大笑出声,也不知道说到什么好笑的内容了?“哎,听说了吗?”旁边有人肆无忌惮的在高声说着话,“景秋萍奏请朝廷,要议处蒋大镛延误试卷之责了。” “蒋大镛也实在是不像话!”他身边的一个同伴说道,“延误了试卷递送,反倒振振有词?这还不算,我听说,连登记的名册上的名字,也大有舛误,据说还是湖广道御史尹瞻莆慧眼识别,方才辨识清楚的呢!” “是啊,真不知道这是怎么搞的,分明是一塌糊涂嘛!” 肃顺听在耳中,却并未往心里去,他知道,历年科场考试,总会出一些这样那样的漏只要不影响到考试的正常举行,便没有大碍。当下不以为然的一笑,回头继续听戏。 戏台上锣鼓喧天,一片热闹,正在唱‘跳灵官’——若是一般人家,则是唱‘跳加官’,端华一国亲王,贵重无比,不能再‘加官’,只能改跳‘灵官’了。听着依依啊啊的曲文,肃顺兴趣缺缺,端华在一边注意到了兄弟的兴致爽然,含笑劝道,“老六,再等一等,等一会儿还有好的。” “哦?有什么好的?” “我特为请了梅雪芬和程长庚过府,献一场《四郎探母》。你就擎好吧!” 出京不过数月的光景,肃顺就觉得有点物是人非了,“梅雪芬,是谁?” 端华轻笑出声,给弟弟解释了几句,梅雪芬本名梅巧玲,雪芬是他的字,还有一个rǔ名叫阿昭。现在北京四九城中,算是第一号的花旦大家,扮相雍容端丽,表演细腻bī真,最善于演旗装戏,诸如《四郎探母》、《雁关》、《得意缘》等。 端华知道弟弟不好反而喜欢侑伶佐酒,看他眼神逐渐亮起,倒似乎是对这从未谋一面的梅巧玲很感兴趣的样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六,不如在京中多留几日,今天晚上散戏之后,哥哥为你们引荐一番。” “到时候再说吧。”肃顺不忍推拒哥哥的好意,敷衍着说道,“皇上当日和我说,着我给嫂子庆过寿辰之后,即刻离京的。现在看来,竟似是没有相聚之期了。” “那也不怕,等到兄弟过年时回来,再与阿昭一续前缘。”端华忽然站了起来,“走,兄弟,左右现在无事,哥哥带你去见见这个梅老板。” 肃顺左右无事,随着哥哥到了后台,箱倌看见主家到了,赶忙行礼请安,“小的叩见王爷。” “起来吧,你家老板呢?” “这不,正在后面上妆呢!”跟包神秘兮兮的上前一步,小声说道,“王爷,请容小的说一句不敬的话,王爷,这位大人,我家梅老板脾气不好,这不,正在闹气呢!二位王爷、大人,您是大人大量,还请多多担待一二啊!” “为什么闹气?谁敢给我家阿昭气生?”端华是庸人,这样的人最大的好处就是脾气随和,闻言倒并不当回事,撩起帘子,进到里面,笑呵呵的问道。 肃顺跟在他身后,进到里面,一丈高的镜台前,一个身着月白è缎子夹袍,面上涂满了彩妆的男子正在对镜贴花黄,走到镜子前,望着里面的人儿,忍不住心中赞叹一声:好一个眉目如画的佳人! 镜中人十五六岁的年纪,鹅蛋脸蛋,肤白如雪,一双好看的剪水瞳子,鼻如悬胆,菱角般微微翘起的嘴角,唇若涂丹,若不是知道他的男儿身,只怕真会当他是妙龄娇娃了。只是有一节,大约心中不愉,脸蛋扳得紧紧地,不知道是在生谁的气。 听到端华的声音,梅巧玲站了起来,盈盈万福,“王爷?” “怎么了,阿昭,生什么人的气啊?” “还不是生您的气?”阿昭委委屈屈的撇撇嘴角,“到您府里一天了,也不见王爷,奴家自然生气了。” “别气,别气。这不是今天府里往来的客人太多,才耽误了吗?”端华低声下气的陪着笑脸,“来,我给你们介绍,这是我的六弟,现任山西泽州府巡抚的肃顺。你们要多多亲近啊。” 梅巧玲吃开口饭的,又是在京中闯下的名号,朝中大员即便一个都不曾见过,名字也是要知晓一二,闻言笑着向肃顺万福行礼,“六爷,奴家不懂规矩,倒让六爷见笑了。” “哪儿的话。”肃顺答说,“久闻梅老板è艺双绝,并世无双,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不过è是看到了,这艺嘛,等一会儿在台上再好好领教。” 阿昭扑哧一笑,“六爷真会说笑,奴家这一点微末小技,怎么敢当大人‘领教’二字?” 两个人说着话,端华见缝ā针的问梅巧玲的跟包,“程老板到了吗?等一会儿就该是大轴了!” “还没有呢!” “还没有?”端华大大的楞了一下,程长庚身为京剧泰斗,戏德高尚,同行高山仰止,这一次自己请他过府赴堂会,很是花了不少银子,怎么居然到这个时辰了,还未到场?掏出怀中的金表看看,已经是晚上的七点多钟,即便是这时候进来,换衣扮装,也要耗时良久——程长庚到底是怎么想得?难道真的敢不拿自己这一国的亲王放在眼里吗? 正在胡想着,后台的口又进来一个人,是费莫氏身边的小太监,一眼看见王爷也在,先请了个安,“王爷,福晋着奴才来问一声,轴子大戏可能演出了吗?各府的福晋、侧福晋都等着呢!” “你回去告诉她们,还得等一会儿。”端华不耐烦的打发小太监出去,命人把三庆班的主事叫了过来,“程长庚怎么还没到?” 主事的也慌了神,手脚没个安放处的跪倒赔罪,“王爷息怒,王爷息怒。本来定规着今天中午程老板应一个朋友的约请,到府中做客,不想到现在还没回来?小的已经派人去促驾了。王爷请再等一等吧。” “你放屁!这是什么时候了?本王等得起,我府中的家眷,并往来宾客可等得起吗?我告诉你,一盏热茶的功夫,程长庚到了便罢,若是到不了,就让你这三庆班关大吉!一个个都给我卷铺盖滚出北京城!”端华破口大骂,“狗上不得台,不识抬举的东西!” “是,是,是。王爷骂的是,小的这就下去催问。”三庆班的主事连一句还嘴的话也不敢说,避猫鼠一般蹑手蹑脚的躲了出去。 好不容易把程长庚盼来了,主事亲自撩起马车的帘子,还未见到人,就闻见一股浓烈的酒气,主事又搓手又跺脚,急得无可奈何,“哎呦我的程大老爷,程祖宗,您怎么喝成这样就过来了?” 程长庚也是无可奈何,他在京中梨园中的人缘极好,不单因为他是京剧巨擘之一,更主要的是为了戏德高尚,肯于大力提拔后辈,所以不论是谁,提起他的名字,都要真真正正的挑起拇指,赞一声:“好样的!” 这样的情自然为他赢得了众多同行的爱戴,友朋往来更是无日无之,今天中午,就是应一位梨园票友的邀请,到其府上去做客的。这个人叫平龄,满洲正白旗包衣出身,有秀才功名,秉最好唱戏,而且唱得相当不错,有赛松林的花名。不过旗人改行做优伶,终究为人瞧不起,所以平龄只是以票友的身份,偶尔下海,过一过戏瘾。 今天事有凑巧,平龄八月初八入闱,三场考罢出闱,尚未发榜,平龄就在人前人后大言不惭的宣称,“这一次的戊午科,旁的人中不中平某人不知道,我是一定要中的。”别人只以为他是想中举人想糊涂了,痴心说梦话,也不大理他。 平龄不以为意,在府中摆下酒席,专请了北京梨园行的好朋友过府来,大摆堂会。席间散金派银,热闹到了极致——为了这样的缘故,程长庚来晚了。 好在在平龄府中也是彩唱,倒省去了装扮的功夫,换上一身行头,就可以登台献艺。他到了的时候,台上正在演‘倒二’,也就是倒数第二出戏,同样是名动四九城的大角一个是演老生的张二奎,一个是胡喜禄,本工是青衣。 张二奎也是京中有名的梨园巨擘,名望一度甚至超过程长庚,有梨园状元的美誉,不过命途多舛,跌踬不断。 咸丰元年的时候,因故离开四喜班,转而和与大奎官刘万义共组成立自己的双奎戏班,此外还聘请了当时以唱小生闻名的徐小香、唱青衣闻名的胡喜禄等名伶加入,在京城轰动一时。不料后来为梨园同行彼此不能相容,双奎班也解体了。 据说解体的原因就和胡喜禄有关,这两个人都是京中名伶,恃才傲物的脾气、架子都极大,每一次配戏的时候,张二奎已经打扮好了坐在衣箱上等,而胡喜禄却仍自慢条斯理的拿细石子磨手上的烟油,有时候可以磨半个小时之久,不管旁人急得是不是火上房,仍自故我。这样的态度,自然使得彼此意见很深,中道分手,不在一起合演久矣。 这一次能够在‘台上见’,一则是提调有手段,动以巨利,二来则是彼此都一时有兴,事先约定好了的,这一次合作不比盛年意气,大家彼此客客气气,合作好了,循规蹈矩,将戏文中jīng微之处拿出来,为梨园后辈做示范。 谁知道经由郑王福晋点戏,居然把他们的戏派到了倒二?张二奎年纪大了几岁,于这种争名夺利的心思不是那么重了,即便不是最后的大轴,也可以接受,而胡喜禄则不同,在他想来,凭自己的名望,人脉,居然要给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垫场’?如何能够忍耐?有心就此辞演,又实在惹不起郑王府,眼睛一转,想到了一个主意。 两个人合演的这一出戏文是《坐楼杀惜》,胡喜禄科班出身,多年侵之下,本子中jīng义奥妙之处无不熟稔,这一次又是有意卖其实他的本意倒不是难为张二奎,只是想夺去后面登台的梅巧玲的风光。故而将阎婆惜拾到招文袋之后的那种得意、有恃无恐,言语之间将宋江任意恶谑的心境,刻画得淋漓尽致,‘啃’得张二奎狼狈不堪。 没办法,只得讨饶,借着念白说道,“我二人有十几年的jiā情,须为我留点面子才是。” 胡喜禄立即回敬,扬起一条清脆无比的嗓音答道,“哪个不知道我二人的jiā情?还留什么面子?” 于是,台下哄堂大笑,张二奎越发受气。好容易等到‘杀惜’,他也可以出气了。 照戏文所写,宋江从靴筒里ōu出攮子,冲过去,左右三个回合,要了阎婆惜的命。张二奎恨透了胡喜禄不讲理,不惜卖一番力气,要杀不杀,做出种种身段,他是武生的底子,腹笥宽博,每个身段各自不同,却又都是那么好看,台下的观众喜不自胜,而台上的胡喜禄却大大的吃了亏。 杀惜这场戏,以老生为主,花旦作陪,所以宋江要杀不杀,阎婆惜就得在台上尽力躲避,他脚下踩着跷,疲于奔命,最后的结果非得是摔倒在台上,出一个大大的洋相不可。所以胡喜禄也讨饶了,跪倒在台板上,合掌而拜,“求求您!你早点把我杀了吧!” 一句话出口,台下的笑声简直要把屋顶都要震得飞起来了!A!~! 第92节 科场大案(1) 第92节科场大案(1) 八月初八顺天乡试的第一天,就有乡试监临景廉和巡查砖mén御史征麟(巡查砖mén御史是外场官员,负责稽查考生有无夹带,私弊等情事的一份职务)分别上章,弹劾时任顺天府治中蒋大镛,通判萧鼎禧,‘漫不经心,任意延误,实属不成事体”并奏请将此二人jiāo部议罪,以‘警玩忽而肃场规’。 清朝闱试的规矩,会试、殿试不提,顺天乡试的第一场四书题也是要皇帝钦定的,不过和会试、殿试不同的是,顺天乡试的规矩,有了一点改变,主要是这样的:考试正式开始是在八月八号,八月六日,正副主考官入闱,见内外帘官,各房考官,其他提调、监临、巡查御史等,在这其中,正考官的手中有一把很特殊的钥匙——这柄钥匙大清国只有两份,一份在他这里,一份在皇帝手中。 到了八月初六的晚上戊时左右,由礼部堂官从宫mén口取来题匣——当然已经是由皇帝亲自封缄好了的,到贡院,随即钤用监临关防,到第二天印用号戳,以备正式办理。 等到第三天,也就是八月八日的正日子,由各房考官,御史、监临、会同主考,行礼之后用钥匙打开题匣,取出题纸,然后分别刻板,印刷题纸,再下来把题纸发下去,就可以正式考试了。 至于参加考试的生员的名册,是归于蒋大镛及萧鼎禧负责的,按照定制,这两个人要在八月初六的晚上将名册赍送到贡院,与北皿各省提前报上来的名册进行比对,确实无误之后,到了八月八日按照名册上所点的,逐一放行。 这份名册送到贡院的时间,大约是在初六日的戊时(也就是晚上八点左右),而这一次此二人办差,居然迟迟未到,几次派人去催请,到了初七日的辰时方才到达。 这还不算,等到检查点名册的时候,竟然有舛误之处,经由湖广道御史尹耕云等人紧急核对,逐册检查,方始无碍大局,但也把众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样办事马虎,自然深为众人所不满,故而景廉、征麟几个分别会同贡院各监察御史、提调、监临上章弹劾。 皇帝拿过折子,认真的想了想,今天是八月初十,第一场刚刚考罢,若是这时候认真整顿的话,时间上未必来不及,只不过戊午科场大案,因为距离最近,涉案人数最多,官级最高,可以说是中国自有科考制度以来,场中弊案的一次总爆发,对于后世的影响极大。更于自己日后的大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故而明知道会出事,也只得暂时隐忍一时了。 对于这份弹章,皇帝也没有更多的表示,只是将其作为很普通的一次渎职事件处理,把蒋大镛、萧鼎禧两个人jiāo部议罪,也就罢了。 到了八月十一日,景廉又上折子了,这一次参劾的对象是顺天府尹梁同新、府丞蒋达(这个职务大约相当于北京市副市长,可能是专管文教卫的)。奏劾的由头是府丞蒋达为与上官负气,居然不顾成例,违制出闱。 这就是比蒋大镛和萧鼎禧渎职更为严重的事件了,皇帝命人到军机处,提八月初六日上谕档来看,蒋达以顺天府丞,在这一次的乡试中放了提调之职。 提调是闱中总办之官,位置非常重要,主要负责的是包括钤卷打戳,巡逻剔弊,内而主考房官及百业执事,外而士子、书役、夫匠等人的日常用度所需,都是由提调官负责管理。虽然闱中一切用度都是在大兴、宛平两县领款报销,但往来jiāo涉,却都是提调的责任。 如今蒋达负气出场,公事立刻变得棘手起来,景廉几个除了弹劾蒋达之过之外,另外请旨:‘……恐奴才一人jīng神有限,无不贻误,所关甚巨”而景廉所能做的,只能是和柏葰商议之后,请求从场中现在的外帘御史中简派一员,就近署理?在折子中他说,‘……文闱未竣,提调事务繁多,相应请旨,迅赐捡放,以专责成。’ 同一天的时间,蒋达自请严议,并参监临梁同新的折子也送抵了御前。在这份折子中,蒋达自辩道,“……臣达,以顺天府府丞例得入闱提调,凡闱中一切应办事务,是其专责。然责虽有专属,而权则向无所柄。盖臣以府丞之官,唯司试事,平日除与各县教官相见外,其余大小各官,并无公事谋面,是以入闱之日,无论直隶调来之官不能认识,即顺天本属之官,亦全然不知。所有内外执事各官,全赖府尹梁同新为之详察,然后商同分派。庶无旷官,亦无废事。” “闱中员属甚多,应办事务亦复不少,皆宜先令书吏造册备查,方可临行无误,乃此番乡试,该监临梁同新,并不令书吏造册,以致入闱分派,草草开单,漫无稽查,甚至有派入直隶试用府经历潘淳者,并未入闱,亦开单内,临点时又不尊约束按名排列,以致派后稽查,有其名而无其人,殊属不成事体。” “至于闱中供应,例以本府粮马通判总办,盖以闱中所有书吏夫役,皆系两县之人,而粮马通判专管京师市价,故一切弹压买办,俱可期其得手。而该府尹不知何故,并不令通判萧鼎禧入场,而又派其同党之即补知县箫履中、署县丞箫端成及试用典史王肇垕、试用州吏目翁世鉴,为之盘踞于场内大所,而已大兴典史李光澜、宛平典史李建中盘踞于小所。小所者,在砖mén外,所以总办一切供应者也。” “此辈贪污阘茸,唯知营私féi己,不唯主考房官之煤米纸烛全不敷用,即刊印题纸亦不jīng选,以致发题后,士子等纷纷以破烂纸张,甚至有关防而无字者来换,不胜骇愕。” 在自辩折子的最后,蒋达写到,“至于府尹梁同新护庇属员,因循不振,治中蒋大镛办理草率,通判萧鼎禧胆敢不照成例入场,而又夤缘使其同党盘踞两所,事事把持,大兴知看书~就来县贺廷銮,宛平知县máo庆林,于内外供给偷减延误,典史李建中、李光澜、尤复积滑刁建,遇事抗延。办理疲玩,士子等用水皆无,似此场务,万分竭蹶,势必贻误。臣唯有据实严参,伏候圣裁。” “至臣有提调之名,无提调之实,连日昼夜呼唤不灵,事事不能应手,致积劳徒患头痛目眩,咽喉干结,似成急症。刻即不能办公,只得据情请假,随棚出闱,奏请提调接班,臣才疏xìng拙,办理未能裕如,相应请旨,将臣jiāo部,严加议处。所有自行检举,据实严参缘由,理合具折恭奏,伏乞皇上圣鉴。”最下面写的是年月日。 把蒋达的折子看完,皇帝随手放在一边,看看时辰,已经是下午申时,军机处已经退值出去了,若是再派人到府中去宣召,也实在是没有那个必要,口中问道,“六福,今儿个是十几了?” “回皇上话,今儿个是八月十三日,离中秋月圆,只有两天了呢!” 皇帝喃喃自语的点点头,“是啊,还有两天就是中秋节了。”他说,“可是啊,偏偏有人不愿意让朕舒舒服服的过一个节哩!” 六福没听清楚,以为他有什么吩咐,“主子,您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皇帝放下手中的nǎi子,轻笑着拿起一本奏折,又看了起来。 第二天叫起的时候,奕第一个问及此事,“皇上,乡试抡才大典,顺天北闱更是举国观瞻之所,连着三场考试未毕,就出了这样纷繁复杂的状况,臣弟身为军机首辅,当负其责。”他把头上的大帽子取下来,放在一边,“臣弟自请处分。” 皇帝的表情很和煦,“你是军机首辅,还要顾及着总署衙mén那边的事情,这件事,由不到你来为下面的那些人分责——”他用力一摆手,“此事你们都不用管,朕亲自过问!” 奕等大大的愣住了,下意识的抬头看去,皇帝年轻的面庞上满是笑意,似乎为什么事很开心一般,奕的话说得很对,朝廷取士大典,天下观瞻,期间更夹杂着一个军机大臣,两个部院大臣,六部御史、给事中数十人,宗室亲贵无数,派谁人办理这份差事,不论办得好与坏,怕都是要大大的得罪一群人了!与其这样,不如就由自己亲自过问,一来料想这些人还不至于以谎言欺君,二来,在这圆明园中呆得久了,静极思动,也正好趁这个机会出去走一走,转一转呢! 翁心存第一个劝谏,“皇上,老臣以为不妥。自古以来,也没有我等臣下在一边偷懒,政务改由圣君亲自动问的道理!况且说,蒋达、梁同新彼此攻讦互告,不过是微末小事,若是这样的事情都要由皇上御驾亲临动问的话,岂不是……” 皇帝含笑问道,“你是想说小题大做吧?”他说,“若真是只为了梁同新二人,自然是用不到朕亲临贡院,不过,你们想想,蒋达身为朝廷命官,在言辞之中于梁同新、箫履中、箫端成、王肇垕、翁世鉴等都大有微词,那些来此赴考的士子们呢?群情又当是如何激愤?” “每一次的乡试、会试、开考之前,朕都要亲自把那些主考、副主考招到御前来,对他们一再叮咛,读书人是天下的根本国家开科取士,抡才大典,重中之重。如今看来,只是知会了这些正副主考,而没有讲这番话晓谕司职试事的各级官吏,倒是朕的过失了!” “皇上这话,让臣等无地自容。咸丰四年的时候,臣任职北闱乡试主考,临行前皇上谆谆教诲,臣虽昏悖,亦自心中默念,唯恐有片言或忘,到那时,臣一身荣辱事小,耽误到皇上为国选才之圣望事大。”翁心存碰头答说,“不但是臣,闱中各级官员,臣也莫不一一晓谕,望彼等上承天心,振刷jīng神,方保无虞。臣想,柏大人身为朝中重臣,自当一应如是,只不过碍于情面,未能及时制止种种凋敝败行而已。如今皇上问讯此事,想该员定当认真办差,不复当初不丰不洁……” “今天已经是八月十四日,到明天就是三场考罢,说什么认真办差?”皇帝语气陡然转冷,“便是柏葰再有忠诚侍主之心,也不过是空放几声马后炮而已!” “是,皇上教训的是,臣糊涂。”翁心存碰头答说,“然臣始终以为,皇上身居九重,不宜过问这等小事,只要在朝臣中简派一员,奉旨办理也就是了。皇上身担四海,更是日理万机,还应节劳才是的啊!” 奕也在一旁附和的进言,“翁大人所言极是,皇上若是信得过臣弟的话,此事就jiāo由臣弟处置即可。” 军机处同声和气的劝阻,皇帝也不好执意而行,考虑了片刻,他点点头,“那好吧,此事就由……曾国藩,赵光、郑敦谨一起去办!”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道,“载垣?” “奴才在。” “这一次北闱乡试,朝中宗室亲贵厕身其间的大有人在,老五如今不在京中,你又是宗人府左宗丞,也随同列位大人一起办差吧。顺便也学习一番。” 孙瑞珍在一边听着好笑,又不敢出声,强自憋着,一张脸涨得通红。 载垣不敢怠慢,赶忙碰头,“喳,奴才都记下了。定当随同几位大人,认真处置此事,上疏廑忧。” 宫mén抄发出,赵光想了想,在刑部大堂办公之处快速的起草了一份奏折,当天就呈递了上去。折子中说:“宛平知县máo庆林系臣当年任职浙江学政所取mén生,臣任职秋曹,掌国家法度,查向来现审案件,如有师生情谊,均应奏请回避。臣据实奏明,应否回避,恭候训示。” 第二天就有了朱批谕旨,“着毋庸回避,钦此。” 以下数节的内容,大都以历史真实文字为依据。写下这样的文字,不是为了凑字数,只是戊午科场大案着实令人关注。此案爆发,是咸丰年间一件相当严重的大事,笔者查阅史料,有一个很异常的感觉:这次大案的爆发,从学子入场,一直到三场考试完毕,学子出场,再到最后的金榜贴出,任何一个环节都是漏dòng重重。可以说是种种因素汇总到了一起的结果! 从八月十六日顺天乡试三场考罢之后开始,刑部、宗人府、都察院共同办理乡试之中的种种胥吏弊案,用了十二天的时间,将个人所应承担的过错并处理意见上报御前,其中顺天府治中蒋大镛,通盘萧鼎禧,按照大清律所载,乡试的举人,贡监生员的姓名经管官于名册内开造错误的,罚俸三个月。若是案情较为严重的,照加等之例办理,其由罚俸加等者,自一个月至二年之期酌量增加。 最终刑部报请御批的罪名和处理意见是:顺天府治中蒋大镛、粮马通判萧鼎禧均照开造名册舛错,罚俸三个月,例上酌量加等,各以罚俸二年,因系公罪,例准抵消。可否准其抵消之处,恭候钦定。皇帝的御批是不准抵消。 针对蒋达在自辩折子中陈言的种种场内弊端,曾国藩、赵光几个不敢马虎大意,将折子中提及的几人如数传到堂上,亲自问话,也都有了一个正式的答复。 其中折子中首言的‘直隶试用府经历潘淳者,并未入闱,亦开单内,临点时又不尊约束按名排列,以致派后稽查,有其名而无其人’一节,虽然经顺天府尹梁同新回奏是:“该员临时不到,当即饬传到辕,据称是初六日突然患病。”但在曾国藩等人商议之后认为,当时不即行呈明,怠经饬传,始称患病,显系旷物推脱,应照例参办。 第二条,蒋达参劾‘入闱之后供应,例应由粮马通判总办,府尹不知何故,并不令通判萧鼎禧入场,而又派即补知县箫履中、署县丞箫端成及试用典史王肇垕、试用州吏目翁世鉴,为之盘踞于场内大所,而已大兴典史李光澜、宛平典史李建中盘踞于小所’等语,又经过查点名册,方知道有一个叫萧鼎祜的生员,是萧鼎禧的胞弟——恐其有意回避等情——若是这样的话,事情就比较麻烦了。 自从咸丰五年顺天乡试出了孙瑞珍、孙毓汶父子的闹剧以来,再行遇到乡试之年,不论是正副主考还是各房考官,以及内外帘官,首重的就是要注意场中有没有需要回避之员。 这一次把萧鼎禧传上来问话,他答说,“萧鼎祜诚然是职下的堂弟,不过在考试进行之前,卑职突然患病,受暑腹泻,恐有贻误,于咸丰七年二十五日便禀明尹宪,给假十日。另外再请委员入闱办理,职既患病给假,毋庸回避,是以堂弟仍行入场。 这样的回复也得到了顺天府的印证,萧鼎禧确实因为腹泻请假,改派箫履中接办,至于派箫端成帮办大所,王肇垕、翁世鉴随同帮办,也是按照成例委派,并无私情。 又有蒋达折子中所说的,‘主考官房中煤、米、纸、烛全不敷用,即刊印题纸亦不jīng选,以致发题后,士子等纷纷以破烂纸张,甚至有关防而无字者来换”等语,系属众目所睹。 奏陈说,‘大兴知县贺廷銮,宛平知县máo庆林,于内外供给偷减延误,典史李建中、李光澜、尤复积滑刁建,遇事抗延。办理疲玩,士子等用水皆无”等语。将相关人等提到堂上,逐一问讯,得知士子粥饭,头二场皆不能满足,二场‘如’字、‘松’字两号,甚至根本没有粥饭,旋经查出,立即补放。 问大兴知县贺廷銮,宛平知县máo庆林两员,二人供称,承办乡试一切供应,均系照旧制办理,只是不料今年物价昂贵,比之往年加增很多,倒并无偷减情事。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一些弊政情事,也不必逐一写明,最终将所有涉案人员全数问了一遍,各部会商之后,罗列了好长的一份奏折,送抵御前。其中尤其以萧鼎禧和梁同新的罪名最为严重。 前者明明知道堂弟此科入闱,又明知道自己例应入场,督理供给,其堂弟自应照例回避,今该员托病十一日,使其弟得以应试,实属有心规避,应请旨将萧鼎禧先jiāo部议处。 至于府尹梁同新,总司一切,并不认真经理,委派各员遇事疲玩,题纸之破碎,供给之草率,进水之不足,粥饭缺乏,诸物废弛。试用府经历潘淳委派场差,临点不到,该府尹并未即时指明严参,以致监临景廉与提调蒋达呼应不灵,且萧鼎禧请假十日,并未派员署缺,诚如圣谕所言任用非人,有心徇庇。也经吏部遵旨议处,相应声明,恭候钦定。 除了这些人之外,那个负气出闱的蒋达也并不是一点过错也没有,正好相反,在明发的上谕中,认为他‘提调乡闱,是其专责,如果委员人等呼应不灵,自当与监临和衷商榷,实力整顿。即有意见不合,亦何妨专折具奏,乃竟自称患病,负气出闱,实属谬妄糊涂!’着将蒋达、景廉几个统统jiāo部严加议处。 最后议定的结果是,蒋达照溺职例,议处革职;景廉身为工右,顺天府下虽非统辖,但既充监临,亦难辞其咎,照防范不严例,降一级留任——景廉成了戊午科场大案前期的一个最大的倒霉蛋。 因为朝廷自上而下的这种实事求是的作风,到咸丰八年九月初三日,案情水落石出之下,各项赏罚大见朝廷公平原则,不论是参加考试的举子,抑或是内中牵连进来,处分轻重不等的官员,都只有慨叹命途不同,并未有什么旁的声音出现。 一直到九月二十六日,榜单发出,其中有一个人的名字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第93节 科场大案(2) 第93节科场大案(2) 这个人的名字叫平龄,满洲正白旗,取中第七名的高第,而且是旗魁之卷(也就是旗人参加考试的第一名)。算是相当好的成绩了。 等到卷墨刊刻发行,有人买来看看,诚然是文采斐然,得此高第,也算实至名归,但熟悉平龄的人都心存疑惑:他平日里所表现的,未必是如此宽博之辈啊?怎么到了场中,居然开窍了吗? 心存疑窦的人很多,其中有一个,名叫孟传金。孟传金字鲈卿,号小圃,直隶高阳人。道光三十年进士,由礼部郎中转为江南道御史情亢直感言,每每以前辈如圣祖朝的许三礼、郭琇,本朝的如沈淮等人为榜样,想着有朝一日,凭自己心中所学,大胆上书,博取一番名位。 八月十二日,郑亲王福晋过生日,他也到场了,听闻晚到的程长庚说起,赴平龄府中宴会来晚,他并未当回事,不料等到九月发榜,平龄果然有名,就不由得不让人心中疑惑了:平龄真有这么大的把握?抑或是内中另有隐情? 思及一月来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的乡闱种种弊端,孟传金越发奇怪,莫不是除了这些官员行事颟顸之外,这一次科场中还有什么别情未被人发掘出来?一念至此,那种兴奋的劲头就像野火一般在心中燃烧起来:这件事若是能够落到实处,自己的名头,就一夜之间传遍天下了! 因为存着这样的心思,孟传金先到了礼部衙要来赴考士子的墨卷来看——士子所写的原卷并誊录而成的朱卷在考试之后会在礼部封存一段时间,以备一时之需,等到来年会试、殿试正式结束之后,方始请旨销毁。 而官员要调阅考生的试卷,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一回事,事先要请旨之后,取了排票方能成行,但孟传金担任过礼部郎中,人脉很熟,把礼部相关司员请出去说了几句话,用了不大的功夫,那个人就将两卷卷子取了出来,“小浦兄,你看可以,但可不敢拿出礼部大堂去啊,要是给上官知道了,我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放心吧,我只是在这里看看,看过之后即刻归档,断不会碍到你的事情的。”孟传金安慰的当初的同僚几句,打开平龄的几场艺文、策问、试帖诗题的卷子,展开来看了片刻。随即把卷子重新卷起来,递还过去:“多谢老兄了,今日承情,来日必有回报!” 走出礼部大堂,孟传金掩饰不住脸上的喜平龄卷中所写,与公开刊刻的墨卷有着很大的不同,而且很多地方并非是可以用寻常错误可以由磨勘考官善意钩住涂抹的借口能够蒙混的过去的!只凭这一点就可以知道,平龄或者提前递了条子,打通关节,或者是有人事先在磨勘考官面前垫了话语,要求对方提携一二——不管怎么说,一条渎职忘恩、私通关节的罪名是绝对跑不掉的! 回到府中,孟传金屏退下人,在书房开始写奏折,总算他还念及礼部同僚的托请,并未据实直指,只是以言臣风闻言事为理由,上了一份奏折,内中说,今年顺天乡试,共有四件科场违规事发生:“或主考压令同考官呈荐,或同考官央求主考取中,或同考官彼此互荐,或已取中而临时更改。” 尤其提及,中式举人平龄才短智绌,每日只知与优伶酒食征逐,甚或有彩妆上场,欢笑终宵之举,本年八月十二日,三场未毕,平龄于府中宴请京中梨园优伶程长庚者,席间大言不惭,自称本科必中。 臣司职风宪,闻听此节,心中大疑:三场未靖,平龄能断言必得榜上有名,是其人未卜先知否?抑或另有人与之暗通消息否?又或经理关节,某人保其必中否?况臣以为,平龄即或才学俱佳,八月十三日之后,第三场策问一试,该生员并未下场,又如何能够得中?可知其中必有枪替情弊! 折子封奏而上,果然引起了皇帝的重视,“平龄第三场并未参加考试吗?”他问道。 古代科考并不是只有单纯的考试、阅卷,在以上两者结束之后生拜老师,准备来年的会试、殿试,扰攘之间,总有半年得不到休息,自然也休想过问政事。故此应考差固然是缺、美缺,但多日远离中枢,在一些位高权重者如柏葰来说,就未必是什么美食了。 这一次也是这样,平龄的事情发作开来,他并不在御前,所以众人面面相觑,谁也回答不上来。 君前奏答不能冷了场面,奕想了想,碰头答说,“回皇上话,此事臣等也不知道。容臣弟下去认真问过柏大人之后,再来御前回复,可好?” 皇帝半晌没有说话,拿起孟传金的折子又看了几眼,“也好,先去问问柏葰,然后命翁心存?” “老臣在。” “你今天下午就到礼部去,把平龄的卷子调出来,看看其人文字之功到底如何!” 皇帝没有更多的jiā待,众人跪安而出。 从军机处拟好了上谕,行文礼部,提乡试第七名平龄的朱墨两è的卷子,很快的,卷子取来,翁心存打开来看,很快的,给他挑拣出了不少的错误,首先说草稿不全。他以为是礼部遗失了,询问了一番,才知道不是的。 其他文字错误更是多达七处之多,诗内‘蒸’字写作‘烝’字,‘瀓’字不成字;第二场ūn秋艺,‘耀’字写作‘躍’(这是跃字的繁体字),‘诸侯’写作‘诗侯’,‘肃殺’写作‘肃役’;第三场策问题,‘尘’字写作‘至’,‘徵’字写作‘衢’字。 这已经超出了常度,若是一般的情况下,房考是有权在誊录而上的朱卷中略加涂抹构注的,不能够算是违例,但平龄的错误如此之多,改过之后,居然还得中第七名的高第,就很让人觉得疑惑了。翁心存把卷子中的舛误逐一记录下来,并写上自己的处理意见,连同两è卷子,一起呈递到了御前。 皇帝用过午膳,就看到了这份奏折和卷子,震怒之下,传军机处全体,并立刻颁下谕旨,以翁心存、周祖培、载垣、端华为首,会同翰林院编修等人,将今年中第的三百余份试卷全数提出,在朝堂逐一梳理清查,其中再有任何大谬舛误之处,即刻具折陈奏。至于那个平龄,着礼部先褫夺了他的举人功名,随即由九提督衙先把他抓起来再说! 皇帝动怒,众人不敢怠慢,分头行事,首先照例是行文礼部,取来所有试卷,然后命翰林院侍讲学士袁希祖,编修郭嵩焘到部,帮同办差。 一番查找审核之下,三百余份卷子中,竟然有五十份是应该讯办查议的,其中尤其以第一百五十一名的阎镜塘和新任刑部主事罗洪思的卷子,舛误最多,后者的原卷中,居然有三百多个错别字! 皇帝勃然大怒,一把抓起卷子成一团,“这样的文章居然也能够为柏葰取中?他是吃多了猪油,蒙蔽了心智了吗?这件事一定要从严办理!” 戊午科场大案在一天之内骤然升级,皇帝亲自下旨,先将本次乡试的两位副主考程庭桂、朱光标解职拿问,柏葰虽然暂时没有处置,但也要随时听候传讯。 第二,把平龄、阎镜塘、罗洪思等五十三人的举人功名全数削夺,由顺天府逐一拿问到案,等到审清问明之后,再做下一步的处置。 随着调查的展开,戊午科场大案逐渐开始变得明朗起来,首先取得突破的是罗洪思,他是广东肇庆人,咸丰七年的时候捐纳成刑部主事,但始终不曾断了走正途,谋一个出身的念头,到了本年乡试,他在部中请假,入闱参加考试。 乡试开始之前,他去拜会同乡兵部侍郎李鹤龄,向后者请教闱中场规等项,李鹤龄叮嘱他不必心慌,安心作答,同时给他出了一个主意:将一些固定的字眼嵌于文内,若是能够分房的话,可以留心看他的文章。 罗洪思自然高兴,两个人商议了一番,决定第一场文末用‘也夫’二字;第二场文末用‘而已矣’三字;第三场文末用‘岂不惜哉’字样;最后一场的文末用‘帝泽’二字作为字眼。 将李鹤龄缉捕到案,问讯之下奏陈说,罗洪思所言属实,在议定字眼之后,他找到内务府满洲镶黄旗下的翰林院编修,名叫浦安的房考官,递上条子,请他在闱中代为照应同乡jiā好。 随后又将浦安传唤到堂,开始询问,浦安供称,李鹤龄所说属实,不过自己事先并不知道托请关照的人名,口头答应李鹤龄,只要卷子文理通顺,言辞充畅,方敢上荐。(房考官荐卷的规矩详见第二卷第十六节,不缀)。 一直到入闱之后,在中皿的卷子中看到了李鹤龄所提及的‘字眼’字样,系恭字十二房的考生,名字不知道。念及李鹤龄托请之谊,将这篇文稿作为荐稿,行文到了公堂之上。 之后不久,主考官柏葰府中的家人靳祥来到他的房中说,主考大人以为这份卷子中舛误甚多,现yù撤下,要他另荐一本。 浦安无可奈何,只好撒谎说,“我房中只有这一份中皿的卷子,没有多的可以替换的卷子。”又拜托靳祥,求求老中堂,这份卷子千万不要撤下。 于是,靳祥回去,过了几天,回来对浦安说,“中堂大人答应下来,这份卷子不撤了。”考罢发榜,罗洪思也取中了,是在第二百五十八名。 因为有了浦安的证词,本次乡试的正主考柏葰也给牵连了进来,眼见牵涉的人数越来越多,官衔越来越高,翁心存心中有了畏惧之意:照这样查下去,还不知道后面会有多少人随之落网!不如递牌子请见皇上,此案到此为止吧? 这话一说,周祖培大为不满,“中堂大人,这是什么话?我们几个人奉旨办差,本就应该一体大公之心,上慰皇上,下安学子。事情办得不清不楚,焉有就此罢手的道理?” 翁心存本意是保全善类,听周祖培态度如此激昂,无端又想起了道光三十年,陈孚恩参纠劾杨殿邦的旧事,那时候,周祖培不就是这般情绪亢奋,一心要追查到底,攻击同僚以为自身仕途的吗? 他虽然不怕周祖培会掉转枪口来对付自己,但他说的也并不是没有道理,只好忍着怒气,点头答说,“芝翁所见甚是,本官听从就是。” 周祖培面子挣了个十足十,也不愿、不敢过多得罪,当下拱拱手,笑着说道,“不敢,中堂大人言重了。” 皇帝身在园子中,也听说了这样的一番纷争,在军机处叫起以毕的时候,单独把翁心存留了下来,问起科场案的进程,“案子到今天,进展得如何了?” 心存把几天来的问讯结果向皇帝做了一番奏陈,随即说道,“浦安证词中涉及朝中一品大员,臣以为为保全计,是不是应该……” “不行!”皇帝断然摇头,“朕早就说过,抡才大典,国之大事。若是其中有了弊端,不管追究到哪一个,都要一以贯之的办下去——这件事绝对不能虎头蛇尾,让天下人看笑话。” 皇帝的态度如此鲜明,翁心存不敢多说。 “翁心存,你以为柏葰在其中,涉案程度有多深?” 翁心存迟疑了片刻,口中答说,“臣以为,柏大人宦途已历三朝,朝廷种种条例章法无不熟稔,尤其是这等大事,更加不敢疏忽对待。此番身涉其中,也只是为府中听用所蒙蔽,虽难逃失察之过,但也……仅此而已。” 他一面说,一面观察着皇帝的脸年轻的天子脸上无喜无悲,看不出丝毫征兆。又碰了个头,“而且,臣素知柏大人为人,清廉、忠谨和而有之,不但是旗员典范,更是朝臣楷模,先皇在世的事情,也曾多有褒扬的。”最后这番话已经离题万里,不过心中一片保全之意,却是呼之yù出。 皇帝当然听得出来,展颜一笑,“翁心存,你还记得今年大年初一的时候,朕到你府上去,给你拜年的事情吗?” “是,皇上yù趾降贱地,臣岂敢有片刻或忘?” “当时朕就和柏葰说过,其身行得正,不过是多年教化之下,秉把持之果,府中的下人管得住,不许他们借主人之势力招摇,方算的上是君子。”他冷笑着说道,“本年选中柏葰几个为正副主考之日,朕又再把柏葰招到御前,再三再四的叮嘱,如今看来,两番劝诫,全然落到了空处!” “既然他如此不将朕的话放在心上,朕又何必怜惜其人?”皇帝慢吞吞的说道,“你下去之后,先将柏葰府中的那个下人逮捕归案,问问他,柏葰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è再说。” 行文九提督,到柏葰府上去提家人靳祥,到此一问才知道,靳祥不在京中,九月初一的时候,陪柏葰的侄子钟英,出京到甘肃知府上任去了。 于是刑部行文陕甘总督张亮基,并陕西巡抚曾望颜,要求缉拿靳祥,并于拿获之后,迅速押解来京审讯云云。 这一边的公文派发出去,总要费时费力,京中则继续追查,时日渐进,越来越的涉案大员被挖了出来,除了柏葰暂时因为没有口供,可以不必提之外,其他的两位副主考之一的左都副御史程庭桂,也给人揭发出来,其子程炳彩有递送条子之事! 程炳彩是工部候选郎中,把他提到刑部大堂问过,承认了递送条子之事,不过他为人请托的士子并未中式。供认不讳之下,程炳彩为求自保,又供出一个人来,便是当年因为买参一案给皇帝贬回江西老家,永不叙用的军机大臣陈孚恩之子陈晶彦。 陈晶彦是兵部候补员外郎,同样被抓,还不及问得清楚明白,京中又出了新闻:工部左侍郎潘曾莹上表自首,其子庶吉士潘祖同,曾经为同乡谢森樨代送过条子——不过和程炳彩的情况相同,为之请托的人大约是实在不成器,并未中式。 之后又有前任刑部侍郎李清凤之子,工部郎中李旦华假托其父之名,给程炳彩私送条子,求他托请乃父程庭桂,暗中关照一名叫做王景林的生员,程炳彩答应了下来。于是连同李旦华,程炳彩、程庭桂、王景林,一股脑的都给抓了起来,并案办理,就是那个已经告病多日,在府中休养的李清凤也没有放过,暂时jiā部议处。 科场大案越闹越大,只是牵连其中的各级官员,不论正副主考、各房房考就超过了三百余人,从一品大员的军机大臣,到部院微末小吏,多有牵连其中,不过人虽然抓了不少,定谳却迟迟办不下来——靳祥并未到案,柏葰在其中担负的罪责未清,其他人也只好等着。 等到十月二十六日,陕西巡抚曾望颜奏陈,在潼关地方,将靳祥抓获,已经饬司简派委员,准备押赴京中。A!~! 第94节 科场大案(3) 第94节科场大案(3) 十一月初九日,靳祥被押到京中,先关在刑部大牢,准备第二天提审,不料当天晚上,靳祥用身上的腰带系在牢房的窗户上,yù行自杀,幸亏给一个夜来巡视的刑部吏员看到,赶忙喊人救治,方始没有什么大碍——也把赵光、郑敦谨几个惊出了一身大汗——这样的钦命案子,像靳祥这般重要的人证绝对不能‘瘐毙”或者‘自尽’而死的,当下派了双岗,随时关注,另外一边,两个人自请处分,皇帝留中不发。 众人深知,靳祥一心求死,只是为了保住自家主子,若是迁延良久的话,不知道又会生出什么事情来,当下不再迟疑,把靳祥提到堂上,开始问讯。 靳祥生得眉清目秀,相貌很是英俊,规规矩矩跪在堂下,给翁心存、周祖培、赵光几个磕头行礼,挺直的脊背,等待问话,“靳祥,你是哪里人士?今年多大年纪?在何人府中任职?” “小的祖辈都是蒙古正蓝旗旗下包衣奴才,生于道光二年,今年三十八岁,在我家老爷,军机大臣柏公讳葰大人府上听用。” “本年科考乡试,你家大人为皇上钦点,入闱身担主考之职,你也随同入闱了,可是的?”翁心存问道,“而据前日本官提审本案另犯,本次科考副主考程庭桂称,题纸刻印之时,也是由他,你、及另外副主考一人的朱光标共同抄写的,可是的?” “回堂上大人的话,程大人所言并不属实。初八日接获题纸之后,我家老爷说,题纸刻印,总以严密为先,不如不要房官抄写,改为由我家老爷及程、朱两位大人共同抄写。两位大人也都答应了。后来题纸写好之后,我家老爷自言字迹丑陋,命小人又写了一张。”靳祥声音清晰,叙事条理分明,在堂上侃侃而谈,“以上为均为事实,请列位大人明察。” “浦安供称,他受人托请,暗通关节,并求你讲恭字十二房平龄的试卷荐上主考官,柏葰以为不妥,命你找浦安更换,此节可是有的?” “有的。小人府中的老爷年纪老迈,每每在房中阅卷,往来登记号薄,抄写磨堪文卷,都是由小人代劳。浦安所荐的试卷文字不清,而且错漏甚多,小的找浦大人更换一份,他对小的说,房中再无旁卷,更且为人请托,求我多加担待一二。”靳祥说,“小的回房之后,对我家老爷说,浦大人房中再无中皿的卷子,而且房考的荐语写的是‘气盛言宜,孟艺尤佳’字样,至于文中错漏,大约是誊卷的时候,由誊录生笔误所致。不当大碍,我家老爷这才点头应允,并未将此卷割弃。” 周祖培突然chā话,“照你字样说来的话,平龄的试卷能够连过数位房考、主考的法眼,竟全然是你这一介奴才所能从中串联的喽?” 周祖培这句话问得相当不善,大约的意思是不相信靳祥有如斯能力,言外之意,是要他将柏葰供出来。靳祥如何肯干?撩起眉máo看看上面坐着的周祖培,“这位大人,小人不敢在列为大人面前扯谎。以上所说句句属实,并不敢有丝毫隐晦,更加不能因为小人身份卑贱,而胡luàn攀咬他人入罪。” 周祖培久掌秋曹,什么样的人犯没见过?什么样的话听不出来?只不过刑部大堂上,若是与之争辩,没的失了自己的颜面。冷笑着继续问道,“那后来呢?” “三场考罢,浦安谒见,送给小人十六两银子,因为向来如此,小人收了下来。” 翁心存突然问道,“浦安所做证供称,十六两银子是送给正主考柏葰的,给你的不过是八两银子的mén包,怎么又说送给你十六两了?” 靳祥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回忆前情,周祖培偏是连这一刻也不耐等候了,“靳祥,你要老实做供,若是不然的话,本官将浦安、罗洪思传到堂上来,与你对质之下,真相自然明白,你还要皮ròu受苦!” 靳祥没理他,想了片刻说道,“是,堂上大人说的是,此事是小人记错了。不过浦安、罗洪思二人此来,一个是行以参拜大人的礼节,一个是mén生叩mén之行,有一些贽敬,也是理所应当的。” “是不是理所应当由不到你来说!”周祖培厉声斥道,“靳祥,问你什么就答什么,旁的用不到你来提点。” 靳祥点点头,“小的明白了。” 将靳祥详细问讯了一番,仍自押回牢房,翁心存几个人到圆明园递牌子请起,皇帝立刻传见,“问得怎么样了?” 赵光把经过说了一遍,最后说道,“臣以为,靳祥供称之言,虽是将种种罪行全数招揽上身,意图保全上官,但柏葰身为正主考,终究属听受嘱托,臣查案例,并无仅仅听受嘱托,不知jiāo通关节,作何分别治罪明文,臣等向来也不曾办理过这样的案子,想来是否应照jiāo通嘱托贿买关节例定拟?请皇上示下。” 皇帝沉yín不语,始终没有表态。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表态,对赵光的奏答不满的表态!周祖培想了想,向前膝行了几步,碰头答说,“皇上,臣有话讲。” “你说吧?” 祖培答应一声,口中说道,“臣想,柏葰若是仅仅是为了在抡才大典之内jiāo通舞弊,辜恩藐法,便已经失却一品大员的本分。更不用提皇上登基数年来,于科考之事屡有上谕,今年元旦之期,更曾向柏葰当面训诫,想该员即便不念己身亦是科甲进身,熟知科场定例,就是默念皇上一片圣心至意,也当小心承命,踏实办差。如今反倒疏忽大意”辜恩藐法,一至如斯!置天下读书人何地?置皇上圣谕煌煌何地?故而臣以为,柏葰一案,当援引大不敬例论处!” 翁心存大吃一惊!jiāo通嘱托、贿买关节两项罪名如果落到实处,柏葰的一条老命就保不住了,只不过念最好及其人在朝中多年,而且久有功勋,旁的人总还有个出言挽救的余地;如今周祖培又要为柏葰加上一条大不敬的罪名?如果皇帝金口一开,再想挽救就势必登天了,所以不等皇帝有所表示,他就先出言了,“皇上,臣有话说!” “你先不要说话。”皇帝一摆手,打断了翁心存将yù出口的话,他从御案后面站起来,绕室蹀躞几步,眉头紧紧地锁着,似乎为了周祖培的话心中大犯犹疑似的。 “皇上您让老臣说,老臣要说;您不让老臣说,老臣还是要说!”翁心存跪在地上,难过的转过身子,望着年轻的天子,“皇上,柏葰诚然有过,但也不过是管束不严,失察之罪而已。如今若是以大不敬的罪名断然处置的话,臣恐天下人……” 皇帝心中腻歪透了!用力一挥袍袖,“你想说什么?想说朕处置了柏葰,天下人以为朕是那等桀纣一般的酷烈之君吗?” “臣不敢,臣不敢!臣万万不敢。” “你自己看看,看看!”皇帝大步走回御案,拿起袁希祖和郭嵩焘呈递上来的折子,“总共不过三百余人在乡试中脱颖而出,其中就有超过五十人的原卷中的舛误连连的——你去问问那些自束发受教,十年寒窗,铁砚磨穿的正经学子,这成话吗?长此以往的下去,还用什么功?费什么力?左右朝中有那么多的同乡、同年、同僚,会试、乡试之时打通关节,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够榜上有名!有那份苦读的时间,倒不如挖空了心思,去寻找各自的mén路!” 皇帝厉声怒斥,“而这一切,都是为柏葰而起!身为正主考,朝中一品大员,居然以府中一介卑贱的奴才的话以为行事圭臬,如此不念君父托付之重,辜恩负职,莫以为甚!”他大口的喘息着,重重的在御案上拍了一记,“要从重判决,从重判决!” 一番雷霆之怒,吓得翁心存再也不敢多说,连连碰头不止,皇帝余怒未息,反倒肝火越盛,“还有,今年顺天乡试,所有监临、监视、专司稽查及内外帘执事、并搜检王、大臣,都着礼部按照科场条例,据实查明各员所司何事,应议之处,全数开列衔名具奏。还有……”他说,“柏葰立刻革职,听候传讯!” 诏旨发出,柏葰在军机处直庐望阙碰头,然后jiāo待了所管的公事与同僚,由府里的下人陪着,黯黯然出宫mén去了。 奕几个看在眼里,心中好不是滋味!若是为了几万、十几万两银子的好处,落得这样的下场也算不枉负了他‘中堂大人’的名位,如今却只是碍于情面,最后到手的也不过浦安奉上的十六两银子的贽敬——替他想想,也真是天下第一大冤枉事! 沉yín了片刻,奕转过身来,向曾国藩几个无奈的苦笑了一下,“涤生兄?” 曾国藩本来就略显狭长的脸形更加拉得长了,身为军机大臣,内廷中的一切无不知晓,周祖培这样落井下石,实在让人齿冷!诏旨发下,他就准备递牌子请起的,只是听老师说,皇上的心情极为恶劣,这时候若是贸然进言,怕是收不到什么效果。不如还是缓上几天吧? 听奕呼唤,曾国藩勉强点点头,“王爷?有何见教?” “本王想,总要为涛公尽一份心力才是的。我想单独递牌子请起,涤生兄以为呢?” “一人计短,两人计长,若是王爷不嫌粗鄙的话,国藩愿意与王爷同进退。” 奕感激的拱拱手,笑着说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于是,两个人命苏拉递牌子,皇帝当然知道他们所为何来,径直传见。进到万方安和,行礼以毕,让两个人站了起来,“是来为柏葰求情的吧?” “臣弟这点小心思,原也瞒不过圣主。”奕赔笑说道,“皇上,柏葰今年六十有四,是从睿皇帝(这是说嘉庆)起,就入朝伴君的老臣子,四十余年来宽厚谨慎,人所共见,如今一念之差,晚节不保,想来柏葰但有人心,亦当悔恨莫名……”他又跪下去,重重的碰了个头,说道,“臣请皇上法外施仁,免了柏葰的罪过吧?” “免了他的罪过?”皇帝给奕的话气乐了,“你说得好轻松!今日放过了柏葰,日后呢?哪一任的乡试、会试、殿试的正副主考不是多年在朝,屡有功勋于先帝、于朕躬的?若是照你这样说来的话,哪一任的官员再有这样的罪行,也要以此办理的话,还要不要朝廷选才的大典盛事了?” 奕一句话说错,给皇帝问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了。曾国藩在一边看看不是事,主动越次奏答,“皇上,臣以为,王爷所言,不过是一时疏忽,并非是容此等败行之事存留于世,不闻不问的。” “是,是,是。臣弟正是这样的意思。”奕赶忙接上了曾国藩的话头,“臣弟的意思是说,柏葰纵然有过,却并未从中贪图贿赂,更不曾收过任何人的赂遗银子,比之那些贪墨成xìng的官员,不知道要好了多少……” 他还待往下说,曾国藩暗叫不好!说柏葰就单提柏葰,扯上旁的人做什么?在暗中拉了一下他的衣角,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奕陡然惊醒,不再继续阐述。 饶是如此,奕的话还是让皇帝火冒三丈!他话中所指,分明就是肃顺!想不到自己把肃顺的家抄了,人也贬出千里之外的山西,却仍是这些人言语之中的口实?他猛的转过身来,瞪着奕,“你刚才想说什么?什么不知道比那些贪墨的官员好了多少?是比哪些官员不知道好了多少?说下去!” 奕哪敢再说?支吾了半天,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臣失言!” 没奈何,曾国藩只得陪着他跪下去,再次救场,“皇上,臣以为,王爷的意思是说,柏大人身家清白,多年来早有明证,而科场大案,他也只是为了受人挑唆,自身并无收受条子,jiāo通关节之行。而且,自八月初七日入闱,到九月二十六日出闱,前后历近五十日,该员一直勤勤恳恳,从来不曾有半点需索之举。礼部、顺天府、大兴宛平二县也是尽皆瞩目的。皇上,臣不是说柏葰无罪,但终究罪不至死啊!” “你们以为这样的事情朕就没有想过吗?不瞒你们说,自孟传金上折子参劾,并科场大案爆发以来,其他人不值一提,只有一个柏葰,朕心中真的是不愿意看到他也为之卷了进来!”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在一边的绣墩上坐了下来,“你们说的,都有道理,柏葰为人勤恳、谨慎,更是以君子正sè立朝,这样的人,便是朕,也不敢有丝毫不敬的。但偏偏就是他,这一次居然犯下这样大的罪行——你们说说,要朕如何宽宥?” 第95节 科场大案(4) 第95节科场大案(4) 事涉蒙古勋贵,一品大员,按照朝廷的法度,翁心存和周祖培几个便没有了审理之权,皇帝再下谕旨,简郑亲王端华、礼亲王世铎、惠穆郡王绵愉三人,会同刑部、宗人府、内务府共同办理,一定要把柏葰在戊午年科场大案中所有违法事体一一指明定谳,具折陈奏。 审问之下,并无多少新意,更多的还是和靳祥、浦安等人所作证供相吻合之处,端华看看差不多了,命人将柏葰暂时带回去,继续收押,这一面,和刑部各堂、军机处共同商议定拟罪名一事。 因为上谕中有‘柏葰背负朕躬多次训诫之言,人臣不敬,莫以为甚’的字样,量刑的时候,首先要扣准了的,就是柏葰的大不敬罪名——只凭这一点来说,唯一的处置便是死罪,至于其他听受嘱托,jiāo通舞弊,虽然律例上所载的也是死罪,但与前者比较起来,能够通融的余地就很大了。 不过清朝自立国以来,还不曾有一位宰相级别的大员当街问斩的前例,为朝廷体面计,为一品大员的荣尊计,料想折子报上去,总会有恩命的。更不用提朝廷有八议制度,以柏葰一品大员、蒙古勋贵之身,完全可以称得上一个‘贵’字,所以不论是端华几个办案王公,抑或是柏葰本人,都并不害怕,认为死罪是一定可以免的。 不料皇帝执意要杀柏葰——倒不全然是为了这一次科场舞弊,而是为了日后更加大肆推行新政,铲除朝中、外省各地方官员之间的那一派颓废、贪墨之风——即便心中再有不忍,说不得也只好牺牲柏葰了。 所以,将刑部拟好的刑罚条陈取过来看了看,除了柏葰之外,其余浦安、李鹤龄、平龄、罗洪思、靳祥几个同例都是死刑。倒是另外的几个人,如谢森樨、程炳彩、潘祖同、李旦华、王景林、陈晶彦,陈府家人胡升等几个人,因为或者为之关窍的学子并未中式、或者证据不在,虽然有罪,但尚可有宽免之道,依例或判或贬、或逐或发,都逃过了一死。 他看了几眼,低头问道,“既然是同案中人,为什么判决上另有出入呢?” “是。臣等以为,程炳彩、潘祖同、李旦华、陈晶彦数人,所关窍之人并未中式,更且于案发之后,或者经由旁人解劝,或者由父母亲自递送,到部自首,故而缓决。” 皇帝立刻摇头,“不行!”他说,“程炳彩几个人,身为朝廷大员之子,也都是荫生举人出身,难道不知道科场定例?于考前托请,从中舞弊,纵然未酿恶果,也是法不能恕!尔等记住,臣下行事,当以心迹罪状论处,而不应该以公禀有无权衡!” 说着话,他把折子向下一递,“拿回去,重新拟过!” 这样的一语批驳,就算是为这件事最终定下了基调,端华几个人捧回奏折,各自回朝房,重新议定不提。 时令已经进入到了十月,夜来风凉无比,皇帝草草用过晚膳,对敬事房太监捧上来的牌子看都没有看,就将其打发了下去,“六福,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话,已经过了酉时了。” 皇帝向外看了看,一片黑幽幽的天sè,呆在这深远幽静的宫中,听着呼呼作响的北风,没来由的遍体生寒,“时间上倒还来得及,”他喃喃自语着,“六福?吩咐额里汗,准备一乘小轿,朕要到刑部去。” 六福一呆,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候,到刑部去?很远呢!折返一番再回来,怕是都要过了明天的子时了呢!有心劝几句,皇帝的脾气他知道,不但没有效果,只怕还会挨骂,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一声,快步出殿去了。 时间太晚,内阁、值房都已经退朝回家了,只有军机处的直庐中有人值守,屋中亮着烛光,上前拍mén,里面值班的两个军机章京应mén而出,一个年轻一点的是许庚身,另外一个年长一点的是徐桐。看见是他,许庚身一愣,“陆公公,可是主子有事?” “这不吗?主子突然兴起,要到刑部去一遭,让奴才来促请两位随扈呢!” “啊,是。请容等片刻,待我二人换了朝服。”许庚身和徐桐回到屋中,换上朝服,戴上暖帽,又担心夜来风凉,各自取了一件大大的斗篷系在肩上,方才出mén而去。 在二宫mén口等了一会儿,眼见快到了戌时,远处有宫灯闪烁,几个乾清宫侍卫抬着一乘小轿,脚步又快又稳的到了宫mén口,额里汗和六福在一边亦步亦趋的跟随着,眼睛不住到处打量。 两个人不敢怠慢,先一步跪了下去,报上自己的名姓,“臣许庚身(奴才徐桐),叩见皇上。” “都起来吧。”轿子中闷闷的传来皇帝的声音,轿子不停,一路出二宫mén,向外行去。 圆明园距离大清mén外的刑部有着很不近的距离,只凭官轿自然难以成行,额里汗命人在圆明园正mén口准备下了几辆后档马车,皇帝由六福陪着坐一辆,额里汗带着四名侍卫亲自护持,另外一辆,则是由两位军机章京乘坐的。 一路无话,到了刑部,刑部各堂早已经退值回家了,不过有值守的吏员,是个提牢司的副主事,行任,名字叫兆坚,听说御驾在这时候到了,这一惊可着实非同小可,“西大人……您敢莫是和小人说笑的?” 西凌阿啐了他一口,“我吃撑了?没事到这里和你开玩笑?少废话!皇上要见柏葰!你快去安排。” “哎,哎!”任主事迭声答应着,转身就跑,又给西凌阿唤住了,“你干什么去?” “小的……这就下去开排票,把柏大人提到堂上来啊。” “不用那么麻烦,主子有口谕,要亲自到‘火房’去见他。我问你,柏大人起居饮食,你照应得可好?” “都好,都好。”任主事答说,“只是这几天大人腿上的疾患犯了,行动之间很是不便,未免不美。” “老中堂身边不是有几个下人吗?也一起到火房来伺候的,这几个人呢?” “也都在。” “先打发他们出去。别胡说八道,惹怒了皇上,到时候没你的好果子吃。” “哎,哎!”任主事答应着,一溜烟的跑开了。 额里汗故意停了片刻,琢磨着他在火房中收拾得差不多了,方始到了mén外,“主子,奴才前来复旨。” 六福打起车帘,皇帝yīn沉着脸sè,踩着额里汗的后背站到地上,“可都准备好了吗?” 西凌阿脸一红,不敢撒谎,“回主子话,火房之地……一片污秽,奴才恐怕有辱主子龙目,故而知会主事一声。” 皇帝难得的露齿一笑,“在九mén提督任上三年,旁的怎么样朕不知道,倒是这份谈吐,比之往年可清雅得多了呢!”说完一摆手,“前面引路。” 皇上于科场大案屡屡颁示上谕,柏葰也都见到了,他已经想通了,死罪怕是已不可免,绝无侥幸之理,只不过上谕中言及,他的罪行按照罪状来说,是要按照‘大不敬’来拟罪,若是这样说来的话,就是凌迟处死,即便皇上降恩减去一等,也是斩立决。要有一刀之辱,身首异处之罪,如何消受?再想到一国宰相,绑到菜市口,百姓围观笑骂的光景,更有不寒而栗之感。 一直想到晚上掌了灯,柏葰终于做出一个决定,自己上奏,乞恩赐帛!于是唤火房中随时听用一个叫常华的下人,安排笔砚,动起手来,刚刚写得一句,“罪臣柏葰……”就听见mén上剥啄作响,常华过去开mén,是任主事站在mén口。 “中堂大人,二更天了,上头jiāo待,请中堂大人熄灯安歇了吧?” 监狱中入夜只有甬道中豆大的数点灯火勉强起照明之用,囚室之中也是一团漆黑,火房虽然不同于囚房,但这么晚了依旧不熄灯,也是一件说不过去的事情。只不过柏葰在朝中人缘甚好,救他一命或者不可得,但火房中的饮食起居却是处处有人提点照应,便如同任主事这一声‘中堂大人’的称呼,也是从来不曾更改过的。 “好,好!”柏葰赶忙答应,“我马上就睡。” 打发走任主事,柏葰忽然有了诗兴,趁着常华整理被褥的功夫,在纸上写了下来,“夜月明如水,嗟予困已深,一生原是梦,卅载枉劳神,屋暗难捱晓,墙高不见chūn,星辰和冷月,缧绁泣孤臣。” 还有一首是,“今夕是何夕,冬来又一chūn,可怜此明月,分外照愁人,对景伤前事,怀才误此身,余生料无几,辜负九重恩。” 写罢熄灭了灯火,躺在床上,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正在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任主事再一次回转了过来,“中堂大人?中堂大人?皇上来了!” 柏葰一惊而起,“什么?” “皇上御驾到了。要见大人。”任主事说道,“请大人快点起身迎驾。” “哦葰胡luàn答应着,仍是由常华伺候着,更换朝服,想整理整理辫子,时间上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妆容不整的见驾,等一会儿君前请罪就是了。 在房中等了片刻,外面脚步凌luàn,常华开mé,那个任主事正是命值夜的差役点亮甬道中的灯火,不一会儿的功夫,光明大作,照得有如白昼一般。 又等了一会儿,外面安静了下来,紧接着是众人轻打马蹄袖,跪倒请安的声音响起,“臣等恭请皇上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理也不理,一路向内走来,到了柏葰的房mén前,西凌阿打开了mén,柏葰由常华扶着,慢悠悠的跪到在地,“罪臣柏葰,叩见皇上。” 皇帝解下肩头系着的大氅,jiāo由六福捧着,自己则缓步走下台阶,到了火房中,眼睛在四处打量了一番。 所谓火房,是为了有罪但尚未定谳的官员之用,等于是在诏狱中另寻的一个下处,犯官自己可以携带下人,在这里生火做饭,故而得名。 其实不但是下人,若是将差役、主事打点好了,连同姬妾也是可以送进来侍寝的——不过是欺上不瞒下而已。 这里的结构是一明两暗,中间是正厅,西面的书房,东面是卧室,布置得相当典雅,中间用个桶木冰纹落地罩间开。上手一间,铺了一个木炕,四幅山水小屏,炕几上一个自鸣钟。那边放着一张方桌,几张椅子,中间放了一个大铜煤炉,上面墙上一幅绢笺对子,旁边炕上是宝蓝缎子的铺垫。 皇帝转了一圈,重又回到正厅,房中一片安静,只有燃起的烛火突突突的响个不停,“你……先起来吧。” 葰原地碰了个头,由常华搀扶着,站了起来。 “你的腿,朕听说……你的腿,风湿病患又开始发作了,是吗?” “是,老臣愧蒙皇上垂问,贱躯小有不便,如今已经习惯了。” 皇帝黯然叹息一声,低头在桌上看看,正好那张写有诗文的稿子放在那里,随手拿起来,心中默默念诵了一遍,眼圈瞬间红了起来,强自笑着说道,“这两首诗可未必怎么好,前一首月字犯重;后一首恩字出韵。若是拿到科举考试中去,只是凭这两首诗,怕也要蓝榜贴出了呢!” 柏葰勉强一笑,“老奴……本不过是下下之才,蒙先皇、皇上多次捡拔,累受国恩,既深且重,今为人荒诞,行事不经,不以皇上圣谕为凭,反倒以府中一介贱奴叮嘱,请托之言jiāo通舞弊,实在罪无可恕!” 皇帝摆摆手,继续说道,“朕还记得当年,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你也是教授的师傅之一,那时候,朕顽皮成xìng,每每拿各位师傅取笑……,一个你,一个杜师傅,从来不对朕动颜sè,每次都是谆谆训导,让朕心悟所行之非……现在回想起来,倒似乎是让时间永远不必前进,我等师弟,留存在那个时候,该有多好啊?” 皇帝抬起头来,向mén口站着的几个人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了出去,转而缓缓的坐下,望着柏葰,“柏葰,若论及朕与你的私情,赦免你的死罪,不过是一道朱喻而已。但朕当年就说过,社稷,公器也。便是朕也不能私相授受。故而就是心中再有怜惜,也不能不痛加处置,……你,可不要责怪朕无情啊。” 柏葰呜咽着跪了下去,“老奴糊涂,辜负圣上厚望,便是明正典刑,也万万不敢心存怨怼。皇上更深夜探视老奴,君臣jiāo心,奴才身在九泉,亦当感怀圣恩!” 年轻的天子流了满脸的泪水,望着跪在自己脚前,须眉蟠然的老人,心中激dàng之下,真想开口赦免了他的死罪,强自咬着牙齿,不让话语出口,一双手紧紧地攥住座椅的扶手,指节都发白了,“柏葰,你死之后,你的家人,朕当一力保全。你不必有丝毫挂念之处!” “老奴有罪之身,皇上还天语问切,关爱臣之府上,老臣待阖府上下,叩谢皇上!” “朕难得出来一次,你还有什么身后事……要说的,这一刻只管说来,能够替你做的,朕一定都会答应你。” 第96节 科场大案(5完) 第96节科场大案(5完) 十一月二十七日,柏葰等人被绑至菜市口,明正典刑——这是清朝开国以来首度将一国宰辅之职的大员当众问斩,从早上辰时起,就有百姓围拢到菜市口,都想找着一个位置最好的地点,用以观刑。 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消息称,十一月二十五的晚上,皇上微服到了刑部大牢,亲自探视柏葰,君臣两个泣不成声,之后皇帝善心发作,将柏葰的死刑改判了流刑,发往乌鲁木齐军前效力;也有人说,死刑没有免,只不过改为赐帛了,在狱中行刑;还有人说,皇后凤驾亲临皇上的寝宫,为柏葰求情,仿效咸丰七年为光武军第二营将士乞命的前例。谣言种种,不一而足。 到了巳时,一辆蓝呢后挡车逐渐驶来,京中百姓见这样的事情多了,知道是监斩官到了。果然,马车停稳,听差打开车帘,郑亲王端华、怡亲王,御前大臣,军机大臣载垣在后,分别从车上下来,进到监斩台旁边搭好的席棚中。有听差伺候着奉上茶点,二王似乎也没有什么心情,脸sèyīn郁不开,摆手挥退了下人,各自沉默着坐在那里。 又过了片刻,囚车一辆辆驶近,为首的一辆车上,正是柏葰!后面分别载着浦安、李鹤龄、平龄、罗洪思、靳祥、谢森樨、程炳彩、潘祖同、李旦华、陈晶彦,胡升等共计十一个人, 这一次问斩的十二个人大多地位尊崇,虽然不用畏惧有劫法场之类的恶xìng事件,但一旦有百姓聚众扰攘,耽误了正事,是任何人也吃罪不起的。故此顺天府、大兴、宛平二县也做好了万全准备,三班六房全部出动,更有富廉调派的九城兵马司的吏员到场,负责弹压秩序。所以围观的百姓虽然极多,但现场却居然非常安静,听不到什么嘈杂之声。 把囚车停好,刑部差役两人架一个,提到另外一侧的席棚中,等候驾贴的到来。 过了一会儿,八匹顶马开路,一辆后挡车碌碌驶来,有人以为是驾贴到了,低声说道,“快看,快看,这就要开刀了!” 另外有人懂得朝章故事,看看天sè,不屑的撇撇嘴,哪有刚刚过了辰时就赍旨而至的?这一定是有人前来为此次的犯官奠别来了。 果然,车辆停好,奕、曾国藩在前,翁心存在后,从车上下来,径直进到监斩官所在的席棚中,也不知道和端华两个说了句什么,端华点点头,向外一指。 刑部司员到了另外一边的席棚中,单独提出了柏葰,并且把他身上的绳索解开,容他活动了一番手脚,领着他到了东面的台前,“犯官……” 只说了两个字,奕就先一步抢了上来,扶住了柏葰,“涛公!您……别这样。”一句话出口,年轻人的眼圈也红了,“来,请里面坐,里面坐。” “犯官不敢。”柏葰倒是不以生死大劫就在眼前而有茫茫无依之态,由奕搀扶着自己,到了一边落座,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一袭青衣,忍不住说道,“今日一别,再要相会,只待来生了。多谢列位王爷,多谢二铭兄,多谢涤生兄送行之德。” 曾国藩叹了口气,进入十一月以来,军机处的几个人几番商议,旁人不提,总要保住柏葰的一条老命才是的,不料二十三日上朝之前,听昨天晚上值宿的许庚身和徐桐说了一番陪皇上到刑部大牢探视柏葰的经过之后,奕用力一跺脚:“终于还是救不得了!” 众人自然明白,皇帝这样一番做作,全然把大家将yù出口的话堵了回去,若是这时候推翻决议,旁的人一定会以为皇帝的话不值钱,都到监狱探视过柏葰,并且金口yù言的说出要杀他的话,居然为几个臣子所阻挠,那还成什么了? 不过虽然免死不得、显戮难逃,奕总还是要尽一些人事,他特意把刑部秋审司并提牢厅各级主事找来,告诉他们,虽然圣命不可违,但行事cào作之间却是大有关窍。他的要求只有一个,就是一定要保证柏葰不至于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所以要提牢厅中最最顶尖儿的人才‘伺候’老中堂上路。 刑部自然一诺无辞,下去把八名刽子手找来,问他们谁能‘伺候’这趟差事?八个人都有点傻了眼,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历来出红差,都是这几个人大发财源的日子,但即便是犯人家属肯使钱,也只是在一些诸如上绑、私藏人头、或者是凌迟处死的时候那些好处——没有人敢保证一刀下去之后,能够颈断皮连的。 提牢司的主事自然不干,“我可告诉你们哥几个,这份差事是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恭亲王jiāo代下来的话,哪一个敢打半点回票?少废话,自己想办法去!” 上命下派,几个刽子手没有办法,只好自己想解决之道,最后给他们想到了一个办法,可着中堂大人的脖颈厚度,在刀上焊了一根横条,切刀入颈的时候,有横条阻挡,刀锋不可再进,也就可以保证不至于入得太深了。 这样的事情奕自然不会去过问,今天叫起,皇帝的脸sè也很不好看,草草议了几件事,便即罢了。奕几个人退下来之后,载垣自去办差,这几个人收拾一下,乘车到了菜市口。 又过了片刻,奕提前派出去的听差回来了,带着一个大大的食盒,在棚中打开来,取出几样小菜,诸如冬瓜燕窝、蛎黄乌鱼蛋羹之类,还准备了一角酒。 柏葰估量着时间有限,倒也不和众人客套,据案大嚼了一番,用热热的手巾把擦擦嘴角的汁水,拱手一笑,“多谢王爷赐食之德!列位王爷,大人,老夫先走一程了!”说罢转身出棚,自己双臂后剪,示意重新上绑。 奕摇摇头,“不必上绑。” 圆明园中,皇帝绕室蹀躞,跪在地上的刑左郑敦谨一句话也不敢说,甚至连头也不敢抬起来,只是一双眼睛跟着皇帝的脚步来回打转。 御案上放着的是一本明黄缎面封皮的上谕,内中写明了此次科场大案中要处置的人犯名单、所犯罪行,只要皇帝拿起笔来,批一句知道了,然后用玺,就可以赍旨到菜市口,传喻开刀——因为是要刑部右侍郎会同京畿道御史两个人骑马赍旨而至,所以叫驾贴。 事到临头,皇帝真正是不忍落笔,对地上跪着的两个人看也不看,来回走了几步,“六福,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话,离午时还有一刻钟。” 皇帝用力点了一下头,心中不再犹豫,走到御案前,拿起朱笔,批了几个字,随即用上了玺印,向下一递。 郑敦谨双手捧过,躬身退了几步,到外面方才转身,出殿mén的一瞬间,六福分明听见他呜咽了一声! 一路到了菜市口,监斩官验过驾贴,当众登台,宣读上谕,“……科场为抡才大典,jiāo通舞弊,定例簒严,自来典试,大小诸臣从无敢以身试法,轻犯刑章者,不意柏葰以一品大员,乃辜恩藐法,至于如是。柏葰身任大学士,在内廷行走有年,曾任内务府大臣,军机大臣,且系科甲出身,岂不知科场定例?竟以家人求请,辄即更换试卷,情有可原,法难宽宥。言及至此,不禁垂泣。” “……柏葰着照王、大臣所拟,即行处斩,派郑亲王端华、怡亲王载垣前赴市曹,监视行刑。已革左都副御史程庭桂、已革工部候选郎中程炳彩、编修浦安、已革举人罗洪思、已革主事李鹤龄、已革贡生李旦华、已革兵部候补郎中陈晶彦、已革庶吉士潘祖同、已革生员谢森樨、已革生员王景林、已革生员熊元培、已革生员平龄,柏葰府中下人靳祥、陈晶彦府中下人胡升、等十四人,均照例斩决,以昭炯戒。” “……嗣后科场大典,秉衡文者,皆当洁己虚怀,杜绝干请。应试士子,亦各立品自爱,毋蹈夤缘覆辙,正为上体维持风气,尔在廷诸臣,当能默喻朕衷也,钦此!” 驾贴念完,连柏葰在内的十四个人倒有十三个碰头谢恩,只有一个程炳彩,呜呜咽咽哭声不绝,连一句最简单的,“罪臣领旨谢恩。”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程庭桂给押得距离儿子远远的,听着儿子的哭声,心中如刀割一般!原来,他父子二人另有一件伤心事:程炳彩是他的儿子不假,却并非是眼前这个陪同赴死的孩子——而是他的长子程炳厚! 程炳彩是他的次子,人很年轻,做事更加máo躁,接了李旦华假借其父李清凤递上来的条子之后,jiāo予老父,等到事情发作开来,程庭桂深怕程炳彩在刑部大堂上说错了话,便嘱托长子程炳厚代替弟弟到堂上奏答,不料皇帝对这件事的态度如此激烈——若是在堂上反悔,不但父子三个一个也跑不掉,nòng不好还会有家mén之祸!故而一直隐忍到了现在。 端华却等得不耐烦了,合上上谕,望着程炳彩,“犯官程炳彩,还不谢恩吗?” 程炳彩呜咽着向老父投去求助的一瞥,程庭桂赶忙摇头,示意他万万不敢吐露实情啊!没奈何,程炳彩带着哭腔,碰头谢恩。 端华重又回到棚中,和载垣商议了几句,断定不会再有后命到来了,这才呼喝一声,“时辰已到,犯官行刑!” 日正当午,刽子手各自站到要施刑的犯官的身后,用力一拍,刀锋横着推进去,用力一拖,抬脚就踢,同时嗓子中暴雷般的叱喝了一声,“嘿!” 八名刽子手齐齐上阵,犯官却有十五个人,难免有先有后,一刀之后,还剩下柏葰、程炳彩、浦安、罗洪思、李鹤龄、李旦华、陈晶彦等七个人未及行刑,刽子手不做任何停顿,到了各自的身后,负责‘伺候’柏葰的是一个身材壮硕的汉子,从听差手中取过特殊制造的大刀,到柏葰身边,先单膝落地,行了个礼,“请大人升天。” 柏葰颔首微笑,“多劳、多劳!” 这边正待动手,突然听见一声凄厉到极点的呼喝,“冤枉啊!”围得满坑满谷的菜市口顿时一阵大luàn! 台口边监斩的端华吓得魂飞天外!转头看过去,奕、翁心存、曾国藩几个脸上也变了颜sè,“怎么了?怎么了?” 原来,程炳厚怜惜幼弟之心终究抵不过求生之望,眼见老父被杀,心中失了忌讳,更兼着刽子手到了自己身前,眼看着就要自己身首异处,终于忍不住高声喊冤了。 临场喊冤,是这种时刻最大的忌讳!朝廷有制度,派监斩大臣也就是为了防止类似的情景出现——一旦出现,喊冤之人是一定要暂缓行刑的,随即押回刑部,重新审理,不论有无冤情,原本的刑克都要再加一等,以示惩戒——如程炳彩这样的,一旦事后发现他是胡luàn叫喊,只为拖延几天活头,等待着的就将是凌迟处死! 端华冷静了片刻,望望台下的奕几个,这些人是来为柏葰做奠别的,不是监斩官员你,自然也不能上台观刑,出了这样大的特殊情况,也只在台下干着急,使不上力气。 端华上前几步,到了程炳彩身前,“是你喊冤吗?” “是,犯官有天大的委屈,要面奏皇上。” 端华恨得咬牙切齿,大清立国以来,从来不曾有临刑的犯人当场喊冤的,偏偏就让自己赶上了?他瞪着程炳彩,“你也是朝廷命官,虽然并不曾任职刑部,规矩总是懂得的,嗯?” “是,犯官懂得的。” “好,你懂得就好。”端华一摆手,“来人,把他带下去,听候处置!”同时大喝一声,“你们还等什么?” 柏葰叹了口气,微微闭上双眸,只感觉身边的大汉起身后撤,随即肩膀为了拍了一记,身体不由自主的往上一长,紧接着凉意从后颈袭来,接下来的事情,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处死了十四名官员,各有家属成殓尸体,有的人家甚至还提前找来了皮匠,将一刀两分的头颅重新缝在尸体上。只有一个柏葰,算是留下了全尸,由常华带着府里的下人装到事先预备下的棺材里,拉回家中治丧——这也不必细表。 端华和载垣一溜烟的冲下斩台,到了西面的席棚中,“程炳彩,本王还要回园子向皇上复旨,现在问你,你有什么冤屈?” “回王爷的话,犯官不是程炳彩,犯官叫程炳厚,程炳彩是我弟弟。” 端华大吃一惊,随即不相信的摇摇头,“混账,我看你是自己找倒霉!想尝尝凌迟之苦的味道!你不是程炳彩?那程炳彩现在何处?你说你不是程炳彩,难道他是从小养在罐子中的吗?身为礼部郎中,就没有同僚认得清你二人的分别?任由你兄弟两个李代桃僵的彼此替换身份?” 端华难得的聪明了一次,曾国藩在一边听着,暗暗点头,问得一一在理!那个程炳厚却不慌luàn,闻言答说,“犯官确实是程炳厚,不是程炳彩,只不过我家兄弟和我有七分相像,再加以先父……从旁调理,方始至今。” 端华聪明了一会儿,又变得懵懵懂懂了,求助的望向奕,“王爷,你看这怎么办呢?” “将程炳厚暂时押回刑部,然后先到园子中复旨再说。” “哦,是华如梦初醒,让郑敦谨带着人,押解着程炳厚回刑部大牢,自己和载垣乘轿,赶回到园子中,递牌子请起复旨。 皇帝还不知道刑场上会有这样奇峰突起的一幕哩,眼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几次想提笔写一份赦诏,着人赍旨到场,心中又实在不愿就此放过,等到看看时间,柏葰已经被处斩了,只觉得心中好不是滋味,连午膳也没有用,斜斜的倚在明黄sè的靠枕上,jīng神萎靡到了极致。 便在这个时候,端华两个人回来了,进殿碰头之后,端华先说道,“奴才办事不力,请皇上治罪。” 皇帝一愣,坐直了身子,“怎么了?可是有什么意外吗?” 华把程炳厚临刑喊冤,并在席棚中草草问供的事情说了一遍,皇帝突然想起来了,这件事自己在后世的笔记记载中也曾经见到过,只不过当时随手翻过,并未在意,这一次又是为柏葰之事暗中伤神,将程庭桂命长子顶替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倒不想程炳厚有畏死之心,临刑喊冤,把此事又提了出来。 皇帝一开始大怒,转而心中大喜!最最舍不得杀的柏葰都杀了,剩下那些舍得的,还有什么下不去手的吗?冷冷的吩咐一声,“六福,到前面去看看,军机处和内阁都有谁在,都传到殿中来。” 六福答应一声,快步跑了出去,过了不大一会儿的时间,奕等军机大臣、许乃钊等内阁大学士纷纷到了殿中,行礼以毕,皇帝问道,“今儿个刑场上所经所见的事情,都听说了吧?” 奕不提,许乃钊几个也知道了,闻言碰头,“是,臣等略有耳闻。” “真奇怪,难道这程氏兄弟都是大mén不出二mén不迈的千金大小姐吗?还是京中各部官员都是瞎子、聋子、瘫子?朕在这深宫之中不知道,难逃失察,旁的人呢?难道也不知道程炳彩和程炳厚不是同一个人?抑或是拿了程家的好处,不愿揭露实情?” 皇帝突然提高了嗓音,问道,“袁甲三,你是左都御史,程庭桂任职柏台,又是你的副手,他府中子嗣到底有几个,哪个是哪个,你也不知道吗?” 袁甲三心中叫苦不迭。程庭桂是左都副御史,公务往来,政事闲暇,经常见面,若是说不知道,实在是骗不过去,实际上,他也确实是不知道。 科场案发之后,柏葰不提,程庭桂和朱光标即刻给罢职拿问了,之后愈演愈烈,程庭桂、程炳彩父子双双下狱,他是知道的,但并不知道有冒名顶替一节。只是现在,让他怎么说呢? 琢磨了片刻,只好避重就轻的选一些能够出口的奏答了,“回皇上话,臣知道,程庭桂有三子两nv,长子炳厚、次子炳彩、三子炳霭。除三子尚在童稚,未及入仕之外,其余二子,均在朝为官,其中程炳彩是工部候选郎中,并未正式入职,故而识者不多。” “那程炳厚呢?他是翰林院侍讲学士,难道也没有人认识他吗?从案发到今天,已经有近一月之期,多日不到部任职,难道上司、同僚连问也不会问一声吗?” 他不等有人奏答,自顾自的又说道,“由此可见,京中这种疲滑隐秘、互相遮掩的风气是何等酷烈!军机处?” “在。” “即刻拟旨,刑部六堂,奉旨办差,居然连犯官正身都不能分辨清楚,可知赵光、郑敦谨等人何等粗心大意。以溺职疏忽罪,一律降三级使用!”他说道,“程炳厚冒名顶替一事,要彻查清楚,任何人若是有事先知道,却并不做奏闻的,朕给他们两天期限,到本部堂官处自首呈报,朕当视情节轻重,予以处置——若是心存侥幸,以为能够蒙蔽过关,等到查了出来,一概拔翎夺顶,下狱待堪!” “是,臣弟都记下了。” “还有,周祖培、翁心存、端华、载垣,身为科场大案办理王、大臣,遇事马虎,不肯做多方调查,同样降三级使用,各罚俸一年。”皇帝的手指在御案上敲击了几下,又说道,“还有,程炳彩正身现在不论隐匿在何处,都要尽快查明,尽快归案!着九mén提督、顺天府两处认真查找,若是再出了这样顶凶的案子,朕断断不能轻饶!” 奕叹了口气,科场大案nòng得人心惶惶,好不容易有了河清见石的一天,谁知道又出了这样的岔子?看起来,又一场政海波澜即将上演,只是不知道,皇帝到底要借此处置多少人方才满意呢? 第97节 肚子最大 第97节肚子最大 第97节 肃顺在京中过了郑王福晋的生辰,又拖延了几日,一直到过完中秋节,方始动身,路上无话,回到泽州府。 他在泽州府一番动作引得士绅百姓骂声不绝,皇帝下旨把他提回京中,好生训诫了一通,又打发了回来,在旁人想来,经过这样一番教训,肃顺定然再也不敢胡作非为了,谁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回到泽州府,尚未及进城,就看到从太原府到府城的官道上流民壅塞于路,扶老携幼,不知道有多远? 肃顺心中大惊,在轿子中跺一跺脚,轿夫停下,为他撩起了轿帘,“大人?” “去问问,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来了这么多的流民百姓?” 跟班几步跑开,在路边拦住了一家人,有五六口人,男nv主人,几个孩子,还推着一辆车,车上放着家什用具,还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不论大人孩子都是一脸菜也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吃过饭了,看见有身着官衣的过来,那一对夫妻拉着几个孩子跪了下来,口中念念有词,听不见在说什么。 听差和他们说了一会儿,转身回来,“真是造孽!” “怎么了?” “都是从各府逃难过来的百姓,小的刚才见到的这一家,是从榆次过来的,今年遭了大旱,地里绝收,县中仍自征敛不休,百姓连草根、树皮都啃光了。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携家带口,出外逃荒。本来想到省城去的,路上听人说,泽州府这边粮仓充裕,大人您看,百姓就都到泽州府来了。” 肃顺心中一热!感觉胸口又酸又胀,喘息了几下,放下轿帘,“先进城吧。” 回到府城衙居然冷冷清清,连个前来迎候大人的人都没有,李慈铭和高心燮也不在?肃顺猜到这两个人一定是到城外安置百姓去了,有心亲身前往,转念一想,先不必着急,等到他们回来,问一问流民的情况之后再说。 到了下午的酉时,李慈铭等人才纷纷转了回来,随行的还有府城教谕、典司、城守营的参将统带一起回到衙一个个都是满脸风尘,疲惫不堪的颜进到正厅,才看见肃顺居然在坐,“大人回来了?给大人见礼。” “都起来,都起来。”肃顺摆手让几个人站了起来,分别落座之后,立刻说道,“流民四方涌来,列位大人都辛苦了。本官刚刚回来,前情不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慈铭和高心燮几个给他解释了开来。原来,自咸丰七年秋天以来,山西始终无雨,各府自然是有一番动作,征集民夫挖井取水,更且组织青壮,一边防备蝗灾出现,一边预备着从旁的府中购粮,运至本府分发百姓。 经过陈士枚、吴衍前后两任巡抚的折腾,山西治下九府、八厅、六州、十个直隶州中的存粮大多数都给倒卖得光光,本来数年丰泽之年,百姓家中皆有存粮,顶过一个荒年也不会有很大问题,但到了咸丰八年的年初,朝旨降下,肃顺履任山西。这一下吴衍有点慌了手脚。 泽州府下辖的数县,粮库早空,若是给肃顺看到了,就是不得了的罪过,没奈何,只好从省内搜罗粮米,填充泽州府,这还不算,吴衍令治下各府、州、厅所属官员,大索民间,将百姓的存粮全数收拢了上来,才算勉强将泽州府的亏补上——至于其他地方,不妨从旁的省内购粮起运,再行弥补、发放,总还是来得及的。 这样的打算不能说一定做不到,但有两节是吴衍和晏端书几个算漏了的,第一是,以一省最高长官的名义雇请省内粮商到外省购进粮米,居然遭到了所有人一致的、无声的反对! 陈士枚和吴衍连续两任山西巡抚,在省内搞得乌烟瘴气,百姓敢怒不敢言,眼看着旱灾愈演愈烈,吴衍几个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惊慌失措,众人看笑话还来不及呢,如何肯帮忙? 给吴衍bī迫得紧了,便有了第二节的错误——粮商以银钱周转不灵为由,找省藩司提前支取——粮米的市价大约是在二两一石上下,若是加上一些黍麦豆粮等物,平均起来,也要在一两二三钱,一省缺粮总数,在千万石上下,数以千万计的银子,藩司如何应付得来? 若是真有灾荒,还可以向朝廷申请赈济,奈何这一条路根本就行不通,吴衍急得没有办法,只好屈尊降贵的逐个哀求,又从省内挤出六十余万两银子,以先期款项的名义,分发给各位大粮商,求他们去购粮,这一次,粮商接了银子,却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粮米是一点也没见到,银子反倒都扔到了水里。 吴衍又急又怒,这时候还顾不上这些黑心的商人,还是赶快料理省内一波又一波蜂拥而起的逃荒是为正经。 天大地大,肚子最大,百姓饿着肚皮,什么事也休想做得成,眼见省内各地都没有粮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的,泽州府有粮,自然的,来自全省的流民,便开始向这个离家或远或近的小城涌来了。 肃顺听李慈铭把经过说完,迟疑了一下,问道,“府内的存粮现在还够吃用的吗?” “还能支撑。”府城教谕叫韩亭,四十五岁的年纪,举人大挑出身,向肃顺拱手说道,“学生已经让府辖各县火速运粮到城中来了,总数在三百万石上下,应付往来的流民,总还是能够支撑的。不过,学生想,日后流民若是越来越多的话,怕就是杯水车薪,不敷吃用了。” 肃顺没理他,转而问到,“生大人,流民多方到来,府城、附郭的治安情形如何?” 生瑞继是城守营一营之长,份职管着治安情况,闻言苦笑摇头,“不瞒大人,治安很糟糕。来了这么多人,良莠不齐,jiān盗邪的事情无日无之,卑职把营中兵士全数派了出去,也是抓不胜抓。今儿个见到屠大人的时候,听他说,县里的竹板子,已经换了三回了。” “对这些人不必手软,要狠狠地煞一煞!总要让他们知道王法如炉才是正经。百姓没有粮食吃,本来就心急火燎,再要是遭了盗贼,更是怨气难平,一旦闹出事来,就是百死莫赎的大罪。列位要多多上心才是的。” “是,卑职都记下了。” 肃顺又说,“府城和首县一共开了多少粥厂了?”回答是九处,“不行,还得多开。先紧着孩子、妇孺吃用。青壮和老弱的,暂缓一缓。等明天琴坞老弟来了,你们……不,我亲自告诉他。” “大人,若是省内灾民越聚越多的话,只凭泽州府一府之力,怕是很难应承得过去啊?”高心燮在一边进言道,“还是奏请朝廷,由旁的省内调粮入晋吧?” “也好,今天你们先歇一歇,明天我亲自到城外去,你们就不必跟着去了,在府中起草奏折,我要具实严参。” 第二天一早,肃顺换上官服,乘轿出城,泽州府城外早已经是人满为患,似乎一夜之间有多出了不少人,有府衙的差役分开百姓,把官轿抬到粥棚之前,方始停了下来,肃顺低头出轿,粥棚前的百姓齐刷刷的跪了下去,“叩见青天大老爷!” 肃顺周围打量了一圈,粥棚内外放着几十口大铁锅,下面的柴火将将熄灭,空气中满是白米饭的清香,棚前有几辆马车,上面放着满满的麻袋,车辕上ā着小小的旗子,上面写着‘高平县贡献’字样。 他随意的走到其中一处粥锅前,打开了锅盖,热气氤氲中,一大锅煮的硬硬实实的白米饭映入眼帘,肃顺满意的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事来,问道,“西北百姓,可还吃得惯米饭吗?” “回大人的话,吃得惯。” 肃顺回身一笑,“琴坞老弟,多日以来,辛苦你了。” 刚才说话的正是首县凤台县的县令屠卓,自从流民开始涌入府县两地开始,他就忙碌了起来,种种公事,层叠jiā加,每天又要担心粮米不够,又怕灾民中有人乘闹事得魂梦不安,连睡觉也睡不好。 肃顺知道,屠卓虽然未必有多么清廉,但也着实是能员,响鼓不必重锤,肃顺拉着他到了一边,看看百姓、差役离的远了,方始说道,“琴坞老弟,所谓祸兮福所倚,可是有这样一句话的?” 屠卓知道他不曾读过很多书,一时间未及他想,只以为是上官有文字上的事情要问他,“是,这句话是出自《老子.五十八章》,……” 肃顺扑哧一笑,“琴坞老弟,你误会了。” 屠卓一愣,突然大大的‘啊’了一声,“大人的意思是说?” “晋省遭灾,各府百姓离乡背井,一旦为朝廷所知,你以为,这是如何的罪状?”肃顺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的做,这一次做好了,我保你换顶戴!” 屠卓心领神会,开心的咧开了嘴巴。 山西奏折进到京中,正是科场大案刚刚开始的时候,军机处接到奏折,这一天正好是王文韶和一个叫钱林的章京当值,登记之后,将折子转呈奕,后者接过来打开一看,楞住了:年初的时候,皇帝曾经因为担心鲁豫晋陕四省存粮之事有亏空,要派人何桂清和边宝泉下去详细调查,给自己拦了下来。事后各省感念自己的进言之德,还很是借冰敬之名,大大的孝敬了一番,想不到未及数月,肃顺就上了这样一份奏折? 若是这份奏折进到御前,即便皇上不说什么,心里对自己的不满也是可以想见的——若是早知道山西有弊政,当时就派人下去解决,又何必闹成现在这样流民背井离乡的悲惨境地? 奕心中慌成了一团,也算是一时鬼mí心窍,他将王文韶打发出去,随手将奏折放进了袖口中,这一天叫起的时候,居然未曾提及! 等到散值回家,下人伺候着换衣服的时候,奏折从怀中掉落下来,奕这才想起来这件事,心中大叫糟糕! 朝廷有制度,各省奏折往来,军机处都是有登记留存的,想吞没这本奏折,只有从军机处留档的底册上下功夫。只是,自己并没有壅塞言路,使民情不能上闻的意思啊?不过是一时疏忽,忘记了而已! 他本来有心当天就再一次进园子请起,御前请罪,转念一想,皇帝若是问起自己的本心到底如何,自己该如何作答?这样迁延而下,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奕连晚饭也没有吃,在书房中呆呆的坐了一夜,终于决定,明天一早,进园子请罪。 但等到第二天君臣叫起,君臣几个见面的时候,看着皇帝和煦的笑容,想到一旦将事情和盘托出,朝臣不耻的眼神,皇帝失望的情致,奕的勇气全数为之打消,再度拖延了下来。 一天之中,勇气越来越少,终于做出了一个有生以来最最荒唐的决定:趁人不备,以查阅军机处底档为名,取过登记簿,翻到九月初三日,将王文韶登基在案的一页纸撕了下来! 众人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堂堂一国的亲王,受皇帝倚重甚深的奕居然做出了这样的丑事,每天照常入值,照常办公。混若无事一般。 肃顺的折子递上去,始终不见下文,心中狐疑,皇上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的,最恨这种臣下虚作假,坑害百姓的行为。他原来以为,很快就会有旨意到省,并且派人来详细调查山西存粮亏空一事,这一次怎么没有动静了? 圣意如何,不敢悬揣,先办好自己的本分事才是第一。时日迁延,府城所辖各县的存粮也不敷使用了。听屠卓说,最多还能坚持一个月的时间,要是还没有粮米运到的话,府县两级开设的粥厂,就要坚持不下去了。 这还不算,另有一件很恼人的事情:时令已经过了九月,西北一地早晚大见风寒,百姓露天住宿,连一个最起码的遮风避寒的地方都没有,若是真到了十冬腊月,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给活活冻死在街头呢! 有鉴于此,肃顺做了两件事,首先是约请府城内各家大的粮米商行,想办法向这些人筹措粮米,另外一方面,命李慈铭再度写了一份奏折,呈上御前,请求朝廷拨粮拨米、调运御寒衣物,以渡即将到来的寒冬。 偏偏事情就有这么巧,这份折子到京的时候,又是落到奕的手中!有了第一次,再做一次就没有什么了不得了,奕照方抓第二次隐匿了山西奏报。 这还不算,奕吩咐军机章京领班的达拉密:再有来自山西泽州府的奏报,先要jiā给本王过目,然后再说其他。 肃顺把府城之中的几大粮商约请到府,亲自准备酒宴,与之相会甚欢。 这一次被他请过府里来的,除了那个丰泽号的当家人是坤客不好亲临,但也派了手下的大查柜曹庆福到来致意之外,还有另外李魏两家的家主,并府城、凤台县、沁水、阳陵各县中的大粮商,无一漏空,全数请到。 这些人生意即使做得极大,终究比不来肃顺在京中多年,又是在御前当差,不要说谈及一些能够出口的宫闱轶事就让这些人听得如痴如醉,只是那用来飨客的茶盏食器,也足以让众人大开眼界了。 一个俊俏小厮,用个福建漆的托盘,端来两碗茶,四碟干果,茶碗是乾隆窑的五彩盖碗,果碟是高脚錾花的银盆。曹庆福在一边看着,心中想,难怪人言,富贵莫过天家,只是这茶碗、果碟,就不是自己这样的人家能够用得起的。 “请!”肃顺很斯文地招呼。 曹庆福几个为了表示欣赏,端着那盖碗茶不喝,只转来转去看那碗上jīng工细画的堂富贵’的花样,一面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似乎是想不出适当的话来赞美的神情。 肃顺很矜持地微笑着,等他快要揭碗盖时,才说了句:“说起来,茶碗倒平常,不过喝喝这茶!只怕外面不容易找。” 听到这话,曹庆福、李洪恩、魏得田便格外慎重行事了,揭开碗盖,先闻了一下,果然别有一股清香,便脱口赞了一个字:“好!”又笑着说,“在大人这儿,我们可真成了乡巴佬了。这茶叶真还没有见过。” “不瞒诸位,这叫‘君山茶’,是上用的。” ‘上用’就是御用,众人听到这一句,不由得把身子坐正了,看着肃顺,希望他再说下去。“想来诸位也知道,前几天的时候,皇上命我回京述职,正好湖南巡抚才专差给皇上进了来。一共才八罐,皇上赏了我一罐。今天是头一回打开来尝。” “那可真不敢当了。”曹庆福受宠若惊地说,接着便喝了一口,做出ǔn嘴咂舌的姿态,真象是在品尝什么似的。 “这样吧,我算是回礼,分一罐儿这个茶叶,大家分了它,各自带回府中,让旁的人也沾几分圣上洪恩,列位以为呢?” 这是意外之喜,曹庆福心中大喜,和李洪恩、魏得田几个站起身来,笑嘻嘻的给肃顺请了个安:“那,小人就多多谢谢肃大人了。” 于是肃顺叫小厮取来一个簇新如银的锡罐,巨腹长颈,红绸子封着口,约莫可容两斤茶叶,盖上和罐腹都錾出‘五福捧寿’的图案,另外贴一张鲜红的红纸条,正楷四字:‘神品贡茶’。看样子,肃顺不是不是胡吹,这罐茶叶,无论从那一点看,都是湖南巡抚进贡的御用之物。 这一番酬酢,主客双方都感到极度的满意,也就因为这一番酬酢,气氛似乎全然缓和了下来,肃顺说话,尽去棱角,十分恳切,谈及府城之内,流民越来越多,府城各县所积存的粮食日渐消耗,原本每天每人一大碗白米饭、两大张饼的标准已经不能维持,两顿饭之间,只能靠一些高粱、豆饼之类的杂粮支应了。 说到这里,肃顺叹了口气,“……我已经两次上奏朝廷,始终未见下文。圣意如何,我等做臣子的不敢悬揣,也只好由他去了,山西这边,本官任职一方,就要代天守牧,总要百姓能够有三餐温饱,度过这即将到来的寒冬才是的。故此也不必隐晦,请诸位到府来,就是想请列位帮忙,将商号中的存粮贡献出来,本官一切以市价购进。” 曹庆福几个无不皱眉。来到这里之前,已经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不过每到旱涝灾荒之年,都是这些人大发财源的好机会,难民逃荒至此,有两种行业是最为得利的,一个是粮米行,一个是典当行。到昨天为止,泽州府及下属各县中的粮米市价已经涨到了每石四两银子,与会的几个人早就赚得盆满钵满,如今肃顺却说,要以市价购进粮食,这如何能够答应? 众人彼此看看,李洪恩先说话了,“大人一片爱民之心,小人多日以来,早有所见,本来是应该奉承大人的,只不过,小人所掌的‘蓄民号’家底太小,这数月以来,百姓购买之粮,也不在少数……”他停顿了一下,提高了一点嗓这样吧,小人以市价孝敬二十万石,以供灾民过冬果腹之用。大人以为如何?” 肃顺没有说话,转头看向其他的几个人,有了李洪恩的出首,旁人不好装哑巴,各自看齐,“小人也甘愿奉献二十万石……;小人也是!。” 等到众人都说完了,肃顺笑着对曹庆福说道,“曹老弟,任谁都知道你丰泽号是泽州府下第一大粮商,二十万石,于贵宝号不过九牛一吧?”说着话,轻笑了几声。 曹庆福苦笑摇头。这一次过府饮宴之前,他回一次高平县的祖宅,面见曹寡妇问计,众人都知道,朝廷要派捐粮米,怕是躲不过去了,只不过捐多捐少,倒是很应该商讨一番的,最后决定,若是终于躲不过去,以二十八万石为底限,再多,没有。 只不过这样的话不能直愣愣的说,总要让大人知道自己的难处才是的。曹庆福想了想,开口说道,“大人忧民之伤,小的身为嗓子,感佩莫名,本来也应该多多孝敬、贡献一番的,不过您是不知道,丰泽号看起来光鲜无比,实际上,只有入得其中了,方才知晓其中的难处。不说旁的,只说这本省之中的存粮吧,诚然,丰泽号在各省都有分号,但大多是本地购进,就近售卖,每一年只是将一份公中定例的银子jiā到省里来——粮食,是没有的。” “……今年晋省遭了灾,丰泽号也是同样存粮锐减。这收成嘛,也比往年少得多了——各省分号的银子还没有送到,这一大家子人吃马喂的,挑费也是极大——小的也不怕您笑话,连我家主母最爱吃的酱汁驴也只能改为每三天才能见到一次了。” 肃顺扑哧一笑,“这是为什么呢?” “府中豢养的黑驴少了呗!”曹庆福说着,给肃顺解释了几句。原来,曹寡妇最爱吃驴而且食用之法,与别不同,据说是乾隆年间,陕西巡抚王亶望府中流传下来的。只是这取之法,就极是奢靡。 驴儿从小养起,吃用的都是上好的豆料,每天还有人刷洗饮溜,松散皮筋骨,等到长大一点,可以食用的时候,并不是当场宰杀,而是将驴儿关到一个bī仄的樊笼中,以刀在驴儿的身上,主家想要吃的部分切下一条来,然后立刻送到灶下,或煎或炒,或焖或烧。 而驴儿,则有人敷上伤送去安养,主人家若是再想吃,再牵来另外一头——曹家只是家中豢养、用来为曹寡妇填补口舌之yù的驴,就不下六十头之多! 肃顺最是好吃,听曹庆福说着,干干咽了口吐沫,“那,这等驴可好吃吗?” “当然好吃。小的尝过几次,滑腻丰腴之美,天下无双!”曹庆福忽的一笑,“大人若是有意的话,改日等ūn暖花开的时候,由我家主母做东,请大人到敝县走一遭?也好品尝一番?” 肃顺正要点头,高心燮在一边好笑的咳嗽了一声,“大人?” “哦顺也缓过神来,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饮馔之事,暂时不必谈。倒是请贵宝号贡献捐粮一事,还要请掌柜的多多回奏贵主母,看在无辜百姓的面子上,多多通融一二吧?”他说,“即便是捐粮,也不是全然要列位自掏腰包的报效,不过是少赚几文而已——届时,百姓感戴,朝廷旌表,岂不是更胜强过那些无用的黄白之物吗?” 和曹庆福一场打价还价,最后商定,曹家出二十五万石粮米,另外再报效三万件御寒衣被,供灾民穿用,肃顺算算也差不多了,当下不再多说,改谈风月之事,宾主尽欢而散,不提。 等到了十月间,来自山东、河南、四川三省的粮食终于运到了山西境内,分发到各府,百姓听闻消息,各自离去,到临近年底的时候,泽州府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这一档差事终究算是搪塞过去了,肃顺长长地出了口气,不过代价是府城所有的粮库都见了底,连明年ūn天的种粮都没有了——他的脑子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连续给皇上上了两份奏折,怎么始终没有回音呢?A!~! 第98节 东窗事发 第98节东窗事发 时间到了十一月中,正是北京一年中最冷的季节,因为科场大案引致的官员落马,却仍是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程炳厚顶替弟弟到刑部一案,闹得沸反盈天,刑部六堂官、秋审司所谓的‘八大圣人’一个也没有逃得掉,都给皇帝一纸朱喻,原地降了不等的数级,以待罪之身,照常入部办理案子。 除了刑部之外,程炳厚所供职的翰林院两位满汉掌院学士,一个武英殿大学士倭仁、一个体仁阁大学士许乃钊,皇帝也没有放过,认为这两个人明知道在翰林院供职侍讲学士程炳厚一月未到部视事,居然不闻不问,实在是‘糊涂已极’!传旨免去两个人所分别兼任的礼部尚书和理藩院尚书、皇史宬总裁官之职,同时罚俸一年。 第三个遭遇雷霆之怒的是工部,程炳彩是工部候选郎中,在衙中也有着不少旧雨新知,京中出了科场舞弊这么大的案子,工部同僚难道会一点也不知道?这是说不过去的! 如果知道的话,自然免不得要探视问切一番,自然的,程炳厚和程炳彩兄弟就是长得再相,毕竟不是孪生兄弟,还是能够分辨出来的,既然能够分别出来此程非彼程,却又不及时奏闻,可见同样都犯了欺君之罪。 因为皇帝持这样的论点,首先倒霉的就是本届科场大案中的另外一个本来已经无事的官员——就是副主考之一的朱光标——他是汉员的工部尚书,本来这一次的案子没有他什么事,不过是在内阁会同军机处所拟的罪名中,认为他‘虽无情弊,但柏葰听受嘱托,补中恭十二之卷,于场内遣家人告以撤换中卷’一节中,朱光标虽然本身不知道‘有嘱托情弊,然并未询问撤换缘由,于出场后又不行参核,实属违例’,最后的处置是jiā吏部严加议处——这样的处置比之柏葰、程庭桂几个,就要轻忽得太多了。 谁料劫数难逃,行刑的时候又出了程炳厚当场呼冤的一幕,朱光标身为工部尚书,难逃失察之罪,最后免去本兼各职,发往刑部订下的处置是,以辜恩溺职罪,发往乌鲁木齐军前效力。 科场大案的后续处置,在曾国藩看来,竟似乎是比正案本身影响更大了,现在已经是十一月,若是再将此案拖得过了年,于朝廷的脸面上就不大好看了,所以退值之后,坐在军机处的直庐中,低头长思,想找个什么法子,能够进言皇上,最好能够以快刀麻的方式,将这件事彻底的平息下去,也免得上至部院大臣,下到吏员小司,连个年都过不痛快。 正在琢磨着,听见外面有人小声说话,“……王爷当初说过的。” “……不行!把折子取出来送jiā王爷府上,军机处哪有这样的规矩?”这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若是给人知道了,你还活不活了?”这个人的声音逐渐高了起来,在内间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曾国藩坐在靠最近的地方,向翁心存投去一瞥,老人也觉得奇怪,起身拉开了大夔石?金粟?为什么争吵啊?” 外的两个人一愣,赶忙行礼,“给中堂大人见礼,我二人言语冲突,请列位大人恕罪。” “好端端的,为什么吵嘴啊?为的是什么?” “是这样的。”年轻一点的是王文韶,当年的军机章京,后来外放为武昌府知府的朱桂芬的学生,上前一步,口中答说,“回大人的话,本年十月十六日的时候,山西泽州府知府肃大人有奏报到京,正是卑职当值,当时恭亲王对卑职说,今后再有来自泽州府的奏折,都要先经王爷过目之后,方可上呈。” 翁心存立刻一皱眉,恭亲王居然这么糊涂?这样的话如何能够说得?只听身边又有人问道,“那,后来呢?”是载垣在一边突然ā言了。 “后来就不曾见过再有泽州府的奏报了。”王文韶说,“正好,今天又有来自山西的奏陈,卑职想,是不是先派人送到王爷府中……然后再说?” “没有这样的规矩!”载垣大手一挥,“折子拿来。” 王文韶不敢怠慢,将手中的奏折递了过去,载垣打开来看看,他也实在是蠢笨如猪,翻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脑筋酸胀,双眼发花,随手递给了身边的曾国藩,“涤生老弟,还是你看吧?” 曾国藩展开来看看,脸è立刻大变! 奏折是肃顺在泽州府所上的,内容一则是向皇上请安;第二是说明今年八月回任之后,在府辖各县走访询问,并安排救助灾民的事宜;在奏折的最后,肃顺很直接的提了一句话,“奴才咸丰八年九月十三日、十月初十日为省内粮米亏空一事两度呈文,终无下落?奴才心中着实不解……,请皇上示下。” 翁心存看他半天没有说话,心中奇怪,拿过折子来看了看,老人也是神è更迭,为之大大的了方寸!虽然暂时不知道肃顺所奏的关于山西省内粮米亏空的文字写得到底是什么,但这两份折子始终没有见到,却是人所共知的。 难道是路上出了岔子?翁心存自我安慰的想着,转念一想,又知道不会是这样:折差往来数省,若真的是被强盗所劫持,或者为人所戕害,沿途各地早有奏报,不可能拖得这么晚,也就是说,一定有人把这两份折子藏起来了! 思及王文韶所说的,奕于十月十六日突然说的那样一番话,真相已经呼之yù出了!十一月寒冷的季节里,翁心存只觉得额头虚汗直冒,想当面问问奕,偏偏他偶感风寒,卧床不起,最近两天都没有到朝房来了。 柏葰被杀,奕患病,翁心存就是军机首辅,大主意一定要他来拿,看看曾国藩与孙瑞珍一脸惊骇的表情,很显然的,这两个人心中所想,也是难得的和自己一般无二——科场大案未过,又要有更新的,更大的案子出现了。 这样的事情不能有片刻等待,即使天è已经转暗,翁心存却知道,今天就是再晚也不叫晚;同样的,明天再早也不算早了,“来人,”唤进军机处的苏拉,吩咐一声,“递牌子,我有大事,要请皇上的起。” 牌子递上去,过了很久的时候,皇帝才命六福来传旨:招众人在谌福堂见驾。 翁心存几个惴惴矜矜的一路前行,到了谌福堂,到了口,停下脚步向西看看,落日已然西下,面前的谌福堂中点起了烛火,翁心存心中叹息,这一次叫起,不知道会惹出多大的麻烦来呢! 在口等了一会儿,听里面皇帝的声音响起,“传吧。” 曾国藩打起帘,四个人鱼贯而入,在拜垫上碰头请安,“臣等,叩见皇上。” “什么事不能等到明天再奏报,一定要在今天奏陈?”皇帝是一派不耐烦的神口中问道。 “臣等接到晋省泽州府知府肃顺的奏折,内中有重大关节之事,请皇上龙目御览。” 皇帝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呈上来。” 六福不在御前,只好由载垣代劳了,捧着奏折jiā到皇帝手中,他打开来,就着御案上的烛光翻看了几页,奏折并不很长,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翻到最后,皇帝突然‘嗯?’了一声,“九月十三,十月初十,肃顺上过折子吗?内中说了些什么?你们谁还记得此事?” “回皇上话,臣等并未见到这份奏折。” “朕……”皇帝一面说着话,眼睛一面亮了起来,jīng神灌注其中,声音也不再像刚才那样疲软无力了,“……也不记得有这样一份奏折了。看肃顺折子中所言,山西亏空一事,似乎为害极烈!若是朕看到的话,断然不会没有处置之道……,可是沿途丢失了吗?” “臣等以为不会!即便出了意外,亦不会连着两次,都是从泽州府而来的折差出意外……” “那,是不是吴衍等人得到消息,事先派人阻拦?扣下了奏折?”皇帝紧接着问道。 “本来臣等也认为其中未必不能,只是……”翁心存yù言又止的样子告诉皇帝,事情没有这样简单。 “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臣等刚才听军机章京领班王文韶与同僚钱林争吵不休,说,是六爷下令,今后再有来自山西泽州府的折子,首先要jiā到他的手中,由他代为呈递。不但如此,本年九月十三日、十月初十的时候,肃顺两份折子到京,都是六爷将其收入怀中,便……再无下文了。” 翁心存硬着头皮,语速飞快的奏答,“这还不算,九月十五日的时候,六爷将军机处登记底册取走,当天归还之后,王文韶发觉,其中少了一页。” “不可能!”皇帝突然怒斥了一声,“老六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吴衍和肃顺与他并无任何相干,他何必为这两个人公事之间的往来,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这件事一定是错了!六福?”他提高了嗓呼喝道。 “奴才在。” “你到军机处,传军机章京领班的王文韶和钱林,到谌福堂来,快去!” 很快的,王文韶和钱林各自提着一盏灯笼,跟在六福的身后进到谌福堂,把灯笼放好,两个人轻打马蹄袖,跪倒下去,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下臣,叩见皇上!” “你们两个人是九月十三日和十月初十日的值日章京领班吗?” “是,臣等正是。” “朕有话要问你们,事关一国的亲王,容不得有半点虚妄,若是敢胡攀咬,意yù入人之罪,你们想清楚,可有几条命够得朕杀的?” 听他语气不善,钱林、王文韶两个吓得瑟瑟发抖,说话都开始变得结巴了,“下……臣,不敢。” “九月十三日、十月初十日有山西泽州府的奏折到部,是不是的?” 时间过去了两月之久,钱林也不能全数复记,只能一边回忆着,一边奏答,“是。” “后来呢?” “那一天是下臣当值,将折子于底册上登记之后,到了第二天,恭亲王第一个到了朝房,然后取来折子看,再之后,下臣退值回家,就不知道了。后来有一次查阅军机处登记底档,发现其中少了一页,正是登记九月十三日夜来奏折到部的一张,下臣还记得,奏折的事由是,《为山西各府粮库空虚、百姓流离失所,伏乞圣鉴事》。” “那,十月初十的一份折子呢?” “那一天也是下臣与王大人同班,夜来登记之后,第二天可巧又是王爷第一个到了朝房,拿过折子之后,王爷对臣说,今后再有来自山西泽州府的奏报,都要由他先过目之后,再恭呈御前。” 他说到一半的时候,皇帝就全然相信了——他只是不明白,奕为什么会这么做?自己要如何处置? 奕和柏葰等人不同,先皇血胤,同胞手足,更且是一国亲王,身为军机处首辅,多年来又担着总署衙的领班王大臣,一旦临以重课,必然引起举国关注,甚至连在京的各国公使,也一定会派人询问、打听,若是折腾得沸沸扬扬的话,不但于国体不利,更于自己的面子上下不来——连续施以重手,处置宰相级别的大臣,皇帝的面子往哪里放?他只顾着思考,王文韶后面的话,居然半点也没有听进去。 好不容易等王文韶讲完了,皇帝沉了半晌,向王、钱两个摆摆手,“你们……先下去吧。等一会儿会有旨意给你们。” 文韶和钱林伏地碰头,跪安而出。 皇帝的一双眸子闪闪发亮,看着两个人出去,立刻让六福‘传西凌阿到谌福堂来。’片刻之后,西凌阿到了御前,“奴才见过主子。” “你即刻到军机处值房,提王文韶、钱林二员,送至西山锐建营,jiā统领阿勒jīng阿,告诉他,好生照顾、看管。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也不得和这两个人说话,明白吗?” “是,奴才记下了,奴才即刻就去。” “你重复一遍。”西凌阿把他的话又复述了一次,皇帝点头摆手,示意他也下去了。然后转脸面对下跪的几个人,“西凌阿这个奴才,虽然书读得不多,但对朕,却是一片忠心。这件事只有朕与尔等几个知晓,若是事情尚未底定之前,京、外有旁的人知道了,这十来年的情分,怕也就一笔勾销了——载垣,特别是你!朕知道,你和肃顺jiā情深厚,要是你敢和那个奴才沟通信息,……你仔细着!” “奴才不敢,奴才万万不敢!” 皇帝回头看看一边的自鸣钟,已经是晚上的八点三十分了,“你们今天晚上辛苦一点,下去之后即刻拟旨:密谕陕西乡试正主考潘祖荫、翁同龢,让他们回程途中,宣旨山西,将山西巡抚吴衍、藩司晏端书、臬司和端、粮道廉敬即刻解职,押解到京中待堪。” 他迟疑了一下,眼睛在几个人身上扫过,忽然改变了主意,“不,不要密谕,改明发吧。还有,廷寄江苏巡抚黄宗汉,让他立刻带人,封存前任山西巡抚陈士枚府邸,将家产逐一注册登记,致仕犯官即刻押解到京。” 载垣虽然混沌,在军机处多年,也是知道一点朝廷做事的章法的,照一向的惯例,若是有类似这种情况出现,一定简派大员密查。既称密查,自然不能让被查的人知道,可是一二品的大员出京,无论如何是件瞒不住的事,于是便有许多掩护其行踪及任务的方法,一种是声东击西,譬如明发上谕:“着派某某人驰往江苏查案”,这人便是“钦差”的身分,所经之处,接待的礼节极其隆重。这样一路南下,到了济南,忽然不走了,用钦差大臣的关防,咨会山东巡抚,开出一张名单,请即传提到案,迅雷不及掩耳地展开了查案的工作。再有一种是暗渡陈仓,乘某某大员外放到任的机会,密谕赴某处查案。 而这一次,却一改前例,居然改为明发?被查的省分、官员,事先已经全然知晓,还不等潘祖荫和翁同龢到了目的地,只怕吴衍几个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哪里有这样办案的? 他不明白,翁心存、曾国藩几个却是深悟其中道理,吴衍一身罪责纵然难逃公道,但于皇帝来说,这样的几个奴才,是不大放在心上的;对于他来说,奕才是最最难以料理的难题——这也等若是皇帝为奕寻得了最后一线生路,若他是个晓事的,一见邸抄,就要立刻进宫请罪,痛陈往日之非——若是他仍自死心不改,另寻解救之道的话,皇帝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也就勿怪君父临以重课了。 曾国藩暗中叹了口气,皇帝仍自念及与恭亲王兄弟之情,他可千万不要一误再误了啊! 只听皇帝在上面继续说道,“曾国藩?” “臣在。” “你是份职管着刑部的军机大臣,下去告诉他们,有些事不可拖过了年,也免得人家看天朝的笑话!” “……肃顺着升任为山西巡抚,会同潘祖荫、翁同龢二人共同办理差事。另外,”皇帝的眼神逐渐亮了起来,口中迭声说道,“升山东曹州府知府朱光第为山西臬司,两江松江道彭yù麟,任职山西藩司,下去之后,即刻廷寄以上三员,朱光第和彭yù麟两个人也不必进京陛见,先到任上再说。”A!~! 第99节 重谴恭王 第99节重谴恭王 见到明发的旨意,奕不顾家人的苦劝,拖着病体到了圆明园宫口,赶在军机处入值之前,递牌子请起。 众人无不深晓其故,载垣几个有意等了片刻,让奕先递牌子进去了。“臣弟叩见皇上。” “老六,到底是为什么?为了什么样的原因,会让你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到这时候已经容不得奕撒谎了,一五一十的将当日的经过说了一遍,“……臣弟一时糊涂,做出这等不法之事,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皇上开恩原宥,便是朝廷有任何处置,臣弟亦甘愿领受!” 皇帝连气都懒得生了,明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冷笑着摆摆手,“你下去吧,军机处和总署衙的差事,你暂时不必管了——过几天,朕会有旨意给你。” 奕又愧又悔,眼中含着一泡珠泪向上看了看,他知道,今天一别,兄弟君臣再想相见,怕就难了!呜咽着碰头领旨,“臣弟咎由自取,罪无可恕,只恨不能再伺候皇上了!” “下去吧,下去吧。”皇帝对奕反倒没有对柏葰那般的依依不舍,烦躁的挥挥手,将他打发了出去,“六福?” “奴才在。” “叫起吧。” 不一会儿的功夫,军机处几个人到了御前,皇帝三言两语把奕自陈的话说了一遍,“载垣,老五不在京中,你是管着宗人府的差事的,你说,老六这般做法,该如何处置?” 载垣分辨不清,心中只是觉得欢喜。奕一旦去朝,自己就是名副其实的军机首辅了,至于罪名,自然是越重越好,故而答说,“奴才以为,恭王爷所犯,是为人臣是大不敬之事。地方官员上折子,他却为了一己私暗中扣下,使民情不得上闻——幸亏有泽州府知府肃顺能够从中调理,使山西一省粮米亏空一案未至引起严重后果——奕这样的做法,实在是非礼已极。奴才想,当关入宗人府高墙内,圈禁。” 载垣的奏答说得语无伦次,众人知道他没有读过多少书,也不以为忤,皇帝点点头,转而看向翁心存几个,“你们呢?你们是怎么想的?” “臣以为,恭亲王所犯,虽是人臣大非,但究竟乃是公罪,并非私行……”孙瑞珍的话只说了一办,就给皇帝打断了,“孙瑞珍,你糊涂了?你没有听见刚才朕说的吗?恭亲王自己也承认,扣下泽州府的奏报的起因,只是为了本年年初,朕意yù派人巡查四省存粮情况,其时奕以为,官员多为良善安分之辈,以旁辞阻挠其事,等到山西亏空之案出现,奕为一己清誉,不顾朝廷爱民善政种种,进而私扣奏折——这怎么叫不是私罪?” 孙瑞珍给皇帝的一番痛斥批得期期艾艾,口中请罪之声不止,“臣糊涂,臣糊涂!” 曾国藩暗中皱眉,议论这样蝇营狗苟之事作甚?还是把jīng神放在如何顾全大局上吧,“皇上,臣以为,不论公罪、私罪,恭亲王所犯,都是人臣所不耻之行。如今当尽快将此事料理妥当,也免得外间物议风起,是为上上之策。” “你怎么说?” “臣以为,不妨以王爷身染重疴为由,暂时容其在府中休养;等到来年之后,再以一道朱喻,免去其入职军机处、总署衙的职分。” 皇帝叹息着点点头,“也好,暂时就这样吧。” 邸抄到省,肃顺又是欢喜,又是疑惑,往来从不曾有这样大张旗鼓的办案的,怎么反倒事先将消息知会给吴衍几个了?难道不怕他们事先有所防范吗? 李慈铭和高心燮看过上谕,轻笑着给肃顺道喜,“恭喜大人,看大人如今,圣眷未衰之外,皇上更以一省之任jiā托。数年之后,再回京畿,大人就要入阁拜相了。” 肃顺勉强勾动了一下嘴角,又把上谕拿了回来,“爱伯、碧湄,你们两个以为,皇上此举是何意?” “圣意如天,秉政之间常有出人意表处,又岂是学生所能枉测的?”高心燮说道,“而且此刻所得的资讯太少,不可置评啊。” “先不必想那么多了,还是想想怎么把此事办理得妥妥当当才是的。”肃顺说道,“朱杏簪、彭雪琴怕还要过些日子才能到省,不过潘伯寅、翁叔平两个在陕西的差事已经做的差不多了,不日即将抵省,公事上还有的要料理呢!” “大人,天气这样寒冷,不如等到过了年吧?” 肃顺苦笑摇头,“你当我不想吗?若真的是平常日子,不妨拖上几日,现在嘛……”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李慈铭也知道,这一次的山西上下各级官员的整肃,非同一般,拖延固然不可,就是行事之间有一丝一毫的游移,也是皇帝绝对不能容许的,所以在一边没有说话。 在泽州府又呆了三天,百姓听闻新上任不足一年的知府大人要升任本省巡抚了,又是欢喜又是愁闷,肃顺人虽然很贪酷,但到任泽州府以来,遗爱于民,甚得人心,这一次他升迁,拦阻是拦阻不住的,百姓为表示拥戴,特别定制了一把万民伞,以壮行 另外一方面,又害怕他走了之后,换上来一个刮得天高三尺的混账官儿,到时候,大家的日子又要受苦了。肃顺明察民情,在百姓士绅为其办的践行晚宴之后,特别把凤台县知县屠卓留了下来,“本官上任之后,泽州府的差事,由老兄暂时署理……” “是,卑职明白的。”这件事肃顺在接到朝廷的上谕之后就和屠卓有过知会,后者感激涕零,自不待言,“大人上任之后,卑职定当秉大人爱民遗风,不敢有半点违逆之处。” 说来也怪,肃顺在京中任职多年,履步殿阁,却并没有这种权柄在手,意气风发的畅快感觉!闻言笑了一下,对他说道,“你如今不过是暂时署理泽州府的差事,若说真除嘛,还要朝廷的旨意。本官是做不得主的。不过……” 话锋一转,他又说道,“你若是真的能够让府内大治,百姓民情恰然,本官日后回京,在皇上面前说起话来,也能够硬气一些,若是不然的话,吴衍、晏端书之流如何?还不是一纸朱喻,贴然服命?你可不要自误!” “是,卑职全明白。今后卑职就以大人马首是瞻,大人如何说,卑职就如何做。” 肃顺眼睛一转,想到了一件事,“琴坞老弟,你如今是七品知县的,可是?” “是。” “以七品小吏,骤然升迁四品知府,非是易事,错非有大功劳,能够入得皇上青眼……” 屠卓赶忙起身,凑到了他身前,躬身行礼道,“一切还请大人示下。” 肃顺微笑着,把嘴巴凑近到屠卓的耳边,嘀嘀咕咕的说了几句,后者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大人,这样行吗?” “事在人为。只要你想做,还有个做不到的吗?”肃顺瞪了他一眼,“这件事做到了,本官保你换顶戴!” 事情当然很难办,屠卓一边嘬着牙花子,一边心里想主意,“请大人容卑职数日,如何?” “不急,不急。”肃顺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道,“数月前本官回京述职,皇上对我说,今年不提,明年ūn天,皇上怕是要有西巡之意,只要到时候能够办好了,此事就没有什么很大的问题了。” 屠卓计算了一下,明年ūn天,还有三五个月的时间,应该是来得及的,当下一诺无辞,“大人放心,到时候,卑职一定做得妥妥当当,让大人放心,皇上满意。” 十一月十七日,肃顺的官轿离开泽州府,直奔太原府城而来,行到半路上,见到朝廷明发的邸抄,内中说,“恭亲王奕自入朝以来,国事繁重,日夜劳,月前偶感风寒,致以泄泻之疾,……,经朕多方慰劝,奕自感体势日衰,难堪大用。……朕思奕未及而立,寿数仍在长久,未必可竭泽而渔,故而暂免其差事,在府中将养身体,一待病势缓和,康健如昔,当再复起用,为国出力。” 虽然上谕中的话说得冠冕堂皇,但奕被去职的真相,还是逐渐在京中流传了开来,任谁也没有料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丑事来,一时间京中清流口中不言,但心中,都是大大的瞧不起恭王府上下了。 肃顺身在山西一府,消息略显闭塞,这时候也顾不得打听,更加无从打听,他忽然又想到今年五月间,皇帝将自己贬谪出京之前的一番关于未来三年内,会把京、外各地官员中的那种疲滑、贪墨之风彻底的煞一煞的说话,心中一动:这一次山西之事,不会是皇帝要开始动手的前奏吧? 有心问问李慈铭两个,商议一番下一步的对策,皇帝当初的话言犹在耳,时机未到,怎么也不敢开言询问——还是先办好了这一次山西粮库贪墨亏空的案子之后再说吧。 路上再无耽搁,到了府城太原,自从十二天前,朝廷的谕旨到省之后,吴衍大大的慌了手脚:皇上这样做是什么意思?给自己留一线生机吗?那为什么还要让黄宗汉查抄封存前任巡抚陈士枚的府邸?百思不得其解之下,也顾不得旁的,先把晏端书、和端、廉敬几个人找了来,商议对策。“列位以为,此事该当如何料理?” 晏端书叹了口气,说道,“粮米亏空一事,我早就说过,是做不得的。如今怎么样?” “呸!”廉敬用力啐他,“早说?早说什么啦?你没有接银子吗?那十一万两银子,不是落尽你的口袋中去了吗?你河南老家,不是也又建了三处大宅子吗?” “算了,算了。”和端做好做坏的劝解,“现在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还是想想怎么解决此事是上策!若是等到潘伯寅和肃雨亭到了,大家还拿不出对策来的话,就让人家一锅煮了!” 众人不好再争吵,开始思量对策,“不如这样吧,”吴衍说道,“咸丰六年之前的,全数以上官所差为名,抵挡过去,之后的嘛,就以省内连年丰泽,百姓捐售米粮之情不可阻拦,以致省内各处粮库丰盈,新收之米无可存放,不得不以新代陈为由立言。诸位以为如何?” 晏端书认真的想了想,“倒也可以。不过,这样一来的话,有两处麻烦……” “那两处?” “第一嘛,只怕就要舍弃勿斋老了。” 在坐几个无不苦笑,不知道该说晏端书是忠厚好,还是糊涂好!自己都要保不住命了,还要顾念旁人?吴衍问道,“那,第二呢?” “第二便是本年山西省内流民逃荒之事,与前言不符,一旦朝廷捉住这样的错处,怕就是铁案如山了。” 吴衍深以为然,确实,既然要供称说省内粮库充盈,新米无处存放,才以新代陈,售卖旧米的话,又为什么会有人逃到泽州府去要饭?只凭这一点,就可以揭穿众人的谎言,到时候,再砌词说旁的,就全都来不及了。 “那,以彤浦老弟之见,该当如何呢?” “如今也只有认真打点好来此办差的三个人了!特别是肃顺,他在泽州府任上,所见所闻,于我等大大的不利,只要从他那里不会走露了风声,其他的,一切都还好说。” “好!好办法。”吴衍长身而起,“既然这样,我等就卑辞厚帑,总要肃顺答应下来!” “大人要怎么做?” “等肃顺到了府城,我们几个人一起去求他,只要能够高抬贵手,放过这一节,说不得,也只好豁出这一张老脸了。”A!~! 第100节 粮米亏空 第100节粮米亏空 肃顺到太原府的时候,潘祖荫和翁同龢还没有到,这一次的上谕写得清楚,肃顺升任山西巡抚,潘祖荫、翁同龢临时任钦差大臣,到省办理山西亏空一案,将吴衍几个带回京中,不过翁同龢却不必随行,在随后赍到的旨意中,任命翁同龢为山西学政。 历来新旧任jiā卸差事,都会有好大的一番繁忙,肃顺在泽州府之前虽然没有任过外官,但这种官场上的事情,难他不住,让李慈铭、高心燮两个和巡抚衙中的各位书办、主事、上下臣僚自去料理,他坐在正厅中,和着吴衍几个人在说话。 过了一会儿,巡抚衙中的那个有过几面之缘的蔡斌快步走了进来,“给几位大人请安!” “是蔡守备啊?起来,起来。”肃顺笑着摆手,让他站了起来,“上一次暌违之后,多日不见了。” 蔡斌点头一笑,“上一次多蒙大人提携关照,卑职及弟兄们念叨起来,时时感戴大人的恩情,总盼着有一天,能够再和大人见上一面,……”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觉得吴衍在场,自己说这样的话有点犯忌讳似的,不再多言,笑了一下,转头对吴衍说道,“大人,酒宴已经备下了,请列位大人入席吧?” “哦衍第一个起身,肃手邀客,“雨亭兄,列位,请随我入席吧?” 众人各自唤上听差,更了便装,到二堂花厅中落座,吴衍一定要肃顺坐首席,肃顺自然不从,很是谦让了一番,吴衍终于说道,“雨亭兄,这一次我与同僚宴请大人,实在是有大事相求,就不必为这主客之位相争了。” 肃顺一愣,“有事求我?这话从何说起?我刚刚才从泽州府……” “雨亭兄先请坐,容我等席间再向您一一陈明。”吴衍给晏端书几个使了个眼众人上前,强自按着他,坐到了主位上。肃顺不好再推辞,同时心中奇怪,也想听听这几个人到底是有什么事求自己,也就不再挣扎了。 吴衍知道肃顺好吃,八大八小十六碟摆上,特别准备了种种熊掌、燕窝、鱼翅之类的美食之外,也不知道吴衍从哪里搜罗来的豪猪、茉莉簪(是田jī的一部分)、竹豚、牛尾狸等北地很难见到的美食。 酒过三巡,膳夫在前,仆人在后,抬着一张硕大的方台进到厅中,上面放着的是烧全方(就是烤猪)膳夫行礼之后,以腰间佩戴的小刀脔割下一块脊背上的盛于器中,屈膝奉上。 这是筵席中之无上上品,肃顺在京中自然也吃过,也知道这是至隆之典,吴衍这样铺陈,想来等一会儿所求之事也不会小到哪里去,倒要打起几分jīng神了。 草草用了几筷子,肃顺放下酒杯,笑着说道,“我鸥老,彤浦兄,列位大人。此次皇上选派肃某履任晋省,接任鸥老遗缺,日后公事之上,肃某若是有非是之处,还望列位多多提点啊。” 这番话出口,席间自然是谄媚之声不绝于耳。吴衍和晏端书几个人相互看了看,也放下了酒杯,二人起身离座,到了肃顺面前,“雨亭兄,能否借一步说话?” 肃顺愕然点头,随着两个人到了花厅一边的偏殿中,还不等他问一句是什么事,吴衍和晏端书齐齐跪了下来:“大人救我!” 肃顺大吃一惊,他已经想到吴衍为亏空一事会有求于己,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鸥老、彤浦兄,快点起来,朝廷体制相关,传出去很不合适,快点起来,快点起来。” 两个人半点不听,扶起这一个,另外一个却不动,转头去扶另外一个,这边这个又矮了半截。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急得他一头的热汗,“鸥老,彤浦兄,这是做什么?若是不肯起身的话,肃某转身就走!不论有什么事,我也不管了。” 吴衍眼前一亮,追问了一句,“这样说来的话,大人是答应了?” “总得让我知道,这是所为何事吧?”肃顺扶着吴衍,半用强的将他拉了起来,一时间顾不得晏端书,只好回头说道,“彤浦兄,快快起来,快快起来。” 吴衍不再挣扎,由着他扶到座椅上,苦笑着点点头,“肃大人宅心仁厚,本官早有所闻,这一次,实在实在是太过失礼了。” “也不必说这些话。”肃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在一边落座相陪,“鸥老这样一番做作,到底是为了什么?” “事到如今,老夫也不必和大人砌词扯谎了。正是为了山西亏空一事!”吴衍叹息一声,说道,“军机处首辅恭亲王,为皇上重谴,免去一切官职,以养疴为名,囚禁在府中——大人从泽州府刚刚到省,怕还不知道呢?据传,此事也是为晋省亏空一案而来。” 肃顺确实不知道此事,到太原日子很短,加以往来公事开始转手jiā卸,每天虽然有李慈铭两个人帮衬,但只是接见省内各级官员,就已经让他忙到不行,加以载垣多日没有信件寄来,京中的事情一无所知。听吴衍一说,瞪大了眼睛,“有这样的事情?” 晏端书在一边接口道,“也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而已。……” 听他把奕扣下奏折,却在多日之后事发的经过说了一遍,肃顺回忆起自己两次上折子,始终未见朝廷回复,今天才算明了是怎么回事。转念一想,又觉得奇怪:柏葰那样的案子,如此大张旗鼓,反倒是奕这种作为,皇帝居然只是让他在府中闭思过吗?这也太过轻忽了吧?还是其中另有什么原因? 他胡的想着,听晏端书说,“……大人请想,恭亲王身为皇上的血亲兄弟,仍自如此临以重课,何况我等?只怕这一次到京之后,就再无生还之日了。……还望大人施以援手,救我等一救啊?” 肃顺心里想着事情,于晏端书的话没有听进去,下意识的点点头,“哦,哦!”吴衍两个心中大喜。想不到这么容易就求得肃顺的帮助了?“多谢雨亭兄援手之德,这份恩情,我等永生不忘!” 肃顺一句话出口,知道说错了,这时候再想改口,其势已然不及,再看看两个人一脸激动欣喜的神不是作伪,却让他兴起了贵介公子,脱手万金,引人啧啧惊羡的那种得意的感觉——恭亲王都为自己打压下去了,日后朝中还有谁敢捋自己的虎须? 他轻飘飘的摆摆手,示意两个人站了起来,这个动作分外惹人恼怒,不过吴衍、晏端书不敢发作,乖乖起身,竟似是比肃顺身边的听差还要恭敬很多似的,“大人?有何吩咐?” “把你二人并山西上下这数年来所行的秽政一一说来,本官先看看可有保全之道再说。” 晏端书一个迟疑,肃顺转头看了过去,“怎么,到了今天,还信不过我吗?” “不敢,卑职不敢!”吴衍赶忙躬身作答,向晏端书使了个眼后者识窍的从怀中拿出一个大大的信封,递了过去,“大人,”吴衍接过,转手奉上,“这是卑职历年宦囊所得,特为孝敬大人的。万祈大人笑纳。” 肃顺扑哧一笑,“鸥老,你这样做,就太不上路了。天下谁人不知,肃某为贪墨一事,给皇上贬出朝堂,当日离京之时,皇上曾经对肃某说过,任上再有一两银子的贪墨情事,便是诏旨到府之时。数月以下,肃某不敢说清廉如水,却也可以自问狷介不取。怎么,如今求我帮忙,反倒要暗中加害于我吗?” “卑职不敢。”看肃顺对自己这样的自称没有不满的意思,吴衍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继续施用了,“不过卑职等人知道,我等所犯,处处有碍大局,朝廷临以重课,也算是应得之咎。蒙大人不弃,以为我等尚有可救之机,我等感戴莫名,这一点银子,不敢说报答大人,只不过,日后行起来,各部衙总要一一打点,这点银子,就算是卑职等提前支取于大人的。” 肃顺没有再说话,打开信封,取出一张银票,是山西丰隆号一万两的面值。在大清治下各省,都是可以通兑的,用手捏捏,厚厚的一摞,大约有三五十张上下,他考虑了片刻,终于还是将银票放回到信封中,推了回去,“这第一句话就错了。” “哦?大人这话,请恕卑职不明白。” “皇上最恨者为二,一则臣下勾结外官,玩君上于股掌;二则,便是这贪墨情事。所以说,你们两个人若是想以银钱开路,避过此番劫难,怕是千难万难。” 晏端书在一边ā话了,“是,卑职等度量浅,更加眼界不宽,还请大人多多教诲。” “教诲是不敢当了。不过嘛,”肃顺突然停住了,转而问道,“山西上下,可有对策?” “这?有的。”到了这一步,也由不得吴衍再隐瞒了,把他到来之前的几天里,众人商议过的办法说了一遍,咸丰六年之前的事情,不妨推到前任巡抚陈士枚的身上,之后的事情嘛,就以‘以新代陈’的办法作为借口。 吴衍虽然说得很隐晦,肃顺却也听得出来,在吴衍几个想来,这件事的关键在自己身上,只要自己不说,朝廷也就无法追查——想通了这一节,肃顺心中好笑,奕居然会因为吴衍这样几个混沌的笨蛋落得这样的下场,也算是命中合该有此一劫了!就是自己这时候肯答应下来改口辩称,皇上那边早有从奕手中得回的奏折,前后奏答如此不搭调,便是连自己也要折进去了! 看他神情中一派讥讽,吴衍的话也继续不下去了,“大人可是以为不妥?” “贵府这样说话,当真是欺皇上如三岁稚童了!”肃顺把自己方才所想的说了一遍,看着两个人变颜变è的脸庞,微微一笑,“如何?” “那,依大人之见呢?” “如今之计,不出两条。其一,便是向朝廷输诚,将过往种种,尽数坦白,再有本官从旁进言命嘛,想来是无碍的,不过官是做不得了,家产还要抄没——但比之陈士枚那般的下场,兀自要好上一些。” 吴衍想了想,做不得官也罢了,居然还要抄没家产?岂不是落得两手空空?心中怎么也不舍得,“敢问大人,那第二个办法呢?” 肃顺琢磨了片刻,有些难以启齿似的,“这第二条出路嘛,就是趁钦差大臣尚未到省之前,明发弹章,参劾全省各府属员!” 吴衍和晏端书大大的愣住了。清制,巡抚照例挂右都副御史衔,只是为了弹劾治下有各种疲滑、jiān宄等等不法情事的官员的便宜职权,一般而言,上下僚属之间,总是能够保持一个相互尊让的风气,为人弹劾的也有,但是像肃顺所说的,以一省巡抚,遍劾治下的,在大清朝还从来没有过。 吴衍两个不是傻瓜,认真的想一想就能够明白,肃顺此计是将售卖粮米的罪责全数推到僚员的身上——这倒并不是什么不能作的新鲜事——乾隆朝有过先例的。 当时是在甘肃,任职藩司——甘肃不设巡抚,由陕甘总督直管,藩司就算是一省首脑了——的王亶望所犯之行。 这王亶望声è犬马无一不好钱的本事也极大,甘肃素称贫瘠,却也给他找到一条发财大计:甘肃旧例是准许百姓捐输豆麦——称为盐粮——就可以成为国子监的监生,日后可以应试做官。不过仅限在肃州、安西两个直隶州中。 王亶望的办法是先让上官陕甘总督奏请朝廷,说内地各省粮仓空虚,请旨准许甘肃各州县皆得收捐。朝廷准许了,之后王亶望让陕甘总督下令,改收折价——但上报朝廷的,则还是豆麦。 再接下来,让属下的兰州知府奏报各县遭遇了旱灾,请旨朝廷,以收捐上来的豆麦做放赈之用——朝廷自然还是答应——如此一来,只不过往来几番公文,百姓收捐的大把大把的银子,就全数落入了上到总督,下到州县官的腰包。A!~! 第101节 雷霆震怒 第101节雷霆震怒 等到过了几年,王亶望升任浙江巡抚,不巧的是,他的母亲病故,要回乡守制。其时正是浙江海塘大工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更加是王亶望捞钱的大好机会,便上章砌词说,自己是海塘工程经手人,如今工程未了,自请治丧百日,自备资斧,在海塘专办工程,上报国恩。稍尽犬马之忱云云。 王亶望在朝中jiā好甚多,人人都愿意为他说话,终于,乾隆答应了条陈中所奏,一方面派王亶望在浙江料理海塘公务,一方面又派了新任浙江巡抚叫李质颖的,到浙省去,准备一旦李质颖能够熟悉海塘建设种种事物,就打发王亶望回山西老家守制。 李质颖是内务府出身,从安徽巡抚调任广东,再改调浙江,能力出众,素为乾隆所信任。等他到了浙江,和王亶望发生了很激烈的冲突。 他本人根本就不同意造海塘,原有海塘内中土塘,外面是用木柴构注的柴塘,是为捍卫海的第二重防护,每年要花很多银子维护、修理。如今还好好的,又何必再花银子,另筑一道防线? 两个人互相凿枘,最后官司打到了御前,皇帝没办法,只好把李质颖叫回北京,当面询问,问及王亶望,李质颖说,王亶望的家眷居然没有回原籍,而是在浙江任上! 这一下就糟糕了,王亶望夺情而起,犹有可说,他的家眷居然也不会山西原籍守制、以尽私情,如何解释?乾隆命人彻查,最后真相大白,下旨将其革职,却仍然留在海塘任上,等到工程结束之后,再做论处——据说,是和珅在其中使了很大的力气。 到了第二年,又出了一件事,甘肃新旧回子派别之争,越演越烈,甘肃发生了动省城兰州也有不保之势,皇帝让阿桂领人去平息,从西安经宝jī,沿途都有军报,等到到了甘肃,军报中有,“连日大雨,行军受阻,”的话,引起了乾隆的怀疑。怎么甘肃连年有旱灾,就只有今年多雨呢? 命阿桂顺路彻查,这一下,王亶望的把戏全部被揭穿了。缧绁龙道,押回京中刑部,杭州和原籍山西平阳的老家,都给抄了。 甘肃冒赈案的案情太重大了,折腾了一年多方始结案,王亶望不提,甘肃省内无一州县官不被牵连在内,其中贪墨银子超过两万两的,合计二十二人,一律被处死! 其余的官员也丝毫没有放过,全部被贬职、撤职、查办。这件事为乾隆看做是:‘天下奇贪。’ 肃顺最爱听李慈铭几个说起这种前朝故事,今天在这里,给他把这件事拿了出来。吴衍两个回忆前情,虽然事体不一,但其过程却是未必不能作为参详的——省内各府,也有一定的治理权限,就如同是这种粮米售卖弊政,便是上下勾结一气,行文巡抚衙之后试行的——从这样的角度来说,说是下面的人沆瀣一气,蒙蔽主官,也未尝一点道理也没有。 只不过,以一省巡抚,通劾属员,终究是关碍极大的事情,不提朝廷是不是会为了他的一纸弹章,遍落属员,只是这份不能与人为善的做法,就大可为人诟病。想不到肃顺的心肠居然如此狠毒?吴衍和晏端书心中如是想着。 而且这样一来的话,两个人即便能够逃脱出去,却也落得一个千秋的骂名,再也无法在仕途上有任何登进了! 肃顺也不着急催促,只是微微一笑,“二位以为如何?” 吴衍尴尬的笑了一笑,“大人之言,实在令老夫惊骇莫名,此事事关重大,请容老夫下去后,和人商议一番,可好?” “好,怎么不好?”肃顺笑着说道,随即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哦,还有一件事?” “请大人示下。” “你府中的那个蔡斌啊,我看他倒是个知情识趣的,上一次连夜趋行数百里,行文泽州府,更显见其人不辞辛劳,勇于任事。” 吴衍一听便明白了,“大人肯抬举他,是蔡斌的福气,更是老夫的荣光。来人,传蔡斌!” 把蔡斌传到堂上,和他说过,蔡斌心中大喜,肃顺做事关注细节,极会拉拢人心,比之吴衍粗枝大叶,只知道自家贪贿,不顾下人,不知道要好上多少;但自家不好给人留一个‘蝉曳残声过别枝’的印象,当下说道,“大人,您不要小的了吗?” “这是什么话?肃大人抬举你,又与你主从相得,以后到了大人的下,要多多听大人的调遣,明白了吗?” 蔡斌心满意得的点点头,起身转头,面向肃顺又跪了下去,“卑职见过肃大人!” “起来,起来。”肃顺嘻嘻笑着,让他起身,免不得又抚慰几句。吴衍和晏端书看看差不多了,二度请肃顺到堂上饮宴,宾主尽欢而散,不提。 十一月二十二日,潘祖荫和翁同龢两个人到了太原府,在城外的接官厅请过圣安,将二人迎入巡抚衙潘祖荫面南而立,“有上谕,着吴衍并山西阖省官员跪听。” “臣吴衍衍、晏端书、和端、廉敬几个轻打马蹄袖,跪了下去,肃顺和朱光第、彭yù麟几个站在一边,垂手肃立。 “查,山西一省,自咸丰四年起,前任致仕巡抚陈士枚等以jiān宄手段,盗卖年内所收新鲜粮米,更以‘以新代旧’之名,蒙蔽朝廷,哄骗百姓,罪行昭彰,实不堪问。日前有山西巡抚吴衍等奏陈,省内粮米亏空,实为下属各府,若干疲滑颓废属员上下勾结所为,该员辩称,于任上并不知情。纯属无辜为人牵连在内。” “……朕夤夜思之,吴衍身为一省巡抚,于治下百员本有匡正驱邪之责,然所见奏折,该员全无半点知晓,实属愚钝之极。旨到之日,着免去吴衍、晏端书、和端、廉敬一切差事,以白身为钦差大臣前驱,认真办理、详细查明省内粮米亏空一案,待案情问明,命钦差大臣潘祖荫,将该案中一切人等,悉数带回京中。钦此!” “臣等领旨、谢恩!”吴衍碰了几个响头,跪在地上等候着。翁同龢在一边挥手示意,有听差过来,摘去几个人的顶戴花翎,又将朝珠取下,归总放在一边,不提。 传完了旨意,潘祖荫收起上谕,上前几步,将众人逐一扶起,“列位大人请起。”笑着向肃顺几个人打过招呼,随即说道,“列位大人,学生草茅新进,种种得罪之处,还请列位大人不要见怪啊。” “那里,犯官以往种种,正如皇上上谕中所说,不堪垂问。日后办理差事,还要请伯寅小兄多多担待呢。” “山西一案,皇上无比重视,这一次我二人东来,路上有天使传旨,责令我和叔平兄此来,一定要做到勿枉勿纵,将此案办成铁案。有罪的,自然有朝廷律法相绳;无罪的,也要还其一个清清白白。”他停了一下,又说道,“哦,皇上上谕中还说,要将省内贪墨官吏,往来合作倒卖粮米的各家商户,逐一查清,明知是粮仓所储,仍自为利薮而不顾朝廷正用的,也要按律定罪。” “那是,那是。” 肃顺看场面有些发僵,在一旁ā话道,“今天时辰正好,加以杏簪兄、雪琴兄也是初初履任,不如先不必谈公事,只说友情?” 众人之中,吴衍等不提,朱光第和彭yù麟久历外省,人情稔熟,也感觉气氛不是很对头,如今官司尚未正式开始,要是彼此就闹出什么不愉快来,自己二人初来乍到,固然是不惧,但于日后就不利了,当下在一边持一番,延请各位入席。 潘祖荫和翁同龢两个人任职陕西学政,翁同龢出京之前,还领有密旨:皇帝始终放不下四省的灾情以及粮食存储的情况,山东、河南两地,终究是距离北京不远,还比较容易遥制,陕、晋二省就比较难以措手了。特别是这两处民风悍野,一旦出事,就是了不得的大灾祸。故而命他到陕西之后,顺便查探一番——下去他是做不到的,只能是在乡试完结,学子拜的时候,认真询问几句。得到的消息大好,陕西省于粮米入仓,此番遭遇旱灾之后放赈一事上,做的条理分明,没有半点可为人攻讦之处。 翁同龢心中很高兴,却没有想到,陕西的差事未毕,突然从京中发来上谕,让二人以钦差大臣之尊,到山西去,会同肃顺、朱光第、彭yù麟几个人办理省内倒卖官粮一事!一路行来,消息不断报来:奕为皇帝圈禁在府中,山西巡抚吴衍参劾阖省上下僚员,皇帝惊怒之下,又不好只以肃顺所上的两份奏折而轻易痛下辣手,没奈何,只好让这两个人到省之后,认真办差,省内其他官员不必提,倒是吴衍几个人的话,皇帝根本就信不过,一定要把这件事查个河清见鱼不可! 从十一月二十三日起,潘祖荫、翁同龢会同一省臬司的彭yù麟坐镇按察使司衙按照道路远近,逐一将各府府、道一级衙的差员提至太原,详细问案。同时,每一天的审理结果,闻讯过程及口供,都派折差赍送北京。 皇帝的案头堆满了来自山西的奏折,每日不断呈送到来的奏折、卷宗让他愈感恼火:“自咸丰四年起,山西省内以陈士枚为首的一干官员,就开始倒卖官仓储粮,下面的人都是死的吗?数载以下,居然从无一人将这样的败行丑事奏报朝廷?养这样一群混账有什么用?” 他用力一挥手,将案头上堆积的纸张全数扫落,吓得载垣几个忙不迭的跪了下去,“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咸丰三年,朕东巡天津等地,当时对赛尚阿几个人说,民以食为天,新建官仓储粮,本是为了日后遭遇天灾,朝廷能够就近赈济,不百姓有流离失所之苦的惠政,想不到,居然却是给这些人提供了可乘之机?”皇帝越说越恼火,用力一拍御案,站了起来,“晋省所有官员,不必问有没有罪,也不必问罪大罪小,一概就地免职!事后查清楚,凡是在此次案中,贪墨超过三千两银子的,一律斩立决!朕就不相信,煞不住这股歪风邪气!” 翁心存大惊失赶忙碰头,“皇上,可不能不分良莠,一概课以重法啊!” “什么叫良莠?朕说的话你没听见?山西省内闹出这样大的事情,是多年来循序渐进的恶果,若是早有一个人出首,报知朝廷,也不至于会闹到今天这么大,这么严重!你还说什么良莠?晋省上下全是莠,何来的良?” 曾国藩跪行几步,碰头答说,“皇上,臣以为,州县属员,昧心而行,朝廷课以重法,无可厚非。但臣想,这其中有一些是与上官同流合污,自愿下流;还有一些是畏惧情势,不得不尔。这样的官员总要分别对待,才好彰显我皇上一体大公之圣心。再说,所有的人都裁撤下去,公务总也要有人做啊。” “朕才不相信,没有张屠户,就吃带猪了?”话是这样说,皇帝的语气却也逐渐缓和了一些,“朕真是搞不懂,朝廷除俸禄之外,也有养廉银子,饭食银子,更不用提还有年节之中,来自同僚,下属、学生的贽敬,难道还少了吗?怎么就这样一个个的眼睛只盯着黄白之物了?” 壑难填。本是人心所想,皇上又何必为此动气。”孙瑞珍说道,“皇上推行善政,更以圣人教化,德育四方,天下臣民无不感怀。臣以为,这天下得到官员,终究是好的居多,坏的占少。只要皇上持之以恒,对犯法的官员痛加裁撤,日后没有生存之基,自然的,天下询询大治,亦当可期矣。” “……”皇帝的嘴巴张了张,有心驳斥他几句,想到军机处如今乏人矣,要是再当众给孙瑞珍一个过不去,未免有碍他的清名,当下摆摆手,“山西一事,传喻肃顺,他在刑部呆过,律法应该比潘祖荫几个熟悉一些,别成天想着躲清闲,和潘祖荫几个一起,办理案子。” “喳。” “还有,着刑部那边认真会审陈士枚,这件事不能让他及身而止。问问他,还有什么人是和他通同作案的?要他一个一个都招认出来。实在不肯说的话,就像当年肃顺在山东办案那样,不让他睡觉,看他招不招!” 翁心存叹了口气,皇帝这样说话,分明与刑部那一班酷吏无二了。只是知道他现在心情极坏,招惹不得,当下碰头领旨,跪安而出。 望着几个人出去,皇帝心中一片烦闷,手托着额头,懒懒的不想动,耳边听见脚步声,也懒得理睬,过一会儿放下手抬眼看看,惊羽正自蹲在地上,收拾散落一地的文牍纸张,收拢做一堆,抱起来时,正和他双目相对,nv孩儿羞怯的一笑,“皇上?” “拿到里面来。”皇帝起身,进到内中,照例的拿起朱笔,开始在奏折上批写了起来。 用过晚膳不久,谌福堂外有环佩之声,是皇后驾到了,六福、杨三儿、惊羽几个碰头请安之声不绝,皇后脚踩花盆底,进到暖阁中,“呦,主子爷暖阁中怎么这么凉?连个炭火盆也不给主子拿进来吗?” 皇帝近来心火甚旺,本来有预备的炭盆,也给他命人端了出去,免得火上加火,燥出病来,闻言给她解释了几句,又让人端进几个来,给皇后取暖。夫妻隔着榻上的矮几,面对面的坐着。 皇后说了几句闲话,忽然话锋一转,提到了正经事上,“皇上,今儿个弟妹到我宫中来了。” “是瓜尔佳氏吗?”皇帝问道。 后点头说道,“本来朝廷有祖制,政事是容不得臣妾ā言过问的,只是,六叔终究是皇上的血亲兄弟,便是有过错,看在先皇的面子上,还是请皇上恕过他这一次吧?” 皇帝半晌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方始开口,“先皇临终的时候,曾经面谕过朕,要朕好生对待自己的几个兄弟,朕指天誓日,向他老人家保证,就是他们几个犯了再大的过失,朕亦当保全一二。”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深深地叹了口气,“秀儿,你知道吗?若是换成是旁的人,只怕立刻下旨赐死,也是应有之道,只为他是朕的弟弟,不得不屈己如斯!可笑,曾国藩几个还以为朕这样做是为了保全朕之令名,朝廷的脸面呢!” 皇后陪着他叹息几声,又问道,“那,皇上想怎么办呢?六叔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就这样荒废一生吗?” 皇帝一双眉逐渐皱起,皇后这样步步紧bī,令他着实不悦。口中说道,“秀儿,等明儿个,或者过几天瓜尔佳氏再到你宫中的时候,你告诉她,朝廷赏罚之间,自有公断,还轮不到她一个nv人家来过问!” 皇帝这样说话,味道就非常不一般了。表面上是让她传上谕于恭王福晋,实际上更可以看做是对她的训诫。皇后吓了一跳,从榻上屈膝于地,跪了下来,“臣妾一时糊涂,请皇上恕罪。” “朕今天有点累了,你先回宫去吧。” 夫妻两个夜来叙话,却不到半个时辰,皇帝就打发皇后回宫,在皇帝登基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皇后不敢多言,又碰了个响头,这才由内侍搀扶着,一路回宫去了。A!~! 第102节 一马双跨 第102节一马双跨 为了咸丰八年年底迭出的几桩案子,皇帝的心情始终不好,身边内侍个个提着几分小心,生恐触动君王之怒,皮无辜受苦。就连一贯最得宠爱的惊羽,行动之间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这样大的案子,不可能在年前的一月之期完成审理,皇帝有心让潘祖荫几个不要回京过年,又觉得过于冷酷,没奈何,只好命军机处拟旨,让潘祖荫、翁同龢、肃顺,暂时将案中一干人犯收押在山西省内,以上的几个人,回京奏报,并同家人一起过年。 肃顺把差事暂时jiā托给藩司朱光第,整理宦囊,从山西太原启程,千里迢迢,赶回北京。到京的时候,还未过各部的封衙期。在圆明园递进牌子去,皇帝立刻传召。 三个人进到谌福堂中,跪倒行礼,皇帝问道,“案子审结得怎么样了?” “回皇上话,山西盗卖官仓储粮一案,案情晦暗不明,而且牵连深广,臣月来办理公务,心中不胜骇异。”潘祖荫伏地奏答,“据臣等祥究之下所知,山西阖省官员,竟没有一个是没有从盗卖官粮之事中拿过好处的。故而若是究诘起来的话,只怕就真的是要全数革职拿问了。” “即便如此,朕也在所不惜。”皇帝明白潘祖荫话中的意思,冷笑着说道,“眼下快到年根底下了,暂时先容这些人过一个年,等到开年之后,这件案子仍旧是要继续办下去。也好让天下的官员知道,‘法不责众’这句话,在朕这里,休想走得通!看日后谁还敢徇私枉法?” 皇帝铁了心要继续办,潘祖荫几个没有办法,只好碰头领旨。 案子的大概进程皇帝从从山西奏报上来的折子和卷宗中早有了解,也不必这会儿逐一再问,挥挥手让潘祖荫和肃顺退下去,只留下一个翁同龢,“陕西的差事,如何了?” “是,臣衡文陕省,有负圣上所托,请皇上治罪。”说着话,翁同龢从怀中取出一份贴身藏了数月之久的上谕,恭恭敬敬的向上一递。 六福取过,转呈御前,皇帝放在了一边,这是和当年曾国藩出京到江宁去办差时,自己手书的上谕一样的文字。给他这样的一份上谕,只是怕陕西真的出现了偌大的弊政,他以乡试正主考的身份无法ā手其间,顺便料理的便宜之策——甚至连记档走没有过——这一点,也是和曾国藩当年所赍的圣旨是一样的。 “怎么了?” “臣未能实地探究,只有从往来拜行礼的弟子口中诘问一二,虽然所闻,并无晋省弊政,但臣……” “朕知道你怕什么。”于翁氏父子,皇帝总是青眼有加的,难得温和的一笑,对他说道,“本来这一次着你衡文之外,打探储粮虚实,便是朕偶尔突发奇想,也想到了你未必有机会到下面去实地看一看,走一走的漏端。不过,翁同龢,你想过没有?你和潘祖荫几个此番取中的士子,都是十年寒窗,苦苦熬出来的读书人,真真正正的读书的种子,比之那些如吴衍、晏端书、陈士枚一般,在官场上油滑如蟮的败类,不知道要清正多少!所以说啊,朕宁肯相信这些年轻人的话,也绝对不愿意去相信吴衍之流,为求自保,而明发奏折,参劾全省僚属的屁话的!” 翁同龢不知道皇帝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含糊着碰头奏答,“是,皇上圣明。” “奕的事情,也传到山西去了吧?有什么流言吗?” “这……没有。” 皇帝看出他有未尽之意,继续追问道,“有什么就说什么,你是朕身边的人,若是连你都瞒着朕,又何能不闭塞?” 帝一再追问,翁同龢不能不说了,“臣在晋省听闻有人说,柏中堂不过是为了十几两的银子,就落得个闹市被斩的下场,而恭亲王……”他趴下去,重重的碰了个响头,改变了话题,“皇上,这都是外间那些不晓事的小民的浮议,皇上度量如天,就不必与这些人一般见识了。” “朕明白了。”皇帝出了一会儿神,慢慢的开口说道,“都以为朕对老六过于仁慈了,是吗?” 这一次,翁同龢连话都不敢说了,伏下身子,频频碰头不止。“你先下去吧,”皇帝摆手说道,“传肃顺进来。” 从山西回京,连一句奏答也没有说上,就给皇帝打发了出来,肃顺却不敢就此远离,思量着皇上可能有什么私密的话要和翁同龢说,说过之后,还会传见自己,果然,内侍传见,肃顺再度进到殿中,跪倒行礼。 “你从山西奏上来的条陈,朕看过了。小小的七品知县,一下子将一府重任相托,升任得是不是太快了?” 肃顺来的路上,早就想好了对答,所以很从容的说道,“奴才本来也觉得提升的太快的一点,后来想想,这等做法,也正是契合了皇上有心整肃吏治,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的圣意。要让天下人知道,皇上使用人才,不拘一格,只要是肯于为朝廷效力的,愿意为百姓做主的,不分年纪,不论经验,都能够得到皇上、朝廷的一体重用。” 肃顺的话皇帝也有想过,但没有想到这个奴才居然也能够说得出来?轻笑着点点头,“这么给他说话,从屠琴坞那里拿到不少好处吧?” “奴才不敢!”肃顺赶忙碰头说道,“数月以来,皇上教诲奴才从无一日或忘。朝廷正用俸禄之外,从来没有伸手拿过一两银子。” “哦?” 肃顺想了想,又说道,“奴才是主子一手提拔起来的,心中敬畏主子,不敢隐瞒。奴才履任山西巡抚之前,吴衍、晏端书几个曾经求奴才帮助,日后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救他几个一时燃眉。不过,奴才没敢收。” “你啊?”皇帝叹息一声,从御座后站了起来,“你若是真的能够做到一心为公,不再为一己私利奔走于途,不但同僚看在眼里,就是朕,亦当心中欢喜。到时候,你还害怕没有受重用的机会吗?” “是,奴才定当以主子的话为行事圭臬,今后再不敢为一己之私,……贪图旁人的赂遗银子了。” 皇帝扑哧一笑,看出来肃顺心旌摇动,语不成句的尴尬情致,摆手让他站了起来,“说正经事吧?朕问你,吴衍几个,参劾全省上下官员的事情,你以为有几分是情真罪实的?” “若是照奴才看来,连三分也占不到。”肃顺立刻奏答,“不过,一省巡抚,通劾全省,影响太大,朝廷总要有个说法。一月以来,奴才奉旨,在山西会同两位钦差大臣办案之时,也有过商谈,皆以为吴衍等流固然是在撒谎,但其本意不过是想讲此事拖延下去,等到日后风头渐退,再另谋退身之阶。” “主意倒是打得蛮好的。”皇帝冷酷的点点头,口中说道,“只怕没有这么便宜。吴衍、晏端书等人的案子,开年之后回到省里,尽快审结问清,就以高宗朝时,甘肃一案为前例,以一万两为限,所有贪墨在一万两以上的官员,也不必等到秋后,即刻斩立决!” “是。” “一万两以下的嘛,行文刑部,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不要有半点情面。”皇帝停了一下,又对他说道,“肃顺,山西大案,哄传天下,你要是敢在这其中上下蒙蔽,为某位犯员开脱罪责,朕不饶你。” “奴才定当秉承一体大公之心,同藩臬二司,认真处置,再不敢有犯禁令之事。请皇上放心。” “哦,还有,你上一次说的,要将省内与犯官有所牵连,明知道是朝廷官粮,仍自接手售卖的那些大小粮商,也不必和他们客气。一群没心肝的混账!数载以下,朕于这些四民之末的商贾还不够宽仁的吗?仍自是眼睛里只盯着银子,丝毫不顾及朝廷正用,百姓所需?”皇帝越说越来气,恨声不绝的骂道,“给脸不要脸,那好!就让他们知道知道朝廷律法的味道。” 肃顺于此事是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商贾做事,偶尔也确实是只顾眼前,该是给他们一点教训的时候了。闻言赶忙碰头,“是,奴才都记下了。” 皇帝凝神片刻,似乎在想着什么,“今年五月间,朕命刑部、宗人府等抄了你的家,后来看看家产的清单,又让户部的人清算了一下,总数不下三千万两!其中仅仅是朝珠,就有三百余挂!肃顺,让朕说你什么好呢?贪墨之事,朕训诫你何止一次?人家都说,皇帝金口yù言,奈何为你这狗才所累,便是朕的话,也做不得数了!” “奴才惶恐!”肃顺心中大感委屈,怎么好端端的,又说到这件事上了? “你家产之中,属于你历年俸禄所得的一些,朕已经让户部逐一登记造册,发还你的家人,用以度日之需,虽然比之往日少了点,终究是干干净净的,用起来心里亦自安然——可不要再贪图那赂遗之物,让朕和你这一番君臣际遇,不得久长了,好吗?” 听皇帝以这样破天荒的语气和自己说话,肃顺感从中来,真正是觉得痛悔jiā加,呜呜咽咽的大哭起来,“皇上待奴才,天高地厚之恩,奴才但有人心,亦再不敢有贪墨情事,……” 皇帝说道,“礼部刚刚奏上今年请旨发赏福寿字的大臣名单,本来没有你的,朕又亲自把你的名字加上去了。到时候,另有恩旨与你……你下去吧。” 肃顺碰头跪安,皇帝轻轻地叹息一声,游目在殿阁中望了一圈,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去,到上书房,看看几个阿哥的功课完结了没有,若是完了的话,传他到殿中来。” 福答应一声,转身出殿而去,过了片刻,六福在前,内务府的谙达存佑领着大阿哥载澧,另外一个叫德馨的领着二阿哥载滢;德惠领着三阿哥载滪进到堂前,恭恭敬敬的跪倒磕头,“儿子给阿玛请安。” 三个阿哥中,大阿哥九岁,两个弟弟都是七岁,生得yù雕粉琢一般,年纪虽然还小,但在上书房读书久了,这等君臣大礼却是丝毫不苟,等到父亲让站起来了,方始起身。 皇帝看看最年长的几个孩子,心中着实喜欢,脸上却丝毫不露,问问几个人的功课、文墨之功,略加点评了几句,随即问道,“今儿个给母妃和母后请安了吗?” “是,回阿玛话。”大阿哥代替弟弟们回答,“儿子早上就已经去过了。母后凤体略有不虞,儿子不敢久呆,请过安之后,就到上书房读书去了。” 皇帝楞了一下,皇后生病了?怕是心病居多吧?为了瓜尔佳氏进宫求情一事,自己丝毫没有给她好脸è看,夫妻多年,这还是仅有的一次呢! 这一刻不必和儿子们解释,继续问道,“快到年下了,你们几个难得放假,可不要玩儿疯了子,免得开衙之后,学业退步。明白吗?” “是,儿子明白的。” 七岁的二阿哥载滢乌溜溜的眼睛一转,忽然想起母妃和自己说过的话,撩起香è宁绸的小袍子的下摆,跪了下来,“阿玛,儿子有话说,请阿玛俯准。” “你想说什么?” “儿子今年在上书房读书,捧读圣训,见其中有阿玛上一年过年的时候,到上书房翁师傅府中去,有旨意言说,从咸丰七年之后,要教会宫中子弟尊师重道之学,其中便有着各位皇子给师傅拜年新例。儿子想,在上书房读书多日,几位师傅ūn风沐雨,教化有法,今年过年的时候,应该让儿子和兄长、弟弟一起,去给列位师傅拜年的。” 载滢自小就非常聪明,不过平生第一次在阿玛面前做正式的奏答,言语难免慌但大约的意思,皇帝却是听明白了,一时没有说话,只是轻笑着望向另外一边的载澧和载滪。 这一兄一弟的灵动远远不及载滢,载澧上一年倒是出去过一次,但孩童玩闹的质占了绝大多数;载滪更加是少年懵懂,不知道二哥说这番话的意思何在,站在那里,低垂着头,呆呆发愣。 皇帝把几个孩子的行容看在眼里,心中苦笑,“难为你有这番心思。嗯,再看吧?左右离过年还有一点时日——你有这份心,朕就很高兴了。” 让几个孩子退出去,皇帝心神有点恍惚,载滢小小年纪,居然能够说出这番话来?真的是聪慧天生,抑或是有人教授?不管是哪一种原因,在自己已经逐渐长成的几个孩子中,他也算是第一流的! 从孩子身上,想到后宫几家嫔妃,皇帝心中一热,起了旖念,看看现在时辰还早,又无端的想起了久未翻牌子的兰妃,传喻一声,起驾庆丰园。 庆丰园是兰妃的居处,自从咸丰五年生下六阿哥载渢之后,虽然也有雨露承恩的时候,但终究是月月红信传来,时间长了,兰妃也心灰意冷,断了旁的心思,每日里和着宫中的姐妹谈天说话,闲来逗一番孩子,倒也自得其乐。 宫中姐妹甚多,最和她谈得来的,就是当年房中丫鬟,后来为皇帝宠幸,进封为yù嫔的连环了(她本姓李,名叫屏屏yù为人老实本分,虽然已经晋位宫中,在兰妃身前,却仍自以婢子自称,每天到房中请安,执礼甚恭。反倒让兰妃很觉得过不去似的。 今天也不例外,早早的到了庆丰园中,和叶赫那拉氏哄着小小的载渢在嬉戏,姐妹两个正在说着话,忽然听外面一声唱喏,“皇上驾到!” 二nv大惊,把孩子jiā到嬷嬷手中,草草整理一番行容,到园子口迎驾。过了片刻,只见暖轿到了近前,二nv跪倒请安,身后跪着太监。宫nv、谙达、嬷嬷一大堆人,“奴才叶赫那拉氏,恭请皇上圣安。奴才李佳氏,恭请皇上万福金安。” 暖轿不停,一路抬到廊中殿阁之下,皇帝方始落轿,“都起来吧。外面天气太冷,到里面来说话。” 叶赫那拉氏和屏yù跟了进来,重新跪倒见礼,“主子安好。” 儿也来了?”皇帝笑着问道,“怎么,你们姐妹两个,还是这么难舍难分的吗?这样说来的话,倒是朕的错处了。” 叶赫那拉氏扑哧一笑,“主子,哪有您这样,总是拿奴才开玩笑的?” 皇帝也笑了开来,招手让嬷嬷把孩子抱了过来,载滢刚刚才和母亲、姨娘嬉戏过,这会儿大约是困了,对男子伸过来的手指不耐烦的哼唧着,小手抓住嬷嬷的衣襟,将脸蛋儿埋了进去,看那样子,似乎是要睡了。 嬷嬷蹲身行礼,抱着孩子远远的出去了,殿中安静下来,皇帝问道,“用过午饭了吗?” “是,蒙主子爷垂问,奴才和姐姐都已经用过了。” 看屏yù多年以来,承恩无数之下,仍自是这样一番小心谨慎的小nv儿姿态,不知道为什么,皇帝忽然觉得一片怜惜之意大起,伸手把她唤到自己身前,一只手拥着她,抚摸着屏yù丰腴饱满的双峰,转头笑着对兰妃说道,“兰儿,你知道吗?宫中这么多的姐妹中,也只有竹辻楼一个屏听雨轩一个妞妞,最最可朕的心意。你可知道为什么?” 皇帝已经很久没有翻兰妃的牌子了,今天到了庆丰园,却当着自己的面上演了一场ūn宫戏码,早已经是成熟妇人的叶赫那拉氏只觉得身心俱醉,一双好看的丹凤眼眯成一条线,两腮晕红,心头如擂鼓一般的跳动着。慌的奏答说,“是……为了奴才等蒲柳之姿……难入皇上龙目吗?” 皇帝嘻嘻一笑,忽然用另外一只手揽过兰妃,贴近嘴唇,吻在了她的唇瓣上,丁香轻吐,津液暗度,兰妃喉咙间一片支支吾吾,连坐都要坐不稳了,也不知道为什么,皇帝今天觉得邪情上涌,恰逢其便,竟yù尝尝一马双跨的滋味了。 给他搂在怀中的屏yù又是紧张又是好奇,心中又有一丝明悟,怕是今天要有不同,但具体哪里不同,却还未必知晓,找了一个空隙,趴在丈夫的耳边说道,“主子,容奴才……回去吧?” “回去什么?”皇帝立刻松开和兰妃吻着的双唇,吩咐一声,“兰儿,解衣!” 兰妃一愣,皇帝凌厉的眸子看过来,鼻子中哼了一声。这下,叶赫那拉氏和屏yù两个同时面红耳赤,但皇帝的旨意不敢有半点违逆,只好强忍着羞涩,解开了胸前的纽襻。 皇帝用眼角的余光看着这身材高挑的nv子在自己面前上演的脱衣秀,心中大乐。又望向屏眼神中一片情意。这一次,屏yù不等他说话,自顾自的解开了上身的衣襟,把一截雪腻白皙的肌肤,呈现在丈夫的面前。 “兰儿,你看见了吗?所以说儿和妞妞最是得朕的欢喜,就是在于她们通达事理。嘻嘻!”一边的坏笑着,他一边低下头去,将嘴巴贴在屏yù温热的肌肤上,像小猪儿一般,轻轻地拱了起来。 屏yù在男子的身上跨坐着,和着男子的怒吼,喉咙中娇了一声,身子软软的伏在他的胸膛上,“皇上~!” 皇帝重重的喘息声中,叶赫那拉氏拉过一床锦被,将三个人jīng赤的身体盖住,自己则不留痕迹的推了推已经瘫软的屏后者识趣的撑着身子,让男人尚未疲软下来的身体和自己分开,各自躺在他的臂弯中,享受着**过后的疲惫和安逸。 休息了片刻,皇帝满足的叹了口气,搂着一左一右两位嫔妃,口中唤道,“六福?” 六福隔着帘,在外间跪倒,“奴才在。” “传旨,今天晚上着御膳房在庆丰园伺候。”A!~! 第103节 初次办差(1) 第103节初次办差(1) 元旦的早上,载滢麻利的从温热的被窝中爬出来,有房中的太监伺候着小主子穿上衣服,洗漱一番之后,等了片刻,待邻房中的小妹一脸mí糊的着眼睛,嘟着嘴巴出来,载滢拉着妹妹的手,“小妹,醒醒,醒醒!” “嗯~!~”颖慧公主不耐烦的哼唧着,被动着给哥哥拉着小手,一路向额娘的寝宫中走去。 到了宫口,六福、杨三儿和惊羽几个太监宫nv跪倒请安,“两位小主子吉祥!” 滢大模似样的一摆手,“阿玛在里面?” “是。” “陆公公,请您进去给回一声,就说我和妹妹来,给阿玛和额娘请安。” 六福轻笑着点点头,转身入内,不一会儿的功夫,又转了出来,“皇上说,着两位小主子进去呢。” 载滢拉着妹妹,进到听雨轩的暖阁中,床上早已经收拾妥当,除了阿玛和额娘之外,皇后居然也在坐!两个nv子脸颊上都是红扑扑的一团,眉宇中ūn意盎然,不好意思的笑着。 “儿子(nv儿)给阿玛请安!祝阿玛龙体康健,福寿绵长。”给皇帝行过礼,两个孩子就势转身,又给皇后和母妃行了礼,“来,快点到母后这里来。” 皇后笑着伸出手去,将两个孩子叫到自己面前,抚摸着孩子滑腻白皙的脸蛋儿,笑呵呵的对尤佳氏说道,“妹子,我可真是羡慕你,你瞧你的这两个孩儿,长得容貌个顶个的秀丽不说,这份恭敬有礼,可是怎么学来的?” “哪儿啊。”尤佳氏笑着说道,“倒是大公主和五阿哥载湀,才是人才出众呢!我这两个小冤家,……” 五阿哥载湀是咸丰五年出生的,和六阿哥载渢同岁,但大几个月的时间,因为是皇帝的嫡子,所以在中宫之内,一贯以来,都是众人最最宠爱的对象。 皇后叹了口气,轻声说道,“五阿哥这个孩子啊,皇上,臣妾想,是不是也该到了让他进上书房读书的时候了?总是这样在宫闱之中,长在妇人、内侍娇宠之下,只怕于他不利呢。” “嗯?”皇帝早就神游物外了,自从年前在庆丰园与兰妃嫔一番云情雨浓之后,他似乎就爱上了这种特殊的味道,再有翻牌子的时候,总是一次翻两个人的,昨天在九州清晏殿中,赐宴群臣之后,又回到山高水长,由皇后等公众嫔妃、已经成长起来的孩子们稚声童语善颂善祷,享用了一番家宴,到了晚上,也懒得再翻牌子,径直传旨,着皇后和佳贵妃在听雨轩伺候。 一场欢愉之下,两个nv子由一开始的紧张失措,到后来逐渐的放开怀抱,难得的热烈起来,一直到早上起床的时候,皇帝仍自回味不止呢! 听皇后说话,他楞了片刻,“载湀年纪还小,再等一年吧。”他说,“二阿哥,可准备好了吗?” “是,回阿玛话,儿子已经准备停当了。只等阿玛传旨,儿子就出宫去,给几位师傅拜年。” “你虽然年纪小,终究是他们的主子,这一次过府为师傅拜年,又是你平生第一次出宫办差,除了言语上懂礼守节之外,趋拜之间也要有一个皇子的样子,别学你哥哥那般,打扮得花里胡哨,没有一个稳当气儿,让人家笑话。” “是,阿玛圣意如天,儿子都记下了。” “还有,早去早回,不要耽搁得太久,让你额娘担心。” “是。” 皇帝看着孩子青涩的面庞,熠熠生辉的眸子,做父亲的真是打心里疼爱,面上却丝毫不露,“过来。”把孩子叫到近前,亲自给他整理了一下衣服的褶皱处,“早上天气冷,穿得这么少,不怕冻出病来吗?等一会儿出去的时候,……六福?” “奴才在。” “去,把朕的那件狐皮大氅取来,赏给二阿哥。” 载滢终究是不足十龄的幼童,生长在宫中,身边多的是太监、宫nv等一众下人,额娘虽然亲近,却怎么也抵消不掉少有父爱的那种遗憾和失落,自从长大一点之后,就开始刻意拘谨自己的言行,只是为了能够做出一番表率来,得蒙父亲的垂青。 不过效果不大,阿玛不同于一般人家的父亲,彼此是父子,更是君臣。一则宫中有祖制,做阿玛的抱孙不抱子,皇帝即便疼爱孩子,也不好表现;二来国事繁重,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孩子在一起说话。所以数年下来,载滢也早就习惯了这种父子之间冷冰冰的jiā流,如同做庙堂奏答一般的说话方式。 这一次阿玛亲自伸手过来,为自己整理衣襟,又帮着他把帽子戴正,孩子竟似乎是吓得呆住了一般,手足无措的后退了半步,又想到师傅说的,君父之命万不可违的祖训,赶忙站住不动了。但神情中终于还是恍恍惚惚,连跪倒谢恩的话都忘记说了。 还是经额娘提醒一声,“这孩子,还不快谢过皇阿玛的赏赐?”之后,载滢才反应过来,跪倒谢恩,“儿子谢皇阿玛的赏。” “起来吧,去你额娘那边,看看她还有什么话要和你说?” 载滢还像是没有从刚才的冲击中清醒过来似的,提线木偶般听话的到了母亲身边,听尤佳氏将自己拉过去,絮絮叨叨的说了些什么,具体是什么内容,一点也没听进去,小小的心里满是平安喜乐,自觉这一刻,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儿了! 回头看看,父亲正在低声哄妹妹说话,父nv两个笑声不断,偶尔抬起头来,和自己目光相碰,眼神中也都是一片鼓励之意,载滢心脏砰砰直跳,只想不顾一切的上前去,替代妹妹的位置。 和母妃、母后说了几句话,载滢碰头跪安,转身出去了。 尤佳氏身为人母,关注自己的孩子是天看着儿子快步出轩而去,笑着向丈夫身边挪了一点,拉过nv儿的手,对他说道,“主子,二阿哥好高兴啊?” “哦?是吗?”皇帝没有放在心上,继续和小小的nv娃娃说着话,“你说什么?” “皇上~!”尤佳氏半是撒娇的扭动了一下身子,娇媚少fù的ūn情漾姿态令到同是nv子的皇后也觉得心旌摇动,更不用提唯一的男子了,“来人,把二格格带出去!” “嗯~!”二公主大声娇呼着,一把抱住父亲的脖颈,怎么也不肯松开来,若是使劲,就悲惨的大叫得皇帝好笑好气,只得收回旨意,打发六福几个人出去了。 皇后和尤佳氏看着这父nv两个一番斗法,终于还是以当阿玛的输掉了的结果轻笑连连,又坐了片刻,皇后起身,给皇帝行礼之后,由尤佳氏送着她出殿而去了。 尤佳氏转身回来,靠近丈夫的身边坐了下来,轻轻的说道,“皇上,二阿哥今天,好高兴啊?” “是啊,载滢倒是个听话又懂事的。”自咸丰二年在热河将尤佳氏招进宫中以来,皇帝一直眷恋有加,爱屋及屋之下,对她生下的这一对双胞胎兄妹同样是心中喜欢,正如当初和她说过的那样,大清祖制是子以母贵,母以子贵。今天看二阿哥对答得体,行动有致,皇帝大觉满意,反手握住尤佳氏的双手,“日后啊,滢儿这孩子,日后还有的是历练的机会,今天出宫去,给师傅拜年,不过小可之比——只要你舍得放孩子出去,朕有的是差事等着他呢!” “瞧您说的?滢儿是天家血脉,为君排忧,为父分劳本是他分内的差事,倒像是我这个做额娘的,不舍得放手似的?” 尤佳氏生下一对儿nv的时候,不过十六七的年纪,数载以下,仍自青ūn风情,丝毫不减,皇帝望着爱妃玲珑有致的五官,如画一般的娇靥,昨天一夜征战之下,本已经觉得疲软下去的身子,又有了抬头之势。搂住尤佳氏的肩膀,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妞妞?” 尤佳氏心中又羞又喜,昨天在自己宫中,夫妻三个初尝异味,皇后一开始还很觉得放不开,但很快的,就沉mí进了yù海之中。一直到早上,只觉得快美异常,便是jīng神似乎也爽利了几分。 这一刻看皇上神情中一片mí恋。和他做夫妻久了,知道丈夫的习惯,只是……?她慢悠悠的推拒着,“皇上……奴才们在呢?” 皇帝抬头看去,殿阁中一片空哪里有人啊?” 尤佳氏一愣,果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听雨轩中早已经人去楼空,只有两个人手挽着手坐在软榻上,“他们人呢?” “唔,都是很懂事的奴才。”皇帝嘿嘿笑着,站起身来,三把两把的脱下衣服,挺着胯下昂扬的小将军,自己撩起锦被,先躺了进去。 尤佳氏明知道不碍的,也受不住丈夫灼热的眼神,又怕别人看到似的,怯生生的解开衣服,只穿着一件兜儿,钻到了丈夫身边。 皇帝jīng力极旺,加以今天是大年初一,一切政事全部休止,难得的能够放松下来,拥着怀里半luǒ的爱妃,手指灵活的在她颈上,腰后动作着,不一会儿的功夫,尤佳氏娇喘细细,身子全然软了下来。 皇帝手一拉,从锦被中将一件藕红è绸缎质地的小兜提了出来,“好香啊!妞妞,你的身子,朕真是爱不够呢!” 尤佳氏ūn情上涌,凤目mí离的依偎在他怀中,“皇上,奴才……妞妞,也爱您啊!” 皇帝心中叹息一声,撩开被子,在妞妞娇羞的惊呼声尚未在暖阁中销落下去的时候,就已经腾身而起,珍而怜之的覆了上去。 一乘小小的后档马车,一个内务府的谙达,两个太监陪在身边,载滢几个人出了圆明园,一路直奔南城,此行是奉旨拜年,不过皇帝没有要求他先到哪家,后到哪家,载滢人虽小,却很聪明,命人找来皇城舆图,查阅了一下,周祖培所在的南城距离圆明园最远,然后是倭仁府、徐桐府、最后是翁心存府——上一年的大年初一,皇帝驾临翁府,看他家所居bī仄,心中高兴之下,开了金口,把海淀澄怀园的宅邸赏了给他。 这里本来是世宗皇帝赏给重臣张廷yù的,因为顾念他年纪老迈,一年三百六十天无一日不入值,常年奔波,身体辛劳,距离圆明园相当近,所以就放在最后一处拜访了——即便多呆片刻,也是不碍的。 逐渐长成以来,载滢还是第一次只带着身边几个谙达、太监单独出宫,每一年皇帝从紫禁城移驾圆明园的时候,倒是也能够借着随驾的时候,瞻仰一番京中繁华景致,不过彼时那种走马观花,官道两侧满是乾清宫侍卫、神机营卫士及九提督派出的弁员弹压秩序,路边尽是些跪倒迎驾的百姓,连长得什么样子都看不出来,能够有什么意思? 这一次却大有不同,新年到来,北京城一派繁华,早上刚刚过了辰时,就已经热闹起来,各家买卖铺户开张纳客,叫卖吆喝之声响个不停,入耳一片糟糟。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啊。”载滢放下车帘,喃喃自语着转身坐在软垫上,“可带有水吗?我渴了。” “有,有水,还有玫瑰露、还有木樨露,小主子要喝什么?” “喝水就好。”取来水罐,让载滢满满的喝了一肚皮,车马已经尽到南城地界,距离周祖培所在的纱帽胡同不远,却很难再做前进——南城这个地方,大多是外省官员居住的寓所,又是大年初一,彼此拜年之时,或轿或车,堵得无可奈何,想快也根本快不起来。 载滢撅起小小的身子,扒着车帘看了看,“不行,还有好几家呢!这样下去,几时才能回宫去?德馨,让车马停下,我们步行过去!” 德馨吓了一跳,“小主子,这可不行啊。主子身份娇贵,要是出了什么闪失,奴才怎么担得起啊?” “怕什么?上一年的时候,皇阿玛不也是只带着六福一起出宫去,连一个侍卫也没有带,不还是什么事都没有吗?”载滢小脸儿一扬,大声说道,“不怕的,阿玛怪罪下来,一切有我给你担待!”一面说,一面用力在车帮上敲了几下,“停下,停下!” 马车停稳,载滢第一个跳出来,“还是外面好,比车里舒服多了。” 德馨也随着他下了车,眼睛左右打量,还好,没有什么碍眼的家伙,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小主子,周师傅府上就在不远,我们过去吧?” 一主数仆几个人在大街上穿行,载滢虽然在宫中是一派小大人一般,但孩子天怎么也难以压制,眼见没有了顾忌,借着自己身子矮小灵便,不时的钻到街边人头攒动的摊位前去,惹得德馨几个心急火燎,偏又不能发脾气,最后没有办法,只好将他抱在怀中,一溜烟的跑开了。 到了纱帽胡同街口,影壁照墙下放着几顶官轿,十来个轿夫打扮的男子或站或蹲,正在一起谈天说话,眼见三个人从胡同口进来,众人站了起来,仔细一看,方才发现,其中一个的怀里,居然还抱着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儿,正在一个劲的扭动着身子,“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德馨看看没有什么事了,放下了载滢,小声说道,“小主子,皇上jiā代过,不准在外传扬,等见到师傅的时候,说几句话就要出来的,可不要大声嚷嚷啊。” 载滢想起临行前阿玛说的话,小小的心灵中打了个寒颤,乖乖的点点头,“我记得,阿玛说过的,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德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奴才也不知道呢!”德行答应着,拉着载滢的小手,到了前,向下人鞠了个躬,“二爷?请了。” “哦,二爷,请了。”新年到来,似乎是沾染了一点这佳节的喜庆味道,周祖培府上的房也很是客气,“怎么称呼?” “不敢,这位是我府上的二少爷,此番过府,是专为周师傅拜年来的。烦请二爷通传一声?” 上呆了一下,这位穿着团花夹袍的听差说起话来怎么颠三倒四的?看看他领着的孩子,倒是珠圆yù润,一派大家风范,身后站着两个青衣小帽的小厮,面白无须,十指尖尖,似乎是阉人? 房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不会是哪一个王公贵戚家的孩子,来给老爷拜年的吧?按理说应该请到厅上,只不过今天另有贵客到访,怕是不好打扰呢!他想了想,“那,请这位小爷等一等,小的这就给您回。” 今天周祖培府上确实有贵客,不是旁人,正是给皇帝贬出朝堂,在府中囚禁、读书的恭亲王奕。 自从私藏奏折的事情爆发开来之后,奕真可谓是丢尽了颜面:一国亲王,受君父倚重甚深,却为一己私誉,做出这样不识大体的行为,内疚神明、外惭清议,一个多月的时间,原本丰腴红润的脸颊,也大幅消瘦下去。甚至临近新年,家家喜气洋洋,只有恭王府中,到处冷冷清清——倒未必是旁人不想热闹,只是看看主子满面晦暗,谁也没有那份心思了。 在夜来震天价的爆竹声中草草安枕,不到卯时,奕就起来了,洗漱一番,估摸着等天亮就会有总署衙的同僚过府拜年,他实在没有这份心思,便借故躲了出去——到周祖培府上来,一来是给他拜年,二来,也知道周祖培如今身在上书房,这里是清水衙来往的朝中大员不会很多,也免了与众人见面时的尴尬。A!~! 第104节 初次办差(2) 第104节初次办差(2) 周祖培当然也知道奕的事情,大年初一第一天,就到这里来给自己拜年,内中深意也是不用费很多脑筋,就能够猜透,大开中把他请到厅中,命下人备上茶水、点心,陪着他说闲白儿,话题不好就朝政问讯,却也怎么躲避不开,“若是五爷几个人在,就好了。” 惇郡王奕誴是在咸丰八年出京的,中英两国战事休止,并签订《北京条约》、《各国战事休止、战俘对待办法》的两项条约之后,除了新开天津、登州、牛庄为商贸口岸,英、法、美各国方面又提出一个要求,希望中国能够更进一步加大和列国的关系,其中一条,就是希望能够在各国成立大清国的领事场馆。 为了这件事,朝堂翻覆了很久,一部分人认为,西洋不过是倚仗奇技巧之术胜人,但只要我天朝上下一心,众志成城,就不怕彼邦船坚炮利——这一次在山东全歼联军部队,就是一个最大的例证——这样的国度,又有什么必要派驻使领官员? 清流的声音甚嚣尘上,皇帝也不好擅专,最后他想出了一个折中的主意,派遣朝中郡王级的官员一名,带领随从,到欧洲各国走一遭,看一看两国民生、风土种种不同之处,更主要的是,见识一下外国的先进与文明,回来之后,有他的实地考察作为立言之基,这件事方好推行——于是,惇郡王奕誴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带同荣禄、容闳、李鸿章几个,与英国外相格莱斯顿同乘从英国本土驶来的纳尔逊号铁甲战船,一起返回英国。 这一次的差事费时非常长,除了英国之外,还要顺路探访法国、西班牙、葡萄牙等欧洲列国,据从里斯本发回的电报称,奕誴历时一年,已经基本结束了对欧洲列国的访问,于咸丰八年十一月二十日,从里斯本返航,向着祖国扬帆而来了。不过路上还要耗费一些时日而已。 奕叹了口气,老五的脾气他知道,若是在京中的话,一定会为自己进言,但这一次所犯的,真正是情真罪实。事发之后,朝野上下万马齐喑,说起来,也实在是怪不得旁人。 奕想了想,既然周祖培率先打开了这个话题,自己也就正好顺势向他请教一番了,想到这里他端起逐渐放凉的君山茶啜了一口,“芝老,依您之见,此事可还有办法挽回圣心一二吗?” “只怕很难。”周祖培也不隐晦,“王爷这一次所行,实在是大大的失策了。若是第一天的晚间到园子中去,将奏折呈上,也就罢了。偏偏王爷左右瞻顾,耽误了时辰,终至今日这般近乎万劫不复的境地。” “是,这都是小王一时疏忽……”奕没有再说话,只是以一双眼睛期盼的望着他,希望从他嘴里能够得到一些帮助的话。 周祖培倒没有让他失望,“此事啊,错非是极有力的奥援,在宫中为王爷进言一二,王爷再在皇上面前痛陈己非,才有那么一点挽回败局的可能。” 奕摇摇头,说道,“不瞒芝老,事发之后,小王让内人到宫中,去求皇后,谁知道皇上连皇后的话也给驳了——还有什么人比之皇后的面子更大?说话更有力的吗?” “王爷这样想就错了。老夫说的,并不是身份尊贵,而是在皇上面前得用的,能够在皇上面前说上话,而且平日里和王爷往来并不频密的,方好置辞。皇后与皇上固然是乾坤大体,但终究碍于祖制,不好过多进辞。你想想,若是皇后说得多了,皇上震怒,不但王爷之事益触君父之怒,甚至还会连累皇后——若是那样的话,王爷如何自处?” 想想也是的,若是为了自己,牵连到皇后,就太让自己羞愧无地了,“那,您以为,何人最为合适呢?” 周祖培心中倒有几个人选。若论及帝眷之隆,无过于军机处一个曾国藩,外省一个肃顺的。前者不提,和奕素来jiā好,而且彼此是军机处同僚,说话的立场未必能够那么超然;肃顺倒还好,但是也不行。这不是为了肃顺和奕不大相溶是京中公开的秘密,怕是不会答应,而是无有立言之基!肃顺刚刚升任山西巡抚,一国亲王的升迁腾转,哪里由得他来进言? 再有一个就是端华。肃顺家产被抄没之后,家眷、孩子的生活虽然尚可保无忧,但终于还是比之往年那等烈火烹油、繁花似锦的日子差得多了,幸好有端华从旁帮衬,把徽善养在自己府中,也正好和弟弟承善作伴。 而端华这种兄友弟恭的做法,也很得皇帝的赏识,肃顺被贬出京之后,端华骎骎大用,除了御前大臣的职衔之外,又给他加了内务府大臣,圆明园守园大臣的职衔,并且让他配印钥,宠信益专。若是能够得到他的奥援,时不时的从旁进言,料想会有一点效果的吧? 听周祖培说完,奕迟疑了半晌,“肃雨亭与我不和,郑王是他的兄长,这,怕是他们兄弟两个,不会愿意为我在皇上面前说话的吧?” “事在人为,更且说,肃顺在京中用不到多久就要回晋省去了,到时候,王爷只要多多和郑王亲近……这等言语ūn风的事情,只要他有一点脑子,也不会断然推拒的。” 周祖培的言外之意是说,奕终究是皇帝的血亲兄弟,所谓疏不间亲,现在固然是身担咎戾,被弃置不用,日后安知不会起复?若是真有那样一天的话,思及郑王兄弟怎么也不肯进一言以解救的话,于这兄弟两个怕也没有什么好处。 奕苦笑着点点头,“若说肃雨亭嘛,总算尚有可取之处,若是说郑、怡二位,只怕芝老一语成谶了!” 周祖培一愣,方才知道,他说的是针对自己刚才讲的‘有一点脑子’的话而说的,苦笑着摇摇头,恭亲王就是这年轻、不沉稳的病,容易惹出祸事来,今日一看,似乎还是没有从这一次的事情中吸取教训呢!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有客人登拜年,是周祖培在上书房的同僚,名叫徐桐。徐桐是道光三十年的进士,与崇实一科,而且两个人私jiā不错,只是宦海浮沉,机遇不同。崇实任职四川龙茂道,已经有五年光景,可称是咸丰朝新锐之中,仅次于翁同龢的大红人;而徐桐,却只不过是个翰林院侍讲学士,一直到上一年八月间,才第一次乡试的副主考,是在广西省。 他也是旗人,不过是汉军旗下,每个月有俸禄,但任职翰林院这样的清水衙戋戋鹤俸,根本不够花用的,一直到上一年衡文桂省,学生贽敬,省内程仪,这些都是朝廷正用的俸享银子,可以心安理得的放进口袋中的——数年来的欠债一笔勾销,还很有一部分盈余。这一次过年到周祖培府上来,是来给老师、师母拜年的。 奕看他有客人,起身要走,给周祖培拦住了,“来得正好,豫如也是有趣有才的,陪王爷说话,散散心。”同时吩咐上,“请徐老爷进来。” 学生拜老师,是不能走正的(也有例外,例如曾国藩类的学生,去拜翁心存类的老师,因为都已经是朝中一品大员,就要从正进,正出,谓之硬进硬出。不过这种情况很少),从偏入内,又下人领着进到厅中,徐桐一愣,没想到奕也在,赶忙行礼,“给王爷请安!” 清循例唐宋,亲王礼绝百僚,后来简化了一点,却仍是要磕头。奕也不推搪,受了他一礼,然后把他扶了起来,“荫轩(徐桐字豫如,号荫轩),多日不见,你也清减了。这一次桂省之行,很辛苦吧?” “多承王爷垂问,职下一点也不苦。”和奕寒暄了几句,又给周祖培碰头请安,命下人奉上四è礼物,他此来本来还想给师母拜年,不过现在奕在坐,这件事暂时押后了。 宾主几个人重新落座,再一次有丫鬟捧上茶水点心,周祖培给徐桐使了个眼示意他陪着王爷说话,自己命下人准备午饭、酒菜,要留两个人在府里用饭。 刚刚把下人打发出去上来报,“老爷,有客人到了。” “是谁啊?” “不知道呢!来人没说名字上把德馨的话重复了一遍,周祖培斥道,“你怎么这么糊里糊涂的?连客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吗?” “不知道呢!来人不说,小的看今天是元旦,也不好多问,哦,他还带着孩子来的呢!” 带着孩子?周祖培楞了一下,“可有nv眷?” “这倒没有。” “让他们进来吧。” 载滢给德馨领着,一路蹦蹦跳跳,像一只快乐的地老鼠,离得还远,就高声呼喝,“师傅,师傅!” 周祖培觉得声音听起来无比熟悉,回头一看,大大的吃了一惊,“二阿哥?” 载滢到了廊下,嬉笑着躬身行礼,“师傅,学生给您和师母拜年来了!” “哎呦!”周祖培快步跑下台阶,将他小小的身子拢在怀中,“可冷吗?小主子,您怎么……到老臣府上来了?” “不冷的,不冷的。”载滢笑着说道,忽然手一扬,想起来什么似的,“周师傅,有旨意!” 祖培赶忙从地上爬起身子,“二阿哥,容老臣到厅中摆下香案,恭聆圣训。” “不要的,皇阿玛说了,不用周师傅跪听。” 帝有口谕,周祖培不敢违逆,恭恭敬敬的站好,听载滢用一条清亮稚嫩的童音宣读圣谕,“皇上说,朕以仁孝治国,天地五伦,师恩深重。及于朕躬,亦从不敢有片刻或忘。即以咸丰九年起,派列位阿哥,代朕到府上,为师傅聊致新年祝福。着各位师傅毋庸多礼,钦此!” “臣,周祖培,领旨,谢恩。” 皇帝的口谕,一个字也错不得,载滢背诵完上谕,笑着伸出小手去,学着大人的样子拱了拱,“周师傅,皇阿玛的旨意,您可不要违背哦?” 周祖培苦笑点头,“老臣不敢。”拉着孩子的手,一路向厅上行去,一边走,一边弯腰和他说话。 “六叔?”眼见到了厅口,载滢人小眼尖,一眼看见奕含笑站在口,孩子欢呼一声,挣开周祖培,快步跑了过去,到了阶上方始站住身子,“六叔?侄儿给六叔请安!六叔,您怎么也不到上书房来了?侄儿都想您了。问堂兄,他也不说。” 奕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他担着的上书房总稽查的差事,为了这一次的变故,也给皇帝毫不留情的免了,微笑着扶起孩子,看他跑得一头的热汗,给他擦了擦,“这大冷的天,怎么自己一个人出来了?身边的下人呢?” “在后面。”就在这一会儿的时候,周祖培和德馨几个也到了,载滢回头说道,“周师傅,阿玛说了,还要给师母拜年呢!” “哦祖培答应着,和奕告罪一声,由二阿哥身边的两个小太监陪着,向内院走去——内中的nv眷居住的地方,德馨自然不能跟从,在厅中陪着奕几个人说话。 过了片刻,周祖培一个人回来了,脸上的笑容怎么也掩饰不住,“王爷,久等了。” “怎么了?有什么事这么高兴?” “二阿哥真正是天资聪颖,到内院不到一会儿的功夫,就装满了一口袋的红包利是!”周祖培真诚的笑着,口中说道,“山荆身边没有孙儿,看见这样一个孩子,欢喜得什么似的,若不是知道是皇子,只怕今天晚上就要留在府中过夜了。” 奕想象着一大家子的nv眷中,多出一个聪慧漂亮的小娃娃,亦自失笑。 周祖培笑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不过碍着徐桐和德馨在场,不好开口,暗中给徐桐使了个眼后者识窍的起身,向两个人告辞,周祖培也不挽留,向外送了几步,命人开中转身回去了。 这一边,奕摆摆手,示意德馨暂时退下,等二阿哥回来了,再传他上来,德馨自然不敢反抗,乖乖的退了出去。 看厅中没有旁的人,周祖培笑着说道,“王爷,天赐良机啊!” “怎么说?” 一直到了下午的未申之jiā,载滢才回到圆明园,皇帝当然已经返驾回万方安和了,二阿哥到了殿阁口,报名而入,皇帝正等得不耐烦,虽然面上不说,但自己的骨血,平生又是第一次出宫‘办差’,做父亲的,又岂能不担心? 听说他回来了,立刻传见,“儿子叩见皇阿玛。” “你是几时出宫去的?” “回阿玛话,儿子是早上巳时整出宫的。” “现在呢?”皇帝一指外面的天你看看,天都快黑了!就是不提你身为皇子,出外游逛一整天的时间,给人家知道了,耻笑天家血脉,没有教养,只说你额娘、母后在宫中为你担惊受怕,……你个不孝的东西!” 载滢吓坏了,乖乖的跪在那里,心中又恐慌,又委屈,孩子在上书房学习良久,懂得规矩,不敢大声分辨,眼泪却止不住的落了下来,“儿子……儿子以后再也不敢了。请皇阿玛恕罪。” 看孩子吓得哭了起来,皇帝心中一软,放缓了语气问道,“差事办得怎么样了?都去到哪一位师傅的府上了?” 载滢把经过说了一遍——。 原来,在周祖培府上耽搁的时间并不很长,因为还要到倭仁和翁心存府上去,孩子也顾不得吃午饭,早早的就要告辞,奕似乎是怕孩子路上出什么危险,主动提出,要带着他一起办差。 于是,叔侄主仆几个到了倭仁府上,到了翁心存府上,若是只有载滢一个人也就罢了,传旨、拜年、请安、拿上红包利是,转身走人,用不到很长时间,但有奕作陪,便不得自由了。 听载滢大约的把经过说了一遍,皇帝苦笑点头:老六的盘算瞒不过自己,定然是想借孩子的口,为他做一番不明言的求恳心声了!想通了这一节,皇帝心中叹息着摆摆手,“先到你额娘和母后房里去吧,她们都等你等得极了。” “阿玛?” “去吧,去吧。”打发儿子出去,皇帝有点发呆的坐在那里,奕诚然是有过,但自己的处置是不是也太过决绝了一点呢?年终封衙之前,百官随班祝暇,这样的时刻,自己也把奕的名字勾掉,不让他和自己见面,就是不说兄弟之情,只论君臣之谊…… 思忖了片刻,左右没有办法,他也懒得多想,吩咐一声,“着瑰嫔今晚在谌福堂伺候。”随手拿起一本折子,翻看了起来。A!~! 第105节 文介入值 正月十八日,各部开衙,军机处也开始正式入值。自从咸丰八年九月以后,一个亲王,一个大学士被贬被杀,弄得这个朝中第一枢廷之地,居然变得冷清了下来。 这还不算,军机处一满三汉,载垣不提,只是以旗人王公之尊领班,平日伴食而已;剩下的三个人,表面上一团和气,暗中却是互不相容,尤其是以孙瑞珍和翁心存各自领袖南北,双峰对峙,越演越烈。不过彼此一朝为臣,皇帝于这种事情早年有过上谕,总算还是维持着彼此的脸面,到上一年的年底,终于因为一件事情而表面化了。 事情的起因是在咸丰八年的十月间,照例是京中各部‘京察’之期,其中由吏部改调刑部任职郎中的翁同书京察为一等。 这件事给了孙瑞珍以可乘之机,邸抄发出之后,他请袁甲三、李鸿藻过府,商议了数个时辰之久,到了第三天,两个人分别上了一份奏折,以《大臣子弟不宜破格保荐》为名,弹劾翁同书的京察一等所来不正。 袁甲三认为,翁同书京察一等,非例所有,折子中详细列举了刑部京察的种种规制,说刑部京察,向以律例管提调、秋审处坐办列入一等(也就是俗称的八大圣人),如提调坐办中有主事,则取各司正途出身掌稿郎中或员外郎补其数。从未闻不提调、不坐办,不正途而得京察一等者,有之,则‘自军机大臣翁心存之子翁同书始。’ 接下来他引用乾隆年间刘统勋疏请裁抑大学士张廷玉亲族的故事,以为刘统勋防微杜渐,不独‘为国家保其法,亦为张廷玉保其名’,又说,‘翁心存诚非贤者则已,诚贤则奈何使天下之奔竞夤缘者,援其子弟之事以为口实哉’?最后建议将翁同书的京察一等‘饬部更正’,也就是取消。 就事论事而言,这番话说得不为无理,只不过,这份折子所攻讦的对象,并不是赵光、郑敦谨等刑部堂官,而是借此事,打击曾国藩和翁心存。翁同书是翁心存之子,而刑部是曾国藩所管的,这样的折子上达天听,自然引发了很剧烈的动荡。 皇帝拿到折子,认真的想了想,大约能够猜出内中的一番意图。军机处接连去了两员重臣,开年之后自然要增补一二员,朝中已经开始出现了皇帝‘重汉抑满’的流言。所以其中一个,是一定要补一名旗人的,而另外一个汉人的人选,就有点麻烦了。 若是再补充进一个南地的汉缺官员,孙瑞珍受不得数面而来的夹击,必有辞去之意——这是皇帝不愿意看到的。其实,就是没有袁甲三和李鸿章所上的这样一份表面上看起来是在弹劾,内在含义却是在提醒自己的折子,他的心中也不会再挑选一名南地汉臣了。 能够入值军机处的重臣人选不会很多,户部一个阎敬铭、都察院一个袁甲三、再加上一个翰林院掌院学士许乃钊——因为上面的原因,祖籍浙江的许乃钊很快就为皇帝放弃了。但剩下来的两个人,该选谁好呢?就在皇帝犹豫不能决的时候,阎敬铭上了一份折子。, 骆秉章四月上任,五月真除,在他上任之前的咸丰七年,上任直督纳尔经额就已经开始命人在治下详细勘验,最终报请朝廷批准,和英国人商定,开始勘定界址,要修建一条从保定直达北京的铁路——在北京这边的车站,选在了通州——全长在四百三十余公里左右。 不料事情尚未底定,两国战端骤起,英国展开撤侨行动,工程人员纷纷离开,纳尔经额很无奈,这件事拖延越久越糟糕,没办法,只好行文朝廷,请总署衙门出面洽商,希望能够为工程找到下家,也好免得前期花去的银子,不至于落到水里。 总署衙门负责出面,和各国会商一番,谁知道各国畏惧兵凶战危,哪一个也不敢插手其间,一直到了战事停止,看看没有什么接踵而至的危险了,美国公使哈利?赫尔曼出面,准备将这件事托过来,交给和自己多年交好的国内的一家公司。 不想横生枝节,当初那一家英国公司眼看着局势平稳,又从香港赶到了保定,面见总督大人,要求重新开始彼此的合作。 纳尔经额自然不能答应,认为前期工程未完,英国方面撤侨而走,双方的关系已经了结,哪有回头再来的道理?再说,此事已经请总署衙门出面料理,奕也派人从京中寄来信函,内中告诉他,美国公使出面为之解决了麻烦,用不到多久,来自美国的铁路公司代表就将抵达中国,届时再行商讨合作事宜。若是自己这边回头吃草,答应了英国人的要求,日后如何为官为人?因此,纳尔经额一再拒绝,言辞相当严峻。 而英国人的理由是,临时撤走工程技术人员,并非是英国人有意毁约,只不过是出于不可抗力的缘故,不得不尔,如今眼见并无障碍,回头要求中国人重新履约,不能算是自己的不对。 从他这里找不到出路,英国人无可奈何,只好派人去北京寻求援助。这时候,以外相在中国负责两国谈判的格莱斯顿爵士尚未离开,就势将此事向奕做问讯,希望能够满足英国铁路商人的要求,还是把工程按照当初签订的合同,交给英国人来操作。 奕也很觉得为难,为了能够得到这样的一份大单,美国人,包括美国公使赫尔曼先生在内,几次宴请、招待总署方面的各色人等,只是为了拿下工程,自己口头上也答应了,如今英国人在谈判桌前又提及此事,如何推拒呢? 眼见到了谈判后期,仍自拿不出一个解决之道来,奕没有办法,只好奏报皇帝,恭请御裁 皇帝也没有更好的选择,琢磨了几天,给他想到了一个办法,在军机处叫起的时候,把总署衙门的人也传到了御前,“老六前几天说的事情,朕想了想,英国人所说不为无理,但终究是大大的耽误了我天朝的时日,虽然是为了两国开战,不得不避凶趋吉,但过错非在我天朝。而美国呢?” 他端起御案上的**啜了一口,继续说道,“能够在此局势板荡之时,伸出援手,天朝也不好不感戴其国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但友情是友情,正事是正事。天朝与英人有过合同,不能不按照合同办事。这样吧,由总署衙门和直隶总督衙门共同出面,招标建设。” 奕楞了一下,皇帝口中的话他一点也听不懂,“皇上,请恕臣愚钝,……” “很简单,让英美两国商人各自造价,报上单据来,看哪一家的钱少,就用哪一家的。”皇帝笑眯眯的说道,“嗯,除了以上两衙门之外,让户部和工部也加进来,朝廷先做出一份报价来,朕看看再说。” 孙瑞珍脑筋转得极快,立刻碰头答说,“皇上,招标之法,标新立异,除了可将我天朝铁路大工用度压减至最低之外,还可以使两国中的输家无话可说。实在是安国、兴民无上良法,臣不胜感服。” 曾国藩没有他那么灵透,但经过这一番折冲,却给他寻到了孙瑞珍话中的弊端,“皇上,臣以为不可。” “哦?” “用度大肆减少,材料、人工必然随行就市。若是有从中侵鱼、疲滑者,臣只怕铁路建设竣工之后,无长远之益,有眼前之弊啊!” 他的话众人自然听得懂,皇帝也很明白,“你是担心出现什么破烂工程吗?”他没好意思说出现‘豆腐渣’工程。看曾国藩碰头不止的样子,展颜一笑,“你们仍旧是不大懂所谓招标的意义。这件事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有曾国藩所言、及所不敢言的弊政,实际上,却不会的。” “招标不过是其中的一道手续,为的是寻找到更加合适,使另外一方更加无以砌词的手段而已。绝对不是让人家无钱可赚——朕给你们打一个比方吧。虽然两国共同招标,但总要有一个大约的价钱,就拿这一次要承建的铁路来说,假如说,一方的报价是一千万两银子;而另外一方呢,若是在**百万两上下,就说明出入不大,若是另外一方的数字只有三五百万,彼此相去甚远,就要认真的琢磨一下了。” 他说,“是多的那一方故意抬高价钱,为的是有利可图呢?抑或是少的一方,早就打定了主意,在其中偷工减料呢?” 这样的话,下跪的众人有的可以明白,有的却还是一头雾水,皇帝耐心的解释道,“铁路大工承建,是有先例可循的,不论是侵占民田所要给付的赔累,还是晓谕百姓,厝迁坟茔所要花费的银子,以及征用民夫、购置设备等等,都要算作铁路大工所用。也都是要计算在内的。” “以上种种,都要算作是工程之中必须要花费的款项,等到工程建设完成之后,铁路车站、保养、运行、调试,也要用到大批的人工和银两。”他说,“至于招标,只不过是在此事进行之前,将种种花费汇总计算出来,按照招标银两所需用的,提前由朝廷、直省截留准备出来,也好做到有的放矢。” “皇上,那若是超过了呢?” “超过的数字嘛,就要认真查验、计算了。为什么会超出?超出多少?还要多少?追加的这一部分,需要多少银子才能够彻底保证足敷使用?”皇帝一边说,一边整理思路,他真想把早就存在心中,却一直没有机会向众人当面宣讲的‘财政预算’的名词拿出来,借这个机会推而广之。 但转念一想,一来此事不必亟亟,等到这一次的招标结束,甚至等到按照标书所载的数字投入进去,产生效值之后,再说也不迟;二来,在场的众人中,没有一个肃顺、阎敬铭这样的度支之才,自己说了,他们也未必听得懂,反倒浪费唇舌,便把到口的话咽了回去。 把众人打发出去,皇帝只把奕留了下来,“招标本是为杜绝经手官员上下贪墨而行的方式,其中最大的特点,只是要求参与竞标的双方各展所长,将工程之中原本可能会有的诸如人浮于事、银两虚靡等统统堵上。” “这样一来,天朝为铁路大工所花用的银子,可以大大的节省下来,更可以免去那些下面的混账行子借机捞钱的弊政。不过,其中也不是没有旁的漏处。” 他说的很慢,似乎每一个字都要考虑周详了方才出口似的,“老六,你下去之后,会同程庭桂、瑞常、阎敬铭几个人,先各国一步,把我天朝此番花费的银两计算一下。此事不要让旁人知晓,计算清楚之后,具折呈报。朕要看一看。” 等到诏旨发下,引发了各国的震动,招标在中国是新鲜事物,在其他各国早已有之,这样的方式可以最大程度上避免贪腐的横行,而且,招标之际,心明眼亮,很难做出什么手脚。而且,清廷方面,这一次的招标以军机处、总署衙门、户部、工部将所有往来明细会衔具奏——这在天朝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故而个个小心,哪一点也不敢出纰漏。 而除了英美两国的铁路商人之外,另外又有来自法国和西班牙两国的机械工程公司要求各国驻华使领馆,也要加入到这一次的招标行列中来。清廷方面不好厚此薄彼,统统答应了下来。 此事一直到咸丰八年的年底,仍自尚未底定,拖得过年开衙之后不久,坐镇天津,办理汇总各种用度的户部尚书阎敬铭上了一份折子。 这是一份皇帝登基以来所看到的最长的折子,除了折子之外,还有六份夹片,足足有三万多字。在折子中,他详细开列了所有铁路大工中所需用的银两数目,总计是七百三十九万零六十五两三钱银子。 因为这样一份详明而清晰的奏折,皇帝心中的天平终于倒向了一边。 任命枢廷,关系重大,连阎敬铭也没有料到,自己居然会为龙目看重,以如此重任交托?自己还不到四十岁呢!见到明发的邸抄之后,回到京城的府里,先吩咐门下,“一切道贺的宾客,尽数推拒,老爷要写折子。” 第二天将折子封奏而上,皇帝和军机处见面之后的第一起,就是把阎敬铭招到了御前,“……朕还记得,第一次和你见面的时候,想起来,和昨天一样呢!” “当年臣草茅新进,不识龙颜,种种非礼言行,每每思及,魂梦难安,皇上不以臣粗鄙,反交托一部重责,臣只有殚精竭虑,效死以报,上求不负君恩于万一。” “你也不必如此自抑。朕既然选定,让你入值军机处,就不会多考虑外间那些人的物议。——这番话不但是对朕,更加是对你。”皇帝说道,“军机处是朝廷政令所出之地,关系重大,毋庸朕和你多说,你也有所领悟。朕想和你说的是,选择你入值军机处,虽然还是挂着学习行走的名字,但你在军机处中,还是要秉持在户部那般的刚正之风,政务匡扶朕躬之外,于朝中各种不法情事,也不要有什么隐晦,只要确有实据的话,尽数具折呈报,一切有朕为你做主。” “是。皇上托付臣下以腹心,臣焉敢为一己私利而有所惜身?”阎敬铭感从中来,声音都有点颤抖了,“入值之后,定当以血诚之心上侍君父,不敢有半分游移旁顾之处。” “你的人品,朕是信得过的,貌丑心正阎丹初啊!”皇帝极少有这样面对面的夸赞臣下的时刻,摆手让他站了起来,“上一年你在天津,办理差事,朕很满意。”他说,“总数七百万两银子,比之江宁修建的铁路,似乎省下很多钱呢?” 阎敬铭未作他想,以为皇帝是在发感慨,碰了下头,没有说话。“江宁铁路,朕记得是一千四百余万两银子的?总计花费,是不是的?” “是,皇上圣记无错,江宁铁路,耗时三年之久,总数在一千四百万两。” “当初朕还说过,这么多的银子花出去,用了三年时间,方始竣事,不算太多。”他拿过阎敬铭上的奏折,翻看了一下,“如今看来,还是花得太多了。” “如今朝廷国用日足,这等铁路大工,更是利在千秋后世的宏图伟业,花用靡费了一些,原也是应有之义。”阎敬铭心口不一的奏答,“皇上就不必为这等小事烦劳圣怀了。” “不上心怎么行呢?”皇帝慢吞吞的说道,“一个铁路工程,就多花用了一倍的银子,日后这样的工程全面展开的话,朝廷有多少银子可以供这些人捞的?” 这样的话就太深了,涉及其中的人也太多,而且个个位高权重,一旦真的按照皇上的意思动作起来,自己倒霉不提,朝局亦将有极大等到翻覆,故此,阎敬铭连话都不敢说,趴在地上砰砰撞头,亟亟有声。 皇帝心中很有些失望,遗憾的叹了口气,“你下去吧,从明儿个起,就到军机处入值吧。” 阎敬铭心中一阵愧意,抬头看看他,“皇上?” “去吧,去吧。” 第106节 暗夜谈心 从谌福堂退出来,阎敬铭只觉得胸口一阵一阵发堵,似乎有一股不平之气横亘在那里一样,几乎要怒吼出声,方始痛快! 站在殿阁之下,回头看看,阳光明媚中,堂上阴影处有小太监在来回奔走,对于呆站在这里的自己理也不理,阎敬铭一只小眼睛逐渐湿润,他真想再一次迈步进去,向皇上一吐心声,想来这也一定是皇上期盼着的吧? 正在犹豫间,忽然听身后有人说话,“丹初兄?何思之深耶?” 阎敬铭回头看去,脸上扯起了一丝笑容,“啊,是博川老啊?怎么,皇上召见?” 来人是文祥。咸丰五年的时候,他为了一句话的疏漏,再加以肃顺从旁簸弄,意图整掉他军机大臣的位置,安插怡王入内,文祥自觉不能安于位,为了躲避后续而来的逼迫,自己先一步上折子,请辞了军机大臣的差事,只是在总署衙门挂了个闲职。这一次军机处增补,皇帝居然又一次将他想了起来,让他以旗人之身,入值军机处。今天来,是御前谢恩的。 阎敬铭和文祥不很熟,不过同朝为官,彼此认识而已,想到日后共同入值军机处,倒是应该在此机会亲近一番,“恭喜博老,不及数载之后,重入军机处,自世宗十年,军机处初设以来,博老还是第一份呢!” “哪里。”数载清闲,文祥不同于当年的贾祯、如今的阎敬铭等人,他是真的不愿再淌进这一汪浑水中来了,虽然有君命难违的话,但他今天递牌子请见,却是一定要认真的辞一辞的! 听阎敬铭说话,老人苦笑了一下,“丹初兄莫要取笑了。哦,不能和老兄多聊,我得进去了,日后再见。” 和文祥拱手告辞,阎敬铭思忖了片刻,举步直奔二宫门口的军机处值房,正好,载垣几个人正站在门口闲谈说话,已经过了立春的时令,圆明园中桃杏吐蕊,柳丝舒展,正是‘君须记’的‘柳绿’时光,军机处固然是公务繁忙,政令所出之地,但闲暇无事的时候也有很多,趁着着大好春光,众人不好在屋中枯坐,由载垣倡议,命听差将座位搬了出来。 御驾不在禁中,规矩也便不是那么严谨,各自的听差上前来,给各自的老爷准备上香茗、茶点,一边说话,一边品着香茗,倒也自得其乐。载垣年纪虽大,眼睛却很尖,一眼瞅见,大声招呼,“阎老兄?阎老兄?到这边来!” 阎敬铭此来本就是有事,听见他喊,移步过来,“给王爷请安。” “免了,免了!今后同殿为臣,这些俗礼儿,趁早免了。”载垣笑着说道,“我和我那五叔是一个脾气,不好读书,只喜欢清谈,今后,若是有什么前朝典章故事,老兄可不要藏拙啊!说来大家一起听听?” 他说话语无伦次,阎敬铭素有所知,没有接他的话题,苦笑着拱拱手,“列位大人都在呢?” “哦,还有一件事。”载垣又说,“我这个人,没读过什么书,若是有念白字的地方,或者说错了话的地方,日后还请阎老兄不要见怪啊。” “卑职不敢。”阎敬铭客气了几句,看看没有什么人注意,给曾国藩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到屋中说话。 曾国藩不知道怎么回事,跟了进来,“丹初兄,可是有所见教?” “不敢。”阎敬铭长话短说的道,“今晚,涤生兄可在府中?若是方便的话,可否容阎某过府拜望?” 曾国藩立刻知道,阎敬铭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自己造膝密谈,当下不以为忤的一笑,“既然如此,国藩扫榻以待。” 阎敬铭要言不烦的拱拱手,“那就多多叨扰了。”说完出来,以部中尚有公务料理为由,向载垣几个拱拱手,转身去了。 一天无话,到了晚上,阎敬铭连家业不回,只是让下人回府告诉太太,今天晚上到同僚府上做客,自己坐轿到了曾国藩的府上,曾国藩不想他会这么早来,只好又让下人去买了几分酒菜,请他同桌用餐。 阎敬铭也不推辞,据案而坐,却并不急着用菜,而是重重的叹了口气,“涤生兄,今天阎某情绪激荡,种种非礼之处,实难言说,还请老兄看在我二人当年同是户部差员的分上,多多原谅啊。” 曾国藩知道,像阎敬铭这样同是修习理学的,讲究的就是荣辱不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如今看他脸色通红,情绪激荡,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只是,今天早上见到他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面君之后,就成了这样一幅容貌了?他也不催他,只是很悲悯的望着他,等着他自己开口。 “读书卅载,如今方知道,君恩难负!”阎敬铭长叹一声,把今天御前奏答的话说了一遍,随即说道,“涤生兄,我不是不知道皇上在想什么,只是为一己之私,置君父圣怀忧虑于不顾……?” 曾国藩完全明了其中缘由,平淡的笑了一下,“此事,也怪不得丹初兄。”停顿了一下,他才说道,“品评君父,便是暗室交心,原也不能出于臣下之口。只是,这件事在曾某看来,皇上还是失之操切了。” “哦?”阎敬铭矍然张目,“涤生兄这话怎么说?” 曾国藩不答反问,“以老兄看来,皇上践祚十年来,如何?” “自然是圣明之主。”阎敬铭脱口而出,“这可不是阎某逢迎君父之喜,实在是天下臣民所共见的。” “就是喽!”曾国藩用力一拍手,大声说道,“我和老兄询谋佥同,当今皇上,真正是命世令主,不是曾某臧否先朝,便是我朝的圣祖皇帝,怕也要瞠乎其后了!”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只是啊,皇上终究还是年轻,一颗火炭般的心思,总是想着一朝之内,肃清千载而下的弊政,嘿!难啊!” 阎敬铭不以为然的摇摇头,“此所以才要我等从旁匡扶啊。”他说,“助皇上成千秋令名,我等成就名臣颜色,难道不是古君子之道吗?” “自然是的。只不过,这样的事情,总是要循序渐进,便如同此次吧。”曾国藩把话题拉了回来,“如今看来,江宁铁路大工,比之天津所建,道路更短,花费更少,此所以让皇上觉得恼火,以为其中必有文章,更意欲借此事掀起一番风波。但丹初兄,你可曾想过?此事如今并无半分实据,如何就知道,桂燕山等一定在其中有动过手脚了呢?” “便是一切都是干干净净的话,也不会多出这么多来吧?这已经超出一倍都多了。” “彼此情势不同,地域不同,往来花费不同,又有什么道理可言?” 看着曾国藩瘦削的脸庞,阎敬铭心中一动,曾国藩不会是受了桂良什么好处了吧?要是这样的话,自己的这番话传到桂燕山耳朵中去,如何了局?想到这里,只觉得今天晚上的过府深谈,是个大错而特错的主意了! 曾国藩辩人识色的功夫高人一筹,笑着摇摇头,“桂燕山每年倒是都有冰炭二敬赍送到府,不过这也只是君子之交,并无其他的。” 阎敬铭‘哦、哦、’了几声,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曾国藩又说道,“便是老兄以公务所见,无有半点凭证,难道就要迎头参劾一省封疆吗?” “那,若是涤生兄说来,皇上这番整肃官场邪氛的圣意,就不能推行下去了?” “话不是这样说,不过事情总要一点一点做。”曾国藩说道,“便如同这一次的事情吧,没有凭据,万万不能动手,蝮蛇反噬的道理,还要我为丹初兄讲说吗?” “曾兄如此大才,不如明日上折子陈明皇上?” “不妥,不妥。”他说,“此事重在机密,再有第三个人知晓,于大局不利,自然的,也就更加不能落于笔端了。”曾国藩苦笑着,心里想,朝中重臣之中,这番话也只有和阎敬铭言讲几句了,换了是第二个人,便是一个字,也不能吐露啊! 一番折冲之后,两个人都失去了谈话的兴致,草草用罢酒菜,阎敬铭请主人赏饭,随即告辞回家。 数日以来,曾国藩的话一直在心中盘踞不去,阎敬铭也很知道,他的话自有道理在其中,只是看皇帝神情不愉,偶尔眼神接触,也飞快的闪开,倒像是自己有什么心虚似的。 这种情绪煎熬之下,阎敬铭本来就丑怪的脸上,更是带上了一层灰翳之色,看上去更难看了。好在旁人知道他很少和人做言语交流的性子,也不以为怪。 又过了一天,阎敬铭终于按捺不住了,找了个由头,到了谌福堂殿外,正好六福出来,他迎了过去,“陆公公,主子今天还有几起?” “刚才打发郑王爷出去,这回没有旁人递牌子进来。” “那,烦请公公通传一声,就说阎敬铭有事请起。” 很快的,六福去而复还,领着阎敬铭到了殿里的暖阁中,皇帝正盘膝坐在炕上,低头看折子,“臣,阎敬铭,叩见皇上。” “起来吧。这时候递牌子进来,可是有什么事?” “臣……”阎敬铭干干的咽了口吐沫,口中答说,“臣侍君不诚,请皇上恕罪。” “哦?这话朕不明白。”皇帝是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问道,“怎么,入值不到旬日,就有什么不敬之行了吗?” “是。臣未能以赤诚之心上待君父,暗夜梦回,每每羞愧无地。”阎敬铭碰了个头,把多日以来的心中所思所想的话,以及同曾国藩商议之下的成议全数讲了一遍,不过隐去了曾国藩的内容,只说是自己思忖之下的结果。 最后他说,“臣以为,皇上天纵圣明,铁路大工更加是利国利民的千秋壮举,若是其中真有为人侵鱼、贪墨之行的话,不但辜负天下臣民,更是将皇上一番爱民利国的圣意,全数落到了空处。于这样的佥壬之徒,一旦查有实据,即当立刻捕拿进京,以儆效尤!” 皇帝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你以这样一番忠诚之心上侍朕躬,朕自然没有不包容的。”他说,“你方才所说的,朕这几天来也有考量,诚然,一省封疆,朝廷脸面,都不是只有一点点账面上的数字,就能够断然处置的——总要有让天下人说不出旁的话来的证据,证实该员情真罪实才是的哩!”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这件事,也不必急,左右也跑不掉!不过是再等上一段时间罢了。” 阎敬铭心领神会,“臣明白了。”停了一下,他又问道,“皇上,犯员在朝中多年,更加是宗室亲贵……?” 皇帝冷笑几声,断然说道,“若是没有证据嘛,自然是君臣和睦,若是有了证据,朕不管追查到哪一个人的头上,也都断然不能轻饶!”说着话,他低头看看跪着的阎敬铭,“此事关系重大,你行事之间要多多谨慎,须知你一身荣辱事小,令到朕清名有玷,便是你的身家性命,也断然难保!这其中轻重,你要多多小心。” “是。臣都记下了。定当认真料理,以求上疏廑忧。” 虽然皇帝选择了阎敬铭入值军机,但不代表他对军机处这种愈演愈烈的门户之见无所察觉,正好相反,他于这等事厌烦得透了!只是想找一个合适的时机而已。 阎敬铭独对之后的一天,公事料理妥当,皇帝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摆手让众人跪安,反而唠家常一般的说道,“翁心存?朕昨天检查大阿哥和二阿哥的功课,文字通顺、语句清晰,你身为上书房总师傅,身在其间,出力匪浅啊!” “臣不敢。臣任职上书房,启沃圣心,本是臣份内职责。这也是两位阿哥天资聪颖,举一反三,非是臣下之功。” “若说载滢这个孩子啊,还算得上精明;载澧嘛……”皇帝笑了一下,“倒是更像他五叔多一点。教训他学习,很吃力吧?” 翁心存难得的笑了一下,“大阿哥偶尔顽皮,也是孩童天性。” “军机处记档。”皇帝说道,“赏上书房总师傅翁心存、倭仁、上书房师傅徐桐、瑞常上年高丽国进奉细白夏布各两匹。” 翁心存诚惶诚恐的跪倒谢恩,“臣叩谢皇上。” “读书之乐,最在于循序渐进,逐次引导,让孩子们能够自己寻得到书中的乐趣。”皇帝向下看看,口中说道,“便如同你们几个人吧,从小不论在家抑或出外负笈求学,其中种种苦寒艰难之处,朕虽然从未经历过,却也能够想见一斑。” “数十年的圣贤之书读下来,旁的不提,圣人所言的小人、君子之道自当深悟了吧?小人党而不群,君子群而不党。”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逐渐转冷,速度放缓下来,“这样的话,难道还用的到朕给尔等解说吗?” “朕践祚之初,就曾经晓谕过祈隽藻等,军机处是朝中第一枢庭,政令所出之地,入值其间,总要和衷共济、匡扶朕躬。不必将那种畛域之分看得那么重要。今天朕再说一遍,多以坦荡之心上侍君父,对待同僚,不要弄那些蝇营狗苟的勾当。嗯?” 孙瑞珍汗透重衣,往日的言辞便给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张口结舌了半天,终于化作喟然一叹。 第107节 惇王还京 文祥出了谌福堂,心中大悔:这一次到御前来,本是为了请辞军机处的差事的,不想皇上辩词无碍,反倒是自己,有些话不能说,有些话不敢说,支支吾吾之下,又给皇上驳了不说,反倒答应下来,从明日起,到军机处当值——早知道是这样的话,还不如不来呢! 咸丰五年的时候,为了一言之误,皇上很是不满,再加上肃顺在一旁簸弄,文祥自知不能安于位了,几番请辞,皇帝准了,不过却也并没有让他就这样远离朝班,而是继续在总署衙门中帮着奕办差。 这一次奕的事情闹得举国皆知,皇上有心保全,原本是想在过年开衙之后就逐次起用的,但清流群情滔滔,李鸿藻、袁甲三、沈淮几个连上弹章,要求皇帝从重处置,却都给他一股脑的压了下来,而且,借着孙瑞珍攻讦翁同书的事情,狠狠地敲打了一番,众人才不敢多有造次。 文祥一边向前走,心中一边想着皇上刚才和自己说过的话——。 “朕记得,你是嘉庆二十三年生人吧?今年还不到五十岁,怎么就说什么年老体迈,不堪重任了呢?”皇帝问他。 “是,奴才不敢欺瞒主子,只是,军机处乃是我朝第一枢庭重地,奴才不敢厕身其间,一则是自问才疏学浅;二来,奴才秉性荒诞,恐言辞失措,惹怒君父,更耽误到朝廷的大政啊。” 皇帝无奈的撇撇嘴,文祥一再坚辞差事,所谓何来他很清楚,“你这样的话,你自己信吗?”他说道,“朕知道,总署衙门那边的差事,说起来是老六在管,其实,这几年来,都是你在真抓实干,老六,不过是坐纛的。是不是?” 这话是文祥不能反驳的,奕兼着太多的差事,公务极忙,总署衙门这边,大多交给文祥、李鸿章、容闳、荣禄几个人负责,“是,奴才无能,差事料理不当,请皇上处置。” “老五就快回来了,这一次他到列国走一趟,回来之后,朝廷怕是就要正式开始在各国设立领事公馆,到时候各国领事人员,怕也都是要从总署衙门里面选择勇略兼备之人担任,届时,衙门那边人手怕是立刻就要有所减少,公务繁重之下,也更需要有人能够在朝中建言,方可使旁的人加入其间。你懂吗?” 文祥琢磨了一会儿,能够猜到一点皇帝的意思了。总署衙门的人员补充,是个很让人头疼的问题,清流始终瞧不起这些成天和洋人打交道的朝中同僚,翰林院更是一百个看不上这份差事。所以,也只好从同文馆中调派一些入馆学习有成的八旗、汉人子弟当差入值。但杯水车薪,根本不敷使用。 若是能够有总署衙门领班大臣入值军机处的话,日后在君臣见面的时候建言,从翰林院硬性调派人员入值衙门,自然的,不论是于衙门的动作,还是于洋务的展开,都是大有好处的,只是不知道,这样的政令一经发布,又会有多少反弹?到时候,自己身担两处职衔,更是处在风口浪尖,哎! 皇帝等了片刻,始终不见他说话,便又说道,“你担心的事情,朕都知道,载垣一介庸才,并无半分实学,肃顺又给朕打发出了京中,也不会有碍于你。” 皇帝说这样的话,等若就是在变相的道歉了,文祥连忙碰头,“皇上这话,是不教奴才活了!当年之事,实在是奴才为人糊涂,语出昏悖,皇上施以雷霆,正是圣明本色,奴才焉敢有怨望之情?” “过去多年的事情了,也不必多提。”皇帝不打算多说这样的事情,继续说道,“这件事就这样吧,从明儿个起,你就到军机处来。” 文祥还想再说,身边站着的伯颜讷谟诂点点头,“跪安吧。”这一下文祥没有办法了,只好碰头而出。 从圆明园回到总署衙门,文祥想了想,命下人回府一趟,到自己的书房中,拿宋版的春秋三传,带到衙门来。 等到书籍取来,文祥把衙门中的公事料理一下,摆轿起身,直奔三转桥的恭亲王府。 这里是他经常往来的,但最近没有了。私藏奏折的事情发了之后,朝廷上下不知道皇帝的意思到底如何,也轻易不敢为之求情,但总署衙门这边,居然也没有人上章说话,就很让恭亲王府的下人们觉得过不去了。 数载以下,总署衙门一直是奕管着的,没有恩情也有人情,如今自家主子遭了这样的事情,固然有他的错处,但文祥几个也是能够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却连一句求恳的话也没有?这不成了白眼狼儿了吗? 故而这一次来,王府的护卫下人,也都不免‘另眼相看’。他们也隐隐约约听得传闻:王爷碰了大钉子,都只为文博川不肯说话。 再看到文祥一身便装,气象萧索的打扮,与平日裘马翩翩的丰采,大不相同,越发有种异样的感觉。 当然,在表面上跟平时毫无分别,依旧殷勤接待。文祥却反不如平日那样潇洒,要先探问恭王此刻在做些什么?“有三批客在,都是客气的客人。总得半个时辰,才能敷衍得走。文大爷先在小客厅坐吧。” 恭王的小客厅是专跟熟人闲叙的地方,没有几个人能到得了那里。如今听下人这样说法,至少可以证明,恭王对自己入值军机处这件事他并没有太大的恼怒。不然,纵使不会拒而不纳那样予人难堪,亦决不会仍然视他为王府的熟客看待。 一念到此,虽觉安慰,但更愧歉。在小书客房里也就不会象平常那样,摩挲观赏恭王新得的砚台或字画,而是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在琢磨恭王对自己的态度。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听得怪里怪气的一声:“王爷到!” 文祥正在出神,蓦然听这样一喊,不由得一惊,略一定神,才想起是廊上那只白鹦鹉在作怪。抬眼望去,垂花门口果然有了影子,便抢上两步,到门外迎候。 恭王的步履安详,神态沉静,等他行近,文祥垂手叫了一声:“王爷!” “你来了多久了?”恭王一面问,一面进了屋子。 “有一会了。”文祥答应着,跟了进去。 到了里面,恭王就在窗前一张坐惯了的西洋摇椅上坐下,听差的送了茶,悄悄退了出去,顺手将帘子放下。春日迟迟,蛱蝶双双,炉烟袅袅,市声隐隐,是好闲适的光阴,但文祥却无心领略,不等出现要令人窒息的沉默,便站起身,取过放在一边的书籍,向前一递,“这还是上一年找王爷借的呢,今儿个特意璧还。” 文祥是恭王府的常客,每次来总要带些书回去。有时看完送回来,有时经年累月留着,其中颇有精錾孤本。恭王却从不问一声,无形中便等于举以相赠了。今天名为还书,实际上也是为了彼此双方能够有一个打开话题的借口。 奕叹口气,端起茶杯啜了一口,“今儿个见面了?” “是。” “上面怎么说?” “我一再坚辞,皇上始终不允……”文祥要言不烦的把谌福堂奏答的一番话说了一遍。最后问道,“王爷,您看?” “皇上是对的。总署这边,总要有人能够在朝中说上话,便是不提洋务新政这一块,你、少荃、纯甫、还有仲华几个人的辛劳,难道不也该说一说,提一提的吗?而何人来提,如何来提,则就是要落在你文博川的身上了。” “王爷这话,博川不敢领受,皇上于王爷也不过是爱之深、责之切,日后定然再有起复之期,毕竟,王爷今年还不到三十岁。” 奕一摆手,制止了文祥的话,“这一次,我真是大错特错,皇上为保全计,命我在府中休养,我想,……”他叹了口气,又说道,“回首过往,也真正是命里合该有此一劫。怎么就做出这般不知礼法,不识大体的勾当来了呢?” 奕这一次所犯,真可谓是情真罪实,文祥张开嘴巴,想劝他几句,竟是找不到什么话语来慰藉,只好陪着他叹了口气。 “五年之后再一次入值军机处,想来你也不会像当年那般莽撞,言语之间得罪了人,犹自不知。”奕虽然比文祥年轻很多,却是带着教训的口吻说道,“而且,肃顺不在京中,载垣又是庸人,料想不会、也不敢太过刁难你。孙瑞珍嘛,皇上前些天训斥过他,也不会有什么窒碍;翁心存、曾国藩都是道学君子,更加没有麻烦。” “是”文祥唯唯的听着。 “旁的事情嘛,你在军机处呆过,也不必我和你多说。只有一节,此番皇上召你入值,也是为求洋务之事在朝中能够有建言之臣,你不可游移徘徊,多多的上条陈,也好告诉那些成天吃饱了没事做的书呆子,总署衙门并非‘与鬼为邻’的闲职衙门!” 文祥心中叹息,奕不论是才力还是方略,这数载之下,都有了极大的进展,若不是为了这一次的舛误,兄弟君臣齐心合力,朝政定然蒸蒸日上,偏偏出了这样一档子事?只能以鬼使神差来解释了。 正月二十八,在海上航行了六十三天的威尔士亲王号缓缓停靠在天津大沽码头,跳板搭好,奕誴站在船甲板上,笑着向站在自己身前,排列成一列横队的英方船员逐一抱拳拱手,用已经逐渐熟练起来的英文说着感谢的话,一直到队尾,“船长阁下,多谢您一路来的辛劳和照顾,我们到家了。” 威尔士船的船长是辛伯达中校,“祝您愉快,东方的朋友。和您与您的同伴航行,是鄙人及我船上所有船员的荣幸。希望有一天能够再一次邀请您到的船上来。” 奕誴一笑,“我更希望能够在我国的首都,本王的府中,和中校阁下共谋一醉。” 辛伯达开心的咧开嘴巴笑了起来,中国人能够给他带来的最大的快乐就是在船上饮酒的时候了,对面这个年轻的中国王爷酒量很大,而饮用的美酒,更加是从来不曾品尝过的,却极为甘美辛辣的液体,几乎是在第一次品尝到的时候,他就喜欢上了,遗憾的是,这样的美酒并不是很多,“到时候,又可以品尝到王爷赠送给鄙人的MAOTAI酒了吗?” 奕誴一愣,扬声大笑起来,“请您放心,到了本王的府中,您就是想用酒洗澡都可以。” 李鸿章在后面上前一步,低声说道,“王爷,时辰到了,下面迎候的人都等急了。” “让他们等着!”奕誴不以为意的一笑,“好不容易习惯了船上的日子,多呆一会儿,等一会儿下了地,再想上船,不知道要等到几时了。” 李鸿章没办法,退开几步,向身后的容闳和荣禄交换了一个苦笑的眼神。 说是这样说,但看着码头边搭起的彩棚、鸣放的鞭炮,奕誴也知道,分手的时候到了,再一次和辛伯达拱拱手,“那,中校阁下,我们日后有缘再见。” “再见,亲王殿下。”辛伯达回身呼喝一声,“敬礼!” 奕誴一行人在英国船员的目送下走下跳板,骆秉章、曾国藩、胡林翼等直省、京中官员轻打马蹄袖跪了下去,“给王爷请安。” “免了吧。”奕誴说道,“不过是出使一趟,也值得两位朝中一品来此迎候吗?哈哈,可真是不敢当呢!” 众人知道他就是这般疏略的性子,也不以为意,“王爷,请上轿吧?皇上还等着召见您呢!” “哦,那是的,可不能让皇上等着。” 路上无话,回到了北京,在圆明园二宫门口递进牌子去,不一会儿的功夫,端华迎了出来,“老五,回来了?辛苦了吧?” 李鸿章几个跪倒请安,“见过王爷。” “起来,起来,和我进来吧。皇上知道你回来了,高兴坏了。” 转过九州清晏殿,过慎德堂,进到谌福堂影壁墙,皇帝正站在宫门口,奕誴几个没有想到皇帝居然迎到门口来了,赶忙抢上几步,跪了下去,心中一阵激荡,“臣……皇上?” “怎么了?老五,看见朕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吗?”皇帝看着奕誴,一年余不见,老五黑瘦了一些,思及他以不到而立之年,远赴重洋,到处都是洋鬼子,也不知道他的生活怎么样。皇帝也动了情,“起来,起来,让四哥看看?都起来,都起来吧。” 奕誴几个碰了个头,这才站起身来,“唔,黑了,也瘦了,怎么,在外洋食水不合吗?” 端华在一边突然扑哧一笑,“皇上,惇王又不是八哥,怎么叫食水不合呢?” 皇帝大笑起来,“去,传召军机处到谌福堂见驾,一起听老五给朕讲讲外洋风物。” 第108节 猪八戒说 呈上有英国女王、法国波拿巴三世、西班牙伊莎贝拉二世等人亲笔签名的国书,皇帝看也不看,随手放在一边,“老五,这一年多很辛苦了吧?” “臣弟不敢欺瞒皇上,真是有点累了。尤其是坐船,您也知道,臣弟是旱鸭子,一点水也不会,成天坐船看着水面,总害怕掉下去,要真是那样,可就成了《西游记》中猪八戒说的,‘师傅姓陈名到底了。’” 谌福堂中一片大笑!皇帝笑得弯下腰去,喉咙中猛烈的咳嗽起来。六福、惊羽几个也为惇王的隽语,惹得忍俊不禁,赶紧掩住嘴忍笑,将一张粉脸涨得通红,又不敢远离,只好强自憋着。 好半天的功夫,皇帝的笑声逐渐收敛,“你这个老五啊!一年不见,仍自是不改本色!朕好久没有这样开怀大笑了。说得好!” 奕誴赔笑几声,“皇上,臣弟此番到英法诸国,英法各国国王等一再恳请,我天朝能够摒弃前嫌,与列国多有交好。往日种种不快,皆当一笔扫过。望我天朝皇帝陛下恩准。” “你们说说,大家都各抒己见吧。”皇帝含笑看着军机处几个人,“都说说吧。” “是。”文祥虽是后进,但他是以旗人管着总署衙门的差事的,更兼着内阁学士,虽然是揆席(就是副职),对这样的事情,自然是当仁不让,“奴才以为,五爷的话说的极是。旁的奴才不知道,只是知道,自咸丰七年中英交恶以来,美、西、葡三国,一直从中奔走,各国公使、领事纷纷到衙门中来,意图从中调和帮衬一二。” 他咽了口吐沫,又说道,“奴才想,这其中自然有列国自身之份,但不管怎么说,终究是于我天朝有一番尊崇、孝敬之心。如今美国不提,西葡两国有这样的请求,我天朝亦当俯准才是的。” “嗯,翁心存,你怎么说?” “臣想,答应彼邦的要求,并无不可,但臣只怕,列国得陇望蜀,于其后更有所求,到时候,……就是不了之局了。” 皇帝迟疑了一下,就在众人都觉得有些心下惴惴的时候,他又点将了,“阎敬铭,你是奉旨管着户部的大臣,你说说看?” 阎敬铭心中有些打鼓,很明显,皇帝于翁心存的奏答不满意,言语中又特别提及自己所管的户部差事,自然是希望通过户部这几年来的成效,驳回翁心存的话,只不过,他虽然是北方人,孙瑞珍又是自打他入值军机处之后,多有拉拢之意,他自己心中却实在不愿意卷入这等以地域为区分的争斗中去,故而一再推挡。今天看来,就是想不得罪翁心存也不可能了。 想到这里,他低头答说,“臣自咸丰四年起,蒙皇上捡拔,与同僚协理户部差事,这五年来,各省关税、洋税大有增长,以洋税为例,臣查阅户部各年往来数目,咸丰二年的时候,洋税不过六百余万两,到了咸丰六年的时候,就已经增加到了一千三百余万两之多。特别是以广州、上海等口岸之地的洋税缴上的为最多。” 他说,“臣想,税银如此增长,一则可见我皇上圣明如天,百姓纯良,莫敢有偷漏之弊;二来也可见各省口岸,帆影蔽天,一派繁华胜景。” “故而臣想,若是再我天朝之内,另开几处口岸之地的话,……”他偷眼看看身边坐着的翁心存,口中说道,“日后税银大增,国用日渐充足,则天下事可定矣。” 翁心存没有说话,但脸上不以为然的笑意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只是以国家正用税银之事以为借口,难道就不考虑‘君子不尽利以遗民’的道理了吗?到了此时,他心中于固守的华夷之辨虽然已经不再像当年那样强烈,但如同天下所有读书人一样,道光二十二年签订的合约中,登载的割让香港一项条款,仍自是让他怒满胸臆。 如今国势日渐强盛,反过来居然要主动打开边禁?让各列国能够上岸生活、经商、往来?这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他正在思忖间,只听身边的曾国藩说道,“皇上,臣倒在想,各列国恳请我天朝在彼邦设立公使、领事场馆一项,大有可商榷处。” “嗯,你说说。” “是。按理而言,英法美几国都已经在我天朝设立场馆,为礼尚往来,更为两国交好计,我天朝亦当如是。只不过,派员驻守外国,彼此语言不通,风俗不明,臣恐,日后生出变数。皇上圣明在上,圣心早有所料,此事不可不防啊。” “嗯,日后成立领事公使馆的话,人选的事情,是要商讨一番的。至于曾国藩所说的安全问题,要和驻华各国认真磋商,文祥,” “奴才在。” “日后将各国领事招到总署衙门,把我天朝的这番诚意和要求与之商讨明白,具折回奏。” “喳。” 皇帝长身而起,众人随着站了起来,“老五远路奔波,辛苦得紧了,今儿个不必说太多,先回府休息几天,三天后到朝中入值。” “是。臣弟叩谢皇上。” “军机处留下,其他的——都跪安吧。” 来的路上,奕誴知道,曾国藩到天津去迎迓自己一行人归来,连着几天的朝政都是草草结束,今天大约是有正经事要谈了,当下不再迟疑,带领李鸿章几个,碰头而出。 皇帝招招手,“和朕进来。”转身进了暖阁,载垣几个人也跟着走了进来,跪倒在地,等待奏答。 皇帝拿起一本折子,递了下去,“这是潘祖荫、肃顺、彭玉麟几个人会衔上的折子,山西的事情,已经了结得差不多了。” 六福拿过奏折,转递给翁心存,后者无暇细看,草草的翻到最后几页,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官衔、在此次盗卖官粮大案中所贪墨的银两数字,总数不下一二百人之多。 沉默了半晌,翁心存把折子交给曾国藩,碰头答说,“皇上,山西省内除了这样哄传天下的大案,臣身在军机,燮理阴阳,职责所在,竟全无察觉,先要自请处分。” 听他说完,曾国藩、孙瑞珍几个同时把帽子取下来,伏地碰头,“一码归一码,这件事和你们没有什么相关。要说责任,朕是第一个要负责任的。”皇帝说道,“先不谈此事了,你们议一议,吴衍、晏端书、陈士枚之流,该当如何定罪?” “弃市。”曾国藩第一个说道,他是奉旨管着刑部的,最有发言权,“陈士枚不提,吴衍、晏端书、和端之流,在案发之后,不知主动出首,反而争相蒙蔽,意图将所犯罪责推诿而下,这等行事,不但国法不能容,人情更是不可恕过。当罪加一等,以儆天下人效尤。” “……故而臣想,陈士枚当处斩监侯;吴犯三人,当处斩立决。”他说道,“省内其他参与其间的犯员,以贪墨数额多少,或杀或贬,分别论处。” “陈士枚身为一省巡抚,不顾君父,不念百姓,心中只想着一己利禄,不惜将省内所储官粮与下属联手盗卖。也正是因为他,才有了吴犯几个人越来越胆大妄为!这样的罪臣,在朕看来,便是明正典刑,也毫不为过。”皇帝说道,“不过朕看过刑部报上来的供状,该员到部之后,终究还是能够如实作答,并将多年贪墨所得逐一上缴国府。也就不必显戮了,改为赐自尽吧,就在狱中行刑。” “喳。” “还有,将陈士枚、吴衍、晏端书、和端等所有犯员的家产全数抄没,行文各省,山西案中所有犯员的家产,一概查抄!”皇帝发着脾气,口中说道,“把这些人逐一带回北京,该杀的杀,该关的关。另外,让他们到狱中和刑场上,临场观刑!” 曾国藩心中一颤,想不到皇帝于这样贪墨官员的处置如此狠辣?大异于他平日里对臣下温文尔雅之风呢!心中胡乱想着,口中答应下来。 “军机处再拟一道明诏,告诉天下各省所有官员,‘法不责众’这一项古训,在朕这里休想行得通!若是以为牵连的人数多了,朝廷行事之间就会畏首畏尾,便打错了盘算。武则天神龙年间,杀大臣如同屠狗,天下还不是稳稳当当的吗?” 皇帝说到这里,忽然低头问道,“怡王,你一年之中,能够有多少俸禄?” 载垣吓了一跳,他的贪名不下于肃顺,但很多都是过路财神——他是个庸人,旁的人就是求到他头上,大多也只是请他代为引荐肃顺、世铎等皇上看重的宗室近人,银钱自然拿的就少,不过也有一个好处,事情做得成做不成他管不到,但一笔接引银子,却是可以落袋平安的。他这个人又很好说话,故而一天到晚,怡王府门庭若市,往来不断。数载而下,也是大大的发了一笔横财。 今天朝政奏答,他正在嘀咕可不要把火头引到自己身上,突然皇上问到,载垣一张大脸都吓白了,“奴才……奴才……” 皇帝瞪着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宗室的这幅德行,他早就知道,一直不做处置,一则是载垣、端华、华丰类人在自己身边,随时可以下手解决;二来是为天家脸面计,不好一时间全数行以酷烈之法。看他吓得避猫鼠一般,心中好笑,“怎么了?连自己一年拿多少银子都不知道了吗?” “奴才,奴才……”载垣支吾了几声,心神放得平缓了一点,方才说道,“奴才在府中,不管银子,都是奴才的太太在管……,请皇上宽限奴才几天,奴才回府问过太太,再来皇上面前奏答,可好?” 皇帝好气好笑,不再理他,转而问道,“你们呢?你们谁知道自己一年以下,是拿多少俸禄银子的?” 翁心存说道,“臣岁入正银一万六千三百两。外省冰炭二敬,并门生贽敬不等。约有两万两上下。”(这一节的数字内容,实在没有一个很正式的数据,只好以总督等封疆大员的俸禄来计算了,正银数额,是夹杂了养廉银的)。 曾国藩等几个人也分别说了,数字和翁心存相去不远,大体在三万两上下。 皇帝点点头,做到心中有数,这样的数额,维持一家人在京中的生计自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但其他人呢?翁心存几个都是军机处大员,朝中一品,本身的俸禄、京外的孝敬连绵不断,这都是朝廷允许的,其他司员类的官员呢?那些翰林院中所谓的‘黑翰林’呢? 难道真要要求天下人都像海瑞刚那样清正不阿吗?若是抱着这样的心思,他们还做官做什么?吏治,怕是首先要从让天下从官的人,能够觉得手中的钱足够花用开始啊! 皇帝一直沉默着,好半天的时候,似乎才想起来,“哦,你们先起来吧。”他摆手说道,“如今朝用日足,朕想,各省官员,督抚……” 他一边琢磨,一边慢吞吞的说道,“不予。司道府县以下,全数将俸禄银子,增加五成。你们以为如何?”说着话,他的眼睛在众人脸上扫过,“阎敬铭,你是管户部的大臣,你说,若是增加俸禄支出的话,朝廷担负不担负得起?” “臣想,担负是担负得起的,只不过,臣担心,人心如壑,**难填,便是增加的俸禄银子,这些人在一时感戴天恩之后,又再重施故技,向下属吃拿卡要,最后受苦的仍旧是百姓啊。” “你的这番顾虑,朕一直以来也在想。增加官员的俸禄之后,如何保证能够使之在日常生活起居,足敷使用之外,不在有贪墨情事?”他苦笑着摇摇头,“最终你们以为怎么样?没有任何办法!嘿!人心这种东西,真正是最难把握的一件事哩。” 翁心存几个无言答对,暖阁中静了下来。 命六福给众人搬来杌子落座,惊羽端起热热的**,为皇帝倒满杯中,退到了一边。“你们说说,如何能够防微杜渐,使朝廷的银子,不会落到空处?” “…………” 皇帝突然一拍手边的御案,怒声说道,“都是没用的东西!朝廷花钱是养你们这群废物的吗?事到临头,连一句辅弼的话都说不出来?” 皇帝震怒,众人不敢说话,从杌子上滑落半截身子,跪地请罪,“臣等无能,请皇上息怒。” “这件事若是问肃顺,他早就拿出三两个办法来了!就知道颂圣、请罪,管用吗?”皇帝双腿一偏,落递站起,“都滚出去,朕懒得再理你们!” 载垣几个碰头而出,皇帝在暖阁中却更加恼火,原本几个人在身前,终究是能够有一个发泄的途径,现在这几个人给自己打发出去,他们倒是可以清净了,把难题反留给了自己?可恶,太可恶了! 山西大案,朝廷以重法处死了不下三十六名官员,除了吴衍、晏端书几个人之外,平阳、蒲州、潞州、汾州、大同、宁武、朔平七府;归化、宁远、萨拉齐、丰镇、清水河、托克托城、宁远七厅;直隶平定、代、保德、霍、解、降、沁、辽等八州的一级行政官员,也同日被绑缚北京菜市口行刑。 皇帝不惜杀三十余人以震慑天下贪墨行径的举动,诚然收到了一点效果,但同时也引发了极大的争议,左都副御史,兼京畿道御史沈淮第一个上折子说,皇帝临以重课,虽彼等身犯律法,终究是失诸宽仁。更与天朝一脉相承,善待士大夫的祖制不合。 沈淮是皇上很看重的大臣,在旁人想来,便是折子中的言语激烈一点,但身为言官,不如此怕也不能打动帝心,故而奏折封奏上去之后,他自己,连同都察院的袁甲三等都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 让人意料不到的是,皇帝为沈淮所上的这份奏章大为震怒!“沈淮,照你折子中所说,朕和这朝廷大员,就应该当做这件事没有发生过,君臣和光同尘,就是善待士大夫了吗?”在军机处叫起的时候,皇帝命人把沈淮传到御前,当众问道。 “臣不敢。只是臣想,这么多大臣,同遭弃市,似乎于我皇上如天之德,略有微暇。” “呸!朕看你实在是糊涂透顶!”皇帝口不择言,如同粗妇骂街一般,“在你看来,朕的德行是要靠吴衍之流来维持的吗?上一年肃顺回京述职,朕问他,他说,此事必然是如偷针偷金一般的循序渐进。朕深以为然,山西省内,若是有一个人,是真心为朕、为朝廷着想的话,也不会自咸丰四年起,上下勾结,盗卖官粮,而从无一人举发了!这样的一群混账王八蛋,圣人的仁恕之道,难道是为他们而设的吗?” 沈淮被斥得期期艾艾,一句话也说不来,“是,皇上教训的是,是臣的糊涂。” “京内京外那么多的贪墨枉法之徒,也不见你沈东木上条章来,如今杀了几个罪大恶极的犯官,你就忙不迭的跳出来了?”皇帝言语若刃,狠狠地挖苦着他,“表面上看,是为这些人做求恳,殊不知,你还不是在借援手犯官之机,讥讽朕躬,更为你自己博取一番清名?嘿!照这样看来的话,你沈淮之心,仍自是龌龊过那些被杀的犯员呢!” 这样武断的以人心论罪,实在是黑天的冤枉,奈何说话的是皇帝,沈淮又天生的嘴笨,一肚子的委屈说不出来,君前不可失仪,只能跪在那里,低声呜咽,“皇上教训的是,臣罪当诛,臣罪……当诛。” 曾国藩眼见皇帝一张玉容涨得通红,脸庞逐渐扭曲,知道这数日以来,军机处始终不能就惩治贪墨一事拿出什么条陈来,圣心极为恼怒,这一次是借沈淮所上奏折,拿他撒火出气来了。心中为老友抱屈,忍不住上前半步,还不等他说话,皇帝就看见了,“曾国藩,你是不是想说什么?朕还没有说你呢,你就先跳出来了?” 曾国藩大吃一惊,怎么祸水东引,到了自己身上了?赶忙跪倒,“臣,恭聆圣训。” 皇帝冷酷的格格一笑,“恭聆?朕可不敢当呢!”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近来心中的火气变得非常大,昨天的时候,为了惊羽伺候差事时的**太过灼热,竟然当场传敬事房,把惊羽拉下去,差一点打了三十鞭子,还是正在阁中的佳贵妃求情,方始放了过去。 这一次看曾国藩有意为沈淮求情,怒火转而烧到他的身上了,“朕知道,你是管着刑部的大臣,这一年多来,为了你弟弟的事情,刑部受你的簸弄,可是没少在朕的面前,为曾国荃说好话哩!” 曾国藩可不像沈淮那样的笨拙,这样的话若是应承下来,如何得了?故而听完之后,立刻迎头一驳,“回皇上话,臣奉旨管部,却从不敢以一己之私,要挟刑部诸员,更且,朝廷有祖制,曾国荃与臣是血亲兄弟,本该避嫌,臣入仕多年,从来不敢违制而行的。” “说得好听,你身在军机处,又是管部大臣,想救曾国荃,还用得着你亲口说话吗?怕是赵容舫早就打好了盘算,想着怎么解救呢!” 曾国藩跪在地上,心中又是悲苦又是委屈,“皇上所说,臣无可辩驳,只能自请辞去差事,以为……” 皇帝没有接他的话茬,转头望向翁心存几个,“军机处,拟旨。沈淮身为朝中二品御史,遇事昏悖,如同狂犬乱吠,立刻免去左都副御史兼京畿道御史之职。改任巡城御史。” “喳。” “还有,行文山西,着潘祖荫接旨之后,即刻在省内行刑,也不必等到押回京中,更加不必等到什么秋后!” 载垣看出皇上的心情非常恶劣,半点不敢违逆,碰头答应下来,“奴才下去之后,即刻照办。” 经过这片刻的折冲,皇帝的心情似乎平复了一点,“惇郡王承朕谕旨,一年往来欧洲列国,功在社稷,着进封亲王爵衔,并礼部汇祥宗人府,一切仪制,皆仿照亲王旧历,具折呈报。” “喳。”载垣又碰了个头,大声说道,“皇上体恤臣下,谅惇亲王接旨之后,自当感戴天恩,霍力以报朝廷、皇上的圣恩。” 皇帝给他胡乱的奏答逗的呲牙一乐,眼光在几个人身上扫过,“朕有点累了,都跪安吧。” 第109节 借势生威(1) 军机处几个人跪安出去,皇帝回到暖阁中,问一问六福,知道后面还有三起,摆手先都打发了——他自知这数日以来,脾气极坏,若是临机发作,没的又会有人无故遭殃,左右也不是很急的事物,留待日后也不迟。 六福自去传旨,他的眼神一瞟,落到一边站立的惊羽身上,女孩儿美目和他的目光相碰触,吓得浑身一哆嗦,赶忙避开了,皇帝心中大觉失悔,当日不过是抓她一个疏漏,就要痛加惩处,怎么说也是自己的错处居多,“嗯……” 他哼了一声,惊羽赶忙上前半步,“奴婢,给万岁爷倒**。” “惊羽?” 惊羽吓了一跳,手中装着**的壶几乎脱手而落,“奴婢……在。” “你也不必害怕,”他黯然的叹了口气,“等一会儿六福回来,你伺候朕更衣,朕想出去走走。今天天气正好,不如到城外踏青。惊羽,你还没有享受过这京中春光吧?” “是。” 乘着春风拂面,阳光明媚,出了圆明园,皇帝的心情仍自落寞不欢,微微沉着脸蛋,在街上郁郁独行,“主子,”六福小小的声音说道,“前面不远就是北城,到处都是踏青的百姓,游人众多,主子身份贵重,还是不宜到那里去吧?” “干什么不去?正好看看。”一句话收到了反效果,皇帝加快了脚步,向城外而去。 果然,穿过前面的街市不远,就是一大片茂密而繁盛的花木林地,或男或女、或老或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笑语欢声响成一片,有熟识的朋友,聚拢在一起,谈天说地,正在热闹着。 六福脚步加快,向前跑了几步,正好有一处空地,背靠大树,方便乘凉,居然并无人采用,六福也顾不得多问,找旁边的人家要来一把扫帚,扫一扫地上的灰尘,“主子,奴才看,这里就好,不如就请主子在这里先休息片刻吧。” 皇帝游目四望,身边虽有踏青的百姓,但看过去,倒都是一些书生打扮,并无什么碍眼之人,点点头,就要坐下,谁知道还不等他席地而坐,身边有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唔,这位兄台?可是第一次来?” “哦?”皇帝只得站住了身体,回头向对方问道。 说话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笑着和他拱拱手,“想来便是了。这北城的百姓,哪一个不知道,这株大槐树下,是朝中阁老翁心存翁大人专用之地,要不您看?这里环境清幽,又有背风阴凉之景,怎么会一个人也没有呢?” “哦?有这样的事情?兄台不会是与在下开玩笑的吧?”皇帝数日来,第一次轻笑开来,换上了天津口音问道,“翁心存君子持身,怎么会做出这等残民以自娱之事?” “说来您可能是外地人。”对方的年轻人以为他是外地来人,不知道其中内情,“说起来,也是不关翁大人的事情,都是他府中的那些下人,狐假虎威,仗势欺人。自从咸丰六年起,就是在这北城之外,划定了一块地方,平日里不容外人享用,只等他家大人来了,在此踏青游玩。” 皇帝笑着问道,“多承这位兄台相告。只是有点不明白,自从上一年科场大案之后,不是说京中各府于自家的下人,都是痛加管束了吗?怎么还有这样的事情呢?难道翁大人就不管吗?” “翁大人哪儿知道啊?每一次来,都是府中的下人们事先安排好了的。大人到此,也是如同贵介一般……”他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六福,继续说道,“只是说一些‘于此落座’的话,翁大人不明内情,自然也是安之若素了。” “大清朝是有王法的地方,一介奴才,居然也有这样的胆子?难道就没有人向翁大人呈告一二吗?” “这哪行呢?”年轻人小声说道,“不瞒这位兄台,往来北城踏青的,都是京外赶考的举子,听人说,今年科考,翁大人又是主考官,我看,您这样子,似乎也是同道中人,您想想,若是呈告了翁大人,固然刁奴受罚,但事后呢?翁大人不会觉得丢了面子吗?所谓打狗看主人,真得罪了本科的主考,只怕……嘿嘿,嘿嘿!” 皇帝开心的笑了,向他拱拱手,“多承相告。不知道兄台尊姓大名?” “不敢,在下宝廷,字竹坡。满洲镶白旗下。”宝廷报上了自己的名字,继而问道,“兄台是?” “哦,我叫甘子义。”皇帝笑着说道,“还没有字呢。” 宝廷一愣,这样时代的读书人居然没有字?实在令人讶异,不过萍水相逢,不好多问,支吾了几声,说道,“若是甘兄有意的话,不如与小弟同来,共做竟日之欢?” 甘子义摇摇头,“不如还是请竹坡少兄请几位同道到这里来吧?你看看?这里环境大好,风景又美,用来享受春日之美,实在是再合适也没有了。如何?” 宝廷一皱眉,心中暗道,这个甘子义好不晓事!自己好心告诫他,他不但不听,反而要让自己带同同伴,一起和他疯癫吗? 脸上一时变色,正待拱手告辞,只觉得身边有人在喊,“竹坡?如何久驻不回?” 原来,宝廷和同伴的位置离此很近,一来这里风光着实是好;二来则是私心作祟,若真的能够有道左之缘,能够和翁心存见上一面的话,即便未必能够卷谒主考,在老中堂面前留下一份印象,总也是好的。 这一次郊外踏青,除了宝廷之外,还有几个人,一个叫詹龢,字鱼门,江苏仪征人;一个是他的同乡,叫张治庭,字公家;还有一个也是旗人,名叫舒清阿,是满洲正蓝旗下。刚才出言呼喝宝廷的,就是舒清阿。 甘子义几个顺着声音看过去,一个身材魁梧之极的大汉向这边走来,他的样子怎么看也是像一个山贼,多于像一个束发修学的举子。 实际上也是的,舒清阿在家中学过‘教门’中的查拳,而且,他还练有一门非常特殊的功夫,就是点穴术。 点穴古来有之,不过众口相传之下,已经到了神乎其神的境地,舒清阿的师傅姓单,名叫咸来,山东蓬莱人,自幼习武,拜的老师叫陈州同。 陈州同当年曾经从过军,乾隆年间,随大将军傅恒征讨过上下瞻对,大小金川,后来返乡以后,摆了个场子收徒弟,一则糊口,二则遣闷,根本就不想找个传人。他的徒弟亦没有什么成材的——俗语说的“穷文富武”,无非纨子弟,只想学两招花拳绣腿,在人前炫耀而己。 只有一个单咸来是个有心人,他们师兄弟住在楼上,到得夜深,旁人鼾声如雷,他却伏在楼板上,从缝隙中悄悄偷看师父练拳。这叫“偷拳”,是武林中犯大忌的。所以单咸来一声不敢响,遇到不解的地方,亦不敢去问师父。这样两年之久,师傅的本事,已让他偷到十之六七。再要进步,就除非师父指点了。 于是,单咸来极力讨师父的好。陈州同爱喝茶,单咸来关照家里办来天下名茶,又学会了烹茶的诀窍,然后打造一只极讲究的银杯,每天一早一晚,伺候师父品茗,日久天长,师傅终于以这一手不传之秘,教授了单咸来。 这所谓的“不传之秘”,就是点穴。一举手之际可以决人生死,师傅传授之前一再告诫,要他错非到了势不能解的地步,不准出手。 单咸来学会之后,出手极其慎重,非万不得已,决不轻发。回到家乡之后,一次有个恶少,逼他出手,单咸来始终容忍,及至辱及他的父母,非有表示不可了,但仍然手下留情,所点的一个穴道,与膀胱有关。因而此恶少几天不能小解,直到他磕头谢过,方始解去。 像他这样的高手,名号一旦创出去,山东省内的练家子纷纷上门讨教,单咸来不堪其扰,偏躲又躲不开,只好闭门不纳。后来遇到了一个来自同省登州府的同道中人,一定要和他切磋一番,见单咸来一再避战,言语之中就很不客气了。 单咸来没有办法,和对方战了一场,不料一时失手,点中了对方心口处的要穴,这个人连原籍也没有回去,第二天晚上就死在了蓬莱县内的客栈中。 死者随身带来的家人自然不干,告到当地衙门,人命官司,非比寻常,把单咸来提过几堂,也没有结果,便将他关在县衙监狱中,理也不理。单家只有夫妻两个,女儿出嫁在外,老太太一个女流之辈,遇事慌了手脚,只好上下打点,银子不知道花出去多少,丈夫的案子始终不见下文。 这等‘破家县令’的弊政,也是无法可解,就在一大家子眼看就要分崩离析的时候,天降救星。这个人是登州府所辖绿营的一个总兵,名叫赓麟,他也听说过单咸来的武功非常好,慕名而来,想和他切磋一番。不料到了蓬莱,才知道出了这样的大事。 赓麟怜惜单咸来的境遇,派人拿着自己的片子,到县衙去问了一番,并且表示,此案要尽快了结,有罪的,自然不能轻纵,无罪的,也不可枉法而断。 有这样的人出面,单咸来以殴斗伤人性命的罪名被定了仗一百,流二千里的徒刑。赓麟再次出面,对单咸来说,“左右你在这蓬莱县也呆不下去了,不如这样吧,先和我到府城中去,日后一起回北京,算做是我家的包衣,到时候,免了你的刑期,还好给你夫妻两个一个容身之所,你看如何?” 单咸来没有办法,只好携着妻子,离乡背井的跟着赓麟到了北京,就在北京西山下的公中找了一处房舍,居住了下来,白天操持府中的劳作,晚上就和赓麟谈天说地,偶尔兴起了,两个人还会比试一番。 舒清阿是赓麟之子,和乃父一样,自幼好武,便拜了单咸来为老师——在开始的一年中,单咸来只是传授他一些拳脚功夫,点穴之法,丝毫不曾提及。 赓麟知道他有这样一门不传之秘,只不过孩子交给师傅,他虽然是阿玛、是一家之主,也不好过多赘言,便让自己的太太去和单太太说,婉转的表示,希望能够将这一门功夫传给孩子——单咸来也没有旁的徒弟,难道真要把这门功夫带到地下去吗? 单咸来听了太太的话,也觉得有些道理,只不过舒清阿这个孩子,秉性有些暴躁,点穴术又是起手夺命的功夫,一旦出事,就是极大的麻烦。他想了半天,有一次和赓麟谈话的时候,将心中的隐忧和盘托出。 赓麟也很以为然,不过这样的事情很容易解决,“不如让他学书吧?多多念几年书,等到秉性沉稳下来,老兄再看着教给他几手?” 于是府中请来老师,教授他文字之学,一开始的时候,舒清阿根本听不进去,成天就想着出门和同伴游玩,和师傅练武,却终于拗不过阿玛、师傅,只好一边读书,一边练武,五年的时间下来,单咸来看他终于学有所成,遇事也能够审明而断,这才开始传授他点穴之术,不过就如同当年他的老师和他说的那样,单咸来一再告诫,这种功夫,有起手夺命之能,所以,在临战的时候,错非是遇到了极大的困境,否则,绝对不能使用! 舒清阿在阿玛、师傅面前赌咒发誓,保证按照老师的话从事——至今已经有六年之久了。数载以下,舒清阿练就了一身极为过硬的功夫,每日读书之后,就是担石锁,练膂力,他的食量又极大,所以长成了这样一副健硕的身躯。 甘子义含笑看他走近,笑着回头对西凌阿说道,“看他的样子,似乎不在你之下呢?” 西凌阿点头一笑,“主子说的是,奴才看来,这个人似乎也有一身的好功夫哩!” “哦?” “是,主子您看,此人走路,步履沉稳,双肩不动,而且双目有神,印堂红润,定然是练家子。” “嗯,肾气足则名目,罡气盛则红堂。”皇帝喃喃的念了几声,“诚然如是,诚然如是啊。和你比较怎么样?” “主子要是有兴致的话,奴才不妨和他比试一下?” 甘子义扬声大笑,“你糊涂了?第一次见面,就要和人家比试拳脚吗?你真是莽夫一个啊!” 第110节 借势生威(2) 说话间,舒清阿到了几个人身前,“竹坡,如何还不回去?”和他健硕的身材相反的,他的说话很是和声细气,倒像是个温婉的女子说话一般。 “哦,刚才认识几位新朋友。”宝廷给几个人做了引荐,舒清阿笑着拱拱手,“今日有缘,不如同聚?” “不如就在这里吧?”甘子义笑着说道,“在下刚才和竹坡少兄说起来,这北城之地,就以此处为最美,如今又无人享用,没的浪费了这大好光阴。怎么样?” 舒清阿武功非常好,胆子却很小,呆了一下说道,“这里,是朝中翁大人所用之地,我们在此,不大好吧?” “不怕的。”甘子义摇头晃脑,看看六福已经清理好了青草上的碎屑、渣滓,第一个盘膝坐了下去,“左右也没有人,要是等一会儿有了一个胆子大的,岂不是浪费了这一片青草如荫?来,坐下说话,坐下说话。” 舒清阿和宝廷互相看看,都觉得无可奈何,“那,请甘兄稍等片刻,我们去去就回。” 六福和惊羽在一边伺候着,取出从宫中带来的水壶,食物,放在一边,看他脸色阴沉,几个人没有一个敢说话的,生恐激怒了他。 过了一会儿,宝廷、舒清阿、詹龢、张治庭几个人随同走了过来,甘子义也不起身,只是扬起脸来,看了看站在面前的几个人,“虽是萍水相逢,终究也算是有缘人,都坐,都坐吧。” 詹龢心中暗道:这个人好大的架子?看看他身边,一个俊俏的仆人,一个丫鬟,一个身材健壮的大汉,看样子是京中哪一家王公贵戚子弟——这里不比家乡,豪门巨族众多,等一会儿说话行事,可要小心了。当下给张治庭使了个眼色,二人在甘子义的对面盘膝坐了下来。 张治庭最好天之美禄,下人也带有酒壶,给同伴倒上,又给新结识的甘子义递了过来,“甘兄?” “多谢,我不喝酒的。” 张治庭也不勉强,把酒壶放在一边,自己大大的啜了一口,擦擦流过嘴角的酒液,笑着说道,“方才没有说完……说起来也不能算作花蕊夫人杨花水性,一介妇人,遭遇这等山河破碎之苦,为一身谋,题诗葭萌驿壁,也未始是虚妄之词哩。” 六福几个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甘子义却是入耳即知,忍不住冷笑了几声,“公家兄这话,着实是高论。” “哦?”听他语气不善,张治庭立刻问到,“甘兄可是另有高见?”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竟无一个是男儿!”甘子义朗声念诵了一遍,随即一笑,“列位以为,能够说出这样诗句的女子,又如何会是在山河破碎,国主未丧的时候,便思及失节于敌的呢?” “就是这话喽。”詹龢也附和道,“而且,以我想来,就是花蕊夫人甘心失节,也不过是藏诸寸心的秘密打算,又怎么会公然形诸笔墨,而且是题诸大道旁的驿站石壁上呢?这定然是好事者污蔑她败洁之语。” “还是这位詹老兄看得清楚。”甘子义赞许的点点头,“其实,证据不止如此。葭萌关在上元附近,后蜀被破之后,花蕊夫人随同国主顺水路出省,又如何能够到得栈道边上的葭萌关?有此三点,可见这一首《采桑子》必定是伪作。” 张治庭给他的话驳得哑口无言,脸上的神色就不是那么好看了,“这也不过是阁下推论之言,未必做得数的。” 听他言辞狡辩,甘子义倒不以为忤,“阁下以不知为知,强词夺理,未免令人齿冷。” 张治庭心中大怒,“阁下这话,实在有辱斯文,张某不才,此番入京,也曾遍谒朝中前辈大儒,……” 甘子义不等他的话说完,立刻果断的一挥手,“不论你行卷何人,我都可以向阁下保证,都是枉费气力,做的都是无用功!” 眼看着两个人越说越僵,宝廷和舒清阿几个赶忙劝阻,张治庭也不理他,放下酒杯,从草地上爬了起来,转身就走,“张兄?何处去?” “这里臭气熏天,我到清凉之地去,也省的将隔夜饭都吐出来。” 张治庭起身而去,詹龢苦笑着拱拱手,“对不起,我……他喝多了。”快步追了过去。 甘子义一生人中,还从未这样被人羞辱过,一张清秀而俊逸的瓜子脸涨得通红,冷笑着咬着牙齿,嘿嘿笑着,“惊羽,你看见了吗?喝酒是多么误事啊?一个好端端的读书人,就是为了这天之美禄,居然丢掉了一生的荣华富贵!嘿嘿,嘿嘿!” 六福、惊羽几个不敢置一词,心中却知道,这个叫张治庭的男子的一番话,真的是激怒了皇帝!宝廷、舒清阿两个,却是不明白这其中内情,兀自做好做坏的苦劝,“甘兄,不必为公家兄生气,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脾气,说起来,我和舒老兄也是见得多了。” 甘子义冷笑几声,撇开了这件事,“文士雅集,不可无诗。不过种种典故铺陈,没有什么味道,今天我们不如不要作诗了,改为联句如何?” 宝廷和舒清阿点头一笑,“即景铺叙,宜乎无言排律,我三人谁起谁结?” “既然是甘某人倡议,自然有我起首,结句嘛,不如就请舒兄来?” “也好。”舒清阿一诺无辞。 甘子义回头吩咐一声,“惊羽?” “是。奴婢在。” “我和两位公子联句,也有借重你的地方,去取卷袋来。由你做个誊录生。” “妙极。”宝廷抚掌而笑,“看贵介明秀灵透,这一笔簪花小楷,虽未得见,也可以想象了。烦劳姑娘。” 惊羽羞涩的一笑,“公子谬奖了。” 于是,甘子义仰头望天,想了想,朗然吟道,“赏节秦淮榭,论心剧孟家。”念罢一笑,“该你接了。” “好!”宝廷应声而吟,“黄开金裹叶,红绽火烧花。” “用家韵让你凭空捡了个便宜。”舒清阿长得虽粗豪,却很是精通典故,轻笑着说道,“现成的捡石榴的典。”他等了片刻,见惊羽誊录完毕,方始说道,“蒲剑何须试,葵心未肯差。” “这个差字押得好。向日葵花,卷卷钟爱。”甘子义不吝赞美的说道,“我只好堆砌了:辟兵逢采楼,却鬼得丹砂。” “我亦已然。蜃市楼飘渺,虹桥洞曲斜。” “灯疑羲氏驭,舟是豢龙拿。” 惊羽惊呼一声,“哎呀。”她孩子般的一跺脚,“这不行的,我不及你们快呢!” 众人失笑间,甘子义凑过去,指点了她几句,又着她把词句中的错字别字改一改,“累吗?若是累的话,不如着六福来?” 惊羽心中一软,停下手中的笔,呆呆的凝视着距离自己近到不能再近,彼此呼吸相闻的男子,似乎又想起了当年在秦淮河边,他初到梦中舫时的那份光阴,“皇上……”她用只有两个人能够听见的声音说,“奴才不累的。” 甘子义眉梢飞快的上扬,似乎怕她的声音给别人听到似的,看看女孩儿春日明媚下嫣红的脸庞,心中忽然忆起几天前竟然粗暴的对她,一时间很是失悔,“惊羽,前几天的事情,你不要怪我啊。” “奴才不敢。” 宝廷和舒清阿目瞪口呆,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对主仆两个,居然当众卿卿我我起来?尴尬的咳了一声,“甘兄?” 甘子义和惊羽同时羞红了脸蛋,“哦,该谁了?又该我了是吗?”看看宝廷和舒清阿频频点头,思路一转,又回到诗题上,“星宿才离海,玻璃更练娲。” “光流银汉水,影动赤城霞。” “丽句。”舒清阿大大的赞美着,“到我了。玉树难谐拍,渔阳不辨挝。” 甘子义眼神扫过,几个人身前已经有了旁的游完的士子、百姓,都是周围聚拢着,听几个人联句,“龟年喧笛管,中散闹筝琶。” 宝廷几个人相视一笑,“写过了声,该写色了。系揽千条锦,连窗万眼纱。” 舒清阿正待开口,人丛后面有人吆喝的声音响起,“走开,都快点滚开!” 宝廷回身看去,立刻吓了一跳,忙不迭的站了起来,“甘兄,我们还是早早的迁地为良吧!翁大人府上的家人来了。” 甘子义端坐如仪,也不理宝廷的劝告,只是径直把目光投向越来越近的几个人身上,为首的是个身材中等的男子,青衣小帽,虽是一副下人打扮,却神情倨傲,趾高气昂,身后跟着几个人,抬着几个箱笼,大约的携带着踏青采用之物。 为首的男子到了大树前,挥一挥手,像赶苍蝇一般,“都走开,都走开,我家老爷等一会儿要在此处宴请宾朋,若是惊了他老人家的大驾,你们吃罪得起吗?” “你家老爷是哪一个?” 男子一愣,低头看去,“哎?你怎么还坐在这里?这里是你能够坐得的吗?快点起来,免得一会儿给二爷我惹祸!快滚,快滚!” 甘子义脸上的煞气一闪而没,缓缓的爬起身子,忽然一扬手,给了站在身边的西凌阿一个响亮的耳光,“狗奴才,还要朕亲自下旨,才知道动手吗?” 西凌阿被他打得一个趔趄,单膝落地,“奴才该死,奴才这就教训这些狗奴才!”说着话,一跃而起,同身边已经围拢过来在一起护驾的御前侍卫同时动手,把翁府的几个奴才围在当中,拳打脚踢起来。 周围看热闹的百姓都吓得呆住了,楞了片刻,方始齐刷刷跪倒下来,参差不齐的呼喝不绝,“真是想不到,朕偶尔出宫一次,就为这样的混账奴才坏了兴致。西凌阿,把这几个奴才送交九门提督衙门暂时收押,你在这里等翁心存来,让他进宫见驾。” 翁心存在镜殿的暖阁中碰得额头青紫,兀自不能挽回天心,“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还说什么你不知道?知道这样的事情难道不是你身为一家之主的责任吗?” 皇帝厉声怒斥,“现在好了,当朝一品大员,军机首辅,脸面全都给那几个下三滥的奴才丢尽了!曾国藩,你说说,应该怎么处置他?” 翁心存今天本来要邀请郊外踏青的宾朋,正是曾国藩,几天以来,皇帝的心情始终不好,这师弟两个,都在琢磨如何开解圣怀,不料今天出了这样一档子事,反倒给自己惹来一身蚁? 曾国藩支吾了几声,“臣想,树大自有枯枝,翁大人府上下人众多,有一二莠民刁徒,也是情有可原的。” 皇帝重重的啐了他一口,“呸!”他说,“亏你曾国藩也是理学出身?翁心存府上养着这么多混账奴才,成天在外为主子惹祸,他就一点也不知道?你居然在这里和朕说什么‘情有可原’?” “是,是,是。皇上教训的是,是臣糊涂了。” “上一年柏葰被杀,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管束门下不严,以致惹出滔天大祸?朕多次训诫,尔等以君子持身,正色立朝,府中的下人,也要多加约束,不要因为这等下贱的奴才,给尔等招来祸事,如今看来,朕的话都是落到了空处!”皇帝冷酷的点点头,“你们不是自己不舍得管吗?也好,朕来做这个恶人!曾国藩,军机处记档,翁心存府上下人,为非作歹,祸害一方,着交由刑部衙门,按惊驾罪论处!” 惊扰圣驾,按律是斩刑。皇帝一句话出口,就定了几个人的死罪,不过现在曾国藩顾不得为这些人辩白,还是先消了皇上的怒气,救下老师方为正办,他暗中碰了一下翁心存,提醒他碰头谢罪,“臣约束无力,管教无方,罪责不在几个奴才之下,请皇上处置。” “你的过错和柏葰一般无二,在见事糊涂,不能洞察门下人之种种非行。朕降你两级,仍留军机处行走,位在文祥、孙瑞珍之下。另,追回上年御赐之三眼花翎,免了你紫禁城骑马的恩赏——你可服气?” “是,皇上处置,一体大公,臣心服口服。” “你先下去吧,曾国藩留下。” 第111节 借势生威(3) 把翁心存轰出镜殿暖阁,皇帝也随之起身,站到曾国藩的身前,“翁心存府上,刁奴借势欺压良善百姓的事情,你知道不知道?” 曾国藩立刻摇头,“回皇上话,臣不知道。” 皇帝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知道也就罢了。”他说,“朕还是那句话,若是为府中下人惹祸,牵连到主子,朕管不到他的这个主子有罪无罪,就是一份失察的过错,就断然不会绕过。” “是,皇上天语教诲,臣永志不忘。多年以来,臣一直以君子持身之道管束下人,从不曾有半点懈怠。”曾国藩答说,“今后,臣亦当一以贯之,奉行不悖。” “翁心存年纪老迈,暂且不必提,朝中大员例如你、阎敬铭、翁同龢、京外的如朱光第、彭玉麟、崇实几个,都是朕一力提拔使用的。朕于你等的器重,又自与别不同。故而保全尔等的脸面,就是保全朕的脸面。”他想了想,慢悠悠的说道,“今后行事之间,多多想想,不要让朕为难,也不要为你等自己惹祸,明白吗?” “是。臣都明白了。”曾国藩咚咚咚的碰了几下响头,口中大声说道,“皇上以君臣千秋机遇属意臣下,臣敢不披肝沥胆,豁死以报君父?” “也不必说得那么严重了。”皇帝让他站起来,望着他的双眼,忽然问道,“朕记得,你和翁心存有一番师弟情谊的,是不是?” “是。”曾国藩把和翁心存的师弟关系说了一遍,最后还不忘记为老师美言几句,“臣想,翁大人累受皇恩,上一年更有柏葰前事之鉴,他又怎么敢纵容家丁,横行无忌呢?” “朕也知道,故此才降了他几级,略施薄惩。你以为,他要是真的敢目无法纪,朕会就这样草草放过吗?” 曾国藩这才算是见识到了皇上的帝王心术,他不敢多想,再一次跪倒,“圣明无过皇上。” “朕记得,翁心存有四个儿子的,是不是?除了翁同龢之外,都在何处啊?” “是,翁大人本有四子,长子同书,任职刑部左侍郎;次子音保,早年夭折;三子同爵,出嗣堂叔一脉,任职安徽徽太道;四子就是同龢,承圣命,出任山西学政。” 皇帝点点头,表示明白,“一门尽簪缨啊。”他说,“翁心存久历衡文,门生也是遍及天下了吧?” 曾国藩一开始并未将皇上的话放在心上,这一刻脑筋转动,忽然闪过一个非常可怕的念头,呼吸都觉得不大平稳了,“这……臣未有所知。” “怎么不知道呢?你不也是翁心存的学生吗?” 曾国藩并不是那种非常有灵动心肠的书生官员,闻言心中更加惶恐,连话都说不利落了,“臣虽然是……翁大人的学生,但,但臣做的是朝廷的官,心中只是想着君父,断然不敢有东汉遗风之念!请皇上明察!” 看曾国藩吓得什么似的,皇帝心中也略有不忍,只不过,朝廷中这种壁垒分明的党派之争,已经愈加明显,自己的年纪还很青,这些人就敢成天想着党同伐异,日后当会如何?真要是到了尾大不掉的那一天,即便是皇帝在上,怕也不会给这些人放在眼里了吧?难道不是吗?为南北畛域之争,自己连续多次,又是降谕旨,又是口诛笔伐,又有什么效果了? 想到这里,他又硬起心肠,继续说道,“你能够有这番思虑,不但是你自身的福气,更是你阖府一家的福气。望你多加勤勉,好自为之吧。” 从这几句话,曾国藩完全知晓圣意若何,伏地碰头奏答,“臣明白了。从今之后,当一心以朝廷大计为攸归,再不敢有半点徇私苟且之事。” “就这样,你也下去吧。” 曾国藩有些失魂落魄的出了九转曲桥,心中莫辩所以,只是有一节是再清楚不过的:皇上于朝中这种南北纷争,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看起来,就是先要拿翁心存开刀了。自己应该怎么做呢?总要想办法解救老师一番,方好进到同僚之谊,全一点师弟之情啊?站到军机处直庐的门前,认真的想了想,心中打定了主意:与其等到旁的人上条章,不如自己抢先一步! 进到直庐中看看,翁心存已经回府去了,这样正好,有些话也非得要师弟两个促膝面谈不可,当下传轿出宫,到了距离圆明园不远处的澄怀园中。 门生拜老师,照规矩进由边门,出用中门,名为‘软进硬出’。但曾国藩既有爵位,又是军机次席,也可以称得上是‘位极人臣’。到了翁心存府上,门下人开中门迎接,而且先有管家到轿前回明,‘不必降舆’,大轿一直抬到二堂滴水檐前,变成了‘硬进硬出’。 这一次的事情给翁心存惹来了极大的麻烦,从镜殿仓皇而退,刚刚回府,就有天使传旨,不但夺去封赏,还要申斥——这是一种非常非常糟糕的惩治措施——派来申斥的,都是太监。 众所周知,太监因为生理上的不健全,导致了心理上的不健康,说旁的或者不值一提,说起骂人来,真正是自问第二,就没有人敢称第一了。而到府申斥,又是顶着奉旨办差的大帽子,如何不会骂个痛快淋漓? 当然也是可以避免的,就是花钱。太监没有不爱财的,钱花到了,一切平安,奉旨申斥的太监进到府中,喝过几杯茶水,收好银票,说一声:‘奉旨申斥’,扭头就走。倘若不照规矩送,或者送得不够数,受申斥的主儿,那可就惨了! 太监张嘴乱骂,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会骂的能连着骂个把钟头不停嘴,真能骂得跪在那儿的人,当场昏厥。这种事在仁宗朝达到了顶峰,太监从中大捞油水不说,言语之恶毒,用词之狠绝,实在令人发指。被申斥的官员却没有丝毫办法,因为是代表皇帝,挨了一顿臭骂,还得口中颂圣不绝。 到了宣宗朝,道光皇帝为人忠厚,除了登基之初,为刘凤诏和曹振镛为求上位,扳倒托津和戴均元的事情之后,一直厚以待下,极少有传旨申斥之举;到了咸丰朝,更是不闻此调久矣——在皇帝看来,这是极为羞辱斯文的举动,他宁肯自己当面训斥臣下,也从不肯交由下面的那些阉奴去办——他知道,这些人办也办不来,不过是借此机会,捞几文钱罢了。 但这一次,他实在是有点动怒了,破天荒的传喻敬事房,除了上谕之中文字申斥之外,另外命人到翁心存府上传旨申斥,这一下,六福来了精神。 邸抄发出,翁心存赶忙请人拿了三千两银票送到怡亲王府,请求怡王从中缓颊,只求银子花到,可以免了颜面受辱之苦,不料申斥之举,久已不见庙堂,六福心痒难耐,于怡王奉上的银子,分文不取,只说,“奴才奉皇命办差,不敢违抗圣命。” 怡王以为他嫌钱少,一个劲儿的为翁心存说好话,“陆公公,这又何必呢?每天抬头低头的,总要给他留一份颜面才是的。得了,看在我的面子上,陆公公您高高手,绕过他这一回,这点银子,您留着买茶吃。” “王爷,不是我不给您面子,只是这一次的差事,是皇上当面交代下来的,若是奴才拿了您的银子,饶过老中堂,日后给皇上知道了,这份抗旨的罪名,是您扛还是我扛?” 载垣瞪他一眼,心中暗骂:这数年来,你抗旨的事情还做得少了吗?面子上当然不能这样说,只好说好话,六福一心想尝尝骂人的乐趣,故而不论载垣怎么说,他就是不肯应承。 两个人互相纠缠着,到了翁心存府上。后者还不知道呢,以为银子花出去,当然无事大吉,在厅上跪倒接旨,望阙谢恩之后,只听六福陡然提高了嗓门,“奉旨申斥!翁心存,你是个什么混账玩意儿?……” 就此破口大骂,足有小半个时辰之久,翁心存被他骂得涕泪横流,却还得呜呜咽咽的碰头谢恩,因为雷霆雨露,莫非皇恩。 他前脚刚刚离开,曾国藩就到府了,眼看府中人一个个都是满面戚容,他不知道怎么回事,“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听府里的下人说完,曾国藩短眉紧蹙,皇上竟然不惜派太监过府来?可见圣上心中于此事是何等的深恶痛绝!幸好自己来的及时,或者能够帮老师挽回一二呢,嘿嘿,幸好,幸好! “那,老中堂可能见客吗?” “曾大人稍等片刻,小的给您去回。” 很快的,下人去而复还,“大人,老爷说了,请大人到书房。” 曾国藩在这里是很熟悉的,也不必下人领路,穿堂越户,直接到了书房,房中除了翁心存和翁同书父子两个之外,还有丫鬟下人,在伺候老爷洗脸净面,看得出来,翁心存刚才大哭过一场,一双眼睛都肿胀了起来。 给老师行过礼,翁心存摆摆手,示意他暂时落座,“老师,您不要紧吧?” 翁心存还不等说话,翁同书破口出言,“涤生,你说这算什么事?不过是一介奴才惹祸,居然这样有辱斯文的派人过府训斥?这可真不是当年立足未稳的时候了,转过头来,就拿老人家开刀……” 他的话还不等说完,迎面就挨了翁心存一记耳光,“混账!雷霆雨露,莫非君恩,也是由得你这孽障可以妄自评议的?你给我出去!” 翁同书不敢再说话,但看他的表情,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不服不忿,在老父亲面前跪了下来,“儿子说错了,爹您不要生气,当心自己的身子啊。” “你还知道挂念我的身子,你少说些于君父不敬的话!就是最大的孝敬了。” 经过这片刻的折冲,曾国藩暗中给翁同书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将老人搀扶着,又坐到座椅上,“其实此事也怪不得药房兄,虽然老师有管束不力之过,但皇上行以这等非养士之道,也是有违天下臣民属望甚殷的期盼之心啊。” “卅载为官,一朝颜面扫地。”翁心存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等此事过后,老夫也要向皇上请辞了。” 翁同书大吃一惊,曾国藩却是一派不以为然的笑意,“老师这话请恕学生不能苟同。自古名大臣如杨文儒、左遗直等,有慨然雄浑之气,万刃加身不改之志。老师以先贤自况,由如何能生出为君父谤责在前,独善其身,抽身远行之意呢?” 翁心存给曾国藩的一番话说得楞住了,“这……那涤生以为呢?” “学生想,如今局面搞成这样子,真该参老师一本。” 这话剑出偏锋,翁氏父子都愣住了,翁心存的脸上也很不自然起来,“涤生,”他说,“你说得对,今天弄成这样子,老夫身为家长,一份罪责是怎么也逃不掉的,只是,我该负什么责任,请您指教,你知道的,我这几年很虚心,只要你说得对,我一定认错。” “老师不必认真,”曾国藩笑了,他说,“聊为惊人之语,以为破闷而已。” “涤生,这就是您的不对了,这是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翁同书在一边嘀咕着说道。 曾国藩收拢了笑容,正色说道,“倒也不是开玩笑。”他说,“如今于老师最不利的,便是叔平老弟不在京中,否则,以叔平老弟的圣眷,此事纵使训斥,也绝不会闹到这样的地步。皇上最念旧情……便是看在翁小兄的面子上,亦会大事化小了。” “不过,叔平不在也是好事。”曾国藩话锋一转,又说道,“老师,圣心之中于朝局怕要有一番变动了。即便不是伤筋动骨的,也一定会掀起极大的波澜。” 翁心存心中一动,今天在镜殿见面之后,皇帝把自己打发出来,只留下了一个曾国藩,君臣两个说些什么,谁也不知道。现在他和自己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也不说话,只是望着曾国藩,“老师可还记得,高宗朝刘延清上章参劾张廷玉、讷亲之事吗?” 翁心存脸色大变。刘延清就是刘统勋,是乾隆登基之后一力提拔,用以对抗张廷玉、讷亲等前朝老臣和宗室亲贵的一把利刃。乾隆八年之后,张廷玉和讷亲两家的门生、子弟在朝中任职者众多,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就是在这时候,刘统勋上了一份奏折,参劾这两位朝廷大员,一时间万马齐喑,等待着皇帝的决定。 乾隆并未借此机会打掉张氏一族在朝中的势力,反倒抚慰有加,但经过这件事之后,开始逐渐的清除朝中旧臣,一直到高宗十年,将张廷玉逐回安徽桐城老家,之后更借用兵不力的由头,阵斩讷亲于军前,彻底将大权收归到了自己手中。 思及前情,再想想自己这一次所遭遇的空前重谴,翁心存大约的明白了,“我明白了。” 翁同书也听明白了,“即便如此,又如何只拿我翁家人开刀?载垣多年来贪墨成风,反倒给皇上体恤有加,这算什么事?” 翁心存心中一片迷茫,连儿子口中频出的大不敬的话都没有注意,曾国藩为他解释道,“其实也不是致意要拿老师下手,不过是天假其便而已。” 翁心存认真的想了想,“同书,你先出去,爹和涤生有话说。” “爹?” “你出去!” 第112节 借势生威(4) 等翁同书出了书房走远,翁心存才继续和曾国藩说话,“皇上的意思是,要借此机会,整肃朝臣了吗?” 话问得很笼统,曾国藩的回答却并没有半点含糊,“正是如此!当年鹤舫公去职幽居,我去看他,穆相说,皇上登基年来,只是将前朝旧臣去职而止,并未更行临以重课,总算是仁厚心肠了。”话题一转,提到了今日之事,“此次事发,想让皇上就此及身而止,怕是不可行了,倒不如顺应帝意,彻底的整肃一番,老师以为呢?” 翁心存真的是做官做得久了,越来越胆小,“那,我当如何呢?” 于是,曾国藩掰着手指头为他一一点算,“载垣不过以旗人领班,即便是闹出再大的风波,也是碍不到他的头上的;文祥掌理总署衙门,阎丹初奉旨管着户部,这两个人都是新晋之资,料想也不会受到什么冲击;余下的,就是老师您、学生、还有孙英和了。” “学生想,此事一出,不等旁人,孙英和便会第一个上表奏劾,与其等他第一个,不如交由学生,左右皇上有意借此生事,……” 翁心存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带着疑惑的口吻问道,“若是说,常熟翁氏占尽一县士绅大半,这话还算有点道理,皇上疑我,也是应有之义。只是,讷亲所指者为何人呢?” “这,学生也暂时摸不到头脑。”曾国藩说,“皇上登基以来,满汉并用,然究竟是我汉族官员在朝中更有地位,若说朝中有讷亲、鄂尔泰之流的宗室亲贵,能掣肘朝局,学生却怎么想也想不出来有这样一个人。” “哦,你接着说,接着说。” “如今之势,只有行以退为进之法,皇上看在老师年纪老迈,更是多年来于朝政有大功勋的份上,将奏折留中不发,是为最美;同时请老师修书与叔平、崇白水等人,上章求恳,一来为朝局稳妥计,二来为旧情萦心,皇上也不会断然处置的。” 翁心存低头默然良久,方始抬头,“既然如此,一客不烦二主,就劳涤生拟个稿子吧。”说罢对外呼喝,“来人,把大少爷请过来。” 父子师弟几个在书房中商谈良久,拟了两份奏稿,一份是曾国藩个人所上,参劾翁心存‘治家不严,纵奴为害乡里’的;还有一份也是曾国藩代笔,但是却是翁心存所上,请求以年过花甲为由,请旨告老还乡的奏稿。其中引《汉书?薛光德传》说,‘七十悬车,古之同义’——七十岁退休,户悬车,不预政事,又引老子‘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认为自己年近七旬,不应恋栈。 把文字认真的参详了一番,确定没有什么违碍之处了,当下交人呈上。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军机处照常入值,昨天皇帝出院子踏青,与民同乐,却闹出了这样大的一场风波,翁府的几个奴才给押到刑部,详加勘问,一早上起来,曾国藩先奏陈其事,“刑部奏陈,翁府家奴翁德海,翁得善几人,本是为本府老大人安危计,按常例,行以警戒之法,并无仗势欺人,残害百姓之情。” “然彼等人惊驾于前,咆哮君父于后,刑部所拟,为斩立决之罪。” 皇帝高坐在御案之后,面无表情的听着,一直到曾国藩说完,他沉默了片刻,心中有些无奈:翁德海几个人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何来惊驾之罪?不过他惩办这几个人,并不是要就事论事,而是要借此打击朝中这种越来越颓废的风气!故而明知道这几个人罪不至死,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考虑良久,方始说道,“准了,就照刑部所拟的罪责行刑吧。” “是。” 皇帝伸出手去,拿起了翁心存所上的请求归老的奏折,目光向下,“翁心存?” “臣在。” “你是受先皇和朕两朝恩遇的老臣子,更且是士林楷模,怎么……这么受不得委屈吗?朕训斥你几句,你就心怀怨怼,要离朕而去了?” 翁心存赶忙碰头,“臣惶恐。臣多年以来,受先皇,皇上荣宠恩重,更得蒙皇上多次天语教诲,寸心之间,小有骄矜,自以为论及臣心,并无半点恃功而骄之意,于府中下人,更加是料理有方。却不料昨日方知,家中刁奴,有此大不义之行!思及皇上昨日之言:‘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臣自感愧对君父,以致惶悚无地,不敢以此无能庸碌之才,侍奉君父,更加不敢以颜面扫地之资,立身朝堂。” “君子知耻而后勇。你能够见识及此,今后详加料理改过,也算是逆事顺办。至于你折子中说的,虽然老子有‘知足不辱,知止不殆’的话,但那是指一般的臣子,如你这般的白头宰相,正可谓彰显我天朝气度,对不对?再说,你说七十悬车,为必然之事,那八十仗庙呢?又怎么说?” 翁心存心中暗喜,皇帝这样说话,可见于自己并未有什么成见,能够落得这样的结果,可称是最好。“皇上,老臣虚度七十一春,去日无多,近年来,每每梦回故乡,请皇上俯准所请,容臣回归林下,泉石徜徉吧?” “这话不对。”皇帝辩才无碍,反驳道,“若是都像你这般,以泉石徜徉、高蹈才能适意的话,那诸葛武侯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又该怎么说?” 接下来皇帝又动之以情,说日日朝堂相处,一旦远离,就是朋友也有所不忍,不说先皇和自己相待之厚,即便提及这近十年来中的种种眷顾,也不应言去。他如果真心要走,亦当为皇帝想一想,舍不得和他分离的这番情谊呢! 翁心存泪水哽咽,勉强擦擦泪水,心中觉得差不多了,若是再三恳请的话,一个弄不好,真的惹恼了皇帝,事情就不好收拾了。不过昨天在书房中,他和曾国藩商议过,若是能够达到这样的地步,接下来就是自请削权了!“皇上圣心慰婉,臣又怎么能弃君父而去?只是,臣多年来蒙皇上不次捡拔,委派重任,臣深感精力难及,还请皇上酌次免除,另选贤能充任其间吧。” “这件事啊,容朕想一想。”皇帝思考着说道,“不过,旁的差事也就罢了,只有一个上书房总师傅的事情,还是要你多多担待吧。孩子们也熟悉你了,换了旁的人,怕他们不听话。” “是,臣一定尽心竭力,启沃圣学。” “嗯,还有,你终究是年纪老迈,精力不济,朕想,也不必天天入值,宋朝文彦博十日一上朝,有前例不妨援引。就照此办理吧。” 翁心存心中一凉,终于觉察出,是自己刚才说得太多了!这会儿不容他说旁的,恭恭敬敬的碰头谢恩。 军机处退下去拟旨,皇帝冷笑几声,忽然一指御案,“六福?” “奴才在。” “把朕这碗茶,拿去给翁心存吃,不必谢恩。” 说是茶,实际上是参汤,六福答应着,双手捧着康熙窑的五彩蓝碗,小心翼翼的向殿外走去。 过了片刻,六福转了回来,皇帝又吩咐,“传旨,派御前侍卫一名,护送大学士翁心存回赐邸。” 六福少不得又再跑一趟,到了二宫门外的军机处直庐,翁心存正在啜饮御赐的参汤,脸色比之在慎德堂中要好看一些,等六福传过旨,望着慎德堂碰头谢恩。接下来,找西凌阿,让他派人护送翁心存出园子而去。 这一边,军机章京王文韶拟好了上谕,递到御前,等发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已经给皇帝大为删改了一番,只好另行誊录,再行递上。 除了上谕之外,另外还有两份东西,一份是曾国藩所上的,奏劾翁心存的奏稿,另外一份则是一页素笺,白纸红字,一看就知道是皇帝的御笔。 曾国藩的奏折是昨天临近圆明园下钥的时候,同翁心存的奏折一起递进去的,内容大约是说:‘大学士翁心存历事两朝,遭逢极盛,然晚节当备,责备恒多……’在把咸丰九年三月十三日之事赘述一遍之后,曾国藩写道,‘窃闻舆论动云:翁氏一族,占常熟半数士绅。翁氏登士版者,有翁同书、翁同爵、翁同龢等十九人,汤氏与翁氏世婚,仕宦者有汤修、汤金钊、汤蒙槐者十二人。’ ‘二族本为江苏巨族,其得官或自科目荐举,或起袭荫议叙,日增月益,今未能遽议裁汰,唯稍抑其迁除之路,使之戒满引嫌,即所以保全而造就之也。请自尽三年内,非特旨擢用,概停升转。’ 这份折子看得皇帝无比好笑:人言曾国藩忠厚有余,灵动不足,看这篇折子上所言及的,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践祚十年,臣下的举动、文字、言辞,认真想想,莫不通晓。便以这份奏折而言,也一定是这师弟两个苦思良久之后的手笔。还三年之内?这岂不是摆明了,为日后翁同龢的调转打下一步基础吗? 不过身为一国的天子,有时候就是明知道臣下在和自己耍心眼儿,也要装作不知道!登基十年,皇帝却觉得心境已经苍老了很多了。 第113节 借势生威(5) 心中苦笑着,皇帝提笔写到,“朕思翁心存、汤金钊等,若果擅作威福,曾国藩必不敢为此奏,今既有此奏,则该二臣并无声势能钳制竂采可知,此国家之祥也。大臣任大责重,原不能免人指摘,闻过则喜,古人所尚。” “……若有几微芥蒂于胸臆间,则非大臣之度也。大学士翁心存,亲族甚众,因而登士籍者亦多,今一经察议,人知谨饬,转于心存有益,今见此奏,益当自勉,至于职掌太多,如有可减,侯朕裁定。” 写完看看,皇帝心中暗自无奈,这样的朱批文字,不过是自己、曾国藩、翁心存几个人彼此心照而已。 同时,皇帝还极为罕见的,赐诗一首,这在咸丰朝以来,还是第一次!诗文是这样写的:职曰天职位天位,君臣同是任劳人,休哉元老勤宣久,允矣予心体恤频;潞国十朝事勘例,汾阳廿四考非伦,勖兹百尔应知劝,莫羡东门祖道轮。 在诗文的下面,还有一句话,同样是朱批文字,“御制诗一章,以劝有位。” 上谕文字是交内阁明发的,多有溢美之词,一开头说翁心存,‘两朝老臣,襄赞宣猷,敬慎素着,朕屡加曲体,降旨令其不必向早入朝,而大学士日值内廷,寒暑罔间,今年几古稀,于承旨时,朕见其容貌稍觉清减,深为不忍。’ 这段话体恤老臣,情见乎词,但下面的话,似乎就有点轻薄了,‘夫以尊彝重器,先代所传,尚乎珍惜爱护’,等若是将翁心存当做老古董来看待。 在皇上删改过的上谕中,特别标明,这段话不可漏掉,曾国藩心中明知道这十几个字未必是什么好话,也不敢违旨,让王文韶照实而录,接下来便是转笔,‘况,大学士自皇考时倚任纶扉,历有年所,朕御极以来,弼亮寅工,久远一致,实乃勤劳宣力之大臣,福履所绥,允为国家祥瑞。’ “…………” 王文韶写旨以毕,呈进军机处直庐,载垣不提,文祥终究是后进,翁心存不在,孙瑞珍就是首辅,他却皮笑肉不笑的摆摆手,示意他直接交给曾国藩。 曾国藩也不推搪,取过来看看,心中酸楚难言:‘允为国家祥瑞’一句,是说他福禄寿考,为国家的瑞征,再配以勤劳宣力四字,无异明白暗示,翁心存不过是福气好,恩泽厚而已,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相业。 认真想想,皇帝的话倒也并非是虚妄之词,只是,老师多年宦海,最后落得君父有这样的评价,怎么说都是一件让人觉得遗憾而难过的事情。 曾国藩叹了口气,接着再看。他在军机处入值有年,皇帝的脾性很清楚,京外奏折不提,京中的一些明发诏谕,已经很少有御笔亲书,而且是这样的长篇大论的文字了,上谕中对于翁心存请旨离京而去的要求,皇上似乎认为他没有回归乡里的必要,先说,‘大学士绍休世绪,常在京邸,今子孙绕膝,良足娱情,原不必以林泉为乐。’ 这是说翁心存想回故乡,不外两条原因,一则是由于少年游玩之地,魂牵梦绕;或者是子孙居乡,不能自己。而翁心存这两条都占不到——他幼年时候就在京中读书,中士之后,更是常在帝都,子孙也都是在身边,故而理由都不存在。 接下来又说,倘若翁心存真是以林泉为乐的话,则‘城内郊外,皆有赐第,可随意安居,从容几仗,颐养天和,长承幄泽,副朕善待耆俊之意。’ 不过,上谕中有‘见其容貌稍觉清减,深为不忍’的话,也要拿出一个处置之道,“考之史册,如宋文彦博十日一至都堂议事,节劳忧老,古有成模。” 宋朝的时候,中书、门下、尚书三省的长官议事之处,名为都堂,这里是以之比作军机处,上谕中交待得很清楚,‘着翁心存十余日一入内廷,以备顾问。’ 在上谕的最后,皇帝写到,‘且令中外大臣,共知国家优崇元老,恩礼兼隆,而臣子无可已之,自应鞠躬尽瘁,以承受殊恩,俾有所劝勉,亦知安心尽职。’ 最后这段话,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有期勉翁心存为朝臣做一个榜样之意,但反过来想一想,也可以看做是皇帝的警告:这些话反过来都是可以作为罪状的! 曾国藩有点搞不明白,翁心存既然已经当面承旨,不再提及告老还乡的事情,皇帝为什么始终还是不肯放过呢?左右想不明白,把上谕向外一递,“行文交内阁,明发吧。” 上谕文字是交内阁明发的,多有溢美之词,一开头说翁心存,‘两朝老臣,襄赞宣猷,敬慎素着,朕屡加曲体,降旨令其不必向早入朝,而大学士日值内廷,寒暑罔间,今年几古稀,于承旨时,朕见其容貌稍觉清减,深为不忍。’ 这段话体恤老臣,情见乎词,但下面的话,似乎就有点轻薄了,‘夫以尊彝重器,先代所传,尚乎珍惜爱护’,等若是将翁心存当做老古董来看待。 在皇上删改过的上谕中,特别标明,这段话不可漏掉,曾国藩心中明知道这十几个字未必是什么好话,也不敢违旨,让王文韶照实而录,接下来便是转笔,‘况,大学士自皇考时倚任纶扉,历有年所,朕御极以来,弼亮寅工,久远一致,实乃勤劳宣力之大臣,福履所绥,允为国家祥瑞。’ “…………” 除却明发的上谕之外,另有一份誊录写好,命御前侍卫到翁府传旨,种种规制完毕之后,翁心存捧读圣旨和皇上御笔的诗文,认真的看了半天,问过府而来的曾国藩,“这份诗文,是皇上的亲笔?” “是。”曾国藩答说,“皇上特别交代,这首诗连同上谕文字一起,赍送到府。” “我也看得出来,不通之处仍在,足证为原作。” 品评皇帝不通,虽明知是不妨事的,亦不宜出口,曾国藩抿抿嘴唇,沉默不语,暗示为一种规劝。 “涤生,你看这一句:‘莫羡东门祖道轮’,难道连羡慕都不行了吗?” 听翁心存咬文嚼字,足见对这首诗很在意,曾国藩斟酌着语句,出言很谨慎了,“我想,这个羡字没有什么特别的深意,这里要用仄,羡字去声,读得响。” “皇上的诗,也用得着讲声调吗?” “爹。”翁同书也觉得需要劝阻,这样的话传到皇帝耳朵中去,如何了局?所以在一边为皇帝辩护说道,“前一阵子,皇上还特意到南书房要过赵秋谷的声调谱来着。” “好,不谈这一句了,涤生,我问你。”翁心存的脸色有点发红,“汾阳廿四考非伦,是用的什么典故?” ‘……汾阳……’一句用的是平定安禄山之乱的汾阳王郭子仪的典故,他当年久任中书令,历经二十四次考绩,以年资而计算的话,翁心存道光二十年任大学士揆席(也可以算作是拜相),不能算做是‘非伦’;所以言者,是彼此相业不同。郭子仪身系唐室安危二十余年,这一点是翁心存怎么也比不上的。 曾国藩当然明白,翁同书也清楚,只是这样的话如何能够出口?当下再做劝慰,“老师又何必看得这么认真?” “不,要弄清楚。因为皇上虽然诗文极少,但正因为少,所以每每另有深意,我非得弄清楚不可。” 这样的话曾国藩没办法接口,他也不清楚皇帝是不是措辞不当,只好保持沉默。 翁心存只觉得额头上的血脉突突跳动,一阵阵觉得心悸,脸色也不是很好看了。翁同书在一边看见,吓了一跳,“爹,您不舒服?来人,来人!快点找郎中来,老爷不舒服!” 好一番鸡飞狗跳墙之后,从同仁堂请来的大夫留下药方,由翁同书陪着出了府门,再转回房中,翁心存的咳嗽已经止住了,“你和涤生在这里,我有几句搁在心里的话,不吐出来,只怕日后真要带到地下去了。”他看看左右说,“叫大家都出去。” 翁心存原配早丧,身边只有两个姨太太伺候,听老爷吩咐,众人不敢不听,带着丫鬟、下人回避出去,翁同书亲自查看一遍,确认绝无隔墙之耳,又回到书房,端一把椅子放在他的左首,这是为曾国藩预备的;自己取了一把小板凳,坐在父亲右腿边,这样离得近了,他说话也可以省点力气。 “我原本想照涤生所说,行以退为进之法,觍颜厕身庙堂。皇上若是准了呢,自然是极好,我也可以偷得浮生一朝闲,享一享含饴弄孙之乐;若是不准,也没什么。少小离家,故乡的一切,早已经渐次远去,便是埋骨京师,也不为异乡之鬼。” 翁同书听着心中一酸,“爹,您别这样说话,您的年纪还不是很大,春秋还长着呢。” 翁心存里也不理儿子劝慰的话,“现在看来,涤生昨天的话很是,皇上着意进取,有心借这一次的事情,整肃朝局。照这样的情势来看,想终老龙眠,必成妄想!”他停了一下,看一子一门生只是用期待的眼神望着自己,却不发问,便继续说道,“这话何以言之?长途跋涉,就算安然到家,可是涉历江河,虽无风涛之险,而方寸之间,不能无风涛之忧——你们现在年纪还轻,不能体会我的心境,等到二十年后,就会知道了。” “老师的话是不是说,惮于远行?” “是的。不过这惮与不惮,不可执一而论。所谓境由心造,心中思念徜徉林下之乐的时候,不惮冒险,倘或到了我已经觉得可以安身立命之处,再叫我入职庙堂,就会觉得浑身不自在了。” “老师的意思是说,一旦悠闲下来,就惮于入朝供职了?” “是啊,我所顾虑的,就是这一点。”翁心存说,“皇上着我十日一入朝,以备顾问,你们想想,十数日不见,朝局内情一无所知,皇上一旦问起来,老夫半点也答不上来,一次两次尚可,时日、次数多了,恐又要生出事端。” 这话翁同书不大听得明白,曾国藩却是懂的:能够由军机处奏报到御前,和皇帝共同谋划解决的,都是国之大政,军机处的几大员赞襄纶扉,表面上看起来荣宠无双,实际上真真正正是伴君如伴虎,更不用提还有一个孙瑞珍,为南北纷争,去之唯恐不快?要是在皇上面前多方砌词攻讦,次数少了还不必怕,次数多了,再加以翁心存年纪老迈,势必引起皇帝的反感! 想到这里,曾国藩忽然想起当年在穆彰阿府中,和自己谈及的重臣、宠臣之说!浑身打了个冷战——直到这时候,他才大约的明白,穆彰阿话中的涵义。 “涤生,你怎么了?” 曾国藩苦笑着说道,“学生想起当年的一件事来……”他强自回忆着,把穆彰阿和自己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最后说道,“学生想,身为人臣者,助君父成就千秋令名,使自己有一番青史荣光,固然是应有之义,但这其中种种分毫差别,也是只有个中人,方能领悟啊。” 翁心存慨然点头,“说得是,见得透彻!”他说,“可惜,穆鹤舫也算人才难得,……” “爹,已经不在的人了,说他作甚?” “你懂什么?”翁心存瞪了一眼儿子,‘穆鹤舫纵有不是,也是为先皇高年,不忍陈拂逆之事,要说全然是为了包庇,怕是连皇上也圣心不肯认同的。” “老师这话说的是。学生也以为,穆相去朝,多为新君有意振作——凡此种种,只看其后数年间,皇上对他一直关爱有加,也可以看得出来。” “皇上此番动怒,不惜掀起波浪,也要一究到底,你们以为,只是为了家奴不法,惊扰到了圣驾了吗?”翁心存苦笑摇头,“不是的,这只是为了我等都已经卷入党争的漩涡!” “……党争之下,虽有荣宠无双,却也是暗藏祸端。这句话,你们一定要记住。” “是,”曾国藩和翁同书同声答应。 “我的话到此为止,”翁心存说,“从明天起,我一个月进宫三趟,一切听其自然——你们,也好自为之吧。” 于是,翁心存就不常到园子中来了,军机处名为六人,实际上只得五个,而朝臣眼见皇帝于党派纷争丝毫不留情面,也各自选择了偃旗息鼓,“……山西盗卖官仓储粮一案,已经潘祖荫、肃顺、朱光第、彭玉麟等人审清问明,除犯案官员,各有所惩之外,省内粮户合计十六家,皆经巡抚衙门下令关门停业,待刑部定谳之后,方可择日再开。” “商贾天性就是贪图利益。也不想想,朕登基以来,于商民百业,难道还不够宽仁吗?行事之间只顾自家,全然不管朝廷用度,百姓死活!这样的商铺,不必再有存在的必要。军机处廷寄肃顺、潘祖荫几个人,告诉他们,以上十六家粮商,全部关张,不允许再在省内有经营之权。” 翁心存不在,孙瑞珍也便成了首辅军机大臣,闻言楞了一下,“皇上,商户行止,固然有可究诘处,但若是全数关闭,臣只恐商户中有众多百姓,失去所业之下,心中怨怼啊?” “怨怼什么?怨怼也是怨怼自己家的主子,做事全然不经大脑,明知道是朝廷官仓正用粮米,居然也敢接手?”皇帝白了孙瑞珍一眼,对他的奏答大为不满,“同时明发各省,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出现,不但犯官要问罪,就是那些插手其间,只考虑自家营生,而不去管,也不过问粮米由来是否正当合法的商家,也一并照此处置。” 他停了一下,又说道,“你们记住,买卖两造,孰是孰非,从来都是很难分得清楚的,京、外这么多的事情,也没有那么多是精力听他们打这些口舌官司。与其浪费时日,纠缠其中,还不如以断然手段,一概处置。” 曾国藩心中很不以皇帝的话为然,正要想办法劝解几句,只听阎敬铭在一边碰头答说,“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皇上的话,正是应了亚圣的治国之方。臣感佩莫名。” 皇帝满意的笑了,“潘祖荫、肃顺几个,这一次的差事做得不错,明发,着潘祖荫回京供职,肃顺嘛,真除吧。” “喳。” “还有,”皇帝继续说道,“山西省内十六家商户,一概将家产抄没充公,所有案中人等,尽数拿到京中来,由刑部问罪待堪。” 曾国藩碰头答应下来,随即出声问道,“那,皇上,以上商户各家所掌的买卖店铺,并所有雇员,该如何处置呢?” 皇帝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似乎认为曾国藩把这样的问题抛出来让自己解释,是一件很失礼的事情,其实他知道,曾国藩这样做,也是在委婉的向自己表示规劝,“店铺就地贱卖,雇员嘛,若是新接手的主人愿意收留就收留,不愿收留的,让他们各自谋生路去!” 他冷笑了几声,“这样的事情还用得着朕来替他们过问吗?” 曾国藩脸一红,恭恭敬敬的碰下头去,“是,臣都记下了。” 第114节 肃顺妄行(1) 旨意到省,行礼之后,各自起身,都是面上带着笑意的彼此拱拱手,潘祖荫不提,从上一年八月出京赴陕西任职主考,半路接到这样的差事,弄得他连回家过年的心情都没有,如今总算是差事完毕,想来回京之后,皇上定然会更有重用。 在肃顺来说,暂属多日,终于熬出来了,朱光第和彭玉麟不论年资还是帝眷,都不及自己远甚,谁知道这两个年轻人居然是实授,自己倒是暂局?不过他知道,皇上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当年之事,圣心犹自不曾放下,另外一方面,也是有激励自己的意思在内。最后一点,以自己的身份,与藩臬二司,两个年轻人争抢,传扬出去,又是很好听的事情了吗?故而肃顺心中一直等待着。 直到案子全数了结,多日来萦绕心中的不快终于一扫而空,“恭喜雨亭兄,终于红顶子了。” “哪里,哪里。朝廷封赏,是皇上圣意垂怜,肃某何敢居功?”肃顺心情极好,当下说道,“雪琴、杏簪、伯寅,今天晚上在我这巡抚衙门中摆宴款待,为伯寅老兄践行。” 官司已了,潘祖荫无事一身轻,笑着点点头,应承下来,“那,今天晚上就叨扰雨亭兄了。我先告辞,晚上再来。” 肃顺几个人向外送了几步,转身回到堂上,“亭公,皇上的旨意中写得清楚明白,要将丰泽号等十六家粮户统统关闭,并将商铺中主事之人全数缉拿进京,大人以为此事当如何料理?” “圣意如天,又如何能够有缓颊之处?”肃顺说道,“杏簪、雪琴,你们以为呢?” “职司以为,这样行以严刑峻法,殊非皇上待下仁厚之常,想来定是有人从旁进言方致,不如以省里的名义,上表朝廷,请皇上收回成命——最起码,也要分别对待吧?” “我也在想这件事。”彭玉麟接口说道,“只是,丰泽、全谷、有余、呈祥等十六家粮商铺户,内中人丁不下万余人,若说全数失却营生之道,也与皇上此番追诘盗卖官粮,本意是在关爱百姓的初衷不符,两位大人以为呢?” “嗯,雪琴的话说的透彻,只是啊,皇上的脾气你们二位不知道,言出无改,更何况这件事,皇上怕也是真的动了怒气了。” 朱光第和彭玉麟相视一笑,“若是旁的人求恳,皇上还不会听的话,有一个人出言,难道皇上也会驳了吗?” “哦?是谁?” “还能有谁?自然是本省新任学政的翁大人喽。” 肃顺恍然大悟,京中发生的一切,通传全国,山西省内自然也是知道的,翁心存为府中家人所累,几乎落得个罢职去朝的结果。即便看在他年齿俱高的份上,并未凌厉而断,但翁心存也为之大大的丢了面子,只不过,这件事的内情如何,是瞒不过天下人的。 若是能够由翁同龢上书言事,以他的帝眷,加以皇帝心中于翁氏一族的愧疚之情,此事未必就一定争不下来。只不过,翁同龢和乃父不同,为人大有忧谗畏讥之心,这样的当口肯不肯仗义直言,还是个问题哩。“他,肯吗?” “大人放心,叔平兄年纪虽轻,却也是正色立朝,这样的事情,更是关系省内数万百姓的民生大计,翁少兄定然是肯于上条章言事的。” 肃顺想了想,总觉得这样做未必稳妥,“嗯,除了叔平兄之外,我想,近日我要上折子给皇上,请旨回京一趟。” “大人可是有事?” 肃顺神秘兮兮的一笑,“事情嘛,自然是有的。” 朱彭两个面面相觑,看他没有说下去的意思,二人也不好多问,只得彼此笑笑,不再追问了。 肃顺打定主意,心中越想越美,这件事还是上一年八月间自己回京述职的时候和皇上提起过的,虽然皇帝表面上没有多说什么,但他侍君多年,主子的眉眼高低无不深入眼底,他猜得出来,这位年少风流的主子一定是动心了,只不过,如何能够把此事办妥,却是很费脑筋的呢! 他想了想,此事宜急不宜缓,最好能够和翁同龢的奏折一起奏到御前,皇上心情大好之下,当能够俯准所请,若是拖得太久,就不好办了。 想到这里,他吩咐一声,“来人,” “大人?” “拿我的片子,请曹庆福到府衙来。” 山西大案爆发之后,犯官逐一罢官去职,暂时收押在省城监狱中,往来粮商,插手其间的富户也为臬司衙门的一纸传票,从省内各府带到了太原府城中,不过对于这些人,却没有直接收押,而是听候传唤,上公堂对质。 旁的也就罢了,只有一个丰泽号的主家,一介女流,又是寡妇,虽然也给传到了太原,但为顾及清议,肃顺和彭玉麟几个商议了一下,容许由曹庆福上堂,代为‘抱告’。 只是规定,在案子正式定谳之前,是不容许他离开的——曹氏一家很有钱,在太原城有自家别业,名为晋景园的——巡抚衙门的听差到了地头,把牌子递进去。曹庆福不知道怎么回事,老老实实的跟着来人到了衙门。 到了厅上,给肃顺行了礼,“给老公祖请安。” “今儿个传你过来,是有一件事要和你说。”肃顺说道,“朝廷廷寄到省,山西大案所有参与其间,上下勾结,明知是盗卖官仓储粮,为一己私利,不顾朝廷法度,不顾乡梓百姓死活的丰泽号等十六家商户……”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冷笑着说道,“一概全数停业,今后再也不准在省内及大清治下行以商贾往来之事。十六家商户之主,亦全数递解进京,关至刑部监狱之中。” 曹庆福大吃一惊!这岂不是等于断了一家人的活路了吗?算一算,丰泽号的分行支店遍及长江南北,手下从业人数不下万余人,这么多人……可如何料理啊? 他在丰泽号任职大查柜多年,表面上看起来是为了资历最深,为人最得各方推崇,实际上,能够做到这样一个位置的,脑筋灵动才是第一可取之道,他想,这样的事情不把其他十五家商户的掌柜的传来一起宣读,反而单独叫自己过来,定然是有退身之地的。 想到这里,他膝行几步,到了肃顺身前,“老公祖,老大人,请您看在丰泽号雇工众多的份上,施以援手吧?这数万弟兄,一朝失却生计,可怎么得了啊?老大人开恩,老大人开恩啊!” 肃顺一脚踢开了他,“昏话!这是朝廷的旨意,让我如何援手?此事毋庸议!” 他越是这样说话,曹庆福越知道,他这一次叫自己来是有所图的,如何能够放过?呜咽着哭求;“大人,救命啊,大人!救命啊!” 肃顺看看差不多了,方始叹了口气,“若说救你一府中人,也未必不可能,不过,此事极难。” “只要大人交代下来,曹氏一门存殁均感念大人的大恩大德,便是拼了小的的性命……” 一番话说得零零碎碎,肃顺也不以为忤,微笑着一摆手,“你先起来。来人……”他向外招呼,“伺候曹老兄净面洗手之后,再来说话。” 过了片刻,曹庆福重又回到厅上,赔笑行礼,“大人?” “来,坐下谈,坐下谈。”肃顺也带上了一份笑容,示意他落座,这才对他说道,“救助你这丰泽号并其他十五家粮户之法嘛,不外两条。先说第一条……” 曹庆福不敢打断,静静地听他说完,等到他说到最后,方始问道,“大人,不知道翁大人可肯为我等商贾乡民上章言事呢?” 肃顺带着很奇怪的眼神望着他,“我又不是翁大人肚子中的蛔虫,何必问我?” “是,大人教训的是。”曹庆福心领神会,曹家有钱不假,但案子爆发之后,为了上下打点,已经很是花费了一些,翁同龢是翁心存之子,皇上面前很能够说得上话的大臣,只不过了解不多,若是他狮子大开口的话,不知道能够承受的下来呢? 不得已的话,只能劝解当家主母,把江苏省内的一家银庄、一家粮铺拱手相让了,只要能够保住商号不倒,失去一些,也是可以接受的。而且,其他商户如全谷、有余、呈祥等,也都是同案中人,在这件事上,可称是六亲同运,不怕他们不出钱!心中打定了主意,又再问道,“那,大人方才所说的第二条办法呢?” 肃顺嘿嘿一笑,“便是翁大人肯于仗义执言,终究是外来之法,不能入内,总要贵府上自己想一些办法,只要打动了皇上的圣心,不要说是免去你丰泽号的罪责,就是再下恩旨,让你这一家商号的买卖开到京中去,又有何不可?” 曹庆福苦笑摇头,“不瞒老大人,如今我曹氏一门所求的,只是能够安度此劫,其他的,不敢奢求。”他问道,“只是,还请老大人明示,该如何做呢?” “你家的主母,可有子嗣?” 曹庆福这一惊可当真是非同小可,怎么好端端的问道她的身上了?思及肃顺的话,他大约的猜出了一点内情,该不会是肃顺把主意打到曹寡妇的身上了吧?想着自家主母国色天香的清白身子,落到肃顺其胖如猪的身下,他摇摇头,强自挥去心头的厌恶感,老老实实的说道,“这却不曾有过。我家主母入府三年,未有子嗣。”他说,“不过,我家主母,女中丈夫,自老少二位家主相继过世之后,多年来……” 肃顺心中暗骂,曹庆福也算狡猾如鳝,以为不接自己的话题,就能够躲得过去了吗?给脸不要的东西!“是啊,是啊,”他随声附和着,“曹杨氏实在也是本官所见,最有巾帼气的一个。不愧的女中魁首啊!哈哈,哈哈。” 曹庆福一心以为肃顺有意霸占自家主母,他知道,肃顺正室早亡,府中只有两个姨太太,还是留在京中,并未在身边伺候,若是他真的要霸占曹杨氏的话,自己身为奴才,怕是阻挡不住的,曹庆福心中悲苦,忍不住跪了下来,“大人,我家主母是苦命人啊,请大人高抬贵手,给我家主母一条生路走吧!” “这是什么话?难道本官还是在强迫你家主母不成?”肃顺装出一副很诚恳的样子来,“你家主母纵然锦衣玉食,终究是百姓人家,便是富贵,又能够富贵到哪里去?再说,你家主母并无子嗣,日后丰泽号这样偌大的家业……” 曹庆福越听越害怕,肃顺居然还要把主意打到老主人留下的家业上吗?“大人,家业是我家老爷、少爷几辈人辛辛苦苦积攒而下的啊,您……您可不能啊?” 肃顺给他的话弄得有点糊涂,“你说什么?” “大人,莫不是……”曹庆福这份为难就不要提了,支支吾吾的问道,“大人莫不是要我家主母……生下和大人的子嗣……将来承继家业吗?” 肃顺大吃一惊,心中恼怒之下,也不再顾忌,扬手一记耳光,“混账!你当本府是什么人了?这等……大不敬之事,你居然也想安在本府的头上吗?” 曹庆福为他打的一个趔趄,坐倒在地,心中不怒反喜,“是,是,是。是小人糊涂,说错了话,请大人宽恕。”说着话,他扬起手,给自己赏了几下耳光,“让你胡说,让你胡说。” 肃顺看着他满是泪水的脸,忽然弯下腰去,继续说道,“你的话虽然未必正确,却也不是一点不着边际。只不过呢,肃某提及此事,并非为肃某自己,而是为肃某的主子。” 曹庆福立刻抬起头来,“大人的主子?可是郑老王爷?” “嗯?”肃顺含笑摇头,“曹老兄,郑王是在下的兄长,又如何说是主子了?” “那,不知道大人口中的主子,是京中哪位大人?” 肃顺忽然冷了脸,叹息着说道,“曹老兄,我看你也是聪明人,如何这般的不晓事?这大清朝,算得上是我肃某人的主子的,除了那一位,还能有谁?你一定要我亲自说出来吗?” 曹庆福已经猜出个大概,始终不愿说出来,并不是心存忌讳,只是在打着旁的盘算:皇帝身居九重,从不曾到西北之地来,如何知道高平县有一个貌美如花的曹杨氏?自然是肃顺在往来公事中向皇帝陈明的,少年天子,性好渔色,有求凰之心,也只是意动兴到,未必一定会不顾清议,纳入宫中。只要能够打动得肃顺,让他不再提及此事,料想还有挽回的机会。若是那样的话,自然就是极好。只不过,看肃顺盘马弯弓的样子,惜乎是躲不过去了。 “那,难道说是皇上,万岁爷?” “诶!”肃顺重重的在曹庆福肩膀上拍了一记,“我就说,你曹老兄是聪明人。你想想,这是皇上看得起你曹家一族,才有这样的恩命,一人得宠,全家受福,人家求都求不到的好事,你还以为怎么样吗?” “只是,我家主母当年就决心守节,平时虽然因为买卖或者家务,难免要与男人打交道,可是不苟言笑,从无半点可受批评之处。如今大人这样……说话,倘或我家主母不从,弄不好就会搞成僵局,万—……” “万一如何?” “万一抵死不从,一索子吊死了。传出去,有伤圣德。” “吊死了?”曹庆福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肃顺沉吟了片刻,暗中咬住了牙齿,“你回去告诉你家主母,若是从了,日后一切好说,若是不从,只怕祸从天降,也不会仅只她一人而免。” 最后这句话,将曹庆福的脸都吓黄了,不会以曹杨氏一身而免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皇帝求美不成,恼羞成怒之下,随便一句话,就可以将高平县曹氏一族灭了族!因此,原本想过要再求恳几句的说话半个字也不敢出口,诺诺连声地答说:“是,是!我糊涂了!只为喝了几杯老酒,语无伦次,大人只当我在放屁就是。” 肃顺微微一笑,抚慰着说:“言重,言重,我也是说说笑话,大家都不必摆在心上。曹老兄,我们商量正事,事情已经在那里了,曹家要抱怨,也只好去骂陈士枚和吴衍那几个王八蛋。在我,自问已经帮了曹家的忙,接下来的事情,就看你曹家人自己的了。” 他贴近了一点,继续说道,“凭你家主母的人才,到了京中,自然是三千宠爱在一身,到时候,若是真能够诞下一男半女,皇上一高兴,不但你曹家生意通达四海,就是府中操持之人,也有个官位荣光,岂不是好过现在这样,见官碰头、请安,你说是不是?” 这会儿也容不得曹庆福再说旁的,苦笑着点头附和,“说的是,大人说的是。” 第115节 肃顺妄行(2) 肃顺和曹庆福说好,今天容他回晋景园去,向曹杨氏将事情说清楚,明天一早他再回府衙,听候回复,不料当天晚上,刚刚宴请过潘祖荫等一行人之后,还不等他上床休息,曹庆福就急急忙忙的跑了回来,“大人,大人,不好了,我家主母,上吊自尽了。” 肃顺大惊失色。若真是在治下逼死节妇,就是他身为一省巡抚,也是扛不住的,想及日后此事给清流、御史言官知道了,自己官位难保,顿时酒意全都化作了冷汗,“可……死了吗?救活了没有?” “差一点点!硬生生从鬼门关前把一条命夺回来的。” 听说曹杨氏未死,肃顺先松了一口气,但恼怒却接踵而至:好个不识抬举的曹寡妇!自己好心为她曹家想一条退身之计,居然敢以死相拼?凭自己朝中二品,一省巡抚,连一个女子也弹弄不得了吗?可恶,太可恶了! 曹庆福看他惊慌之后,脸色发青,知道他动了怒气,却又无可置一词! 今天下午,回客店之后,曹庆福就将肃顺所说的话,原原本本的告诉了自家主母,曹杨氏目瞪口呆了半天,突然哇的一声大哭开来,谈话自然也就终止了,曹庆福灰头土脸的退出去,不久就听说,曹杨氏上吊了。 他心中又是难过又是羞愧,自觉身在曹家,受两位主子恩遇多年,如今却要为虎作伥,逼迫自家主母做出这样丧德败行的丑事来,为人之耻,莫以为过! 因为这样的思绪萦绕不去,曹庆福深以为悔,一路走来,一路大放悲声,跪在地上,一个劲的碰头,“大人,还是请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家主母吧?我代我家老爷,少爷在天之灵,求求您了。” 肃顺脸色煞气隐现,“好,想不到肃某一片好心,竟成了强人所难!既然如此,就请老兄回去,整理行装,三日之后,由省内押送各家商户,并丰泽号之曹杨氏一起,东去京师!” 曹庆福呜咽一声,又跪了下来,“大人,您不能啊?” “怎么不能?皇上圣旨以下,又有什么不能的?肃某为你府上指出一条明路,你却又不要去走,还有什么不能的?” 曹庆福给他的一番话说得没有了丝毫脾气,呜咽着哭求,“那,容小的回去,再向我家主母求恳一番?” “别!再闹出事情来,连本官也要跟着倒霉,咱们还是公事公办的好。” “不会,不会。这一次小的一定不会闹出事情来,请大人放心。” 第二天,肃顺起了个大早,在府衙中用过早饭,换上一身便装,登轿出南城,到了城外十五里的晋景园,曹家是山西巨富,所修建的晋景园也是太原府有名的大庄院,八匹顶马开道,声威煊赫的到了园子门口,曹庆福早就等在那里,看见蓝呢子大轿逐渐走近,先一步迎了上去,屈身行礼,“给大人请安。” 肃顺就势落轿,打起轿帘,压低轿杆,从里面走了出来,“这一次议得怎么样了?你家少夫人,可答应了吗?” “我家少夫人足足哭了半夜,房中的几个丫鬟一个也不敢合眼,只怕她再做出什么傻事来。这不,刚刚才洗漱歇下……” 听他话中有拒纳之意,肃顺全做不知,看看曹庆福,他也是一夜没睡,眼睛熬得通红,肃顺心中一动:曹寡妇若真的不肯顺从的话,自己也不好硬逼——若是真惹出祸事来,只怕献美于上未必成功,反倒给自己惹来一身麻烦! 不过,未得确证,肃顺心中始终不肯放下此事,“烦请老兄辛苦一趟,说肃某为昨日之事,深感不安,今日特来拜访,还请曹夫人拨冗相见。” 昨天晚上,从巡抚衙门出来之后,曹庆福回转别业,再一次求见少夫人,主仆两个边说边哭,都没有丝毫办法。一直到早上,肃顺再来,亲自拜会,这一下,曹杨氏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 曹杨氏终究不愧是掌管一方的女子,心中痛恨肃顺无耻,却也知道,只是一味推搪,是不行的,真惹急了他,一切公事公办,连同自家这数十年基业,带大江南北数万在曹氏一族门下讨生活的雇员们,全都落不得好,与朝廷相捋,还能扛得过吗? 她吩咐自娘家的弟弟,这一次为官司赶过来帮衬料理的杨真,“小弟,你去请肃大人进来,我在后厅相见。” “是。”杨真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了。晋景园占地很大,从前门进来,走到后面的花厅的路就不近,肃顺一路走,一路想,觉得情况不符常理,如果怕来客说些不中听的话,就该在内客厅这种比较正式庄重的地方接见,大家内眷在花厅接待陌生男客,这多少是件不得体的事。若在无知无识的妇女,原不足奇,只为是托得起这么大一个家的曹杨氏,其故就可思了! 进得后厅,穿过一大片黄白纷披的菊花圃,坐北朝南五楹精舍,绕以雪白的粉墙,门媚上悬着一方木匾,三个蓝的大字:“伴芝轩”。杨真为他解释,曹家少爷的名字中有个“芝”字,芝为兰蕙之伴,所以为自家姐姐特起的这座轩,题名“伴芝”。 这一说,这里完全是曹杨氏的私室,在此延见生客,更显得意不寻常。肃顺心中有些疑惑着,随着杨真的引领,进到厅中,隔着一道湘妃竹的帘子,隐约可见曹杨氏端坐在座位上。 “姐姐,”杨真说道,“肃大人到了。” “请里面坐!”曹杨氏没有什么表情,是一种矜持的冷漠。 肃顺也不以为忤,微笑说道:“当日一别,暌违良久,今日在这太原府中相见,实在是幸会之至,还请曹太太不要责怪在下来的冒昧啊。” “不必客气!请随便坐。” 客座已摆好果盘,泡好了茶,肃顺、曹庆福上下分座,曹杨氏依旧身在帘后相陪,杨真垂手肃立在一边,只偏着头看肃顺。 厅中尴尬的沉默了半晌,只听曹杨氏幽幽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大人,敝号上下,做事糊涂,往日种种过失,都是民妇一人之罪……与商号中僚属雇员无关啊。” 肃顺叹息一声,隔着竹帘说道,“夫人这话,着实是有些道理,只不过,夫人有所不知,皇上秉性仁厚,践祚以来,最以民生大计为圣心第一挂念事体,自然的,也是最恨有那无良之辈,投机取巧,蒙蔽天下。不论是朝中大员,抑或是升斗小民,一经发觉,从无半分情面可讲。” 曹杨氏心中一阵一阵火起,皇帝如何知道自己这样一个山西省内普通的寡妇的存在?还不是肃顺进言?想借着自己的姿色,再蒙皇上恩宠,为其仕途铺路?明明心中不耻其为人,还不能得罪他,“那,大人以为,可有规避之道?” 不等肃顺接口,她又再说道,“不瞒大人,民妇府中,三世积存,总还有一些……” “夫人这话莫不是说笑吗?”肃顺摇头轻笑着说道,“若论及富贵,可还有过于天家的?天子富有四海,予取予夺,何物不得?倒要夫人来奉献?” 曹杨氏一呆,不知道肃顺是真傻还是装糊涂,“那,就没有旁的解决办法了吗?” 肃顺干咳了几声,左右看看,曹杨氏会意,他大约还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摆摆手,“老曹,小弟,你们先下去吧。” 曹庆福应声而起,拉了杨真一下,将不情不愿的年轻人拉了出去,“大人,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未亡人说的吗?” “不瞒夫人,皇上早听闻山西省内有倾国佳人,圣心挂念,亦非一日。这一次不过是借此事的由头,宣夫人入宫一见……” 曹杨氏心中冷笑着,入宫‘一见’?一见之下又当如何?自己还能出得来吗?当年在家中也算是幼承庭训,秉持好女不二嫁的古训,丈夫亡故之后,再无旁的心思,只盼着能够将公公、丈夫留下的家业打理好,日后从本家中过继一名子嗣,承继香烟,也好不负夫妻一场的情分。 她心中胡乱想着,继续听肃顺往下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无论男女老少,都是皇上的子民,降旨宣召,有何不可?说来是一种罕见的荣遇,岂仅曹府上,” 肃顺指一指外面,又指一指自己,“你、我,不管是贵府上的亲戚或者朋友,能有一点渊源的,皆当引以为荣。至于召见以后,皇上有恩典下来,曹家府上固然声势更加不同,就你我又何尝不能沾一点光。所谓‘一人得道,鸡犬成仙’,正此之谓。” 这番话固然有理,却骗不过曹杨氏,她紧接着又追问了一句,“如果我不愿去见皇上呢?会有什么祸事?” “这就很难说了。皇帝开一句金口,就是圣旨,不听皇帝的话,就是抗旨!这个罪名,可大可小,大不一样。” “‘可大可小,大不一样?’”曹杨氏这时才皱皱眉,有些伤脑筋的模样。 肃顺看不见她的容貌,但听她语气略见含糊,也能够猜得出来,她的打算是,倘或罪小,便挺一挺,现在听说可大可小,变得无所适从,所以有此一说。 果然,停顿了片刻,只听曹杨氏又问道:“一样的罪,怎么可大可小?” “只为因人因事而不同。”肃顺早就料到必有此一问,已预先想好了说法,“有时候不能认真,即或有罪也就小了。举个例说,有一个可爱的女孩儿,皇上见了心中喜欢,或许会说:‘来!给我香一个。’女孩儿回他一句:‘我不要!’扭头就跑。皇上无非哈哈一笑,还能跟孩子认真吗?” 这个譬喻,浅显明白,非常适当。不过只解释了一半,如此是“可小”,那如何又是“可大呢?” 转到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就会发现,肃顺其实将另一半也解释了。童言无忌,孩子的话,认不得真,而皇帝如果想香一个女孩儿的小脸蛋,无非好玩,香不到亦不会认真。但如果是大人就不同了,皇上如果想跟自己亲个嘴,起此一念,便是件很认真的事,倘如所欲不遂,心里是何想法?不是恼羞成怒,便是怪她不识抬举。那一来,欲加之罪,还小得了? 想到这里,曹杨氏羞得脸蛋儿通红,心中更是大恨,肃顺居然旁的不举,单单举这样一个例子? 肃顺在帘子外面,看不见她的表情,继续说道,“此事关乎府上祸福荣辱,请慎重考虑。语云:‘小不忍则乱大谋’,朝坏的地方去想,不测之祸,恐怕还要蔓延到三亲六眷。”略停一下,他又表明立场,“在下不过承命宣旨,并无借此求荣之意。曹太太意下如何,请说一句,方便我回去交差。” “这,事缓则圆,大人能否容民妇几日?” “自然无妨。”肃顺想了想,左右这十几家商铺的店面充公之类的事情不是一蹴而就的,缓上几日,亦自无妨。他说,“其实,本官昨日与贵介已经说过,此事未必如夫人所想的那般糟糕。” 不等曹杨氏发问,他又继续说了下去,“据本官所知,夫人入府数载,未有所出,可是的?日后这一大家子的产业,难道要落到外人手上吗?” 这番话曹庆福昨天未及和曹杨氏说起,就为她的哭声所阻了。今日听肃顺提起,曹杨氏楞了一下,“大人这话何意?” 肃顺一笑,“夫人也是过来人,何必要本官再做分解?” “大人这话,民妇不明白。” “身为女子,进宫陪伴君父,本是三生修来的福分,这还不算,若是夫人梦熊有兆,日后诞下龙种,选一贤能阿哥,承继曹家基业,一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岂不是也好过如今这般膝下犹虚,冷冷清清吗?” 曹杨氏怎么也听不下去了,霍然而起,“大人这话怕是不然吧?不提朝廷法度,只是说及人情,焉有旁姓子嗣,继承家业的?” “法度?皇上的话就是法度!”肃顺毫不犹豫的顶了过去,“皇上若说行,哪一个敢说不行?” “你?!”曹杨氏又惊又怒,偏偏无言以对,若是皇帝真的要为此事下旨,自己一介女流,曹家上下,又有哪一个能够推搪得过?她颓然的叹了口气,“就算你说的有理,只是,大人,此事既关乎寒家的祸福,而且说不定会害亲戚,我倒真是不能不好好商量一下。” “是!请便,请便。” “来人,传老曹进来。”把曹庆福和杨真唤进来,曹杨氏交代一声,“请你陪一陪大人。”说罢起身,扶着侍儿的肩头,袅袅地往后而去——裙幅过处,一缕甜香微渡,连不惑之后的肃顺都有些心旌摇摇,大起绮念了! 目送她的背影消失,不觉惘然,曹庆福怔怔地坐在那里,半天不开口。却见那个叫杨真的年轻人绕室彷徨,愁眉不展,嘴里不断地喃喃自语:“教我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姐夫啊?” 一遍又一遍,惹得肃顺有些烦躁起来,中断了和曹庆福的说话,转而问道:“老兄,你在说什么?什么对不起死者?” “这里的当家人,是我的姐姐,我姐夫临终以前托过我,照料好我姐姐,结果照料出这么一件事来!”杨真说,“曹家虽跟我一样是买卖人,不过几代以来门风是好的,从无再醮之妇。” 这种态度近乎迂腐了!到此地步还说些不切实际的话,肃顺觉得可气亦可恨,同时也警觉到,杨真既然是曹家少爷生前托付的至亲,可知发言很有力量,如果他仍然持此态度,事情便难顺手。得要说几句狠话,封封他的嘴。 想停当了,便冷笑一声说道:“我倒想不到,杨氏一门,还有这样一位道学先生,失敬之至,所谓事有经权。你受你姐夫的付托,照料姐姐,却不想想,此番案子发出来,于你姐姐一家人而言,本就已经是成了灭门之祸!两害之间取其轻,你倒想想,是这这一家老小生计性命为重,还是你姐姐一身荣辱事大?” 一吓一劝,忠厚的杨真入彀了!只见他跺一跺脚说:“罢了,罢了!灭门事大,失节事小。一切,就请老大人担待吧!” “这就是了嘛!”肃顺做出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笑嘻嘻的说道,“老兄也不必以为此事之后,于你杨氏一家有什么风言风语,令姐能得进宫,不知道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福分呢!更何况,事关天子,哪一个敢多言多语,从本府这里,就第一个饶不了他!” 出了花厅,步曲回廊间,曹杨氏流了满脸的泪水,“相公,妾身怕这一次入京,终将是清白不保,受辱难免,只盼你在天之灵清明不灭,知晓为妻的一片难处啊!”她一边哭,一边在心中暗暗打定了主意,一待此事彻底了结之后,自己就要以身殉夫,不受清白之辱! 第116节 再掀大案(1) 三月十六日,翁同龢的奏折抵京,为省内十六家粮米商铺尽皆封闭,家主徙往京中事言之不可,在折子中他说,“臣以为,安土重迁,人之至愿,省内百姓就有田庄土地,千载之下,相安已久,靡不有父母坟墓在焉,一旦更易,不能互相迁徙,且值此初春,各户率领所属,沿村栖守,守候日久,耗时伤农,其情可悯。” “……附近百姓,闻朝廷此举,所在惊惶,且据士民环门哀呼,谓州县熟地,守土多年,一旦徙往京中,则田荒粮竭,无以资生,岂无铤而走险者?地方滋事,尤臣责任所关,不敢畏忌越分不以实闻,伏乞断自宸衷,毅然停止。” 皇帝看着翁同龢从山西奏上来的密折,心中苦笑,真不愧是在南书房历练多年,又是一举夺魁的大才子!每一句话都是打动到自己的心中,若真的是将这十几家商户统统关闭,害得百姓失去所有依靠,只怕也自己也会觉得不忍吧? 只不过,他心中实在不愿意就这样放过这些眼睛中只盯着银钱,丝毫不顾及朝廷法度的黑心商贾,该如何决断呢? 思忖良久,他也想不出一个更好的办法来,只得将其拿出来,交军机处共议了,“……你们以为,该当如何做,才能让这些人既学会了教训,又不至于有翁同龢折子中所说的,百姓为之受苦的情形出现?” “臣以为,当饬令山西巡抚,将十六家商户统统召集到一处,痛加申斥之外,课以重罚。将他们此番经手官粮买卖所得利益,尽数充公。” 阎敬铭听完曾国藩的奏答,紧接着说道,“臣想,将所得非法利益抄没充公,本是应有之义,若仅仅如此,难收朝廷警戒世人之效,应该另行征收罚没之款,让丰泽号等商户,今后再不敢行以这等贪利忘义之举,方是正办。” “阎敬铭这话说得对。朝廷种种新政,大有惠及商民之行,却兀自得陇望蜀,贪心不足,也就怪不得朝廷了。着山西按察、布政两级衙门,将十六家商户所得利益逐一计算出来,得脏钱十万两以上者,以三十倍罚之;十万两以下者,以二十倍罚之。”皇帝恶狠狠的说道,“朕就不相信,看看是他们落到自家手中的钱多,还是朝廷罚得更狠!” 文祥和曾国藩相视苦笑,这一下,山西省内这十几家商户,可真的是要大大的伤一笔财了。只听皇帝继续说道,“还有,这十六户人家,并僚属、雇员之中,查柜以上一级的人员,统统将名单呈报在册,家中若是有该当应试之龄的学子的话,一概免除三科之内下场应试的资格。” 曾国藩知道,能够争得到这样的结果,已经是托天之幸,当下不敢再多劝,恭恭敬敬的答应了下来,“是,等山西学政将名册报上之后,臣当行文礼部,汇具成文。” 皇帝点头诏准,放开了此事,问道,“还有什么事?” “回皇上话,直隶总督骆秉章上折子说,京保铁路再过一个月,就要正式开始动工了,百万民夫早已经征调完毕,请旨朝廷,将户部所欠的工程款项银子逐一拨到,另外,省内截流银,合计二百三十一万六千零五十五两银子的明细,也已经同时封上。” 皇帝眉梢轻扬,带着疑惑的口吻问道,“工程尚未开始,就已经花了不下一二百万两银子了?不会太多了吗?” “回皇上话,这其中有个缘故。”阎敬铭不慌不忙的说道,“直隶省内,多有旗下百姓人家,所要花费的征用田土,安置百姓,甚或迁移坟茔各种款项,都要比江南之地,来的更多一些,故而,前期花用,要多一点。” “正经事是一点也做不来,等到国家征用土地了,这些人反倒比任何人来得都更加积极!这就是所谓的旗人。”皇帝冷冷的说道,“还有什么?铁路大工动工在即,民夫征用,都是来自何方?” “大都是省内流民百姓,还有一些,是省内军制改法之后,裁撤下来的绿营兵士。” 皇帝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问道,“铁路招标之事,最后的进展如何?” 载垣几个面面相觑,招标的事情是以总署衙门为首,工部、户部两方协同处置的,总署衙门不提,工部、户部都是由翁心存管着的,阎敬铭虽然做过户部尚书,这件事却所知不多,故而沉默了片刻,无人答声,“怎么了?怎么都不知道吗?” 阎敬铭只好答话道,“皇上,招标之事,一直是恭亲王当日在的时候负责的,王爷去职之前,此事已经有了定论,最后由英国公司承办其事,中间过程如何,臣等不知。” “怎么……这样呢?”皇帝有点不怀好意的哼唧了几声,“那,英国人所以中标的款项,到底是多少?可有人知道?文祥,你知道吗?” “奴才知道。”文祥答说,“英国人中标款项,合计在七百万两上下。” 皇帝几乎给他的话气乐了,身为军机大臣,又是奉旨管着总署衙门的旗员大臣,居然说出这样一个笼统而含糊的数字?他有心发怒,脑筋一转,又止住了,“看起来,此事要想清明,一定要问老六喽?” “奴才糊涂,请皇上恕罪,不如容奴才下去,认真查阅清楚,再来御前回奏?” “这件事啊,还是着户部料理清楚之后,再来奏陈吧。——朕有点累了,都下去吧。” 众人齐齐跪安而出,回到军机处直庐,因为皇上有旨意,要尽快将招标事体及往来账目名册料理清楚,随时奏陈,阎敬铭不敢怠慢,命人起草公事,行文户部并总署衙门,将京保铁路招标及往来账目明细所有卷宗统统收总,汇集成文,整理妥当之后,他又想起一件事来——。 这件事便是当初皇帝和他说起过的,咸丰七年的时候正式竣工的江宁铁路工程,记得皇帝曾经说过,江宁铁路不论是总长度还是征用民夫、田亩、百姓祖产、坟茔数量,都远远不及即将新建的京保铁路,但是铁路动工之前,所投入的花费,就超过了不下五百万两银子之多——只不过,皇帝在和自己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直隶省内的奏报数字还没有上来——如今两下一比较,其中差错便很明显了。怎么各方面都远远不及的一条铁路,花费会有如此之巨? 阎敬铭脑中思忖着,手中的活计便慢了下来,照这样看来的话,若说江宁铁路工程之间没有漏洞,没有上下贪墨之行,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但思及前后两任江督,皆有可能为此事落马,下属各方司道一级的官员,更不知道有多少要跟着倒霉,他的心中暗暗打鼓,连曾国藩站到自己身边,都没有发现,“丹初兄?何思之深耶?” “啊?”阎敬铭给他吓了一跳,心中一动,扯开丑脸笑着说道,“涤生兄,您看看,刚才皇上说,京保铁路靡费过大,原来江宁铁路,只是前期花用,就比之多出一倍有余呢?” “哦?有这样的事情?”曾国藩当初不在京中,这样的事情知之不详,探头过来,就着阎敬铭的手中的卷宗看了几眼,“是哩,怎么差这么……多?” “我也觉得奇怪呢?”阎敬铭心中略有惭愧,不敢和曾国藩对视,“这样的卷宗一旦给皇上问起,如何作答?” 曾国藩一时间不以为意,自顾自的说道,“大约是其中种种花费,价目……”他终究不是呆子,说到这里,忽然有些领悟开来,“唔,诚然是难解之题呢!” 话题突然转变,两个人都倍觉尴尬。在曾国藩心中,分外不喜阎敬铭这样诱人深入的行事之道,脸色也显得很不好看了,“丹初兄,不如写一封奏片,听听皇上怎么说吧?” “我也正有此意,正有此意。”阎敬铭心中惭愧,不敢邀他做同声之应,亲自动笔,写了一份奏片,递了上去。不一会儿的功夫,皇上召其入内独对。阎敬铭呆了一下:在军机处而言,独对是很遭人嫉的事情,因为不知道独对时说些什么?皇上忽然问到,会无从置答。自己新近之资,蒙皇上宠召,又势必不能推拒,当下迟疑了一下,“阎大人?皇上还等着呢!” “啊,是,是。”阎敬铭顾不得多想,整理一番朝装,拿上大帽子,跟在六福的身后,出门而去。 慎德堂距离不远,片刻可至,皇帝在东暖阁召见,待他行礼之后,开口问道,“朕刚才看过两省的新旧各方明细条章,江宁铁路新修的时候,你任职户部,当时便没有丝毫察觉其中有疏漏之处吗?”皇帝随手拿起一份卷宗,当场打开来,“你看看,征用民田一项,苏州府治下,昆山、新阳两县内,上好水田共四百二十九亩,分属县内田姓士绅,给银合计壹万零三十七两。大约是二十三两银子一亩田地。这样的价钱,比之……” 他的手在御案上翻找了一下,拿出户部统计而成的京保铁路沿途征用民间田土的造价表,用手一指,“你看看,直隶省内,一亩田地为朝廷征用,不过给银十一两四钱银子。双方差距一倍有余!” 阎敬铭不敢多说,伏地碰头不止,“臣供职无方,未能查奸探宄,上疏廑忧,请皇上恕罪。” 皇帝理也不理他,随手一扔,将卷宗抛到清亮如镜的金阶上,继续在御案上翻找,不一会儿的功夫,又听他说道,“还有这里,……征用民夫款项,每日额定供给食水之外,给付现银六钱三分,一月一结;而直隶省呢?也只有五钱二分银子。江宁铁路,耗时数载,征用民夫几近百万,你算算,只是这一层之中,为下面的混账行子,就贪墨了朝廷多少银子?” 他越说越生气,用力一拍桌案,大声咆哮,“亏你还腆着脸,和朕说当年在户部行以什么清廉之法,户部的司员,能够贪得多少钱?国家拨巨额款项,修建铁路,只是这往来账目,如此糊涂,若不是从直隶往来账目中,给朕看出毛病来,你还丝毫不知道?” “皇上息怒,都是臣糊涂,都是臣糊涂!请皇上息怒,请皇上息怒!” “朕息什么怒?你让朕怎么息怒?”皇帝忽的站起身来,鼻息呼呼有声中绕室蹀躞,“这件事不能就这样放过。六福?传军机处、内阁、并都察院都御使,副都御使,到慎德堂见驾,快去!” “喳。”六福吓得脸色苍白,答应一声,转身就跑,“等一等!”阎敬铭立刻出声拦阻。 “怎么了?” “皇上,江宁铁路,工程浩大,更且靡费繁多,但此刻只凭往来账目之中的数字差别,难以定罪啊!”阎敬铭赶忙说道,“况且说,两地民情、民风不同,田地略有差价,怕也是正当之理。若是仅凭这几款,就要入人之罪,臣恐难以尽服天下人之心。” “……更且说,若是大费周章,事后并无所得,岂不是给了旁人以口实?” “什么口实?这样巨额花费,难道朝廷就不该查一查往来花用吗?” 皇帝的语气虽然很严厉,但在阎敬铭听来,已经知道,他也为自己的话动了心思,当下更放平缓了心情,娓娓奏陈,“皇上,便是如此,又何必着内阁学士、都察院插手其间?没的给江苏上下以惊扰之苦,更会令得有罪之人,事先做好准备,若是那样的话,则皇上这一番整肃吏治,并肃清奸宄的圣心,又要落到空处了。” 皇帝沉吟了半晌,“那,你以为此事当如何料理?” “臣想,当简派一员,亲到江苏去,认真查探一番,最好能够联络大工之中往来官员,一旦查有实据,再行施以雷霆,也未必迟晚。” 皇帝双手十指交叉,思忖了片刻,心中做出了决断:“廷寄四川,着四川龙茂道崇实改任上海道,交卸差事之后,即刻入京陛见。” “是。” 第117节 再掀大案(2) 肃顺是和崇实同日进京的,两个人都是奉旨回京,一个是改任,一个是述职,却同是居住在贤良馆中。在圆明园递牌子请过圣安之后,各自回到馆中,这才知道,结拜的义兄(弟)也落脚于此?各自大喜,崇实赶忙从居住的庭院中到了肃顺的院中,一进门就大声吆喝,“大哥?大哥可在吗?” 肃顺也正想去拜访他,听见声音,迎了出来,“二弟?哈哈!多年不见,一向可好啊?” “给大哥请安。”崇实抢上几步,先自拜了下去,“起来,起来,自家兄弟,何必拘礼?”肃顺拉着崇实的手,真心的笑了开来,“来,和我到里面说话!” 二人进到堂上,这里不是自家府中,只有几个听差随身伺候,摆上香茗、茶点,兄弟两个隔桌而坐,“来的路上看到了邸抄,从天府之国转任鱼米之乡,二弟的帝眷犹自正盛,我这做哥哥的,也甚是为你高兴啊。” “皇恩浩荡,真是令我有如坠梦中之感,大哥,你可知道,皇上为何有这番任命吗?” “我哪里知道?这半年多来,我一直身在山西,京中之事,即便有书信往来,内情也难以揣度,此事,兄弟真是问道于盲了。”肃顺说道,“不管怎么说,从四川出来,终究是好事。云贵半片天,在那种地方呆得久了,没的把人都呆废了,还是江南好,海内第一膏腴之地,想来数载历练而下,皇上又要重用兄弟了。” “皇上垂念臣下,更令人惭愧无地,咸丰八年的事情,小弟每每思来,心中惶悚无地!身为人臣,蒙主上多年训诫之功,而辜负君父,自甘下流,莫以为甚!”谈及上一年的事情,崇实兀自心中慨然,虽然自己自问这一年来在任上所行,不复往日荒诞、疲滑之风,但为了整肃官场,也着实是得罪了不少人,这一次皇上命自己改任上海道,是不是圣心有意保全?只是,若是那样的话,自己在四川任上所行的种种改良之法,岂不是又要落得人亡政息的下场了吗? 肃顺看他沉吟不语,以为他还在为明日面君时候的奏答而担心,于这个大魁天下的拜弟,他难得的真心关爱,有意岔开话题道,“这一次改调上海,家眷可已经都安置妥当了?对了,兄弟,听闻你在任上纳了一房小妾,还是皇上开了金口的?可曾与你同来?” 崇实脸一红,老老实实的点点头,“不瞒大哥,当初之事,也算是小弟酒后无德,只不过,数载而下,我与红莲,如鱼得水,着实是宾主尽欢!” “怕是更多有鱼水之欢吧?”肃顺哈哈大笑起来,向外招呼一声,“来人?到我的宦囊中,取六十两银子,到街上去,打一双金镯子来,为如夫人添妆。” “不行,不行。”崇实赶忙拦阻,“大哥,没有这样的规矩。” “这是给我的弟妹的,你错非是觉得礼薄,要么就收下。” 这样一说,崇实不好再劝,起身行礼道谢,兄弟两个又各自落座,“大哥,小弟在四川也听闻了大哥在山西的种种清正之名,着实令小弟佩服啊!一夜之间,奔波六百余里,片言建功,嘿!愧煞一省儒冠!真不愧是皇上钦点的一省封疆之才啊!” 这件事也是肃顺得意之笔,闻言大笑起来,“兄弟谬奖了,谬奖了!”笑过几声,他又皱眉叹息,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不过嘛,兄弟,有一件事,大哥不知道如何向你启齿为好。” “怎么了?” “是这样的……”肃顺把他借案发之便,意图将丰泽号的曹寡妇携到京中,献美于上的打算和崇实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想来兄弟在任上也见过邸抄了,皇上终究是菩萨心肠,免了晋省十六家商户的封门之罪,改为罚没款项……,虽然让这些人大大的伤了财,但……哎!我不知道怎么说,左右这件事糟糕极了。” 崇实很是不喜欢肃顺的这般作为,只不过,彼此结拜,又是多年的友朋,心中就先存了仁恕的念头,耐着性子听他说完,也随着他叹了口气,“大哥,不是做兄弟的敢大不敬臧否当今,皇上什么都好,就是这‘色’之一关勘破不开,您想想,宫中多有的都是些什么人?汉家清白女子也就罢了,天津一行,巡幸江南,居然弄出几个烟花柳巷之辈?朝臣之中,多有赘言,这也不必和大哥一一说明,如今大哥居然要弄一个民间寡妇进到宫中来,旁的不提,只是皇后娘娘这边,如何推搪得过?” 肃顺沉默良久,用力一摆手,“你我兄弟多年不见,且不谈这些不开心的事情。等到明天面圣之后,到我府中再做静夜之欢!” 第二天一早,军机处早早罢朝,皇帝先把肃顺传了进去,“这一次山西之事,你做得很是不错。朕虽然在京中,未曾到省内实地走访,却也是知道的。” “奴才当年蒙皇上训诫,出京之时便早就暗中对自己说,此番任职一方,定要认认真真做出一副样子来,也好不辜负主子一番期望、保全的圣意。”肃顺伏地奏答,口中说道,“若说奴才还有什么能够拿得出手面的,就是于主子这番忠谨之心,敢说不落于任何人之下。” “你对朕的忠悃之心,朕知道。你在山西,身为一省之长,总还是要以公正之心对待公务,别弄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只为上邀朕心。”皇帝说,“便如同丰泽号的那个女当家,朕听人说,给你逼得几乎上吊自杀,此事可是有的?” 肃顺吃了一惊,曹杨氏自杀之事,他生怕给朝中的清流知道了,上章参劾,想不到还是入了皇上的耳朵中了?“这,奴才不敢欺瞒,确有其事,只不过,救治得及时,未曾出什么恶果。” “你啊?别把脑子总动在歪地方,后宫中的这些女主子,朕还照应不过来呢,还要再行添加?”说着话,皇帝也觉得好笑,“你先起来吧。” 肃顺扑哧一笑,看皇上心情很不错,大着胆子说道,“……皇上,请容奴才说一句大不敬的话,曹杨氏是奴才所见,最为标致的女子……”偷眼看看皇帝,年轻的天子满脸的兴致盎然,肃顺心中叫妙,继续说道,“那份万种风情,也是奴才平生仅见。奴才想,皇上富有四海,天下人、物予取予夺,这样的人才,流落民间,未免可惜。不如……罗致而来……” “呸!”皇帝笑骂了一声,“天下的美女多的是,难道还真的要逐一选入后宫吗?” 他心中大有感慨的看着肃顺:做皇帝是无数人的梦想,却不知道,得到很多的同时,失去的同样的多!这是一个只有臣下、奴才,却没有一个朋友、亲人的工作。 朝中大臣,或者高尚、或者卑微,见到自己的时候,都是一本大工,正襟危坐,而自己呢,也只好做出一副肃肃然如对大宾的姿态,言语无趣,神情不苟,这种滋味,他真的是尝得够够的了! 现在他有点明白,为什么高宗皇帝一代雄主,要宠信和珅这样的臣下了,他并不是不知道和珅贪墨,也不是不知道和珅把持朝政,只是为了能够得到一份发自心底的愉悦和快乐,而多方纵容! 这一瞬间,他几乎开口下旨,就把肃顺留在自己身边,山西的差事,随便找个人什么人顶上去就行了?好在他终于神明不昧,把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这件事不必再说了。” “是。” “朕这一次调崇实任职上海道,是有一件大事要他去做。”皇帝示意六福出去,殿中只剩下君臣两个,和一个惊羽姑娘,然后把和阎敬铭商议的,穷究江宁铁路建造过程中,上至总督,下至司道官员的种种贪墨之举的计划和他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朕还记得,当初贬谪你出京的时候说过,最多三年,朕就要天下吏治,为之一清!今年已经是第二年了,刻不容缓啊!” 肃顺眼圈一热,再一次跪了下来,“皇上待奴才天高地厚之恩,奴才粉身难报。只有兢兢业业,供奉职衔,以上慰主知。”他说,“不过,奴才以为,崇实即便任职上海道,也难以在短期内将此事料理清楚。” “怎么呢?” “上海道一职,公务繁多,更且有上下尊卑之分,又如何能够查得清楚总督于其间的种种不法情事?” 皇帝也给他的话说楞了,“那,你以为呢?” “奴才一时也想不周全,只不过,如此大事,若说只有崇实一人,万难料理得清楚明白,倒不如从旁处入手,当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唔,你能够说出这番话来,可见得是大有长进了。具体说说?” 得到皇帝的鼓励,肃顺越发的有了精神,“奴才想,山东巡抚椿寿,当年在铁路大工修建事中立功匪浅,皇上捡拔他做了一省巡抚,更将其子外放为道台,奴才想,椿寿但有人心,亦当感念皇恩。若是能够由椿寿出面首告,岂不是胜强过这般瞎子摸象一般的反复探查吗?” “你这番话啊,”皇帝轻笑起来,“阎敬铭未必想不到,他不予朕说来,不是因为他不想说,只是他不敢说!只有真心为朕考虑,从朝廷大局出发的人,才能想得到,说得出!由此可见,肃顺,朕这几年包容你的过失,总算没有白白浪费了心血!” “皇上这话,奴才担当不起,奴才往年多有荒诞不经,甚或有违逆皇上教诲处,皇上多方保全,不以奴才行事为非,奴才……” “算啦,你也不必效这等小儿女之态,总之,朕与你也算是一场难得的君臣际遇,只要你能够摒弃身上的那些坏毛病,日后,还有的是你与朕相见的日子呢!”皇帝也有点动情,少有的以这种未来之日相期许的话训诫臣下,“不过,你的话虽然有理,终究不是什么可行之道,你想想,桂良若是真有贪墨,椿寿身为一省藩司,还能有个不知道的吗?既然知道了,却又从无一言片语封奏御前,可见他身在其中,也干净不到那里去!” “是,奴才也是这样想的。只不过,皇上,容奴才大胆问一声,……” “你是想问椿寿的处置吧?”皇帝苦笑点头,“这件事啊,就是朕,也在长思之间,若是同罪不同罚,不但民心难平,甚至连那些犯官,也未必肯认罪——为什么我们有罪就要杀头、贬官,椿寿就不必?”他用一双明亮的眸子看着肃顺,问道,“若是你是椿寿的话,临到这样的问题,你将如何作答?” 肃顺想也不想,立刻说道,“奴才若是椿寿的话,就会说:‘诚然椿寿有罪,但首告有功,故而得蒙皇上从轻发落!’” 皇帝扬声大笑。一面笑,一面指着他,“解君父之忧,舍君其谁哉?” 这句话肃顺是懂的,嘿嘿嘿的笑了起来。看皇帝心情很好,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皇上,奴才有事,不敢隐瞒,还请主子恕过奴才结交之罪。” 皇帝瞪了他好大一会儿的功夫,颓然一叹,“是为了陈孚恩的事情吧?” 肃顺真是惊得呆住了,“皇上,您知道?” 和肃顺谈了很久,一直过了巳时,皇帝才让他跪安出去,外面等候着的崇实既不敢催问,又不敢离开,好容易在二宫门看见肃顺出来,正待上去问一声,却见伯颜讷谟诂也跟了出来,“给王爷请安。” “是崇白水啊?”伯颜讷谟诂是厚道人,笑呵呵的和他打了个招呼,随即摆手引路,“正好,皇上召你进去呢,和我来吧。” 崇实本来想问问肃顺皇上气色、心情如何,眼看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只得叹息一声,跟着伯颜讷谟诂进到慎德堂中,皇帝心中一直在想肃顺刚才说的话,若是能够双管同下,一方面着崇实在省内查案,一方面有椿寿出面首告,到时候再派人赴省内去,正式展开调查、取证、问讯之道,江宁铁路大工中的各种弊政,大约就能够大白于天下了。而困难有两重,一是椿寿是否肯将胸中所知一一奏报;二是崇实在其中,能够起到多大的作用? 他心中胡乱的想着,脚步离了慎德堂,站在堂前的天街上,春日的阳光照在身上,说不出来的那么舒服,“惊羽?” “惊羽在。” “你还记得……”皇帝回身看去,娇怯怯的女孩儿站在门廊下,清纯可爱的脸庞沐浴在阳光下,红彤彤的可爱之极,“你还记得,朕和你定下的五年之约吗?” 惊羽漂亮的脸蛋一下子羞得通红,唇瓣轻启处,轻声说道,“惊羽……记得的。” “咸丰九年,已经是第三年了。”皇帝笑呵呵的,像是在提醒她似的说道,心中忽然想起肃顺口中提及的那个曹寡妇,不知道是怎么样的尤物呢? 和惊羽说了几句话,远远的看见伯颜讷谟诂和崇实一前一后进到廊阁之下,看他们言笑晏晏的样子,未敢靠近,皇帝笑着招手,“怎么了?为朕训斥过几句,把你崇白水的胆子都变得小了吗?” “皇上虎威如天,奴才又岂敢有所不畏处?”崇实奏答得体,逗得皇帝一笑,“今儿个天色极好,不要到殿中去了,没的浪费。走,陪朕在园子中走几步,也好领略一番这大好春光。伯颜讷谟诂,这里没有你的事了,你下去吧。” “奴才理当随驾……” “你行了吧。几时把你身上那份毛毛躁躁的坏毛病收敛得干净了,朕再让你随驾。” 伯颜讷谟诂吓了一跳,以为皇帝真的厌恨自己,但看皇上脸色红润如常,嘴角带笑,料想是在和自己开玩笑的,这才放下心来,原地请了个安,转身退了下去。 第118节 再掀大案(3) 皇帝举步向前,崇实落后半个身子,微微弯着腰,亦步亦趋的跟着,在后面是惊羽、六福并几个手中托着伞盖,拿着马扎,衣物,热水壶,茶具等物的小太监。一边漫无目的的前行,皇帝口中一边问道,“这一次回京改任,在山东的时候,可曾到济南去啊?” “这,不曾去过。” “为什么?” “奴才,奴才心中思念君父,路上不愿多做耽搁,故而顺水路,直抵通州了。” 皇帝心中略有感动,不过面上丝毫不露,转而问道,“这一年来,在任上所得所见如何?” “是。”崇实料到皇上肯定会问及这一节,也早有准备,“奴才不敢说省内吏员、往来官员之间的风气为之一振,不过,奴才所料理的衙门之中,却诚然有云霄之别。” “哦?认真说说?” “是。”崇实一边跟随前行,一边把这一年来在四川任上大肆改革往来迎送、铺张扬厉的经过说了一遍——。 崇实为皇帝怒斥一番,失魂落魄的回到了成都,虽然路上在济南耽搁的几日,又为阿玛的事情,使心情为之和缓了一些,但等到回任之后,思及自己数载所行,惹得皇上动怒,眼见圣眷见衰,那份心中的隐忧,怎么也挥之不去,连着多日,都没有好脸色给红莲和孩子们看,吓得一家人如避猫鼠一般,只想躲开他远远的。 崇实自感无奈,苦恼着心绪回到成都,在京中御前演出的一幕,也多为同僚、属员知晓,和他府中的妾室、孩子们一样,这些人知道主官脾气不好,尽可能的将公事料理得妥妥当当,让他半点找不出发泄的借口。 说到这里,崇实苦笑摇头,“奴才在四川任上数年,只是以咸丰八年五月间之后,方始有了如臂使指,融会贯通之感。” 皇帝也给他的话逗笑了,“这样说来的话,龙茂道下的各司职员,倒是很知道眉眼高低呢?” “是。圣明无过主子,这些人,都是做老的官职的,旁的事情不敢说,只是这份察言观色的功夫,真正是奴才平生仅见。”崇实说,“其实,奴才总是想,若是这些人都能够将这份心思用到正途上的话,则天下事无不可以大治的。” “你这句话说得有大学问。”皇帝站住了脚步,抬头看去,君臣两个举步行来,已经到了贤良门前,远远的有各部官员,或者偶然经过,或者有等候递牌子传见的,眼见御驾近了,纷纷跪倒行礼。 皇帝皱起眉头,回身吩咐,“六福?去告诉他们,今个儿谁也不见,等明天再说。”说完用手一指,“崇实,你在京中多年,还从未有幸到军机处去过吧?” “这,不曾有过。” “走,朕领你进去转转。”皇帝兴致极高,轻笑着在前面引路,崇实、惊羽几个随后跟着,到了军机处直庐前,排闼而入,“和你说吧,这里朕也不是经常来,翁心存几个,规矩太大,又是行礼,又是规劝,有时候弄得朕也没有了心思。行啦,都起来吧!”最后一句话,是对着迎驾出来的载垣、文祥几个人说的。 文祥碰了个头,就势起身,顺着皇帝的话头说道,“非是奴才等想扰了主子的兴致,只是,这天下间哪有主子探望奴才的?主子有什么事,交代奴才等去办也就是了……” 皇帝孩子气的一笑,“朕不理你,也不要和你说话。崇实,你接着和朕说,也给军机处的这几个人说说,川省任上这一年来的所见所闻?” “是。”崇实接着刚才的话头继续说道,“到了咸丰八年的六月间,奴才有一天忽然想到,与其为下属僚员所敬畏上官之为人,不如将此时此法贯彻始终,一则尽可以让奴才不必再为一己心绪不宁而导致众人概受株连;再则,奴才想,若是真的可以行之成文的话,必然可以使这种良好的为官风气贯彻始终,也好免去将来有朝一日,人亡政息之弊。” “嗯,想得倒是不错,只不过,如何推行呢?” “奴才想及当年皇上东巡直隶天津时,天津知府胡林翼胡大人曾经就往来应酬,各方需索不断,以为疲命一事,以此为前鉴,并拜访总督贤关老,王总督也深以奴才的话为然——仅以咸丰七年一年计,省内用于迎来送往的种种靡费银两,就超过了六万两之多。每月也有五千两,每天也有近二百两的花费,虽说都是公出银两,但这每日从无间断的酒食征逐,于己无利,于国、于民有伤,王大人也说,早应该认真整肃一番了。” 皇帝沉默了半晌,忽然抬头问道,“王庆云,朕记得他是道光九年的进士吧?” “是,皇上圣记无错,王庆云正是先皇九年的进士。道光二十八年的时候,任职山西巡抚,在任上多有建树,官声远播,皇上登基之后的咸丰三年,捡拔其做了四川总督。” “这样看来,王庆云倒是很把朕的话记在心上的。”皇帝点点头,“传旨,四川总督王庆云,在任上能够知人善任,兼听而明,并能破除情面,将省内原有种种弊政,痛下决心,加以删改,可称总督表率,着赏穿黄马褂,并加赏一年俸禄。吏部加一级记录在案,待回京述职时,酌先引见。” “喳。” 皇帝一指崇实,“你接着说,接着说。” “是。”崇实又说,“虽然有省内新政推行而下,但大多官员,多年来萧规曹随,早已经习惯了这等……”他斟酌了一下用词,“这等官场旧有习俗,故而乍一听闻要革除弊政,多有不满、怨怼之声,奴才不敢欺瞒主子,这一年来的时日中,奴才就是与这等人来回争扯,……” 皇帝听着他的讲述,脸上的笑容早已经隐去,伸出手指,打断了他的话,“若说往来迎送,友朋相聚,共叙离情,这也是人情之常,朕不但不会阻止,甚或会心中乐见其事。便如同当年在天津的时候,朕听胡林翼所奏陈的事情之后,对纳尔经额和胡林翼几个人说,公务往来,以一荤两素,米饭管够的规程招待,若是彼此同乡、同年,以私人宦囊邀请过府,彼此馈赠,朕丝毫不会过问——事后朕想了想,觉得这里面有一个很大的麻烦,你们可知道是什么?” “臣斗胆揣测,圣心忧虑的,当是如何划清这其中的界限?” 皇帝轻笑着摇摇头,“你没有听懂朕的话,”他说,“界限是再清楚不过的,若说天朝的官员,连私情与公事都不能分得清楚的话,又要来何用?朕觉得不妥的是,直隶一省,密迩京师,往来官员,迎送之间终究是有迹可循。但远离帝都千里之外的省份呢?例如四川,例如云贵,例如陕西、例如两广、两湖之地,从咸丰三年之后,也只有上一年这个奴才进京的时候……” 他一指崇实,又说道,“向朕说起过此事,朕方有所得。那么其他各省呢?直到今日,都没有任何人于这等事有片言奏陈,是他们不知道省内这种歪风邪气不存在吗?当然不是的!他们比谁都清楚,最起码,比身在九重之中的朕躬,要清楚地多!但始终并无奏折呈递,可见,在我天朝无数人的心中,这样的事情,是无比正常,而且是无比应该的。而这,才是朕始终觉得不对劲,却始终摸不清脉络的一件事。” 皇帝话中大有责备之意,让众人都很觉得不安,特别是崇实,此事是由自己的一番作答引发起来的,要是为此得罪了军机处的几员大佬,就得不偿失了,因此急忙说道,“皇上也不必为这等官员忧劳圣怀,奴才想,只要各省官员心念朝廷,再加以皇上一力整肃,推行新政,则这样的事情,日后定当销声匿迹,不见踪影了。” “你不必有什么忧谗畏讥之心,”皇帝大声抢白似的说道,“你在四川能够做出这分成效,也算你没有忘记当年之事,更加不曾忘记士林前辈对你的一番劝勉之言。” 崇实呆了一下,才想起来皇帝口中所说的,是咸丰元年的春节,他到浙江许家去拜会的时候,许乃谷的一番说话。“是,皇上天语教诲,玉年公错勉推崇之语,奴才从未有片刻或忘。” “不过,你离开四川,到江苏任职,省内这种种弊政,可不要因为你一人离去,而有半点薪尽火传之举啊。”皇帝说完,心中有点后悔:崇实即将离任,和他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转头对曾国藩说道,“此事,要着实交代王庆云,要是给朕知道,四川省内这种弊政又有抬头之势,朕第一个找王庆云算账。” “是,臣都记下了。” 皇帝的手指无意识的在炕上的几案上敲击着,半晌过后,双腿一偏,落到地上,“不谈了,此事容后再议。崇实,你和朕出来。” 出了军机处直庐,外面艳阳高照,晒得人熏熏然,头脑有点发昏,“崇实?上一年的时候,你阿玛从山东进献‘丽人献茗’的云雾茶盏,朕很喜欢。你这一次到省赴任,路径山东的时候,和他说一声,于朕有忠心,也不必着眼于这样的小节,想想这几年来在江南、在山东任上,有没有什么行差踏错的地方,能够及时补正改过,方是为臣下之道。” “这几句话啊,本来朕还想着人到山东传旨的,后来想想,没有这样的必要,也就算了。”他笑着说道,“嗯,另外,你告诉你阿玛,臣工以公心侍朕,便是有一些差错,朕也断然没有穷追到底的,只不过,若是日后为旁人指摘而出,则十余载的情分,亦当付诸东流了。” 崇实一时间不明所以,不过皇帝的话就是上谕,用心记着,然后从头到尾的复述了一遍,“就这样吧,左右你还有几天才要历任出京,到时候递牌子进来,朕再和你说话。” “是。”崇实答应一声,跪倒碰头,远远的看着皇上的身影走远了,方才怀着一肚皮的疑问,出园子而去。 劈柴胡同的肃顺府中,一派热闹,郑亲王、怡亲王的两位福晋,由肃顺的两个姨太太陪着,在厅中一边看戏,一边说话。 肃顺也着实是能员,当年在京中不提,外放山西之后,将泽州府治理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等到山西绿营军士哗变,肃顺连夜奔袭,片言建功,大为皇帝所激赏——出任一年有余,这却已经是第二次回京陛见了——清代的外放大员,多以奏折和京中沟通,并不是经常有机会可以重回帝都的。思及当年他在皇上跟前,言听计从,放手使用的旧事,很多有些眼光的人都知道,肃雨亭骎骎大用,甚至回转京中,也是指日可待了。 因此,这一次借着他回京之机,来自六部各堂,甚或宗室亲贵的客人,几乎要把一条劈柴胡同都塞满了。其时落日犹在,明灯已悬,由敞开了的大门望进去,灯火璀璨,锣鼓喧阗,绕过二道门的影壁墙,乐声就可以听得很清楚了,滴水檐前人来人往,声音鼎沸,从敞开了的大门望进去,为男客预备的,四大徽班的名伶罗致殆尽的堂会,正当热闹的时候。 堂上正在演出的是杨月楼演的《闹天宫》,和他搭戏的是俞菊生,两个人都是张二奎的学生,一身的好武生底子,师兄弟多年,那份彼此的配合默契,无与伦比,动作间行云流水,打斗起来令得台下的看客如痴如醉,真正是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 杨、俞两个都是天生的一副好嗓音,淳朴有力,浑厚平稳,高亢激越,直有精金旺火之功。一折唱罢,台下喝彩声雷鸣而起,间或还夹杂着一声放赏的大吼:“礼王爷放赏!” 紧接着,四名穿蓝布大褂,戴红缨帽的听差,将箩筐飞也似地抬到台前,立即动手拆开银馃子上的封皮,往台上一撒,但见银光耀眼,满台响声,‘哗啦、哗啦’地响过好一阵,方始住手。 “多谢王爷!”两个人在台板上跪倒谢恩,还未等起身,只听台下又有人喊:“怡亲王放赏!”一番折冲之后,戏台上呜哩哇啦的再一次吹奏起来。 第119节 再掀大案(4) 书房之中,肃顺、端华、载垣、龙汝霖、黄锡李慈铭几个人望着一个身穿紫色团花夹袍,双鬓有些斑白的老者,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过了半晌,只听老者问道,“此事,可确证无误吗?” “确证无误,这是我亲耳听阎丹初、曾涤生两个人说的。”端华说道,“子鹤,你以为如何?” “若是参详上一年六王爷连续两端隐匿奏折,壅于上闻之事,皇上的奇怪处置,也可见端倪于一斑了。”为端华称作‘子鹤’的老人,正是道光三十年,因为贿言买参一事,给皇帝发出京城,永不录用的前任军机大臣陈孚恩。 陈孚恩是江西新城人,和翁同龢一样的拔贡出身,论及学识、文字、博问之才,并世无双,算得上是道光一朝最最顶尖儿的人才之一,只不过,陈孚恩没有翁同龢这样的自励之行,相反的,依附在穆彰阿门下,供其驱走,特别是王鼎尸谏一事,令天下英雄扼腕(这一段故事详见前文,不缀)! 咸丰初政,陈孚恩自贻伊戚,为皇帝赶出庙堂,回到了江西老家,和周祖培一样,像他这样的朝臣领袖,身在江湖,也是省内士绅中头一流的人物。 咸丰七年,皇帝南幸江南,陈孚恩忽然动了游兴,从江西老家带着几个随从家人,一路到了江宁,他的宦囊颇丰,银钱一物,从来不是萦留在心的问题,在江宁城中寻得一个客栈住下——他并没有以此机会复起的打算,不过是想游山玩水,领略一番江南秀色而已。 等御驾到了城中,很偶然的一个机会,他遇到了一个人,便是新任上海道的王有龄。陈孚恩在道光二十四年至二十六年的时候任职浙江学政,而王有龄就是他在浙江学政任上所考中的,从这样论起来,两个人有一番师弟情谊。 他乡遇故,王有龄很高兴,把陈孚恩的行礼、车马、下人一概接到自己在江宁城中所居住的驿馆中,师弟两个日夜盘桓,也向老师说起了在秦淮河边于上的经历,当然,隐去了皇帝荒嬉玩闹的细节。 八载的林下悠游生涯,让陈孚恩入仕之心早已经淡泊,朝中旧有故事,怕是到现在仍自有人记挂在心,不提皇上上谕中有过:‘将陈孚恩发回原籍,着省内地方,严加看管’的话,只是从自己本心来说,也实在是不大愿意再淌入这一汪浑水中了。 故此,每当王有龄问起老师日后行止的时候,陈孚恩总是说,“徜徉林下,做一介富家翁足矣。宦海沉浮,非老夫这般年过半百之人可以承受得了的了!” 不过到了后来,这件事发生了一点变化,中英衅起,兵凶战危,这时候,皇帝移驾上海,于广东奏报根本不予理会,每天悠闲度日,竟似全然没有这档事一样,令陈孚恩越来越觉得奇怪。 他虽然不在庙堂,难得与闻这种朝中大政,但王有龄是皇上几乎每天都要见的人,君臣商谈的也都是一些上海日后的经贸发展,特别是一些针对洋人的往来贸易的事端做征询,后来听王有龄说,皇帝和他提及了两件事,第一是在上海成立一家名为交易所的地方;第二,就是要在上海或者在江南旁的地方,成立一所大学。 虽然并不是什么成议文字,但在陈孚恩听来,也觉得分外好奇,什么叫交易所?什么叫大学?都是他闻所未闻的,听王有龄解释了几句,不过他也是瞎子摸象一样的不着边际,反倒弄得陈孚恩更加如坠五里雾中了。 后来经由胡雪岩、王有龄几个多番解释,陈孚恩方才明白了其中大约的含义,大学不提,所谓的交易所,就是将天朝所有,种种资源,全数聚集到一处进行交易,国家颁布政令,设立一个机构,并从交易额中提出一部分来,作为经费之用。 这样一来的话,首先是免除了商民流动各省,劳心费力的苦楚,二来,也可以为天朝百姓,提供了一处无比明确的目的地——仅以上海为例,皇帝的意思是在上海成立纱织交易所,所有的江南所产生丝、熟丝、蚕茧都可以拿到这里来进行交易——对象,自然是以洋人为主。 听胡雪岩几个分解多日,陈孚恩终于有所了解了,不过,他也知道,这是皇帝初步的构思,距离正式实施开来,还有很长的时日和很远的路途要走。但以他多年所见,皇上似乎于这种新奇事物,有着非同一般的兴致,不论是铁路、兵事、甚或与洋夷沟通商贸往来之事,都是在先皇年间,甚至是在高皇帝年间,想都不要想的事情。 这让他大感有趣,也经常向王有龄问起皇上召见他时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了。 王有龄看出老师有些意动,但凭他的官位和能力,若说能够帮助老师重回庙堂,无异痴人说梦,认真的盘算了半天,给他想到一个好办法:“老师,学生近日在府中宴请宾客,想请老师也见一见。” “哦?宴请的是谁啊?” “就是皇上面前的第一红人,御前大臣肃顺肃大人。” 陈孚恩宦海多年,王有龄的这番做作如何能够瞒得过他?肃顺他也是认识的,不过当年一个身在枢庭,一个不过是闲散宗室,想不到数年之下,他倒成了皇上面前的‘第一红人’了?“我与肃雨亭也是多年不见了,想不到今天借你的光,和他他乡会晤?”听他的说话,王有龄知道,老师已经答应和肃顺相见了,即刻下去准备,不提。 等到宾客盈门,旧雨新知登府之后,王有龄找了个由头,把肃顺请到了后堂,“大人,这一次在府中饮宴,除了为大人践行之外,另有一事相请。” “是什么事?” “是为家师之事。他老人家久闻大人礼贤之名,又有爱护人才之心,故而请见大人一面,当面有请教益。” “你的老师?”肃顺一呆,他吃了几杯酒,思路很是混乱,本来王有龄和他说过的事情也忘记了,开玩笑似的说道,“不知道是哪位大贤,能有雪琴兄这样的高足呢?” “不敢,雪琴何德何能,未能学得我家老师十成中的一成。”停顿了片刻,看肃顺犹自想不起来,只好说道,“我的老师,便是当年的陈子鹤,官讳是上孚下恩的。” “陈孚恩?”肃顺想起来了,这件事王有龄确实和自己说过,当时自己还觉得很惊讶来的,“哦。不知道紫藿兄现在何在?” “正在卑职的书房中,等待拜会大人。” “说什么大人?”肃顺笑着说道,“我与陈公多年未见,他又是学林前辈,焉有让前辈拜见晚生之理?领我去,我要向紫藿公行弟子之礼。” 王有龄赶忙劝阻说道,“若是这样的话,卑职不敢引路。家师说过,若是大人执意拘礼的话,就不敢有劳大架了。” “那好吧,我和陈公之论年齿,不叙官位,如何?” 这样的方式也是王有龄心中所冀求的,笑了一下,他说,“就依大人,大人,这边请。” 在书房中和陈孚恩见了面,一个称鹤公,一个称大人,彼此相谈甚欢,不过,当肃顺以为,陈孚恩此番举措,是有意依附自己,在府中做一名请客,以庙堂多年所学,参赞幕僚,并以此为由,试探招揽的时候,陈孚恩出人意料的拒绝了他的邀约,“大人好意提携,孚恩岂有不知,只不过,乡居多年,早已经忘却种种忌讳,与其日后到了大人府上,多有得罪处,不如请容老夫数日,在这江南之地,一则可以学学朝中新政推行之道,为日后所学所用;二来,可以和雪琴多方教益,等到日后,大人有传召处,一纸文字,老夫定当北上,供雨亭兄趋走,您以为如何?” 肃顺心中叫妙:陈孚恩不愧是在京中供职多年,又是经穆彰阿调教出来的人才,这番为人为己的谋略之功,果然非比寻常!要知道,他毕竟是皇上当政之后,第一个为树立新君权威而赶出庙堂的弃员,虽然没有‘永不叙用’的话,但自己身为天子近人,要是仗着皇上的宠幸,贸贸然就把陈孚恩引入府中,皇上会怎么想? 而有了这样一番折冲,又有了今天的这一面之缘,肃顺大可以在皇上面前提及自己,一介儒生,又是前朝旧臣,无官无位,料想皇帝不会说什么。到时候,再北上入京,即顾忌到了皇上的颜面,又能够得偿心愿,岂不就是十面光的做法?因此,双方一拍即合,宾主尽欢而散。 回京之后,肃顺几次要找机会和皇上禀明此事,奈何政务繁仍,始终没有合适的机会,再到后来,连他自己也给皇上半真半假的一怒之下贬到外省为官,这件事,更加蹉跎了下来。 但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咸丰八年八月间,肃顺在山西任上第一次回京述职的时候,陈孚恩居然也到了北京——烈火烹油,锦上添花的事情人人会做,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只有雪中送炭,才会为人感戴,甚至铭记五内——陈孚恩如是想着。 果然,肃顺大见其情,陈孚恩年过半百,他不愿意让其受雨雪载途之苦,便将他留在北京的府中,和龙汝霖、黄锡两个闲谈消磨,清酒度日,左右也养着两个清客,不差他这一个人,一直到了咸丰九年的三月,肃顺二次回京,载垣和他说起了在军机处所见所闻之事,诸如翁心存被罢职出朝的事情也就罢了,阎敬铭和曾国藩两个在御前及私底下的一番奏答,让肃顺猛然意识到,皇上当年和自己说的事情,怕是要付诸实施了。当下赶忙将几个心腹近人招揽至书房问计。 陈孚恩望着烟雾荡漾的茶盏,继续着自己刚才的话题说道,“你们想想,不管怎么说,王爷上年冬天所行之事,都是人臣之耻,更不用提数年来,皇上对这个血亲的兄弟,放手使用,迭次提拔,以不到而立之年,领袖军机处,其中固然有皇上临机决断,增长其经验之处,但君臣同心,这些年来,推行新政,亦可谓是倚重甚深。” “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居然做出这等事来,皇上心里该是如何的恼怒,愤恚?而结果呢?只是将其软禁在府中,并不做任何处置,思之岂不怪哉?” “皇上即便生气,总也要顾全天家的脸面吧?这样的事情为外人所知,不但王爷要大倒其霉,怕是皇上的面子上,也不好看吧?” 陈孚恩知道肃顺非常精明,但终究是没有读过多少书,有时候看事情会参详不透,笑笑说道,“若是能够掩盖得下去的,自然不必提,这件事已经哄传得举国尽知,这样屈己保全,内中深意,就大勘玩味了。” “子鹤兄以为呢?” “皇上圣意如天,我又岂敢妄加悬揣?” 众人一再请教,陈孚恩点头一笑,“若是依我看来,皇上如此行事,缘由无非有二,恭亲王是皇上的血亲兄弟,先皇龙归大海之先,皇上于榻前赌咒发誓,善待各家弟兄,这是其一;再有一个嘛,就是为日后铺路。列位请想一想,桂燕山是恭亲王的岳丈,日后追查起来,无事便罢,若是有事,皇上临以重课,恭王在一旁,是说还是不说?” “那,子鹤兄以为,恭王会不会说呢?” “身为半子,眼见岳家有这样塌天的大祸,又如何能够不发一言?”陈孚恩说,“不过嘛,桂燕山在两江任上,也着实的闹得太不像话了。”看众人的目光再一次聚拢到自己身上,他说道,“这一年来,我在江南到处走了一遍,说起来,只是皇上南幸一次,两江花用的银子,便如泥沙俱下,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都流入了自己的腰包。还不用提铁路大工,耗时多年,两江所属,上下其手!这样的事情不发作则以,一旦发作,——老夫身在江湖,却也知道,咸丰五年、六年连着两年皇上万寿节庆,都以如今用度吃紧,草草罢事——可是有的?” “有的。我等都以为,皇上如此屈己从人,实在是古来圣君本色。” “便是了。连皇上都为铁路大工顺利完成而有这样一番……”陈孚恩话到嘴边,把‘做作’二字咽了回去,转而说道,“……反倒是下面的官员,上下其手,从中侵鱼贪墨,你们想想,皇上心中该有多失望?多生气?” 书房中沉默了片刻,听着外间隐隐传来的笙管笛箫之声,一时间都有点找不到话题,“那,子鹤兄以为,皇上下一步棋,会怎么下呢?” 陈孚恩摇头叹息,“此事不发则已,发则震动天下,不知道要有多少人一朝落马,总要慎重其事,方才妥当啊。”他说,“故而,不论皇上如何决断,事先三番四想,总是该当的。” 说到这里,无言可以继续,场面又冷了下来,肃顺左右看看,长身而起,“今天不谈公事,只说风月。席间列位正在候着,不好耽误了大家的时辰,子鹤兄,各位,和我一起入席吧。” 到了外面,正在热闹的时候,台上已经换了一出戏,是《翠屏山》,梅巧玲演潘巧云,他正在妍丽如花的年岁,台容极好。杨月楼扮的杨雄,俞菊仙扮的石秀,更加是工力悉敌。末后杨月楼一路单刀,身眼手步,一丝不乱,舞到妙处,就如一片电光,满身飞舞。台下又是一片轰然喝彩之声。 肃王华丰最爱看这等唱念做打俱全的戏目,比场中哪一个叫得都欢畅,响彻场中的锣鼓点儿都不能把他的嗓门压下去,一直到肃顺几个到了他身前,拍一拍他的肩膀,方始收声起身,“六叔,四叔,怡王?快点入座,和我一起看?”一边说,一边拿起茶盏边上的案目,递给肃顺,“六叔,你也是个中识家,你也点一出吧?” 其实,肃顺的年纪比华丰要小很多,不过论起来,和华丰的阿玛是一辈人,故而他要这样称呼他,肃顺摆摆手,示意不必,眼睛紧盯着台上的梅巧玲发呆。一年不见,梅巧玲比之当初在嫂子的生辰庆典的台上所见,似乎更加娟秀俊丽了? 端华几个知道,肃顺专好男风,现在不提,数年前的时候,京中名伶朱桂芬等人都是他的恩宠之人,不过后来年岁渐长,做不来风流勾当,方始罢了,如今看他双目放光,可见于梅巧玲喜欢已极——说来也是好笑,这一般宾客之中,以肃顺今日的品秩最低,爵衔最小,却就是以他为尊——端华想了想,伸手招呼三庆班的班主,耳语了几句,后者含笑点头,转身下去了。 这一面,端华挪动身子,贴近弟弟的耳朵说道,“老六,哥哥着三庆班的老马让阿昭今天晚上留下来了。等一会儿下了戏,兄弟就可以到厢包那儿去见他了。” 肃顺微微扬起身子,笑了一下,“多谢兄长。小弟知道了。” xbaoshu.com 第120 节 食古不化(1) 用晚膳的时候,皇帝翻了紫云的牌子(关于这一节,感谢读者贝贝壳朋友的提点,诚然,风月出身,不可能晋级为妃,一个贵人就已经算得上是天恩浩荡了,以后的文字中,皆是以贵人相称。前面的文字,不再多做更改,请读者朋友见谅)。草草用过,看看天色依旧明亮,皇帝忽然想起自己的几个孩子来,不知道他们最近的学业怎么样了?心中想,口中问道,“六福?几个阿哥现在在哪里?” “回主子爷的话,三阿哥以上,都在长春书屋,以下的,都在各自房中。” “传他们来……哦,不,还是朕过去吧。也好看看他们的功课。”说着话,不等六福下去准备,向惊羽摆摆手,当先走了出去。 长春书屋在万方安和以南,名字叫武陵春色,因为距离河岸边不远处生长着很多名本的桃花,故而又叫桃花坞,乾隆为皇子的时候,曾经在这里读书,后来娶亲,移居到长春仙馆,雍正给儿子起了个号,叫长春居士,等到乾隆登基之后,把这里改名叫长春书屋——大阿哥载澧,二阿哥载滢,三阿哥载滪,并大格格秀慧,二格格颖慧,就居住在这里,每天早上起来,由谙达、太监、嬷嬷伺候着梳洗以毕,到皇帝居住的寝宫中去请圣安,然后到母后、各自母妃的房中去请慈安。 说来无奈,每天早上起来,是这一天之中父子、父女几个仅有的见面之时,还经常说不到几句话,就得跪安出来,旁的人也就罢了,两个逐渐长成的公主,贪恋和阿玛在一起的时光,经常要太监、嬷嬷强自拉着才肯离开,看在皇帝眼睛里,也分外觉得舍不得。 今天闲来无事,皇帝动了亲亲之念,居然亲自到长春书屋来了?听到皇阿玛身前的杨三儿事先通传,载澧几个不敢怠慢,换上香色素缎单衣,女孩儿则穿着品蓝绣花的小缎裙,脚下踩着放足的弓鞋,袅袅婷婷的跟在三个兄弟的后面,由嬷嬷领着,出到阆苑门前,眼见皇帝来得近了,五个孩子连同身后的大人,纷纷跪了下去,口中参差不齐的请着圣安,“参见皇上。” “都起来吧,今儿阿玛来看看你们,就不必行那些朝堂仪态了。”皇帝脚下不停,一路入内,“朕当年也和你们一样,也是在这里读书学习的,你们几个人过来……”皇帝用手指着书屋中摆放了一面墙的百宝阁,“你们看这里?” 孩子们探头看过去,百宝阁的木制格栅,最矮的几层靠外的地方,都给人用不知道什么东西磨得圆滑至极,“皇阿玛,这是什么啊?” “有一次啊,阿玛和你五叔、七叔他们打闹,你五叔为人毛躁,走路不小心,额头撞到格栅的角上,虽然没有破皮流血,却也肿了好几天,后来还是阿玛,命人找来锉刀,将这最下面的四层,全数打磨光滑的呢!” 载澧嘿嘿笑着,用手挠挠头,“阿玛,您原来也是这般淘气的啊?” 皇帝给孩子的话逗得扑哧一笑,大大方方的点点头,“是啊,阿玛当年可不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说起来,让你们的皇爷爷,操碎了心啊!” 载滢想了想,猛的一仰首,大声说道,“儿子记下了,儿子一定会秉承皇阿玛今日教诲,恭敬做人,认真做事,上慰皇阿玛圣心。” 皇帝笑了一下,“来,把你们的功课拿来,给朕看看,可有所长进了吗?” 几个孩子小心翼翼的把自己所写的文章取来,“是谁出的题目啊?” “是翁师傅。” 皇帝拿过一本,题目是: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也?子曰,行己有耻。看到这样的题目,皇帝楞了一下,怎么给孩子出这样的题目,不会太深了一点吗?把课本掉转过来看看,是载滢的文字:“……询所谓于士,圣人先励之以耻焉,夫谓之曰,士,必有无愧于己者也,子贡问以何如?子能不先励之以有耻乎?” 皇帝真有点惊讶了,八股文章他自然也是会做的,但因为特殊的经历,从来不是特别放在心上,当年上学的时候,只有师傅、皇上一再逼迫,方才肯动笔写上几个字,有一点放松,就立刻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却想不到,一个不足十龄的孩子,竟然能够写出这样的文字来? 文字起承转合,尽脱童騃之色,若是不知道的话,还以为是多年苦读出来的老童生的文字呢!皇帝大感有趣,继续看了下去,“且衡士不徒循其名,而赏士必先探其本。夫亦重乎其耻而已?唯贤者循名以核士之实,……” 他看了片刻,把课本放在一边,“二阿哥?这些文字,都是你自己写的吗?” “是,儿子荒唐之作,有辱皇阿玛龙目,请皇阿玛原宥则个。” 做父亲的赞许的点点头,伸手把其他几个孩子的课本拿了过来,却不忙着看,而是问道,“朕给你们出一个谜语吧:月弯如勾。猜唐诗中的一句。嗯,限时一炷香的时间,猜对的,阿玛有奖励。”说完,也不理孩子们,低头看起了文字来。 载澧生性荒诞,猜谜这样的事情,连想也不必想,他自知猜不来。兄弟几个中,只以老二的脑筋最好使,当即让贤,“老二,你来猜吧,左右我们也猜不到,阿玛的奖励,还是给你吧?” 载滢倒也不推辞,小手托着腮帮,认真的想着,唐诗也是他们在上书房读书时所要学的,在心中苦苦思考,只觉得哪一个与皇阿玛口中所言的题面不相吻合,眼看着皇阿玛手中的课本一本本放下,一炷香的时候转眼就到,心中着急,额头上冒出了汗水,;终于等到皇帝看过了所有的课本,抬起眼睛向这边看来,载滢跪了下来,“儿子愚钝,未能解皇阿玛所出之谜,请……” “朕来告诉你们吧,谜底是:此曲只应天上有。” “啊?”载滢的脑筋转得飞快,立刻通晓其故,“是这个曲啊?儿子明白了,月儿弯弯,正扣得一个曲字解!” 皇帝叹了口气,向几个孩子招招手,像拢小老鼠一般,把孩子们叫到自己身前,望着一双双黝黑乌亮的眸子,低声问道,“在上书房读书,可辛苦吗?大阿哥,你可觉得辛苦?” 载澧天生好动不好静,在上书房每天读书写字,早就憋得狠了,只是皇阿玛的问话,却不敢直抒胸臆,扁扁嘴巴,低下头去,“回皇阿玛的话,儿子不苦的。” “载澧,你是大阿哥,朕知道,你喜欢多多活动,不爱在书房久呆。”他说,“只是啊,你现在年纪还小,等过上几年,你要是仍自对读书不感兴趣的话,阿玛再为你觅一个善地,可以施展你所长的,好吗?” “好!”载澧脱口而出,随即跪了下来,“儿子谢皇阿玛。” 皇帝又看向载滢,“二阿哥,你是阿玛日渐成年的几个孩子中,学业最佳的,只是不知道,你可还有精力,多学一点、多承担一点吗?” “皇阿玛有所教益,儿子自当甘心领受。” 皇帝拉着载滢的手,让他站到自己身前来,“这和朕没有关系,”他说,“朕想给你再找一个师傅,在每天学习之余,更多多的学一点西洋知识。不过,此事非是朕的旨意,只是要看你本心是否愿意,是否能够承受得住。朕知道,你现在的学业很累……” 载滢双目一亮,“儿子不累的,皇阿玛,儿子愿意学习西洋知识!” 军机处几个人进到殿中,跪倒行礼,不等有所陈奏,皇帝先拿起一份昨天晚上写好的上谕,向下一递,文祥起身接过,展开来看了看,立刻楞住了,“即日起,着总理各国事物衙门四品赞襄政事容闳,入值上书房,专司二阿哥载滢典学事宜,钦此。” 这是任何都不知道,也是想不到的,更加是没有前例的,入值上书房,启沃圣学的,都是要两榜进士,翰林院出身,响当当的金马玉堂,容闳……,除了文祥之外,其他人于他都没有丝毫印象,只是依稀记得,他是天朝第一个负笈异域,求学归来的学子,后来因为成立总署衙门,方始有了进身之阶。这样的人,自己都完全不通,怎么能够将圣人之学,教授给孩子们呢?而且,皇帝的这道上谕,没有丝毫的前兆和脉络,是因为对上书房几位师傅的教授不满意吗?还是有什么旁的原因? 皇帝看出来了,“其实,此事并非是朕开创先河,我朝圣祖仁皇帝,践祚之初,也曾经多方学习西洋文法,举凡数数,几何、物理、天文,甚或技击之术,也都有所涉猎,朕不过是有意效法前贤罢了。” 以本朝圣君为立言之基,众人不好多说,朝章故事,在场的几个人早就熟稔于心。皇帝并不是在撒谎,康熙皇帝的好学是很有名的,不但是经史子集,诸子百家之学,就是那西洋知识,也多有涉猎,举凡天文、物理、几何,术数都称得上是相当深厚——人称‘圣学’,唯一的遗憾是,这种知识,康熙只是将其作为帝王个人喜好,并未能够一以贯之的传承而下,否则,若是能够作为家法、祖制递嬗下来,则大清的江山社稷,可能就是另外一番模样了。 皇帝摇摇头,抛开了这些胡乱的想法,和军机处的几个人议起政来。 邸抄发出,众人目瞪口呆,第一个猛烈反弹的,就是上书房的一众理学大家,尤其以倭仁、徐桐为首。 在他们看来,皇上践祚之初成立的总署衙门就大有可商榷处,只不过碍于天子,倭仁又给皇帝、奕几个心照不宣的以‘请君入瓮’之法,弄得灰头土脸,再不敢亢直进言,方才罢了,但数载而下,却从来不肯和总署衙门有半点勾连处——本来也没有。 只是想不到,皇上突发奇想,居然要一个连廪生都算不上的容闳进到这样的清贵之地,居然还要他典学二阿哥的学问?他什么都不会,典什么学?而且,上书房几个人公认,二阿哥是几个孩子中最聪慧,最乖巧,而且是最有上进心的一个,这样的孩子,竟然要学什么西洋知识?那些蛮夷之国中出来的学子,又能够有什么典章文字可以教化童心的吗? 倭仁第一个出言反对,“只要容……” “容闳,字纯朴。”旁边有人接上了话头。 “只要容纯朴来了,老夫第一个上折子请辞差事!”倭仁一双眼睛在上书房直庐中扫了一圈,随即问道,“哪一个肯与老夫做同声之应?” “老师,学生不才,愿意与老师同进退。” 倭仁看过去,是自己的学生,汉军正白旗下的徐桐,“好,豫如,好!” 有了这样的声音,身为上书房总师傅的翁心存便很有点不安了,他左右看看,“艮老、豫如,何必如此呢?君子与人为善,绝交尚不可出恶语,又为何为平生未曾一见之人,如此大动肝火?” “铭公,非是老夫不讲道理,冰炭尚且不能同炉,又何况胸中所见,乃是华夷之分?”倭仁丝毫不卖翁心存的面子,“来人,到慎德堂,老夫要递牌子请起。”说罢起身,由徐桐搀扶着,慢吞吞的出长春书屋而去。 皇帝正在和崇实说话,为日后履任两江,勇于任事多有训教,便在这时候,内侍来奏,“万岁爷,上书房倭仁倭大人递牌子进来了。” “传他进来。”皇帝头也不回,继续对崇实说道,“……便如同在四川一般,该处置的,不要顾及是任何人的门生弟子,也不要考虑循循私情。” “是,奴才记下了,这一年多来,奴才在龙茂道任上也算小有所成,总之就是以当初行之铁面之法,在上海推行而下就是了。至于旁的人,爱怎么想,奴才不会理会。” “还有一节,便是上海地处要冲。往来之间多有各国洋人,英国、法国、美国都有驻上海是领事馆,朕知道你不通洋务,若真的有和洋人有绕不开的地方,只管具折而奏——倭仁,徐桐,你们两个人可是为朕捡拔容闳入值上书房之事而来的?” 崇实没有想到皇帝会突然转向,闻言一愣,向旁边跪了一点,给两个人腾出位置来,“是。”倭仁伏地奏答,“老奴才智愚钝,自问与新近同僚难以融会贯通,故而特来君前请旨,请皇上免了老奴上书房师傅之职。” 皇帝立刻觉得怒火上冲,瞪眼瞅着倭仁,“倭师傅,朕在上谕中写得清楚明白,请人传授西洋知识,在当年,圣祖临朝之初,也是有过先例的,又何尝有损明君威仪于万一?容闳是我天朝第一负笈归来的学子,论及典章教化,传世之学,不但比不上你,就是你身边的徐桐,上书房中的瑞常,他也只能瞠乎其后的。朕让他到上书房,只是为了将一些西洋语言、文字、科技之学循序渐进的传授给朕的子嗣,和上书房中于西洋之学从心底喜好的孩子们——你又何必以求去相争呢?” 跪在倭仁身边的徐桐想了想,贸贸然趋前奏答,“皇上?” 只说了两个字,就给侍立在一边的端华打断了,“你住口!这里也轮得到你来说话吗?”徐桐为他撞得脸红脖子粗,委屈的低下头去,一言不发。 倭仁碰头答说,“老奴不敢!”他说,“老奴从未敢有荒怠圣学之心,只不过,老奴听闻,容大人行止之间,迥异常度,老奴担心,和他彼此不能融洽,为免除日后难以两全,还是请皇上免了老奴的职衔吧?” “朕倒不知道,你居然还有这么一份未卜先知的本事?这也是你平生所学,并以之传导世人的?” “这,子不语怪力乱神,子平之道,老奴不曾学过。” “那你怎么就知道,你和容闳一定会有不能融洽之处?”皇帝大声向外招呼:“六福?你现在即刻出园子,到总署衙门,传容闳来见!”说完又回头对倭仁说,“朕倒要看看,他是怎样个‘行止之间,迥异常度’的?倭仁,朕可告诉你,若是有也还罢了,若是没有,朕先问你一个诬蔑大臣、构陷同僚的罪名!现在你出去,殿外候着!” 倭仁恭恭敬敬的碰了个响头,仍自由徐桐搀扶着,师弟两个到了慎德堂殿外,跪在金阶下,等待着。 皇帝从窗户向外长身看了看,口中骂了一声,“食古不化!不必理他,朕方才说到哪里了?” “皇上,倭艮峰两朝老臣,又是先皇和皇上期许的重臣,还是为其留几分体面吧。”崇实说道,“况且说,此事是为容闳入值上书房而起,要是弄得皇上心中不喜的话,奴才只怕,日后容大人入值的时候,亦多有忧惧之心呢?” 皇帝摇摇头,“崇实,有些事情,你是不懂的,以后和肃顺在一起,多多学学吧。” 崇实不明所以,唯唯的应承了下来。 第121节 食古不化(2) 临到午时,容闳才急急忙忙从总署衙门赶到园子中,这里他不是第一次来,但皇帝下旨,宣召他一个人到御前回话,还是平生仅有,其中原因,尽人皆知,倒更让他觉得紧张,阳春三月的天气里,路上奔忙,心中急躁惶恐,竟是连朝服带外面套着的雪雁补服都给汗水阴湿了。 过了奉献无私殿,只见慎德堂前不远到处都是围得三五一群的官员,对着殿门口艳阳下的三个人指指点点,口中在说些什么,容闳不知道怎么回事,也顾不得多问,一路跟在六福的身后,进到殿中,轻打马蹄袖,跪倒见礼,“署理总署衙门,四品赞襄政事臣容闳,恭请皇上圣安。” “容闳,这一次找你来,是为了二阿哥典学一事。”皇帝说道,“如今天朝和各方列国交往日渐增加,想来这样的方式,日后还会更有增益。朝中虽然有从同文馆修成结业的八旗生员和汉人生员,不过,这些人多为半路出家,不能通晓其中,更不用提行驶师道尊严,教化朕的子嗣了。所以,朕想,就由你来做朕的二皇子的西学老师,公务上的事情嘛,你若是精力有所不济的话,日后给朕上折子,朕免了你这方面的兼差就是了。” 容闳赶紧免冠碰头,诚惶诚恐地奏答:“臣敢不竭驽骀,上答天恩!”停顿了一下,他一如既往的语调慢吞吞的说,“臣只恐学业未成,不能为人师表,有负君父重托。” “这件事,不用你来操心,朕让你做的,左右也不是那些圣人教化,文章千古之事,只是要你把在美国所见所闻,心中所知所想,尽数教授,举凡物理、术数、历史、地理之类的学问,都传授给他,能够领悟多少,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这样一说,容闳才算放下心来,不过有一点是一定要事先和皇帝奏闻的,“皇上,臣秉性愚钝,术数之学,为臣所未谙,还请皇上另择贤明,教授二阿哥吧?” “也好,术数之学,同文馆中,朕记得有外国的洋教习的……”他的话忽然止住了,只是让容闳入值上书房,就引起了倭仁等清流的猛烈反弹,要是真的选派一个外国人来,这些人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乱子来呢?“算了吧。朕记得同文馆中有中华的术数方家,叫李善兰的,可是?” “是。李善兰是海内首屈一指的算学、天文历法大家,更且秉性方正,大勘为人师表。” 皇帝笑了。容闳究竟是从小在洋人的学校中成长起来的,语气中虽然很恭敬,但奏答之间很是不得体,这也算无可奈何,对于他来说,或者和各国的使领场馆中的僚员谈天说话,仍自要幸于在自己面前奏答吧?“那好,这件事暂时不必提,等日后,载滢若是真的喜欢西洋之学,并有意进取的话,朕再下旨宣召。” 他想了想,对容闳说道,“朕看过你的履历折,你年幼的时候,就远赴异乡,回国之后,所行的,也都是一些多与洋夷往来的事体,朝中的很多人情往来,未必如西洋各国那般的简单,日后于上书房当值的时候,要是有一些心中委屈、焦躁之感的话,只管递牌子进来,朕酌情为你做主。” 他的本意是提点容闳几句,却不料,对方根本听不懂!容闳自幼生长南国,受的又都是一些西式教育,严厉则严厉,但彼此师弟,同窗之间的关系却也很是融洽,之后出国求学,再到归来入朝,所交往的如宝鋆、李鸿章、徐继畲、荣禄等人,或者和他往来并不频密,或者年少,性情淳朴,另有一份师生情谊,故而,官场上的这种倾轧,于容闳来说,竟似乎是如同未经世事的孩童一般!故而对皇上特别说的这几句话,没有半点领会,唯唯应着,碰头而出。 皇帝叹了口气,摆手示意六福,“让外面几个奴才进来。” 六福转身出去,只见倭仁、徐桐两个跪在一边,崇实跪在另外一边,这里本来和他无关的,只是为倭仁求恳的时候,说了一句很糟糕的话,他说,倭仁行事之间,是‘爱民有心,救民无术’。这句话是圣祖时期的名臣,理学宗师汤斌所言,联系到当年的旧事,大约的意思是说,一件本身并不能为众人认可的事,若是能够任用得人,也未必就一定会有大家意料中的极坏的结果;同样的,皆以为是好事的,若是所得非人,也未必就是好事。 以这样的话为倭仁辩白,皇帝自然恼火:什么叫救民无术?难道说朕选拔容闳进上书房,是以教化典仪之事,交托非人吗?皇帝一怒之下,将他也打发出去,让他与倭仁两个同跪反省。 把几个人传到殿中,看倭仁步履踉跄,几乎站都站不稳了,皇帝心中未必没有怜惜,但此刻却不是时候,等徐桐和崇实搀扶着他再度跪倒之后,他问道,“倭仁,这两个时辰中,你在外面可想明白了吗?” “老奴……昏悖,难以明晰圣意。只是,皇上,容闳不过靠一些奇技淫巧之法,上邀帝眷,这样的人,如何能够启沃皇子的学业啊?更且说,二阿哥秉性仁厚,若是学得那些西洋不敬祖宗……” 皇帝用力一拍御案,大声说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你只知道西洋人不敬祖宗,单单以奇技淫巧之学蒙蔽世人?你就不知道,西洋人所有的科技、文明、智慧,并不在我天朝之下?再说,载滢在上书房学习多年,早已经上书房的几位师傅教以典仪文字学识,你以为,朕的子嗣就是这样的不堪一用?只是和容闳学习一番,就会忘记祖宗、礼制,改而像那些你担心的西洋学子一般,变成不忠不敬之徒?” 倭仁迟疑的眨眨眼,还没有从皇帝所说的这一大套满是断章取义的话中明白过来,只听他继续说道,“便是和容闳学习,也只是为日后能够为国出力,为朕分忧的举措,总署衙门那边,日后终究是要交给下面的人来打理的,朕本来想,由老六分劳,奈何他不争气,做出下作事来,也只有弃用;现在虽然有文祥管部,他的年纪大了,又能操劳到几时?” 这一次倭仁几个听懂了,原来,皇帝让二阿哥学习西洋知识,只是为日后以皇子之尊,管部所用啊?“是,老奴明白了。”倭仁说,“一切都是老奴糊涂,今后当竭尽所能,……” “倭师傅,朕刚才就说过,载滢和容闳学习,只是为日后打算,更有一说,西洋文字、知识,与我天朝天差地别,朕还得看看载滢是不是这样的一份材料呢!若是是的话,自然无妨,若不是,则不待你等赘言,朕也会另有权宜之策。”他说,“至于你和徐桐,在上书房中,总还要秉持君子待人之道,朕不会担心你以年资为侍,欺凌同僚,但更要以身作则,不可有这等事体出现,你可能与朕保证?” 只不过是要给自己的子嗣选择一位师傅,居然也要如此的大费周章,皇帝心中大感无奈,怎么就有这么多食古不化的老顽固?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华夷之辨,天知道,连倭仁、徐桐,甚至一国的天子的自己,都只能算是‘夷’吧?还辩?辩个屁啊? 心中胡乱的想着,脑筋转到昨天所见的二阿哥载澧的试文之学上,小小的年纪,八股文章居然做得比自己这个当阿玛的还好?他忽然转过一个奇妙的念头:要是朕也随同下场的话,不知道最后的结果会怎么样? 这个念头一出现,皇帝明知道这只是痴人说梦,却犹如野火一般燃烧起来,现在下场自然不可能,等到今年秋天吧:咸丰十年,是自己的三十整寿,礼部已经奏请,加开恩科,今年己未,明年庚申,正恩相连,或者可以圆了自己这个荒唐的美梦?他一边想,一边觉得好笑,此事可不能给外间的那些人知道,否则的话,只是劝谏的声音,就让人愁也愁死了! 忽地,脑子中闪过一个念头:不对啊,应试的举子,都是有各省报上来的名册的,如何把自己的名字加进去呢?这个问题一出现,立刻让他如斗败的公鸡一般,再无刚才的兴致盎然。 惊羽站在殿阁的一角,目不转睛的看着皇帝,见他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咧嘴,既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敢动问,却又觉得,只要能够看着面前的这个男子,心头便是一片平安喜乐,再无他求了。 消磨了片刻,皇帝拿起一本奏折,在手中展开来,是两江总督桂良所上,奏事的由头是,“为密陈家人陈兴邦事状,伏乞圣鉴事。”皇帝冷笑一声,认真读了下去。 陈兴邦是桂良府中的家人,当年江宁铁路动工,桂良找灵桂说请,为之在备材司中任了一个职位,专门负责运送到大工现场中用来发给民夫的食水等物——三年的工程下来,发了大大的一笔横财。眼见铁路完工,皇上南幸之后,中英两国战事休止之后,各省演练新军,这又给陈兴邦找到一条发财之道:他在江宁城守营中又寻到了一个同样的职位,专管军营中一切庶务。 但这一次他打错了盘算,各省新军操练演武,为了担心上下贪墨,重现八旗‘绿营军士疲滑不振的歪风,朝廷下旨,各省军士饷银等几乎所有能够有银钱勾当的差事,都要按月逐一上报兵、户两部,等于是断了陈兴邦的生财之道。这让他又是恼火,又是后悔:早知道这样的话,何必到军营中来?在总督府中,岂不更加安闲? 到了咸丰八年八月,陈兴邦从江宁城守营困守数月,又去找桂良哭求,把他调到了安徽,实缺的候补副将衔,驻节在安庆。以他一介家奴,一年之间,荣升得如此快捷,已经大大的出了格,但桂良身为两江总督,宠信陈兴邦,旁人不敢招惹,也就只好由得他折腾。 等到了八年的十一月底,出了两件事,第一便是京中的恭亲王奕,为隐匿奏折之事震动朝野,落得个赋闲府中的结果;另外一件事,是陈兴邦在自己家中毒打续弦的妻子李氏致死一事。 陈兴邦为人残暴,万民痛恨,不过两江有桂良撑腰,京中又有奕这样强有力的奥援,即便有清正可风官员,也轻易不敢招惹,如今恭亲王一朝去朝,很多人开始借势而行,参奏陈兴邦的奏折,如同雪片一般的飞到京中皇帝的案头。其中尤其以安徽安庆知府沈葆桢的弹章,最是犀利狠辣。 沈葆桢是福建人,他的舅舅就是当年的抗英名臣林则徐,而沈葆桢和林则徐除了舅甥之外,还是翁婿,这样两层亲密的关系,使林则徐对自己这个女婿非常的看重。一直教养在自己府中,课婿读书。沈葆桢科名早达,道光二十七年中士,散馆之后,考中柏台,后外放广信知府,在任上多有建树,咸丰五年的时候,调任安庆知府。 沈葆桢文笔老练,律法纯熟,在参劾陈兴邦的奏折中,是这样说的,“……查定例,夫殴妻子致死者,罪应拟绞,仍就情节轻重,分别实缓办理,陈兴邦无故殴妻致命,据潜山县知县勘验,尸身遍体鳞伤,情极残忍。就案顶罪,已在情实之列。该副将平日横行不法,罪迹多端,至省城数百人公禀请除此害,其凶狠尤可概见。” 在详细叙述过案情由来之后,沈葆桢写到:“……臣以为,陈兴邦身为朝中员吏,事发之后,寄望总督,全无引咎之词,廉耻丧尽,恬不为怪。应请旨将陈兴邦革职拿问,敕下刑、兵二部议罪处置,以肃军纪而昭炯戒。臣职分所在,例应纠参,不敢因陈兴邦之门户鼎盛而瞻顾迁就,是否有当,伏祈皇上圣鉴训示。” 这份折子是上一年的封衙之前数日送抵御前的,皇帝心中苦笑,只是看其中‘……不敢……’一语,就可知沈葆桢着实已经得参劾文字的‘辣’字诀了! 折子送抵御前,已经临近新年,皇帝认真看过,将其搁置了起来,一直到过年开衙,都没有就势采取行动,而是很奇怪的,将折子转发两江总督,命桂良明白回奏。 而桂良明白回奏的折子,是前几天才抵达京中的,也就是皇帝正在看的这一份奏折。 在折子中,桂良为家人辩称,“该副将……生性鲁蛮,劣迹多端,因其骁勇善战,不肯轻弃,即日给予公牍,历数其过,……顷据安庆府禀赋前来,奴才详加查阅,其于查询各事巧为掩饰,绝无由衷之言,悔过之意,其于禁约三端,则故作游移,亦无矢志尊行之语。” 皇帝冷笑一声,桂良的这篇复奏的折子,也是出自高人的手笔,只看文中凡是提到陈兴邦所犯之事,只提‘过’而不提‘罪’字,就很显见的,是要为其开脱一二,只不过,奏折中提及的‘禁约三端’,又是怎么回事? 在御案上翻找了一下,除了回复的奏折之外,还有一份夹片,内中将年前旧事,并桂良在陈兴邦上任之前的种种告诫之语,逐一誊录,内中说,“本部堂细查群言,怜该将有名将之质,而为习俗所怀,若不再加猛醒,将来身败名裂而不自觉。今为该将痛下针砭,告诫三事一曰不扰民,二曰不私斗,三曰不梗令。” 通晓了这一节,回头再看奏折,“……奴才之所指,如该将为家事与妻子反目成仇,言语失和,加以酒醉误伤人命,该员均供认不讳,惟词气极其谦卑,而沾染军营油滑习气,并无诚心向善之机,已可概见。奴才奉旨回奏,将其人在安徽任上,性耽安逸,不尊训斥,在署中偷闲,养习花木之事略加薄惩,致以应得之公罪。” “……而于其私罪并无悔过之诚,列明条款者,奴才以为,江南一省实乏良将,稍留陈兴邦存身,冀收鹰犬之才,一策桑榆之效。除将奴才批牍一件及陈兴邦呈复一秉抄送军机处备查外,理合缕析密陈,伏祈皇上圣鉴训示,谨奏。” 皇帝看完奏折,认真的想了半天,本来想批示几句,却又放下了。折子中只提及陈兴邦在任上种种不尊调遣,做事疲滑的错漏,于要问的,却近乎丝毫没有提及,桂良当官当糊涂了?连朕要问什么都不明白吗?不对,他或者为人昏悖,又贪墨成性,但绝对不是傻瓜,这样的一份文字,若说是普通奏事的,也还罢了,让他明白回奏陈兴邦殴妻致死一案的细情,只要言简意赅的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就行了,搞这样乱七八糟的文字做什么?只是为保全陈兴邦吗? 只是一瞬间,皇帝就大约的清楚了桂良的打算:他可能已经得到了一些风声,知道朝廷即将对他动手,这一份奏折,不过是投石问路,探听朝廷的虚实而已! 一念通畅,文中所有的碍难之处也全盘了解,皇帝笑着把奏折和笔放到一边,“老家伙,先让你在江督任上多多的费一些脑筋再说吧。” 第122节 再掀大案(5) 军机处以载垣为首,捧着黄匣子,由阎敬铭打起帘子,几个人脚步无声的进到殿中,行礼之后,皇帝说道,“进来京中到处都有一些蜚短流长之声,只是为江宁大工,比之京保铁路耗用繁靡,就以为其中必然有人贪墨了?这算是什么道理?” “皇上,臣等以为,便是朝臣小民中有这样的疑惑,也并不能算是过错,究始论源,江宁铁路不过三百华里,却要耗费国家数以千万计的银钱,才得竣工,这其中,百姓土地征用、祖宅迁移等费用,更是须费极多,比之直隶省内所建铁路,多出两倍有余。臣等想,即便有南北之差,但土地、田亩、祖宅,甚至坟茔等物的市价一定,未必便需要花费这般之多……” “行了。总之就是嫌桂良花用太多了嘛。”皇帝有点不耐烦的打断了曾国藩的奏答,他说,“此事朕与尔等在这慎德堂中就是说得再多,也是不着绳墨,朕想,派一员到江宁去一次,将两江任上,为铁路大工一事往来所有花用账目,逐一勘验清楚——若是有人从中侵鱼,自然有国法纠劾;若是没有,也要还桂良一个清白——方不负朝廷养士之意,你们以为呢?” “皇上所言极是,臣等也以为,此事该当有一个态度,总要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为是。” 皇帝点点头,“就是这个理儿了。阎敬铭,你以为该当派谁前往?” 阎敬铭不慌不忙的碰头答说,“臣以为,派朝中大员到江宁查验往来账目,皇圣心早有默定,臣又岂敢赘言?只不过,铁路大工,耗时三年,其中往来公文,浩如烟海,若是只派一二员去查,不知道要浪费多久的时间,故而臣想,或者可以将江宁大工之中往来账目并僚属吏员统统调回京中,逐一审核;或者派遣人员赴两江,定规时间,限期完成。也不至于为当地所属,增添无数疲扰。” “把人员账目调回京中实在是不可得,便如同灵桂吧,他任职江宁藩司,公务繁忙,如何能够走得开?更不用提旁的人,都是有公事在身的,一旦缺省这么多的官员,两江治下的事情,还要不要做了?此事不可行。”皇帝说道,“若说限期完成嘛,也不可以。规定时限,没的让办差的官员心中紧张,未必能够达到细入毫芒的勘验之效。” “是,臣愚钝,所见不能周详,请皇上训示。” “朕想,既然要做,总要做出一副模样来,也免得虎头蛇尾,徒贻笑柄于国人。这样吧,”皇帝拿出了心中早已经推详多日办法,“阎敬铭,你以管部大臣,从户部、工部两处选择才略兼备之人为随员,到江宁去一次,认认真真把江宁大工的往来花用,全数查清楚,便如同当年,在热河行在,朕命你在京中勘问大工往来款项之事一般无二——还是那句话,有罪的,一个也不能放过,无罪的,也要还他一的清白。” 这番对答是皇帝和曾国藩、阎敬铭几个人早就商议好了的,一番做作更是瞒不过众人,只见阎敬铭恭恭敬敬的跪倒行礼,“臣领旨谢恩。”他说,“臣到江宁之后,定当会同省内诸员,将江宁铁路大工往年种种花用款项,逐一查问得清楚明白,上慰主知。” “这件事一定要办成铁案,文祥,曾国藩?你们两个人在京中,以总署衙门电传司为枢纽,每一天江宁那边的案情进展,朕都要第一个知道。” “还有,若是没有实据也就罢了,一旦有了实据,就立刻将桂良带至异地审理,并要将下属各方吏员,统统分别关押,江宁勘验之事,不论涉及到谁,也不管是不是朝中大员,抑或是八旗耆宿,都要一查到底!”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朕知道,不要说旁的地方,就是这军机处中,怕也是有人多拿了桂良的好处,若是有的话,朕给他三天限期,期内出首的,朕只要追回往来收受贿赂款项,旁的事,既往不咎;若是等到时候,给人查了出来,证据确凿,情真罪实,就是朕想保全,怕也不可得了。这一层,尔等要事先想个清楚明白。” 几个人碰头而出,脸上的表情都是凝重无比,回到军机处直庐,也是彼此默然对坐,没有一个人首当出言。当值的章京领班‘达拉密’的曹毓英为几个人奉上茶水,也觉察出气氛不比往常,消无声息的行了个礼,转身退了下去,到外间小声知会,“今天怕是有大事,各自小心吧。” 众人相对无言良久,曾国藩忽然开口说道,“皇上当年推行铁路新政,军机处诸君,艰难盘措,力竭汗干,总算扫除膻秽,还定安集,百业俱兴,谁想到,却又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孙瑞珍立刻摇头,“涤生兄这话,老夫不敢苟同。”他带着置身事外,一派轻松的语气说道,“此事如今尚未有所成议,又怎么能说是出了纰漏?况且说,即便如此,皇上圣明在上,百官清正可风,士民归心在下,有一二个不肖之员,算得了什么?” “若是平常官员也就罢了,桂燕山可谓庙堂中宗室楷模,位高权重,却也闹出这样一出来……”曾国藩摇头叹息,“一旦勘察之下,出了惊天大案,不但桂大人要受国法惩治,只怕两江官场,无遗类矣。” 阎敬铭眨着小眼睛,开口说道,“我想,皇上总不会为桂良一人掀起绝大政澜吧?况且说,两江地面上,官员何止千百?焉有全数撤换的道理?” “不管怎么说,丹初兄,这一次你奉旨查案,责任匪浅,行止之间千万要再三慎重啊!”曾国藩说道,“老兄夹袋中可已经有了随员的人选了吗?” “嗯,总有几个心仪之辈。”阎敬铭叹了口气,“若是依阎某心中祈愿的话,能够将肃雨亭派与我一起办差,才是好呢。” “何出此言?”这样剑出偏锋的一句话,让众人同时一愣,“工、户两部那么多人你不要,单单想要一省巡抚做你的随员,丹初兄,你的面子也太大点了吧?” 阎敬铭也知道自己的话有点大言了,笑着说道,“办这样的差事,最主要两节,其一便是僚属与主官上下一心;其二就是彼此配合无间。我与肃雨亭同僚多年,这份默契于心嘛,朝中当真是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了。” 曾国藩一笑,没有说话,他心里在想,这一次江宁办差,实在是两难境地。最后的结果找不出任何纰漏之处,上下各级皆大欢喜,只有皇上借势整肃官场贪墨之风的圣意就要全然落到空处;若是查出证据来,桂良必然大倒其霉不在话下,但主持其事的阎敬铭怕也要彻底的得罪了恭王一脉了。左右想想,也只有阎敬铭这样的耿介之士能够身担其职。 换了是自己的话,只怕因为担心得罪了满朝的满蒙大臣,王公巨族而一早请辞差事了吧?心中这样想着,曾国藩心中惭愧起来。 让肃顺随同前往江宁办差不过是故作惊人的笑语罢了,但皇帝却想到了另外一个人,“阎敬铭,你报上来的这份随员名单朕看过了。除了两部的随同办差的司道一级的官员之外,朕想,让崇实和你一同办公。” “是。崇白水以旗员大魁天下,又是经皇上点拨数年的,有白水小兄在臣的身边帮衬办差,定能收事半功倍之效。”阎敬铭说,“皇上圣虑周详,臣不胜感服。” “话是这样说,但派他帮同办差,自然还是以你为主。”皇帝笑呵呵的说道,“肃顺嘛,不日即将回转山西,他在省内的公务也是繁忙得很,怕是不能帮衬你了。” 阎敬铭脸一红,他没有想到在军机处的这种办开玩笑的话也传到了皇帝的耳朵中去了。说起来,军机大臣的品秩虽然略高于外官,但彼此没有从属关系,更加是无权任意调用的,故而他的这几句话说是开玩笑也行,说是揽权也未尝不可。想到这里,赶忙碰头答说,“臣惶恐。臣与肃大人……多年同僚,于其品行,素有了解,……故而有此玩笑之语,请皇上恕罪!” 看他吓得什么似的,皇帝心中得意,“你啊,朕记得你为人最称方正的,怎么在军机处中反倒如此出言不谨了呢?” “是,臣罪臣知,一旦有为君父分忧之机,心中得意非常,言行荒诞……,请皇上治臣之罪。” “你也不必这样忧惧,朕只是提点你几句,也免得差事尚未办理,就给人说你秉性轻浮,难当大事。”皇帝收拢了笑容,口中说道,“还是议正经事吧。朕问你,你这一次到江宁去,心中可有打算?行事之间,行以何种方略?” 阎敬铭汗透重衣,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起,闻言奏答,“臣想,仍旧是从查验账目入手,其他种种,料想其中若是有人侵鱼贪墨的话,必然有蛛丝马迹,只要能够查获实据,即可据实而参,料想……” “你这份查验的功力,未必算得上高明。”皇帝为他的奏答报以哂笑,“要是照你这样查法,两江治下,插手铁路大工的官员如同恒河沙数,你要查到什么时候?久拖不决,不但辜负朕望,也会让地方臣僚怨声不绝,到时候,朝野一片沸腾,你又当如何?” “这,臣不知道,请皇上示下。” “擒贼擒王。办差当先以爵位最尊,品秩最高之人查起,一旦有所得,也就不必再费时费力的逐一勘问,这些人自己就会找到你,自呈罪衍了。” “圣明无过皇上,天语开臣矛塞,臣都记下了,日后到省之后,定当以皇上圣谕教诲行之,断不敢有半点违逆之处。” 皇帝想了想,挥手把六福打发了出去,身边只留下一个惊羽,随侍伺候,又让他站了起来,“你这一次的差事,其意深远无比,说起来,朝中知晓其故的,或者人数不少,内中与桂良有所勾结的,更是不是少数。” 阎敬铭弓着身子,眼睛一眨不眨的听着,他知道,皇帝说出这番话来,就是真真正正拿自己当做心腹之臣了,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听到这里,见是个空,赶忙插言道:“这等无君无父,心中只为一己私利,苟且于位的官员,皇上又何必为他们烦忧?” 皇帝笑了一下,继续说道,“这些人是什么样,朕心知肚明,其实,朕五内所忧烦的,又岂是这样一群如你口中所说的混账行子?”他微微闭上眼睛,停顿了片刻,霍然张目,“朕要做的,是借此机会,彻底整肃我大清官场上的这种种歪风邪气!故而,这一次派你到两江去实地办理差事,就是为了将此事办成铁案。朕日后行事起来,才好言出有名。你明白吗?” 阎敬铭忽然有所了解了:皇帝为什么对两江之事如此的大张旗鼓,并不是要惩治桂良,更多的是借他的人头,在朝中掀起新一轮的风暴!要是这样说来的话,桂良有贪墨便罢,即便没有,也要找办法,给他安上贪墨的罪名! 见识及此,阎敬铭打了个冷战,他为人清廉耿介,朝中人人皆知,但更加知道的是,阎敬铭为人刚直不阿,从来不会陷人入罪,今天知道皇上竟然是抱着这样的心思,让他难得的犹豫起来。只听皇帝继续说道,“朕记得,你是道光二十五年的进士,是不是?” “是。先皇二十五年时,臣蒙先皇赏识,拔于泥涂。” “算起来也有近十五年的时间了。”皇帝含笑说道,“上年八月科场大案之后,瑞常身为监临,办差不力,朕夺了他的揆席,等你回京之后,朕再下旨加恩吧。” “这?”阎敬铭一呆,心中大喜!大学士四正两协,正位易求而协办难得,这是因为正位的位置多,协办却只有两个。如今四位大学士分别是:文华殿翁心存;武英殿许乃钊;体仁阁大学士倭仁;东阁大学士原本是柏葰,柏葰死后,曾国藩以协办得了这个正位,他空下来的位子皇上赏了军机大臣,管理总署衙门差事的文祥,另外一个就是瑞常,他的位置也空出了出来,如今看来,皇上是有意加恩于己了? 加恩大学士,即便是揆席,也算是名正言顺的登阁拜相,算一算自己的年纪,刚过不惑,若是贸然加恩,虽然用人权柄操之于上,也定然会有人表示不满,故此,必须要有一桩确证无误,能够拿得出去的大功勋,方好说话。想到这里,阎敬铭碰头答说,“皇上降恩于下,臣自当剀切办差,上慰君恩。” 第123节 再掀大案(6) 崇实是陷于阎敬铭等出京的,走陆路到了通州,弃岸登舟,顺水而下,却全然没有半点新官上任的喜庆之情,脑子中想着的,全然是在京中所见所闻,以及为乃父担惊害怕的惴惴不安。 阎敬铭奉旨办差,名义上是到安徽安庆,办理陈兴邦殴妻致死一案,实际上,这不过是朝廷惯用的借口!即便要查探他的案子,也该兵部或者刑部派人前往,或者将其人押回京中勘问,哪儿有绿营副将,品秩不过五品的官员,要军机大臣亲自出京的? 这还不算,崇实听到消息称,阎敬铭此番到两江去,是为了查探江宁铁路大工之中,有无贪墨情弊的案子而至的。而若是真的查出什么毛病来,只怕当年任职江苏藩司的阿玛,也难逃公道!想到这里,崇实又忆起皇帝在招自己陛见时,着自己向阿玛说的话,凡此种种,都可见皇上的圣意若何,只不过,要阿玛出面首告,老人家会不会答应?不管怎么说,老人家这一次所临的,怕是平生仅有的危难之局了。身为人子,总是要想办法未雨绸缪才是的。 胡思乱想着,官船靠上德州码头,他这一次虽然是出京赴任,但皇上有话着自己转述本省巡抚,故而说是有公务在身,亦无不可。命官船在码头停靠等待,他自己走陆路,直奔济南。到了巡抚衙门,父子相见,崇实大吃一惊,“阿玛,您怎么了?头发……怎么都白了?” 椿寿苦笑摇头,“还不是为了阎敬铭出京办差一事?” 崇实慨然长叹,“果然如此!阿玛,儿子这一次来,正是为此事,阿玛不必惶急,此事并非是没有转机的。” “哦?这话怎么说?”椿寿盯着儿子的双眸,语气急切的问道。 说来也难怪他心中惊惧,咸丰八年年底前后,奕获罪去职,桂良在任上种种不法行径,开始浮出水面,特别是在轰动天下的铁路大工之中,两江官员上下其手,以国家正用款项,入了私人腰包中的银子,就不下三百万两之多!椿寿厕身其间,自然也不会干净,只是负责募民司一项公务,就为司中僚员得来了二十九万两上下,他所得最多,有十七万左右。 椿寿虽然是旗人,但秉性比之桂良那般的穷凶极恶,还要略好一些,这笔银子拿到手中,连着多日魂梦不安,一直到皇上以自己在江苏藩司任上统筹有方,为大工出力匪浅,改调山东巡抚,这件事就可以永远的瞒下去了,不料时隔数载,皇上终于还是把这件事提了出来,而且看这幅架势,竟有不查个河清见鱼的结果,万万不肯罢手的意思在内?桂良在江宁府城中现在是一副什么样的形容自己不得而知,但椿寿却为此事伤透了脑筋! 偏偏这样的事情能够与闻的人不是很多:劳崇光和自己私交甚好,而且从公务往来,私下拜会的时候,也曾经提及此事,都给他敷衍了过去。毕竟,这样的事情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了一份风险,至于能够拖延到几时,就非是一己所能预估的了。 府中的清客唐树义倒是为自己出过几个主意,首先就是要上表辞官——如同开年之初的江宁藩司灵桂那样,回到京中,托请宗室近人,想一个弥补的办法,请皇上看在当年上书房师弟之谊,宗亲亲贵的份上,恕过此劫。但这种办法在灵桂可以,在椿寿却不可行。椿寿年纪不到五旬,身体一贯健朗,用什么借口辞官? 第二个办法就是学上一年的旧例,主动向朝廷坦白其事;椿寿琢磨了几天,还是摆手摇头:这一次不比上回,上一次银子花出去,是为了皇上南幸,也算是公出款项,措辞之间总还能有一个回避;这回要坦诚其非的,却全部是私罪,银子落到自己的口袋中,还能怎么砌词狡辩? 唐树义想出的第三个办法,就是要椿寿捐资国用。这一条也行不通。咸丰八年的时候,椿寿眼见大工之事底定,朝廷并无下文,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斥资在京中购置数处房产,由是大兴购入良田两千余亩,银子已经花得七七八八了,拿什么来捐资国用?几天的时间,椿寿的头发白了大半,故而父子相见,崇实才会惊声呼叫。 听儿子说这件事并非无可挽回,椿寿又惊又喜,儿子已经渐成朝中大员,再不可以童稚视之了,“这话怎么说?” “儿子这一次进京述职,蒙皇上多番召见、面谕,儿子糊涂,一时间未解其意,不过,随后想想,圣上天语之中多有深意,尤以我父子二人为甚。”崇实说,“阿玛,皇上有话,着儿子转述阿玛。” 椿寿立刻就要起身,转念一想,又坐下了:即便是圣旨,也没有让儿子向父亲传喻的,否则的话,老子拜儿子,成什么话了?只听崇实说道,“皇上说,‘阿玛从山东进献丽人献茗的云雾茶盏,皇上很喜欢。这一次到省赴任,路径山东的时候,着儿子和阿玛说一声,于皇上有忠心,也不必着眼于这样的小节,想想这几年来在江南、在山东任上,有没有什么行差踏错的地方,能够及时补正改过,方是为臣下之道。’” 椿寿眼前一亮,只听崇实继续说道,“皇上还说,‘臣下以公心侍君,便是有一些差错,皇上也断然没有穷追到底的,只不过,若是日后为旁人指摘而出,则十余载的情分,亦当付诸东流了。’” 椿寿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皇上说出这样的话来,保全之意已经非常明显,如今所差的,也只有自己的一份自陈有罪的密折了!而且,从儿子转述的话中来看,即便自己封奏到了御前,皇上也会为自己留一份情面,断然不会如同桂良之流那般痛下杀手的!想通这一节,只觉得浑身上下的毛孔都舒展开来,多日忧惧烦脑,一扫而空。 心境放宽,椿寿笑着问道,“那,你想阿玛几时上折子,向皇上陈明此事呢?” “儿子以为,此事毋须亟亟。”崇实给阿玛解释道,“说是一定要说,却也要等到合适的时机开口,方能得收奇效。” “这话怎么说?” “阿玛认真推详就明白了。阎丹初出京办差,正是为两江上下,贪墨官银一事,若是阿玛这时候奏陈其事,阎丹初之行,岂不成了枉费波折?” “唔,这话倒也是的,总不好为了我父子自保,夺了阎丹初的功劳,那就平白得罪了朝中的军机大臣,对,这件事可是做不得的。” “正是此意了。”崇实说道,“不过,也不宜过晚,要是等到两江查案,水落石出之后,阿玛的这份自呈忠悃的折子,到了皇上那里,也没得什么效用,更显得阿玛是被情势所逼,不得不尔,要是那样的话,只怕皇上不但不会宽恕,反倒以为,阿玛是有心取巧,观风察色,就更加糟糕了。” 椿寿大皱其眉,“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倒说说,如何是好?” 崇实在济南并未多做停留,只呆了一晚,第二天重又回到德州,解缆南行,部几日,到了江宁。他虽然是奉旨调派上海道,但在出京之前,皇上有过口谕:上海道的差事,暂时不急接掌,在江宁等待阎敬铭一行人到省之后,会同办理两江公事。故而到了江宁,停下脚步,居住在管驿之中,等候阎敬铭的到来。 江宁城中,繁华如旧,便如同前年他随扈南幸时候的一样,不过,城中民情如何,崇实不知道,官场之上,却是一派肃杀之气!例如崇实这样,钦派到省任职的官儿,按照惯例,从来便是地方上第一逢迎的对象,从总督以下,司道府县各级吏员,无不远接高迎,招待得唯恐有半点疏漏处,但自己到省城三天来,只有上元县派人送上一桌鱼翅席,还为自己托词婉拒了回去之外,竟然再也没有第二起的官员到管驿拜访——纵然是如今各省官场表面上以‘力杜浮冒,次昭撙节’为尚,但这样冷落,也可见桂良等人已经为朝廷连下重手,打击得失了常度了。 正如崇实所想,桂良的处境比之椿寿,更加难上三分!奕一旦去朝,桂良并未以为意,江宁铁路竣工之日,皇上亲自南幸承游,又是赏穿黄马褂,又是赏戴花翎,可谓荣光一时无两。在桂良想来,在两江任上再做上几年,日后调京内用——以他这样久历外务的官员,内用必然会入值军机处,到时候,御前奏答多有得体之处,再借机为恭亲王说上几句好话,翁婿二人同时简在帝侧,可算得上是佳话一段!故而,奕在府中幽禁之后,几番给他写信,让他行事之间多加小心,万不可为一时私欲,惹来滔天祸事的文字,他也没有放在心上。 一直到陈兴邦杀妻事发,安庆知府沈葆桢具折拜发,参劾他数款大罪,桂良有点害怕了:陈兴邦在铁路工程之中,最称得力,旁的不提,只是任职备材司主事,负责工程之中民夫食水饮用之物的公务之便,搂进囊中的银子,就足够杀头三次的!具体有多少,连桂良都不记得了。 过年的时候,桂良暂时交卸了任上的差事,赶回京中,一方面遍洒银钱,意图能够从朝中提前知道一些圣心中的打算,另外一边,也想能够得到同僚助力,宝书网春风,缓解陈兴邦一事带来的影响。究还是落到了空处:皇帝的打算,通盘了解的只有一个外放山西的肃顺,而肃顺与恭王一脉不合,也是尽人皆知的,对桂良样人,去之唯恐不快,又如何会把君臣两个密议多时的事情,告知桂良? 不过桂良上京,也并不是全无所获,皇上在封衙之前,拨冗传见,君臣两个相谈良久,天语温婉,慰切有加,更传旨赐食,让他带回府中享用。这一番举措,让桂良宽心大放,以为圣眷未衰,陈兴邦一事,怎么也不会牵扯到自己身上。 过年的时候,奕携福晋到府中拜年,翁婿两个旧事重提,奕一再和他说,圣意如天,未可轻判。更加不要以为今天皇上对老人家褒奖之词不绝于口,就是圣眷未衰的证据——若说起帝眷,还有隆重过肃顺的吗?还不是给皇上一道诏谕,打发到了山西苦寒之地去了?故此,倚仗皇上的宠幸,是万万不足为凭的。 奕说,“岳父,您府中的那个奴才,也该好好的管束一番了,这几年来,随岳父到任上,闹得也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不要说殴妻致死,为人深究不放,日后是不了之罪,就是在备材司中种种不法行径,为人所探查出来,难道岳父大人就不担心吗?” “不妨事的。”桂良说道,“兴邦随我多年,最是忠心无二。王爷就不必为他烦忧了。”他说,“况且说,殴妻致死,论例当处以绞刑,不过也还要分别轻重,实缓办理。想来陈兴邦酒醉无行,终究还是有缓决的口实的吧?到时候,只要人不死,你还担心他敢多说少道的,将过往情事逐一托出吗?那不成了自贻伊戚的傻瓜了吗?” 奕无言以对,想想桂良的话也并非无理,与杀妻之罪比较起来,倒是借公务之便,挪占侵用大工款项的罪名更重一些,陈兴邦但有脑子,也应该明白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道理,而且,酒醉无行,杀妻之罪即便落实下来,还能够有总督大人从旁援手,要是吐露了更多的罪行,只怕连老爷也要折进来,那样的话,就真成了‘一锅烩’了! 因为抱着这样的心思,奕不再多劝,一家人其乐融融,高高兴兴的过了节,各自归去。 第124节 再掀大案(7) 谁也没有想到,不过两月之期,风云突变!皇上以阎敬铭为钦差大臣,赴安徽办理陈兴邦殴妻致死一案,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托词,实际上要祥究审理的,正是当年哄传一时的铁路大工往来账目一事。 这一次桂良可真的是害怕了,铁路大工的账目如何能够查得?一旦将旧事翻找出来,不但自己要倒霉,连带着两江地面,京中各部大员,怕是一个也逃不掉!这些人的死活桂良管不到,但自己的一条性命已经是危如累卵了,想到这里,桂良赶忙命人,把江苏巡抚黄宗汉传到了江宁城中——现在两江官场上,也只有黄宗汉是当年大工留任下来的官员,其他的人,或者调任、或者改任,都已经不在其位了。 黄宗汉听他说完,一张狮脸也变了颜色,“山督,那您以为,此事该如何料理啊?” “往来账目,倒是有迹可循,不过这还不用怕。大工竣事之后,都已经解往京中,交由工、户两部查验,这一层是没有什么事情的。只不过,我最担心的,就是阎丹初在省内如疯狗一般,咬住不放,时间长了,怕生出变故来——是了,曹德政在司中任职的情形怎么样了?” 曹德政在大工之中出力不小,赏戴了四品顶戴,皇上南幸之后,在江苏藩司衙门内任职募民司主事,这是一个闲职,没有什么实权。但曹德政当年负责和椿寿一起收拢漕帮汰撤下来的帮丁,人数不下十万,皆以曹德政马首是瞻,比之沙船帮的郑若增和罗九,在江湖中更有威望。 这也罢了,曹德政任职募民司时,大工之间的种种偷漏了熟于心,不过为人僚属,未敢多说。当年皇上南幸的时候,桂良就担心他多言多语,把底细透露给皇帝,本来是想将他哄回家中去,但皇上特意要见他,不得已,只好把他也引至御前,好在御前奏答,说不到几句话就跪安而出,没有给曹德政开口的机会。而这一次,可真要事先筹谋一番了。 黄宗汉闻弦歌知雅意,立刻明白了上官担心的事情,“大人放心,这两年来,曹德政在司里老实了很多,不过,据下面的人说,总还是有一些江湖上的人到他府中拜望——不过想来,也闹不出多大的风浪来的。” 桂良瞪了他一眼,“怎么叫翻不起多大的风浪?貂蝉不过一介歌妓,不也唆使吕布杀死自己的父亲了吗?这也叫小人掀波澜,明白吗?” 这样的比喻与现今情势并无什么相侔处,黄宗汉两榜进士,硬牌子的清流出身,心中很是瞧不起桂良的言语粗鄙,这时候又不能得罪他,言语唯唯的点点头,“是,总督大人教训的是,是卑职糊涂了。” “你回去之后,命人认真盯住曹德政,若是阎丹初找他说话,即刻报与我知。”桂良说道,“还有,那个从龙茂道改调上海道的崇实,听说这一次来,也是随同阎敬铭办差的,他在城中的一举一动,都要派人详加监视,有任何动作,都要时刻注意。” 黄宗汉逐一点头,等他交代完毕,又问道,“大人,在皖省惹出祸事来的兴邦老弟,大人准备如何处置?” “这里有他什么事?” 黄宗汉哭笑不得,这样的庸才居然也能够做到两江总督?真正是苍天无眼了,“大人,陈兴邦于往来情事知之甚多,若是阎敬铭将他押回江宁,勘问之下,要是从他口中吐露了实情……” “这一层嘛,我料陈兴邦还不敢胡言乱语,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楚的。” “是,大人的话在理,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黄宗汉说道,“不如请大人修书一封,卑职命人送往皖省。不但是他,就是已经改任他省的如椿子密,灵桂等,都还请大人各自手书,随同办理吧?” 桂良偶尔精明了一次,开声问道,“你说,椿寿会不会如上一年自呈罪衍那般,将胸中所知,向皇上和盘托出?” “大人放心,卑职以为不会的。” “哦?为什么?” “大人请想,上一年的事情,终究是为了公事,即便银子花出去了,也是为皇上南幸之事;皇上固然有爱民之意,但下面的臣僚有这样一番孝敬之意,又如何会恼怒?而这一次,情状另有不同——银子难道他椿子密就没有拿吗?不但拿了,而且拿的还很是不少。”黄宗汉是稳如泰山的姿态,令桂良的心也放宽了下来,只听他继续说道,“其实,不论椿寿、灵桂,细细论起来,任是谁的尾巴也干净不了!只是一个起身炮,两个人就落袋了不下三万两银子。这样的事情发作出来,皇上能饶得了他们?” 黄宗汉一面说,桂良一面频频点头,神情间一片深以为然,“此言大是。我想椿寿、灵桂灵桂也未必敢做此自贻伊戚之行的。” 停了一下,他又说道,“不过,寿臣老弟,此番阎丹初南来,所图者非小,还请老弟多多派人盯紧了他,可不要出了什么纰漏啊。” “是,大人请放心,此事关乎两江无数人的身家性命,便是大人不说,卑职也断然不敢轻忽以待的。” “那就好,那就好。”桂良说着话,端起了茶杯,门下侍立的戈什哈高声唱喏,“送客!” 三月二十日,阎敬铭一行抵达江宁,他此来名义上是办理陈兴邦的差事,但任谁人都知道,他一定携有皇上的上谕,到省之后,即刻就要掀起一场大案,所以等到官船到江宁码头的时候,桂良等早已经准备下了香案,在码头迎迓,炮响之后,阎敬铭一身官服,外罩黄马褂,昂然而出,在身材高大的御前护卫并两部随员的一群人中,不满五尺的身高显得非常滑稽,但在桂良几个人看来,却丝毫没有滑稽之感:阎敬铭清峻严厉,朝野尽知,这一次又是奉旨办差,勘问大工之事,自己倒要多多小心了。 请过圣安,众人纷纷起身,桂良向上挽了挽雪白的袖面,笑着走近一点,“丹初兄辛苦了。在京中的时候久闻丹初兄大名,只恨未曾识荆。想不到这一次在我这江宁城中,终于可以一偿心愿了。” 阎敬铭扯开脸颊,笑了一下,“山翁这话,敬铭不明白,如何叫老兄这‘江宁城’?莫不是老兄还以为,这金陵古城,是老兄自己所有的吗?” 桂良一开口就说错了话,但却没有想到阎敬铭会如此的不留情面,当着两江官场数百官员的面前,直斥其非?桂良心中大怒!却万万不敢纠缠,毕竟是自己当众说错了话,这时候又有另外一桩大心事困扰,只好暗中生闷气,尴尬的拱拱手,“是,老兄教训的是,容等回衙之后,老夫自当上表请罪。恭候皇上处置。” 他以为阎敬铭只是当众显官威,有意当众给自己下不来台,却不明白,阎敬铭这样做,当众羞辱他只不过占了一成,另外九成,是要示人以权贵并无可惧的清流本色! 在码头边闹了一场不痛快,令得众人也没有了应酬的心思,胡乱回城之后,各自归衙视事,暂时不提。阎敬铭的官轿一路抬着,进到总督衙门,究竟是一省封疆,即便自己身上带有皇上的手谕,官场上的仪态总还是要秉持的。阎敬铭和桂良分宾主落座,各自寒暄了几句,他站了起来,“桂大人,有上谕,着大人接旨。” “署理两江总督,奴才桂良,恭聆圣谕。” 待他跪好,阎敬铭面南而立,取出明黄封皮的上谕,“……查,两江总督桂良府中下人,实授安徽安庆府副将衔陈兴邦,为人粗鄙,不理公务,每日常在醉乡,咸丰八年十一月二十日,更于酒后狂性大发,殴打妻子王氏致死一案,哄传四方,国人侧目。数月以降,毫无进展,朕听闻之下,不胜骇异。着简派军机大臣,监管户部差事之大臣阎敬铭,并随员赴省详加勘问,以求尽早结案,上慰朕望,下安民心。” “……令,近日有传闻称,咸丰四年伊始动工之江宁铁路一事中,账目混乱,往来莫辩。朕思桂良身为宗室,历时两朝,受国恩深重,定然不敢有从中侵鱼、贪墨情事。为求清白,为解朝臣困惑,着阎敬铭带同户、工两部随员,赴两江同案办理、务求水落石出,还桂良等以清白,还天下人以公正。案情勘问期间,暂停桂良两江总督一切印信关防使用,带了结之后,另行赏发拨给。钦此!” 桂良趴在地上,楞了一会儿,心中明知道是如此,仍自难掩胸中砰砰乱跳,连领旨谢恩的话都忘记说了。“桂大人,莫非大人要抗旨吗?” “啊!不!”桂良吓了一跳,赶忙碰头,“奴才领旨,谢恩。”起身之后,桂良好不容易稳了稳心神,开口问道,“丹初兄,不知道老兄以为,官署设立在何处较为妥当?” 阎敬铭心中暗笑,京中人言,桂良胸中所蕴尽数草芥,不过是椒戚贵族,方始得蒙其位,原来还不大肯相信,如今只看他慌了手脚的一番模样,连同这样的话都问出来了,就可见一斑。“阎某以为,就暂时设立在这总督衙门中吧。不知道老大人以为呢?” “啊?”桂良一惊,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本来已经和黄宗汉等人商议好了的,将他的钦差官署设在王锡爵的旧用府邸,然后再想对策,不料一句话出口,给阎敬铭大大的将了一军。话已出口,不好收回,更加以自己的一切关防都给皇上停用,便是占着这总督府,也没有什么味道了。只得点点头,“那,请容桂谋几日,再请大人过府署事吧。” 阎敬铭也不逼迫,和桂良拱拱手,说道,“那,就请山翁谅过阎某僭越了。请大人行文皖省并安庆知府,着将陈兴邦派员递解到江宁城中。本官要在江宁城中,勘问其事。” “是,老夫明白了。” 第125节 忠厚皇后 江宁发生的一切,每一天都有电传司的电报报上御案,紧随其后的,是每天从江宁出发的折差,把更为详细的内容逐一奏来,使皇帝可以随时了解发生在当地的一切。 连续三天的时间,阎敬铭的差事没有半点进展,旁的不提,两江总督之下的各级官员,在面对阎敬铭的问诘之时,都一口咬定,从无贪墨情事。而户部、工部的司员的查勘往来卷宗及工程款项使用的过程中,也仅仅是得出了‘浮收’的结论——用一句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工程中的所用价格,高于市价——但这种浮收,也并不是不能接受的范围之内。 阎敬铭的折子中说,“……泛指一例,民夫所用食水一项,江宁城中粮米市价为二两三分银子一石,工程款项拨出使用则为二两四分五一石,超出一分五钱银子,虽有其名,但臣详加纠劾之下得知,大工构建期间,江宁城百业杂务,确有浮冒……” 皇帝掩卷长思,阎敬铭的话不是不对:这样大的工程,这样多的人会聚一处,每日所用,何止千万、商人借势提价,也是合乎情理的。不但是这些,就连铁路工程中要使用到的各种砖石、木料,从旁的省份中运载到江宁,也会比往常有所提价——这都是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难道说江宁铁路的种种花费,都是用到正途上了吗?绝对不可能!这其中一定有问题,只不过阎敬铭还没有找到突破口是了。 想到这里,他提起笔,在折子上批阅,“览。江宁铁路,举国观瞻,朕所图者,万世得利。桂良等所图者,一朝受惠。故其间必有隐匿情事,你在省内查案,当上体朕心,但有所见,皆不可轻易放过。” “……汝在省内查案,遭人所嫉,当时刻小心为奸人所谋料。”写到这里,皇帝想了想,阎敬铭身边虽然有钦派的御前侍卫护持,怕终究还是不保险,等更加加强防范才好。当下继续写到,“江宁绿营,有前光武营新军三营统带,以总兵衔办理军务之程学启者,可以钦差关防,供汝趋使。或者,有绿营偏将罗炳坤者,心念君父,尚称可造,亦可调用身边,以为护持。” 写完看看,自觉差不多了,错非桂良真敢谋反,否则,有程学启和罗炳坤两员大将在身边,大约能够保证他一己之身,不会受到什么戕害。笔锋一转,又写道,“省内官员,上下其手,彼此沆瀣,种种贪墨情事,为必有之事。抵死不认,不外两数:其一曰心存侥幸,只盼汝多日查无所获之下,婉然北返,则该等人额手相庆也;二曰身担重罪,不敢吐实。” “彼二等犯员,当分别对待,前者当晓谕朕心,望其能有改悔之意;后者,可行以雷霆手段,不必拘泥于庙堂法度。总之一切以将江宁大案,梳理清晰明白,是为至盼。” 皇帝一面写,一面心中思考,阎敬铭可称是朝廷上下首屈一指的清廉之臣,论能力不在肃顺之下,论品行,更加不是肃顺之流可以比拟的,若说有什么缺憾的话,就是脾气太过耿介,不能与同僚和睦相处。但时至今日,这种上下和衷共气的风气,早已经不再是朝廷所需要的,正好相反,倒是他这种肯于、又敢于破除情面的大臣,方是自己所需要的呢! 他心中想着,又很觉得自得:这样的大臣,也只有自己能够用得吧?只是不知道,这一次江宁办差,能不能给朝廷带来一些新的气象? 便在此时,听外面有杨三儿几个跪倒行礼的声音,“给皇后娘娘请安,给云主子请安。”听声音是皇后和云贵人到了。 皇帝把笔放下,转身看过去,果然,皇后钮钴禄氏和云贵人一前一后进到暖阁中,“呦!臣妾姐妹来得可是不巧,皇上在批折子呢!” “进来吧,……”皇帝站了起来,摆摆手,示意六福把奏折捧走收好,上前几步,看着她们,“臣妾(奴才)叩见皇上。”二女盈盈下拜,给他虚扶了一下,“今儿个怎么得空过来了?可用过午饭了吗?” “是,臣妾多谢皇上垂问,已经用过了。”皇后说道,“今儿个和云妹妹闲聊,皇上多日以来政事繁辸,姐妹们心中记挂,正好听人说今天的叫起散得早,臣妾斗胆,就过来了。” 皇后根本不会撒谎,看她小脸通红,举止扭捏,皇帝就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不好张口的话,要和自己说。转念一想,已经知道了大概,“你啊,有什么事就直接和朕说,朕和你份属夫妻,还用得着挖空心思的砌词分辨的吗?”皇帝笑眯眯的问道,“朕听说,六弟妹前几天进园子来了,是不是?” 皇后吓了一跳,赶忙屈膝拜倒,口中说道,“臣妾这一点小见识,原也不敢想能够瞒得过主子,臣妾是女人家,朝政大事,有祖制……今儿个和云妹妹一起来。” 皇帝无奈摇头,伸出手去,把皇后拉了起来,“行啦。”他说,“听听你说的都是什么啊?语无伦次的,这样的事情,还是让她来说吧。云贵人?” 云贵人也是心下惊惶。皇帝极少这样称呼她的品秩,大都是以‘云儿’或者‘紫云’相谓,这一次听他叫自己‘云贵人’,女子的心中一惊,忙不迭的跪了下去,“回皇上话,今儿个早上,恭亲王福晋和醇贝勒福晋到了园子中,以为皇后娘娘请安之言进陈,……实在是为恭王福晋的阿玛之事而来……” “哦?叶赫那拉氏也来了?”皇帝轻笑着问道,“真是兄弟情深啊!她们说什么了吗?” 皇后在一边坐着,心里很不是味道:早上的时候,云贵人到自己的房中来请安,姐妹两个说了一会儿话,下人来回奏,说是恭王福晋与醇贝勒的福晋联袂驾到——钮钴禄氏秉性淳厚,更深知朝廷礼法,国政大事,皇帝不主动说起,皇后从来都不会动问,故而两江上下闹得一塌糊涂,皇后居然一无所知,只当这妯娌两个真的是来为自己请安的。 命人延请进来,行礼以毕,说不到几句话,瓜尔佳氏突然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弟妹……”皇后大惊,以民间的称呼叫着她,“怎么了?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和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别只是哭啊?” “皇后,奴才知道,您是最最心善不过的,如今奴才府上,阖家遭难就在眼前,请皇后娘娘慈悲为怀,救救奴才的阿玛吧!” 皇后给她的一番苦闹弄得手足无措起来,连声问道,“你阿玛?你阿玛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娘娘,您就别问了,您只要肯出言向皇上求恳,满天云彩就散了……”醇贝勒福晋叶赫那拉氏也在一边说道,“皇上最听您的话了,大家都知道的。” 一边坐着的云贵人知道这二人所求者甚大,不要说皇后求恳未必得蒙恩准,就是皇帝碍于情面准了,也一定会大大的不满,更不用提这样干预朝政,一旦惹怒了皇帝,岂不成了从井救人?因此在一边给皇后使眼色,奈何后者无暇他顾,只觉得这两个弟妹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分外可怜,不假思索的答应下来,“你们放心,我一定帮,我一定帮!只要你们不哭,让我帮什么忙我都帮!” 等恭王和醇贝勒福晋跪安而退,紫云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皇后娘娘,您……哎!怎么也不看看奴才的手势呢?” “怎么了?”皇后是厚道人,学不来这种察言观色的功夫,但知道云贵人品秩虽低,却是言之有物的,“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也不能算是您说错了。只是,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您一无所知,偏又是极大的麻烦——您怎么就这样答应下来了呢?”紫云把皇帝派人彻查桂良在任上贪墨,多行不法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说道,“您想想,这样的事情,怎么能贸贸然就答应呢?即便暂时推辞开来,等到和姐妹们商议一下,也是好得嘛!现在倒好,连一个退身的余地都没有啦。” 皇后也呆住了,“那……那,我怎么办啊?” 皇帝听到这里,已经全然了解了事情的经过,摆手让云贵人起来,转头瞪了皇后一眼,“你啊?都是孩儿的额娘了,怎么做事这么毛躁呢?你就不想想,桂良若是无罪的话,朕会让人出京查他吗?难道你以为朕是那等昏庸之主,如明思宗一般,不杀大臣就不过瘾吗?” 话未说完,皇后吓得跪倒,“都是臣妾的不是,皇上,您……责怪臣妾吧!” 云贵人也随着皇后跪了下来,“皇上,皇后娘娘只是一时心软,终究不曾有什么非是言行,请皇上看在皇后娘娘多年服侍皇上的份上,恕过这一次吧!” “朕和你夫妻一场,又怎么会不知道你秉性忠厚,最见不得人落泪?导致今日为人玩弄于鼓掌之上?”皇帝狠狠地哼了一声,“老六有什么话不能和朕说?偏要让自己的妻子借请安之名,意图开后宫干政之实?还有老七,正经事不好好做,就知道纵容府中妻室,做出这等大不敬的事体?” 他心中恨恨不绝的骂着,走到御案前,提笔草拟了一道上谕,“恭亲王福晋瓜尔佳氏、醇贝勒福晋叶赫那拉氏,以妇人之身,干预国政,分属不敬,本当严加挞伐,念在宗室一脉,恩出格外,着免去恭亲王亲王双俸,褫夺黄马褂;免去奕譞贝勒品秩,将为醇贝子。钦此。”写完向下一递,“六福?交内阁明发!” 第125节 背后训妻 奕、奕譞兄弟从恭亲王翔凤胡同的王府中回到各自的家中,口中随意问道,“福晋可在府中吗?” “这,回爷的话,今天早上,福晋和醇贝勒福晋一起进宫去了,说是给皇后娘娘和皇上请安……” “哦!”奕仍自没有放在心上,又问道,“可已经回府了吗?” “是,福晋已经回府了。”管家答说,“王爷,福晋交待下来,王爷回来之后,请王爷到内堂说话。” “知道了。”奕阴沉着脸,举步想内堂走去。阎敬铭在江宁查案之事,哄传天下,旁的人不知道,奕知之甚详,自己这个岳丈,全仗着自己多年来屡有建树,方始好官自为,屹然不倒。江宁大工之中,两江官场上下,贪墨成风——便是自己府中,也多有来自岳丈派人送来的孝敬。朝廷不去追问也就罢了,一旦祥究起来,用不到多久,就能查个河清见鱼,到时候,应该如何想办法在皇上面前求恳一番呢? 这时候他有点明晰皇帝为什么在去年自己非行之事爆发之后,会是那样一种态度了:大约从当日开始,或者更早一点,皇上就有了查办桂良的圣意。即便没有私藏奏折的缘故,也一定会找其他的由头,将自己贬出军机处!毕竟,自己担着军机首辅的重责,君臣相见的时候,语出求恳,皇上也会觉得很过不去吧?想通此节,奕只有慨叹时运无常,皇上的心中大约一直在寻找机会吧?可巧的是,自己居然就主动送上门去了? 心中苦笑着,脚步进到房中,明亮的光线中,瓜尔佳氏喉咙中轻轻的哼唱着曲牌,神情娇娆的回眸一笑,“王爷,您回来了?” “总算不负所托。”奕笑着在一边坐下,拿起了眉笔,“太太,老七答应了,日后面君的时候,代你求恳一二,岳丈他老人家也是的……” 瓜尔佳氏打断了丈夫的话,微笑着说道,“七叔肯帮忙,自然是再好也没有。不过,妾身想,即便七叔肯于进言,总也未必能够挽回圣心,所以啊,我今天和弟妹做了一件大事,请比七叔更厉害的人出马,想来,阿玛的官司很快就能了了。” 奕一愣,“你说什么?” 瓜尔佳氏像献宝一般的昂起了下巴,笑眯眯的说道,“今儿个,我和七弟妹进宫给皇后请安来着,把事情和皇后一说,王爷猜怎么样?皇后娘娘不等我说完,就迭声答应了下来,说日后会找皇上求情,饶过阿玛这一遭。” 奕目瞪口呆,只觉胸口砰砰乱跳,“你……你进宫向皇后娘娘求恳了?” “是啊?怎么了?” “你好糊涂!”奕双眼通红,厉声斥道,“这样的事情如何能够做得?国政大事,又岂是能够为你等妇人过问的?皇上派人江宁查案,这是国之大事,若是为你这一个妇人所阻,日后给外间的人知道了,让皇上如何做人?你……怎么就事先不和我商议一下呢?” 瓜尔佳氏呆了片刻,口中辩称,“是皇后娘娘答应下来的,和妾身有什么相关?” “皇后娘娘秉性忠厚,你这样构陷于人,简直没有廉耻!”奕也真是气得糊涂了,口不择言的痛骂,“若是连带着皇后娘娘也为你受皇上斥责,你如何过意得去?” 夫妻两个正在房中争吵,门口有人呼喝的声音响起,“王爷,福晋,有旨意!” 两个人顾不得多说,冲出内堂,到正厅之中,备下香案,跪倒请了圣安,只听来传旨的内侍高声宣读了旨意,“恭亲王福晋瓜尔佳氏,以妇人之身,干预国政,分属不敬,本当严加挞伐,念在宗室一脉,恩出格外,着免去恭亲王亲王双俸,褫夺黄马褂;并着恭亲王奕将福晋瓜尔佳氏严加管束,不准无故离府,再有此等蔑视礼教之为,朕断不能轻饶。钦此!” “臣领旨,谢恩!”听完旨意,奕惊怒交加,回头看看妻子,早已经的面无人色,连碰头谢恩的话都说不来了。 打发天使离开,奕让太太把今天的经过说了一遍,顿足叹息,“你啊,我不是答应你了吗?岳丈的事情,如今尚无定论,我也会托人在皇上面前求恳,只盼能够留他老人家一份情面,即便是将多年宦囊所得,逐一捐出,也在所不惜的吗?你怎么又……,你看看,现在闹成这样,你就高兴了?” “妾身不也是想腾一腾王爷的空闲吗?要真的有皇后出言,岂不是也强过七叔……?” “现在还强什么?你看看现在这样子?给府里的旨意如此,给老七府里的旨意,不知道又是怎么样的呢!”奕忽的站了起来,“不行,我得到老七府上去一次,连累的旁人家为我受皇上处置,心里如何安乐得下去?” 看丈夫一溜烟的出府而去,瓜尔佳氏愧悔交加,呜呜咽咽的又大哭了起来。 一天之内,一位亲王、一位贝勒被朝廷下旨痛加贬斥,消息很快传扬出去,内情也为众人所知,交相嗟叹的同时,也有了一个共识:皇帝不惜贬了两个血亲兄弟,也要将江宁大案办下去的决心——在皇帝来说,这几乎算得上的意外所得,他在初始下旨的时候,心中所想的,却还没有这样长远呢! 除了奕和奕譞两个,对于皇后的处置,令皇帝大感为难,若是此等后宫轻易进言干政的歪风不能刹住的话,日后后患无穷!但只是为此就要废后,未免也太过小题大做了一点,但一番态度,总还是要做一做的,“皇后以妇人之身,干预朝政,尔等都知道了吧?” 皇帝召见军机处的时候,说起了这件事,令文祥几个心中一片惊慌,纵然皇后在此事上确实有过错,但终究没有酿成恶果,多年来帝后情重,是天下共知的,难不成皇上丝毫不念夫妻之情,要出以绝决吗? 想到这里,他第一个碰头答说,“是,奴才等略有所闻。……” 还不等他再说下去,皇帝就抢着打断了他的话,“既然知道,那便是最好。孙瑞珍?你是分管礼部的大臣,下去之后,即刻拟旨:皇后母仪天下,当为妇人之首,前数日竟有背德言行,以乾坤敌体之资,干预朝政,朕虽有心怜惜,为列祖列宗江山社稷计,也不得不……” “皇上!”军机处众人大惊失色,也不顾朝仪,出言阻止,“皇上,皇后娘娘恩泽百姓,不可为细故小节轻易废黜啊!皇上!” “混账!这样的事情也算小节吗?”皇帝震怒起来,厉声问道,“今日为国政大事,胡乱进言算不得大事,日后多方插手,干预政局,在尔等看来,也要算作细故了?” 这样的话自然不值一哂,但皇上正在气头上,任谁也不敢驳斥,更加不敢奉召,军机处难得同气,碰头不止,“皇上,皇后纵有过错,错不置废黜,皇后册立多年,掌理后宫,井井有条,这都是天下臣民所共见之事;且为天家诞下嫡子,更无秽行,请皇上三思!” “这是朕的家事,命尔等拟旨……” “天子无家事!”曾国藩咚咚碰头,口中大声说道,“皇后废立,关系国本,旨意传下,天下民心动摇,臣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皇帝也觉得差不多了,做出一副无奈的态势,叹了口气,“你们的话,朕也知道,只不过,皇后贸言进陈,此事已经传遍四方,朕又是难过,又是愤慨,总要给天下人一个答复才是的。” “是,皇上一本大公之心,臣等感佩无地。”孙瑞珍大约猜到皇帝心中所想,抬头答说,“此等事从无先例,请恕臣等未能替君父分忧节劳。但臣以为,皇后乃天下之母,国人心中所共钦尊,便是偶然有过,也断然不能处置——此事如何料理,还请皇上圣躬独断。” “昏话!朕说要处置她,你们不让,现在让你们想办法出来,你们又说让朕一人决断了?”皇帝半真半假的训斥了几句,同样的很觉得苦恼,这一次的事情怎么说也是钮钴禄氏的错处。但他为之恼怒的,是皇后为人忠厚,虽是如同孙瑞珍所说的那样,国人共钦,但只怕日后再有这样的事体出现,甚至愈演愈烈,就不好收拾了。与其等到那时候,不如就趁这一次,将朝中这种借夫人裙底春风,意图带出一阵福音的歪风彻底的杀一杀! 想到这里,他用手指轻敲着御案,口中说道,“恭亲王福晋瓜尔佳氏,生长贵戚之家,朝中政事,焉有不通之理?竟然假借请安之名,托请皇后行干扰国事之实,军机处拟旨,褫夺瓜尔佳氏……” 他停顿了一下,口中悠悠叹息一声,桂良的尊位眼见已经不保,若是再对其女行以重罚,大失了自己多年来仁厚之名,苦恼的摆摆手,“算了,着奕和奕譞两个人,将自己的福晋认真管束一番,别没事总进宫来,既给自己惹祸,也给丈夫惹祸!” “喳。” “还有,给奕譞下旨,让他和佐齐带领神机营卫士出京去!上一年的时候,山西总兵长寿和以总兵衔帮办练兵张运兰不是奏请过,要在山西省内,行以与他省所练绿营兵士同场比武之法吗?先派神机营出京,和山西所演练的绿营兵士比试一番,省得在京中,朕看着他就生气!” 文祥几个心中好笑,皇上也真是有点气糊涂了,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起来。几个人忍着笑意,碰头跪安而出。 皇后所居的宫中,众家姐妹围聚一堂,却只能陪着她一同垂泪,居然想不到任何解劝的词句。 皇后秉性宽厚和平,颇得皇帝的敬重,更得妃嫔、太监和宫女的爱戴。因此,就是在皇上面前最最得宠的佳贵妃,也不得不忌惮她几分。 这一次听到出了这样的大事,姐妹们都到了皇后宫中问切,佳贵妃有心不来,转念一想,皇上终究于皇后是很爱重的,若是给他知道,旁人都到了,只有自己未到,一定会对自己不满!为了这样的缘故,佳贵妃比旁的人晚了片刻,进到皇后房中,眼见皇后哭得梨花带雨,娇俏的脸蛋一片惨白,只有一双眸子,肿的像桃儿也似! 兰妃和云贵人正在低声哄劝,也没有半点效果,皇后兀自啼哭不止,弄得这宫中都知道的言辞便给的姐妹六宫也有点爱莫能助了,“给姐姐请安。”佳贵妃蹲身行礼,口中说道。 “……”皇后撩起哭肿的眼皮扫了她一眼,无声的点点头,“佳妹妹,……” “姐姐,也不必如此,便说主子还未必真的生了气,就是真的生了气,主子一贯爱重姐姐,亦当无事的。” 佳贵妃自以为能够收得劝慰之用,不想求南反北,不但没有半点效果,皇后更加失悔,念及十余年夫妻情分,自己做出这等不可谅的非行,反而又大哭了起来。 正是忙得一团乱的时候,门口一声唱喏,“皇上驾到!” “好了,好了。”兰妃说道,“姐姐,皇上既然肯到这里来,可见圣心仍自记挂姐姐,”看她神情疑惑,百忙中又说道,“要不然的话,只要派内侍前来传旨,又何必圣驾亲临?” “姐姐,别哭了,赶紧接驾吧。”众人说着话,整理朝冠仪容,搀扶着皇后鱼贯出了寝宫,在殿门口接驾,“臣妾叩见皇上!” 轻步辇在殿阁门口停稳,六福虚扶着皇帝落足,皇帝心中数了数,宫中的众多嫔妃一个不落的全数到了,心中很觉得满意,“都各自回去吧,朕和皇后有几句话要说。” 众人不敢停留,原地碰了个头,由各自房中的太监宫婢搀扶着,转身出园子而去。皇帝摆摆手,“皇后,你和朕到里面来,其他的人,一个也不许进来!” 皇后怯生生的跟着丈夫的脚步进到殿中,哽咽着再一次跪倒在皇帝的脚前,“皇上,一切不是,都是臣妾的不是,臣妾自知有罪,不敢求皇上宽恕,只望皇上保重龙体……臣妾甘愿青灯古佛为伴,独此余生,以赎往日罪衍。” 皇帝没有理她,转而说道,:“钮钴禄氏,朕有话问你。” “是,臣妾恭聆圣训。”皇后的头更垂得低了,小声说道。 “你平日召见外间命妇之时,便从不曾带脑子吗?旁的人说什么你就相信了?”皇帝问道,“瓜尔佳氏说她阿玛遭了劫难,你也不问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就答应下来?当时朕并未在场,朕若是在了,你出口求恳,事到推车撞壁的关口,你说说,朕是准还是不准?” “皇上,臣妾知道错了,求皇上不要说了!”皇后呜呜咽咽的又哭了起来,“臣妾……知道错了。” “朕本来真想就此废了你!”他声色俱厉的说道,“只不过碍于臣下为你求情,不得已只好收回成命。今后,钮钴禄氏,你少见那些外间的命妇,也少和她们交往!若是再有这等事体出现,朕想,你的皇后之位是朕给的,再拿回来,料必也不会太难!”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朕今日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第126节 再掀大案(8) 为皇后贸然进言求情,而致一位亲王,一位贝勒,甚至皇后自家也为皇帝所惩处的谕旨颁行全国,令身在江宁的阎敬铭又是欢喜又是愧疚。欢喜的是,皇帝不惜将国母之尊的皇后也要行之以法度,可见对此事的决心有多么大;愧疚的是,总是自己的差事办得并不得力——若是能够快速查清、审结的话,又怎么会有时机留给恭王福晋,让她进宫去,向皇后求恳呢? 因为这样的缘故,阎敬铭在两江总督衙门大发雷霆,“本官秉承皇上谕旨,到省办差,尔等都是我从各部挑选出来的干才之员,到今天,已经耗时十三日,居然全无结果?让本官如何报答皇上知遇之恩?尔等又如何有脸面干领着朝廷的俸禄?” 户部考查司的一个司员,名叫朱学勤的,左右看看,代表大家答道,“大人,不是卑职等不用心,只不过,江宁铁路大工之事,距今已有五年之久,卷帙浩繁,非一日可得啊。” “那好,你说不可一日收功,本官问你,还要几天?” “这……”朱学勤楞了一下,在心中计算了一番,“大人,最少还要十天时间。” “十天?”阎敬铭点点头,说道,“你们也听见修伯的话了?可有什么异议?”等了片刻,见众人并未出声,他又说道,“那好,就再给你们十天。十天之后若是再没有丝毫进展的话,就休怪本官不讲情面,我要逐一具实而参!都下去吧!” 朱学勤却没有就动身离开,而是又说道,“大人,卑职想请大人的示下,是不是将陈兴邦暂时提出监狱,由卑职等问讯一二?” 陈兴邦给阎敬铭以钦差关防从犯地递解回了江宁,到此之后,暂时收押在江宁监狱,一连三天的时间,根本不容任何人与之相见,交谈。这一次,眼见贪墨差事没有什么进展,朱学勤想起了他,“你以为他会招认什么吗?” “左右如今并无善策,卑职想,陈兴邦不过是总督府中一介奴才,仰仗总督大人的威风,方始有今日所得。如今看冰山既倒,失却仰仗,若是能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料想陈兴邦亦当有报吧?” “也好。”阎敬铭考虑片刻,点头答应下来,“我给你批条子,你到臬司衙门,会同杨春桥大人,共同提审陈兴邦。” 朱学勤从阎敬铭这里领了钤有钦差大人关防的排票,带同几个人出去,乘轿直奔江宁臬司衙门。江宁臬司名叫杨春锃,字春桥,是广东番禺人,道光二十一年的进士,上一年才以道员职衔升任江宁臬司。想不到到任不足一年,就出了这样大的案子,虽然江宁大工承建、竣工之时他不在本省,贪墨事体和他扯不上什么关系,但眼见连总督大人、驻防将军、江宁知府等大员都栽了进去,也不知道这汪洪水来时到底有多么猛烈,弄得他魂梦不安,连到衙视事,也看做是畏途了。 听门下戈什哈来报,说是有人携钦差大人的关防,到此提审陈兴邦,杨春锃心中喜欢:陈兴邦殴妻致死一案是在安徽,却不在当地审理,而是提到江宁待审,内中涵义,无人不知,因此,阎敬铭特别知会,陈兴邦到案之后,任何人都不准和他说话,为了怕臬司衙门中有人受了桂良或者杨春锃的指点,暗中通传消息,阎敬铭特别点选了程学启和罗炳坤所带的绿营新军将佐合计三十人,从江宁出发到安徽,亲自将他提回江宁。到达目的地之后,更是将陈兴邦关在狱中,照旧派绿营兵士严加看管,任何人也不准和他说话。 这般如临大敌的姿态,也使得杨春锃紧张非常,要真是有人忘却顾忌,为黄白之物动了心肠,做出干碍关防的大事,自己身为臬司,总管其责,到时候,怕也是要连带倒霉。所以听说今天终于要开始提审陈兴邦了,他心中很是喜欢:最好提审之后,把陈兴邦这个惹祸的根苗也带离自己的臬司衙门,方才算是顺遂了自己的心愿呢! 等到朱学勤几个人到了堂上,杨春锃执礼甚恭,“修伯少兄一路辛苦了?可是就要提审人犯吗?” 朱学勤出世了排票,杨春锃随意的扫了一眼,笑着说道,“原没有信不过少兄的道理。不过修伯兄也知道,陈犯到省,任何人皆不可与之交谈,这是阎大人的话。所以,小兄也只好公事公办了。” 朱学勤拱手一笑,“那,杨大人,可否容我等到牢中提审?” “正该如此,正该如此。”杨春锃在前面引路,几个人转过环廊,到了后面的监押司办公之地,递上排票,“到里面烦请军士,就说提人犯陈兴邦,到堂上问话。” “喳!”司员接过排票,转身欲走,朱学勤给身后的一个听差,名叫印宝重的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的点点头,快步跟了上去,和那个人走了个并排,“这位老弟,可是要辛苦您了。不如由在下和您一起去吧。” 杨春锃一愣,他没有想到朱学勤行事如此的一丝不苟,只是这样一段路居然也不放心?但也知道,这一次从京中来的这几十人,都是如同阎敬铭一般的木口木面,任谁的面子也不卖,加以案子太过重大,更是招惹不起,只得心中暗暗憋气,脸上带着假笑,和朱学勤一起等待着。 片刻之后,印宝重和那个司员在前,身后跟着一个青衣小帽的中年男子,再之后是几个穿着号衣的兵士,缓步到了近前,“大人,陈犯兴邦带到。请大人验过。” 朱学勤不识得陈兴邦,上前一步问道,“你是陈兴邦?” “是,犯官正是。” “原籍哪里,祖上还有何人?供职何处?” “…………”陈兴邦一一答了,最后说道,“请这位大人放心,似犯官这般,必死之罪,又如何肯有人为钱卖命?” 一番话说得不清不楚,但朱学勤却是明白的,他的意思是说,若是普通罪案,尚有买凶顶罪的可能;如陈兴邦这样,犯了钦命官司的,即便有人不惜为钱顶罪,也要顾及事发之后,朝廷追比不休,连带家人也要跟着受累的危险。 朱学勤点点头,转身对杨春锃说道,“杨大人,钦差阎大人说了,请大人行一个方便,寻一处僻静之地,本司要密审。” “有的,有的。”杨春锃立刻说道,“司里有专供其用的二堂,正好可以供朱兄使用。” 朱学勤不大通律法,这一层却是不知道的,杨春锃给他解释几句,原来,清朝律例有法度,女子不必抛头露面的上堂打官司,若是事无可避,必须要传上堂的时候,也会使用一些便宜方式,例如在正堂之外,另外开设一间堂屋,由两造各自上堂,采取一种并不公开审理的方式来进行。 带陈兴邦回到杨春锃所说的二堂之内,无关人等纷纷退下,朱学勤特别派绿营兵士在二堂的门前,窗外逐一加了双岗,心中还嫌不稳妥,又亲自到四处走了一遍,才回到堂中落座,看着跪在桌案前的陈兴邦,“陈兴邦,这一次本官随钦差阎大人到省,是为咸丰四年起,在江宁地面所行的铁路大工一事。据闻,工程所用款项,十之四五俱都入了经手官员一己的腰间,皇上龙颜震怒,派我等到此彻查。” 陈兴邦扯开嘴角一笑,“这位大人,不瞒您说,各位大人出京之前,犯官就已经听闻此事了。” 朱学勤呆了一下,“你早就知道?才从何人口中所知?” “这,大人就不必问了。总之,皇上要说查谁,杀谁,还用得着什么官面文章吗?只管下旨就是了!不过,要从陈某口中得知是否有贪墨情事,我只能说,打死也没有招供!” 这样的一番情景是朱学勤没有想到的,他并非刑部吏员,对于审案并无什么心得,但从陈兴邦的话中,却也能够分辨出一番含义来,“这样说来的话,你心中有物,只是不肯说喽,是不是这样?” “大人就不必问了,问了也是白白耽误工夫。” 朱学勤看看坐在一边的杨春锃,后者如一尊泥菩萨一般,眼观鼻口,一言不发,竟似乎是存心要看自己出丑。这让朱学勤心中大感恼火,语带威胁的说道,“陈兴邦,你要仔细了。须知王法入炉,非是你想不招,就可能不招的!” “不过是酷刑加身尔,大人又何必语出恫吓?”陈兴邦是一派不放在心上的德行,“不瞒这位大人,犯官虽只是总督大人府中的一介奴才,但若说起忍痛的功夫来,却也不在任何人之下呢!” 朱学勤目瞪口呆,竟是给陈兴邦一顿抢白,噎得说不出话来了。 听朱学勤把经过说完,阎敬铭也楞住了:“这样说来的话,陈兴邦倒似乎是豁出去自己的一条命了?” “卑职也以为是如此。”朱学勤是很惭愧的神色,“卑职以为,陈兴邦心中但有君父之年,也当如净瓶倒水一般,将心中所知,逐一交代清楚。”他叹了口气,说道,“真不知道桂良是如何做的,让府中一介奴才,能够如此的守口如瓶?” “那,杨春锃怎么说?” “卑职冷眼旁观,杨春锃似乎也有心冷落我等,故而只是在一边落座,不肯发一言相助。” “这样下去可不行。”阎敬铭心中思忖,陈兴邦是案中第一重要的证人,若是能够打开他的嘴巴,或者还能有一线生机,否则,迁延日久,朝廷那边怕就要有人说话了。这还不算,陈兴邦不说,皇上在自己的折子中所批示的,案中牵扯其中的那两种人就会更加有恃无恐,在旁人身上打开缺口的难度就更大了,“那,修伯,你说要是用刑,当如何?” “卑职看陈兴邦刚愎成性,若是有用自然是极好,若是无用,他茹刑不招,反而落下无数把柄于人。”朱学勤说,“再说,将他提回江宁,本是为殴妻致死一案,此事他早已经供认成卷,又如何有用刑的借口呢?” 阎敬铭点点头,“嗯,还是老弟见识得深刻。”他又是欣慰,又是羞愧的说道,“哦,我想起来了,当年肃雨亭在山东办差的时候,也如同我等今日处境一般,后来还是皇上教以办法,令犯官不眠不休,三日之后,福济,景廉等便逐一招供了。你以为,借用前例如何?” “这倒并无不可,只是,这样的法子,耗时良久,怕缓不济急啊。”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当如何做?” 朱学勤听他言下有怨怼自己无能之意,苦笑点头,“大人说的是,是卑职未能料理清楚,请大人降罪。” “不,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这件案子哄传天下,若是长久不能审清问明,不但你我身担其职者难逃清议,就是皇上,……也不知道该有多么失望呢!!” “大人,不如问一问崇白水,看看他有什么办法没有?”朱学勤说,“皇上的旨意中着他到省帮办审案,到今天半月有余,却每天只是闲游散逛,公事上从不曾有半分措手……” 阎敬铭苦笑摇头,“这也怪不得他。”他说,“日后案子了了,我等转身北上,他还是要在此地任职的。若真的是得罪了太多人,让他如何为官?到时候,人人怨怼他在案中所处之位,公事上休想再有半点进境啦!” “不管怎么说,崇白水这样畏于任事,岂不是辜负了皇上识人之明?他就不怕皇上知道了,会降旨责怪他?” 阎敬铭想了想,也觉得朱学勤的话未尝无理,即便为日后考虑,这时候故意示人以闲豫之态,但案子若是就这样拖下去的话,于他日后也没有什么好处,“那……也好,今天晚上,我设宴款待崇白水,修伯,你也作陪。听听他有什么办法没有。” 第127节 再掀大案(9完) 崇实倒不是故意躲懒,正如阎敬铭所说,从陈兴邦身上打开缺口,未必不是他事先早已经想过的,但难度很大,更主要的是,阎敬铭等人行事过于方正,以为只凭几句话就可以让陈兴邦宛首低头,认罪伏法,世界上的事情,哪有这么容易的? 再一则,便是为日后着想,阎敬铭几个可以转身北上,自己却还要任职上海道呢!他知道,这一次江宁办差,最后水落石出之时,就是两江官场上掀起绝大波澜之日!到时候,不知道会有多少在任官员翻身落马——到那时,所有参与此案办理的官员,都会大大的遭了官场的忌讳。想到这里,他有些后悔,当初皇上让自己随同办差,应该想办法推拒才是的。 再有一点,便是阿玛在山东那边的消息。当初离开山东之前,父子两个说好了的,一等时机成熟,就会派人去给阿玛送信,由阿玛先向皇上自称罪行,求得原谅,并将胸中所知,逐一坦白;这一边,案子有了进展,则双管齐下,既能够全了君臣之德,又可以保全阿玛无恙——算起来,实在是一石二鸟的好办法。 也正是为此,他到省之后,特别是在阎敬铭以钦差大臣之荣尊到省之后,崇实只是递过手本请了个安,就轻易不到总督府去了。案子未了,他暂时不能履任上海道,便趁着这个机会,在江宁城中优哉游哉的闲游起来。 崇实自幼随阿玛在江南生长,于江南的风情无比稔熟,自从道光三十年之后,久已不回故地,此番重游,心中高兴得了不得。他最爱听书,特别是三国文,当年随父落户江苏的时候,就经常到府城去听人说书。这一次公务闲暇,更加不肯放过了。 江南说书人,和北地另有不同,分作两派,一派姓李,创始人原本是是落地秀才,在运司衙门当书办,原是个极肥的差事,但李某人熟读三国,善恶之念格外分明,自觉书办的差事,出息虽好,终究做的是一些伤天害理之事,难免为人唾骂,因而改行说书,由于他肚子中很有点墨水,所以武书文说,出言谈吐,文雅隽秀,干净利落,贩夫走卒嫌他太‘瘟’,但穿长衫的听众,却迷他迷得很厉害。 另外一派是蓝派,这一派本来是淮阳四站说‘武三国’的名家,名叫孙玉良的弟子。所谓‘武三国’是以描写沙场为主,讲究连说带做,火爆炽烈,不登大雅之堂,但到了这一带的领班名叫蓝玉春的,去其粗鲁,留其热闹,台风崭新,十分有劲。特别是讲到虎牢关、长坂坡等热闹的段落的时候,真正是能够让台下的听众血脉为之贲张,呼吸为之停顿,场面中连一根针落到地上,都能够听得到! 不过,蓝玉春年纪大了,不在讲书,场中的事物,交由他的关门弟子叫夏玉台的来说:身为老师的入室弟子,夏玉台的功力青出于蓝,他的三国名为‘推动书’,说得非常快,一气呵成,而又不乱不断,有净瓶倾水,一泄直下之妙。公认是天赋学力,缺一不可,无人能及的绝技。 一场说罢,掏出几枚散碎银子以为打赏,崇实心满意足的起身离座而去。回到管驿,府上的听差,名叫金禄的赶忙迎上来,把少爷身上的长衫接过挂好,嘴里说道,“少爷,刚才有客到了。看少爷您不在,留下一张请柬,就回去了。” “是谁啊?从哪儿来的?” “从总督府来的,是钦差大人的听差。”金禄说,“说是请少爷今天晚上到总督府赴宴呢!” “哦。”崇实点点头,做到心中有数,又问了一句,“晋禄,今儿个几号啊?”官派人家,于府中下人起名字的时候,总会想办法寻一些好意头,金禄、晋禄声音相近,故而崇实会有这样的称谓。 “少爷怎么忘了?今儿个已经是四月初六了呢!” 崇实口中嘀咕了几声,“已经整整十六天了。”他心里想,拖延半月之久,仍自没有半点头绪,料想阎敬铭怕是很有点着急了。这种着急又要分为两部分,公事上没有什么进展,皇上虽然并未有所催促,但这种无声的观望,在阎敬铭几个人而言也正是一种督促,而两江总督的印信、关防一概停用,皇帝也承担着极大的责任,事情最后能够查出来也就罢了,若是查不出来,于皇上的令名有损,是不能不让人为他觉得困扰的。 思及这一层,崇实心中大感愧疚,于他而言,并非一定想不出突破之道,只不过为了自己的阿玛,也只能愧对君父多年来的一片圣恩了! 再有一层关系,便是两江官面上,大案爆发以来,人人自危,但正和自己所挂念的一样,若是有人轻易出首自白,不提朝廷日后如何处置,只是说在这官场上,就再也没有半点容身之地了! 十六天的时间,崇实心中思忖,算算也差不多了。要真的容等阎敬铭打开任何一个人的嘴巴,只怕自己父子相互勾结,意图假借办案之名,行以脱身之计的事实给皇上知道了的话,不但老父救不成,连同自己,也要全数倒霉!这样说来的话,今天晚上的宴席上,倒应该审时度势,打起精神来了。 他在管驿中休息了片刻,看看时间差不多到了,命人备轿,一路抬着到了总督府,门下人早就候着了,见面利落的请下安去,动作很边式,“给崇大人请安。” “起来吧。”崇实说道,“阎大人可在衙内?” “我家大人正在堂上和来客说话,命小的在这等着大人来呢!” “哦?是谁来了?” “据说是叫什么曹德政的,从苏州赶过来的。” 崇实心中暗道糟糕!曹德政到总督府来做什么?他深知,曹德政在这一次的案子中,也算是个中证人,不过因为案情未明,尚不及发公文调他到江宁回话,如今他突然到来,莫不是……?崇实摇摇头,清理了一番脑中胡乱的思绪,笑着摆摆手,“正好,和曹老兄多年不见,也正好有点想他了。容我到堂上与曹老兄说话。” “是,大人请,小人给您带路。” 崇实脚下加快,绕行总督府宽敞幽深的庭院,直奔正堂,还不等到达,就听见里面有说话的声音,“……曹某虽出身草莽,但数年来多蒙皇上恩宠,长存报恩之心。故而此番北上,只是想向钦差大人一呈胸臆的!” “曹兄这话太客气了。于今之时,两江官场,尽皆是希冀脱身自保之辈,老兄这番作为,正是君子立朝,不惜一己的英雄本色,以阎某想来,这番颜色日后皇上听闻了,亦当赞赏有加……。” 正说到这里,崇实到了堂下,门下的戈什哈呼喝一声,“新任上海道,帮办公务大臣崇实崇大人到!” 堂上几个人的说话给阻止了,阎敬铭、朱学勤和曹德政纷纷起身,向外迎了出来,“新任上海道,帮办公务职下崇实,见过钦差阎大人。” “白水兄少礼,少礼。”阎敬铭还了一礼,起身之后,拉着崇实的手,向内而行,“白水兄,给你引荐一番,这位是刚刚从苏州府赶来,为案情大有教益的曹德政曹兄。曹兄,这位就是道光三十年,以旗人之身而大魁天下的崇白水崇老兄。” “在京中的时候就听闻过老兄的大名了。皇上天语慰切,以仗义每多屠狗辈相谓的,就是老兄了,是不是的?” 曹德政憨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皙却并不整齐的牙齿,“那是皇上夸奖,其实,曹某人从来不敢自居其大的。” 崇实笑着问道,“这一次老兄北来,真正可以称得上是大旱云霓,若是日后江宁大案得以竞其全功,老兄当记首功!” “崇大人谬奖了。其实,曹某不才,出身草莽,蒙皇上爱重,方有今日名登士榜乡录的一天,多年来皇上的大恩,不敢有片刻或忘,这一次阎大人到省办差……哎!”他重重的叹了口气,声音放得和缓了很多,慢悠悠的说道,“曹某人没有读过多少书,但人情世故总还懂一些,不瞒列位,这一次到江宁来,我也是几经盘算,连府中的太太,也不曾告诉过!” 这是阎敬铭也未及细问的,闻言一愣,“这话怎么说?” “前数日的时候,沙船帮的郑帮主和罗九爷联袂到了卑职的府上。”曹德政说,“除了奉上各色礼物,并慰切银两之外,郑帮主问我,可知道阎大人奉旨到江宁来,办理铁路大工之中,往来账目混乱一事?我说知道。他问我,可有什么打算?我说,皇上待曹某一家有大恩,若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曹某人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绝没有二话讲。” 阎敬铭几个频频点头,“嗯,嗯。”他说,“曹兄这番情意,我等早有所知的。” “听郑帮主对我说,皇上此番命阎大人到江宁来,名为清查大工中种种混乱账目款项的花用,实际上,是……”他摇摇头,很是不以为然的苦笑几声,“那等大不敬的言论,曹某就不必效鹦鹉学舌了。总之是极为难听……” 这样的话一出口,不但阎敬铭几个,就连崇实也变了脸色,纵然这番话是经由曹德政删改,但也可以想见,为了使曹德政不至于做出什么‘蠢事’,郑若增和罗九两个,一定没有说什么好话!他们怎么有这样大的胆子?明知道曹德政受皇恩深重,久思报效而无门,却当着他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由此可见,曹德政心中所知,着实是这些人深所畏惧!更加可以证明,郑若增等流,也是慌了手脚了。 崇实深深地吸了口气,带着故作轻松的语调说道,“老兄不说也好,免得我等一怒之下,放着正事不做,先去寻郑若增几个的晦气!但不知道他们后来说什么了吗?” “郑帮主说,彼此同是漕帮一脉,虽然如今官民渐远,但请我看在漕帮祖师的份上,预留一二,千万不可把心中所知,知会列位大人。”曹德政说道,“他们还说,这一次事后,若是可保并无差错的话,愿意让曹某以供奉之身,侧身漕帮之中,每月干领一份银子,并且说,在苏州城中,有一家得利号银庄,也是帮中所有,愿意每年取其中三成红利……” 阎敬铭和崇实几个相顾骇然,得利钱庄有多大规模众人不知,但既称是漕帮所有,想来不会太小,三成红利,当总有两三万两左右,以这样的大手笔买曹德政一言之喏,本钱不可谓不大,但转念一想,正因为所下的本钱极大,也可以知道,曹德政胸中所藏的,于郑若增几个是如何的致命! 曹德政继续说道,“真是令人想不到,曹某人一生清贫,到了老来,竟然如此为人看重,赏了这么大的面子。” “这并不是旁人给曹兄面子,而是您的面子本来就大!”阎敬铭很认真的说道,“老兄视财帛有如草芥,这份心胸,虽古之君子亦不遑多让。更是令这两江上下儒冠愧煞!”说着话,阎敬铭领先站了起来,兜头一揖,“实在令阎某佩服无地!请受我一拜!” 曹德政如何敢受他这样的大礼,忙起身避让,双方争执了一番,终于由崇实和朱学勤劝着,彼此相向行了一礼,又各自归坐。阎敬铭这才正色问道,“曹兄如此高风亮节,本官以身家性命作保,此番事了,曹兄若是无罪便罢,即便略有小过,本官亦当在皇上面前为老兄求情,免除你的罪过。最起码,可以保证嫂夫人及家人平安。” 他这般说话,反倒容易让人相信他言下无虚,曹德政感激的点点头,“其实,这几天以来,曹某在家中,日夜难眠,就是怕事发之后,我一人深受国法之外,连同家人受我牵连……哎!阎大人是不知道,当年之事,两江官场上,是何等的妄行、贪酷!” “正要请老兄见示。” 第128节 五年之约(1) 四月初十的早上,军机处叫起,载垣捧着黄皮封面的匣子,领先入内,众人鱼贯拜倒,皇帝的脸色很是难看,军机处的众人知道,皇上怕又是一夜没睡! 果然,御座上的天子以手掩口,轻咳了几声,嗓音有些暗哑,“阎敬铭和椿寿的折子,都看到了吧?” “是,奴才等都看过了。”文祥伏地奏答,“奴才怎么也想不到,我天朝之下,居然有桂良这般丧心病狂,失却人心的奴才。……为我朝列祖列宗计,为天朝社稷绵长计,奴才以为,当即刻将桂良押回京中,交刑部严加审理,将此案办成铁案,也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才是的。” “准了,就依此办理。”皇帝表情阴郁,声调无比平缓的说道,“两江那边,不能无人值守,你们议一议,谁能够担当起肃清邪氛,整饬两江吏治的责任啊?可不要再出现一个像桂良那般的……了。” “臣等以为,户部尚书,前任揆席大学士……” “瑞常不行的。他为人性子绵软,到了省内,怕又是会给人玩弄于鼓掌之上,更不必提他也未必是那种持身得正的奴才了。”皇帝抢着打断了文祥的话,思考了片刻,忽然扬起头来,“让曾国藩去!” 众人大吃一惊。曾国藩是皇上面前第一重臣,而且入值军机处多年,屡有建言,若说任职两江,未必才略不足以担当方面,但军机大臣派到外省为官,怎么看也是贬谪的象征。是不是曾国藩说错了什么话,得罪了皇帝?要行以这样的手段? 曾国藩也是一愣,若是依他入仕时候的本心所愿,还是任职外方好过做京官,但新君登基以来,于自己放手使用,迭加提拔,君臣二人的感情极好。贸然听皇上有这样的决断,曾国藩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知道,这几年来,自己虽自问并无权臣之心,亦有权臣之实!是不是为了这样的缘故,惹怒了皇帝,要派自己出京去? 心中想着,只听皇帝问道,“曾国藩,你可愿意履任两江?” “是。臣以精白之心上侍君父,皇上但有差遣,臣又岂敢有半点推搪之意?” 皇帝点点头,“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吧。”接下来他又说,“朕已经着阎敬铭将桂良等一干人犯逐一提回京中,虽然随同折子一起呈上来的有桂良的亲供,但朕看过之后,始终以为过于笼统了。” “是。”曾国藩是管着刑部的,闻言碰头答说,“臣下去之后,即刻命刑部赵蓉舫等人详加料理,待桂良到京之后,即刻审理,总求水落石出,上疏廑忧。” “刑部……”皇帝似乎不堪劳累的用手掌托住腮帮,声音怪怪的说道,“刑部所问,终究还是隔了一层。朕想,还是朕亲自鞠问他好了。你们可知道,我朝有这样的祖制吗?” 众人一愣的功夫,平日很少奏言的载垣忽然开口了,“回皇上话,有的。” “哦?是几时?” “奴才听人说过,当年是在顺治十四年丁酉,江南科场案,涉嫌士子提解回京,世祖章皇帝,就曾经亲自审问过。” 载垣的话给孙瑞珍也提醒了,“是,怡亲王所说无差,确实有过此事。”他说,“臣还记得,高宗高皇帝的时候,也曾经亲鞫过经略大臣张广泗的。” 皇帝点点头,饶有兴致的一笑,“载垣,这件事你是怎么记得这么纯熟的?” “回皇上话,奴才哪知道啊?不过奴才最好这种前朝故事,此事,还是拜府中所有的清客之教,方才知道的。可巧,今儿个就用上了。” 皇帝难得的展颜一笑,转而说道,“既然有先朝成例在,此案又非是科场案可比,朕决定,亲审桂良。” “是。”曾国藩答应着,既然有了先例,且皇帝又已经做出了决定,就不必再有任何的奏谏,但在何处亲鞫,却不能不问一句,“臣请皇上的旨,亲鞫之地请旨定夺,以便伺候。” “你们以为呢?”皇帝问道,“御门?” 所谓御门,即是皇帝临御乾清门听政,等于是常朝议,大学士、六部九卿皆须列班,也算得上是大典,并不经常举行,而皇帝驻跸在圆明园,御门听政则是在正大光明殿进行。如今皇帝说御门‘亲鞫’犯官,似乎有失体统。 “臣以为,正大光明殿举朝观瞻所系,犯官铁索锒铛,械系上门,似乎不大好看。” 皇帝也醒悟了,不但不好看,而且不方便。从阎敬铭和椿寿的奏折到京,整整一夜没睡,心中恼怒到了极致,这一次突发奇想要亲鞫桂良,一则是要示天下人以朝廷于贪墨情事的重视,希冀今后这类事体能够有所收敛;二来他也真是恨透了桂良! 做官做到桂良这样,与国通戚的大臣,又是宗室亲贵的,本着刑不上大夫的古训,即便到了刑部大堂,照例也是不能动刑的,特别是重刑,更加不能使用——若是这样一来的话,皇帝认为自己心中的这份怒意无处发泄,故而选择了亲鞫——就是要让他尝尝官法如炉的滋味! 只不过,这种想法只能是在自己心中想想,对任何人都不能说的。但要是在正大光明殿前鞠问的话,一旦刑求,桂良鬼哭神嚎,搞得如同明朝的廷杖一般,实在不是什么‘盛德’之事。 皇帝‘哦、哦、’了两声,“那就在西苑,水木明瑟吧。” 水木明瑟在圆明园的后湖,这里最主要的建筑群成为澹泊宁静,俗称叫‘田’字殿,殿阁的西北两面有稻田,是清朝诸帝观稼验农之所,在它的西面是映水蓝轩,乾隆的时候改名叫多稼轩,而在多稼轩的西北,就是水木明瑟。 这里建于雍正五年,当时称作耕织轩水法,以西洋水法引水入室,推动风扇,供皇帝消暑,俗称风扇房。这里知道的人不是很多,但如果说起和它毗邻而建的,号称是皇家北四阁之一的文源阁,很多人就知道了——这里是存放乾隆《四库全书》第三部的所在。 皇帝开了金口,订下亲鞫的地点之后,随即说道,“此事,曾国藩,你赴任之前,着刑部将例有规程,具折奏来。” “是。”曾国藩不是刑名专才,不过是奉旨管部而已,他性格沉稳,而又有自知之明,于不通的事情,更多的还是请教方家,故而答应一声,并不多言,准备下去之后,传刑部堂官到军机处来,详细问过之后,确定下办事的规程,再行奏闻。 “曾国藩留下,其他的,都跪安吧。”这一天的叫起草草结束了,文祥几个人看出来皇帝的脸色愈来愈难看,不敢多做饶舌,碰头躬身而出。 皇帝站起身来,向曾国藩招招手,示意他跟着自己进到殿中,随即把六福几个人打发了出去,自己在安乐椅上坐下,双手自如的搭的扶手上,口中问道,“你看过椿寿和阎敬铭的折子了吗?” “臣已经看过了。” “朕一夜没睡。”皇帝自嘲似的笑了一下,“恼怒之外,更是不明白,怎么我天朝的官员,从桂良到两江治下各司道官员,怎么就这么安心的拿着朝廷的银子,却连一个屁也不放?难道他们午夜梦回,就没有羞愧吗?曾国藩,朕当年在上书房跟着杜师傅等人念书的时候,顽皮成性,学业也没有什么成就。朕知道,你是理学大家,能不能给朕解说一二?” 曾国藩呆呆的抬起头来,正对上皇帝一夜不曾安枕,熬得通红的眸子,老人眼前一酸,泪水涌了上来,“皇上?您身担四海之重,践祚十年来宵衣旰食,为天下臣民吃尽了苦,受够了累!老臣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皇上,您可要保重龙体,不要为桂良之流伤神啊!” “回答朕的话!”皇帝既不感触,也不动容,只是轻飘飘的说道,“嗯?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曾国藩用袍袖的一角擦擦泪水,“是。”他说,“一言以蔽之,不过是贪欲横行而已。桂良等身在两江,无异于省内第一权臣,左右尽皆是阿谀奉承之辈,久而久之,惯养出骄矜之气,再加以铁路大工,动用国帑何止千万,彼等人若是能够常感皇上心怀天下、顾念百姓的圣意也还罢了;一旦失却了这份心思,……自然便如鱼得水,不可收拾了。” 皇帝勉强点点头,对他说道,“事到如今,朕也不必瞒你了。当初阎敬铭和朕奏报之时,朕心中真真正正是存着万一之想,若是阎敬铭错了呢?不提桂良如你、阎敬铭等人这般的清廉如水,即便是他少贪几文,朕本来也想含糊放过,今后再也不提,也就罢了。直到直隶骆秉章所奏拟的条陈上来,朕才知道,原来差额如此巨大!嘿!居然有一半以上,是落入了经手官员的个人宦囊之中!朕就是现在下旨,将两江官场全数撤换,家产尽皆抄没,又有何用?” 曾国藩劝无可劝,只得跪在地上,听皇帝似在诉苦,又似是在痛骂一般的说话。他精研理学,对药理也略知一二,他知道,皇帝最恨臣下贪墨,十载之下,但凡遇到这样的事情,前者如赵双山、长宏,后来如崇实、陈士枚、吴衍等流,都是气得皇上五内如焚,颜色大变。 而这一次,桂良所犯着实是皇帝登基以来第一大案,但他的表现却出人意料的平静,这是说不过去的。故而,皇上的心中一定积郁着一团烈火!若是长久的憋下去,一定会闷出异常严重的一场病来,倒不如借言语之间,将其发泄出来。 皇帝自顾自的说道,“当年朕做皇子的时候,看见皇阿玛他老人家为国事忧烦,心中总想着为他老人家排解一二,用尽心思,让他破颜一笑,如今,朕的身边连这样一个人都没有——说起来,朕不及他老人家啊!” “皇上,您别……您这样,让为臣心中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您要是有火气的话,就对臣发泄,臣……” “朕不想迁怒于人,这里若说有罪的,首先便是朕。朕是获罪于天,才生下如桂良、椿寿、灵桂、黄宗汉这样无耻之尤的混账!”皇帝的声音徒然拔高,尖利得有如童音,清亮之极,响彻整个慎德堂中! 曾国藩不惊反喜,就怕他不发作,发作出来,有百利而无一害!他长起半截身子,给被皇帝突然而至的声音吓得一哆嗦的惊羽使了个眼色,阻止了她的举动,随即又俯下身去,大声说道,“皇上说的极是。桂良、灵桂之流祸国殃民,死不足惜!臣请皇上的旨意,将这几个人交付有司,按照律法,从重治罪!” “等一会儿你下去之后,廷寄阎敬铭,两江任上,不论是谁,也不管涉及到哪一级的官员,只要是曾经伸手接过这等来历不明的银子的,也不必问什么缘由,一概就地免职再说!”皇帝冷笑着说道,“朕就不相信,倒要看看,是他们的手伸得长,还是朝廷的刀快!” “皇上,两江官场,属员众多,若是尽数更换,臣恐动静太大,惹外间物议啊。” “这用不到害怕!让阎敬铭晓谕两江百姓,一切事情朝廷自然有所法度,日后逐渐会有人到任上去,处理种种官民事宜。”他一面想,一面说,“曹德政虽然有出首情节,但身犯朝廷律法,也不能不做处置,免去他一切官职,以白身到沙船帮去,掌理帮中事物及海运往来之事。另外,免去胡林翼天津知府,改任江宁藩司。” “是。” “还有,都察院山东道御史何桂清,当差以来尽心为国,可称表率,免去山东道御史之职,改任江苏巡抚;翰林院侍读学士郭嵩焘,品学贵重,着升任江苏藩司。” 他说一句,曾国藩碰头答应一声,何桂清和郭嵩焘都算的上是他的熟人,彼此才学、能力熟识于心,今天恰逢机会,心中也很是为这两个人高兴。 第129节 五年之约(2) “还有,”皇帝放缓了一点声音,对曾国藩说道,“曾国藩,这一次派你去两江,多是为了省内出了这样骇人听闻的大案子,百姓蜚短流长,正要像你这般刚正可风的大臣下去,给朕认真的管一管,不用、也不要顾忌什么人的面子——桂良仗着自己是老六的岳父,宗室勋贵,这几年来在任上招至的民怨还少了吗?若是有人敢于早一日的破除情面,也就不必弄到今天这步田地了!” “是,皇上教训的是。臣到省之后,定当剀切办差,不理人情托请弊政,将两江之地,打理得上下通畅,圆融贯通。” “你能够做到什么样子,朕很知道,只要你肯于下功夫,就没有做不到的!”皇帝赞许的望着曾国藩,对他说道,“便如同当年在天津操演新军的时候,朝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或者当面劝谏,或者背后奏文,朕一概不理也不问。到了最后怎么样呢?光武新军一战功成,你记住,用这样实实在在的成效,来塞住那些心怀嫉妒的小人的嘴巴,是再适宜也没有的了,自然,也是再有效也没有的了!” “朕想,只要你拿出当年在天津演练新军时候的担当和勇气来,整肃两江官场吏治,还省内百姓一片澄蓝天宇,就绝对不是一句空话!” “皇上以如此重担交托,臣焉敢不尽心竭力,上报皇恩?”曾国藩说道,“只是,臣想请皇上答应臣一件事,臣方好到省上任。” “你想说什么?” “臣想请皇上的旨意,五年之内,莫要将臣调理两江任上。” “为什么?为什么是五年?” “臣想,整肃吏治,非一日之功,总要各方措手,循序渐进不可。故而臣想,上有皇上大力支持,下有僚属甘心趋从,耗时五年,大约能够初见成效。故而臣斗胆请旨,以五年为限。” “也好,朕便答应你,五年之内,不论你在两江如何行事,朕断然不会调你离开任地。”皇帝说话间,一双眉头微微皱起,道,“话是这样说,但是曾国藩,朕可也要告诉你,五年之内,朕或者会派人到两江地方暗中走访,若是司道州县各级官员仍自如同今天这样,疲滑狡诈,行事之间但以搜刮民力为尚的话,朕第一个就饶不过你!” “请皇上放心,若是这等情势五年之后尚有留存的话,不等皇上降旨,臣亦当有所区处!” 皇帝点点头,说道,“你先去吧。刑部那边,着赵光和郑敦谨几个人把亲鞫之事详细奏来。只等桂良等人到京之后,朕将亲审。” “是。”曾国藩不再多说,原地碰了个头,躬身跪安而出。 回到军机处的直庐,赵光几个人已经到了,正在和文祥、孙瑞珍说话,“……刑部办案,有律依律,无律查例。无律无例的,才好请旨定夺。” 说话的人曾国藩不认识,见他进来,赵光几个起身迎迓,彼此介绍了几句,方知道他姓桑,名叫春圃,是直隶省人,道光二十六年时候,久试不第,捐资做了刑部主事,他脑筋不是很灵活,但胜在肯下死功夫,数年下来,律法纯熟,大得当时任刑部左侍郎的赵光的赏识,后来升任秋审处的提调,赫赫有名的‘八大圣人’之一。 秋审处主管朝审,皇帝要亲鞫罪官,自然是要归秋审处主办。曾国藩在一边坐下,听桑春圃说话,“……列位大人,大清律上,并无亲鞫这一条,刑部办案,有律依律,无律查例。无律无例的,才好请旨定夺。” “当年我刚刚入翰林那会儿,有一天御前侍卫来传旨说,明天各自带钓竿进园子,大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第二天到了才知道,皇上赏文学侍从之臣,在水木明瑟赏花饮酒,游后海,准大家垂钓,钓上来的鱼还可以带回家。” 文祥非常会说故事,声调不缓不急的娓娓道来,将众人的精神都吸引住了,“我钓到一条锦鲤,上面系有一块银牌,才知道是皇太后当年放得生。当时我还做了四首诗纪恩,现在想想,才真的是君臣同乐的太平盛世,想不到今天,竟成了刑部大堂了。” 赵光却没有他这样的感慨,他担心的是兴起大狱。咸丰八年科场大案哄传良久,风波未静,如今不过半年,居然又出了这样的事情?桂良在两江任职多年,皇帝若是仅以他一身而止也还罢了,若是穷究下去,不知道要有多少人跟着倒霉。 “藩公。”他想了想,口中说道,“水木明瑟成了刑部大堂,卑职等在大堂上可不是堂官,而且连司官也算不上,司官抱牍上堂,堂官要站起来接公事,在那里可绝对没有这样的礼遇。” 赵光一脸忧烦的说道,“史无前例,我们到那天在殿中伺候,该如何预备,请藩公指教。” “事无前例,只怕要抓瞎。”曾国藩说,“首先要问的是礼节,我看……英公。”他瞅向一边的孙瑞珍问道,“是不是得行文礼部,请他们议一议亲鞫之礼啊?” “行文礼部,怎么开头呢?说‘面奉上谕,定期在西苑水木明瑟亲鞫犯官某某?而且,这一议礼,不是三两天的事情,只怕来不及。” “那,英公以为呢?” “我看,不如咱们自己定几条章程,当面请旨,比较妥当。” “也好。”曾国藩也觉得这是个好办法,转头对赵光和桑春圃和一个叫姚青如的秋审处坐办说道,“那就劳烦刑部的几位老兄了。” 姚青如突然问道,“列为大人,皇上亲鞫的时候,会不会用刑?” 孙瑞珍和赵光不约而同的摇摇头,“我想不会。怎么呢?”他自问自答的说道,“桂良一案,两江那边随同奏折也有桂良等人的口供赍到。有了口供,又何必用刑?” 曾国藩突然扑哧一笑! 突如其来的笑声令众人相顾愕然,孙瑞珍更是心中不满,“怎么,老兄以为老夫的话有甚可笑之处吗?” “哦,不,”曾国藩自知失礼,赶忙歉然的拱拱手,“曾某非是为英公之言而发噱。只不过,列位在朝中当值有年,可知道主子的脾气是怎么样的?” “涤生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皇上于朝政另有一番打算,故而最恨臣下僚属有疲滑之举,桂良身负君恩,皇上圣心之中恨之入骨,即便有了江宁所做的亲供,怕是一番刑名之苦,也是免不掉的。” 赵光认真想想,也觉得曾国藩的话很有道理,遇到桂良这样的奴才,怕是任何上位者所不能容忍的吧?“那,”他问姚青如,“姚老弟,若是动刑又当如何?” “皇上亲鞫,总不好真的弄成刑部大堂那般,让刑部的差员事先预备下刑具伺候吧?也不能把执役的差役带进园子去,到时候皇上看见这些言行粗鄙的汉子,心中作何感想?”姚青如解释了几句,最后说道,“故而我看,刑部不能主办这伺候亲鞫的差事。” 孙瑞珍大为踌躇,“姚老弟说的在理。”他问赵光说,“那,皇上交代一声用刑,那时候怎么办?” “是啊!”赵光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转头问郑敦谨,“小山兄,你以为呢?” “顺治十四年科场案,是由御前侍卫持铜棍伺候,这回皇上若说要用性,一定也是由御前侍卫伺候,两位大人又不能指挥御前侍卫——这就是刑部无法办理这趟差事的理由之一。” “小山兄这话提醒我了。”曾国藩说,“我马上写个奏折,请特简御前大臣办差,刑部听招呼就是了。” “是。”直庐中随侍的军机章京领班王文韶答应一声,“还有,凡是与桂良有关,像所有他参过,交部议罪的,都把它捡出来。” “已经在捡了。” “好,你格外费心,宁缺毋滥。” 王文韶看他没有更多的吩咐,暂时退去。时已近午,众人坐而论政,都有点饿了,不过军机处的规矩不比寻常,各部吏员议事归议事,用饭却不能聚集在一处,曾国藩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起身拱手,“就到这里吧,请刑部各位老兄多多费心,若是有什么事情的话,随时再行商议。” 刑部几个人暂且退去,军机处的苏拉为各位大人备上杯筷来,下午还有公务,不好饮酒,就着虾米酱丁,酱瓜、腌菜之类草草用过午饭,王文韶把奏片已经写完,他拿过来改了几个字,和孙瑞珍传阅了一番,随即判了行,命苏拉将奏片送到内奏事处,等皇上用过午膳之后,立刻呈递。 “怡王,”只听孙瑞珍在问载垣说话,“桂制军本旗,这两天可有人来递过牌子?” 桂制军是指桂良,本旗自然就是指正红旗。这一旗的旗主是御前大臣,礼亲王世铎。他是咸丰元年,乃兄全龄病故之后,由皇上在本支中亲自选定,袭承爵位的,后来补了御前大臣的职分,在皇上面前也是很能够说得上话的。 但桂良出了这样大的案子,世铎以本旗旗主,也连带着给皇帝好一番雷霆训斥,吓得他轻易不敢说话——认真想想,这也是皇帝为了预先堵住世铎进言求恳的便宜之策吧?自然,这只是众人心中所想,嘴上是半点也不能吐露的。 “他也很难。”文祥说道,“他们兄弟两个的身子骨都不是太好,只是听说,礼王还不知道阎丹初那边已经有了进展,桂燕山已经为之缧绁于途了。” “这也不是能够瞒得过去的事,亲鞫之后,少不得还要派王公大臣会审,如果派到他,突如其来,这个打击反而来得更重。” 众人一时无言以对,桂良是钦封的一等伯,两江总督,超品大员,更是恭亲王的岳父,只为自己持身不正,落到一个锒铛的下场,连皇后进言求情,都差一点换来被废的局面,旁的人哪儿还敢说话? “哎,礼王亦算得上是贤王,这件事得好好琢磨琢磨,看有什么可以让他不至于太烦恼的地方。” 载垣在一边忽然问道,“英和,涤生。若是桂燕山肯于捐资国用,并将所有贪墨所得,尽数上缴国库,你们看看,可有缓解?” 孙瑞珍和曾国藩几个相对无言,半晌,才摇摇头,“若说阎丹初到省之初,燕山便能够明晓事理,上折子请罪,当还有几分挽回的余地,如今……” 载垣叹息一声,不再说话了。他虽然是朝野尽知的庸人,但两江贪墨一案,传扬得天下轰动,只要不是聋子,哑巴,无不观望。这件事的动静如此之大,朝廷查到最后,断然不会虎头蛇尾,徒留天下笑柄——故而,桂良是死定了! 从咸丰四年的秋天,铁路大工正式开始动作起来开始,任职两江总督的桂良便知道,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铁路是全新物什,朝中上至皇帝,下到吏员,从没有一个人知道当如何行事,旁的不必提,只是这从江宁到上海的铁路沿线,所有涉及到的民田,庄土,祖宅、坟茔就不下两千余户,占地约有一万三千亩! 皇上为铁路推行,所颁布的诏旨中写得清楚,‘……两江地方,天朝第一铁路实行之省,所属吏员,当将朕爱民为国至意晓谕百姓,操行之间,不可有半点疲伤民情、民力处,田土征用,当以市值并百姓需求增益之数,逐一拨给,不可有贪墨、侵鱼之事……’ 因为这样的旨意,给了桂良、灵桂、黄宗汉、椿寿等可乘之机,田土、坟茔、庄户等物百姓有契约在手,照朝廷户部所定的地价逐一核实发给银两,若是有人不肯答应,或者言语冲突,意图更多索要,桂良也有的是办法,省内士绅名录上所载的,不妨花上几文打赏;贫苦百姓,安善小民的,自有三班衙役,至于另有一些由朝廷拨下,用来慰藉民情汹涌时可能会花用的银两,既然百姓并不索要,朝廷也并不追问,自然就为任上的诸人笑纳了。 这种情事到了咸丰五年的三月,铁路大工正式开始动作起来的正日子之后,达到了顶峰。 侵占的手段分为两重,首先是在数量为二三万之多的民夫身上搜刮。清例,朝廷举凡有这种诸如建路、修堤、挑河、疏浚之类的大工时,一般都会选择在每一年的秋收之后,这是为了不至于因为大量抽调民力,而使田土荒芜,伤农害时。 而各省也会以省内藩司和朝廷的两级财政为支撑,发给民夫工钱,以为鼓励之法。按照定例,每一个民夫每一天的工钱,大约是在三钱五六分银子上下。但桂良认为,数万民夫,每月支出的工钱银子就有三四十万两之多,还要总管民夫的食水供应,太过不划算,便把每日的银钱,计算到各自的用度之中,到了月底的时候集中发放——这样的做法,其中可供操作的空间就太大太大了。 曹德政和椿寿任职募民司中,笼统的计算了一番,普通民夫,每月能够到手的银子,不过五六两,倒有大半,为庶务司以粮米用度,克扣了下来。而这一笔款项,却是全凭陈兴邦几个人口中汇总,并无账目可查的。 到了咸丰五年年底的时候,曹德政找上椿寿,对他说,“……民夫苦于每月辛劳所获,尚不足一家人饱腹之用,卑职向庶务司的陈大人询问,他只是说,如今省内百业为大工用度之事,纷纷抬高市价,故而民夫粮米所需,比之往常靡费更多,所以也只有从民夫的工钱中盘剥了……大人,您听听,这叫什么话?” 椿寿不是傻瓜,他知道陈兴邦的话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诚然,省内百业俱皆提高市价,但所用的,绝对也用不到这么多,更多的还是入了陈兴邦、桂良、黄宗汉、灵桂、乃至自己的腰包。就是连曹德政,也未尝不曾从中得利。不过话不能这样说,只好安抚他,“此事,容等我回头向总宪大人请教过之后,再来拿出办法,总不能让百姓出了劳力,却连日子也过不下去嘛!” 把桂良敷衍走,椿寿即刻命人备轿,先到了府城的巡抚大堂,求见黄宗汉。把曹德政的话转述一遍,最后说道,“大人,司里以为,曹德政身为漕帮旧人,于帮中兄弟总还有几分香火情分,如今更是深得大工所雇的民夫仰重,您看?” “快到年下了吧?这时候大工已然尽数停止,还提什么工钱银子?等到来年吧,来年之后,本府和总宪大人商议一番,到时再说。”椿寿明知道黄宗汉砌词敷衍自己,也没有办法,诚然,大工进行到此,已经快到了京、外封衙过年之期,便是桂良答应,也提不出银子来,发给众人,还是等到来年吧。于是只得回衙,好言劝慰曹德政,请他下去之后,将巡抚大人的话转告雇请来的民夫,并且说,等到来年重新动工之后,再行酌情为众人挣讨。 但还不等到了开年重启工程事项,桂良就上了一份奏折,陈言铁路工程开工之后,百姓感念圣德,更以厕身其间为幸事,故而从咸丰四年八月起,河南、湖北、湖南等省的百姓纷至沓来,只求为皇上一尽心力。 在折子中他提出一个建议,认为朝廷不应该坚峻来自民间百姓对皇帝的孝心,故而想将现有的所有民夫的绝大多数清退掉,换上新来的百姓,如是者一年,若是到这一年的年底,大工仍自不能竣事的话,在下一年的时候,再度上演这等全数更换民夫的好戏,美其名曰,让百姓都能够为皇上尽一番孝心。 第130节 西苑亲鞫(1) 四月二十二日,桂良到京,一路上心神不宁、魂梦难安,又盼着奕在皇上面前说上话,免了自己的死罪,能够有贬谪的恩旨到来,另外一方面又怕天使赍来的是赐死的上谕。那种度日如年的滋味,着实是难过到了极点,从江宁到京中短短数日之内,苍老了足有二十岁。返京的路上听说,皇上要在圆明园西苑亲鞫自己,这让桂良看到了一线生机:或者皇上有意借此机会,让自己一呈忠悃呢?这是不是天意转暖的征兆? 心中胡乱想着,进到城中,先押到刑部牢中,等候旨意,再行宣召。他在京城有三处府邸,早已经给宗人府、户部、刑部、九城兵马司各衙门共同派员封门查抄,家中的老幼、仆从也尽数关到宗人府高墙内,等待案子彻底了结之后,再奏请御裁,决定下一步的行止。 刑部这一边,曾国藩入值的时候,见到了已经朱批之后的奏片,简派镶黄旗领侍卫内大臣,固山贝子绵盛办理亲鞫预备事宜。因为他在西苑宿卫,就近办理,一切方便。 绵盛虽然是皇帝的叔父辈,但年纪很轻,从未办过这样的差事,所以老早就派人过来了,说是‘军机处曾大人来了,请梢个信,盛贝子要来拜访。’曾国藩当然知道他要谈什么,军机处不是晤谈之地,便派苏拉去回,叫起之后,约请到朝房说话。 在镜殿见过皇帝之后,曾国藩直接到了朝房,绵盛已经等了一会儿了,两个人虽然同殿为臣,但彼此很不熟悉,彼此寒暄了几句,他才知道,绵盛是圆明园护军营统领。 他年纪甚轻,当年在上书房的时候,和今上有一番同窗情谊,不过他为人不好读书,练有一身的好功夫,在营中深孚众望,皇帝也是知道的,后来捡拔他做了护军营的领班大臣,更点了他领侍卫内大臣的职衔。 “接到通知,我也问了好多人,都说从来没有办过这样的差事,只有请教大人了。”绵盛是不尚虚言的性子,寒暄过后,谈入正题,他说,“您是前辈,更是老大人,尽管吩咐下来,要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言重,言重。”曾国藩说,“不过,贝子爷,如今头一件事,就是请旨。定在哪一天,什么时候亲审。” “是,回去我就当面去请旨。” “能够面奏自然是好。还有一件很要紧的是,应该派哪些人侍班,也需要面奏明白。” “是的,老大人说得极是。”绵盛问道,“皇上如果问我,改派哪些人,我该怎么说呢?” “刑部自然是要到的,工部也不能不到。此外,我看内务府的人也得站班伺候。” “桂大人本旗的王爷和都统呢?” 这就是谈到世铎了,“正红旗的都统,似乎应该到,不过也只是汉军都统,礼王嘛,正在病中,我看,贝子爷就不必提了。” “好。”绵盛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他问,“档案是由老大人那里预备?” “当然。” “听说还要用刑?刑具是不是也要归刑部预备?” “不!这些刑具怎么能拿到宫里?” “那如果要用刑怎么办?” “棍子不就是刑具了吗?” “啊,啊!我明白了。” 镜殿之中,皇帝正在听阎敬铭伏地奏陈这一次江宁办差的详细经过,当他把从曹德政处听来的,并且在桂良口中得到印证的,关于四年之内,三度更换大工中所雇请的民夫事宜,只是为了侵占民夫工钱的事情说过一遍,皇帝说道,“朕明白了。每年更换一批新人,自然的,也就无虞旧人再为挣讨工钱银子的事情再有出现了。是不是这样?” “是。臣问过桂良,他说,此等做法,只是为担心民夫承建大工,伤农费时,与其荒芜一省一地的田土民情,倒不如分省雇请,这样一来的话,则损耗,也可以减至最低。” “真难为他了,”皇帝说,“可惜了的这份脑子,要是用到正途上多好?你接着说,他还说什么了?” “是。臣问他,江宁铁路之事,自咸丰四年至七年,前后四年有余,而百姓民夫日中所得,不过五六分银钱的例钱,但上复朝廷报销的,却是以每人每日三分三钱左右,中间差额有二分七八钱之多,即便有食水用度,也是决计花用不到这么多的。他说,若是只有食水,诚然用不到这许多,但四年之中,民夫偶有疾患,诊疗款项,也是要从工钱银子中扣下来的……” “行了。你不必说了。”皇帝突然站了起来,负着双手在殿中来回踱着步子,心中恼怒到了极致!民夫病患所花的银钱,也是在朝廷拨给到省内的款项之中的,如今桂良居然另外立了这样一个名目,欺君罔上已经到了如此骇人听闻的地步,实在是让人难以忍受! 阎敬铭和朱学勤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起半点,感受着咫尺天威,心中惊惧,生恐出了一点声音,招至重谴,“黄宗汉、灵桂、椿寿等人,在其中,又各自是什么样人?” “臣以为,灵桂、椿寿等人,心中终究还有几分天良,看他二人一个挂冠而去,一个自呈罪衍,臣以为,总要给他们留一分体面的。” “体面?他们心中要是还懂得什么叫体面的话,也就不会在四年之内,上下其手的大贪特贪,视朕有如无物,……”皇帝猛的转过身来,看着他们,“阎敬铭,这数年之内,你任职户部,旁的人不知道,你一定清楚,从咸丰四年起,天下臣工每每奏请为朕祝祷万寿节庆,有哪一次朕不是因为朝廷用度吃紧,要将银子花到正用的地方,而婉拒所请的?你……你们都是两榜进士,正途出身,典章熟稔,你说说,天下的皇帝,有做到朕这个份儿上的吗?” 阎敬铭呜咽有声,向前爬了几步,大声奏答,“皇上屈己从人,天下臣民百姓所共见。尽皆以为,实在是古往今来第一圣明之主!” “只是朕一个人圣明有什么用?百姓见到的,都是桂良、黄宗汉这样的昏官,贪官!无知乡愚懂得什么?只会以为是朝廷有意坑害他们,这份恼怒怨怼,最后也只会转嫁到朕的头上!只凭这一点,桂良、灵桂、黄宗汉等就绝对不能恕过!” “臣以为,此事天下自有公论,公道自在人心。桂良之流身犯律法,天理、国法、人情俱无可恕,皇上就不必为此忧劳了。” 皇帝点点头,又说,“朕决定亲鞫桂良,你可知道?” “臣回京复旨的途中,已经见到邸抄,略知一二。” “你这一次的差事做得不错,户部、工部随员身在其中,也有一份功劳在内,朕给你们各自赏假三天,下去之后,休整几天,然后各自入值——阎敬铭,把这一次随同你到江宁办差的随员之中有功之人的名单报上来,朕看一下。日后,另有恩旨与你们。” “臣等奉旨办差,为君父分忧,不敢贪天之赏。” 皇帝连说话的兴趣都没有了,烦躁的摆摆手,“下去吧,都下去吧。” 曾国藩是入夜着便衣到了恭亲王府的,黄昏退值的时候,王府的长史顺福派人来对他说,有私事请大人过府,于是曾国藩知道,一定是为了桂良的事情,所以回府用过晚饭,径直登车而行,到了翔凤胡同的恭亲王府中。 这一边也早有了准备,顺福预先派了护卫在大街两头守候,一见有个挂着‘曾’字灯笼的车到,立即上前招呼御者,直接从西角门入内,在后园下车,顺福和王府中的一个管家已经等在那里了。 “曾大人,实在不敢当,公务烦劳之外,还要劳您的大驾。”顺福说,“我家王爷也是的,这件事交代下来,我到府上去领教,不也是一样的吗?” “还是我亲自来一趟的好。”曾国藩从车上下来,向顺福拱拱手问道。 顺福急忙还了礼,引着他进入一座小阁,灯光明亮处,奕迎了出来,“涤生兄,多多辛劳,多谢了。” 曾国藩自然客气几句。由顺福在一旁设坐,听差的伺候完了茶水,奕吩咐一声,“都退出去,前后多多照看。” 这是怕有不相关的人闯进来,曾国藩看关防严密,便开口直说了,“皇上亲鞫这件事,王爷想必也已经知道了?” “是,听说过。”奕问道,“日子定下来没有?” “总在三两天之内。” “听说是在……”奕苦笑摇头,不再旁敲侧击的追问,直入正题,“涤生兄,不瞒你说,近日来,我每天晚上都睡不安稳,一则是内人在耳边哭求,再一则,在老兄看来,皇上是要将此事及桂良乃止,还是穷究下去?” “纸里终究包不住火,趁早捏灭了它,不过一道焦痕,一旦冒出火焰,势难保全。”曾国藩用很低沉的声音说,“六爷,切勿因循自误啊。” 这个譬喻很深刻,也可以算是一个极严重的警告,奕和顺福都悚然动容了。“多谢涤生兄指教,真是金玉良言。不过,……” 奕紧皱双眉,嗫嚅着说道,“我真是想不明白,皇上到底想怎么样?上一年的事情,涤生,你也是亲身经历的,柏静涛便是再有过错,也不过失察而已,至于落个闹事丢头的下场吗?这一次,桂良……也不过贪墨而已,用得着这样掀起大狱吗?我听说,皇上还要彻底更换两江官场?……” 这样于皇帝的怨怼之言,在曾国藩听来分外的觉得不入耳,皇上登基以来的种种行政,奕几乎都是亲身参与其间的,那种感戴、钦敬之意不但是诉诸言谈,更是发自五内——不要说多年来饱受人伦伍德教化之功,就是只从兄弟情谊这一层而言,也不该在背后如此臧否吧? 更不用提桂良这一次所犯,着实是难以料理的大罪,贪墨可恕,欺君难容!难道在奕的心中,翁婿之情,仍自胜过君臣、兄弟之谊吗?曾国藩的脑子中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过来。奕这样说,并不是要拯桂良于泥沼,而是为自己另寻自保之道。 说来也不足为奇,桂良在两江任上这数年来,朝中并不是没有人上章参劾他,却并不是为了贪墨之事,而是在任上多方需索,残民以待,最主要的一节,就是在咸丰六年,铁路大工到了收尾阶段,桂良在任上颁布钧令:铁路大工竣事之时,便是皇上圣驾南幸之日。自高宗四十九年第六次南幸之后,至今已有近七十年的时间,御驾未曾到过江南繁华之地。如今有阖省士绅、百姓再三吁请,皇上俯准所请,实为两江百姓之福。为表臣民于圣天子一片纯孝之心,在省内奉行乐捐云云。 这件事给吏部给事中的玉麟知道之后,以风闻言事上了一道奏折,认为桂良行事之间,以既成之事要挟朝廷,更违背圣祖皇帝‘永不加赋’的上谕,在省内派行勒捐,有不法之心,应该予以罢斥。 奏报上到御前,在军机处叫起的时候,皇帝把玉麟的奏折拿了出来,“你们以为,玉麟的话,有几分可信啊?” 当时任职军机处首辅的正是奕,在言语之中多为桂良开脱,认为此事只是玉麟道听途说之言,未必当得真,而且,即便是真的,桂良所勒捐的银两,从无一文是入了私己的腰包,而是全数用到了向皇上略表寸心的江宁行宫的修建和整葺等公事上。 再有一点,铁路大工即将竣事,桂良在两江多年,正司其职,若是这时候为公务细故突然撤换,不但工程进度难保,更会伤了皇上的一番爱民、识人之德。 皇帝听完之后,认为奕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件事他心中早有打算,本来就是准备趁着铁路大工完成之机,要到江南去走一走,看一看的。不能为桂良在省内需索,而打消了计划,不过,桂良所行终究与自己初衷不符,才有了咸丰七年,派肃顺出京,沿途各省巡视探查一遍,命令各省皆不可以有逢迎君父,需索民间的谕旨。但到这时候,江宁所有的行宫,却早已经整修一新了。 如今桂良事发,忆及前情,一定不会放过此事,对于奕当年的奏陈,皇帝心中到底是打着什么盘算,无人知晓,也就难怪奕惴惴矜矜,要连夜请自己过府叙谈了。 一念通而百理融,想透彻了这一层意思,接下来的话,就很容易出口了。“王爷何必为此忧急?您是您,桂良是桂良,不要说是翁婿之谊,就是父子血亲,又当如何?刑部的刀快,也斩不得无罪之人呢!” “哦?曾大人这话怎么说?” “王爷想一想就明白了。诚然,桂燕山在任上多有非是之行,但他身处两江,与朝中往来,多以奏折呈报,彼此间关路远,就是有一些晦暗不明……皇上圣明如天,又岂能不知?” 奕长思片刻,附和的点点头,“涤生兄所言极是,还请再做阐论,以教益本王。” “教益二字是谈不到了,前数日桂燕山到京之日,刑部去人看过,他说,这一次断然不敢诿过于人,我想,王爷知道他有此表示,应该会很欣慰。” 奕脸一红,没有说话,他身边的那个叫顺福的长史干咳了一声说道,“请教大人,桂大人可还说了些什么吗?” “我也没有听说。”曾国藩紧接着说道,“其实,王爷也该派个人去看看他。” 人是派了去的,不过不够分量。这是顺福的主张,认为对桂良,这时候不妨敬而远之为宜,奕原不以为然,这会儿听曾国藩的说话,当即作出了决定,“你明天就去一趟,多带点儿吃的,用的,安慰安慰他。” “是。”顺福没有办法,答应下来。他知道,王爷是意图让桂良觉得,彼此不止是翁婿、同僚那么简单,更要让他有共患难的感情,才能由衷的护卫王爷,因而连连点头,“我是怕刑部因为老大人的案情太重,不准接见,既然曾大人如此吩咐,我明天一早就去。” “对了,去得越早越好。”曾国藩又说,“你不妨和他谈一谈利害得失,他越是有担当,于他越有利。” “是,是!多谢大人指教。” “涤生兄,我还要请教一件事。”奕说道,“能不能请老兄到皇上面前请旨,容我和内人到狱中探视一番?” 曾国藩沉吟了片刻,这一层很有关系,倘若皇帝追究,何以入夜便服去见恭亲王?显然有不可告人之事,那便有口莫辩了。 念头一转,想到了一个闪避的办法,“便衣不恭,入夜不宜多谈,明天我再来参谒王爷。好在事情已经明白了,有旁的事情,明天再和王爷深谈吧。” 奕一转念间,就知道自己的话有点唐突了,当下也不挽留,起身送客。 第131节 西苑亲鞫(2) 四月二十五日,皇帝御正大光明殿,军机内阁、六部九卿,王公大臣侍班伺候,君臣众人议过一番政事,载垣忽然越班而出,在丹陛下跪倒,愣头愣脑的就先把这件事提了出来,“皇上,奴才想,桂良到京之后,已有多日,是不是请皇上降旨,准许其家人到刑部探视一二?也好彰显皇上圣恩如海?” 曾国藩吓了一跳,若不是昨天和奕见过面,他还当奕另外托请载垣在皇上面前进言呢!偷偷抬眼看看皇帝的脸色,倒是平静如常,并无什么怒意,“哦?这话怎么说?” “是,奴才想,桂良终究是旗下耆宿,德望俱高。门生故吏更是很多……”载垣说话不着四六,吞吞吐吐的说道,“如今缧绁龙道,押回京中,不提有无过错,……” 载垣很少在御前奏答,旁的人听他这一句话犯了大大的忌讳,都暗自为他提起了心!什么叫‘不提有无过错?’难道桂良在两江任上全无过错,只是因为皇上一时心血来潮,才下旨将他从两江任上逮捕回京的吗?若是给皇帝抓住这一句之差,载垣就要倒大霉! 但令人意外的是,皇帝脸上的笑容却显得比刚才更加和煦了,听他继续说道,“人情短长,本也是皇上圣心所念。故而奴才想,请皇上的旨意,允准桂良的家人,到狱中探视。” “好吧。亲情难舍,本是人心所想,便准了载垣所请,准许桂良府上的家人、仆从到狱中探视。”皇帝好整以暇的端起御案上的**,啜了一口,放在一边,“有些事,本来朕是打算在处置过桂良之后,再晓谕天下臣工的,现在看来,怕是刻不容缓了。” 众人不知道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呆呆的听着,“方才载垣奏陈的时候,语出不敬之言,朕却丝毫不加处置,大约尔等都在奇怪,这是为什么?朕现在告诉你们。”他说,“不但是载垣这样的昏悖奴才,只怕天朝所有的那些京、外督抚、州道府县各级吏员,都会以为例如桂良这样,在任上肯于认真办差,却只有贪墨败行的官员,朝廷是不应该行以重课的。故而,载垣才有方才那样,慌忙之中,口出不敬的话,是不是?” 载垣直到此时才想起来跪倒请罪,“奴才……奴才断断不敢有于皇上半点不敬之意啊,奴才只是……只是……”他本来就疏于口舌,面临皇帝的重责,更是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皇帝睬也不睬他,眼睛望着下面跪倒的群臣,“本来嘛,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受一点赂遗银子,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尔等却不想想,每一分毫到手的银子,无不是小民脂膏!百姓受尽朝廷吏员的重重盘剥,日子过得困顿已极;而那些高居公案之后的大老爷们呢?锦衣玉食,吃尽穿绝!” “朕可以告诉你们,从今天之后,在我天朝登仕做官之辈,若是再抱着这种当官发财的念头,并且于日常公务之中,毫不顾忌的搜刮百姓的,朕一个也不能饶过!”皇帝脸色扳得紧紧地,双手一撑,站了起来,“朝廷每年花大把的银子供养尔等,绝对不是为了给尔等朝廷正用俸禄之外,另开一条贪贿之门的!今后再有贪墨银两的,该杀的杀,该逐的逐,朕绝不会有手软!” 一番雷霆震怒,吓得众人伏地不起,有那心思灵动的,已经在思考日后的出路了,只听皇帝继续说道,“朕今年二十九岁,上承祖宗庇佑,大约再做三十年,还不会有很大的问题。故而,你们之中若是有谁打着‘这不过是皇帝一时兴起,待到风头一过,就将弛禁如常’的念头的,可以休矣!只要朕还是大清国的皇帝,就绝对不容许贪墨官员,存留在官场之上。” 从正大光明殿跪安而出,曾国藩和阎敬铭两个人相视苦笑,旁的不用多说,只是看看这满朝同僚一个个如丧考妣的脸色,就能够猜得出来,皇帝的话于这些人是多么大的冲击!今年的正月底,奕誴出使外洋归来,在御前奏答之后,皇帝忽然提及官员俸禄之事,户部和军机处议过之后,奉旨执行,督抚之外,一概增加俸禄多达五成,仅此一项,国家每一年的正用就多支出了两千六百万两! 阎敬铭叹了口气,增加俸禄容易,再想收回来就难了,皇上一心以为,天下人都是清廉自守的君子,却不料时隔不久,就出了桂良这样的案子,心中的恼怒可想而知。在他以为,增加了官员的俸禄,于肃清吏治,削减官员需索情事应该能够起到一点助力的,却不想银子给这些人落袋平安,在任上却仍自克扣无度? 到了军机处直庐前,曾国藩远远的看见恭亲王府的那个叫顺福的尝试正在左右张望,看见两个人走近了,举步向前,似乎有什么话想和自己说一样。不过碍于阎敬铭在身边,又有点畏缩的样子。 曾国藩和阎敬铭告罪一声,走向一边,朝顺福招招手,后者靠到近前来,“曾大人,小的奉我家王爷的话,来和老大人说一声,小的今天早上,已经到刑部去探视过桂大人了。” “哦?他可说什么了吗?” “是——” 曾国藩夜访恭王府之后的第三天,顺福到了刑部,因为事先有了关照,所以很快见到了桂良。 和他同去的还有一个叫玉朗的,行五,又叫苑老五,因为他本姓苑。乃父和桂良都是正红旗下,又都是捐班出身,两个人私交甚好,又拜了把子。这一次桂良被逮进京,玉朗早就想去探望,只为顺福持重,因为玉朗为人很爽直,怕他见了老父执,说了不该说的话,多惹是非,所以一直不准他去,现在主意改了,要以情相结,来说通桂良,自然而然把他也带了去。 和恭王报备一声,奕自然也同意了,便把玉朗找了来,告诉他有这么一回事,玉朗随即便说,“上回桂大人进京的时候,我就想去来着,顺二爷说,见了面话很不好说,这回又要我去,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话。” 听他话中有牢骚,顺福急忙辩白,“老五,你别误会,那是为王爷、为你、为大家好,谁又不让你说话?” “那好吧,我得问一问,到了那里,我该怎么说?” “要看情形,反正不外乎安慰之外,提醒他越有担当越好。” “是嘛!”玉朗点点头说道,“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他本来就该这样嘛。” 等到了刑部牢中,见到了桂良,他被安置在一个偏僻的小院落中,陪他来的是本家的一个侄子,名叫贵乾的,日夜有人看守,听贵乾说,初到之日,提牢厅主事就把他找了去,对他说,“令叔是钦命的要紧人,如果出了篓子,别说是我们提牢厅,就是连堂官也要倒霉。咱们把话说清楚,令叔可得想开一点,别害人!你有没有把握?要是没有的话,趁早说话。” 贵乾一听就明白了,这是怕桂良在狱中寻短见,便即答说,“这一鞥请放心,家叔绝对不会委屈自己的。” 虽然有了贵乾的话,提牢厅主事夏有权兀自心中有些不托底,暗中派了很多人‘照应’,但表面上的自由还是有的。顺福和玉朗到的时候,他正在满院阳光的天井中连他擅长的‘五禽戏’,一见了面,彼此都说不出话来,眼睛直勾勾的对望着。 首先开口的是顺福,他浮起笑容,亟趋两步握着他的手臂说,“燕公,我早就想来看您,部里不准,今天得蒙赵大人帮忙。”说着话,他又后退了半步,端详着桂良的脸说,“气色不坏嘛。” 这番真假掺半的话骗过了桂良,“印堂总不至于发黑吧?”桂良故作洒脱的笑道,“王爷好?” “身子也不怎么好,说来话长了。” 趁这一个停顿间,桂良便和玉朗打招呼,“老五怎么样?”他问,“老人家还好?” “托福,托福。” 就在院子中,有一阵久别重逢的寒暄,然后主客进到屋中,顺福交代带来的东西,特别说明,一件湖蓝皱丝单衣还是新做的,从来不曾上过身,另外有五百两银子,是供他在部里花费的。 “费心,费心。真正是过意不去,吃的,穿的我领了,”桂良刚才打拳的时候,只穿了一件马甲,此时顺势将单衣穿上,拱拱手说,“解衣衣我,感谢万分。不过,银子不敢领,再说实话,我也带得有。” “既然如此说,我就不勉强了。” 于是几个人坐定下来,闲谈恭亲王、礼亲王两个人的身子不好,难耐繁剧,更加不能受刺激,桂良一直很关心的倾听,最后说了句,“让王爷为我的事情心烦,实在很不安,不过……”他踌躇了一下,以一种断然撒手的神情说,“算了,一切都不必提了!” 顺福心中一惊。似乎恭亲王的话有点靠不住,桂良似乎仍旧有诿过之意——说什么事,是照王爷的话办理,此刻的态度又像是已经改变,但又安知在亲鞫时,刑求之下,不会又改过来呢? 玉朗忍不住开口了,“二叔,您是知道我的,我是一根肠子通到底,有什么说什么,您这一次遭难,都因为是您参的人太多了。” 此言一出,但见桂良涨红了脸,好久才挣出一句话来,“是这样子吗?” “怎么不是?”玉朗也不管他是不是爱听,一股脑的说了起来,“便说咸丰二年吧,您履任两江,一上任就参了江宁知府张照、驻防将军哈庆仍,副将军董芳。旁的人也还罢了,哈仲满是当年世宗朝旧人哈元生的后人——即便已经数世而下,后辈却多有在军中的。……” 哈元生是直隶河间人,康熙年间从军,后来调任四川,雍正年间,鄂尔泰在四川总督任上行改土归流之法,数载而下,虽大见功效,却也为驻守当地的汉人武官横征暴敛引起苗徭各族的强烈不满,终于导致暴动。 鄂尔泰奉旨督剿,当时哈元生就是在鄂尔泰的帐下听用,他以武功出身,军阵上的事情难他不住,更兼以手段非常狠辣,令苗徭百姓闻风丧胆,军功盛极一时。后来给雍正皇帝破格提拔,让他入军机处行走。 这样的抬举实在是太过了一些,哈元生不识字,如何入赞纶扉?所以一‘行’即‘走’,仍自让他回贵州去打苗子去了。 但终究是在军阵中多年打拼出来的,哈元生在云贵驻防将军的任上多年,袍泽众多,百十年而下,后人亦自克绍箕裘,从军行伍,当年桂良上任,第一个参的就是他的后世子孙之一的哈庆仍。 哈庆仍任职江宁驻防将军,为桂良所奏劾的理由是,咸丰二年,国家将漕运改为海运,大批漕丁成为了失去生计倚靠的流民,自然要想个办法来餍口腹之欲。 这种办法大多是不怎么光明正大的,偷摸拐骗,大行其道,江宁城中还无端的多出了很多的乞丐,白天是乞丐,晚来就成了明火执仗的强盗,江宁城又是天下有数的大城,人口超过百万之众,其中更多有富户,遭了盗贼,如何能够忍耐?到江宁府去呈报,却没有什么下文。 这样的事情本来是没有哈庆仍的什么事的,他是驻防将军,不管地方治安,但事情坏在江宁府并首县上元,受总督及知府多方追比,不敢疏忽大意,几番追查之下,找到了一条线索:临近不远的浙江省杭州城中的一家当铺,新进收入了一件宝贝,名字极长,叫做‘外缠枝牡丹花托八宝姜芽海水西番莲五彩异兽满地娇里双云龙暗龙凤宝相花狮子滚绣毯八吉祥如意云灵芝花果牒。’ 这件东西是康熙朝时,御赐给权臣明珠的,后来辗转数任,流落到民间,最后一任的主人名叫孙亮,祖上贩盐起家,是江宁城中著名的富商,咸丰二年十月,府中遭窃,这件宝贝也给盗走了。 据当铺的老板说,来人他根本不识得,而且东西是死当,看样子,是根本就不打算再赎回来了。眼见追查不下去,宝贝也追不回来,孙亮大为不满,几次到府城,首县去闹,都给人家敷衍,他一怒之下,到了总督衙门去闹,要求总督大人做主,为自己讨回祖传的宝贝。 桂良也很觉得为难,清朝律例中并没有一条赃物要归还旧主的款项,更加不必提这件宝贝价格非常昂贵,当铺那边也是花了十三万两银子购进的,若是以官势逼迫,当铺蒙受了这样大的损失,就只能关门大吉了。 就在这个时候,从山东传回来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这个好消息和朱光第有关。 第132节 西苑亲鞫(3) 朱光第升任曹州府知府,这里民风强悍,殊难管教。但到了朱光第上任之后,情况为之丕然一变。 朱光第是理学出身,专学朱子,但绝对不是空谈心性的腐儒,当年在河南任上的时候,就大见其功,到了曹州府任上,更是从来不摆父母官的权威,老百姓打官司,他不派如狼似虎的皂隶去抓人,如果是宗族相争,找他们的族长;乡里相争,则找当地的长者,或者叫原被两告自己相约而至,细诉曲直。 他的听讼,全遵感化的宗旨,常常有父子反目,兄弟相仇,打上了官司;经他苦口婆心,反复开导,被劝得相拥而泣,和好如初的。 做官的两件大事:刑名、钱粮。追钱粮称为“比”;比期一到,不完就要打屁股。他定了一种“挂比法”;挂是挂名,到比期把欠粮的名字公告出来,等百姓自己来完。 同时找了欠粮的人来,这样劝告:“钱粮是朝廷的国课,不是进我县官的腰包。你们如果重视公事,完请钱粮,身心俱泰;我亦就可以安逸了。我的安逸不是在家里享清福;是可以匀出工夫来替一县做事。你们想想看,我跟你们没有仇,何苦一到比期就要打你们。再说,一动刑,你们要私下给皂隶‘杖钱’;如果雇人代为受比,有行情的,要给两百个制钱。这些钱都是白花了的;不但白花,还落个欠粮被打屁股的丑名声,与其如此,何不把这些钱省下来凑正数。一次完不清,分两次、三次都可以。” 这个分期完粮的办法,并不是朱光第的独创,但经他的手在曹州府推行而下,老百姓听这位大老爷如此苦心调护,不能不识好歹,所以山东的钱粮,总是曹州府完得最快,欠得最少。 咸丰三年年初的时候,出了一件事,有个姓余的百姓,欠下两年钱粮,自己答应分期完纳,但一而再,再而三,说了话不算数;朱光第也曾派人去查过,这姓余的因为连年不幸,尊亲相继亡故,殡葬花费,闹了很大的亏空;最后又遭回禄,弄成家破人亡的局面。同时也没有什么比较优裕的亲戚,可予以援手。论境况确是很困难,只是**要公平,不责罚此人,无以对依限完纳的百姓;朱光第无可奈何,下令行杖。 “大老爷!”姓余的再一次哀恳,“无论如何再宽我十天的期限,我一定凑足了钱来交代清楚。” “到时候不交呢?” “我不敢欺骗青天大老爷,只求大老爷宽限,到时候一定交。我已经想到法子,却要几天工夫去办。” 看他神情诚恳。朱光第准了他的请求;姓余的也言而有信,到了限期,把两年通欠,如数完清。换了别的县官,有此圆满结果,当然高兴;再能抽出片刻工夫,把姓余的传上堂来,说几句嘉许的温语,就算是能体恤民艰的好官。但朱光第却不是如此。 “你一定在作贼!”他很生气地拍着桌子,“几次比期,你分文没有;我晓得你穷,也没有亲友可以帮忙。我问你,不是作贼去偷,哪里来的钱?” 听这一问,姓余的神色惨淡地答道:“青天大老爷在我们曹州府做官,哪个敢窃盗?这钱绝不是偷来的!” “那么,莫非天上掉下来的?”姓余的低头不答,却有眼泪掉落在地,这明明是有隐情!朱光第心想,不逼他一逼,不会吐实。“哼!”他冷笑说道:“事无不可对人言,如果你的钱,来路清白,为什么说不出口?” 姓余的倏然变色,悲痛相激,忍不住痛哭失声,“大老爷,我实说了吧!”他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是卖女儿的钱!” 这一下害得朱光第也是颜色大变,放缓了声音说:“你女儿多大,卖给哪家?细细说给我听。” 姓余的无法从容陈述,哽咽着说了个大概,他有个十六岁的女儿,尚未许亲;为了钱粮征收不足,便要连累“大老爷”的“考成”,于“前程”有碍,因此,将女儿卖给了邻家的儿子。卖得的钱,也不过刚刚够完速欠,因为邻家的境况也不好。 完速欠不是为了免于受责,而是不忍连累县官的“考成”;朱光第心里越发难过,也就越发不能不问个清楚。“你那女儿卖与邻家,是作偏房,还是算正室?” “也不是偏房,也不是正室。他家把钱都凑了给我来完粮,办不起喜事,我也一点都没有陪嫁。就在今夜,悄悄把我女儿从后门送了过去‘圆房’,就算成了亲。”姓余的说到这里,大概是觉得太委屈了女儿,抽抽噎噎地哭得好不伤心。 “你莫难过!”朱光第说,“等我先找了你邻家来再说。你也带了你女儿来,我自有道理。”于是朱光第派人找了男女两造到县衙门,在后堂接见:邻家姓陈,父子两个,问了老陈,确实是买了一个儿媳妇;他那儿子是学锁匠的,上一年和师傅在江南做活计,发了一笔小财回来,说起来品貌不算粗蠢,也略略识得文字,只是配余家的女儿,无论如何是女家委屈。 老余的女儿名叫寿姑,中人之姿而气度极好,不带丝毫小家子气;朱光第跟他太太商量,要把寿姑认作义女。朱夫人极其贤惠,欣然许诺,把她陪嫁的一枝玉钗和一副宝石耳环,赠予义女,作为陪嫁。朱光第又传鼓吹把寿姑送到陈家合卺。一时传为美谈。 这件事过去不久,有一天寿姑忽然到府衙来拜见母亲,朱夫人很喜欢义女的端庄和孝顺,母女两个感情很好,等到朱光第回到后堂,寿姑拜见之后,忽然跪在他的面前,呜呜咽咽的哭了开来。这一下可把夫妻两个吓了一跳,“怎么了,女儿,怎么了?莫不是在夫家受了什么委屈了吗?” 寿姑一面哭,一面期期艾艾的说出一番话来:原来,陈家小锁匠随师父到江南去,名为是做锁匠,实际上是做一些没本钱的生意!上一年的十月间,众人在江宁城中某一户大宅门里,盗出一件宝贝,不敢在府城出手,转到浙江售卖,各人分得了不少银钱,陈家小锁匠也分得了两千两银子之多——迎娶寿姑所用的,就是从中分润而来。 本来小锁匠以为这样的生意平生只做一次就够了的,不想当初的同僚找上门来,要他重操旧业,小锁匠以自己已经成家立业为名,有心推拒,对方撂下狠话:若是从了,今后彼此发财,若是不从,杀了你全家! 小锁匠又惊又怕,又不敢和妻子实说,不料和来人的这番对话,都给寿姑听到了耳朵中,小夫妻新婚不久,正是甜甜蜜蜜过日子的时候,谁知道眼睛一眨,枕边人变成了江洋大盗?而且还为来人语出威胁,要他重作冯妇?寿姑虽然是一介女流,人却非常聪明,第二天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丈夫说,多日未见朱太太,心中想念,要过府拜见,小锁匠不疑有他,容她去了。 朱光第听完之后,也是大吃一惊,小锁匠做出这样的事情,自然难逃朝廷法度,只是,寿姑是太太的义女,眼见两个女子哭得哀哀欲绝,他又怎么好做出派皂隶到府缉捕的事情来?左右想了半天,给他想出了办法:对外只是说寿姑过府,和义母攀谈良久,席间吃坏了肠胃,暂时不能回家,然后让小锁匠过府来探视、照顾。等身子好一点了,再让夫妻一起回去。 于是,小锁匠很快到了府衙,到此之后,立刻早已经准备好的三班六房扣住了,朱光第命人把他带到后堂,亲自审问,小锁匠躲无可躲,便如实招认了。 听他说,他自幼聪明,和师傅在一起数年之下,把开锁的功夫学了个十足十,这一次到江南去,本来是打算好好做生意,然后赚上几两银子,再回乡来的,不料生意难做,反倒认识了城中的很多江湖朋友,这些人借重他开锁的功夫,不知道做了多少案子。 朱光第大约做到心中有数,又问他,“本官问你一句话,你要死还是要活?” “老大人这话小的不明白,怎么还有要死的呢?自然是要活。” “那便好,既然你要活,便老实回答。你等作案的时候,可有人命官司?” “这从来不曾有过。小的开锁一绝,从来不曾惊醒过府中人的。自然也就不曾有过人命。” 朱光第点点头,没有杀伤过人命,总算还有解救之道,不过这一刻他为了保命,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一时也不必当真,接着问道,“那,和你往来的江湖朋友,都有哪些人?” 有了小锁匠的话和指引,从江宁来到曹州府的一众盗贼全数落网,一番问讯之下,这些人抵死不认,最后没有办法,只好用上了大刑,这一次,终于起作用了。而得到的口供,大大的出乎朱光第的意料之外:竟然是江宁城中的驻防将军属下的兵士所为! 原来,清朝兵士境遇困苦,按照兵部的则例,每年当有十二关,也就是十二个月的军饷,若是有闰月的话,就是十三关,但这样的数字,只是存在于兵部的典籍文册中,正常情况下,是绝对达不到的,兵士被逼无奈,也只有另想途径——当长官的或者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装作不知道,甚至是有意纵容,从中分润,亦并非罕事——便如同江宁驻防将军哈庆仍一般。偷盗得来的东西,转到旁的省份出手售卖,盗匪则隐身在军营之中——这样的案子,自然是一千年也休想能够破得了的! 这个案子爆发之后,驻防将军哈庆仍,副将军董芳身受国法,军营中参与其间的兵士,也逐一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桂良身为两江总督,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这样的大案子出来,他也难辞其咎,不过他抢先一步,以江宁知府张照‘暗弱无能、纵兵为害’为名,上章弹劾,张照成为了替罪羊,落了个押解回京治罪的下场,这都是桂良宝书网不留情面的结果——今天玉朗所说的,就是这件事。 桂良眨眨眼,很是不服气的亢声答说,“难道哈庆仍和董芳我参错了吗?这两个人身为军中主将,不但不能保一方平安,反倒纵兵为害,祸乱民间。即便我不参,日后给人知道了,他们也难逃公道吧?” “诚然,此事燕公并无错处,但终究是得罪了一大批人。燕公请想,军中这种种弊政,由来已非一日,各省皆是如此的视而不见,您又何必呢?”玉朗实在是直脾气,丝毫不为父执长辈留情面,又说,“再说,马玉柱、许英虎二人呢?又当如何?” 这两个人是接任哈庆仍和董芳遗缺的,而且在御前陛辞的时候,多蒙皇上嘉慰,只是有一节,这两个人的年纪都有点大,皇帝本来是借重他们从军多年,深符威望,老成持重之风,到江宁去,认真的把绿营的这种疲塌之气整顿一番,但不料刚刚到来没有多久,又给桂良参了。 这一次参劾的理由是,这两个人一个是‘老不任用,若留军中,亦属无益,’;另外一个是,‘急遽冒昧,毫无调度’。 以一省总督的煊赫尊贵,参属下的武官,没有不准的道理,所以,朝廷再一次降旨,把这两个人也革职拿问了。 玉朗说到这里,顺福也听得很明白了,不由得怪桂良,“燕公,这件事也做得太冒昧了,马玉柱和许英虎都是皇上认为不错,派到你那里去的,哪知你把他们说得一个大子儿不值,皇上的面子往哪儿搁啊?” 桂良不做声,但脸上的悔色是看得出来的,好半天才说了一句,“我想到了就好了。” 顺福叹了口气,正要再劝他几句,玉朗又提到别人纠参的两个人,侯攀龙和高宗瑾。这桩案子又正好相反,因为他们都是桂良的人。 连续撤换驻防武将,皇帝也有点烦了,便让桂良保荐,于是保荐了这两个人,上任之后,做了很多坏事,种种训练不力之处,也曾经有人参劾,出了这样的事情,皇帝自然很不满意,但两江总督的面子也不能不考虑,便下旨让桂良彻查。桂良避重就轻,有意徇庇,这些情形是京中很多人都知道的,桂良也不能不承认了。 时间谈得久了,狱卒在窗外张望了好几遍,意思是在催促,于是顺福说道,“燕公,这一回的事情实在是有点麻烦,你总得有个打算吧?” 第133节 西苑亲鞫(4) “我想过了。”桂良说,“我也听说了,皇上亲自审我,我想,不外乎是想把我唬倒,甚至会用刑。不过,我已经横了心,决不能屈打成招,只要我能够挺住了,我想王爷会替我说话吧?” 玉朗心中一动,恭亲王忧谗畏讥,而且正在病假之中,如何能够为他说话?正要开口时,顺福抢在前面做了答复,“只有您能够挺住,王爷自然会替你说话,不过,你也要为王爷留下说话的余地才是的。” “那当然,我不能连这一点都不懂。”桂良很郑重的说,“烦请上复王爷,桂良不是随便就能够唬倒的人,我胸中自有丘壑,也有把握,不至于让皇上处我的死。请王爷放心,我一定尽一点报答王爷的心,只求王爷将来在紧要关头替我说一句话。” 顺福立刻追问,“你所谓的紧要关头是什么?要说什么一句话?” “紧要关头在什么时候,我不会知道,这要请各位在外面打听,反正总在皇上朱喻,或者交代军机处之前,那时请王爷托人替我说一句:桂良在两江总是有过些微苦劳的,道光二十二年的时候,父母下葬,皇上赐祭一坛,请皇上念他父母九泉之下感激皇恩,放他一条活路吧。” 听他说得凄凄惨惨,顺福亦自庄容相对,“我一定把您的话带到。”说着便站了起来,预备告辞。桂良也起身,准备相送,这时候,他身边那个叫贵乾的听用和他使了个眼色,口中说道,“我来代送吧?” “好,贵乾,你好好送送两位大叔。” 一听这话,顺福和玉朗就知道,贵乾有话说,走到廊上问道,“老兄住哪间屋?我到你那里去看看。” “我和我家老爷住一起。”贵乾答说,“请两位老叔到这里面来坐。” 西面另有一间小屋,里面几张杂木桌,两条板凳,桌上却有一壶茶,五六个粗瓷茶杯,想来是狱卒休憩之地,贵乾引客落座,要斟茶时,玉朗按住了他的手,“不必客气,老兄有话就说吧。” “是这样的,”贵乾向外看了看,低声说道,“两位老兄看,是不是能走一条路子?我家大人在任上总算薄有积蓄,这一次事发之后,特意命人先一步赶进京来,手中有点银子,若是需用的话,尽可以挪动的。” 这在顺福和玉朗不为意外,桂良宦海多年,人老成精,狡兔三窟的道理总还是懂的,“我听说刑部赵尚书不肯要钱;瑞尚书是不敢要钱,这就不必就碰钉子了。” “不。”贵乾的声音越发的低了,用手向北一指,“我是说里头。” “里头?你是说宫里?” “是啊。” “那恐怕更不行了。”玉朗摇头说道,“这是皇上亲自问,亲自定罪,谁也说不上话,而且让皇上知道了,反而更坏。不行,不行。”说着,他将个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 贵乾为他的话神色黯然,但顺福却另有见解,“也不见得说不上话,”他说,“反正哪一位皇上左右,都有一两个信得过的人。” 一听这话,玉朗无从置喙,因为他不知道皇上身边左右有谁是能够进言的,但也不敢说一定没有。贵乾病急乱投医,自然很容易将顺福的话听了进去,“大叔,您老有路子?” “是间接的路子。”顺福神色很从容,“养心殿总管太监六福,知道吧?” 说到这里,顺福停了下来,抬头看看曾国藩的脸色,曾国藩生得算不上俊朗,一张脸略显狭长,三角眼,倒吊眉,这时候双眉深深皱起,更显得容颜苍老,却不就回答顺福的话,而是问了一句,“你家王爷怎么说?” “我家王爷说,若是能够说得通,自然是极好,只不过,六福为人或许贪财,但这样大的案子,怕是他也轻易不敢措手。” “就是这话了。”曾国藩说,“皇上亲鞫的案子,外人殊难置一词。六福以内侍进言,一个弄不好,还会有身家之祸。倒不如……” “倒不如什么?”顺福急着催问,“请大人明示,日后不论有无所成,不但桂大人府上感戴大人提携之恩,就是我家王爷,亦当心有所感。” 曾国藩压低了声音,对顺福说,“你回去上复王爷,只说‘请皇上身边的人进言,不如动之以情’。王爷就明白了。” 顺福喃喃自语的嘀咕了几声,动之以情?难道王爷福晋到宫中去向皇后娘娘求情,仍自是不够吗?抬头想再做请教时,却见曾国藩已经走开了。没奈何,只好回府向王爷回奏了。 奕也觉得有点奇怪,怎么叫动之以情呢?太太去求皇后无果,甚至为皇帝下旨严斥,旁的人还有什么进言之机吗?但他知道,曾国藩是不做虚言的性子,既然说出来了,就一定是有所指,到底是什么呢? 门外脚步声响起,奕抬头看过去,是福晋瓜尔佳氏领着女儿到前屋来了,自从上一次入宫之后,皇帝大发雷霆,但瓜尔佳氏一介女流,私下来说,又是自己的弟妹,做大伯子的,总不好拉下脸来公事公办,只能命奕在府中多多管教,没事的时候,让她少出府门! 为了当日坐下的蠢事,瓜尔佳氏不知道背地里流了多少眼泪,奕几番劝解,也是无可派遣,只能慨叹是九州铸铁之憾了。 看妻子和女儿进来,奕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怎么,今天难得出来了?” “给王爷(给阿玛)请安。” “来,大妞,到阿玛身边来。”奕让太太坐下,又拉过女儿,“可用过午饭了吗?” “是,女儿已经用过了。”大格格今年十岁了,生得明媚异常,俊美可人,最得奕夫妇的喜爱,而且似乎是因为当年在宫中教养过很久的缘故,为人聪慧,常常做大人言。“阿玛,额娘的精神总是不好……”大妞小声说道,“女儿想,想请阿玛到皇伯父前请旨,女儿陪额娘出城一趟。” “去做什么?” “去城外西山的卧佛寺……为外祖他老人家烧香还愿,请佛祖保佑他老人家长命百岁。” “好孩子,不枉你外祖疼爱你一场。”奕摸着女儿的头发,眼前忽然一亮,“大妞,近日来不曾进宫,可想你皇伯父了吗?” “不想。” “怎么呢?原来每次回家,呆不得多久,你就总想进宫去陪伴皇伯父,这一次是怎么了?” 大妞不说话了,但奕猜得出来,定是为了降旨严惩自己和她母亲的事情,孩子又是害怕,又是生气,故而有这样一番奇怪的表情的。 “大妞,,皇伯父子侄众多,却最疼你……,这一次的事情,阿玛想,也实在是你外祖他老人家做错了事情,但若是能够有人在皇上面前剀切陈词,也未必就一顶是救不得。你皇伯父最最疼爱你,所以阿玛想,不如你到宫中去一次,给你皇伯父和皇伯母请安……”奕心中酸楚,让这么小的女儿承担这样大的责任,可真的是难为女儿了。 大妞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那,阿玛,让女儿怎么说啊?” 自从上一次皇后胡乱进言,为皇帝痛斥之后,帝后已经多日不见了,这一次突然派李莲英到谌福堂中来,说是皇后娘娘想请皇上到萃景斋来一次,有话想对皇上说的时候,皇帝楞了一下,“可知道是什么事?” “奴才不知道,只是……恭亲王府的大格格进宫来,说是给万岁爷和皇后娘娘请安来了。” “大妞来了?”皇帝眼前浮起一张明媚可爱的小脸儿,多日不见,心中也着实想念这个聪颖的侄女儿,他明知道大妞这一次来,也是为了桂良之事,但又觉得好奇:老六也真的是没有办法了,居然让自己的女儿来求情,倒要听听,孩子能够说出什么话来? 等到了萃景斋的门廊前,皇后由大妞虚扶着,李莲英等宫婢、内侍伴在左右,在殿阁门口碰头行礼,“给万岁爷请安。” “大妞来了?怎么好久都不到宫中来了?朕挺想你的。” “侄女儿叩见皇上。”大妞恭恭敬敬的碰了几个响头,口中不慌不忙的奏陈,“多蒙皇上垂念,侄女愧不敢当。” “起来吧,和朕一起进来。皇后也进来吧。” 进到萃景斋中,皇帝升座,六福和惊羽在一边伺候着差事,皇后知道丈夫性喜甜食,刚才听到内侍传旨,就有所准备了,弄了几个梨丝、蜜饯樱桃、龙眼之类的果品放放好,等皇帝来了,正好可以享用。 皇帝拿起金叉子,叉起一片穰荔枝,放进口中慢慢的咀嚼着,“你们……也坐啊,大妞,多日不到伯父这里来,怎么倒显得生分了吗?往日你最喜欢和伯父抢着吃的,你忘记了吗?” “皇伯父宠爱侄女,侄女岂有不知?当年年纪小,不通礼仪,种种非行之事,还请皇伯父不要见怪呢。” “伯父不怪你的,来,你尝尝这个香瓜,可好吃呢,外面见不到的。” 大妞和皇后互相看了看,都觉得心中高兴:皇帝的心情似乎很好,这时候说话的话,应该不会触怒他吧?皇后给她使了个眼色,努一努嘴,孩子越前一步,跪了下来,“皇伯父,侄女有事回奏。” “等一等。”皇帝手上不停,金叉子来回动作,各自在朱漆的大果盘中叉起几样,塞进嘴巴,又把康熙五彩官窑的茶盏端起来,向下一送,这才摆手,示意六福把果盘移了下去,“行了,伯父吃饱了,你说吧。” 众人一愣,皇帝从来不曾这样风风火火的用什么的,今天是怎么了?只听大妞跪在地上说,“皇上,侄女今天来,大干朝廷法度,皇伯父若是于侄女有任何处置,侄女都愿意一身领受,和阿玛、额娘没有关系。” “嗯,有什么你就说什么,清名在躬,朕很能分得清楚的。”皇帝很清楚她要说什么,但也不好阻拦。说起来,这也算是他自己作孽。当年把大妞传入宫中,由自己亲自教养,伯侄两个在一起的时候,便经常是以大人的眼光来看待孩子,时间久了,也便养成习惯。 “是。”大妞说,“皇上,您对侄女的好,侄女一生也报答不完,只是,侄女想,除却这等天家之情外,侄女的外祖,于侄女亦另有与别不同的疼爱之情。故而,侄女今日冒死陈言,只是想请皇伯父开恩,饶他老人家一条性命——侄女愿意劝外祖他老人家,捐出入仕以来,历年所得,以赎往日罪衍。” 皇帝叹了口气,让她站起来,坐到自己身边,以手抚摸着孩子的头,低声问道,“大妞,这番话,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你阿玛教你的?” 大妞在他身边多年,知道他的脾气,这等求情陈言无妨,撒谎却不行。“嗯,有一些是阿玛教的,有一些是侄女自己想说的。” “大妞,若是旁的事情,伯父一道朱喻,就此罢休也还无妨;这等事关吏治,甚或关系到我天朝福祚绵长的大事体,即便朕心中再有不忍,也不能不断然处置。”他苦笑着说道,“大约你不知道,这数日以来啊,为你外祖求情的人,纷至沓来,只是说,桂良纵然有过,终究罪不至死,更毋须劳动朕躬,临苑亲鞫。” 他带着无可奈何的神色,和孩子的眼睛对视着,“很多人,还是和你外祖并无什么交往的外臣,便如同……算了,说了你也未必认识。”他问道,“朕知道你虽然年纪小,却很聪明,你可能为朕解说,这些和你外祖根本不认识的人,为什么会上条陈来,为其乞命吗?” “这,”大妞固然聪明,但这样的问题还是太难为一个孩子了,“侄女不知道。” “那,皇后知道吗?” 皇帝难得到自己的寝宫来,来一次却只是和大妞说话,对自己理也不理,皇后心中正在难过,不料皇帝突然问到,皇后一愣,赶忙摇头,“这,臣妾也不知道。” “朕来告诉你们吧,你回去之后,也好转告你阿玛。”后一句话,是对着大妞说的,“朕决意要肃清官场上的那些数百年所积存而下的歪风邪气,首先便要从整治贪墨情弊开始。而这样做,自然令得天下各省官员断了财路,这些人心中害怕,便希冀以挽救桂良为契机,使朕的这番大业胎死腹中。” 皇帝好笑的翘起了嘴角,慢悠悠的说道,“所以说,为了天朝江山社稷,为了百姓,朕即便有再多的难处,也要一以贯之的办下去。也好使得那些脑子里,心中只顾念着一己私利的官员,都要把那种通过保桂良而使往日荣光继续保持的心思尽皆打消!能够做,而且愿意做的,天朝放手使用,若是以为登仕之后,再无当年贪墨途径而觉得心中悔恨的,朕处置起来,也丝毫不会有手软。朕这样说,大妞,你能够明白吗?” 第134节 西苑亲鞫(5) 四月三十日,皇帝从慎德堂起驾,到前湖乘御舟,越后湖,在钓鱼矶起弃舟登岸,换乘轻步辇,到了濯鳞沼——这里是水木明瑟中央景物,也就是以水力推动风扇,为皇帝消暑纳凉,俗称‘风扇房’的所在。 早有军机处、内阁、刑部、御前大臣、内务府等部院大臣等在廊下,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或者闲谈,或者取笑,远远的看见御驾近了,各自按品秩排好,轻打马蹄袖,跪了下去,“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点点头,到了濯鳞沼殿前方始落足,进到殿中,命一声‘传’,众人鱼贯入殿。等到列班完毕,皇帝的眸子在下面群臣的身上扫过,开口说道,“今儿个在水木明瑟叫起,本来是要在这里,亲鞫桂良,不过在这之前,朕有几句话要告诉你们。” 众人齐刷刷的跪倒下去,口中呼喝有声,“臣弟恭领圣训。” “这几天来,朕收到了三百一十五分奏折,其中除却二十二份奏折,是要朕以国事为重,重惩桂良的之外,其余之数,都是要保桂良的。文中说,桂良纵然有贪墨,却也是于朝廷有大功之人,咸丰四年起,该员在两江任上,励精图治,遍喻百姓,更且为国奔劳,特别是铁路大工一事,也是经由其人之手,方始功成的。” “至于在工程之中,偶有贪墨情事,也只是天下官场上的共通之弊,只要皇上圣心默定,痛加整肃,用不到三年之机,官场风气,当丕然一变,又何必非要为几两银子,今日劳烦圣躬,临苑亲鞫呢?”皇帝说着话,情不自禁的笑,“说起来,这些人的奏折,种种文字,似乎都是在为朕躬着想,认为桂良之过,无非是官场通病,也就不必小题大做了。” “看过这些人的奏折之后,朕心中很觉得狐疑,这二百九十三份奏折,分别来自大清十八行省,很多上折子的人,和桂良从无牵扯,朕特意找出其中一些人的履历折,他们平生从不曾与桂良有晤,可以说,根本不认识他,这一次却借着朕亲鞫之机,上折子保他,宁不让人怪哉?” “朕在这里替这些人回答了吧!”皇帝的声调提高了少许,语速飞快的说道,“桂良贪墨之事,为朕、为朝廷轻易放过,则其他各省呢?自然是弛禁如故!以桂良的一条性命,保住天下所有官员继续贪墨银两,需索百姓的方便之门,真正是打得好盘算!” “朕在这里再一次告诉尔等,特别是告诉那些想通过保桂良,而使自己所在任上可以继续搜刮民脂民膏的奴才们:想再有当年那般,上下其手,贪墨银两的日子,便是做梦!尔等不信,大可以试试,看看是你们的手长,还是朝廷的刀快!” 说到这里,皇帝摆摆手,“话嘛,就说到这里。”他微微偏过头去,点了点头,站在御前的六福踏上半步,呼喝一声,“带桂良!” 很快的,脚步声从廊下不远处传来,桂良一身青衣小帽,到了殿阁之中,入内几步,跪倒行了大礼,“罪臣桂良,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阁深远,皇帝只能提高一点嗓门和他说话,“桂良,朕今天临御这水木明瑟,亲鞫你往日罪衍,你可有什么要说的吗?” “回皇上话,奴才在两江任上,奉职唯谨,从不敢有行差踏错处,故而请恕奴才昏悖,不知所犯何罪。” 皇帝并不着急,伸手在御案上拿起一份折子,“这是阎敬铭从江宁查案所得,内中有沙船帮帮助郑若增之言,内中说,奉你之命,在铁路大工之期,以每年更换民夫之策,使得年度所用的民夫,到了第二年,为亏欠银两之事,投告无门,民情汹涌,可是有的?” “此事,奴才有过的。”桂良答说,“不过,奴才这样做,也不过是为使各省百姓,另有向朝廷、向皇上一表孝心之机,再一说,此事奴才事先也曾经上表朝廷,经由皇上钦裁之后,方予以推行的。” “哦?这样说来的话,此事的责任倒是在朕身上了?”皇帝辩才无碍,继续说道,“朕所准的,是准许你在省内推行民夫更迭之法,却从来没有准许你及你下面的那些人,借着工程中民夫食水全数供养之机,大肆克扣挪用国库本来是准备用来发给民夫的工钱银子,朝廷有制度,民夫每月所得银钱,当在十一两上下,到了你的手里,所得未有其半,其余多以食水用度之名,为各级衙门所克扣,这一层,你又怎么说?” “回皇上话,两江自铁路大工兴工以来,市价飞涨……” “放屁!”皇帝破口大骂,“你真以为朕不知道吗?咸丰七年,朕南幸江南,其时在城中遍访,江宁城中一派繁华胜景,百姓知晓朕要到江宁,江浙各省百姓纷至沓来,城中所有客店、旅栈早已经为人挤占一空,朕便服走访,特意的问过,从咸丰四年至咸丰七年,江南风调雨顺,均是五谷大熟之年,粮米市价不升反降,即便是到了咸丰七年,城中外来之人徒增,粮米价格以一石上等白米计,也不过卖到二两六分银子,比之往年的二两三四分银子,只能说少有增益。” 他说,“朕还怕客栈店家所言不实,又亲自到粮栈打听,所得之数,与店家所言一般无二。这且不说,若是大批买进,便如同工程中民夫所用的话,价钱仍自可以降落少许——如今你口口声声以市价浮扬为借口,砌词狡辩,视朕为何如主哉?” 这一段话是桂良没有想到的,皇帝当年南巡的时候,确实曾经便装出游,但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亲自去做了外调了?难道说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已经下决心要惩办自己了吗?桂良呆了一下,嗫嚅着说道,“这……奴才不知,只是,奴才想,大约是为下面的人蒙蔽,也是有的。” “桂良……你糊涂了!”郑亲王端华在一边厉声怒斥,“食毛践土之徒,亦知礼仪为先,你就是这样和皇上说话吗?” 桂良呆了一下,这才知道言语之间失却了规制,赶忙碰头,“奴才言语无礼,请皇上恕罪。” 皇帝无心追究他这一层,顺着他的话问道,“下面的人蒙蔽你?你推脱得倒是很干净。朕问你,朕当年南幸之前,你命人将行宫重新修葺一新,其中花费超过一百二十万两,尽皆是你数年之间,从工程款项中挪用出来——这难道也是下面的人蒙蔽你的吗?” 桂良无言以对。当年修葺行宫,本来是瞒着朝廷,意图以此番整修行宫为名,在账面上将多年克扣而下的银两逐一落实下去的。今天听皇帝问及这一层,他自问躲不过去,只好如实说了,“启奏皇上,那也是奴才和两江官场上的随员,意图为皇上一尽孝心,博君父一粲之举。” “说得好听,你怎么不说是暗中揣摩上意?” “奴才所说的,都是真话。”桂良大感委屈,修建行宫之举,自己的心肠可表天地,故而言语中也有了顶撞的语气,“皇上就是一顿板子打死奴才,奴才仍旧是这样说。” 这下便如同火上加油一般!皇帝早就是在强自抑制心中的怒火,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了,“好!你就希冀着朕把你立毙仗下,好给君父安上一个无道昏君的恶名,是不是?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他冷笑着点点头,“朕若是不顺遂了你的心意,倒似乎是怕了你似的,”他看向下面侍立的端华,“朕倒要看看大刑的威力如何!” “是。”端华和奕一脉不合是举国皆知的,闻言便向站在柱子下面的一个内务府官员,叫保来的吩咐,“传夹棍。” 保来一听就傻了,谁知道皇帝会像县官坐堂审江洋大盗那样的传用夹棍?一时间不知所措,只好跪下了嗫嚅着说,“夹棍没有带来,得回去拿。” 端华脸色铁青,此时此地当然容不得他训斥保来,只好转回身去,跪倒奏陈,“皇上请先歇一歇,谅桂良是何等心肝,逃不过皇上明见万里,回头再来问吧?” 殿阁深远,皇帝听不清保来的话,听端华的奏陈,料到其中有一些缘故,便一言不发的起来,到一边的偏殿中去休息了。 自然有人又将桂良待下去暂时看押不提,军机处并内阁的几个人商议了片刻,都认为御驾在前,若是真要动用大刑,届时鬼哭神嚎,场景殊为不堪,正好趁着这样一个折冲,借着内务府和刑部司员回去取刑具的功夫,劝一劝皇帝为好。商议已定,众人将牌子递了进去。 曾国藩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转头对翁心存说道,“老师,桂燕山这般言语冲突,益触君父之怒,总要找个人也告诫他一番,可不要我们使劲为他分谤,等一会儿到了御前,他几句话的功夫,又把我等的努力付诸东流啊。” 这句话一出口,众人连连点头,别人说什么都没有用,总还是要桂良自己宛首低头,认罪伏法,才好免去皮肉之苦。于是让曾国藩暂时不必到御前奏答,转而到后面去,面见桂良,认真劝慰他几句。至于皇帝那边,由众人为他解释几句,也就是了。 于是各自分开,曾国藩到了知耕织殿中——桂良暂时就被看押在这里,身边有几个刑部的司员在料理差事,曾国藩由赵光陪着进来,挥退了几个人,只留下三个人在场,桂良的神色倒还如常,并无戚容,给曾国藩和赵光行了礼,各自归坐。 “燕公,您这是何必呢?难道一定要激怒皇上,以刑具加身,您才称得上满足吗?”赵光来得路上,经由曾国藩提点,知道他是要从旁保全一二,而有些话他也不好出口,只好由自己代劳了。 桂良未语泪先流,“自从为阎敬铭提解进京,我就知道,我这条命,怕是保不得了。以往种种,都是略尽人事而已。”他说,“刚才在殿阁之中时,我心里在想,朝中、京外那么多人贪墨,怎么都不闻不问,非要拿我桂燕山开刀?不过是身居两江,位高权重而已!” 这番话中有浓烈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味道,竟是在怪罪朝廷罗织他的罪名似的。这两个人一个是专管刑部的大臣,一个是刑部尚书,心中自然不满,但此刻不宜和他争辩,只好相视苦笑,“燕公,您这般心肠,等一会儿到了御前,我真怕你言语失当,激怒了皇上啊。届时三木之下……又如何忍得?” “我有一家妻儿老小,不得不忍。” 曾国藩有些听不懂,赵光却是懂得的。像桂良这般挤占挪用国家正用款项,用以填补自己的一己宦囊的,一经查实,必要依例籍没家产以为赔补,不足之数尚须追比家族,瓜蔓连枝,后患无穷。 而桂良所打的算盘就是不惜茹刑不招,也断然不肯承认皇上所责难的罪责,以一身保全阖府上下——最起码,也不能连累到女儿、女婿一家为自己所行之事承受罪责。 濯鳞沼的偏殿之中,皇帝正在和军机、内阁并御前大臣在说话,“……两江之地,蒙皇上捡拔,已定为让曾国藩去,江宁臬司杨春锃上任不足一年,于桂良等所行之事所知不多,故而暂时留任,藩司以天津知府胡林翼去;江苏那边,以何桂清接任江苏巡抚,其他各员,也各有新人料理。” 皇帝点了点头,“不论是新员抑或是留任,总之再不能出现桂良这般刁奴所行。……朕奉劝你们一句,心中多想想朝廷社稷,少要打一些一己的小算盘,朕不知道京内京外有多少像桂良一样的贪墨官员,但不管怎么说,只要发现一个,朕就要处理一个,不管是外省督抚,还是京中大员,都是一样的!” “是,臣等自当谨记皇上教诲,行事之间,多以社稷百姓为攸归。” “旁的也不必多提,今儿个正好人来得齐,你们议一议,山东巡抚椿寿之事,当如何料理?” 第135节 别情殷殷 椿寿出面首告当年桂良在任上所行一事,可以说是相当的不地道,但以他自身而言,眼见皇帝如此不肯放过,为求自保计,不得不上章言事,替他想一想,换做是自身,也很难有旁的途径,可以规避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的。 今天听皇上问起,几个人犹豫了一下,孙瑞珍第一个奏陈,“臣想,椿子密当年在任上虽然有举发不力之过,更与桂良等人有同流合污之耻,但终究已经是过往之事,且该员在折子中自呈罪衍,更愿意将往年贪墨所得,尽数上缴朝廷,……” “你们这些人啊,都以为朕这一次处置桂良等人,只是为了要贪图他们的家产!”皇帝哭笑不得的站起身来,在偏殿中来回踱着步子,“这样的做法,更多的只是手段,手段,你们懂吗?要告诫天下所有的官员,贪墨不可恕的手段,而并不是目的。” 皇帝叹息着说道,“你们总是说,圣明无过皇上,实际上,朕一个人就是再能,又当如何?天下这么大,官员何止百万,难道这么多人贪墨之行,是可以凭借朕一己之力,就可以全数彻查清楚的吗?那些漏网之鱼呢?在任上横征暴敛,最后还不是为百姓怨怼朕躬、记恨朝廷的无能?” 阎敬铭跪在那里,忽然想起当年皇帝说过,意图成立一个特殊的衙门,专司负责查探天下官员贪墨情事,甚至是风闻其事,亦可以派员深入探究,但当时以为,这样的衙门成立起来,必然使天下臣民人人自危,甚至有可能成为类如前明东厂那样的特务机构,故而一再进言,才让皇帝打消了这个念头,听他现在话中的意思,难不成皇帝又起了这样的心思了? 皇帝重又坐下,他说,“椿寿之事,总算他还心向朝廷,但过往之事,不可不究。军机处下去之后拟旨。着免去椿寿三年俸禄银子,用以赔累当年任上所贪,另外,降他三级,暂署山东巡抚。待来年之后,观其后效,再定其他。” “是。” 任是谁也想不到,桂良以八旗贵介公子出身,居然能够有如此的狠辣,再度被带上殿中,照旧的言语冲突,于所问及的罪责,始终不肯承认,最后二度惹怒皇帝,传喻用刑。 枣木夹棍几收几放,桂良疼得两次昏厥,额头上的汗水如黄豆粒那么大,却始终不肯招认,弄得皇帝也没有办法了,桂良茹刑不招,自己却落得个酷吏之名,想想真是不划算!最后只得军机处共刑部会审,虽然都知道桂良是死定了的,还是要走上一番过场。 等到第二天,军机大臣会同刑部尚书在内阁大堂会审桂良,只是过一过堂,随即具稿复奏。奏稿是刑部事先预备下来的,按律拟议,说桂良‘任事日久,专擅蒙蔽,以致下情不能上达,若不立除元恶,无以肃清庶政,整饬官常,今已明正其罪,加以种种负恩,有心误国,实刑章所莫逭,应将桂良拟斩立决。’ 复奏是前一天的下午递进去的,照常例而言,第二天一早就会批复,斩立决是决不待时,旨下即行,刑部都已经提前预备好了,赵光和以户部尚书改任刑部的瑞常及满汉侍郎一大早就赶到了衙门,准备接旨,哪知上谕未到,来了个军机处的苏拉,气喘吁吁的要见赵光。 “奉曾中堂面谕,请赵大人马上进宫。” “喔。”赵光心中奇怪,昨天和曾国藩说过,为了接旨,今天就不到御前了,何以又派人特招?“可知道是什么事吗?” “皇上今儿个叫起,曾中堂说,赵大人非到不可。” 赵光误会了,以为有桂良的恩旨,当下和瑞常几个说一声,离了刑部直庐,直奔二宫门口的军机处。众人兀自在等待,等他到了,曾国藩点点头,“通知谌福堂总管,说可以‘叫’了。” 叫进谌福堂,皇帝问道,“桂良这一案的复奏,是谁主稿?” “刑部。”载垣答说。“ “赵光?”皇帝喊一声。 “臣在。”跪在阎敬铭后面的赵光膝行两步,听候垂询。 “复奏的稿子,你总看过了?” “是。” “你们引的是哪一条大清律?” “是,臣引的是‘辜恩溺职’这一条款。” “这一条是斩监侯?” “是。” “照这样说来的话,桂良的罪只斩监侯,斩立决是你们加重了的?” 赵光有点不明所以,他不敢造次回答,想想说,“桂良种种负恩,斩监侯不足以蔽其辜。” “你们知道桂良自己怎么说?” 这一问令到众人都有张口结舌,无以为答之感,因为桂良的口供很多,不知道皇帝问的是哪一句? “桂良自己都说,他的罪应该立斩。而你们以为只是斩监侯的罪,如果他的罪不过斩监侯,又何必朕亲自来审问?嗯?” 听了这样一番指责,赵光满身是汗,惟有连连碰头,表示承认过失。在旁边跪着的军机大臣,却另有所见:桂良不过贪墨,就要处以斩立决,亦稍嫌过分,而皇帝认为需要他来亲鞫,一定是极重之罪,先有成见,那就无从分辨了,因而一个个沉默不语,脸上却带出了几分不以为然的神色。 皇帝本意并不是要追究刑部的责任,而是另有用心,“再一说,以辜恩溺职一款定桂良的罪,也并非算得上是过失,只不过,朕所追讨的,更加是他在任上挪用公款,贪墨侵鱼之罪,为什么在刑部所拟的复奏中,只字不提?” 赵光很觉得为难,满清的官员,做到桂良这样位高权重,更且是宗室近人的,贪墨是没有死刑的,刑部在援例的时候,知道皇帝有心要杀桂良,故而绕过了贪墨一节,不料皇上会揪住这样一个无关痛痒的话题,大加阐述? 他心中惊惶,口中奏答,“回皇上话,贪墨之罪,是杀不得的。” “为什么?” “这……,桂良这般与国同戚之臣,大清律上没有因为贪墨而致死的……” “笑话!朕还是第一次听到有这样荒唐的奏陈。”皇帝几句话的功夫,逼出了自己想要听到的内容,心中大喜,却装出很恼怒的样子,“朕真是不明白,是尔等认为贪墨不是罪,还是以为便称有罪,也是不妨事的?” “这……臣等焉敢有此不臣之想,只是,贪墨不可重裁,是大清律上所载,臣等天胆也不敢不遵法而行啊。” “桂良一案,臣等办理欠妥,请皇上治罪。”曾国藩越前奏答,“不过臣以为,桂良请旨斩决,刑部已经预备妥当,请皇上即赐裁决,以伸国法。” “桂良一人,能够当得什么?”皇帝不理曾国藩这种含糊的奏答,继续说道,“拟旨明发,由刑部会同内阁大学士,并六部,共同商讨增订大清律一事,特别是贪墨一款,更要明正典刑,位列其上,其中贪墨三万两以上者,斩立决。只要贪墨查有实据,即处以斩立决之刑;三万两以下,并包含其中者,或贬或关,由刑部并内阁拟定之后,具折陈奏。” 阎敬铭这时候已经全然明白了皇帝不惜一切也要严办桂良的真正用意,他为人秉性峻厉,不以为惊,反以为皇上这样做,才是整肃当今天下一片虚靡疲滑的官场冗气的无上之法,故而还不等旁的人回过神来,他第一个伏地奏答,“是。臣等下去之后,即刻会同内阁,共商办理!” 皇帝自谌福堂的西暖阁中走了出来,御前侍卫身着黄马褂,腰间悬刀的向前围拢了几步,给他挥开了,转头看着跟着他从殿中出来的众人,“曾国藩留下,其他的人都跪安吧。” 群臣知道,曾国藩两江赴任在即,桂良就逮之后,两江那边的事情暂时给闲置了下来,皇帝似乎是有意要和曾国藩面授机宜了,当下由载垣捧着黄皮匣子后退几步,转身而去了。 “曾国藩,陪朕走几步。”周围几个身着黄马褂的御前侍卫围拢过来,给皇帝挥开了,带着曾国藩径直转向后面,顺着草木繁盛的小径间,一路向着镂月开云行去。 曾国藩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也不敢说话,远远的看见镂月开云上覆是金、绿两色的琉璃瓦了,他才站住了脚步,“曾国藩,还记得这里吗?” “臣记得,咸丰二年的时候,臣蒙皇上宠招,在这镂月开云得以恭聆圣训,至今思来,恍如昨日。” “如今,物是人非啦。”皇帝喟叹一声,“文祥为总署衙门那边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前些时日报上来驻各国公使的人员名单,蔡念慈、冯培元两个赫然在列,这一次履任外国,虽然有电报可供通传,但……哎!多年不见,一经回朝,就要发往异域,朕心中不忍啊!”他叹息了几声,又把话题拉了回来,“本来朕还想把你留在身边,君臣多多盘桓,两江出了这样的事情,朕若是派旁的人过去,不放心啊!” 听皇帝絮絮叨叨,袒露心声,曾国藩感从中来,跪了下来,“皇上待臣如父如兄,这份天恩,臣就是粉身碎骨,也难以答报。此番到两江任上,臣定当殚精竭虑,布化四方,不但使两江治下百姓安于其业,各有所归;亦当更加认真料理公务往来,观风察吏,使省内僚属,再不至如桂良任上一般,重现奸宄疲滑之气。” “你能够有这番话,可见你诚然明白朕心所向。……你先起来说话。”皇帝说,“朕方才想了想,如同桂良那般的庸才,数年之间,在两江上下其手,积攒了数以千万计的身家,除了他秉性贪酷,视朕当年履任前并多年京中陛见时候的训示如无物之外,更多的,便是这等官场旧习,也大大的给了他可乘之机。此所以朕要赵光几个人修订、增益大清律的原因——行之成文,列之于法,想来等日后明发天下之后,再想以职务之便,行以贪墨手段的那些混账行子,就能多一份顾忌,少一点妄行了。” 曾国藩心中略有些不以为然,自古财帛动人心,即便大清律上并未明文具载,桂良等人难道就不知道贪墨有罪吗?兀自这般竭泽而渔的大捞特捞,又岂是将国家法令放在心中的?如果说一纸诏令,就可以使这些人打消贪墨的念头,天朝递嬗而下,至今已历二百余年,列祖列宗也就不必为吏治不清而头疼了!心中想着,嘴上自然还是要奉承,“是,皇上见微知著,这个……自然洞悉人心。” “朕知道你在想什么,说起来,朕也很觉得无可奈何,一纸文书若是就能够管用的话,天下人早就都成为圣人了。如你、阎敬铭、彭玉麟、朱光第、崇实之流,原本不贪的,怎么也不会贪;如同灵桂、椿寿、桂良、黄宗汉之流,不到钢刀临颈,是不会知道害怕的。”他烦躁的摆摆手,“这件事日后朕还会有所决断,到时候你就明白了。今天且不提它——走,和朕到楼中去。” 镂月开云又名纪恩堂,康熙六十一年夏天,胤禛携子弘历参谒皇祖父,主宰中国一百三十余年的康雍乾三朝天子汇聚一堂,为后世传为佳话。皇帝挥退了欲待搀扶自己的六福,和曾国藩拾阶而上,闻着殿中楠木的清香,心神为之一爽,“朕最爱这等朗晴明媚的天色,但只有到了纪恩堂中,盼着的却是淫雨霏霏的日子,你可知道是为什么吗?” “这,臣不知道。” “因为只有这样的天气中,楠木的清香才会越发的浓郁,身处其间,大有乐而忘忧之感呢!” 曾国藩心中奇怪,皇帝富有四海,何物不可得?不要说是带有楠木清香的花木,就是再想在园子中兴建起一座纯粹以楠木为材的皇家景观,也不算为靡费,怎么会如此贪恋纪恩堂呢? “上一年的时候,冯培元在贵州巡抚任上给朕上折子说,黔省百姓为表孝心,有意在朕三十整寿之期,供奉上好楠木五百柱,供皇家使用。给朕驳了回去,不说楠木生长不易,历经百年方始成材,就是黔省百姓入山采伐,也不知道要有多少人殒命其中。不论是以人为视,还是以物为用,朕都断然不能容许有这等事情……”皇帝给曾国藩解释了几句,“所以说啊,有时候朕想了,也就只能到纪恩堂中来啦。” 听皇帝娓娓道来,曾国藩眼圈一红,真觉得心中钦敬万端!他是遍阅史籍的人,历朝得失,熟稔于心,还从来不曾见过哪位史籍中的皇帝,有当今天子这般屈己从人的呢!“皇上,您……请恕臣说一句不敬的话,您也不可如此自抑,臣看在眼里,真正是为您觉得委屈得慌!” 以曾国藩的学识渊博,说出话来竟有语无伦次之感,着实是神情激荡,不能自己了,“朕明白的,”皇帝笑着转过身去,走到案头,捻起了笔,“你远行在即,该说的话,朕都和你说过了,响鼓不必重锤,朕赐诗一首,以壮行色吧。” “臣诚惶诚恐,叩谢天恩!”曾国藩大声说着,行了君臣大礼,随即跪在那里,等待授受。 第136节 游翰林院(1) 在桂良、黄宗汉、灵桂等人的事情上,皇帝毫不顾忌私情,连同端华和华丰、僧格林沁会衔具折,请恩旨,将这几个人的明正典刑改为狱中赐死、留朝廷一分体面为立言之基的奏折,都给他驳了,真正称得上是亲情不移铁面,苞苴无改其刚肠!而这等做法,也极大的震慑的官场上下,皇帝于贪墨的痛恨,自登基以来,屡见于朝章,但很多人并不将其当回事,这一次,却不敢不有所收敛了。政事上亦为此事大有裨益,军机处并内阁诸人,行止之间但觉如臂使指,再无半分窒碍处,公务的料理,也更加通畅了。 曾国藩调任两江,军机处中空出了一个位置,不知道会落到谁的头上? 皇帝管不到朝臣这样的心思,恩出于上,非是这些人可以擅请的,这数日以来,他的心情都放在各省越来越多为人攻讦举告的贪墨官员的身上了。桂良伏法之后,如同风起云涌一般,天下各省督抚司道官员人人自危,生恐这股从庙堂之间刮起的肃清贪腐的风暴将自己也裹挟其中,尤其是在椿寿自呈罪衍,到最后脱身事外之后,都担心下属官员有那胆子小的,为求自保,先一步上章,而这种彼此互告的歪风,开始有了愈演愈烈的趋势,被攻讦的,既有陆建瀛、官文这样一省总督,也有载垣、端华这样的王公重臣,更有僧格林沁之流的军中宿将,若是不追究,往日种种尽付东流,若是照律法严惩,则无分满汉,庙堂之上无遗类矣! 皇帝也觉得很为难,贪墨的绝大多数都是旗员,如今十八行省中,也只有山西和湖广及关外龙兴之地的督抚是由旗员担任着,其他的,尽数是汉人。于自己当然不会有什么,但于朝中那些根本不做人事,只知道埋怨职衔全给汉人站了去的奴才,在自己耳边絮絮不绝,想来都让人伤神。 他轻叹了口气,把笔放在一边,“惊羽?” “惊羽在。” “你到我身边有两年了吧?”皇帝忽然换上了‘我’字为自称,并不会让惊羽吃惊,两年之中,两个人的关系很特殊,不像是皇帝与奴才,倒像是朋友一般,而每每皇帝如此自称的时候,惊羽知道,都是他心中大感踌躇、彷徨之时,只听他接着说,“在你看来,我算是一个什么样的皇帝?” “皇上是好皇上。”这句话说得像绕口令似的,逗得年轻的天子呲牙一乐,“真的,奴才不敢欺瞒,真的是觉得,和那些戏台上的皇上不一样。”惊羽说。 “戏台上的皇帝?在你知道的,都是什么样?” “惊羽也说不好,只不过,看起来好容易啊,选派一个年少俊彦,就可以到下面去,惩治贪官,最后还能携美而归……” “连娶媳妇带过年,是不是?” 惊羽给他逗得扑哧一笑,“就是这样呢!” “我当年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历代兴亡得失,都有众多师傅给我们弟兄几个详加解说,虽然乾清宫的宝座是人人向往之地,但实际上,只有真正的坐在那里了,才知道,这绝对不是多么幸福的一回事。” 惊羽缓步到了他身后,为他揉捏着肩膀,“皇上是个好皇上,旁的人不知道,惊羽却是知道的。自从今年三月以来,仅只奴才所见,皇上就有十天的时候,夜不安寝的批阅奏章……惊羽,惊羽心中很疼得慌的。” “你以为我便不想吗?有时候想想,还不及京中那金马玉堂的翰林、小京官来得舒服呢!” “怎么呢?” “你想啊,这些人每天入值,身上、心中有家国君父之念的,尚能一心为公,料理国事;那等存心打算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不过是全然没有半点责任心的混日子罢了。退值之后,呼朋唤友,悠闲逍遥。到了年下,还有封衙之期以为消遣。而朕呢?困在这深宫之中,偶尔出去一次,都要为那些忠君爱性的大臣们劝谏不止,烦都烦死啦!” 听他微微努起嘴巴,如委屈的孩子般可怜,惊羽抿嘴一乐,“皇上若是想出宫的话,旁的人也不敢阻拦啊!” “唔,你这句话若是给孙瑞珍听见了,朕就不得已又要惩罚你了。”皇帝嘿嘿一笑,看女孩儿吓得退开一步,他也随之站了起来,“不过嘛,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朕要出宫,哪一个敢阻拦?惊羽、六福?伺候主子更衣,带你们到园子外面走一走!” 六福一句劝禁的话也不敢说,吩咐执事房太监服侍着皇帝换上一袭便装,散穿着一件酱色风毛湖绸夹袍,头上戴一顶蓉红结顶的小帽,领着六福、惊羽两个,身后不远处跟着西凌阿等同样换了便装的御前侍卫,从贤良门出宫门登车而去。 “皇上,您这说要到那里去啊?” “先到翰林院,然后到总署衙门走一走,好久没有去过了。” “是。”六福挑起车帘,和担任御手的御前侍卫说了一声,后者点头表示明白,一扬马鞭,车马向前行去。 从圆明园到城中的翰林院距离很是不近,车马粼粼中,阳光透过车帘射入车中,让人有昏昏欲睡之感,皇帝伸直了双腿,舒服的坐在车中,和身边的惊羽在说话,“惊羽,还从来没有到过翰林院吧?” “是,奴才尚未到过。” “那里的规矩大得很,不下于朕所居的紫禁城呢!有一些是连朕都不知道的——等一会儿到了,让倭仁和许乃钊给你详细解说一番。” “是。” 皇帝伸手过去,握住了惊羽的手,这等亲昵之举,在二人之间非是罕事,惊羽却总是难掩羞涩,轻轻地挣了一下,终于给他握住了,皇帝得寸进尺的凑过脸去,在女孩儿红润有加的脸蛋儿上吻了一下,“惊羽,你现在越来越不听话了,嗯?” 惊羽羞得面红耳赤,语不成句,昵声嘀咕着,“奴才……奴才没有呢!” “朕记得,当年给你旨意,准你在平时以‘我’自称,现在呢?你成天口口声声的都是‘奴才、奴才’,你说,你是不是不听话?唔,抗旨不尊,罪行可大可小呢?” 惊羽给他的满口东拉西扯的话逗得扑哧一笑,推了他一下,“皇上,六福……还在呢。” 皇帝为桂良之事烦忧,已经多日不翻牌子了,没有这一番动作还好,眼见惊羽娇羞已极的女儿神态,如俎上肉一般任人宰割,早觉腹下坚挺如枪,把当年和惊羽所定的五年之约抛到不知道哪里去了,听她以六福为借口,皇帝摆一摆手,贴近她圆润的耳边,吻了一下,“别理他,无根的奴才!” 惊羽早已经是身心两皆成熟的女子,在宫中多年,这等男女之事也多有多见,她知道皇帝对自己的心思,也知道自己的一颗芳心全数灌注在这个年轻的天子身上,只是,今天时地大非所宜,不得已勉力推拒着,“皇上,快到翰林院了……等回了园子,惊羽再给您……还不行吗?” “那不行,总得先给朕尝尝甜头才好。”惊羽一愣,还没有搞清楚‘甜头’为何,就给男子一把解开衣裳,解下胸前的小兜,露出两团雪腻,将嘴巴凑过去,如婴儿咂乳般的吸吮起来。 惊羽娇呼一声,羞涩之外,也觉情动如火,双臂收紧,把皇帝拥在怀中,挺动腰肢,给他以更大的方便,像是要把两个人的身子挤做一个般。 便在你侬我侬之时,六福不合时宜的在一边说话了,“主子,翰林院到了。” 皇帝欲求不满,一脸难过,狠狠地瞪了六福一眼,不会办事的奴才!六福不敢和他对视,期期艾艾的低下头去。他又回头看看正在羞红着娇靥在一边整理衣裳的惊羽,真正是越看越爱,忽地探身过去,伸手挑起女孩儿的下巴,用自己的嘴巴堵住了她的。 长长的一吻过后,皇帝满足的叹息一声,“乖,你就别下车了,在车上等着朕,啊?” “奴才理当侍驾。” “又要抗旨吗?”皇帝笑着拍一拍女孩儿的头,“听话,在这里等着吧。” 举步下车,早已经得到回禀的翰林院诸员全数在翰林院大门外跪倒接驾,按照执掌而言,翰林院以掌院学士为尊,下面分侍读、侍讲学士、侍读、侍讲、修撰、编修、检讨、庶常管教习、庶吉士、典薄、孔目、待诏还有笔帖式。 如今翰林院的满汉掌院学士分别是倭仁和许乃钊,都是道德文章、海内共钦的文苑前辈,同样是一品锦鸡补服,带领下属的各级司员,碰头请安,“臣等恭请皇上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起来吧。”皇帝和煦的笑着,摆手示意,“本来想悄悄的过来,看看你们,不料还是走露了风声。等一会儿,倭仁、许乃钊,你们两个人可不要又进什么劝谏之言啊!” “是,圣主驾临,臣等幸与容焉,又岂敢口出不敬之言?” “走吧,领着朕到翰林院中转一转,还是第一次来呢!” “喳,请容奴才为皇上引路。” 进到翰林院中,皇帝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看看,“翰林院中有种种禁忌,便说这中门吧,照例不得开启,开启则于掌院不利,可是的?”他笑着问道,“可不要为朕这一次微服而来,伤了倭艮峰和许信臣啊?” 许乃钊一笑,“皇上乃天之子,福泽深厚。所到之处,泽被苍生,诸神辟易。更不必提这等为好事者以讹传讹之言了。” “还有什么其他的禁忌吗?” “是。有的。”许乃钊为他解释了几句,翰林院的规矩极大,百凡种种,不一而足,很多都是不知道从几时流传而下的奇怪规矩:例如,翰林院门外有沙堤,内中有土凝结成丸,倘或误碎,必损翰林;院中原心亭西南一隅,翰林中有父母者不可设坐,坐则有刑克;又左面角门常年不开,一旦开启,则司事者有谴谪。 皇帝一面听,一面点头,他知道,翰林院虽是国家蓄才之地,出入其间的皆为饱学之士,口中说着‘子不语怪力乱神’,但行事上,却较诸乡野村愚更多了几分忌讳!便如同沙堤内有土丸之事,本来特就嘉道朝之前而言,如今翰林院中,编修就有数百人之多,昔时麟角,今成牛毛,便富媪有灵,亦只会听其自生自灭,又关得到存亡之数吗? 在翰林院中转了一圈,众人围拢在皇帝身后,迎请进到掌院学士办理公务的大堂,皇帝却并不就坐,在大堂上认真的走了一圈,到了竖立在一面墙前的书柜前,伸手拿起一本书,是《高宗实录》,展开看看,是雍正十三年至乾隆九年的一本。 皇帝翻看着典籍,头也不抬的回头问道,“许乃钊,朕还记得咸丰元年的时候,你在上书房伴驾,当时你上过一分条陈,剀切心中于君子、小人之见。可还记得吗?” “这,臣还记得。”时隔多年,当年那份几乎为自己惹来很大麻烦的论据类文字,已经记不大清楚了,许乃钊心中打鼓,皇帝可不要让自己当面背诵啊!否则,非得出乖漏丑不可。 “嗯,朕也记得。”皇帝似乎知道他的难处,没有强人所难,反倒替他背念了几句,“行政莫先于用人,用人莫先于君子小人之辨。夫君子小人藏於心术者难知,发於事迹者易见。大抵君子讷拙,小人佞巧;君子澹定,小人躁竞;君子爱惜人才,小人排挤异类;君子图远大,以国家元气为先,小人计目前,以聚敛刻薄为务……” “……皇上天亶聪明,孰贤孰否,必能洞知。第恐一人之心思耳目,揣摩者众,混淆者多,几微莫辨,情伪滋纷,爱憎稍涉偏私,取舍必至失当。知人则哲,岂有他术,在皇上好学勤求,使圣志益明,圣德日固而已。宋程颢云,‘古者人君必有诵训箴谏之臣’。请命老成之儒,讲论道义,又择天下贤俊,陪侍法从。我朝康熙间,熊赐履上疏,亦以‘延访真儒’为说。” 念诵移时,他回身一笑,“许乃钊,是不是这样的?” “是,皇上圣记无错,时隔多年文字,便是臣自己也难以料理如初,想不到……皇上这番博闻强记之功,实在令臣钦佩莫名。” 皇帝笑了,“大约你不知道,当年你任职外省之后,这篇文字就给朕默记了下来,虽然文字中所谈及之君子小人之别流于表面,未能有鞭辟入里之效,但数载以下,朕偶尔翻阅起来,倒很觉得,是越来越契合了当今朝局所见呢!从这一点上来说,许乃钊这份先见之明,也算殊不多见了!” 他的话题忽然转向,举一举手中的《高宗实录》,笑着问道,“便如同先贤高皇帝吧。一代雄主,深谋远虑,御宇犯六十年之久,不但我朝,就是祖龙之下,正、偏贰佰余帝,他老人家不论寿享、抑或文治、武功,皆称第一,令我辈后人,高山仰止啊。” 翰林院侍读学士、湖广道御史齐园岭在一边听着,这时候忽然插言道,“便称第一,也难抵我咸丰皇上,英明神武,发微见著,一举荡涤千载之下的这般官场陋习,依臣下看来,这份雄才伟略,才真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呢!” 皇帝扑哧一笑,“齐园岭便是在颂圣,也从来不离他督察院御史权责之内,朕真不知道是顺应你这番话,还是驳斥你了。” 齐园岭跪倒下来,口中大声奏答,“臣不敢当皇上错勉之言。皇上圣心默定,整肃官场歪风,前有崇白水任职四川,于官署之内,将往来迎送请托之风严辞禁绝;后有柏葰为科场舞弊情事,并桂良贪墨一事为皇上明正典刑,凡此种种,皆可见我皇上整饬天下刁滑、疲弱之官风的决心——这并非是臣心中有丝毫虚词媚宠之意,实乃是天下臣民所共见啊!” “罢了,这件事也不必再说了。”皇帝让他站起来,深深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齐园岭不敢与皇帝对视,低下头去。皇帝今天到这里来,本意是有些话要对众臣宣讲,给齐园岭这一番奏答弄得,失去了说话的兴趣,叹了口气,在大堂之中的椅子上落座,六福在一边捧上茶水,恭立在一旁伺候着,“朕今天到翰林院来,本意只是想和一众才智若海的文苑之臣说话谈天,不想最后还是成了朝堂奏对的局面了。” “天子所居,即是行在。”倭仁这样说道。 “罢了,说正经事吧。”皇帝展颜一笑,目光在四周转了一圈,再度落到齐园岭脸上,“朕当年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也曾经由杜师傅,还有倭师傅教习着,学这《高宗实录》,当时心中总有几分疑惑,其中之一嘛,便是和珅之为人。朕总是想不明白,以高皇帝之神明无双,和珅种种丧德败行之事,又岂能一无所知?倭仁、许乃钊,你们两个人都是我朝大儒,可有所见?” “这……”倭仁顿了片刻,高宗与和珅君臣际遇,很难用一句话来说得清楚,一则为其人能够在自己面前献媚邀宠;二则为天子寂寞,亟虚有这样一个人来为之派遣,三则为断袖之爱难以割舍,终于是每况愈下,不可解脱了。乾隆四十四年之后,和珅渐次大用,两个人的关系密切到了在一起修习密宗的地步,除了文字之役,和珅不能过问之外,其他的无一不管,把持朝纲,朝野侧目。皇帝当年读书的时候,并不是不知道这内中详情,今天如何又问? 他正在犹豫,只听许乃钊说道,“臣想,和珅种种言行,又如何能够瞒得过高宗皇帝?只不过碍于朝廷体面,……” 皇帝立刻打断了他的话,“你这话不对。”他说,“朕当年蒙杜师傅、倭师傅教习时,也曾经参详《实录》文字,其中提及乾隆四十七年,钱沣严劾山东巡抚国泰、藩司于易简,……” 钱沣就是钱南园,是刘墉之后,翁同龢之前的书法名家,一笔严字独步海内,是学习严字者必临之贴文,而他得享大名,却并非是为了书**力,而是因为他屡上弹章,发而有据,一经为其所严劾的,无不翻身落马,闹得灰头土脸! 乾隆四十六年,浙府王亶望事发赐死(详见前文,不缀),被牵连在内的官员多达数十人,只有两署总督的毕秋帆无事,钱沣为此不平,意欲举劾,为同僚劝解说,毕秋帆当年任军机章京时,应殿试,他的书法不佳,本无鼎甲之望,不过策论西北屯田特细,为乾隆亲自拔置一甲一名,是地地道道的天子门生,皇帝也不免有回护之心。以此立言,劝钱沣不必做傻事。 钱沣不听,奏章封上,乾隆大感无奈,最后没有办法,只得将毕秋帆官降三级了事——经此一事,钱沣直名哄传天下。 这样的朝章故事,皇帝自然也是知道的,他扬起头来想了想,“朕还能记得一二,似乎是说这两个人在任上‘吏治废弛、贪婪无厌、各州府县库款皆有短少……’齐园岭,你任职都察院,前朝旧事当知之一二,朕说得可是的?” “是,正是这几款。” “当年的处置呢?”皇帝问道。 齐园岭心中一面想,一面回答,“臣依稀记得,高宗皇上命大学士和珅、左都御史刘墉并钱南园到山东查办。历时不足一月,此案即水落石出,国泰以巡抚关防,向城内商家借钱,用以填补府库亏空,不料为钱南园所洞察其奸,于是国泰事败,为高宗皇上下狱赐自裁而死。”(这一层并不是作者抄袭雍正王朝中的桥段,正好相反的是,应该是这部电视剧,抄袭历史上的不同时段的故事) “这便是了。前朝祖宗为列祖列宗江山社稷计,一经御史纠劾,便立刻派员彻查,事发之后,并不为任何人回护之言左右,痛下决心,加以惩治——尔等以为,高宗皇上若是知道和珅有种种非行之事的话,又如何肯于容忍?” 第137节 游翰林院(2) 倭仁几个满心的无可奈何,皇帝瞪眼扯谎,让臣下怎么说?只得支支吾吾的点头称是,“皇上所言极是,和珅把持朝纲,蒙蔽圣主,实在是我朝罪人。” “如此便是了。”皇帝说道,“亏和珅以不过下伍旗卑贱的奴才,蒙祖上余荫,以正红旗满洲官学生,不数年登阁拜相,位极人臣,监揽大权,受国家恩遇,可谓极矣,却不知上报君父,反以一己私利,祸国殃民,你们想一想,这样的罪人,若是落在本朝,当会有如何的下场?” 倭仁和许乃钊几个脸一红,没有说话。有些事是心中可以知道,但嘴上不能说的,特别是涉及前朝圣主,更是连提也不能提。如今之世,文字禁锢之法虽久已不闻,但朝臣谤言先帝,一来是这些不分满汉,却饱受圣人教化的臣下所不能言的;二来这样的言语,即便是皇帝再性情温和,也断然不准,到时候除了给自家惹来滔天祸事,并无他用。 皇帝也并无臧否先皇之意,一来是祖制,二来责怪无用,尸骨早已经腐化之人,谈之何益?不过是以为引入话题而已,“便说桂良吧,若论及才学,怕是连和珅的一成也占不得,偏偏贪酷天性,一脉相承,在任上只知以搜刮百姓的民脂民膏为第一要务,于朕交代的差事,可有半点上心的?” 倭仁答道,“皇上所言极是。”他说,“便说自咸丰四年以来,三年之中,每遇皇上万寿节庆之机,臣下吁请,都为皇上以用度不足为由,一再婉拒。奴才想,天下的臣工但有人心,亦当竭诚报效,上疏廑忧。却不料有桂良样人,反倒大张贪墨之门,大肆需索民间,以为皇上祝寿为名——只此一节,皇上将其明正典刑,就是恰如其分,是该员应有之报。” “不必再谈他了,朕这几天来一直在想,为何我天朝的官员之中,尤其是旗员之中,有这么多的各级官员,毫不顾忌朕一再颁布的上谕、圣训,似乎于这些人而言,做官只是为求发财?当年有载铨、长宏、文端、惠祥、如今又有肃顺、桂良、椿寿……,倒似乎是汉人官员,能力能否担负其责暂时不论,这份为官为人的品行,却比之强上数倍不止——倭仁,你也是我朝宗室勋贵,你以为,这是为什么?” 这样的话让倭仁如何作答?他本人倒并不贪墨,却也只能做到独善其身,于朝局之间的这种风气,无任何裨益之处。闻言哼唧了几声,说不出一句话来。 “朕知道,这样的话也实在是难为了你。只是,太多旗人,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睡大觉,一心只以为大清是我八旗勇士开创基业,这些人作为后辈子孙,坐享其成,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殊不知,世易时移,现在早已经不是……”他喟然一叹,话也无以为继了。 “皇上,桂良身犯国法,本是他应得之报,奴才身在外间,偶尔听百姓人言,说桂良总算是两江任上略有微功,奴才心里想,他那么点功劳算什么?都是朝廷上下支撑,他在两江反倒成了功臣?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倭仁说,“奴才想,便说功过不相抵,他仍是死罪难逃,一是要念及先帝、皇上栽培他的一番苦意,二是要念及皇上平日对他谆谆教诲的恩情,奴才以为他原本不坏,坏在他贪功求进,欲图更邀恩宠。存了这个私意,渐渐败坏了天良。再者,他私地里那些龌龊行径,如果公布天下,实在有失朝廷体面!”说罢就座中向皇帝一躬。 在座的俱是千人遴万人选顶尖儿人精,倭仁话说得虽委婉,绕的只是一个弯子,皇帝任用桂良并无过错,是桂良自己变坏了,辜负了君恩祖德。这样既打老鼠又不伤花瓶,已是人人听得心里钦敬。 皇帝自然也听得出来,笑着点点头,“想不到,倭艮峰竟然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呢!”说罢起身,把《高宗实录》交六福重新放好,看看外面的天色,照例是一派艳阳高照,晒得地上白花花的,他慢慢的收回目光,转身一笑,“今儿个朕与你等君臣相晤,获益良多啊。回了,不必跪送。” 众人自然不敢抗旨,倭仁和许乃钊一左一右,陪着他往外走,边走边说:“……眼下最要政务,是治理官场作风,故而奴才想,把皇上今儿这些旨意润色成章,明儿请皇上过目,如无不可,就用廷寄发往各省,宣示天下学宫。” 皇帝踱步走着,一边听一边“嗯、嗯”的点头。到此站住,说道:“此议甚妥。”他回身吩咐,“就由你和许乃钊会衔吧。也不必急在一时,此时着翰林院会同内阁,认真参详,总要认真想出一个办法来,朕再也不希望有桂良、黄宗汉那般的胥吏出现在庙堂之上了。嗯,再有,朕明儿个下旨,让吏部和军机处也从中分劳一二。左右要把此事彻底的贯彻下去。” 说话间到了门口,倭仁、许乃钊几个人看着皇帝登车而行,各怀心思,回翰林院自去不提。 皇帝回到车中,等待了几近两个时辰之久的惊羽却小脸扳得紧紧地,殊无半点重见的欢喜,倒似乎是埋怨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太久的似的。 皇帝也不复方才的激情,翰林院中和倭仁等人的一番话是他心中思考多日之下所得,用意是为日后的新政张目。或者这种做法未必能够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但官场**之风不除,天下吏治不清,令人大伤脑筋啊!他脑子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却又觉得不切实际,遗憾的摇摇头,很是懊恼的样子。 惊羽在一边呆呆的看着他,以为自己的表情惹皇上不喜,正待凑过来哄一哄他,不料六福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主子,总署衙门到了。” “哦。”皇帝霍然张目,迎面正看见惊羽吓得向后一缩的小脸儿,苦笑着摇摇头,“刚才在车上呆得烦闷了吧?来,和朕下去走一走。” “是。”惊羽竟似是不克忍耐一般,第一个跳下车去,把个本来想靠近过来护驾的西凌阿都吓了一跳。 总署衙门距离翰林院相当近,原本衙门口值卫的戈什哈听到翰林院那边人声鼎沸,不知道怎么回事,派人过去看看,却给御前侍卫驱赶开来,虽然不曾见到皇上,但西凌阿却是认识的,有人知道,他是御前当差的,这时候到了翰林院,定有缘故,回奏文祥几个,李鸿章一猜就着,“定然是圣驾到了。” “你怎么知道?” “皇上的脾气你们也不是不知道,西凌阿又是常在君侧的,如此种种,还不能猜出来吗?”李鸿章是一派洋洋自得的神情,却很快收敛,“只是不知道,皇上是只到翰林院游幸一番就回去呢,还是也要到这总署衙门来?” “不管万岁爷来不来,我等也要早做准备,若是不来,不过重新收敛,若是来了,失了仪注,可不得了啊。” “喔,少荃说得对。”文祥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失了仪注,有亵朝章。”说完他向外招呼,“成祥?” “学生在。”门帘挑起,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子应声而入。他有十**岁年纪,生得面目白皙俊秀,长眉、凤目,隆鼻、方准,若不是头顶剃得青虚虚的月亮门,乍一见下,还会以为是女孩子呢!实际上,成祥天生了一副姣好有若处子的面庞,相学上有说:男生女相,必有贵样。在他诚然如是。 成祥是前文所提及的三等承恩公善奎之子,善奎和太太秉性懦弱,于接人待物半通不通,虽是顶着一个承恩公的品秩,又担着内务府的职衔,但平日里是不大给旁人瞧得起的,夫妻两个便将一腔心血全数灌注在儿子身上,说来也是怪事,这一对公母,为人做事两皆无能,教养孩子,却是大见其功。只是旁人问起的时候,都只是含笑不语,倒似乎是有什么不传之秘一般。 成祥少年不凡,聪颖灵透,十二三岁的年纪,就尽脱童騃之态,家中来了朋友,若是赶上阿玛不在府中,一概由他接待,到了十六岁的时候,本来是下场的年纪,谁知道成祥自作主张,一个人到同文馆官学报名,入馆学习。 善奎大吃一惊,他和太太所有的教子有方,不过是旁人强加的,在他来说,所有教养的方法是两个字:散养。从孩子小时候起,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就从来不会做出一副父道尊严的威仪来,久而久之,成祥也便习惯了家中这种习惯,就是这样重大之事,也全凭自己一念而决。等到阿玛和额娘知道了,也只得无可奈何,任由他去了。 成祥脑筋极好,不但在同期的学员中可称第一,也给容闳、波那根、查梅和博伊特等教授以为是仅见的良材。三年学习期满,几个人联名推荐他到总署衙门中担任章京。成祥宝书网来得,而且西语极好,往来公务、接待之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已经全部上手,大得文祥、李鸿章等人的赏识了。 文祥除了以军机大臣管理总署衙门差事之外,并兼任同文馆提调,故而成祥以学生自谓,进门之后,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老师,有什么吩咐?” “你现在下去准备一番,皇上等一会儿怕就要来了。”文祥说,“把红毡铺好,若是皇上不来,也就罢了,若是来了,即刻燃起爆竹,恭迎圣驾。” “是。”成祥等了片刻,见没有旁的吩咐,这才转身退下,自去忙碌了。 过了一个时辰,果然有御前侍卫来衙门中面见文祥传旨:皇上离了翰林院,正在向总署衙门而来,着总署上下,准备接驾。 等到皇帝步下马车,总署衙门前早已经跪满了臣僚,一番行礼之后,皇帝步入其间,照旧是由文祥在前面引着路,走了一圈,“说起来倒是朕的错处了,总署衙门设立之后,朕还从未曾亲身到此呢。” “皇上无错,只是这总署衙门无此机缘,未能蒙圣主玉趾降临,说起来,倒是这衙门自身福薄呢!”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你啊,和当年的文孔修一般,就是会说嘴儿!” 进到大堂,这里皇帝是第一次来,神情之间很是兴奋,左右走了几步,抬头问道,“这里的办事章程是怎么样的?” “是。”文祥为其解释了几句,一般而言,驻京各国公使、京外涉洋事物,若是有需要向中国方面通报的,都会以电报或者公牍的形式赍送到衙门,然后由衙门视情况而定,先自报请军机处,请旨之后,约请各国驻华使领场馆,做进一步的会商,或者直接由本衙门行文各省,做出政令上的指示。 简单的解释了几句,文祥回身去过一本奏折,转交六福,由他呈递皇上,“皇上,这才奴才今天方始收到的,由旧任上海道王有龄所奏,请旨在上海再设立一家丝茶交易所,以便于各国商人更增方便,互通贸易。” “是今天才收到的?” “是。”文祥说,“奴才本来想,今天下去的时候,交内奏事处呈讼的。” 皇帝点点头,表示明白,这才取过六福捧上的奏折,当众翻看了起来。交易厅的构想是当年在南幸的时候兴起来的,咸丰初年,中国尚还不具备传统意义上的工业,江南富庶之地,民间所有也只是自发组织,全无系统的落后方式,纵然有丝茶、瓷器等半成品、成品出口可以换来大把的真金白银,但将来呢?又如之奈何? 特别是在梦中舫与胡雪岩偶然一见,皇帝本来为它事所阻的这种构想再度浮出水面,胡雪岩算得上商业奇才,若是能够为朝廷所用,日后两相得利,岂不是好过在真实的历史中,他除却一个胡庆余堂之外,身败名裂的下场? 记得当年自己传召王有龄和胡雪岩之后,又将桂良及松江府倪良耀招到御前,特别交代两个人,交易厅的事情到如今为止,虽然还只是自己心中的一个构想,但已经开始着王有龄准备布置,日后若是有何等牵挂窒碍之处,让两个人一概多与配合,以求融会贯通云云。桂良和倪良耀自然奉命唯谨,诺诺连声。 这几年之中,也多有倪良耀、王有龄的奏章呈上,内中说上靠皇上一力推行,下依臣工用命,内有天朝良善商贾响应,外有沙船帮及洋商鼎力支持,咸丰八年的时候,上海已经设立了天朝第一家丝织交易厅,不论是外国丝织商人,还是本国同业者,皆能就近办理,免去奔波之苦,中外百姓感戴皇恩,颂念帝德之外,一经开市,每天所得贴花银,就在三万二千两上下,可谓是为国家新开一广大财源。是一举数得的好事。 这件事落实之后,皇帝大为满意,予两个人各有封赏,更于日前将倪良耀调离松江府,以王有龄升任,腾下位子来,交由崇实接管。 如今崇实在署上接事的奏折还没有到,倒是王有龄的奏折先到了?而且以他松江知府的管辖,虽然上海道身处其下,但交易厅的事情按理他是管不到的,皇帝琢磨了片刻,忽然明了:王有龄害怕了! 王有龄任职官场多年,这等迎请赂遗之事,即便不是他本心所愿,但随波逐流之下,怕也未尝不曾沾染其间,两江官场这一次掀起的绝大波澜,……嘿嘿,怕是自打阎敬铭到省之日起,王有龄就再也没有睡过一个舒服觉了吧? 皇帝扬起头来想了想,似乎在阎敬铭、朱学勤几个人这一次两江办差,所举劾的僚属名单中并未有他的名字,但若是继续祥究下去,也要裹挟其中了,故而王有龄这一次上章,表面上是为了另开丝茶、土药(就是中药材)交易大厅,实际上是想投石问路来着。 想通了这一节,皇帝摇头苦笑,下意识的伸手去拿笔,看那样子,似乎是要为其批示几句,却落了个空,只得泱泱的缩回手来,把折子向下一递,“以总署关防廷寄松江府,” “是。” “王有龄在上海道任上,勤劳国事,多有建树,上年六月间,丝织交易厅初建,年余而下,大见效用。朕思,社稷公器,有功之臣不得无赏。着赏新任松江府王有龄正三品顶戴,加户部侍郎衔,并赏一年俸禄;胡雪岩早经朕赏戴五品顶戴,本系恩出格外,逾分之恩,未可请与。望该员赤诚报效,使公事融会贯通,则朕又岂吝日后恩遇之赏哉?” “另,两江一事,主事之人早有朝廷律法相绳,无罪之人,朕也断然不能容许为奸宄所构陷。该员不必有惶急之心。钦此。” 第138节 旗人生计(1) 自上一年的十一月私藏奏折一事爆发之后,时隔半年重游帝阙,奕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甚至在元旦的时候(这是指大年初一,不是公立的新年),礼部照例奏上随班祝暇的王公大臣名单,皇帝甚至亲自将奕的名字划掉,消息传来,奕脑中一片空白,圣心恼怒,一至于斯?连新年祝暇之机也不给自己了吗? 等到两江事发,奕大约明白了一点,皇帝也是怕君臣兄弟见面之后,语出尴尬,他采信不妥,不采信,更加无谓,反倒不如今天这般,争见不如不见。 若是以皇帝的心中所想,是要在桂良之事过后很久,才会渐次启用奕的,但在自己到翰林院一行之后,倭仁隔了几天,上了一份关于旗人生计的奏折,这份奏折是有鉴于京中旗人生存境遇日蹙,却仍自不改荒唐不羁的旗下大爷本色所奏,疏云:“八旗各省驻防与近京五百里俱听屯种,余并随旗驻京,皇上为旗人资生计者,委屈备至,而旗人仍不免穷乏,盖生齿日繁,若不使自为养,而常欲官养之,势有不能。” “臣谓非屯田不可,今内地无间田,兴盛二京,膏腴未曾辟,世宗皇帝时,欲令黑龙江、宁古塔等处,分驻旗人耕种,已有成议,未及举行,今不早为之所,数百年后,旗人十倍于今,以有数之钱粮,瞻无穷之生齿,使取给予额饷之内,则兵弁之关支,不足供闲散之坐食。使取给予额饷之外,则民赋不能加,国用不能缺,户口日繁,待食者众,无余财给之。京师亦无余地用之,惟有酌派户口,散列边屯,使世享耕牧之利,以时讲武,亦以实边。” 这份奏折呈上之后,皇帝大加赞赏,亲自宣倭仁与军机处同见,当场不吝赞美之词,“你们看见了吗?这才是为国谋的忠直之言!倭艮峰以道学宗师,却不以皓首穷经为一己任事之能,反而能够见识得旗人生长之中的碍难之处,更且上章言事,可见他的书没有白读,比之那些成天颂念圣明,而无一策献于君父的假道学,要高明得多!” “奴才不敢蒙皇上错勉之言,奴才也不过愚者略有一得罢了。” “朕倒是盼着,像你倭艮峰这样的‘愚者’,我朝越多越好呢!”他把折子放在一边,低头问到,“倭艮峰折子中所奏陈的,令旗人自谋生路之事,你们是怎么看的?” 文祥苦笑不答,他任职军机处,并奉旨所管的部务,和这等旗人生计是连不上的,这本来该是载垣的正经差事,但以他的能力品学,又如何能够有一番令皇上满意的陈奏?所以也不说话,只是在一边跪着,心中大骂倭仁。 皇帝等了片刻,却无人答声,楞楞的问道,“怎么了?怎么都不说话了?孙瑞珍,阎敬铭,你们两个人怎么说?” 孙瑞珍和阎敬铭同时心中叫苦,皇帝的脾气两个人知道得太清楚了。自从登基以来,凡是有这等新政推行,从来都是以泰山压卵之势,力排众议的推行而下,但不论是漕、盐、铁路、新军建制等等,都还可以说是为强国富民,便是下面有一些反对的声音,终究不碍大局。这一次可不同了。 军机处的几个人除却载垣之外,都是典章熟知的,他们知道,倭仁的这份奏折称不上高明,乾隆初年,也曾经为人拿出来,以先皇(指雍正)年间未及推行,便中道崩殂为由,请求嗣皇帝另行展布,但因为来自朝野之间的反对声音太过强烈,不得已而作罢了。 这一段故事皇帝也不是不知道,还有意对倭仁多方褒奖,则皇帝对这件事的意图,便是很明显了。只不过,这样的法令推行下去,不论是何人经手,便等于是得罪了天下所有的旗人!如此大的烫手山芋,谁敢轻易接过? 看两个人支支吾吾,一片畏葸神色,皇帝心中失望,他当然知道这份差事有多么难做,也知道不论是谁承应下来,日后都休想有好日子过,但自己前天刚刚拿到倭仁的奏折的时候,便早有所想,谁肯接下这份重任,日后不论到了何时何地,都要保全该员一生安康富足!殊不知连自己的话都没有出口的余地?根本就没有敢出言答对?都是一群靠不住的混蛋! 想到这里,皇帝的声音徒然转冷,“孙瑞珍,你聋了吗?朕在问你的话呢!” “啊,是!”孙瑞珍赶忙碰头,一边答着话,一边心中想主意,总算他还有几分急智,慌乱中说道,“臣以为,倭大人所奏,早在皇上明见万里之下,圣心亦有所断……” “朕当然有所预判,现在是问你,于这件事有何主张?” “臣想,臣想……”孙瑞珍‘想’了半天,忽然冒出一句,“臣以为,兹事体大,皇上何不将其交内阁、六部并御前王公大臣共议?以定国事?” “嗯……”皇帝点点头,身体后仰,靠在御座上,“孙瑞珍的话也并非无理。此事暂时就这样定下来吧。” “皇上从善如流,臣等不胜钦服之至。” 皇帝是一肚子的不合时宜,冷冷的哼唧了几声,管自转身下去了。 回到暖阁中,皇帝休息了片刻,忽地站了起来,“六福?传旨。翰林院掌院学士倭仁,公忠体国,可谓群臣楷模,着晋封一等忠能……伯,赏京中三转桥府邸一座,朕亲自为其题写匾额。” “喳。”六福复述了一遍,看皇帝没有更多的吩咐,转身下去传旨了。 皇帝和枢庭议政,彼此为旗人生计一事不欢而散,当天便给好事的传扬了出去,同时给散布出去的,还有倭仁的奏折。君臣之间睦与不睦的旁人管不到,万岁爷有心效法当年的世宗皇帝,对自己人开刀,要把当年打天下的前辈的后人悉数赶出关内的消息,却在京中引起了大大的恐慌! 说来也是无奈,旗人早已经不再是当年那支‘满万则无敌’的悍勇铁骑,取而代之的,多是像载垣、端华一般,成天提笼驾鸟、走狗放鹰的一窝纨绔。有差事的也还罢了,没有差事的,只靠旗下每月公出的几两银子度日,过不下去的,便如同当年的载垕一样,拿出府中的物什,到当铺去,日久年深之下,竟有那家中除了一摞当票,空空如也。 饶是如此,仍自不改荒疏颜色,每每说起来,只是摇头摆尾,以祖上为荣光,“我家祖上如何如何……”听来让人又觉得可怜,又觉得好笑。 这一次乍闻朝廷有意对这等陈规陋习动一番手脚,顿时慌了心神,若是朝廷真是有了成议,再想回天,便不说皇帝心中早已经乐见其成,就是反其道而行之,怕也是不可能的了。当下第一急务,便是托请王公大臣,特别是宗室亲贵,想办法将这件事压下来再说了。 因此之故,从五月十二日开始,京中凡是能够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大臣府邸,就变得比之过年的时候还要热闹得多!特别是如载垣、端华、世铎、奕誴、奕譞等人的府上客似云来,门下人得了主子的吩咐,以‘道乏’为由挡客,来人却不顾礼仪的排闼而入,根本无从阻挡。 这么多人来回奔忙,也只是闭门造车,想想皇帝为倭仁所上奏折,又是封赏,又是赐宅,可见于他的这份奏章是何等的满意,虽然有将奏折交部公议的说话,但谁知道日后会怎么样?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 五月十九日,群臣汇聚内阁大堂,共议旗下无产无地的生民远去黑龙江、宁古塔等地耕牧一事,除了六部堂官之外,奕誴、奕譞、华丰、世铎、载垣、端华,甚至一直在外练兵的僧格林沁也为皇帝临时招了回来,参与其间,“……散列边屯,使世享耕牧之利,以时讲武,亦以实边。”宗室之中年齿最高的是当年为皇帝贬为惠穆郡王的绵愉——他排行老五,京中人俗称‘五太爷’——主持其事,把倭仁的奏稿抄本念了一遍,他是一派置身事外的神色,“皇上责令内阁并六部九卿公议,请列位各抒伟见吧。” “我先说。”说话的是年纪在三十五岁上下的固山贝子奕诂,镶蓝旗佐领,在内务府补了个闲差,在京中也算小有才气,精通书画,特别是一笔严字,据说是乾隆朝著名的书法大家梁同书的再传弟子,深得其人‘身兼数人,出入苏米、笔力纵横、如天马行空’之长,在京中大有才名。听他第一个出头,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依我看,艮老的这篇大文,也不过拾人牙慧罢了。不说黑龙江、宁古塔之地,人烟皆无,不毛之区,本就是天朝所有犯官并有了大过之辈发遣之地,我辈旗下子孙,又为何要给发到那里,操以苦役?就说黑龙江吧,京师周边并无间田,那里又有什么荒地了吗?况且说,黑龙江苦寒之地,民生民情,与京中迥异,旗人到了那里,辛苦一年,收成难保,到时候,又将以何果腹?” “对!奕贝子说的大是!黑龙江苦寒之地,从来是犯过的官员发遣所往,京中旗下人家的子弟,并无犯罪,如何可以送到那里去?” 眼看群情汹汹,载垣长身而起,振吭喝道,“都不要吵!”等人群安静了片刻方式说道,“这里是内阁大堂,不是尔等自家府上!皇上着我等共议,是让你们在这里吵架的吗?再有一个敢大声喧哗,有辱朝章的,本王就要逐一严参了!” 给他一顿呼喝,众人不敢多做喧哗,载垣向周围拱拱手,“列位,京中旗人生计艰难,皇上看在眼里,难过在心里,此番有艮老奏章,天假其便,本是想为京中并外省旗人找出一条安身立命之基,并非有意刻薄本族子孙,尔等当上体天心,一本大公,……” 他滔滔不绝的说了半天,内阁大堂上一片静悄悄,却各自端坐有如泥塑木雕的一般,打着彼此的小算盘。 内阁共议,以三条理由为据,将‘将八旗闲散人丁分置边屯之处、毋庸议’驳斥了回去,这三条理由是:兴、盛二京盛产人蔎(就是人参,在清朝的官制文书中,是用这个字的),旗人北上之后,恐有人不事耕种,改为去掘参;黑龙江水土迥异,在京旗人无法与本地人同样耕种,倘或歉收,难以接济;最后,奉天周围无旷土可供耕作。 内阁并军机处将议定的文稿奏上御前,皇帝火冒三丈,“这就是内阁共议的结果吗?你们真当朕是三岁孩子,还是步履从未出过京城半步的王公贵戚子弟,嗯?奉天无旷土可供耕作?这样的理由你们也想得出来?” 载垣听皇帝话中属意不善,意图为同僚开脱,碰头答说,“皇上息怒,奴才想,奉天地处塞北,气候寒冷,土地不宜耕种……” “你想?什么时候轮到你想?”皇帝厉声痛骂,“朕问你,你几时到过塞北?你怎么就知道那里不宜耕种?前明天启十二年之后,中原多年大旱,饿殍遍野,百姓扶老携幼出关逃荒,虽然塞北寒冷,可供耕种时日比之中原要短上数月,但土地肥沃,资源多有,百姓纵使有故土难离之感,但身在北国,衣食无缺,彼此告帮之下,流民每日多有增益——也正是为此,才使我天朝历代祖宗,有了成事之基——孙瑞珍、阎敬铭、文祥,朕说得可有错?” “皇上所言并无错处。” “那,……”皇帝猛的把奏拟好的条陈扔了下来,哗啦一声,散落在地,“交部共议之时,怎么有人说什么奉天并无旷土之语时,尔等不发一言?” “这……” “不必说了,左右还是为一己私利着想,这就是你、你、你!”皇帝的手指逐一在群臣身上指点着,“这就是你们口口声声说的,君子正色立朝的本色吗?” 皇帝破口痛骂,“载垣、端华之流不必提,尔等都是饱读圣贤之书的,明知其非,却恶恶不能去,可耻!” 一番诛心之言,让阎敬铭、翁心存、许乃钊几个又痛又悔,伏地碰头不止,皇帝喘了口气,冷冷的说道,“你们不是都怕留下骂名,得罪了全天下的旗人,日后不好为官吗?朕不怕!朕决心已定,一定要将这件事彻彻底底的落实推行下去,不管有多大的困难,朕也要一以贯之的办下去!” 虽然皇帝一时激怒之下,说出要以帝王之尊,亲自办理迁移各省旗人差事的话来,但终究不过是一句气话:焉有皇帝亲自去做那些筚路蓝缕之类的杂务,反而让臣工休息的道理? 军机处、内阁众臣一再吁请,皇帝的脸色主机按平缓下来,以共议奏拟‘语多昏悖、胡乱庞杂,且所拟缘由,并非该地实情’为由,重新发回,二度交内阁重新会商,另行具折陈奏。 从正大光明殿转回谌福堂,皇帝沉吟了片刻,让六福传阎敬铭和孙瑞珍、内阁许乃钊、倭仁、左都御史袁甲三等几个人到暖阁见驾,行礼以毕,皇帝没有让他们起身,只是问道,“宗室中人,于八旗散丁闲户,难免有回护之情,这一层,朕早有所料,只是,……怎么连你们这些君子立朝的汉人,也要和他们同流合污吗?还是你们睁目如盲,看不见这京中周围,旗人都是一番什么德行?除却恭亲王等有限的几个人,尚称可用;其他的,哪一个不是正经事不做,只是靠着几两俸禄银子,荒唐度日的?这样的情弊,难道在你们心中,就不需要改变吗?” “圣明无过皇上,旗人多有不肖之辈,非但是皇上明见之下,更且是京中百姓,甚或旗人心中所自知之事。只不过,臣以为,旗人生计艰难,却从不思稼穑,由来亦非一日,历朝圣主,皆为此事……” “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必东拉西扯的。” “是。”孙瑞珍不敢再多说旁的,碰头奏答,“臣以为,皇上励精图治,臣等自当侍君以诚,奋力办差,上慰主心。只不过,名不正则言不顺,臣等身份略显尴尬,并无一人可当值旗务,不如请皇上降旨,在宗室中选一德行俱佳之人,分身出来,专职料理此事。” 皇帝一边想,一边点头,他也知道,旗务之事自然是以旗人来管理最为妥当,但,应该找谁呢? “你们心中可有人选?” “用人权柄操之于上,臣等未敢轻做荐语。” “不用怕,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倭仁忽然在一边奏答说道,“奴才以为,恭亲王奕当年以亲王之尊入值枢庭,不论威望还是德行,俱称两佳,可以担任料理旗人生计的差事。” 皇帝大大的楞了一下,脸色立刻转冷。他心中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倭仁不会是受了老六的鼓动,甚至是这一篇大获帝心的奏折,也是老六指使的吧? 转念一想,立刻知道是自己想左了,为当年成立同文馆一事,奕几个把倭仁架到火上簸弄,自己有意推波助澜,让倭仁吃了好大一番苦头,彼此虽都是为了公事,但倭仁和奕结怨,也是举国尽知的——这样说来的话,倭仁倒像是利用这个机会,来报复老六了? 倭仁跪在地上,感受着咫尺天威,不一会儿的功夫,汗水便打湿了背上的衣服,他知道自己这番奏答大干忌讳,不提奕上一年的事情还没有料理清楚,只是说桂良被杀一事,皇帝恶其余胥,心中打着什么盘算,谁也不知道,自己贸然进言,可不要为自己惹下什么祸事来才好啊! 只听皇帝慢吞吞的说道,“老六啊?此事容朕想一想,再议吧。” 倭仁长出了一口气,赶忙碰头,“喳。” 第139节 旗人生计(2) 为倭仁的奏答,皇帝考虑了半天,上一年的事情,固然是奕有过错,给他临机发难,贬出庙堂;实际上,就是没有私藏奏折这件事,他也要另外找机会惩治奕的,一则是为年轻的奕隐然有成朝臣领袖的预兆,再加以他生来不羁的性子,即便是在自己面前,也经常语出不敬之言;第二才是为要痛责桂良之事,免得君臣兄弟两个见面的时候彼此尴尬——奕身在军机处,又是首辅,一旦在这件事上为桂良说话,他的决断就很不容易下了。 在他原本想来,桂良之事了解之后,总要等上一段,再渐次考虑到奕的,总不好刚刚杀了桂良,就启用犯员的女婿,传说出去,倒似乎是皇帝后悔杀了桂良,以此来作为弥补、酬庸之法的——这是皇帝绝对不能容许出现的声音。 但这一次倭仁的话,却让他觉得,未必非是。不说奕经此一事,会学得几分谨饬小心,就说日后,差事办成了,他也得罪了全天下的旗人,到时候,他也只有倚仗朕的力量,再不敢有半点轻言轻动之处了吧?唔,这个办法好!既能使旗人生计一事得到解决,又可以让奕得罪了天下人,日后,还不是自己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了? 主意打定,皇帝心情大好,“六福?大格格这几天都在做什么啊?” 大妞自从上一次进宫来,婉转进言,意图为外祖求情之后,就给皇帝和皇后顺势留在宫中,好在这里是她从小长起来的,只要命随身侍候的太监回府说一声,父母知道孩子在宫中,倒不虞有它。数日来,皇帝政务倥偬,总会把她传到自己跟前来,伯侄两个说说笑笑,放松一番。说来也奇怪,皇帝喜欢孩子是天性,但更多的爱心和耐心都放在自己这个侄女的身上,倒是对自己的孩子,除却一个二阿哥载滢之外,多是不大过问的态度,令秀慧、颖慧几个公主,只有在给皇阿玛一天三次请安、或者皇帝到他们的母妃房中去的时候,才能见上一面。 “回万岁爷的话,大格格今儿个早上请安之后,到萃景斋去了。这会儿是不是还在,奴才不知道。”六福赔笑答说,“不如,奴才去看看?” “你这惫懒小子!”皇帝笑骂了一声,对他说,“若是她还在皇后那里的话,就传皇后一起过来。” 不一会儿的功夫,门口环佩叮当,有脚步声和请安的声音响起,“奴婢恭请皇后娘娘圣安。” “都起来吧。”是皇后的声音,说话间,牵着大妞的小手,两个人进到暖阁,盈盈拜倒,“臣妾(侄女)给皇上请安。” “朕让六福去传旨的时候还想呢,怕大妞不在你伯母房中,这样倒好,省得朕等得心急了。” 皇后和大妞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些发愣的看着他,半晌方一笑,“皇上今儿个是怎么了?可是有下面的官儿给皇上传来什么喜讯了吗?” “要说喜讯嘛,倒还真有一件,日前肃顺这个狗才,在山西给朕上折子说,咸丰八年,西北遭遇旱荒之年,百姓蒙朝廷恩典,多有恩旨发赏,小民感戴天恩,由省内士绅并百姓吁请,请朕西巡。朕想了想,百姓有这番孝心,朝廷也不好坚峻,这不,刚才和军机处议了一番,朕想,等明年,过了朕万寿之期,就出京西巡了。” 他笑着说道,“难得在京中呆的久了,园子中风景虽好,终究是早就看腻了的,出去一趟,见识一下西北风土,总好过常困于这大内之中——对了,大妞,你和朕一起去吧,皇伯父带你见识一下,顺带品尝一番西北的美食!” “是,皇伯父恩宠,侄女叩谢皇伯父天恩。” “近来在宫中和伯父、伯母作伴,可想念你阿玛和额娘吗?” “这,侄女想的。”大格格老实作答,“只是,侄女想归想,但上一次出府的时候,阿玛对侄女说,他身犯咎戾,无颜面君,皇伯父恩宠侄女,侄女自当为他老人家在皇上面前尽一番孝心,以赎他罪衍于万一。” “你阿玛这个人啊……哈!”皇帝忽然说道,“六福?到恭亲王府传旨,着恭亲王及福晋,即刻进宫见朕。” “喳!”六福答应一声,转身出宫而去。 皇帝转而说道,“等一会儿你额娘和阿玛来了,你就和他们回府去吧。” 大格格眼圈一红,怯生生的小声说道,“皇伯父敢不是厌烦侄女了吗?” “怎么会?朕欢喜你还来不及呢!”皇帝苦笑着摇摇头,“你愿意留在宫中,舍不得朕和你伯母,朕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厌烦你?只不过啊,你代父尽孝,固然是合乎礼法,但尽孝心不能只是对朕,对你的父母,更当如是。对不对?等日后想朕了,再进宫来。好吗?” 话已至此,大格格不能再辩,当下点头,“是,侄女谨遵皇伯父教诲。” 在谌福堂用过午膳,皇后领着大格格再度转回萃景斋,六福从外面掀帘而入,“皇上,恭亲王来了。” “传他进来。” 门帘挑起,奕低垂着头,款步入内,身上穿着亲王四爪莽龙服侍,头上戴着朝冠,油亮的大辫子垂在脑后,低垂着头,看不清他的脸色,入殿疾趋了几步,在拜垫上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臣弟奕,恭请皇上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然后上前几步,在御案前跪倒,等候问讯。 “老六,朕和你有多久不见了?” 半年之后,再回庙堂,也不知道是福是祸,奕跪在那里,心中忽然想起刚才六福到自己府中去传旨时,夫妻两个相视骇然,只以为为桂良之事,皇帝要行以株连之法,但听六福说,万岁爷的神色很是舒爽,不像是有什么灾祸要临头,这才勉强放下心来,下人伺候自己和太太更换朝服,随六福进宫。 瓜尔佳氏自有随同而来的丫鬟服侍着,到萃景斋去给皇后请安(皇帝召见命妇,即便是有丈夫陪伴,也关碍朝廷脸面),自己则由六福领着,到了谌福堂中,想不到皇帝开口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问的这个问题?他整理一下心神,碰头答说,“回皇上话,臣弟自咸丰八年十二月初六日之后,再不曾君前奏答,……” 皇帝点头说道,“有半年之久了。”他问道,“老六,上一年事发之后,朕一直奇怪,百思不解,一直很想当面问问你,又怕届时一怒之下,于你更有什么凌厉处置,便将此事拖了下来,今天你、我只论兄弟,不讲君臣,你和四哥说说,那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奕暗中苦笑,自己的心境早已经如黄台之瓜,何堪再摘?不过皇帝问道,不能不答,“臣弟……臣弟之罪,罪大恶极。但臣弟之心,可表天日!当年之事,臣弟并无隐晦山西弊情之意,只不过心中一时慌乱,将奏折隐匿而下,等到再想向皇上痛陈罪行的时候,后悔已然稍嫌迟误了。” “你啊!”皇帝叹息着说道,“朕知道你,少年英武,受尽了先皇宠爱,行事之间,难免有荒诞处。旁的不说,自打你入值朝房以来,为了言行非礼的缘故,朕也曾经多方训诫,结果呢?还不是如耳旁风一般——你说,朕说得是不是?” “是。”奕立刻答奏,“臣弟荒唐之处多多,若非多蒙皇上保全,只恐早已覆顶!皇上于臣弟这番回护之情,臣弟存殁难忘。” “朕圈禁你数月,是想你认真学一学什么叫礼法、规矩!你知道送抵御前,参劾你的折子有多少?私藏奏折,让福晋进宫来,为外父求情。”皇帝用力一挥手,打断了他将欲出口的自辩之词,“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不是想说,瓜尔佳氏和叶赫那拉氏进宫来,你和老七事先不知道?但你别忘了,知道这样的事情,是你身为一家之长的责任!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自己的家事都弄不安稳,还说什么辅弼朕躬?” “是,臣弟知罪了。” 看他一脸痛悔的样子,皇帝叹了口气,不再多说,“近日朝堂上所传之事,你也知道了吧?” “是,臣弟略有所知。” “于此事,你怎么想?” “臣弟以为,旗务早该下重手整顿一番了。旗人闲游成风,庙堂上所充斥的,也尽是一些无能之辈,长此以往的下去,便是朝廷再有什么惠民新政,亦将为这些昏庸疲滑之流,变成疲民之方。更不用提后学新进,难以厕身了。” “你是这样想的吗?那,不论是何人承办这样的差事,必将得罪全天下的旗人,你又怎么说?” “心怀朝廷的,便不必怕得罪那些混沌之人;若是害怕得罪人的,自然也不是彰显皇上爱民气度所需之人。” 皇帝无奈的笑了,老六经过这几个月的沉寂之后,倒似乎比往日更加激烈和凌厉了?“今儿个和他们见面的时候,孙瑞珍说,这样的大事,非旗下王公重臣不能料理,朕想了想,觉得还是非你不可。”停顿了一下,他又说道,“你做过些什么,你自己知道,这一次所办的差事,虽然是为列祖列宗江山社稷计,但将来要得罪的人,怕也不在少数——你若是自问性情绵软,碍不过成天到你府中去哭求的同宗情谊,这一刻只管和朕陈明。” “请皇上放心,臣弟定当破除情面,不敢有半点以私情碍公事之处。” “你能够这样想,自然是极好。但朕为人,最是公事公办,有些话总要事先告诫你。这一次旗务整顿,便如同这十年间朕所一力推行的新政一般无二,一旦开始,就是朕这个御手,怕也不能轻易的将其停下来,所以,你最好也不要有什么半途而废的心思,若是给朕知道,你在办差的时候,再有任何徇情之举,朕处置起来,也丝毫不会的手软之处!” “皇上放心,自上一年事发之后,臣弟在府中对天盟誓,若是臣弟再有复起之机,当再不会有半点为人情所阻,一心一意,辅佐皇上成就千秋令名!” “好吧,既然你决心已定,朕暂且便信你所言。从明天起,你到宗人府去,任宗正一职,专司办理旗下闲散丁户,另谋生计一事。” “喳。” 奕以宗人府府正,专管京内闲散旗丁出关耕牧为生一事,在朝局间引发了极大的震动,那些自问难以逃脱朝廷此番新政,必然会为诏命发遣,日后到那荒凉不毛之地,另谋生路的冗员无不心中惶急,左右思量,自索无解能够躲过这一劫,只得在公事上认真效命,只求为上官所见,不至于落到那样的地步。 倒是那些京中的旗下大爷,心中丝毫不以为意:旗人天生以射猎为生,种地,是汉人的天职。即便日后有旨意,也不用怕——世宗朝有过先例的,把国家分给的土地转交给汉人耕种就是了,左右朝廷也不会逐一查实的不是? 皇帝于这样的情弊早有所见,故而在奕为公事递牌子进来,并向其逐一奏明的时候,他说,“实在不行就派兵!押解着这些人到关外去。同时行文直省并沿路各处关碍,若是有一个人念及同宗之情,放回来了原本发遣出去的旗丁,朕就杀了为官军及沿途路卡之前所有关碍的守将!从官级最高的杀起!真是笑话,想偷偷的再跑回来,以为造成这样的事实,朝廷就没有办法了吗?” 奕心中一惊,皇帝这是怎么了?居然要下这样的狠辣手段,只是为把和自己同宗同祖的百姓尽数发遣吗? 他胡乱的想着,只听皇帝继续说道,“还有,朕记得,桂良的孙子,叫什么的来着?” “是,该员名叫麟趾,任职浙江金华知府。” “就从他办起!”皇帝低低的声音说道,“今年处置桂良的时候,江南道有人上折子参劾他,说他在任上,‘甚至部选人员,虽极苦缺,亦必馈赠贰佰金,始得相安’,这样的贪酷官员,朕不曾让他随乃祖一同赴死,已经是恩出格外了!” “是,是,是。”奕赶忙碰头。麟趾也是因为桂良一案牵连在内,被朝廷贬去一切职份,赋闲在家的。本来旗人有了过错,起复起来不似汉人那么艰难,所以麟趾回京之后,到姑丈、姑母面前哭诉时,奕还劝过他,等到有了时机,一道恩旨,即可官复原职。想不到皇帝终于还是不肯恕过——听今天皇帝说话的口气,竟似乎是要切实落足,把麟趾打发出京了? 果然,只听皇帝继续说道,“朕知道,论起来,你是麟趾的姑丈,回去之后告诉他,麻利儿的收拾包裹,滚出北京。要是再让朕知道他恋栈不去的话,就要将他交刑部议罪了。” “还有,朕知道,京中有些人打着一副如意算盘,意图将朝廷拨给的田产,转租给汉人,到时候四体不动,既安抚了朝廷,又赚来一笔额外的粮米。你下去告诉这些人,趁早少做梦,朕在位一天,就绝对不容许有这样的情事出现,一经发觉,不管是旗人还是汉人,一概以抗旨罪名论处。” 奕不知道皇帝为什么有这么大的火气,唯唯诺诺的碰头而出,外面的人看见他脸色青白交加,还以为刚刚重获帝宠,又因为什么原因,给皇上训斥了呢。 训斥了老六几句,皇帝也深觉无奈,这份差事摆明就是得罪人的活,不管是谁来做,都会挨尽天下旗人的痛骂,更不必提等真到了那一天,旗下子孙扶老携幼,万里奔波,顺着贰佰余年前祖先征伐的脚步踏过的土地,回转故土。叫人情何以堪?这种感觉萦绕心头,让皇帝分外觉得难以开解,连晚膳也没有认真用,草草摆手,让撤了下去。 惊羽不知道他为何烦忧,也不敢问,只是自顾自的为他倒上一碗温热的**,端至御案前,“皇上,……” “惊羽,你是朕跟前最得用的,朕问你,若是换做是你,身处在朕的位置上,当会作何感想?是不是会心慈面软的,放过这些人?” “皇上,奴婢……宫中有祖制,奴婢不敢以妇人之言,魅乱皇上。” “朕恕你无罪。”皇帝苦笑着,学着戏台上的话问她,“你说,朕如此狠辣的处置京中旗人,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 “奴婢想……那些不肖的,趋之无妨,那些肯于为皇上出力,而且能够为皇上出力的,也自有他们的去处,又何必皇上劳烦圣怀?” “对,你说得对!那有出息的,自然仍旧是有报国之门,便如同肃顺、荣禄、奕等;那些没出息的,……可怜人必有可恨处!”他的心情为惊羽的几句话打开心锁,嬉笑如常的站了起来,“走,趁着天色还大亮着,陪朕出去走走。” “皇上,园子中快到下钥的时辰了,您还要出去吗?” “这一次不会出园子了,只是带你在园子中走走。”说罢,把案上的**一饮而尽,当先一步的迈了出去。惊羽和六福相视苦笑,跟在他背后,追了过去。 谁知道向外走了没有几步,远远的有两个人迎了上来,六福眼尖,一眼认出来了,“万岁爷,是郑王爷和肃大人来了?” 皇帝举目看过去,可不是吗?端华在前,肃顺在后,兄弟两个亦步亦趋的快速迎头而来,这会儿再想回避,其势已然不及,便站住了,“肃顺,你这狗奴才,不在山西好好当差,突然回京来做什么?” 肃顺和端华都在低头前行,一边走路一边说话,闻言抬头看去,赶忙疾趋几步,跪了下来,“奴才真是瞎了狗眼!”他大声说道,“署理山西巡抚,奴才肃顺,叩见皇上!” “朕在问你话呢,你怎么不在太原好好呆着,回京来做什么?”皇帝有点奇怪的问道,“朕没有下旨传召你进京吧?” “皇上莫不是忘了吗?上一年奴才御前陛辞的时候,曾经向皇上请旨,皇上答应奴才,今年皇上万寿节庆之时,准许奴才进京来,随同各省督抚,为皇上祝寿的。” 皇帝眨眨眼,回忆了片刻,想起来了。肃顺不是在撒谎,这样的话自己确实说过,“既然来了,就在京中呆几天,然后赶快回去,你现在也是一省之长了,事物繁重,不好总留在京里,成什么样子?” “是。”肃顺答应一声,却并不就起身,反而又碰头说道,“皇上,为来年皇上降旨西巡一事,奴才还有话,想当面向主子陈奏。” “好吧,和朕进来。” 第140节 万寿节前 接回经由皇帝朱批的奏折,肃顺心中大喜,“杏簪、雪琴,皇上顺应民情,俯准所请了。” “哦?”彭玉麟和朱光第闻言一愣,“皇上怎么说?” 肃顺把折子顺手递了过去,二员起身接过,展开来看,是很熟悉的瘦金体字样,在任上几近一年,见得多了:“览,该员所奏,甚慰朕心。山西百姓有此良善之念,天必佑之。肃顺奏请一情,当于咸丰十年,万寿节庆之后,颁旨办理。另,晋省诸员,当上体朕怜爱百姓之心,不可有半点疲扰乡梓之事,钦此。” 彭玉麟把奏折递给朱光第,转头对肃顺说,“皇上真不愧是百世圣明之主。”他说,“只看皇上为恐明年圣驾西巡,沿途有靡费之情而提前降旨,杜绝此等陋习,职司阅遍古籍,似这等情见乎词的上谕,还是第一次看到。” 朱光第微笑着附和几声,随即笑道,“左右当年抚台大人是办理过这等差事的,旁的不说,只是这承办迎驾事宜,当有所心得吧?” “咸丰七年的时候,我奉了皇上所派,出京办差,沿途观风察吏,顺便办理一路迎驾之事,说起来,百姓于皇上的那番孝敬之意,真正是一无虚假,倒是沿路各省,假借皇上南幸为名,多有需索,弄得……” 肃顺摇头苦笑了几声,他又说,“不管怎么说,这一次御驾到了晋省,我不管下面怎么弄,总之再不能出任何的麻烦。雪琴兄、杏簪兄,等你们下去之后,知会各州道府县,要是有人敢借此名头,行以不法之事,本官不管他是什么来头,一概具名实参。” “大人放心,职司明白的。” “不过嘛,”肃顺话锋一转,又再说道,“西北贫瘠之省,皇上难得到此,总也要有一番身为臣下的表示。你们以为呢?” 彭玉麟不以为然的一皱眉,他的性情非常峻厉,心中虽有君父之念,却并不以做臣下的就应该尽情报效为然;还不等他出言反驳,只听朱光第说,“抚台大人这话说得对。除却尽孝之外,总要皇上这一次能够开开心心的来去,方可显出我晋省百姓的灵透聪慧,万万不能像咸丰七年那般,为旁的事情扰了主子的雅兴。” “我倒想到一个主意。”肃顺说,“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成行。” “哦?不知道大人所想的是什么主意?” 肃顺也不隐瞒,把心中所想的这个主意拿了出来,说起来是效仿前明‘内市’之法,逗皇上开怀一笑——。 这种办法是前明正德年间,所谓的‘八虎’为逗天子开心,而特别想出来的,古代的都城,所谓‘前朝后市’,明朝犹存遗意,在宫城后门,也就是煤山脚下的玄武门外设市,每月逢四开市,听由民商出入,自由交易,称为‘内市’。内市中有好几家店铺,不必逢四而每日可以做买卖,是皇亲国戚或者有权的太监所开设,名为‘皇店’,店名头一个必是‘宝’字,‘宝和’便是皇店之一。 正德皇帝名叫朱厚照,其父孝宗朱祐樘是明朝难得的好皇帝,惜乎短寿,得了朱祐樘之后,因为自己当年一直长到六岁的时候方始和乃父相认,故而绝不愿自己的孩子遭受与自己当年同样的苦痛(正德和其父孝宗、其祖宪宗皇帝的故事,于历史有一点了解的读者都知道大概,不缀),故而骄纵异常,等到他撒手而去的时候,朱厚照已经给养成了天下第一纨绔的性情。 他登基时只有十五岁,精力旺盛的邪门极了,却并不用在正途,成天走狗放鹰,胡闹到了极致。偏又有司礼监刘瑾等人从旁簸弄,更加是把国事扔到一边,整天乱来。 有一天,皇帝微行,偶然看到估衣铺在叫卖,估衣商的两臂连扇,披了十几件冬夹棉衣,样子十分滑稽,不由得大感兴趣。而且,听那估衣商吆喝叫卖,声音洪亮,聚观的行人,争相问价,喧哗一片,估衣商应接不暇而有条不紊,也大为佩服。一定要学来玩一玩。 于是,在宝和店特设估衣铺,用长凳与门板,铺成一个平台,堆满了太监与宫女送来的旧衣服,皇帝站在中间,头上歪戴一顶瓜皮帽,学着叫卖估衣的特有声调,连唱带说,手口并用,宣传手中那件估衣,如何价廉物美!一件唱完,搭在肩上,又唱第二件,太监便扮顾客,抢着要买。 先是‘顾客’与‘顾客’争,到后来便是‘顾客’与‘店主’(也就是皇帝)争。已成交了,‘顾客’忽然翻悔,故意挑剔,料子不好,颜色不对、而‘店主’则逐一分辩,最后还是不能成交,因而发生争执。 这时候便有太监扮了‘市正’来调解,帮着‘店主’,派‘顾客’的不是,‘顾客’前倔后恭,改容相谢,自顾在‘廊下家’做东道谢罪。 ‘廊下家’在玄武门的西面,是太监所开的酒家,自造不须上税的私酒,其色殷红,名为‘琥珀光’。这些‘廊下家’也备酒菜,也可以叫勾栏中的‘粉头’来侑洒——当然只有皇帝光顾时,才有此特权,而所谓‘粉头’,不是教坊女子便是宫女,一见皇帝来了,都来强拉,一只手往西,一只手往东,口中娇喊:“朱大爷,我家来!”有时相持不下,‘粉头’们大打出手,拉头发、撕衣服,口中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竟似真的一般,皇帝少不得横身调解,而乐在其中了。 肃顺和很多旗人一样,最爱听这样的前朝故事,他自己读书不多,但府中连同陈孚恩、李慈铭等几个清客,都是饱学之士,知道他爱听,公务之余,便捡一些来说给他听。肃顺腹中无物,但记性极好,偶尔给他听到了前明旧事,就此记在心中,这一次和朱光第两个人议事,正好把这件事拿了出来。 这样的事情,彭、朱两个自然也是知道的,闻言各自愕然,“大人莫不是想效仿当年旧例?请皇上在太原城中做一番‘内市’勾连吗?” “你们以为怎么样?” “行之倒也无妨,只不过,圣驾轻出,大非所宜,而且,皇上终究年轻,若是真的觉得好了,回京之后,有样学样的建起来,传扬出去,于圣誉有玷。”彭玉麟的话说得很委婉,这是因为年来与肃顺相处,发觉他这个人非是寻常旗下那等一肚子‘小心火烛’之物的混沌可比,虽然读书不多,但很是明事理,而且,于自己和朱光第、翁同龢这样的读书人非常敬重,因此说话时,也就不好直抒胸臆了。 肃顺听不大懂,迷惑的眨眨眼,“雪琴兄说什么?” 彭玉麟和朱光第相视苦笑,只好再为他解释。前明正德皇帝的顽劣行径,史书虽是用了春秋笔法,但终究难以尽掩,便如同这内市一般,正德小皇帝尝到甜头,日后更加‘奋发图强’的折腾,种种诸如‘豹房、新宅、巡幸、自封’的胡闹举动,终于导致他在三十一岁的壮年,一瞑不视。若是当今天子‘见贤思齐’之下,日后也有这样一番举动的话,追缘论始,未必不是肃顺这一次迎驾之时,以民间方技进呈而导致出来的祸端。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吞吞吐吐,总算让肃顺明白了过来,忍不住哈哈大笑,“我当是为什么呢?雪琴兄过虑了,过虑了!” “大人这话怎么说?” “内市之法,虽然是前明所有,但在我朝,并不为稀奇。高宗年间,便有在园子中做买做卖的旧例,乾隆爷更曾亲自带着十格,穿行其间,与民间百姓并无二致……,总之,这不过是我朝早有之事,你们就不必为此烦心了。” 彭玉麟和朱光第当年入仕都是正途,但两个人的科名不佳,在京中居住的日子很短,就外放为官了,于本朝故事,反而不及前朝知道的多,闻言问道,“有这样的事情?从来不曾听人说过呢?” “到了嘉庆爷的时候,他老人家秉性刻苦,以为这一节多有靡费,况且玩物丧志,根本就不以为然,故而也就弃之不用了。”肃顺说,“对了,我听我府中的龙夫子说,当年前明的正德皇帝,还曾经在宫外另外建了宅子?来去无踪,可是有的?” 彭玉麟大吃一惊,虽然身在山西,有些话不虞传到皇上耳朵中去,但这样的事情只怕万一,要真得逗得皇帝来了兴致,下旨在京中建一所‘豹房’,可怎么得了?转头看看朱光第,他也有点傻眼,“大人,怎么好端端的问道这个了?” “我总是在想,皇上西巡,若说拿有人住过的房子,即便重新装裱,给主子当行宫之用,总也是多有不敬,眼下离明年皇上万寿节庆,还有一年时光,若是这会儿就选定地方,另起炉灶的盖上一栋大大的院落,以为行宫,你们想想,既不会花钱太多,工期上也来得及,想来便是花上几两银子,但只要皇上、皇后驾临之后,赞一声‘好!’你们想想,到那时,我等为人臣子的,心里该是多么舒畅?” “大人这话,请恕卑职不敢苟同。不说工钱花销多少,只是说这工期二字,怕就非是一日可成。怎么呢?”彭玉麟终于忍不住了,自问自答的亢声说道,“大人请想,给皇上盖行宫,又岂是等闲,工程图样,总要交由内务府呈奏御前吧?工部、户部、内务府各衙门之中,也要多有联络打点,您想想,这样一来二去的,时日不就耽误了吗?” 朱光第在一边附和着他的话,做劝慰,“到时候,行宫建不好,大人请想,耽误了迎驾的差事,如何了局?” “若是各方恰然呢?你们以为,时间上来不来得及?” “那,……”彭玉麟不知道他这样步步紧逼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有把握?“应该差不多。” “那就行了。”肃顺抚掌而起,微笑着说道,“想来二位也知道,肃某在户部和内务府都承应过差事,若是说旁的部院衙门,肃某拿不下来我还信,这两个地方嘛……料必无妨!” 彭玉麟和朱光第猛的想起来,是的,肃顺在京中历经各处部院衙门,他又是天生冷面铁心,任是谁的面子也不给,多年余威,想要料理这样的差事,当不会是什么难事。但在他心中,实在不愿肃顺如此需索四方,故而还想再劝一劝,“大人之能,职司早有所知。只不过,职司以为,行宫肇建,非比寻常,还是请大人请旨之后再做决断吧?” “这一层不劳雪琴兄挂心。此次请二位到府衙来,正是为此事而来。”肃顺说,“眼下快到皇上的万寿节庆了,本官要回京,随班祝暇,这省内的差事嘛,就请两位多多费心了。” “请大人放心,职司明白的。” 听肃顺把在山西省内和藩臬二司商议之后的迎驾办法奏陈一遍,已经是日薄西山的时候,皇帝饶有兴致的听着,心中大觉满意。只是他这份为君父所想,纯粹的敬重之心,自己就算没有白疼这个奴才一场,这样说来的话,自己倒不好不俯准了,“一年之中,可能竣其事吗?” 肃顺大喜,赶忙碰头说,“奴才保证,明年皇上西巡之际,行宫定然能够交付使用,而且保证让皇上满意!” “只是,朕难得去一次西北地界,造了这样一处行宫……,劳民伤财,朕心中略有不忍呢。” “皇上放心,行宫建好,等皇上巡幸回转京中之后,奴才当把此处改为官学之用。既使物尽其用,更顺应了皇上当年说过的,在各省兴建官学,泽陂万方,教化士子。”肃顺满面笑嘻嘻的说,“可谓一举两得呢!” “也好,不过这等土木之工,最容易为人从中侵鱼,既然是你请旨兴建的,朕就将这份责任交给你,要是事后给朕知道,闹出桂良当年之事,朕不饶你。” “奴才明白了,奴才定当清白做事,认真督查,不使任何人有从中贪墨的余地。” “还有,……”皇帝想了想,又说道,“此事大约是你在山西所行的最后一件大事,总要于治下百姓留有遗爱,嗯,民夫的工钱,不妨比照江宁铁路大工,发放得宽裕一点,等过几天,朕下旨,从内府提一些银子……”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肃顺把额头碰的咚咚直响,大声说道,“皇上有这番爱民圣意,奴才自当剀切办差,只不过,奴才为表孝心,承应差事,怎么敢伸手拿主子的银子?皇上这样说,是不让奴才活了?” “行啦,行啦!”皇帝好笑好气的摆摆手,不再就这个话题纠缠下去,转而问道,“近来京中所出之事,你知道吗?” “奴才略知一二。” “京外于朝廷整顿旗务之事,可有什么话说吗?” 这样的话不能随便奏答,肃顺一贯排满重汉,是天下人皆知的,但自己一身事小,关碍朝廷大计事大,旗务整顿,关系四方,不可能一蹴而就,朝廷虽然有这样的旨意,但距离真正将旗人赶出关外,还有太多太多的杂物需要料理,各方自然不会认头遵旨而行,那些有份其中的,也正在各处奔走,意图劝阻皇帝收回成命——这时候要是自己有什么陈奏,让皇帝更加痛下决心的话,日后就很难为人了。 脑子转了转,肃顺想到了奏答,“回皇上话,奴才蒙皇上捡拔,以卑贱之躯常伴君父,多年所见,皇上所行新政,皆是为国谋、为江山社稷打算的无尚良法,便如此次,皇上整肃旗务,将那些平日里就知道走马放鹰的旗人赶出京去,本也是要他们自食其力,奋发图强的圣意拳拳。只是,奴才任职晋省,治下旗人并不很多,故而也没有什么太多的声音……” 听肃顺说着话,皇帝一开始还能认真听着,到了后面,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啊,半年不见,倒是把这份嘴皮子上的功夫,练得到家了。” “奴才不敢。”肃顺也笑了,趴在地上碰了个头,“奴才所说的,都是奴才的心里话。” “行了,朕不问你了。左右等来年之后,这件事呀,你也要从中出力……,到时候再说吧。” 肃顺心中一动:难道皇帝要将自己调回京中吗?回忆起去年五月间,皇帝把自己贬出北京之前的一番君臣奏答,皇帝倒是说过,三年之后,京中的情况安妥下来之后,就会降旨,算一算,到咸丰十年,正好是三年了! 他虽然任职封疆的时间不长,但以他的年资、经历和帝眷,一旦内用,便是入值军机处!想到有一天能够昂然而出入军机处直庐,君臣共议朝政?肃顺兴奋的心脏都有点发抖了! 想到咸丰二年,自己随扈热河,在府中为升任銮仪卫职衔一事排开酒宴,大会同僚,当时自己还想,什么时候能够听到旁人叫自己一声‘中堂大人’便足偿平生了,想不到,八年之后,这就已经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了? 皇帝没有注意他神情上的变化,“你下去吧,在京中呆到过了万寿节,就赶紧滚蛋。自去忙你的差事去。” “啊,啊!”肃顺胡乱的答应一声,碰头跪安而出。 第141节 初议修园(1) 出了园子,肃顺连家也顾不上回,和端华交代一声,径直奔向二宫门口的内务府朝房而来。内务府是皇帝的内管家,所有的管部大臣,大多是兼任,便如同奕誴、端华、世铎等,今天当值的是一个叫明善的,他是满洲正白旗下,姓他他拉氏,担着管园(圆明园)大臣的闲差,同时兼任内务府大臣,为人很贪,这一次皇帝借桂良之事,在朝廷内外掀起肃贪风暴,他也给卷了进去,不过明善之子很能干,名叫贵宝,今年不过二十二岁,却已经是总署衙门中很得力的章京之一,而且,他的年资犹高于成祥,和荣禄、棉宁等人也只是一届之差。 皇帝当然也拿到了参劾明善的奏折,但故意施恩,看在贵宝的面子上,免除了明善的牢狱之灾,只是让他退赔多年所得的贪墨银子,便算了事——这也使得朝臣大大的见识到了皇帝于总署衙门的重视程度,一时间送子到同文馆求学的八旗人家,络绎不绝,最后没有办法,只得又再招募了几名外籍教习,方才收容得下(后文详叙)。 经此一事,明善老实了很多,他知道,皇帝不得已之下,只得恕过自己,但心中未必对自己没有迁怒之情,故而案发之后,就请了病假,平日连皇上的面也不见,这一次是万寿节庆将至,内务府中公事往来日积月累,着实忙不过来,算算日子,皇上的火气也该消了吧?这才到部销假,重新上班。 皇帝的寿诞之日,是一年三大节之一,虽然不是整寿,尚还用不到踵事增华的大操大办,但明年是皇上登基十年,又是三十而立的好岁数,一番铺张扬厉是免不掉的,正好借今年的机会,做一番预演。故而来自内务府、户部的司员上下联络,查会典、找成例、调旧档、开单子、核银数、派头办、动公事,忙得不亦乐乎。便在此时,肃顺一步迈了进来。 他一进门,便有个穿一件浆洗得极挺括的洋蓝布长衫的年轻听差,走过来,很自然地在他侧面一站,拱手笑着,“这位大人,您是找人吗?能不能把宝号赐下来,小的为您去通传?” 肃顺看看他,不认识,大约是自己离开之后,新进来的,“烦请通秉一声,找内务府明善明大人。” “请稍等片刻。” 年轻人转身离开,正好,明善一步从内间跨了出来,叉着两只手,手指上乌黑一团,大约是用鼻烟的时候不小心沾染上的,“躲开!猴崽子,没一点眼力价儿!” 年轻人赶紧让开道路,百忙中还不忘说道,“大人,有人找。” “是谁啊?”明善一抬头,和肃顺四目相对,“哎呦,雨亭兄!这是怎么说得?快,请到里面坐,请到里面坐!等我一会儿,我先洗洗手就来。”说着回头训斥,“混账东西,肃雨亭肃大人都不识得了吗?真正是无用的奴才,快,沏茶来!伺候着。” 听到肃顺的名字,外间的堂屋中正在各自忙碌的众人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抬头看来。肃顺笑了一下,和明善开玩笑似的说道,“怎么了,又洒了?你呀,少喝点儿酒,” “说得是,雨亭兄说的是。”明善笑着洗过了手,接过手巾把连手带脸的胡乱擦了一把,过来就要行礼,“别!明老兄,朝廷有规制,肃某可不敢当老兄的大礼。” 明善也不勉强,二人行了平礼,延请到内厅落座,这片刻折冲间,那个年轻的听差已经撤掉喝得‘乏’了的旧茶,换上一壶新茶,弯腰在一边,为主客两个点燃纸媒,准备烟具,“雨亭兄,自咸丰八年,老兄出京履任,我们有两年多没见了吧?” “到这个月的二十六,就是整两年了。”肃顺伸手过去,摸了摸明善的下巴,说,“两年多不见,老兄可清减了。” “可不是吗?成天为着公事繁忙,便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在忙什么?”明善伸手过去,从听差那里接过水烟,呼噜噜的吸着,“见过上边了?” 肃顺很不喜欢明善这样语出无忌,但表面上丝毫不显,“啊,见过了。哦,对了,明老兄,这次我来,是有件事要请老兄帮忙的。” “你肃老兄有事,交代一声便是,说什么帮忙不帮忙的?什么事?” 肃顺犹豫了片刻,把皇上有意在明年西巡晋省的事情说了一遍,又将自己和彭玉麟、朱光第几个人商定的迎驾之事和他说清,最后问道,“若是一年之中,要承建起这样一处离宫,以你老兄来看,能不能做到?” “做还有做不到的吗?不过,也要分怎么做。胡乱搭起一栋院子,容来人居住,也是建;施朱敷彩,重楼叠阁,鲜明异常,皇上见了,龙心大喜,也是建。” 肃顺一嘬牙花子,‘啧啧’了几声,“你少卖关子,好好说。” 明善笑着把吸过的水烟放在一边,又说道,“便如同雨亭兄您想在太原为主子建一座院落之事吧,你想想,到最后,总要上下恰然,彼此满意,方始显得你老兄的颜色;日后以立功之尊回朝来,脸上也有光不是?不过呢,若说一年之中,要把这座园子建起来,麻烦却也多多啊。” “这我不管,总之事情是交给你了。”肃顺一副蛮不讲理的姿态,凑近了一点,小声说道,“明老兄,今天这话,出我之口,入阁下之耳,若是给第三个人知道了,不要说我难逃皇上重谴,就是你,怕也脱不掉干系。” “好,好。我一定不会往外传。” “皇上有意明年过了万寿节之后,起驾西巡,到山西一行。你想想,到时候若是行宫建不起来,你我该当何罪?” “明年皇上要出巡?”明善惊讶的瞪起了眼睛,“没听见信儿啊?” “废话!若是传扬得朝野皆知了,我又何必要你不要外传?”肃顺笑着拍了拍明善的肩膀,“这一场泼天的富贵,已然送到老兄手上了,怎么把他拿稳、拿好,就看你老兄的功力如何了。” 明善的一双眼睛中渐次冒出光来,好半天的沉吟过后,忽然用力摇摇头,“雨亭兄,此计不妥,大大的不妥啊!” “怎么了?” “大人请想,一年之中,要平地起楼阁,便是那江浙素称豪富之家,也是做不来的……” 这句话说得很让肃顺觉得无解,“怎么,你老兄敢莫是以为,江浙等地的土老帽儿,仍自富贵过天家吗?” “不不不不,老兄误会我的意思了。”明善笑着摇头说道,“我是说,连那样的人家,要想建起一座殿阁之地,都要认真选址,详细构图,小心施工,何况用来给帝、后做行宫之用的所在?一年之中,断然难以完成!即便草草完成了,也定然是错漏百出,难如人意。” 肃顺认真想想,也承认明善的话有些道理,但事到如今,再想到皇上面前请旨,收回刚才的话,已经来不及了,弄个不好,一定会落得一个不会办差的罪名,于自己日后的宦途大为不利,想到这里,他有点后悔:不应该这么快就向皇上奏陈,最起码,和明善之流商议一下再定嘛! 心中这样想,嘴上丝毫不肯应承,“笑话!照你这样说来,等到日后朝旨传下,皇上明年西巡之际,就要在……”下面的话语涉不敬,他未敢多言,但意思总是到了。 “哪儿能那样啊?不过我想,与其这般紧赶慢赶的,最后弄出来的,还未必能上邀帝心,倒不如放缓时候……” “废话!从今儿个算起,总共也只有一年多一点,还放缓,放缓什么?” 多年积威之下,明善给他的一番训斥骂得一缩脖子,期期艾艾的抬头看了看他,“大人,您别急啊,卑职这不是还没有说完呢吗?” 肃顺自知失礼,说起来,他如今不过是从二品的巡抚,如何能够这般教训子侄一样的教训内务府大臣?传扬出去,一定给人当笑话说!“明老兄,你别见怪,只是,事关天子,我这心里,难免起急……你,大人大量,不要责怪啊。” “不敢,不敢!谋国之忠,侍君之诚,谁不知道肃大人是天下第一份的?卑职又岂敢有见怪?”明善慌忙起身,倒似乎真的是他做错了事一样。 说起来,明善不敢招惹肃顺是有缘故的,自打桂良之事爆发以来,京中便开始有不知道从哪里流传而起的蜚短流长之声,说咸丰八年的时候,皇帝重责肃顺,进而抄家,把他贬到山西做了一任风尘俗吏,多是圣心保全之意——否则的话,以肃顺的贪名在外,这一次的风波,他无论如何也难逃国法! 而现在,性命无忧不说,仕途又多有展布——若是他的话不为虚妄的话,更加可以看得出来,皇帝对其人的赏识和爱重——天下这么多好地方不去,好端端的到西北去?那里一片黄沙瀚海,又有什么好看了? 只怕这一次到西北巡幸,再回来的时候,一纸上谕,调肃顺入京内用,也就是指日可待了!眼看着即将大用的一锅冷灶,这时候不烧一烧,更待何时? 肃顺虽然极聪明,但也料不到明善打着这样的主意,给他几句话说得心情大好,笑着摆摆手,做出一副不以为非的表情,“老兄请坐,请坐。” “是。”明善这才敢归坐,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他,等候问讯。 “那,依你之见呢?如今想反悔怕已经是来不及了,左右还有一年之期,老兄总要为我谋一个补救之道啊!” “以我想来,若是要新为皇上盖一处园子,倒不如就建在这京中。” 这样语出偏锋的一句话,让肃顺的精神一振,“这话怎么说?”不等明善答说,他又问道,“怕是不行的吧?你想想,如今城中不提,城外有圆明园,汤山;有围场,有飞放泊,若是再起一处园子,不提地方找不找得到,就是找到了,只怕那些清流,又要上折子说话,可怎么躲得过去?” “地方怕什么的?圆明园中就有。”明善笑着说道,“大人敢莫是忘记了吗?昆明湖边上,的清漪园,是高宗年间修建而成的,本来是给高皇帝奉养圣母皇太后和后妃各位主子,用来观演水军阵法之地的吗?皇上多年来,从无巡幸,早已经有所破败,如今正好把它拿来,整饬一番,做殿阁地基,岂不是物尽其用?” 肃顺眨眨眼,想起来了,诚然,清漪园本来是高宗皇帝为了奉养皇太后天年所建,殿阁所建在是万寿山,居高临下,俯瞰昆明湖,高宗当政的时候,每年五月端午,都要在湖中做龙舟竞渡的庆典,甚至还有调派兵船,在湖中演练水师阵法——实际上,这只不过是一些自己哄自己玩儿的嬉戏而已。 等到继任的仁宗、宣宗几任皇帝,都是秉性刻苦,不忍、情况也不允许他们再有这样过于铺张的举动,便多年弃置不用了。听明善的一番话,倒是让肃顺觉得,此议大有可行处:旁的不必提,皇帝登基十年来,例行简约,国用日足,户部的银库中,压库银总有三千万两上下,这还是国家正用款项,皇帝的私人府库,经过这十年的积累,……总数多少肃顺不知道,但在咸丰八年离职出京之前,就已经有了不少于两千余万两!这么多银子,动用半数,大约一座人间仙境般的殿台楼阁,就可以凭空出现了吧? 但他也明白,以上种种,都是自己和明善在暗室之中所做的白日美梦,报到御前,只要这位主子一摇头,就全然休矣。而且,更主要的是,二人所议论的,都是在京中所行,和自己刚才问及的,山西接驾事宜全然没有搭界处,倒是怎么样认真筹划一番,使这两处地方,都能做到融会贯通呢? 第142节 初议修园(2) 肃顺回到府中,龙汝霖、陈孚恩、黄锡等几个人知道他回京为皇上祝暇,顺带述职,只是不想这么晚还不曾退值出来,是不是皇上有什么体己的话和大人说,耽误了时候? 等他的轿子抬进府门,众人起身迎了过去,“给大人请安。” “都起来吧,起来吧。”咸丰八年,皇上命内务府、户部、宗人府派司员,将肃顺多年来宦囊所得,悉数抄没,仅有的一点赏还之物,还是给他的两个姨太太和孩子用来度日的,家境一下子败落下来,幸好有端华住在不远,两夫妻感念他当年援手之德,先把肃顺的两房妾室和孩子接到郑王府中,其他的,在这几年中慢慢置办,旧貌方才得以悄然恢复。 听说阿玛回来了,十二岁的徽善一步从厅中越了出来,口中大叫着‘阿玛’,跑过来给他请安,肃顺父怀大慰,和孩子说了几句话,问一问近来的功课,徽善一一答了。 “用过晚饭了吗?” “还没有呢!儿子和额娘想等阿玛回来之后,一起用。” 肃顺一皱眉,下午和明善的一番说话,让他的精神全数灌注到了未来一年的大事上,实在没有心思和家人共聚,在一边的陈孚恩看出来了,出言解劝道,“大人半年未及家门,小公子和两位夫人倚盼多时,如今好不容易回京一次,即便有事,也还请大人休息一夜之后再说吧?” “倒不必休息。”肃顺善解人意的笑了,低头对徽善说,“去,吩咐厨下,准备晚饭,阿玛和你,还有几位师长一同用,好吗?” “是。”徽善答应一声,转身跑了下去,这一面,肃顺自行入座,摆摆手示意陈孚恩几个人也坐下,这才说道,“今儿个进城之后,就入宫给皇上请安了……” 听他把和皇上的一番奏答,以及和明善商议的话说了一遍,二堂中已经布下的酒席,徽善再度出来,拉着阿玛的手,使劲拽着往里面走,“阿玛,儿子饿了!阿玛,您快点来嘛!” 肃顺苦笑着给儿子拉起身,被动着走向二堂,因为饭后还有正经事要谈,不好喝酒,众人一面用晚饭,一面思考着大人刚才说过的话:皇上说,行宫工程,当是他在山西最后一项政事,这样说来,想必西巡之后,大人就要调京内用了,这自然是极好的事情,但若是在山西的举措不力,等到皇帝西巡的时候发作开来,不要说调京,就是圣眷,怕也会有一朝转衰之危。势则如何做好这一次接驾事宜,便是万千之重了! 陈孚恩考虑良久,心中暗暗叹息,自己年纪老迈,得肃顺怜惜,让他留在府中,等有朝一日,回转京中,再宾主日夜盘桓,有请教益,这固然是盛情可感,但间关万里,讯息不便,也很是难解之题——这件事若是自己在山西,就绝对不会让肃顺如此贸贸然!眼下已经向皇帝奏陈,再想挽回,断然不可——转念一想,这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肃顺自打入了皇上了青眼以后,宦途早发,一路升迁,遇到这样一次自贻伊戚的教训,或者能够让他变得更加沉稳一点呢? 他只顾心中思忖,胡乱的听黄锡说道,“那,行宫肇建不及,最大的难处在哪里呢?” “我想,首在人员难备;次在材料运输。”肃顺说,“我问过明善,他也说,旁的不提,只是这烫样之功,就非二月不能竣事,到时候我早回山西了,这往来奔走之事,又如何筹划?” “我想,不如这样。”陈孚恩慢吞吞的说道,“大人的话已经说出去了,更且是皇上面前请了旨意,万万不能收回。如今的办法嘛,有两条。第一,是趁着大人在京中这些时日,把烫样之事早早料理清楚,最好能够将殿阁与别不同的优良处逐一呈现,然后,赶上一日,进呈御前,请旨将这件事定下来。” “一年的工期,本就来不及,还说做得与别不同,种种优良之处逐一呈现?那不是更加来不及了吗?”肃顺有点不满的说道。 陈孚恩一愣,笑着说道,“大人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所说的此处殿阁,指的是明善所提及的,在京中构建之所。不是山西的行宫。” 不等肃顺继续发问,他又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行宫的事情,左近也是来不及了,倒不如婉转进言,请皇上免了大人的这份差事,不就得了吗?” “这……行吗?”肃顺有些不放心,“皇上难得开了金口……” “那是在看到京中殿阁图样之前!”陈孚恩却似乎很有把握似的,“你们想想,皇上登基十年来,多有上谕,昭示臣工要‘照此撙节’,不可以‘虚靡无用’之物上邀帝心。若是说在京中购置殿阁也还罢了,若是山西照样行之,不怕皇上不免除大人的一番劳动的。” “那也不行!若是皇上连京中之事,也不准呢?” “丰享豫大,盛世气度!” 这句话肃顺听不懂,黄锡和龙汝霖两个却是明白的,给肃顺解释了几句,这是北宋的蔡文长为徽宗皇帝所上的奏折中的几句话,大意是说,盛世年华,为人主者,要有气魄,有胆识,天家极人间的富贵,毋须为戋戋银两数字担忧。 徽宗对蔡京的话言听计从,把祖宗数代积累下的锦绣江山,糟蹋得不成样子,最后终于酿成‘靖康之变’,贻羞万古。 只不过,只有陈孚恩的话未必能够让帝心如意,还要想办法,把皇帝的注意力全数引到京中的工程上来,再有一节:山西那边的接驾事宜,当如何布置呢? “大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山西商贾,素称豪富,各家所有的园林景致,更是遍及太原,只要一纸钧令,征用其中之一,并略加改动,仿效当年桂燕山之法,不就行了吗?” “对,子鹤老兄说得极是,就征用那曹杨氏的晋景园便是最好!”想到能够通过征用晋景园,找机会把曹寡妇进献给皇上,了了皇上多年来的心愿,岂不是自己为人臣子的又一番孝心?想到这里,肃顺频频点头,神情间一片兴奋,刚才进府来时的那种抑郁之色,早已经一扫而空了。 宾主几个人说了几句话,龙汝霖问道,“烫样之事,总也要抓紧临制,等到时机成熟了——最好赶在万寿节庆之前,进呈皇上。” “这一层请皞臣先生放心,我已经让明善和雷廷昌动手制作了。”肃顺说,“不过,为了让皇上见猎心喜,我想,不能只是以皇家景致为美,总要广罗名士,遍访四方,将这坐园子,建成不次于圆明园的又一景致,方是最好。” 不次于圆明园?举坐的几个人同时咂了咂舌头,这得花多少银子,多少时日啊? 肃顺兀自沉浸在自己营造出的空中楼阁中,半晌没有说话,“都累了,下去写着吧,明儿个还得早起呢!” 第二天一早,肃顺再度进到园子中,先到内务府朝房找到明善,“雷景修那边怎么说?” “如今样式雷是雷廷昌当值了。我已经让他在朝房中等大人您了。”明善嘻嘻笑着说道,“他是雷景修的遗腹子,为争夺掌案一事,上一年在京中闹出很大的风波来呢!” “哦?怎么说?” 原来,雷景修死于咸丰六年的年中,费了好大的心力,最终打造而出的快枪很不合乎皇帝的心意,雷景修又是难过,又是害怕,心中更觉得丢人,将‘样式雷’的金子招牌为自己砸碎,对不起雷家的列祖列宗,事情过去之后,就将掌案的名义,请伙计郭九承办,宁愿自居其下。不久就死了。 等到雷景修病死,雷景修的三个儿子,纷纷出来要再挣掌案,这当然不容易。这个差使归雷家世袭,固为事实,但当初让郭九出面承办,形同放弃,公家事务到底不同私人产业,取舍由心。因而一面要争,一面不让,相持不下。 事情一时间闹得很大,这样的事情说是公务便是公务,说是私事也不能算是过错,而且双方都是工部司员,兼着内务府的差事,哪一方也不是肯于贴然服命的,顺天府给这件官司闹得无可奈何,正在纠缠不休的功夫,郭九一病而亡,才得顺理成章地‘物归原主’。由雷家三公子,名叫廷昌的掌理。 皇帝本人并不是很好这等享乐之事,土木之工,也多以国用为主,所以雷廷昌的差事也就变得很清闲了,他赋性勤劳,趁这差使不忙的几年,收集祖传的营造法式图稿和大大小小的‘烫样’——用硬纸制作的宫殿模型,加上说明,编成目录,要用三间屋子,才能容纳得下。 这一次听内务府大臣传召,雷廷昌不知道怎么回事,早早的到来,跪倒行礼,“这位认识吧?内务府肃顺肃大人;雨亭兄,这位就是我和你提起过的,样式雷的掌案,雷廷昌雷老弟。” 肃顺的名字雷廷昌当然听说过,不过两人从未谋面,而且听说他调任山西了,怎么还说是‘内务府大人’,望了一眼,雷廷昌赶忙二度跪倒行礼,“给大人请安!” “起来,起来。”肃顺笑着扶他起来,笑眯眯的看了看他,“当年和令尊老大人共事良久,不料他老人家天不假年,我在太原听闻此事,也为之扼腕长叹三声啊!” 雷廷昌自然客气了几句,说一些场面上的话,接着向明善问道,“大人,这一次传卑职来,可是有什么差遣吗?” “诚然是有事,要借助你老兄的大才。”明善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耳语了几句,雷廷昌一愣,随即轻笑开来,“请大人放心,若是说旁的,雷某不敢自夸,这烫样之功嘛,自问还不会落于人下。” “这就对了。”肃顺转身一笑,“先要把烫样做出来,呈到御前,皇上看了满意了,下旨承建,日后做得了,叙功之时,我保你换顶戴。” “那,不知道大人以为,这座承建的殿阁,以何种风气为先?” “总要尽善尽美,穷天下所未有的荣华富贵之景。”肃顺说,“你是样式房掌案,讲装修是专工,但那里该摆一座亭子,那里该起楼,那里该凿池子架桥,又是一门学问。你行吗?” “行!”雷廷昌答得异常爽脆,接着又说:“当然也另外找得有人。” “那好,也省得我再说一遍。”肃顺说,“图样怎么样?半个月之内能不能赶出来?大殿、佛阁照咱们核计的样子画,另外的景致,着实也要费点儿心思。” “这件事,总要先画草图,……” 话还没有说完,就给肃顺打断了,“所谓术业有专攻,这我管不着,不过,从草图上能看出什么来?总要……”他想了想,有心说‘带雷廷昌到御前回奏’,转念一想,自己现在是山西巡抚,不是御前大臣,连自己面君,都要递牌子,由御前大臣引带,如何再能携一个人到皇上面前去? 明善猜出来了他的难处,接口说道,“你先下去预备着吧,等大人招呼你了,就到前面来。”挥退了雷廷昌,他对肃顺说道,“雨亭兄可是为烫样与景致之事未必能够上承圣心而担忧?” “你有什么办法?” “我想,此事也不难,只要把烫样做出来了,请皇上看过,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当场让皇上指出来,不就行了吗?左右也不过只是一些料子上的功夫,也花不到多少钱?” “对了,你说花不到多少钱,将来皇上要是准了此事,大把的银子就得花出去,你可有把握?” “便是没有也无妨的,”明善嬉笑着,“有人能垫。” 这‘有人’自然便是指明善自己,肃顺听他口气太大,惊异之余,不免反感,“老弟,”他用讥刺的口吻说:“你有多少银子垫?” “大人面前不敢说假话,我是苏州人说的‘空心大老官’。不过,大家都知道有大人撑我的腰,我就放心了。”明善从容答道:“第一,兴工少不得几家大木厂,垫料垫工都愿意;第二,监工采办少不得在内务府还要用些人,他们在外面都挪得动,也垫得起。” 那一顶‘有大人撑我腰’的高帽子,将肃顺罩住了,他点点头说:“这还罢了!不过,垫款一时收不回,可别抱怨。” “钱有的是。只要大人得便跟上头回一声,知道有这笔垫款,要收回也容易。” 这短短两三句话,在肃顺便有两个疑问,第一是钱在那里?第二是何以见得收回容易?当然,明善有一套解释。钱在部库。 他告诉肃顺说,从当年阎敬铭任职户部尚书以来,极力爬梳剔理,每年都有巨额节余,详细数目虽无法知悉,但估计每年总有三五百万。这笔款子,阎敬铭是仿照大清全盛时代的成例,积蓄成数,不轻易动用,专备水旱刀兵不时之需。因此,对外也是秘密的,甚至皇帝都不见得知道。自从总司国家经费出纳的‘北档房’为阎敬铭力加整顿,打破满员把持的局面,指派廉能的汉缺司员掌理之后,他要有意隐瞒这笔巨款是办得到的。 这笔巨款,照明善的看法是可以提用的,只要负责管部的阎敬铭不加阻挠,换句话说,只要说动了皇上,几百万银子,叱嗟可办。 “原来如此!”肃顺和阎敬铭在户部共事多年,深知他的能耐,想来明善的话不是撒谎,“对!只要皇上点头,就不怕拿不出钱来。” 第143节 初议修园(3) 接下来便是让雷廷昌画出了一份殿阁的草图,命内务府找人绘在一张淡金色的横幅苏绣上,找一天,由肃顺携着进宫,呈现到皇上面前。 先递牌子进去,然后在朝房的直庐中等待着,身边不时有人出出进进,忙个不休。皇上的万寿节庆将至,虽然皇帝数年来多有不准靡费的上谕颁布天下,但各省督抚却也丝毫不敢当真,从本年正月刚过,龙道上往来不绝的,都是进京来赍送礼物的折差——肃顺在京中多年,这样的事情早就见怪不怪了。 除却礼单、礼物是要送到内务府点收的之外,各省的督抚大员,以道路远近,渐次起身,进京随班祝暇,他算是来得晚的,如两广总督陆建瀛,是五月初三就到京的,一直要等到六月十三,过了花衣期之后,方才会就道南返。 一边坐等,一边想着心事,远远看见贤良门左近,有人影闪动,肃顺眼睛尖,识得是载垣几个人,军机处散了,接下来就是到召见各省进京的官员了。 果然,不到片刻的功夫,内侍传召,山西巡抚肃顺、陕甘总督张亮基,并陕西巡抚曾望颜同班觐见。 三个人整理一下仪容,由僧格林沁做带引大臣,一路到了慎德堂中,进到暖阁,皇帝正端坐在御案后看折子,几个人都是做老了官的,这等君前仪注,不会有半点窒碍,摘下大帽子,也不敢抬头,轻打马蹄袖,跪倒行礼,“署理陕甘总督臣张亮基、署理陕西巡抚,臣曾望颜、署理山西巡抚,奴才肃顺,恭请皇上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亮基,曾望颜,朕看过你们在任上给朕上的折子了,陕西之地,固然贫瘠已久,亟需与外沟通之术,但铁路一事,耗费靡辸,从西安到北京,总有两千多里地吧?比之江宁铁路、京保铁路长上三五倍不止,若是事先拿不出一个完全之策,保证在铁路构建的同时,不至于为大量抽调民夫,伤时害农,在西北之地,建设铁路之举,便不能轻易动工。”他说,“损一经治一经的事情,朕是不做的。” “是,圣明无过皇上。”张亮基说道,“臣也以为,此时言及铁路构建之法,在西北之地,为时尚早。” “曾望颜,”皇帝叫着他的名字,向下看了看,“你还是第一次进京来吧?” “是。”曾望颜骤睹天颜,心中正在打鼓,听皇帝问及自己,迟疑了片刻,赶忙碰头奏答,“臣曾望颜,叩见皇上。” “朕记得你是先皇二十二年的进士,从省内臬司一职,提拔而起的,是不是?”皇帝当政日久,威望愈增,很多外省进京来,为自己召见的官员经常有吓得说不出话来的,见得多了,也有了心得。这种情况下,不好严厉,只得以温言抚慰,“上一年行文陕西,缉拿在逃钦犯,旨到之日,不足三天,就将靳祥拿获归案——可见你在省内,于刑名一途,还是有所心得啊!” “臣代天守牧,不敢不竭尽绵薄,上年之事,全靠总督张大人指挥若定,钦犯靳某心底慌乱,故而为臣所派吏员拿获,这都是臣秉承皇上谕旨……” 他这番话说得昏天黑地,肃顺在一边跪着,几乎笑出声来。皇帝也很觉得好笑,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西北之地,古称贫瘠,百姓多不识字,但治下刑名、钱粮两端,最是关碍百姓生计。钱粮赋税暂时不论,只说刑名案子,孰是孰非,百姓心中早有自己的一本帐,朝廷审案,断得公,百姓无话可说;断得稍有偏袒之处,心中不满之情,最后只会落到朝廷的身上!故而你们的职司所辖,虽是以民生为主,但这等事关生死的刑名各端,也要更加小心料理。” “今年且不提,从明年开始,朝廷会再有旨意,省内凡是出了命案,除却每年交部论处之外,朕还会降旨,着各省臬司衙门,认真复核,确定再无隐晦各端,验证情真罪实之后,方可奏详朝廷。”他说,“若是在刑部推详之际,再经发现有因为办案人员马虎大意,使不该问罪的问了罪,朕第一个就要问省内臬司及督抚大员的责任——这一点,你们要千万记住。” “是,皇上天语训诲,教臣等以行政之道,首在实事求是之法,臣当谨遵圣谕,奉行不悖。” “明年朕将西巡,以太原为终点,到时候,你我君臣再行会商国事吧。” 张亮基一愣,皇帝明年要西巡?事先没有听到半点风声啊?其时容不得他多想,赶忙碰头,“是!届时臣必将率陕西臣民,恭迎圣驾!” 皇帝点点头,不再说话。君臣见面不能冷了场面,僧格林沁看看时候差不多了,吩咐一声,“跪安吧!”带着张亮基和曾望颜退了出去。 肃顺却没有就走,看皇帝略显疲倦的站直了身子,他也顺势爬了起来,“皇上?” “哎?你还没有走?” “是,奴才今儿个来,是专程为皇上献宝的。”肃顺笑眯眯的说道,“宝物不曾呈上,奴才不敢就此跪安。” 见了一上午的臣工,谈及的都是国家大政之事,虽然这是不可有一日或缺的,但多年下来,在初始的新鲜和荣耀之后,他只感觉这越来越变成了一项苦差事:彼此一本正经,不敢有丝毫亵渎处,太过无趣了!听肃顺说献宝,皇帝眼睛一亮,“是什么宝物?可要和你说好了,若是朕看了心中不喜欢,不但无赏,还要罚你!” “皇上放心,若不是真正的宝贝,奴才又岂敢请皇上龙目御览?”他向六福使了个眼色,后者靠近过来,和着他取出卷轴,逐渐在皇帝眼前展开来,皇帝认真看去,眼前一条横幅,施朱敷彩,重楼叠阁,鲜明异常。乍一看以为是请画工描绘的圆明园景致,认真看看,方知道不是的,画中图案所展现的,是从来不曾见过的殿阁回廊,处处精心设计打磨,整体的离宫别苑,倒像是空中楼阁一般。不过唯一有点不过瘾的,便是只有画图,并无实际,未免有画饼充饥之感,“这是什么所在?朕似乎看着有点眼熟呢!” “圣明无过皇上,这里本来就是圆明园中胜景之一,只不过,奴才想,圆明园中各处景致,都是圣祖、世宗、高宗三朝祖宗费劲心血,传继而下,数百年来,虽偶有翻修,终究难掩风雨侵蚀之破败,故而奴才斗胆,于其中一景,略加修缮,恭呈皇上御览。” “嗯,嗯。”他一面说,皇帝一面频频点头,“这里到底是哪里?” “回主子话,这里便是昆明湖畔,万寿山清漪园的所在。” “啊!是了。”经他提醒,皇帝逐渐辨认出来了,诚然,正是清漪园左近风光,不过比之原来,又有着很大的不同,很多殿台楼阁,都是以前没有的,大约的数一数,足有一两百户之多!兴奋劲一过,又觉得不妥:这样大的一片园子的整修翻新,得花多少银子啊?一想到这里,他的精神又有点落寞了。 肃顺看出来了,却故作不知,小心翼翼的问道,“皇上可是不喜?有哪一出不合圣意,请皇上吩咐下来,奴才下去之后,命他们……” “倒不是不喜欢,只是,要是这样一场折腾的话,花费太多了!” 肃顺有意追出皇帝的这句话,闻听之下,立刻跪倒下来,“皇上,奴才有话说。” “什么?” “皇上,咸丰二年,奴才蒙皇上捡拔而起,常伴君父,数载而下,奴才深知,这数年来皇上屈己从人,为天下百姓计,为列祖列宗江山社稷计,宵衣旰食,多方筹谋,方有今日海晏河清,小民安守本分的盛世气度。”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奴才虽读书不多,但也常听府中清客对奴才说,似皇上这般,以天下为重的圣君,不要说上古三皇五帝,前朝的什么唐宗宋祖不能比拟;就是我朝皆称圣明的圣祖仁皇帝,宜乎也要瞠乎其后了!” “当年圣祖皇帝,平三番,治黄河,丰功伟业之余,也有承德避暑山庄、圆明园肇建之行。而皇上却从不贪图享乐,圣心所念,俱是国计民生。奴才……”肃顺半真半假的吸了吸鼻子,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腔调,“奴才多年来几次想进言,又恐误了皇上一片爱民之心,故而轻易不敢奏陈。此次奴才怎么也要说了:皇上为天下人辛劳十年之久,是天下人都看在眼里的,也正是该到了享受天家富贵的时候了!” “呸!”皇帝迎头啐了他一口,“什么叫‘应该到了享受天家富贵的时候了’?难道在你这奴才看来,朕已经到了七老八十,除却享受,什么也做不得的年纪了吗?” “不不不不!奴才怎么敢这样想?”肃顺暗骂自己言多有失,急忙辩解,总算他有几分急智,“奴才是想说,皇上政余闲暇,若是能放开怀抱,休养生息,更加能够延年益寿,长生不老!” 不但是皇帝,就连一边侍立的惊羽和六福几个,也为他的话逗得忍俊不禁,“起来吧,你这狗才!” “奴才言语失节,请皇上恕罪。” “其实,你的话也并非无理。所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嘛。”皇帝挺直了胸膛,深深地吸了口气,对他说道,“其实,朕何尝不想放开一切,安心享乐一番,只不过,国家现今虽然百业兴旺,百姓终究还是困顿已久,朕又怎么好为一己私欲,……” “皇上乃是天子,并无私事可言,又怎么能说是一己私欲?”肃顺立刻说道,“皇上就是责罚奴才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奴才也要大胆反驳一次。” 皇帝使劲瞪着肃顺,后者不敢和他做刘祯平视,但笔直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皇帝的眼神在他身上来回扫动,良久,他摆摆手,“此事,户部那边怎么说?” 肃顺心中大喜,知道有这样一句话,就说明皇帝终于还是动心了。“回皇上的话,奴才还不曾和户部会商此事,不过奴才和内务府的旧日同僚议定过,起这样一处园子,不会超过三百万两。” “这么少?”一句话出口,皇帝就知道自己口误了,“朕是说,怎么这么多?” 肃顺心中暗笑,面上丝毫不露,“奴才和内务府的同僚商议过,很多地方,都是可以借用当年旧有景观,全然新建的,不过十之三四而已。故而花费也不会太多。” 皇帝沉默良久,终于摆摆手,“此事,再议吧,朕再想一想。”他忽然转过身来,对肃顺说道,“还有,你现在是山西巡抚,少和内务府那些人掺和!” “喳!”肃顺朗声答应着,又追问了一句,“皇上,奴才请皇上的旨意,内务府现今所造的,园子的烫样,可还要接着做吗?” “烫样?什么烫样?” 烫样是由雷廷昌在亲自动手,逐一施展家传技巧。说起来,这样的工作和后世所常见的搭积木、七巧板差不多,烫样做成之后,绝对不是死硬呆板,相反,每一处景致、每一间房舍,都是能够自如活动的,而且,若是皇帝不喜欢哪一处景致,哪一间殿阁,都可以随时取下拿走,不会于整体有任何影响,更加不会出现需要回头返工的情况。 当时肃顺和明善筹划时,雷廷昌连参议的资格亦不具备,一朝权在手,为了自炫才能,当然要修改图样,希望更能迎合皇帝的所好。 “雷老兄,”明善向他说:“皇上不喜欢大内,只爱住在园子中,原因很多,第一,大内的宫殿,死气沉沉;第二,宫内有许多前朝的妃嫔,规矩又严,皇帝有礼法拘束,处处不得自由。如今建造新宅,一定要顾到皇上不喜住大内的这两个原因。” “嗯!嗯!”雷廷昌沉吟着答说:“我知道了,新宅第一,要新奇;第二,要隐秘; 第三,还要方便。” “对!对!一点不错。雷老弟,你就照这三点再去动脑筋,修改图样。”明善又说:“既要隐秘,又要方便,好像有点矛盾,恐怕不容易做到。如果做不到,宁可要隐秘,方便不方便再说。” “我去想法子,大概做得到。” “不是大概做得到,是一定要做到!”肃顺在一边说道。 第144节 初议修园(4) 过了有十来天,烫样的工作终于完成了,摆放在肃顺府中,请众人围过来,一同观看,只见后厅一张大方桌,桌上摆着一圈用硬纸折熨而成的房屋样子,门窗隔间,无不具备,只是具体而微。 “你仔细看看,其中有何奥妙?” 明善初看,一无妙处,围着一座大殿,左右两列曲尺形的平方,平淡无奇,定睛细看,发觉结构奇特,穿门入户,有着意想不到的境界。看似无路,一折却又别有天地,再用手去推动,千门万户,上处右通,想来隋炀帝的迷楼亦不过如此。 “原来这就是隐秘!”明善恍然大悟,“这就是方便。地在宫外,来去不受限制,是方便,重门叠户,谁也不知道皇上住在哪里,是隐秘。” “就是这话!”雷廷昌劳作数日,终告竣事,心中大有得意,在一旁解释道,“不过方便,不仅止于外来方便,到了里头也方便,因为有许多捷径,一时也说不尽,且先请示了皇上再说。” “慢慢!等我先弄明白。” 明善和肃顺几个这天在肃顺家从下午开始,便琢磨这一圈模型,将出入道路,隐秘机关,以及哪栋房屋可做哪种用处,搞得清清楚楚,想得明明白白,方始罢手。 “这座样子,怎么送进宫去?” “拆卸装箱。” “好!你动手!”肃顺说道:“下午我再通知你;你别走开,只在家候着。” 这是五月底的季节,白昼还长得很,明善和雷廷昌并内务府的司员等得黄昏将近,未接通知,料想这一天是无事了,正待冲个凉吃晚饭时,只听门口人声嘈杂,随即有个小厮,慌慌张张来报:“大人,大人!不好了,万岁爷要来!” 万岁爷要来,有何不好?明善喝一声:“胡说!” “真的,是肃大人派人来通知的。” 明善和雷廷昌不暇跟他答话,匆匆出厅。果然,正有七八个小太监,不问青红皂白,将肃顺府厅上的陈设,胡乱堆弃在屋角,拿扇屏风一这;将随身携来御用的法物,以及黄绘绣龙的桌围,椅披。帷帐等等铺陈起来。其中有个姓吴的太监是头脑,跟明善相识,迎上来急急说道:“明大人,万岁爷在路上了!你什么也不必预备,只关照府上大小回避,厨房里多派下手接应,你自己快去换衣服!” “是,是!多承关照。” 明善如言照办,刚换好衣服,皇帝已经骑马到门——为的是出宫微行,服饰不能不换,着一件大红丝图花的箭衣,下穿青袖散脚裤,裤脚塞在羊皮短靴中,形似灯笼,是时下纨绔子弟最风流的打扮。 “奴才明善接驾!” “起来、起来!”皇帝拿皮马鞭,轻轻在明善肩上敲了两下,“朕来看看你的样子。” 这一下明善才想起,误了一件大事,张口结舌,无以为答,幸好同来的肃顺了解,“回万岁爷的话,样子做得很精细,怕损坏,是装在箱子里的。”他说,“请万岁爷先吃点水果,消消暑气,奴才叫明善赶紧预备,不必多少工夫就可以抬上来看。” “是、是!不须多少工夫。” 皇帝不答,甩着马鞭,直往里走,肃府厅上正中已设下一张细藤靠榻,皇帝往上一坐,随即打扇的打扇,送手巾的送手巾。擦净头面手臂的汗,有个太监双手捧上一只极大的水晶碗,碗中是红彤彤的冰镇西瓜汁,浮着晶莹发光的碎冰块,皇帝单手接碗就口,只听连续不断的“咕咕嘟、咕咕嘟”的声音,一口气喝干了,一面抹嘴喘气,一面说道:“好痛快!” “天气太热,主子先歇一歇,用两块点心,奴才下去催一催他们。” “去吧。”皇帝吩咐,“要快一点。” 各种凉菜凉点心早就预备好了的,用食桌抬上来就是,吃过一碗八宝凉粉,一碟冰镇地力糕,就着应时的水果,皇帝慢悠悠的享用着。 这时明善和雷廷昌几个已将‘新园子’的样子,装置妥当,肃顺指挥着,用八个人抬上一张极大的方桌,就放在御榻前面开始讲解。 果然如所预期的,对那两翼回环钩连的平房,皇帝在了解其中的奥妙之后,就像一个聪明的孩子玩七巧板那样,简直着迷了。 然而皇帝还是只知道隐秘曲折十分好玩,犹未想到另有妙用,肃顺自然要指出来,“万岁爷,”他略略放低了声音说:“藏个人在里头,十天半个月没有人知道,哪怕找到了地方,不识其中的门道,近在咫尺亦寻不着。”说着,指点样子上一处转角的房屋,轻轻推了两下,房屋的形状,马上就改变了。 “妙,妙!”皇帝心头狂喜,他领略到了其中的奥妙,只要“新园子”建成,不论自己做什么,都可以藏在这里,不必顾虑有何干扰,那是多安逸的一件事。 “这种造法,还有一样好处,看时会启闭那些门户,迎风避雨,冬暖夏凉,最舒服不过。” 看着摆满了一桌子的烫样,思考着昨天肃顺和自己说过的,三百万两银子的造价,皇帝犹自有些不托底似的,“肃顺,三百万两银子,真的能够做下来吗?” “回皇上话,奴才和内务府几位大人计算过,三百万两银子,只多不少!”他大声答道,“出了岔子,您问奴才的死罪。” “这可是你说的,便算是军令状了!”皇帝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对了,若是此时动工的话,到几时能够完成?” “若是材料、人员尽数齐备的话,有两年的功夫就能完成了。” “那,谁来监工呢?” “奴才想,不如由明善明大人来?派他督工,是为的他朝夕伺候万岁爷,工程上哪里不中意,他随时可以遵旨修改。” “你呢?你做什么?” 肃顺一听便明白了,皇帝的意思是让自己在北京负责此事,正好有些话顺势提起,最容易得皇上的宽免,当下跪倒奏陈,“奴才虽才德浅薄,原也不敢推辞皇上所交付的差事。只不过,山西省内,另有行宫肇建在即,奴才……” “哦,对了,还有山西那边的公事呢!”皇帝给他提醒了,改口说道,“既然是这样,万寿节庆之后,你就回省上任吧。哦,还有,山西那边的行宫,也不必建了。左右朕在你那里也呆不得几天,动用大批国帑,没的劳民伤财。” “喳!”肃顺心满意足的碰下头去,嘴里大声答应着。 皇帝又转过身去,看着明善,“明善,监工的事情虽然是你的差事,但朕随时会派户部司员到部查点账目,若是给朕发现,你从中拿了一两银子的回扣,仔细你身上的皮,嗯!” “是,是,是。奴才天胆也不敢行此悖逆之事。” “你最好不要敢。”皇帝于明善却没有那么多的温文尔雅,冷冷的瞪了他一眼,转过身去,“肃顺?” “奴才在。” “还有一件事……” 肃顺和内务府所搞的这一套把戏,自然也瞒不过外廷朝臣,皇帝更加不想隐瞒,军机处叫起的时候,把此事提了出来,载垣第一个碰头答说,“……奴才和肃大人询谋佥同,皆以为皇上十数年来,为国事操劳,爱民如子,朝臣共见,正如百姓辛劳一年,到了秋后,也是到了收获之时,安享辛劳成果,正其时也。” 皇帝脸上带着得意而满足的微笑,却并不急着表态,转而问道,“阎敬铭,你是管户部的大臣,你以为明善的这番奏折,可还有操行余地啊?” 阎敬铭早就打好了腹稿。这种事情,在他本心来说,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国家刚刚有了点钱,从上到下就要开始穷奢极欲的折腾了吗?但皇帝这十年来,从未有太多传派差事,为一己私欲,劳动民财的举动。如今要在圆明园中另行翻新、构建一处景致,不说自己的几句话能不能让他打消念头,就是真的做到了,日后人家只会说自己,于皇上没有半点孝心!但若是就此而往,上下同行靡费,自己身为大臣的,也不能不想到前面。 听皇帝问道,他膝行一步,碰头答说,“臣也附议。但臣以为,建园子所需款项,及往来使用名目,都要有账目可供稽查,为日后户、工两部清查计,为内务府并经手大员自身清白计,臣以为,当酌派专员,从旁认真料理。方可始天下臣民仰望圣上安康如意的一番孝心,不至于落到空处。” “也好,这本来也是朕所担心的。”皇帝俯准,他说,“就交由你和袁甲三吧,朕给你们两个人随时可以到户部、工部、内务府查验考核工程款项使用明细职权。任何人也不得以任何借口阻拦。”他琢磨了片刻,又说道,“内务府报上来的款项是三百万两,你下去之后,行文户部,再派稽查司的朱学勤带人复核一遍,把详细的数字奏拟上来,日后朕再下旨。” 阎敬铭想,这已经是在工程开始之前,所能杜绝内务府官员上下贪墨的最好办法,至于工程正式开始,无非是自己和袁甲三多多辛苦一点,不定时的到部查账,也就是了。当下碰头领旨,“是。臣都记下了。” 第145节 报效木植(1) 离万寿节还有三五天的时间,京中到处一派喜庆气氛,万寿节是三大节之一,依照仪典,普天同庆,应下好几道恩诏,军机处早已召集各部院大臣商定章程,次第请旨颁行。 第一道是普免咸丰五年以前民欠钱粮,泽及天下;第二道是豁免直隶各地,五年以前,民欠旗地官租;第三道是椎恩近支亲责、大学士、御前大臣、军机大臣、内务府大臣、师傅、南书房翰林,以及‘实能为国宣力’的封疆大臣,或者加官晋爵,或者颁赐珍赏,或者从优奖叙。第四道恩诏是‘查明京外实任大员老亲,有年踰八十者’,推恩‘优加赏赉’;百凡种种,也不必一一细数。 花衣期的前三后四数天之内,各省督抚都会故意奏陈一些祥瑞之事,为皇帝的寿辰增添几分喜庆,这也是多年来的成例,皇帝也不以为意,于他而言,每天早上的叫起,早早的退值而下,反倒是更加觉得喜悦的一件事,“肃顺啊?” “奴才在!”自从肃顺回京祝暇、述职之后,皇帝每天都要将他宣到自己面前,君臣两个说说笑笑,自得其乐,“主子有什么吩咐?” “新园子的事情,你在京中这几天,多多照应一点,明善这个人,虽然很老实,但贪名在外——旁的事业还罢了,这一次为朕办差,若是给清流找到头上,害得朕清名有玷——朕不饶他。” “请主子放心,奴才这几天来和明大人会商的时候,也多次提醒过他。”肃顺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笑眯眯的说道,“皇上得被四海,万民皆知。这一次天下百姓闻知皇上要翻修新园子,各自踊跃报捐,不论是园子大工所需人工,抑或料材供奉,皆都……” 皇帝忽然打断了他的话,“肃顺,你又和朕来这一套吗?忘记了咸丰七年,朕命你出京办差时说的话了?” 肃顺知道,皇帝指的是当年南幸之前,自己曾经说过,各省军民报效,却为皇帝斥责的说话,笑着摇头,“主子的话,奴才从未敢有片刻或忘。而且,皇上,奴才如今不过是山西一任巡抚,又如何能够管得到他省的事物?这些话,还是明善明大人和奴才说的呢!” “那也罢了。”皇帝自觉误解了肃顺,因而问道,“都有谁来报效啊?” “听明善说,最值得一提的,是有个云贵的木材商人,名叫李光昭的。自愿报效,而且都是一些香楠香樟、柏椿梓杉的高等木植。奴才想,这都是我皇上以仁心待天下,感召万民之效用呢!” 皇帝只觉得李光昭的名字很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似的,却又想不起来了,“这个李光昭,是什么来路?” 于是,肃顺当场一五一十的和他说了起来——。 李光昭是走通了内务府庶务司的一个候补笔帖式,叫文锡的,搭上明善身前最得用的听差,便是当初肃顺见过的,那个仪容俊美的小伙子,他叫成麟。 “你来得正好!”文锡找了一天,笑嘻嘻地把成麟拉到一边,低声说道:“有个好消息,你先放在肚子里,得便跟大人回一回,如今有个姓李的候选知府,是个大‘木客’,他在云贵的深山里,有无数木料,愿意报效,就在这两天可以谈妥。修园子光有钱也不行,最要紧的是‘栋梁之材’,现在天从人愿,真正是皇上的洪福齐天。” 成麟在明善身边多年,为人很稳妥,“靠不靠得住?”他疑惑地问。 “当然靠得住!一谈妥了,我马上来通知你。” 话是如此说,其实文锡自己也还没有把握,要等见了面才知道。见面是在前门肉市的正阳楼,由李光昭出面请客,席间他自称是广东嘉应州人,但不说客家话,说得一口字正腔圆的湖北话,问起来才知道久居汉阳。 据李光昭自己说,他是嘉应州的监生,道光二十五年,他随父移居汉阳,家中做两项生意,一项木材,一项茶叶,在这十余年中,足迹遍及两湖、云贵、四川。道光二十九年经过安徽,因为受了一名巡检的气,一怒之下,在户部报捐了一个知府,但他从未穿过官服,因为他觉得还是做个无拘无束的商人,来得舒服。 这番话听得文锡肃然起敬,竖起大拇指赞一声:“高!”接着便敬了一杯酒,改口称李光昭为‘大哥’。 “不敢,不敢!”李光昭谦虚着,又问:“两位大人去过西南省分没有?” “惭愧得很!”成麟答道,“从来没有出过直隶。” 于是李光昭便大谈西南的名山大川,山水如何雄奇,风俗如何诡异,滔滔不绝,把在座的人听得出了神。 “说实话,”李光昭说,“我继承父业,做这个买卖,就为的是生性喜欢好山好水。贪看山水,也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钱,但想不到今天倒用上了。真正是一大快事!”说着,举壶遍酌座客,同时解释他自己的话,何以说是‘花了冤枉钱’,又如何说是‘用上了’? 他说,既入深山,不能空手而回,土著又知道他是大木商,自然也放不过他,因此买了许多‘山头’,而交通不便,虽有大批木材,无法运下山来,等于货弃于地,所以说是花了冤枉钱。 这样一说,下面那句‘用上了’就不难索解,报效园工,当然是‘用上了’。然而既然交通不便,运不下山来,又如何用得上? 问到这话,李光昭笑了。“文爷,成爷,”他说,“这一点你都想不明白?我是个候选知府,见了督抚还得磕头,说请他修条路,让我运木植,谁听我的?” “啊……!”文锡‘啪’的一声,在自己额上打了一巴掌,“真正教你问住了!”他连连点头,“好,好,这一点不用你费心。李大哥,我要请教,你有些什么木植?在那些地方?总值多少?预备报效多少?想要点儿什么?” “什么都不想要!”李光昭很快地接口,“仰赖皇上洪福,天下安康,老百姓能过太平日子,还不该尽点心报效?再说,那些木植,在我原是用不上的,说句不敬的话,叫做‘惠而不费’,何敢邀功?” 表白了这一篇话,李光昭从靴页子里取出一个经折,送到文锡手里,打开一看,所列的尽是合抱不交的香楠香樟、柏椿梓杉等等高贵木植,文锡和成麟等人,一面看一面不断地发出‘哦、哦’的轻呼,惊喜之情,溢于词色。 “好极了,好极了,各处大殿的横梁跟柱子,都有着落了。”文锡又说,“在山上买,就花了十几万银子,运到京里,怕不值几十万?” “是的!我全数报效。” 谈到这里,就应该有进一步的行动了,文锡和成麟商议片刻,当时就带了他去见内务府大臣明善。李光昭是早有准备的,先到东河沿客店里,带上两包土仪,献上明善,然后恭恭敬敬地请安问好。 筹备修复万寿山景观这件大工程,内务府大臣中,自己商定了职司,木植的勘估采办,是归一个汉军旗人,名叫兆栋的负责。不过明善总司其事,自然也是要到场的。 文锡事先曾经回过,兆栋对于李光昭的来意,已有所知,所以叙礼过后,要言不烦,一下就谈入正题。 “老兄深明大义,兄弟万分钦佩。”兆栋很客气地说,“不过,凡事一经入奏,要变动就很难了,所以宁愿我们私下多破费点工夫,谈妥了再跟上头去说,办事就顺利了。” 这话往深处去体味,是有些不大相信李光昭,文锡深恐他不明旗人喜欢绕弯子说话的习性,听不出其中的深意,所以特为点了一句。“李大哥,你把你那些木植,存在什么地方,细细跟诚大人说一说。” “好!我来说给诚大人听。”李光昭数着手指:“先打湖北说起,在‘九道梁’那里。” 第一个地名,在坐的几个人就不知道,以下李光昭讲了一连串山名,在明善、兆栋几乎是闻所未闻。但看他如数家珍似的,熟极而流,谅来不假,疑惑也就消失了一大半。 接下来便是文锡为他作了补充,然后又说:“难的是木植出山不容易。将来勘查好了,是由内务府动公事,还是请上头降旨,征工开路,只能到时候再斟酌了。” 听肃顺说完,皇帝似有不信,“价值几十万两银子的木植全数报效?这个李光昭不会是呆子吧?他可有所求?” “奴才想,姓李的话说得好听,当然也是有所图谋的——这点小心思,连奴才都瞒不过,何况主子圣明如天?”他赔笑答说道,“照奴才看来,等到有一天,园子建成了,出力的人,自然有所恩典,皇上还能白用他的木植吗?所以宁可眼下说得漂亮一点。” 这句话倒并不为虚妄之词,朝廷于有功之人的封赏,历来都不会手紧的。皇帝颔首微笑,“若是真是一番孝心对朕、对朝廷的,事成之后,自该论功行赏,不过,只是怕……” 听他的话题忽然停止,肃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主子?主子?” 只是这片刻之功,皇帝已经想起来从那里听到过李光昭的名字了!心中略有些无奈的苦笑起来。按照后世所见的《清人笔记》所载,李光昭是广东客家人,寄居海口多年,认识好些洋人不假,但他专以诈骗为业,骗到了钱一溜了之,打听到洋人已离海口,才又出现。 咸丰年间,他跟洋人做了一笔生意,把襄河出口之处的一片荒地,卖了给洋人,洋人上了当,心有不甘,跟李光昭提出交涉,要求退回原款。李光昭骗来的钱,一半还债,一半挥霍,早已光光大吉。于是跟洋人商量,说可以筑一道堤,使得那片低洼荒地,不生水患,而且也带了洋人实地去勘察过,只要能把堤筑起来,这片荒地确可成为有用之地。 等他装模作样,雇了几名土工,打线立桩,立刻便有人出面干涉,这个人是当地的绅士,名叫吴传灏。 吴传灏是受地方委托,向李光昭提出交涉。那片滨水荒地,是襄水宣泄之区,根本没有什么人承粮管业,等于是无主公地,如果筑上一道堤,襄水大涨时,没有出路,必致泛滥成灾,汉阳三镇的老百姓,岂不大受其害? 李光昭何尝不明白这番道理?但为了对洋人有所交代,仰起脸大打官腔,非要筑堤不可,当时几乎动武,还是洋人劝架,才不曾打得头破血流。而李光昭的这些近乎苦肉计的做作,吴传灏当然不会了解,只觉得此人不可理喻,唯有控之于官,于是由汉阳县到汉阳府,再从汉黄德道告到巡抚、藩司、臬司三大宪那里,无不贴出煌煌告示,严禁筑堤,以保民生。 “我们大清国是有国法的,”李光昭对洋人说,“朝廷是讲道理的,地方官吏一定敷衍地方士绅。不要紧,我到京里去告,非把官司打胜了不可。” 洋人终究不了解中国官风民情,给他的一番话骗过去,让他此借‘京控’为名,摆脱了洋人的羁衅。谁知道他到了北京,居然搭上内务府这条线,重操故伎,将骗局上演到天子脚下了? 皇帝心中好气好笑,内务府都是一群蠢猪!给人家玩弄于股掌之上,兀自梦梦不知?以他胸中所知,解决此事不过一句话的事情,但偏偏觉得好玩儿,倒要看看,李光昭的把戏能够演到什么时候? 不过也不能丝毫不理不问,“肃顺?” “奴才在。” “你今儿个下去,和明善见一见这个什么姓李的,打探一下他的来路,别我等君臣都给人家骗了。” 肃顺并未多想,闻言跪倒碰头,“喳,奴才记住了。下去之后,即刻传见李光昭。” 第146节 报效木植(2) 李光昭在内务府几个人面前大大的有了面子,心中得意非常,他走南闯北,经得人和事都多,谈及外间风物,把个常在京中,难得出省一趟的内务府的奴才,又高出了不止一筹,听得文锡、成麟等人心向往之,谈过了闲话,文锡问道:”“照老兄看,这些木植几年可以运完?” “那……,”李光昭想了想答道:“山路崎岖,材料又大,总得十年才能运完。” “十年?缓不济急了!”文锡相当失望,“虽说这一桩大工,总也得几年,可是不能说十年以后才动用木植。” “那当然!”李光昭赶紧解释,“我是说十年运完。第一批总在三年以后,就可以运进京来。” “那怎么行?那,……”文锡大惊,急得话都说不俐落了,“你不是开玩笑!这样的话你怎么不早说?这事岂是可以闹着玩的?” “文三哥,”李光昭不慌不忙地答道:“你们先不要急,我自有计较。天下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奉旨修园,又有皇上在上面主持,你还怕没有木植?” 文锡不曾经过大事,所以容易着急,他是候补笔帖式,本来想借朝廷有大工,多多的出一份力气,日后叙起功来,自己能够为上官赏识,分得一个‘善地’,此时听李光昭说得这么毫不在乎,看他的态度,先就象吃了颗定心丸似地。细想一想他的话,果然不错,便有沉不住气的自惭,陪笑说道:“你也莫怨我急!遇见了你,算我造化,指望在这桩差使上补个实缺,谁知道你竟说三年以后才能用你的木植,那一来明年皇上三十万寿怎么办?我何能不急!” “嗐!”李光昭带些埋怨地,“原来,文三哥你想补缺,怎么早不跟我说?” “跟你说了怎么样?”文锡问道,“莫非你另有路子?” “不是另有路子。你早跟我说了,我那个自愿报效木植的禀呈,添上你一个名字,就说其中有你多少,一起报效,内务府几位大人一高兴,不就马上替你补缺了吗?”说到这里,李光昭又跌脚嗟叹:“咳!真正错过机会,你想想,惠而不费的事!” 官迷心窍的文锡,果然大为懊丧,拉长了脸,皱紧了眉,唉声叹气,久久不绝。 “不必,不必,不必如此。文三哥,官运有迟早,不过迟也迟不了多少时候。”李光昭说,“我在各省的木植,虽要在三年以后,才能用得上,另有一条路子,至迟明年夏天,就源源不断有得来。这要多花我十几万银子,也说不得了。” “太好了!”文锡把刚才的忧烦,抛到九霄云外,赶紧追问,“是怎么条路子?快快,请快说!” “你知道的,我跟洋商有往来,或者汉口,或者上海,或者福州、香港,我设法凑十几万银子,买洋木进口,不就完了吗?” 文锡喜心翻倒,真想给李光昭请个安道谢,但事机的转变太顺利,反令人不能相信,所以他牙缝里不自觉地爆出一句话来:“真的?” 这句话问坏了,李光昭的脸色就象黄梅天气,层云堆积,阴黯无光,再下来就要打雷了!“对不起,对不起!”文锡深悔失言,慌忙道歉,“我有这么个毛病,这两个字是句口头禅,一不小心就出来了。不相干,你别生我的气。” “自己弟兄,我生什么气?”李光昭慢慢恢复了平静的脸色,却又忽然放出很郑重的态度,“有句话,我得先说在前,最早得六月初出京,木料买好运到,总在明年春天。” 明年春天木材方能到京,如何赶得及万寿节庆之前,将园子盖好?就赶上也用不上了,他这话不是明明变卦?追问再三,李光昭才表示盘缠已经花光,得要写信回去寄钱来,所以要到年底才能成行。“这好办!”文锡拍着胸脯说。 也不知他是如何好办?只约了几个内务府的好朋友,请李光昭在广和居吃饭,奉为上宾,轮流敬酒。 应酬之际,文锡特地为李光昭介绍一个陪客,说是他的表兄,是个汉军,旗名叫巴颜和,汉姓是李,正好跟李光昭认作同宗,兄弟相称。巴颜和行五,比李光昭年轻,名正言顺叫大哥,而李光昭看他一身配件,翡翠扳指,打簧金表,古月轩的鼻烟壶,知道是个有钱的主儿,便不肯以大哥自居,礼尚往来,叫他一声‘五哥’。 等酒醉饭饱,文锡约了李光昭和他表兄,一起到家。重新煮茗叙话,巴颜和对李光昭的家世经历,似乎颇感兴趣,断断续续地问起,李光昭仍是以前的那套话,又有意无意地,说是到京买了一大批‘花板’,已经启运,现在只等汉阳的信到,立刻就走。话中隐约交代,资斧告绝,是因为买了花板,汉阳信到自然是汇银子来。 于是巴颜和向文锡使了个眼色,两人告个罪,避到廊下,咕咕哝哝,讲了半天,再回进来时,文锡笑容满面,而巴颜和随即告辞,显然地,这是为了便于文锡跟李光昭密谈。“李大哥,”文锡问道:“我给你预备了五百两银子,你看够不够啊?” 五百两银子回汉阳,盘缠很富裕了,但李光昭喜在心里,却不肯露出小家子气来。略一沉吟,徐徐答道:“也差不多了!好在明年还要进京,想买点儿吉林人参、关东貂皮送人,都再说吧!” 文锡是跟他‘放帐’的表兄借来的钱,已经说停当了,无法再借,所以这样答道:“不错,不错!这得慢慢儿访,才有好东西,今年来不及了,明年我替李大哥早早物色。” “拜托了!”李光昭煞有介事地拱拱手,“价钱不要紧,东西要好。” “是的。”文锡又问:“李大哥,你看那一天动身,我好收拾行李。”这意思是他要跟着一起出京。李光昭的脑筋很快,觉得这一下正好壮自己的声势,因而很快地答道:“我没有事了,说走就走。” 于是商量行程,决定由天津乘海轮南下。但不能说走就走,内务府还得办公文,奏明皇帝,咨行有关省份,叙明有此李光昭报效木植一事,将来启运以前,由李光昭向该管州县报明根数长短、径大尺寸,转请督抚,发给护照,每逢关卡认真查验,免税放行。 “这是奉了旨了!”文锡对李光昭说:“就跟钦差一样。” 李光昭当然也很高兴,很得意,备办了一身光鲜的衣裳,用了一个十分玲珑的跟班,准备等拿着内务府批复的公事,就和成麟出京而去。不料忽然有消息传来,肃顺要亲自召见李光昭。 听到这个,李光昭心中有点慌乱。肃顺在朝中独享大名,为人很是精明,若给他发现了自己的漏洞,蒙哄朝廷,到处诓骗,贻笑取侮,每一条都是死罪!自己有几个脑袋可以让朝廷砍的?有心只取了这五百两银子,早早的迁地为良,日后再寻他法,却又舍不得日后极有可能为圆明园大工随之而来的大把银钱——这一票若是能够拿下来,买舟东渡,另寻他乡过活,也足以让自己舒舒服服的过完下半辈子了。 这样一拖再拖,拖到了文锡拉着他去见肃顺的日子,再想开溜,已然不及,只好做出一副问心无愧的从容之态,准备到内务府去见肃顺。文锡拿出一套公服出来,朝他头上望了一下,低声说道:“我给你预备了一枝花翎。” 李光昭虽然没有做过官,但见多识广,知道这样做一来是宫中有规矩,二来也是想要叫他装得阔些。装穷非本心所愿,或者不容易,装阔在他来说,是不必费心的,肚子里装满了说出来可以摆阔的珍闻轶事,随便谈几件就能把人唬倒。当下高高兴兴的换上衣服,跟他同乘一顶小轿,到了园子的门口。 进到二宫门外的内务府朝房,成麟迎了上来,“李老兄,多多辛苦了。请和我进来吧,不敢让两位大人久等。” “是,是,是。”来时胸中所积攒的勇气,为这一路上所见的踵事增华之处屏显而出的天家气度消磨的光光,六月的天气本来就热,李光昭心中紧张,更是流了满身的大汗,和成麟拱了拱手,“一切就请老兄多多关照了。” 他这样的人成麟和文锡见得多了,彼此一笑,“不消说的,老兄和我进来吧。” 绕过正厅,到了二堂,迎面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明善,李光昭认识的,另外一个白面无须的男子,大约就是肃顺了。他不敢失礼,疾趋几步,跪了下去,“草民海口人士,李光昭,给大人请安。” “你就是明大人说起过的李光昭吗?”肃顺低头问道,“听明大人说,你以一介商贾之身,于皇上能有这样一番孝心,也算是很不容易了。” “草民不敢!草民多年行商四方,足迹遍布四海,眼见皇上登基以来,百姓安居乐业,天下一派王道乐土之景。草民于皇上一番敬仰之情,言说难尽。此次听闻皇上有意整修……御苑,草民心想,皇上为天下臣民劳心劳力,做子民的,本该有一番孝敬。正好,草民……” 听他一口一个‘草民’,肃顺几乎笑出声来,忍住笑已经不容易,要说话就难了,找了个空挡,摆手示意他停了下来,“我听人说,你所要报效的木植,需用时三年,方能出山?若是如此的话,又能够济得什么?难道要皇上的园子修不成,等你的木植到了之后,才能完工吗?” “是,是,是。此事诚然是小人的过错,思虑不周,请大人恕罪。”李光昭说道,“不过,小人也并不是……,除却云贵各省出山困难的木植之外,小人多年来行商四方,也结下很多同道友好,其中不乏列国商贩,只要小人发一份书信,请该国商人,从近运抵天津,届时,请大人派员,到天津点收就是。” “哦?” 看肃顺言下似乎有所怀疑,李光昭赶忙又说道,“大人若是不信的话,小人所携箱笼之中原本装有报效的木样,容小人取来,与大人过目就是。” 这一句话惹出了肃顺更大的疑心:若说定为三年之期,可以使木植进京,时间上不能准许有这么多的拖延,李光昭就无需带木样来;既然带来木样,说明他早就打算着,以和洋人购置木植,做报效之用!只不过,木植全数是他报效朝廷,花得都是他自己的银子,即便自己问讯,李光昭以此作答,也算不上过错——他本来就是木材商人,随身携带木材样本,有何不可? 肃顺不再纠缠,转而问道,“李先生多年经商,可曾与列洋中的哪一国人,有过往来啊?” “……”李光昭支吾了几声,不好回答。他倒确实会说几句外文,和一些列洋的商贾也有过往来,但大多的做一些呃骗的勾当,饱食远觴,从来都是拿手好戏,便是现在,他在湖北省内的公事也没有全数了结——这样的话,如何能够出口?想了片刻,砌词答说,“不瞒大人,小的所行的,都是一些眼睛中只盯着黄白之物,目无君父的蛮夷之人,小的不敢奏陈,有污大人贵听。” 这样的话,更加让肃顺怀疑起来,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还不敢奏陈?便又问道,“也好,那就不必说那些让人堵心的了。我问你,你此番南下,可要谁人陪伴办差吗?” “这,小人不敢劳烦列位大人,只求大人三件事。才好办差。” “都是什么事?” “其一,等木植运抵天津之后,请大人派人到码头点收;第二,请大人为小人领一张公事,以证明小人的身份。到了香港等地,也好方便行事。其三,运送途中,沿路关卡,还请颁发字样,雕刻关防,以便报运。” 肃顺迟疑了半晌,心中琢磨,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李光昭话中疑窦重重,似有难言之隐,又似有不达之情,但只是疑惑,从他的话中,又实在听不出来他到底想从中得到什么好处!?这是怎么回事?“你先下去吧,容我等议过之后再说。” 打发李光昭出去,明善看他脸色不对,关切的问道,“雨亭兄,何思之深耶?” “没什么,没什么。”肃顺摇摇头,以上种种,都是自己揣度心声,无凭无据的,即便说了,明善几个人怕也是不会相信的。他迟疑了半晌,看看外面的天色,吩咐一声,“递牌子。” 第147节 万寿节庆(加一节,第三卷终) 万寿节愈加临近,朝中各处都是一派喜庆气氛,皇帝的心情也大为开朗,午膳还是和到皇后并颖慧格格,五阿哥载湀一起用的,席间谈笑连连,彼此都很觉得愉快,刚刚用过午膳,皇帝正想在安乐椅上休息一会儿,六福小心翼翼的走到近前,“主子,内奏事处递折子进来了。” “怎么这时候?”皇帝张开眼睛,看看萃景斋中百宝阁上放着的西洋自鸣钟,刚过十二点,捏捏鼻梁,强自让自己清醒一点,“拿进来吧。” 奏事处的小太监捧着一摞奏折进到殿中,轻手轻脚的摆在炕上放着的矮几上,躬身退了出去。 身边的人知道他的脾气,旁的事还能有说有笑,谈及政事,便如同这奏折一物,历来悬为历禁,孩子们虽然小,但自从咸丰七年,颖慧公主污了袁甲三的折子,给皇帝狠狠责罚一顿之后,再也不敢碰触,甚至每每看见了,都要远远的避开去,生恐一时马虎,惹怒了父亲。 听着外面颖慧公主哄着弟弟的声音逐渐远去,皇帝翻身坐起,向外间打量一眼,皇后由宫婢伺候着,到园子中的回廊下消食‘遛弯儿’去了。他们夫妻的习惯各有不同,皇后总是喜欢饭后散步,而自己,却总是愿意懒懒的躺倒,最好能够无事,容他闭目小憩片刻,方才最觉快美,而且往往休息一会儿之后,精神越加爽利,一直到夜里,都不会有困倦之意。 眼看着今天的休息又给搅和了,皇帝叹了口气,拿过一本奏折,翻看了起来。这是都察院福建道御史,名叫游百川所上的,《为我皇上躬行节俭,为天下先,岂肯再兴土木之工以滋繁费,伏乞圣鉴事》。 皇帝想了想,有一点印象了,游百川是山东人,和杜受田的同乡,彼此有一份乡梓之情,故而两家人走得很近。这一份奏折是针对前几天户部尚杜翰所上的,《部库空虚,应行存储款项,请照初议另款封存,并夹片折》一事而来的。 肃顺回京之后不久,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如簧巧舌,说动了皇帝,要把高宗年间修建的万寿山景观,重做修葺整理,算一算,只是这样一场工程下来,就要花出去三百万两银子?新近上任不久的户部尚杜翰大感为难,诚然,阎丹初中堂的话不为无理,皇上这十年来,确实是极少有什么传派差事,但若是此风一起,日后再想煞住车,就真是庶几难矣!到了那一天,只怕上下一心,君臣共治所得的这一点点家底,又要为上位者的一己喜好,折腾光了! 杜翰家学渊源,幼承庭训,先父蒙皇上特恩深重,为人臣、子者不能心中有所见,却只为上人隐讳故而无言,当下上了一份奏折,奏陈的由头是《部库空虚,应行存储款项,请照初议另款封存,并夹片折》,但内中所指,却是防微杜渐之法。 在文中,杜翰认为,皇帝贵为天子,以四海养,修葺园中景致,原也是人臣之道,只不过,他担心的是,内务府有此而起,开始传办差事,种种靡费之举,一定会使内务府的开支,有大量的增加,所以奏请皇上,以裁抑内务府为手段,希望达成节用的目的。 皇帝很重视杜翰的折子,和军机处见面的时候,特意拿了出来,问阎敬铭的意见。 “臣当年任职户部的时候,皇上曾经对臣说过,将来所有缴部款项,除正用所出之外,其余四成,均须专户存储,预备将来办海军之用。此是经国的百年大计,关系异常重要。便如同世宗朝封桩库一事的前例。” “嗯!”皇帝重重的点点头,前朝旧事他当年在上房读的时候早就熟悉,世宗在位的时候,综核名实,凡是不急之务,一概停罢,除了河防、海塘以外,没有什么‘大工’。积余的款项,交存设在内阁之东的‘封桩库’,末年积蓄到三千多万两银子,仓储粮米,亦可供二十年之用,此所以才有乾隆的盛世。 有了阎敬铭这样一番奏答,君臣几个会商了几句之后,颁布了一道上谕:“户部奏:《部库空虚,应行存储款项,请照初议另款封存》一折,四成洋税银两,前经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奏明,解交部库,另款存储。近因各衙门奏支之款,络绎不绝,正项不敷,随时挪借,殊与初议不符。着该部遵照奏准原案,全数封存。以后各海关报解四成洋税,随到随封,连前所存,一概不准擅动。如库存正项,一时不敷周转,惟八旗兵饷及神机营经费,暨随时紧要军需,准由该部奏明,暂借四成洋税开放;仍俟正项充裕,照数拨还,其余一切放款,概不准奏借此项,致启挪移之渐。另片奏:内府外库,定制攸分,各宜量入为出,不可牵混。又片奏:内府经费,仍照旧添拨各等语。内务府供应内廷一切用项,本有粤海关、天津、长芦应解各款,及庄园头租银,加以户部每年添拨经费,量入为出,何至用款不敷?着总管内务府大臣于一切应用之需,核实撙节,并严饬各该司员,认真办理,毋得任意开销,致涉浮冒!其各省关例解款项,如逾限不到,或仍前拖欠,即由该大臣等奏明,将该督抚、监督运使等,严予处分,以儆玩泄。至由部奏拨之六十万两,现经户部奏明,仍按年筹拨,是内府用款不至过绌。嗣后不得再向户部借拨,以符定制,将此各谕令知之。” 不过这样的上谕只是针对内务府越加开始抬头的浮冒之风,于皇帝要修建园林景致的正经事,却是毫无裨益——也不知道皇帝是不是没有看出奏折中的言外之意,还是看出来了,有意装糊涂? 有鉴于杜翰的一篇折子没有起到什么效果,游百川再接再厉,又上了这一篇奏折,文中的内容十分简略:“窃思圆明园为我朝办公之所,原应及时修葺,以壮观瞻,惟目前西事未靖,南北旱潦时闻,似不宜加之兴作;皇上躬行节俭,必不为此不亟之务,为愚民无知,纷纷传说,诚恐有累圣德,为此披沥直陈,不胜冒昧惶悚之至。” 皇帝一个劲的翻白眼儿,游百川的折子太讨厌了!什么叫‘愚民无知,纷纷传说’,都‘传说’什么了?朕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眼见三十而立之年将近,还不是大肆整修,不过是将多年殿阁做一番翻新,居然就来了这么多人上折子?真讨厌!真可恶! 最让人觉得无奈的是,此番修园子,说起来是为使前朝圣主所建园林,为‘雨水侵蚀,华彩不再’,自己身为后人,‘心中不忍’,但实际上,任谁都知道,这只是骗孩子的空话,还不是皇上自己贪图富贵之享,要大肆更张?这在立言之基上,总感觉弱了一点。故而也不得不敷衍清流,有所让步。 皇帝的让步,就是重新自申约束,承认游百川言之有理,表明‘朕躬行节俭,为天下先,岂肯再兴土木之工以滋繁费?’只是为了使‘圣主留存,遗念人间’,不得不然,最后自道‘物力艰难,事宜从俭’,所以选择排云殿、佛香阁、转轮藏、慈福楼、宝云阁、罗汉堂等处非修不可的地方,‘略加修葺,不得过于华靡。其余概毋庸兴修,以昭节省。’ 写完看看,皇帝无奈的叹了口气,贰千年以下,正安偏安贰佰余帝,做皇帝做到自己这个份上的,真叫窝囊! 门口有人声传来,依稀分辨是肃顺给皇后请安的说话,“……奴才肃顺……请安。” “起来吧。”听答话,却不似是皇后,倒像是兰妃的语调,他觉得有点好奇,放下折本,转身到了外面。果然,除了肃顺、皇后、五阿哥载湀、颖慧公主之外,兰妃叶赫那拉氏也带着六阿哥载渢,一起到了萃景斋。 看见皇帝出来,肃顺再一次跪了下去,“奴才肃顺,叩见皇上。” 皇帝摆手让他起来,转而笑着看向自己的后、妃,“你今儿个怎么得闲,到这里来了?” 叶赫那拉氏幽怨的白了丈夫一眼,无声的撇撇嘴,“怎么,您不到奴才房中去,人家自己来和姐姐说说话也不成吗?” 皇帝略有些尴尬,叶赫那拉氏在后宫的后妃中,虽算不得背榜,但临幸的次数也实在是很少,更兼以天气越来越热,这等男女欢好之事,更是久矣不曾有之。有心调笑几句,当着外臣,有些话总是不好出口,他摆了摆手,“载渢,到阿玛这里来?” 载渢和载湀同岁,但生日要小一点,蹒跚着小脚,摇摇摆摆的到了父亲近前,扬起脸蛋儿笑了一下,“阿……玛。” “乖,”他蹲下身子,扬手摸摸孩子剃得牛山濯濯的额头,“唔,皇子的脑袋,满圆的呢!” 皇后和兰妃不顾仪体的格格轻笑,憨憨的载湀、载渢兄弟两个也傻笑了起来,“去吧,和你母妃还有母后在一块,六福?”他向后面吩咐,“今儿个晚上,着御膳房在萃景斋伺候,朕和皇后还有兰主儿一起用膳。” “喳!” 皇帝这才转身,“肃顺,”他问道,“你这会儿来见朕,可是有事?” “是。奴才这一次求见主子,是为李光昭之事,请皇上的示下。” “哦,你和他见过了?” “是。已经见过了。” “以你所见,李光昭自陈报效之言,可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奴才愚钝,总觉得李光昭所言,吞吞吐吐,含糊不清。但若是说其中一定有什么弊情,奴才也说不上来。” “你能够听出他言辞恍惚,有不达之隐,就已经比明善之流的狗才强上很多啦!”他说道:“那李光昭于朝廷可有所求?为何?” 顺顾不得多想李光昭到底有什么问题,先把他所求的三件事逐一说了,最后说道,“奴才想,颁发关防,攸关政体,实不可行,但报效木材,准其报明地方官,点清根数,请督抚给照,免税放行,奴才想,当为可行之计。” 皇帝忽然心生厌烦,实不愿再听他多说什么有关李光昭的事情,“朕告诉你吧,李光昭实在是一个游迹四方的骗子,此次以报效朝廷为名,不过是想借此机会,一则以过关免税的虚头,行以走私之实;第二,他打着的主意是要在日后洋木运抵天津之后,仗着此事全然由他一己经手,漫天要价!” “可笑明善之流,蠢笨有如猪狗!给人家玩弄于鼓掌之上——朝廷就是养着这样一群废物,凡事还都要朕自己处断!”他摆了摆手,“你下去之后,即刻知会九门提督和刑部衙门,将这个李光昭抓起来再说!” 肃顺目瞪口呆,这都是怎么回事啊?也不敢多问,慌乱的答应一声,转身就跑。 等他回到内务府朝房,已经满身大汗,不顾旁人诧异的眼神,排闼而入,迭声问道,“那个李光昭呢?走了吗?” “我让文锡送他回去了。怎么,大人找他有事?” “他……是骗子!咱们几乎都上了他的大当了!” 明善没有半点心理准备,他只以为以肃顺的帝眷,进宫请旨,定会顺遂人意,到时候从内务府开出公事,着李光昭南下办差,木植运抵津门,派员点收之后,用于大工,省却朝廷大大的一笔支出,岂不是上可以邀君父之心,下可以获取同僚的敬重? 谁料肃顺一进门,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仿钧瓷的盖碗茶盏砰然落地,摔得粉碎,说话都不利落了,“怎么……会……事?雨亭兄,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是怎么知道的?皇上口谕!让火速派人缉拿李光昭到案!他和咱们几个人说的,都是空话,全数是为他……,”他懊恼的挥一挥手,自觉入仕办差以来,只以这一档事情做得最窝囊透顶;“你也不必多问了,总之,姓李的说话,十句中信不得半句。” “雨亭兄,您要救我一救啊!……这?”明善哭丧着脸,眼看着要给肃顺跪下来,“此事发开来,我可真不得了了,将来毒药、绳子,不知道死在哪一个上头。” 肃顺看他贪生怕死的样子,又是恼怒,又觉得可笑,“现在甭和我说这些,你赶紧到九门提督衙门报案,让他们派人和你一起到李光昭居住的客房去拿人,我可告诉你,拿得到李光昭,我在皇上面前总还能给你说几句好话,要是拿不到人,你就自己找地方上吊去吧!” “哎,哎!”明善答应一声,转身向外,正好文锡一步跨了进来,笑着给他行礼,“大人,这是到哪儿去?” 明善一肚皮火气,扬手给了文锡一个耳光,“狗奴才,你办的好差事!” 文锡给他打得一个趔趄,手捂着嘴巴呆呆的问了一句,“明大爷,您……干嘛打我?” “少废话!我问你,李光昭现在在哪里?” “我送他到北城草帽胡同……,本来还想和他喝两盅,可听他说,保不齐宫中还有事情找我,容等晚来,再到他客房中……” 肃顺灵动无比,一听就知道糟糕了,“坏了,李光昭觉察出什么了。他可能要跑!” “大人,可不能让他跑了啊,他跑了,咱们可怎么办啊?” “呸!”肃顺啐了他一口,“你少把我牵扯进来,这件事,和我没关系!” 明善大惊,这时候肃顺要撤身的话,自己和内务府一众官员,便连一个能够为他们在皇上面前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大人,您……您不能啊?” 肃顺也顾不得和他多说,瞪起三角眼,冷冷的撇着嘴角,“少废话!能不能救回你一条小命,就看你能不能抓到李光昭了。”停了一下,他又说道,“只要能够将正犯捕获归案,你们的事情嘛,总还有缓颊;若是不能,本官也就爱莫能助了。” “啊,是,是。大人说的是,把这个李光昭逮到才是正经事。”明善招呼文锡和成麟几个,又带上几个内务府的司员,一溜烟的冲出了朝房。心中一个劲的祈求上天,这一次到了客房,顺顺利利的将李光昭捕获,官司了结,自己若是能够躲过这一劫,接下来就上表请辞差事,这份活儿,可是说什么也不能再干下去了。 偏偏好的不灵坏的灵,等他们到了李光昭居住的客房,听掌柜的说,一个时辰之前,李先生出店而去,据说是拜访几个朋友。命人打开他的房门看看,入店时所携带的衣物、箱笼都摆放在墙角,那副样子,倒似乎真的是出门办事,等到晚来还会回房休息似的。 明善难得的明白了一次,命人打开箱笼,认真翻找,只是一些随身穿用的衣服,银钱细软全无踪影,“好个王八蛋!居然用金蝉脱壳之计。”明善恨恨的骂着,回身吩咐,“到门口去看看,富廉来了没有?” 文锡出去,外面人喊马嘶,一片喧阗,一乘蓝呢子官轿停稳,正是富廉到了,“给提督大人请安。”文锡赶忙迎过去,先一步跪倒行礼。 “这是怎么回事?刚才内务府的人来我衙门,说是皇上传下口谕,要捉拿犯徒李光昭,可是真的?” 文锡心中恼怒,暗骂富廉不会说人话,还有人敢假传圣旨吗?只是此刻不能得罪他,陪着笑答说,“大人,请和小的进去,您就知道了。” 半个时辰之后,北京城中缇骑四出,顺着九门分别冲了出去,弄得过惯了安稳日子的百姓交头接耳,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大变故。 第148节 虽然连着两天的时间,连同九门提督府,带大兴、宛平两县的差役四处寻访,侦骑顺四面八方的官道追出去二百里之远,终于还是没有寻获李光昭,他像蒸发了一般,踪迹不显。 李光昭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已经贻笑大方,只不过议论不一,有的说,皇帝到底年轻,似此破绽百出,形同儿戏的报销,居然也会相信?有的则责备军机大臣,象这样的案子,竟任令其演变至今,几乎引起涉外纠纷,不知衮衮诸公,所司何事? 皇帝也很有些失悔,李光昭不过一介草芥之民,却没有想到,内务府诸人畏惧天威,生恐为办砸了差事招至重谴,故而拼了命的想捉住李光昭,将往来所有罪责,都一股脑的推到他身上,以求自保。他叹了口气,今儿个已经是六月初八,明天就是自己寿诞的正日子了,偏偏赶上这时候,闹出了这样一本戏码? 考虑了片刻,皇帝低头看看下面跪着的军机处几个人,“李光昭,还是没有下落吗?” “奴才惶恐。”载垣碰头答说,“李光昭为人甚是狡猾,自知难以躲过皇上如炬法眼,早早隐匿其综,奴才想,如今该犯早已经逸出罗网之外了。不过,奴才已经以公事知会沿途各省,一经缉拿,即刻解送到京,届时将其明正典刑,以为天下人效尤。” “内务府的这些狗才啊,哈!”皇帝负气的哼了一声,“都是一群糊涂虫!居然什么事都要朕来耳提面命?载垣,你份责是管着这些奴才的,让他们以后做事多多上心,别听见什么好话,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是,奴才今后一定详加料理,认真管束,再不敢以卑微之事,上贻君忧。” 文祥觉得这时候不宜为李光昭一个人搅了万寿节庆的欢喜氛围,在一边插话道,“皇上,明天就是皇上大喜的日子,更是万千臣民大庆的日子,请皇上稍息雷霆,圣心垂念万民,又何必为李光昭一介刁民动了肝火?想来他身在天朝之内,还能够长翅膀飞出国门不成?” “罢了,”皇帝从善如流的点点头,“不必为李光昭搅了朕的心思。等一会儿还要到廓然大公赐宴、赏戏,还是说正经事吧。”迟疑了片刻,他说道,“肃顺这几年来,在山西那边的差事做得不错,朕想,以一介旗下的奴才,又不曾读过多少,能够在两年之内,使晋省民情大治,屡立功勋,也算是不容易了,嗯?” “是,”载垣第一个碰头答说,“奴才不敢欺瞒圣主,肃顺与奴才交从甚密,出京任职外省这数年中,每年回京述职,奴才都要到他府上去,向他聊致祝贺之意。肃顺对奴才说,他所能有些微功劳,都是上蒙皇上指点,下靠臣僚用命所得,他自己嘛,未敢居功。” “话是这样说,但朕总觉得,就让他这样留在山西,有些屈枉。更兼以内务府也早到了该整治一番的时候,你们说说,是不是应该将他内调入京,专司其事啊?” 皇帝的语调是在问讯,但内在的涵义却是所有人都听得出来的,文祥虽然和肃顺当年有过很大的一场不睦,也知道若论起革弊的勇气,旗人中还真是很难有出于其右的,当下跪在一边,沉默不语。 “那就这样定下来吧。”皇帝等了片刻,见无人说话,当即决定,“山西那边的事情嘛,着内阁学士,赏戴二品顶戴张集馨去。还有,此事暂时不必落于笔端,朕亲自和他说。” 皇帝没有旁的吩咐,载垣第一个碰头跪安,缓步退了出去。 六月初八是暖寿的日子,先在廓然大公的正殿双鹤斋赐食,是晚宴。六月初九万寿正日,皇帝一早起身,先到供奉了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五位皇帝御容的绥成殿行礼,然后临御正大光明殿受贺。 内设了卤簿请驾,丹陛大乐,以皇子和亲王、郡王为首,贝勒贝子、公侯伯子男五等封爵、文武大臣、翰詹科道,一律蟒袍补褂,各按品级序列,在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鸣赞之下,雍容肃穆的‘庆平’乐章之中,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庆贺大礼。 午时赐宴,仍旧在双鹤斋。皇帝升座、赐茶、进膳、赐酒,不断地奏乐、不断地磕头,等这些仪注完毕,个个汗流浃背,委顿不堪,最好回到私寓,解衣磅礴,好好凉快一下。无奈这是办不到的事,赐宴以后,赐入座听戏,回头还有赐食、赐文绮珍玩,许多的荣宠,不能走也舍不得走。 群臣如此,皇帝也觉得很无奈,但这都是朝堂仪注,更是他大喜的日子,即便再有不顺,亦要咬牙坚持。就这时,皇后身边的李莲英来请驾,说皇后和妃嫔,还有大阿哥、大公主都等着要替万岁爷上寿。 “知道了!”皇帝命人伺候着换了轻纱便衣,起驾去受妻儿家人的祝贺。 起驾到了慎德堂的正屋中,皇后以次,所有的妃嫔都到齐了,珠冠凤衣,一律大妆。几个阿哥和公主是早就被教导好了的,一见皇帝,便纷纷迎了上来跪安,用满洲话恭贺吉祥。然后等皇帝升了座,皇后又领着妃嫔行礼。天气酷热,盛妆的后妃,被汗水蒸发得粉腻脂香,却越显得唇红面白,分外娇艳,好看倒是好看,皇帝却于心不忍,吩咐一声:“都去换了便衣吧!” 好在各人的宫女都带着衣包,又多的是空闲不用的房屋,不妨就在附近更衣,只有皇后回寝宫去换。 等皇后回到廓然大公殿后的戏园,皇帝紧接着也驾到了,进过果盒,随即传旨开戏。宫中年节喜庆,照例要演‘大戏’,那是乾隆年间传下来的规矩。凡是‘大戏’,不重情节,讲究场面,神仙鬼怪,无所不有,万寿节的大戏,总名‘九九大庆’,其中再分麻姑献寿、瑶池大宴、海屋添寿等等节目,几乎把所有关于寿诞的神话,都容纳了进去,只见满台的王母娘娘、南斗、北斗、寿星、八仙、金童玉女、天兵天将,一个个服饰鲜明,形容奇特,齐声合唱着天下乐、太平令、朝天子、感皇恩之类北曲的‘牌子’,载歌载舞,热闹异常,这是在平日里看不到的。 乾嘉的盛况,早已经多年不再复见,这虽是内务府的一片‘孝心’,但皇帝于大饱眼福之余,内心不能没有感慨。大戏完了,接演皇帝亲点的寻常轴子杂戏。时届申初,开始晚宴,皇帝独据正中金龙桌围的大膳桌,皇后带着五阿哥、大公主坐东边第一桌,西边第一桌是佳贵妃、瑾贵妃,各自带着大阿哥、二阿哥、二公主等;其余妃嫔,两人一桌,按照位分高下,册封先后,在东西两边,依序入座。太监传膳,宫女打扇,殿内殿外伺候的人,有两三百之多,但趋奉行走,声息全无,戏台上的唱词科白,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所有的后妃,都觉得这是最享受的一刻,皇帝眼睛向左右看看,心中也大觉满意,转首点头,六福赶忙凑了过来,“主子,有什么吩咐?” “肃顺在哪儿呢?” 六福瞪起眼睛向下面看过去,满座都是赤红顶子,根本分辨不清,“容奴才下去传他过来?”皇帝点点头,没有说话。 六福转身到下面,径直到外省督抚进京祝暇的班次中去找,果然,一寻就着,和他耳语了几句,肃顺起身,跟着他到了楼上,跪倒请安之后,贴近了一点,“主子,有什么事吩咐奴才去做?” “你几时回任?” 肃顺一愣,“奴才本来想,万寿节后,六月十二日出京……” “别等那么晚了,明儿个你就回去。”皇帝说道,“到省之后,把明年的事情交代一下,然后即刻回来,暂时到内务府任职——替朕好好管教管教那些无能的混账!” 肃顺心中大喜,却又有点莫名其妙,“是。奴才自当为主子分忧,只是,晋省之事……” “山西巡抚之任,朕已经和军机处几个人商议过了,另外会选派旁人接掌,你就不必管了。”皇帝说道,“到山西之后,把差事交代清楚了,就赶紧回来,这边,朕还有差事等着你呢!” 肃顺心中满足的叹了口气,恭恭敬敬的碰下头去,“喳,奴才都记住了。” 第1节 拆烂一笔账 咸丰十年的六月十六日,欲雨不雨,是个郁热得让人很不舒服的日子,皇帝的心情和这样的天气一般,只觉得一股抑郁之气,难以宣泄。 听御前大臣、内务府大臣、军机大臣肃顺把这一年来整治内务府往来积弊案子的成果奏报一番,更让人焦躁欲狂,“真是混账!仅只是内务府御膳房一项,只是在采买材料一项上,就多花了三五百万两银子?” “是,奴才疏爬之下,不胜骇异。开始的时候,还当是奴才看错了,后来……还是问过奴才府上的厨子,又亲自带人到市集上走访一遭,方知详情。”肃顺说,“便说猪肉一项吧,宫中各房每日用度,总是在三五十头之多,经由奴才访查之后得知,市面上所见活猪一口,不过银钱十五六两,而宫中御膳房所用的,却是每头七十三两。仅此一项,每日就要多花出一千余两银子。其他……” “不必说了。”皇帝快速的打断了肃顺将欲出口的奏陈,“怎么现在宫中一天就要用到这么多的猪肉吗?” “是。宫中所用,各房俱有定例。而且,而且……据奴才所知,浪费非常严重,一口猪,用不到三一之数,其余所剩,或者舍弃,或者为其中刁奴,转手贩卖肉贩,以为牟利。” 皇帝缓步从御案后面转了出来,背负双手,在养心殿中来回踱着步子,“本来,朕还以为,内务府这些人,不过是为人蒙蔽,本性倒称不上多坏,现在看来,竟似乎是高估了这些人的品行!” 文祥躬身答说,“皇上,何必为这些下贱的奴才动怒?料来这些人家业俱在北京城中,只要皇上一道旨意,将其逐一以国法惩办,也就是了。” “肃顺,你是军机大臣,又领着内务府大臣。你怎么说?” “奴才想,内务府可算是皇上的家奴,而这些人身为奴才,哄瞒主上,侵吞主子的私财,不论到了什么时候,这都是无可恕过的大罪。应该从重处置。” 肃顺说道,“至于奴才,蒙皇上启用,以内务府大臣职衔相交,一载以来,未曾早日洞察其奸,奴才自知有过,请皇上恕罪。” “朕本来想,过了三十万寿节庆之后,即刻启程西行,如今看来,又要拖延上一阵喽。” 听皇帝语出负气,众人赶忙跪了下来,“臣等述职无状,请皇上恕罪。” 皇帝半晌没有说话,任由众人跪在那里,大声请罪,却既不出言慰婉,也不降罪处置,于众人的奏陈很是不满似的。肃顺膝行几步,大声说道,“皇上,奴才以为,西行缓议一事,大大不可。” “哦?怎么呢?” “皇上,内务府下属群僚有贪墨一事,在奴才看来,既可说是公事,也可谓是私事。这是因为,内务府中所有,都是朝廷僚属,更加是皇家家养的奴才。若是为了这些家养的奴才,使皇上西行一事迟误甚或打消,天下臣民会怎么看?他们都会以为,内务府差役,身为奴才,却做尽不法之事,害得皇上圣心动怒,连同早已经下旨订下的……” 他的话没有说完,连同皇帝在内的几个人便清晰了起来,“是啊,皇上,臣也以为,肃大人的话,实在是抽丝剥茧的高明之见。内务府一众刁奴所行不法,不可宣扬太广、太久啊。” 皇帝有点好笑的转过身来,看着肃顺,“肃顺,这一年来,你是真的有所长进了,还是受了什么人的教诲,才能说出这番话来?” “若说教诲,奴才整日陪在皇上身边,能够从皇上身上学到的皮毛,便已经让奴才一生受用不尽。”肃顺微皱着眉头说道,“只恨奴才秉性愚钝,未能学得圣学之万一。” “你也不必如此自抑。不过内务府这件事嘛,也不能就这样放过去。”皇帝本来有心想西行回来之后,再认真处置,转念想想,这一去一回,就要到年底了,有这么长的时间,不知道下面的那些奴才们,又会沟通门路,隐匿家财,做出多少下作事来,“老六不是以宗人府宗正留京办差的吗?就让他会同内务府、九门提督衙门、刑部,于朕西幸之期,认真办理内务府僚属所有贪墨一事。肃顺?” “奴才在。” “等一会儿你下去之后,把往来所有卷宗,并案中人的牍等物,一概转交奕。要是给朕知道你暗中保全,将其中卷宗做留存之用,你仔细着!” “喳,请皇上放心,奴才天胆也不敢行此不义之事。” “朕量你也不敢。”皇帝几步回到御案的后面坐好,又再说道,“这一次的事情,朕回头会亲自召见恭亲王,让他秉公办理,该杀的杀,该贬的贬——对这等贪墨的官员,朕丝毫也不会手软,不要说内务府还有那么几个好官,就是一个也没有,全数革除了,难道天下就没有人可用了吗?” “是,自从上年桂良、灵桂、黄宗汉三人为贪墨情事伏法以后,朝堂内外,皆言皇上法度森明而处置得当,令人折服。而那些贪墨的官员,更是丝毫不敢逾分雷池半步。一年以下,朝野吏治清名,刷新图强之风蔚然已成,这都是我朝重现盛世之兆啊!” 皇帝给文祥的一番说得大感飘飘然,总算他神智未昏,倒还不至于给臣下的一番话哄骗住,“你这个文博川啊,少拿好听的来哄朕。要都是你说的那样的话,内务府这一次的事情,又怎么说?” 虽然是驳斥文祥的话,但看他嘴角带笑,众人知道,皇帝并没有深究的意思,识趣的不再多说,“皇上,军机处接山西巡抚、藩臬二司并学政翁大人的奏折,折子中陈说,山西百姓,听闻皇上西幸,幸与容焉,都盼着皇上能够早一天到晋省去,也好让小民百姓为皇上一致乡梓崇敬之意;二来……也好沾染一番皇上的喜气。故而,以上诸员请旨,到北京来,扈从皇上,从此地启程。” “这份孝心,朕心领了。来回奔波,没有那个必要,而且,用不到几日,等朕到了太原,还怕没有见朕的机会吗?” “是。” 皇帝忽然又问道,“翁同龢在山西几年了?” “回皇上话,翁大人是咸丰八年衡文陕西之后,接圣命,留任山西学政一职,距今已经有三年之久了。” “该到了卸职的年份了,他的继任之人,军机处下去议一议,赶在朕出京之前,就定下来吧。” 顺答应一声,又碰头陈奏,“奴才请皇上的旨意,皇后和后宫中各位主子,可要随行?” 皇帝犹豫了一下,按照他本心所想,是不要带太多的嫔妃前去的,一则没有必要,二来不很方便,最后,这一次西北一行,风沙满脸,去的时候还好,回来的时候,怕已经快到年下了,天寒地冻的,担心众人受不了。只不过,常年困在这深宫大院中,连同皇后,也曾经和自己说过,想伴驾西幸的打算,若是驳回了,于情理上说不过去,“再等几天吧,朕再问问皇后她们。哦,瑾贵妃就不必随驾了。” 众人知道,这一次皇帝出巡,照例还是由大阿哥留京,惇郡王、郑亲王等王室重臣留守监国,瑾贵妃为大阿哥的母妃,自然不宜同行。当下碰头答应,看皇帝没有更多的话说,各自跪安而出。 回到军机处朝房,肃顺摘下大帽子,接过苏拉递过来的手巾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他身宽体胖,最是怕热,每到这个时候,最是痛苦难当,“啊,好舒服,好舒服!” 阎敬铭和他有过同僚之谊,彼此虽无深交,但比起军机处中其他几人,仍旧显得热乎一些,笑着拿他打趣,“上一次见到雨亭兄这样赤膊上阵,还是在户部衙门,办理铁路大工报销一事的时候,想不到这番颜色,倒是在军机处中重现了?” “等一会儿要是主子一步跨进来,少不得问你个惊驾之罪。” 肃顺干干的一笑,拿起朝服重新穿上,不料刚才不脱还能够忍受,这会儿湿透的后背和黏糊糊的朝服彼此碰触,更觉得难过,只好又放在一边,拿起内衬的单衣换上,算是免了赤身之丑,“也别都说我了,还是办正经事要紧。留京之人的名单,内阁已经报上去了,皇上却没有说话,你们怎么以为?” “还不是不满意呗。”文祥脱口而出,“论宗室亲贵,无过六爷,如今皇上出巡,监国之员的名单中却没有六爷……嗐!这让人怎么说才好呢?” 文祥一句话出口,众人都沉默了下来,各自想着心事。撰拟、推荐留京监国的大臣名单,本来是内阁的差事,但内阁阁老中,翁心存老病侵寻,加上当年之事为由头,请长假久已不到,全由武英殿大学士倭仁做主,而倭仁为咸丰二年谏议同文馆和总署衙门一事,和奕闹得好不痛快,这一次大约是记起前情,故意划掉僚属奏上来的名单中奕的名字,并上报御裁。皇帝当然可以乾纲独断的绕过内阁,径直下旨,但那样一来的话,内阁的差事便无端的为人轻视,则倭仁也就只剩下请辞一条路可以走了。 这也算奕有取辱之道,咸丰八年的事情,直到今天,兀自为人所挂怀,便是皇上弃其暇,让他以宗人府宗正一职,办理旗人生计一事,本就有渐次启用的用意在,奈何这桩差事太过得罪人,一年的时间,未有尺寸之进,反倒为他树立了满朝的敌人,从咸丰十年新年之后,来自各部旗下的官员弹劾他的折子,便纷至沓来,大有要用这些折子,将奕掩埋之势。这一次倭仁坚持不肯把奕的名字列入,也未尝不是有这方面的考量。 肃顺和奕不睦,在朝廷中也不是秘密,所以对于这件事,是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过了半晌,他叹了口气,不咸不淡的说道,“多言无益,走一步算一步吧。” 第2节 兄弟叙情 钟粹宫中,皇后、佳贵妃、兰妃、玉妃、云贵人、瑰贵人几个人正在说着话儿,“……姐姐,此事,总要请姐姐向皇上奏陈才是的嘛!”这是云贵人在说话。 “前几天皇上到我宫中来的时候,还问起此事来着,我能怎么说?还不是请皇上御裁呗!”皇后无奈的笑一笑,将载湀放下地,让他自己去玩儿,“我也听人说,西北之地,九月飘雪,最是寒冷不过,众家姐妹,身子娇贵,若是冻伤动病了,不但自己受苦,皇上也会心疼的不是?佳妹子,你说呢?” “姐姐垂怜我等,我等自当感念。”佳贵妃笑着敷衍了一句,神情中却很是不以为然,帝、后万千至重,都能够去得,为什么后宫中的这些姐妹,就去不得? “哎,还是等皇上来了,你们自己去求他吧。” 正在说着话,门口一声唱喏,“皇上驾到!”众女起身到了宫门外,跪倒迎驾,“正好,你们都在这,朕还想着,挨个传召呢,这会儿不用了。” 皇帝入殿升座,让众人也各自坐了下来,左右看了看,“嗯,只有瑾妃不在?也对,她身为大阿哥之母,是不能随扈的。”他心领神会的笑笑,继而说道,“怎么了,看见朕来了,怎么都不说话了?” 说就说!佳贵妃仗着皇帝宠爱,第一个站了起来,跪倒奏答,“皇上,皇上近日来一直为西幸之事烦忧,奴才等本不该更为圣上多增忧烦。只是奴才想,皇上西幸,身边没有个伺候的人可不行,所以,奴才愿意毛遂自荐,陪同皇上一起西去,日夜照料。请皇上俯准。” 皇帝没有说话,又再看了看众女,“你们呢?也和妞妞一样吗?” “是,奴才等也愿意随皇上西幸,尽照料之责。” “若真的想去的话,就和朕一起上路吧。不过,朕可要把话说在前面,西幸不必南巡,路上可能会很辛苦啊。尤其是到了冬季,天寒地冻的,可不许叫苦啊?” “皇上,您答应带奴才等一同前往了?” “岂不闻君无戏言吗?” 和后妃谈笑几句,皇帝起身离开,却并不回养心殿,而是带着西凌阿几个人便装出宫,一路出大清门,过天街,连官轿也不乘,直奔三转桥的恭亲王府而来。 门上人识不得天颜,但西凌阿和六福却是认识了,忙迎上来行礼,“哎呦,西大人,陆公公,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少废话,王爷在吗?” “在,在,才从官衙回来,正在用饭呢。” “带我们进去,有话和王爷回。” “是下人以为又有旨意到府,在前面引着路,进到二堂厅中。 奕一看来人,赶忙站了起来,摆手示意门下人退了出去,撩起袍服跪倒见驾,“臣弟叩见皇上。” 皇帝到他的餐桌前看了看,都是一些素菜,连一丝肉也没有,“怎么,你改吃素了吗?” “这,不是的。只是天气炎热,臣弟脾胃不调,过于油腻之物,难以消化,听郎中所说,暑气正旺的季节,多多用一些素食,于臣弟身子骨更好。故而,便很少食用了。” “这样也好,萝卜青菜。常保平安嘛。起来说话。” 从地上爬起来,招呼门廊下听用的下人将残席撤下,又沏上茶水飨客,弯腰退了出去,“皇上,皇上有什么差遣,命人通传臣弟一声也就是了。这大热的天气,皇上奔波劳累,臣弟心中怎么忍得?” “好久不到你这里来了。而且啊,这等出宫闲游的事情,朕也有日子没有做过了,心中怪想的,就出来走走。”皇帝神情一片自如,轻笑着说道,“刚才进门的时候,听你府里的下人说,你刚刚从府衙回来。怎么样,近来很辛苦吗?” “辛苦,臣弟倒不怕。只不过……臣弟也不敢欺瞒皇上,只是,这情面难碍啊!” “朕就是想听你说说,怎么个难碍法的?”皇帝好整以暇的端起康熙五福捧寿的蓝磁盖碗,小口的啜着,“说说,可有什么难处?” “是。要说这难处嘛,第一节就在于,旗下人家众多,从世祖章皇帝到今天,已历贰佰余年,京中内外,各省旗下人家,若细细牵扯进来,不下百万之众。这其中哪一家的祖上不曾有过从龙入关的血战功勋?哪一家认真上溯,不是和王公贵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又有哪一家,和朝中宗室亲贵,不能扯上关系?彼此相托,不但是臣弟的府中往来奔走者不断,就是怡王、郑王、肃王、礼王等诸多王爷的府上,这一年多来,都是门庭若市,忙个不休。” 奕说道,“事情办得成办不成且不说,只是花在打通门路上的银子,就如恒河沙数,那家境富足的,总还好一点;家境窘困的,又要求人帮衬,又要想法子弄钱。不瞒皇上说,臣弟有时候看到他们那一副穷措大的样子,也真是觉得心疼得慌。” “嗯,这是你说的第一节,还有其他的吗?” “有的。第二节就是,旗下人家,大多每月拿着朝廷的一份公出银子,有的还在朝廷中领着一份钱粮。虽然不能算多,但终究是可以勉强果腹。如今听朝廷有意,要将他们发往龙兴之地,又是害怕日后生活没有了着落,又是担心到了地头,不知道面对着的,是何等处境。每每和臣弟言及于此,都是满面苦涩,惶惶不可终日。” 不等皇帝发问,奕叹了口气,又说,“再有一节,旗下百姓心中大有委屈,皆以为,黑龙江、宁古塔之地,是犯官流属发往之所,这些人自问并无过错,却给皇上……所以,言辞中大有怨怼委屈之感。”这番话他说得吞吞吐吐,皇帝能够猜得出来,不会有什么好话,也不好多问,堂上一时间沉静了下去。 “老六,你说的这几件事,本来也早有人和朕奏陈过,朕不瞒你,有时候想想他们的难处,也未尝不想就此放过此事——数百年的日子都这样过下来了,怎么就到了咸丰朝,就不能让这些人在京中、外省留存,一定要将他们赶回到关外龙兴之地,去受那一番雨雪冰霜之苦呢?但你想过没有,二百年以降,关内的百姓,不论满汉,总人口翻了五六倍之多!圣祖临朝之初,人口不过六千万,而到了今天,超过三亿!这么多人,国家能够用以耕种的土地有多少?每年出产的粮食有多少?在田里耕作的百姓又有多少?在这些人中,又有多少是旗人?朕可以告诉你,连万分之一的比例都达不到!” 一连串的话将奕问得呆住了,“这……”迟疑了片刻,他沉重的点点头,“皇上说的是。臣弟虑不及此,实在惭愧。” “京中大半旗人,于旁的事情,早已经忘乎所以,只有一节,仍自以为根本。就是旗人不善耕种。反倒把田间劳作之事,全数扔给汉人,老六,你虽然是皇家血胤,但当年在上房读的时候,咱们这些兄弟之中,以你是学业为最佳,你说说,这公平吗?” “……如今朝廷推行新政,这些人就左支右绌,抵死不从。表面上看起来,你说的这些话,在在成理,实际上,根本不值一哂。便说这第一层吧,一心想着抗拒朝廷法度,花上无数的银钱,用来打通关节,在朕看来,全数是咎由自取,自讨苦吃!第二层,担心到了关外,生活无着;那些为生活所逼,被迫出关的汉人又怎么说?故土难迁的观念,怕是汉人仍自重过旗人吧?人家能够做到的,为什么我旗人就做不到?再说第三,有人以为,并无过错,却给发遣到苦寒之地,那也不过是有心人借机挑事。朝廷的举措,是不分满汉,尽数北迁,用意是在兴旺关外一片广袤土地,又怎么能和那些犯了罪,被发遣出去的官员并家眷相提并论呢?” 皇帝辩才无碍,侃侃而谈,说到动情处,离座而起,“老六,当年你还很小,朕随皇阿玛他老人家出关去过一次,大大的领略了一番东北龙兴之地的风土人情。那里只有到了冬天,天气比之关内冷一些,除此之外,可称物华天宝,锦绣江山。关内十数行省所有的物产,不论煤、铁、金、银,都有所盛产;还不必提土地肥沃,地势广袤。……”他看奕面带不以为然之色,不好再继续说下去,知道不论怎么和他形容,于关内的人来说,那里终究是一片蛮夷烟瘴之地,不可久呆。 “……朕只是想和你说,将京内外的旗人并各省的汉人北迁,乃是我朝国策,朕断不容许为任何人的劝谏打消了这个主意。这一层你要记住。” “是,臣弟当以百折不回之心,推行皇上的善政。” “有些事啊,没有走到那一步,总还看不到任何成效,自然的,反对的声音也会日渐高涨。”皇帝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又说道,“不过呢,朝廷于肯于北迁的民丁,也不妨给一些奖励的措施。朕想,凡是咸丰十年年底之前,肯于北迁到东北三省的百姓,每家每户一亩土地,由各家自行划定界址,并免除三年钱粮赋税,并一次奖励官银每家每户二十两;咸丰十一年六月三十日之前,动迁起身的,奖励土地减半,银钱减半,免两年赋税;到咸丰十一年十二月三十日被朝廷强逼动身的,则分毫不给、不减。”说完他问,“老六,你以为如何?” 奕脑筋转动得飞快,“皇上,这样说来的话,到咸丰十一年的年底,皇上就要将这些人全数驱赶出关吗?” “朕知道你心软,但为了日后长久,我大清福祚绵延,也不得不下这样的重手了——每年只是各旗公署公出的银子,总数就超过三千万两,这怎么行呢?你想想,这不等于朝廷白白拿银子出来,扔到水里去吗?” “只是……”奕不死心,还想再求一求,“皇上,物有本末,事有始终,两年之期,臣弟以为,是不是太过仓促了一点?” “凡是总有个开头,若都是像你这样宽大的话,还谈什么清理积弊?”皇帝冷笑着,斜睨着奕,“老六,若是说别的人不知道、不清楚,朕不会怪罪他,你也可算是局中人,你拍着胸口说,我天朝经过这二百年的递嬗而下,……”他忆起久藏于心中的一个念头,转而说道,“不提朕这几年,只是皇阿玛在世的时候,又有哪一天不是为天下各省烽烟四起,百姓如水深火热而忧劳圣怀的?老六,你说,是不是?” 奕不能也不敢昧着良心说话,先皇一生清苦,连天家的富贵也未得安享,心中着实为他老人家疼得慌,又一转念,思及自己前年为一点小事所遭受的委屈,眼泪落了下来,“是,”君前不能失了仪注,强自忍着眼泪,用难听的哭腔答说,“皇上……说的是。” 皇帝倒觉得有点奇怪,老六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哭了开来? 过了半晌,奕才猛然发觉,自己流了满脸的泪水,赶忙擦了擦眼角,起身行礼,“臣弟失仪。” “老六,朕这一次到你府上来,并不是为旗人生计这件事,而是为了朕即将西幸,京中留任监国大臣之事,想必你也知道了吧?” 不自然的苦笑起来,“臣弟略有耳闻。总是臣弟当年非行之事,再难有砌词处,其实,此事也怪不得倭大人的。” “老五是个疏略人,本性不坏,只是读得少,做事没有那么多章法。宗室之中,除了朕之外,也就是你的话他还能听得进去。故此朕想,虽然你不是监国亲王,但有些时候,你也要从旁为他筹划一二。” “是。” “还有,上一次大妞进宫去,和朕说起来,想和朕一起到西北去一次,领略异域风土,朕答应她了。”皇帝笑了开来,语气中满是宠溺,“你这个做阿玛的,可不要舍不得啊!” 第3节 西行路上 咸丰十年七月初十,是钦天监选定的黄道吉日,皇帝的车架从北京南门出城,做为期三个月的西幸盛举。 京中留大阿哥载澧监国,宗室之中以惇郡王奕誴、怡亲王载垣、肃亲王华丰、礼亲王世铎;内阁大学士翁心存、倭仁留国辅政,有紧急军国大事,飞报行在之外,其他的事情,由以上诸员会同六部九卿,共同办理。 “儿子跪送皇阿玛、母后。祝愿皇阿玛、母后一路安康,早日归朝。” “朕这一次到西北去,总要数月之期,你的年纪还小,有事情,多多请教你五叔、六叔、倭师傅、倭师傅他们,可不要仗着是朕的子嗣,有任意胡来之行啊。” “是。皇阿玛圣训,儿子不敢不行之如天,请皇阿玛放心。” 随扈大臣、銮仪卫大臣肃顺贴近了一点,小声说道,“主子,吉时已到,请主子登舆吧?” 载澧再一次跪倒,碰头行礼,“儿臣恭送皇阿玛登舆。”以载澧为首,奕、奕誴、载垣、翁心存等朝堂部院众臣,跪送御驾启行,皇帝点头,“那好吧,三个月之后,朕与列位臣工再相谋面!” 转身登上玉辂大驾,十六匹马拉动的銮驾缓缓启动,在宗室、朝臣的目送下顺着官道渐渐远去,一直到看不见了,众人方始起身,各自回城不提。 从京城到太原,千里迢迢,可走之路有两条,一是先南下,走石家庄,穿太行山、过井陉、娘子关一路;再一路是走张家口,过大同、进雁门关再转向南——御驾所行的是后一路。这样既不会为穿行山岭蜿蜒造成车架不便,又可以使皇上大大的领略一番塞北风光,可称是一举两得。 皇帝的玉辂车架非常宽敞,虽然只是一间,但内中既有床榻,又有柜,身处其中,休息办公全然无碍,种种装饰用度,更加是处处彰显天家富贵,也不必一一细表。 六福端过一杯参茶,放在皇帝的身前,“主子,用一杯参茶吧?” 还不等他拿起来啜上一口,只听车架中一角放置的柜的后面,有人声响动,他还当自己听错了,过了一会儿,又传来一声,“怎么回事?还有旁的什么人啊?” 声息立刻消失,看看六福和惊羽,都是一脸的惶恐,“皇上,是奴才……糊涂,不干小主子的事情啊?” 皇帝长身而起,走到柜的旁边,撩起用来遮挡的布幔,‘哈!’了一声,“是你们啊?” 布幔的下面,是秀慧、颖慧和恭王府的大格格,三个女娃娃不好意思的笑着,“皇阿玛,您别生女儿的气啊,女儿只是不愿意和皇阿玛分开……” 一惊之下,皇帝心中有点不高兴了,沉着脸招手示意三个人到自己身前来,“这是谁的主意?” “是女儿的。”秀慧公主小声说道,“阿玛,您……原谅女儿吧,女儿再也不敢了。” 听女儿娇声求饶,做父亲的心中一软,脸上却丝毫不露,“你们的胆子倒大!这一次出来,和你们的母后、母妃说过了吗?” “……” “朕就知道!”皇帝回身吩咐,“六福,你到前面去,告诉皇后一声,就说孩子们在我这里。” “喳!”六福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了。 “做事不经脑子,你们就不想想,你们突然丢失,做额娘的,心里得有多着急?更不用提藏身到朕的车架之中,若是给旁的人知道了,连六福,惊羽,带西凌阿这几个人都要为你所累!要真是那样的话,你们心里怎么过得去?” 三个孩子站得笔直,头也不抬的听着皇帝的训斥,“还有你,大妞!你比她们都年长几岁,怎么也和着她们一起胡闹?若是给你阿玛知道了,还当……” “皇伯父,千错万错都是侄女儿的错,侄女儿以后再也不敢了。” “等一会儿到了潞河驿,你们就下去,到皇后和各自母妃的房中,碰头请罪,知道吗?” “是,女儿(侄女)记住了。” 皇帝叹了口气,又问道,“在车中呆了很久了吧?” “是。女儿是早上……”秀慧偷偷看一眼皇阿玛的脸色,小声答说,“……还没有用过早饭呢!” “惊羽,取几块点心来,给这几个小冤家!” “女儿(侄女)谢过皇上!”惊羽在一边轻笑着,拉着三小的手,领到一边,取出各色点心,又倒上几碗参茶,回头看看,皇帝一脸爱怜的望着孩子的背影,低头拿起奏折,看了起来。 几个女儿都是自幼在深宫长大,能够出外的机会不多,更不提像载澧、载滢那般的出外办差了,咸丰七年,皇帝南幸,虽然也随扈到过江南,但那时候,也只有秀慧公主依稀朦胧间能够记得事情,颖慧还是小娃娃,大妞更不曾跟随,故而这一次出京,在三小看来,真正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了! 皇上在批阅奏章,三个人不敢打扰,趴在车架一角的窗边,撩起布幔,向外张望,已经是初秋时节,路边野花开得正在灿烂,黄白粉红,一片耀眼的妖娆,远处田地间寥寥的百姓,大约也早已经得到本县的知会,御驾经过之时,放下手中的活计,跪倒磕头,一直到车架经过,方才站起身来。 惊羽拍拍颖慧的肩膀,“二公主,可不要探出身子太多,道路不平,难免颠簸,可不要掉下去啊!” 颖慧收回扭得酸疼的脖子,回头一望,皇上正在把笔收起来,麻利的站起身子,跑了过去,“阿玛?不如您给女儿讲故事吧?” “讲什么故事?” “就讲……什么吝啬鬼的故事?” 皇帝笑了一下,“你可懂得什么叫吝啬鬼?” “懂的,女儿问过哥哥了,哥哥说,吝啬鬼就是舍不得花钱的人!” “这话不对。吝啬鬼不是舍不得花钱的人。便如同阿玛吧,”皇帝完全不似一国君主,倒更像是一个很有耐心的父亲,在和自己的女儿说闲话一般,“从咸丰初年咸丰九年,每一年的万寿节庆,臣工吁请,请朕与天下百姓,共谋欢庆。但屡屡为朕以国家用度吃紧为由驳斥——若是按照你的理论,难道阿玛也是吝啬鬼了吗?” 颖慧吐了下红红的舌尖,“阿玛当然不是!” “这就是了。吝啬鬼,是指那些爱惜财务,当用不用的人。圣人说,君子使物,不为物使,就是这个道理了。”这样的话自然不是稚龄幼女能够理解的,他继续解释道,“朕和你们打一个比方吧。假如说,有一天,内务府承衣监为你们几个小公主做了新衣服,阿玛带着你们出去玩儿,走到路上,觉得累了,也不必管路上有无污秽杂物,更加不必管新作的衣物是不是会为之所脏污,阿玛和你们席地而坐——便是这样的道理了。” “阿玛,女儿听不懂。” “别着急,等过上几年,你们大一点,就会明白了。”皇帝双手一拍,笑着说道,“今儿不讲故事了,咱们唱歌吧!” “唱歌?” “是啊,此次西幸晋省,朕偶发奇想,做了一首小令,教给你们唱唱吧。”说着话,他以手指轻叩御案,哼唱了起来,“人说山西好风光,地肥水美五谷香,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吕梁。” 这等乐声是众人闻所未闻的,不但是三小,就是惊羽也愣愣的瞪大了眼睛,“阿玛,再唱,再唱!真好听啊!” 皇帝也给三个女孩子的欢呼逗得来了兴致,“来,朕来教你们唱!” 出京第一天,行至京外三十里的潞河驿便停下来,承办皇差是大兴、宛平两县的差事,皇帝的行辕早已经整理、翻修妥当,随班跪倒,送帝、后等人进入之后,还要应承内务府、礼部、军机处、御前等各级衙门,等到全数停当,早已经累得人困马乏,打不起精神来了。 打不起精神也要强自支撑,这样一份差事巴结好了,日后御驾回銮,叙起功来,换顶戴大约是过奢之望,但吏部考绩,大大的记上一笔,却是板上钉钉的,更不用提奉承好上官,只要上面的人松松手,落袋的银子,就足够一年浇裹了。 三个女孩儿哼唱着刚刚学会的新曲子,献宝一般跑进皇后的寝宫中去了,皇帝由惊羽搀扶着,在一边落座,“怎么了?怎么这么看着朕?” 惊羽脸色羞红,小声说道,“奴才在皇上身边多年,还是第一次知道,主子是如此的多才多艺呢!” “哈!”皇帝得意的一笑,“你不是吧?不过是一首小曲,就值得你如此前倨后恭?告诉你吧,公子这多的没有,满满一箩筐还有富余!” 这番话是当年两个人在秦淮河边二次见面的时候,皇帝拿她打趣的说话,时隔多年,重又在耳畔响起,惊羽一愣之下,双目含情的望着这个早已经将自己芳心俘获的男子,却又自怜卑贱的叹了口气,“皇上?” “…………”皇帝嘀咕了几句,惊羽听不清楚,“皇上,您说什么?” “朕在说,今年是咸丰十年,明年是咸丰十一年,后年是咸丰十二年,是不是?” 这是不消问的,惊羽有点不明白,老老实实的点点头,“是。” “朕不能做食言而肥之人,故而就是心中再想,也只好强自忍耐,等到后年,惊羽,朕和你这番相思情债,你就从朕吧?” 惊羽失声而笑,“您这人?” 用过晚膳,天气依旧燥热无比,行宫不比大内,更加比不上圆明园中那般的殿阁高阔,装潢上虽然有所相近,但论起居住的舒适,就望尘莫及了。 由惊羽和六福伺候着,洗了热水澡,也不过暂缓一时,呆不得多久,又是一身热汗,听行宫外树上,知了的鸣叫之声响彻耳边,皇帝呼的坐了起来,“吵死了!走,出去转转。” “万岁爷,快天黑了。” “怕什么?”皇帝理也不理,一个人迈步走了出去。 出到行宫的外面,迎面正看见肃顺,领着几个人,手中各自拿着竹竿、梯子、抄网等物,在院子里张罗布置,“肃顺,你在做什么?” 肃顺回身一看,赶忙跪了下来,“奴才叩见皇上!” “朕问你,这是做什么?” “奴才……心知皇上最不喜知了……”肃顺停顿了一下,大约是觉得‘知了’一次有辱圣听,便换了一句,“皇上最不喜闻听蝉鸣之声,这不,奴才带人来,想爬上树去,把树上的蝉虫全数捉了来,另行放生呢。” 皇帝心中一热,不枉自己多番保全,肃顺这个狗才,只是这片见微知著之心,朝堂之上,就没有几个人能够比的上! 肃顺似乎能够猜到皇帝的心思,接着说道,“皇上,其实,这不是奴才所能想到的,是经人提醒,方才有所悟的。” “哦?是谁啊?” 肃顺笑着回身招手,“小成子,你过来。” 一个身着六品官服的年轻人低头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奴才成祥,恭请皇上圣安。” “他是?” “皇上,他叫成祥,是同文馆第三期生员之一。入值总署衙门之后,多得文大人、李大人等的赏识提拔,才识过人,办事干练。这一次皇上出京,他也跟从办差了。”肃顺为他说了几句好话,转而神秘的一笑,“主子,说起来,成祥不是外人。主子可还记得善奎吗?” “善奎?哪个善奎?” “就是承继了和公爷爵位的那个善奎啊?金佳氏?” “啊!”皇帝想起来了,“善奎,又怎么了?” “成祥便是善奎之子。” 皇帝于善奎也只是当年在热河招对过几次,并不熟悉,只是觉得这个人言语失节,面目可憎,若不是看在金佳氏一再求恳的份上,这样的人,见过一次之后,就再也不想见第二次了。倒是想不到,今天在这里见到他的儿子了?“你叫成祥?今年多大年岁了、” “回皇上话,奴才是道光二十二年壬寅年出生,今年十八岁。” “抬起头来。”皇帝望着成祥,心中赞叹:善奎一副窝囊相,他的这个儿子,倒是一表人才。而且英俊之中暗藏妩媚,昂藏男子,竟是生了一副女儿的面容,“嗯,刚刚十八岁,就做到六品职衔,可见你还是稍有才情的。” “奴才不敢!奴才下下之才,不敢当皇上天语褒奖,只是多承本部大人提携,方有今日。” “这也罢了,身在总署衙门那边,公务繁重,又怎么弄这些取巧媚上的动静呢?” “奴才不敢!奴才只是想,皇上为国事操劳,日理万机,身为奴才的,除为君父分忧节劳之外,政事之余,我等身为奴才的,便是要让主子能够静养休息,故而奴才想……” “行了。”听了他几番奏答,皇帝不置可否的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你们忙吧。肃顺,你陪朕走几步。” 顺答应着,给成祥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接掌差事,自己则快步跟了上去。 皇帝举步在前,肃顺差着半个身位,弓着腰,亦步亦趋的从着,“肃顺,总署衙门那边的事情你也管了吗?” “奴才不敢。奴才上一次在京中,碰巧文中堂带成祥到军机处来,奴才见成祥很觉得面善,询问之下,方才知道是故人之后。”肃顺急忙答说,“皇上当年于奴才有训示,着奴才好生与善奎交往。而往来之下,奴才心知,善奎为人粗鄙,不为同僚所喜。这府中的日子嘛,也过得很是艰涩。奴才就想,友朋有难处,能够帮一把的,总要伸出援手,帮衬帮衬。因是之故,这数年来,奴才府上和和公爷府上,亦多有往来。只是在奴才出京之后,便短于问候了。” 皇帝想起当年老和公爷过世,自己亲自过府吊唁,还曾经亲见肃顺和荣禄叔侄在一边忙碌,这样说来,这个奴才所说的,倒也未必是假话,确实有一颗守望相助之心呢!点点头,口中说道,“旗人如今大多为即将开始的北迁之事,上蹿下跳,只求能够规避一时,像荣禄、棉宁、还有今天这个成祥这样的,能够尽心竭力为朝廷、为君父着想的,终究是不多。” “圣明无过皇上,荣禄、成祥等,都是心中长存忠孝之年的。” 皇帝转过身去,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这么卖力给成祥说好话?不会是有感而发的吧?” 肃顺老老实实的点点头,“奴才这点小心思,原也不敢欺瞒圣主。奴才上年回京之后,与和公爷府上的问讯又勤了起来,还是善奎的婆娘,一再托请奴才,奴才实在碍不过情面,方才答应下来的。” 说着话,他跪了下去,“奴才交通臣僚,自知有罪,请皇上处置。” “既然你都说了,朕也就不以为非。朕当年行以峻法,只是因为先皇年间,朝臣结党,蔚然成风,心中只顾着党同伐异,全不理国是日非!”他说,“至于朝臣之间,以友朋往来,难道朕也会不让吗?” 第4节 抵省 七月初十御驾出京,八月初六日,到了距离太原府二十里之外的三营店驿站。新任山西巡抚张集馨、藩司彭玉麟、臬司朱光第、学政翁同龢、粮道允云、省内司道府县各级官员在初四日的早上便齐至三营店,准备接驾事宜。 咸丰九年的六月间,肃顺述职完毕,回省视事,把皇上的话和彭、朱、翁等员做了一番交代,当彭玉麟听说不必在太原府内新行肇建行宫,心中大喜!他任职三大宪之一,深知省内这数年来,虽然比之道光年间略有丰盈,但要是在一年之内,建起一座大大的行宫,所要花费的,绝不在少数,更不必提鸩工集材,劳动民夫,伤时害农,所干非细.只不过肃顺打着孝敬皇帝的大旗,自己万万难以说出一个‘不’字来。此次皇上顺天应人,免去晋省一番靡费之举,自然令他欢喜莫名了。当下由衷的赞佩,“皇上圣明,怜惜我晋省百姓,真正是圣君本色啊。” “是啊,是啊。”肃顺附和了几句,转而说道,“不过,行宫虽不必肇建,但帝后等各位主子到来之后,驻跸之所,总要找一处景致秀丽,往来通行又能够顺畅,最好是距离府内最繁华之地,片刻可达的地方。还有,便是内市!我这一次回京,和皇上说起此事,皇上也大为意动。故而,行宫可以不要,内市一定要建起来!而且要建的好,让皇上,皇后等看过之后,心中满意!” “是,抚台大人说的是,这件事,倒是要好好谋划一番才是的。”省内有大工动作,藩司自然是份当其责,无可推诿的,“职司想来,皇上驻跸的行宫,倒还容易——太原府中,多有富豪之家的别业,选好地方,征用一番,也就是了。” “这件事我来做。”肃顺抢着说道,“我看,丰泽号主家所有的晋景园,就很不错。听说是嘉庆年间修建的,时候仍算不上很久,即便有一些有碍观瞻之处,着人整饬一下也就是了。” 翁同龢在一边忽然插话道,“我倒以为不妥。” 众人都知道,翁同龢是皇上面前有数的红人之一,帝眷仍自厚重过外放江南的崇实,与肃顺相比,也不在以下。便如同山西学政之职,这个职衔权利并不是很大,却胜在荣光无比,在省内和督抚大员都是平起平坐,相见的时候,也是行平礼的。而且,学政一职,权虽不大,油水倒很多,旁的不说,只是每到相视之年,来自所取的门生例有的贽敬,就相当可观了。故而连肃顺也很是敬畏几分。“哦?叔平老弟有何高见?” “若真是选用民间庄园为天子驻跸之地的话,只怕日后御驾回銮之后,这片园子,亦当荒废了!” 翁同龢的话给众人提了醒,诚然,皇上、皇后用过的园子,还有哪一个冒天下之大不韪,再行入住?若是那样的话,晋景园这片庄子,岂不就是要真的荒废了吗?到时候即便曹家人畏惧官府的势力不敢追讨索要,百姓又当如何说?肃顺用不到多久就会历任内用,彭玉麟、朱光第,乃至翁同龢几个,都是以君子正色立身的,在山西迎驾,到最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如何能够甘心? 肃顺想了想,说道,“不如这样,此事和皇上请旨,由内府拨出一笔银子来,当做赔累,交给曹家。至于晋景园嘛,不如该做官学?” “改做官学?这个办法好!” “是,确实是好。”翁同龢也大声表示附和,他主管一省教化,开启民智之事,自然是能够得到他的响应。 “然后嘛,就是内市。关于此事,”肃顺又说,“列位可有什么高见吗?” 内市在前明和本朝高宗时候,都是有过先例的,不过那时候的内市和这一次要在山西搭建的,另有不同。首先说,当时不论买卖双方,全都是由宫中太监、宫婢、甚至六部司员假扮而成,目的是哄皇帝一笑;第二,内市肇建,都是在京中、圆明园中寻一片地基,随即搭建而成,而以上种种,在山西都是不能原样照搬的。 “我想,是不是就让小民百姓,省内众家商贾,到内市售卖?” “这怎么行?白龙鱼服尚且易为鱼虾所戏,更不用提明知道真龙在前,若是真有奸宄之徒,伺机发难,这份责任太大了!”朱光第摇头摆手一起来,“此事毋庸议!” “杏簪兄稍安。”彭玉麟说道,“皇上的脾气,本就是喜欢热闹,当年在金陵,也是有过前例的。与其皇上在行宫中呆得腻了,只带着几个仆从宫外……”他不敢说‘冶游’,话到嘴边,又改成了,“到宫外体察民情,安危不能保,我等身在朝堂,魂梦不安;反倒不如就按抚台大人的话来办。最起码,能够在内市之中做售卖的,都可以经由各级衙门三察五审,等到天子驾临的时候,更是有御前侍卫、善扑营、本省府道各级衙门的官人扈从,岂不是比之前要安稳得多吗?” 朱光第为他的一席话说得沉默不语,半晌才说道,“那,商贾审查之事,又当如何?” 皇帝的脾气肃顺和翁同龢摸得最清楚,立刻接口道,“穿用之物自然不必提,只要多多派人,认真盯防,料无大碍;倒是入口之物,不论是何等营生,都要派员日夜监看。便是那些自称祖辈传承而下的,更是要亲自验看过古方之后,方准进驻。” “大人这话莫不是说笑?旁的人不说,美和居老陈醋,距今已有五百年,古方一辈一辈传承而下,密不示人。你又如何验看?” “叔平兄这话才真是笑话呢。清徐陈醋,本也是供奉大内之物,其时难道就不曾为朝廷验看过古方了吗?顺治初年,山西巡抚以老陈醋进献朝廷,十三监不也派人到晋省来,验看过古方之后,方才准予以内廷供奉的吗?” 看两个人有流于意气之争的征兆,彭玉麟两个赶忙在一边劝解,“二位老兄所言皆无舛错,美和居不愿以古方示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左右不献出方子来,就不让他们到内市站一席之地罢了,何必为此伤了和气?” 肃顺眨眨眼,也不再多说,“正事有了着落,就请两位多多辛劳吧。” “不敢。”彭玉麟和朱光第客气了几句,起身告辞。 肃顺想了想,吩咐一声,“来人?拿我的片子,请曹庆福曹老兄到府衙一叙!” 听巡抚大人派人来请,曹庆福不敢耽搁,把店里的事情料理一下,跟着来人进到巡抚衙门,“给老公祖请安。” “曹老兄,本官听说,这一年多来,你的日子过得很不顺心啊。”肃顺脸上满是促狭的笑意,开声问道。 曹庆福脸一红。自从上一年,他迫于肃顺威慑,不得已进言自家主母,央求曹寡妇为丰泽号祖产,为曹家上下数百人丁打算,北上京中,以色事君。最后因为有皇上的话,肃顺不敢再问,此事也就这样黑白不提的过去了。谁知道曹庆福在其中妄作小人的事情给曹杨氏身边人透露出来,他这般小人行径,为人不齿,总算念在他伺候过曹家两任主子,不好把事情做绝,让他到太原府,担任分号的掌柜,一直到今天。 听肃顺言语揶揄,曹庆福有火也不敢发作,赔笑说道,“大人说笑了。” “这可不是本府在和你开玩笑。本来嘛,我知道你本心是为保全祖产计,奈何给府中的那些小人算计,居然以为你有背主求荣之心?又借机将你赶出府来,分号掌事,说起来好听,说白了,还不就是下等伙计?” “大人圣明。只是,曹某势穷力蹙,又能如何?” “不行!”肃顺是一派急公好义的神色,“老兄总算是为肃某受过,这件事肃某不能不管!” 曹庆福不知道他是作伪还是真的有心为自己出头,心中暗道:若是早想为自己打抱这个不平的话,一年前自己为族中各房赶出来的时候,怎么又不说话了?这样看来的,还是作伪的居多。当下也不说话,只是听着。 “曹老弟,本官知道你心中委屈,如今就有一条为你自己出气,也为本官有大好处的路子,你走不走?” 曹庆福落到这步田地,心中委屈到了极点!自己不过是要牺牲曹杨氏一个人,却可以保全和族祖产,如今反倒为这些自己本来要保全的人和声共气的哄出本族,如何能够不气,“大人您怎么说?” “皇上即将西幸晋省,此事你知道吗?” “知道。”曹庆福点头,“听说,还要在太原府肇建行宫呢?” “不!行宫之事,蒙皇上垂怜晋省百姓,已经给免除了。不过,本府和省内大员商量了一下,想把曹家所有的晋景园拿过来,整修一番之后,以为皇上、皇后娘娘、后宫各位主子,以及随扈而来的几位小主子驻跸之用。” 肃顺要言不烦的把此事和曹庆福说了一遍,“不过,”他说,“晋景园为御驾驻跸之后,怕就不能再做你曹家人别业之用了——你想想,就是还了给你们,难道你曹家人还敢入内居住、使用吗?” 这是不消说的,曹庆福不用他提点,也能想得到,“是,大人说的是。” “以上嘛,不过是让曹家伤财之法。还有一个,便是伤人之法。” “大人这话,小的不明白。” 肃顺和他密谋多时,订下办法,双方按照约定好的,各自行事,只等明年皇上西幸到太原,大功告成之日,肃顺不必提,益发得皇上赏识;曹庆福也可大大的出一口胸中的腌臜之气!到时候,甚至可以以族中微末的下人,摇身一变而为本族之长,也未必是不可能的! 刚刚过了午时不久,远处尘土飞扬,也不知道有多少匹马,卷地而来!在驿馆门口等待的听差一路跑进去送信,张集馨几个人迎了出来,来者也堪堪到了眼前,却不是御驾,而是前导的御前大臣肃顺。后面跟着的是蔡斌等亲卫及一众御前侍卫。 肃顺从马上下来,笑着向张集馨拱拱手,“椒云兄,别来无恙啊!” “给中堂大人请安!” “不敢,不敢!”肃顺行了一礼,容等几个人站起来,开口问道,“可都准备好了吗?” “中堂请看!”三营店一路通向太原府的管道,早已经府城及首县阳曲派人重新铺垫、清扫,官道正中,是新近搭起来的彩棚,红绿五彩的绸缎在风中来回摆动,一条红地毡从接驾亭的阶下铺到行宫的深处,再远一点,是山西绿营特意打磨上漆的十八门火炮,火炮各有三名炮手,脚下打开的炮箱中,黄澄澄的礼炮逐一摆开,在它的身前,是绿营兵士穿着崭新的号衣,列队守候。 “嗯,做得好!”肃顺收回目光,满意的点点头,“哦,椒云兄,听说准格尔几位台吉到省了?” “是,有这件事。”张集馨说,“是本月初三日到的太原,我已经给皇上上折子了。” “我知道,我知道。皇上着我来问你,这几个人现在可好?” “很好,职下已经命人将他们安置在府城管驿之中了。” “等一会儿接驾之后,你去安排一下,皇上说,进城之后,即刻传见这几个人。” “是,职下这就派人去办。” 说话间,御驾自西而来,黄尘影里,斜晕闪耀,锦衣如绣,如一条五色金龙,冉冉而来。众人知道是御驾到了,各自整理朝冠,望影碰头。另外一边,绿营兵士手脚麻利的将礼炮塞进炮膛,隆隆巨响中,轰鸣礼敬。 晋省上下,翁同龢不提,也只有张集馨在上一年离京赴任之时,曾经给皇上招到御前,奏答一番,却也没有看得很清楚,更遑论其他人? 这一次好不容易皇帝西幸,到了太原,跪了一地的官员,又是紧张,又是好奇的扬起脸来,都想看看这大清国的玉尊天子,到底是长得什么样子? 很快的,前面的香鼎宝瓶、翠华紫芝、信幡绛引等仪仗过后,皇帝乘坐的法驾乘舆到了近前,这就是所谓的九龙乘舆,样子像个带栏的四方月台,四根盘龙柱上架着明黄云龙顶篷,四角站四个太监紧护明黄帷子,令人遗憾的是,黄幔低垂,外面的人看不见皇帝在里边是什么模样。 乘舆在红毡前稳稳停好,两个小太监各自上前,用手中持的金钩撩开黄帷帐幕,皇帝头戴明黄天鹅绒东珠冠,九龙披肩轻轻覆在金龙褂上,马蹄袖雪白的里子翻着,缓步起身,走下九龙口。 “署理山西巡抚,赏戴二品顶戴,臣张集馨,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个时辰之后,皇帝置身行宫正殿之中,张集馨等重又行了君臣大礼,随后跪好,等待问讯,“朕这一次西幸,于晋省上下,又很增了一番疲扰吧?” “晋省百姓,自上一年闻得皇上御驾将到省来之后,无不欢欣;均说,皇上登基十年来,安抚百姓,圣心每有垂怜小民,百姓正想找机会报答皇上,此番皇上西来,百姓瞻仰天颜之外,更可以将这番拳拳孝心,上呈天子。故而多有乐捐,从无一户一人,以为疲扰。” 皇帝明知道张集馨在说好话,心中仍自满意,笑笑没有多言,转头向下看看,用手一指,“哪一个是朱光第啊?” 朱光第听皇帝点到自己的名字,膝行两步,碰头奏答,“臣朱光第,叩见皇上。” “朕听过你的名字,不论是在湖南,还是在山东,你的差事都做得很不错!朕听说,你不论在哪一省任职,家乡的一方黄木对联,都是从来不离身的?”他很觉得有点好笑的问道,“可有说乎?” 朱光第脸一红,“回皇上话,有的。”他从小熟读律例,自命是宰尹、张汤一类的人物,后来以黄木自刻了一副对联:青鸟飞相逐,乌龙卧不惊。乌龙就是黑狗,不过是嫌之粗鄙,弃之不用而已。至于对联中的话,是取飞鸟相逐,狗卧不惊为太平日子的景象,用以自况的。 皇帝笑了,“这一副对子,虽用词浅显,却立意深刻!刑名一道,有人以为是上干天和的差事,做这一行的,更为人以为是身在刑案,手判生死,煞气极重,于家门未必是幸事。殊不知,朝廷养士、用人之际,每一处都是大有用处,便如同这藩臬二司吧,一个管钱粮,管人事;一个管刑名案子,不论哪一个,都是事关小民福祉,故而,万万不可有丝毫疏漏之处哩!” “是,皇上说的是,钱粮、刑名二项,正是事关小民福祉,不可有半点大意之处。” 第5节 未竟 皇帝又转而问彭玉麟,“朕这是第二次见你了吧?” “是,咸丰七年的时候,皇上巡视江宁铁路大工,臣有幸瞻仰天颜。” “刚才说过了朱光第所管的差事,这一次说说你。朕知道,你在安徽当值的时候,为人峻厉,却又有革除弊政的勇气,故而在任上,官声甚好啊!”他摆摆手,制止了彭玉麟要出口谢恩的话,“山西这里,民风淳朴,很多钱粮上的事情,甚至还是前朝陈陈相因而下,朕听肃顺奏陈过,做一省藩司,你的责任很重啊。” 听皇帝天语慰婉,彭玉麟心中热乎乎的,伏地碰头,“圣明无过皇上。山西自古以来,粮赋各项,便错综复杂。臣不敢说在任上殚精竭虑,但也丝毫未敢有半点疲塌,只求能够比完钱粮,上不负朝廷养士之恩,下不负百姓殷殷切望。今日听皇上天语教诲,臣更当剀切一心,认真报效,将省内种种钱粮弊政,逐一清理!” “嗯,你能够有这样一番心思,也不枉朕破格捡拔你为省内大宪之一。”他说,“你们记住,只要是有心为民,有才报国的,都不必担心无出头之日。朕要的,就是那些肯于为国出力,为百姓解愁的清正之员。只要存着这样的心思,清名在躬,任是谁,也休想动得你们分毫!” 众人自然又有一番碰头谢恩的奏答。“张集馨,朕在路上接到你的奏陈,准格尔部四位台吉到了太原府了,可是的?” 集馨说,“车凌、车凌乌巴什、车凌孟克和阿穆尔撒纳四位台吉,从新疆万里叩阙,本想到北京,御前奏答,后来听臣说,皇上不日抵省,方才打消了主意。如今臣已经按皇上朱批所示,将他们安置在府城管驿之中了。” “他们这样远路而来,是为了什么?” “听车凌台吉所言,是为了驻乌鲁木齐定边左副将军成衮扎布杀良冒功,伊犁将军瑞郡王奕志包庇属员,欺压外族,瞒哄朝廷一事。”(注1) “哦?”皇帝清秀的眉梢猛的向上一扬,“有这样的事情?” 集馨不知道皇帝的脾气,看他表情骤变,奏答之间更加了几分小心,“臣经人传译,与车凌答话之间,听他说,新疆伊犁、天山南北两路,多有回汉各族,与俄罗斯商人往来走私,后经朝廷谕旨,多次派兵进剿,走私各族,不但不偃旗息鼓,以避王师,反倒明火执仗,与天军对抗。定边左副将军成衮扎布剿贼不成,不惜杀害无辜各族百姓,向朝廷邀请功赏……” 皇帝大大的楞了一会儿,这件事居然有俄罗斯人掺和其中了?心念电转间,想起来咸丰七八年间的一件旧事。 新疆幅员辽阔,与俄罗斯接壤之地众多,历来是众多走私贩子的天堂,从本朝立国之初,朝廷便有所耳闻,只不过那时候新朝立足未稳,着实难以顾及。等到康熙年间,两次征剿准格尔,虽然有地貌广大,粮草接应不上等原因。但来自俄罗斯的接济和资助,未始不是葛尔丹屡屡难治的原因之一。 到了咸丰初年,派瑞郡王奕志,领伊犁将军,驻守伊犁,他是高宗三子永璋之后,道光的四弟绵忻之子,和新君是堂兄弟,也是道光临终前受命托孤的重臣之一。和很多旗下人一样,奕志读得不多,又爱惹事,弄得在京中如过街老鼠一般,最后咸丰没有办法了,把他远远的打发了出去。 俄罗斯的贫瘠落后,远甚于天朝,新疆之地,与之领土接壤,更兼以地广人稀,朝廷之力鞭长莫及,自然就成为走私贩子的天堂。一年之中,伊犁并天山南北路流入俄罗斯的金砂、皮毛、盐茶、丝绸等物不计其数!不但朝廷受累,少了大笔的过关赋税银子,就连百姓,也深受其害。那些秉性粗野的俄罗斯汉子,到了新疆土地上,每每饮酒无度,喝醉了就做坏事,酒醒之后,纵马而去,小民到官府报案——这样的案子,一千年也休想破得——官府无可奈何,也只好好言安慰,敷衍了事,时间长了,民情大坏! 咸丰七年,克里米亚战争战争打过,俄军大败亏输,俄皇为求缓解国内日趋紧张的气氛,把目光投向远东的中国,但他还未敢轻举妄动,天假其便,英法联军借大胜之机,对中国动武,给俄皇看到了苗头。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英法联军会输得这么快!安山湖一战,数万英、法、印三国联军全数被俘,俄皇收起了趁火打劫的如意算盘,改为派外交部副尚,名叫格尔斯的,到中国来,一则表示庆贺,二则探听虚实,第三,则是为两国政事交往。(后文详叙) 在北京的时候,格尔斯觐见恭亲王一行,寒暄之后,提出俄皇的要求:在圣彼得堡仿效大清与英法美三国签订的合约,设立中国领事馆,增进彼此联系;第二,伊犁南面的要隘,特克斯河流域一带,广二百余里,长四百里的一大片疆土,版图归属,历来是一个很繁杂的纠纷,这一次俄罗斯人提出,由双方指派‘分界大臣’酌中勘定新界;此外通商口子三处,只开嘉峪关一地,取消西安、汉中。苏俄商船可到松花江伯都讷,苏俄领事仅设吐鲁蕃一处;最后是贸易,增加天山南北路俄商贸易,纳税条款,由中俄两国共同商议。 这件事在当时引起极大的反响,总署衙门一边认为,既然新疆一地,俄国走私贩子已经到了禁无可禁的地步,还不如就此放开边禁,允许正当商人往来交涉;朝廷派人监管,也好能够收到敛财之效。 总署衙门共商的结果报到御前,皇帝准了在俄罗斯首都建立中国领事馆的要求,新疆开边禁,增进两国往来的事情,却一时没有决断,只说想一想。奕不以为意,碰头而出。 但到了第二天,就有咸丰五年的新科进士,现在翰林院任职编修的丁宝桢,上了一份奏折,“……俄人蚕食新疆,并吞浩罕,意在拊印度之背,不特我之患,亦英之忧也,奕若能悟英使辅车唇齿,理当同仇。近来之立功宿将,如岳斌、鲍超、刘铭传、善庆、岑毓英、郭松林、喜昌、彭楚汉、李云瑞等,或回籍,或在任,酌量宣召来京,悉令其详议筹策,分驻京通津站,及东三省,以备不虞。山有猛虎,建威销萌,故修武备则谋定。臣非敢迂论高谈,以大局为孤注,惟深观事变,日益艰难,西洋挠我政权,东洋思启封疆,今俄人又故挑衅端,若更忍之让之,从此各国相逼而来,至于忍无可忍,让无可让,又将奈何?无论我之御俄,本有胜理,即或疆场之役,利钝无常,臣料俄人虽战,不能越嘉峪关,虽胜,不能薄宁古塔,终不至掣动全局。旷日持久,顿兵乏食、其势自穷,何畏之有?今该王大臣未老而精锐尽澌,欲战不能,而俄人行将城于东,屯于西,行栈于北,纵横窟穴于口内外通衢,逼胁朝鲜。不以今日捍之于藩篱,而他日斗之于庭户,悔何及乎?” 奏折呈上,清流纷起相应,都认为和俄罗斯交好则无妨,开新疆之地的边禁则断不可行!皇帝给吵得头大如斗,最后没有办法,只好顺应清流所请,只准了俄罗斯提出的重新勘定界址一事,开禁贸易的请求则尽数驳回,方才了事。 格尔斯很失望,但也无可如何,最后双方仿效英法两国前例,互相签订《北京条约》,泱泱不乐的回国自去向俄皇解释不提。新疆这边,只是高兴了各族的走私贩子,却于百姓疾苦,一无所解。到了咸丰八年的年初,有鉴于新疆走私严重,朝廷敕旨瑞郡王奕志,派兵痛剿。差事落到定边左副将军成衮扎布的头上。 成衮扎布带兵缉私,不料走私贩子的武力居然强于官军,接仗之下,给人家杀得大败,成衮扎布畏惧朝廷峻法,在当地残杀各族百姓,甚至包括一些在新疆传教的俄罗斯教士,也遭了无妄之灾。给他砍下不知道多少良善百姓的人头,带回伊犁,向主官报捷。 瑞郡王奕志不知有诈,照例向朝廷请功,朝廷自然有所封赏,又赏成衮扎布黄马褂,又赏了奋勇巴图鲁称号,一时风头无两。 被他残杀的各族百姓自然不服,汉人也还罢了,到所属官府呈告,无所告慰下,多选择忍辱吞声;回、维各族却各自向本族台吉求恳,车凌等台吉受族人所托,到伊犁将军行辕呈诉,不料奕志根本就不能秉公而断,反倒以为车凌等与沙俄勾结,走私往来,进而攻讦朝廷大员,将这些人轰赶了出去。 车凌等人无奈,商议之后认为,一国的郡王,包庇属下,自己等人势穷力蹙,在本省休想能够扳得倒他,如今也只有入京去告御状!方有挽回机会,于是和其他几部的台吉议定,一路东行到北京去,御前呈诉,就不信,大清朝没有王法了? 一路走到西安,陕甘总督张亮基对他们说,皇上圣明,闻听此事之后,定会秉公处置,断不会使屈者更屈的事情出现,不过,御驾即将从北京出发,西幸山西,不如就在西安暂时住下来,等皇上来了,当面呈诉。 车凌却认为族中百姓翘首企盼,只等赍旨而返,将这一众残害本族的混账行子绳之以法,若是在西安坐等,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于是谢过张总督的好意,准备到太原去叩阙。张亮基想了想,以为并无不可,当下起草的奏折,一路送至行在,一边又派人保护着几位台吉,出了陕西省境,方始拱手作别。 听张集馨说过一遍,皇帝沉吟了半晌,不置可否的一笑,转开了话题,“今儿个招对晋省臣工,本来只是想和大家说说话,谁知道最后又弄成这般朝堂奏对的模样了——不说了,一切等进了城,朕见过回部各位台吉之后,再定吧。” 看皇帝面带倦色,肃顺给张集馨见过使了个眼色,众人碰头跪安而出。 八月七日,御驾从太原府北门入城,前头是四驾九龙明黄曲柄盖,接着依次是翠华紫芝两盖、青、红、皂、白、黄五色的二十柄直柄九龙盖,八色纯紫、八色纯赤的方盖跟在后边……其时正值辰牌,丽日当空、微风剪拂,华盖蟠飘带舞,显得十分壮观。华盖过完,便是七十二面宫扇,有写寿字的,有绘双龙的,孔雀雉尾,莺凤文采,一面面耀日眩神。接着是十六面大蟠,上头写着“教孝”“表节”“明刑”“弼教”“行庆”“施惠”“褒功”“怀远”“振武”“敷文”“纳言”“进善”等字样,还有四金节、四仪锽氅、八旗大纛,旗上绘有仪凤、仙鹤、孔雀、黄鹄、白雉等样禽,游鳞、彩狮、白泽、角瑞、赤熊、黄熊、辟邪、犀牛等瑞兽,看得人眼花缭乱。 前头仪仗已经过去很长,后头的仍源源不断走来。一百二十面门旗已经出完。肃顺气宇轩昂地骑在错金鞍的黄马上,后头西凌阿、佐齐、带着四十名侍卫,一色金甲戎装,红顶翠羽,数百名禁军手持金钺、卧瓜、立瓜、金瓶、金椅、金杌、大刀、弓矢、剑戟等浩浩荡荡随后跟出。此时城内城外鼓乐动地,一片山呼,“咸丰皇帝万岁,万万岁!” 为达到与民同庆的至意,帝、后二人同乘九龙乘舆,甚至将法驾四周原本放下来的黄帏全数挑起,百姓跪在地上,略略抬起头,就可以看到大清国的天子与皇后,正端坐其上,笑盈盈的向百姓点头致意。 注1:伊犁将军。新疆建省之前,一地军政大事,由伊犁将军统管。听名字似乎是以军职管文事,其实,伊犁将军的职掌很多,分别是统帅驻军,保持武备;考察官吏,定其升迁;屯田置牧,组织生产;核征赋税,奏调经费;管理台卡,巡边守土;办理王公入觐及藩属事物。 其下下辖三路,以东、北。南分之。其中除北路归伊犁将军直属之外,东路有乌鲁木齐都统;南路有喀什格尔参赞大臣、协办大臣;再之下分别有伊犁参赞大臣,领队大臣、塔城参赞大臣、领队大臣(北路);哈密、镇西、古城、乌鲁木齐领队大臣(东路);以及南路所有的吐鲁番、叶尔羌等地办事大臣等。 关于新疆,后面还会有详细的交待。 第6节 绿营 在府城见过晋省上下官员,皇帝命人把车凌、车凌乌巴什、车凌孟克和阿穆尔撒纳四位台吉招到自己面前,这几个人都不会说汉话,只能由礼部礼宾司的通译官代为传译。 语言虽听不懂,但看着车凌几个人且哭且诉着,把瑞郡王奕志纵容下属为害一方,剿贼不成,杀良冒功的事情说一遍,又呈上准格尔各部百姓联名签署的万言,请求朝廷处置这两个逆臣,还百姓一个公道,皇帝铁青着脸色,示意六福将万言收好,勉强笑着点点头,“万里来朝,你们不容易!既然家里有些不和家务,就在这里多住些日子。朕身为四海之主,以公正之心待天下,你们放心,这件事,朝廷断然不会为了案中人是朝廷亲贵,而稍有回护!一定会还你们,还有准格尔各部百姓一片晴朗天宇!” 首的车凌台吉满眼是泪的碰下头去,“奴才知道,伟大的博格达汗,一定会为我等异族百姓主持公道的!” 皇帝自然又是好言抚慰几句,命人将准格尔部的几位台吉带了下去,目送几个人远走,回头无奈苦笑,“刚刚才到太原,就闹出这样一处戏码!嘿!你们说说,该当如何处置?” “奴才是兵部尚,伊犁出了这样的大事,成衮扎布纵兵为祸,奴才难逃失察之罪。”随扈而来是赛尚阿第一个免冠碰头,“奴才自请处分。” “汀公,你虽然是兵部尚,但新疆距离京中万里之遥,若说这件事中有什么人要背负责任的话,第一个便是朕。朕早就知道奕志这个人,所琢非玉啊!只不过碍于先皇、皇叔的面子,恶恶却不能去——姑息养奸,正说的是朕这样的人了!” 文祥等军机大臣、张集馨等晋省司官,一听皇帝说这样的话,就知道奕志一条性命断断难保了!只听皇帝继续说道,“朕有时候真是搞不明白,怎么如今的旗人,都变成这副模样了?上一年朕处置桂良,本意是想借此给天下吏员一个警醒,殊不知……哎!文的、武的……都是吏治、赋税不均、狱讼不平……白日不照之处即有覆盆之暗。不好好理一理……再败坏下去不得了……”说完便沉默,只用手不住抚摸案上一柄紫玉如意,时而端茶一啜。 文祥跪在地上,沉吟了片刻,方始说道,“料想奕志、成衮扎布二员,不过微末下臣,累受先皇、皇上的捡拔,许以高位,却不思报效、沆瀣一气瞒哄朝廷,可称罪无可恕。此番事发,也算他们恶贯满盈,奴才请皇上的旨意,派一二朝中大员,西去新疆,在万众之前,将这两员逆臣,明正典刑,以慰各族百姓之心!” 赛尚阿比文祥想得更多,方才皇上的话中,大有自怨之情,这是一定要分扯得明白的,另有一层关系的是,这件事关系到皇帝的体面,是一定要再三保全的。思索着,再三掂量,说道:“奴才以为……成衮扎布不提,奕志也有他的过人之处,在新疆练兵多年,更能够善待将士、各省贬员,这些也不能一笔抹倒。只不过一是要念及先帝栽培他的一番苦意,二是要念及皇上平日对他谆谆教诲的恩情,他做下这样的事情来,更显得其人饰败讳过、欺君罔上为‘大不敬’之罪是如何的可恶!功过不可相抵,他仍是死罪难逃。” 他喘了几口气,又说道,“奴才以为奕志原本不坏,坏在他贪功求进,欲图更邀恩宠。存了这个私意,渐渐败坏了天良。再者,他私地里那些龌龊行径,如果公布天下,实在有失朝廷体面。奴才以为,可着令他自尽以谢天下——这是奴才的小见识,请皇上定夺予裁!” 在座的俱是宦海多年爬起来的人精,赛尚阿的话说得虽委婉,绕的只是一个弯子,皇帝任用奕志并无过错,是该员自己‘变’坏了,辜负了君恩祖德。这样既打老鼠又不伤花瓶,已是人人听得心里钦敬,暗道不愧是常在军机处的老臣子,这番话说得,果然面面俱到! 果然,皇帝也大为满意,点头称赞了几声,“就这样定下来吧,军机处下去之后,即刻拟旨,着……兵部侍郎万青藜和刑部左侍郎郑敦谨,赍旨到新疆,军前传旨。奕志和成衮扎布两个,一个赐自尽,一个立斩军前,以为天下敢于欺君罔上者戒!” “喳!” 用过午膳,皇帝由六福几个伺候着,换上一袭戎装,万丝生丝冠、瑞罩、明黄缎料的褂子,出了晋景园行宫,外面早已经静过街,空荡荡的了无人影,皇帝翻身上马,“走,随朕去看一看我大清绿营将士的风采如何!” 自从咸丰八年闹出一场哄传天下的兵士哗变的风波之后,张运兰操演兵士的时候,轻易不敢再有打骂、训斥等言行,但他没有读过多少,胸中所有的整训之法,也都是当年在光武新军军营中学来的。 光武新军入营士卒虽都是半路出家,但白纸好作画,上至统兵大臣,下到营中庶卒,从头来过,自然能够收如臂使指之效,但绿营则不同了,数百年积习,军士们的疲塌作风,早已经浸透到了骨子里,当初一再训令之下,仍自没有什么效果,更不用提长官督促不严,也就更加雪上加霜了。张运兰伤透了脑筋,却没有丝毫办法。 一直到咸丰八年的年底,醇贝勒奕譞带神机营出京到晋省,和山西绿营士兵做军中比武,结果可以想见,绿营兵败得一塌糊涂,不论操演、阵法、放枪、厮杀,统统不是神机营的对手,虽然彼此都是军中袍泽,不会有什么真正的伤亡,但绿营兵士难免心生愧疚。彼此都是血性男儿,眼看着同样是汉人的兵士在校场上耀武扬威,自己却只有婉然垂首,如何能够心甘?便是在这种知耻近乎勇的观念之下,绿营兵士的操练之风丕然一变,两年以下,训练也卓有成效起来。 此次皇上西幸,张运兰早已经得到巡抚大人的知会,知道御驾一定要到绿营,巡阅数年而下的练兵成果,故而早早的做了准备,“你们都好样的!这一次皇上到山西来,就是要看看你们演练之下的成果,哪一个也不许出纰漏……” 张运兰言语无味,丝毫不能带动兵士的热情,只是绿营军制,首重军纪,兵士们不敢出言,站在下面,昏昏欲睡。好不容易等他说完,各自归营休息。 还未到午时,御前侍卫、善扑营、锐建营、内务府、太监等前导队先行到了军营,对校场上站得笔直的兵士看也不看一眼,径直分散开,展开警戒,内务府众人和十几个小太监则到了大帐,不问青红皂白,将帐中的陈设,胡乱堆弃在一边,拿扇屏风一挡;将随身携来御用的法物,以及黄绘绣龙的桌围,椅披,帷帐等等铺陈起来。 过了未时,太原府城通往绿营驻地的官道上烟尘大起,张运兰等人知道,是御驾到了,各自在辕门外站班迎候。过了片刻,马队冲到辕门外,却并不停下脚步,而是一路冲了进去。到大帐外,方始停下,各自从马上跳下来,列开队形。 接着才是御驾,皇帝骑着一匹枣红色的御马,马蹄的的的到了辕门口,看看跪倒迎驾的武官打扮的众人,“哪一个是张运兰?” “奴才张运兰,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楞了一下,似乎很为张运兰这样奇怪的称谓惊讶。回头看看肃顺,他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这会儿无暇细辨,皇帝用马鞭一指,“站起来。” 张运兰应声而起,却不敢抬头,由皇帝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生得非常魁梧,方面大耳,一派昂藏之气。大约是第一次觐见天子,神情有点紧张,手也是微微发抖。 “朕记得,你是咸丰三年从军的,是不是?” “是。奴才祖籍山东,咸丰三年的时候,家里……” 他的话没有说完,给肃顺叱喝了一声,“问你什么就说什么,不相干的事情不必提!” “啊,是!”张运兰赶忙应声,“是,奴才正是咸丰三年从军入伍的。” “七年时,山东一战,你是在哪里?” “奴才当时是在光武新军抚标第一营,蒙鲍大人提拔,命奴才做了一营游击。” “安山湖一战,你们抚标第一营战功卓著,打得很不错啊!”皇帝忽然转过头去,大声说道,“朝中大员不必提,于这段旧事早有所知,而绿营新军,怕是所知不多,朕在这里告诉你们。咸丰七年,英法两方夷国,自以为倚仗船坚炮利,就可使我天朝畏惧其武备之力,轻发虎狼,寇我疆土。朕统御万民,与敌接战,上靠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庇佑,下……,” 他停顿了一下,更加提高了声音,“则是依靠如站在朕面前的,张运兰这样的光武新军的将士!才能在安山湖一役中,彻底打败兵强马壮,武备之力远超我大清的英法联军。张运兰所属的抚标第一营,更是担任阻敌重任,他、一营统带鲍超等人,身被多处伤患,兀自死战不退,为曾国藩、僧格林沁等展开战线,全歼敌军赢得了宝贵的时机!这样的功勋,这样奋勇之士,便是朕,也不敢有丝毫不敬……” 皇帝下面的话没有出口,但在场的兵士都能听得出来,连朕都都不敢不敬,何况尔等? 肃顺上前一步,扶着皇帝踩侍卫的后背下了马,引入大帐,张运兰等绿营将佐未经宣召,不得入内,只好在帐外站班,“肃顺,你听见他说的了?” “是,奴才都听见了。” 群臣不知道这两个人在打什么哑谜,只听肃顺说道,“奴才想,张运兰受皇恩深重,久思报效,这一次以‘奴才’自谓,怕也是有几分邀宠巴结的意思在内。”他偷偷看看皇上的脸色,“主子天恩若海……” 皇帝心中一动,不是为张运兰,而是为肃顺。他现在连军制的事情也要开始插手了吗?自己于他的荣宠是不是太过了?一念至此,心情变得阴郁起来。 看过绿营操演,放枪、布阵、厮杀,皇帝照例放了赏,虽然面上没有说什么,还装出一副大感兴趣的样子,但在肃顺看来,皇帝心思不整,大约是为了什么事,影响到了兴致? 从绿营驻地出来,回到晋景园,肃顺还想递牌子请见,意图寻一些乐子,给万岁爷消遣闲情,皇帝理也不理,一摆手,“六福,到园子门口去传旨,朕今儿个谁也不想见!” 肃顺听完六福的话,楞了一下,“好兄弟,你可知道主子为什么发脾气?” “这谁知道呢?在绿营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就……?肃大人,敢莫是在绿营,皇上看见什么不喜欢的东西了?” “没有啊?”肃顺越想越纳闷,他知道六福是皇上面前听用的奴才,不能出来太久,当下不再耽搁,“兄弟,等一会儿你听到什么,可要赶快告诉哥哥一声啊!” “这是不消说的,大哥放心。” 六福回到皇上的寝宫,除了皇帝,皇后、佳贵妃、兰妃、玉嫔、云贵人、瑰贵人几个也赫然在坐,大格格、二阿哥以下的几位小主子,环绕一边,其乐融融的在说着话,“……母后啊,到太原好几天呢,您答应女儿,要到……” “内市。” 颖慧公主向哥哥笑了一下,“对,到内市去的嘛,怎么还不去啊?成天呆在这园子里,女儿要闷死啦。” 皇后向皇帝使了个眼神,“求母后也没有用啊,求求你皇阿玛,他答应了,就能带你出去了。” 皇帝在看折子,几小不敢过去打扰,颖慧公主撅起好看的嘴巴,不说话了。 好一会儿的时候,皇帝放下笔,伸了个懒腰,笑盈盈的问道,“刚才朕听人说,在园子中呆得腻了,想出去走走,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小孩儿啊?” 第七节 内市(1) “是我,是我!”颖慧欢呼一声,从佳贵妃的怀里挣脱出来,到了阿玛身前,“阿玛,是女儿说的。” “好吧,明天阿玛就带你们出去,不过呢,不带你去。” “为什么?” “你不听话!阿玛在做正经事,你居然以外出闲游之词,诱惑朕躬,这算不算犯错?既然犯了错,就要处罚,就罚你不准出园子,皇后,你说朕说得有没有道理?” “皇上……”皇后还不等说什么,颖慧公主已经委屈的大哭起来,“不公平,皇阿玛不公平,……” “小妹,阿玛在哄你玩儿的,快别哭了。”载滢赶忙劝慰妹妹,“等一会儿惹得阿玛生了气,就真的不带你出去玩儿了。” 皇后看得明白,丈夫本意是和女儿说笑,不料竟惹得孩子大哭一场,心中很有点失悔,又不好多说什么,顾左右而言他似的说道,“皇上,今儿个到绿营去巡阅兵士,可还好吗?” “还算好啦。不过,肃顺这个狗才,朕看他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仗着朕的宠信,居然把手插到军制上……” 兰妃难得的插言国事,顺着皇上的意思说道,“皇上,不是奴才胆大,敢干预朝政之事,上一年,您把他贬到山西,奴才听说,正经事他是一点儿也不做,居然弄了个什么民间女子,还是寡妇的,也想上邀帝宠?您说,这还成话吗?” 佳贵妃立刻接口说话了,“兰妹子这话不对,奴才孝敬主子,也是变着法子的哄着主子高兴,更不用提皇上圣明,这不是没有……” “行了!”皇帝忽然发怒,众女急忙跪倒,“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这是后宫干政!朝廷赏罚,上有朕躬,下有群臣,焉容得你们胡乱进言?朕看,你们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管束后宫,安抚众家姐妹,是皇后的职衔,看皇帝真的生气了,皇后也随众跪倒下来,“皇上息怒,这都是臣妾行事无措,忘记了祖宗的训诫和皇上的圣谕,请皇上恕罪。” 好端端的一场天家团聚,为兰妃的一句话弄得举坐恻然,皇帝烦躁的摆摆手,“都下去吧,朕还要看折子呢!” 听完六福的话,肃顺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为张运兰邀宠的一言,竟然会成为自己失宠的开始? 身为人臣者,所倚仗者,正在帝心所向——这也是肃顺宦海多年,奉之为圭臬的,而皇上于自己的宠信有加,更是他引以为傲的,孰料今日居然会……? 肃顺顾不得自怨自怜,脑筋转动得飞快,这一刻还是想想,怎么样挽回日渐衰亡的圣眷才是正办!可惜的是,护驾西幸,绝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状况出现,李慈铭、陈孚恩、龙汝霖、高心燮等几个人都留在京中,连一个能够为自己筹谋一番的人都没有?自己该怎么办呢? 肃顺宦海沉浮多年,不过为一时的惊恐扰乱了心神,等他冷静下来想一想,就琢磨出了办法:皇上不是嫌自己伸手太多,揽权过甚了吗?那自己主动请旨,免去一两份差事不就行了? 天子居处,即是行在,军国大事自然有驿丞快马送到御前,由皇帝和军机处、御前大臣会商后,做出决断。 一早起来和军机处的见面,是雍正年间成立该衙门之后的传统,而且身在晋省,比起在北京来,更多出了几分闲豫的气氛,皇帝摆摆手,让几个人站了起来,开口说道,“昨天啊,颖慧这个小小妞,为内市的事情,和朕哭鼻子来着。”他把自己和女儿开玩笑,孰料孩子当了真的事情说了一遍,君臣几个轻笑连连,“内市承建完工,朕虽然还不曾亲眼见过,但其中繁华景致,也大可想见——这是山西上下的功劳,肃顺也出力匪浅啊。” “奴才不敢!”肃顺用力碰头,“奴才自咸丰元年起,蒙皇上迭加擢升,十年间,位居朝臣之冠。奴才静夜长思,殊无一策以献朝廷,扪心自问,岂无愧疚?此番更为内市肇建,受皇上天语褒奖,更让奴才无地自容。” “你也犯不着如此自抑,功劳是功劳,过错是过错,朕还能分不清楚吗?” 文祥几个人各自一愣,肃顺辞功也还罢了,皇上居然说‘过错是过错’?不知道这‘过’之一字,从何而起? 只听肃顺又说,“皇上以公心待天下,臣等又岂敢有丝毫为一己干求之行?更且说,奴才如今蒙赏的差事太多,奴才怕有所不能顾及处,故而奴才想请皇上的旨意,免去奴才额外的差份,奴才也得一心做好分内之事。” 文祥等人越听越奇怪了,这样的说话完全不像肃顺的为人嘛?他在京中,伸手唯恐不长,虽然因为知道皇上的喜好,贪墨之事不敢恣意,但说到揽权,从不落于人后,今天这是怎么了? 皇帝沉吟了一会儿,“你的心思,朕知道,只要你能够常保一颗侍主忠谨的公心,就不必担心什么。”他说,“至于你说,怕差事上有不能顾及处,也不妨看做你身为军机处中年级最轻的大员的责任。日后若是真有未能料理清楚处,再向朕回奏吧。” 听皇帝言语如同往日一般的温和,肃顺心中安稳了很多,“皇上如此期许,奴才敢不效尽绵薄?日后更当尽心竭力,辅弼皇上。” 说过了这件事,皇帝又说道,“朕昨天答应了几个孩子,今天带他们出园子去转一转,等一下下去,你们安排一下,朕也想到内市去看看。总不好让张集馨等人的心血都白白浪费了。” “喳,奴才下去之后,即刻就办。” “还有,别和朕弄那些静街的勾当,装模作样摆出来的,恶心不恶心?” 众人一愣,随扈到太原来的赛尚阿碰头陈奏,“皇上有与民同乐的至意,奴才本当领旨而行,只是,内市之上若是有万千百姓,人声嘈杂,扰了主子、几位少主子的雅兴事小,若是其中有一二怙恶不悛的刁民,奴才……” “这是我大清的天下,哪里有那么多刁民?此事毋庸议。”看皇帝主意已定,众人不敢多说,各自碰头而出。 到了外面,原本曹家在晋景园门口用来做下人住房的地方,给临时改成了军机衙门的签押房,众人进门,就埋怨肃顺,“皇上年纪轻,兴致一上来就难以收敛,你怎么就不劝一劝呢?这要到了内市,出了什么岔子,如何得了?” “能出什么岔子?”君前的一番奏答,让肃顺把心重新放得平稳,言笑无忌的摇头说道,“诸位关爱主子,难道我肃顺就会任由皇上立于危墙之下吗?”他掉了句文说道,“不瞒诸位,内市之上,不论店家还是往来百姓,也早就都是和张椒云商量过的,都是省内名列士绅名录的一些人,并府中家人——这样的一些人,又有哪一个敢于行大不敬的举动?不要说他们没有这份心,就是有,皇上身边有那么多侍卫,他们能靠的到近前去吗?” 他这样一说,文祥、阎敬铭、赛尚阿几个才放下心来,“那就好,那就好。” 几位阿哥、格格随同皇帝到山西来,身边自然也带着各自听用的奴才,伺候着小主子们换上崭新的衣褂,出了园子,在门口站班等候。过了一会儿,六福、惊羽等在前,皇上跟在后面,缓步走了出来,在他们的身后,还跟着几个人,都是男装打扮,但很显然的,都是女子。 肃顺众人楞了一下,赶忙跪了下去,“叩见主子,叩见主子娘娘及各位女主子。” “都起来吧。”皇帝着了一袭便装,宝蓝贡缎夹袍,玄色西洋华丝葛马褂,脚踏粉底皂靴,头上一顶硬胎缎帽,帽檐正中镶一块碧玉,新剃的头,又不留胡子,愈显得年轻了。 摆手让众人起身,笑着解释道,“这不是吗?皇后听说要带孩子们出去,也来了精神,朕想,孩子们都可以随朕出去玩儿,皇后又有何不可?左右内市距此不远,便带她们一起来了。” “是。主子娘娘与民同欢,今天身在内市的百姓,可真真是有福气了!” 文祥深以为不妥。皇上和各位小主子,还不大碍事,身边有众多侍卫护持,一旦有警,即刻就可以将其围拢在当众,以策安全;而皇后和宫中各位女主子则不同了,身份贵重,碰也碰不得,挨也挨不得,想想都觉得头疼。 而且,虽然内市中的商家和游观的百姓都算得上良善,但皇后等人表面上看起来是男子打扮,实际上,认真端详,就知道是女子之身——本朝男子生来剃头,前额光光,连鬓角也没有,这些人虽然都戴着帽子,可耳畔显露出来的黑发,却将身份全数暴露了。 即便肃顺料理得清楚,安全无虞,谁又知道百姓中有没有天生好奇的?不以为这些人是后宫之主,只当是皇上身边的女官?摩肩擦踵之间……,文祥简直不敢想下去了。在一边一个劲的给肃顺使眼色,奈何肃顺根本没有向他看来,只听皇帝招招手,“那就走吧。” 文祥暗自叹息一声,从后面跟了上去。 内市建在离晋景园不远处的汾水西岸,这里原本是一片空地,远近散落着的,都是省内、外富豪之家,各自斥资修建而成庄园别业,一路上并无平民杂居房舍,坦荡荡一片广袤平地,北望野天寥廓湖田相接,春风拂荡间麦田一碧无垠绿浪摇漾,极目处似乎有些许闲人,小孩子扯着风筝线撩脚儿奔跑,是一派田园牧歌景象,西边石壁依渠几立,连绵向南绵延,竟是极目不能穷视。 石壁每隔半里都有敞口,有的兵禁森严,有的来来往往人出人进,茂密葱宠的树影间红楼白塔高阁长亭掩映隐现。远远望去峥嵘絪缊紫翠交辉,在阳光下蒸霞披霭壮观眩目。汾水清澈,绕城而过,犹如翠屏叠嶂,满眼新绿间繁花点缀艳色杂陈,岸边杨柳千丝万缕抚风摇曳,水中鹅鸭掌分碧波巡逡游弋,把对岸的巡抚、藩臬二司衙门楼亭外的红墙黄瓦划得一片淆乱不定。已经是八月时节,菊、桂开得正在炽烈、粉白黛绿娇艳不可方物,花香时淡时浓随风潜来,沁脾入腑般宜人。 皇帝深深地吸了口气,回头看看,皇后钮钴禄氏几个人也略脱了形态,一面走,一面和身边的妞妞聊天。他认真的看看这几个换上汉家女子服饰的后妃,若论及娇艳,还是以尤佳氏为第一呢!忽然,他脑筋一动,不知道肃顺上一次和自己说的,那个诨名叫曹寡妇的女子,又有怎样的风情呢? “主子,前面就是内市了。” 皇帝顾不得多想,举目看过去,好热闹!内市路基是由沙石子铺垫而成,上面有厚重的黄土,又给人夯实压平,看上去宽敞而整洁,道路两边密密麻麻排列开来的各家店铺,门板已经取下,幌子挑起,在风中微微飘荡着,门里负责招揽客人的老板、伙计,都用着期待的眼神,向外打量着,却不是对站在自己店铺门口的客人,而是踮起脚尖,把目光投向门外的大街上。 皇帝觉得有点奇怪,街面上行人不少,但全数是背对着自己,手中拿着各色物什,却一片寂静,连和店家打价还价的声音都听不到,这是怎么回事? 不但是他有这样的感觉,就是皇后钮钴禄氏也觉察出了不对劲,“肃顺,这里怎么这么安静啊?这么多人在,居然一点声响也没有?” “主子,山西小地方,本地人不大能够见到外省人,大约是为主子和主子娘娘风采所夺,说不出话来了。” “呸!”皇帝笑着啐了他一口,“你当我不知道?还不是你和张集馨几个人从中捣蛋?” 皇帝的话没有说错,内市粲然齐备之中,肃顺和张集馨多有信往来,内中交代他:皇上最是好热闹,但一则山西不像北京,可以找来那些官员、太监、宫婢装作买卖双方,彼此交易,哄皇上一乐,也只有就地取材,另谋办法了。 后来给张集馨想到,遍请省内士绅,并允许各家各户,携家眷而来——自然的,都是要那等身家清白,从无作奸犯科前例的——不提皇上,只是来自京中的大臣,能够见上一面,怕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吧?有以上的原因,还怕内市之上的百信,不如过江之鲫? 几个人在前面信步闲游的走着,身后左右的御前侍卫、善扑、锐建两营侍卫分列在一边,随时保护。 再往前走,是一片青堂瓦舍,房子也有几十上百间,两行夹街,居然是个乡村集镇模样,里头连茶肆饭店堂铺也都有,隐隐的还能听见诸般叫卖声!扈从的张集馨看皇帝的目光向自己扫过来,忙上前一步,“皇上,下臣想,这内市虽是为皇上西幸而建,但日后皇上回銮之后,这样一大片的地方,不能就此荒废下去,故而臣和同僚商议了一番,认为应该在日后,将此地作为我太原府第一繁华街景,五行八作三十六坊,省内外各家商贾辐辏,百姓云集之地。皇上日后若是政事闲暇,能够再到晋省的话,来这里走一遭,可以散心,也权当‘亲民’了。就好比大鱼大肉惯了,换一盘山野小菜也蛮新鲜的。” “做的好!”皇帝毫不吝惜溢美之词,“你这等做法,才是合乎天理人情的古大臣风范!” “臣愚者偶有一得,不敢当皇上错勉之词。以上种种,还是得肃大人教诲,方始明白的呢!” 君臣几个说着话,孩子们却听得不耐烦起来,颖慧拉着大公主和大格格的手,三个女娃娃嘻嘻笑着,一路向前跑去,路边是清徐老陈醋的店面,字号是‘美和居’;浓香微酸的醋味儿随风吹来,让人不自觉地口内生津,三个孩子小巧的鼻翼使劲呼扇了几下,“咻咻!好香啊!姐姐,你闻见了吗?” “闻见了,真是好香。”秀慧公主向内探头看看,一个年级很大的老者,带着几个伙计,弓着身子站在门口,正在笑眯眯的向几个人打量呢,“……这是卖什么的啊?” 店面之中的老者,是美和居的当家人,姓张,名叫大桐;前明起,祖上就经营这一家美和居字号,到他的手中,已经传了二十代了。数百年传承而下,到了清初顺治年间的时候,美和居的香醋就是进贡御用之物,不过数百年以下,山西一地的做醋的作坊越来越多,很多店家的老板还是从美和居学艺之后,分离出去,另起炉灶。在这之后,大约是美和居不善于经营,甚至连内廷供奉的名头,也给省内另外几家的店铺夺了去。 传到张大桐这一代,以重新挣回祖宗的荣耀为第一渴求之事,所以,在内市初建的时候,他不惜取出祖传的香醋配方,以为入市之法——只是这种将祖传秘方昭示于人的做法,几乎引来了全族的反对。若是这一次内市开店,未能得朝廷允准,只怕他这份族长之位,也做不下去了。 因此等内市开业之日,张大桐心中格外紧张,不时从店中探头出去观望,那为人前拥后导的,就是大清朝的皇帝陛下了,面前这几个孩子,不问可知,一定是宫中的小公主了。 这一刻好不容易有小公主登门,他第一个迎了出来,“回您的话……”他神色很谦卑的说道,“这是小老儿祖上传下来的一份家当,是卖醋的。” “醋?醋是做什么用的?”秀慧眨眨眼,偏头问道,“能吃的吗?”看老人点头,她又问道,“我尝尝行吗?” “行,怎么不行?”张大桐心中大喜,忙不迭的答应着,回身用干净的木勺,舀来一碗底的香醋,捧到三个孩子面前,还不等秀慧几个探头过去,后面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怎么了?嘴馋了吗?” 秀慧顺势回身,扬起小脸,“阿玛,您闻闻,多香啊?” 离得还远,就能够闻到阵阵酸甜的香气,走到跟前,更是浓郁扑鼻,皇帝早上起来只用过一碗参茶,走到这里,再闻到这一阵阵的醋香味,真觉得有点饿了,胡乱的揉揉女儿的头,“经你这样一说,阿玛有点饿了。走,阿玛带你们尝尝这山西的小吃去!” “嗯~!”颖慧大声扭动着小小的身子,“阿玛,尝尝嘛!尝尝嘛!” “好吧。”皇帝宠溺的一笑,还不及吩咐,肃顺已经识窍的上前一步,从张大桐手中去过木勺,递到颖慧身前,“小主子,您小点口尝,山西老醋,很酸的。” 颖慧伸出舌尖,舔了一下,明亮乌黑的眸子弯成好看的月牙儿,“阿玛,真是好酸呢!”她舔舔嘴唇,又说道,“可是,蛮好吃的。” 另外两小围拢过来,你一口,我一口,把木勺中的香醋吃尽,倒觉得没有过瘾似的,兀自再要,“行啦,给人家看见,还以为在家中管不到你们吃饱呢!”皇帝轻笑着说道,转身招肃顺过来,耳语了几句,后者想了想,,“这,奴才也不知道呢!”他说,“请主子暂移贵步,奴才等一会儿传他过来,详细问过也就是了。” “嗯,”皇帝看了看美和居的牌匾,“不能让三个孩子白白用了人家的香醋,只能是我这个做阿玛的还情了。” 肃顺也笑了,“若是能列入省内御用之物的名单,倒是这美和居的天大荣光呢!” 在美和居门前说了几句话,一行人蜂拥而过,只留下一个张大桐,手中端着木勺,傻傻的的站在那里,脸上满是红润的光泽——刚才太原知府知会,美和居香醋在二百年之后重为内务府所征,运至北京,供内廷享用的消息,让老人的心,都欢喜得要炸裂开来了! 第8节 内市(2) 内市上的百姓交头接耳,听说来人要尝尝山西的小吃,各家做生意的店主,纷纷伸长了脖子在等待着,若是能够留这位主子在自家门店中用过一餐,日后在山西省内,怕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买卖了! 只不过,这位客人身份太过尊贵,不可能像平日那样,扯开了嗓门,高声迎客,这真是应了‘缘分天定’那句话了,只是不知道,哪一家店面,能够有这样的荣幸呢? 皇帝领着孩子向前踱着步子,回头看看,皇后几个居然没有跟过来?使劲扭头张望,皇后和尤佳氏众人,离得还远,一面向这边走,一面时不时的进到路边的店家去,似乎是买什么东西?皇帝心中好笑,女人天性喜爱购物这一点,似乎是不用分时代的?看她们身边左右照例有侍卫扈从,安全不用担心,也就不再理会了。 “阿玛,我们吃什么啊?” “吃……”皇帝眼睛扫过各家店铺,哪一家的门口都站着各自的掌柜的和伙计,用满是期盼的眼神向自己看来,让人觉得可怜巴巴的。不过自己只有一个人,又如何能够照应的到那么多人? 脑子一转,想到了主意,“载滢?” “儿子在!” “你和你几个兄弟,今天不必和阿玛在一起,喜欢吃什么,看哪一家的东西好吃,就自去吧?” “阿玛?” “你看见了吗?”皇帝放低了声音,和载滢说道,“这内市上的各处店家,都盼着日后能够有机会向同僚吹嘘,自己家的店面,曾经招待过来自北京的皇帝老儿……”他自己也觉得好笑,抿起了嘴唇,“阿玛只有一个人,这会儿,只能由你和你的弟兄们代劳了。” 载滢立刻明白过来,“阿玛是说,总要雨露均沾,使百姓能够与天同乐?” “就是这个意思,去吧,去吧。”皇帝一笑,拉起了秀慧的小手,“阿玛带着你这三个姐妹一起就好了。” 滢答应一声,回头招呼载滪,载沚、载湀、载渢和载淟几个,“哥哥带你们去吃,怎么样?” “哦,别!”皇帝又把他们叫住了,“自己管自去吃,不要一窝蜂的一起去。” 滢答应一声,和弟弟们分开,自己去寻喜欢的吃食去了。 皇帝转身拉着三个女孩儿,随便的在周围看了看,“走,阿玛带你们到那里去吃。” 这是一家名为致美斋的饭庄,专以做鱼闻名三晋,老板姓马,是个回回,和店中的伙计随同街上所有的同行一样,都在心中暗暗期盼,但等到年轻的天子领着三个孩子一步跨进来,马老板又是紧张,又是兴奋的脸都红了,也顾不得旁的,先一步上来,伏地碰头,“呃……” 山西人说话爱走鼻音,若是说得语速较慢的话,会让听者觉得很好听,但在场的几个小女孩儿还是第一次听见,忍不住嘻嘻一笑,“阿玛,您听,像是在打鸣儿呢?” “通州距离京师不足百里,风土人情已经殊有未侔,何况是这里?”皇帝摆手一笑,“世法平等,你不必如此惊惶,起来说话。” “呃……是。你老。”马老板这才起身,也没有了平日里的言辞便给,呆呆的站在一边,发着楞,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肃顺上前一步,和六福分在左右,虚扶着皇帝到厅中正位落坐,回身给马老板使了个眼色,老者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上前,再一次跪倒碰头,“给……老爷请安。” “起来吧,你这致美斋,可有什么拿手的?” “回您老的话,小店……小店新请的厨子,专做汾河中出产的鲤鱼……” “也好,就尝尝吧。” “是,您老。”点过了菜,马老板亲自拎了一条二斤多重的鲤鱼,请示吃法。 “四做吧。”皇帝熟门熟路的说道。所谓四做,就是一鱼四吃,鱼子称为万鱼,照例是红烧,此外就讲究了,“头尾也是红烧。” “是,红烧,你老。” 皇帝的眉梢一动,似乎为马老板的说话有些不喜,“酱炙中段,”他又说,“其余的醋溜。” “是,醋溜,你老。”马老板答应一声,将鱼举了起来,“摔死……” “哎!”肃顺在一边站立伺候着,皇帝的眉眼高低无不注意,山西人尊称别人,总是加一个‘你老’,却不想这样的称谓,令皇帝有点不高兴,若是再由他说下去,不测之祸,就在眼前。惩治了一个马老板并没有什么,但若是为此搅了皇上巡游的兴致,就是大问题了。他急中生智,伸手一拦,“慢,慢!”他抢着说道,“已经红烧你老,醋溜你老,可不能再摔死你老了。” 皇帝和三个女孩儿一齐大笑!“真会说笑话,你老。”马老板窘笑着,不再表演这个验明正身,现摔活鱼的节目了。 皇帝在用膳,外臣不能随侍,肃顺看看没有什么事,转身出了致美斋的店门,八月初的天气,艳阳高照,微风拂面,说不出的清爽惬意,致美斋门前的街道上,占满了百姓,向店中不停的张望着,肃顺眼尖,一眼看见人群中一个熟悉的面庞,向前走了几步,把来人从人丛中带出来,“怎么样了?” 来人正是曹庆福。这一次到内市来,也是有事情要给肃顺回禀的,谄媚的一笑,“回大人的话,已经办妥了。” “哦?怎么说?” “她本来是不想来的,不过,小的和她说,这一次皇上西幸,皇后娘娘随驾,省内所有曾经为朝廷旌表过的官家与民间妇人,都要到皇后娘娘面前请安,以这样的话为由头,她才肯从泽州府到太原城中的。” “做得好,不怕她不来,只要人到了,就一切好说。”肃顺笑着拍了拍曹庆福的肩膀,“此事若是最终能够顺遂了皇上的心意,你小子就是富贵逼人来啦!” “一切总要靠大人栽培提拔,小人供趋走之役,实在是不敢居功。” 肃顺听他言辞便给,心中大觉满意:真不愧是做过省内第一大商号大查柜的,果然得窍!日后若是有机会的话,倒不妨认真提拔他一番了。 转身看看,致美斋的门口已经围满了百姓,他摆摆手,哄苍蝇一般,“都走开!”随即又高声呼喝,“西凌阿?” “卑职在!见过中堂大人。” “看看你办得好差事,这么多人围在这里,成什么样子?要是扰了主子的兴致,降罪下来,是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西凌阿无端挨了肃顺一顿臭骂,明知道他故意在人前显示威风,不过借题发挥罢了,恨恨的一跺脚,回身正待举起手中的马鞭,驱赶百姓,不防身后有孩子的声音响起,“阿玛,好多人啊?” 皇帝和几个孩子用过饭,出了致美斋的店门,也是一愣。街上占满了人,似乎全部太原府的百姓都聚拢到这里来了?转头看看,皇后等人身着男装,立于店外的一角,侧着头,向自己笑着。 眼见大清国的皇帝伫立在自己面前,面上带着和煦的笑容,人丛中不知道哪一个忽然高声叱喝了一声,“皇上万岁!” 皇帝给吓了一跳,今天是内市第一次开张的日子,虽然往来游走于街面上的百姓都知道来者为谁,但官府有过告示,任何人也不得揭晓皇帝的身份,只当他和其他人一样,是来内市游玩观光的。 不想百姓中有人神情激荡,当众吼出这样一句话来,弄得所有人都怔住了!片刻之后,越来越多的百姓如海浪退潮般的跪倒下去,山呼海啸似的声音随之响起,“咸丰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站立的致美斋周遭的众多朝臣,如斯响应,也随着百姓跪了下去。 皇帝也完全没有料到,一惊之下,心中忽然闪过一份‘皇帝的新衣’的残酷感,“免!” 众人依次起身,目光落到皇帝身上,似乎在希望他能够说些什么,“朕此次西幸……”等了半天,皇帝终于慢吞吞的开口了,这不是临别训词,故而心中一边打着腹稿,一边出声,如此一个庄重的场合,每个字都要原话载入诏诰,又要文藻毓华,又要能听得懂,又不能象背诵文章,因此说得很慢,“朕法圣祖之法,以孝治天下。山西阖省督抚百姓人等,以该省绅耆士庶望幸心殷,合词奏请西巡……仰稽圣祖仁皇帝,六巡江浙谟烈光昭,允宜俯从所请,銮舆东来。朕巡幸所至,览山川之佳秀,民物之丰美,良足以娱畅圣怀。” “西巡以来,朕轸念民依,省方问俗,不惮躬勤銮辂。江在地广人稠,素所惦念,其官方、戎政、河务、海防,与凡间阎疾苦,无非念存一意,而群黎扶老携幼夹道欢迎,交颂天家孝德,慕仁慕恩之情浴化彰明。”他顿了一下,突然一笑,“内市此地,本是晋省百姓,为驳朕一笑,而立意兴起的念头,朕今日到此,眼见省内百姓富足,万业兴旺,心中不胜欢喜之至。只不过嘛,这内市之名,着实难听。翁同龢?” 翁同龢也随扈到了内市,闻言从人群中站出一步,“臣在。” “你是朕亲手捡拔的状元,学识渊博,你来说说,这内市,改叫什么名字为好啊?” “皇上,臣虽薄有微才,但圣主在前,岂有臣置喙……” “朕不用你颂圣,让你说你就说嘛。” 这一来翁同龢躲避不来了,认真寻思了片刻,他躬身作答,“臣以为,前明成祖,之国燕地,曾路经渡口,后改名天津;前例不妨援引于今,这内市,不妨改名天市,臣愚钝之见,请皇上谏纳。” “这个‘天’字用得好,不过,天市听来未必那么顺耳,以朕看来,就改作天街吧。你以为如何?” “皇上圣学渊博,一字之易,却平增天街几分安民圣意,臣不胜钦服。”翁同龢抬起头来,和皇帝彼此一笑,都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感慨。 第9节 杨氏 曹杨氏终于碍不过藩司衙门的几番催请,从泽州府出发,来到了省城太原,除了她之外,还有省内其他的一些,在数年内接受过朝廷旌表的孝子、孝女、节妇、贞女、举孝兴廉等等,这本来是例有的一些仪规,但虑及咸丰八年的一场风波,女子止不住的心中惊恐:若真的到了皇帝面前,姿容为其看中,不要说什么节妇、贞女的贞洁不保,能不能再回到泽州府的祖宅,都还要两说呢! 到了太原,孝子、孝友、孝廉由礼部的官员逐一登记造册,然后由礼宾司的官员负责,教给众人君前演礼;而一众女子,身份不同,便改由内务府派出来的太监、嬷嬷负责教训,觐见皇后和宫中各位主子时,如何行走,如何答话,赐座时如何行礼,都有着万般挑剔的规矩。 内务府所派出来的嬷嬷,为首的一个姓黑,是满洲人,五十岁上下的年纪,花白头发,面色红润如初生婴儿,梳的发髻扁而平,和汉家所有的全然不同,让一众女子觉得很奇怪的是,穿一件长袍,完全是男子装束,大脚,脚底中间鼓起一截,腰身扳得笔直,也不知道是不是这种鞋子的功效? 曹杨氏终究是手中掌握着丰泽号万余人的生计,眼界非比寻常,她知道,这叫花盆底,也是旗人特有的。 黑嬷嬷走进厅中,只见另外一位内务府的嬷嬷领着一批执事妇女跪倒迎接,口中说道,“请总管太太查看。” 黑嬷嬷点点头,高声说道,“大家别怕,等我瞧瞧,谁是有福气的?”她说一口清脆的京片子,但语速有意放慢,所以都能听得懂。 曹杨氏心中一惊:什么叫有福气的?不是觐见皇后娘娘吗?难不成是为皇上选美来了吗?趁着一个空隙,左右回头看看,心里更是暗暗叫苦,身边左右的,都是肌肤细白,眉眼如画,神态娴雅,各具风格,一眼看过去,目迷五色,也分不清哪一个更美一些。 黑嬷嬷逐一在众女面前走过,她的眼光很锐利,眼风到处,妍媸立辩,遇到中意的,便拉一下这个人的衣服,随在她身后的执事妇人,随即将此人归到另一边,大约就算是初入选了——自然的,曹杨氏是必然入选的。 初选过后,被裁汰下来的,仍旧有执事嬷嬷带下去,各自整理衣物,教授礼仪。曹杨氏等十几个人不明白同样是为朝廷旌表,这一次奉旨觐见的众女,怎么还要区分对待?心中狐疑着,却又有一份不祥预兆,升腾而起。 “排好,排好,”执事嬷嬷在喊,“排成两行。” 排列好了,由黑嬷嬷再做点选,这一次挑身材,太长太短都不要,再度汰撤下几个,还剩下八个女子。 对于这八个人,黑嬷嬷就不止于眼观了,还要用手抚摸,摸皮肤,摸头发,然后拉住了手,反复检视,最后才说道,“请坐,拿茶来。” 执事嬷嬷亲自捧了茶来,陪了坐着闲谈,黑嬷嬷问右手边的一个,“尊姓?” “姓苏。” “听你说话,倒是有几分南地口音,哪里人啊?” “苏州人。” “嫁到本省几年了?” “五年了。” “你这双手好细好白,一看就出身在好人家。”黑嬷嬷问道,“你丈夫不在了?几时过世的?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是,先夫是奴家尚未过门,便已过身。有公公婆婆在上,下有一个小姑。” 黑嬷嬷笑了一下,“这样说来的话,你还是处子了?” 苏姓妇人红了脸,点头答说,“是。” 黑嬷嬷不再多问,转头又问旁的人,逐个问了一遍,于众人的身家做到心中有数,方才开口,“大家都不要动,我看看你们的脚。” 这一说,众女不约而同的双足后缩,越发深藏在裙幅之内,黑嬷嬷更加满意的一笑,汉人的大家妇女,最重视一双脚,保护得严密异常,讲究坐不露趾,听自己的话,双足后藏,正是行止端庄的明证。她故意这样说,就是借此试验,而试验的结果,无疑也是令人满意的。 黑嬷嬷并没有什么放肆的举动,笑着点头,“日后各家娘子到了主子娘娘驾前,望各位仍自能够有这番规整的仪制,未得主子娘娘问到,不可轻言轻动。” 说着话,故意拿眼睛瞟向曹杨氏,弄得后者娇靥生晕,却又随即怒气横生:怎么单单就看我?难道就知道我会乱言乱动吗? 在府城呆到八月十五,是皇帝召见省内为朝廷旌表过的孝子、孝友、孝廉;皇后娘娘召见节妇、烈女的日子,一大早上起来,众人各自换上衣服,早早的到晋景园门口侯班。 旁的人也还罢了,曹杨氏却别有心曲,这里本来是自己府中所有,只因咸丰八年一场绝大风波所累,为情势所逼,不得已只得出让,装点一新之后,作为皇上西幸驻跸之地——官府早已经派人和她及族中接洽过,日后皇帝回銮,晋景园也不会再交回曹氏一族,而是作为太原府官学——即便有一点内务府赔累的银子,又能够顶得什么用? 礼部派有后挡车,将众家女子安置其中,倒不虞风尘之苦,但枯坐车中,彼此相视无言,那份滋味也不是好挨的。一直等过了巳时,才见晋景园门口有人影闪动,似乎是礼部的官员奉旨出来,宣召众人入园子觐见了。 男子不提,曹杨氏等一众女子,由上几次办差的那个黑嬷嬷领着,穿房越户,顺着在曹杨氏看来无比熟悉又无比怀念的旧日阆苑,一直到了伴芝轩。 曹杨氏眼圈一红,几乎落下泪来!伴芝轩是当年丈夫活着的时候,夫妻两个的居所,曹家少爷的名字中有一个‘芝’字,而她的闺名中有一个‘兰’字,取芝为兰蕙之伴的古意,所以把这处院落,取名为伴芝轩。 伴芝轩的廊下,站着几个青衣小帽,做太监打扮的男子,众女平生第一次见到这种只是在戏台上见过,却从不曾亲眼目睹的阉人,不好意思瞪直了眼睛打量,但侯旨的片刻之间里,无不偷偷瞄向他们。 等了片刻,黑嬷嬷进轩中缴旨,复又转了出来,最后一次叮嘱道,“进门之后,要记得行大礼,主子娘娘不曾问及的,千万什么也别说。都记住了吗?” 再三再四的嘱托几句,黑嬷嬷微笑着和门口的一个太监说道,“那,李公公,我就带人进去了?” 众女进到轩中,明朗的光线中,六七个盛容大装的女子端坐在上,正在向几个人看过来,曹杨氏记得黑嬷嬷教授过的规矩,进门不敢多看,先一步在门口处摆放好的拜垫上屈身跪倒,口中说道,“民妇,叩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行过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众女缓步上前,又在拜垫上跪倒下来,等候皇后问讯。 皇后是厚道人,看这几个汉家女子身大袖长,行动不便,起了恻隐之心,“都起来吧,起来说话。莲英?搬杌子来,赐座。” 莲英在门口答应一声,忙碌开来。片刻之后,指挥小太监搬来几把杌子,让众女坐下回话。 皇后身边的嫔妃以品秩而下,左首第一个便是佳贵妃,右手第一个是兰妃;二女目光锐利,一眼看见曹杨氏,心中各自一惊!身为同性,已经觉得这个女子面容之姣好,气度之不凡迥异俗流,要是等一会儿皇帝召见廷臣罢事,一步跨进来看见了,又当如何? 佳贵妃和兰妃等人和皇帝做夫妻久了,深知丈夫风流的天性,只怕一旦见到,就一定会想个什么法子,收入后宫——以她的颜色,入宫之后,定然独蒙宠爱,旁的人,怕是再想见皇上一面都难了! 因此,二女询谋佥同,竟都打上了,不能让这个女子久留,最起码,不能让她有面圣之机的念头了。佳贵妃想了想,招手把身边的小太监叫了过来,耳语几句,打发他出去了。 这边两个人各怀心事,耳边只听皇后问话,“哪一位是曹杨氏啊?” “回皇后娘娘的话,民妇正是。” “这一次到山西来,听说皇上和我现在所居的,还是你曹家旧有的别业,可是的?”皇后问道,“因为我们的缘故,倒使得你一家人不得居住……,你可莫要见怪啊。” “民妇不敢。”曹杨氏说道,“寒家薄有产业,蒙皇上、皇后娘娘不弃,以为龙居之地,本是寒家阖府荣光之事,民妇又岂敢有怨怼之意?” “你放心吧,这一处晋景园虽然未必适宜你家再用,我也会和皇上奏明,让内务府多多赔累,不会让你家吃亏的。” “是。皇后娘娘心怀仁义,民妇感佩莫名,这座园子,能够为皇上、娘娘所用,本是曹家之福,就权当民妇孝敬皇上、列位主子娘娘吧。”她说,“至于赔累,万万不敢领受。” 皇后不置可否的一笑,不再和曹杨氏说话,转头和其他几个节妇说起话来。 佳贵妃无暇她顾,眼睛一个劲的瞅向门口,如意这个狗奴才,不过是让他到前面去看看皇上的行止,怎么去了这么半天,仍自不回来? 正在想着,轩门口的珠帘一挑,几个人迈步走了进来,皇后一愣,待看清楚来人,顾不得堂上的众人,先一步跪了下去,“臣妾参见皇上。” 第10节初见 和军机处几个人说了会儿话,文祥领班跪安而出,礼部尚书匡源递牌子进来,“皇上,晋省为朝廷旌表的士子、生员、孝子孝友、孝廉等人已经是园mén口侯旨了,臣请皇上的旨意,是不是可以传他们进来了?” “人很多吗?” “一共是三十五员。” “传吧。” “是。”匡源转身出去,迁延良久之后,带着众人入殿行礼,跪在光滑如镜的金砖上,等候问话。 皇帝低头看了看,半晌方始说道,“朕这一次到山西来,见到很多,也想得很多。山西古称贫瘠,固然不假,然地虽困顿,人却绝非刁疲这听来或者有自相矛盾之处,但也是至理名言,为何这样说呢?只是因为晋省之内,有如尔等这样,心怀君父,养施教化之人,将圣人文字之中的种种jīng妙处,传播万民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就是这样的道理了。” “我朝以孝立国,上自朕躬,下到小民,以圣人传益而下的孝道为立国、守家、持身之本,则循循大治,在可期也”皇帝说道,“就如同你们中的李光宇吧,朕听闻过你的名字,当年你奉母归省,途径太行山,遭遇强盗,求财不成,意yù害你老母的xìng命,你甘愿替死,甚至感动强梁,将你母子二人释回——朕当年还在幼年,听上书房师傅提及此事的时候,心中大为感动。” “草民不敢。草民虽秉xìng愚钝,亦知孝乃人生大道,乌鸦反哺,羊羔跪rǔ。牲畜尚且,何况人乎?草民所行,不过是所有人都知道,都懂得,也都会做的。” “你这句话说的对。孝之大道,本是立身之本。你们这三十五人,今日得幸见朕,是你一己身家之福,更是阖省百姓之荣。下去之后,多多将朕这一番劝谕向善的至意,散播百姓,若是能够使民心俱安,为桑梓福祉,共做谋划的话,方才不枉朕今天政务闲暇,拨冗召见尔等的一番殷殷至意。” 匡源听皇帝说到这里,知道差不多了,吩咐一声,“跪安”带领众人碰头而出。 等众人的脚步声走远,皇帝在御座上大大的伸了个懒腰,昨天游览天街回园子,又要赐宴山西省内为天街兴建而保举的有之臣,睡得比平日晚了很多,早上起来还得照例和军机处、内阁、御前大臣共商政事,累得昏天黑地,这一刻,才算空闲下来了。 休息了片刻,听外面似乎有人声传来,依稀分辨,其中的一个是六福,不知道和他说话的是谁,“主子的行止,我做奴才的……哪里敢问啊?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小的也不敢为难陆公公,只是,这是佳主儿传下的话,只要让陆公公在万岁爷起驾前,派人知会小的一声,就行了。” “这又是为什么?” “主子做事,奴才哪儿知道啊?反正是主子怎么jiāo代,我就怎么做呗。” 听到这里,皇帝心中的疑huò怎么也按捺不住了,起身到了外面,面对着自己的,正是佳贵妃房中的小太监,名叫如意的,正在低声和六福说话。,眼见皇帝一步跨出来,忙跪倒下去,“叩见万岁爷。” “佳贵妃着你过来,是做什么的?” “啊,皇上……是……这个那个……”如意似乎有点狼狈,舌头也打结儿,磕了几个头才灵xìng过来,说道:“是……佳主儿打发奴才过来的,说让奴才跟在主子驾前,有……需用的地方,着奴才认真伺候,呐” 皇帝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哂笑一下说道:“你这话蹊跷了。朕身边还缺了伺候的奴才吗?轮得到你来这献机灵儿?你叫如意,是不是?咸丰五年的时候,有个和你名姓一样的奴才,只为在朕面前撒谎,为慎刑司拉下去活活打死你要是不想蹈他的覆辙,最好和朕说实话” “奴才几个脑袋敢欺主子”如意已吓得通身冒汗,捣蒜价磕头道,“上头有娘娘在……主子一问就知道了,真的就是这些话儿……” “佳贵妃让你过来,是为刺探朕的行踪的吗?”皇帝本来只是好奇,心中并无火气,为如意这几句全不成话的奏答一jī,反倒生出了火气,“说”皇帝双眼一瞪,厉声喝道。 “是”如意吓得一哆嗦,支支吾吾的说道,“今儿个佳主儿和皇后娘娘召见省内的节fù,然后就让奴才到前院来,说是万岁爷要是到后园子去的话,着奴才立刻回奏。”如意趴在地上,碰头答说,“真就是这些,再没有旁的了,万岁爷饶命啊” 皇帝心中大感狐疑,妞妞这样做是为什么?难道还有什么隐情吗?正待摆驾内宫,去探一探究竟,mén口有人唱名而入,“奴才肃顺,叩见皇上。” “进来吧。” 六福趋前一步,挑起mén帘,肃顺一手按住xiōng前的朝珠,一手撩起袍服的下摆,稳稳当当的走进殿中,整衣跪倒,“奴才肃顺,恭请皇上万福金安。” “这半天的时候,你做什么去了?” “回皇上话,奴才为三日后皇上、皇后娘娘等銮驾启程赴五台山一事,和礼部官员会商办差去了。” 皇帝点点头,“都妥当了吗?” “回主子的话,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只等三天之后,即刻起驾北行。”肃顺口中答说,眼睛始终不离皇帝的脸庞,看他神sè有点恍惚,在一边小声问道,“主子,容奴才大胆问一句,主子可见到了吗?” “见到什么?” 肃顺神秘兮兮的一笑,上前半步,低声说道,“主子,奴才昨天给您回的,您忘记了吗?今儿个,曹杨氏进宫来了。” 皇帝没有把心思转得太快,随便一摆手,“还没有呢这不,正在为这个狗才的话犯嘀咕呢。”他三言两语的,把如意的话说了一遍,肃顺闻弦歌知雅意,立刻笑道,“皇上,若说这件事的缘由嘛,奴才不才,倒能够猜出几分。” “你?”皇帝言下大为不能信服的看了他几眼,“那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主子,曹杨氏国sè天香,佳主儿一定是……嘿嘿生恐入了皇上的龙目,故而有此一番的行止。只是想赶在皇上之前,打发她出宫去呢” 皇帝琢磨了片刻,肃顺的话很是合乎情理,由不得人不信,同时心中于这个曹杨氏的容貌更多了几分好奇,“这个曹杨氏,真有如斯颜sè?” “这,请容奴才说一句大不敬的话,青菜萝卜,各有所爱。奴才不曾见过什么大世面,因此以为杨氏国sè无双;在皇上看来,或者也不过是胭脂俗粉,不值一提呢。” 他越是这样说话,越勾起皇帝的兴致,当下不再多说,挥退了肃顺,随即一摆手,“如意,你在前面引路,朕倒要见见,这曹杨氏是何许人也。” 如意心中叫苦,本意是要将皇上阻截在外的,如今倒好,反而成了引‘郎’入室了?又不敢抗旨,在前领着路,直接进到伴芝轩中。 听到皇后口中的称谓,曹杨氏等人不敢怠慢,随之起身跪倒下去,口中参差不齐的呼喝一片,“民fù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一步进到轩中,心中忽然泛起悔意,皇后在召见省内受过朝廷旌表的节fù贞女,自己虽是人主,贸然相见,总不是什么雅观的事体,传扬出去,人家还会以为自己xìng好渔sè,到这里来寻美的呢但若是转身离开,更加贻人话柄,不自然的笑了一下,摆一摆手,“朕倒来得莽撞了,都起来吧……” 满厅的女子依次起身,凭空多出来一个男子,还是大清国的皇帝陛下,不敢和他对视,低垂粉颈,任他打量。皇帝的眼神左右扫过,落在曹杨氏的脸上,不必他人引荐,他也能够分辨得出来,曹杨氏生得并不是那种令人一见之下,立刻就会觉得美yàn无双的女子,却胜在非常有味道。一张鹅蛋脸型,最是皇上所喜欢的那种,肤sè白里透红,衬着贵起的山根,发光如漆,亭亭yù立的身姿。雪白的手却生了一双灿然若霞的朱砂掌,越发显得娇yànmí人了。 皇帝心中一动:倒不枉肃顺一个劲的在自己面前说她的好话,果然生就一副风流媚态 皇后冷眼旁观,丈夫一对眸子眨也不眨的盯着人丛中的女子,心下叹息,“皇上,皇上?” “哦,朕有点走神了。”皇帝自失的一笑,管自坐下,“你们……也都坐嘛。都坐下,坐下说话。” 众人重新归坐,皇后这才说道,“臣妾正在和人家说话,可可的,万岁爷就来了。您大约还不知道吧?这是本省这十年来,méng受皇上旌表的贞洁女子,这一次臣妾把她们宣召到身前,一则是想为皇上分劳,二来,也是想和民间女子,说说话的。” “哦,朕知道这件事,不提是你,朕刚才在前面,也召见了省内受朝廷旌表的孝廉。”皇帝似乎无意多呆,说了几句话,长身而起,回头看看皇后轩中的自鸣钟,“快到用午膳的时候了,都是远路而来的,中午……皇后留她们用膳吧。” 虽不过是留饭的一句话,但出自御口,便是赏赐,众女不敢怠慢,再一次起身跪倒,碰下头去,“民fù谢皇上赏赐。” “罢了。”皇帝一摆手,举步出了伴芝轩,不一会儿的夫,身影消失在了园子中。 回到自己的寝宫,皇帝眼前始终回旋着曹杨氏姣好的面容,和他宫中所有的嫔妃全然不同的是,曹杨氏另有一份女子的风情万种皇后、兰妃等人不必提,旗下人家,幼承庭训,规行矩步间,少了一点fù人的味道;云贵人、瑰贵人乐户出身,虽有情致,但风尘味道太过浓烈;佳贵妃还好,惜乎豆蔻年华,入宫伴君,行止间多了一份讨好,少了一点自主。细细数来,居然没有一个如曹杨氏这样,容貌娟秀,更能安于室的感觉的风范。 只不过,曹杨氏终究是为朝廷旌表过的良家女子,若是没有任何的因由,就将其选shì深宫,不要说曹杨氏不能答应,就是自己,怕也会觉得过不去吧?转念一想,何必顾忌那么多?朕是天子,大清朝之内,万民至尊,享用一介女子,又有什么了不起? 第11节由头 军机处叫大起,皇帝拿出了前数日召见张集馨等晋省官员时,由彼等奏陈的一件事,“……张集馨请旨,在山西至北京建设铁路,朕着军机处共议,可有结果了?” “是,臣等议定之后,均以为晋省肇建铁路一事,宜乎缓从。”阎敬铭碰头答说,“自咸丰九年至咸丰十年五月间,已有山东、河南、直隶三省奏请铁路大工的条陈,méng皇上俯准,山东河南两地,进而已经开始酌派有司,勘验地势,征调民夫,鸩工集材,只等一切齐备,即刻开工。而臣奉旨所管户部,已经为以上三省拨款余两千万两。若是此时再允准晋省建造铁路的话,臣恐,国家度支库藏,有不敷使用之虞。” “你们听听,只要提到花钱的事,第一个和朕闹穷的,就是我大清的财神爷。”皇帝笑着拿阎敬铭打趣道,“阎敬铭,你是管着户部的大臣,自从入值军机处以来,兴利除弊,即有开源之效,又有截留之,到咸丰九年,户部府库之中的存银,高达五千九百万两之多——可见朕没有选错人,你做得好差事” “臣不敢。臣所有些微劳,全靠皇上指点方略,臣不过略效绵薄之力,以达辅弼圣君之职尔。” “日后,用钱的地方多,朕还是那句话,不该用的,自然要切实管理,不能让任何一个人为一己之sī,贪享国用;而该花的呢,一个子儿也不必省。便如同这铁路之事吧,诚然,每每构建一处,耗费靡辸,动用民夫百姓,省内多受重累,但等到建成之后,铁路便利商民,不但能够使省内百业流通,更可以让本省与外省之间,沟通迅捷通畅——阎敬铭,局外人不明细情,你总是知道的,江宁铁路,通车三年以来,所收款项,足有三五百万两之多了吧?” 这件事咸丰十年的五月份,有两江总督曾国藩在任上奏陈到京,详细汇总了江宁铁路数年来的收益,君臣几个人都是知道的,故此阎敬铭老老实实的点点头,“是,皇上说的是。臣会同户部,详细点算之后以为,再有三到五年,当初建造江宁铁路所花用的款项,即可逐一收回了。” “这就是了。你们不要以为,一条铁路,建成之后,用时十年的时间方能够收回投入,是缓不济急的一件事。江宁铁路所在省份,是天下第一膏腴之省,水、陆两称通达,百姓出行,多有选择。不必依靠铁路一,故而收效缓慢,而山西、河南这等省份则不同。”登基十年,政事越加得心应手,君臣议政,错非是极少见的突发而来的大事,每每一言而决,皇帝已经很少有像今天这样,长篇大论的为政事与军机处重臣商讨了,“这几处地方,古来贫瘠,更且山脉起复纵横,百姓出行不便,故而铁路一旦通行,朕想,比之江宁、直隶省内的铁路,利用起来,要有效率的多得多。” 他笑了一下,“自然,你阎敬铭所担心的回本之事,朕想,亦当比之前例,要得多。” 阎敬铭丑脸一红,没有再说话。 “其实,山西建造铁路,不但是为日后百姓出行方便,更多的,还是为了国家所用。”皇帝又说道,“咸丰八年,朕命七弟带兵出京,到山西,与山西绿营兵士军前比武,神机营从北京到山西,足足走了十二天的时间你们想想,一旦国家有警,以这样的行军速度,等他们到达jiāo战之区,又是人困马乏之身,只怕还不曾与敌接战,就已经是胜败分明了。” “皇上这话,奴才钦服莫名,兵云:兵贵神速,正是为此而立言。奴才想,日后铁路四通八达,我天朝兵士,不论抵达何处,皆可朝发夕至,可收奇兵之效。”肃顺在一边帮闲似的碰头说道,“奴才想,另有一节,更加有所裨益。往日行军,兵士奔劳,不等抵达,早已经累得失却勇武之气,而有了铁路,兵士再不必受风霜雨雪,奔载于途之苦,届时,以昂扬之气,临敌jiāo战,亦有万夫不当之勇。” 皇帝听完肃顺的奏答,lù齿一笑,又再问阎敬铭,“阎敬铭,你以为肃顺的话,可有所见?” “臣以为,肃大人所言,皆是为国谋、为兵家谋的善言,臣也附议。” “那,此事就这样定下来吧。不过不必只限于山西一省,”皇帝以快刀斩luàn麻的态度说道,“现在国家承平,还不比担心什么,一旦西北有警,军务繁杂之际,只是这调兵旁省的差事,就足以让兵部的那些人把朕活活吵死。朕想,以北京为,连通太原、榆次、咸阳、西安、西宁,要将铁路网线,连成一片,以收利国便民之道。你们说呢?” 听皇帝所言,竟似乎是要把铁路修到甘肃省内?这比刚才君臣几个人议定的,又无端多出了千百里的距离,阎敬铭是管部的大臣,一心想到其中花费,难免惊惶,“皇上,铁路之效,早为天下臣民所见,皇上心求天下大治,臣等自当认真辅弼,以不负皇上捡拔之恩。只是,臣以为,若说山西本省,尚且须为筹款动工之事烦劳圣怀,若说连通甘肃……”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确实,要想把铁路修通至甘肃,这其中的花费,实在是过于庞大。故而朕想,不如以铁路为抵押,向在京的各国公使举债,借他人的jī,孵自己的蛋” 皇帝这样语出粗俗,众人大觉新鲜,却又很感费解,怎么叫‘借他人的jī,孵自己的蛋’?难道借人家的钱,就是这么容易的吗?还是借了之后,就不必还了? 御座上的天子似乎无意多做解释,含笑摆手,“不明白?没关系,等到日后,你们就懂了。” 打发众人出去,皇帝看看外面一片明媚的天sè,又想起昨天见过的曹杨氏,一时间竟有点拢不住意马心猿的旎念了,“六福?传肃顺进来。” 很快的,肃顺跟在六福身后,进到寝宫,皇帝不等他跪下去,伸手一拦,“肃顺,咸丰八年的时候,你在山西办理吴衍等盗卖官粮的差事,可有定论了吗?” 肃顺一愣,这件事早已成明日黄花,怎么皇上又问起来了?“回万岁爷的话,此事已经办理妥当,吴衍、晏端书、和端等人méng皇上降恩,赐帛狱中。其他案中有涉官员,亦各有惩治,消息传出,晋省百姓皆言……” “朕不是问你这个,朕问的是,当初和吴衍等人联手,盗卖官粮的省内十六家商户之事,可办得妥当了吗?” 这就越问越奇了。当年之事,肃顺不在京中,他在省内有意掀起大案,一则是为除省内之弊,二则是为兴一己之利;丰泽号、大裕等十六家粮米商号,为他穷究会同吴衍等人,盗卖官粮一事,挤兑得焦头烂额,竟真有一家老小,在一起抱头痛哭的——听人说,肃顺这样做,是有意bī迫曹杨氏,据传是要携美北上,以sèshì君后来曹杨氏被bī无奈,不惜悬梁自尽,以坚守名节——事情一时间闹得很大,肃顺才不敢再做追比。 连同丰泽号在内的众家商户知道此事不能就这样过去,肃顺为人心肠狠辣,日后一定还有后续手段,趁着这前事未准,后事未发之机,若不能早自为计,只恐祸至无日矣于是几家商户联系起来,派人到京中大肆活动。 山西人在京中权位最高的,莫过军机大臣阎敬铭,他本来是陕西人,后来因为家乡临近黄河,经常闹水患,不得已搬迁到了山西。各家商户派出来的人以桑梓之情动之,说服了阎敬铭,在军机见面的时候一番奏答,皇帝勉从所请,收回了要关闭这十六家粮米商铺的圣意,这件事也算告一段落了。 肃顺人虽然不在北京,但御前的一切,无不熟知,这件事不去问阎敬铭等军机大臣,怎么反过来问自己?他支吾了几声,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奴才想,咸丰八年之事,本是皇上圣心垂怜,不忍这十几家商户中所有店家、雇员数万人受凌luàn之苦。但奴才始终以为,若说以不责众之理为由,轻易恕过的话,难收律雷霆之效。若是日后再有这等情事,又当如何?难道还要以牵连其的百姓众多,逐一放过吗?” “嗯,你这番话说得也未尝没有道理,只不过,时过境迁,已经过去这么久的事情了,难道还要把他翻出来吗?”皇帝一边沉yín,一边说道,“若是都照此办理的话,只怕人人自危呢?” 肃顺明白皇帝的意思,律不咎既往,已经过去的事,翻出来重新追论,不但对身受者有失公平,而且开一恶例,以后当政者如果想入人于罪,随时可以翻案,岂不搞得人人自危?但他mō的清楚皇上的意思,不过是借此机会,一亲芳泽罢了 有了这样的判断,下面的话就容易出口了,“皇上圣明。”他说,“依奴才愚见,此事不可不问,也不可细问。不如寻那一两家领先其中的,略施薄惩,以儆效尤。即彰显国森严,亦可不必迁延太广,令小民惶悚无地,可称两全。”他碰了个头,又说,“奴才愚见,请皇上谏纳。” “这十六家商户之中,以哪一家的店面最称豪富啊?” “自然非丰泽号莫属。据奴才所知,陈士枚、吴衍等前后两任巡抚,盗卖的官粮,总有六成之数,落到丰泽号的库中。其余十五家,分得剩余四成。” “真是大财主啊,吃得这么多,也不怕撑死吗?”皇帝喃喃自语的嘀咕了几句,“就这样吧。抓丰泽号这个典型,以儆天下效尤。” “喳。”肃顺心领神会的答应一声,看皇帝没有旁的要说,管自碰头而出。 回到自己居住的管驿,肃顺心中思忖,这件事说公事算公事,说sī事也自无妨,而且皇上的意旨很明白,就是要以此为借口,选招曹杨氏入宫,故而,还是不要扬厉过甚的为好。肃顺打定主意,吩咐一声,“请翰仙先生。哦,拿我的片子,请曹庆福曹老兄到管驿来。” 黄锡是在皇帝巡视绿营之后,于肃顺不满,给他急忙以一封书信,从北京请到太原府的,刚到不及两天,就遇到了这样一份差事,听居停大人说过一遍,黄锡楞了一下,“此事,大人可要从长计议啊。” “怎么呢?” “大人请想,此事一旦为外人所知,总是于圣上明德有玷,还不必提于大人,又有如何谤言流转……” “这倒不必怕,你不是也和我说过,前明的正德皇帝,也有这许多败行之举吗?”肃顺hún不当回事的一笑,“更何况皇上圣明之主,如今四海归心,天下大治,这样的小事,算得什么?” 看他言辞坚决,黄锡不好多劝,转而把脑筋转到如何为居停大人谋划此事上去了。一面想,心中一面好笑,自己自觉满腹经纶,未见展布,如今却要为皇上想办,寻思亲近芳泽之道,真叫讽刺 和肃顺谋划了一番,mén口有听差来回说,曹庆福到了。请到堂屋,行礼落座,肃顺和他没有太多的客套话可以说,直入正题,“皇上相中你家女主子了。” “哦?”曹庆福不惊反喜,这本来就是他和肃顺意中之事,而且曹杨氏一旦离省,山西这边留下的一摊子族中、商户杂项,都要有人来接手管理——按照肃顺事先和他的约定,他会托请本省官府出面,以曹庆福在曹家任职多年,公务往来,外省连结,他伺候过两任主子,人脉熟稔,曹杨氏掌家的时候,也是多以他来维系其间为借口,推他上位。 眼看着事情有了点眉目,曹庆福心中大喜,但认真看看肃顺的脸sè,似乎又没有这么顺利,“大人,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岔头了吗?” “说是岔头,也算不上。”肃顺给他解释了几句,“如今只是怕你家主母,又仿效当年之事,一索子吊死了,她一身事小,传扬出去,不但和你老兄约定之事不成,就是你曹家满mén,也有灭族之祸啊” 曹庆福也有点呆住了,自己在曹家任大查柜多年,尤其是在曹杨氏掌家之后,于他更是多方信重,于这位女主子的脾气,心下深知;曹杨氏xìng情刚烈,宁折不弯,由上一次不惜以身相殉,也不甘受辱就可以看得出来。若再bī迫得急了,再度上演当年的一幕,又当如何? 肃顺恶狠狠的一咬牙,“你回去告诉你家主母,若以为一索子吊死,就可以了事的话,本官亲自为她搭绳子只怕触怒君父,不但她一身xìng命难保,你曹氏一族,也休想就此安生” 第12节入宫(1) 以下数节的内容,或者不为很多读者喜欢,在这里先一步道歉。写这样的文字,不是为了增加文中的‘ròu戏’——本来也无可增加——文字之禁,古已有之,于今为烈 笔者想说的是,清山变的主角身份特殊,一国天子,享尽天下第一富贵,拥有宇内无双的威权——这种权势的表现,很遗憾的是,因为作者能力的问题,怕是连十分之一都未能表现出来。只好靠一些情节的发展来推动了。 便如同以下几节所展示给大家的内容一样。 曹庆福回到自家主母居住的客馆,曹杨氏到太原来,一则是朝廷宣召,二来也是想巡视一番丰泽号在太原的产业,故而除了身边的丫鬟、婆子之外,另有族中执事、丰泽号的大查柜相陪,这个人也是姓曹,名叫章符,是曹家少东家未出五福的堂兄,为人最称正直,只不过当年堂弟命丧异乡,偌大的家业归于一介外姓女子,族中人以为不妥,更有那觊觎家产的,以曹章符为凭,意图以他的名号,行分家之事。 曹章符为人秉xìng刚直,自然不愿做‘猫脚爪’的勾当,更加不愿意贻人话柄,便借故远走,到江南去,做了江苏分店的主事人,一直到曹杨氏将族中的事情理顺服帖,方才回来,之后在族中担任执事,只管族中庶务,生意上的事情从不过问,越发得曹杨氏的敬重,曹庆福之事发作之后,曹杨氏三次派人去请,要曹章符担任丰泽号大查柜一职,后者却不开情面,只好勉强答应。 曹庆福到了客店,找到管家nǎinǎi,道明来意,只说有事要见太太,相烦通报。过了好一会,方见管家nǎinǎi去而复回,向曹庆福回话:“太太说,本来不好接见外客,只为曹某人也是本族耆宿,不能不破例。不过有句话也要和曹大爷先说明白,除了生意上的事以外,不能说别的话。” 曹庆福心想,这倒新鲜,世上哪里有既愿见客,又限制客人说话的道理?莫非曹寡fù已知来意,特为先封住他的嘴?他不敢向管家nǎinǎi探问原因,只听管家太太问道,“曹大爷可都记下了吗?” “是,我都记下了。” “请跟我来。”管家nǎinǎi说,“太太在堂上等侯。” 进到曹杨氏包下来的跨院,引着他入到堂上,曹章符赫然在坐,两个人彼此都认识,客气了几句。正室当中,一道屏风矗立,屏风的后面有人声响动,曹庆福不是第一次和曹寡fù相见,知道她的规矩,往日在族中的时候,也很少有人能够一睹真容,大多以一扇屏风作为遮挡,彼此隔帘相望,“见过太太。” “大爷这一年来,分管太原府的买卖,很辛苦了。未亡人并族中老少,在在所见,都很感念大爷的劳。” “不敢。曹某忝为族中微末,为本家本族事物奔忙,不敢当太太所说,辛苦二字。” “请坐吧,坐下说话。”曹杨氏不温不火的声音清晰传来,“双yù,给大爷上茶。” 茶水端来,曹杨氏细细问过太原府分号年来的买卖收益情况,虽然曹庆福出来的急,并未携带账簿明细之类的文书,但此时也顾不得这么多,日后主母若是不放心的话,自可以到店铺取来,认真分辨就是。 “唔,果然不愧是担过本族大查柜的曹大爷,着实令侄儿佩服,不瞒大叔说,侄儿接手生意以来这一年多的时日,整天为这些繁杂之事忙碌,一直到今天,仍自没有一个统筹的办呢”曹符章笑眯眯的说道,“日后,侄儿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还请大叔不吝赐教啊” “符章太谦了。”曹庆福自然客气了几句,眼看曹杨氏始终不说话,只让曹符章打头阵,心中不免疑huò:难道自己的来意,真的给曹寡fù知道了吗?心念电转间,谨慎的撒着谎,“哦,瞧我这脑子,把一件大喜事都给忘记了。” “哦?不知道是什么大喜事?” “是这样的,符章你也知道,皇上这一次驾幸山西,驻跸太原府,用的是咱们曹家的别业。虽然朝廷另外有一番赔累之数,但皇上圣明,深知这等款项,难抵物值之万一。故而另有恩旨:着宣召本府主人,到行在陛见,料想必有一番思赏——太太请想,这还不是大喜事吗?” 此言一出,受惊的不是曹杨氏而是曹符章。“什么?”他睁大双眼问:“皇上宣召我们弟妹?” “他三伯,”曹杨氏以族中的大排行叫他,声音很沉着,“不必这样你听曹大爷把话说完。” 见此光景,曹庆福心想,阻挠的力量他人,倒是意外。如今看样子,首先要把族中的亲属降服,或者曹寡fù面前反好说话呢?这样一想,决定先搬一顶大帽子压下去。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无论男女老少,都是皇上的子民,降旨宣召,有何不可?说来是一种罕见的荣遇,岂仅及身?便是族中,”他指一指曹符章,又指一指自己,“你、我,不管是族中的亲戚或者朋友,能有一点渊源的,皆当引以为荣。至于召见以后,皇上有恩典下来,族中固然声势更加不同,就你我又何尝不能沾一点光。所谓‘一人得道,jī犬成仙’,正此之谓。” 这番话说得曹符章只是眨眼,话当然动听,但总觉得有一点不大对劲,只是说不出不对劲的地方在何处。 曹杨氏早已经为曹庆福的话气得娇靥变成一片铁青sè,语句却依旧那样从容不迫,“大爷,”她说,“我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要请教。” “是。请说。” “第一,皇上宣召,是为了何事?” “我想,不外乎垂询族中之事,及府上的情形。” “嗯。第二,什么时候去见皇上?” 曹庆福心想,这话不能实说,可也不能不说。说了实话,人夜宣召女人,所为何事?不言可知。但如瞒着不说,曹寡fù与曹家一族心理上毫无准备,到时候必有麻烦。比较适当的说是,透lù一点风声,而又能冲淡入夜宣召这件事的不平常。 于是,他一面想,一面说:“皇上身在行在,军国大事,无日无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时间。而且,皇上一向自在惯了,起居跟一般人不大一样,在京里,半夜宣召大臣商量国家大事的情形也常有。” 后面一段话是曹庆福信口胡扯,不过倒也不是有意欺瞒,因为连他也不知道,皇帝是不是要为召见大臣而宵旰勤劳,午夜还为国事cào心。好在这两个人也不知道这些情形。所以不会去驳他。 这时曹符章开口了:“如果晚上去见,只怕有些不妥。” 年未三十的fù人,为年轻的皇帝宣召,已是很不妥的事,宣召而在夜里,其事更为不妥。这是不消说得的。可是,曹庆福眼珠一转,故意装糊涂,居然问一声:“怎么不妥?” 这话让人如何说起呢?曹符章期期艾艾地,只觉十分得口。曹杨氏却不理这一段,只神态认真的问:“这些话,大爷是从何而知的呢?” “不瞒太太,我和皇上身前的近臣肃顺有故,这番话,都是肃大人提前告诉我的,只怕这一会儿,就有传旨的天使到客店mén口来了。” 曹杨氏一惊,她知道,曹庆福的话即便有九分是假,也有一分是真,那就是皇帝于自己真是起了不良之心。若真是这样的话,让自己如何屈处?难道真的要做再醮之fù吗?若真是再醮,也还算好的,无名无份,以sèshì君……真不如当初就一索子吊死,也好免了今日之辱 想到这里,只觉得万念俱灰,平生第一次觉得,掌管着曹家这万贯家财,却连一身荣辱都不能保全,还有什么意思?“大爷,肃大人有没有和你说,如果我不愿去见皇上呢?会有什么祸事?” “这就很难说了。皇帝开一句金口,就是圣旨,不听皇帝的话,就是抗旨这个罪名,可大可小,大不一样。”曹庆福放出极其郑重的脸sè说道:“此事关乎我曹氏一族祸福荣辱,请太太慎重考虑。语云:‘小不忍则luàn大谋’,朝坏的地方去想,不测之祸,恐怕还要蔓延到三亲六眷。”略停一下,他又表明立场,“我身为曹氏族人,却不能为主母分忧节劳,想来实在是惭愧无地” “你……”曹杨氏正待说话,mén口远处一阵脚步声响起,是那个管家太太又折返进来了,“太太,太太,来了好多官人。” 曹符章第一个站了起来,“可知道是为什么事?” “听说是来传旨的。” 曹符章大吃一惊,难道曹庆福的话是真的?这个念头还不曾闪过,mén口一声唱喏,“有旨,着曹杨氏跪接” 这一次曹杨氏躲不开了,一边命人撤下屏风,摆下香案,另外一边换上为朝廷所旌表的命fù大装,由丫鬟搀扶着,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跪倒听宣。 旨意是六福赍来的,当众打开,高声宣读,大意的说,泽州府高平县曹杨氏,心念朝廷,情真恳切,此番御驾西幸到省,奉献本族所有晋景园府邸一座,以为帝、后驻跸之地。朕听闻此节,不胜欣慰之外,更为晋省有此等识体知情之人感佩,今特降谕旨,宣本府主人曹杨氏,入园陛见云云。 听六福高声颂念完旨意,曹杨氏楞了片刻,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曹杨氏,还不接旨吗?” “啊民fù,领旨,……”曹杨氏跪在地上,碰了个响头,然后伸直双手,等待授受。 六福把圣旨叠好,jiāo到她收好她的手中,“曹杨氏,皇上的旨意已经传到,你且整理仪容,随我进园子,面谢皇恩吧?” 圣旨在手,不容曹杨氏再做它想,失魂落魄的爬起身来,低低的声音说道,“这位……公公,能否容民fù……和府中人告别一番?” 六福点点头,“还请曹夫人快一点,可不敢让皇上久等啊。” “是。”曹杨氏答应一声,转过头来,面对着曹符章和曹庆福,惨然一笑,一派西子捧心的娇媚神态,映入二人眼底,曹符章不提,曹庆福却心中愧疚起来,思及自己和肃顺连番设计,终成今日局面,今天分别,怕是今后,永无再见之日了“太太?” “上天生我这副容貌,本就是引致祸端的根苗”曹杨氏美目含泪,轻声说道,“道光三十年,我于归曹家,不久之后,老爷请人为我排八字,大叔,你可还记得吗?” 曹庆福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事情当然是有的,而且还是他亲自经手——道光三十年,小夫妻完婚之后,正在新婚燕尔,甜中掺蜜的时候,有一次,泽州府城来了个算命先生,自称熊耳山人星命和参,谈人休咎,无不灵验,所以设砚不久,已经轰动城里城外,都叫他半仙人。 曹家老太爷也是突发奇想,命人套车,把这个熊耳山人从泽州请到高平县府中,为自己、儿子、媳fù算命。先给老太爷算,是既富且贵,一生没有坏运;然后给少公子算,这下糟糕了,“苦命一条” 熊耳山人说,“腰缠十万,不能享用一钱,好比生了膈的病人,一桌子山珍海味摆在眼前,吃下去xiōng膈之间会不舒服,非吐不可。这不是苦命是什么?”他又说,“而且,英年不久,没有儿子送终——这还不算是苦命吗?” 曹老爷大感不服,但又不能不承认,熊耳山人所言,并非虚妄:他得子甚晚,一方面疼爱有加,一方面又要儿子早早的担起族中事物,故而年纪轻轻,就要代父奔劳,远走各省,把持往来买卖,舒心的日子,着实是没有过上几天。 最后又拿出媳fù的八字,给来人批点,这一次的推算,可当真让熊耳山人犯了疑难,沉yín良久,不出一字,只见他攒眉苦思,yù语还休,神态令人很觉得不安。 曹杨氏不能见客,在屏风后坐着,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正yù派人去问,那熊耳山人忽然一拍桌子,大声说道,“怎么会nòng这样一个八字来开我的玩笑?” 众人大为不悦,便说道,“这话可说错了。请您来,问一生的事,这是何等大事?为什么要开玩笑?开你的玩笑,岂不就是开自己的玩笑了吗?” “时辰记错了不成?” “那是我自己的八字,从小不知道听父母说过多少次,怎么会记错的?” “那就奇怪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八字,以女子而*台垣,有执政天家的气象,虽犯披麻煞、贪狼煞,不过有福星照命,两煞反为所用。乡里人家的fù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命?” 不但熊耳山人不信,就是曹杨氏自己也不信,又问道,“那,请您算算,我命中有几个儿子?” “有两男一女,而且落地就是贵子。” 这就越说越不像话了,先说曹家少爷命里无子,又说曹杨氏命中有两子一女,难道做太太的,自己一个人就能够生出来的?于是大家都笑熊耳山人不灵,不过是江湖骗棍,méng蔽无知乡愚的,几两银子,将他打发了出去。 如今听曹杨氏突然又提及此节,曹庆福心中一动,难道当年之事,竟是应在今日了吗? 只听曹杨氏低低的声音说道,“三伯,日后……等你回到族中之后,传我的话,族中一切全jiāo由曹庆福曹大叔——族中大小事物,凭他一言而决” “弟妹……”曹符章大吃一惊,曹杨氏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的? 一乘小小的软轿,抬着曹杨氏直入晋景园,轿子停稳,六福打起轿帘,“曹夫人,请下来吧。” 到了此刻,已经容不得曹杨氏再有退身余地,颤抖着脚步,走进皇帝临时的寝宫,这里本来是园子中的正屋,当年是曹家父子用来接待往来宾朋的地方,一进mén,就能够闻到如兰似麝的清香,堂屋的正中,摆放着一炉线香,袅袅青烟,蒸腾而上,入室闻到的香气,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曹府也素称豪奢,起居用度或者不能比诸天家,但中华及外洋器用之物,无不齐备,各地所产线香,也是曹杨氏深爱,但这一炉香,任她如何分辨,也是辩察不出,到底是何品类?于此,也只好慨叹,富贵莫过天家了。 两边的暖阁前,各自悬着黄缎为面的棉布mén帘,六福引着她,撩起西暖阁的mén帘,用手向里一指,低声说道,“进去啊” 曹杨氏迈动双腿,进到暖阁中,屋中有五六个人,几个人跪在地上,;站立者是个年级在二十岁上下的女子,面容姣好,眉目灵动,虽然没有见过,但也听人说起过,这就是在皇帝面前最最得用的惊羽姑娘了。 皇帝盘膝坐在铺着同样明黄缎面的软炕式的宝座上,一边的矮几上放着一顶红红绒结顶的八角小帽,帽檐上镶着一块碧绿的玭霞,曹杨氏是识货之人,她知道,这一块玭霞是祖母绿质地,还不用提是御用之物,单指材质本身,就已经价值连城了。 “……就着赵光和许乃钊入值吧。”皇帝说道,“他们两个人虽然都是朝中耆宿,但入值军机处,怎么说也都是新近之资,政务上的事情,孙瑞珍,你是军机处的老人,日后多多教诲。至于他们的遗缺嘛,许乃钊不提,刑部那边,着郑敦谨升任刑部尚书;下去之后,jiāo内阁明发,等朕回銮之后,就让他们入部视事吧。” “是。臣都记下了。”孙瑞珍碰头答说,“皇上,福建巡抚疾奏,本省藩司朱其镇出缺。请旨简派。” 第13节入宫(2 “就让翁同书去。朕看他不是那等律熟通,可以人尽其用、久掌秋曹的,免去他刑部左shì郎之职,改任福建藩司。”皇帝偏腿落地,六福上前跪下,拾起靴子,伺候他蹬上,“还有,今后刑部那边的差事,用人制度上,要大加整改。不是朕说你们,翁同书理学传家,从来以君子之术持身,这样的人,到了刑部,如何能够使公事恰然,上下敬服?” 皇帝的火气来得没有丝毫征兆,大臣有荐才之责,然而朝廷用人,权柄cào之于上,一切都是皇帝做主决定,今儿个这是怎么了?怎么把板子打到众人身上了?这时候只能免冠请罪,“是,此事都是臣等失察,荐人无当,未能量才器使,请皇上恕罪。” “今后啊,刑部那边,上至尚书、shì郎,下到司员胥吏,都要从刑部自身找起,总要律jīng熟,而又有任事之能的人担任其责——便如同山西臬司,朱光第这样的,朕以为,就很可以担当重责。” “刑部的差事,朕西幸初见朱光第之时就说过了,最关百姓小民的心绪——受了委屈,无处投诉,积压在心头,早晚就会bī出祸事来。”他说,“故而朕想,这刑部之事,日后还要下大力气,做彻底的整改。旁的不提,只是这各省每年报上来秋决的人犯一事,就要再三再四的审核和批阅。但凡有一丁点疏漏的,也不可轻易放过——此事,留等日后回京,朕再和赵光说。” 这一次增补赵光和许乃钊入值军机处,后者是自己当年登基之后首先为青眼相加的大臣,调任枢庭,更多的是一些酬庸之;而赵光则不同——刑部的公事,最干百姓心绪,处置得公平与否,也是处处牵挂小民情怀,故而,他已经开始有意,要在大清朝实行初步的制改革了——当然,这样的话是不必和朝臣明言的,一切,都等到日后回京再说吧。 说了几句话的夫,肃顺碰头说道,“皇上,于吴衍等当年盗卖官粮一案,晋省十六家商户明知非分所得,仍自以利益为关注,……”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阎敬铭第一个才出言反驳,“皇上,旧有之事,早已经尘埃落定,如今又何必提他?更且说,翻起旧案,非盛世所以,亦于皇上明德有玷啊” 皇帝要肃顺再翻旧案,不过是亲近佳人的借口,如今目的达到,倒也不必穷追不舍,倒也不必穷追不舍,但眼见阎敬铭如此急迫,反倒jī起xiōng中的一团负气之感,“你这叫什么话?难道朕日前命肃顺办理此事的时候,你就不知道因由?说什么旧案不能重提,只怕是你阎敬铭受了山西商贾的好处,怕翻起旧事,给人家追债的讨上mén吧?” 阎敬铭目瞪口呆,他的清正廉洁在京中是有名的,当初为山西百姓直言,也只是看在桑梓之情上,如今皇上怎么这么说话?“这,……臣……” “行啦”皇帝一句话出口,心中大悔阎敬铭的脾xìng他不是不知道,何苦口出这样的伤人之言?但皇帝是不能认错了,草草摆手,“都跪安吧,朕累了。”众人不敢再说,肃顺、文祥领班,碰了一记响头,躬身退了出去。 皇帝扬起脸来,瞅见了怯生生矗立的mén边的曹杨氏,她穿了一身灰sè布衣布裙。戴的是银钗银耳环,仿佛有孝服在身。而朝见皇帝是不准穿孝的。 但看到第二眼,不悦之意,一扫而空,脸上浮起淡淡的喜sè,这是第二次见到清史有载的曹寡fù了,上一次是在皇后的寝宫里,匆匆一晤,未能辨识真切,这会儿倒可以清清楚楚的灯下观美了。 她有二十二三岁的年纪,脸上身上,没有一寸不是女人——皇帝只有这么一个笼统的感觉,虽然所见的只是素sè布衣,却似目mí五sè,无细辨了。 六福站在皇帝身后,在空中挥挥手,示意她行礼,曹杨氏这才如梦初醒,敛手在腰,盈盈下拜。“民fù曹杨氏,叩见皇上” 曹杨氏生了一双玲珑的小脚,往日行走动作,都有丫鬟在旁服shì,今天要行君臣大礼,难免受累,惊羽在一边看着不忍,有意过去帮忙,为皇帝的眼光制止了。 一直等到行礼完毕,曹杨氏额头渗出密密的细汗,喘气息息,令人望而生怜。“过来朕看看你。” 曹杨氏不答。站起身来,去到皇帝身旁,抬眼看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去。 抬眼一瞥,疾如闪电,而皇帝已发觉她眼中有着说不出的复杂表情。好灵活的一双眸子他在心中说,而口中问的是:“为什么穿得这么素净?” “是遵圣祖爷的规矩。” “你也知道圣祖仁皇帝的规矩?”皇帝笑道,“倒说来听听看” 原来圣祖三年有令:“庶民男女衣服,不得僭用金绣、锦绮、囗丝、绫罗,止许绸绢素纱。香饰不许用金yù珠翠,止用银。”到了圣祖六年,重农轻商,又有一令:“农民许衣绸、纱绢布,商贾止衣绢布,农家有一人为商贾者,亦不得衣绸纱。”这一百年前的禁令,早已废驰,而曹杨氏居然恪遵过时的令,皇帝不免奇怪。于是又问:“你可知道,朕也有一道敕令?” “何得不知?”曹杨氏背诵着:“咸丰元年敕令:官员及军民人等,衣服帐幔,不许用玄、黄、紫三sè。其朝见人员,四时并用颜sè衣服,不许纯素。” “既然知道,何以明知故犯?” “民fù在想,万岁爷虽高高在上,总也高不过圣祖爷。所以,民fù斗胆了” 这番话有隐含着的讥讽皇帝违背祖制处,六福和惊羽一惊,都暗暗为她捏了把冷汗。 皇帝的脸sè微微一沉,但很快收敛,“你的话倒也有点道理。”他在宝座上重新坐下,微笑着扬起头来,看着曹杨氏,“不过呢,朕给你的诏旨上说,这一次宣召你进园子,是因你贡献本族别业,为朕与皇后驻跸之地略有封赏,便赏了你一身颜sè吧。你喜欢什么颜sè?” 曹杨氏有心不要,又觉得不妥,皇上的话便是圣旨,岂有想不要就不要的道理?自己孤身到此,本是抱了舍身饲虎的决心,要是触怒了皇帝,家mén遭祸,岂不更与自己所谋者大左了吗?想到这里,她二次跪倒,“回万岁爷话,民fù偏好紫sè。” “倒是很尊贵的颜sè。”皇帝又问:“首饰呢?戴支银钗,未免太委屈了你。” “民fù不敢倚仗微末之,上邀帝宠,皇上赏什么,民fù就戴什么。” 皇帝为曹杨氏知情识趣的奏答很绝满意,笑着点点头,“既然这样,朕倒不好手紧了。罢了,就赏你紫sè缎子一袭,羊脂白yù钗一枚吧。” “是,民fù叩谢皇上天恩。”惊羽和六福站在一边,讶然的咂咂舌头,穿紫戴yù,是二品命fù的服饰,皇帝如此恩赏,可见对这个曹杨氏,着实是喜欢呢 六福找了个空隙,凑过身去,在曹杨氏耳边嘀咕了几句,后者点点头,“臣妾告罪,”她说:“容更换了御赐的服饰,再来朝见。” “啊”皇帝心想,赏赐二品命fù的服饰,应该出于宫中,人情才做得全,可是此时又哪里去找全新的凤冠霞被?想一想,从身上摘下一块yù佩,“来,给你个小玩意,意思意思。” 所赐的是一枚碧yù的九连环。因为是从皇上身上取下的,珍贵又过于宫内所贮的首饰,曹杨氏心中一动,深深称谢,方始暂退。 这一退下,隔了有半个时辰,方又再来。穿的却不是凤冠霞帔,而是紫sè缎子绣花的夹袄,下面一条白练百褶裙,高梳宫髻,珠翠满头,xiōng前用绿sè丝绳悬着御赐的碧yù连环。那种雍容华贵的仪态,将御前的shì从都看得呆了。 皇帝也大感兴奋,吩咐一声摆下御宴,和曹杨氏同桌而坐,不过却大多是皇帝在说,曹杨氏在听,只是时不时的答上几句,那副样子一看,就是在敷衍差事,“皇后的寝宫名为伴芝轩,听说是以你的名字中的一个字所取的,是不是?” “是。” “那,你叫什么?” “奴才……”既然已经封了品秩,便不能再自称‘民fù’,而要改称‘奴才’了,曹杨氏说道,“奴才娘家姓杨,名兰蕙。” “是哪两个字啊?” 杨兰蕙无奈,用手沾着酒,在桌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待到写完,yù待收手的时候,却给皇帝握住了,趁机贴近了一点她的身子,“唔,你的身子真香,朕真喜欢。” 杨兰蕙yù哭无泪,yù拒未敢,勉强支撑着身子,小声说道,“皇上,您……有酒了。” “朕从来不喝酒的,喝了点酒,难免头脑发晕。其实,有如此美人相伴,便是滴酒不沾,怕也要为美sè所醉了。”皇帝嘻嘻一笑,挑起杨氏珠圆yù润的脸蛋,wěn了上去。 若是依曹杨氏在曹家的脾气,但有人行以轻薄之举,早就一记耳光打了过去,如今却是不行的,眼前的男子是大清国的皇帝,不要说打,说话的声音重一点都不行一个恍惚间,为男子的双chún盖住了自己的,喉咙间咿唔连声,女子瞪大了眸子,看着和自己近得不能再近的男人。 皇帝似乎觉得好笑,松开了嘴巴,“怎么,你家先夫在世的时候,不曾wěn过你吗?” 曹杨氏大羞怎么也没有想到,皇帝竟然会这样放肆的调笑自己“您……皇上?” “哎,”皇帝很觉得苦恼似的轻叹一声,“难道你不知道,这样男女轻怜密爱的时刻,总要将眼睛闭起来,才好的吗?” 曹杨氏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忽然扑哧一笑,lù出两排编贝似的细白牙齿,淡红的嘴chún,微微翘起,形似菱角。那笑容本就妩媚,加以她的风仪,近乎冷yàn一路,所以这一笑予人的感受,格外强烈,皇帝已有些不能自持,哼唧了一声,更加并坐接膝,磨鬓细语了,“听话,把眼睛闭起来。” 等了片刻,见曹杨氏兀自瞪大了如水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皇帝微微偏头想了想,竟如孩童一般,撒起娇来,“求求你嘛,拜托拜托。” 听他软语相求,直如稚龄顽童,不知道为什么,曹杨氏心中一软,缓缓合上眼帘,扇子般的睫máo眨啊眨的,分外好看,皇帝珍而重之的捧起她娇媚如花的脸蛋,再一次深深地wěn了上去。 惊羽站在一边,听着这一男一女的暗中斗,无奈苦笑。她也是女儿之身,心中深知曹杨氏自打进mén之后,始终不苟言笑,冷面待君的真意何在,只是,曹杨氏终究还是低估了皇上的心境:若说只为鱼水**,曹杨氏舍身饲虎,不过一具行尸走ròu罢了,但给皇帝连连设计,终至泥足深陷——现在说这样的话或者还早了点,但假以时日,只怕和这后宫中所有的女子一般无二,终要将一颗芳心,牢牢的牵绊在他的身上了——便如同自己,当初在秦淮河边初见,不也是对他殊无半点好感,甚至一听见他的声音,就觉得厌烦,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的吗? 长长的一wěn过后,皇帝忽然问道,“朕刚才问你的话,你还没有回答呢?” “…………” “朕问你,你家先夫在世的时候,房帏之中,可曾wěn过你?” 二人一番情爱,曹杨氏与男子口舌纠缠,虽是为情势所迫,不得不尔,也难抵羞涩yù死不料皇帝旧事重提,让女子大感无所适从,正在一个犹豫,皇帝脸sè转冷,又问了一遍,“朕在问你的话呢” 曹杨氏吓了一跳,不明白他如此纠缠过往的事情到底为何,语出天子,不能不答,“这,奴才……有过的。” “那,你家先夫,与朕,你更愿意和哪一个献上你的wěn?” 曹杨氏心中一片委屈,泪水盈盈滴落,强自抑制xiōng中悲愤,低声奏答,“更愿意……与皇上。” 他伸出手去,搂住怀中的女子,将其娇弱的身子抱起,置于自己的腿上,“朕不是有意折辱你,只是啊,你日后随朕到京中,心中若总是记挂前情,以为一身受辱,整天以泪洗面,不但于你的身子不好,朕看在眼里,难道不会心疼的吗?” 曹杨氏吓得止住泪水,抬头望去,“皇上,您还要带……奴才到北京?” “当然啦你不会以为朕是那等贪图一日欢娱的薄情之君吧?”皇帝笑着说道,“你虽然不是金yù奴,朕也断不敢做那忘情负义的莫稽的。” 曹杨氏纵然丝毫不知道朝章规制,也懂得自己以民间孀fù,虽然衣食无忧,不少春花秋月,但尊卑有别,竟能有这样一番奇遇自己想想,哪一点都不配皇帝如此眷顾,若说有可取之处,无非容貌颜sè。思及当年熊耳山人为自己批驳八字的旧事,心中一动,挣脱了皇帝的怀抱,赤足落地,跪了下去,“皇上,奴才有一事相请。若是皇上能够准了奴才所请,奴才就……” “你就怎么样?” “奴才便全数奉献身心,以一生时日,心甘情愿,陪伴皇上。” “哦?是什么事?你说来听听?” 曹杨氏慢吞吞的把当年所经历的那个熊耳山人的批语说了一遍,抬头看看,皇帝正眨着眼睛,似乎很感兴趣一般的听着,胆子也逐渐大了起来,“奴才想,请皇上的旨意,日后……若能得皇上恩宠,为天家诞下一男半女……,便允准奴才,将其中所生之子嗣,jiāo给族中人……” 8 听完曹杨氏的‘条件’,皇帝犹豫很久,终于摇摇头,“此事,不妥。”他说,“天下间没有这样的道理你想想,不提朕准不准,只说你原来族中,又怎么会容一外姓男子,继承家业?更且说,朝廷有章,皇子自诞育之日起,就有宗人府登记yù牒,偶有过继承嗣,也是在天家血胤之间,又岂能有改姓汉姓的道理?” “皇上,奴才méng皇上爱重,无以为报,拼却清名,上达君恩,只是……奴才纵有蒲柳之资,终究是再醮之身,”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是觉得对不住你原先的夫家,自份从无一男半女诞下,有失中馈之责,是不是?”皇帝的说道,这样的话让他再也没有了求欢的兴致,慢吞吞的放开拢着她的手臂,独自站了起来,“若是平常人家,你有如此要求,或者还并不为过,可天家之事,又岂同等闲?不要说朕愿意不愿意,就是曹家人,又会如何想?” 曹杨氏看着他扳得紧紧地一张脸,心中升腾起怪异的感觉。他生了一张蛮清秀的瓜子儿脸,俊逸有余,而威势不足,但那种渊渟岳峙,气势威重的神态,在在昭显一国君王的压迫感,这种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氛围,错非是她这样一个曾经掌管万贯家财,听用无数的大户巨族的当家人,不能领会。而皇帝这样说话的语气,却更让人觉得古怪,身为天子,予取予夺,何物、何人不可得?居然以这样婉转陈词的口气,倒似乎是和自己商量事情似的,岂不令人狐疑? 她一面想,一面听皇帝说道,“若是旁的事情,朕都可以依你。只有这件事……你还是再换一个要求吧。” 第14节国债(1) 在山西呆了一月有余,时令进入到九月,皇帝要起驾了。但却不是直接回北京,而是先要到五台山进香还愿,然后从直隶返京。 军机处见面的时候,孙瑞珍报上礼部所撰拟的此次御驾西幸,沿途各省奉旨接驾有人员的名册,并各州城府县蠲免钱粮的名单,皇帝逐一诏准——这都是惯常的恩典,也不必一一细表。见过军机处之后,皇帝命人把晋省三大宪传到御前,“这一次到山西来,朕所见所闻,心中实感欣慰,张集馨,你任职一年有余,而省内民情大治,可见你是切实下了大力气,而且,也是着实有能力的。朕没有选错人。” “臣愧méng皇上谬奖,实是不敢当。只为咸丰九年,臣陛辞出京之前,méng皇上宠招至御前,天语教诲,到任之后,一切以小民生计,百姓福祉为施政方略。臣从未敢有片刻或忘,奉之如圭臬。若说臣在任上略有所得,也是méng皇上训教之。” “你当年在陕西粮道任上,就能够用语任事,破除情面,革弊兴利,使官民人等,群情恰然。朕选你做山西巡抚,就是看中了你这种凡事以君王为念,而不以sī情为牵绊的君子之风。望你日后,能够一以贯之秉持正道,在任上,更多多做出一点实事、好事来,到那时,你与朕另有相见之期。” “是。皇上以心腹之言托畀臣下,臣又岂敢不竭诚效命,豁死以报?” 皇帝点点头,转而向彭yù麟说道,“你为人峻厉,论及品行,无可挑剔,朕所挂心的,只是你有时候过于刚直,易为小人所欺。上一次朕和军机处等人议过,山西构建铁路之事,等朕回銮之后,即有诏旨颁下。届时,你身为一省藩司,调派钱粮,征用民夫,鸩工集材等等诸般事物,都要落在你藩司衙mén的头上,虽然这也是你责无旁贷的职司,但总也要多多注意身体——你……”皇帝有心说几句期许的话,话到嘴边又变了,“……可记下了?” 彭yù麟感动得双眼含泪,碰头,“是,皇上待臣如手足兄弟,臣……” “行啦,你就不必效这等儿女之态了。”他说,“铁路大工,耗费国家数以千百万计的银两,山西民情虽是淳厚,但古来贫瘠,朕真担心江宁铁路大工期间的那种上下沆瀣一气,以贪墨侵占国家正用款项为荣的陋事。彭yù麟、朱光第?” “臣在。” “你们两个人一个管钱粮,一个管刑名,可得给朕认认真真的把好关,朕还是那句话,为国家富足,百姓便利,朝廷该花的银子,就是再多,朕也不会在乎;相反,若是落到疲滑胥吏的腰包,就是一文大钱,朕也会心疼。望尔等体念朕心,于体恤百姓之余,多多生出一双慧眼,将那些只盯着黄白之物,敢于以身试的,丝毫不必手软。咸丰九年,朕着刑部、内阁、御前共同会商,修改大清律,贪墨两万两以上的,不分品秩,唯一的处置就是死刑京中大员尚且如此,遑论外省的一群无良胥吏?” 京中增修大清律的事情,朱光第自然也是知道的,他有点不明白,皇帝似乎于贪墨的官员没有一丝一毫的容忍,大异多年施政以来,于朝臣员工错漏偶有处,总是多方保全的旧例?只听皇帝继续说道,“一旦发现,或者具折实参,或者课以重。万千小民,赋税所得的银子,绝对不能落到任何人自己的口袋中——这一节,你们要千万千万的记住。” 看皇帝说得声sè俱厉,三个人不约而同的碰下头去,“是,臣等定当谨遵圣谕,日后施政,不敢有半点懈怠之处。” 端华做引带大臣,眼见皇上没有更多的要说,在旁边给张集馨使了个眼sè,示意他领班跪安而出。 到了九月十六正日子,如同来时一般无二,只是天气比诸当初,寒冷了许多,yīn沉沉的天空,彤云密布。山西阖省官员,以张集馨为首,跪倒在跸道,行了君臣大礼,恭送御驾启程,一直到御驾走得看不见了,方才各自起身,乘轿回府,不提。 出太原府,进入宁武府,这里距离太原府不远,但天气较之省城,更有几分yīn冷之气,到了傍晚时分,一场大雪,从天而降,把个天边的五台山,笼罩在一片雪雾之中。不一会儿的夫,地上就变得一片洁白。 皇帝最喜欢下雪天,在宁武府的行宫中快乐得像个孩子一般,拉着秀慧、颖慧、灵慧、钰慧四个女儿,带同大格格一起,堆起一个硕大无比的雪人,命人找来一颗胡萝卜,chā在雪人的脸上,“你们看看,这么大的鼻子,到哪里去找?” 几小一片娇笑,嘻嘻哈哈之声响彻行宫中的庭院,平增几分喜庆气氛。皇后的寝宫中,皇后几个见怪不怪的围坐在一起说话,不时为外面的笑声引得长身张望几眼,重又加入谈话的行列,“到五台山还愿,听人说,五台山的菩萨最是灵验,杨家妹子,你可一定要多烧几柱香啊?” 杨家妹子就是皇帝在太原府新纳的宠姬曹杨氏,本来是为朝廷旌表的节烈fù人,不好明目张胆的进到宫中,于是,把当年未曾使用到的,原本是为将金佳氏纳入sī宠的办拿了出来,只说曹家主母,因暴病而卒,以一具空棺下葬,而实际上,山西省少了一个yàn名传播省内的曹寡fù,皇帝回銮的舆驾中,多出了一个新宠。 进到宫中就不能再用原来夫家的姓氏,但一路行来,直到今天,皇帝仍然没有招其shì寝,自然的,也就没有任何的品秩,自皇后以下,众人只以‘杨家妹子’称之而不名。听皇后语出调笑,杨氏脸一红,娇媚无限的低头一笑,她知道皇后的意思,但皇帝始终不曾招寝,难道要靠她自己,就能够梦熊有兆吗?但这样的话,即使彼此都是女子,也实在难以开口,只好做羞答答的颜sè,不发一声。 外面的笑声逐渐低了下去,终至无声无息,佳贵妃回头看看,赶忙吩咐,“如意,去把几位小主子领进来,皇上有事情呢” 众人随声看过去,果然,肃顺、文祥几个站在庭院中,正在躬身向皇帝陈奏着什么,几小乖乖的站在一边,头上,身上落满的雪花,有的已经化作雪水,滴落下来。如意出mén去,不敢打扰皇帝的正事,向几个格格招招手,将她们领了进来,“啊,还是母后房里暖和,外面冷死啦。”一进mén,秀慧公主就放开了嗓mén,大呼小叫起来。 “看你,就知道顽皮,哪有点大公主的样子?” 秀慧hún不当回事的摇摇头,她xìng情顽劣,倒真是像极了乃父,“不怕的,额娘,您看,妹妹们不也都没事吗?哈秋” “看看,冻着了吧?莲英,着人给几位小主子端姜汤来。” 这边一阵忙碌,秀慧眨一眨灵活的眸子,一步跨到杨氏身前,扬起小脸看看,童言无忌的问道,“您也是我的母妃吗?以前没有见过您呢真是好漂亮啊” 杨氏羞得耳朵都红了,再无决策万里的英武之气,扭捏无比的笑了一下,“奴婢蒲柳之资,不堪公主谬奖,照奴婢看,公主才是真的美呢” 皇后生恐女儿再说出什么令人尴尬的话来,一把将她拉开,“成天就知道顽皮,出来这一次,上书房的课也都给你放下了,等回京之后,考试通不过,看你阿玛怎么处置你。” “那,不是还有五弟吗?他也整天玩儿,不好好念书的,额娘为什么总是说我?” “好的你怎么不比?你二弟随扈途中,从不曾缀了课,你这个小冤家”皇后恨恨的戳了女儿的额头一下,“都十几岁的大姑娘了,等回头,和你皇阿玛说,趁早把你嫁出去,也省得额娘看着你眼晕” 军机处几个冒雪而至,是为了即将发行铁路国债一事,在京中引起了极大的反弹铁路国债,按照皇帝所设想的,第一期要发行三千五百万两,息金为五分九厘,以铁路为抵押,分三年,本息还清。 这件事经皇帝和军机处商议妥当,随即jiāo内阁共议,却不想以内阁大学士倭仁、许乃钊;上书房师傅周祖培、徐桐;会同六部,由惇亲王奕誴主持内阁会议商定之后认为,发行国债办理铁路大工,有‘与民争惠、急近利’之嫌,遭到了尽数的抵制。 而与此同时,驻华的各国使领馆,闻悉此事,态度却截然相反。首先表示,愿意全力支持并且购买中国大清政fǔ发行的铁路国债的,是英国政fǔ,驻华公使名叫阿历克斯?麦克唐纳,当年曾经是文翰任驻华公使时候的参赞,在中国生活有年,算是半个中国通。与总署衙mén英国股的官员,如汪康余等人的sījiāo甚好,过从极密。 知晓中国要举国债,并以铁路为抵押,阿莱克斯大喜过望自从咸丰七年两国为贸易纷争而引致的一场冲突结束之后,中方虽然是战胜国,却更多开了天津等三处口岸,便利英国等外洋商人与中华通商,自此之后,天津、营口、登州三地,海面上帆影蔽日,客似云来,每一年上缴到官府的税银,都要高达三五百万之多——而少了鸦片的进口,对外贸易顺差进一步扩大,只以英国为例,每一年的贸易顺差,高达一千六百余万两白银——这样的数字,是英国人不愿、也不肯承受的。而今天,大清发行国债,还不容得英国人欣喜若狂,上赶着跑上mén来,询问细致详情? 皇帝听完文祥的奏陈,迟疑了很久,将把玩冰雪,nòng得冰凉的双手互相搓了几下,“走,这里太冷,和朕到里面去说话。” 众人鱼贯而入,正yù跪倒,皇帝一摆手,“都免了吧,今儿都不用行礼了。六福,给几位大人搬杌子来,惊羽,倒茶来,朕今儿个和他们要秉烛夜谈了” 看皇帝言笑晏晏,似乎全然没有受此事的影响,文祥几个宽心渐放,在杌子上坐下,捧着茶烟飘dàng的香茗,望着室内烧得通红的炭火盆,比之外面,纯然是两个世界。 肃顺看看皇帝的脸sè,赔笑答说,“主子,依奴才愚见,此事不妨从长计议,左右铁路大工,总要耗时三两年的时间,……” “你这可真是愚见。”皇帝哼了一声,打断了肃顺的话,浅浅啜了一口**,把杯盏放在一边,“朝臣以为,朕此举有与民争利的嫌疑,不过是为了不通其中关窍,朕不会怪责他们。本来嘛,百姓种地纳粮,行商缴税,朝廷正用款项,皆是取自小民脂膏,于今在正途赋税之外,又要另行征收一份款项,岂不是与圣祖仁皇帝当年所遗圣谕,‘永不加赋’背道而驰了吗?” “……其实,这是倭仁、许乃钊等人不明朕意所做的文章。……”他想了想,“打一个譬喻吧,肃顺家中困窘jiāo迫,日子过不下去了,一家老小,嗷嗷待哺,能卖的都卖了——为了活下去,没奈何,只好到处告帮,最后求到阎敬铭的府上。阎敬铭念及和他同朝之谊,借给他银子三十两,解了他一时燃眉。” “过了些时日,肃顺拿了三十两银子,到阎府还钱,感戴阎敬铭当初援手之德,虽然当初借钱的时候说好了的,不收分文利钱,但这份情谊,难道肃顺就真好空着手,到人家府上去吗?”他说,“于是,肃顺买了四sè礼物,亲自到阎敬铭家中,将银钱还上。你们想想,这不是人情之常吗?而举凡情理所通的,论诸国事,也一定是能够上下顺遂的。” “臣明白了。国家发行国债,本是有利钱之设,正是如皇上所说的,三年之后,还清本息,可使百姓在捐资国用之外,更能够有利可图料想日后百姓知晓朝廷至意,定然会购买踊跃” 第15节国债(2) 皇帝笑着摇摇头,“阎敬铭,这就是你猜错了。你以为这第一次发行的国债,有多少,能够是为百姓所信服,并且肯于认捐的?” 阎敬铭一愣,情不自禁的分辨道,“这,只要朝廷各级官员,认真晓谕百姓,百姓感念天恩,皇上多年来爱民之情,……” “便是心中感激,难道就要人拿钱出来吗?再说,朝廷以三年为期,为百姓兑换国债,本金之外,还有利钱?这样的话,你说出来,也要人家肯信才是的。若是给人家问一声,‘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朝廷敢莫又是在骗我们吧?’你如何作答?难道你阎敬铭还能一个一个的下去解说清楚吗?” 一连串的问题,让阎敬铭无辞以对,“这,臣糊涂,请皇上开臣茅塞。” “这一次发行的国债,与其说是为了铁路大工筹集资金,倒不如说,是趁此解决英等各国夷人,为彼我两国越来越高的贸易顺差”皇帝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却不再多做解释,而是问文祥和阎敬铭,“你们两个人,一个管着总署衙mén,一个管着户部,都是与此有关的大臣,你们以为朕说的是什么意思呢?” 阎敬铭不是很能听得懂,但大约的知道,和对外贸易有关,只好斟酌着词句说道,“这,臣奉旨管部,旧有五口,新开三口,往来商贸之事,请皇上恕臣才短智绌,未能通晓其中一二。还望皇上教诲臣下,开臣愚智。” 皇帝转而看向文祥,后者面对他的目光,苦笑着摇摇头,“奴才也不是很懂,请皇上教诲。” “既有顺差,则更有逆差。朕也不是特别清晰明白,但大约的意思是说,两国贸易往来,以我大清为例,当一年之中,对英国售卖货物的款项,高于英国对华的贸易款项,就是顺差;反之,就是逆差。” 这几句话说得浅显易懂,所有人都能够听得明白,“顺差太大的话,于本国的经济殊为不利,故而种种无端而引起的纷争,猜忌,甚或武力相抗,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臣明白了。”阎敬铭欢呼一声,忽然想起这是在御前,又赶忙跪了下去,“臣咆哮君父,请皇上恕罪。” “不要紧,你起来说话。” 阎敬铭再度爬起,一张略显丑怪的脸上满是兴奋之sè,“皇上的话,令臣有所得。便如咸丰七年,英两国轻冦海圉,臣原本以为,英人虎狼成xìng,难以驯服,不经教化,故而有此冒犯之举,后经皇上开导,原是为利益二字。”他弯着腰,坐在杌子上,赔笑说道,“但臣秉xìng愚钝,明知皇上所言,俱是至理之论,总觉得难以融会贯通——难道只是为了利益二字,便要不惜发兵而战吗?这一次臣明白了,正是为鸦片禁绝之后,英人本就没有旁的物产,可以流入我天朝,相反的,倒是我天朝,无所不有,尽皆是西洋所稀缺之物,此消彼长之下,则这等贸易顺差额度,也就变得日益增益,无可阻碍了。” “自然的,于我天朝有利,便是于英夷等国不利,故而才有咸丰七年,南疆、山东两地的一场冲突。”阎敬铭掷地有声的说道,“而皇上此番发行国债,……” 看他词语窒碍,皇帝lù齿一笑,“下面的话,朕替你说了吧。发行国债,允许英国购买,除却为铁路大工集资以外,另有三项效用,其一便是要让英、等国有利可图,暂缓贸易额度越来越大可能导致的纷争;第二,国债三年到期之后,百姓眼见得利,日后国家再度发行,有了前事之师,就不愁无人认购,可凭空为朝廷另外大兴建设,开一筹措mén路;最后一点嘛,尔等怕还是想不到的。朕在这里也告诉你们吧:国债售卖、发行,英诸国大肆购买之下,与我天朝便成了休戚相关之体,你们想想,于日后两国jiāo往,是不是更有一层的新意呢?” 文祥、阎敬铭、肃顺等真正是心悦诚服怎么也没有想到,数千万两的国债发行尚未开始,居然为这位主儿想到了这么许多?几个人跪倒下来,以头触地,“皇上圣明国债发行,一举多得,臣等愧不能及” 皇帝得意的一笑,这就是后世经历的好处了。但他倒也有自知之明,容几个人重新落座之后,又说道,“朕所知的,不过一点皮máo,距离方家之境,还差得远呢日后嘛,阎敬铭?” “臣在。” “你不妨到总署衙mén去走一走,尤其是各国的那种于经济之上,有长才的,可以向人家请教一番,朕当年就说过,做人家的学生没有什么丢脸的;丢脸的是,你明知道自己不会,却还不能放下shēn段,向智者讨教;又或者你连学生也做不好” “是,皇上天语教诲,臣谨记不忘。” 皇帝笑而不答,转头看看外面,“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话,已经过了巳时了。”惊羽清亮的声音说道,“主子可是要传膳吗?” “传吧,你们几个今儿中午不要走了,和朕一起用。” 一听到这话,几个人赶忙跪了下去,碰头谢恩。“臣等,诚惶诚恐,叩谢皇上天恩。” 这边君臣几个说着话,另外一边,膳食备下,皇帝除掉台冠居中而坐,文祥和肃顺左右相陪,孙瑞珍和阎敬铭坐对面下首,六福和惊羽站在桌角执中shì候。皇帝看那席面,中间一尊热锅翻花大滚,是燕窝jī糕酒炖鸭子,旁边略小一个火锅,取过明黄标签看,叫炒jī大炒ròu酸菜热锅,对称一锅是红白鸭子炖杂脸,还有羊西占尔、收jī汤、蒸féijī、鹿尾攒盘、烧狍ròu诸种,都是宫菜,周匝象眼小馒首、攒丝春卷、饽饽、咸ròu、野jī爪种种名目,填漆花膳桌四角摆着四个银葵盒小菜,四个银碟小菜,却都是山西本地风味,林林总总高低错落,颜sè搭配得也好。顷刻之间,满屋里热香四溢盖倒了原来的墨香味儿。 皇帝笑着用象牙包金的著子点着菜道:“这点膳也倒罢了,还是随意儿些的好,这锅子狍子ròu、炒jī大炒ròu阎敬铭放开量用——把他跟前那碟子青芹拌苦瓜换过孙瑞珍这边。你们办事在外都是辛苦人,今日不要拘泥,都进饱了,没的剩下也是暴殓天物。来来,进进朕也放开,不讲究‘食不语’,可以聊聊天儿……”说着夹了一著酸菜慢慢嚼着,笑道,“朕在京中也用过扬州酸菜,以为天下无对;殊不知,这山西酸菜又是一绝好风味” 皇帝说‘随意’,但这种场面上,谁也随意不起来,且“食不语”养成习惯,谁也没有边吃边聊天过,倒是他几句话说得众人不再如对大宾般诚惶诚恐。于是各自碰头谢恩以毕,坐在座位上,举箸而食。 皇帝赏膳,每每是政事顺遂,心境极佳的时候,但经常的一顿饭吃下来,闹得xiōng中不快,原因无他,太过沉闷了一点草草用过,放下筷子,眼见众人又要起身,先自一摆手,“你们自用,不必管朕的。”说完,由六福、惊羽伺候着,转身进到了暖阁中。 等到众人用罢,照例是进到御前,二度碰头谢恩,皇帝正歪着身子,半躺半坐在宝座上看折子,是江苏藩司郭嵩焘所上,名为《请置战舰,练水师疏》。看众人进来,他坐直了身子,“正好,这有一份郭嵩焘上的奏折,文祥,你给大家念一念。” “是。”文祥从六福手中接过奏折,展开来看了看,高声诵读:“奏为请置战舰,练水师以资堵截,恭折仰祈圣鉴事。” “……窃唯行军之,因敌制胜,阻山寨之险者,直扼其要害,兼水陆之势者,先破其舟船。咸丰七年,英夷国,自香港转限粤省,沿途掳掠民财,几愈百万之数,虎mén一地,三面凭海,并力攻围,而贼得水陆救护,以牵制兵力;其后更沿疆北上,海路万里之遥,并无可牵制之力。官兵既无舟楫之利,哨探不能施,防御无所用,是以其势日益猖獗。” “……使早制备战船,多安炮位,调广东,闽浙水师营兵以截来犯,而大营兵勇,分堵支路,与水营声势联络,以四扼其分窜之路,兼施堵剿之力,断彼接济之徒,未尝不可克期奏绩。江苏提督向荣,论者徒谓贼势之烈,制船购炮,有缓不济急之忧,臣愚以为,为大清疆圉安固计,不能不资船为用,与其贻悔于他时,何如急筹于今日?” “……窃计,每船以千金之费准之,约船百只,银十万两;每炮一百余两准之,约炮千尊,亦需银十万两。除官办外,宜劝谕绅商捐办,并照捐输旧例,酌减三成议叙,总以广为预备,迅速葳事为务。俟战船炮位刻日造齐,然后调集闽浙广东水师营兵,兼顾广东水勇,勤加演练,扼守险隘,以剿匪则相机冲击,而力有余;以堵则依营据险,为势亦壮。其于战剿之方,未必无补万一。” “愚昧之见,是否有当,伏乞皇上训示施行,谨奏。” 文祥把奏折念完,重新jiāo还给六福,呈递御前,“你们说说,郭嵩焘这篇折子中陈奏的话,可有几分尚称可用?” “臣以为,郭嵩焘所奏,乃防微杜渐之策。皇上登基十年有余,四海升平,国事日盛,咸丰七年,英夷国联袂而来,却铩羽而归,更是大涨我天朝威仪于域外,使四方臣服。故而臣以为,天朝武备之力,足以自保有余,购船练兵之计,并非可行之。” “肃顺,你是管兵部的大臣,你怎么说?” “奴才以为,若提到练兵,圣明无过皇上,自咸丰初年以来,皇上锐意推行新政,在京中,天津两地,cào演新兵,咸丰七年安山湖一战之后,更是如孙大人所说,练兵成果在在展现于国人眼前,进而更广尔行之,在全国绿营、八旗军中,以新式战演练兵士。如此三年以下,效果虽尚未经由实战,但各省兵事,一改往年陈腐疲滑之气,却是奴才亲眼所见。想来日后一旦国家有警,新编绿营、八旗将勇上阵厮杀,也定可收以一当百之效。” 他先大大的颂了一番圣,转而说道,“至于演练水师之,奴才想,一旦cào用起来,非十数年不能见,故而不妨缓缓图之,在两江之地试行水军。若是如绿营一般,略见成效的话,再推行其他各省,以使我天朝海防,固若金汤。奴才愚见,请皇上拣择。” 皇帝笑着点点头,“唔,几年下来,肃顺确实是长进了不少呢”他说,“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但为政之道,首在居安思危四字。英两国,距离我天朝万里之遥,往来之间,太过不便。故而若说彼此倾国而战,就如同朕当年和老六、曾国藩、阎敬铭、肃顺几个人说过的那样,是不大可能的;但除了这些西洋各国之外,我天朝卧榻之侧,又是如何呢?远的不必提,圣祖仁皇帝的时候,沙俄兴兵犯边,于塞外苦寒之地,雅克萨等地鏖战不休,签订《尼布楚条约》,虽是划定中俄边界界址范围,双方共同遵守,永世不悖,但你们想过没有,这样的条约,于我天朝,自然是谨遵奉行,传于万世;但沙俄之国呢?彼邦虎狼成xìng,日后一旦发兵紧bī,额尔古纳河、黑龙江一线,全无一支强大的水师驻守,又当如何?更不必提东洋蕞尔……” 他一时口快,几乎将东洋蕞尔小国几个字说出来,赶忙转了话题,“朕巡幸山西,新疆诸汗万里叩阙,为伊犁、天山南北多有往来沙俄不商贾,罔顾朝章度,走sī猖獗。成衮扎布战之不能,长久以往,沙俄必将视我天朝无人,启觊觎之心。到那时,若有先后丧失之土地,失养于祖国,受虐于异类,其悲哀之情,更有甚于《邶风》之七子你我君臣,就悔之晚矣了” 文祥等人觉得皇帝的话似是而非,如今天朝所居,正如刚才孙瑞珍说的,四海承平,天下归心,便是各地通商口岸,往来商贾与本国略有不睦,经由在京各国公使和总署衙mén磋商办理,亦能彼此贯通、相互包容,并无什么可能引发大的争端之处。怎么今天听皇帝说,倒似乎已经有迫在眉睫的危机,而不为众人所见了吗?心中于皇上做的这一番预判,四个人中倒有三个人是不以为然的暖阁中一时沉寂了下去,好久的时候,都无人出言。 肃顺左右看看,小声说道,“皇上,郭嵩焘的这份奏折?” “归档吧,等到了年下,他进京的时候,朕再亲自见他。” “喳。” 第16节回銮 在五台山礼佛毕事,御驾一路不停,入直隶固安县,转路回到北京,出京的时候还是七月中旬,回京已经是十月初了,天寒地冻之中,以大阿哥载澧、惇亲王奕誴、恭亲王奕等为首的留京办事大臣迎到城外,远远的看见车如水、马如龙的御驾近了,众人跪倒接驾,“恭请皇上圣安。” “朕安。”皇帝笑着向外招招手,“大冷的天,都起来吧。惇王,京中一切安好?” “承méng皇上垂念,京中诸事顺遂,一切都好。” 皇帝一眼看见翁心存和倭仁,皓首苍颜的跪在人丛一侧,顶戴的红缨子为寒风吹拂,屏显老态,用手一指,“六福?着翁师傅和倭师傅到朕的车架中来,朕和他们一同进城。” “喳。”六福答应一声,过去请二老登车,行礼之后,皇帝摆摆手,“起驾吧。” 舆动作开来,过正阳mén,进到北京。 车架中,皇帝让二人起身,各自赐座,又命惊羽取来参茶,赏给他们饮下,谢恩完毕之后,皇帝说道,“翁师傅,您和倭师傅都是两朝老臣,赐紫禁城骑马,日后再有这等事,就不必亲自迎出城了——于朕有忠心,也未必都在这些事情上。” “皇上体恤老臣,臣稍有人心,有岂敢不尽为臣之孝?况且,皇上西幸晋省,千里奔bō,观风察吏,体念民情,若说辛苦,还是皇上更加辛苦,臣等这点小小劳动,实在是算不得什么的。” 皇帝不置可否,岔开了话题,“京中一切都好吧?”他说,“朕此次去山西,将翁同龢带回来了,等一会儿散了朝,朕给他几天假,让他承欢膝下,尽一尽人子之孝。你们一家人,有两年多不见了吧?” “是。老臣叩谢皇上。但臣以为,忠于王事,恪尽职守,便是最大的忠孝。况且犬子尚在青壮,未可贪享家mén之乐,还是请皇上……” 皇帝实在不愿意在这样的时候驳斥翁心存的话,这会儿也忍不住了,“为人臣者,于朝廷、于朕要尽忠;于父母,也要尽孝。这才是君子读书有成,立身世间之本嘛,此事,就毋庸议了。好吗?” 翁心存yù待再说,倭仁不留痕迹的动作一下,碰了碰他的膝盖,老人一愣,识趣的选择了闭嘴,“既然如此,老臣谢皇上恩典。” “翁师傅、倭师傅,朕巡幸五台山的时候,内阁决议奏到行在,……啊,不必请罪。朕虽然有时候会犯糊涂,但还没有到为政体推行不畅,而怪罪臣下的地步。”他轻笑着,似乎在唠家常,又似乎在与内阁首辅的两位大学士谈及政事一般,让人分辨不清,“便说这一次发行国债之事吧,你们两个人是怎么想的呢?” “这,老臣想,《荀子?大略篇》有云:上重义则义克利,上重利则利克义。自我皇上登基以来,府库日足,国用渐丰,天朝百姓,感怀威德,于朝廷种种惠民政令,万方卞舞,额手相庆,幸喜生逢明君,一身之福之外,也是阖家的福气。”翁心存说,“而国债之议,请皇上恕老臣言语冒犯之罪,铁路大工,固然利国惠民,但宜乎缓缓图之,若行之cào切,臣恐这利国之,亦将变作各省胥吏,贪墨之mén啊。” “老奴也附议。”不等皇帝问道,倭仁在一边也出言答奏了,“更有一节,奴才惊闻,各国驻华公使,往来总署衙mén之间,意图购买我天朝国债,此等开mén揖盗,授人以柄之行,皇上,可千万做不得啊?” “哦?这是为什么?难道我天朝小民不懂这其中的道理,日后即便国家发行国债,也不会购买之外,连同那想买的,你也不肯卖吗?” “皇上,国债以各省海关税款为担保,老奴怕洋人得陇望蜀之下,将双手横chā入我天朝之中,到时候,以……” 皇帝抑制不住的扬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这个倭艮峰啊这样的理由,亏你也想得出来?” “皇上?”二老心中惊惶,滑身落地,跪了下来。 好一会儿的时候,皇帝才止住笑声,“朕不是生你们的气,你们起来,起来说话。”他说,“你们都是品xìng刚直,君子可期的朝臣典范,朕当年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虽偶有戏nòng之举,但于倭师傅和翁师傅的才学,从来都是心中赞佩,高山仰止的。但世易时移,到了今天,若还是抱着那些圣人教化,于外务一无所知,更加从心底yù将之摒弃在外的思维,是万万行不通的。朕不是说,我天朝千古传承而下的纲常之论也要弃如敝履,正好相反,这样的君臣之道,更要发扬光大;但一些面临外务,特别是与西洋列国往来之事,却不是你们能够知晓而且jīng熟的。” “便如同这国债之事吧。朕在山西的时候,给军机处的几个人说过,在这里不妨再和你们讲说几句……”把当初说过的话不厌其烦的又说了一遍,皇帝说道,“你们想一想,这世上的事,总也辨不过一个理字去,难道洋人以为,只要掌握了我天朝的债务,就能够对我天朝国政指手画脚了吗?” 贸易顺差逆差之类的话,在二老听来,如同天书一般,也不敢打断,耐着xìng子等他说完,翁心存仍旧不死心的说道,“皇上所言极是,但臣以为,国家正用款项,本该由我天朝自行筹划,如今却要求诸列夷之国,臣深以为不妥啊。” 皇帝深深的叹了口气,一阵无力感涌上心头。 清朝的政治架构和明朝不同,朱元璋在洪武十三年罢相,理论上天子唯我独尊,相权已经不复存在,而自内阁制度创立,大学士为实质上的宰相,不仅为约定俗成之事,而且通政使章章奏出纳,可使王命不出国mén,相权不但已经恢复,甚至凌驾君权之上。 明中叶之后,司礼监之权日重,究其实际,本是皇帝要找一个得力助手,来维持君权,并与相权抗衡,故英察者如嘉靖,驾驭太监以制内阁,数十年不见大臣,在西苑修道求长生,而仍能大权在握;暗弱者如天熹,太监趁机nòng权,为实质上的皇帝。 到了清朝,开国之初,大学士仍为丞相,但因为设有御前大臣,内大臣,御前shì卫及内务府,作为维护君权的集团,相权被大为抑制,但并未完全消失;到了雍正年间,连这一点残余的相权也觉得掣肘不便,乃有军机处之设,大权尽归内廷,相权便成了徒具虚名了。 但虚名便虚名,朝廷仍自要保留内阁的存在,诸如一些明发天下,咸使闻知的政令,也还是要内阁通传天下的——发行国债一事,如果始终得不到内阁的全力支持,说诏令不出国mén可能夸张了一些,但军机处一边的差事,无端变得庞杂繁复,却是肯定的。 而皇帝若是为政见不和,斥退内阁,必然引发一连串的jī烈动dàng比之当年军机处全班出枢,还要引发外界的物议。所以,错非是到了推车撞壁,无路可进的地步,皇帝是万万不会考虑这一步棋的。 他想了想,还是得耐着xìng子给两个人解释,便在此时,身子一震,舆停了下来,撩开窗边的黄幔看看,已经到了内城,“今儿个就到这里吧,有什么话,等过几天,到乾清宫再说。” “是。”二老注意到皇帝神sè倦怠,不敢多言,由六福搀扶着,各自下车而去。 军机处新近增补了许乃钊和赵光入值,前者不必提,一任福建学政做下来,调京内用,立刻升迁揆席,用不到两年的时间,做到体仁阁大学士,内阁首辅,位高权重,令天下人仰望。这一次更入值军机处,他是当朝一品大员,照例是不挂‘学习行走’的名分,而且,因为品秩尚高于阎敬铭和孙瑞珍,后来居上,仅仅排在文祥、肃顺之下,偏偏文祥又要料理总署衙mén的差事,他初初入值,便成了首辅军机大臣。 赵光则不同,多年来,一直是在刑部尚书的位置上,始终未见迁转。本来,京中六部各堂,从科场中士,登进仕途开始,到散馆任职,总要在六部左右迁转,京中俗语说‘九转丹成’,便是此谓。像赵光这样,在刑部一呆十年,却难有寸进的,在北京城中,都为人引为咄咄怪事。 故而这一次擢升他入值军机处的上谕从山西寄来,赵光又是惊讶,又是欢喜,自觉一生心愿已了,只求能够在军机处安安稳稳的呆上几年,就算平安大吉了。不想第一天到御前,领旨谢恩,随即jiāo卸差事,入部行走的过场,皇帝的话就让他大吃一惊 礼王世铎做带引大臣,领着两个人到了养心殿,碰头行礼以毕,皇帝先和许乃钊说了几句,不过是一些méng主宠招,臣惶悚无地之类的官面话,皇帝心不在焉的答了几句,转而对赵光说道,“赵光,刑部的差事,这十数年之中,朕一直看在眼里,此番擢升你入职军机处,以你xiōng中所知律之学,奉旨管部,也算人尽其用,你可要当仁不让的担起这份责任啦啊。” “是。量才器使之,无过皇上。臣于刑部多年,虽无尺寸之,但臣忠于皇上,忠于朝廷的一片痴心,唯天日可表。” 皇帝抢着打断了他的话,“朕不是想让你说这些。”他说,“朕临幸山西,招山西臬司朱光第陛见,朕问及他于前年内阁并刑部增修大清律一事之见。他说,贪墨犯官,以贪墨银两数额为定罪之款,固然是我朝圣举,但只怕日后推行起来,略有阻碍。为什么呢?因为我朝例有八议之。可列席之中的,就是贪墨再多,只怕也能够躲过一劫;而无关其间的,或者只为万余两银子,就要落得闹市问斩的下场;若是这样的话,岂不是失了理公断,首在衡平和不为一人而屈的本意了吗?”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朕听了之后,深以为然。若说朝廷勋贵,王公耆宿,犯了朝章度,却不能一视同仁,又将如何服尽天下籍籍众口?你以为呢?” 赵光不知道皇帝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说起这样的事,但天子问及,不能不答,“臣以为,理公断,首在衡平固然是刑臣行事圭臬,但也不好概而论之。”正如当年周祖培于他的评价一般,赵光可称理大家,但xiōng中装了太多律例之条,为人就有点疏于灵动,一边琢磨,一边奏陈,“我天朝厚待士子,福泽以报,故而,臣想,于那些有于朝廷的,总要念在其人往日辛苦的份上,网开一面才是的。” 几句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许乃钊频频回头,似乎有点讶异,而皇帝,更几乎给他逗笑了“要是照你这样说来的话,京、外中大臣,又有哪一个不是有于朝的?为贪墨之罪,若是将他们凌厉处置的话,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之行了吗?” 赵光吓了一跳,说皇帝忘恩负义,其罪非同小可,赶忙碰头,“臣不是这个意思,臣绝不敢有这等想啊?”他心中一阵后悔,今天皇帝的心情大概不是很好,怎么事先不打听打听?应该缓几天再来御前谢恩的 皇帝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他今天突然说这样的话,本意是想和他提前打一打招呼,为日后即将逐步推行的司制度改革做准备的,看他吓得什么似的,心中不忍,“朕不是说你有这样的意思,只不过啊,刑名一道,关系百姓身家荣辱。你又是管部的大臣,日后行事之间,要多多上心啊。” “是,是,是。”赵光碰头有如捣蒜,忙不迭的答应着,“臣一定小心料理,断不使刑名一端,成为百姓攻讦……呃” 皇帝含笑摇头,给世铎使了个眼sè,后者识趣的说道,“万岁爷累了,两位大人,跪安吧。” 第17节入值 翁同龢在家歇了几天,随即入值南书房,和当年一样,做他的shì讲学士。 一任山西学政做下来,除却任上所有种种进项,使得宦囊丰盈之外,翁同龢比之当年出京前,更多了几分沉稳和老练之气。便如当年老父遭谴,因为管束家奴不利,给nòng至灰头土脸的事体爆发之后,翁同书两次sī下里写信给弟弟,要他在山西任上,上表朝廷,请皇帝念在多年旧情的份上,宽免老人家的罪过,但翁同龢接信之后,却出人意料的丝毫不理给父兄的回信中,大打‘朝廷公断,圣明在天,非臣下可以sī情代偿’的官腔,把哥哥的请求驳了回来。 翁同书又惊又怒,大骂弟弟不孝,还是翁心存宦海沉浮多年,大约能够分得清楚小儿子的心思:翁氏一mén,累受两朝皇恩,无权臣之名,而有权臣之实。皇帝这一次有意掀起bōlàng,更多是只是对朝中愈演愈烈的党争之风降一降温,煞一煞锐气。于翁家一族的荣辱,说到底是不相关的。 但如果翁氏父子不知进退,以为可以仰仗翁同龢入值上书房多年的情分,就可以、并敢于提出非分之请的话,则家mén之祸,就在不远了 所以翁心存在看过翁同龢的来信之后,亲自又给远在山西的儿子写去一封信,内中丝毫不提公务,只说家务,告诉他,家中一切安好,他在山西,那里较诸京中,天气苦寒,要他多多注意身体云云,全是絮絮叨叨,父子亲情跃然纸上的文字。 翁心存很清楚,翁同龢年纪虽小,但在皇上身边多年,不提皇帝时不时的耳提面命,只是陪伴君父,数载而下所闻所见,君臣奏对时候的潜移默化,就绝对不是翁同书那般的书生意气可以比拟的后者正是因为看不透这一层,空自惶急、恼怒了半天。 翁同龢在山西任上数年,只回过京城一次,还是在咸丰九年的年初,为咸丰十年,皇帝三十万寿,照例要加开一届恩科的公事,在京中呆不多久,料理完毕,转头出京,又回山西任上去了——他竟似是打定了主意,不给皇帝、朝中于翁家不睦的大臣以任何口舌之机,在外人看来,甚至有点不近乎人情了。 这一次皇上赏假,翁同龢在府中安安心心的住了几天,自然的,父子来过,秉烛夜谈的事情也不曾少,问过老父的身体,翁同龢说道,“……儿子这一次随扈圣驾西游,虽不比京中,每日御前当值,但听肃雨亭说,皇上于国债发行新政,早已经圣心默定,决不为任何人夺其志。只等回京之后,知会各省,就要照章推行了。” “你当爹就不知道吗?”翁心存是一派怡然自得的神sè,“我虽耄矣,却也不是倭艮峰那般食古不化之流可比。上一次你在山西寄回家信,内中说起皇上谈到,‘举凡情理所通的,论诸国事,也一定是能够上下顺遂的’之语,细细想来,实在是治国大道啊” 他说,“从皇上登基以来,羽翼渐丰,开始推行新政,不论漕盐、洋务、铁路、兵事,说起来破除旧例,改行新制,实际上呢,你想想,皇上所行的新政,又有哪一节是与祖宗成,背道而驰的?又有哪一节,不是我朝历代明主当政之时,不曾为此伤尽脑筋,而苦寻谋划之道,解决之的?嘿只凭这一点,京、外各省,不论满汉,便是想拿祖宗成例为据,抗拒新政的,也断然没有了落于口实处故而才有这十数年来,国政日上,四方敬仰之景。” 他说,“皇上威权日重,其势已断不可阻,才有今天发行国债之举——正如你方才所说的,决不可为人夺其志——你想想,要是早上几年,不提朝堂部员,只是这清流中人所上的奏折,怕就要把养心殿都堆满了。” 翁同龢身为局内人,大以为然的点点头,又追问道,“既然如此,爹为何又要在与皇上同车共乘的时候,与倭师傅一再劝阻呢?” 翁心存很讶异的看了儿子几眼,似乎觉得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让人觉得不能接受一般,翁同龢脑筋一转,也通晓其中,“是,儿子这话问得糊涂了。” 翁心存沉默半晌,方才一笑,很有点羞愧的味道,“倭艮峰方正君子,心中只有朝廷,只有皇上,从这一节说来,我不及他。” “爹也不必如此,外圆内方,才是君子立身之道。倭师傅……”翁同龢满腹言辞,终于化作喟然一叹。 翁心存取过水烟,翁同龢燃起纸媒,伺候老父亲吸了几口,咕噜噜、咕噜噜的吸过,又再问道,“你此番回京,皇上可有所差遣?” “这倒不曾,皇上只是说,着儿子仿效当年,仍自到南书房入值。” 翁心存点点头,把水烟置于一边,“南书房司文字之役,虽无相权,而有相任。你要记住,多与他人为善,切切不可以家事自夸其大,孙亦何、张子青、额莜山几个人,才学都不在你之下,要多多与人jiāo好。” “是,儿子都记下了。” 翁心存大有辩察颜sè的夫,看儿子表面上奉命唯谨,神情中却是一派不屈之sè,知道自己这句话他未必往心里去。不觉有些为他担心,但孩子大了,不可能做父亲仍自像当年一般,以父道尊严,言辞训诫为能是;再说,由他闯一闯,经历一番,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于是,在府中休息几天之后,翁同龢开始入值南书房。除了他之外,这一年之中,皇帝另外宣召了几个人,分别是,道光二十七年丁末科的状元张之万,直隶南皮人,字子青;咸丰三年癸丑科状元孙如仅,山东菏泽人,字亦何;还有一个是旗人额勒和布,姓觉尔察氏,字莜山;他有一个绰号,叫腰系战裙——和他的名字,正是个无情对。 入值南书房shì讲,名义上是文学shì从之臣,但因为可以贴近天子,每日面君,便是比诸那些六部堂官,仍自多一份进言之机,故而虽然无权无责,仍是朝臣所向往的清贵之地。翁同龢不提,另外三个人,当接到明发的邸抄,知晓自己入值南书房,都兴奋得不得了——这已经是一年前的旧事了。 上午巳时,翁同龢到南书房,和几个人彼此行礼,互相寒暄了几句,听mén口一声唱喏,“皇上驾到”众人不敢怠慢,各自迎到廊下,跪倒接驾。 皇帝刚刚和军机处、内务府、宗人府见过面,为朝政的事情,生了一肚皮的怒气,原因无他,西幸之前,着恭亲王奕办理内务府往来办差之中,种种贪墨之事,经过四个多月的时间,案子查得差不多了:经多方查验、举证,从咸丰三年至今,只是浮收、侵鱼、倒买倒卖几项加在一起,为内务府上下贪墨的银子,就不下五千六百余万两之多 其中更有一部分,和高宗皇帝当年所掀起的两淮盐引案如出一辙,内务府提出的每年六百万两的‘内帑银’,jiāo由各省盐商生利,按照常例来说,每年大约可以获利三二之数,而却只有一个笼统的数字,并无任何明细。不过和当年之事有一些出入的是,当年是盐商疲滑,méng哄朝廷;这一次则是内务府与扬州、长芦、四川等各大盐商相互勾结,欺上瞒下,瓜分银两,造成了极大的亏空。 皇帝为这件事大发雷霆,连多年来荣宠不衰的肃顺也没有逃过去,给他加头带脸的臭骂一顿,肃顺几个将额头撞得一片乌黑青紫,胡luàn应承几句,以下去即刻派人查处为由躲了出去。 皇帝让奕随驾,到了南书房,脸sè兀自不是很好看,当先一步跨了进来,摆手让几个人起身,惊羽从带来的物什中,取出茶壶,倒了一杯申斥,端了过来,“皇上,用一杯吧?” 看见参茶,皇帝凭空又是一阵恼怒,按照奕查明的情况,吉林将军、奉天将军每年除却照例要进贡大内的人参之外,还和内务府上下勾结,借征用省内进贡之物为由,在东北三地大肆收进人参,然后夹杂在贡物之中,运进关内——以这样的名义运输,照例是要免税的——销往各省,只此一项,又给这些人发了大大的一笔横财 “老六,你以为,内务府之事,该当如何处置?” “不论皇上如何处置,都是这些下溅的奴才应得果报。臣弟自上一年奉旨管部以来,办事潦草糊涂,始终未能举发其弊,还需皇上指授方略,才能一举dàng涤内中妖氛,臣弟自知失察,请皇上恕罪。” “现在不是要追究……”皇帝摇头摆手一起来,“你为人cào行如何,朕早已知晓,此事和你扯不到什么关系。”他说,“你说说,今后如何行事,才能使这群奴才,不敢再有贪贿之想、之胆?” 奕很觉得为难,不提内务府一众奴才,多年来上下méng蔽,早已经成为利之渊薮,只说yù壑难填,即便是钢刀临颈,亦自不理不问,只求伸手,又如何能够有办不敢有贪墨之想?“这,皇上圣明,臣弟想,只要晓以利害……” 皇帝一挥手,“只靠说就能够改变他们贪墨的德行了吗?和白花花的银子比起来,圣人之学,在这些hún账的心中,不如……”他迟疑了一下,把后面将yù出口的脏话又咽了回去,“不行,这件事得认认真真的拿出一个办来,若是只在事后查探,固然有亡羊补牢之效,但总也会给这些人留有一份侥幸之心。不妥,不妥” 奕也没有很好的办,皇帝以咸丰三年为始,之前种种花用、靡费一概不问,本意就是保全自己、保全母妃——若是彻底而详尽的纠察下去,只恐已经故去的康慈皇太后的脸上,也未必能够有多么好看故而他心中着实有所感激,更大有愧疚,“是,皇上教训的是,实在是臣弟xiōng中空无一物,未能为君父分忧。” 皇帝睬也不睬,转而看向翁同龢等几个人,“你们呢?你们于此事可有什么解决之道吗?” 翁同龢前情不明,听这君臣两个说了几句话,大约知晓缘故,但不论如何建言,都会大大的得罪了内务府,而这样的衙mén,又岂是可以轻易得罪的?这会儿临君父之怒,也还罢了;日后一旦事有转机,在皇上面前进言一二,于自己可谓是大大的不利呢因此闭紧双chún,一言不发。其余几个人也是抱着同样的想,没有一个人出言,南书房中安静了下来。 皇帝心中好不失望于内务府的管理,他自有一本计划,今天不论谁有所建言,几乎都不可能为其采纳,自然的,也就不会过于得罪内务府一众奴才,殊不知,这几个人或者如奕自陈的那样,xiōng中无物;或者如翁同龢一般,不敢直言,一个个居然全都像木雕泥塑的一般,在那里装哑巴?这就是他们口口声声说的,以赤诚之心,上shì君父的吗?令人齿冷心中想着,年轻的天子冷笑起来。 “怎么,都没有任何解决之道吗?” “臣等才疏学浅,未有建言之方,请皇上恕罪。” “也罢了,这样的事情,本就是不容易,更加不是尔等所学所知,能够想到辩折之道的。”皇帝说,“不过这都没有关系,你们不懂,想不出对策,朕有。” 奕一惊抬头,“皇上?” “等日后吧,日后你们就明白了。”皇帝说道,“朕平生最恨臣下有贪墨之行,只要能够杜绝臣下此等jiān弊,不论出以何种手段,朕都会毫不犹豫的采用即便是求诸外人,也在所不惜”他又说,“便从内务府,这个天家饲养的奴才衙mén办起吧。” 说了几句话,皇帝转而放松了一点jīng神,把话题扯到旁的事情上去了,“这一次西幸途中,有一次,朕招军机处奏对的时候说起郭嵩焘在任上上折子,提请海军之设。朕和军机处打了好久的嘴仗,终究莫能决。尔等都是饱学之士,以为如何啊?” 第18节两江 这样的话不去问军机处,不去问御前大臣、内阁六部,怎么反倒问起南书房几个文学shì从之臣了?众人一番惊异之下,沉默了半晌,额勒和布躬身作答,“皇上,唐时杜工部有诗云: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凌,岂在多杀伤?先贤之语,奴才请皇上圣虑周详。我天朝自古以仁爱立足于世,本非强横之邦,故而奴才想,这等杀人盈城、盈野之物,还是不必cào行的为好。” “嗯,张之万,你说说看,他的话有没有道理?” 张之万虽然是状元才学,但却是朝野尽知的磕头虫,闻言趴下去碰了个响头,大声说道,“海军之设,关系国计民生,此情早在皇上圣心之中,非臣下所能妄言。” 皇帝扑哧一笑,不再理他,又问翁同龢,后者眨着眼睛,游移了片刻,心中忽然想起在府中和乃父所言及的,皇上推行新政,不以任何人力为阻挡,此番做作,不过是有意借此挑起一个苗头罢了的话。“臣想,……臣想起来了一件旧事。” “哦?” “先皇十四年时,两广总督卢坤奏陈,东印度公司因他故解散,新派驻华商务监督绿劳卑坐船抵粤,居然敢不以我天朝体制尊严为尚,谴人递送总督府以请求通商的信函。这等作为,自然为我天朝依理驳回。并派员晓谕英人,望初入中华之化外愚蠢能悔悟恭顺。不想律某置之不理,又调派军舰,泊于虎mén口外的九州沙沥洋面,后总督卢大人向皇上奏报:该夷人所仗者,唯有船坚炮利,内洋水浅,礁石林立,夷人施放火力,亦不能得力。我方只要调派兵将,水陆分头布置,夷人便会折服。” 这件事皇帝知道,奕知道、其余几个人都知道的,听他拿这件旧事做文章,xiōng中所想,立言之基便不言而喻了。只有一个惊羽和六福不知道,各自瞪大了眼睛,听他的下文。 只听翁同龢一面面带追忆之sè,一面继续说道,“……谁知未过数日,英舰伊莫金号和安东罗灭古号在律劳卑的命令下强行驶入虎mén,直bī黄埔,轰击炮台,而我天朝水师竟不能阻挡,虽经采用木排封锁航道以使对方退回澳mén,但我天朝水师武备不修之弊,却也经此一战而暴lù无疑。” 说道这里,翁同龢停止了回忆,眼神中闪着光,慢吞吞的说,“前车之鉴,后世之师。英人数次冦我海圉,本就是欺我天朝并无水勇之弊,甚或屡屡得手,直至咸丰七年,兵锋直指广州城下,若非皇上圣明如天,聊敌机先,只恐先皇年间旧事,又要重现于今。故而臣以为,海军之设,不但是我天朝自保之必有,更且要短时间内创立起来,以护卫我天朝百姓,长治久安,更可使我天朝绪统,福祚绵长” 皇帝沉yín半晌,忽然问道,“老六,你怎么看海军之事和翁同龢的奏对?” 奕赔笑答说,“臣弟这点小见识,难逃圣上眼,只不过,臣弟想,郭嵩焘提请海军之设,固然是为国谋不惜一身,但也不过是在发前人之微见而已。” “哦?这话怎么说?” “臣弟当年奉皇上谕旨,以王大臣管理总署衙mén,期间往来,多为西洋国人。臣弟和他们谈论公事闲暇之机,偶尔会听他们说起,西洋各国也有彼此争斗之事,而此种争斗,多以海战为主。臣弟就想,因为有所需求,自然就会有所增益。便说这舰船之力吧?臣弟当年méng皇上训教,英人生长于海岛之国,本土资产能源终究有限,而惯于出海,故而英人水路通达,也就造就了舰船发达的先机。而我天朝,地势辽阔,物产多有,本不必惜乎外来之物,自然的,这等兵舰诉求,也就不可与之同日而语了。” “朕问你的是要不要海军建设,不是问你两国兵武之力的差别。” “是,臣弟正要奏陈。”奕说,“咸丰七年之时,西人以兵船冦我疆土,上靠皇上运筹谋划,下依将士用命,终有安山湖一战收。但臣弟以为,陆上jiāo锋,我天朝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若说仍自不能胜过来犯,亦太显我天朝将士无能——故而,并无可夸耀处……” 这番话说得很是犯忌讳,奕偷偷看看皇帝的脸sè,倒没有不愉之sè,这才大着胆子继续奏陈,“而水战之时,虎mén、黄埔、广州城下一线,虽经多年整修兵戎、牢固岸防,仍自于临敌之际,败退得一塌糊涂可见岸防之道不可守,铁甲兵船不可无,御敌于国mén之外,方是我天朝永固边圉,长治久安之啊” 皇帝深深点头,半晌没有说话,终于以手轻叩桌面,“……翁同龢,拟旨,行文两江总督曾国藩……” 咸丰九年,曾国藩履新两江,开府江宁,临行前,皇帝又是赐诗,又是赐宴,人臣荣光,一时无两。到任之后,方始发觉,两江总督的位置固然为人钦羡,但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首先说,桂良一案之后,两江官场人才凋零,只以江宁府为例,上元、江宁、句容、高等治下几县及太湖厅、松江府、川沙厅、常州府、武进、无锡、金匮、扬州府、泰州。海mén直隶厅等州县府厅长官,全数卷入桂良贪墨大案中,一股脑的全给朝廷摘去了头上的顶戴,等到曾国藩上任的时候,惯以官员之数,雄踞天下之冠著称的两江之地,居然尴尬到无官可以迎迓总督大人的地步也就更加不必提公事上的各种筹措无mén,庞杂繁复,无可料理了。 上任第一年的头上,曾国藩被bī得连往来折差赍送奏折到北京的时日都耽搁不起,只好以电报文字,奏报中央,请求朝廷选派贤能,任职地方;于是,除了从临近的河南、山东等省chōu调吏员补充之外,常年在省内等候分发的官员,得以有用武之地,各自实授,缓解了一时燃眉。 皇帝在曾国藩上任之前,曾经和他说过,官员能力高下,总要在任上得以展现;而僚属的德行,更加不能听信彼者一言而决,你身为两江总督,军政共管,特别是政务之事,更加要多多上心注意,一旦发现有人借公务之便,上下其手的,不必管他是谁,也不必管涉及到哪一个衙mén,都要具折实参——万万不能让因为彻查桂良一案之后,方始有点起sè的两江吏治,重又回复旧观。曾国藩自然是奉命惟谨,一一答应了下来。 到了任上,曾国藩才知晓,两江俗称天下第一膏腴,不是没有来由的,旁的不必提,只是偶尔政事闲暇,换上一袭便装,行走于长江两岸,看着江面上往来如织的大小商船,遮天蔽日之景,就可以看出端倪。命新任江宁、江苏两藩司,把这一年以来,任上种种收益之数汇总报上,数目连曾国藩自己都吓了一跳:合计超过了三五千万两之多 “怎么这么多?” 两江两藩司,一个江苏藩司郭嵩焘,一个是江宁藩司储德灿,山东人,字宣云,是和崇实同科的进士,不过位在三甲,不能入翰林院,任职河南、历任知县、知府,后调任广西臬司,两江案发之前,皇帝调崇实任职松江道,和崇实说话的时候,经他提起,决意调其履任两江,任职江宁藩司。 郭嵩焘少有才名,但遗憾的是,科场晚达,一直到道光二十年之后方始中士,他和曾国藩是多年老友,这一次任职两江,彼此又是上下僚属,往来多有问切,关系比之在京中,又更近了一步。听他居然说出这样童稚之语,郭嵩焘和储德灿相视一笑,“大人,何出此言?莫不是大人还会嫌钱多吗?” 曾国藩自失的一笑,“我只是没有想到,会有如斯之数。一年以下,两江种种款项,便几至万万之数……,这真是想都不敢想的呢” “除却厘金之外,其他更有江宁、上海、苏州所开的jiāo易大厅,为饷源第一所出之地。等日后大人得暇,到此处去看一看,便知究竟了。” jiāo易大厅之设,曾国藩也是知道的,这本来是为两江等地越来越多的洋夷商贾,就近购进中华各种特产,集中整理,便利民生所举的,据说是皇帝南幸的时候,召见当时任职松江道的王有龄和一个叫胡雪岩的海关处总办,让他们两个人牵头cào办起来的,想不到两年以下,居然做得这样的风生水起了? “可不是吗?”储德灿接言说道,“大人有所不知,那胡雪岩在jiāo易大厅初具之后,即刻请辞了官府的差事,转而经营起丝茶贸易,并cào办起了一家名为阜康的大钱庄。两年以下,生意遍及海内,如今在苏州城内,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财主了。” 曾国藩大感讶然,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吗?放着官家的事情不做,转而去做生意?还开什么钱庄?只能以人各有志来解释了。转念想想,也未必就是坏事,像自己、甚或如翁心存那样,做到位极人臣,朝中首辅,又有什么用了吗?还不是面对君父一纸诏书,惶悚得体如筛糠?这个念头一经兴起,便如野草般疯长起来:皇帝登基十年,国势日上,固然可喜,但于此之外,皇帝威权越重,当初自己在北京的时候,每每临朝,总有惴惴之感,哎,伺候这样一位主子,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他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连厅上议事的两位僚属的存在也忘记了,还是府中幕僚罗泽南从后堂出来,才让他惊醒过来,“哦,老夫只顾思绪,倒怠慢了。” 储德灿和郭嵩焘自然客气几句。曾国藩转头看向罗泽南,“仲岳兄,可有所得了?” “这是学生草写的奏稿,若是大人看过,尚觉可用的话,就请大人誊录一份,即可上呈行在了。” 曾国藩接过来看了看,这是李光昭一案的复奏文字。李光昭自咸丰九年逃离北京之后,隐迹匿行的藏了些时日,他知道自己这一次惹出的祸事非常严重,不比以往诓骗来华洋人,等风头过去,就可以依旧故我,可以说,大清朝国土之上,再无他立身之地,故而想取道两江或者两广,最好能够躲到国外去,方才是最美。 但此行到两广,路途遥远,可能等不到地方,就给沿途捕获,递解入京了。也只好选择两江之地,找个机会,那里洋人往来辐辏,若是好运,搭一艘驶往别国的商船,未必不能。于是,他一路小心的,从北京逃到了江宁,谁知道到此不久,就为人所纠查了出来。 也真正是该当他命中有此一劫,李光昭当年在香港,和一个国商人,议定购置木材,其实仍旧是行以哄骗的手,从国商人手中骗了三万多两银子,然后就如神龙不见。国商人吃了一个大亏,但身在异乡,只能自认倒霉。这一次这个国人到江宁来,办理采买之事,冤家路窄,给他见到了李光昭,双方立刻扭打成一团,报请当地官府,一查之下,李光昭的形迹全数暴lù 李光昭是钦案要犯,一定要归案的,jiāo由省内臬司审理一番,过往情事,逐一招认,然后便要递解进京,便是在这个时候,罗泽南出面劝解曾国藩,“大人以为,李犯之行,当以何罪处置?” “以巧饰言辞,瞒哄朝廷,总不外乎枭首之罪。”曾国藩曾经任管刑部的大臣,律例即便不及赵光等人那么jīng通,也还是知道一点的。 “那,依大人所见,这李光昭,是留在江宁,等诏旨到来即刻处决的好呢,还是押赴北京,由刑部问讯一番之后,再行处置的好呢?” 曾国藩心中一动,这是不消问的。钦命案子,哪有不解回北京,在所捕之地,就近处置的?实际上也是有的,不过那种情况,一般而言是指流窜江湖,作恶多端的人犯,而且另有党羽,未曾归案,朝廷怕递解的路上,会出现什么闪失,才会有便宜处置。而李光昭,完全和以上的情况不搭边,罗泽南为什么这么问?脑筋一转,他大约的明白了,“仲岳兄是说,若是押回北京,问讯之下,种种关碍之处,难以料理?” 为李光昭的案子一发作,既有煌煌上谕严办,则引进经手的人,岂能没有责任?所以湖广道监察御史,江苏仪征籍的陈彝首先发难,严劾内务府大臣‘办事欺méng,请予处分’。接着是陈彝的同年,山东潍县人的江南道御史孙凤翔,上了一个奏折,说‘……李光昭呈请报效木植,及此次呈进木植,皆系现任内务府大臣明善署理堂郎中任内之事;该员ménghún具稿呈堂,并与李光昭jiāo通舞弊,请严加惩处’。 这两个折子已由皇帝批jiāo吏部议奏,处分在所不免。同时李光昭假意报效,实为贪一己sī利的经过,已成为传遍九城的新闻,有人说停止园工也是迟早间事,所以不但内务府的人悄然罢手,就连园工的包商,亦不能不停下来观望风sè——这件事不但内务府倒霉,皇帝也大受其累,nòng得肝火愈盛,好几天的时间里,招对臣工,都无jīng打采,文祥、阎敬铭几个看在眼里,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罗泽南赞赏的点点头,“大人请想,李光昭此等行径,固然难逃国,日后若是问讯之下,吐lù出与内务府一众人往来之事,大人明明是为朝廷办差,却无端得罪了内务府的奴才,说来该有多么不划算?”他说,“而今只要大人一纸奏折,即可保全内务府的脸面,又可jiāo好上下,群情恰然,岂不美哉?” 曾国藩理学出身,君子立朝,心中很是不愿意和内务府那群奴才打jiāo道,但也不得不承认,罗泽南的话是对的:所谓宁可得罪君子,不能得罪小人。若是自己仍自在军机处,自然无惧,到了外省,总要和京内官员,打好jiāo道才是的。此念一起,无语半晌,“也好,先……看看吧。” 罗泽南心领神会,自去办差。今天到堂上来,正是为此。这一篇复奏的稿子是这样写的,“……该犯冒充园工监督,到处诓骗,致洋商写入合同,适足贻笑取侮。、核与诈称内使近臣之条相合,自应按照诈传诏旨,及诈称内使近臣之律问斩。两罪皆系斩监侯,照例从一科断,李光昭一犯合依‘诈传诏旨斩监侯律’,拟斩监侯,秋后处决。” 这篇文字虽然很称短小,但立意极深首先说,李光昭奉旨严行审究,照例惩办,即为钦命犯人,应该在审明实情之后,解送刑部定罪,而径以一省长官的资格,定为死罪,而且文字中并不请示可否,且不照‘诈称内使近臣律’定罪,而照‘诈传诏旨律’拟刑,回护内务府的意图,便是跃然纸上了。 其时皇帝已经起驾西幸,奏折呈报到行在,皇帝一看就明白,这是因为,若是依照前例拟罪,则明善等与其同办一事,亦脱不开干系,而依照后者定罪,则系一人之过,不涉及旁人——实际上,却是根本行不通的。洋商并非清朝皇帝的子民,没有遵奉诏旨的义务,即令李光昭是在‘诈传诏旨’,亦并无作用——从这样的角度来说,说李光昭无罪,也并不是虚妄之词。 皇帝接到两江的奏报,苦笑了几声。君臣心照,也不必过多纠察,但在朱批的文字中,还是难耐小xìng儿,刺了曾国藩几句,“览。依议。尔到省年余,公务清晰,甚慰朕心之外,此等与人为善之,倒真正是日有所进,令朕钦佩。” 曾国藩捧读谕旨文字,吓得脸sè发白,却又大感无可奈何,难道还能再上条陈,向皇上请罪吗?还是等到来年再说吧。倒是罗泽南,不以为意,“圣明无过皇上,这点小心思,学生原也不曾想过méng蔽圣主。其实,这等做,在学生看来,也是皇上心中所想,只是不能求诸言行罢了。怎么呢?” 他自问自答地说,“上一年的五月间,肃顺回京,随班祝暇皇上万寿,倡议皇上,于圆明园中景致大有更张,后为李光昭之事,nòng得一团luàn麻,内务府、甚或连皇上自己,也成为京中百姓口中的笑柄,园工也不得不为之暂停,你想想,皇上本来很高兴的,无端为事此所阻,便如同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偏又无可发作,心中如何积郁?” “……这一次李光昭落网,大人提请于治下惩处,皇上嘴上不说,心里是认可的。为什么呢?因为李光昭一旦被押回北京,与内务府上下勾结的事情爆发开来,则圆明园大工,就休想达成了——为此考虑,皇上也会俯准大人所请的。” “那,这朱批文字,又是为何?” 罗泽南笑了一下,“这还不简单?”他说,“疑心大人有擅专之意了呗?” 曾国藩一愣,若是让自己在两江所行,在皇上那里留下这样的印象,终究是极为不利的,“那,仲岳兄以为,我当如何呢?” “学生愚见,大人什么也不必做。正如我刚才说的,皇上于大人所请,心中是首肯的;唯一不谅的,便是这等行事之而已。但大人请想,皇上将这两江之地jiāo付大人,要是日后处处请旨,事事奏报,又何必要大人这样一个军机大臣出京任职?”罗泽南笑着说道,“大人日后入京述职之时,不妨将此情奏陈皇上,我想,以皇上雄才伟略,自当有所谏纳,而绝不会为此责罚的。” “你这话倒也并非无理,我只是怕朝中有人以临事决断,为臣下者擅专为由……” “这一层嘛,就要靠大人您自己临机把握了” 曾国藩捻髯思量良久,终于以为然的点点头,“我明白了,多承仲岳兄相告,我知道怎么做了。” 第19节议军 十二月初六日,朝廷的上谕到了省里,曾国藩行礼之后,在手中展开来看,内容大约是这样的:“……同文馆之设,至今以九年矣,期间挑选八旗、汉族学生充盈,并雇请外籍教习,教以语言文字,并传汉教习训课汉文,着拟章程,每届四年,由总署衙mén堂官自行考试一次,分别优劣,各以讲叙革留之。数载而下,大见其。” “……唯查该馆教习屡次更换,学生课难免做辍,恐所学外国语言文字未尽娴熟,且俄、教习至明年三月即行期满,两江之地,另有、俄教士商民多人,着曾国藩于任上,细细访查,有德才俱佳之士,可酌情举荐,引至京中,以尽布化之。” “又,经英国驻华公使布鲁斯推荐,任职江海关税务司顾问之英人费自来、李泰国、赫德等所上之‘洋yào税厘并征’及‘外国轮船载运土货复进口规程’二文,经总署衙mén奏陈御前,朕览奏,不胜惊愕之下,更以西人有此等心向天朝之仪度。除却‘进口章程’一文略有舛误,为朕下旨批驳,其余各项,均弃其错漏,取其忠悃,酌情采用。” “以上该员,除费自来以老病侵寻之由,不日调转回国之外,另外二员,着两江总督妥善安置,并着由两江总督曾,带同以上二员,到京陛见。钦此。” 放下上谕,曾国藩楞了好大一会儿的夫,他实在是搞不懂,皇帝召见自己,缘由大约可以想见,但怎么好端端的想起来,要召见赫德等人了?难道,真的是上个月所上的两份奏折,简在帝心,皇上迫不及待的就要付诸实行了吗? 转念一想,曾国藩无奈的苦笑起来:皇帝的脾气他知道,人很聪明,更能善纳臣言,只有一节,大约是年纪太轻,想到什么,就恨不得叱嗟立办,片刻也不能等待——自己这一次进京,若是情势允许的话,倒要认真的劝导几句呢 当下命人传松江府,并知会江海关税务司英人顾问赫德和李泰国,让他们到总督府,有事相晤。 赫德是英国人,本名叫罗伯?哈登,后来改名赫德,是爱尔兰人,父亲是当地的农场主兼一家酒坊的主人,母亲是农家女子,赫德是他们的长子。1850,考入贝尔斯特大学,后来从父命,改入都柏林三一大学,1853,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获文学学士学位,又再到贝尔斯特大学,进修了拉丁和希腊语。 854,英国外jiāo部到大学招募去中国服务的外jiāo人员,赫德得以免试入选,这一年的六月四日(这是公历)离开英国,七月到达香港,被分配到英国驻香港贸易督察处任翻译。这一年的十月,调至新开口岸宁bō,任驻华领事馆助理兼任翻译工作,开始学习汉语和中文。 后来因为他工作能力出sè,以二等助理实际负责英国驻宁bō领事馆日常工作,这期间,他的中文能力有了相当的长进,更开始学习中国古文、《孟子》甚至旁及《墨子》。 咸丰七年,调任广州,照例的二等助理及二等翻译,四月的时候,为巴夏理任命为秘书,时值二鸦之战,英联军封锁广州,中英jiāo恶,汉语人才稀缺,赫德更是大渐起用。 等到咸丰七年安山湖一战,赫德以随军翻译,也给中国人抓了俘虏,一直关在北京西山军营之中,其时双方能够做流利jiāo流的人并不很多,赫德得以脱颖而出,甚至为到京不久的格莱斯顿爵士向总署衙mén陈情,先一步将赫德放了出来,担任翻译之职。 其时海关之事,愈加繁复——海关是从康熙二十三年,为课华洋出入船舶税收而设,又叫新关或洋关,道光二十二年之后,渐事推广,统称海关。一鸦之后,政fǔ每设一洋关,即同时设一海关监督,多以当地兵备道兼任,但清人多不通关税往来之事,总是请外籍税务司在旁指点,时间长了,尽为洋人架空,本身并无实权的。 赫德虽并没有任职税务司的经历,但他在中国生活的久了,这样的事情,见得太多太多了。二鸦之战结束,两国签署《北京条约》及《优待战俘办》的条约之后,被俘士兵纷纷返回祖国,赫德却留了下来,甚至辞去驻华领事处秘书、翻译的工作,转而进到同文馆,以教习为生。 赫德着实是人才,除却担任教习之外,他又在任上,写了两份文字,便是前面所提及的,另有七项章程,特别是拟定了《通商章程善后条约》,从关税中船钞(也就是吨位)项下收入部分提成,以用于上岸勘察、测绘和建立各种港务设备,使海关职守由专管收税,扩大到建立灯塔、疏浚港口乃至缉sī等。 不过,赫德不过是一介教习,并无丝毫职权,这样的文字,也算他有感而发,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感于中国人于税务专职上的空白,聊以消遣度日’的文字,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政治诉求。 后来,这份文字给奕看到,很感兴趣,要过去呈递御前,皇帝大见其情,以为赫德以西人之心,居然能够顾念天朝,破格免去他同文馆教习,改任上海税务司总顾问一职。 至于他提出的种种主张,除却‘外国轮船载运土货复进口规程’一文中提及的,因为把原来仅仅适用于英商的《长江各口征收办》推广到各国来华商人身上,从而使洋货不仅在沿海行销,而且深入内地,严重的打击了中国工商业之外,更有一节是,对洋货实行纳复进口半税的特惠条件,既便利了洋货的倾销,又减轻的洋商的税负等等条款弃而不用之外,其他种种海关建设及权责限制款项,令皇帝大为意动,并着松江府、上海道在治下税务司,试行一二。 赫德履任上海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立下一项甚至出乎任命他为海关税务司总顾问的皇帝的意料之外的劳。便是在上海吴淞口外海,设立测候所——也就是气象站——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设立官方意义上的气象站。 鉴于外国商船在中国沿海经常遇到礁石险滩和恶劣气候等情况,赫德在上海外海放置灯塔的同时,想到了应该设立气象台站,当时中国沿海及内河各口海关,南起广州,北至牛庄,分布于维度20°,经度10°范围之内,坐落地点很适合作为观察气象的网店,但当时赫德的建议遭到松江府知府倪良耀的猛烈反对,还是上海道王有龄从旁支持,方才得以购买来了各种设备,但并无专人管理。 咸丰九年夏秋之jiāo,徐家汇天文台测出将有台风袭击上海,向商船发出警报——这一次的预测非常jīng准,从此以后,赫德之名,响彻两江官场,便是连北京的皇帝,也听到了。 李泰国的经历和赫德有异曲同工之处,他的父亲是第一任驻广州的英国公使,李泰国随父到中国,咸丰五年的时候,接替威妥玛,担任上海江海关税务司英方顾问,在任上多有建树,在联络清政fǔ官员中,广为“洋人治关”造舆论。他主张“外洋船只进出呈验舱单,必须详尽,否则处罚或没收”,“各税须照征照缴,掣发税款收据”,很得桂良、倪良耀等人的信任和重用。 但说来奇怪,桂良几次以‘李泰国顾问夷税征收之后,税钞大有起sè,按年比较,银数倍增’为由向朝廷报请嘉奖,都无一例外的给皇帝打了回票,总署衙mén不好再三烦请,只得把一肚皮的疑huò压在心底,不敢多问。 这一次皇帝征召自己和这两个人一起北上,曾国藩几个收拾行装,带上身边的中国听用,由两江总督衙mén派出的弁员护送着,乘车从江宁出发,一路到了京中。 进京之后,赫德、李泰国几个先自由总署衙mén的主事招待两个人并听用数人住进馆驿,曾国藩则各自一人,到宫mén口请圣安,递牌子请见。 赫德两个在管驿中呆不到一个时辰,mén上有人来回禀,“总署衙mén司员容大人、荣大人来访。” 迎出来相见,是容闳和荣禄两个,翎顶辉煌,朝服的外面各自缝着孔雀和云雀补服——李泰国和赫德在中国有年,于大清官吏朝服上的补服自然有所了解,学着东方人的样子拱一拱手,“恭喜纯朴兄,仲华小兄。年余未见,各自官升一级了?” 容、荣两个和赫德都不陌生,一个是他的在同文馆的同僚,另外一个,虽然并未正式接受过赫德的教导,但因为出自馆中,也算是有师弟情谊,知道他是中文对话、书写非常流利的,也不必再找翻译作陪,“见过鹭宾先生。” 鹭宾是赫德为自己起的字,他本名叫罗勃,嫌它不雅,所以取个谐音的号叫鹭宾,笑着给他们介绍同来的李泰国,双方见过礼数之后,进到馆驿,分宾主落座,容闳先说,“鹭宾兄与泰国先生在我天朝多年,为我朝税务海关之事,献议斡旋,颇为出力,不但是我等身在总署衙mén的看在眼里,感在心间,就是皇上,提及鹭宾兄多年来仗义之行,亦自感叹连声,以为天下俊彦,纷至沓来,正是我天朝荣光无限,欣荣之兆啊” 赫德笑着点头,他人非常聪明,在中国jīng研文字语言、甚或典籍文章多年,说出话来大有‘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味道,“多承纯朴兄谬赞,我之来到中华,本是机缘巧合,旅居此地,数载而下,研习贵国文化,更使人有如鱼得水之感,于此一节而言,倒是我该向贵国表示感谢之意呢。” “对,对,正是如鱼得水。”荣禄在一边笑着接口道,“听说先生近来另有鱼水之欢?” 赫德扬声大笑他今年25岁,旅居中国多年,婚姻之事,一拖再拖,有时候想在中国寻觅一房妻室,也好打发这晓风残月,秦淮清浅的日子,但只要人家一听说是给金发碧眼的老外相亲,立刻摇头摆手一起来,半句话也听不进去,转头就跑 后来有一次,正是在测候所大建其之后,朝廷封赏有加,胡雪岩凑趣,自费做东请王有龄和江海关的同僚一起出外闲游,到了浙江,游富春江,访严子陵钓台的古迹,坐的是有名的江山船,结实了一个名叫阿yù的船娘,赫德sè授魂与,托请同来的胡雪岩再三求恳,花了大把的银子,终于将阿yù纳入sī宠,做了他的情fù——荣禄是故意拿这件事开玩笑的。 笑过一阵,容闳将话题撤回到正经事上,“鹭宾兄,泰国先生,此次皇上征召二位进京,是有两件事托请二位的。” “哦?不知道是什么事,容得我二人可以为大皇帝陛下效劳的?” 咸丰十年,皇帝西幸山西回銮之后,海军建设之事,开始逐渐为之提上日程,并将郭嵩焘所奏的“……为请置战舰,练水师以资堵截,恭折仰祈圣鉴事”的奏折誊录明发,着由天下督抚共议——这在咸丰朝以来,尚属首次。郭嵩焘大名哄传天下自不必提之外,也使各方认识到了皇帝于海军建设的重视程度。 第一个上章的地方大员就是曾国藩,他连续上了两份奏折,分别是《复陈购买外洋船炮折》和《拟奏海防亟宜切筹武备,必求实际疏》。 奏折分别如下:“……谨为遵旨筹议,恭折复陈,仰祈圣鉴事。窃臣承准军机大臣字寄咸丰十年十一月十三日奉上谕,前因江苏藩司郭嵩焘等奏,英人炮船现肯售卖,并肯派匠役教习制造等款,窃臣以为,大江上下游设有水师,中间并无以断敌接济之船,且日后恐有贼由苏常进剿,则北路必受其冲击,据郭嵩焘称,若用小火轮船十余号,益以jīng利枪炮,不过数十万两,至驾驶之,广东、上海等处可以雇内地人随时学习,亦可雇用外国人,令其司舵司驳。” 曾国藩在奏折中提出,“……购买外洋炮船,则今为使圣朝边圉永固,国民安定之第一要务,……构成之后,访募覃思之士,智巧之匠,始而演习,继而试造,不过一二年,火轮船必为中外官民通行之物,可以剿匪逆,可以勤远略。” 在另外一份《拟奏海防亟宜切筹武备,必求实际疏》中,曾国藩就海军创设之初的种种庞杂而具体事务,大发阐述。文字如下:“……臣等悉心共同商酌,谨拟列紧要应办事件数条,总期实备jīng求,务臻有济。应请饬下在廷王大臣及列位大臣详细谋划,毋狃故辙,毋尚空谈,如臣所奏若有可行,即应查照此务切实办理;若果不可行,即另筹必济之方,以代此条之用。此外,如王大臣等别有良策,亦即实抒所见,共资干济,以纾目前当务之亟,以裕国家久远之图,则臣等幸甚,天下幸甚。” 他所列举者四条,其一曰练兵,“……各海口固须设防,然非有海洋屹然重兵可迎堵,可截剿,可尾击,则防务难于得力。应就外海水师及各营洋枪队中,挑选jīng壮曾经战阵之兵勇,另立海军,以一万二千五百人为率,简派治兵大员帅之,就中分五军,每军二千五百人,各以得力提镇大员分统之,每军虚铁甲船而只,为冲击卫蔽之资,其余酌量人数,配具兵船若干,先立一军,随立随练,其余依次增办,日加训练,务期律严志和,胆壮技jīng,详悉沙线,神明驾驭,狎习风涛,娴熟演放枪炮,以成劲旅。各兵勇有原额口粮者仍之;有应加给者加之;有应另募者酌募若干,用原有额粮者若干人。创设之初,如需雇募外国善于驾驶演放之人为教习,亦酌量雇募,由任事者悉心经理,其无事之日,分驻何口;遇有征剿,若何调度,由统帅大员酌量布置。” 第二款是备船,“各军应用铁甲船十只,兵船若干,除现有轮船外,于创设之初,只得为应急之计,各船应购买者,急宜购之外国,外国于在官兵船,不能听人购买,应向制造各船商人船厂定制应用。” 第三是简器,曾国藩在折子中说,“……自铁甲船即兴,各国复求勘攻铁船之炮,闻英国现已有之,应购买慈祥炮位,并能载用此项炮位之船,及演习施放此项炮位之技,其余各船应配炮位,亦一律购备,一律演习。至各军所用洋枪,务须一式,平时一律演习,始能娴熟;临时亦一律施放,不至歧误。各国所制枪式,日久日新,从前之来福枪不及后mén枪,后mén枪以林明灯及麦提尼为jīng。现在英国所造之亨利麦提尼枪,又驾而上之。若用器先逊于人,则临阵更难制胜。必须用最jīng之枪,一律之枪式,方能有济。即以前购之枪,亦系jīng品,尚勘利用,未能概弃,以致空靡饷需。或不能全军一式,姑求各军中,其本军所用务期一式;即各军本军中未易一式,必期各船中本船所用务归一式,庶仓促中不至有歧异误用之处矣。” 下一节是设厂,“造船修船,非随处设厂,难资利用。各样兵船,铁甲船及jīng式利用之洋枪,为目前计,只得购之洋人,为久远计,必须自我制造,以期jīng益求jīng,用不胜用。应在闽省、天津、上海等地各件机器局,并沿海地方,力求jīng进扩充之方,以为持久取胜之计。” 除曾国藩外,其他另有陆建瀛、李鸿章、沈葆桢等人就兴办海军之事也纷纷上章,各自表明于海军建设的支持态度。因为有此,皇帝急招曾国藩进京,君臣两个准备面谈一番。听内奏事处奏报说曾国藩到了,皇帝立刻召见。 第20节军校 进到养心殿中,曾国藩入殿拜倒,随即趋行几步,在御座前的拜垫上跪下shēn子,等候皇上的问讯。“你先起来说话。” “是。”曾国藩答应一声,戴上大帽子,稳稳当当的站好。 “年bī岁近,两江上的事情很多吧?”皇帝像唠家常一般的和曾国藩说着话,“路上辛苦吗?” “臣不辛苦。自臣履新以来,公事上除初初之日,因为吏员缺失而稍有繁杂不便处之外;后新任官员逐一到任,公事上得以缓解之外,该等僚属更深知皇上圣心振作,dàng涤官场种种疲滑之风,故而行事间不敢多有因循苟且处。臣在两江一年有余,大感公务往来,如臂使指,灵动处,犹胜于在京中之时。”曾国藩说,“这都是皇上一力推行善政,整肃官场之后所有的结果,臣和僚属谈话时提起,钦敬之情溢于言表。” “好不容易使吏治略有转清,你日后回到任上,仍自要一体大公,着力推行,决不可因人因事而使今天这般的成果付诸东流。明白吗?” “是。皇上当年教诲,今日圣训之言,臣永志不忘。” 皇帝心里想,响鼓不必重锤,于曾国藩,用不到自己时时提点。要言不烦的jiāo代了几句,转而说道,“你这份《必求实际疏》上所列数款,朕看过之后,想了很久。真正是为国谋的诤言啊你在两江任上,公务繁重,居然能够先人一步举察入微,可见你是确实把此事当做国之大事来考量的。不瞒你说,这样的奏折,就是朕自己来写,怕也不及你这般详尽呢”说完轻笑几声,看得出来,皇帝的心情很是不错。 曾国藩陪着笑了几声,随即说道,“臣之奏折文字,不过抛砖引yù之文,实难当君父天语褒奖之词。只是,” “只是什么?” “皇上,海军之设,非比寻常,我天朝两江、湖广之地,固然有丘壑之才,隐匿乡邻,但以臣愚见,海战方略,并非治国大道,若说皓首穷经……” “你的意思朕知道,再好、再先进的战船,总要靠水手、将佐指挥cào纵,若是所得非人,甚至根本没有人能够驾驭战船,扬bō七海之上的话,购置或者建造的战船,也便成了水上的一团垃圾——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圣明无过皇上,臣正是这个意思。”曾国藩说,“故而臣以为,海军建设,不妨先以术有专攻的人才为第一考量要务。等到有了人,难道还怕没有船吗?” 曾国藩的话不能说不对,只有船,没有人,难道要它自己跑吗?但皇帝于此早有打算,闻言笑着摇摇头,“你先坐下,六福,搬杌子来。” 搬来杌子,曾国藩谢恩坐下,听皇帝继续说道,“人才之事,朕以为,当分为两步走。第一,就是要派遣生员出国去,到英等国,学习舰船cào用及海战之学。”他停顿了一下,问道,“你以为如何?” “派人到西洋之国学习cào船之术,于今后固然是壮兴海军之,但臣恐有人说,水面行船,我天朝早有前例,不提前朝,只说皇上登基以来,改漕运为海运之后,大多漕丁,都有海上行舟之技……,若是以此立言?” “粮船和军舰如何能够相提并论?”皇帝不以为然的摇手,“不过,你所说的话,也并非无理狂吠,漕丁有海面行船之技,日后也可以大肆收编,填充进军舰之上,以水手听用——其中若真有勇略兼备的,也不妨多多提拔嘛?” 曾国藩总觉得皇帝的话有点空中楼阁的意思,事情真的有这么好办吗?有心再说,看他的语气中已经不耐烦的声调,不敢多做陈言,假意思忖了片刻,“是,皇上圣虑周详,是臣失察了。” “我们再说第二点,除却派遣生员到西洋之国,负笈求学之外,朕想,是不是可以在我天朝,成立自己的术业专攻的学院?招收那些识过字的年轻人,加入其间——朕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圣武海军学院。你以为怎么样?” 于皇帝的这种种稀奇古怪的想,曾国藩真是无可奈何,他知道,皇帝一心求治,恨不得一天之内就让国家兴旺,百姓安康,军备齐整,临敌无惧,但世界上的事情哪有一蹴而就的?看看年轻的天子兴奋得微红的面庞,老人苦笑了几声,“皇上圣意如天,所言自然是好的,只是,海军学院……臣一无所知,难以建言。” 皇帝没有注意到曾国藩话中的讥讽之意,自顾自的沉浸在自己的美梦中,“你不知道没关系,朕知道就行了。除却该有的诸如炮舰临敌策略,海上航行必备的种种课业之外,还要成立海洋气候、海洋天文等不同专业。上一年的时候,那个叫赫德的英国人,在上海设立的测候所,就是很不错的一个尝试。日后也可以命其到学院中去,将xiōng中所学,尽数传授;还可以由他牵头,在英国国内雇请有过海战经验的退役军官,共同教习……你怎么了?” “皇上,皇上这番力求天下大治的圣心,臣感佩无地。只是,邀请洋人来为我天朝生员授课,臣恐百姓未必肯于依从啊?”曾国藩跪倒在暖阁中软绵绵的地毯上,以头触地的大声说道,“当年同文馆之设,前车可鉴呢” “你这是什么话?”皇帝很不乐意,想不到自己说了半天,曾国藩居然根本没有听进去?“同文馆创立至今,已近十年。馆中不论教习、还是八旗汉人生员,如容闳、荣禄等,如今都已是朝廷部员,而京中、外省的那些清流,早已经知晓自己的目光短浅,如今可还有什么推拒之声吗?” “这?” “这一年来,你身在外省,不知京中详情,上一年八月间,同文馆新近招收生员,报名人数,足有一千三五百人之多其中更不乏清流子弟,翁同龢的侄儿,叫翁曾源的,你知道吗?也是其中之一。”皇帝瞪着曾国藩,大声说道,“凡此种种,都可见如今之势,不分满汉,皆以为同文馆所教授之学,并非传闻所说,误人子弟,教人忘却先人,悖逆祖宗故而才有今天这样抛弃成见,纷至沓来之景,你知道吗?” 曾国藩人虽然不在京中,消息可并未断绝。皇帝的话并不是虚妄,只是有很多内情不明。咸丰九年,同文馆招收生员,确实有很多清流子弟来报名入馆,但大多数是抱着另寻一mén登进之徒的想而来的。八年的时候,京中为桂良贪墨,掀起滔天大案,其中内务府大臣,管园大臣明善也为之牵连在内,不过明善有个好儿子,名叫贵宝,是同文馆第二期的生员,在总署衙mén,也算很得用的章京之一,就是为了贵宝,皇帝将明善往来贪墨的银子悉数抄没,而对他,却并未临以什么重课。经此一事之后,京中大有那脑瓜活泛,眼光灵透的,认识到了皇帝于同文馆并总署衙mén的重视——这才有了报名时,生员盈mén的景致。 只是这样的话如何能够出口?没奈何,曾国藩只好免冠碰头,口称有罪,“……总是臣纡筹乏策,请皇上降罪。” “算了,你不懂这其中关窍,也难以单单以你身处局外之言而责怪你。起来说话。”让曾国藩起身,重新坐好,皇帝又说,“我大清海岸绵长,足有两万公里,你想想,这样广袤的海洋,若是只行以岸上防守,而不行以海洋战略,建造一支强大的海军的话,你认为,国家要如何防守,防守何地,才能保证西洋之国进攻的时候,我们能够拒敌于国mén之外?” 他的话说得又急又快,难免有词不达意处,但曾国藩还是听明白了,关于海军战略,他并无不同意见,只是不愿意cào之过急,以致后来出现问题,若再行补救的话……。想到这里,他忽然又有了立言之基,“皇上所见,高瞻远瞩,海军之设,固然是守卫我天朝永不为外敌所侵的海上长城,但臣以为,事缓则圆。宜乎缓缓图之。” “……当年皇上为推行吏治、民生善策,与军机、内阁多方会商,臣尚能忆及皇上圣训,新政推行,总要在庙堂之上,层层研商,力求绝无可为人偷漏处,方始推行而下。只是怕日后cào用起来,再有出现人为差错,甚或为人所利用,使便民之方成了疲民之道,更有伤皇上爱民之圣德于万一。”他说,“故而臣以为,海军之设,亦当于庙堂诸公间,左右参详之后,方好推行而下。” 曾国藩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话,让皇帝楞了好大一会儿工夫,“呃……”这番话他诚然说过,但海军之事,与民生何干?jiāo予那些内阁大佬,让他们在宾稠广坐之间议论军政,先不必提他们懂不懂,即便懂得,等到拿出成议,迁延日久,把自己本来一颗火热的心都要放凉了 他懒得再和曾国藩多费chún舌,若是真等到了势不可解的状态,还有最后一步棋可以走,“此事容后再议,你先下去吧。” “是。”曾国藩自知多说无益,不再迟疑,碰头而出。 皇帝叹了口气,抬起头来,正碰上惊羽怯生生的眼神,两个人相视一笑,“皇上,您……生气了?” “没有。只是有点失望,你看见了吗?连曾国藩,现在也不听话了。” 惊羽在宫中呆了多年,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这样事关朝廷用人,政务所出的,便是皇后也轻易不敢置辞,遑论自己一介奴才?嫣然笑着走过来,为皇帝róu捏着肩膀,放松jīng神。“六福,传膳。” 第21节寒夜(1) 用过午膳,容闳荣禄两个从管驿中折返回来,递牌子请见,“把事情和赫德两个人说了?” “是。奴才奉皇上的旨意,将我天朝有意从英国购进火轮炮舰一事,与赫德并李泰国两个做了知会。二人皆以为,此等大事,天朝大皇帝陛下不以该二员粗鄙,自当小心料理,上报皇恩。但据奴才所见,购置舰船一事,赫德似乎有不放心处。” “他不放心什么?” “这奴才不知,不过想来赫德是疑huò此事为何不经由驻京英国公使,反由并无官身的民人出面?” “这不但是赫德不放心的,怕是总署衙mén上下,所共同疑huò的吧?” 容闳和荣禄吓了一跳,赶忙跪倒,“臣不敢。皇上圣意如天,臣等岂敢悬揣?” “你们就是疑huò,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此番朝廷购置舰船,若是经由各国驻华公使衙mén,并非是不可行之计,但往来繁杂,公文收总,甚至等到英国一方再行联络本土兵器武备工厂,带人前来,怕是到明年的年底,也未必能够成行。”皇帝说话的语气很奇怪,以荣禄、容闳所见,很显然是有一些未尽之意,但皇帝不说,臣下如何敢问?只听他继续说道,“而jiāo予赫德等人,就不会有这样的问题。彼等都是民间人士,只要使消息遍传英国国内,想来英国各地的商人,就会纷纷解缆东来,到我天朝,联络舰船售卖事宜。而且,我天朝所用、所需的铁甲船,与别不同……,这一层,等到日后你们就明白了。” 容闳和荣禄互相看看,口不对心的答应一声,“是,臣等都明白了。” 皇帝沉yín了半晌,“六福?传军机处。”六福答应一声,转身出殿而去。 这一边,皇帝似乎在犹豫着什么,等了了片刻,文祥、肃顺、许乃钊、阎敬铭、孙瑞珍、赵光几个进到暖阁,行礼跪倒,只听皇帝说道,“朕刚才召见曾国藩时说起,筹谋建设海军,首先要有能够畅行海上,驾驭自如的舰上人员……。” 听他三言两语把和曾国藩的奏答说了一遍,最后问道,“若说派遣学生,负笈英伦三岛,你们以为怎么样?” 这件事来得没有半点征召,把暖阁中的满汉众臣都给问住了。 十一月初的时候,皇帝回銮北京,立刻将郭嵩焘奏请,在天朝成立海军,购置火轮船的奏折jiāo由内府誊录,然后明发全国,名义上是征求各省督抚的意见,但熟悉朝章,于皇帝行事略有一点了解的人都知道,这不过是要用来遮掩那些如倭仁等,謦欬之间(音请凯),言必《xìng理》的道学家的,实际上,筹建海军,便如这十余年来种种自庙堂而下推行起来的新政一般,没有半点折扣可以打的。 只不过海军建设,非比寻常,天朝古有水师建制,多年以下,比诸岸上的八旗、绿营更加疲弱不堪,在两江、两广、湖广、闽浙等地,与其说是朝廷武曲,不如说是穿着官服、号衣的强盗来得更合适一些若是真如盐漕新政、铁路大工、天津练兵那样,能够去芜存菁,为国家练就一支海上长城,倒未始不是一件好事,但其事目前尚没有半点眉目,皇帝居然又要兴起新念头,搞什么在国内征集生员,负笈留学于域外了? 皇帝来回踱着步子,回身低头问道,“许乃钊,你是武英殿大学士,清流领袖,于此事你怎么说?” “这,请皇上恕臣不敬。臣以为,海军初设,谋划未果,而行以派遣生员求学域外,实为急近利之行也。” 许乃钊的话把众人都吓得呆住了,皇帝年纪虽轻,但处事英明果敢,威权益重,朝臣每每奏陈之际,都各自心怀惴惴矜矜,今天听他面折廷辩,心中都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皇帝的脸sè也瞬间yīn沉了下来,他已经惯常了自己说出的话便是谕旨,臣下只有碰头领旨,而不敢有半点违逆的上位滋味,听许乃钊的话,分外觉得不舒服,只是当着暖阁中这么多人,不好发作就是,勉强笑了一下,“哦?这话怎么说?” “是,臣以为,海军创建,非一日之,总要京中各部、天下督抚会商共议之后,拟定章程,方好施行。”许乃钊抬起头来,怡然不惧的和皇帝对视着,口中侃侃而谈,“而先期出以舰船购置,补充各方武备之力,我大清旧有水师,兵士齐备,将佐听用之人大有,又何必仓促之间,靡费国帑,……将我天朝所有良善百姓,送往夷人苦寒……” “大胆”皇帝yīn沉着脸sè,语调缓慢的吐出两个字来,许乃钊不敢再说,伏下头去。 “咸丰八年,天朝与英各国签订《北京条约》,内中所列款项,有从今以后,概不准以‘夷人、夷国’等语贬低西洋各国的文字,难道你不知道?” “是,臣糊涂,一时忘却忌讳,请皇上恕罪。” 皇帝自己也知道,这样纠结于蝇营狗苟的细节,不能折服众人之心,当下继续说道,“你未必是忘记,只不过以为我天朝上国,千载而下,文华典籍,无所不有,又何必屈尊降贵,去学那些西洋奇技yin巧之学?但尔等不要忘记,咸丰七年安山湖一战之前,虎mén、黄埔、广州城下一线,面对英人的火炮,殊无半点抵抗之力,让人家打得一塌糊涂” “还说什么兵力齐备,将佐听用?你当朕不知道吗?长江水师,多年积弱,自咸丰二年,朕巡视天津之后,曾有上谕,舟行水上,一概舍弓箭而就火枪火炮之物,但长江江面上航行的水师舰船,兀自以弓箭为迎敌之术?像这样不思进取,不知变化的一众庸钝之人,你以为朕还能把耗费重资购进的新式铁甲船,jiāo予这样的人来cào行吗?” 皇帝厉声质问,让人根本无从作答,“若是尔等都知道不行的话,将来新购进的舰船,又要jiāo予何人管理?要朕亲自上船,cào行这艨艟巨舰,于海上吗?” “这,臣等焉敢有如此之想?” “既然没有,那怎么又不让生员学习?自己人做不来,又不要派新人去学习?还能jiāo给谁?” “这……这?”许乃钊给皇帝hún不讲理的话挤兑得面红耳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肃顺跪在一边,看看不是事,碰头奏答,“皇上天语,开臣茅塞,我等自将于日后行政之间,秉持不悖,上纾廑忧。” “你们啊,”皇帝颓然叹息,坐在宝座的边沿上,以手抵额,慢吞吞的说道,“你们若是以为,朝中有了专司和西洋各国打jiāo道的总署衙mén,你们就可以全部放任不管,将这种国家jiāo涉、互利往来之事全数推到总署衙mén的头上,坐在岸上看文祥、容闳、荣禄、宝鋆、李鸿章等人前后忙碌,就太过失却了同僚情谊,人臣之责” “文祥不提,其他几个人,便如同宝鋆和李鸿章吧,他们也是两榜进士,清流出身,却能够不顾师长训责,同年白眼,主动请缨入值总署,替君父分忧之外,审时度势,为天下大局,和各国公使融洽相待。只此一点,就比那些成天只会颂圣,人事不做的书呆子们,胜上万倍” 皇帝说到这里,声音放得越发低沉,“你们身为他们的师长前辈,于这些人的每日辛劳难道就会看不见吗?还是整天抱着中外有别之念,故作不知?” “皇上训诲之言,鞭辟入里,臣等钦服之外,难掩愧疚之情。”文祥碰头答说,“唯有选派生员,到域外求学之事,奴才想,不如与同文馆会商办理。” “你具体说说。” “是。奴才奉旨管部,同文馆中,自咸丰八年之后,多有各国教习,充盈其间,其中如英人韩德善、庆丕;人德?肖、日意格等,都是钦慕天朝上国,礼仪之邦的种种德政,或从国内远途而来,或于咸丰七年之后,主动客寓,入值同文馆。”他一边想,一边斟酌着语言,因此说话的速度很慢,“奴才想,炮舰购置,总有种种杂务要和英人往来处理,即便是双方订下合约,购买炮船,总也要耗时靡久,非一日之间,叱嗟立办。倒不如趁此机会,在同文馆中开设海战课程,选择有志于投身报国生员,聚而教之,等到数年之后,略有所成,再行到西洋之国加以深造,抑或登舰统兵,则进退之间,殊无挂碍了。” 皇帝想了想,转过头,问跪在一边的容闳,“你是我天朝迄今为止,仅有的有留学外洋经历的朝员,于文祥的话,你怎么看?” “臣以为很好。”容闳一句话出口,皇帝几乎笑出声来“怎么呢?” “臣当年留学美国,所到之处,为人以为怪物,”容闳语速缓慢的把自己当年在美国所遭遇的故事,捡能够在庙堂说出来的讲了几句,随即说道,“西洋各国,虽无我大清这般礼仪典籍之学,终也可谓文明之邦,故而寻常百姓,接人待物间,尚称有礼有节。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也有那等不知驯良之辈,以取笑他人为乐。”容闳的话说得很委婉,但内在含义无人不知,本来也是的,身边突然多出一个穿着长袍马褂,脑后还梳着长长的大辫子的东方人,自然会视为怪物了。只听他继续说道,“另有一层,西洋人饮食文化,与我天朝多不相侔,若是能够在同文馆中,由外国教习逐渐分解其中歧义,料想日后,生员求学异乡,也能收入乡随俗之效。” 皇帝了然的点点头,不再多问,“你们以为呢?” 许乃钊暗中透了口气,皇帝的语气逐渐缓和,也算是文祥一言建,当下赶忙碰头,“文大人及容大人所言极是,臣附议。” “臣也附议。” “也好。”皇帝知道,此事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就拿出正式的解决办来,方才许乃钊的话,处处占据一个理字,只不过自己身为一国之君,断不能承认就是了,“这件事就按文祥所奏,暂时在同文馆中,选择品xìng纯良,又有投身报国之年的年轻人,加以教授吧。” “喳。”众人纷纷伏地碰头,跪安而出。 等到众人跪安离开,皇帝抬头看看,轻‘唔’了一声:“已经天黑了?好快啊?” “已经过了酉时了,皇上可要传膳吗?” “先不必传膳,朕出去走走,到长春宫去看看。”说完一句话,举步向外,六福捧起孔雀绒的大氅,赶忙在后跟从,“万岁爷,外面冷,多穿点” 出养心殿不远就是俗称东西六宫的后妃居处,东六宫不提,西六宫自明朝开始,一再改作,第一排本为永寿、栩坤、储秀;第二排是启祥、长春、咸福;皇帝西幸所宣召的杨氏,便居于长春宫中。 长春宫之后,便是重华宫,在世宗朝的时候,弘历被封宝亲王,便居于此处,登基之后,重华宫便成为‘潜邸’,踵事增华,大肆装修。重华宫的主要作用有两个,一个是临近新年到来的时候,皇帝招近臣,面赐福寿字时;第二就是观戏。 重华宫东面建有戏台,台前五楹敞厅,名为漱芳斋,每月朔望之日,以漱芳斋为公所,传内廷供奉,在此传演剧目;和东六宫之东的宁寿宫所建的畅音阁,同为紫禁城中,最大的皇家戏台。皇帝也很喜欢听戏,而且他本人jīng通音律,所谓天子故曲,同为知音。不过国事繁忙,不能舍弃责任,概而荒嬉。故而,这等丝弦之声,在大内不闻久矣。而现在的重华宫,也已经成为了十余位皇子、格格的居所了。 上书房的课早已经结束,亮起烛光的重华宫中不时可以听见孩子们的笑声、和太监、嬷嬷、谙达又哄又劝的声音。皇帝无奈的摇摇头,于自己这几个孩子,也是一点办都没有。在自己面前,尚能规行矩步,离开视线,又会回复孩童顽劣的天xìng——特别是大阿哥载澧,课学得不怎么样,论起胡闹、恶作剧的本事,丝毫不在自己当年之下。 又向前走了几步,隐隐的可以看见孩子们跑动的身影了,才站住脚步,他不想为自己的出现,打扰到孩子们一天难得愉快的心情,叹息一声,转身后退,“惊羽,我们回去吧。” “皇上,您方才不是说,到长春宫中去的吗?” “诶?”皇帝楞了一下,继而呲牙一乐,“也好,自从进宫之后,朕还没有见过她呢走,看看她去。” 长春宫只燃起昏黄的一盏火苗,皇帝一步踏进去,浑身发凉,较诸mén外,似乎全无半点温度差别,“哎?这里怎么这么又黑又冷的?” 房中的小太监似乎已经睡下了,慌luàn中顾不得朝仪,迎迓而出,纷纷跪倒,奏答之际,一片齿震之声,“叩见……主子” “这里,是怎么回事?” 第22节寒夜(2) 皇帝西幸山西,带回来一个民间寡fù,即便皇后深知丈夫风流的天xìng,仍自气得娇容发白,居然还nòng什么假死的戏码,能骗得过谁来?等到了五台山,焚香祝祷,开始回銮途中,皇后找了个机会,把杨氏传到自己的寝宫,细细问过,当得知尚未shì寝的时候,即刻传随扈的太医院医正薛福成,为杨氏请脉——倒并不是关心她有没有疾病,而是担心她的身子不洁,最主要的是,怕进宫之前,就已经有了身孕,到时候,hún淆天家血脉,厥罪极大 请脉之后,确定并无身孕,皇后又传内府的稳婆,给杨氏从头到脚,从里到外,认认真真的‘梳理’和‘检查’了一遍——这种梳理和检查,是极端的残忍和不人道的。更主要的是,于其jīng神上,是一种很大的羞辱。杨氏又窘又羞,恨不得一死以示清白,却又不敢。 回銮途中,若是出了这样的事情,皇帝圣德有玷,一怒之下,就可能迁怒山西曹氏一族,到时候,就是阖家遭灭mén之祸,也不过是皇上一句话的事与她一开始抱定的舍身饲虎的主意,完全背道而驰了。因此,只好强忍悲愤,任由内务府的人折腾一番,方始了事。 等回到京中,将她安置在长春宫,另外选派了几个太监和宫婢服shì,但却另外有一个很讨厌的问题:杨氏入宫,无名无份清制,从皇后以下,不论皇贵妃、贵妃、一直到答应、常在等庶妃,每月都有固定的则例,诸如牛、羊、猪ròu、柴米油盐、火炭、蜡烛,总之每日所有需用之物,都是按照则例,由内务府发给的——甚至连一日三餐,也要自行解决。而没有品秩,内务府自然无能划归账目,于长春宫中,也只当没有这一个人,已经进九的天气,长春宫中却冷得如同冰窖一般杨氏倒是很有钱,但身处宫中,又让她到何处去购买应用之物? 听几个小太监言语失措的把经过说完,皇帝深深皱眉这件事怪不到任何人,只能说是自己的疏漏,但面上丝毫不lù,反而在黑暗中瞪起了眼睛,“一群糊涂的狗才这样的事情,如何不和朕禀明?” 众人哪敢分辨,趴在地上,咚咚撞头,暖阁外的mén帘挑起,杨氏由宫婢搀扶着走到堂上,盈盈拜倒,“民fù山西杨氏,叩见皇上。” 杨氏一生人从未受过这样的苦楚她家中兄弟不少,只有自己一个女儿,又生得千娇百媚,国sè天香,自然受尽父母兄长的疼爱,出嫁之后,夫家素称豪富,于吃穿用度,从来不曾有过委屈,因为她嗜食驴ròu,府里特意养了十几头膘féi体壮的大黑驴,供少nǎinǎi随时享用。享尽人间富贵。 不料yàn名为人君所知,就这样不黑不白的携回京中,皇帝偏又国事繁忙,不要说招寝、荣宠,就是平日里的吃用,还是靠同样出身微贱的云贵人和瑰贵人不时周济一二,才能度过。只不过贵人品秩很低,每日能够由内务府供给的也不是很丰裕——只说火炭蜡烛一项,分别是五斤、十支,隆冬季节,昼短夜长,连自己宫中也不是能够足敷使用,便是有守望之心,也没有互助之力了。于是,在这样的冬夜,主仆几个也不做任何事情,早早上chuáng,拥被而卧,却不想,皇帝一脚踏了进来。 由宫婢伺候着,胡luàn穿上衣服,到mén口迎驾,“你……”皇帝左右打量了一遍,回头带着埋怨的语气问惊羽,“你知道?” “奴才不知道。”惊羽明白他问的是什么,“奴才若是知道的话,不等皇上问,也会向皇上陈奏的。” 皇帝摇摇头,不再多做纠缠,上前一步,挽起了杨氏,“手这么凉?很冷吗?” “多méng皇上垂问,民fù不冷的。” 虽是语气恭谨,却一片冷淡,皇帝听出来了,不自然的笑了笑,“这里实在不宜居住,今天晚上先到无倦斋暂时住一夜吧,明天,朕再下旨。” “民fù不敢,民fù在这里……”她的话没有说完,皇帝转身就走,杨氏被bī无奈,不敢抗旨,只好跟在六福和惊羽的身后,一步一步向养心殿的方向而去。 养心殿东西暖阁之外,另有两进房屋,除著名的三希堂之外,还有随安室、无倦斋、梅坞、能见室和攸芋斋,其中随安室就是皇后的居所,不过很少留宿,除却咸丰七年,皇后的钟粹宫翻新整修的时候住过几天,就一直空落,有时候皇帝来了兴致,在养心殿招后、妃shì寝,才会使用。 杨氏进到无倦斋中,事先得到消息的御前太监早已经升好了炭火,燃亮灯烛,房中一片明亮,更温暖如小阳春一般,杨氏浑身一热,鼻尖发痒,‘哈秋哈秋’打了两个大大的喷嚏,惹得众人轻笑连连,“怎么了,在那么冷的地方都不会觉得,到这里,反觉得不适宜了吗?” 杨氏羞红了娇靥,“民fù失仪了。” “冬夜漫长,早点休息吧。”皇帝留下一句话,转身带着惊羽和六福,出殿而去。 草草用过晚膳,皇帝让惊羽多多的调了一砚海的朱砂备用,拿过两份早已经呈报御前,却一直没有机会细看的折子,就着灯光,阅看了起来。一份是李鸿章会衔宝鋆所上,请旨在总署衙mén增设海防股,并兼筹海军事,奏呈御前,仰祈圣鉴事;另外一份,是新任福建将军丁日昌所上的,创建轮船水师条款一折。 李鸿章在奏折中说,“海防股之设,……掌管海防之事,凡长江水师,沿海炮台,购置轮船,枪炮、yào弹,乃至日后创造机器、电报线路、铁路等务,皆归于该衙mén隶焉。” 他所提出的观点,是立于皇帝日前说过的,“举各省水师船政,营制、炮台、海径、机器、饷需诸般大端,均归一重臣经画”之语做出的,他认为,“仰见硕画远谟,弥纶八表,领佩莫名。”而具体cào行细务,他说,“中国海疆辽阔,局势太涣,畛域太分,自非事权归一,无以通气脉而资整顿,但设海防衙mén于近畿,沿海各省海防之务仅以一重臣主之,无论东自奉锦,南暨台琼,首尾延袤万余里,非一人之才力jīng神所能灌注,而形格势禁,既无长驾远驭之方,亦开外重内轻之渐,其事可暂而不可久也。” “外重内轻”几个字很是打动帝心,身为过来人,他当然知道,满清亡国,固然有世易时移,新兴资产阶级有了更多的政治诉求,而不能得到满足的情况下,成为了导火索,但地方督抚权威过重,朝廷遥制无方,也是个中yòu因之一。这也就是为什么这十余年的时间里,他先把全部的jīng力都灌注到了各省官场吏治之上,各项新政的推行,都是在半温不火、循序渐进的状态下进行,而不敢过于急躁的根本原因。 皇帝凝神细想,楞了片刻,又把目光投注到奏折上,“……查泰西各国外部、海部并设衙mén于都城,海部体制与他部相埒,一切兵权、饷权与用人之权,悉以畀之,不识他部得掣其肘。其海部大臣无不兼赞枢密者,令由中出,事不旁挠,未可以学在四夷而厚非之。” 接下来,李鸿章引述十年来皇帝每每就‘楚材晋用’之行而口谕及颁行天下的上谕,认为如今‘讲求船械,雇觅工匠,延订西弁,取新式,’本是大势所趋,更不可为朝堂奏对之语,而成斤斤自守,空詟敌情之弊。 “……时事变通,如此之亟,应请径设海部,即由钧属兼辖,暂不必另设衙mén,凡有兴革、损益、筹饷、用人诸事,宜悉听尊处主持,居中驭外,似属百年不易之常经,永远自强之要策。” 到这里,话锋一转,李鸿章写道,“如以鸿章老马识途,尚可免效驱驰,考以均兼各国事务大臣之例,予以海部兼衔,俾得随时随事互相商榷,力所能为,见所可及者,敢不殚jīng竭虑,就近襄助,以期仰副委任哉?” 看到这里,皇帝笑了。他并不认为李鸿章在折子中提出这等隐晦的要求是多么不能接受的事情,正好相反,李鸿章能力大有,而且野心极大,若是能够用得好了,是一柄相当好使的快刀既然他能够在和宝鋆会衔而上的折子中说出这样的话来,若是终究不予的话,倒似乎是自己这个做人主子的,没有任人之能呢 一念及此,他拿起笔,在折子行间的留白处加上一段话,“甚好。卿有如此为国建谋肺肠,朕又岂会吝于加恩之赏?” 再往下看,李鸿章说,“至兵船将才,甫经创办,尤最难得。陆军宿将,强令巡海,固迁地弗能为良,即向带内江长龙、舢板之楚将,不习海上风涛,向带红单艇船之粤将,又不习机器、测量理,均未便轻以相委。故臣愚见,延请西员教习学生,为培材根基,实目前万不得已之计。闻俄、美各国,初立水师,皆借用英兵官为先路之导,怠训练jīng熟,乃专用本国人矣。盖水师为西国专mén名家之学,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未便师心自用,岂无成就?” “……西洋英水师,雄视欧洲,盖萃数十万人之心力,费数亿万之金钱,穷年累世而后得之,非一蹴可几也。……我若加一分整顿,敌即减一分轻藐,我若早一日备予水军,敌即早一日消弭衅端,及今而见诸般实事,尚有可强之日;及今而仍托空言,恐无再强之时矣” 把奏折托在手中,皇帝心里在想,李鸿章之言,虽有危言耸听处,但也着实不失为谋国诤言,而且,从具体cào作到将才选拔、延请西员教习等款,只是碍于他在京中多年,很少办过外省差事,自然目光有所局限,这也怪不到他的头上。说起来,总署衙mén的几个人,似乎也到了该放到外面历练一下的时候了呢? 胡luàn的想着,把奏折放在一边,正待拿起另外一份看看,听外面有人在小声说话,“惊羽,怎么了?” “皇上,杨氏……嗯,夫人,的宫里太监来说,杨氏似乎生病了。” “哦?”皇帝站起身来,走到外面,“可是真的吗?” “奴才天胆也不敢欺瞒主子。”刚才和惊羽说话的小太监赶忙跪倒碰头,“杨夫人病得很厉害,烧得好热” “带路。朕过去看看她。”几步跨进无倦斋的mén口,对跪满一地的太监宫婢理也不理,径直进到暖阁中,烛光下杨氏仰面躺在chuáng上,脸蛋儿cháo红,呼吸之声非常不平稳,“呼呼,呼呼”之声不绝于耳,他探身过去,只觉得热气扑脸,用手mōmō额头,果然,一片滚烫,“发烧了?传太医。” 惊羽忽的一拦,“万岁爷?” “怎么了?” “夤夜传太医,为杨氏诊治,奴才怕传扬出去……”她故意加重了‘杨氏’两个字的语气,皇帝一皱眉,“照你这样说,就不管不问了?” “宫中有太医院按古方所拟的成yào,不如先给杨氏服下,若是仍自无效的话,再传太医,您看可好?” “也好。”皇帝点点头,让惊羽下去拿yào,自己则坐在软榻的边上,看着杨氏,用手mōmō她的脖颈,只是干干的发热,并没有出汗,心中更是一愣,要是有汗发出来还好一点,这样的干烧,最是伤人呢 不一会儿的夫,惊羽取来丸yào,“万岁爷,这里由奴才伺候,您先回去休息吧?” “难得有这样一个亲近芳泽的机会,你居然要赶朕离开?”皇帝嘻嘻笑着说道。 “您这人啊?怎么又口花花起来了?” 皇帝嘴里说得言笑无忌,行事却很是小心,把杨氏半扶半抱着坐起来,让她倚在自己怀里,取过清水和丸yào,“喂,醒醒,醒醒吃yào了。” 杨氏难过得娇躯酥软,连神智似乎也不大清醒,半张开嘴巴,由人将yào丸送入口中,咕咚一声咽了下去,“走开,还要睡呢”说完,使劲一推,自己歪倒在chuáng上,呼呼睡去。 “怎么这样嘛?连一句感谢的话也不会说了?” 惊羽好笑的拉着他的手,一路领孩子一般拉出无倦斋,“皇上,杨氏生着病,难免语句húnluàn,等到明天早上起来,病体好转了,听闻皇上这样衣不解带的服shì她,一定会心生感动的呢” “你听听你说的这是什么?朕还用得到她来感激吗?” 惊羽一路轻笑,拉着他的手回到暖阁,有司帐的宫婢已经整理好chuáng榻,伺候他脱下衣服,扒掉朝靴,躺在chuáng上,这才蹲身行礼,轻飘飘的退了出去。 第23节扯皮 和军机处再度见面,君臣几个为海军建设一事,扯皮不断,特别是新擢升进到军机处的内阁大学士许乃钊,更是一本反对,丝毫不以皇帝昨天的种种教诲之言为然,“……臣以为,海军之设,当循序渐进,次第而行。不论舰船购置,人员征用,乃至履新之际,招英西洋教习,教授以测量、cào作义,如今谈来,为时尚早,总要等到和英人之国购置舰船一事有了着落,再行cào作,宜乎合情合理。” 皇帝瞪着伏地奏答的许乃钊,心中泛起一阵悔意:好端端的,选他进军机处做什么?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病吗?其势又不能为臣下有什么反驳言行而轻易罢斥,只好强自忍耐着,“好,就算你说的有理,日后呢?日后等到舰船到了各地港口,难道要到那时候再挑拣和寻找能够驾驭艨艟巨舰于海上的人才?那不太晚了吗?” 看皇帝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文祥几个心中又是可怜,又觉得可笑。皇帝有一样诲人不倦的好脾气,从不肯、也不忍为臣下有不同主张而妄动肝火,更多是以xiōng中所知,逐渐教化收,如今看这君臣两个为海军筹建并生员选拔一事顶起了牛,自觉不能不说话了,“皇上顾虑得极是,奴才也以为,不可迁延到如斯时日,不如选在明后年中,于同文馆中开设海事专修课业,选派西员,充盈教习,以收开启民智之效。” “这件事,等明年开衙之后,就着手进行吧。”皇帝一眼看见许乃钊又有一番跃跃yù试的表情,不等他出言,先一步抢着说道,“今儿个就到这里。都跪安吧。” 许乃钊一肚子话都给堵了回去,只好随同同僚,跪安而出。 皇帝自顾自的进到暖阁,长出了一口气,他真是有点怕了许乃钊了,总是和自己唱反调,这算怎么回事嘛?难道真是自己行事之间,有失之cào切之处了?不会的这只不过是许乃钊等眼界所限,目光不能及此的表征,若是从自己这里就有了畏难之心的话,则前十年的劳作全数化为泡影或者言过其实,但积习而下,重复旧观,更多官员随bō逐流,再无半点进取jīng神,也就是指日可待了 内奏事处捧进朱漆的盘子,上面放着几枚绿头签,皇帝低头看看,有直隶总督骆秉章的;曾国藩的;还有其他的几个外省进京的官员的,“先让骆秉章进来。” 骆秉章由伯颜谟讷祜引带着,进到养心殿的暖阁中,行礼之后,皇帝让他站起来,先问了几句直隶省内民生民情,骆秉章一一答了,随即说道,“老臣此番进京,除却述职之外,受直省父老所托,另有他事,伏请皇上恩准。” “嗯?” “京保铁路,竣事在即,臣和省内僚属通盘计算之下,以为最迟不过咸丰十一年的五月,即可全线通车。当年江宁铁路完成之日,皇上拨冗南幸,直隶百姓,有见贤思齐之心,托请为臣,北上京中,到皇上面前请旨,日后京保铁路通车之日,也请皇上,到直隶省内一游。” “此事啊?”皇帝苦笑着摇摇头,“还是再议吧。听闻你说,直省百姓有这样一番孝心,朕着实感动,不过,御驾出行,不但所到之地的一省官员上下奔忙,焦头烂额,就是治下的百姓,亦将为迎送之事,多受疲累。……” “皇上身居九重,圣心垂怜百姓,天下谁人不知?这一次臣带来了直隶省内士绅百姓连衔签署的万民书,请皇上国事倥偬,拨冗到直省一游” 六福把厚厚的一大本奏折呈递御案,他展开来翻翻,果然,言辞恳切之外,另有数不清的人签名其上,大约就是省内有一些声望的百姓了,百姓一片挚诚,也不好坚峻,“容朕再想想吧,朕倒是早就想到保定等地去一次,此事,容等朕和军机几位大臣商议过之后,再说。” “是。” “京保铁路竣事在即,由省内和户、两部奏陈上来的折子,言辞之中于工程中负责的英国公司,溢美之词,不绝于耳啊。” “是。”骆秉章仰起脸来,恭声作答,“臣不敢欺瞒皇上,铁路构建之前,臣于西洋人士,从无往来,心中只以为皆是一些未经开化,遇有事端,唯武力是尚,故而,心中于这些人,大为瞧之不起。不料工程进行之期,臣与几位英国来华,负责工程运行的英人相晤,发觉这些人并非如传言中的那般不堪,尤其是工程中遇有问题的时候,彼国人多能与我天朝官员、民夫商议解决之道,殊无半点不恭谨处,倒似乎比我天朝人,更有几分容忍之量呢。” “本来就该当如此嘛。”皇帝不以为然的一笑,“便说咸丰七年的一场争斗吧,英国人在战场上为国投身,彼此各出计谋,等到为我天朝所俘,羁押于西山大营的时候呢,据阿勒jīng阿奏陈,上至英酋,下到武曲步卒,与我天朝兵士从没有发生过任何纠纷,甚至是连大声说话也从未与闻——偏偏京中有些人,总是在心里把别人想得如此不堪,和朕说什么,英人不过是如今已成阶下囚,不得不作出一副委曲求全的样子来。真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这样的人上这样的奏折,朕连看也不曾看过,就直接扔了回去。” “圣明在天,识人之明,无过皇上。而以臣所见所观,亦正正契合了皇上于英国人所下的,秉xìng纯良者多有,不过为两国相争,各出奇谋,而在和平jiāo好时分,英人种种文明举止,臣也是甚为赞同的。” “哦?” “是。”骆秉章继续说道,“英人工程技师等,寓居天津、保定二府,除却生计事外,该国人……”他微皱起双眉,神情中带一点疑huò似的语气,“在寓居之所,专mén由本国工匠,另行打造一物,臣不知究竟,向其问讯,答曰:马桶。虽是不雅之物,但也可见,英人技巧之能,着实令人感叹。” 皇帝轻笑着点点头,“朕也知道,”他说,“这一次工程之中,可有弊端?” “没有。”骆秉章略提高了一点嗓mén,大声说道,“于工程之中,往来账目清晰明确,经手官员,清廉如水,臣可以向皇上作保。” “这种铁路之类的工程啊,日后朝廷还会有大把的订单,要和各国洋人商定,其中为数不少的,都是要在直隶这样的近畿之地展开,”皇帝摆手让骆秉章站起,自己也缓缓起身,负手而行,“朕不是不相信你的话,更加不是信不过直省官员的cào守,不过,工程了结之日,朝廷还是要派专人,到省里去,将往来账目逐一彻查——” 骆秉章楞了一下,胡luàn的答说,“是,防微杜渐之,本是君子所尚。” “你不要有旁的想,其实不单是这件事,今后所有由省里、由朝廷出资兴建的工程、项目,都要在前、中、后期进行专mén的考察和评议,若是为人发现弊端的,朕不管多少,一概从严惩处;自然,若是皆称优良的,朝廷也绝不会屈枉和慢待。” 骆秉章心中大放,这一次京保铁路的修通,真正称得上是心底无sī,故而丝毫不怕会有人过省查证,倒是皇上说的,不会屈枉和慢待的话,让他心中一动,“是,圣明无过皇上。” “你这一次奏请的京保铁路大工中有人员的名单,朕看过了,等到明年吧,事体安静之后,朝廷会逐一褒奖。”皇帝转过身来,很是好奇的问道,“这一次你到京中来,左宗棠和你一起来了吗?” “是,左宗棠同臣一道进京了。” “等过几天吧,你进宫来,把他也带来,朕想见见他。” “是。” 看皇帝没有更多的话要说,伯颜谟讷祜点点头,“跪安吧。”随即领着骆秉章,出殿而去。 过了一会儿,伯颜去而复还,领着曾国藩到了御前,不等他跪下去,皇帝伸手一拦,“免了吧。” 曾国藩恭敬站好,等候皇帝说话,“朕刚才见过骆秉章了……”他把和骆秉章的话大约的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朕和你说这些话的意思是,这等大工程,以后分别由省、部两级衙mén分别调遣卷宗、账目进行清查,以使那些总想着在工程之中,伸手拿钱的hún账多一点忌讳,少一点妄行。你以为如何?” “皇上说的,自然是好的。”曾国藩答道,“只是臣以为,日后铁路国债推行,各省纷纷开启铁路构建之路,只怕京中官员,忙于外省查证,过于疲累。” “你说的不算不对,朕也想过,故此朕决定,暂时在两江,成立第三方的专mén机构,专mén管理往来账目、各种花用明细,并负责查验事宜,你以为如何?” 曾国藩暗叫不妥,两江之地本来就是冗员众多,如今凭空又要增添一个新衙mén?便不必提官场风气如今虽稍有好转,但还没有到了清正之士立身朝堂,疲滑jiān宄概行去之的时候,谁又能够保证新成立的衙mén中人,日后不会随bō逐流,成了另外一群为利薮是尚的刁滑之徒呢? 他一边斟酌着语句,一边把心中的顾虑说出,皇帝扑哧一笑,摆手说道,“此事是朕没有和你说清楚,新成立的衙mén,并不以国人充盈,而是要雇请外国人,来cào作其事。你以为,请一些外国人来,会不会还有这样的问题?” 这是一个极大的创举这是曾国藩的第一反应,一些金发碧眼儿,身着朝廷服shì,奔走各省,专司往来账目查询一事?不提有没有人会愿意放弃本国家业,寓居中华,就是有人,在官场上又会引起怎么样的震动?“这,臣不敢妄言。”他老老实实的说道。 “朕是这样想的,如今两江之地,因为海关新建,多有西洋顾问,侧身其间,每月领着一份俸禄,却无事可做,不但容易惹人物议,更容易使人觉得无用武之地,久而久之,怕就会早早的萌生去意。朝廷与其现在拿出银子来供养这些人,还留不住人,倒不如顺势而行,人尽其用,你以为如何?” “这,西洋专才任职海关,本是权宜之计,若是说,让这些人,身着公服,往来各省,与官家……” “朝堂上的事情,朕会想办,你要关心的不是这些,朕要你做的,就是回省之后,寻找于往来经济,有专长的西洋人士,并且征询他们于此事的意见,若是两相恰然,从明年起,就在两江试行。” “是,臣下去之后,即刻会同省内有司,认真办理。”曾国藩问道,“皇上,容臣问一声,这等西洋人士,越省查案,总要师出有名,方可畅行无阻啊?” “暂时就叫度支会计所吧。”皇帝早就有所准备,脱口而出,“直接辖于户部,有什么事,也好顺畅办理。” 曾国藩于这样的新鲜事物兴趣不大,看皇帝一脸兴奋,也知道这会儿说,一定会给他打回票,还是日后找机会进言吧。 一上午的时间,又见了几个各省进京的官员,皇帝强自打起jīng神,挤出一团笑脸,逐个的问问省内民情之类的情况,才分别打发了出去,“哎,累死啦”等到暖阁中人声消止,皇帝大大的伸了个懒腰,大声说道。 “瞧您说的,又不要皇上您劳动贵步,只是坐在这里见见旁人,就累得受不了了?” “你懂什么?”皇帝慢吞吞的回头说道,“这大清朝的官员啊,就如同马儿,朕为他们分作四等人。第一等,是好马,不需鞭打,就能疾驰而行;第二等是需要轻轻的敲打一顿;第三等呢,不感觉到疼痛,就不知道前进;最后一等嘛,非得把它打得皮开ròu绽,才知道挪动脚步。”一开始说的时候,还能微笑着侃侃而谈,说到最后的时候,却已经没有了半点笑容,“朕多希望我大清的官员,都能够有第一等好马的品学和德行啊?偏偏啊,到处都充斥的是三等、乃至最下等的劣马” 惊羽陪着他沉默了半晌,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皇上,杨氏请见。” “诶?她来做什么?” 杨氏由宫婢虚虚扶着,进到殿中拜倒见驾,“民fù,山西杨氏,叩见皇上。” “你的病,好些了吗?”皇帝摆手,让她起身回话,“昨天烧得那么厉害,还是不要过多行走,病来如山倒,病去如chōu丝啊。” “是,民fù此来,是特向皇上叩谢天恩。”杨氏的声音中听不出语气变化,慢吞吞的说道,“民fù何德何能,得皇上多加怜惜,甚或以君父之尊,亲shì汤yào,民fù……” “你也不必如此惺惺,生病之人,总盼着能够有近人陪伴左右,朕不过是聊以慰藉罢了。更不必说,你这一次患病,总是朕处置不周之过,服shì你一次,就当补过了。”他忽然坏坏的一笑,“哦,朕忘记说了,你的身子,很软,很香呢” 杨氏大羞,一张俏丽的脸蛋涨得通红,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看着她娇羞勘怜的样子,男人食指大动,正yù不顾一切的过去,上演白日宣yin的戏码,不料mén口不合时宜的响起一声唱喏,“皇后娘娘驾到” 皇帝无声叹息,“再过几天吧,过几天等你身子正式将养好了,再来服shì朕。” 杨氏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似乎听不见了。 皇后和佳贵妃、瑾贵妃、兰妃联袂而来,行礼如仪,各自在暖阁中坐定,“奴才听下人说,有一位宫中女子夜来染病,皇上着其到无倦斋安歇,今儿个特意前来看看。”兰妃笑着说道,“可还要紧吗?” “多承主子娘娘挂念,民fù的身子,已经不碍的了。” 叶赫那拉氏不置可否的笑一笑,给皇后使了个眼sè,“皇上,臣妾也听说,杨氏妹子生病,是由身边的小太监办差不力,长春宫中竟然全无取暖之物所致,这样冷的天气,不要说是荦荦弱质,就是强壮如西凌阿等,怕也要为风寒所侵,身染重病呢” “皇后说的是,所以朕想,即刻下旨,”遇到这样的场合,皇帝总是会大感尴尬,失却平日的灵透,“以后,你们姐妹在一起,也要彼此多多照应一二,不要等到知道人生病了,再来探望。” “呦奴才还不知道,几时成了‘我们’姐妹?”佳贵妃立刻接口说道,“是我们不知道,还是起居档上并无存留啊?” 这样夹枪带bāng的话,皇帝自然听得出来,心中分外不喜,只是尤佳氏一贯得宠,也不好当众给她下不来台,“你啊,别这样说话,朕也没有旁的意思嘛”说完回身传旨,“六福,到军机处传朕口谕,云贵人、瑰贵人入宫以来,燮理yīn阳,服shì朕躬,数年如一日,着晋为云嫔、瑰嫔嘉号,钦此。” “喳。”六福把话重复一遍,转身出殿而去。 第24节治国之道 年近岁bī,封衙在即,京中各部除了如军机处、内务府等,还要为一年内往来公事做一些整理和归总的事物之外,其他的,只留下几个人入值,多的人都开始打点行囊,预订车马,只等封衙期至,就要如鸟兽散,各自回家乡过年去了。 直隶总督和两江总督回京述职、陛见,为各自辖地的差事向皇上奏报,没有得到旨意,是不能擅自离京的,偏偏皇帝似乎忘记这回事似的,曾国藩几次婉转进言,却始终不理,只是说,再等几天,再等几天。他不敢再三吁请,只好等待着。 “……有些事啊,如同老生常谈,但不说却是不行的。例如粮米钱赋,咸丰八年的时候,山西省内为治下有陈士枚、吴衍前后两任巡抚,在任上不顾国家正用,盗卖官粮,以致遭逢旱荒之年,朝廷居然拿不出粮食来赈济灾民?大批百姓失却依靠,只好逃荒关外,nòng得饿殍遍地,民怨沸腾。朝廷虽然有亡羊补牢之政,终究也难抵这等犯官所行哄传四方,贻天下读书人之羞” 十二月初一,皇帝在乾清宫叫大起,面对满朝官员,侃侃而谈,“而其他各省,虽并无陈、吴这样丧心病狂,不顾百姓死活,行事唯利是尚的hún账官员,难道就一定是干干净净、规规矩矩的吗?朕看也未必。不提各省内官场上,以公务往来为名,彼此迎送赂遗,大慷国家之慨的劣行;也不必提有些官儿xìng喜听戏,终日酣嬉淋漓,彻夜不休;只说如今官场上的这种种陋规,一个大挑出身的举人,为生计所迫,报请大挑,一等授职知县,二等授职教职。偏偏就是这样芝麻绿豆大的官员,要想分得实缺,也非三五百两银子不能成事。” 皇帝叹了口气,又再说道,“各级官职之设,皆是朝廷正用所需,代天守牧,造福一方。如今倒好,把做官,当成买卖来做了吗?吏治弊端,为害最烈,良善百姓懂得什么?他们只知道,若是能够遇到一介天良未丧的官员,就会说,命中有福,得遇青天;若是反之,则会痛骂朝廷,不顾彼等的死活这样群情jī奋,怨怼成习之下,最后的结果,不用朕多和你们说,能够侧身这乾清宫中的,大多是饱学之士,立朝兴衰更替,在在明列青史” “朕还能说什么呢?说了多少次,于整肃吏治一事,自道光三十年至今,屡有上谕,各省官学,乡愚百姓,咸使闻知。但这些话,这些事,如果只是存在于朕一人的心中,存在于朝廷颁行的诏旨、文字之中,而不能让各省官员闻风而动,切实体行,又能够起到什么作用?”皇帝摇摇头,朝冠上的东珠来回晃动着,“封衙在即,咸丰十年也就要过去了,若是专为这些话再召集群臣,又似乎没有这样的必要——朕借此机会,晓谕尔等几句。” 大朝仪早早的散了,皇帝回到养心殿,骆秉章和曾国藩递牌子进来,上一次皇上说过,要chōu时间见一见那个闻名已久的三湘名士,如今,终于将他引到了御前。 左宗棠是和骆秉章一起进到朝房的,不过后者要到乾清宫随shì站班,左宗棠只好在朝房的下处等候,远远的听着人声嘈杂,礼部、内务府的官员排列百官朝贺的班次,在京中官员看来,一片luàn糟糟的没有什么好看,但他却舍不得走,他不是第一次进京,但却是第一次瞻仰九重宫阙。 仰头瞻望着二丈高的殿基上,十一楹宽、五楹深的太和殿,心中生出无限感想,什么建牙开府、起居八座?不到这里,不知人间什么叫富贵思及自己多年苦学,铁砚磨穿,最终所渴求的,也不过是到这森严的殿阁之中,站上一站却不知道几时才能顺遂了这番青云之志啊? 左宗棠是名心极重的,正如当年曾国藩于他的评价一样,他这样的xìng情,一旦入仕,必然到处树敌,用不到几年的时间,就会有覆顶之灾。倒是在骆秉章幕中这十年时间,xìng情虽坚刻依旧,但行事之间,倒也能够予人余地,不再像当年那样,为一点事情,揎臂而争了。 等了很久,散了朝仪,隐隐可以看见,皇帝舆从乾清宫启行,由舁夫抬着,转路回宫,又等了片刻,骆秉章派人来找,和曾国藩一道,由人领着,一路穿遵义mén入内,就是闻名天下的养心殿了。 谁知道不是的,入mén是一座黄底,中心有鸳鸯戏水图案的琉璃影壁,绕过影壁是一个狭长的院子,南墙一排森森松柏,其中有一项特殊的陈设,便是镶嵌在屏座上了一块大yù璧,从yù璧中向北,恰好可以看到‘养心殿’的匾额。院子的东西两边,建有格调不大的值房,这里原来是总管太监办事之处,但京外大臣觐见,往往在此等候叫起。后来左宗棠才知道,这里所处的位置,虽属于养心殿,却是在养心mén之外,过了前面的一道mén,才是正地方呢。 向前走去,养心mén外有两座镀金的铜狮,mén内是一道朱红双扉的木影壁mén,过了这道mén,养心殿的正殿便进入眼底了。进到正殿之前的抱厦——即是敞厅,这里是为入殿的待命、疏散、缓冲之地——亦算是正殿的延伸。 端华和mén口值守的一个太监打了声招呼,“陆公公,主子在批折子?” 左宗棠心中暗想,这就是人所周知,在皇上面前最得用的那个六福了吧?果然,只听他笑着点点头,“刚刚换过衣服,正在和六王爷说话呢。容奴才给王爷传秉一声?” “偏劳,偏劳。” 很快的,六福去而复还,笑着点点头,“万岁爷传王爷和两位大人进去呢。” 不得宣召,左宗棠不能进到殿中,独自又回到外面的值房中等待;骆秉章和曾国藩两个人缓步进到暖阁,奕正在和皇帝说话,“………从新令颁行至今,京中闲散旗丁,动身北上者十中无一这就是你一年有余,办差的结果?” 奕也很觉得为难,“臣弟自问从无因循回护之心,但眼见旗下小民,为徙居政令,苦不堪言,臣弟每每到处,总有人携家眷哭拜于地,种种凄惨景致,足以令铁人落泪,……”他说,“臣弟不敢请皇上收回成命,只是,想向皇上请旨,旗人北迁一事,能否缓行?” “缓行?缓到什么时候?你当朕不知道这些人打的是什么盘算?缓来缓去,最后的结果,就是一事无成此事在高皇帝年间,难道不是也有过先例的吗?”说话间,骆秉章和曾国藩两个人进到暖阁,他一摆手,“起来说话。” “是。”两个人恭敬站好,垂手肃立。 “老六,朕也知道,旗人生计一事,着实是很让人难办,同根同族,一脉相承的八旗子弟,就这样毫不留情面的赶出京师,让他们自谋生路,似乎确实有点不近人情。但你想过没有,如今我天朝的人丁总数,已经超过三亿大关。偏偏这么多人,都身处在那里?疆、藏、青海三处,地广人稀,竟有行之百里,不见人烟的。甘肃,山西、陕西三省,总还好一点,但也是境况不佳,雨润丰泽之年还罢了,一遇灾年,百姓除外出逃荒,根本无路可走。多年以下,形成惯例,到后来,这几个省里的人丁越来越少,中原之区,却日渐增多。” 奕正在奇怪,皇上怎么把话题扯到这件事上去了?只看他用手指指向曾国藩和骆秉章,“这两个人,一个是两江总督,一个是直隶总督,尽是雄藩之地,膏腴省份,你问问他们,如今他们所在的辖地,有多少百姓了?其中又有多少,是旁省的流民?” 曾国藩和骆秉章相视苦笑,他们两个人也不知道这样的数据到底是多少,不过此刻万万不能拆皇上的台,只好苦笑不语。 皇帝也很觉得无奈,难道要他给奕几个人解释人**炸会造成日后拖累经济增长之间的联系吗?旗人生计,本来就是极为难料理的问题,其实,不但是承办差事的奕,还是当初举发弊端的倭仁,都不曾想到,皇帝于这件事不顾朝中满méng亲贵的一再反对,也要强自推行而下的内在含义——偏偏这样的话,即便是面对着自己的弟弟,也是不能轻易出口的。 “皇上,臣弟以为,于京、外闲散旗人北迁所有的奖励之数,是不是可以酌情增益?古语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想来百姓为了这等国家所赏赐的田亩、银钱之数,亦当顺从圣意,安心上路了。” “老六,你究竟是年轻,有些事,非你所知。”皇帝摇摇头,说道,“朕给你举一个例子吧。” 骆秉章大觉意动,他早就听往来直省的京中大员说过,皇帝似乎有着很多很多不能为旁人知晓的治国方略,却总是以一个一个的小故事或者一个的例证引申说明,却从来无缘得以亲闻,当下聚拢了jīng神,听他说话,“本来呢,朝廷于北迁的百姓更加多赏土地和钱粮,以如今府库之充盈、国用之富足,并非是做不到。但于此之外,又生出两项弊端。京中那些疲滑旗丁,眼见朝廷旧旨墨迹未干,就又有新政颁行,都会有了侥幸之心:若是自己再多多迁延些时日呢?是不是能够到手的银钱和土地会更多?” “yù壑难填,若是禁制一开,这些人得陇望蜀之下,国家要拿出多少银子来用以填补?这还不算,百姓眼见政令为群情所阻,日后有样学样,朝廷再有新政,也休想能够推行得下去了。”他说。 “再有,那些顺应诏令,规规矩矩的携带家眷,北上徙居的百姓,眼见自己所得,尚不及那些不肯搬离的刁民,心中委屈,自不待言,若是给人鼓噪,反而回京中来,要求赔补差额,朝廷是准还是不准?” 奕三个人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一道大见可行的奏请,为皇帝三言两语之间就找出这样多的漏dòng来?这位主子的脑筋真是转的快啊“第二项弊端是,旗人徙居一事,算是国事,也算是家事——旗下人家,说起来都是朕的奴才——连奴才都管不好,朕日后又如何管束这九州万方,亿兆黎庶?” 看三个人面带狐疑,皇帝猜出来,自己的这番话中的内在含义并未给几个人识破,没奈何,只好再解释几句,“你想想,旗人出关的,能有多少?关外沃野千里,地广人稀,总要大批的百姓出外耕种,方不至于làng费了如斯锦绣国土。……朕这样说,你明白吗?” 奕终于听懂了,不但他听得懂,骆、曾二人也无不全盘通晓,皇帝徙居旗人,不过是为下一步大批的北迁汉人做准备呢只是,这样一来的,不怕会引起百姓的不满吗?毕竟,汉人不同于满人,安土重迁,人之至愿,让他们舍弃关内祖宗骸骨、父母邱垅,转而就道北行,又会有多少人乐于从命? 既然已经说了,就不妨多说几句,皇帝说道,“曾国藩,你还记得当年,你和老六奉旨办理与英国人商谈的时候,朕提及的‘利益’二字吗?” “是,臣还记得。”曾国藩赶忙躬身作答,“臣还记得,皇上说过,英国人,皆为利之一字奔走于陆路海上。……” “朕不是要你复述当初的话,朕的意思是说,这利益二字,用诸古今中外,皆可称无往而不利。英国人如此,我天朝百姓难道不也是一样的吗?东北土体féi沃,矿藏富有,只要肯于劳作,不要说温饱果腹,就是积蓄而成小富之家,也断然不是问题——你们想一想,真有一家人辛苦一年,所得之数远过于在家乡所得,日后口口相传,为同乡同族钦羡,则移民关外,还会成其为难题吗?” 曾国藩和骆秉章相视骇然皇帝的话固然有空中楼阁之远望,但认真思来,却也并非无理。只是,关外的土地,真的有这样好吗?若真是这样的话,则日后徙居百姓大计得成,不但使如今各省百姓流民的问题得以解决,更可以凭空多出百数十万顷的田亩土地,实在是无尚的治国良啊 第25节心术 徙居闲散旗人之事,在皇帝而言,不过小可。深入说来,还有着三层含义。其一就是刚才和奕几个人说的,人口已经逐渐成为一个问题,如今大清治下的百姓,总数超过三亿,而且分布非常不均匀,大多是在山东,河南,两江,湖广,闽浙等省,其余省份,或因无地、或因无人,甚或连粮米赋税,都无缴纳——长久的下去,怎么得了? 第二层含义是为开拓东北,那里物华天宝,地袤人稀,多种自然资源,居于全国之冠,若能够用于开采、种植,变成一个后世人耳熟能详的产粮宝库,绝对不成问题;第三也就是最最重要的一点,徙居百姓,固然其中困难重重,但此事一经办成,必然会在朝野上下,百姓小民的心中形成一个非常牢固的心理印象:皇上推行新政,到此事为止,不论cào行之际如何阻碍万端,其最后的结果,似乎全然都是为皇上预见到的这样的话,于他日后更加大手笔的进行改革,就可以铺平前期准备的道路。 暖阁中安静的片刻,骆秉章忽然想起来,“皇上,臣奉旨带左宗棠觐见,如今该员正在殿外侯旨……” “哦?左宗棠来了?传他进来。” “是。”骆秉章答应一声,回到殿外的值房,拉上左宗棠,转身就走,“皇上等着见你呢。快和我走。” 左宗棠茫然的跟从着他,入抱厦进到正间,中设宝座,上悬雍正御笔的中正仁和匾额一方,所以这里又叫中正仁和殿,宝座之后的木质屏风,刻上乾隆御制的一联一诗,对联是“保泰常钦若,调元益懋哉。”中间同样是他的御笔中堂,五音六韵排律,起句是西师归振旅,下署乾隆庚辰。亦即二十五年,西师于这一年正月凯旋,乾隆御午mén行献俘礼。自雍正二年讨平青海,初行献俘礼以来,至乾隆二十年削平准格尔,俘获两名叛luàn首脑,一岁中两行斯典,至此又以底定回疆,复行盛典,正是乾隆最得意之时,由养心殿正间的诗屏,可以想见一代英主的踌躇满志。 左宗棠博学强记,养心殿虽从来不曾到过,但多年以下,前辈笔记、文字之中多有所载,只是初到此处,眼中所见,俱是明黄一sè,处处彰显这天下独此一家,再无分号的皇室气度。让他觉得xiōng口砰砰直跳,往日那种临事不苟的君子气度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自知是感于天威,心生畏惧,更加把头垂得低低的,跟在骆秉章和端华的身后,亦步亦趋的前行。 六福打起西面暖阁的mén帘,三个人鱼贯而入。左宗棠百忙中仰头张望了一下,中间一大间的是勤政亲贤殿,以雍正题有同名匾额而得名,并有一副对联:惟以一人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 对联下即为软炕式的宝座,对面就是抱厦、柱子之间安装有半截板墙,用以防止,屏风及壁上悬有两张图表,一张是各省文官总督以下,知府以上;武官将军以下,总兵以上的姓名表;另外一张是外官缺份繁简的区分表,左宗棠知道,自乾隆朝开始,就将其用作用人及调遣的参考。 他顾不得多看,也没有时间容他细细打量,甚至连皇帝的模样都没有看清楚,就给骆秉章暗中拉了一下,跪了下去,“沐恩,臣,湖南生员左宗棠,恭请皇上万福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坐直了身子,把手中的奏折放下,认真低头打量着左宗棠,他生得中等身材,体型健硕,腹大如鼓,面sè红润,短眉、努眼、深刻的令纹,从面相上看来,此等人xìng情蛮横、粗暴,不甘心人下,必要有一番业,方能顺遂平生之志。倒是和左宗棠此人在史上所留的名声,分毫不差呢。 端详了半晌,皇帝开口问道,“你就是湖南左宗棠吗?” “是。”左宗棠满口湘音,但不妨碍能够听得懂,“沐恩生员正是左宗棠。” “朕听过你的名字,不论是当年朕命之于两江、湖广访觅贤达的曾国藩,还是等你到了骆秉章幕中,年年保荐任上有人员,都有你的名字。”皇帝笑眯眯的说道,“但朕始终不予你出身之路,任由你在骆秉章府中做一名幕僚清客,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臣才短智绌,勉强厕身骆公府中,仍自扪心兢兢,更何况于皇上圣意,又岂敢有所悬揣?” “人言左宗棠词锋之锐利,并世无双,今日一看,果然如此。”皇帝不以为忤的笑一笑,“既然你不愿意说,朕就替你说了吧。朕着你在骆秉章府中十年,一则,是为日后启用,给你几分历练之机;二来,则是也要消磨一番你的峻厉xìng情,省得贸然入仕,到处为你自己惹祸” 左宗棠心下大大的不以为然,却做出一副奉命唯谨的姿态,“是,皇上教训的是。生员秉xìng峻厉,难与同僚相溶。在骆大人府中多年,潜习修身养命之学……” “朕从来不相信旁人口中之言。”他把手中的五彩暖手炉放在一边的矮几上,双腿落地,奕上前半跪,服shì着他蹬上靴子,“察其言之上,还有观其行。在朕看来,倒是这三个字,方才合乎用人之道。曾国藩,你以为呢?” “皇上所言极是。臣也赞同察言之先,观行为上的圣人教化。” “你这数年间,在骆秉章府中,宾主相得,很称恰然,便说这一次所行的京保铁路大工中,也是出力匪浅,可见你是有才干,又有忠心为朝廷办事的。”皇帝沉yín了一下,又说,“日后望你秉持一颗为国报效之心,多多筹建业,自然,朝廷也绝对不会亏待了你——你先下去吧。” “是。”左宗棠不敢停留,原地碰了三个响头,后退了几步,转身出殿而去。 皇帝在暖阁中来回踱了几步,忽然转身说道,“朕看,左宗棠其人,倒并非是曾国藩当年所说,一股不平之气横亘xiōng臆的呢?是这几年官场历练,抑或是你骆秉章调教有?” “若说历练,总是左某人这数年来,潜心道学,日有jīng进;如是说调教,臣又何如及得上皇上圣明于万一?”骆秉章说,“皇上登基十年来,锐意新政,一扫前朝积弊之外,朝野上下,任用得,干练之员,得以大渐启用,而往日贪墨、刁滑之辈,再无立身之地——故此方有这般国势蒸蒸,万方百姓,额首卞舞之情啊。” 皇帝给他的话着实搔到痒处,得意得哈哈大笑起来,“太过了,太过了啊” 众人听者君臣一说一答,格外觉得好笑:骆秉章真是会拍马屁啊 过了一会儿,皇帝说道,“朕看,这个左宗棠不失为人才,骆秉章,朕想找你要过来,能否割爱啊?” 这是抬举,也是一种恩出格外的表示,骆秉章自然为之欢喜,忙跪倒下来,“左宗棠能上shì君父,不但是左某人的福气,更是臣下的荣光,臣只恐其人言语失措,……” “这一节不用你cào心,朕自有用他处,老六?” “臣弟在。” “让左宗棠暂时到宗人府去,以六品帮办大臣衔,助你料理旗人徙居之事,你以为如何?” 奕怎么也没有想到,皇帝居然把左宗棠jiāo给自己使用了?这个人才名大有,办理这样的差事,自然能够得心应手;但同样出名的,还有他一以贯之,闻名官场的坏脾气,他来办理旗务,不会惹祸吗? 曾国藩却心中叫好这算是左宗棠第一次办理朝廷公务,就分派给了他一个如此棘手的公事——以他对左宗棠的了解,当他得到诏旨之后,不但不会以为惊,反而会sī心大喜可以想见,左某日后办差,必当竭尽所能,不惜残民以报——将来在以xiōng中锦绣,展布庙堂,在官场上又独享大名——这等公sī两皆得利的帝王心术,真让人有叹为观止之感了 接到朝廷天使传来的旨意,左宗棠也愣住了:若说天恩如海,自己有幸得沐,倒也说得过去。可怎么会赏给自己这么一份差事?京中有政令要徙居旗人到关外去,他也是知道的,只是……?转念想想,他大约的明白了,恭亲王这件差事办得不大圆通,皇上很不满意,追缘论始,恭亲王本身为皇家血胤,旗人勋贵,不大能够拉下来脸,公事公办——皇帝一定是有意让自己来做恶人了 左宗棠苦笑了几声,接过旨意,转身去看骆秉章,“骆公?” “旨意都听见了?”骆秉章说道,“刚才老夫陛辞而出的时候,皇上着我给你带一句话:既然派给你差事,自然是以为你能够有任事之能,若是和旁的人那样,因循苟且,处处以人情为尚,办砸了差事,皇上不能饶你。” 左宗棠恭恭敬敬的跪好,听骆秉章宣读完了上谕,这才碰头而起,“是,臣都记下了。” “季高兄啊,你我十载宾主,如今要说一声再会了。”骆秉章等他重新起身,方始开口说道,“以你的才华,办好差事,上逢君父之心,必是意料中事。……” 左宗棠也难得的眼圈微红,他腹笥宽博,书读得极多,言辞便给更是不在话下,如今和骆秉章相视而立,竟无以置一辞了。“骆公?” “日后啊,若是有人问起,左季高比之骆某人如何?老夫一定会说,不及者远矣。你可知道为什么?” “这,学生以为,左季高但能有所展布,皆是得……” 骆秉章大笑摇头,“非也,非也。”他说,“骆某幕中有大才如左季高者,而左某人幕中却绝无大才如其人者,故曰不如也。” 左宗棠和曾国藩为他这一语之评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曾国藩和骆秉章都是一介雄藩,公务极忙,本来预备着今天晚上再和京中同年、同乡做饯别之行,不料皇上突然下旨,召左宗棠如内务府帮办差事,老友蹉跎十年,终见启用,又是在京中为官,很多事总要尽一尽心力的。故而曾国藩两个各自吩咐下人,一切到访的宾客,统统‘道乏’,命人备下一桌酒席,要和他做彻夜长谈。 左宗棠也很见情——京中不比外省,要办的又是这样特殊的差事,很多事也正要向曾国藩请教,“季高兄才学多有,本毋庸我从旁置喙,只不过,在这京城为官,总要与地方上有一些不同,季高兄倒要分得清楚这其中的轻重才是啊。” “敢情涤生兄教我。” 曾国藩不答反问,“想来这片刻折冲,季高兄已经略知圣意如何了吧?” “是。总能揣摩一二。”左宗棠把心中所想的和盘托出,曾国藩和骆秉章同时点头,“就是此意了。不过有一些,是老兄还不知道的……”当下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将他到来之前,君臣几个在养心殿的奏答和他说了一遍,“为日后关外徙居各省百姓计,这一次旗人迁移一事,在皇上而言,是一定要推行下去的。” “是,这一层我明白。”左宗棠语速很快的说道,“……否则的话,若是日后给人问一声:‘为什么只有我等汉人要迁居关外?满人就不需要吗?’让朝廷上下,如何作答?” “正是此意了。”曾国藩答道,“这等差事,毋庸我和儒斋兄赘言,老兄也能够推详出几分来——所要的,不是术业专攻之才,而是有大魄力,大见识,肯不顾情面,唯旨而行,便如左兄这样的人不能办理妥当” “涤生兄谬奖了。”左宗棠说,“据我所知,京中不要说汉人如阎敬铭者,就是满人之中,不也有肃雨亭那样的,兴利革弊,不落于人后吗?” “肃雨亭排满重汉,天下皆知,若说要他办理这样的差事,原也是适当之人,只不过,如今朝中大员,论及帝眷之隆,难有出其右者——皇上保全还保全不过来呢” 后面的话曾国藩没有出口,但其中含义,如何瞒得过左宗棠?冷笑了几声,没有说话。 “要说起肃雨亭其人嘛,季高兄倒也不妨接纳一二。若真的能够得此人助力,于老兄日后官场展布,着实是有所裨益啊。” 左宗棠为人秉xìng刚直,只以一身为重,最不喜那种处事圆滑之风——咸丰二年,时任天津知府的胡林翼,接到田园之主汤氏为紫云怀孕之后下落不明一事,向天津府县两级的呈告文字。胡林翼得肃顺知会,故意把此事久拖不办,虽然最终的结果尚算皆大欢喜,但左宗棠在长沙闻听此事之后,给老友寄去了一封信,内中嬉笑怒骂,刻薄到家 其中骂得最痛快的一段话是,“……常人仕宦,至出将入相,终有归老之日,兄chéng人之美德,越步古今,况起自布衣,而有将相之更,日后更当以汉人之身而为内府大臣,开数百年天朝之先例,亦足自娱矣” 胡林翼和他、曾国藩等都算是多年老友,犹自如此不留情面的大肆批驳,他自己又如何肯做肃顺mén下的忠狗?故而对曾国藩的话冷笑置之,一言不发。 曾国藩知道他的为人,不好强劝,又说了几句题外话,请主人赏饭,餐毕告辞,骆秉章和左宗棠向外送了几步,转身回去了。 第26节承欢(1) 自本年十二月十九日,到来年的正月十八日,是钦天监选定的封衙期,这一月之中,除军国大事,随到随报之外,其他的,都要等到开衙之后再说——每到这样的时候,都是皇帝最觉得无趣的日子,无他,紫禁城中冰清鬼冷,连一个能够在自己面前说话的人都没有啦。 惊羽在他身边多年,知道他的脾气,皇帝政事之余,有时候会犯一点孩子气,又可爱,又可怜的,便总会想着子哄他开心,“皇上,长春宫已经整修好了,前天奴才看见杨氏跟前的小太监,听他说,杨氏想请皇上过去呢” “做什么?” “这,奴才不知道,也没有问,不过想来,还是为上一次她生病,皇上亲自照料的事情吧?” 皇帝举起双手,使劲róuróu眼睛,“也好,到她那里去坐一会儿去。” 他身边的人知道他的脾气,不做大声喧哗、传秉之声,一路到了长春宫中,挑帘排闼而入,正堂上的几个太监宫女正在说话,忽然脚步声起,yù尊天子到了眼前,忙不迭的跪倒行礼,嘈嘈杂杂响成一片,“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皇帝理也不理,迈步进到暖阁,杨氏正在手忙脚luàn的收拾什么东西,神sè很是慌张的样子,跪倒行礼,“奴才,叩见皇上。” “唔,这里比前几天可暖和得多了。”皇帝笑道,“吓你一跳吧?做什么呢?” 杨氏又羞又窘,手脚没有个安放处,似乎在背后还藏着什么东西?“藏着什么?给朕看看啵?” 给他发现,不能再藏着了,杨氏伸出手来,握着的是一匹布绢,皇帝取过来看,是一个枕头套,上面绣着一副‘渔村夕照图’,一叶轻舟,系于绿杨树下,远山笼翠,碧水含烟,看上去幽静有致,淡雅极了,“这是你绣的?” “是,奴才女工拙笨,有辱皇上龙目,请皇上恕罪。” “不会啊,很好看的。”皇帝为这一副清幽的图画引得动了诗xìng,点头笑道,“有景无诗,美中不足。你可会作诗?” “这,奴才不会。”杨氏做这样的女工,只是觉得无倦斋中一夜体贴,无以为报,并没有什么更多的想,仗着自己女红不凡,聊表寸心而已,但看皇帝灼灼的眼神,心中暗叫糟糕,皇帝该不会有什么旁的思绪了吧?转念一想,就是他有,自己又当如何?呆在这长春宫中,便如笼中鸟儿,还能飞出生天吗?这样一想,又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皇帝却没有想到这么多,转身吩咐,“六福,把诗韵牌子取来。” “喳”六福这样答应着,一时想不起什么地方有这玩意? “快去啊”皇帝大声催促。 “喳”六福响亮的回答,而且把xiōng脯tǐng得很高,但脚下却不动。 这就表示遵行旨意有了窒碍。皇帝很明白,如果再呵斥督促,这个惫懒小子就要想办搪塞了,那些希奇古怪的搪塞,能教人吃了亏还不能骂他,只有气得摔东西。所以,最实惠的处置,是先问一问他有何难处? 这当然不会有好言好语。皇帝偏着头,皱着眉,用表示不耐烦的重浊的声音问:“怎么啦?” 六福是在等着他这一问,不慌不忙地答道:“奴才在想,快去不管用奴才只有两条腿,跑得再快,路远了,还是快不了,怕万岁爷等得心烦,所以奴才在想,近处那儿有?想定了一拿就是。” “想到几时?你就想躲懒,没话找话。快上养心殿取。”皇帝告诫,“别拿错了,要‘平声’的,看那‘一东’、‘二冬’、‘一先’、‘二萧’的就是。” “喳”六福答应着,只好移动脚步了。 “慢着”是惊羽的声音,因为清脆无比,所以室内室外无不注意,等六福站住脚,回头来望时,只见她比着手势在问皇帝:“是不是那么大,那么高的小柜子,有好些个小chōu屉,上面刻的字,什么一东、二冬、三江、四阳的?” “对了”皇帝有意外的欣喜,不由得提高了声音,“不过,不是四阳,是七阳。” “奴才也闹不清是四阳还是七阳?反正一东、二冬是记得tǐng清楚的。”惊羽道,“奴才在库房里见过这个东西。” “那好你带着六福去找来。” 不多片刻,取来两个花梨木的小柜,每个柜子有十五个小chōu屉,每屉一韵目‘上平’从‘一东’到‘十五删’,‘下平’从‘一先’到‘十五咸’,都在chōu屉上刻着字。 “是这个不是?”惊羽问。 “就是这个。”皇帝说道,“你把‘十五咸’打开。” 打开上平那个柜子的第十一个chōu屉,里面有许多叠得很整齐的牙牌。桂连掀一块来看,是个‘真’字,再掀一块来看是个‘因’字。 “皇上,这是……什么呀?”杨氏心中好奇,在一边发问。 “这你就不懂了”皇帝骄傲地说:“跟你也说不明白。你把字牌都取出来。” 杨氏和惊羽尽眨着眼,一块一块把字牌取出来,取一块看一块,手脚甚慢,皇帝等得不耐烦,将chōu屉一拉,‘哗啦’声响,把所有的字牌都倾倒在桌上。 “来给收拾齐了” 说着他自己先伸手去理,惊羽故意不动,暗中推了杨氏一下,后者无奈,伸出手去。四只手在一起理牌,少不得要碰到,头两次还好,理到后来,皇帝故意把她面前叠好了的牌顺手打luàn,又趁势把杨氏的手,mō一把、捏一把,嘴里还吆喝着:“快一点把字顺过来” 皇帝的动作让杨氏面红耳赤,身处在这温暖如小阳春的暖阁中,竟出了一身的汗,妆容耀眼,更增丽sè,皇帝连眨眼都做不到了,直勾勾的盯着她看。更让杨氏难堪,有心躲开,又不敢,故意说道,“皇上不是要做诗吗?” “嗯、嗯,做诗、做诗”皇帝象做了什么亏心的事,自己都觉得有些忸怩。 看皇帝静了下来,杨氏的心也定了,一个人把字牌理好。 她很聪明,这不多的工夫,已经领略到了字牌的用处,把十五咸中她所认得的字排在前面,仿佛见过而不认得的,放在中间,最后是那些她心目中的‘怪字’:輲、巚、愆、蹇、之类。 这个安排,大可人意,皇帝有着小小的、意外的惊喜,“你……?”他指着前面那些常见的字问:“你怎么知道朕要用这些个字?” 杨氏想说,那些‘怪字’,万岁爷一定认不得,所以撂在后面。但这话要说出来,可能就是一场大祸。所以只好地笑道:“奴才是胡猜的。想不到就猜中了皇上的心思。” 这让皇帝想起《四郎探母》中的戏词,随即说道:“好,你就猜猜我这会儿,心里想的是什么?” “奴才猜不着”杨氏一句话出口,更觉难堪:这哪里像是主从对答,倒似乎是在学小女儿向情郎夫君撒娇一般了 “猜不着也不要紧。” “那,奴才就胡猜了。”杨氏偏着头,斜着上望,含着笑容两只手指轻轻捻着她自己的耳垂,这副姿态,在皇帝看来极美。尤其动人的是,她那因为思索得出了神的眨眼,长长的睫máo就象无数小jīng灵,不断在跳跃闪动。 “奴才猜万岁爷,这会儿心里在想的是,”她忽然顽皮的一笑,“要赏奴才一个宝石戒指。” 这真猜得有点儿匪夷所思了,但是皇帝很高兴。真的,为什么不赏杨氏一点东西?“你猜得不错”他说,同时探头望着身边,仿佛要叫人似的。 真的当了真,杨氏却又不安了,“不”她赶紧拦着,“奴才胡猜的,逗皇上一个乐子,不敢跟万岁爷讨赏。” 皇帝嘻嘻一笑,趁机握住杨氏的手,却不再呼唤六福、惊羽,反而问道:“你没听过君无戏言这句话吗?你喜欢那一种宝石?朕命人找一个来给你” 杨氏暗中叫一声自己的名字,这真正是作茧自缚了,好端端的,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日后给人家知道了,会如何看待自己?心中着急,眼圈微酸,泫然yù泣的样子,在皇帝看来,大感情动,思及当初在太原城中的一幕,更是不克自持,微微挑起女子圆润有致,弧线优美的下巴,深深地wěn了上去 鼻息咻咻,红晕上面,“皇上……奴才?” “嘘”皇帝轻轻嘘了一声,“你不是旗下人,以后只有你我两个的时候,就称‘我’吧?” 杨氏入宫虽然时间不久,但这等礼制之事,早有内务府专人教授过,闻言赶忙说道,“这,怕与体制……” “唉”皇帝抢着打断她的话说,“你又来讲体制了?朕说的话就是体制,你莫非连恭敬不如从命这句话都不知道吗?” “既然如此,奴才……哦,不”杨氏蹲身行礼,微笑着说道,“改口真难。” “起头难,以后就难了。” “只是,怕皇后娘娘……,奴才这样妄自尊大,大庭广众之间,体制不可不顾啊?” “这话倒也不错。日后你记在心里,没人的时候,朕准许你这样自称好了。” “是。”杨氏双膝弯曲,行了一礼,以手轻点自己的心口,“奴才都记下了。” “你指错了。”皇帝嘻的一笑,抓住她的手,移向旁边,动作故意鲁莽,触及xiōng前tǐng翘的隆起,杨氏顿觉全身发麻,满脸红晕,“人的心应该偏向左边一点,喏,大约是在这里。” “我不信,”杨氏后退一步,“难道皇上的心也不正吗?” 这句是双关语,皇帝笑了,“你说得不错,朕的心也不正。” “那么是偏在哪一边呢?” “你的偏在哪一边,我的也偏在哪一边。” 这是很lù骨的表示,杨氏心跳加快,抬头恰好皇帝似笑非笑的在瞅着她,两个人视线jiāo接,她赶紧避了开去,“真的。我不骗你。”皇帝的声音又变得正经起来,“人的心脏,都是在左面一点——西洋人画过很详细的图画,那是解剖了多少尸首证明了的。” “好怕人” “也不必害怕,看了会长知识,知道一个人的心肝脾胃在哪个部分,肠子又有多少?” “有多长?”杨氏问道,“俗话说的九曲回肠,真是那样吗?” “这个,我也不能分明,不过看图画中的样子,不止九曲。”皇帝用手在自己腹部盘旋着画圈圈,漫不经心的回答。 “那,男女都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皇帝笑道,“便说朕,不就比你多一点什么吗?” 皇帝语出调笑,杨氏又是羞得满面通红,心里感到窘迫,自觉已经到了难以脱身的境地,但仍旧要做最后的努力,“皇上,您不是说,要作诗吗?” “哦,是了。”皇帝回身看看,暖阁中并无书房用具,只好因陋就简的yín诵几句了,“小网轻轫系绿烟,汾水暮景个中传,君如乡梦依稀侯,应喜家山在眼前。” 杨氏也是读过书的,一听之下便明白内中含义,皇帝这是在告诉她,不可再有家园桑梓之念,还是以锦城为乡,自得其乐的好。想到这里,女子勉强笑着,蹲身行礼,“奴才都记下了,叩谢皇上天恩。” 这番奏答文不对题,胡luàn到了极致,皇帝也不理她,在长春宫的暖阁中走了几步,“就这样吧,朕得回去了——一会儿,再有恩旨与你。” “是。奴才恭送皇上。” 皇帝脚下不停,带着身边的太监宫婢出宫而去,果然,没有过很久的夫,只见六福又转了回来,“有旨,着杨氏跪听。” “万岁,万万岁。”杨氏由宫婢服shì着,跪倒在冰凉的青石板上,碰了个头。 “皇上口谕,山西杨氏,着封为杨贵人,今晚养心殿伺候,钦此” “奴才……杨氏,领旨谢恩。” 宫闱yàn屑秘闻,最是容易引起寻常百姓的猜度,杨氏虽然是女子,又是自幼居住在离京师千百里之外的晋省,这等事,却也曾经听人说起过,不过更多的都是一些以讹传讹之言,据说皇上召嫔妃shì寝的时候,后者总要沐浴洁净,以锦被裹身,然后由两个驮妃太监扛着,送到皇帝宫中,**之后,再有这两个人把她原路驮回来——只是不知道,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看六福传旨之后,拿上几两银子,转身yù走,杨贵人(以下称以嘉号)赶忙出声一拦,“陆公公?请留贵步” 六福应声止步,“主子娘娘可还有什么吩咐?” 这忽然变换的称谓,让杨贵人大有无所适从之感,“陆公公往来辛苦,我……请等一等。”说着话,命身边的宫婢回到暖阁,取出镜奁台下chōu屉中的首饰盒子,拿出一枚龙眼大小的珍珠,递了过去,“陆公公,这是我从山西老家带来的小玩意,不值什么钱,聊做消遣之用——请陆公公赏收。” 太监没有不爱财的,六福更是其中佼佼者,而且,皇帝虽极恨臣下贪墨,于身边近人收受赂遗之物,却从来是眼睁眼闭,不大过问的。十数载而下,六福也大大的积攒了一份身家。他是识货之人,明亮的光线下,珍珠浑圆剔透,散发出柔和饱满的光泽,可见非是常物,当下也不客气,笑眯眯的伸手接过,给杨贵人行了个礼,“那,奴才就谢过主子娘娘了。” 言辞之间,与刚才大有不同,很显得亲热似的,“不知道主子娘娘可有什么要小的效劳的吗?” “实不相瞒,正有一事,要向公公请教。” “是?” 杨贵人娇靥通红,语不成句的把所想问的话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可是……要,如此吗?” “不需用的。”六福答道,“原本倒是如此,只是咱们这位主子,xìng不喜此。故而多年来,各位被宣召的主子娘娘用过晚饭之后,认真沐浴一番,径自到养心殿就是了。”他说,“主子娘娘不妨照此办理,即可。” 这算是什么调调?杨贵人心中思忖,自觉让自己独自前往,比之原来思及的,更加难堪:前者终究是可以以太监到宫中来,自己避无可避,**难免为由推搪世人;而后者,真正是自荐枕席了——她胡luàn的想着,又自嘲的笑了笑,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又nòng这些自欺欺人的把戏作甚? 当下又问道,“那,不知道我及时到养心殿为宜?” “皇上用过晚膳,总要批一会儿奏折,主子娘娘在戌亥之jiāo过去便是最好。” 杨贵人做到心中有数,不再多说,“多谢公公见示,我都记住了。” “哦。”六福转身yù走,又转了回来,“另外有一件事,好教主子娘娘知道,万岁爷最不喜胭脂甜腻香味……主子娘娘能不用还是不要用的为好。” 杨氏当然明白,这是那一枚珍珠之力,再三的谢过六福,后者这才转身去了。 第27节承欢(2) 进到暖阁中时,皇帝正在和惊羽说话,“……等过上几年啊,宫中通上电,就再也不会有整天烛下批阅奏折的难过了。” 惊羽站在他身后,为他róu捏着额头,有一搭无一搭的和他闲聊,“什么叫电啊?从来没有听过呢?” “这是一个很实用,又很方便的……能源。”他说,“嗯,就算是能源吧。”推开惊羽的手,他站了起来,一指御案上画满了旁人根本看不懂的纸张,“把这些东西收好,等开衙之后,朕有大用处的。” “是。”惊羽懂得宫中的规矩,也不敢问,上前整理一番,放到柜子中,又加上了锁头。 mén外有脚步声响起,是杨贵人到了,由宫婢搀扶着,跪倒行礼,“奴才参见皇上。” 皇帝回身看了看,有点疑huò,怎么杨贵人趋行跪拜之间,总是要人服shì?是她有什么隐疾,不良于行吗?“起来吧。” “喳。”杨贵人答应一声,站起身来,垂手肃立在一边。 “来。”他领着杨贵人的小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惊羽几个人早就悄无声息的退下,放下了暖阁的棉布mén帘,温暖如春的阁中,只有一灯如豆,增添了几分旖旎之意,“用过晚饭了吗?”皇帝用手为她拢一拢鬓间的头发,“可是刚才沐浴过?你的头发还是湿的呢” 杨贵人天xìng好洁,今天晚上又是第一次shì寝,也不敢不jīng心,洗浴的时候,耗时久了一点,故而到养心殿的时候,头上的水渍尚未干透,“奴才……,多谢皇上垂问。贱躯不妨事的。” 皇帝低着头,闻着她发间散发出的皂豆的清香,满足的一笑,“天sè已晚,睡吧?” “是,容……奴才伺候万岁爷……更衣。” 皇帝唔了一声,半伸开双臂,由她手脚颤抖着,解开衣服,这时候她才发觉,他似乎也是刚才洗过澡不久,脑后的大辫子尽数打散,挽成一个马尾形状,披在身后,luàn糟糟的头发不时给她的动作拂起,扫在脸上,痒痒的让人鼻中难过。 男子的手也不老实,左边拉一下,右边扯一下,不一会儿的夫,将她脑后梳成燕尾状的头发放下来,其长过腰——皇帝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长发的fù人,心动之余,硬tǐng如枪,高高的昂起头来。他偶发其想,抓起自己的辫子,和着女子的长发搅在一起,孩子气的一笑,“这是不是就算是结发了?” 杨贵人心中热流涌过,眼圈也红了起来,“皇上,奴才福薄,不能以女儿身shì奉皇上……” “你放心吧,朕断断不会为此就有所见弃的。”他wěn了女子一下,转而笑道,“其实啊,在朕看来,如你这般身心两皆成熟的女子,才是为朕所喜的chuáng上恩物哩” 说完,在杨贵人目瞪口呆中,三下两下脱掉身上的衣服,jīng赤着健壮的身体,撩开chuáng上的锦被,先行钻了进去,“唔,好凉,好凉”他轻声呼唤着,“你瞧朕待你好不好?还要先为你暖被窝呢”说完侧过身来,含笑望着chuáng前的美人,心中大乐。 杨贵人幽幽一叹,挤出一个满是魅huò之意的笑容,褪去外面穿着的朝服,只留着一袭小衣、亵kù,又蹬下脚上的花盆底,弓身yù待上塌,皇帝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曲线优美的身段,忽然坐起身来,一把将她半悬空身子搂在怀中,“这一次朕知道了。” 杨贵人一愣,不知道他此话何意。只听他笑着说道,“这几天啊,每一次招你相见的时候,总是有宫婢服shì,朕还觉得奇怪,现在明白了——原来你是裹足啊?怎么不和朕说呢?” 汉人的女子裹足,本是千百年来承袭而下的规矩,若是以汉人装束也还罢了,换上旗人的服饰,特别是脚下踩着花盆底,以中间一小块面积为支撑,那份苦楚,实不足为外人道,杨贵人并不知道,皇帝最喜小脚女子,宫中的佳贵妃如此得méng帝宠,便是因为她有一双缠得让人‘心旌摇动’的小脚 这会儿看到杨贵人居然也是一副小脚,皇帝更觉得邪情上涌,将她打横抱在怀里,一只手揽住女子的腰肢,另外一只手,摩挲着她光洁如yù的双腿,顺膝盖而下,握住了她的双脚,“真正是三寸金莲,在朕这么多后妃中,也只有你佳姐姐和你差相仿佛真令人爱煞” 杨贵人可没有想到,自己的一双脚居然会为帝心所喜?古代女子的双足除却自己,便是连夫君也不能轻易得见,如今却给一个男子握在手中,随意把玩?看他那sè授魂与的样子,几乎要亲过去了赶忙双腿一缩,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脸上飞起一团红晕,似笑非笑的说道,“可……不准您这样多脏啊?” 皇帝不好意思的笑一下,忽然说道,“朕现在就给你口谕,今后和佳贵妃一样,依旧缠足,嗯,以汉人装束,住在宫中,不必拘泥于宫中规制。” 杨贵人眨眨眼,忽然翻身坐起,跪在锦被上,“奴才领旨,谢恩。” 皇帝点头一笑,撩开被子,“外面冷,来,到朕身边来。” 看着男子昂扬的象征,杨贵人也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挪到男子的身边,由着他解下自己颈后和腰间的细带,一对丰腴雪白,暴lù在男子灼热的眼眸中,给他珍而重之的抚nòng着,tiǎn舐着,时不时的抬起头来,将满沾着自己汗水的嘴巴凑过来,半强迫着自己,在口舌纠缠之间,吞咽了下去。女子的芳心全面失守,便是后yīn雨也不由控制的阵阵淌出,打湿了亵kù和身下的锦服被褥。 好半天的时候,他让她平躺在枕上,自己跪起身来,挑起两瓣新月如勾,置于自己的双肩,以上压下的猛力一击,已经没入滚滚春泉之中。 一夜*愉,也不知道做了多久,几番回合,杨贵人腰肢酸软,秀发凌luàn的依偎在男子怀中,沉沉睡去,直到耳边响起喁喁sī语,方才醒了过来,看看外面天sè已经大亮,又有脚步声隐约,杨贵人一惊而起,却骤觉香衾不胜的寒意,光滑而洁白的肌肤上,密密麻麻的泛起一层疙瘩,“好凉” 惊呼声把身边的男子也惊醒了,张开眼睛看看,伸手一拉,又扯过被子盖好,“好凉啊。” 杨贵人又是惊讶,又是好笑,反身过去,在他肩上推了两下,“皇上?皇上?起chuáng啊。” “你这样是叫他不起的。”帐外传来惊羽的声音,紧接着帷帐挑起,二女一站一坐,彼此目光碰触,杨贵人楞了一下,也不知道抓起了什么,挡住xiōng前*光,“您?” 惊羽却是见怪不怪似的一笑,低头撩起被子的一角,伸出手去mō了mō,动作了几下,男子腿一缩,在被窝里闷声的嘻嘻一笑,“做什么啊?” “皇上,天亮啦,几位小主子来给皇上请早安了。” “烦死了。”皇帝孩子般的咕哝着,撩开被子,起身下地,由惊羽伺候着,从里到外穿上衣服,然后在御座上坐好,仍旧是由她站在身后,一点一点的把辫子重新盘好,才传太监宫婢进来,奉上洗脸水和青盐漱口。 另外一边,杨贵人手忙脚luàn的穿好衣服,有些衣物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这会儿无暇寻找,只得罢了——正待收拾chuáng榻,惊羽伸手一拦,“主子娘娘,这等事,还是由奴婢来做吧?” 杨贵人知道,惊羽虽不过一介宫婢,但在皇上面前是最最得宠的下人,比之后宫中的众多嫔妃说话都更有分量,因此丝毫不敢轻视,“既然如此,那就多谢李姑娘了。” 整理完毕,杨贵人碰头跪安而出,刚刚回到长春宫,就有六福前来传旨,“着杨贵人今晚在宝月楼伺候。钦此。” 皇帝用过一碗燕窝粥,皇后以下,众多嫔妃悉数到场,为皇帝请过早安,才让人把几个阿哥和格格传了进来,以大阿哥载澧、二阿哥载滢、三阿哥载滪为首,后面分别跟着载沚、载湀、载渢和载淟,七个人跪在一边,另外一边是秀慧、颖慧、灵慧和钰慧公主——皇帝的众多子嗣,除咸丰八年,佳贵妃诞下的八阿哥载淳以外,全数换上小号的朝服,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新年将至,女儿祝皇阿玛龙体安康,万事如意。”在请过安之后,颖慧公主娇声说道。 十一个面容俊俏,行止有礼的孩子跪在脚下,请安问礼,让年轻的天子父怀大慰,“都起来吧。” 和几个孩子说说话,问问阿哥们的课如何,载滪和载沚忽然携手跪倒,“阿玛,儿子有话回禀。” “哦?是什么?” “上一年的时候,二哥奉旨出宫办差,儿子们还小,不大懂事,未能像二哥一般替父分忧,如今儿子自觉年岁渐长,更有见贤思齐之心,求皇阿玛恩准,今年也容许儿子们于新年到来之际,出宫为师傅,教习祝贺新年。嗯……”两小眨眨眼,似乎忘记了下面该说什么才好,小脸儿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了。 皇帝几乎笑出声来,却并不点头恩准,而是望向载滢,“二阿哥,载滪和载沚都是你的弟弟,有这样一份为父分劳之心,你以为如何啊?” “儿子想,三弟和四弟能够主动请缨,为阿玛分劳,于公而言,本是承继皇阿玛当年教诲儿臣的,天地五伦,师恩深重的圣训;于sī而言,更是有孝敬家严、忠悌兄弟的情分。故而儿臣以为,皇阿玛当俯准所请才是的。” 佳贵妃听着儿子奏答得体,心中大感得意——这番话可是和自己无关,都是他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经由师傅教化启沃所得的呢凤目流转间,大有洋洋自得之态。 她的这番仪态,皇帝尽数看在眼中,心中好笑,“离大年初一还有几天,本来朕是想等到了正日子再降旨的,如今三阿哥和四阿哥主动请命,此事便定下来吧。”他点头说道,“今年出宫为各府上的老师和教习拜年,由二阿哥、三阿哥、四阿哥会同办理。到时候早去早回,不可延宕良久,知道吗?” “是。”三个孩子再一次跪倒,碰头行礼,“儿臣领旨,谢恩。” 父子说了几句话,让谙达和嬷嬷把孩子们领了出去,皇帝扑哧一笑,“这一次啊,翁心存几个人的府上,怕是要大大的伤一笔财了。” “怎么呢?” “二阿哥这两年办差下来,每一次到臣下府中拜年,总是装了满口袋的红包利是——如今又多出两个人来,哈哈你们想想?” 众女想想,亦自失笑,皇后却没有笑。皇帝的几个子嗣,日渐成长,载澧也就罢了,他虽是大阿哥,但为人粗略,顽劣之极,在上书房读书也很糟糕,并不为皇上所喜;二阿哥以下,一直到五阿哥载渢,年岁相差不多,自从咸丰九年的新年,二阿哥载滢为兄弟先,第一个出宫办差,虽然是一日之间就全数毕事,而且又为晚归而给皇上训斥了一番,但之后于他的重视,却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皇帝年纪尚轻,现在还考虑不到身后事,但宫中几家姐妹,已经开始有了与子争荣的先兆。 偏偏自己的儿子不争气——载湀是嫡子,有时候到宫中来给额娘请安的时候,自己也会告诫他,在阿玛面前,要敢于张口说话,但这种事情不是能够bī迫得来的,载湀天xìng软弱,又有点怕羞,经常是问十答一,这样下去,可怎么行呢? 皇后心中叹息一声,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皇上,三阿哥以上,年纪渐长,是不是也该到了分府的时候了?” “过了年吧,朕会给宗人府下旨,让他们选定府舍,着他们搬离出去。” “皇上,奴才也想起一件事来,大公主快到及笄之年了,留在宫中……”佳贵妃笑意盈盈的yù待再往下说,却给皇帝脸sè发白的止住了,“这么着急做什么?左右还有的是时间,朕的女儿,还愁嫁不出去吗?此事毋庸再提” 佳贵妃自咸丰二年入宫以来,还从来不曾为什么事给丈夫如此抢白过,娇俏的脸蛋儿上笑容全无,慌luàn的挪身落地,跪了下去,“奴才luàn言无状,惹怒皇上,请皇上恕罪。” 皇帝叹了口气,他并不是生佳贵妃的气,他知道,佳贵妃的这一番奏答,表面上看起来是在为秀慧的终身大事考虑,但实际上,也是在争宠二阿哥才略兼备,隐隐已成阿哥兄弟之中的魁首,但朝廷有祖制,于儿子就是心中再喜欢,面上总显得疏远一些。 剩下的女儿中,则以和二阿哥双胞胎的颖慧公主和长公主秀慧得自己的喜爱,佳贵妃母以子贵,如今连皇后也不大看在眼里,这一次突然提及这件事,更是为了将秀慧打发出去,省得分薄了自己女儿在皇帝面前的宠爱若是不闻不问的如此下去,日后不知道这宫闱之中,又要闹出多少家务不和的hún账事来。因此才有这新年之前,突如其来的一番雷霆震怒。 只不过这样的话都是诛心之言,便是自己当众挑明了说,怕佳贵妃心中也不服,所以皇帝扭过头去,故意不理,“你下去吧。回头会有旨意给你。” 佳贵妃失魂落魄的回到景仁宫中,细细思量,兀自不知道刚才有那一句话触怒了皇上,招至这样无辜的训斥?又不知道等一会儿诏旨发下,有何等严遣,女子心中又是害怕,又是后悔,更多的却是委屈,呜呜咽咽的哭了半晌,自索无解之下,连午饭也顾不上吃,只是等待着。 过了午时,六福进到宫中,说一声,“有旨。”等佳贵妃向北碰头之后,才开口说道,“佳贵妃尤佳氏,自入宫以来,以诞下双胞子嗣,méng朕多方优遇为由,言语失措,行止不恭。今日更以莠言冒进朕躬,若不严惩,何得靖宫禁而肃朝仪?着降佳贵妃贵妃品秩,改封谦妃,望其能领会谦之一字警儆之意,戒其恃宠而骄之心,自招咎衍于后之保全圣意。钦此。” 谦妃泪流满面,深深地碰下头去,“奴才……领旨,谢恩。” 六福给肖德云使了个眼sè,后者指挥宫婢上前,扶起了谦妃,“主子娘娘不必如此,雷霆雨lù,莫非皇恩。这不,皇上还让我告诉主子娘娘说,今天晚上,着主子娘娘宝月楼伺候呢。” “啊?”谦妃顿时收泪,一惊抬头,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贬谪自己的品秩,又改封谦妃之外,居然还能有shì君的机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不管怎么样,还能够有面君的机会,总说明圣眷未衰,今天晚上,倒要认真施展魅huò之能,挽回帝宠了。 第28节承欢(3) 晚来用过餐饭,重新沐浴更衣,承暖轿到了宝月楼,这里本来是高宗皇帝为当年新纳的西域和卓部香妃所建的穆斯林建筑,全部用以石材,内中除种种穆斯林风格的建筑之外,另有挂毯、壁画等物,一派异域风情。 所谓香妃,不见正史,只有一个容妃,她是回部掌教之女,在回语中,掌教名唤和卓,或称为和卓木,故而都以为这个容妃姓和卓氏——见于《清史稿?后妃传》及唐邦治所辑的《清皇室四谱》。 回部叛luàn是容妃之兄,为大小和卓,当年屈服于准格尔,失其故土;乾隆二十年平准格尔之后,旋即叛luàn——这种忘恩负义的行为,自不能容于乾隆,于是派军讨伐,于二十四年平定回疆——也是乾隆十大武之一。建成宝月楼之后,乾隆更让在京的回部移居西长安街,称之为‘回子营’,并建有一所清真寺,以为容妃朝夕礼拜之意。 而皇帝移驾宝月楼,却并不是喜好什么穆斯林文化,更加不是想远眺清真寺,而是因为他最喜欢楼中所建有的土耳其浴室。容妃好洁,又兼以是西域习俗,乾隆为表示荣宠,特旨修建,不料建成之后,连他自己也非常喜欢,经常和皇后等亲近之人,同室共浴,效鸳鸯戏水。 谦妃到的时候,皇帝已经和杨贵人在楼中了,耳鬓厮磨,轻笑晏晏,皇帝更将一只手搭在杨贵人的腰间,扪xiōngmōrǔ,忙活的不亦乐乎,怀中的女子虽和他有了合体之缘,终究面皮薄,只好在言语中讨饶,“皇上……您,您……饶了奴才吧?” “才不要呢”皇帝咿咿唔唔的把口中的rǔ豆放开,从她怀里抬起头来,“怎么了?不喜欢朕这样待你?” “不……是的。等到了晚上,奴才……再伺候皇上,现在还有下人在呢?” 皇帝正待再说,六福奏报一声,“万岁爷,佳……哦,不,谦妃娘娘来了。” “传她进来。”皇帝坐直了身子,对杨贵人点头一笑,附到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后者娇靥通红,却不敢抗旨,当下点头,起身离座而去。 谦妃没有想到除自己之外,这宝月楼中还有旁的妃嫔?认真分辨一下,认出是皇帝在山西新纳的杨氏寡fù,看她朝服不整,钗钿凌luàn的样子,刚才即便未曾成就好事,也差不多了。两女相视一笑,各自为对方闪开道路,“是谦妃吗?过来。” 谦妃歉然的向杨贵人点点头,加紧脚步,向前走去,口中答应一声,“奴才尤佳氏,参见皇上。” 皇帝等了片刻,听脚步声逐渐远去,方始说道,“让朕说你什么好呢?就仗着朕于你的恩宠,做事出格,言语húnluàn”他说,“你以为朕不知道吗?宫中这么多姐妹,每天都要到皇后宫中去请早安,你呢?一个月能去几次?便说上个月吧,你以身体不适为由,连一半的次数都没有,即便是去了,也是比所有人都晚,呆不到半个时辰,就起身离开,是不是?” 这是实情,但另有一节,从山西随扈还京,佳贵妃确实病了一场,只是此刻谦妃如何敢分辨?做出一副愧悔jiāo加的样子,伏地碰头不起,“是,都是奴才的过错,今后,奴才再不敢了。” “还有,在晋景园的时候,你居然让你身边的如意到朕的寝宫来,打探朕的行止——旁的不提,只此一节,朕今天降你一级,就是你应得之咎——你承认不承认?” 这自然也是真的,谦妃心中暗暗叫苦,这数年来,她仗着皇上宠爱,在宫中没有少得罪人——只是今天白天在养心殿中,临君王之怒,而无任何一人出言解劝,就可见一斑——若是继续这样祥究下去,皇上越说越来火气,不要说荣宠,就是xìng命能不能保得住,都在两可之间。 想到这里,她膝行几步,到了就于地面而建的软座前,抱住皇帝的腿,呜呜咽咽的讨饶,“奴才知道错了,今后再也不敢了。皇上有什么责罚,就罚到奴才身上吧,主子不要动了怒气,有伤龙体啊?” “你还知道关心朕的身子?这十年来,你的封位日有增益,宫中除却皇后,就要数你你……”皇帝真的有点生气了,一推,长身而起,“你少给朕惹点祸,就是最大的孝敬了” “是,是,是。皇上的话,奴才都记下了,只求皇上不要不理奴才……,皇上,奴才舍不得您,您别把奴才赶出去啵?奴才真是舍不得离开皇上啊。” 听她软语哀求,一如当年初初入宫时的羞涩和惊恐,皇帝心中一软,叹息一声,“你啊” 听皇帝语气转向和缓,谦妃又跪行一步,扬起脸蛋,望着男子英俊的面庞,低声哀求,“皇上,一切都是奴才的错,您天语圣训,奴才谨记不忘,今后规行yù步,再不敢犯了。” “若是再犯,又当如何?你自己说?” “若是再犯,就教奴才不得好死” “呸”皇帝心中好笑,脸上丝毫不lù的啐了她一口,“瞧你发得这牙疼咒?不得好死?你看戏听曲太多了吗?nòng这些话来哄骗朕?” “奴才笨嘛”谦妃娇声如小女儿般的说道,看皇帝面sè愈加缓和,她知道最怕的时候已经过去,接下来就要如何施展风流手段,让皇帝能够再一次享受鱼水**的快美,以此来挽留君心了她贴近了男子的身体,一边厮磨着他,一边说道,“皇上,奴才是女人,古人都说,头发长,见识短的,您是天子,就大人大量,恕过奴才这一次吧?奴才以后再也不敢了。” 皇帝推开了她,正sè说道,“就是不为皇后和宫中其他姐妹着想,总也要为你的孩子想想,载滢这孩子,是有出息的,日后越加成长起来,若是为了你这做额娘的,使孩子不得重用,你想想,你怎么对得起他?” “滢儿是奴才的孩子不错,也是皇上您的骨血嘛”谦妃说,“您做阿玛的,有没有用他处,奴才行事秉持祖制,可是从来不敢动问的。” “你说的这是什么啊?luàn七八糟的。”皇帝大感好笑,“照你这样说来,儿子长大,你做额娘的就不管不问了?” “哪儿能不管不问呢?只是滢儿是您的儿子,更是您的臣子,敬君孝父,才是他为人之道。我做额娘的,还能如何?” 皇帝和她说不出理来,也不愿意再和她辩驳,“算啦,总之今后你行止之间,多用用脑子,别总仗着朕在,就毫不顾忌。”他想一想,觉得为了今天奏对不得体而骤然下旨降了她一级,又改了她的封号,心中略有不忍,“等过上一年半载的,淳儿大一点,再说吧。” “是。”谦妃轻飘飘的蹲身万福,站到男人身边,小声说道,“皇上?奴才今天到宝月楼来之前,新洗过澡了……” “诶?”皇帝楞一下,身子向后一扬,“真的吗?” “嗯”谦妃小女儿般的撒着娇,“人家真的是刚刚洗过澡来的呢” “这,怕不行,朕今天翻了杨贵人的牌子,她现在还在土耳其浴室中等着朕呢。” 谦妃眼珠一转,踮起脚尖,在男子的耳边说了几句,后者双眸放光,“唔,这个办好,你和她都是缠足,朕倒要看看,是谁的更细、更小” “那,奴才就和杨家妹子比较一下,谁的更小,更细,就由谁伺候皇上,皇上您看呢?” 皇帝“啯”的咽了口馋涎,“雨lù均沾,今儿晚上,让你们姐妹两个,雨lù均沾。”嘴里胡luàn说着,早忘记了为谦妃奏答不得体而引致的不快,拥着她一路转出暖阁,向土耳其浴室走去。 名为土耳其浴室,内中的装具和汉人所用没有很大的区别,除却水汽氤氲之外,另外有一汪水温适中,深浅约在三四尺深的大浴池,内中建有几级台阶,入浴的人不论身材高矮,都可以自得其便利的。 杨贵人只穿着贴身的小衣,已经不知道在水里、台上往复了几番来回,皇上似乎和谦妃有话说,当初在晋景园的时候,也彼此见过,只觉得这个女子不论颜sè还是风情,都可称是后宫之冠,只是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要处罚她?是惹下什么祸事了吗?看起来,这天家和当年自己在山西的族中也没有什么不同嘛?下面的人有了过错,皇上立刻就会处置? 等了很久,浴室中气温适中,倒不会觉得寒冷,但周围一片静谧,没有人声响动,无端的让人有些害怕,杨贵人双手抱xiōng,坐在水中,似乎温热的池水,能够让她是jīng神得到缓解。便在此时,有男人说话的声音传了过来,入耳便知,是皇上到了。 杨贵人连想也没有多想,哗啦一声,带起漫天的水花,赤着脚,一路迎了出去,口中娇呼一声,“皇上?” 谦妃到一边的房中自去准备,皇帝也正在更衣,不和身后一声呼唤,回头一看,杨贵人满身湿透的站在浴室的mén口,正在向自己望过来,神情中一片惊惶失措的模样,引人爱怜,“怎么了?是不是害怕了?朕这不是来了吗?” 他把外面套着猞猁狲大氅、玫瑰紫巴图鲁背心和石青小羊皮袍子脱下,置于一边,含笑走到她身前,“朕刚才和你谦姐姐说会儿话,怎么了?想朕了?” “奴才以为,以为您不要奴才了。” “怎么能呢?”身体相接,不一会儿的夫,皇帝身上的小衣就层层湿透,“傻话,朕疼惜你还来不及呢,怎么能不要你呢?来”他一抄,将女子打横抱起,在她腮边wěn了一下,“朕和你共效鱼水” 方才从浴池中跑出来,不过是一时jī情dàng漾,这会儿给男子抱在怀里,杨贵人却是羞意盖过了一切,把胳膊揽住男子的脖颈,脸埋进他的肩窝,一动不动的任由他就这样抱着,进到浴池之中。皇帝也不解衣,就这样穿着衣服,坐进了水里,“唔,啊” 杨贵人依偎在男子身边,由着他的手臂揽住自己的腰肢,抬起脸蛋儿,听他在自己耳边源源不断的情话,只感觉甜蜜极了 片刻之间,水声dàng漾,杨贵人美目流盼,惊讶的‘啊’了一声,自己这片刻之间,情动如火,竟不知道几时身边多出了一个人来?认真看看,正是刚才在宝月楼正殿mén口见过的谦妃,忙羞涩的一笑,“……”却不知道怎么称呼为好。 “叫她姐姐吧?”皇帝笑着说道,“是了,还不知道你几时生人呢?” “回皇上话,奴才是道光十六年生人。” “那你比妞妞小。”皇帝伸手一拉,谦妃依着池水的浮力,给他拉到近前,为男子探过头去,wěn上了双chún。女子喉咙中一阵咿咿唔唔,丁香倾吐,和他热烈的纠缠在了一起。 好半天的时候,双chún分开,皇帝好笑的回身看看,杨贵人第一次经历这样的风流阵仗,一张俏脸都快沉到水下去了,“你瞧你,手指都起皱了?”举起她的手,把已经给池水泡得泛白指尖送到嘴边,wěn了一下,低声说道,“朕抱你上去好吗?” 说完也不待她再有任何表示,从池水中长身而起,带起了漫天的水花,谦妃惊叫一声,却见皇帝抱着杨贵人,站在岸边,回头一笑,“不许走哦?等一会儿朕再来宠你” 耳边传来同是女子的杨贵人阵阵娇yín之声,令到身在温热的池水中的谦妃更觉难过,想堵起耳朵,心中又有点舍不得,和宫中的姐妹同塌承欢已经不是一次,但却从没有现在这样,只得齐声,而不见其人的——殊不知这样的感觉,比之亲眼所见,更加能够摇动心神。 她从池中探出身子,向外看过去,一扇扇透光的屏风,半点阻隔的效用也没有,明亮的烛光下,人影清晰可见,男子躺倒下去,由身上的女子以观音坐莲的姿势,缓缓凑了上去,却要磨磨蹭蹭好久才敢把身子沉下,容纳了它,好久好久才开始习惯地套nòng着。看着下面那人的手举了起来,撑在上面人儿的rǔ上,开始捏róu搓动。 谦妃哀鸣一声,全身一颤,一股火热直冲脑际。好像自己就是在里面的人一样,体内的春情点燃了,不自主的就想发出一点声音来,将自己发泄出去 枕边一阵动作,让女子醒了过来,睁开眼看看,赶忙起身伺候,“皇上,奴才伺候您穿衣吧?” “吵到你了吗?”皇帝望着杨贵人娇俏的脸蛋,微微肿起的眼皮和双chún,爱怜的一笑,“再睡一会儿吧?” “奴才已经睡醒了。”杨贵人回身找找,拿起昨夜一场欢愉之下,不知道几时扔到脚下的兜儿和亵衣穿上,赤着教下地,踩在柔软簇新的地毯上,服shì着男子穿上衣服,偏偏他还不老实,双手在xiōng前、tún后一阵厮磨,让女子浑身发软,“唔,你的身子真香。” “皇上?” 皇帝弯腰在她脸侧wěn了一下,“今儿个晚上,朕还到你房中来……,嗯,不行,你到养心殿来吧。和朕一起用晚膳。” 杨贵人心中哀叹了一声:自新年将近,封衙之期起,皇帝每晚留宿长春宫,除却新年前后的几天,身子不洁,未能服shì之外,夜夜上演蜂狂蝶骤,颠鸾倒凤的好戏,有时候她想劝他节劳,保重龙体,但连话也不等出口,就给他拥抱着,滚到了chuáng上。一月左右的时日下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该将芳心全数jiāo托,还是继续秉持着当年在晋景园见过肃顺之后,便立下的死志了 皇帝没有注意她神情中的变化,和她亲近了片刻,满足的叹息一声,“六福?” 外面如斯响应,六福撩开mén帘,入暖阁跪倒,“万岁爷?” “起驾。” “万岁爷起驾了” 回到养心殿,还不到卯时,天sè黑麻麻的,伺候着皇帝大解、方便、净过手面,又用过一碗参茶,jīng神尽数爽利了起来,透过映衬着雪光的窗户向外看看,已经有提着明晃晃的灯笼的听差,伺候着各家主子,到值房准备办公了,周围一片静谧之中,只有西洋进贡的自鸣钟嘎哒嘎哒的响了不停,给人安宁祥和之感。 皇帝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吩咐一声,“惊羽?年前让你收起来的那些图卷呢?都取出来,等一会儿朕要用的。” “是。”宫中各房的钥匙,分别有总管太监掌握,但惊羽身份特殊,多年来入值养心殿等处,深得皇帝宠信,故而身边各处的殿阁、箱笼的钥匙,都是由她保管的,一边从腰间取出钥匙,打开封箱,取出收拾好的卷宗,一边漫不经心的问道,“皇上,这是什么啊?” “这是朕突然想到的一种采暖技巧,名叫暖气。”皇帝展开图卷,嘿声一笑,“等日后建成了,就再也不必担心什么冬日苦寒之气了。” 他口中这种稀奇古怪的词汇,惊羽几个都听得多了,也hún不当回事,“那敢情好。” “六福。等一会儿传载垣、肃顺、明善、还有工部尚书匡源并工部造办处主事郎中雷廷昌等人,到养心殿见驾。” “是。”六福答应一声,转而说道,“皇上,几位大人请起了。” 皇帝双腿落地,拿起惊羽递过来的朝冠戴好,“传吧。” 第29节暖气 开衙第一天,和军机处见面,没有什么正经而紧要的公事要cào办,多是一些尧天舜日,京中外省一切安好的消息,君臣说了几句,各自散去。另外一边,肃顺在军机处坐了片刻,等旁人到齐了,即刻jiāo代一声,二度进殿见驾,“今儿个找你们来,是有件事要让你们去做。” 他说着,向六福点点头,后者捧起厚厚的一摞卷宗,向下一递。肃顺不知道怎么回事,接在手里,“皇上?” “这种东西叫暖气,是朕新近想出来的。凭你这狗才的xiōng中所学,怕是看不懂的,还是jiāo给方家吧。雷廷昌,你来看看,可有可以施行之道?” “喳。”雷廷昌膝行两步,接过图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御笔亲书的文字,从材料选用,管径粗细,一直到铺陈网线,在在列明。不要说是他,就是造办处里一名微末匠役,只要依照图纸施工,也未尝不有融会贯通的。 暖气的原理本来并不复杂,只是借助管网,以热力学中的冷热jiāo换之付诸实用而已,雷廷昌眼看心算,手指不时的轻轻动作,过了片刻,大约的原理就已经了然于心,“回皇上话,若是说按照图中所画,付诸施工,奴才可以担保,用不到一个月,奴才就能够将皇上所要的暖气建造起来。” 明善心中大恨好个不懂事的雷廷昌皇帝说此事非肃大人所知,以你为方家之见,你就当了真了?居然还敢说什么不出一个月,就能够建?真是呆子他知道,雷家数辈都在宫中造办处当差,论及旁的或者不值一哂,但说起营造匠役之事,样式雷的名声,哄传九州。他家学渊源,在这样的事情上,确实不负‘方家’的大名,但因为常年侵yin于此,接人待物上,总少了那么一点历练。说话很容易得罪人而不自知。 御前奏答有严格的规制,错非是皇帝问道,明善是不敢sī自进言的,只得心中暗暗为他着急,跪在一边,猛给雷廷昌使眼sè。 “一个月?”皇帝轻笑了几声,“有这么容易吗?” “皇上,既然雷大人说一个月即可毕事,奴才以为,便一定能完。”明善一听这话,心中叫苦,雷廷昌果然把肃顺得罪了只要皇帝开了金口,限期不能竣工,雷廷昌就一定会大倒其霉 皇帝却似乎没有听出来似的,等了片刻,方才说道,“暖气这种东西,本身并不复杂,不过,若是要在一月之内,将宫中各处,尽皆通上暖气管路,还要不伤及殿阁局势。” 雷廷昌这才知道糟糕,在他想来,暖气不过是铺陈在养心殿一地,却不料皇帝是要在紫禁城中尽数构建——这样的大工程,一个月的时间怎么能做得到?不要说一个月,半年之内能够完工,就已经算是快手了。想到刚才自己大言欺主,若是追究起来,……雷廷昌吓得语不成句,身体颤抖起来。 皇帝并未注意到雷廷昌的失态举动,管自说着,“除了室内铺陈之外,室外用于连接各处管网等线路的保暖、防冻裂等的预设差事,以及最终连成一体,一直延伸到制热的锅炉处的安装和排列,朕都已经绘制在图上,载垣、匡源,等一会儿你们下去之后,着工部和内务府认真梳理一下,看看要用到多少管路,多少人工,京中有的,就在京中鸩集;没有的,列一个条陈上来,朕让各省……,你们怎么了?” “回皇上话,奴才……奴才方才以为,暖气铺陈,只有皇上所居的养心殿一处,……如今才知道,皇上怜惜宫中人等是要在禁中尽数安装此物,这,奴才刚才说的,一月竣事,实在是过于大言,请皇上治罪” “朕本来也没有想过要你在一个月之内把暖气铺陈的事情办下来。”皇帝以为他怎么样了呢,却是为此担心?笑着说道,“这件事啊,等到过了年,春暖花开,朕移驾园子中之后,再由内务府和工部会同办理。不过,一个月建成固然是强人所难,但也不可迁延过久,今年冬天,朕回銮的时候,一定要把暖气管网,铺设到位——有这一年之期,你可能做到。” 雷廷昌暗中长长的出了口气,满心轻松的碰下头去,“请皇上放心,一年之中,奴才一定将此事办妥。” 皇帝有一点的好脾气,从来不会为臣下在奏对的时候言语失措而发怒,相反的,总是岔开一些话题,化解他们的尴尬,“圆明园大修之事,明善,一年以来,都是你经受料理的,如今工程进展得如何了?” “是,回主子话,圆明园大工之事,经由内务府、工部户部各衙mén从中料理,最迟今年六月,皇上万寿之前,即可竣工。” “顺势,把暖气也装上。”皇帝说道,“不要等到事情过去之后,再行返工。” “是。奴才下去之后,即刻料理。” “肃顺留下,其他的——都跪安吧。” 载垣几个退出去,皇帝让肃顺也站了起来,“过年的时候,新近入宫的杨贵人对朕又说,山西曹氏一族……并无子嗣流传,此事你知道吗?” 肃顺脑筋一转,大约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当年在晋抚任上的时候,以胁迫方,意图bī使曹杨氏入京进宫,后来为皇帝所止,其中有一此,他对曹杨氏说,日后梦熊有兆,诞下龙种,选一jīng明阿哥,承继曹氏香烟——这在曹杨氏自然不能同意,后来也就作罢了,想不到到了今天,她居然有把这件事提出来了?看皇帝忧心忡忡的样子,很为这件事伤脑筋似的。 “若是说贵人主子娘家无后,皇上推恩于外家,照理倒也说得过去,如今却是夫家……,”肃顺偷偷瞅着皇帝的脸sè,小心翼翼的奏答,“而且,又事关曹氏一族。主子身在北京,怕是不知道,曹氏一族,在晋省堪称富户之首,生意做的极大,分店遍及十八行省,这样的大户人家,族中之事,皆由族中长老耆宿,共议而定,若是说,” “行了。朕知道了。”皇帝打断了他的话,“此事毋庸再议了。” “喳。”肃顺答应一声,看皇帝没有更多的吩咐,悄悄的挪动身体,跪安而出。 “雨雪载途,奔行四五百里,老兄很辛苦吧?” “多承王爷垂问,卑职不辛苦。”左宗棠在座位上欠一欠身,恭声说道。 奕认真的打量了几眼和自己隔桌相对的男子,他早就知道左宗棠的名声,上一年的年底在养心殿匆匆一晤,并无什么深jiāo,想不到还没有到上元节,他就从湖南老家进京来了?“皇上亲下诏命,命你到府办差,总也用不到如此惶急吧?是不是连过年也不曾过好啊?” 左宗棠笑了笑,以一口满是湘音的京话说道,“不瞒王爷说,卑职并内子也都习惯了。这数年之中,家眷早已经移居任上,故而倒也不用京湘两地的来回奔bō。” “那就好。公事要做,家事也要宁靖嘛。”奕随口说了几句,话题一转,谈到了正经事上,“季高兄大才,哄传四方,这一次皇上命你任职内务府,办理旗务,本王等还要仰仗高明啊。” “王爷如此期许,卑职实在是不敢当。只不过略效犬马,以不负皇上知遇之恩,jiāo托之重了。” “这样说来的话,老兄心中已有定见?” “定见是不敢当了。不过倒有几分愚才之得,想必也早在王爷臆中了。” 奕微微一皱眉,“哦?倒要请教。” “既然如此,卑职就试为王爷析之。”左宗棠说,“自咸丰九年,皇上简王爷办理旗务以来,历时已近两年。外省不提,京中旗下人家,如斯响应,动身北上者,不足二成,何也?其一曰刁疲成xìng,不肯吃那份冰雪风霜,田间劳作之苦;这样的人为数不多,但极有号召力,而良善旗人,有从众之心,眼见他们不动身,自然也不愿意动身了。” “第二种是不识关外民土风情,不敢动身。”左宗棠旁若无人的侃侃而谈,“我大清立国,已逾贰佰载,京中旗户,多不识关外之路,甚至连当年祖宗起兵的龙兴之地,亦从来不曾去过。只是人云亦云,以为尽是蛮荒烟瘴苦寒之地,阖家老小,舍弃这京中花花世界,到那样的地方去,前路茫茫,无所依靠,自然心生畏惧,能够拖一天是一天了。” “还有第三种,便是自问祖上有名的,从龙入关,立过劳的,以此为凭,对抗圣命——这类人是最多,如今京中所有的旗下人家,若认真上溯几代,又有哪一个不是在仁皇帝、宪皇帝、高皇帝为国征战过的?”他说,“依卑职看来,这些人的心中,多半是舍不得京中繁华,少一半,则是觉得委屈——臣之后,不加封赏也就罢了,怎么还要把旗人都赶出京去,到从来是犯官贬谪之地,受那份罪呢?况且说,这些人以旗人世代狩猎;汉人祖辈耕地为由,更加肆无忌惮的对抗皇命了。” “有这三层原因在内,故而王爷办理的旗务差事,也就难有寸进了。” 奕一面听,一面点头,左宗棠的话,不是什么发前人所未见的卓识之言,不提两年办差,多次为旗务之事做御前答奏时,皇帝早已经为他指出,就是自己府上的幕僚清客,也大约的能够悟透个中三味,只不过,于解决之道,皇帝似乎有办,却故意不说,而府中那些人,也像是有难言之隐似的,只是找出了症结所在,却并不能对症下yào。 “那,以季高兄所见,于以上着三等情况,当如何料理呢?” “卑职所言的第二种,虽人数众多,却也是不妨事的。旗人以不识关外风情而心生畏惧,总还好办——只要找一些人,最好是尽数通晓当地民情,又口舌便给的,向百姓多多晓谕。最好是找一些在咸丰九年、十年间已经动迁出京的旗人,从关外回来,向乡邻百姓说明,自然可以收。” “嗯,这个办好。”奕立刻说道,“便是朝廷再多的诏令,也及不上原本乡邻的一语之力。”他又问道,“那另外两种呢?” “另外两种,则要行以国了。”左宗棠说道,“便说第三等人吧?仗着祖上余荫,领着旗下公出的几两银子,逍遥度日——银子固然不多,但集腋成裘,亦成瞠然巨数。这些人居住在京中,每天走狗放鹰,正经事一点也不做——卑职不瞒王爷,我随斋公在湖南、直隶两省任上,所见所闻,实在令人胆寒很多旗人,连马都不会骑,这还不是文职,而是省内的武官。王爷请想,兵士连马都上不去,如何能够为国征战?饶是如此,……” 奕摆摆手,制止了左宗棠yù待出口的牢sāo之言,心中有点好笑。只是这片刻之机,他就知道,左宗棠是那种心中只有自己,全无同僚之人他所建议的,奕也不是想不到,只不过碍于彼此同根同族,不好、也不能 出以酷烈——这样想来的话,皇帝似乎也是瞅准了左宗棠的脾xìng,方才让他以汉人之身,帮办如今这已成luàn麻一团的旗务的吧? 花厅中沉寂了片刻,奕问道,“那,如何行以国呢?” “就以旗人自称狩猎为生,不善耕地来说吧。如今四海升平,天下长治久安,打仗都用不到旗人,还说什么狩猎?便称狩猎,这些人又有几个人能够挽得开一石半的强弓,放得出奔行二百步的力矢?可见是虚妄之词,用以悖逆圣谕之言。”左宗棠继续说道,“另外,卑职以为,” 奕看他突然闭口不言,心中奇怪,“怎么了?怎么不接着说了?” 左宗棠想了想,当此官行此礼,他虽然并无实缺,但多年在骆秉章身边,官场侵袭而下,规矩总还是懂的。有些话,若是对骆秉章、曾国藩、胡林翼等汉人jiāo好能够说,对奕这样的一国王爷,就不大容易见听了。“卑职想,树大多枯枝,京、外各省旗人,不下百万之众,固然有心地良善,一意为国的;但也有那疲滑成xìng,……” “你说的这些,我又岂有不知?”奕立刻明白过来,主动接过了话头,“你说的那心地良善的,只是小可之比,更多的,都是一些……哎让我怎么说才好呢?” “正是为此,皇上才不惜尽数北迁旗下闲散丁户,一则解虚靡用度之苦,二则开关外数省千万亩良田之广袤,为国又新增一鱼米之乡。”左宗棠说,“若能成就这一番远望,正是要靠王爷这样,少年英发,为国不惜谋身的英才之士,砥砺相助啊。” 左宗棠的一席话,令奕心怀大开,嘿声一笑,“季高兄所言正是本王心中所想。皇上以千秋大业重责jiāo托,本王在公是皇上的臣子,在sī是皇上的兄弟,又岂敢为保全一己,而有所瞻顾?” 第31节 大学(1) 第31节大学(1) 军机处叫起的时候,皇帝问及此事,“翰林院中的生员、学士,于各国驻华使领场馆,都大有腹诽?是不是这样的?” 许乃钊老老实实的点点头,说,“自咸丰二年起,皇上准许各国在京设立场馆,本是为两国彼此增益往来,联络办事,互通消息之用,各国公使自南省北来,先以民风民情未能稔熟,而未敢有行差踏错;越数载而下,则多有为人指摘处。臣想,若是能够早一日让各国人迁地为良,不但于民情恰然,多有裨益,于各国馆中,随员、眷属之安宁,亦大有好处。”[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文祥,你与这些外国人打jiāo道最多,若是将各国使馆尽数迁移,你以为,可能得到对方的同意吗?” “奴才……兹事体大,容奴才与各国公使商谈之后,……” “也好,朕当年在山高水长召见英国来使的时候曾经说过,两国jiāo往,当以尊重彼此为第一行事要务。使馆搬迁,也不好凭一家之言而定,总要双方融会贯通,互相包容才是的。”他说,“这件事你下去之后,召集各国使官,将朕的这番意思认真晓谕。” “是。皇上以大公正之心待天下,更推恩域外,想来各国人感于圣意,自当遵命从事了。” 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说旁的事情吧,翁心存的病,似乎越加严重了?你们知道吗?” 咸丰十年的十一月间,御驾回銮不久,翁心存因为哮喘发作,请假一月,朝廷自然是准了。临近新年的时候,又再续假一月,这一次皇帝有点担心起来,命太医院医正薛福成和李德山两个到翁府诊脉,当时诊脉的脉案写得很是简略:食少神倦,音哑气弱,竭力调治。 看文字,大有聊尽人事之意。用的yào是生地、地骨皮、天mén冬、麦冬,都是润肺清火的凉yào,当然亦有人参、白术之类扶元气、健脾胃的补剂,但分量不重,无非点缀而已。 皇帝身子骨不是非常健旺,这数年以下,也略略识得一点yàoxìng了,特意招太医院二员到御前来问过,认为翁心存的病是本元已亏,但若是说危在旦夕,似乎未必。 这一次皇帝又问及此事,许乃钊心中升起一阵暖意。咸丰九年上演的一幕,只是针对朝中愈演愈烈的党争势头,不得已以重手处置,但事后不论是年节于翁府的封赏,还是对翁同书、翁同龢兄弟的使用,都可以看得出来,帝眷丝毫未衰。而自从翁心存患病以来,皇帝多次动问,亲自下旨给翁同书,赏假一月,在府中安心料理乃父病情,若有所需,即刻奏陈云云。心里很是为老友觉得庆幸,君恩如此,一旦不予,这生前身后之名,亦大可以想见了。 “臣日前到府中探望过,也问过太医院两位大人,均言,哮喘之疾,每到秋冬之际,发作频仍。等过年天气转暖,即可不yào而愈。” 皇帝沉默了片刻。翁心存生病,固然是上了年纪,本源亏损,但和自己当年所行的酷烈手段,也未始丝毫无干。他仰起头来想了想,翁心存是几时死的,记不得很仔细,不过大约就是这一两年之内了。“翁心存国之重臣,患病府中,朕无一日不心中挂念。着大阿哥载澧,代朕到翁府探望。” 他想了想,翁心存府中规矩太大,大阿哥奉旨探望,老人一定会起身谢恩,到时候又要折腾,便又加了一句,“着翁心存不必行礼、谢恩。” “皇上圣心恤怜老臣,想翁心存得旨之后,感戴天恩之下,病势当立见起sè。” “就这样吧。”皇帝摆手让众人跪安出去,紧接着,招袁甲三到了御前。行礼之后,皇帝说道,“朕已经命文祥和各国使官jiāo涉,尽快在京中另外寻找一块基地,将使馆区尽数迁移出去——也省的日后再有这种为中西民情不同而导致的变故发生。” “是。皇上从善如流,臣不胜钦服。” “这一次招你过来,是为咸丰七年,朕在江宁和你说过的事情。”皇帝问道,“你还记得朕曾经说过,待日后时机成熟,将于京中建立大学的话了吗?” “圣上开千古未有之伟业,教化育人,泽被苍生,臣又岂敢有片刻或忘?” “大学之设,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与三年正科没有很大的分别,其实内中相去甚远。”说着话,他向惊羽摆摆手,nv孩儿走到面墙而立的书橱前,取出钥匙打开,拿出一本折子来,“这是日前容闳所上的奏折,内中除了将他在美国多年来的所见所闻秉笔直录之外,为朕也很是提供了一条思路——特别是西式大学的构建和组成——朕命人誊录了一份,你带下去,认真看看,有什么不懂的,随时递牌子进来。”停了一下,他又说道,“若是愿意的话,和容闳就近商讨,也是可以的。” 甲三口中答应着,心中于皇帝说的关于让他和容闳就近商讨的话,很是不以为然。把折子捧在手中,御前不能容许他当场翻开来看,暂时放在一边,“至于建造大学的地址嘛,就选在东jiāo民巷一带好了。那里衙mén众多,而且与翰林院毗邻而居,日后学业相长,于彼此也都是大有益处的。” “至于可以入选大学的生员嘛,一定要百中取一,千中取一的上上之才。特别是那些在天文、术数、舆地、语言文字等方面有一定的基础的,更是要不次捡拔,充任其间。力求在大学中,使之能够jīng益求jīng的更进一步,学成之后,为国所用。” 皇帝笑了一下,转而说道,“容闳这个人,你可与之有过往来?” “这,臣听闻过此人之名,但并无深jiāo。” “他在美国求学多年,出国之前,又是在澳mén的教会学校学习入mén法理,故而行事之间,多有狂luàn之言,不过,倒也不必以此为凭,心中先存了什么此人不可深jiāo的念头。他山之石,可以攻y帝带着解劝的语气说道,“朕知道,你是理学大家,持身方正,刚直可风。但大学之设,实在是千古未有的创举,很多细情,不要说是你,就是朕也如同雾里看huā,触不到内中肌理。而难得有容闳这样,负笈而归国报效的忠悃之辈,又有外洋实际经验,在这件事上,正要靠其人的经验和阅历,以增你我君臣的见闻,更好让大学之设,能够顺应朕意,不使朝廷拨出的巨额差饷,落于空处。” “皇上天语指授方略,更以千秋重任,jiāo托仔肩,臣又岂敢为中西有别,而致荒怠政务。“袁甲三碰头答说,”臣下去之后,研习容大人所上奏折之外,将其中有所舛误之项,与之共同谋划,也就是了。” “你也不必如此自谦。容闳不论年资,才学,均不及你。让他协助料理此事,只是看在他有真正的经验的基础上——承办大学的差事,还是以你、翰林院等职司衙mén为主,就让容闳从旁顾问,也就是了。” 皇帝这样说话,袁甲三才算放下心来。大学构建,是皇上一力推行,但对于下面承办其事的人,特别是对袁甲三这样,很能够知道大学建成之日,就是自己的清名播于四海的官员来说,分清楚其中主次,一来不至有政出多mén之虞;二来也不愁日后叙功之时,不给自己浓墨重彩的记上一笔所以是一定要婉转砌词的问一个清楚明白的。皇帝自然也能够猜得出来,顺应人心的几句话,让袁甲三顿时心满意足起来。 君臣心照不宣的说了几句,袁甲三又再问道,“皇上,容大人任职总署衙mén,咸丰九年的时候,更méng皇上宠招,入值上书房,启沃几位阿哥的学业……” “这件事朕已经和文祥说过了,暂时免去他总署那边的差事,等大学建造的事情告一段落了,再让他照常入值。” 甲三把所有的事情做到心中有数,不再多说,碰头而出。 回到翰林院(许乃钊入值军机处,袁甲三得以补了他翰林院掌院学士的位置),命听差沏上一杯酽茶,在茶烟飘dàng中,展开誊录的容闳的奏折来看。 容闳的汉语不好,汉字表达倒还差强人意,不过令袁甲三很觉得头疼的是,容闳的汉字表述,多用白话,很少有公事往来,臣工奏折中所用的那种近乎繁琐和晦涩的文字,“大学本是西方所有,其用意在初等、中等教育开启民智之上,更增专进。臣所就读之马礼逊教会学校、赴美之后之孟松学校(当时的美国并无现今意义上的高中,孟松学校有点预备学校的意思)、耶鲁大学等,皆出于此意。” “求学外邦,生活用度及往来jiāo涉,全由学生自主完成,洒扫拂拭及冬令炽炭于炉,劈柴圣火诸多琐事亦一概自己动手。更时常外出务工,以弥补生活费用之不足。臣以为,此等家务活计,可籍以运动筋骨,流通血液,实健身之良法矣。若能于我天朝士子、生员中推而广之,除以上种种效用,更可收表里兼修之效也。” “……大学科目繁多,举凡天文、舆地,算学、化学等皆非同文馆中众多粗习皮máo可比。况若督理非人,教习充数,专jīng研习曾无一人,何得有杰出之士,成非常之才耶?” “臣思,自强首在储才,储才必先兴学,故自强之道,以作育人才为本,求才之道,尤宜以设立学堂为先。”容闳在折子中写道,“中国智能之士,何地蔑有,但选将才于俦人广众之中,拔使才于诗文贴扩之内,至于制造工艺皆取才于不通文理不解测算之匠徒,而yù与各国击长较短,断乎不能职道之愚,当赶紧设立头等学堂、二等学堂各一所,为继起者规式。” “臣流于域外多年,考其所为,学堂之等、入学之年,程课之序,与夫农工商兵莫不有学,往往与曲台之礼、周官之书,左氏公羊之传、管墨诸子之说相符。”有此得出结论,“盍见古圣人之道,大用大效,小用小效,文轨虽殊而莫能外也。” 容闳认为,任何一种教育,都‘不敢不悉心斟酌’,主张‘保存国粹而讲求实业。’但是,要办理大学新务,采取‘西学中用’,按照西方办大学的模式办起中国新式大学,就不得不依靠洋人之力。 若是说以上这些,袁甲三尚能勉强平心静气的阅看的话,接下来的话,就很让他觉得不能接受了,在折子中容闳写道,“必须遴选深通西学之员总理,把具体办学之权,完全委托洋人主管,委任洋人中心向天朝之人为总教习,其他体制结构、教育规章、奖惩制度、教员配备,以致待遇等种种方面,都要一体按照西洋的方式来进行——这样的文字,在袁甲三之流看来,简直就是大逆不道了 若不是刚才在养心殿见驾的时候,提前为皇帝知会过其中违碍文字,袁甲三简直要第一时间提笔而书,攻讦容闳言语荒唐了。不过饶是如此,仍自觉得受不了,他一把将奏折合上,向外吩咐一声,“外面,有什么人在吗?” “二叔,侄儿在。”mén扉轻开,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应声而入,是袁甲三的侄儿,名叫袁保庆。 “笃臣,你到……”袁甲三叫着侄儿的字,“到朝房去一次,请上书房教习容闳,用过午饭之后,屈驾到翰林院来一次,就说我有大学承办之事,要和他商谈。” 保庆是举人出身,不过始终没有取得功名,跟在叔叔身边,一来探究学问,二来也是为了熟悉官场,准备有朝一日,能够得了一个出身,好入仕为官。 用过午饭,休息片刻,容闳到了翰林院,这里他还是第一次来,由袁保庆领着路,进到袁甲三办公的朝房,行礼之后,奉上茶水,袁保庆在乃叔身后垂手肃立,随shì伺候,听两个人说话,“纯朴兄大才,老夫早有所闻,负笈异域,多年荣归,上年的时候,更méng皇上器重,以皇子并宗室子弟,教育mén下,着实令人赞服啊?” 容闳不善言辞,憨厚的笑一笑,没有说话,在袁甲三看来,竟似乎是将自己这一番溢美之词,尽数笑纳了?心中不免升腾起一阵火气:容某人好大的面子 “看老兄奏折中所言,有‘募请身为异国,心向天朝’之教习字样?”袁甲三复述了几句奏折上的话,问道,“请恕老夫无知,未曾思及能够有此一端。见纯朴兄文字,大有茅塞顿开之感——怎么在老兄看来,洋人之中,竟然还有这样的人存在吗?” 闳老老实实的说道,“卑职任职同文馆教习之时,与馆中所有的各国教习,多有往来,如英人bō那根、法人查梅、美人博伊特、西人克诺尔斯等,初到天朝时,尚有人地两疏之感,十余载而下,便是连同眷属子nv,也尽数带至中国——不提以上数员,为皇上圣恩钦准,以多年教化之功,正式列入‘缙绅录’;就是中华泱泱文物,千载传承而下,也绝不是西方各国,所能比拟。学生听闻,bō那根、博伊特和克诺尔斯三人,更有心为自家子弟延请西席,授以制艺,有心让他们的儿子,走我朝正途。故而学生以为,这也是彼等一片仰慕之诚。虽是客卿之身,在我看,对我中华,倒比对他们本国还忠心些” 哪有这回事?袁甲三在心里说。他是理学传家,真正以道学君子自命,中西之辨固然因为皇帝多年来推行新政,不敢行诸表面,但口虽不言,那种‘目笑存之’的神态,在容闳看来也有些不大舒服。 只听袁甲三又问道,“那,老兄文中所言,让学子将生活琐事俱皆自己动手,甚或有学业之中,出外俭工者,这是何意?” 容闳给他解释了几句勤工俭学的含义,袁甲三大大的愣住了:“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照老兄这样说来,大学所有生员,朝廷只负教授之责,除此之外,竟是丝毫不予管理了?简直荒谬” 容闳给他骂得期期艾艾的抬不起头来,有心反驳,彼此官职相去太远,嗫嚅了几声说道,“倒也并非如前辈所言,以学生而言,苦自然是苦一点,但也可收到强健身心之效……的。” “美国之地,贫瘠已久,顾不得学生生活,也还罢了。我天朝何物不有?又如何能够做出这般有辱斯文的举动?”袁甲三也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伤人太过,放缓了声调说道,“至于你在文中所说的,生员招考,先要选择于技法、西学略有根基之人,充盈其中,只是不知道,可已有定见?这通晓西学的生员,又当到何处去觅寻?”。 更多到,地址 第32节 大学(2) 第32节大学(2) “学生想,今年三月,加开恩科,可于落榜或中士的各省生员中探寻一二,若有才能堪用者,不妨暂时将姓名、籍贯登记有司,待日后大学草创,一道饬文,令其从原籍进京入学,也就是了。” 袁甲三真心不愿意为公事上的不谐而口出伤人,但容闳的思维和自己完全不搭界“老兄这话说得好轻松在落榜及中士的生员中寻找?你可知道,十八省入京会试的生员,俱是一时瑜亮,场中争一日短长,胜出者或者选入……”[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他滔滔不绝的说着,容闳半句也听不进去,大睁着眼睛,思绪却不知道游离到何方了:他虽然在大学读书,但却是以学生之身,这大学具体cào行,所知不多,皇上要自己和袁大人办理筹划事物,但听袁大人说话,似乎于自己所提的几款,全无赞同,彼此分歧太大,日后又当如何?他只顾自己思忖,连袁甲三问他的话都没有听清楚,“啊?大人您说什么?” “老夫是说,学生食宿之事,本该是由朝廷拨给。若是要大学生员全部自筹料理的话,只凭这一节,就休想能够有生员来此报名了。”袁甲三说道,“不知道老兄于此,可有什么化解之道吗?” 容闳嗫嚅了几声,慢悠悠的说道,“这,说来惭愧,卑职未能考虑周详。” “这样怎么行呢?”袁甲三是一派诲人不倦的语气,“大学初创,差事当然不轻松,很多事情,都要想在前面。当年皇上曾经有过圣谕,无论施行政务,还是专办差事,总要将其间可能所有的漏dòng和问题想在前面,一旦等到推行下去,若是再发现问题,转而想补救,那就是事倍功半了。” “是,前辈教训的是,卑职都记住了。” 袁甲三又问了几句他在西洋求学的经历,便端茶送客了。 送走容闳,袁甲三本来想把和他商议过的,于大学构建,招生之事详尽的列一份奏折,但回忆一下,竟无可落笔处两个人说话的时间不短,但能够行诸笔墨的却极少。 容闳因为xiōng中所有的皆为西学,于天朝民情多有不通,故而很多事都不能说到点子上,便如同要大学生员自行解决生计的事,在袁甲三来说,就分外觉得不能容忍想了一会儿,看看距离下钥还有一个多时辰,当下递牌子请见。 不料牌子递进去不大的功夫,内奏事处来人传话,“皇上今天不舒服,有事明天再行奏报。”袁甲三无可奈何,左右在翰林院中无事可做,命人备轿,到了不远处的水獭胡同,去探望翁心存。 这里原本是他经常来的,不过咸丰八年之后,登mén就极少了。咸丰八年,为翁同书以刑部左shì郎京察一等,袁甲三上了一份名为《大臣子弟不宜破格保荐》的折子,弹劾翁同书的京察一等所来不正。虽然袁甲三自问是抱着‘chūn秋责备闲者’之意,但在外人看来,此事实在是京中清流南北对峙的导火线——后来更给皇帝借题发挥,几乎将翁心存贬出军机处。两家的关系,亦将至了冰点。 这一次翁心存抱病在chuáng,袁甲三回忆前情,深感愧对老友,这一次正好,借探病之机,化解两家彼此恩怨,总好过有朝一日,幽冥永隔,即便自己想道歉,也没有那个机会了。 到了翁府,递过手本,不一会儿的功夫,翁同书迎了出来,“桥公。” “是少兄啊?老中堂的病怎么样了?” 翁同书苦笑着点点头,“容小侄再向桥公详解——桥公,圣驾在内。” 袁甲三一愣:“皇上在府里?” 翁同书点头说道,“皇上听说袁大人来了,特命我前来,请袁大人入内相见呢。” 用过午膳,大阿哥载澧办差回宫,皇帝将他招到御前,亲自问讯,不料载澧言语无措,体察不细,于乃父问到的,十句答不上一句,“无用的东西难得让你出宫办一次差事,就做成这样hún沌样?” “儿子,儿子也不懂的。”载澧委屈的翻着白眼儿,口中答道,“太医院薛医正说的话,儿子也听不明白,只是听说,翁师傅已经十几天不曾大解了。” 皇帝心中一chōu。这样郁结难下,早晚出事“那,翁师傅的jīng神如何?”看儿子一脸mí糊,他只好再问,“朕是问你,他和你说话的时候,有没有jīng神和力气?” 载澧偏着头想了想,“还好。” “怎么个还好法?” “翁师傅躺在chuáng上,儿子也不知道他有没有jīng神。” 皇帝给他气得无可奈何,自知所用非人,也懒得和他多说,打发他下去了。随即命人伺候着更换了便装,领着六福、惊羽、西凌阿几个人出大清mén,直奔水獭胡同的翁府而来。 咸丰九年的时候,皇帝偶然起意,过府为翁心存拜年,赐海淀澄怀园一座,不过那里是为皇帝移驾圆明园,翁心存扈从往来,上下朝不至劳累所用,御驾在城中,自然还是回到水獭胡同的旧宅中居住的。 软轿进到胡同,不等再往里走,六福赶忙压住了轿杆,凑到轿帘前轻声说道,“主子,翁府mén口来了很多人……?您看?” 皇帝打起轿帘,向外张望了几眼,果然,不远处的翁府mén前,一片宾客往来,面西的照墙下,停着一溜的蓝呢子大轿,轿子旁边,或站或坐着一群青衣打扮的男子,看样子是各家的轿夫。 他没有想到翁府会有这么多的来人,楞了片刻,蓝呢子大轿只有三品以上的可以乘用,在这北京地方,怕是有很多还是识得天颜的,固然是不必怕为他们所见,但御驾轻出,给人瞅见了,难免又有一番劝阻。正待命shì卫抬轿转身回去,翁府大mén开启处,翁同书陪着肃顺走了出来,mén廊下站着等候问安的朝中官员眼见两个人出来,各自起身,拱手示意。肃顺也不理睬,一面走,一面说着什么,看翁同书神情惨淡之中强自挤出的笑意,可知翁心存的病势不见乐观。 肃顺一再请翁同书留步,后者始终不从,坚持送到mén外,看肃顺低头钻进轿子中了,这才一揖而别。 肃府的轿夫抬起轿子,走不到五步路,又停了下来,打起轿帘,肃顺低头钻出,向这边站在轿子旁的六福呲牙一笑,把声音放得极低,“可是圣驾到了?” 六福真心的挑起大拇指,肃顺刚才就看见了自己,猜出圣驾到此,却故作不知,只是为知道皇上的脾气,不愿意为更多人所知,“还是大哥jīn罢转身向轿子内说道,“主子,肃大人到了。” 肃顺也探了过去,小声问道,“主子,可是来探望翁大人的吗?” “废话”皇帝的声音隔着帘子传出来。 肃顺一句话出口,也知道问得糊涂了。不过他从来以挨了皇上的骂为荣幸,“主子,请容奴才片刻,待奴才进去把外间等候的众人驱赶开来,静府之后,再传翁同书兄弟前来接驾。” “你别nòng得jī飞狗走的,更加不许告诉旁的人。” 顺答应一声,又转了回去,不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六福几个在府mén口等候了片刻,看各家老爷纷纷传轿备车,一会儿的功夫,水獭胡同人去巷空,变得清静异常。 皇帝又等了片刻,直到翁同书陪着薛福成客人出来,眼见刚才mén庭若市的mén廊下一片冷冷清清,大感惊异,“承福,这是怎么回事?” 管家满脸苦笑着解释,“这不是吗?这位肃大人,把列位来探望老爷病的大人,都给劝走了。” 翁同书这才注意到,竟是肃顺去而复还了,“中堂大人?” 肃顺暂时不去理他,向翁同书身边的薛福成摆摆手,以京中官场的习惯称呼叫他,“薛老爷,我刚才看过了,老大人的气sè不错,这都是用yào得法之功,赶明儿个我见了皇上,给你保荐。” “多承中堂大人,卑职不敢当。” 用过午膳,皇帝更衣出宫,领着六福、惊羽、西凌阿几个人出大清mén,直奔水獭胡同的翁府而来。 咸丰九年的时候,皇帝偶然起意,过府为翁心存拜年,赐海淀澄怀园一座,不过那里是为皇帝移驾圆明园,翁心存扈从往来,上下朝不至劳累所用,御驾在城中,自然还是回到水獭胡同的旧宅中居住的。 软轿进到胡同,不等再往里走,六福赶忙压住了轿杆,凑到轿帘前轻声说道,“主子,翁府mén口来了很多人……?您看?” 皇帝打起轿帘,向外张望了几眼,果然,不远处的翁府mén前,一片宾客往来,面西的照墙下,停着一溜的蓝呢子大轿,轿子旁边,或站或坐着一群青衣打扮的男子,看样子是各家的轿夫。 他没有想到翁府会有这么多的来人,楞了片刻,蓝呢子大轿只有三品以上的可以乘用,在这北京地方,怕是有很多还是识得天颜的,固然是不必怕为他们所见,但御驾轻出,给人瞅见了,难免又有一番劝阻。正待命shì卫抬轿转身回去,翁府大mén开启处,翁同书陪着肃顺走了出来,mén廊下站着等候问安的朝中官员眼见两个人出来,各自起身,拱手示意。肃顺也不理睬,一面走,一面说着什么,看翁同书神情惨淡之中强自挤出的笑意,可知翁心存的病势不见乐观。 肃顺一再请翁同书留步,后者始终不从,坚持送到mén外,看肃顺低头钻进轿子中了,这才一揖而别。 肃府的轿夫抬起轿子,走不到五步路,又停了下来,打起轿帘,肃顺低头钻出,向这边站在轿子旁的六福呲牙一笑,把声音放得极低,“可是圣驾到了?” 六福真心的挑起大拇指,肃顺刚才就看见了自己,猜出圣驾到此,却故作不知,只是为知道皇上的脾气,不愿意为更多人所知,“还是大哥jīn罢转身向轿子内说道,“主子,肃大人到了。” 肃顺也探了过去,小声问道,“主子,可是来探望翁大人的吗?” “废话”皇帝的声音隔着帘子传出来。 肃顺一句话出口,也知道问得糊涂了。不过他从来以挨了皇上的骂为荣幸,“主子,请容奴才片刻,待奴才进去把外间等候的众人驱赶开来,静府之后,再传翁同书兄弟前来接驾。” “你别nòng得jī飞狗走的,更加不许告诉旁的人。” 顺答应一声,又转了回去,不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六福几个在府mén口等候了片刻,看各家老爷纷纷传轿备车,一会儿的功夫,水獭胡同人去巷空,变得清静异常。 皇帝又等了片刻,直到翁同书陪着薛福成客人出来,眼见刚才mén庭若市的mén廊下一片冷冷清清,大感惊异,“承福,这是怎么回事?” 管家满脸苦笑着解释,“这不是吗?这位肃大人,把列位来探望老爷病的大人,都给劝走了。” 翁同书这才注意到,竟是肃顺去而复还了,“中堂大人?” 肃顺暂时不去理他,向翁同书身边的薛福成摆摆手,以京中官场的习惯称呼叫他,“薛老爷,我刚才看过了,老大人的气sè不错,这都是用yào得法之功,赶明儿个我见了皇上,给你保荐。” “多承中堂大人,卑职不敢当。” “就这样,你回去吧。”满口官腔的打发走了薛福成,肃顺嘻嘻一笑,“yào房兄,圣驾到了。” “啊?”翁同书大吃一惊,抬头看过去,可不是吗?六福和惊羽在前,御驾在中,后面跟着西凌阿等御前shì卫,正笑意盈盈的跨进大mén,向这边走了过来。 “臣……”肃顺用力拉了他一下,把后面的话都给堵了回去,“主子不愿意给人知道,一切噤声” 翁同书赶忙闭住嘴巴,神情紧张的望着越走越近的大清天子,“皇……上?” “翁师傅的病好些了吗?”皇帝问道, “回皇上话,臣父……”翁同书未语哽咽,“怕是不好了” “朕去看看。” 翁同书立刻跪倒下来,“臣不敢奉召。”他说,“臣父有病,不能迎驾,更加不敢劳动皇上临视。” “翁少兄,你糊涂。”肃顺接口说道,“皇上都到了这里了,怎么还能不见一见?你快点起来引路吧。” 皇帝一摆手,“朕就到他房里去看看他,他不能起chuáng,就不必起来。” 这一下翁同书不敢不尊了,和闻讯赶来的翁同龢一起在前面引路,进到西huā厅的下处,翁氏兄弟两个加紧脚步,进到房中,拽起chuáng上帐帷便长跪在地,翁心存已清醒得双眸炯炯,只是虚弱得没有一点气力,见皇帝走到近前,俯身看自己,他也用目光搜寻着,紧紧地盯住了,像是恐怕一眨眼皇帝就会消失似的,有些失神地盯着,许久,大滴大滴的泪水断线珠子似的从颊边涌淌滚落出来,喃喃说道:“皇上,老臣……怕是shì候不了您了……” 皇帝xiōng口一热,眼圈泛红,“翁师傅,您的病,不打紧的。这么多好医好yào,你又不是什么绝症,何必自艾自叹?”他顿了一下,又说,“别胡思luàn想,一切往放,安心调治,病好了再说。朕还要你为朕调教那几个不成气候的小冤家呢” 翁同龢跪着搬过来一把绣墩,伺候着皇帝坐在chuáng前,君臣两个说话更加方便一些,皇帝有心舒缓气氛,故意笑眯眯的说道,“载澧这个孩子啊,真正是笨到了极致。”他把载澧办差,回宫奏答的话说了一遍,摇头失笑,“这样的孩子,总要翁师傅这样的老成持重之人,方好教化,若是换做是朕啊,气也给他气死了。” 众人赔笑几声,皇帝转头问道,“有没有请西医来为翁师傅看看?” “……”翁同龢一愣,只听chuáng上的老人说道,“méng皇上挂念,老臣感佩莫名,只是,老臣这病,本源而起,不过是拖日子罢了。” “你的年纪也不算很大,咸丰九年的时候,朕还说过,七十悬车、八十仗庙。等到你八十岁了,白头丞相,出入庙堂,正好彰显天朝之福。”皇帝微笑着安慰他,“等到过几天,天气好一点了,朕给你旨意,由孩子们陪着,到城外小汤山去,泡一泡那里的温泉,于你的身子骨有好处。” 翁心存眼眶湿润,泪水止不住了淌了下来,顺着眼角流到枕头上,“皇上对老臣的这番恩情,让老臣如何报答啊?” 皇帝也觉得眼圈发热,强自笑着,安慰了几句。翁心存人在病中,不宜呆得太久,当下就待起身,不料翁心存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张口呼唤,“皇上?” “在这里,朕在这里。”皇帝弯下腰去,凝视着他,“你先好好养病,朕过几天再来看你。” “皇上,老臣受两朝国恩,难以答报,眼见行将就木,有些话,老臣想给皇上sī下奏陈。” 皇帝一皱眉,他没有想很多,只以为翁心存心忧此番不起,有一些遗言要和自己说了,更是不以为然的摇摇头,“翁师傅,您的病……” “皇上,老臣的病,自己知道,这一次拜别皇上,日后怕就难以再到御前了”他勉力的伸出手去,示意翁同龢和翁同书把自己扶起来,口中说道,“皇上让老臣说,老臣要说,皇上不让老臣说,老臣也要说” “好帝是一派无可奈何的语气,“你躺下,躺下说,朕在这里,听你说。” 翁心存还是人儿子扶着自己坐了起来,在身后塞上一个抱枕,支撑着身体,“皇上,老臣有话,想和皇上造膝密谈。” 还不等翁同龢几个人请辞,皇帝立刻一摆手,“不必翁心存是朕的师傅,翁同龢兄弟更是朕的股肱之臣,谁又会害朕,卖朕?不要这样。既是机密国事,说出来大家参酌。” 翁心存想想也好,有些话不但要在御前奏答,事后还得晓谕几个孩子,他身体衰迈,也未必有那份jīng力,正好就在这一刻说了。不等他开口,府中的管家来报,说翰林院掌院学士袁甲三袁大人过府探病来了。“正好,传他进来。” 翁同书迎到mén口,领着袁甲三到了翁心存的下处,先给皇上行了礼,皇帝让他站了起来,“正好,你也听一听翁师傅的话。”。 更多到,地址 第33节 病中奏答 第33节病中奏答 又是一番忙碌之后,翁同龢等几个人跪得离chuáng榻近了一点,听翁心存说话,“皇上御宇十载以下,四海升平,而国泰民安,百姓概念圣恩,万方卞舞,凡此种种,都可见我皇上圣意如天,百世之下,亦当为臣民感戴。特别是吏治整肃,使清正之辈,迭次而起,疲滑暗弱之人,无立锥之地,更可见盛世气度,海晏河清之景,位在不远。” 他语气一转,又说道,“只是,以臣看来,皇上多行新政,而使行省之内,多有才学渊博,腹笥宽厚而一心为民者,履步庙堂——今时今日,固然是可喜之境遇,但数十载之后,臣深恐,督抚权势大见增益,有内轻外重之虞啊”[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便如同两江总督一职,辖下官员多至数百,凡此等官员,有终其一任未识天颜者,在任上不论官声如何,但心中感念者,只有上官,而并无天子。圣明无过皇上,此等情势,料早已经深在帝心,臣所进言,不过杞人之忧,还请皇上早做决断。” 翁同龢眼看着老父亲说了这一番话,jīng神又见萎靡,心中又是惶恐又是着急,御前不能luàn言luàn动,眼巴巴的望着皇帝。 后者出了好大一会儿的神,他没有想到,翁心存会有这样的先见之明,内轻外重,实在是真实的历史上,大清亡国的第一肇因 正如翁心存所说的,登基十年来,推行新政,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丝毫不敢有半点懈怠,即便是于地方督抚的使用,并其奖惩之间,也从来不敢任意而行——乾隆之后,到嘉道两朝,地方大员,于朝廷、皇上的忠爱之心尚有,而敬畏之情却早已经全无 在自己临朝的这十年间,情况稍有好转,但也不能说于各省事物,行政之间如臂使指的那般畅通无阻——在甘子义看来,所谓盛世,一个最最重要的取决条件,便是中央于地方的指挥灵动。旨意到处,不但要臣工恭敬行礼,叩头如仪,更要将谕旨颁行而下,全无丝毫窒碍,方算得有所成就。 皇帝这一刻想得很多:自己总算是有一点成就,在位之日尚长,或者不至于为此等事发愁,但日后呢?多年之后,自己年华老去,是非之心渐次淡薄,下面的人观风而动,是不是又会恢复到当年那上下沆瀣一气,只以个人利禄为行事考量的前朝旧貌?甚至不用等到日后,咸丰九年的时候,肃顺和内务府一干人等,巧言饰非,说动了自己,翻新圆明园中旧有景观,虽然huā费不能算是很多,但善mén一开,后面再有人以此立言,又当如何?这样一想,分外觉得自己的所行有不契合当年初初登基时,对自己发下的,使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的誓言亦更加觉得翁心存的话有先见之明 不过这些话是不必现在说的,皇帝思忖良久,破颜一笑,“翁师傅,你的话朕都记下了。嗯……”他停顿了一下,又再说道,“此事朕会放在心上,总不会让你所忧心之事,变作事实。你先在府中休息,等到病势好转了,把今儿个你我君臣的话,具折呈奏——若是身子骨依旧发软的话,让孩子们代笔也是可以的。”说罢起身,向病榻上的翁心存意味深长的点点头,转身出房而去。 翁同龢兄弟命府中的下人认真照顾老父,赶忙和袁甲三、肃顺几个人跟了出来,随着皇帝到了外面的书房中,二次拜倒行礼,跪在地上,等候皇帝问讯,皇帝先和袁甲三说话,“和容闳见过面了?” 甲三答应一声,捡能够出口的,和皇帝复述了一遍。 “朕也看过容闳的奏陈,以为不予拨给膳食之款,未免过于强人所难——天朝数百年来,厚福养士,方有这等国士待之,国士报之的浩dàng之气。若是免除俸银,实在不妥。翁同龢,你任职过山西学政,你以为呢?” “臣也以为不妥。” “哦?”皇帝只问了一个字,但内中询问的意思是很明显的。 “咸丰二年壬子恩科,皇上御驾亲临贡院,以纹银百两,奖励各省夫子,为教化育人,所付出辛劳心血——这等天子右文之举,嘉惠士林,使天下豪杰,望风景从。臣虽愚钝,却也知道,诏旨遍传天下,文风浩扬,四海欢腾——比之嘉道守文,更有进益。”他原地碰了头,又说,“臣想,便是乡间夫子,尚在皇上圣心挂念之中,更遑论大学之建,开千古未有之伟业,朝廷又如何能够舍弃这戋戋鹤俸之数?” 还不等皇帝说话,肃顺忽然撩起下摆,趋前几步,跪了下来,“皇上,翁少兄的话,奴才有不敢苟同处。” “这倒新鲜了,凭你这奴才的才学,也想和朕亲自选中的状元打擂台吗?”皇帝大感好笑,“那好,你也说说。” 顺说道,“大学一物,奴才是不懂的。不过奴才当年任职山西,略通民情。百姓都说,想要马儿跑,不能不吃草。但平常时日,也不能草料太过充足。养得马儿膘féi体壮,运动无能,就是有事,也派不上用场了。” 众人听他御前奏答,居然举这样粗鄙的例子,都觉得好笑,只听他继续说道,“便如同翰林院中吧,从修撰、编修、检讨以下,直至待诏、笔帖式,薪俸微博,却从无怨声,何也?并非为官职微小,难有建言之机,只不过秉承君子不言利的古训,甘守清贫。以登仕之途,视作为国为民的大道尔。” 皇帝拧着一双秀气的眉máo,打断了他的话,“你到底想说什么?” “奴才想说的是,大学肇建,本是千秋盛举,所取中的,亦应是如翰林院中生员等人一般,心存君父,学成之后,为国出力的国家柱石之才。故而不该有太好、太多的俸银拨给,倒是如容大人说的那样,以其一己之力,自己想法筹谋解决之法才是的。” 翁同龢等人怎么也没有想到,肃顺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真正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了而且他这番话说得立意极为深刻,自己若是再为生员多做求恳的话,倒显得只是贪图那一点鹤俸之资了。 皇帝琢磨了片刻,缓缓的摇摇头,又点点头,“肃顺的话,未必是错。但朕以为,容闳提出,大学招收生员,不予用度之资的本意与朕心中所想相去甚远。” “是,奴才所言,只是愚钝之语,请皇上教诲。” “从翰林院、到新开设的大学,再到各省官学、地方士绅所开办的sī学,其体不一,而其效用并无二致,都是为教化蛮愚,开启民智。正如容闳折子中所说的那样,‘选将才于俦人广众之中,拔使才于诗文贴扩之内,至于制造工艺皆取才于不通文理不解测算之匠徒,而yù与各国击长较短,断乎不能’”他背诵了几句折子中的话,然后说道,“如今大学新创,总要拿出一点办法来,使各省有志之士,循此报国之mén,登途而进。但日后呢?” “创建大学的效用,你们可能以为,更多的为国家培育特殊人才——二百年沧海桑田,世易时移,咸丰朝所临的内外面貌,与圣祖、高宗时代已经是迥然有异。想来尔等也都知道了,朕已经命英人赫德、李泰国等与本国接洽,为购置军舰、炮船事展开磋商,想来不用等到今年年底,就会有所回复。到时候,订单发下,英人为我天朝建造炮船在先,本国总要有大批能够cào驭艨艟巨舰于七海之上的将佐弁员,充任其间——而这些人,难道真的可以靠那些只是漕船扬帆,运粮海途的漕丁可以充任的吗?自然是要靠掌握有新式驾船技术的人来担任。而这样的人到那里去找?自然是全要靠专业xìng更强的大学,来尽以教化之责。” “但若是以为,大学之用,仅只于此的话,尔等就错了。大学更大的作用,就是为开启民智”皇帝逐渐提高了嗓mén,大声说道,“你们一定要千万记住,国家富强的根本,不在于府库中有多少银子,而是在于人才的培育。而培育人才,首要的就是要兴办教育。你们能够想象得到吗?一个国家,半数以上的百姓,连字都不认识——这样的国家,这样的百姓,在这样日新月异,变化万端的时代中,你们以为,还能有立足之地吗?” 他的语气又逐渐转为和缓,继续说道,“咸丰七年以后,各省官学、民办sī学,雨后chūn笋一般应运而生,其间固然良莠不齐,但教化育人,从méng童字号认起,不过是为了使百姓能够有识字之能,不至于如睁眼瞽目一般,在关碍到钱粮赋税等与小民生计息息相关的正经事上,给旁人玩nòng于鼓掌之上,也就不好求全责备了。” “官学之设,正是为此。而yù使国家强盛壮大,除却有翁心存、袁甲三、曾国藩、阎敬铭这般心怀君父的血诚之臣,任职庙堂、各省之外,也还要有有如容闳、荣禄、志颜等流,甘心为国,办理筚路蓝缕的细务的部院循吏——而这样的人,就要靠在同文馆、大学之类的地方,学成之后,致以实用,方能常保福祚不绝。” 说了几句,皇帝自感话题扯得有点远,便又转而说道,“至于刚才袁甲三奏陈的容闳的话,朕以为,日后大学生员越来越多,渐至成为我天朝遍及百姓的日常之事,若真是不予拨给伙食、用度银子,固然可以省却大笔国家正用之财,但教化育人,chūn风沐雨,又岂可以区区黄白之物衡量?所以朕想,不可拨给,不如改为不可多给。总要各省报上来的生员,既能领会朕这番弘扬文治之心,又不可将所有生计,全数依归在国家拨给上——因此,大学生员每月俸银,照翰林院半数拨给,但另外开启一条mén路:各科学习俱佳者,不妨发给奖学之银——具体要拨给多少嘛,袁甲三,你下去之后,和容闳等人具体计算一番,在这件事上,不妨参详西洋各国的做法——他山之石,可以攻yù嘛?” “是。皇上圣虑周详,更不以西洋国人所用之法为畛域之分,臣感佩难言。”袁甲三碰头答说,“臣下去之后,即刻会同各位帮办料理大臣,共商此事。” “朕想,大学本是新鲜事物,天朝生员,以读书做官为最大、最好的出路。若是日后得知大学所招、所传授的,都是一些西学文字,难免会生出不虞之心。此事,要事先廷寄各省学政,将新建大学之务,与生员晓谕明白。另外,生员的选择,也不必一定是要那苦读圣贤之书的。各省但有人才,不论天文、术数、舆地、几何、物理等科,稍有进境者,都可以到京中来,由大学教习初步审核、考试之后,择优录取。” “是,臣都记下了。”袁甲三答应一声,又再问道,“皇上,百姓心感善政,若是有官学生员,意图报效朝廷,兼而希冀入学……” “也一概经由考试之后,择优录取。”皇帝说道,“大学之大,非是占地广袤,又或者师生众多,更主要的是要有一种海纳百川的气度,天朝士子,但有向善之心,求学之念,又能够经由考试,成绩优异的,朝廷便断然不能阻隔了他们的求学之路——便如同翰林院中,你、倭艮峰,都是理学大家,教授学子之外,也可以以教习之资,担任育化之职——大学所能招收的生员,比之每一年的科考,要众多得多,岂不是也可以满足了尔等将xiōng中所学,行chūn风沐雨之效的圣人之训吗?” 袁甲三心中一动,他和倭艮峰、翁心存等人一样,都是走着正途出身,报国安民的路子,身为文臣,以教化德行,开启民智为第一xiōng中所想,如今听皇帝以这样的话来期许,自然欢喜,只是一个问题很快又冒了出来,“皇上之言,dòng察臣心。臣本不该有所瞻顾游移处,但臣怕……” “怕什么?” “大学所设,与翰林院职能相仿佛,日后生员众多,而使国家收支之间,多出数万冗员,臣恐,届时庙堂之上……” 皇帝扑哧一笑,“你是怕将来大学生员如雨后chūn笋一般的冒出来,朝廷用人,又将有人浮于事之忧吗?” “臣惶恐。” “你说的也不能说不对,但在朕想来,十年之间,仍自不需担心有你多挂怀不去的状况——当年朕命奕等人开设同文馆,至今已历十载,所教授并结业的生员,根本不敷使用。这其中固然有在很多人看来,舍弃天朝数千年传承而下的史书典籍而就西洋蛮夷之地的文字语言,是为人不耻之行的原因在,但更大的原因,还是在于因为不了解而生出的误会和排他。想来大学亦当如是。特别是你害怕的情况,更加是如此——故而你所担心的,暂时仍不必放在心上。等到日后,天朝百姓真正识得大学之用,就又是另外一番景致啦。” 这番话说得袁甲三面红耳赤,外加还有点不太明白,怎么叫‘又有另外一番景致’呢?看皇帝的表情,似乎没有再多做分解的意思,也不敢追问,当下诺诺而退。 说了几近一个时辰的时间,看看外面的天sè,仍自天光大亮,皇帝又回头望向翁氏兄弟,“你们父亲刚才在病chuáng上说过的话,尔等都听见了吗?” “是,臣等都听见了。” “你以为如何?” 翁同龢从方才起就保持沉默,大学之设,他完全不懂,也就不好胡luàn进言,静下心来,一直在想乃父突然而至的一番奏答,这一刻听皇帝问到,他斟酌着语句,把早已经打好腹稿的话说了出来,“臣倒以为,皇上天纵之君。臣父小有所见,早在皇上意中。” “这是什么话?朕岂是那种不能纳言的皇帝?你怎么想就怎么说,不必拍朕的马屁。” 同龢赔笑说道,“臣父所念兹在兹者,在臣看来,实为立朝历代君主所惊扰圣怀者。内轻外重,固然是人君之忧,但若是各省权能太轻,也未必是盛世颜sè。” “哦?” 翁同龢跪在地上,心中一个劲的打鼓。今天的奏答非比寻常,可以说全是老父亲病榻前的一场奏陈而起——若是皇帝真的采纳了翁心存的话,日后翁氏一mén,必将得罪光了这天下各省督抚唯一的挽救之道,就在自己的几句话之间了偏偏皇帝的脸sè不见喜怒,让人猜不透他心中在想着什么? 他不敢琢磨太多,碰头答说,“兵家有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臣疏爬我天朝列祖列宗圣训典籍,以为这都是骄纵自大之辈,用以欺瞒昏暗主上之语。我天朝圣祖仁皇帝以下,宪皇帝、高皇帝、睿皇帝、仁皇帝、乃至皇上,圣学jīng勤,兵学稔熟,万里域外,视若亲见。用兵之法,更是神如天授。任一前敌统兵之将,无不靠圣主在后,指授方略,才能早奏肤功——臣以为,武功是如此,文治亦当如是。” “你这样说来的话,似乎和乃父询谋佥同,以为各省督抚,权柄过于重大了吗?” “臣不敢这样讲。”翁同龢老老实实的答说,“臣是想说,圣明莫过皇上,各省督抚弁员,心向圣主,而民情百端,若是皆求以圣断而绝——人之jīng力,终究有限;指御万端,更非能力所及。”. “朕明白了。”皇帝苦笑着叹息摇头,“翁氏父子二人,真正是国之干城啊”他说,“翁心存病榻之上,不忘忧君之念,而你翁同龢呢?……” 翁同龢吓得连连碰头,“皇上不以臣言语失措而大加处置,反而天语慰藉,臣惶悚无地。” 皇帝自然知道翁同龢在想什么,苦笑着长身而起,“天sè渐晚,朕也得回去了——肃顺,你和朕一起回去,你们几个人,都不必跪送了。”。 更多到,地址 第34节 倾轧(1) 第34节倾轧(1) 用晚膳的时候,敬事房的小太监捧过装有后宫嫔妃绿头牌的朱漆盘子,皇帝胡luàn翻起一块,甚至都不曾看清楚是哪一间宫中的嫔妃,便斥退了太监。 等到批过几分折子,由惊羽、六福伺候着洗过澡,听养心殿外脚步声响起,yù嫔入殿跪倒,皇帝才知道,原来今天晚上居然选了她来shì寝?这让他觉得很有点不好意思:yù嫔原来是叶赫那拉氏身边听用的宫婢,本姓李,名叫屏yù,入宫后改名连环,后来为皇帝收了房,这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但数载而下,yù嫔承欢极少,大约是因为当年在兰妃房中听用的缘故,自感总是低人一头,即便是在和宫中几家姐妹说话的时候,也从来不敢luàn言luàn动,竟似是没有她这个人一般,自然的,nv儿风情,更加也比不过旁的人——数载而下,算是宫中背榜第一[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看着她娇俏可人的小脸儿上满是怯生生的神sè,皇帝心中大感怜惜,“来,yù儿,到朕身边来。” 答应一声,走到皇帝身前,仰起头,望着近在咫尺的大清天子,孩子气的羞涩一笑,“奴才在宫中正在和兰姐姐说话,听陆公公传旨,还当……听错了呢。” 皇帝笑着低下头去,在yù嫔的腮边一wěn,惹得nv孩儿娇靥通红,低下头去。他心中暗想,后宫之中,论及美yàn,莫过杨贵人;论及娇媚可人,则是以贬为谦妃的尤佳氏第一,若是说起nv儿家chuáng上的风情,自然是以云嫔和瑰嫔为首;这yù嫔嘛,倒是另有一份可爱和娇弱,引人垂涎,“朕这些天来,一直没有翻你的牌子,可想朕了吗?” yù嫔大羞,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在他怀中点点头,“想了奴才……梦见皇上好几次呢” “真乖。”皇帝轻笑着,解开yù嫔衣襟的纽襻,*光半泄间,将一只手顺着缝隙探进去,握住一边雪白而坚tǐng的rǔ峰,大力róu捏着,“皇……” “怎么了?不喜欢朕宠你?” “喜欢的。”yù嫔强自忍着羞意,身体微微退后一点,tǐng起xiōng膛,给丈夫更大的方便,口中呢喃着,“皇上,奴才……的身子刚刚干净下来,您……啊” 皇帝楞了一下,展颜一笑,“朕的连环,想生娃娃了吗?” “嗯奴才想给皇上生个阿哥,日后也好给四格格作伴儿。” “好啊。朕就再赐你一个阿哥,日后好为朕分忧。”说着话,他三把两把将自己剥得赤条条,tǐng着胯下昂扬的凶器,展lù在nv子眼前,嘿嘿yin笑着,转身向软榻边行去。 yù嫔心中大羞给丈夫拉着手,一步一步挪到chuáng边,抱在膝上,好一阵轻怜密爱,chún舌纠缠不休之间,男nvluǒ裎相见,都是情动如火了,“皇上,奴才……”yù嫔娇软无力的揽住丈夫的脖颈,吐气如兰的附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奴才……想,皇上了,您……” 皇帝满足的轻笑一声,抱起yù嫔,置于榻上,身体覆了上去。 和军机处见面的时候,皇帝问文祥总署衙mén经办的两项差事,一则是在京各国使领场馆搬迁;一则是铁路国债发行。文祥说,“铁路国债一事,奴才和户部瑞尚书、杜尚书问过,听两位尚书说,英法美西等国初步同意认购的国债总数,占到此番发行国债的三一之数,而具体接洽事宜,还要等到日后,各国政fǔ正式的公文到京之后,再由各国公使,与我朝逐一磋商。” “户部那边,此番发行国债,认捐之数怎么样?” “百姓感戴天恩,国债推行而下,各省认捐踊跃。”阎敬铭说,“臣等共议,朝廷是不是可以准许各省内于认捐商贾士绅,有所封赏?” “封赏?你以为该如何封赏?” 看着皇帝似笑非笑的脸sè,阎敬铭不敢多说,用力碰头,“臣糊涂,请皇上……处置。” “你们始终还是不大明白国债这种东西的意义。朝廷发行国债,其用意本来是为铁路、或者其他肇建之工筹集资金。百姓踊跃认捐,除却是为了报效朝廷之外,也并非一无所获。便说三年之后,国债到期,返还本金之外,另有利息——而这,就是朝廷,就是朕所能给予购买国债者的封赏”他笑一笑,又说,“现在很多人大约还不能想象,国债之物,对于百姓和那些商贾而言,是一种多么有利,而安全的……”他犹豫了一下,实在找不到什么更加不会因辞害意的表达方式,只好把一点在现在人听来很觉得新鲜的语汇拿出来了,“投资方式。” 果然,军机处几个人面面相觑,谁也搞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有些事,用不到朕来向你们分解,日后自能明白。便如同投资国债,就是其中之一。”皇帝说道,“便如同英法等国,愿意huā大价钱购买国债一般——你以为这些洋人,真会有那么好心,在看不到任何利益的情况下,就肯于掏钱了吗?世界上的事情,没有那么便宜的” 文祥和阎敬铭相视苦笑,皇帝当年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也是学业jīng良,但偏偏生就了一副于世情多有揣测之心,从来不相信人之初xìng本善那句话,到是秉承了法家人xìng本恶的理念,实在令人讶异。只听他又问道,“那,各国使馆搬迁之事呢?” “奴才已经会同总署衙mén,将皇上的这一番至意行文各国公使,并做了通传。美、西等国并无异议,均以为,东jiāo民巷所建的使馆,一则所处尴尬,近十年以来,多有官民不谐之事发生;二来两国使馆,占地狭窄,房舍bī仄,若能更换地点,扩充地方,愿意顺应天朝所请,另移他处。”文祥说,“倒是英法等国,以使领场馆距离总署衙mén地势较近,往来因循成习为由,不愿搬迁。奴才正想今日退朝之后,亲自到英国领事馆,和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再行协商。” “这件事抓紧一点,别拖延得太久了。”皇帝说道,“使领场馆,在天朝自己的百姓看来,诚然是国中有国之地,但两国jiāo往,彼此派驻大使,拥有相当的涉外法权,也是行之于四海皆准的。故而行事之间,还是要多多以劝解为尚,尽可能的要彼此通洽,共同受益——这一次的差事,总署那边,也要如此办理。” 文祥心悦诚服的碰下头去,大声说道,“皇上圣明,于两国jiāo往间,多有圣谕,奴才等奉旨cào行,不但顺应得法,而且更得各国公使赞同,皆言,我天朝皇帝陛下不但文治武功天下无双,便是于外jiāo之事,亦天纵神授,使人感叹,圣主生而知之,乃我天朝之福” 皇帝不置可否的笑一下,“不用你拍朕的马屁,还是想办法,怎么把差事办好,才是你的正经。” 机处几个人眼看政事以毕,碰头躬身而出。回到遵义mén外的军机处直庐,那个叫成祥的总署章京正好赶到,“给几位中堂大人请安” 文祥一愣,“你怎么来了?衙mén中有事?” 成祥也呆住了,“呃……卑职是来找肃中堂的。” 文祥这才想起来,自从去年的七月间,皇帝西幸,成祥因为肃顺的引荐,入值内务府当差以来,便有了两份差事,一份是在总署,一份是在内务府,“哦,雨亭,你们有事,我不打扰了。” 肃顺哂笑着,从人丛中走出来,到了成祥近前,“怎么样,事情办得如何了?” “一切全靠六叔栽培。”成祥利落的行了请安礼,动作很是边式,他说,“小侄儿刚才到造办处那边去看过,堆了一地的木材铁料,小侄问过雷主事,他说,总要等材料齐备了,才好正式动工。府里已经行文安庆制造局,等到三月河开,就可以由漕船将暖气所需的材料,逐一北运到京了。” 说到这里,他又小声说道,“侄儿看见,为长chūn宫的戏台子,雷廷昌几个人,忙得不可开jiāo,但依侄儿看来,想在三月初五之前完工,怕是断然难以做到。” “就是能够做得到,总也能够找出法子来,好好整一整雷廷昌这个hún账东西”肃顺冷笑了几声,手托着腮帮,思考对策。想了片刻,眼前一亮:“有了” 新年过后,皇帝为要在宫中兴建暖气一事,召见内务府、工部司员,雷廷昌御前奏答言语失措,皇帝没有过多责备,但却很是得罪了肃顺。一时间心中恨上了他,总想找个机会狠狠的报复一下他,不过二人职司不同,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搭界处,便拖延了下来。 合该有事,新年过后不久,独宠椒房的杨贵人,有一次shì寝的时候说起,她在家乡很爱听戏,特别是京戏,更是心中所爱。每每有新戏班子来到太原府,总要延请到晋景园中,开三天的堂会,踵事增华,热闹上几天。进宫之后,她知道宫中也有所谓的内廷供奉,专为帝、后、妃嫔伺候差事,但总也不曾见过。言下似乎很觉得遗憾似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皇帝于杨贵人荣宠无双,特别命内务府和工部在长chūn宫搭一座戏台,表面上说起来,是为皇后、宫中各位主子闲来无事时享用一二,实际上谁都知道,这是为讨杨贵人的欢心而建——日后传召外面的戏班子方便——而长chūn宫的戏台,限期三月初五‘报齐’。 这天是二月二十六,离限期还有十天,依内务府办事的习惯,一定还不曾搭妥当。肃顺有心整治雷廷昌,故意找了个由头,递牌子进去,皇帝立刻宣召,肃顺笑容满面的碰头行礼,奏答说,“奴才今儿个来,是为讨主子一声‘好’的。” “肃六,朕看你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皇帝笑骂道,“又做了什么德行事儿,来朕跟前想出乖lù丑了?” “皇上,奴才领着内务府大臣的差事,如今城内城外,各有两项大工,一个是这紫禁城中,长chūn宫前所搭建的戏台,尚未完工,奴才不敢以此邀万岁爷的赏赐;另外一处,是园子中,自咸丰九年起,翻修整饬的万寿山殿阁回廊大工,两载施行,已略见其行,等开了chūn,万岁爷移驾圆明园,奴才敢保,工程一定如期完工,驳皇上一粲。” “哦?”这件事皇帝都扔到脑后去了,听他一说,方才想起,“朕记得,这项大工,是明善任督工大臣的吧?” “是。皇上说得丝毫无差,这两年来,圆明园大工,全是由明善经手其间的。”肃顺停顿了一下,又说道,“除却明善之外,尚有一员,年纪虽轻,但府上一族,累受国恩,该员久思报效,故而不顾往来奔bō,于总署衙mén和圆明园中来回奔走,只为使皇上……” 皇帝面带疑huò的打断了他的话,“总署衙mén?总署衙mén中怎么有人还会兼着内务府的差事吗?” 顺答说,“奴才所说的,就是和公爷府上的成祥,上一年皇上西幸,他也随扈而行的。” “哦,是他啊。”皇帝想起来了,“善奎之子的,可是?” “正是此子。” 皇帝总觉得总署章京还兼着内务府的差事,有点所行非宜,一时间又找不出什么借口来免了他其中一部分的差事,无意识的点点头,口中问道,“这个成祥,年纪还不是很大吧?” “他是道光二十二年生人,今年只有十九岁。”肃顺自然要为这位‘侄儿’说几句好话,他说,“正是年少有为,希冀着为皇上多多效劳的时候。而且,成祥其人,秉xìng聪颖,也着实是难得的干才。不但在内务府中人人赞叹,就是在总署衙mén那边,也是顶顶得用的章京之一。” 他又说,“圆明园万寿山大工,奴才和明大人公务繁忙,有孝敬主子之心,奈何分身乏术,也是由成祥多方料理。工期加紧之外,所用款项,账目明确。阎丹初和袁午桥等几位大人多次到内府、户工两部中查看账目,也是条理清晰,一目了然。” “这等大工之事,最易为人侵鱼,兼以有当年李光昭一案,圆明园大工更是为朝臣瞩目,你下去之后,好生告诫明善、成祥等,认真做事,朝廷自然不吝封赏,若是在正用之外,还想着得一些不义之财,朕不管是什么人的阿玛、儿子,处置起来,绝对不会手软。” “喳。奴才都记下了。”肃顺恭恭敬敬的碰头而出,临出mén之前,给六福使了个眼sè,后者了然点头,看殿中没有什么需要照应处,也跟了出来,“大哥?” “兄弟,大哥拜托你件事。” “大哥这是什么话?有什么事大哥只要jiāo代下来,小弟无不效命就是。” “那好……”肃顺和他耳语了几句,随即问道,“兄弟以为如何?” “大哥的冤家,就是小弟的对头。总要让雷某人讨不到好去”六福嘿声一笑,“大哥就擎好儿吧”。 更多到,地址 第35节 倾轧(2) 第35节倾轧(2) 六福得了肃顺的知会,开动脑筋的找机会进言。他在御前当差多年,深知皇帝的脾气,用过午膳之后,总是要小睡片刻,睡醒之后,jīng神健旺,召见臣工、批阅奏折,有时候一直会忙到深夜——若是因为什么事搅了每天下午的一番休憩之机,则一整天都不会‘开颜’,下面的人个个得加上几分小心。 按照往常的习惯,由惊羽伺候着皇上用过一碗参茶,然后服shì他更衣上chuáng,待他睡熟了,再轻手轻脚的退出去,半个时辰之后,准备净面、洗手,再促驾起chuáng。但今天六福抢着伺候差事,把参茶呈上,故意没话找话,“万岁爷,奴才今儿个上午见到贵人主子房中的小森子,听他说,贵人主子一夜都没有睡好。”[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哦?怎么呢?” “听小森子说,是长chūn宫前搭建戏台,一直忙到掌灯之后,万岁爷您是知道的吧?贵人主子睡得早,给他们这一搅和,瞌睡虫赶跑了,再想安枕,就难了。” “长chūn宫搭戏台,怎么忙到半夜了吗?” “可不是吗?”六福见皇帝神态逐渐凝重,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在一旁又说道,“内务府和工部原定是三月初五报齐,如今眼看着还剩不到十天的功夫了,根本忙不过来,自然只有连夜赶工了。本来呢,这是容不得奴才多言多语的,只是啊,若是总这么下去,耽误了宫里几位主子的休息,可怎么得了?” 皇帝再聪明,也禁不住他这样的簸nòng,忍不住心中来了火气:从新年之后,杨贵人独宠椒房,到二月初,天葵未至,传太医院请脉,果然是怀了身孕,这让杨贵人又是疑huò,又是难过。入曹氏一mén两年有余,始终不见动静,刚刚承欢不及三月,居然就梦熊有兆了?数日之间,心中满是自怨自怜之气,偏偏腹中胎儿的父亲,又是如此一个绝对不能以冷语相加的,杨贵人xiōng中纠结成一团,更感郁闷非常。 用过几帖安胎的yào物之后,心情方始转好了一点,不合妊娠反应随之而起,成天什么也吃不得,原本红润丰腴的脸蛋,快速的消瘦下去,皇帝有时候到长chūn宫中去看她,也很是觉得心疼。今天听六福说,为长chūn宫大工一事,折腾得自己的宠姬一夜没有睡好,更是来了怒气,“走到长chūn宫去看看” 出宫往南直走,六福心中暗喜,抢上两步,招呼一名小太监说:“赶快到长chūn宫,告诉内务府的官儿,万岁爷驾到,让不相干的人,赶紧回避。” 小太监从间道飞奔而去,一进长chūn宫便大嚷:“万岁爷驾到,不相干的人赶快出去” 在场的内务府官员大惊失sè,皇帝突然驾到,所为何来?堂郎中雷廷昌慌了手脚,一面撵工匠出mén,一面找长chūn宫的太监,预备御座。就在这luàn作一团的当儿,皇帝到了。 一踏进来脸sè就难看,望着一堆堆luàn七八糟的木料麻绳,不断冷笑,对雷廷昌等领着内务府的官员,磕头接驾,根本就不理。“戏台呢?”鸦雀无声中冒出来这么一句,声音冷得象冰,雷廷昌顿时战栗失sè。 “万岁爷在问:戏台怎么还没有搭好?” “是,是下月初五报齐。”雷廷昌嗫嚅着说,“今儿是二十六,还有十天的限。” “哦?”皇帝语气极其不善的哼了一声,“这样说来的话,倒是朕问得不对?你还有占着理哪” 遇到这种时候,跪在地下的人的穷通祸福,都在六福手里,如果他肯善为解释,或者先装模作样地骂在面面,为皇帝消一消气,至少大事可以化小。不然,虽是小事,也可以闹大。六福这天是存心要将事情闹大,当时便问雷廷昌说道:“十天就能搭得好了吗?” “能,能”雷廷昌一叠连声地说,“那怕一天一夜,都能搭得起来。” 京里干这一行的,确有这样的本事,六福当然也知道,却故意不理会,只冷冷地说道:“既然这么着,又何必非要下月报齐?挑个好日子,早早儿搭好了它,趁万岁爷和各位主子娘娘高兴,就可以传戏,不也是各位老爷们伺候差使的一点儿孝心吗?” 这句话如同火上加油皇帝厉声叱斥:“他们还知道孝心?都是些死没天良的东西”说完,掉头就走,走了几步,回头吩咐:“去看,内务府有谁在?” 这是传内务府大臣。除肃顺之外,还有一个叫师曾的在,听得这个消息,格外惊心动魄,因为不但他本人职责攸关,而且他的长子文麟现在造办处当郎中,长chūn宫搭戏台派定六名造办处司员合办,文麟恰是其中之一。 战战兢兢赶到养心殿,递了绿头牌,却一直不méng召见,想打听消息,都说不知道。等了一个时辰,小太监出来传知:不召见了。却颁下一张朱谕:“内务府堂郎中暨造办处主事雷廷昌,贻误要差,着即摘去顶戴,并罚银示惩。” 接下来便是罚款的单子,雷廷昌五万,司员六人,各罚三万,总计二十三万两银子,限三月十一日jiāo齐。 在被罚的人看,这么一个不能算错处的错处,竟获此严谴,实在不能心服。俗语说的是‘打了不罚,罚了不打’,如今既摘顶戴,又罚银子,是打了又罚。这从那里说理去?只有一面督促工匠,赶紧将戏台搭成,一面商量着找mén路乞恩,宽免罚款。 要想乞恩,先得打听皇帝何以如此震怒?这一层雷廷昌比较清楚,因为当时震栗昏瞀,应对失旨,事后细想,却能找出症结,坏在六福不肯帮忙。然则,他的不帮忙又是所为何来?想想并没有得罪他啊何以出此落井下石,砸得人头破血流的毒手? 这个疑团很快地打破了。第二天军机承旨:“内务府堂郎中着成祥去。” 旨意一传,众人大感意外。成祥年纪轻轻,而且任职内务府未久,居然做到内务府堂郎中之职的重任?奉宸苑郎中与内务府堂郎中,同样是郎中,但就象江苏巡抚与贵州巡抚一样,荣枯大不相同。内务府大臣并无定员,且多有本职,往往与遥领虚衔没有多大分别,内务府的实权多在堂郎中手里,如果干练勤练,圣眷优隆,一下子可以升为二品大员的内务府大臣。所以这一调迁,在成祥真正是平步青云了 再深入打听一番,内情愈加清晰。成祥攀上了肃顺这颗大树,而且在圆明园万寿山大工之中,帮同办差,jīng明能干。再有一节,京里这几年原有两句话:“帝师王佐、鬼使神差”,是说皇帝的师傅,亲王的辅佐、洋鬼子国度的使节和神机营的差使,都是登龙捷径。四样身分,有一于此,即可chūn风得意,而况成祥既是‘鬼使’,又是和公爷世子是身份? 而在周旋盈mén的贺客之际,他念念不忘的是两个人,一个是肃顺,一个是雷廷昌。后者犹在其次,肃顺那里,是必须立即有所表示的。于是他托词告个罪,从后mén溜出去,套车赶到肃顺府上,进mén跪倒碰头,“六叔,侄儿给六叔请安了。” “你来啦?”肃顺摆手让他站起来,看着他俊俏而明媚的五官盯了一会儿,成祥给他看得有点发máo,不自然的笑了笑,“六叔?” “你今年只有十九岁,不到弱冠之年,爆得大名而不祥啊”成祥没有想到肃顺兜头说出这样的话来,很是楞了片刻,赔笑说道,“六叔教训的是,小侄日后当奉以谨言慎行之道,不敢自招祸端。” 肃顺心中叹了口气,这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一番做作,于成祥是福是祸了,当下不再多想,又说道,“内务府这边的差事,你打算如何措手?” “…………” “你怎么想就怎么说,不必有所顾忌。” 祥答应一声,开口说道,“小侄想,雷廷昌固然有错,但经此一事之后,料想他也能学会用舍行藏之道,而且,雷氏一mén,术业有所专攻,侄儿想,不论圆明园大工还是长chūn宫戏台,甚至日后皇上命cào办而行的暖气铺设,都离不开他这样一个专才之人。故而小侄想,还是要将其拢入毂中,为六叔所用才是的。” 肃顺满意的一笑,“小小年纪,思虑如此周详,六叔当年,也不及你啊。” “六叔这话,叫侄儿如何敢当?侄儿这点小心思,又岂能和六叔相比?”成祥笑嘻嘻的说道,“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侄儿跟在六叔身边,只求能够学得六叔十成功力中的一成,就一生受用不尽哩” “嘚、嘚、嘚”肃顺笑骂着打断了成祥的话,“你这惫懒小子,就会耍嘴儿” 笑了几句,肃顺又说道,“等一会儿你到雷廷昌府上去一次,便如你刚才所说的,日后的大工还多有用得到他的地方,而且,这样的人才收入囊中,于你日后仕途展布,亦多有助益。” 祥答应一声,不再在肃顺府上多做耽搁,转身告辞而去。 到了西城帽翅胡同雷廷昌的府上,把帖子递进去,听差的出来挡驾,说主人有病,不能接见。 “三叔病了?我看看去”成祥年纪轻轻,却极有主意,迈步向内便走,mén下的听差是个老实人,推避不及,由着他闯进二堂。一面走,成祥一面大喊:“三叔,雷三叔?” 到底都是内务府的人,而且成祥相貌俊俏,又生来的一张如同抹了蜂蜜的嘴巴,雷廷昌不能坚拒,也无从躲避,只得迎了出来,强笑着:“你这会儿怎么有功夫来看我?” “特为来给三叔道恼”说着深深一揖。 雷廷昌确实有一肚子气恼,不敢恼皇上,也不敢恼六福,原就牙痒痒地想在成祥身上出一口气。谁知他不速而至,先就luàn了自己的阵法,此刻再受他这一礼,真所谓‘伸手不打笑面人’,这份气恼,看来是只有闷在肚子里了。“咳”他长叹一声,“我恼什么?只怨我的流年不如你。” “三叔跟我还分彼此吗?便宜不落外方,我替三叔先看着这个位子。等上头消一消气,想起三叔的好处来,那时候物归原主,我借此又hún一重资格,就是沾三叔的光了” 雷廷昌笑了,“你真行”他说,“就算是哄人的话,我也不能不信。” 就这立谈之顷,主人的敌意,不但消失无余,反将这年岁小小的成祥视做近人,请入书房,细诉肺腑。雷廷昌也不相信以成祥如此年纪,就能够有这样一番谋略;而且,他在内务府的根基未浅,也断不至于到自认能够挖他的根的地步,旁敲侧击的询问了几句,成祥也不隐瞒,把肃顺于他的怨怼之情简单了说了几句。 雷廷昌这才知道是当初的一番奏答惹出的祸事,心中大悔什么人不好招惹,居然就惹到这个活阎王的身上了?“那,你说,可还有什么补救之道吗?” 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成祥知道他是真的害怕了,“三叔不必惊慌,不瞒三叔说,刚才我来贵府之前,还曾经到肃大人府上去过,听肃大人说,这一次,不过是收小惩大诫之意。等找个机会,三叔亲自过府,给大人陪一个不是就行了。” “哦廷昌呆呆的哦了几声,忽然长身而起,“择日不如撞日,我现在就去给中堂大人赔罪。” “现在时候已晚,还是等明天吧。” 雷廷昌看看天sè,果然已经是红日西斜,金乌yù落的辰光了,从这里到肃顺府还有点距离,夜来拜会,多有不宜,只得罢了,“那,你今天晚上就不要回去了,等一会儿我派人给公爷府送个信——就在我这里用餐吧?” “本来也正要叨扰三叔一顿。” 酒宴摆上,叔侄两个围桌对坐。成祥年纪虽轻,酒量却相当好,陶然饮杯之间,又很认真恳切的安慰一番,说了几句话,然后便跟雷廷昌要人。这是很高明的一着 不独为了安抚雷廷昌和他的那一帮人,而且也是收雷廷昌的那一帮人为己所用。在雷廷昌自是求之不得,毫无保留地将他在内务府的关系都jiāo了出来。 成祥答应尽量照旧重用,但话中留下一个尾巴,如果肃顺或者其他的什么人另外有人jiāo下来,又当别论。这是预备有所推托的话,然而也是老实话,雷廷昌也是可以体谅得到的。 更多到,地址 第36节 八股文章 第36节八股文章 咸丰十年,皇帝三十万寿节庆,礼部奏请,加开庚申恩科,奏到御前,因为皇帝要做西幸之举,恩科改在转年,也就是壬戌年进行。 倭仁以大学士管部,对于皇帝这种只顾一己享乐,而将国家抡才大典迁延到来年举行的做法多有微词,两次想到御前奏答,都给翁心存拦住了,“艮翁,这是何苦?皇上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左右也拦他不住,您怕又要为皇上训斥一顿,既然皇上说来年,就改在来年吧?”[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什么叫训斥?难道畏于君父一怒,就让这满朝都是诺诺之徒了吗?不行,这得争”翁心存知道他的脾气,劝是劝不来的,只好由他去了。 果然,奏陈封上,皇帝大感头疼,对于倭仁、翁心存这样的老臣,皇帝一贯优容以待,只得用解释的口wěn说道,“朕不是说过了吗?此事改在明年。到来年*光明媚之时,天下学子会聚北京,气候也更加适宜他们贡院之中才思泉涌;到时候,主考、房考能够为国多多选拔贤能,比之秋闱,三场考罢,中士者不提,名落孙山者黯然返乡,只怕心情抑郁之下,连年也过不好,不是来得更加顺应天理人情吗?” “皇上这话,请恕老奴不能赞同,先皇在日,曾有上谕。断不可为为君父者一人好恶,而致天下英才,报国无mén。且万寿加开恩科,本是上一年奉旨遵行的,这一次皇上为西幸之事,拖延大典,传扬出去,奴才恐天下人皆以为,皇上为享乐事,而致国政于不顾,于圣德有玷啊” 皇帝的眉máo猛的向上一挑,强自把火气向下压了压,“倭师傅,你的话,并非无理,朕也都明白。不过,西幸之事,是早已经定下来的,晋省百姓,合辞吁请,更翘首以待,期盼朕御驾到省,于民同欢。照你这样说来的话,朕就注定要让他们失望了?” “事有轻重缓急,难道皇上以为,晋省百姓仰盼御驾,竟是比之为国选材的国之大典还要重要吗?” 这句话带有非常浓重的质问口wěn,大大的犯了忌讳,皇帝若恼羞成怒,倭仁立时就有不测之祸军机处几个眼看着皇帝脸sè铁青,肃顺赶忙抢在前面,回头大声呵斥,“倭大人,不管你有没有理,怎么这样子和皇上说话?圣人教你的孝道呢?” 这是他有心回护倭仁,他那一句‘有理没理,不该这样子说话’,正说中皇帝心里的感觉,立刻便消了些气。他也知道,倭仁并非是有意不敬,更加知道,若是不能说服了他,这一次西幸之举,即便成行,也休想身心愉快。“倭师傅,抡才大典,从会试到殿试,总要半年之久,方可以一尽全功。于此期间,朕所受苦累,也就不必提了。就是一正三副的主考官,也要多有疲扰。咸丰九年正科之后,翁心存、你、瑞常等人,不也是为此大病了一场的吗?若是能够将会试之期向后顺延一年,朕想,于尔等身心康健,难道不是也大有好处的吗?” “皇上体恤老奴,老奴存殁俱感。但奴才以为,为国选材,何须惜身?” “就是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总也要为同僚考虑一二吧?翁师傅今年已经七十有余,若是在闱场之中,突患疾病,你心中如何过意得去?” “老奴想,列位大人,亦应和奴才一样,为国选材,甘愿不辞辛劳的。” “这话不对”倭仁一句话给皇帝抓住把柄,心中好笑,“你如何能够知道,旁的人也和你一样,为国不辞辛苦的?你又如何知道,这些人‘亦应’和你一样的?” 倭仁固然聪明,但面对皇帝的诡辩,还是不能置一词了。若要继续下去,无疑要将可能为皇帝选为恩科会试主考的官员逐一传到养心殿中,并一一回奏——这样的结果,殊为不堪。也是皇帝断然不能容许的。 看倭仁张口结舌的样子,肃顺心中好笑,趁着这个空挡,赶忙向上碰头,“皇上,既然倭大人没有旁的要奏答,不如就以此定下来吧?恩科改在明年chūn天进行?” “嗯,”皇帝点头,“下去拟旨吧。” 以这种诡辩的逻辑和一点近乎赖皮的手段,皇帝的西幸之举,方得以成行。回京之后,皇帝专为此事,亲自拟了一道上谕,颁行全国。大意是说,天朝会试之举,自世祖章皇帝起,已历百年,今世易时移,朕深感士子心存报效之念,而疲于关山路远之苦,秋闱之年,云、贵、川、桂数省生员,每于六月启行,八月到京;三场考罢,更有心情疲弱,返乡之苦。因为这样的缘故,皇帝决定,永远取消因故举行的秋闱恩科会试,并‘着为永例’。 而在随扈西幸途中,皇帝为山西省内接驾事宜做得妥帖入微,大为高兴,很是夸奖了肃顺几句,他趁皇帝高兴,说起了一件事,“皇上,您也是知道的,奴才没读过什么书,更没有半点文采,在山西数载,这一次办理差事,得méng皇上破颜一笑,就是奴才的功夫没有白费了。” “今儿个是怎么了?居然自抑如此?可不大像你肃六儿的为人啊,是不是又有什么事,要向朕求恳的?” 肃顺笑眯眯的跪倒碰了几个响头,“圣明无过皇上。奴才还真有一件事,想请皇上的旨意。”他说,“奴才府中的李慈铭、高心燮两名清客,都是举人功名。咸丰八年的时候,随奴才调任山西,帮助奴才办理政务,出力甚多。奴才想请皇上的恩旨,……” “你呀”皇帝半真半假的叹了口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罢了看在你这几年间清廉如水的份上,就赏了你府中这几个奴才,随同会试的这份恩典吧” “奴才诚惶诚恐,叩谢皇恩”肃顺心中大喜,咚咚咚的撞了几个响头,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 等御驾回銮,肃顺把消息告知,李高两个自然也是欢喜,以他二人的才学、腹笥,都是一时之选,虽然说场中莫论文,但真正xiōng有锦绣如李慈铭、高心燮的,却也都是自信满满,一时不做第二人想。 “大人可知道,今年会是几位主考是什么人吗?”陈孚恩在一边问道。 “这却不知,也从来无人敢于打听。” “这倒不必担心,咸丰八年戊午科场大案之后,一国的大学士闹市丢头,闱中风气丕然一变,若是说还有人敢于有枪替、冒籍、滥送、贿买等等弊窦之行的话,便是自寻死路了”陈孚恩笑着说道,“皇上连最舍不得杀的柏静涛都杀了,旁的人还在话下吗?故而只要两位小兄临场之间,无任何舛误疏漏之处,会试得中,全然不在话下,就是抡元五魁,也未必是奢求呢” “学生初识文字,闱墨种种,还要请老前辈多多指教呢”李慈铭说。 高心燮故意搞怪的叹了口气,“哎,本来我还想请藿公指教一二,如今给爱伯小兄抢了头筹,倒不好开口了” 众人同时大笑起来。 三月十八,三场考罢,回到肃顺的府中,两个人各自把所答策问之卷默记于纸上,请陈孚恩点评一二。而这一科最后一场的策问的题目是:是地利不如人和也。 走笔至此,说几句题外话。《清山变》中有一些科场考试的相关内容的介绍,但于士子的答卷,始终未曾提及。在这一节中,且做一次文抄公,选两段科场考试的八股文字,逐断摘抄,让读者能够有一个感xìng的认识。 所谓的八股文,分作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因为每个段落中,都有两股排比对偶的文字,合共八股,故称八股文。 李慈铭和高心燮所做的文字分别是这样的:“申言地利之难恃而人和更重焉。夫地利虽重于天时,而委而去者若是,其不如人和也明甚。孟子故特申其说云且自王公设险以守国,而人无不以舆图为大利矣。故不究变故之乘无由知成城必须乎众志,不备历乎艰难之会无由知立国端藉乎民心。是以圣王之世非在形势为凭依,而以臣民为保聚此道得焉尔。” “……委而去之,是岂不知有城池之利、兵革之利、米粟之利乎?而竟若是,河山昭带礪(音力)之盟,岂谓地利之不足,藉顾非藉乎?地利无以奠宗庙社稷之基而徒恃乎?地利亦何以为磐石苞桑之计。则保合必贵太和也。子孙承世守之规,岂谓地利之有可废故必废乎?地利无以服开疆拓土之心,而仅言乎地利亦何以为长治久安之策?” “……而究之,七旬自格即在文德之覃敷;六卿有征,唯本恭行之誓诰。从可知,千城之寄总不外腹心之资也。退之鬼方甚遥,何以三年而竟克?崇墉虽峻,何以再驾而终降?感孚在群伦谓,无土不王,仅侈夫幅员之广哉?” “……吾更综当今之大势而论之,重关函谷实擅鹑首之雄,百雉都城争据,虎牢之险岂不以深沟高垒,以为凭乎?而究之,西戎克霸,必俟蹇叔之同升,东道可通,犹赖国侨之善相。从可知,边鄙之安要,不外股肱之力也。推之,虞不弃贤,何至军成于假道;梁如恤众,何至民溃于沟宫?” “……国家休养有年,士气值百倍矣。故有人和以捍牧园而宗佑固若金汤焉。有人和以修武备而军容盛于荼火焉。有人和以课农功而廪藏充于京邸焉。是明乎地利之不如。而东帝西帝之心,可少戢亦;纵人横人之焰,可不张然。亦非笼络乎?人而得以增保守也。朝廷训练有方,多士实一心耳。” “……故有人和以守土而关塞,于以益雄焉;有人和以御敌而戈矛于以益厉焉;有人和以敦耕作而集粮于以益储焉。是明乎地利之不如人和也。” 高心燮的一篇则是,“观地利之难恃而人和其要矣:夫地利之克保,以人无不和尔。否则地利亦可委去矣。谓非不如之明徵哉?今将谓土宇难恃而舆情可恃,是王畿不必据上游,强藩不必争天府乎?非也。盖守此土者,人;弃此土者,亦人。惟人既输其悃忱,斯土自归其统驭;否则箕毕之xìng情有异,即关河之形势无凭,而犹谓版图之辽阔可胜黎庶之翕从也。” “……此必不然。城高池深而兵革米粟以卫之,此真今日所谓之地利矣,而何以委去?若是哉,是必据东维西陲之说,争土壤不顾群情而子fù困于输将丁壮疲于转徙,遂以忧危成去国之谋。是必揽方城汉水之雄修缮武备不修文德而菜sè之忧日迫。瓜期之代久虚,遂以dàng析做离乡之计。观于是而地利之难恃由于人和之难致也。则不如之说,益可信矣。” “……使其亿兆同心,则胥宇为王业所开,营宅亦盛朝所亟。谁谓人杰无待地灵乎?而至于是,则富强举废矣。” “……使其朝野一德,则百里为肇基之地,一成亦关国之资,谁谓人事不关地理乎?而至于是,则要害难争矣。雉堞空围,闭关者曾无守将;鸿沟纵画,夺隘者已入军营。盖至天讨所加,而士卒倒戈。始难严申画于郊圻,不如守礼仪为干橹,亦已迟亦。” “……自古帝王崛起,爱憎必准,群黎耕食錾饮之余,百姓自娴守望矣。乃何以画井分圻自诩归章之孔厚,咨寒怨暑辄谓愚贱之可欺?究之,函关可入,申池可焚,宋金可折,晋粟可移,经数年之擘画,呼坏于一日之偏颇,是修键闭而扼要区,不如明政刑而慰众望也。轻重不可晓然哉?” “……自古圣主乘时,好恶直通于万姓云集,景从之下,武夫可做干城矣。乃何以犬牙相错,瞻形胜者,巩若金汤。象齿自残,受籿削者怨深。箕斗究之,虎牢何壮?jī泽何雄?鹅阵何奋?鱼梦何占?任君相之,经营悉视乎黔黎之向背,是凭关陇而称天堑,不如同袍泽而结士心也。而轩轾不可恍然哉?此其故可进推矣。”。 更多到,地址 第37节 抱鸡养竹 第37节抱jī养竹 陈孚恩认真看过一份,置于一边,又拿起另外一份,从头到尾的参详了一遍,终于也丢下了,“若老夫双目不盲的话,则要认真的恭喜二位了。” 李慈铭和高心燮同时大喜,陈孚恩论及人品,或者有可为人指摘处,但若论起才学,绝不会在翁心存、许乃钊、倭仁等道学大家之下,自己的答卷能够有他一语置评,想来得中,应该是铁定之事了正待说些什么,mén上人脚步慌luàn的跑了进来,“大人,有客到。”[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是谁啊?” 还不及mén上人回答,厅外脚步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在肃顺听来无比熟悉的笑声,“哎,等一会儿若是让肃顺听见你这样说他,怕要到你阿玛哪里,去告你一状了。” 肃顺一愣,赶忙迎上几步,跪倒接驾,“奴才……” “行了。朕是不请自来,还想着你会不会怪朕这个恶客呢起来吧。” 顺答应着,从地上站起来,惊羽虚扶着皇帝,进到厅上,迎面所对,正是陈孚恩几个惊讶又慌luàn的眼神。 皇帝经常做微行之举,肃顺府中,也时常往来,但每一次到来,都要行以静府,不相关的人等,都要回避——肃顺也曾经旁敲侧击的请过旨意,意图让这几个人有面圣之机,但皇帝从来不曾点头诏准,所以,这一次,倒是高心燮、龙汝霖、黄锡三个第一次近赌天颜。陈孚恩和李慈铭因为不同的缘故,见过皇帝,但情势与今也多有不同。因此也呆住了。 楞了片刻,陈孚恩领先起身,恭恭敬敬的跪倒下去,“罪臣陈孚恩,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学生见过皇上” 皇帝居中而坐,笑着摆摆手,“都起来吧。” 众人各自起身,在一边躬身站立,“朕和你有十年未见了吧?”皇帝问道。 孚恩立刻说道,“罪臣奉旨还乡,数载之内,午夜梦回,每每痛悔jiāo加,更感于皇上圣心包容,天恩浩dàng,无以报答。更不敢有登仕之心,唯有辅佐大人,为我天朝国势日上,略尽绵薄。” 皇帝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陈孚恩,他算是新君登基之后,第一个为树立权威而倒霉的朝堂大臣,不能说他贿言买参没有过错,但行以重课,终究显得不够宽仁。这些话如今都不必再提,还是向后看吧?他心里如是想着,转头看看,手边就是李慈铭和高心燮二人此番恩科的策问答卷,取过来看了看,卷面上只有策问文字,没有丝毫署名落款处,也分辨不出来谁是谁的。“这一份是谁的答卷啊?” 肃顺凑近一点,探头看看,“回皇上话,这是浙江李慈铭的试卷。” 皇帝扬起脸来看着身边的惊羽,“惊羽,你还记得他吗?” “记得的。”惊羽笑着向李慈铭点点头,后者连忙报以微笑,“多年不见了,姑娘一切安好?” “我好。多谢李公子。” 李慈铭不敢多说。世事多变,谁能想得到,当年梦中舫里那个牙尖嘴利的如烟姑娘,如今已经是皇上身边不可或缺的人物了?他虽然并未入仕,但只是听肃顺讲,就将耳朵都灌满了 皇帝放下考卷,转头问道,“肃顺,你知道浙江有个叫胡雪岩的吗?” “奴才知道。”肃顺立刻答道,“他是捐班出身,后来在宁绍道衙mén中补了一个参事职衔,后来méng皇上提拔,以其人jīng通经济之学,命他在上海、江浙等地开办jiāo易大厅。事体渐次成就之后,该员辞去官职,转而行走商贾之道,并借以官面通达,不数年的时间,就已经成了浙江首富之家。更开办阜康钱庄,这一次朝廷派发国债,该员也是心在江湖,不枉帝阙。以自家钱庄购进二百万股,是为天朝所属,第二大为商民钱庄购进的国债数额。” “是啊,朕接到浙府的奏报,也很是没有想到。”他说,“这个胡雪岩,倒是很有一番经济头脑呢” “识人之明,无过皇上。”肃顺说,“当年皇上拔胡雪岩于泥涂,使其以六品小吏,帮办jiāo易所差事,也正是看中了他脑筋灵动,大有抱jī养竹之才,量才器使,更是有先见之明呢” 皇帝倒楞了一下,“你这狗才,居然也懂得用典了吗?” 抱jī养竹说的是唐朝时候有一个官吏,名叫夏侯彪之,任职新昌县令,为人很有经济长才,到任之后,传里正来问话,问jī蛋一文钱几个?答曰三个;又问竹笋一文钱几根,答曰五根。 于是,夏侯县令拿出两万文大钱,分别买了三万枚jī蛋和五万根竹笋。等到分别孵化成jī和培育成竹林,转手售卖,就是十倍的利益。这是出自《古今潭概》中的一个典故,寓意是那些非常会做生意,非常会赚钱的人。 肃顺嘿嘿一笑,“奴才这点才学,不值一提,这都是和奴才府中这几名清客,日夕侵yin,奴才才能略有所进呢” 皇帝微微点头,目光在陈孚恩、李慈铭、高心燮几个人的脸上逐一扫过,众人不敢和他目光碰触,纷纷低下头去,“你们这位居停大人啊,若说jīng明,不在任何人之下;若说坏máo病,朕身边近人之中,也属他是顶尖的最多。尔等身为清客,又都是读书人,不比他不学有术。虽然今天还是傍人mén户,但日后……” 他回身拈起两份试卷又再看了几眼,“日后若是能够得一正途出身,选为国家良材,代天守牧一方,总也算是国家部员。行事之间,可以多多学一学他的jīng明强干,断不要学他身上的坏máo病。否则,不但尔等身受国法,无可宽宥处,就是肃顺,履步朝堂,面对旧日西席,怕也是很不好过的吧?” 陈孚恩、李慈铭几个立刻跪倒下来,“皇上圣训在耳,罪臣等断然不敢有片刻或忘。日后当以皇上之言奉为圭臬,上辅圣主,成千秋令名;下助居停大人,成一代贤臣。以不负平生所学。” “尔等若能够言行如一,也不枉这一次朕微行过府,拨冗传见之恩。”他转头问肃顺,“京中近来传扬之事,你可听说了吗?” 这话问得不明不白,但肃顺立刻猜到他问的是哪一件,“这,奴才也曾经派人出府打听,略知其详。”他靠近了一点,小声问道,“主子的意思是?” “这件事不能停,但朕也不好做食言而féi之人。当初……”他说,“朕觉得很为难,法不可为一人而屈枉,总要彼此融通,上下恰然才好。” 肃顺看出来皇帝言语之中大有悔意,但金口yù言,不能做食言而féi的下做事,正是要自己效劳的时候了,“奴才明白,等到改天,奴才自会亲自料理,请释圣宪。” 皇帝所说的事情,就是近日京中为旗人徙居一事而起的纷争。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有一个叫崇伊的,méng古正蓝旗佐领,他有弟兄两个,崇伊居兄长名叫崇衍,任职江宁知府。而他们兄弟的阿玛,就是科场大案为皇帝断然处置的柏葰之弟。名字叫隋赫。 咸丰八年的十月,柏葰闹市被斩,之前的某天,皇帝夜探天牢,君臣奏答之际,彼此都落了泪,皇帝并当场保证,柏葰的家人,日后当一力保全,不使其有身后之忧。 因为皇帝有这样的话,崇伊和隋赫父子两个,在柏葰死后,不但并未受到任何牵连,反而因为皇帝多加体贴,而致越发行为不检点起来。 到了桂良之事发作开来之后,崇衍也为裹挟其中,刑部拟罪,以辜恩溺职论绞。隋赫的一对儿子,也只有崇衍还像点样儿,怎么忍心眼看着儿子赴死?分别求到世铎和华丰府上,请礼亲王和肃亲王出面,搭救一番。 世铎为桂良之事,身心俱疲,已经多日不朝,后来还是华丰出头,到御前求恳——当然不能以皇帝当年和柏葰的话作为凭据,只好提崇衍多有功劳——他当年在工部的时候,曾经负责易县慕陵万年吉壤(也就是道光皇帝的陵寝)的修建,从中固然发了一笔大财,但也算是有过功劳的。 皇帝虽然很痛恨崇衍不肖,但忆及当年柏葰之事,也只好宝书网超生,将崇衍的案子发回刑部,着其重新拟罪,具折陈奏。 赵光几个很觉得无可如何,重新拟罪之后,以‘为上官所bī迫,法不能恕而情有可原’为由,改判为流刑,发往奉天将军处,军前立功,以赎罪衍。 除了崇衍之外,还有崇伊,他本来是圆明园火枪营统带,后来成立神机营,他以为神机营和往常惯有的军中规制一样,侧身其间,多有贪墨余地,不料进到营中,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神机营的军规非常整肃,训练又很艰苦,崇伊受不得这样的苦累,生了求去之心。 偏偏赶上恭王、醇贝勒两家福晋进宫为桂良求情,惹得皇帝龙颜震怒,下旨让载醇带兵出京,到山西去,和张运兰训练多日的绿营士兵军前比武。崇伊也在其列。崇伊心里想,此去山西,一路辛苦,心中就很不愿意,便向统兵大员请假,说自己有病,不能随军出征。载醇不防有诈,答应了下来。 不料崇伊等到神机营离京而去,立刻从chuáng上爬了起来——他是打定了主意,不论比武的结果如何,自己都再也不要回到神机营去了。和阿玛商议了一番,认为京中的差事,六部九卿不提,只是以顺天府尹最为中意,便将主意打到这份职衔上了。 但所谋殊为不易。顺天府尹是个极难做的官,同时也是个极容光的官。一般而言,各省省城所在地就是首府,而顺天府则犹首府之首府,首善之区,下辖二十四县,是全国最大的一个府,故而称为‘府尹’,秩为正三品。 说顺天府尹难做是因为北京的大官太多,三品官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品级不侔,体制有别,办事不免扦格;说容光是因为朝廷有鉴于此,凡任此职的,都要加尚书衔,称为‘兼尹’,与大学士管部的情况相抵。 崇伊字都识不全,为人又荒唐,任是皇上再怎么糊涂,也不会以此重任jiāo托,后来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让他到九mén提督衙mén去,任职左翼长。 到任之后,崇伊仰仗皇帝在后,办事根本不依章法,比之当年载铨领九mén提督的时候,更加胡闹,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上弹章纠劾他。皇帝看他闹得太不像话了,命兵部议过。 崇伊得罪的人多,犹不自知,这也还罢了,若是能够得人从中转颊,也未必会有什么大碍,但不合他得意忘形,总以为皇帝是觉得愧对了死去的叔叔,有心弥补,故而任何人也不给他放在眼里,连同内用为军机大臣的肃顺,也丝毫不肯加以颜sè。等到兵部议过的时候,给了肃顺可乘之机。 兵部尚书是赛尚阿,以他的才学、帝眷,如何招惹得起肃顺?最后是以‘当值以来,既别无建白,更囿于才识,办事竭蹶’为由,处置之道是奏请‘降三极使用’。 这是相当狠辣的一步棋。官员议过,分为两种,一种是记过、降级留任;另外一种则是降级使用。这两种表面看起来,第一种更加严重,但实际上,日后立一桩功劳,立刻就可以原级起复,丝毫不会伤到根本。第二种正好相反,降级使用,便是实授。再想爬回到原来的品秩,只能逐年hún年资了。 崇伊一开始不悟其中,经人解释之后,立刻大怒他倒未必狂妄到当众不以朝廷法度为然的地步,但指桑骂槐,还是不可免的。 皇帝闻听之后,更是大怒,以崇伊秉xìng荒疏,不知感戴天恩为由,彻底免去了他所有的差事,将其贬为庶人,圈禁在府中,闭mén思过。 这本来也是一种保全之道,不料崇伊不知内情,在府中成天喝酒,喝醉了就敲桌拍案,口出污秽,便在此时,左宗棠履新宗人府,帮办旗人闲散丁户徙居一事,和崇伊发生了正面冲突。 更多到,地址 第38节 定额包干 第38节定额包干 正月十八日起,左宗棠入衙办差,宗人府的差事,定制皆是满缺,只有一个承上启下、主持庶务的府丞是汉缺,五品的小吏,微不足道,但所管甚宽——实际上,宗人府的差事,也只有府丞来做,其他人,上至左右宗正,下到笔帖式,不是宗室、觉罗就是满洲,都是一群只吃饭,不干活的寄生虫。 奕知道左宗棠名满天下,如今却屈居一干连官学也未必上过的满洲本族之下,心中一定会有腹诽,更怕他脾气戆直,日后同僚相处,多有不谐,故而很是加了几分小心,心里想,公事上一旦有不能彼此融洽处,自己就得赶紧出头,代为转颊一二。[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不料左宗棠却很客气,一点没有名士的派头,平日也不多说话,奕召集八旗旗主并佐领分派差事的时候,也是静静地坐在一边,作壁上观状。 奕惊讶之外,另有几分疑huò:左宗棠不会是想在宗人府中hún一段日子,等旗丁徙居之事完毕,以此做hún迹官场,另谋一份资历的吧?若真是这样的话,他少年得享大名,可真的是让人失望哩。 时令进到二月,闲散旗户动迁北上的,比之上年年底,不升反降——有十几户上一年动迁离京的,眼看着在关外生活苦楚,居然又转头回到了京中 奕又惊又怒,也顾不得体制,当众斥责镶蓝旗旗主郑亲王端华,“你这是办的什么差事?已经走了的人,居然又回来了?我可告诉你,这掉头南下的镶蓝旗下几户人家,京中早已经将其削落旗籍,房产也已经收回——你赶紧派人知会,让他们立马滚蛋” 端华大为不满。彼此都是王爷,你不过是奉旨办差,也没有上下僚属关系,何以除此不敬不恭之言?心里这样想,脸sè就很不好看了。暗暗打着主意:回去之后,告诉老六,让他在皇上面前狠狠地说说你的坏话看你还敢不敢仗着皇上的势力欺负人? 端华如此,其他如载垣、华丰、世铎等人的脸sè也yīn晴不定,喝茶的喝茶、吸鼻烟的吸鼻烟,偌大的宗人府大堂上,一片鸦雀无声。 奕也注意到了个人的神情变化,不好,也不能当众道歉,只得草草摆手,“今儿个都累了,道乏吧”也不等众人说话,径自转身,回到签押房中。独自生闷气。 过了片刻,奕抬起头来,正对上左宗棠一双明亮的眸子,彼此苦笑一声,“堂上种种,季高兄都看见了吧?” “卑职都看见了。” “我真是搞不明白,这些人一个个尸位素餐,干领着国家的俸禄,却如此不思为朝廷效力,旗丁徙居之事,久无成效,哎真是愧对皇上托付之重啊” “王爷又何必为这些人忧烦?”左宗棠微笑着说道,“依卑职看来,如此情形,才是这些人心中渴求的呢。” “哦?这话怎么说?” “王爷请想啊,若是等到今年六月三十日,差事办不下来,这些人一个个都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即便有办差不力的罪过,终究也不会给皇上夺了他们的爵,最多只是申斥几句,在他们看来,是丝毫也不以为意的。但王爷呢?皇上一番整肃旗务的圣心呢?只怕就全然落到空处啦。”左宗棠dòng察人心,冷笑着说道,“旗务改制推行无果,日后皇上要再行什么新政,给这些人有样学样的如此照搬,又能够有什么事做得成?” 奕悚然sè变,“对此事便如同当年张运来在山西练兵时,引发兵变之事相仿佛。一旦开了口子,后患无穷。”他想了想,突然问道,“季高兄大才,既然见识及此,想来也早有化解之道了?” “化解嘛,倒还说不上,不过卑职想,旗务新政,只为关系到数以百万计的旗人日后生计,因此阻力极大。但若是施用得法,也未必就一定不能赶在限期之前,一尽全功。” 奕眼睛一亮,“请季高兄指教。” “正月十八的时候,卑职到王爷府上,曾经将旗下百姓,分作三类,王爷可还记得吗?” “记得的。”奕说道。 “这便是了。这三类人中,以第二类人,为数最多,也最是容易解决。不过卑职想,以王爷一己之利,便是有天大的能为,也休想在数月之内,说动这些人尽数离京,非请旨不可。” “以何立言?” 左宗棠笑了一下,说道,“王爷可以这样说……” 奕为旗务差事,递牌子请见,皇帝立刻传召,行礼之后问他,“差事做得怎么样了?” “臣弟无能,十数日以来,未有寸进,反倒有多家业已迁移出京的旗人,重又折返京中,听这些人谈及路上辛苦,更增京中旗人畏葸之情。”奕也不隐瞒,老老实实的说了一遍。最后说道,“臣弟无能,请皇上恕罪。” “怎么……这样嘛?”皇帝也大为头疼,这可倒好,连已经走了的,现在居然又回来了?当初说派兵在各处关碍把守,不准旗人折返,但那不过是一时气话,怎么能因为这样的缘故,就把守关的将领杀掉呢?“那,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把左宗棠给自己所献之计和盘托出,“臣弟想,旗丁动迁者,不下百万,如此之数,非八旗旗主上下一心,为皇上分忧不可。若能如此,以其民情通晓,定能按期完比。” “你是说……”皇帝一愣,转瞬之间就明白了奕的话中之意。诚然,这么多百姓,不可能由宗人府上下逐一解说,非得各旗主认真追比旗下佐领、参领等人,帮同办差不可。偏偏旗务新政,于这些人而言,一百个人中,倒有九十九个是不以为然的;办差之际,上下一心,推诿搪塞,差事自然难有尺寸之功了。而奕的办法,就是将这些人的身家利益全数绑到一条船上,办得好了,万事休提;哪一旗办得不好,就找本旗旗主出来问责 皇帝的本意是想以温水煮青蛙的办法,将这件事推行而下,如今看来,想不出以狠辣之道,亦不可行了。“朕明白了,日后会有旨意,你先下去吧。” 奕愿望达成,恭恭敬敬的碰头而出。 君臣奏答之后不久,因为一件事给皇帝抓到了一个由头,有个叫书元的旗下红带子,道光末年任职刑部shì郎,后来依附载铨mén下,是赫赫有名的‘定mén四配’之一,咸丰二年,载铨被赐死,案中同党,一概贬去官职,书元受此风bō,也免去了一切差事,带着妻子、孩子依据西山,在旗下公出的房舍中居住。数年之后,又给他走通了郑亲王端华的mén路,在他府中做一名主事。 这一次旗人生计,书元大有怨怼,但于倡议和经办此事的倭仁、奕等总还念一点同宗之情,对于汉人,就没有那么客气了,他专mén写了一首诗,讽刺以军机大臣,一力帮办此事的阎敬铭,诗是这样写的,“左户星郎昔起家,钤山声望满京华;朝廷多事由蓝面,台谏无人裂白麻;海内sāo然皆怨苦,人情不近必jiān邪;相公不识《周官》字,自比荆舒意太夸。 解释几句:起句而知,是在说阎敬铭。北齐称掌管度支之权的户部官为‘左户’,汉明帝时候,以为郎官上应星宿,所以六部郎曹都可以称作‘星郎’。阎敬铭任职过户部福建司主事,户部有十八清吏司,按照职衔以江南司为首,实际上是以福建司独尊——其他各司,少则六七、多则**,只有福建司的司官、主事,加在一起有十余人之多。 这是因为福建司兼管直隶钱粮,而更加繁重的,就是直隶旗地的管理及杂项支出,自陵寝祭祀到京师五城冬天施粥,也归福建司职掌。打jiāo道的对象,都是有来头的——看上去像个苦力,亮出底牌来,也许是红带子都说不定,所以非常难缠,且多与书办勾结,但阎敬铭不惮其烦,斤斤计较,严正不sī,为胥吏所畏。自然的,也是招至了漫天的骂名、。 以下就开骂了。第二句骂他是严嵩,第三句骂他是卢杞,第四句骂他是郑注,最后一句说他怎么比得上王荆公——除了王安石之外,都是可以写进中国大jiān巨恶榜单的。 书元并无言责,做的这篇诗文,也只是快意文字,逢迎自家大人所喜而已,不料居然给皇帝知道了,把端华等几个人传到御前,好一顿痛骂,“把阎敬铭比作严嵩、比作卢杞,比作郑注,把朕比作什么?前朝历代昏庸之主吗?书元是个什么hún账玩意?当年依附载铨mén下,不过是一团臭狗屎如今眼看着你端华兄弟,受朕宠幸,又有可乘之机,主动登mén,做曹商使秦的卑贱下作事,意图另谋一个进身之道,是不是的?” 听皇帝如村fù骂街一般口不择言,端华吓得浑身发抖,“奴才……奴才……奴才下去之后,即刻痛责,斥退……” “呸你别不要脸了。”皇帝迎头啐了他一口,“朕还不知道你?窝囊废的玩意儿,当不住下人一番眼泪?赵光?” “臣在。” “书元以当年为朝廷贬谪,闲居之身,不知深思己过,反言语不敬,构陷大臣,以为取笑。着刑部即刻将书元捕获到案,严加审讯。” “是。” “军机处再下一道明诏,端华身为亲王,自甘下流,结jiāo畜类,褫夺紫禁城骑马恩赏,摘去双眼huā翎,并免去两年俸禄。”皇帝恶狠狠的说道,“还有,你们这几个亲王,成天拿着朝廷的俸禄,就知道走狗架鹰,正经事一点也不知道做?朕今天就要扳一扳你们身上这些臭máo病。旗人徙居之事,距离六月底还有三个多月的时候。朕不管你们怎么做,但若是到了期限截止的时日,各旗下仍有闲散丁户游dàng城中,坚持不肯离去的话,朕就第一个找你们这些王八蛋算账” “这?”端华也还罢了,世铎算是读过一些书的,一听皇帝的话,心中叫苦,这样的差事如何应承得来?正待说话,皇帝狼一样的眼神盯了过来,“怎么?你有什么屁要放吗?” 朝堂奏对,皇帝居然语出这样粗俗之言,把众人都给惊呆了,“没有就快滚,朕懒得见你们。”看这几个人行动迟缓,皇帝暴雷般厉斥一声,“来人” 四个身穿黄马褂的御前shì卫在mén口显现,一手扶着腰刀,单膝落地,“皇上。” “把这几个狗才,给朕叉出去” “几位王爷,请吧。”端华等人如丧考妣一般,原地碰了个头,起身跪安而出。 皇帝一开始只是想借此机会将定额包干之法强行推下去,但说到这里,也真是动了怒气,“一群全无心肝的狗才肃顺?” “啊,奴才在。” “你回去之后,告诉你那个hún账哥哥,让他少打什么歪主意,朕只要还是大清国的天子,旗人迁居一事,就没有半点折扣可以打让他也告诉别人,不要想撞什么木钟,认认真真办好差事,方是存身之道。嗯?” “是,是,是。奴才都记下了。”肃顺在御前当差多年,深知皇帝的脾气,看他脸sè铁青,可知是动了真怒,丝毫不敢进言,胡luàn的答应着,领头跪安。 书元为文字得失招祸,给刑部当场羁押,带回部中勘问不提,端华听完弟弟的话,呆若木jī,“这,这,老六,我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只好和恭老六商量商量,怎么办妥差事呗?”肃顺是一派事不关己的轻松神sè,“其实啊,四哥,不是我说你,瞧瞧你府里招揽的都是一群什么玩意儿?即便要找篾片相公帮你huā钱,总也要找那些言语有趣,谈吐不俗的汉人,nòng一大群旗人在府里,他们又能教您什么啦?” 端华知道肃顺于旗人特苛,于京、外旗员尚且丝毫不假颜sè,更不必提那些正事不做,只知道荒唐度日的旗人了。和他说不进什么道理,也只好苦笑了。 更多到,地址 第39节 强作摊派 第39节强作摊派 旗人徙居一事久拖不决,终于引致皇帝动怒,着八旗旗主各自负责旗下所属,哪一旗到期不能完成份额定数,就找哪一旗的旗主说话。这一来,端华、载垣、华丰、世铎、伯颜谟讷祜几个人没有了办法,只有强打起jīng神,召集个旗下佐领、参领共议。 其中崇伊所属的méng古正蓝旗,旗主是尚先皇四公主的德穆楚克札布——以臣下尚主,固然是极荣光之事,但内中甘苦,也唯有个中自己清楚。寿安固伦是咸丰皇帝唯一嫡亲的妹子,都是孝全皇后所生,哥哥成了皇帝,做妹子的即便不想仗势凌厉,也架不住丈夫百般恭谨,做小到了极致。时间久了,就养成了德穆楚克札布遇事畏缩,轻易不敢出头的习索最新更新尽在 皇帝知道妹夫的胆子小,小妹在府里说一不二,对丈夫如厮养的奴才一般,有时候想借妹子进宫请安之机训诫她几句,但疏不间亲,夫妻之事,外人能够不chā手还是不chā手的好。nòng得不好,她还以为是丈夫在自己面前告状,表面上奉命恭谨,回去之后,又要拿他撒气。 德穆楚克札布未老先衰,不到三十岁的年纪,腰肢就显得有些佝偻,一脸的粗浊之相,看上去倒像是欠了别人多少钱,无力筹措似的。于公事上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能躲开去就躲开去,听外面的人说,德穆楚克札布有一个口头禅,“只求皇上不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到时候按月领饷,什么事也不会分派到头上,那才是最好呢”皇帝听过之后,也只有摇头苦笑。 但这一次,德穆楚克札布却是躲不过去了。他是méng古正蓝旗的旗主,为满méng旗人徙居一事,背地里也不知道挨了同族人多少痛骂,总算不会伤及自家,故而还不会放在心上,但等到皇帝传旨,着各旗主帮同办差之后,他可真有点害怕了,“公主,这……可怎么办啊?”成婚多年,他一直是如此称呼妻子的。 “什么怎么办?” “皇上派了我一份好难的差事,我……公主是知道我的,这样的差事,我怎么做得来呢?”他苦着脸说,“不如请公主进宫一趟,请皇上高抬贵手,免了我这一份差事吧?” 固伦公主人很聪颖,一面恨丈夫不争气,遇到这么点小事就慌了手脚,一面又得开动脑筋,替他想办法,“你这样做,旗下人家,总是欺软怕硬的居多,找一个刺儿头,认真和他把皇上的意思说清楚,只要能够说得动他,恭恭敬敬的离京而去,日后管教你旁的人来,不就有了立言之基了吗?” “那,要是他不肯走怎么办啊?” “你是死人啊?”公主笑骂道,“你是奉我皇上哥哥的旨意办差,敢有不尊的,一概照抗旨不尊之罪办理——我倒要看看,有哪一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她哄苍蝇般的挥挥手,对丈夫说道,“你也挣点气皇上难得赏给你差事,办得好了,皇上高兴,朝廷封赏,我做妻子的,脸上也有光不是?” 德穆楚克札布是个老实头,听妻子的话,先到宗人府,办理卷宗文牍之事,一切都是亲力亲为,疏爬之下,选中了崇伊为自己此番办差的第一个对象。在他想来,自己奉皇命办差,崇伊又是受恩深重的国之旧臣,自然能够顺应天心,爽快答应下来的。不料一到府中,彼此攀谈了几句,就碰了个迎头钉子,“……老兄这话我听不懂,不说我阿玛他老人家身体虚弱,挣扎上路,若是有个闪失,谁来负责?再说,我哥哥因为犯国法,发往盛京将军处,补赎罪衍,日后还是要回来的,若是我和一家人就这样走了,等我哥哥回来,居住何地?” 德穆楚克札布呆了一下,他不善言辞,居然无以答对,“那,令尊老大人的病,可还要紧吗?” “要紧是不要紧的,不过请来的郎中说,我阿玛的病,最怕折腾,若是能够卧chuáng三年五载,或者还能保住一条老命,若是缧绁上路,不等出了直隶省,就有不忍言之事啦。” 三年五载?德穆楚克札布暗暗吐了吐舌头,这如何拖延得下来呢?“那,皇上有命,着京中闲散旗户……” “皇上的话,我等做奴才的焉敢不听?”崇伊立刻说道,“但我想,假若皇上知道,崇某人老父病重,怕也会圣心垂怜,网开一面的吧?” “话不是这样说,崇老兄,这一次皇上说了,” 崇伊根本不容德穆楚克札布把话说完,抢着打断了他,“老兄可知道皇上当年到天牢中探视崇某人的大伯父,对他老人家怎么说的吗?” “这,我知道的。” “那就是了。连皇上都说,日后于我大伯父一家人,当多有保全。崇某虽不是伯父亲生骨ròu,也算是至亲。难道老兄以为,此番徙居关外,也是皇上保全之意吗?” “这,这?” 崇伊笑了几声,长身而起,“穆老兄,日后我会进宫,向皇上陈情,请万岁爷念及先伯父于朝廷有功的份上,宽容我父子数年时间。这件事,老兄你就不必过问啦。” 德穆楚克札布怎么也想不到,所要办的第一个人居然就会如此难以料理?有心回去求妻子再为自己出主意,妻子本来就不大瞧得起自己,再说一遍,只能更增厌恶,便转而去到宗人府中,将此事报知奕。 奕也很觉得为难,皇帝当年确实曾经对柏葰说过这样的话,但世易时移,崇伊的情形又有什么可比处了?他和他隋赫没有任何差事,正经是这一次经宗人府整理选定之后,要徙居关外的闲散丁户中的一份子,却说什么“三年五载”?也只有德穆楚克札布这样的窝囊废会为他三言两语打发了回来还说什么,怕自己的兄长回京之后,无处落脚?崇伊几时学得这样兄友弟恭了?就是因为有崇伊这样无形无良的旗下人,皇上才不惜得罪全天下的同族百姓,也要将徙居关外之事推行到底了不行,不能容崇伊巧言令sè的ménghún过关。 他有心自己亲自到崇伊府上去,但等一会儿还有端华几个人到宗人府来,为办理旗务一事,和自己磋商,分身乏术之下,他把目光瞅向了一边的左宗棠,“季高兄,此事,就烦请老兄出面一趟吧?” 左宗棠在这一月之中,也大约熟悉了宗人府的办事规程,正yù一展身手,当下也不推辞,拿起矮几上的大帽子戴好,向奕拱拱手,“王爷,既然如此,卑职就去了。” “崇伊身材粗壮,又是hún横不讲理的xìng子。季高兄多多小心。” 左宗棠没有放在心上,谢过奕,和德穆楚克札布出衙而去。二次到了崇伊的府上,命下人通传一声,崇伊一愣:刚才不是打发走了吗?怎么又来了?命人把来者请到堂上相见,这才知道,德穆楚克札布搬救兵来了。 彼此报通姓名,崇伊一愣,左宗棠?似乎在哪里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似乎很有才名的。但心中兀自无惧:便是奕来了,又当如何?这大清朝还有能大得过皇上的吗?落座之后,重提差事,崇伊依旧以老父病重、兄长将来回京之后,无处落脚为由,再三推拒。 德穆楚克札布短于言辞,根本不知如何作答,只好以求助的目光望向左宗棠,后者心中冷笑:这就是我大清朝所谓的御前大臣的颜sè吗?这样的一群人立足庙堂,所以才有道光二十二年城下之盟的签订看德穆楚克札布的样子,幸亏是有自己同至,否则的话,只怕和刚才一样,几句话的功夫,又要给人家哄出mén去了吧? “崇老兄方才所说,卑职也都听见了。”左宗棠不慌不忙的说道,“旗务之事,乃是皇上圣心常常记挂,夤夜所系的大事。不过,皇上仁厚之君,自然也不能明知道府中老人家病重,不能动身北上的情况下,兀自强bī上路的。所以,卑职想,我们不如各自退一步,先请崇大人将此事应承下来,等一会儿到宗人府中去一次。一方面和恭亲王奏陈此事,请王爷出面,向皇上求恳一二,简派太医院医正过府来,为老人家诊诊脉;二来呢,也好将徙居一事落定。届时,王爷和额驸在皇上面前也有所话讲。更有第三节,旗下人家,看崇大人如此上体天心,顺应民情,主动北上,另寻良地。更可以收榜样之力。不是三全齐美的办法吗?崇大人以为如何?” 崇伊一愣,这才知道,左宗棠不是德穆楚克札布那么好打发的,隋赫有病不假,却只是很轻微的咳喘疾患,而且这样的病,每年冬天易发且重,过了立chūn天气,自然有所好转,府中人人皆知,甚至连郎中也不曾请过,如今却说要请旨派太医院来人诊脉?到时候戳穿了西洋镜,一个欺君的罪名,如何当得起? 就是不问这一桩罪名,到宗人府去,落定徙居之事,也是不可行的。他所倚仗者,只是皇帝当初的一句话。到了宗人府中,落于白纸黑字,到时候走不走就由不得自己做主了。崇伊虽然识字不多,却相当jīng明,眨眨眼睛,又说道,“这,家严之病,早已经请京中悬壶郎中看过,只是说不宜惊动,又何必烦扰皇上下旨?” “大人这话就不对了。”左宗棠说道,“就不提皇上当年夜探天牢,与静涛公有过一番训示之言;只说旗下人家,同宗同祖,隋大人又是国之旧臣,如今染病在chuáng,派太医院前来诊脉,焉说得烦扰二字?” 论及口才,三十个崇伊加在一起也比不过左宗棠,无言以对之下,只好耍赖皮了,他苦笑着说道,“老兄说话,满口湘音,我听不懂。” 左宗棠丝毫不动气,笑眯眯的说道,“那也不妨事。”他说,“额驸大人可听得懂吗?” “听得懂。” “请额驸为崇大人转述一遍,可好?” “好怎么不好?”德穆楚克札布不厌其烦的把左宗棠的话又说了一遍,说完还故意问道,“这一次,老兄可听懂了吗?” 崇伊大怒,他本来是想拖延时间,等到天近黄昏,随便找一个由头,就将两个人哄出府去——左右是能够支应一天算一天,但没有想到全无效果?人急智生,又给他想到一条对策,“那,日后我兄长回京来,又将如何?我可知道,旗丁徙居之后,房产是要一律充公的。到时候,我哥哥回京来,住到哪里?” “这一层不劳崇大人挂怀。徙居旗人,搬离北京之后,公中房产,并非尽数收回。还有一些是要留作外省旗员在京留驻之所的。”左宗棠给他解释道,“便如同令兄一般,待到回京,另行分派差事之后,宗人府亦当有所处置,断不会让老大人受风餐lù宿之苦的。” 左也不行右也不通,崇伊恼羞成怒,“你说这些我都听不懂,我只知道,皇上当年去见我加伯父的时候说过,要保全我一族的。如今要我离京也行,非得皇上来和我说不可。” “大胆”左宗棠和德穆楚克札布同时厉声怒斥,“崇大人,你口出如此不敬之言,真以为朝廷法度,管你不住了吗?” “我?”崇伊吓了一跳,赶忙摇头摆手,“不不不不不,我不是不敬皇上,只是……”他想了想,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大伯,您老人家在天之灵睁眼看看,您才死了没多久,这些人就欺负侄儿啊” 左宗棠倒是一愣,想不到崇伊会当众大哭撒泼?和德穆楚克札布彼此jiāo换了个眼神,都觉得无可奈何。 这一次的劝慰虽然给崇伊躲了过去,但左宗棠和德穆楚克札布商议妥当,旁的人先不管,一定要把崇伊这颗绊脚石搬开不可。 于是,从第二天开始,两个人轮番过府,或者言语相劝,或者威声恫吓,把崇伊烦的心急火燎,更觉得无限委屈:京中这么多还没有办下来的旗人都不管不问,怎么就单单拿自己开刀?到了第五天上,终于忍不住了,双方言语不合,崇伊破口大骂,“左宗棠,**你妈北京城这么多人你不去劝,就劝你家崇二爷?看崇某人好欺负是怎么的?嗯?” 数日以来,因为皇帝的重压,端华、载垣等人一边的差事,已经有所进展,反倒是自己这边,任凭说得chún焦舌敝,崇伊只顾摇头,怎么也不肯应承,也早憋了一肚皮火气。日后传扬出去,别人不会以为端华等有才,只会说‘左季高好大的名头,熟不知第一次办差,就是面汤锅里扔铁球——hún蛋到底带砸锅’若是落了这样的名声,自己一世清名,就要全数付诸东流了他一时jī怒,扬起手来,重重的给了崇伊一个嘴巴 崇伊不妨他会动手,一记耳光挨得又重又响,呆了一下,如狼一般的嚎叫起来,“好啊,左宗棠,你不过一介下三滥的奴才,居然敢动手?来人,来人?” 崇伊府上的一群奴才轰然应诺,揎臂而上,就要对左宗棠施以拳脚,德穆楚克札布如何能够眼看着左宗棠吃亏?勉力在一边做和事老,总算是把崇伊府上的一群悍奴呵斥住,这一边,崇伊得理不让人,手捂着腮帮,径自命人备轿,“我要进宫,我要见皇上,请万岁爷给我做主” 德穆楚克札布拦他不住,只好由他去了,出了府mén,回头埋怨左宗棠,“季高兄,您看?他就是再言语无礼,您也不该动手打人的嘛?” 左宗棠也有点后悔,如今崇伊负气进宫,到皇上面前告状,虽然可以肯定会没事,但此事传扬出去,自己饱读诗书,居然为一语不合,当众动手,徒贻天下笑柄,想想真是划不来 崇伊到了御前,先自放声大哭,皇帝问明经过,心中好笑好气,安慰了几句,把崇伊打发走,回到寝宫,却笑得直不起腰来 惊羽也在一边看着、听着,只是不敢失了仪注,一直忍耐,这会儿看皇帝孩子般的放声大笑,思及崇伊又青又白的脸sè,还有面上鲜红的指印,也自失笑,“皇上,您不能总是笑啊?” “朕知道,朕知道。”皇帝呵呵轻笑着,长出了一口气,“哎,政务闲暇,难得有这样开解忧怀的一件乐事。呵呵,呵呵。” “瞧您。”惊羽倒上一杯参茶,端了过来,置于案上,“崇大人满怀委屈,倒是给您添了茶余饭后的笑谈之资了吗?” “哈哈哈哈”皇帝想到好笑处,又一次忍不住大笑起来。笑过一阵,又很觉得无奈,崇伊抓住自己当初说过的话,大做文章,偏偏崇伊无能归无能,却并没有什么非法之处,自己也很难说在旁的事情上保全过他了,否则,大可以此为题,免去柏葰一族人的恩典。 想了半天,自索无解,皇帝双足落地,“走,惊羽,和朕到外面走走。” 羽答应着,口中问道,“皇上,到哪里去啊?” “去肃顺这个奴才府上,他的主意多。一定有办法的。”。 更多到,地址 第40节 国债(1) 第40节国债(1) 国债官票是责成江宁织造衙mén用户部官钞为本,以皮纸所制,蓝白底sè晕染着一朵淡粉sè的牡丹huā,文字也不是常见的满汉合壁的‘户部官票’四字,而是‘大清官龙票’。中间标明:“库平足sè银壹仟两”,下面又有几行字:“户部奏行官龙票,凡愿将官龙票兑换银钱者,与银一律。并准按部定章程,搭jiāo官项,伪造者依律治罪。” 旁的人不识究竟,曾国藩、郭嵩焘却是知道的,这份龙官票是皇帝亲自设计,图画,jiāo江宁制造衙mén按图制作之后,由两江总督并一省藩司、织造亲自监督,将样板销毁,总计是三万五千张龙官票,由已经升任江宁将军的罗炳坤亲自带兵护持,运送到京,jiāo到户部,方算了事。[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而民间百姓叫不来、也不愿意以这样繁琐又绕口的称谓呼之,便只管它叫龙票。龙票以国债发行,除西洋各国早有成例,并通晓其中内情之外,中华之大,能够从中认识到国债可能为己身带来极大利益的,所存寥寥,其中就有一个胡雪岩。 胡雪岩禀赋特殊,不爱做官,只求发财。咸丰七年,皇帝南幸,他虽然有幸一睹天颜,但在梦中舫里,所说的都是一些风月玩笑之语,正事丝毫不曾提及,一直到皇帝宣召王有龄觐见,并着其在江宁、上海两地成立jiāo易所,胡雪岩大展长袖善舞之才,在上海的徐家汇、江宁城夫子庙二地分别开设了丝、茶暨土yàojiāo易所。而他自己,也在jiāo易所成立之后不久,辞去官职,转而投入一笔钱,在江浙一地,大开缁丝工厂,以官商便利条件,数载而下,很是发了一笔大财。 除却自己做生意之外,胡雪岩以承办皇差为由,出入官场,桂良、黄宗汉、灵桂、倪良耀等人,都在他的缁丝工厂中,占有为数不等的干股。到了咸丰九年,更开设了自己的钱庄,起名阜康。开张之日,mén面装修一新,胡雪岩事必躬亲,柜台里站着的几个伙计,全是经他亲自挑选,头脸俊俏的,一律簇新的洋蓝布长衫,笑脸迎人。 来道贺的同行和官商两界的客人,由胡雪岩亲自接待,桂良、王有龄等不好亲自到场祝贺,也各自派了府上的听差,送来一笔“堆huā”银子来,开业的第一天,就有存款好几万,刚出炉耀眼生光的“马蹄银”、“圆丝”随意堆放在柜台里面,把过路的人看得眼睛发直。 自此之后,胡雪岩一面经营钱庄,一面搭理缁丝厂,买卖做得极大,成为浙江省内首屈一指的豪奢之家。后来又出了一件事,让阜康钱庄的名号,响彻大江南北便是桂良贪墨一案。 两江贪墨大案爆发之后,皇帝下了严旨,要将案中犯员所有家产,不论是公开的,还是隐匿起来的,都要逐一落实,其中也牵涉到了阜康钱庄——只桂良一人,在阜康钱庄中存银就超过一百三十万两按照国法,这些钱都是贪墨所得,也都是要上缴国库的。 皇法昭彰,来不得半点含糊,但要从一家开业不及两年的钱庄一次xìng提出总数超过五百万两的现银,连同省内同道,带周边各省的其他钱庄,都巴不得看阜康的笑话——以为这样一来,阜康根本周转不灵,若是再加以其他百姓担心自己的银子打了水漂,蜂拥而至,提取现银,形成‘挤兑’风cháo,则阜康钱庄也就成为同业中成立时间最短,倒闭最快的一家典范,也未必是不可能之事。 但任何人也没有想到,胡雪岩命人大开店铺,所有有所担心,前来提取现银的主顾,一律笑脸相对——最多的时候,一天之内,从阜康钱庄提出去的银子,就超过七十万两之多却仍自浩然屹立,似乎半点未受此事的影响似的。 事后很多人又是奇怪,又感佩服,纷纷以慰问为由,登mén询问,彼此都是同业中人,阜康的存银之数瞒不过别人,按照大家的估算,案发之后,阜康钱庄最多能够拿出的现银也不会超过五十万两,但连续多日,百姓提取现银,仍自无关大局,他的银子是从哪里来的呢? 胡雪岩于这样的问题,始终讳莫如深,任凭旁的人怎么问,也只是含笑不语,别人眼见打听不出什么,也只好各自散去。但经此一事,阜康钱庄金子招牌,信誉保证的名头却传扬了出去,存钱的储户不减反增,隐然而成为浙省第一大钱庄了。 咸丰十年,胡雪岩知道朝廷要发行铁路国债,为在十八行省同时肇建多条铁路鸩工集资,而利息是五分九厘,分七年还清,第一时间从浙江跑到上海,找到王有龄。 正好,王有龄也要找他,见面才知道,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几家上海这边的钱庄的掌柜的,一个叫孙长茂,是丰源号的当家人;一个叫陈阿chūn,是和记钱庄的掌柜。彼此都认识,客气了几句,孙长茂和胡雪岩jiāo情非同一般,当年阜康为人挤兑的时候,也曾经借给他十万两银子,虽然杯水车薪,但这份雪中送炭的恩德,胡雪岩从来不曾忘记,所以在这里见了面,更显亲热。 “……隐隐约约听见过,要发国债。也没有什么动静,居然就发了出来了,上头做事情好快”胡雪岩说道。 “铁路肇建,刻不容缓,不快不行啊。”孙长茂说,“我看你们浙江省也快通行了。” “这种官票也不晓得发多不?说是说‘愿将官票兑换银钱者,与银一律’,如果票子太多,现银不足,那就……”一边的陈阿chūn摇摇头,不再多说下去。 胡雪岩懂他的意思,所谓jiāo情归jiāo情,生意是生意,即便孙长茂和自己jiāo情匪浅,有些话仍自是不能全抛一片心,更何况还关着一个陈阿chūn在?故而只是笑笑,没有多说什么。 三个人说了会儿话,王有龄已经升任一省藩司的倪良耀踱着方步从内堂闪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厮,手中为两位大人托着水烟袋,等大人坐定,吹着纸媒点燃,捧到身前。 胡雪岩几个人给他行过礼,各自入座,听倪良耀说话,“这一次朝廷发行国债,总数是三千五百万两,利息五分九厘,七年本息还清。……”他把发行国债的数字做了一番介绍,随即说道,“皇上登基十年来,多行善政,而于我江南百姓,恩出格外。咸丰七年的时候,铁路通车,御驾南来,与民同欢。更蠲免江南百姓一年的赋税,圣恩种种,如天之高,如日之明。此番发行国债,我等更要赤诚以待,竭诚报效。踊跃认捐啊” 两江这边的国债售卖,和胡雪岩没有关系。即便他有心认购,也要回到浙江,经由钱业公会,在浙江省藩司衙mén购进,故而在一边坐着,保持沉默。倪良耀命人取来龙票样本,分传众人观看,大家都是内里行家,一看就知道,这样的一张纸并无任何实际作用,要在左下角钤盖上户部的紫sè大印,才能流通发行。 “朝廷发下来的国债,原也可以收市面流通之用,”传看一遍,有人先说话了,胡雪岩认得,是北京著名的四大恒银庄之一的恒诚钱庄上海分店的掌柜,和他是本家,姓胡名叫廷醒。“但小人以为,国债七年到期,缓不济急,而且,面额一千两一张,若是说有人带着这样的一张银票到市面上去,又有哪一家店面能够找得开?” 一句话说完,众人同时发笑,“故而小的想,国债之物,本就是长期投入,等到期满之日,以之上缴国家,在公则孝敬朝廷一片爱民圣心;在sī则各家都能有所实惠。”胡廷醒说,“而江浙一地,配额占国债总数四分之一强,这样大的数额,就是凑银子上缴藩库,总也要一些时日,因而小的想,是不是由公所向藩库领了龙票来,按照大小同行,平均分派,尽量去用,或者半个月,或者十天结一次帐,用掉多少,缴多少现款进去。钱庄不要好处,完全白当差?” 这样的做法是钱庄没有什么好处,但更没有任何风险,所以胡廷醒的办法,立刻获得了同业的赞许,纷纷附和。倪良耀摇摇头,把水烟jiāo给身边的听差,拉长了声音说道,“这办不到。上头要十足缴价,此事,没有半点情面可以讲。”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不瞒诸位,曾制台上一年年底北上京师,向皇上当面求恳,以曾大人的帝眷兀自打了回票,遑论其他?此事,绝无回改” 胡雪岩始终没有说话,一直在心中暗暗计算,江浙几省,分得的国债配额在总数的四分之一强,也就是将近一千万两上下,分配到浙江的,粗粗估算一下,也有三百万两之多。这样多是银子,若是自己有钱的话,真想一口气全数吃下来但国债发行,不比上一年遭遇的挤兑风bō,能够得贵人相助,度过难关。哎,说来实在让人头疼啊 转念一想,又觉得奇怪,胡廷醒身为恒诚钱庄南地的话事人,难道认不清楚国债之中所有的利益攸关吗?咸丰十年以来,国势日稳,四海升平,百业俱兴,各省钱庄吸纳储蓄的利息一升再升,从咸丰二年的一分三厘,到咸丰七年的三分三厘,后来中英战起,利息有所下降,这两年之间又有所回升,又到了和当初差不多的比例。但比之国债,仍自是有一点距离。一百万两银子的国债,以五分九厘计算,就是将近六万两,七年下来,就有四十余万之多这样稳赚不赔的生意,怎么就没有人肯做呢? 在上海道衙mén一番商谈,没有半点结果,不是砌词自己做不得主,就是说本家钱庄现银周转不灵,各自找了几句借口,纷纷告辞散去。 王有龄和倪良耀相视苦笑,“看起来,认购国债之事,很不好做啊。” “最难为人的,倒不是要这些人拿钱出来。”王有龄说,“卑职以为,朝廷既然发行国债,要为铁路募资,就不该在上谕中加上‘国债认购,全凭商贾自愿,各省藩道司衙,皆不可有强行摊派之举’这句话上——这些人平日都是往里搂钱的,这一次反其道而行之,让他们拿钱出来,哪有这么容易的?雪岩兄,你以为呢?”后一句话是对胡雪岩说的。 胡雪岩名叫胡光庸,雪岩是他的字。闻言迟疑了一下,似乎是在怀疑倪良耀是不是在和自己说话?过了片刻,拈起放在搭手几上的龙票,仔细看了看说:“生意越来越难做,不过越是难做,越是机会。梓公、雪公,以我愚见,这龙票上头,将来还会有好多huā样呢” “哦?”倪良耀带着考校的口wěn问道,“早就听说过胡老兄有度支专才,不惜辞官归故里,亦要开办钱庄,看起来,所言非虚啊。倒要请老兄指教。” 王有龄也说,“以我看啊,要各家钱庄,孝敬朝廷,拿出一笔钱来,也没有什么,只不过这些人都担心将来龙票不值钱,又怕到了三年期限,朝廷未必能够兑现,故而……。” 胡雪岩和王有龄sījiāo极好,两个人甚至到了大庭广众之间彼此互相开玩笑的地步,但事涉正事,又是当着他的上峰官员在场,不好说一些让他难以下台的话,故而心中虽认为他的话太武断了些,也只是婉转砌词,“以我看来,信用一物,本来就是要靠大家维持,如果龙票不是滥发,章程又定得完善。如何会有不值钱、不能兑现之忧?” 倪良耀点点头,“这话倒也不是苛论。” “还有,国债本是以朝廷担保发行,我大清国泰民安,百业俱兴。自咸丰六年之后,每一年的岁入都在万万两上下,以此局势,若说几千万两银子的铁路大工款项日后会还不上,我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的。” 倪良耀忽然一笑,“这样说来的话,日后浙省发行龙票,阜康定然是要第一个认购了?” “不瞒两位大人,如今雪岩只愁现银不够,若是够的话,便是将所有国债全数买下,也丝毫不会皱一皱眉头的” 倪良耀和王有龄相视而笑,这份商贾贪利的天xìng呦 等到将倪良耀礼送出府,王有龄回到二堂,和胡雪岩再做商谈,“雪岩,你真的以为,国债之事,是可以稳赚一笔的吗?” “当然。”胡雪岩毫不犹豫的点头说道,“雪公,在国债发行之先,我也不是很清楚明白,后来还是请教了西洋国人,方始知道。”他停顿了一下,换上一副很郑重其事的模样,“雪公,容我说一句大不敬的话:错非是我大清在三年之内亡了国,除此之外,国债没有丝毫的风险可言您想想,以我大清国体为担保,你还怕朝廷跑了吗?” 王有龄听他说得好笑,忍不住抿嘴一乐,又问道,“那,你刚才说,国家岁入如此充盈,又为什么要为铁路大工,发行国债呢?” 这一次可把胡雪岩问住了,“这等事,雪公可真是问道于盲了。皇上圣意若何,又岂是我等寻常百姓所能究详的?” 王有龄绕室蹀躞良久,像是为了什么事久久不能决断似的,终于站住脚步,转身说道,“我手里有一笔款子,想放在你的阜康钱庄,以钱庄的名义购进国债,你以为如何?” 胡雪岩先不急于回答,反而问道,“有多少?” “总有七数上下。” 这是说七万两,胡雪岩心中一惊:王有龄是捐班出身,入仕多年,做的都是六七品的小吏,后来调任宁绍道,因为江浙一带,多有洋夷商贸,故而总能够收受一些洋场上往来的赂遗之物,但这样的东西用来把玩一番还能赏心悦目,若说换成银钱,实在及不得几个子儿。他的秉xìng也不是很坏,守着一份俸禄,即便说不上狷介不取,比之桂良等流,却也不知道清廉多少倍了。听他说能够拿出七万两银子来,难免心中疑公,七万两银子,不会是公出的吧?” 实际上正是公署的银子,而且不是七万,而是七十万两王有龄任职松江府,专管在上海新成立不久的丝茶jiāo易所。丝茶jiāo易所成立以来,每一年所得的贴huā税银总有六七百万两上下,其中一大部分上缴本省藩库之外,另外有一部分截留款项,是用作jiāo易所日常开支用度。其实是用不到这么多的银子的,不过这等官场旧习,便是换了再体察入微的人来,也是管不胜管,而最主要的是,若是没有这一部分多余的钱存留下来,也休想使下面的人,能够有jīng力、有干劲——故而,即便是上官知道,也从来都是眼睁眼闭,不予过问的。 三载以下,存留节余下来的银子,总有五六十万之多,以王有龄的说法,这笔银子放在钱庄中生利息,也得不来多少,反倒不如趁着这国债发行之机,大大的赌上一铺,若是真的能够如胡雪岩所说,没有丝毫风险的话,多出来的银子,上下打点一二,剩下的,就全数落袋平安了。 听王有龄吞吞吐吐的把经过说了一遍,胡雪岩呆了片刻,“此事,非大人一人可以行之,总要把崇白水请过府来,问一问他的意思——此事不发则罢,日后一旦发作开来,以崇某人的帝眷,总能为之遮掩一二啊”。 更多到,地址 第41节 国债(2) 第41节国债(2) 等到胡雪岩回到浙江,果然,本省也有数量不等的国债份额由朝廷分发下来,jiāo由钱业公所以自愿认捐的方式进行售卖,胡雪岩第一个主动认捐,以阜康钱庄的名义,购进整整二百万两银子的国债龙票,这一下,阜康钱庄的名头,再一次哄传开来。 而曾国藩开府的两江之地,国债售卖的情况却很不乐观,总计七百零九万两银子,一直拖到三月下旬,只有不到三成为各家商户认捐,其余之数,犹自堆积在省内藩库之中,无人问津。[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朝廷几次询问,曾国藩无言以对:连同一贯以贫瘠著称的山西省,所担额数也早已经售卖一空,这天下第一富豪之地,居然会遇到这么多的困难?偏偏朝廷的旨意中写得清楚明白,官家不可以强行摊派之法,bī迫商户认购——一面说不许摊派,一面又几次发文询问,这不是让人为难吗? 三月二十六日,曾国藩偕同郭嵩焘一起进京,为国债发行及海军筹备之事,向皇帝做面对面的奏陈。 上一年的九月间,郭嵩焘所上的奏折,大得帝心,准备着过年前夕,将其招至北京,君臣共议国事的,但岁近年bī,两江之地,政务繁多,总督入京述职,郭嵩焘身为一省藩司,要料理的差事太多,实在是脱身乏术,这才拖延到了本年的chūn暖huā开的阳chūn季节。 本来此次招郭嵩焘进京,与曾国藩是没有什么公务牵绊的,但廷寄到省的旨意中,特别写明,要曾国藩一体进京陛见,没奈何,他也只好收拾宦囊,随同就道了。 到了北京,在宫mén口请过圣安,回管驿休息,第二天一早进宫,递牌子之后,很快由肃顺领着他们前往养心殿而来,“雨亭,可知道这一次皇上急招我进京,是为了何事吗?” “还不是皇上想老兄了呗?”肃顺似笑非笑的说道,“前几天叫起的时候,皇上还说起你来着。”一边走,肃顺一边和他搭话,“说曾国藩到两江任职一年有余,政务频仍之外,尚不忘国之重课,于海军及国债事物,多方留心,可称督抚典范呢” 曾国藩感动之外,另有几分小心:肃顺话中隐见觊觎之意,似乎很是妒忌自己在两江任上的种种作为呢?便是郭嵩焘也听出了肃顺话中隐含的不善,只不过以他新近之资,万万不能得罪当朝首辅,暗中瞄了肃顺几眼,没有说话。 进到殿中,跪倒行礼,皇帝一摆手,让两个人起身,手中不停,在一份奏折上快速的写着什么,“好了”他把折子向一边一推,随之站了起来,“走,陪朕到外面走走,莫辜负了这大好*光六福,传军机处,到南书房见驾。” 曾国藩和肃顺在御前当差多年,知道皇帝的心xìng好动不好静,倒是郭嵩焘,还是第一次御前奏答,一路走来,心里紧张得什么似的,却不料皇帝忽然说要出去,更是大感好奇,睁大一双明亮的眸子,一眨不眨的望着这一国至尊。 从养心殿出来,转东华mén,进到影壁墙内,翁同龢等几个南书房shì讲和军机处除文祥之外的众已经听到内shì传旨,跪倒在青阶下了,“臣等,恭迎皇上。” “都起来吧,今儿个曾国藩和郭嵩焘从两江过来,正好,朕有几句话,也懒得再逐一jiāo代,就让你们一起过来了。走,随朕进来。” 进到南书房,皇帝在套着明黄sè椅披的座椅上落坐,众人分列左右,垂手而立,“曾国藩,两江治下,国债售卖一事,很是不能称心如意,是不是的?” 国藩答应一声,出列跪倒,“总是臣办事无能,一则未可使治下民情恰然;二则不能将皇上一番治国安民至意晓谕百姓,方有今日之局面,臣总领两江差事,难辞其咎,请皇上处置。” “处置是一定要处置你的。不过,有几件事,朕一定要说得清楚明白,也好让天下人心服口服,不会以为是在以上势下,威bī成行——你先起来。”皇帝让曾国藩站起来,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开口说道,“第一件便是国债起源,上一年朕身在行在,由军机处行文内阁,jiāo廷臣公议,最后的结果你们也都知道,内阁以国债发行,有与民争利之嫌为由,反对之声大涨;复议、三议以下,仍自如故,朕回銮之后,不得已,只好乾纲独断,将此法推行而下。” “……你们可能有很多人不理解,甚至会有娇柔做作之感,怎么朝廷发行国债,本意在为铁路募资之外,为什么又要在晓谕各省的诏旨中写上‘不许有任何摊派’之行的话来?这岂不是让下面办差的人束手束脚,不得展布吗?” 许乃钊眼见皇帝的目光向自己看来,当下躬身回奏,“臣以为,这是皇上为体念天下臣民计的圣心常怀仁道之念的体现,更可见我皇上圣明之主的颜sè于万一。” “你这是在拍朕的马屁,不说也罢。”皇帝轻笑摆手,“不过,有一点许乃钊说的不错。国债发行,固然可以收一时便利,但若是以此留下弊政之mén,后世子孙挥霍无度,多虚靡奢侈之举,全以发行国债,为募资之法,又将留下多大的隐患——故而从朕这里,就要为后世堵截这一善法实行过程中可能出现的漏dòng。” 说到这里,他的颜sè已经变得很是严峻,“此事,要着为铁律,后世子孙,不可有违逆者。” 曾国藩真觉得心中佩服,在场众人,或者品行高下有别,但论及脑筋之灵动,心思之敏捷,都是一时瑜亮,有些话不必皇上说得太过直白清楚,也都能够领悟其中含义。当下再一次出列奏答,“皇上圣虑周远,泽及后世,臣等感佩无地。” 皇帝继续说道,“国债虽是西洋各国首创,但也并非什么新鲜物什,更主要的是,由国家在其后做担保,又何来到期不能兑现之虞?否则的话,你们以为英国人、法国人、西班牙人、美国人真的是钱多得没处去huā,要huā差到我天朝了吗?” “……而我天朝国人,更多的是不懂其中奥秘,”他迟疑了一下,自失的摇头一笑,“这句话是朕说错了。他们未必是不知道其中奥秘,只不过因为内中各自有各自的原因,才不肯拿钱出来,认购国债的。而这些人中,又分作三类。” “第一是手中确实无钱。第二是手中有钱,但担心旧债未去,新债又来——为铁路要发行国债三千余万两,日后十八行省纷纷肇建铁路,要是这些银子纷纷huā出去之后,还是不够用怎么办呢?朝廷是不是又会发行?第一次我能够躲过去,第二次再来呢?第二次再来的时候,鉴于第一次认捐情势不尽如人意,会不会改弦更张,改为强行认捐?还有第三种,就是完全不懂国债日后会为其带来利益,加以认购期间,并无摊派条文,自然是能够省一文是一文了。” “而在朕看来,这第三种人,也正是代表了天朝所有商贾短视的天xìng。不过这都不是太大的问题。等到三年之后,甚至用不到三年,一年之后,等他们看到国债带来的利益,再有第二次、第三次发行国债之时,自然就会趋之若鹜了。” 阎敬铭很是不解,若说三年之后,国债到期,国家返还本息,认购国债的商贾从中得利,为天下所共见,还能说得过去,怎么说一年之后,就开始有利可图了呢? 听他说出心中的疑huò,皇帝呲牙一乐,“这很简单,因为国债一物,也是可以买卖的嘛” “臣明白了”阎敬铭真正不愧是度支之才,一句话的功夫,就给他悟出了其中的道理,“低买贵卖,本是商家盈利不二法则,国债亦复如是。”他看许乃钊几个人懵懂的样子,丑脸上像飞金一般的容光焕发,“许大人请想,国债发行,全以龙票面值为价,而三年到期,则是要加上国家相应的利息,其中的差价,难道不就是利益所在吗?” “即便是这样,难道一定要卖吗?留在手中,等到三年之后,岂不是得利更多?”肃顺也不是白痴,立刻追问道。 “这……” “这件事,朕来回答吧。”皇帝笑着把手中的参茶放在一边,“提前售卖,自然是不及到期之后支领所能获得的利益更多,但若是有急需用钱的时候呢?便如同山西日升昌票号,认购龙票为天朝第一,总数超过三百万两。动用这么一大笔的现银,若一旦日后有入不敷出之处,急需变卖套现,不得已就只好忍痛出手。但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该票号所能获得的利益,也比之将银子存在钱庄中,获利更多——这也就是为什么朕一定要把初步售卖的期限,规定在一年之后了。” “臣明白了。一年之后,自行售卖、sī下jiāo易国债者,皆可有朝廷所允诺的,利金收入,故而等到百姓认识到其中的好处,自然也就趋之若鹜了。” 皇帝长长的舒了口气,叹息着说道,“若都是像阎敬铭、肃顺这般能够一点就透,朕得省下多少力气啊” 一句话出口,众人同时轻笑起来。 皇帝笑了几声,不再多说国债之事,转而望向一边站立的郭嵩焘,“郭嵩焘?” “臣在。” “你上一年所上的奏折,朕本来是想御批之后,即刻发还,后来想一想,海军初建,兹事体大,不可有半点轻贸。若是以朕本心来说,一番褒奖之言留于文字,又恐你感恩之下,更图报效,行事cào切反而会使这样一件关系朝廷根本之事,为之所扰。”皇帝慢吞吞的解释了几句,又说道,“这一节,你要知道。” “是。臣新进之资,施政之时,难免有所潦草,皇上不以臣非是,反多方保全,臣铭感五内。” “至于你所上的这份奏折,朕给你三个字的评语:好,好,好”皇帝大声说道,“你以一介文职,能够认识到我天朝海圉边境不安之隐忧,可见你做事认真,一心是在为朝廷社稷着想,甚慰朕心,朕心甚慰啊” “臣不敢,”郭嵩焘心中感动,连忙撩起袍服,跪倒下来,“这都是臣多年来身在翰苑,捧读列祖列宗并皇上圣训,发其中jīng微处,略有所识而已。” “海军之事,朕命各省督抚,统兵大员就你所上的折子,各抒己见,十成中倒有七八成是赞同的——有此也可以见到,你的这一篇奏折,是何等敢为天下先的文字了。只不过,海军建设,不比铁路,全凭我天朝上下一心,动用民夫百万,便可以做到。更多的还是要倚靠西洋人的科技之力——日后我朝再有自行制造、整训、培育之法,那还是下一步的事情,而现在嘛,怕还是做不到的。” “皇上这话,请恕老臣不敢苟同。我天朝人才大有,各省官学,行chūn风沐雨之道,各方英才,会聚其中,区区海军炮舰兵船,不过小可,还不必说天朝水师,自古有之,船上兵员、管带,久经战阵,才勘大用,皇上有心振作,水军将佐,闻声而起,……” “朕知道,你一定会说话。”皇帝也是很无奈的神sè,“只是,许乃钊,你想过没有,我天朝有水师不假,但以其早已经疲弱不堪的战法、统筹无力的种种举措,又如何能够在面对列洋各国的铁甲战舰前,不会败下阵来?”他忽然一挥手,打断了许乃钊的话,“朕知道,你一定想说,兵舰之力,非战之罪也,是不是?” “这?是。” “这也正是朕要说的啊?海军固然可以从旧有水师中chōu调jīng英充盈其中,但炮船兵舰呢?这等技术,是天朝所未有的——就如同朕多次颁行的上谕中说的那样,做人家的学生,没有什么丢脸的。海军之事,正是如此——难道现在不是我天朝上下,放下身段,不耻下问,向人家认真学习的时候了吗?” “这?”许乃钊楞了一下,竟然无以答对,只好闷闷的低下头去,“是,皇上教训的是,是老臣糊涂了。” “至于你所说的,天朝人才多有,原不必舍近求远的话,朕也深以为然,但却不是现在等到日后海军、学堂建设有了眉目,不用你们多说,朕也会渐次舍弃西洋之学,而转而求诸天朝内部,自己培育、挖掘的专业人才的。” 和许乃钊打了几句口舌官司,六福找了个空挡,凑近皇帝身边,“皇上,该用膳了。” “唔,今儿个就说到这里,有什么事情,随时递牌子进来——曾国藩,你和朕到外面走几步,其他的,都跪安吧。” 众人簇拥着皇帝,从南书房鱼贯而出,他只带着曾国藩举步前行,惊羽、六福等跟在后面,其他的,各自转身离去。 走了几步路,皇帝转头问道,“这一次回京,一来是朕想见见你,有些话要和你jiāo待;另外,你老师病重在chuáng,你也总要过府探望一二的。” “皇上万几cào劳,圣心仍自为微臣师弟情谊挂怀,这……让臣怎么说呢?” “你什么也不必说。翁心存、你、都是朕真心赏识的大臣,”他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朕当初到翁府去,翁心存在病榻上的一番奏答,你也知道了吧?” “是,臣知道。” “朕有时候真不知道翁心存是怎么想的,如此为国不惜一身,固然令人钦敬,但却不想想,这样的一番奏答,岂不是要将自己的孩子,也置于千夫所指的位置上了吗?”皇帝笑着说道。 三月阳chūn的天气,阳光和煦,曾国藩却浑身发凉翁心存在病榻上向皇上奏陈,认为应该抑制各省督抚的权责,这一番话即便是在曾国藩看来,也大大地犯了忌讳他老病侵寻,只恐天年不远,但就不会为翁同龢、翁同书兄弟两个人考虑考虑吗? 今天听皇帝这样说话,曾国藩已经大约能够猜想得到,皇帝接下来要做些什么了。 谁知道皇帝呲牙一乐,摇了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啊?” “曾国藩,你是国之重臣,有些话,朕不想瞒你,诚然,翁心存的话于朕,很是动了一番心思。”皇帝继续举步前行,口中说道,“朕登基之时,年未弱冠,少年天子,即便未必说得上是主少国疑,但施政之间,谨小慎微,……这些也不必和你多讲。庙堂臣工,但有双目不盲者,都是看在眼里的。” “是。皇上登基以来,推行新政,每每先于庙堂间,jiāo予臣工,商议定夺,直到确认并无舛误漏dòng处,方始推行而下——这等实事求是之风,也正是我天朝十年来百业兴旺,万民安康之境遇的基础。而在微臣看来,这正是我皇上圣心裁定,发其微于前,察其弊于后,所不能至此也。” “你且慢拍朕的马屁。”他说,“当年朕在上书房读书,听杜师傅讲到,前明思宗,自缢于煤山,有‘朕非亡国之君,为臣工所误’的话,心中不辨好恶,只有一点惋惜之情。等到自己坐到乾清宫的宝座上,才明白,其言大非有什么样的皇帝,才有什么样的臣工。只要是朕一心求知,天下官吏之中,就是有桂良、黄宗汉之流,也当不得大害;反之,若是到了物腐虫生的时候,即便朕就是每天下一百道圣旨,又有何用?” 说到这里,他转过身来,“故而朕今天才拨冗于你,和你说这番话,日后你回到两江任上,可以将朕的这番话晓谕官场——任何心中长存君父、肯于为百姓做事的,都不必有任何忧谗畏讥之念,清明在躬,朕很能分得清楚明白的。” 曾国藩用力打下马蹄袖,神情庄重的跪倒下来,“皇上以如此心腹之言jiāo托微臣,臣若不能将皇上这番至意传喻百官,并切实整肃任下官场,还有什么面目shì奉君父?臣向皇上保证,三年之内,定要将两江下辖各省,打造成我天朝第一吏治清正、民生安详之地。有违此誓,臣……” “你误会了朕不是让你发什么军令状。”皇帝大笑着说道,“吏治之事,绝不是仅凭你曾国藩、凭阎敬铭、彭yù麟、朱光第等几个人就能够使之得到根本好转的——吏治是一盘太大的棋局,便是朕,运棋布子,也要处处小心——嗯,这件事暂时先不必提,左右你我君臣还有的是时间。朕把你留下,是要和你说,朕已经让赫德、李泰国等人从中联络,邀请英国造船商人,到天朝来,彼此合作,借助英国人已经日渐成熟的造船技术,一来为我天朝打造最新、最快的兵舰炮船;二来也好将技术,逐渐教授我天朝匠役。为日后成立自己的造船厂,打下基础。” “……至于船厂的地址,朕想,就暂时设在安庆吧。”。 更多到,地址 第42节 海军学院(1) 第42节海军学院(1) 四月十九日,皇帝临乾清宫东暖阁,召见袁甲三、倭仁等由内阁报请,自己亲自圈定的本科会试的阅卷大臣,“临轩取士,抡才大典,都是国之重务,你们几个人都是朕亲自挑选出来的,上寄朕心,下孚众望,才学高下且不必说,只是这份人品嘛,都是朕可以jiāo托心腹的。” 他好整以暇的翘起tuǐ来,神态无比从容的说道,“百七十八名贡士,比之上一次正科会试的佰三十七人,足足多了四十一人,但朕不但不以为喜,反觉得忧虑,你们可知道是为什么?”[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这,臣等愚钝,请皇上训教。” “朕登基十余载以来,不敢说泽陂四方,chūn风沐雨,天下英才,尽数搜罗殆尽。但有才、有识之士不愁出身,更无忧进仕无mén。天朝方有今日国事蒸蒸,万民驯服之景。但你们想过没有,于国家而言,读书人,永远是不会嫌多的。自咸丰七年,朕南幸江宁以来,各省学宫,更多有增益,于这样正用之途,朝廷上下,也从来是不吝惜银子的——袁甲三,这一层你是知道的,朕说得可有错?” “皇上所说不错。”袁甲三大声答奏,“自咸丰七年,臣随御驾回銮北京,专司料理文教之事以来,仅只各省往来公文可见,各省所建官学,已超百数,其中种种huā费,朝廷一应拨给,从皇上到六部,并无丝毫碍难转圜,这都是臣亲眼所见。皇上这番教化世人……” 皇帝摆摆手,打断了袁甲三的话,“拍马的话就不必再说了。”他说,“大约还是朕年纪太轻,有一点功利之心吧?总想着,三五年之后,天下读书的人多了,肯于为国出力报效的人多了,在旁的事情上或者还一时显现不出来,这等国家开科取士盛典,所能取中的生员,必然多有增加。哎”他叹了口气,很觉得有所难言似的。 “皇上,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倭仁答说,“教化之功,chūn风沐雨,奴才总以为,当如诗圣所言,收润物无声之功。今日取士数额较少,也不过是时候尚短,未能尽售英才,待等数载之后,官学之力大见成效,奴才想,到时候,皇上所忧劳圣怀的,就该是如何在jīng中选良了。” 皇帝为倭仁的话逗得呲牙一乐,又再说道,“刚才袁甲三所说,各省官学兴建一事,本科会试之后,朕还会再降恩旨,内阁行文天下,旁的事还可以暂时缓一缓,这种文教之功,关系我大清福祚绵长,更是厚养士子之祖训,故而万万不能有丝毫因循苟且处。袁甲三,你职掌柏台,各省道府,只要有人敢于挪用这一笔正用银子的,就只管具折实参,明白吗?” “是。” jiāo代了几句,皇帝向惊羽摆摆手,nv孩儿到御案前,掏出腰间的钥匙,打开书橱,取出一份题纸,事先已经用黄纸固封,封缄之处,钤着御章,是朱文的‘海涵chūn育’四字,jiāo到袁甲三手中,几个人各自碰头,跪安而出。 等到众人纷纷离开,皇帝把曾国藩和郭嵩焘两个人宣召到了近前,“前几天在南书房,朕已经将海军建设的主旨,向朝臣做了宣喻,还有几句话,是要告诉你的。” “是,臣恭聆圣训。” 皇帝说道,“当年朕命奕几个筹办同文馆,训导生员、延请外洋教习,学习西洋之法,倭仁曾经上过一份奏折,内中有‘夷人诡谲,未必传其jīng巧’等语,虽然因为倭艮峰见识短小,因洋务与奕不谐,但他是真道学,守正不阿之风,便是朕,也是心中多有钦敬的。更不必说他上这一份奏折,全是出于公心,言辞略有jī烈,朕也能够容他。” 这件事当年哄传良久,郭嵩焘自然也是知道的,但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会提及旧事,口中胡luàn的应承道,“是,皇上以大公之心待天下,四海百姓,京、外臣工等都是看在眼里的。” “朕想和你说的是,海军建设,如今尚还要英法国人提供部分技术方面的支持,但这种情况,总也不会得以长久,不提日后国与国之间是否还会有所争端,也不用考虑倭仁所说的,未必能够得人真传的话。即便外洋各国,真心教授先进武备之力,朕也绝对不能容许我大清未来的海军力量,并海军将佐,全数只能凭借外人教育,朕这样说,你们能听的懂吗?” “臣明白的。皇上是说,便如同幼龄稚童,起步之先,总要靠人扶持,但年岁渐长,筋骨强壮之后,当可举步自行了。” “就是这个意思了。”皇帝转头向惊羽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回头又说道,“朕当年在上书房的时候,只顾顽皮,学业丝毫没有长进,还是曾国藩、郭嵩焘,家学渊源,道德深厚,说出话来,就是与别不同呢” 众人便笑,“朕的意思是说,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每日睡在摇篮中,要做父母的细心照料,不使其受任何的委屈的责难——但人逐渐长成,又怎么能永远生活在摇篮中呢?总有一天,是要独立起来,面对无数的风雨的——海军便是这样,肇建之初,总要上自朕躬,下至经办官员,认真协理,使其茁壮成长,等到数年之后,为我天朝,新增一支可以纵横七海,扬威域外的海上神龙,方不负祖宗托畀之重呢” “至于海军日后兴建之法,朕已经和曾国藩说过了,日后你们两个人任职两江,还要多多的担起担子来,不要怕外面的人说闲话,更加不用担心朝中有什么人进言——只要是一心为国的,有朕在这里,谁也动不了你们分毫。” 郭嵩焘满心jīdàng,跪了下来,“皇上以圣怀jiāo托为臣,臣又岂敢不殚jīng竭虑,上报主知?” 曾国藩虽然也大感jī动,但却想得更多,海军建设,是大大的一盘棋,如何下得好,最是考究布子者的才学见识,特别是有过当年天津练兵的经验,更让他知道,这件事断然不能全数jiāo由自己,或者任何一个汉人来办理,否则,即便皇上有心保全,也架不住来自满méng旗人、甚至汉族清流文士的那种攻讦、诋毁之言的——这在当年,都是有过教训的。若真等到有一天,皇帝迫于压力,又再派遣赛尚阿之流到省帮办军务,岂不是大煞风景? 因此,有些话是一定要说在前面的,“皇上,臣有话说。” “你说吧。” “皇上英明之主,发前人所未见,以海军初建,当首在人才驯养,为第一要务;更急于炮舰、兵船建设。臣身在江宁,捧读圣谕,心中多有钦敬。”他说,“臣以为,海军人才,术业多有专攻,我天朝人才多有,但涉猎于此的,为数寥寥。故成立海军学院一事,当为第一选立之项。” “嗯,这也是朕已经想过的,刚才朕召见本科会试的读卷大臣的时候,倭仁还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打好人才基础,才是国家长治久安的不变要务啊” “圣明无过皇上。臣以为,海军学院之设,当选在近畿之地,以王大臣亲领之,除在十八行省之中,选育优良之外,更要……” 他只说了几句话,皇帝就大约的猜出来话中之意了,“……英法美西各国,多有心向良善,更愿将xiōng中所学,传布四海者,故而臣想,可以仿效同文馆前例,延请各国通晓海战之法的将佐兵士,不论在役与否,皆可为我朝聘以教习,传授知识,增广见闻。” 皇帝故意不接他的话题,只是好笑的望着曾国藩,“这本来也是朕心所想。还有什么?” 曾国藩无词以对这番话本来已经说得相当清晰明确,请外洋教习,与本国人无干,事后也不必担心因为彼此师弟情谊,成自大之道。而前面说的,派王大臣领袖学院,更加是不肯授人以柄的退身之法,但皇帝似乎听不出来?他犹豫了一下,正对上皇帝笑眯眯的双眸,内中深藏的讥讽之意几乎要呼之yù出了 曾国藩心中苦笑,趴下去用力碰了几个响头,“臣言语慌luàn,有词不达意之处,请皇上处置,但臣心君知,还请皇上俯准所请” “你能够说这样的一番话,正可以见得你曾国藩心底无sī”皇帝不再多开玩笑,长身而起,摆手让曾、郭两个也站起来,“不过,朕告诉你,收起你那份忧谗畏讥的心思,十载以下,你陪shì君父,朕又岂是那等会为身边有人进言,就轻易放弃xiōng中定计的君上吗?” “臣惶恐”曾国藩吓了一跳,赶忙再次跪倒,“臣罪臣知,臣心君知” “罢了,你的心思,朕明白的,若全数jiāo托于你,虽并无不可,但只怕你成天忧虑京中之事,公事上难免荒怠。”皇帝半真半假的训斥几句,又说,“海军学院的事情,你就不必管了。朕日后另有区处。” 曾国藩心满意足的叹了口气,终于甩掉这个烫手山芋了 命两个人退出去,皇帝好半天的时候不得开颜,曾国藩的担忧不是无本之木,朝堂上下,满méng官员不提,就是汉人,也多有以汉臣领兵权太重而深有忧虑者,不论是为保全曾国藩打算,还是为自己日后耳根清净计,这海军学院的创建和人选的认命,都是要认真谋划一番的。 他在心中疏爬了一番可用的人选,首先将奕等几个皇弟排除在外了——皇弟管部,大非所宜。世宗重用胤祥、胤禩等,前者是为身边乏人,后者是为笼络故尔。等到分别因病、圈禁至死以后,后世子孙,多不以重用皇弟为然,这当然是担心日后成大尾之势,行多方裁抑之策。 到了咸丰皇帝,一则是世易时移,自己立身未稳;另外一方面则是要执行多种新政,再加以奕确实有才,不得不予以启用。而到了十年之后的今天,以上两种原因,都已经不复存在,故而借咸丰八年之事,断然处置,闲废多日,又让其办理旗人生计这样一个得罪万民的差事。 奕不行,其他兄弟,碌碌诸子,就更不必提了。皇帝慢吞吞的用叉子叉起一片香瓜送进嘴里咀嚼着,浑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赛尚阿呢?他心里想,赛尚阿méng古勋贵,nv儿又诞下大阿哥,一时分头无两。 偏生载澧不争气,成天舞枪nòngbāng,听他身边的人说,大阿哥最盼望着的,就是有朝一日,领兵出征,为皇阿玛开疆拓土。赛尚阿若是以外祖之资,行当年索额图宠溺胤礽之事,怕是自己屁股下面的位子也要坐不稳当了故而也为皇帝很快舍弃。 胡luàn琢磨良久,突然给他想起一个人来,“六福,传文祥、工部尚书匡源,到乾清宫见驾。” 文祥两个很快进到暖阁,皇帝正在翻查十一年二月的上谕档,一边低头看着,一边和肃顺说话,“二月十一的时候,总署衙mén就已经和各国公使达成协议,到四月底之前,就要全数搬离旧址,怎么到今天,仍自没有丝毫动作?” “回皇上话,各国公使场馆,位于东城羊圈胡同,那里原本是八旗头起马队中营所在营署之地。往来虽称便利,但所存的,多有京中旗员人家,百姓们于和各国公使毗邻而居,多有怨怼,故而动迁之事,迟迟难行。” “hún账话朝廷的决议,倒要看这些旗下人的脸sè而定吗?”皇帝‘啪’的一声合上上谕档,“你是御前大臣,又管着步军统领衙mén,这样的事情都做不来?朕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是,是顺急忙碰头,“都是奴才办事不利,请皇上恕罪。” “朕可告诉你,你若是能做这份差事,朕不吝jiāo付;若是自问做不来,你就趁早说,省得害人害己,又误了朕的朝政。” “是,是,是。奴才下去之后,即刻cào办,三日之内,定有嘉信。”肃顺碰了个头,又再说道,“只是,皇上,奴才有事情要回奏皇上。” “什么事?办不好差事,你少在朕跟前找理由。” “奴才不敢,只是,此事和寿安公主有关。” “哦?”皇帝大大的一愣。 当初为东jiāo民巷各国使领场馆搬迁一事,经总署衙mén和顺天府尹多方谋划,最后选定了东城的羊圈胡同。但不料寿安公主不愿意,几次到宫中来,为了这件事和哥哥哭闹,皇帝大感不耐烦,但从小娇宠妹妹,很多时候不愿意逆了她的心思,况且此事在朝堂已经有了成议,和各国也都有了协商,若是为妹妹的缘故,朝令夕改,没的让人笑话。因此只好好言劝慰,以‘左右你也轻易不出府mén一步,再说,额驸府深宅大院,洋人和你还隔着老远呢,又怎么会你有关了?’为由,把妹妹敷衍了过去。 今天听肃顺一说,倒似乎是妹妹从中作梗了?皇帝想了想,不再不再理他,转而问文祥,“文祥,上一次朕让你向各国公使问的事情,可有回奏了?” 文祥看出皇帝的心情不是很好,小心翼翼的答说,“此事已有回奏,但美、西两国尚无答复。奴才想,等以上四国的公事到齐,再一并奏陈的。” “他们都怎么说?” “英国公使阿历克斯?麦克唐纳已经将天朝吁请之事,行文本国内阁,英国官员以为,海军将佐选派,关系中、英两国日后长久友好,故而当选派才学、能力两皆出sè者,遣送来华,经由中方选定认可之后,颁发聘书,任教行事。”文祥说,“故而奴才正在和总署上下,商议此事,若是参详同文馆旧有教程,恐有贻忧之患。总要以此基础,重新修订,以杜绝日后教学之时,彼此不能相容处。” “怎么叫不能相容?同文馆的教程,是经朕亲自审定的,怎么到了海军学院,就有不能相容处了呢?” 文祥吓了一跳,这样的话如何能够说?“奴才天胆也不敢质疑圣主奴才是说,日后海军学院兴建而起,生员自五湖四海,纷至沓来,虽xiōng中有报国之情,亦有南北民情迥异之分。凡此种种,不但外洋国人难以分别,就是我天朝自有教习,怕也有不胜繁巨之苦。故而奴才等以为,在海军学院招生之初,便要将此事妥善处置,” “那,你们准备如何提前处置?” “这?奴才等尚无决议,总署上下各执一词,有人以为当分别以各省为界,分别居住;有的以为,当……” 皇帝不容文祥再说下去,立刻chā言打断了他,“分别居处,断不可行”他说,“军中袍泽,守望相助,不但要在陆地上,在海洋之中,更应如此故而这等同胞情谊就要在军营受训中便作为日常一环展开。”他说,“海洋之中,不比陆地,便称艨艟巨舰,到了海上,与一叶扁舟,不会有很大的区别,故而作战之时,以战术集结,共同作战,更是海战之术的无上法则——你能够想象,只有我大清的一艘军舰,就可以和英国、法国的舰队相抗衡的吗?” 皇帝的话就是谕旨,听他几句话之间为这件事订下了规程,文祥干干的咽了口唾沫,心中叫苦,“这一下事物又要多起来了。” 只听他继续说道,“至于你所担心的,各省生员入院之后,为彼此南北民情迥异而纷扰的话,朝廷也不可不想在前面,”皇帝琢磨着说道,“朕想,所谓民情有别,多在饮馔,居住房舍,当不会有很多变化。只有这饱腹之物,及烹调方法,天差地别,纷繁复杂。朕想不如这样,肃顺,”他突然提高了嗓mén,“你这狗才也听着。” 肃顺给他吓了一跳,赶忙迭声答应,“啊,是奴才听着呢” 于是,惊羽忍俊不禁的轻笑起来。 更多到,地址 第43节 海军学院(2) 第43节海军学院(2) “生员招募,仿效同文馆前例,不论满汉生员,也不必存什么畛域之见,只要肯于投身的,皆可报名。但也不是尽数收罗,着总署衙mén那边出题,逐一考试,总要识得字,能写会算的,nòng一群大老粗来,朝廷白huā钱,还要让他们从méng童做起吗?” 他说,“至于京中的筹备,海军学院建立起来之后,不能只学一些驾船之法,”说到这里,他回身到案前,随意翻查了一会儿,拿起一本奏折,“这是郭嵩焘前日所上的《创办海军学堂折》,朕看过之后,不胜欣喜之极。文祥,你来念一念。”[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祥的文才绝非载垣、肃顺之流可比,故而不用浏览,亢声念诵,“窃唯古今人才,皆出于学,学之为事,讲习与历练兼之。近日海防要策,首重水师兵仑,次则陆军火器。外洋诸国,于水陆两军皆立专学。天文、海道、轮算、驾驶、炮械、营垒、工作、制造,分类讲求,童而习之,毕业不徙其业,是以称雄海上。我朝圣武恢弘,中国人才所萃,将才何一不备?兵法何一不jīng?特是时势不同,炮船机算诸端至今日而巧者益巧,烈者益烈,若yù应时制变,固非设学不可。” “……臣等审时度势,共同筹商,即就京中筹建海军学堂,并须添购地段,增建堂舍,以区功课而臻完备,其水陆师均名额设三百名,先挑选同文馆旧生通晓外国语文、算法者百五十名为内学生;再遴选曾在军营历练,胆气素优之武弁八十名为营学生,再选业已读书史、能文章,年十六以上,三十以下之文生七十名为外学生。无论生监,俱准入学。其水师则学英国语文,分管轮、驾驶两项。管轮堂学机轮理法、制造、运用之源;驾驶堂学天文、海道、驾驶、攻战之法;其陆师则分马步、枪炮、营造三项。” “……内学生取其翻译已晓,算法已谙;营学生取其兵事已历,胆气已壮;外学生取其志向已定,文理已通。唯营学生、外学生两途年齿较长,学习外国语文稍有不便,应于洋教习之外,添用华翻译一名,转相解授以便领悟。其房舍则分为水师课堂,水师cào堂,陆师诵堂,陆师cào场,陆师马、步、炮cào场。其规制,课程,大抵兼采各国之所长,而不染习气,讲求武备之实用,而不尚虚文。堂中课程,限定每日清晨先读四书、五经数客,以端其本。每逢洋教习歇课之日,即令讲习书史,试以策论,俾其通知中国史事、兵事,以适于用,在堂者一律仍准应文、武试,以开其上进之程。其营学生、外学生两途,年岁不必甚幼,庶可辨其志趣气质,不致虚养庸下之才。语文但取粗通,不必以此一端耗其心力目力,总期由粗入jīng,必不使逐末遗本。” 一面念诵,文祥心中一面疑huò,这份奏折中的文字,与上一年所见的郭嵩焘的奏折有很大的出入,首先说立意不清。海军学院是皇帝首肯并发作开来的,怎么在他的文字中,居然说只招募生员三百名呢?这不会太少了一点吗?第二,海军学院,顾名思义,是为培育未来海军将才所设,郭嵩焘居然还要在这里增设什么陆军课程? 果然,在折子的留白处,是皇帝长长地一段朱批文字,“购买地基、添造学舍、筑场、厂需银多少?每月员弁薪水、华洋教习薪费、学生赡费、丁役公食又需银多少?堂中应用书籍、机械随时添置,开支从何而来?此等储才要务,不能不竭力思之。” “另,学堂事属新创,总办者非有熟习大员未易胜任,至于洋教习拟定人选、陆师语文、测算兼cào练正副洋教习数员;其他汉教习、水师驾驶、cào演、洋文等教习;稽查堂及经管钱粮、文案各委员,着总署并会商户、兵部知道,酌量任用。” 文祥目不jiāo睫的看了一遍,捡其中重要的文字记在脑子里,再下看到折底,是皇帝一笔很工整清秀的瘦金体文字,“此篇文字系出之自手耶?或请人待撰耶?何其辞之不达也?偶尔戏谕。” 把奏折向前一递,六福接过去,又放回到案头,“郭嵩焘智大若海,文中所言,皆是奴才心声,想发而不能之文字。”他说,“奴才愧不能及啊。” “郭嵩焘是人才不错,但你也不必如此谦虚。你和他职衔不同,所担实物,更是天差地别,没有什么可比xìn帝笑着说道,“不过郭嵩焘的这份奏折嘛,是在苏州任上写就,有些内情,晦暗不明,文字之中多有穿凿之言,也就不足为奇了。” 他说,“这份折子,明儿个朕让内奏事处给你誊抄一份,特别是朕御批的文字,……”说话间,他转头看向同至的工部尚书匡源,“匡源?” “臣在。” “等过几天,东jiāo民巷一带的各国使馆搬离之后,工部即刻派匠役入住该处,按照当初拟定的章程,把使馆区的房舍,尽数改为海军学院的学堂、cào场。这几天里,你要把责任担起来,最迟到今年的八月初,海军学院就要迎纳第一批生员了。若是等到人来了,而无处可以居住的话,你仔细着” “是。臣敢不认真小心,有负君父委派?” “就这样,你们下去吧。”皇帝摆手将他们打发了出去,转头又问肃顺,“羊圈胡同的差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顺也不隐瞒,一五一十的说了起来。 肃顺低头从轿子中钻出来,府里的管家,当年为他到天津办理紫云一事的高九笑着迎了上来,“老爷回来了?” 顺神sè黯淡的答应着,摘下帽子,向后一递,“鹤公可在?” “在的,陈先生正在书房。”高九手脚麻利的取出帽盒,摘下翎管和huā翎,轻手轻脚的将帽子放好,jiāo下人放在一边,又伺候着他脱下朝珠、朝服,换上一袭团huā图案的常服,又端来茶水,给大人解渴。“老爷,可要小的请陈先生来?” “也好。”肃顺点头,把茶杯放在一边,“把黄、龙二位先生也请来。” 九答应一声,转身下去,不一会儿的功夫,陈孚恩三个人鱼贯而出,恭恭敬敬的行礼问安,“给大人请安。” “来,坐,坐下说。”肃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容几个人坐下之后,开始说话,“今儿个皇上把我找去,多有训责。为京中百姓,不肯与鬼为邻一事,大动肝火,限我三天之内,要有回复,……”他把御前答奏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富廉这个hún账东西,办事不力,反倒让我挨皇上的骂,你们说说,我该怎么处置这个无用的玩意儿?” 陈孚恩倒是一惊,肃顺是皇上面前第一宠臣,连他都挨了骂,一则可见皇帝于这件事多日办不下来很是不满;二来……肃顺近来是不是有帝眷转衰之象啊?如今自己和他可算是六亲同运,倒要为他认真谋划一番了。“若说处置富廉,不过易事尔。倒是如何要将羊圈胡同周围的百姓变得群情恰然,方是当务之急。此事不同于上一次皇上jiāo办的差事,只关崇伊一身,那么多人,如何能够行暴烈之法?” “是呢所以要请鹤公为我出出主意嘛。”肃顺说,“还有翰仙先生,皞臣先生,都要多多从中出力啊。” 龙汝霖为人最小气,自从陈孚恩入府以来,肃顺对其倚重甚深,自然的,于其他几个人,也就不像当年那样,多方求教了,这一次听说他遇到难题,抢在陈孚恩之前第一个说道,“学生想,此事也不必惶急,左右有皇上的口谕,朝廷的钧命,正如皇上所说,朝廷政令发布,还得看小民百姓的脸sè吗?” “政令所出,自然不能为民情所阻,这话是没错,但总要想一想,皇上登基多年,每有上谕训令,颁布天下各省学宫,要为官一任,爱民一方,若真的是在京中,引起民情jīdàng,更且是为了夷人……”陈孚恩笑着摇摇头,脸上是很不以为然的神sè,“皇上清名受损,日后发作开来,追缘论始,就是大人的罪过啦。” 肃顺有点拿不定主意了,听龙汝霖的话很有道理,再听陈孚恩的话,更觉得身上发凉,真有那一天的话,自己在皇上面前落得个如此下场,如何为官?“左右不行,鹤公可有良策?” “左右皆不可行,也只好借道伐虢了。”陈孚恩xiōng有成竹的一笑,“寻羊圈胡同中的一二旗下人家,收杀jī儆猴之策,不就行了吗?” 肃顺大喜,“果然高明百姓懂得什么?只要吓一吓,保证听话。”说完回头看向黄锡,“翰仙先生,还是鹤公老谋深算,见多识广啊哈哈,哈哈” 黄锡附和的点头一笑,只有龙汝霖,气得脸sè发青,“来人,拿我的片子,请九mén提督富廉过府。” 富廉公务繁忙,但对肃顺的邀请,丝毫不敢怠慢,摆轿过府,拜倒行礼,“见过中堂大人。” “保德老兄,上一次和你说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这,卑职正在办,正在办,只是,羊圈胡同那边,刁民甚多,为使领场馆迁移一事,多有不平之声,卑职也不好为此调派官差,登mén抓人,所以,一直到今天,还是没有办理妥当。”富廉赔笑答话,看肃顺神sè很是不以为然的样子,心中打鼓,又说道,“不过,卑职已经在胡同内外张贴告示,……” “张贴告示有什么用?”肃顺扬起脸来,大打官腔,“皇上jiāo办的差事,是看得起你我二人,总这样消极懈怠,如何上报君恩?” “这,还要请中堂大人指教。” “老兄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既然说羊圈胡同附近有刁民,就抓起来呗出来一个抓一个,良善百姓见了,心中畏惧,再加以没有领头之人,百姓自去,你的差事不就了了吗?” 富廉也不是不懂这其中的道理,但事情焉有如此好办?“大人,不是卑职不想抓人,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四额驸府就在羊圈胡同,您让卑职怎么抓人啊?” 肃顺一愣,“没听说四公主也牵连在内啊?怎么,是公主不愿意?” “这,卑职未敢亲自过府询问,不过听到羊圈胡同办差的人回来说,领头的人自称是公主府的下人,您想,卑职就是能耐再大,也是奴才,这样的事情,不怕是假,只怕是真。若真的是公主府的人让衙mén中的公差得罪了,事后皇上怪罪下来,我如何去说?” 这个消息让肃顺大感为难,四额驸府就在羊圈胡同,他是知道的,但额驸府中有人出头闹事,不让百姓顺应朝廷的谕旨,他是不知道的。他更知道,皇帝和寿安公主兄妹情深,连那个从来不成什么材料的德穆楚克札布,不也是看在妹妹的份上,才赏了个御前大臣、内务府大臣的职衔的吗? 他有点苦恼的挠挠头顶的月亮mén,又说道,“你等一会儿回去,认真打探一下,到底是公主不愿意,还是额驸府中有人假借公主的名义,挑头闹事。快一点,今天就给我回复。” “大人是想?” “我本来不愿意为这样的事情奏请皇上,这会儿看来,怕也不可得了。”肃顺烦躁的摆摆手,“赶紧去,办你的差事去” “是” 用过午饭,富廉再度过府,带来一个很糟糕的消息,确实是四公主自己不愿意和洋人毗邻为居,据说是因为府中嬷嬷、太监说,洋人食máo践土,甚至有生吃人ròu的恶习,心中害怕,生恐日后见了洋人,自己为其所害,故而行此下策。 顺天府并九mén提督衙mén的官差,畏于额驸府的权势,不敢动手,方始把差事延宕至今。 听肃顺说完,皇帝脸sè变得相当难看,他没有想到,一贯优容的小妹,居然做出这样讨厌的勾当,“你,到公主府上去过吗?” “奴才去过。”肃顺看出皇帝脸sè难看,不敢如实奏答,只能避重就轻的回复,“任凭奴才怎么说,四公主终究不愿意,奴才没有办法,只好跪安出来了。” 皇帝知道,肃顺说得轻松,但在额驸府,小妹定然没有什么好脸sè给他看,思及刚才自己还为他办差不力发他的脾气,更觉得有些失悔,“这个孩子啊,就是给朕宠坏了,你……算了,你先起来吧。” “皇上这样说话,是不让奴才活了,”肃顺半真半假的大哭,“皇上是奴才的主子,公主也是奴才的主子。主子教训奴才,本是天经地义的。奴才又岂敢有怨怼之情?” “行啦,朕知道你忠心。”皇帝扑哧一笑,“年过半百的老家伙,倒在朕跟前哭,你好大的出息” “皇上,那,这份差事,您看,奴才该怎么办啊?” “你府里不是养着那么多人吗?都是饱学之士,不去找他们问计,反倒来找朕?什么事都由朕来想,要你做什么?” “奴才笨嘛。”肃顺嘻嘻笑着,又再说道,“若只是小民,奴才想,就借用陈孚恩之法,料必无妨,但事关公主,……” “不管关系到谁,朝廷的政令发布,又是关系列洋国人,更加不能因人害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没有什么人情可以讲的。” 顺心领神会的弯腰行礼,“奴才都记住了。日后办差,绝不为人害事,总要将皇上的谕旨,认认真真的落到实处。” 皇帝心里想,以奴欺主,不要说肃顺未必敢作,就是有这样的胆子,到了小妹近前,为她咆哮几句,怕又要委而去之了。“这件事,朕会和她说,你就不必管了。” “奴才办差不力,尚要皇上为奴才担劳,奴才惶恐” “算了。”皇帝说道,“不过,这件事不要你管,别的事情,少不得还要你担责。海军学院兴建在即,旁的一切事物,都要为此让路。你是军机大臣,御前大臣,这几天不提,等洋人搬走,就多到工地去走走、看看。海军生员,每一个充盈其间的,都是千挑万选的宝贝,在饮食、用度、住宿、行止上,不能委屈了孩子们。” 他说一声,肃顺答应一声,“还有,”皇帝想了想,问道,“陈孚恩,朕记得他是道光年间的一省拔贡吧?” 顺心中一动,难道皇帝要启用陈孚恩了吗?让他做什么?“拔贡之才,也算难得,让他到学院中去吧,朕想,人品不提,凭他的才学,教育那些从各省而来的孩子们,还不会是很大的问题的。” “圣明无过皇上,陈孚恩才学深厚,教化育人,正当其用。” 朝臣各自退去,皇帝一个人坐在暖阁中发呆,洋人搬迁,小妹居然从中捣luàn,这叫什么事嘛?往常自己总说臣下,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事情临到自己头上,才知道,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寿安公主是道光十三年生人,正在稚龄,乃母薨逝,这兄妹两个失却怜爱,即便有道光皇帝关切,总难抵丧亲之痛,兄妹两个的感情非常好,道光二十六年,出降德穆楚克札布的时候,少年奕詝很是大哭了一场。忆及前情,皇帝叹了口气,“摆驾,到钟粹宫。”。 更多到,地址 第44节 无情 第44节无情 到了钟粹宫中,皇后以下,皇贵妃、贵妃、妃嫔众人已经接到皇帝移驾的旨意,纷纷跪倒在宫mén口接驾,莺莺燕燕之声响个不停,皇帝笑着一摆手,“都是一家人,不必行大礼了。” 皇后起身,跟在皇帝的身后,到暖阁中落座,“皇上可用过午膳了吗?”[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还没呢。”他笑着说道,“今儿个来,是想起一件事来问你,小妹近来进宫来了吗?” “上个月来过,”皇后不明所以的答道,“这个月还不曾进宫来呢。”看丈夫神sè怪异,又追问道,“皇上,可是有事?” “有事。” 听皇帝说完经过,皇后也是一愣,国政大事,不能由fù人进言,这是祖制,更何况上一年间,为奕和桂良的事情,连续两次给皇帝痛斥,她越发的谨慎小心了,思考了片刻,问道,“那,怎么办呢?” “朕想,你这做嫂子的,和她说一声,别让他由着下面的奴才瞎簸nòng——柏葰、翁心存这样的君子,分别给朕临以重课,还不都是为了下面的奴才不听话,给主子招来了祸端?” “说,臣妾自然是能说的,但,小妹不是总进宫来,……总不好为此事传旨吧?” 皇帝眼睛一转,想到了主意,“你去一次。” “啊?” “怕什么?你们姑嫂情深,宗室之中谁不知道?找一个由头,过府一次,叙叙旧情之外,还好放松心怀,成天呆在这宫中,看你们也怪可怜的。”他笑着说道,“顺便把话和她说了。你以为怎么样?” “皇上说的,自然是好。可找个什么由头呢?”皇后眨眨眼,突然说道,“不如皇上也一起去吧?上几次小妹进宫请安的时候,都没见到皇上,还说,皇帝哥哥当政之后,兄妹见面的机会,反倒比以前少了。” “朕也去啊?”他自问自答的说道,“也好,很久没有小妹了,正好找机会,到她府上去看看。朕日后就降旨,着额驸府准备接驾事宜” 君上驾临臣工府邸,错非是像皇帝当年微服出行那样,不打招呼就登mén拜访的,总要找一个由头、或者说,要由臣下上折子吁请,皇帝方好传旨,命顺天府、内务府等衙mén预备接驾,至于理由,叱嗟可得打定了主意,心情立刻变得开朗起来,“六福,传御膳房,今儿个晚上在钟粹宫伺候。” 福响亮的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传旨了。 皇帝游目四望,这才发现,杨贵人并未在场,“怎么,她没有来吗?” “杨家妹子有了身子,娇怜不堪,臣妾做主,免了她每天早上请安之课。”皇后宽厚的笑着,代她解释了几句,又说道,“皇上,杨妹子终究怀了天家骨血,逢迎之际,略有失却礼数处,皇上还是不要责怪她吧?” “没有啊?”他楞了一下,“我几时说过要责怪她了?不瞒你说,这几天里,朕都没有见到她呢。” 皇后心中好笑,丈夫终究是不脱男儿大而化之的心xìng,有时候会有所失察,“皇上,您大约还不知道呢吧?杨妹子,心里苦得慌呢” “怎么说?” 皇后叹息一声,给他解释了几句。原来,杨贵人入宫之后,多承恩宠,未及两月,便有了身孕,这自然是大好事,但在杨贵人sī心所感,却充满了自怨自怜,自轻自贱之情初初奉召入行在,以sèshì君,虽是君命难违,但如今想来,怕是在自己心中,也多有半推半就之意吧?每每暗夜无人,思忖至此,总要落几滴眼泪——这种xiōng怀不开,对养胎最是不利,故而她的反应也是更加强烈。 皇帝只知道她怀孕之后,呕吐得很厉害,并未多想,当年皇后、兰妃、谦妃几个怀孕的时候,又有哪一个不是吐得昏天黑地,小脸儿煞白的?也就不大放在心上,今天听皇后说起,他微微皱起了眉头,“那,可曾传太医来请过脉案?” “请是请过了,但太医院的医正说,心病难医,总要她自己能够放开怀抱,方才是治本之道。” 皇帝好半天沉默不语,是很不以为然的样子。皇后知道他的脾xìng,这样的话题不宜深谈,免得引他动了火气,把这夫妻众人难得相聚的时光搅合了,“哦,皇上,兰妹子有件喜事,要和皇上回呢。您听了一准儿高兴。” 果然,皇帝的注意力给分散了,“哦,是什么事?” 叶赫那拉氏羞怯的一笑,开口说道,“这不是吗?前几天,奴才的妹妹进宫来,给皇后请安之后,到了奴才的房中,说起一件事来,和大格格有关。” 大清朝的规矩,王公家的儿nv婚配,不得自主,由太后或皇帝代为选择,名为‘指婚’。大格格是奕的长nv,生于咸丰元年,逐渐长成一点之后,为皇帝招入宫中,亲自训养,更赐名嘉号,不但是王公人家中的第一位,就是皇后亲生的秀慧公主,也为她比下去了。 众人都知道,这其中固然有皇帝笼络兄弟的意思在内,但对于大公主的宠爱,也不是装模作样,摆出来给别人看的。故而都说,大格格未到出降之年也还罢了,到了年头,皇上一定会亲自下旨‘拴婚’,算是尚主,亦不为过。而不论是谁结上这一mén亲事,日后仕途展布,都不在话下啦。 但在皇帝看来,大格格今年不过十二岁,距离能够成亲的年龄,还远着呢,自然也就不大放在心上,却不想他自己的见识和这个年代仍旧有一点距离,nv孩子十三四岁就成婚的,也不在少数,有一次和皇后说话的时候说起来,他只是随口敷衍,“总归还不忙,慢慢儿留心吧” 这一番闲话,说过也就搁置了。那知旁边听到了的太监和宫nv,却当作一件极有趣的事,在sī底下纷纷谈论。消息传到宫外,家有十余岁未婚子弟的八旗贵族,无不注意,但心里的想法不同,有些人家认为‘尚主’是麻烦不是荣耀,有些人家则怦然心动,颇想高攀这mén亲事。 想高攀的自然占多数,其中有个都统,尤其热衷。他在想,大格格为皇上所宠爱,又是恭王的娇nv,比之正牌的公主自然不如,但秀慧、颖慧两个公主,最称顽皮,在京中都是很有名的,谁娶了这样的媳fù,难免一生受气,反不如大格格尊贵,xìng情又好。一旦结成这mén婚事,成了恭王的儿nv亲家,外放‘将军’,调升总督,不过指顾间事。这个机会无论如何错不得 当然,他所以有此想法,是因为有条路子在那里。这个都统是镶黄旗的,名叫托云保,当年在西山锐建营当差,神机营新建的时候,他改为入值营中,以总兵衔担任营中庶务。托云保人很忠厚,也不大贪——神机营规制整肃,想贪也不大有mén路——等到后来,载醇管营务,以其家世习武,醇王又颇想‘整军经武’以自见,便常找他谈兵说剑,渐渐把jiāo情培养得很厚了。托云保心想,醇贝勒和当今、恭王是兄弟,他的福晋又是兰主儿的胞妹,隔不了几天就要进宫,姊妹的情分,非比寻常,这一条路是一定走得通的。 于是他整肃衣冠,到了宣武mén内太平湖的醇贝勒府——来惯的熟客,醇王只是便衣接见,说不到三句话,托云保站起来请了个安说:“七爷栽培” 载醇赶紧扶住他,诧异地问道:“这是怎么说?” “听说皇上要为大格格指配。七爷总听说了?” “这件事啊?没听到确信啊。怎么?” “我那个孩子,”托云保又请了个安,“七爷是见过的,全靠七爷成全了。” 载醇哑然。心里在想,托云保虽隶上三旗,家世平常。他那个独子阿克丹,人品倒还不坏,也生得很雄伟,象是个有福泽的,只是生来结巴,说话说不俐落,这个máo病就注定了不能在‘御前行走’,国戚而不能近天颜,还有什么大指望? “七爷”托云保看出他有畏难之意,又说:“我知道七爷圣眷极厚,天大的事,只凭七爷一句话。只要七爷肯点个头,我那小子的造化就大了。” 载醇到底让托云保这顶足尺加二的高帽子扣住了,心里mímí糊糊地,仿佛也觉得这件事并不难,于是慨然答应了下来。等托云保千恩万谢地辞别而去,他一个人盘算了一会,想好一套话教会了他的妻子,打算让福晋便进宫去做说客。 谁知道叶赫那拉氏把头摇得像个拨làng鼓,怎么也不肯应承,“上一次的事情你忘记了?若不是皇后保全,几乎落得灰头土脸,这一次还要来?” “这一次不比上一次,”载醇耐心解释,“这是家事,不是公事。再一说,大格格年岁渐长,也该到了考虑这件事的时候了,六嫂不好固请,正要你出面,替她说一说,即便不成,因为这件事到皇后面前说说话,不也好打开道路,省得像以往那样,连皇后的面也见不着吗?” 叶赫那拉氏知道,丈夫说的是因为她和瓜尔佳氏进宫,向皇后求恳,却惹怒了皇帝,连续有将近一年多时间,不准这妯娌三个人见面的事情。这样一想,觉得丈夫的话也未必不是,便答应了下来。 于是找了一天,便进宫去,姐妹先谈,争得兰妃点头之后,又以请安为名,到了皇后宫中,妯娌多日不见,闲叙了一会家常,因为有宫nv在旁边,不便深谈。 载醇福晋的口舌之功比之自己的姐姐,相差远甚,又担心皇后不允,更加语出húnluàn,便在一边给姐姐使眼sè。叶赫那拉氏对察言辨sè的本事,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一见她妹妹那副可笑可怜的样子,心知到底还是要由她来说,等了一会儿,找一个空挡,把这件事提了出来,“听说皇上要给大格格指婚了?” “你怎么知道?听谁说的?” “外面都传遍了。”她又说:“这不,我这个妹子,受七叔所托,有几句话,让我当面说给姐姐听。” “怎么着?”皇后是很感兴趣的样子,“七叔想做这个媒?” “是呢”这一次是叶赫那拉氏笑着回答了,然后把托云保父子形容了一番,自然是怎么动听怎么说。 “这……”皇后腼腆的一笑,“不是我驳七婶儿的面子,这件事我和皇上说起过,看他似乎不是很着急似的。只是说,再等几年,再等几年。我也不好一再固请。再说,托云保这个人,有你说得这么好吗?现在在哪里当差啊?他儿子又怎么样?皇上对大格格的情分,非比寻常呢” “姐姐是嫌他家世平常?” “可不是吗?”皇后说:“那么多王公大臣的子弟,怎么轮得到他家。那阿克丹现在干着什么?” “是个三等虾。” “可又来,连个蓝翎shì卫都没有巴结上且不说委屈了孩子,叫我跟六叔怎么jiāo代?” “上头的恩典,六爷、六嫂子也不能说什么”叶赫那拉氏思索了一会说,“当年雍正爷还把包衣家的nv儿,指给了那一位铁帽子王做嫡福晋呢” 皇后读书不多,倒给弟妹这句话bī住了,加以兰妃姐妹轮番上阵,最后只能点头,“那好吧,找日子,我和皇上说一声。这样的事情,总要他点头、下旨才是的。” 于是,她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赶上今天皇帝到寝宫中来,又有那么多姐妹在场,将此事端了出来。 听完,皇帝扑哧一笑,“你们啊,真是胡luàncào心。大格格今年还不到十二岁呢,再等十年就差不多了。” “诶?”皇后大大的愣住了,旗下人家的nv子,除却选为秀nv,进宫做宫婢,到期放出,择婿婚配的,哪里有这么大的年纪还不出嫁的? 皇帝看出来了,笑着说道,“今后啊,这等婚姻之事,朕会降旨,着户部修改大清律例,将nv子适婚之龄,一概改为二十岁。” “可,皇上,容奴才大胆问一声,这是为什么啊?” “稚龄男nv,身心两皆未曾成熟,过早婚配,于身体的长远打算来看,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他的眼睛在周围扫了一圈,“你们是不是不以为然啊?这不是朕在胡说,等日后,朕会着总署衙mén,请西洋科学人才帮助,做出一副正式的报告来,你们就会明白啦。” “不过,”他眼睛一转,又笑了开来,“这倒是个好机会,不妨利用一下。” “皇上,什么好机会?” 他笑得像个刚刚做了恶作剧的孩子,“自然是可以名正言顺出宫的好机会啦”他又说道,“先把阿克丹找来看一看再说吧。” 说了会儿话,皇帝移驾长chūn宫,杨贵人勉强整理仪注,在宫mén口接驾,“奴才叩见皇上。” “朕听说,你的身子近来还是不好?”进宫坐定,皇帝让杨贵人坐在自己身边,拉着她的手问道。 “贱躯不妨事的。”杨贵人撩起略有些浮肿的眼皮,看着枕边人,轻声说道。 “你啊,总把事情藏在心里,不但jīng神上受累,身体上也会辛苦。最主要的是,对你腹中的孩子不好。你也不会希望孩子生下来,和林黛yù一般,整天以泪洗面的吧?” 杨贵人和他做夫妻久了,知道他很会说笑话,这一次以为他又是在开玩笑呢,苦苦的扯开嘴角,笑了一下,“皇上,您不用逗奴才笑的。” “有什么心事,就和朕说,只要能够做到的,朕都会派人为你料理。”他说,“你是不是想家了?若是的话,朕给山西传旨,着张集馨几个办差,把你家里人,挑几个你熟悉的,又言语有趣的,宣进京来,陪你说说话,开心开心?” “奴才……” “哦。还有,等过上几天,朕移驾园子,那里的大工也快完了,朕已经让肃顺,把其中一处景致,专mén以山西风情搭建,到时候,你就住到那里,就起名叫杏huā村好了。你看怎么样?” 听男子絮絮叨叨,都是贴心之言,nv子轻咳两声,红了眼圈,“皇上,您对奴才一番情意,……奴才粉身难报,只是……”她想了想,忽然起身,跪倒下来,“皇上,奴才言语之中,若有大不敬处,请皇上治罪。” “朕不怪责你,你说吧。”他说,“起来,起来说话。” 杨贵人兀自跪在地上,声音低低的说道,“皇上,奴才的心,已经给了先夫,如今以sèshì君,又méng君父独宠椒房,想来更是愧煞您发发慈悲,放奴才回去吧?您对奴才的恩情,奴才无以答报,若有来生,甘愿做牛做马,报答皇上” 皇帝只觉得一阵热火猛烈的冲上脸颊,不必拿镜子来看,也知道,一定红若喷血“你……,这样的话你也说得出来?难道朕对你不好吗?难道你腹中怀着的孩子,不是朕的骨血?天家血脉,身份贵重,你居然要将其带出宫去?日后传扬开来,天下人如何看朕?” “皇上,”杨贵人悲呼一声,用力的碰下头去,“奴才焉敢将天家子嗣sī带出宫,只求日后诞下腹中的血ròu,请皇上放奴才出宫” “hún账”皇帝勃然大怒,“你少和朕来这一套你想回山西,为你那死鬼丈夫守节?别忘了,你的身子,已经为旁的男子享用过,还想再请立一座贞节牌坊吗?” “朝廷名器,岂是奴才所能擅请?”杨贵人真正不愧是掌握丰泽号多年的当家人,言语犀利,非同寻常,“即便皇上要赏,奴才也万万不敢领旨。”她昂起头来,明媚之极的脸蛋上一片光泽,口中说道,“至于清名二字,皇上都不怕,奴才还怕什么?” “你……”皇帝一时间没有明白过来,楞了一下,方才醒悟,她说的是自己身为皇帝,临幸、甚至宠纳民间寡fù,这是很丢脸的事情——杨贵人入宫,本来也是京中、外省百姓茶余饭后闲谈之资,不过事关天子,不敢大声而已。如今给杨贵人当面质问,皇帝居然无词以对了。 “你……你别做梦了。”皇帝琢磨了半天,往日的言辞便给,这一刻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只能恶狠狠的说道,“你就老老实实呆在这宫中,到老死的那一天吧”。 更多到,地址 第45节 拙劣 第45节拙劣 皇帝怎么也没有想到,杨贵人陪伴自己良久,心中居然还是挂念着自己死去多年的丈夫,他只觉得心中又酸又胀,更有一股发泄不出的怒气,横亘xiōng臆,本来已经传膳在钟粹宫伺候,也草草的传喻‘撤了’。 回到自己的寝宫,也是一下午的时候,眉头不展,身边近人,纷纷耳语,各自加了几分小心,“皇上,用杯燕窝粥吧?您连晚膳都没有传呢。”惊羽小声说道。[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惊羽,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他忽然问道,“还是朕对她不够好?还是,……还是答应她?” “皇上,nv子心xìng,本来便是如此。”惊羽怜爱的笑一笑,走到他身边,望着他说道,“便说是奴才吧,不管到了几时,也不管您是皇上,还是那言语粗鲁的甘子义,对您的这份心,从来不曾改变。想来,贵人主子,亦当如是吧?” “朕就不明白,她的丈夫能够有什么好?居然就这样放不下?怀了朕的孩儿,居然说等孩子落生,就孤身出宫?便不提朕,就是说孩子,难道她也能够舍得?” “这,奴才可就不知道了。”惊羽有意开解,羞红着脸蛋说道,“奴才不曾做过旁人的额娘,这样的事情,可说不来呢。” 皇帝给她逗得扑哧一笑“朕总想,不论世间何等样人,总是有心的,只要朕待人好,别人也定会以心回报。如今在她身上,这句话似乎不起作用了呢” “感恩是感恩,相思是相思。”惊羽说,“这,怕是不能hún为一谈的吧?”她心中想,皇帝为人,国政不提,在sī下里,略显有点柔弱,特别是对自己的后妃,更多的时候,都是以情相待;而其他人呢,或者为势所夺,或者为情所动,对这个深宫之中唯一的男子,也自有一番风情万种,久而久之,皇帝便以为天下的nv子尽数都是一样的,却不料遇到一个杨贵人,身已属君,而心却依旧遥远,自然也就让他格外不能接受了。 想想也为他觉得难过。身为一国的天子,何物不可索求?偏偏于男nv情爱,勘破不开,总想着彼此情浓恰然,遇到一个始终不肯、不能加以颜sè的,就分外觉得难以接受了。“皇上,刚才皇后也说过,杨贵人只是心情难以平复,方有这样húnluàn的奏答,或者,等日后孩子生下来,她还会舍不得自己的子嗣,也就不会再提此事了呢?” “再说吧。”皇帝索然无味的站起身来,由内shì伺候着,脱去衣裳,“朕有点累了,今天早点休息。” 为大格格拴婚一事,皇后始终记挂在心,皇帝也说要见一见,不过,就这一句话,也不容易实现。阿克丹是个三等shì卫,不在乾清宫当差,就在乾宁宫当差,品级甚低,轻易到不了御前,如今忽然说要召见,会引起许多无谓的猜测。果真人才出众,一见就能中选,倒也罢了,事或不成,留下个给人在背后取笑的话柄,对谁来说,都是件很不合适的事。这一来,便给了皇帝机会。故意搁下此事,好久不见提起。 托云保伫候好音,有如热锅上的蚂蚁,等了几天不见动静,又来见载醇探问消息。他倒也懂窍,轻易不肯开口。只是载醇年轻好面子,也沉不住气,知道他的来意,心里拴了个疙瘩,反倒自己先表示,就在这一两天替他再去进言。 事后载醇踱来踱去思索了好一会,突然喜逐颜开地说道:“有了,有了咱们请皇上来玩儿一天,把阿克丹找来,就在这儿见皇上,不就行了吗?” 这一策很不坏到了御前,奏请之后,皇帝也很觉得意动,当下欣然接纳,并且很坦率地指明,临幸的那一天要听戏,得把卢胜奎和刘赶三传来伺候。 于是载醇府里大大地忙了起来,一面裱糊房子,传戏班,备筵席;一面定了日子,具折奏请,并且亲自通知近支王公和内务府,准备接驾扈从。到了这一天清早,内务府、顺天府、步军统领衙mén,纷纷派出官兵差役,在宣武mén内清扫跸道,驱遣闲人,展开警备,静待皇帝驾到。 这一天皇帝遣六福到弘德殿传旨,皇子的功课减半,到了九点钟左右,便已回到宫内。一早召见军机,也只把特别紧要的政务问了问,匆匆退朝,重新更衣,准备妥当,立即吩咐起驾。 领shì卫内大臣、御前大臣、銮仪卫和内务府的官员,一大清早就在伺候了。即使事先有旨,仪从特简,依旧摆了一条长街,一共十数乘明黄大轿,帝、后同坐第一乘,瑾贵妃、谦妃、兰妃等宫内嫔妃分乘其他。由西华mén出宫,沿长安街迤逦而西,直到正在内城西南角上的太平湖。 前引大臣和shì卫,一拨一拨来到贝勒府前下马,等大轿刚入街口,诸王贝勒已经在站班伺候,都是皇帝的兄弟和堂兄弟,由惇王领头,然后是恭王、醇贝勒、钟贝勒、孚贝子,再以下是宣宗的长孙载治、惇王的长子载漪、恭王的长子载澄、次子载涛。头乘大轿,将次到mén,大家一起在红毡条上跪下,这是接皇帝的驾,大轿一过,惇王五弟兄随即起身,扶着轿杠,一直进mén。载字辈的小弟兄依旧跪着,等接了后宫各位主子的驾,都到二厅停下,这里才是诸王福晋接驾的地方。 厅上已经设下御座,但皇帝吩咐,只行‘家人之礼’,略叙一叙家常,皇后便向皇帝说道:“皇上,快办事吧等您来了就开戏。” 这是预先说好了的,要办的事是两件,第一就是召见阿克丹。为了不愿张扬,只由皇帝一个人召见。醇贝勒早就秉承旨预备好了,在西huā厅设下一张御座,等御前shì卫用个银盘,托上一支粉底绿头签来,接在手里,把写在上面的阿克丹的履历略看一看,说了一声:“叫起” 托云保早就带着儿子在等着了,但他本人不在召见之列,等带引见的御前大臣伯彦讷谟祜走了来,还未开口,他先笑脸迎着,兜头请了个安说:“爵爷你多栽培。”说着又叫阿克丹行礼。 伯彦讷谟祜为人厚道谦虚,赶紧还了一揖,把阿克丹上下看了一转,微笑着夸奖:“大侄儿一表人才。好极了,好极了” 一听这话,托云保笑逐颜开,不住关照儿子:“好好儿的,别怕,别怕” 越是叫他‘别怕’,阿克丹越害怕,跟在伯彦讷谟祜后面,只觉得两手捏汗,喉头发干。等到了西huā厅,只见静悄悄地,声息不闻,及至shì卫一打帘子,才看出huā翎宝石顶的一群王公,shì奉着一位戴一顶中máo本sè貂皮缎台冠,酱sè江绸面青颏袍,套一袭貂皮黄面褂,腰间束着金带头线钮带的男子——皇帝原来这么年轻阿克丹似乎有些不能相信似的,动作便迟钝了。 “行礼啊”伯彦讷谟祜提醒他。 见皇帝的仪注,早在家里演习了无数遍,但此时不知忘到那里去了?阿克丹一直走到面前,才扑通一声跪下。 照规矩应该一进mén就跪请圣安,然后趋行数步,跪在一个适当的地点奏对,他这样做法,已经算是失仪。等到一开口奏报履历,说了个‘臣’字,下面‘阿克丹’那个‘阿’字是张口音,要转到‘克’字特别困难,于是:“臣阿、阿、阿……”越急越结巴,连伯彦讷谟祜都替他急坏了。 shì立的大臣面面相觑,尴尬万分,皇帝却是硬得下心,有意要看阿克丹出丑,声sè不动地静静等着。直到阿克丹急得满脸通红,几乎喘不过气时,他才轻轻说了一声:“叫他下去吧” 于是伯彦讷谟祜伸手把他的头一揿,同时说道:“给皇上跪安吧” 这一下阿克丹如逢大赦,摘掉暖帽,磕了个头,等抬起脸来,只看到了皇帝的一个背影。 “唉”伯彦讷谟祜叹口气说:“满砸” 他在外面叹气,皇帝却在里面冷笑,虽无怪载醇的意思,他也觉得异常窝囊。又因为御前众臣就在旁边,也不便多说。因此本应很热闹、很高兴的一个场面,突然之间变得冷落了。 还有一件事,是召见自己的妹子。寿安公主也在这次过府传见的宗室之列,不过公主之尊,不能在huā厅,当着那么多王公、御前相见,让这些人退了,才把公主传了进来,“叩见皇上。”寿安公主行礼说道。 “小妹,多日不见,你可还好吗?”于自己的这在世唯一的血亲妹子,皇帝很温和,微笑着站起身来,免了她跪拜之礼,容她在自己的身边落座。 “多谢皇帝哥哥垂问,小妹一切都好。” 皇帝问了几句府中的事情,话题一转,提到正经事上,“小妹,府里的下人啊,不论是太监还是宫婢,甚至是府中的管家,下人,该管的时候,就要拿出主子的威势来。这些人最称刁钻,旁的学不会,察言观sè的功夫,永远高人一等。做主子的,但凡对他们有点好脸sè,就顺杆爬,恨不得骑到主子头上去。” 寿安公主不知道哥哥忽然和自己说这番话的含义是什么,含含糊糊的答应着。 “我听说,近来羊圈胡同一带,很是húnluàn?很担心你也受了惊扰,特意招你来问一问。”皇帝说道,“可有此事的?” “这,倒也说不上húnluàn,只不过百姓不大愿意和洋人毗邻为居,而且,小妹也觉得,和洋人住得近了,有朝不保夕之感——谁知道这些人哪一天发起狂xìng来,冲进府中,烧杀抢掠的?” 皇帝抑制不住的扬声大笑“你这都是从哪里听来的啊?天下怪诞之言,朕听得多了,以此为最” 公主给他笑得有点发máo,怯生生的问道,“不……不是的吗?” “当然不是的。”皇帝说道,“洋人只不过和我天朝人容貌生得有所差别而已,其他各种,也都可以算是礼仪教化而成,有些地方,甚至还会超过我天朝呢”他笑一笑,又再说道,“所以啊,妹子,别听信下面的那些人胡luàn喷蛆,他们过他们的日子,我们过我们自己的,……” 他yù待多说,忽然听huā厅外面一阵纷扰,夹杂着孩子的嘶吼,“你走开,我要见阿玛走开,走开” 皇帝听出来了,是载澧的声音,看光影下人影闪动,似乎有什么人在和他争执,“吵什么?怎么回事?” mén帘挑起,一个小小的身影用力闯了进来,“阿玛,儿子给人家欺负,呜呜呜呜您得给儿子做主啊。” 皇帝仔细看去,心中又惊又怒,载澧满脸是泪,一只眼圈给人家打得乌黑,鼻翼肿起,隐约可见血迹,身上的宁缎袍服和外面套着的小马甲上的扣子都给扯掉了,lù出里面雪白的内衣,一边用手擦着眼泪,一边向父亲哭诉,“这……这是怎么啦?”寿安公主也大大的吃了一惊,“过来,到姑姑这里来。” “皇上恕罪,都是奴才照管不周,使小主子受了伤,请皇上恕罪”载澧身边的奴才名叫存佑,内务府出身,以谙达之身,一直是在载澧的身边服shì左右,等到载澧年纪渐长,分府居住,皇帝把他也打发出去,照例伺候,升任贝勒府总管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载澧虽然不是什么美yù之才,终究是自己的骨血,眼见给人打成这样,皇帝也自惶急,迭声问道。 “都是载龄府上的溥纲,看着自己年纪大,不肯叫儿子,儿子生气,和他分辨了几句,他抬手就打”载澧呜呜咽咽的说道,“皇阿玛,您要重重的治他的罪” 载龄、溥纲的名字传入耳中,让皇帝楞了片刻,这才想起来对方是谁。载龄是圣祖三子,诚亲王胤祉的后人,道光二十一年的翰林,任职户部左shì郎——这是卿贰中的首席,只要不出大的过错,一定能够升任尚书的。 溥纲是他老来所得的儿子,生于道光二十三年,前面的几个兄长,因病、因故早殇,只留下这一个孩子,疼爱的不得了。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娶妻未久,却要叫一个比自己年纪小很多的娃娃为‘叔’,大约是面子上下不来吧?皇帝心中如是想着。就准备将这父子两个传进来,问一问缘由。 不料载澧一个劲的摇头,“皇阿玛,这样的奴才何必让阿玛见了他们生气,传一道旨意,处置一番不就是了吗?” “你糊涂啦?给人家打成这样?怎么不让你阿玛问一问呢?” “哎呀,姑妈,您就不要问了。”载澧是一派想把这件事尽快解决的样子,回头又对皇帝说,“阿玛,您给儿子一道旨意,儿子下去之后,传旨教训溥纲一番,也就是了。” 他越是这样,皇帝越觉得怪异,“大阿哥,这件事,是不是你挑起的火头?嗯?现在和阿玛老实说,还能保全你一二,等一会儿三头会面,给朕问出实情,若是屈在你而非他,就没有这么便宜了” “这,儿子说的都是实话。” 皇帝点点头,“那好。”他给寿安公主使了个眼sè,示意她回避,转头吩咐一声,“来人,传载龄、溥纲到朕前来” 载龄真的给吓坏了,什么人不好招惹,偏要招惹大阿哥?载澧是咸丰十一年的二月间由内务府、工部、户部报请,分府居外的,皇帝于自己的这个长子,虽然不是特别喜欢,但架不住瑾贵妃吁请,还是亲自给孩子的贝勒府题写了匾额,以昭重其事。想不到自己的儿子,居然把他给打了? 听到宣召,载龄带着儿子,到了西huā厅mén前,碰头有若捣蒜,“奴才惶恐,奴才教子无方,请皇上恕罪请皇上恕罪。” 溥纲也是年轻人心xìng,在一边瞪大了眼睛,满脸不服之sè,“溥纲?” 听到皇帝叫自己的名字,溥纲不敢作sè,恭敬的碰头答奏,“奴才在。” “到底是为什么?你要和大阿哥动手?” “回万岁爷的话,奴才天胆也不敢和大阿哥动手,只是,……” “只是什么?”皇帝问道,“有什么就说什么,他虽然是朕的儿子,但若是做错了,朕也断然不会偏袒。” 纲得到皇帝的鼓励,大声说道,“奴才méng皇上信宠,招以进府,不料大阿哥对奴才说,要奴才当众给他磕头认错,奴才不知道为什么,就问他,大阿哥说,奴才本年年初娶妻,并未请大阿哥过府饮宴,故而见责。奴才以为大阿哥是开玩笑,就说日后请大阿哥得暇过府,奴才夫妻两个,给大阿哥碰头认错。他不但不准,反而挥拳殴打奴才。” 皇帝的一双眉头深深皱起,扳得紧紧的脸上浮起一片冷笑,“大阿哥,载龄的话,可是属实?”。 更多到,地址 第46节 观戏 第46节观戏 载澧也算是自作孽。他xìng情顽劣,但禀赋不坏,只不过因为身为皇子,虽上有严父,但做父亲的国事繁忙,无暇管教,加以又是皇长子,从生母以下,到宫婢、太监等一众下人,多方维持,呵护唯恐不周,数重因缘,也便养成了骄纵的xìng情。等到到了上书房,随师傅读书,情况也并未有丝毫好转。这要分作几方面来谈。 首先说,清朝有一项前明远远不及的传统,便是尊师。自雍正创立不立储而秘密择贤,传大位于身后的传统以来,翰林得派在皇子、皇孙读书的上书房行走,充任师傅,便是仕途康庄的开始,倘若学生得为天子,那就不但入阁拜相为指顾间事,就是子孙,亦如同有了丹书铁劵,除大逆不道之罪以外,他罪皆可免死便如同杜受田,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例子。[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皇帝给载澧选定的师傅是翁心存,他是孝悌君子,秉持‘教不严、师之惰’的那一套古训,于载澧的学业,督促得很紧,小小的孩子,第一次遇到这样一个全然不理自己皇子之尊的老人,敬畏之下,老实了很久,但等到翁心存入值军机处,就不大能够经常到上书房来督促,学业如逆水行舟,不进而退,更何况一个几岁的孩子?日渐荒诞,也可以想见了。 不过,这些还都是客观原因,另外一个主观原因是载澧不喜欢读书。这又要分作两方面来说,第一是他生xìng好动,心不易静,加以宫中大小祭祀,常年不断,更加吸引孩子的注意力;再有一个就是,载澧始终未曾入mén,换句话说,就是他始终不能领略读书过程中的乐趣凡此种种,也便养成了载澧一事无成,荒唐度日的xìng子。 这一次到七叔府上来,他也在随扈之列,到此之后,见到了溥纲,溥纲年纪虽然比他大很多,按辈分来说,却是他的侄子,这还不算,本年二月间,晋嘉号贝勒,分封贝勒府,连父亲也为自己题写了府mén前的匾额,宗室近臣不敢以其年幼相欺,早早的过府祝贺,不料事出偶然,溥纲正是在这一天迎娶新fù过mén。 在载澧看来,尚没有什么,在存佑看来,溥纲是在故意和小主子打擂台,把本来应该到府祝贺的十成宾客,分走了一半,这简直是可恨故而多次在载澧耳边嘀咕,说溥纲怎么怎么可恨,怎么怎么瞧不起大阿哥,时间久了,载澧信以为真,也恨上了溥纲。 这一次到七叔府上,正好见到溥纲,为溥纲不曾下跪请安,载澧大发脾气,仗着自己身子小,行动灵便,一跃到了溥纲身后,抬脚在他屁股上重重的踹了一记,溥纲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向前抢了几步,站住身子,回头看时,脸上带上了怒sè,“大阿哥,您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教训你这不懂规矩的hún账王八蛋”载澧破口大骂,“你是个什么东西?在府里你阿玛就不曾教过你规矩吗?见了长辈,只作揖,不下跪,就是你府里的家教?我今天就教训教训你” 溥纲又是委屈,又是愤怒,还不敢得罪他,连连躲闪,载澧脚步不稳,自己撞到地上,一边的脸颊也擦破了,这下更加得理不让,“好啊,你敢打我,我去找皇阿玛,要他杀你们父子的头”说完由存佑领着,一溜烟的跑开了。 听溥纲断断续续的说了一遍,皇帝脸sè铁青,“载澧,溥纲说的可是真话?” “不是的,阿玛。”载澧大声说道,“都是他欺负儿子在前,不敬尊长在后,儿子才找机会教训他的。” “教训?凭你也配说教训?无行无德的狗才rǔ臭未干,你也教训起别人来了?有那份教训别人的功夫,怎么不把自己府里认真管束一二?你以为朕不知道吗?存佑?” “啊?”存佑吓了一跳,怎么这其中还关联到自己了吗?“奴才在。” “本月十一,是不是你撺掇大阿哥,以府中缺少丝绸为由,向内务府奏请,拨转江宁织造,造上好宁绸三百匹?” “这,是有的,只是,大阿哥府里,丝绸之物确实不足,用度缺少,奴才也是向内库报准过的。” “说得好听,到似乎是你一心一意为少主子着想的?”皇帝冷笑着,“载澧是朕的儿子,有什么话不能对朕说,反要你这奴才越俎代庖?为他向外人需索?嗯?” “是,是,是,万岁爷教训的是,都是奴才的糊涂,都是奴才的糊涂” 皇帝目光转移,眼见huā厅外面人影闪动,不知道有多少人听见消息,赶了过来,只是未奉传召,不敢入内,“都进来” 听见里面说话,奕几个鱼贯而进,行礼之后,皇帝一摆手,“溥纲,你把刚才的话,再和恭亲王说一遍。让他们也都听听,朕说得对不对?” 溥纲把经过又说了一遍,皇帝劈头问道,“老六,你是管着宗人府的,你怎么说? 奕如何能够说皇帝的话不对,听完之后,赔笑说道,“皇上,今儿是大喜的日子,主子难得出宫一趟,又何必为小事搅了兴致?大阿哥孩童心xìng,一时jī怒也是情有可原的。” “情有可原?你说得真轻巧这样的事情,若不能及时纠正,日后变本加厉,不知道会做出多少不法勾当”他摇摇头,“不能就这样饶了这个狗才关到宗人府,圈禁三月另外,夺去载澧贝勒嘉号,降为贝子。” 碰头领旨,起身又给载澧使了个眼sè,示意他赶快谢恩。 载澧委委屈屈的跪倒下去,碰头谢恩,“儿子领旨谢恩。” “多多学点规矩,别仗着是朕的子嗣,就在外面胡作非为,要是日后再给朕知道,你有胆敢倚仗天家势力,在外欺压良善的,仔细你的皮” “儿子,都记住了。” “滚出去,省得看见你心烦。”载澧求荣反辱,灰溜溜的出府自去不提。 皇帝叹了口气,摆手示意载龄父子站起来,“载澧这个孩子啊,秉xìng并不太坏,只是天生笨头笨脑,容易受人簸nòng,便如同这一次的事情吧,”他略带一点羞涩的微笑,说道,“不过,朕身为人父,疏于管教,在这里,代这个hún账向你们道歉了。” “奴才不敢”载龄和儿子连忙再度跪倒,口中答奏,“总是奴才教子无方,礼数不周,得罪皇子,皇上不以奴才所行非是大加挞伐,反天语慰藉,奴才惶恐无地” 肃顺在一边看事情告一段落,适时进言道,“皇上,皇后娘娘等各位主子还在前面等候呢,是不是可以请驾,传戏了?” “也好。”皇帝长身而起,“不好让她们都等得久了。起驾” 把那一段不愉快揭了过去。载醇引领着皇帝到了戏厅——戏台朝北,戏厅朝南,五开间的敞厅,槅扇都已拆除,下面用‘地平‘填高,中间设一张御案,自然就是皇帝的。后面一侧,是皇后、嫔妃所居,再之后用两面黄幔隔开,是诸王、贝勒、贝子、公以及扈从大臣的席次。 未曾开戏,载醇先奏,这天的戏是由皂保和崇纶提调。这两个人都是内务府出身,现在都在当户部的满缺shì郎,京城里出名有手面的阔客,于是传了这两个人上来,并排跪下,由崇纶陈奏戏目。“今儿伺候皇上四出戏。”他把手里的一个白折子打开来,一面看,一面说:“第一出是出玩笑戏,刘赶三的《探亲相骂》,京城出头一份。”崇纶略停一停说:“第二出是卢台子的《空城计》,庆四给他配司马懿。这又是头一份。” “你倒是有多少‘头一份’?”皇帝问:“卢台子是谁?” “喔。卢台子就是卢胜奎。” “原来卢台子就是卢胜奎。”皇帝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又问:“还有呢?” “卢胜奎跟刘赶三,今儿个都是双出。”崇纶答道,“《空城计》下来,先垫一出小戏,好腾出工夫来让卢胜奎卸装,扮下一出戏。这垫的一出戏,也是京城里的头一份。” 崇纶是有意带些‘耍贫嘴’的味道,好博皇帝一笑,果然,连皇后都被逗乐了:“怎么全是头一份啊?”她忍俊不禁地问。 “不是头一份,不敢伺候皇上和皇后娘娘。”崇纶jīng神抖擞地说:“这出戏叫《时迁盗甲》。” “那不是昆戏吗?” “是。唱这出《盗甲》的,就是个‘苏丑’,叫杨鸣yù,他的绝活tǐng多,这一出《盗甲》是专为给皇上预备的。再下来就是大轴子了,《群英会》程长庚的鲁肃、卢胜奎的诸葛亮、徐小香的周瑜、刘赶三的蒋干。” “程长庚?”皇帝以略带讶异的声音问道:“他还在京里?” “他还在京里,还是‘三庆徽’班的掌班。”崇纶又把一个戏折子高捧过顶:“还留着富余的工夫,预备请皇上、皇后娘娘点戏。” 皇后不大懂戏,笑呵呵的摇摇头,对丈夫说,“我也不懂,还是皇上点吧?” 皇帝也不推辞,沉yín了一下,“点一出《四郎探母》吧?可有好角sè?” “皇上法眼如炬,真正是再恰好也没有了。”崇纶笑眯眯的说道,“奴才想传chūn台班掌班余三胜和梅巧玲伺候。这才是真真正正京城头一份呢” “行啦,别耍嘴儿了”皇帝笑着摆手,“传膳开戏吧” 于是,一面是太监递相传呼,搭膳桌,抬食盒,依上方yù食的规矩供膳,一面是笙簧并奏,锣鼓齐鸣,由升平署的太监演唱吉祥例戏,满台神佛仙道,只是热闹而已。皇帝早就把这些戏看得厌了,但规矩必须如此,便只好由他们去。 “趁这会多吃一点儿”皇帝转头向和他在一桌的皇后说:“吃饱了好听戏——你不是说不爱听昆腔,爱听皮黄吗?” “是”皇后很驯顺地答应着,把一碟mì汁火方移到他面前。 这是他喜爱的一样食物,为了酬报皇后的孝心,先尝了一片火tuǐ,然后转脸对shì立在旁的六福说道:“拿这个送给六爷。不必谢恩” 话是这么说,并不用在御案上撤走这个菜,御膳照例每样两份,一份御用,一份备赏,备赏的一份,送到黄幔外面,恭王听说不必谢恩,也就坦然接受了。 等六福转身回来,例戏已经唱完,台上贴出一张黄纸,大书:“奉旨演《四郎探母》”。因为是御口钦点的,自然要第一个伺候。然后是内务府的两名司员,从出将、入相的上下场mén走了出来,在台柱前相向而立,这是内廷的规矩,名谓‘带戏’。 “讨厌”皇后轻轻咕哝了一声。 这两个字只有皇后和惊羽听见,好好一出戏,有这两个官员站在那里,搞成格格不入的场面,确是讨厌。惊羽懂得她的意思,便招一招手把六福叫到跟前,有话吩咐。 “这儿不是宫里,用不着带戏。问问他们,能不能不要这些,皇上不喜欢” 福答道,“我马上去告诉他们。” 他用不着再去请旨,就知道惊羽的话,必是皇帝的意思。他一路走,一路这样在想,寻着了崇纶,传到了话,台上的两名内务府官员,随即悄悄退下,剩下杨四郎与铁镜公主,从容自在地去‘猜心事’。 “这才好”皇帝越发高兴了,《四郎探母》是京剧徽班保留节目之一,唱念俱佳,而余三胜的嗓音清亮高亢,有穿云裂帛之声,在这个全无后世电子设备辅助的条件下,全凭一身的真功夫,将吐字发声之法运用到极致,比之在后世所见又高了不止一筹;而梅巧玲也丝毫不含糊,身段玲珑,扮相俊美,若是不知道的话,真会以为是一位千娇百媚的倾国nv子呢 皇帝招招手,和六福耳语了几句,后者点头转身,不一会儿的功夫,领着肃顺到了席前,“主子。” “这个……”他用手一指台上,“这个人是谁?” “回万岁爷的话,这位叫梅巧玲,是京中首屈一指的旦角大家,字雪芬,rǔ名叫阿昭,现在是京中三庆班的第一台柱子呢。” “着实是不错呢”皇帝满意的点点头,回头聚jīng会神地看完这出戏,说一声:“赏” 一听这话,台上丝弦之声消止,演萧太后的胡喜禄、演杨四郎的余三胜,还有演铁镜公主的梅巧玲各自在台板上跪倒谢恩,皇帝没来由的动了旎念,“肃顺?传梅巧玲上来。” 于是,演出暂停,肃顺一溜烟的到了后台,先找到三庆班的掌班,“快,皇上要见阿昭” 梅巧玲又是欢喜,又是紧张,没有卸妆的时间,套上一件月白sè长衫,小心翼翼的跟在肃顺身后,到了席前,他是演过多年戏的,若论及行走趋拜,自然不再话下,只是初次面君,心中慌luàn,手脚都似乎没有个安放处了,“草民梅巧玲,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安逸的翘起二郎tuǐ,望着脚下跪着的男子,白皙的肌肤,红润的指尖,比之nv子,更有一番风流味道,“你叫梅巧玲?学艺几年了?” 梅巧玲一一答了,只听皇帝又问,“在京中吃开口饭,日子或者还能过得下去,但朕也听人说过,梨园行中,倾轧之风最烈。”他换了个姿势,又再说道,“朕想,招你进宫,以内廷供奉,以为伺候天家,你可愿意?” 梅巧玲一愣,赶忙碰头答应,“皇上如此抬爱小民,小民自当努力报效” 接下来是刘赶三的《探亲相骂》,卢胜奎和旗人庆四的《空城计》,皇帝无不有赏。第四出《时迁盗甲》,杨鸣yù那翻腾跌扑,落地无声的武功,把个原本不是很爱戏,很懂戏的皇后看得几乎在御座上都坐不住,也放了一回赏。 大轴上场,天将黑了,明晃晃点起无数粗如儿臂的红烛和明角宫灯。程长庚的鲁肃和卢胜奎的孔明,固然各擅胜场,但皇帝jī赏的却是徐小香的周瑜,扮出来一望,不但丰神俊朗,一举手、一投足,才看出别具风流,开到口时清刚绝俗,转眼神、舞翎子,竟活画出睥睨一世的公瑾当年。“什么叫儒将?这就是”他这样跟惊羽和六福说,也不问他们懂不懂儒将这两个字。 皇后一边看戏,一边由身边的兰妃和杨贵人给她讲,也逐渐悟出一些mén道来了,她更欣赏的是程长庚,所以在《群英会》唱完,放赏之时,特别探头问一问皇帝,想召见程长庚。 程长庚曾被赏过六品顶戴,备有一份朝冠补服。他为人谨饬识大体,平日决不敢穿来炫耀,但预料到这天要谢恩见驾,自然要衣冠整肃,所以把那套行头也在衣箱里带着。此刻穿戴整齐,做此官、行此礼,况是扮惯了王侯大臣的,加以在宫中见过世面,所以趋跄拜起,气度雍容,很有点儿大家风范。 所谓召见也不过跪得近些,自陈一些感jī天恩的话,皇后拙于言词,又是在这样的场合中,也真没有什么好跟人说的。所以应个景,便由崇纶带了下去。 皇帝看看时辰,就准备起驾回宫了。就在要离座的那一刻,六福走过来,悄悄奏报:“启奏万岁爷,五爷有事要面奏。” “好,好”皇帝于这个兄弟最客气不过,“叫他过来吧” 惇王已经在厅前听到了,不等召唤,自己便走了上来。这时皇帝已起身离座,惇王请个安说:“臣弟请皇上赏个面子。” 皇帝知道这个兄弟赋xìng粗荒,书也读得不好,说话常是没头没脑的,所以便问一句:“倒是什么事儿啊?” “也没有别的事儿,臣弟想跟老七今儿个一样,奉请皇上到臣弟府里玩儿一天。” 皇帝几乎笑出声来半天没有说话,历朝的规矩,皇帝身担四海至重,不可轻动,除非有喜庆大事,轻易不幸王府。这一天算是偶一为之,且有相亲和训妹的作用在内,犹有可说,但如接着再临幸惇王府,演戏作乐,则与历年所下的上谕,大相违背,怕又引起御史的议论。而且,老五这个人眼皮子浅,看见老七的这番荣耀,忍不住要学样。日后若是各府兄弟,有样学样,事情就不大好办了。 这样一想,便有了推拒之意,“再等一等吧?等过上一段,再说,好吗?” “那么,”惇王紧接着说,“请皇上赏日子下来,臣好预备。” 看弟弟不明白自己的话,皇帝好气好笑,不能不表示态度了,“不忙,不忙天气越来越热,朕又耐不住这样酷暑的天气,等秋凉之后,慢慢儿再看吧。” 惇王心想,照这口气,只怕未来数月都不行,等天气转凉,必可如愿。若是在大年正月里,能把皇上迎请到府,这就更有面子了,因而欣然答声:“是臣弟另外具折奏请。”。 更多到,地址 第47节 西北民事 第47节西北民事 寿安公主转回自己在羊圈胡同的府中,命人把丈夫叫到跟前,然后将皇帝和她说的话,给丈夫复述了一遍,“你说,皇上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我可不知道啦。”德穆楚克札布说,“为各家豪mén巨族,悍仆惹事,皇上多年见屡有上谕,想来也不出如此吧?”[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从你这里,就休想问出一句有用的话来”公主恨恨的瞪了丈夫一眼,“你不是近来和那个叫左宗棠的jiāo好吗?明儿个到衙mén去,问问他,看看皇上是不是有什么旁的意思。” “哎穆楚克札布脆生生的答应了一声。 第二天一早,夫妻起身,德穆楚克札布传轿直奔宗人府衙mén,径直来寻左宗棠,左宗棠正待传轿出衙。近来数日,尤其是自崇伊之事得以解决之后,他越发的来了jīng神,一改前月在堂上安坐如仪的风范,变得雷厉风行,成天奔忙于西山、潭柘寺等旗人勾留一带,为旗人徙居一事奔走不停。 德穆楚克札布知道,这一会儿若是容他离开,这一天也休想见得到了。抢上一步,拦在前面,“季高兄,季高兄慢行” “怎么了?”左宗棠从轿子中钻出来,见到是他,微笑行礼,“见过大人。” “不敢,不敢。”德穆楚克札布扶住左宗棠,笑着说道,“季高兄,哪里去?” “到西山走一走。昨天有一户从关外回转来的旗下人家,当众献身说法,为京中同族讲解关外风情,这不,王爷派我过去,维持一下呢。” “此事何劳季高兄大才?派两个下人过去不就行了吗?”德穆楚克札布说道,“等一会儿我去见王爷,请他免了老兄这份差事。来,”他拉着左宗棠的手,“我有一件事,想请季高兄为我谋划一二。” 左宗棠心中很是瞧不起满méng氏族,但做此官,行此礼,自己在京中的第一份差事就是和旗下人家打jiāo道,礼数上丝毫不可缺失。加以德穆楚克札布其人虽薄学无才,但并非坏人,于和自己jiāo往中,也多有崇敬之意,故而多日下来,两个人的关系处得相当不坏,“大人说笑了,左某何德何能,可为大人借箸筹谋?” 这番话德穆楚克札布听不懂,大约的意思明白,是在做自谦之语,“老兄就不必客气了。”他说,“昨天皇上到七贝勒府上去了,老兄知道吗?” “知道。” “内子也被皇上宣召到御前,听她回来之后和我说,皇上对她说……”德穆楚克札布把妻子说的话转述一遍,紧接着问道,“老兄以为,这是为了什么缘故?” 左宗棠眨眨肿眼泡,思考了片刻便尽知其详,羊圈胡同要改为各国使领馆区,引发民情沸腾,在京中不是什么秘密,可笑公主夫fù,丝毫不知自己所行,已经渐次惹得皇帝不满,这一次还算是好的,看在兄妹情深的面子上训诫一二,若是不知改悔的话,额驸当如何?公主又当如何? 看着德穆楚克札布脸sè求恳的笑容,左宗棠心中一软,“此事啊,左不外乎公主及额驸大人得罪了皇上,大人不必害怕,如今尚有可以回天之路可走。只要公主和额驸能够顺应天意,不再为各国使馆迁移一事违逆圣意,自然天心可回了。” 德穆楚克札布长长的‘哦’了一声,“原来是为这件事啊?我明白了。”他向左宗棠一拱手,“多谢老兄指教,日后定有回报。” 左宗棠一笑,和他拱手作别,再一次命人备轿,往西城而去。 咸丰七年,中英战后,俄国派遣使者来华,提出三项要求,第一是在京中仿效英法等国前例,设立领事场馆,并彼此建立大使级外jiāo关系;第二是要求在旧有五口,新开三口通商口岸之外,新增天山南北路,开通两国边境贸易,以杜绝走sī日益严重,给两国造成的经济伤害;第三是请求中方派员,与俄方一道,共同就新疆伊犁之西,科布多之南的帕米尔一带,中俄的疆界纷争不断之事,做一次彻底的探访和划定,以分清彼此疆圉。 奕奏报到御前,皇帝准了第一和第三条,第二条因为清流反对之声大作,不得已暂时搁置。在后来两国签订的《北京条约》中,有一款如下,“中国与俄国将从前未经定明边界,由两国派出信任大员秉公查勘,务将边界清理补入此次合约之内。边界既定之后,登入地册,绘入地图,立定凭据,俾两国永无此疆彼界之争。” 而奉旨和俄方一道远赴西北、东北勘探地界的差事,落到了山西办差,几乎引发兵变的兵部shì郎万青藜头上,随行的有许庚身、绵华、志颜二员总署章京,还有咸丰二年,为山东大案而落马,给皇帝打发到乌鲁木齐君前效力的景廉的身上。后来又增加了一个人,就是戊午科场大案中,同样给发配到乌鲁木齐的工部尚书程庭桂。俄方派出的代表是外jiāo副相,名叫亚历山大?希德洛夫。 经过三年有余的探查,接旨重新划定,而这一次的双方界址争端,仍旧是以雍正六年沙宾达巴哈之界牌末处起,往西直至斋桑淖尔湖,自此往西南顺天山之特穆尔图淖尔,南至浩罕边界为界,并勒碑刻石,以记其事。万青藜几个人功德圆满,在乌鲁木齐上折子奏陈此事,并附上两国勘定界址之后,重新划分的皇朝疆舆图到京,皇帝见到,心中大喜,特别降旨,此次堪舆界址,以万青藜为首任大臣,劳苦功高,封二等抚远子,并加兵部尚书衔;景廉、程庭桂照原级起复,进京陛见。连总署衙mén派出去的绵?、志颜二人,也多有嘉奖,不必多提。 这于大清自然是好事,但万青藜几个回京之后,带回来一个很坏的消息:“……臣一路所见,新疆土地广袤,朝廷有鞭长之困,百姓受往来不法劫掠之苦。尤其是臣在新疆吐鲁番、伊犁等地所见,尽是沙俄骑士,纵马而过,如入无人之境。臣听当地百姓言说,彼邦多有悍野未驯之辈,行事唯武力是尚,往来贸易,稍有不顺遂人意之处,动辄以火枪恫吓。百姓畏惧其剽悍,只好减价出售。长久以下,民情怨恨,积蓄甚深,臣只恐,有不测之变啊” “这是个问题。”皇帝说道,“其实,不但是新疆,黑龙江一带,也是同样。这两年中,朕多次接到黑龙江将军常清的奏报,说松huā江、额尔古纳河流域,简直成了中俄两国走sī贩子的渊薮,往来如风,官兵莫能制止。不但朝廷正用受到影响,就是两国百姓,也莫不深受其害。” 他低头问下跪的军机处几个人,“你们以为,该当如何解决?” “奴才想,百姓为利益往来,尽数靠堵,未必是上佳之策,与其huā大把的力气在各处严防死守走sī贩子,倒不如渐次开启边禁,于接壤之地,寻一二处jiāo通往来皆称便捷之地,设立jiāo易地方,容许两国商人,正常贸易,则走sī弊情,当迎刃而解矣。” “阎敬铭,你是管着户部差事的,你怎么说?” “臣赞同文大人所言。走sī往来,既冒着杀头之险,又要受寒夜冰冷之苦,只为躲避官军的剿捕,若是能够有一正当贸易之地,即便多走几步路,多上几文银子的税钱,细细思来,总还是划算的。” “也好。”皇帝很快的有了决断,“依议吧。文祥,你下去之后,即刻行文俄国公使,告诉他们,天朝有意展开东北、西北两地与俄罗斯接壤之地的边境贸易,让他们将讯息转回本土,派人到京,共同商议。” “喳。” “这件事啊,天朝先要拿出一份成议来。”他说,“这几天里,着户部和总署汇总计算一下,把税银款项及具体细则拟定出来,具折陈奏,朕先看一看,批一批再说。” 文祥知道,皇帝年纪虽轻,更不曾到过外邦之国,但对于这种国与国之间的jiāo往、纷争,多有特殊而奇特的见解,虽然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来的,但多年以下,虑经验证,从来都是言出有物的。当下碰头答应一声,“是,奴才都记下了。” 军机处的几个人出去,养心殿中只留下万青藜三个人,“都起来吧,起来说话。” 让几个人站起来,他近距离的望着几个人为塞外朔风吹得皴裂的脸庞,心中升起一股暖流,志颜、绵华究竟是年轻,还不必提,程庭桂过了年就五十五岁了,为朝廷公事,受尽雨雪冰霜之苦,往来万里奔bō想到这里,他的声音略有些颤抖,“你们……都辛苦了。” “皇上虽身在京中,但圣心常常记挂万里之外天朝赤子,与皇上相比,臣等略略有一点辛劳,又算得什么?” 皇帝勉强笑一下,自失的摇摇头,“你我君臣,相忍为国吧。对了,万青藜,你说西北民情沸腾,于俄国积怨甚深,可是的?有多严重?” “臣天胆也不敢欺瞒圣主。新疆一地,各族hún居,但不论藏méng回汉,提及俄国,都是询谋佥同,一脸愤恨。特别是于那些往来如风的走sī贩子,更加如此。”万青藜说,“咸丰九年,为走sī贩子以火枪打伤人命一事,百姓呈讼无mén,群情沸腾之下,将塔尔巴哈台一地的俄罗斯商人聚居并买卖圈子,尽数焚毁,并打伤多人,就可见一斑。” “是啊,民情jī愤,一致如斯。不拿出一个妥善的管理办法来,可不行啊。”咸丰九年六月间在新疆塔尔巴哈台一地,为无辜百姓受俄罗斯人戕害一事,引发了jī烈的冲突,愤怒的百姓烧毁了俄罗斯人的丝茶、皮máo生意摊位,一场大火数日方熄,两国为此闹得很不愉快,俄国提出非常严正的声明,奏折报到京中,皇帝出乎意料的置之不理,竟似乎是有意要将此事闹大一般,最后还是由法国人出面调停,才得以解决。 庭桂也说,“以臣所见,俄罗斯国往来商贾,多数总是好的,但其中偶有不法之徒,行径卑劣,给百姓看在眼里,不分彼此,很容易迁怒良善。久而久之,两国邦jiāo,怕也容易受此影响。” “志颜。”皇帝忽然用手一指,“你是同文馆第一期的生员,西语jīng通,以你所见,是如何的?” 志颜还是第一次有机会面圣,jī动得不得了,听皇帝点名问道,吓了一跳,“学生……”一出口就说错了话,年轻人黝黑的面皮涨得紫红,忙不迭的跪了下去,“奴才糊涂。” “起来说话,不必惊慌。” 颜二次起身,这才说道,“以奴才所见,不论俄人良善与否,多是抱着少赚不如多赚的念头。故而走sī者自是为贪图银钱之利;而那些正常的商人,也经常有趁着运送货物之机,夹带sī藏,以求更多贪图的。” “你这样的话倒真的是令朕有耳目一新之感了,可有说乎?” “回皇上话,有的。”志颜说,“奴才略通西语,和俄国商人jiāo谈之时,听他们说,走sī之人不但为我天朝百姓愤恨,就是彼邦百姓,也深为不齿。但走sī者众,内中充盈的,又多是哥萨克游牧悍野之辈。彼者以民族相同,而彼此更易生敌忾之心。进退之间,讲究步调偕同。一人有难,往来之人悉数伸相拯之手。而我天朝……” 皇帝大约猜出来他想说什么了,见他面带迟疑,鼓励的点点头,“你说下去。见到什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颜接着说道,“而我天朝,为彼此民情不同,在此一节上,稍有不如。多年以下,未能收守望相助之力。为彼邦个个击破,则弊情也就愈演愈烈了。”他又说,“而时至今日,俄国走sī贩子心中多有不耻天朝良善之心,往来之际,也就越发的目中无人了。” 皇帝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可见你真正是在用心观察啦” “奴才不敢。” “这没有什么敢不敢的。”皇帝心中苦笑,咸丰九年的秋季,新疆爆发了相当严重的商民冲突,奏报到京,他有意不理,本来是打算着,借这样一个机会,在西北之地,和俄罗斯人硬碰硬的对上一阵,但一则是俄罗斯那边sè厉内荏,二来也是考虑到距离太远,用兵多有不达,只好顺水推舟,接受了法国人的调停。今天听志颜一说,皇帝也觉得自己当初的决断是如何的冒险凭新疆一地的兵力,能不能抵抗得住来自俄罗斯铁骑的冲击?这都还是未知数呢 他暗中摇摇头,不再多做纠缠,“你们远路回京,都很辛苦了。今儿个下去,先休息几天,过几天,等休息好了,再递牌子进来。” 听闻中俄两国界址重新划分,第一个到总署衙mén呈递公文,并表示祝贺之意的,就是英国人。说来并不奇怪,俄国一直想经由帕米尔南窥印度,与英国发生了利害冲突。如果帕米尔仍属中国,形成缓冲,俄国就不可能有此南侵的便利了。 这种大国博弈,最是错综复杂,荣禄等人一面敷衍来人,一面以尚未有朝廷成议,势则新定界址,暂时不能对外宣布为由,把对方打发了回去,“老师,英国人倒真的是急xìng子呢这么急急忙忙就派人过来了?” 容闳笑了一下,“这本不奇怪,自咸丰八年之后,两国办理差事,英国人就从来不曾断了问讯,说起来,也是难为他们了。” 荣禄轻笑着,埋头整理案上的文牍,文祥带来皇上的口谕,让总署衙mén和户部汇总,把中俄两国日后即将进行的商贸jiāo易的种种细则先行确定下来——总署衙mén上至领班大臣,下到章京、书吏,都已经逐渐接受并且习惯了中西hún杂式的办事风格。 首先说,动作更快,效率更高。无事之日便罢,当有事的时候,更能发挥整体协同的办事之风,各人分别负责一部分差事,久而久之,于自己要掌握的分内事熟练无比,自然的,速度也就更快。 荣禄除了日常文牍、各国使领场馆往来投递公文的接待、翻译之外,另外分管的差事,便是天朝自《尼布楚条约》以下,各国与大清签署的合约文本的保存、整理工作。而这一部分工作,也正是此次办差所必须的。 而这样的差事做得久了,给荣禄知道,表面上看起来,两国jiāo往,互订条约,似乎是一件无比郑重之事,但究其实际,和这北京城中随处可见的买卖店铺,招揽顾客登mén,双方为一件物品,打价还价,没有丝毫的差别这说起来有点亵渎,而实际上,就是那么回事。 按照中国分别与英法两国签订的《新开三地通商口子条约》中规定的,各国商贸往来征税办法及进口货物税则的内容稍加添改了几个字,呈递到总署堂官处,就算大功告成了。 更多到,地址 第48节 中俄纠葛(1) 第48节中俄纠葛(1) 以下数节的文字中,简单的介绍一下中俄两国数百年来的往复纷争。 这样的文字即便是必须的,在作者看来,也难免枯燥和乏味,但同时又是不可或缺的。特别要说明的一点是,历史上的一些地名、词汇,对于如今的国人,可能过于疏远和陌生了一点。所以,希望下面的几节过渡xìng的文字,不会令人产生厌恶的感觉。[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权且做一次文抄公,把我所能展示给读者朋友的文字,尽数罗列其上,让大家有一个感xìng的认识。也好知道,在一个半世纪甚至更久远的年代之前,在中国关外广袤的黑土地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黑龙江古称阿穆尔河,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内河,而中俄纠纷,也多由这条河而起。顺治七年,有一个叫哈巴罗夫的俄罗斯军官,带着138名士兵组成的先遣军,进入黑龙江流域,并且给顺治皇帝上了一份国书,内容荒诞不经,以老虎吃天的口wěn写到,“……要博格达汗率领他的氏族、部落和全体的人,接受全俄沙皇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维奇大公的统治,永远做奴隶。……博格达汗本人和他的同族,应当向沙皇进攻金银,宝石和刺绣织物,如果博格达汗率领他的氏族和全体人员服从全俄沙皇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维奇大公的统治的统治,沙皇将派军队来保护他们。” “……如果博格达汗率领他的氏族和全体人员不服从沙皇,不向沙皇jiāo纳实物和jiāo出人质,那么,耶罗非(就是哈巴罗夫本人)应当率领服役人员和渔猎人员去秘密的用战争镇压他们。……把他们统统杀死、绞死、毁灭掉。打到最后,把他们的妻子、儿nv抓起来做俘虏,如果这些没有jiāo纳实物的人都服从了沙皇,那么就让这些人按照他们的宗教信仰宣誓,要他们一个一个的发誓,接受沙皇的统治,处于终身纳实物税的奴隶地位,保证他本人和他统治下的人年年jiāo纳实物税。” 仅凭140余人的小军队,居然向拥有着一千数百万平方公里的国土,数千万计人口的泱泱大国的国君宣战,这似乎是痴人说梦一般的文字,居然也就是真实历史中的真实故事。从顺治皇帝以下,对这样一份文字自然不会理睬,这并不是存在着惧怕或者无力与沙俄兵戎相见的心里和军事实力,而是因为众所周知的,国内政局未稳等其他因素。 哈巴罗夫以为中国人怕了他,依仗着先进的作战武器,在黑龙江流域做尽了坏事,甚至以人ròu为食,罪行令人发指,一直到康熙二十一年,沙俄人的军事据点已沿黑龙江一直修到入海口,中国方面认为,关外和沙俄接壤的领土问题,已经到了不能不断然处置的时候了。 于是,从康熙二十二年开始,首批开赴黑龙江的1000名清军,在名将萨布素的带领下进抵瑷珲城,与俄军正面对峙。俄军慌luàn之下,谣言四起,有的说,中国派来了9000人,带着可以吃20年的食物;有的说,清军有15,000人攻打雅克萨,更多的人攻打尼布楚;还有人说,有15,000人开向雅克萨,25,000人开向尼布楚,还有一万人从水路到来。这五万人带着可供3年之用的物资。 谣言满天飞,沙俄方面luàn了手脚,清军乘势而动,不到半年的时间(截止康熙二十三年初),全部黑龙江流域,包括各支流内俄罗斯侵略军多年经营的据点被尽数拔除,俄罗斯人第一次尝到了毁灭xìng打击的滋味 之后的事情就简单了,双方坐下来,开始在谈判桌上解决彼此争端,签订了《尼布楚条约》(条约的内容是很容易查到的,不缀)。 这在中国历史上留下深刻印记的《条约》,换来了黑龙江流域一个半多世纪的和平年月,但对于沙俄方面来说,孜孜以求的,或者说,于《尼布楚条约》中始终不能认可的一款,就是未能争取到在黑龙江江面上自由航行的权利——早在彼得大帝的时候,俄国政fǔ曾经就‘俄国应具有哪些必不可少的海岸据点’展开讨论,其中,黑龙江作为第一层次的战略要冲,就被提到了台面上;后来的叶卡捷琳娜二世也力主占领黑龙江。她说,“如果阿穆尔河作为一条能往堪察加运送粮食的方便道路而为我所利用的话,那么占有这条河流,对我们极为重要。” 沙俄的历史学家米勒在1741年更是直言不讳的指出,“尼布楚条约的不利之处是没有使俄国取得阿穆尔河的自由航行权。” 嘉庆四年,一些俄国商人仿效东印度公司,成立了一家俄美公司,并取得了掠夺阿留申群岛和沙俄在北美洲资源的垄断权,这个公司的目标是:将包括加利福尼亚的北美洲西海岸、夏威夷、库页岛南部、以及阿穆尔河河口进一步作为俄国的殖民地,加上俄国已有的堪察加、阿拉斯加和阿留申群岛,使俄国成为北太平洋的霸主。 但其中有一个极大的问题:沙俄在堪察加和北太平洋的这些新殖民地与俄国本土之间的路程遥远,而最让人头疼的,莫过于漫长而艰难的西伯利亚运输线,外兴安岭以北的陆路布满峻峭的山脉,横断峡谷、大片大片的荒芜土地和冻土苔原,从雅库茨克通向鄂霍茨克之间的数千公里路程,就是铺设最原始粗陋的羊肠小路也无法直接通达,致使用牲畜驮运一普特(普特是沙皇时期的重量单位,一普特是千克)粮食的运价高达十五卢布——这是俄国商人不能接受的。 除此之外,另外有两方面的制约因素,导致了俄国在对于黑龙江的问题上,始终未能下大力气加以探查和整理。第一是在雍正五年的七月十五日和同年的九月初七日,中俄两国分别签署了《布连斯奇界约》和《恰克图界约》,后者更附带了一份《喀尔喀会议通商订约》,使得两国陆上的边境贸易成为可能;等到了乾隆五十七年,双方重新修订了《恰克图市约》。进一步加强了两国边境贸易的正常行进(以上几份条约,有兴趣的读者可以下载来看。在笔者看来,到嘉庆年之前,中俄两国的邦jiāo,还算是比较正常,而且是合乎两国利益的。关于这两份合约,后文还会有详细的说明)。 因为这些条约的签订,俄罗斯商人大发横财,到远东去,和中国人做生意,成为了时髦、又有大把利润可图的好事,举国欣然之下,自然的,再要派人、拨款,甚至冒着违反两国公约、得罪中国政fǔ的代价,勘察黑龙江,就是很不合时宜的举动了。而那些在伊尔库茨克和恰克图获得滚滚财源的商人们,生怕惹怒了中国人,导致对方关闭恰克图市场,便大肆宣扬,说阿穆尔河不利于航行的种种言论,政fǔ无奈,只好中止。 另外一方面的原因,就比较可笑了。一直到尼古拉一世登基之前,俄国人始终nòng不清楚,黑龙江是不是有出海口的一条河?中俄尼布楚条约签订前后,俄国人的大量档案资料也没有明确说明,阿穆尔河的通航情况和各段河道的数据,乾隆四十八年、五十八年,分别有法国航海家拉比鲁兹和英国航海家布劳顿的两次勘察结果如出一辙,得出的结论都是:萨哈林(就是库页岛)不是岛屿,而是半岛;阿穆尔河河口向北没有畅通的入海口。因为这样的勘察结果,阿穆尔河作为通往堪察加水路的经济价值就大幅降低了(一直到道光十年,中俄两国于彼此的了解和研究都少得令人咋舌,这一部分内容,详见后文)。 一直到道光二十二年,清朝和英国签订《江宁条约》之后,沿海各省开放通商口子,使得恰克图的经济意义被降低,在这样的情况下,俄皇尼古拉一世连续派人在道光二十三年和二十六年,两度勘察黑龙江,得出的结果是让人很失望的——黑龙江没有出海口,对于俄罗斯没有很大的战略意义。尼古拉一世的失望可以想见,但染指中国内河的动作,又再一次被束之高阁了。 这种情况一直到新上任的东西伯利亚总督穆沙维耶夫到达任内,才有了彻底的改变——这是一个年级只有38虽,xiōng中充满了yù望和野心的政治投机客——在没有请示沙俄政fǔ同意的情况下,sī自派出水陆两条探索队伍,准备对黑龙江进行一次彻底而细致的考察。后来还是俄国政fǔ担心此举jī怒中国人,紧急叫停了陆上勘探队,而水面的查勘,在俄皇半推半就之下,终于成行了。 经过探查发现,之前一直认为是萨哈林半岛的地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深约‘五俄丈(一俄丈大约是2.134米)’的河面。于是,萨哈林不是半岛而黑龙江也并不是为泥沙淤积住河口的最终结论产生了。从此,黑龙江作为一条能把东西伯利亚的自然资源运往太平洋的唯一航道的特殊意义,使得沙皇将占领此河,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而在这之后,穆沙维耶夫给沙皇写了一封信——穆沙维耶夫或者是一个政治投机者,但并不是骗子,在给沙皇的信中,他纠正了一个自彼得大帝以来的‘某些误解’的观点,他说,“有人说什么阿穆尔河是从俄国割让出去的,这种指责实在不能令人容忍,因此我认为自己有义务予以反驳。整个阿穆尔河从来也未属于我国,也不属于中国,迄今它尚未被任何人所占领,但中国人早已经在这些地方游逛——所有这些情况,我个人是知道的。” 而以上种种,身处黑龙江将军高位的常青居然丝毫不知道 穆沙维耶夫信奉的法则只有一条:需要没有法律一切以需要为转移。 在探知黑龙江的完整数据之后,上书沙皇,开始了快速和大胆的整军备战,从咸丰三年起,他统计了当时可供整编的所有哥萨克人,其中包括俄罗斯哥萨克七千人;布里亚特哥萨克一万两千人,而且拟定了可供补充的哥萨克人,包括一整个哥萨克边防军,外贝加尔哥萨克城防团;所有异族团还有外贝加尔地区所有的村镇哥萨克。整个的外贝加尔地区,都给他变成了一座军营,凡能作战者,都是士兵。 到咸丰四年,外贝加尔哥萨克军已经扩充到48,169人,由十个骑兵团和两个骑炮兵营组成,这已经是一支拥有相当实力的作战军团了。 人有千算,天有一算,正当穆沙维耶夫志得意满,意图在远东地区建立自己的丰功伟业的时候,有一个很坏的消息传来:俄国意图经营巴尔干的行动开始,为了夺取黑海海峡,和土耳其发生了战争,咸丰三年的十月,俄、土战争在多瑙河、黑海和高加索地区同时打响。在黑海沿岸的西诺普一战,纳西莫夫率领的俄国海军大败土耳其舰队,几乎彻底消灭了对方,bī使一直隐藏在幕后的英法两国正式参战——这就是所谓的克里米亚战争。 战斗进行的相当jī烈,咸丰四年的九月,英法联军在克里米亚半岛的决斗中围困了俄军固守的赛事斯托bō尔要塞,持续了一年的攻防之后,要塞终于被攻破,伺候,战局日益jī烈,俄国终于战败,并于咸丰六年签订了巴黎合约。 战争结束之后,俄皇有意以东进的荣耀来弥补西线战事失利带来的恶劣影响,但怎么也没有料到,一个很坏很坏的消息传来:在西线战场上面对本**队势如破竹的联军百战之师,面对一直以来,都是懦弱无力的代名词的中国人时,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尽数折戟沉沙在中国的内陆地区了 新上台的俄皇亚历山大二世终究是年轻人,吓得收起了如意算盘,而且给穆沙维耶夫下达了严厉的通牒,让他一切以克制为尚,没有接到圣彼得堡的命令,断然不可在阿穆尔河一线流域,和中方发生任何规模的接触的摩擦,否则的话,一切后果,由他自己承担。 因为有这样严厉的指令,穆沙维耶夫又气又恼,又加以其他的一些原因(这一部分内容详见后文),便以自己身体不适,需要养病为由,把总督的差事暂时jiāo卸给自己的副手,一个名叫涅维尔思科依的海军少将(他就是带船队最后一次勘察黑龙江,并绘制了详细的水文、航道图纸的俄国将领),自己转而到欧洲养病去了。 少了这个东侵巨魁的兴风作làng,中国的东北安宁了几年,但在不久之后,因为国际形势的日趋变化,使俄国第二次把目光投注到了自己的近邻身上。这要从滑铁卢之战结束后说起了。 拿破仑征俄,亚历山大一世实行焦土政策,让拿破仑为军队给养伤透了脑筋,最后因为抵抗不住俄国冬天的寒冷和伤病等其他原因,只能仓皇而退,进攻时率领的近六十万法军部队(实际上也是多国联军),随他退过涅曼河时,已经只剩下了三万多人。 亚历山大一世不顾群臣的反对意见,带兵衔尾而来,并且与普鲁士和奥地利联合起来,大败法军于莱比锡的‘民族之战’一役,俄皇的声望如日中天,成为超越法国的欧洲第一军事强国。而在亚历山大一世的指导下签订的条约,显示出了俄皇在欧洲事务中的影响力和居于领导地位已经达到了最高峰——这引起了英国和奥地利的不满和警觉,为日后几方之间关系的彻底破裂,埋下了伏笔。 由于bō兰问题和萨克森问题引起的冲突,维也纳会议实际成为用以阻止俄国进一步干预欧洲事务的工具,而不再是一个把全部jīng力用于重新划定欧洲的国界,以及设法遏制**的法国的会议,而为了对付俄普联合阵线(关于这一段欧洲各方势力犬牙jiāo错,彼此博弈的内容,详见后文),英国、奥地利和法国sī下里签订了一份实际上为军事同盟的协议,后来,汉诺威、巴伐利亚和黑森也参加了。但冲突并未如意料中的发生,因为俄皇也接受了这一份协议。 维也纳制定的协议,给俄国带来了极为有利的外jiāo地位,他被公认为大陆的头号军事强国,获得对bō兰的统治权,使它的军队处于对维也纳和柏林的攻击范围之内,而中欧以普鲁士、奥地利帝国和各小邦的第三德意志,也给他的西部边界,提供了一大保障。 在这之后,虽然国与国之间仍然会有一些小的摩擦,但终究不碍大局,一直到克里米亚战争。这场战争的起因,一言以蔽之:俄国没有海上优势,所以凡是允许英法联合舰队自由进入黑海的办法,对它都是有害和不能接受的。 而实际上,在1856年签署的巴黎合约中,有关黑海非军事化的条款,也是最为俄国国内舆论愤慨不平的一部分内容了。在这段内容中,俄土两国都不得在黑海沿岸保持战舰和兵工厂,当然,黑海两海峡继续禁止任何国籍的军舰同行,但各大国的商船却是可以自由通过的。在俄国人看来,这些条款直接损害了俄国的领土完整和民族尊严——这份被迫通过的条款,对于俄国后来的外jiāo政策起了过分重大的作用,事实上,冲破这些条款的束缚,也成为1870以前,俄国对外关系中至为重要的问题。 更多到,地址 第49节 中俄纠葛(2) 第49节中俄纠葛(2) 皇帝长思良久,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沙俄对中国多年虎视眈眈的种种细情逐一梳理一遍,又怕日后忘记,拿起笔,顺手拿过一摞澄心堂笺纸,在上面写写画画,半天抬不起头来,“皇上,该用膳了。” “哦?”抬头看看,天sè渐暗,“什么时辰了?”[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已经快到酉时了。”惊羽小声说道,“皇上,用过晚膳再写吧。” “也好。”思考了一下午,笔耕不缀了一下午,他也真觉得有点饿了,把文卷放好,起身到了东暖阁中,六福向守在养心殿明殿上的太监说一声‘传膳’,殿上太监又把这句话传给鹄立在养心殿外的太监,就这样一层一层传过去,不等回声消失,一个有如运嫁妆的行列,已经出了御膳房,这是由几十名穿戴整齐的太监组成的队伍,抬着七八张膳桌,捧着几十个绘有金龙的朱漆盒,浩浩dàngdàng直奔养心殿而来。进到殿中,由套上白袖头的小太监接过,在东暖阁摆好,菜肴放两桌,另有点心、米膳、粥品三桌,咸菜一小桌。 皇帝坐在桌前,神sè显得很恍惚,没有半点用膳的意思,忽然一摆手,“撤了。六福?” “奴才在。” “你到南书房去,给朕拿几本书来。”他一边思考,一边说道,“皇朝文献通考,盛京通志、黑龙江志稿,吉林外纪,还有高宗实录,哦,不必了,实录养心殿就有。去吧。” “喳。” 六福转身出去,皇帝也随之起身,走到mén口,回头想了想,“惊羽,把这几个菜,给朕拿到对面的暖阁中去。今天晚上怕又要睡不得了” 惊羽胡luàn吩咐小太监伺候差事,自己跟在他身后到了对面的暖阁中,“皇上,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连晚膳也顾不上吃了?当心身子啊。” “知道,我知道。”他轻笑着点点头,“只是啊,有些事情是灵机一动之下发生出来的,若是迁延时辰,等一会儿倒是有时间了,只怕jīng神就跟不上了。哦,你让人多多的调一点朱砂,等一会儿要用的。” 惊羽满心怜惜,她知道,只要他说这样的话,就又要一夜不能安枕了。偏偏这位主儿的身子骨并不那么硬朗,只要有一夜不睡,立刻就能够从面容上显现出来,但终究是旨意不能违逆,轻轻地叹息一声,转身下去准备了。 草草用罢晚膳,六福将索要的书籍取来,就着暖阁中厚厚的地毯,铺陈开来,皇帝时而起身,时而蹲下,时而展卷思考,时而奋笔疾书。随着在雪白柔软的澄心堂笺纸上做着只有自己能够看到的记录,他心中越加充满了酸楚的情绪。 和俄国人多年来虎视关东之地相比较起来,清朝建国之后,于关外龙兴之地,始终实行满méng自治的策略,即便是圣明如康熙、英察如乾隆者,在多年的承平之后,也将这一大块广袤的土地,视为jī肋一般的存在,根本没有对其抱有应有的重视。 明朝时候,在黑龙江流域一共设置了三百八十四卫和若干所、站及地面,统归奴儿干都司管辖,其中在额尔古纳河以西地区设置了斡难河卫(鄂嫩河流域)、罕麻卫(注入额尔古纳河左侧的哈马尔河附近),以及沿额尔古纳河两岸的哈喇河、古贲河、坚河、安河等卫,而额尔古纳河以西的外贝加尔本来也是中国的领土。 清朝立国之后,继续对黑龙江流域行驶管辖,设官镇守,征兵编旗,驻防巡边。当时黑龙江流域分别是归黑龙江将军和吉林将军管辖,前者从前驻瑷珲,后迁至齐齐哈尔,瑷珲则由他的助手,副都统镇守。统辖范围是从黑龙江和松huā江汇流处以上的黑龙江流域;松huā江口以下的部分,归吉林将军管辖,驻吉林霍通。 而黑龙江流域的行政组织,有两种形式,中上游的居民编入驻防八旗和布哈特(这是满语,打牲部落的意思)八旗;在下游,除了挑选人丁编入驻防八旗之外,设姓长、乡长分户管辖;其中鄂温克族(这是中国的一个少数民族)人由族人选出的头人管辖,这个人受朝廷的委派,赏佐领顶戴,衙mén在库马拉河畔,名叫呼玛卡伦佐领衙mén。其中卡伦是满语,是汉语‘台’或者‘站’的意思。 卡伦的作用很多,主要是巡边,驻防八旗官兵每一年都要从瑷珲城沿黑龙江上溯到格尔比奇河,巡视边界;捕捉逃犯,特别是从尼布楚各矿场淘来的逃犯;监视当地居民的活动;还有一个就是验看过往商人的护照——从这一点上来说,也发挥了海关的作用。 而因为东三省为大清龙兴之地,在保持基本的军事防御之力的同时,历代皇帝,都行以半封闭式的管理模式,这要分作两方面,第一便是重陆轻水,清朝对于辽东半岛的绵长海岸线的防卫措施之孱弱,已经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 辽东沿海地区之外,还有从乌第湾经鞑靼海峡直至图们江口的海岸线,以及库页岛、善塔尔岛等大小诸多岛屿,仅仅是在旅顺一地设有水师营,驻汉军协领一人,佐领二人,防御四人,骁骑校八人,笔帖式一人,领催五十人,水师兵伍佰伍拾人,水手六十人,初有战船十支,后来又裁撤四支,实存仅六支。这样的水面力量,防御小规模海盗、保护海运以及一般xìng的海岸缉sī,尚不能指望,使之用于国防,则更不堪言了。 至于防御区域,也被局限在辽东海岸线,东部沿海及岛屿,并无水师及海防要塞,形成完全彻底的海防真空区 而吉林、黑龙江水师,则是建立于尼布楚战争之后,以吉林船厂为基地,逐步形成江防体系,重点是在黑龙江地区。其中齐齐哈尔有大战船10支、二号战船15支,江船、划子船各5;运粮船40支;摩尔根城水师营二号战船6支,江船4支,运粮船66支,其他黑龙江水师营战船若干,而除此之外,三姓副都统辖区,包括库页岛及绵长的东部海岸线,却没有一支战船,令人殊不可解 就黑龙江水师营而言,职责有二,一是巡江以行治安,二是运粮以供军需。尤其以后者为重,但到了嘉庆末年,由于各城屯垦开发,粮食供应多能自给,运粮之务减少,运粮船‘惟呼兰有十支,余不闻’。而水师营巡江的江防职责,亦因为承平日久而淡化,到道光二十年的时候,额设船只,仅齐齐哈尔有14支、摩尔根8支、黑龙江32支,还多是‘寄泊江滨,日渐腐蠹,亦从无过问者,若非粮运关乎军食,几无一船可用矣。’ 战略思想上的第二处漏dòng,就是重南轻北。东三省中,盛京将军的辖区在面积上远逊于黑、吉两省的驻防将军,但整体布局上,却明显表现出重视盛京而轻视吉、黑的态度。以乾隆中期陆路兵力分布情况来看,盛京将军下辖副都统、城守尉、防守尉等官14人,协领13人,佐领125人,防御98人,骁骑校198人,领催、前锋、骁骑16,055人,步军1,576人。以上官兵分布于大小24处驻地及16处边mén——这样的数字,几乎等于吉黑两省的总和了。 虽然千人以上的军镇不及后两省,但驻防地点星罗棋布,屯扎于辽东半岛及柳条边各地,密集程度,非其他二省可比。这是由于第一,盛京是清朝陪都,皇族祖先的陵寝所在,防务自然加强;第二,该地区各类皇庄、王庄等官庄旗地密布,旗人村屯鳞次栉比,驻防地点呈现规模小而数量多的特点;第三,盛京因为清初一度实行招民安抚政策,大量汉民涌入,等封禁令下达之后,八旗军设卡四处设防,用以控制当地汉民,执行封禁政策。 另外,朝廷以‘黑龙江左,人烟荒落,地处极寒’为理由,在乌苏里江以东,黑龙江以北、外兴安岭以南的大片土地上,不设军镇,不通驿路,使得‘驿路未展,人口越疏,边疆不实,国防无恃。’ 除此之外,更实行‘虚边’政策,封关闭户,筑墙设卡,阻止百姓流入东北,特别是在柳条边之外,严行‘清边’,驱逐、剿灭在山中垦荒、采参、开矿淘金的流民,更将黑龙江下游、乌苏里江两岸的百姓编为新满洲,虽然加强了防御力量,但却逐步迁其驻地于宁古塔、而吉林,而盛京,一步步的南移,最终的结果就是空出了大片大片的土地。东、北方向上广袤千里,山重水复,海岸环绕,本是边防重要之域,却绝无一军一镇,人迹零星,防务空虚。 之后又迁宁古塔将军衙mén于吉林,迁黑龙江将军于齐齐哈尔,‘首府圈子’的南移,进一步使边疆地区更加空旷,宁古塔和黑龙江城的战略地位几乎下降到了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层面。 写到这里,皇帝掷笔而起 走出养心殿,夜早已经很深了,他却没有半点睡意。身为后来人,他知道沙俄会给中国带来什么样的灾难,与之相比,英法美等国所图谋的经济利益,实在只能说是癣疥之疾,只有沙俄和东方的那个小国,才是心腹大患。但过往种种,早已如过眼云烟,大清对于东北一地的战略眼光的缺失,即便是以他这样一个有着特殊经历的后来人,也是所知不多的。 以他今日所见,只恐还不着绳墨于十一之数,就看出这么多的问题和漏dòng,这只能慨叹是祖宗保佑,上天眷顾了嘿亏自己还在咸丰七年,为大败英法联军,动过俯准柏葰所请,为自己上大帝嘉号的念头,真可笑 呼吸了几口夜来清冷的空气,他转回身躯,到暖阁中,重又拿起了烛台,就着散落一地的书籍,翻查了起来。 朝廷在东北的战略失败,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能绕过去的问题,就是对于东北三省战略地位的确定上,清朝历代皇帝,都是以内向型的八旗机动兵源基地的作用来考量,而取代了外向型的边防基地的首要位置上着眼。 这主要表现在移兵出防上。从康熙三十五年,到道光二十二年,甲兵不足万人的黑龙江地区,奉上谕征调高二十二次,总数达到35,000人其中,乾隆二十八年和二十九年的两年之内,皇帝分三次从东北调兵,第一次是从黑龙江地区调索伦、达斡尔族官兵到新疆奎屯撒马尔、霍尔果斯河等地;第二次是调盛京地区的锡伯族官兵连同眷属、余丁大约4,000人,徙居伊犁河驻防;第三次是调吉林、宁古塔新满洲的八佐领迁入北京——仅是这三次征调,连兵士带家属,就chōu走了两万余人,对于黑龙江和吉林的边防实力,带来很坏的影响。 其实,若是能够在源源不断的chōu调兵力的同时,以汉族补充当地空虚的布防,亦未必是不能接受的事情,但在历朝皇帝看来,封禁东北是第一必要的条件,主要为了达到以下的目的:第一,建立俯视中原的战略态势——一旦中原有警,东北铁骑就可以迅速以居高临下之势入关、入口,形成军事威慑。 第二,保障控驭méng古的战略地位。《尼布楚条约》之后,葛尔丹成为了清朝的巨大威胁,康熙皇帝的军事战略有防备俄国,转为防备méng古。康熙二十九年,在乌兰布通大败葛尔丹;是年,就将黑龙江将军衙mén迁至摩尔根,由黑龙江之畔到了嫩江之涯。 后来在葛尔丹之变被平息之后,继续南迁到齐齐哈尔,更加靠近méng古,随后又在松huā江上游先后设立吉林、阿勒楚喀、伯都讷三个驻防副都统辖区,沿呼伦贝尔边界广布卡伦,遥相呼应,对méng古地区形成钳式控驭。 最后一点,是对东北周边地区的认识不够。东北地区北濒大海,北枕外兴安岭,南界朝鲜,西靠méng古,在众人看来,分散而居的百姓自无足惧,而寒冷冰冻的海岸线,完全不是人类所能通行的;至于大海彼岸,即中国传统观念上的海外,应该是蛮貊之地,不能与处,也不足为忧,只有东北西部地区,主要是呼伦贝尔辖区,地界俄罗斯,是东北边防重点之一,但只有五千兵力的布防,若说照应这样一大片的土地,也全然是杯水车薪,鞭长莫及了。 写完看看,皇帝无奈苦笑:问题倒是找出来一大堆,如何解决呢?东北方向上的战略缺失,是他也不知道的,徙居旗人,以后还将进行的移居汉民的举动,并没有从这方面着眼的考虑。如今看来,倒是无心chā柳了。只不过,速度还要加快,虽然自己掌握天机,但又能够支撑到几时?东北三省的防务空虚,已到了积重难返的境地,自己知道,俄罗斯人也不是呆子,靠吓唬,能吓唬得住吗? 想到这里,他又一次站起身来,看看自鸣钟,已经过了零时,双眼一阵酸涩,jīng神却亢奋之极:国防大计,不可行以奇巧,还是要行之大道啊就先从人员调配开始吧。 更多到,地址 第50节 军机忌讳 第50节军机忌讳。 四月底的时候,京中有一件为人引做谈资的怪事,军机处忌满六人的传说,‘不可不信’。有人指出,自军机处成立以来,以旗人领班,其下满汉人数不等,但总数不宜超过六个,一旦超过,必将有妨。多年以来,军机处始终保持在六人以下的定额,咸丰十年,皇帝西幸回銮,选许乃钊、赵光二员入值,不久,翁心存重病才chuáng,几乎不起。 京中有好事者说,幸亏皇帝亲自过府探望,以天子福泽恩眷老臣,才算留住他一条xìng命,而过了年不久,孙瑞珍也为之所侵扰,一病不起了。皇帝于这样的事情嗤之以鼻,但庙堂之间这样的闲言闲语也听到不少,有心为此降旨,又觉得过于小题大做了一点,只好由它去了。只是,他不在乎,旁人却是在乎的。[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文祥昨天才去探望过孙瑞珍,老人的病势来得非常猛烈,用晚饭的时候还好好的,骤然发病,半身歪斜,口涎流淌,连来人都不能分辨了。皇帝也曾经派太医院诊脉,薛福成、李德山也只能开一些贵重滋补的yào物——家里人也知道,这不过是聊尽人事而已。 念及同僚情谊,又是一堂阁臣,文祥掉了几滴眼泪,心中很不是滋味,到了军机处中,仍自难开欢颜,他对许乃钊说,“信公,昨儿个我去英和大人府上去了。” “哦?”许乃钊立刻问道,“怎么样?比之前日,可有好转?” 文祥垂首摇头,“不好。听莱山少兄说,怕是要请皇上赐陀罗经被了。” “怎么能这么……说呢?” “我想,莱山少兄也只是做未雨绸缪之议,并无旁的意思的。” “我也知道。”许乃钊说道,“只是……” 正说到这里,mén口有小太监来传,“可以叫了。” 文祥、许乃钊、阎敬铭、赵光等几个人整理朝服、朝冠,肃顺先一步出了军机处直庐,那个来传旨的小太监立刻凑了过来,“给中堂大人请安。” “起来吧。” 太监嘻嘻一笑,爬起身来,趁人不注意,给肃顺使了个眼sè,“肃大人,万岁爷昨天晚上一夜没睡,怕是jīng神不大好。” “哦?”肃顺的脚步陡然站住,追问道,“可知道是什么事烦劳主上吗?” “这倒没听说,只是,昨天晚上传晚膳的时候,万岁爷着陆公公到南书房去寻几本书来着。” “是什么书啊?” “这,小的记不大清楚了,不过听陆公公说,大约是盛京通志、黑龙江志稿,吉林外纪,还有高宗实录什么的。” 肃顺脑筋一转,从袖口里拿出几枚金瓜子,递给了小太监,“拿着,买几杯茶吃吃。” “多谢中堂大人” 说话间,文祥几个也走了出来,看见肃顺和小太监笑嘻嘻的说话,又拿出打赏银子jiāo给对方,心中各自叹息:肃雨亭真正是忘却根本,这样结jiāo内shì的事情,也是可以做得的吗?他虽然读书不多,但府中多有名士,前明不提,只是本朝,为这样蝇营狗苟之事,最终闹得身败名裂的方正君子,难道还少了?真正是不知所谓。 旁的人不好、不敢说话,许乃钊却是敢的,看着小太监走远了,向肃顺靠近了一步,“雨亭兄?” “哦?信公?” “本来呢,雨亭兄在御前当差多年,皇上的癖习,心xìng,雨亭兄若说知道三分,就再没有人能说知道四分,”他说,“皇上最喜欢什么,最讨厌什么,也没有人比雨亭兄更清楚。便说这寺人吧,国家有制度,大臣有体。和太监这类人来往,要有分寸,要循礼不悖。” 肃顺白净的大脸呼的一红。 许乃钊很沉静的说道:“宦官是变了xìng儿的人妖。我说循礼不悖,就是要用‘礼’镇压他的xìng儿。亡汉亡唐亡明,就是赵匡胤‘烛声斧影’,死得不明不白,没有太监帮忙,成么?——这是殷鉴太监xìngyīn,真正的小人。你和他玩笑。他觉得可以近欺,就和你没上没下,日子久了不知生出多大的事这在军机处是大忌……” 他说到一半的时候,肃顺就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了。心中不觉羞惭,反一阵大怒你许乃钊是个什么东西?我当年在皇上身边,鞍前马后的听用的时候,你不过是福建一省的小小学政,如今倒视肃某人为厮养子侄一般的教训了?但这件事怎么也是自己的过错,真闹出去,即便凭自己的帝眷,也万万讨不到好处,只得强自忍耐着一笑,“信公说的是,说的是,我在外随便惯了,又深méng主子恩遇宠礼,生出了骄佚的心,经老兄这一提醒,深自愧恧,这些年不读书,连心都荒芜杂luàn了,嘿嘿,嘿嘿” 许乃钊和曾国藩一样,都是理学大家,多少会一些子平之术,眼见肃顺皮笑ròu不笑,眯缝着双目,双手扪腹——那份笑容,一看就明白是强挤出来的——知道自己这番话怕是已经得罪了他,但心中亦自怡然不惧,回头一笑,“各位大人,我们走吧?” 鱼贯进到养心殿,在明殿等了片刻,皇帝的软轿方到,几个人在御前当差久了,一看就知道,皇帝的脸sè不是很好看,肃顺深明其故,行礼之后,第一个奏陈,“皇上身担四海至重,奴才看您的脸sè不好,心里疼得什么似的……若是有事要奴才等办理,请皇上尽数吩咐下来,奴才书虽读得不多,但为君父分忧之心,自问从不落于人后的。” 皇帝倒没有想到肃顺能如此的见微知著,虽感觉有点ròu麻,但也很念他的情,“你这狗才,今儿个是怎么了?变得这么多愁善感起来?”笑了几句,他问道,“宗人府那边,关于旗人徙居安置一事,进行得如何了?” 宗人府不是肃顺管的,他管着是九mén提督,奉旨和奕共同办理旗务,但后者也不愿意让他分薄了日后因为徙居一事所带来的功劳,故而几次到衙,奕都是不冷不热的和他敷衍,肃顺何等jīng明,眼见于此,也就轻易不再到衙视事了,“这,上个月的时候,奉特旨从东北回转京中,向旗下同族分解关外风情的镶蓝旗下桑额,在京中西山、潭柘寺等地,与京中始终不肯徙居的百姓多有会商,很多人为桑额之言打动,以为关外之地,并非如所想的那般不堪,故而也愿意顺应谕旨,举家北迁。” 肃顺微微皱着眉头说道,“只不过,奴才于此事所知不祥,皇上若是要问的话,不如将恭亲王……” “这件事朕日后会问他。你是管部的大臣,京中若是还有向崇伊那样的刁疲之辈,不必手软。你让富廉告诉他们,如今老老实实出京去,总好过到六月底,彼此没有半分人情可讲之下,撕破的脸皮来得舒服得多” “是,奴才都记下了。下去之后,即刻行文城中各处衙mén,让他们加紧办差,以不负皇上圣望。” “还有,奕山,在天津练兵有年,为国家培育勇贲之士,功劳卓著,着封二等建远伯,改任黑龙江将军,接旨之后,即刻jiāo办差事,回京陛见。” 这道旨意来得没有半点征兆,nòng得众人齐齐一愣:奕山在当年山东安山湖一战之后,已经多有封赏,怎么又要加恩了?许乃钊心中想着,胡luàn碰头,“是。” “还有,文祥?”皇帝的声调忽然转冷,显得低沉了很多,“朕得黑龙江将军常清奏报,今年四月,江冰泮涣,他乘船巡视江面,在江左发现有俄国人sī自建造的各处寨、垒、兵营,往来其间的,多为俄国百姓,倒是安居乐业,一派自如——此事,总署那边知道吗?” 文祥只觉得脑子嗡嗡直响,俄罗斯人到了阿穆尔河河边了?从来不曾听人奏报过啊这是怎么回事?“这,奴才昏悖,此事……奴才不知道。” 许乃钊第一个奏陈,“皇上,圣祖仁皇帝时,于俄国有约,彼此以格尔必齐河、外兴安岭、额尔古纳河为界。如今黑龙江将军所奏,事关重大,若是属实的话,臣以为,此乃俄人背弃盟约,有意挑衅天朝,以造成既成事实为由,强占我中国领土啊” 皇帝略显惊讶的看了他一眼,倒是没有想到,许乃钊这么快就能够悟出这一层来,当下点头,“文祥,你下去之后,即刻传见俄罗斯驻天朝大使,那个叫马林斯克的,告诉他,天朝自古以来,待天下各国,皆示以大义,想来俄罗斯久为文明之邦,亦当如是。而今,俄皇不以彼、我两国于天朝圣祖仁皇帝所签订之《尼布楚条约》为凭依,反假当年略有未定之款项为借,有出兵、移民我天朝内陆之阿穆尔河流域之妄行,这等不顾两国公法之为,实乃两国jiāo往,非是之行。” “……朕上体天心,有好生、全民之德。念及俄罗斯与我天朝路途遥远,往来不便,特宽限时日,限咸丰十一年十二月三十日之前,将沿河俄罗斯人所建各处寨、垒、兵营,悉数拆毁一清,退回到格尔必齐河、外兴安岭、额尔古纳河这一当年经我天朝皇帝和俄罗斯皇帝共同签署,并立之成法的两国边境线以外去过此期限,皆以侵略我天朝视之,届时天朝将卫护国土完整,不使祖宗基业有半点落于他人之手而战。过此期限,留驻于天朝土地上的一切俄人,一概以侵略军视之,我天朝百姓,人人得而诛之若到其时,则一切后果,皆由俄方全部承担。” “还有,你正告马林斯克,让他转告本国政fǔ,朕以天下计,视四海百姓,皆如赤子。故而jiāo往之间,略有反复,总能容忍一二,唯有国土纷争,便是一丝一毫,也绝不肯授手他人。” 祥大声答应着,把皇帝的话复述了一遍,又碰了个头,口中说道,“皇上,奴才奉旨管部,专司与西洋各国往来之事,俄人如此胆大妄为,意图染指我天朝祖宗龙兴之地,奴才不经皇上指点,尚且一无所知,奴才自知失察,请皇上处置。” “于这一层的内中关碍,朕也并不很熟悉,但想来俄国人既然敢于不顾两国签署的约法相束,sī自进bī至阿穆尔河河口,也不一定就是能够以彼此两国外jiāo途径就能够解决的。”他说,“若是事有不谐,只恐关外数省之地,又要重现咸丰七年,粤省之变了。” “这,……”军机处几个人面面相觑,都觉得皇帝的话有危言耸听之嫌,俄罗斯在阿穆尔河河口设置寨垒,或者也只不过是俄国国内有人不顾成议,但只要俄皇下旨,自然一切顺遂,又怎么会为了这样一点事,而挑起两国战火呢? 皇帝没理他们,管自继续说道,“所以朕要派奕山到黑龙江去,他在天津练兵多年,既有心得,又不缺实效,想来用之于建州龙兴之地,当可保一方平安的。” “皇上圣明,奕山以宗室领兵、练兵多年,卓有成效,此番奉旨履任,定能肃清妖氛,还东北全境以安康如仪的晴空万里。” 皇帝不再多说,摆手退朝,转身回到暖阁中,命六福伺候着,换上一袭轻便的常服,“惊羽,朕带你出去一趟” “皇上,您这是到哪里去啊?容奴才伺候差事?” “到同文馆去。有些事,是朕也不得祥熟的。”他轻轻叹了口气,“说不得,也只好请教方家了。” 六福半懂不懂的眨眨眼,同文馆里有什么方家,是可以值得皇帝亲自登mén请教的?一道旨意,把其宣进宫来,当面奏陈不就是了吗? 皇帝懒得理他心中所想,让惊羽也换上一袭男子打扮,青衣小帽,看上去像是宫中的小太监模样,主从两个相视一笑,“六福,等一会儿有人递牌子进来,只说朕昨夜不曾安枕,趁这一会儿休息去了,一切,等下午再说。” 这样的差事御前的太监早就是很熟悉的了,往常皇帝微服外出,总是以此作为借口,不过六福当这样的差事,还是第一次,“皇上,您不带奴才去啊?” “这一次不带你去。”他向惊羽一招手,“惊羽,和朕走吧?” 惊羽俏皮的回头向六福一笑,很是得意洋洋的样子,不等六福瞪眼,已经脚下加快,跟在皇帝的身后,出养心殿而去了。 更多到,地址 第51节 同文议政 第51节同文议政 同文馆在翰林院左近,和东jiāo民巷区所有的各国使领场馆一样,只一墙之隔,这里本来也是理藩院所有的地基,乾隆年间,改建为俄文馆(在乾隆时,中国并无传统意义上的外jiāo,外藩、外邦往来,多由礼部、理藩院承担其事,而与中国多次发生往来的西洋国家,多指俄罗斯,当时叫罗刹),咸丰朝成立总署衙mén,将之改作衙mén分支机构的同文馆。 这里占地相当大,共计四十七亩左右,正中一路,前后五院,其中有三院内建有楼舍,用作讲堂及教习住房;左右两路,前后各四院,也都建有上下楼舍,作为学生的住房;但到咸丰十年之前,同文馆所招收的生员,大多是京中旗下人家的子弟,府第就在北京,这里的学生住房,也便空置了,一直到咸丰九年之后,同文馆的生员人数骤然增加,很多还是从直隶、山东、河南、两江诸省报名、考试而入的,自然不能走读,才开始陆续入住。[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其余另有后院小房,平列者三院,是厨灶、茶房、浴房暨丁役住房。另外,因为生员日夕增加,新聘请而来的法国人教习叫德?肖的,在同文馆教课的同时,有鉴于清朝政fǔ并未将一些西方科技技能纳入课堂,撰拟了一份公文,请文祥上奏皇帝。 文祥也很头疼,德?肖在文字中的大意是说,希望大清国皇帝陛下准许,在同文馆中开设技艺课程,将一些西方所有的诸如机器原理、制造技法,尽数传授生员——他虽然奉旨管部,又兼着同文馆总提调的职衔,但本质上来说,还是读书人,如今听德?肖说,要让孩子们学习下等丁役之术,从他而言,分外觉得难以接受。 但因为有当年的前车之鉴,不敢壅于上闻,将奏折润饰一番,呈递到了御前。皇帝看过之后,点头诏准,并且购进大小旋铁chuáng、组胺铁机、削铁机、剪铁机共十七台,暨手工用器具,铜、铁、钢料不等,由德?肖任专职老师,在每天的下午,加开技艺课程。 步入同文馆内,周围一片安宁,席草成荫,桃红柳绿,一派怡人之景,惊羽左右看看,小声问道,“皇上,这里怎么这么安静啊?” “天气越来越热,自然就都躲在房中不出来了。”皇帝轻笑着说道,“而且,这会儿正是上课的时候……走,我们过去也听听。” 两个人缓步向前,果然可以听见很清晰的说话声,是一句外语,“…羽听不懂,问他,“皇上,这是在说什么啊?” “他是在说,鸦片战争并非是为鸦片而起。”皇帝冷笑着,站在窗下,头也不回的给她翻译着,“实在可笑” 果然,里面的教习呜哩哇啦的说了一通,中英文hún杂,也不知道孩子们是不是能够听得懂?他在外面一面听,一面给惊羽翻译,“他说,政治条约与通商条约不同,一般而言,重大战争国与国间重大争执,必须以政治条约协议解决,其功用重大,xìng质多样:凡战争胜败,边界纠纷,割地赔款,领土转移以至两国建jiāo复jiāo,俱以政治条约作双方共同遵守依据,具永恒xìng效力。而两国间因作通商jiāo易往来,包括彼此商民往来,无论大小强弱,彼此均须互订通商条约,其xìng质因时势变化,自是经常改易,并非永恒,但为两国间平时经常依据,频用而具时效。” 他喘息一声,继续说道,“……而商约外jiāo,其本身不同于政治条约,并一致是在政治条约完成之后,另行启议,展开商约谈判,再订商约。两者有明显区别,亦各自秉其国家立场,经谈判妥协而完成。基本上政治条约与通商条约绝对不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进行议订。” 他说的这些,在惊羽听来,有如天书一般,每一个都能明白,但连在一起,就莫辩其详了,忍不住嘻嘻一笑,“怎么了?” “您说的,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呢” 皇帝一愣,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窗外的响动立刻惊扰到了里面上课的教习和学子,有人扒头来看,那个讲课的教习更推mén出来,用英国口音相当重的英语问道,“对不起,是有什么事吗?” “打扰到您的课程,倒是我的不是了。”皇帝歉然的一笑。 不等这个洋教习说话,并排的另外教室屋mén一响,又一个教习走了出来,以纯正的英文和皇帝对面的洋教习说话,“桑德斯,有什么问题吗?”皇帝只觉得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很耳熟,回身看去,正是容闳他穿了一身西装,脚上踩着皮鞋,剃得牛山濯濯的额头,一条大辫子落在身后,看上去不伦不类,很是奇怪。 容闳也大大的愣住了,张口结舌了半天,脸忽然红了起来,抢上半步,动作无比僵硬——皇帝明白,他是习惯xìng的想打马蹄袖——的跪倒下来,“臣,同文馆教习,méng赏总理各国事物衙mén四品参事衔,容闳,叩见皇上” “起来吧。”皇帝哼了一声,示意他起身,转头说道,“这位是?” 容闳赶忙为其做引荐,“这位是英国教习,桑德斯?汉森先生,中文名字叫韩德善。”随即又给韩德善耳语了几句,后者也是一惊,很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尊敬的中国大皇帝陛下,您……好。见到您是鄙人无尚的荣幸。” 皇帝不用容闳翻译,韩德善的话他听得懂,笑着点点头,“欢迎您到我国,并且对于您能够愿意把xiōng中所学的西洋知识,传授给我天朝士子,我也很觉得心感呢” 这片刻折冲之间,两个班中的孩子们渐次出来,在各自教习的身后围成半圆,得知大清国的天子驾临,年轻人的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光芒,看皇帝的目光扫过,各自跪了下去,参差不齐的呼喝,“学生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的眼睛一一看过去,赫然发现,宝廷和舒清阿居然也在人丛之中,这两个人身材高大,跪在那里,也比旁人高出一截,“尔等能够不以地域为分,不以西学为别,认真学习西洋技艺之法、之说,朕不胜欢喜啊。” “学生不敢。”宝廷第一个碰头答说,“学生以为,朝廷官职司衙之设,乃为各依其律,各司其职,为官者无论身居何职。尽心竭力,皆应报效朝廷,方算得上是忠心臣子;学生等奋发读书,增长xiōng中所学,也正是为日后报效之用,学生等不敢当皇上褒奖之言。” 容闳在一边说道,“皇上,臣请皇上转至值房,容臣等……” “不必,朕今天到同文馆来,并非为了见你们,而是为了向各国教习,有请教益而来的。”他说,“容闳,你去将同文馆中各位外洋教习逐一传来,朕……”他左右打量一眼,用手一指刚才韩德善上课的教室,“朕在这里见他们。” 容闳不知皇帝这样做是何意,答应一声,转身下去了。 皇帝由众多学生和韩德善簇拥着进到教室,和后世所见的课堂没有很大的差别,学生们都是单独的座位,书桌却要大得多,上面摆放着文房用具,还有西式的钢笔、墨盒、墨水瓶等物,他随手拿起一份,翻看看看,上面的是用钢笔记述的韩德善方才所讲述的内容,下面的是máo笔字,所记的是教习传授的所谓《经史子集》之类的课程笔记。字迹都相当工整,看起来,这些人在提锺悬肘以外,也已经熟练了钢笔的用法。 端详良久,回身一笑,“朕刚才在mén口听了一会儿,教习多用英文授课,也不必另外聘用翻译——如此看来,你们倒是都能够听得懂了?” “回皇上话,生员等与教习先生彼此帮衬,学习西文之间,教习也多有掌握汉话者,故而,方能收课上并无言语窒碍之效。” 皇帝点点头,不再多说,又抬头看向站在mén边的韩德善,“汉森先生,我有一个问题请教,若阁下以为,鸦片战争并非是为鸦片而起。那又是为何?” 韩德善是英国利物浦人,也是咸丰七年安山湖一战之下,给中国俘虏的军中文员之一,战事结束之后,回到国内,但呆不到三个月,又返回中国,受总署衙mén所聘请,担任同文馆教习,所教授的是外jiāo方法,“尊敬的皇帝陛下,鄙人以为,鸦片战争起因,是在于贵国皇帝陛下为两国往来自由贸易,多有纷繁,下旨关闭东南沿海与英国、法国及其他国家的正常贸易而引致。” “嗯,站在英国人的立场,朕或者不能说你所讲的错误,”皇帝用很流利的英文说道,“但,站在一个有良知的绅士的角度,这番话,就实在是昧心之言了。既然你教授的是外jiāo方法,想必与贵、我两国之间的纷争,也多有了解。道光十五年之前,所称国际贸易者,皆为对英贸易也——英商占中国对外贸易额的百分之七十以上;航运则九十以上也。中国对外贸易从逆差至顺差,则首受其殃者何人不言可喻也。其后,鸦片既绝,而丝茶出口如常。时不旋踵,我两江、粤省外贸,顿成出超。而洋人务利,眼见黄金白银漫天飞走,又如何能够不张皇失措?此所以朕说,英国绝不能容忍中国成个禁烟国家。进而为此不惜寇边,终有安山湖一战败北——朕说得可有错?” 韩德善没有想到这个中国的皇帝的词锋如此锐利,呆了半晌,强自笑道,“尊敬的皇帝陛下,鄙人的意见只是说,两国纷争,尽可以在谈判桌上得以解决,而并非一定要诉诸武力。” “这些话,朕倒是同意的。不过,也要分清楚彼此对象。便如同英、法、美、西、挪、瑞、丹之国,彼此虽路途遥远,远涉重洋方始到达,但总还是文明之邦,是很能够说得进去道理的,其余的嘛,就只好概而不论了。” 能够为朝廷选中,在同文馆中教授学子的,都不是等闲之人,更何况今天居然有幸得见中国的皇帝陛下,韩德善更是聚jīng会神,认真听着。这会儿心中一动:他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 皇帝不再就此事多做纠缠,面向宝廷、舒清阿等生员众人说道,“外jiāo之事,最干国体。”他的语速逐渐放慢,字斟句酌的说道,“以近代中国遭遇变局而言,鸦片战争虽非酷烈,而实为最滥觞之。急遽变化,接踵而来,华洋jiāo涉迅居主流。朝野因应亦集人才心力于此,而全面商贸之冲力,乃挟外jiāo特权而契入,表面居于末流,然一切纠合于外jiāo折冲之中,天朝防不胜防,实亦构成中外jiāo涉史之重大动力。先皇二十三年开放五口通商世局,以为从此中外和平可以持久。其实必然发生之第二次鸦片战争,已在口岸开放不久后开始酝酿。最关键之点,即由于一种鸦片商品仍受禁制,形成非法走sī,英国主国政者于咸丰三年训令包令向中国展开修约jiāo涉,其修约要求虽有七点,而根本宗旨,乃在于鸦片商品之合法化。” “等到天朝驳回所请,则战争之势,已不可免矣除此之外,若论及两国jiāo往,彼此通商,皆可以经由外jiāo途径,以彼此谈判的方式以为解决。而这,就要今天在这里的衮衮诸公,日后为国奔忙了。” “皇上以华洋纷争,国之大政相托付,学生等敢不殚jīng竭虑、废寝食以攻读,上报圣主?” 说话间,容闳带领其他的几名西洋教习也到了教室中,给其介绍一番,各自是:法人庆丕、bō那根;法国教习德?肖、日意格、教士查梅;美国教习博伊特、马克林;西班牙教习伊利诺斯、赛维尔;还有一个丹麦人,名叫伍德罗。 皇帝一一见了,很和煦的笑着,慰藉了几句。眼睛看向韩德善,开口问道,“教习先生,这一次朕到同文馆来,是有一件事,想向各位教习请教的。就是,于克里米亚战争之后的英法两国,对俄国外jiāo政策,可有以教我的吗?”。 更多到,地址 第52节 俄使南来 第52节俄使南来 文祥回到总署衙mén,立刻让李鸿章起草公文,加印钤盖,让总署章京,叫盛昱的,投递到不远处的俄罗斯公使馆——这时候,各国公使尚未搬迁完毕。 为国事传召一国公使,自然不能如百姓往来那样迅捷便利,一直等到日近正午,马里斯克所乘坐的斯廷美马车才来到总署衙ménmén前,进到签押房中,等文祥到来,彼此相对一揖,各自落座,由总署衙mén俄国股章京,成祥同科的生员,名叫瑞徵的做誊录。[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公使先生,我大清皇帝陛下传旨,命本官约请公使先生过衙,是为贵国国人,sī自越过贵我两国于康熙二十八年所定之《尼布楚条约》中于两国东北边境约定之额尔古纳、格尔比斯河之界限,在阿穆尔河西岸,构筑寨垒、兵营,可有说乎?” “这,”俄使眨眨蓝sè的眸子,“此事……,鄙人正要向中国大人呈递来自彼得堡的公文——我国沙皇陛下希望中国皇帝陛下准许,派遣以东西伯利亚总督穆沙维耶夫阁下为团长的代表团到贵国的首都来,就贵、我两国自公元1689年签订之《尼布楚条约》中遗留之待定区域之归属问题,和贵国政fǔ展开正式的磋商了。” 文祥一愣,这件事是事前没有得到半点消息啊?怎么这么巧?自己方面刚刚为阿穆尔河一事要向沙俄兴问罪之师,他们就要派人到北京来,商讨尼布楚条约中遗留问题了?这也太巧了吧? 心中想着,接过俄人递过来的公文,当众打开,jiāo给一边的瑞徵收好,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马林斯克并不是在撒谎,俄国确实准备派人到北京来,商讨两国边境争端问题,这要从咸丰七年说起。 俄国从尼古拉一世到亚历山大二世的两任沙皇,虽然都是东侵中国的策划和指挥者,但囿于不同的内外因素,不敢让穆沙维耶夫把事情闹得太大,因此不得不在温和派的涅谢尔罗杰(当时的沙俄外务部尚书)和jī烈派的穆沙维耶夫之间充当调停人的角sè,不过每一次的争执,都是以穆沙维耶夫占上风。 克里米亚战争结束后不久,英法两国在东南沿海挑起事端,俄驻美公使在美国都听到了‘英国人不仅想在中国得到通商的更加便利的利益,而且还想得到舟山岛’的传闻,还说什么‘法国正在和英国采取联合行动,也指望在太平洋沿岸得到某些东西’。 其时,驻北京的俄罗斯教士团团长,修士大祭司巴拉迪,这个一直以‘政治成绩远高于文化成绩’著称于世的老人,则以更加蛊huò人心的语言向圣彼得堡报告说,“现在,随着和平的奠定(这是指巴黎合约),我们已不再受拘束,我们的行动应具有明确xìng,对合并阿穆尔河左岸,我已经不再怀疑,自由航行只是权宜之计,此种做法既不妥当又很缓慢。” 巴拉迪是个中国通,连续担任第十一次俄罗斯教士团的成员和第十二次教士团的团长,在中国生活多年,汉语非常流利。在信中他说,“中国如同一个固执的老人,他喜欢别人表面上顺从他,这样就会默默的做出一切让步,我觉得,事情可以毫不声张的顺利解决,但是要FoRcEd’aLLER(法语,行动)。” 穆沙维耶夫对此跃跃yù试,他坚持认为‘中国政fǔ处境越艰难,他就越难以理喻’。因此,‘同中国政fǔ谈来谈去毫无益处,一切问题只要由我们自行解决看行了,因为中国政fǔ不敢,也不会阻挠我国行动。’他牢牢记得尼古拉一世在死前的遗训:‘中国理应满足我国之合理要求,倘若不允,尔今手握雄兵,可以武力迫其就范。’ 但不等穆沙维耶夫动手,又有一个人出现了,他叫普提雅廷,出身于圣彼得堡的一个贵族家庭,有伯爵袭位。他多次参加沙俄的对外战争,引起沙皇的注意。1842年,他出使伊朗,并取得里海贸易权,建立了两国之间的航线。普提雅廷非常善于用外jiāo手段为祖国谋取利益。伊朗之事过后,他又到了日本,并于1855年迫使日本政fǔ签订了《下田条约》,俄国船只得以驶入下田等三个港口,并承认沙皇对千岛群岛的权利。 他的外jiāo活动成果启发了俄皇,既然能够在谈判桌上解决,又何必劳师动众的去打仗呢?于是,在英法两军在广东沿海高歌猛进的时候,担任俄国驻伦敦海军武官的普提雅廷立即驰书政fǔ,请求立刻解决黑龙江划界之事,否则,俄国将保不住与英法两国在日后瓜分中国时的利益。 于是,俄皇于咸丰七年的11月间,招他回圣彼得堡,准备任命他为赴华全权公使,到中国去,借中国与英法jiāo战,无暇北顾之机,拿下俄国需要得到的利益。 但还不等普提雅廷出发,英法联军就先在安山湖败下阵来,这样的结果大大的出乎俄国人的意料之外,俄皇大吃一惊之外,不敢再想通过谈判获得黑龙江流域的利益,但又舍不得就此放过,于是改命外jiāo部副相格尔斯为谈判代表,赴中国一行。探听一下中国的虚实再说。 原来,在沙俄内部,以武力夺取黑龙江和以谈判获得这两种方式,各自有其支持者,前者以穆沙维耶夫和康士坦丁亲王为首,后者是以外jiāo部尚书涅谢尔罗杰、格尔斯和普提雅廷为首。在后一派占上风之后,穆沙维耶夫在使团尚未出发,就写信向沙皇抱怨,“彼得堡竟然无人考虑到,使团可能遭拒以及嗣后应如何对付中国人?”后来在给康士坦丁亲王的信中,他也说,“不瞒殿下,直到如今,我仍不能赞成那种以为出使北京会有好处的见解……我认为,第一,假若中国肯于退让,那么在文字上只能写为‘解决了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第二,如果中国不同意我国提出的分界线,依然认为阿穆尔河是中国的,那么,我们必须以武力强迫他们承认我国的权利,如果公开的建议遭到中国的拒绝,我们又毫无表示,那就意味着我们放弃了领有阿穆尔的权利,正因为如此,我对军事行动早有准备,实际上,如果我们不得不用武力强迫他们接受我国的条件,也许会更好些——既然英法当年有权以武力强迫中国接受其条件,为什么我们就没有这样的权利呢?” 亚历山大二世置之不理,径自派格尔斯出发,到京之后,中国答应了俄国提出的诸如勘察边境、设立领事馆的请求,其他的,一概拒绝。 消息传来,最高兴的莫过于在黑龙江地区厉兵秣马的穆沙维耶夫了,他全力以赴从事的阿穆尔事业,若是为格尔斯在即将成功的前夕将功劳夺过去,他的心血就全数毁于一旦了,而中国方面的拒绝,就使这一切发生了改变。于是,他一面向俄皇报请,一面进一步向黑龙江地区运兵移民,做好武力解决问题的准备。但来自陆军大臣苏霍扎涅特的一封信,让他火热的心思,凉了一半。 这封信是以sī人信函的方式,向他转达政fǔ的决议;“对于您进一步要获取阿穆尔河左岸的夙愿,我不能赞同,依我看,您对于清朝统治者昏庸无能的担心,不应影响我国与这一地区的关系,我们不应着眼于清廷,而应着眼于这个地区——将来不论谁来管理该地区,都必须得到我国的承认,尽管这种承认是非正式的,只要我们能够平平稳稳的,不引起政治的占有阿穆尔即可。” 穆沙维耶夫自然非常不满意,但在这封信的最后,苏霍扎涅特写到,“……我可以极其机密的向您透lù,请尽管放心,皇帝陛下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控制整个阿穆尔河左岸的决心的。”至此,俄国侵华扩张的整体蓝图就基本上确定了下来。 不久之后,穆沙维耶夫一则为身体原因,再一则,他知道,短时间内,俄国对于中国的行动不会展开,索xìng赴欧洲疗养去了。 一直到咸丰十年,阿穆尔河一事再度被俄皇提到议事日程之中,为担心引起中国jī烈的反应,俄国人绕了一个极大的圈子——以和中国人重新商讨当年《尼布楚条约》中双方边境待定区域为由,派人到北京,先看一看中国人的反应,再确定第二步的行止。这一次派出的使团的正使,就是穆沙维耶夫。 这一次到中国来,俄国人打着的算盘是通过和中方商讨尼布楚遗留问题,达到探听中国态度的目的,这里面有一个缘由,大约是这样的——。 《尼布楚条约》在签订的时候,共有三分文本,分别是俄文版、满文版、还有拉丁文本。这是因为在签订合约的时候,彼此不同对方语言,只有拉丁文是双方都能认可,并且签字,作为官方文本保存,而俄文本和满文本作为jiāo换文本,jiāo予对方。 在《条约》中划定了两国的东段边界,规定两国以额尔古纳河、格尔必齐河和格尔必齐河源向东绵延至海的外兴安岭为界。只有乌第河地区由于外兴安岭在东部分为南北两支而未行划定,而这一次穆沙维耶夫等人所定下的计划,就是从此下手。 当时所签订的三种文本中关于这一段未定区域的解释,有着相当大的区别,分别援引如下;拉丁文本的记载是:‘惟界于兴安岭与乌第河之间诸川流及土地如何分划,今尚未决,此事须待两国使臣各归本国,详细查明之后,,遣专使,或用文牍,始能定之; 满文本的记载是:惟乌第河以南、所定之兴安岭以北中间所有地方河溪暂行存放,俟各自回国查明后,或遣使或行文,再行议定; 而俄文本的记载是:俄国所属乌第河和大清国所属靠近阿穆尔河之山岭之间所有入海河流及其间一切土地,因钦差全权大臣未得划分此等土地之沙皇旨意,应暂行存放,俟两国使臣归国后,两国皇帝愿意划分之时,或遣使臣,或行文书,再行议定。 三种文本,三种说法。按国际关系惯例,经双方代表审阅签字的拉丁文本无疑是具有法律效力的标准文本。于是,这一块遗留下来,始终未及解决的土地的归属,也便成为了两国之间的一块心病。 文祥虽觉得俄人来得蹊跷,但并未多想,继续问道,“即便不论贵我两国尼布楚条约未定之事,只是看贵国人于今在阿穆尔河上行舟、岸上布防,难道不就是违背两国当年商定之前约的吗?” “此事,我不知道,还要向本国行文询问过之后,再来向中国大人阁下做出官方答复。”马林斯克滴水不漏的说道。 文祥暗中叹了口气,对方这样一推二六五,那就不必再谈下去了。 把俄国公使礼送出衙,文祥拿起经翻译润sè的公文,还不及看上一眼,签押房mén一开,荣禄的声音传了进来,“大人?” “什么事?” “圣驾到了” “啊?”文祥大吃一惊,一把扔掉手中的公文,抓起桌子上的大帽子,随着荣禄冲了出去。果然,皇帝和一个身材娇小,面容娟秀的男子站在mén廊下,正在低声说话,认真分辨,认出是御前当差的惊羽姑娘。“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起来,起来。”皇帝笑着说道,“本来是想在外面走几步就回去的,正好看见有外国公使的马车离开,是不是俄国公使啊?” “是。奴才刚刚传召俄国驻华公使。”文祥草草解释几句,忽然心中一动,躬身行礼,“皇上,奴才愚钝,总觉得其中若有不谐之处,但又莫辨其详,请皇上训示:俄人此来,真的是为了圣祖与俄国所签订之《尼布楚条约》中未定款项吗?” “俄国人所上的公文呢?拿来朕看。” “喳。” 命人取来刚刚翻译好,尚未誊录的文字,皇帝取过手中,认真的看了一会儿,“这一次的俄皇所派的代表是谁啊?” “其人名唤木哩斐岳幅,是东西伯利亚总督。” 皇帝没来由的一笑,“原来是他啊?” “皇上,您知道此人?” “此事啊,”皇帝神秘的一笑,不再多说,把公文递给荣禄,“今儿个先不提了,明天吧,朕再给你们详解。” 文祥怀着一肚皮疑问,但皇帝不说,不能多问,只好带同总署上下,跪送皇帝出mén而去。 更多到,地址 第53节 细说从头 第53节细说从头 为了省得再làng费一次chún舌,皇帝在养心殿叫大起,军机、内阁、御前、总署全数到齐,nòng得除了军机处和总署衙mén上下众人都有点mō不到头脑。 等了片刻,皇帝升座宝座,行礼之后,让众人站了起来,“今儿个在养心殿叫大起,是有一件事要和你们说的。文祥?”[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奴才在。” “你先把昨天和俄国公使说的话,向列位同僚说一遍。” 于是,文祥又再说了一遍,皇帝紧接着他的话头说道,“世界上的事情,偏偏就会这么巧,朕这边命文祥传见俄国公使,对方国内就派人要到京中来。” “朕多日来苦思冥想,翻查《阿穆尔河地志》并《盛京通志》多时,昨天散了朝会之后,朕更亲到同文馆,向几位为我天朝所聘之外洋教习多有请教,方能疏清脉络,分辨出俄人心中谋划。俄人的计划是这样的……。”皇帝说道,“先行派人到京,就《尼布楚条约》中未定之款与我朝展开会商,若是不能餍所yù,也不打紧,左右俄人所图,非是为此。他们想要的,是占领自古以来就为我天朝所有的阿穆尔河。如何达成这一目的呢?很简单,到今天你我君臣共商国是时为止,阿穆尔河左岸早已经建满了俄国寨垒营地,驻军总数,不下一万两千人,以此造成既成事实,而俄使南来,不过是与此前后辉映,意求落于笔端,以两国公文,长久留存的。” “皇上,奴才不才,请皇上降旨,奴才远领军北上,与俄国人决一死战,总要保我大清祖宗基业,不为外人所侵占;赤子小民,不受外人欺凌才是”赛尚阿第一个跪倒下来,大声说道,“奴才愿意将一腔热血,尽数抛洒以不负先皇,皇上多年来知遇之恩” 皇帝摇头摆手一起来,“这先不必急,你有为国报效之心,还怕无上阵杀敌之日吗?”他说,“现今之事,并不在我天朝上下能不能存敌忾同仇之心,共御外侮,而是在于,朕说的是不是对。若是朕猜得对,军旗所指,俄人所居之处,顿时化作齑粉;若是朕猜得不对呢?倒似乎我天朝不能与邻国jiāo好,为尚未确证之事,轻发虎狼,贻笑大方。故而朕想……” 他从御座上站了起来,“你们和朕进来。” 众人随着他进到西暖阁中,人数众多,把个原本很是不小的暖阁挤得满满当当,靠墙一面的御案上,铺陈了一张硕大的皇舆全图,其他的部分遮挡起来,只留下右上角的位置,显现的眼底,上面画满了河流山川,不过年代久远,字迹略显模糊,皇帝走到图前,用手指指点点,“朕也是到昨日方知,俄国一定要取得黑龙江航行之权,缘由有二;首先是北太平洋这里,位于海中之堪察加岛并以上之北美地图,其中最北端的地方,名为阿拉斯加,和堪察加岛一样,同为俄国属地,而要从俄国到达以上两处,并且为日后介入北太平洋之殖民纷争,非要黑龙江航道与本土漫长运补线连接,否则的话,不但北太平洋沿岸俄国属地将自生自灭,就是俄国东西伯利亚的开发,亦将陷入瘫痪。” “……第二个原因,就在于由bō罗的海及里海越欧亚大陆能与俄属远东海口理论上水路相通者,必以取得黑龙江为先决条件。朕经英法两国教习指教方知,bō罗的海及里海之间业已开始分段开凿河道相通,而俄人若能取得黑龙江,则仅需分段挖掘长约贰佰六十英里之运河,即可沟通太平洋及里海间河流航道。” “因为以上种种,故俄人必yù取黑龙江而后快,而后安。自先皇二十二年起,俄皇以我天朝用兵东南,无暇北故之机,多次派人,派船,不顾两国早有成法,悍然侵入我天朝领域,往来勘察,妄行已极” “皇上何必为这等跳梁小丑烦劳?只要我天朝神兵发到,想来俄人定当……” “定当什么?你想说,定当乖乖听话,举手投降吗?” 奕誴一句话没有说完,迎头就给皇帝驳了回来,nòng得面红耳赤,“这,臣弟是说……” “若是事情能够有这样简单而容易的话,朕又何必拼着两天之内,不眠不休,甚至要亲自到同文馆去,向外国教习请教?朕看你真是糊涂到家了。这是两国纷争,国之大事,你倒以为是儿戏吗?荒谬”皇帝的身子骨不是特别好,最怕熬夜,连着两天不曾安枕,浑身都觉得不舒服,不料听奕誴说话,倒似乎是自己小题大做了一般,一时间只觉得心火上升,怒气勃发,“成天就知道走狗放鹰,正经事你是一点也不做,朕看着你就堵心——滚出去,少在朕面前碍眼” 誴心中委屈,这么多人询谋佥同,都抱着同样的想法,只不过自己为人先,将其诉诸于口舌,不料却引来皇帝如此的怒火?这是何苦来哉?规规矩矩的碰了个头,转身出殿而去。 “没出息的东西。”皇帝犹自恨声不绝,“不理他,我们接着议事。”他用手指着地图,继续说道,“黑龙江在东北境内,画一个大大的u型弯,在注入鞑靼海,海上另有萨哈林岛,俄人称之为库页岛,更是联通俄属堪察加岛、日本北海道岛及千岛群岛,并为之补充、停靠的第一要地。所以,取得黑龙江的通航权,正是俄人谋划远东,所念兹在兹的第一要务。”(注1) 他停顿了片刻,容众人消化一番自己话中所带来的冲击,紧接着冷笑着说道,“俄国人想要,朕偏偏不给” “皇上圣明”肃顺第一个说道,“我天朝自古所有的土地,俄国人想要,就得拿鲜血和xìng命来jiāo换” “说得对”皇帝大声赞美,“若是能够在战场上胜过天朝,一切休提,若是不能,不但黑龙江他们拿不去,就是当年以奇诡巧计从天朝占领过去的土地,也得给朕一一吐出来” 这君臣两个一唱一和,把许乃钊吓得不轻,心中大骂肃顺,皇上年轻,不识轻重,你也跟着胡闹?两国开战,又岂是易与?俄罗斯之国,论幅员犹大过圣朝,人口亿兆,带甲之士,超过百万更不必提在关外龙兴之地挥动刀戈,若是惊扰到祖宗陵寝,这份责任,谁来背负? 皇帝yīn沉着脸sè,听许乃钊跪奏完毕,说道,“你的话不是无理,但其中有一节,黑龙江自古便是天朝内河,如今为俄人非法侵占,若天朝束手束脚,日后俄人得陇望蜀,意图借东北之地为跳板,继续南下,甚或威bī京畿,难道你也要以圣祖、世宗列位先朝圣君陵寝所在,未可惊扰为由,要朕多有退让吗?还是你以为,俄人只要东北一地,就能够尽飨所yù了?” “这,这,老臣并未想过。”许乃钊碰头说道,“但老臣之意是,刀兵之事,未可轻动啊?”他说,“东北之地,乃我朝龙兴之地,一旦开仗,百姓流离失所,兵士死伤枕籍,大伤我皇上爱民之德啊”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又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国家国防之兵,本就是为保卫国家之用,照你这样说来的话,倒似乎国家拿钱养着这些人,倒该用的时候,也不要让他们上阵,改由朕亲自率人,与外敌jiāo战了?” 许乃钊jī情上涌,大声说道,“皇上,老臣是说,能够以谈判解决,又何必动用武力?” 听他语出不敬,皇帝反倒和缓了下来,“你说谈判能够解决?好等俄国专使到京,就由你许大学士领衔,与俄人会商尼布楚及黑龙江边境事宜朕倒要看看,你这个方正君子,面对俄人的时候,有没有对朕这样的jī情昂扬,又有没有如簧之舌,说得动俄国来使,放弃谋夺我天朝之地的狼子野心,婉然北去” 许乃钊一愣,洋务jiāo涉之事,他一无所知,如何能够担任谈判代表?但皇帝的话就是圣旨,只好碰头领旨,“是,臣领旨谢恩。” “朕可告诉你,若是你做得到,一切不提;若是做不到,朕就问你个莠言luàn政的罪名。” 把众人挥退,皇帝立刻又将肃顺、文祥和阎敬铭招了进来,“朕本来还想,借铁路国债发行,将西北铁路贯通京师,日后再构筑通向东北的铁路大工,现在看来,此事要提前进行了。” 三个人立刻明白,皇帝是真的准备对沙俄用兵了。不过,阎敬铭还是要尽一份心力,“皇上,铁路输送,固然快捷无比,但臣仍自记得,当年为英法国人赴京商谈国事时,皇上所有的上谕:彼此大国之间,掀起大战的可能xìng并不很大。臣履任数年,尤其是在国债发行这一次差事中,更是可见我皇上远见卓识。故而臣想,若是信公所言非虚,能够借俄使到京之机,将彼此争端,化解于谈判桌前,岂不胜过大动干戈?” “朕说过那么多话,你就记得这一句?你怎么不记得朕所说的‘利益’之言?”皇帝心中对阎敬铭的话很不以为然,但他是自己非常信重的大臣,所以即便是训斥,亦自微带笑容,“俄国人谋夺黑龙江的原因,朕刚才已经说过了。为其本国利益考虑,黑龙江一地,是一定要用尽各种办法谋夺过来的,此所以中俄两国,彼此立场,泾渭分明,全无可以协调处——便如同咸丰七年,中英两国为鸦片一物进口销售与否,不可调和一样,最后只能以武力定上下。” “……不过,阎敬铭的话也未必不对。中俄都是大国,国土接壤之地甚多,若说起投入战事之条件嘛,俄国的情况仍自不及我国。故而朕想,彼此打一场倾国之战的可能xìng不会很大,但即便是小小规模,也要比咸丰七年大得多——俄罗斯铁骑的战力,举世无双啊,就是拿僧王的méng古八旗来比,怕也要瞠乎其后了。” 文祥一愣,既然明知道打不过人家,还要硬拼吗?心中想着,口中却说,“想俄国以不义乏有道,便称勇猛,也难抵我天朝上下一心,众志成城。上有圣主指授方略,下有将士用命,此等跳梁小丑,何足道哉?” 皇帝展颜一笑,“此事日后再定。朕今天把你们叫来,是有几件事要和你们说。朕命许乃钊为谈判正使,但以他的才学、辞锋,即便能够在言语上折辱俄使,于正事也丝毫无补。故而朕想,文祥,你参与谈判之时,要从旁多多协助、调理。” “……第二,东北苦寒之地,不用兵便罢,一旦用兵,yào品、粮食、器械、枪炮、子yào、军服、棉被等御寒之物,都要大批募集,运往前线。能够在东北筹集的,毕竟极少,所以,在这一年之内,朝廷要在关内多方谋划,不至日后有无米为炊之窘,士兵不至有冻莩之苦。”他说,“即便最后能够顺应天意,双方不用真的动起手来,上至朝廷,下至百官,也要于此事之中吸取教训——东北一地的开发、保障,正可顺势而起,再不给俄国人以可乘之机。 “皇上圣明,小民有言:篱笆墙扎得严实,才不怕野狗进mén来。其语虽失之粗鄙,但奴才以为,用之国事,亦可收效。” 皇帝向肃顺满意的一笑,继续说道,“……第三,铺往东北的铁路大工,即刻动工修建,这一次,不必考虑沿途百姓的民情如何——战事在即,一切都要靠边站哪怕最后不打仗,朝廷再逐一给予补偿呢?” 他说一句,众人答应一句,直到都说完了,肃顺猛然想到一件事,“皇上,关外旗兵,自圣祖年间之后,久已未经战阵,日后……” 皇帝以手掩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说了一天,朕有点累了,此事,容日后朕会亲自对奕山说的——都跪安吧。” 肃顺在他身边多年,知道皇帝于此事另有打算,当下不再多说,碰头而出。 皇帝也真是有点困了,和衣上chuáng,拉过锦被草草盖住身子,呼呼大睡起来。 注1:笔者是天津人,足迹虽也到过东北三省,但终究于清朝和俄罗斯划定的种种条约中规定土地所知不祥,故而在写作之时,对于当年中俄不论《尼布楚条约》抑或是《北京条约》中涉及到两国土地、边界纷争的实际情况,只知道是平白丢弃了大片国土,但具体如何,却为那根本不熟悉的地理名词所hún淆,一切只能凭想象来构筑。一直到后来,才逐渐清晰起来。 黑龙江在中国境内的路线图,若是把图上所有的城市、村镇全数抹去的话,就可以很清晰的看到,是转过一个巨大的u型弯,流入大海的。而在u型弯的弯底处,有松huā江注入黑龙江,然后继续折向东北,流过数百里之遥之后,来自发源于兴凯湖、呈垂直南北走向的的乌苏里江也注入黑龙江,然后穿过锡霍特山脉,最后在近鄂霍次克海左近,流入鞑靼海峡。 到中俄签订北京条约的时候,俄人所取得的超过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用一句话解释:就是从黑龙江u型弯的右半部,顺乌苏里江——这是一条南北走向的河流,几乎是天然的界河——直至兴凯湖,将所切割而下的右半部分,连同锡霍特山脉,全数划给了俄国。而乌苏里江,也就此成为了中国大陆的最东边界。 更多到,地址 第54节 拖善办理(1) 第54节拖善办理(1) 奕山是五月十三日接到朝廷上谕,把差事暂时jiāo卸给军中总兵官长寿,自己带同随员,一路进京。他到达北京的时候,俄国谈判使团,也已经到了。 对于黑龙江流域,俄罗斯人虽然垂涎已久,但自中英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俄国人眼见中方于此事上处置凌厉,反击猛烈,再也不敢大意行事,穆沙维耶夫从欧洲养病回到彼得堡,和新皇亚历山大二世重提此事时,亚历山大二世和其彼此很有默契的说道,“黑龙江……的事情,还是等以后再谈吧。”随即用法语对他说,“聪明人,用不到多说。”[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穆沙维耶夫自然明白皇帝的言外之意,转头又去找他的一贯支持者,康士坦丁亲王——他是俄皇的弟弟,同时也是俄国新成立的阿穆尔问题委员会的主席。 两个人商议之后一致认为,对中国动用武力,是最后一步必须要走的,在此之前,若是能够通过谈判等其他方式解决此事——在必要的时候,俄罗斯甚至已经做出了部分经济上让步的决定——按照他们初步的打算,只是要在黑龙江上获得相应的航行权,至于全面吞并黑龙江,甚至将其划入自己的国土范围,还是第二步的事情。 为师出有名,俄罗斯想到了通过《尼布楚条约》中多年以来,始终未曾得到双方政fǔ有公信力的确证为由,到北京去,和中方重新议定此事,探知中方的立场,进而提出黑龙江通航之事。 经过穆沙维耶夫和康士坦丁亲王的商议,由穆沙维耶夫亲自带团,随同的人士包括海军参谋长孟兴柯夫;穆沙维耶夫东西伯利亚地区的副手、海军少将涅维尔思科依等人组成。 在俄国方面将人员名单报至总署衙mén,并转呈皇帝之后,大清国的最高至尊无奈苦笑:都是名人啊以上几个人,连同康士坦丁亲王,都是对东西伯利亚地区采取jī进派的主将呢其他缓进派,诸如外相、财相、巴林伯爵,一个也未能成行,则俄国人的态度,还是很明朗的。 但知道是知道,彼者异邦原来,大清照例还是要有一番迎请规仪,看一看总署衙mén拟定的,俄国使团到京之后的行程,皇帝满意的点点头,“这份行程是何人撰拟?” “回皇上话,是总署俄国股两位帮办大臣,唐文治、李鸿章并俄国股章京,董恂所拟。” 皇帝不再多说,拿起御案上的笔,在奏折上当场批复了几句话,“览。所奏甚妥,着总署上下,认真晓谕,拖善办理。”由惊羽转jiāo文祥,他又说道,“俄国人虽然意图不轨,但终究原来是客,天朝也不可不有一番情意。免得为人笑话。” “是,皇上视四海若一家,奴才自当尊领圣谕,行接待之事。” 文祥几个人退出去,皇帝招奕山到御前,自从咸丰七年之后,奕山以固山贝勒嘉衔,办理直隶省内新军整训之事,麾下除长寿之外,另有当年镇标第二营中的将士如杨士成、胡大máo等。数载而下,都已经积功做到参将、游击之衔。 自从第二营闹出军中第一大丑闻之后,二营所属兵士知耻近于勇,cào练之际,勇猛异常,更为人称道的是,军中不提,单单指二营驻防,上至营中统带,下到普通一兵,在演练之时,那种永不放弃任何一个活着的战友的jīng神和举止,更是成为杨村新练光武第二军所有三十营中,第一袍泽情深之属。 军中男子,多有血xìng之气,咸丰九年,神机营开拔,到山西练兵,挟大胜余威返回北京,路上接到朝廷的谕旨,命载醇带兵转路直隶天津,由神机营和光武新军第二军展开一场猛烈的比拼——神机营是天子自将,以禁军自况,从上到下,骄矜异常;而光武军也丝毫不落人后,从来以咸丰七年御敌于外,大涨了天朝民心、士气的建功之军而目中无人,双方一经接触,发生了jī烈的对抗。到营第一天,就有神机营将士和友军将士为用餐时间的不能协调而殴斗的事件发生。 载醇和奕山给气得半死,各打五十大板,算是平息下去,但这种彼此不能相容的态势,却也渐次形成。军中演习时,也是各自真杀实砍,双方各有三五百人受伤,甚至连演习,也几乎进行不下去了。 皇帝在京中听闻此事,又惊又怒,把奕山和载醇传到京中,好一顿臭骂,又各自降了二人几级,才把他们打发了出去。但从此之后,光武军和神机营各自以对方为第一大敌,只不过双方在军务、驻防上并没有很多的搭界处,方才保证这数年来,平安无事之景。 皇帝虽然重重的惩治了两位带兵大员,但心中于这种军中相搏,却是暗自喜欢的,他倒并不是担心军中将士上下一心,合而谋我,而是担心军中旧制,多年来兵士已经逐渐养成了疲塌之风,如今则好,多一份血xìng、勇武之气,总好过要死不活,棍子打在屁股上,兀自忍气吞声的那副窝囊废的模样嘛 见过军机处,听内奏事处报,奕山递牌子进来了,皇帝立刻召见,由赛尚阿做带引大臣(这里向读者道歉,还是笔者的考据功夫下得不到家,清朝官员觐见皇帝,有着严格的规制,以带引大臣来分的话,大约是这样的:各部尚书、外省督抚觐见,由御前、领班王大臣带引;各部郎中、司员觐见,则是由本部堂官做带引大臣;唯一的例外是军机处,他们是不需要带引大臣的。不过军机首辅,也同时担任起了带引大臣的职衔——而不是前面文中提及的,一切都是由亲王级别的大臣带引),进到养心殿中,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口中呼喝,“奴才奕山,叩见皇上”然后前行几步,到了御案前跪倒,等候问讯。 皇帝草草问了几句,“这数年中在天津练兵,多有成效,朕都是知道的。你以旗人之身,在军中却不以同族为重,反而能够融汇满汉之别,使兵士上下同心,彼此恰然,正合乎‘不以畛域为分’的圣人之言,朕听说之后,也很为你能够有如此长进而高兴呢。” “奴才xiōng中所学有限,多年来只能以皇上屡屡颁示天下的上谕为行事之法,只恨奴才才学疏浅,未能尽得圣主爱民、治军之意。”奕山说道,“自咸丰七年之后,光武新军将士知耻后勇,嗯……”他想了想,“奴才不知道如何和皇上回奏,只是……” “朕明白的,朕明白的。”皇帝含笑打断了他的话,他知道奕山短于言辞,主动岔开话题,化解他的尴尬,“这一次派你任职黑龙江将军,你可知道是为什么吗?” “这,”奕山迟疑了一下,“奴才略知一二。俄人不驯教化,不通规制,胆敢背弃圣祖皇帝当年与之签订的条约,进而谋我东北,奴才本来还想,就是皇上不征召奴才,奴才也要上书朝廷,派兵痛剿之” 皇帝脸sè一扳,“你糊涂啦?朝政之事,也轮得到你来进言?”他说,“国家养兵,只为战时所需,平日国政所出,皆有朕躬与朝中大臣会商决断,也轮得到尔等这样的匹夫置辞了?” 奕山吓了一跳,赶忙碰头,“奴才糊涂,奴才糊涂” 皇帝无意深究,说这样的一番话,只是提前埋下一个伏笔——军人是国家机器的一部分,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工具如何使用,是由皇帝和文臣们商议后作出的,哪有工具主动出言,表示意见的?——一旦开了军人参政的口子,后患无穷啊 他训斥了奕山几句,接着说道,“具体情事,赛尚阿,你找个机会,和他细细解说清楚。” “喳。” “黑龙江一地,所属百姓不到百万,如此少的人丁,还多居于与吉林将军等所辖范围接壤处,北地如黑龙江沿岸,除瑷珲城,以兵营所建,往来与俄罗斯人商贸往来,尚勘繁兴,其余之地,多是无主荒田,行数百里而不见人烟者,比比皆是——这自然也为俄罗斯人谋夺我朝疆域,提供了可乘之机。”(注1) “故而朕想,你到黑龙江之后,先从格尔必齐河、额尔古纳河、外兴安岭一线乘兵船走一遭,把周围情况,翔实mō清,沿岸所有俄罗斯人驻防之地、构建营盘等处,暂时不必理会。兵家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们现在要做到的,就是要搞清楚,俄人和我天朝在黑龙江一地的势力分布。其他的事情,朕会有旨意给你。” 他说一句,奕山答应一声,赛尚阿在一边站着,看皇帝的训示说到一个节点,在一边说了一声,“跪安吧。”带着奕山出殿而去。 片刻之后,赛尚阿又折了回来,御前碰头答说,“皇上,请恕奴才所学未jīng,俄国人谋我东北之心甚亟,奴才只恐双方商谈之下,并无实效,日后一旦挥动刀戈,关外兵士即便有为国报效之心,亦无报国之力啊” “双方动武,终究是最后一步。若是真到了那一天,朕自会选派干才,出关迎敌。”皇帝说,“你下去之后,以兵部行文天津,在光武军中选派游击、都司官衔以上者二十五人,随同奕山赴黑龙江任上。” “皇上是说?” “光武新军每年奏报上来的嘉奖、封赏人员名单,朕都要逐一过目,你以为是为什么?”皇帝笑着问道,“这些人都是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拼出来、在驻防之地,一滴一滴血汗干出来的实打实的功劳,而且都是识字之人,用之到关外,旁的不说,只是起到一份传帮带的作用,你以为,凭这二十五人,能够练出多少如同光武军那样的虎贲之士?” 赛尚阿心悦诚服,用力碰头,“皇上圣明,奴才钦佩无地”他想问一声,既然如此,何必只派二十五人?多派一些人不是更好吗?话到嘴边,心中想到:这样的话一出口,便有拥兵自重、市恩买好之嫌,自古以来,这样的事情,就是上位者的大忌当下闭口不言,碰头而出。 文祥回到总署衙mén,展开皇帝的上谕看了看,随手jiāo给李鸿章和董恂,口中问道,“俄国人已经到使馆了吗?” “已经到了。”李鸿章也是草草扫视几眼,放在一边,口中答道,“职司想,皇上既然有口谕说,不管俄使来意如何,我天朝总要尽一番地主之谊,不如就订在明天晚上,在总署衙mén为俄使接风吧?” “明天?会不会太赶了?”看李鸿章一派xiōng有成竹的样子,文祥点头,“那就订在明天。然后从十五日开始,和俄使正式展开会商。酝卿,前日让你准备的中俄多年来jiāo涉合约,可都传备停当了吗?” 酝卿是董恂的字,他是扬州人,本名醇,因为乾隆年间有一个同名同姓的三甲进士,改名为恂。他是道光二十年的进士,位列三甲,不能入翰林院——所以心中少了几分那种清流中人特有的,视华夷之辨为天下大防的观点——榜下即用,到户部任职。 董恂的文字造诣非常深厚,咸丰六年,第一任英国驻华公使文翰归国,临行前拿出九首自己所创的‘无韵新诗’,请董恂为之改为七绝文字,后者欣然从命,所得之诗,可见其人xiōng中之物于一斑。 这里引录一首,原文是:勿以忧时言,人生若虚梦,xìng灵睡与死无异,不仅形骸尚在灵在。 董恂为之改译的是:莫将烦恼著诗篇,百岁原如一觉眠;梦短梦长同是梦,独留真气满坤乾。 这是一种非常好的外jiāo手段,但在清流卫道士看来,就绝不入眼,以为他以两榜出身,居然行此扬州盐商清客之事,简直糟蹋斯文到家了加以董恂为人xìng情略有刚愎,故而挖苦讥讽他,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董太师’,以他比拟董卓,令董恂大恨——若是在雍乾两朝,只是这一个外号,就足以断送他一生前程 董恂为人很jīng细,拿着皇帝批复的上谕文字,端详了很久,连文祥叫他的话都没有注意,“大人,您看,皇上是写错了字还是怎么?” 文祥大怒,“酝卿,你糊涂了?什么叫皇上写错了字?” “啊,不,职司不是这样的意思,只是,您看?” 注1:黑龙江人口,总数大约是1,407,867左右,这并非是作者杜撰,而是根据赵澄泉所著的《清代地理沿革表?东三省部》中的数据而来。不过资料所载,是光绪三十三年各属具册——用之于四十年前,又是在封禁令撤销之前,仍自要删减一二(后文中提及的吉林、辽宁两地的丁户数字资料同上,不缀)。 更多到,地址 第55节 拖善处理(2) 第55节拖善处理(2) 文祥接过上谕,认真看看,果然,本来应该是‘妥善处理’的,却为皇帝笔误,写成了‘拖善处理’。“唔,真的是呢?”他嘀咕着,同时心中一愣。 所谓一字入公mén,九牛曳不出。多年以降,不论内阁、军机处抑或是总署,公事往来,总要经由文字jīng通之人几次审核之后,方可发抄,就是为了怕文字中有任何以辞害意之处,为人所利用,而皇帝的上谕,固然是出自御笔,但也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疏漏——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让李鸿章封驳而上,最起码,也要请皇上明确表示一番意见。[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李鸿章也探头过来看看,诚然如是。他的脑筋灵动,忽然说到,“或者,这并不是皇上一时笔误呢?” 文祥张大了嘴巴,“啊,你是说?“他也是聪明人,脑筋一转,大约知道了皇帝的意图,“我明白了,既然皇上上谕写的清楚明白,我等自该‘拖’善办理了。” 几个人相视一笑,默契于心。 临到酉时,文祥携李鸿章、董恂,并总署中的翻译乘轿到了东jiāo民巷第三排的俄国使馆,俄国方面早已经得到中方的通传,以驻华公使马林斯克为首,携参赞、武官、翻译在mén口迎迓,中方落轿之后,一方脱帽鞠躬,一方作揖,“大使阁下(中国大人先生),您好(日安)。” 马林斯克以为中国人此来,是按照事先已经通传过的,穆沙维耶夫等人来华之后的行程安排一事,再做一番敲定,并见一见穆沙维耶夫的。 穆沙维耶夫是两天前到达的北京城——自从咸丰二年之后,京城之中开始有西洋外jiāo使节往来闹市,百姓从一开始的惊奇和围观,转而变得不闻不问,甚至连一国谈判代表团到京,都没有引起任何的反响,这让穆沙维耶夫很觉得有一点不是滋味——自从三十八岁履任总督,在俄罗斯国家的历史上,皇弟之外的外臣,还是第一份,志得意满之情,自然不用言说。 就是在伊尔库茨克的总督驻地,穆沙维耶夫也从来都是享尽了煊赫威势,哪有到中国来这样,除了一个职责相关的中国衙mén派出人来,到使馆问切几句,连同将中方行程安排的公文递jiāo之后,就再也无人理会之景了? 但不满归不满,身为一国的总督,穆沙维耶夫这一点容忍的度量还是有的,他只是觉得奇怪,当年格尔斯和普提雅廷回国之后说,他们两个人做为正副使节,到中国去,所受的待遇相当之高,怎么到了自己这里,就变成这样呢? 啊明白了,中国人定然是以为自己此来,是为尼布楚条约之中的未确定之事,和中国争夺归属权而来。想到这里,心中苦笑:若是中国人知道自己的真正目的,或者会忍不住在彼邦的首都,就对自己刀兵相见了吧? 他笑了片刻,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来,便是中国开始向东北移民的政策,这不会是在得知己方的计划之后,先一步进行移民关外,以为将来两国jiāo恶的时候,预作准备的吧? 但他的疑huò在马林斯克那里得到了解释,“移民关外之事,是在1858年就确定下来的。据说是因为中国皇帝不认为国家每年拿出大把的银子,供养那些和自己同样血统,同样民族的百姓,任由他们保持着这种不劳而获的生活方式——据鄙人在中国的首都所见,这件事被几乎所有人反对,只不过是因为皇帝的身边有几个很得皇帝信任的大臣,并且在获得这些人的支持之下,才得以艰难实行的。” 在北京呆了两天,穆沙维耶夫得到马林斯克的知会,中国负责与各国使官打jiāo道的总署衙mén掌班大臣,派人呈递公文,要在今天下午时分,拜访远道而来的俄国使节,表示问切之意之外,会和俄国使节,就对方提出的,两国多年以来一直争论不休的国境划分问题,展开初步的会商。 用过下午茶,文祥几个人来到俄国使馆,和马林斯克在大厅中见过,由公使陪同,穆沙维耶夫出现在文祥、李鸿章等人的面前。他大约在五十岁上下,身材很壮硕,方面大耳,生得仪表堂堂,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身上涂抹过香水,离得还远,就能够闻见冲鼻的味道。穿一件很得体的西装,身后几个人,却都是一身戎装,簇拥着两个人,走到文祥近前。 彼此由马林斯克介绍了一番,分宾主落座,有使馆的听用奉上茶水,“鄙人任职国内,足迹从不曾到这中国中原之地,这一次奉我国皇帝陛下的派遣,除却办理公务,务求促进两国友邦jiāo好之外,更能领略中华大地繁荣景致,实在是不虚此行啊。” 穆沙维耶夫语速相当快,声音很柔和,听在耳中,懂自然是不懂的,但却觉得很舒服。“阁下过誉了。”文祥微微倾着身子,听翻译说完,笑道,“总督大人远路而来,为贵我两国边境友好共商国是,让我天朝上下,有倒履之感啊。本官奉我国皇帝陛下差遣,向总督大人的远路而来,表示欢迎。” 穆沙维耶夫听己方的翻译说完,心中疑huò,这个中国官员,怎么用‘总督大人’来称谓自己,而不是用使者?今天相见,虽然是非正式的场合,但两国jiāo涉,言语之间总要处处小心,一个疏漏,给对方抓住把柄,就是不了之局。难道中国人不知道? 多想无益,他眨眨眼,放弃了追问的念头,笑着点点头,“多谢贵国皇帝陛下的盛情。这一次本使到贵国来,我国皇帝陛下,命本使赍来一份亲笔书信。”说完向后一招手,有一个和他同样穿着西装的年轻人从怀中拿出一封钤盖了火漆的信封,递了过去,“希望能够由本使,当面转呈大清国皇帝陛下。” “此事,”文祥倒是一愣,“不瞒总督先生,我大清皇帝陛下虽公务繁忙,但于西洋各国,包括俄罗斯国在内的往来使者,并公事往来,都希望拨冗相见,并转达我大清愿意与各国jiāo好,共谋发展的煌煌圣意。只是为我皇帝陛下龙体康健计,亦为日后不至因此而开例计,经群臣如我等等合辞吁请,方始罢议——至于贵国皇帝的信件嘛,一概是由我大清总署衙mén转呈的。” 穆沙维耶夫含笑听完,丝毫不做勉强,将信放在两人之间的矮几上,往前一推,“那,就请中国大人先生多多辛劳了。”他说,“这一次就两国国境边界确定一事,……” 文祥抢先一步,打断了对方的说话,“此事不急方才听总督大人说,于我中华文物,多有向往之心,也勾起老夫展望之情,不如由老夫尽一尽地主之谊,请总督大人在我天朝京中,领略一番如画美景,总督大人以为如何?” “这,”穆沙维耶夫并未多想,本来这一次到中国的首度来,由对方的大员陪同游览中华文物,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只恐老大人公务繁忙,贵体劳累。” “那,这样吧,若是老夫真觉得有些疲累的话,也不和阁下做客套,就改由旁人陪同——不过开始这几天,还是由老夫做一回东道——可不要看我老,论起身体,未必在阁下以下呢” 穆沙维耶夫第一次lù出了笑容,“那好,既然如此,我就不必和阁下客气了日后我在使馆中,静候老大人光临” 第一次的会商,便如此结束了,文祥和穆沙维耶夫议定,明天晚上,在中国总署衙mén,举行欢迎酒会,为俄国来使一行人,接风洗尘,然后不再多谈,各自乘轿归去。不提。 第二天一早,军机处见面,文祥呈上已经翻译过的俄国皇帝呈递的国书,正面上写一句话,“大俄罗斯帝国皇帝陛下转递中国皇帝书。” 皇帝把信接在手中,微微一愣。两国邦jiāo,一字之差,谬之千里,看起来,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二世是想从这样的枝节处下手,探知自己的态度了。 展开书信来看,内容大意是说,两国为尼布楚条约中未定之事,往来多有商榷,但终究并无确论。这样的结果,一来是于俄国东西伯利亚地区的行政划分、属权jiāo接一事分外不便;二来,即便是两国早已经确定下来的地界,也因为地广人稀,莽林纵横,而致有两国百姓,穿梭其间,便是百姓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分属何邦。对于管理这一地区,分外不便。 故而俄皇希望,能够借助这一次的两国谈判,将此事彻底的确实下来,也为日后两国睦邻友好,再不必为疆界划分不清不楚,导致民间、及朝廷层面的误解和‘有可能导致遗憾的事件发生’云云。 虽然已经是经由总署衙mén的通译官翻译过的文字,但这种国书类的文字,任何一句话都是有可能引起彼此之间态度改变的,故而在文字上,就不能追求辞藻的华丽和文字的修饰,一切以求实为上。 皇帝沉默良久,把信jiāo给身边站立的惊羽,向下一努嘴,示意她把信jiāo给众人传阅,紧接着问文祥,“这封信,可是如实所述?” 祥是不必看的,趁着肃顺几个看信的功夫,碰头答说,“奴才想,所谓观其文,知其心。从俄罗斯沙皇的文字看来,俄人不服教化的狼子野心,便已经昭然若揭” 皇帝点点头,“是啊。”他哼了几声,“如今俄罗斯人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居然敢以如此口气行文天朝,于朕躬无半点崇敬之意?以为朕是可欺之主吗?简直可笑” 君臣这样一番答话,是有来由的——。 雍正五年,两个签署《恰克图条约》,条约中规定,俄国不得进入méng古,而中国做出的响应的回报是,第一,在恰克图通商;第二,允许俄国东正教教士在中国传教;第二,每三年时间,允许俄国派遣人数不超过贰佰人的商队,进入北京。 到了雍正九年,又派理藩院尚书,恰克图条约的中方代表图里琛去到莫斯科,打算让俄国在中国征伐准格尔的时候保持中立。俄国人答应了,而且信守承诺,在这件事上和乾隆二十三年,平定准格尔联盟的时候,都没有chā手(这是后话)。 图里琛西域之行,写了一部书,名叫《异域录》,文中大意是说,罗刹国是一个极大,极富但也是极其野蛮的国家。他的足迹未到彼得堡,但他的这份报告,却使雍乾两朝的皇帝有了一个定见,即俄罗斯是一个野蛮的国家,天朝上国,不必把其放在心上。 一直到嘉庆十年,中国一直把俄罗斯看做是野蛮、未开化的族群,这固然是因为彼此消息断绝导致,另外一方面,也是因为在中国生活的俄罗斯教士,都是一片潦倒颓唐的样子,留给中国人的印象太深刻的缘故。 因为如此,所以清朝偶尔和俄罗斯发生的外jiāo接触,一贯持天朝大国,视之如藩属小邦。便是两国签署的条约公文,也更像是皇帝给下属的谕旨。试举一例。在恰克图条约的开头一句话就是,“大皇帝普爱众生……因尔萨那特衙mén吁请,是以允行恰克图贸易……” 全文都是这样的语气,而且,在公文中提及俄国皇帝(包括nv皇)在内的时候,从来没有另起一行。在中国的公文中,这种情况谓之‘抬头’,以表示尊崇之意。 还有就是对于俄罗斯国和俄罗斯人的称呼,官方文件,提及的时候,从来不会像对待英法诸国那样的加上一个‘口’字旁——这是有轻蔑含义的表征。 最后一点,便是接待风格上的不同,比之对待英法诸国,规格要高很多——这一点和以上一点似乎是个悖论,实际上不是的。 在清朝礼部的册籍中,明确规定了接待俄国使臣的严谨仪注,而且在《大清会典》中,给予俄国使节的待遇,也远高于其他国家;每隔四天,都要从御膳中赏赐他们四盘菜和十壶茶——以上种种,都在在表明,中国人实在是把俄罗斯当做自己的属国——便如同朝鲜、越南一般无二了他固然不会心存这样的歧视,但做此官,行此礼,身为大清的皇帝,也不得不把一些话说到前面了。 这片刻之间,军机处传阅过信件,又放回到皇帝的案头,“皇上。”许乃钊说,“臣以为,俄国皇帝如此言语不恭,已失却属国之份,我若就此不闻不问,只恐日后俄人以为我天朝含糊莫名,倒似乎是怕了尔等蕞尔小国,往来之间,多生事端。臣想请皇上的旨意,愿亲致俄国之都,宣示上谕,以儆效尤。” 皇帝自然不会昧于外事到如斯地步,故意沉yín了一下,“这件事啊,日后在给俄人的公文中,逐次阐明也就是了。想来俄皇但有人心,亦当羞惭无地,自知己非,日后再不敢有此妄言之行。至于你说要亲自到俄国去的话,朕想,就不必了。毕竟两国之间路途遥远,所经又都是苦寒之地,嗯?” “皇上体恤臣下,臣更该豁力以报,为国出力,为君分劳,臣不怕辛苦” “此事,再议吧。”皇帝摆摆手,打断了许乃钊的话,心中很觉得无可奈何,许乃钊真是读书读傻了口口声声说什么‘宣示上谕’?除了给俄罗斯人当成笑话看,又有什么作用了?他怕老人再三吁请,一面说,一面给肃顺使了个眼sè。 后者自然明白,抢在许乃钊的前面碰头答说,“皇上,奴才等前数日经皇上提点教诲,方知俄罗斯人使团此番到京,想与我天朝商讨边境未定之事是假,探听我天朝虚实是真,甚或得陇望蜀,yù得我天朝内河航行之权。天语晓谕,开臣等茅塞。奴才这几天回府之后总是在想,倒不如将计就计,将两国边境之事,就此确定下来,一则可以解圣祖仁皇帝之后,多有纷争之忧;二来也可使之成法,开万世永固之边?”他碰了个头,又说道,“奴才一愚之得,请皇上谏纳。” 皇帝倒真是没有想到,肃顺能够举一反三,穆沙维耶夫此来的隐藏目的自己虽然知道,但也正因为知道,故而把多数心思都放在了研讨对策上,反而将俄国使团此来,表面上做幌子的两国边境未宁之事,扔到脑后去了“对,你这番话说的很是。文祥,你怎么看?” “奴才想,肃大人的话不愧为高明之见,只不过,俄使南来,所为者并不在此。奴才只怕,一经商谈,俄使有骑虎难下,恼羞成怒之意啊?” “笑话俄国人自己提出来要重新勘定界址,如今反倒要出尔反尔了吗?此事不用考虑俄国人的意见,左右……”他想说左右也是谈不成的,但话到嘴边又突然改变,“左右道理占在我天朝这边,到时候,丢面子的是也俄国人。” “……还有,文祥,你下去之后,将此事知会英法两国公使,此事不但关系我大清利益,也关系到西方各国的利益——不过也不必nòng得满城风雨的,知道吗?” “是,奴才明白了。奴才下去之后,当谨慎办理,请释圣宪。” 用不到文祥特意召见几国公使,只要将英国股、美国股的办事大臣及总署章京叫来,耳语几句便了——总署衙mén的编制是分股办事,各自有所掌管,原有四股,分别如下:俄国股;英国股(兼理对奥地利业务);法国股(兼理对荷兰、西班牙、巴西的jiāo涉事物);美国股(这一股的业务最多,除美国之外,还有对秘鲁、意大利、瑞典、挪威、比利时、丹麦、葡萄牙的jiāo涉事物);后又增设一股,便是海防股。这一股的事物最称特殊,不限任意一国,凡和海防、江防事宜有关的,包括购置军舰、聘请教习等,都归海防股主办。 因为成立的时间还非常短,所以也暂时不必派专人,不过日常事物,是由李鸿章负责;其他有所需要的,由其他各股chōu调人员协办。 两国jiāo往,虽各为其主,但也不乏如董恂那样,与外邦jiāo好之辈,而各国驻华属员,不论是在中国有年的,还是初到贵地的,无不沉mí于中华大国的风情万种,繁华如梦,京中百姓一开始还有点搞不明白,以为彼邦只是匆匆过客,谁知道后来居然成了异乡之人,有那头脑灵活的,便把主意打到这些洋人的身上了。 京中虽不禁ji,但也是只对百姓,官身之辈,却是不允许的。而到了咸丰年间,虽煌煌法典,悬为历禁,但实际上,已经处于民不举,官不究的状态。在京中内城丁字街以西的砖塔胡同,通称口袋底的所在,就是很有名的一处yàn窟。名气不如八大胡同之响,但狎客的身分大都比在八大胡同寻芳的来得尊贵。自然,环境也清幽得多,清yín小班的姑娘,也干净得多。 五月的天气,白昼还很长,一乘绿呢子官轿停在杨梅竹斜街的宏兴店mén口,汪康余和一个金发碧眼的中年男子低头出轿,举步跨入院落。 这里是天庆班的香巢——这里是口袋底一带,名头最盛的一处销金窟,原因无他,天庆班之主是从天津而来的刘汤氏,也就是当年的田园之主 咸丰二年,皇帝东巡天津,在田园之中和如今已经纳入宫中的云嫔有过两夜情缘,后来姑娘怀了龙种,一路奔bō到京(详见前文,不缀),之后刘汤氏在天津的生意做不下去了,转而北上京中,重作冯fù,上得肃顺的支应,下靠百姓口口相传,都想看看,能够有可以为皇上纳入深宫的姑娘的园子——这件事虽然隐秘,但却是瞒不过天下人的,只是事关至尊,口不能言罢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所在? 因为这样的缘故,刘汤氏在天庆班在北京的生意做得非常大,整间宏兴店都给她买下来,以为待客之用,班中的姑娘有二十五六个,连同龟奴、丫鬟、小厮、账房、管事,林林总总加在一起,不下百人之多。 汪康余是江苏人,字漫塘,是总署衙mén肇建之时,从兵部主事一职转授总署章京的。多年以降,因为做事勤恳,屡有建树,被提为英国股帮办大臣,带三品顶戴。他也算少年名士,最好这等走马访huā,探究里巷琐屑之微,不过今天来,却并不单单是为此。 更多到,地址 第56节 女儿温柔 第56节nv儿温柔 今天到天庆班来,是为和他身边的洋人说事情的,这个人叫安斯,是英国驻华使馆的二等秘书,兼任翻译。他本来是第一任驻华公使文翰的秘书兼第二翻译,文翰卸任归国时,因为感于在华的英人翻译太少,便把安斯留了下来。 安斯很觉得无奈,以他在大使馆内的职衔,是不能携家眷同至的,中国和英国相去遥远,鱼雁可达,难消思亲之意;鹣鲽情深,不抵寒衾难眠之苦。[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他在中国多年,汉语说得非常流利,和总署衙mén往来之际,也听人说,中国有一些风月之所,但中国人去得,自己却是去不得的——一个金发碧眼的老外,到那样的地方,简直就成了天下第一大奇闻了日后传扬出去,非给自己带来身败名裂的耻辱不可。所以,也只好借每一年一次的回国探亲之机,聊慰饥渴。这一汪康余以sī情相请,安斯没有多想,换了一身衣服,和他同乘一方小轿,到口袋底而来。 进到院中,有天庆班的龟奴笑盈盈的迎了上来,这些人都有这样的长处,来过一次的客人,第二次来的时候,多能分辨得出来,单膝落地请了个安,“汪老爷,小的给您请安了。” 汪康余是熟客,也不必和他客气,摆手让他起来,问他,“玲珑今天有客吗?” “可巧了,玲珑姑娘昨儿个还问,汪老爷怎么这么久都没来呢?可巧,今儿您就来了,这是怎么说的?心有灵犀,是不是?” “少耍嘴儿”汪康余笑骂一声,“今儿个还给带来一位贵客。” 龟奴顺着他的身体向后看去,‘呦’了一声,“汪老爷,这是怎么话说得?您怎么还……” “怎么了?不愿意?不愿意做他的生意,我转头就走。今后……” “别,别啊。”天庆班还是第一次接待外国人,但龟奴知道,口袋底周围其他的香寮小班之中,未必没有接过外客,每每提起来,总为人张扬一番,倒显得天庆班的姑娘拿不出手,不得外人垂青似的,这一次有客登mén,如何能够放跑了?口中迭声招呼着,引着两个人进到玲珑姑娘的跨院中,一边张罗着到来茶水,一边去通知玲珑姑娘。 安斯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头,“漫塘,这里,不是您的府上吧?” “诚然不是。”汪康余笑着说道,“不瞒老兄,这一次请老兄过来,是为知道你老兄孤凤独栖,特为老兄一解相思之苦的。” 安斯虽然会说汉话,但这样半文半白的jiāo流,仍自有些困难,míhuò的眨眨眼,正要多问几句,mén口脚步声响起,两个nv孩儿款步走了进来,为首的一个穿一袭水绿sè的衫子,淡扫蛾眉,略施粉黛,一派清净素雅之气,身后跟着一个是丫鬟打扮。 二nv进到房中,飘飘万福行礼,“汪老爷。”说完,各自把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瞅向正在座上站起身来,向二人行注目礼的外国人身上。 “我来介绍一下。”汪康余为双方做了引荐,这才拉着第一次踏足风月场所,很有点言行无措的安斯落座,“玲珑姑娘,你我多日不见,难得相晤,居然连理也不理我?只是把jīng神都放在我这位老友身上,可见是襄王有意,神nv无心了我看,我不如还是走吧?” 玲珑也自知失礼,笑着走到几前,拈起几枚松仁,搓去了衣,送至汪康余的嘴边,若是平日,大可借此机会,一尽芳泽,但今天另有‘外’人在,便不好如此,汪康余伸手取过,又冲一边努一努嘴。 于是,姑娘又如法炮制,递到安斯眼前,可怜安斯也算是大使馆中头面的人物,和中国官吏公务往来,舌争廷辩,滔滔不绝,但面对这娇媚如huā的nv子,只觉身上一阵阵火热,脸sè通红,一时间几乎连本来掌握得无比熟练的中文都忘记怎么说了,“这,这……,” “汪老爷,您看,安斯先生不喜欢吃松仁还不愿意理人家呢” 小nv儿娇嗔媚态,更让安斯觉得无可适从,乞怜般的望向汪康余,后者知道他面皮薄,又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在一边笑着说道,“安斯先生不吃,想来是不喜欢,可有旁的可以飨客的?” “有的,有的。”玲珑眼睛一转,想到了办法,“不知道安斯先生可吸烟吗?” 自从咸丰二年之后,京中将鸦片悬为历禁,官员百姓皆不得吸食,一旦发现,或者罢官贬职;或者逮捕到案,而鸦片一物,成瘾xìng固然是有,但只要肯付出一点辛苦,还是可以戒断的。故而数载之下,京中吸食鸦片之风早已断绝。而取而代之的,则是从海外诸国流入中国的烟草、雪茄等物——对于这样的东西,朝廷是不禁的——在很多人看来,朝廷不禁止,就是可以享用的象征,而且,随着越来越多的外国人进入国都,这样的东西,也成为很多人家附庸风雅,昭显财势的象征。天庆班虽然没有接待过外国人,但往来的客人中,不乏喜好香烟、雪茄的,故而也有所准备。 当下命人取来,玲珑亲自燃着纸媒,凑近身前,就着燃起了火焰,微微努起嘴巴,吹得火焰升腾,伺候安斯点着,汪康余在一边看着,心中苦笑,姐儿爱俏,丝毫不假 由玲珑在一边轻笑解语,大肆施展nv儿温柔,安斯sè授魂与,那副样子,简直恨不得汪康余立马滚蛋才好,汪康余自然也看出来了,但此行的目的不是为此,只好再厚着面皮,多多叨扰片刻了,“安斯先生,近来俄国人到京了,您知道吗?” “知道。似乎是为当年和贵国签署的条约之事吧?那已经是一百五十年前的旧事是,是不是?” “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的。但据我朝所知,俄国人所谋,并不仅仅于此。”汪康余继续说道,“似乎是和俄国人意图谋划我中华黑龙江之地有关呢。” 安斯楞了一下,澄蓝的眸子逐渐恢复清明,扬起身子望着汪康余,“这话可是真的?” “可信度有九成。” 安斯沉yín不语。他在中国多年,关外三省从未去过,但关外和俄罗斯接壤,山川河流纵横,他是知道的,特别是道光十六年,新任英国驻华公使的阿历克斯?麦克唐纳,当年是英国政fǔ派出的,探访黑龙江下游水路通航情况的一员,曾经乘船走过黑龙江流域,不过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尽得其详。 等到数年之后,俄罗斯人证明了黑龙江流域的水文情况,并取得了沿途航道、水文、天气等等数据之后,阿历克斯?麦克唐纳大感羞臊:一贯以治学严谨著称的他,居然会犯下这样的错误,即便是可以以本身不担任领导职责为推脱,却也难抵身为一介从事科学研究为己任的绅士,所不能原谅自己的。他事后很认真的研究过得到的确切情报,并参详自己当年所得到的数据,终于承认,在这件事上,英国人确实落后于俄国人一步了。 但在阿历克斯?麦克唐纳看来,黑龙江可以通行到大海的确切地理因素,并没有成为英国人很关注的一个话题——国人对于黑龙江并包括东北三省的注意力,轻忽得令人惊讶——英国人丝毫也不认为这样一个广大的国家的东北之地,是一块值得引发关注的土地。 阿历克斯?麦克唐纳深知,黑龙江掌握在中国人手中,就基本上可以达到抑制俄罗斯在远东的大多数利益,而一旦这条河的主权易手,俄罗斯的船队可以通过黑龙江进入鄂霍次克海,进而进入太平洋,这是一个很实际的问题,甚至是一个关系到英国远东地区战略布局的大问题,遗憾的是,这并没有引起政fǔ层面的密切关注。有鉴于此,阿历克斯?麦克唐纳给当时的公使文翰进言,希望能够以他在国会中的地位提出倡议,在适当的地点,例如北美大陆的某处,设立相应的军港,以密切注意俄罗斯的动向——这个地点,在他看来,以温哥华岛为最适宜——遗憾的是,这个建议被政fǔ方面否决了。 安斯自然也是知道的,微皱着眉头考虑了片刻,“那,贵国皇帝陛下的态度呢?” “这可就非是鄙人所能知道的啦。”汪康余仰天打了个哈哈,“不过在我想来,我天朝皇帝陛下,圣虑周远,圣见如天,宁肯和贵国这样的文明之邦相jiāo,也是不愿意与哪些自古以来,就是蛮荒烟瘴之地的化外之族有任何沟通的。” 安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换上了英语说道,“您的话,我明白了。”他笑一笑,又说道,“很感谢阁下这一次的邀请,并感谢阁下的通传。我想,我们英国人,于愿意和我国jiāo往,并增加往来的贵国,及国人,从来都不会缺乏善意的表示的。” “不必客气。”汪康余也会说一口流利的英文,笑着答说,“中英两国的友好,更加合乎贵我两国及一贯和两国jiāo好的其他大多数国家的利益的。” 玲珑眨着眼睛,左右看看,对方的说话,她一个字也听不懂,娇笑着扭动腰肢,“嗯~不带这样的,哪有到了这里,说外国话的?敢莫是说奴家生得不美吗?” 安斯和汪康余心照不宣的一笑,虽然不适宜进行这样的话题,但从中国人这里得到的消息太过重要,脑子中始终盘旋此事,便有点魂不守舍似的,作势yù起,“我想,我该……” “今朝有酒今朝醉。”汪康余yín诵了一句,“入宝山,又岂有空手而归的道理?”他说,“左右也是不急之务,还是请玲珑姑娘多多和你说说话,也好领略一番中国nv儿的风流滋味吧” 安斯大窘,白皙的面皮更红了,“这……这怎么行呢?” “有何不行的?”汪康余嘿声一笑,起身给玲珑使了个眼sè,自顾自的出mén而去。 安斯本想一同归去,不料玲珑垮下一张小脸儿,泫然yù泣的依进他的怀中,“怎么?安斯先生敢是真的不喜欢奴家吗?”安斯低头看着nv子明媚的五官,竟似是浑不知身在异乡了。 更多到,地址 第57节 交涉失败 第57节jiāo涉失败 在京中足足呆了十二天,每日往来迎送不断,在北京城内外游逛,谈及正经事,中国人却一个个顾左右而言他,一拖再拖,就是不肯谈及会商之事,这不由不让穆沙维耶夫心中起疑:中国人是不是察觉出了什么? 还好,到了第十三天头上,终于有中方差役到俄国公使馆传递公文,俄罗斯和中国就尼布楚条约中未定之国界划分一事,从明天上午九点钟开始,在总署衙mén正式展开第一轮的商谈。下面密密麻麻的开列了中方参与会商的人员名单,从文祥以下,分别有唐文治、志颜、棉宁等。[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起来,穆沙维耶夫带同随员,乘马车到总署衙mén,和文祥等人见过,一方脱帽鞠躬,一方拱手作揖,行礼之后,分别在长桌对面坐下,各方都有书记员,分别取出máo笔和鹅máo笔,准备做会议记录。 彼此都是有备而来,而且,如此正式的场合,各自遵从国际规定,倒不至于会出现什么疏漏处,共同取出《尼布楚条约》的拉丁文副本,就国界争端之事,做初步的研商。 说起来,俄国人这一次提出重新会商就有条约中的款项,要达到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mō清中国人的底线,若是能够通过一些经济上的补偿,换取中国的默许,则日后在阿穆尔河地区获得的实际上的利益,则是高于一切的。 而为了达到目的,所使用的手段,以一句话来解释就是:从墨里勒克河口的左岸,逐渐向右岸南移,以既成事实,来bī迫中国人答应。 按照当年签订的尼布楚条约,中俄两国以额尔古纳河为界河,其右岸直至河源,属于中国;左岸直至墨里勒克河注入额尔古纳河的范围,属于俄国,并且规定:‘整个额尔古纳直至河口皆不得保留俄人村屯,俄人所建之额尔古纳寨从对岸撤至大使指定地方(指尼布楚)’,后来经过jiāo涉,最后中国方面同意,‘额尔古纳寨从南岸迁至对岸……凡在额尔古纳河南岸之墨里勒克寨诸房舍应尽行拆毁,迁至该河对岸或北部地区,以上即位俄罗斯东段边境。’ 在条约签订之后不久,这一条界河就名存实亡了。本来为了加强额尔古纳河一带边界地区的防务,康熙在墨里勒克河口上游的和伦河(即根河)口修造房屋,设置库克多博卡伦,并把该卡伦的巡边范围上溯至根河河口,以保障两国不会为日后领土纷争而造成任何的歧义。 但情况很快发生了变化,首先是中俄贸易的增加,尼布楚条约中关于中俄贸易的规定,使这一地区快速发展起来,从1690至1698年,中俄东北边境贸易增长了七倍多,而从1698到1718年,来华商队多达十次之多,都是取道尼布楚,在根河口附近渡过额尔古纳河,然后经齐齐哈尔进京的。 到康熙四十三年,俄国商人提出,回国的时候不走原路,而是出张家口,经méng古国的鄂尔昆图拉回国,清政fǔ答应了,但却遭到了尼布楚城俄国长官的反对,因为这样一来的话,他所能获得的国税银和地税银就要全数泡汤了。 俄国长官不断来文jiāo涉,甚至威胁本国商人,最后清政fǔ给闹得烦了,干脆规定,今后俄国使臣与商人来华,皆由鄂尔昆图拉往返。这样的结果就是使俄国人来华的路线不停西移。但实际上,额尔古纳河的根河河口并未就此废止,仍然是俄国人来华,特别是到齐齐哈尔等地贸易的重要通道——这样做的结果就是,额尔古纳河俄方一侧的界点已经上溯到根河河口一带。 其二便是俄国人的南迁。也就是这一次穆沙维耶夫南来北京要和中国人商谈的问题,在谈了几句过往旧事之后,穆沙维耶夫说道,“有鉴于贵国多年来与我邦友好jiāo往,敝国有意,在根河河口与额尔古纳河jiāo汇处,为两国土民各自以不通地理为由,sī自打牲、砍伐树木,进而越界往来之事,提请贵国注意。” 文祥听完一笑,“这话,怕是专使先生误解了吧?贵我两国的界河,在于额尔古纳河南岸之墨里勒克河口处,怎么说成是根河河口呢?这里本来就是我天朝百姓自己的土地,百姓在此打牲,越河往来,更是我天朝百姓自主之行,何干贵国之事?” 穆沙维耶夫干笑几声,“大人这话就不对了。”他说,“根河河口,本是贵我两国既定事实之界河,如何说是贵国独有的?难道阁下忘记了?1727年的时候,两国签署恰克图条约之时,将此地分由贵我两国建造的库克多博卡伦及祖鲁海图要塞,作为两国东段边境上的贸易中心了?若是此处乃是贵国所有的话,又如何说得上是两国常设的贸易中心呢?” 文祥为之语塞。 穆沙维耶夫的话并不是撒谎,额尔古纳河上的界点本来是墨里勒克河河口,上移至根河河口,这本身是清政fǔ单方面在边界上对俄国的让步——对于一个主权国家来说,这样的外jiāo失误,是非常非常令人觉得难过和惋惜的。 偏偏他说的并非虚妄,连文祥也为之问住了。 此时坐在文祥身边的志颜说话了,“既然阁下这样说的话,贵我两方又何必为此事争论不休?便是连这一次的会商,似乎也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了吧?” 穆沙维耶夫赞许的瞄了一眼这个身材瘦削的年轻人,暗暗点头,“话不是这样说的,中国大人阁下,我国沙皇陛下有感于中俄两国多年来睦邻友好,特派我到贵国来,为两国边境多年来彼此争端,取得贵国的谅解,并同意,只要贵国肯于答应我方一个小小的要求,我国甘愿退回墨里勒克河之地,恢复到当年签订之尼布楚条约中规定的界点之外。” 听文祥把第一天会商的经过说完,由惊羽呈上厚厚的一摞会议记录,皇帝无暇细看,先放在一边,很感兴趣般的问道,“俄国人真是这样说的?” “是。奴才听得清清楚楚,俄国人真是这样说的。”文祥答说,“照奴才看起来,俄国人为取得名正言顺的黑龙江通航权,简直不惜血本了。” “倒也说不上什么不惜血本。只能说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恰克图一地的贸易,为新开各地口子,帆影蔽日之景比较起来,在俄国人的心中,分量已经大不如前。若是能够以此换得黑龙江的通航权,换做是朕,怕也是会答应的。”他分析了几句,又说道,“不行告诉俄罗斯人,大清不允许俄罗斯人的任何船只,不管是兵船还是商船通过黑龙江水域。” “是。” “文祥,你是不是不以为然?以为朕这样做,有舍大义而就小利之感?” 文祥一惊,赶忙跪了下来,“奴才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正如皇上圣训所言,黑龙江是我天朝内河,不准外人行船其上,正是明君……” “人说慈不掌兵义不掌财,用到朕身上,是再合适也没有了。有时候想想,两国开战,有多少天朝大好男儿血洒疆场,朕总会觉得不忍心,但若是以为如此,朕就会答应俄国人的请求,将内河开放给对方,他们就错了”皇帝讷讷的说道,“不要说是死一些士卒,就是朕御驾亲征,亲冒矢石,甚至为祖宗基业流尽最后一滴血,又有何惧?” “皇上?” “朕已经命山东、山西、河南三省的绿营新军做好了开拔的准备。”皇帝垂下目光,注视着下跪的文祥,“于俄罗斯国一战,只怕已经不可避免,既然要战,我天朝就要做好一切战前准备,今天不提,明天你去见俄使,告诉他们,他要战,天朝就陪它打到底” 命文祥几个人退下去,皇帝忽然觉得一阵彻底的放松:当初只是怀疑,如今则成了事实,既然彼此立场泾渭分明,通过外jiāo途径只怕已经再难有所寸进——这样也好,省得自己和俄国人再费劲脑筋的胡luàn琢磨,接下来,就该把jīng力放在如何打赢这一仗上了吧? 脑中一阵转念,想到十几天前出发,赶赴齐齐哈尔任上的奕山,不知道他到了没有啊? 奕山是五月十九日到达齐齐哈尔黑龙江将军衙mén的,黑龙江将军和伊犁将军一样,职衔虽然是军职,但所管范围极宽,治下举凡军政民事,皆由其人一言而决,而下辖军民,亦以官名自称——即自称为黑龙江人。 现任黑龙江将军是常清,他是满洲镶蓝旗,姓爱新觉罗,字靖亭,道光二十七年,由正白旗méng古副都统调任乌什帮办大臣,咸丰三年任库车办事大臣,九月任喀什格尔领队大臣,次年正月授叶尔羌参赞大臣,六年十月,授伊犁将军,未到职,奉诏进京,改任黑龙江将军至今。 常清也接到了军机处的廷寄,知道皇帝简派奕山到此,是来接替自己的职掌的,,算一算日子,从奕山出京,路上总要走上二十天的时间,便吩咐帐下的中军,把多年来一应公牍文案之类的物什准备停当,等新官一来,即刻办理jiāo接,至于迎请之事,左右时日还长得很,不必着急。 但没有想到,奕山来得速度比他想得要快得多,早上起来,刚刚用过早饭,正要回房中由小妾伺候着用一顿鸦片烟,不想衙mén外人喊马嘶,一片喧阗之声,常清大怒,“吵什么?还有没有规矩了?” “大人,新任黑龙江将军,奕山大人到了。” 常清大吃一惊,“怎么这么快?快来人,伺候老爷更衣” 胡luàn的换上官服,还不等带上帽子,mén口脚步声响起,一把很陌生的声音响起,“常大人?” “竹修兄?”常清向下迎了几步,先一步请下安去,“见过……” “免了,免了。”奕山大笑着拦住常清的动作,二人行了把臂礼,回到厅上,分宾主落座,“老夫接到兵部的滚单,知晓大人要来,不瞒老兄,连城外的接官亭都派人重新打扫一新了。”常清干笑着说道,“只看老兄十二天内从京中赶至本府,就可见老兄谋国之忠,shì君之诚,着实令老夫愧煞啊” 奕山苦笑点头,“不瞒靖亭兄,我也想躲一躲懒的,但一念及皇上在京中夜不成眠,只为尽早知晓黑龙江沿岸我朝与俄人布防情况,也就顾不得一身苦累了。” “自然,自然。我等为奴才的,本就该忧君父之忧,急君父所急嘛。” 二人寒暄了几句,奕山起身,面南而立,“常大人,有旨意。” “哦,请容我片刻。”常清命人摆下香案,正冠抖袍,行了君臣大礼,听奕山宣旨,“黑龙江将军,宗室常清,到任以来,不以年迈为卸责,不以任职苦寒为畏葸之由,数载而下,多受苦劳。朕每每念及,多有关怜。……旨到之日,改授热河都统,钦此。” “奴才领旨,谢恩,万岁万岁万万岁”常清碰了三记响头,从地上爬了起来。把马蹄袖向上挽了挽,笑着说道,“竹修兄,本来本官已经行文下辖各处,着各城都统、副都统日后到府城来,为老兄接风洗尘,连带着再请各位向老兄述职,这……想不到老兄提前了这么多,这样吧……”他迟疑了一下说道,“请老兄在府城中休息几日,待日后众人来到之后,再入衙视事,如何?” “这个嘛?休息倒不必了。”奕山含笑推拒,“不瞒靖亭兄,这一次我出京之前,皇上着我到任之后,即刻乘船,顺黑龙江走上一遭,把俄人在河岸一边的情况mō熟,即刻回奏朝廷。”他说,“还请老兄通融一二啊?” “当然,当然”对方承圣意而来,常清不敢固劝,向外招呼一声,“来人,请水师提督萨迎阿过府。” 这一面派人去传,厅中的二人坐下再做叙谈,常清给奕山介绍了几句,黑龙江水师衙mén也在齐齐哈尔,另外在摩尔根另有一处水师营地,额设船只大船有10支,二号战船15;江船、划子船、运粮船若干。职责主要是江防和运粮。 按照一开始的军制,水师营每两年要举行一次大规模的巡江,后来因为风làng大险,便停止了。至于每年四月、八月两次举行的阅cào,更是荒废久矣。 奕山听得半懂不懂,水战非他所能熟知,常清的讲述也是语多húnluàn,不过这都没有关系,他到黑龙江来,是为了日后防备俄罗斯人的进攻,并对下辖的八旗兵士进行整编和训练的,水战之事,到时候请教方家也就行了。打定了主意,当下又问,“那陆上之兵,情势如何?” 谈到这件事,常清居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沉yín了好半晌,垂首叹息一声,“此事啊,还是老兄日后慢慢领会吧。” 于是,奕山知道,情况比自己想得还要糟糕。 更多到,地址 第58节 问题多多 第58节问题多多 事实的情况在奕山上任半月之后,逐步清晰起来,黑龙江一地的兵制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恶劣得多。 首先说,兵源不足。如同上文提及的那样,从康熙三十五年至道光二十二年间,黑龙江地区(以下所称,都是以黑龙江为例)为中原输送的兵源总数超过三万五千,出征官兵,‘大都效命疆场,其获庆生还者,十不足一’,‘疆域之内,数百年地旷人稀,殆缘于此。’[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马革裹尸者多是强壮的能战之士,侥幸能够返乡的官兵,亦大多作残落疾,难料生理。青壮耗尽,以致驻防八旗受朝廷旌表之节烈fùnv,不绝于书,不仅带来困扰,更削弱防务实力,到奕山上任之后,乘船巡江,走访各地卡伦所见,多是只有瞭望之哨,而无防御之兵。 第二,就是军队建制上的严重失误,表现在军人的‘非军人化’与贫困化。所谓非军人化是指军士过多的承担非军务杂役。八旗旗兵丁除了担任边防保障,治安重任之外,还有很多和其本务并不相干的杂务。以黑龙江旗兵为例,‘平时自应其役,军兴皆听调拨,’而这‘自应其役’四字,包含甚广,除正常军务外,前锋兵、将军、副都统有事出入,佩躲见,负旗帜、为先导、遇决囚。亦充刽子役;马甲虽是主体兵力,但其役‘至杂至苦,稍习书算者,多给事诸司,或为亲随,以取顶戴,所余以筋力任奔走之劳,人愈寡,役愈繁。’ 还有匠役,这些人‘平日无事,或多在将军、副都统宅执洒扫役;或击钟以传更点,在银库贴写有逾三十年者’。其他‘领催、马甲、水手尚需充番子之役,至于被边镇军官sī人役使之兵丁,还并未计算在内。 第二,每一年向朝廷的土贡之役,也是东北驻防八旗的一项负担。每年贡纳的名目就多得吓人,有貂贡、年贡。chūn贡、夏贡、鲜贡等多项。其中贡纳貂皮是布特哈的重役,‘无论官兵、散户、身足五尺者,岁纳貂皮一张,定制也。’ 余下诸项,年贡:野猪2口,野jī200只,细鳞鱼30尾、鳟鱼30尾、麦面40袋、火茸2匣,箭杆400根、桃皮3000根;chūn贡:细鳞鱼、鳟鱼同上;夏贡麦面10袋;鲜贡:野猪、野jī同上,树jī40只,细鳞鱼、鳟鱼各20尾。 这只是定制之物,还有随时传办,奉旨采集者,如人参,东珠、长矛杆、梅针箭材等,各品置办齐全,运往京师或热河。其中‘猪jī之属,数千里奔驰而往,盖亦**不可食也’,但即便如此,亦须如数办理输送,不能有误。 第三就是士兵的贫困化,定制是马甲岁饷24两,饷银之外,尚有可耕之地,但即便如此,也根本不敷使用。即如兵饷,发放过程中免不了要打上各种折扣,军官之间的吃空额,喝兵血的情况早已经司空见惯,完全是不择手段的竭泽而渔。 ‘地方所有兴作,无项可支,例由八旗照数摊派,各佐领借之铺户,而已兵饷偿之,谓之折子铺。所以言折子者,称贷之符契也。故每季兵饷不能满支,间有不敷扣项,仍需设法弥补者。’ 士兵的兵饷不足以养家,只好向商人借贷,虽然‘商家放债,取利三分,至轻也;chūn秋二仲,算还子母,至缓也。然三月借者,秋取六个月利,七月借者,秋亦取六个月利。chūn秋仿此,则似轻实重,似缓实急。兵力日绌,未必不由于此。’ 边兵的况遇非常窘迫,如此这样的恶xìng循环,难以得到改善,既要养家糊口,遇有出征之招,还要自备军需,艰苦异常,至于开垦荒地,则实在是力有未逮。‘黑龙江地利有余,而人力不足,开荒于数十百里之外,故齐齐哈尔等城,不过附廓百里内有田土者,世守其业,余皆樵牧自给,或佣于流人,贾客,以图温饱。’ 这样的情况下,兵士的贫困现象是可以想见的,奕山在给皇帝的奏折中,详细叙述了他亲自到下面的军营中,走访兵士之后所得的情况,‘极边苦寒,过夏犹服棉衣,御冬可无氂(音máo)服?然穷檐委巷,襦(音如)kù阙如,所赖就火一烘,向阳一曝,又虑风雪不时,艰于柴草,有力家易逐饮馔声sè,贫者惟衣食之谋,心既分,气亦渐馁,有司不善为之计,则jīng兵流为疲卒,势有不期然而然者。’ 皇帝捧着奕山的折子,就着外面斜斜shè进来的阳光,认真阅看着,眉头深深地锁紧,成一个‘川’字,他真是一点也不知道,黑龙江的兵制已经衰败到如此地步难怪在真实的历史中,面对俄罗斯人未必称得上多么雄厚的兵力,满清官兵悉数行以不抵抗政策——士兵连肚子都吃不饱,拿什么和人家打仗? 他知道,奏折中所说的这些非军务xìng杂役的产生,根本原因在于东北地区以军府制取代政fǔ制度,以军事长官而行地方行政长官之责,自然就造成了和军事毫不相干的政务、民事机构,附设于驻防八旗军衙之中,而这种差事,不可避免的也就由边兵承担起来了,成为他们军务之外的变相差徭。 皇帝心里在想,无论如何,东北的黑龙江等三地,西北的新疆建省之事,要尽快提到案头了——这件事实在是拖不起了放下这份《敬呈黑龙江八旗兵事折》,又拿起他上的另外一份折子,《奉旨巡查格尔比奇河、额尔古纳河、外兴安岭及黑龙江沿岸两国兵情民事暨巡视朴魁、摩尔根、瑷珲三城折》。 在一大段的帽子之后,奕山写到,“……五月二十一日,奴才奉旨带同三城所属,分遣大弁率百人巡边,至额尔古纳河,以西远眺俄罗斯地,察视东岸莎草有无牧痕,防侵界也。路多蜢,如蜂,其长径寸,天无风或雨后更炽,行人常虚庐帐以纳蜢,而人宿于外。帚十数其下,人始得餐。蜇马牛,流血,身股尽赤,马轶寻觅深草间,见蜢高如邱,知其必毙,弃不顾矣。“ “……囊侯粮于树,归时取食之,近颇为捕生者所窃,乃埋而识之。渡河伐树为筏,马冯水而过。俄罗斯居有城屋,以板为瓦,廊庑隆起层叠,望之如西洋图画,耕以马,不以牛,牛千百为群,牧于野。yù食牛,则shè而仆之,曳以归。边卒携一缣(音间,细绢之意)值三四金者,可易二马;烟草三四斤者,可易一牛。” “……奴才等伏思边界攸关,尤宜慎重,详察道光二十八年,前任黑龙江将军富僧阿,遵旨出派协领鄂依保等,查看西勒穆迪等河道之源,绘图呈奏内裁,协领鄂依保等乘坐小舟,自黑龙江上行至英肯河河口,水势汹涌,河内多石,因小舟不能前行,背负口粮,步行六日,至兴安岭之顶,登高远望,见岭西两山分岔之间,一河自西向东六区,询之引到之鄂伦chūn族人,呼之为乌迪河。” “再查,黑龙江上源,自俄罗斯穿过,由西北流向东南,入吉林松huā江汇合处,下口设有缉捕逃人、防范偷采东珠卡伦二处,奴才弃舟登岸,巡视卡伦驻防,兵士装备极坏,大多以木杆为矛,火绳枪十中无一,更有以弓箭御敌者。卡伦有炮,惟跑车粗糙简陋,以桦树皮缝制而成伞盖遮蔽之,不惟难抵关内新军,即以之比拟俄人,亦有高下立判之感。” “……据该二处卡伦骁骑校sèjīng阿、富岱等结报,黑龙江下口多日来常有外洋船只游弋,但均恭顺异常,经边界卡伦派人知会,界地尚称静谧等语。又有黑龙江副都统爱昆泰报称,据拣派往查乌迪河之协领崇安等呈称,协领崇安、佐领富明阿,与五月二十四日自黑龙江城启程,由水路乘舟上行,至俄罗斯边境之额尔古纳河口,佐领常兴于本月二十六日,自呼伦贝尔由陆路启程,至额尔古纳河口会面,不动声sè,严密镇静,查看各处卡伦,均有外洋船只往来江面,崇安等与常兴即由额尔古纳河口顺流入黑龙江,沿途顺江而下,见沿岸之地,俄罗斯所搭建之兵营、寨垒多处。” “……富明阿等于本月十五日回抵齐齐哈尔,奴才等面询所查情形,与原报无异。复祥阅崇安等所绘之图,与从前协领鄂依保等查看旧图,大体相同。所有奴才等派员往查黑龙江口及乌特河、乌迪河等处现均已有俄罗斯船往来,奴才不得旨意,未敢擅动。转饬各处卡伦官兵,务令严加防范,不得稍有松懈。并妥派委员,前往边界一带扼要之地,严加巡查,并于新绘图内,将现在查看之乌特河、乌迪河添入,敬绘全图,恭呈御览,为此谨奏。” 看过折子,皇帝难过的挪动一下身子,只觉得当年为和崇实说话时,那一阵阵xiōng膈之间的疼痛感又回来了,这一次倒不是为了生气、难过,而是因为保持一个坐姿太久所致,“皇上,您不舒服?” “没事。”皇帝苦笑着摇头,“坐得太久,tuǐ有点麻,惊羽,你……扶着朕走几步。”。 更多到,地址 第59节 大战在即(1) 第59节大战在即(1) 军机处叫大起,皇帝神sè整肃端坐御座,文祥、肃顺几个在拜垫上伏身行礼,“都起来吧。” 等几个人站起来,皇帝开口说道,“奕山所上的奏折,都看过了吗?”[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是,奴才等都看过了。”肃顺说,“奴才想,黑龙江所属之兵,士气孱弱,战力难济,本是缘来有自,此番与俄国边界不靖,若是说倚靠八旗劲旅上阵作战,只恐不敌。皇上圣意如天,还请早做绸缪之计啊。” “人家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首在一个‘养’字。战时饷源时时保障,军需无日或缺;战后伤残有所依归,家中父老有所照料,兵士无后顾之忧,方能、方肯为国效力。如今之势你们说说,可有一条能够够得上的?”皇帝说道,“便称是前朝旧例,也断然不能作为一地将军、副将、参将等人推搪的借口军机处下去之后拟旨,即刻明发,免去常清热河都统之职,着兵部严加议处免去爱昆泰瑷珲城副都统一职,仍留职上任用,待日后再做处置。还有,黑龙江将军下辖,参领、佐领以下,一概原地降三极,留任原职,等待建功之后,再行起复。” 顺大声答应着,又问道,“皇上,俄罗斯来使之事?朝廷总要拿出一个答复来啊?” “答复什么?占了天朝的土地,没有什么话可以和他们说的,文祥,你下去之后,传见那个叫穆沙维耶夫的,到今年七月三十日之前,俄罗斯要是不全部撤出进入到黑龙江、额尔古纳河、根河jiāo界处的两国界址的话,自八月一日子时起,我天朝就要以武力强行收回了。” 文祥心中大苦,皇帝这样说话,很明显就是不惜与俄罗斯人一战了,“是,奴才……都记下了。” “还有,命兵部,调宿、卫、徐三镇及晋省绿营新军,接旨之后,即刻北上,到黑龙江城、齐齐哈尔城集结。”皇帝的手指轻叩桌面,慢吞吞的说道,“兵部尚书赛尚阿,着赏加经略大臣衔,即刻赴齐齐哈尔,统领全军。另外,移黑龙江将军公衙还至黑龙江城,离前敌远远的,如何指挥作战?” 皇帝说一声,肃顺答应一声,只听他最后说道,“肃顺,阎敬铭?你们两个一个管着兵部,一个管着户部,这一次两国大战在即,尔等要多多预先准备,可不要等到事到临头,来向朕说什么做不到的话,嗯?” “军国大事,臣等敢不尽心竭力,上慰主知?” “铁路和军姿军需之物,预备得怎么样了?” “回皇上话,铁路已经修过通州,正在向北推进,奴才料想,若说在战前就能够将铁路修到东北三地,怕是做不到的,只好随战随修,力求加快速度了。”肃顺说,“至于军需一物,奴才以为,东北之地,进到九月便即飘雪,故最紧要之物,莫过于御寒衣物,奴才和阎大人商议过,尽快从直隶、河南、山西、山东调集过冬防寒衣物,帐篷;而从两江安庆枪械局调运的枪炮、子yào,均已经从海路北上,不日即可到达旅顺外海。” 皇帝点头,“这些东西,再多也不算多。不提和俄罗斯人这一战所消耗的,就是战后,黑龙江等地的防务,也要大举增强。朝廷不必怕huā钱——该huā的钱,一文也不能省。”他想了想,又说道,“还有,yào物,这也是战时所必须的,死者自有哀荣,伤者,……要多多征召郎中、大夫到北地去,为负伤的士兵,尽可能的救治。” “皇上垂怜兵士,圣意所达之地,想来兵士亦当泥首感恩,奋勇杀敌。击退入侵贼国。” “哦,朕想起来了,僧格林沁日前上折子说,要带本部所属,北上抗敌,为国建功,只是,朕担心他的年纪,故而一直未允,你们以为呢?” “奴才听闻,俄罗斯有哥萨克骑兵,来去如风,悍勇莫挡,我天朝绿营,多以步战渐长,唯有僧王的méng古铁骑,堪称敌手。若说年老,战国时的廉颇,七十高龄,尚且可以为国征战。更且说,僧王虽年高德勋,但以一国亲王,又何须亲自上阵?奴才想,还是该俯准所请才是的。” 皇帝为肃顺这番话逗得扑哧一笑,“你是这么想得吗?” “皇上,臣也附议。”阎敬铭难得的进言说道,“肃大人所言非虚,僧王身份贵重,不过是坐纛之人,何须亲自上阵,与敌厮杀?如今老王爷有这样一番为国效力之意,皇上若是驳了,臣只恐伤了老臣之心啊。” “也好。此事就这样定下来吧,着僧格林沁带本部所属,北上集结,同归赛尚阿节制。” “是。” “关外兵士,久矣不经战事,这一次对俄国宣战,本来也是大好的历练机会,不过朕想,凭他们的战力,即便能够上阵,也顶不到很大的作用,……”皇帝觉得这样的话为时尚早,当下不再多说,转而说道,“而绿营兵士,多年来整军备武,无日或缺,此番开战,正好也向四海列国昭示我天朝数载以下,练兵成果。” “皇上圣虑周远,臣等愧不能及。”众人碰头说道,“此番俄国侵我疆土,天朝子民,但有人心者,亦当闻jī起舞,共御外敌。日后凯旋北地,扬威域外,亦当是为可想见之事了。” 皇帝点头一笑,“盼着如此吧。” 军机处看他没有更多的要说,纷纷碰头而出。 不等朝旨发出,赛尚阿就得到了消息,又是慌luàn,又是惊喜:慌luàn者自然是担心战不过俄罗斯人,若是说起练兵,他还勉强算是一个干才,但领兵打仗,殊非所学。接战之下,能够打得胜还好说,一旦失利,他身为前敌领军大臣,责任全数要落到自己身上——从圣祖、世宗、高宗三朝以下,打了败仗的大臣,从来都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呢 惊喜的是,此番朝廷对俄国用兵,多方举措,连续施用,战备、军需、军粮一应俱全,更主要的是,天朝是本土作战,占尽地利,即便是关外八旗不顶用,不是还有关内整训多年而得的绿营新军吗?他身为兵部尚书,各省练兵细情或者不知道,但总体还是有所了解的,从咸丰七年至今,只是绿营兵士的军饷,就足足huā去了不下八千万两银子——不是说,兵饷充足就一定有好士兵,但兵饷不足,一定没有好士兵这样的道理,他还是懂的。有如斯战力,对上幅员辽阔,带甲百万的俄罗斯国,未必没有一战之力,只要能够小胜几场,bī得俄罗斯人在谈判桌上坐下来,自己的功劳,可就远超当年的曾国藩了 他顾不得多想,朝命已下,为人臣子的,先要具折恭上,拜谢皇恩,然后再谈其他。不过,这份奏折不单单是官面文章那么简单,经略大臣威赫极盛,远超一般的统兵大将,有节制数省,管辖军政大事,临机决断之权。久矣不见庙堂,还是高宗年间,讷亲、傅恒先后以其职衔挂名,兵临大小金川时候的旧事。如今皇帝以此重担jiāo托,一方面是信任,一方面也是倚重。 故而他特别把府中的清客,一个叫王闿运的人找来,由他为自己起草奏折,“……你替我好好找两个典故,意思是说,‘犁庭扫xùe,迅奏肤功‘不敢说,不过一旦失利,绝不敢偷生就是了。” 王闿运宝书网如风,草草写就,由赛尚阿誊录一遍,封奏而上。到了第二天,皇帝召见,行礼之后,皇帝问道,“诏旨都看到了?” 尚阿伏地答说,“皇上的恩典,天高地厚,奴才想请训之后,尽快赶赴东北。” “嗯,这样也好。”皇帝徐徐说道,“你当年在天津帮办军务,经验娴熟,这一次到北地去,是给你一个历练的机会。你记住,你的责任是待朕监督考察,凡事不必亲自动手,军前之事,随时报朕知道。” “奴才当然要随时奏报,请皇上指授方略,奴才不相信黑龙江一地的俄国人不能铲除。” “自信是很要紧的,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皇帝问道,“你打算带什么人去?” “奴才不打算带人去。”赛尚阿早就打好了腹稿,很从容的说道,“有奕山、爱昆泰、张运兰、胡大máo、朱洪章在那里,奴才只跟他们和衷共济就行了。” “你能够有这样的想法,朕很放心。你先回去筹划筹划,朕另外还有安排。” 另外的安排就是为赛尚阿筹饷、筹兵。还要提高他的身份地位。于是在这一天之内,皇帝连续下了三道朱喻,第一是调京中神机营兵,随同赛尚阿赴东北听用,第二是调拨内帑银十万两,供他做日后犒赏之用,第三道是拨部库银一百万两、直隶、山西藩库银各五十万两解jiāo齐齐哈尔军营备用。 这件事安排妥当,皇帝将僧格林沁召到御前,“这一次让你去东北,实非朕心所愿,倒不是担心您兵事不利,而是怕你的身子,受不得塞外苦寒啊。” “皇上放心,老奴今年还不到六十岁,正是为国建功的大好年岁。俄罗斯蕞尔小国,何足道哉。老奴定当能够为主分忧,为国杀敌。” “朕就是担心你这样。”皇帝哭笑不得的说道,“如今战事,不同以往,火器之威,惊天动地。朕让你出关迎敌,不过是以méng古马队往来如风,牵制俄国哥萨克骑兵,你若是当真和他们厮杀的话,那干脆还是不要去了。” 僧格林沁闻言大急。他是méng古人,最看不起的就是南朝百姓,便是满洲亲贵,也从来不放在心上,当年安山湖一战,他的骑兵到了晚了,给绿营军好一顿奚落,总想找机会夺回一点面子来,但数年来,四海承平,无仗可打,只好把这口气憋在心中,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和外国人开战的机会,如何能够错过? “皇上,您别不让老奴去啊?老奴……老奴听皇上的,不和他们正面相抵就是了。” “你可不要阳奉yīn违哦?”看他连连摇头,皇帝轻笑着说道,“这样吧,朕把战场临机决断之权jiāo给赛尚阿,日后有事,你也要经过他的同意,方可行动——你若是答应,朕就让你去,否则,你就呆在北京吧。” “是,是,是。皇上的话,老奴焉敢不听?日后定当听从经略大人的调遣就是了。” 穆沙维耶夫在京中等了数日,不料中方的态度如此强烈,竟然以最后通牒的方式知会己方,在本年九月五日零点之前,若是不把黑龙江沿岸所有的俄国建筑、俄国百姓、士兵退回到《尼布楚条约》规定的两国界址之外,就要以武力进bī的消息之后,他不但不以为惊,反而心中大喜。 多年来派兵、派人渐次南下,一直到今天,双方隔江相望,不管怎么说,终究是本国人在道义上没有立足之基,但若是能够经过一场大战,打败中国人,将本来以狡诈而取得的土地,变得名正言顺,难道不是自己一直希望的吗? 而且,中国人规定的最后期限是九月五日,距离今天,还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若说回到彼得堡,请示皇帝陛下的准许,做好万全战斗准备,时间上怕是来不及的,但这样更好。给国人留下一个中国人趁己方不备,强行侵略俄罗斯国土的印象,岂不是师出有名?自己在东西伯利亚的一番动作,也显得是名正言顺了。 这样一想,穆沙维耶夫心满意足的扬起头来,“我明白了。多谢中国大人阁下的通传,这样严重的消息,鄙人会立刻奏报我国皇帝陛下的。至于日后贵我两国是敌是友,就非是鄙人所能预判的了。” 文祥觉得很奇怪,这个穆沙维耶夫倒像是很愿意看到事态进展到这一步似的? 和文祥在总署衙mén见过面,穆沙维耶夫不再在北京多做停留,第二天一早从北京启程,赶赴天津,到码头乘船出海,一路北上去了。 穆沙维耶夫回到彼得堡,立刻觐见亚历山大二世沙皇陛下,把中国人无理取闹,强行以武力相bī迫,并且限定时日的事情做了汇报。 亚历山大二世微皱着眉头听他复述了一遍来自中国的讯息,“中国人如此野蛮?居然连外jiāo上的正常礼法都不再顾忌?实在是可恨” “是的,尊敬的陛下,中国人是一个只听得懂暴力语言的民族,对于这样的国家如果还要讲求任何对待文明国度的礼仪的话,无异于苛求豺狼不要伤害怀孕的母羊一样的可笑和愚不可及。”穆沙维耶夫说道,“故此,您卑微的仆人请求您,允许我在和中国接壤的地区,以俄罗斯帝国的荣耀和帝国在远东的利益为赌注,用武力降服这个野蛮的国家,彰显俄罗斯帝国的荣誉和辉煌” “陛下,我认为,中国在东北之地的利益,更多的仍然是以政治为主。毕竟,那里是中国皇族的祖先生存过的土地,故而,虽然地处寒冷,能够为其所用的并不是如同我们俄罗斯一样的重要。但也正因为如此,才不可以为这样的一片土地而引起两国的征战啊。”说话的是政fǔ中主张对东北地区实行缓进策略的外相涅谢尔罗跌伯爵,“以我的见解,于东北地区的争端,还是可以通过谈判的方式得到解决的。” “伯爵阁下,您的话实在令我不解。中国方面已经开出了时间表,在规定的时间内,俄罗斯国人若是不肯退到额尔古纳河以北的区域去的话,对方就要以武力进bī了。难道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还要摆出一副绅士的态度,把自己的脖子,伸到敌人的刀口下去吗?那么,俄罗斯国家的荣誉何在?沙皇陛下的威严何在?” “都不必吵了”亚历山大二世用力喝止了两个人的争端,转而问道,“我亲爱的叔叔,你以为应该以何种方式,来解决这迫在眉睫的危机呢?” 被问到的是俄皇的叔叔,阿穆尔问题委员会的主席,一国亲王的康士坦丁亲王,也是jī进派的领头雁,听沙皇把问题抛向他,外相外相涅谢尔罗跌伯爵、财相巴林侯爵立刻明白,皇帝陛下打着的是什么盘算了。 果然,康士坦丁笑着摇摇头,“尊敬的陛下,请原谅我纠正您的用词。这绝对不是一场迫在眉睫的危机,正好相反,在我看来,中国人这样的举动,才更加合乎俄罗斯国家的利益,而这一次的争端,在我看来,也绝对不比大卫战胜歌利亚,并且割下他的头颅来得更加费力——中国人的孱弱和无能,并不是从今天开始的,甚至在多年以前,英国人不就已经验证过这个事实了吗?” 亚历山大二世犹豫了片刻,兀自有一些不能托底的问道,“但,1857年的时候,中国人不是打败过英法两国的军队吗?这难道还不能看做是他们军事实力的象征吗?”他说,“那可是在克里米亚战争中,给帝国的好小伙子们带来无比伤痛的英法联军呢” “陛下,您忘记了吗?当年的法国皇帝拿破仑,他带领着六十万联军进攻帝国,最后的结果,只是为了帝国的天气的寒冷,不得不狼狈退出,而有幸跟随他回到祖国的,连一chéng人也没有剩下的事实?我很不愿意这样承认,但绅士的自觉让我不能撒谎,更加不能在面对尊敬的皇帝陛下的时候撒谎,但事实是,正是因为有了俄国寒冷的冬天,才有了最终胜利的结果——而这,也正是中国人在1858年取得胜利的关键啊。” 叔叔的一番话,让亚历山大二世深深点头,“但,我还有一个问题,我亲爱的总督阁下,若是在你看来,和中国开战,最短可以在多久的时间内,就能够解决掉这个远东的潜在敌人呢?”。 更多到,地址 第60节 大战在即(2) 第60节大战在即(2) 回到克拉斯诺亚尔斯克的总督行署,穆沙维耶夫顾不得休息,立刻召集东西伯利亚行省的所有官员,将从中国北京得到的讯息向众人做了通报,随即说道,“伟大的沙皇陛下已经做出决定,在规定时限到来之后,若是中国人真的敢于挑衅伟大的俄罗斯帝国的话,东西伯利亚行省将承担起和中国进行武装反抗的第一轮重任。”他猛的一挥手,打断了众人将yù出口的欢呼,“但在这一天到来之前,任何人,请记住,先生们,是任何人,也不能掀起事先挑战中国人的耐xìng的事故的责任。所以,小伙子们,再等上几个月的时间吧,等到了时候,就该是你们表演的时候到了。” “乌拉乌拉”看总督大人的话音落地,会议室中一派昂扬之声,是俄罗斯是自己特有的欢呼,来表达心中的jī情了。[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挥退了部下的将佐,穆沙维耶夫将自己的副手,同时也是东西伯利亚行省的海军统帅,少将涅维尔思科依单独留了下来。只有两个人面对面落座的时候,穆沙维耶夫没有了刚才的jī情澎湃,面容上浮现出很浓郁的微笑,在涅维尔思科依看来,倒显得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似的,“总督阁下?您,怎么了?” “我亲爱的涅维尔思科依先生,有一个很好的消息要通知您。在我离开彼得堡之前,康士坦丁亲王殿下约见了我一次,对我说,英国驻彼得堡公使请见了他,对于中俄两国在东北地区的冲突,表示了最高程度的关注。并且说,任何破坏中国内部,特别是英国在华利益的行为,都将是不能接受的。” 涅维尔思科依眨眨澄蓝sè的眸子,有些不解,这难道也算是好消息吗?“这是指?” “亲王殿下对我说,对中国用兵可以,但战事不能迁延过今年的圣诞节。因为那样一来的话,中国政fǔ迫于国内的压力,必然要请求英国从中调停。到那时,战争进行不下去,则我们就可以重新提出以黑龙江为界的要求的。而中国为了担心受到战败的影响力,也就会不得已而低下他高贵的头颅了。” “这样说来的话?只要坚持到圣诞节,战事就会停止吗?” “是的。”穆沙维耶夫轻笑着说道,“怎么样,我亲爱的朋友,这是不是一个很不错的消息?” “虽然我很想能够趁此机会重重的教训中国人一番,但若是能够这样的话,想必最高兴的就是那些急着回家过圣诞节的小伙子们了吧?” 一句话说完,两个人相视大笑起来。 战争机器全面开动,大清这一边,自然是厉兵秣马,摆出豁死一战的架势,俄罗斯一边也丝毫不肯示弱,首先,从东西伯利亚行省的伊尔库茨克发出了第一条备战命令:所有外贝加尔哥萨克军从属的十个骑兵团和两个骑炮营从东起格尔比奇河,西到黑龙江和根河jiāo汇处的河口左岸展开全面布防,形成一条稳固的防线,同时,从国内调派而来的一万名武装部队,已经分布在下乌丁斯克、卡因斯克、卡因斯克、托姆斯克、巴尔瑙尔、鄂木斯克等地。整装待发,随时可以补充进来,加入对华作战的阵营。 同时,沙皇钦定的军事参议院条例军令形式发布,按照这个条例,决定取消东西伯利亚军区司令部及其后勤部,代此而成立西伯利亚军团司令部。这个军团的司令职位为将军军衔。任命东高加索军分区司令利涅维奇陆军中将担任这个职务。 他是俄属契尔尼格夫行省生人,信仰东正教,现年61岁,克里米亚战争的时候,他指挥的第二高加索骑步军,第一个度过金特里什河,从而荣获四级圣乔治勋章,还获得过二级、三极圣斯坦尼斯拉夫勋章(带佩剑);三极圣安娜勋章(带佩剑、授huā和金枪)。算得上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了。 在水路上,是以在石勒喀的造船厂建造完毕的75艘驳船为主要力量,旗舰叫额尔古纳号,是一艘排水量达到7,438吨的蒸汽轮船。和陆军能够得到来自政fǔ方面的全面扶持相比,俄罗斯这个时代的海军力量,如同一个左右肢体发育得过于畸形的孩子一般——到1856年,海军经费只有区区1800万卢布,比之陆军的三亿,差得太远太远了 而在战略方针上,一直到1895年,都是注重海岸防御力量的增强。一直到接近世纪末,才接受马汉的海权论的影响,海军政策方始发生改变——这个时代,实在是和中国没有太大的差别。故而,这七十余支驳船,更多的还是以搭载士兵,做快速运输之用。 在黑龙江的对岸,中国人的行动也在快速进行着,等到僧格林沁的méng古马队赶到齐齐哈尔的时候,这里已经成为了一个硕大无比的兵营 来自山东、河南、直隶三省的绿营新军,cào着不同的口音,彼此呼喝,若是有幸能够遇到自己认识的战友,少不得一番亲热。更让僧格林沁觉得奇怪的是,不但有中国人,还有洋鬼子?“怎么还有外国人?不会是俄罗斯人吧?” “王爷多虑了。”答话的是一个参将,名叫塔奇布,他本来是镶白旗的汉军,姓陶。后来加入到僧王帐下,因为马术娴熟,为其赏识,叠加提拔,做到僧王身边的中军参将的位置,“听人说,这是绿营军中的外国教习。这一次也跟着北上,到此参战来了。” “真是笑话天朝自己打仗,还用得到外国人chā手吗?这些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僧格林沁连自己国人都不大瞧得起,更不必提金发碧眼,cào着完全听不懂的语言的老外了。塔奇布自知和他说不进理去,嘻嘻一笑,退到一边,僧格林沁一挥手,带领亲军,“走,岁我进城,到将军衙mén去,拜见经略大人” 马蹄的的,一路向城内走去,僧格林沁久经沙场,是实打实的军功,更加是知兵之人,只是经过绿营兵士看上去luàn糟糟的营房驻地,便心头略有所得:兵士往来迅速,动作如风,而且在最初的杂luàn之后,很快开始整理队形,极少再有喊叫和慌luàn的状态出现,发出声音的,也只是很干净利落的口令声,兵士执行起来,没有半点折扣好打。而且,这些人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简捷快速的方式,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这样看起来,绿营兵似乎真是和印象里有所不同呢? 心中胡luàn想着,马队进到城中。méng古马队自视极高,僧格林沁更是骄矜以及的xìng子,对城mén口负责站岗、查验的将佐理也不理,昂然而入。等到了将军衙mén,众人翻身下马,也不等通传,径直进到二堂,远远的可以看见,有很多人在场,中间书案后面是一个身穿黄马褂的老者,身材矮胖,翎顶辉煌,正是赛尚阿。 虽然进mén的时候旁若无人,但身在军中,彼此尊卑总还是要讲一讲的,“卑职,僧格林沁,拜见经略使大人。” 在场众人同时望过来,僧格林沁大步向前,轻打马蹄袖,yù待落地行礼,赛尚阿赶忙绕出书案,迎了上来,“僧王,使不得,使不得快请坐,请坐下说话。” 有人搬来座椅,放在左面第一排的位置,和黑龙江将军奕山面对面落座,赛尚阿满面堆笑的问道,“僧王远来,一路辛苦了吧?” “多谢经略使大人,卑职不辛苦。” “刚才正在说呢,皇上对僧王倚畀甚深,此番用兵于龙兴之地,正要靠僧王这样,久经战阵的宿将来坐镇大局,下面的兵士才好有主心骨啊谁不知道,僧王所率,都是虎贲之将?想来俄人之国,只要听到僧王的名字,就要吓得抱头鼠窜了吧?哈哈,哈哈” 僧格林沁固然骄傲,但也没有狂妄到如此地步,闻言笑着摇摇头,“鹤公这话褒奖太过了与俄国一战,便是皇上也是圣虑常常挂怀,不敢有半点疏忽之处,我有何德何能,敢说让其人抱头鼠窜的大话?” 赛尚阿打了个哈哈,不再纠缠,继续说道,“这一次本官出京之前,皇上面训于我。对我说,龙兴之地,关系天朝根本,丝毫不容有失,一旦战事不利,皇上就要御驾亲征到时候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老夫的头”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问道,“你们可知道,我是怎么说的?” 奕山等人同时一惊,皇帝要亲自到前敌来?至于他说的后半句话,都没有听清楚,“我说,不用等皇上杀奴才的头,若是真有那一天的话,奴才的头和一腔鲜血,怕早已经洒在关外的土地上了” “大人为国征战,不惜一身,我等佩服。” 赛尚阿得意的一笑,“为了不使本官的一条老命,留在东北,倒要各位多多应承啦”他说,“若是胜了日后凯旋回京,老夫自当为各位在皇上面前请功;若是败了,不论是哪一个所守的关碍要口,本官都要请王命棋牌——军法如山,没有半点的情面可以讲” 众将自然是轰然应诺,“至于布防备战之事嘛,竹修?就由你来给大家说说吧。” 山闻言起身,向众人抱拳一揖,“诸位,俄人贪婪,意图占我天朝龙兴之地,此战不但关系天朝国体,更是多受四海列国观瞻的大事。故而还望诸公奋勇杀敌,上报圣恩,下安黎庶。于我方驻防情况,本官和经略使大人商议之下,决定以东起鄂尔昆图拉,西至……” 他忽然停顿了一下,向赛尚阿说道,“大人,卑职想,绿营将佐,大多出身南地,于东北情况未必熟稔,还是请人把沙盘抬上来,卑职才好做具体讲述吧?” “也好。”赛尚阿点头,命八名衙mén中的戈什哈抬上来一张硕大的沙盘,其中山川河流一一可见,将黑龙江驻防之地尽数罗列,具体而微。看上去一目了然。 赛尚阿、僧格林沁和众人围拢过来,听奕山讲述,“黑龙江出俄国境内,流经我朝土地,多有支流汇聚其中,其中额尔古纳河下迄四十七里,有名曰额穆尔河的支流,河口对岸有岛,便是雅克萨城,城中有俄国第四十六海军陆战队的一个连队外加外贝加尔哥萨克军的一个连队,共计307人,由三名军官指挥。想来两国开战,雅克萨城中的俄国兵士,当会多有增加。但到底是多少,就非我等所能知了。” “……另外,从雅克萨下至呼玛尔必拉河开始,河流折向东南,出山之后,左侧有一大河曲和河岬,在河岬靠我方一侧,设置有卡伦,名为乌鲁苏穆丹,编制为二十人。而乌鲁苏穆丹卡伦,在我方以为,亦当是俄人必yù取得的最靠向西方的第一进攻地点。朱洪章?杨载福?” “卑职在”咸丰七年之后,朱洪章在山东练兵,一省提督,位高权重,他负责全省绿营兵士整训重任,丝毫不敢有麻痹大意,数载而下,麾下很是出了几个将才。 而杨载福则是湖南人,当年在林文察麾下任职,因为从军之前,识得文字,给林文察提拔而起,咸丰九年的时候,到直隶天津,帮同奕山办理整训兵士的任务。 “你们带领营中所部,以乌鲁苏穆丹卡伦为立足地,一待战事开始,即刻乘船强渡黑龙江,直扑俄国人的军营要塞,并顺乌鲁苏穆丹卡伦沿线,直至占必拉卡伦及库伦必拉卡伦一线展开布防,以求占领雅克萨,为第一要务” “喳” 奕山分派一声,继续讲述,“沿黑龙江向下,距离洁雅河五十里处,便是萨哈连乌拉霍通城,这里是本地区的主要城市之一,城外靠河右侧,有码头可供船只停泊,每一年都有部队乘船顺河而上,巡查各处边界要点。” “在萨哈连乌拉霍通城下游十里地,便是瑷珲城。各位想来也都知道了,皇上有圣谕,黑龙江将军衙mén并经略使大人公署从本年七月初一日开始,便将移往瑷珲城,并在此成立前总指,到时候,我、经略使大人等,都要乘船东往,到瑷珲城与敌决战。个中关系,非比寻常,列位倒要认真对待了。” 他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李世贤、胜保?你们各自带领所部,沿萨哈连乌拉霍通城至瑷珲城一线,渡河作战,有俄国人敢于阻挡,就给我狠揍” 众人各自展颜轻笑,“是大人,卑职等都记住了” 接下来从瑷珲城向东,直通特尔德、奇克德、牛满必拉河、直到乌苏里江,沿岸两侧、鳞次栉比皆是中国和俄国人的村落,虽然道路崎岖,难以绕行,但也不可疏忽大意——有了当年广州城外的教训,清朝人也学得jīng明起来,若是给俄国人趁这一大片广袤之区的分界线,派兵反攻过来,危害甚烈,故而派遣张运兰、程学启带领所部驻守——这几处地方,多是为防备俄人出乎意料的反攻而设,故而以地形限制之便利,倒用不到太多的兵士。 说到最后,奕山向赛尚阿一抱拳,“大人,您看?这样安排可还妥当?” 赛尚阿点点头,“就是如此了。”然后面向众人,“诸位,此番用兵,与往日更有不同。为国杀敌,建功立业尚在其次,战事变化,以我天朝为进攻一方,在我朝历史上,尚还是第一次,故而,尚请诸位多加谨慎,万万不可大意、草率行事啊” 奕山问到,“汀公,皇上有没有说,打到哪里算是战时的休止?” “打到雅克萨。”赛尚阿说,“据皇上说,俄国人道光年间开始隐秘进入黑龙江一线,并且重建的雅克萨城,城中兵粮充足,可供数年之需。只要拿下雅克萨,日后我军便可以截断窜入黑龙江一线的俄军的所有退路,bī迫俄国人投降。” 奕山沉yín了片刻,心中暗暗思索,从黑龙江驻地最西边的乌鲁苏穆丹卡伦过江,折向西北方向,走上三百里,就是雅克萨,路况如何暂时不论,只是沿途所要面临的一处处俄军构建的壁垒,就足以把这场战事拖到来年这还不必考虑战事顺利,否则的话,…… 朱洪章、程学启等人退下,奕山命人把沙盘抬下去,重新伺候着端上热热的**,和赛尚阿、僧格林沁、爱昆泰座定说话,“惕庵兄在瑷珲城多年,此番对俄用兵,可有什么良策吗?” 爱昆泰字惕庵,哈达纳喇氏,满洲正黄旗人,虽是武职,但却是文臣出身,道光二十六年,提督过安徽学政,授右翼总兵,管理过右翼宗学,后来改任黑龙江副都统,任地在瑷珲。 于俄罗斯人屡屡犯边挑衅,进而在黑龙江沿岸驻扎军队、建设营盘他当然是知道的,但几次和常清奏报,后者远在齐齐哈尔,而且根本不敢到瑷珲城来,公事往来,只是说,不可惊扰,不可擅动,一派息事宁人的作风,nòng得爱昆泰也没有办法,一直到今天,成了养虎为患的恶劣局面。 听新任上司问及,爱昆泰苦笑摇头,“不好办啊。” “哦?这话怎么说?” “卑职想来,首先在于时机。黑龙江一地,到了九月,便即飘雪,等到了十一月,十二月的时候,更是天寒地冻,连手指都伸不出去,让兵士如何能够开得弓?放得箭?再有,一到冬天,白昼甚短,一天之内,倒有七八个时辰全无日sè,一片暗夜之中,让士兵如何进取攻城?再有,黑龙江沿岸,俄人所筑,多为砖石城墙,坚固已极,若是强行攻击的话,兵士死伤之情,必然严重啊。” “照老兄这么说,这一仗就全无取胜希望了?” “错非能够在严冬到来之前,彻底拿下沿岸之雅克萨城、萨哈连乌拉霍通城,并以乌鲁苏穆丹卡伦、瑷珲城成犄角之势,养兵备战,以待来年。”爱昆泰说,“不过,卑职想,拿下这些城,未必能够如此轻而易举——俄罗斯人早有所防备,届时,势必是一场恶仗啊” “这番话皇上在我临出京之前也曾经训诫过。皇上说,此番对俄国用兵,非一朝一夕可能建其功。若是事有未谐,怕是要一年两年的拖下去呢” 奕山大大的楞住了,“一场仗打上一两年?这……朝廷可支应得起吗?” “此事,非我等所应挂怀,还是想想如何不让时间拖得这么久,尽快解决掉俄罗斯人,方是正办。”赛尚阿说,“不过皇上也对我说,力求速战,也并非一定做不到,只要尽可能的多杀伤俄罗斯的有生力量,想来到了一定程度,俄罗斯人自己支应不住如此巨大的伤亡,不用等我们多打,自己就会选择老老实实的退去了。” 爱昆泰不以为然的暗中摇头:杀伤俄罗斯人?哪有这么简单?更不用说,到底杀伤多少人才算让对方承担不住了。不过事涉天子,不敢置一词罢了。 更多到,地址 第61节 男儿血性 第61节男儿血xìng 军令已下,各方纷纷行动,好在这一次驻防之地,距黑龙江河岸不远,故而东北之地,虽是山脉纵横,官道不畅,倒还不至于成为太大的障碍,以齐齐哈尔水师大营的10艘大战船为运送士兵、武器、战备物资;运粮船四十支承担运送粮食、yào品等物之用,各自分批和往日战友告别,登船远航。 六月底的黑龙江,风景着实不恶,从齐齐哈尔出发,一路折向东北,水势平缓,河面宽窄不定,河水相当深,岸边呈缓坡状,砾石遍布,缓坡后面,河岸逐渐升高,上面生长着松林、落叶松林和桦树林,河岸上生长着茂密的河柳,微风吹来,哗哗作响。[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朱洪章站在威风号战船的甲板上,迎风而立,举起手中的望远镜,向河左岸看过去,果然,到处都是俄罗斯人构筑的卡伦、营寨,往来其间的俄罗斯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都是和自己一样的军人,在这样并不算很炎热的天气里,有的人居然脱得赤膊lù体,搬运着一个个的木制的箱子,不用问,里面一定都是武器子yào了。 他叹了口气,从山东济南出发的时候,尚还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但等目光及于此,一丝明悟升上心头:真的是要打仗了呢只不过,这一次换成了是中国人担任攻击,和当年与英国人作战的时候,正好相反。哎,也不知道多少跟随自己出征的将士,能够活着见到家乡的亲人 朱洪章摇摇头,抛开这无病呻yín的哀叹,掉转望远镜,向右岸看过去,那里一片静谧,匕鬯不惊,倒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出大战降临的气氛似的,“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回大人的话,现在已经过了巳时了。” “我是问,今天。” “哦,今天是咸丰十一年的六月三十日。” “还有整整三十天。”朱洪章还不等说话,身边一个男子的声音传了过来,他回头看去,是杨载福,“是厚庵啊。怎么,在舱中呆得烦闷了?” “烦闷倒也说不上,不过初到北地,难得有这样和风暖日的天气,卑职想出来喘口气。”杨载福说,“大人,您以为,这一战打下来,后果如何?” “现在可真是不好说啊。北地天气太过寒冷,不过也只是听人说说而已,从来不曾亲身经历过。这一次带出来的,都是山东籍的兵士,”朱洪章笑着摇摇头,“论起抗寒来,怕是比你我这样的南地将官,反倒更加强上数筹呢。” 杨载福虽然是军人,但却是很读过几天书的,不过正途出身,久试不第,一怒之下,投笔从戎,他生来是不愿意附和他人的xìng情,黑龙江从来不曾来过,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有多冷,更加不知道山东士兵是不是比自己和朱洪章这样更能抗冻,故而只是笑笑,一言不发。 大船顺水而下,航速甚疾,刚刚过了午时,绕过前面一处缓坡,就可以看见右边的岸上,有早上出发,已经装卸到码头边的各种战时物资和忙得热火朝天的兵士了。看见己方的战船二度来到,运送来更多的弟兄和物资,岸上的士兵嬉笑着直起腰身,微笑着向船上的人挥手致意。 跳板搭好,朱洪章和杨载福鱼贯而下,正在码头边组织兵士搬运的是朱洪章特别赏识,一个叫胡大máo的守备。“见过大人” 胡大máo就是当年那个幸运之极的胡小máo的哥哥,兄弟两个同在新军第二营当兵,但荣枯各有不同,胡小máo在四川练兵,已经升至参将,而胡大máo一则为当年旧事不耻于人,二来心中总有一股觉得抬不起头来见人的羞涩,又不善言辞,故而练兵虽卓有成效,官级却始终得不到提升。这一次东北作战,胡大máo也跟来了。 “大máo啊,搬运得怎么样了?” “弟兄们正在搬,大约还有两个时辰就能搬运完了。” “让新来的人也一起跟着搬,别呆在船上,装他娘的什么老太爷?都下来,你们这群hún账东西” 众人一片嘻嘻哈哈,全然不将主将的痛骂放在心上,各自扛着自己的快枪、子yào、背囊,从船上下来,忙碌了起来。 这边在忙个不休,胡大máo引领着朱洪章和杨载福顺岸边小路蜿蜒而行,走不到一盏热茶的功夫,登上一处山坡,坡上搭建着一处卡伦要塞。山坡下种满了栎树和榛树,上面已经结满了果实,树下一大片的空地上,给驻守卡伦的八旗士兵和当地百姓开辟成了一片果园、菜园,里面有大麦、小麦、燕麦、荞麦、大豆、高粱、黍、芝麻和豌豆等。 胡大máo领着朱洪章和杨载福登山而上,进到要塞中,这里占地面积相当大,足够容纳三五百人居宿其中,周围全部是用整段整段的桦树围扎起来的院墙,走到里面,同样是用桦树和泥土搭建的营房,星罗棋布的散布在卡伦中,营盘对面的矮房看样子是百姓居住的地方,房屋的建造结构相同,先是在地基上竖几根柱子,上面横架大梁,顺架檩子,檩子上钉椽子,椽子上铺椼条,最后再在上面盖干草或茅草,草上面抹上泥巴。 柱间的墙壁用土坯垒成,两面抹泥,窗上糊纸,房中的暖炕烧木柴或者烧草,而卡伦中另外有一栋房舍,购置完全相同,不过是屋顶上挂了一层瓦——朱洪章知道,这大约是卡伦中的佐领居住的房舍了。 卡伦中央的空地上,是一大片菜园,白菜、黄瓜、西瓜、甜瓜、倭瓜、葱、蒜、辣椒、冬油菜和各种菜豆,看上去琳琅满目,不一而足。朱洪章和杨载福相视一笑:真是好一派田园景sè啊 一边的房舍中mén声一响,一个小小的后生探头出来,向这些陌生人好奇的打量着,朱洪章楞了一下,“这里怎么还有孩子?” “这,卑职也没有想到,不过现在只能是等到我们这边的东西全数运过来之后,再请上面各位大人的命令,看看是不是能把当地人运送回去了。” “这件事……”朱洪章回头吩咐,“厚庵,等一会儿你辛苦辛苦,随船回去,将卡伦中另有当地百姓居宿的事情上报将军,看看能不能赶紧把这些人接回去。今天就不必急着返回了,等明天,你再跟船回来。” 杨载福答应一声,转身下山而去。朱洪章一回头,刚才那个探头探脑的小后生又从mén后向外张望,东北寒冷的气候和宽广的土地,给了孩子红彤彤的脸庞和明朗的笑容,朱洪章玩心大起,向他招招手,孩子嘻的笑了一下,又缩了回去。但片刻之后,屋mén开启,那个孩子在前,后面跟着一条大黑狗,狺狺吠叫着,撒着欢跑了出来,冲面前的一群陌生人狂叫不已。 “…………”那个孩子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喝止了一声,大黑狗不再叫唤,围着朱洪章、胡大máo几个人的tuǐ边,胡luàn的绕圈,鼻子不停的翕动。 “老胡,他说的是什么?” “卑职也听不懂。”胡大máo说道,“大约是他们的语言吧?” 朱洪章笑笑,正待低头和孩子说句什么,山下的江边忽然传来兵士的呼喝,“大人?大人?” 几个人向山下看过去,顿时一愣,竟是俄罗斯的船只,从下游方向驶了过来“大人?” 朱洪章的眉máo深深地蹙在一起,伸手接过亲兵递过来的单筒望远镜,向江面上渐次驶过来的战船打量,和大清的战船比较起来,俄罗斯人的战船高大宏伟,上面的俄罗斯旗帜在黄昏的落日中摇曳飞舞,更加显得不可一世似的,舰桥上的俄罗斯人说说笑笑,浑不将江边的中国兵士放在眼里,“胡大máo?” “卑职在” “你去看看,24磅的火炮搬上来了吗?” “大人?” “这是我大清的地方,不能容俄罗斯人这般的耀武扬威非得打掉他们的威风不可” “大人?两国尚未开战,这样突然启衅,将来……” “不必多说,一切都由本官一身承担”绿营新军,最重军纪,长官的命令绝对不容质疑,胡大máo虽心中深不以为然,仍自叉手行礼,转身下去准备了。 绿营新军此番到东北参战,和当年在山东参战一样,都是以营为单位,但比之当年的建制,要略微大一些,一营满员是在430人左右,朱洪章所统带的山东绿营,是登、聊、济、青四府chōu调之兵,分别是6个炮兵营;9个步兵营;2个工兵营;还有1个装备营;一个火榴弹营;共十九营。 再加上中军亲卫营,总人数超过8,500人而军中武备,较诸咸丰七年,更有jīng进,单说火枪一物,当年宝鋆几个出使美国,和美国的柯尔特枪械公司达成协议,只以该公司为中国承办武器装备,同时在中国的安庆成立枪炮局,由美国方面提供技术和指导,中国提供人员、资金,共同研发武器。 皇帝虽然完全不懂武器设计研制的原理,但所见得多了,在安庆知府沈葆桢、两江总督曾国藩的奏折中,也多有提及,甚至还亲自画了一副草图,廷寄到省——这未必能够解决实际问题,但却也是可以提供一条很特殊的研究途径。 到咸丰十年,以普鲁士人冯?德雷泽研究而出的‘针枪’为原理,糅合了一点后世技术的后膛快枪,终于研制出来了。这种枪采用后膛装填技术,子弹采用底火,虽然和现代意义上的步枪子弹还有一点区别,但shè速和shè程都有了长足的进步。但在皇帝看到样枪之后,仍自觉得不满意,在他看来,新枪的缺点有二,第一是步枪沉重,装上子弹之后的总重量斤,比之咸丰七年的老式火枪,重了三分之二的分量。 第二是仍自不能实现连发,每开一枪,都要拉动枪栓,退出弹壳,重新装填。在让御前shì卫进行试shè的时候,心中暗暗计算,以御前shì卫从未使用过新式快枪的情况下,一分钟的shè速,最快能够达到6发。 除了新式快枪之外,火炮的发展并无什么新意,只不过,在装备数量上,已经大大优于当年,清军标准配置的炮兵营,有18磅火炮40mén;24磅火炮50mén;均装备有俗称开huā弹的榴弹炮。再有就是最新近研究出来的火榴弹——也就是手榴弹——不过只是雏形。 火榴弹这种东西cào作起来的危险xìng极大,这时候的手榴弹还没有后世常见的雷管打火装置,一条手柄的下面,垂出一条火绳,要在火源上引燃,抛shè出去,方才起效——火绳的燃烧速度相当快,稍微手慢一点,就有可能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故而,只有将使用火榴弹经验纯熟的兵士组成一营,专mén负责使用。可称是不方便到了极致。 朱洪章的命令下达,兵士们飞快的架好炮架,装填炮弹,合上炮闩,十夫长起身拱手,“大人?打不打?” “打一炮不过不要对准敌舰,跨shè” 夫长将命令重复一遍,手脚熟练的炮兵快速调整shè击诸元,拉动炮闩,十二mén火炮发出隆隆巨响,24磅重的榴弹炮划过一道青烟,落在河对岸,炸起大片的泥土和烟雾 俄罗斯兵士没有想到中国人如此迫不及待的要掀起第一轮的战斗,口中呼喝连连,如没头的苍蝇一般慌luàn起来。一连串根本听不懂的语言过后,舰桥上的俄罗斯人一扫而空,很快的,兵船停在河中心,船舷一侧的火炮舱口打开,lù出黑乎乎的炮口。 “大人?怎么办?” 朱洪章用望远镜凝视着敌舰,沉yín了片刻,“瞄准敌舰,若是敢动一动,就将他送到河里去喂王八” 河中、岸上的气氛一片紧张,彼此双方的面容几乎清晰可辨,却再也没有哪一方敢于先行动手,河面上的风呼呼吹过,却连一句咳嗽的声音都听不见。过了片刻,俄国兵舰的火炮徐徐后撤,舱口重新关闭,大船发出一声震耳yù聋的汽笛声,重新启动,顺着刚才来过的水路,逐步后退,行过前面的缓坡,兵船一个掉头,远远的开走了。 朱洪章长长的出了口气,山风吹来,只觉得后背都湿透了再抬头看看天sè,黑夜逐渐笼罩了黑龙江。 皇帝在京中第一时间接到了来自盛京电报局发到北京的电报,经由电传司的章京文字修饰,把折子呈上御前,在文字的最后说道,“……该员不尊军令,不听调遣,奴才已将其革职处置,具折呈奏,恭请圣裁。” “你们谁知道,这个朱洪章是什么来历?” “臣知道。” 皇帝听许乃钊把朱洪章的经历说了一遍,他是贵州黎平人,道光年间,曾经从江忠源在湖南平息雷再浩的叛luàn,之后,在咸丰二年度时候,入天津绿营新军所部,因为年少英武,又上过学,识得字,担任新军第四营统带,安山湖一战有功,加总兵衔,在山东济南,专事练兵事宜。 “这样说来的话,也是久经战阵了,如何如此不听上级军令,违例开炮呢?” “这,臣想,朱洪章行伍出身,xiōng中多有jīng忠报国之气,眼见俄国兵船,航行我天朝水域之间,身为军人,保家卫国之忠悃之念无从报效,也便头脑发热,有此等非行之事了。” “真讨厌呢。要说打,也就打了。居然还不能打得痛快?俄国兵船航行江面,左右并无护持,朱洪章也是废物凭他手中所有的兵力、火炮武备,干净利落的把敌船打沉,该有多好?哎” 肃顺几个目瞪口呆,“皇上,您是说?” “当然相骂没有好口,相打又何必留什么好手?”皇帝冷笑着一摆手,“传旨赛尚阿,黑龙江沿线各处卡伦,若是再有俄罗斯兵船意图挑衅,以为可以逍遥而过,而驻守岸上的卡伦官兵,不闻不问,恣意放行的;或者开战之后,不能全歼俄国兵船的,卡伦军中任事主官,一律降三极处置。” “皇上,臣以为不妥。”许乃钊立刻碰头,“皇上当日颁行天下的上谕之中写的清楚明白,到本年八月初一日,俄人仍不肯离去,退回两国当年签订之边界之外,方视为侵略之举,我天朝当奋起还击,如今还差1月有余,天朝又岂可出尔反尔,留天下人以话柄?为四海列国取笑?” “你有这样宋襄之仁,才真的是笑话朕说八月初一,就是八月初一。如今所行的,不过是教训那些以我天朝水域为自家池塘的俄罗斯强盗”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道,“朕的话你倒记得清?那,五月二十七的时候,朕说过,日后在我黑龙江水域,再见到有洋人兵士出没,我天朝军民,皆可身为义士,群起而诛之的话,你怎么就没有记住?” “呃”一番话把许乃钊将yù出口的辩解之词都封了回去,他求援似的回头看看众人,想寻求一点助力,但每一个给他看到的,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回避。 “军机处下去之后,即刻拟旨。朱洪章身为军中主将,违反军令,论罪当斩,念在国家用人之际,着即免去其以总兵衔统带山东绿营练兵大臣之职。另,绿营总兵朱洪章并麾下兵士在黑龙江河上,发现敌情,于训令不从之下,率先开炮,护卫国土,以儆效尤,实勘为军中表率,旨到之日,加朱洪章提督衔,麾下将佐、兵士,俱皆原地官生一级。并由黑龙江将军府库,调拨白银五千两,犒赏六月三十日一切参战有功人员。钦此”。 更多到,地址 第62节 战云弥漫(1) 第62节战云弥漫(1) 穆沙维耶夫也没有想到中国人居然有如此的勇气,想做就做,说打就打?若是这样的话,凭中国人在河对岸阻击的炮火,从格尔比奇河到下乌丁斯克、卡因斯克等地运送武装人员并作战装备的计划就要大大的打上一个折扣——凭俄国人的军事力量若是要想突破河岸一边的清军火炮封锁当然不是做不到,但那样一来的话,就等于是提前和清军撕破脸,要大打出手了。 命人将西伯利亚军团司令利涅维奇中将请到自己的办公室,彼此落座,命人端上热热的黑咖啡——这是这位61岁的中将先生的最爱——果然,利涅维奇笑着端起通体做雪白之sè,薄可见光的咖啡杯,向他点点头,“谢谢您的咖啡,总督阁下。这是我最喜欢的饮料。”[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让您在伊尔库茨克得到最好的环境,就如同您在自己家中一样的舒适,是我和我所属的东西伯利亚百姓最大的荣幸。”穆沙维耶夫谦恭有礼的说道,“那么,司令官阁下,您对于目前我军遭受到的阻碍,有什么军事上的见解吗?” “很简单。我尊敬的穆沙维耶夫总督阁下,对于中国人这种非礼的**,我认为,正是要靠伟大的俄罗斯军队予以最最强硬的抵抗和还击,才能表示我国对于他们的挑衅的丝毫不能容忍的态度。” “但是,我尊敬的司令官阁下,您不会是想在这样的时候就挑起和中国方面的战斗吧?从格尔必齐河、额尔古纳河到黑龙江、根河、克鲁伦河、库伦河一线,我们的战士还远远不足以抵抗中国人的进攻呢若是真的在这个时候惹急了他们,我担心,我们的防线会为中国人冲垮的。” “您太多虑了,我尊敬的总督阁下。中国人的炮火绝对是阻挡不住英勇的俄罗斯和哥萨克小伙子们的脚步的。只要有nv王级铁甲舰的主炮,我想,河岸上的中国人的抵抗,不会比特洛伊城的城墙更加坚固的。”利涅维奇说,“黑龙江的河面有多宽?一俄里,还是两俄里?难道河岸边中国人的卡伦,不都是在海军舰炮的shè程之内的吗?” “但,我们的军舰,也是在敌人的shè程之内呢” “一点必要的牺牲,也是不可避免的。总督阁下,这是战争,并不是在和国王陛下下棋”他笑了一下,“在法老王时期,大臣陪同国王下棋,输掉的时候,也是不会死人的” “那,您认为,”穆沙维耶夫忽然中止了话题,转而说道,“对不起,请允许我更正一下,您估计,我们大约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顺利打通从雅克萨到斯特列尔卡之间的航道,而且不再受到中国人的sāo扰的,在未来一月之内,顺利运送我们的资源呢?” “请允许我更正您的一个错误。尊敬的总督阁下,我有理由相信,通过以上并且再到下游,一直到根河河口的航道是可以做到的,但若是要中止或者断绝中国人对于河上运输的影响,很遗憾,这是我做不到的——任何人也是无法做到的。” “为什么?” “和我们所必须经由水路运送物资不同的是,中国人没有这方面的困扰。因此,即便能够用火炮封锁河岸,还是会有漏网的中国人对我们的运输造成困扰。”利涅维奇虽然是军人,但从根本上而言,他并不愿意和近在咫尺的中国人发生正面对抗,原因无他,两个大国之间的战斗,对于彼此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好处,而且,即便在先期借助海军力量取得一定的优势,用不到几个月,河面封冻,船只不行,两国的军队从河面顺畅往来,就是俄**队的末日了。 东西伯利亚地区的天气太过寒冷,最低能够达到零下五十度,在这样的情况下,不论哪一方面,军事力量便自然的退居其后,战场上比拼的,就是彼此的后勤、运输、兵源保障等其他层面的内容了——而这方面,俄罗斯是怎么也比不过本土作战的中国人的 但正因为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第一天职,所以,利涅维奇在接受任命之后所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尽可能的把战争尽快解决,如果能够在短时间内,以强大的威慑力量,打垮中国人的抵抗心理,迫使对方改为以谈判的方式解决彼此争端,那才是最最上佳的选择。但知易行难,谁知道中国人打着的是什么盘算? 从七月六日之后,俄国人行船江面上的举动消停了几天,诏旨传来,朱洪章更加是得意非常,“皇上圣明不但不以为怪罪,还进封了本官职衔,尔等一同受朝廷褒奖,等过几天,俄国人的船再来,都给我狠揍不准任何一条船通过乌鲁苏穆丹卡伦防线,明白吗?” 身为士兵,扛枪吃饭,打仗本是天经地义的,这一次违令发炮,朝廷居然不怪罪,还拨下赏银犒赏参战人员,至于各营主官,不论是否参战,一概有奖。更是令得群情欢愉,一派鼓舞。 好景不长,到了七月十日的清晨,朱洪章尚未及从梦中醒来,一阵剧烈的晃动和爆炸声,将他从chuáng上掀了下来巨大的气làng冲开房舍的窗户,窗纸、窗扇散落一身,室中空地上的高脚桌,也给撞倒,上面的杯碟茶盏散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怎么了?怎么回事?”朱洪章倒并未受伤,从地上爬起身子,惶急的呼唤,“来人?来人?” 外面有士兵惨烈的呻yín声冲入耳中,他一把抓起衣服胡luàn套上,冲出营房驻所,原本呈斜坡状的地基下,炸出一个巨大的弹坑,位于高处的营房还好,平地搭建的住所尽数给气làng冲倒,茅草、干草散落一地,连原本房舍的样子都看不出来了,也不知道里面住着的士兵怎么样了? 朱洪章爬上缓坡,用力向左右江面看去,空dàngdàng的一片,朝阳从东方升起,却根本看不见敌人的踪影,也不知道刚才突然而至的巨炮是从哪里打来的?便在此时,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军mén?军mén?您在哪儿呢?” “我在这里。”朱洪章二度起身,回头看过去,是杨载福、胡大máo、蔡德斌等一众将佐,纷纷从不同的地方跑了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想来是俄国人开炮了。”杨载福说。 “但,人在哪里啊?” 话音未落,一声尖锐的厉啸划空而至众人呆呆的看着,这一次看清楚了,是从江面上游的某处发shè过来的,在山脚下落地,掀起巨大的烟尘和炸响,还好,总算没有造成什么伤亡。“蔡德斌?”朱洪章厉声喝道,“你带人循江流上山,看看到底是哪里打*?杨载福、胡大máo,命令炮营,准备迎敌” “喳”几个人答应一声,各自忙碌,还不等蔡德斌领人出发,有人高呼一声,“朱军mén,您看江面上?” 众人回头看过去,这一次可以很清晰的看见了,三艘军舰呈一字型,并头向下游驶来,最靠东岸清军一边的,是一艘炮舰,甲板上的三尊前主炮炮口正在对准乌鲁苏穆丹卡伦要塞,彼此的距离足有三、五公里,却也分明可以感受到155口径主炮那破空而来的冲天煞气 又是一股炮口烟被风吹过,这一次大家知道厉害了,纷纷趴倒躲闪,数息之后,“轰隆”一声巨响,炮弹在山坡上爆炸,把本来生长茂密的栎树、榛树炸翻几棵,留下半截树桩在地面上,看起来孤零零的那么可怜。 “杨载福?命令炮营即刻开火”朱洪章大怒之下,不顾一切的呼喝。 “军mén,即便开炮也顶不上什么用,太远了。根本打不到人家。”杨载福听不到,他身边的亲军队长凑到他耳边说道。 “可恶。”朱洪章虽然不曾亲身游历过军舰,但当年在天津的时候,听美国教习华尔等人说过,军舰的前主炮威力最大,但shè速缓慢,而且,不能久用——用前主炮发shè,对于火炮本身就是一种相当大的损耗。当年在山东对阵英国人的时候,都不曾领教过,想不到今天在黑龙江边,倒初尝滋味了?果然是威力绝伦啊。“等一会儿,等它靠近了再揍这个王八蛋。”话是这样说,但一想到己方的炮弹,最大不过32磅,能不能砸得开敌人铁甲战舰的外壳,心中殊觉没底。 这样的艨艟巨舰,错非是如大沽口、虎mén要塞那样的岸防炮,或者同等级数的炮舰之外,凭清军驻守卡伦的路上部队,根本没有办法造成致命的伤害,只能陷于被动挨打的局面,好在俄罗斯人也并不想就此消灭大清的地面战力,在敖德萨号武装炮舰的护持下,北美号、彼得堡号、朝鲜号三艘武装商船耀武扬威的驶过乌鲁苏穆丹卡伦,向下游驶去。 “大人,还打不打?” “打个屁啊”朱洪章一肚子的不合时宜,回头给了亲兵一个嘴巴,“凭我们的炮,打得动人家吗?你个猪脑子来人,赶紧去看看,是不是有弟兄受伤了?” 经过细细的搬运和挪动,把倒塌的木檩、椽子尽数移开,一共死了十五个人,伤的有七十余人。朱洪章又是懊恼又是后悔,“当初我不是那么着急向俄国人开炮就好了。如今打虎不成,反被虎咬,哎” “军mén也不必如此,俄军倚仗巨舰之利,伤我兵士,定当jī起全军敌忾之心,日后战事打响,士气如虹,挽回今日颜面,为死难兵士复仇,亦当都是应有之义了。” “只盼着如此吧。”朱洪章没有了前数日的意气风发,挥手示意把受伤的士兵送去诊治,又问道,“对了,派人到瑷珲城送信去了吗?” “已经派人去了。” 朱洪章转身登上山坡,望着远去的俄罗斯兵舰,暗中咬牙,日后,等我带人过了黑龙江,咱们面对面的比划但突然一个问题浮上心中:江面上有俄罗斯人的炮舰来回巡视,根本就不容中国兵船运送兵士过江,这场仗可怎么打啊? 赛尚阿在瑷珲也听到了乌鲁苏穆丹卡伦为俄军炮火轰炸的消息,把朱洪章的亲军叫上来询问了一遍,赛尚阿跺足长叹,“朱焕文就知道惹祸本来俄国人还未必想得到派兵舰巡江,这下好了,有俄国人的兵舰在,我们的人怎么过江?” 奕山于他这样迁怒于人的做法很不以为然,难道没有朱洪章的率先发炮,俄国人就会想不到以巨舰封锁江面了吗?更不用提嘉奖朱洪章是朝廷的意思,他这样大发雷霆,置皇帝于何处?他不愿意让赛尚阿多言贾祸,在一边chā话道,“我看,封江之事倒不必害怕,黑龙江水域漫长,俄国人防得住一处,还能防得住整条大江吗?总是能够破开敌国封锁,寻隙渡江的。” “笑话,你说偷偷渡河就偷偷渡河?想得倒简单。” 这就不是谈事的态度了,奕山抿抿嘴chún,没有说话。 “卑职倒有一个办法。”久未出言的爱昆泰忽然说道,“不如从齐齐哈尔、摩尔根、黑龙江城三处水师大营中调集大小战船,沉入江底,阻塞河道……” “这怎么行?战船是用来运送兵士、物资之用的,如何能够自沉江底?”赛尚阿一瞪眼,大声说道,“惕庵,此计不可行。” “经略使大人,卑职也以为,副都统大人之言极是,您想,左右大清水师也战不过俄军,何不就将这些无用之物,沉入江底,也好以我之短,克敌所长呢?” “本官奉皇命而来,保家卫国,抗击外侮。这江船也是军中所有,又如何可以轻易舍弃?”赛尚阿用力一挥手,“此事毋庸议。”他转头问道,“对了,黑龙江这边,往年到几时可以使江面结冰?” “总要到八月底,九月初的时候。” “想办法拖上一个月的时候,等江面上冻,料想俄国人的兵舰不战自退。到时候,我军就可以从容过江了。” 话倒是不错,但皇命如天,又怎么样可以拖上一个月的时候?更不用提战事紧急,瞬息万变,谁又能知道,这一个月之内,会有什么变化?奕山给爱昆泰使了个眼sè,二人找了个由头,联袂而出,“竹修兄?” “我想,单独向皇上上折子,陈言以兵船沉江,封堵河道之事。你以为如何?” “行倒是行。但大人,这样一来的话,怕您就是要大大的得罪经略使大人啦。” “从黑龙江往来京师,路途遥远,更加以战事迫在眉睫,也顾不得这么多了。等到了八月一日,战事打响,士卒空有一身力气,连面前的大江都过不去,那成什么了?” “用不到到京师。”爱昆泰慢条斯理的说道,“大人您忘了吗?盛京就有电报局呢” “啊?对只要到盛京就可以。” 爱昆泰笑了,“大人为国筹谋,一片高义,卑职钦服无地,若是大人不嫌我官职卑微的话,我愿与大人联名奏陈。”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更多到,地址 第63节 战云弥漫(2) 第63节战云弥漫(2) 皇帝接到奕山和爱昆泰联名的奏折,心中很有点后悔,虽然这两个人言语之中并未提及赛尚阿的意见,但只看他们会衔的奏折,就可以想见,在赛尚阿面前一定碰了壁,否则的话,以赛尚阿经略大臣的职衔,又如何轮得到奕山会衔?至于他的后悔,也很简单,后悔用错了赛尚阿。赛尚阿练兵尚可,用兵不行,这是他知道的,但时至今日,还能怎么办呢?战前换将,兵家不取啊 只顾着眼前的这一点小小利益,舍不得抛弃那些无用之物,今天是为这样的事情和下面的统兵大员不和,终究还有可以调合之道,等到战争真的打响,战场态势瞬息万变,以赛尚阿的头脑僵化,一定会捅娄子不行,得派个人过去,不能把这份差事jiāo给赛尚阿。[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皇帝打定了主意,心中思考派驻出关的人选,虽然很有点舍不得和不情愿,但他没有办法——这样的事情,还是非肃顺莫属啊 军机处见面的时候,皇帝谈及此事,并说要派肃顺出京,最后问道,“肃顺,瑷珲城即将成为中外瞩目的焦点,更加是兵凶战危之地,你若是不愿去,或者不敢去的话,就和朕直说,朕再选派别人。” 肃顺心中真是有些害怕:东北一地他从来没有去过,但皇帝多日来,数次召兵部的人到御前来,会商战事,他都是在场的,也知道瑷珲城临河而建,堪称第一危险之地,而且,炮弹这种东西不长眼睛,落到身边,就是粉身碎骨的结局,他还不到五十岁,大把的好日子在后头…… 但听皇帝这样说话,畏葸之词怎么也不敢出口,当下碰头答说,“回皇上话,奴才若说不怕,便是在欺瞒圣上,但奴才想,那么多兵士临战杀敌都不害怕,奴才到瑷珲,不过是躲在房中,又不会挨冻,又不会受枪弹威胁,又有什么可怕的?奴才愿意去,奴才也敢去” 这件事就这样确定下来,但赛尚阿身为经略大臣,临敌指挥,战事不曾正式打响,就突然派军机大臣再赴前线,没的让人以为赛尚阿犯了什么过错,于军心不利,于是,许乃钊奏陈,让肃顺以到前敌劳军的名义,前往东北,办理差事。 军机处叫起之后,皇帝把肃顺传了进来,同时吩咐,“今儿个谁来也不见,让他们各自回班。” 六福出去传旨,皇帝和肃顺在养心殿的暖阁中说话,“……你这一次到瑷珲,是代朕巡狩。你告诉赛尚阿,做经略大臣的,不但要有一颗忠于君父之心,更要有临机决断之能。虽然有盛京的电报局可以将军前消息传回北京,但终究不及他身在前敌,处置迅速。要有担当之勇,担当之力。若是没有的话,朕也不吝惜现在就撤换了他,省得日后因为他畏手畏脚的坏习xìng,害了朕用兵的大计。” 顺坐在暖炕下的杌子上,躬身答说,“奴才到瑷珲城中之后,一定将皇上的这番圣意逐一转述。想来汀公也不过一时急躁,为乌鲁苏穆丹卡伦给俄军炮火损毁之事忧急成狂,失了料事之能罢了。经皇上天语训诫,奴才想,他定然能拨云见日,妥当从事。” “朕想啊,两国开战,龙虎相搏,彼此出尽全力,以求无失。在这其中呢,一些坛坛罐罐,该扔的时候要舍得扔——千万不要为任何物什,影响到用兵之法。一时没有了,总还能有完璧归赵的那一天,这场战争若是打输了,天朝在东北的土地为俄军站了去,再想拿回来,可就难如登天了。” 皇帝说,“你到瑷珲去,安全上,朕倒是不太担心,朕看奕山的折子上说,俄军炮轰乌鲁苏穆丹卡伦之后,赛尚阿立刻命人在瑷珲城中购置地堡,深挖地下一两丈深,上面还用圆木层层叠加,生恐害了他一条老命。到时候,你和他做伴,先当几天地老鼠吧。” 肃顺听得扑哧一笑,又有点感动,皇帝知道自己心中难免畏葸,故意开解,想来真是令人心中暖和。只听他继续说道,“但东北苦寒,你这一次去,又不是三五日能够折返的。要多多保重自己的身子啊。” “皇上,皇上待奴才天高之恩,让奴才怎么报答皇上啊?奴才……” “行啦。”皇帝笑着一摆手,示意他起身坐好,又对他说,“今天的话,出朕之口,入你之耳,传到第三个人的耳朵中去,朕就扒了你的皮,嗯?” “啊?”肃顺瞪起婆娑的泪眼,一眨不眨的看着皇帝。“若是你看军情紧急,事有不谐,就赶紧给朕上折子,朕自会想办法保全你,明白吗?” 顺真正的落下泪来,顺着杌子滑落在地,撞得暖阁中的金阶咚咚作响,“奴才都记下了,都记下了” “就这样吧,等一会儿出宫回府,就即刻北上吧。” 顺抬起头,看了一眼皇帝,含着眼泪,碰头跪安而出。 七月十五日,肃顺乘火车一路北上,为了东北战事,皇帝临时将本来要用作山西——陕西——甘肃一线的火车铺陈物资尽数调动,改为铺设从北京到盛京的铁路,两月有余,数百万人同时动手,已经到了山海关,出关之后,换乘马匹,星夜兼程,到了七月二十六日,终于到达瑷珲城。 山路颠簸,肃顺累得半死不活,连说话奉承众人的力气都没有了,疲倦的摆摆手,由赛尚阿几个人陪着,进到新近修好的地下甬道中,墙壁的两边chā着点燃的松明火,甬道中另外开有气窗,倒不会觉得烟雾弥漫,前行十余米,是一间宽敞的大厅,分内外三间,用粗大的树干矗立四周,以为支撑加固。 屋中照样点燃起蜡烛、松明火照明,正中央是一张方桌,周围零零碎碎放着几把太师椅,“雨亭兄,这一次千里奔bō而来,路上多多辛苦,多多辛苦了。” 肃顺也真是有点累了,强打jīng神,向众人笑了一下,“我奉皇命到此劳军,与万千将士爬冰卧雪比起来,这点辛苦算什么?”他说,“我此来是为先导,日后有劳军犒赏之物,仍将纷至沓来,汀公,竹修,还要你二人从中应承一二啊。” “请中堂大人放心,卑职等定会小心料理。” 肃顺说道,“还有一件事。汀公,皇上有话。” 赛尚阿立刻离座而起,就yù跪倒恭领圣谕,肃顺把他拦住了,“皇上说了,不必跪听。” “皇上圣心体恤老奴,奴才又岂敢有亵渎处?”赛尚阿跪着行了君臣大礼,方才起身,听肃顺把皇帝临行前的话说了一遍,“汀公,皇上的意思,您听明白了吗?” “这,老奴都明白了。”赛尚阿似通非通的点点头,“皇上是说?” 肃顺和奕山换了个眼神,都很觉得无奈,只好直抒xiōng臆了,“竹修?” “卑职在。” “等一会儿你即刻派人到齐齐哈尔、黑龙江、摩尔根三城,调派所有大小兵船,沿黑龙江东西两侧,尽数坐沉——俄国人不是不肯走吗?这一次,他们想走也走不得了。” “是”奕山大声答应着,立刻站了起来,“回来”肃顺又叫住了他,“还有,让以上三地的水师营,多多准备渡船、江船、划子船,随时听命使用。” 山看他再没有旁的吩咐,答应一声,转身出甬道而去,不一会儿的功夫,又转了回来,“中堂大人,卑职已经命人下去了。想来用不到一天之机,就能够尽数封锁江流航道两侧。让俄罗斯人的巨舰行动不得。” 肃顺看出来赛尚阿多有不虞之sè,也无暇理会,这一路奔bō而来,实在是太累了。原本红润光洁的大脸苍白消瘦下去,正事有了了结,心情逐渐放松,“道乏吧,诸位,不瞒你们说,我都要累死啦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赛尚阿、奕山、爱昆泰不敢多做打扰,起身告辞。肃顺理也不理,进到里屋,拉过被子,méng头大睡。 一场好觉。睁开眼睛看看,外面的屋中有灯火闪动,肃顺起身,只觉得头重脚轻,扶着dòng窟cháo湿的墙壁出来看看,有一个中军亲卫一眼看见,“大人,您起来了?” “是什么时候了?” “今天已经是二十七日是巳时了。大人足足睡了九个时辰呢。” “我……有点头晕。” “卑职扶着您。”爱昆泰和奕山在左右扶着他,到座椅上坐定,“大人躺的时间太久,难免会有晕眩之感,等一会儿就好了。大人,先用一杯**吧?” 休息了片刻,肃顺仍自觉得头昏眼huā,用手mōmō额头并不发热,也不像是生病的样子,还是有人心细,“此处环境bī仄,大人可是不适宜?不如请大人到外面去,透透气,想来就好了。” 到通道的外面,受清凉的山风吹拂片刻,肃顺觉得头脑大为清晰明快,忍不住哈哈一笑,“果然舒服竹修老弟?” “中堂大人?” “走,带我到瑷珲城头去看看江中风景如何” “喳” 登上瑷珲城的城头,向山下的江面上看过去,碧空如洗,朝阳似火,铺陈出万点霞光,近处的山峦起伏,远处的峰峦叠嶂,尽入眼帘,好一派令人神清气爽的北国风光啊 取过奕山递过来的单筒望远镜,如同婴儿学步一般的凑到眼前,怯生生的举目望去,江对岸远处山坡上依山而建的俄国的军事要塞,似乎触手可及,思及未来数日,这一大片中华国土,必遭炮火蹂躏,黎民生受兵燹之灾,越发觉得俄国人的可恨 肃顺把望远镜放下,转身问道,“今儿个是几号了?” “七月二十七。” “还有四天。各营将士,可都已经整装待发了?” “是。回中堂大人的话,各部所属,士气高昂,都盼着早一天和俄军开战,夺回为其抢占去的土地呢。” “军心可用啊。” ‘“中堂大人一语中的,说得极是。”爱昆泰在一边谄媚的笑道,回头看看,赛尚阿不在身边,他放低了声音问道,“中堂大人,此番大人到此,可是为皇上因经略使大人……” 肃顺徒然转身,三角眼凌厉的瞪起,“此事非汝所问所知,我奉劝你一句,还是忙你自己的差事去,才是正办” 爱昆泰一句话也不敢说,唯唯而退。 黑龙江和根河河**汇处,已经是中俄两国最东面的边界之地,此处有一处俄国人构建的堡垒,名叫斯特列田斯克,驻扎有四个营的武装士兵,另外有一营的预备役士兵、两个连的炮兵、外加一个外贝加尔独立炮营的一个连。合计兵员在六百七十人上下。在河对岸,正面相捋的就是大清的松阿甲乌拉卡伦要塞,由张运兰带晋省绿营两千七百余人驻守。 虽然近在咫尺,但自从朱洪章驻守的乌鲁苏穆丹卡伦给俄军报复xìng的炮火轰炸一遍,打得清军全无还手之力以后,驻守各卡伦的长官都知道,这样招惹俄军不是个聪明的主意,还是把jīng力放在日后彼此都舍弃了水面武装,改为面对面殊死搏杀的时候,因此,从七月初十日之后,黑龙江两岸,忽然变得平静下来。 在此之后,双方都把jīng力放在了加紧战备物资的运输上,以斯特列田斯克要塞为例,从七月初十日之后,每三天就有三艘驳船在武装战舰的护卫下,到要塞边的码头上停靠,卸载大量的人员、武器弹yào,源源不断的送进要塞中。一直到七月二十六日,最后一艘武装兵船科斯特罗马号护持着两艘驳船,装卸完最后一批的物资,准备返航。 科斯特罗马号是俄罗斯远东伊尔库茨克造船厂制造的额尔古纳级武装战舰队列中的一员,排水量7,200吨,舰长是阿列克谢耶夫海军大校,船上人员合计97人。 这一次出发之前,阿列克谢耶夫得到命令,装卸完毕之后,务必赶在九月三日之前,升火起锚,离开黑龙江水域——不但是这一艘船,所有游弋在黑龙江流域的俄罗斯水面舰艇,一概返回鄂木斯克的船坞码头,等待来年。 听大副汇报一声,“舰长先生,轮机舱已经准备完毕,可以起锚出发了。” “那好,辛苦了,命令起锚,转向东北,我们回家去” 命令下达,科斯特罗马号缓缓转动庞大的身躯,舰艏朝向东南,一声嘹亮的汽笛声响过,划开水道,向前行去。 张运兰站在松阿甲乌拉卡伦的堡垒上,用望远镜向河面张望,心中又是羡慕,又是愤恨:几时我们才能有这样威武雄壮的军舰啊?也省得再看老máo子耀武扬威的德行,心中起火?。 更多到,地址 第64节 初战不利(1) 第64节初战不利(1) 1861年9月5日的零点,从瑷珲城耸立的墙头shè出一枚红sè的信炮轰然一声在半空炸响,把个夜空下苍茫的东北大地和日夜奔流的黑龙江水映衬得一江瑟瑟,当信炮的光芒还不及在眼底消失的时候,西起乌鲁苏穆丹卡伦、占必拉卡伦、库伦必拉卡伦、萨哈连乌拉霍通城、瑷珲城,东至特尔德、奇克德、牛满必拉河、松阿甲乌拉的战线上的六千三百mén火炮同时开火,裹挟着烟雾和炮弹,向黑龙江对岸的俄军堡垒砸了下去。俄军也丝毫不肯示弱,34、28磅的榴弹炮弹蝗石一样的投shè过来,在各处卡伦、各处要塞,江岸、山坡上炸点火柱,彼此炮弹的密集程度之高,竟真有在空中接触,发生殉爆的。 战斗正式打响,张运兰第一个登上从黑龙江城水师大营发来的划子船。这种船体积很小,除却划手之外,可以容纳十五人,不过体积虽小,胜在数量够多,一百三十五支划子船借着炮火的掩护,直扑江北岸的俄军斯特列田斯克要塞。[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俄军要塞中原有六百七十人,战争开始之前,俄军又增派兵源,具体数目张运兰不知道,但估计之下,不会少于两千四五百人。 第一步自然是要顺利登上滩头,但只是这一关就不好过,俄军早已经做好了防御准备,借着纷纷爆炸的炸弹的闪光和清冷的月sè,可以清晰的看见清军大步登岸,于是,俄军的火枪第一时间如同爆豆一般响彻了大地 “趴下,都趴下“张运兰一边厉声呵斥着士兵趴下身子,一边向后摆手,示意蚊子船回转江右,继续搭载其他的战士过江。随即唤到,“修刚?修刚?你跑到他娘的哪去了?” “鹅在这呢大人,鹅在这呢。” 修刚是山西人,在山西绿营担任五营管带,职衔是参将,“大人?” “叫赵老三带二营,周阿九带三营,分左右两翼,包围上去,你带一营,从中路突入进去。让榴弹营随同你们作战。” “喳”修刚答应一声,弯腰转身下去,和另外几个人商议了几句,各带所部,一声呼喝之下,从河堤的缓坡后冲了出来。 俄军阵地上,枪声大作,清军将士一面举枪还击,一面脚下不停,快速向前突入,一边跑,有动作纯熟的,一边更换子弹,顶上枪栓,再行施放,“砰砰砰”的枪声响彻大地,距离俄军的第一条阵地已经越来越近了。 又是一阵密集的子弹从对面的阵地shè出,左右十几名战友被子弹打到在地,痛苦的呻yín声不绝于耳,清军却连回头张望一眼的时间都欠奉,尽数趴倒在地。修刚抬眼看看,距离差不多了,喉咙中怒吼了一声,“榴弹营?” 一团火光在黑暗中燃起,紧接着,数十枚尾巴冒着火光的奇怪物什,从天而降,落到俄军的阵地上,“轰隆轰隆”之声响个不停,修刚持枪在手,第一个爬起身来,“弟兄们,报国立功就在今日,和我冲啊?” “冲”兵士们跟在主官身后,鱼跃而起,持枪紧随,数息之间,已经冲进俄军的第一道防线之中。进到坑道,战事反倒比之刚才更加jī烈三分,俄军困兽犹斗,死战不退,借助黑暗的掩护,和清军缠斗在了一起。 “站住,站住”修刚后背紧靠坑道,用力喘息,示意身后的兵士休整片刻,“这样下去可不行,得想个办法。” “大人,周大人三营和赵大人二营到那儿去了?怎么就只有我们?” “你问鹅,鹅问谁?”一句话没有说完,坑道的一面,又响起枪声,“是老周和老赵他们?冲过去。”修刚紧咬牙关,深深地喘了几口气,“走,冲出去” 三营战力,总数一千二三百人,用了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便突破了俄军第一道防线。于此同时,第二梯队的蚊子船也已经划过江面,将另外四营的兵士送了过来。 修刚笑眯眯的将张运兰请至俄军所见的指挥所,得意的说道,“怎么样,张老大,弟兄们这一次做得不错吧?不到一个时辰您到瑷珲城中问问经略使大人,这绝对是天字第一号的” “伤亡情况呢?” “第一营死了三十六个,伤的倒有七十五人。” “你他娘的还得意?”张运兰虎眼一瞪,厉声呵斥,“不过是第一道防线,就折损了十一之数,有什么好得意的?休整一下,等一会儿继续进军。若是能够在今天之内拿下斯特列田斯克,老子第一个给你请功。” 修刚盘算了一下,以这样的速度,一天之内要想拿下斯特列田斯克,问题不大,“大人放心,一定能拿下来。您就等着瞧好吧。” 张运兰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命人立刻乘船过江,火速到瑷珲城,通报经略使大人,张运兰所属山西绿营,已经拿下了俄军的第一道防线。 传令兵火速行动,丑时刚过,就将战况报至瑷珲城的前指总部,赛尚阿闻言大喜,“雨亭兄,您听见了吗?张运兰真不愧是光武新军提拔出来的,不到一个时辰,就已经突破了第一道防线了。” 肃顺笑了一下,“再看吧,再看吧。”言下之意,竟是大有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似的。 “雨亭兄,您怎么了?可是以为此事不值一提吗?” “当然不是不值一提,只不过,和俄军斯特列田斯克要塞比较起来,这样的战况……”他摇摇头,“还是等拿下要塞之后再说吧。” 片刻之后,朱洪章、杨载福、程学启、李世贤、胜保等人所派的传令兵纷纷到城中奏报,各人所属绿营士兵,均通过了俄军的首道防线,正在向第二、第三道防线进bī。 阵地战凭借着清军人数上的优势,很快取得了阶段xìng成果,到天亮的时候,张运兰所部已经bī近斯特列田斯克要塞之下,仰头望着这依山而建的坚固堡垒,张运兰心中打鼓,没有了炮火的支援,仰攻这样坚固的所在,不知道要比夜间所受,要huā费多大的力气和多大的伤亡呢 回头看看,被俘的俄军有一百三五十人,三三两两汇聚在一起,由清军士兵押解着回转江岸,等到船来的时候,再运过江去,押往瑷珲城,听候上面的发落。这是轮不到他来关心的,招手将各营管带汇聚到一起,商议下一步的动作,“你们怎么看?” “还能怎么办?攻上山去,全歼敌军。大人您就派将吧总要抢在胡大máo、李世贤、胜保他们前面,把要塞拿下来,也好让天下人看看,山西人不是只会以取巧之法,上邀帝心的。” 张运兰挠一挠头顶的月亮mén,点了点头,“话是这样说,但斯特列田斯克要塞依山而建,内中兵粮俱全,硬往上攻,怕伤亡太大啊” “怕什么?老máo子早就给下破了胆,天兵一到,只剩下举手投降的份儿了。” 周阿九这样大言不惭的说话,令到张运兰也很觉得无奈了,再说下去,就有长他人志气的嫌疑,“也好,那,周阿九,你还是带三营,等一会儿做主攻,冲上去探一探俄军的虚实再说。” “喳” 休整了有半个时辰,周阿九带三营所属的三百五六十名弟兄,顺斯特列田斯克要塞下的山路,渐次登途而上,山上的树木尽数为俄军事先砍伐一空,到处是一片光秃秃的荒山野地,没有半点遮蔽处,周阿九能够做到一营管带,自然也是知兵之人,直觉得有些不对头,有心带人暂时退却,又没有这样的道理,便在此时,山上的要塞中枪炮齐鸣,大团大团的烟雾腾空而起 张运兰在下面望得清清楚楚,狠狠地一跺脚,“好一群王八蛋” 山风吹来,烟雾散去,三营所属的将士或死或伤,竟没有一个囫囵的。那个周阿九,倒在地上,却连生死都不清楚了。 俄军炮兵事先早已经将要塞周边之地丈量清楚明白,火炮打得又准又疾,根本没有给清军留半点可乘之机,只是一顿炮火打下来,就消灭了清军一营所有,这样的损失,着实是太大了 张运兰明白,找不到破解之法,只怕是上去多少人,给人家消灭多少人,这斯特列田斯克要塞,内中兵士不下两千,虽不及己方,但占尽地利,攻无可攻,只能被动挨打,“赵老三,带人上山去,想办法把老周他们nòng下来。死的不管,活着的,都要逐一救下来。” “大人,如今之势,只怕上去多少……” 赵老三的话没有说完,迎面就挨了张运兰一个嘴巴,“放屁绝不放弃一个袍泽,是我绿营军中铁律,你若是不上去,我亲自带人上去”他厉声骂道,“你就不想想,换了是你在山上,你就不想有战友过去,救你一命?” 赵老三羞得面红耳赤,“是,是卑职这就带人上去,最多,和阿九一样,做一对难兄难弟” “命人回转乌鲁苏穆丹卡伦,给我调火炮来。” “大人,没有船,火炮如何过江啊?” “我就不相信,一艘船也没有?” “大人,大船真的没有了。前几天的时候,从黑龙江城等地调来的大船,都到黑龙江上游自沉了,为的是阻塞河道,不让俄国人的兵舰通过,您忘记了吗?” “那就拿小船,把火炮拆散了,一点一点运过来,再装好使用。修刚,你带人去,快去,快去” 刚不以为这是个上佳的策略,但为俄军炮火压制在这里,也没有更好的主意,只好领命下去了。 山头的方向再度响起猛烈的炮火声,张运兰探头看过去,赵老三所带的三营行至半路,给俄军的炮火压制,进退两难,而山上的一些受伤的士兵,躲在大石后面,兀自徒劳的开枪还击,至于子弹,却不知道打到哪里去了。 张运兰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好在不久之后,江岸一侧的清军炮火开始发shè,三营所属借这样的机会,连拖带拉的,将二营仅存的六十余名伤兵拖到山下,其他贰佰七八十人,连同二营管带周阿九一起,尽数牺牲在了进攻斯特列田斯克要塞的半路上。他们的尸体,只能等以后再想办法驮回来了。 不但是张运兰这里,连同朱洪章等人在内,俱遭遇到了同样的困境,俄军的炮火非常猛烈,即便有河对岸的清军以炮火支援、压制,但俄军早已经料到有此一招,彼方炮位都建筑在要塞中的隐蔽位置,很少有被清军击毁的。 清军伤亡数字非常大,到八月初一的午时,各方阵地报上来的伤亡数字,达到了两千四五百人之多其中阵亡的,有八百人。伤者置于船上,运回江岸一侧,由军医治伤,死者就地火化,将骨灰各自装坛,标明姓名、籍贯,等战事了结之后,一体运回关内。 赛尚阿计算了一下,只是第一天,就折损一chéng人数,这样消耗下去,如何得了?“雨亭兄,您以为下一步该如何行事?” 肃顺笑着摇摇头,“汀公,您这可是问道于盲了。说到旁的事情,我还能献一己之力,这兵事嘛?请恕我爱莫能助了。” “不如将此事上报天子,请皇上决断?” 肃顺楞了一下,“开战第一天就请皇上指授方略?汀公,……” “哦,是尚阿也发觉了话中之意是如何的令人难堪——什么事都要皇帝指点,还要他这个经略使做什么?但以他xiōng中所知,又实在没有破敌之策,只好向旁人求援,“竹修、惕庵,你二人以为如何?” “卑职想,也只有如张运兰、程学启、朱洪章等所言,将火炮运抵江左,以火力压制之外,命兵士突击了。” “也好,既然如此,命留驻各卡伦的炮营,即刻拆卸火炮,运抵江左,准备参战” 军令下达,各炮营纷纷动手,将火炮拆解分装,运下各处卡伦,装到船上,运抵对岸,再重新组装起来——只是这样一番折腾,就足足耗费了一整天的时光。 从八月二日到八月六日,清军重整旗鼓,再度向各自的目标进攻。原本以为有了火炮的助力,攻起来会顺畅很多,但不料效用并不很大。清军火炮的威力并非不大,但于正用无解——俄军的炮火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感觉起来,反倒比昨天打得更加欢实和猛烈了。 更多到,地址 第65节 初战不利(2) 第65节初战不利(2) 俄军的要塞建设非常稳固,而且为地形所限,清军总要在进攻的过程中,转过两至三处山弯,才能够看得见俄军堡垒,但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目的,在清军而言都成了可望不可即的奢望——经常是进攻了半天,最后连敌人的样子都没有看见,就给对方愈发猛烈的炮火轰下山来。 更加糟糕的是,俄军对于堡垒下面的山路位置非常熟悉,程学启所部,攻占洁雅依连涅斯克城,一营所部被敌人炮火压制在山腰,又不舍得如此退去,便躲在山腰的一处巨石之后思量对策,不想俄军的炮火居然能够打得如此之准,正好落在身前三五尺处,当场炸死连同一营管带在内的十五六人,吓得众人再也不敢以为是安全之所,仓皇退至山下去了。[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奕山亲自统领中军过江督战,但也没有很大的效果,黑龙江沿线的俄军要塞,如同一块咽不下又吐不出的硬骨头,卡在清军的嗓子眼,偏偏连敌人的面容都看不见,仗打到这个份上,输赢不提,这份窝囊难过就不要说了。 连续五天的时间,未有尺寸之功,甚至连敌人是什么模样都不曾看见,在奕山领军以来,还是第一次,把几处领兵大将召集到一处,商议对策,“你们说说,谁能想到解决之法,本官亲自向皇上为他请功。说说,都说说。” 众人沉默片刻,朱洪章第一个说道,“卑职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俄军以逸待劳,固守坚城,我们全无破敌之法,便是将士用命,也难抵火炮之威。长此以往,军心涣散,就不战自溃了。”他说,“大人,是不是可以再多增火力,以为压制?” “还要怎么多?三个炮营,三百余mén大小火炮同时发shè,这还不够?”奕山问道,“若是能够全凭火力进bī,就能够破除敌人威势,还算你一言建功,若是无用呢?又拿什么别的法子出来?” 朱洪章无言以对,旁边的程学启讷讷的说到,“若是有云梯兵在此就好了。” 这句话剑出偏锋,把几个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嗯?忠和,你这句话怎么说?” “我在想,当年高宗皇帝征剿大小金川的时候,曾有云梯兵之设,这些人久经训练,登高越户无所不能,若是有这些人在,最起码能够知道俄军堡垒的建筑是何等式样,火炮所在方位,我军炮火,也好有的放矢的发shè,岂不胜过今天这样,盲人瞎马一般的làng费炮弹?” “你说得轻巧有人就行了吗?连山都上不去,又如何观察?” “一群人自然不行,若是只有一两个人,趁夜sè偷偷上山,将所见绘制成图,带下山来,料想俄军就是再jīng明,也是防不胜防的。” “对”奕山双手一拍,站起身来,“忠和说的是,我这就上书天子,请朝廷自神机营中选派云梯兵北上,查验地形之后,再做决策。这几天嘛,让下面的弟兄们养jīng蓄锐,以求日后一鼓作气,拿下各处隘口。” 黑龙江战事,每日一分奏报,传送到京,皇帝也没有想到,黑龙江的战事如此棘手,看奕山提出以兵士上山探查,绘制地图以求再战的折子之后,更是为他嗤之以鼻,这是什么人想出的糊涂主意?俄军要塞难道不是早已经在己方观察、瞭望范围之内吗?当时就不知道绘制地图了?再说,三个炮营的火力难道还少了吗?却丝毫不见起效,可知俄军炮火,尽数藏在隐蔽处,便是探知了,又当如何?难道还能派特种兵进去,炸毁了他吗? 拿着奏折看了一会儿,皇帝心中暗骂,赛尚阿、奕山等人都是废物。统领数万大军,居然连几个小小的俄军堡垒都拿不下来?难道连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的道理都不懂吗?朕就不相信,集中所有兵力、炮火猛攻一处,会拿不下来?连这也要自己来教? 心中骂着,伸手拈起朱笔,在电文上写到,“所议不妥,不准施行。”想了想,又写到,“敌军所恃,尽在地利。以上欺下,炮火凌之。该员当以兵力、火力优势,聚而歼之。所以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正其意也。另,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用兵之道,存乎一心。该员等当深思之。” 电文传回盛京,jiāo人送抵瑷珲城中,奕山目瞪口呆:皇上居然不允许自己提出的,派人暗夜登山查验的奏请?还说什么以兵力、火力优势,聚而歼之的话?难道现在所有的火力,还不够强大吗? 不但他迟疑,连赛尚阿和肃顺也有点搞不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啊?用兵之道,存乎一心,这句话又有何解? 琢磨了半天,自索无解,只好将皇帝的这份批谕传示众人,朱洪章的脑筋灵动,第一时间想到了,“卑职捧读圣谕,以为皇上的意思是说要暂时放开其他要塞,专司一处,调派所有火力、兵源,攻击一地。” 在场众人,若说对皇上的心思能够mō得透的,非肃顺莫属,闻言用力一拍手,“焕文老弟说的是,这便是圣谕中所言,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的由来” 猜破了上谕中内在含义,众人个个脸上飞金,似乎破敌之日,近在眼前了。但肃顺又有所不解,这样的话,皇上何不明说,非要让众人像猜谜语似的,考虑了半天,何苦来哉?但这时候不宜多言,只听赛尚阿说道,“朱洪章、程学启、胜保、李世贤?暂将所部调离各处俄军堡垒,齐聚斯特列田斯克要塞,并将各部所属炮营尽行调往该处,我就不相信,拿不下一个小小的斯特列田斯克要塞?” 他说,“从明天早上辰正时起,给我狠命的轰炸。就不相信,打不下去俄国人的嚣张气焰。还有,不论哪一营率先攻破俄军堡垒,从属上下官升二级之外,城中所获所有财帛,尽数为该营所有” 自古财帛动人心,这样突然而来的好消息,令领兵众将无不喜笑颜开,表面上各自含笑拱手,心中却都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让自己所属的部队,抢到这个首功。 一天一夜之间,各处俄军堡垒之下列队的清军不战自退,全部到斯特列田斯克要塞下汇齐,为今天的总攻做准备。而由哪一支部队担任首攻,更成为争夺的焦点。连奕山也迟疑不能决,最后没有办法,只好采取最笨却最有效的办法——抓阄。 抓阄之后,程学启所属的四营雀屏中选,担任了首攻的任务,营中管带叫汤志强;而为之协同策应的,是朱洪章所属,胡大máo统率的二营。一等山上有消息传来,大批部队便要蜂拥而上,直取敌巢了。 在进攻之前,由奕山下令,从乌鲁苏穆丹卡伦、占必拉卡伦、库伦必拉卡伦、萨哈连乌拉霍通要塞、瑷珲城,特尔德、奇克德、牛满必拉河、松阿甲乌拉各处调来的火炮同时发shè,一定要尽数覆盖斯特列田斯克要塞所有角落,连一块指甲盖般大小的地方,也不准放过 八月七日辰正时候,万炮齐鸣清军似乎要将这数日以来所受的腌臜气尽数发泄出来一般,如同雨点一般的炮弹在山头炸起无数的火点——俄军的炮火被彻底压制了下去 汤志强大喝一声,“弟兄们,和我冲上去”第一个领头顺着山路,盘旋而上的攻了上去。 胡大máo带领所部在后紧紧跟随,俄军仍自有火炮袭来,有清军士兵不时为炸弹所伤,萎倒路边。但比较起前几天来,密集程度已经差了很多,显然的,清军集束轰炸,还是起到了效果。绕过前面的两处山弯,这一次,终于可以看见俄军的斯特列田斯克要塞的真容了。 斯特列田斯克要塞占地相当大,高大的城楼,宽阔的nv墙,有很多地方已经为清军的炮火摧毁殆尽,lù出里面斑驳而丑陋的huā岗石岩体,墙上满是向外的shè孔,是用来为近战做准备的。城mén外并无护城河,高大的城mén紧紧关闭,因为己方的炮火太过猛烈,不分敌军、友军都在轰炸范围之内,暂时还不能jī突向前,汤志强整理一番队伍,命人火速下山,通知友军,暂时停止发炮——接下来要进行的,就要是最最血腥的对面格杀了 片刻之后,炮火逐渐稀落,趁着这己方休止,而敌方未发之际,汤志强回头向胡大máo一笑,“老胡,给我压阵。”说着话,一举步枪,大喝一声,“冲上去” 胡大máo是经过美国教习等人亲自传授的光武军老兵,比之汤志强这样的再传子弟,自然强上一筹,更比他冷静得多。他知道,这样的时刻,于自己一方而言,才是最危险的时刻,对面有俄军的火炮、火枪即将发威,己方的后续人员未到,而炮火将临——绝对算得上是腹背受敌。故此还不等汤志强的人冲上去,他竟然先一步带人冲了过去,“老胡,你他娘的抢我的……”话音未落,墙上的shè击孔中飞出一颗子弹,正中汤志强的xiōng膛,一朵鲜yàn的血huā飞溅,尸体仰面而倒 紧接着,更多的枪声和炮声从要塞的后面传了出来,十几个清军尚没有从两位主官抢夺战功的惊讶中清醒过来,就给人打倒在地。 胡大máo带人一路冲到城下,仰头看看,暂时总算是安全了。他挥挥手,示意汤志强所带的四营战士靠拢自己,谁知道面对着的,居然是对方冷酷而仇恨的眼神?二营所属将士,更是连动也不动一下,根本不将他的话当成命令。 胡大máo一愣,立刻明白对方是在埋怨他抢功劳,甚至害死了营中长官,不过这不是可以辩白的,苦笑着回头问道,“谁身上带着榴弹?” 众人纷纷摇头,居然一个人也没有。不但如此,便是自己所属营中兵士,望过来的眼神也不是那么良善了。 胡大máo心中叫苦,这一次登山,自己本是汤志强的策应部队,但为形式所迫,不得已抢先进攻,孰料却给人当成不顾友军,只求立功的小人了?这可如何解释啊?而就在此时,山脚下的炮火再度响起——是自己人的火炮又开始发shè了。 山上地形不明,清军火炮或多或少总有落在要塞前的空地上的,两营将士不但要时时注意来自头顶上的敌人的炮火,还要防备友军发shè的炮弹,这份为难就不必提了。更要命的,没有破城利器,只能倚靠在城墙边,苦苦坚持。“趴下,都趴下。” 胡大máo卧倒在地,大声呼喝着,但城mén另外一边的四营所属,理也不理,竟有那胆子大的,兀自举起手中的步枪,向城头开枪。 胡大máo一跃而起,冲过城mén,一把抓住其中一个士兵的衣襟,扬手一个嘴巴,“hún账东西,让你趴下为什么不趴下?” 那个士兵用力一扭,“你他娘的不是我四营的管带,我是死是活你管得着吗?” 胡大máo勃然大怒,一把chōu出腰间的手枪——这是营中管带以上配备的武器——顶住这个士兵的额头,“你敢军前抗命?信不信我现在就毙了你?” 这一下,那个士兵的气焰为之消退。绿营军制,首重纪律。身为长官的,对于抗命的士兵,有当场执行军法的权利,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却听话的趴了下来。其实,身为士兵,又如何不知道在这样的环境下,卧倒才是规避炮火的唯一办法?只是心中一股骄气按捺不住,方始有刚才的一番做作。这一下给对方用枪直指额头,也就顺势卧倒求生了。 两营的战士顺城墙边趴好,清军的火炮又如同暴雷般响彻大地,从城墙上、不远处的空地上落下来的石块、炸翻的泥土砸到身上,疼得人一个劲的直咬牙,好容易看到己方的后续部队冲过山弯,胡大máo扬起身子,用足了气力大声呼喊,“传榴弹营,传榴弹营上来,让他们上来” 领人攻上来的是杨载福,只是第一眼见到要塞前的景致,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百忙中回身吩咐一声,自己则带着人一股脑的冲了上来,“老胡,怎么样?” “没有榴弹营做不成啊”胡大máo用力晃晃头,摇掉满身满头的石块、尘土,呛咳了几声,苦笑着说道。 “老汤呢?” “…………” 杨载福自然明白,叹了口气,“瓦罐终须井口破,将军难逃阵上亡。” 顾不得嗟叹数声,一会儿的功夫,炮声又再响起,俄军似乎已经知道有敌人侵占到要塞城下,却并无破mén之法,故而火炮打得越来越猛烈,而且,距离城mén口的位置越来越近了。清军也知道了山上的情况,眼见胜利在望,如何肯于放过,双方不顾一切的猛烈施放,把个斯特列田斯克要塞内外,变成了火焰和烟雾的海洋。 又等了一会儿,终于看见有人转过山弯,越过火线,到了城mén之下,“带来了吗?” “有,大人话的士兵大口喘息着,解开身上的包袱,里面码放着四五枚火榴弹,引信都已经放下来,只等点燃了。再将其他士兵背负的火榴弹置于一处,放在城mén口处,让众人依旧在城mén口靠墙处躲好,胡大máo和杨载福两个相视一笑,取火折子将引信点燃,随即向外猛扑、卧倒 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带出滚滚烟尘和大批破碎的木屑和石块,斯特列田斯克要塞的大mén终于给炸开了 胡大máo和杨载福一跃而起,冒着浓烟和火焰,冲了进去。 更多到,地址 第66节 双龙宝星(1) 第66节双龙宝星(1) 胡大máo和杨载福带人炸开要塞城mén,还不及入内前行,迎面就响起俄军的枪声,没奈何,众人只好仓皇而退,又转回到城墙外面,各自分在左右,探头向内观看,正午的阳光照shè在要塞内,视界虽受影响,但也可以很清晰的看清里面的环境,正对面是一座被炸塌的雕塑,看样子是个西洋nv子,半截身子炸倒在地,只有一个基座矗立在要塞中央。 越过雕塑看过去,要塞内的房舍给炸得七零八落,没有一间是完好无损的,而即便如此,仍自有隐藏在其中的俄军士兵,透过倒塌的缝隙,向外sh索最新更新尽在 再向里面看,更多的俄军士兵在城mén被炸开之后,纷纷寻找到合适的隐蔽地点,用听不懂的俄语大呼小叫,似乎在说些什么。粗略的数一数,不下数百人。若是硬冲进去的话,只怕己方的伤亡数字会很大。杨载福心中如是想着。他的眼睛隐约看到城墙内有一点动静,直觉的感觉不好,身子尽可能向后一偏,一颗子弹打来,正shè中脸颊一侧的墙面上,带起的数点火光夹杂着碎石凌空飞过,将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厚庵?你怎么样?” “没事。”杨载福用力抹了一把淌下的血痕,“不过是划破了。” 胡大máo紧皱眉头,回身吩咐,“到山下去,告诉几位总兵大人,就说城mén口已经给我们拿下来了。请几位大人多多派人上来。” 个士兵答应着,转身下山而去。 杨载福和胡大máo商议了几句,前者以为,如此情势,俄军已经为城méndòng开惊慌失措,不能容他们有安静下来,再行调遣兵力的机会,趁着对方立足未稳,猛攻进去,方是上策;但胡大máo以为,身边所有,不足一千人,而俄军要塞中,却有着两千余人,攻坚作战,人数不及对方,一旦进去,搞不好会为敌人所乘,不如再等一等,等后续部队跟上来之后,再解决要塞中的这一股残敌不迟。 杨载福一笑,“怎么了?胡老兄,你居然舍得放弃要塞中的金银财帛了吗?要是等后面的人上来,你这份功劳,可就给别人抢光了。”他说,“左右后面的人随后就到,不会碍很大的事情的。” 胡大máo连分辨的兴致都没有,扯动嘴角苦笑了一下,“也好,你老兄打头,我随后跟进就是了。” “这才对了嘛攻占俄军第一要塞的功劳,非你我二人莫属啊”说着话,杨载福往快枪中塞入一颗子弹,拉上枪栓,“弟兄们,和我一起冲进去”说完,转身移步,身体紧贴着城mén的墙壁,第一个冲了进去。 胡大máo无可奈何,跟在杨载福的身后,弯下腰肢,带领弟兄们冲了进去。照例是俄军猛烈的枪声,照例是身边不时为其击中倒下的战友,清军却连看一眼的时间都欠奉,迈开步伐,奔跑起来。一面跑,胡大máo一面在后面大声呼喝,“厚庵,到前面的矮墙后面去厚庵,到前面的矮墙后面去” 杨载福在队伍的中间,一面举枪还击,一面手脚麻利的更换子弹,同时随着胡大máo的声音高喊,“到矮墙后面,到矮墙后面。” 一番jī突,三营一千余人,留下百十余具尸体,冲到矮墙之后,胡大máo不等站稳身子,快速的探头张望,又缩了回来,“11点;12点,2点。” 杨载福等人知道,胡大máo当年在光武新军中的时候,受过西洋教习的指授,学会很多西洋人的口语,便如同以时钟的指针位置,确定敌人方位的语言一样。“怎么样,有多少人?” “这个,看不清楚,不少于大máo回身在矮墙上看看,找准一个空隙,将枪口伸出去,放了一枪。随即蹲下身子,听俄军的火枪把身后的墙体打得乒乒乓乓一通luàn响,浑不在意的和杨载福相视一笑。 “不能在这里挨打。地方太小了。”杨载福说。 “嗯,等一会儿有友军上来,更加无处可躲。”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多想无益,还是得考虑如何消灭面前的这一股残敌是正办。胡大máo心里想着,“厚庵,俄军的火力不弱,但shè速不够,我看,干脆一股脑的冲出去,也省得这般憋屈,你说呢?” “行。就按你老兄说的。谁先来?” “刚才是你来,这一次换我。”胡大máo哂笑着,侧过脸去看看身边的弟兄们,“弟兄们,再坚持坚持,等过了今天,我请你们喝酒。” “管带,刚才在山下的时候,你就是这么哄我们的。” 胡大máo嘻嘻一笑,随即收敛笑容,持枪在手,“走啊”转身放了一枪,便冲了出去。 俄军和清军的火力都不算先进,最主要的是,shè速很有限,于是,阵地战时,人数的多寡便决定了胜利的天平。一千余名清军咆哮着从墙后翻身而出,以泰山压卵之势猛扑到俄军阵地之前。 又是一阵密如爆豆般的枪声响过,入城之后面临的第一股俄军正面力量,便为清军消灭一空了,除却一百三十一个受伤被俘的之外,地上散落着五百二十七具形容各具的俄军尸体;而和对方比较起来,清军的胜利得来的更加惨烈。一共有七百四十八人阵亡,一千六百余人受伤,暂时失去了作战能力。而这样的数字,还不包括在战术变化之前,其他各处俄军要塞前死亡的近千名士兵。 到酉时前后,第一阶段的战役结束,各营就地休整,等待明天天亮,再做最后的攻坚。朱洪章带来奕山的指令:八月十三日,一定要拿下斯特列田斯克要塞,为皇上八月十五中秋日的盛典,增添一份喜庆之气。 八月的黑龙江,夜里已经大有凉意,要塞中的房舍完全被摧毁,连一个遮蔽风寒的地方都没有,连同管带带士兵,各自席地而坐,咬一口随身携带的牛ròu、大饼,喝一口水,就算是用过晚饭了。 胡大máo命哨位增强防卫,以备防止俄军乘夜偷袭,随即找了个避风的矮墙,坐下来伸直双tuǐ,yù待睡上一会儿。 不料肩膀忽然给人推了几下,“什么事?” “管带大人,程大人叫您。” “程大人?哪一个程大人?” “程学启程大人。” 深沉,胡大máo也分辨不清对方的容貌,心中更未及多想,跟着他站了起来,“程大人在哪里?” “就在城mén口。” 跟着士兵到了城mén口,一出méndòng,就给人突然扭住肩膀,“干什么?”胡大máo这样厉声呵斥。 “干什么?揍你”说着话,胡大máo肚子上挨了对方重重的一拳,紧接着一顿拳打脚踢,有人骂道,“胡大máo,你母亲**是个什么东西?害死我们管带,你倒自己出来抢功劳?当年皇后娘娘要是知道你是这样的hún账王八蛋,一定也很后悔救了你这条狗命吧?” 在胡大máo心中,皇后娘娘是比皇帝更加要从心中崇敬的对象,倒并不是为了自己的一条xìng命,而是在于,皇后娘娘的一道懿旨,给了他和二营弟兄们一个重新为人的机会,故此听对方口中对皇后不敬,他猛烈的反抗起来,一边反抗,一边大声呼喊,“放屁,你放屁来人,来人啊” 远处有巡夜的清军,听见声音,快速向这边移动过来,这几个人也不敢真的动手害了胡大máo的xìng命,将他狠狠地往地上一推,口中骂道,“今儿个暂时饶了你个王八蛋,等这一仗打完了,四营的弟兄们再和你到经略使大人面前去打官司” 胡大máo无端挨了一顿胖揍,只觉浑身疼痛,明知道是四营有人报复,还是不愿在大敌当前的关口惹事,对问讯赶来的二营兵士摇头摆手,“算了,等日后再说吧。” 胡大máo为人很厚道,而且训练之际极其刻苦,每每身先士卒,最得将士爱戴,眼见为同袍打伤,居然还是一副为他人着想的样子,更觉不忿,“不行,不能让大人给这些hún账打了不说话,要是这样下去的话,二营非给人骑脖子拉屎不可,找他们去,找他们去” “都给我坐下”胡大máo勃然大怒,厉声喝道,“二营的事情,还轮不到你们来当家,都给我坐下,睡觉”靠着他这样强硬的态度,才算将此事平息了下去,但二营和四营之间的梁子,却也算是彻底的结上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天sè大亮,众人各自起身,整理行装,擦拭枪支,装填子弹,同时知道,今天的这一场战斗,怕是会比昨天更加的jī烈和残酷。 事实果然如此,担任首攻的,是程学启所部三营、六营;胜保所部的二营、三营;李世贤所部的二营、七营;担任攻坚任务。这都是昨天中午之后,从山下调上来的生力军,主要原因是汤志强之死。有人说,这是朱洪章所部的胡大máo有意抢功劳,是受朱洪章指使的——想不到,他已经升任提督军衔,兀自饕餮不足,还要强抢友军的战功? 面对这样的声音,朱洪章深感无奈,明知道以胡大máo的为人,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下作事来,但也只好命胡大máo所部后撤,将首发的重任,jiāo给程学启所部。 战斗进行的非常jī烈,俄军死战不退,给清军造成很大的伤亡,胡大máo统率的虽然用不到到火线作战,但只是看抬下来的、血迹斑斑的担架,就可以猜度得出,战况有多么紧张。 和他一样赋闲的,还有杨载福,偏巧他也是朱洪章所部大将,更是为人所攻讦,只好后退休整,把功劳让给别人,“……你老兄,什么都好,就是这脾气,我都不知道该佩服你,还是该笑话你了。” “这话怎么说?” “昨天给人无端打了,今天又凭空把首攻让给了别人。你还问我吗?” 胡大máo憨厚的笑笑,把手中的笔和纸合上,放进怀中,“我没有读过什么书,现在认识的字,还是在从军之后学来的。我也不懂那么多道理,只知道当年méng皇后娘娘开恩,赦免了二营将士的死罪,以后的日子,只求能够为国杀敌,上报皇上、皇后娘娘的洪恩。这些事,我是不放在心上的。” 他没有读过书,杨载福却是读过的,认真想想战友的话,言语浅显,却含义深远,自己枉负才名,居然找不出话来做一语之评。伸手按在老友的肩上,叹了口气,“对了,昨天战事紧急,我也无暇问及,到底老汤是怎么回事?四营如何说是你抢他们的功劳呢?” 胡大máo草草解释几句,杨载福入耳便知,是四营的弟兄误会了。“这样的事情,得告知大人啊。总不能让你背这样的黑锅,那成什么了?” “算啦,日久见人心嘛。等日后,他们就明白了。” “不行。你不说我说。”杨载福站起身来,口中说道,“不是为你,为了二营弟兄,这件事也要分辨个清楚明白。” 胡大máo如何解说,杨载福只是不听,找到朱洪章,当众将此事讲明。nòng得程学启面子上也很觉得不好看了,嗫嚅了片刻问道,“那,胡大máo所言,就是事实了吗?” “卑职与胡大máo相jiāo多年,此人从不说谎。标下敢以身家xìng命作保” 程学启受jī不过,当众给一个小小的营管带顶撞,更觉难堪,“你作保?凭你小小的管带,就敢为人作保?你的身家xìng命值几个钱?” “大人若是不信的话,也就罢了。” 杨载福话中有浓烈的不屑与言的味道,在程学启听来,更加刺耳,“你这是在和本官说话吗?本官当年在安山湖抗击英夷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还是回去多多念几年书,再到这里来说话吧” “算了,算了。”朱洪章自然听得出来,程学启夹枪带bāng的讥讽自己,想不到第一处的要塞还未及攻下来,军中这等倾轧之风就开始抬头了?。 更多到,地址 第67节 双龙宝星(2) 第67节双龙宝星(2) 到了八月十三日的申时,在付出一千二百余人的伤亡之后,斯特列田斯克要塞终于给清军全数拿了下来。为了攻占这一处要塞,清军共计阵亡两千零四十人,伤一千八百三十三人。俄军方面死亡一千六百二十九人,伤(俘)九百五十一人。彼此都付出了相当惨烈的代价。 而到了这一刻,终于在要塞的后山找到了俄军的炮兵阵地,这处阵地依山而建,多数火炮尽皆隐藏在山腹之内,故而使清军的炮火屡屡无功——在俄军炮兵缴械之后,鉴于火炮转运困难,赛尚阿和肃顺商议了一下,决定就地炸毁,连同所有的炮弹,带同各种口径的火炮,在一阵爆炸之后,被永远的埋在了倒塌的山腹之下。[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离开斯特列田斯克要塞,各部暂时休整,等到八月十六日,依照该要塞所取得的经验,开始集团作战,向下一个,也就是萨哈连乌拉霍通要塞进发。 这件事在战前早有谋划,此时还不必急,着急的是,要将这第一战的有功人员名单,并战况详情,以及捷报一同赶在八月十五之前,送抵京中——折差当然是来不及的,但有电报瞬间可达,所以,只要将文书送到盛京将军公署就可以了。 有功人员第一名就是胡大máo,但以他为第一名,遭到程学启的jī烈反对,他的理由是,首功第一名本是自己所部的汤志强,不过汤志强因为胡大máo贸然行动,意图抢功,甚至丢掉了xìng命,故而应该把首功第一名给死去的汤志强,而不是罔顾友军,一意在战场上大出风头的胡大máo。 奕山问清经过,以为事出突然,胡大máo身处险地,处置不能说不对;至于汤志强之死,更是与他人无关,若一定要说责任,还是他自己的责任更重一些——战场上兀自为谁先谁后,谁是首攻争执不下,如果能够侥幸活下来,战事休止,也是要问罪的。如今程学启以此为据,反而口出要挟之言,应该严加申斥,以儆效尤。 但心中是这样想,话却不能这样说。朱洪章违例开炮,反而上邀帝宠,在当年光武新军之中第一个进封提督军衔的,绿营新军首重军纪,程学启和他出身相同,如今见了面却要叉手行礼——若是实打实的战功还好,偏偏又只是méng君父赏识得来的官衔,总不是那么名正言顺,自然也就引致同僚的不满和嫉恨,如今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 奕山身为主官,面对这样的事情也不好以权势力压,只好两面和稀泥,最后想出的解决办法是,以死者为大,第一名的功劳还是给汤志强,这不但是为了平复程学启的怨气,更加是为了只有这样,才能使汤志强得到朝廷最为隆重的礼遇和身后哀荣,至于他的遗属,自然也可以获得最多的抚恤。 这算不上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胡大máo秉xìng憨厚,倒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但在朱洪章看来,程学启借题发挥,有意针对自己,这样的事情看似很小,但若是不能据理力争的话,日后自己的威信就全然给程学启踩在脚下了。因为这样的缘故,朱洪章直入瑷珲城中,面见经略使大人,要讨要一个明白的说法。 赛尚阿、奕山、爱昆泰等人正在说话,肃顺一旁列席旁听,由头是为了俄军被俘兵士的处理问题,“我看,不如仿效当年前例,将俄罗斯人集中看管,伤者救治、死者埋葬,另行拨给过冬衣物,也好向列夷彰显我天朝宽仁为怀的气度,两位以为呢?” “这怕是不妥吧?”爱昆泰说道,“黑龙江不必中原内陆,军需用物全靠关内接应,我军所有也并未多有,如今还要分出一半来,给敌方将士?这岂不是成了开mén揖盗了吗?” 奕山深有同感的点点头,“唔,这诚然是个麻烦。”他说,“俄军被俘兵士虽然不是很多,但个个带伤,只是这军中所存的伤yào,就要为之分去大半——昨天朱焕文见到我的时候还说,所部军医施用的yào物不敷使用,请我向朝廷请旨,请求速速派人调拨呢。如今却要给他们?我也以为不妥。” 赛尚阿迟疑不能决,只好向肃顺问计,“雨亭兄,于此有何高见?” “这没有什么高见不高见的。俄罗斯国也是当年和我天朝签署《各国战俘安置办法》的订约国之一,行事之间,还是要以合约所定的,‘伤者必须给予救治’一款来对待呢。”肃顺说,“也免得给四海之国以为,我天朝不顾国际公法约定的条款,以凌虐手段,对待别国兵士。传扬出去,于皇上圣德有玷啊。” 听他言语中提及旧事,几个人不好多说,“但,中堂大人,我军伤yào、军粮用度不足,又将如何?” “竹修,你真是死脑筋。”肃顺放肆的拿奕山开着玩笑,“我只是说治伤、管饭。又没有说一定要将其治得完好如初,喂得膘féi体壮的。你何必担心用度吃紧?” 奕山等人一愣,倒是没有想到肃顺如此狠辣,细想一想,也觉得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进到八月中旬之后,关外的天气已经大有凉意,腹中无食,遍体生寒,军粮需用比之战前的六七月份要增加四五成的分量,饶是如此,还有兵士大喊吃不饱。nòng得实际上坐镇瑷珲,专司后勤装备补给的肃顺也很觉得头疼。现在俘虏的俄军兵士,只是看他们的模样,就知道都是大肚汉,要是一概管饱,根本应付不过来,还容易引起事端,这样倒好,每天少吃点,让他们没有那么多jīng力惹事,于己于人,都是两全之策。 此事议定,几个人言笑晏晏起来,肃顺最是好吃,黑龙江中所产的大马哈鱼天下驰名,他在京中也能够吃到,但和这样新鲜出水的比较起来,在味道上,便要瞠乎其后了。赛尚阿知道他好吃,特别派人到江中大肆捕捞,做一个特大的笼子,养在瑷珲城下的江水里,随吃随取,极为方便。 军中的厨子为几位大人端上红烧的大马哈鱼,每年的八月中旬,正是大马哈鱼从深海返回出生地,产卵的时节——大马哈鱼的鱼子非常名贵,是制作最上等的鱼子酱的材料——这个时代的中国人虽仍未掌握此等技术,但红烧鱼子,仍自是饮馔席间的上上佳品。 肃顺用力吸了几口气,笑道,“老夫平生第一喜好,便是饱魇口舌之yù。这一次皇上派我到瑷珲城来,说起来,也真正是为君父者,体念下臣之举啊。” “怎么呢?” “这样的美食,非在瑷珲城中不能品尝。皇上知道我的这点小心思,故而派我前来嘛” 赛尚阿扑哧一笑,正待说话,mén口有人报名而入,“卑职,méng恩赏戴提督军衔,贵州朱洪章,参见经略使大人” “是焕文吗?进来,进来。” 朱洪章大步入内,赛尚阿起身相邀,“用过午饭了吗?来,坐下一起吃,一起吃。”他说,“皇上命人送来贵州的茅台酒,正好,你今天有口福了。” 朱洪章谢过经略使大人,又给肃顺几个人行了礼,在桌边陪坐。第一处要塞被攻克,料想如法炮制,后面的几处也不会成为很大的难题,因此席间一片热闹。只不过碍于在场的几个人都没有读过什么书,难免言语无味,但气氛终究是喜人的。朱洪章心中有话,不好直抒xiōng臆,只得有一搭没一搭的陪着闲谈。 奕山看出来他心思不整,找了个空隙转头问道,“焕文,你此来可是有事?” “大人,卑职不敢瞒您,只是,此番胡大máo抢功一事,着实是冤枉啊。”他说,“大人,您当年在天津练兵的时候也知道,胡大máo、胡小máo兄弟秉xìng忠厚,绝不会做这等背弃友军,只顾一己sī利的下做事的。” 这件事的过程奕山自然也是知道,不过早已经和军中众将讲说明白,想不到朱洪章兀自不肯放过?奕山脸sè逐渐变冷,望着朱洪章问道,“焕文兄,此事连胡大máo都未有异议,你又何苦强出头?” “大人,话不是这样说的。”朱洪章辩才无碍,立刻说道,“军中纪律,首在赏罚公正。……” “hún账你是说本官赏罚不公吗?朱洪章,你好大的胆子” 奕山自打朱洪章入伍时起,便是统兵大将,多年积威而下,朱洪章丝毫不敢怠慢,离坐单膝跪倒,“卑职不敢。只是,大人,兵士于胡大máo所受委屈,多有怨言,长此以往,卑职恐军心不稳啊” “放屁什么军心不稳?只凭这么一点小事,就会军心不稳?你太过小瞧我大清绿营兵士了吧?还是你自己的心思就先不稳了?” 朱洪章无话可说,肃顺适时的一摆手,“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朱洪章将经过向他说了一遍,肃顺何等jīng明,一猜便知众人心中各自打着的小盘算,他琢磨了一下,若是按照奕山所言,固然能够将此事暂时压下,但日后若是为两军协同作战,彼此并进,终会为其他的事情再起争端,只能算是治标之法,而无论哪一方,都是不会满意的。因此游移了片刻,缓缓说道,“此事,虽小,但关碍极大,便是本官也不好一言而决,你且先下去,本官即刻起草奏章,上报天子,请皇上圣意**——想来以皇上天纵之资,定能有说。” 朱洪章心中暗想,有皇帝的旨意,想来当大可平定兵士的怨气或者程学启的不满。当下不再多言,恭恭敬敬的碰头而出。 皇帝接到肃顺的奏折,气得不行。程学启是怎么回事?拿着不是当理说,刚刚取得第一场胜利,居然就开始和同袍争功劳了?真是可恨 但骂归骂,终究解决不了军中愈见滋长的这种结党自立的风气,一念及此,皇帝悚然而惊:将当年光武军中有功之人派驻各省,训练新军,居然会有这样一层隐忧了吗?当初可是半点也没有料及呢? 他从御案后站起身来,绕室蹀躞良久,忽然想到一个办法,转身回到桌前,取过纸笔,伏案疾书,不一会儿的功夫,一份怪模怪样的图案就给他描绘了出来,同时口中吩咐到,“六福?传工部尚书匡源并造办处郎中成祥、主事雷廷昌。” 几个人很快宣召到御前,皇帝把画好的图样向下一递,“国家用兵东北,无数将士疆场用命,你们可知道吗?” “是,臣等知道。” “这是朕偶发奇想,绘制的草图。是为朝廷以此来表彰军中将士,为国征战的无尚荣光所致。名曰双龙宝星。”他说,“尔等下去之后,即刻按图施制,质地嘛,选用赤金并白银hún杂,以四六比例。这些朕都写下了,有什么不明白的,递牌子进来。朕给你们两天时日,两天之后,朕要看到样章。” 源答应一声,和成祥、雷廷昌碰头跪安而出。 打发匡源几个人出去,皇帝越想越生气,赛尚阿、肃顺都是蠢货、窝囊废什么事都要自己来主意,要他们一个加经略使大臣衔的兵部尚书,一个军机大臣在黑龙江干什么?早知道是这样的话,还不及自己亲自去呢 这个念头如电光火石一般在脑中闪过,皇帝呆住了:若是自己真的去了,会有如何的结果?但他立刻就知道,这不过是自己的痴人说梦而已——就是不提京中朝臣的一股脑的反对,只说天子离京,又是到关外苦寒,兵凶战危之地,非数日能够折返,国政之事jiāo何人料理?这样一想,分外觉得这个皇帝的宝座没有什么滋味了。 “若是自己偷偷的前往呢?”他在心中喃喃自语,更是不行。紫禁城中丢了皇上,立刻就会引起轩然大*,前线的将士听到消息,军心必luàn 琢磨了半天,没有两全之策,皇帝提起笔来,在肃顺奏折的电文稿上写到,“览,日后有旨。”。 更多到,地址 第68节 全军覆没 第68节全军覆没 穆沙维耶夫得知斯特列田斯克要塞易手,很是楞了一会儿,虽然清军迁延几近半月之久方才将要塞拿下来,但认真计算一番,从对方改变战术,却只坚持了一天的时间,若是照这样的速度推进下去,黑龙江沿岸苦心搭建的要塞,等不到天气转冷,就要给清军打光了。 和利涅维奇商议了一番,两个人同时认为,不能任由中国人在战场上掌握住进攻的主动权的态势延续下去,若是再给对方突破萨哈连乌拉霍通城和洁雅依连涅斯克要塞的话,用不到清军再继续向前bī近,彼得堡那边,怕就会有人会向俄皇进言,请求外国势力chā手调停了。所以,现在俄军渴求的,应该说是穆沙维耶夫渴求的,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来保证自己对华动武的决策,不会在上一层面受到任何人的干扰只要把战事拖到进入十月份,关外的苦寒天气,就绝对可以拖慢清军的脚步,到时候再行议和,大约就能够得到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了。[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因此,他和利涅维奇决定,从下乌丁斯克、卡因斯克、托姆斯克等地调遣从国内征调而来的一万名武装部队会同外贝加尔哥萨克军从属的十个骑兵团和两个骑炮营中的各两个建制,对正在黑龙江沿线对萨哈连乌拉霍通城磨刀霍霍的清军部队,展开一场战术sāo扰和战略打击。依靠火炮的覆盖和骑兵的灵活,拖延并消灭敌军,同时命令驻守在城中的俄军外贝加尔哥萨克军,乘势出击,达到剿灭清军的目的。 清军上下,一片欢腾,尽数沉浸在初战得利的喜庆之中,只以为俄军吹得神乎其神,实际上,根本不够看照这样的进程发展下去,最晚等到十一月,兵锋就可以直指雅克萨城下,若是顺利的话,弟兄们甚至还可以回到家乡,和家人一起过年呢。 军中这种骄矜之气日渐高涨,肃顺深以为不妥,但他不是统兵之臣,此来东北,与其说是观战,不如说是劳军。劳军之后,没有皇上的旨意,不能回京,只好在此消磨时日罢了。 八月十七日,休整三天之后,战火重燃,清军战术丝毫不做改变,首先还是以猛烈的炮火覆盖,压制处于半山腰上的萨哈连乌拉霍通城上的火力,同时准备组织部队,登山作战。而进展也似乎非常顺利,担任首攻的是胜保所部的第三、六、十一营,一千三百余名清军战士端着长枪,展开队形,快步上山,用不到数息,就消失在山腰处的大石后面了。 清军从上一次的作战中学得了经验,对于前突的部队而言,来自己方的火炮同样也是造成伤害的原因之一,士兵腹背受敌,最称难过,故而随着部队向山上进发,山下清军阵营中的火炮,也随之疏落了下来。但就在清军的火炮声音刚刚落地之后不久,清军的炮兵阵地中突然炸起一团烟雾,“轰隆” 周围的清军炮手死伤惨重,朱洪章回头看去,大吃一惊天空中划出灿烂的弧线,越来越多的炮弹落了下来,这些炮弹的落点极准,狠狠地打在清军的炮兵阵地上,清军没有丝毫防备,甚至连敌人的炮兵阵地在哪里都不知道,就给人揍得一塌糊涂 有亲军护卫着各自的主官分头寻找隐蔽场所,朱洪章口中兀自呼喊着,“快点派人,去查看俄军的炮兵阵地在哪里?” “大人,杨管带和胡管带已经派人去了,……您快点,先躲一躲吧。”说着话,中军护卫着朱洪章连滚带爬的躲到一处缓坡的后面,强自按着他,隐藏了起来。 清军如同没头苍蝇一般,给俄军的炮火炸得东倒西歪,很多兵士是第一次上战场,打顺风仗的时候还好,有长官坐镇,指挥全局的时候也能支应,唯有如今这样的情势,失却指挥,根本没有任何一点的应对之策,只知道来回瞎跑,不知道有多少人给炮火殃及,将xìng命留在大江一侧了。 “不要luàn”程学启振吭大喝,“寻找隐蔽,寻找隐蔽”声音虽然大,但起到的效果却并不很强,俄军的炮火越来越猛烈,把他的声音尽数淹没下去,“大人,这样下去不是事,不如先退下去吧?” 程学启扬手给了建言的兵士一个嘴巴,“放屁”他说,“这么多弟兄们luàn成一团,怎么往下退?老máo子顺势追杀,又有几个人能够回到大江一侧?” 说话间,俄军的炮火逐渐消退下去,惊魂未定的清军彼此看看,就是最不通军事的人也都觉察出了异常,耳中隐约听见急如闷雷般的轰鸣声,似乎大地也为之颤抖起来,“不好,是俄国人的骑兵到了” 程学启回头看过去,正是胡大máo,刚刚从地上爬起来,脸上半青半白,顺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萨哈连乌拉霍通城后的山坡下,一匹纯黑sè的战马飞快的越过缓坡,马背上的骑士一身戎装,手中端着长枪,乌黑的枪口清晰可见——紧接着是第二匹、第三匹、一瞬间,黑sèlàng涛一般的哥萨克骑兵的大队人马,已经冲到了清军队列的阵前 哥萨克骑兵的口中发出鬼啸一般的呼喝,发shè过子弹的火枪熟练的chā入马鞍边的枪囊,chōu出腰间的马刀,风卷残云似的疾驰而过,程学启眼见一名傻乎乎的清军面对疾驰而来的战马兀自站立不动,骑兵冲过之后,他的头颅飞上半空脖腔中的鲜血如同八月初一夜间燃放的信炮,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冲天而起 本来以黑龙江北岸一侧的万余清军,又有千余mén火炮,是不至于受到这样大的伤害的,奈何清军指挥失灵,各自为战,又是第一次面临哥萨克铁骑来去如风,如同魔神一般的战力,溃不成军,四散逃命也就是应当之事了。 不过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只顾仓皇奔逃,胡大máo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拔出腰间佩戴的手枪,扬手一枪,把一个哥萨克骑兵的脑壳打开了huā,同时身体给另外几个人按倒在地,蜷缩成一团,任由哥萨克骑兵的战马从身上飞驰而过。 回头看看,是自己营中的战士,“管带?您没什么吧?” “我没事。”胡大máo长起身子看看,面前已经没有骑兵,赶忙顺势趴好,口中大声呼喝,“靠拢靠拢,准备作战” 二营的剩余兵士各自爬了过来,暂时清点了一下人数,只是为俄军炮火和骑兵一番突击,就死伤了一百七八十人之多,几近营中战力的五成胡大máo面无表情的点点头,“先不去管他们,准备作战” 士兵们就地趴好,举起手中的快枪,向远处正在准备转过马来,要进行第二次突击的骑兵放了一排枪:“砰” 清军新式快枪的shè程非常远,可以打三百五十步,但士兵心慌意luàn,十发子弹倒有七发是打到空处去了。“榴弹营的人呢?”胡大máo大声呼喝着,“这里还有榴弹营的人吗?” “有长官临危不惧指挥作战,其他各营的士兵纷纷靠拢,其中也有剩余的榴弹营的兵士,“卑职是胜大人所部的榴弹营都司。我姓韩。” “那好,韩都司,先派人把你的弟兄们……谁在哭?” “大人,我……我怕。”一个年级轻轻的小兵满脸是泪,眼神中一片惊恐的望着远处全副武装的哥萨克骑兵,声音颤抖着说道。 胡大máo叹了口气,“我也怕。弟兄们,我很害怕,担心回不去对岸,但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我绝对不会留下任何一个活着的弟兄,独自偷生” 战场上的形势逐渐转为平缓,越来越多的剩余士兵缓缓向这边靠拢过来,总数在六七百人上下,除了胡大máo之外,朱洪章、李世贤、程学启、胜保也都在各自亲军的护卫下来到此处,只缺少了一个杨载福,不知道是死是活。 “大人,您看怎么样?” “从军十年,未曾有今日一败”朱洪章是痛心疾首的模样,“老胡,你做得好” 胡大máo苦笑着挠挠头,回头看去,各自将佐、士官的眼神中满是钦敬之sè,便连那个一贯瞧不起自己的程学启,也难得的面带敬服,“大人,骑兵倒没有什么可怕的,我怕的是俄军另有后援啊。” “胡管带说的是。”程学启也附和的说道,“山上要塞之中全无半点动静,想来胜大人所带的三营,都已经遭遇不测了。我更加担心,俄军若是从山上掩杀下来,我军腹背受敌,这场仗也就不必打了。” “那怎么办?” “不如留下一支队伍以为策应,其他人退到江边,后顾无忧,另可从江右chōu调部队支援,方可再战。” 朱洪章一愣,程学启不会是想逃跑吧?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会。程学启或者名利心重,但这样的环境下,舍弃友军,自顾逃命,不要说国法、军法难容,就是侥幸逃过一条xìng命,他日后也休想再在军中抬起头来。而他提出的,退之江边,倚靠大江为依托,使己方无后顾之忧的办法,倒不失为一条好计策,“这是个办法。但怎么退下去呢?” 几个人商议了片刻,决定按照程学启所说的,率部退回到黑龙江边,一面固守抗敌,一面派人过江,请求军中主官派兵援助,但由何人担任阻敌重任,却面面相觑,不发一言了。 “大人,就由卑职来吧。”胜保忽然开言说道。 朱洪章深深地看了一眼主动请缨的胜保,郑重点头,“好有克斋如此英勇之士,又何愁俄军不破?就命胜保领军断后。将所有榴弹、能用之火炮尽数归于其人调度,战场态势,也由其一人片言而决” 战术确定下来,众人各自收拢兵士,留下三营、杨载福的三营、胡大máo的二营、程学启所部的四营残部担任阻敌重任,其他人做好准备,缓缓向江岸一侧退却。 俄军自然无意放纵敌人就这样轻松逸去,眼见清军布防展开,后面的部队缓缓撤退,哥萨克骑兵之中响起清脆的枪声,马儿刨动前蹄,做好了出发的准备,双方距离太近,火炮已经失去效用,只能靠步兵的快枪和火榴弹近距离打击了,“准备……,准备……,准备……,放” 枪声大作,烟雾升腾,清军的快枪开始初步发威,不时有哥萨克的骑兵落下马背,剩余的丝毫不受影响,继续纵马驰骋。胜保人很聪明,他知道己方处于守位,最大的制约便在于shè速不够快,故而只留下两营兵士担任阻敌,另外两营,潜伏身后,担任更换子弹的任务。前突的清军用过一支枪,随手放在一边,拿起另外一支,抬手发shè,使发shè频率,大大的得到提高。 另外,清军的营地前各有点燃的火堆,眼见敌人冲得近了,榴弹营的士兵燃起火榴弹的引信,用力抛shè出去,轰然大作之中,给俄军的骑士也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和伤害。而俄军也不示弱,阵地后方的火炮再度发shè,大片大片的土地被炮弹炸翻、掀起,双方各有伤亡,惨叫之声响彻大地。 片刻之后,清军发现,从己方的侧翼,也就是方才俄军骑兵出现的方向,又有俄军步兵开始加入战团,竟似乎是立意要将清军这一支负责阻敌重任的部队彻底吃下去了。这还不算,背后通往萨哈连乌拉霍通城的山路之中,另有俄军守城士兵从山上突击而下,胜保所带的这数营残部,陷入三面受敌的苦战之中。 胜保心中苦笑,敌军包围之势已成,更且众寡悬殊,这场仗已经不必再打下去,就可以知道结果了。自己少年荒诞,文武不成,从军之后,就抱定了阵上杀敌,以报国恩的念头,但自己是如此,却凭空害了这么多兄弟陪着自己一同赴死? 他回头看看已经面无人sè,却兀自持枪还击的弟兄们,心中一片jī昂,忽然从阵地上站了起来,chōu出腰间的手枪,大声喝道,“弟兄们,如今之势,有死无生我等身为军人,保家卫国,xìng命之事,不过小可。且与我冲上前去,与敌携亡” “冲上前去,与敌携亡” 八月十七日,萨哈连乌拉霍通城下一战,清军山东绿营总兵胜保、管带杨载福并各省绿营兵士合计三千八百七十二人,战死疆场——斯役也。 更多到,地址 第69节 重整旗鼓 第69节重整旗鼓 奏报到京,皇帝龙颜震怒,立刻下旨,免了赛尚阿经略使并兵部尚书之职,改命肃顺为前敌统兵大臣,全权办理死难将士英灵魂归故里之外,赐胜保勇烈巴图鲁称号,并追赠提督衔、杨载福同例,但无赐号。 军机处见面的时候,文祥奏陈,“皇上,英国公使先生派使馆二等武官向总署衙mén呈递公文,以为两国jiāo战,死伤枕籍,不论于天朝还是俄国,都是很令人觉得痛心的一件事,英国人愿意从中调停,为两国实现和平,尽一份奔走之力。”[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皇帝朗声一笑,“怎么?俄国人不想打了?”他的面sè一正,大声说道,“世界上的事情没有这样便宜我天朝士兵的xìng命是那么好丢弃的吗?俄国人想打就打,就停就停?把天朝视作何等国家?把朕看成是如何的人主?” “皇上?关外苦寒之地,眼见寒冬将临,便称再战,也要等到来年chūn天,江河解冻之后,奴才愚见……” 文祥的话没有说完,皇帝猛的一扬手,将手中的参茶迎面泼到文祥的脸上,“你不如告诉朕,把关外龙兴之地,尽数割让给俄国人好了” 文祥大惊,顾不得擦拭脸上的参茶,忙不迭的跪了下来,“奴才糊涂,奴才糊涂” “道光二十二年之后,列洋各国以我天朝为鱼ròu之地,任意脔割,为什么?是我天朝百姓全无反抗之心,还是先皇……”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毕竟,臧否先皇终究是不能出口的,“先皇仁厚,不忍见生灵涂炭,方有《江宁条约》之签署。再有,便是尔等这样,眼见洋人武备之力大盛,便忙不迭的劝说君父,早谋善计的。” “朕在此次与俄国开战之前便早已经打定了主意,更曾在奉贤殿中默祷上天,不能将俄国人侵入我天朝的手脚尽数斩断,断不收兵倒要看看,是俄国人能够扛得住,还是我天朝军民众志成城之下,更有坚韧不拔之意志。”皇帝叹了口气,又说道,“关外龙兴之地,是我朝根本,断然不容有失之外,朕铁了心也要和俄国人斗争到底,另外还有一层原因。今天便和你们说了吧。” 文祥、许乃钊等人一愣,同俄国开战,固然是朝臣共识,但前期之事,说成是皇帝乾纲独断也不为过分,如今听皇帝这样说话,竟似乎俄国入侵黑龙江流域,不过是开战原因之一?那另外一层的原因是什么呢? “自先皇二十二年之后,洋人屡屡兴起,冦犯边疆之举,偏偏每一次都能够尽魇所yù,长此以往的下来,洋人便有了一个惯xìng认识:中国人固然占有着全世界最富饶的土地,统辖为数最多的百姓,不过却全无与之相应的国家武备之力,只要一看到洋人到来,立刻就会吓得遍体酥软,不管己方提出多么不合理的条件和要求,中国人都会满心欢喜的答应下来——只求彼方的军队快点退出国家之外,方才算是最好——这也就是为什么先皇二十二年之后,我大清屡次和列强签订种种条约的原因。” “道光三十年,先皇弃天下,将这万几重担,jiāo付仔肩。朕早就发下洪誓,再也不要重现当年种种屈辱,故而咸丰七年,粤省、山东两地一场鏖战之下,英法联军铩羽而归——只是经此一战,就让两国知道,我天朝绝不是如同尔等想象的那般可欺之国而事实如何呢?”他哼了一声,“一战之下,效果出奇得好可见,列强之国不过是一些看上去唬人的纸扎的老虎,经不住天朝全力一击” “……这一次对俄国用兵,亦是出于同理——你们想想,若是今天为天气、兵士伤亡等诸多原因,与敌媾和,日后俄国人想打就打,想停就停,这大清江山,亦将国之不国矣故此,此番对俄作战,就是再苦再难,也要一以贯之的打下去——要让……”他停顿了一下,以手抵额,一字一句的说道,“要让俄国人,英国人、法国人,只要想到和我大清作战,就从心底里觉得害怕,从而得出这样一个定论:东方的大清国,是绝对不能招惹的国家” 文祥听完之后,第一个碰下头去,“皇上圣意如天,明见万里,奴才等自愧不如。”他说,“只是,此番征战,绿营死伤惨重,原本chōu调之各省官兵,损伤之数超过五成,若是要与俄军决一死战的话,还请皇上下旨,从关内各省调派兵力,赴黑龙江一线参战为尚。” “这是自然。绿营新军,虽多经整训,终究时日尚短。而且,承平时日一年训练之功,也比不上血火大地,一日所得”皇帝说道,“军机处下去之后拟旨,调山东、河南、四川、两江之地的绿营,共计三万六千人,北上黑龙江。另外,廷寄驻扎在鄂尔昆图拉的僧格林沁,带领所部méng古骑兵,赶赴瑷珲,听从肃顺调遣。” “喳。” 萨哈连乌拉霍通城下一战,清军固然死伤惨重,俄军的胜利自然也不是凭空得来的,这一战之后,清点战果,外贝加尔哥萨克的两个骑兵团,死伤总数超过一千人,从国内chōu调、并派遣到前线作战的武装力量,也有三五百人阵亡,穆沙维耶夫听到详细的伤亡数字,大为头疼:战前布置,这一仗是抓住清军骄傲轻敌的漏dòng,狠狠地教训他们一番。 若是按照事先的计算,这一仗投入进去的两万余名骑、步、炮兵,再加上萨哈连乌拉霍通城上的守军,足以彻底消灭清朝在斯特列田斯克要塞易手之后,驻扎在黑龙江一线的所有绿营部队主力。但没有想到的是,中国人的抵抗jīng神居然如此强烈?大部队从容逸去,只消灭了留下担任阻敌任务的小股清军——但转而一想,只是这样的战果,也足以自豪了。想来就是北京城中的中国皇帝,也要主动派人联络,商讨和平事宜了吧? 后续的发展完全出乎俄国方面的意料之外,中国人似乎根本不考虑即将到来的寒冬,从关内大举chōu调兵力,摆出殊死一战的架势——倒很是让穆沙维耶夫觉得奇怪了:冬天马上就要到来,难道中国人还想在这样的季节开战吗? 事实是肯定的,在旨意到达瑷珲城的当天,肃顺立刻汇集各路统军大员,召开军前会议,商讨下一步的动作,萨哈连乌拉霍通之战后,清军尽数退回到黑龙江南岸,原本取得的斯特列田斯克要塞,也给对方又抢了回去,好在该处要塞如今已经无险可守,据探查而来的消息,俄军似乎也无心经营该处,只派了一个连队的士兵,象征xìng的把守关碍要口,料想清军一来,这些人就立刻会望风而窜。也不必多费什么心力。 “……照卑职想来,关外冬季漫长而寒冷,皇上体恤士卒,断不会在这样的时候兀自进军。故而只要能够拿下萨哈连乌拉霍通城,取得江左的一处落脚点,朝廷自然有恩旨,准许兵士固守城中,等过了这一个冬天之后,再行进军。” 肃顺听完奕山的话,琢磨了片刻,以他对皇上心思的揣摩,应该不会在只取得这么一点战绩之后,就会允准战事休止,正好相反,不论萨哈连乌拉霍通能不能打下来,战事都要继续向所有人都心怀畏惧的层面进发。至于天气原因,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皇帝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即便后勤压力再吃紧,也要继续进军。 故此,对奕山的话久久不肯置一词,过了半晌,方始问道,“现在我军能用之兵还有多少?” “总数在一万三千人上下。” “武备之力呢?” “略有损伤,但终究是不碍大局的。”奕山说道,“只不过,八月十七日一战,我军火炮受损严重,如今能够使用的,多为32磅重炮,运行不便,更不必提过江作战了。” “这不行。”肃顺立刻摇头,“想办法也要将火炮运过黑龙江去,我军现在急需的,就是一场鼓舞士气的大胜,九月一日之前,一定要把萨哈连乌拉霍通城打下来。我不管有多少人的伤亡,总之,九月一日,本官一定要踏上萨哈连乌拉霍通的城头” “大人,32磅重炮重量极大,搬运……” “你们看看我。”肃顺用手一指自己的脸,“像是会为这等jī零狗碎的小事担心的人吗?我不管什么重不重,国家huā着大把的军饷,不是让你们和我说什么做不到的” 朱洪章等人从来不曾和肃顺共过事,这一次在黑龙江战线相逢,他总是一副笑容可掬,憨厚喜人的样子,如今看他三角眼凌厉的瞪起,众人知道,这是个比赛尚阿更加难以说话的,不敢多说,各自起身行礼,转身退了下去。 果然如肃顺所说,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兵士畏于严令,将火炮彻底拆卸,炮车、炮管分别装船,准备起运。肃顺同时命令,清军各部主管,收整余部,片刻也不做歇息,八月二十一日的清晨时分,再度向河岸一侧的俄罗斯驻军展开猛烈的攻击。 天sè大亮之际,清军的先头部队,由程学启所部一营管带辛成所带的430人,遭遇到俄军防卫火炮的猛烈轰炸给对方的火力压制在前突的阵地前,根本动身不得。 朱洪章听着震耳yù聋的炮声,又是急躁又是恼怒。肃顺冷面冰心,根本不考虑清军所处的不利位置,一味要求部队强攻,甚至说出,‘我不要你们的伤亡数字,只要萨哈连乌拉霍通城’的话来,军士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但军令如山,不可不从,只好冒死前进。 “焕文,这样打下去不行,辛成所带的一营,已经伤亡过半了。”程学启大声说道,“没有炮兵,这场仗没法打了” “再让辛成坚持片刻,”朱洪章回头向江岸边张望,眼见有蚊子船搭载炮兵及火炮到岸,兵士们冒着铺天盖地落下来的弹雨,紧张的组装火炮,大片大片的泥土和江中炸起的水huā落在身上,给江风一吹,遍体生寒,那份苦楚,他虽然还离得远,却也可以清楚的感受到。朱洪章带兵多年,心中一片酸楚,但面上丝毫不lù,口中大声叫喊,“让他们快一点,再快一点” 炮车架好,将火炮置于其上,七八个士兵推起炮车,跌跌撞撞的行了过来,后面有人抬着炮箱,落地打开来,取出炮弹,猛的塞进去,合上炮闩,连任何的shè击准备也不做,先自发shè了一炮,“轰” 32磅的大炮轰鸣一声,在前面山坡下炸开,“不行,打得太近了,太近了再打,再打打远一点,远一点。” 炮手不时来回跑动,修正shè击诸元,清军的火炮终于可以发挥它应有的作用了。双方你来我往的互相对shè了几近一个时辰之久,清军越来越多的火炮加入战团,俄军的炮火渐次延伸,向清军的火炮阵地发shè过来。同一时间,清军的地面部队少了炮兵的干扰,得以快速向前推进。到过了午时时分,终于又回到了八月十七日,他们本来身处的地方。 朱洪章双脚踩在一大片已经变成乌黑sè的土地前面,大有感慨的着道,“我不知道诸位是怎么想的,于我而言,再也不要有下一次如此的经历了。”说罢回身,大声喝道,“命令全军,即刻进兵。为所有死难的大清将士复仇” 命令张运兰带领所部,阻截在萨哈连乌拉霍通城下的山口,防止城中守军再像当天那样,和友军两面夹攻,造成战场态势的不利。程学启、胜保、李世贤、朱洪章等人各自带领所部清军,一股脑的冲上前数日始终未见其详的丘陵山坡,和山下早已经列队迎候的俄军正面相抵——令人觉得奇怪的是,对方只有步兵,那曾经大建其功的哥萨克骑兵战队,却丝毫没有了踪影。 俄军步兵隐藏在战壕后面,从山上可以很清楚的看到,成三道纵深防线,在步兵战壕的后面,是构筑在丘陵地带,以地形为掩护搭建的炮兵阵地。在场的都是知兵之人,心中很明白,只是面前这三五百米的开阔地带,就又是一道不知道要多少战士的鲜血才能填满的鸿沟了。 更多到,地址 第70节 特种作战(1) 第70节特种作战(1) 双方隔一片宽阔地正面相抵,任是谁也不敢先行发动攻势,朱洪章几个从山坡上重新退回来,左右打量,“这样直接冲上去可不是好办法,死伤必重。你们说说,可有什么出其不意的好办法吗?” “若是能够搞掉俄军的炮兵阵地就好了。”程学启说,“我想,不如派一队人,从左右分别绕行过去,只要能够搞掉对方的炮兵,只有我军火炮发威,俄军不战自溃。”[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怎么做?” “右面肯定是不行。那里紧依萨哈连乌拉霍通城,没有半点可乘之机,左边是一大片森林,不知道有没有河流可以通过其间。若是有的话,可以顺河而上,寻找机会。” “取地图来。”朱洪章命人取过地图,当场打开来,几个人把头凑到一起,查看了半天,都感觉很泄气:这张图还是乾隆年间绘制的,而且很多地方根本标注不清,用这样的地图寻找间隙小路,真正是盲人瞎马一般。 “还不及找当地人问一问清楚呢。”胡大máo突然而来的一句话,令朱洪章眼前一亮。对绿营士兵,多来自关内,黑龙江一地的地形很不熟悉,若是能够找到当地百姓——这些人多以渔猎为生,地形熟稔,何不问一问这些人? 当下命人去找,这又耽搁了一个时辰的时光,当地人倒是有,清军到来之后,百姓多有以手中皮máo特产和清军做互利jiāo换的,但这些人生长北地,很多人从来不会说汉话,还要临时去找翻译,便耽搁得久了。好在终于找到了本地的土人和通译,朱洪章亲自问话,将所要知晓的讯息问过之后,那个土人疑huò的点点头,“他说……”那个通译解释道,“倒是有一条河流,当地人叫它安加拉河,河上有萨满石,古时候……” “不相干的不要说,你问他,能够带我们的人乘船顺河而上,直抵俄军的后背处吗?” “他说,这条河很不好走,而且,路很远很远。要走好几天呢。” 程学启在一边chā话道,“看着不就是在眼前吗?怎么还要走好几天?” “河道纵横,不是瞬息可达的。”那个通译说。 “那,你再问问他,有没有更近一点的路,可通山丘之后的?” 那个土人回答说有,不过是陆路,要从明斯克特列克要塞的山后转过去,然后绕过萨哈连乌拉霍通城的后山,从山上悬绳而下——往年是有人这样走过,为的是采集山腰间的yào材。但更多的人,却是失足坠崖而死了。 “好吧,多谢你了。”朱洪章堆起满脸笑容,先让人把那个土人和通译带到一边,转而问道,“列位以为如何?” “我想,值得试一试。不提旁的,只是为胜大人、杨管带报仇,也断然不能容许面前的俄军有半个漏网总要前后夹击,不给敌人以半点可乘之机,方好一举成擒。”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但山路陡峭,兵士未经训练,怎么做呢?” 李世贤说道,“我看不如这样。把各营管带找来,命他们从各自营中挑选身体强壮之人,以重赏jī之,今天夜里就带队出发,听那个土人说,大约一到两天就能够越过山脊,到达敌人的后方——到时候以狼烟为号,一举进攻。” “又要拖延一到两天吗?肃大人哪里怎么说?” “先不必去管肃大人哪里。先想办法解决掉面前的敌人再说吧。” “也好。”朱洪章果断做出决定,一边命人挑选jīng壮兵士,组成敢死队,准备登山出发,一边命人将所有各营管带腰间佩戴的六连发手枪取来,出发的士兵人手一支,又各自带上粮食、饮水,每个人还带上五枚火榴弹,一大盘绳子,由胡大máo带队,那个土人和通译作为向导,趁着黄昏的落日余晖,起身上路。 东北的冬天,昼短夜长,行不到半个时辰,天sè便全数黑了下来,胡大máo理也不理,跟着那个土人在前面低头疾行,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众人已经经过了明斯克特列克要塞的山口,那个土人回身说道,“再往前走,有一道山崖,地形非常陡峭,夜间根本是行走不得的,一定要等到天亮之后,由自己带着一盘绳子先行过去,然后把绳子挂好,再想办法让清军士兵一个个的爬行过去。” 胡大máo满心想着一朝建功,不料会有这样的困境,没奈何之下,只好听从。命士兵就地在半山腰休息,等待天明。 到了第二天早上,天sè微明,众人再度启行。果然,走不到半里地,前面去路已绝。那个土人整理好身上的皮袍子,取下绳索的一头,绑在山崖边一块巨石上,向胡大máo等人呲牙一笑,顺着山崖的突起,以手攀援着,缓缓消失在众人眼前。 一个士兵惊讶的吐出了舌头吗,“管带大人,这样行吗?” “人家都能,我们为什么不能?你要是害怕,就立马滚蛋敢死队中不要你这样的废物” 等了足有半个时辰的时间,绳索晃动起来,胡大máo等人用力拉一拉,确定无虞,“我第一个过去,等过去之后,给你们信号。”说着话,手抓住绳索,双脚踩在山崖的缝隙间,一点一点挪动身躯,探出了峭壁之外,回身向下看看,足有三五十丈高的悬崖,下面的奔流的江水,向前望去,似乎有一个人影在闪动,向自己挥手,目测一下,倒并不是很远,在二三十丈左右。胡大máo咬紧牙关,双手紧握悬绳,身体做缓慢的平行移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胡大máo的双手已经给绳子磨得皮破血流,终于到达对岸,给那个土人一把搀住,用力一提,双足落稳,只觉得双臂,双tuǐ不听使唤一般的颤抖起来,“多谢你了。嘿嘿”那个土人听不懂他说什么,再度用力抖动绳索。示意下一个人该行动了。 一句话表过,总共四十人的敢死队,顺绳索爬过来的只有三十七人,有一个是临阵退缩,另外一个顶替而上的,爬到半路的时候,绳索断裂,掉落悬崖,尸骨无存——便连那个通译,也没有跟过来。胡大máo很觉得无奈,倒不是担心剩余数人的安全——他们大可以顺原路回去——只是没有了通译,如何和土人说话啊? 走到这样推车撞壁的形势之下,急躁无益,反而会引起兵士的惊恐。胡大máo强自一笑,“你们这群hún账东西,就没有一个会说他们的话的?不过也没什么了,左右一直往前走吧。”说完,给土人比划了一番,示意他只管带路,自己等人跟随就是了。 走在狭窄而陡峭的山脊上,山风大作,寒冷之外,每前进一步都会有山石落下,耳边隐隐听到山梁的另外一侧有炮声传来,胡大máo知道,这是朱洪章按照事先约定好的,在今天之内,以佯攻来牵引敌军的注意力的举措。心中惶急,口中一个劲的催促,那个土人听不懂,但看他神sè紧张,也能够猜出一二,呜哩哇啦说了几句,又指一指脚下,做一个歪斜的动作,于是胡大máo明白,这不是着急就能够达成的事情。只好强自按捺,小心翼翼的迈步前行。 到了这一天的黄昏时分,土人终于站住了脚步,在一块山岩前探出身子,向下看看,回身一笑,说了句什么。胡大máo凑过来也探头看看,满意的点点头,向他一抱拳,“多谢你啊。等到战事了结,我一定给你请功。到时候,朝廷于你会有重赏。” 其他的兵士趴在山崖的峭壁上向下看去,脚下不远处正是俄军的炮兵阵地居高临下看得非常清楚,有蚂蚁大小的俄军炮手来回忙碌,装填、发炮。 成功在即,众人似乎也忘记了来时路上的疲劳和辛苦,山上不敢生火,就着水吃几口牛ròu,算是用过晚饭,随即躺倒休息,等待来日。 第三天天sè未亮,一片繁星闪烁照耀下,胡大máo带人起身,先取一条绳索绑在一块巨大的山石上,一直垂放下去,探头看看,深不见底,也不知道落地了没有?重新提上来,在尾端系上一块石头,再放下去,这时才发觉,所带的绳子不够长于是将两根绳索系在一起,这一次够了。 乘着夜sè,胡大máo第一个悬下山崖,用力抖一抖绳子,上面的弟兄两人攀一条绳子,各自落了下来,连那个土人,也跟了下来。胡大máo看看天sè,距离大亮还有一会儿,俄军的炮兵阵地没有丝毫的动静,很显然,对方怎么也想不到,清军会从身后mō了过来。 胡大máo取出手枪,在手中晃动一下,“都知道怎么用吧?”看众人点头,他又说道,“若是能够不放枪的话,最好不要放枪。进去之后,解决了俄军军官,想办法将俄军的火炮全数摧毁,即便不能搞掉他们的火炮,也得把他们的炮弹全炸掉都听懂了吗?” “懂了。” “那好,跟我过去。” 等趁黑夜mō到俄军的炮兵阵地前,胡大máo才知道自己实在是打错了算盘。俄军的火炮呈三列排放,每一列不下两百mén之多这样看来的话,得有多少俄军炮手?又得有多少炮弹存放?凭自己所带的这不到四十人,如何能够大搞破坏? 他琢磨了片刻,想到一个笨主意,自己军中的炮弹存放,有专mén所在,想来俄军也应该是差不多的。这样的地方第一要坚固,第二要隐蔽,还要派士兵严加防范,只要能够找到这样的地方,一举炸毁,想来便是阵地前有一些炮弹存放,也是顶不了多久的。而俄军存放弹yào之地……,他抬头看看刚才己方落下来的山崖,眼前一亮:没有比在山下面找一处山dòng所在,更加安全而且隐蔽的了只要顺着山势走向寻找,就不怕找不到。 想到就做,胡大máo领人趁夜sè潜行,果然,前面不远处,有一处山dòng,内中有烛光闪动,mén口有岗。一定就是这里了。说来也是天遂人愿,山dòng中忽然有人说话,岗位其中之一答应一声,转身入内,dòng口只剩下一个俄军士兵,胡大máo眼见机会正好,从黑暗中豹子般一跃而起,猛力将这个士兵踢到在地 俄军哨兵全无防范,给他踢得向前扑到,同时口中怪叫了一声:“啊” 胡大máo心知坏事,这时候顾不得其他,一心只想冲进dòng中,炸毁俄军的火yào库,即便为人所知,也不过以身殉国罢了。当下毫不迟疑,举手一枪;“砰”结果了哨兵的xìng命,转身进dòng。 一进入dòng中,胡大máo立刻愣住了,眼前所见,并非是俄军的军火仓库,而是俄军的指挥部有几个早起的俄军士兵听到mén口枪声响起,手疾眼快的一把抓起桌上的长短武器,向这边望了过来,彼此的形容在明亮的烛光下看得清楚,立刻知道,是敌人 胡大máo呆若木jī,直到身边响起一声剧烈的爆响,才缓醒过来——是敢死队中的一员,用手枪击毙了一个俄军军官,救下了他的一条xìn不许动”回过神来的胡大máo厉声喝道,同时抬手一枪,将一个刚刚睡醒,眼睛似乎还没有睁开,就要伸手拿枪的糊涂虫的脑壳打开了huā 这一下所有人都清醒了过来,四十人分别行动,拳打脚踢,先将现场所有俄军军官尽数找绳索捆了起来,彼此语言不通,无法jiāo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可想,胡大máo命人看守,同时命人搜寻山dòng,看看这里到底是不是俄军的军火库? 山dòng不大,清军敢死队翻了个底朝天,根本没有弹yào的影子。胡大máo心中叫苦:这份差事办的,算什么玩意?此时天sè已经放亮,听mén口有凌luàn的脚步声和俄军喊话的声音,显见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已经为人所知了,“管带,怎么办?” 胡大máo强自支撑,安慰弟兄们,“不怕的,这里好像是俄军的指挥所,都是当官儿的,俄军不敢进来。” 负责在山dòng口守卫的清军士兵探头看看,回身叫道,“真的是呢?管带大人,俄军只是围在那里说话,没有一个人敢上前的。” 胡大máo眼珠一转,走到十四五名俘虏身前,用力踢了其中一个一脚,“你们,谁会说中国话?” “…………” “都不会说?全部毙了” 这句话一出口,俘虏中立刻有人以口音非常重的汉语开口了,“别别我会说中国话。” 这个人一句话出口,迎面就挨了清军士兵一记响亮的耳光,“**妈刚才问你怎么不说?你属蜡烛的?不点不亮的王八蛋” 那个俄军军士确实会说汉语,但也不是专司的通译人员,清军士兵的话对他而言实在是太偏僻了一点,瞪着蓝汪汪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啊?” 胡大máo摆摆手,低头对他说道,“你叫什么?还有这些人,都叫什么?”。 更多到,地址 第71节 特种作战(2) 第71节特种作战(2) 这个人一句话出口,迎面就挨了清军士兵一记响亮的耳光,“**妈刚才问你怎么不说?你属蜡烛的?不点不亮的王八蛋” 那个俄军军士确实会说汉语,但也不是专司的通译人员,清军士兵的话对他而言实在是太偏僻了一点,瞪着蓝汪汪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啊?”[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胡大máo摆摆手,低头对他说道,“你叫什么?还有这些人,都叫什么?” 这个会说中国话的俄军军官是个准尉,名叫斯特歇尔,是东西伯利亚第三步兵旅旅长阿列克谢耶夫陆军大校的副官,而后者也正是这一次担任阻敌重任的俄军指挥官除了他之外,山dòng中其他的校尉级军官分别是:阿穆尔哥萨克军阿穆尔哥萨克团团长、外贝加尔哥萨克军赤塔第一团团长、额尔古纳第一团从布拉戈维申斯克配属于格列勃斯基陆军少将的部队营署指挥官、外贝加尔哥萨克军涅尔琴斯克第一团及第四、第五、第六骑兵连的连长。 可以说,此番俄军征调过来参与到萨哈连乌拉霍通要塞下对清军作战的俄军指挥官员,尽数在此听斯特歇尔说过在场众人的身份和军衔,胡大máo心中狂喜,这一次可是抓到大鱼了但等冷静下来,又觉得不妥:一股脑抓了俄军的指挥官,只恐外面的俄国人要拼命了。 事实正如胡大máo所想,俄军士兵全副武装,在山dòng外集结,做出一副跃跃yù试的样子,似乎要冲进dòng中,解救被俘的己方将领,mén口守卫的敢死队兵士眼见情况不利,回身招呼,“大人,老máo子似乎要冲进来了。” 胡大máo几步到了dòng口,果然。他回身一指,“把那个会说中国话的,和那个官阶最高的带过来” 把斯特歇尔和步兵旅长阿列克谢耶夫带到dòng口,胡大máo命人提着手枪,顶在两个人的后脑上,“你……”他对斯特歇尔说道,“告诉你们长官,让他下令,所有俄军士兵,放下武器退后二十步。” 斯特歇尔不敢反抗,乖乖的翻译了。阿列克谢耶夫却用力一扭身子,不用说话胡大máo也知道,这个俄军大校很是硬气,不肯屈服。 这时候容不得胡大máo多想,回身又命人拉过一个记不住名字的俄军士官,手起一枪,子弹从这个人的额头打了进去鲜血飞溅,尸体哄然而倒“啊”阿列克谢耶夫和斯特歇尔惊叫出声。 胡大máo掉转枪口,对准阿列克谢耶夫,“再不下令,我就毙了你” 俄军实行军衔制,最高长官若是战场牺牲的话,自动由活着的最高军衔的具有者接管部队指挥权。故此,也就无虞有战场上指挥失灵的状况发生;而反面效果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是不能牺牲和不能代替的胡大máo铁血震慑,让阿列克谢耶夫心中一片冰凉,又是害怕又是惶恐,忙不迭的点头,扯开嗓子向dòng外吼叫了起来。 俄军士兵面面相觑,很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放下武器,缓缓后撤。dòng中的危险暂时得到了缓解。但这样僵持下去,毕竟于己方不利,胡大máo眼睛一转,又对那个临时充当翻译的斯特歇尔说道,“你,现在下令,让你们的人燃起火堆。” “啊?” “砰”自从进到山dòng,敢死队就没有一件事能够做得痛快的,连说话都要说上三两次,对方才能勉强听懂,胡大máo早就憋着一肚皮火气,看他又是一副有听没有懂的样子,终于按捺不住,挥拳给了斯特歇尔一个通天炮打得他鼻血长流,眼泪也淌了下来,“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让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听到没有?” 斯特歇尔无端挨揍,又丝毫不敢发作,忍着疼痛到dòng口去,传达命令。不一会儿的功夫,火堆熊熊燃烧,烈焰裹挟着浓烟,冲天而起,“只盼着朱君mén他们能够快一点看到——这样僵持下去,可不是个办法啊” 山坡另外一边的清军也发现了今天俄军动向的非常之处。这样的时代,并无夜间照明设备,暗夜偷袭,敌暗我明,无端至己方于危险境地,故而一等到夜幕降临,各自选择休战,等到第二天天亮,再做较量。往常的时候,俄军一早上起来,就会开始进行战前准备,而今天,除了值夜的哨兵听到俄军阵地后传来几声枪响之外,再无半点动静,命人到山坡上去侦查,回来说,“俄军阵地上兵士似乎都很有惊惶失措之情,无暇他顾,频频回望。到底是怎么回事,却不知道。” 朱洪章立刻知道,俄军后方出了麻烦,至于是什么麻烦,虽然还不能确定,但一定是和胡大máo带领的敢死队有关。不过,这只是他一家之言,程学启很是不以为然,“若是俄军故意摆出的圈套呢?我军贸然出击,搞不好就会尽数落于敌人的陷阱之中——如今我绿营军中所有,不过八千余众,可禁不起再一次大的伤亡了。” 两个人各执一词,任谁也说服不了对方,朱洪章霍然而起,“既然如此,那你我各领一军,老兄为我压阵,我亲自带人,冲上前去,不论是否圈套、陷阱,本官也要闯上一闯” 肃顺、奕山不再,朱洪章便是最高军阶,哪有让主官亲自上阵,旁人站在干岸上观望的道理?众人一番苦劝,最终决定,由张运兰和李世贤各带所部,突击一番,若是有所异常,即刻退回来。而朱洪章、程学启统带全军,在后面做接应和火力压制。 一声令下,清军火炮开始轰炸敌军的阵地,巨大的爆炸声惊醒了所有山dòng内外的俄军将士,胡大máo用力一跺脚,“这算是什么?怎么开炮呢?” 俄军大感踌躇。长官的命令是放下武器,而对面的敌人丝毫不予考虑,自顾自的发炮轰炸,若是再多迟疑的话,只怕敌人顺势攻上来,自己这些人就要全数做了人家的俘虏了。因此,有俄军炮兵来回呼喝、跑动,大约是在招呼同伴,开炮还击。 胡大máo举起快枪,砰的一声,将一个俄军士官当场击毙,随即又派人押着斯特歇尔到dòng口,让他高声下令,“所有人都不许反抗,所有人都不许反抗,违令者立即处死” 若是在平常时日,长官命令,士兵自然奉行不悖,但如今情势,又岂同等闲,故此斯特歇尔空自喊了半天,却没有什么效果。nòng得胡大máo以为他故意改变口令,几乎要当场枪毙了他,不过念在他是唯一一个能够说汉话的,方始放过。 便在这样一个折冲之间,张运兰和李世贤所率清军已经冲破俄军第一道防线,脚下不停,向第二道防线冲锋过来,俄军早就为后方指挥部中所出的一幕闹剧扰luàn了心神,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即便偶尔有士兵还能记起自己的职责,也在清军猛烈的攻击下溃不成军。 不但是张运兰和李世贤二员,在山坡后压阵的朱洪章和程学启也发现了战场态势进展的顺利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更加可见,这并非是俄军布下的圈套——虽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可以肯定,一定是胡大máo所带领的敢死队立下的功劳。朱洪章振臂高呼,“弟兄们,和我冲”带领全军,猛扑了下来。 一路顺畅前进,如入无人之境,转瞬之间就冲过俄军三道防线,来到山dòng近前,清军简直不能相信会有这样的好运气,正在疑huò不知所措,山dòng中的胡大máo大声扬手呼唤,“军mén?朱军mén?在这里呢” 听胡大máo把经过说完,朱洪章笑逐颜开的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做得好这一次可是实打实的第一大功劳等一会儿见到肃大人,我为你请功。”胡大máo咧开大嘴,憨憨的笑了起来。 数日之间,近乎兵不血刃的全部俘获俄军万余将士,肃顺得报大喜,“好传令,敢死队所有,官升一级,并赏银五千两。另外,告诉朱洪章,打铁趁热,今天黄昏之前,把萨哈连乌拉霍通要塞打下来” “大人,此事怕是不妥吧?”奕山知道肃顺不懂军事,乍闻喜讯,很有点得意忘形了,“总要先把俄军投降的兵士带过江来,安置妥当之后,再行解决半山要塞中的敌人。若是迁延良久,恐生变故啊。” “哦,这是要紧的。可不能让俄军上下缓过神来,若是功亏一篑,就糟糕了。” “是,大人明见。” “那,就暂缓攻击,先把这些人运过黑龙江,等料理妥当,再行动手。还有,俄军不是有火炮吗?再度攻击的时候,就用俄军自己的火炮,攻击他们自己”肃顺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迟疑的问道,“对了,竹修老弟,黑龙江城可能容纳这许多的俄军战俘吗?” “这一节请大人放心,不要说是万把人,就是再多,也能装得下。” “装得下是装得下,但对于这些人,也不必太过仁厚。选一些身体强壮,绝无伤患的,一概押往盛京,让他们承修铁路大工。侵略我天朝国土,还要由我们白白供养?天下的事情没有这么便宜。” “大人,俄罗斯国也是《战俘优待办法》的签署国,如此一来,卑职恐怕日后该国人以此为凭据,……” “怕什么?一切由本官承担就是。” 奕山不敢多说,叉手行礼,转身退了下去。 通往洁雅依连涅斯克城萨哈连乌拉霍通要塞的山路上火炮轰鸣声不绝于耳,清军挟大胜余威,组织起部队冒死攻击,火炮的轰炸声,呼喊声,呻yín声远远的传下来,程学启丝毫不顾,一个劲的指挥部下继续抢功。 这已经和胡大máo没有什么关系了,连续两天不得休息,又攀山越岭,立下这样特大的功劳,任是谁人也是夺不去的,由提督朱洪章陪同着,带领剩余的三十七名敢死队,登船南渡,回到瑷珲城中,由肃顺和奕山同时召见,七扭八拐的进到坑dòng中,几近四十人把这小小的坑dòng挤得拥挤不堪,行礼之后,肃顺满脸带笑,亲自把胡大máo扶了起来,“老弟就是胡大máo吧?当年在京中见过一次,不过那时候匆匆一晤,老弟又是如斯情境,想不到数年之后,老弟带领兵士,为国建功,想来不但是皇上龙心见喜,就是皇后娘娘,知道了老弟所为,亦当为凤目识人,为国留才而大感欣悦呢” 胡大máo心中最感念的就是皇后娘娘,闻言再度拜倒,“大人说的是。卑职旁的不敢多想,只求能够多多上阵杀敌,以报皇后娘娘活命之恩。” “嗯顺频频点头,“只要老弟并军中将士都有这样一番心思,又何愁俄人不灭?哦,”他说,“请老兄将此番征战详情,再多做演说一遍,本官做到心中有数,日后才好向皇上为老弟请功啊。” “这,卑职不过奉命行事,不敢邀功。” “唔,老弟这话可就不对了。有功者赏,有过者罚,赏罚分明,才能使军纪严肃,士卒效力。哪有立下大功,却不予奖赏的?” 胡大máo无奈,只好把带人翻越山峦,夜间悬绳而降,到天亮的时候尽数俘获俄军指挥部的经过说了一遍,他言辞笨拙,以亲身经历,反倒不如朱洪章和奕山对肃顺奏报来得那么jī动人心。 听说有一个当地土人、一个通译随同前往之后,肃顺又说道,“嗯,当地百姓,感于皇上圣恩,有这样为国出力的壮举,亦当厚赏。焕文?等一会儿把这两个人找来,本官亲自接见。” “喳。” 肃顺命人将三十七人的敢死队队员名姓、籍贯一一记下,连同那个绳断落崖而死的,和那两个未能攀爬而过的士兵,同样记载下来,又好言抚慰了几句,这才打发胡大máo众人退下去了。接下来命令随军章京,起草奏折,即刻派人送往盛京将军公署,以电报发往北京。 更多到,地址 第72节 皇帝出京(1) 第72节皇帝出京(1) 俄军东征萨哈连乌拉霍通要塞的武装部队除却哥萨克骑兵旅因为丘陵地带不宜行军的原因早早回撤至下乌丁斯克而逃过一劫之外,其他一万多步卒、两千三百余mén火炮尽数被俘,连同萨哈连乌拉霍通要塞为清军所下,消息传来,震惊了伊尔库茨克所有人。 萨哈连乌拉霍通要塞向西行一百五十俄里,中间有特尔德、奇克德、牛满必拉河、松阿甲乌拉等各处小型要塞、隘口、天然河流,再向西行,便是洁雅依连涅斯克城。这里不是斯特列田斯克要塞和萨哈连乌拉霍通要塞可比,除了占地更加宽阔、人口众多之外,更是黑龙江流域中国、俄罗斯国的往来jiāo通、贸易枢纽,城中jiāo通便利,市集从立,经济相对也很是发达——过了这座城镇,就是因为此番两国开战,已经成为一个硕大的兵营的下乌丁斯克。[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而下乌丁斯克和洁雅依连涅斯克城一样,都是依靠sè楞河而建,不同的是,后者总还有一些战略防御,前者建筑在一片广袤的平原地区,根本无险可守。而与之相连的卡因斯克、卡因斯克、托姆斯克、巴尔瑙尔、鄂木斯克等地在战略上连成一体,拱卫雅克萨城,都是俄军方面绝对不容有失的。 除了要塞的丢失带来的负面影响之外,第三步兵旅旅长阿列克谢耶夫陆军大校等人的尽数被俘,更加让穆沙维耶夫着急,清军如神兵天降,连俄国人也还没有搞清楚他们到底是怎么mō进指挥部中的,穆沙维耶夫和利涅维奇详细询问从战场上溃逃下来的俄军士兵,后者也莫辨其详,只是说听到指挥部所在的山dòng中有枪声,士卒jiāo头接耳,不明所以,后来就是清军部队猛烈进攻,把士兵都给打散了。 敌情不明,令穆沙维耶夫和利涅维奇大感头疼,二人心中同时痛骂阿列克谢耶夫无能,面对清军的攻击,居然就这样束手就擒了?简直荒谬但只是他一个人也还罢了,连带着几近一万人的部队全部给清军俘虏,消息一旦传回彼得堡,立刻就会给了外相涅谢尔罗跌伯爵、财相罗林伯爵以借口,便是有康士坦丁亲王殿下的支持,自己的面子上也要很不好看了。、 穆沙维耶夫又是恼怒又是奇怪,中国人几时变得这么骁勇好斗了?据自己知道的,他们不是一看见洋人的火枪。就会吓得双tuǐ打颤的吗?在斯特列田斯克要塞易手之后,外相涅谢尔罗跌伯爵阁下专为此事请见俄皇,是关于和中方达成和平协议的事情,两国开战,彼此公使一概撤回,还是托请英国政fǔ出面,和中方jiāo涉,俄国方面已经做好了谈判的准备,由外相亲自带人到中国去——据说,甚至连对中国方面提出的条件都已经得到了俄皇陛下的首肯。孰料中国人根本理都不理,在礼貌的感谢过英国人的调停之后,拒绝了俄方提出和谈的要求——不论是在英国人还是在俄国人看来,将和平的大mén彻底关闭,都是一项无比荒唐的决定。 穆沙维耶夫在听到这样的消息之后,倒是心中大喜:中国人不肯和谈,无疑给了自己继续用兵的借口。而在萨哈连乌拉霍通要塞山下的一战,也确实证明了他和很多人的观点:中国人是一个野蛮而未开化的民族,听不懂除了暴力之外的其他语言。 但风云突变,俄军成建制的被清军俘虏,敲醒了穆沙维耶夫的美梦。现在他要考虑的,已经不是如何打败清军,而是掉转过来,摆在他和利涅维奇案头的第一要务,是如何保证洁雅依连涅斯克城不再重蹈覆辙,成为清军的囊中之物了。 和利涅维奇商议之下,两个人都认为,清军挟大胜余威,整军而来,凭借特尔德、奇克德等地的防线是不大可能抵挡得住的,反倒不如将兵力收缩在洁雅依连涅斯克城中,集中优势兵力,打击清军。而且,洁雅依连涅斯克城占地宽广,清军兵力不足,没有一两个月的时间休想能够拿得下来,到时候,东北的寒冬到来,清军迫于天气等其他原因,必将不战而退。 至于具体的战术,依旧是骑、炮、步兵种联合作战,先在城外行以消耗之法,同时派骑兵干扰清军的后援补给线,若是战事不利的话,再转入城内作战,以清军地形不熟,人脉生疏,一定会陷进这一场泥潭之中,动身不得。 但同时,穆沙维耶夫和利涅维奇虽然并未将彼此心声吐lù,却都有一个共识:这场仗进行到这里,已经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了。清军表现出来的悍勇和不畏死亡的jīng神,着实令人咋舌——萨哈连乌拉霍通山下一战,被俄军俘虏的清军兵士,不足一百二十人,还尽数是伤重昏mí,没有自主能力的——面对这样的敌人,穆沙维耶夫又是惊恐,又有点羡慕:若是自己所统带的,能够有这样的武装,该有多么好啊? 俄军整军备战,对面一方也丝毫没有làng费时日,九月初六日,来自山东、河南、四川、两江等地,近一百个营的建制的绿营部队,开赴到了瑷珲城下。 直隶、河南等地也还罢了,四川、两江的士卒从来不曾到过北国,眼见广袤土地上一片肃杀,到处都是白雪皑皑,不觉得寒冷,反觉得新鲜有趣,各自和同僚说笑打趣,有那年轻顽皮的,甚至蹲下去捧起一抔积雪,团成团,在手心把玩起来。 两江所属是由林文察统带,数年之下,他因为在两江练兵有法,积功坐到一省提督的高位,是当年天津光武新军所出的军士中蹿升最快的。而两江绿营新军的装备,也是大清第一——这是因为安庆枪炮局就是在两江治下,凡是有新制式的武器,自然也就能够近水楼台,先行使用了。 这一次林文察带领的绿营部队,总数不到9,000人,其中以实缺总兵记名使用的罗炳坤统带的第一、第三、第四营和林文察的亲卫营,此番出征,配备了由安庆枪炮局和美国柯尔特强枪械公司联合研制制造的多管快枪这种枪配备的弹夹,一次xìng可以容纳二十发子弹,置于快枪的顶端,在扳机一侧,有摇柄用来发shè,极大的增加了发shè的速度和准度。唯一的缺陷就是重量太大,不宜搬运,但用来守卫阵地,特别是在对阵骑兵作战的时候,几乎是拥有毁灭xìng的打击力度的新式武器。 除绿营新军之外,还有从驻扎在鄂尔昆图拉而来的僧格林沁所带领的méng古骑兵,也赶到瑷珲。凭空增加了四万余的生力军,清军声势大振之外,后勤运输压力陡然而增,肃顺命随员大约计算了一下,以这些人不做任何征战,只是驻守在瑷珲城外待命而计,每一天huā费的银两就在五十七万两上下 肃顺伴君多年,深知皇帝的脾气是怎么样的,塞外的天气一天冷过一天,但朝廷兀自调兵北上不止,国家投入如此之多的银子,若是不能有一个痛快而彻底的解决的话,不要说皇帝会怎么想,就只是清流所上的条章,就足以让自己掉脑袋 因此,在瑷珲城中召开的军事会议上,肃顺毫不掩饰的说道,“……时令已进九月,兵士lù宿荒野,仅只是东北的严寒,就足以让兵士有命睡觉,无命起chuáng。故而在九月底之前,一定要拿下洁雅依连涅斯克城,取得在sè楞河畔的一个稳固的立足点,为来年chūn暖huā开,再行进兵做准备。”他说,“若是到时候拿不下来,皇上要派人杀我的头,我也不得不找几个垫背的——望诸公莫怪肃某人言之不预。” “大人放心,卑职等一定竭尽全力,在九月三十日之前,拿下洁雅依连涅斯克城。上报皇恩。” “大人,卑职想,此去洁雅依连涅斯克城,路途遥远,若是有俄国人在半路上干扰我军补给线路,使前方军士多受后顾之忧,……” “此事,就不必密卿老弟担忧了。”僧格林沁掀髯笑道,“皇上圣心早有所料,故而廷寄本王,带同所有麾下骑兵,担任与俄人骑兵疆场较量之责——本王倒要看看,是他哥萨克的马队横行一时,还是本王麾下的儿郎勇冠三军。”他说,“保证补给线路畅通无阻,全在老夫一人肩上,若是出了差错,唯本王是问” “僧王之勇,天下皆知。但俄国人的哥萨克骑兵,也是久经沙场的百战之师,王爷不可不多加小心啊。” 僧格林沁于肃顺的话还不敢太过轻视,点头拱手,“多谢经略使大人指教,本王都记住了。” “本官在城中得报,俄军从特尔德直至洁雅依连涅斯克城,尽数收缩防线,意图与我军在洁雅依连涅斯克城城下决一死战。从八月二十五日至九月十日,以十五日时间,肃清洁雅依连涅斯克城直至斯特列田斯克要塞之残敌,十五日之后,进攻洁雅依连涅斯克城到十月初一,一定要拿下洁雅依连涅斯克城,尔等都听明白了吗?” “是” 肃顺点点头,从桌上拿起一张写满了字迹的纸张,当众打开来,“以下,众将听令” 忙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肃顺将攻击各处所属的指挥权jiāo代完毕,挥退众人,转身进到坑道内的卧室,这里安全倒是安全了,只是cháo湿无比,即便屋中升了几个炭火盆,仍自不抵什么大用处,但身在军中,因陋就简,不好为自己要求太多,和衣躺在chuáng上,不一会儿的功夫,沉沉睡去。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睁开眼看看,外面烛光依旧明亮,有两个人大声争吵,肃顺起身出来,外屋中硕大的沙盘前,有两个人站在那里正在你一言我一语的咆哮不止,其中一个是随军章京许庚身,另外一个人在肃顺看来很眼熟,一时间却又辨认不清,在后面干咳了一声,“哼” 两个人立刻终止吵闹,左边的男子回身一笑,“睡醒了?” 肃顺一眼看见来人,禁不住魂飞天外 萨哈连乌拉霍通要塞一战,胡大máo再立新功,消息传回北京,皇帝大喜。所有参与到突击作战的四十名士兵,除却银钱奖赏之外,着兵部以游击将军逐一记名,等待战事彻底了结之后,再以实缺使用。至于领兵的胡大máo,更是一举提拔为总兵衔,赏银两千两。并赐双眼huā翎、黄马褂,并第一次战斗中所立功勋而得的双宝龙星勋章一起,派专使赍至军前,隆而重之的当众颁发。 以上种种安排妥当之后,皇帝再一次兴起了北上的念头,只不过,和第一次偶发奇想比较起来,这一次要具体而细微得多。他知道,这样的事情和大臣们说是绝对不行的,只能偷偷的溜出京去,至于办法,多得很 这一次调兵北上,有京中神机营的部队参与其中,皇帝先把额里汗招到御前——他当年是四皇子府的shì卫首领,因故外放为奉天将军,二品武职,位高权重,到咸丰二年的时候,给皇帝招回京中,改任京师锐建营统带,兼任满洲八旗正黄旗副都统,西凌阿给皇帝放为九mén提督的时候,他还担任过乾清宫御前shì卫领班,后来神机营初建,他也入值其间了。 把他传到御前,皇帝开mén见山的说道,“朕要到瑷珲城去一次,你下去准备吧。不过,此事贵在机密,任何人也不准知会,你明白吗?” 额里汗吓了一跳,“皇上,您到瑷珲城去?那里正在打仗,您怎么能去呢?” “朕知道在打仗,就因为如此,朕才要亲自前往——无数将士为我爱新觉罗祖宗基业流血奋战,朕呆在京中,丝毫不去过问,这像话吗?” 额里汗忠心不二,但头脑却不是很灵活,闻言痛苦的挠挠头,“皇上,奴才是说不过您的,只是,您是皇上,身份贵重,这,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奴才有十条命也赔不上啊?” 皇帝佯装发怒,故意言语刻薄的挤兑他,“额里汗,你不会是怕了吧?朕看你一贯英勇,故而才简派你带领神机营北上抗敌,如今你反倒拿朕来说事吗?干脆,你也不必去了,朝廷有的是肯为朕分劳解忧的领兵之人,也不差你额里汗一个人你下去吧” “皇上,皇上,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啊。”额里汗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了,君前不能失仪,只好忍着,“皇上,奴才真的是怕皇上到了前敌,有什么差错啊。” “萨哈连乌拉霍通一战,俄军早已经吓破了胆,龟缩于洁雅依连涅斯克城中——那里距离瑷珲城数百里之遥,中间地区也经由肃顺派兵清剿残余俄军兵士,如今的瑷珲城内城外,到处都是我大清士卒,朕又有什么危险可言?” 若是论及辩才,额里汗拍马难及皇帝于万一,几句话的功夫,给他说得没有了答对,“那,皇上,您若是一定要去的话,总要带上shì卫吧?” “你不就是朕的shì卫吗?若论及忠心,朕身边就要数你和西凌阿、佐齐、阿勒jīng阿这几个奴才了。不过他们几个人嘴不严实,佐齐又好喝酒,要是事先走lù了风声,朕就走不成啦。这一点啊,你比他们都强。” 给皇帝不吝溢美之词的夸赞几句,额里汗咧开大嘴笑了起来,“那,皇上,奴才就拼死保驾,……嗯,奴才旁的话不会说,总之有奴才在,就有皇上在。谁要想伤了皇上,就得先把奴才放倒” “朕知道,朕知道的。”皇帝说道,“这一次出京,非比寻常,首重机密。朕想,就随同你神机营卫士一起出京好了。乘火车先到山海关,出关之后,改为骑马。到时候,朕hún在军营之中,又有谁能够知道?” 额里汗抓抓头,无奈的说道,“那,奴才就只有遵旨了。” “这才对嘛,你下去之后,不可对任何人说起此事,明白吗?” “皇上,奴才还是怕,日后……日后各位大人若是问罪奴才,皇上可要为奴才做主啊。” “知道啦,知道啦。”皇帝像哄苍蝇一般的把额里汗轰出去,心中大乐,回头正看见六福和惊羽吓得发白的脸庞,恶狠狠的一瞪眼,“你们两个要是敢把此事泄lù出去,朕就扒了你们的皮,六福,特别是你” “皇上,这……这太危险了。有肃大人在那里,您又何必孤身犯险呢?” 皇帝瞪了六福一眼,这个奴才终究是在为自己着想,倒不好过多的斥责了,“朕行事自有主张,几时轮到你这奴才动问了?你就只管管好自己的差事,旁的事情,你少问少说” 六福委委屈屈的低下头去,“是,奴才记下了。” 惊羽半天没有说话,这会忽然chā言,“皇上,奴才有话说。您出京之后,这……国政之事,总得有个人来过问吧?即便列为大人即刻出发,跟随皇上北上,京城中丢了皇上,天下人心惶惶,又当如何?” “此事,朕自有jiā帝摆摆手,“摆驾,到钟粹宫中去。”。 更多到,地址 第73节 皇帝出京(2) 第73节皇帝出京(2) 钟粹宫是皇后的寝宫,皇帝驾临,正在说话聊天的众nv赶忙起身迎驾,“朕来是有事和皇后说,你们都下去吧。” 看皇帝脸sè严肃,瑾贵妃以下不敢停留,蹲身行礼,转身出去。皇帝和皇后并肩而坐,皇后握住丈夫的手,笑盈盈的问道,“皇上,今儿个到臣妾宫中来,可是有事?”[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朕要出京一趟。京中的事情,你暂时担起担子来。”皇帝直言不讳的把自己的计划和妻子说了,皇后大惊“皇上,这……这怎么行呢?您身担四海至重,这样苦寒之地,又是兵凶战危,出了任何岔子,这,请恕臣妾以后宫fù人过问政事,这不行的” 皇帝早知道妻子会有这样一番话,来的路上早已经打好了腹稿,“秀儿,自从咸丰七年之后,英法等列强之国,畏惧于我天朝百姓一心,众志成城,早已经不再敢轻言冒犯,只有与我天朝多有接壤的俄罗斯之国,倚仗自己国土辽阔,兵甲众多,久思挑衅。这样的国家,只有一次xìng的打疼了它,打怕了它,才能换来我天朝北部边防的长治久安。如今肃顺领兵关外,固然是打了几场胜仗,但终究不曾伤及俄国的根本。若是朕不去,只怕寒冬降临,不等俄国进bī,兵士受苦寒不住,朝中又有那忧心于军费靡辸之人进言。到时候,内外jiāo困,朝中立刻就有主持和议之声大作。” “皇上圣意坚决,又何必怕人说话?” 皇帝苦笑摇头,“你还是不明白。”他说,“秀儿,此番对俄作战,朕不惜动用新编绿营近半之力,远赴关外苦寒之地,并不是只为黑龙江一城一地之得失,而是为了能够彻底的腾出手来,整肃关内民情、吏治、军制、教化之事——你想想,朕在中原各省,广袤之区推行新政,却总要顾忌关外龙兴之地,有俄国时不时的派兵袭扰,那怎么行呢?故而这一次即便不能彻底解决掉俄国人在我国东北的势力,也要他们在三五十年之内,再不敢轻举妄动——如今朕最最缺少的,就是时间呢” 他用力握住妻子的手,轻声说道,“秀儿,你虽不是朕的元妻,却随shì朕最久,朕的这番心思,也只有对你能够言说。这一次朕出京北上,安全可保无虞,只有京中之事,要全靠你坐镇帝都,批阅折子的时候,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只管宣他们进来,详细询问。不必怕慢,也不必怕麻烦,许乃钊、文祥、阎敬铭、赵光等人都是做老了差事的。多问问他们,多听听他们的话,再落于笔端——朕相信你,一定是可以的。” 钮钴禄氏含着一泡晶莹的珠泪望着丈夫,心中酸楚难言。她虽然是nv子,也并没有度过多少书,但听得宫中姐妹、下人闲聊的时候也能够知道,古来君主,焉有如此为国事以身犯险的?“皇上,您……” “朕知道你想什么。”皇帝故意开解她的愁绪,“朕又怕冷,又怕热,此去关外,只要想到到处是一片冰天雪地,就觉得浑身打颤,想打几个喷嚏,才能舒服。” 皇后勉强呲牙一笑,又问道,“皇上,那您想几时出京啊?” “二十七日。随同神机营一起出京。想来九月初就能到瑷珲城了。” “皇上,您……您答应臣妾,一定要早一点回来啊。” “你放心吧。朕是一国天子,这份荣华富贵朕还没有享用够呢。怎么会留在关外不回来呢?”他忽然停顿了一下,沉思片刻,慢吞吞的开口说道,“不过,话虽然是这样说,但兵凶战危,世事难料。要是朕真的回不来了。” 说到这里,皇后已经呜咽有声,“皇上,您可不能出此不祥之言啊。” “听话,你起来,朕还有话对你说呢。”皇帝半是无奈,半是气苦的一笑,拉起作势yù跪的皇后,“要是真有那么一天的话,你会同内阁、御前、宗室、军机处,到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之后,开启鐍匣,按朕的话去做就是了。” 皇后终于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皇帝硬起心肠,叹息一声,“听话,秀儿,你是朕的皇后,朕离京之后,国事就要你多多承担了。” “是,是后饮泣有声的跪倒下去,“臣妾都记住了。” 把京中的事情料理清楚,到了八月二十七日,军机处叫起的时候,君臣谈了几句话,各自散去,皇帝立刻更换了衣服,只由额里汗陪着,从西华mén出宫,一路乘轿到通州,登上火车——这是专为运载兵士而准备的,不过临时开辟出一截车厢,作为额里汗的专车——北上山海关而去。 八月二十八日,军机处几个人照常叫起,不料六福传旨:今儿个早朝暂免一天。钦此。 文祥派人打听,只是说皇上龙体不豫,但既没有传太医,也没有用成yào,倒似乎像是咸丰二年那样,为什么事而和军机处闹别扭,不肯临朝一样了。 这件事透着极大的玄机,但文祥几个并未多想,只以为皇帝有不舒服的地方,传太医院来问,确定并无宣召——由此可见,皇帝的病似乎并不严重。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如此过了一天,八月二十九日,皇帝依旧不朝。这就很不对劲了。文祥再三再四的派人递牌子,终于有了回应:“传军机处到养心殿西暖阁见驾。” 几个人整理衣冠,进到暖阁中,一进mén就愣住了:皇帝不在,皇后端坐在软炕上,面sè青白,似乎很紧张的样子,正在向众人看来。君臣大礼不可废,文祥第一个跪倒碰头,“奴才文祥,叩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都起来吧。”皇后摆手说道,给身边站立的惊羽使了个眼sè,后者无奈点头。于是,皇后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皇上……不在京中。嗯,出关外,到瑷珲城去了。” 文祥魂飞天外“娘娘……您,您?” 皇后强自保持仪容,从桌案上拿起一份上谕,转jiāo六福,后者转递文祥,“文大人?这是皇上临行前拟的圣旨,请文大人当众宣读。” 文祥一生人从来不曾这样失态过,手脚颤抖着接过上谕,在手中展开来,认得是皇帝的手泽,“……龙兴之地,圣朝根本。前有俄罗斯之国,屡犯边圉。朕决意与之死战到底,为护国、安民,便举倾国之力,在所不惜。然九州黎庶,皆朕子民,焉有子民浴血奋杀,而为人君父,安享其成者?故朕决意北上,与士卒同冒雨雪风霜之苦,而上无愧祖宗托付之重,下可安天下赤子之心。得呈此愿,则朕一身所受苦楚,亦所心甘矣。” 念到这里,文祥禁不住老泪纵横,泣不成声。阎敬铭从一旁站起,红着眼圈接过皇帝的上谕,继续念诵,“……朕离京之后,国事悉由皇后一言而决。想来以军机处诸臣受朕多年调教,必能以忠悃shì主之心上shì皇后,而未有半点欺罔méng蔽处。另:朕此行关外,若上天眷顾,全朕一片爱民之心,则朕当益加勤勉,谨保始终;若上天无肯降福,则殃及朕躬,以全朕令名。若日后确有殃讯,着军机处、内阁学士、宗室亲贵、御前王公,同至乾清宫,开启镢匣,按旨cào行,钦此。” 念过上谕,阎敬铭jiāo还给六福,心中不辨喜悲,只觉得难过到了极点皇帝什么都好,就是这份自作主张的máo病,实在是让为人臣下者,难以置评关外之地,也是想去就能够去得的吗?他是真的分不清楚自己身担国事之重,还是在想什么? 这片刻之间,文祥收泪而起,“皇后娘娘,奴才想请懿旨。即刻出京,北上追随皇上。请皇后娘娘俯准。” “此事不可行。”还不及皇后娘娘说话,许乃钊先答话了,“皇上出京北上,路上辛苦犹不必提,只是到达瑷珲军前之后,若是消息走lù,给俄人探知。不惜一切动用兵武之力,以求要挟我国,伤及圣驾,这份责任,文大人你担得起吗?” “照你这样说的话,皇上出京之事,就不闻不问了吗?” 皇后怎么也没有想到,军机处这几个人居然当着自己的面就要吵架,她虽然是nv子,但母仪天下,终究不是一点威风也没有的,“放肆皇帝刚刚离京,圣谕煌煌,言犹在耳,居然就在我面前吵架了吗?” 文祥吓了一跳,赶忙第一个跪倒下来,“奴才糊涂,请皇后娘娘治罪。” 许乃钊几个人也随之跪倒,心中很觉得过意不去。不提日后皇上回来之后如何,只是说皇上留下的上谕中所提及的,着由军机处辅佐皇后,处理政务,如今政事未办,却先和同僚有所争执,传扬出去,人家又会怎么说自己? 皇后用手一指,“许乃钊,你刚才想说什么?” “臣想说,皇上离京,远赴关外,当列为第一机密之事,国政之事,上有皇后娘娘,下有臣等群策群力,当不至有失;故而,此事只可藏于养心殿中,决不可传扬于外。另外,臣想,当今之势,应该立刻简派御前shì卫,秘密出京,赶赴瑷珲,护持皇上周全。” “你是说,护持皇上回京吗?” “这,”许乃钊心里想,皇帝脾气执拗,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得到,想劝他回京怕是不行的。只能是以多派人手,保护御驾在瑷珲城中的安全为第一要务了。因此说道,“臣以为,皇上北行,于jī励士气,大有好处。若是能够保证圣驾在瑷珲城中之周全,倒也并非一定要促驾还京。臣一己愚见,还请皇后娘娘俯察。”。 更多到,地址 第74节 身在北国 第74节身在北国 皇帝乘火车一路北行,到山海关下车,改为骑马,时令进入到九月,关外已经大有寒意,他此行出发之前,没能带太多御寒之物,只好因陋就简,在神机营中寻几套合体的士卒棉衣穿在身上。比起宫中御用之物,或者看上去很简陋,但穿在身上,倒比那什么各国进贡而来的皮草衣料,更加暖和。 神机营此番出京,总人数在一千贰佰人左右,由额里汗统率,但内中多了这么一个主子,害得他心忧如焚,魂梦不安,又担心京中人发现之后追上来,惊扰圣驾,又怕天气寒冷,冻着主子。路上歇宿的时候,还得躲避旁人,将皇帝迎请进自己所居之处,伺候差事。[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皇帝虽然从小锦衣yù食,但论及吃苦,居然不在普通士卒之下,而且大约是骑马的缘故,每天胃口大开,比在京中的时候,都要吃得多。 一路顺顺利利,到达瑷珲城下,先在城外扎下营来,额里汗进账行礼,“主子,肃大人传奴才到前指,为军务之事与各省而来的提督、总兵会商呢。” “先不必理他。等一会儿我和你一块儿去。”皇帝身穿普通步卒的棉装,最外面套着一件松松垮垮的号衣,却大模厮样的坐在主位,反倒是二品大员的额里汗恭敬有如小厮,若是来人看见,定会惊讶得合不拢嘴,“也好看看他们军前的安排到底如何。” “主子,您都到了瑷珲城了。奴才请旨,不如以廷寄转告皇后娘娘并京中几位大人,也好让他们放心啊?” “此事你不必管,等见到肃顺之后,我自有主张。” “喳。” 又等了片刻,看看时间差不多了,额里汗伺候着皇帝换上一袭亲兵的服饰,再选了几个得力的亲随,一路进城。到原本的副都统公署,如今改为前指指挥部所在,验过兵部的排票和额里汗的腰牌,守卫在地下堡垒mén口的肃顺亲军让开了道路。额里汗没有带其他人,昂然而行,进到甬道中,立刻错后一步,容皇帝前行,自己微微弓着身子,跟随在后面。 进到甬道的尽头,是一间大大的作战室,中间放着沙盘,黑龙江流域各处卡伦、要塞、城镇一一列明,具体而微。另外有几个人,看样子是随军章京,放轻了脚步和声音,偶尔jiāo流几句,多数时候,整间作战室都是鸦雀无声的。只有挂着布帘的内间房中,有鼾声传出。“主子,您等一等,奴才去问一声。” 不一会儿的功夫,他又转了回来,“主子,肃大人在睡觉,可要……” “不必,我先看一看。” 额里汗不敢多言,恭恭敬敬的叉手shì立,皇帝一开始没有注意,很快发现了异常:作战室内几个章京jiāo头接耳,对这两个人的身份大感好奇;额里汗二品大员,倒似乎是厮养的亲兵一般,垂手肃立,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在等待什么? 皇帝几次给他使眼sè,但额里汗为人忠直是忠直,却很有点拙笨,根本就没有看见——就是看见了,也未必能够领会得到——皇帝又气又笑,不着痕迹的向前走了几步,“额里汗,你糊涂了?你还当这里是北京吗?现在我是你的亲随” 额里汗如梦初醒,‘哦、哦’了几声,活动一下四肢,站了起来,“我说,你……”他用手一指其中一个章京,问道,“我来得晚,不知道肃大人此番调兵安排,你手中可有记录?” “这,有的。”回话的是一个四旬上下的男子,听说话是南人,“记录自然是有的,不过,没有肃大人的钧令,不能见示。” 额里汗一愣,“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您是额军子是一派公事公办的模样,“卑职当年在京中,和军mén也曾有过数面之缘的。” “哦,我记起来了,你叫许庚身的,是不是?” “正是卑职。”许庚身不卑不亢的说道,“不过,jiāo情是jiāo情,公事是公事。军中尤其如此,还请额军mén见谅。” “算啦,我不怪你。” 皇帝在一边忽然chā话问道,“你就是许庚身?你六叔就是许乃钊……呃许大人?” 许庚身脸sè一变,似乎以为对方直呼乃叔的名字很是不悦,但听他又加上了后面半句话,方始面sè沉静的点点头,“不敢,正是在下。” “我听过你的名字,阁下jīng通兵事,很令人赞佩啊。这一次赛……经略使北上,特意将你带在身边的?是不是?” 许庚身很觉得奇怪,想不到这个看起来很清秀,很俊逸的年轻人居然是个结巴?笑着点点头,“阁下于朝中之事,倒是很清楚敢问……” “我叫甘子义。说来惭愧,还没有字呢” 许庚身听到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说过似的,这会儿无暇多想,拱了拱手,“原来是甘兄。甘兄此来……?” “哦,我是额军mén身边的亲兵。论起来,还是他的叔叔呢嗯,四……叔。” 许庚身扑哧一笑。没有说话。只听又有人说道,“星叔,到用饭的时辰了。” “就去。”许庚身答应着,再度向甘子义拱拱手,“甘兄可用过晚饭了吗?不如和许某同行?” 甘子义并不很饿,但忽然灵机一动,“也好。正有点饿了。烦请星叔兄带路。” 额里汗大惊。不用去到用餐的地方他也知道,哪里人头攒动,若是出了什么危险,如何是好?“呃” 甘子义无比和煦的一笑,在额里汗看来分外觉得惊怖,“怎么了?军mén?卑职饿了,想去吃饭都不行吗?” “不,不。我是说,四叔您……身娇ròu贵,” 甘子义哈哈一笑,“军mén真会说笑,卑职算得上什么身娇ròu贵?行啦,你就不必管了。” 额里汗还想再劝,见他眼神中透出的意味,很不耐烦似的,只得点头,“那,四叔,我陪您……好,好您自己去,我不去了。” 许庚身几个越看越奇怪,这是什么调调?看他们主从不似主从,叔侄不像叔侄的。甘子义笑了一下,“许兄?我们走吧?” “哦,甘兄请。” 出了副都统公署的大mén,穿过刚才来时所经过的大街,路上不时看见三三两两的士卒结伴而行,手中拿着粗瓷大碗,分别进到路边不同的院落中,风中满是饭菜的香味,hún合在一起,也分辨不清到底是什么材料?甘子义放缓脚步,探头向其中一处院中看看,里面挤满了人,围得水泄不通,人丛中不时有人叫喊,“别挤,刘世杰,你他娘的挤什么?再挤,再挤我他娘的就不给盛了” 兵士浑然不为所动,嘻嘻哈哈的继续吵闹不休。甘子义心中好笑,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前行不远,许庚身几个进到一处院落,这里清静得多,院中间放置着两三个烧着煤炭的小灶,十几个火头军忙个不停,不时抬起头来,向许庚身等人点头一笑,“许大人,您来了?” 甘子义明白,这是所谓的小灶。专给随军章京等文职人员准备,这样说来的话,奕山、肃顺等人所用的饮食,又得是什么样子呢?心中想着,只听许庚身问,“甘兄,想吃什么,尽管吩咐。” 答应一声,走过去看看,在瑷珲城这样的地方,军中厨灶下,居然准备了内地京中才有的菜单子。这就让他感觉有点过分了,一双眉máo微微皱起,拿着菜单子看一看,好久没有说话。 “甘兄?甘兄?可是没有顺口的?不如jiāo代下去,让他们重新做来?” “不,没什么。”甘子义随意的点两个菜,随着他进到房中。里面有用刨huā木板搭建而成的桌椅板凳,上面坐满了不知道属于哪一支建制的文职人员。落座之后,他问道,“我们是在这里?那,肃……大人他们呢?” “他们不到这里来。都是在各自的公署中用饭的。” “那,可以饮酒吗?” “这可不行,经略使大人说过,喝酒误事,因此悬为历禁。上至提督、总兵,下到普通士卒,一概不准饮酒。有敢抗命的,一律惩以军法。” 甘子义了然的点点头,心中满意,总算肃顺还不敢胡来。等待了片刻,饭菜端上,甘子义不及动筷,又问了一句,“几时开始动兵?” “唔,四天之后。”甘子义不再多说,拿起筷子,大口吃了起来。 用过午饭,几个人起身回转公署,路上不时看见几个亲军打扮的士卒捧着食盒,脚下生风般的跑来跑去,这就是许庚身说的,各级主官临近用餐时候的光景了吧? 回到甬道深处,肃顺兀自高卧,他也不好打扰,特为请许庚身为自己讲解沙盘上的敌我态势。许庚身喜好兵事,说到兴起,滔滔不绝,“……萨哈连乌拉霍通要塞易手之后,我军已经尽数掌握主动,距离此处一百六十里之洁雅依连涅斯克城,便是下一步要取下的目标。”他说,“经略使大人已经上奏天子,拿下此地之后,以此为落足点,命兵士长做休整。等到来年之后,再行进攻。” “那,雅克萨呢?为什么不在打到雅克萨之后再休整?” “雅克萨距此还有三五百里之遥,如此严寒季节,运输、用兵两属艰难。还要时时防备俄军铁骑往来袭扰。加以关外寒冬,实非宜于用兵之季。” “我却以为,只有拿下雅克萨,才能保证俄国人在远东黑龙江流域的势力被彻底拔除。你想想,雅克萨城占地宽广,内中除却有俄军指挥系统之外,更主要的是,有这样一处所在,俄军从伊尔库茨克运兵运粮,皆有一个适宜的落脚点,从此进击,攻守兼备。前面所取得的战果,若是没有雅克萨城作为依托的话,只要我军前脚退却,俄军就会立刻依此而动——到时候,所取得的这些效果,就尽数化作流水了。” 许庚身笑了一下,“听老兄说话,倒似乎是真能做得主似的”他随即收敛笑容,和这个奇怪的年轻人争辩起来,“照你所说,那大战要进行到几时?难道朝廷就不管兵士死活,强行用兵吗?再有,取下洁雅依连涅斯克城,难道不可以达到遏制俄军的作用?” “有用自然是有用的,不过作用不是很大就是了。”甘子义辩才无碍,侃侃而谈,“你来看这里。下乌丁斯克、卡因斯克、卡因斯克、托姆斯克、巴尔瑙尔、鄂木斯克等地,连成一体,拱卫雅克萨城,充兵纳粮,可以做为大大的战略补给地点而存在……,” “老兄这样说话就不对了,便称如此,难道朝廷就不顾及兵士苦楚?一定要在这样寒冷季节中用兵吗?士兵们如何禁受得住?” “你便禁受不住”甘子义火气上涌,大声说道,“我大清绿营兵士,尽皆有一颗报国之心天气寒冷又有何惧哉?再说,如今不过九月初,天气尚还称不上苦寒吧?用两个月的时候拿下雅克萨城,有何不可?即便一时拿不下来,难道士兵就不能在城下过冬?以待来年——这在圣祖朝是有过前例的。难道不是吗?” 许庚身大怒,这个甘子义表面上看起来温文尔雅,孰料却是个妄人?“听老兄说话,倒似乎是比经略使大人更加能够做主决断了?” 一听这话,甘子义火气全消,笑眯眯的说道,“经略使大人也要讲理。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你……”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肃顺的干咳声,他回身笑了一下,“睡醒了?” 借着明亮的烛光看清楚来人,肃顺大吃一惊忙不迭的抢上两步,跪倒行礼,“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起来吧。”皇帝笑着一摆手,让他站起来,“肃顺,你辛苦了。” 肃顺爬起身来,给许庚身使了个眼sè。可怜许庚身,刚才和甘子义辩论,说得口若悬河,如今眼前人的身份给肃顺揭穿,吓得一句话也说不来了,手脚一片冰凉,脑子中胡luàn回忆:从见到此人之后,自己犯了多少大不敬的罪名啊? 肃顺看他呆若木jī的站在那里,也不好多问,躬身说道,“皇上,您……请恕奴才大胆说一句,您真不应该来啊” “笑话你能够来的,难道朕就来不得?”皇帝挥手打断了肃顺要出口的话,“已经到了这里,还说那些做什么?” 肃顺干咽了一口吐沫,点头附和,说,“皇上,您此次出京,……” “算啦,朕知道,不告诉你也不行。是这么回事。”他把经过说了一遍,笑着问道,“这下明白了吧?” 肃顺一张大脸扭成一团,“这……这……”他一回身,大声喝道,“许庚身,圣驾在此,你倒像死人一样了吗?” 许庚身这才如梦初醒,颤抖着手脚跪了下去,“臣,……兵部主事许庚身,叩……见……皇上” “你不必怕,所谓不知者不罪。朕此番北上,连阎敬铭、文祥、许乃钊他们都不知道,你又如何得知?起来吧。”他又对肃顺说道,“传奕山等人进来,朕要见一见他们。”。 更多到,地址 第75节 收买兵心 第75节收买兵心 御驾到了城中,虽然现在还只有自己和许庚身知道,但召见众将之后,消息立刻就会走lù,于肃顺而言,能不能打败俄国人尚在其次,护持御驾在城中的安全,便成为第一要务。出来甬道的外面,他想了想,不敢离开,命人先到各处提督、总兵公署传僧格林沁、奕山、张运兰、朱洪章等人到此,只说是议事;另外,命人即刻拿自己的腰牌,到城外去,调额里汗带神机营进城,表面上的理由是轮值驻防。同时命令作战室外轮值站岗的兵士,把守甬道,任何人也不准进来 吩咐完这些,肃顺转头又回到作战室内,皇帝正端坐在一张椅子上,手里拿着肃顺本来已经通过盛京将军公署的的电传司发回京中的折底在看,这是一份除了把萨哈连乌拉霍通要塞山下一战的经过详细汇报之外,另外提出,在九月底之前,占领洁雅依连涅斯克城,之后请求战事休止的文字。[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听见脚步声响起,他抬起头来,询问的看着肃顺,“主子,奴才想给京中发一份电报。只是,这电文如何起草,请主子的示下。” “就说龙王已到,毋须惊扰。” 顺复述了一遍,亲自过去取过纸笔,写了下来。赍拿着到外面,jiāo给外面吵吵嚷嚷,想进到作战室内的章京中的一个,“你,即刻出发,到盛京将军公署,将电文发送北京。”这个章京接过电文,转身下去了。 说话间,张运兰、奕山等人也都到了。战事暂时停止,双方各自厉兵秣马,等待即将到来的大战,但对于朱洪章、奕山、张运兰等人而言,这却是难得的闲暇时光,刚刚用过午饭,有人来报,经略使大人有情。 众人到了公署衙mén,孰料甬道口把守的军士竟然不让进去?“你糊涂啦?是经略使大人招我们来的,……” “卑职知道,不过经略使大人有命,未得宣召,任何人不能入内。” “放屁”张运兰第一个大怒,“你是眼睛瞎了是怎么?不认得我们了吗?” 那个守mén的军士把快枪一横,“卑职认得大人。不过,经略使大人说得明白,非是经略使大人亲自出迎,任何人也不得入内” “反了,反了”张运兰咆哮连连,但守mén的军士木口木面,就是不让他进去,对于他满口脏话,也是置若罔闻。 奕山心中奇怪,这是什么调调?把自己这些人找来,却不让进mén?肃顺在里面搞什么名堂?又等了片刻,经略使大人公署外面又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是额里汗到了。 彼此很多人都是初次相见,但额里汗的名字却是都知道的,“额军mén,这是怎么回事?”奕山问道。 额里汗担负护驾北上的重责,丝毫不敢远离,刚才皇帝出外用饭的时候,他也带着人在mén口暗中守卫。接到肃顺的知会,猜到皇帝已经和他见面了。即刻派人出城,提神机营全体将士进城中来,把个公署前后围得水泄不通。听奕山问及,额里汗向里面瞅了几眼,低低的声音说道,“不瞒老兄,我这一次来,不是一个人。” “废话”奕山扑哧一笑,“我还不知道你不是一个人?” “啊里汗咧开大嘴,憨憨而笑,“我是说,我是护持着御驾到此的。” 奕山大惊不但他愣住了,周围几个人莫不惊骇:“额军mén,你是说……” “正是如此。”他用手悄悄向内一指,“御驾在内” 在场众人一片寂静,只听甬道内有脚步声响起,皇帝仍旧是穿一身神机营兵士的号衣,在肃顺和许庚身的陪同下走了出来,奕山一眼看见,赶忙一打马蹄袖,当先跪了下去,“奴才,署理帮办军务大臣奕山,恭请皇上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朱洪章等人也赶忙随着跪了下去,口中颂圣不绝。 皇帝的脸sè沉静如水,眼睛一瞥,落到人丛中的张运兰身上,“张运兰,你好大的官威啊?” 张运兰自知是刚才吵闹不休惹下的祸事,赶忙伏地碰头,“奴才糊涂,奴才糊涂,奴才不知道御驾……惊扰圣上,请皇上恕罪。” “你少来这一套”皇帝大声说道,“你不知道朕御驾在此,有何罪责?但正因为心中不知,更可见你为人粗鄙,肃顺是朕捡拔而起,担任对俄作战的经略使大员,有节制各省武官之职,你身为军中主将,毫不知敬畏上峰,言语无节,进而辱骂统兵大员?如此冒犯,岂能恕过?额里汗” 额里汗上前一步,单膝落地,大声答说,“奴才在” “把张运兰绑至军前,由军中执法处,当众枪决” 众人同时大惊。顶撞上司,固然有罪,但也不必当众枪毙吧?奕山第一个膝行两步,碰头乞恩,“皇上,张运兰固然有罪,但罪不至死。如今用兵东北,正是他报效之际,且张运兰战斗勇猛,甚有功勋。请皇上……” “有功?在场诸将哪一个不是实打实的战功?偏张运兰就与众不同吗?不必多说” 肃顺眼看不是事,若真是为此就杀了一省总兵,实在过分,在一边低声劝道,“皇上,张运兰无行奴才,皇上又何必为之动气?还是暂留其有用之身,以待来日吧?” 皇帝也并不是执意要杀张运兰,故意给肃顺一个大大的人情,“也罢了。饶过张运兰的死罪,拉出去,重责四十军棍。以为再敢有冒犯主官者戒。奕山,他是你的部下,你亲自监刑” “喳” 皇帝从甬道中出来,并不是为了和几位领兵将领相见的,而是另外有事,当下也不说话,由肃顺陪着,一路出官署衙mén,举步前行。 街上早已经为额里汗带人先行静街,兵士们也知道,大清朝的天子突然驾临瑷珲城,心中又是jī动又是惶恐,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近睹天颜,难免有美中不足之感。 朱洪章等人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亦步亦趋的跟随着,但很快的,就明白过来:皇帝要到军中医院 前行不远就是医院所在,一行人排闼而入,这里刚刚有神机营卫士进内宣旨,所有人尽皆回避,还不及收整干净,御驾就到了。 进mén就看见院落中的两旁搭建的木架子,上面挂满了雪白的布条、chuáng单,在风中来回摇摆。旁边有四口硕大的铁锅,冒着滚滚热气,是用来消毒的。皇帝心中有些奇怪:这倒似乎是在电影中看过的,有外科手术条件的了?只是不知道主刀是何人呢? 举步进到房中,浓烈的血腥味冲入鼻管,临时搭建的左右两道长长的单独的chuáng位,上面有人数不等的士兵,有的兀自昏mí不醒,有的伤情不是很重,强自支撑着,从chuáng上探起身子,向外看来。 肃顺见皇帝皱眉,以为他嫌气味难闻,在一边说道,“皇上,这里血污遍地,实在不堪御驾落足其中,还是请……” 皇帝理也不理,径直入内,屋内烧着硕大的火炉子,遍体生chūn,丝毫没有半点寒意,有些伤势较轻的士兵,甚至耐不住这样的燥热,连身上的被子都撩了开来。 皇帝放轻脚步,逐一在两边的chuáng位间走过,向正在勉强支起身子的兵士摆摆手,示意他们照常安卧,不必理睬自己,随即在一张chuáng前站住了脚步。上面躺着一个年轻的士兵,被子放到xiōng口之下,lù出健壮却黝黑的肌肤,左边肩膀上缠着厚厚的砂带,从伤口处渗出的斑斑血痕,把白sè的纱带都染红了。“很疼吗?”他低低的声音问着。 这个士兵兀自不能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福气,能够和大清国的天子当面相见、奏答,jī动得脸都红了,作势yù起,皇帝踏上一步,按住他的肩膀,“别动,躺着说话。 “是……啊,是皇上。” 皇帝微笑着在他chuáng边坐下,又问了一遍,“伤口可还疼吗?” “原来疼,现在不疼了。” “好好养伤,尽快好起来,朕还想等着你日后战场建功,为国杀敌呢” 这个幸运的士兵jī动得满脸通红,声音也颤抖起来,“皇上?” 皇帝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站起身来,又向前走去,这一次他在一个辫子都已经剃光,头上、眼睛尽数为纱布围裹住,人兀自昏mí的士兵的chuáng前站定,似乎犹豫了片刻,身体靠拢过去,在病chuáng前弯下腰,将嘴巴贴近昏mí的士兵的耳朵,喁喁sī语,说的什么,任谁也听不见。 很快的,他重又起身,脸sè凝重的转过身来,“尔等一定很想知道朕和他说的是什么吧?这里不妨告诉你们。”他的眼睛在周围士兵的脸上扫过,落在肃顺等人的脸上,“朕和他说,他和所有为国征战,把汗水和鲜血、乃至生命抛洒在这龙兴之地的将士们一样,所付出的功勋,有这片土地记得、有我圣朝列祖列宗记得、有我大清十八行省的百姓记得、有朕记得” 皇帝说道这里,着实有些动情,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说道,“朕和他说,不必担心因为战争造成的伤残而对日后的生活有丝毫的影响,像他这样的忠勇之士,上至朝廷,下至各省府道县,都会多加崇敬,好生关切。断然不会使为国负伤、为国伤残的士兵,在日后受任何的委屈不但是他们,他们的家人,朝廷也要同样拿出一个妥善的办法来,在不使前线将士有后顾之忧的前提下,优先解决他们的生计难题。” 他用手一指,“肃顺?” “奴才在。” “此事由你着手料理,最晚到本月月底之前,要拿出具体的解决办法来。” 顺答应一声,“奴才下去之后,即刻料理。请释圣宪。” 见过伤员,皇帝并不急着离开,而是把军中医院的各位郎中、大夫招到近前,由肃顺暂时做带引大臣,领着众人入值房陛见,同时担任引荐之职,给皇帝逐一做了介绍。这些人大多是从直隶、山东各省而来,或者是朝廷招募、或者是军中旧有、还有是主动投身,以xiōng中所学,报效国家,救治伤患的。其中特别有一个人,居然是从国外学成归来的,这个人叫黄宽。 黄宽是澳mén人,自幼家贫,入德国教士设立于澳mén的教会学堂去念书,到了道光二十六年,学堂的校长,美国人布朗先生因病回国,临行前把他和另外两个孩子一体带到了美国——另外的两个孩子,分别是容闳和黄胜。 到美国之后,黄宽因为学费赞助人的问题,转而赴英国求学——入当时极有名的爱丁堡大学学习西医,七年之后,以全系第三名的成绩毕业,回国悬壶,声誉极隆,号称是好望角之东最负有盛名的外科医生。当时身在香港的英国官僚及眷属,若是偶有病患,都要到广州城来,请黄宽医治,数年之下,诊务极盛,乃成巨富。 咸丰七年中英jiāo战,广州城虽并未受到bō及,但只是城外各处关碍、要塞为英军炮火所伤的士兵,就足以让城中各处医寮忙得不可开jiāo,其中黄宽所开的诊所,也成为其中之一。黄宽在英国学习多年,若论及这种外科手术,在咸丰年间的国人中,实在是不做第二人想。战事完毕之后,两广总督陆建瀛上表为广州城内的一些郎中、大夫请功,他也名列其中,事后朝廷论功行赏,赏了黄宽‘仁心仁术’的匾额一方,并纹银三百两,以示荣宠。这一次中俄在东北开战,黄宽又是第一个到两广总督衙mén请愿,主动到前线前方,以xiōng中所学,尽力挽救兵士垂危的xìng命。 皇帝曾经听容闳说起过他的名字,不过从来不曾见过,这一次听说他居然也在,特意将其留下,拨冗相见,“你就是黄宽?朕听容闳说起过你的名字呢是在英国学习的医术,是不是?” 宽在国外多年,回来后又生活在南地,北方话一句也不会说,为了诊疗方便,还特意带了一个翻译前来,两个人跪在御前,碰头答说,“草民正是黄宽。” “不简单啊。朕听人说,你在广州城中开业悬壶,诊务繁忙,这一次能够急朝廷所急,一心顾念子民所需,而舍弃一己之利,可见你心中着实是有君父之念的——人心有此善念,上天必佑。” 这倒是虚妄之词了,黄宽自幼受西洋之学的教化,xiōng中丝毫没有什么君臣父子之念,此番北上,只不过出于一个医者的良心,不忍见兵士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受医疗条件不足之苦楚而已。但皇帝说话,不能不附和应承,呜哩哇啦说了几句,由翻译解说,“草民多谢皇上赏识,草民不过是略尽一点绵薄之力。” “嗯,就赏你四品军中医正之职吧。多多将xiōng中所有,用于正途,也好救治伤病,日后为国出力。” 黄宽自然又是碰头不止。皇帝接着问道,“这东北之地,与你所处南国,风土多有不同,可有什么难处吗?若是有的话,只管说来。” 黄宽眼珠一转,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呜哩哇啦的说了起来,原来,军中并无正式意义上的外科诊疗之法,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带同几个从广州来的学生,根本照应不过来这么多的伤兵,故而黄宽想请皇上下旨,专mén成立军医院,聘请外国教习,传道授业,以为国家增添大量学业有专攻的医疗人才,也好为日后兵士能够得到快速而专业的手术治疗做准备。 “唔,这是个问题。”皇帝深以为然的点点头,“肃顺,你怎么说?” “奴才以为,成立正式的军医院固然应当,但于今之势,缓不济急啊。” “也罢了,留待日后吧。”皇帝说道,“等到回銮之后,朕再和几位大臣会商此事。总不会教你这份为国谋划的心思落到空处。”他笑一笑说道,“到时候,朝廷要是有用得到你的地方,还望你不要为一己之sī,不肯出山啊。” 在军医院巡视一番,皇帝起身,由肃顺等人护持着,又回到作战室中,僧格林沁也已经从城中的公署赶了过来,众人重新行过君臣大礼之后,皇帝摆手,让他们站了起来,“朕这一次出京北上,一是要亲临瑷珲城,指挥作战;第二,是有一件东西,要赏给你们中的一员。”说到这里,他提高的声音,“胡大máo何在?” 胡大máo赶忙跪倒碰头,“臣,胡大máo叩见皇上。” “朕在京中,几次接到赛尚阿、肃顺的奏折,内中称你不惧危险,身先士卒,在斯特列田斯克要塞一战中,你和阵亡的杨载福、汤志强等人率先登上山头,为我军后续部队展开,立下赫赫战功;后更于萨哈连乌拉霍通要塞山下一战中,组织部队,于情势大不利于我方之时奋起反击,拯救同僚于狂澜既倒;最后又率领敢死队,翻越山峦,建立殊勋。像你这样的忠勇敢为,又有所担当的将才,便是朕,心中也深为欣悦啊。” 听皇帝把自己自从开战以来所行逐一说出,胡大máo兴奋得脸sè通红,却短于言辞,只是嘿嘿笑着,一言不发,在旁的人看来,竟是将皇上的这一番溢美之词,悉数笑纳了。 更多到,地址 第76节 风云再起 第76节风云再起 皇帝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紫檀盒子,对众人说道,“这是朕亲自设计,并描绘图样,着由工部和内务府制作的双龙宝星勋章。分为五等十级。第一等第一级,只是奖励给为国奋战,勇立功勋的军中血xìng男儿。本来,朕是想以廷寄jiāo传肃顺,由他为获奖将帅颁发的,不过思及朕即将亲自到此,也就不必再烦劳他人了。” 他珍而重之的打开盒子,取出双宝龙星勋章,摆手让胡大máo站起来,走到他身前,给他挂在了xiōng前的衣襟上,看他神sè多有羞涩,笑着说道,“这是你以自己的血汗和勇敢换来的,不必担心旁的人有觊觎之心。谁想得到这枚勋章,只要能够立下如你这般的功勋,朕也就会如同给你佩戴一样,为他人佩戴”[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为胡大máo当众佩戴上双龙宝星勋章,在众人或者羡慕,或者妒忌的眼神中,让他退下去,皇帝接着说道,“朕看过肃顺为两国战事所拟的折底,真是令人大失所望只是想着拿下一个洁雅依连涅斯克城就让尔等满足了吗?差得远” 这件事自然是肃顺的责任,闻言第一个跪倒,“奴才惶恐皇上圣见周远,开臣茅塞。” “治军和治国的道理是一样的,不谋一世,不可谋一时;不谋全局,不可谋一域——尔等以为,朕不惜调用四川、两江之兵,北上瑷珲,只是为了要拿下一个小小的洁雅依连涅斯克城吗?” 他挥手让众人站起来,围到沙盘前,用手一指,“雅克萨,十月十五之前,朕要站到雅克萨城头不要和朕说做不到,朝廷自咸丰七年之后,用于各省绿营整训的银子不下万万,不是要你们和朕说做不到的” 若是旁的人说及这样的话,众人总还可以想办法推搪一二,如今大清天子御驾亲至,还能有什么婉转的余地?奕山点点头,盘算了一下手中的底牌,第一个跪倒下去,“奴才明白了十月十五日之前,一定要拿下雅克萨城。上慰主心” 帝满意的点点头,“下去之后,立刻拟定作战计划,朕将亲览。” 皇帝到了瑷珲城中,亲至前线督促作战,各部主官丝毫不敢有所懈怠,从九月初七日起,瑷珲城内外开始忙碌起来,原本驻扎的城内外的绿营兵士不提,新从关内调来的兵士只是经过第一个关外的夜晚,就有百数十人因为夜间的寒冷而染患了疾病。 这些人自然有军医负责治疗,如此小节于大局无碍,更多人即刻出发,到黑龙江边,坐船划过已经满是冰凌漂浮的江面,到对岸整编,等到更多的物资、军备、武器弹yào全部运抵江北之后,沿已经冰封雪住的sè楞河,浩浩dàngdàng向洁雅依连涅斯克城进发。 俄军原本在sè楞河两岸的特尔德、奇克德、牛满必拉河支流、松阿甲乌拉等地同样建有营寨壁垒,不过规模、建筑和人口都要比洁雅依连涅斯克城小得多,与其分兵驻守,不如收缩兵力,故而穆沙维耶夫下令,以上几处的俄军士兵尽数西撤,将所有营寨壁垒全部焚烧一空——半点资源也不给清军留下 因为这样的缘故,路上没有受到俄军的阻碍,到达洁雅依连涅斯克城下,前敌统军大臣是奕山,吩咐兵士扎下帐篷,暂时休息,自己带着朱洪章、张运兰等诸将登上缓坡,用望远镜向对面的城镇眺望。 洁雅依连涅斯克城占地极大,是俄国经营远东所建设的仅次于雅克萨的第二大城,全数以巨大的岩石构成外围城墙,牛满必拉河绕城而过,成为天然的屏障,据清军的探子随时奏陈,俄国方面为了准备洁雅依连涅斯克城攻防战役,又从东西伯利亚首府伊尔库茨克调来第一西伯利亚军团、外贝加尔第二哥萨克师的第三、四、五、六步兵团,以及东西伯利亚第一、第二炮兵旅;还有其他诸如教导士营、工兵营若干。分布在从此地到雅克萨城的三百余俄里的战线上,摆出一幅要和清军决一死战的阵势。 奕山此次领兵西进,统辖一百二十个营的战力,其中炮营全部是从关内新进调来的,合计十六营,都配备了32、36、40磅的重炮,而40磅的重炮,和摇柄式连发快枪一样,都是安庆枪械局最新制造出来的,这一次,也投入到了对俄作战中。 “俄军恐怕怎么也不会想到,我军进击洁雅依连涅斯克城,不过小可,西行三百二十里的雅克萨城,才是我军的最后目标呢”朱洪章笑着说道,“大人,您说,我们若是分出一支部队,强攻雅克萨城,断敌去路,又当如何?” “你以为我就不曾向皇上进言吗?皇上说,雅克萨城为俄国经营多年,易守难攻不说,一旦雅克萨城易手,俄国狗急跳墙,一定会拼死抢夺。到时候,下乌丁斯克、鄂木斯克等地的俄军一定会回头攻城,于我军战略部署,是极大的干扰。” “大人,卑职大胆问一声,怎么个干扰法?” “这,”奕山迟疑了一下,“皇上和我说,他想在雅克萨城之下,重现当年安山湖一战的威风。若是能够全歼俄军东征的部队,不但黑龙江流域日后再不虞为俄国人所窥视,就是英法两国,甚至西洋各国,于我天朝的战力,亦当重新估算。到时候所能取得的战略意义,比之这一城一地的得失,兀自要强上数倍之多呢” 他说,“此番出征之前,皇上对我说,俄军在城中驻有重兵,故而进城容易,想彻底占领并控制住城中情况,就是千难万难之事了。俄国人地理熟悉,我们所有的,只是边境上诸多往来商户,进城jiāo易时所知道了一点皮máo。所以,第一要防备俄军到处隐蔽的火力;第二就是要防止俄军夜间发起的逆袭。第三,也就是更加重要的一点,要防备俄军随时可能对我军运输路线进行的干扰——这一层嘛,皇上说,他已经亲自给僧王下旨,让他带同méng古骑兵,在这一百余里的路上来回巡视,不给俄军以可乘之机。” “大人,几时发起进攻?”程学启问道。 “怎么,你老兄着急了?还是看胡大máoméng皇上赏了一枚勋章,心里痒了?” 程学启毫不讳言,慨然点头,“不瞒大人,当兵的,有几个不想立功的?” “快哉”奕山大声赞美,“有老兄这句话,我军就可以无往不胜。”他回身远眺,大声说道,“诸位,皇上在瑷珲城中坐镇,等待我等立功的捷报,平日里的那些hún账事,都给我放到一边,战场上见真功,才是男子汉当行当为。谁要是丢了本官的面子,我就他娘的军法伺候” 休整了一夜,九月十日的清晨,清军火炮率先发威,带着猛烈的呼啸,落于城中,奕山站在缓坡上看看,城中到处烟雾弥漫,向朱洪章点点头,“让刘省三和鲍chūn霆动手吧。” 刘省三就是刘铭传,咸丰七年之后,他给发到四川练兵,和留在天津贵州练兵的鲍超,这两个人一文一武,练兵之法虽各不相同,但却为军中袍泽视为光武新军走出来的领军人物,这一次到东北参战,他们是第二批出关的,刘铭传也还罢了,鲍超却很是不满,几次到肃顺面前求恳,请求经略使大人下令,由他的部队担任首发,后来皇帝御驾进城,他又到御前请战,皇帝不好坚峻,便答应了。 40磅火炮降低炮口,几轮轰炸过后,便炸开了洁雅依连涅斯克城的南北两处城mén,鲍超一马当先,领人从北mén冲了进去——这一次战前布置说得清楚,城中心有一处俄罗斯的东正教教堂,不论从哪一方向突进,都以此处为汇合地点,谁先到教堂,先放一颗信炮,以为昭示。 鲍超领着部下所属的七个营,并山西总兵张运兰的六个营,外加两个炮营,一个榴弹营,合计是四千六百人率先进城,迎面就遇到俄军的猛烈抵抗,火枪的轰鸣声从路边的民居、宅院中不停shè出,清军立足未稳,队形尚未展开,经常有几个人给一颗子弹同时打倒的情况出现,“都趴下,都趴下” 鲍超躲在一根不知道是什么作用的柱子后面,竭力大喊,同时组织士兵,进行反击,俄军人数又多,隐藏得更加适宜,清军空自放了半天枪,却没有什么效果。这片刻之间,鲍超看出来了,俄军学龟缩战术,只求杀伤清军有生力量,而这种看不见敌人的作战方式,也是最让人恼火的。 任何一处民房,任何一处制高点,都有俄军埋伏,清军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调火炮上来,调火炮上来” 炮营士兵跟在步兵的后面,推着沉重已极的炮车缓缓前行,还不等站稳脚步,暗处又是有冷枪shè出,把几个倒霉的炮兵打倒在地,“哎,我……受伤了。” 鲍超心中大恨。举起手中的步枪向右边的民居中还击着,一边更换子弹,一边用力招手,示意炮车上前来,终于,两辆炮车推到近前,他用手一指,“看见右边的民居了吗?先把它给我炸掉” “轰轰轰”几炮打过,民居的院墙被炸塌,等了片刻,似乎没有人幸存了。“弟兄们,和我冲”鲍超一句话不及喊完,从民居中又是几发子弹打出来,吓得他赶忙又卧倒下去。嘴里恨恨的大骂,“格老子的就不相信,来人,继续给我猛轰” 清军人数上固然占优,但行进途中,困难重重,俄军表现出非常顽强的抵抗jīng神,死战不退,错非是将城镇中的所有建筑尽数摧毁,休想能够有安全区域。因此,战斗进行了不到两个时辰,先期入城的两支部队,几近一万人才只向前推进了不足一公里的距离,而各自伤亡的士兵,就已经占到了总数的一成五。 从南mén进城的刘铭传也遇到同样的麻烦,连续派火炮轰炸,最后即使拿下这座城,也是一片废墟,但即便如此,俄军的抵抗jīng神仍旧非常顽强,己方所取得的任何一步前进,都要付出鲜血的代价。刘铭传以儒将自居,这样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作战方式实在为他所不齿,但如今的行事,还能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吗? 他琢磨了片刻,命令全军停止前进,固守已有的区域,防止俄军反扑,自己在城mén口一处炸得只剩下一面墙的民居中暂时安身,命人把胡小máo找来,“小胡,你怎么说?” “我想,也实在是没有太好的主意。若是能够像俺哥哥那样,突进到俄军的指挥部,才是最好,但洁雅依连涅斯克城中形势,又根本没有可比处。”胡小máo叹了口气说道,“难啊这样下去,弟兄们伤亡太重了。” 刘铭传呵呵轻笑,“怎么,羡慕你哥哥所得的勋章了吗?这一次把洁雅依连涅斯克城打下来,若是我军能够抢得过鲍chūn霆,我也为你请功。到时候,兄弟联袂授勋,也算是一段军中佳话” 胡小máo勉强笑笑,“大人,我看,也只有调派炮营上前,以火炮开路了” “先派人出城,将城中战况报告几位大人再说。” “喳”胡小máo答应一声,派人出城送信。 战报传到中军,奕山也很是头疼,这样看不见敌人的作战方式,他还是第一次听说,根本没有好的解决办法,但只靠硬碰硬逐寸逐寸前进的笨办法,几时能够把这座城镇拿下来啊?考虑良久,没有破敌之法,他问朱洪章,“焕文兄,你如何看如今的形势?” “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今天是九月初十,皇上说,十月十五日就要拿下雅克萨城。我想,雅克萨城高坚固,没有半个月的时间恐怕解决不来。这样计算,最晚到十月初一,我军就得兵临雅克萨城下,二十天的时间,要拿下洁雅依连涅斯克城,下乌丁斯克、卡因斯克、卡因斯克、托姆斯克、巴尔瑙尔、鄂木斯克等地。时间上怎么来得及呢?” “那你说怎么办?” “我想,如今之计,只有全力出击,不必顾忌伤亡数字,强行进攻洁雅依连涅斯克城。” “这,伤亡太大了。在这里消耗太多,日后怎么办?” 朱洪章摇头苦笑,打仗还能有个不死人的吗?“大人,不如请旨吧?” 命中军将紧急军报送回瑷珲城中,皇帝展开来看了看,亦自一愣:俄国人这么有战斗力吗? 在他的心中想来,洁雅依连涅斯克城拿下来之后,可以作为日后攻击下乌丁斯克、卡因斯克、甚至雅克萨等地的后援及休整基地存在,如今看来,俄国人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打定的主意是:宁肯将一座全无半点完整房舍的废墟jiāo给己方,也绝对不允许清军在雅克萨不远处有一座可以容身躲避苦寒天气的地方。这样说起来,俄军统帅倒也同样是一个狠辣的人物呢 既然既定战术施用之间难题太多,那也只好断然放弃,“传旨给奕,留下张运兰、鲍超、刘铭传等人带兵继续进攻洁雅依连涅斯克城,与敌军彼此消耗,同时命朱洪章带领程学启、胡大máo、李世贤等人会同所部,转向进攻鄂木斯克,一待得手,即刻西进,沿巴尔瑙尔、托姆斯克、卡因斯克、下乌丁斯克一线进军,就不信调不出洁雅依连涅斯克城中守军。” 许庚身宝书网如风,快速拟定谕旨,检查了一下有无别字,就要出外,皇帝又把他叫住了,“等一等”他若有所思的说道,“命朱洪章调派三个快枪营,隐蔽布防在东路鄂木斯克和洁雅依连涅斯克城之间及西线鄂木斯克与巴尔瑙尔之间,俄军没有出头增援便罢,一旦出现,就狠狠地打” 许庚身立刻明白,口中答应着,又加上几句话,着奕山的中军一路赍旨回营去了。 皇帝随之起身,走到沙盘前,认真的端详着,既然俄军龟缩不出,那就想办法把你们调出来。错非是甘愿看着下乌丁斯克一线逐个逐个给朕吃掉,否则,你就不能不管 奕山接过谕旨,草草看罢,嘿声一笑,“焕文兄,你看看?” 虽然道路并非很远,仍要称为“延寄”。不过虽久闻其名,却还是第一次瞻仰,只见所谓“煌煌天语”,不过普通的宣纸白单帖所写,每页五行,每行二十字,既无钤印,亦无签押,甚至连签押也没有,只不过是有一份钤盖军机处印的封套——实在很难相信这张不起眼的纸,便是圣旨。他一面这样想,一面双手捧着看完,他的记xìng好,只看了一遍,就把内容都记住了。心中盘算一番,也猜到了圣意为何,“我明白了,皇上的意思,是要我们围城打援?” “就是如此了。”奕山笑着点头,“老兄méng皇上钦点,统兵出战,可要多多建功,也好不枉皇上一番赏识之恩啊” “是。皇上待臣下天高之恩,卑职也只有豁死以报”朱洪章不再多说,向奕山叉手行礼,转身出帐而去。 更多到,地址 第77节 鄂木斯克之战 第77节鄂木斯克之战 鄂木斯克距离洁雅依连涅斯克城四十五里,镇中除了原来所有的东西伯利亚第六、第八两个战防营和一个后备营之外,又补充了东西伯利亚第一炮兵旅的两个营,同时还有三个哥萨克步兵师的工兵营,冒着越来越冷的天气,在构筑防御战壕、堡垒等城防工事。 两国大战打到如今的局面,俄军方面早已收起了狂妄自大的轻敌之心,但却也没有想到,清军一部会在东线战事刚刚开始的当天,就如此快速的脱离战场,调头向西,在九月十日的下午的申时,便到达了鄂木斯克镇外。[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负责指挥鄂木斯克镇中一千六百命俄军士兵的,是一个叫奥尔洛夫的陆军少校,他为人最好喝酒,本来以为以洁雅依连涅斯克城的城防工事和兵力配备,清军在半个月的时间内都休想能够拿得下来,自己所领兵驻守的小镇,暂时还不必考虑与中国人会面,不料卫兵来报:“少校先生,有敌人到了城外了?” 奥尔洛夫大惊,提起步枪冲出哨所,连衣服扣子也顾不上系,翻身上马,顺镇中唯一的大路冲到镇口,果然,在黄昏中,清军整齐的队伍从地平线远处快速移动,看这样子,再用不到半个小时,就要到达小镇了。奥尔洛夫犹豫了片刻,“敲钟,敲钟命令所有人即刻进入战斗位置” 镇中心的教堂钟声响起,将正准备晚饭的俄军士兵吓了一跳,扔下杯盏冲出饭堂,先各自回到自己的营房,拿上武器,到镇中央的广场集合,“小伙子们,为了我们伟大的沙皇陛下,为了俄罗斯国家的荣誉,和我与来犯的中国敌人决一死战乌拉,乌拉乌拉,乌拉” 朱洪章率部西进,路上决不待时,行军途中将作战任务分派下去,“如今的时令越来越冷,根本没有我军在野外过夜的可能,与其如此,倒不如才趁势进攻,一鼓作气,拿下鄂木斯克镇,大家多多辛苦一点,到镇中找一个暖和的地方过夜,你们以为如何?” “要是照我说啊,不如直接打到巴尔瑙尔,下乌丁斯克,甚至雅克萨城下去,那才叫不负丈夫平生壮志之举呢” 朱洪章扑哧一笑,“你程学启想去,本官绝不阻拦,不过可有一节,只能你自己一个人前去,我可还得为这数万弟兄考虑呢” 众人催马前行。不一会儿的功夫,在黄昏的落日中,鄂木斯克镇出现在眼前,耳中隐约听见镇中的钟声悠扬响起,倒似乎是在向原来的客人表示欢迎一般。程学启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弟兄们,和我冲啊” 从开战至今,不过一月有余,但众人所部的绿营兵士再也不是战场初哥,相反,几场大战打下来,有胜有负,临敌jiāo战之际的那份纯熟和老练,已经略有百炼之师的影子了。 随同主官一声呐喊,连每一次战斗前的炮火压制都不曾展开,程学启、胡大máo、李世贤、朱洪章等人各自带领部下,冲进了鄂木斯克镇中。 镇中除了一处教堂和一处军火库以外,全部是木制、木、泥hún杂搭建而成的营房、民居,而镇上居民除了俄军将士以外,还有一些始终不愿意离去的俄国百姓——在他们想来,自己号称是沙皇陛下的臣民,但多年以降,从来不曾从皇帝陛下哪里得到过任何的好处,反倒是中国人,这么多年来和中国人往来贸易,从来不曾有过彼此不睦的情事发生,偶尔见面的时候,倒比本国人更加亲热。他们又怎么会伤害到自己呢?因此,即使伊尔库茨克方面一再要求搬离此处,仍然有一部分人固执的不肯离去。 奥尔洛夫没想到清军连这一个晚上的时间也不肯等待,眼见天sè逐渐黑暗下来,居然就此攻击了?耳畔的枪声响个不停,俄军接战之下,全线溃败了下来:在镇子中作战,俄军终究还有一点顾忌,而清军却是没有的。 借着依稀可辨的阳光和镇子中到处燃起的火头,清军不顾一切的猛烈进攻,遇不到抵抗也还罢了,一旦有抵抗的枪声,不管三七二十一,点燃火榴弹顺着打碎的玻璃或者窗纸扔进去,轰然一声巨响,连房子带里面的士兵一起报销也不知道有多少俄国百姓居住的民房,遭了池鱼之灾。 不到一个半时辰的时间,驻守在鄂木斯克镇中的俄军或死或逃,或者给清军抓了俘虏,小镇鄂木斯克被清军全数掌握,那个倒霉的奥尔洛夫,也死在了luàn军之中。 朱洪章等人暂时住进镇子中心的教堂,命令各营暂时休整,连夜派人回数十里之外送捷报是不大可能的,只好等待天亮再说。另外一方面,朱洪章派人带快枪营把守住小镇通往外界的通道上,防止俄军掉头再来逆袭。最后,在镇中各处士兵休息的营房中加上多层岗哨,并派胡大máo、李世贤、程学启等几个人轮流值守。确认万无一失,方才各自用饭,休息。 朱洪章靠在教堂的一处避风的角落,mímí糊糊的睡去,突然听见外面爆豆般的子弹撞击声,豁然张目,“怎么了?” “大人,真给您猜着了,俄军乘夜偷袭” 朱洪章无暇自得,一溜烟的冲出教堂,小镇的西面,有枪口火光闪烁,在黑暗一片的夜里,看得非常清楚。果然是俄军掉转过来,准备偷袭镇上的清军了。他冲到近前的时候,十二支摇柄式连发快枪正在怒吼,“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对面的yīn影中,俄军士兵成片的倒下去,后续的敌军似乎不能相信清军的shè速有如此之快似的,一边还击,一边猛烈进攻。 朱洪章一把拉起一个正在摇柄的士兵,自己趴到快枪旁边,摇动摇柄,枪身很轻微的颤抖着,那个负责瞄准的士兵上下左右移动枪管,对对面的俄军士兵尽情扫shè着。二十发子弹转眼就打光了,换下空弹夹,装上一个新的,如是者三次,对面的俄军终于抵抗不住,趁着黑夜,鼠窜而去。 朱洪章大笑着站起身来,“还是这家伙好使不过就是太笨重了一点。要是能够像快枪一样,就是再少的人,面对再多的敌军也不必怕了。” “用不到多久之后,大人的这个愿望就能实现了。”身后传来程学启的声音,他转头看过去,后者不知道几时来的,也是从快枪旁站起身来,笑着说道,“当年以弓箭、长矛迎敌的时候,几曾想过会有用火枪的一天?” “便是此意了。”朱洪章说道,“想来俄军经此一败,到天明之前,总能够让我们睡一个好觉了吧?” 一片哄堂大笑间,朱洪章命令士兵多加防备,转身和程学启走回到小镇教堂中,再一次躺倒休息。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朱洪章派人回洁雅依连涅斯克城下前敌大帐,向奕山奏报战果,并请示下一步动作。这一边在镇中,再度清剿、搜寻剩余俄军士兵。 到中午时分,传令兵带回来一个很糟糕的消息:昨天夜间,洁雅依连涅斯克城中的俄军乘夜发动袭击,清军虽然有所防备,还是因为寡不敌众,给敌军杀得大败,而且,连刘铭传部下大将胡小máo,也在这一次袭击中受伤了。 皇帝得报大怒,命奕山把城外所有炮营一股脑的全部推进到城中,对路旁民居建筑进行猛烈轰炸,同时命令全军,不再顾及城中一切物什,在安全得到保证之前,一概用火炮开路就是有再多的损耗,也在所不惜 另外,据说皇帝盛怒之下,还下了一道命令:清军进攻洁雅依连涅斯克城中所俘获的所有俄军,一个不留,尽数诛杀还是肃顺、许庚身等人苦劝,才收回了这一道残忍的命令。 清军失却忌讳,动作之间再不肯留手,前进遇到任何一处房舍,即便不能确定内中有无敌军,也要先传炮兵上前,猛烈的轰炸一通,直到炸得房倒屋塌,才算完事——如此一来,炮弹的消耗量急剧增加,不得不向瑷珲城传急报,请求调运更多的炮弹前来军前。 于是,由四个营的绿营部队武装押运的六百辆马车,装满了武器弹yào,缧绁上路。向一百五十里之外的洁雅依连涅斯克城进发,带队的是瑷珲城副都统富明阿。他是满洲正蓝旗,姓高佳氏,字南有。如他、爱昆泰等人,在大战进行之期,都没有什么用武之地,也更加乐得不受任何风霜之苦,每日躲在瑷珲城中,悠闲度日——左右战事了结之后,论功行赏,也少不得自己的一份功劳。 但自从御驾进城,这些人大感坐不住:若是给皇帝知道自己成天不做事,只是坐领一份功劳,不要说战事之后会怎么样,只是说现在,战事进行得如火如荼,皇帝心境不好,一旦发作起来,就是不得了的大罪——与其如此,还不如找一个由头远远的躲出去,方是上策。因此,在知道肃顺要派人押运弹yào到前敌之际,富明阿第一个请命,接下了这份任务。 大队人马九月十二日清晨出发,顶着朝阳一路西进,富明阿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不时回头张望,六百辆大车组成的车队一眼望不到头,寒冬的天气,大地冰冻,行驶起来相当的快捷,照这样的速度向前赶的话,用过午饭,就能够到达军前了——富明阿打好了盘算,这一次到军前,怎么也不回瑷珲城了,省得在皇上面前碍眼。一切等大部队收兵回撤的时候再说。 这一次出发之前,肃顺特意嘱托:“南有老弟,此去洁雅依连涅斯克城,路途虽不是很远,但我担心路上会有危险。特别是俄国人的哥萨克骑兵对于车队的袭扰,你要千万当心啊。” “请中堂大人放心,卑职也是行伍出身,若是路上无警也就罢了,若是俄国人来,本官也让他们来得去不得这数营将士,难道就是吃干饭的吗?” “你能够这样想,那便是极好。”肃顺想了想,终于还是没有把皇帝和自己商议过的计划告知富明阿,这并不是信不过他,而是为了保证一旦有敌人的骑兵袭扰运输车队,能够收到全盘歼灭的作战效果。当下不再多说,打发富明阿等人上路了。 从瑷珲城到洁雅依连涅斯克城,路上多有俄国搭建的要塞、营寨,不过已经为之弃用,一片荒凉景sè,前面一道已经结上了一层冰面的河流,这是牛满必拉河支流,河流不深,但河面相当宽阔,而且冰层不厚,容不得装载有炮弹的沉重大车经过,一旦陷进河底的污泥中,就很麻烦了。没奈何,只好绕路。从奇克德要塞绕行河流狭窄处,转路松阿甲乌拉,再向前就是洁雅依连涅斯克城了。 这一来便拖延了不少的时间,由当地土人带领,车队缓缓转向东南,准备沿河岸绕行,但还不及走上五里地,从路旁的针叶林中,突然飞出一颗子弹,将一个站在大车上担任瞭望之职的清军士兵打倒,士兵惨叫着从车上掉了下来。清军一阵大哗,“敌袭,做好准备有敌人” 富明阿吓得脸sè惨白,想不到真的有俄国人埋伏在路上?大战开始之后,他只是呆在城中,从未亲临战阵,这一刻才发现,原本xiōng中满满的勇气和自信在听到枪声的一瞬间,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由亲军保护着才能从马上落地,连滚带爬着抢到一乘大车的车辕下,浑身簌簌发抖,“来人,来人保护……保护本官” 还不及清军各自依靠着大车趴好,做好战斗准备,哥萨克的骑兵纷纷从树林中纵马蹿出,人数越来越多,富明阿从车辕下面抬头看看,根本分辨不清有多少人,心中更加害怕,也顾不得指挥军队,嘴里念念有词,“佛祖保佑,祖宗保佑,观音菩萨保佑” 哥萨克骑兵口中发出尖锐的呼啸和口哨声,挥舞着快枪和马刀,在飞驰的马背上端枪shè击,这些人的骑术果然非同小可,纵马驰骋于高低不平的路面,战术动作丝毫不受影响,反而快枪的准头极好,每发shè一枪,总有倒霉的清军士兵被其击伤或击毙,反观清军,能力就要等而下之了,一来是心中慌luàn,二来是骑兵动作迅捷如风,子弹打出去,或者打到空中,或者落于人后,根本打不到人家,纯粹是làng费子弹。 哥萨克骑兵并不和清军做缠斗,纵马前突,到清军的大车前放上一排枪,即刻转身后撤,然后是第二bō次,如此循环往复,似乎是有意要将这一支辎重部队留在这片旷野上,等待天黑之后,再进行全面的突击一样。 有清军的主官不时高声呼喊,“等俄国人到近前来再打,不要làng费弹yào不要làng费弹yào” 双方僵持在这片黑龙江流域的小*平原上,形势于清军越发不利,如此你来我往的缠斗了一个时辰之久,清军伤亡人数已经过百,而俄军的骑兵,也抛下了二三十具尸体在阵地中央。然后,一切突然安静下来。俄军最后一个bō次的骑兵退回己方战阵,休整了片刻,紧接着,全军启动,三千匹战马上的骑士同时抖动缰绳,踩踏着大地发出震耳yù聋的咆哮声,尽数向清军阵地扑了过来 八百步、六百步、四百步、三百步、二百步,直到哥萨克骑兵狰狞的面容清晰可见,马儿的鼻息也似乎能够清楚的听见的时候,清军此番指挥作战的正式主官罗炳坤断定,这时候掀起底牌,也不虞对方能够全身而退的时候,大吼了一声,“弟兄们,给我开火” 三百辆大车中隐藏着的连发快枪连掀起车帘的时间都欠奉,藏身车内的清军士兵摇动摇柄,巨大的子弹撕裂、扯碎外面用作遮蔽之用的布料,碎屑、边框的木条夹杂着弹壳欢快的跳动着,向迎面扑过来的哥萨克骑兵全力发shè了出去。: 这一次的作战计划,是皇帝亲自拟定的。六百辆车中,有一半车上各装载着两只连发快枪,命罗炳坤为领兵大员,若是哥萨克骑兵不出现的话,将真正车上装着的炮弹运抵洁雅依连涅斯克城,即刻返回,再做第二次运输;若是天随人愿,真的有哥萨克骑兵袭扰作战,就要一次xìng的解决掉他们不给这些总是以机动灵活的敌军骑兵部队以逃出生天的机会除罗炳坤带领的快枪部队担任阻击重任之后,皇帝还命僧格林沁的马队随后出发,远远的缀于辎重部队的身后,开战的时候不必他们亲自动手,等到俄军的骑兵败退下来,着由僧王带人,从后围追堵截,一定要彻底解决这个运输线上的心腹大患。 此事只有罗炳坤等极少数人知道,便是富明阿也给méng在鼓里,耳边听着如同暴雷般响起的快枪子弹划破空气的声音和哥萨克骑兵惊惶失措之下的呐喊声,清军士气大振,这六百支摇柄快枪,是除朱洪章所部带领的一部分之外,清军仅存的数量,数万发子弹暴风雨一般倾泻在哥萨克骑兵的身上,带来的毁灭xìng打击效果非同一般:竟有那战马也为子弹撕扯成两截的鲜血遍地流淌,哥萨克骑兵的呻yín声响彻大地。 带队的哥萨克军官眼见情势危急,知道上了中国人的当,顾不得再发起进攻,带领剩余的三百余名骑士,转头向特尔德的方向败退了下去。清军也不为己甚,特尔德方向还有僧王的马队负责,痛打落水狗固然可喜,但也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罗炳坤吩咐士兵重新整理、归总车辆,受伤的士兵暂时包扎一下,和死亡的兵士同样放到车上,然后趁着天sè兀自大亮,继续赶路。 更多到,地址 第78节 痛失元勋 第78节痛失元勋 拿下鄂木斯克镇之后,朱洪章在镇中休整了两天,等将军报回奏瑷珲城,得到的廷寄是:带员休整、按兵不动。 他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不允许他趁着士气正旺的时刻快速进军,反而要自己留守镇中是什么意思,难道要给俄国人以补充和调动兵力的时间吗?这算什么?但皇命、军令半点不可违逆,只好安排士兵在小镇中一边加强防守,一边享受这难得的闲暇时光。[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两天之后,林文察带领从两江绿营chōu调而来十五个营的战力来到鄂木斯克,朱洪章亲自将他迎请进由镇中的教堂临时改成的指挥部中,行礼相见,“参见林大人” 林文察是当年天津新练绿营部队走出的将领中尊衔最伟的,咸丰九年的时候,以实缺一省提督加兵部shì郎衔总领两江一地的练军差事。故此,朱洪章要以上下之礼参拜,“焕文兄不必多礼,请起来说话。” 由朱洪章陪同着,在指挥部中休息了片刻,起身到外面,在镇子中走了一圈,林文察说,“皇上钦点本官出城,一来是要带兵进剿并征讨巴尔瑙尔、托姆斯克、卡因斯克、下乌丁斯克一线战事;另外还有一件事,是皇上亲自对我说的。皇上对我说,将这番话不妨也转给朱洪章听听。” “是”朱洪章赶忙站起,轻打马蹄袖,跪倒下来,“臣,朱洪章恭聆圣训。” “皇上说,自古打天下易,平天下难。故而领军之将,在两国纷争,战事频仍之际,自当无所不用其极,以求为国建功,为己争荣。但战事休止,于敌国百姓,却总要以怀柔为尚,不可滥造杀孽,使民心向背,致使朕一片爱民如子之心,落于空处。” 朱洪章脸sè通红:绿营部队在鄂木斯克之前的战场上也还罢了,一旦进入小镇,彼此都是jīng壮的小伙子,远行异域,面对着的又是从来不曾尝到过风味的俄罗斯nv子,难免会有一些胡作非为之行。 其实不要说是旁人,就是朱洪章自己,也未能独善其身,就是在教堂一角,本来是俄罗斯教士居住的房间,临时改作自己的居所中,也藏着两个肌肤雪白,明眸皓齿的俄罗斯nv子只是不知道,皇帝是怎么知道的? 林文察看他颜sè变更,猜到是怎么回事,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焕文兄,这等事,皇上提点一二,不过收惩前毖后之效。想来,老兄若是能够适可而止,皇上也断然不会为了这样的小节之失而大加挞伐的。” 朱洪章支支吾吾的搪塞了几句,心中打定主意,等一会儿下去,就得赶紧把这两个俄罗斯nv子处理掉可不要因小失大啊心中胡luàn想着,嘴上问道,“大人,皇上命卑职驻军镇上,始终未有进军诏旨,可知是何事?”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林文察叹了口气,“看起来你确实是不知道,僧王战死了” 朱洪章大吃一惊,“啊?怎么会这样?” 这自然是真的,僧王死于轻敌冒进之祸。九月十三日,清军在特尔德要塞外布下陷阱,几乎全歼了意图摧毁清军辎重部队的哥萨克铁骑,残余的哥萨克骑兵一路奔逃,正面对着僧格林沁以逸待劳的méng古骑兵,哥萨克骑兵根本不敢接战,落荒逃走,僧格林沁带兵紧追不舍,敌军逃到松阿甲乌拉要塞时,天sè已黑,副将多隆阿劝慰主官,到此地步,已经收到震慑并消灭敌军的战略部署,眼见天sè越来越暗,为防止俄军拼死反扑,还是应该收兵才是。 僧格林沁不听。当初在北京的时候,他主动向皇上请战,皇帝迫于无奈,答应他到前敌去,但却不准所部出现在正面战场,他不以为是自己统帅的méng古铁骑在这样热兵器jiāo战时代已经失去了原本的作用,只以为皇帝重用汉人,瞧不起满méng八旗悍勇之力。因此心中一直打定一个主意:没有机会便罢,有了机会,倒要让那些南蛮子看看,到底谁才是战场上的王者这一次围歼敌军骑兵,正给了他证明自己的好机会,僧格林沁如何能够放过?因此不听多隆阿劝谏,带兵趁着夜sè紧追不舍,立意要将这一支已经给打残了的哥萨克骑兵尽数消灭干净,方才称心如意。 但méng古骑兵强虽强,惯常使用的战术仍旧是以马刀、弓箭做远近不同的攻击,早已经装备到部队的火枪在méng古骑兵看来,每发shè一枪就要更换子弹,而且shè程也未必比弓箭能够远上多少,故而大多弃之不用,这一次的攻击到了松阿甲乌拉要塞边沿的时候,终于给缓过手来的哥萨克骑兵并主力骑兵会和,一起转入防御,火枪鸣放之下,杀得大败 到这一步,僧格林沁仍有退身之地,但若是就此退却,日后如何为战?岂不是要给那些汉人步卒笑话死了?因此僧格林沁鼓足余勇,亲自领兵,乘夜再度进攻,最后造成的结果就是连同他自己,带所领的一千余名méng古骑兵,尽数给敌军消灭在了要塞中 这一夜是下弦月,二更天气,一片漆黑。剩余的méng古骑兵跌跌撞撞逃出要塞,谁知城外也有敌军,黑头里一场hún战,也不知谁杀了谁?人惊马嘶,四散奔逃。最后只有不到一百人逃出重围,回特尔德要塞送信。 多隆阿和陈国瑞得报大惊,僧王对汉人,尤其是南方的汉人有成见,部下多为旗将,独对陈国瑞另眼相看,他的提督,就是僧王所保。这时一方面感于知遇之恩,一方面害怕主帅阵亡,自己亦有责任,所以召集溃兵,流涕而言,他个人决心与俄军决一死战,愿意一起杀贼的,跟着他走,不愿的他不勉强。 说完,随即就上了马。这一下号召了几百人,人虽少,斗志却昂扬,所谓‘哀师必胜’,大呼冲杀,等到重回松阿甲乌拉要塞,哥萨克骑兵也已经趁黑逃离,不用战斗,清军便占领了要塞,同时也找到了僧王的遗体。 僧王死在要塞内的一处民房开辟的麦田里。身受八创,跟他一起被难的,只有一个马僮。陈国瑞与部卒下马跪拜,痛哭一场,然后他亲自背负僧王的遗体,转回瑷珲城中,摘去红顶huā翎,素服治丧。 皇帝闻讯大怒,立刻降旨,méng古骑兵副将多隆阿、陈国瑞临敌退却,致使主将阵亡,着即拔翎摘顶,押回京中叫兵、刑两部审罪;第二,méng古骑兵所属,全军戴孝,为僧王发丧;第三,传喻全军,凡于战场上所见的哥萨克骑兵,不论主从、不分战降,一概处死;第四,将僧王的遗体转运到棺椁中,运回北京发丧,同时京中辍朝三日,恤典格外从优,以示哀荣;第五,命领shì卫内大臣,御前大臣、僧王的长子伯彦讷谟诂赴山海关迎丧;第六,命由军机处会同吏部、礼部、理藩院商定办法,另行请旨。 一连串的诏旨由许庚身执笔恭录,写完给肃顺看看,后者点点头,“命人发往盛京将军公署吧。” 许庚身转身出去,肃顺想了想,到了内间皇帝临时的寝宫前,“奴才肃顺告进。” “进来。” 肃顺进到房中,这里原本的面积相当bī仄,除却一张铺位之外,只放得下一方桌案,后来皇帝御驾亲至,只好又命人临时加宽、加大,比之当初自不可同日而语,但又有一个问题:皇帝身边没有听用的奴才,肃顺一开始选派了几个亲军服shì,不料用不到一天,就给皇帝打发了出来,说是嫌这些人手脚粗笨,不好使唤。 虽然说军前一切只能从简,不可要求太多,但一国天子的驾前连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怎么说都是有碍观瞻的,肃顺偷偷命许庚身电传京中,要军机处和皇后商量一下,能不能派遣一两个皇帝喜欢,而且熟手熟脚的奴才过来?——自然,这都是瞒着皇帝的。不过消息发出,兀自还没有回信罢了。 肃顺偷眼看看皇帝,因为僧格林沁的阵亡,皇帝大哭一场,一双眼睛还是红彤彤的,不过jīng神尚称健旺,正在低头阅看洁雅依连涅斯克城和鄂木斯克镇发回来的军报,房中静悄悄的,只有炭火盆中的积碳燃烧发出的荜拨之声,“皇上,僧王之死,固然是朝野黯然,但奴才想,僧王求仁得仁。您龙体安康要紧,也不必太难过了。” 皇帝并不很为僧王之死难过,多年以来,于僧王的使用就很让皇帝觉得头疼,一来他是国之重臣,先帝临终,他受托孤之重,又总领兵事,偏又于绿营新军cào练之事多有怨言,早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如今死在俄罗斯人手中,皇帝口中不言,但心里反倒以为,他死了,比他活着更加有价值当然,这番话就是亲近如肃顺,也是断然不可出口的。 “哎,国之不幸”他说,“廷寄都发出去了吗?” “是,已经发出去了。” “僧王为国征战多年,如今一朝遭遇不测,这身后荣光,是朕唯一可以为他做的了。” “是。奴才也以为,僧王在天有灵,眼见君父如此隆恩厚重,亦当含笑天上。” “朕看啊,奕山也是个糊涂虫你看看他写来的军报?不过为兵士伤亡严重,就有畏葸之情了?等一会儿你下去,传旨奕山,让他加快进兵速度,不要怕死人——打仗还有个不死人的吗?——尽早拿下洁雅依连涅斯克城,然后尽快进军雅克萨,天气越来越冷,我军lù宿城外,便只是为天气原因,就是消耗不起的” “喳。奴才下去之后,即刻廷寄奕山,叫他尽快进军,不可有半点游移观望。” 皇帝重重的叹了口气,起身走出甬道,站到瑷珲城城头,向南眺望,也不知道京中如今的情形怎么样了?这么多国事积压到秀儿肩头,她能不能扛下来啊? 正在胡luàn的想着,肃顺嘿声一笑,站到他的身后,“主子,您看谁来了?” 皇帝回身看去,一个娇俏玲珑的nv子站在城下,扬起小脸儿,美目含泪的向自己看来,“啊肃顺,这是你做的好事吧?” “奴才可不敢居功。奴才不过是将皇上在北地起居之事每日一折向京中奏报。”肃顺笑着说道,“这大约是主子娘娘挂念皇上,才派她到此的。” 皇帝笑着点点头,“好奴才,做的好”说完脚步不停,跑下城楼。 皇帝不在京中,国事改由皇后听政,她人厚道归厚道,政事却是一窍不通,一件小小的公事就要和军机处左右商讨良久才能做出最后的决断,虽然皇帝当初和她说得很清楚明白,仍难免怯场,因而第一天见军机处的时候,就率直说道:“皇上不在京中,只好我一个人来料理。我可有点儿mō不清头绪,该当怎么办的怎么办错了什么,漏了什么,你们可要早说。” “是”文祥第一个答道,“办事原有常规,臣等不敢欺罔。”接着便将一叠jiāo议的奏折,捧上御案旁边的一张小书案——这为皇后办理公务临时增设的。 第一件案子便麻烦。这一案是有一个御史,邓承修接得家乡的来信,参劾广州府知府冯端本,招权纳贿,庇恶营sī,情节甚多。原来是jiāo由两广总督陆建瀛和广东巡抚伯贵查办,此刻要议的,便是这两个人的复奏。 由于被参的情节,有实有不实,督抚查办的结果,有同有不同,加上案外生案,牵涉到一个曾经做过知县的广州府绅士,因而皇后茫然无主,将一叠奏折翻来翻去,找不到文祥所说的邓承修的原奏。找了半天,兀自无果,只好说道,“这不行你来看看,是那一件?” 于是文祥只好走近御案,将原件找了出来,上面有皇帝的御笔,是‘查办’二字。 “对了,查办怎么说啊?” 文祥无奈苦笑,自己说了半天,皇后似乎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从头来问‘怎么说’,难道再不厌其烦地讲一遍?这算是件小事,小事这么耽误工夫,大事如何料理?文祥便笼统答一句:“邓承修参的也不全是没影儿的事,冯端本确有点儿不对,臣请旨jiāo部议处。” “好吧,jiāo部议处。” 在皇帝片言可决的事,到了皇后那里,凭空耗费了好些工夫。文祥几个人退下去商议了片刻,认为若是长此以往的下去,就太过làng费时间,又耽误正事了。但不如此还不行 阎敬铭本来想不必这样费事,另换一种办法,每一案说明简单案由,然后再提办法,或者‘jiāo部议处’,或者‘下该部知道’、或者‘依议’、或者‘准奏’。岂不是能够便捷快速得多?但刚刚把自己的主意拿出来,立刻给许乃钊驳了回来,“这怎么行?皇后有不通之处,才要我等勉力支应、多行效力,哪有以臣下妄定国事的?” 阎敬铭一愣,细思许乃钊的话,立刻明白,许乃钊心中未必不认为自己所言为是,只不过若是以臣下行君权,将国事片言而决,日后皇帝回京,追问起来,就有不测之祸故而明知道这样的办法害时碍事,也只有如此施行,一则是尽到人臣之责;二则是保全之道。 想通此节,阎敬铭心悦诚服的点点头,“信公说的是,是我糊涂了。” 这之后的日子,君臣见面较诸皇帝在日固然拖长了很久,而皇后终究不是傻瓜,有文祥几个人的随时指点,多少明白了一点治国之术。熟能生巧,慢慢mō得清头绪了,也就能够自作裁决了。 不久之后,京中电传司接到肃顺从瑷珲城发来的电报,大意是说,皇帝人在前敌,身边没有半个可以使用得宜的下人伺候左右,人倒是派了几个,最后都给皇帝打发了,最后闹得很多筚路蓝缕的琐碎差事,还得皇帝自己动手?因此在电文中请皇后娘娘的旨意,看看能不能派遣一个得用的奴才,由人护送着到瑷珲城来,也好伺候皇帝的起居。 看着这一份电文,皇后难得的落泪了,想及丈夫万里奔bō,远赴关外苦寒之地,竟然像军中粗汉一般,身边连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不知道他晚上睡得好不好?吃得可口不可口? 看皇后落泪,想及皇帝不顾万乘之尊,为祖宗基业,亲身犯险,反倒是自己这一干人等,领着国家的俸飨,怡然自得的出入殿阁,半点不能为国出力,实在是惭愧已极 文祥找了个空挡,chā话说道,“皇上亲临北国,安危固然无虞,但奴才以为,仍当尽快派人北上,一则伺候皇上起居;二来也好将国事从容料理。奴才请旨,北上瑷珲,与皇上共同进退。至于派去伺候皇上的人选,奴才想,惊羽姑娘在皇上身边多年,正勘其用。” 皇后回头看看shì立在一边的惊羽,问道,“李姑娘,你可愿意去吗?” “奴才能得北上伺候皇上,自然心甘情愿。” “那好。就让西凌阿护送惊羽姑娘北上。”皇后说道,“还有什么?你刚才说还要派旁的人北上?”。 更多到,地址 第79节 一封家书 第79节一封家书 军机处商议的结果,是以许乃钊和惊羽一起北上,本来以阎敬铭的年富力强,更加是不二人选,但许乃钊说,如今用兵东北,辎重、装备、银两用度络绎不绝,都要他这个度支大才留京坐镇,总算说动了皇后,当即降旨,派御前shì卫西凌阿护送许乃钊、惊羽北上瑷珲,到御前听用。 十数日以来,皇帝秘密出京,北上瑷珲的消息早已经走lù出去。毕竟,皇帝每天除了要见军机处之外,还要要召见京、外臣工,能够瞒得过一天两天,瞒不过多日。这样的消息令京中百姓又是惊讶又是惶恐,特别是以翰林院、国子监的清流、生员,态度最为jī烈,攻讦的矛头直指军机处认为他们枉负枢庭重臣之名,国家一旦遇警,不能匡扶社稷,上报君父,反倒由着皇帝出京,亲临战阵,一旦有失,便是天崩地坼的大事,这些人又有何面目领着国家的俸禄?应该请皇后娘娘的懿旨,将这些人尽数罢职,另选贤能才是的[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群情汹汹,吵得不可开jiāo,皇后又是慌luàn又是着急,最后听从文祥等人的劝告,对于这样的清流文字,一概不理,等日后打完了仗,皇帝回京之后,再由军机处自行请罪云云,算是暂时敷衍了过去。 再说许乃钊和惊羽等人,乘火车到山海关,改乘官轿,马不停蹄,一路到了瑷珲城中。惊羽毕竟的年轻人,脚下加快,登上城墙,目光所及,正是日思夜想的人儿,一时间只觉得路上所有苦楚,都有了回报,直到皇帝站到自己身前,nv孩儿泪眼朦胧的望着他,只说了一句,“皇上,您……”便泣不成句了。 “别哭,别哭。朕这不是好好的吗?”万众瞩目,皇帝不好行以亲昵,拉着她的手转过身去,登时又是一愣,许乃钊由西凌阿陪同着,气喘吁吁的登上石阶,到了自己面前,“老臣……” 皇帝感从中来,只觉眼眶一热,抢上几步,扶住了他,“不必多礼,不必多礼哎,这大冷的天,你怎么也来了?” “老臣有罪”许乃钊给皇帝扶住双臂,不能下拜,只好躬身说道,“老臣身担军机大臣之职,未能于国事为君父分劳解忧……” “既然到了这里,也就不必说这些话了。若是一定要说有罪的话,也是只在朕躬一人。此次秘密离京,出行关外,虽名为鼓励军心,克敌制胜,但也实在是荒唐已极你们人在京中,既要辅佐皇后料理国事,又要为朕分谤,说起来,比朕这样一走了之,反倒要辛苦多多啦” 许乃钊真正的落下泪来,“臣心君知,臣心君知” 皇帝说,“你我君臣,相忍为国吧。”他退后半步,用手一指,“走,和朕到作战室中说话。” 在皇帝临时的寝宫中,君臣几个面面对坐,惊羽在他身后,手脚麻利的收拾这铺位和桌案上的公牍,卷宗,等上片刻,炭火盆中水壶烧开,走过去提起来,将里面的参茶给皇帝倒满,又给许乃钊倒了一杯,由他取过来,捧在手心,当做暖手炉使用,听肃顺把战事进展的经过说了一遍。 许乃钊说道,“臣在京中时,每每见瑷珲军报,心中为皇上圣驾亲临险地而多有烦忧惊恐之外,更感于我皇上为国事不惜一身之圣德。如今所见,皇上所行,着实是无尚之法——兵士听闻御驾亲至军前,上下用命,拼死报国。仅此一节,就可见皇上北行,是如何的圣明决断了。” 皇帝笑着摇摇头,“你也不必把朕夸得什么似的。”他收敛了笑靥,正容说道,“朕本来还想,再过几天,等战况愈渐明朗之下,再下旨招你们到瑷珲城中来呢这一次中俄jiāo战,双方都投入重兵,等到打下雅克萨城,料想双方都难以为继,到时候,就该是在谈判桌上解决彼此边界纷争的时候了——也正是你这样的军机重臣出面的时候了。朕想,最低底线,就是要回复到圣祖时,两国划定的边界线的范围;另外,战事休止之后,朕想,也该是到了在关外建省的时候了——总不能让这一场战事的结果,随风而去,用不到十数年的光景,又回复到战前旧观之景。” 乃钊一边听,心中一边盘算,等到皇帝说完,他立刻接口道,“臣请皇上的旨意,日后另行宣召文博川文大人北上,他总领总署衙mén事物多年,外务jīng通,这一次与俄国jiāo涉之事,非他莫属。” “这也是朕早已经想过的,不过暂时还不必急,仗,还要打上一段时日的。”皇帝说到这里,不再多言,“今儿个就到这里,你远道而来,路上舟车劳顿,先下去休息,等明儿个再过来,你我君臣再就战事、国事共做商议。” 许乃钊也不勉强,这一路奔行,也着实让他吃足了苦头。当下恭恭敬敬的碰头而出,由亲军领着,到安排好的住所休息去了。 皇帝转过身来,笑盈盈的望着惊羽,nv孩儿却不理他,嘟起好看的嘴巴,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怎么了,生朕的气了?” “您是皇上,奴才哪敢生您的气啊?”惊羽微微撅起嘴巴,语带委屈的说道。 “不是朕舍得扔下你,这军中都是一群粗汉,你一个南地生长起来的nv孩儿家,到了这里,多有不便。再说,关外寒冷,犹胜京中,朕担心你跟来吃苦嘛。”皇帝嘻嘻一笑,软语哄着,“听话,别生气了,好不好?” 惊羽最怕的就是皇帝表现出这一份孩子脾气,无声叹息着,站到他身前,“您看您,头发都长长了,肃大人也是的,怎么也不找人好好伺候您呢?” “他倒是找了,不过都是一群手粗脚粗的莽夫,朕只用了一天,就把他们都打发了。直到那时候,朕才发觉,这一次不带你出关,是多么重大的错误呢” 惊羽扑哧一笑,“哦,皇上,奴才带着皇后娘娘给您的写的信呢”说着话,从怀里mō了几下,拿出一封书信,“还有,谦妃娘娘、瑾贵妃、兰妃几位娘娘着奴才给皇上带来的。哦,还有,”她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笑着说道,“杨贵人给皇上又添了一个小主子……。” 皇帝随口答应着,打开信皮,取出几封信来,都是一些nv儿家言,叮嘱皇帝,圣驾在外,多多注意龙体,京中一切安好,请释圣宪云云。虽然不过是一些家人絮语,但看在眼里,xiōng中一阵发胀。自己虽然到了前敌,但终究不会有安全上的忧虑,接到皇后、嫔妃的来信兀自如此动情,更不必提那些前敌征战的将士了。这可真真正正是领略到了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滋味了 他不愿为此伤恼怀抱,有意岔开话题,“对了,杨贵人生下小阿哥了,是吗?” “是呢”惊羽笑着说道,“好可爱的。féiféi白白的,可讨人喜欢呢不过皇上不在京中,尚不及叙名。” 他不是第一次做父亲,但喜欢孩子的天xìng不可改变,眼前似乎出现一个胖胖的婴儿,叉着小手小脚的招人喜爱的样子,也为之失笑,“对了,她还好吗?可还有什么胡luàn的想法吗?” “这,奴才可不知道。”惊羽说,“不过,这一次皇后娘娘降旨,着奴才出京,杨贵人特意派身前的小太监把奴才找去说话,她说,……” “她说什么?” “她说,深悔当初之言,又担心皇上在前敌有什么危险。着奴才见到皇上说:关内、京中无数百姓翘首企盼,只待王师早日奏凯。她在宫中,亦当时时焚香祝祷,请列祖列宗保佑,皇上龙体安康,早日还朝。” 皇帝满足的叹了口气,他的jīng神并没有放在惊羽的奏答上,而是一直在思考另外一件事,当下随口说道,“留待日后吧,朕还京之后再说。”随即起身,在雪白的笺纸上草草写下几句话,同时吩咐一声,“传肃顺进来。” 把肃顺招至御前,皇帝说道,“朕刚才起草了一份谕旨,等一会儿你命人发往北京,着军机处请旨用玺,之后将其印制成文,这一次出关征战的绿营军士中有为国捐躯者,着兵部逐一查明户籍所在,由当地藩司衙mén,派人亲自礼送到家。以示朕慰切之意。” 肃顺答应一声,从惊羽手中接过笺纸,上面抬头是一段空白,写着敬启者某某某,下面直入正题,写着一段话,“朕以无尚荣光并无尚哀痛之心,将令郎为国捐躯之讯息亲自转喻汝家。儿郎为国报效,战死疆场,非惟朝廷之殃,更且家mén之哀。然朕以为,身为绿营兵士,马革裹尸,丈夫所归。朕今身在前敌,与汝同做号哭之恸。唯念圣朝绪统不绝,朕之挽思,永世不绝矣。” 肃顺大皱其眉,“皇上,这怕与礼制不符啊?” “笑话什么礼制?兵士为国报效,战死沙场,你还和朕说什么礼制吗?” 肃顺迎头碰了个大钉子,不敢再说,唯唯承命,“是,奴才都记下了。奴才下去之后,即刻办理。” “还有,”皇帝又叫住了他,“你下去之后,命随军章京挑选通晓文墨之辈,尽数在军中为想与家人通信的兵士起草书信。命专人送回关内。也是照前例办理——都要逐一送到兵士家人手中。若是家人不识字,就着当地衙mén派人,逐字逐句的念诵、解释。” 肃顺一听,更觉不妥,清朝重文轻武乃是祖制,这样厚待兵士,传扬出去,成什么话了?但看皇帝脸sè凝重,丝毫不敢打折扣,心中想着,等一会儿下去之后,请许乃钊共同参详此事便了。 许乃钊也以为,朝廷这样厚待士卒,于礼制不谐,皇帝根本不理二人的奏陈,力排众议的将此事推行了下去,消息传到军中,士气豁然而振兵士们不懂得朝臣和皇帝的奏答是怎么样的,在他们想来,皇帝如此宽仁待己,所能报答的,也唯有烂命一条,思及当初皇帝初到瑷珲,在军医院中对伤兵所说的,今后使因伤引致残疾的兵员,一定要保障其日后生活无忧的圣谕,以及今天御笔亲书,jiāo由各省执行的阵亡通知书及派遣军中文书,为所有有意愿的兵士记录书信,派专人赍送到家mén的种种作为,令绿营兵士感jī涕零,消息传播出去,瑷珲城中驻留的绿营军士山呼万岁之声惊天动地各处俄军要赛前的情况虽未能亲见,但想想也知道,定然是一副群情跃然,豁死报效之举了。 九月十九日,各路兵士再度端起各自的武器,在洁雅依连涅斯克城和小镇巴尔瑙尔掀起漫天的战火炮火轰炸,如火如荼,鲍超和刘铭传、程学启等人部队深入到洁雅依连涅斯克城中十二公里处的时候,远远的已经可以看见城中心教堂高耸的十字架,但越到此刻,俄军的反击越猛烈,而且,这里的建筑多为huā岗石结构,清军即便有火炮开路,面对这坚固的房舍的城防工事,能够取得的效果也不再像前几天那般的立竿见影了。 对面是一座俄军建造的二层楼房,房顶上、房舍中到处都有俄军布置的火力点,凶猛的火力将清军前进道路尽数封死,清军无奈,只好在街道的远处,寻找合适的隐蔽处藏身。 调上炮营,以40磅重炮轰炸一轮过后,敌军的工事兀自屹然矗立,鲍超火冒三丈,抓起脑后的辫子,在脖颈上使劲一甩,“弟兄们,给我把快枪顶上膛,和老子一起冲上去”说罢一声,纵身跳出隐蔽处,就地一滚,躲开俄军shè来的子弹,举枪还击,身体纵高伏低,冒着猛烈的子弹,冲了过去。眼见主官拼命,士卒们群情jī昂,各自端枪从隐蔽处跳出来,跟在鲍超身后,向前冒死突击。 鲍超跑在最前面,眼见楼舍的前面有一辆破车,右面的轱辘被炸毁了,车身歪斜着横在路面上,他几步跑过去,隐藏在车后,躲避雨点般落下的子弹,尽可能的蜷缩住身子,不时举枪还击。他的枪法非常好,每发shè一枪,总能够击毙楼中的一名敌人,片刻之间,这个隐蔽的火力点就成为俄军的眼中钉,上下一齐开火,向破车打来,鲍超耳朵中听着子弹打碎大车木料的炸响,心中苦笑:格老子的,怎么就知道向老子shè击呢? 这片刻折冲,后续的清军bī近跟前,大车左近不能靠拢,有鲍超的兵士在后高喊,“大人?您还活着呢吗?” 鲍超竖起一根手指,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放你母亲的屁你说老子还活着呢吗?” 兵士想笑不敢,也没有那份空闲,一声命令,点燃一从火把,从怀中掏出火榴弹,点燃印信,猛的起身,向大楼抛shè了过去,“轰轰”几声烟雾弥漫中,遮挡了彼此视线,鲍超趁这个机会,鱼跃而起,带人三步两步到了楼舍的窗根下,各自卧倒下来。 等到烟雾散尽的时候,屋内的俄军大约知道不好,枪打得更加猛烈了。鲍超连看也不看一眼,抢过一个士兵手中的火榴弹,就着火折子点燃了,轻轻的向里一送,随即趴下来,“轰”的一声大响,夹杂着尘土、泥块、木料、并俄军士兵的惨叫传出楼外,鲍超脚下不停,一跃上了窗台,举手一枪,打死一个受伤之后仍yù顽强作战的俄军士兵,身体已经到了楼内。 进到楼中,鲍超才发现不好一楼的房间中,有百数十人的俄军战士,趴在朝向不同的窗台正在向外shè击,他所进来的,不过是其中之一。硝烟弥漫中,多名俄军士兵正在扭头向这边看过来,他怪叫一声,身体倒仰着又从刚才进来的窗口折了出去,仰面摔倒在地,后背给遍地的坑洼不平垫得生疼,眼见一个俄军士兵的面孔出现在他刚才离开的窗口,正在做持枪准备shè击状,鲍超顺势滚动,俄军的子弹打空了,同时手疾眼快的从腰间chōu出手枪,迎面一枪,从敌人的额头打了进去 更多的清军跟在身后冲进房间,鲍超躺在地上,听里面乒乒乓乓之声响个不停,夹杂着自己人和敌人胡luàn的吼叫呐喊声,也不知道弟兄们死了多少人?他顾不得多想,再度tǐng身而起,冲进了楼中。在他身后,越来越多的清军也随着冲了进来。 用了一盏热茶的时间,清理干净藏身楼内的俄军,各人无暇休息——二楼之上,还有一处俄军更加猛烈的火力点,拿不下此处,后续部队休想能够顺畅前进。鲍超喘息了几声,当先端起步枪,再度向楼上冲了过去。 更多到,地址 第80节 孤注一掷 第80节孤注一掷 鄂木斯克镇的易手,令穆沙维耶夫大为惶恐,这里和自东向西排列的巴尔瑙尔、卡因斯克、下乌丁斯克等处和雅克萨城连成一体,可以算作了这远东第一坚城的外围防线,一旦有失,雅克萨就成为给人脱光了衣服,置于西伯利亚严寒的冬季里的nv子,只剩下任人鱼ròu的份儿了 穆沙维耶夫又是疑huò又是惊恐:清军怎么这么有战斗力了?还是其中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缘由吗?把败退下来的哥萨克骑兵残兵找来,认真询问,说是清军装备了很先进的,能够发shè连发子弹的快枪。利涅维奇深以为然,他是军伍出身,一听便明白,清军有了这样的武器,面对骑兵的时候,自然就会出现一边倒的、近乎屠杀一般的作战效果了——但在穆沙维耶夫听来,这不过是刻意强调的客馆因素——难道战争只是凭借几支连发快枪就可以取得胜利的吗?简直笑话[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把骑兵打发出去,穆沙维耶夫沉思良久,越来越觉得困huò,这时候,一个早已经得到,却始终不能证实确凿xìng,或者说,在自己心里一直不愿意承认其确凿xìng的消息,逐渐占据了主位,“将军阁下,照中国人这样不顾严寒天气,冒死进击的动作来看,大约中国的皇帝陛下确实已经到了军前了。” “你是说?” “我本来很不愿意相信这样的事实,这是因为,中国的皇帝所能够享受到的容光和尊贵,是我们所知道的,所有国家的国王陛下加在一起也不能比拟的。”穆沙维耶夫一面说,一面冷笑,“我之所以不肯相信这条消息的正确xìng,也正是因为如此——没有人会愿意冒着失去这样多荣光和尊贵的可能,从遥远的北京城到前线督促作战的。现在看来,东方人的思维方式,果然还是和我想得不一样呢” “那,总督阁下的意思呢?”利涅维奇问道,“您总不会荒唐到把主意打到中国皇帝的身上吧?” “为什么不呢?将军阁下?”穆沙维耶夫笑着说道,“只要能够将中国的皇帝陛下掌握在我们手中,即便失去所有的远东一线的要塞和城市,都绝对是可以接受的结果只要我们能够把中国的皇帝陛下掌握在自己手中——而这,需要的仅仅是我们能够有如此的胆量,和一直勇敢的军队,就能够做到” “但,中国皇帝现在在哪里你都不知道,更不用提我们手中所能调用的军队已经并不很多了?”利涅维奇问道,“还要派遣部队到敌人的腹地去吗?” 穆沙维耶夫为自己这异想天开的设计jī动得两眼泛红,真要是能够把中国皇帝抓到自己手里,则中**队在远东地区所取得的一切荣耀,都要化作流水他像一个已经输光了全部赌注的赌徒,将全副身家都压在了这一铺之上,“中国皇帝一定就在瑷珲城中。我现在只要派遣一部教士团的士兵,趁着中国方面不防备的功夫,从安加拉河绕行明斯克特列克要塞的山间小路,那里是距离瑷珲城最近的隘口,而且,只有最少数的清军士兵把守,他们也根本想不到,我军会从这里绕行间路突击只要能够抓到……不只要能够进入到瑷珲城中,为中国人造成恐慌情绪,则前方军心必luàn,到时候,就能够彻底解除各处要塞,乃至雅克萨城的危机局面了” “我想我有必要提醒您,总督阁下,中国皇帝的尊荣既然如您所说的那般的话,则中国人对于他的保护,也一定是无与伦比的,难道您以为,仅凭五千人的进攻,就可以擒获这样的大人物吗?” “我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解决目前我们所面临的这样的困境。我这样说,您明白了吗?将军阁下?” “但……”利涅维奇从战术的方面考虑,也认为这样的奇兵不失为可乘之机,但若是一旦事机不成,再从雅克萨城中chōu调有限的驻防兵力,进而jī怒中国皇帝,等到日后,就再也没有搬回的机会了他想了想,“那,您准备派遣多少人东进,执行这一次的计划呢?” “我想,不能多于一千人,太多的人固然可以解决更多的问题,但对于此次部队行进的隐蔽xìng,也就造成了太多的阻碍。” “即便如此,三个营的战力部队的调动,也是很容易给中国人探知我方的动作的?” “这时候,也只有冒险一搏了。”穆沙维耶夫自然知道人数太多,但鄂木斯克已经给清军占领,巴尔瑙尔眼见不保,能够给他从容布置的机会也已经不多了。更主要的是,彼得堡方面的俄皇陛下因为在远东地区的战事节节失利,对他已经大为不满,若不是看在康士坦丁亲王的一再转颊的份上,早就撤掉他这个东西伯利亚总督的差事了。所以,这会儿也就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用了五天时间,搜罗集齐所有开战以来中国部队的动向和调兵行进路线图分析,穆沙维耶夫基本上可以确定,中国皇帝就在瑷珲城中,具体位置当然不知道,但正如他想的那样,只要能够在瑷珲城中掀起大规模的bō澜,即便这一支特遣战队全军覆没,只凭造成的灾难xìng的影响力,也足以让清军士兵的军心和士气遭到毁灭xìng的打击,到那个时候,扭转战局的不利局面,也不是绝对不可能的。 而如何将这样一支庞大的武装部队安全而秘密的送到瑷珲城下——甚至不必进bī到瑷珲城,只要能够在明斯克特列克要塞制造一些纷扰,就足够中国人好一阵担惊受怕的了——却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从伊尔库茨克到雅克萨,再到明斯克特列克要塞的一路上,到处都有清军的斥候来回巡视,这表面上看起来是为了防止俄军的偷袭,但在穆沙维耶夫推测出中国皇帝驾临瑷珲城之后,这样的军事动作一眼可知,都是为了保证皇帝在城中的安全而增设的。 最后穆沙维耶夫和利涅维奇决定,从雅克萨城向东行军断不可行,只能转一个大大的圈子,走外兴安岭一线,然后南下,走乌尔勘屯、苏楚那、博和哩屯、布拉戈维申斯克(也就是海兰泡),最后到达明斯克特列克要塞。粗略的计算一番,这一条选定的道路,足有一千余俄里之多如此天气,进行这样的远征,对于士兵的体力和耐力都是一种极大的考验,不过胜在隐秘,而且,这一线完全避开了两国正在jiāo锋的正面战场,可以收到兵出奇峰的战略效果。 至于带兵的人选,由利涅维奇推荐了自己当年在第二高加索骑步军指挥的山地营的营长,现在是驻防在雅克萨城中的高加索独立军团第一山地旅的旅长,准将军衔的葛伦格?罗斯担任特遣队的队长,麾下部队的组成主要从第一山地旅chōu调,另外汇集了上乌丁斯克第一步兵团的部分jīng干力量,这些人中,官衔最低的,也是准尉军阶。 穆沙维耶夫给罗斯准将下达了严格的命令,最迟十五天之内,一定要赶到目的地虽然他并未说明逾期会有什么结果,但罗斯准将知道,过了这样的期限,只怕清军就已经将雅克萨城拿下来了到那时,即便能够制造恐慌,也于大局无补了。就这样,罗斯准将接受命令,带领一千余名战士,从雅克萨城出发,兼程北上,顺外兴安岭的山脊,一路开拔而去。 清军方面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俄军居然会有这样一步棋,路上根本没有遭遇任何清军的巡逻部队,十天之后,顺利的越过茫茫雪原的无人区,抵达了乌尔勘屯。屯子里有二十余户人家,多为达斡尔人,另外有少量的满族和鄂伦chūn族百姓,常年以渔猎为生。 面对如同从天而降的俄罗斯士兵,百姓全都傻住了,他们当然也知道在远方的东面,有中国人和俄国人在打仗(这样的称谓不是笔者笔误,确实是如此。当时生活在黑龙江流域的百姓,甚至分不清楚自己是属于哪一个国家的,一般而言,在山中、江边渔猎的时候,遇到任何一方的官人,都会自动上缴实物税,可以说,这是一群没有国家归属感的人群),但到自己所居住的屯子来,又是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罗斯准将也觉得很为难,这一路行来,他始终在犹豫,不可避免的会遇到中国的百姓,而如何处置这些人,就成了困扰他多时的难题,从一个军人的荣誉感出发,他不愿意伤害这些无辜人,但军令高于一切,自己动身离开,给这些人随后报告给中国人,则自己所行一路的辛苦,就要尽数化作了泡影。因此,在面对部下的请求时,准将阁下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做了一个断然处置的手势。 听着屯子中胡luàn响起的枪声,孩子、nv人尖锐的哭喊,老人、男子的斥骂声响做一团,罗斯准将黯然叹息 清理了乌尔勘屯,俄军特遣队休整一夜,补充了饮水,从各家各户翻找出积存过冬的食物,第二天继续上路。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就到达了苏楚那,这一次,准将的心变得硬气起来,毫不留情的下达了全部消灭的命令,然后不做休整,连夜进军。 路上无话,在博和哩屯如法炮制一番,向着此行最重要的城镇海兰泡前进——罗斯还没有狂妄到认为能够凭借一千人的部队就可以尽数杀光海兰泡中所有中国人的地步,故而准备绕城而过,不做停留的驰往明斯克特列克要塞,但在经过海兰泡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很微小、很微小的意外——俄军的部队行踪,给一个中国东北的土著发现了。这个人的名字叫墨勒根,也就是那个带领胡大máo度过明斯克特列克要塞的后山,绕行萨哈连乌拉霍通城的后山,执行特种作战任务的土人。 萨哈连乌拉霍通要塞战役结束之后,墨勒根因为向导有功,肃顺亲自发给他白银一百两,以为奖励,墨勒根开心得不得了,了不得——东北一地,物阜民丰,百姓却多年贫寒,当年雍正皇帝和俄罗斯国签订的《恰克图商约》中还有‘往来jiāo易,以物易物’的文字,就可见一斑,这一次自己带领中**人爬一座山,居然就能够获得一百两银子?这可是意外之喜了 拿着银子,就在瑷珲城中,墨勒根给妻子、孩子,父母买了几样衣服,回到海兰泡的家中,一家人高兴坏了,而他这一次南下瑷珲,居然能够带回来这么多银子,也成为城中街谈巷议的新闻。东北百姓淳朴,不会妒忌,只感到无比羡慕,甚至有人以为墨勒根是可以和中国大官说得上话的,意图托请墨勒根,也将自家子弟,送往军前效力的。 墨勒根回家呆了几天,越想越觉得从军确实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和家人商议一番,也认为若是能够从军,在保全xìng命之外,能够得到一些国家拨给的军饷,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于是,墨勒根在城中呆不多时,再度启程,准备到瑷珲城投军。 这里通往瑷珲城的道路他非常熟悉,比之俄**人无端又胜上数筹,不料出城不久,就给他发现,有一大队的俄罗斯士兵,乘马拉雪橇,呼啸而来。他虽然不知道这些人意yù何往,但中俄两国jiāo战他是知道的,在这样一个远离战场的地方见到俄罗斯军人,终究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找一个地方隐蔽起来,等俄**队穿行而过,墨勒根觉得事情多有不妥,脚下不停,抄近路直奔铎陈卡伦——这里是战线的最东端,属于当初张运兰所管的松阿甲乌拉卡伦下辖范围,驻守这里的是张运兰从山西带来的一个都司,姓马,是个回回,手下尽是回回兵。 墨勒根奔行到铎陈卡伦,彼此语言不通,马回回根本听不懂,看他急得满头是汗,心中只觉好笑,“你是不是有事?有事慢慢说。不要急。” 墨勒根呜哩哇啦说了一大堆,马回回也有点烦了,“这样不行。他可能是有事,来人,带他到松阿甲乌拉卡伦去,看看那里有没有人听得懂他说的话?” 就这样,三转两转,把个墨勒根待到瑷珲城中,因为御驾到了城中,城内的安防任务陡然加剧,由额里汗、西凌阿两个人分别带人负责保卫副都统衙mén公署前后左右,城中其他地方,则由绿营兵守卫。有负责管理城内治安的地方官找来通译,问了一遍,墨勒根只说一句话,“我要见那个当初赏给我银子的大官” 有人认得他,“这是当初做向导的那个土人,喂,你是不是嫌钱给得不够多,又回来要了?” 众人哄堂大笑间,墨勒根只是重复这一句话,“要见那个给银子的大官。” 城中地方官不得已,只好请见肃顺,肃顺为公务忙得不可开jiāo,根本没工夫见一个本地土著,有心就此将他打发了,但听地方官说,这个人似乎真有急事,要面见大人。不得已,只好把他传了上来。见面一问,肃顺一张胖脸立刻变得雪白:海兰泡出现大股俄军部队,是来干什么? 当下命人先将墨勒根安置起来,转身去见皇帝。把听来的消息奏陈一遍,许乃钊也立刻变了颜sè:“他们……敢莫是为了皇上而来的吗?” 皇帝也愣住了,为了自己而来?说起来,倒未必是一个坏主意,只要能够控制住自己,就不愁清军不投降,进而放弃所有已经取得的军事据点。不过也可以看出来,俄国人已经没有底牌可以打了。只是,俄国人是怎么过来的呢? 他笑着看看肃顺和许乃钊,“怎么了?害怕了?他们来的目的是为了朕,又不是为你们,朕都不慌,你们慌什么?” “皇上,您……”许乃钊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皇上,御驾在城中,万万不能有任何闪失啊一旦有警,臣等万死不能……” “行啦,朕知道你忠心。”皇帝笑着说道,“若是我们不知道此事,俄军或者还能有可乘之机,如今既然知道了,又怎么会看着敌人诡计得逞呢?肃顺,你去把那个人带来,朕亲自问他。” 把墨勒根和一个通译领进作战室,皇帝亲自问了一遍,确定消息无误,命人将他们带出去,随即说道,“俄国人狗急跳墙,把打到朕身上了。你们谁愿意担负起护驾之职?” “奴才愿意。”西凌阿第一个跪倒,“皇上,奴才是御前shì卫领班,保护主子周全,是奴才分内之事,请皇上下旨,奴才愿亲领一军,出城迎敌” “皇上,您北上瑷珲,是奴才护驾前往的,奴才也愿意护持主子周全,领兵出城,与来犯之敌拼他个你死我活” 皇帝笑了,“你们有这番shì主之心,朕很高兴,不过,出城迎敌就不必了,俄国人不是想进城吗?若是不让他们进来,反倒显得我大清无容人之量呢就让他们进来,不过,西凌阿、额里汗,若是走脱了一个客人,朕就要了你们两个人的脑袋都听明白了吗?” 罗斯准将带兵行进的速度比墨勒根足足慢了两天的时间,这并非是因为天气和体力的原因,而是为了不敢为清军发现,越靠近斯特列田斯克要塞,就越要尽可能的小心谨慎,白天不能行军,只能在晚上动作。到了第十五天头上,九月三十日的夜间,在解决掉清军的五名从山上下到山下进行巡逻的哨位之后,特遣队来到了黑龙江边。 寒冬的天气,黑龙江冰封雪住,结下了厚达数公尺的冰层,不要说人走在上面,就是把大炮搬运在上面,也是丝毫没有问题的,夜sè中,瑷珲城远远的矗立在江边的高崖上,城中略见依稀灯火,只是不知道,中国的皇帝陛下藏在哪间屋子中呢? 罗斯顾不得多想,吩咐士兵最后一次收拾行装,准备好武器,踩着冰面小心翼翼的过了江,顺山路直通瑷珲城的大路上,竟然好运气的没有一个清军士兵在防守罗斯心中欢喜:中国人都给胜利冲昏了头脑了,居然不肯派兵把守?用力做了一个手势,带领这一千余名特遣队员,猛的加快脚步,一路冲进城mén大开的瑷珲城中。 街道上一片宁静,连一个清朝的士兵都没有,这倒让罗斯觉得遗憾了:一个人也没有,到哪里去问中国皇帝在哪里啊?这个念头还未及闪过,路边的民居中突然有亮光闪动,随即窗户给人从里面推开,火把突突燃烧着,一tǐngtǐng的连发快枪伸出黑dòngdòng的枪口,对准街面上这些如同顽皮的孩子一般,闯进主人家中的不速之客。 罗斯一眼看见,立刻明白,自己行踪暴lù了,但如何暴lù的,却不知道。喉咙中发出狼嚎一般的怒吼,。呜哩哇啦的说了几句话。有翻译立刻将话转述给藏身街道尽头的肃顺。本来皇帝也想来凑这份热闹,但架不住肃顺、许乃钊拼死苦劝,连那个从来不过问正经事的惊羽也难得的落了泪,他不好坚持,只好孩子般的嘟起了嘴巴,任由肃顺领兵了。“他在说,他和他的部下希望能够得到公正的对待。” “你告诉他,在他和他的部下屠杀我中国百姓之前,这样的要求未必过分,但在此之后,他和他的这一支特遣队,就已经成为了人所不齿的杀人凶手,他和他的部下,不配做一个军人” 等翻译高声把话说完,罗斯叹息一声,又说了句什么,这一次,肃顺连听下去的兴趣都没有了,“shè击” 突突突突突突的一阵暴烈的枪声响过,这一支从雅克萨翻越千山万水来到此处的俄**队,甚至连正面的敌人的容貌都没有看见,就被尽数消灭在了瑷珲城的中心区域。 更多到,地址 第81节 对俄攻略(1) 第81节对俄攻略(1) 九月二十九日,外相涅谢尔罗跌伯爵、财相伏龙臻柯、以及前任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的堂弟,罗林侯爵步入冬宫的孔雀石大厅——这里是全部用当时很少见的鲜绿sè的孔雀石来装饰,并多了一层镀金层,使之看起来更加的金碧辉煌,身着明亮而华贵服装的宫廷shì卫拉开同样镀金的大mén,三个人鱼贯而入,正面相对的柱子前,俄皇亚历山大二世正笑容可掬的听叔叔康士坦丁亲王在说话。 “……是的,尊敬的陛下,我有理由相信,在未来即将越发变得寒冷的十一月中,中国人将重蹈法国人的覆辙,选择灰溜溜的离开雅克萨城,并且将所有耗尽了中国士兵的鲜血换来的土地,逐一jiāo还到我国的手中,到那时,尊敬的陛下将重现亚历山大一世的辉煌而是不是允许中国人体面的离开,也正是要皇帝陛下您的仁慈呢”[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亚历山大二世微笑着点点头,“我不认为在遭受了中国人的伤害之后,允许他们体面的离去是一件绅士当为的事情,正好相反,我要中国人知道,任何敢于伤害我国的行为,都是要付出沉重的代价的。”说着话,他向进mén来的几个人招招手,“我亲爱的朋友,请到我的身边来。” 涅谢尔罗跌心中暗怒,战场的情事于本国如此不利,亲王殿下居然还在向皇帝灌输什么胜利在望的谎言吗?他白了康士坦丁一眼,走到皇帝身边,脱帽鞠躬,捧起皇帝陛下伸过来的手wěn了一下,“尊敬的陛下,您的忠实的仆人向您问好。” “请坐吧,我的伯爵先生。”沙皇笑着说道,“我正在和亲王说话,话题是关于中国人请求停止战役,要求能够通过谈判的方式,和平划定彼此疆圉的事情呢” “陛下,请原谅我的愚钝和无知,外务部并没有接到任何中国人意图通过谈判来解决彼此争端的消息,更加不知道……” “这是我刚刚得到的消息。”康士坦丁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是通过英国驻彼得堡公使,威妥玛阁下转达的。不过,只是口头转达。” 对于亲王的话,涅谢尔罗跌一个字都不相信,他反倒知道,在战役之后,俄方第二次派遣外务部的专使,向英国人表达了希望能够得到英国人的调停,暂时中止两国敌对状态,通过谈判的方式解决雅克萨城及中俄两国边界争端的要求,这一次,又给中国人打了回票,从九月二十六日起,清军会聚在下乌丁斯克——这里距离雅克萨不足三十里——整整五十八个营的战斗部队,还不包括三十一的营的炮兵。 雅克萨是俄国经略远东的第一坚城,甚至超过了东西伯利亚首府的伊尔库茨克,城中俄国、中国百姓hún杂居住,总人口在六十万上下,在战事开始之后,为了防止城中的中国人趁机捣luàn,驻守雅克萨城的俄军指挥官将所有中国人尽皆汇总,统一生活在指定区域,日子虽然勉强能够过得下去,但比之战前,却已经有了天大的差别。 这一次中国方面始终不肯接受和谈的请求,云集重兵开赴城下,涅谢尔罗跌伯爵知道,一方面是为彻底解决两国争端,给己方一个严厉的教训;另外一方面,也是因为俄军守将做事不留余地,jī怒了中国人所导致的。 他这一次进到宫中,本意是请求沙皇陛下传令,以皇帝陛下的谕旨的方式和中国沟通,解决迫在眉睫的危机,若是势不可解的话,即便牺牲穆沙维耶夫也是可以考虑的,但康士坦丁抢在自己前面,把所有的话都堵了回来。 他想了想,终于开声说道,“陛下,下乌丁斯克的失守,使雅克萨已经暴lù在中**队的包围之下,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认为,若是仅仅凭城中的边防兵团和第二西伯利亚步兵军团的两万七千余名战士,是不能保证这座我国在远东的战略基地及城中五十七万名民众的生命和财产的安全的。” “请您放心,尊贵的伯爵阁下,东西伯利亚总督穆沙维耶夫阁下已经和利涅维奇将军带领着第三西伯利亚军团和hún成军团,及库班哥萨克军在九月十六日的时候进驻雅克萨城了。到目前为止,城中守军的数量已经突破的十万人这样的话,您认为还会有防守上的问题吗?” 涅谢尔罗跌一愣,“: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亚历山大二世接口说道,“这件事是经由总参谋部的阿尔切梅耶夫大将和亲王殿下的奏请,我亲自批准的。” “若是这样的话,”涅谢尔罗跌伯爵笑了笑,“就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了。” 九月三十日,在苦战两月,付出10,378人阵亡、14,020人受伤的代价之后,清军主力部队陈兵在雅克萨城外,只等移驾到洁雅依连涅斯克城中的皇帝陛下的诏旨传下,就要大举进攻了。 不论是中方还是俄方,都知道雅克萨一战,已经是这一次两国为边界纠葛,自八月初一开战以来的最后一役,拿下这里,便等若是将俄国深入到中国黑龙江流域的军、民势力连根拔起;反之,若是拿不下这里,则以前所有的付出,也就都变成了无用功。 奕山将众人传到自己的营帐中,大声说道,“皇上圣明,指授方略,我绿营将士才能有今日成就,如今敌人龟缩于雅克萨城中,皇上圣驾驾临洁雅依连涅斯克城中,等待我等破城歼敌的大好消息,望各位奋勇当先,竭力杀敌,上报皇恩之外,亦可为列位争一个封妻荫子,不负丈夫平生”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道,“昨日离城之时,中堂大人约见本官,对我说,俄国人秉xìng无良,趁两国jiāo战,残害我大清于雅克萨城中百姓,种种不法情事,罄竹难书。于这样的人,不必行以什么仁恕之道,故而破城之后,三日内不行法度,所得财物,均由兵士分享,朝廷概不过问” 程学启等人又惊又喜,这样纵兵抢掠之法,在当初面对斯特列田斯克要塞的时候就施用过,不过在起驻兵、防卫之效的要塞中实在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兵士进入之后,四处搜罗,也不过是一些军用器械、yào物、战备物资之类,大多数人都落得个空手而归的下场,自然,士气低落得不得了;这一次可不同了,雅克萨由俄国人经营多年,城中一定有不少值钱的家当,既然是肃中堂所说,那就一定是经皇上首肯或者默许的了,这样看来,立功之外,还能大大的发一笔横财?想起来都觉得高兴 有程学启这种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但也有不以为然的,便如林文察。两国相争,各出奇谋,兵力对抗,杀得死去活来,这都是应有之义,至于雅克萨城中的中国百姓,出于战略的考虑,把他们汇总、安排居住也并非是不能接受的做法。林文察心里想,即便是换了自己是俄军的主官,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会和对方询谋佥同的cào行同样的方式。而且,纵兵掳掠,恶例不可开一旦形成惯制,绿营军和那些高山密林中的抢匪还有什么区别? 他想争辩几句,但一省提督,说起来无比荣光,但在统兵大员、在军机处大臣、在皇上面前,却是连进言的机会都没有的更不必提还会为此得罪军中同僚?转头看看,一个个都是笑逐颜开,似乎城破就在眼前,众人可以大把的分得金银珠宝一般了。他犹豫了一下,把心里的话又吞了回去。 听着众人口中的粗鄙之言,林文察深为不耻,游目四望,所见到的都是兴奋的笑脸,他心中叹息一声,把脑筋转到即将开始的大战上去了。 俄军大规模调动,能够暂时瞒得过本国的外相,却瞒不过清军。九月二十日的时候,驻守在下乌丁斯克的清军发现了大批俄军从西向开赴至雅克萨城,派人认真打探,得知是穆沙维耶夫和对华作战指挥官利涅维奇领兵从伊尔库茨克赶至前线,这样一来,驻扎在雅克萨城中的俄军总数就超过了九万人,仅凭清军现有的兵力,还是处于攻击一方的位置,怕是很难达成所愿的取得战事的胜利,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非常大胆的设想,在皇帝的脑中成形了。 洁雅依连涅斯克城中,原本是城中俄军的指挥官维列德尼斯基准将的居所,临时改成了皇帝的寝宫,九月底的时令,昼短夜长,刚刚过了申时不久,天sè就黑了大半,皇帝坐在一张胡桃木质地的办公桌后面的西洋座椅上,听肃顺说话,“……奴才想,雅克萨城中固然有俄军准备做殊死抵抗,但面对我绿营将士勇猛无俦的进击之力,很快就会败下阵来。便如同自八月初一开战以来,各处要塞、城中俄军战力不堪一击一般。” 皇帝笑了一下,问跪在一边的许乃钊,“许乃钊,你怎么看未来即将进行的雅克萨之战?” “臣以为,绿营士气正旺,军心可鼓不可泄。故而应该趁热打铁,尽早将雅克萨城拿下来,分兵驻守之余,其他兵士,当尽快安排其返回关内才是。”许乃钊说,“不过,臣想,雅克萨城是俄国在我朝黑龙江流域经营多年的根本之地,非寻常要塞、城镇可比,城高坚固之外,又有重兵把守,要想取下来,非是易事,还要军中诸将,认真谋划为好。” 皇帝笑着望向肃顺,“你听见了吗?”他说,“许乃钊是真真正正读过书的,不比你这狗才,仗着几分小聪明,以为雅克萨城如同土jī瓦狗一般,轻易可下若是那么容易的话,以圣祖仁皇帝之雄才伟略,又因何耗时一年有余,方能功成?” 肃顺没有想到皇帝为这样的奏答会发自己的脾气,赶忙碰头,“是,奴才糊涂,奴才料事cào切,请皇上恕罪。” “朕想,既然俄罗斯人不舍得丢弃雅克萨城,我军也不好就在此地与之就一城一地展开殊死搏杀,倒不如兵行险招,绕城它往,直取敌军咽喉之地,你们以为如何?” “皇上的话,请恕奴才不解。” 看许乃钊也是一脸茫然,皇帝展颜一笑,“雅克萨嘛,自然也是要打的,但只做佯攻,我军攻击的重点放在距此一千余里之外的伊尔库茨克,你们认为可有cào行之道?” 许乃钊和肃顺相顾骇然绕过雅克萨,转头攻击伊尔库茨克?这在战术上当然是可行的,但有几个问题,第一便是天气原因,九月底的季节,东北的天气虽然寒冷,终究还是在能够忍受的范围之内,时间拖得越久,对于lù宿荒野的清军越不利;第二便是远兵攻坚,兵家不取。伊尔库茨克是东西伯利亚总督驻节之地,那里的环境、地势只是在地图上见到过,根本没有人亲自到达过,知己而不知彼,如何为战?第三,和雅克萨比较起来,伊尔库茨克更是敌军所必救,即便能够一时攻克,怕也是守不住的。最后,也是最最困难的一点,便是兵力的配备。清军在这一次的东北作战中,一共投入了不到三百个营的战力,总数接近十万人,但多次征伐下来,死伤惨重,到现在的能用之兵不过六万,用于攻击雅克萨尚且堪堪,若是再分出一部分人去攻打伊尔库茨克,兵力上就过于捉襟见肘了。 看两个人满面难过,皇帝展颜一笑,“朕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不过就是种种因缘,汇聚于此,不敢下这样的一盘大棋,是不是?” “皇上,臣天胆也不敢抗拒君父之命,但远攻伊尔库茨克,我军兵力不足,臣深恐日后有难以为继之虞啊。” “你的话并非无理,不过,朕要的绝不仅仅是一个雅克萨,而是要整个的贝加尔湖”皇帝长身而起,大声说道,“贝加尔湖本来就是我天朝所有,如今为俄国人所强占去。朕就是要趁这一次和俄国开战,并且伊尔库茨克城中空虚的机会,把这座城拿过来——今后,彻底将俄国人赶出西伯利亚将这块土地,作为我天朝百姓畜牧之所” 即便以肃顺对皇帝的言听计从,内心也深不以为然,话自然是好说,但如何能够做得到? 皇帝做出这样的决定,当然不是一时的心血来cháo,打下雅克萨,把俄国人的势力驱逐出东北,只能算是治标之法,若是论及治本,就要彻底解决俄国人在西伯利亚地区的势力,而要达到这样的战略目的,就要控制住贝加尔湖一线。 从清军陈兵城下的雅克萨到伊尔库茨克有着相当遥远的距离,若是在四五月份,河水解冻的季节走水路的话,还能快一点,轻便一点,这样的季节,进行几近两三千里的长途行军,实在不是个适宜的选择,但也正因为如此,才能收到奇兵之效从陆路走,要经过尼布楚、因果达河、希洛克河、sè楞格斯克、再穿行过冰封住的贝加尔湖南岸,才能到达伊尔库茨克。若是以为如此行军还不算很难,可以为英勇的绿营士兵完成作战任务的话,那么,越过因果达河和sè楞格斯克之间的亚布罗诺夫山脉,就是一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 但正因为如此,俄军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清军会有这样的一支奇兵。一旦建功,就可以彻底打luàn俄国人在远东的战略布局,在这样的天气情况下,再想从国内调兵增援,几乎是不可能的至于守卫在雅克萨城中的俄军,就作为这样一场豪赌的红利罢了。 但以上种种,他尚不敢就此贸然推行,一直到俄军指挥系统从伊尔库茨克东进到雅克萨城中,才迫使他下定了决心,要趁敌人后方空虚之际,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依照他的判断,俄国人在伊尔库茨克中能够留有超过两千人的防卫部队,穆沙维耶夫就可以算作是大有远见的战略家了。但综合战争开始以来,俄军实行的添油战术,他并不是这样的人才。而若是自己的计划能够行得通的话,只要最多十个营的部队,就能够完成这样一次可以让俄国人发疯的战术突击行动。 考虑了一夜的时间,皇帝的jīng神在惊羽看来亢奋的吓人,认真的思考了整晚的时间,他想,此事还是非那个胡大máo莫属当即传旨,进攻雅克萨的战役暂时按兵不动,等待后旨,同时招朱洪章、张运兰和胡大máo回洁雅依连涅斯克城中陛见。 旨意到军中,三个人不知道怎么回事,jiāo卸了军务,骑快马顶着刺骨的寒风返回洁雅依连涅斯克城中,到御前碰头行礼,然后跪着等候皇帝问讯,“你们和朕到作战室中来。” 进到作战室中,面对着硕大的沙盘,皇帝用手一指,“朕想派你们三个人领兵,取间道而行,西去伊尔库茨克,拿下敌军的第一心腹之地。你们可敢去?” 张运兰不知其中深浅,第一个屈膝跪倒,“主子有命,奴才万死不辞” 有他做如斯奏答,也由不得张运兰和胡大máo犹豫了——稍微略显游移彷徨之情,就有掉头之罪“臣身为军人,为君父分忧,乃分内之职。臣请皇上降旨,即刻领兵出发。” “出发倒不必急,总在这一两日内就是了。但在此之前,有些事要和你们说,”皇帝说道,“此去伊尔库茨克,路途遥远尚在其次;天时不定,亦为可以接纳之事,唯有一节,便是到达敌人腹地之后,尔等怕要立时迎接敌方猛烈的进击。朕想,便是雅克萨城中的敌军,亦当蜂拥而出,踏上返乡救援的路途,在这之后,绿营固然可以尾随攻击,但于尔等所承受的压力,也不会有很大的助益——你们中的哪一个若认为此行太过艰险,朕以列祖列宗在天之灵起誓,断不会为此而心存歧见。” “请皇上放心,臣等定当竭力报效,不使敌军有半点可乘之机。”朱洪章说道,“臣想,绿营将士,屡受国恩,临敌作战,也断不会有一个畏葸退缩的。” “那就好,那就好。”皇帝满意的一笑,问道,“朕虽然能够订下计谋,但于兵事所知不多,朱洪章,你是多年军伍,你认为,要带多少人啊?” “臣想,不能少于十个营的兵力。” “这,会不会太……少了?” “回皇上话,人多固然可保作战之际兵力充足,但路上所经,到处是俄国人的寨垒要塞,人太多的话,容易暴洪章说,“十个营的战力,臣以为刚刚好。” “那好,朕给你们一天的时间,所有应用之物,朱洪章,你皆可向肃顺亲自奏陈。由他尽数拨给。肃顺,你可听见了?” 朱洪章、胡大máo和张运兰三个人在洁雅依连涅斯克城中好一通忙碌,从各自本部所属的营盘中大肆chōu调身体强健、jīng神饱满的士兵,又临时请旨,从前敌调回当初和胡大máo一起执行特种作战任务的剩余三十余名已经做到都司的众人,最后又找到一个常年往来伊尔库茨克的当地商人,请他做向导,但商人把头摇得像个拨làng鼓一般,“这怎么行呢?这样的季节,路上会死人的不行,不行” 最后没有办法,只好多加赏金,重赏之下,这个商人答应了,一切准备就绪,部队出发。这一天是咸丰十一年的九月二十八日。 更多到,地址 第82节 对俄攻略(2) 第82节对俄攻略(2) 出发的第一天,就遇到了极遭的天气,气温骤降东南方向彤云密布,眼看着有大雪即将落下,那个为清军请来的向导哭丧着脸,“我就说这样的时候不能行军吧?你们几位军爷就是不肯听,您看看,等一会儿下了雪,天寒地冻的,不等走到尼布楚旧城,我们就都得给活活冻死在这冰原上了——几位大人,不如我们回去吧?才出来不到一百里,若是回去的话,还来得及的。” 朱洪章想劝他几句,张运兰却先他一步,chōu出手枪——这一次出征,所有将士一概舍弃了笨重而shè速缓慢的快枪,装备了从安庆枪械局紧急制造出来的手枪和连发快枪——一把打掉他头上的风帽,枪口顶在他的额头,“你再说?信不信老子一枪毙了你?我告诉你,这一次我等要做的,是皇上钦点的差事,耽误了正经事,我第一个拿你问罪”[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向导连冻带吓,脸sè惨白,这东北的天气太冷了,只是这一会儿的功夫,就冻得他牙齿打颤,“……我……我知道了。” 朱洪章也说,“你这人也是的,当初答应过我们,就该话复前言。如今离城不远,就要打退堂鼓吗?”他又带着很和缓的口气说道,“你放心,只要把我们带到地头,少不得你的银子。这一次的差事,比你一年辛苦所得,都要多上数倍。又何必为天气寒冷,而萌生去意呢?” 向导róuróu冻得通红的鼻头,“还是您这位军爷说话我爱听。”说着,向张运兰的背影努了下嘴巴,当先走到领队的马拉雪橇上,用力一振缰绳,“哈”马儿放开四蹄,快步跑了起来。 从洁雅依连涅斯克城到伊尔库茨克,入目尽皆是洁白的世界,从每年九月中旬的第一场雪落下,就休想有融化的时候,一直要等到来年的四五月份,chūn回大地,冰河消融,岸上的积雪才能逐渐褪去,lù出乌黑sè的大地——在这样的季节行军,固然辛苦,但也相当的便捷——马拉雪橇奔走如风,根本不必考虑脚下原本是陆地还是水面,只管一路向前冲就是了。 从口鼻呼出的热气,附着在暖帽和护口的面罩上,不一会儿的功夫,就结成厚厚的冰凌,倒似乎是每一个人都生了一把白sè的大胡子似的,到中午的时候,向导勒住马匹,举手示意,该到了休息的时候了。于是众人各自停下雪橇,将马队拢成一团,在中间升起数量不等的篝火,取出雪橇上的冻ròu,就着火烤软,分而食之。 张运兰用短刀切下一条ròu,送进嘴巴,含含糊糊的问道,“我们走到哪里了?” “这里是拉夫凯。刚过雅克萨城。” 朱洪章心中盘算,照这样看来的话,行军速度还是很快的——拉夫凯距离雅克萨六十五里,距离尼布楚三百七十五里,不过,这两处地方都不是这一次行军要走的,按照地图所示,从拉夫凯到尼布楚是一个反向的u型弯,过于耗费时间和jīng力,故而在一开始确定行军路线的时候,就将此处路径舍弃,而改为走直线行军——这样的话,可以少走不少冤枉路。 “那,我们今天到哪里歇宿?” “到莫纳斯蒂尔卡河口和阿穆尔河jiāo汇处。”向导说道,“哪里有一片jiāo叉低平地带,顺着阿穆尔河四里多地,有一片巉岩岸坡,正好可以遮蔽风雪,就到那里吧。” 朱洪章出发之前,曾经和这个向导问讯过,知道路上能够找到的窝棚、镇甸不少,但这样大规模的部队行进,躲避人烟唯恐不及,又怎么敢到有俄罗斯人居住的地方出现呢?能够有这样的躲避风雪的地方,已经是他多多费心了,他拍了拍向导的肩膀,“多谢你啊。” 休整片刻,重新理顺队伍,二度上路,朱洪章等几乎所有的兵士都分不清东南西北,只好跟着向导的雪橇一路前行,临近申时的时候,雪原洁白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大片突起,等到雪橇行至此处,兵士们这才发现,这里是一块山体的延伸而成的一大片遮蔽处,下面还有一个面积不大的山dòng虽然一切都是光秃秃的,但却是乌黑sè的陆地——看了一天的白sè,这一片平日根本不会注意的黑sè地方,居然让人觉得眼前舒服,心中欢愉 趁着落日余晖,众人把马匹、雪橇运进山dòng,点燃一堆篝火,朱洪章派士兵站岗,执勤,其他人全部钻进山dòng,享受这一天下来的疲惫。休息了片刻,听人丛中有人低声呻yín,张运兰长身而起,嘴里问道,“怎么了?是生病了吗?” “不是,大人,我的眼睛……哎,好疼啊火辣辣的疼。” 朱洪章心念电转,忽然想起临行前,皇帝对他说的话,“奔行雪原,阳光刺眼,时间长了,会有雪盲之症。这种病多会伤及人眼,有刺痛、火烧灼热之感。避免之法嘛,暂时只能以薄纱遮蔽双目,方能缓解一二。” “但,请恕臣大胆,以轻纱méng住双目,岂不是什么都看不见了吗?” “朕不是和你说过了吗?以薄纱遮蔽。这样做虽然会使视线受阻,但决不至于会有睁目如盲之感的。而且,也只有这样做,才不会因为长久时间以下,双眼为雪光所伤。” 朱洪章从来不曾听说过还有这样的一种病,只不过皇帝说话,不能不听,从肃顺那里拿过预备的轻薄黑纱,每人发了一条,这才上路。而今天听士兵呻yín,所自诉的苦状,与皇上所说的雪盲症分毫不差这真是圣主无所不知了。朱洪章心中如是想着。 他想了想,命亲军从他乘坐的雪橇的包裹中取出烧伤yào,给那个士兵敷在眼睛周围,过了片刻,似乎是觉得脸上不再像刚才那么火辣辣的疼痛了,士兵翻了个身子,沉沉睡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朦胧间听到有人在耳边低声絮语,“……我和你去,不要叫大人了。” “嗯?”朱洪章一个jī灵,睁开眼睛,“有事?” 边是胡大máo在说话,“值宿的人发现,外面有人。” 朱洪章睡意全消,第一时间chōu出了手枪,“是俄国人吗?” “离得太远,看不清楚,不过看样子,不像是我大清百姓。” “出去看看。”朱洪章爬起身子,领着胡大máo和那个夜间值宿的士兵到了外面,三个人弓着身子,由士兵引路,到了缓坡的上面,远处一大片茂密的桦树林下,借着遍地的白雪映衬着月光,可以看见几个身穿看不清质地的皮质衣服,头上戴着帽子,正在用尖锥型的器具,在用力戳砸冰面,口鼻间呼出的白气和喉咙间的喘息声清晰可闻,却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大人,您说,他们在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 “小人知道。”一句话出口,把朱洪章等人吓得一哆嗦,扭头看过去,是那个向导,也跟了出来,趴在三个人的身边,呲牙一笑,“这是奥罗绰人,在捕鱼呢。” “怎么在这个时候?河面不是都封住了吗?还要怎么捕鱼?” “奥罗绰人苦啊。”向导带着以为能够教导这一群自打出发就对自己恶语相向的朝廷大官为荣似的神情说道,“这个季节,江中的哲罗鱼、雅罗鱼、细鳞鱼、赤梢鱼、鲤鱼、卡达白鲢等鱼最是féi美。而且,各处俄罗斯人的村落,于鱼类要求极大,只凭鱼季捕上来,随即冻干腌制的虽然也不少,但终究不及鲜鱼味美。为了能够多换来一点钱,也只好不顾辛苦了。” 胡大máo好奇心大起,又问道,“那怎么捕鱼?钓吗?” “当然不是。”向导笑着说道,“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只是听人说过,从来不曾亲眼见到——这样的季节,也只有各位军爷这样的好汉,才肯冒冰雪之苦登途呢” 说话间,江面上的几个人放下硕大的冰锥,向桦树林中呼喝起来,很快的,树林中又出来三五十个健壮的汉子,有的手中提着一个足有长木杆,前面带有一个弯钩,有的扛着粗大的绳子。放到冰面上,然后,顺着砸开的冰窟窿,将木杆伸进江中,顺着冰层来回搅动,也不知道是在做些什么。 只听那向导又说,“这是要用粗绳子把江中的渔网所遗留在外的细绳挂住,然后全数替换以粗绳,然后就可以用力向外拉了。” 朱洪章大约明白了这种寒冬捕鱼的工作原理,趴在雪地中静静地看着,果然,忙碌了很久,粗绳渐次没进水中,只留下一截尾巴,甩在江面上。然后,所有人一起动手,拉起绳头,一股脑的使劲拉拽,人丛旁边有一个老者,一边喊着号子,一边用一根短得多的木bāng,不时敲打冰面。 在众人的合力牵引之下,越来越多的渔网被拉出冰层,洁白而干净的冰面上,如同一锅水烧开了一般,蒸腾起阵阵白雾,渔网中的鱼儿死命拍打着尾巴,噼啪作响,夹杂着岸上鱼人的欢呼声,响成了一团 朱洪章似乎能够感受到他们的欢愉一样,微笑着翘起了嘴角。 因为有这样一段小chā曲,特遣队的出发时间耽误了很久,一直等到奥罗绰人收拾渔具,转回自己的村落,确定不会听到这边的动静了,朱洪章才下令整顿行装,尽早上路。 唯有一节,士兵根本不愿意带上用来遮挡阳光的黑纱,最后nòng得张运兰烦了,厉声呵斥,“想他娘的造反吗?都给老子带上,有敢sī自取下来的,一概军法处置”靠着这样强硬的态度,才使得这数千人心不甘情不愿的戴上了黑纱。 路上无话,第四天的时候,部队经过尼布楚,进入到亚布罗浮山脉的南线——这是这一次特殊行军过程中最最艰难的一段路程,很多时候,山路崎岖得根本容不得马匹落足,只好将雪橇卸下来,上面的装备分批由士兵扛上去,再将马连拉带拽的送过高坡,方能成行。 除此之外,士兵夜间歇宿,也成了极大的麻烦,好在在这一点上,皇帝也曾经和朱洪章面授过机宜,具体的做法是这样的:以树枝扫开一片积雪,lù出地表,燃起一团柴火于其上,等木柴烧尽,上铺枯枝,再垫以棉褥,人便可以躺在上面休息了。 但如此做法,零星之数自然可行,数千人的部队,又如何能够扫得清这样一大片广袤的雪地?没奈何,只好由几十个领兵的将佐睡在其上,更多的人,只好抱着被褥,彼此背靠背的坐在雪地上,勉强合一会儿眼,坚持一夜了。 到了十月十六日,朱洪章带领三千人的特遣部队终于抵达了冰封雪住的贝加尔湖边,越过这里,就是最终的目的地伊尔库茨克了。眼见胜利在望,清军一片欢欣鼓舞,连朱洪章也难得的放开了怀抱,允许士兵们享受这份千辛万苦之下得来不易的快乐时光。 “大人,您看?冰面上那是什么啊?” 朱洪章以为有敌人,赶忙扭头看过去,是一群从来不曾见过的动物,趴在冰面上,正在懒洋洋的晒太阳,眼下有人类出现,似乎意识到了危险,一个个挪动着乌溜溜胖大的身躯,好像是要往水里逃,“是海豹”向导大声惊呼,“抓住它,可好吃呢” 连着吃了半个多月的干粮牛ròu,士兵的嘴里早就淡出鸟来,听向导说海豹好吃,一个个奋勇上前,几个人拖住一支,往平地上面拉,“不行,又沉又滑拿绳子来” 取来绳子,套住海豹的身躯,众人各自用力,拉过身边,用刀划开肚皮,正yù将海豹的五脏六腑掏出扔掉,那个向导分开人群,挤到里面,在热乎乎遍地鲜血横流中翻找了一下,拿出一块东西,竟是海豹的肝脏,“这种东西生吃才好呢”说罢举起,向众人一扬手,“谁想尝尝?” 众人何曾有过茹máo饮血的经历,忙不迭的摇头摆手,“还是您自己享用吧?”朱洪章苦笑着说道。 “我不骗您,您尝尝就知道了。趁热吃正好,要是冷了,就不能吃了。”说完,他张开嘴,用力咬了一口,鲜血顺着嘴角淌下,看上去分外狰狞,“当年还是错过了宿头,尝过一次,这一回,终于有品尝到这无尚的好滋味啦说起来,还要托众位官爷的福呢” 张运兰上前一步,弯腰问道,“喂,这玩意儿真有那么好吃吗?” “骗您作甚?于我有什么好处?您尝尝就知道了。” 张运兰终于抑制不住好奇心,凑过鼻子闻一闻,倒没有什么异味,壮起胆子张嘴咬了一小口,像是吃了一口深秋季节尚未揽过的柿子,虽然略有涩涩的味道,但很是绵软,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难吃。又咬了一口,这一次倒真觉得有些鲜美了。 朱洪章、胡大máo几个人目不转睛的望着他,“老张,好吃吗?” “嗯,”张运兰闭着眼睛,嘴巴来回蠕动,像是在品尝什么美味一般的点点头,“倒是不难吃。” “我也尝尝。”又有人好奇的挤过来,但向导把手一扬,将肝脏扔到一边,“冷了,不能吃了。”他说,“诸位军爷想吃的话,那边还有大把的活海豹,剖开来就可以品尝到热乎乎的呢”。 更多到,地址 第83节 对俄攻略(3) 第83节对俄攻略(3) 行百里者半九十的道理,朱洪章是知道的,一路上纵然有无数辛苦,甚至有士兵为寒风冻得手指、脚趾脱落,总还算顺顺利利,眼下到了贝加尔湖边,距离伊尔库茨克还有不到五十里的距离,若是在这里出现差错,可真正是功亏一篑了。 因此,从离开湖面范围之后,向前行走了二十里,朱洪章就下令停下脚步,吩咐兵士准备休息,明天凌晨起chuáng,赶在伊尔库茨克城mén开启的一一霎那,冲进城中去。[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在休息的时候,他再一次把向导叫过来,询问了一遍城中俄国管理城中事物的官署衙mén所在地——这里是第一步要控制起来的,至于民众,人数虽然多,但只要控制住当官的,百姓还能有什么抵抗之力了? 把胡大máo和张运兰叫到身边,对他们叮嘱了几句,“大máo,我和老张带人携轻武器先进城,你带人随后跟进,用重武器封锁jiāo通,把当地的俄国人尽数安置起来,一个也不要走脱,懂吗?” “大人放心,卑职知道怎么做的。” “我问过向导,他说,城中有一座教堂,内中宽大无比,暂时就将城内人汇聚于此,之后派人看管也就是了。”朱洪章说道,“至于俄国人的援兵几时会来,还有我军什么时候能够赶到,都还是未定之天,这之前的日子,最称难熬,让弟兄们打起jīng神来,不可有半点懈怠” 目不jiāo睫的过了半夜,看看时辰,已经到了早上,伊尔库茨克地处极北之地,天sè亮的非常晚,眼见已经到了辰时,大地还是被黑暗笼罩。朱洪章计算了一下,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命令部队整装出发,继续坐马拉雪橇到了距离伊尔库茨克二十里之外的雪原,下了雪橇——为了担心声响太重,惊醒俄军守备,接下去的道路,只能靠步行了,留下一部分人守候在这里,看守装备和雪橇,朱洪章向那个向导一抱拳,“多谢您了。等这件事彻底结束之后,朝廷一定会有重赏于您皇上圣心仁善,断不会使有功之人受委屈的——今日在此别过,日后有缘再见吧” “大人,……”一路行来,风雪载途,原本陌生的向导和这些粗豪的战士也处出了情谊,他不知道这些人到伊尔库茨克是为什么目的,但也能够猜出一二,今天分别,再见的时候,在场之人不知道有多少已经幽明永隔了。想到这里,向导眼圈微红,声音颤抖着说道,“大人,和列位军爷,请多多保重啊” 朱洪章咧开大嘴笑了一下,不再效儿nv之态,用力一挥手,“出发” 踏着过膝深的积雪,清军艰难的行进在路上,用力呼吸几口空气,朱洪章只觉得身体的内外一阵寒意流过,真应了皇帝当初和自己说的,“在贝加尔湖边呼吸一口空气,你甚至能够知道,空气是如何在你身体中流动的” 这样的话他虽然不懂其意,但实验了一番,果然如此,xiōng中的凉意从鼻管、喉头一路向下,最终化作热流,进入到身体之中,这种奇异又恍惚的感觉,似乎让人能够看见一般的爽利和豪情勃发,忍不住想长啸几声,发泄一番。 身后部队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士兵沉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把重装的连珠快枪拆卸成组件,分别背负,兀自让人觉得犹如扛了一座山在肩头一般,士兵们轮番jiāo替,但走不到五十步,就给压得呼吸不匀了,“大人?不如休息一下吧?” “也好。”朱洪章看看时间还早,命令士兵暂缓前进,就着雪地中休整片刻,和张运兰、胡大máo商议了片刻,距离目的地还有十里地左右的路程,等休息好了,就一鼓作气的赶到那里。 过了上午的巳时,天sè兀自黑暗,清军已经尽数聚集到伊尔库茨克的东城mén下,黑dòngdòng的城墙高高耸立,连一个刁斗和瞭望哨也没有安排,给了清军以极大的方便:“大人?一个敌人也没有?我们不会走错了吧?” “不会。就是这里。”朱洪章说道,“只不过这里距离前线太远,俄国人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们会来——说起来,若是换做是我肃顺俄国人的统帅的话,也绝对不会将这座城的安危放在心上的。” “那我们现在呢?” “就在这里等。”朱洪章第一个做下去,伸直了双tuǐ,“让弟兄们都歇着,等一会儿进了城,就休想得闲啦。” 在这城下枯燥的等待,滋味比之路上奔bō更加难过,张运兰只觉得xiōng膛砰砰luàn跳,自知是为即将到来的战斗渐次jī动得热血沸腾起来,他紧贴着mén口一边的城墙,侧耳听听,里面安静得异常吓人,也不知道这里到底有没有人?怎么这么安静呢?就在这个念头还未及闪过,城mén中有脚步声传来。 张运兰一惊而起,chōu出了腰间的手枪,回头找了找,用手一指,“老马?你过来” 老马叫马隆,是这一次特遣部队特别增派的一个通译,他本身是总署衙mén俄国股的通译,这一次对俄作战,因为翻译人才奇缺,把他调到了前线。这一次也派他随军出征了。 朱洪章知道他是书生,任何重活不敢让他做,并且命令全军,谁看见他有难处,都要第一时间照应——饶是如此,以他文职之身,荦荦弱质,远来的这一路上,还是几乎丢掉xìng命。这一次终于有他用武之地了。 听到张运兰招呼,马隆放轻了脚步到了城mén口,侧耳听听,向张运兰点点头,“里面的人没有说什么,只是谈天气。”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不过,这两个人马上就要打开城mén了。” 张运兰将马隆护在身后,用力做了个手势,十六个清军围拢到城mén口,静静地等待着,听里面人声、笑声响个不停,城mén的枢纽发出沉重的声响,左侧的大mén徐徐打开,便在这一个瞬间,张运兰提枪冲了进去,一把打掉其中一个俄国士兵的暖帽,将枪口顶在他的额头上,“замораживать”这是一句从马隆处学来的俄语,不许动的意思。 便在此刻,随同张运兰冲进城的清军一拥而上,把这六七个俄国士兵全体制服。可怜俄国士兵甚至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只见对方头上méng着黑sè的暖帽,身上的皮袍子落满了积雪,眨着棕sè的眼睛,呆呆出神,“…………” 张运兰挥手让马隆进来,“你问他们,城中的指挥官是谁?” “是涅维尔思科依海军少将。”听完士兵的说话,马隆说道。 “他现在在哪里?” “在城中心教堂北面的总督大人公署。总督大人离开之后,由他暂时负责城中的一切安全、民事行政。” “马大人,你问问他……”身边传来朱洪章的声音,“城中一共有多少驻军?都在哪里?” “啊”张运兰这才想起来,最重要的问题没有问,“老马,你问他” 俄军士兵这一次却不愿意说了,看到取下暖帽的朱洪章,从他光秃秃的前额分辨出来,这是中国人对于敌人,俄罗斯人自有一份属于自己的荣耀和尊严,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一个劲的摇头,到最后,甚至连眼睛都合上了。“大人,您看,这怎么办?” “不必管他。”朱洪章摆手示意,让人将这几个俄国士兵捆起来,堵上嘴巴,放在一边,“不必难为他们,我们到总督衙mén去” 城中南北东西各有两条中央大道,路面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面,却并无积雪,趁着天sè尚未大亮,清军全体出动,向着地标xìng的教堂而去。离教堂还有一点距离,就看见有稀稀落落的俄国人从各自的家中出来,有男有nv,向着教堂方向而来,朱洪章事先问过马隆,知道俄罗斯人有早上起来到教堂去的习惯,不用问,这就是了。一时间心中大叫糟糕,若是给他们发现,呼喊起来,就失去了秘密作战的意义了 此刻顾不得那么多,眼见总督衙mén就在不远,大手一挥,喊了一声,“冲进去” 而这时,清军的出现也引起了俄国人的注意,大呼小叫之声响个不停,男nv老少四散奔逃,嘈杂的叫喊,传遍了整个大街秘密进击立刻演变成武装突袭,清军失却忌讳,呼喝一声,撞开总督衙ménmén口正好有士兵探头出来观察的哨位,冲进了衙mén中,立刻的,枪声也随之响了起来。 胡大máo一马当先,冲进总督衙mén,举手一枪,打倒了一个俄军士兵,脚下不停,一路向里闯,他不知道那个什么海军少将住在哪里,只好盲人瞎马一般的luàn撞,好在清军人数上站着绝对的优势,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将总督衙mén全部占领,所有人都给清军从chuáng上、屋中带出来,集中到院落中。 在清军看来,俄国人的装束很好笑,穿着丝质的衣服,薄薄的一层,头上还带着软软的帽子——他们不知道,这是睡衣睡帽——在这寒冬的风中,瑟瑟发抖。“老马,你问他们,哪一个是俄军指挥官?” “…………”俄军拒绝合作。 胡大máo冷笑一声,有了当初的作战经验,他对于这些人有的是办法:扬手一枪,打穿了被俘的一名俄军哨兵的xiōng膛鲜血飞溅中,尸体仰面倒下,人丛中的nv子惊叫起来。不一会儿的功夫,鲜血就染红了地上的积雪,“告诉他们,再不说的话,我就一个一个全部枪毙” 马隆翻译了一遍,俄军彼此看看,兀自不肯屈服。胡大máo也不顾那么多,一把拉出一个穿着丝质睡衣的nv子,后者知道不好,明媚的五官扭曲成一团,发出尖利的哭号,嘴里呜哩哇啦的说着什么。 胡大máo把枪口对准nv子的额头,抬眼看看矗立的俄国人,“还不肯说吗?” 这一次似乎起到效果了,人丛中一个男子向右边看了看,随即分开众人,走了出来,还不等说话,胡大máo再度开枪,将这个人也当场击毙,同时用手一指,“你出来” 被他指到的男子面sè大变他没想到这个中**人居然这么聪明?自己的副官不过向这边扫了一眼,就给他注意到了。早知道是这样的话,又何必牺牲掉他?一个迟疑的功夫,胡大máo冲上一步,拉住他的衣服,将他拽了出来,还不等说话,mén外猛烈的枪声响了起来 众人扭头看过去,大队的清军一边跑,一边回身shè击,陆陆续续进到总督衙mén的大院中,为首的正是朱洪章,“大máo,怎么样了?” “这个人可能就是那什么海军少将。卑职已经将他抓住了。” 朱洪章看看地上的两具尸体,微微一皱眉,没有说话,而是回身吩咐,“赶紧,把快枪在街中架好,有俄国人过来,就给我狠揍” 清军紧张的忙碌开来,朱洪章走到被带出来的俄国人身前,上下看了一会儿说道,“我是大清光武新军绿营提督朱洪章。阁下就是涅维尔思科依海军少将吗?伊尔库茨克的俄军统帅?” “是的,就是我。”穿着睡衣的男子小声说道,“我现在已经是贵军的俘虏,我希望,能够得到和我的身份相适应的礼遇。” “请你放心,不过在这之前,先要问你几个问题。”朱洪章说,“城中如今有多少贵军的部队?” 听完翻译的说话,涅维尔思科依迟疑了一下,终于说道,“不到三个营。” 朱洪章心中大喜俄军的建制和清军相去不多,一个营的总数在500人上下,三个营不多于2000人,比之己方,还要处于劣势,这对于彻底控制住这座城市,实在是极好的消息了。“那好,海军少将先生,我希望你能够命令你的部队放下武器,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们都会得到应有的待遇。” 涅维尔思科依还有些不死心似的,迟疑了片刻,朱洪章冷笑几声,“你以为你的人还能够冲进来,解救你们吗?别做梦了来,我带你到mén口去” 拉着俄国少将到了总督衙mén的mén口,用手一指放在街中心的连珠快枪,示意兵士开枪演示,于是,清军士兵摇动手柄,密集的子弹带着巨大的声响从枪口喷吐而出,二十发子弹的弹夹瞬间就打空了,“怎么样,有这样的武器,你以为,贵军的士兵能够抗衡吗?” “那,……”涅维尔思科依无可奈何的点点头,“我需要派人到军营中去传达我的命令。” “这就不必你派人了。”朱洪章说道,“请阁下手书一纸命令,我会派人及翻译到贵军军中去的。” 派胡大máo带着马隆,进到俄军阵营,出示海军少将的命令,经过二十分钟的商议之后,俄军同意放下武器,成为清军的俘虏,但要求得到和各自身份相匹配的待遇,清军答应了。 一面命人整理城中,将所有的百姓全部聚集起来,连同已经缴械的俄军士兵安置在教堂和军营,派人看管,同时命令胡大máo带人即刻启程,返回洁雅依连涅斯克城中,将消息向皇上禀报,并即刻派遣大部队西进,以巩固取得的战果。 胡大máo休息了一天的时间,带领四十人即刻从伊尔库茨克出发,踏上了茫茫归途。 更多到,地址 第84节 对俄攻略(4) 第84节对俄攻略(4) 十月初二日,清军开始对雅克萨展开攻击作战,第一bō次的攻击力量汇聚在城的东城,也就是正面对着清军驻防方向,照例是以炮击为先导,而且,这一次攻击使用的,全部都是俄国人自己制造,存放在下乌丁斯克一线直至洁雅依连涅斯克城中俄军军备仓库中的库存武器,皇帝说的话很轻松:左右是白白得来的,用到俄国人身上,也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并且命令奕山,告诉前线部队,不必担心消耗,有多少,用进去多少 于是,从十月初二天明,清军开始炮击,一直持续到十月三日的凌晨时分,所有缴获的炮弹有三分之二数都尽数落到雅克萨城中——这一次的炮击给清军炮手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是:俄国人的火炮虽然看起来很笨重,不及己方所有的英制火炮灵便和好看,但实用xìng极好。数百mén火炮轰炸了一天,却没有一尊炮出现问题——要是己方的火炮以这样密集强度发shè的话,只怕都会有炸膛的危险了。[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炮轰之后,雅克萨的城墙给炸开一道二十余丈宽的豁口,目光所及之处,尽数为清军用炮火犁了一遍——连续两个月的作战,清军的炮手cào作起来越来越纯熟,落点非常准确。 炮击之后,步兵突击前进,首先进城的是程学启的部队,以连珠快枪开路,持单发快枪的步兵在后,城内俄军奋起抵抗,清军丢下三五十具尸体,仓皇而退。在这之后,清军的攻击多以袭扰作战为主,根本不做大规模的攻势,但同时,炮兵却严密封锁城东被炸开的城墙,不使俄国人有趁机封堵的机会,一旦看到有俄国人动作,就立刻发炮——在这一点上,却是没有任何犹豫的。 这种作战方式令穆沙维耶夫很觉得奇怪:中国人这是想干什么?围而不打,难道是苦于兵力不足,等待国内调遣部队北上之后,再行攻击吗?还是想耗尽城中辎重,令己方坐以待毙?这可真是笑话了。城中粮食非常充足,以目前驻军和平民数量计算,足够支持两年之久的,而两年时间,只怕中国人就先要熬不下去了一群愚蠢的家伙 到十月中旬的时候,雅克萨城外的天气已经完全不适宜作战了,寒风吹来,气温猛烈的下降,清军非战斗减员的情况相当严重,而且,此地昼短夜长,每天有太阳的时间不过两三个时辰,也不利于攻城作战。于是,清军缓步后撤——这更加让穆沙维耶夫得意洋洋:果然和自己想得一样,清朝军队根本抵御不住这几乎可以让地狱都结冰的寒冷,不用自己的部队消耗,自己就主动退却了 但在此时,一个令他心惊胆战的消息从sè楞个斯克的俄国驻军部队哪里传来:十月十七日的时候,发现有来路不明的méng古骑兵从驻地经过,一路向西去了。这里驻扎着的只有为数很少的俄军部队,根本不敢阻拦,而méng古骑兵似乎也无意难为他们,一路进军而去。具体有多少人,行军到哪里,一切都是未知数。 穆沙维耶夫大吃一惊,立刻命人封锁了这个消息,同时将利涅维奇和城中原本的守军将领召集一堂,商量对策。 在座的都是多年从军的老行伍,立刻判断出来,méng古人越sè楞个斯克西去,一定是向伊尔库茨克进军了这听起来有些异想天开,但摊开地图看看,若是清军真会有这样一步动作的话,无疑是置己方于死地的一着险棋。远东的大部队全部聚集在雅克萨,距离首府万水千山,城中虽然有一部分守军,却人数很少,根本不足以应付清军的进攻。 若是即刻从雅克萨chōu调士兵回援,路上铁定会受到清军的截杀和追击,只怕走不到半路,就全要给对方吃掉了;若是不闻不问,清军在伊尔库茨克站稳脚跟,再拿回来,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听利涅维奇分析到这里,穆沙维耶夫面sè惨白:“那,将军阁下,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如今也只有请求皇帝陛下发布命令,调动伊尔库茨克北线的维提姆斯克、哈巴罗夫、基连斯克、乌斯特库特斯科伊、维尔霍陵斯克;和西线的伊利姆斯克的部队即刻出发,进驻伊尔库茨克,希望能够赶在中国人的前面,增强城中的防御了。” “那好,那好。”穆沙维耶夫连连点头,“我即刻给皇帝陛下写信,请他派兵进驻。” 话是这样说,但从一开始到彼得堡的路程犹自远过到伊尔库茨克,若是等皇帝陛下派兵,时间上是来不及的,万般无奈之下,也只有将雅克萨城中的驻军chōu出一部,立刻回援首府。穆沙维耶夫提出这样的建议,立刻遭到军方的一致反对。 理由很简单,中国人既然能够想到趁城中空虚而进bī首府,路上一定安排有伏兵,而清军的连珠快枪的先进、快速的火力,俄军早就领教过了,一旦遇敌,士兵伤亡非常惨重,到时候,不但回援不成,甚至还会影响到雅克萨城的守卫,与其那样,还不如就此固守雅克萨城,等待从支路派遣援兵到伊尔库茨克镇,即便时间上会慢一点,却胜在足够稳妥。穆沙维耶夫没有办法,只好顺从军方的意见,暂时按兵不动,同时派人到彼得堡送信。 清军方面,似乎完全放弃了对于雅克萨的战略企图,大部队徐徐后撤,一直退到下乌丁斯克附近,方才站住脚步,全军轮番休整,为下一步的动作做准备。而实际上,程学启、李世贤二人各自带领着十个营的战斗部队,从雅克萨城外脱离大部队,星夜疾驰西进,驰援伊尔库茨克同时,皇帝在洁雅依连涅斯克城中降旨,命驻守在齐齐哈尔和库伦的méng古八旗,以méng古正黄旗副都统yù明为统兵大臣,率军北上,增援伊尔库茨克。 这两支部队分别是在十一月初七和十月二十三日到达了伊尔库茨克,这样一来,驻守在俄国人心脏地带的清军总人数就达到了近两万人。到十一月十五日,接到沙皇陛下的命令的第一支俄**队,从维尔霍陵斯克赶到伊尔库茨克。到达之后,即刻投入了战斗。 沙皇陛下听闻伊尔库茨克这样的战略要地为清军所占据,勃然大怒,不但答应穆沙维耶夫要求的,从北线、西线各处调军,同时命令驻守在贝加尔湖东岸的上乌丁斯克、巴尔古津斯克的俄罗斯部队星夜进发,越过贝加尔湖,向占领西伯利亚首府的清军发起猛烈进攻,并且严令部队:在十一月三十日之前,一定要将这一支部队赶出伊尔库茨克。 双方攻守易位,几乎照搬了清军攻城的一幕,但又有着极大的不同——俄军全速进军,和赶至此处的清军一样,都没有、也不能携带重装火炮,只不过,清军虽然没有办法携带火炮,城中却是有所准备的。伊尔库茨克城中装备充足,早在俄国增援部队到来之前,就已经武器库中的火炮、炮弹尽数搬出,在对阵敌方的时候,先行施放了出去。 积雪、冰块、泥土被猛烈的炮弹炸得冲天而起,俄军的骑、步兵前进攻城的脚步被大大的拖延着,等到炮声停止,城中的méng古马队呼啸而出,在城外的空地上,和俄国骑兵进行疯狂的冲杀,双方互有死伤,伊尔库茨克城外的冰原上,洒满了两国兵士的鲜血。 到十一月十五日,由胡大máo、胡小máo兄弟两个领兵驰援的部队也赶到了伊尔库茨克城下,这样一来,俄军部队前后遇敌,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哄然一声大响,沿着城外的大路,向着贝加尔湖的方向败退了下去。 伊尔库茨克攻防战结束之后,俄国人真正是慌luàn了手脚,便在此时,又一个极坏的消息传来,从雅克萨出发回援伊尔库茨克的俄军,在半路上遭遇到清军的伏击,打死打伤两千余人,剩下的一哄而散了。 消息传回彼得堡,亚历山大二世呆若木jī,那个一直在自己面前吹嘘胜利论的康士坦丁亲王,更是连面也不lù,几次派人到他家中去找,都给他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搪敷衍,“我……亲爱的伯爵阁下,您以为,现在该如何处置在伊尔库茨克驻扎的中**队呢?打又打不过,调兵……这样的季节,即便是再派兵源过去,在这样的寒冬,又能够有……” 沙皇几度语塞,忽然恨恨的一跺脚,“怎么中国人就能不惧寒冷,努力完成他们的皇帝陛下下达的旨意呢?我真是不明白” 涅谢尔罗迭抬头看看皇帝陛下下颌凌luàn的胡子茬儿,无奈的想:中国皇帝的威严和尊贵,又岂是本国人、乃至世界其他所有国家的君主能够想象得到的?眼下言之无益,还是考虑如何解决这样的危机才是的,“陛下,我想,即便中国人占领了伊尔库茨克,但是也不代表他们就有在贝加尔湖畔彻底留下来,并且如我国一般经营此地的野心。这样做的原因,不过只是为了在战略上占据主动罢了。中国人如果想占据伊尔库茨克,只是后勤线上的压力,就足以让他们的国家不堪其累所以,我想,只要能够将以上种种,向中国人晓以利害,不用再调派部队奔赴前线,中国人就会自己选择撤军了。” “你真的认为,中国人会答应撤军?”亚历山大二世问道,“那么,雅克萨前线的战事呢?” “我想,到了必要的时刻,也是必须要付出一些代价的。”说着话,外相微微低下了头。 “我……明白的。”亚历山大二世心中苦涩至极他当然知道,两国进行了这样一场猛烈的战争,彼此都有数万人战死疆场,如今己方处于劣势,要想不付出一点代价就换得清军的退却,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到底应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只希望中国人的胃口不要太大吧? 俄国人第三次托请英国驻俄公使行文本国内阁,向中国表达了对于远东局势的担忧和关切,在和总署衙mén递jiāo的公文中,英国人大打官腔,最后说,两国的士兵和百姓在这样冰雪满地的季节里,还要进行旷日持久的大战,不论对于哪一方,都是得不偿失的,所以,英国人希望能够担任两国之间的调停人角sè,为使远东地区恢复到往日的和平,尽一份心力。 文祥将英国人的照会以电报的形式发到盛京,又专奏到御前,皇帝思忖片刻,“许乃钊,你以为如何?” 许乃钊不知道皇帝是个什么心思,从他自己而言,战争进行到如此的阶段,足以上慰先帝,下告百姓了。而且,历时不到三个月,所huā费的军费银子,已经超过4,000万两要是再打下去,只恐有不支之虞。因此,小心翼翼的说道,“臣想,经此一役,黑龙江流域我大清百姓皆感戴皇上解民倒悬之苦自不待言,罗刹国也当知晓我天朝非可欺之民。于日后东北之地,再不敢有虎视之情。故而,臣以为,宜乎顺应英国所请,与罗刹国共谋和谈之事。臣一点微末之见,请皇上谏纳。” 皇帝没有问同跪在御前的肃顺,听完许乃钊的话,他站了起来,“此议甚妥。不过,朕想的不只是黑龙江流域要常保日后不受俄国侵扰之苦,就是贝加尔湖,亦当为我天朝所有”他缓缓转过身躯,慢吞吞的说道,“传旨。以文祥,袁甲三、倭仁为谈判全权大臣,和俄国人商讨和平谈判之事。至于谈判的地点嘛,就设在北京倭仁等都是国之重臣,没有要他们万里奔bō,受这番苦楚的道理——让俄国人劳动劳动吧,别整天想着在彼得堡呆着,就能把事情办了” 身为一国皇帝,居然如此小气,令房中的几个人都想笑,却又不敢,“还有,……”他迟疑了一下说道,“朕还要巡幸盛京等地,一时怕还回不到京中,你回去之后,传朕的口谕,除了要俄国人退出黑龙江流域,将雅克萨城归还我天朝所有之外,朕的最终底线是要得到上乌丁斯克、sè楞个斯克等贝加尔湖东岸的要塞。俄国人要是不答应的话,和谈也不必进行下去,一切等到战场上再见分晓” “是。” “还有,命恰克图、齐齐哈尔的méng古科尔沁王公,即刻从以上两地转运军粮、物资、战备装备北上伊尔库茨克,支援朱洪章等人。”皇帝语速飞快的说道,“另外,朱洪章、胡大máo、张运兰、程学启、李世贤等诸员,为国征战,厥功甚伟,于冰雪载途之际,不顾辛劳,堪称表彰。着封朱洪章一等靖远伯、加双眼huā翎,赏穿黄马褂;胡大máo赏二等威远子、兵部以提督衔记录赏实缺总兵,赏戴二品顶戴;张运兰赏二等镇远子,加斌兵部shì郎衔;程学启、李世贤二将,各赏加兵部shì郎衔,着兵部、吏部加三极记录在案。” “还有,”皇帝最后说道,“以上诸员,着礼部派员,逐一绘图,位列紫光阁”。 更多到,地址 第85节 宫中絮话 第85节宫中絮话 到咸丰十一年的十一月二十四日,东北大地上的战事尽数停止,东线以雅克萨为界,西线以伊尔库茨克为界,两国士兵各自休整,等候着各自政fǔ方面的进一步指示。 十二月初三日,从贝加尔湖的冰面上,几乘马拉雪橇疾驰而过,惊得在冰上晒太阳的海豹纵身一跃,跳回到冰窟中,溅起大片的水huā。雪橇呼啸而过,并无半点停留,一直到岸边,方始勒住马匹,雪橇上一个男子迈步下来,摘下风貌,lù出朱洪章的面庞,“老胡,张兄、李兄,程兄,下来走几步吧?”[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胡大máo、张运兰、李世贤和程学启也各自从雪橇上下来,围拢到他身边,“大人,怎么不走了?等回城再歇息不好吗?” “你们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朱洪章不答反问,“张兄,你知道吗?” 张运兰憨笑着摇摇头,“我哪知道啊?大人您知道,我没读过什么书。于这样苦寒之地,根本一无所知。不瞒您说,若不是皇上有命,我真是一天也不想在这里多呆呢” “你一天也不想多呆,却有人在这里足足呆了十九年呢”朱洪章大笑着说道,“知道有一个叫苏武的人吗?” 张运兰兀自摇头,朱洪章气得笑骂道,“你个不学无术的东西。连苏武牧羊的故事都不知道?” “我知道。”胡大máo立刻说道,“是唐代人,是不是?” 朱洪章、程学启、李世贤三个人纵声大笑,尤其以程学启笑得最开心,“所以说,没有读过书就是没有读过书,汉代人给你说成的唐代人,简直笑死人了” “这,错了吗?” “错了。”李世贤给他解释了几句,把苏武的故事三言两语的说清楚,最后说道,“十九年的时间,持节不屈,焕文兄,以我看来,苏武是真真正正可以配得上是君子二字的了。” “依我看,苏武可称古今完人用之比诸前明的阳明先生,固然功业略有未侔,但这份忠贞之气,在我看来,实在是不在以下啊” 众人嗟叹了一阵,朱洪章说道,“刚才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皇上说,伊尔库茨克固然非我军常驻之地,但隔湖不远处的上乌丁斯克、sè楞个斯克两处要地,都是一定要拿在手中的,若是能够经由谈判而成,自然是极好,但若是不成,就又要在战场上分个高低上下了。” “大人何必为此事担忧?”张运兰大声说道,“国家养兵,本就是为国征战之用。要我说,谈不下来更好,真刀真枪打下来的江山,才能做得牢、做得稳呢” 朱洪章、程学启、李世贤三个各自一愣,倒是想不到,这个粗豪之极的汉子,居然能够说出这样有韵味的话来?诚然,靠别人让出来的土地有什么稀奇?还是要靠国家的战士,用敌人手中抢过来的土地,才更有味道呢 “左右不管了。”朱洪章说,“这些事非我等所能挂怀,左右皇上怎么说,我们怎么做就是了。”他回身登上雪橇,“走我们回城中去” 俄国派出的谈判使团规格相当高,以外相涅谢尔罗迭、财相伏龙臻柯、还有罗林侯爵领团,正使是外相。他们是十二月初六日到达的北京,两国战事大起,各自关闭了驻对方首都的公使馆,故而俄国一行人进入北京之后,暂时在管驿休息,过了一天,即刻开始谈判。 种种谈判桌上的口舌争辩不必多说,俄国人提出的条件是这样的:西线,以西伯利亚地区呈南北走向的奥廖克马河—土吉尔河—格尔必齐河—额尔古纳河为界;北线到东线,以斯塔诺夫山脉—乌第河—图尔斯克直到大海为界。边界之外,中国赔偿俄**费银子3,500余万两。若是中国政fǔ同意的话,到来年的的chūn天,两国各自派遣勘界大臣,到议定的界点去,勒石立碑,以为永远的凭证。 文祥冷笑几声,和倭仁、袁甲三使了个眼sè,“既然贵国如此坦诚,本官奉皇上所命,办理和平差事,不好做背人之言。也将我天朝停战罢兵的条件告诉你们。” 涅谢尔罗迭立刻jīng神一振。这一次俄国人提出的条件,是康士坦丁亲王在两国战事暂时休止,彼得堡准备派员到中国的首都去进行谈判事宜之前,突然进宫,向沙皇陛下奏陈并且提议的,也不知道这叔侄两个是怎么谈的,但到了第二天,沙皇陛下拿出了这样一份即便是在他看来也觉得过于寒酸的条件。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文字,在他的手中,还掌握着更多的底牌。 清朝的条件是这样的:西线,中国要得到乌斯特库特斯可伊—维尔霍陵斯克—伊尔库茨克等贝加尔湖以西的土地,以为驻军,北线,以亚布罗浮山脉、尼布楚、帕诺瓦、拉夫凯、雅克萨、瑷珲直到大海一线为界;同时,俄国要赔偿中**费银子4,300万两。若是俄国人同意的话,则两国各自派遣勘界大臣,到议定的界点去,勒石立碑,以为永远的凭证。 除却这最后一句,双方并无二致之外,这场谈判从一开始就没有半点可以商榷的余地 第一天的谈判闹得不欢而散,俄国人自回管驿商量下一步的动作,文祥几个人到养心殿递牌子,皇后立刻传见。数月的时间下来,皇后处理国事也有一些经验了,兼以这一次的谈判条款是皇帝亲自拟定的——她知道丈夫的脾气,此事断没有折扣可打,“那,怎么办呢?俄国人要是一直不同意的话,是不是又要打仗呢?” “奴才以为,俄国人sè厉内荏,虚张声势本就是洋夷惯常伎俩,只要能够多下一些水磨功夫,等功夫到了,自然大事可成。” 皇后叹了口气,“哎”她说,“皇上不在京中,我又不是很懂,这些事,也只好你们多多辛劳了。” “是。朝廷有典仪,奴才等不敢不用心孝敬,尽力办差。” 皇后没有说话。眼下已经进入到十二月,新年将至,百姓小户还有阖家融融之景,反倒是天家,丈夫一去数月,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是瘦了还是胖了?哎到那样的地方去受罪,又怎么能胖得起来?自从道光二十六年到了四贝勒府上,夫妻两个虽然也有过短暂暌别,但从不曾这么长久的想到这里,只觉索然无味,点了点头,挥手打发几个人退了下去。 李莲英注意到nv主子的神情恍惚,端着一杯参茶到了桌案前,低声说道,“娘娘,用一杯参茶吧?” “不用了。”皇后落地站起,踩着脚下的huā盆底,移步向外,“去长chū莲英和六福赶忙指挥着养心殿的太监跟在身后,这两个人则快步上前,赶在皇后的前面,到长chūn宫传旨去了。 等皇后到了宫中,杨贵人已经在殿mén口跪倒接驾,“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宽和的一笑,扶她起身,“今儿个没事,正好又是临到新年了,就过来看看你。妹子身子骨可还好吗?” “愧méng姐姐挂念,奴婢多谢姐姐,身子骨还好。” “十哥儿呢?在房中吗?” 听皇后提起儿子,杨贵人笑得灿烂起来,和她手挽手转身入内,有nǎi妈抱着刚才吃饱了nǎi的十阿哥,到皇后身前来。孩子瞪着乌溜溜的大眼,手舞足蹈,jīng神头非常健旺,樱桃般的嘴巴里咿唔有声,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好个讨人爱的娃娃”皇后笑着说道,“我都忘记载渢小时候的样子了” 杨贵人不置可否的一笑,没有说话。 “他啊,最喜欢孩子。说来也奇怪,这倒像是天xìng一般,这几个孩子从出生,到渐次长大,都是和他这个做阿玛的最亲,……”皇后唠家常一般的娓娓道来,语气中满是眷恋之意,“等过几天,他回銮进京了,看见这么个好玩儿的小人儿,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皇上……”杨贵人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不管怎么说,他是自己孩子的父亲,分娩的时候,却不在自己身边,心中那份苦楚,无论如何也难以化解,加以当初一番奏答之际,震昏失措,说出那样一番话来,皇帝jī怒之下,拂袖而去,事后杨贵人不知道哭了多少次,却又无能面君,便一直拖了下来。这一刻听皇后提起,nv子心中一动,“皇上,就要回来了吗?” “总是要在年前赶回来的吧?京中还有那么多的大臣、百姓在等着他,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急等着他处置呢” “皇上这一次孤身出关,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是啊。我也在想,一定是瘦了。他这个人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晚上择席、白天挑食的,到了东北龙兴之地,身边连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可怎么得了啊” “这……我想,左右这样的事情也仅只一次,等皇上回京了,再好好找补找补,也就是了。” 皇后又说道,“等皇上回来,妹子可不要再使xìng子了。他这个人于宫中事情虽然多行以宽仁,但一国之君,又是你我的枕边人,你说那样的话……可怎么得了啊?” “姐姐教训的是,妹妹当初言语糊涂,jī怒圣上……”她羞得脸蛋通红,垂下头去,“不瞒姐姐说,有好多次,我都心生悔意,只是找不到适当的时候,向皇上请罪。也便延宕至今了。” “我明白了。”皇后促狭的一笑,“总是一夜夫妻百夜恩嘛,是不是?” “是。” “好吧,等过几天,皇上回京,我亲自和他说就是了。”说着话,她凑到杨贵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羞得杨贵人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更多到,地址 第86节 沁园春?雪 第86节沁园chūn?雪 十二月初九日,皇帝从盛京起驾北返,这一次东巡,除了拜谒太祖、太宗两位肇始之君的陵寝之外,便是在盛京将关外龙兴之地建省之事初步确定了下来。这一次新建三省,定名为黑、吉、辽,而具体建制之事,在盛京自然不能一言而决的确定下来,要等到回京之后,召集军机处、内阁、王公大臣共议之后方能料理清楚,这些也用不到皇帝太过伤神。 算算日子,从八月二十八日出京到今天,已经三月有余,总算祖宗庇佑,对俄一战,大获成功,到明年四五月份之前,双方都不会再有刀兵之事,剩下的,就要靠涅谢尔罗迭和文祥等人在谈判桌上chún枪舌剑的解决了。[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皇帝在巡视一周之后,启程南下,回銮北京。这一次回京,本来可以乘坐从盛京到北京的火车,却给皇帝拒绝了,“有额里汗、西凌阿的神机营和御前shì卫护持,还怕朕会有什么危险吗?反倒不如纵马而行,领略一番这寒冬之季的北国风光再说,火车如今所装载的,都是急着回省过年的将士,朕虽是天子,也不好与民争途” “皇上,天气太冷,从盛京到北京,路途遥远,奴才担心您的龙体啊?” “瑷珲城还不是比这里冷得多?朕都能经受得住,这一点风寒算得什么?”皇帝豪情勃发,不论肃顺和许乃钊如何固劝,只是不听,最后nòng得这两个人也没有办法了,只好依从。 路上无话,到十二月十四日的时候,御驾来到长城脚下,越过城关,就是北京了。皇帝难得的来了兴致,从马上跳下来,由shì卫扈从着,登上山海关城头,远望浩渺无尽,在山间绵延万里的长城雄姿,长长吸了口气,“许乃钊?此情此景,引丈夫壮怀jī烈之情,你饱学多年,不可无诗啊?” “皇上以列祖列宗江山社稷为重,出关临敌,指挥若定,方有今日君臣得胜返京,豪情纵横之景。”许乃钊赔笑说道,“圣天子在前,又岂有臣献丑之地?” 皇帝哈哈一笑,“朕偶作一首沁园chūn?雪,你且听了。” “是。”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看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皇帝呼吸几下,又再说道,“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sāo,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shè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yín罢回身一笑,“你以为如何?” 许乃钊深深地弯下腰去,他是真正觉得叹服无地了这一首沁园chūn?雪是可以写进中国诗词史册的文字,内中的一股纵横捭阖,看低天下豪杰的壮志豪情与今日皇上征战域外,凯旋而归的心境竟是如此的贴切和契合?老人的眸子中一片亮晶晶的水光,“皇上,这样的词,让臣说什么才好呢?诗词一道,臣自问略有所得,今日方知,皇上豪迈情怀,越步古今,实为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等文章也” 以许乃钊的才华,说出这样一番言语失据的奏答来,可见xiōng中jīdàng,着实是不能自已了。皇帝哈哈大笑,神情中一派掩饰不住的骄傲与得意。“趁着天sè正好,我们加快赶路” 进入山海关,直隶总督骆秉章在路旁跪迎圣驾,君臣见面之后,暂时在冀州行宫休息,皇帝把骆秉章招到御前,“铁路之事,你这个总督从中出力甚多,两国jiāo兵,一切为战事让路,自然的,其中你也是受了很多责难和委屈——这些,朕都是知道的。” “圣明莫过皇上,臣所行者,不过一二辅助之功,倒是皇上,以天子之尊,亲临前敌……”他忽然停顿了一下,“皇上,臣有一句大不敬的话,想向皇上奏陈。” “是什么?” “皇上,您一身担四海至重,这等事,请恕臣无礼。可是万万做不得的啊”骆秉章倒并不是撒谎,皇帝八月二十八日sī行出京,以一国天子,到瑷珲城指挥作战,固然是男儿豪情,丈夫志气,但在骆秉章、曾国藩、翁心存之流的京、外汉人大臣看来,真有忧心如焚之感 人君之重,首在社稷,若是后世之君每每以此等不顾大体之事为惯常,国家大政,又当如何?这还只是明面上的说话,若是皇帝在东北有了什么闪失,国本动摇,社稷倾颓,就是天崩地坼的大祸事和这比较起来,东北一城一地的得失,也就算不得什么了。只是碍于皇上此刻的心境极好,有些话骆秉章也不敢直抒xiōng臆就是了。 皇帝早就想到,自己这一次回京,一定要和这些人打一场大大的口舌官司,但不料还不及回京,就有骆秉章来做先锋,和自己当面打擂台了,“你说的这些,朕都知道;你没有说出口的,朕也都明白。但你想过没有?朕呆在京中,虽然也可以由盛京将军公署遥领战事,终究是隔了一层。更不必说用兵之道,贵在神速。公文往来,延宕时日,于战场态势瞬息万变的前敌而言,晚一个时辰,就有可能造成全局战略的失效你说,是不是?” “这,是。” “这是第一层的意思;第二层,东北黑龙江流域,早经由俄国人经略多年,壁垒深厚,工事严整,于这样的季节动兵,兵士畏难之情,口虽不言,心中常有。朕身为一国之君,万民之主,又岂能眼看着兵士临敌浴血,而自己坐在金銮殿上,安享富贵?即便这是人君之荣,也难逃神明之咎而事实呢?兵士听闻朕亲至瑷珲,士气大振,方有今日俄国连续三次托请英国政fǔ,请和议款之举。你记住,不管是俄罗斯还是旁的列洋之国,不把他们打痛,打怕了,是休想能够过上太平日子的” “这,皇上圣谕,开臣茅塞,臣都记下了。”骆秉章说道,“只不过,臣还有一句话想说。” 皇帝是好奇好笑的模样,点头说道,“你说吧。” “臣想请皇上答应微臣,这等事,今后可再也做不得了。” “你”皇帝没有想到,自己说了半天,骆秉章嘴上奉命唯谨,居然全没有往心里去?有心发作,又知道对方是一片忠君恋主之心,只好把一肚子的不合时宜化作苦笑叹息,“朕都记住了。你下去吧。” 骆秉章碰头跪安,皇帝无奈的看着许乃钊,笑着说道,“这还没到北京呢,就有先锋官了。哎回京之后,怕又是要多费chún舌啦。” 许乃钊也很感觉无可如何,这样的事情本来就是一定的。“圣明无过皇上,骆大人秉xìng戆直,又是一片为皇上龙体安危,社稷永固着想的心思,皇上就不必为其人烦恼圣怀了。” “朕知道,朕知道。”皇帝向惊羽一摆手,“把御案上的那杯茶,拿出去赏骆秉章,告诉他,不必谢恩。” 惊羽领命出去,皇帝又问许乃钊,“许乃钊,朕问你,这一次朕sī自出京,你是不是也是很不以为然的?” “这,让臣怎么说呢?臣倒觉得,皇上出京,亲临战阵,固然是略有不妥,但综合而看,不论于军心抑或是民情,倒是利大于弊的。” “哦?” “是。臣想,便是再有大员到瑷珲城中去,虽可见朝廷于此役之重视,但也终究难抵兵士畏惧苦寒之地,临兵相搏之际的畏葸之情。而皇上亲至,不但可使军心大振,更可以见我皇于与俄国一战,不功成则绝不回军的凌厉圣意。而关内诸省,并朝中大员,为求皇上早日凯旋,亦当奋勇效力,不论是军资、军备,尽皆努力,层层叠加之下,不但军力为之一振,便是朝政——臣不敢欺瞒皇上,在瑷珲城中,臣与肃大人和京中往来公文,多有如臂使指,未尝有任何挂碍之感。臣和臣之小侄,在公务闲暇jiāo谈时也曾说过,凡此种种,甚至在京中时,也未曾有过。瑷珲城与北京远去数千里之遥,居然能够比承平时日,更加使办公效率多有提高——若是能够在日后维系此情,于圣朝立于不败之地,亦当多有裨益了。” “唔,你这番话有大见识。”皇帝大声说道,“国事效率的提高,诚然如你所说,要将此事切实的重视起来。不要以为经此一战之后,国家承平,四海乐业,各方又会有那等耽于安乐之心,怕久而久之,……”说道这里,他叹了口气,“总之是不好办啊” “臣以为,这倒不必怕的,只要有皇上励jīng图治,实事求是之心,下面办差之人,仰承圣意,自然也不敢疏忽懈怠。” “此事,你下去之后,写一个折子上来。朕批一下,宣示各省学宫,总要使这种上下一心,共谋国政的大势能够长期的保存下去,而不至于为时日所消磨为尚。” “是。臣都记下了,下去之后,即刻起草,待回京之后,封奏御前。” 帝点点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朕有点累了,你也下去吧。” 路上再无耽搁,十二月十五日,御驾到了北京,正阳mén外,以文祥、翁心存等军机大臣、奕、奕譞、奕誴、端华、载垣等宗室亲贵出城跪迎,山呼万岁,“臣等叩见皇上” 皇帝并未传用法舆,而是身着戎装,骑在一匹高大的枣红sè的马上,轻挥手中的马鞭,“都起来吧。这大冷的天,别跪在地上了。” “皇上?”翁心存满头白发在风中飘动,声音中一片呜咽,“您……您可吓死老臣了” 皇帝也觉得心中很不是滋味,彼此政见不一,即便是皇帝,也不可能说服对方,不得已只能行以决绝,如今安然返回,老人双眼含泪,眼见不是虚情,让他更觉难堪,“翁大人,”肃顺适时在一边chā言说道,“主子刚刚回京,有什么事,就到宫中奏答嘛,这样跪在路上,有碍朝野观瞻,您又是何必呢?” 皇帝顺坡而下,用力点头,“对,对。你的年纪大了,受不得风寒,还是到宫中,你我君臣再做详谈吧。” 翁心存无可奈何,也知道这样的时候说这样的话多有不宜,当下不再坚持,由身边人搀扶着起来,转身入轿,跟在皇帝的身后,进到城中。 皇帝这一次sī行出京,开始的几天还好,总能够掩饰得下去,到后来,不但是朝野尽知,更是百姓小民口中的谈资,这一次皇上亲自领兵,在关外大败沙俄野蛮强盗之国,比之咸丰七年山东一战更加jī动人心,而万岁爷凯旋而归,也已经是哄传天下的第一新闻。因此,只是从正阳mén到大清mén的这一路上,街边挤满了百姓,眼见神机营在前,御前shì卫在后,护持着圣驾徐徐走过,漫天的鞭炮,二踢脚、轰天雷响得惊天动地,升腾而起的烟雾中,对面难以见人。 紫禁城中,皇后早已经命人备下了法驾,大开午mén,迎候皇上入朝,六部九卿、京中数以千百计的臣工俱汇聚于大清mén外,比之新君登基之日,倒似乎更加来得庄严恢弘。眼见圣驾越来越近,神机营的兵士分列左右,留出中央的跸道,容皇上所乘的御马经过,群臣轻打马蹄袖,跪倒见礼,“臣等,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坐骑不停,笑盈盈的摆摆手,纵马入内,一直过了午mén,才跳下马来,改换舆驾,由三十二名舁夫抬着,一路进宫而去。等进到养心mén,皇帝迫不及待的用力顿足,舆驾停稳,他从上迈步下来,还不等走进殿中,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内飞快的跑了出来,“阿玛您回来了?”正是颖慧公主 皇帝感从中来,一把抱起nv儿,用力在她滑腻娇嫩的脸蛋儿上wěn了一下,“好nv儿,想死阿玛了” 颖慧公主用力搂住父亲的脖子,在他身上扭来扭去,“阿玛,您到哪里去了?问额娘和母后,她们都说,您到关外去了,那里很冷的,阿玛您冷吗?” “阿玛不冷,阿玛只是想你,想你姐姐、妹妹,还有你的兄弟们。”皇帝嘴里说着话,脚下不停,进到养心殿中,迎面正看见皇后美目含泪的走出来,盈盈拜倒,“臣妾,参见皇上” “秀儿,朕不在的这些天,你……清减了。” 皇后扑哧一笑,泪水也抑制不住的流了满腮“皇上,您……” “主子娘娘,主子凯旋回京,这是大喜的日子,您怎么哭呢?” 后梨huā带雨一般的展颜一笑,走到皇帝身边,抬起头来,认真的端详着丈夫。数月不见,皇帝果然黑了,也瘦了。这还不算,大约是关外朔风猛烈,他原本光滑而白皙的肌肤上满是红晕之sè,仔细看看,略见皴裂,更让皇后从心里心疼,“皇上,您可……吃苦了。” “可不是吗?”皇帝放下nv儿,也不避嫌的拉起皇后的手,举步入内,进到暖阁中才看见,众家嫔妃和儿nv都在暖阁中,正在向外走出来,准备行礼呢,“都免了,都免了吧。”皇帝停住脚步,眼神逐一从众人面上扫过,满足的叹了口气,“哎,还是家里舒服啊” 半个时辰之后,皇帝更换了一身便装,和皇后等人相见,给她们说了几句在关外战事的情况,随即说道,“呆在瑷珲城中,肃顺这个奴才啊,还生怕朕的安危有变,即使是想出去走走,也要让他准许之后,这等以奴欺主之事,你们说讨厌不讨厌?” 皇后笑了几声,口中说道,“皇上,那……您这一次出关,指挥作战,绿营军士,死伤可严重吗?” 帝慨然点头,脸sè也变得郑重,“死了很多人,朕想,回头和军机处他们见面的时候,要专mén拿一个办法出来,为国征战、牺牲的这些人,都要隆而重之的纪念一番。以示朝廷尊崇之意。” “总算是祖宗保佑,战事终于结束了。”皇后又说道,“皇上,能够不打仗,还是不要打了吧?那么多绿营儿郎,为国捐躯,哪一个不是爹娘所生,惊闻噩耗之下,怕是……哎” 皇帝惊讶的看了看皇后,点头说道,“是啊,朕也不想打仗,但俄国人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难道就能够这样忍着吗?” 听皇帝语气中略有不满,谦妃在一旁进言道,“皇上,大喜的日子,不要说这些事情了。好吗?” “好”皇帝也不愿意为这样的话题搅了一家人团聚的气氛,展颜一笑,“六福,等一会儿在西暖阁传膳,朕和皇后她们一起用午膳。”。 更多到,地址 第87节 国事繁杂 第87节国事繁杂 用过午膳,瑾贵妃、谦妃以下纷纷跪安而出,皇后留在暖阁,和丈夫说话,“皇上,这是八月二十八日以来的起居注档,还有是臣妾碍莫能决的京、外臣工的奏折,您等一会儿看看吧?” 皇帝却不急着看,握住皇后的手说道,“秀儿,这一次朕出京去,虽然尽有苦楚,但却甘之如饴,而且啊,朕知道有你在京中坐镇,心中无比踏实。”说着话,他凑过嘴巴,在皇后脸上wěn了一下,“朕听许乃钊和肃顺说,往来公文,料理妥当,战事所需,更加是丝毫没有窒碍处,心中真是很觉得佩服你呢”[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哪儿啊?”皇后羞红了娇靥,小小声说道,“臣妾本来是一点也不会的,还是靠几位军机处的大人从旁帮衬着,才能使国事不受半点影响呢。”她说,“若是说到功劳,臣妾想,文祥、阎敬铭几个人也从中出力匪浅呢” “他们的功劳是他们的,你的是你的。这不可hún为一谈的。”皇帝说道,“哦,宫中之事,一切如常吧?” “嗯,都好,都好。姐妹们和孩子们知道皇上不在,国事家事由臣妾一人料理,都又听话又可爱,丝毫不敢有半点顽皮之处。”皇后说道,“皇上,请恕臣妾无礼——您这一次回来,可不要再如此了。臣妾嘴笨,说您不过,等您走了之后,和兰妹妹聊天的时候说起,妹妹也说我糊涂,怎么就这样让皇上出宫去了呢?万一出了点岔子,可怎么得了啊?” 皇帝以手掩口,打了个哈欠,“朕记住了,日后再不会如此妄行了,好吗?” “皇上言重了,臣妾如何当得起?”皇后看见他打哈欠,赶忙说道,“皇上,您可是累了?不如先休息一天,明天再议国事吧?” “算了,已经回来了,还有很多事等着朕决断呢”皇帝勉力坐起身子,向六福点点头,“叫吧。” 军机处众人难得齐聚一堂,本来以为,皇上回京的第一天,定然会和皇后等人共享一番天家之乐,大约不会再叫起。因此,虽然都到军机处北房中聚齐,但准备着谈一会儿,即刻出宫自去的,不料六福来传,翁心存一愣,先一步站了起来,“诸位,走吧?” 进到养心殿中,众人依次跪倒,皇帝升座,颂圣行礼之后,让几个人站了起来,“文祥,和俄国人商谈之事,进行得如何了?” 祥草草解释几句,自从十二月初七日,两国谈判开始,到今天为止,已经进行过四次会商,却始终未能有尺寸之进。俄国人始终坚持,最多以当年尼布楚条约之中商定的两国界址为限,俄国退出黑龙江流域,并将尼布楚以东所有构建的营、寨、壁、垒、民居住房尽数拆毁,并提出,要中国赔偿军费银子300万两,以为抚慰俄**民损失之数。 “真是笑话俄国人以为他们打赢这一仗了吗?”皇帝怒极反笑,“你下去之后,即刻召见俄国全权公使,告诉他,,俄国人想打仗,朕奉陪到底八月底的时候,朕已经出关一次,不介意明年开chūn之后,再度领兵北上,也不必进行什么假惺惺的谈判,一切到战场上,以武力分一个高低胜负” 文祥满面苦涩,皇上出关一次,就以为自己真懂兵事了?多少绿营兵士战死不说,huā费了多少军费银子也暂时不提,只说军需运输一节,就几乎让他、阎敬铭、赵光几个人急得发疯举凡物资调配、装载到位、人员运输、民夫征用,就让直隶、山东、河南等省不堪其忧,如今还要用兵?只是皇上今天刚刚回京,有些事不好当众奏陈,驳了他的话,他干干的咽了口唾沫,“呃是,奴才下去之后,即刻传见俄国外相,将皇上的话,向其传达就是。” 他说,“只不过,奴才愚见,兵者国之大事,更且关系关外数省,数百万百姓之生计之重。宜乎从长计议啊” 阎敬铭身为管理户部的大臣,这数月时间没有几次安稳躺下去休息的夜晚,特别是皇上出京之后,军饷、军备、物资的调用全落在他的肩头,军机处叫起的时候,时不时还得临时教导皇后,也实在是累得不轻,总算是他年纪还算不得很大,才勉强支撑了下来,听完皇帝和文祥的一番话,自觉不能不说话了,“皇上,臣有话说。” “你说吧。” “臣想,东北一役,不但国人为我天朝、为我皇上不惧艰险,北上领兵;为我兵士、为我将佐甘冒矢石,奋勇杀敌而群情jīdàng;甚至西洋列国,也无不为此情此景而心生震撼。先贤有言,国之大者,唯戎与祀。时至今日,我大清威临海内,列洋臣服,俄人sè厉内荏之情,早已于本年九月初七日,第一次托请英人婉转砌词,便已昭然若揭——故而臣想,总要彰显我天朝仁厚之名,圣主宽以待人之圣德,而不可挞伐过甚,不予人可新之机为尚啊” 阎敬铭绕着圈子说了一大堆,但本意很清楚,还是不大愿意再行刀兵的。皇帝自然也听得出来,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头看看包括肃顺、许乃钊等人越见苍老的容颜,这数月之间,真正是将他们折腾得够呛了。“这样吧,文祥。” 他说,“你下去之后,告诉俄国人,朕答应,让出伊尔库茨克城,jiāo还俄国;但要得到上乌丁斯克、sè楞个斯克两处小镇在内的亚布罗浮山脉以西并尼布楚、雅克萨以南的土地;第二,俄国要赔偿中国4,000万两军费银子作为战争赔款;第三,若是以上条件俄国方面肯于同意的话,中国将有条件开放黑龙江、海参崴、乃至库页岛,允许俄国商船、民用船只靠港停靠;若是军队舰船确有必要的话,在事先知会过中国政fǔ,并获得批准的条件下,也可以临时作为补给港口使用。 文祥更加呆住了,所谓非此即彼,但这样的让步也太大了一点吧? 皇帝看出来了,轻笑着摇摇头,“有些事啊,你们仍旧是不明白。中俄两国,接壤之地绵延千里,若是说全然以封堵之法,禁绝百姓往来,不但事倍功半,更有缘木求鱼的不现实之感,既然不能禁绝,也便只有因势利导,将这种情势,为我所用。恰克图、齐齐哈尔、瑷珲城等地,多年来中俄边境贸易不断,这一次两国动武,固然是为我天朝土地,半点不能为他人所夺的正义之名而出师,但两国边境贸易,大受影响,也是不言而喻的。日后战事平息,朝廷固然设置行省,终究还是有鞭长莫及之苦,到时候,俄国人走sī往来,不但我大清,就是俄国亦将méng受损失——与其如此,倒不如放开怀抱,正如阎敬铭所说的,也好给他国以自新之机嘛” 军机处几个人中,也只有文祥、阎敬铭、肃顺几个人大约能够悟出其中道理。翁心存、许乃钊二人口中不言,脸上那份不以为然的神sè,却是不做任何遮掩的。 皇帝也不理会,管自说道,“这是我大清最低条件,若是俄国人始终不肯应承的话,也不必和他们多说,打发那个什么外相早早的迁地为良。伊尔库茨克是我大清的将士以鲜血换来的,俄国人想要回去,就要同样拿鲜血和xìng命来jiāo换” 听皇帝说到最后,语带咆哮,文祥知道,能够争取到这样的结果,也算差强人意,要是俄方不知道进退,兀自得陇望蜀,也就怪不得大清无礼了。 看君臣几个议事有了一个决断,翁心存膝行半步,碰头答说,“皇上,老臣有事奏陈。” “好,你说吧。” “老臣斗胆,要参劾一人。” 皇帝心中一动,暗叫:来了脸上却带着微笑问道,“哦?久未见你翁心存有这般凌厉风骨了,朕倒觉得好奇,不知道你要参谁啊?” “臣要参万岁您” 一语既出,震惊四座,肃顺第一个大怒回头,“翁大人,您糊涂了?以臣下参劾圣上,你这是大逆之罪皇上,奴才请旨,将翁心存jiāo部议罪” 皇帝摆摆手,制止了肃顺,“翁心存,朕犯了什么过错,你要参朕?你说一说,若是说得对了,朕不计较你言语荒诞;若是说得不对,赵光?” “啊,臣在。” “你是管刑部的大臣,翁心存言语冒犯朕躬,当为何罪?” “这,按大清律所说,这等劣行,当为大不敬,论斩刑。” “翁心存,你听见了吗?”皇帝又问道。 “是,臣都听见了。” “那你说说吧,朕有几条罪过,是你可以参劾的?” “臣以为,皇上无罪,而有过。过错有二;其一曰忘却责任,孤身犯险。”翁心存自知这一次要奏答的话极是犯忌讳,因此连头也不敢抬起,只是自顾自的向下说,“大清自世祖章皇帝入关以来,已历贰佰余年,间或有征伐战事,但上靠圣主聪慧,下依将士用命,从不曾有不克之情。而自本年八月初一,大清为关外龙兴之地,与俄国开战以来,兵士奋勇,而俄人日渐萎靡。凡此种种,可见前敌情事,尽如人意。本不必皇上屈尊降贵,亲身前往;况自我皇上登基以来,国事频仍,日理万机,又岂有一日临朝无事,可供多月闲游之举的?” 皇帝脸sè铁青,鼻翼翕张,呼呼喘粗气,却兀自一言不发,瞪着翁心存,似乎在等待他的下文,“皇上第二大过,便是出京之前,未将国事料理清晰妥当,留后宫干政恶例……” “不必说了”皇帝xiōng中的怒火怎么也压抑不住了,重重的一拍桌案,站了起来,“翁心存,你好大的胆子你以为朕多年来于朝臣一贯优容,是怕了尔等吗?不要说是你,就是咸丰二年,军机处全班出枢,也是朕一言而决,那时候朕都不曾怕过,今天还会在乎吗?”说罢厉声呵斥,“来人” 养心殿殿mén大开,几个外罩黄马褂的御前shì卫佩刀而入,单膝落地请安,“参见皇上” “把……”皇帝只说了一个字,许乃钊就先一步跪了下来,“皇上,翁大人言语无礼,失却人臣之份,但终究是一片忠君恋主之心,请皇上开恩啊皇上,不可重黜老臣啊皇上” “什么叫重黜?他刚才的话你们都听见了?不但言语中谤及朕躬,连皇后也为他裹挟其中。皇后是天下之母,与朕乾坤同体,便是朕也丝毫不敢不敬、不尊,他……他怎么敢……” 那几个御前shì卫干干的跪在那里,既不敢上前带人,也不敢就此离开,还是肃顺,不落痕迹的摆摆手,把他们打发了出去;看看殿中没有旁人,他小心翼翼的上前几步,到了御案前,用手摩挲着皇帝的后背,为他梳理xiōng中一团怒气,“皇上,翁大人诚然有罪,皇上如何处置,也是他应得之咎,但奴才想,翁心存国之元勋,皇上又从来以虚怀纳谏使天下折服,又如何只为他这几句昏悖之言,就真的动了怒气呢?传扬出去,也不值得,是不是?” 皇帝喘了几口气,挥手示意他下去,转头又问道,“翁心存,朕来问你,你这样言语诽谤,殃及皇后凤驾,意yù何为?” “皇后娘娘德容俱全,老臣又岂敢有心怀不敬,言语毁谤处?”翁心存也真是豁出去了,硬邦邦的说道,“只不过,后宫不得干政,是我朝祖制。皇上因故离京,当选一贤能阿哥料理国事,选派辅政王大臣监理朝政——这在咸丰二年东巡、七年南行、十年西幸都是有过先例的。而皇上尽数舍弃,改为以皇后临朝主政,臣深以为不妥” “你少和朕来这一套”皇帝大声说道,“朕几次出巡期间,军国大事,奏报行在,固然无可非议,但朕身在瑷珲,远来jiāo通不便,又如何处置公事?至于以阿哥留京,料理国事,那不过是权益之际,还不必提主少国疑,万事难行——远的不必提,只是本朝圣祖仁皇帝临朝之初,先有鳌拜nòng权;后又有索额图行以大逆之行,都是青史明在——尔等都是饱读圣朝,熟知故事,连圣祖他老人家英明神武,都深以为痛悔难当之事,如今倒成为你翁心存口中的辩白之词了吗?” 这样的话实在是诛心之言,鳌拜、索额图所行之事,在康熙是极其痛苦的经历,留于笔端的文字,也在在彰显康熙那份难过的心境。翁心存几个人当然不会不知道,如今听皇上这样说话,分明是疑他有成拥立之功的嫌疑这样的罪名如何当得起?翁心存吓得脸sè惨白,比之刚才龙颜震怒之时更加不堪。 “再一说,朕子嗣虽多,成年的尚未有之。载澧荒诞不经,难以服众,载滢……”皇帝一时口快,几乎泄lù隐秘,但这样的话不继续下去,更易惹人猜度,“虽然有才,但也非可以托付至重的。这二人尚且如此,其他幼年之子,更不必提——翁心存,你倒说说,如此种种,层层叠加之下,朕该当如何?” “这……”翁心存满肚子学问,给皇帝问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这倒不是他无言以对,而是为前言所迫——皇帝刚才的话中,很显然有疑人之心,要在再为某一个皇子多做辩解,倒真像是心中有sī情似的。故而只能沉默。 “还有,”皇帝却不肯就这样放过,“你前面说什么?朕忘却责任,以身犯险?什么叫忘却责任?难道你以为,朕出关到瑷珲城去,是游山玩水了吗?两国大战,将士用命,朕成天呆在紫禁城中,口述谕旨,批阅奏折,就合乎你们的心意了,是不是?那些为国死亡的战士,在你们眼中、在前方奏报过来的伤亡名单中,不过是几个冰冷的数字,和枯燥的文字叙述,你们之中,又有谁肯愿意为他们付出心力,顾及到他们也是爹娘生养,稚龄仰望” 皇帝越说声音越大,到最后,腔调已经有了哽咽之意,“朕到瑷珲城中所建的军医院去看过,受伤的兵士……其情凄惨,铁人落泪这些人为我大清的江山社稷不惜杀身以报,朕到前敌去,左右有那么多人护持,安危丝毫无虞,比他们不知道舒服了多少倍,……” 他哼了几声,又说道,“在尔等的眼中,这些人或者不过是粗鲁不文的下里巴人,在朕看来,却是护卫我大清绪统不缀的国之脊梁只有这些人的存在,只有他们的浴血奋战,朕才能在紫禁城中坐得安稳牢固,也是因为他们,尔等才能衣冠帛带,享尽这锦衣yù食,所以,以朕看来,尔等还是多一点尊敬,少一点刻薄的好” 打发军机处几个人出去,皇帝长出了一口气,转身进到暖阁中,歪着身子倒在软炕上,不一会儿的功夫,沉沉睡去。 更多到,地址 第88节旧事重提 第88节旧事重提 一场好睡,睁开眼睛看看,外面天sè已经全黑,“什么时辰了?” “万岁爷,已经过了戌时了。本书更新来自”六福的声音在榻前响起,他问道,“万岁爷,可是觉得口渴吗?” 帝低声哼唧着,坐起身子,“准备香汤,洗个澡。” 洗过一个热水澡,只觉得清爽了很多,时候已晚,也不必nòng那些繁琐的衣饰,穿着贴身的小衣,外面套一件灰鼠皮máo的大氅,重又回到暖阁中,御案一旁的百宝阁上,西洋自鸣钟打过八下,外面风声呼啸,暖阁中因为有新近使用的暖气,温度适宜得如同小阳chūn一般。 拿过皇后白天说的,这数月以来的起居注当看看,内中记载着招对军机处众人时候的奏答和于国事的处置之法,很多都是一些老生常谈的文字,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倒是有一些未曾来得及批示、或者皇后不知道如何处置的奏折,让皇帝很觉得有趣:以曾国藩、沈葆桢、翁同书、陆建瀛、叶名琛等各省督抚、封疆大吏为主所上的奏折,尽皆是一片忧急之意,希望朝廷尽快派员到瑷珲城中,护驾南返——看到这里,皇帝很是感动,并不是为了众人这一片护主之心,而是为了皇后 她很清楚知道自己这一次出关去的目的何在,因此,把这数月以来,各省督抚所上的奏折尽数押下——以曾国藩为例,第一份有着这样内容的折子,还是九月十三日所上的呢算算日子,恐怕是他刚刚得到自己出京的消息,就立刻上折子了吧? 端详片刻,拿起笔来,在奏折上写道,“览朕已回銮,该员勿念。卿有如此忠悃之心,天必佑之。另,安庆枪械局所产连珠快枪,于两国战事之中,屡建功勋。若以杀伤敌人计,当以此物为第一。唯枪身拙笨,运输不便,是为未尽。该员接旨之后,着将奏折传示皖抚,除却多加制造之外,当可与美人更多接洽,力求能制造更轻、更便之枪械,以为前敌之用。钦此。” 写完之后,又加上一句话,“两江总督曾国藩,为国奔劳,堪称表彰。又于两国征战之际,统领各省差事之外,分身他顾,特别于安庆枪械局差事,料理妥当,甚慰朕心。着加封太子太傅衔,两江治下,暨安庆枪械局有功人员,着由该员汇总,具折陈奏。钦此。”写完想想,这样厚待曾国藩,不会让旁人妒忌吗?管他那么多谁有能耐,也做出一番业绩来,从朝廷来说,自然也就会吝于王侯之赏。 写完掷笔,望着一灯如豆,心念电转间,身子站了起来,“万岁爷,可是要传膳吗?” “不用。朕想出去走走。”皇帝说道,“到钟粹宫去。” “皇上,皇后娘娘已经睡下了。” “这么早?”皇帝yù求不满的叹了口气,耳边只听六福说道,“不如,奴才到钟粹宫传旨?” “算了。天气太冷,别折腾她们了。” 六福明白,皇帝多日不再京中,这一次回来,本来是想第一夜就宣嫔妃shì寝伺候的,却不料睡过了头,这不但令皇帝yù求不满,怕是后宫中各位nv主子,也会觉得失望的吧?想到这里,他又说道,“那,容奴才到各宫中去看看?” “先命人传膳吧。本书更新来自”他说,“然后你再去。” “喳”六福响亮的答应一声,转身下去,命御膳房伺候开来。 不一会儿的功夫,晚膳呈上,皇帝这会儿也觉得有些饿了,据案大嚼,另外一边,六福自去办差。等到养心殿中皇帝用完了晚膳,六福笑眯眯的进殿请安,“主子,已经办好了。” “哦?” “皇后娘娘已经睡下了,奴才未敢惊扰,不过,谦妃主子的宫中还亮着烛光呢。奴才到宫中传旨,谦主子说,她沐浴之后,即刻到养心殿中来。” 皇帝心中一动,忽然一摆手,“不必她过来了,朕过去相就更好” 尤佳氏得到六福到宫中传旨,心中大喜皇上离京多日,也算是久旷之身,本来以为,今天晚上一定会宣召皇后伺候,龙凤和鸣的,不想皇上居然早早睡下了,还很是为皇后姐姐抱一番屈枉,不料临到睡前,忽然有六福传旨,说皇上宣召?nv子命宫婢准备热汤,净面抹身,孰料刚刚毕事,还不等整衣,殿mén开启,凉风灌入,尤佳氏只听暖阁外有宫婢惊呼一声,随即mén帘给人一把打起,皇帝双眼冒光的闯了进来,“唔,朕今天来得正是时候” 尤佳氏又羞又窘,彼此夫妻多年,这等情形下相见还是第一次,小脚一跺,大发娇嗔,“您这人……”yù待再说,却给走上前来的男子拥入怀中,以自己的chúnwěn住了她的。 长长的一wěn过后,皇帝拥着爱妃,坐在软榻上,双手胡luàn的在她光滑而温热的皮肤上游动,“嘿嘿朕还是第一次见到你出浴后的美样儿呢今天真该感谢上天保佑了。” 尤佳氏给他放làng的情话逗得心中又是羞涩,又是甜蜜,强忍羞意,伸出双臂拦住丈夫的脖颈,“皇上,奴才……还当您今儿晚上不会招奴才呢?” “怎么?你不愿意朕到你这里来?” “嗯~”尤佳氏在丈夫怀里使劲扭动腰肢,rǔbōdàng漾,túnlàng摇摆,惹得男人又一阵火起,“人家才不是呢奴才只是觉得……吧?皇后娘娘数月辛苦,皇上回京,自然会宣姐姐shì寝的。”她羞怯的一笑,又说道,“可是啊,奴才心里也想皇上,盼着皇上来呢想不到天从人愿,真是……太好了” 她小nv儿家风情脉脉,皇帝心中亦觉得无比感动,“唔,这一年来,你倒是又听话,又老练了很多呢” “不许说人家老” “好,好。是朕说错了。”皇帝将爱妃拢在怀中,深深地wěn上一片红chún,鼻息咻咻,二人都觉情动,“你有这样一番为他人着想的心思,上天必佑,朕这就还了你当年为他故所夺的封号,今后,还是叫佳贵妃吧。本书实时更新DU⑤⒏сΟm” 尤佳氏眨眨眼,挣扎着yù起身谢恩,终究还是挣不脱,只好倚在男子怀里,羞怯的一笑,“奴才,谢皇上恩典。”她说,“皇上,夜深了,奴才伺候皇上休息吧?” 皇帝满足的叹了口气,翻身将她置于榻上,胡luàn扯下小衣,tǐng着胯下昂扬的物什,嬉笑着爬上chuáng,将佳贵妃搂在怀中,两个人将yù化作一个人似的,滚成了一团。 十二月十八日,和俄国人的谈判继续进行,涅谢尔罗迭身为正使,更觉得苦恼——他知道中国人新年之前,有封衙的习俗,而今年的封衙之期,是选在十二月二十一日,距今还有四天时间,要是在这段时间内完不成沙皇陛下的嘱托,将和谈之事谈妥,就要白白在中国的首都呆上一个月的时间,如此迁延时日,如何得了? 因此,这一天彼此坐定,他不等中国人开口,先说道,“贵国纠缠于本来不属于贵国的领土问题不放,致使半月以来,会商之事,并无半点进展——照如此看来,贵国竟似乎是全然没有半点和平解决贵我两国矛盾纷争之意了?” “外相阁下这是什么话?”文祥老神在在的恬然一笑,“若是没有和平解决争端之意,我天朝皇帝陛下,又何必罢兵休战?我天朝兵士,群情jī昂,正yù提铁骑直捣黄龙。还是我皇圣明,顾念俄国百姓,同为良善小民,这才有本官奉旨而行,和阁下商谈两国各自关注之边境界址问题——怎么到了阁下嘴里,倒是我国没有和谈的诚意了呢?” “如是如此的话,何以纠结于本不属于贵国的领土,做今日这般斤斤计较之言论?” “这话怕是不对吧?贝加尔湖古称北海,西汉年间,有苏武持节于此,经十九年光yīn方始得还;到三国和西晋时期,贝加尔湖在鲜卑的控制之下,亦曰北海;宋朝时,贝加尔湖八剌忽部所控;前明时,贝加尔湖则是被瓦剌不里牙惕部控制”说起贝加尔湖的历史,文祥滔滔不绝,旁征博引,把贝加尔湖的历史如数家珍一般娓娓道来,说罢一笑,“我说得可是的?” 这样的历史,是俄国人不知道的,涅谢尔罗迭也不与对方做这样的口舌之辩,转而说道,“那,1689年的时候,贵国皇帝陛下和我国签署的《尼布楚条约》中载明,……” “鄙人正要说到这里。”文祥说道,“诚然,圣祖仁皇帝年间,我天朝皇帝陛下为图两国友好,俯准所请,将布里亚特méng古的贝加尔湖以东地区尽数划分给贵国——但外相阁下入朝多年,往来负责之事,又是与列邦jiāo好差事,当还记得,国际准则之中,从来是以新约条款,代替旧约条款的,是不是?” “这,”涅谢尔罗迭一愣,“是的。阁下没有说错。” “那便是了。既然如此。贵我两国当年所签的条款,难道不应该是为新约所截止的吗?还是您认为,这一次阁下前来北京,只是为尼布楚条约修约而来?” “贵专使阁下这样纠结于言辞小道,令人齿冷。”涅谢尔罗迭冷冷的瞪了文祥一眼,口中说道,”专使阁下,让我们还是把jīng力放在如何能够快速而有效的解决彼此边界问题上的纷争吧?” 文祥不以为忤,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我再重申一遍我大清的条件。” “专使阁下,不必了。如果贵国还是抱持着这样的态度的话,那么即便回国之后,我要面对我国皇帝陛下的怒火的话,我也只能遗憾的说,这一次倒贵国的首都来,是一次枉费jīng力的旅行了。” 文祥和袁甲三、倭仁两个jiāo换一番眼神,放低了身段似的说道,“不瞒外相阁下,眼见临近新年,封衙在即,一般而言,各部公事,都要到了休止之期。贵专使一行人,实在来得不巧。不但衙mén中人为阁下等的到来,而未能安心过年sī心不满,就是本官,也深以为难——新年是我天朝第一重大节日,人心思归,不瞒阁下,便是老夫,也深觉为难。皇上命我三日之内一定要有一个令彼此满意的结果,若是做不到的话,则谈判之事,就此作罢,一切等来年chūn天,冰河解冻之后,你我两国,就又要在东北大地上,以兵戎相见了。” 文祥的话,半真半假,自然也瞒不过一国外相的涅谢尔罗迭和俄国使者,但若是就此纠缠下去,耗费时日,休想能有尺寸之进。这时候,也由不得他不退后几步了,“鄙人通过电报线路,请示我过皇帝陛下,对于这一次的两国边境界址纠纷,我国亚历山大二世皇帝陛下深感忧心,又感念贵国百姓为祖先土地之事,群情jīdàng,故而决定,将亚布力;亚布罗浮山脉以东之土地,沿音果达河、格尔比奇河,尼布楚一线,jiāo归贵国所有;北线则以斯塔诺夫山脉为界,所有土地、河流,尽数划归贵国所有,我国承诺,……” 文祥微笑着听对方说完条件,摆手笑道,“两国纷争,名为大义,但在本官看来,也不过彼此讨价还价,为一己之利,反复磋商。如今眼见贵国肯主动退让,我天朝也不好做强势凌人之举。我国承诺,放弃伊尔库茨克城,并在适宜的时间,将该城jiāo还贵国掌握,但我方要求得到上乌丁斯克、sè楞个斯克两处小镇在内的亚布罗浮山脉以西并尼布楚、雅克萨以南的土地;第二,俄国要赔偿中国4,000万两军费银子作为战争赔款。” “不但如此,我天朝皇帝陛下感于中俄两国边界之地,多有商贸往来,日渐繁荣之景,百姓互通有无,互利互惠,圣心欢喜。因此降恩于民:自两国签订正式和平文约文本之日起,准许贵国商船航行、停靠于黑龙江各处关碍、要口,以补充食水,并开放库页岛,允准贵国商船停靠、使用。阁下以为如何?” 涅谢尔罗迭和伏龙科夫jiāo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黑龙江流域自然是俄国孜孜以求的通航重要水道,但比较起库页岛来,还是等而下之的。若是能够得到允许使用库页岛上的码头,对于俄国经略北太平洋的北国四岛、堪察加岛来说,都有着极大的作用,本来按照俄国人的设计,若是能够得到黑龙江通航权的话,下一步就要谋夺位于海面上的这座常年不冻港口,但东北一战,将俄国人的算盘彻底打碎,想不到中国人居然主动答应,将这座岛出让给己方了? 到十二月二十日,又经过一番口舌争辩,中俄两国在北京签署了《北京条约?初稿》,在文约中规定,中国得到上乌丁斯克,伊尔根斯克两处小镇在内的亚布罗浮山脉以西并尼布楚、雅克萨以南的土地,俄国赔偿中**费银子3,200万两,分十年还清;同时,拆除所有黑龙江流域俄**民设施的城镇、寨垒等处,在恰克图、齐齐哈尔、瑷珲、雅克萨城开设集市,允许中俄两国商贾到此经贸商务,并按照中国税制办法缴税;第三,中国开放黑龙江流域,允许俄国商队经由河口出海;第四,开放库页岛上的港口、码头,允许俄国商船在此停靠;第五,俄**制舰船确有需要,要经由黑龙江河口的时候,要由俄国政fǔ向大清政fǔ投递公文,在得到中国政fǔ的批准之后,方得以实行,在中国政fǔ未曾允许的情况下,俄**舰航行于额尔古纳—黑龙江一线水域的情况,一概视为俄国对中国的武装侵略,中国有权利进行武装还击。 把这份初稿的文字奏呈御前,皇帝认真的看看,批一个‘览’字,随即归档,在二十日下午军机处叫起的时候,皇帝说道,“总算是赶在年前将这件事确定下来了。文祥、袁甲三、倭仁三人为国奔劳,不避辛苦,堪为表彰啊” “臣等不敢。这也是仰仗皇上天威浩dàng,兵事战场两皆如愿,俄人sè厉内荏,不敢与我天朝为敌,心怀畏惧之下而略有尺寸之功,比诸皇上、绿营军士在前敌浴血奋战,臣等的这一点小小劳动,又算得什么?” “这话倒也不为虚妄。”皇帝得意洋洋的笑着,“若是没有战场上的一番搏杀,不要说最终能够取得这样的成果,就是想把俄国人bī迫得坐下来和你谈判,都是不可得的呢” 众人自然奉承几句,谀词如cháo,文祥又说道,“皇上,奴才有一事,与同僚商议之后,以为非我皇上聪敏天赐,不能决矣。”他说,“上乌丁斯克、伊尔根斯克两处城镇,按照合约所载,日后将归属于我;以上二处,皆是俄国旧城旧称,如今重回天朝怀抱,宜乎另行构建城池,并赏赐嘉名,以慰天下百姓。以上奴才愚见,请皇上定夺。” 皇帝点了点头,“嗯,你说得对。这样的名字确实非乎所宜。上乌丁斯克着改名永固;伊尔根斯克着改名为北海。至于城镇建设,着黑龙江将军公署衙mén与méng古八旗都统衙mén照瑷珲城旧例,另行奏报。” 肃顺在一边碰头大声说道,“贝加尔湖古称北海,湖边两处,皇上以北海永固之圣意拳拳为至嘱之言,奴才既为我皇上高瞻远瞩,断然用兵于前而钦敬;更为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保佑,我天朝时至今日,新开疆土于圣祖仁皇帝当年始终缅怀之事达成之万民卞舞于后。奴才斗胆,恳请皇上上大帝封号,以慰天下人寄望之心” “臣等合辞吁请,请皇上早上嘉号,以彰显我天朝圣祚绵长,抚慰天下百姓寄望之重” 第89节旧事重提(2) 第89节旧事重提(2) 这不是第一次了,咸丰七年安山湖一战成功,柏葰也曾经进言,请皇帝上大帝徽号,不过给他拒绝了。本书实时更新DU⑤⒏сΟm这一次也是同样,“尔等以为,打败了一个俄国,就可以令朕有沾沾自喜之意了吗?不怕告诉你们,征战俄国,不过小可之比。……”皇帝悠然叹息,“等到日后啊,你们就明白了。” 看皇帝一脸向往之sè,肃顺心中奇怪,俄国堪称幅员最辽阔的国家,犹自大过中国,打败了这样的国家,怎么还说是小可之比?难道还有比这更大的国家,更难对付的敌人吗?但看皇帝的脸sè,知道问也是白问,只好沉默不语。 “对了,旗人安迁之事,办理得如何了?” 自从六月中旬,朝廷决议以武力解决中俄两国边境问题之后,皇帝的注意力都尽数放在这件大事上,旗人安迁、生计之事继续jiāo由奕负责,已经多日不问了。这一次从东北返京,半路东巡至盛京,问过盛京将军萨迎阿,他说,旗人固然畏惧苦寒,但迫于朝廷严旨,不敢不尊,等动身到了关外,这些人在京中都是过惯了悠游旗下大爷的日子的,受不来苦,十户人家竟有六七户偷偷跑回去的闹到最后,朝廷除了按照先前的旨意所定,每家发上百十两银子之外,根本没有见到效果。 听文祥、肃顺奏陈一遍,皇帝脸sè铁青,“那,这些人回来之后,并无户籍,如何为生?” “据奴才所知,这些人大多将土地jiāo给关外仅存的汉人耕种,坐收田谷,自己则……”肃顺看皇帝的脸sè越来越难看,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起来,“则在京中,逍遥度日,一如往……” 皇帝的手重重的拍在桌案上,吓得众人赶忙跪倒,“皇上,何必为这些人动怒,开年之后,容奴才切实查办,将这些人尽数遣返关外,也就是了。” “不必等到年后”皇帝用力咬着牙,冷酷的格格一笑,“就让这些人在半路上过年即刻下旨,以顺天府并治下诸县及九mén提督衙mén,各自派出兵弁,在城中搜查所有从关外逃回来的旗人,到腊月二十七日为止,尽皆北送出关,有敢于抗命者,着刑部、九mén提督衙mén逮捕问罪。朕就是不过这个年,也要把这些人全数赶出北京,就不相信,制不住他们?” 肃顺心中叹了口气,明知道这又是一个特大的烫手山芋,这一会儿也说不得了,“喳奴才下去之后,即刻办理。” “还有,奕自咸丰九年起,承办旗人生计差事,数年之下,未有尺寸之功,多有揣测反复之心。着夺去其亲王爵衔,改封郡王” 十二月二十一日君臣见面,不过是新年前最后一次的例行朝会,为旗人偷偷返京一事,惹得皇帝龙颜震怒,一朝旨下,北京城中缇骑四出,大肆抓捕从关外返回来的旗下人家,一时间大人呼喝,孩子哭号,响彻四九城,百姓大多不知道怎么回事,吓得街面上关mén闭市,本来热热闹闹的北京城,瞬间变得冷清了下来。本书实时更新DU⑤⒏сΟm 皇帝动了怒气,任何人也不敢因循苟且,而且,这一次朝廷所下的旨意写得清楚:所有逃籍回京的旗下人家根本不容他们再有收拾衣物、整理行囊的时间,一经捕获,即刻投入西山锐建营中,暂时看管,等到十二月二十七日之后,集中上路,发往关外。 这种完全不顾新年将至,天下喜庆,自上而下,雷厉风行的做法,极大的震慑了那些不听话的旗下百姓,流着眼泪,满含委屈的呆在军营中,如同待宰的囚徒一般,惶惶不可终日。 因为皇帝突然而至的怒火,原本想着趁封衙之期,回家乡过年的一众京中六部官员,只好多迁延数日,就是军机处中的阎敬铭、翁心存、赵光几个人,也不得不推迟了行程,一直到腊月二十七,由神机营、京中绿营的兵士押运着逃籍回来的旗人缧绁上路,方始松了一口气,到御前jiāo旨,皇帝口中谩骂不绝:“真是给脸不要脸真以为朝廷就整治不了你们这群hún账了吗?军机处廷寄盛京将军萨迎阿,要是再有旗下人家逃籍回京,朕就唯他是问” “是,奴才下去之后,行文奉天府,命盛京将军严加看管,不使有人再做漏网之鱼。” 皇帝叹了口气,“朕天xì称仁慈,连一只蚂蚁也不肯踩死,偏偏有人再三再四的挑战朝廷——时至今日,居然让人连年都过不好,传扬出去,倒似乎朝廷全无容人之德似的” “皇上不必嗟叹,旗人生计,关系我天朝未来根本,从来都是百姓乐见之事。那些秉xìng疲滑的,以为岁近年bī,即使违旨而行,谅朝廷也不会不顾及民情,出以断然。如今皇上行以雷霆,料想那些妄图侥幸之辈,当可以死心矣” 肃顺紧接着许乃钊的话说道,“皇上,奴才有话说。”他说,“奴才奉旨办差,旗下人家都纷纷叫嚣种种大逆之言。奴才也不敢逐一陈奏,但其中有人以为,朝廷苛待同族人家,于汉人反倒多方优厚,……” “这一节用不到你来为他们求恳。朕视四海为一家,又分什么满人、汉人?” “是,这本来就是一些旗下人家胡luàn言论,皇上天xìng仁善,是不必将这些人的昏话放在心中的。” 皇帝笑了,“肃顺,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看他吓得大脸发白,慌luàn摇头,他又说道,“你也不必担心什么。关外之地,不但是要徙居满人出外耕种,到日后,汉人也是一样要出关的。” 许乃钊几个人当然也知道皇帝有意在徙居旗人之后,另行发遣各省汉人出关,但和旗人比较起来,这方面的难度更大。有多少汉人愿意舍弃祖宗坟茔,先人丘垄,出关耕作呢? 皇帝一笑,也不做过多解释,“今儿个是腊月二十七,你们辛苦一年,临到年终之际,又有这样一份令人头疼的差事——今儿个中午不必回值房了,和朕一起用膳吧。??⑤????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这自然是很尊崇的荣幸,肃顺、文祥以下各自跪倒谢恩。皇帝也不多说,吩咐内shì传御膳房伺候,君臣几个鱼贯入东暖阁,在长长的方桌一角落座——名为一同进膳,臣下是不能与皇帝同桌进食的,要单独的盛出来,另外布置一份。 皇帝用手一指在坐的几个人,吩咐杨三儿,“天寒地冻的,赏他们每人一碗**。” 碗**端上来,肃顺、文祥也还罢了,许乃钊几个理学君子,于这样的东西实在是心中不喜,但君父所赐,不能固辞,喝汤yào一般强忍着些微的腥味儿,一股脑把人**灌了下去,喝完之后,碰头谢恩。“这一次朕到瑷珲城去,遍尝了东北风味,有很多东西,是在京中吃不到的。等一会儿你们回去的时候,着御膳房给你们都带一份儿,也好沾一点野味儿。” “皇上日理万机,还时时记挂臣等,臣带阖府上下,叩谢皇恩。” 皇帝坦然一笑,“这一次朕出关领兵,说起来,苦楚着实是受了不少——你们几个都是朕的近人,随shì朕躬多年,有些话,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八月二十八日出京的时候,只想如同我朝圣祖仁皇帝亲征葛尔丹那般,挥军进兵,想来即便受一点风寒之苦,朕已过而立之年的男子汉,又有什么可怕,又有什么不能忍耐的?但初到瑷珲,朕就有点后悔了。东北的天气,冷得超乎想象” 许乃钊、阎敬铭、赵光听在耳中,又觉得感动,又觉得好笑,“……后来想想,这还是朕身在作战室中,不受半点风吹雪灌之日,便有如斯感受,那些枕戈待旦,浴血奋战于疆场上的士兵们呢?一念至此,朕真是心中感动已极这一次重赏朱洪章、胡大máo、张运兰、程学启等人,一则是他们确实有功于社稷,二来,朕想,无功也有劳。不要说他们不避风寒,奔行数千里之遥,于敌人腹心之地攻城拔寨,就算一事无成,这一次的封侯之赏,就不为滥邀” “是。臣等也以为,朱洪章、胡大máo、张运兰、程学启等诸将,诚然可为我大清忠勇之士,兵卒典范。” “除了这些人之外,朕想啊,凡是这一次出关作战,还有日后要驻守在雅克萨、北海、永固等城镇的兵士,连同那些为国牺牲的将士们,朝廷都要拿出一个办法来。第一使兵士无后顾之忧,第二,使我大清从朝廷,到各省、府、道、县,都要尊重,崇敬这些人的付出。”皇帝说到这里,忽然转头问阎敬铭,“朕在瑷珲城的时候,命许乃钊初步计算过,这一次用兵,仅只军费银子,就huā去不下5,000万两;而你日前所上的奏折,却只用到不到3,000万两之数,你是怎么做到的?” 阎敬铭扯开脸颊,笑了一下,“启禀皇上,这非是臣生财有道,而是因为此番皇上领兵关外,我大清百姓众志成城,踊跃捐助军饷军粮等物,只是山西丰泽号、日升昌;直隶天苍号、浙江阜康钱庄四家商铺,所捐饷粮,就有五百万两银子之多。” “丰泽号?是杨贵人……”皇帝几句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看文祥、肃顺和许乃钊几个古古怪怪的形sè,俊面一红,“哦?丰泽号也捐粮捐款了?” 贵人的事情固然是朝野尽知,但事关天子,不可流传口中,阎敬铭只当没有看见、听见,恭恭敬敬的说道,“丰泽号于九月十三日,知会本省藩司衙mén,甘愿捐助军粮一百万石,并捐助军饷一百万两。藩司彭大人的奏折于九月二十六日到京,内中请旨表彰。” “回头再说吧。”皇帝说道,“不管是捐助了多少,终究是心中挂念大清社稷,挂念朕躬。这些人……等来年之后,朝廷都要逐一旌表。并昭示天下的。” “皇上圣明。” 皇帝确实没有想到丰泽号会主动捐军饷军粮以报国,高兴之外,又觉得有些感动和意外,不过商贾肯于主动捐资,也省却了朝廷的一大笔开销,剩余下来的银子,也好用于正途,“刚才朕说到,朝廷对于为国征战,日后戍边的将士,都要认真的重视起来,京中不是把旗人都赶出去了吗?空下来的一些土地和庄田,等到来年chūn天,开衙之后,着兵部将这一次参战的有功人员在原籍的家小,全数迁入京中来。按人头分给土地,用以耕作之外,……你们怎么了?” 肃顺第一个离座跪倒,口中说道,“皇上厚待兵士,奴才打心眼里赞佩,但要说把兵士家眷,迁入京中来,奴才以为,未免荣宠太过当兵吃粮,扛枪为国,本是绿营、神机营等兵员所属之地的职衔。兵士尽职尽责,更加是本分之事,如此行以重赏,奴才以为不妥。” 肃顺自为皇帝捡拔而起,还是第一次这样直言不讳的当面顶撞皇帝的谕旨,不但皇帝觉得有些奇怪,文祥几个也觉得,平日里一贯以nòng臣视之,似乎有失偏颇了。因此望过来的神情中,一片惊讶钦敬之sè。 皇帝也楞了片刻,“你这是什么话?难道兵士为国征战,朝廷就不该厚待他们吗?” “nòng臣不以为不该厚待,只不过,百姓分处各省,便不提故土难离,只是朝廷这样厚待,便容易贻人口实。将来有人说,皇上……” “说朕怎么样?” “说皇上不过是用得着他们,才会如此行事,一旦国家承平,四海安然的时候,……”肃顺不敢多说,趴下去咚咚碰头。 皇帝一双眼睛瞪得好大,狠狠的喘着气,“肃顺,朕看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居然敢当面顶撞朕?嗯?你是不是以为,朕施政之间多行仁厚,便是不敢罢黜朝堂重臣了?朕免了你军机大臣的职衔——你滚出去” 肃顺颜sè大变他没有想到,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皇帝居然就要把自己从军机处赶出去了?不但他吃惊,众人无不骇然。这一次君臣奏答,所议者都是公事,又怎么能临以重课,甚至要闹到罢相这么严重呢? 有心求恳几句,皇帝的眸子凌厉的扫过来,满是不怀好意的问道,“怎么?你们想说什么吗?” 文祥吓得一哆嗦,低下头去,“奴才……不敢。” “不敢就好。”皇帝撇一撇嘴角,“来人,把肃顺叉出去” 皇帝抓住肃顺奏答不利之机,痛加裁撤,甚至以罢相相惩,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肃顺很忠心,也很听话,但实在不是可以赞辅纶扉之人——他的书读得太少,说一些风huā雪月之事,还能博自己一粲;论及政务,则较诸许乃钊、文祥、阎敬铭等人远甚。若是只以旗人之身领班,而将他置于这样一群理学大家环伺之中,也未尝不可,但那样的话,在他感觉就太过有些屈才了。而重惩肃顺的另外一个原因,却是为了敲打那些以为在这一次对俄作战中,卓力功勋的有功之人。 皇帝回京之后,朝臣以翁心存、倭仁为首,动员清流,屡屡上章,为朱洪章、胡大máo、程学启、张运兰等人在东北之地和俄国打仗的余暇时日,多有不法情事,特别是有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清军在占领伊尔库茨克、鄂木斯克、乃至巴尔瑙尔、卡因斯克、下乌丁斯克等处之后,从上到下,纵兵为害,也不知道糟蹋了多人俄国nv子,也不知道抢夺了多少俄国财物之情,大上特上弹劾文字。 这样的奏折呈上来,引起了军方的猛烈反弹留守瑷珲城,指挥作战的奕山第一个上折子,来表示对清流的不满,认为这些人空坐在温暖舒适的家中,胡luàn进言,扰luàn军心,进而又以这样毁谤言辞侮辱兵士,他身为领兵之将,分外难以容忍。因此在折子中请旨,自己回京,与上折子的那些人当场对峙,以分辨清楚是非黑白。 皇帝恼怒的同时,很觉得困扰:战事还没有到彻底结束的时候,就开始这种官场倾轧之风了?这是他不能允许出现的。于奕山所请,自然不准,在批示的文字中将奕山臭骂了一通,jiāo电传司发往盛京将军公署。但这样的事情不能以强势力压,总要想一个解决的办法出来。 思考了几天,皇帝把主意打到了肃顺的身上,以向其‘借人头’之法,震慑天下人,若是能够就此使风làng平息下去,自然是极好,若是仍旧不改攻讦之风的话,下一步,就要真正的处以雷霆了而对于肃顺的委屈,倒不妨事——事后肃顺知道自己以其人为施行之术,不但不会怨怼,还会更加为自己重用他而觉得欢喜呢这一点,在他而言,是有把握的。 三言两语间把肃顺哄出暖阁,皇帝若无其事的展颜一笑,“正好,不必等菜肴凉了,都吃吧。” 肃顺失魂落魄的出了养心殿,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样一天只为几句算不上如何过失的奏答,皇帝竟如此狠心?要将自己逐出军机处了?这一次出关作战,自己受尽苦楚,皇上竟丝毫不念?想到伤心处,肃顺站在养心mén前,失声痛哭起来。 第90节 第90节 君臣几个草草用罢午膳,文祥等人心思凌luàn,连吃到嘴里的是什么东西都分辨不出来,膳罢谢恩,跪安而出,赶忙回转军机处值房,到此一问才知道,肃顺已经回府去了。??⑤????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文祥叹了口气,“这一次的事情……信臣公,还请老兄日后多多为雨亭美言几句啊?怎么就为了这么一句话的疏忽,遭致重谴呢?” 许乃钊和肃顺虽然不合,但在他看来,这还算得上的君子之争,与一己之sī无关,而在他心中,也认为这一次皇帝对肃顺的处置,有些过苛了。闻言点头,“这一节不劳博川兄嘱咐,今儿个不提,等到开年之后,总要合辞吁请,看在肃顺多年来一贯办事勤恳,shì君挚诚的份上,也要皇上法外施仁,恕过他这一次的。” “如此便好。”文祥嘱托了几句,各人彼此拱手作别,传轿回府去了。 肃顺回到府中,神情一片恍惚,mén下人见了都觉奇怪,“大人,您怎么了?敢是身子不舒服?” 肃顺一肚皮的不合时宜,扬手给了下人一个嘴巴,“滚你母亲的你才身子不舒服呢” 下人平白无故挨了打,一句话也不敢分辨,跪倒碰头有如捣蒜,“是奴才糊涂,是奴才糊涂老爷别生气,都是奴才的不是。” “滚远点”肃顺呵斥着下人,嘴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街,举步走进厅堂,陈孚恩和黄锡正在陪端华说话,给他说前朝典故——端华最爱听这样的小故事,每天都要借故到兄弟的府上来,在他看来,这比到茶馆中听书有意思多了。 今天说的正是乾隆朝几次科考期间,状元公的趣事,“有两个人最称新奇,一个叫张书勋,字西峰,是乾隆二十八年的举子,自幼家贫而力学,这一年的chūn闱本已经获隽,不料在写榜的时候,忽然发现,策论程式有误——程式不和,再好的卷子也不可取中,其实金榜的名词已经排定,中间chōu去一名,如果重新排过,则牵一发而动全身,极其费事,所以历来的规矩,是在已经黜落的卷子中,找一本替补。” “那一次找来代替张西峰的,是江苏嘉定的秦大士,殿试竟得大魁天下,以落卷而中状元,已经是一奇,却不料,张西峰的状元中得更奇” 端华听得眉飞sè舞,正在起劲,一连声的问道,“怎么个奇法?” 黄锡却不说了,起身向外行礼,“大人回府了?多多辛苦了。” 肃顺脸sè非常难看的唔了一声,片语皆无的黯然落座,显得心事重重似的。端华也不好再究诘下文,关切的问到,“老六,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不痛快的事?” “确实有事。”肃顺把今天在养心殿突然触怒皇帝的话说了一遍,到最后,腔调略带哽咽的说道,“这是哪mén子的道理?瑷珲城内,我多方筹谋,又要保护圣驾,又要夜来审看军报,如今没有半点封赏不说,反而为一句之失……你们说,我委屈不委屈” “不行,这得争。??⑤????阅读本书最新章节”端华霍然而起,“老六,你在这里等我,我进宫去递牌子” 陈孚恩立刻扬手,口中唤道,“王爷止步”看端华面带疑huò的转过身来,他说,“皇上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这时候递牌子进去,不是尽等着触霉头吗?”说完面向肃顺,又再问道,“大人,详情到底如何?皇上是怎么说的呢?” 肃顺一边回忆着,一边把经过详细说了一遍,陈孚恩也很觉得奇怪,以这样的小事,居然就要轻易将军机处首辅罢职,也实在是太过了一点,这还不必提肃顺这一次关外领兵,有功于朝廷、于社稷;只是看他多年来shì君忠悃的份上,皇上也没有必要这样痛下杀手,丝毫不予人余地? 他想了想,口中说道,“依我看,其中另有隐情。王爷,大人,先不必急,等我筹谋一番之后,再做决断——左右新年将至,这会就是想见皇上也见不着。” “那,老六的差事呢?” 黄锡笑着摇摇头,“王爷稍安。各部都已经封衙,皇上传的是口谕,此刻尚未出宫mén。等到年后,再向皇上求恳一番,旁的不必提,只是看在大人……” “不”这片刻之间,陈孚恩已经有所得了。他若有所思的点头,“依我看,这份军机处的差事,大人不做也罢。” 这句话剑出偏锋,立刻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肃顺问道,“这话怎么说?” “大人,我只问您,在这一次大人关外领军之前,依大人所见,圣眷是荣是衰?” “什么?” “大人,请恕老夫无礼,以老夫所见嘛,大人当初入值军机处之始,曾经于我等所言的,要助皇上成一代令主,大人成千秋贤相之名的话,实在算不上是契合大人心境之言啊”陈孚恩说道,“大人于皇上一番赤诚之心,皇上待大人圣恩深重之情,在我朝实在堪称君臣际遇典范。但大人……” 他笑了几声,又再说道,“但大人若以为只凭圣眷隆遇,便可使大人安然履步庙堂,便是错了。”他忽然以掷地有声的声音说道,“若大人能听老夫相劝,不如趁此机会,从军机处中脱身而出,再做你那内务府大臣,御前大臣的闲差,比之如今,不知道要胜强多少倍于大人日后一家的身家xìng命,仕途之上的荣华富贵,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弊的。” “子鹤先生,您这叫什么话?我兄弟做相爷没有几年,而且年岁未长,你怎么就让他辞去军机处的差事呢?” “王爷莫惊。我这样说,自然是有缘故的。大人吃亏在书读得少,厕身军机处,周围环伺的都是什么人?文祥虽是旗人,但当年师从曹文正、戴文恭二公,诗书造诣,名闻清流;许信臣,钱塘许氏,一mén高第,xiōng有锦绣,自不待言;阎丹初、赵蓉舫二员,也都是术业各有专攻,一个掌管度支,一个专司刑名。本书实时更新DU⑤⒏сΟm大人又有什么可比之处了?” 陈孚恩语句很冷,不像是在为居停大人借箸筹谋,倒似乎是在教训子侄一般了,“大人比以上诸员所强者,唯在帝眷。而这帝眷二字嘛,嘿大人,您若是能够以内务府大臣,御前大臣之职常伴帝侧,君臣日日见面,锦上添huā,自然不必多提,但在军机处中……” “军机处难道不是也要每天面圣的吗?子鹤先生这话,本王不敢苟同。” 端华肚子中一团茅草,分不清这其中玄妙,肃顺却是能够听得出来的,他沉默了片刻,挥手打断端华的咆哮,“先生的意思是说,皇上有内心看不起我之意?” 陈孚恩摇头,“这倒也未必。”他说,“若是办差事嘛,还是大人这样,不为脸面、情分所顾及,肯于放下一切,心中只念着朝廷的大员;若是做朝堂奏对嘛,就非是大人所长了。大人请想一想,自从大人入值军机处以来,又有几次是在君臣奏答之际,皇上问到大人的意见的?再有,大人入值以来,皇上又有几次宣大人独对的?” 独对是军机处大忌一来是妒忌同僚的荣宠,二来是因为别人不知道君臣两个说的是什么,再问起的时候,有无从作答之苦。肃顺有心想分辨说,旁人也很少有独对之机,但突然给他想起来,除了自己之外,阎敬铭、赵光两个却是经常为皇帝宣召进殿,君臣密晤的。“我……” 陈孚恩了然的笑一笑,“这便是了。”他又问到,“据大人所能忆及,是当年做内务府大臣……不是当年履任山西巡抚之时与皇上情分深厚呢,还是如今和皇上的情分深呢?” 肃顺口中一片苦涩,食不知味的端起桌上已经凉了的茶水一饮而尽,“那,等来年开衙,我就即刻上表请辞差事。也不过是少了一个军机大臣的名头,还能少一块ròu吗?” 陈孚恩朗声大笑他还是第一次看肃顺有这样委委屈屈的形容,“大人,也不必为此嗟叹。我虽然不知道皇上为什么要对大人行以重课,但以皇上登基这十年来的所行,可见……”臧否君父,即便是在暗室,也是不宜出口的,陈孚恩沉默了一下,转而说道,“皇上仁厚天生,虽然夺了大人的军机大臣,但依我想来,总还有一份补救之道,这一层,我倒是可以保证的。” 几个人的话正说到这里,mén下人又跑了上来,“大人,有旨。” “哦顺答应一声,也不用换官服,命人备下香案,等天使进mén,肃顺一愣,是六福。看他满面带笑,料知未必是什么坏事,进mén面南而立,口中说一声,“有旨,肃顺接旨。” 肃顺即刻跪倒,在地上撞了几记响头,“奴才肃顺,在。” “着肃顺接旨之后,即刻进宫见驾,钦此。” “奴才肃顺领旨,谢恩”肃顺从地上爬起来,把马蹄袖向上挽了挽,拉着六福的手问道,“好兄弟,知道是什么事吗?” “不知道。” “那,万岁爷脸sè如何?” 六福安慰的点点头,“大哥放心,万岁爷的气sè好得很打发文大人几个出去之后,传杨三儿进去说话,我听不大清楚,只是说,‘好大的出息’,然后就命我出宫传旨了。” 这句话何解?肃顺一转念就明白了,是说自己在养心mén外委屈得大哭之事,这样说来,皇上果然并未为奏对不利之事真的动了怒气?要是这样说的话,倒要问问清楚了。 六福在一边说道,“大人,天sè渐黑,可不要让皇上久等啊?” “哦,哦”肃顺答应一声,和六福同乘一轿,出府mén而去。 一路无话,进到紫禁城中,养心殿的西暖阁中,已经燃起烛光,映衬着玻璃,一团光晕,给人以温馨惬意之感,肃顺撩起袍服,低头进到暖阁,先自跪倒行礼,“奴才,叩见皇上。” 皇帝的声音自头顶上飘过,却不是对他说话,“皇后,你知道吗?今儿个朕训斥了他几句,个没出息的狗才,到养心mén外,居然哭鼻子?” 肃顺这才注意到,皇后居然也在坐,忙又转身给皇后请安,“起来吧。”皇后笑着说道,“肃顺啊,皇上说的是不是真的啊?你真哭了?” 肃顺点头答说,“奴才哭是哭了,却不是为了受君父重责,而是为自己无能,未能将国事料理清楚,更加不能尽到辅弼圣主的责任。”他跪在地上一转身,面对着皇帝又碰下头去,“皇上,奴才秉xìng荒疏,难当大任,请皇上降旨,免了奴才军机处的差事奴才甘愿做皇上身边的一介卑微职衔,为皇上尽心服shì。” “军机处的差事嘛,以你的才学,确实多有不宜。”皇帝说,“朕看,你在军机处呆着也不如在内务府任上舒服,此事就这样定下来吧。” 然是确实将自己的军机大臣的职衔夺了,但肃顺的心情比之白天,却是判若云泥了。声音响亮的答应着。 “还有啊。”皇帝慢吞吞的说道,“今天之事,你可知道朕为什么要如此不留情面的处置你吗?” “这,奴才昏悖,更加不敢妄揣圣意。” 皇帝冷冷的哼了一声,对象却不是肃顺,“如今大战尚未结束,京中、外省居然就有了倾轧之风,可笑说什么朕待兵士太过宽厚啦,说什么绿营军士在俄国人的营寨中有……”有皇后在场,有些话不好出口,他微微眯缝着眼睛,拿起御案上的田黄石的同道堂印章在手中把玩着,“你说,这还成话吗?” 肃顺恍惚间大约猜到了皇帝的心思,却又有点不托底似的,“这,请恕奴才愚钝,但奴才以为,厚待兵士,也是为这些人确实于国有功。旁人不说,只提那个为皇后娘娘传懿旨解救下来的胡大máo吧,自咸丰七年之后,知耻而后勇,此番出征,作战勇敢,自不待言,更且带领四十余部下,翻越崇山峻岭,使我军几乎不费一枪一弹解决萨哈连乌拉霍通要塞山下之敌,而且俘获敌军军官多人,事后,胡大máo等人所行,为军中袍泽传为佳话——奴才以为,凡此种种,还轮不到这些清茗一盏,坐而论道的那些书生们评头论足。” “说得好”皇帝大声说道,“等开年之后,谁要是敢再luàn说话,朕就一股脑的都把他们发到前敌去,先领受领受关外的北风,凉快凉快再说,哈哈” 肃顺这片刻折冲,已经明白到皇帝这一次突然重惩自己的缘故所在,忍不住心中苦笑,“皇上,天sè渐晚,容奴才告退吧?” “先等一等。”皇帝叫住了他,“今天白天的时候,朕传军机处一起用膳,你……没有吃着,今儿个晚上传你进来,是赏你的。”说着向外呼喝一声,“来人,把食盒抬进来。” 肃顺感动得泪流满面,呜咽着跪下去,用力碰头,“皇上,皇上……您待奴才天高之恩,让奴才可怎么报答啊?” 皇帝笑骂着啐了他一口,“你少在朕和皇后跟前丢人现眼。拿着食盒,自己回府去吃,还有。”他说,“这一次老六办的旗人生计的差事虽然多由疏漏,但朕看,那个左宗棠倒实在是个人才,等明年开衙之后,你把御前的差事也管一管,那个左宗棠嘛,看看有没有适宜之处,放他去做。” 顺不大明白,皇帝如此关注左宗棠是为什么?也不好多问,又给皇帝和皇后磕了头,这才弓着身子,提着食盒,出宫去了。 肃顺离开,殿中的夫妻两个,肩并肩的坐在炕沿说话,皇后突然想起杨贵人当初婉转求自己说过的话,“皇上,还没有见到九阿哥呢吧?” “啊,还真是的呢。匆匆回京,不要说孩子,连……连他额娘也还没有见过呢。” “皇上,杨家妹子nv人家,心思浅薄,说错了话,自己也知道错了,更是心中后悔,您就别和她一般见识了吧?” “朕不是和她一般见识,只是觉得心中失望。朕对她如何,你也是看见了的。不要说是一个人,就是一块石头,大约也捂热了,……怎么就,哎”他烦恼的叹息一声,低头不语。 “您啊。”皇后只好再多下功夫的苦劝,“您的脾气,臣妾还能不知道吗?为人最称仁厚,更何况,杨家妹子又为天家诞育皇子,不看在她的面上,看在孩子的面上——是了,皇上回京之后,还没有见过孩子呢吧?” “嗯,还没见到呢。” “哎,您一看就会喜欢的,九哥儿好可爱的,一出生就是个胖娃娃。”皇后娇憨的一笑,“而且不哭不闹,比他的哥哥姐姐都要乖很多呢” 皇帝白了她一眼,“你是不是故意的?” “什么?” “你就知道朕最喜欢小娃娃,所以拿九阿哥来做饵?哄骗朕上钩?” “那,”皇后嘻嘻轻笑,夫妻多年,她很知道丈夫的脾xìng的怎么样的,“臣妾所说的,有没有效呢?” 看着皇后巧笑倩兮的美样儿,皇帝勃然火起,哼唧了几声,将她拥入自己的怀中。 第91节 第91节 新年将至,四海升平,咸丰十一年的秋冬之季,朝廷在关外和俄国人大战一场,胜利收官之后,进而又将圣祖皇帝时为俄国人所巧取豪夺去的北海一线尽数拿了回来——虽然还不过是一城一地的得失,但在老百姓看来,新兴建的北海、永固两地不过初始之得,用不到几年,朝廷就一定能够将北海周围的土地,全部收归大清的怀抱了北海距离中原太远,他们不知道哪里是什么样的,也不关心,但朝廷在数百年后,重见圣主,甚至能够开疆拓土,这已经足矣让人自豪了。本书更新来自 皇帝的声望空前高涨,各省督抚奏报上来的请求皇帝上大帝称号的奏折纷至沓来,却给他无一例外的选择了留中不发,京中的清流以为他是在故意延宕时日,等待朝臣更多的劝进,于是,在袁甲三、倭仁二人的默许下,十二月十九日,国子监的监生、翰林院的清流全体到大清mén外跪倒请愿,合辞吁请,让皇帝上大帝尊号,这就不能不有一个态度了。 十二月二十日的时候,皇帝临乾清宫,升座须弥宝座,等群臣跪倒行礼之后他说,“老子曰,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于俄国一战,便是如此了。总是上靠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保佑,下靠将士用命,朕身居其中,不过起一起承转合,jī励士气之用,不要说是上阵杀敌,就是连排兵布阵,也是从未参与过——凡此种种,又如何可以和上古圣君相比?更不必提什么上尊号之举了。今后,这样的事情再也休提。” 倭仁还以为皇帝是在婉言推辞,意图在使众人做再三劝进之言,当下第一个排众走了出来,跪倒奏陈,“皇上这话,请恕奴才不敢苟同。奴才略识文字,自古帝王,未有我皇上如此圣虑周远而明见如天者,八月之初,皇上身在京中,调兵遣将,护卫我天朝疆圉不失之外,与敌接战,更指授方略,用千军如臂使,数日之间,攻克敌营,三军感服,万民钦敬;后更以万千至重,亲临前敌,慰切兵士,鼓励军心,凡此种种,皆秦皇汉武所不能及也。故而奴才以为,上大帝尊号,于我皇上,不过小可,更该上千古未有之圣主之称,方可辉映我皇上英明神武于天下” “朕今年不过三十一岁,未来的时日多有,若是说上尊号,使人君之威,达至顶点,日后又将如何?”皇帝含笑说道,“还是再等几年吧,等过上几年,天下更加太平,百姓更加富足了,朕再顺应天心民情,上大帝尊号,如何?” 倭仁遗憾的叹了口气,皇帝说到这样的份上,实在已经将前路尽数堵死,为人臣者,还能说什么呢? 放开了这件事,皇帝又说道,“咸丰十一年也就算是过去了。列位臣工都辛苦了一年,新年之中,各自回府、回乡,好生休息一阵,待明年开衙之后,公事料理,还有的是尔等忙碌的。”他说,“在此之前,有件事是朕要向尔等知会的。与俄国一战,大清初尝胜绩,但也不可就此懈怠,以为天下就此无事,可以放开怀抱,享用四海之乐了。??⑤????阅读本书最新章节与之相反,我大清正在百姓群情jī昂,百业俱兴,列洋纷至沓来,为与我天朝共做发展的最紧要关头。过了这一关,大清屹然立于世界之林自不待言;过不得这一关,则不但朕十数年励jīng图治之心毁于一旦,便是尔等,也难逃史笔之诛” 众人一片茫然莫辩,不知道皇帝这番话是何解?“今儿个借最后一次朝会之机,和列位臣工晓谕一番,望尔等日后多加振作——辅佐朕躬,成一代令主之名。成全朕一心之念,则朝廷自不会吝惜爵禄之赏;有违朕心,则三尺之冰,正为尔等所设” 时光荏苒,眼见到了腊月三十日,听着紫禁城外隐约才传来的爆竹声,皇帝没来由的觉得无比枯燥,都说皇家享尽人间富贵,偏偏是在这举国同庆的大日子里,自己却没有什么乐趣?太无聊了反倒不如当初在瑷珲城的时候,闲来和肃顺说说话,前敌将佐奏呈上来的军报……,想到这里,他忽然念起那个许庚身来,他倒确实是个治兵之人,年纪轻轻的,大有可为。等到来年成立参谋部的话,倒不妨将他选拔出来,充任其间。 参谋部的设立,是皇帝参考当年德**制所设立的机构,全部以文职组成,受命于兵部,归兵部尚书直接管辖,除了对于兵制之事有专才的文人之外,军方将领也会渐次吸纳进来,但是要在免去军职之后——这还是一个初步的谋划,具体的,等到开年之后再说吧。 一转念间,又想到此番用兵东北,得国内大批商贾、缙绅主动捐款捐粮,其中还有杨贵人当年所掌的丰泽号,现在的主事人是谁?居然能够踊跃认捐,诚然是不易了想到这里,他脚步移动,走出养心殿,“万岁爷?您这是要到哪里?容奴才伺候?” “到长chūn宫去。” 福答应着,口中呼喝殿中听用的小太监,快步前行,到长chūn宫去传旨,告诉杨贵人,准备接驾。 皇帝脚下不停,一会儿的功夫,就到了长chūn宫殿mén前,杨贵人正在和佳贵妃说话,身边的nǎi妈哄着炕上一个到处luàn爬,一个咿唔大叫的两个小主子,在一边随shì站立,“……皇上还是没有来过吗?也没有见过九哥儿?” “没有。” “妹子也不必如此哀怨,前儿个到皇后娘娘宫中请安的时候,她也说过,已经向主子进言,不过国事繁忙,万岁爷还不曾得空吧?” 杨贵人入宫多日,于朝政之事虽然不能过问,但见得也多了,新年将至,哪儿有什么公事往来,急等着皇上批复的?仍旧不到自己房中,可见是于当日之事,始终不能释怀。这样yù告无mén,又无处容身之景,在自己而言,即便还可以忍受,却更觉得对不起孩子——可怜的娃娃,出生数月之久,连阿玛的面还没有见过呢难道要他像圆明园阿哥一样,终老一生吗? 圆明园阿哥是雍正晚年所生之子,不及叙名,雍正帝就驾崩了,后随其母居住在圆明园中,故而得名。本书实时更新DU⑤⒏сΟm杨贵人是知道的,想到儿子可能会因为自己的一言之失而落的这样的下场,做母亲的又怎能不忧心如焚?便是佳贵妃开解之言,在她听来,也是丝毫未曾搔到痒处了。谁知道就在姐妹两个相对无言的时候,mén口有小太监传旨,“皇上驾到” 二人一惊而起,chuáng上的两个孩子却嘴巴一撇,‘咕哇’一声的大哭起来。一番手忙脚luàn之后,两nv出到殿外,跪倒迎驾,“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你也在啊?”皇帝微微楞了一下,“怎么,过来说话了吗?” “是。” “进去说话吧,外面太冷了。”皇帝脚步不停,径直入内,nǎi妈正把两个孩子抱起在怀中,轻摇着哄劝,“小主子,可不要哭啊,是皇阿玛来了” 大一点的载淳还好,更小的九阿哥浑然不知,兀自大哭不止,皇帝一皱眉,“这是怎么了?怎么哭起来了?” “是奴才的不是,”杨贵人进mén再度跪倒,“都是奴才管束无方,……惊扰皇上,请万岁爷恕罪。” 看她吓得如避猫鼠一般,皇帝心中好笑,“怎么,你以为朕还会对孩子怎么样吗?真是笑话”他招招手,示意nǎi妈把婴儿抱近一点,只见粉嫩嫩的小脸上满是泪huā,兀自张着樱桃般的嘴巴娇啼不止,也不知道这么小的人儿,是怎么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来的? 他喜欢孩子的天xìng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伸手在孩子脸上抚mō了一下,孩子吃了一惊,哭得声音更大了,吓得nǎi妈后退一步,作势yù跪,却更让他觉得有趣,竟然伸出双手,从nǎi妈怀中将孩子抱了过来。动作无比熟稔似的轻轻晃动,用在佳贵妃和杨贵人从来不曾听过的柔缓语气哄着,“怎么了?是饿了吗?还是从不曾见过阿玛,心中生气了,嗯?” 说来也是怪事,孩子到了阿玛怀中,哼唧了几声就不再啼哭,而是瞪着乌溜溜的眸子,眨也不眨的望着这个陌生人,“哦,阿玛知道啦,你是为还没有名字,所以生阿玛的气了,是不是?”皇帝轻笑着说道,“好嘛好嘛,阿玛这不是来了吗?给你起个什么名字呢?” 一大一小旁若无人的对视着,“叫载泜(音支帝的chún边带着浓浓的笑意,低声说道,“怎么样,喜欢这个名字吗?” 孩子眨眨眼,笑了起来,“唔,看起来是喜欢的,就叫载泜吧。”皇帝忽然低下头,用鼻尖在孩子柔软的脖颈处使劲拱着,“就喜欢你没牙,阿玛就喜欢你这没牙的小娃娃”孩子受痒不过,叽叽咯咯的大笑起来。 和孩子耍nòng多时,才让nǎi妈把他抱走,皇帝调整一下坐姿,面对着佳贵妃和杨贵人两个,“你先下去吧。这里没有你什么事了。” 贵妃一句话不敢多说,蹲身行礼,给杨贵人使了个眼sè,带着宫婢和太监退了出去。暖阁中只剩下皇帝和杨贵人两个人。夫妻对视,沉默了片刻,杨贵人挨不住他炯炯有神的眸子,从座上滑落到地,跪倒下来,“皇上,一切不是,都是奴才的错处。只求皇上宽宏大量,饶过奴才胡luàn之言……” “胡luàn之言?朕看未必吧?”皇帝扳着脸,语气冰冷,“本来嘛,其身不正,虽令不行朕坏人清名,还有什么可说的?这也算是朕自取其辱,怨不得旁人,自然,也是怨不得你的。”他说,“你不是一直念着想回山西老家吗?这一次丰泽号也是受了你的指使,捐款捐粮,受朝廷旌表,就是为了让他家中的主母再度回省,重掌旗号的吧?既然如此,朕若是不准,岂不是成了受人恩惠,不知答报的小人了?” 不等杨贵人分辨,他大声说道,“你放心,便是你心中以卑贱之人视朕,朕还不肯做呢等开衙之后,朕自会派人送你回山西——天苍号不是有钱,能够把你买回去吗?那好,从今年开始,以后朝廷每度用兵,都由天苍号支应军费——这叫请君入瓮,也算是曹氏一族,自取欺辱” “皇上,不是这样的……”杨贵人悲呼一声,越前数步,跪到皇帝脚下,“皇上,天苍号之事,早与奴才无干。奴才如今所求,只有能得皇上谅解,甘愿在宫中终老一生,教养九阿哥,为皇上分忧——天苍号捐助国用之事,奴才真的是一点也不知道啊?” 皇帝用力一推,将她推倒在地,“你说得好轻松你当朕是什么人?朕金口yù言,说出的话就是律法,此事不容更改” “皇上,奴才求求您……”杨贵人真是害怕了,一直以来,皇帝在处置国事上到底如何她不曾亲眼见到,但在后宫中,面对自己的嫔妃——如自己——的时候,总是一副和颜悦sè,笑口常开的样子,时间久了,难免给人一种皇帝也不过如此,和普通人家的夫妻相对没有什么分别的感觉,但这一刻,看他俊面铁青,言语jī烈,杨贵人似乎才明白过来,面前的男子不但是自己的丈夫,更是大清朝的皇帝,一言即可使人富贵,也可以使人倾家破产的yù尊天子要是真给他将此事当了真,天苍号分崩离析就在眼前了“奴才求求您,您要打要骂,奴才都甘心领受,只是,请您不要迁怒于人啊” 杨贵人方寸大luàn,她不知道,自己越是为曹家求情,皇帝就越是恼怒mén外听用的六福、惊羽几个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听里面吵闹的声音越来越大,忍不住探头进去,还不等说话,迎面正给皇帝看见,“你进来干什么?狗奴才,滚出去” “啊”六福吓得一缩脖子,躲了出去。 惊羽看着好笑,抿嘴一乐,壮着胆子,挑起mén帘,“皇上,主子娘娘身子较弱,这暖阁中地上又凉,不如着主子娘娘起来回话吧?” 皇帝用力瞪着她,惊羽恍若未见,说完几句话,自顾自的过去,把杨贵人搀扶起来,“惊羽,朕的话你没听见吗?朕让你们出去” “便是出去,总也要等奴才忙过了分内的差事之后吧?”惊羽笑眯眯的伸手拢一拢滑落耳边的秀发,动作无比的自然和随意,管自扶起杨贵人,“哎,主子娘娘的手好凉啊?要是冻病了,怕不但娘娘要受苦,皇上也要为您揪心了。这是何苦来哉?” 杨贵人饮泣着,给惊羽扶到软炕边坐好,回头过去,拉起皇帝的手,像领着孩子的母亲般,拉到软炕边,“皇上,您和主子娘娘夫妻一场,又何必恶语伤人呢?再说,就是不看在娘娘的份上,看在小主子的份上,难道您真忍心让孩子……” “朕有什么不忍心的?”皇帝瓮声瓮气的说道,“怎么,你以为朕还会为她不忍吗?” “奴才怎么想没关系,倒是皇上,您是怎么想的?”惊羽说,“奴才所知道的甘公子可从来不是待下刻薄之人呢” “你?”皇帝瞪了惊羽一眼,不服气的说道,“你知道甘子义多少?别以为什么都懂的样子” 杨贵人不知道甘子义是谁,听他们两个人一问一答,大感疑huò,哭声倒是止住了,瞪着眼睛,在两个人脸上来回扫视着。 发了杨贵人好大的一顿脾气,皇帝一刻也不想多呆,转身回养心殿,这里死人也不管了。惊羽和六福几个护拥左右,跟着他进到殿中,皇帝一句话也不想说,坐在座椅上呼呼喘息,看得出来,心情非常糟糕,六福给殿中几个人使了一番眼sè,示意各自小心。 皇帝有心再降杨贵人几级,但她的品秩已经是宫中最低,还能降到哪里去?一时间连惊羽也为之迁怒了,“李惊羽,朕看你是越来越放肆了,居然敢指责朕躬?” “皇上说奴才有罪,奴才就是有罪。但奴才想,杨贵人便是有千般不是,总是为天家诞育血脉,您又怎么忍心就这样将她逐出宫去?闹将出来,不但于皇上圣德有玷,将来九阿哥大了,问一声,旁的人都有额娘,为什么我没有?皇上该如何作答?” 皇帝双眼一瞪,厉声说道,“你这是说朕处置不公了?你刚才没听见吗?她心中还是留恋山西故宅,朕强自将她留在宫中,就……可以了吗?” 惊羽怡然不惧,立刻陈词答说,“依奴才所见,本来也不是这样的。奴才多日来常与主子娘娘相见,听她几番痛悔之言,尽诉心声,说很后悔当日所做的无礼奏答,事后回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番话怎么就说出来了。故而奴才想……” “你……你好大胆朕说一句,你就有十句等着,是不是?”皇帝戟指惊羽,气得语不成句,“朕一贯纵容你,倒像是怕了你了?六福?传慎刑司将这个该死的奴才拉出去,chōu三十鞭子” 六福吓得赶忙跪下来,“皇上,惊羽姑娘身体娇弱,……” “hún账”皇帝对六福可没有什么客气,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你们今天一个个都学会顶撞朕了,嗯?几时轮到你来为她求情?” 六福碰头有如捣蒜,口中迭声答说,“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正在闹得一塌糊涂的功夫,mén口有脚步声响起,是皇后带着各家姐妹,连同皇子、皇nv到养心殿来,为皇帝碰头行礼,祝贺新年了。不料刚到mén口,就听见里面有他的咆哮声,连忙几步闯了进来,“皇上?这是……怎么了?” 第92节高某其人(1) 第92节高某其人 福断断续续把皇帝在长net宫和杨贵人辩驳,几乎将其赶出宫去,进而为惊羽求情,更加jī怒皇帝的话说了一遍,皇后叹了口气,“皇上,这是何必呢?大过年的,全天下都是一片喜乐容容,倒是天家,反而nong得这般不痛快,传扬出去,也让人笑话不是?再说,”她轻笑着靠近了一点,低声说道,“今儿个不提,明儿个就是惊羽姑娘的好日子,真一顿鞭子打伤了,皇上也心疼不是?” 皇帝一愣,“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好日子?” “您忘了?当年您和惊羽姑娘订下五年之约,咸丰十二年就到了.qpz” “啊”皇后的话给皇帝提了醒,一时间有点哭笑不得,“说这些话干什么?” “皇上啊,今儿是大喜的日子,孩子们也都来给您磕头行礼,宫里的下人也等着伺候您呢,不要说那些不高兴的事了,算臣妾求求您了,行吗?” 皇帝叹了口气,他也自觉今天这一顿火气来得实在突然,似乎是为了杨贵人再一次的奏答失礼,勾起他心猛烈的醋意——对于男人来说,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枕边人的心还装着另外一个男子吧?更何况是万乘至尊?看看站在人丛的杨贵人,丽容清减,两腮凹陷,眼圈兀自红着,低垂眼帘,根本不敢和自己对视。“算了,叫进来吧。” 帝、后两个居而坐,嫔妃以佳贵妃、瑾贵妃以下,跪倒行了三跪叩的君臣大礼,口颂圣,“奴才恭请皇上圣安,恭请皇后娘娘圣安。”行礼之后,随即起身,在一旁落座,接下来是孩子们行礼,先是男孩儿,再是nv孩儿。这样的场合,都是一些尧天舜日的老例儿,没有什么新鲜的。 皇帝微笑着点点头,“都起来吧。又是一年了,等开了年,又要长一岁,载澧,你是大阿哥,过年就十四岁了。可不要再像往日那般的顽皮了,知道吗?” “是。儿子都记住了。” “记住就好。你是众兄弟之长,总要以身作则,拿出一番模样来,也好为天家争光。为你外家争容。要是给朕知道你在外面胡来,仔细你的皮” 载澧不敢怠慢,连忙碰头,“儿子不敢,儿子不敢。” 皇帝有心再训诫儿子几句,给皇后不着痕迹的触碰了一下,便不再多讲,当先起身,“走吧,到乾清宫去。” 老百姓过年最讲究的是年夜饭,天家也不例外。清制,皇帝和皇后、嫔妃、子嗣平日里是难得在一起用膳的。只有年节,才特许后妃们陪宴。所谓的年夜饭是在申正开始。实际上,宫里在午时就已经开始摆桌布置凉菜、点心了。晚宴摆在乾清宫的暖阁,皇帝一人一桌,桌子是“金龙大宴桌”,桌边围上黄金绣的桌围子。大宴桌与皇帝的“宝座”之间设一长几,菜点都摆在大宴桌上,皇帝吃时再由人取到长几上。 大宴桌上的菜点由外到里分成八路,有各式荤素甜咸点心,有冷膳,有热膳,共十三品,还有两副雕漆果盒,四座苏糕、鲍螺等果品、面食。各种膳点在餐桌上的位置、彼此间的距离也都有尺寸要求。所谓“鲍螺”并非今日宴席所吃的鲍鱼、海螺。清朝皇帝很少吃海鲜,偶尔吃鱼也只吃松a江进贡来的银鱼、鲟鳇鱼。这里的鲍螺,是一种海产品晾干后磨成粉做成的点心。 大菜之外,小点心、炉食、敖尔布哈、鸭子馅包子、米面点心等小吃分东西排列,其“敖尔布哈”系一种满族油炸的面食。此外还有四品南北小菜。按照皇宫的规矩,各个嫔妃都有自己的饮食标准,平时单独开伙。但是大年夜,妃嫔们也有幸来陪皇上吃饭。除了皇帝的家室之外,还有桌陪客,每桌冷热菜点一共二十四品,比起皇上就少多了,而且盛菜的碗也降格为瓷碗了。 一切准备就绪,帝后临乾清宫,鼓乐声,帝后和妃嫔入座。太监们先给皇帝进汤膳。汤膳用对盒盛装。对盒即两盒合一,取成双成对吉祥之意。皇上的对盒是两副,左一盒为燕窝红白鸭子腰烫膳一品,粳米乾膳一品;右一盒为燕窝鸭腰汤一品,鸭子豆腐汤一品。接着,太监们给嫔妃们送汤,虽然也用对盒,但数量减半,每人一副,内装粳米膳一品,羊rou卧蛋粉汤一品,而且按照等级送完一个,再送第二个。 汤品用过后,奏乐停止,开始转宴。所谓转宴,就是将宴席上的各类膳品、陈设,从皇帝桌前开始,在陪桌上转一遍,意为全家共同享用。转宴之后,摆酒宴。皇帝的酒膳一桌分五路,共四十品,后妃的酒膳每桌十五品。皇帝在乐声进第一杯酒,后妃接次一一进酒。酒后进果茶,接着后妃起座,皇帝离宴,祝颂之乐奏起,家宴始告结束。 年夜饭结束后,皇上下令把自己吃过的饭甚至连盘子、碗、碟子、勺子、筷子一块儿都赏给亲近的大臣和亲王、郡王们。大家一起观看庆隆舞——又称马虎舞——是满族早期的民族舞蹈。该舞蹈分两方阵营,一方舞者头戴兽面具,身披兽皮,扮作动物;另一方舞者身着满族服装,扮作狩猎者,后来狩猎者的服饰变成当时八旗的服装。舞蹈的结局,通常是狩猎者成功猎取动物。也是年宴上的保留节目。 一年之,只以今天的君臣见面最称轻松,任谁也不愿、不肯谈那煞风景之事,只说一些风月趣闻,驳皇帝一笑,“咸丰八年的时候,蔡念慈远赴外洋上任,事先回京陛见,有一次,我请他到广兴楼观戏,”肃顺笑眯眯的说道,“那一天的戏码也好,是朱巧云和程长庚的《穆柯寨》,蔡雪原惊yan当场,嘿那份可笑的样子啊,你们是没有见到呢” “那,后来呢?” “还能怎么样?成就一段风流佳话了呗?”肃顺说,“不想这样一来,得罪了一个人,就是小寿阳的祁世长,他本来是朱巧云的老斗,不料却做了琵琶别抱之事,小寿阳如何能够忍耐,上了一份折子,大骂蔡念慈不修官箴,你们猜皇上如何批写?” 这件事当初在京闹得沸沸扬扬,知者甚多,却故意不说破,等他来揭晓谜底,“皇上朱批:祁都老爷醋矣如狗啃骨,被人夺去,岂不恨哉?钦此,不加罪也”一语既出,众人附和的一片大笑连高居御案之后的皇帝都听见了。对福耳语几句,后者下来,把肃顺招了过去。 众人看肃顺谈笑风生的样子,又是奇怪,又是钦佩:皇上已经决意逐他出军机处,想不到居然毫不受影响的在广座稠宾之间做此笑语?是他真是心底无sī呢,还是另有缘故?但也有人认为,肃顺有意做作,难逃矫情之讥。 肃顺跟在福身后,到了御前,躬身说道,“主子?” “朕觉得烦闷得紧,近来京可有什么好玩儿的去处吗?” 肃顺一愣,随即心领神会的笑了笑,“皇上放心,容奴才下去安排安排,保准让皇上满意。” “不必在这几天之,过了破五吧。” 顺心里想,有几天空闲,才刚刚好,也正给了自己从容安排的时日。看皇帝没有更多的吩咐,转身退了下去。 赐宴完毕,皇帝在群臣的跪送起驾还宫,洗过一个舒服的热水澡,把辫子随便一挽,做成个马尾形状,披散在脑后,只穿着贴身的月白sè小衣,盘膝安坐在netg上,“惊羽?你过来。” 惊羽吓了一跳,下午的时候,皇后来说的一番话,让nv孩儿心怦怦1uan跳,又是期待,又是惊恐,听皇帝一叫,像顶上走了真魂一般,提线木偶似的靠了过来,“皇上,奴才……今天顶撞皇上,……” “朕要问你一件事。”皇帝正sè问道,“你还记得朕当年和你说过的话吗?朕和你定下五年之约,再过几个时辰,便是应誓之时了。”他带着一种很爱莫能决似的神情说,“朕今日得皇后提醒,才想起来此事……,想来你也知道,朕很欢喜你。想将你收在宫,为天家诞育子嗣,但又觉得身边离不开你,我天朝有祖制,后宫断不可干政,朕虽是天子,也不能违背了祖宗遗训,而且,若是那样一来的话,朕身边少了你随shì左右,也殊觉不便……你怎么说?” “奴才……全凭皇上做主。” “旁的事情,自然由朕做主,但此事关系你一生——你若是选择长此以往的下去,如今青net韶龄自然无碍,但等到年纪渐长,身边没有倚靠,其景凄凉啊。” “皇上放心,奴才不怕的。一个人就一个人,”惊羽俏皮的笑了一下,“想来皇上也断然不会看着奴才受苦的嘛” 她这样一说,则心底的决定便不言而喻了。皇帝满意的点点头,握住nv孩儿的手,“惊羽,你和朕江湖论jao,情分非比寻常,你放心,有朕在一天,就有你一天;等有一天朕不在了,也会将你安排得妥妥当当,不使你有后顾之忧” 肃顺乘轿回府,一路上,坐在轿子只是想着如何为皇上开解烦闷,京的一切皇帝早就看腻了,要想出外,又势必不能——自从八月间闹出这么大的一场风bo之后,朝臣都看出来了皇帝的ìng情好动不好静,一旦有机会,大约还会偷偷往外跑,故而各自加了几分小心,生恐这位主儿再有‘翘家’之行。 而且,八月的那一次,终究还有大义为名,旁人不好多说什么,要是再来一次,皇帝还罢了,碍于君臣大防,别人不敢多说,但自己,怕就逃不过群臣的纠劾了。因此,既要在京,又要皇帝尝到与众不同的风味儿,该如何办理呢?一路回到府,家人、孩子、几名清客轮番上来给大人请安、行礼,祝贺新年,轮到他的一个小妾上前来的时候,肃顺眼前一亮,想到办法了 皇帝年少风流,寡人有疾,寡人好sè,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但这数年来多有收敛,只是在上一年西幸的时候带回来一个曹寡fù,还琴瑟难调,闹得很不痛快,皇帝只怕心早就念及着当初在热河、在江宁的风流岁月了吧?肃顺手托着腮帮想了想,北地胭脂、南方佳丽,甚至风月场上的妖娆之辈,宫如数罗列,要怎么样能够别出心裁,让皇上尝到不同的味道呢? 琢磨了一会儿,办法倒是给他想到了,但从今天到破五,只有天时间,缓不济急,时间上来不及。不过没关系,只要有了具体的思路,人嘛,可以骑驴找马的慢慢搜寻。一念至此,肃顺来了jīng神,“传高。” 高是肃顺府上的管家,刚刚给老爷拜完年出去,听见传唤,再度上堂,“老爷,您找奴才?” “有件事,你给我马上去办。” “是,请老爷吩咐。” 肃顺和他耳语了几句,高一皱眉,“这,老爷,时间上来不及吧?” “自然是来不及,所以还要事先在京搜罗。你到城外的潭柘寺去,我听说,山下另有一座尼庵,我那嫂子去过,香火极盛,料想里面一定会有。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总之把人给我non说,“至于外面的事,你也给我料理清楚了。” 高明知道这件差事不好做,但老爷吩咐下来,就是再难也得想办法,只好点点头,“是,容奴才去想法子。” “还有,派去江宁的人,也要找那jīng明能干的,特别是不要惊动官面上,曾国藩不是好惹的。” “老爷放心,奴才不能连这个也不知道。” 高领了差事,思忖一二,认为这样的事情,以自己怕是做不来,非得有内人为之引路,方能得事,而若论及内之人,则非京白云观的观主,名叫高峒元的莫属。 高峒元是西便mén外白云观的住持。白云观建于辽金,本名太极宫,元朝改称长net真人邱处机的塑像。到明朝正统年间重修,改名白云观。万历末年刊行一部五千四百余卷的道藏,由主持在虚子撰著《道藏目录详注》。这比以符篆丹炉唬人的方士,高明得太多,实在不愧为道家北派之宗。 道家派系繁多,共有八十派。但大别为南北两宗,北宗全真教,南宗天师道,以白云观与江西贵溪龙虎山上清宫为两派之宗。但是,明朝的皇帝,虽都崇尚道教,嘉靖尤其着mí,可是近在咫尺的白云观道士,却远不如来自江西龙虎山的道士吃香。因为全真教不饮酒、不吃荤、不畜家室,是出家道士,而天师道与俗家无甚分别,有妻有子,非斋戒之期,亦可进酒rou,是火居道士。这些道士讲修炼合yao,讲长生不老,讲房术,真是富有四海的天子所梦寐以求的事。 到了清朝不同了。鉴于前明之失,摒弃方士。乾隆做得最痛快,认为正一真人张天师,虽为世袭,但绝不能与世袭的衍圣公相提并论,因而将张天师的品秩由一品降为五品,相形之下,无荣无辱的白云观道士的地位,反见提高了。 白云观从明朝叶以来,便是游观的胜地。最热闹的一天是正月十,这天称为燕节,是长net真人丘处机的寿诞之日,所以又叫做宴邱,也有叫阉的,因为丘处机跟自愿投身宫的太监一样。他的自宫,或许是为了斩断是非根,以坚问道之诚,但太监却不暇细考其故,只因为邱真人也净了身,便隐隐然奉之为祖师,当白云观是太监的‘家庙’。到了正月十日白云观开庙,大小太监都要参谒,呼朋引友,络绎不绝,久而久之,成为习俗。于是而有好些引人入胜的离奇传说,最著名的是‘会神仙’,据说燕节的前一天,必有神仙下降,或化为缙绅,或化为乞丐,也许是老妪,也许是孺子,唯有有缘的方能相遇。其当然也可能‘化’做风流跌宕的白面书生,遇见‘问道心诚’的,成就了‘仙缘’的‘韵事’,亦时有所闻。 因为白云观流品hún杂,所以在士大夫心目,它的地位远不如崇效寺、龙树寺、a之寺这些古刹来得高尚。然而近年却不同了,达官贵人的高轩,亦往往出现在白云观前,就因为是高峒元当了主持的缘故。 高峒元字云溪,说得一口山东话。有人知道他是山东任城人,家境孤寒,幼年在一家商店当学徒,不知道怎么用亏空了经手的帐款,无法jao帐,遁入城西吕仙庙做了道士。但那家商店的主人放不过他,不得已只好出走。间不知隔了几多年,也不知他是何手腕,竟一跃而为白云观的主持。这还在其次,最令人刮目相看的是,高峒元与李莲英义结金兰,而且居长,为其叫做‘高大哥’。 第93节高某其人(2) 第93节高某其人(2) ‘高大哥’习知前朝掌故,每每为李莲英谈些前明大珰冯保、魏忠贤等人如何煊赫,以及前明帝后如何礼遇道士的故事。当然也谈到前明道士如何精通法术,能上致神仙,为凡夫俗子祷请延年益寿,降福延麻的灵异事迹,听得多了,李莲英不免心动。便经常在皇后身前说一些从高大哥口中听来的奇闻异事。以为消遣。 李莲英认为让高峒元跟皇后娘娘谈谈神仙,也是破闷的好法子,因而便有举荐入宫的心思。皇后知道皇帝不喜欢这等方士之言,故而只当做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来听,宣召他入宫之事,自然是不行的。 高峒元虽不能入宫,但其人辩才无碍,兼以善窥人意,听了李莲英的话,不但不以为他办事无能,反而更多加笼络,只拣他爱听的话,旁敲侧击地恭维。所以长久以下,李莲英对这个高大哥又是钦服,又是崇敬,简直比孝敬皇后娘娘更加的用心了。 不但是李莲英,高峒元深知太监常在主子、主子娘娘的身边,最能探听得到各种消息,因此多年来以种种手段,笼络了好些太监,帮他说话。因为如此,高峒元越发肆无忌惮,而狗苟蝇营之徒,亦不愁问津无路。高峒元每次进城,必住杨梅竹斜街的万福居。这是一家馆子,原以滑鳝出名,后来又增加一味拿手菜炒鸡丁,鲜嫩无比,据说是高峒元所秘传,这味菜就叫‘高鸡丁’。 不过,高峒元也并非没有遗憾之事,如今倚靠着白云观,钱自然是赚了不少,但富而求贵,人情之常,只是这一节,根本投报无门 咸丰初年,皇帝驳了时任内务府大臣的桂良关于重开捐纳之门的条陈,并以此立言,永远取消了士绅、百姓捐纳为官的门路,除却本身已有功名,但久试不第者,可以捐赀之外,其他人一概禁止,这样的谕旨发下,固然在开始的时候,因为国家少了一部分收入,而致使些人大感慌乱,但不久之后,特别是在咸丰二年之后,随着对外贸易的增加,国家用度日渐充足,这种反对的声音也是日渐消灭了。 另外一个遗憾是,高峒元总想找机会把皇上身边最得用的太监六福也笼络过来,但始终不能如愿。高峒元知道,六福是皇帝身边最得用的太监,虽然还比不过惊羽姑娘——后者的身份特殊,不是他可以有所念想的——但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多受朝臣瞩目的角色,若是恩能够给得到他的助力,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拿其他所有人来换,都是值得的。 为此,他也不知道托李莲英等太监在六福面前说了多少次的好话,送上多少银钱、玩物,奈何六福总是不冷不热的态度,既不搭理,也不远离,竟似乎就是这样吊着他的胃口一般。李莲英觉得看不过去,旁敲侧击的问六福,后者眼睛一瞪,“你少和我来这一套,你告诉他,舍不得银子就他**的滚蛋,陆大爷还不稀罕呢” 李莲英惹不起六福,唯唯而退,等见到高峒元一说,后者摇头摆手,“算了,他既然这样说,那就照常贡献,暂时不必理睬。” “大哥,这样的无底洞,得拿多少银子填啊?”李莲英问道,“您可得想好了。” “这样也就,总要陆某人欠着我的情分,等有了机会,就连本带利都拿回来了。” 一直到十一年的八月底,皇帝离京北上,皇后暂时料理国政,给高峒元看到了机会,怂恿一个名叫恩丰的内务府司员,经由明善,上了一份奏折,内中说京中三教九流,五方杂做,尤其以北京西山等地的道观,为数众多,而且品流不齐,良莠掺杂其间,大清会典上本来有‘道录司’的官职,但掌理道教的职权,则归于世袭的‘正一真人张天师。但其人远在江西龙虎山坐道,京中有他的徒子徒孙派驻,担任分管之责——这样一来的话,竟似乎是有了两重管理似的,官府遥制,分外不便,倒不如裁撤一方,另选品行俱佳,道学深厚之辈,管理京中各处道观,一来是为如臂使指,朝廷管理方便,另外,也可以作为试行之地,若是真的有了效果,再推而广之。 恩丰品秩低下,只算是内务府的下等司员,不过是走通了明善的门路,在他面前进言一二而已。折子到了御前,皇后不能决,问文祥几个人的意见,文祥于此事是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还是阎敬铭,以为这样的事情不能仅凭明善一纸奏折而定,还是等皇上回京之后,请御裁之后再说,于是,便搁置了下来。 高峒元恨透了阎敬铭,他知道,一等到皇上回京,此事根本就通不过,于是再接再厉,几番通过皇后进言,终于在十月初六的时候,由皇后降懿旨,将高峒元封为‘总道教司’。这个官儿名字上很好听,但却是黑官,而且在懿旨中写得清楚明白,这个官只是管京中道教从教之人,外省之事是不能过问的。但在高峒元看来,有了这第一步,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得多了。 他平日不在西山,而是在京中南城的万福居居住,这里偏东有个院子,就是他会客之处,而且,以其人能够上达天听为由,在京中大作卖官鬻爵之事,只是在皇帝不再京中的这数月之内,论缺分的肥瘠,定价钱的高下,昌言无忌,很是发了一笔大大的横财。但这种事,休想瞒得过有心人,因此,即便有一些忠直之人意图揭露他的劣行,却也为皇帝不在京中而投鼠忌器,动弹不得。等到皇帝回京,已经到了年下,事情也便一时被拖延了下来。 高峒元自家事自家知,一等开年,为人翻出旧账,就休想能够落得好去。因此在过年的时候,亟亟疏通门路,打着能够躲得过就躲,躲不过就早谋去路的主意。便是在这个时候,高九找上了门来。 高九并不认识高峒元,说起来,高峒元知道肃顺权倾朝野,是皇上面前第一宠臣,几次想投到他的门下,都给他推绝了——皇帝最恨臣下贪墨,势则高峒元所有,于肃顺而言,就成了骨鲠在喉之物,咽之不下,吐之难舍;干脆就来一个眼不见、心不烦吧。高九也是清楚的,但这一次,即便老爷不喜欢,为了完成差事,也不得不登门求助了。 大年初一的早上,高九和恩丰一同到万福居来。恩丰是个身材肥硕的胖子,长得肥头大耳,穿一身簇新的缎子衣服,大拇指上套一个碧绿的玻璃翠板指,手里捏一具古月轩的鼻烟壶。同行的还有一个,名叫全庚,他是内务府造办处的一个笔帖式,专管料帐。 这三个人除高九之外,其他两个不必报名,万福居是他们经常往来的,问一问门下人,听说第一起拜年的贺客刚刚离开,眼下道爷正在堂上休息,恩丰向高九一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兄弟,和我进去吧。” 三个人排闼而入,进到正堂,高峒元却不在,恩丰知道,他有大烟瘾,这一刻一定是在内间房中吞云吐雾呢。当下也不着急,和高九几个人坐等,不一会儿的功夫,高峒元精神饱满的挑帘而出,穿一袭大红团花的夹袍,头上却梳着道士髻,看上去不伦不类到了极致的样子。 全庚和恩丰跪倒行礼,口称道爷,高峒元笑容可掬的把两个人扶了起来,“坐,坐。坐下说话。”同时把目光瞅向高九,“这位是?” “这是肃中堂府上的九爷,这一次过府,是中堂大人有事要请道爷相助的呢” “哦”高峒元长长地的‘哦’了一声,神态间很是惊讶的样子,“不敢。中堂大人国之勋贵,九爷贵客登门,有失迎迓,还请当面恕过。” “道爷太谦了。”高九矜持的一笑。口中说道,“这一次冒昧登门,来得鲁莽,还请道爷不要见怪啊。” “哪里,哪里。小道能得为相爷效力,本是小道的福分呢。”高峒元问道,“不知道相爷可有何事,是要小人效劳的?” 高九心中好笑,高峒元好大的名头听到肃顺的名字,连自称都变了?“这,说起来嘛,此事非道爷不能办好这件事。只不过,……” “哦峒元看出来他有难言之隐,这也可以说明,高九奉肃顺之命到自己这里,确实是有很隐秘的事情托办的,心中不以为忤,反而大喜,若是就此能够入得肃顺的府中,今后还用得着怕那些讨厌的清流吗?想到这里,他先一步站了起来,肃手相邀,“九爷,请。” 避开恩丰两个,二高到内堂落座,由高峒元的徒弟,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道童给两个人沏上茶水,端上果盘点心,供两人享用,简单寒暄了几句,高峒元问道,“九爷,这一次中堂大人……” “哦,是这样的。”高九问道,“圣驾还京了,道长可知道吗?” “这,略有耳闻,圣上北上御敌,率军苦战俄军,一战而功成,再战则开列疆土,我大清百姓,皆为皇上英明神武、指挥若定而欢欣雀跃,百姓慨叹,时逢明主,实在是天下人的福气啊” “嗯九附和的频频点头,一直等他说完,这才开口说道,“便是如此了。皇上回京之后,宫中出了一档事,……”他停顿了一下,故作神秘的说道,“此事仅限你我,要是有第三个人知晓此事——道长学识深厚,这等事关天子的大事,一旦泄露出去,有何下场,想来不必我多多分说吧?” “啊,自然,自然。”高峒元又是紧张、又是兴奋的瞪大了眼睛,直愣愣的望着高九。等着他说出下文。 “皇上回京,乏透了的身子,与几位主子娘娘又是数月不见,难免震卦一回。但不料,某位宫中的女主子,与皇上琴瑟不谐,弄得万岁爷龙颜震怒,多日来很是不愉——不瞒道长,我家老爷,日夜为此烦心,总想着找个什么办法,为万岁爷纾解一二。” 听到这里,高峒元自以为听明白了,不过是寻美以献嘛但他立刻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若是如此的话,又何必要找到自己头上?肃顺的权势在朝野之间谁不知道?要真想找一个好女进献给皇上,有的是人听用呢因此只是静静的听着。 “不过嘛,我家老爷也说了,皇上的脾气,有别旁人,女色之事,虽是圣心所好,但其中更有一节,便是……”高九尽量放低了声音,和高峒元耳语几句,最后说道,“咸丰七年,皇上南幸两江之地,回銮途中,听我家大人奏陈过之后,心中多有遗憾,若是能够在京中一近佛家芳泽,自然也就是君父所大喜过望了。” 这是个出乎意料的难题。高峒元门下多有清客篾片,他也知道在江南有一些玷辱佛门的勾当,京中这样的首善之区,自然不能容这样名为尼庵,实为艳窟之处的留存,但实际上,还是有的。不过这其中有一个难处:这样的地方,从来是富商巨贾屈身相就,还从来没有像其他轻吟小班那样,可以‘出条子’的呢但肃顺派人把难题抛过来,就是再难,也一定要做到。不然,赏赍未至,自己的一条小命怕就保不住了。 想到这里,他沉吟了一下,“此事,容小道思量数日,如何?” “需时多久?”高九说道,“我家老爷在皇上面前可是打过包票的,最迟不过破五,就要有嘉信的” “请九爷上复中堂大人,初五日之前,一定有所回复。” “那就好。”高九把事情知会到,并不多坐,起身告辞。临到门口的时候,又站住了脚步,“道长,还有一句话要讲在前面。” “是,请九爷吩咐。” “万乘之尊的一国天子,身份贵重,可不敢以那些风尘女子胡乱改扮而成——否则的话,一旦事发,不要说是你一身难保,就是我家大人,怕也要受你牵累——这其中轻重,道长三思。” 高峒元还真是打算着在自己的门徒之中找一个清丽可人的,打扮好了,送进宫中,不料给高九想在了前面,这一下,可就得另外想办法了、。 送走了高九,高峒元思索良久,终究还是没有什么好区处——这自然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一旦成功,不但可以入得肃顺的青眼,进而能得皇上召见,言语奏对上人见喜,赏赐个一官半职,不过是万岁爷一句话的事,但要自己如何说动住持,将人带出来呢?高峒元转念一想,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凭自己在北京城中的交游广阔,便不信办不下来 当下命人将往来拜年的一应贺客尽数挡驾,自己乘一方小轿,从万福居出来,直奔城西——潭柘寺边不远处,就有一处非个中人不能进入的小尼庵,住持名叫释渡闲,庵中有人数很是不少尼姑,还有一些带发修行的女弟子,表面上看起来吃斋念佛,实际上,做的都是皮肉生涯。 京中有赶庙会的旧习,逢三土地庙、逢四花儿市、逢五逢六白塔寺、逢七逢八护国寺、逢九逢十隆福寺,都是又热闹又繁华的所在。而且,京中的旗下人家,风气与别不同,有一句俗语:鸡不鸣,狗不咬,十七八的姑娘满街跑,可见一斑。 京中的旗下人家,姑奶奶在家中的地位最高,父母、兄嫂都要处处礼让,这是因为旗下女子,都有选秀女之机,日后一旦选在帝侧,就是人主尊荣,故而不敢不礼敬几分。故而每到庙会的日子,街上,寺中,到处都是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旗下女子,昂然出入于酒楼茶肆,京中百姓见得多了,也不以为怪。 大年初一,万民出动,到西山潭柘寺上香,这里是京中第一佛家之地,信男善女不计其数,把个宽大的官道拥挤得水泄不通,高峒元的小轿在人丛中穿行许久,终于到了名唤降恩堂的尼庵。两扇红漆大门,紧紧关闭,听里面隐约有做晚课的声音。高峒元命人把名次递进去,很快的,山门开启一条缝隙,有穿着一袭缁衣、头戴僧帽、脚蹬海青鞋袋的姑子迎了出来,见面双手合十,一派宝相庄严,“阿弥托福,道长有礼了。” “贫道来得鲁莽,请小师傅莫怪。”高峒元单手在胸前一竖,还礼如仪,“有一件事,特来宝刹,奉求渡闲大师。大师可在禅房吗?” “道长来得正是时候,师傅正在大殿,为信女行剃度皈依之礼。” “啊这可一定要好好瞻仰一番了。”儒释道本是一家,高峒元和释渡闲虽缘法不同,休得亦都不是什么劝人向善的良法,但都有一副出家人的皮囊,这种佛前恭敬的事情,总还是做一做的。由知客小尼引领着,把轿夫和下人留在门外,两个人款步前行,绕过前殿,径直往大雄宝殿而来。 离得还远,就听见有女子的哭声,“女儿,这……又是何苦啊” 高峒元心中奇怪,释渡闲不休善法,开了这一处京中风月之地大大有名的艳窟,于入山门的子弟的选择极其严苛,好人家的女孩儿即便礼佛之心再诚,也休想为她选中,只有那体貌风流,而有可乘之机的、或者自幼孤贫,日后无虞家中有亲眷登门索要的,才能入选。听大殿内的动静,似乎不是这样呢?加快脚步,跟上小尼姑,口中问道,“这是怎么了?这一次能够得大师法眼相加的,似乎与别不同呢?”。 更多到,地址 第94节佛门寻美 第94节佛mén寻美 小尼姑微笑了一下,原本很清冷的脸颊上炸起两条笑纹,在高峒元看来,竟有些媚sèbī人似的,“不瞒道长,这一次所引进山mén的,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本书更新来自” “这话怎么说?” “等一会儿,请道长和师傅再详谈吧。”小尼姑说,“哦,这一次的nv子,说来道长也知道,就是上一年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苗家之nv。” 高峒元眼睛一转,“就是那个新婚之夜,新郎官暴毙的?” “正是此人。” “哦”高峒元深深点头,表示明白了,“说起来,也真是做人无味啊” “道长一语道破,可就不是如此吗?” 这件事在咸丰十一年,是轰动京师的一件特大新闻。是这样的——。 有个富户姓杨,定亲娶同城苗姓nv子,不料新婚之夜,夫妻尚未圆房,新娘子忽然悲惨的大叫,等亲友赶来一看,都是大吃一惊:新郎官直tǐngtǐng的躺在婚chuáng上,已经一命呜呼了。而且,经人检查发现,下身的阳物不翼而飞,却丝毫没有血痕 杨家只有一个独子,眼见命丧黄泉,喜事变成了丧事,父母哭得死去活来,一口咬定,是新娶的家fù同别人有jiān情,害死了自己的孩子。于是到大兴县报案,出了人命官司,自然不能轻易放过,而且,男子死状可疑,便是连官府也认为,是新婚妻子和别人有勾连之事,害死了丈夫。 但苗氏nv抵死不认,连过数堂,根本没有结果,这还不算,苗氏nv为证清白,不惜让官家请来稳婆验明身体;结果,确实是处子。这样一来,jiān情之说,不攻而破。大兴县也是爱莫能决,这件案子暂时就被悬了起来。 后来还是上报到顺天府,请刑部派人彻查此事,才找到了最终原因。原来,杨家很有钱,府中养着十余只白鹤——而新郎的死因,就是和白鹤有关。 以洗冤录所载,鹤、鹿之物,其xìyin。新郎官小登科之喜,不免多喝了几杯,酒醉误事,放làng形骸,在本家的huā园中脱衣小解,阳物为鹤牝户所触,便是中了毒,而中了鹤毒之后,阳物必然缩回腹中,半个时辰之后,中者必死 案情明晰,苗氏nv开释还家,到了夫家方知,公婆两个为儿子不幸,一恸而绝——本来热热闹闹的一家人,转眼家破人亡。追缘论始,虽然与新fù无关,但对于苗氏nv而言,丈夫新婚暴毙,公婆双亡,都是因自己而起,便起了轻生的念头,但堂上父母俱在,不能行此不孝之法,于是打定主意,青灯古佛,终老一生。 京中也有其他尼庵,但苗氏nv却只愿到这降恩堂来,求师傅剃度,释渡闲不肯收留,苗氏nv就甘愿跪死在山mén前,一来二去,引来无数善男信nv于释渡闲的埋怨,甚至苗家老丈和妻子同来,陪伴nv儿跪倒在山下,释渡闲终究还是不允。本书更新来自 事情的转机出在中俄jiāo战之后,苗氏nv的哥哥,名叫安保,在神机营任职,随皇上北上瑷珲城,功成凯旋,听闻了此事,先是劝解小妹,不从不听之下,没有办法,只好顺应妹子的请求,亲自到降恩堂求恳。 释渡闲兀自不准,惹得苗安保动了火气,当众呵斥,“你若是不听,不肯收留我家小妹,明儿个老子就带齐神机营的弟兄,砸烂你这山mén笑话,老子和俄国人jiāo战的时候,面对枪炮,都从来没有皱过半点眉头,怎么着?一个小小的尼姑庵就想把老子拦住了吗?” 释渡闲冷笑连连,根本不将苗安保的威胁放在心上,只以为是莽夫胡luàn言辞:你在神机营有众家兄弟,难道我这尼庵就是不闻世事,与外间隔绝的吗?若论及人脉,你一个神机营的小小把总,又算得什么? 双方僵持不下,终于谈崩了。到了第三天,苗安保真的带了人来,明火执仗的大闹降恩堂,把个庵中正在随喜的信男信nv吓得落荒而走,首座、监寺、书记等等统统给神机营的一群粗汉哄到住持的禅房中,苗安保手执火把,厉声呵斥,“再要敢说一声不收,就烧死你们这群秃娘儿们” 降恩堂中的尼姑和带发修行的,都是一些不守清规戒律的huā尼姑,到这里来的客人,除却明里的居士、信徒之外,多是达官贵人,大商巨贾,为求一刻风流,寻幽探秘;而庵中所豢的,表面上看起来宝相庄严,实际上却都是ji家风情的nv子,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一个个吓得哇哇大哭,最后bī得释渡闲没有办法,只好答应——但故意拖延,本想托请贵人相助,好好管教一番这些军中恶汉。 不料找了几个人,一听她招惹的居然是神机营的人,一个个摇头摆手一起来,只说管不得;最后烦请到九mén提督富廉的府上,富廉说,“神机营如今在京中是第一等的所在,不要说是我,就是几位朝中大佬,也轻易不敢招惹,你怎么就把他们惹急了呢?听我一句劝,还是顺应他们,将这个nv子收归mén下吧。别因小失大了——事情闹大了,把你们的底子抖落出来,你想想,即便有我在位,能遮掩一二,又岂有一手遮天的道理?” 释渡闲恨得无可如何,当初到庵中来的时候,说得如何刚正,如今事到临头,居然都做了缩头乌龟了?可见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的话,着实不是虚妄 埋怨是埋怨,苗安保等人不容她多做拖延,再度登mén,释渡闲自索无解,只好答应下来,为苗氏nv行剃度之礼——至于日后会不会给她发现庵中的隐秘之事,还是等过了这一关再说吧。便在这一天要进行剃度的时候,高峒元到了降恩堂。本书实时更新DU⑤⒏сΟm 这降恩堂的大殿在西山一带名气甚大,殿高两丈四尺,铜壁铜柱,正中供奉的佛像也是尽皆以铜铸成,殿内殿外还有铜塔,殿内四座,大的十三极,小的七级;殿外五座,一般高大,分东西南北中,象征五极。 释渡闲为了表示看重苗氏,所以亲自选定这铜殿作为她剃度之地,时辰将到,知客将苗氏带到殿前,只见内外观礼的僧尼俗子,不计其数,因为释渡闲大有佛名,而且久矣不剃传弟子,于今听得特开铜殿,为人剃发——苗安保大闹降恩堂的事情,在京中不是秘密,很多人知道释渡闲被bī无奈,都觉得很是可怜,这一次到庵中观礼,也有着为其助威的意思。自然,也有一些人,不存好心,苗氏的案子,哄传四方,不过多未曾见过,这一次来,也是想看看这‘妨’了夫家一家人的nv子,到底是个什么模样的? 不一会儿的功夫,有一个带发修行的居士领着苗氏进到殿中,先在拜垫上跪倒,向菩萨顶礼三拜,然后起身,一步一顿、一动一摇的向观礼大众也各自拜了一拜,然后低着头,合掌当xiōng的慢慢走上殿去——这样妖娆的fù人,居然要去掉顶上三千烦恼丝,实在是可惜啊——观礼的僧众俗人,心中如是想着。 到了殿上,只见红烛高烧,扎热檀香,菩萨面前供奉着名香、清huā、净水、鲜果,等苗氏肃然站定,一个尼姑‘当’的击了一下磬,铜壁铜柱都震出回响,嗡嗡然,余韵悠扬,久久不绝。 就在这令人清心的回响中,释渡闲身披大红袈裟,由两个韶龄的姑子陪着,从殿后踱了出来,举止庄严,令人起敬。释渡闲到菩萨前面,闭目站定,第二下击磬之声响起,这是典礼即将开始的信号,殿内殿外立刻安静下来,然后巨磬三响,全体礼佛三拜,高声用梵音念唱佛曲‘戒定真相’,撞钟擂鼓,声振林木,好不热闹。释渡闲领头,念罢般若bō罗密心经,三宣摩胳般若bō罗密,众响俱寂,复归平静。 于是观礼大众,依旧相向而立,释渡闲转过身,以徐缓的声音,把苗氏出家的因缘说了一阵,由两个执事的姑子走到跪着的苗氏身边,把她头上的幞头取下,解开满头乌云,分作九绺,个别绾住,从shì者托盘里取过一把雪亮的剃刀,沙沙如秋风扫落叶,一面剃,释渡闲口中一面念诵,“折断一发恶心”在她头上虚晃一刀,“誓除一切苦厄”再晃一刀,“誓度一切众生”三刀过后,又大喝一声,“呿尽皆剃去”不消片刻,剃得光光。 释渡闲一边剃度,一边高声宣道,“大众听偈:寸草不留,六根清净,与汝剃度,免得争竞” 旁人看得如痴如醉,只有苗氏的爹娘,站在人丛中,看着nv儿满头秀发,飘落殿中,忍不住相拥痛哭;就是苗安保,也是虎目含泪,凝视着小妹,久久无言 剃度完成,shì者又献托盘,释渡闲拿起空头度牒看了看,又念一偈:“灵光一点,不昧前因;佛发广大,赐名圆通。”念罢,随手将度牒付与书记,填上法名,jiāo苗氏亲手收受——于是,这历经尘缘,三bō九转的苗氏nv,就成为僧纲司有案的尼姑圆通了。 看大礼既成,领高峒元进山mén的小尼上前几步,耳语数声,释渡闲回身看看,转头自顾自的返回禅房,由小尼再度领着高峒元,从间路绕过大殿,直奔禅房而来。 禅房左近,另有一番颜sè,但见垂柳成行,石径苔封,楼阁参差,甚是jīng雅;乍一看过去,真正是一所幽静的禅院。高峒元心中有事,顾不得纵步玩赏,隐隐听得有**之声,呜咽悠扬,清虚淡远。趁着幽香清风,天空地静,真令人烦心顿释,万虑齐除。 前行几步,到了禅房mén前,那释渡闲含着笑脸,微倚廊柱,当梢而立,俨然如梅huā一枝,斜映日sè。细看之下,只见她头带僧帽,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绸袄儿,外罩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拴着秋香sè的丝绦,腰下系一条淡墨画的白绫裙,手执尘尾念珠,飘飘拽拽的,如神仙中人 高峒元xìng不好渔sè,但也有观之不足,看之有余之感,三步并做两步的走上前,单掌竖起,与释渡闲施礼,口里说道:“渡师大德,又新添一位佳弟,可喜可贺啊” 释渡闲开口问道:“道长从何处来,今日得闲赐顾小庵?” “诸事只要随缘。不过是来处来、去处去罢了。” “阿弥陀佛道长化身千万,游戏人间,又如何说什么来处来?去处去?只问道长,可识得自己的来路?” “与渡师切磋,自然有所进益,已知略一二。”口中答道:“至贵者化外之身,至坚者菩提之根。渡师佛法jīng深,正要请教呢” 释渡闲抿了抿朱chún,叹道:“这一番悔悟过来固然很好。可惜我们生来就陷溺在贪嗔痴爱中,犹如污泥一般,怎么能跳出这般尘网?” 高峒元答应了一声“是”,亦叹道:“渡师所言不差,所谓:内典语中无佛xìng,金丹法外有仙舟。想人生在世,真有个定数的。” 两个人在禅房前打了几句机锋,释渡闲展颜一笑,请高峒元随她进到禅房,命弟子煮了一壶好岕茶(因借),nv徒斟上,同吃了两杯。高峒元赞了一回好茶。释渡闲因道:“品茶有道。讲究的是中澹闲洁,韵高致静。至若茶之为物,擅瓯闽之秀气,钟山川之灵禀,祛襟涤滞,致清导和,则非庸人孺子可得知矣。我这里的规矩为…与三不点‘品茶’,‘…’为新茶、甘泉、洁器为一,天气好为一,风流儒雅、气味相投的佳客为一;反之,是为‘三不点’。所谓:罢定磐敲松罅月,解眠茶煮石根泉。我虽未似师被衲,此理同九悟了然。道长非那腌臜浊物一等俗人,故有好茶相待。” 高峒元根本无心听她打机锋,故意装出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起身致谢,道:“我真是井底之蛙,今日幸得渡师教导,方领悟一番超凡入圣的道理,从此可以洗净俗肠,重开眼界。” 于是,释渡闲又叫人烹了一壶好茶,各吃了两钟,说了些体已知心话,在博山炉焚些龙涎香。小尼接下钟盏,出了屋去。释渡闲这才问道,“适间失迎得罪,不知道长赐顾,有何见教?” “不满渡师,这一次小道贸然而来,是有一件特大的难事,请渡师慈悲的。” “哦?” “小道在京中多年,尚算小有人脉,这一次,朝中某大佬将我找了去,意图在府中开一场法会,特别jiāo代,要请降恩堂的大德之士到场,以增华踵事,故而派小道前来,向渡师援请一二。还请渡师俯准。” 释渡闲很快的摇摇头,她当然知道,这样的话不过是高峒元的遁词,实际上,只是想将mén下nv尼,宣入府中,行风流之事,而降恩堂却是从来不应外差的,只怕一朝走lù风声,引起内外震撼。 “本来以道长和贫尼之jiāo,要几个小徒过府去,原也并无不可,只不过,道长也知道,降恩堂之中的出家人,多为贫苦nv子,而且,入佛mén之日无多,佛发尚浅,实在不敢人前宣扬,为方家耻笑啊。因此,即便……” “渡师有所不知,这一次的来人,来头极大。非平常人可比。渡师?” “阿弥陀佛。菩萨眼中,众生平等,又如何说的上来头二字?” 高峒元心中大骂:若不是看重来人的银钱、地位,你这降恩堂岂不是也和那sī娼ji寮一般无二了吗?如今倒和自己说什么众生平等的昏话? 他眼睛一转,又再说道,“渡师,这您可就错了。佛家眼中,众生平等不为虚妄。但在凡夫俗子看来,一朝首辅的肃大人难道也是可以和彼此同归一等的吗?更不必提,这一次非是为肃大人府上,而是为肃大人的主子,也是我大清亿兆黎庶同尊之人做孝敬之事——渡师以众生平等之词为遁,只怕真有一天惹怒了主上,不要说血流漂杵就是不远,只怕您这降恩堂,也休想再cào行得下去了吧?” 释渡闲楞了一下,“道长的意思是说?这一次要贫尼mén下‘伺候’的,是这位主子?” 高峒元久久不置一词,一直到释渡闲略觉有些心慌气短之时,方才冷笑开口,“并不是在下大胆,有意méng蔽渡师,不过此事事关重大,只可你知我知,万万不可再有第三人知晓啊。” 释渡闲无语,看样子是心动了。要是真的能够以mén下弟子上邀帝宠,则富贵荣华,就在不远了只听高峒元又说道,“不过嘛,渡师,还有几句话是要说在前面的。”他说,“肃大人所派的mén人提前知会过,有两点要求。” “哦?敢问其详?” 第95节池边春情 第95节池边chūn情 早上起身,瑾贵妃伺候着皇帝起chuáng更衣,男子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拉着瑾贵妃的手放在自己手中,轻笑着问道,“可还好吗?” 瑾贵妃很少给皇帝翻牌子,昨天晚上一场欢愉,夫妻两个忘却忌讳,身心两皆奔放已极,听丈夫问,瑾贵妃羞涩的一笑,却很用力的点头,“嗯皇上龙jīng虎猛的,奴才现在还觉得有些吃不消呢” 皇帝得意的一笑,“肃顺这个狗才啊,总是nò些胡luàn的东西来,不过朕倒觉得,这一次从品yù阁而来的珍品,着实是不错,朕也觉得,兴致真比往日好许多呢,又不似从前那些刀子似的yào,用过后,第二天就没了半点jīng神。??⑤????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皇上说是就是了。只是啊……”瑾贵妃说着,将身子依偎进丈夫的怀抱,低声说道,“只是啊,求皇上别忘了奴才,嗯……日后多多……翻奴才的牌子呢” 听着她软语哀求,一片nv儿风情,皇帝低头在她腮边wěn了一下,“朕记得啦最多,日后让你们姐妹雨lù均沾就是了。” 瑾贵妃脱身出来,蹲礼谢恩,“那,奴才谢皇上恩典。” “行啦。”皇帝一笑,“等一会儿大阿哥就要进宫来请早安了。可不要给他看见额娘是这副样子呢” 说笑了几句,由太监宫婢伺候着洗脸漱口,片刻之后,mén外一声唱喏,皇后带着其他的嫔妃、各位阿哥、格格进养心殿来,给皇帝请早安了。 自咸丰九年起,皇子出宫为各位朝中大臣拜年,已经渐成传统,往年都是由载滢领头,三阿哥载滪、四阿哥载沚,五阿哥载湀等,而今年,载澧难得的也向皇上请旨,以阿哥之首行此礼敬孝义之事,皇帝虽然怕他言语húnluàn,办不好差事,更为臣下耻笑,但身为父亲的,不好厚此薄彼,便答应了下来。 这一次载澧的差事做得很是不坏,大约是为上一年给皇帝关在宗人府中数月时间,学会了一点君子立身之道,行走趋拜之间,很像那么回事——额驸德穆楚克札布不提,为僧格林沁战死一事,他已经多日不在京中——寿安公主进宫请圣安的时候,和皇帝说起,他也觉得脸上大有光泽。故而这一次孩子们到了御前的时候,皇帝难得的以言语慰切了很久。 “朕管理着万方黎庶,固然享尽人主之荣,但年纪渐长,回到深宫之中的时候,更愿意听到的,还是你们这些孩子成器、为天家争光,为自己争容的消息。便如同大阿哥吧……”他以满是赞许的目光瞅向载澧,口中说道,“朕看,这一次新年期间,为各位师傅、宗亲拜年的差事,就很称不错。本书实时更新DU⑤⒏сΟm有此可见,你确实是长进了不少啊” “儿子不敢。”载澧碰头答说,他是道光三十年生人,今年已经十三岁了,虽不及载澧、载滪、载沚、载湀那么英俊秀美,但身材健硕,看上去很有一些男子气概,“儿子今日所得,都是皇阿玛训诫之功。只恨儿子年纪幼小,不能为皇阿玛分忧,实在是人子之羞。” “有这份心就不愁日后没有展布之期。你今年不过十三岁,等过上几年,还怕没有用武之地吗?朕有的是差事要jiāo给你,还有你下面的弟弟们去做。好好的读书,日后有的是机会的。” “是。” 皇后在一边忽然chā言道,“皇上,大阿哥已经十三岁了,开府另居也有二年之久,臣妾想,是不是也到了为大阿哥成家的时候了?” 皇帝于这个时代人如此早婚的观念实在是无奈极了,本来他想着要在咸丰十一年和户部会商此事,改变既有的传统,将男nv适婚年龄大幅改变,只不过为战争之事拖延了下来,“早得很呢”他说,“以后啊,不管是皇子、皇nv,还是宗室、百姓家的男nv,婚龄一概要改——男子改在二十二岁,nv子改为二十岁——在这之前,有敢于婚嫁的,一概论罪处置。” 这件事在上一年也曾经谈到过,皇后等还以为皇帝是在说笑,不料竟是真的?“这……皇上,这是为什么啊?” 皇帝苦笑摇头,“你们不懂的。”他突然眼前一亮,口中问道,“二阿哥?你和容师傅兼学多年,于阿玛这一番训示,可有所见吗?” 载滢是皇帝最看重的儿子,不但因为相貌在兄弟们之中最称俊逸,更主要的是因为他书读得极好,不论中华文物的经史子集大多阅看,在咸丰九年之后,容闳入值上书房,他得此机会,连西洋的一些科技、文化也略有所通。特别是对于西洋的物理、几何等自然学科,来得兴趣极大,皇帝听说之后,不但不以为忤,反而降特旨,准许容闳带一些西洋教师,到二阿哥府中,更加教授‘圣学’——康熙皇帝生前最好这种西洋自然科学,后世称之为圣学——久而久之,载滢的兴趣逐渐转移,反倒不再将那些诗书画之类的圣人所传,放在心上了。 听父亲问起,载滢沉yín了一下,“回皇阿玛话,儿子多日以来,得西洋教士之言,论及西洋各国,婚嫁之法虽风俗与天朝大不相侔,但其中道理,并无二致。而且,这婚嫁之龄,也多为弱冠之年以后,方可为律法上所准许。儿子问西洋教习,他们大多语焉不详,不过总有一点是相通的,那便是,不可为男nv鱼水之事,耽搁到彼此身心发展的大道。本书实时更新DU⑤⒏сΟm” 皇后几个人yù面朱红,似乎觉得让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说这样的话,有失体统似的。皇帝看出来了,“你们不要luàn想,载滢能说出这样的话,在你们听来或者有不宜处,但在朕听来,他能够触类旁通,才真不枉费容闳、bō那根等人的一番心血呢正如他说的,年纪轻轻,沉溺nvsè,于nv子,固然要在身心未曾成熟之际要早早的受一番生产之苦;对于男子来说,过早的婚配,也更加容易过劳伤身,难免神jīng虚耗,于日后不利呢” 皇后口中不言,心里却是很不以为然的,笑了一下,“那,皇上既然说是,那就是了。” 皇帝很觉无奈,这样的时代,难道要自己给她们讲一些生理知识吗?只得罢了,口中继续说道,“都下去吧,等一会儿再过来,今儿个和朕一起用午膳。” “是。儿子叩谢皇阿玛赏赐。” 用过午膳,皇帝本想闭目养神片刻,六福故意在左近梭巡不去,chún边嬉笑连连,惹得他也动了好奇之心,“你这狗才,傻笑什么?” 六福正等着他问,闻言上前一步,低声说道,“皇上,昨个儿奴才出宫回家,有肃大人府上的下人到奴才府上来说话,听他说,这两天之内,肃大人府上很有一场大热闹呢” “哦?”皇帝不怀好意的看着他,“怎么,你和肃顺府上的下人很熟稔吗?大过年的,居然派人到你府上去,陪你说话?” “奴才哪儿敢和朝中大臣sī相见面呢?只不过,皇上,肃大人着奴才向皇上面奏,上一年除夕之夜,皇上命肃大人准备的差事,已经准备好了呢” 皇帝心中一动,这件事他都忘记了,听六福提起,更加来了兴致,“他是怎么办的?” “这奴才就不知道了。” “你出宫去,传肃顺到朕跟前来,朕亲自问他。” “喳”六福笑眯眯的答应一声,转身到敬事房领了出宫的排票,一路出宫而去。 不到一个时辰,肃顺果然到了御前,碰头行礼之后,皇帝问他,“朕上一次和你说的差事,办得怎么样了?” “回主子爷的话,奴才都已经备下了。只等主子政事得暇,即刻贡献。” “肃顺,朕可告诉你,若是不能顺遂朕的心思,你不但无功,反而有过。朕要好好的处置你” “请皇上放心,皇上若是不满意的话,奴才甘愿领罪。”肃顺微笑着上前来,小声的嘀咕几句,皇帝双眼一亮,“哦?是真的吗?” “奴才天胆也不敢欺瞒主子,不瞒主子,奴才一见之下,也是惊为天人——若是论及容颜,倒未必有多少过人处,但那等风情滋味——请恕奴才说一句大不敬的话,皇上怕还从来不曾见过呢” 皇帝越发动了心思,只是听肃顺言语所及,就觉得龙根勃涨,非一泄如注不能痛快,再思量一番,想一想清纯的佛mén子弟,在自己身下婉转哀鸣,简直有点不克忍耐了,“走,和朕出宫去走一走” 肃顺心中好笑,赶忙跪倒,“皇上,这可使不得。” “又怎么了?” “主子驾临奴才府中,固然是奴才阖家之荣。但若是片刻之机还好,若是耽搁的时日长了,奴才恐京中又有蜚短流长之声呢” “你这狗才,怎么,把朕的兴致挑起来,又想言语推搪了吗?”皇帝皱着眉头,低声吼道,“朕不管,总之今天一定要见到她们。” “请皇上放心,奴才保准要皇上满意。只是,奴才想请皇上的旨意。” “什么旨意?” “皇上,圆明园大工之事,早已经完工多日,只不过皇上为国事cào劳,御驾从来不曾临幸。奴才想请皇上的旨意,正是为此事——若是能够在颐和园中临幸,势则皇上不必为时日紧迫而苦,宫中的各位主子娘娘,也不必为皇上圣驾轻出而惊惶了。” 皇帝一听便明白了,肃顺的话中之意是说,要自己在新构建而成的圆明园颐和园中临幸佛ménnv弟,这本来也没有什么,只不过,要是如此的话,势则惊动太广,这一天之内,如何来得及嘛? 肃顺看他神情游移,又进言说道,“皇上,不如和皇后娘娘说,以巡视颐和园为名,出宫外出,若是走得晚了,就留宿园中——料想主子娘娘知晓御驾所在,也就不会担心了。” “那,颐和园那边可有人?” “有的,有的。”肃顺连连点头,“不但太监宫婢等人一应俱全,就是连暖气,也是烧得热热的,只等万岁爷yù趾所降呢” “好,就这么办。”皇帝大为开心,双足落地而起,轻笑着说道,“朕就说嘛,你这个奴才啊,在军机处中,实在非宜,还是做你的御前大臣,更顺乎朕的心意呢” 命人到钟粹宫中将皇帝要到圆明园去巡幸颐和园的事情说了一遍,皇后很觉得意外:怎么这个时辰皇帝要出宫吗?再说,御驾轻出,身边有没有护持的卫士?从内城到圆明园路途不近,一个来回总要三两个时辰,到时候天sè就全黑了,有个闪失,如何得了?认真问过,却说皇上已经出宫了,身边有御前shì卫护持,另外有御前大臣肃顺陪同,料必无碍的。 同在皇后宫中的其他嫔妃一听肃顺的名字,无不皱眉这时候请圣驾外出,定无好事。虽然不能断定就一定是去寻幽访美了,但以往日情形判定,此行定有些不可告人的勾当 皇帝也是sè令智昏,乘一方小轿,出大清mén而去,路上唯恐不快,使劲催促,“快一点,快一点再等片刻,天就要黑了” 肃顺一边好笑,一边得意:这一次的差事办得好,自己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不但不受出军机处的影响,反而日渐增益呢倒要认真想想,如何趁着皇上心情大好的机会,多多捞一些实惠呢? 路上无话,不到酉时,君臣到了城外的圆明园,皇帝所乘的小轿过二宫mén绕正大光明殿,前湖,过奉公无sī殿和九州清晏转弯,经武陵chūnsè,前面不远处就是万寿山了——颐和园的主要景致,都是依山而建,其中特别新建的一处名为栖园的所在。 栖园建于乾隆十二年,仿照杭州西湖汪氏园,到乾隆二十七年之后,又有所更张,前后七间工资型大殿,内中有戏台,是长chūn园中主要的右起寝殿之一,建成之后,多为皇太后的寝宫,距离长chūn园中心地带的含经园不远,但较之后者,多了一份安静闲宁之气。 咸丰九年由肃顺和内务府明善奏请进行的圆明园大工,主要工程就是在长chūn园中,数以百万计的银子huā出去,踵事增华之外,更是将园中旧有的建筑群落尽数翻盖一新,或者修补、或者装裱,或者加盖,到处是一派富贵华丽之景,在这栖园中,明善和成祥将长chūn园全景图、《重刻淳化阁帖》墨拓和《西洋楼铜版图》纸图各一套张列其中,以备皇上随时欣赏以外,成祥还特别请教过肃顺,知道皇帝xìng喜清洁,在这园中,另外设置了一处温泉池水,建筑故意做得小巧玲珑,比之内城中的宝月楼而建,但具体而微,分外满足了使用者的隐sī之密。 果然,皇帝由六福陪伴着在园子中转了一圈之后,满意的点点头,“看不出来,这个成祥年纪轻轻,倒真是一把好手呢只看这温泉之馆,就能够上逢朕心——六福,传朕口谕。成祥方在韶龄,却能以能心shì朕,着赏御膳一桌,并紫香手镯一串。” 福重复了一遍,转身yù行,“哦,皇上,肃大人来了?” 皇帝转过身去,向外一看,果然,肃顺在前,身后跟着两个身穿斗篷的nv子,脚步轻盈无声的进到殿中,进来之后,肃顺向边上一站,咳嗽了一声,那两个nv子也分别站定,取下斗篷,lù出内中穿着的缁衣、头上戴着的僧帽,却并不行佛家子弟问讯之礼,而是行臣僚跪拜之仪,“阿弥托福,贫尼有礼了。”说罢,跪了下去。 第96节池边春情(2) 第96节池边chūn情(2) 皇帝呆呆的望着面前这两个娇媚如huā的小尼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⑤????阅读本书最新章节这两个尼姑都是在青chūn妙龄,左面一个大约十六七岁,右面一个更小一点,清秀的脸蛋上丝毫未着粉黛,一片素面朝天的形容,但天生丽质,映衬着殿中的烛光,反而平增几分姿sè。 皇帝疑huò的眨眨眼,觉得很新鲜似的,亲自上前几步,“起来,起来。让朕看看你们。” 两个尼姑闻声而起,那个年长一点的抬头一笑,年纪小一点的,却羞怯得低下头去,不敢与人主对视,皇帝看在眼里,喜在心中,“嗯,你们的法号都叫什么啊?在哪里修行啊?” “贫尼法号圆蕙,这是贫尼的师妹,法名圆致。”圆蕙说道,“贫尼自幼随师傅修行佛发,在降恩堂中。” 肃顺看皇帝的眼神向自己看来,内中满是问讯之意,上前半步,“主子,这一层小节,主子就不必多问了。” 皇帝了然点头,又问道,“你们,可用过晚膳了吗?和朕一起用膳可好?”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哦,对了,你们是要用素斋的,是不是?” “是皇上有命,贫尼岂敢不从。”圆蕙答说,“贫尼出山mén之前,得师傅教诲:凡人饮馔服shì,虽于佛mén子弟无缘,但人主之恩,非四海之内,万邦列民所能推拒,故而贫尼应否把持这荤食之禁,全凭皇上一言而决。” “这样说来的话,你家师傅倒是知情识趣的人儿呢。”这片刻折冲,皇帝从最初的惊yàn中缓醒过来,笑着给肃顺使了个眼sè,后者识趣的下去布置晚膳了。他靠近一步,拉起圆蕙和圆致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手中,低头一笑,“很冷啊,你们远路而来,很冷吗?” “贫尼能得shì奉人主,只觉心中无限平安喜乐,冷暖之事,不过身外物,贫尼和师妹,都不会放在心上的。” 皇帝还是第一次亲近佛mén中人,偏偏又是这样一对娇媚如画,言辞隽永的姐妹huā,更觉得欢喜莫名,忽然心中一动,摘下圆致头上的僧帽,牛山濯濯,寸草不生,上面三排九个香炙的戒疤清晰可见,再摘下圆蕙的僧帽,同样如是,以手来回抚mō,心中升起无限禁忌的快感,“唔,你们的头,很圆啊?” 肃顺本意想为皇帝多多搜罗来一些佛ménnv弟,但进奉皇帝,非庸脂俗粉可比,首先要清纯处子,第二要言语有趣,第三要知情识趣,最后还要真真正正的出家人,而不能以旁处凑数之人,这一次选入颐和园的两个尼姑,也是释渡闲费劲了心力寻找而来,那个叫圆致的,更是她多年训养而成,本来是打算着以之献于巨mén,换来一时荣光富贵的。但论及荣光,无过于天家者,因此这一次也入选了。只不过,圆致在降恩堂中虽经教习多年,终究是未经人事的处子,故而难免紧张失措,到御前多时,连一句话也不敢说。但她却不知道,皇帝最喜欢的便是这种青涩之nv,言语中只是和圆蕙说话,jīng神和注意力却都放在了圆致身上。??⑤????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说了一会儿话,皇帝便有些不老实了,坐在暖阁的软榻上,将圆蕙尼姑拢在怀中,挑开缁衣的一角,将一只手伸进去,mō住一个紧住住的rǔ儿,用力róu捏起来,小尼姑满脸红晕,chūn情上面,喉咙中娇yín有声,“皇上……皇……” 皇帝坏坏一笑,另外一只手从圆蕙的腰肢伸上去,爱不释手的抚mō着她光洁圆润的秃头,“唔,一点头发也没有,真是很好玩儿呢嘻嘻” “皇上,贫尼……”圆蕙正待说话,又给他wěn住红润的嘴巴,舌头顺势递进来,挑起小尼的一瓣丁香,用力shǔn咂起来。两个人拥wěn了片刻,皇帝放开圆蕙,又将圆致叫到身边,比起师姐,圆致更加不堪,给男子上下其手的连亲带mō,几乎要瘫倒在他的怀中了。 皇帝愈发邪情上涌,抱起圆致娇小玲珑的身子,分开宽大的缁衣,内中是洁白却朴素的小衣。忍不住心中叹息一声,好个玲珑有致的佳人儿真不愧是圆致的法名。只是啊,穿这样宽大的缁衣,却将曼妙的身形尽数掩盖了。 一面心里赞叹着,一面手忙脚luàn的解开小衣,lù出白皙而青涩的前襟,圆致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xiōng膛微微坟起,上嵌两颗红豆,羞涩的展lù在君王眼前,给他珍而重之的含在嘴里,一只手顺小衣而下,分开双tuǐ,正yù剑及履及的破体而入,不合mén外有肃顺的声音响起,“主子,奴才肃顺告进。” 皇帝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翻身坐好,给圆致拉好身上的衣服,草草盖住,口中吩咐一声,“有什么事?” “皇上,该是用晚膳的时辰了。奴才已经命御膳房准备伺候了。” “传吧。” 顺答应一声,挑帘而入,目光在暖阁中扫视一圈,做到心中有数,明明看见皇帝一脸yù求不满的郁闷神sè,故意不说破,跪倒请了安,口中说道,“皇上,奴才有事,想向主子造膝密陈。” 皇帝无可奈何的点点头,摆手示意两个小尼姑暂时退下,这才问道,“肃顺,朕看你是越来越活回去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要这会儿奏陈?” “皇上息怒。所谓好饭不怕晚,嘴边的ròu,皇上还怕吃不到肚子里吗?”肃顺嬉笑着说道,“奴才想请皇上的旨意,这……承恩之后,两位小师傅,该如何处置啊?” “哦,对了,这两个人,是你从哪里找来的?” 肃顺也不隐瞒,把前情说了一遍,皇帝听完一愣,“这个高峒元,是什么来头?朕回京之后,也曾经听皇后提起过此人呢” “是。高峒元道学深厚,而且有志报效朝廷,可称道家大德。而释渡闲嘛,奴才不敢欺瞒主子,她所住持的降恩堂,在京中也是大有yàn名。本书更新来自” 皇帝耳中听着,心中在想,圆蕙、圆致承恩之后,势必不能再出宫去,不过这都没有什么,颐和园中建有佛堂,专辟一间,为这二尼容身,自己还时不时可以过来,领略这种异sè风味,算得上一举两得,但释渡闲这样的,借佛mén之名,暗中大张yàn帜,短时间内还无妨,日后给人举发出来,如此有辱佛mén的勾当,自己管是不管?“肃六?” “奴才在。” “日后啊,你有时间到这个什么降恩堂去一次,告诉那释渡闲,圆蕙、圆致jīng于佛法,朕宫中也正需要这样的几个人,行礼佛孝敬之事,便留在宫中吧。”他说,“至于那个什么降恩堂嘛,你照应一二,总不要让内中之事,为旁人所知,引发外间物议纷起的为尚。” 顺心领神会的点点头,大声说道,“奴才都记下了。明儿个奴才就到西山走上一遭,将主子的这番旨意,宣喻释渡闲大德。” 皇帝又说,“还有那什么高峒元,朕看,他也是个有意上进的,你不妨收拢一番。不过,朕断不能容许这样的人有丝毫干预政事之途——朕曾经听人说,高峒元在京中打着什么道录司的名头,结jiāo内shì,大言夸口,自称能帮人料理仕途展布之望,借机敛财——这件事你知道吗?” “这,奴才不知道。” “你告诉他,规规矩矩做人,正正经经做事,不论出家在家,朝廷都有一份恩典,要想借机生事,乘势敛财,朝廷律法能容,朕不能容。”他冷笑着说道,“不要以为在某些事上逢了朕的欢喜,就可以为所yù为,否则,他后悔嫌迟” “是。” 皇帝不再多说,转而问道,“你刚才说有事奏陈,是什么事?” “皇上,奴才不但在京中尼庵中搜罗佳丽,进而派人到两江之地为天子办差,只不过,”肃顺嘿声一笑,又再说道,“奴才府中派出去的人固然得力,但秉xìng荒疏,到两江之后如狂犬luàn吠,不知道怎么着,官家查知内情,两江曾大人以为……” 皇帝用力踢了他一脚,“你这蠢奴才就会给朕惹祸”他恨声不绝的骂着,“这下可好,连朕的清名也为你这狗才所污啦” 他越是这样说,肃顺心中越不害怕,闻言故意碰头不止,“都是奴才糊涂,都是奴才办差不力,请皇上恕罪,请皇上恕罪。” 皇帝想了想,要是过了年,给曾国藩明发拜折,此事哄传天下,就不好收场了。总要赶在开衙之前,将其彻底的掩盖下去,自己既能够享受佛mén之乐,又不会为此事使清名受损,也只好甘心做这只猫脚爪,降旨于曾国藩了。他又瞪了肃顺一眼,“传膳吧,朕有点饿了。” 顺答应一声,并不起身,而是又碰了个头,“皇上,可要两位小师傅伺候?” “hún账?这样的话你也问得出来?朕看你真是活回去了” 肃顺心中暗笑,恭恭敬敬的碰头跪安而出,吩咐人准备去了。 晚膳布下,圆蕙、圆致两个妙龄小尼在一边伺候着,皇帝还特意将肃顺也传了进来,容他和自己共进晚膳,“……朕想了想,朱洪章这几个人啊,大多是中原南地,暂时厝居在东北极寒之地尚且没有什么,若是日久年深的话,不但思乡情重,更会影响士气,你以为呢?” “奴才想,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朱洪章、胡大máo等人为国出力,朝廷于公于sī,都要有一番关切之情。但东北,特别是北海之地新进收归我大清所有,又势必不能少了百战的勇将驻守左近——便称委屈,也只有如此了。奴才想请皇上的旨意,日后能不能给驻扎在北海、永固两城的兵员将士的饷银上,更多支持倾斜一二?” “嗯,朱洪章及所属营中兵士每个月的饷银是多少?” “朱洪章按例是每月140两,普通兵士每月25两。” “一律加倍。”他放下筷子,双手jiāo叉,“不但是这两处驻扎的兵士,东线一直到雅克萨城、洁雅依连涅斯克城、萨哈连乌拉霍通要塞、斯特列田斯克要塞等地驻守的兵员,每月的饷银一律加倍供给。” “皇上体恤兵士,奴才不胜感服,但奴才想,这样的话,户部那边……” “阎敬铭那边的事情,朕会和他分说。你只要做一件事:不允许有任何人从中克扣半分军饷,每一文钱,都要切切实实的jiāo到兵士的手中。要是敢有人伸手贪墨侵鱼,朕就要他的脑袋——在这件事上,没有半点人情可讲。” 肃顺自然奉命唯谨的答应下来。只听皇帝又说道,“还有,廷寄盛京将军,铁路和电报线路铺陈之事,从今年四月起,要继续向北铺设,该huā的钱,一文钱也不能省。这次用兵东北,也幸亏有了从北京直通山海关的火车,要不然的话,调兵之速,绝没有这样快的” “皇上不说,奴才也还不敢提。上一年奴才乘火车出京,到山海关改走陆路,路上也多有百姓居住,听他们说,这次临时所搭建的铁路,固然损伤民情之事多有,但百姓感于皇上十余年来天恩如海,这一次又是要与俄国动兵,也都是心甘情愿的奉献自家田土,为铁路通车所经由。即便自家受一点委屈,也是可以领受的。” 肃顺的说话不清不楚,皇帝却更深入的听出来,在东北构建铁路的过程中,有不少危害一方的恶事想到这里,心生感触——这样的话,也只有肃顺敢和自己说起,换了是骆秉章,也只是高声颂念皇上圣明,百姓感服之类的话吧?“铁路之事,虽然是国之所需,但征用土地,关系百姓一家生计,不可不小心谨慎啊。” “是,皇上圣明烛照,这等国计民情,早在睿鉴万里之中。”肃顺说,“奴才想,今年天气暖和之后,若是再要铺陈铁路的话,非有大魄力,大胆略之人经手不可。” “朕想,让左宗棠去吧。他这个人多有才名,但入仕以来,从不曾担任过什么正经职务,这一次把铁路大工jiāo给他,也好历练他一番——做得好了,日后朕另有用他处,做得不好,也休怪朕不顾及他名士的面子了。” 用过晚膳,皇帝由二尼伺候着,转向远风楼中——新建的温泉池水,就在其中。两个小尼姑虽然明知如此,还是架不住羞意上涌,尚未入水,只是给这池中温泉水一蒸,头上、脸上、身上便觉得汗出如浆,比之外面冰天雪地,这里简直就是炎炎酷暑一般了。 皇帝丝毫不以为意,胡luàn脱下衣服,扔在一旁,只穿着最贴身的坐在池边,把双脚泡在水中,孩子般的踢踏几下,溅起大片水huā,“你们不来吗?泡泡很舒服的。” 二尼自知不免,解开缁衣的系带,将僧帽摘下,置于其上,也分别靠着男子的身躯坐在池边,给他一手一个,揽在怀中,时而在这个耳边说几句làngdàng情话,时而与那个chún舌jiāo缠一番,二尼面红耳赤,皇帝也觉得情yù上涌,不克把持了。 他忽然腰身一阵,噗通一声跃入齐腰深的水中,转过身,将圆致娇小之极的身子拉到近前,用力拉扯她xiōng前的小衣,不一会儿的功夫,温泉池边便多出了一只小白羊,可怜的小尼姑羞得双手抱xiōng,眼睛闭得紧紧,根本不敢像这即将夺去自己处子之身的男子望上一眼,就给他平置于池边的地上,分开双tuǐ,伏了上去。 一声痛呼,圆通呆呆的坐在池边,眼见师妹的身子sè全数置于男子的身下,从上面看过去,都几乎看不见师妹,阵阵呼号从男子的身下传来,圆通又觉恐慌,又觉紧张,耳边听着男子粗重的喘息声和师妹的呻yín声,心中luàn成一团。 片刻之后,皇帝只觉得心境比之刚才舒缓了一些,停止下身的动作,微微支起双臂,,望着身下婉转承欢的小尼姑,只见她满脸苍白,眼角带泪,显见自己的一番挞伐让她吃尽了苦头心中怜意大起,努力低下头去,在她娇媚却雪白的小脸上wěn了一下,“是朕不好,nòng疼了你了。” 圆致只觉体内刀割一般,虽目不能视,但也可以想见,处子之身已经尽数断送,正待说话,男子的chún又wěn了上来,不自觉的微启红chún,和他纠缠开来,皇帝退后一点身子,目力所及,处子鲜血如同一条红sè的小蛇从她下面流过,滴入泛着氤氲之气的温泉池水中,给水一冲,即刻淡去无bō。他抱起圆致小尼的一双tuǐ,置于肩上,让牧户高耸大张,身子向下用力一倾,龙根尽数送进去,在圆致小尼的阵阵呻yín声中,大肆chōu提起来。 好半天的时候,圆致哼唧了几声,软软的躺在池边,男子余兴不减的一把拉过为眼前的**画看得呆若木jī的圆蕙,分开她的小衣,照例按在了身下。 也不知道chōu提了多久,他觉得chūn透心xiōng,下面猛烈的**出来同时,一把拉过刚才缓过神来的圆致,分开她的双tuǐ,同样用力的冲刺进去,雨lù均沾。 第97节文字狱 第97节文字狱 一夜*愉,元阳尽泄,再美美的睡醒一觉,低头看着怀中光秃秃的两颗头颅,感受着nv儿娇软温热的身躯,皇帝心中大乐,伸手在其中一颗头颅上抚mō了一会儿,动作虽轻柔,却也惊醒了二nv,圆蕙一个骨碌身子爬起来,慌张之下,带起了身上盖着的锦被,“皇……上?” 皇帝看着她身上、xiōng前满是青紫sè的wěn痕和抓痕,不免有些愧疚,低头看看,看个叫圆致的小尼吓得脸sè发白,却无可遮蔽,双手环抱xiōng前,双tuǐ之间斑斑血痕,心火大起,喉咙中嘿嘿轻笑了几声,一把拉过圆致娇柔的身子,按在了自己身下。??⑤????阅读本书最新章节这一次的征伐比之昨夜更显放dàng,圆致哀怜声声,不但起不到半点作用,反使男子兴起狂暴的情绪,动作丝毫未见轻柔,倒更加猛烈起来。 动作了不知多久,他一阵jī情上涌,把圆蕙用来围住自己xiōng前的锦被扯下,将小尼拉到近前,从圆致身体中chōu出湿漉漉的凶器,不由分说的抱起小尼,放在自己tuǐ上,以一个观音坐莲的姿势,用力入了进去。三个人勾玩了一个多时辰,圆蕙终究大了几岁,勉力忍着疼痛,放出在师傅面前学得的娇媚之声,哄得天子圣心大悦,将元jīng尽数**在她身体之中 一句话表过,这一天的时间内,皇帝半步不离软榻,任由自己沉浸在yù海之中,兴致来了,就和两个小尼姑勾玩一番,饿了就即刻命人传膳,一直折腾到天sè渐暗,肃顺眼看着这样下去不是事,第三次命六福进殿促驾,皇帝才不得已起chuáng穿衣。 两个小尼姑给他龙jīng虎猛的折腾得半死,身上,chuáng上到处一片狼藉,含着羞意伺候他更衣,皇帝还不老实,上下其手的摩挲了半天,这才叹息着在二人chún上wěn了一下,“朕先回去了,等过几天,朕再过来。” 圆蕙和圆致呆了片刻,赤luo的身子同时在软榻上跪倒,“奴才……” 皇帝立刻打断了她们的话,“诶”他说,“忘记了吗?朕今天和你们说的?” 白天的时候,三个人云情雨浓,两个小尼姑趁着皇上高兴,xìng致勃勃的时候,委婉的问起自家的处置,以为皇上总要赏一个封号,养在宫中,不料皇帝眼珠一转,“你们啊,朕看,就作为朕宫中的住持法师吧?一来照旧可以jīng研佛发,二来嘛,……”他用手抚mō着二尼光秃秃的头顶,笑着说道,“这份异样风情,朕可还没有尝够呢” 二尼心中不满,但丝毫不敢失礼,跪在男子的tuǐ边,恭恭敬敬的跪谢皇恩。??⑤????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出了栖园,肃顺正站在软轿旁,和西凌阿说话,两个人言笑晏晏,也不知道在讲些什么,一眼看见皇帝走出寝殿,两个人立刻迎了上来,“皇上?” 皇帝一摆手,把西凌阿打发开,低头问肃顺,“肃六,这两个……人,暂时就留在园子中吧,一月之后,派人送往热河行宫——朕今年要到热河去。” 顺碰头,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口中答说,“奴才都记下了。日后即刻cào办。” 皇帝慵懒的伸了个懒腰,这一天的欢腾,真让他觉得有点后腰疼痛了,不过心中却无比的舒爽——和这两个含苞待放的小尼姑比较起来,宫中的那些嫔妃,都变得淡而无味了;“肃顺?你昨天和朕说,你还派人到两江去了?办得怎么样了?” “这,奴才暂时还不知道呢。请皇上容奴才数日,奴才下去之后,即刻行文府中的奴才,着他们尽快办差。” “嗯,人选好了之后,也不必送进京中,暂时到热河去,安置起来。” 顺知道万岁爷食髓知味,大约到热河之后,又要‘天地一家chūn’了他知道皇帝面皮薄,也不说破,毕恭毕敬的答应下来。 在圆明园长chūn园的偏殿前吹了一会儿冷风,皇帝的心思逐渐收拢,转到政事上,“还有。”他说,“行文黑龙江将军奕山,让他带朱洪章、胡大máo兄弟、程学启、鲍超、刘铭传等人在朕移驾避暑山庄之后,到行在陛见,朕想见一见他们。”说完这句话,皇帝不再多留,弯腰钻进软轿,由御前shì卫护持着,一路回城。 一直把软轿抬到养心mén外,方才停下,肃顺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隔着轿帘低声奏答,“皇上,奴才有件事,忘记和主子回了。” “哦?” “奴才府上清客,前任吏部尚书陈孚恩méng皇上恩典,起复为官,任职北京大学堂教习之职,近日陈孚恩对奴才说,许乃钊、容闳、袁甲三并翰林院、国子监一干清流所编的教义文材之中,多有舛误荒诞之言,……” “怎么个舛误荒诞法?” “这,皇上圣明,您知道,奴才是不怎么知道文字的,但听陈孚恩之言,本来要用于教习大学生员的文字中,多有大不敬言辞,奴才不敢多问,生恐为这等悖逆之言有辱圣听,……” 大学一直是皇帝心中念兹在兹的大事,不过由于上一年军务倥偬,也着实是分身乏术,故而一直jiāo袁甲三、倭仁等人督办,甚至连奏陈上来的教习底稿,都不曾过目,听肃顺转奏陈孚恩的话,这里面居然会出问题了吗?自乾隆以下,文字钳制,早已弛禁,但若是真的有什么大碍关系的话语,却也不得不认真对待呢。??⑤????阅读本书最新章节想到这,他沉yín了片刻,“你先下去吧,等日后朕看过内阁报上来的奏稿再说。” 肃顺心中暗想,皇帝这样说话,就可见于此事已经分外上心,这桩特大的案子一旦发出,哄传天下自然休提,就是许乃钊,他以军机大臣领班办理教习文材选择一事,也休想能够脱得了关系当初的一箭之仇,这一次大约可以得报了吧? 皇帝进到养心殿中,他也实在是有些疲累了,几近十个时辰,和圆蕙、圆致二尼**翻腾,劳神伤体,他苦笑着躺倒在chuáng上,心中暗暗嘀咕:这样的事情,可不能再这么疯狂了。 心中胡luàn的想着,听惊羽在chuáng头问道,“皇上,用晚膳吧?” “唔,真有点饿了。传膳。”他又出声叫住了惊羽,“还有,惊羽,你到东暖阁去,把十月十六日袁甲三所上的北京大学堂所研教习文材奏稿给朕找来,朕。” “是。” 一边用晚膳,一边看着袁甲三、容闳和许乃钊及众多翰林院编撰、编修连衔而上的奏稿,皇帝却并没有发现什么陈孚恩口中所说的大不敬言辞:大学的教习是以康熙四十九年,以文华殿大学士兼任礼部尚书张英(也就是张廷yù的父亲)及刑尚王士祯、王掞、张榕端等人分别任正副总裁官编纂的《渊鉴类函》作为中华典物的根本文字,除此之外,还夹杂着一些艺文、评话、杂学等项;而西洋文字方面,则是和同文馆所教习的自然学科为主旨的。 皇帝心不在焉的一边用膳一边翻阅着,忽然,手中的动作迟滞了一下,眼睛落到文稿中,“惊羽,把烛台拿近一点。”灯光明亮中,皇帝放下筷子,认真翻看,只看了几眼,就明白陈孚恩所说的话,并非虚妄了。 这一段有碍关系的文字,出在艺文段落中,有一节是专mén讲各省地方戏种的文字,在介绍泛流江浙一带的昆曲的时候,引用了两首曲词,一个是《红拂记》;一个是《东郭记》。后者不提,前者却有一阙极碍关系的曲牌,名为《逃海》。 文字如下:一鞭残角斗橫斜,猛回头壮心犹热,帝星明复隐,王气见还灭,漫自评骘,打垒起经纶手霸王业,逶迤山径堕黄叶,雁外流霜月,迢迢去路赊,地北天南,梦魂难越,无端车马叹驰驱,从征又与家乡别。 坐谈间早辨龙蛇,把袖里乾坤做梦里蝴蝶,狠的人海沸山裂,不禁支发,空跌双靴,只因为自认做丰沛豪杰,因此上小覷了韩彭功烈。我想起那李公子呵,所事撑达,与他争什么凤食鸾栖,我自向碧梧中別寻支节,摇落长途里,西风分外冽,秦娥梦断秦楼月,乐游原上淸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柳sè年年伤別,西望长安,那里是云中宫阙? 皇帝从小喜欢这种音律之学,曲牌文字大多熟稔于心,略一回忆,就能够将逃海一阕尽数默记起来,这样的文字在他看来,不过是慨叹家国沦丧,百姓流亡之苦,但在有心人看来,‘西望长安,那里是云中宫阙’一句,却是极大的麻烦——放在雍乾两朝,只是这一句话,就可以掀起漫天大狱世易时移,便不提自己特殊的身份,只是这百余年来,文字之禁渐宽,文字狱更是不闻久矣,在许乃钊等人看来,也不会惹来什么祸事吧? 他放下筷子,沉思片刻,心中已经有了定见:文字狱固然不可兴,但陈孚恩如此以文字、言语构陷别人入罪,倒并非是无本之木,无根之水——只是,自己该如何利用呢? 肃顺回府等了几天,皇帝似乎并没有将自己说的话放在心上,这让他大感惶惶然:皇上是没有看到,还是看到也不放在心中?还是想等着开衙之后,再做处置? 这一次他给皇帝逐出军机处,虽然在恩遇上,并没有什么差别,反比当日更有进益,但为人臣子的,未有相业,则不能算是朝中大佬——即便以肃顺的帝眷,在别人看来,也不过是一介nòng臣而已。有鉴于此,肃顺便需要在军机处中援引一员,以为党羽,在国事上,有置喙的余地。 而如今军机处中几个人,根本没有他chā手的余地,翁心存不提,老病侵寻,年命不久;孙瑞珍中风之后,瘫痪在chuáng,对朝政不闻不问之外,几番由家人上折子,请求免去自己军机大臣的职衔,不过给皇上念及旧情,始终不能如愿;文祥、许乃钊、阎敬铭、赵光几个人,或者学识深厚,不以自己所行为然,或者术业专攻,非自己这样的外人可以建言;或者资历尚浅,根本没有御前奏答的分量。 因为这样的缘故,另外安chā进一个人去,便成了肃顺心头所想的大事——翁心存、孙瑞珍连同自己,若是军机处一连去了三个人的话,皇帝势必会从今日的内阁朝臣中选拔数人补充进来。第一个入选的,大约就是袁甲三了。他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多年,屡有弹章,简在帝心,若不是出了相当大的纰漏,进军机处几乎是一定的。其他人选嘛,虽然还不知道皇帝圣意所属,但也不会出于倭仁、匡源、杜锷之流。 以上种种,固然可以拉拢在身边,可终究时日稍短,不可jiāo浅言深,总要有一个能够如臂使指,运用自如的人,在皇上身边,随时赞辅纶扉才好。认真疏爬一阵,自己府中也只有陈孚恩堪当大任——他虽然给皇帝罢官多年,然终究是做过先皇的吏部尚书的,贸然启用,又立刻入值军机处,怕是容易引发物议,但只要陈孚恩能够入值庙堂,日后再有自己在皇上身边说话,重获重用,不再话下——眼下所需的,就是要让陈孚恩立上一件功劳,给皇上以捡拔而起的理由就是了。 主意打定,和陈孚恩详细说清,陈孚恩年纪虽大,却还是满心利禄念头,要是能够在十年之后,重入军机处,也算得上是大清第一份了。主从两个一时议定,又肃顺找机会在皇上面前进言,由陈孚恩负责找寻朝臣奏对、言辞之中的疏漏,便有了正月初六的一番君臣奏答。 对于肃顺的心思,皇帝大约能够猜到一些,但并不能切实把握,而且,仅凭一首曲牌就要重惩朝中大员,也难以尽服众人之心,不过,略略惩治一番,在皇帝看来,也是很有必要的。 第98节文字狱(2) 第98节文字狱(2) 正月十九日开衙,文祥、许乃钊、阎敬铭、赵光几个人进到养心殿,等皇上的暖轿到了,鱼贯入殿,在拜垫上拜倒,行了君臣大礼,“臣等,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轻‘唔’了一声,却没有容众人起身,“上一年八月间,朕为中俄两国战事,北上领兵,京中国政大事,jiāo由皇后代朕亲决。朕本来想,上有皇后,以天下之母会办国事,下有军机处列位臣工,都是朕多年心腹,即使偶有不谐,于大关节处,总也不至有失。谁知回京之后,细细翻查往来奏稿,居然出了大纰漏” 文祥不知道怎么回事,听皇帝语气不善,又说什么‘有大纰漏’,这句话是何指?“奴才领班军机,朝中出了大纰漏,奴才第一个难辞其咎,奴才敢请皇上天语训诲,奴才请罪之外,日后也好谨凛办差。” “你想知道是怎么回事?”皇帝抓起御案上的一本厚厚的奏稿,向下一丢,“自己去看” 文祥跪行几步,拿起奏稿,一目十行的翻看了几页,很快找到了为皇帝用朱笔批红的段落,“自我大清肇祖以降,三百余年,历朝先祖多以消弭畛域,使天下臣民如出一家而殚jīng竭虑……。思及朕躬,自登基以来,虽从不以言论罪人,但近日惊闻,大学文法jīng荟之地,宣扬此等悖逆之言?朕实不知该员何等肺肠?” 再看看墨笔记录的文字,文祥脑筋一转,已经知道了缘故,眼见一场文字大狱就在眼前,文祥双手微微颤抖着,将文稿递给许乃钊几个人传阅,自己则面无人sè的伏下头去,“皇上……” “容闳终究是海外负笈归来,言语文字中有所舛误,还算情有可原。许乃钊”皇帝厉声喝道,“你身为翰林院掌院学士,学识通达,入仕有年,你说,你这等大逆之行,朕该当如何处置?” “皇上……”许乃钊满头是汗,“袁大人……袁大人一时疏忽……” “呸你说得轻巧。”皇帝恶狠狠的迎头啐了他一口,“一时疏忽?朕却以为,尔等是看朕登基以来,多行宽仁,便以为朕是可欺之主,是不是?照这样说来的话,朕便是心中总想仁慈,也不可得了呢” 听着皇帝口口声声都是诛心之言,文祥、许乃钊几个碰头不止,皇帝余怒未息,“还有那什么钟骏声、林鹏年、欧阳保极等人,也算是朕亲手选拔的天子mén生,面对如此丧心病狂语句,丝毫不肯心念朕躬,心念朝廷,出面举发,反而为师弟情谊,以为尚高过,尊于朝廷煌煌法典?军机处传旨,北京大学堂教义奏稿,言语荒诞,着军机处会同内阁,将所有大学堂教义立刻封存,所有参与其文编撰的一干犯员尽数严密讯鞫,命北京大学堂教习,前任吏部尚书陈孚恩帮办此事,务必得其确情,按律问拟,毋得稍有漏网” 皇帝说一句,文祥几个心惊三分,眼见得又是一场不知道多少人人头落地的大案就在眼前,却连一句劝慰的话也说不出来。还有许乃钊,本身虽不是亲身参与文材的编辑和选定,但是以军机大臣任总裁官,也是分外逃不脱关系的,他把头上的暖帽取下,呜咽有声的伏地碰头,“臣以总裁官,专负其责,文材选定,出了这样大的罪过,臣第一个要请辞差事,请皇上俯准。” 皇帝并不是真的想要掀起一场文字大狱,但事到如今,不好收篷,他瞪着许乃钊,言语恶毒的说道,“你自然也跑不了”他说,“不过,念在你心中总算还有朕躬,上一年的时候,还能不顾辛劳,北上shì奉……,你暂时不必到……”皇帝有心将他贬出军机处,但随即又觉得这样的处置实在过苛,与自己本意不符,再出口的话也变成了,“朕降你两级,位在阎敬铭之后,你可心服?” 皇帝的话虽只说了一半,但众人也都听出来了,心中暗自为许乃钊庆幸:这一次他所犯的罪责比之肃顺奏对不利,可谓严重得多,却没有如肃顺那样直接逐出军机处,还算是天恩浩dàng呢 但事情的进展,很快失去了控制,刑部派人到袁甲三、钟骏声、林鹏年、欧阳保极等人在京中的寓所大行翻找之能是,很快找出了一些往来书信、公牍,陈孚恩带人认真检点,很快的,一本厚厚的奏稿,再度呈上皇帝的案头,使这件事徒然升级。 在这份由陈孚恩主笔的奏稿中写到,袁甲三于朝廷所差,多有怨怼,以下多有例证:袁甲三对先皇朝政‘立心造谤,肆行怨诽’,多有不敬言辞。理由是,馆选以渐而增,所以广教育也,而犯员以此为‘清华之厄运’;散馆间有所斥革,所以昭jī劝也,而其人以此为‘庶常为畏途’;廷试之后亲定馆选,乃郑重其事也,而袁甲三以此为‘随意钦点’;国书不工,复考汉书,yù节取其长也,而袁甲三以此为‘分外苛求’;体恤庶常,则令关差,盐差给予帮俸,而袁甲三以为‘衙mén清苦,无所不为’;疏通翰林,则科道部属分别擢用,而袁犯以为‘衙mén拥挤,不得开坊’;编、检中可任台垣者,俾与考选,而其人以为‘耻莫大焉’;议注先皇万寿之日,是日丽日和风,亿万臣民欢呼踊跃,而袁甲三必捏记‘是日大风’;记先皇生遐大事,极其悖妄,遂又自记,‘哮喘大发’,亵漫不伦,不敬莫大。 除了对先皇不敬之外,对新君的态度,也是‘悖妄不敬,怨讪诅咒’。理由是,咸丰元年元旦,龙飞首纪,景运方新,是日云灿日华,海内称庆,而袁甲三捏记‘大风’;咸丰元年以来,五行顺序,七政呈祥,我皇上亲诣坛庙,及凡吉礼之期,必风和日丽,倍于常时,而犯员每必记其‘大风、大雾、大雨、大雹’;记内殿觐见,乃敢谓‘寂无一人’;记侯迎圣驾,乃自称‘是日用膳’;缮写上谕,即sī志以为‘已作’;钦封谕旨,敢sī记以为‘难行’;殿试科举,因严寒之时,圣恩体恤,先行赐食,待暄暖而后行事,乃记‘皇上午刻始至’;万寿圣节,妄记‘督、抚、提、镇进献甚多’,捏无为有,捏少为多。 在大学士、九卿等审结此案的报告中说,“以上各款,恶迹如山,罪难悉述。甲三身为本朝臣子,而事事敢于讥讪,深受君父之厚恩,而念念期于诋诅,处心积虑,大逆不道,实为臣民所共愤,天地所不容。擢发难数,万死奚辞。” 奏报到了御前,皇帝仍是存着几分宽恕之念,他知道,这些供词十成中的九成都是断章取义,捕风捉影而来,如其中一段,是认为袁甲三在任职两江学政的时候,所出的乡试考题,非所适宜的罪行。 清代的乡试,要考三场,第一场考四书(三题)和五经(每一经各四题,士子各占一经);第二场考论(一道)、判(五道)、表(一道);第三场考经史时务策(五道)。在当年袁甲三所出的考题中,九卿认为有问题的是下面几道题。 其一是四书首题,‘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言废人’,陈孚恩等人认为,夫尧舜之世,敷奏以言,取人之道,即不外乎此也、况现在以制科取士,非以言举人乎?袁甲三以此命题,显与国家取士之道大相悖谬。 其二,四书三题,‘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为路,为间不用则茅塞之矣’。审案的官员认为,出这样的题目,‘更不知其何所指、何所为也’。 其三,三场策论题内有‘君犹腹心、臣犹股肱’之语。众人认为,‘夫古人谓君犹元首,而股肱、腹心皆指臣下而言,今策问内不称元首,是不知有君上之尊矣’ 凡此种种,都可以作为学术而非政治层面的内涵来考量的,而且,袁甲三秉xìng刚直不阿,任职台垣,也很是得罪了一些人,这些人于他有报复之心,这一次不过是时逢其便罢了。所以,他一边看着奏稿,心中一边盘算,倒要如何开解了袁甲三的死罪才是?总不好让这样一个人,就为了说错几句话,写错了几篇文字,而落得掉脑袋的下场吧? 内阁、九卿、六部并军机处的人惴惴矜矜的跪在那里,皇帝不说话,没有一个人敢先一步出声。皇帝放下奏稿,抬头向下看看,“就是这些了吗?没有旁的了吗?” “回皇上话,有的。”陈孚恩第一个碰头答说,“臣奉旨查抄袁甲三府邸,从该员书房中翻出多年所记日记一本。内中多有狂妄之词,臣略加整理,恭请皇上御览。” “呈上来。”把袁甲三的日记呈上案头,皇帝看了几眼,清秀的面庞一瞬间变得雪白 在自己的日记中,提及咸丰二年,随皇帝扈驾热河行宫,司职南书房shì读学士的时候,袁甲三提及了一件事,“十二月二十八日申时二刻,康慈皇太后生遐。摘缨成服,灵前哭祭。皇上几番昏厥,孝心感天动地,臣等无不垂泪。然其时惊闻,有内shì于皇太后生遐之日,进美以献” 只是这一句话,便彻底的jī怒了皇帝,他把手中的奏稿团成一团,用力抛下丹陛,“hún账你们……都是hún账” 陈孚恩不惊反喜皇帝如此动怒,则袁甲三一条老命必不可保心中想着,却丝毫不lù,连连碰头,口中请罪,“臣等糊涂,臣等糊涂。” “这样的文字,你们也敢如实记述,上呈朕躬?你们妄自以读书人自称……”皇帝恨得面sè青白,错齿有声的痛骂不绝他说,“圣人当年也有‘丘也xìng,苟有过,人必知之’的话,想不到,袁甲三自负道学君子,暗室欺心,居然如此诋毁君父” 肃顺听得懵懵懂懂,其他人却是懂得的,这是《论语》中的话,说的是有一个叫陈司败的人问孔子‘昭王懂礼吗’?答曰‘懂礼’。孔子走后,陈司败又问巫马期(这是孔子的一个学生),‘如今说君子不偏袒,这话是不是不对?昭王在吴国娶了一个同姓的nv子(古代的观点,同姓不婚),这怎么不叫失礼呢’? 巫马期回说孔子,孔子说,‘我真幸运,我有了错,别人一定会知道’。 按照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的解说,这句话是孔子不可自谓讳君之恶,又不可以娶同姓为知礼,所以故意受过而不辞。皇帝这时候说这样的话,很显然是在以古比今,大骂袁甲三探究宫闱密屑的伪君子,真小人的本sè。不过陈孚恩心里明白,嘴上不能解说,只好给肃顺一个眼sè,示意他稍安勿躁。 乾清宫中,皇帝离开须弥座,在九龙口上来回踱着步子,口中兀自咆哮不止,“可恨袁甲三深负朕望太可恨了,想不到朕多年以来,竟是养了一只白眼狼儿在身边,你们说,袁甲三如此大逆之行,该当何罪?” 文祥、许乃钊等军机大臣在看到倭仁、陈孚恩、瑞常、周祖培、沈淮几个会衔而上的供词、奏稿的时候,就知道袁甲三活不成了咸丰二年,皇帝康慈皇太后暴病而亡;未出三天,皇帝就在热河避暑山庄的寝宫中临幸金佳氏,这本来也是瞒不过众人的,只不过碍于天子之名,不敢诉诸口舌,倒是没有想到,袁甲三竟然落于笔端了?便是前面所有的罪责都不问,只是这一节,就足以定他的死罪事到如今,就是心中再有不忍、怜惜之情,也不敢为他出面求恳。 陈孚恩看是个机会,立刻碰头答说,“臣以为,袁甲三一案,案情明晰,令人发指。应比照大不敬罪,将袁甲三凌迟处死其原籍并京中府邸,一概诛九族,年16岁以上子侄,斩立决” “臣以为不妥。”阎敬铭立刻越班奏答,还不等他说话,皇帝先一步摆手,“你闭嘴朕现在不想听你说话” “…………”阎敬铭满肚子话都给憋了回去,不死心的用力碰头,“皇上让臣说,臣要说;皇上不让臣说,臣也要说” “来人”皇帝根本不给阎敬铭开口的机会,厉声呵斥,乾清宫外的御前shì卫一拥而进,“参见皇上” “把阎敬铭叉出去” 几个shì卫分开人群,往外拉扯,阎敬铭给拖得袍服凌luàn,顶戴落地,兀自张着嘴巴大喊大叫,“皇上,皇上不可为一时之怒,伤及无辜啊?皇上,袁大人有罪,罪在他一人,又与妻孥子nv何干?皇上开恩……”shì卫理也不理,抓着他的衣领子,一股脑的拉出了殿外。 殿外冷风灌入,皇帝的思绪清醒了一点,这会儿断断不能为阎敬铭的话收回旨意,用手一指,大声说道,“袁甲三一案,照陈孚恩所奏,诛河南项城袁氏九族。上溯三代,尽数戮尸枭示。家产尽数充公,族中十六岁以下男子、十五岁以下nv子,赏功臣为奴。” “钟骏声、林鹏年、欧阳保极,以咸丰十年之会试三鼎甲之荣,居然以为君臣大义尚不及师弟之情?大逆不道之恶行比诸袁甲三也并无稍减传旨,将这三个人也比照袁甲三之例,夷三族” “还有,这一次所有参与北京大学堂教习文材选择编撰之臣,一个也不能放过,全部摘去顶戴huā翎,全部扫地回家”皇帝冷酷的目光在乾清宫中扫视一圈,最后说道,“陈孚恩此番举发有功,着赏还四品顶戴,任职刑部司员。” 第99节文字狱(3) 第99节文字狱(3) 文字大狱,让百姓和朝臣难得的见识到了皇帝的狠毒手段,为不足数百字的缺失,杀了一个大学士,咸丰十年会试夺魁的三鼎甲,还将一大批翰林院、国子监的生员、士子尽皆扫地出mén,可谓不留情面到了极致,军机处几次见面的时候,阎敬铭、文祥一再求恳,终于把袁甲三的凌迟之刑改为枭首示众——这样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恩典,也是阎敬铭几个人唯一可以替这位旧日同僚所做的了。 这一次的军机处叫起,君臣几个议一议四月初九日皇帝起驾热河,随扈而行及京中留守等大臣人员名单,完毕之后,皇帝问道,“袁甲三,现在还是刑部狱中关押着吗?” 来像袁甲三这样的大逆之案,应该是旨下即行的,不过因为朝廷的谕旨中有要把河南项城袁氏一族全部捕获到案,然后再在京中行刑的话,所以还需要略等几天。文祥答应着,碰头奏答,“奴才昨天到刑部去,向袁甲三宣读旨意,犯员几番以头触地,愧悔往日之非,又辜负了人主厚望,如今之势,唯盼早死,只求以上报皇恩,消解君父一怒。” 皇帝听完,半晌没有说话,终于摆摆手,“不提此事了。俄国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是。奴才得电传司奏报,俄国外相涅谢尔罗迭伯爵发来电文,邀请我大清总署衙mén俄国股的有司官员,到彼得堡去,正式举行换约……” “不去”皇帝立刻打断了他的话,“你回电俄国人,想谈正事就到北京来,我天朝人身娇ròu贵,不宜劳动,再说,俄罗斯穷山恶壤,又有什么好看的吗?不去不去” 文祥难忍笑意,第一个笑出声来,“啊奴才失仪了。” 皇帝很奇怪的瞟了他一眼,似乎不认为自己的说话有什么好笑的,“让俄国人到北京来……嗯,不必,朕想下月起驾热河,让俄国人也到热河去,共同会商两国边界驻防布军一事。还有,传旨给朱洪章,让他们做好开拔的准备,士兵们辛苦了整整一个冬天,这一次开拔之前,不妨好好犒赏犒赏。” 这句话说得暧昧莫名,在场的几个人都有点听不大明白,“那,奴才请皇上的旨意,派朝中哪一员北上劳军呢?” 皇帝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军机处这几个人都是方正君子,自己的言外之意他们居然听不出来?在这方面,比肃顺可差得远了“算了,朕让肃顺去办吧。你们不必管了。” 皇帝没有更多的要说,几个人碰头跪安。 军机处出去,皇帝又把肃顺招了进来,“文祥几个人啊,都是一脑子浆糊的糊涂虫。朕说的话,居然都听不明白?” 肃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敢胡luàn答说,赔笑道,“主子圣明如天,睿鉴万里,不要说军机处的几位大人,就是奴才,也要多多参详、认真领悟,方能知晓圣意于万一呢。” 皇帝扑哧一笑,把刚才的话和军机处说的话又说了一遍,肃顺立刻听明白了:皇帝是在默许朱洪章等人在撤离伊尔库茨克之前,纵兵抢掠这样的话自然不能直白着来说,而全要靠臣下自己领会,领会不到,难免让皇上失望啦。“奴才明白了,奴才下去之后,即刻以电传司廷寄朱洪章。想来兵士有知,亦当感戴天恩。” “移驾热河之事,办得如何了?” “奴才正在料理。”肃顺答说,“只不过,……” 看他一副yù言又止的样子,皇帝笑骂道:“怎么了?又有什么事出了纰漏?你这狗才,和朕做什么相生?” 肃顺故作羞愧的一笑,“圣明无过皇上。”他说,“上一次,奴才府中的下人到两江去办理差事,不料行事不谨,为官家所知,以冒充皇差,讹诈招摇之罪,为江宁府所捕获,奴才……奴才自知管束不力,请皇上恕罪。” “是为了……那件事吧?” 这一次,肃顺连话也不敢说了,趴在地下,咚咚碰头。 “你啊。府里有一个陈孚恩、一个龙汝霖、一个黄锡还不够用的吗?总是藏污纳垢,引得一些不三不四的入府来,这一次怎么样?出岔子了吧?” “是,皇上圣训极是。都是奴才的糊涂。” 骂归骂,皇帝训斥了他几句,还得另外给他想办法,毕竟,肃顺府中的奴才出府去,是为自己到两江寻美进献的,给曾国藩的僚属抓了去,一旦传扬开来,毕竟难听。但若是为此事给曾国藩降旨,也未免有小题大做之讥,左右想想,竟是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解决办法。“你说,这该怎么办?” “奴才想,不如由奴才再派人走一趟江宁府?面见两江总督?” “你府里?你府里都是些下溅的奴才,又有几个能办得成事的?让成祥去一次,……不,让善奎父子去一趟”皇帝临时改口,“成祥办差,善奎嘛,人虽不肖,却为国生养可育之才,仅此一点,就算是有功于朝廷,让他做一任江宁织造,以为奖励。也好让天下人知道,不但自己有功,可得获封赏,教养子嗣有法的,朝廷也不会忘记。” 江宁织造是有名的féi缺,只是任上各种陋规常例,就足以让官员宦囊丰盈一时,善奎庸碌之辈,根本没有什么建树,同僚往来jiāo际,更是一塌糊涂,只是养了一个好儿子,居然就入得皇上的法眼,如今竟不惜以一省织造相委了?肃顺心中想着,胡luàn碰头,“喳,奴才都记下了。” 皇帝突然打了个喷嚏,用手róuróu鼻子,又想起一件事来,“关外苦寒,士卒辛苦,朕上一年出关去的时候,也是多有领教,眼下人虽然回到京中,但也经常会想念他们。担心他们为风寒所迫——你下去,传朕的口谕,命江宁织造采办四万件吴棉小棉袄,转运关外,给兵士每人一件,以为御寒。” “皇上身居九重,怜爱士卒……” “行啦。少和朕说这些应景儿的话。”皇帝说道,“还有,那个叫高峒元的,朕听说,你最近和他走得很近?” “这,高峒元有心报效,奴才看他尚算是一介人才,故而……” “你们之间为sī情往来,朕不会过问,但要是他敢有什么不法情事,不要说他跑不了,就是你,也要受连带责任——可不要等日后事情发作开来,你再向朕哭诉冤枉,嗯?” 文祥等人退值回到朝房,对坐无语,在他的心中,总以为为这样一点小节之事,断然处置一国重臣,未免有借题发挥之讥,而且,为袁甲三带来杀身之祸的日记文字,也是经由陈孚恩断章取义之后的结果,本来在日记中所载,还有后面半句话,“……我朝以孝治天下,皇上年少有为,圣心坦dàng,又岂有时逢国丧,行此大不孝之行?嘻,谬矣” 但在陈孚恩整理上奏的文字中,把中间的一段话尽数抹去,所以才给皇帝留下了袁甲三‘探究宫闱细事,临幸宗室隐sī’的大逆不敬的印象,所以处置特严。说起来也算是陈孚恩文字作孽,但皇帝如此动怒,他便是有心婉转,也已经来不及了。 这样的话一说,许乃钊以下纷纷点头,不过如何能够寻隙进言,救袁甲三阖府一条xìng命,却仍旧是自索无解的难题——皇帝临乾清宫,为往来文字、sī室记述一事大发雷霆,旨意以下,再想更改,却是不可得的。 文祥回头看看,开声问道,“容舫,你掌理秋曹多年,律法jīng熟,以你说,可有挽回之道?” “这,”赵光琢磨了一下,无奈的摇摇头,“自仁皇帝以下、宪皇帝、纯皇帝以来,文字之祸多矣,不论因缘若何,一旦发作,总是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百数十年久矣不见庙堂,说起来,也是袁午桥自耽其祸,这一点名士做派……,哎实在是难以解说啊。” “你别总是叹气啊。眼下河南臬司衙mén还没有将袁氏一族尽数解部待刑,还算有可cào行之际,若是人犯到了,就说什么都来不及了。”阎敬铭亟不可待的说道,“眼下正是你为袁大人想一点办法的时候,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不是我不肯尽心。皇上的脾气你们也知道,咸丰八年的时候,柏静涛一案,虽其情不一,而其果相同,又有什么人可以进言的吗?” “照你这样说,就救不得了?” 赵光忽然灵机一动,“或者,可以着由容纯朴及大学堂中各国教习并生员上书,为袁午桥做同声之应?” “这可不行。这绝对不行。”许乃钊第一个反对,“这岂不成了前明大朝仪风bō,在我天朝重演了吗?以清流抗拒皇命,不但不能收效,怕更会引起皇上的怒意,到时候,不但袁大人救不活,就是旁的人,临君父一怒,也要有不测之祸了。” 正在僵持不下,有小太监到军机处直庐mén前来传皇上口谕,“军机处全班觐见。” 众人不明所以,怎么刚刚散了,又要召见?整理衣冠,从直庐出来,问一声小太监,答曰,“上书房容师傅并二阿哥到养心殿见驾,说的什么不知道,只是传口谕,宣军机处见面。” 文祥心中一动,莫不是容闳和载滢到御前为袁甲三求情,皇帝不能决,所以召见军机处吗?若是那样的话,倒真是个好机会了 一路进到养心殿中,皇帝盘膝坐在软炕式的宝座上,容闳和载滢一大一小跪在下面,看皇帝的脸sè不辨喜怒,只是很无奈的样子,文祥领班跪倒,“臣等叩见皇上。” “你们也知道了吧?容闳和载滢居然到朕面前来,为袁甲三求情?”皇帝劈头问道,“二阿哥,袁甲三所获之罪,全由其人自取其咎,在日记中大发谤讪之言,咒骂朕躬不孝之罪——你居然还要为他求情?还敢说动师傅,以为要挟?朕看你真是糊涂到家了” “儿子怎么敢质疑皇阿玛的圣训。只不过,儿子以为,袁甲三日记中所言,不过其人生活起居做公平记述,无以示人,也就无可谓敬与不敬。”载滢小小年纪,辩才无碍,甚至当着父亲的面,也敢侃侃而谈,“再说,日记中所载文字,也是经由陈孚恩陈大人删改所得,皇阿玛未见原文……” 文祥越听越害怕,载滢居然直斥皇帝之非,便是亲如父子,也是断然不能容许的,偷眼看看,皇帝的脸sè果然变得非常难看。他在一边碰了载滢一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皇帝冷酷的一笑,“真不简单。”他说,“载滢,只凭你这几句话,朕就可以问你一个大不敬的罪名你别以为你是朕的儿子,平日又多有容遇,便可以在阿玛面前大放厥词,你还差得远” 载滢吓了一跳,连忙碰头,“儿子绝不敢。皇阿玛明见万里,圣德如天,四海臣民所共见,儿子幼承庭训,于皇阿玛敬服之外,更有无限依从,从不敢有不敬之意的。” “今日不提,等回头朕再收拾你。”皇帝恶狠狠的等着儿子,转头又问容闳,“容闳,载滢年纪轻轻,朕料他想不出这样一番奏答,这都是你从旁指点的吧?” 许乃钊几个人在一边跪着,听着,心中分外觉得不是滋味;皇帝固然英武,但也和普通人家的父亲一样,孩子有了‘错’处,不找自家,反而把罪责推到师傅头上?不论是否属实,总未必多么高明,比之他平日处置国事,似乎差上了不止一筹呢 容闳碰了个头,语句慢吞吞的说道,“臣不敢。臣奉旨启沃圣学,二阿哥天亶聪明,禀赋过人,臣与二阿哥教学之间,彼此相长。此番为袁大人乞命,本是臣与二阿哥心**见。不敢从旁指授,教二阿哥奏对之言。”这番话说得支离破碎,不过应付下来了。 皇帝哼唧了几声,低头问许乃钊,“许乃钊,你在此事中也算有过之身,朕问你,你以为,朕对袁甲三的处置,是否得当?” “臣以为,皇上处置切实,袁甲三获罪,乃其人平日荒诞,秉xìng轻浮所致,不论朝廷如何决断,都是他应得之咎。”许乃钊如何能够说皇帝的处置不公?先大大的拍了一阵马屁之后,他说,“但臣以为,臣身为大学堂教习编撰总裁官,其罪比之袁甲三只重不轻,臣请皇上降旨,免去臣……” “朕追究的并不是文材选择、编纂一事,文字有错,便是朕也概莫能免,朕又何尝是要以此为巧立名目而罪及大臣,朕恨的是袁甲三身为一国重臣,xiōng中殊无君父之念,咸丰二年,康慈皇太后不幸崩卒,朕心痛悼,每日到灵前哭拜——袁甲三身为大臣,却以道听途说之言为有趣,记于日记之中,这等无君无父,无行无德之文字,不要说他还算是读书人,不该听闻、记述,就是贩夫走卒,又何尝心忍?所以,朕才要重重地办他” 第100节文字狱(4) 第100节文字狱(4) 这一段往事,容闳、载滢不知其详,文祥几个却是清楚的,明知道皇帝瞪眼扯谎,还是得顺着他的话答说,“是。皇上圣训极是,袁甲三身为大臣,不知礼法,不通情致,本该重重惩处,但奴才以为,故念该员入仕以来,尚称勤勉,于君父所jiāo差事,亦知谨凛。……而此番陈孚恩所办理差事,整理袁犯日记文字,又多有……” “你们少把事情往陈孚恩身上推,朕知道你们想说什么?若不是袁甲三自行不正,又怎么会给人以口实?旁人不提,阎敬铭、许乃钊怎么就不会出这样的麻烦?还不是袁甲三自己自找的?” “是,是乃钊赶忙碰头,袁甲三案发之后,朝臣人人自危,回到府中,将所写所存翻找出来,能留下的无妨,不能留下的,尽数付诸丙丁,唯恐有一天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一时间举国上下,到处是一片恐怖气氛,而皇帝今天居然还在说是袁甲三‘自行不正’?可见是推脱责任之言。 不过这只能在心中想想,半点也不能诉诸口舌,甚至不能有丝毫流于表面的,许乃钊连连碰头,口中答说,“圣见极是,臣也以为,袁甲三多有取辱之道。但臣愚昧,尚以为圣主当有容人之量。且深究袁甲三一案,也只是为警醒世人,而绝非只为打杀。若论及大逆之罪,莫过于皇上登基之初,广西所出谋逆大案,其时证据确凿,律法jīng准,皇上尚且法外施以仁恕,绕过洪秀全等家属一死,遑论今日?” 许乃钊提及这件往事,让皇帝心中一动,诚然,洪秀全、韦昌辉等人的家眷都能够恕过,袁甲三之罪,比较起来,终究要轻得多,如何就要诛灭九族了呢?若是继续照此进行下去的话,会不会有人说:百姓谋反都可以恕过家人,大臣写几句话,作为日记,却要全家被杀,也太过厚此薄彼了吧?想到这里,他的神sè为之一凝,不由自主的问了一句,“那?” 文祥一听这话,立刻越前奏答,“皇上登基之初,早有圣谕,不以言论罪人。今日奴才也以为,袁甲三固然有罪,但念在其人多年来shì君尚称忠悃,办事也知勤勉,更为官清廉,从不肯有半点行差踏错处,还是容留他一条老命,为天下留一颗读书的种子吧?” “呸照你这样说来的话,朕杀了袁甲三,天下就没有读书人了吗?你也未免太高看袁甲三了吧?” “是是是,奴才糊涂,奴才昏悖想袁甲三不过一介腐儒,学识不jīng,文字不通,便是称之为读书人也不过差相仿佛,又如何……” 皇帝听得扑哧一笑,烦luàn的摆摆手,示意几个人都站起来,“你们的心思,朕都明白。朕不明白的是,袁甲三也算海内清流的班首,怎么就这样口不道忠信之言,身不履德义之行?难道这数十年潜心钻研的圣人之学,只是存留在他的口中,半点不曾往心里去过?” “奴才以为,向善之心,容不得一刻轻松,半点懈怠;袁甲三早年求学,尚可称处处谨凛小心,唯于入仕之后,多有彷徨揣测之念,势则数十年以下,也变得不修德行,一心干求利禄——像这样的人,皇上何必为他动气,左右朝廷有法度,按律治罪,料想袁某人但有人心,日后亦当悔改往年之非了。”文祥赔笑答说,“皇上圣见如天,袁甲三一些蝇营狗苟的小人肺肠,又如何瞒哄得过去?” 皇帝沉yín了片刻,他不是不知道陈孚恩在这件事中扮演的角sè,但大臣有整理、举发之权,最后的决断还是由自己所下,这样朝令夕改,未免让人以为朝廷的法度不值钱,因此兀自不肯开口,“那,河南那边的事情呢?” 文祥暗中松了一口气,能够争得皇帝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几个人的奏答并非无功。他知道,皇帝为人很英武果敢,唯一的缺点就是心肠太软,不过这一次,这份缺点倒是可以很好的利用一下了当即碰头答说,“奴才以为,袁甲三终究是有罪之身,不过皇上仁厚之主,不忍他袁氏一族为一人不孝而断绝一世祭飨。故再下恩旨,免除河南项城袁氏一族的死罪,改为流刑——发往宁古塔等地,为此番与俄国战争之中,有功大员为奴为婢。至于袁甲三,奴才想,……” “你想什么?” 文祥真想学一学肃顺那般,以nòng臣嘴脸说动君父,但动了几下嘴角,终究还是学不来,只好老老实实碰头答说,“奴才想,皇上仁厚之德,四海同钦。于袁甲三也必有恩命,非奴才等所能擅请。” “你这还叫不能擅请吗?”皇帝终于还是为后来人的思绪占了绝大多数,能够不杀人的情况下,还是不要杀人的为好。故意冷笑着斥道,“把袁氏一族的死罪都给你们挣回来了,还要朕怎么说?罢了许乃钊,你下去之后,到刑部传旨,免去袁甲三的死罪,改为发往黑龙江,让他到军前效力” 许乃钊真诚的碰下头去,撞得养心殿中的金阶咚咚作响,“皇上圣德如天,臣代袁甲三暨袁氏一族,并天下读书人叩谢皇上” “行了,二阿哥留下,其他的人,都下去吧。”把众人挥退,西暖阁中只剩下父子两个,二阿哥跪在地上,心中大感惴惴。 皇帝上一年八月离京的时候曾经有圣谕,内中提到若一旦在关外用兵不利,甚至有殃信确实,则命内阁、军机、六部、王公会同开启乾清宫正大光明殿匾额之后所封镢匣,按旨cào行——很显然的,旨意中一定是有继位之君的名字——事后皇帝固然安然返京,此事也便成了过眼云烟,但在有心人看来,乾清宫中镢匣内所藏的名字,非载滢莫属这就让载滢并乃母大感惶然了。而这一次袁甲三事发,载滢亲自到翁心存府上,和师傅商议过之后,不惜犯言直谏,也是打着故意jī怒皇帝,招揽贬斥的意图在内。 皇帝再jīng明,也料不到有这样一层关节在内,看儿子逐渐长成的身子跪在自己脚下,心中难得的升起一片骄傲之情。诚然,载滢是自己亲笔录入传位遗诏中的名字,这不但是因为他是自己的爱妃所生,更主要的是,载滢有他的兄弟们不能比的,那种择善固执的一片赤子之心,而今日之事,更加印证了自己的观点 他摆摆手,让载滢也站了起来,“朕记得,你是五月二十二日的生日,是不是?” 皇帝作势yù动,载滢忙又跪下,拿起暖靴,帮着父亲穿好,“当年你和你妹妹出生的时候,朕高兴坏了——你们兄妹两个,是我大清有史以来第一对天家的双胞胎,还是龙凤胎呢”他回头看看儿子随着年纪成长,愈见英俊的面庞,“一晃都十一年了。时光不饶人啊” “皇阿玛圣训如天,儿子本不敢有所歧见,唯有此事,儿子以为,皇阿玛chūn秋正盛,天下万民感于皇阿玛圣德,惟愿皇阿玛拥向天年,这岁月之说,只于旁人,于皇阿玛嘛……” “怎么?你以为朕就不会老吗?真是昏话”皇帝笑着回头,语带训斥的说道,“若是那样的话,现今之世,你和阿玛还是祖龙治下的臣民呢” 载滢嘿嘿一笑,没有做声。 “你的几个兄弟之间,以你的学业最称喜人。朕听说,你如今还对西洋各种方技之学,有了很大的兴趣了?” “儿子只是想趁着年纪小,多多学上一些,听容师傅说,这些西洋之学若论及治国安民,未必有用,但用来增强学子心中容纳,还是有所裨益的。而且,儿子所学,大多都是经数百千年传承而下,日后用之与外洋之人jiāo流,也是有用处的。” “都学的什么?和阿玛说说?” 于是,载滢便拣出一些自认为阿玛能够听得懂的大约说了几句,都是一些物理、化学,术数之学——皇帝自然也是学过的,不过前世所有,经两世沧桑,也忘记得差不多了。倒是听得津津有味,等他都说完了,笑着点点头,“不简单啊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没有你这样的学识。” “儿子不敢阿玛如朗日当空,恩泽万民;儿子这一点微末之光,就是学上一千年,也难及阿玛的项背呢” “你也不必如此自抑。”皇帝忽然问道,“近日到翁心存府上去过了吗?他的身子骨怎么样了?” “是。儿子前日曾经去过,翁师傅对儿子说,老病侵寻,怕年命不久,未能上报皇恩于了。只求来世结草衔环,报答皇上代常熟翁氏一mén恩情之万一。” 皇帝点头不语,沉yín片刻才开口说道,“今天之事,二阿哥,你做得对” 载滢立刻跪倒,“皇阿玛这话,儿子不敢当这也是为皇阿玛圣心仁慈,儿子草率建言,方始有功。皇阿玛嘉许之言……” “不论是为人君者,还是为人臣者,都要有你这样一种择善固执的心肠。则国事顺畅,一心磊落,都是可期之局。若是善善不能用,恶恶不能去,则百事俱废在这一点上,便是阿玛,也要向你多多学习呢”他用力一摆手,制止了载滢yù待跪倒奏答的动作,又再说道,“你也不必惊慌,世界上的事情,本来就是如此。要是上至朕躬,下至百姓,都能切实的以对为对,以错为错,秉持一颗实事求是的心思,嘿用不到十年,我天朝就又是一番全新的景致啦。” 载滢小小的心灵中一片jīdàng,撩起袍服的下摆,用力跪倒,“儿子愿意为皇阿玛分忧,为使我大清万世不灭绪统,尽xiōng中所有绵薄之力” “日后等你渐次长大,自然有的是你为国出力,为朕分劳的机会,而现在嘛,你还是把你的心思都放在学业上,以求更进一步,日后行事之时,xiōng中有物的为好呢” “是。皇阿玛天语教诲,儿子都记下了。” “朕不日起驾东巡,你也随扈吧,到热河之后,朕给你和其他弟兄们几天假,到热河城中走一走,,哦,朕想起来了,你外家就在热河城中,到时候,朕给你旨意,带你妹妹去一次,也好见一见外祖一家人。再写一篇游记,朕要看的。”皇帝爱怜的望着这最成气候的儿子,语气中一片笑意,“若是写得不好的话,朕可要罚的。” 第101节驾幸热河 第101节驾幸热河 三月初六日,皇帝起驾,东幸热河,京中以倭仁、翁心存、李鸿藻留京,其他宗室、军机、御前一并扈驾而行。热河距离北京不远,但天子出行,惊天动地,足足用了十日的功夫,方始抵达,以直隶总督、热河都统、察哈尔将军等文武外臣在城外五十里迎驾,护拥着天子的法舆,进到城中。 这一次到热河,比之咸丰二年另有不同:当年第一次来,多以观赏热河行宫的目的为第一优先,而这一次来,则是为了就近召见méng古、察哈尔、黑龙江等地的王公贵族、满州大员,乃至军中众将为考虑,因此在避暑山庄驻跸之后,皇帝马不停蹄的召见从各处赶来的臣僚,先是君臣说话,继而传旨赐宴,又颁发赏赍之物,忙得一塌糊涂。 好不容易把méng古王公等打发出去,还是不能有半点休憩时间,“传朱洪章等进来吧。” 福到烟bō致爽殿外传旨,兵部尚书赛尚阿做带引大臣,领着林文察、朱洪章、张运兰、胡氏兄弟、鲍超、程学启、刘铭传、李世贤等将佐进到殿中,整衣跪倒,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口中颂圣不停,“……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起来吧,起来说话。”皇帝觉得,眼前的这一群为文臣视之为粗鲁不文的军中宿将,比之那些méng古勋贵更加让人喜欢,轻笑着摆手,让众人站了起来,“上一年在瑷珲城分别之后,你我君臣,已经有将近半年时间没有见过了吧?” 林文察、朱洪章不提,张运兰、鲍超等人都咧开大嘴,憨憨而笑,“是臣等méng皇上宠招,上一年得幸面见皇上,屈指算来,已经数月有余了。这数月之中,臣等每每忆及皇上亲临战地,指挥若定,更圣谕多有褒奖,屡颁圣谕,使将士能得与桑梓百姓,以鱼雁传书,凡此种种,皆古今圣主所难寻。臣等能得伺候明君,实有三生之幸之念矣。” 皇帝笑纳了林文察这一番未必称得上多么得体的奏答,又问道,“东北一地的军情民事如何?” “回皇上话,臣等起身之际,是在咸丰十二年的二月初九日,北海一地,冰雪尚未消融,但已经有大清商民百姓,越冰雪而来。臣巡视城中,也曾询问过到此与俄人经商的百姓,他们说,往年到伊尔库茨克来经商的中华商民固然也有,但多数抱着能赚一文是一文的主意——俄人于商贸往来,固然开口允许我天朝百姓从事,但各种苛税名目繁多,商民久为弊情所累,只不过碍于东北一地民生不利,因而,明知道要受人盘剥,也只有咬牙忍耐。” 朱洪章好一番谈吐,从容不迫的侃侃而谈,“而自上一年,臣奉我皇上圣旨,东向进军之后,大清子民深知伊尔库茨克已经为我天朝大军所有,再到此处经商,想来也不会再受俄人欺凌,因而自本年二月以来,往来商队,络绎不绝,比之战前,更有丰盈之景。” 他微微皱着眉头说道,“只不过,百姓听闻我军不日即将西撤,难免遗憾。臣经常听到有人说,若是我天朝能够长此以往的就这样占据下去,才是万民之福呢” 皇帝给他的话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听到这里,扑哧一笑,“那你就没有告诉百姓,日后在贝加尔湖西岸,将肇建起永固、北海两座城?大可以容纳各地商民,在此安然无忧的经略商贸之事?” 朱洪章微笑着说道,“臣也说了。不过,商民贪利,而且多有短视,只想着能够尽早赚到钱,北海、永固两城,此刻尚不见踪影。还有人担心,肇建这两座大城,朝廷又要向商贾征敛钱粮——所以,很多人都是抱着又盼着城池早日建好,我天朝子民可以有一个安心落脚之地;又怕为大工所扰的心思。” “这也是商民逐利本sè。朕还没有说要找他们化缘呢,自己就吓得不行了。”皇帝也笑了,“这且不去理它,等日后,商民自然就知道了。除了民事之外,林文察,军务之事,有何进展了?” “回皇上话,。军务之事,臣不怕皇上笑话,这数月以来,士卒多有怨言。只说与俄国人的战事还没有打得过瘾,居然就这样结束了?” 皇帝大笑“说得好兵心如此,士气如虹,我天朝武备之力,朕可以暂时放心了” “这也都是得皇上训教之功,兵士也都有一颗为国杀敌的心思,方有今日如臂使指之景。” “这一次建城贝加尔湖畔,不但要守得住,更要守得好。”皇帝说道,“贝加尔湖一带的地区,物产资源尚在其次,我大清的士卒驻扎于此,势则等若是在俄国人的腹心之地砸下一颗坚实的楔子北海,永固二城不失,则俄国人的势力就休想能够越过额尔古纳河,进入到黑龙江流域如此一来,东北各省安稳如山,朕布局中原的一大棋局,也可以布子自如。从这一点上来说,尔等在东北与俄国jiāo战之下所建的功勋,是怎么评价都不会过分的” 朱洪章。林文察等人同时站起,躬身行礼,“臣等不敢。” “坐下说话,坐下说话。”皇帝再度摆手说道,“除却兵事之外,于俄国的民政、商贸往来,你们也要多多留心。总要让俄人畏惧我天朝武功强横之外,也能感服天恩浩dàng,方是治国良方——马上取天下,可没有马上治天下的道理——不过这些话嘛,朱洪章、林文察、刘铭传等人尚勘明白一二,张运兰、鲍超两个,朕的这番话,可算的对牛弹琴了。” 朱洪章扯开嘴角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君臣奏答到这里,皇帝传军机处全体觐见,一指文祥,对朱洪章等人说道,“朕来为你们引荐一番,这个须眉蟠然的就是文祥,以军机大臣总领对列洋各国往来jiāo涉之事,这一次对俄国开战之先,也是他带领总署上下,与俄国做口舌争辩,只不过因为俄国人饕餮不足,yù求不满,朕才不得已施以雷霆,成犁庭扫xùe之功——但于他并总署上下为国所做的功绩,是从来不曾或忘的。” “……在他身边那个身材矮小,面容丑怪的,是阎敬铭。他还是朕当年登基不久,偶然发引的一员干才呢”皇帝带着宠溺的微笑说道,“你们可不要看他长得丑陋,这一次尔等能够在东北百战攻城,论及功劳,可站四分,其余六分,全要落到阎敬铭身上。两国作战,打的不单只是兵员、士气、战术,更多的是却是后援、装备、物资等物——而这些,就是全靠阎敬铭坐镇京中,调度有方。这种功绩,也唯有前汉的萧何可比。而论及现今时代,度支盈亏大才,阎敬铭若说是第二,便连朕,也不敢称第一呢” 阎敬铭闻言赶忙跪倒,“臣何德何能,méng君父如此褒奖?臣所有者,不过一颗向主之心。若论及功劳,臣等皆以为,当以我皇上为第一。” 皇帝摇摇头,“朕的功劳,不能由朕说,也不能由尔等身为臣下者擅请,还是留待后人吧。”他说,“最后一个嘛,就是赵光,他掌理刑部多年,律法jīng准,更主要的是,他有一颗不为人情、世俗所动的刚硬心肠,择善固执,凡事皆以律法所载为处置攸归。不能合乎法度之时,就是朕,也休想能够撼动分毫。” “朕上一年十一月间回家之后,有清流上折子说,奕山所部,在东北与俄国jiāo战之际,多有不法情事,……”他带着安慰的语气说道,“你们不必惊慌,朕不是要追究什么。战时有一些士兵为士气jī昂,做出不法行径,朕总还能容忍一二;若是两国并无战事,而为某一个人的作为和行事荒唐,引发民情不谐,朕也不会轻饶——你们这些人都是统兵大员,这一次朕在赵光面前提起,也算是为尔等求个情——你们回去之后,传喻军中。让兵士们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吧。” 他的话似乎是说得暧昧莫名,但在场的众人无不明晰缘故,心中各自打鼓,面上唯唯应承了下来。 六福进殿,到了皇帝身边,“万岁爷,该用午膳了。” 帝点头起身,“今儿个就说到这里,中午都不必回去了,和朕一起用膳吧。” 众人随同皇帝进到烟bō致爽殿的偏殿中,还不等坐定,听外面一声唱喏:“皇后娘娘驾到” 旁的人也还罢了,那个胡大máo一听见内shì的说话,兴奋得一张黑脸涨成紫红sè,呼吸都变得不平稳起来。随同跪在地上,眼睛不时向上抬起——连朝章规制,都顾不得了。 帝后并肩而坐,让众人起身,胡大máo反倒不敢直视了,眼光扫过,皇后年纪在二十五六岁上下,生得面团团的一张脸,嘴角带笑的向众人看来,口中和皇帝说话,“皇上,这就是在东北与俄国征战的军中将领了吗?”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皇后笑着说道,“果然都是一副英武之资呢” 胡大máo感从中来,忽然撩起袍服,又跪倒下来,以头触地,咚咚作响,倒让皇后一愣,“皇上,这是怎么了?” “你自己问他。” 于是皇后问道,“你……这位将军,为何又再行礼?” “绿营新军,méng赏戴三品总兵衔,臣胡大máo,叩谢皇后娘娘救命之恩” 皇帝笑了起来,给皇后解释了几句,后者‘啊‘了一声,“你是当年镇标第二营的士兵啊?那,除你之外,其他的三百余人,如今可都还好吗?” “回皇后娘娘的话,当年镇标第二营的弟兄们,méng……”听胡大máo语出粗鲁,赛尚阿呵斥了一声,“胡大máo,皇上、皇后娘娘在前,你要谨凛一二。” 胡大máo愣住了,他还是从军之后学得了一点文字,但实在是xiōng中无物,文墨不亲,给赛尚阿这样一吓唬,更是脑中一片空白,说不出话来了。 皇后宽厚的一笑,“汀公?不必吓唬他。让他慢慢说。” 有这样一番折冲,胡大máo重又鼓起勇气,碰头奏答,“自咸丰九年之后,镇标二营的……袍泽发遣各省,任练兵之责,这一次méng皇上宠招,臣等分赴关外迎敌作战,臣在军中,亦曾见过当年军中旧jiāo,不过战事紧急,不及多聊,就又各自奔赴战场了。等战事底定,很多人也随之入关各散了。” “不管怎么说,当年我贸言降旨,终究是礼制典仪所不谐,如今看你们一个个都大有出息,还算我的一番话不曾落到空处。” 大máo来了jīng神,大声说道,“镇标第二营的弟兄们感戴皇后娘娘活命之恩,在战场上以一当百,没有一个孬种,更没有一个给皇后娘娘丢脸的” 皇后听他言语粗鲁,忍不住回头一笑,“皇上,当年镇标第二营的将士能够知耻后勇,疆场用命,皇上总要给一番奖赏才是的嘛” “也好。”皇后开口,皇帝也不好婉拒,正好,有一件事一直萦绕心头不去,今儿个天假其便,拿出来商谈也正是机会,“朱洪章、胡大máo、张运兰?” “臣在(奴才在)。” “朕一直在想,便如胡大máo先期带领四十名虎贲之士,翻越山峦,到达敌后,进而一举建功,生擒敌方大将多人;后来更有你三人带领十营将士,不顾天寒地冻,进bī俄国腹心之地,,使其首尾不能相顾,正面战场完胜敌军,甚至在贝加尔湖边取得北海、永固二城立下赫赫战功,举国欢腾,朕心感喟自不在话下,但朕想,能不能将此等战术,沿袭下去?暂时人数不必很多,只以当初的十营兵力为标准,等待确有实效之后,再推而广之?” 朱洪章大声奏答,“皇上圣见如天”他说,“战事底定,臣驻守伊尔库茨克城之中,军中闲暇,亦曾深有所感,这等以极少数兵员,以兵法‘出其不意,掩其不备’之策,建功敌后的做法,堪堪大用不但可以解决正面战场两国相持不下的窘境,更可以达到不战而屈人的上上战果。” 皇帝深深点头,又问许乃钊,“你以为怎么样?” “臣也附议。若是能够正奇相辅,则我天朝再不得已与敌国动用武力之际,当可收奇兵之效。”他说,“不过,臣以为,十营战力,是不是少了点?” “不算少了。”皇帝说道,“此事就这样定下来吧,十营战力,分为两部,每部五营,名字嘛,一部叫饿虎;一部叫飞鹰。与神机、光武两军,并列名之。至于组chéng人员,及营中一切准备、庶务之事,着由奕山、朱洪章、林文察会同兵部,具折陈奏。” 第102节财政预算 第102节财政预算 三月的热河行宫,桃红映目,柳絮飞扬,风景着实不恶,新任热河都统的常清也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皇帝的喜好,城中街道两边,处处铺陈的都是绿油油的青草,满眼看去,葱郁一片,皇帝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要说这五颜六sè,繁华一片的胜景嘛,也只有圆明园比热河稳胜一筹,大内深宫,到处红墙绿瓦,乍一看还好,过了这几十年,也实在是没什么味道了,你们说呢?” 翁同龢和额勒和布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三个人同做常服打扮,身后更远一点是额里汗带领的御前shì卫和常清所带的热河都统衙mén派出来的兵员,遥相护持着,远远缀着。听皇帝说起,额勒和布赔笑说道,“主子所见,发人深省,奴才偶然所得,不过其中皮máo,但也觉得,这等繁华胜景,全是皇上登基以来,一心求治,方才有今天这样海内升平,万民安居的盛世气度呢” 这番话实在说不上得体,皇帝呲牙一乐,“翁同龢,你父亲的病,怎么样了?” “家父患病多日,皇上屡有温旨,赐yào赏假,天语问切,臣父于微臣几次训教,每每言及君父荣宠之恩,粉身难报,……” “翁心存国之重臣,伺候过皇考,伺候过朕,朕当年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偶有顽皮,翁师傅也是经常为朕和老五等人捉nòng的对象,如今想来,历历在目,”说着,他叹了口气,下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眼见老臣离丧之情,却是跃然而出。 街面上人流如织,迎面走过一个身穿灰鼠马甲的老者,胖大的身躯,脑满肠féi,一路走来,左顾右盼,一眼看见这君臣几个,这个胖子双眼放光,忽地抢上几步,当街跪倒,“老爷,小的给您请安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把翁同龢和额勒和布吓得不轻,眼角余光扫过,身边左右脚步凌luàn,是额里汗带人快速围拢了过来,把三个人围在了当中,皇帝也是一愣,“你是?” “小的是黄世仁老爷当年到小的所开的也闲居的时候,小的也曾经给老爷碰过头,请过安的。” “啊想起来了。”皇帝含笑相望,“黄老板,看你的样子,这几年生意做得很不错嘛?比之当初,足足旁了三圈” “承您老人家贵言,更是仰仗老爷如天之德,小的是也闲居,在这热河城中,已经是第一号的买卖了。”黄世仁谄媚的笑着,又说道,“老爷,您当初用过的雅座,小的一直为老爷留着,……” 闻弦歌知雅意,皇帝点头一笑,“也好,到你的也闲居去看看。” 黄世仁大喜,转身在前引路,转过前面的街角,就是也闲居的墨字招牌,和十年前比较起来,也闲居的店面扩大了三倍也不止楼高五层,雕梁画栋,一片繁华气象,黄世仁亲自引领着皇帝登楼而坐,推开面南的窗户,热河城中的景致尽收眼底,黄世仁二次跪倒,行了君臣大礼,“草民黄世仁,恭请皇上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好闲在。怎么,没事就到街面上闲逛吗?” “草民不敢。”黄世仁说道,“草民不敢欺瞒圣主,自本年三月十二日,皇上驾幸热河以来,草民便经常在街上闲逛,只盼着洪福齐天,能够遇上。今儿个可算是上天垂怜,草民有幸,得睹圣颜,这不但是小人的福气,也是我黄氏列祖列宗的福气,小的给皇上磕头了。” “行啦,起来吧。”皇帝也觉得好笑,黄世仁居然想出这样一个守株待兔的办法来?可见自己喜好白龙鱼服之事,已经广为人知了。“这几年来,你在热河城中营业,收益可还好啊?” “好好得让小人都不敢相信呢”黄世仁说道,“不瞒万岁爷,自从咸丰二年,皇上起驾回銮之后,也不知道是哪一个传出去的消息,小人这也闲居中,曾经有真龙降临。客似云来,高朋满座,百姓不希冀旁的,只盼着能够沾一分皇上的福泽之气,从皇上当年所定的天字第一号雅间前走一走,回到家中,就有了与家人、相邻言说的本钱了。” 皇帝不以为忤的扬声大笑,“这样说来的话,朕倒是给你带来不少好处了?那,朕的好处呢?” 黄世仁看皇帝心情极好,说话也大胆起来,“万岁爷富有四海,小人这一点小小之利,想来万岁爷也不会看在眼内。”他察言观sè的本事高人一筹,眼见皇帝脸sè一扳,又再说道,“不过,小人也不是不懂报恩的猪狗之辈,听人说,报国便等若报君,故而小人经人指点,在上一年我天朝用兵东北之际,自捐银赀七十万两,以报国用。” “哦?” 世仁带着一点得意之sè的说道,“小人捐银之后,méng朝廷赏赐,给了小人七品参事职衔。” 皇帝心中一动,“好啊,总算你还有君父家国之念。也不枉朕今天拨冗传见你的一番恩德。”他摆摆手说道,“你下去吧,日后得空,还有见朕之机。” 黄世仁还有一肚子话,都给憋了回去,没奈何,碰头而出,命人cào持、准备饮馔之物去了。 等他出去,皇帝回头问肃顺,“此事,你知道吗?” “这,奴才不知道,奴才随皇上身在关外,京中事……” “朕明白的。这都是皇后的决断。”皇帝冷笑着说道,“真不知道礼部是怎么想的。哼居然拿着朝廷的名器,做此等收受银两,售卖官爵之实” 翁同龢在皇帝身边多年,深知他的脾气,自咸丰元年下一道永远取消捐资为官的上谕之后,便是断绝了任何人想捐赀为政的渠道,想不到在热河城中一场奏对,居然给他知道,这种风气又有抬头的迹象了?这样的事情若是深究不放的话,怕又是一场祸事呢想了想,转而言道,“臣以为,黄某人以七十万两银子,所换来的参事职衔,不过微末之流,皇上……” “你是想说,投入和产出不成比例吗?”皇帝冷笑着摇摇头,“这话可就错了。” 同龢不敢反驳,躬身行礼,“臣请皇上天语教诲。” 皇帝却不忙着解释,话题一转,说到另外一件事上,“朕在驾幸热河的路上,得户部奏稿,咸丰十一年各省解部的银子,已经逐一到达京中,你们猜猜,总数有多少?” “这,奴才略有所闻,在一万万五千万两上下。” “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数字了。”他说,“你们想想,各省的税银,有亿万上下,这一来可以看出我天朝国用日足,而百姓安康乐业,家家户户多有收益,也是可以想见的。”他用力一摆手,制止了众人将yù出口的拍马的废话,神sè转为凝重的说道,“常人富而求贵,这是不变之理。于是,便出现了一个很大的问题:今日不提,将来的岁月中,如同黄世仁这般家产富有,吃穿不愁的商贾,意图以捐赀之道,为进身之阶,甚至想在庙堂上换取一分建言之机,朝廷该怎么办呢?” 他说,“只凭朝廷的封堵,怕未必是长久之策,以朕想来,咸丰年间,尚不虞及此,但后世之君,又当如何?你们以为呢?” 许乃钊斟酌了一番,说道,“臣以为,于今之世,国mén打开,允准各国商人,到大清经营商贸往来,百姓得利,感戴天恩之外,更多有从外洋之国,学习各种西洋治国安邦之法者,若说只是靠封堵,断非良法,但我大清承袭而下,治国之道,远胜列国,旁的不提,只是各省生员学而有成,进身庙堂,便绝非各国所能相比。故而臣以为,只要天朝子民,能够切实体行,则圣虑所及,未为忧愁也。” “你这番话不能说不对,最起码,在当今之世,不能说不对,但百十年之后呢?你们知道未来会是一番如何的景致?学而优则仕的话,本是用诸四海而皆准的圣人之言,但朕所忧虑的,不仅于此,而是万世之下,就如同当年肃顺促请,在天下各省行以厘金之制时,朕和你们说过的那个小故事一样。百姓拿钱出来,捐助国用,为银钱是否应用得当,适宜百姓捐赀初衷,而不会为为人君父者做虚靡耗费之途,又有谁能知道?即便知道了,难道以一介商贾,还能干预后世之君的行事之法吗?”他的问题非常犀利,把军机处的几个人都给问楞了,“若是给人家知道了,日后再不肯主动遵守国法,行乐捐之事,到那时,又当如何?难道还有人能够管得住皇帝吗?” “这,请恕臣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凡此种种,只有后世为君父者,多行圣人之言……” “这是空话”皇帝大声说道,“便称朕躬,不敢说如何步武先贤,但从登基之日起,便立下洪誓,要使万民安康,天下大治。数载之下,国家略有丰盈之景,不是也有顺应内务府所请,在圆明园中大兴土木之功的吗?” 当年之事,是肃顺一手促成,听他这样说话,吓了一跳,赶忙进言,“皇上富有四海,而在圆明园中修葺几处景观,也是为使先皇苦心所建,不至为风雨凋零的圣举,皇上所言虚靡之行的话,奴才不敢苟同。” 第103节财政预算(2) 第103节财政预算(2) 皇帝不理他,又再说道,“朕是如此,后世不及朕的不肖子孙,恐怕……嘿嘿这等事啊,若是拿不出一份正经的决策,可是不行呢所以朕想,阎敬铭?” “臣在” “今年之内,你会同户部差员,拟定一份国家日常用度预算方案来。”这件事在皇帝心中留存已经不是一天了,今天不过是适逢机会,宣之于口罢了,看众人一脸mí糊,他简单的解释了几句,“所谓预算方案,简单的说,就是要把国家用度,甚至包括内府所用之数,提前做出一份大纲计划来。其中举凡百官俸米,军中用度等项,大约都是一个固定的数字……你们不明白?” 他摇摇头,思忖了片刻,“是这样的。比如说吧,军机处的文祥、许乃钊、阎敬铭、赵光等人,一年的俸禄银子加在一起,总在十万两上下,京中各部官员的俸禄银子加在一起,在二十万两上下,这样一算,就是三十万。这笔银子,在开年之初,就要提前划拨出来,作为全年财政预算的一部分;其他的例如奕山、朱洪章、胡大máo等人的俸禄,军中兵士的俸银、军服更换、装备的更新、子yào的耗用,都是有案可查的费用。总之一句话,所有成例的银子,都要用在朝廷财政预算之内。” 众人听得半通不通,询谋佥同的一个观点就是:这样的预算即便做出来了,又有什么用呢?再有一个,官员是如此,而天家又如何? 皇帝接下去的话,让众人大吃一惊他说,“文武百官是如此,天家又当如何?亦应如是。例如说,朕今年巡幸热河,内府所huā的所有银两,都要记录在案,其中公出huā费,都要算在国家的预算之内,而一些天家sī情的用度,都要朕自己掏钱” 阎敬铭第一个反驳,“这,臣不敢遵旨。”他说,“皇上乃四海之主,所行者,皆为天下公务,又如何有sī情关节,更提不到……” “朕所说的sī事,是与国事丝毫无干的家事。例如说吧,朕此番巡幸热河,命二阿哥载滢到外家行礼问安,皇子出临,尤氏府上自然有一番孝敬,这笔钱,出自尤家,报效朕躬,和朝廷无关;而载滢此行,有御前shì卫承担扈从之责,车马喧阗,种种huā费,也都要算作公出。但有一节:载滢到外家去,朕总要为其备下一些致问之礼——这一笔礼钱,却不能算作公出银子,而是要朕自己掏腰包的。” 皇帝话中透lù出来的信息,在阎敬铭等人听来无疑是如暮鼓晨钟一般,若真的能够做到这一步的话,则是彻底断绝了贪墨的根源:连皇帝都要自己掏腰包拿钱出来,遑论旁人?但这其中还是有着太多隐忧了阎敬铭开言问道,“皇上天语,开臣茅塞,只恨臣才疏学浅,未能尽得圣意,这预算之事,若是有所超出呢?” “超出之事,几乎是一定的。”皇帝含笑解释,“比如说吧,江苏发洪水,这是一定要朝廷拨款拨粮,赈济灾民,恢复生产的。而这样的一笔支出,又是事先不可能计算得出来的,所以,在计算一年的预算的时候,就要保证有这样一笔支出的存在——具体的,你我君臣日后再认真商议。总之,国家要有这样一笔储备银子,作为赈济之用。若是再多,甚至超过预算份额的,称之为财政赤字。” 说实话,皇帝于这种经济之法,所得实在不多,但仅止于此,也足以让阎敬铭、许乃钊等震撼了。他想了想,又再问道,“皇上,那……若是行以预算之法的话,可有什么作用吗?” “作用首先就在于可以使国家的huā用之数得到有效的控制,不可因为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的决策,就无节制的làng费银钱。等到预算做出来了,便是朕,也不可以轻易改动、无端增加。”他说,“至于天家用度之数,也是同理。不过这其中也有一个出入,就是说,以后天家所赚的钱,都要算作是朕的sī财,与国事无干呢” 看他孩子般的轻笑,像是捡到一个特大的便宜似的,众人面面相觑:现今之世,难道不是这样的吗?这又有什么可以值得特别高兴的? “你们是不是不明白?”皇帝说道,“朕这样给你们解释,你们就明白了。预算之数计算而得,举凡天家用度,也要分列其中。不论是游览、巡幸、观光各省,都要出以公中,但天家之内,却都是要以朕之sī财为盈亏之数,刚才的话,你们大约能够明白这其中分别,另外一节,便是宫中嫔妃、太监、内shì、宫婢、浣衣局所有下人每月的薪酬之数,也是同样要朕来负担,而不关国事的。如此算来的话,则除却天家必须要进行的一些大工程之外的其他huā销,为数寥寥,也好断绝了内务府的一众奴才们,上下其手的贪墨之mén。” “皇上如此屈己从人,奴才自当感服,但奴才以为,皇上以四海养,如此行以节俭,非盛世气度啊。” “这一层不必你替朕担心。”皇帝笑着说道,“所以朕要说,天家所赚到的银子,都是朕的sī财,就是这个道理了。你们想一想,朕手中的sī财更多,势必天家有所气度;为了能够常保这样的气度,朕也要想尽办法,多多赚钱呢” “皇上这话,奴才不明白。” “你笨死了。”皇帝笑骂道,“朕给你们举一个例子吧。紫禁城并圆明园中,所有殿阁回廊,都已经装有暖气,百姓无知,不明其理,有心仿效,却又碍于礼制规法,不敢有所僭越。若是朕降旨,允许百姓自行修建暖气管路,你们以为,到时候,朝廷——不这笔钱可不是朝廷的,这笔钱是朕的——到那时,朕能够赚多少银子?” 许乃钊脸都吓白了,语声惶急的奏陈说道,“皇上,这样一来,百姓与天家又有何区别?这等违规之事,可使不得啊” “暖气本来只是便利之法,又谈什么规制了?再一说,暖气这种东西有两条好处,第一是干净。这一点,想来尔等也是都见过的;第二就是节省。每到冬季,一家一户各自升起炉火,耗用煤炭得有多少?而若是以十户、百户为一领,中间铺陈以暖气管路,则只用一只大号锅炉,就足以供应千百人寒冬取暖之用,你们想想,这要节省多少煤炭?” “而暖气之物,手创于朕,于是,朕便有了这暖气之物的专利——这个词是朕新近想出来的,简单的说,没有朕的准许,任何人也不能使用,而要想使用,就必须要给朕以专利费。天朝之大,亿兆黎庶,千mén万户,都想使用暖气,嘿嘿你们想想,朕能够从这暖气一物中,赚到多少钱?” 阎敬铭和许乃钊相视苦笑,皇帝富有四海,偏偏要逆行取之,说出去,不知道老百姓会怎么说呢?不过这预算之事,在阎敬铭感觉,倒着实是个办理经济政务的好办法呢 第103节 三月二十三日,俄国谈判代表二度来到中国,这一次带团前来的,还是外相涅谢尔罗迭为正使,到北京投递公文,军机处奏报到御前,皇帝点头首肯,准许对方到热河来,就两国正式签订合约事,和总署衙mén做最后的确定文字。 这一次俄国人又对上一年年底在北京草签的两国和平协议提出不同意见,很显然,这是在回国奏报沙皇之后得出的结果,大意是说,俄国人希望能够得到中国方面的同意,在恰克图、雅克萨城开启边贸的旧有基础之上,增开齐齐哈尔、黑龙江城、瑷珲城三地口子,为俄国商民居住、留存之地,并且要仿效中国和英法两国签署的《北京条约》中的条款,允许俄国人在以上三地置产、传教。另外,俄国不同意中国提出的有条件允许俄**方武装船只通行黑龙江直至大海的条款,希望能够和商船通行有同样的条件,即不通过中国政fǔ,顺畅通行。 开口通商,置产传教几款,军机处奏报到御前,皇帝准了,但军舰通行一款,给皇帝毫不犹豫的拒绝了,“这不行军舰同行,我天朝尚无强大的水面力量,要是那样一来的话,则黑龙江一线尽数在俄**舰的炮火覆盖之下,还谈什么长久和平?只怕用不到几年,俄国人仰仗自己的巨舰大炮,又要提出什么非分的请求了告诉俄国使者,此事毋庸议,朕绝对不会答应。” 祥经办外务多年,也已经很能够明白哪一种是可以商榷,哪一种是不容置疑的。他心中知道,这是俄国人讨价还价的伎俩,能够达到目的自然是极好,不能达到,也没有什么。碰了个头,他又说道,“皇上,俄国人提出,此番两国jiāo战,我大清百姓不提,俄国商民多有损伤,而且其中多半,是由军中主将,纵容兵士为非作歹所致。据俄国外相言及,仅只伊尔库茨克、鄂木斯克两地,就有一百三十六名俄国nv子,为天朝兵士所辱,其中多人,甚至已经有了身孕……” “那,俄国人想怎么样?” 文祥也很无奈,御前说及这样的事情,总不是很光彩,而且很让人觉得可笑,“俄国人说,这一百三十余人,都是良善人家的nv子,未婚产子,家mén不宜,正教难容。以上两处的俄国族人,纷纷上书,恳请和我天朝兵士,成秦晋之好,不过为各地守将所拒。这一次俄国外相南下,也是希望大清大皇帝陛下降旨,为这一百余人,寻一品貌双全男儿,成其鸳盟。” 皇帝朗声大笑笑了很久,才逐渐收住,“你们说呢?此事怎么办?” “奴才等也觉得俄国人所求太过糊涂,认为该当推拒其事——毕竟,我大清绿营兵士,都是汉家好男儿,将来解甲归田,回转家乡,为桑梓所见,居然是这样一群金发碧眼的洋人nv子,恐有骇人视听之感。” “朕倒觉得,未必如你们想得这样严重。当年的时候,朕命曾国藩将赫德、李泰国二人传至北京,为向英国购买军舰一事,请他二人居中联络——记得问荣禄赫德其人时,荣禄对朕说,赫德年少有才,在中国多年,甚至娶了一个江上船娘为fù——洋人可以娶我大清佳丽,难道我大清绿营的威武男儿,就娶不得俄罗斯的nv子了吗?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你回去告诉俄国外相,此事朕准了还有,让这一百三十余名俄罗斯nv子,在军中自行寻找英武汉子,只要对方没有娶亲,或者甘愿做小,朕就下旨” 许乃钊深以为不妥,这不是故意让兵士家中不妥,房帏不靖吗?处置国事,焉有这样儿戏的?但皇帝的脾气他知道,这样的事情,从来是言出无改的。只好怀着一肚皮的嘀咕,碰头答应下来。 “俄国人还有什么话说?” “还有一事,俄国外相对奴才说,俄国沙皇陛下,有意请大清大皇帝陛下远赴彼得堡一行,也好使俄**民,瞻仰圣主。” 这个要求是皇帝没有想到的,去俄罗斯一游?有心答应,又觉得不妥,他倒不是怕安全问题没有保障,俄国人不会冒这样的大不违,敢于伤害自己,而是担心天下臣民之共见,及大清君主的威仪受损——这种王不见王的古制,在大清百姓看来,早已经深入人心,相见演礼就是很大的问题;更不用说以自己一国天子,权势倾于四海,哪有屈尊降贵,之于蛮夷国的道理?即便是要见,也要俄国沙皇到北京来,或者到热河来,朝见自己才是的。 “此事不妥。”皇帝斟酌着词句,一字一顿的说道,“你回去转告俄国外相,朕于俄国沙皇有这样一番对圣主倾慕之心,大感欣慰,不过,彼此两国路途遥远,通行不便。路上种种碍难之处,难以尽数言说。不过,俄国沙皇若是有意南来的话,朕当亲自出城迎接,并使之有如入家园之感。” 文祥知道,皇帝这样的说话,便等若是一篇对外洋各国的外jiāo文书了,宣示之际,一个字也错不得,认真记下,又复述了一遍,方始碰头跪安而出。 军机处退值出去,皇帝兀自觉得好笑:一大群土里刨食的汉子,放下锄头,拿起快枪为国征战,等到解甲归田……不,还用不到等到那时候,就带回家中一个明眸皓齿,貌美如huā的外国娘子,怕是要将家中的翁姑吓坏了吧?哈哈想想都觉得好玩儿 他一路轻笑着,一路走到皇后居留的跨院,对跪了满地的太监宫婢看都不看,径直入内,皇后和众多姐妹正在说话,眼见皇帝一脚踏进来,忙起身行礼,“都是家里人,大规矩都免了吧。”他的心情极好,轻笑着说道,“今儿个来,给你们说件笑话。” 听他说完和军机处见面时奏请的朝政,皇后倒是一愣,“皇上,这样西洋nv子,可能行以中馈之责?” “一开始当然是不行的。不过用不到多久,就没有问题了。我中国地大物博,无所不有,比之俄国人居住的苦寒之地,单单从环境上来说,就强上不止数倍。等这些洋媳fù住得习惯了,想让她们回去,还不会高兴呢而且啊,”他说,“你们是没有去到过关外,寒冬之季,冰封雪住,完全不适宜人类生存,不论俄国还是大清百姓,用以填补饥肠之物,只是一些动物ròu类,青菜,根本都见不到。若不是为国家日后长治久安计,你们以为朕在京中闲得没事了,要到那里去受罪?” “臣妾看来啊,皇上可不就是闲得没事了?” 皇帝再一次大笑起来他今天的心情极好,在房中环视一周,目光落到佳贵妃脸上,“妞妞,回到家了,是不是想家人了?” 尤佳氏还是第一次给丈夫当面叫自己的rǔ名,羞得小脸儿一红,倍增娇yàn,“皇上~” “好吧,朕不取笑你了。昨天二阿哥进园子来请旨,说要到外家去一次,朕准了——本来,朕也想着亲自到岳家去一次,不过虑及朕初临府上,没的给岳家平增麻烦多多,也只好罢了。后来他回园子来说,外家二老疼他疼得不得了,朕想,若是你想的话,朕就宣你母亲和府中nv眷,进园子一次。现在既然你不想,那就算了。” 说了半天,原来还是在拿自己开玩笑。尤佳氏美目含泪,泫然yù泣的样子,惹人怜爱,“皇上……” “此事啊,日后再说吧。左右朕一时也不会离开热河,总是有机会和你母亲她们见面的。”皇帝放开此事,又转而问杨贵人,“孩子可还好吗?” “是。奴才代九阿哥叩谢皇上垂问,泜儿一切安好。” 第104节成祥办差 第104节成祥办差 过年的时候的一番奏答之后,夫妻两个能够在一起的时候不多,有时候在皇后宫中见了面,所说的话不但没有和佳贵妃等其他几个嫔妃的言语调笑,也没有和皇后那样的相敬如宾,反而像是和大臣们说话一般,带着一些公事公办的味道,可称无趣到了极致皇后几次sī下里和杨贵人说话,nv子没有一次不落泪的,只是说君心难回,非言语可动。而在皇帝这一边,皇后察言观sè,知道丈夫也是多有怜惜,不过始终因为杨贵人未能得机会向他做正式的请罪,也无法收篷。故此才迁延至今。 她脑筋一动,想到一个办法,“皇上,上一年皇上北上回銮,黑龙江将军所献的江鱼,臣妾和宫中姐妹命御膳房收拾过后,呈上席间,真是很好吃的杨家妹子平日吃饭,最是惜福,也难得了回了两次碗呢” “是吗?若真觉得喜欢的话,朕给奕山降旨,让他将此物也算作山珍供奉,以后每个月都能吃到新鲜的了。只不过,黑龙江所产的大马哈鱼,只以**月间捕捞出水的,最称味美。平常时日,一则是捕捉不易,二来,ròu质也不是那么好吃。” “这是为什么?” 皇帝含笑解释了几句,众nv听在耳中,神sè不定,有的以为这只是他一家之言,未必能够当得真——哪有这样的事情?也有的面带感慨,似乎深以鱼儿能不忘出生江流,溯峰而上,令人感佩。皇帝虽然知道,但很多事是不能祥究的,只好苦笑作罢。 杨贵人倒是也听旁人说起过东北极寒之地,有鱼生xìng特殊,一定要回溯到出生江水之中产卵这一奇闻异事,她在山西的时候,先夫宠溺,府中又是金镶yù裹,饮馔之道,比之天家,犹有过之。闻言点点头,“此事古已有之,当年在晋省的时候,也曾听人说过,只不过当时难以辨别真伪,如今听皇上说起,看来不为虚妄了。” 皇帝没有追究她话中大不敬的话意,得意洋洋的环视一圈,“怎么样?朕没有和你们撒谎吧?这一次有人可以证明了。” 皇后轻笑连连,心中很是为杨贵人高兴,皇上能够如此说话,则其事已经成功了大半。她给杨贵人使了个眼sè,后者识趣的点点头,站起蹲身行礼,“皇上,奴才有话说。俯请皇上恩准。” “嗯?什么事?” “奴才当年言语失节,忘却忌讳,年来每每暗夜思之,总想寻一佳机,向皇上当面请罪……皇上,” 皇帝心中一软,他有着所有男人都有的坏máo病,于每一个枕边人都是真心喜欢,不过本xìng风流,总有得陇望蜀,yù求异味的心里作祟,所以才无休止的选择佳丽,充盈后宫之中。杨贵人更加不用提,在这后宫之中,论及容貌,以她和尤佳氏冠,但杨贵人不能及后者的,便是心中总是思量着往生的先夫——这也是两个人琴瑟不调的第一原因这一次听她软语哀求,微微叹了口气,“你先起来说话。” “奴才不敢。” 皇帝有点不好意思的干咳一声,皇后还未及明白,兰妃已经第一个站起身来,“皇上,奴才房中还有事情,请先告退。” 有一个带头的,旁的人也不安于坐,纷纷起身跪安而出,就连皇后,也悄无声息的躲了出去。 他这才从软榻上站起来,走到杨贵人身前,一拉她的双手,将她提了起来,“以后可不许这样了,明白吗?” 杨贵人呜咽有声的大哭起来。她入宫时间不短,又是自负才貌两全,但承恩次数,两只手几乎就可以数出来,这还不算,每每宫中有嫔妃诞育龙种,皇帝虽不在身边,但也只是当时,转日之后,就会有恩旨颁下,对孩子也会有所封赏,偏偏就是自己的孩子,一直到过了满月,兀自不及叙名?这其中虽然有特殊原因,但皇上回京之后,不是也没有旨意传下吗?nv子心中越想越委屈,尽诉于这一场嚎啕之中了。 对于她的大放悲声,皇帝能够猜到一点,轻揽入怀,抚mō着她丰盈的曲线,口中迭声劝慰,“乖,不哭了。啊” 好半天的时候,杨贵人才止住哭声,把头埋在皇帝的xiōng口,低声说道,“皇上,您不会再责怪奴才了吧?” “朕不怪了。”他随口答应着,拉着nv子的手坐在chuáng边,说道,“你啊,朕自问虽多有风流行径,但于宫中这些妃嫔,都是一心垂怜,还是……”他碍口似的问道,“还是朕有什么做得不如……你那死鬼丈夫的?” 二月十三日,善奎和成祥父子南下抵达金陵,成祥不提,他到江宁城中,有着特殊使命,善奎却是履新江苏织造的。到达地头,先要拜会两江总督,于是,父子两个休息一夜之后,第二天到总督府递上名刺,等候大人召见。 曾国藩正在和何桂清、祁世长说话,他是两江总督,公务非常繁忙,这一次招两个人到江宁来,有要事商量。何桂清是江苏巡抚,祁世长是新任安徽巡抚,找他们两个人来,一是为漕粮运输,一个是为安庆府内出现的一桩官司上。 这件事发生在封衙之后的正月十一日,有一个从北地而来的商贾,自称姓马,到两江之地,往来出入于各地庙宇佛mén之地,言语诡秘,令人起疑,而且,所谈及的,并不是正经向佛之人应该说的话,而是一些风月yàn词yin语,一开始的时候,江苏佛mén子弟看他出手大方,布施从不落人之后,尚能够容忍一二,后来听他说得越来越不像话,对他冷淡了下来。再后来,他到了安庆,故技重施,到一家名为孤落堂的尼庵中随喜,又向主持尼问及风月之事,给人举发,安庆府派人把他提上公堂,当众问讯,不料马姓商贾抵死不招,最后堂上威胁出以大刑,他才说,要见了两江总督曾大人才能说,旁的人再怎么问,他也只以此语答对。 nòng到最后,只好将卷宗上呈巡抚,祁世长是皇上钦点的安徽巡抚,上任不及两个月,闻言觉得好奇,开衙之后,便将此人提审过府,谁知道他还是不说,这一次jī怒了祁世长,传令用刑,马姓商贾说,要说可以,不过不能在大堂上,他说,“大人要问,小人就说,只不过,小人一言出口,大人的身家xìng命就保不住了” 祁世长又岂会给他的一两句疯言疯语哄骗住,传令动刑,这一次姓马的招供了,但只有一句话:“我是京中肃大人府上派出来的” 祁世长吓了一跳,京中能够称之为肃大人的,只有一个肃顺莫属,年前给皇帝免去了军机处的职衔,但圣眷未衰反隆,此刻听他这样一说,祁世长知道,自己不能再问下去了。传令将马姓男子带入后堂,sī下审问,马姓男子答说,“事关我家大人阖府上下数百条xìng命,小人实在不敢吐实。大人若是不信,只将小人提至两江总督衙mén,等见了曾大人的面,小人才敢一五一十,吐lù真情。” 两江总督,封疆大吏,曾国藩又是极得皇上信重的大臣,岂是他一个来路不明的商贾说见就能见的?祁世长自然不准,一边把他收押,一边行文江宁,请总督大人的示下。 曾国藩接到安徽的行文,认真思量了半天,也没有丝毫头绪,问身边的清客钱鼎铭和黎庶昌,“调甫、莼斋,你们以为,这马姓商贾,到底是何人?此来两江,又是为了何事?” 黎庶昌是洋务长才,于这等事所能贡献者不多,倒是钱鼎铭,拿过卷宗看了看,嘿声一笑,“这有何难分解的?不过是肃雨亭意图为益增帝宠,所耍的鬼把戏而已。” “哦?调甫这话怎么说?” “姓马的此刻南下,北地固然冰清水冷,南国又有什么好看的了?再说,看他到省之后,一味流连于佛mén圣地,所求者,又尽皆是一些yin祀勾当,可见是图谋者匪小。以学生看来,这马姓男子南来,定然是为皇上选美,以充盈后宫的呢” 这样的话未免有骇人视听之感,但以曾国藩对皇帝的了解,也不能说他的话就是虚妄:皇帝什么都好,就是nvsè一关勘破不开,看起来,这一次要把主意打到佛ménnv弟的身上了这要是宣扬出去,哎曾国藩暗暗叹息一声,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黎庶昌大感好奇的问道,“调甫,话可不能luàn说啊此人南来,或者只是为肃雨亭所求呢?” “若是那样的话,又何必冒天下之大不违,到佛mén禁地去寻找?再说又有什么不可对人言的?这姓马的抵死不招,显见另有隐情,乃是为尊者讳的缘故哩。” 曾国藩心中完全认同钱鼎铭的话,无奈的苦笑摇头,“既然如此,你们以为,我该当如何?” “自从大人上任以来,以道学为xiōng中所有,大力打击省内治下的这种风化之地,此刻便是想中餍所yù,怕也是不可得了。故而学生以为,还是让马某人早早的迁地为良的好。”钱鼎铭说,“此事,不宜闹得太大,也免得皇上的面子上不好看啊。” 曾国藩以为善,当即复文安徽,让祁世长放马某人离开,并且很含糊的告诉他,两江治下,经曾国藩署理之后,省内再无风月场所,那种玷污佛mén的勾当,更是早已不存于世,还是快点回到京城复命的好。 不想马某人出狱之后,认为自己办不好差事,回去无颜见自家老爷,又转回到金陵,再做搜寻,这一次,又给人抓到了。前事未结,又出新案,偏偏此人所担负的关系甚大,曾国藩也不好强行处置,没奈何,只好暂时收押,正好,何桂清和祁世长到省议政,曾国藩把他们留了下来,并把钱鼎铭传来,为两个人详细分解了一番。 听完钱鼎铭的话,何桂清和祁世长也大感头疼,处置当然不是不能,但那样一来,便彻底得罪了肃顺,还不用提皇帝求美不成,心中如何不满?但要是听之任之下去,百姓士绅不明真相,一定会对曾国藩的清名有损,这样左右为难的局面,倒实在是不好解呢 几个人正在说话,mén下人上堂禀告,新任江宁织造善奎拜见两江总督曾大人。 曾国藩一愣,收拾心绪,点一点头,“传他进来。” 善奎唱名而入,上堂行礼,“值属,江宁织造善奎,参见总督大人。” 实际上,江宁织造归内务府管理,和两江总督并无统属关系,所以曾国藩言语之间很客气,“公爷过谦了。本官在两江听闻公爷即将履任江宁,心中也很是高兴呢。” 善奎顶着三等承恩公的爵位,所以曾国藩会有这样的称呼,他生得面目粗浊,望之全无富贵之sè,身上的衣服洁净异常,但天生的小家子气,不见丝毫俊朗,反而透着一股穷酸相,闻言笑一笑,讷讷的说道,“这都是皇上的栽培,我是丝毫不敢居功的。比之曾大人开府两江,我这点微末之能,实在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曾国藩有点奇怪,他在北京的时候,听人说过善奎言语无措,在接人待物上半点不通,但以眼下观之,倒不似如此不堪呢?还是提前受了什么人的指点吗?正在想着,只听善奎说道,“儿子,还不来拜见几位大人?” 何桂清和祁世长当场笑出声来钱鼎铭也是强自忍耐,憋得满面通红,那份狼狈相就不必说了。而跟在善奎身边的俊秀男子,从乃父身后越前一步,落地请安,“参见曾大人。” “这位是?” “这是小犬,成祥,如今在内务府并总署衙mén供职。” “哦”曾国藩呆了片刻,他听说过成祥的名字,知道他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之一,也是倚靠肃顺这颗大树提升而起的,他在两处衙mén供职,公事繁忙,却有闲暇到千里之外的江宁来?可见是为马某人之事而来的。认真打量成祥几眼,曾国藩心中赞叹一声:看不出,善奎一脸窝囊相,所生的这个儿子,倒真是一表人才呢“贤契请起,请起来说话。” 祥很边式的请了个安,站起身来。 “贤契任职公署,内府两处衙mén,事物繁多,怎么,这一次也随公爷到任了?可是同行上任,抑或另有安排?” 成祥翘起好看的嘴角,朗声一笑,“不敢。小侄此来,是领受内务府大臣,肃大人的公文,到江宁来办理公事的。” “哦?可有要老夫效劳之处?” “正是要老大人劳动金身一二。” “敢问其详?” 成祥此来,一半是公务,一半是sī事,sī事不必提,公务是为朝廷要采办吴棉小棉袄的事情,肃顺回府和陈孚恩几个人商议一番,陈孚恩以为不妥:四万件小棉袄,大概八万两银子就可以办下来,可是行文督抚,层转州县,派到明见,恐怕二十万银子也办不下来,军需紧急,地方官不敢误了期限,于是胥吏借事生风,鞭仆追比,很可能又是一场sāo扰;再说,若无人督办,尺寸不齐,厚薄不一,验收分发,一定纠纷不断,是故此议不可行。 奏到御前,皇帝也为之皱眉,“倒是不错,那你可有什么善策?” “奴才不敢说有什么善策,不过奴才想,蚕丝出在太湖边的苏湖两府,奴才和mén下清客商议,有一个省时省钱,省麻烦的办法。”他的办法是将这份差事委托苏杭、江宁三地的织造衙mén估价代办,工钱款子由江苏、杭州两藩库代垫,等到日后,谘部在北征军费项下扣还,将来运输也可以由这几处织造衙mén代办——他们每年解送‘龙衣’,自有一批妥当的船可以使用。 “织造衙mén在这方面是内行,购料又比别人便宜而好,至于工人,除了本衙mén的匠役之外,另外还有一批特约的机户和裁缝,只要找到抓头的人,说明式样尺寸,领了料子去,大包发小包,小包发散户,限期汇总来缴,再不会耽误工夫,更不敢偷工减料的。” 皇帝大感满意,“好极了虽小事,也是一番经济,可见你是长进了,嗯?” “皇上谬赞,奴才愧不敢当。”肃顺紧接着说道,“不过,奴才想和皇上请旨,假公济sī一番。” “怎么说?” “奴才想让成祥随乃父南下,顺便办理这份差事。” 于是,皇帝点头俯准,成祥父子从陆路南下,到了金陵。到城中拜会过曾国藩之后,和他说明事由,棉袄的事情先不急——左右他还要到浙江省内走上一遭——先由江宁臬司杨chūn锃陪着,到江宁臬司衙mén,见到那个马姓商贾,也不知道两个人说了几句什么,将马某人打发出省,自回京中而去,不提。这一边,成祥却留了下来,转路直奔浙江,请见浙江巡抚沈桂芬。 第105节成祥办差(2) 第105节成祥办差(2) 行礼之后,沈桂芬态度很和蔼,道了乏,请他落座,又命人将本省织造的隆文叫来,把经过说明,隆文早已经得到朝廷的谕旨,知晓事情的经过,承办两万件小棉袄不是问题,相反的,他希望能够把这四万件的棉袄全数拿过来,jiāo由自己的衙mén来做,才是最好。这其中有一个缘由——。 皇帝登基之后,为恩赏自己的舅舅文端,降了一道旨意,命其以苏州织造,轮管淮盐,但为人君父者,不好开口,便由载铨奏陈,上了一份条陈。皇帝点头,但觉得若是只赏给舅舅,未免留人口实,于是御笔轻摇,也赏了隆文这份差事——隆文是满洲正红旗下,他和咸丰二年崩于热河行宫的康慈皇太后有姻亲,因为这样的一层关系,皇帝故念旧情,让他在织造衙mén的位子上一坐十年,可称是难得的恩遇了。 诏旨颁下,隆文和文端上表谢恩,又奏请皇帝批准,将两淮盐差的余银之中,拨出贰拾壹万两分解两处织造衙mén,每处每年各得十万五千两,原本应该向藩库支领的这笔款子,自然也就省下了。 咸丰四年之后,皇帝降旨,以国用日蹙,民生凋敝为由,开始裁减应制缎匹,供应既然减少,衙mén中的办事经费自然也要减少,而两淮盐运御史衙mén,仍旧是按照原数照解,其中对方差额,由织造衙mén转缴。咸丰七年之前,已经料理清楚,但这四年多的时间,又积下了十五六万的亏空,内务府已经派人催了两年了。 隆文计无所出,苦恼极了咸丰十一年的年底,看朝廷在关外打了一场漂亮的大胜仗,认为皇帝的心情一定很不错,于是上了一份密折,内中说,“……因历年应酬众多,家累不少,致将存剩银两借用,今晓夜思维,无术归还。”唯有,“伏求终始天恩,再赏浒墅关差十年,在正额钱粮之外,愿进银五万两,”此外,每年再拨补亏空三万两千多银子,十年可以补完。 这份折子皇帝没有驳,但也没有准,留中不发,可见皇帝尚在考虑。便是在这个时候,朝廷命两处衙mén办理小棉袄的旨意到省,给隆文看到了一线生机。 隆文倒未必是想只凭着这几万件小棉袄就能够将亏空填补上,不过若是能够差事办得漂亮,龙心大悦之下,准了自己所请,岂不是胜过如今这样,给内务府的人三天一份公文的追比不休?因此,他几次拜会沈桂芬,求得对方的同意,这一次见成祥的时候,把话题拿了出来。 成祥没有想到隆文会有这样一问,迟疑了一下他说,“这,恐怕不妥吧?”他说,“不是小侄敢于驳了二位老父执所说,只不过,小侄出京之前,皇上jiāo代得清楚明白,棉袄jiāo两处衙mén共同办理,若说只给一家,”他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但言外之意却是很清楚的:将来事情发作开来,这份欺君之罪,谁能当得起? 沈桂芬和隆文自然明白,不过既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自是有所准备,“请你放心,我绝不能让贤父子从中难为。老夫所想的,乃是让利不让名的办法。表面上,还是又令尊承办,暗地将江苏的款子转过来,东西在这里办好,然后再送回江苏,在那里装船北上。不过,也不能全部拿过来,江苏那边自己也要办一部分,才能遮人耳目。”隆文解释了几句,随即说道,“不过,承祖老大人那里,还要请成小兄多多美言几句啊” 成祥计算了一番,心中很不以为然,他倒是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总之能够将棉袄如数运抵关外军前,自己的功劳就是跑不掉的,但阿玛善奎那个人,怕是不好说话。善奎为人庸碌,但有一节好处,于朝廷jiāo派下来的差事,从来都非常用心,而且新官履任,本想好好报效皇上的恩典,如今来上这么一出,不知道老人家心里会怎么想呢? 沈桂芬和隆文看他沉yín不语,心中各自思忖,在沈桂芬看来,成祥仗着肃顺的势力,数年间做到内务府主事郎中的高位,实际上也不过皇上面前的nòng臣而已,心中实在是不大瞧得起他的,眼见自己和隆文多方恳求,兀自不肯松口,不免行于颜sè。枯坐在一边,拿起下人递过来的水烟,吧嗒吧嗒的吸了起来。 在隆文来说,则是另一份光景,他和所有的旗人一样,都是没有读过很多书的,但识人之明,比诸沈桂芬这样的道学君子,却不知道强了多少,他知道,成祥小小年纪,能够做到如此高位,若不是有趁火打劫的功夫,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及至的,这一会儿的沉yín不语,自然是有所干求。想到这里,他先开口说道,“成小兄是第一次到这江浙之地来吧?” “啊祥说道。 “江浙之风,比诸京中,另有不同,贤契初到贵地,不可不做一番观赏。这样吧,由老夫做东,请贤契游览一番,如何?” “哪有这样的道理?”成祥立刻说道,“长者为尊,还是由小侄……” “等日后老夫到了京中,自然由贤契做东,到了这浙江嘛,贤契就效法前贤东坡先生,说一声‘吾从众’吧。” 看他的样子有点滑稽,强自学人家掉书袋,却又做得不伦不类,成祥心中好笑,忽然又想到江苏经曾国藩大力整顿,野间风流、佛ménhuā庵之地都整肃得差不多了,倒是浙江这边,或者能够有意外收获呢?当下点头,“那好吧,小侄就叨扰了。” 于是,隆文尽力cào持,遍请省内名士作陪,总之一句话,要把这年纪轻轻的成祥伺候好了 江南文风,冠绝天下,这等诗酒之会,可说无日无之,成祥经人引荐,侧身其中,很快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生得风流俊俏,而且年纪虽轻,却已经是天子近人,身兼总署衙mén和内务府两重官身,在官场侵yin良久,言语谈吐,比之那些省内一些久试不第,却自命不凡的腐儒,不知道高出多少。有人问起,只说是随乃父到任,不日即将北返,不过到了江南之地,不好不做一番时间不久,人人知道,新上任的江宁织造的公子,是个难得的风流人物。 成祥心中有事,对这种诗酒之会,一开始的时候还能打起jīng神,到后来,就成了随声敷衍差事,隆文看在眼里,明晰在心。不过在他以为,成祥少年成名,和这些汉家文士做应酬,自然是比不过huā间闲游,寻幽访美的勾当来得舒心惬意,因此开始派人为他物sè美眷,以为拉拢。 成祥知道隆文误会,却不说破,只是心中好笑,这一日,隆文到他下榻的管驿中来拜会,两个人说了会儿话,扯到了正题上,“……不瞒贤契,棉袄之事,已经分发下去了。” “哦?”成祥问道,“那,情况如何?” “好得不得了。”隆文说道,这倒不是他扯谎,四万件棉袄,虽然还不知道江苏那边肯不肯割爱,但自己这边的两万件却是板上钉钉的,这样大的数量,期限又很紧蹙,所以多方分包,一半也是他利用多年来培养的老关系,派人传话给机户及有往来的丝商、茧行、布店,“帮帮老东家的忙。”工资不丰,还要赶办,而且决不允许偷工减料,所以很多人都不大愿意。 不过也有人肯于承应差事,这其中有个姓máo的,人称老máo,是个发了财的机户,道光年间,捐了个九品职衔,家里奴婢成群,称他做老爷——玩笑之意倒居了大半——自愿承担三千件。不过,为了限期紧迫,这三千件必须得分散承制,若是有三千户人家,每家一件,不过旦夕之功,但因为时间尚在正月,除了穷家小户,没有人愿意挣这份戋戋工资,所以老máo不得不发动关系,请相熟人家的内眷帮忙。同时把主意打到嘉兴城外的十几家尼庵身上。 但这样的地方,有的推脱不会做,有的只应景的承担个三五件,热心的不多。后来有一个叫万寿庵的地方,住持尼法号释净因,听说来由之后,以为泽被征人,是极大的的功德,所以一诺无辞,许下十日之内,承办八十建,而且不要工钱,而那里连烧火的老婆子在内,也不过七个人,每人每天都要摊上一件有多,很是辛苦。 但有了释净因这样的以身作则,很多人不好再作壁上观,十几天下来,这三千件的棉袄,终于全数分发了下去。 成祥听到这里,心中一动,故意含笑问道,“阿弥托福,释净因师太如此怜惜士卒,想来皇上日后知道了,亦当圣心欢喜。”他问道,“老伯,我想到庵中走一走,面谢老师太,不知可否?” “这怕是不行的。”隆文说道,“万寿庵是连一只公苍蝇都飞不进去的。哪怕有地保上mén,也不过是在韦陀殿和知客师太打个jiāo道。这也怪不得净因师太,实在是因为这里的huā庵出了名,一点点的不谨慎,就会闹得满城风雨。”他又说道,“不过,贤契若是真想去的话,也未尝不可——你想想,老师太原知道有这样一份差事,贤契因为师太热心而特为登mén道谢——这个理由不是很冠冕堂皇吗?” 成祥本意不在于此,故意点头,“是作出一副肃然起敬的样子说道,“净因师太如此热心,原该登mén叩谢的。” “好,等一会儿我下去之后,即刻命人料理。” 成祥伸手一拦,“老伯且慢。”他说,“听老伯所言,似乎这省内多有尼庵,但风气各有不同的吗?” “正是如此。“隆文立刻猜到了成祥的意图,带着笑意解说道,“江南礼佛之风,自古就有,不过这样的地方,又分作两类。一类是民fù居士往来礼敬佛事,焚香祝祷;另外一处嘛,不瞒贤契说,可就是你我这样的人最乐于驻足之地了。” “哦?老伯这话,小侄不明白。” 隆文未及多想,给他介绍了几句,江南有huā庵之名,是从康熙年间就开始的了,圣祖当政之后,深仁厚泽,而政治清明,四海儒生,不愁进身无mén。虽然还是有诸如黄宗羲,傅青主,李二曲等人品行高洁,秉持君子不shì二主之心,隐身草野,但更多的人,还是感于皇恩,岩壑之士,甘效驰驱。 而一些立身高洁,不肯为新朝所用的,隐匿江湖,诗酒会友,自然少不得一些秦淮nv乐在一边陪伴。后来有人图新鲜,选一些乐户nv子,做佛mén弟子打扮,久而久之,一些尼庵也开始了生张熟魏的皮ròu生涯。一直到嘉庆朝,四海升平,百业俱兴,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在江南之地愈演愈烈,直到今日。 成祥等他说完,开口问道,“那,敢问老伯,若是小侄要去上一遭,可否?” “怎么不可以?当然是可以的。” “那,若是小侄想携佛ménnv子北上,庵中可能准许?” “北上?贤契是说,回京吗?”隆文做出一副疑huò的神情,“这,怕是不妥。庵中虽多有各省名士往来其间,但还从来没有过携之出省的呢”他又问道,“怎么,贤契可有心选一才貌两全者,带回京中,做红袖添香之用?” “不瞒老伯,此番小侄南下,军服一事是皇上jiāo办的,还有一件事,是肃大人jiāo办的。” “哦?怎么?肃大人也有娱老之求了吗?” 成祥很不喜欢隆文这种打蛇随棍上的说话语调,冷冷的瞟了他一眼,缓缓摇头,“不是的。肃大人诚然是有所求,却非是为自家所需,而是为了主子爷。” “主子……”隆文大大的吃了一惊,迟疑了片刻,双手抱拳,虚虚一拱,“可是为……这位主子爷?” “天下间哪儿还有第二个主子?” “是,是,是。是老夫问得糊涂了。”隆文眼睛转了转,心中暗喜。皇帝年少风流,他是知道的,想不到今天能够从成祥口中问出这件事来?若是此事办得妥妥当当,成祥当记首功,而自己,亦当能够méng君父赏识了吧?一念至此,隆文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想个什么办法,让皇上满意 因为存下了这样的心思,隆文再出mén去的时候,神情比来的时候就全然是两样了,凭借他在此地的关系和人脉,找到适宜的人选,jiāo成祥送到行宫,简获圣心,料想不在话下向外走了几步,又站住了脚步,“不对,给皇上献美,总要知道万岁爷的喜好啊?”想到这里,又转了回去。 问明细情,隆文回转府中,把自己府中的两名清客找了来,一个叫刘开生,一个叫何奇士,又命人把那个有着九品职衔的老吴找来,几个人共同商议。隆文不敢说是为皇上选美,只说是京中贵人,听闻南地多有佳丽,意图选上几个,以为充盈府mén之用。而且专mén要佛ménnv弟,问三个人的意见。 “此事啊,嘉兴湖边倒是有不少尼庵,但还从来不曾听说过有可以带出省籍的呢”刘开生问道,“东翁,若不是那么亲近的,不如推了吧?这样的事情,事倍而功半,不是那么好做的。” 隆文苦笑不答,很显然是不大满意。那个叫何奇士的也说,“若是不行的话,不如从秦淮河边,找几个乐户nv子,剃去头发……” “哦这可不行。”隆文赶忙说道,“这位主儿眼界高得很,而且阅人多矣,一旦事发,就是极大的祸事了。” 连着献二策,都给居停大人驳了,刘、何两个沉yín不语,还是老吴,眼前一亮,“大人,小的倒有个办法。” “是什么?” “不如请活观音帮忙?” “哪一个活观音?” “雨yù庵的释天明,大人不是也见过的吗?” 隆文想了想,眼前浮现起一张宜喜宜嗔的俏脸,心中想着,口中问道,“她……我记得她住持的庵中,倒是有不少各省佳丽,不过,若真是看中了,不知道她肯不肯割爱啊?” “这等人家,所图的不过量珠之资,只要京中的哪位贵人肯于huā钱,还怕她不肯放手吗?” 隆文闻言,更加无奈的苦笑起来。 隆文把和两位清客所议,以及老吴所献的办法如实和成祥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本来呢,此事由老夫代劳也没有不可以,但虑及主子的脾xìng、喜好,还是要请贤契亲至——总要贤契看过满意之后,方好挑选。” “老伯这话就说错了。小侄也只是为主子爷办差,如何说让我满意?”成祥看隆文神sè发紧,又似笑非笑的说道,“不过嘛,正如同前几日和老父执所言的那样,第一要人才端整;第二要品貌风流;第三,也是最主要的,一定要未曾梳拢过的处子——这一层一定要切切实实的做到,否则,将来出了岔子,隆大人,莫怪小侄言之不预啊。” “是,是。这是最最要紧的。” 成祥很老派的提点了他几句,转而问道,“那,几时到雨yù庵去啊?” “全看贤契。只要你有时间,随时都可以、。” “那,”成祥离座而起,“择日不如撞日,就是明天吧。办好了这u件差事,我也好早早回行在,到主子爷面前复旨。”说完,他忽然又追了一句,“对了,隆大人,此事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吧?” “没有。老夫保证,绝对没有第三人知晓。我府中的清客问及,我也只是说,是京中某位贵人所求。” “那就好。”成祥微微一笑,“此事办得好,主子爷高兴,老父执就是富贵bī人来啦到时候,可不要忘记小侄的功劳啊” 第106节成祥办差(3) 第106节成祥办差(3) 不问可知,这就是老吴口中的‘活观音’了。法号叫天明。她是在脂粉地狱中打过多年的滚的,阅人无数,隆文几个人不必提,都是见过的,看成祥的气度、衣饰、又带着一个小旦也似的俊仆,便知道是阔客登门,一张粉脸上早就堆满了笑容;及至听老吴和隆文说这位姓成的施主是江苏织造的公子,更加不敢怠慢,刻意周旋了一番,方始告一声罪,亲自到香积厨去交代预备素斋。 “怎么样?”隆文年长一些,又要顾着自己的身份,便由老吴来说这场面上的话,他也知道隆文有求于成祥,故而言辞很是客气,“祥大爷看像不像活观音?” “这个外号可不见得高明,”成祥笑问,“雨露遍施,想来吴老爷也和她参过欢喜禅?” 老吴半猜半想的听懂了他的话,连连摇头,“没有,没有。”他说,“她看不上我,像您祥大爷这样漂亮的公子哥儿还差不多。” 成祥天生了一副俊俏容貌,他也从来以风流而有孤赏之意,闻言一笑,起身在屋中四处打量,用手一指墙上,“这首诗是她做的吗?” 众人回身看去,墙上挂着一副横披,上面软软的一笔赵字,写一首七律:“玉宇无尘夜色阑,银潢洗出水晶盘,诸天色相空中现,大地山河镜里宽;今夕自然千里共,此生能得几回看?琉璃世界光明藏,问说何人在广寒?”后面还有一行题跋,“天明师诗如其人,清新俊逸,令人意消,偶读其中秋玩月诗,寄托遥深,低徊不已,醉中书之,奉以补壁,并乞正腕。”再下面写着年月日字样,最后是“琴川居士并志。”字样。 刘开生看过一笑,“诗也还罢了,题跋嘛……”他说,“可真是高山滚鼓之声了。” “这话怎么说?” “不通,不通” 成祥和老吴相视大笑声震屋外,惊动了一班妙龄女尼,都是绸衫长发,亦有涂脂傅粉的,在月亮门洞边躲躲藏藏的窥探。这原来是一种做作,老吴一时兴起,兴冲冲的就想去找两三个过来陪客,却给成祥拦住了,“算了吧,”他说,“现在说话不方便。” 隆文此前交代过,此去雨玉庵,一切以成祥马首是瞻,听他这样说话,老吴自然唯唯。 而在成祥心中,原是另有打算。老吴所提建议,要将此事请教足智多谋的活观音天明,但在他以为,此事谋之于蚁媒蜂使的天明,对自己,对肃顺,对皇帝都是一种玷污,但自从看了这首诗,才知道天明亦知文墨,观感一遍,愿意接纳老吴的主意,等一会儿详谈前因后果,不但不宜有这样一群摩登伽女在坐,他甚至连老吴、刘开生、何奇士几个人都想打发开呢 这层意思微一透露,现成的一个莲文可以使用,把老吴几个人全数领开,另行款待,剩下宾主三个人,坐在方桌前。庵中忌荤不忌酒,而成祥年轻轻轻,却是海量,喝着庵中自己酿制的百花酒,陶然饮杯间,很是得趣。 “言归正传吧。”聊过一会儿闲天儿,隆文先开口,“今天有一件事,要向师太请教。” “隆大爷有事要问我,实在没有想到,就请吩咐吧?” “是这样的——。”隆文说着,天明一面听,一面招呼客人,听完不即做声,但脸色肃穆,睫毛闪动,显然是在认真筹思。 “本来说嘛,隆大爷请来的客人,又是第一次登临我这小庵,是不该驳了隆大爷和成公子的面子的。不过呢?我这庙宇之中,人才有限,更且说,未及梳拢的女孩儿,更是半个皆无……” 她笑了一下,还要再往下说,成祥放下酒杯,冷笑一声,“师太,这雨玉庵在嘉兴湖滨,风景秀丽,令人有乐而忘忧之感,我虽是第一次来,却一见之下,就喜欢上了此地。” 他说,“师太住持此间,想来日夜侵yin之下,不但佛法日有精进,这生意,也是愈加红火吧?” “总算有隆大人、知府沈大人等几位贵客的处处捧场,还算料理得下去。” “嗯,嗯。此事自然是可以想见的。” 隆文听得出来,这两个人说话越来越有火药味,一个以断其生路威胁,另外一个则是以在省内并非靠山无人为由抗颉,但这也只是天明不识内情之故,否则的话,给个天做胆子,料想她也不会说出以为有沈桂芬在身后,就能够抗拒圣命的话来吧? 成祥心中暗怒,正待说话,脚下给隆文碰了一下,知道他有话要说。在来此之前,他和隆文商量过,若是事情能够顺遂人意,自然是极好,但若有了阻碍,不得已的话,也只好将细情和盘托出。料想天明知道真相之后,亦会有所决断。当下站起身来,借口上茅厕,出屋而去。 等他出去,天明冷笑着望向隆文,“隆大人,您可真是给我找来一个好主顾啊” “师太明鉴,这可和老夫无关。”看天明玉色转冷,隆文却嘻嘻一笑,“其实,成祥这一次南下,是有一场大大的富贵,要送与师太您的。” “呸你少拿好听的哄我”天明丝毫不假辞色。 “不,不。我不骗你。是这样的……” 成祥在外面走了几步,消磨了一会儿时间,又返回屋内,这一次天明的脸色与刚才又有所不同,见他进来,赶忙站起,盈盈行礼,“请成大人见谅,小女子不知内情,言语冒犯处,还请大人海涵。” “怎么?师太这一次不要再拿沈大人来说嘴儿了吗?” 天明俊面羞红,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了。 用过素斋,天明请成祥到东屋去坐,这是为了日色偏西,斜阳照向东墙,比西屋来得温暖惬意。这里也是天明的卧室,陈设和寻常闺房无异,只是多了些经卷,摆在临窗的一张半桌上,桌上铺着洁净的黄布,除了几部经书之外,还有一方朱脂,一只天青色冰纹小花瓶,插着一支吐蕊的寒梅,茎长花正,兀然挺拔,颇有一点孤芳自赏的味道。 天明洗了手,捧出一个锡罐,取出几枚荷香茶包,打开来置于壶中,等水铛上的水烧开了,沏茶飨客,“只是这一股清香,就教人心旷神怡了。” 天明听他言语有趣,多有亲近之意,只是身为一庵之主,不能不矜持着,所以只报以甜甜的微笑。她心中有一点疑惑,怎么也挥之不去,等他用过香茗,放下茶盏,才开口问道,“成大人?” “别,没的叫的人生疏了。如蒙不弃,就请叫我孔章吧。” “那好。”天明顺从的说道,“孔章小兄,请恕贫尼无礼,只是,主……万岁真的是要……吗?” “自然是真的。我奉旨办差,又有什么虚妄了?” “不,我怎么敢怀疑大人,只是觉得奇怪,万岁富有四海,何物不可求,怎么单单喜欢佛门中人呢?” “皇上的心思,谁敢胡乱揣摩?”成祥有心想说,大约是吃惯了山珍海味,大约要换一换口味了。但这样的话未免亵渎太过,不宜出口。当下问道,“师太,还是请师太按照前约行事吧?” “哦,当然,当然。”按照刚才在西屋说好了的,天明将雨玉庵中尚在学习、未曾给客人梳拢过的女弟逐一唤进来,任由成祥当面品评。有的束发,有的却是牛山濯濯,但不论哪一个,都是眉目清秀,一脸茫然。似乎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成祥也是年少慕艾,看了一会儿,只觉得目迷五色,不辨媸妍,看看这个好,又觉得刚才那个更好。选了半天,没有结果。这时候他才知道,这件事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好办,只好拿求援的眼神瞅向天明。 天明心中暗笑,这一会儿的功夫,也给她瞧出来了,成祥还是个‘雏儿’,轻笑着问道:“怎么了?可是我这门下弟子,都是将次残败的余妍,难入大人的青眼吗?” “这,”成祥没有了刚才的谈笑自若,反而羞红着脸,他本来生得就俊,这一下更增几分艳色,比之站在屋中任人品评的女子更显娇艳,“师太说笑了。正好相反,我简直都要看花了眼了。” “那怎么办呢?总不好都带着北上吧?” 经过这片刻的折冲,成祥的心情又落定了一些,再认真的审看一二,选定了其中一个,问问天明,得知她的法号叫妙红;其他人尽数退下去,让妙红在一边肃立,又叫进另外一拨人来,这一次又选中一个法号叫妙香的。 如是者五次,给成祥选中三人,都是头顶光光,做尼姑打扮的佛家女弟,成祥又命她们将顶上的僧帽取下,戒疤婉然,可见不是虚妄。 他向天明点点头,示意可以了。“事到如今,也不必相瞒,皇上最喜室女,这三位小师傅,可一定要是清白身子啊” “这一点请大人放心。不是处子,我连叫都不曾叫来。大人若是不信的话,可以即刻传稳婆来,当场验明。” “这倒不必,不过话我得说在前面,等我将这三个人带回热河,肃大人总还是要传内务府嬷嬷为她们验身的。到时候有了差错,就是任谁也救不得你了” 天明很不高兴。自己几次和他说过,居然还有这样疑人之言,显见是不相信自己 看她脸色不愉,成祥微微一笑,岔开了话题,“是了。这几个庵中佳丽,给我带走,想来师太亦要多有不舍,请师太放心,我一定知会隆大人,重重的补偿一番,也就是了。” 天明叹息一声,强作笑颜,“大人这话太重了,贫尼愧不敢当。能够侍奉皇上,是我这庵中弟子的一生福气,求还求不来呢,如何敢提补偿二字?” 这衣香鬓影在眼前飘拂,莺声呖呖的吴侬软语响在耳边,成祥色心大动,方才还顾忌着差事,不敢有所异动,这一刻可是有点忍不住了。只觉得天明的身材、容貌、谈吐、行事,无一不美,更贴近了一点问道,“师太,你今年多大?” 上了几岁年纪的女子,最怕人问年纪,但又不敢不答,“你还看不出来?”她说。 “我看你像属蛇的。” 天明掐着手指算了一下,咸丰十二年是狗年,属蛇的是二十九岁,小一轮的话是十七岁。显然,就算有意讨好,也不会说自己是十七岁,应该是指二十九岁。这样一想,心中无比失望,又很不甘心,摸着脸在心里想,难道在他眼中,自己真的老了? 这时候成祥亦已把年份算了出来,赶紧声明,“我不是说你有二十九岁,我看你……” 天明笑了,“我属羊,今年二十七岁。”实际上,成祥猜得正好准了,她今年正是二十九岁,已瞒了两岁。 “不像,不像。” “怎么不像呢?”天明笑道,“那,您看我多大?” “看你这腰身嘛,不过十五六岁;看你这脸蛋嘛,也只有二十一二;听你的谈吐嘛,却像是三十几岁的成shu女子……”成祥看她明媚的脸上逐渐放起光来,心中好笑,故意逗她一逗,“加在一起嘛,也有六十出头了” 天明这才知道,他是在和自己开玩笑,想想也觉得好笑,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那,您怎么猜我是属蛇的呢?” “这是我开玩笑,你的腰细,所以说你属蛇。” 半僧半俗的袍子相当宽大,天明看看自己身上说,“我不懂,你怎么看出来我腰细?” “这里头有学问,一时也说不清楚。”成祥伸手捏了捏她的腰,说,“我的眼光不错吧?果然是水蛇腰” 这是试探,见她不做躲避,便也知道她心中有意,成祥砰砰心动,两下里凑得更近了一点,扪胸摸乳的动起手来,不片刻的功夫,天明给他揉搓得眼饧身软,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美容颜,亦觉动情,一把抱住成祥,两个人翻倒到了榻上。 更多到,地址 第107节君臣议政 第107节君臣议政 三月二十五日,成祥从浙江启程,北上热河,为了担心同行的三个小尼姑太过招惹耳目,隆文特地将本来每年五月间才从杭州织造衙门派出的,用来押运两淮盐运御史衙门的差额银两的官船,连同今年应该解送到内府的龙衣一起上路,顺便将成祥等人送上规程。 另外,给这三个小尼姑换上了一身打扮,换了青衣小帽,看上去像几个俊俏的小厮,路上不让她们走出座舱,左右时间也不会很久,暂时避讳一番,也就是了。一路无话,官船到达通州,然后分路,织造衙门的官差继续北上进京,办理自己的差事;成祥带着随身的小厮和三个小尼姑,转路向东,往热河行宫而来。 到了热河,已经是三月二十九日,先到肃顺府中,请安之后,把经过说了一遍,“六叔,您看?这三个小师太,几时送进宫去?” “此事嘛,先不必急。”说完肃顺一笑,“怎么,你可是不以为然吗?”。 成祥一愣,自己辛辛苦苦走一趟江浙之地,带回来的三个小师太,本以为一定会大获帝心,谁知道肃顺居然说‘不必急’?但面上丝毫不露,恭敬赔笑,“哪儿啊六叔说的,就是小侄儿想的。您既然说不必急,那就一定是不急之务了。” “你这两月有余不在御前,皇上的心思,你又如何知道?”肃顺抬起浮肿的眼皮扫了成祥一眼,暗中有一些恼怒,年纪轻轻,不知道天高地厚,若是以为这样就容易蒙皇上赏识,还要我做什么? “是。六叔儿在主子爷身边,皇上的心思,也只有六叔儿摸得最透。”成祥赔笑说道,“还请六叔儿给小侄指点一二。” “年初的时候,皇上新纳二宠,是京中降恩堂的圆通、圆致两位小尼,此事,你知道吗?”。 皇帝什么都好,就是这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的风流天性,很为人所诟病。过年之后不久,甚至由下面的人贡献,在圆明园颐和园中临幸佛门弟子,一时间闹得朝野尽知,成祥成祥自然也是知道的,“这,小侄略知一二。” “诶。就是如此了。”肃顺说,“最近几天,我查阅皇上的起居注档,连着三天,万岁爷都是留宿在云山胜地,招两个小师太侍寝——你想想,若是这时候,又将三个小师太贡献进去,日后为皇上挨尽天下人的斥骂,也还罢了,若是得罪了前人,甚至激怒皇后娘娘,怎么得了?” 成祥也是心思极灵动的,闻弦歌知雅意,“小侄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肃顺说,“你记住,上邀帝心,固然是我辈行事不二法则,但治一经损一经的事情,却是绝对做不得的。” “小侄愧蒙六叔教诲,今后当永志不忘。”成祥说完又问,“那,六叔,总不好将这几个人放在六叔府少字几时才好献给皇上呢?” “不急,不急。左右总是有机会的。”肃顺老神在在的说道,又很觉得好奇的说道,“这一次的差事办得如何啊?” 祥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面交肃顺,“六叔,这是隆文隆大人托我转交大人的。说情大人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 “隆文?”肃顺接过信封,打开来看,里面是厚厚的一摞银票粗略数数,总有三五万两上下。这真让他觉得有一点无所适从了。皇帝几次和自己说过,只要不犯贪墨罪行,其他一切都能多方保全——圣言在耳,今天居然就有隆文的托请银子送上门了? 左右筹思良久,肃顺把银票放在一边,取出里面的信纸,开头是,“肃中堂雨亭大人台鉴……”接下去进入正题,直言不讳的提出,请肃顺为他在皇上面前进言,为浙江织造衙门拖欠内务府欠款一事,求恳一番,最好能够缓行数载,最后写道,“敬叩台祺,顺贺午厘,并颂潭福。教愚弟隆文顿首。” 看过书信,肃顺好半天没有说话,终于向成祥摆摆手,“你先下去吧。明儿个还得到御前当值呢。有什么事,再过来说话。” 祥这一番忙碌,也实在是有些累了,当下不再多说,请安行礼之后,转身出府而去。 把他打发走,肃顺又命人将龙汝霖和黄锡请到堂上,李慈铭、高心燮两个自咸丰十年中士之后,分发到庶常管,如今留在北京;而陈孚恩,自袁甲三一事之后,给皇上钦点为北京大学堂教习文案编纂总裁官,负责文材征收、整理之事。虽然在袁甲三一案中,他的骂名广为流传,但陈孚恩丝毫不为介怀,以此为仕途展布之首,带领一群翰林院学子,同样留在北京,行天子右文之事。这样一来,肃顺的身边又只剩下龙汝霖和黄锡两个人了。 将两个人叫上来,肃顺把隆文的信件和银票向前一推,双臂环抱,倒似乎是高高挂起的神情,“皞臣、翰仙,你们看,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时令进入三月,京中内外已经满是踏青的游人百姓,而在热河这边,地处关外,却还是一片冰冻的琉璃世界,但天色比以前却亮的早了。 皇帝睁开眼睛,身体左右动弹了几下,给人压了一夜的胳膊有些发麻,他把手攥紧又松开,往复几次,才觉得舒服了一些。 只是这一点点轻微的动作,就让睡在里面的两个女子惊醒过来,从锦被中探出光秃秃的头颅,睁开眼睛,皇帝低头一笑,“怎么,朕把你们也吵醒了?” 圆通眨眨眼,“不。我和师妹也醒了,只是不敢吵到皇上。” 他把手伸到被中,握住圆致紧就就而坚挺的小乳,用手指轻轻捻揉着,片刻之后,听被中有女子压抑着的呻吟喘气之声,皇帝戏弄了片刻,撩开被子的一角,露出圆致羞红得有若滴血的小脸儿,迎向男子灼灼的目光,小尼更是不堪,‘嘤咛’一声,把脸蛋埋在男子的胸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圆致生了一副娇小玲珑的身子,比之男子矮了很多,娇柔可人的模样在皇帝看来,分外动情,晨勃的龙根硕然,益显壮大,耳边听着门外有脚步声响动,心中更有几分忌讳的快感,猛的翻开被子,将圆致小小的身子按在身下,分开两腿,在花间濡弄了几下,缓慢而用力的破体而入。 自从到热河行宫以后,皇帝除招杨贵人侍寝过几次之外,其余的时日,尽皆消磨在这一对姐妹">的身上,特别是圆致,她似乎天性如此,最是怕羞,无论皇帝和师姐如何逗弄,在床第之间总是不发一声,偏偏皇帝坏心眼儿,每每故意捣蛋,总要弄得女子几乎要哭出来了,才肯将恩物送上。 今天的情况有些异常,皇帝自知等不到一会儿,惊羽就要来叫起了,时辰有限,动作更加紧致用力,大开大合之下,圆致娇柔的身子淹没在男子身下,只有一双雪白的**露在身外,攀住皇帝的腰肢,死死不放。而女孩儿躺在男子身下,脸蛋贴着他的胸膛,感受着砰砰跳动的心脏,忽然灵机一动,伸出小香舌,在男子的**舔了一下,只感觉男子动作微微一窒,圆致心领神会,又伸出舌头,再舔了一下。 皇帝哼唧了几声,自觉春透心胸,泄意上涌,抬起上身,看着圆致光洁的脸上满是汗水,娇艳的唇边却带着一抹微笑,暗暗叹息一声,口中说了一句,“你这小妖怪要把朕的精都吸出来吗?”。说着话,勉力低下头去,吻住了她的两瓣红唇,腰间用力,更加大肆的抽提起来。 这一番白昼宣yin,让皇帝晚起了一个时辰之久,六福到军机处直庐叫起,文祥和许乃钊相视苦笑:不用问,昨天晚上又是天地一家春了 君臣见面,皇帝勉强整理仪容,待几个人行礼之时,还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怕人看见似的,赶忙用手捂住嘴巴。“唔,和俄国人商谈的怎么样了?” “俄国方面请求大皇帝陛下恩准,将战争赔款总数,降至贰仟万两以下,并分二十年还清。”文祥说,“俄国正使,外相阁下说,俄国百业凋敝,民生不济,两国战毕,种种于百姓抚恤之事,殊难料理。若是再加以战争赔款,恐有不忍言之事,故而请中华大皇帝陛下,行以仁恕之道……” “不行”皇帝说道,“我大清的仁恕之道不是给俄国人准备的。再说,我绿营将士的生命何等宝贵?比之俄罗斯那些野蛮土著,蛮荒之辈不知道要高贵多少?他们的人要抚恤,朕的子民就不要了吗?朕还等着拿俄国人的战争赔款给所有绿营伤亡、因战致残的兵士做抚恤之用呢你回去告诉那个叫涅谢尔罗迭的,俄国人的抚恤,让俄皇先等一等,放一放,先解决我天朝这边的事情再说。” 文祥几个无不愕然。让俄皇先想着抚恤敌国将士,而将本国士卒放在一边?世界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皇帝却不再多讲,转而说道,“总署办事的速度还得加快一点,打一场仗也不过用了四五个月的时间,口舌争辩倒用了三个月还没有成果?传扬出去,给人笑话不笑话?” 他深深地皱着眉头,语带训斥的说道,“阎敬铭,朕上一次和你说过的,预算之事,你准备得如何了?” “这,臣还在会同户部随扈同僚,集思广益。皇上天语开臣等茅塞,但臣自知赋性愚钝,难以领悟,其中更有一些关碍之处,耗时弥久,请皇上恕罪。” “说起来,此事朕也所知不多,不过西洋各国,使用财政预算之法多年,经验纯熟,不妨借用一二。”他又说,“朕想,我中华人才无数,当亦有学业专攻之士,嗯,财政预算之法,可以由军机处发一份廷寄给各省,先听听各省督抚有没有什么见解再说。” “是。臣都记下了。” “还有,廷寄左宗棠、张集馨、张亮基几个,关外、西北诸省的铁路大工也到时候操行起来了。而且,尽可能的手脚快一点,等到铁路通行到甘肃,朕还要乘铁路西行的。” “皇上,臣以为,铁路大工耗费太大,若是以上几省同时操行的话,只恐府库难以支撑啊。” “什么叫难以支撑?上个月朕看过各省呈递上来的解送部款银子的奏折,一年岁入超过万万之数,铁路又能够花用多少?这还不用提铁路国债发行,从民间筹措来的三千万两银子,都花到哪儿去了?” “东北开战之先,铁路大工承圣上谕旨,先期全面铺陈,征用民夫超过百万之数,等到铁路铺陈出关之际,天气已略见寒意,为征夫食水、休憩之用,咸丰十年之后发行的国债银子,早已经耗用大半……。” “行了,朕明白了。”皇帝没有让阎敬铭再说下去,沉吟了片刻问道,“那朕问你,若是朝廷要三省同时兴建铁路,能不能支撑得住?” “臣只能鞠躬尽瘁,竭力报效。” 皇帝看看阎敬铭越见苍老的面容,心中没来由的一软。他虽然生得丑陋,年纪在军机处中却是最轻的,但看起来,反倒是比文祥、许乃钊两个更见衰败,这也都是他一心为国的明证啊 “也罢了。若是难度太大的话,也不必如此急功近利,西北三省的铁路大工,再缓上一年吧。先把东北一线的铁路铺陈完成——这一次你总不会还和朕说做不到少字” “请皇上放心。臣一定竭尽全力,在咸丰十二年之内,将东北全线,尽皆有铁路通行,以上慰主心。” 皇帝没来由的觉得这些原本倚为心腹的军机大臣一个个都是面目可憎之辈怎记得上圆通、圆致二尼一个娇俏可人,一个温柔羞涩?这样一想,又觉得每天处置这些军国大事,实在是太过无趣了若是在殿阁甚远之中,携一二美眷如花,唱一曲《思凡》,岂不是神仙般的日子? 一念至此,竟觉片刻不能等待,胡乱的一摆手,“就如此吧,有事再递牌子进来。” 阎敬铭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给他迎头打断了,不知所以的楞了一下,随同同僚碰头跪安而出。 第107节君臣议政. 第107节君臣议政,到网址 第108节身教言教 第108节身教言教 军机处退值出去,还不等他休息片刻,成祥递牌子进来了,他正在为刚才突然而来的一肚子不合时宜恼怒,瓮声瓮气的说道,“不见,朕懒得见他们,今儿谁都不见” 成祥迎头碰了个大钉子,还不明所以,问一问六福,也说不知道;只是说万岁爷的脾气来得很大,公爷世子还是暂时不必打扰的好。 成祥无可如何,转身向外,迎面正遇上肃顺,看他脸sè发青,肃顺拦住了他,“怎么了?皇上心情不好?” “连见都没有见到,谈什么好坏?” “哦?”听成祥说了几句,肃顺脑筋一转,“知道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 “那,你先下去吧,等我进去之后再说。”挥退了成祥,肃顺独自前行,进到澹泊敬诚殿中,只听里面正传出皇上的训斥,“糊涂这么点差事都做不来?要你们这些废物有什么用?都滚出去” 眼见偏殿的mén帘一挑,六福如同屁股着了火似的连滚带爬的跑了出来,满脸惶恐之sè,肃顺迎上几步,低声问道,“怎么了?” “不知道呢小太监拂拭御案的时候,也不过发出一点响动,主子就生气了。” 肃顺不再多问,挑起mén帘,举步入内,皇帝正盘膝坐在靠窗的软榻上休息,鼻息呼呼,心情很不好的样子,惊羽也是一脸的没奈何,拿一块丝巾在擦着案上打翻的朱砂印泥,“有火气就对奴才们发,又何必真的动气,伤了身子,也让人疼得慌不是?” 皇帝一抬头,看见了肃顺,“你来了?” 顺轻打马蹄袖,跪倒行礼,“奴才,叩见皇上。” “起来吧。”皇帝说道,“成天nòng这些军国之事,朕都要烦死了。偏偏下面的这些人,没有一个得用的。便说阎敬铭吧,朕说要在三省同时修建铁路,他居然和朕回奏说,费用太大,府库难以支撑?真可笑与俄国一仗,朕都能打赢,反倒是版图之内,还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吗?” “奴才想,还是刚才惊羽姑娘的话说得对。” “嗯?” “皇上有事,只管jiāo下面的人去办就是了。办得好与不好,左右有刑赏二端,主子又何必为此动气?伤了龙体,这九州万方,亿兆黎庶,失却依靠,可怎么得了?” “你说得轻松。jiāo给下面的人?你知道下面的人都是什么德行?有一点管不到,就准给你做成一副浆糊样儿” “奴才想,总不至于如此的。自咸丰七年之后,皇上于各省官场积弊,痛加整肃,数载以下,多见成效。如今我大清官员,奴才不敢说尽皆能清廉若水,但贤者当道,小人去朝,国势蒸蒸日上,却是臣民共见。” “朕看,你这嘴皮子上的功夫,真是越来越纯熟了。还小人去朝?去得了这么干净吗?” 肃顺看皇帝似笑非笑的样子,忽然心中一动,再一次跪倒下来,“皇上,奴才有罪,请主子责罚。”说着,他把隆文托请成祥送上银票五万两,只求自己在皇上面前进言,暂缓追比欠款一事,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奴才想,京中臣僚何止千百,怎么隆文单单就找奴才?可见还是奴才未能清白供职,给人留以口实。……” “你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朕还算没有白白保全你一场。”他说,“隆文的银子嘛,嘿能够拿出数以万计的银子托请告帮,却就不知道填补任上的亏空……传旨” 肃顺一听大惊,赶忙迎头一拦,“皇上,奴才有话说” “怎么,拿不到人家的银子,反而要替他说话了吗?” “奴才不敢。只不过隆文其人,在任上多年,尚算清廉。亏空银两之事,也是为公事往来,十数载积存而得。”他说,“皇上,这等任上亏空之事,各省官员无人无之,只不过为上峰、同僚彼此遮掩,方能顺畅过关。若是就此罢职,奴才只恐各省官员,畏于重法,担心朝廷为此事纠劾下去,无奈之下,只有百般盘剥治下小民——若是那样的话,岂不是大大的伤了我皇上的爱民之心?” “照你这样说来的话,这等事就办不得了?” “当然不是不办,不过奴才想,宜乎缓办。总要让隆文既能够还得上欠国家的银两,又不至于追比过jī,使其有畏难之心……” 这句话大大的犯了忌讳,皇帝一瞪眼,“什么叫畏难之心?他在任上,管理不好一任的事情,欠下国家的银子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过畏难?huā钱的时候大手大脚,现在该还钱了,反而说什么畏难?” “是,是,是。都是奴才的糊涂,奴才的糊涂。” “你少和朕来这一套这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别想替隆文揽责上身。传朕的口谕,廷寄隆文,让他……”话到嘴边,皇帝又将要出口的严迫谕旨改变了,“朕给他两年期限,在这两年之内,让他把所有任上亏空尽数补齐,到时候,命浙江藩司衙mén到织造衙mén逐一查账,有任何问题的,朕就找隆文说话” 能够争得两年期限,已经算是邀天之幸,肃顺高高兴兴的跪下去,碰了三个响头,“奴才代隆文叩谢皇上恩典。”说罢起身,神秘兮兮的靠近了一点,低声避讳着惊羽,在皇帝耳边说了几句话。 皇帝眼前一亮,“哦?是真的吗?”他双tuǐ一偏,就要下地,“走,朕去看看。” “皇上,容奴才大胆,拦您一步。”肃顺笑着说道,“所谓好食不怕晚,主子多等几天,也好让奴才从容安排。” 给肃顺这样一提醒,皇帝也发觉有些失态了。天家典仪森严,nv子进宫之前,总要经由内务府派出的专人认真而彻底的检查一番——自己这副样子,倒似乎后宫空虚,三月未曾尝过ròu味似的,嘿的一笑,身子还是落了地,“传旨,朕要到城外去,浏览一番避暑山庄各处风光。” “奴才请皇上的旨意,不知道皇上要到哪里?奴才也好先行派人预备。‘ “预备什么?朕不愿意nòng那些摆出来的玩意儿,走到哪里算哪里。”皇帝说道,“还有,传旨,把六阿哥以上的各位皇子,还有几个公主都带上,和朕一起出游。” 旨意传下,阿哥以载滢为首、载滪、载沚、载湀、载渢;以及秀慧、颖慧、灵慧、钰慧四位格格,在澹泊敬诚殿外聚集。孩子们逐渐长大,经由师傅教导,越来越懂得君臣大礼,虽然年纪还小,却并无嘈杂之声,等了片刻,见皇阿玛出现的mén口,众人依次拜倒,“恭请皇阿玛圣安。” “都起来吧。”皇帝笑着说道,“今儿个到城外去,朕带你们瞻仰一番前朝祖宗心血肇建的庙宇殿阁等处,等一会儿回来之后,都要写一篇游记,阿玛要看的。” 说完几句嘱咐的话,皇帝登舆启行,兄弟姐妹几个各自乘小轿,在后面跟随,出避暑山庄丽正mén,转路东北,走不到两个时辰,就到了普宁寺的山mén前,这里是乾隆年间兴建,内中有一尊木制千手千眼观音佛像,高六丈有余,重大百余吨,不但是中国,也是世界上仅存的最高、最大的木制佛像。 热河风光,甘子义前世也曾经来过,不过那时候普宁寺中佛像,经数百年尘埃,早已经没有往日的佛光普照,看上去凄凄惨惨,分外令人心疼;另有一层,随着观光游人的日益增多,热河行宫并城外俗称的外八庙等地,一切供人瞻仰之所,俱是由锁链围拢起来,观者如cháo,也只好远远的探视一眼,几乎不可能近距离感受这皇家园林及佛家圣地的无尚景致。 走笔至此,说几句题外话。笔者第一次去承德,是在1984年,还是孩子的我,因为父亲的工作之便,得以前往。自然的,避暑山庄也是必游之地。现在还依稀记得,当时的避暑山庄仍旧算不上什么热mén的旅游胜地,游人在山庄内游玩的时候,所有的殿阁都可以堂皇而入,不论是烟bō致爽殿还是澹泊敬诚殿,尤其是前者,甚至还上过二楼——后来工作,单位组织旅游,旧地重游,却只能驻足楼下,仰头观望一番,便由导游领着,到山庄内的文物礼品店购买礼品去了。和同事说起,给人啧啧赞叹几声,羡慕之情,溢于言表,使我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 是为记。 普宁寺是集合汉藏佛教为一体的建筑群落,山mén、钟鼓楼、东西配殿、大雄宝殿等处都是汉家风格,而后半部分,步上石阶,则是藏传佛教特有的转经鼓、洪庥普荫殿、喇嘛塔,再有就是著名的大乘之阁——供奉着千手千眼观音佛像——的殿阁了。 走进大殿,殿阁深远,但有阳光shè进来,倒不显得灰暗,向前走几步,抬头看上去,威仪庄严的千手千眼观音佛像头戴金冠,身披袈裟,颈挂念珠,腕套珠圈,神态庄重。在金冠的前面嵌有一尊坐佛像,金冠的上面站立着一尊立佛像,这是观音菩萨的师傅无量光佛。观音佛像面容柔和,宝相庄严,身后伸出的四十支手臂,或坐拈huā,或执法器,一派肃穆。 灵慧公主嘴里念念有词的数啊数的,忽然抬头问道,“阿玛,没有一千只手臂啊?只有四十二只呢不是说千手千眼吗?” 皇帝本人不是很懂佛发,也不知道这其中的玄妙,转而问道,“你们谁知道?给朕和几个孩子解释解释?” 众人面面相觑,竟没有一个能回答得出来的。 “你们也不知道?” 这话一出口,许乃钊很觉无奈,军机处这几个人都是理学之士,所谓子不语怪力luàn神,这等佛家典故,从来不是修行所学,支吾了几声,正要说话,人丛中有人说道,“回皇上话,奴才略知一二。”是成祥开口了。 “你知道?你说。” 祥说道。,“佛家有二十五有之说,二十五乘以四十,便是一千。至于观音菩萨本身所有的两只手臂,是不能计算在内的。” “那,什么叫二十五有啊?”灵慧紧跟着追问道。 成祥笑了一下,“这……不是奴才不能做答,不过若是说起来嘛,就太过繁复了。而且,这只是一种佛家劝人向善的言辞论述,大意是说,人生在世,不论贫贱富贵,皆是前生因果之报。为人者,先要孝敬父母,敬信三宝,次要戒杀放生,念佛布施,才能种后世福田。” 他一面说,一面观察皇帝的脸sè,看他一派不以为然之sè,停止了话头,转而说道,“不过依奴才想,凡此种种,都有一个根本之地,便是首先要学会敬爱君父。唯其如此,才能称得上修业积德……”他微笑着挠挠头顶的月亮mén,“若是论及这一层嘛,小主子还是请教许大人吧。我这点微末学识,实在是不能更深的为小主子解说了。” 许乃钊听着成祥的话,若有所思的说道,“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luàn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念诵了一遍,他又说,“臣想,不论是圣人之言,还是佛家偈语,其词不一,而其用者相同。皆有劝人向善,而不行为非作歹之事的本意在其中的。” 皇帝听得频频点头,回身问灵慧,“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灵慧娇滴滴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许师傅的话是说,要nv儿做一个孝敬阿玛的孩子,日后才好为阿玛出力,为国分忧。” “你呀,还是没有听明白。”皇帝长起身子,面向众人说道,“便如同成祥和许乃钊的话吧,美则美矣,却有未尽之意。” “奴才才疏学浅,所发未尽之词,请皇上天语教诲。” “朕想,不论是佛家,还是圣人,所教授的,固然是劝人向善,但这种善,并不是如何行事,如何处世,而是为人的根本。所谓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就是这样的道理了。那么,这个道生的道,指的又是什么呢?是一个‘仁’字。” 第109节身教言教(2) 第109节身教言教(2) 多年以降,皇帝几乎从来不就这种圣人之言对臣工、对自己的子nv做言语上的训诲,倒并不是他不懂不会,而是他认为,为人君、为人父者,身教远远重于言教,再有一点,他也从来不认为自己于这种千年流传而下的圣人训诲的典籍之学,能够比许乃钊、翁心存等人强上多少——他当年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只顾着顽皮,功课多年未有寸进是出了名的。但这一次,还是忍不住要说话了。 “孔子之言,不但教人向善,更加主要的是,他的论著、他的言行,是在根本上塑造了中国人的心灵。从这样的角度来说,不论是如何的评价,都是不嫌过分的。”皇帝说道,“而这种中国人心灵的根本,也是在于一个‘仁’字,与之相比,礼字,在孔子的心中,却又要逊上一筹了。便如同回头评价管仲不知礼,而赞佩他能‘仁’是一样的道理——有此可见,仁,是孔子一生孜孜以求的。” “而人或者‘仁’的根本,则是建立在对于家庭成员和社会关系的情感关系上。很多动物也知道抚育幼小,但幼小长大,就离家而出,不再复归,因此也很难讲子nv对于父母的感情。而孔学的儒家教义的特征之一,就是从三年之丧,到孟子和王船山所言的‘人禽之别’;首先强调的,就是这种家庭之中子nv对父母的感情的自觉培养,以此作为人xìng的根本——以此广而发之,也便成为了一个人立身处世的康庄大道,用之于家可也;用之于国,也未有不能尽善尽美的了。” 皇帝的这种观点,在许乃钊听来并无不妥,反而更加觉得,发前人所未见之言,倒又给自己另外打开了一扇窗似的,“皇上之言,鞭辟入里,发人所未见,令臣等敬服无地矣。” 皇帝笑了几声,摆手说道,“若是论及旁的,朕还能大发阐论,若是论及学识,朕自问比阎敬铭尚且不如,就更不用提你许乃钊了。这些拍马的话,还是收起来吧” 一语出口,众人便笑。他又说,“而且,在朕看来,身教远过于言教。为人君父者,行事更要秉持一个仁字。何以为之?在朕想来,就是薄徭赋、轻刑名。上一年的时候,袁甲三在文材公牍中,多有谤讪之言,朕本该重重惩治,以他所犯罪行,若是放在前朝,诛灭九族亦是他应得之咎,但朕想,他一身有罪,固然有国法相绳,又关碍妻孥子nv何干?甚至就是袁甲三自己,入朝以来,多有建树,也未必没有行以恕道的理由。所以才法外施仁,饶恕了他的死罪。” “事后朕想了想,觉得刑名之道,还是有必要做一番改变。便如同这族诛之罪吧,一人犯罪,家族之中确定有同案之人也就罢了,没有的情况下,还是不宜株连太广——等日后,着由刑部会同大理寺、监察院,会同内阁、军机,将族诛之罪永远从大清律上革除掉,犯罪之事,以一身而止。” 赵光心中大喜。还不等他跪倒领旨,皇帝忽然又说道,“不过,有一件事也要作为特例,即贪墨之罪。民间有言,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宽心。很多人的贪墨缘由,固然是秉xìng庸钝,为利是举;但也不排除妻孥子nv,为人不贤不孝所致。所以,凡是有这样的情况的,对于其家人的处置,一定要从严、从重你们以为呢?” 皇帝最恨臣下贪墨,是朝臣的共见,眼下听他如此说话,更觉骇然:刚才还说罪不及妻孥呢?现在怎么又变了?他理也不理,又再说道,“咸丰就年的时候,朕在翁心存府中曾经说过,今后当可开以民告官的先例,数载以下,全无半点成果。这绝不是因为各省官员都是如此的清廉,而是百姓不明真相,畏于朝廷虎威,不敢呈诉——既然他们不敢,也只好由朕来代劳了。军机处再发一道明诏,将刑律所载,官员贪墨一万五千两以上者论斩的条款,改为三千两;贪墨超过此数的,朕不管他是朝廷耆宿还是王公大臣,一概处死对于这样的人,没有任何人情可以讲” 赵光干干的咽了口唾沫,有心奏答几句,看看皇帝扳得紧紧的脸庞,又胆怯的低下头去,“是。” 皇帝满意的点点头,举步出了大乘之阁的殿mén,向外行去,“走今儿个还要去很多地方呢,可不要在这里耽误时间了。” 走一路谈一路,一天的时间,也不过游览过城外景致十之二三,便天sè转暗,不得不回銮行宫了。大人们还好,这一次同游,暂时抛开君臣大防,聊几句前朝典故,说一些风月话题,在游览之外,更有友朋之乐,真正不负这一日政务闲暇之机。 而对于孩子们,感觉就不是那么舒服了,特别是对四个小公主,更加如是。原本以为和阿玛到城外去观光游览,不料一天之内,也没有走上几处地方,每到一处,阿玛总要和几个大臣们谈天说地一番,而寺庙中的景致,对孩子们又有什么吸引力可言了? 在皇阿玛身前,总要保持为人臣者的仪态,回到自己宫中,几个nv孩儿唉声叹气不绝于耳,“累死啦” 皇后几个人正在说话,听外面莺莺燕燕之声,各自回顾,“怎么了?不是和阿玛出城去了吗?不好玩儿吗?” “也不是不好玩儿,只是啊,阿玛总要和大臣们说话,都没有时间和nv儿玩儿。”大公主告状说,“早知道这样的话,就不去了。” “可不能这样说话,这是你皇阿玛的旨意,怎么能违抗呢?” “nv儿知道的,不过说说而已。” “说说也不行”谁也没有想到,皇后忽然变脸,肃容呵斥nv儿,“君为臣纲的话你没有听说过吗?在背后议论皇上,你是不忠,以nv儿臧否阿玛,是你不孝你说,我该怎么处罚你?” 灵慧吓得脸sè发白,赶忙跪倒,“皇额娘息怒,nv儿……” “李莲英?”皇后向外大声招呼,“传宗人府” 看皇后真的生气了,房中众nv无不惊愕,佳贵妃和瑾贵妃品秩最尊,旁人畏于颜sè,不敢说话,她们却不能不说,佳贵妃挤出一个笑脸,“姐姐……” 只说了两个字,就给皇后打断了,“妹子不必多说,这个忤逆的冤家,不好生教养一番,怕是不可行的了李莲英,你还站在那里,等死吗?” “啊,是”李莲英不敢多说,飞快的跑出园子传旨去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奕誴急急忙忙的跟在李莲英身后进到皇后所居的跨院,隔着湘妃竹帘行礼,“奴才,恭请皇后娘娘圣安。” “惇王,你是管着宗人府的差事的,皇子皇nv有了过失,是不是要找你说话?” “这誴说道,“但奴才以为,公主年纪尚幼,宗人府的地方,又大非所宜,请皇后娘娘还是在园子中将……” “年纪尚幼?若不是皇上更改户部律例,她早就到了出降的年纪了,还说什么年纪尚幼的话?”皇后扳着脸庞,呵斥着说,“你把灵慧公主带下去,jiāo宗人府有司看管,等我回了皇上,再做定夺。”说罢她望着nv儿,恨铁不成钢的说道,“盼你这一次能够学到一些教训,别总以为有你皇阿玛在上,你就敢无法无天,不chéng人样” 灵慧自小受尽父母宠爱,便是皇阿玛,也从来不曾这样严厉的斥责过,一时间又是委屈,又是害怕,把个求助的目光左右看看,佳贵妃几个人看着她泫然yù泣的小脸儿煞是可怜,又不敢说话,只好频频他顾,不和她的目光相接触。 在众多姨娘身上得不到帮助,灵慧又向宫外瞧,只盼着皇阿玛一步跨进来,自己好倾诉委屈,但这样的希冀终于也落空了。没奈何之下,只好一步一回头的跟在奕誴身后,出园子而去。 皇帝也听到了六福的回奏,是李莲英偷偷到澹泊敬诚殿来转告的。他有心过去劝解,又觉得不必:宫中之事,全由皇后主持,自己若要求情,当然不是不可以,但自从册立皇后以来,以她xìng情温和,从不做疾言厉sè,使得上至众家姐妹,下到宫中杂役,只有敬爱之情,全无畏惧之心。这一次难得彰显颜sè,说起来,也实在是该当之举——也好让这些人看看,皇后并不只是有恩情浩dàng,还有天威莫测才是的。因为这样的缘故,故意装作没听见,根本不予理睬。一直到奕誴办完了差事,将灵慧安置在城中宗人府的偏殿,又命人找来几个手脚麻利,干净整洁的仆fù服shì,这才到御前回话。 “行了。这件事朕知道了,既然是皇后的话,朕也不好就此驳回。让她受几天委屈也好,省得总在宫中生事。” “皇上,大格格身子娇贵,这样的天气,夜来还多有寒意,宗人府中的住处实非金枝yù叶……” “你听听你这叫什么话?难道朕当年就不曾吃过苦了吗?这一次让她吃一点苦头,又有什么不可以的了?”他想了想,觉得老五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一个十几岁的nv娃娃,给关到周围都是一群粗汉的宗人府中,不说委屈,只是说伺候的周到不周到,就让他做父亲的心疼不已。但心疼也不行,趁此机会,要好好磨炼她一番。 “老五啊,你这个侄nv,有时候也实在是调皮的厉害,这一次把她关起来,只是让她学会一点规矩,不论是朕,还是秀儿,心中还是疼爱孩子的,所以呢,关就关,但也不可让她受太大的委屈,嗯?” 奕誴想了想,这叫什么话?又要关,又不让受委屈?这岂不是让下面的人左右为难吗?转念一想,明白了。皇帝心疼nv儿,又不愿意就此免了对大格格的处置,做出这副样子来,显见是在让自己并随扈的大臣在适宜的时候进言求情。 这样一想,下面的话就容易说了,“臣弟都明白了。等臣弟下去之后,认真料理,请释圣宪。” 第110节创建海军 第110节创建海军 经过连续四轮的纷争,费劲了彼此的口舌之力,中俄两国终于在热河签署了《热河条约》,在条约中有规定:中俄两国在签署合约文本的六十天内,分别派遣以两国外相为正使,总理各国事物衙mén(理藩院尚书)为随行人员的使团,赶赴中俄两国新约中划定的疆圉之地,为正式划定边界,做勘察之务,同时,勒石立碑,以记其事。 在新签署的两国条约中的内容,和在北京签署的《初稿》没有很大的出入,只不过是把俄国对中国的军费赔偿问题,做了一些修改,在最后的定稿中,俄国要分十五年的时间,向中国赔偿军费银两2760万两,而所有赔偿中国的军费银子,一律要以英镑结算(关于这一点,后文详叙)。另外在合约中规定,在条约签署的十二年后,俄国方面可以提出,就条约中一些款项,进行有针对xìng的修改意见——不过,这些都是下一步的事情了。 这一次和俄国人的战争,到四月初三日,终于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从咸丰十一年八月初一日开始,历时八个月的时间,清朝方面付出了16,596人死亡、20,488受伤的代价,换来的是东北国土完好无缺,并在贝加尔湖东岸取得的北海、永固两座城镇及尼布楚、雅克萨等城在内的贰佰七十七万平方公里的土地。 消息传来,举国欢腾,热河城中有皇帝驾临,更是热闹到了极致,百官吁请,万民恳辞,第二度把请求皇帝上大帝称号的事情拿了出来,甚至连许乃钊、文祥两个人,也觉得以皇帝如此英明神武,受天下敬仰,晋位嘉号,正当其时 皇帝端坐在御案之后,心不在焉的听着文祥的奏答,手中翻看着合约的正本,拿起御案上的笔,在合约的最后一页写上一个‘览’字,随手放在一边——这就算作是成为官方正式的文件了。便在此时,听文祥说,“……我皇上文治武功之盛,远过祖龙之下,历朝明君,在我大清绪统,绵延不绝之中,步武圣祖仁皇帝,而若论及武功,与俄罗斯一战,历时数月,建立如此丰功伟绩,比之dàng平三番,收复台湾之功,犹有过之,故而奴才等皆以为,皇上当顺应百姓所请,上大帝徽号,以慰天下黎庶之心。” 他跪在下面滔滔不绝的说着,皇帝听得几乎要打哈欠了,等他说完,笑了几声,“百姓感于朕武功之盛,上万民书,合辞吁请朕上大帝徽号,这固然是朕临朝十余年来,稍有德行,遗惠于民。但也不可止步于此,以为天下大定,今后太平无事,重现当年文恬武嬉之景的理由。” “……你们是不是以为,仅凭这一纸文约,就可以使东北龙兴之地长保太平了?俄国人就不会再有鱼ròu瓜分我天朝的企图了?那么,顺着库页岛以外的太平洋洋面上,新来的英法美西等国呢?他们会不会借某些难以宣于言表的理由,对我天朝东北之地虎视眈眈呢?这些事,难道不该你我君臣居安思危的想在前面吗?”他说,“不过取得了这么一点芝麻绿豆大小的胜绩,就要上大帝称号?嘿朕才不会如此短视呢” 皇帝口出这样的抱怨言辞,令人大感mō不到头脑,一人向隅满坐不乐的道理给他运用得十足十,一时间,澹泊敬诚殿中安静了下来,片刻之后,文祥碰头答说,“皇上训诫的是。我天朝上下正该以此为契机,上下一心,奋发图强,为使我大清福祚绵长,传之万世而效力,不该以此荒嬉之道,反误了正事。” “两国之间,不能说不存着忠信之心,但要是把希望全部寄托在这样一张纸上,就太过糊涂了。”他拿起文约,在手上晃得哗啦啦作响,口中说道,“当年朕曾经说过,国与国之间,不会有永远的和平和战争,却有永远的利益。俄罗斯与天朝接壤的土地绵延千万里,而其中很多都是一些苦寒贫瘠之地,羁萦之道,不外乎两条。第一是以教化育人;第二,则是要以利益引人。具体的说,教化之事,要在东北三省,各自仿效北京大学堂,兴建大学,容纳各族学子,有志于此的,经由各地官学保荐,皆可以入学读书。至于利益二字,这一节不必朕再给你们解说了吧?” “皇上发前人未见,臣等得以服shì明主,实是三生有幸。”文祥等伏地碰头,大声答说,随即直起身子,抬头向上,“只不过,臣以为,东北境内,多是连进学资格都未曾所有的流民百姓,大学之事,宜乎缓行啊。” “这一点朕也想到了。大学之事,确实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建功的。但朝廷的决议不能变——今后在十八行省,加上东北新建三省之内,都要成立大学,但也不需多,每省不宜超过三所。太多的话,恐有滥觞之嫌。” 他草草解释了几句,又说,“昨天朕得总署衙mén留京办事大臣奏报,英国人赫德、李泰国、英国外jiāo大臣文翰勋爵并英国十三家造船厂的人员越洋而来,为两国共同建立并生产新式舰船之事,与我天朝会商。朕已经批复奏折,让总署衙mén将其护送至热河,到时候,朕要亲自接见。文祥,许乃钊,你们一个是分管总署,一个分管礼部,等英国人到了,你们先见一见,议定礼法之后,具折陈奏。” “是。” 四月初八日,文翰、赫德、李泰国并英国十三家造船厂的人员来到热河,开始和中国总署衙mén进行的第一次商谈。 咸丰十年年底的时候,皇帝命曾国藩将赫德和李泰国二员招至北京,由文祥、荣禄、容闳等人向他们传达了中国皇帝陛下及中国政fǔ希望能够购买英国海面舰艇的要求,并希望这两个人能够从中牵连,邀请英国国内有船只建设、生产经验的专mén人才来华,共同商讨细节情况。而且中国人说,若是最终这件事能够达成的话,将会在所有购船款项中,拿出百分之二的提成来,奖励二人,以慰藉其往来辛苦所得。 赫德、李泰国二人大喜,连忙答应下来,并表示,一定会在英国国内寻找合适而切实有能力承担军舰制造的企业来华,和中国人展开合作。 文祥却并不着急,对他们说道,“这一次固然是我皇上诏准之事,但其中还有如下条件,请贵国人详察。” “是,请中国大人赐教。” “首先说,船体要全数以钢铁锻造,排水量不得少于4,500吨;马力不得少于6000匹;航速不得少于14节;舰上火炮暂时不必要求,等日后英国专mén技术人才到来之后,再做详细jiāo谈。若是自认能够达到中国要求的以上数据者,可以来华商谈,自问生产能力不能达到的,也就不必做这一次远东之旅了。 听完中国人的要求,赫德和李泰国面面相觑,以他们二人所知,现今英国本土的造船厂,怕还是没有一家能够承接得下来这样苛刻的要求呢这还是对于船体的要求,并不知道中国人对于舰上火力的数据,就已经让两个人大感头疼,自知这一次的居中联络,不是那么好做的。 但已经答应下来对方的雇请,不好临时改口,两个人乘船回到英国,各自到利物浦、德累斯顿、朴茨茅次等港口城市去,发动自己的关系,联络各地船厂。英国人一开始很高兴,但等听到中国方面提出的数据之后,均摇头摆手,认为这样的要求,在眼下的时代,是不可能达成的。 眼见如此一张庞大的订单,只因为技术力量的暂时不能达到要求就要放弃,不但各家造船厂为之着急,便是连那些给大商巨族支撑的政客也觉得是个不可接受的损失了。于是,由新任外jiāo大臣文翰勋爵出面,邀请英国国内十三家大型造船厂的董事会成员,商议出了一个特殊的办法:联合所有的造船厂,接下中国人的订单,然后按照不同的投入和付出,计算各自所得的利益。 这样的事情不是那么容易商定的下来的,几番扯皮之后,终究不能拿出一个所有人都满意的计划书来,此事几乎搁浅,最后是一家位于朴茨茅次的小型造船厂,同样也是这十三家船厂之一的日思格造船厂出面,邀请众人在伦敦开会,提出一个办法,既然都不能单独拿下这样一笔生意,为什么不能暂时放弃利益,把这一次来自中国的邀请,当做远东的一次旅行呢?到时候和中国人见了面,听一听对方的要求,同时考虑一下己方的收益和付出能不能形成利害关系。若是有利可图的话,自然是好;即便不能达成最后的协议,不是也可以将这一次的远东旅行,当做孩子chuáng头的故事吗?而若仅仅是为了彼此利益不能整一,而放弃了这样好的机会,难道不是身为商人们最大的遗憾吗? 这种开明的主张,逐渐得到了众人的赞同,正好,英国政fǔ为表示对于中俄战争之后中方取得大胜的祝贺,以及为黑龙江流域抑制俄国人的势力通过的问题,英国方面派遣文翰为代表,远赴中国,和中国政fǔ会商进一步抑制俄罗斯人在黑龙江流域的势力进一步发展的话题,要启程前往中国。于是,英国造船厂的代表及专业技术人员同船而行,一起来到中国。 文翰曾经担任过英国第一任的驻华公使,虽然已经去职多年,但对于这片东方的土地,总是怀有一份特殊的感情,从北京启程来到热河,和文祥等人相见,另有一分旧人相见的欣喜之意,暂时居住在热河城中的管驿,道过乏之后,和文祥分宾主落座,“多年不见,中国大人阁下已经入值军机处,成为大皇帝陛下身前的近人了,而且鄙人在来此的一路上,听闻阁下与俄国外相就两国争端一事,往复多日,有功于贵国,真是可喜可贺啊。” “勋爵阁下谬奖了。我皇上英明神武,老夫在御前行走,不过犬jī之用,这等口舌争辩,又怎么及得上我大清皇上,以万千之尊,远赴关外,亲自领兵,抗敌于前?” “哦,是了。”文翰问道,“贵国的皇帝陛下真的是亲自出关领兵了吗?” “自然是真的。” “确实了不起。”文翰笑道,“确实是了不起啊或者在俄国人看来,对不起,请原谅我的直率,即使是在鄙人看来,这样的做法,也实在是太过疯狂了” 文祥翻了个白眼儿,没有说话。 文翰自知,在中国人的心中,对于皇帝的尊崇和敬爱不但流于表面,更加是很多人内心所感,这种对于最高掌权人的敬畏之情,或者就是中国人能够在关外如此严酷的环境中,坚持作战并且取得大胜的根本原因想到这里,无端的有些羡慕起中国皇帝来:世界上的君主,再也没有像中国皇帝这样,享有世界上最广大的百姓的敬服,和最漫无边际的权势的了吧? 文祥等了片刻,开口问道,“勋爵阁下,这一次带团访华,可是为我朝提出的,关于建造舰船一事?” “哦,这只是我到贵国来的目的之一。另有一节,是要和贵国做进一步商谈的,就是希望能够和贵国合作,开发贵国的黑龙江流域。我们知道,贵国已经准备在黑龙江建省,并且大规模的修建铁路和电报线路,以使得中央和遥远的边疆之地的通信瞬间可达变为事实。于此同时,还要进一步开发并挖掘黑龙江特有的各种矿物产品。不知道我的消息来源可还准确吗?” 文祥迟疑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英国人的耳朵居然这么长?这样的事情只不过是在御前君臣共议的时候说起过,甚至还没有落到谕旨上,英国人就知道了? 看他神sè有异,文翰微微一笑,“中国大人阁下,请相信我们英国人,是有能力也是有诚意帮助中国人进行东北地方的进一步开发的,而且,凭借英国人的技术力量,可以使贵国的工作,变得更加容易——你们中国人不是有句话,叫工yù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吗?这器之一物,请允许我的坦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一个国家的技术和生产能力,是可以胜过英国的。”他又说,“我有理由相信,贵国如果同意我国加入到开发东北的队伍中去的话,对于我们彼此,都是无比有利的。” 第节创建海军(2) 第节创建海军(2) 从文翰居住的管驿出来,文祥径直乘轿来到山庄,到值房命苏拉递牌子,有要事要面奏天子。皇帝即刻传见,将他引入烟bō致爽殿中,进来的时候,他正站在案前,弯着腰,用笔在笺纸上写写画画,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功课,“见过文翰了?” 祥行礼起身,把文翰提出的,英国政fǔ希望和中国方面合作,提供技术支持,共同开发黑龙江流域的通报奏陈了一遍。随后说道,“奴才想,兹事体大,非即刻面奏皇上不可。” 皇帝慢慢直起腰身,放下手中的máo笔,“这件事你做得对。那你认为,英国人这样热衷于我天朝自己的事情,所为何故?” “奴才想,不外两条。第一,英国本是贫瘠岛国,所需种种物产,多靠劫掠而来。这一次若是能够chā手东北,共同开发,所付出者,不过一点机器、设备。而所得利益极大,故而英国人主动提出如上建议;第二,英国与俄国多年来彼此敌视,却分别在我天朝绿营兵士无俦战力之下,纷纷败下阵来,因此,奴才怀疑,他们是不是会有敌忾之心?借chā手东北事物,合而谋我?” “第一点你说的对;第二点,就离题太远了。”皇帝笑着说道,“俄国和英国人的矛盾,朕当年在同文馆也曾经向各国教习请教过一二,比之和中国之间的利益纠纷,更加要严重得多。很多时候,甚至有国体荣辱之别,因此,若说这两个国家可能有合而谋我之心,从朕这里,就是不相信的。” 文祥心中有些不以为然,英、法、俄等国都可以算作是中国的手下败将,为求报复计,合成一气,针对中国并不是不可能的,难道皇帝忘记自己说过的‘利益’之说了吗?当下也不说话,弓着身子听着。 “在朕看来,英国人有心夺得北太平洋地区的霸主权,将自己的触手通过开发黑龙江一线,进入到和俄国jiāo界地区,最终达到抑制俄国的战略目的,倒有可能是在图谋黑龙江物产资源之外,说不出口的原因呢”说完这些,他似乎不大愿意再多做阐述,又像是另外有什么更加重要的事情一样的转过身去,又拈起了笔,在纸上画了起来。 文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走到御案之前,探头看过去,他面前放着两张澄心堂笺纸,一张已经干枯发黄,也不知道放了多久了,另外一张是新的,皇帝正在一边参详旧图上的文字图案,一边往新纸上誊录,认真看看,竟是一艘船的图样。看样子已经完成画工,正在画图的一边写一写文字:“皇上,这是?” “这是朕给英国人出的题目。”他头也不抬的说道,“英国人想拿到天朝建造海军舰艇的订单,就要能够达到朕的要求。” “这,奴才不明白。” “术业有专攻,这本来也不是你能够明白的。”他说,“正好,你先不要走,等朕写完了,你把它带回衙mén中去,图样也就罢了,船上的各种数据要求,命人翻译之后,转递英国人。他们都是这方面的专才,一看就明白的。”他想了想,说道,“可能有一些内容过于生僻了一点,实在不能解决的话,把英国人提出的问题汇总,朕……,英国人此番来华的造船厂技术人员现在给安置在那里?” “安置在城东理藩院的管驿之中。” “你安排一下,朕想亲自和他们见一见。有些事,经第三人之口,怕是说不得那么清楚明白的。” “奴才以为不妥。皇上万乘之尊,屈尊降贵的和洋人匠役之士相见,未免荣宠太过了。还是由奴才及衙mén中司员与之相见,并将英人所求之事,逐一回奏皇上便了。” “嗯,这样吧。等一会儿你下去,廷寄两江总督曾国藩及安庆知府沈葆桢,让他们在安庆造船厂寻找二十名技艺jīng湛的工匠杂役,带到热河来,会同总署衙mén这一边的司员,共同和英国人展开会商——他们或者语言不通,但行业划一,或者倒是能够收到奇兵之效呢” 文祥点点头,他也觉得这个办法来得更方便,也更加实用。总署衙mén这边虽然人才多有,但并无专攻之士,反倒不及那些平日里不大给人看得起的匠役百姓,只要解决了语言的障碍,倒是更能够和英国人顺畅的jiāo流。一时间真觉得无比佩服:这位主儿的脑筋转的是真快啊 将皇帝的手谕捧回到总署衙mén在热河的官署,先将荣禄和容闳唤了过来,“这是皇上的手谕,皇上说,这是就军舰承建之中,我大清向英国方面提出的细节要求,纯朴老兄,你在美国多年,西语纯熟,就劳烦大才,先将其转为英文文字,也好让英国人看得清楚明白。” 闳是不尚空谈的xìng子,接过上谕打开来看,眉头为之锁紧,以他的英文水准,其中很多文字也觉得非常难以料理。在这篇上谕中,皇帝就军舰建造及舰上火力配备及船体安全方面的考虑,提出了这样的要求:要求能够装载4mén口径为16英寸的巨炮,炮塔则外用装甲环绕,本身不动,塔内之炮却要求可以自动旋转,但不设炮罩,较为灵便,又能避免旋转炮塔转动机构容易被敌人击毁的弊病;可以要求炮塔采用lù台旋炮式,对角布局,可以使前后主炮同时shè击;极大的增加的对敌火力。 除此之外,皇帝还要求在船上安装不同口径的速shè炮。其中2mén要安装在军舰首尾楼甲板上,另外2mén要布置在首楼末端主甲板两侧的耳台内,因此,在舰首方向就可以得到3mén6寸主炮的火力,为了使安装在耳台内的这2mén6寸炮的前向shè界更为开阔。从安装了6寸主炮的耳台后,军舰两舷至尾楼之间还设计有多达8个耳台,各配置倍口径速shè炮,要求有效shè程不能少于7000米。而所有的大口径速shè炮均要求有厚度为4.5英寸的后部敞开式炮罩进行防护,除此之外,舰上的武备还有密布军舰各处的单管速shè炮,以及多达5具的14英寸鱼雷发shè管,和舰首水下锋利如刃的撞角。 而在舰舰体设计上采用的是首尾楼船型,干舷较高,外形修长优美,为了前后jiāo通方便,皇帝在舰体的首尾楼之间特别设计了一具纵跨整个主甲板的天桥相连接。装甲防护方面,采用铁甲堡式,船中腰用复合装甲环绕为堡,堡长45米、水线以下甲厚12英寸;水线以上甲厚14英寸、机器舱、弹yào舱都要安置在堡内。舰长110米,军舰的甲板宽度为15米,吃水5.18米,水线附近纵贯全舰敷设了穹甲甲板,穹甲中央隆起的部位厚1又4分之3英寸,两侧坡面斜向水线下的部分厚度为4.5英寸。舰体识别线黑sè。舰上正常载煤400吨,最大载煤1000吨。 对于动力系统,皇帝提出的要求近乎苛刻,要求不得少于15000匹马力的澎湃动力,航速应当远远超过23节,驱动2个螺旋桨,编制360人。装甲防护方面,采用铁甲堡式,船中腰用复合装甲环绕为堡,堡长45米、水线以下甲厚12英寸;水线以上甲厚14英寸、机器舱、弹yào舱都要安置在堡内。同时要装设淡水柜20具;其制造淡水机器要有能够满足300人每天食用的能力;舰体内部设计,设双层船底和水密隔舱,军舰偶有触损,水也不能通灌;最后要求,船上要安装发电机,以为日常照明之需。 看过皇帝的手谕,容闳荣禄师弟两个又是惊讶又觉好玩儿;皇帝半步没有踏出过国mén,海军舰艇建造之事又是从来没有过先例可供印证的,怎么多的数据,他是怎么得出来的?还是凭空想象,闭mén造车? “老师,您以为,这样的数据,可有cào行余地吗?” 容闳老老实实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这等兵伍之事,我是一窍不通的。” “多言无益,老兄还是把它翻译好,先给英国人看看,商讨一下能否有cào行余地之后再说吧。” 把手谕上对于舰艇的要求文字逐一落于笔端,写好之后看看,有一些地方因为实在没有涉及过,暂时只得存疑,等见过英国人之后,再向他们当面解读也就是了。 休息了一天,第二天的时候,容闳、荣禄两个联袂到理藩院的管驿中,去拜会英国一行人。这里本来是用来招待从méng古、关外各地赶赴热河拜会天子的王公贵族居住的地方,起居豪奢,不在话下。英国人初到贵地,看什么都觉得新鲜,闹出不少笑话。有那在国内听说过一些中国轶事的,对同来之人说,“据说,中国人用来铺垫住所的地砖都是用黄金打造的,不如我们搬几块回去?” “你胡说什么啊?中国人用金子铺地,也只是在皇帝所居住的地方,你以为到处都是如此的吗?我看你真是糊涂了”文翰听得嘻嘻笑,也不说破,任由这些人胡闹。 等到容荣二员过馆拜会,文翰领先迎了出来,用依旧流利的中文打着招呼,“纯朴兄、仲华兄?别来无恙啊” “勋爵阁下,很高兴见到您。”师弟两个以官身而来,不好过多亲热,矜持的笑一笑,拱了拱手。 文翰看看两个人,官服外面分别套着孔雀、文雀的补服,头上的顶戴也是红蓝宝石,忍不住一笑,“恭喜两位,品秩又有所进益了。” “这都是皇上的提点,我等唯有竭诚以报。”荣禄言辞便给,不在话下,笑着说道,“朝廷的恩典,是国家名器,于有功之人,皇上是从来不会亏待的。”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文翰摆手邀客,“来,请到里面说话。” 进到管驿,在正堂分宾主落座,一众随同文翰来华的英国造船厂代表西装革履,端坐如仪,和对面长身大袖的中国官员对面而居,文翰为他们做逐一引见,分别是阿姆斯特朗船业公司;哈乞开斯公司;管诺典船业公司;费尔德船业公司;赫士本船业公司、华尔浦尔船业公司、汤玛斯船业公司、日思格船业公司。 介绍到每一个人的时候,英国人各自起身,脱帽敬礼,容闳也随之起身,抱拳拱手的逐一点头。等到介绍完毕,文翰换上英文问道,“容大人,这一次我大英各家船务公司,应中国大皇帝陛下的邀请,奔赴远东,是为贵国所请,为承建贵国所需水面舰艇一事,与贵国进行工他能够商议的,只是不知道,这一次贵国于需要的舰艇,又有什么具体的需要吗?” “需要自然是有的。”容闳说起英文来,比他说中文还要流利得多,“我国皇帝陛下,,天亶聪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这一次我和同僚前来管驿,也正是想将我国皇帝陛下的谕旨,当众宣示英国来使。同时,也想向各位不远万里而来到我国的英国船务公司的代表,表示欢迎之意。” 荣禄在一边取出准备好的文稿,jiāo听差转呈过去,文翰是不大懂的,看都不看,立刻又递给距离自己最近的阿姆斯特朗船业公司代表,同时也是这一家公司的设计师,名叫格拉斯?麦迪男的男子。 阿姆斯特朗船业公司是此来中国的英国造船厂中最大,历史最久的一家公司,同时,造船的实力也最为庞大,克里米亚战争中,英法海军将俄舰队封锁在塞瓦斯托bō尔不得动弹,其中英国海军的旗舰nv皇级天佑号,就是由这一家公司制造的。后来这艘船也参加了对华作战,在粤省海面上,大显神威,后来和所有远征中国的船只一起,被困在安山湖的冰原上,做了中国人的俘虏。 格拉斯?麦迪男是英国著名舰船设计师安德鲁?阿尔杰爵士的学生,帮助并参与了设计了nv皇级铁甲舰的全部过程,可称是当今英国最著名的舰船设计师。他接过文稿,认真看了几眼,面带惊异之sè的抬头望望对面的两个中国人,又一次低下头去,心中暗自盘算开来。 第112节创建海军(3) 第112节创建海军(3) 皇帝根本不懂舰船制造,他所有的这一点知识,都是来自于后世对于北洋舰队的主力舰定远、镇远及一些和中国处于敌对方的日本舰艇的数据,至于这些内容代表着什么,他是不知道的。而这其中有一个极大的问题,即这些船都是建造于十九世纪的**十年代,距离现今的时代,拥有着过于超前、甚至有些异想天开的设计。可以说,要在三十年前建造,是一个不大可能完成的任务。 在格拉斯看来,这样的船体设计固然过于超前,但却提供了一条非常可行的途径,抛开动力系统不提,武器装备,火力组成,以及最最重要的装甲防护方面的考虑,这份图纸竟是给他也打开了一扇窗户 以他粗粗阅看,在装甲防护方面采用的铁甲堡式,船中腰用复合装甲环绕为堡,在铁甲堡之外的艏、艉安装的装甲甲板前后延伸30——40英尺,并向下倾斜,就可以起到有力支撑船首冲角的作用。而炮台对角布局,又可以使shè击的扇面角度增大,正向shè击火力非常猛烈,且从船舯移到正面,留出位置可以布置安装两艘舰载鱼雷艇,对敌作战的时候,可以极大的增加灵活xìng。首尾楼船型,干舷较高,将会使得船只的外形修长优美;在首尾楼之间特别设计的一具纵跨整个主甲板的天桥,也会使在舰上的前后jiāo通更加方便。 眼中看着,格拉斯脑中一边勾勒着船体建造之后成型的蓝图,除却动力系统暂时还不能按照图纸上要求的那样,达到中国人的目标之外,其他种种,都是具有可cào作xìng的。而这样的一艘船的建造,要huā上多久的时间呢?以他的粗略计算,三年大约就差不多了 随手把图纸jiāo给旁边的同僚,格拉斯呆呆的看着容闳,竟不知道如何打开话题,这时候他心中所想的,就是一定要见一见这艘船的设计者,向他认真请教一番,也好增长自己的见闻——这样的船体设计,只能算是概念化的东西,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文翰看他神sè有异,关切的问道,“麦迪男先生,麦迪男先生?” “啊是的,勋爵先生。” “您认为,这样的图纸,可有cào作的余地吗?” “若是要建造这样的一艘船,恐怕不是一家公司的技术力量能够达到要求的。必须要所有人共同努力,方才有所建树。”格拉斯直言不讳的说道,“而且,对于中方提出的动力问题,很遗憾,凭借现有的技术,恐怕仍旧是属于天方夜谭式的空想,没有什么可能xìng。” “那,照阁下这样说的话,这件事当如何呢?” 格拉斯转头众同僚,“还是等在坐的先生们都看过之后,彼此共议吧。” 军机处叫起的时候,专mén议起袁甲三从黑龙江军前呈递上来的折子,是为黑、吉、辽新建三省之事所奏,在折子中他提出,‘如今世易时移之世,先圣祖仁皇帝所遗的内地与关外相通的水旱道路‘永远查禁’的祖训虽不可更改,但关内大量人民失往土地,衣食无着,关外大量féi沃土地荒凉漫漫、无人照料,所谓’一夫力作,数口仰食有余’,不但可以极大的解决百姓的衣食问题,而且,可以使黑龙江之地,凭空而出数百万守边固圉之兵,也可以使大清在对俄作战之后所取得的军事及地理利益,得到进一步的稳固。 至于黑龙江建省,当可仿效两江之地,设三省总督,总领政务军事,在辖地内修建铁路、架设电报线路,使龙兴之地和中原腹心作到‘信息瞬间可达,诏旨片刻即至’,则皇上的天威神恩,无远弗届,如臂使指矣。 此外,对于新建三省的收支,亦有详细奏报,且有整顿税收的建议。最有关系的是,奏请在恰克图、齐齐哈尔、瑷珲、黑龙江城等地仿效咸丰年间的前例征收土产的统捐,‘一税之外,听其所之’,如非‘落地销售‘,不另征税。较之以前的厘金,逢关过卡,节节chōu收,轻得太多。税轻则sī减,税收必可大增。练兵处奏定,各省只照未设总局以前的额数提拨,溢收之数,专案存贮,作为练兵之用。 在折子的最后他写到,“查内政之关系者,如官制裁改,新设行省等类,由各衙mén请旨会议,或特降谕旨举行。立法期于必行,更制亦求尽善。可否援照新章,恭请饬下廷臣会议,并饬下一体与议,复奏请旨遵行,俾见朝廷有博采群言之美,无轻改成宪之疑。罪臣情形稍悉,不敢有所见而不言,谨缮折具陈,不胜待命惶悚之至。” “你们以为,袁甲三的话,有没有道理?” “奴才以为,建省之事,非一朝之功,总要认真把握,小心料理,既要使关外之地,如同中原所属一样,万民安居,百业俱兴之所,亦不可过于cào切,于先朝圣主遗训之言,为人忘却才是。” 皇帝心中不以为然,嘴上却要附和的点头称是,“嗯,文祥的话说的有道理。龙兴之地,与别不同,是要踏踏实实的料理清楚,才好动手。”他又说,“至于圣祖遗训嘛,朕想,便如同袁甲三折子中所上的那样,世易时移,与当年不同。我朝先祖入关之时,兵士不过十万,民众亦不过百兆;到二百年之后,只是京中户部所载的旗下人家,就超过了四百万之多。而且,修习汉家儒学者众多——便如同你文祥,难道不也是其中之一吗?” 文祥点头答说,“是。皇上所说极是。不过,奴才这一点微末之学,何足挂齿?怎勘比我皇上英明神武,开我大清万世不拔之基?” “朕不是要听你拍马的。朕想说的是,袁甲三以获罪之员,给朕发遣出关,到军前效力,兀自心念魏阙,尔等在朕身边多年,难道解君父之忧的一片心肠,反倒不及他了吗?” 他说,“黑龙江、吉林、辽宁三地建省之事,还是要尽快加紧,特别是黑龙江一地,与俄国接壤之地众多,一纸合约就能打消俄国人贪婪本xìng了吗?总要抢在俄国人前面,把我们自己这边的篱笆扎紧了——只有篱笆扎紧了,才能不让野狼、野狗之类的钻进来。嗯?” 文祥等自然唯唯而应,在众人心中各自打着不同的盘算。黑龙江新建三省,设一总督,这样的龙兴之地,总督位高权重,犹胜于两江总督,汉人是不必想的,而满人,xiōng中有物,能够将三省之地打理得清楚明白的,又没有几个,将来的大臣人选,寥寥无几,不过这毕竟还是未来之事,左右有皇上钦裁,军机处所做的,只是荐才。 一个摆在眼前的问题是:奉天官库蓄积之富,出于任何人的想象,总数不下一千万之多。而盛京的官制特殊,既有六部,又有将军,彼此不相统属,如今六部虽裁,事权并不全归于将军,而官库分散,度支出纳并无一个综其成的专官,所以东三省究竟有多少公款,谁也不知道。 在建省之前,这样的数据是必须要透彻了解的,而不论派谁前往,趁着这账目不清,库存不明之际办差,都是捞一笔外财最好的机会。一时间文祥心中盘算,是不是该派一个自己夹带中人前往呢? 他只顾思考,皇帝连着叫了他几声才听见,“啊,奴才在。” 皇帝微带不悦之sè,:“文祥,你在想什么呢?” “啊,奴才在想,盛京将军府库之中,多年积存而下的库藏之物,总要在建省之前,将账目理清,日后方好用之于正途。” “这一节不必你cào心。朕在上一年巡幸盛京的时候,就和匡海说过了。朕告诉他,正用之外,任何一笔银钱的提调、使用都要逐一记录,落于笔端,日后朕会派人查账,有一点出入,就找匡海说话——等到派员北上,定当可以查验个清楚明白的。” “皇上圣明烛照,早有今日之料。奴才自愧不如。” “唔,你说的话居然还有辙呢,你怎么想出来的?” 皇帝一语出口,众人轻笑起来。“朕已经让曾国藩和沈葆桢二员北上到行在陛见,为海军舰船制造之事,携安庆造船厂的匠役之士同英国人共同商议进行。朕的本意是想,一些新式舰船,不妨jiāo由英国人制造,一些小型的,我们可以自己完成的,就全部由安庆造船厂制造。一来可以解决安庆造船厂无船可造的窘境,二来,也好不受制于人。等到日后我们的造船能够发展起来,海军建设这一部分的政务,还有的是舰船等着他们去造呢” “皇上圣明,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英国人与我天朝虽有和睦之情,但外人所有,终不及我天朝自有。日后海军壮大成立,炮艇舰船概由我朝自造,定可扬威海面,再不受人欺凌” “在曾国藩到来之前,还有两件事要办,翁心存、孙瑞珍两个人上的折子,你们都看过了吗?” “是,臣等都看过了。” 自从咸丰十年之后,翁心存久病侵寻,缠绵chuáng榻;孙瑞珍中风不起,很多时候甚至连神智都难以清醒,在发病之后,二人一再上折子,请求免去军机大臣的差事,都给皇帝久拖不决。这固然是可以看做为皇帝顾念老臣,不忍一朝而去,是圣恩常保的象征;但军机处如今只得四员,文祥还要常年奔劳于和各国洋人打jiāo道的总署衙mén中,对于许乃钊、阎敬铭和赵光的职衔来说,就过于沉重了。 本年三月底的时候,留在京中的两个人再度呈上奏折,老调重弹,请求皇上免去两个人军机大臣的职分,在朝臣中选拔鲜明,以充庙堂,辅佐君父——皇帝今天把这件事提起来,很显然是有心采纳折子中所请之事,另外选择朝臣入值军机处了。 “其实啊,在朕看来,翁心存和孙瑞珍也实在是多心了。人上了一点年岁,难道还有不得病的吗?有病就在府中静养,调济好了,再行入值,君臣一堂,有多么融洽?何必这样忧谗畏讥,一次一次的上折子请辞呢?” “翁、孙两位本是国之良臣,于皇上倾慕之心,不落于臣。若但有一线之机,也不会再上这等意yù离君父而去的奏折——依臣想来,翁、孙二位大人上这番奏折,心中对皇上的不舍之情比诸臣口中之言,将更为深刻十倍”许乃钊大声答说,“但臣以为,为国荐贤固然是大臣之责,为国让贤,更加是君子立身之本。皇上三次驳回所请,种种垂怜之情天下共见,如今再四请旨,臣以为,皇上当为国事谋虑周详,宜乎准如所请才是的。” “话是这样说,但朕总觉得舍不得啊” 皇帝这样说话,正要群臣再三吁请,终于说动了他,“那好吧,军机处传旨,免去翁心存、孙瑞珍军机大臣之职。至于替换、补充人选嘛,朕知道,你们的夹带中都有一些人选,等明天我等君臣再共同商议吧。” 说过此事,皇帝又说道,“还有,军机处拟旨,免去沈葆桢安庆知府之职。改由总署衙mén一等帮办大臣,戴三品顶戴李鸿章接任。沈葆桢的任用,等他到热河之后再说。” 这番旨意来的没有半点征召,沈葆桢在任上多行善政,有遗爱于民,而且,在钱粮、刑名两端都多有建树,如今一句话的功夫就撤了?这是为什么?再说,李鸿章在总署衙mén多年,虽然忠良可信,但从来没有过任职外务的经验,贸贸然以一地相托,这也提拔得太多了吧? 别人不通,文祥却是知道一点的,咸丰十年的时候,李鸿章所上的关于成立海军专属衙mén的奏折,大获帝心,而大清第一支造船厂就位于安庆,不用问,让李鸿章到此地当知府,更多的目的是要使他发挥在总署衙mén中和英国人打jiāo道而来的经验,办好造船厂。但又何必要撤掉沈葆桢的差事呢? 第113节创建海军(4) 第113节创建海军(4) 沈葆桢是走到半路上接到军机处的廷寄的,碰头谢恩之后,先命人把宣旨的天使引领下去休息,自己站在堂口,捧读谕旨,呆滞了半晌,回头乞援似的望向曾国藩,“涤公,您看这……是不是卑职有行差踏错处?引得皇上动怒了?” 沈葆桢和曾国藩算是有两层关系,公事上是他的下属,sī下里,他和曾国藩的学生李鸿章有同榜之谊,所以也要以师视之。因为这样的缘故,对这位官场上峰,恭敬之外,又多了几分濡慕之情。 曾国藩心中苦笑,皇上的心思文祥猜得透,他自然也能够明白,只可怜了沈葆桢,从中受累。不过以他对皇帝的了解,这样突然而至的诏旨,对于沈葆桢而言,只是好事,而决不是坏事但具体是什么,对于沈葆桢将如何使用,暂时还不知道而已。 “瀚宇,不必效此戚戚之态,我等为人臣者,唯有勉力报效,莫非你连雷霆雨lù,莫非君恩这句话都没有听说过吗?” “涤公的话,卑职自然是明白的。只不过,……”沈葆桢满面委屈,“若是有差错,旨意中自当写明;若是没有,学生实在难以平复” “士先器识。这养气的功夫,就是在这时候见到真假。”曾国藩循循善yòu的说道,“你啊,还要在此一节上多多下功夫呢” “涤公教训的是,卑职都……记下了。” “皇上啊,不但是老夫平生仅见,最称仁厚之君。更且是翻遍史籍也难寻的圣明之主。年初的时候,袁甲三因文获罪,一时间朝野上下,人人钳口,个个消声。只以为袁甲三一命固然不保,就是他府上三百余人,亦当随同赴死,到最后的结果呢?”他笑了一下,又说道,“也不过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就是连家眷仆从,甚至也不曾同至关外受苦,这固然是袁甲三入朝以来,屡有功勋,但也可见,皇上于这件事,只是想收小惩大诫之效,否则的话,你以为只凭二阿哥的一番话,就能救回他一条xìng命了吗?” “涤公这话卑职有戚戚之感。当初卑职还曾经写信给涤公,请您上书做求恳之言,为您推拒之后,卑职还以为……”他说,“如今看来,皇上的心思,大人早就mō得透透的了,所以方有如此之态。” “皇上登基十余年来,厚福养士,朝野之间,无不感念圣恩。特别是对于我等汉家人才,更是优容有加,因是之故,朝堂上一片云蒸霞蔚;国势蒸蒸之景。”曾国藩叹息一声,放缓了语调,“至于政务嘛,有文博川、许信臣、阎丹初、赵蓉舫几人在皇上身边,自然也毋须烦恼什么。我只是担心,外务之事,特别是多年来和列洋国家多有接触,于我天朝保持绪统不缀,略有影响啊。” “大人何出此言?” “洋人虽也是文明之邦,但终究是目中无君父之人。和这样的人jiāo往多了,难保国人不受其影响,变得目无尊上,言行荒诞” “大人?” “不行,此事我得写折子向皇上陈明,”说着话,他站了起来,向沈葆桢一笑,“瀚宇,皇上圣心难测,日后你就明白了。” 沈葆桢给他临别赠言的一句话说得稀里糊涂,有心再问,他却已经转回内堂去了。 四月十三日,曾国藩一行人到了热河,在园子mén口请过圣安,递上牌子,皇帝立刻宣召,行礼之后,命他起身,曾国藩站在御案前,把大帽子戴好,稳稳当当的站在那里,等候皇帝问讯。“这篇折子,是你在路上写的?” 曾国藩抬头看看,皇帝手中拿着自己前几天由折差飞马传递的折子,由头是《为百姓愚昧盲从,仰祈圣鉴事》。“是,这是臣四月初八日,驻节徐州时所撰拟奏折。折中多有非是之言,请皇上恕罪。” “朕有时候啊,脑子中也会想,自朕登基以来,到如今十二年的时间,上靠祖宗保佑,下靠朕小心料理,薄徭赋而轻刑名,总算有今日之景。但要想我大清绪统万世不绝的传承下去,只靠朕一人之力,又能够起到如许之用?后世之君,有一个桀纣之辈,则前人心血,必将dàng然青史千年,殷鉴不远,还不足以使我君臣谨凛在心的吗?” “皇上这话,也是臣心中所想。总要使我天朝福祚不绝,传之万世,方是人臣之责。” “很多话呢,”皇帝若有所思的望着曾国藩,似乎是在对他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朕总想找一个人倾吐心中所有,但不论是对谁,都不能宣之于口。不过朕向你保证,等有一天,朕认为时候到了,一定会说出来,届时,你一定会是朕倾诉的对象” 曾国藩楞了一下,抬头向上,正对上皇帝一双亮晶晶的眸子,老人心中感动,跪倒下来,“皇上如此期许微臣,臣唯有……豁死以报主知” “谁让你死了?朕还要你帮衬着朕,把这大清的江山打造得如铁板一般坚硬而牢固呢。”皇帝放开心绪,又说道,“本来朕是想就此把你留在身边的。军机处乏人矣但思及当年,朕和你定下的五年之约,只好忍痛割爱了。不过这一次你到热河,也不必急着回去,多和朕呆几天,我们君臣处得够了,朕再放你走。” 曾国藩心神jīdàng,只觉浑身发疼,却想不出什么话来表达心中的感动,只得原地碰了个头,“是。” “沈葆桢是和你一同北上的?” “是。” “其人才学如何?” “沈葆桢可称能员,他办事细密,作风严峻,擅长兵法,jīng于吏治,在安庆府上,有遗爱于民。”曾国藩心中一动,把沈葆桢接到谕旨之后,神情恍惚,多有辗转反侧的话也说了出来。 皇帝听得扑哧一笑,“把他吓得不轻,倒是朕的错处了。”他说,“沈葆桢之才,朕早已知之。说起来,安庆一府,对他也过于屈才了。”他忽然问道,“这一次从英国而来的各家造船厂的代表和匠役人才同赴行在了,你知道吗?” “臣略知一二。” “安庆虽然有造船厂,但终于还是初初起步,很多事要靠英国人,或者其他有意在我天朝有需要的时候提供助力的西洋国家提供帮助的情况下,才能使之逐渐壮大。而在朕看来,炮船舰艇固然可以huā上大把的银钱购买,而使之能够航行海上的专攻人才,却是huā钱买不来的所以朕想,要在江宁成立海事学院,大力培养我天朝自己的海上蛟龙,在有需要的时候,就是请外国教习,甚至派生员出洋学习,也是在所不惜的。总之一句话,要成为我大清海上将领的摇篮——而担任这样一所学校的山长之职的人才,朕想,非沈葆桢莫属。” 曾国藩心中大喜若是真的能有这样一天,不但圆了沈葆桢平生之志,更可以使他的大名传之千古,万载不灭 皇帝将他的面sè看在眼里,忍不住一笑,向做带引大臣之职的端华摆摆手,“你下去,带沈葆桢进来。” 沈葆桢进殿之时,脸sè发白,他是道光二十七年的进士,和李鸿章同榜,但名次上要落后一点,散馆之后,久历外务,偶尔回到京中,也不过三节两寿,随班祝暇,还从来不曾近睹天颜。碰头行礼之后,皇帝问他,“朕听说,你这一次过来的时候,于朝廷的旨意,多有不愉之声?” “臣不敢。雷霆雨lù莫非君恩,臣幼承庭训,岂有不知?”虽然曾国藩说此行绝无大碍,但近距离感受咫尺天威,还是将他吓得不轻,干干的咽了口唾沫,他说,“总是臣在任上多有劣行,致使百姓怨声迭起,皇上处置为臣,正是圣明烛照,臣又岂敢有……不敬之心?” “你没有就是最好。”皇帝说道,“曾国藩是朕信重的大臣,在朕面前说了你不少好话,这一次免了你安庆知府,却另有一份差事要jiāo给你。望你认真报效,上不负朕恩,下不枉曾国藩举荐之德。嗯?” “臣定当认真办差,不负皇上所托。” 皇帝把刚才和曾国藩说的话又对他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海军学堂一事,事关百年兴衰大计,这不但是因为我天朝疆圉,海岸绵长,更是为时势所求,抵御列洋各国,不在于我们能够建造多少炮台,也不在于我们拥有多少陆上虎贲之士——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这句话想来你不会不知道吧?” 不等沈葆桢说话,皇帝又道,“选用你做海军学院的山长,并不是因为你有多少才学,你的才学或称深厚,又岂能深得过曾国藩,高得过朕躬去吗?选用你,是因为你并不拘泥于礼法之辨,而肯于,也善于张开眼睛看世界。朕听人说,你在知府任上,一方面为安庆造船厂的英国技工打抱不平,几乎杀了一个偷英国人汗衫的中国工人;另外一方面,又能够善待弁员,从来不曾克扣过工人的饷银,此事可是有的?” 这两件事都是有的,偷汗衫的事情是在去年夏天,沈葆桢以其‘太不替中国人争脸’为由,要杀那个做贼的工人,经人苦劝,才饶过他一条xìng命,但也将其开除,方始了事;至于薪饷一事,更加是沈葆桢的得意之笔。 咸丰十年的时候,皇帝下旨,在安庆兴建造船厂,全部雇请英国专家,亲临指导之外,对于弁员的薪酬,经沈葆桢一再争取,得到了相当高的报酬,其中无技术工人每天工作时,月薪4.5到7两;技术工人更高,冬季每天做8.5小时,chūn秋9小时,夏季10小时,月薪7到21两——这已经是相当可观的收入了。而且,沈葆桢从来不准任何人因为任何不合理的理由克扣饷银,工人每个月都能按时领取,所以工人的表现也非常出sè,到咸丰十一年年底的时候,已经初步掌握了西方的工具使用和技能。 听皇帝提及这两件事,沈葆桢伏地碰头,“臣愧不敢当。总是臣于圣人所传的恕道略有研修,行事之间,更丝毫不敢违背了皇上厚待天下的圣训,才有今日之情。” “厚待百姓自然是对的。而在上位者能够以恩情示人,百姓更加会报之以琼瑶。便说安庆造船厂吧,朕听说,到你历任的时候,已经有了初步的生产能力了?” 葆桢说道,“咸丰十二年三月十二日,船厂第一艘新建之船,已经完全完成。只不过,尚未及下水试车。” “想来也不会有很大的问题的,嗯?”皇帝听闻好消息,心中高兴,“这艘船……,曾国藩,没有听你说过啊?” “回皇上话,臣本来是想详细上表的,后来得皇上的谕旨,臣便想,这样的好消息,还是当面向皇上奏陈才是。”曾国藩说,“臣有欺瞒圣主之罪,请皇上处置。” “这不能算是罪过。你们也是想让朕高兴的嘛做得好,做得好”他又低头问道,“这艘船叫什么名字?造价几何,数据如何?” “船体尚未取名。臣想,这是我天朝所造第一艘铁甲战船,还请皇上赐予嘉名。而造价之数,请皇上恕罪,臣尚未及料理清楚。而数据一项,船长238英尺尺,吃水尺,排水量1370吨,货仓载货量350吨,装有立式150匹马力蒸汽机一台,平均时速40华里。” 皇帝心中一愣,能达到这样的高速吗?心里换算了一下,不由苦笑:40华里听起来很快,实际上不过10节的速度,这还算什么快速?但终于是大清第一艘自己建造的铁甲舰,欢喜之情终究站了大半,“嗯,好,好哦,你说还没有起名字吗?朕给这艘船起一个好听的名字,就叫……万年清,你们以为如何?” 第114节夜来议政 第114节夜来议政 “皇上圣明”伫立一侧,久未出声的端华大声说道,“大清万年,天子万年以此嘉号相许,可见皇上于新舰圣意嘉勉之意,也可使万民报效,我天朝福祚绵长,传之千古” 皇帝笑了几声,心情大好之下,说话也不是那么顾忌了,“你们这兄弟两个啊,就是会耍嘴皮子功夫”说完转头看着沈葆桢和曾国藩,“于安庆造船厂的技工和外国匠役之人,都要给予重奖,所有参与制造的人员,不论中外,一概赏发三月的薪酬——曾国藩,你回任之后,命人将详细名单拟上,奖励的款项嘛,料想不会很多,就从安徽藩库支给好了。” “是。” “还有,沈葆桢,教化育人,百年大计,船,我们不会制造没有关系,可以通过外国来购买,而人才则不行。还是要大大的培养我天朝自己的海军将领为第一要务。总不能船有了,却没有cào行于海上,与敌战斗的统帅。所以说,海军学校的建立,是当下第一要务,朕把这份重担jiāo给你,你要千千万万小心谨慎,时时刻刻也不要有半点疏忽大意啊” “臣都记下了。日后当以皇上圣谕为行事圭臬,不敢有片刻游移。” “你先在热河住下,在这期间,你做两件事,第一,整理一下你xiōng中所学,把海军学院的整训大纲准备出来,纲举而目张嘛,上一份条陈,朕;再有,你到文祥那里去,传朕的旨意,由你和英国外相文翰jiāo涉,询问一下对方的意见,看看能不能多多的招募英国教习,有海面cào舟、编队、军事经验的教习,礼聘到我天朝来,担任海军学院教习之职。若是此事能够达成的话,自然是极好,若是不行,朕再想别的办法。” 沈葆桢还是第一次到御前奏答,经过这片刻的折冲,给他发现,皇帝真的是如曾国藩所言,在正事上没有半点临之以威的味道,不要说不像是皇帝在和臣下说话,就是连自己府中的清客,都似乎也要比他更来得崖岸自高。那种感觉,竟有点像刚刚开méng不久的孩童,向师长请教一般了。 他疑huò的抬头看看,正对上皇帝一双明亮的眸子,沈葆桢眼前一酸,只觉xiōng中热流涌起,赶忙又低下头去。 “至于教学的内容,从各国延请来的教习传授专业技法之外,生员接受一到两年的学习之后,要亲自驾船出海,由海口而近洋,由近洋而远洋,水火分度,礁沙夷险、风信征验、桅舵轮将迎,都要让孩子们印之于实境,熟能生巧之外,尚可以收新旧相参、践更递换之效。” 沈葆桢心中无比敬服,学业尚未正式展开,皇上已经事先想到理论配合以实践的治学不二法mén了? 从烟bō致爽殿殿跪安而出,沈葆桢用了三天时间,首先去总署衙mén,和荣禄一起,到英国人下榻的管驿,拜会文翰,他在安庆府任上有年,又曾经经手安庆造船厂事物,和造船厂聘请的英国技师也打过不少jiāo道,英语也能听懂几句,这一次奉旨办差,和文翰相见,谈及礼聘教习一事,后者没口子的答应下来,“……请您放心,中国大人阁下,我们大英帝国,很愿意帮助中国,完成从陆地进军海洋的一切需要,只是不知道,贵国所需要的是何种人才呢?” “首先自然是cào船教习人才,其次是舰船编队、海员培养、轮机休整、水面联络。”沈葆桢一边思考,一边说道,“阁下以为,还有什么是本官未曾料想清楚的吗?” “大约就是如此了。”文翰说道,“不过我以为,更加主要的,还不在于这些教习人才的选择,而是贵国生员,能不能、肯不肯接受我大英国人的教导及训练。” “这一层请阁下放心,一切由本官负责办理。” “那好。”文翰点头,“既然如此,等我回国之后,将贵国的要求通知我国政fǔ,届时,会安排贵国需要的人才到北京汇聚,听候贵国的安排。” “多谢勋爵阁下的盛情。至于贵国教习来华之后的生活及每月薪酬之事,请容等本官向皇上面陈之后,再做详细磋商。”沈葆桢谢过文翰,和荣禄告辞出来,回转自己所住的公署,开始构思准备起草《海军学院办事章程》的奏折文字。 以他的博学,也知道这样一份奏折的起草并不是那么容易的。首先说,海军学院是中华有史以来第一次为训练、支撑海面作战部队而行的学堂,章程条款很少有可以用来参考的资料,一切都要凭自己的细心筹谋;第二,即便尚未正式成文,颁行全国,沈葆桢也很可以想见,百姓对于把自家的孩子送到外国人手中读书求学,只怕十个中有九个是不会愿意的所以,就要在学制、费用上多多做一些倾斜,而这样一来,必然会引起一些京中卫道士们的不满,就如同当年京中成立同文馆,被倭仁等人群起而攻之一样,只怕这所秉承皇上的旨意办理的海军学校,也会遭到同样的指责吧? 沈葆桢苦笑片刻,提笔在手,草草写下几行,“第一,各弟子到学学习,每逢万寿、端午、中秋,给假三天。度岁时于封印日回家,开印日到学,凡遇外国礼拜日,亦不给假,每日晨起后,夜眠前,听教习洋员训课。不准在外惰游,致荒学业,不准侮慢教师,欺凌同学。不得请长假。” “第二,饮食医yào费,均由学中发给,此外每月给银四两赡养家庭。有病重者准许回家调理,病痊后即行销假。” “第三,每三个月考试一次,一等者赏银五两,二等者无赏无罚,三等者记惰一次,两次连考三等者戒责,三次连考三等者斥出。三次连考一等者另赏衣料。”学习期限暂定为五年,入学时,取具其父兄及本人甘结,不得改习别业, “第四,由学中山长遴委明干绅士,常驻学中稽考师生勤惰。” “第五,学成之后,准以水师弁员濯用,学成监工、船主者,即令做监工、船主,每月薪水照外国监工、船主薪酬发给,有文职、文生者入学,未便概保武职,准照军功人员例议奖。” 写完看看,只是一家之言,未必尽善尽美,但一人智短,能够想到的也只有如此了。沈葆桢把所拟的数款重新修饰誊录了一番,抄在折本上,命人送jiāo山庄内奏事处,传听差预备晚饭,草草吃过,正要上chuáng休息,mén外有人声响起,“大人,大人?宫里来人了。” 沈葆桢翻身坐起,开mé,是自己的仆人,身后站着一个很眼熟的年轻男子,名字却不记得,“敢问?” “我姓陆。” 只提了一个姓氏,沈葆桢就想起来了,是六福公公,赶忙上前一步,弯腰问道,“陆公公,可是有事?” “皇上看过大人的折子,命奴才前来,宣大人入园子。” “啊,是葆桢迟疑了一下,赶忙说道,“陆公公,请屋里做,容我更衣,随公公前去面圣。” 把六福暂时让进房中,沈葆桢却站住脚步,把家人叫过来,耳语了几句,后者一皱眉,“老爷?这点钱……” “别多说,快去” 胡luàn的套上官服,拿起大帽子,和六福乘一顶小轿出府,“陆公公,本官从安徽任上初次面圣,于这御前的规矩不大懂,还请陆公公多多提点,这一点小小心意,请公公笑纳。”说着话,递过来一张银票。 太监没有一个是不爱财的,而且,皇帝对于这些奴才的贪墨之举,管束得并不是特别严厉。六福是养心殿总管太监,这十余年的时间里,积攒下硕大的一笔身家,寻常的小钱已经不大看在眼里了,借着外面的月光看看,是一张三万两的银票,嘿声一笑,伸手接过,“既然如此,奴才就受之不恭了。多谢沈大人赏。” “不敢,不敢。”见六福收下自己的银子,沈葆桢的心宽松了很多,“陆公公,可知道皇上夤夜宣召,是为了何事?” “这却不知道,不过听李姑娘说,皇上又让人准备了一砚海的朱砂。”他说,“沈大人常年在外,不知道万岁爷的脾xìng,只要是命人准备朱砂,就是又要一夜不睡了。” “哦葆桢随声答应着,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皇上……很多时候都是这样一夜不睡的吗?” “可不是吗?上一年,对老máo子开战之先,皇上一月之中,也睡不得几宿。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劝也不敢劝,看在眼里,真是心疼得慌”大约是看在银票的面子上,也似乎是为了找一个人说说话,六福又再说道,“皇上的身子骨虽然好,但最怕熬夜,每每熬夜之后,yù容清减,哎” 说话间,小轿在山庄mén口停下,两个人鱼贯前行,给值夜的宿卫验看过出宫的排票,进到园子内,走不多远,就可以看见澹泊敬诚殿中明亮的烛光,离得近了,楠木的清香扑鼻而来,沈葆桢听曾国藩说过,皇帝最喜欢闻楠木的味道,这样看来,皇帝是在要在这里秉烛达旦的处置公务了。 六福领着沈葆桢进到殿中,后者前行几步,跪倒行礼,“臣,沈葆桢,叩见皇上。” “起来说话。”他说,“朕刚才看过你的奏折了,这份海军学堂章程,和朕所想虽还有一点距离,但也相去不远。能够在数日之内,将朕jiāo办的差事料理清晰明白,也算能员了。” “臣不敢,这只是臣愚者一见之得,与皇上圣谟独运,为我圣朝长治久安大计相比,何足挂齿?” “这一次把你找过来,除了要和你商量着,把学堂的规程彻底落实下来之外,还有一节,就是要你帮着朕,将北洋海军的章程也确定下来;你先等一会儿吧,除你之外,朕还招了其他几个人进来。”皇帝沉yín片刻,似乎有什么话难以启齿一般,最后说道,“海军学院生员招募一事,恐怕会有很多的难处,最大也是最让人头疼的,就是其中有很多西洋教习——从这一点上来说,海军学院和当年成立的同文馆有相侔处,但不同的是,后者朕还可以径直下旨,选择八旗人家的子弟入学,而海军之事,倚靠得更多的,还得是汉人百姓——特别是闽、浙、粤等沿海诸省的百姓来投,这样一来,阻力只怕会更大。” “皇上说的是,臣这数日之间,脑中也在思量此事。”沈葆桢说道,“不过臣想,自从咸丰元年以来,十余年来,百姓受皇上隆恩深重,即便心中不愿……” 皇帝大笑着打断了他的奏陈,“你这样拍马屁的话,不说也罢。”他说,“所以朕想啊,还是得以厚利yò的眼神逐渐发亮,忽然开口问道,“朕记得,你是福建人的,是不是?” “是。” “以你所见,福建省内可还称得上富庶吗?” “这,请皇上恕臣说一句大不敬的话,福建古来贫瘠,省会之地暂时不论,其他州县府道,百姓生计困苦,殊非其他各省可比。” 皇帝并不以为意,既然让人家说,心里便早有了准备,“这样更加好。等回头,学院正式肇建起来之后,由朝廷为每一名入学的孩子提供食宿,除此之外,再每人每月拨给十二两银子的助学金——你以为这样如何?” 沈葆桢心中好笑,这真是财帛动人心了十二两银子,算一算,足以让福建省内一家三口之家,生活状况得以有根本的改观,只不过,仅仅是银钱一物,能不能使百姓甘愿把孩子送到洋人手中去?却是殊难预料啊 君臣两个人说着话,殿外有纷杂的脚步声响起,又有几个人到了,是曾国藩、文祥、容闳、荣禄几个,进殿行礼之后,皇帝先让几个人坐下,这才说道,“朕想,除了海军学院用来培养未来海上指挥作战的将领之外,海军建设,要和步卒新军一样,以常年训练、演武,作为日后征战的第一学业。故而海军士卒的培养,也要顺势而起。总不好只让几个、十几个将领孤身出海作战——那成什么话了?所以,招募水勇、兴建海军武备学堂,为日后海军的发展壮大提供最基础的保障,也是要在短时间内确定下来的。这也是朕这一次连夜将你们宣召过来的原因。我们几个人议一议,看看能不能把海军章程条例,初步的拿出一个办法来。” 他说,“等一会儿你们谁要是饿了,困了,就在这殿内的偏殿休息片刻,今天一天nòng不完,就两天,两天nòng不完,就三天。总之要将此事落实下来。” 文祥和曾国藩的心中都有点不以为然,对俄一战之后,四海承平,天下大治,不必说海军建设并非急务;即便是,也用不到这样夤夜办公吧?这不是有哗众取宠之嫌吗?心里如此想,嘴上丝毫不敢透lù,恭恭敬敬的躬身答说,“皇上为国事奔忙不休,奴才等又岂敢有偷闲之心?” “其实啊,此事也是朕心血来cháo之下的偶发奇想。你们这些人中,容闳不提,其他人都是饱学之士,xiōng中固然有物,而落笔千言,也不在话下。但在朕想来,文章诗词之事,便如同杜工部所言,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灵光闪现之下,所得之果最称喜人。朕便是如此” 他回身拿起一份写的密密麻麻全是字迹的笺纸,递给文祥,“你们看看,这是朕在刚才你们来之前,想到的章程中的几条。有不妥之处,大家议一议。” 文祥接过来看看,皇帝宝书网的海军章程分为船制、官制、升擢、事故、考校、俸饷、恤赏、工需杂费、仪制、钤制、军规、简阅、武备、水师后路各局,合计十四项,其中官制、俸饷二项的下面已经分mén别类的各自增加了相应的内容。 “海军设提督一名,统领全军,在威海卫地方建造公所,或建衙署,为办公之地;设总兵二员,分左、右翼,各带铁甲战舰为领队翼长;其余副将、参将以下等官,各以所带船只之大小、职事之轻重而别。其品秩第船只有更换之时命名,亦无定格,不便以船名加之盲衔之上。今将北洋现有战船分中军、左、右翼三路,每路三船,即以一船为一营。 船上的人员组成,首先是以副将以上、总兵以下职衔,统带战船,另外有游击二员,分任副管驾一员,总管轮一员;提标都司一员,充督大副;后营都司一员,充练勇学堂督cào官;提标守备二员,充任二副,帮查军械一员;千总一员:充任三副;把总二员:充任正炮弁一员,水手总头目一员;外委四员:充任巡查一员,副炮弁三员。 粗略看看,不下数以万字,每一笔都写得工工整整,一丝不苟,也不知道这位主儿是几时写就的?文祥端详了一会儿,看得头昏眼huā,随手递给曾国藩,赔笑说道,“奴才真是佩服主子,这数万字写来,笔笔工整,一丝不luàn。奴才今儿个和皇上共议国事之后,为公事繁忙,身体多有疲累。但看皇上为海军章程耗费圣心……奴才自问,真是愧不能及。” “所以说,年岁大一点就是差一点。朕总要趁着还年轻,把能够料理清楚的国事尽数料理下去,也省得事到临头,君臣一起抓瞎。” 第115节夜来议政(2) 第115节夜来议政(2) 曾国藩沉默不语的捧读上谕,看到俸饷一项,忍不住说话了,“皇上,臣愚见以为,圣谕之中,于俸饷一项中,略有不妥。” “哦?怎么说?” “……以海军为护国威远之大计,不宜过从省啬。然我大清海军创设之际,饷力末充,未能援引。但兵船将士终年涉历风涛,异常劳苦,与绿营水、陆情形迥不相同,朕不能不格外体恤,通盘筹计。……而以其数划分十成,以四成为本官之体,视官职大小而定;以六成为带船之俸,视船只大小而定。”曾国藩先念了一遍上谕中的文字,说道,“这固然是皇上圣心垂怜兵士,以厚禄饷之。但臣以为,为求事端简易,当可裁撤养廉、薪蔬、烛炭、心红纸张、案衣什物、马乾等名目,将以上数种,叠词加于俸饷、公费之中,以为整齐划一。也好避免绿营旧例军中,分派薪饷之际,令出多mén,处处嘈杂,效率低下之外,凭开贪贿之mén的弊端。” 皇帝点头一笑,“准了。就这样办等一会儿你们誊录的时候,记得把曾国藩所说的话记下来。” 君臣数人集思广益,用了一夜的时间,终于将《北洋海军章程条款》的文本整理了出来,皇帝满意的一笑,伸展一下身体,“文祥,你辛苦一夜了,今儿免了你的叫起,先回府休息去吧。” “奴才不敢。奴才未能为皇上分忧,心中多有自责,如今皇上却体恤老奴,让奴才……” “行啦,对朕有孝心,也不在这一刻片刻之间。下去吧,等明天再入值进来。” 看皇帝一再慰抚,文祥也不再坚持,这一夜之间,让老人累得浑身酸疼,也真是有点坚持不住了,“那,奴才先先去休息,明天再来御前伺候差事。”说罢又碰了个头,转身出去了。 四月的天气,昼夜之间尚有一定的温差,旁的人还好,皇帝却jī灵灵的打了个冷战,“皇上,您身子不舒服?” “不是。朕一旦熬夜,就会浑身发冷。”他说,“这些不去说他,沈葆桢?” “臣在。” “等到江宁城中建造海军学院完毕之前,你先到山东、辽宁沿海走一趟。朕想,除了山东威海的海军海军总署、旅顺也要建造相应的办公衙署。朕这一夜想了很多,只有一个海军学院、几处海军公署这样的空架子,是无论如何也不行的,朝廷要简派一员为海军大臣,。总领其事。就让惇王奕誴任职吧。让你和……袁甲三,任帮办大臣,有你的人品、袁甲三的才学在一旁尽相辅之道,料想老五虽然书读得不多,但凭他的聪明,办理这样的差事,还是足以担当的。” “至于海军公署方面的筹划,曾国藩、容闳、荣禄,你们三个人嘛,朕于曾国藩还有旁用。容闳、荣禄两个,还要入值总署衙mén,就不必参与其间了。” 三个人自然唯唯而应。他又说道,“曾国藩,朕想,肇建海军学堂一事,总要jiāo由你亲自办理才是。不过,学堂绝不仅仅是只用来给孩子们上课的地方。海军不同于其他,培养出来的海面将佐没有雄厚而纯熟的海上cào舟经验,是绝对不能把一艘数以千万吨的艨艟巨舰jiāo到他们手中的。所以在入院求学之后,要经常的安排孩子们到船上去、到安庆造船厂去,学习并且领悟cào船行舟的种种技法,日后他们不一定要亲身参与,但却不能xiōng中无物,朕的话,你明白吗?” “臣明白。兵船炮舰上虽各司其职,但身为管带者,则必要通晓全部,以收指挥全局之用。” “就是这样的道理了。”他说,“所以,除了文字教授之外,院内还要设立诸如航海、天文、地理、几何、代数、平弧、三角、重学、微积、驾驶、御风、测量、演放鱼雷等多mén学科;学习管轮者,则授以算学、几何。三角,代数重学物理汽船汽机机器画法机器实艺;学习cào炮者,则要学习兵法地利军器炮台算法测绘跑准等项。所有入学之士,用五年时间,都要将种种不同学业尽数掌握之后,方准毕业。另外,院中出来学生住所,教习住所,厨灶、茶房、浴房等必要设施之外,还要建机器厂,铸铁厂、储料所,打铁厂,匠丁住房、cào场、演武场、帅台、等必要设施,以使生员在求学之外,不致缺少动手之能。” 他说一句,曾国藩答应一句,等他都说完了,他说,“臣都记下了。只是,凡此种种,臣恐一时之间难以料理清楚,还请皇上宽限数月。” “时间自然是有的。不过朕看,有些时候,不妨放开一些怀抱。便如同肇建学院之事,总要加快从公署到下面具体承建人员之间的办事效率——我大清什么都好,就有有时候效率稍微低下了一些。这样的情况,以后也要认真整顿。不可为部员胥吏颓靡无事之风,也蔓延到海军建设的一盘棋局之中来。” 曾国藩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提到这样的话题,公署之间办事效率未如人意,是多年积攒而下的弊端了,如何能够在短时间内得以解决?口中含糊奏答,“臣都记住了。下去之后,定将皇上的这一番圣意晓谕僚属,想来彼等深知皇上相与更新之心,必能洗心革面,谨慎当差。” “再有,就是日后舰船造成之后,不论是委托英国人建造的,还是我天朝自己生产的,到港、出产之后,派员接船,驶回各处港口,要在四个月的时间内,形成战力。总不能有了船,有了人,却因为办事效率低下,而无能成军——这样的事情,英国人应该可算专才。容闳、荣禄,你们两个人下去之后,和英国人请教一番,看看能不能整理出一份折子来,日后作为海军cào典章程,下发各处海上要隘,命全军按此cào行,为日后做下准备。” “是。” 皇帝想了想,也觉得差不多了,“都忙了一夜了,等一会儿和朕一起用早膳,用过之后,就各自忙碌去吧” 用过早膳,众人碰头而出,另外一边,军机处三个人进殿行礼,“昨天晚上,朕宣文祥几个人进来,共同议了议日后成立的海军章程之事,一夜没睡之下,朕免了文祥今天的差事。”他草草解释了几句,“你们有什么事要奏陈的吗?” “皇上为国事烦劳,臣等看在眼里,疼在心中。海军肇建,固然是关系我天朝疆圉稳妥,百姓安居的大业,但皇上龙体安康,更是四海臣民之寄望,臣想,皇上还是要节劳才是的。” “你们当朕就不想吗?”皇帝翻了个白眼儿,“《易》遁卦六爻,从不曾谈及人主之事,可见人主原本无宴息之地可以退藏,鞠躬尽瘁,称此谓也一事不谨,贻四海之忧;一时不谨,贻千百世之患。不矜细行,终累大德啊” “皇上圣明。”许乃钊立刻接道,“一事不谨,贻四海之忧;一时不谨,贻千百世之患。诚乃圣明之言,前朝人主,或者昏悖,或者自负,总有国事不必反复而大反复者,总缘不如我皇上之谨。圣主之为圣主,洵为不愧” 这番话在皇帝而言也是非常得意,笑了几声,又再说道,“朕一夜没睡,有事尽快回奏,别总想着说什么拍马的话。” 敬铭说道,“臣进来详查咸丰十一年六月起,朝廷用兵东北的种种耗用款项,经户、兵、工三部衙mén连日奔忙,已经将所有款项详情查明,此次用兵,共计huā费国帑银两合计四千六百二十七万零三百二十二两。各种用度明细,臣已陈列于左,请皇上俯察。” 皇帝听得心惊ròu跳,四千多万?好多啊早知道是这样的话,应该不要那么容易饶过俄国人,从他们身上多挖一点才是一点的嘛,真是失策“那,这笔钱用过之后,府库之中还有多少存银?各省解上来的银子,不是已经到部了吗?” “是。各省解部银两超过万万之数,但自咸丰十二年开年之后,举凡陵寝,jiāo进银两、仪宪、俸食、科场、响乾、驿站、廪膳、赏恤、修缮、河工、采用、织造、公廉、杂支等旧项;新增项目有营勇饷需、关局经费、补支、预支、批解排比核列等项,年支总数超过七千余万,这一次皇上要筹办海军衙mén,并训兵整武,臣以为,非一千万两不能集事,加以上一年用兵……” “行了,行了。”皇帝抢着打断了他的话,“朝廷养着你们这些人,不就是为朕分忧的吗?如今倒和朕哭穷了?阎敬铭,当年的时候,你上过一份奏折,从厘金之中,分出四成上缴户部,转入内库封存,这十年下来,你手中也存了不少银子了吧?朕看,你不如贡献出来?” 许乃钊和赵光听得好笑,皇上居然以这样的口wěn和臣下说话,倒似乎是孩子在向大人谋求钱款似的。阎敬铭却没有笑,“皇上,臣手中之银,都是国家正用款项,虽稍有盈余,但臣想,这笔钱乃是为国家一旦有水旱之灾,预防不时之需所用,海军肇建,非一时一月叱嗟可办,左右未来之日,国家承平时候,各省解部的银子……” 他滔滔不绝的说着,主旨只有一句话,这些钱暂时不能动用。不过‘水旱之灾‘的话倒是给皇帝提了醒,记得是在1864年的时候,西北大旱,百姓携家带口,奔赴异乡求生,路上倒毙无数,是清朝中叶之后一场极大的灾荒,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如何能够眼看着这样的情形发生?“你先等一等” 阎敬铭说到一半,给他打断,呆呆的看着皇帝,“皇上?” “自咸丰八年之后,朕命肃顺在山西巡抚任上彻查省内官署粮仓亏空一事,经过查验,山西全境,存粮不及百万石,这件事,你们还记得吗?” “臣还记得。”阎敬铭说,“山西前后巡抚陈士枚、吴衍二员,罔顾朝廷法典,与治下不法粮商合伙盗卖官粮,以为一己盈利。经臣等彻查,并将涉案之人认真审理,定谳成文,陈士枚、吴衍被斩,其他各员也都有应有之报。消息传到晋省,百姓欢呼卞舞,皆称我皇上英明神武,dòng察jiān邪,还万民以晴朗天宇。” “嗯心不在焉的听着,嘴里念念有词,“上一年江南各省,雨水之情如何?” “méng皇上神恩,自咸丰七年之后,两江、两湖各省大熟,除了……” “什么?” “除上一年用兵东北,军粮需求剧增,使各省粮价略有上扬之外,其余承平年景,各省米价均不足二两一石。”阎敬铭深知皇帝最恨那些趁机发财的无良商人,不等他发怒,又说,“据臣所知,到上一年十二月的时候,为皇上领兵大胜俄人喜讯所感,各省粮米市价,纷纷回落,如今,已经又落回到战前水准。” “这些暂时不必管,总有一天,朕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些乘机发财的hún账行子。”阎敬铭的话没有半点效果,他恨声骂了几句,又说道,“军机处拟旨,廷寄张集馨、张亮基、曾望颜等人,命省内藩司、粮道彻查各省官储粮仓中的存粮情况,粮食一物,再多也不会嫌多,等到真有一个连绵数载的荒年,你们就知道了。让张亮基、张集馨以下,把省内储粮情况奏报上来,朕要逐一过目。” 说完这件事,他又问阎敬铭,“你是管户部的大臣,你给朕出出主意,如何才能让岁入款项,更多起来?” 群臣无不愕然。阎敬铭想了想,口中说道,“臣以为,盈余之道不外开源、节流两途。如今宇内平定,天下安宁,不论江南富庶之省,还是西北贫瘠之地,所献钱粮款项,俱是照大清例所载,无可增益。也只有从节流用度上,多多下一番功夫了。” “怎么做呢?” “不该传办的差事,一概减免;不该有的支应款项,一概蠲除。臣以为,如是者三两年之间,定可收效。” 听他说到一半,皇帝便生出悔意,什么叫不该传办的差事?难道朕要修一修园子,也是不该传办的吗?若是一概蠲除了,自己到何处去快活?一念至此,兴致索然,打了个哈欠,,慢悠悠的说道,“满口铜臭,言不及义。今儿个就到这里吧,有事回头再说。” 众人不明所以,话还没有说完呢,怎么就把大家打发出来了?怀着一肚皮疑问,碰头而出。 把众人打发出去,皇帝一夜没合眼,也觉得有点困倦了,不合外面人声响动,童稚的呼叫连成一片,nòng得他烦躁已极,一把撩开身上的锦被,瞪着红通通的眸子呵斥,“这是谁在外面呼喝?还懂不懂规矩了?” “皇上恕罪。”惊羽知道他一夜没睡,脾气正坏,赶忙跪倒,“是五爷正在哄三格格、四格格玩儿呢,不想吵到皇上,奴才这就出去……” “朕自己去。”双足落地而起,举步出了殿mén,阆苑下,奕誴半弯着腰,正在哄劝两个小不点的公主,孩子玩儿得正在开心,为人打断,努起好看的嘴巴,又不敢失礼,微微屈膝行礼,口中用满语叫着,“阿玛,nv儿给阿玛请安。” “乖,去一边找谙达玩儿吧,不要吵闹,听到没?” 妹两个手拉手,一路去了。 皇帝看着向自己走过来的五弟,“老五,你近来可是休闲得紧啊?朕都有点羡慕你了。” “皇上,您是知道臣弟的,平生最好的就是玩乐二字,比不上皇上圣明,也比不上老六聪颖。担着个内务府大臣的职衔,那也是皇上体恤臣弟,嘿嘿”奕誴即便是在皇帝面前,也仍旧是一副嬉皮笑脸,“怎么,皇上,我听说,您又是一夜没睡?” “是啊,和曾国藩几个人议事来着。” “皇上,不是臣弟大胆,劝您一句,如今之世,真正算得上我大清数百年来未有的盛世华年,您知道臣弟的为人,最好与那些贩夫走卒在一起谈天说地,说起皇上圣明如天,百姓无不真心赞佩,只和我说,但愿上天保佑,皇上万寿无疆,永享天年,我大清福泽深厚,传承万世呢” 皇帝为弟弟的一番话说得眉开眼笑,真诚的扯开了嘴角,“老五,你和四哥说这些,不会是有求于人吧?” “没有,真的没有”奕誴夸张的叫起了撞天屈,“臣弟只是想说,皇上国事繁忙之外,也要为天下保重龙体才是。” 皇帝微笑起来,“哦,老五啊,朕昨天,不,是今天凌晨的时候,和曾国藩、文祥几个人议事,还和你有关呢?” “和……臣弟有关?”奕誴暗叫不好,怯生生的问道,“不知道是什么事?” 第116节大额订单 第116节大额订单 沈葆桢这一次从安庆北上,按照军机处廷寄所载,带上了二十几员来自安庆造船厂的匠役之士,都是中国人。这些人入行时间虽然很短,但胜在肯于用心学习——这一方面是为了报答朝廷的恩典,另外一方面,则是为了每月不菲的薪酬之数,除了那胸无大志,只想在造船厂混一顿温饱之辈以外,每月俸飨差上三倍有余的数字,也使得更多的人求学若渴,为改变自己的生活而在不懈努力着。 中国人的这种求学精神,在由沈葆桢特别上书,请求总署衙门协助,从英国本土请来的技师看来,也觉得大为感动,特别是在船体设计及制造方面,更是倾囊相授,两年多下来,中国人在船体设计方面虽然尚称稚嫩,但设计出来的船体,已经让英国老师为中国人的灵动聪慧而咂舌不已了。 其中有两个人,特别出色,一个叫徐寿,一个叫华蘅芳,都是无锡人。徐寿字雪村,生于嘉庆二十三年,幼年应过童子试,道光中页,国事丕然一变之后,感于举业不切实用,开始钻研格物之学;华蘅芳字若汀,比徐寿小15岁,从小对数学极感兴趣,认识之后,结为挚友。道光三十年,二人同拜在海内著名的数学家李善兰的门下学习,举凡数学、律例、重学、化学、矿石、汽机、医学、光学方面的书籍,都有所涉猎,潜心研所,并亲手制造设备,予以验证。 咸丰九年的时候,曾国藩履任两江,便在此时,这两个人联手制造了中国历史上的第一台蒸汽机汽锅由锌类合金制造,直径1.7英寸,引擎转速每分钟240转,虽然算不上什么很能实用的物件,但也开创了一个新兴的时代等到后来,安庆造船厂兴建,曾国藩亲自下令,把这两个人也选入了造船厂的第一批技工行列,随同英国造船技师,进行观摩学习。本年三月生产出来的第一艘排水量超过一千吨的铁船,其中就有徐、华二人的辛劳在内——这次奉旨北上,他们也跟来了。 徐、华两个精通格物之学,在造船厂呆了数载,与英国技师往来频仍,英语交流不成很大的问题,而且,安庆造船厂聘请的英国造船技师,是分别由管诺典船业公司、赫士本船业公司和华尔浦尔船业公司派出的,从这样的角度来说,这两个人对这一次同来中国的几个船业公司的设计师和代表人员,要执以弟子礼。只不过英国人不讲师道尊严的这一套,故此两下分说清楚,各自取中,以先生、阁下相称,也就是了。 和英国同行的交往比之在造船厂内更加的热烈,原因无他,彼此教学相长。在中国人看来,能够近距离和这样多的英国本土而来的船体设计师接触,特别是有格拉斯?麦迪男这样的大师级人物的相见,亲自请教,绝对算得上的身为同业者最最难得的机会,又怎么肯放过? 在英国人看来,中国人求学的热情非常高,而且很多时候,他们提出的建议,令自己人也深受启发,“……我听安庆造船厂所聘请的舍尔先生谈过,威廉?伯恩先生在1578年出版的《发明》一书中提及,可采取在船舱内注水、排水的办法,达到使船只浮沉的效果;而在1776年,美国独立战争中,更曾经有布什内尔先生设计的,名为‘乌龟’的铜版壳体单座潜水艇。并在艇上布置水雷,用来攻击贵国的船舰。” 徐寿一边说,一边注视着麦迪男的表情,“先生,我想请问您,您认为,在现阶段,潜水艇之物的制造和使用,是不是已经到了曙光到来的时候呢?”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徐。但我认为,潜水艇的制造和使用,还有着很长远的道路要走。首先说,潜水艇若是行走在水下,速度必将慢于水面舰艇;第二,潜入水中过浅,容易为敌军发现,以其行船缓慢的缺点,无疑会成为敌人的靶子;潜入太深,则水压的问题如何解决?再说,潜艇之物,载员太少,而且多为有去无回的送死行为。在鄙人看来,一百年之内,潜艇都不会成为海上战斗的有利武器的。”格拉斯笑道,“不过,到科技进行到一定地步,我所说的这些问题都能够得到彻底而圆满的解决的情况下,潜水艇倒不失为一个很有意思的设想。” 徐华两个心中好生失望,潜水艇的设想还是在老师门下求学时,看过一本名叫《博物新编》的图书,内中除文字之外,还有船舶的简略构图,其中有一篇,专门提到潜水艇,说它是‘暗夜无声,水面一无所见,布雷无不如意,诚摧敌利器也’的新鲜事物,两个人又好奇又喜欢,不过碍于条件,未能一睹,后来到造船厂,请教过英国技师,也说不可行,这一次到热河来,本来是打算着能够从英国顶尖设计师的口中得到肯定的回答,不料最终的结果还是让人失望的?难道潜水艇真的是不可能实现的吗? 除了这件事之外,中国方面和英国几家造船厂的合作却进行得如火如荼,英国人参考过中国人提供的数据,紧急磋商计算之下,大约得出铁甲舰的造价,在55万英镑,合260万两银子;本来还要更多,但皇帝上谕文稿中提及的,高达15,000匹的强大动力,是现在的技术所不能达到的,因为这样的缘故,英国人认为,凭现有的技术力量,设计动力能够达到6000匹,就已经是最高目标了。这比皇帝要求的,减少了一半还要多。 皇帝不准,“船体设计上的优点,固然可以达到增加船速的作用,但根本问题,还是在于动力。动力不足,则船速不快,这样的原则问题,朕断不肯就此放过。文祥,你下去之后,传见英国人,告诉他们,6,000匹马力,朕不能答应。问问他们还有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增加动力,加快航速的?即使要多花一点银子,朕也要铁甲舰达到最高航速。” 文祥领旨下去,再度和英国人展开磋商,最后议定的结果是,船体动力方面,今日之员回国之后,会连同国内众多机械制造公司,专为中国方面设计制造适用于铁甲舰上的动力系统。若有所寸进,则通过电报方式,和中国人再行沟通。 奏报到御前,皇帝依旧不准,“这算什么?临上轿扎耳朵眼儿吗?英国人想钱想疯了?回国之后,朕如何等得及?” “皇上所求之数与英国人所能达到的目标相去甚远,奴才想,不如折中一番,先让英国人把船体架构做出来,其中火炮、防备、装甲等物逐一到位,想来历时非一二年不能竣事,届时,若是有新进动力,再装载上船。” “嗯,”皇帝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有点强人所难,不能达到就是不能达到,让英国人放下这笔生意,他们是不会同意的,“也好。你告诉英国人,朕同意了。暂时先让他们构筑除船上动力之外的其他部件,在这期间,若是有新研发而出的动力系统的话,就以电报之法,和我大清往复磋商,若是始终没有,朕宁可继续等下去。” 文祥把御前商定的办法再度转达给英国人,这一次,轮到英国人不同意了。“什么?把船建好之后,等待安装动力系统?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阁下可知道一艘船上的动力机构是如何的庞大复杂?等到船体建成之后,让我们还如何安装?” “那,照阁下所言,若是动力系统有所损毁,我们又如何修理?” “修理和安装是两回事。您该不会以为,一旦需要修理,就要将船上的动力系统尽数拆下来吧?” 文祥不懂这种格物之学,给对方问得哑口无言,“那,你们说怎么办?这样的动力数据,我国皇帝陛下是怎么也不会同意的。” 双方的谈判进入到僵局,谁也想不出一个更好的办法破解这其中的困境。后来还是日思格造船厂的一名技师,提出一个办法,“不如现在发一封电报回去,请国内的专家研究一下,看看能不能在短时间内拿出办法来,哪怕只是存在于理论中呢,也好过在这里白白浪费时间嘛” 这个办法好众人给他一言点醒,由总署衙门派员回京,经京中电传司发电报到广东,转呈英国驻香港总督,再将电文转回国内,等到了四月底的时候,消息传来:若是船体中加装两台复合平卧式蒸汽机,可以使动力超过10,000匹马力大关。不过,正如这个提建议的人所说,这只是存在于理论中的设计,在英国国内,还从来没有这种设备用于船体构造呢。也就是说,要为中国人提出的要求,新近研发、制造出复合平卧式蒸汽机 文祥以为不妥,在御前奏答的时候他说,“奴才想,英国人连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研究得出来,便如此大言,肯定船体动力能够达到一万匹的高数,奴才想……” “你这样想,是因为你不了解这些外国人。他们对于合约,特别是这种完全具有法律效力的合约的重视程度,不是礼仪之邦的中国人能够想象得到的。既然他们说行,就一定行。”皇帝心情极好的微笑道,“朕这一次,相信英国人,能够按照朕的要求,把适宜我天朝所需的军舰制造出来。此事,就这样定下来吧。文祥,你下去之后,转告英国人,就按照这一次议定的办理。不过要加上一条:船体之内,所有文字标明之处,包括最终要交付到我朝接收大员手中的船体说明文字,都要以中文书写。省得日后操船的普通兵役,因为看不懂文字,彼此起纠纷。” 祥答应一声,又再问道,“皇上,既然船体已定,那,我朝要订购为数几条的军舰,以充国用呢?” “暂定六条吧。到时候,旅顺、威海、福建、广东沿海都要布置上这种最新想到铁甲舰忽然站了起来,“你去告诉英国人,这种船的设计是朕做出来的,除了我天朝能够下达相同的订单之外,其他任何国家,都不能生产和制造类型相同的舰船。他们要造也行,不过要付钱的。” 这最后一项要求更加让人为难,专利法在西洋各国虽然早已施行,但这种船体设计,触类旁通之下,也难以保证别人就一定不能拿出相近或者相似的设计来,怎么能凭他的一张图纸,就认定是他一家独有,旁人不得问津呢?英国人以此反驳,皇帝说得干净利落,“那,你去问问那个叫什么麦迪男的设计师,在看到朕的设计图纸之前,他有没有相近或者相似的设计?” 格拉斯为之黯然。他是真正的绅士,以不说谎自傲,扪心自问,也不得不承认,中国皇帝的这份设计,给了他以极大的灵感——而在这份灵感出现之前,或者说,在看到这份图纸之前,是没有类似的设想的。 中英双方经过一轮又一轮的磋商,终于将舰船制造的合约确定下来,每一艘船的造价在62万磅,合计的372万磅,约合2232万两白银;最晚到咸丰十四年的年底,英国人要提供第一艘确认完工的铁甲舰船给中国,届时,中国或者派专人任接收大员,或者由英国人押船南来,再做商议。而全部六艘军舰,要在咸丰十八年年底之前交付中国使用。 同时,为了保证中国人能够熟悉船上的种种操作,英国人要每船派遣不少于三十人的专业队伍,用不多于九十天的时间,帮助中国人熟悉各种操作之事。这些人在中国的饮食起居,及薪饷等项,全部由英国方面支付。中国人是不管的。 更多到,地址 第117节海军大臣(1) 第117节海军大臣(1) 为和英国人商定之事,皇帝龙心大悦,正好还有一件事:俄国人派人从京中递来照会,要求中国人履行合约中注明的款项——派人到东北之地,会同俄国方面勘定两国界址。皇帝和军机处议了一番,文祥主动请缨,要办理这份差事,却给皇帝驳了,“东北之地,你要去本来也没有什么,不过你马齿渐增,朕不忍心让你受这样一番奔波之苦,还是看看,看看吧,下面有什么人能够承担这样的重责的?” 最后议定,由总署衙门中俄国股的帮办大臣董恂前往,同行的除了总署之中的章京、司员之外,皇帝特别降旨,让奕山和身在黑龙江军前效力的袁甲三一起,帮办这一次的差事。 董恂领命出行不提,热河这边,皇帝把奕山、朱洪章、胡大毛、胡小毛、程学启、鲍超、张运兰几个人宣至殿上——这些人也到了该陛辞回任的时候了——这一次宣召,是有些话要对他们说的,“……远行在即,朕有几句话要告诫尔等。军中之事,固然以军法为先,但也不可以为身在军中,便不需遵守驻防之地的法令。便如同在鄂木斯克、伊尔库茨克等地吧,朕可以理解一些兵士,多年孤寂之下,初到异境,血脉贲张,做出一些荒唐事来;但日后,尔等驻守北海、永固、雅克萨等地,所属者同为我大清子民,要是再有这样不守规矩,任意妄行的事端给朕知道,可饶不过你们。” “是。皇上天语教诲,臣等都一一记下了。”朱洪章碰头答说,“臣等回军之后,即将皇上圣谕,遍晓军士,令彼等认真办差,小心行事,绝不敢有行差踏错处。以上报皇上捡拔之恩。” “你能够这样想,便是最好。”皇帝望着朱洪章说道,“东北驻军,新开天地,幅员辽阔,奕山身为黑龙江将军,政务、军事两方忙碌,很多练兵之事,还是要交给你这一等靖远伯来操行了。朕想,旁的事情也就罢了,上一年对俄作战,特别是在萨哈连乌拉霍通要塞山下的一战和千里奔袭伊尔库茨克一战中,胡大毛和朱洪章等人统帅的兵士,不畏艰险,不惧严寒,带领队伍一战攻城,连续打乱了俄军的部署情况,朕这几天想了想,这种出其不意,斩将夺魁的战术,不妨尽量使用。故而这一次成立的饿虎、狂鹰二营,除了要担负起日常训练任务之外,要把这种特种作战的方式,加以发扬光大。” “……也因为如此,这两个营的战力的选拔、整训之事,要认真的研究一下。平日多多以最高难度要求,到了日后,国家一旦有警,就要作为我大清最锋利的尖刀使用。”他说,“这种事,朕也所知不多,尔等下去之后,共同议定吧。日后上折子,朕将亲览。” 奕山、朱洪章几个自然唯唯而应。“还有,朕前些时日降旨,为一些兵士自己惹下来了祸事,总要自己担当。奕山,你回去之后,着手处理此事,总要让两情相悦,彼此恰然,使朕一番苦心,不至于落到空处才是。” 奕山嘴上不说,心中苦笑,还说什么两情相悦?一个黄色皮肤的男子,娶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娘儿们回来,不提中外之别有多么严重,只是有朝一日,回到家乡,就是桑梓百姓的白眼儿,就足以让人头大如斗了“是,奴才都记下了,总要使中华男子并俄国女子,一家和睦才是的。” “还有,所有迎娶俄国女子的兵士,把他们的名字和籍贯全数记下来,廷寄所在行省,命藩司、学政、学台,将朕的这番与俄国交好的圣意晓谕百姓,任何人也不准因为俄国女子的形容与我天朝子民不同而略有敌视、轻贱之意。就是府中的翁姑,也要逐一转达,总之不要出现诋毁、乃至伤害外来媳妇的事情,否则,国法煌煌,朕不能恕过。” 朱洪章几个人无不皱眉,百姓有云:清官难断家务事。皇上居然连这样的事情也要过问吗?若是给俄国媳妇听到这样的旨意,侍宠为骄,任是谁也不敢过问,就家无宁日了。 这一层,皇帝暂时是不会考虑的,毕竟,一大群军中粗汉,管不住下半身,惹出祸事来,总要想一个彻底的解决办法,娶一个外国媳妇回家,翁姑必然不满,但有煌煌上谕在,料想他们不敢违旨;至于俄国女子在中国夫家骄矜之事,也不用担心——俄国人是不会理解中国人对于圣旨的敬畏和服从的。在她们看来,只会以为夫家秉性良善,宽待女子,只会把家中之事料理的清楚妥当,而不会有其他胡乱的想法。 这样一想,只觉得自己的这个看似荒唐的主意竟然无比高明得意洋洋的微笑着,他先站了起来,“今儿个都不必急着走,等一会儿陪朕一起用膳。等你们回去的时候,再赏你们一些各省进宫来的御酒——不过这酒可不能只给你们自己享受,带回军前,和军中将士再一起痛饮吧” 用过午膳,小憩片刻,皇帝换了一身便装,带着惊羽、六福两个在山庄内漫步而行,时令进入五月,天气逐渐炎热起来,山青水绿,绿草如荫,就是碎石路边的树上的蝉鸣,在他听来也不像以前那般讨厌了,“惊羽,朕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你还从来没有和朕说过你家中的情况呢。家乡还有什么人吗?” “奴才是早年给卖到乐户人家做丫鬟的,故乡之事,早已忘却了。” “这样不好,回头朕让人查一查,总不好让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世上,找到家中旧有亲故,朕给你几天假,回乡探亲。” 惊羽惨然一笑,微微屈膝行礼,“奴才谢皇上恩典。争见不如不见,还是算了。” “六福,你呢?”皇帝也不勉强,回头问道。 “奴才祖籍河间,家中有老父老母,还有一个兄弟,两个妹子,都已经出嫁了。” “凭你在朕身边这十几年的时间,河间的陆府,也是广厦连云了吧?” 六福吓了一跳,上前跪倒下来,“皇上圣明奴才从来不敢欺瞒,是。这十余年之中,奴才确实积攒了不少身家,但奴才自问,从来不曾为拿了什么人的银钱,而胆敢将圣上之言,私下告诉外人的。这都是那些人三请五请,奴才碍不过情面,才收下来的。” “这番话和当年朕问肃顺关于椿寿给他送银子之事,他对朕说的话有交相辉映之趣三请五请的给你送银子,还不求你办什么事,嘿这样的好事,连朕也挨不上边呢” 六福连话都不敢说了,伏地碰头,咚咚有声。 “你们这些人啊,都是最最下溅的奴才,不过因为常伴君父,给那些人看到机会,……让朕说你什么好呢?”踢了他一脚,口中斥道,“起来吧,你这狗才” 主从三个举步前行,远远的到了山庄正门前,军机处的直庐门口,正有几个人在说话,他看得不是很清楚,问身边的惊羽,“你看得见是什么人吗?” “是五王爷和文大人在说话。” “走,我们过去,也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奕誴难得进园子一次,是为了皇上钦点他做海军大臣一事。奕誴自家事自家知,若论及舞风弄月、雅客清谈,他还算个中能手;若论及军国之事,就敬谢不敏了。这一次接到朝廷的旨意,把奕誴弄得一愣:这么多人不好选,单单选中了自己?海军大臣是做什么的?不会是让自己领兵出海作战吧?这可不行,自己这条命,还要留着吃酒玩乐,逍遥度日呢 他本来想写一份谢恩辞差的折子,后来一想,只上折子,皇帝一定不准,于是,赶到园子中,准备递牌子请见,面陈自己的难处,想来以皇上对自己的了解,一定能够开恩,免了自己的差事。 在军机处直庐和文祥说了几句,问问这个劳什子海军大臣所管所及的差事,奕誴更加觉得自己的这个主意打得对头海军大臣乃是朝廷新设,管辖从东北龙兴之地到南粤海疆沿线的几乎所有沿海省份,这么多的事情砸下来,用不到半年,自己就得送命,还是得辞——皇上爱用谁用谁,自己是不干的。 心里盘算着,和文祥搭讪几句,转身欲走,迎面正看见皇帝带着六福和惊羽走过来,一愣之下,赶忙跪倒,“臣弟叩见皇上。” “老五,你可算是稀客了。嗯?到热河有几个月了吧?朕和你见面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你都在忙什么啊?” “臣弟自知荒唐,无事也不敢打扰皇上。倒不是臣弟不想皇上,只是怕臣弟言语失礼,动作失仪,惊扰到圣驾。” “那今天呢?你来做什么?” “臣弟今儿个来,”奕誴回身看看,文祥以下,六部等候召见的司员眼见皇帝到了近前,呼的跪倒一大片,呼喝之声不绝于耳,连说话的声音也得放得高声起来,“皇上?” “走,我们借军机处一块宝地,朕听你说说你来的理由。”皇帝也不理跪了满地的众人,排闼而入,在军机处直庐的炕上盘膝而坐,摆摆手,让跟着进来的文祥几个一边站立,又问了一遍,“你说吧,朕在听呢” “臣弟此来,是想请皇上开恩,免了臣弟海军大臣的职衔,在宗室之中,另选贤明,以辅佐皇上。” “怎么,你自认自己不是贤明之臣了吗?” “皇上您是知道的,臣弟自小就不会读书,在上书房的时候,也只是跟在皇上身后胡闹。偏偏到了后来,皇上发奋读书,学业日有所进,只有臣弟,仍自不改荒疏本色。这十余年来,蒙皇上不弃,赏了几分差事,总算蒙皇上不弃,还算略有所成,未曾辜负皇上的信重。”他说,“但臣弟终究菲才,每每办差之际,错漏不断,若不是皇上保全,臣弟早已遭灭顶之祸。” “……这一次皇上大办海军,是我大清千古未有之伟业,臣弟想,若是将这份差事交给旁人,臣弟从旁协助,人家都会觉得:只因为是皇上的弟弟,故而推爱至此。否则,以奕誴的德行,就是连在船上做一名水手,都会嫌他手太笨呢”奕誴微微噘着嘴巴,继续说道,“为求皇上壮大武备,使我天朝万里海疆永无为人欺凌之日的宏图战略得以实施,臣弟想,还是请皇上免了臣弟的差事,另选贤明吧。” 他说得糊里糊涂,皇帝却似乎不在意,微笑着听着,“朕明白了。那现在呢?朕对你信重之心,从未更改,你如今却要辞差不做了?这难道不是辜负了朕吗?至于你说,办差之际会有所错漏,这样的事情,于你也未必是第一次,但朕几时为此责怪过你?若要不犯错,只有什么事都不做的人,才不会犯错不如让文祥、许乃钊、阎敬铭、赵光,以及京中的倭仁、周祖培、陈孚恩等人都学你的样子,一概辞官,然后把所有的差事都扔给朕一个人,左右是不做官,就不会犯错了。对不对?” “臣弟怎么敢这样想?臣弟万万不敢” “海军之事,关系我天朝未来百数十年的长治久安,你以为朕是心血来潮,胡乱的画一幅图画,然后让远路来华的英国人伤脑筋的吗?还是你以为朕命沈葆桢交卸了安庆造船厂的差事,专办海军的差事,是无的放矢?”皇帝脸上兀自带着笑容,但出口的话句句都是诛心之言,吓得奕誴碰头不止,文祥几个也随之跪了下来。 “老五,你的书读得不多,不但朕知道,这满朝之中,谁人不知?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你天生聪颖,甚至不在朕这个哥哥之下。你还记得当年,朕和你拿老七取笑,把他捆得结结实实,用担架抬着去见父皇之前,也还是你给朕出主意,想出了一番奏答,最后不才逗得皇阿玛开颜一笑的吗?” “你啊,年纪轻轻,旁的你是一点也没有学会,就学会了以曾国藩的忧谗畏讥之心,为存身之道”皇帝说道,“你当朕不知道吗?你从咸丰十年,旅欧归来之后,不过是行以自污之法,你以为朕不理你,就是对你这一点小心思摸不透吗?” 奕誴吓得脸色雪白,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了。 更多到,地址 第118节海军大臣(2) 第118节海军大臣(2) 自从咸丰八年,奕私藏奏折一事发作之后,皇帝处以重课,免去他一切官职,赋闲在家,转年之后,虽又见启用,但不论的帝眷和恩宠,都已经大不如前,不但是对他,奕譞、绵愉、甚至僧格林沁等一众宗室亲贵,都给皇帝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束之高阁,弃而不用,只有一个奕誴,咸丰十年,从欧洲列国回京之后,皇帝大加赞赏,又是晋封亲王,又是封赏宅邸,一时风光无两。 奕誴书念得不多,人却极聪明。他知道,所谓福兮祸所藏,宗室之中,只有自己大出风头,难道还是什么好事了吗?因此,在礼部颁了亲王的典籍文字,及办理了相应的程序之后,便轻易不再上朝,即便是不得已上朝,也根本不说话,一个劲的装哑巴。但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番心思,早就给皇上看破了“臣弟……臣弟有罪,臣弟有罪” “你诚然是有罪。你的罪在于不能以公心上侍朕躬。便不提你和我当年的兄弟情谊,这大清的江山,是阿玛他老人家临终传下来给……的。你就不想帮衬哥哥一下,把这江山社稷打理好了,日后魂归天上,也好有面目去见皇阿玛?你总不会是想有朝一日,在天上见到他老人家,给皇阿玛问一声,‘老五啊,你四哥兴建海军,让你做海军大臣,你却执意推脱,之后闲暇的时光,都在做什么啊?’的时候,你回答一句,‘回皇阿玛的话,儿子,儿子在家,和下人们挑大粪玩儿呢’吧?” 文祥几个人一张脸憋得紫红,只为君前不能失仪,苦苦忍耐着。 奕誴也是分外觉得难过,想笑不敢,也不宜;但不笑,又觉得分外难以忍受,心中只盼着这场君臣奏答快快结束,自己到外面痛痛快快的大笑一场故意装出哭腔答道,“皇上的话,令铁石心肠亦无不动容。臣弟领旨就是。领旨就是。” “既然你领下了这份差事,就一定要办好。”皇帝说道,“朕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事情未有专责之前,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总能还有一个开脱的理由;不过在这之后,要是再找借口办不好差事,朕不能容你。嗯?” “是。臣弟明白。知臣弟者,莫过于皇上。臣弟既然领了差事,就一定要将其办理得妥妥当当,上慰主心。” “就这样,你下去吧。” 奕誴从直庐出来,头脑一清,暗叫坏事。这片刻折冲,早将心中的那阵笑意驱散,再想想皇帝的话,也觉得笑不出来了,这也罢了,为了能够早日脱身,居然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接下了差事?早知道是这样的话,还不及不进来呢 直庐之内,皇帝转身拿起桌上的一摞奏折,取在手中,“你们也都坐下,这一次朕是客人,你们才是这直庐的主人呢都坐,坐下说话。”然后把目光投注到奏折上,这是直隶总督骆秉章所上,由头是《奏请将医学实业馆与施医局合办缘由折》。 医学实业馆就是皇帝北行出关时,与那个名叫黄宽的负笈归来,悬壶南粤的军医谈过之后,回京之后开始创办的,地点设在天津。本年三月正式开始授课,学生只有区区三十二人,教习由黄宽担任,学习的都是西洋诊疗之法,这件事在天津引起很大的轰动,都认为中华医术精湛,祖宗所传望闻问切四法,是汇聚了前人心血结晶,如今到好,新开设的医学馆一概不用,改为在病患身上动刀动针,这不是糟蹋祖宗的玩意儿吗? 天津人最爱闹砸儿,几经张罗,也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大堆的莽汉,进到位于海光寺西街口的医学馆中,连砸带抢,把黄宽也给打伤了,把他辛辛苦苦准备下的教学器具毁于一旦。并且扬言,要是这样一个混账的医学馆不关门的话,回头还要来砸 皇帝闻报大怒,下旨先夺了上一年赏赐骆秉章的双眼花翎、黄马褂,罚俸一年,同时将天津县知县拔翎摘顶,充军塞外。又命令继任的天津知县,在三日之内必须将闹事的暴民抓获,抓到之后,不必问罪,先打断他们的四肢,然后明正典刑,在天津南市街口,当场处死 这样的处置之道,未免过于狠毒,军机处苦劝,皇帝根本不听,最终抓了七个领头闹事的,当着满街百姓的面,打断四肢,随即开刀处死。这件事之后,皇帝降旨:再有敢于以中西之别,伤害、羞辱医学馆中生员、教习和外国教士担任的教习者,一概以此论处。就不信刹不住这股歪风邪气果然,朝廷不惜施用非刑,也要杀一儆百的做法,极大的震慑了津门百姓,医学馆的教程这才得以顺利进行下去。 在这之后,皇帝还是有些担心事有反复,派直隶藩司张百熙担任医学馆总提调,督导办学之外,也好顺便整肃天津民情。这一次的折子,就是张百熙所上。在折子中他说,“……学生数十人尚能潜心向学,循序渐进,唯医学系实业专门之学,讲授之余,必须临证治病,以资实验。古之医者,望闻问切四诊并重。中学如是,西学意具此意。该馆学生,肄业三年,须加一二年实验之功,方能毕业。欲资实业,必兼施医,该馆开办之初,因无房舍,赞租海光寺内小刀胡同平房,地方偏僻,屋宇不多,不便兼办施医,自宜择地建馆,以资扩充。臣百熙与直隶天津首县知县徐大业前奉旨办理津门施医局,其总局设于六里台外孙家公园。地方适中,规模宏敞,该地东偏尚有空地一区,可建造医学馆,议建房屋三层,中层洋式楼房一座,以作讲堂斋所,前后平房两座,以作治病办事等所,估工价值等需费银贰万两。臣等窃思,医学馆与施医局体用相济,理宜合办,谨与同僚商议,于学务处经费下支银一万两,施医局经费项下支银一万两,通融办理,将医学馆与施医总局合并一处,相辅而成,俾医学教习可兼襄诊治,学生得兼资实验,且可添招学生数十人,以广造就。将来学生毕业后,即可派充该局义务医员,则一馆一局互相联络,裨益良多。此次建屋经费,所以兼用施医局之款者,正此意也。” 皇帝手托着腮帮,把折子放在炕上的矮几上,眼神迷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皇上?” “嗯?嗯”他抬起头来,随手把折子合上,目光明亮的望向众人,“这份折子,给朕想到了一个无上的好办法。朕说来你们听听,看看可行不可行。朕想,从即日起,不,从咸丰十三年正月初一人起,我大清百姓,每人每月拿出一两银子来,这十八行省之内,总能有三五万万两的银子,是不是?” “这……自然是可以的。但,皇上,这样是为什么呢?” “这笔钱啊,存到各自行省的藩库之内。用来做什么呢?用来给百姓治病。所有缴纳了银子的百姓,从缴纳之日起,一直到入土为安之日,所有病患的费用,都从这里面出——你们以为怎么样?” “这,请皇上恕臣等愚钝,皇上圣意,臣等实在难解。” “朕这样说吧。便如同你……”他用手一指,又很快收了回来,转头指着六福,“比如说六福吧,从咸丰十三年正月初一日开始,每月上缴国家一两银子,一个月是12两,要是有闰月呢,就是13两。这些钱于他不过九牛一毛,但积少成多,集腋成裘。若是十万、百万的百姓呢?又将是多大的一笔银钱?如果六福还能活五十年,就是600两银子。”他兴致勃勃的说道,“那么,六福拿出这600两银子可以换来什么呢?他换来的是在他有生之年,不论生什么样的病,都不必他自己再花钱医治,一切都由国家负责承担朕暂时起了个名字,叫做全民医疗。你们议一议,这样的办法,可行不可行?” 这样的讲述通俗易懂,任何人都能听得明白,以一时之费,换来百年无忧,乍一听来,绝对是个好办法,但阎敬铭在片刻之后,立刻想到了问题,“皇上,臣以为不妥。” “怎么个不妥法?” 阎敬铭误会了,以为皇帝是在就前几日君臣奏对时谈及的,国家用度略见吃紧,皇帝想出来的征敛之法呢因此,他本心虽不认为这是一个不可能推行而下的政题,也要驳上一番,更不用提,在他想来,此事也确实有值得商榷处了。“以臣所知,山西、陕西、甘肃、宁夏、云、贵、川、黔、桂等省,百姓自古贫瘠,患病之人虽大有,但多数也仅仅是在山间采集一些草药野枝,以古法吞服,之后一身生死,交托上天,根本就没有出到城镇,寻医问药的习惯。于这些人而言,每月一两银子,一家十数、数十口人,就是极大的支出。” 他的话说得很隐晦,但皇帝立刻听明白了,“你是说,这些人根本就不能承担这一笔支出的银两?这也没什么,以上诸省,若是确有贫瘠小户,不能负担的话,就从本省藩库中支取。”他迟疑了一下,又问道,“以你所想所见,这样的人有多少?” “臣不敢说,但臣粗略估计,不会少于百万之数。” “你是说一共,还是各省都有百万?” “多寡不均,若是以上数省都加在一起的话,总数总要在千万上下。” 皇帝一惊,“这么多?”他有点不敢相信似的,还是不死心的问道,“许乃钊,你以为呢?朕的这个办法就推行不下去吗?” 许乃钊深知皇帝的脾气,而且在他想来,每户人丁月交一两银子,也实在未必是什么难事,因此说道,“臣以为,以三口之家而计,年支不过三十六两,终究不能算多,……” “许大人,这话请恕本官不能苟同。您可知道,只是在这直隶省内,就有多少人连一日三餐都不能供奉?还‘不能算多’?” “行了,你们吵什么?”皇帝忽然斥责,众人这才低头不语。 “那,折中一下,有钱的可以交钱,没有钱的,也不必强求。你们以为怎么样?”皇帝说道,“有钱的,仍旧是按照刚才的数额缴纳,然后由当地衙门,发给排票。嗯,排票每月一换,以证明数额缴纳齐全。若是幻有疾病,即可持排票到州县府道四级衙门中任意一处诊治。不论病势能不能最终痊愈,都不收费用。这样怎么样?” “皇上,请恕臣无礼问一声,若说每年百数十两的银钱,在豪奢之家,未必拿不出来,但我天朝自古以来,行医问药之法,都未必算得家中耗费靡仍之道。这样集和民间银钱,以为诊疗之道的办法,其效用安在?” “很简单,既然你问到了,朕不妨告诉你。首先,朕这样做是为朝廷开一敛财之门;第二,医疗之术,在如今之世,确实花不到多少钱,但以后呢?你们谁想到过以后?刚才阎敬铭说,贫瘠之省,百姓有了病患,只是寻一些草药,以水煎服送下,能不能治病活命,全在未定之天。在两江这样的复述之省呢?便称有钱,怕有很多病也是因为医药手段未称发达,而使英年早逝者,大有人在吧?再有一点,朕在天津设立医学馆,固然是在前线军中为臣下奏请所设,但将来培养出来的医员,却不仅仅是要用于军中所需的。承平时刻,更加是要为百姓效力的——本源亏损,固然是中医强于西医,但外科之法,却是西医强过中医。” “而西医新近见于我天朝之内,所谓物以稀为贵,百姓未识其中奥妙也就罢了,一旦知道,口口相传之下,必然客似云来。这固然可喜,但西医诊疗,比之中医,不知道要贵上多少——要是现在不行以全民医疗之法的话,等到将来,诊费大增,十户人家中竟有八户是因为看不起病而死的,又当如何?” “那,即便如此,臣恐这样多的银子汇聚而上,又会给一些朝中部员、胥吏开贪腐之门。到时候,就是将皇上这番为民着想的圣意,全数化作了流水了” “这倒是个问题,不过朕想,只要能够多多的增加监管,这样的陋习还是能够刹得住的——自咸丰九年,桂良伏法之后,吏治为之一清,难道不是的吗?” 为着广开财路,同时更加为百姓谋一日后医疗途径的政题给军机处几个人驳了回来,让皇帝大感疑惑:是自己错了?这个时代的中国人受着圣人典籍教化,不识字的穷苦百姓,同样也是为乡间那种约定俗成的礼仪规范,尚不至于出现后世那种唯利是图,唯财是尚的,令人从心里厌恶和痛恨的恶劣作风,但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恢复到自己‘熟悉’的世界?在这之前,若是能够行之有效的想出一个还称得上解决办法的政题,在他们看来,倒似乎是朕只是顾念着从百姓手里捞钱? 皇帝沉默良久,一语不发,神色很是凝重,文祥几个也不敢说话,树桩一样的杵在那里。“算了,这件事,等日后再议吧。” 文祥几个知道皇帝心情很差,也不敢说话,干干的杵在那里,直庐中一片宁静,“朕想起来了,本月十六日是翁心存的寿诞的,是不是?” “是。” “传旨,赏翁心存一柄三镶如意,一桌银器、另外由府库拨银三千两,以为彩舞之敬。日后另赐御笔匾额一方,以示朕荣宠之意。” 文祥一一记下,躬身赔笑,“皇上如此爱重,料想翁心存在病榻上闻听之后,精神大振,病势痊愈,也不在话下了。” “就这样吧。你们忙,朕也该回去了。” 几个人跪倒行礼,看着他出直庐而去,各自转身进屋,“丹初,皇上的主意,也不是一点都不可行的吧?你是多年管部的大臣,这样凭空而出数百万两银子,又可以使甘心缴纳的百姓得到切身实惠,有何不可呢?” “不可之处有二,首先说,日后会不会有人无事生非,没病找病,到施医局中去,骗医骗药,反正也是不花钱的浪费了国家队银钱也就罢了,最讨厌之处在于,耽误到正经身体有疾的患病之人的时间;再有,这样一大笔银钱的使用,最是容易给人以偷漏之机。你们想想,甘肃、青海各省,若是也有百姓缴纳医疗银子,合计是三千两;等到有病患发病,或者每一个人就要花上百数十两的银子,这征缴而上的三千两银子,根本就是杯水车薪,不敷使用,最后还得朝廷往里面搭钱——支出与纳入之款完全不能匹配之外,势必使原来应该足够使用的富庶之地的百姓,所捐的银两不能尽数用于自身,时间短了还好,时间长了,百姓必有怨怼之声。到时候,又怎么说?” 听阎敬铭这样一分析,旁的人都有无言以对之感,“你说的不是无理,可皇上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即便有你所说的这样那样的难度,终究还是要推行而下的。到时候你拦阻不住,劝谏无功——我看啊,你还是抓紧这一点时间,把日后办差的章程拟出来的好。” 许乃钊的话让阎敬铭大为不满,这叫什么话?若是事事全照皇上的意思而行的话,还要军机处做什么?干脆把军机处全数撤了,只留下几个军机章京,做述旨、承旨、写旨的差事就是了。军机首辅,便等若是一国宰相,要尽到赞附纶扉之用,方不愧皇上一番捡拔之恩,庙堂群臣依附之重,许乃钊毫无立场,实在令人齿冷。 心中这样想着,一张丑脸上如罩了一层冰霜般的一言不发,不过碍于年资先后,有些话不好出口而已。 更多到,地址 第119节 第119节 五月十六日,翁心存的寿诞之日,除皇上在军机处口谕中颁赐的赏赍之物之外,又手书了一方匾额,名为‘松荫常浓’,命内务府礼送到京,本意是想为他遥祝一番生辰之乐的,而事情的进展,也确实如文祥善颂善祷的那样,翁心存碰头谢恩之后,精神健旺,府中大开流水席间,还和学生、子弟有说有笑。 不料乐极生悲,用过晚饭,送走贺客之后,翁心存只觉头重脚轻,自以为是喝多了一点寿酒,又不愿意在这样的好日子惊扰家人,便早早传下人洗漱,上床休息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已经过了老爷起床的时辰,兀自不见房门开启,有人害怕,知会府中的姨太太,等到打开房门,只见床上、枕边呕吐得一片狼藉,用手摸摸,身子已经凉了一家人大放悲声,一边贴出门报,一面命人到宫中送信,同时命人骑马赶赴热河,向行在报丧。 军机处几个人正用过午饭,闻讯大惊,“这可真是……糟糕昨天皇上还说起来,本来想带着翁心存到热河来,君臣同乐呢,今天怎么就有殃榜传来了?” “还是先不要说这些了。”许乃钊说,“只怕这会儿皇上也听见信儿了。铭公病故,朝廷恤典之仪,等一会儿见面的时候总要拿出一个办法来。” “嗯,这是要紧的。”接下来又是一通忙碌,拟谥是内阁的差事,写好了公文,派军机章京送至不远处的内阁朝房,很快的,取回公事,内阁撰拟的是‘忠、和、端、直’四字,除了一个‘忠’外,都算不上美谥,但思及翁心存的生平,也实在没有太多能够拿的出手的相业,便也顾不得了。另外还有一些入祀昭忠祠、贤良祠,生前处分一概开复,荫及子孙、甚至派留京皇弟、皇子代天祝祷、赐银治丧之类的常例,都不在话下。 便在这个时候,内侍来传,“皇上叫了。” 文祥众人鱼贯进到如意洲,皇弟眼圈微红的摆摆手,免了大礼,“哎国家不幸。” “翁心存自咸丰十年发病以来,缠绵床榻,二年有余,皇上种种颁赏、赐药,慰婉体贴之言之行,不但奴才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就是翁府上下,也无不感戴圣德。如今一朝故去,皇上也不必劳伤圣怀了。” “话是这样说,翁心存是朕的师傅,虽不及杜受田那般师弟情重,终也是有开蒙之恩。传旨,命大阿哥载澧,代朕到京中翁府,焚香祝祷,另外,再从内务府拨款三千两,为翁心存治丧。……还有什么?翁心存的谥号,内阁拟上来了吗?” “已经拟好了,请皇上龙目御览。” 取过奏本,打开来看,皇帝舒缓一下情绪,拈起朱笔,口中说道,“翁心存崇尚正学,品行纯粹,入朝多年,从不涉及一己之私。这个端字极好。” 祥又说,“如何加恩翁某的子孙,容奴才等查报之后,再行请旨。” “等一会儿你们去看望一下翁同龢,问问他老父生前还有什么挂心之事没有了的,朝廷能够替他了的,就给他了了。” “是。皇上如此体恤,翁心存九泉之下,一定感激天恩。” 这样敷衍场面的话令皇帝很觉厌恶,只是这时候万万不能和军机处动气,不屑的撇撇嘴,他说,“翁心存的事情暂时就这样,让礼部按照大学士丧典仪制拟旨奏闻,哦。翁心存病故,孙瑞珍久病不起,朕前几天让你们议的,军机处增补人选的事情,你们议得怎么样了?” “奴才等议过了,均以为理藩院尚书,皇史宬总裁官、翰林院掌院学士倭仁历任两朝,受君恩深重,长存报国之心,宜乎选入军机处。” “倭仁啊?”皇帝无奈的苦笑起来。倭仁的品行没有很大的问题,但和自己所要求的,军机处上下都要切实一气,领悟己心,为日后更多的推行新政效力的初衷相去甚远,特别是当年为初建同文馆一事,给自己折腾得几乎半死,但同时也可见这个老人胸中的骨鲠之气。这样的人留在庙堂尚没有什么,让他入值军机处,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 看皇上脸上似笑非笑,却透露出一些很不以为然的神情,文祥和阎敬铭两个大约能够猜到其中缘由。文祥想了想,说道,“奴才想,倭仁经皇上多年训教,早已经不是当年那般鲁莽之辈,若是能够入值军机,经皇上耳提面命,定能有增倭某教益,使该员不论学识抑或品端,均更进一步。” 文祥这样言辞甚过的为倭仁说话,皇帝也不好一时冷颜推拒,“朕再想想吧,嗯,再想想。你们先下去吧。” 众人退下去,皇帝立刻命人把翁同龢招了进来,翁同龢一双眼睛哭得桃儿也似,到了御前兀自抽噎不止,皇帝照例慰婉几句,也知道他一定会上折子丁忧守制,干脆就抢在前面了,“……你回乡之后,认真读书,于民情有所知者,不妨继续给朕上折子,还有,在家乡保重你的身体,朕还等着你回来呢。” “是皇上垂爱微臣,臣感佩莫名,臣乡居岁月,亦当在府中日夜焚香祝祷上天,保佑我皇上龙体安康,万事顺遂。” “就盼着如你所言吧。”皇帝叹息一声,心中又觉得不舍,又为翁心存之死难过,声调有点颤抖着说道,“朕为翁师傅所做的,不过略尽哀荣。你回京之后,代朕在灵前恸哭一场,寄托哀思。”, “是。臣……臣代先父,叩谢皇上” 辞别皇帝,出城北上,当天的晚上,翁同龢赶回北京,还不及进到水獭胡同,就看见街边摆满的幛子挽联,白衣如雪,铺天盖地,翁同龢心中一酸,落下泪来,从马上跳下来,快步入内,有识得他的,“四少爷回来了,四少爷回来了” 门内有翁同书听见声音,几步冲了出来。他本来任职福建藩司,后来因为老父有病,身边不能无人照理,皇帝特意降旨,将他从福建任上调回京中,赏了个翰林院侍讲学士的名头,但不必入值,只留在府中,照顾翁心存。兄弟相见,双目流泪,“老四,你回来了爹……没能见到你,他老人家一再念叨你的名字啊” “爹……他老人家是几时过身的?” 不等翁同书解说,旁边有人说话,“大少爷,四少爷回来了,先不必提这些,还是请少爷到灵前给老爷行礼吧。” “哦,是的,是的。”翁同书没口子的答应着,拉着弟弟的手,举步进到灵堂,翁同龢望着堂上的灵位,袅袅而起的素香,呆若木鸡一般任由下人帮助自己脱下衣服,换上孝服,跪倒磕头,喉咙间大放悲声 哭了多时,府中请来的提调着人将他扶起来,搀到后堂休息,今天是第二天的时候,昨天丧榜贴出,已经知会到京中门下、同乡旧好,而今天,即将有大批吊客登门,这都是要两位少爷负责支应的。特别是宫中已经派人来传过旨意,等一会儿大阿哥载澧要来,代天行礼,以进哀思。 翁同龢擦擦眼泪,向府中请来的提调拱拱手,“家父之丧,全仗老兄从中帮衬,孝子这里谢过了。” “不敢,不敢。翁大人有功于朝廷,小的能够为他老人家尽这最后一点心,也是小人的荣幸。若是有照料不周,请两位大人莫怪。” “不敢,不敢。家严西去,为人子者五内俱焚,往来应请之事,全仗老兄了。” 彼此客气了几句,听这个行赵的提调说,按照规矩,装殓入棺,在京中停灵三天,然后起运江苏,到常熟翁氏祖坟下葬——翁心存的一生之事,就此完结。但在这之前,千种礼仪,万般忙碌,都是可以把人活活折腾死的,特别是这一次到翁府来吊唁的丧客,没有一个是没有来头的,特别是听人说,连留京的恭亲王和大阿哥也要来,更加让赵提调加上三分小心。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的巳时,水獭胡同外面先有御前侍卫、内务府前来静街,随即是八匹高大雪白的顶马压道,最后跟着一辆蓝呢子后挡车到了翁府门前,是奕陪着载澧到了。 翁氏兄弟请安行礼之后,叔侄两个灵前进香,载澧十三四岁的年纪,兀自不大懂事,眼睛胡乱扫视,这种灵前祭拜的差事他还是第一次做,不觉悲痛,反大感有趣,好在此行之前,得瑾贵妃教训过,凡事听六叔指点,自己不可乱言乱动,才没有闹出什么笑话来。 奕走到香案前,打开开缘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和银数,最上面的一份是来自宫中,是御赐的奠银三千两;他拿起笔,写上自己的名字,底下缀上一句:奠银两千两。 灵前行完了礼,翁氏兄弟两个把王爷和大阿哥迎进一旁的礼堂中陪坐说话,先到的倭仁、周祖培、陈孚恩、宝鋆等人也都在坐,彼此推让一番,终于还是让倭仁坐了首位,又传人奉上茶水,落座说话,“铭公一生,正色立朝,胸怀坦荡,不愧君子二字。如今一朝崩殂,不但是我等这些当年为翁师傅训教的,就是皇上……”奕说,“在京中看到行在发来的邸抄,皇上已经降旨,缀朝三日,以尽哀荣。” 件事是翁同龢离开热河之后的事情,回京之后忙于乃父的丧事,无暇他顾,听奕提起才知道,“皇上推恩如此,真令臣等常有感怀之念,想来家父身在九泉,亦当含笑。” “是了,老人家的身后事,可已经做过安排了?” “承王爷动问,都已经准备停当了。只等先父灵柩回归故里,就可以入土为安了。” “那,路上如何运送文端公的灵柩呢?” “这件事,”翁同龢说道,“我刚才和家兄商议过,以从运河走为第一选择。既省时又省力,而且,免去这样那样的迎请之事。” 旁人在说着话,载澧眨着眼睛,半懂不懂的听着,他于这样的事情丝毫不感兴趣,还是觉得在府中和小太监一起斗蛐蛐来得有意思,听他们说得差不多了,拉一拉奕的衣袖,“六叔,我们回吧?” “好。我们回去。” 看他作势欲起,宝鋆几个心中很感诧异。他本来想在这样的机会和翁同龢几个人说说话,不为其他,前几天见到邸抄,皇上命奕誴做了海军大臣,总管新建海军一切应办事物,反而将恭王闲置在一旁,在他来说尚能安于寂寞,但在其他人看来,就殊觉不平了。其中就以宝鋆为首。 在宝鋆几个人看来,奕不论德行还是才能,都是宗室之中第一号的人物,比之皇上或者略有不如,但和奕誴、奕譞,以及逐渐长大的奕詥、奕譓等人,或者无才、或者顽皮,比较起来,却是高下分明,贤愚立辩。但偏偏皇帝置之于不理,反而任命惯来荒唐的奕誴为海军大臣,谁知道这个荒唐王爷能够做出什么事情来了?万一办砸了差事,浪费国家的银子还在其次,耽误到海军建设的一大盘棋局,就后悔嫌迟了但这样的话不能直接上书给皇帝——自咸丰九年之后,奕办理徙居一事,几乎得罪了全天下的旗人,这固然是皇帝有意为之,让他退身无门,但正因如此,在办理这样大的政务之时,不是正好让奕有展布之机吗?怎么居然弃用呢? 奕自己却多少能够悟到一些:皇弟领用国事,是非所宜,特别是自己这样,有心振作的,更是逢君之恶,可以说,越是要想为祖宗基业尽一份心力,就越是不为皇上所喜——像七弟之事,不就是明证吗?至于奕誴,皇帝启用他,正是因为他秉性荒疏,即便将来办差有成,也根本不会有什么拥兵自重的心思,故而能得皇上放手使用。 他不是不明白宝鋆几个人为自己抱屈枉,但这样的事情只能凭一己意会,就是亲近如宝鋆者,也是断断不能诉诸口舌的。因此不等宝鋆几个人说话,起身拉着载澧的小手,叔侄两个登车而去。 更多到,地址 第120节纲举目张 第120节纲举目张 五月十九日,皇帝将奕誴招到如意洲,兄弟君臣两个并军机处几个人在御前谈及创办海军之事,首先要谈及的,就是海军人员的组成。 “奴才想,此事毋庸上劳圣虑。”文祥第一个说道,“自从咸丰九年之后,皇上锐意行以新政,旗人徙居之后,更使关外凭空而出百万丁户,若是从中寻得一些精干强壮之士,编旗入军,填补海军初建所成的人员亏空,一则可缓解旗下人家因不善耕种,而至衣食无着之苦,二来可以使朝廷多出数万兵员,可谓一举而多得。奴才这点小见识,请皇上体察。” “阎敬铭、许乃钊,你们以为文祥的话怎么样?”皇帝含笑问道,“还有老五,既然你已经接下了海军大臣的差事,总不好只是听他们说话,也拿出你的主张来嘛” “臣弟不敢。臣弟胸中无物,皇上早有所知,不如还是由皇上和列位大人拿出办法来,由臣弟去办——臣弟旁的没有,这份为皇上效劳的心思,自问却是不落人后的。” 这番话说得不能说不得体,奈何皇帝心中有所定见,根本不理他这番推脱的奏答,摇头说道,“不行,朕今儿个一定要让着你说点什么出来。朕就不相信,领了差事有半个月了,你就一点打算也没有?” “这,皇上让臣弟怎么说呢?”奕誴自知躲不过去了,只好说道,“行军海上,和陆上不同,不提兵士会不会操舟之法,也不提能不能受得风波之苦,臣弟想,最起码都得选一些会凫水的人来充盈其间吧?若说水手却不会水,传扬出去,岂不是要给人家笑话?” 奕誴为人粗豪,当年在京中的时候,多与贩夫走卒之辈往来,故而思考的角度和说话的方式总带着一股‘混不吝’的感觉,他说,“臣弟请教过别人,都说关外之地,水系纵横,行舟江河上的鱼人大有。但散居各地,不服王道久矣——这是在圣祖朝时,就有人上书过朝廷,请康熙爷决断过的,不过因为地旷人稀,难以梳理,而暂时作罢。臣弟想,若是将这些人组织起来,编入军中,未免难度太大,倒不如就在关内选拔一些行舟操船的汉家子弟,北上入军,壮大海疆。” “你这话说得很对,但朕想,只是从关内选择、捡拔会水面技巧的汉子出关去,充盈海军尚不够圆满——与其如此,倒不如从关内直接发遣百姓出关,一则充盈关外人口;二来也好收巩固东北之用;至于第三嘛,朕想,俄国人图谋我东北之地的贼心不死,总也要抢在俄国人的前面,将东北之地打造得固若金汤,方好断了俄国人的念想。” “臣弟附议。关外之地,乃我朝龙兴基业,绝对不能容外人插手。” 皇帝真诚的笑了,“朕就说嘛,老五是个聪明人。这下见到颜色了吧?许乃钊,你说说,老五的话有没有道理?” “王爷的话,诚然是至理名言。但臣想,汉家百姓,重土思迁,祖宗坟茔,前任邱垅,均在关内,若说要将他们发遣到关外,只恐百姓心中不甘,而至有所怨怼之声。请皇上明察。” “笑话东北龙兴之地,当年为圣祖皇帝下令禁边之时,多有汉人越界出关,只为当地物产富有,可供一家人果腹之需,朝廷禁无可禁,也只有听之任之。怎么到了朕这里,想大开边禁,自由允许这些人出关,倒和朕说什么故土难离了?” “这,”许乃钊心想,汉人出关求生,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多是因为故乡有水旱灾荒,日子过不下去,才走上这样一条道路,一旦关内情况转好,无不回奔故里,又怎么能说不会有‘故土难离’之心呢?转念一想,回忆起一件旧事——这是咸丰十一年的时候,皇帝召见骆秉章、曾国藩、奕和左宗棠时说到的,在旗人徙居之后,就要开始对汉人动手了这样说来的话,当年旧事,就要印在今日了? “奕、左宗棠等办理旗务差事,总算差强人意,把京、外各省的闲散旗丁,发解出关,但就玉明所奏,人丁到达之后,多聚于盛京城内,根本不肯到城外镇甸居住,更不必提什么耕作之事。他派人打探一番,听那些发遣而来的旗人说,这不过是朝廷心血来潮的一番举动,等到皇上念及旗人的好处,一道诏旨,又会将他们请回关内。故而这等田间劳作之事,根本也是不必做的。否则,不但浪费了力气,更会在日后入关之后,荒芜了田土,还不如从开始就不做呢” 他说了一番,脸上满是苦笑,“朕真是搞不懂,是朕的谕旨写得不清不楚,还是这些人白日做梦?意图还会回到京中,安享那任事不做,混吃等死的寄生虫般的日子?” “臣想,此事不劳皇上忧虑。先头之日,这些人多有侥幸之心,日子长了,眼见回转无门,家中生计无筹之下,也只好放下身段,自谋出路了。” “朕不是担心这个,就如你所说的,这些人吃不上饭,自然会放下身段,转而行以苦力。年年而下,也便成为了习惯。当年皇阿玛在世的时候,曾经和我说过,人这种动物,从来只有享不到的福分,而不会有吃不下的罪的用于这些人身上,再贴切、恰当也没有了” 他说,“朕所挂念的,是另外一件事:东北新建三省,地广人稀,而人烟的缺失,也使朝廷的种种政令,完全起不到作用。远的不必提,只是说针对俄国人图谋之心,朝廷难道只能够在俄国人进攻之后,才会想办法施以补救之道吗?还是得靠关外有我大清铁骑驻守,才能断绝俄人的狼子野心。” “这一次在旅顺、库页岛等地布置海军,也具有同样的战略意义。若说只凭旗人充盈海军,一来根本不敷使用,二来,咱们这些旗下大爷,若说到军中能够发挥多大的作用,朕是不以为然的。”他从软座上站起来,在如意洲的正殿中来回踱着步子,“要想保家卫国,抗击外侮,还是得靠绿营兵士那样的汉人不可——这一次关外对俄国作战,固然有胜保、僧格林沁那般的国士无双,但更多的,不还是靠着朱洪章、胡大毛、林文察、张运兰、鲍超等一群的汉人忠贞之士,才得以建功的吗?” “所以朕说啊,移民关外,势在必行不但要迁移汉人出关,而且要大批量的迁移,朕想,用五年时间,使关外百姓总数超过一千万,才算将差仿佛。少于这个数字,关外三省的开发、建设、巩固边防等政务,提也不要提” 众人无不骇然。一千万人?这不会太多一些了吗?况且说,这么多人涌出关外,吃饭的问题要如何解决?民事、治安又要如何料理、没有一个统筹的计划,是万万不能动手的 阎敬铭第一个躬身奏答,“皇上所言,正是臣心中所想,但一千万人,数目过于巨大,这些人出关之后,生计何从,总要朝廷为他们事先想在前面,方好以政令之法,颁行全国,在这之前,还是请皇上缓决吧。” “朕知道,这只是朕的一个未来规划,距离正式实施,还有一段路要走。正如你说的那样,总不能让百姓出关之后,生计无着,到时候给人振臂一呼,而成乱民,就是天下大乱了。” “皇上圣明。” “但这件事也不能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而停止运作,朕不管你们怎么做,总之要拿出一个妥帖的办法来,就先从如何解决百姓出关之后生计的问题着手。这件事有了着落,朕就即刻降旨——在六月底之前,要拿出办法来。都明白了吗?” 文祥一愣,他打着的盘算就是将这件事无休止的拖下去,一直到放得凉了,皇帝想不起来了,才是最好。不料皇帝要在六月底之前拿出办法了,这就是推车撞壁,无路可进了,“这,奴才想,一月之期,时限太短,请皇上再宽容几天吧?” “不行今天不过五月中旬,还有四十几天的时间呢,说什么时间太短?”皇帝忽然冷笑着说道,“还是你们根本就不想办这件差事,有意拖后处置?”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你最好不要敢。朕告诉你们,六月三十日之前拿不出办法来,朕就一个一个全部撤换了你们。就不相信,没有张屠户,就吃带毛猪?” 听皇帝以罢相而威胁,文祥几个无言以对,心中更不敢有旁的胡乱想法,恭恭敬敬的跪倒行礼,碰头而出。 “啐”皇帝轻啐了一口,“这些做老了官职的混账,成天就没有一个是心里想着国事,只知道为自己的利禄打算” “皇上,臣弟想,您也不必为一时未能尽臻圆满而恼怒。国事总是要一天一天来做,一件一件来做的嘛。”奕誴赔笑劝说道,“远的不说,只说臣弟当年奉旨出行,到欧洲列国去走一圈,所到之处,不论中外,热情之踊跃、迎请之端庄,都可见我大清国势日上,四海臣服之景。这还是几年之前,若是能够得皇上降旨,由臣弟再走一遭,不知道是如何荣光之至呢”。 更多到,地址 第121节知人之明 第121节知人之明 等到文祥几个出去,皇帝对奕誴展颜一笑,“这些人啊,做官做得久了,都学得一肚皮的油滑。对他们而言,没有不能办的差事,有的只是会不会得罪人,会不会给自己带来好名声的差事。凡是有的,就抢先踊跃;没有的,就避之唯恐不及。你说说,朝堂中都是这样一群人,朕就是有再大的胆识、再多的才学,又能如何?” “皇上,臣弟想,只要皇上能够不堕当初的志向,群臣自然也不敢懈怠。怕只怕,皇上有改弦更张之心,则上有好者,下必甚焉了。” 皇帝笑着打量弟弟几眼,语带嘲弄的说道,“你和肃顺那个狗才一样,都语出成章了?”他说,“起来吧。这里只有你我兄弟两个,也不必效法庙堂之上,肃肃然如对大宾那一套了。” “臣弟不敢。”奕誴赔笑碰了个头,站了起来,“皇上,臣弟这个人,您是知道的,未领差事之前,乐得轻松自在,半月前领了海军差事,就开始一心想为皇上分忧了。但臣弟自问才疏学浅,只怕做坏了差事,到时候,臣弟一人获罪事小,耽误到皇上布置天下的大事,臣弟真怕担当不起啊。” “只要你肯用心办差,就是出了什么岔子,朕也不会怪你。” 誴说,“皇上信重臣弟,臣弟自当竭力报效。但臣弟想,皇上总要给臣配几个又有能力、又有德行的帮办大臣,臣弟才好顺畅办差不是?” “有能力的人很多,有德行的人也很多。若说两者兼具的嘛,不是没有,但不多。沈葆桢可算一个;袁甲三嘛,勉强也算一个吧;再有就是在东北办理铁路差事的左宗棠,他这个人,恃才傲物,目无余子,要说办理海军之事,也可以成为一个帮手,但朕只是怕……” “他骄傲骄傲他的,臣弟和他只是僚属之谊,又不想和他做友朋论交。有什么打紧的?” 皇帝为奕誴如此聪颖很觉得惊讶,望了他一眼,“嗯,既然你这样说,日后朕再下旨吧。沈葆桢不提,袁甲三还要办理和俄国人疆圉界址一事,等他做完了这份差事,让他直接到旅顺去;左宗棠,也等他忙过了铁路大工的差事,再到旅顺去。” 和弟弟和颜悦色的说了几句,他的脸色逐渐转为严厉,“老五,海军建设,是未来十年之内我大清第一要务,把这份差事交给你,是要你在未来十年之内,持之以恒的将这份差事办好,办妥帖。不负朕仰望之情啊。” “请皇上放心,奴才要说别的不会,只有一颗向主之心,不落旁人之下。这一次办理海军事物,定当小心谨慎,为我大清海疆永固,尽臣弟绵薄之力。” “嗯,暂时就这样,左右你一时还不会离开,有什么事不明白的,和沈葆桢几个商议着办,再有不谐的,递牌子进来,一切有朕为你做主。” 挥退了奕誴,皇帝又将沈葆桢招到御前,“军贵能战,而不是看外表的装饰,当年朕命曾国藩在天津练军,一切练兵之法,均由朕钦裁,施用样枪洋炮,新式战法演练,不知道有多少人背地里说话,只当是在崽卖爷田不心疼般的瞎折腾。对朕他们或者还不敢说什么,对曾国藩,嘿朝野上下群起而攻之甚至祈隽藻也说过,‘以汉人文臣,而掌国家武备之力,非我朝之福也’的话,朕几乎当面啐他入关两百余年了,居然还要分什么汉人、满人?表面上看起来,他是在为国筹谋,实际上,不过是多有觊觎之心罢了——可见他也是熊赐履、赵申乔之流的假道学而已。” 他停顿了片刻,忆及旧事,胸中一股烦躁之气舒缓不出般的长出了一口气,又再说道,“而最后的结果呢?五年之后,山东一战,全国人都见识到了西洋火器的强大威力。之后将新编绿营战法推行全国,如臂使指,再无阻碍。” 这一段故事沈葆桢当然也是知道的,“臣当年履职地方,在任上听闻数万侵略我大清的列强军士,在安山湖边一举成擒,为我皇上神武之能欢喜雀跃之外,亦感我大清实在是有必要彻底整军备武,以为适宜未来之需。” “朕和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海军建设之事,比之当年天津练兵,犹有过之。这不但是因为要耗费更多的银子,花费更多的时间,整训更多的兵士,还因为在很多人看来,若是想常保海圉无事,唯有多多修筑炮台,以拱卫疆土。但他们却没有想到,炮台建的再多,终究是死的,再说,我大清海岸绵长,又要建多少炮台,才能不给外地以可乘之机?与其花费大把的银子建筑那劳什子的炮台,朕宁可花钱,扩建海军。到时候,船行七海之上,犹若蛟龙出没,不等敌人来攻,我天朝的火炮就要君临敌国,施以打击了这不比那什么固守边圉的混账办法来的高明多多?” “皇上圣明。臣也以为,以攻代防才是上上之法。日后能够有一支海上蛟龙纵横七海间,则不论敌人来自何方,臣都有信心,将他们打得抱头鼠窜,狼狈而还” 皇帝连连点头,“朕要的就是你这种勇于担当,而且有男儿豪情的忠贞之士。”他又说,“朕命奕誴做海军大臣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 “是,臣已经捧读过五月初三日的上谕。”沈葆桢说,“惇王为人古道热肠,于皇上交派的差事操行妥帖,臣想,能够在惇王之下任职,定能……” “老五的差事是他的,你的责任是你的。不可混为一谈。”皇帝的话让沈葆桢一愣,“臣不明白。” “老五这个人,朕知道他,有热情,有冲劲。但对于任何事情,都没有什么耐心和耐性。朕只是怕一年半载之后,他生了倦政之心,于任上的公务胡乱处置,当时候,贻患后人啊”他用手一指沈葆桢,“所以说,他这个海军大臣,当一个坐纛的领班王大臣还没有什么,下面具体的操办事物,你、左宗棠、袁甲三等人要切实的负起责任来。” “皇上教诲,臣都记下了。” 皇帝给身边的惊羽使了个眼色,女孩儿转身进去,一会儿又转了出来,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扁平狭长的匣子,上面加着铜锁,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这是给你的密匣。海军衙门中有事,就以此密匣,向朕奏陈,不论事情大小,只要你觉得有必要的,都可以秉笔而书。” 皇帝交代几声,从惊羽手中拿过一把小巧的铜钥匙,递了过去,“这柄钥匙,你留一把,朕身边有一把。现在,就交给你吧。” 沈葆桢听说过本朝大臣有密匣制度,不过这是只颁给皇帝最亲近的重臣的象征,他曾经在曾国藩的书房中见过一次,但内中是什么样子,却不知道,更加不知道如何才能得到这看起来并无奇特的匣子,如今皇帝竟然以密匣相赠,赶忙跪倒,高举双手,等待收受。 等沈葆桢退出殿外,皇帝微皱眉头,闭目沉思,差事暂时算是铺陈下去了,选派的几个人,能不能使自己的政令彻底的得到发挥呢?奕誴不是很合适的海军大臣人选,他的能力不足以担得起这份重担,不过他比其他人强的地方在于能够善纳人言,特别是对于比他高明的人,如沈葆桢、袁甲三、左宗棠之流——只要他们在公事上确实能够展现出令他折服的能力——从来都是服膺的,从这样来说,奕誴做这个海军大臣,实在是比无学却刚愎的奕譞、有学又孚众望的奕来的合适。 思及奕,皇帝无声的叹了口气,对自己这个弟弟,他真有点不知道如何料理了。凭他的才学和能力,入值军机处绰绰有余,偏偏正是因为这样,自己不敢放手使用——清朝虽不设宰相,但军机处首辅就是实际上的宰相,而相权过大,于君权的凌驾万民,也实在是个很讨厌的存在。 只不过,启用老五为海军大臣,德才兼备的老六却弃之不用,这手足参商的痕迹也太明显了一点,本月的邸抄发布之后,那个叫杨维藩的御史不就上折子说什么‘先皇血胤,天家宗亲,焉有久弃而轻慢之理’的话了吗?若是继续让他消沉下去的话……? 他睁开眼睛,正对上肃顺一双眼神闪烁的眸子,四目相对,他瑟缩了一下,“主子?” “你还在这里?” “主子没有吩咐,奴才担心主子还有什么吩咐,故而不敢就此离开。” “正好,你在也好。朕问你,如今军机处乏人矣,依你所见,增补何人入值为宜啊?” “用人之际,权柄操之于上,岂容奴才胡乱置辞?” “用人自然是有朕,荐才难道不也是你身为大臣的职衔吗?说来无妨” “那,奴才就大胆说一说。奴才想,若论及品行、才学,无有过于倭艮峰的,不过他为人僵化,用之教化学子,尚才勘其用,入值军机处,实在不宜;在他之下的嘛,就要数袁午桥,不过他这个人细行不谨,数月之前,为暗室欺心,臧否君父一事,给皇上发往黑龙江军前效力,这一次承办海军之事,皇上又不计前嫌的启用他,他亦当勤恳办差,以赎前衍,不做非分之想;所以,奴才想,他也是不适宜的。” 皇帝大觉好奇,“如今你品评起旁的人来居然头头是道了,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经你门下的清客指点之后说出来的?” 肃顺笑了,“奴才这点小见识,原也瞒不过皇上。这些话半是奴才心中所想,半是经人指点之后所得。” “嗯,你接着说,朕想听听,你这些日子都学会了多少?”皇帝用手一指,“说过了旁的人,再说说你自己。”。 更多到,地址 第122节 自知之明 第122节自知之明 “袁甲三之下嘛,奴才想,京中能用之人便不算很多了。本来奴才想,周祖培、陈孚恩等人,都是久历朝章,政务纯熟,若是年轻几岁,或者可以蒙皇上捡拔,选在身边。但他们年纪太大,入值军机处,不大适宜。”肃顺摇头说道,“京外之人嘛,奴才想,这可入值人选,当以曾国藩为第一。只是他身在两江,公务繁忙,贸然调用,接任乏人,故而也是不可选的;再有一个,便是直隶总督骆秉章。他宦海多年,多有政绩,而且官身极好,遗爱于民,在奴才想来,骆秉章久历外务,经验丰富,非阎敬铭、赵光可比。若是能够选其入值军机处,当可为皇上施政之间,大有裨益。” “说过了别人,说说你自己吧。” “这?”肃顺憨笑几声,声音放得低了下去,“这,奴才这点识人之明,还是由府中清客指点所得。说说旁的人还行,说到自知之明嘛,奴才可是半点皆无了。” 皇帝斜斜的睨着他,“不会吧?朕看你品评起旁的人来,说得头头是道的嘛怎么到自己这里,就哑巴了?不行,今儿个一定要你说” “呃”肃顺打了个顿,见无处躲避,只好说道,“那,奴才就说几句。若说学识,奴才不要说比皇上圣明如天有云泥之别,就是比诸翁同和,也是相去万里。奴才上一年请旨,退出军机处,也未尝不是有鉴于此——不瞒皇上,在许乃钊、文祥等道学君子丛中立身,奴才真是觉得苦不堪言。他们说一句,奴才总要费上半个时辰的时间,才能大约明白是什么意思。更不提提那些诗文之会了。人家都是用典浑然,奴才一句话也听不懂。奴才总是在想,或者人家在骂我呢?可我还在点头附和——这叫什么事嘛?” 惊羽听得好玩儿,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皇帝也为之莞尔,端起茶盏,拨弄着浮根,“你接着说,接着说。今儿只有你我君臣两个,有什么就说什么。” 顺答应一声,又再说道,“皇上您说知道的,奴才府中有几名清客,这十余年下来,给奴才知道,汉人,特别是汉人的读书人,可真是不能得罪。奴才最爱听他们给讲一些前朝故事,偶尔也会看看前朝纲鉴,这种……” “你是想说史笔如铁吧?” “对,对。还是皇上圣明。”肃顺未必不知道这句话,故意迟滞,只是想等皇上说出来,“这史笔如铁四字,有时候想想,真觉得可怕,不管你是真的、假的,或者能够横行一时,但在后人看来,却是忠奸分明。好的就是好的,奸的就是奸的。” 皇帝长长地出了口气,“难得啊,你能够悟道这一层。”他落地蹬靴而起,在如意洲中走了一圈,“朕本来只是想和你闲谈片刻,以派遣孤寂,倒想不到,能够从你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可见是确实长进了——所以朕说,肃顺最大的缺点就是贪财,要是能够改正这个毛病……嘿”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嘉许之意,却是溢于言表。 肃顺也觉得胸中美滋滋的,忽然又忆及正事,“皇上,您刚才说的,增补进军机处的事情?” “哦帝慨然点头,“你下去传朕口谕,选骆秉章交卸直隶总督差事,入京听用。他的遗缺,由陕甘总督张亮基接任,张亮基的差事嘛,由曾望颜以陕西巡抚兼任。另外,直隶的总督公务在张亮基履任之前,由藩司胡林翼暂时署理。” 肃顺把旨意复述了一遍,转身欲走,又给他叫住了,“还有,命奕到热河陛见。” “喳。” 旨意传下,众人立刻知道,骆秉章要入值军机处了,只是不知道让奕到行在陛见,所为何事。这样的事情自然没有人敢问,命军机章京写好旨意,捧到如意洲,皇帝点头之后,就即可明发了。 办完了这件事,皇帝看看百宝阁上放着的自鸣钟,还不到…钟,脑筋一转,忽然又想起几个月前肃顺的一番奏答,一时间起了邪念,“传肃顺进来。” 把肃顺招到御前,皇帝问道,“上一次你和朕说过的,成祥从江南办差回来之事?可都预备停当了吗?” “回主子的话,早就预备妥当了,不过碍于主子政务繁忙,奴才不敢进呈。”肃顺赔笑靠前一步,低声问道,“皇上,可是要奴才下去张罗一二?” “今儿个可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怎么来不及?如今正是五月中,昼长夜短,离用晚膳还有一会儿呢,奴才下去之后,用不到一两个时辰,就能够一切料理清楚,请主子放心。” “也好,那你下去准备吧。今儿个晚上,就在这如意洲中,由三位小师太伺候朕用晚膳。” “喳”肃顺答应一声,转身出殿而去。 六福和惊羽站在一边,这君臣两个的说话听得清清楚楚,六福也就罢了,惊羽却在暗中撇撇好看的嘴巴。 圆通、圆致两个小尼姑的事情瞒不过宫里人,皇后一直到了热河才知道有这么回事,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皇帝秉性风流,她是知道的,但怎么也没有想到,居然把主意打到佛门弟子身上了?宫中这么多姐妹,还不够他折腾的吗? 宣皇后侍寝的时候,也曾经婉转的劝过,奈何皇帝食髓知味,大感禁忌之美,于皇后的话半点也听不进去,要么就一味挠头憨笑,要么就顾左右而言它,皇后不好固劝,也只得罢了。上个月的时候,两个小尼姑先后有了身子,不宜伺候,这下可好,又要进宫来几个牛山濯濯的小尼姑了? 惊羽偷偷看去,皇帝微张开嘴巴,满脸是痴迷的笑容,像个孩子也似,女子苦笑着上前几步,借着给他摩挲肩膀的机会说道,“皇上,不是奴才大胆,敢干预皇上的事情,只是,您若有兴,大可以宣召一位后宫中的女主子伺候,这样一夜之间……哎让奴才说什么好呢?您总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啊” 皇帝一开始没有听清楚,片刻之后缓过精神,细细琢磨惊羽话中涵义,也忍不住面上发烧,“嗯,朕知道的,朕知道,嘿嘿,嘿嘿” “每一次和您说,您都说知道、知道。事后总也不改。要是为此劳累得病了,奴才也心疼不是?” “那好吧,朕答应你,今天晚上只传一个小师太伺候还不行?”皇帝乞怜般的拱拱手,“嗯,最多两个,好不好?” 惊羽给他逗得扑哧一笑,“怕了您啦” 主从两个说说笑笑,不觉时间过得飞快,听门外有肃顺的声音响起,“奴才肃顺告进。” “进来吧。” 肃顺答应一声,从外挑起门帘,低声说了一句,“进去啊”然后只见三个矮小的身子进到殿中,一字站立,取下头上戴着的头蓬,“皇上,您看?” 皇帝长起身子,向下看过去,和当初在圆明园所见的圆通圆致二尼的服饰相同,但那种娇弱可爱,惹人怜惜的清纯味道,比之圆通姐妹,犹有过之。肃顺在一边说道,“还不跪下行礼?在府中教你们的规矩都忘记了吗?” 三个尼姑盈盈跪倒,口中说道,“贫尼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这位是妙香,中间的是妙红,右边的是妙清。都是嘉兴湖畔雨玉庵中自幼落发的小尼。” 皇帝的眼睛在三个小尼姑脸上,身上来回打转,一时间觉得有点后悔:不应该答应惊羽的条件,说什么只选两个?这让自己如何取舍?不过又一想,留下一个含苞待放的日后享用更好。思及今天晚上龙凤和鸣,鸳鸯枕上其乐融融,只觉下身铁硬,喉头发痒,“嗯,都不错,都不错。肃顺,你做得好差事” “奴才不敢。主子就是奴才的天,为求天宇明朗澄净,奴才付出一点小辛苦,又算得什么?”肃顺问道,“主子,那您看?今天晚上可是要三位小师傅伺候?” “不把……”皇帝的目光再一次在三个人身上扫过,贪婪的咽了口吐沫,“把妙清先带下去吧,今天晚上有这两位小师傅就好了。”随即吩咐一声,“六福,传膳。” 晚膳在偏殿预备停当,肃顺伺候着皇帝入座,又将妙香、妙红两小尼安排坐在他左右,娇媚如花,笑语盈盈的陪着皇帝用晚膳,因为不知道两个人喜欢吃什么,特意命御膳房做了几样口味清淡的江南小菜,一边吃一边问,“怎么样,御膳房的伙食,可还用得惯吗?” “多谢皇上,……用得惯的。” 皇帝知道,这两个小尼姑为如何在自己面前自谓紧张,不但是她们,当初的圆通、圆致两个,也是同样,“以后,你们在朕面前,就以姐妹相称好了。”他用手摘下妙红头上的僧帽,光洁如玉的头顶上,几颗戒疤清晰可见,“几时受戒的?可疼得哭了吗?” “我是十岁的时候经师傅施法受戒,妹妹是十一岁的时候。”妙红是三人中年纪最大的,今年十六岁,在肃顺府中一住数月,只是知道要伺候一位天下最尊贵的男子,师姐妹住在肃顺府中特意开辟出来的佛堂中,闲谈之际,也曾经领悟到一点什么,但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却不知道,只怕是个年纪老迈,满脸粗鲁的男子,做乐户女子,**固然难免,但若是遭遇如此不幸,也实在是让人有明珠暗投之感了。 今天正在府中呆着,肃顺派人来传,姐妹三个洗过澡,换过衣服,乘轿而来,到此方知,皇帝是个年纪尚轻,一团精神的俊逸男子,三女勉强放下心,按照在肃顺府中早已经学过多日的规矩言辞奏答,软玉温香的娇弱身子贴近皇帝身边,让他未饮佳酿,就有熏熏然之感了。 皇帝极少喝酒,这一次有美女相陪,也忍不住要陶然举杯了,外面的天色大好,殿阁之中可以清晰的看见小尼姑脸上、耳畔的细细绒毛,在日影中发出金黄色的光线,他伸出手指,在小尼温热而饱满的唇瓣上划过,低头望着她不时眨动的睫毛,心中大乐,空出来的左手在妙香小尼的身上来回摩挲,时不时的在她珠圆玉润的耳边说几句风流话儿。 这一次给成祥从江南选来的美人儿虽然都是门户人家出身,但终究还是含苞待放的处子,给他的话逗得喘气细细,遍体酥软,看那样子,连坐都要坐不住了。“妙红?你看,你这妹子可是美得紧啊” 见妹妹独承恩宠,妙红难免嫉妒,但在肃顺府中学过规矩,万万不能、不敢口出尖酸刻薄之声,一旦惹到了皇帝,就有不测之祸因此说道,“皇上说的是,奴家的这个小妹子,是雨玉庵中第一流的人才呢” “哦?是吗?”皇帝轻笑着,“朕可是有福了,今天晚上就尝尝这第一流人才花蕊的的滋味”说完,狂荡的大笑起来。 肃顺眼见船已入港,觉得差不多了,“皇上,容奴才告退。” “不,你先等一等。”他向六福一摆手,“带她们两个下去休息,今儿个晚上,在如意洲伺候。”六福答应着,领着两女下去沐浴更衣,不提。 皇帝对肃顺说道,“这一次成祥的差事做得不错,总要给点什么赏赐嘛。你下去之后,传朕的口谕,赏成祥缎衣两袭、青素缎一匹、线绸一匹。” “是。” “另外,赴关外办理铁路大工事物之左宗棠,自本年三月出关以来,办理差事,屡有辛劳,赏他二等美纶三匹,童装二十袭,海豹皮一张、黄鹿皮一张、石斑鱼皮鞍一具、马攀胸一具、马镫两幅。” “……还有,朕看成祥倒是个有才学、有能力,又肯为朕效力的,让他到关外去一趟,以五品帮办大臣,协助左宗棠料理铁路大工之事,等到这件事办得妥帖了,朕再论功行赏。” “皇上圣明,成祥北上帮办正事,一来可以使其人增广见识,二来也可以多多和着同僚学习一番处事之道。皇上这番安排,实在是公私两便,不但成祥感于皇恩,用力报效,就是左宗棠,当也为能有人从旁协助,分轻担责,而起激昂之心,日后办差之时,必能兴起该员不落人后之情,如此一来,则铁路大工,定然能够赶在明年之前,彻底通行” “只盼着如你所说,就是最好啦。” 打发肃顺离开,皇帝压抑不住胸中的yu火,正要进到暖阁,临幸二女,不料门外一声唱喏,“皇后娘娘驾到。”只好收住脚步,转回身来,“六福?” “奴才在。” 皇帝在他耳边耳语几句,指一指暖阁,六福知趣的点点头,挑帘而入,径自安排去了。 这一边,皇后由李莲英虚扶着,进到如意洲,轻笑着蹲身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免了。你今天怎么想起来到朕这里来了?有事?” “这,倒是有一件事情。”皇后说,“大格格……” “啊可怜的娃儿,给关了两个月了吧?”皇帝为之苦笑,“罢了,六……”他只说了半句话,又很快收住,“李莲英,你到宗人府,传朕的旨意,灵慧公主受诫多日,料想也学会了教训。把她放出来吧。沐浴之后,着她到如意洲见驾。” 李莲英碰头领旨,管自出宫不提,皇帝和皇后夫妻两个携手进到偏殿,隔着炕上的矮几,相对而坐,“皇上,臣妾这一次来,除了是为大格格的事情之外,还有一件事。” “是什么?” “就是那一对姐妹,两月天葵不至,臣妾传太医请脉,都有了身子,您?” 圆通和圆致怀孕的事情皇帝也是知道的,闻言笑着问道,“怎么了?怀了朕的子嗣,就生下来呗,你是后宫之主,何必要和朕说?” “可,那姐妹两个还是出家人打扮,更不曾有任何封号,宫里的人都不知道如何料理、以何等品秩伺候差事呢?” “啊”这确实是他的疏忽了,自从过了年,在圆明园临幸二女之后,惑于佛门弟子的异样滋味,皇帝故意不让她们蓄发,仍自以出家人打扮,即便是夜来传召侍寝,亦一如从前,但这种事究竟不能长远,特别是在怀孕之后,更加不便。给皇后提醒,他也觉得有点事情不大对头,苦笑着点点头,“那好吧,准她们换上宫中服饰,以俗家女子进封嘉号,一个封通嫔、一个封致嫔好了。” 皇后默默点头,把此事记在心中,口中叹息一声,又再说道,“皇上,臣妾有句话,请皇上恕罪之后,方可奏陈。” “你和朕的夫妻一体,谈什么罪不罪的?你想说什么?”。 更多到,地址 第122节再为枢臣 第122节再为枢臣 五月二十三日,奕从北京来到热河行在,数年之后,重回这令他肝肠寸断之地,也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到宫门口递牌子请见,艳阳高照,往来司员川流不息,却纷纷对站立在宫门口的男子投来暧昧莫名的关注眼神。 奕看在眼里,苦在心中:这一次皇帝突然宣召,福祸尚不可知,但在京中,却已经有了自己要再度为皇帝启用——特别是在宣骆秉章交卸直督才差事,入值庙堂的同时,也传自己觐见,这题中蕴含之意,就大勘玩味了。 但奕却丝毫不敢有所庆幸,咸丰八年之后,自己办差、行事之间不可谓不小心谨慎,本来在办理旗务略见效果之后,帝心稍有回暖之意,不合出了自己和老七的福晋进宫去,为桂良之事向皇后求恳的一节,引得皇帝大怒,对内几乎以废后相惩,对外自然就更不堪提了。原本挽回一点的圣眷,一夜之间化作流水 在这之后,就是漫长的闲居岁月,数载而下,奕年纪虽轻,但感觉胸中原本寄存的那一份昂扬之气,早就随风而去了。有时候想想,倒是应该和老五学学,以晓风残月,诗酒闲谈荒废一生的日子,也未必是什么不能接受的呢 心中胡乱想着,远远的看见一行人缓步走近,到了近前分辨出来,正是文祥几个,“给王爷请安。” “不敢。博公请免礼。”奕带着微笑说道,“见过皇上了?” “见过了。刚才皇上还问你呢,奴才说,旨意到京,王爷动身前来,总要费上几天辰光。还说让皇上不必着急呢。正好,王爷就到了。”文祥笑着说道,“皇上正在召见骆儒斋呢,这一番奏答,没有一两个时辰是完不了的。王爷,请到直庐中说话吧?” “吁门老已经到了?” 骆秉章比奕还要早到一天,以他久历封疆之身,入值中央,不外两途,或者加大学士衔,入阁拜相;或者就是入值军机处,对骆秉章而言,他自然是希望能够走第二条路,能够为人称呼一声‘中堂大人’也实在是所有有志进取之辈的最终梦想,但这样的事情,非臣下所能擅请,一切都要听上位者的使用而定。 递过牌子,皇帝召见军机处之后,即刻传见,进殿跪倒,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皇帝体恤老臣,命他起身走到一个适宜的位置,站立回话,“你来得很快啊,朕还以为,你总要过上一段时日才能交卸任上的差事,到行在陛见呢。” “皇上所言甚是。臣本来也是来不得如此之速的。不过自上一年冬天,皇上入关途中,和臣宣喻,要在平常时日中,将往来公事料理清楚,臣用心领会,回任之后,翻查典籍,见圣祖仁皇帝圣训中有,‘今日留一二事未理,明日即多一二事。若明日再务安闲,则后日愈多壅积’之语,于皇上训诫微臣之圣言成首尾呼应。臣感佩之外,更生谨凛之心。故而自本年开衙之日起,每日自我督促,不论如何疲累,总要将一日之中,省内往来公文,尽数料理清楚。如此数月而下,再无壅积公务,故而方能在接旨之后,即刻动身。” “这样很好。这样很好。”皇帝满意的点点头,“这一次宣你到行在陛见,是为军机处近来有乏人之感,朕着意选拔你充任其间,尽人臣辅佐之责。” 骆秉章心中大喜但官场多年,早就练就了一身矫情镇物的功夫,心中欢喜,面上半点不露,毕恭毕敬的轻打马蹄袖,跪倒行礼,“皇上托臣以腹心,臣岂敢不殚精竭虑,勉力报效?” “朕当年和你几次相见,但来去匆匆,你我君臣之间从来不曾有过长谈,料想于朕之为人,你也未必知道,这里不妨事先告诉你,也省得日后你出了什么差错,俯首领受国法的同时,心中责怪朕有不教而诛的苛政之行。” “臣不敢。” “朕知道你不敢。”他说,“朕要告诉你的是,朕从来不相信千载以来,传承而下的‘性本善’的那一套,更加不相信旁人口中之言。漂亮话谁不会说?与其听他们满口说着的什么忠悃上报的话,朕更愿意观其人之行。” 骆秉章心中一动,他和曾国藩关系相当好,两个人常有书信往来,提及皇帝,曾国藩也婉转的向他说过,皇帝这个人很称厚道,而且有两个最大的好处,一个是能够善纳臣言,当初袁甲三的事情,就是很明显的例证;另外一个就是肯于、也敢于放权,户部的差事可谓是朝廷第一重地,管理户部的大臣从登基伊始的翁心存、肃顺、到后来的阎敬铭,再到现在的杜翰,都有着相当的权利,这并不代表他尽数交托,不闻不问,不过日常料理公务,都是由户部六堂一言而决的。若说到皇帝的缺点,也有两条,第一是贪财;第二是多疑。 贪财也就罢了,唯有多疑一项,最让臣下头疼,这固然是古来英主的通病,但这却容易让臣下有无所适从之苦。因为你要是做得多了,难免为他认为是在揽权;做得少了,又会被人讥讽为尸位素餐,在曾国藩和自己往来的书信中提及,皇帝似乎天生了一副‘法家’弟子的心肠,从来对圣人流传而下的‘忠孝节义’那一套半点也不肯放在心上,他更喜欢的,似乎是以严刑峻法约束臣下,以收防微杜渐之效——从今天皇上和自己说的,也印证了这一点 皇帝不知道骆秉章胡乱的想法,管自说道,“你任外务多年,政事上,特别是关碍到百姓福祉的事情上,料想比文祥他们更有旁观者清的立场,等你入值之后,望你能够破除情面,不吝赐教啊。” “臣不敢。臣在湘抚、直督任上多年,政务闲暇之时,亦曾与百姓士绅道左相聚,谈及皇上,百姓崇敬钦慕之心,情见乎词,一无虚假。皆言皇上登基以来,为百姓、天下多行善政,实乃上古圣君不可比;而文治之盛、武功之烈,更是超越一切先人……” 皇帝扬声大笑,“过了,过了”他说,“骆秉章,你还是省掉这挖空心思拍朕马屁的话,还是把脑筋放在如何为政上,那才是不枉朕一番捡拔之恩的正人举措呢。” 见过骆秉章,君臣长谈良久,皇帝又赏给他几天假,命他跪安而出,紧接着,传奕觐见。 这兄弟两个有多日不见了,奕微微低着头,穿过避暑山庄内的殿阁琅琊,正在低头向前走,听前面有说话的声音,“老六?” 奕一惊抬头,皇帝正站在不远处,向自己含笑注视着,他戴着一顶万丝生丝璎冠,穿蓝葛纱袍、青直地纱褂,腰间束一条金镶珠淉子线纽带,穿青缎凉里皂靴。高挑的身形站在如意洲殿前的空地上,正在向自己走来。 奕一愣,赶忙跪倒下去,“臣弟,恭请皇上圣安。” “起来吧,你和朕有多久没有见过了?” “是,自本年元旦之日,臣弟随班祝暇,恭贺皇上……” “啊,朕想起来了。一晃有好几个月了呢。”皇帝说道,“一上午的时间,呆在殿中,和那些人说话,实在没有什么精神,走,和朕散散步,今儿个不论君臣,只说兄弟” 他有如连珠炮一般的说话,让奕无以置一词,只好躬身行礼,跟在他身后,顺着如意洲的方向,向湖边走去。“最近这些天来,京中可还安好吗?” “以臣弟观之,京中一切如旧,百姓安居,市集兴旺,各司其业,一如往年,总是一派欣荣景象。” “那就好,那就好。”皇帝略有些踌躇着,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和他开口似的,“朕想了想,还是让你入值军机处。”他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将胸中之言坦诚相告,“臣弟不敢。臣弟当年所行之事……” “正因为你当年之事,你始终不曾忘怀,才要再给你这样一个机会——上一年朕出关北去,在前线军中,遇到一个叫胡大毛的,想来这个人你也知道吧?” 不等他回答,他又说道,“连胡大毛这样目不识丁之辈,都懂得知耻近乎勇的古训,从当年事中吸取教训,转而以有用之身,为国出力,难道你和我同属天家血胤,受众多上书房师傅教诲多年,反而不及他了吗?”他摇手一笑,“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臣弟当年所犯,实在是大不敬的罪过,皇上不计前嫌,降恩开复,臣弟……臣弟实不知如何奏答……” 皇帝回转身子,意味深长的看着他,声调缓慢的说道,“朕近来偶尔会想起旧事。便说桂良吧。难道就没有可恕之道?江宁铁路大工顺利完成,他也是从中出过力,立过功的,难道只为了数百万两银子的贪墨,就一定要杀他的头?” “皇上这话,请恕臣弟不敢苟同。桂良固然有功,但所得之功业,也是全在皇上锐意推行新政,在朝堂力排众议,将铁路新政交由桂良统筹施行之法。若说他有功,也不过是领皇上圣意如天,在江南之地构建铁路,间或杂以些许风雨之劳而已。”奕说道,“而桂良在任上所行,皆人臣不可为、不能为。偏偏桂良不但敢为,而且从无忌惮之心,阎敬铭到省之后,该员还上下勾结,意图蒙蔽天使。仅此一节,皇上将其明正典刑,就是他应得之咎” 他说,“故而为我大清辅佐绵长计,为求肃刑名而清纲纪想,桂良不能不杀” “你能够这样想,诚然出乎朕的意料。”皇帝转过身,看着这个最有才华的弟弟,“老六,朕想了想,老五让朕打发到关外去,先行办理旅顺、库页岛等关碍、海岛防务之事,朝中不能没有人随同帮办。就由你在御前操持此事吧。总要和他同舟共济,将海军之事彻底而妥帖的经营起来,此事关系到我大清未来百数十年的安危祸福,你不可有丝毫大意。嗯?” “是。” “还有,老六,海军是一大盘棋局,不是一朝一日就能够见到成果的,办差的过程中,京、外一切针对乃至诋毁的奏折,都有朕为你和老五挡驾,但……”他摆摆手,制止了奕要出口谢恩的话,“但若是你们两个人不争气,最后把朕心血所寄弄得成了一锅浆糊,朕可饶不了你们。” “臣弟明白。”奕跪倒在湖边的石板地上,碰头答说,“臣弟定当和惇王将海军之事小心料理,上疏廑忧。” “和骆秉章一样,你也先休息几天,然后就到军机处入值吧。” 君臣两个转身回到如意洲,奕跪安而去,皇帝坐在暖阁中有些发呆:前几天的时候,皇后到宫中来,对自己说,皇帝从今年元旦之后,连续征召佛门女弟子入宫伺候,上演天地一家春的好戏,已经开始引致朝野内外的物议纷扬,特别是又派人到江南选美,这一次又是选了几个庵中落发的小尼姑到行在来——这件在皇帝看来,不是多么严重的事情却引起了兰妃的注意。 她还没有狂妄到以为能够打消或者谏止皇帝妄行的地步,但所说出口的话,也不为无理:“若是京、外有人以此为机,搜罗女子贡献深宫为邀宠之道,百姓凭受惊扰之外,于皇上的圣德有玷,不能不未雨绸缪啊。” 这番话经由皇后转奏,虽然和原话不符,但大约的意思他还是明白的,心中深以为然。诚然,要是上演前明正德皇帝南下那样的闹剧,百姓会如何评价自己?一时间对这三个由成祥搜罗来的小尼姑兴趣缺缺,只命宫中按月赏给米粮,就此置于一边,理都不理了。 有时候思及这三个小尼的风流俊俏,难免心中来火,但想到皇后的话,又觉得不可因小失大,万一给外人知道了,如何看待自己? 不想还好,想到这里,更觉yu火难忍,“传旨,着玉嫔、瑰嫔今晚在如意洲伺候。另外,传旨:着升平署在如意洲伺候。” 不等六福出去传旨,他又加上一句,“算了,让其他人也一起来吧。” 用过晚膳,皇后以下,各自整肃停当,大装见驾,皇帝展颜一笑,“今儿个传你们过来,是为你我夫妻说说话,聊聊天,趁着月色正好,朕带你们到一片云去看戏去。” 云嫔就是当年天津的紫云姑娘、瑰嫔就是江宁秦淮河边的柳青青,入宫之后,奉为贵人,后来为杨贵人入宫之后,失却依靠,苦不堪言,二女感怀身世,又很怜惜她,便经常命人到杨贵人所居的长春宫中探望,照顾。后来给皇帝知道了,感于其情,晋嘉号为‘嫔’。 皇帝宣召二女进宫,在最初的新鲜劲儿过去之后,久已不翻她们两个的牌子,这一次突然而至的旨意,而且看皇上的意思,竟是是要一马双跨的把戏了?云嫔和瑰嫔为有旁人分薄了皇帝的恩宠略感不满,但入宫多年,深知他的脾气,最是不能容这样后宫之内争风吃醋的情形出现,因此各自挤出一副笑脸,跪倒谢恩。 一片云就是如意洲,临水而建的戏台,就在那里。但皇帝此一刻所临幸的地方,是在南岸,到得那里,恰是月上东山的时候,澄彻蟾光,映着一湖倒映柳丝的湖水,清幽极了。皇帝特意吩咐,不要看见一点灯光,于是太监分头赶到附近的屋子,传旨熄灯。自然,御前照明的大宫灯,也都一起熄灭。 略略歇得一歇,肃顺带着升平署的总管太监安福,皇帝最宠爱的几个内廷供奉,如梅巧玲、朱莲芬、沈芷秋、孙彩珠、陈兰仙、杨明玉等,并嘉庆年间就在热河当过差,于今专教学生唱曲的老伶工钱思福、费瑞生、陈金崔等人,来向皇帝磕头请安,随即呈上戏折子,请求点戏。 “今儿个听一出特别的,”皇帝转头旁顾,“《思凡》。你们听过吗?” 二女遍笑,“《思凡》奴才漂泊江湖的时候倒是听过,但在这宫中,却不曾与闻?” “看看吧,很有意思的。” 点过戏,后台开始忙碌起来,《思凡》原本是《孽海记》中的一折,后来单独分离出来,成为一本戏。而且,这出戏并非是一折,而是全本,这是因为戏文本身比较短,而且另有一个好处:这出戏可以看作是‘荤段子’,内中的小尼姑色空风情万种,荡人心魄,若是只唱一半,根本不足以让观者尽餍所欲,所以,只要点这出戏,从来都是从头唱到尾的。 等了片刻,锣声一响,高踞宝座的皇帝,停止和嫔妃的说话,聚精会神的注视着戏台上,坐定了看台上,唱的是昆腔,不如乱弹那么热闹,也不如乱弹那么易解,但正在演着戏的那脚色,是梅巧玲,只见他身穿水田衣,手执拂尘,扮的是个小尼姑。脸上淡扫蛾眉,薄敷胭脂,眉梢眼角,做出无限春心荡漾的意思,当然是个不规矩的小尼姑。 皇帝看得津津有味,皇后却大不以为然,嘴里只不断轻声叨念看:“罪孽,罪孽”而且常闭起眼来,只不过闭不多时,又舍不得不看,还是睁得大大地。 这一出完了,皇帝放赏,梅巧玲随即到台下谢恩。接下来皇帝又点了一出戏:《夜奔》。今天晚上点的这两出戏都是非常见功夫的,所谓男怕夜奔,女怕思凡。 扮演林冲的是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的谭金福,一身簇新的行头,扎束得极其英俊,随着小锣笛子,一面唱,一面做身段,干净俐落,丝丝入扣。 更多到,地址 第123节心思灵动 第123节心思灵动 皇帝看得极高兴,戏完了,吩咐放赏,等他下台谢恩时,特意叫六福,把他领到面前来磕头。行礼之后问他,“叫什么?” “奴才谭金福,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十几岁的孩子,童音难免,却极懂规矩,行动之间大模大样,皇帝更加喜欢。听他的名字有点耳熟,心中一动,“谭金福?倒是和六福有点像呢你父亲叫什么?” “奴才的父亲上志下道。” “哦?小小的年纪,居然懂得忌讳?不简单啊” “奴才不敢,这都是托皇上洪福,奴才在家乡上过官办官学,识得几个字,也略懂圣人之言。” 皇帝越发高兴起来,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想起来什么似的,“谭金福,这个名字可不怎么样,朕给你赐个名字吧,可好?” “尊者赐,不敢辞。奴才得蒙皇上宠赐嘉名,欢喜还欢喜不过来呢,如何不好?” “今后,你就叫鑫培吧,叫谭鑫培。如何?” 肃顺不喜欢台上这咿咿啊啊响个不休的曲文,他也根本听不懂,眼睛胡乱的在皇帝和两位嫔妃脸上扫过,他看得出来,皇帝的心思未必在曲文上,耳朵听着,心神却不知道飞越到哪里去了 他想了想,帝妃同坐,外臣不能靠近,只好另寻途径,给皇帝身边站立的六福使了个眼色,后者不着痕迹的点点头,找了个机会,从御座后绕了下来,“大哥,有事?” “我看皇上心思不整,近来宫中可是有事?” “没有啊。”六福说。 “那,对了。今天晚上皇上怎么突然宣这两位主子伺候了?那天的雨玉庵三位小师太呢?” “哦这件事啊,大哥不知道,那天你刚才出去,皇后娘娘就来了……” 听六福把帝后两个说的话重复一遍,肃顺立刻明白过来,皇上为未餍所欲而心思不整呢手托着腮帮想了想,这件事诚然难以料理,既要皇上满意,又不能过于得罪皇后娘娘,这两难处境,也正是要自己开动脑筋为君父谋划一番,“你等一会儿回去,今天也就罢了,明天……不,等一会儿你过去,就说我有事要面奏皇上,看看皇上怎么说。” 六福笑了,“万岁爷还能怎么说?谁不知道大哥是皇上面前第一宠信之人,只要一说你有事,皇上一定夤夜宣召呗” 肃顺想想,也自失笑,摆手说道,“快去吧,哥哥还等着听信儿呢” 于是,六福又转了回去,走到皇帝身前,耳语了几句,皇帝一愣,这个时候肃顺有什么事要奏陈?向下看看,上明下暗,分辨不清他在哪里,只好点点头,“你下去问问他,有什么要紧的事一定这时候奏陈?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就等到明天再说。” 六福不用下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不敢说出实情,因为那样一来的话,肃顺结交内侍,打探宫闱细情的真相就曝光了——现在他正得圣眷,或者不会有什么事,日后一旦想起来,自己将帝后私下之言透露给外臣,就是死罪 所以故意下去转了一圈,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才又回来,“皇上,奴才问过肃大人了,他说没有什么事,只是在下面瞻仰皇上玉色,略见不愉。他担心皇上有什么差遣,故而请见。” 皇帝并未多想,反而心中大见其情,肃顺这个奴才果然会来事但一转念间,又改变了主意,“传他到偏殿等候,朕一会儿就过去。” 六福自去传旨不提,皇帝也不理旁人诧异的眼神,管自长身而起,看那样子,像是要去方便,台上看得清楚,丝竹之声立刻消止,云嫔和瑰嫔不明所以,也跟着他站了起来,“皇上?” “哦,接着唱,不必停,朕去去就来。”说着话,迈开脚步,一溜烟的下了高台,步入后面的偏殿之中。 殿中点起明亮的烛火,把周围映衬得一团明亮,肃顺正等在殿中,听见脚步声,未见其人,先跪倒下来,皇帝一脚踏入,倒是一愣,“能够听出朕的脚步声,你也算是第一个了——起来吧。” 顺起身,跟在他身后进到殿中,看皇帝颓然而坐,面色沉静如水,站在他身边躬身说道,“主子,可是为皇后娘娘的话伤劳圣怀?” “嗯?”皇帝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肃顺也自知身漏了嘴,此事不宜遮掩,因为越遮掩越坏,事后皇帝追问起来,就是祸事。他在御前当差多年,知道皇帝的脾气是怎么样的,因此说道,“奴才是听六福所说的。”说着话跪倒,“奴才有结交内侍之罪,请皇上处置。” “算了。你既然都说了,还罚什么?”他叹息着慨然点头,“若是旁的人说这番话,朕只会以为她是在吃醋,但秀儿……她随朕最久,又秉性温和,断然不会出以如此言辞的。但正因为如此,朕不忍驳了她的意思。” 在这偏殿之中枯坐片刻,肃顺已经想到了解决之道,闻言一笑,“皇上,奴才倒是有一个办法,可以让皇上满意。” “哦?什么办法?” “请皇上先恕了奴才的罪过,奴才才好开口。” “你少和朕来这一套,爱说不说。” 肃顺不敢调皮,躬身奏答,“皇上,本来呢,奴才身为御前大臣,是不能怂恿主子私自出宫闲游的,但有这样一处关碍在,奴才便是给人骂做的引领主子微服而行的佞臣,也顾不得了。皇上您还记得咸丰二年,佳主子入宫之事吗?” 皇帝一听就明白了,“这,怕是不行的吧?当初妞妞的事情,与今日情形不同,总是朕在你府里宠幸过她之后,才宣召入宫的,这一次却是反其道而行之。” “皇上只要一句话,把这三个小师太尽数贬出宫外,再找个由头接她们进宫去,不就行了吗?” 皇帝真诚的笑了起来,“好奴才解君父之忧,舍君其谁哉不枉朕疼了你这一场。”他又问道,“那,把她们贬出宫外,还是暂时厝居你府?” “这,主子若是有意贵趾降贱地,奴才自然阖府增光,但皇上,请容奴才说一句,奴才府中小,怕是不得迎迓真龙;而下人多,口杂,奴才又怕走露风声,于圣德有玷。” “府邸小?那就换一间大的”皇帝高兴极了,开口就是赏赐,“把当年高士奇所居的宅邸赏给你这奴才,整理好了,朕就让妙红她们出宫去。” 肃顺倒没有想到,今天晚上的一番奏答,能够换来这样一场傥来的富贵,“奴才叩谢皇上天恩”行礼之后,他又说道,“皇上,奴才想,不如将高府……” “肃府,什么高府?” “啊顺笑眯眯的碰了个头,又说道,“将奴才的府邸辟成两半,前院由奴才及府上人丁居用,后面大半,尽数围起,另开一门,日后皇上临幸,也好收不为人搅闹之乐,皇上以为如何?” “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吧。”皇帝站起,临行又交代一声,“等日后府邸修葺好了,和朕说一声,朕亲自给你题写名额。也算是你为君父分忧的一番报偿吧”说罢,脚步不停,一路出殿去了。 如意洲前的御座上,皇帝和刚才的神情截然不同,再不复一开始的神情黯淡,转而变得谈笑风生起来,时不时的回过头去,和云嫔、瑰嫔两个讲解戏文,有说有笑的样子,和刚才离座而去时简直判若两人。 看丈夫如此兴致勃勃,二女亦自欢喜,等到月上中天,曲文唱罢,皇帝摆摆手,示意到此为止,在台上台下的跪送中,和两位嫔妃起驾还宫而去。 “皇上,奴才看您心情极好,可是有什么喜事,能和奴才们说说的吗?” “哦,这可不行。”他微笑着,把云嫔揽在怀中,低头亲上她红嘟嘟的小嘴儿,痛吻了一番,又一把拉过羞得低垂臻首的瑰嫔,转头和她亲嘴儿。“这件事啊,可是朕的秘密,不能告诉你们的。” “什么嘛?又把人家挤开了”云嫔给他和瑰嫔挤在一边,不满的嘟起嘴巴,低声嘀咕着,一面解开身上的衣服,用脱得只剩下一件鹿鹤同春图案的小兜儿包裹下的两团粉腻摩挲着丈夫的胸膛,一面伸手向下,握住他早已经昂扬的坚挺,小手轻动,为他套弄起来。 皇帝低头看看,嘻的笑了一下,松开瑰嫔的唇瓣,对云嫔说道,“云儿乖,朕先爱你青青妹子,等一会儿再来宠你,好啵?” “嗯~”云嫔哼唧着,在他怀里如扭股糖一般扭动着摇曳动人的腰肢,“奴才好久没有让皇上宠了,先要” “诶?”他不由自主的哼唧了一声,很是惊讶的样子,逗得两女扑哧一笑,云嫔推了他一把,“奴才和您开玩笑的,不过,等您爱过妹子,可还能再要奴才吗?” “好大胆的小妮子,居然敢瞧不起朕?”皇帝缓过一口气来,回头问瑰嫔,“她敢这样怀疑朕躬,你说,该当何罪?” “若是按大清律,该当打屁股,一百下。”瑰嫔凑趣的说道,“不过念在姐姐也是一片恋主之心,不如就让皇上今天晚上不宠幸她,以为惩戒吧。” 皇帝给她的话逗得哈哈大笑,抱起衣冠不整的瑰嫔,给一边的云嫔使了个眼色,夫妻三个携手上床,同温醉人的**鱼水。 更多到,地址 第124节币制改革(1) 第124节币制改革(1) 奕、骆秉章入值军机处,便带来了一个问题:有谁来担任军机首辅? 按照军机处的传统,先论品秩,品秩相同,再论资格——文祥以下,许乃钊、骆秉章等人虽都是京、外一品,但比较起奕这样先皇誊写入遗诏中的亲王爵衔,相去实不可以道里计。故而在当年,奕以刚过弱冠之年,入值军机处,便居于首辅之位,便是此意了。 但这一次重入军机处,奕比之当年要老练成熟得多,加以有咸丰八年的一场丑事,萦绕不去,因此不管文祥如何分解,只是不听,“博公,若论爵衔,自然是本王为先,但若论及朝政熟稔,及往来公务,我距列位远矣。还是由您任首辅,我在一旁跟从料理,也就是了。” 双方各执一词,谁也不能说服谁,最后没有办法,只好把官司打到御前,皇帝又气又笑,“不过一个首辅之位,就值得你们这么推来让去了吗?若是说先皇在日,朕不敢言。一切由首辅在御前奏答,旁的人不给皇上问道,不能越班陈词,在朕这一朝,又岂有这样的规矩?军机叫起,你们说说,又有哪一次是朕将话题只问首辅,而不问及旁人专司管部的大臣的?朕看你们真是糊涂到家了” “皇上教训的是,奴才等诚然糊涂,但军机首辅,朝野瞩目,若是仍旧由奴才担任,只恐百姓有蜚短流长之声。故而奴才想,还是应该由恭王担任首辅才是的。” 皇帝正待答应,忽然又摇摇头,“不行老六才能虽称两全,但终于远离枢庭久矣,政事难免有碍手处,暂时还是由你做这首辅大臣,等过上一段时间,他渐次熟悉起来,朕再降旨。” 文祥还要再劝,御座上的年轻人已经换了话题,“俄国财相伏龙科夫带员解送我大清的第一笔战争赔款三百二十六万七千一百两银子,已经从圣彼得堡启行,南下北京了——阎敬铭,你是管部的大臣,这一次俄国人押解而来的银子,可是和我天朝所用一同,以官宝银馃为计数的吗?” “据臣所知不是的。西洋各国,所用统筹用度之数的官银与我大清不同,英法两国多用各自货币,往来以英镑结算;美、西等国,皆使用鹰洋为结算货币,与我天朝,另有数额不等之比值。便以英镑为例,中英两国商贸往来,最称繁密,故而也多以英镑为结算单位。一英镑折换我大清白银,在四两七钱上下。而兑换美西等国的鹰洋,就要换到五两三五钱左右。而俄罗斯国,国人所用,名为卢布,分金银两色,金者与英镑略同;银者,大清关内殊为罕见,多是用于两国交界之地,商贸往来使用。” 皇帝若有所思的听着,又问道,“比值呢?也是和英镑接近吗?” “是。” 皇帝得意的一笑,“幸好,和俄国人商定战争配款的时候约定,这次赔偿给天朝的款项,尽数以英镑结算,否则的话,日后运到我朝,还要按照这种比值进行换算,弄不好的话,我们真正到手的钱,还没有那么多呢这还不必提再进行二次换算,成了劳民伤财的折腾人的把戏了” 阎敬铭知道他不懂,只好给他解释几句,“皇上,这是不同的。”在户部任上数年,入职军机处以后,也是管部的大臣,后来又向身在北京的外国教习,通晓经济之法的人请教多时,阎敬铭在这方面,真可称是大清第一人了。特别是在咸丰七年之后,朝廷新开天津等三地口岸,和往来中华的外国人经营商贸之事,使得各省——特别是沿海各省的经济状况进入到飞速的增长期,但同时也带来一个问题。即各省分别请旨,开炉鼓铸的银圆、铜圆为数甚多,但出现了两处弊端:第一是鼓铸的数量很多,却品质不一,解送到部的官宝银子,总要折色;第二就是各省虽然能够使上缴国库的税银大量激增,但却引致银价大涨,到咸丰九年的时候,市面上一两本来应该兑换一千文铜钱的银子,增值到要一千六七百文铜钱才能换得。 这样的情况,于富豪之家还没有什么,却苦了小民百姓,更不必提江南数省之中,与洋人交往日渐增加,折磅的亏累相当严重,以致辗转亏折,公私交困。这还不算,包括英国政府在内的西洋各国,纷纷提出要求,要中国政府施以行政手段,划一币制。而在这之后不久,任职新开三口通商衙门办事大臣的李鸿章给朝廷上了一份奏折,内中说,“……天津贸易日盛,市面银钱日紧,银号因之居奇,钱商转以射利,遇有大宗款项,以银易钱则钱贵;以钱易银则银贵,辗转亏折,公私交困。现在各省鼓铸银圆,诚恐钱商有意挑剔,未能畅行。若不设法变通,实不足以通商、惠工、便民。据天津银钱所总局道员李竟成、孙宝奇会同微臣等共同禀称,以该局每年进出银钱甚巨,拟筹五万两为成本,设立通惠官银钱号,将来天津机器局所铸银圆铜钱,随时向该号兑换往来,以利寰法而资周转。” “……臣查西洋等国,皆有国家银行主持钱法,商贾无从把持,立法未为不善,中国尚未创立银行,亦应随时随地斟酌调剂,臣等所请设立官银钱号,俾银圆可以通行,而市价亦有准则,于公款商务目前既多裨益,如果试行有效,将来即可为开设银行张本。” 这份折子引起皇帝的高度重视,币制改革,到了这咸丰十二年,也似乎到了把它拿到案头上的时候了,不过他可不准备让李鸿章承担其事——他的贪名在外,若是把这样的责任给了他,不提他办的好不好,日后查出有贪墨之行,自己管是不管?因此灵机一动,把他打发到安庆任职知府,先远远的离开这里再说吧 但他提议的钱法改革,乃至成立银行的主张,却是皇帝心头所系,这一次军机处叫起的时候,把它拿了出来,“朕想,这件事为英国等列洋之国逼迫不休,朝廷中也有人能够见识及此,想来也是该办之务,不过也不必急在一时。我大清从来没有过什么银行,官银号虽然也有,但只是京中四大祥等处,京外嘛,大多数是以民间资本成立起来的,” 他说了几句,苦笑着摇摇头,“若是说旁的,朕还能指点一二,这经济之法,实在非所长也。阎敬铭,日后你要多多费些心力了。” “钱法关系我大清市民百业,臣敢不小心料理?”他说,“只是,臣才短智绌,恐有辜负圣望处,请皇上恕罪。” “这件事在我中华历史上还是第一次,朝廷上下都要秉持一颗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之心,不懂的地方,就把它拿出来,你我君臣共议;若实在不行的话,也是可以请教西洋方家之士嘛”皇帝用手一指奕,“老六,你不要闲着,此事进程,你也从旁过问一下,最起码,也可以增长见闻,为日后办差打下基础。” 说过了这件事,皇帝又说道,“朕上一年东巡回京途中,有上谕颁行四海,今后这万寿节庆之事,以五年为一小庆,十年为一大庆之期。其余年份,皆不宜铺张扬厉,踵事增华。怎么……又会有人上折子,说应该普天同庆的话呢?” 许乃钊立刻奏陈,“皇上这话,请恕臣不敢苟同。各省督抚上折子,也是应百姓所请,皇上不顾万千之重,北上领军,杨威域外,天朝百姓无不感念圣德。均以为我皇上神武英明,宜乎上大帝徽号。为皇上坚峻之后,臣下未敢再三谏请,但万寿之节,不宜缓从,也好向天下万邦,昭示我天朝蒸蒸日上之景。” “你这样说话,朕可不同意。数载而下,国事诚然有蒸蒸日上之情,但若是以此为休止,你我君臣安享容华,只怕用不到三年五载,又会随波逐流,回复旧观了。” 他的话说的很隐晦,什么叫回复旧观?回复成何等旧观?虽然并未言明,但军机处的几个人都是朝中耆宿,前朝故事无不明晰,即便有那心中不以新政为宜的,也不能不承认,这十余年下来,比之道光一朝,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远的不用提,咸丰七年和咸丰十一年两次对外开战,大获全胜之外,使得列洋各国再不敢有半点轻视之心,参详道光年间办理夷物的耆英、琦善所留笔记记载,和英人交涉时,对方的那种狂妄和骄横,简直难以赘述,而到了咸丰朝,总署衙门上下从无所感,不得不叹息,时逢明主,不但是家国之幸,也是人臣之福呢 听许乃钊以此建言,皇帝久久不能置一词,人主之荣,在他而言并不是很放在心中的,有着特殊经历的年轻天子,嘴上虽然不说,但心中多少有一些自得之意,如今听许乃钊这样说话,没奈何的叹了口气,“便是朕准了下面的人的奏请,如今距离六月初九不足半月,还能来得及吗?” “来得及的。”奕久未出言,这一会儿也忍不住了,“万民感念圣德,有心报效,臣弟等下去,即刻拟旨,用不到一旬之期,臣弟保证,就可以诸事妥贴,一如前年盛景。” “那,好吧。今年就热闹热闹。不过今后,可不行了啊。” 币制改革一事在众人看来还没有什么,毕竟这也是实际存在的问题,但阎敬铭针对李鸿章奏折上的内容而提出的成立银行,暂时不通之处,请洋人帮助料理解决一事,在行文内阁的时候,引起了极大的反弹 在知会内阁的公函中,阎敬铭提出,由户部拨银五百万两作为资本,开设公办第一家银行。银行业务的经办,可以向外国人请教。接着又列举了许多条银行的好处,朝臣中善于理财的除了阎敬铭,要数肃顺,倾身绌听,深感兴趣。“外国的银行,跟我们中国的银号、钱庄,看起来没有什么两样,都是俗语所说的,在‘铜钱眼里翻跟斗’,其实大不相同,收支出纳,别有法度。所以主事者是否得人,关系成败。” 阎敬铭说到这里,略停一下,然后挥一挥手加重语气:“我们的银行不办则已,要办,就得要用洋人。拟说帖的克米隆,是上海汇丰银行的总经理,咸丰七年接手到现在。汇丰银行本来是赔钱的,经过此人极力整顿,生意蒸蒸日上,现在已成了上海外国银行的领袖,克米隆的声望亦远达东西洋各国。若能得他之助,我敢担保,我们的银行一定办得发达。” 说完,请众人表示意见。礼王世铎看看肃顺问:“亭公,你看怎么样?” “我赞成。不过,第一,银行是外国人的叫法,我们不必强与相同,仍旧以称‘官银号’为宜。” “见得是”肃顺是皇上面前第一宠信的大臣,能够得到他的支持,于银行的建设和发展都是分外有利的。因此,阎敬铭赶紧接口,“户部既有‘官钱号’,不妨再设‘官银号’。这个名称改得好,于体制相符。” “第二,要办就我们自己办,何必用洋人?” “你不用洋人,人家却不相信你户部。” 这脱口一答,真所谓语惊四座。世铎勃然变色,面容扭曲,“这叫什么话?” 阎敬铭自知失言,赶紧又作解释。“这决不是人家看不起我们户部,因为在商言商,最要紧的是主事者的信用。我们的官银号设了起来,要跟各国通汇,譬如说,现在我们在伦敦要付一笔款子,需用甚急,照各国银行通汇的规矩,一个电报去,就会如数照付。如果我们官银号的司理,不为洋人所知,人家如何放心?用克米隆就是要利用他的声望信誉。” 这一解释,总算能自圆其说,世铎微微颔首,表示领会。肃顺本来怕他二人意见不合,将此一桩好事打翻,如今见此光景,才算放心。“兹事体大,一时也无法细谈,既然亭公赞成,那么,这件事就交户部议奏。各位看,这样子办,使得使不得?” 等了片刻,见无人答声,世铎点点头,“那,就请继园老兄多多辛苦吧。”。 更多到,地址 第125节币制改革(2) 第125节币制改革(2) 成立银行,改行币法两件大事同时操办,让杜翰忙个不停,若只是忙碌也就罢了,偏偏热河内外,朝野上下对这样的事情都是一副冷眼旁观的态势,除了阎敬铭那里,根本得不到半点助力,每件事都要自己亲力亲为,就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了:难道是他们有意如此?还是根本不把皇上的旨意放想心上? 和阎敬铭说上几声,后者想了想,立刻明白过来,“天下熙熙,皆为利往。不过是为了害怕日后银行建好,断了他们的进项,因此故意站干岸,心中只盼着官银号建不下去才好呢” “这是为什么?” 阎敬铭苦笑摇头,杜翰是承父荫,给皇上简拔而起,任职户部尚书的,这父子两个都不是坏人,但糟糕在书读得太多,满脑子圣人之学,礼仪教化,于度支之法,半懂不懂,“还不是京中四大祥官钱号,怕没了生意呗。” “啊”杜翰明白了。京中四大祥分别是指:澄圆祥、懋德祥、大利祥和发致祥。自从山西的名为日升昌票号初起通兑业务以来,天下多有继进之辈,一些诸如云贵川等省解送到京的税款银子,也多有经由四大祥在当地的分号,转为解部的,这一方面是解决了大笔银子上路时候的不安全隐患,另外一方面,某省有宰馑之年,朝廷也会通过四大祥在当地的分号,就近拨款,以为赈济之用。当然,不论是解部还是支取,都要收取一定的费用的,这笔钱叫汇费,也叫汇水。 汇水并无定额,是根据三个因素计算出来的:第一,路途的远近,远则贵,近则廉。第二,银根的松紧,大致由小地方汇到大地方来得便宜,由大地方汇到小地方来得贵,因为地方大则银根松,地方小则银根紧,如某处缺乏现金,而有待兑的汇票,则此时有客户交汇,正好济急,反有倒过来贴补客户汇费的。从道光年间以下,这四大祥只是靠收取汇水的费用,就足足的发了一笔横财 除了公事之外,还有私事,试举一例:朝廷开捐纳之门,有那富而求贵的百姓人家,捐赀国用,谋上一官半职,道路有两条,一是在省内的藩司衙门把银子交上,等待吏部的牌照到手,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第二是在京中办理,手续是同样的,不过分别是把钱直接汇入四大祥的户头,等候发给牌照。 不过在京中办理这样的业务,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就在于能够托请钱号的人出面,解决一些吏部的花样,若是只想混一个祖上增光的名头,自然也就罢了;若是真想日后指省分发,挂牌实授的话,就非得和这些人打交道不可(这一节不是文中重点,略去),自然的,这样的人多了,四大祥的生意也就日渐红火起来。 在京中,四大祥广结朝臣,特别是那些户部、兵部、工部、礼部的司员、胥吏,更是他们认真交往的对象,这些人的品级或者低下,做的事也不过写写算算,但所经手的国家正用银钱,每日都要以十万两计算,更加值得重视的是,朝廷固然有六部之设,但一切庶务,都是由这些操行杂差的部员把持,堂上高官所要做的,只是按图画押、判行而已。 不过从咸丰登基之后,这种靠着朝廷过生活的日子便日渐萎缩,原因首先是政事改革,将以往通过捐赀为进身之阶的道路全部堵死,少了一份进项;另外一项令四大祥如丧考妣的,就是新君登基之后,于朝廷踵事增华,修建园林之举并不热衷,又少了一笔财源,幸好还有陵工这一特大的利薮之事,可以聊慰饥渴,但比诸先皇在日,却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这一次朝廷议行银行,更是让人又惊讶又害怕,一旦银行建成,则像四大祥这样的钱号,就只剩下倒闭关门一条路可以走了。因此自从诏旨颁行,四大祥动员关系,开始扯后腿——明着来他们是不敢的,不过说动户部司员,每天出工不出力,想办法将这件事拖凉了,总是可以做到的吧? 阎敬铭虽然有革弊兴利的勇气,但银行之事,关系甚大,旁的人不用说,只是朝中的礼王、肃王、郑王、怡王、恭王等数家王爷,肃顺、赛尚阿等宗室亲贵大臣,都是在四大祥中各有一份干股的,一旦断了这些人的财源,于皇帝他们还未必敢怎么样,但对自己,怕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因是之故,轻易不敢在皇上面前进言,这件事也便拖延了下来。 杜翰听阎敬铭言及,苦笑了一笑,“事不宜迟。”他说:“丹翁,皇上还等着奏议呢,在户部会议,总要有了结果,好早早出奏,这件事,最好能趁今天大家都在这,把它确定下来,放能定局啊。” “这件事啊,崇公,你怎么说?” 崇公是指崇绮。他是赛尚阿的儿子,字文山。赛尚阿倒霉了好几年,后来皇上念及他是朝中蒙古亲贵中仅存的耆老,重新启用,家门新光。又托肃顺在皇上面前几次提起,当上了户部满员尚书。 崇绮也是讲理学的,闻言很不以为然的摇摇头,“此事,匪夷所思,匪夷所思” 阎敬铭大为不悦。这是仿照西洋行之有效的成法,即令制度与中土不同,或事有扦格,亦不致到荒唐的程度,何以谓之为匪夷所思?心里在想:“讲理学,或者《朱子大全》不能象你背得那么滚瓜烂熟,讲到理财,难道我阎敬铭,倒不如你这个蒙古人?” 心里这样,脸色便有些难看了。“文山,”他问,“倒要请教,怎么是匪夷所思?” “用洋人来管我们的银子,这不是开门揖盗?” “用洋人不过是用这个洋人在各国之间的信用,让他来替我们打开局面。户部仍有监督之权,如何说是开门揖盗?更与管银子何关?” “怎么没有关系?”崇绮的声音既高且急,“请洋人来当司理,银子由他管,钞票由他发,拿几张不值钱的花纸,换走我白花花的库银,乌乎可?” 阎敬铭一听这话,啼笑皆非,忍气解释:“文山,银子在库里,他怎么换得走?” “这个库,不是咱们户部的银库,是他银行里的库。东江米巷你总经过,不见他们的银行,洋兵把门,银子进出,谁也不准干预。你能保他不盗我们的库银?” “那是人家外国银行。”左侍郎孙治经忍不住插嘴:“户部的官银号,何能会洋兵把门?” “你要用洋人,就保不定他不派洋兵,倘或拦住他不准用,岂不又别生交涉?” 这简直是不可理喻了阎敬铭乱眨着大小眼,与孙治经相顾无语。旁人深怕崇缔还要抬杠,搞成僵局,便顾而言他地,将这件事扯开不谈。 “丹翁”崇绮却还不肯罢休,凛然表示:“这件事万不可行。我不与议,亦不具奏,倘或朝廷竟行此莠政,我就只好挂冠了。” 为这样的新政,竟是以去就力争,真所谓愚不可及。阎敬铭又惊又怒,同时痛悔不已,自己怎么就听信了肃顺话,选了这样一个不明事理的人来掣自己的肘,夫复何言?“唉”他长叹一声:“罢了” 一场没结果,崇绮兀自不肯善罢,他是真的相信,用了洋人,户部银库里白花花的银子,会源源流向外洋。所以出了衙门,回家一转,抄了些文件,一直到恭亲王的府邸去求见王爷。 “六爷”一见了面,崇绮就说:“我今天要跟六爷来请教,当年跟英国人开衅,究竟是为了什么?” 见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奕大为不解,“文山,”他摆一摆手,“有话你坐下来说。为什么?气得这个样子?” “汉奸猖獗,何得不气?” “汉奸?”奕更为诧异,“你是骂谁?” “李少荃、阎丹初全是汉奸。六爷,您可不能受他们的愚”崇绮大声说道:“洋人不怀好意,觊觎我中土白银,蓄意已非一日。道光二十年跟英国开仗,是为了什么?就为的是纹银外流。”接着,他从靴筒里掏出一叠纸,先念一段道光九年十二月的上谕:“朕闻外夷洋钱,有大髻、小髻、蓬头、蝙蝠、双柱、马剑诸名,在内地行使,不以买货,专以买银;暗中消耗,每一文抵换内地纹银,计折耗二三分。自闽、广、江西、浙江、江苏渐至黄河以南各省,洋钱盛行。凡完纳钱粮及商贾交易,无一不用洋钱。番舶以贩货为名,专带洋钱至各省海口,收买纹银,致内地银两日少,洋钱日多。近年银价日昂,未必不由于此。” 喘吁吁的念了一通,他说,“六爷,你再听,这道奏疏,是道光十八年闰四月,鸿胪寺正卿黄爵滋所上。请七爷听听他怎么说?”接下去念的一段,又是有关纹银外流的:“窃见近年银价递增,每银一两,易制钱一千六百有零,非耗银于内地,实漏银于外夷也。盖自鸦片流入我国,我仁宗睿皇帝知其必有害也,特设明禁,听当时臣工亦不料其流毒到于此极” “……流毒何谓?就是‘以外洋之腐秽,潜耗内地银两’” 崇绮接着再念黄爵滋所奏,道光初年鸦片走私入口,纹银走私出口的数目:“粤省奸商,勾通巡海兵弁,用扒龙、快蟹等船,运银出洋,运烟入口。故自道光三年至十一年,岁漏银一千七八百万两;自十一年至十四年,岁漏银二千余万两;自十四年至今,漏至三千余万两之多,此外福建、浙江、山东、天津各海口,合之亦数千万两。以中国有用之财,填海外无穷之壑,易此害人之物,渐成病国之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臣不知伊于胡底?” “听家父告诉我,当时成皇帝谈到黄爵滋这道奏疏,悚然动容。纹银流入外洋,不知伊于胡底,因而宸衷独断,不惜与洋人一战,以求塞此病国害民的漏卮如今户部设立官银号,使洋人司理其事,岂不是求他将纹银流入外洋。六爷是宣宗成皇帝的爱子,何忍出此?”说着,两行眼泪,滚滚而下。 这一下搞得奕既困扰又不安,“文山,文山”他惶惑地连声喊着,“何用如此,何用如此” 因为这样的态度,奕不得不向皇上进辞,认为当下尚未到筹备建设银行之日,而朝臣多有不以为然之声,还是请皇上降旨,银行之事,宜乎缓办才是的。 皇帝皱着眉,听他说完,冷笑几声,“为一个下三滥而又全然不通的狗才的话,就要将朕整顿钱法币制的圣意收回?那以后朕什么都不要做,天下大事都交给这些不通之人好了”说完立刻高声呼喝,“六福?” “奴才在。”六福从殿外闪身进来,就着门廊跪倒。 “传肃顺、崇绮,到烟波致爽殿” 六福转身下去,皇帝冷笑摆手,“都起来,起来说话。”他说,“你们当朕不知道吗?改了钱法,自然也就断了朝中很多人的财源。是不是?所以数日而下,政务全无尺寸之进别和朕打什么马虎眼亏你们一个是朝野尽知的果敢之辈,一个是朕的血亲兄弟,畏于同僚、惧于清议?朕真替你们脸红建立银行的事,你们不必管了,朕再选派能员料理。” 外面有脚步声响起,是肃顺、崇绮到了,皇帝看阎敬铭昂起头来,似乎要有所陈奏,他先一摆手,“你不必说话朕现在还有正经事要办,懒得理你” 让两个人进殿,皇帝冷笑几声,“崇绮,你很有古大臣之风嘛?为银行成立一事,不惜以去留相争,嗯?” “奴才不敢,奴才只是以为,求诸列洋各国,无异与虎谋皮。洋人秉性贪婪,谋我之心不死,这在先皇年间,是有过先例的。” “呸你别不要脸了。还真当朕是在夸你吗?”皇帝刻薄的斥骂,“你以为朕离了你家父子,就处置不来国事了吗?笑话什么匪夷所思?还‘流毒’?朕容留你在朝堂,就是最大的流毒说别人是什么汉奸?你倒不是汉奸,你是狗都不吃的王八蛋” 皇帝口不择言,一顿臭骂,犹如泼妇骂街一般,崇绮委屈到了极点,又丝毫不敢还嘴,碰头有如捣蒜,一个劲的说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你不是以去留相争吗?朕满足你的愿望,你滚出去,朕免了你一切差事,今后少在朝堂之上丢人现眼,连带着你阿玛也跟着出丑” 崇绮一句话也不敢说,连滚带爬的逃了出去。 皇帝余怒未息的瞪着肃顺,“看你给朕推荐的这好大臣,连你在内,都是一群混账” 肃顺同样是苦不堪言,皇帝的怒气来得非常猛烈,即便以他的帝眷,也是不敢做仗马之鸣的,学着崇绮的样子,碰头不止,口称有罪。“你从今天起,入驻户部,和阎敬铭、奕一起办理银行筹建和钱法改制一事,再要是敢如同崇绮那般胡言乱道,他就是榜样。” 皇帝为此事大发脾气,吓得肃顺不敢稍停,从御前退值出来,已经是暮色苍茫,各自散归府第。 肃顺这天本有数个饭局,因为预知会议会开得很长,所以早就一律辞谢。回府途中,心血来潮,就在轿前吩咐材官,拿名帖请阎敬铭和骆秉章到府中来便酌,又特地叮嘱,请客时要说明,并无他客在座。 不久,二人应约而至。见了面彼此欣然,一个固然有话要说,一个也正有话要问,可以把杯倾谈,极其融洽。要谈要问的,正就是设立官银号之事。在阎敬铭面前,肃顺不敢说没有把握的外行话,而是说了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理财心得。特别是针对钱谷税厘方面进多出少,病民肥己的积弊,提到阎敬铭当年上书‘减平’方面的好处,更显得用银行构建却有实益,令阎敬铭也大为心感。 划一减平是阎敬铭所倡议。咸丰七年的时候,户部奉旨预为筹划军饷,阎敬铭和肃顺亲自主持会议,殚思竭虑,拟成开源节流之策各十二条。节流的第一策,各省减平,必须划一。嘉庆年间,为平川楚教乱,军需支出浩繁,得设法弥补部库收支不足之数,于是陕西巡抚毕沅始创‘减平’之议。减平就是减低银子的成色,表面银数不减,暗中却已减少支出,估计每年各省由减平所节余的银数,约计有七十四万两,规定应解户部。但是行之既久,利未见而弊丛生,就因为减平的标准不一,易于弊混。 “现在各省支发兵饷,多按减平发给,每两银子,有的扣三分六厘三,有的扣四分九厘三,有的扣四分。当年由你那里议定,一律扣四分,划一是划一了,丹初,你知道不知道,各省是不是实力奉行呢?”骆秉章接着说,“老实奉告,就我直隶各处,亦未见得能够划一。” “贵省如此,他省可想而知。其实‘减平’之说,自欺欺人,毫无意思,不过积重难返,骤难革除而已。” “是”骆秉章说,“其实应革的弊病又岂仅减平一项?我记得大疏中还有两句话:‘他如各省之洋银折合纹银,银价折合钱价,亦漫无定章,徒使中饱。而漫无定章者,无非币制太乱,有银子、有银洋,银子有各种成色,洋钱亦不止墨西哥鹰洋一种,很难有确切不移的定章。丹初,要讲划一,有个根本而容易的办法,就是发钞票完粮纳税,收一两就是一两,公款出纳,有一两就是一两,请问从那里去蒙混,从那里去中饱?” 阎敬铭听到这里,拍案称赏。“斋公”他说,“这件事一定要办成了它这是千秋的大事业。收粮的‘淋尖、、踢斛’一时无法革除,收银子的‘火耗、平余’,从今以后可以一扫而除。快何如之?” “丹初”肃顺在一边说,“这话你只好摆在心里。” “为什么?” “革弊必遭人之忌。我们只谈兴利好了” “啊,啊雨亭兄见事真相” 于是,约定后日在户部集议以后,欢然分手。肃顺高兴,阎敬铭更高兴,既有肃顺的全力支持,又有奕的力赞其成,何况这件事不比造铁路那样,牵涉广泛,看起来此议必可见诸实行了。 更多到,地址 第126节属国之事 第126节属国之事 皇帝不懂这种经济之法,也不去太多的操心过问,这件事有肃顺、阎敬铭、奕等人共同操持,料无大碍,即便出了什么岔子,也不打紧——六月初九将至,又是一年一次的万寿节庆了。 早上起来,由冠袍带履四执事太监伺候着换上绒草面生丝缨苍龙教子正珠珠顶冠,穿酱色直地纳纱金龙袍,石青直地纳纱金龙褂,束白汉玉四块瓦马尾铖带,穿青缎凉里皂靴,至奉贤殿、大高殿行礼,至孝全成皇后御容前拈香行礼,回烟波致爽用早膳毕,至淡泊敬诚殿受贺,递如意。然后皇帝赐宴,这都是一些惯常之事,也不必细说。 虽然是三大节之首的万寿节,但国事却不会有片刻迟滞,君臣同席,用过午膳之后,军机处照常叫起,“上几个月的时候,英国造船厂到我中华之地,为承建艨艟炮舰一事,与文祥几个多有磋商,朕后来认真看过总署衙门报上来奏折,特别是沈葆桢所上的,为求广开门路,吸纳有识,于不通处请教西洋之外,其他巡海炮舰,皆应有天朝自产的奏折,深以为然。铁甲舰之类的大型舰船,以我朝现在所有的能力,恐怕力有不逮,但小一点的呢?难道我们也造不出来吗?” “所以朕想,安庆造船厂那边,趁着这一次筹建海军的机会,分别建造我天朝自己的水面舰只——这样的事情,不要怕花钱,你们总不会以为,只有六艘铁甲舰,就能够完全起到拱卫海疆的作用了吧?”他说着话,一指御案上厚厚的一摞笺纸,用手拍了拍,发出砰砰的声响,“这是朕这几月以来,苦心描绘的舰船图本,老六?” “臣弟在。” “过几天你走一趟安庆,把这些图本也带过去,看看能不能有实际操作的可能。若是有的话,就由你牵头,在安庆府和两江那边和曾国藩认真商议一下,把具体的花用钱款数额做出来,朕看一看再说。” 奕自然是奉命唯谨。文祥在一边赔笑答说,“皇上圣明如天,奴才钦服。这等事情,奴才等不及为君父分忧,反要皇上为国事、军制事操劳……实在让奴才等汗颜无地。” 皇帝无奈苦笑,很多事是不能和他们讲解明白的,他本人所知道的也不是很多,但一些很有前瞻性和启发性的建议,于海军肇建这样的大事,最起码是可以少走一点弯路了,“你们会的,朕未必熟稔,朕懂的,也非尔等所能知。总之是各自有各自的长处,就不必存什么愧疚之心了。” 祥答应着,又问道,“皇上,除安庆府所有造船厂之外,沿海各省纷纷上章,请求在治下寻人地相宜之所,筹建机器局、造船厂,招募西洋专才,汇聚省内俊秀,壮大充实海军建设,奴才等以为,此事,宜乎俯准所请。请皇上早定。” “此事不准。”皇帝摇头,“最起码,现在不准。”他说,“海军建设固然重要,但更加重要的是,朝廷上下,要能够有一套完整而有效的管理机构,两路并行,方能解决日后造船厂、兵火工厂遍地开花而良莠不齐的景观,没有这样的机制,仓促上马的一些大工程,无端成为中外那些混账行子的贪利渊薮——到时候,即便能够查账查出来,终究还是给他们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损失——这种事情,朕是不做的。” 骆秉章在下面跪着,心中苦笑:这一次算是真真正正的见识到皇帝的一副法家心肠了 “奴才启奏皇上,朝鲜国国主哲宗承嗣之事,身在京中的倭大人派员随同朝鲜使臣来到行在,为新任国主李熙上表求准,请我大清宗主之国降恩册封。” “行啦,这件事朕知道,李熙嘛,朕虽然没有见过,但能够得朝鲜朝野认同,更能够得金氏一族首肯,人才还是难得的。不过,十二岁的孩子,尚未能亲政,总要有人在旁辅佐料理,朝鲜人在这件事上,是怎么决断的?” “此事,奴才不知。朝鲜来使所呈递上的文书之中,亦未曾提及。” “朝鲜是我大清的属国,总要帮衬一下,等到李熙成年之后,再将大权转移嘛。”皇帝不怀好意的笑着,“你们说呢?” 奕心中一惊,皇帝的话固然隐晦,但内中之意还是很明确的,朝鲜一直以来都是中国的属国,而对前明、对大清的态度却皆然不同,努尔哈赤龙兴关外的时候,朝鲜始终不肯低头归顺,最后派重兵征剿,方始竣事。但在大清入关立国之后,朝鲜与大清的关系,始终保持在一个不冷不热的位置上,每一年自然也会派使者来华行礼仪之事,但若说有什么恭敬之意,只怕是不确的。而皇帝的话,很显然是在把主意打到了朝鲜的头上,只是不知道,他准备怎么做呢?(注1) 皇帝笑眯眯的说道,“朕知道,李熙之父名叫李昰应,少年有才,人物俊秀,儿子做了国主,他这个做父亲的,又当如何?难道朝鲜要出现太上皇吗?此事,李熙年纪还小,朝鲜属国,多是一些不读书、不懂史的蠢材,一旦主系旁落,岂不是伤了朝鲜历代国主以子侍父般孝敬我大清君父的一片心了吗?这样的事情,朕是不能让他出现的。所以朕想,让朱洪章派兵出境,到平壤走上一趟,先把李昰应接到我大清治下,安顿居住为尚。至于国内之事嘛,朕也听说,朝鲜国内有个叫李命允的,纠结暴民作乱,杀官夺粮,却又于二月二十三日自行罢兵解散,重归桑梓?” 这件事确实是有的,事情起自咸丰十二年的二月十八日,李命允是庆尚道晋州府人,担任过李朝的校理,当时的李朝贪官遍地,以逋弊之法,坑害百姓——这种弊法是把老百姓上缴的税款贪污去,而后算作未缴,重新征收的手段——忍无可忍之下,李命允带人起义,三千余人均以白巾裹头,携带竹枪和棍棒,涌入官家,杀了晋州府丞白乐莘,又杀了几个吏校,并袭击了各村的所有富豪,二月二十三日自动解散,各自归家。 “皇上,奴才所知,李命允带兵造反,固然罪无可恕,但李朝亦已经平息民怨,处死了带头闹事的柳继春、金守万、李贵才等,主事者李命允,也获罪被斩。我天朝上国,似乎不宜为此对属国臣僚,大加挞伐吧?” “朕不是要责怪李朝上下于此事的处置不力。我天朝九州万邦,亿兆黎庶,朕哪来那么多闲工夫管他们的事情?” “那,皇上是说?” “朕这样做,只是防微杜渐,省得日后李朝上下,为国系旁落,而对宗主之国有怨怼之声。先让朱洪章、胡大毛带领饿虎营北上出关,巡视朝鲜,护持李熙登位之后,把李昰应带回我大清再说。” “皇上料敌机先,圣明如天。但臣以为,李熙年幼,易为权臣把持,我天朝宗主上国,总要未雨绸缪才是的啊。” “嗯,骆秉章这话倒是说在朕心里了。不过此事先不必急,等把那个叫什么李昰应的接回国内再说吧。” 文祥、奕等人心中大恨骆秉章,皇帝的意图很明白,就是要借此机会,染指朝鲜内政之事。大清处于宗主地位,皇帝突然有这样的心思,正要臣下劝阻,他居然不顾清议,随声附和?日后就不怕史笔如铁,难逃法家之诛? 看这君臣两个一唱一和,奕忍不住越前一步,躬身说道,“皇上,臣弟以为此事不妥。朝鲜国自圣祖仁皇帝以来,于我天朝礼敬有加,如今……” “如今什么?你想说什么?”皇帝瞪着他,“你是不是想说,朕有借道伐虢之心?” “臣弟不敢。” “朕谅你也不敢。”皇帝翻起白眼儿,唇角一撇,“朝鲜之国,从前明朱洪武开始,历史地位从来就是附庸;文化传承只有泡菜。这样未经开化的一国上下,你以为朕愿意管他们吗?朕不过是看朝鲜百姓多年来受贪官酷吏盘剥,苦不勘言,这才派天兵前往,解民倒悬。顺便,也把朝鲜国上上下下的那一团虚靡颓废之气,认真的扫一扫,除一除。你相信不相信?朱洪章带兵所到之处,一定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他说,“等到朝鲜国内,民心安稳,国事底定,我天朝兵士扬威之外,更可以使东北之地,凭空而多一处天然壁垒,你们说,这难道不是我天朝之福,东北三省百姓之福吗?” 奕几个目瞪口呆,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居然能够说出这样一套歪理来。有心分辨几句,畏惧前情,却又不敢。 皇帝登基多年,声望与日俱增之外,威势更是因中俄之战的关系,爆发到了顶点,很多时候根本不允许有任何的反对声音出现,军机处与其说是赞附纶扉之地,政令所出之门,倒不如说成了承旨、写旨的官衙了。 斥退军机处的众人,皇帝暗暗思忖:派朱洪章带兵使朝,夺了李昰应借有子为王,从旁把持国政的念头,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要对朝鲜动用如何的手段呢?暂时还不必考虑太多,但有一个标准是不能忘记的:朝鲜这个国家不能再容留它存在于世,它不但应该是中国的属国,更应该把他变成是我大清的一部分,才不会使其有机会做出那种背恩弃主的混账事来。 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一次所派的二人不妥。朱洪章和胡大毛两个忠心可保无虞,但若论及手段狠辣,可以彻底扑灭朝鲜国内可能存在的反对声音,不是很好的人选。 用过晚膳,天色仍旧大亮,皇帝放下奏折,忽然起了童心,步出澹泊敬诚殿,转身向如意洲走去,距离如意洲不远处就是杨贵人的寝宫,她正盘膝坐的软炕上,哄着小小的九阿哥载泜说话。 载泜八个月大啦,刚刚学会翻身爬行,成天精神头极大,嬷嬷、奶妈子一个看护不住,准惹出祸事来,就是在昨天,孩子在软炕上爬来爬去,他额娘和宫中的内侍一个没有注意,从炕上倒栽葱的摔到地上,撞得嚎啕大哭 皇帝正在皇后宫中,听哭声震耳,派人过去探问,才知道是怎么回事,皇后还不觉什么,皇帝天性喜欢孩子,心疼得什么似的,赶忙从皇后宫中赶过来一看,可怜的小娃儿,额头撞出一个大大的血包,倒像头上长角似的。 今天君臣议政完毕,皇帝又想起来孩子了,也不带身边的内侍,只领着惊羽安步当车的绕过花间小径,一路到了她的宫中。 杨贵人正在和奶妈子说话,听见传唤之声,慌忙起身迎驾,“奴才叩见皇上。” “起来吧。朕来看看孩子,可好点了吗?”皇帝一脚踏入,床上的载泜正在把玩着七巧板,听见声音,抬头看看,混若无事一般的又低下头去,管自玩儿了起来。 惊羽蹲下身子,帮他扒下脚上的皂靴,男子盘膝上炕,坐在儿子身前。载泜生得煞是俊美,圆嘟嘟的脸蛋儿,白皙的肌肤,六月的天气,只穿着一件宁绸的小兜儿,露出腿间小小的雀雀,真是让人爱不够的奶娃娃 皇帝伸手,从孩子手中抢过七巧板,“不给你玩儿。”又把散落炕上的模板悉数归拢,收在手心,“这些,都不给你玩儿。” 载泜呆了一下,嘴巴瘪一瘪,看那样子,就要哭出来了,“好吧,叫阿玛,就给你玩儿,怎么样?” “咕哇”载泜左右看看,根本得不到半点援助,孩子委屈不过,放声大哭起来。 惊羽和杨贵人站在一边,一个好气,一个好笑的看着这父子两个斗法,杨贵人还从来没有见过丈夫有这样一幅孩子般的样子呢,向惊羽靠近了一点,“李姑娘,皇上,这是?” 惊羽眼波流转,轻笑着说道,“他啊,就是这样的。最喜欢孩子,尤其是九阿哥这样,未满周岁的娃娃。贵人主子不知道,宫中大大小小的阿哥、格格,在小时候,都是给皇上这样宠溺过的。不过等大了一点,才略见疏远。” 皇帝不理二女在一边的说话,径自抱起儿子,动作熟练的搂在怀中,低声哄着,“你还哭啊?阿玛给你唱个歌儿吧,唱个歌儿就不哭了,哦?” 孩子不理,兀自呜咽,皇帝摇动手臂,哼唱起来,“小燕子,穿花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他所哼唱的曲调,是众人闻所未闻的,不但杨贵人和惊羽瞪起了眼睛,怀中的孩子,也不自主的停止了哭声,乌油油的眼睛带着泪花,凝视着男子,“小燕子,穿花花衣,”曲调忽然停下,他低头一笑,“小燕子穿花花衣呀?” 孩子听得好玩,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父子两个嘻嘻哈哈,不觉时间飞快,载泜一点也不怕生,在床上飞快的挪动小小的身子,来回乱爬,不时回头嬉笑出声,一直到过了酉时,杨贵人才走过来,抱起孩子,“皇上,您也累了,不如让奴才把孩子抱下去吧?” “啊啊”载泜大声娇呼着,使劲从母亲怀里探出身子,伸直双臂,那样子,似乎是要父亲抱。 “还不急呢。朕难得来一次,再和孩子玩一会儿嘛。”皇帝没有让孩子失望,又把孩子抢了回来。“你是不是很愿意让阿玛管你玩儿啊?”他低声逗弄着小小的婴儿,脸上一片爱怜。 孩子这一次开心起来,咧开只有两颗绿豆大小的乳牙的嘴巴,嘻嘻笑了开来。 和孩子逗弄了半天的时间,眼见外面天色渐暗,载泜打了个哈欠,看那样子,似乎是玩儿累了,“啊,九阿哥累了。”惊羽说道,“皇上,不如由奴才把他抱出去吧。”说着伸手来接,这一次,载泜没有推拒,迷迷糊糊的给她抱起,送到外面,交给奶妈子和嬷嬷抱了出去。 皇帝同样伸了个懒腰,在软炕上歪斜着躺倒,伸出手去,“惠儿,” “惠儿在。”杨贵人给丈夫低声呼唤,粉面羞红的答应一声,走到他身前,“皇上,您今儿个……可是要奴才伺候吗?” 皇帝斜斜的昵着她,“惠儿,你给朕生了个好阿哥呢载泜这个孩子啊,蛮可爱的呢” “泜儿是天家龙种,自然与别不同了。” “上一年你生产的时候,朕不在京中,心里很难过吧?” “皇上为国事操劳,进而不顾万乘之尊,到关外苦寒之地,领兵抗敌。皇上才是真的辛苦,奴才这一点辛劳,不算什么的。” 皇帝挑起她珠圆玉润的下巴,端详着她,“唔,朕的惠儿,可美得紧哩。来,到炕上来。” “皇上,天还亮着呢?等到晚上,奴才朕伺候皇上吧?” “怕什么?都是一群无根的奴才。”拉着她的手,让她躺在自己的臂弯中,空出来的一只手,顺着清凉透气的衫子滑进去,握住雪白丰腻的一团隆起,一面低下头,用力吻住了她的唇瓣,丁香轻吐,和她打起了嘴仗。 注1:有一种论点认为,明成祖朱棣的生母是高丽人,没有名字,只有姓——碽,这是一个异体字,念共——她是元顺帝的嫔妃,后来为朱元璋掳去,生下朱棣。所以朱棣一生,喜事朝鲜风味的菜肴——特别是泡菜。 这一点不是笔者虚构,明成祖实录中也是有相当多的记载的。 更多到,地址 第127节惇王当差 第127节惇王当差 奕誴领命做了海军大臣,和沈葆桢、许庚身几个人五月二十六日动身北上,先到天津,巡视大沽炮台,然后北上出关,会同左宗棠,到金州府下辖的旅顺去,办理该地海口炮台承建差事。 天津距离热河非常近,三日之后,众人来到天津,以直隶藩司权领总督事的胡林翼出城三十里迎接钦差大臣,隆隆的礼炮声响起,胡林翼率领直隶天津府上下跪倒行礼,请过圣安之后,奕誴笑着把胡林翼扶起来,“恭喜王爷,身担重责,皇上以海军建设大责交付,王爷这一次可是大有建功立业之机了。” “哪里,这都是皇上一再交付,要是说我嘛,还是宁愿做那不做事,只拿钱的荒唐王爷的哈哈” 胡林翼等人无不苦笑,知道奕誴就是这样的口无遮拦的脾气,劝无可劝,只好不提,“王爷远路而来,请到管驿休息,明天一早,职下陪着您,到大沽炮台巡视,王爷您看呢?” “都行,都行。左右到了你直隶地方,一切由你安排就是。”奕誴说道,“不过,老胡,我可得告诉你,公事是公事,私情是私情,若是在大沽炮台给我看到有什么不妥之处,你可不要指望着我会在奏折中为你有丝毫隐瞒,嗯?” “这是当然,这是当然,请王爷放心。自斋公之下,于大沽炮台久经整修,可谓固若金汤,万无一失。”胡林翼说道,“王爷慧眼,天下尽知,若是这一次在我大沽炮台看到什么岔子,不等皇上降旨,卑职亦当羞惭而去了。” “你话可大吗?” “大不大的,王爷明天出海一见不就知道了吗?”说罢,二人相视大笑起来。 于是,奕誴众人在天津城中休息一夜,第二天一早起身,赶往大沽海口巡视海防、岸防情事。名义上是大沽口一地,实际上,在这次动身东来之前,皇帝和沈葆桢就着地图,认真商议过,不但要看看大沽口,临近的北塘海口,从北塘东北方向而至滦州、乐亭、昌黎一带的清河口、老米沟、甜水沟、浦河口,再北上到山海关一线,都是这一次办差之中,要认真巡视检阅的地段。 按照沈葆桢和奕誴的说话,“从天津到山海关一带,沿海地段绵长,港汊分歧,根本没有处处设防的道理,朝廷也找不出那么多的人分驻各处。所以只有选择敌人的舰船可能深入登岸处所,扼守要地,杜绝攒越即可。” “这样,行吗?” “卑职还记得,皇上为关外破敌,出以十字良法,王爷可知道是什么?” 奕誴挠挠头,“可是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的话?” “正是此意了。”沈葆桢微笑着说道,“这番话用于破敌,自然是无尚之议。用于守卫各处营口,也正是颠扑不破之言。王爷请想一想,我军守住碍口,敌军猛攻数日而终不得破,折损兵将多人,是不是会有惊恐疑虑之心?而若是能够使沿途各处要险之地,均不得破的话,敌人自然也就是偃旗息鼓的折戟沉沙了。反过来说,若是有一处给敌人攻占,则敌人或者乘势猛攻,或者以间道而出,防务之事,就再无倚仗了。” “唔,这确实是要紧的。那要是如你所说,各处营口,派兵驻守,是不是得多派一点人啊?” “这倒是不必的。”沈葆桢说,“若说咸丰七年之前,王爷这话,诚然是兵家方言,但咸丰七年之后嘛,英法国人,给我大清绿营新军吓破了胆子,海战尚能骄横一时,陆战,嘿不是我说大话,英法国人,能够找到敢于踏上中国土地的陆军,就算是很了不起啦。” “所以我说,守口之兵,不必甚多。但以坚守炮台为主,海上路上分布水雷、旱雷,以阻挡其人进程,而陆上之兵,后路要有接应之师,更要有大队以为游击之用。临敌之际,声援稍壮,而前敌军心稳固,正是布置防务,率本此意也。” 最后一句话奕誴听得不是很明白,但大约的意思是了解的,心中着实佩服,难怪肃顺一力推崇汉人,看沈葆桢一介书生,谈起兵事来,居然是这样的头头是道? 等到由胡林翼陪同着,到海口周围巡阅,首站就是大沽口和北塘海口,这两处地方海阔水深,可以容纳千吨以上级别的巨舰通航,所以战略位置也最为重要。“王爷请看。”胡林翼给他做着介绍,“大沽口南岸有大炮台四座,周围密布小炮台四十座,记名提督,大沽协副将罗荣光统领协标新军绿营兵一千八百人守卫,亲兵炮队二营为接应;北岸大炮台二座,平炮台六座。记名总兵刘祺统帅两营守之,副将史济源带保定绿营新军一营为接应。另外水雷营专管布置水雷、电报线路等事。” 奕誴听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水雷,这是什么玩意儿?” “水雷是天津火器局新近制造出来的防御利器。采用磁石原理,一等敌舰航行靠近,彼此相吸之下,水雷自动吸着,碰触之下,即刻爆炸,威力极大。” “能不能给我看看?” “这,自然是可以的。”胡林翼和身后的沈葆桢交换了一个苦笑的眼神,转身摆摆手,示意下面的人操作去了。不一会儿的功夫,一艘木船拖带着一颗圆滚滚的水雷驶进大海,看看航行到差不多的距离了,木船放下绳子,任由水雷漂浮海上,自己驾船返回。上岸之后,由岸上的士兵操起电匣,手指按动,引火入雷。 轰然一声巨响,水雷发出猛烈的爆炸大团大团的水花和海底的污泥翻滚而起,溅起的水柱足有百十余丈高在早上的阳光下,看得令人惊心动魄,“好厉害的家伙”奕誴鼓掌有如雷鸣,“好家伙,有了这样的破敌利器,害怕什么小鬼子?” 经过这一点小小的插曲,胡林翼拿过一支单筒望远镜来,递给奕誴,“王爷,请往海面上看看?” 奕誴接过望远镜,凑到眼前,认真看着,远远的,几艘黑通通的帆影在海风中飘拂不定,正在向大沽口方向驶来,“这是船吗?”他回头问道。 “正是。”胡林翼知道他为人顽皮,最不喜欢那种一本正经的谈话方式,故意和他逗闷子,“王爷再猜,这几艘船,都是从何而来的?” “这,我可不知道了。” “王爷可还记得,咸丰七年的时候,皇上略施巧计,将英法两国联合而来的兵船、炮舰尽数困于山东安山湖的冰面上的旧事吗?” 奕誴立刻猜到了,“就是这几艘船吗?” “正是如此。” “不对啊,我记得为了这些船,英法两国几次要找皇上要回去呢,怎么……没有吗?” 沈葆桢笑了,“此事啊,容卑职给王爷解说吧。” 咸丰七年的冬天,英法两国的兵船、炮舰困于冰上,陆海两军数万人都做了大清的俘虏,等到《北京条约》达成,英法两国要求中国归还被俘的船只,奕当时是第一谈判大臣,和皇帝奏报此事的时候,看出皇帝有心赖账不还,便想出一个歪点子;“船自然是可以还的,但眼下山东冰面未开,船只不能行使自如,不如等到天气转暖之后再说吧。” 这样的答复不为虚妄,英法两国也知道实际情况是怎么样的,能够得到这样的答复,不过是为日后张本而已。于是就不再提起。等过了数月,天气转暖,两国又再要求中国归还舰船,这一次奕的答复是,“归还可以,但两国还得拿银子出来。”这是因为船只在安山湖的冰面上受冰层挤压,有多处破损、漏水,为了保证船只不至于沉没湖中,中国人几次三番的上船修理,而且,开春之后,为了害怕遭冰凌侵害,更征用民夫,以纤绳相系,数以万计的百姓一起用力,方才将船只逐一救助上岸——所有这些花销,都是要英法两国买单的。 而汇总上来的钱数,比之另行建造一艘新船,也便宜不到哪里去了,这还不算,中国人生财有道,故意对两国公使说,“山东百姓穷苦,冰封之日,生计无着,又加以当地管束不力,致使有顽劣之人,乘夜上船偷盗,凡是能够偷盗得手的,都给当地百姓拿光了。甚至还有那从河南、两江之地到山东而来,同伙上船作案的。这数月之下,贵国的舰船,已经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了。” 两国驻华公使气得半死,明知道中国人故意捣蛋,有心赖账不还,真恨不得电告国内,按照中国人要求的数字给他们,把只剩下空壳的破船拉回去,也不给中国人留下。但电文到了国内,却给内阁打了回票:对华一战,损兵折将之外,大把的银子赔出去,国内政势已有不稳之态,要是还要为几艘空架子一样的舰船再花钱,财政上已经入不敷出了——中国人不是想要吗,就留给他们好了。于是,大清凭空而得了四十六艘西洋兵舰,以为扩充练兵之用。 奕当初和两国公使的话不是全是开玩笑,船在冰中困了几近五月,内部确实出现了很多的问题,包括英国旗舰天佑号,这是一艘铁甲包胁双层木壳船,船体最称坚固,也有多处损毁,船体之内,锈迹斑驳,等椿寿带领属员登船查看,船舱的上面到处是飞动的燕子、麻雀、鹌鹑;下面是鼠类来回钻洞——这里简直快成动物园了。 这还不算,船上能够拿得起来的,都给百姓偷光了,就是人力拿不走的火炮,也给百姓用铁锤砸碎,分散售卖。最后只剩下蒸汽机车本身,又拿不动,又砸不坏,方始幸存下来。把这些船拖运上岸,开始派人修理,用时整整二年有余,才算竣工。 四十六艘船,分到直隶、山海关一线用来增强京畿防线的,就有十五艘之多其中有四艘亨利六世级的舰船,给分别改名做‘镇东、镇南、镇西、镇北号,来回巡视海疆,拱卫大沽、北塘两处炮台,也就是奕誴现在能够看见的这几艘船。 “这是什么名字?真是难听死了。” 胡林翼吓了一跳,这几艘船的名字是自己和骆秉章所起,后来呈报御前批准的,他居然说‘难听死了’?若是传到皇帝耳朵中去,又会生出事来转念想想,奕誴就是这样心直口快的脾气,只怕皇上真的听见了,也只会付之一笑吧? 他指着逐渐驶近的炮船说道,“这四艘船收入海口,与炮台相依护,又名前敌营务处记名总兵吴殿元驻大沽口,以为联络将领,妥筹战守之策。另外,命周盛传所部挑筑长墙重壕十八里,直达大沽,以便有警之后,可以星速驰援。”他一边说着,一边说道,“王爷,请这边走,我们到北塘口岸去看看。” 行走路上,胡林翼担任解说之任,经他的说明,奕誴知道,北塘南岸炮台两座,平台七座;北岸炮台一座,平台三座,署理广西提督唐仁廉统二营、通永领三营分别助手,另外有零募专管水雷、哨队二营;并且调为镇南、镇东两炮船收入海口,与炮台相依护。直隶提督李长乐统帅马步四营、绿营马步二营驻芦台为后应。 说话间到了海边,奕誴站在岸上,举目远望,口中问道,“各处炮台,可还稳固?” “大沽、北塘各处炮台都是逐年用三合土堆造加固而成,工料坚实,可保无虞。”胡林翼迎风而立,放开嗓子大声说道,“王爷请看,这里两岸沙滩一望无际,掘地三尺即可见水,无高阜可倚,也不能填挖地沟,好在海口淤狭,大船巨炮不能驶入,军士据险而守,可收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效。” “那里……”奕誴使劲用手指着海面上,“那里的船也是我大清的吗?” “不是的。那里是新开三口之后,从西洋各国来到我中华上国做生意往来的商船。” 离开从大沽炮台,奕誴意犹未尽,回头看看海面上载浮载沉的四艘军舰,干干的咽了口吐沫,“真想再上去乘船走一遭啊?” “王爷放心,等我们从天津出发,北上山海关的时候,就是要乘船去的。” “哦?”奕誴又惊又喜,“是真的吗?” 在天津巡视多日,除了两处海口炮台之外,还要到大沽南岸看炮台打靶,并演放各种水雷、旱雷;看水勇泅水、燃雷技法,随后渡河至北岸,看刘祺炮兵打靶,并阅看北岸后路史济源营演炮,不料在演炮的过程中,刘祺所部有炮兵抱炮弹失手,轰然一声巨响,倒霉的士兵被炸得粉身碎骨,连同两个战士也给炸成重伤,后来经西医名叫马根奇的医治,救活一个。 因为出了这样的岔子,奕誴有些闷闷不乐,虽仍是放了赏,但下面的演武已经没有很大的兴趣了,“老胡,就看到这里吧。等日后皇上回銮之日,我再在皇上面前请旨,请他御驾亲临——不过到时候,可不能再出这样的岔子了啊?” 奕誴的话说得糊里糊涂,胡林翼却大感其情,很明显的,这件事他似乎有意压下,“多谢王爷,多谢王爷” “还有,那两个士兵,一体按照阵亡例拨给抚恤,哎可怜见的。” 胡林翼心中一动,奕誴荒唐是荒唐,倒生了一副慈悲心肠呢? 在天津呆了三天,奕誴乘镇东号兵船北上旅顺,这里扼守直、奉、渤海门户,口门最称狭窄,内有东西两处澳口,自从朝廷开始有了建设海军的成议之后,这里就是第一战略重地。澳口外群山环绕,天然形胜,东岸的黄金山,牧猪礁、劳葎嘴;西岸的老虎尾,蛮子营、馒头山等地,居高临下,等到有朝一日,炮台构筑成功之后,就可以形成交叉火力,护卫澳口内的泊船。当然,现在还是谈不到的。 从澳口缓缓驶入,众人弃舟登岸,旅顺原来隶属金州,到雍正十二年的时候,改为宁海县,隶属于奉天府下辖之地。盛京将军玉明是有名的磕头虫,往来公务料理,但知拱手受成而已。咸丰十一年中俄战后,朝廷有了在东北设立行省之议,玉明为僚属鼓动,上条章大言三不可,其中有‘祖宗龙兴之地,不可容留汉人逃民进入’一款,为皇帝痛斥为‘昏悖’,几乎夺了他的顶戴,最后还是给文祥几个人求情,才饶过这一回。 饶是饶过,但也不能就这样容忍他有这种投石问路般的改议国事之声,皇帝命人到奉天,当众申斥,给了玉明好大的难堪,这还不算,他知道,奉天另有六部,很多人都是做官做老了,从无半点上进之心,人在任上,只知道捞钱,因此借机会,一次罢了三十六员包括奉天府户部、吏部、工部、兵部等四部的尚书、侍郎、郎中、主事的职衔,几乎把奉天六部的所有官员,尽数裁撤。 玉明见识到皇帝于东北建省的决意不可挽回,也不敢再打什么歪算盘,老老实实的上条陈,请辞差事,皇帝不准。只让他在将军府等候后旨,在这段期间,专心整理多年来积存公务,为日后奉天府改为省治,做好准备。同时,又告诉他,朝廷兴建海军,宁海县所属旅顺一地,是陆上要塞第一重点,要他妥善晓谕百姓、征用民夫,只等办差大员一到,即刻开始构筑炮台,安置岸防火炮等事。 玉明既不懂,也不敢问,每天把差事派下去,自己在将军府中枯坐度日,但仅仅是这样的差事也不好做,从山海关直通瑷珲的铁路大工正在进行,所到一处,都要大批征用民夫,东北一地本来地广人稀,自咸丰九年之后,虽多有徙居关内无土无业的旗人北上出关,另寻生计,但这些人都是懒散惯了的,根本做不来这样的苦事,即便看在每天吃食管饱,还有六钱工银可拿的份上,到大工场地上试验一把,也等不到用中饭,就全部遁词而逃了。 总督办理铁路大工差事的是左宗棠,即便以他的严刻峻厉,也很觉得头疼,一面向朝廷请旨,请求从关内多多派人来,一方面在各省之间征召为数并不很多的汉人百姓,加紧施工。后来又有旨意到来,任命他为海军文案帮办大臣,会同奕誴、沈葆桢等办理旅顺口布防任务,左宗棠无奈苦笑:自己又没有分身法,如何管得来两处同时进行的差事? 这一次奕誴任海军大臣,到奉天府巡视办差,左宗棠没有办法,只好将铁路工程的事情暂时交给奉天工部侍郎阿鳞,自己赶往府城,迎接亲王。 更多到,地址 第128节荒唐 第128节荒唐 奕誴北上巡视各地海口并岸上布防重任,每天一份奏报,派人以快马折差送回行在,皇帝翻阅之下,心中满意之外,另有几分忧虑,特别是奕誴奏折中提及的昌黎至山海关一线的布防,还有着太多需要加强的地方,例如昌黎之东的洋河口一带,“……水势较深,轮舟可泊十余里外,由直隶州戴宗建统绥字马步四营分驻扼守,又东则山海关,最为紧要,由正定镇总兵叶志超统正定练军马步四营,在老龙头建筑炮台,唯该处老水贴岸,兵轮可泊近处,虑难受巨炮从击,兵力犹单。” 不过,在坦诚各处驻防的遗缺之处以外,奕誴的奏折中也认为,“……洋人之国,其大船吃水深者,不能进大沽、北塘各口,若欲登岸深入内地,绝非两三万部队不能得手,该国远在数万里之外,调兵上下集议必数月乃能来华,现在香港、越南境内之英法兵闻只一万数千人,势不能全数移调,即使联騘而至,水路并进,臣等兵力虽非甚厚,但冀饷需无缺,当可设法鏖战,为京畿捍卫要冲,臣唯随时察酌机宜,严申纪律,俾将士咸知奋勉,共伸同仇敌忾之忱,以稍纾宸廑于万一。” 奏折之外,奕誴又附上一张夹片,内中大约记明了旅顺口炮台承建的初步费用,连同民夫征用,鸩工集材等等费用加在一起,只是前期投入,就多达一百五十余万两之多。皇帝无奈苦笑:这样的一笔钱,到阎敬铭那里,只怕他又要和自己皱起一张丑脸来了 他果然没有猜错,和军机处见面的时候,提及此事,阎敬铭第一个说话了,“臣以为,海防之事,固然关系我大清海疆安靖,但动用如此巨额帑银,只为修建一处关防要塞,未免太过庞大,旅顺如此,山东、两江、河南、闽浙、粤省等地地靠大海,又何尝不需构建无数炮台?若是一一照此办理的话,只恐多年积攒而下的一点银子,都要花销出去了。” “就算你说的有理,难道海防之事,就要置之不理了?朝廷每年岁入之银远过往年,拿到手那么多的银子,难道就不花了吗?” 阎敬铭丝毫不以皇帝的话为然,跪在那里,如同一根干枯的树桩一般,声音也干巴巴的,“花自然是要花的。”他说,“但臣想,这些银子,不能全数有部款支给。奉天另有六部,其中户部存银,自道光二十五年之后,京中多年派人查账,总不能有一彻底而清楚的明晰。臣任职户部以来,也曾多次请旨,行文奉天府,但多为其敷衍搪塞。因是之故,奉天府府库之中藏银多少,竟是始终未有成数。臣的意见,不如派人到奉天去一次,详细查明府库集藏之数,正用之外,悉数解部,朝廷凭空而得一笔例外之银,也好使之用于正途。” “专门派人去就不必了,朕看,就着老五在奉天府办理差事好了。让左宗棠从旁料理此事。”皇帝也觉得阎敬铭的话很有道理,毕竟,奉天府库财政丰盈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但具体数额始终不明,眼下关外建省之事已经逐渐明朗化,总要把这些前朝旧事逐一理清才是应该的,但左宗棠还担着一个办理铁路大工的差事,不好不另派他人,“至于铁路之事嘛,就交给吉林将军惠徵吧。” 这件事议过之后,他又说道,“朕接山西巡抚张集馨的奏折,内中说,徙居汉族百姓出关谋生一事,困难重重?此事,你们是怎么议的?” 文祥几个互相看看,由许乃钊率直陈言,“皇上,臣以为,民心不可轻逆啊?百姓留恋故土,本是人情之常,且关外之地,举目无亲,一旦阖家徙居,两眼茫茫,有失却倚靠之苦,故而多有畏难之声。” “你听听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畏难之声可能有,却不是百姓,朕看,是你们这些人吧?”他哼了一声,很是不满的从御座后站起,举步走到殿门之前,推开大门,让阳光照进来,射在自己身上,“关外是我大清龙兴之地,土地丰美,物华天宝,而且,因为天气的缘故,三月之前,地还是冻的;八月之后,开始降霜,也不用到地里去劳作。认真算一算,一年只用做四月之期,便可以安享丰收之果。这样的好地方,只是为一些冥顽不灵的观念所阻,就要全数荒废,你们想想,难道不可惜吗?” “……这还不算,我大清和俄国一场鏖战之后,总算保得龙兴之地坦然不失,也算是将士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结果。而只有了土地,却没有人,又当如何?只怕用不到几年,又会给俄国人看到机会,将黑手侵入国土——难道还要再通过战争,从俄国人手中抢回来吗?如此反复而下,朝廷有多少将士可以牺牲的。所以朕才说,移民关外,势在必行。有了人,才有粮、才有饷,才有源源不断的兵源,可以保证俄国人或者其他的国家不敢虎视关外。” 文祥和许乃钊几个人面带苦笑,心中都大感不以为然,但皇帝的话说得清楚,竟似是要不顾一切的移民关外了,“军机处拟旨,张集馨身为一省巡抚,办差不利,降他两级,并追回双眼花翎、黄马褂,暂留巡抚任上,办理移民差事,若三月之内,能见成效的话,则按照原职起复。” 文祥无可奈何,只得碰头领旨,“是。奴才下去之后,即刻将皇上的旨意廷寄山西。” 他故意加强了‘皇上的旨意’这句话的重音,皇帝自然听出来了,冷笑着回头望了他一眼,“文祥,你是不是于朕的旨意有不愉心声?” 文祥吓了一跳,皇帝威势与日俱增,若是究诘这样的小节不放,自己虽是军机首辅,一贯得皇上宠幸,也丝毫讨不得好去,赶忙碰头,“奴才不敢。” “你最好不要敢。”皇帝冷笑着说道,“移民之事,不但要在山西彻底进行,不以任何人的意愿为转移,而且要在十八行省之内全部贯彻下去。到咸丰十四年年底,朕要让东北三省的满汉两族百姓总数超过一千万人,才能勉强支应得日常所需。少于这个数,朕是不答应的。” “……军机处再发一道明诏,咸丰十二年八月三十日之前北上出关的汉人百姓,一概仿效旗人出关旧例,发给土地、赏银;十二月三十日之前的,一律减半;咸丰十三年六月底前出关的,再减一半;到咸丰十三年十二月底之前尚未出关的,一律派兵驱赶。朕就不相信,此事会办不下去?” “皇上,臣以为不妥。”许乃钊越听越害怕,这样不顾一切的胡来,岂不是要激起民变了吗?“百姓都是纯良之人,还是该以教化之言劝导其出关,不可行以酷烈啊。” 皇帝不屑的撇撇嘴,“朕登基十余年来,对百姓还不够宽仁的吗?如今朝廷有用得着这些汉人的地方,就如此推三阻四的敷衍拖延,在你许乃钊口中,就算行以酷烈了吗?” “皇上宽仁待民,百姓同感圣德,但正因如此,才不可在上谕之中,有如此激烈言辞,使百姓心生畏惧啊?” “不让他们畏惧,难道就能够做事了?好言好语说来无用,让朕巩固边疆之事,化作泡影?朕意已决,此事毋庸议” 众人不敢分辨,低头领了旨意,鱼贯出殿而去。 看着众人的背影远去,皇帝冷冷的哼了几声,转身走回御案前,拿起一张笺纸,草书了一道上谕,“六福?” “奴才在。” “拿去军机处,交许乃钊,阎敬铭、骆秉章、赵光同阅。” 六福不明所以,拿着上谕直出宫门,到了避暑山庄门口的军机处直庐,这里是政令所出之所,以六福在皇上面前的得宠,也丝毫不敢有所嚣张,恭恭敬敬的唱名而入,先给几个人行了礼,随即起身,“有旨意,着许乃钊、阎敬铭、骆秉章、赵光同阅。” 文祥登时一愣,奕南下办差,自己是军机首辅,但皇上的旨意中却只让自己之下的几个人同阅,不让自己看,其故就大勘玩味了。思及刚才在殿中的一幕,老人明白了一些,笑着向许乃钊等人拱拱手,转身到了外间屋中。 许乃钊久历宦海,如何不明白这其中的隐情,接过上谕,在手中展开来看,上面是皇帝手书的一行字,“文祥入值以来,每逢召对,辄无人臣之礼;不法情事,殊难缕述;着即降为不入八分辅国公,暂留军机,位列骆秉章之下,以示惩儆。钦此。” 众人传阅以毕,同时兴起一个念头:为今早奏答失体,果然还是饶不过他有心说几句什么,为他缓颊一二,竟找不出任何言语,这种感觉,实在是让人难过到了极点 文祥倒还是一副不为荣辱稍作苟且之态,听六福传旨之后,碰头谢恩,随即起身,起草谢恩折,许乃钊在一边看看不是事,关切的问道,“博公,您?” “许兄不必如此,老夫幼承庭训,雷霆雨露,莫非君恩的道理还是懂的的。更不必提这一次本来也是老夫言行多有非礼处,皇上不论如何处置,我都是甘之如饴的。” “老兄能这样想,自然是极好。”许乃钊说完,又觉得有失厚道,“好在皇上还暂留老兄在军机处中,日后面圣之日多有,等皇上想及老兄的好处来,开复处分,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这段话说的言语混乱,怕是连他自己,也未必能够说服。 文祥笑了一下,低下头去,认真的写起折子来。 军机处的一幕,很快传到外间,旁人不明所以,只是听说文祥在御前奏答的时候,大失人臣之礼,具体如何,莫辨其详。不过旁的人不知道,肃顺却是知道的。 他在御前当差久了,知道皇帝有一份容人之量,特别是对于军机处的一干臣子,更加如此,奏答之际,偶尔失却仪注,也不会太过责备,但这一次,也实在是文祥咎由自取:御前承旨,这样的语气如何能够说得出口?看起来,对这些人恩宠信重多年,倒养成了他们骄矜自傲的性情了呢?转念一想,又觉得遗憾:怎么偏偏是文祥?若是发生在许乃钊身上,该有多好?也好让自己报了当年的一箭之仇 不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文祥被黜,许乃钊就成为军机首辅,以他的刚直品性,于皇上所行新政,多有不谐,日后行政之间,难免逢君之恶,到时候,自己再在一旁见缝插针的进言,不怕不能扳倒这个老家伙 心中转着这样的念头,肃顺到烟波致爽殿,进到殿中,笑眯眯的跪倒行礼,“奴才叩见皇上。”起身之后,看看皇帝的脸色,兀自阴郁不开,想来还是在为文祥的事情生闷气。 这便是肃顺的精明之处了,他深知皇上的脾气,心里藏不住事情,要是郁在心中,日后不知道又有什么人要倒霉,因此故意问道,“皇上,奴才看您脸色不大好,可是有什么事,要奴才效劳的?” 皇帝果然上当,“还能有什么事?”他说,“文祥这个老昏悖,朕看他真是老糊涂了。承旨之时,居然冷嘲热讽,你说,这还成话吗?” 听他大约的说过一遍,肃顺上前几步,“皇上何必为他生气?这也太划不来了。” “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皇上,不是奴才大胆说一句,奴才在主子身边多年,亲眼所见,主子自登基以来,对下面的这些人,也过于宽仁了一些。便说袁甲三吧,放在高庙朝,他有几个脑袋可够杀的?幸遇明主,皇上有好生之德,宽贷他的死罪,让他到黑龙江军前效力,这也不必提了。只说今天,文祥言语失却仪注,……”他猛的跪倒下来,仰脸看着皇帝,低声说道,“皇上,这都是皇上宠他们宠的” 一句话给皇帝提了醒,诚然,自己因为特殊的经历,从来都是抱持着前世与人为善的心思,轻易不会重惩臣僚,载铨之事,可以算做立威的特例,其余便是如同穆彰阿、陈孚恩之流,不也只是把他们打发出庙堂,就算了事了吗?今天听肃顺这样一说,文祥奏对之际,如此无礼,倒似乎是自己多年容忍之故了? 认真想想,他的话并非无礼,便说阎敬铭吧,他是自己登基之后一力捡拔而起的,年纪轻轻,就以一部重任交托,之后更是力排众议,选进军机处,不可谓不恩重,而他又是如何报君的呢?政事之上,有哪一次是自己说出话来,他奉命唯谨的?还不是左右推搪,直到自己再三再四的分解,才不情不愿的碰头领旨? 这样一想,分外觉得恼怒:“可恶,这些人太可恶了。居然敢恃宠而骄?朕就不相信,能够把他们捡拔上来,难道就不能把他们斥退吗?” 肃顺也一愣,皇上动了心火,要拿军机处的几个人开刀,这和自己所谋大左,赶忙又说道,“皇上是他们的主子,要说斥退他们,自然一道朱喻即可。但奴才想,总要师出有名,方可罢斥重臣。”他说,“奴才看,这些人都是骄傲惯了的,言语失节,人所共见,但总要找到一个由头,皇上才好借机立威,大振乾纲。” 皇帝这一次没有再说话,暗中却把肃顺的话记在心里,日后,只要给自己找到一个机会,就要好好教训教训这群骄横的混账 主仆两个说了几句话,肃顺有意开解,“主子,今儿个天色正好,不如奴才请主子爷的驾,到如意洲去?” “不去,朕今天没有心绪。” “那,”肃顺眼珠一转,趋前低声说道,“奴才请主子御驾,临幸奴才府上,万岁爷以为呢?” “去你府上做什么?”皇帝瞪了他一眼,“肃六,朕看你是有点皮痒了是不是?给皇后知道,看你怎么死” 肃顺也不害怕,又低声问道,“万岁爷日理万机,想来是忘记了。奴才蒙皇上赏赐北城府邸,并在府中另辟一区,以为雨玉庵三位小师太容留之处。” “啊”皇帝这一次想起来了,表面上为安抚皇后等宫中嫔妃,他在过完万寿节之后,就将妙清、妙红、妙香三姐妹打发出宫,可怜三个小尼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就给发遣了出来,皇后心存厚道,还每个人赏了为数不等的银子,以为此一去再无见面之期,不料却是给肃顺接到自己府中,另行安置了起来。 “她们,现在在你府中,一切可还安好吗?” “三位小师太一切如旧,只不过听身边伺候的人说,三位小师太经常言及,心中思念皇上。” 皇帝眼前似乎浮现出妙字三姐妹娇媚可人的容颜,色色的咽了口唾沫,“可是真的吗?” “奴才有几个脑袋,敢骗主子?” 这样一说,皇帝越发觉得不能辜负美人情重了,“左右今天无事,出宫走走也好。” 肃顺嘿嘿一笑,引领着皇帝举步向外,不一会儿的功夫,两个人的脚步声消失在殿中,只剩下一个惊羽,羞红着脸蛋,狠狠地啐了一声。 更多到,地址 第129节三美承欢 第129节三美承欢 从山庄出来,肃顺亲自伺候着皇帝登上一乘小轿,由轿夫抬着,一路前行,走不到很远,绕过街上一条狭窄的巷子,前面的一座朱漆漆金的大门,轿子停稳,肃顺在轿帘旁低声说道,“皇上,到了。” 皇帝从里面抬头出来看看,“这里不是当年高府所在之地吧?肃顺,你把朕抬到什么地方来了?” “皇上龙目如炬,这里是奴才蒙皇上赏赐府邸之后,另外新开的小门,从这里进去,虽然和奴才的府上同处一地,但内中并不相连。不瞒皇上,这里除了建成之后,奴才来过一次,还是第一次过来呢。” 皇帝笑了,“好奴才,果然会办差事。” “皇上稍等片刻,容奴才敲门。”敲打几下门环,大门开启一条缝隙,里面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姑娘探头出来看看,认得是肃顺。他在出山庄之前,已经派人知会过,所以小姑娘并不惊讶,“大人,您来了?” “嗯,有贵人到了。三位小师太可都准备停当了吗?” “都准备好了。” “开门。”两扇大门开启,轿夫抬起轿子,径直入内,一直抬着过了青石板的甬路,来到花荫深处的一排房舍前,才停了下来,肃顺虚扶着男子下了轿子,挥手打发轿夫离开,用手一指,“主子,就是这里。” 皇帝认真打量,这里的环境非常清幽,进深三层,每一层是三间,中间有回廊相连,最靠南的三间房建造得非常雅致,门前是一片葡萄架,向阳的一面墙上爬满了藤蔓,在这炎炎夏日之中,平增几分清凉之意,人立于葡萄架下,丝毫不会有溽热之感,风中隐约有檀木清香,也正是他心中所喜,“肃顺,这里的装潢,可花了不少银子吧?” “实际上是不多的。而且,奴才蒙皇上恩宠,将热河温泉之水引入府中,奴才得蒙皇上宠幸,阖府上下俱感圣德,这一点小小费用,权当奴才报效主子的一片心意了。” “做得不错,诚然是不错。朕很喜欢。”皇帝满意的点点头,“花销的银子嘛,”他回身一笑,“朕又岂能要你这奴才报效,日后吧,日后把花用之数拟个折子,朕批一下,由内务府给你报销好了。” “奴才谢皇上。”肃顺躬身行礼谢恩,用手一指,“皇上,您看,三位小师太知道皇上驾临,迎接出来了。” 皇帝回头看去,果然,妙字三姐妹鱼贯而出,照例是青布缁衣,僧帽罩头,六只美目,盈盈秋波,到了近前,躬身跪倒,“贫尼妙清(妙红、妙香),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都起来。”皇帝和她们多日不见,思及当初在如意洲一朝相会,却为皇后棒打鸳鸯,这一遭风流情债,眼见一日得偿,心中又是欢喜,又觉期待,上前几步,拉着三小尼的手儿,逐个拉了起来,眼睛在她们明媚如画的脸蛋儿上扫过,口中喟叹一声,“都是朕的错处,委屈你们了。” “皇上这样说,贫尼姐妹如何当得起?万岁爷日理万机,我等方外之人,能得皇上垂幸,幸何如哉?” “我们都不必说这样的话了,今儿个朕来看你们,等日后……嗯,寻得机会,还要把你们接回宫中去呢。”说着话,他低下头去,在妙清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到那个时候啊,我们就可以长相厮守了。” 肃顺看看差不多了,上前一步,从旁说道,“三位小师傅,皇上来了,正是大喜的日子,该当欢笑才是。”又对皇帝说道,“皇上,天色渐暗,外间风凉,请皇上移驾屋中吧?” 皇帝却不急着动身,低头问道,“你们,可用过晚饭了吗?” “还没有呢。” “肃顺,下去准备,朕今天晚上就在这里用膳。” “喳” 肃顺转身出门而去,三个小尼姑簇拥着唯一的男子进到房中,这里的装潢与别不同,进门南西北三面接绕设炕,每一面长三丈,宽六尺,墙壁很厚,足有三尺有余,涂上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细白瓷土,滑不留手,炕上最下面一层铺炕芦席,席上铺青缎子毡条,再上面铺着厚厚的锦被锦褥,人坐上去,软绵绵的很觉舒服。 妙清请皇上上座,为他扒掉脚上的轻缎皂靴,和妙红耳语了几句,两个人推着年纪最小的妙香到床上去,陪男子说话,自己姐妹两个,到外面忙碌片刻,沏上茶来,“皇上,这是贫尼从江南庵中所携的粗茶,请皇上品评。” 男子接过茶盏,茶水色做金黄,入口别有一股香味儿,“好香。”他说,“有松子香,还有玫瑰花香。” “就知道瞒不过皇上,”妙红得意的一笑,“只怕茶味苦涩,皇上难以入口,贫尼又搁了些松子和玫瑰花瓣在里面。” “这个法子好,还是第一次尝到呢。”皇帝一只手端着细瓷茶具,一面说道,“有蜜吗?给来一点儿。” “有红说着,取来上好的紫蜜,为他调和在茶中,知道他爱吃甜食,又取来两样干果,一样叫乌绿栗,形如橄榄,而核小如樱,味甘而鲜;一种叫欧栗子,大如樱桃,甜中带酸,很是爽口。 皇帝略脱了痕迹,脱下束白玉钩马尾纽带,石青色纱褂,米色葛纱袍,只穿着里面贴身的小衣,挽起袖面,露出半截洁白的胳膊,轻笑着说道,“还是在这里好,可是不必受那些束缚了。” 妙香依偎在男子怀里,抬起头好奇的看着他,“您是皇上啊?还有人敢束缚您吗?” “你啊,你以为皇上就能够为所欲为吗?”皇帝低头,在她挺翘的鼻尖上点了一下,“要是那样的话,还要朝中那么多大臣做什么呢?” “贫尼不信。” “本来朕也不信的,现在,却由不得人不信了。”他微笑着叹了口气,“好在嘛,好在有你们姐妹三个,还可以为朕排解几分忧愁。”说着话,低下头去,当着妙红妙清的面,吻住了妙香小尼的红唇。 床上床下的三个女孩儿给他狂荡的动作羞得面红耳赤,却又无可如何,眼见师妹给他吻得神魂俱灭,一双明亮的眸子中水波荡漾,喉咙中咿唔有声,看那样子,竟是情动了。 “好香,你的法号真是没有起错。”长长的一吻过后,他抬起头来,语带促狭的说道,“等到了晚上,朕再好好宠你。”说着松开手,拉过床前两个呆若木鸡的小尼姑,各自痛吻了一场,用力咂咂舌尖,“唔,都是一般的香。今天晚上,朕可有福了。” 三女大羞,齐声娇嗔,“皇上?” 一男多女调笑片刻,肃顺又带人转了进来,抬着几个硕大的食盒,就着新铺上红色桌围的餐桌逐一呈上,都是一些清淡的小菜,唯一的荤腥,只有一份烤得油亮冒光的烤鸭,另外一边的小碟子上,放着几颗切好的黄瓜、葱姜丝,外加一盘调味酱。 把饮馔之物摆设停当,肃顺又从食盒中取出一个酒瓮,“主子,美人相伴,不可无酒,奴才给您准备了一点,您尝尝看,还可口吗?” 皇帝端起酒杯,尝了尝,“这是酒还是木樨露?怎么甜甜的,腻腻的?” “主子今晚龙精虎猛,连服三女,奴才特为给主子加了点春风酥,也好让主子爷能够尽兴而归。” “好奴才,居然信不过朕?”皇帝好气好笑的望着肃顺,“嗯?以为凭朕一己之力,收不服这三个蜘蛛精?” “奴才哪儿敢啊”肃顺嘻嘻赔笑,“这不是为三个小师太着想呢吗?主子有了劲道,三个小师太今天晚上雨露均沾,才能早早的怀上龙种,日后不才好和皇上长相厮守吗?” 皇帝朗声大笑起来,“算你说得有理。”他摆手说道,“在旁边伺候着。” “喳” 于是,美人陪坐在旁,肃顺席间伺候,皇帝美美的用过一餐,肃顺特为加了料的酒液诚然有壮阳之效,用过两杯,皇帝只觉下面硬挺如枪,要不是顾忌着肃顺这奴才在一边,自己总还要保持几分人主仪态,怕是立时就要剑及履及的和美人效鱼水之欢了。饶是如此,那份形容也很是够瞧的,一张白皙的玉容不知道是因为酒意还是色意涨得通红,双眸也不复平日里的明亮有神,反而变得灰蒙蒙的,端着酒杯的手也隐约可见颤抖起来。 肃顺看看差不多了,不着痕迹的把他手中的酒杯取过,置于桌上,向外吩咐一声,有穿着青衣小帽的下人进来,胡乱收拾,把食盒,桌案都抬了出去,他向皇帝的方向看了看,低声说道,“皇上,可还要奴才从旁伺候吗?” “不用了。明天你早点带人过来。” 顺答应着,原地跪倒磕了个头,“那,皇上今天晚上早早歇着吧,奴才告退。”说罢,又给妙红使了个眼色,这才转身出房而去。 皇帝斜斜倚在炕上,背靠锦被,笑眯眯的望着身前的妙清、妙香,等妙红从外面进来,开口问道,“都走了?” “是。” “来,妙香,到朕身边来,朕今天晚上先宠你。” 妙香年纪虽小,但终究是在门户人家成长起来的,于这样的事情虽不曾亲身经历,但所知者也不为稀少,听皇帝说先要宠爱自己,小小的心灵中又是紧张,又是欢喜,怯生生的靠到他身边,“皇上?” 只说了一声,又一次给男子拥在怀中,一双手顺着宽大的青布缁衣滑入进去,握住胸前初见坟起的双丸,“唔,好小啊” 妙香大羞,洁白的脸蛋一团红晕,还不及分辨一声,只听他又说道,“小的好,朕就喜欢这样小小的嘻嘻”同时手掌用力,搓揉了起来。 片刻之间,可怜的小尼姑僧袍凌乱,带袍两分,把个尚在青涩的玲珑yu体全无保留的呈现在男子火红的眼前。 妙香小尼的身子看上去实在单薄得可怜,胸前两点比诸男孩子也未必隆起多少,双腿之间稀稀落落的生着稀疏的毛发,修长却洁白的双腿用力搅在一起,更让男子兴致勃发,下身一片昂然。 认真端详着妙香小尼姑,却不忙着翻身而上,用力一托,将她玲珑的小身子抱在怀中,把脸埋在女孩儿的胸前,含住一颗乳豆,大力吮咂了起来,“皇……上” 妙香娇吟一声,抱住了他的脖颈,推拒不敢,欲迎还羞的挣扎着蛇一般的身子,发出的声音也不知道是痛苦还是愉悦。 皇帝逗弄她片刻,重又抬起头来,将个遍体酥软的小尼姑置于身下,分开双腿,自己跪伏其间,百忙中还不忘向呆立在床前的妙红、妙清两个说了一句,“脱衣,到床上来。”说罢腾出一只手,伸向自己下身,握住龙根,在小尼姑的腿间濡弄了几下,腰腹用力,深深地贯了进去。 妙香一声哀鸣,不自觉的团起四肢,可爱的小脸儿扭成一团,却不敢有半点拂逆,只好忍着破瓜之痛,任他大肆抽提。洁白的被单上落英缤纷,染成一幅凄艳的图画 妙清和妙红眼见师妹受苦,心中怜惜,却不敢有半点乱言乱动,自知今晚也难逃一刀之痛,姐妹两个竟不约而同的款掉衣衫,爬上炕来,依偎着男子雄壮的身子,“皇上,师妹还小,怕受不得皇上大加挞伐,请皇上怜惜一二吧。” 皇帝充耳不闻,用力起伏,片刻之后,不但未有泄意,反而更加情动如火,一长身,从妙香体内抽出昂扬的龙根,拉过身边一个,连面容也未必分清楚,就抱起她的双腿,将两弯新月搭在肩头,用力下冲,采撷了另一朵处子之花。 如是者三次,床上、身上、枕上、被单上尽皆是血迹斑驳,他的神智方才清醒了一点,低头看看,在自己身下婉转承欢的居然还是妙香小尼,可怜的小姑娘给他蹂躏得脸白如纸,黛眉轻蹙,说不出的可怜兮兮,男子心中不忍,低头吻了她一下,“是朕的错,弄疼了你吧?” “只要皇上欢喜就好,奴家……没什么的。”妙香违心的说道。 “人伦大道,本是要彼此欢愉,方显本色。若只是朕一人痛快,那叫什么了?”说着话,他俯身不动,任由女子的紧致束缚住自己,压在她身上,垂下脸蛋,在她耳边说着絮絮的情话。 妙香本以为今天晚上必然是苦不堪言的一夜,只想着咬牙忍耐过去,也就是了。不料男子在最初的狂暴过后,代之而起的,却是漫天的温柔情怀,令到小女有不敢置信的惊喜。 片刻之后,皇帝用力吻住妙香逐渐变回血色的红唇,低声问道,“好点了吗?” “嗯”妙香勉力挪动一下身子,给身上的男子更大的方便,双臂抱紧,低声说道,“皇上,奴家好了,您……” 皇帝知道她终究是刚刚破身的处子,羞意难免,也不好调笑她,腰腹使劲,再度用力抽提起来。小如扁舟的屋中,第一次响起女子甜美的娇吟之声。 一夜之间,轮番征伐三女,几近子时,春透心胸,知道泄意渐至,用力含住身下娇娃的一瓣丁香,含糊不清的吼了一声,“亲亲,达达来了” 妙红四肢缠绕,拥抱住身上的男子,只觉热流涌动,平生第一次的巅峰时刻陪着男子一起欢愉而至 好半天的时间,男子翻身而下,将身边已经昏沉沉的二女搂在怀中,用膝盖撞了撞刚才承接雨露的妙红,“伺候朕沐浴。” 红暗叫命苦,挣扎的爬起身子,****红白流淌,情景分外yin靡,下了炕,拿起散落一地的僧袍勉强擦擦身子,下去准备热水了。 片刻之间,女子又转了回来,就在这一会儿,皇帝已经把怀中的两女重新逗弄得清醒过来,妙清不提,那个妙香小尼,独得帝宠,给他抱在怀里,轻怜密爱个无休无止,妙清和姐姐交换一个无奈的眼神,爬在床上,翘起两瓣丰盈,“皇上,香汤准备好了,您要沐浴吗?” “当然要。”他也不穿衣,精赤着身子,抱起妙香,赤足向后走去。 时令正是六月,晚来稍无寒意,刚才出过一身大汗的身子,给夜风一吹,反倒觉得清爽无比。这还不算,刚才已经疲软下去的身体,又有了崛起的征兆,皇帝不是不曾试过一马双跨,但如此迅速,却是始料不及,认真想想,当是肃顺所献的春风酥的药物所致,一时间心中又惊又喜,嘿声笑着,将怀中的妙香小尼更用力的搂紧。 等到了廊后特意开辟出来的温泉池水边,将自己和妙香软软的身子泡在池子中。轻怜密爱,在她耳边说着絮絮情话。 更多到,地址 第130节怒意(1) 第130节怒意(1) 自从六月底的一次三美承欢之后,皇帝食髓知味,每每留宿于外,弄得宫中几女,想见他一面都成了难事,不过众人知道,他就是这样贪欢的脾气,等到新鲜劲一过,就如同出外游玩的孩子,满足了兴致之后,自会归家,因此也并不着急。 皇后以下如此纵容,皇帝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几番临幸之后,自己灰溜溜的又照常回园子居住,这还不算,大约是心中很觉得对不起一众嫔妃似的,政事交待完毕之后,总要到皇后宫中来,和皇后、其他的嫔妃说说笑笑,倒是比当初更显得一家和乐了。 “皇上,前天六婶进宫来,给臣妾请安。六叔还托她给臣妾和宫中众多姐妹带来一些南地的小玩意儿。”皇后唠家常似的说,“您看,是不是很好玩儿?” “哦?是什么?” “喏,”皇后命人从旁取过一个盒子,打开来看看,是三五个按照大小排列的无锡大阿福,一个个满面带笑,憨态可掬,煞是可爱,“皇上,您看,多好玩儿啊?” “嗯,确实是蛮好玩儿的。老六也算有心了。等他办差回来,朕再宣召他夫妇进宫来,你当面向他道谢吧。” 后说,“不是臣妾大胆,敢干预政事,不过臣妾有时候和姐妹们说起,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皇上重用六叔、五叔他们之外,于七叔、九叔他们……”看皇帝面色转为严肃,皇后不敢再说下去,“臣妾胡言乱语,请皇上恕罪。” “这样的事情,你可不该说。朝廷有祖制,用人之法,草于朕躬。若是给人知道,朕听了你这妇人之言,起用臣工,便是他有才有德,也会给人讥讽为从妇人的裙底撩起来的官运亨通,不但于该员不利,就是于你,也是没有任何好处的,嗯?” 多年来,皇帝一直敬重皇后,不愿意以太重的口风斥责她,但饶是如此,也让皇后大感惶恐,“是,皇上教训的是,臣妾都记下了。今后再不敢了。” “不但是你,宫中若是有其他的姐妹出以非是之言,你也要拿出天下之母的架子来,该管的管,该说的说——在这样的事情上,不必留什么颜面之见。明白吗?”看皇后和一众嫔妃吓得跪在自己脚下,行礼不止,男子心中一软,“都起来吧。今儿个你我夫妻欢聚,没的让这些扫兴的事情败了心情。” 后不敢多说,爬起身子在一边坐好,一时间找不到什么话来打开沉闷,只好将匣子里的大阿福拿出来,放在手中把玩着。 皇帝心中一动,这种各省的特产,每年也是要进奉宫中的,只不过自己登基之后,以为都是无用之物,因此下旨尽数断绝了供奉,看皇后孩子般的笑容,倒似乎是自己做错了?“你很喜欢吗?不如朕下旨,让他们以后每年供奉进来,给你们常日把玩,消遣一二?” “这可不好吧?皇上当年有旨意,说……” “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皇帝觉得这是可以用自己所有的权利解决的,摆摆手说道,“这件事,你就不必管了。等明天朕和他们见面的时候说一声也就是了。” “那,”皇后也不勉强,“臣妾代宫中姐妹叩谢皇上。” 第二天和军机处见面的时候,皇帝将此事拿了出来,“……朕看,不但皇后很喜欢,宫中的其他人也无不珍爱此等物什。今后就着为常例,命各省进贡吧。不但是无锡的大阿福,宣示各省,当地有什么珍奇之物,先将单子拟上来,朕看一看,再说。” “皇上,若是仅仅为飨皇后开颜一乐,以为日常把玩,臣以为,还是不当命各省进呈的为好。毕竟旨意传下,天下闻风而动,百姓虽有心孝敬,但也难抵胥吏秽员从中扰民之苦啊。” 皇帝突然想起前几天和肃顺的说话,看起来他的话没有说错,自己这些年来待这群人太多宽仁,眼下就是明证:要做什么事,都从来没有俯首领命,非要自己再解说几句,方才答允的一念至此,心中的恼怒不可抑制,用力一拍御案,“许乃钊,你混账” 为这样一件不算是大事的奏答引得皇帝动怒,是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许乃钊清矍的脸色变得一片雪白,忙不迭的跪了下来,“臣……惶恐。” “你们是不是以为,这些年来,朕荣宠有加,是心中怕了尔等?自本年以来,君臣见面,又有哪一次是你们肯于俯首听命,恭恭敬敬料理差事的?有哪一次你们不是要朕费劲唇舌,晓以利害,方才领命办差的?这倒好,居然成为常例了?朕今天不过是要各省贡献特产,以驳皇后一笑,就这样推三阻四?日后呢?朕要有什么传办差事,尔等是不是也要拖延着不办了?你们于朕、皇后的孝敬之心,都到哪里去了?” 许乃钊几个哑口无言,皇帝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大的火气,夹枪带棒的一番话,让众人根本摸不着头脑。军机处是朝廷第一重地,所有能够报上这里,经由皇帝和军机大臣御前共议,颁行各省的旨意,都是重中之重的大事,本来也是需要皇帝和大臣共商国事才是的,听皇帝这样说话,竟似是以为这样的过程也是无关宏旨的,要是这样想的话,干脆免了军机处的所有职衔,一切由皇帝一言而决不就是了吗?当然,这样的话是不能说出口的。 许乃钊以下,纷纷免冠碰头,请罪之声不绝,“臣等糊涂,请皇上息怒,请皇上息怒。” “此事朕就要办,一定要办你们不肯承旨,朕自己来写旨。就不相信,少了你们这几支笔,朝廷的事就办不得了?”皇帝冷若冰霜的望着众人,声调冷酷的说道,“看起来,这十余年来,是朕做错了。朕本来以为,以宽仁之心待人,旁人自然也会以崇敬濡慕之心上侍朕躬,如今看来,竟是一厢情愿的想法。不是一个个都给脸不要脸吗?好啊,好得很从今以后,朕懒得再和你们多费唇舌,朝廷明发的谕旨之中,不必弄什么多余的文字,各省有敢于对抗皇命的,朕不惜杀人以待。也好让你们,让中外看看,普降雨露之外,还有不测天威” “皇上,不可为人主一时之怒,……” “呸”皇帝迎头啐了阎敬铭一口,“特别是你,阎敬铭你也不想想,当年朕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不过是户部小小司员,芝麻绿豆大的官儿,不是朕几番提拔,你也能够翎顶辉煌的出入庙堂?心中全无对朕感恩之心,反而于朕交办的差事横加阻拦,朕问你,你几年下来,有哪一次朕说的话,是你痛痛快快答应下来的?别忘了,你不过是朝廷所养的奴才,真以为户部是你家中的私库了?” 阎敬铭欲哭无泪,大小眼一起乱眨,这份悲苦和委屈就不必提了。在他心中,从来不曾忘记皇帝多年来于自己的恩典,但正因为如此,阎敬铭抱持着一个国士待我,国士报之的心思,国家正用款项,从无半点折扣,而对于那些传办的差事,却是恪守人臣规谏之道,想不到到了今天,这一切都成了罪过,还给皇上以如此恶毒之语品评,令人五内如焚,难过到了极致。 君前不能失仪,阎敬铭强忍悲声,摘下头上的凉帽,置于一旁,“臣自知有罪,辜负君父。臣自请处分,请皇上处置。” “你这是在以君子争去来要挟朕吗?你以为天下就只有你一个阎敬铭懂户部操行,度支之法?离开你,这大清朝就要分崩离析了?” 阎敬铭几时说过这样的话?皇帝以言入罪,实在令人难以心服,骆秉章看看不是事,膝行一步,碰头奏答,“皇上息怒,阎大人入值多年,为朝廷上下所共视。上一年皇上领兵关外,阎大人在京中坐镇,操持一切,总也是有功于社稷的。请皇上念在他办差尚称勤勉的份上,恕过他这一次吧。” 皇帝喘了几口气,用力摇摇头,“不行不能就这样饶过你。拟旨,阎敬铭奏答之际,全无人臣之礼,免去太保加衔和一等轻车都尉的世职,褫夺双眼花翎、团龙褂。降三极留任军机处,位在……赵光之下”这些赏赐,都是在皇帝上一年年底回京之后,因为阎敬铭总办粮台,劳苦功高而颁赐的,想不到几句话的功夫,就一股脑的都给夺了回去。说完又冷酷的问了一句,“阎敬铭,朕这样处置你,你可心服?” “臣,”阎敬铭终于难忍悲痛的眼泪夺眶而出,“皆是臣咎由自取,臣心服口服。” “口服是自然的,心服嘛,朕也不能把人心掏出来看,就不必提了。”他说,“都跪安吧,朕累了。” 军机处几个人失魂落魄的鱼贯而出,回到值房,有军机章京给几位大人绞来热热的手巾把,奉上茶水,看着茶烟荡漾,阎敬铭心中一酸,怔怔的落下泪来。 “丹初,不必如此。”许乃钊说道,“皇上也不过是一时激怒之言,日后想起你老兄的好处来,这样的处分,不过主笔一摇,即可开复……” “是啊。”文祥也在一边说道,“不管怎么说,总还是在军机处入值,不曾远离枢庭,皇上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这会儿发怒,恨不得将你怎么着,等到日后,火气消了,自然无事。” 阎敬铭艰难的咳嗽几声,扯起脸向同僚苦笑了一下,“诸君爱我,敬铭岂有不知。雷霆雨露,莫非君恩,我很能够看得开的。只不过,皇上的话,实在令我惭愧——当年之事,哄传籍籍,天下皆知,阎敬铭是皇上一力捡拔而起,本当长思报君,如今却为皇上品评为下溅卑劣之辈,看起来,也是到了敬铭求去的时候了。” 众人相顾愕然。皇帝正是在气头上,什么伤人的话都说得出来,又如何能够当真?更加不必提多年以下,皇帝于其多有褒奖,又怎么能因为今天的话,而生出离心离德之言?“丹初,这怕是不妥吧?你也说,雷霆雨露莫非皇恩,如何能够为一时得咎,而生挂冠之心呢?” “这不是敬铭于皇上有所怨怼。不瞒诸位,上一年的时候,家母患病在床,我便有了归养之念,只不过皇上领兵在外,不得已效仿墨絰从军之法,方延宕至今。眼下国事平坦,料想数载之内,定无滞难,也该是到了敬铭回家奉养的时候了。” 这番话并非是阎敬铭在扯谎,军机处的几个人都是知道的,但赶在这样的当口,阎敬铭要上请辞差事的折子,无疑会给人以负气而走的印象,皇帝这个人虽很称忠厚,但秉性多疑,要是看到这份折子,会不会有旁的想法,实难预测 赵光一见及此,从旁难得的出言劝解道,“丹初,我劝你还是慎重为好。皇上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不是我大胆,敢悬揣上意。要是给他觉得,你这是为今天之事所出的负气之举,只怕另有不测之祸啊” “我心坦荡,何惧人言?” “丹初,你一片坦荡之心,可对天日,这我们都是知道的,但……”文祥不死心,总想再尽一番同僚情谊,“但你就不想想,这样的折子奏上去,皇上会怎么想?” 阎敬铭没有多说话,他生来古怪,最是不得旁人青眼,久而久之,也便养成了孤僻的性情。道光三十年之后,新皇登基,彼此相见之下,皇帝并不以貌取人,反而叠加提拔,阎敬铭便立下了国士待我,国士报之的心思,想不到今天君臣见面,居然为人主如此不留情面的大肆批驳? 阎敬铭自问,这十余年来,自己为朝廷的公事即使说不上呕心沥血,却也是殚精竭虑,革弊兴利,从不落于人后,换来的只是户部同僚的无数詈骂,只为皇上一番知遇之恩,无所答报,也便破除情面,大力究诘。这些年下来,初初见到一点成效,想不到到了皇帝嘴里面,自己竟然是把户部重地,当做自家私库了?这样的骂名如何当得起? 一时间在他心中兴起破罐破摔的念头:皇帝不是想随意支派差事,支领部库所积攒而下的这点银两吗?左右天下是爱新觉罗家的,他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去吧。 更多到,地址 第131节怒意(2) 第131节怒意(2) 正如文祥等人所料的那样,阎敬铭的请辞差事,回乡奉养老母的奏折呈递到御前,皇帝心中大怒:阎敬铭太不识抬举,面对君父几句詈骂之言,居然就要挂冠求去了?他在心中暗骂,走就走,你有什么了不起?看见你一脸丑怪的模样,就觉得讨厌 但想是这样想,很多事还实在不能离了阎敬铭,旁的不提,只是钱法改制一项,他是与西洋各国经手办理,贯彻始终的大臣,无端去职,中外骇然。一些事情,怕也要中途而废了。因此还不能就这样准了他的折子,在军机处散了朝会之后,又让肃顺把他带了进来,“阎敬铭,你这算是以君子立朝,上侍朕躬的处事之道吗?你不过是给朕训斥几句,就要辞官而去,那当年光武新军镇标第二营的将士,若不是皇后求情,朕几乎杀了他们的头都照你这样办理的话,最后就只能由朕一个人扛着枪出关迎敌了吗?” “臣岂敢有弃明主而去之心。只不过臣母有病,卧床多年,臣于咸丰十年起,屡屡上章,请求放臣回乡,供养老母。唯皇上念臣略有菲材之德,量才器使,拖延至今……。” 肃顺在一边听着,看着,阎敬铭的话并非无理,但赶在这样的一个当口,却是大非所宜眼见皇帝端坐在御案后,抓耳挠腮,满脸不耐烦的神色,知道若是再由他这样说下去,最后的结果是怎么样不得而知,阎敬铭也会大大的遭了皇帝的恼恨,一旦进展到这样的地步,于他是很不利的。 因此不等他说完,肃顺在上呵斥了一声,“阎大人,你糊涂了吧?如今国家正是用人之际,你又是主管一部的大员,怎么仿效明朝那些迂腐方严的习气呢?那种不中事理之人,想来阎大人必不出此”他停了一下,索性说痛快话,“什么礼不礼的,都是空谈。今天只问阎大人之意,是愿与不愿?” 他的态度武断,而语意暧昧难明,愿与不愿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说阎敬铭是不愿意在军机处中存身,故意要找借口辞官而去?这不是诬人忒甚了吗? 阎敬铭一愣,正这样踌躇着不知如何表明态度时,肃顺自欺欺人的转身向御座上的皇帝躬身行礼:“皇上,既然阎大人并无异议,便如此行事吧?” 阎敬铭目瞪口呆,好在皇帝并不糊涂,瞪了他一眼,低头说道,“你母亲的病……很严重吗?” “是。家母有哮喘之疾,兼以年纪老迈,从上一年冬天起,卧病在床,臣只恐有不忍言之事……” “这样吧,朕下一道旨意,让张集馨派人到你府上去,把令堂好生安置调养,实在有需要的话,就接到京中来居住,这边的郎中总是好过山西省内的,你说呢?” 阎敬铭欲待再说,从来省亲没有父母自己到孩子那里去的,若是有,名为‘就养’。派人迎接到任所,出城十里,跪接慈亲,同城的文武官员,执世侄之礼,搞得要很风光、很热闹。但听皇帝说话,竟似乎是要把这种礼节都省略掉,只派张集馨派人将老母礼送到京,就算完事了? 好在皇帝也很快意识到了,“这样吧,朕给你几天假,回省一趟,接令堂到京居住。然后你再到御前供职便了。你以为呢?”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正是我皇上圣明所在。”肃顺大声从旁答说,给阎敬铭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碰头领旨,拉着他的手,忙不迭的出殿阁而去。 阎敬铭不明所以的给肃顺拉出殿外,还一个劲的埋怨他,“丹初,不是我说你,好端端的,怎么就想起来归乡奉养了呢?偏是赶在这样的当口,皇上一旦动怒,你还活不活了?” “雨亭,你这话何意?” “何意?你是不是因为昨天之事,对皇上心有不满?因此今天请辞差事,以为做无声抗议?” “当然没有。”阎敬铭立刻摇头,“我昨天就说过,国事如此,皇上于我有任何处置,都是我应得之咎。而上表请求归养之议,雨亭兄你也是知道的,这不为虚妄之词吧?” “我当然知道。不过你选在这样的当口上折子,不提皇上,就是天下人也会以为你是一见君恩转薄,便有了忧讥之心,早早谋求退身之道,即便皇上容你还乡,清闲岁月,内疚神明,外惭清议,你今后又将如何?” 一番话说的阎敬铭心中大悔,他自问本心无他,但若是真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不要说天下人瞧之不起,就是自己,怕也难以为人了。“那……,雨亭兄以为呢?” “皇上不是说了吗,给你几天假,将老母接到京中来,请郎中认真调养。这件事,今后再也不要提起,也免得节外生枝。” 阎敬铭又是感动,又有点疑惑,“雨亭兄如此爱重,令敬铭感佩,只是……” 肃顺没有说话,嘿声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头,“皇上当年任我做户部尚书的时候,对我说过,阎敬铭貌丑而心正,要我履任之后,与老兄融洽相处,今日想来,不但是于肃某多方关切,于你老兄,也是倚畀甚深,老兄断不可辜负了皇上一番信重之意啊。” 这件事是阎敬铭不知道,闻言一愣,“皇上,真的这样说过?” “当然,肃某有几个脑袋,敢假传上谕?”他向阎敬铭拱拱手,转头施施然走了。 阎敬铭呆立半晌,心中一片暖洋洋的,听肃顺之言,越发觉得皇帝待自己恩重,思及前情,却越发觉得自己此番言行,罪不可恕。这个念头一经出现,竟是不吐不快,转身到了烟波致爽殿的门前,再将牌子递了进去。 皇帝倒没有想到他去而复还,以为还有什么事,当即召见,阎敬铭进殿跪倒,口称有罪,“怎么了?你有什么罪是朕不知道的吗?” “臣蒙皇上不次捡拔,叠加恩宠,不知上报皇恩,反为前日之事,心中多有祖居之意。臣想,大臣以心迹为罪,不必以公禀有无为权衡。”阎敬铭说,“臣心底如此污浊,论德行以不堪为百官表率,自请革去本兼各职,交部议罪,以为天下为臣工者戒臣也好安愚份。” 皇帝倒没有想到他能说出这番话来,一时间觉得有点好笑,阎敬铭这是在和自己作秀,还是真觉得心中愧疚?抑或是这样时代的人,受教化得头脑都僵化了?他苦笑着挠挠头顶的月亮门,温言说道,“你先起来说话。” “臣不敢。” “朕让你起来就起来。朕还有话要和你说呢。”这样一说,阎敬铭方始起身,一张丑脸半清半白,躬身站在那里,等候皇帝说话,“你能够以如此清白之心上侍君父,朕便没有不肯包容的。便说这一次的事情吧,朕……哎”他叹了口气,“朕也是失之偏颇了。” 阎敬铭立刻又跪了下去,“皇上这样说,让臣万万不敢当。皇上行事,以社稷为重,准情酌理,期于至当,这都是天下人看在眼里的。”他说,“总是臣等奉职无状,未能上疏廑忧,请皇上责罚。” “这样的话,朕当年和你说过,你还记得吗?”皇帝含笑问道,“记得当时,朕为你所劝,以为终究是年纪轻了一点,胸中一团热火,总想着一夜之间,使我大清海晏河清,万民得以安康。当时朕还记得,你对朕说,数百年积弊而下,宜乎缓行。朕知道,你的未出口的话是想说,朕操行国事,不可存急功近利之心。是不是的?” “皇上不以臣言辞粗鄙为弃,臣惶恐。” “数载而下,虽然国事略见起色,但与朕心中所期望的比较起来,还有所差距,这也就是前数日,朕突然以重责相加尔等的原因。朕今年三十有二,十余年的时间,……一事无成朕心里着急啊。”他向外挥挥手,示意六福先退出去,转头又说道,“与俄国一战,选在八月之日,历时四月有余,方始告功成,你以为,这其中有什么理由?” 阎敬铭不想皇帝忽然会把话题转到这件事上,楞了一下说道,“这,臣愚钝,请皇上开臣茅塞。” “很简单,因为俄国人有水面战力,而我大清没有”皇帝是斩钉截铁的语气,“朱洪章不忿俄国人兵舰往来黑龙江上,率先开炮的事情,你是知道的?事后的结果怎么样呢?给俄国炮舰报复性的轰炸打得全无还手之力,就是明证了。所以,朕明知道东北之地,一进九月,就不宜作战,但为了规避敌军所长,也不得已选在这等苦寒的季节,与敌交锋了。” 阎敬铭福至心灵,问了一句,“请容臣大胆问一声,此所以皇上要着力肇建海军的动因所在吗?” “不但是海军,移民关外的事情,也是为此而起。海军是可以大大的彰显我天朝神威的武备之力,而人员的齐集关外,则是海军倚为后援的强大威势。你能够想象得到,只有海上部队,却没有陆上部队的国家,是如何能够御敌于国门之外的吗?” “所以朕要办海军,兴陆军。只有国家稳定了,百姓不必担心有外朝的士兵入侵国门,受朝不保夕,魂梦不安之苦了,才能谈得到什么帝统绵延,万世不绝朕这样说,你明白吗?” “所以啊,朕有时候会为国事不能顺遂朕意为发火、发怒,你……要体谅朕的难处啊。” “臣都明白了,臣都明白了”阎敬铭双目含泪,庄重的跪了下来,“皇上所言,臣都记住了。”他说,“今后定当会同臣僚,殊死以报皇上安国靖民之念,使我大清祖宗创建的基业,福祚绵长,传诸后世” 皇帝难得的吐露心声,只觉胸中为之一快,轻笑着摆手说道,“起来吧。”他说,“看你这张丑脸,快别哭了,等一会儿有人进来看见,还当朕要拿你如之何呢” 于是,阎敬铭为之莞尔。 等他爬起身来,皇帝又说道,“刚才朕说,给你几天假,回乡探母之外,奉养令堂,到北京居住。你这一次西行,需时几日啊?” “臣想,总要一月为期。” “不必这样急,虽然朕说得有些危言耸听,但总算对俄一战,大功告成,想来数年之内,还不必为东北边防之事,烦劳圣怀的。至于……”他的话忽然中止,转而说道,“朕给你两月期限,总要老人家不用受舟车劳顿之苦。接到京中之后,好生安置,你再到御前入值吧。” 他说一句,阎敬铭答应一声,等他都说完了,又跪倒说道,“皇上关爱微臣,臣感激莫名。臣就道在即,皇上可还有什么要训诫微臣的吗?” “你告诉张集馨,关外移民事,西北各省民生凋敝,当是重中之重的所在,让他不必存什么碍难敷衍的心思,着力办理。有不肯顺应朕意,安然就行的,更加不必留什么情面——等这些百姓尽数北上,安顿下来,自然会知道朝廷是在为他们着想了。” “臣当把皇上的这番圣意,逐一晓谕山西属员,使皇上增强国防,稳固北疆之心,落到实处。” 阎敬铭退出去,六福捧着引见官员的绿头牌进到殿中,皇帝随手拿起一块看看,是分发各省的司道一级的官员,其中有一个是新任上海道,名叫玉铭。这是接任崇实的遗缺——上月初四日,江苏藩司郭嵩焘母亲病故,丁忧回籍,以松江府王有龄补了他的缺,而崇实递补松江府,上海道一职,便空了出来。 上海道管着的是渐成十里洋场的上海市面种种,是海内著名的肥缺,仅只是一年之内,任上公务所得,就不下十数万两银子,崇实在任上做了三五年的时间,宦囊大丰,这一次调任松江府,空出来这个位置,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红,而这一次派的这个玉铭?皇帝手托着腮帮想了想,总觉得有点耳熟,忽然给他记起,是在招云嫔侍寝的时候,有一次经她提起,有这么一个人,却没有见过,记得当时自己没有细问,只是说,回头再说。这样看来,就是这个人了吧? 当下不再多想,吩咐一声,“传玉铭进来。”。 更多到,地址 第132节骤兴大狱(1) 第132节骤兴大狱(1) 玉铭原来是北京广隆皇木行的老板,咸丰九年之后,北京圆明园大修,他从中赚了好大一笔银子,后来因缘际会,认识了高峒元门下的恩丰,两个人换了帖子,结成昆仲之好,又通过恩丰的引荐,到了高峒元的门下。 不过玉铭之所以如此钻营,其实是受了恩丰的鼓动,他本人除了会做本行生意以外,一无所长。应酬更非所擅,因而道三不着两地乱恭维了一番以外,不知如何道入正题?少不得还是恩丰为他代言。“二哥,”恩丰使个眼色,“你请外面宽坐。若是有兴,上西边去喝一钟,我一会儿过来陪你。” “好我在外面坐。等老弟台的回话。”玉铭拿过一个鼓了起来的‘护书’,便待打开,“我把银票先点给你。” 一听这话,高峒元便皱了眉,恩丰赶紧说道:“不忙,不忙二哥,沉住气。” “是,沉住气。” 等他一退到外面,高峒元便发话了:“恩老弟,你那里搬了来这么个大外行?” “人土气,心眼儿不坏。”恩丰陪笑问道:“道爷,你老精通麻衣相法,看此人如何?” “憨厚有余,一生衣食无忧。” “官星呢?” “难说得很,要仔细看了才知道。” “何用仔细看?他的官星透不透,全看道爷肯不肯照应。”恩丰踏上两步,拖张椅子在高峒元身旁坐下,低声说道:“我自己跟道爷没有讨过人情,这回可要请道爷赏我一个面子了。他是我把兄,我在他面前已经吹出去了,高道爷一定给我面子。你老可别驳我的回才好。” “能帮忙,我无有不帮忙的,何况是你?不过,你跟我办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你总知道规矩。” “那当然,你老没有看见,他刚才不是要取银票吗?”恩丰说道,“预备了十万银子。” 高峒元很注意地看了恩丰一眼,“万银子?”他问,“手面不小啊?他看中了那个缺?” “想个道缺。”恩丰说道,“他本人是道台的底子,还是道光爷年间捐的呢,有十几年了。”他赔笑说道,“他说,若是道爷能够帮忙,让他得偿所愿,甘愿将全数身家奉献而上。” “他到底看中了哪个缺?” “他想要上海道。” “好家伙”高峒元笑道,“他的胃口倒不小,上海道?他可知道那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缺?” 恩丰当然知道,上海道一直是崇实在做,以他的帝眷,旁人万万难以沾手,这一次升转藩司,遗缺由松江府王有龄暂时署理,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总还是要找专人承担其职的。 玉铭不但听恩丰详细谈过,也向好些熟悉沪上情形的人打听过,众口一词,无不认为值得全力一谋,所以才下定决心,弃商做官。他所备的资本,并非只有如恩丰所说的十万两银子,而是三十万两。高峒元当然也知道,其中大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但上海道既是独一无二的缺,入息如何,应该卖一个什么价钱,或者皇帝那里是不是已许了别人,都无所知,不敢贸然答应。只答说可以试一试,成功与否,还不敢说。约定三天以后给回话。 三天还是不行。因为李莲英轻易到不得御前,只好通过六福下功夫,这亦是没有把握的事情,还需要几天,找到进言的机会,才能向皇帝做初步的试探。 这本来是要耐着性子慢慢静候水到渠成的事,无奈官瘾如归心,不动则已,一动便不可遏制。玉铭满心以为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梦寐以思的还不止于日进斗金的收益,而是暗蓝顶子,绿呢大轿,中外商贾包围恭维的那一番官派。因此听得恩丰转来还须等待的回音,大失所望,对于他的劝慰宽解之词,自然也听不入耳。当面催促拜托之外,少不得自己也去钻头觅缝,恨不得能面见高峒元、李莲英,亲口讨一句切实回话。 玉铭的躁急不安,在内务府、宫内外传为笑谈,然而有些人却不免怦然心动。有个在云嫔宫中伺候差事的安德海,拜了六福做干爹,平时看李莲英奔走于高峒元和干爹之间,十分羡慕,此时心里就想,拉纤人人都会,现成放着一条路子,成功了起码有上千银子的好处,不成亦不亏折什么,何不试他一试?六福是自己的干爹,有什么话还能听不进去吗?他这条路子也可以通得到皇帝面前的,比之李莲英还要近上一步,办起事情来,想来也更加方便。 他是云嫔身前很得用的太监,恰好这几天以来,皇帝为夜来经常留宿宫外,心中很觉得对不住宫内的嫔妃,便安下心来,轻易不再出宫,翻牌子招云嫔、瑰嫔等人侍寝,给了安德海以很大的机会。 这天晚上,伺候着自家主子进到烟波致爽殿,小太监在外值夜,安德海给六福笑着请了个安,“爹,好久不见,您老一向可好?” “嗯,好。你呢?近来怎么样?” “承蒙爹爹挂念,儿子一切都好,”安德海眼珠一转,岔开了话题,“爹,近来出了一个叫玉铭的,闹出好大的笑话,不知道爹听说了没有?” “听说了。”六福答道,“不都当笑话在谈吗?” “儿子也听说了,不过倒也不是笑话。白花花的银子二三十万,不是假的。爹,儿子和您打听打听,您知道这件事,怎么搁浅了呢?” “这个,不容易打听。”六福警觉的很,瞪了安德海一眼,“怎么,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打听它做什么?” “爹,儿子这不是想,”他嘿声一笑,“这不是想找爹帮帮忙吗?只要您老人家肯点头,十几万两银子唾手可得,您说,这不是肥猪拱门吗?” 六福给他的话逗得忍俊不禁,“找我?我看,找我还不及找你呢” “找儿子?”安德海觉得有些匪夷所思,笑笑答道:“儿子可没有那么大的面子。” “小安子,”六福正色说道,“你可别把自己看低了。只要你肯试,通天的路子你有。听说你们那位主子挺得宠的,你又是你们那位主子的一支胳膊。你何妨打打主意?” “这……,”安德海沉吟了好一会,才踌躇着说,“不知道行不行?” “不行也不要紧。大不了小小碰个软钉子,怕什么?”六福又说,“而况你也是为你们主子好,几万银子说句话,多好的事” 安德海心动了,“可是,”他说,“也得人家愿意托我才行。” “那都有我。”全庚拍着胸脯说:“恩丰有这点拉马牵线的能耐,你爹就没有了吗?” “好吧,那,儿子去跟人家谈谈。”安德海问道,“爹爹看,开价多少?” “听说恩丰经手,一开口就许了高道士十万,还不算玉铭自己加捐过班的花费在内。咱们当然也是要十万。就这样已经便宜了。因为恩丰经手,自然另外要好处,咱们是包里归堆在内,一共十万。” “爹,这不会要得太多了?”安德海觉得漫天要价,等于空谈,犯不着去作徒劳无功之事,所以提醒:“一个巡抚也不过十万。” “如今行情大不同了。前两年上海道才不过八万银子,最近听说有个姓鲁的谋这个缺,八字不见一撇,已经花了十几万下去了。” 安德海一愣,他不信有人为谋这个缺,八字不见一撇已用了十几万,便即问道:“那姓鲁的是谁啊?” “听说叫鲁伯阳。” 有名有姓,似乎不能不信,“那么,”安德海又问道:“这十几万花在那儿了呢?” “路子没有走对,是花在七爷府里。” 醇贝勒居然也干这种事?安德海可真不敢相信了,“不会吧?”他大摇其头。 “我想也不至于。不过话是真不假,或许是七爷府里什么人插着七爷的旗号在招摇,也是有的。” “旁人的事暂且不管它了。”六福定神想了一会,将因果利害关系,下手的步骤都考虑到了,认为不妨一试,便即收束话题,作了一个约定:“咱们这件事,第一要隐秘;第二要顺着势子走,不能勉强。如果你肯照我的话做,我就去探探口气看。可有一件,倘或不成,你可别怨我。” “那当然。这不是拿鸭子上架的事。再说,儿子也识得轻重,爹您放心好了。” 安德海口里说的是一套,心里所想的又是一套。他对云嫔,倒是较之六福比之自己的主子,还要来得有信心,这因为内务府在内廷行走的人多,各宫各殿的事就知道一些,所以反比只在御前当差,见闻限于一隅的六福,更了解云嫔在皇帝面前的分量。 前些时日皇帝招云、瑰二嫔侍寝的时候,曾经写下一首小诗,以记其事,用的是唐明皇的典故:“凤阁春深电笑时,昭容舞袖御床垂;霓裳未习浑闲事,戏取邠王小管吹。”其中的旖旎风光,虽不为外人所知,但玉管声清,遥度宫墙,也可以想见二女在皇帝身前的情致。象云嫔这样的宠妃,如果有所干求,想来皇帝是决不忍拒绝的。 因此,安德海觉得自己的这条路,极有把握,不怕人争,也不怕人阻断,尽不妨大大方方地去接头。不然倒象假名招摇,乱撞木钟,反而引人怀疑。 不过,安德海很聪明,始终持着小心之戒——事情是好的,就怕沉不住气,第一句话不得体,不中听,给女主子答一声:少管这种闲事那就什么话都无法往下说了。盘算又盘算,还要等机会。 这天皇帝派人来颁赏件,只是两个荷包,照例遥叩谢恩以后,还要发赏。赏号也有大致的规矩,象这种赏件,总得八两银子,而安德海却故意少给,扣下一半。 “怎么回事?”杨三儿平伸手掌,托着那四两银子,扬着脸问:“这四两头,是给苏拉的不是?” “三叔,”安德海答道,“你就委屈点儿吧也不过就走了几步路,四两银子还少了?” 杨三儿和六福一样,都是皇帝跟前出来的人,而且为当年伺候皇上,使天子偶尝龙阳异趣,故而始终高看几眼,因为有着这样天字第一号的靠山,杨三儿无不跋扈异常,连云嫔都不放在眼里,那还会在乎安德海?当下破口大骂,而且言词恶毒,说“看其上而敬其下”,必是看不起皇上的恩典,所以照例的赏赐,有意扣克。他也不是争那四两银子,“是替皇上争面子,争身分” 这顶大帽子压下来,可没有人能承受得住。便另外有人出来打圆场,连安德海自己也软下来了,说好说歹,又给了八两银子,反比例分倒多花了四两。 云嫔一直在玻璃窗中望着。心里非常生气,但不便出头,因为身分悬殊,如果让杨三儿顶撞两句,就算皇帝能替她出气,重责无礼的小太监,也仍旧是件不划算的事,所以一直隐忍着,直到事完,方始将安德海找来细问。 安德海对杨三儿的前倨后恭,以及有人出来打圆场,都是他预先安排好的,为的是要引起云嫔的注意,好重视他所叹的苦经。他替云嫔管着帐。宫中的一切开支,都由他经手,“主子的分例,每个月三百六十两,按说伙食不必花钱,零碎杂用,每个月用不到二百两,能有一百六十两剩下,攒起来到逢年过节赏人,实在也很宽裕的了。可是,”他紧皱着眉说,“这两年不同了。去年收支两抵,就亏空也有限,打今年起,每个月都得亏空百把两。这样下去,越亏越多,有金山银山也顶不住呀” 云嫔很惊讶,“原来每个月都闹亏空我竟不知道。”她微带焦灼地问,“亏空是怎么来的呢?” “这还不就是奴才刚才跟人吵架的缘故。”安德海答道,“皇上平时派人颁赏件,来人的犒赏,原来不过二两银子。也不知是谁格外讨好,给了八两,就此成了规矩。这还是克食,赏肴膳,象今天这样子赏荷包,照说,就应该给十二两银子。皇上的恩典太多,可真有点受不了啦”。 更多到,地址 第133节骤兴大狱(2) 第133节骤兴大狱(2) 云嫔怔怔地在想心事,安德海觉得进言的机会到了,便用低沉而诚恳的,那种一听便生信赖之感的声音说:“奴才替主子办事,日日夜夜,心心念念想的,就是怎么样替主子往好里打算?如今用度太大,不想个法子,可真不得了。有几位宫里,都是娘家悄悄儿送钱来用,那是真叫莫可奈何这么尊贵的身分,按说应该照应娘家,谁知没有好处,反倒累娘家自己想想也说不过去。” “是啊”云嫔焦灼地说,“那就太说不过去了。就是我……。”她想说:“就是我,当年从天津投奔甘郎,身边带着一些体己的私房钱,但这些年坐吃山空,也花得差不多了。”但以年轻好面子之故,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不过,话虽没有说出来,因为‘就是我’是深一层说法的发端之词,所以安德海也能够猜想得到,她还别有难处。这样,话就更容易见听了。 于是,安德海轻轻巧巧地说了一句:“其实只要主子一句话,什么都有了。” 云嫔一愣,她的心思很快,立刻就想到了,而且也立刻作了决定,“你要我给皇上递条子可不行”她凛然作色地答说。 安德海想不到一开口就碰了钉子费了好大的劲,话说得刚入港,自然不甘半途而废,所以他定定神,重新鼓起勇气来说:“主子何不探探万岁爷的口气?作兴万岁爷倒正找不着人呢” “你是说,什么缺找不着人?” “上海道。” 云嫔没有听清楚,追问一句:“什么道?” “上海道,专管上海和洋人往来商贸之事,就这么一个缺。” “还有这么一个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云嫔看安德海的脸色阴暗,很机警地想到,宫中用度不足,不论想什么办法弥补,眼前总得他尽力去调度,不宜让他太失望,且先敷衍着再作道理,因而便又接了一句,“等我想一想。” “是”安德海答应着,不告辞却也不说话。 这像是在等她的回话。云嫔觉得他逼得太紧,未免不悦,正想发话,忽然想到,他不是在等回话,是在等自己问话。要敷衍他,就要装得很象,是什么人谋这个缺,打算花多少钱?不问清楚了,从何考虑起?所以问道:“倒是什么人哪?” “是……”安德海忽然警觉,决不能说实话,因而改口答道:“是内务府有差使的,旗人,很能干的,也在上海待过,和洋人交往的事情很熟悉,名字叫玉铭。”接着,他将预先写好的一张白纸条,从怀中取了出来,双手奉上。 云嫔看上面写的是:‘正蓝旗,玉铭’五个字,便问:“他是什么身分呢?” “候补道台。”安德海说。 “那个缺当然是好缺,不然他也不必费那么大的劲。他是怎么找到你的呢?” “也是听说主子在万岁爷面前说得动话,所以亲自来找奴才,代求主子。许了这个数。”安德海伸出右手,揸开五指,上下翻覆了一下。 “多少?”云嫔不解也不信,“十万?” “是。” “那个缺值这么多钱?” “这本来没有准数的。”安德海又说:“中间没有经手人,净得这个数。” “中间没有经手人?”云嫔自语着,在估量这件事能不能做?这一夜灯下凝思,反复考虑,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做左右为难。卖官鬻爵,一向为自己所轻视,而且以自己对皇帝的了解,最是持正不阿。尤其是这种官员任免之事,最忌讳妇人从旁进言。让自己为人关说,这话怎么出得了口? 若是舍弃这条路子,宫中用途日增,亏空越积越重,如何得了?心里巴不得有个人可以商量,但宫女们不懂事,不但拿不出主意,而且不知轻重,将这些话泄漏出去,会招来祸事,决不能让她们共机密。此外只有和自己同出一门的瑰嫔了,泄漏给她倒是不怕,无奈她为人老实,说知其事,必定害怕,那又何苦害她? 想到头来,计无所出,只有一个结果:慢慢再想。因此第二天安德海来探问时,她含含糊糊地,没有肯定的答复。这是看看再说的意思,而安德海却误会了,以为云嫔只是在等机会向皇帝进言。便又给她出了个主意。 这天皇帝驾临,云嫔故意将一张字条放在妆台上,皇帝见了当然要问,云嫔便即答道:“有人拿了这张名条来,说这个玉铭挺能干的,如今上海道出缺,倘或将这个人放出去,必能切实整顿。求奴才跟皇上要这个缺。奴才岂能理他?用人是国家大政,奴才不敢干预。就算不知天高地厚,在皇上跟前提了,皇上也决不能听奴才胡说。” 皇帝知道云嫔久历江湖,心思灵巧,明明是替玉铭求缺,却故意以退为进,推得一干二净。为的是即或碰了钉子,也不伤颜面,说起来也是用心良苦。这样一转念间,心自然就软了。将那张名条顺手揣了起来,决定给云嫔一个恩典。话当然不能这样说,只是笑着点点头,“好吧,朕知道了,等有机会,见见这个叫什么玉铭的再说。” 云嫔大喜,这一天晚上龙凤和鸣,道不尽的恩爱,说不完的风情,也不必细表。 今天看到玉铭的绿头牌,皇帝不由自主的动了心。引见和召见的时候,特别留意。引见是所谓大起,京官年资已满,应该外放,或是考绩优异,升官在即,都由吏部安排引见,一见便是一群,每人报一报三代履历,便算完事。召见又分两种,一种是为了垂询某事,特地传谕召见,一种是臣下得蒙恩典,具折谢恩,尤其是放出京去当外官,照例应该召见,有一番勉励。玉铭自然也不会例外。 仪注是早就演习过的,趋跄跪拜,丝毫无错,行完了礼,皇帝看着手里的绿头签问道:“你一向在那个衙门当差?” “奴才一向在广隆。” “广隆?”皇帝很觉诧异,这个衙门是从来不曾听说过的,“你再说一遍,你在在哪儿?” “广隆。”铭忽然仰脸说道:“皇上不知道广隆吗?广隆是西城第一家大木厂。奴才一向在那里管事,颐和园的工程,就是广隆当的差。” 皇帝又好气,又好笑,“这样说,你是木厂的掌柜。”他说,“木厂的生意很好,你为什么舍了好生意来做官呢?” “因为,奴才听说,上海道的出息,比木厂多出好几倍去。” 皇帝勃然大怒,脸色一瞬间变成铁青色,但强自抑制着问道:“你能不能说满洲话?” “奴才不能。” “那么,能不能写汉文呢?” 这一问将玉铭问得大惊失色,嗫嚅了好一会,才从口中挤出一个能听得清楚的字来:“能。” ‘能’字出口,御案上掷下一枝笔,飞下一片纸来,接着听皇帝说道:“写你的履历来看” 玉铭这一急非同小可,硬着头皮答应一声,拾起纸笔,伏在砖地上,不知如何区处? “到外面去写” “喳”他这一声答应得比较响亮,因为事有转机,磕过了头,带着纸笔,往后退了几步,由御前侍卫,领出殿外。 烟波致爽殿外,海阔天空,玉铭顿觉心神一畅,先长长舒了一口气,接着便举目四顾;领出来的御前侍卫,已经不顾而去,却有一个太监从殿内走来。认得他是御前小太监,姓金。 “好兄弟”玉铭迎上去,窘笑着说:“你看,谁想得到引见还带写履历?只有笔,没有墨跟砚台,可怎么写呀?” “你没有带墨盒?” “没有。” 小太监双手一摊:“那可没有办法了” “好兄弟,你能不能行个方便?”说着,他随手掏了一张银票,不看数目就塞了过去。 “好你等一等。” 很快地,小太监去而复转,缩在抽子里的手一伸,递过来一个铜墨盒。玉铭大失所望,他所说的‘行方便’不是要借个墨盒,而是想找个枪手。 事到如今,只有实说了。他将小太监拉到身边低声说道:“好兄弟文墨上头,我不大在行,你帮我一个忙,随便找谁替我搪塞一下子。我送一千银子。喏,钱现成” 说着又要去掏银票,小太监将他的手按住,平静地答道:“一千银子写份履历,谁不想干这种好差使?可是不成万岁爷特地吩咐,让我来看着你写。你想我有几个脑袋,敢用你这一千银子?再说,万岁爷也许当殿复试,让你当着面写个字样子看看,那不全抖露了吗?” 这一来,玉铭才知事态严重,面色灰白,一下子象是老了十年,站在那里作不得声。 “快写吧万岁爷在那儿等着呢等久了不耐烦,你写得再好,也给折了” “那里会写得好?”玉铭苦笑着,蹲下身去。 于是小太监帮他拔笔铺纸,打开墨盒,玉铭伏身提笔,笔如铅重,压得他的手都发抖了。 “快写啊” “好兄弟,你教教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写法。” “好吧,你写:奴才玉铭……。” 玉铭一宝书网去,笔画有蚯蚓那样粗,等一个‘奴’字写成,大如茶杯。小太监知道不可救药了,尽自摇头。 “奴才玉铭”四个字算是写完了,这里多一笔,那里少一笔,左歪右扭,如果不是知道他写的是这四个字,就再也无法辨识。 “下面呢?” “下面,”小太监问,“你是那一旗的?” “我是镶蓝旗。” “那你就写上吧” 已经急得汗如雨下的玉铭,央求着说:“好兄弟,请你教给我,‘镶’字怎么写?” 那小太监心有不忍,耐着性子指点笔画,而依样葫芦照画,在玉铭也是件绝大难事,结果成了一团墨猪。接下来,蓝字很不好写,旗字的笔画也不少。勉强写到人字,一张纸已经填满了。 “交卷吧”小太监已经替他死了心了,觉得用不着再磨工夫,所以这样催促着。 “好兄弟,你看,这份履历行不行?” 根本不成其为履历,那还谈得到写得好坏?不过,小太监知道他此时所需要是什么?亦就不吝几句空言的安慰,“你们当大掌柜的,能写这么几个字,就很不容易了。”他说,“而且,旗下出身的做官,也不在文墨上头。你放心吧” 果然,这几句话说得玉铭愁怀一放,神气好看得多了,随即问道:“我还进去不进去?” “不必了你就在这儿候旨吧” 于是小太监捧着他那份履历,进殿复命。皇帝已经退归暖阁,正在喝茶休息,一见玉铭的笔迹,气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转而勃然震怒,“什么鬼画符?真是给旗人丢脸”他重重地将那张纸摔在炕几上,大声吩咐:“传军机” 于是御前侍卫衔命到军机直庐传旨。文祥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他对太监、侍卫,一向另眼看待,此时讶异地低声问道:“这会儿叫起?是为了什么呀?” “大概是为了新放的上海道。皇上生的气可大了。” “为什么呢?玉铭说错了什么话?” “倒不是话说错了,字写得不好。”侍卫答道,“皇上叫写履历,一张纸八个大字,写得七颠八倒,皇上说他是‘鬼画符’。” “是了辛苦你,我们这就上去。” 进见以前,先得琢磨琢磨皇帝的意思,好作准备,“玉铭那十几万两银子,扔在汪洋大海里了。”许乃钊冷笑着说道,“看样子,那个缺得另外派人。” “这得让吏部开单子啊”文祥说道,“咱们先上去吧,等不及了。” “是。先给吏部送个信,让他们预备。”说着,许乃钊便吩咐苏拉:“请该班。” ‘请该班’是军机处专用的‘行话’,意思是请轮班的军机章京。照例由达拉密与值日的‘班公’进见。这一班的达达密叫钱应溥,浙江嘉兴人,曾是曾国藩很得力的幕友,在军机多年,深受倚重,遇事常尽献言之责,不同于一般的军机章京,此时便说:“单子亦不必吏部现开,原来就送了单子的,因为特旨放玉铭,单子不曾用,检出来就是。不过,皇上似乎有借此振饬吏治之意,所以继任人选,请诸位大人倒要好好斟酌。陟黜之间,要见得朝廷用人一秉大公,庶几廉顽立懦,有益治道。” “卓见,卓见”许乃钊很客气地说,“请费心,关照那位将单子开好,随后送来吧” 交代完了,全班军机进见。玉铭还在殿外苦立候旨,望见文祥领头,一行红顶花翎,颤巍巍地由西面上阶,认得是全班军机大臣。心想‘礼多人不怪’,上前请个安,或许能搭上句把话,打听打听消息,总是件好事。 念头转定,撩起袍褂下摆,直奔台阶,只听有人喝道:“站住” 站定一看,是个蓝翎侍卫,便即陪笑说道:“我给几位大人请个安。” “给谁请安也不管用了”那侍卫斜睨着他说:“找一边儿蹲着,凉快去吧今儿个,你还能回家抱孩子,就算你的造化了。” 一听这话,玉铭吓得魂飞魄散。定定神再想找那蓝翎侍卫问一问吉凶祸福,人家已经走得老远了。 更多到,地址 第134节整肃宫禁 第134节整肃宫禁 皇帝的神色比文祥几个想象中要好得多,倒似乎觉得这件事很好玩儿似的,轻笑不绝,见众人进来,开口说道,“这个玉铭,文理不通根本就不能补缺。” “是”文祥答道:“让他归班候选去吧” 皇帝点点头问:“他那个缺该谁补呢?” “这得要看资序。吏部原开了单子的。” “单子在那儿?” 文祥不敢说,已经在检了。因为天威莫测,预知召见为了何事,是犯忌讳的,所以他只这样答说:“得现检。不过也很方便,一取就到。” “那就快检来该什么人补就归什么人补,你们秉公办理。” “是”文祥回头向赵光低声说了一句:“蓉舫,你看看去。” 赵光心里明白,皇帝迫不及待地,要在此刻就补了上海道这个缺,是防着日后再有反复,捡上来也许仍是玉铭一流的货色。那时候不能振纪纲,会形成极大的难题。同时有‘秉公办理’的面谕,可见皇帝的本心有借此振饬吏治之意。既然如此,军机乐得办漂亮些,也买买人心。 因此等将单子拿到手里,先细看一遍,其中第五名叫张元普,下面注的简历是:“浙江仁和;戊辰进士;刑科掌印给事中;加级五次、纪录两次。”道光二十七年,他这一榜中,科名早发,李鸿章等都是皇帝面前响当当的红人了,而此人连个四品京堂亦还未巴结上,也太可怜了。 当然,除了科名以外,皇帝还着眼在‘加级五次’上面,便即问道:“他这个加级是怎么来的?” “是京察上来的。”军机章京答说。三年考绩,京察得一等才能加级,张元普五次得一等,自然可以不次拔擢,因即吩咐:“你带着笔没有?拿单子重新写一张,第五改成第一。” 于是在许乃钊一手安排之下,当天就由军机处承旨发出一道上谕:“新授上海道玉铭,文理欠通,不堪任使,着即开缺,归班候选。该缺着由刑科给事中张元普补授。” 张元普从道光二十七年中了进士,分发刑部,一直浮沉部署,混了数年才补为山东道御史,转刑科给事中,为人碌碌,一无表见,除了忠厚谨慎以外,别无所长。十多年的京官苦缺,穷得家无长物,最大的指望是放一任知府,不论缺分好坏,总比借债度日来得强。谁知平地青云,居然放了上海道。这个缺不谈‘陋规、外快’,光是额定的养廉银,照缙绅录所载,每年就是三千五百两。只要做上三年,不但所欠的‘京债’可以还清,而且还能多几千两银子,回乡置几十亩薄田,可免子孙冻馁之虞。 在他自是大喜过望,感激皇恩,至于垂涕。玉铭也曾哭了一场,只是同样一副眼泪,哀乐各殊。 上海道的缺额终于为皇帝临时发觉而得以补救,但皇帝的怒火并未因为这样尚算得圆满解决而略有消止,等这件事底定,皇帝把六福招到御前,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个下跪的奴才,厉声喝道,“六福,别想和朕说你不知道,朕问你,这个叫什么玉铭的,到底是如何识得云嫔,她又是因为什么,要不顾祖制,在朕前为之进言的?” “皇上,奴才入宫多年,深受教诲,焉敢有半点行差踏错处?朝廷用人之际,权柄操之于上,又岂有奴才置喙的余地?” “你还不和朕说实话吗?”皇帝冷笑着看着她,“朕不耐烦再和你多费唇舌,本来想给你一线生机,既然你不要,那好得很来人,传云嫔到烟波致爽殿” 六福大惊失色,膝行几步,碰头有如捣蒜,“皇上开恩,皇上开恩,奴才都说,奴才都说就是。”当下把玉铭走通高峒元的门路,托请李莲英求官,后者收了他十万两银子,之后无有下文,玉铭亟不可待,给安德海看到有机可乘,撺掇云嫔在皇帝面前进言的事情逐一说了。 皇帝为之一愣,他没有想到这件事居然会牵连到这么多人,六福是自己身前很得用的太监,李莲英更是皇后宫中的首领太监,也都给裹挟进去了?还不必提那个什么高峒元、安德海……?这样看来,即便自己想做好人,也是不可能了 他在御座上呆坐了半晌,嘿嘿几声冷笑,“真是想不到,高峒元一介下溅之辈,居然在暗中施以手段,以交通宫禁,行卖官鬻爵之实?拿着朝廷的名器,做公然无忌的售卖?文祥?你即刻……”话到嘴边,他又临时改变了,“赵光,你连夜动身,返回北京,传旨九门提督富廉并顺天府、大兴、宛平两县,分别派人到西山白云观和那个什么……高峒元留宿的寓所,先把他和他的那些走狗抓起来再说” 他回身重重的踢开六福,绕室蹀躞几步,“还有,他在京中经营多年,上下勾结,广交友好,就是连肃顺那个狗才,也没少在朕的面前说他的好话,有此可知,与高峒元同流合污的,不知凡几命刑部严加看管,认真究诘,这件事绝不能及高峒元而止朕倒要看看,经由一个高峒元,能够牵出多少混账来” 文祥知道,皇帝是铁了心要掀起大狱了。眼下求恳,断然不是明智之道,总之先答应下来,日后再想解救之道。只听他又说道,“传慎刑司” 慎刑司主事太监姓田,到了殿中,屈身行礼之后,皇帝说道,“你领人到皇后和云嫔的宫中,传朕口谕,李莲英、安德海二人以下溅庸奴,交通外人,行秽乱内廷之事,着即交付慎刑司,严加管束,等官司理清之后,再以家法处置。”说完,他低头看看跪在地上,阴影中看不清面色的六福,狠起心肠,“还有,六福亦同罪处置” “皇上?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 皇帝一脚把六福踢开,“怎么,你还不领旨吗?” 还不等慎刑司的田太监搭腔,文祥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迎头一拦,“皇上,且慢” “怎么了?” “皇上,奴才以为,安德海等人所犯,非寻常之罪可比,不可交由慎刑司处置。”他喘了口气说道,“这等身为内侍,结交外臣,奴才以为,是我大清开国以来少有的大逆案子,当交由刑部,会同有司,认真审核定谳,也好起整肃宫禁之效。” 六福大惊落到慎刑司手中,自己或者还能有一条活路,落到刑部,以大逆案子论处,不要说自己,就是原籍家中的一门老少,也休想有贪生之想了。有心大骂几句,又实在不敢,只好将一双将欲喷火的眸子,死死盯着文祥。 文祥说道,“而以奴才愚见,陆公公在皇上身边伺候差事多年,从不曾闻有这等背主之行,还请皇上俯察其情,再做定夺啊” “是,是,是”六福不料他话锋一转,居然给自己求情,忙不迭的说道,“皇上,奴才对您的一片心,可昭日月。李莲英几次和奴才说起过,高峒元有心接纳奴才,都为奴才置之不理,这等售卖朝廷名器之事,奴才可是从来都不知道的啊” 皇帝厌恶的瞪了他一眼,“有没有你的事,早晚水落石出。案内一个不能疏纵;案外一个也不会屈枉。你还怕朕分不清是非黑白吗?先把六福带下去,交慎刑司严加看管再说” “啊姓太监吓得呆住了,这件事是如何一个因果他是不知道的,但知道六福一直在皇帝身前伺候差事,是宫中的首领太监,怎么一朝之间,出现如此大的变故了?口中胡乱答应一声,唤进几个人来,拖死狗一般,拉起挣扎不休的六福向外就走,远远的,还可以听见六福求饶的声音。 “杨三儿,从今天起,你就是御前总管太监。” 杨三儿不想会有这样一场傥来的富贵,御前总管太监是俗称,官称是副都太监。这个位置历来兼养心殿总管,因密迩天子,所以俗号“天下第一太监”,六福做了十几年,说开革便都开革了,且是天上掉下来一般,就落了自己手中他暗地在自己腿上使劲拧了一把,才晓得不是梦,但毕竟迷离恍惚,怔了一下方道:“这是主子恩宠信任,是奴才家祖坟头儿上冒青气了……”这才想起没跪,忙趴下磕头:“奴才虽说是个无根的奴才,也知道报效主子” “六福、李莲英、安德海等人前车可鉴,你可得记住了。要是再有人这样犯了国法家规,朕第一个就找你说话。到时候,别怪朕言之不预。嗯?” “是,是,是。奴才都记下了,奴才都记下了。” 皇帝这才转头看向文祥几个,“你们想想,还有什么?” “奴才想,高峒元等人在京中经营多年,所得赃款赃银,如狡兔三窟,不知藏匿何处,若是给他事先有所察觉,分批移赃,事有不美。所以,奴才想,总要先期预备才是。” 文祥的话说得很含蓄,但众人无不明了。一个高峒元值得什么,说杀就杀了,难的是李莲英,他是皇后宫中的首领太监,这一次犯这样的大罪,一定会得个抄家的罪名,所谓预备,是派步军统领衙门派兵看住李府。这是很必要的处置,不但是为了防止李家人得到消息,隐匿财产,而且要防他们湮灭罪证。别人犹可,要治李莲英的罪,非有明确的罪证不可。 皇帝点点头,听了他的劝,却又冷笑:“高峒元为玉铭奔走仕途,想来也未必是第一次了。也不知道搂了多少昧心钱他家一定也还有违禁的东西,趁现在外面还不知道,先抄他的家” “是”赵光答道,“臣立刻就办。” “李莲英呢?” 文祥实在不愿从自己口中说一句杀李莲英的话,便转脸说道:“信臣,你跟皇上回奏。” 许乃钊略想一想说:“这有三个办法,第一、拿问到京;第二、就地审问;第三、就地正法,也不必问了,免得他胡扯。” 皇帝手托着腮帮,认真筹思片刻,若是只讲李莲英一个人,自然如同草芥,但碍于皇后,事情就不是那么好办了,不过这也没什么,案情确凿无比,不怕他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日后审明定谳,皇后问起,自己也好说话,“押回北京,和高峒元等一同审理吧,那个叫安德海的,还有六福,也同案处置吧。” “喳。” 君臣几个说道这里,外面有脚步声响起,皇帝回头看看,天色已经大暗,不经宣召而径直进到殿中的,怕也只有皇后一个。果然,是皇后急匆匆的赶了过来,一进门,看见文祥几个跪在地上,皇后不自然的笑了笑,“臣妾叩见皇上。” 皇帝自然知道她为什么来,先摆手示意文祥几个退出去,各自办差要紧,转而笑道,“你今儿个怎么来了?有事?” “皇上,刚才慎刑司的人来臣妾宫中传旨……” “这件事啊,嘿传扬出去,又是一场哄传天下的大案子,你宫中的那个李莲英,多年来和一个叫高峒元的勾结……”把高峒元和李莲英等人内外勾结,卖官鬻爵的事情说了一遍,皇后大感羞惭。整肃宫禁,责在慈宁,如今出了这么大的岔子,皇后是难辞其咎的。 “皇上,宫中出了这样的大事,臣妾难逃失察之罪,” “你也不必如此,朕知道你这个人,架不住旁人三句软话。李莲英又是多年在你身边当差的,还能没有一分恩情吗?”皇帝说道,“此事,你就不必管了,等日后,朕再给你宫中找一个温顺听话的在身边听用好了。” 后答应一声,又加了一句,“皇上怎么说就怎么好吧。” 帝后说了几句话,文祥等人第二次进到殿中,将装在黄色封匣中的上谕进呈,由皇帝裁可之后,即可明发了。“杨三儿?”皇帝大声呼喝,“传肃顺进来” “喳” 杨三儿先到敬事房,取了出园子的排票,然后一路快行,到了肃顺府上。肃顺还不知道居然出了这样的大事呢。正在和龙汝霖、黄锡两个说笑,听门下人来报,有天使来传,肃顺一愣,“怎么这个时候?这都……天黑了。传他进来。” 把杨三叫到堂上,肃顺又是一愣,“怎么是你?” “见过大人。”杨三行礼起身,“大人,皇上召大人进园子。” “有事?” 三上前一步,低声说道,“大人,出大事了。”当下把玉铭为皇帝召见,却大丢其人,甚至连带这李莲英、安德海、六福、高峒元等人也跟着倒霉的事情说了一遍。 肃顺大吃一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我……我马上进园子,向皇上求情,我……” “大人,你想如何建言?” “什么?”肃顺迟疑了一下,回头看看龙汝霖,“皞臣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人若是念及换帖之谊,为六福做缓颊一二,自是无妨。大人若是想为高峒元求情,学生奉劝一句,还是不要自取其辱的好。” “你是说?皇上会不念旧情?” “高峒元阴私小人,于当今又有什么旧情了?”龙汝霖微笑着摇摇头,“年初的时候,皇上也曾经说过,要他做事归做事,断不能越了自己的分界。如今……大人请想,这样卖官鬻爵之事,又岂是皇上所能容得的?这一次,还不知道要有多少人为之翻身落马呢” 肃顺有心请他多分解几句,时间上却来不及了,只好拱一拱手,随着杨三出府而去。 一路无话,一路进到山庄,到殿中见驾,“奴才参见皇上。” “这一路上,杨三都和你说了吧?” 顺碰了个头,口中说道,“总是奴才未能带目识人,方有高峒元等这样祸乱朝野之事,奴才第一个要请旨处分。” “现在还谈不到处分。这个高峒元,在京中混迹多年,也不知道背地里有多少人和他勾结,拿着朝廷的名器,做私相授受。此事不能就这样放过,你明天回京去,会同刑部,认真把这件案子落到实处,案中任何有牵扯的,一个也不要放过。一定要办得河清见鱼,让高峒元、李莲英等人,受国法惩处” 他的脚步在肃顺跟前站住,声音从上传来,“肃顺,朕问你,这几近半年之期,你这狗才,有没有拿过高峒元的银子?说实话,朕还能救你一二,要是等到了刑部大堂,事情就没有这么便宜了” “奴才从来不曾拿过高某人奉上的银子。”肃顺毫不犹豫的大声说道,“咸丰十二年正月之后,高峒元到奴才府上来,给奴才送过五万两银子,不过奴才一念所及,皆是主子对奴才谆谆训诲之言,故而将他送上门来的银子推了回去,奴才还对高峒元说,孝敬主子,是肃某人本分之事,又焉能为分内之责,而收受赂遗银子的?我奉劝你老兄一句,今后还是把这等心思,都用在如何伺候好差事上,于你更加有利呢” 这番话皇帝不辨真伪,却觉得异常动听,声音也变得缓和下来,“起来吧,总算你还能记得朕多年来于你的训诲,可见没有白白疼了你一场。”。 更多到,地址 第135节用人之道 第135节用人之道 邸抄发出,众人同感骇然。高峒元勾结内侍,干预朝政,自然难逃公道,但以肃顺的帝眷,本身又并不是管部的大臣,竟然把他派回北京,主审此案,在很多人看来,其故就大勘把玩了。 肃顺也觉得很奇怪,又不敢问讯太多,带着一肚皮的疑问回到北京,先回到府中休息,和陈孚恩宾主相谈甚欢,尽叙别情之外,也把心中所想向老者问及,“鹤公,您以为,皇上派我来查案,到底是为什么?” “此事易解。不过是皇上为求保全大人,给天下人做出来看的。”看肃顺还不甚明白,陈孚恩笑着说道,“天下人都知道,高峒元能得以进身,全仗当年有过一次微不足道的功劳,经由大人保荐之后,方始得以出入豪门巨族府邸之间的。若是从这一节上说起来,高峒元今日作孽,和大人怕也脱不了干系吧?” “这算什么话?难道也是我保荐他做了总道教司的吗?那时候我可是还和皇上在关外前敌呢?” “大人这样说未免就太不聪明了。高峒元登进仕途,自然非是大人之过;但若一定要论及罪过的话,则罪在慈躬——你想想,这又岂是皇上所欲看到的结果?” 陈孚恩这样一说,肃顺立刻明白过来,“你是说,皇上有意让我把此事压下去?” “压是一定要压下去的,但也不要弄得成了一碗温吞水,内中种种,还是请大人自己拿捏把握吧。” 咸丰十二年新年开衙之后不久,袁甲三给陈孚恩指摘发难,以编纂大学教习文材差事中,有意放纵,诋毁圣朝,几乎丢了脑袋,事后给皇帝从宽发落,远远的赶出北京,才算了事。而这件事的始作俑者陈孚恩,却因为才适以济其恶,为逢迎君父,不惜在文字狱已经多年不见的咸丰年间,重现庙堂了?一时间于其人卑劣行径的骂名,哄传天下。 陈孚恩却全然不当回事,文字狱之事过后,皇帝降恩,赏了他四品京官,刑部司员之职,同时于北京大学堂的教案、文材选用编纂差事,任命他做了总裁官,陈孚恩心中暗喜,往日之功,总算没有白费 而在办差之中,陈孚恩确实有袁甲三、许乃钊之流不能比拟的善于变通的长处,只是在和容闳商议过,并会衔而上的《奉旨,拟设北京大学堂规程禀》中所提及的,已经是相当详尽的管理体制和归章制度了。 其中包括总办、监督、总教习、监学官、检查官、考试、课程分数、医务处、杂务处、支应处、斋务、食堂,共计十二大项,每一大项之内,各有为数不等的小项,例如总办规则中,就包括十六小项;考试规则中,则有十四小项。 看着京中呈递上来奏稿,皇帝大觉满意,“陈孚恩,朕记得他今年有六十几岁了吧?”他嘿声一笑,“不简单啊,年过花甲,有这样一份为朝廷效劳,为朕尽忠之心,也就罢了。难得的是,居然能够破除中西之别,以西学为中用,为朝廷献力献计,可堪表彰。” 军机处的几个人都深知陈孚恩小人本色,于皇帝的这番话也多有不以为然的,只是现在不敢驳了他的兴致,“皇上说的是。陈孚恩不顾马齿渐增,为朝廷春风沐雨大计奔劳,正该有所颁赏的。” “军机处记档,赏陈孚恩宁绸两匹,荷包一对,端砚一方,大卷笔十枝。另外,廷寄北京,着陈孚恩、容闳二员赶赴行在陛见。” “是。” 皇帝扬手,抓起案上的奏稿,又说道,“陈孚恩、容闳等人固然从中出力甚多,但有一些事,是他们顾虑不到的。例如说吧,在他们拟定的这份《章程》中说,大学堂学制之设,以四年为期。第一年所学的内容,除了人伦道德、经学大意、中国文学、外国语、历史、地理、辩学、法学、理财学、体操之外,还要加上几何、三角勾股、格物、笔绘图、各国史鉴、做英文论、翻译英文等西学。这样多的课程,要在一年之内全部掌握,便是生而知之的圣人重现,怕也是不可能的” “皇上说的是,臣也以为,大学堂学制及课程的设定,未免过于压迫学子了。” 皇帝瞪起眼睛,盯着许乃钊,“你这是什么话?朝廷拿出钱来办大学堂,生员学子经过考试之后入内读书,一切衣食用度,全部由朝廷担负,而每月之内,还有数额不等的助学银子发放到学生手中,如此厚待之下,不过是让他们课业稍嫌紧张的一点,又怎么说得上是压迫呢?不要说不是,即便是的话,凡此种种,难道不也是应当的吗?” 许乃钊脸一红,“是,老臣糊涂了。” 皇帝不再深究,但说话的兴趣都给许乃钊打断了。他知道陈孚恩为攻讦袁甲三一事挨尽了清流唾骂,不过碍于自己一直放手使用,才未有过激之声。这一次想来也是许乃钊私心为老友抱不平而出的诋毁之声。可惜的是,许乃钊这样的人,读书都读成呆子了,今天之事,若是换做陈孚恩或者肃顺来说,效果一定会不一样 他用手摸着下巴,沉吟了片刻,“朕想说的是,陈孚恩这份条陈之中所提及的,有未尽圆满处。你们想一想,四年的时间,学习如此之多的内容,就是朕再想不顾实际的逼迫生员发力读书,总还是要念及到他们的身子骨能不能接受的下来吧?若是一味摧折,只恐有揠苗助长之忧。而且,大学堂新设之所,和当年的同文馆多有相侔……这第一年,又能够征召得上多少生员,还在未知之数呢” “皇上,奴才倒以为,此事毋庸劳烦圣虑。” “哦?你这话怎么说?” “同文馆开设之初,远在咸丰二年,其时朝堂之间一片晦暗,百姓民智未开,幸有我皇上,拨云见日,为天下指点迷津,更开西学为中用之无尚妙法,为我大清国力强盛,……” 他说到一半,皇帝就大约明白他下面要说什么了,也不阻止,笑吟吟的听着他谀词如潮的大拍马屁,“……其时朝野上下未见其利,却有人自以为目光如炬,先察其弊。一力阻挠,为皇上多次训诲,方始婉首而归。而同文馆之设,于此始焉。到今年为止,已有十年之久,所训养的八旗、汉家儿郎,何止千百之数,用于内,则上为朝廷效劳,下为百姓谋福;用于外,则立足域外,扬威七海。这都是当年皇上乾纲独断,力排众议之善果。故而奴才以为,大学堂之设,在百姓心中,亦定当如今日之同文馆一般无二,招纳生员之日,百姓携带子弟,纷至沓来之景,就在不远了” 皇帝朗声大笑,“你这个文博川啊,朕明知道你是在捡好听的说,也要为你一番灵巧心思而鼓掌喝彩了” “奴才不敢以虚妄谄媚之言逢迎君父,这不但是奴才心中所想,也是朝堂之间群臣的共见呢” “好啦,别说这些了。还是说旁的事情吧。大学堂的差事,朕也并不很通晓,你们怕就更要等而下之了。”皇帝摆手轻笑,“还是等专才的人到了,朕再招你们一起过来,到御前商议。” 五天之后,陈孚恩和容闳赶到热河,照例是在山庄门口请了圣安,然后递牌子进去,等候召见。 容闳的年纪比陈孚恩少上很多,但官衔的品秩却要高于后者,以陈孚恩四品刑部司员的身份,若不是担着大学堂教案文材总裁官的职衔,轻易还是到不得御前的呢而如今之势,自然是无妨的。 由礼部尚书匡源做带引大臣,领着两个人进到澹泊敬诚殿,跪倒行礼,上面有皇帝的声音响起,“容闳,你这份折子中所记述的,大多是你当年负笈海外亲历亲闻所见之下的成果吧?” “是。只恨臣当年在美国耶鲁大学求学时,一心顽皮,不曾更加细致留意,致使今日回国报效,又书到用时之憾。”容闳说道,“幸好有陈大人道学前辈,不以臣所知所会为匪夷所思之谈,融会贯通,更取其精华,去其……” 他忽然迟疑了下来,哼唧了半天,不能成一句。旁边跪着的陈孚恩和一边侍立的匡源都不自觉的为他着急。“你是想说,糟粕吧?”等了片刻,皇帝开口说道。 “是。皇上圣明。”经过这样一个缓冲,容闳的奏答也不好进行下去了,仓皇的碰了个头,“今日奏陈之言,都是臣等愚钝之见。” “有些地方嘛,确实称得上是愚钝之见。便说这总办规则吧。在其中说道,‘总办有总理全学之权,学堂大事必关总办,’只是这两条,就可见其人权责之重。但偏偏是这样重要的职衔,在你们一定的奏稿中,居然要点派给洋人?你们说说,这是不是混沌之极” 容闳吓了一跳,当初和陈孚恩等人议定总办章程的时候,翰林院中也有人提出,总办一职,职分贵重,不宜交托洋人为是。陈孚恩在这件事上没有态度,全凭容闳一言而决。而他的意见则是:大学堂终究是西学中用的典范,很多规程和制度还是依靠自己当年的记忆以及在同文馆中和众多洋教习请教之后作出的,自然也就带有很浓重的西洋风气,便如同总办的人选,便是如此。这一次听皇帝问起,容闳赶忙奏答,“臣糊涂。臣只是以为,大学堂为舶来之物,洋人比较熟悉校务。” “洋人固然熟悉教务,但只可以教习、监督之职授之,其他的,一概要用我天朝自有之人。” “是。皇上教训的是,我天朝人才多有,原不必渴求外邦。皇上任用西洋教习,只是为增长生员见闻,为日后为国出力所及尔。” 皇帝点点头,“陈孚恩这话说得不错。学习西洋之法,只是为了增加我天朝未有之识。西洋人若说君子之道,不及我大清远甚,但若是论及方技,朕即便不愿承认,也不得不私心佩服的。”他解释了几句,转而又说道,“朕这一次把你们两个人招到行在,主旨不在此事。而是在大学堂的延伸建设上。陈孚恩,你是伺候过先皇的老人,政务纯熟,以你所见,大学堂之设,可还有什么未尽圆满之处吗?” “这,臣以为,大学堂是我中华有史以来第一创举,全仗皇上……”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别弄那些颂圣的话。” 孚恩碰了个钉子,不敢胡乱拍马屁,认真答说,“臣以为,大学堂并无未至圆通处,只不过,生员入学,四年之内,课业繁重无比,怕有人有畏难之心;而且,臣以为,大学堂虽好,但却并无承应之所。大学堂可谓一等学府,如同京中的国子监、翰林院、但若是直接让生员进入到以上之地,恐怕力有不逮。这是因为没有省道府县几级官私学堂的培养,只是这入门第一关的考试,怕就是不易通过的。” 皇帝心中叫妙陈孚恩真不愧是拔贡之才,口舌便给,实在不一般这样的比喻打得又贴切又适当,便是自己,前几天在和军机处见面的时候,将此事暂时拖后,也是为了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譬喻之说来,不得不尔 “嗯,你这话说得有道理,大学堂可称第一等学府,而各地官办、私学可以算作第二等学府——不,他们不能算作第二等,要算,也只能算第三等。至于第二等嘛,就是在各省官学的基础上,广招生员,入内学习,为期……” 他沉吟了一下,“仿效大学堂例,都是四年。两两相加,以八年为期,为我大清培养源源不断的受最上等教育的学子,日后为国出力,你们以为呢?” “皇上圣明。臣等也以为,若是能够在大学堂之外,另设辅学之地,与大学堂成循序渐进之效,才是德化育人的不二良策,此政一经施行,则数载而下,除却国子监、翰林院等储才之所外,朝廷更凭空而得百万良才。实在是我大清之福啊” “旁的事情嘛,朕或者还可以容得一二日,唯有教育大计,嘿,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又如何能够在朕这里,迁延良久?”皇帝点头说道,“容闳,陈孚恩,你们两个人这一次的差事做得好。朕很喜欢。下去之后,把今天你我君臣议定之事写一个条陈上来,等过几天,朕再宣召你们到御前说话。” 闳短于辞令,听皇帝的话头说到一个节点,便要碰头而出。陈孚恩心中起急,不顾失仪,膝行一步,碰头答说,“皇上天语褒奖,老臣愧不敢当。总是老臣学识未深,处事荒唐,而为皇上临机处置,多年来,老臣每每念及往日之非,午夜梦回,魂梦难安,深感愧对先皇捡拔,皇上信重之恩……” 陈孚恩半真半假的挤出几点眼泪,声音也变得呜呜咽咽起来,“老臣多年来感叹圣恩,深觉无地自容,自恨未能遵从先皇遗训,更未有竭尽全力,辅佐新君处,反而阴结党羽,祸乱朝纲。若不是为皇上指摘发机,即便能有一二日猖狂之态,久之比至覆顶” 皇帝抢着打断了他的话,“你能够见识到这一层,也不枉先皇将你选在军机处中,只是这份颖悟力,就非一般人可比。”他说,“你是皇阿玛临终之前为朕选定的倚畀重臣,虽不及穆彰阿……但朕原本总是在想,所谓无容则无辱。你厕身枢庭,只要持身得正,清白上侍,则朕躬清明,这天下还有谁是能够动得你陈孚恩分毫的吗?嘿偏偏你自己不争气” 他盯着陈孚恩佝偻的脊背看了几眼,心中难得的一软,“算了,往日之非,譬如昨日死,这一次你你总算为国有功,朕捡拔你到刑部任职,今后还要多多承责担劳,你的身子,可还扛得住?” “贱躯愧蒙皇上下问,臣的身子,尚称健旺,自问还能为皇上鞍前马后的孝敬几年。” “你能够有这份心思,自然是极好。”他一边说,心中一面想,陈孚恩是功利心很重的,和周祖培相较也不在以下,但行事的手段比诸后者要高明一些,而且言语奏对,并不让人觉得讨厌,“今年不提,从明年开始,大学堂就要开始在行省之内广招生员,同时,各省兴建二等、三等学堂,也要赶快动作起来,而这样的事情,一旦发端,便要传诸万世不绝的圣人伟业,连一年的间断也是不能有的所以,你身在其中,还是要多多为朕分劳啊。” “是。皇上期许老臣,臣岂敢顾忌一身福祸。” “有些话,如同老生常谈。朕最恨臣下有人趁办差之机,以国家正用的银子,做中饱之用的贪墨之人。一经发觉,不论是如何品秩,都要以国法严厉处置于你,自然也不能例外,嗯?” “是,老臣虽多年未能得福伺候皇上,但圣上一番为求天下大治而孜孜以求的圣心,臣却早有所知,如今蒙皇上不弃,擢恩启用,又岂敢辜负皇上一片爱重之意,暗中置国家煌煌法典于不顾,行此无君无父之事?” “你明白就好。”皇帝打了个哈欠,他也觉得有点累了,一边站着的匡源识窍的插上一句,“皇上累了,跪安吧。” 陈孚恩和容闳原地碰了个头,躬身后退几步,这才转过身子,步出殿门。听着几个人的脚步声远去,皇帝忽然心中一动:应该就势问一问他京中刑部勘问高峒元等人的官司进行得如何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他也未必知道,还是等肃顺回来复旨之后再说吧。 更多到,地址 第136节快刀乱麻(1) 第136节快刀乱麻(1) 皇帝为高峒元勾结内侍,干预朝政一事大发雷霆,先由九门提督会同顺天府上下带兵到府,连家产带府中的下人,一股脑的全给拿下,暂时收押在刑部火房之内,等肃顺带人押着李莲英、安德海、六福几个人北上到京,才能正式开始审案。 刑部尚书郑敦谨是道光十八年的进士,和曾国藩同科,散馆之后,分发刑部,数十年来久掌秋曹,律例熟稔,为人正直,多年来深受部员敬重,这一次以刑部尚书会同都察院左都御史全庆、大理寺卿贺寿慈、顺天府尹卞宝第共同会审,而且因为案子中牵涉到了李莲英、安德海,六福等禁中行走之辈,所以,由内务府大臣肃顺出面,共同审理这一次引发举国关注的大案。 肃顺到京的第一天,先出示了皇上的上谕,“……查核此案新旧情节,提集犯证,逐一研究明确,毋枉勿纵,总期情真罪当,一切持平,不得稍涉含糊,意图迁就。”他咳嗽了一声,又再念到,“着由肃顺、郑敦谨、全庆、卞宝第会同审理此案,力求将详细供词,声叙明析,定拟具奏。” 众人一愣,怎么没有念及贺寿慈的名字?胡乱的碰头行礼,“臣等领旨,谢恩。” 等大家起身站好,肃顺收好上谕,面容一整,“贺寿慈,皇上有话问你。” 贺寿慈赶忙又跪了下来,以头触地,“臣,贺寿慈,恭领圣训。” “本年七月十一日,高峒元交通内侍,结纳匪类,干预朝廷用人大计事发之后,朕命人彻查详情,你在京中闻讯之后,于宾稠广座之间,大放厥词,‘这样的事情如何可以翻查得?只恐天下外吏,尽数惶惶不可终日也’这样的话,可是有的?” “这……”贺寿慈大吃一惊 这话不是他说的,是咸丰三年他给皇帝选为北闱十八房考之一时,所取中的一个贵州籍学生,名叫丁宝桢的所言。七月十二日是千秋节——皇后的生日——前一天晚上是民间俗称的‘暖寿’之日,留京办差的众人或者汇聚友好,或者同乡拜会,从来都是很热闹的。 当日丁宝桢和几个同科取中的王作孚、赵昌业等人一起到贺寿慈府中去,丁宝桢三年散馆之后,给分到户部,做了号称‘四大司’之一的福建司的一名郎中,福建司管着的是顺天府和直隶的钱粮发放,任重事繁,自不待言——但也是相当的肥缺。也因为这样,丁宝桢在贺寿慈的几个学生中,仕途展布得算是最康庄的。 到了老师府上,给老师和师母行过礼,奉上礼物,师弟几个坐下说话,谈了几句,便把话题扯到热河发生的这件大事上,“学生看,玉铭也实在是不争气。引见是何等大事?怎么在皇上面前,胡言乱语再说,煮熟了的鸭子,凭空飞了,其中自然有鬼,而这个‘鬼’,照我看,是他自己找的,怨不了谁。这且不去说它,他那十几万银子,活该他白丢。” 贺寿慈已非复有当年不愿厕身‘穆门’的清风亮节,而是行逾不检,颇有贪名。他心中虽不大以丁宝桢的话为然,但看在礼金丰厚、而且多年来府中上下只说其人如何如何宽厚待下,从不摆什么大人的架子的份上,也不好多说什么,“嗯,稚璜这话,倒也不为苛论。玉铭此番被祸,也是他不学无术,自取其辱。” “稚璜兄这话,不敢苟同。”和丁宝桢一起来老师府上做客的王作孚大感不忿,他在刑部供职,是浙江司的一员——浙江司是刑部第一大司,若论威风二字,犹自胜过丁宝桢供职的户部福建司。除了正管所省报上来的案卷差事之外,还兼管着刑部所有书办、南城御史问案;除此之外,带管的差事中,还包括刑部所属官吏犯罪,要归浙江司审问;最后,若是出现‘监毙人犯’的事件,需要经过该司审核汇报——等于是提牢司的顶头上司。在这一次要办理的案子中,皇帝的上谕写得非常清楚,若是有人害怕高峒元在狱中吐露实情,而致半途谋害,使案情不能昭彰的话,不论如何致死,先要杀了提牢司上下所有 这种迁怒于人的做法实在算不得有多么高明,但也可以看得出来,皇帝对此事是如何动了真怒,因此,这样的诏旨把刑部上下吓得苦不堪言,高峒元就逮之后,从郑敦谨以下,日夜不眠,魂梦不安,生恐关在狱中等待审问的日子里,出一点什么意外。 王作孚是浙江司的郎中,正管着提牢司,而且,彼此虽然都是司官,但品秩有高下之别,部院郎中是五品官,而提牢司却从来是以额外人员补授,因此更加低人一等。话虽然这样说,王某人却从来不曾因为自己是正途出身而致有所轻视,数载任上做下来,和提牢司上下的关系处得非常好。 这一次听丁宝桢和贺寿慈一唱一和,言下之意竟是以为玉铭被祸、高峒元跟着倒霉,全是庸人自扰所致,这成什么话了?难道于高峒元勾结内侍,上下其手的将国家的名器拿来做售卖之法也是可以恕过的?只要在面临皇上训责的时候,多多留一份心思,奏答之际,灵巧一点也就是了?这不是本末倒置吗?听完老友的说话,丁宝桢与之廷辩当场,两个人谁也不能说服谁,最后闹得不欢而散。但却没有想到,居然会传到皇帝的耳朵中去了? “这,这不是微臣之言,这是臣……臣咸丰三年任北闱乡试房考时,所取的门生丁宝桢所言。”贺寿慈赶忙分辨了一遍,又再说道,“而且臣想,丁宝桢受皇恩深重,定然不敢有如王春藕所言及的不臣之心,臣……与丁宝桢师弟多年,愿意以贺府上下六十一口身家性命担保。” 因为是代天问话,只要把话带到,日后向皇上做如实禀告就是了。肃顺问了几句,不再多说,笑着上前把贺寿慈扶了起来,“老大人,既然非是老大人口出不敬之言,以皇上之圣明烛照,料必无事的。” 贺寿慈吓得兀自抖颤不已,闻言勉强一笑,“是,大人说的是,说的是。” 有过这样一次的小插曲,众人各自归坐,谦让了几句,由肃顺坐了首座,“小山兄、列位大人,刑律之事,非肃某所长,这一次蒙皇上钦点,随同办理高峒元内外交通一案,不过滥竽充数,忝居末尾而已。等日后提人犯到堂上,还请小山兄和列位大人,多多辛劳啊” 郑敦谨自然客气几句,随即问道,“亭公,这一次审案,非比往日,李莲英、安德海、……六福等人身份特殊,我等未敢有丝毫擅专之处,还请肃大人明示啊” 肃顺如何不知道郑敦谨在害怕什么?他说道,“郑大人,您太过多虑了。我这一次离开热河的时候,皇上交代得清楚,高峒元盘踞西山多年,京中上下勾结,出入王庭,如入无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受了他的好处,也不知道有多少官是经他的手,给外放了出去的。皇上原本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以皇上的脾气,你们想想,能够放过这样一个不知礼制、不敬皇上的混账东西吗?至于李莲英等人,身为奴才,与外人勾结,上欺各自宫中的主子,下祸乱朝廷,更是罪大恶极,不可有半点可供宽宥处。所以,这一次审案,不论查到是哪一及,也不管被查到的都有谁,一经发觉,即刻罢去官职,下狱待堪。而这所有的一切,都要从高峒元、李莲英等人身上打开缺口” 说道这,肃顺向郑敦谨一笑,“老大人,这一次您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本官明白了。”郑敦谨立刻说道,“若能破除情面,纪纲自然可立。“ “老兄这话,才是一针见血。” 顺天府尹卞宝第在一边忽然沉吟着说道,“但,大人,这总也得有机会才行,总不能无缘无故的,和他们撕破脸吧?” 到了第二天,把高峒元、李莲英、安德海、六福几个人分别提到堂上,开始问讯,在问过几个人的姓名、籍贯,证实是案中人正身之后,郑敦谨问安德海,“安德海,你是如何知晓玉铭以广隆木器厂掌柜之身,花钱打动高峒元及其李莲英等,谋求上海道一职的?” “这,我只是在宫中听人闲话听来的,其时不辨真假,便想乘机哄骗玉某人上钩,弄上几两银子花花,也好让自己手头宽松一番,至于谋求上海道一职,也是后来听玉铭所说,然后我顺水推舟的答应下来,哄着他玩儿的。” “你推得倒干净”肃顺在上面用力一拍桌案,大声说道,“安德海,你放清楚,这里是刑部大堂,我等奉了皇命,来此会审尔等,可容不得你有半点撒谎抵赖什么叫哄着他玩儿的?哄着他玩儿,你又何必要说动云主儿娘娘,在皇上面前进言,请求外放玉铭为上海道?” “这不是小人的话,这是玉铭一字一句的教给小人,托小人在云嫔娘娘面前说的。小人在宫中多年,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也只是为了玉铭许以重金,小人又想,便是小人说了这样的话,不过是与自家主子娘娘所言,传不到外面,料也不会有什么大碍。所以方才做下这等不义之事,以上全是实情,并无虚假,请堂上列位大人明察。” 安德海的话说得滴水不露,郑敦谨几个人暗暗点头,听得出来,安德海有意将案子尽数揽上己身,以弃车保帅之法为法,只要能够过得这一关,不怕李莲英、六福不能复起——这两个人中有一个人能够安度此劫,日后就不会让他受太大的委屈的。 有了这样的认识,郑敦谨不再多问,又问高峒元道,“高峒元,据内务府司员恩丰所供,玉铭是经由他的引荐,到你府中与你相见,并献上九万两银子,以求谋得上海道一职,可是的?” “这,事情是有的,不过那也只是小人利令智昏,为贪图他的银子,所说的胡话。想小人不过是西山道观住持,又不曾是朝中为官,如何能够为他人谋得实缺?再说,私下以谋取官职为纳贿之门,自皇上登基之后,早已悬为厉禁,小人又没有长两颗脑袋,焉敢无视国法,而行此悖逆之事?” “你推脱得好轻松以为只要逃过拿朝廷名器,做私相授受的大不敬的罪名,即便坐实了你诈骗钱款一项,也要不了你的性命,是不是?”全庆大声质问,“你不要打错了盘算,不从实做供,休想蒙混得过。” “大人这话小道不明白,本来就是实话,如何说‘不从实做供’呢?” 全庆冷笑几声,“既然如此,我也不与你多说,来人,带恩丰,玉铭” 恩丰和玉铭给带上堂来,先问玉铭,他倒说实话,把自己靠做圆明园大工发了财之后,听恩丰撺掇,意图谋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经由恩丰引荐,求到高峒元门下,奉上数万两银子,之后久无下文,后来又拉上云嫔身边的安德海为内应,不过这一次他学乖了,只说是要等事情办成之后,再拿银子,但眼见成事,不料却在引见的时候,出了一场大大的纰漏的经过如实做供了。 接下去是问恩丰,他是高峒元手下第一号走狗,而且也是最亲近的爪牙,不但因为跟随高峒元时间最久,也是因为他本身是内务府的司员,高峒元在很多时候,和李莲英等人联系,都要通过恩丰才能达成,故而于他的秘密,所知也是最多。 听全庆问到自己,恩丰大方点头,“堂上大人说得不错,我确实和道爷商量过,要谋夺玉铭的银子来的,至于他所求的道台实缺,不瞒列为大人,上海道一年任上,所得就不下数万两银子,若是小人和道爷真能如列位所言,保荐旁人去做,我又何必不自己去做?这样的好差事,自己拿来不是更好?” “混账照你这样说来的话,皇上命我等查案,难道只是要查出尔等多年来在中外行以诈骗手段,蒙哄旁人钱财的事情吗?难道皇上在七月初六日,传见各省外放司道时见到的玉铭,不是经由你二人的门路,才得以列名其上的吗?” “那个,和小人没有关系,小人也不知道。” 郑敦谨在上面端坐,听得清清楚楚,很显然,高峒元等人早已经打好了盘算,诈骗之事不妨认下来,贿通内廷,上下联络,为别人谋取官职一事,一概不予承认,这不知道是他们几时串过的供词,到了堂上,居然如此的口风一致,对答如流?再问下去,怕也没有什么作用,倒不如就此结束,等商议妥当了,明天再做祥究? 正在想着,只听顺天府尹卞宝第忽然开声问下跪的李莲英,“李莲英,本官奉旨抄没高峒元家产,其中有奉发之四团花山水膳碗,青龙六方瓶等上用之物各一,都是你从宫中取出,赂遗高峒元的,是不是?” 李莲英正要说话,高峒元大声叫冤,“不是的,大人,那不是……” “本官问话,何容得你来胡乱置辞?来人,掌嘴” 噼噼啪啪一通皮掌打过,高峒元嘴角淌血,脸颊肿起好高,趴在哪里哎哎呼痛,却再不敢胡乱发声了。全庆用手一指李莲英,“李莲英,你听见了吗?” 李莲英怪眼一翻,冷冷的向上看看,“大人这话小的不明白,您所说的那些,都是御用之物,我一个奴才,如何敢偷出禁中,转手赠与他人?那都是请过主子娘娘的旨意,然后才得之为赏赍之物,才赍送到他的府上的。大人若是不信的话,宫中另有底档,大人一查便知。” 全庆一愣,还要再说下去,肃顺适时的咳了一声,给郑敦谨使了个眼色,“今儿就到这里吧,先把几位人犯全部带下去,等明天早上,再做问讯” 第一天审案就这样不清不楚的退堂了,全庆几个人多有虎头蛇尾之感,心中更觉不满。 退回到二堂厅中,换上便装,有各自的听差奉上准备好的用井水镇着的西瓜,又拧上手巾把,给自家老爷擦汗,肃顺身材胖大,最是怕热,摘下大帽子放在一边,使劲抹汗,“哎这样的天气,真让人没处躲没处藏的。” 堂上几个人休息片刻,卞宝第说道,“照职下看来,高峒元、恩丰等人所打的盘算,不值一哂,也不过是避重就轻四字而已。只要能躲过这一劫,日后不怕那些经由他们帮衬,外放各省的司道官员,不上折子为他们说好话。”他恨恨的说道,“照我说,案子问到这里,不必多问下去,干脆请旨,将上溯三年之内,所有新任道台实缺的官员,全部提回京中来,就不相信,一个个都是这般的铁嘴钢牙,咬住不放?” 他的话没有说完,郑敦谨已经大为摇头,“颂臣有这样一番嫉恶如仇的决心,自然是好的。但你这样子办,也太离奇、太过匪夷所思了一点你想想,这三年之内,在御前陛辞出京的各省司道一级的官员有多少?不下三百人,难道要把这些人都传回京中,到刑部堂上回话吗?先不提能不能做得到,只是如此一来,不提害时误工,只说皇上的面子上,又会怎么样?” 这样的话让卞宝第无言以对,“那,那怎么办?就由得高峒元、恩丰之流逃脱过去吗?”。 更多到,地址 第137节快刀乱麻(2) 第137节快刀乱麻(2) 放过高峒元等人自然是不可能的,皇帝有意借此事杀一儆百,更不必提还有李莲英、安德海、六福牵连其中,若是最终不拿出一个妥帖的解决之道的话,势则连帝后在内,都要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了。这是他不能容许的。所以,不论高峒元在玉铭买官一事中有没有过失,只凭他结交李莲英为自己谋得一个总道教司的黑官的事情,就已经给了皇帝足够杀他的头的理由了。 这还不算,皇帝天性风流,而且自咸丰十一年之后,居然把目光打到一些佛门弟子的身上,京中、浙江两次分别有人献美之后,现在天下各省的督抚大员,都在各自想着什么法子,献美于内中,博取皇帝的欢心,这固然让皇帝很觉得兴奋,但因此而来的,皇后和宫中众多嫔妃之间的恼怒和幽怨,却也让他大感头疼。 只是为了消除这等宫内外越来越多的讥讽之声,纵然无损帝统传承,但这样蜚短流长之声要是任由其发展下去的话,于皇帝的威望,终究是一个很大的影响,也因为如此,皇帝有意借此事立威杀人。这一层意思,肃顺能够猜出一些,但在郑敦谨等人看来,则如同雾中观花,隔了一层,因此,为始终找不到高峒元卖官鬻爵的实证空自惶急了半天。 而郑敦谨等人这样的作为,让皇帝无比失望,他并不以为自己于这件事大张旗鼓,闹得举国关注有什么不对,只认为郑敦谨等人都是蠢货居然一点也不明白朕想要达成什么目的?还有肃顺,一样是混账王八蛋出热河之前,自己一再点拨他,到刑部去办案,他不是专攻之才,专门选他去,也是为了以天子近人坐纛一方,让这件案子能够顺畅结束,这倒好,反而要有越拖越长的趋势了? 在热河得到肃顺等人奏上来的会审案牍之后,皇帝很快做出批语,“高峒元京中盘踞多年,口舌便给,常做欺人之语,见折中有奏,‘奴才等赋性愚钝,过于褊急,屡蒙天语,训以和平,而气质所偏,至今未能变化,若失之宽纵,奴才自信尚不至此,而况高峒元等,柔奸巨滑,众所共知’等语,若果如其言,众所共知,则不知道有何而知?且众如果知,何劳朕数日心力哉?” 在折子的最后,他写到,“高峒元、李莲英、安德海等流,或者以愚夫巧言立身;或者以下溅卑奴为业,不思劝道行善,单以诡饰之词,往来行走于贩夫走卒、王公巨族之家,言语构陷,以君父之荣尊为稠宾广座之间,献媚取宠之道;暴虐谄yin,咎戾多端,此等不仁不义、无君无父之辈,朕又何惜赐之一死?旨到之日,着肃顺、郑敦谨为监刑,将高峒元、恩丰、玉铭三人斩立决,申明国法,明正典刑;李莲英、安德海二人,罪过非在高峒元之下,唯念多年服侍,尚有功劳,着加恩赏绞立决,在狱内行刑。陆福,着发往盛京,与太祖高皇帝守陵。” 将奏折发回北京,肃顺等捧读之下,都有点发傻,就这样黑不提白不提的将高峒元等五个人杀了,就了事了吗?看皇上文字之中透露出来的语气,似乎对自己办差多有不满,让郑敦谨等人也大感彷徨。 因为斩立决是旨下即行,绝不待时,因此旨意到京之后,将高峒元几个人绑缚闹市,当场处斩,李莲英等两个,则在刑部牢中,给一条绳子勒住脖颈,三收三放,送掉一条性命。只有一个六福,命人押解着,北上奉天,交盛京将军发落,不提。 办好了差事,肃顺即刻返回避暑山庄,皇帝于他怒意不减,根本连见都不见他,将他打发了出去。 杨三可不敢因为自己是皇帝新选中的进身太监而对肃顺有丝毫不敬处,陪着笑传过皇上的口谕,又说道,“肃大人,皇上连着几天中午没有休息好了。玉色难免不爽,请大人先回府?等天颜转霁,奴才再和大人回,大人再递牌子进来?” “那好吧。如此便烦劳杨公公了。” “不敢,不敢。”杨三客气几句,转身自去。 肃顺站在山庄门口发了一会儿呆,正欲传轿回府,身后有人叫他,“雨亭公?雨亭公?”正是许庚身。 “是星叔啊?”肃顺眼前一亮,“怎么,几时回来的?” 许庚身笑着上前给肃顺请了个安,起身之后说道,“刚刚才从北地办差归来,这不,和王爷一起,准备到皇上面前回复交旨呢。” 肃顺笑着点点头,“这一次随同五爷办差,路上辛苦了吧?”他问,“可有什么新鲜见闻吗?改日到我府上来,给老夫说上几句?” 许庚身知道他爱听这些各地风俗轶闻,当即说道,“大人有兴致,卑职日后一定登门叨扰。” “哦,那可太好了。”肃顺答应着,用手一指,“五爷来了,你们还等着到皇上跟前答话呢,我不打扰了,日后再见。” 和许庚身拱拱手,又向逐渐走近的奕誴点头一笑,肃顺转身登轿而去。 这一边,奕誴、许庚身几个人由载垣领着,一路进到殿中,皇帝正在等待,行礼之后,立刻问道,“老五,这一次东巡北上,很是辛苦了吧?” 奕誴憨憨一笑,“不辛苦。臣弟此行,长了好多的见识,心中多有兴奋难抑之情,这疲累二字,丝毫无觉。” “怎么个兴奋法?”皇帝含笑问道,“这一次到旅顺,威海等处巡视海疆边防,有什么特殊的心得?” “有的。”奕誴说道,“臣弟北上奉天、东行山东威海等地所见,我大清若论及海线绵长,临岸之处政经两称发达,可算天下第一,但旅顺、威海等处,虽稍有天然所成的港汊隘口,海边隆起寰丘,亦可收天堑阻敌之效,但数百年而下,并无妥善经营,臣弟一路走来,双目所见,炮台修建及台上安装火炮,多为乾嘉年间所存旧物,发炮之际,烟气弥漫,而射程不过三五百步之远,凡此种种,又如何能够守得住呢?” “至于山东一地,地处腹心,更是万千至重之地,臣前往烟台,该处滨临大海,有山无险,有市无城,虽建有通申岗炮台一座,但形势太过孤单,而且只有炮台,并无巨炮,也全然等若空置。”他说,“臣弟和沈葆桢沈大人及许庚身等属员商议之下以为,山东威海,东北旅顺,并两者之中的营口、山海关、昌黎、乐亭等处,同为京畿锁钥之地,而且面对大海,背靠山岭,若是能够得一二忠悃之士,固守一方,则可收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矣。” 皇帝很满意,微笑着说道,“所以朕说嘛,你老五只要肯用心,就没有做不到的。这一次的事情就是明证。”他说,“不过,朕前几天看过你从路上发回来的奏折,其中提到营口、威海、烟台等地的布防情势,说起来固然也算得上是方家之言,但很多时候,在着眼上,你和沈葆桢等人一样,都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是。臣弟不学无术,所上奏折,本也是抛砖引玉之言,还请皇上教诲。” “你们是问题都是一样的,都是将这种国防之事单独的列出来,以为国防是国防、民政是民政,两者如风马牛不相及,殊不知,国家安定,最关乎百姓福祉。你们想想,若是换一个位置,让你们作为普通百姓的一员,每日为生计奔劳于大江南北,长城内外,辛苦固然辛苦,但总还算是有一份可供温饱的活计,在这样的情况下,心中所想的,除了每日能够多赚一点银子之外,大约就是希望尚无天灾、下无**的承平年景了。” 他一边说,一边从御案上拿起一本奏折,“这样说来,你们可能不大懂,朕给你们举个例子吧。”打开奏折,他朗声念道,“……至于奉天之营口炮台工程,为前关道续昌督修,力求坚致,今始粗完,口外有拦港沙一道,内为辽河,水浅不能通轮舟,经奉天将军及臣弟先后派委记名提督左宝贵等带勇七营防守,该处海滩平衍,无形势可据,无城池可守,只一通商码头,且食水须取之四十里外,唯陆路距沈阳仅三百六十里,应由该将军派队接应后路,以固边圉。” “……山东之烟台,抚臣椿寿委前任济东道李宗岱带八营与登州府蔡国祥分守府城内外,以上二口距直稍远,而距京更远,该省兵、饷两绌,布置不过如此,亦限于力量之无如何。”复述了一遍,他把折本放在一边,含笑问道,“听明白了吗?这就是尔等布防海疆战略之中出现的很大的问题。东北一线的旅顺、营口、大连湾等处及山东的威海、烟台等地,除了构筑炮台以为日后固守海疆之用之外,兵士所居住的营房左近,却也不能完全以孤岛一片,悬垂海外之资,单独立世,你们明白吗?总要和当地所属百姓自发的连成一团,以点成线,以线为面,用十年的时间,将各地所筑炮台、兵士驻防之地,与所属省份的百姓生活之地,连成一体,这样在有警的时候,即可收前后辉映,彼此兼顾,而临御外侮之势。” “皇上圣明有此一端,可使我大清兵士面对外敌之际,再无后顾之忧,不但再不必担心为兵、饷各项稍有不谐而致使军心不稳;更有一层,军士心知有百姓在后,则前敌之兵,亦当奋勇矣。” “还有啊,就是你们在所上的折子中提及的,要在奉天、直隶、山东各省请拨协饷四百万之事,凡军需、军粮、军火、转运、赈抚、津贴、招募等一切款项,以以上各省藩库截留款项,可能够支应吗?” “可以的。臣弟此番办差,会同各省认真计算过,以上之数,在各省而言,都不算巨数,略加检点,即可应付军前所需,且可省却银两往来解运,路上疲扰之苦,故而……” “那也不行。”‘皇帝立刻摇头,“饷银在本省自筹,隐患多多,所谓善财难舍,朕很知道各省的这些督抚大员,伸手找朝廷要银子,说得难处大有,要他们拿银子出来,更是缘木求鱼。此事不准还是从府库直接拨给,即便会麻烦一点,也好省却种种弊情——这样的口子一旦留下,于日后不利。” 奕誴不敢多说,恭敬的答应一声,“是。” 说过这件事,皇帝的心情转为明朗,“这一次老五的差事做得很好。先在热河呆几天,等日后京中海军衙门兴建完成了,你就回京上任吧,至于沈葆桢,以帮办海军大臣,驻节威海,总理海防建设之事。” “是。” 皇帝想了想,忽然心中一动,“沈葆桢,你府中家眷,现在何处?” 沈葆桢楞了一下,“回皇上话,臣山荆现在北京,主持府中中馈之外,为臣在老母膝前尽孝。” “那,你身边可有伺候之人?” “臣有一本家侄儿,随侍左右,料理臣起居之事。” “男子天性大而化之,用于伺候人,总是不行的。这样吧,”皇帝嘿嘿一笑,“朕赏你一二女眷,以为从旁伺候差事,让你能够安下心来,办理公事。” 沈葆桢大吃一惊,他是妻子林氏,是林文忠公之女,也是他的表妹,他是林则徐的外甥兼女婿,夫妻结缡多年,感情非常好,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子嗣传承,妻子倒是说过要为自己纳宠,不过为他一再拒绝,妻子也就不在多提了,今儿个皇帝是怎么想起来这件事的? 但君父所赐,非臣下所能固辞,沈葆桢张口结舌了半天,正要说话,只听皇帝说道,“本月初九日的时候,存诚带团从朝鲜国归来,除所献的一万张高丽笺纸,纯白厚直,可做宣麻之用之外,另外还有高丽国所进的女子五人,从中选出一名,赏了给你吧。” “这,这……”沈葆桢羞得面红耳赤,高丽国进献笺纸和美女的事情,他是知道的,事在今年二月间,皇帝移驾热河不久,朝鲜国国主哲宗薨逝,死后无子,改从宗室之内选择了一个12岁的年轻人叫李熙的,承继王位,李熙之父名叫李昰应,年少而聪颖,为其子封为大院君,摄政一切国事,等到朝鲜国上表大清,请求宗主国降旨‘俞允’。 这种事在嘉道朝不过是一些官面文章,有理藩院出面接待来使,由礼部具文,皇帝点头,然后再由礼部出具策文,就是完事,但不料这一次,皇帝竟然动了要将李昰应解回中原,安置居住,而朝鲜国内,则派遣大清官员,帮同李熙及朝鲜百官参详国事的想法,甚至连一旦事有不谐,就准备派兵征讨朝鲜国的人选都安排了下来。 消息传出,吓得此番南下进贺使李秉模面如土色,心中叫苦不迭,忙着在热河城中拜会奕誴、端华、载垣、肃顺等在皇上面前能够说得上话的大臣,先要搞清楚一件事:皇帝为什么会要有这样很明显的借道伐虢之策?是不是这些年中,朝鲜上下有什么事做得不对,得罪了这位主子? 左右询问了一番,却没有半点结果,皇帝于朝鲜国的态度突然改变是没有任何先兆的,似乎是突如其来,心中厌恶,然后借这样一次机会,要出以决绝,军机处几番陈奏,皇帝不听,命兵部廷寄正在东北负责防务之事的新任黑龙江将军奕山,让他带领刘铭传过辽东半岛进入朝鲜国境内,先将李昰应抓起来,押解回国内看管,然后等候中央派人北上,到朝鲜国内,帮助李熙料理国事。 李秉模又惊又怕,他虽然是朝鲜人,但熟读经史,很清楚的知道,若是按照中国皇帝的旨意行事的话,则朝鲜亡国,已在不远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担任正使的这一次中国之行,居然为自己的国家带来灭国之祸?这到底是为了什么?自索无解之下,也只有一再托请礼部、理藩院等有司衙门,以‘朝鲜属国,百年来于宗主国钦奉有加,骤施挞伐,恐天下离心’为由,请皇上收回成命。 最后终于给他求到肃顺头上,才算有了一点转机,用肃顺的话来说,皇帝对朝鲜的厌恨之情由来已久,不过积郁在心,从不曾行诸表面而已。而这种憎恶之情,主要是两端,第一是自道光三十年先皇辞世、新君登基之后,朝鲜国虽然有着惯常的使节、礼仪到梓宫前哭灵、祭拜,但在皇帝看来,这种行礼,都是从来没有什么诚意的;第二,新君登基十年来,朝鲜国每年所有的进贡之物多有,但不论品质还是数量,都未能使之满意。 这看起来不过是小节,但在皇帝想来,这却是朝鲜上下不知尊卑,不敬宗主上国的表现,因此久欲寻衅滋事,好好处置惩罚属国上下一次,却没有很好的机会,这一次,朝鲜国主薨逝,选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承继王位,又让他的父亲以摄政王之尊暂行国事,给了皇帝大好的机会,决定要教训教训这个不听话的国家了。 虽然出兵伐国的原因很明白,但施用之间,不好直抒胸臆,最后选择了存诚为正使,北上朝鲜,要对方进献一万张高丽笺纸——高丽纸是很有名的,同时派了一个内务府的太监,同至汉城,对李熙宣读圣旨说,‘恁地有生得美好的女子,选三五名,送至中国来’。李熙丝毫不敢反抗,碰头领旨,“敢不尽心承命?” 于是在汉城及各府道郡县,选择文武军民家女子,一共选了五名,以艺文管大体学李文和为进贺使,携带供物及女子,南下进入中国。 万里迢迢,远适异邦,而此一去与家人可谓永无相见之期,所以真正德容兼具的大家闺秀纷纷设法规避,或者从民间访求年纪差不多大笑的女子以为替代,所以选上来的女子根本与‘美’无缘,存诚也还罢了,却惹怒了叫黄偐的太监,“这算什么?这样丑的丑、麻的麻、矮得矮、瘪的瘪的女子,也想进攻侍奉上主之国的皇帝陛下吗?我看贵国上下可真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嗯?” 李熙终究是孩子,给他一顿话吓得脸色发白,连连碰头,只说下去之后,即刻命人另行寻找。总要使天使满意,方始了事。最后又选择了五名女子,其中就有李文和之女。而这一次皇帝赏赐给沈葆桢的,就是随同这五名女子进入中华的高丽女子的贴身侍婢。 沈葆桢心中叫苦不迭,办差一趟,居然凭空领回家一个异国女子,这算怎么回事嘛?。 更多到,地址 第138节夏夜清谈(第四卷终) 第138节夏夜清谈(第四卷终) 奕领了差事,出热河南下安庆,一路顺水而下,倒没有什么波折,安安全全的到了地头。这一路上他除了随身携带着由皇帝手绘的舰船建造图样文本之外,另有一件东西,引起他很大的兴趣,便是沈葆桢承旨所做的《安庆初设船政,仰祈圣鉴事》。这是一篇介绍船政之设及安庆造船厂的说明文字,皇帝特意命人誊录了一份,交给奕,以备其南下办差之前,能有所了解之用。 在折子中,沈葆桢写到,“……船政之设,在咸丰七年,实外交棘手,欧美之人,不惮数万里锺接而至,其扰粤,扰闽浙、扰江南、山东,使沿海各省几无宁日,恃有轮船航海之便也。幸得我皇上英明神武,指授方略,于安山湖一战,樯橹尽灭,而远敌授首。……经此一役,内外均知,中国负海陆国之资格,唯有陆军而不可无海军也,有海军不可无轮船也,制轮船不可无自制之厂也,于是,设船政之议起。时桂燕山总领两江,实创是局,相地之宜,以安庆为最。” “斯时,中国于汽机制造之学一无闻见,不得不借才荒裔,聘定法员日意格,英人德克碑为正副监督,并法员匠数十人以为导,使国人就而学焉。师其所长,即以立船政之基础,以法国优于制船学,乃觅工师于法;以英国优于驶船学,乃求教员于应。合英法所长者组织之,此船政创办之缘起也。” 在接下去的文字中,沈葆桢详细介绍了安庆造船厂的建筑、方位、厂坞、学堂;诸如工程处办公所,绘事院、铸铁厂、船厂、铁胁厂,拉铁厂、轮机厂、锅炉厂、帆缆厂、储炮厂、广储所,乃至船槽、船坞等地,无不逐一列明,有案可查。 看一看造船厂的组成,虽然沈葆桢已经写得很称仔细,但奕还是有点不大明白这其中的关窍:造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工程?一艘船从图本上变成真正可以航行到大海上,中间又有多少过程? 拿过皇帝手绘的舰船的图本,更觉得一头雾水,上面的很多数据是他从来不曾听说过的,也就更加提不到什么触类旁通了。不过有一点是明白的,这些图纸落到船厂那些人的手中,应该也能够如同英国人所画的舰船图本一样,变成真正航行的海面上的艨艟巨舰的吧? 怀着一肚皮疑惑,官船直放两江,到江宁上岸,有曾国藩率领两江官场上下臣僚在码头迎迓,清行唐宋之礼,亲王礼绝百僚,等曾国藩请过安之后,踏上一步,“涤公,请起来,请起来说话。” “王爷远来辛苦。”曾国藩把雪白的马蹄袖向上挽了挽,露出手腕,微笑着说道,“王爷这一次南下办差,我已经接到朝廷的滚单,义渠、少荃,也都在金陵等候王爷,少荃还命安庆造船厂的徐寿、华蘅芳二位随时候命,只等请王爷见示皇上御笔所绘的图本之后,就可以会同造船厂上下,付诸实际了。” 奕微笑着点点头,从怀中去取出黄皮包裹着的上谕图本,奉于香案之上,率领众人行了君臣大礼,这才当众打开。里面放着的是很厚的一摞笺纸,上面用墨笔描绘着的是船只的图样,这样的图形在徐华两个人看来没有什么,值得留意的下面的文稿著述:广字四艘,分别以元亨利贞名之;船身长一百三十五英尺,阔二十三尺半,舱深八尺半,吃水七尺半,马力以四百三十五匹为宜,速率九节;……船面降低,以便攻战;轮声甚小,以免惊敌;船后皆双车暗螺,内用康邦卧机;并兼用冷水奇柜,前后皆活桅两支,龙骨左右带以铁胁,水线上下复议钢板,船头安四蹲半后膛钢炮一尊,船尾安九寸口径克虏伯钢炮一门,桅盘、船腰各配以诺顿费连珠炮,共计三尊,护炮皆有钢板,炮房所拟样式,一如铁甲舰所设。 徐寿、华蘅芳都是个中方家,只是随意的扫过皇帝御笔中的一页,便很清楚的明白,这份图本,给自己等人带来的冲击一定不下于今年几个月之前在热河所见到的铁甲舰的设计图本那么的巨大 除了元亨利贞四艘广字级的战船之外,另外还有雷字八艘,分别以乾坤离坎、震艮巽兑为名,这八艘船的数据都是一样的,分别是长贰佰捌拾尺,宽三十六尺,排水一千九百吨,吃水十七尺,航速十三节,二脱汽卧机两幅,烟管汽锅四座,马力两千八百匹,配阿式八寸炮四门,四寸炮四门,哈式一寸五火炮一门,拿式一寸跑三门,载煤四百五十吨,载淡水四百吨,并载一台净水水柜器械。 草草看过,做到心中有数,更加细致的不可能在这里完成,总要回到造船厂之后,会同中外匠役,一起商议再决定如何施行。徐寿把文本合上,恭敬起身交回到奕案头,低声说道,“王爷,卑职有下情,俯请王爷恩准。” “是什么?” “皇上御笔所制,博大精深,卑职想请王爷的示下,能够由职等带回管驿之中,认真摹刻,仔细收贮,以便日后到厂开工之前,于中外人员会同瞻仰,并按图施做?” “此事啊?”奕想了一下,“暂时还不行,等我x后请旨之后,再做定夺吧。想来皇上所绘图本,本来就是为舰船制造蓝图,定然会准入所请的。” “是。” 奕从热河到两江,是为公私两便,一边要到安庆造船厂,巡视厂内建造之事;另外还有一件事,可以算是皇帝于他的调剂之法:奕也是过了而立之年的,足迹却从不曾出过直隶,这一次让他借公务闲暇,到江南之地领略一番南省风情,等日后回京之后,方好更加有精神的办差。 奕虽然不认为自己已经到了可以放开怀抱,领略田园之美的年纪,但皇帝的一番好意,也不能不心有感怀,在江宁城中呆了数日,每日有总督府、藩司衙门寻来的清客篾片前后簇拥,在江宁城中观景赏花,日子倒也过得自得其乐。 奕为人正直,比不来当年的奕誴和奕詝那般顽皮成性,这样的风月滋味,一生人中尚算是首次得偿,数日而下,竟很有点乐不思蜀的感觉了。 他在江宁城中所居的是新任江宁织造善奎的府邸,这里名为宣荣堂,夏天的风景最好,轩敞高爽,又没有什么鱼缸、盆景之类的陈设——善奎赋性特殊,最喜欢简单二字,而且,怕有了那些东西,日后容易招来蚊虫,故而一概弃置,每到太阳偏西,高朋席卷,汲几桶井水,浇遍大方青石板,暑气一收,清风徐来,就在园子中摆上大方桌——因为每天都会有客来,彼此对坐于花棚之下,和一二友朋把盏清谈,倒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奕身份贵重,数年之后重入枢庭,现在虽然还不曾位居首辅,但任何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时间问题,因此,两江官场上下,无不将这一次奕南下办差,视作亲近的最好机会,故而一天到晚,迎请不断,奕大感头疼之外,也越发的有了去意。 在江宁城中又等了几天,应徐寿、华蘅芳二人所请的将皇帝手书图本拓印一副,请留安庆造船厂的奏折递上去,皇帝照准,廷寄回省之后,奕看看时候差不多了,当即命人取来自己的片子,到总督府投递,谢过两江总督一番款待之谊,并请其在今天晚上到馆驿中上话,顺势准备向其辞行了。 过了酉时,曾国藩乘一顶小轿,轻车简从的到了馆驿,两江总督,身份煊赫,开府一方,贵重无比,这一次居然不带任何的随从下人,一身便装而来,可见也是要摒弃外人,和奕有一番交心之语了。 宾主两个各自归坐,善奎也不怕人笑话,以一省织造之尊行此贱役,却丝毫未有羞臊,奕在京中的时候曾经听人上起过善奎,知道他秉性与别不同,这种事若是交给下人去做,他在一边还会嫌人家做得不能逞心如意呢,所以时间长了,也干脆舍弃了从旁以言语指挥,改为亲自下场做羹汤,虽然给人背后笑话,也混不当回事。 看着他在身前左右忙碌着伺候着,奕摆摆手,“你下去吧,这里用不到你,等有需用的时候,再喊你就是。” 奎憨厚的一笑,原地又请了个安,“那,王爷,总宪大人,卑职先下去,有什么事您招呼一声。” 奕和曾国藩心中好笑,各自拱拱手,“有劳,有劳。” 把他打发下去,奕笑着说道,“我这一次到江宁来,眼见涤公治下政通人和,百业俱兴,可见老大人治国有方,不负皇上倚畀之重啊” “王爷这话太过谬奖了。”曾国藩是若有所思的神情,“倒是王爷,数年之后,重入军机,想来心中定然有所见了?” “若说定见,也正好要像老大人请教一二。”奕说道,“皇上对涤公信重之情,天下皆知,而于皇上了解之深,我虽是皇上的血亲兄弟,但自问不逮大人远甚,……还请老大人为我指点迷津,以为日后不至有覆顶之灾啊” 奕这样说话,眼神中满是求恳之色,曾国藩倒不好不给他指教几句了,“王爷可知仁宗朝有朱文正其人其事?” “这,略知一二。”朱文正指的是朱珪,他是仁宗做皇子时的老师,乾隆六十一年起,高宗内禅,传帝位于颙琰,时和珅弄权,意欲操废立之行,幸得朱珪为学生进五箴为守身之道,终得不败。这五箴是养心、敬身、勤业、虚己、致诚。 曾国藩说道,“我所能为王爷借箸筹谋者,唯致诚二字尔。”他说,“皇上乃天下第一英主,于国事操行,另有枢机;登基十余年来,威势愈增之外,以我看来,已多弄权之迹——便是对军机处一干重臣,也是在一开始的倚重之外,而变得越发赏罚由心。此所以要我等但尽其孝悌之心,切勿有矫揉造作之举的本意。” 奕像是个最听话的乖学生,一面听一面频频点头,“嗯,嗯,涤公说的是,还请多多教我。” “再一节嘛,就是皇上于推行新政一事上的从来不肯落于人后。王爷请想一想,自从咸丰元年之后,朝廷所行的新政,有多少是皇上顶着中外偌大的阻力,一力推行的?”曾国藩笑着说道,“当年皇上推行新政,倭仁等横加干涉,屡屡上章封驳,只是啊,当年可以行得,如今之势,却是万万行不得了” 这一点奕大约也能猜得出来,不提新政推行多年,百姓大见其利,只是自咸丰七年之后的两次对外动武,大获全胜,皇帝声望如日中天,根本听不进任何反对意见——怕是朝堂上也未必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再学倭仁那样,不惜犯颜直谏,也要以正色立朝的君子颜色了。 “不过,王爷也不必为此惊惶。皇上最称仁厚,只要不会在政事上多有掣肘,则便是有一点小节之失,总也能够为皇上容纳一二的。”曾国藩说道,“旁的不提,袁甲三之事,殷鉴不远,王爷还看不出来吗?” 奕心中有所得的摇摇头,转而又问道,“那,依涤公所见,这一次皇上命我南下办差,所为者若何?” “这还不简单?兵舰炮船肇建,是圣心念兹在兹的大事,总要交给忠悃无二,而又能够在宗室之中,最为人所仰慕——如王爷者——皇上才肯放心呢选派五爷做海军大臣,也正是此理了。” “这一层是我也能够想到的,只是,”他又问到,“曾大人,那依您所见,这一次皇上派惇王做海军大臣,北上整顿各省防务之事,又派沈葆桢做海军衙门帮办大臣,内中可有什么深意吗?”他问道,“难道在皇上心中,以惇王之能,尚不足以担当方面吗?” “若说成一方大员,担当方面,惇王并非无能,只不过,海军之事,事关重大,旁的不必提,只是这省中公文往来,人员任免,难道也是五爷可以做到的吗?反倒不如由他做一个坐纛的,居于京中,指挥属下,上靠皇上指授方略,下依惇王并同僚齐心,……” “我明白了,你是说,惇王之任,不过是装装样子的?” “那也未免言过其实了,不过,以五爷的人才,王爷请想,皇上怎么能真的彻底放下心来,将国事相托呢?即便要交托,也是要交给王爷这样的年少才俊之士呢” 奕得意的微笑起来。 只听曾国藩继续说道,“如今推行新政,已经略见成效,王爷又蒙皇上启用,入值庙堂,这未来三五年中,正是我大清国势进展,大有可为之期,王爷可千万不要辜负了这大好青春,使皇上失望啊” “请曾大人放心,奕明白的。”。 更多到,地址 第一节多年之后 第一节多年之后 刚刚过了八月十五,秋高云淡,时令最是宜人,北京城外,一匹快马飞奔而来,到了东直门前,眼见人流如织,不得已放缓脚程,纵辔而行。马上是个年纪甚轻的男子,生得很健壮的身材,眉目称不上很俊逸,但别有一股豪爽之气。 一路进了城,在城中穿行而过,到北城外的圆明园下马,验看过腰牌,进到园子中,递牌子请过圣安,年轻人游目四望,眼见不远处几个人鱼贯而行,他赶忙迎了上去,“给六叔请安,给几位大人请安。” “是大贝勒啊?”奕倒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就回来了,笑着命他起身,“回来了?从山东一路好赶吧?递过牌子了?” “是,刚才递进去,这不,还等着皇阿玛宣召呢”载澧是道光三十年生人,今年整二十岁了,“六叔,皇阿玛近来龙体可好?” “好,皇上的身子好得很。”军机处直庐前人来人往,不是长谈的所在,奕给载澧使了个眼色,管自领着同僚一路进屋去了。 载澧又在天街上等了片刻,周围有不少人是在等着皇帝召见,他知道父亲的脾气,轮到召见自己,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但又不敢远离,无所事事的在周围打量着。 果然,过了很久,皇帝才命人传召,载澧不敢怠慢,整理一下袍服,快步进到慎德堂中,皇帝正在暖阁中,身体倚靠着软座上的抱枕,安逸的躺着,“儿臣叩见皇阿玛,恭请皇阿玛万福金安。” “起来吧。”咸丰十九年,皇帝快四十岁了,比之当年,身体微微有点发福,剃得趣青的头皮,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小一点,“路上走了几天啊?” “回皇阿玛话,儿子是八月初七日从威海出发的,路上走了九天时日。” “嗯,朕看过徐寿撰拟的奏折,你这一次随同奔赴西洋之国,接手验看炮舰,能够放下身段,和同行师弟融成一体,丝毫不为身为朕的子嗣而略有苛求之举,朕心里很喜欢啊。” “儿子不敢。儿子所以有这一切,都是当年儿子入学海军学院之前,皇阿玛训诫之功,儿子只不过是以皇阿玛圣言为行事圭臬,若说有功,也只不过是遵循圣人之言,循规蹈矩四字而已。” “惊羽,给他倒茶来。” 名为茶,实际上是**,惊羽答应一声,从旁边的康熙钧瓷茶盏中倒出一杯**,双手捧了过去,“多谢羽姨。”这是皇帝于惊羽的特旨,皇子之下,所有人对惊羽都要以‘羽姨’称之,以示尊崇之意。 “这一次你是亲自驾船回来的?”皇帝又问道,“操控性如何啊?可还用的惯吗?和我天朝自产之船相比,优劣如何?” “操舟之术,全靠列位师弟共同而行,方得一路平安的抵达威海。而且,这一次驾船归国,船上除儿臣并众多师弟之外,尚有英国匠役操船之士,随同前来,将种种实际操行之际的碍难处,当场加以指导。因此,虽然稍有一些未通之处,终不碍大局。”载澧说,“而不论航速与火炮之威,以儿臣所见,均远超天朝所产炮舰,巨炮发射之下,可达十余里之遥,轰然鸣响,所向披靡。” 听载澧大约的介绍了一遍,皇帝满意的一笑,“这一次你远洋而回,路上也很辛苦了。本来呢,以你所建功勋,就是再进一步,也不为滥邀,只是啊,你六叔为你邀功请旨,给朕驳了回去,不是你的功劳小,不应该赏,朕只是想,再等几年,等你在海军之中站稳脚跟,甚至更加能够为朝廷建立勋业了,朕再一并封赏吧。嗯?” 载澧心中苦笑,他知道,父亲于自己几个兄弟的恩赏之事,非常的手紧。以自己而言,年过二十,仍是一个贝勒,这还是兄弟们之间品秩最高的,载滢、载滪等只是贝子,载湀、载沚甚至只是白身,即便分府而出,也从来不曾有很多的赏赐的,也算是皇帝怪异的脾性了。当下恭恭敬敬的答应下来,看皇帝没有更多的吩赴,跪安而出。 退值回到自己的贝勒府,草草换过衣服,载澧命人备小轿,直奔三转桥的恭亲王府,奕正在等着他,叔侄见面之后,屏退外人,秉烛座谈,话题就是今天在慎德堂上,君臣奏对的一番话——。 “……朕看过沈葆桢从山东发来的奏折,英国人所建的四艘铁甲舰已经于八月十二日抵达威海军港,总算不错啊,等了四五年的时间,终于大功告成了。”他说,“沈葆桢做得很称不错,当然,到英国接船的徐寿、华蘅芳等人也是有功于国,等他们回京来,朕要亲自召见。” “这都是皇上圣明如天,恩德广播四海,不但我天朝臣下用命,西洋之国,感于我皇上神恩,亦自奋勇,才有数载之下,炮舰万里而来之胜景。” “说起来,船嘛固然重要,但朕以为,京中和山东两省的海军学堂,才是真正令人欣喜的所在。这一次随同徐寿、华蘅芳等人到英国去的船员,如穆图善、杨昌睿、秦忠简、叶廷春等人,都是从海军学堂学成而报国的人才——这样的人,日后海军大建,都是要多加提拔,以利使用的。” 答应一声,赔笑说道,“其实,若说有功之人,臣弟以为,此番西去洋人之国,验收接船办差,当以大阿哥为首功。载澧身为皇子,一路上和同窗师弟饱受风浪之苦,却从无曾以身份贵重,而稍有苛求,同行之人均说,若不是事先知道,从来不曾想到,天家血胤,竟然同舟而行,反倒是比普通兵士,更加……” 皇帝打了个哈欠,拦住弟弟的话,“总算他还算识得大体,而且,他能够有这番出息,你做叔叔的,从旁也有督促之功。”他说,“朕知道,大阿哥当年在海军学院中没少惹祸,就功过相抵吧。” “臣弟以为不妥。大阿哥当年固然有顽皮之举,但总也是少年心性,经皇上多番教诲之后,行事一变为认真负责,训练之际,也是刻苦有加,臣弟以为,瑕不掩瑜,大阿哥数载所行,都是臣弟等看在眼里了,皇上宜乎奖赏一二才是的。” 皇帝不好多表态,故意把问题抛给众人,“曾国藩、许乃钊,你们以为,老六的话可有道理?” 曾国藩是咸丰十四年给皇帝内招,入值军机处的,以他的帝眷,入值便是首辅而且数载而下,皇帝倚重甚深,旁的人所进之言明明已经为皇帝所喜欢,却总还是要再征询一下他的意见,方始落定——这样固然可见皇帝的信重之情,但实际上,也很容易为曾国藩遭嫉 曾国藩深谙为官之道,于这一点自然也知之甚详,而且这一次所谈及的,非比寻常——咸丰十四年的时候,大阿哥载澧不知道经何人点播,主动请旨,到新成立的海军学院求学,只说自己读书无成,反倒不如学会一技傍身,日后海军建设起来,自己身为皇子,当为天下先,领一支舰队,纵横海上,也好为皇阿玛保卫万里海疆。 皇帝很喜欢儿子这样有志向的想法,慨然俯准,数载而下,果然很见成效,咸丰十八年的时候,载澧并穆图善、杨昌睿等人一起,远去英国,接手验收英国所建造的最后两艘铁甲舰,并乘船回国,并靠威海军港,只等日后就要奉旨回京了。载澧的风头一时无两,成为已经逐渐长成的兄弟众人间,最得圣心的一个。但与之而来的,则是庙堂之间已经逐渐而来的嫡位之争 咸丰十九年的时候,皇后嫡子的五阿哥载湀以上及载澧、载滢、载滪、载沚兄弟,都已经长大成人,皇帝青春正盛,虽然暂时还不必考虑继位人的问题,但为了乾清宫中央的那把座椅,众家兄弟,暗动机心,只想着如何能够更增帝宠,为日后筹谋。奕今天如此为载澧争功,也未尝不可以看做是在将皇上的军——多年以下,海军之事虽然是奕誴在管,但海军学院的事情,却一直是奕料理的,从这样是角度来说,载澧也可以算作是奕的门生一脉呢 听皇帝问到自己,曾国藩迟疑了一下,“臣以为,大阿哥固然该予以褒奖,但臣记得,大阿哥是道光三十年所生,于今不过二十岁,未来时日尚在长久,如今小力功勋,即加以褒扬的话,日后又当如何?其事不如暂缓而行,等来日之后,再行封赠,也并不为晚。臣这一点小见识,请皇上明察。” “就这样吧。”皇帝点头说道,“而且嘛,朕的儿子,不该比多人多领功劳,正好相反,让他们受一点委屈,才是君子爱人以德的大道。军机处下去之后拟旨,命沈葆桢携徐寿、华蘅芳、穆图善、杨昌睿、秦忠简、叶廷春等北上入京——徐寿、华蘅芳以下,一体官升三极。陛见之后,仍旧回威海、旅顺、营口等地,以实缺总兵衔使用。” “是。” “至于载澧嘛,过一过再说吧。”皇帝莫测高深的一笑,“今儿个就到这里吧,等日后他们回来了,朕再逐一拨冗相见。” 听奕把今天御前的议事经过说完,载澧大眼一瞪,“六叔,您说,小侄儿怎么得罪曾国藩了?居然这样暗中使坏?还是他……另外靠上了哪一颗大树?有意踩低侄儿?” “若说大树,曾国藩倒确实靠上了一颗大树,不过,这棵树,非是旁人可比——正是你的父皇呢” 载澧拂然色变,“六叔,您这敢莫是和侄儿开玩笑的吗?” 奕一笑,“若说是开玩笑,便是开玩笑,若说不是,也不能说是玩笑。“ “六叔这话侄儿不明白。” “六叔说曾国藩依靠你皇阿玛这颗大树,可不是在和你开玩笑。数年之下,皇上对其言听计从,放手使用,嘿令天下侧目啊。”奕说道,“而若说到皇上的心思,曾国藩也是揣摩的最为透彻,这君臣相得,令人钦羡呢” 这一些军机庙堂之间的杯葛之事,载澧也是知道的,但所得不详,而皇帝平日最恨臣下做一些捕风捉影式的附会言论,一经发觉,立刻处置,特别是几个阿哥逐渐成长之后,更是将他们与朝臣结党为派之事,悬为厉禁,因此,他也不敢多做打听,“六叔是说?侄儿这一次未得恩赏,也是皇阿玛的意思?” 奕笑笑,没有说话,那样子,分明就是默认了。 载澧大感委屈的努起嘴巴,“六叔,不是侄儿不孝,敢心疑阿玛有苛责之求,但您也替侄儿想想,远赴西洋之国,只为验收接船,这一路往返,功劳苦劳都不提,只是说风波之恶……老三、老四他们又有哪个尝过了?” “你啊,你只以为为国立功,便要你阿玛封赏于你,却不想想,你如今不过二十岁,若是全然按照所立功勋封赏的话,日后又置你那些兄弟于何处?又置你皇阿玛于何处?” “六叔这话侄儿不明白。” “你阿玛子嗣之多,在我大清有史以来,也唯有圣祖仁皇帝当年可堪比拟;而若说起兄弟之间的情谊,你以为,又当如何?” 载澧不明白,“六叔,您说的是什么啊?侄儿一句话也听不懂呢” 奕心中暗叫冤孽载澧从小不好读书,行事做派亦自没有学会那么多读书人的弯弯心肠,不但比不得兄弟们之中书读得最好的载滢,就是皇后嫡子的载湀,也远非他所能比拟。但正因为如此,载澧为人坦荡,更有一种直来直去的豪爽劲儿,在宗室之中,最得人缘,和他五叔当年,倒是有的一拼。 奕当年并不喜欢这个侄儿,还是到了后来,恭王府世子载澂渐次长大,和载澧臭味相投,两个人成了好友,因为这一层的关系,载澧对六叔也多有孝敬,叔侄两个,才逐渐热络起来。 听侄儿口口声声都是幼稚之极的语句,奕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一眼,“你啊,你就是不读书” “六叔教训的是,侄儿天生不会读书,只要闻到书本上香香的墨香味儿,就从心里发憷……” 奕心中一软,载澧秉性就是如此,自己就是再做督促,也丝毫不见其功,反倒不如由着他的性子发展,或者还能有所进益呢?“大阿哥,以你胸中所见,你阿玛这一次派你到英国去接船并学习,可是有什么深意?” “这是……侄儿想,这是侄儿多次向皇阿玛请旨之下的结果吧?至于皇上有什么圣意,侄儿岂敢乱猜?” “不妨事的,今儿个只有你我叔侄两个,说错了也没有什么关系,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好了。” “那,侄儿想,皇阿玛知道侄儿不成气候,派侄儿到外历练一番,以图侄儿日后能够有一技傍身,也好为国出力,……是这样吧?” “你这番话不能算错,只不过呢,你有没有想过,西去之行,舟车劳顿,即便是你的身体贯称强壮,怕也难以适应。我听说,你额娘几次到你阿玛跟前请旨,只求免去你这一次未知前途凶险的差事,不过给皇上拒绝了。”奕是一派训诲的语气说道,“凡此可见,你阿玛于你也是多有关切,否则的话,那么多人不好派,单单就派你去?” “那六叔所见呢?” “历练你固然是其中之意,但依六叔看来,这其中,怕还有着更深一层的意思呢”。 更多到,地址 第2节东巡海防 第2节东巡海防 用晚膳的时候,皇帝翻了瑾贵妃的牌子,等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响起和杨三请安的声音,他放下了笔,揉一揉略觉有点酸胀的眉心,站了起来,“奴才叩见皇上。” “起来说话吧。”他说,“今儿个见到大阿哥了?” “是。早上的时候,孩子到宫中来,给奴才请早安来了。”瑾贵妃笑着说道,“一年多不见,大阿哥比之当初离京之前,可是又高了,也黑了呢我这个做额娘的,又觉得心疼的慌,又觉得高兴呢” “嗯,他确实比当初请旨出京的时候,长进了很多。”皇帝一语双关的说道,“要说起来啊,他们兄弟之间,大阿哥是第一个出来办差的,做得好不好暂时不提,这份肯为君父分忧的心思,倒是令人欣赏呢。”他说,“你做额娘的,也从旁有功不少啊” “这都是皇上训教得法,奴才又有什么功劳了?”听丈夫夸耀孩子,做母亲的心中高兴,嘴上说着谢恩的话,脸上带出了一片笑容,“皇上若是看他尚勘造就,奴才大胆请旨,再给孩子增一些差事,一来锻炼,二来,也好给皇上分劳,连百姓也说,上阵父子兵的嘛” “嗯,”皇帝若有所思的点着头,他当然知道瑾妃这样说话是什么意思,载湀以上,各家兄弟日渐成长,除却二阿哥载滢如今不在国内,暂时还不必提之外,其他后宫之中的各位嫔妃,为使孩子能够更得帝宠,无不费劲心力,也不知道几时算是一个头“等日后吧,日后朕再看看,看看再说。” 贵妃不敢多说,伺候着皇帝更换衣服,夫妻携手上床安枕,不提。 第二天早上,军机处照常入值叫起,所议的有两件事,第一是美国公使浦安臣向大清总署衙门提出的关于罗妹号商船在台湾为生番所杀之后的美国政府提出的解决办法。 这件事发生在咸丰十七年,当时一艘名为罗妹号的美国商船,在从汕头驶往烟台的过程中,遭遇飓风,为风浪所迫,在海上漂流数日,最后在台湾南端洋面的红头屿附近沉没,船长赫特夫妇及船员等共14人,分乘两只舢板,划行17小时,在琅峤尾龟仔角鼻山附近登陆,喘息未定,即被来自附近森林中的番人枪手射杀,仅1华人水手侥幸逃走,后经商民协助,乘船至打狗报案。 英国副领事贾禄接报,立即函请台湾道台就此事进行严格究办,并通知在打狗停泊的英轮“科摩轮”号驶往出事地点进行救助。台湾道台吴大廷得知此事后,命令凤山县令及南路营参将一同前去查访,但参将会回报说道:“生番行同兽类,不可理喻,且该处树林丛杂,生番匿迹放枪,特其长技,难以用兵”,希望就此息事。英国人自然不肯,科摩轮号舰长布洛德立即决定启航前往出事地点,希望赎回或未遇害的船员。3月26日,该船到达现场,英军刚刚登陆,即遭到来自附近丛林的猛烈枪弹袭击,他们不愿冒险前进,只好退回船上,发炮轰击隐藏在丛林中的生番之后,悻悻而归。 一直到四月二十二日,驻京的美国公使馆方得到确切消息,一时‘西情哗然’,向总理衙门提出照会,要求严办此案杀人罪犯,并防止类似事件发生,确保台湾沿岸往来船只的安全,最后特别声明即刻通知美国舰队司令派遣兵船前往台湾,商同该处地方官府查办。 奕是管部的大臣,接到美国政府的照会之后,即刻向皇帝做了奏陈,在他以为,皇帝于这种刑名之事,非常重视,特别是针对有洋人被中国方面戕害的案子,更加用心,定会拿出一个令各方都满意的结果,不料事情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台湾之地,王化不及,出现如此悖伦之事,固然是人情之伤,但也难以避免,着总署衙门剀切宣喻朕意,并详加抚恤,以慰死难。”就这样轻飘飘的放了过去。至于美国人在照会中提出的种种要求,更是一个也不准 奕大失所望,更莫名其妙,他掌管总署衙门多年,于国际公法也是很有了解的,皇帝这样的说话,分明是给人一个‘台湾乃大清政权不及之地‘的恶劣印象,若是西洋各国借此为口实,行以代管之实,到时候大清方面失却礼法依凭,又当如何? 他以此立言,坦诚心中所想,不料更加触怒了皇帝,“呸”他恶狠狠的啐了奕一口,“你听听,你说的这叫什么混账话?什么叫代管?台湾是我大清土地,多年以降,政通人和,台湾百姓深受天朝豢养之恩,心向朝廷,又如何轮得到洋人来代管?西洋各国终究是文明之邦,又岂会有甘冒国际法之准则,插手别国所属之地的劣行?再说,即便有人敢以此为立言之基,也要估量一下,我大清十余年来大兴海军,炮舰兵船横亘海上,又岂是吃素的?” 奕无可奈何,怀着一肚皮的疑惑,转身下去,自去向美国公使晓谕皇帝的诏旨不提。 皇帝也很觉得苦恼,台湾之事便如历史上真实发生的一样,出现在它该出现的进程中,罗妹号不过一个引子,自己故意不理,也诚然是有意要留人以口实,yin*东洋小国起觊觎之心,到时候,他们不动手则罢,一旦敢于兴兵犯边,就要施以雷霆,彻底而永远的解决掉这个心腹大患只是希望日本人不要辜负了朕的一番期望啊 而第二件事,则是日本使者渡海而来,为增进两国贸易,向中国提出仿效英法等国前例,利益一体均沾。 奕提出此事,皇帝呲牙一乐,“日本人也要增进两国贸易?他们有什么可以拿出来和我大清交往的?一个百姓连姓氏都没有的国家,居然也要和我大清文明之国互利有无?简直是笑话你去问问他们,他们有什么是朕没有的?贸易之事,一概不准朕既不要日本人的贡奉,日本人也休想从中国得到任何东西” “这,”奕几个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皇帝的火气从何而来,自从咸丰二年之后,皇帝对于四海而来的各国夷人都是抱着抚远怀仁以待,多年以下,深得列洋之国的崇敬之意,怎么到了日本这里,就是这样一幅态度呢?“皇上,臣以为,日本之国固然形同野兽,但正因为如此,方才需要我天朝传以教化、文明……” “奕,你这是在质疑朕的决断吗?” 奕大惊,赶忙跪倒碰头,“臣弟不敢” “你最好不要敢”皇帝冷酷的说道,“若是别的国家也还罢了,只有日本国,总署衙门下去派人告诉日本来使,朕连他们的声音都懒得听到,从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今后凡是我大清国土,皆不准日本人停留驻足,另外,行文各省,有敢于容纳日本人靠海停留的,一概撤职查办” “皇上,行此非刑之法,臣只恐天下人难以料理啊?”曾国藩终于忍不住了,大声从旁奏陈,“日本国人与我天朝无伤,似乎不宜如此严苛以待啊” “此事毋庸议。”皇帝管自起身,作势欲走,又站住了脚步,“朕可告诉你们啊,朕最恨日本,你们最好不要触及朕的底线,否则的话,多年情分,也丝毫没有话讲,嗯?” 听皇帝竟然不惜以罢相相威胁,奕、曾国藩等人都吓得傻住了。 众人退值回屋,各自沉默不语,“皇上这是怎么了?国事处置,焉可如此儿戏?”许乃钊第一个说道,“王爷,可知道皇上今日为何如此?” “这,我也不知道啊。”奕说道,“记得咸丰十七年的时候,为了美国商船罗妹号一事,皇上还说过,总要小心办差,抚平夷情,不可因生番未经教化,而使各国以为我大清同为此等蛮夷之邦,于该商船之事,总算能够换得各国谅解,处置之时,也算尽如人意。怎么到了日本国这里,就是这样一幅颜色了呢?” “我看,这也没什么不好。”骆秉章剑出偏锋的一句话,把众人的注意都吸引了过来,“你们想想,这十余年以下,各国洋在我天朝多行商贸,各省之内,仅只是报上来的教案之事,就多如牛毛。要是再不多加管束一二,长此以往的下去,还成什么样子了?这一次,要是能够借日本人一事,让这些外国人知道,天恩浩荡之外,还有不测之威,今后学会一些谨凛操行,难道还是坏事吗?” “斋公这话说的是,”奕附和的点头说道,“诚然,各省之内,教民相害,如今简直都要成了过街老鼠了。下面办事的差员,一说接到教案,就没有一个不头疼欲裂的。我看,也实在是到了不认真整顿一番不行的地步了。涤公以为呢?” 曾国藩是不爱说题外话的性子,于骆秉章几个人的说话没有很放在心上,闻言楞了一下,“啊依我看,还是想想该派谁人去向美、日两国公使认真通传皇上的圣谕才是目下的正办,其他的事情嘛,等回来再说吧。” 挥退了军机处的几个人,皇帝因为日本人派使者来华请求商贸往来之事引致的怒气始终难以排遣,喉咙间恨恨的哼唧着,“狗日的王八蛋早晚有一天,要让你们知道我大清的厉害” 这数日以来,他的心情极坏,旁边的近人稍有过失,都要遭遇重责,因此一个个吓得如同避猫鼠一般,连口大气都不敢出,让他想找机会发泄,都没有什么路径。枯坐良久,肃顺和礼部尚书匡源、兵部尚书奕山几个人为皇帝东巡一事,递牌子进来了。 宣至御前,行礼之后,皇帝问道,“都预备妥当了?” 皇帝东巡一事,是咸丰十八年发端的,起因是从英国购进的六艘铁甲舰中的最后三艘已经运抵中国,分别停靠在威海、旅顺、库页岛三地,并中国自己生产的广字级、雷字级炮舰及更小型的巡海快船,初步组成了北洋舰队的主体部队。 在这之后,皇帝几次提及要亲自到以上各处去巡视一番,不过天子出行,非比寻常,一直延宕至今,方才有了成议。“皇上,御驾出京,只为巡视军前,在我大清先朝还是未有成例,故而奴才会同礼部、兵部僚属,翻查前朝会典,唯有高庙时,纯皇帝曾巡阅天津海防,可以援引一二……” 皇帝有一搭无一搭的看着兵部奏请上来的东巡行止底册,口中随便的答应着,“这里,不妥。” 源不知道哪里不妥,赶忙碰头,“臣等办差有未尽之处,请皇上天语训诲,臣等亦可随时整改。” “这一次先到天津,从该处北上,然后再乘海船南下山东,这也还罢了,只有一节,朕此次到天津,是要巡视京畿重地的海防大局,你们在这上面写着的,都是让朕在紫竹林、海光寺等地的官署行辕中居住,所引见的人员名单,也都是天津府道以上级别的官员——这些人朕平日在京中看得还少了吗?也用得着到天津去看?这些人朕一个都不见” “是,是顺碰头答说,“容奴才等下去之后,以皇上之法为法,另外安排传见之事就是了。” “多安排一些在军中真正领兵,知道士卒疾苦,掌握海防重担之人来见朕,朕也好通过他们,知道士卒所需所想,这才是朕此次东巡的主旨。弄一些人到了御前,只知道照本宣科的念一些官面文章,你们不嫌恶心,朕还觉得腻歪得慌呢” “喳,奴才都记下了。” “还有,命五阿哥载湀以上的所有阿哥,随朕一起出巡,也好让他们看看,这九州万邦的壮美景致,到底是怎么样的?”皇帝说道,“京中之事,全由皇后坐镇主持。” “喳……”。 更多到,地址 第3节海军大政 第3节海军大政 皇帝固然有旨,要看一看各地守备实战情况,但下面的人可也不敢就此当了真,自咸丰十二年,皇帝巡幸热河之后的几近十年间,御驾从来不曾出过北京,而垂拱九重,国事大治;这一次为海军布防建设一事,出京巡视,沿途各省,哪一个敢学胡林翼当年妄行,而有胆做虚应差事之举? 八月二十六日,御驾出东直门东行,乾清门侍卫、御前侍卫、神机营、锐建营、善扑营维护着队伍之中的玉辂大驾和随扈大臣的官轿,迤逦而行,在城外的官道上拉出十余里的长长的队伍。 出城走四十里,便到了通州,到这里有直隶总督胡林翼率领着直省、天津各级府道臣员在码头边跪迎圣驾,请过安之后,请皇帝登上准备好的长龙座船,由天津机器局总办潘俊德、水师营副将郑崇义、总哨官黄春园带舢板二十三只在前拖带,行九十里而夜宿码头。 肃顺是御前大臣,命郑崇义、黄春园带领舢板水师还泊御舟周围,巡更达旦;通州协、天津镇两标官兵及神机、锐建三营部队护持在第二层,御前侍卫、乾清门侍卫则守住第三层,也就是最内一层,分别命人增加了双倍岗哨,这才暂时放心心来,到御舟前递牌子复旨。 皇帝命人把肃顺传了进去,他进来的时候,御舟之中一片热闹,从山东威海赶来随驾的沈葆桢和奕誴也已经到了,除了这两个人之外,其他还有御前、军机处、载澧、载滪、载沚和载湀兄弟四个,也恭敬肃立一旁,听皇帝和大臣们在说话。 他穿了一袭便装,一件粉青湖绉的夹袍,紫缎套珊瑚扣子的琵琶襟褂子,系着明黄色的腰带,手边的搁手几上放着一顶红绒结顶的玄色缎子的小帽,面上带着笑容,正在指着沈葆桢,和众人说话,“朕看过沈葆桢所上的《查勘胶州湾条陈》了。你这份条陈上得好啊,好就好在,没有因为海军之事是朕一力推行,数载上下齐心,海内称赞之下,而胸中有为尊者讳的隐情,致使海防军情,略有隐晦莫名处” 他的眼睛在四个阿哥身上扫过,微笑着说道,“当年朕为袁甲三不敬尊父一事,几乎要了他的脑袋,朕还记得,载滢亲自到御前求恳,终于挽回了他一条性命。当时朕对载滢说,朝堂上下,都要有一番择善固执的心肠,以是为是,以非为非。只要都能够有这样一种实事求是的办事之风,则天下大事,无不可达” 这段往事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不过载滢如今不在大清国内,皇帝突然当着其他的孩子说起他来,内中的深意就大勘琢磨了。 “皇阿玛圣训极是。”载滪躬身说道,“自我皇上登基二十年来,正是凭此实事求是的办事之风,才有国势日进,百姓安居的盛世之景,这也都是皇阿玛训教天下,独有不传之密的诀窍所在啊。” 皇帝微笑着摇摇头,不置可否的瞟了儿子一眼,回身向惊羽一伸手,女子上前一步,从御塌边的枕头下面取出一个黄皮封匣,打开来拿出一份奏折,递到他手上,“这份折子,”皇帝又对沈葆桢说道,“内中言及,胶澳之地,唯以修船之船坞、及供船之煤最为紧要,朕记得,山东也是有煤炭的?是不是?” 葆桢心中有点奇怪,这两点难处,都是写在折子中的,皇帝怎么还要问自己?明白了定是要自己当着军机及众位皇子的面,再奏陈一遍,“臣以为,船坞之设,尚不算第一急务,这是因为山东威海等地所用舰船,多为新造之物,因此,并无迫切休整的必要,但无坞则船不能修,修坞作厂之费,固已非小款,而砖瓦木料就地无可取,砖瓦尚可设法造窑,木料则要隔海运于奉省之东沟,即以上岸码头而论,自岸以致大船能停泊之处,长须二里,费用不赀,此皆一成而不再用之费,倘使饷力充足,犹可以人力使之,不过事难多费而已。臣所担心者,乃常用之煤斤,兵马之刍粮,日所必须,不容有所匮乏。” “嗯,你慢点说,不必着急。”皇帝听他一气呵成的把这番话说完,额头见汗,忍不住微笑着说道,“起来说话,起来说话。” 葆桢跪在地上,也真觉得有点身上酸疼了,谢恩起身,又再说道,“煤斤之用,近日天津之煤出大沽口,运旅顺五百七十里,运胶州则一千二百四五十里,是军需之物,水路运送而多至一倍有余,终年日用之数,其中尚有暗中消耗之数,积少成多,岂可限量?” “沈大人,请容我请教一句,莱州、潍县各地,不是也有煤炭出产吗?怎么不能就近使用呢?” “四阿哥说的极是。但其中另有缘故。”沈葆桢从容不迫的说道,“胶州城去潍县二百四五十里,上游虽有胶莱河,不常有水,虽有佳煤,但旱路何以运去?再一则,胶州城至口百里,水浅处八十余里,只能以数百石民船驳运,水陆辗转,运价又当几何?再说,潍县煤炭只见浮面,未考察其下之多寡、粗细,难逃画饼之谓也。” 皇帝手托着腮帮想了想,山东是有煤矿的吧?虽然不及山西那么多,但不论质量和产量,都也算得上的中等省份了,“这样吧,许乃钊?你下去之后,和阎敬铭议一议,拟一个条陈上来,看看在山东修一条铁路需费几何,若是划得来,而且国家财政支撑得起的话,就修上一条能够直通码头边的铁路,总不好让山东本省自产的煤炭无用武之地,还要从旁省另外拨转——这样的成本也太高了。” 许乃钊点点头,“皇上见教极是,总要山东威海等地的火轮船,不用依靠他省调拨之煤,就能够生火起锚,航行海上为宜。即便是有一些花用,也正如沈大人刚才所言,是一成而不再费之款项。” 沈葆桢紧接着又说道,“皇上,臣在折子中奏请,北洋山东一地的军舰之数,不敷使用,还请皇上降旨,另外将今年安庆造船厂生产的快船,拨付山东……” 皇帝扬声大笑起来“你这个沈葆桢啊,你这一次巴巴的从山东赶过来,这才是题中之意吧?” 沈葆桢难得的一笑,“臣这点小心思,原也不曾想过欺瞒圣主,只不过,臣真是觉得,未来再增添三十艘快船,也不足以分驻山东各地,……” 皇帝用手一指一边站着的奕誴,“老五,沈葆桢是你的僚属,他这样到朕跟前跟朕哭穷,是不是你给他出的主意?” “臣弟哪敢啊?”奕誴赔笑说道,“其实在来之前,臣弟已经和他说过,奈何沈大人不听臣弟的,臣弟也只好徒呼奈何了。” 皇帝不再和他纠缠,“沈葆桢,你是帮办海军大臣,北洋水师分驻各省,你怎么就只为山东一省布防之事向朕求恳,就不怕日后传扬出去,营口、大连、旅顺、库页岛等地的海军诸员,要告你一个厚此薄彼的罪过吗?” “臣焉敢有厚此薄彼之心?只不过臣以为,事情要一点一点办,各地防务也要一处一处的进行。旅顺、大连、营口等地均有得天独厚的地利为依凭,暂时还不虞有应接不暇之苦,未有如山东胶州湾一地,地处偏僻海角,去成山五百余里,又去黑水洋等行船正道三百余里,轮船往来百里外不见其烟,况数百里之外?设或一朝有是,如敌船由黑水洋北驶胶澳,尚未知觉,此口地势之偏僻,断非目前之兵力,饷力所宜,所以,臣就其所见缕陈之,是否有当,请皇上谏纳。” 皇帝微笑着翘起二郎腿,用手一指,“你们呢?你们以为沈葆桢的话有没有道理,都说说,说说。” 军机处、御前众人左右看看,谁也没有说话,皇帝虽然说让众人各抒己见,但实际上,能够在这里说话的,也只有四个旁立的皇子了,许乃钊不着痕迹的给载滪使了个眼色,年轻人心领神会,躬身说道,“儿子略有管窥蠡测之见,敢为皇阿玛陈之。” “你说吧。” 滪说道,“儿子想,山东一地,固然重要,但论及战略地位,莫过于东北及海外孤悬之库页岛所属。东北是我大清龙兴之地,重要性无与伦比,天下尽知。自咸丰十一年之后,皇阿玛领军北上,痛击入侵我朝的罗刹贼寇,几近十年之久,虽然天下太平,但居安思危,君子所尚。尤以库页岛一地,孤悬海外,虽是极北苦寒之地,但终究是我大清所属,更不可有寸土落于他人之手。因此儿子以为,若是一定要分清轻重缓急的话,当以以上两处为第一优先考虑。山东省嘛,固然重要,但北洋海军公署衙门位于威海,该处也有多艘舰船拱卫,暂时还是不必着急更多增兵船炮舰的。” 沈葆桢一愣,有心驳斥几句。但这是他第一次和皇子同处一室在御前奏答,不知道这几个小主子的心性如何,也不敢当面反驳,因此沉默了下来。 皇帝把众人的表情看在眼里,心中好笑,“此事啊,还是等日后朕到了山东之后再说吧。”他说,“左右安庆造船厂和天津机器局每一年所造的舰船就只有那么些,给了你就给不得他,具体如何分配,等日后再说吧。” “是。” 命众人退下,皇帝只把肃顺留在舱中,君臣两个一座一立,久久无言,“皇上?” “肃顺,你看见了吗?时至今日,朕青春尚在,这些混账的冤家,就等不及要拉帮结派,自称一脉了”皇帝满脸厌恨之色,口中喃喃自语,“真不知道,乾清宫的那个座位有什么好?置国事于不顾,只知道一己利禄名位?哎” 肃顺始终不曾进言,这会儿听皇帝说到,更是吓得脸色发白,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皇上,正如皇上所说,您青春尚在,龙体康健,这等事……哎,让奴才怎么说呢?便是英明如圣祖者,不是也有九子夺嫡之苦事吗?皇上还是不必为此忧烦圣怀了吧?” “你以为朕想吗?你听听载滪说的那是什么混账话?什么叫不必着急?他就不明白,这大清是朕的,早晚也是他们兄弟的,抱着这种得过且过的心思,将来,可怎么得了啊”皇帝说道,“现在就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拉拢朝中重臣,言语之中肆意攻讦朝廷大员,言语之中全无恭敬,朕真不知道,他们的书都读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一次,肃顺连接皇帝的话头的勇气都没有了,趴在地上,咚咚撞头不止。 “算了,和你说这些,也实在是难为了你,你下去吧。” “皇上,天色渐晚,您也早点安歇了吧?” “下去吧,下去吧。” 肃顺看得出来,皇帝的心情很是恶劣,不敢多劝,又碰了个头,躬身出船舱而去。 休息一夜,第二天继续启行,秋风乍起,一路顺风顺水,第二天的未时,船抵天津北城外红桥,直隶总督胡林翼率天津镇郑国魁、直隶按察使陶模、长芦盐运使季邦珍、天津道万培因、营务处万国顺、檀崖,张绍华、支应局朱福荣等在码头迎迓,见面行过大礼,请过圣安之后,皇帝乘杏黄轿,进北城门,至海光寺行辕。 进到行辕,休息片刻,皇帝命人传见实缺提镇、司道、天津府等,同时传见各军统领提督周盛波、唐仁廉,总兵丁汝昌等。非实缺者,一概暂不传见。 在行辕正殿传见直省众人,皇帝强自压抑着昨天为载滪奏答无行所带来的恼怒,带着微笑一一见过诸将,“天津是京畿门户,北洋锁钥,北至旅、大、南抵山东各口,都是北洋水师巡视、固守之土,可以说,朕在北京能不能呆得安稳,我大清福祚能否传之万世,端在诸公” “皇上以千秋之词期许臣等,臣岂敢有荒嬉怠慢处?自当奋勇操训,上达君恩。” “尔等有这份尽忠侍主之心,朕又岂会吝惜爵禄之赏?”皇帝微笑着点点头,语带双关的说道,“只盼着多年之后,尔等都能够牢记这一次朕拨冗传见之恩,心向朝廷,心向朕躬,而不会为一己之私,蒙蔽灵台清名若是有了这样的心思,便能蒙蔽朕躬于一时,也必遭天谴”。 更多到,地址 第4节海上操舟 第4节海上操舟 在天津城中驻留两日,见过各国驻津领事,又传见天津海关道中外臣僚,八月三十日,皇帝起驾,乘镇中舰,乘潮水大涨,出大沽口,然后北塘海口观炮,随即换乘远字级铁甲舰定远号,北上旅顺。 ‘远’字级铁甲舰就是咸丰十二年皇帝亲自绘制图本,并委托英国人制造的六艘铁甲舰之一,这六艘船在制造的过程中历经磨难,主要困难是动力系统,该船的动力终于未能达成中方所愿的如斯高额,最终的马力总数是12,500匹,航速21节,复合装甲环绕为堡,装备有275口径的巨炮之外,另外装设有15门前后不同口径的速射炮,并5具14英寸的鱼雷发射管,可以说是武装到牙齿的超级战舰。 虽然是皇帝亲自设计,但从生产直到派人接船回国,他还不曾亲眼得见,这一次倒是可以一睹庐山真面了。站在码头上,使劲仰头看去,定远铁甲舰船高在十二三丈左右,船体呈灰黑色,船头高高隆起,如同一支破开波浪的巨斧,横切入水中,更显威武之势。海风吹拂,海浪涌起,巨大的船身载浮载沉,碗口粗细的锚链和船身做坚硬的接触,发出一阵阵摩擦的声响。 “皇上,如此艨艟巨舰,我大清倒有六艘之多,想来就是英国人,也不是我大清海上敌手了” “嗯,朝廷的银子总算没有白花。”皇帝含笑回身,“只不过,……哦,船上的管带是何人?” “回皇上话,定远号管带名叫丁日昌,字禹生,广东丰顺人,贡生出身,当年曾经在曾国藩帐下听用,后来因为其人略识水战,臣请旨,将其调往北京海军学堂求学,咸丰十五年的时候,以学堂第一名毕业,并跟从徐寿、华蘅芳二员西去接手验收远字级铁甲舰的。” 皇帝点点头,表示明白,“皇上,这样看来太过辛苦,奴才伺候着您,登船一观吧?” 于是由众人护持着,过旋梯登上铁甲舰,上面的空间非常宽敞,以丁日昌为首的船上员属,各自雪白的海军戎装,全副仪仗列队站班,眼见身着明黄色服侍的男子登上船头,丁日昌一声大喝,先一步跪倒下去,”臣,定远号管带丁日昌,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免了”皇帝微笑摆手,走到丁日昌身前,低头看看他,“你就是丁日昌吗?” “回皇上话,臣是丁日昌。” “嗯,朕听过你的名字,年少有为啊” “臣不敢,臣略有所长,幸得皇上提拔,以一船管带重任相托,唯有认真训练水卒,护卫我大清海疆,万里无缺” “朕要的正是你这样忠悃之辈,来,起来说话。” 日昌又行了个礼,这才站起身来,微微弓着腰,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在船甲板上踱着步子,来回转悠了起来。 定远号船长120米,甲板宽度15米,装甲环绕的炮塔内,六门16英寸口径的前主炮炮口高高昂起,指向苍穹,他走到炮塔边上,命人打开塔门,近距离观察着炮身基座——按照他当初的设计,炮塔不懂,而炮却是可以自动旋转的,命士兵当场操作,果然如此巨大的炮身滑动无声,炮口或高或低,操作自如,“让他们打一炮看看。” “皇上,主炮发射,威力惊天动地,而且炸响之声过于嘈杂,臣弟请旨,皇上还是到舰桥之中,再命兵士发炮吧?” “先等一等吧。主炮不急,两弦的速射炮,总没有那么大的噪音吧?” 这下无可推拒了,奕誴给丁日昌使了个眼色,后者单膝落地,口中领了旨意,转身下去。几分钟之后,船上的炮手手脚麻利的装填好炮弹,按动点火,以最大射程的向海面上发射了一通炮火,“通通通通通通” 说是声音不会太大,但众人离得近,还是感觉到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呛人的硝烟给海风吹散,目力所及的海天一线的远处,炸出几点灿烂的水花,“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从怀中取出一块怀表,当着众人的面前打开来,又把丁日昌招到近前,“给你一分钟的时间,命士兵不停发炮,所有炮火同时炸响,朕要看看,到底能打几炮?” “是”丁日昌不明所以,又转身下去,再度传旨,这一次比之刚才另有不同,无谓调教射击诸元,皇帝只要看看射速如何,船上的水手、炮手都是久经训练的,动作起来如臂使指,分毫不乱,轰鸣之声连续不断的响起,千百声有如一声在耳边炸开,御前众人只能看见同僚的嘴巴在动,说些什么,却根本听不见。 好半天的时间,周围一切安静下来,皇帝中止的读数,笑着点点头,“不错,不错一分钟的时间,打出了不下120炮,均分起来,各处炮位的射速总是在7——8枚之间,等到有朝一日,降天威于海上,与敌国接战之时,料想也不必担心因为射速不足,而有所反侧了。”品评了几句,他又问道,“对了,船上所载炮弹之数,要是照这样的速度打下去,能够坚持多久?” 这样的数据是没有人统计过的,丁日昌给他问住了,“这?” 皇帝左右看看,目光所及,都是一张张涨红的脸,“怎么了?你们都不知道吗?” 奕誴第一个跪倒下来,口称有罪,“臣弟管理无方,未能尽知,请皇上恕罪。” “做大臣者,你所管着的又是海军建设的国之重节,不论大事小情,总要做到无不知晓。细节决定成败的话,你都不明白吗?还有你们……”皇帝用手一指,“你们难道要告诉朕,有一天与敌国在海上交战,突然因为炮弹准备不足,而最终导致功败垂成?传扬出去,岂不是要给人家笑掉大牙?” 众人吓得伏地碰头请罪不止,还是肃顺,大着胆子上前一步,口中说道,“皇上所见极是,我等自当以圣意为法,认真办差。”他说,“皇上,今天是大好的日子,总不好有丝毫破相,而且,依奴才所见,此事蒙皇上如炬之目指摘而出,总还有补救的余地,皇上就不必为这样的小事着急了。” 皇帝深吸了口气,“罢了,都起来吧。”等众人起身之后,他又说道,“海军衙门要尽快拿出成例来,所有舰船上常备子药之数,要能够维持最快射速的五个时辰的使用之需,要是在战场上为弹药匮乏而使我军败下阵来,朕第一个就要追究海军衙门上下的责任” 在甲板上闹出这样一出戏码,皇帝也没有了观炮的心思,由肃顺伺候着,进到舱中,本来是作为船上管带所用的房间,此刻作为皇帝临时驻跸之地,舱中的空间相当宽敞,比之养心殿西暖阁也未遑多让,令皇帝觉得很奇怪,“船上也会有这样大的空间吗?” “回皇上话,这里本来是管带及船上属员所居的房间,不过因为皇上要巡幸该船,故而奴才斗胆,将两间舱室临时改作一间了。因此才有如斯之巨。” 皇帝点点头,表示明白,“那,如今这船上有多少水手士卒?人丁可足敷使用吗?” “船上共有丁役、兵士、水手合计三百二十二人,从上到下,所有属员都是经由英国教习观临指教过的,于舰上种种操作之事,熟稔于胸,因此,人数虽然不多,却能收以一当十之效。” “皇上,天色已晚,请皇上早些休息吧?臣弟等……” “先不必急。明日启程北上,几时可以抵达旅顺海口?” “从大沽口北上旅顺口,共计五百六十里,明日丑刻生火起锚,未时即可抵达旅顺。” “很快嘛航速能够达到五十余里?是定远舰一艘可达,还是其他军舰都能够达到如此高速?” “镇字六舰、广字四舰及雷字八舰的航速虽不及远字级铁甲舰的航速,但也相去不多。”沈葆桢说道,“其实,如此船速,尚不是远字级铁甲舰最高航速,不过为迁就后续诸舰,不得不放缓一二呢” 皇帝显得开心起来,“那,船行海上,这一次又是夜间起锚,指挥可能如白昼一般的灵便?” “能的。夜间行船,全靠灯语。船上另有西洋教官,在行以进一步指导之功,因此,目不视物的茫茫黑夜,也是全然不会成为阻碍的。” “船上有外国人?刚才朕上船的时候没看见呢?” 奕誴上前赔笑答说,“皇上,这是臣弟的一点小心思,西洋之人,形容特殊,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臣弟担心……” “人家既然能够来到我大清,为我大清肇建海军,训练水手士卒出力,还谈什么中西之别?把他们宣召到御前,朕见一见。” “皇上,即便要见,也好等到明天,您看,现在已经过了戌时了。英国教习总还要沐浴更衣,朝见天颜,这样几经折冲,怕又要惊扰太广。不如等明天抵达旅顺之后,同时召见驻防旅顺的各国教官,以示皇上荣宠之意吧?” “让你们说的,朕一点心思也没有了。也好,那就等明天抵达旅顺之后,朕再传见他们。” “皇上从谏如流,臣弟不胜钦服。”曾国藩说完,给奕誴几个人使了个眼色,说一声,“皇上请歇着吧。”跪倒请安,各自退了出去。 众人退出去,他这才有时间在船舱中认真扫视,船上安装了发电机,床头、桌案上各自固定安装着小巧的灯具,打开开关,方圆之地大放光明,“惊羽,你还记得朕当年和你说过的,电之一物吗?这就是了。” 惊羽也听不懂,含笑走过来,为他整理被服,闻言敷衍着点点头,“确实方便很多。只是不知道,如何发亮呢?” “这个……你可把朕问住了。”他大约知道一点电能的原理,但要解释起来,非一时片刻可就,只好挠头苦笑,“不过你说得对,这种东西实在是很方便。等日后朕回了北京,也要在宫中铺陈电路,到时候,又省却烟熏火燎之苦,又明亮耀眼,比之蜡烛之用,可谓是又节省,又方便得多啦” “皇上说是就一定是了。”惊羽给他脱去外面的袍服,换上贴身的小衣,又伺候他上床躺好,扣上屈戌,再把舱中灯光关闭,这才退身出去。 也不知道迷迷糊糊的睡了多久,皇帝只觉得身体微微一动,心中闪过一丝明悟:这就是开船了吗? 睡在为海浪轻摇的船舱中,更觉得困意渐浓,这一场好睡,一直到惊羽到床头几次呼唤,才让男子睁开眼来,“啊?怎么了?” 惊羽好笑的抿起嘴角,轻声哄着,“皇上,天亮了。列位大人和阿哥来给皇上请早安了。” “什么时辰了?” “已经是辰巳之交哩。” 男子闭上眼睛,呼的整衣而起,“糟糕居然这么晚了?快,伺候朕更衣” 起床更衣、洗漱,皇帝没口子的吩咐着,“传,都传进来吧。” 曾国藩、许乃钊、奕誴、沈葆桢等人在前,载澧、载滪、载沚、载湀兄弟几个在后,鱼贯而入,拜倒行礼,“朕还是第一次在海上过夜,不觉睡得实了。嘿在这船上,风儿摇动,令人酣畅。你们呢?睡得可好吗?” “多谢皇上垂问,臣等也睡得很熟,比之在家中,似乎更有一番异样风情。” “船到哪里了?” “若是按照陆上来划分的话,已经过了山海关一线了。距离旅顺,已经不足二百里了。” “走。乘着船行海上,随朕到舰桥上去看看”皇帝兴致极高,领先而行,几步跨出船舱,对各自哨位上跪倒行礼的侍卫看也不看一眼,由沈葆桢在前面领着路,径直到了舰桥的指挥作战室内,早有杨三派人快步先行,到舰桥内高声传旨,“皇上到了,无关人等全部回避”一时间弄得鸡飞狗走,乱作一团。 掌管轮舵、转机、航海等务的水手、匠役不能离开,原地跪倒,请了圣安,“朕安。”皇帝一步跨进来,微笑着左右看看,“这里就是操船行舟之地了吧?” 这句话说得未必很称适宜,沈葆桢在一边躬身行礼,“皇上说的是,此处正是船行海上,发号施令之所。” 肃顺看出皇帝兴致很好,突发奇想,“皇上,您若有兴的话,不如亲自操试一番?” “哦?这可不行。所谓术业有专攻,这等事可不是可以随意拿来耍笑的。一船人,不提朕躬与朝廷重臣,就是普通士卒的性命,也端是全部寄托在操舟之人的手中,稍有闪失,就有不测之祸你以为是开玩笑的吗?” 肃顺弄了个大红脸,唯唯而退。 更多到,地址 第5节旅顺口(1) 第5节旅顺口(1) 刚刚过了午时,比沈葆桢所计算的时间更快上一个时辰,就已经可以看见旅顺口外停泊的炮舰在风中摆动的旌旗和彩带了,“皇上您看?最前面的一艘船,就是同为远字级的镇远号,正在向这边驶过来,恭迎圣驾了呢” 皇帝举起手中的单筒望远镜,从镜头中看过去,果然,镇远舰的大小和定远差不多,同样是劈波斩浪,快速驶近,船上的汽笛嘟呜作响,似乎是在遥致敬意。 “皇上您看,在镇远号身后的,就是雷字级的另外两艘,一名雷艮,一名雷巽。其他还有跟随的,都是安庆造船厂所建的万字级快船,左首第三艘,就是万年清号。” “你可以看得这么远吗?”皇帝大感好奇的问道。 “不是臣看得远,不过这些船都是臣当年驻节旅顺之时经常见过的,所以一看便知。” 几个人饶有兴致的说着话,以镇远舰为旗舰的船队迎头行至定远左近,放慢速度,缓缓调转船头,船尾划出雪白的浪花,变成跟随在船队的后方,一则护驾,二则簇拥着御驾驻留的定远号,一路向旅顺口外海驶去。 君臣几个立于船头,海面上秋风大起,船身微微摇动着,顺着威远台和老虎嘴之间的水道平缓驶入,两岸的馒头山、蛮子营、威远台、老虎嘴、牧猪礁、劳葎嘴上各处炮台同时响起礼炮声,轰鸣大作间,烟雾漫天而起,却在转瞬之间就给海风尽数吹散了。 定远舰平稳的靠上旅顺口码头,皇帝戴青毡缎台冠,穿酱色江绸棉袍,石青革丝面小毛羊皮金龙褂,戴菩提朝珠,束黄线软带,穿青缎凉里皂靴,步下旋梯,站到一直铺陈到远处的红毡条上。“署理辽宁巡抚,臣袁甲三,恭请皇上万福金安。”袁甲三第一个跪下去,行了君臣大礼,口中请安说道。 “朕安。”皇帝微笑摆手,“都起来吧袁甲三,到朕身前来。” 袁甲三因为咸丰十二年年初一事,给皇帝发遣到关外任职,后来因为筹划旅顺海口布防一事有功,在关外建省之后,由皇帝钦点为辽宁巡抚,已经有四年之久了。 老人多年之后,重见皇帝,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委屈,军前不敢失仪,低头快走几步,到了他身前,“皇上?” “这四五年来,你很辛苦了”皇帝说道,“朕虽然一直没有见你,甚至当年命你履任辽宁,也始终驳了你请求进京陛见的奏陈,不是为了厌恨你当年之行,只不过啊……” 他的声音逐渐放低了一些,很是感慨的说道,“关外初建三省,政务繁多,非你这样一心向主的老臣子坐镇一方而不能够使朕放心。故此,也只好强自舍弃于你的思念之意——朕怕一旦见到你,就舍不得再放你北上你,可不要怨朕啊?” 袁甲三呜咽一声,跪倒下去,“皇上……皇上圣心,老臣全都明白了皇上不以老臣当年之非为非,反以至重交托,臣又岂敢有为一身辛苦而生怨怼之心?” “不必行礼,起来,起来说话。”皇帝微笑着,让袁甲三站起身来,顺着他的肩头向后看过去,一片红的耀眼的宝石顶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其中还有十几个金发碧眼的老外,穿着大清官员的服饰,看上去格外令人侧目,“皇上,容臣为皇上引荐省内诸员。” 和省内军政诸臣分别见过,皇帝依旧由众人护持着,回到玉辂法舆之中,去到旅顺城中搭建而起的行宫驻节,“你们之中的很多人,朕还是第一次见,不过,在袁甲三所保奏的有功人员名单里,朕早已经有所熟悉,也可以说是神交已久了“他说,”便如同你宋庆吧,朕知道你,在旅顺口外海防御工程之中,连续担值三月之久,东北的冬天,你的手脚都冻伤了,最后没有办法,只好请外国医生,切去三枚脚趾,是不是的?” “臣受国恩深重,旅顺海防,又是我皇上圣心垂念的大事,臣身为一省提督,不敢因一己之私,而致皇上永固海圉的圣心不得展布,多有勤奋之行,愧蒙圣主记挂,臣不敢当。” “当得的,当得的。”皇帝大声说道,“对于像宋庆、黄士林、吴兆有之流的忠悃之辈,朝廷就要不吝嘉赏军机处记档:宋庆、黄士林、吴兆有三员为国筹谋,功在匪浅。宋庆着加毅勇巴图鲁称号,赏兵部侍郎衔,戴三眼花翎;黄士林、吴兆有二员,赏英勇巴图鲁称号,并赏戴双眼花翎。以上三员,着礼部派同司员,绘图旌表紫光阁。” 绘图紫光阁是武职所能够得到的最高荣誉,咸丰一朝,也只有当年参与对俄作战的朱洪章、林文察、胡大毛、鲍超、程学启等有限几个得蒙殊荣,宋庆等楞了一下,就地跪倒,碰头谢恩,“臣等诚惶诚恐,叩谢皇上恩典。” “朕还是那句话,只要肯于为朝廷办差,而且能够为朝廷办差的,朝廷都绝对不会亏待了他”他摆手让几个人站起来,重新入座,又再说道,“旅顺一地,事关重大,若论及战略地位,虽然还不及库页岛、堪察加岛等孤悬海外的孤岛那么重要,但若是论及防卫之用,则远在二岛之上。于这样的角度而言,旅顺、大连、营口一线,便是再如何加强防御,也是不为过的。” 在行辕中休息一夜,第二天,皇帝身穿黄行装,上罩五爪金龙石青褂,头戴万丝生丝璎冠,这天有些微的小雨,所以又披一大红羽纱的雨衣。先坐红幨洒金的明轿到校场,然后换乘特地从京师运来的一匹菊花青大马,在震天的号炮和乐声之中,到演武台前下马。 等宋庆禀报了受校人数,随即开始校阅。先看阵法,次看射鹄,弓箭换成洋枪,乒乒乓乓,热闹得很。皇帝拿千里镜照着靶子,红心上的小洞,密如蜂窝,足见准头极好。皇帝非常高兴,传谕赏银五千。 用过午膳,接见洋人,一个是英国海军出身的琅威里,现在受聘担任北洋水师总巡,一个是德国人汉纳根,专责监修炮台。这两名客师事先曾受到教导,皇帝最称尊贵,接见之时,洋人虽不须磕头,但并无座位。不过皇帝颇为体恤,不让他们站立太久,略略问了几句话,便摆手示意肃顺领着两个人下去了。 接下来校阅海军。演武台搭在旅顺港口左面黄金山上。口外已调集八艘兵舰,远字级的定远、镇远、济远三艘铁甲舰,镇字级的镇东、镇南、镇西三条快船,以及广字四舰、雷字两艘快船在海面上一字排开,演习阵法,前进后退,左右转弯,十二艘船行动如一,皇帝赞赏之余,不免困惑,便开口相问了。“海面如此辽阔,正式作战之时,也能够做到如此统筹整齐如一吗?” 这话是向沈葆桢发问的,他便转脸向北洋水师大将,天津镇总兵丁汝昌说道:“禹庭,你来和皇上回话。” “回皇上的话,白天是打旗,叫做旗语,晚上是用灯号。” “喔,那么由谁指挥呢?” “是旗舰,今天是用定远做旗舰。” “旗舰又由谁指挥呢?” 这话颇难回答,沈葆桢却在旁从容答道:“今天自然由皇上指挥。” “嗯帝又问道:“也是用旗号传令吗?” “是的。” “那么,朕试一试。”皇帝饶有兴致的指着洋面说,“现在的阵法好象是一字长蛇阵,能不能改为二龙抢珠的阵法?” 丁汝昌当即遣派一只汽艇,追上旗舰,传达命令。定远舰上随即打出旗语,首尾衔接的一条长蛇,渐化为二,以双龙入海之势,分左右翼向黄金山前集中,鸣炮致敬。 这下来便是最紧要的一个节目:轰船。事先拖来一艘不知道从哪里报废的旧船,作价卖给海军衙门,作为靶船,桅杆特高,上悬彩旗;此外还有大小不等,飘浮在海面的许多目标。一声令下,首先是海口东西两面山上的十二座炮台,一齐发炮,参差交叉,织成一道炽烈的火网,将入口的海道,完全封锁。接着是二品衔道员刘含芳所管带的鱼雷艇打靶,但见海面激起一条条白色的水纹,如水蛇似地,窜得极快,遇着浮标,轰然爆炸。片刻静止,海面上已浮满了散碎的木片什物。 皇帝对鱼雷艇的印象特深,觉得气势无前,实在是破敌的利器。因此,乘回帐房休息之时,便问沈葆桢:“北洋的鱼雷艇,现在有几条?” “只有五条。” “五条?”皇帝是讶然的神情,“看样子倒象有几十条似地。” “海面辽阔,防护南北角,总得有一百条鱼雷艇才够用。” “一条要多少银子?” “总在四、五万之间。” “照这样说,造一条铁甲船的钱,可以买四、五十条鱼雷艇?” “是” “这可以好好筹划一下,不过花两条铁甲船的钱,就可以让敌船望而却步,很划得来啊”他回头问道,“你们看呢?” “圣明无过皇上。”沈葆桢答道,“钱自然要紧,人也要紧。有那么多鱼雷艇,没有那么多人,依然无济于事,所以设学堂也是当务之急。所以臣想,还是先等海军学校更多有生员毕业之后,再行请旨购进、制造鱼雷快艇之事。” “嗯,人才总是重要的。”皇帝深以为然的点点头,“等回銮的时候,朕给老六降旨,要他把海军学堂的事情再认真抓一抓。每年只有二三十名生员,看起来还是不敷使用啊” “臣等请皇上移驾,看铁甲舰轰船。” 皇帝重登黄金山上的演武台,十几艘战船已布好阵势,分东西两面排开,头南尾北,炮口都对准了靶船。而发号司令的丁汝昌,却站在演武台上,等皇帝坐定便请示:“是否即刻飞炮?” “放吧”皇帝举起望远镜,镜头对准海面。头也不回的说道。 于是,台前旗杆上一面金黄大旗,冉冉上升,升到顶端,只听隆隆巨响,硝烟迷漫,波飞浪立,炮火都集中在一处。轰过一盏茶的工夫,炮停烟散,那艘靶船的桅杆彩旗,早已不知去向,海面上布满了碎片油渍。如果这是一艘西洋兵舰,就算轰沉了。 “好”皇帝放下望远镜,用力一拍双手,“打得好放赏,重重放赏”他说,“旅顺是北洋的门户,门户守得严,京师稳如泰山。将士们操练有功,要好好的赏赐” 看皇帝心情极好,肃顺从旁低声说道,“皇上,奴才大胆,有一件事,想请主子的旨。” “什么事?” “六福给主子发到关外,为高祖皇帝守陵,已经有数年之久了。”看皇帝脸色立刻转冷,肃顺吓了一跳,声音也不自觉的放得低了,“奴才不敢欺瞒主子,这数年之间,六福几次托请到奴才头上,请奴才在万岁爷跟前给他求求情,哪怕回京,到养心殿做下等奴才呢,只要能够离主子近一点,也好让他在主子爷跟前尽一尽孝心……” “呆了这么几年,就受不得了吗?”皇帝冷笑几声,“肃顺,你别和朕来这一套六福和你是结拜兄弟,你以为朕不知道吗?” “这……”肃顺和六福结拜的事情不是什么秘密,但不料多年之后,皇帝兀自不肯恕过,还以此为不耻的大加斥骂,却是他没有想到的。一时半句话不敢多说,趴在地上咚咚碰头不止。周围众人一时走神,等回过头来,却见到这样一幕,也都惊呆了。 皇帝的好心情都给肃顺的这番奏答搅合了。有心重惩这个讨厌的奴才,但低头看看他头顶略见花白的头发,念及十余年君臣之情,终于还是忍不住叹息一声,“以后该管的管,不该你过问的,少跟着瞎掺和就会煞风景的东西” 看过海船演练阵法,接下来皇帝移驾黄金山,看各炮台打靶,从澳西馒头山起,蛮子营、威远台、老虎尾、牧猪礁、劳葎嘴,用二十四寸和十六寸口径的托克卢布后门钢炮连环打靶,周而复始,声震山谷,烟焰成云,东西两岸构筑的炮台,布置的巨炮轮番发射,构成一道密集的火力网,将旅顺口外海洋面完全封锁,彻底起到了拒敌于国门之外的作用 接下来又演练水雷爆破,和地雷之法相近,以手指按动电线,引火入雷,轰然大作间,海面上炸起百余丈高的水柱,夹杂着海底的泥沙,可以想见,若是有敌人的舰船恰好经过的话,未有不为之倾覆者。眼见海防战线有如斯神威,皇帝大感满意之外,心情也随之安稳下来:如此阵势,应当能够挡住京中那些人事不做,只知道鸡蛋里挑骨头的清流的嘴巴了吧? 咸丰十二年的时候,向英国造船厂订购六艘铁甲舰,总造价高达两千余万两银子的事情给通政使于凌辰和大理寺少卿王家璧认为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的败行,分别上奏章表示反对,“古先贤所以用夏变夷者,是曾国藩、沈葆桢、李鸿章直欲用夷变夏不止。” 他认为这两个人赞同大力引进西学是败坏风气,其推论是:制洋器、造洋船,就不能不学洋学,学洋学就不能不以是否精通洋学作为人才的取用标准,但师事洋人,不是可耻吗?大家都学洋学,天下就会将礼义廉耻看做无用,那么日后谁来与国家共缓急呢?所以他主张,“但修我陆战之备,不必争利海中;但固我士卒之心,结以忠义,不必洋人机巧也。”最后他提出,“复不可购买洋器洋船,为敌人所饵取,又不可仿照制造,暗销我中国有数之帑掷之汪洋也。” 而王家璧的态度更加激烈,上一折五片,他还不敢明目张胆的把矛头对准曾国藩,便拿奕誴和沈葆桢开刀,抨击这两个人‘矫饰倾险,心术不正,实为小人之尤。是沈鬼奴。 而在他的批评中,进行了比之于凌辰更加细密的推理,他认为如果说裁艇船以养轮船,艇船五十,可以更番迭战,互相支援,即令一艘有失,尚存四十九只,四十九船俱失,尤有一船尚存,若裁并为一艘大轮船,设遇有失,则一举而失五十艇船;又如派员出国订造军舰,加入赍巨款如徐福求仙一去不返,又当如何?如果所派之员回国称船已造好,而未能得洋人允许,未能出口,又怎么办?即使治其欺罔之罪,不也是贻笑洋人吗? 他认为铁甲舰及其他军舰水雷不但毋庸购买,亦不必开厂建造,更不宜托请洋人订购,“但就我所能办之炮台,轮船。样枪、参以我所常用之艇船、舢板、快蟹、长龙登船;劈山炮、子母炮、线枪、火弹、火箭、刀矛弓矢及易得之铜铁各炮,练习不懈,训以忠义,水陆兵勇互相援应,即足矣固江海之防也。”。 更多到,地址 第6节旅顺口(2) 第6节旅顺口(2) 皇帝给这样的奏折气得半死,又丝毫没有办法,在和军机处见面的时候,大骂这些人都是一群蠢猪闭目不见世事,若是国事任由这些无识误事的书生之见指挥,早晚碰一个头破血流,才知道后悔晚矣数日之后,他又亲自草拟了一份上谕,颁行全国,才算暂时将朝野之间这种妄自尊大,如井底之蛙,怒目喧嚣之声压制了下去。 这份上谕是这样写的,“海防关系紧要,既为目前当务之急,又属国家久远之图,若筑室道谋,仅以空言了事,则因循废弛,何时见诸实行?亟宜未雨绸缪,以为自强之计,唯事属初创,必须通盘筹划,计出万全,方能有利无害,若始基不慎,过于铺张,既非切实办法,将兴利转以滋害,贻误无可胜言。计唯有逐渐举行,持之以久,讲求实际,力戒虚靡,择其最要者,先行试办,实见成效然后推而广之,次第认真布置,则经费可以周转,乃为持久之计。” 这道上谕确定了以后数年的海军发展的方针,但令曾国藩和李鸿章师弟两个觉得意外的是,皇帝在上谕中丝毫没有提及南洋海军的发展特权,办理海军竟是只考虑北洋一支,这固然有战略防御中心北移的因素,但似乎也过于厚此薄彼了? 皇帝自然也知道,单纯发展北洋海军,而对于南洋部队的建设不闻不问,最后一定会造成跛足而行的怪现象,但身为大清国最高掌舵人,国防之事要办,吏治清明,则更是要作为重中之重的事情来处置的——海军建设,在历史上是有过非常深刻的教训的,教训之一,就是各省办理海军事物的官员循以私情、转展汲引,完全不考虑其才可用与否,但以私交为举荐攸归,特别是曾国藩、李鸿章师弟两个,在这方面都是很糟糕的。尤其是李鸿章。在真实的历史中,经他所保举而起丁汝昌、张佩纶、盛宣怀等人,能力暂时不问,心性都是很成问题的。 而且李鸿章不及乃师的一点在于,曾国藩以胸怀道德笼络诸将;而李鸿章则是以权谋机诈之术,此所以淮军代湘军而起之后,国事多有反侧的主要原因。 另外一点,就是军机处中南北对峙的风气愈演愈烈,即便有自己几次降旨训斥,所起到的效果也始终不是很大,以曾国藩、许乃钊为首的南派和以奕、文祥、阎敬铭及依附他们的李鸿藻为首的北派清流之力,在朝堂上纠纷不断,上一年七月初九日的时候,为曾国藩提请,从中国派遣相应学子出国留学,其中二阿哥载滢主动请旨,要求随同前往一事,南北两派吵得不可开交,弄得皇帝大感头疼。 这份奏陈是曾国藩所上,大约是内容是说,“西人求学实际,无论为士农工商、无不入塾读书,共明其理,习见其器,躬亲其事,各致其心思巧力,递相师授,期于月异而岁不同,中国欲取其长,一旦遽图尽购其器,不唯力有不逮,且此中奥秘,苟非遍览久习,则本源无由洞彻,而曲折无以自明。古人谓学齐语者,须引而置之庄岳之间,又曰百闻不如一见,比物此志也。况诚得其法,归而触类引申,视今日所为,孜孜以求者,不更扩充于无穷也?” 这份奏折让皇帝大为重视,交部共议,不料引来一致的詈骂,上下都认为曾国藩上这样的奏折,实在不知所谓,把自家的品学俱优,德才两全的孩童送到外国,与蛮夷之族共存,又能够学到什么治国之法了?况且说,西洋所有,不过技巧之术,从来非天朝大国所尚,如今舍本逐末的就于外国,真正是清流之耻应该立刻将曾国藩罢去一切官职,交又似议罪。 这件事闹得很大,最后还是载滢主动出面请旨,希望皇帝允许,自己作为赴海外留学生员中的一员,负笈域外,以求更增广见闻,日后回国报效。 儿子的主动出面,令皇帝大喜过望,当下力排众议,降旨选派二阿哥载滢为第一批国派出国留学生员中的一员,负笈美国,做为期四年的学习。 佳贵妃大惊,不顾仪体的以后宫之身问政,请求皇帝免去儿子出国留学之行,“皇上,您有那么多子嗣,奴才却只有滢儿这一个成长起来的孩子,……” “你这叫什么话?滢儿难道不是朕的孩子吗?你关心儿子,朕就不关心吗?让他到国外去学习,根本也不是什么危险之事——朕可告诉你,你少听下面的那些混账东西满口喷蛆,说美国是蛮荒烟瘴之地,孩子到那里九死一生的屁话那都是不明真相,胡乱言说的。” “但,皇上,滢儿年纪还小,能否等上几年,哪怕等到下一次,或者再下一次派员出国留学之时,再让孩子一同前往呢?” “他今年都十七岁了,还算很小吗?”皇帝叹息着,亲自过去把佳贵妃扶起来,低声对她说道,“妞妞,你还记得当年吗?朕和你说过,滢儿这个孩子,是有大出息的。但正因为如此,朕才一定要让他好好领受一番生活磨砺,日后才好为国出力呢” 佳贵妃哭成一团,分辨不清丈夫话中之意,但也不敢抗旨,呜咽哭泣了半晌,这才躬身退去了。 选派出国留学生员之事就此落定,最后选定了载滢、詹天佑、蔡绍基、唐绍仪、祈祖彝、朱宝奎、梁敦彦等四十三名生员,乘坐美国商船,漂洋过海,到达美国。 这件事过去之后,皇帝有时候想起远在异国的儿子,心中又是思念,又觉得骄傲,又觉得清流之辈,实在是讨厌一群食古不化的蠢货再等上几天,若是朝臣之中这种南北对峙的局面兀自不能得到缓解的话,自己就要认真而彻底的解决一番了 九月十四日,皇帝乘定远号铁甲舰从旅顺口出发南下,巡视山东威海。临行之前,皇帝特别降旨,宣召各国驻华公使、代办、参赞等到行辕陛见——这是在出发之前就已经命总署衙门通传过的,其中有英国驻华公使华尔琛、俄国公使拉德仁、美国公使田贝、法国公使恺自尔、荷兰公使莱因、法国公使威利用凡,合计六国。 皇帝本来想在北京召见,但为行礼约束等因,礼部吵得一塌糊涂,都以为虽然咸丰七年之后,皇帝和英法两国签署的《北京条约》中有今后外国公使因故觐见中国皇帝,一概行以平等之礼,但世易时移,如今的中国,再不是道光中叶那般的任人欺凌之邦,正好相反,到咸丰十九年,大清之国势强盛,已经远超列夷,故而这等行礼如仪的论点,重又现于朝野。 外国人自然不同意,双方争论不休,最后皇帝只能拍板,既然在北京见面有诸多障碍,不如改为在旅顺口外的行辕之中吧,那里地处偏远,而且又是行在,不必讲求过多礼法,这一次,双方都接受了。 见面之时,各国公使行五鞠躬礼,礼毕起身,皇帝高坐位上,微笑着点点头,“朕还记得,当年第一次和英国来华使者文翰爵士见面的时候,是在圆明园中。一晃已经十余年时间了。”他笑着望向英国公使华尔琛,“贵使,文翰勋爵如今可还好吗?” “多谢中国大皇帝陛下的垂问,勋爵先生如今已经退休在家。鄙人履任中华之前,曾经到勋爵阁下府上拜望。勋爵先生对我说,他很怀念和中国大皇帝陛下的一场会晤,并以英国女皇陛下的子民中唯一一个可以得到中国皇帝陛下的接见者为荣幸。” 说着话,华尔琛躬身起立,端起桌上的酒杯,“今日我能够得到皇帝陛下的接见,荣幸之外,更是和所有西洋之国同僚一起,深感快乐之至。今各国与中华敦睦之时,各国国家简派大臣等来华,正欲讲求睦谊。趁今日盛会,将来和好愈敦。并预祝中国皇帝万寿无疆,国泰民安。” 皇帝摆手一笑,请众人重又归座,“朕今天招你们过来,不做应酬之余。贵我之国,相隔万里,言语不通,风情各异,但从各国与我大清通商以来,交好既久,风气日开。我大清是大国,你们所处的是小国。但不论大小各异,国与国之间的交往,总要以诚之一字,奉为办事圭臬。大国无侵占小国之事,小国无干犯大国之端,彼此永息干戈,共敦和好,方是处事之道。” 他端起酒杯,向各国公使微举一下,以为致意,“这一次朕巡行各省,察看兵事,不免另有所想。朕以为,各国兵事自应精炼,专防本国乱党,各国之间毋得兵戈相寻。有嫌隙者,固可永化其心,无嫌隙者,不可罔生枝节。彼此各成礼仪之邦,共享升平之福。尔等以为呢?” “皇帝陛下说的极是。我等深感钦佩。”俄国公使拉德仁说道,“我国沙皇陛下在我离开圣彼得堡,到北京上任之前,也曾经对我说过,俄罗斯与中国,土地接壤绵延万里,两国交好,势在必行。而两国往来之际,一切当以和平为第一出发点,今日听皇帝陛下之言,与我国沙皇陛下所言,完全一同。诚乃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皇帝几乎笑出声来,“说的是,说的是”当下不再谈及正事,转而说一些轻松话题,他看荷兰公使莱因穿一身武将公服,佩戴宝星,不知道是因为堂上闷热,还是因为饮酒之故,额头微见汗珠,忍不住问道,“公使很热吗?还是用不惯我中华饮食?” “此酒甚好。只不过比我国所产之酒,性烈几分。”莱因勉强笑着说道,“不过却是男子汉所饮之酒,喝起来很觉得舒服的。” “公使喜欢,那就再好不过了。”他笑眯眯的说道,“朕看你身上衣饰,双肩配以黄金,是何意啊?” “这是我国武职大员服饰。我虽非武职,但今日典礼,故用全副披挂。” 帝点点头,表示明白,又问道,“贵专使今年年岁几何?” “五十一岁。” “年岁不是很大嘛?怎么就已经须发皆白了?” “我从本国来到中国,已经有几近十年之久,未免操心所致。” “在我中国饮食如何?” “有些能吃,有些不能吃。” “看你额头出汗,敢莫是这堂上太热?若是如此的话,不必拘礼,可以自取扇子来。” “多谢皇帝陛下的关心。”莱因苦笑着说道,“但我这一次来的匆忙,未及带扇子来。” 皇帝心中一动,摆手示意杨三靠近来,吩咐一声,后者躬身而退,不一会儿的功夫,取来一柄象牙柄的折扇,径直走到莱因身前,向前一递,“就用这把扇子,暂时风凉风凉吧?” 莱因吃了一惊,他来中国多年,很明白中国皇帝陛下所用之物的价值几何,赶忙离座而起,“这,皇帝陛下,这太过珍贵了。” “拿着吧。拿着吧。” “那……”莱因是又惊又喜的神色,双手从杨三手中接过折扇,躬身行礼,“那,多谢皇帝陛下惠赐,我就不还了。” 他直起身子,笑了一下,“多谢皇帝陛下厚意。列位大人知道,我并不是如此爱小,只不过……” 文祥在一边突然插话道,“我知道,你平日最爱便宜的” 一句话出口,众人大笑起来。 宴请过各国公使,由礼部官员引导着他们各自退下去,皇帝离座而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在堂上来回踱了几步,“哎,累死啦” 众人想笑不敢,强自忍耐着,在御前当差久了,深知皇上的脾气,最怕、最烦的就是这种肃肃然如对大宾的朝堂奏对的局面,偏偏非如此还绝对不行。“皇上。”曾国藩从袖口中取出一本奏折,双手向前一递,“这是皇上此行天津、辽宁两地各处有功人员请奖叙将领员弁及分给宝星折片,请皇上御览。” 皇帝随手接过,在手中打开来,除了宋庆、周胜波、唐仁廉、丁汝昌、史宏祖、郑崇义等人之外,在请旨表彰的名字最后,还有英国人琅威里和德国人汉纳根的名字,对这两个人的奖叙都是加恩赏总兵衔,并分别给予双龙宝星奖章。“琅威里和汉纳根二员,分别给予宝星奖章之外,琅威里教演水师,尤为出力,着加恩赏给提督衔;汉纳根监造炮台,坚固如式,着赏三品顶戴,以示鼓励。” 国藩复述一遍皇帝的话,示意军机章京记录下来。 皇帝转过身,看着站在身边的几个儿子,“朕此番东巡,行程已过大半,以尔等这随扈途中所见所闻,心中做何感想啊?” 兄弟几个互相看了看,载澧第一个说道,“回皇阿玛话,儿子蒙皇阿玛特旨,随同徐、华二师西去接船,也可谓是忝为海军一员。儿子当年出京西去之时,心中略有所感。但未见如此艨艟巨舰之容,总还有一二轻视之意。此次随父皇东巡,眼见我大清海防坚固,跑船神勇,方知皇阿玛圣断如天,诚乃明证。” 载澧这番奏答说的实在称不上高明,不过众人知道他书读得糟糕,也不以为意,皇帝微笑点头,又转头问道,“三阿哥,你以为呢?” “儿子所想,是另外一件事。”载滪说道,“咸丰十七年之际,曾有人上折子说,海军初建,历时五年,船政经费已拨款超过两千万两,未免靡费太重。名为远谋,实用虚耗。一时间清流纷纷上章,以为船政不可行,建厂不可举之说,甚嚣尘上。儿子还记得,皇阿玛御门听政,以如天之明,晓谕群臣,其中警句,儿子还能记得一二。” 他喘息了几声,朗声背诵,“譬如读书,读至数年,谓弟子强于师者,妄也。谓弟子即不如师矣,莫若废书不读,不益妄也?况各国轮船有利有不利,其创之也各有先后,其成之也互相师法,久于其道,熟能生巧则利,鲁莽从事,浅尝辄止则不利。勇猛精进则为远谋,因循苟且则为虚耗,岂但轮船一事然哉?” 载滪一面说,一面偷偷观望父亲的脸色,眼见他面上带笑,可见于自己的这番奏答无比满意,心中大喜,语调也逐渐防高了,“儿子想,若说当年,朝臣以父皇之法为法,努力办差之际,心中尚存一二质疑之声的话,则如今所见之势,亦足矣使天下人双目不盲,皆可见父皇圣断是如何英明。今后船政、海防之事,又当如何的如臂使指,再无阻碍了。” 皇帝扑哧一笑,忽然问道,“袁甲三?” “臣在。” “朕知道你子袁保龄,如今任职直隶候补道,也可称是德才两佳,于你所见,比之朕的儿子,当如何啊?” 袁甲三几乎笑出声来,干咳了几声,躬身说道,“小犬驽钝之才,如何比的上三阿哥这般聪颖俊秀,品学俱全?”。 更多到,地址 第7节结交内侍(1) 第7节结交内侍(1) 皇帝得意的微笑起来,“不简单啊三阿哥能够说出这番话来,实在是不简单嗯,今日不提,回京之后,到户部去吧。和阎敬铭学学度支之学,日后也好为朕分忧、出力。” 载滪大喜这成长起来的众多阿哥中,以载滢最得皇帝宠爱,不过他如今不在中国,还要几年的时间才能从美国回来,所以在这数年之中,正是要尽力博取君恩的好时候。载澧不提,其余几个,都是在暗中使劲;其实不但是他们,就是他们的母妃,也五一不在皇上面前委婉的有所表示。不过皇帝为人很古怪,对于自己的孩子的使用,始终不很放在心上,除了大阿哥几次请旨,终于蒙其恩准,担任出国接船差事之外,旁的众人,依旧是每天在上书房读书,差事是一点也不予交付。 庙堂之间有政令,朝廷有祖制,这样的事情不能擅请,所以阿哥们几个只好暗中着急。这一次听皇帝说要认命自己到户部办差,载滪知道,户部在六部之中是皇帝心中第一重地,仍自重要过六部之首的吏部,凭自己皇子之尊,到部任职,下面的人还不得可劲巴结?到时候,办好几件差事,上邀帝宠,于日后好处不可枚举哩 还不等他跪倒谢恩,皇帝已经收敛了笑容,“阎敬铭?” “臣在。” “三阿哥在私是你的主子,在公却是你的部下。你要是敢以其人为皇子之尊,而多有因循回护,朕于这个孽障有所处置之外,第一个就饶不过你嗯?”说完又把视线投注到儿子身上,冷冷的声音说道,“这番话不但是说给阎敬铭的,更是说给你的。户部掌管天下度支大权,你不要以为是朕的儿子,到部之后就有任何骄矜之意。凭你的才学,十年之内,……”他的语句一顿,“回京之后,到部任职,别想着进门就做什么官老爷,阎敬铭,让他到福建司做一名笔帖式吧。” “是。” 皇帝思考了片刻,忽然又摇摇头,“这样也不行,朕即便有旨,也难挡下面那些混账行子拍马逢迎。这样吧,曾国藩,此事不必落于旨意,更加不必传扬得尽人皆知。三阿哥,朕另外给你起个名字,字嘛,就不必改了,姓氏改姓甘。叫甘滪。户部当差,就以此名入职。” “儿子叩谢皇阿玛。” “你们几个……”皇帝用手一指载湀和载沚,“也照三阿哥之例,改姓甘。分别到工部和刑部当差。都从最低级的笔帖式做起。要是给人举发,让朕知道你们仗着是朕的子嗣,在部中作威作福,仔细你们的皮” 载沚和载湀兄弟两个自然奉命唯谨,碰头谢恩,“皇阿玛,那儿子呢?”载澧一头雾水的问道,“兄弟们都有了差事,儿子也想为皇阿玛出力啊”他大感委屈的说道,“皇阿玛,您不能厚此薄彼啊” “你也不必急,于你的使用,阿玛另有处置。今日先不必提,等到了山东,朕再和你详细解说吧。” 载澧高高的努起嘴巴,很是不高兴的退了回去。 把几个孩子挥退,皇帝和身边亲近的重臣展颜一笑,“朕当年诵读《圣祖实录》,只觉以仁皇帝之英明神武,生前身后尚几乎有伦常之变,扪心自省,魂梦难安。朕的子嗣,仅在纯皇帝之下,哎也不知道有没有他老人家的福气,得享天家之福。” “皇上这样说话,非臣下所敢置一词。天下定于一尊。我皇上睿鉴万里,圣明如天,几位阿哥又是一般无二的纯良友善,臣以为,必然不会有齐宣王身后之事的。” “这样的话,也就是曾国藩能够和朕说。”皇帝慨然一叹,摇摇头把这种繁杂的情绪抛诸脑后,“还是议正事吧。”他说,“朕看过翁同书和瑞麟所上的奏折,在福建马尾和广东黄埔闽粤舰队之事,朕想了很久,海军之事,虽已经稍见眉目,但距离朕所需求的,相去还远。特别是如今只有天津和安庆两家造船厂,每年所产的兵船炮舰根本不敷使用——若是再在南省兴建一支海军,人才、器械从何而来?与其如此,不如暂时搁置其事,等到山东、直隶和辽宁数省的海防,得到进一步的加强之后再说。” 曾国藩心中一动,立刻上前,“皇上之言,请恕臣不敢苟同。” “你说。” “臣此次随皇上东巡,眼见天津、旅顺两地海防坚固,边圉可称万无一失,臣愚见以为,北地各省防务,当已致尽善尽美,未可增益。而南国海防,如今全依仗长江水师及沿海诸省旧有水师岸防,又如何能够收得拒敌于外之效?且东南数省,生计繁盛,百姓众多,一旦有警,只凭陆上之师,抗拒无门,国土横遭兵燹,臣恐百姓流离失所,有动摇国本之虞啊?” “你这叫什么话?什么叫抗拒无门?咸丰七年的时候,我大清根本没有海军可以与敌接战,任由英法联军深入腹心之地,最后还不是乖乖的都做了我大清的俘虏?还什么横遭兵燹?百姓有流离失所之苦?朕要不是看你年纪老迈,就先问一个动摇君心之罪。” “皇上要问罪老臣,臣无可辩驳,但臣请问皇上,闽粤几省,难道就不是我大清的国土吗?若是的话,为什么不能兴办海军?” “大胆”皇帝的脸色立刻转冷,“曾国藩,自你入仕以来,朕看你为人虽多有愚钝,但侍主尚称勤勉,故而多加容纳,在你看来,朕便是可欺之主了吗?” “臣不敢,皇上待老臣天高地厚之恩,老臣又岂敢有不诚之心?只是,皇上,南地各省,都是我大清赋税重地,万万不能有一朝之失。兴办海军,永固边圉,是皇上一再申令的国策,可为什么……” “曾国藩,你少和朕来这一套你以为你那点小心思,可以瞒得过朕吗?李鸿章是你的学生,翁同书论及情分,与你也是多年至好。他们两个人轮番上折子,还不就是看着海军操办,多有可图,有心借此利薮,为一己谋求私利?你当朕不知道吗?就以刚才载滪所言的旧事吧,清流上章攻击船政大事,以为靡费太重,沈葆桢不提,李鸿章也曾多有上书言事,表面上是赞同朕所颁上谕,实际上呢?在和王凯泰交往的书信中他说,‘鄙人早知不足御侮,徒增靡费,今已成事而欲善其后,不亦难乎’?只不过见到朝廷一以贯之的推行船政,便顺风使舵,附和奏陈,这样的小人之辈,朕留他在安徽巡抚的任上一呆就几近十年,你们师弟两个就不想想为什么?” 曾国藩脸色雪白这件事连他都不知道,皇帝又是怎么知道的?听他言之凿凿,不像是空穴来风,但……李鸿章和王凯泰书信往来之事,皇帝是怎么知道的?一呆之下,赶忙跪倒,“臣……糊涂,臣糊涂” “咸丰十五年的时候,沈葆桢为安庆造船厂新建炮船兵舰,征用军中,以为海军学堂生员操练之用,李鸿章阳奉阴违,所给予的都是一些老旧破船,还有甚至是当年安山湖缴获的英法兵船,新建的好船、快船都交给长江水师,这件事若不是老五向朕举发,还一点也不知道等到后来,朕将沈葆桢招到御前,亲自向他问及此事,沈葆桢兀自为李鸿章遮掩——这其中固然有沈葆桢君子坦荡,不议人非,但其中,也少不得你从中转颊,朕有没有说错你?” “这,臣天胆也不敢有以枢庭之重,干预外官言行之处啊,皇上明鉴。” “朕谅你也没有这样的胆子”皇帝冷冷的哼了几声,“还有你们……”他用手一指,“军机处,好大的名头人人都说,进到军机处,方算得有相业之名。却不料,如今的军机处,早成朝中南北清流对峙之所成天就想着一己的功名利禄,怕是早将当初为朕训教之语,丢到脑后去了。” 皇帝越说火气越大,把个朝堂上下,中外群臣毫不留情的一通臭骂,吓得众人连连碰头不止,“……长江水师又是什么好东西了?仗着自己从军多年,屡立战功,根本就是呆在营中当大爷李成谋、李朝斌、彭楚汉等,只知道长龙、舢板,而丝毫不通轮船,而且年过五十,又自负威望,既不能经受海上风浪之苦,又不肯俯就西人绳墨,他们所统领的轮船,不过是隔数月,选择风平浪静的时候,在内河试炼枪炮而已”他哼唧了几声,嘲讽的说道,“以上种种,朕就不相信你们会一点也不知道?还要朕另外寻找途径,方能知晓详情?” “燮理阴阳,训养百官,责在首相。臣弟身为军机首辅,未能恪尽职守,有失皇上重托,臣弟第一个要自请处分,请皇上责罚。”说完,奕第一个摘下暖帽,伏地碰头请罪。 “朕今天和你们说这些,不是要追究你们任何人的责任。”他颓然叹息着,在座位上落下身来,“你们都是和朕数十年的君臣情谊,朕的为人你们也知道,但凡能够给你们留一分情面的,也断不肯如此出以重责之语。只是,和海防、海军建设比较起来,吏治才是我大清第一痼疾所在。否则,即便是朝廷拿出再多的钱来,建造更多的舰艇,却根本找不到几个可以称得上德行优良的人才,又有什么用?” “皇上……” “都下去吧,朕有点累了,今天不想说话。” 众人看他心情很坏,不敢多说,原地碰了个头,躬身退了出去。 九月十九日,皇帝乘定远号铁甲舰从旅顺口出发南下烟台,海面上有英法等国的军舰炮船、民用商船各自鸣笛鸣号,以为致敬,这都是两国交往间的礼仪,也是经由各国公使馆和总署衙门事先报备过的,倒不至于引起什么惊慌失措的笑话来。 这一次随船南下的,有一个人名叫盛宣怀,他是常州人,乃父盛康是庚子年间的进士,后来官至湖北武昌盐法道,这是个非常有名的肥缺,盛康长袖善舞,在任上多年,积攒了极大的一笔身家。 道光二十七年,李鸿章入北闱乡试,大约是水土不服的缘故,首次“制艺”结束后突发疾病,全靠同号舍的杨菊仙为之料理汤药,直到三场考试结束,才扶掖出闱,遂同捷南宫——两人同时金榜题名,所以在同年中,他们两人交情最笃。李鸿章感念同年帮衬之德,对杨氏自然感激不尽,爱屋及乌,在杨菊仙去世之后,对杨菊仙的三个儿子杨宗濂、杨宗翰、杨以迴三兄弟多有提携。到后来,还经由老师曾国藩的关系,让杨氏兄弟中的杨宗濂派往在直隶练兵的刘铭传麾下,总管粮台——这也是一个相当肥美的缺份,因为这样的缘故,杨家和李氏私交非常好。 后来李鸿章改调安徽,杨宗瀛深感老父执身边缺少人才,便将盛宣怀举荐进入到李鸿章的幕府之中。 盛宣怀应付科举考试不是很入门,但是日常公牍还是很能应付的,当年在他父亲的衙署内就曾协助老人家处理过事情。他办事机灵,是个干才,来到李鸿章的麾下不负厚望,吃苦耐劳,精明练达,克勤克俭,很快获得李鸿章的好感。初派委府内文案兼充营务处会办,是秘书、兼总务处副处长的角色,直接对李鸿章负责。 李鸿章给派到安徽,任职安庆知府,府内所辖,正有安庆造船厂,他很知道皇帝对于安庆造船厂的重视,故而上任之后,不辞辛劳,建造轮船之外,多与各国往来中华的商人商谈购船之事,虽然多不得毕其事,但也给皇帝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这之中,盛宣怀出力匪浅。 若是按照道光年间的规矩,以盛宣怀的家财、在李鸿章幕中多年经营,捐上一个候补道,不能算很困难,但咸丰之后,捐纳之门早已经关闭,根本走不通,所以,盛宣怀只好仍旧做他的府内文案,兼造船厂营务处的差事。后来成立海军学院,李鸿章举荐他到学院中,做了学院营务处总办。 从咸丰十七年之后,闽、浙、粤等省筹办海军的呼声越来越高,李鸿章等人几次上条陈,奈何皇帝始终不肯答应,却从来不曾明说缘故,弄得各省官员疑窦丛生,却又无从发问。 这一次皇帝东巡,阅看海军建设之事,盛宣怀以学院营务处总办,同时也是大沽、旅顺、烟台等地海防军中所用炮舰兵船制造一方的总办大臣之身,随同东巡了。 以他的品秩,根本到不得御前,只好随众而行,不过盛宣怀脑子非常好,加以有李鸿章数年来的多番上下打点,给了他一封书信,以接近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杨三,于是在旅顺事毕,航向烟台途中,盛宣怀便尽量找机会跟杨三接近。他们素有交往,而直接见面的机会不多,加以杨三是皇帝身边很重要的太监,几乎寸步不离左右。遇到皇帝要休息时,便避入护卫起坐的房舱,大小官员想要单独见他一面,真个难如登天。 然而,盛宣怀亦不是没有收获。杨三虽见不着面,却跟他随带的苏拉打上了交道。这个苏拉名叫瑞锦山,其实是杨三的耳目。当然,为人很厉害,是不消说得的。 因此,盛宣怀拉关系套近乎的用意,在他洞若观火,好在他的身分比他主人差得太多,无人注目,所以不妨就势借势,跟盛宣怀接近。然而,有其主,必有其仆,在盛宣怀面前,他亦不敢平起平坐,并且口口声声盛大人,盛大人,叫得恭敬而亲热。 头一次是结识,彼此都不便深谈,不过周旋尽礼而已,但从旅顺回到天津,情形就不同了。因为皇帝此行,还要在天津要查阅炮台,看操看学堂,一共有五天的勾留,不但时间从容,而且盛宣怀在天津有公馆,招邀到私寓欢叙,便可以避人耳目,无话不谈了。 那天是由盛宣怀口头邀约到家吃晚饭。可是过午不久,便派车将瑞锦山接了来。主客都是便衣,又是在起坐的花厅中相见,因而少了许多拘束,由此行的见闻谈起,很快地谈到了杨三。 “锦山,”盛宣怀很亲切地喊着名字,是那种旧友重逢的语气,“你跟杨总管几年了?” “四年。” “四年?那是……杨总管到皇上身边不久,你就跟他了。难怪他拿你当亲信。” “也不敢说是杨总管的亲信。不过,有什么事,他总是对我说就是。” “这样说,你也天天进宫?” “是的。” “那么,皇上也是天天见的罗?” 这些地方,就见得瑞锦山有分寸,不敢瞎吹:“我们那到得了万岁爷跟前?”他说,“就是有顶戴的人,不奉呼唤,也不敢走过去呀” “说得是”盛宣怀用关切的声音说:“皇上就相信杨总管一个,不定什么时候召唤,从早到晚侍候在那里,真要有龙马精神才对付得下来。” “是不要说总管,就是我们,也够受的。”瑞锦山说,“御药房倒多的是补药,不过性子热,也不敢乱吃。”。 更多到,地址 第9节船抵烟台(1) 第9节船抵烟台 肃顺为六福求情,给皇帝迎头训斥了一番,吓的不敢再进言,但想一想,自己几次受六福请托,不求能够回到御前做总管太监,只愿回到北京,即便是在养心门内做一个小小的苏拉呢?岂不是也好过在关外日夜受寒风吹袭之苦吗?他当初也是看六福可怜,心中一热便答应了下来,本来想着以自己的帝眷,这样的事情不过是一句话就可以解决,不料事情会变成这样?连带着自己也跟着受连累?以为这样的缘故,肃顺跟随皇帝南下的一路,再不敢多言多动,那份谨小慎微的样子,竟似是比人家家里的童养媳,更让人觉得可怜。 皇帝反倒觉得心中不忍,不论如何,肃顺这十几年来办差谨慎,而且忠心不二,为自家结拜兄弟求情,也是人情之常,心中存了这样的想法,皇帝倒觉得,不该如此重责了,“肃顺?” “奴才在。” “你是几时见过六福的?” “这,自咸丰十二年,皇驻跸热河,将六福打发出去之后,奴才就从未见过他,不过从咸丰十六年起,奴才奉旨和惇王北阅看从英国定制的炮舰,在省内见过他一面。”肃顺解释道,“数年不见,六福老了很多,而且大约是身子单薄,难挡关外苦寒,从发遣到关外为高皇帝守陵之后,便经常闹病。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对奴才说,只恐小命难保,日后再无面见圣颜,伺候主子的日子了”肃顺深知皇帝的脾性如何,故意说得凄惨无比。 果然,皇帝面色一窒,“他,在陵的日子,很苦吗?”。 “这,让奴才怎么说呢?为高皇帝守陵,是为人臣子者最称荣耀之事,只不过,六福自来身子骨单薄,万岁爷也是知道的。” “也罢了。”皇帝叹了口气,转身看着肃顺,“总算你这些年在朕身边,效劳差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赏你这个面子。”他说,“等到了烟台之后,给内务府降旨,将六福调到京中来,暂时在养心门做个苏拉太监。”不等肃顺跪倒谢恩,他又说道,“你见到他之后,告诉他,以后老老实实做事,清白做人,还有见朕的机会,否则的话,真以为朕舍不得杀一个阉奴吗?李莲英、安德海就是他的榜样” 顺笑着跪倒下去,“奴才一定将皇这番圣意,逐一晓谕六福。奴才想,六福和李莲英、安德海之辈还是略有不同的。旁的不说,只是这份为主子分劳的心思,便非这二人可比——皇训教他多年,圣心早有所知了。” “你啊,……”皇帝笑着摇摇头,“肃顺,这几年来,你担着御前大臣,内务府大臣,还管着户部的差事,海军初建,你为军饷军需之物,劳烦奔忙,也很辛苦了。” “奴才能得主子信重,托以重担,岂敢言辛苦二字?而且,奴才年纪尚轻,还长长思量着,能够多为主子效劳几年呢。” “是了,你今年多大年岁?” “奴才是嘉庆二十一年生人,今年四十八岁。” “朕知道你这个人,为人忠心之外,于满人多有排斥之言。经常说什么,‘满人混蛋多’的话,是不是的?” “这,奴才说过,但奴才以为,与汉人多有学识相比,京内外的满人,实在是不学无术的居多。便说是奴才,虽自问忠悃无二,但若论及才学,实在非汉人生可比。反倒多是如载铨、景廉之类的昏聩之人,长此以往下去,如何得了?” “这样的话不是不对,不过也过于偏激了一点,便如同已故的倭仁、还有现在的文祥、奕几个……”皇帝说到这里,无奈苦笑,“这样逐一数一数,似乎我族能够称得品学俱全的,也只有这几个人了。简直如贫儿数宝一般。” 肃顺展颜一笑,“皇,这话请恕奴才不敢苟同。” 还不及他追问一句,惊羽轻飘飘的走进舱中,“皇,军机处几位大人到了。” 皇帝摆手,示意传众人进来,转头继续问道,“肃顺,你刚才的话可有说乎?” “有的。”肃顺不是军机大臣,不能参与这种政事奏答,但皇帝问道,不能不说,只好略微加快了一点语速,“奴才想,自从咸丰二年,皇成立同文馆之后,入学生员,多为旗下人家子弟,一直到咸丰九年之后,方有汉族子弟主动投考入学。之后的大学、海军学院等处,也无一不是如此。都是在我旗人生员学成毕业之后,分发庙堂各部读,方有汉人子弟,开始报名投考,如此往复耽搁,总是要在三五期之后,……” 皇帝突然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面向走进来的文祥几个人问道,“你们都听见肃顺的话了?你们以为,从同文馆到海军学院、再到大学,始终总是旗人先行报名入学,汉人多报以置之不理的态度,直到确证见到朝廷的决心,直到见到旗人子弟在以三处学府学成之后,国家另有任用之后,方始开始踊跃报名,这是为什么?” “臣弟以为,这是因为汉人因循成习,多以圣人教化之言为行事之法,故而仍旧是愿意走正途登进的路子。” “这话不对。难道同文馆、大学就不算是正途了吗?”。 “这,臣弟愚钝,请皇指教。” “同文馆所教,多以西学为主,这等在我天朝士大夫看来,都如同奇技yin巧,故而不耻其学,不但自己不学,也不准家中子弟入学。而旗人呢?大多没有这样的珠规玉矩,这是第一层的缘故;再说第二层,同文馆之设,本就不为道学家所乐见其成,若是再多行要求他们将自家子侄送入学府,未免强人所难,故而朕当年降旨草创之初,便有非旗下人家不得入学的规矩——也省得为那些人以为耽误了自家孩子的学业,而和他们打什么口舌官司。” 众人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说起这件事来,呆呆的听着,“至于海军学院,和同文馆的道理大同小异,也不必多说。唯有一节,海军学院所招收的生员,绝大多数都是因为不愿意徙居关外的旗人,为求留在京中,另外图谋之策。从这一点来说啊,很多人也是无奈而为之哩。” “皇圣明。”肃顺第一个说道,“便如同从海军学院学成而出的镇西号炮舰副管带恩杰、雷坤号炮舰管带庆宽、及连魁、英文等,奴才当年奉旨兼任学院总稽查的时候,曾经和他们说话,问及报名入学的缘由,他们都说,这也是父兄之命,为能够长留关内,不至于像其他无能无才的家人一样,远走关外而想出的权宜之计。” “此言确实。”文祥也在一边说道,“奴才也曾听闻到不少如斯之声,皆以报考大学及海军学院,为规避朝廷移民关外的不二途径。奴才以为,皇当早作绸缪之策啊?” “做什么绸缪?移民关外是不二国策,为国选才,也是同等重要。况且说,想进入以两处学府的,也都是要经过层层筛选——陈孚恩这个人做人不行,做学问还是很有把握的。”他说,“若是能够让百姓以为,大学、海军学院都是国家储才之所,便如同国子监、翰林院一般,成为读人向往之地,又有什么不好了?至于移民关外,你们以为,能够有多少人通过入学,规避此事?只是极少数这样的事情,是不会受到任何影响的。” “皇圣明。” “你们刚才进来之前,朕正在和肃顺说话,言及满汉之别,朕想,满人中有栋梁之才,汉人中也有卑贱之辈。绝对不可以以民族之分,来作为良莠之别的关键。大清入关已经有贰佰多年了,若是从庙堂之,仍旧始终保持着满汉门户之分,让下面的百姓如何看待?”他慢吞吞的说道,“所以朕想了想,从明年正月初一开始,着户部和礼部各自重新撰拟大清律例,将满汉不通婚这一条款,永远废除。你们以为呢?” “皇,若是为消除畛域之见,准许满汉通婚,臣以为并不不可,但两族百姓,生计、风俗多有不同,臣恐结连理之好之后,有未能尽如人意处啊。” “这没什么的。事情总要一步一步来办,毋庸急于一时的。再说,满族入关多年,饮食文化多已汉化,即便还有一些地方保持着关外旧有前例,但也是无关大局。这一层啊,日后着各省督抚、藩司学政,向百姓认真晓谕,也就是了。”他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转头说道,“当年朕命驻守北海、永固二城的兵士迎娶俄罗斯女子,不也是没有闹出什么麻烦来吗?外国人都行,同为大清子民,不过民族不同,反倒不行了吗?”。 朝廷当年下旨,命当初征战关外的中华兵士迎娶俄罗斯女子,在民间引发了很大的动荡,最主要的原因是怕这些女子不会操持家务,且言语不通,日后伺候翁姑,多有未尽之处,所以反对之声大起,但朝廷谕旨,不可因为百姓小民的呼声而中止,这件事终于给强行推行了下去。而俄罗斯新娘嫁到中华之地,倒是很出乎人意料之外的恭顺和孝敬——这是因为两国固然风土人情多有不同,但于长辈的侍奉,却没有很大的差别,且女子远嫁异国,举目无亲,也没有张狂的资本。但若是推行满汉通婚,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汉人家的规矩大,旗人家的姑奶奶在府中,便是父母、兄嫂也无不礼让三分,抛头露面,更是不在话下,凡此种种,都和汉人教养女儿的规矩有着天大的差别,可以说,彼此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皇帝偶发奇想,居然要行以满汉通婚之政?传扬出去,怕又要民情沸腾了。 许乃钊给曾国藩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出言规劝,后者却像是没有看见一般,含蓄的摇摇头,转而说道,“皇,明天就到烟台了。皇一路舟车疲累,臣等议了一下,归程不如行以陆路?皇若是以为善的话,臣等下去之后,即刻拟旨。” “这样的季节走陆路,不会太辛苦吗?”。 “臣以为无妨的。山东通往京中的官道宽敞无比,御驾之行,不出三五日,即可到京,即便有一点风寒,比之海,恶浪汹涌,还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那好,就依你们。回程走旱路。” 君臣议了几句,皇帝摆手,“曾国藩留下,其他的人先出去。” 把众人打发出去,皇帝好整以暇的看着曾国藩,却只是微笑着,并不说话,弄得曾国藩心里觉得怪怪的,又不敢动问,“曾国藩,你有几个子嗣?” “这,臣有三子六女,除长子纪第、五女未经叙名而早夭之外,尚余两子、五女。” “可都婚嫁了吗?”。 “这,臣长子娶亲未久,次子尚未婚配。女儿则除三女之,尚未到婚嫁之龄,”曾国藩心中一动,皇帝该不会拿自己开刀?刚才说过满汉通婚的事情,就问及自己这个,一定是的想到这里,抢在皇帝继续说话之前,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几个小女,都已经适人,只等成年迎娶了。” 皇帝倒真的是有结亲之意,但听曾国藩把门关得紧紧的,略有点失望,“这样啊,那算了。不过,朕知道,你的次子纪泽,尚未定亲的,是不是?朕给他做一次大媒,怎么样?” 曾国藩无奈苦笑,左右还是躲不过去“这,皇垂青犬子,正是老臣阖府之幸,只是不知道,皇要为犬子指婚何家闺秀?” “就是爱新觉罗家的,名叫灵慧,你认为怎么样?” 曾国藩一愣,猛然闪过一个念头:灵慧?不就是皇的大公主吗?“皇,臣子素称愚钝,如何敢仰附茑萝?且臣……” “你不必慌张,尚主之事,在很多人以为,或者算不得什么很荣光之事,这只是因为女子身份贵重,你做家翁的,说既不能说,管亦不能管,若是弄得不好,还有家园不宁之祸。但朕的女儿,自己知道,灵慧她们几姐妹中,以她的性情最称和善。而且自咸丰十二年,为她额娘狠狠地责罚过一番之后,再也不敢有乱言乱动之处。” 皇帝觉得自己有点老王卖瓜的嫌疑,哂笑了几声,“至于你,人品道德,海内共钦。说实话,朕把女儿嫁到你家里,也是希望她在出嫁之后,能够有一个更好的归宿。至于你说曾纪泽愚钝,那纯粹的蒙骗之语。朕亲自选定的女婿,你倒说愚钝?岂不是见得朕无识人之明吗?”。 曾国藩目瞪口呆,辩无可辩,只好跪下来,碰头、领旨、谢恩。 回到军机处临时办公的舱中,也不知道是谁耳朵灵,嘴巴快,竟是比他更先一步的将这个消息传了回去,“曾大人,恭喜,恭喜啊。” “啊?”曾国藩一愣,抬头看看军机同僚或者羡慕,或者妒忌、或者好笑、或者顽皮的眼神,拱手苦笑,“哎,皇……这让我怎么说呢?如此厚爱,固然是人臣之容,但,大公主……”他迟疑了一下,乞怜般的望向奕,“王爷,您能不能再和皇说说?请他收回成命?” “这怎么行?皇金口玉言,岂能收回?况且说,灵慧公主才貌双全,令郎得以尚主,还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呢涤公,您就等着喝一杯儿媳妇茶”说完扬声大笑。 曾国藩又气又笑,又无可奈何,便在此时,舱门给人推开,有苏拉进门奏报,“列位大人,到山东海域了。皇招列位大人船头一观呢。” 众人不敢怠慢,纷纷跨步出舱,到了甲板,时近正午,海风吹拂,甲板一片明亮耀眼,远处有几个小太监手中擎着九曲黄炳大伞,跟在皇帝身后,却为海风吹拂得拿不稳伞,只好移动身子,就着风力,来回奔忙的样子,煞是好笑。 奕走到皇帝身后,正好前者偏头问身边的沈葆桢,“这里的船舰,怎么比在旅顺口看到的还多吗?”。 “是。其中有一部分是英、法、美国的舰船,不过多是以商船为主,还有很少的几支军用舰船,臣前数日的时候,也是曾经和皇奏陈过的。”他说,“至于其他,是因为海军学院坐落在威海,生员除平日读之外,升至三年,便开始有海操舟实习课程,因此之故,威海一地,另有训练、演海舟艇多艘。这一次皇东巡,孩子们想来是为了争睹圣颜,才稍有不敬之处,请皇念在他们年纪还小,便不要和他们计较了?” “朕不怪罪他们。命令丁日昌,鸣响汽笛,向我大清未来的海将佐,致意” 第9节船抵烟台 第11节流水作业 第11节流水作业 海军学院创建于咸丰十三年,首任山长是奕,但他人在北京,照应不来山东的差事,只好让以帮办海军大臣任职的沈葆桢担任着学院总稽查的职衔,负责日常事务。 但这份差事却不是那么好做的。首先说,从十二年年底,朝廷降旨,命各省选拔贤良之才,充盈学堂,跟随英法两国教习学习舰船制造及海上演阵之学。不想应者寥寥,第一期所招募的生员,不过可怜的二十九人,甚至都不及朝廷花钱聘请来的中外教习的人数多 皇帝很清楚,中国人到目前为止,兀自抱持着科举出身的正途路子不肯放过,愿意到海军学院学习战法,并受西法绳墨的,不外两途,第一是家境难济;第二则是一些真正愿意有睁开眼睛看世界的。偏偏这二者都是很稀缺的,也就难免出现学院招生不足的窘境了。 为此,他把军机处招到御前,专门议了一次,最后想出来一个办法:还是以利益诱惑,只要把人带进来,就不怕他们不能学成报国。具体之法很简单,暂时从曾国藩提请创建的江南水师之中,选择那些年轻一点,读过书、识得字、可堪造就的,以诏旨的形式,强行征召入学,等到学成之后,以厚禄相赐,不愁日后没有随之跟进的。 江南水师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叫江苏水师,创建于顺治初年,归江南水陆提督节制;另外一部分是长江水师,是经由曾国藩请旨之后,在瓜州和狼山两镇设兵营,归两江总督和江南水陆提督节制——从这一点上来说,江南所有的两处水师,有重叠之处。但长江水师成立之后,大约是因为建制、规程未能考虑周详,很快就暴露出极大的问题。第一就是船上管理混乱,船上有船主,专管操船;还有管带,他所管理的是船上的水勇。 管带不管操舟,自然也管不得船上的水手,水手有如雇工,来去随便,而且每到靠岸之际,就上岸嬉戏,有那好喝酒、脾气坏的,尽是做一些非法的勾当,惹下祸事,逃到船上,升帆起锚,扬长而去,这样的案子,自然是一千年也破不了的。数月之下,江南百姓对水师的印象大坏。 第二便是令出多门,船上从属不清。有鉴于此,江南水陆提督李朝斌上了一份奏折,认为应该加以整改,首先就是要剔除船主之职,船上一切大权,尽归管带一人掌理;第二,加强训练,每月初三、十八两次带船出吴淞口,演练操船、放炮。 皇帝立刻诏准,并招军机处共议。曾国藩这时候已经内调,侧身军机处,他是皇帝最宠信的大臣,问到他的头上,曾国藩说道,“臣想,船主、管带事权不一,是江南水师痼疾之一。早已经到了该认真整治之时。但臣想,水师军纪大坏,原因就在于管理荒疏,朝廷只是派饷派粮,却从无问责之由。舰船靠岸,水手、兵士立刻如鸟兽散,在岸上胡作非为,当地司法衙门,管束无能。因此,还要加上一条,取消礼拜,无故不准上岸。让士兵以船为家,有特殊情况,向管带报请,批准之后,方准予放行。” 皇帝楞了一下,“这样的条例,朕记得在咸丰十二年,朕在热河起草北洋海军章程的时候已经逐一列明了嘛?怎么……”转瞬之间,他就明白了,“这么说来,北洋海军章程,只适用于北洋,南地水师,并未遵从了?” “总是臣奉职无状,请皇上恕罪。” “算了。这也是朕的疏忽。既然说明是北洋章程,也难怪别人以为,这是只适用于一地、一军的规程了。”皇帝的语气中有说不出的讥笑之意,“那,就照曾国藩所奏的拟旨吧。另外,在旨意中再加上一句,北洋章程,适用于全国各省水面部队所用。以前还可以装装糊涂,日后,若是再有人以此为口实,不尊法度,朝廷就要认真整肃了。” 曾国藩脸一红,“是。臣都记下了。” “还有,廷寄官文,让他把水手、兵士选拔送学一事认真的负起责任来,别整天就想着找人家的错处。” 曾国藩离任之后,两江总督的差事交给湖广总督官文来做。这是个庸人,既没有曾国藩的狠辣作风,也没有李鸿章、何桂清等人的才学,而最最讨厌的是,官文不通西学,心中很瞧不起往来两江地面、官场上的洋人雇员,久而久之,中外双方经常发生口角,官文偏听偏向,板子总是打在洋人身上,弄得洋人对这样一个上官又是厌恶,又是憎恨。 官文自己也非常苦恼,两江总督,国之雄藩,位高权重,非皇帝极亲密的近人不点,他能够做到这样的高位,心满意足之外,总想着做出一番政绩来,上报君恩——他没有狂妄到认为能够如曾国藩一般,在总督任上做今年,为皇帝内招重用,只想着终老任上,就不枉此生了。正好,有了一个机会,便是海军学院招生一事。 誊黄贴出,给百姓知道,朝廷有意招募能识得文字,又愿意从身军武的年轻人报名入学,接受各国教习教导,学习海战之法。但贴出数日之久,根本没有人搭理,一则江南之地素称富庶,百姓不缺这几两银子的花用;第二,接受洋人的教导?最后的结果,岂不是像省城内那些跟在洋教士的身后,成天念诵一些任谁也听不懂的鬼话,不敬祖宗,不事稼穑的悖逆之子一样了吗?不去,不去再一个缘由,便是百姓众口相传的,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的古训。 最后弄得官文烦了,径直派人,从两江所属的各地水师之中抓人,也不管识不识得字,先把人抓来再说。一时间弄得民怨大起,百姓有惶惶不可终日之苦。皇帝在京中也知道了,却无心劝阻,事情总要迈出第一步,接下去的事情,就比较容易办了。 于是,从江南选中了一百六十五名水上汉子,给绿营兵士押解着,送抵山东。本来,入学先要进行考试,但为了怕有人故意漏考、瞎考,便是连这一关也免了,让这些人径直入学,怕他们听不懂西洋语言,又在课堂上专门配备了翻译,才算强行将此事推行了下去。 水师之中挑选出来的汉子,平日里粗野惯了,在课堂上、放学后也不知道惹出多少祸事,比之正式经考试入学的二十九名生员,让人头疼之极。 不过,这些人有一个极大的好处,是另外二十九人不能比拟的,他们都是常年生活是水上,于这种操舟之法,熟稔无比,一旦静下心来,踏实的接受洋教习的传授知识、理论学习,在课业上的进步,居然是出乎所有人的想象之外的,连教课的外国教习,也频频咂舌不止。 而这些人的学业比之那些生员也要快速得多,用时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就从学院毕业了。朝廷为了表彰,更加为了招揽更多的人主动入学,所有一百六十五人,加以正四品官职,全部派往山东本省、直隶、辽宁旅顺、大连、金州、营口等地,分发到兵舰炮船上,最低等的,也是见习管轮,课业最精、品秩最高的,居然做到见习管带之职。 财帛动人心,眼见一年多以前,还是和自己一样在海上讨生活的袍泽,经过年余的学习,居然翎顶辉煌,起居豪奢,俨然一船之长的荣光,旁人如何能够不动心?从第二期开始,更多江南水师的兵士主动报名,意图入院学习,但这一次,可就没有那么简单了。首先要过考试关,分为两种,一种是文字笔试,一种是海上行舟之法的口试,两关都能够通过的,才能入学。 朝廷这样的做法,引起兵士极大的不满:上一年求到我们的时候,就厚禄高官以为诱惑,如今求学报名的人多了,就如此冷面相对?太过不公平了吧? 皇帝大感好笑,“这也怪到朝廷的头上?不必理他们谁让他们整天闭着眼睛闯世界的?所请不准。照例按照既有成例,考试之后入学。” “皇上,臣恐如此一来的话,兵士未能通过考试一关,又要重现乏人可教的窘境了。” “这是杞人忧天。不论是大清水师还是各省生员,眼见入海军学院亦为进身之道,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踊跃报名,其中不乏受过多年教育之辈,怎么会通不过两关考试?你以为我大清就没有丝毫人才吗?此事毋庸议。” 于是,许乃钊诺诺而退。廷寄山东,着沈葆桢继续按照既定之法,考试后录取,这一下,使得第二期的生员入学总数,大大落后于第一期,总共只有不到一百三十人,皇帝心中未必没有悔意,但始终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误,竟是一副错也要它错到底的负气模样了。 这一次皇帝东巡之行,山东威海是最后一站,海军学院也是必到之处,所以,早在八月底,皇帝从北京起驾之日开始,学院中早已经准备开来,各种迎驾事宜几番商讨,却全部给沈葆桢否决,“皇上的脾气,最不爱看这种摆出来做样子的勾当,还不如认认真真,做好你我各自本分,等皇上到了学院,我等从上到下,一切发自赤诚,反而更能得皇上喜爱器重。” “但,大人,也不好任何事也不做吧?” “该当有的,自然还是要有。除此之外,一切虚靡之举,概行取消,便如同胡润之当年就好。” “这,怕是不妥吧?”身为学院教习的徐寿怯生生的问道。 “当年他能行,如今我为什么不行?”沈葆桢说道,“况且说,于皇上有孝敬之意,也未必一定要大肆铺张扬厉,皇上当年曾经说过,朝廷的银子,该花的地方,一文也不能省;不该花的,也正是要有锱铢必较的决断。” 他停了一下,又说道,“你们放心吧,皇上绝不会怪罪的。” 盛宣怀大感不满,他是学院营务处总办,专管往来迎送之事,这一次为迎接皇帝东巡,只是在旅顺一地,经由瑞锦山之手送到杨三那里的银子,就不下于十万两之多,其他往来花费更加不计其数,从朝廷、省内藩司拨给的银子早已经花得光光,就连学院这数年来积存下的数十万两银子也都折腾了出去,本来打算趁着皇上巡视学院之机,由沈大人请旨,皇帝一高兴,着府库再大大的拨一笔款子下来,也好解决了办学之急。 再有就是他从中经手,贪墨了不少银两,若是经过接驾之事,把账目全数抹平,这笔银子,自己才算的落袋平安,如今沈葆桢居然说不要铺张?这算什么? 想到这里,他在一边说道,“大人,此一时,彼一时啊。如今情势,与咸丰二年不啻天壤之别,更不用提海军学院是皇上圣心所念之所,您想想,等皇上来了,我等上下却全无迎请之礼,说出去旁人不以为是为节次虚靡,奉行务实,只当我学院上下,全无孝敬之心,大人,这样的骂名可留不得啊。” 沈葆桢虑不及次,给人一提醒,也有点发呆,“那,若是以你建议之法而行,只恐接驾一次,这学院中又要落得一个大大的亏空了。” “为皇上办差,银子又不曾落到大人的口袋中,而且往来账目分明,等皇上来了,龙心见喜,大人适时请旨,还不是皇上一句话的事情吗?” “这样做法,可稳妥吗?” “大人放心,一切包在卑职身上。保管让皇上高兴,让大人满意。” 沈葆桢大约的知道,这半年来学院中银子花销极大,如同流水一般的淌了出去,若是能够蒙皇上降旨,着户。礼两部及内务府将往来账目尽数报销,自然是最好,要是能够再得皇帝拨赏银子,那就更是意外之喜了。所以,对盛宣怀的话,他并未否决,“既然如此,那,就烦劳杏荪兄了。” 盛宣怀果然是很有料的,以学院总务处总办办理迎驾差事,其时紧迫,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让他挥霍,便另辟蹊径。 他知道,论及起居豪奢,从来没有过于天家的,不论中华还是外国的各种奇珍异宝,在皇帝而言都看得多了,根本不放在心上,与其如此,也不必自己费尽心力的从省内搜罗,反而是要弄一些他平日里看不到,想不到的,上邀帝宠,才是不二法门。 于是,他命人从学院中前后学堂及周围各处分设料厂之中大加筛选,将生员、匠役所造成果诸如船上的浆叶、信炮、船模、轮舵等物,各自上以油漆,晾干之后,摆放在学堂正中显眼的位置,皇帝不进来便罢,只要一步踏入,目光所及,一定就是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到时候,自己若是有幸的话,或者还可以近达御前,亲自奏陈呢。 果然,等皇帝到了学院用来为生员们上课用的大堂,迎目所见,是摆放在屋中尽头处的满满一桌子奇怪物什,上前几步随手拿起一件,是一枚半圆形的特殊仪器,“这是什么?” “回皇上话,此物名为六分仪。是船行海上,用来分辨己方方位的。” “这就是六分仪啊?”皇帝拿在手中,觉得好玩儿,这种东西他只是听说过,从来不曾见过实物,也不知道如何使用的,“此物是如何得来的?” “这是西洋英国教习,名唤约翰先生,从本国携带而来,皇上手中拿着的是英人本来之物,这一件,”沈葆桢又拿起一个六分仪,大小如前,“这是海军学院的生员按图索骥所制的样品。请皇上御览。” 他接过两个仪器,在手中来回比对了一番,很容易就能够分辨得出彼此的差别,生员制作出来的,更显簇新,而且扇形盘面上的刻度也更加清晰,上面附带的望远镜镜片也越加明亮,“做得好。这是何人所制?” “这是学院第二期,管轮班学习生员陈兆锵所制。”沈葆桢所着话,上前一点用手指着六分仪,“皇上请看,这上面还镌刻着制作者的名字呢。” 他低头看看,果然,上面镌刻有“福建闽侯县螺洲乡陈兆锵(铿臣)制。清咸丰十六年七月”字样。 “这柄六分仪是陈兆锵一人所为,还是和旁人共同制作的?” “这,”沈葆桢一愣,向后招一招手,盛宣怀从人群中挤出,躬身做答,“万岁,据微臣所知,这是陈兆锵并同期生员共同制作完成的。为此六分仪,共计花费寻月之期,方始完成。” 皇帝把六分仪拿在手中,来回颠倒着看了一会儿,忽然心中一动,“这个叫陈兆锵的生员现在何处,传他过来,朕有话问他。” 沈葆桢等人大大的愣住了,这是事先没有任何准备的,看他笑容诡秘,眼神明亮,竟似乎是打着什么奇怪的主意,沈葆桢、盛宣怀等人不知道,肃顺、曾国藩、文祥等人跟随他多年,只要看到他脸上的这份笑容,便知道又要有新鲜玩意出炉了。 当下怀着又是兴奋,又是好奇的心思守在一边,静静的观看着。 更多到,地址 第12节 留学 片刻之后,盛宣怀在前,几个低垂着头,身穿生员统一服饰的男子在后,从大堂一侧的角门快步到了近前,“皇,这几个年轻人就是了。” 肃顺拿出御前大臣的架子,呵斥着说道,“还不行礼?” 几个年轻人欢喜得都要炸开来了,手脚顺拐,动作又是怪异又是引人发噱的靠近,噗通一声跪倒,也不分数,咚咚撞头不已,惹得皇帝轻声发笑,“沈葆桢,你这学院中规矩倒比朕的紫禁城还大了?怎么不说话,只管碰头啊?” “回皇话,陈兆锵秉性纯良,此番蒙皇宣召,生员心中激荡,却丝毫不知如何感戴圣恩,方有如此失仪之处,请皇念其年少,恕过其言语不周之罪。” “朕不罪他。”皇帝向明明的低头说道,“你就是陈兆锵吗?” “生员,海军学院第二期生员陈兆锵、蓝建枢、严宗光、林森森、林履中,叩见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柄六分仪,是你亲手所制?” “是。正是生员闲暇时顽劣之做,难入皇法……眼。哦!”陈兆锵第一次面圣,心中紧张,竟然打起了嗝,偏偏越是害怕,心中越是紧张,喉咙中怪响不断,吓得沈葆桢脸都白了,若是皇帝转怒,问他一个惊驾的罪名,自己当如何出言挽救? 皇帝真给他打嗝儿的声音吓了一跳,正欲发怒,看他以头触地,后背微见颤抖的可怜样子,心中一软,故意不提,又问道,“做这样一个六分仪,用时多久?” “回皇话,共计……”陈兆锵尽力控制,低声说道,“共计用时一月零四天时间。” 皇帝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又一次拿起六分仪,在众多朝臣面前晃了晃,“你们可能会觉得奇怪,为什么朕会对这样一个用于海操舟行船之法的器具如此好奇?这里朕告诉你们。朕好奇的不是六分仪一物,而是想知道,以我大清海军学院的生员,在多久的时间里,能够仿造出一件同样的器物!” 他向站在进出的一个御前侍卫一招手,“把你身的配枪取下来给朕。” 侍卫不明究竟,取下胸前悬挂知如何着的快枪,双手呈递——自咸丰十一年中俄战后,世界各国通过中俄之战,认识到武备之力的重要性,纷纷研制新式武器,特别是可以在战场发挥最大杀伤敌人作用的连珠快枪,更加是作为重点研发的目标。清廷自然也不能例外,数载而下,京中防卫、御前侍卫、乾清门侍卫等天子近人,都已经全部配备了最新式的连发快枪,这种快枪配有九发子弹的新式弹夹,初步使用到了气动退弹原理,训练有素的士兵,每分钟最高射速可以达到六十七发之多。这一次皇帝东巡,神机营卫士自然也是倾巢而出,担任护驾重责。 皇帝接过快枪,手脚无比麻利的把枪管、导气、护盖、枪机、击发机构、枪托、机匣和弹匣全数拆分开来,不一会儿的功夫,一柄乌黑锃亮的快枪,就成了散落一地的零件,“朕也是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便以这支快枪和六分仪做例子,给你们说明一下。具体的,等一会儿朕再火器厂时,再和你们详细解说。” 他经常有这样的突发奇想,很多人都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聚拢到一起,认真的听着,“一支快枪,从翻砂、制模,再到成型、组装,大约需要多久?曾国藩,你知道吗?” “总要在半月以。” “一支枪要做半月之久,我大清有那么多的士兵,每人配发一把,需时多久?还有这样的一柄六分仪,五个生员,要做一月之久,才能完工。这其中固然有初次操作,手未必灵便等因素,但效率的低下,也是可以想见的。所以朕想出了一个特殊的,可以极大规模的提高效率的办法,暂时定名为流水作业。” 他得意洋洋的笑着,给众人解释道,“具体的说,就是每人各自管理其中一部分零件的生产,便如同六分仪?负责制作地平镜的,只做地平镜;做指标镜的只做指标镜、做扇状外形结构的,只做外形结构,最后汇总到一起,着由专门的一群人负责把这些器具组装在一起;同样的,做快枪也是如此,分别制作护盖、枪机、击发、弹匣,然后汇总组装。你们以为这样人尽其用的制作方法,比较起每一个人各自负责一部分的生产,有什么好处?” “皇所言,高深莫测,臣等……”奕笑着摇摇头,“臣弟未能明悟,还请皇多加指点。” “你们啊?笨死了。如果若你一个人,每一天坚持做一件事情,一年三百六十天不停的做下去,一直做两年,你想想,你是不是会比第一天做的时候,熟练很多?” “啊!臣弟明白了。所谓流水作业便是取熟能生巧之意。” “正是如此!”他用力点头,对赵光说道,“等回京之后,命工部将此事确定下来,明发各省,今后所有这种建造从业者,一概行以此道。想来用不到多久,就能够大见效果了。” 说过了这件事,皇帝才想起来让陈兆锵几个人起身,“你们都是第二期的生员吗?多大年纪了?” 众人一一报自己的年纪,最小的是严宗光,今年只有十六岁,最大的是林森森,今年十九岁,“很是不错嘛,十六岁年纪,就能够经过两次考试,成为海军学院正式的一员。祖可也有在水师营供职的吗?” “回皇话,没有的。生员祖籍福建侯官,先祖两代悬壶乡里,后来为救治时疫,不幸身故,到生员时,因家贫,无力奉养寡母,因而贪图朝廷招收生员,每有入学者,每人每月发给十二两银子的俸禄,因而报名,承皇洪恩,生员得以入学。” 沈葆桢在一边说道,“皇,严宗光入学,还有一桩趣闻呢。” “哦?”皇帝双目一亮,“朕就喜欢听这样的趣闻,是怎么回事?” 于是,沈葆桢给他说了几句,提起来也是因为家贫难以度日,严宗光贪图朝廷的俸禄银子,便想投身海军学院,以此为度日之须,不过各省生员报名入学,其中有一项条件,就是要当地有秀才、举人功名之人代为做保,母子两个便求到其叔严厚普的府,不料严厚普对这样把汉人家子弟送到洋教习手中训练的学院根本就是深恶痛绝,一口回绝了母子所请。 “那后来呢?” “后来,严宗光只好私自填写做保,事发之后,引来乃叔亲自向族中家长投告,最后……”沈葆桢叹了口气,慢慢说道,“最后只有母子两个痛哭跪求,方才算是了事。” 皇帝为之深深皱眉,“朕前几天在定远舰见过第三期生员,其中以福建籍的少年为数最多,现在想来,很多人正是看在食宿全管,每月还有十二两银子的助学金的份,才多多报名的?” 曾国藩等一片默然,这件事本来也是事实,不过皇帝不问,旁人不能私自进言而已,“严宗光,朕问你,每月十二两银子的助学金,你自己留用多少?又有多少是寄回家乡,缓解令堂生活窘迫的?” “生员在学院中,食宿全由朝廷拨给,生员并无花用之地。所以,蒙皇圣恩赏赐的十二两银子,学生尽数托付乡邻,带回原籍的。” “这样不行。”皇帝感从中来,用力摇头,“这样固然是你孝心可嘉,但你们入学之后,都算是朝廷的人,又焉能手中全无一两银子?这样,张曜?” “臣在。” “今后每个月给孩子们的助学金长到十五两,这笔钱由由户部府库拨给。另外,省里也不要手紧,每一年拿出,嗯……”他盘算了一下,“拿出一万两银子来,作为奖学金使用,具体的嘛,两处学堂各自设一等奖一名,每人一千五百两银子;二等奖两名,各自一千两银子,三等奖三名,每人五百两银子。这些银子每月平均发放到孩子们手中,至于是从平日考试累计成绩还是以年中大小考试计算总分,由学院统筹谋划,日后具折陈奏。” “皇万几操劳,圣心所念,均是民生福祉,臣代海军学院生员、教习,叩谢皇恩典!” “这是给孩子们的?和你们这些教习有什么关系?”皇帝好笑的说道,“好,既然你们已经谢恩了,朕倒也不好不略作赏赐了。军机处拟旨:沈葆桢以帮办海军大臣主持海军学院创建事,历时六载,功勋卓著,堪为朝臣表率,封二等固远子,加兵部尚衔,仍留任,领海军学院及山东威海海军总署事;另外,海军学院中所有属员,一概官升一级,赏三月俸禄。” 虽然早知道皇帝驾临,一定有大好处,但不料居然如此的大手笔,沈葆桢以文身领武职,能够得以封爵,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沈葆桢一惊之下,赶忙跪倒,“臣,诚惶诚恐,叩谢皇恩典!” 从学堂出来,由沈葆桢、盛宣怀等人陪同着,又在海军学院中转了一圈,“威海是海军衙门所在地,海军炮艇战舰之数,也是全国之先,除济远、抚远、威远号三艘铁甲舰之外,另外有雷字三艘、镇字二艘,清字九艘,船所有工役之士,总数超过三千人,已经形成初步战力。自咸丰十二年,皇在谕中所颁,命各船武备,要在三月之内形成初步战力之后,海军衙门下共同奋发,经由外国教习指导,如今新船从下水,到能够如臂使指一般的操行大海,用时均在寻月之内——兵士渐次习惯这等整训之法,因而于熟能生巧之下,越发灵动自如。” “嗯,”皇帝一面听,一面向前踱着步子,“这是很主要的。另外,北洋海军章程,要切实命令士兵遵行,现在的时节,海军初建,下一心,不论是兵制还是吏法,都有章可循,有专人稽查,这种风气要长久的保持下去。日后要是给朕知道了,士情开始有疲惫荒怠迹象,可不行。嗯?” “是。” “再有就是海军学院的孩子们,这些人都是朝廷的宝贝,我大清能不能建设出一支扬威七海的海军部队,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了。所以,于学员从教化、课业到生活起居的各个方面,都要由专人负起责任来——在生活,不要委屈了孩子们,但是在专业课程,却也丝毫不要有手软之处。院中这一部分职衔,是谁在负责的?” “回皇话,是学院总务处帮办大臣盛宣怀在负责。” 皇帝一愣,回身看看,“是哪一个?” 沈葆桢给盛宣怀招招手,把他叫过来,“皇,这就是盛宣怀。” 盛宣怀低头前几步,在学院中铺陈的整整齐齐的青石板跪倒行礼,口中请安颂圣不绝。 他沉吟了一会儿,盛宣怀是在历史留下大大的名号的晚清洋务巨擘之一,他开办银行、电报局、办矿办路,组建大型钢铁联合企业、创立轮船招商局、兴办高等学府,皆为九州第一人!但和他的能力、魄力相映成趣的,是他勾结李莲英,下联络李鸿章,留下大大的贪利之名! 若是在见到方伯谦之前,给他知道盛宣怀在海军学院任职,恐怕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罢掉他的官职,让他滚回常州老家去!但数日之前的一次见面让皇帝意识到,以一个后来人的身份,又有着一国天子的无权威,若以某人在历史留下的美名或者骂名而轻易行捡拔或罢斥之行,不但于该员不利,于自己帝统维系,也是没有什么好处的——毕竟,他们的立功或者犯罪之行尚未发生,朝廷的刀虽快,但也不能斩无罪之人? 第13节 旧事 心中这样想着,皇帝半晌无语,他不说话,别人自然也不敢说话,沉默了一会儿,皇帝回过头去,“沈葆桢,这海军学院是朕心血所寄,比之翰林院、大学、国子监等地并无差相仿佛处。你总管学院下之事,可万万不能有失啊?” “是。臣定当认真小心,办理学院差事,不敢有丝毫荒疏懈怠。” “学院办差,可有什么难处吗?就着朕在这里,有什么难处就说出来。” “这,”沈葆桢迟疑了一下,低声说道,“皇,盛宣怀总领学院总务处差事,内外往来,俱由该员负责料理,不如由他来向皇奏陈?” “也好。” 看皇帝点头,沈葆桢第二次回身把盛宣怀招到身前,给他使了个眼色,“臣,盛宣怀,参见皇。” “朕听沈葆桢说,你是负责学院日常运转的总务帮办?学院中可有什么难处吗?” “有的。”盛宣怀不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刚才行礼的时候,理也不理自己,兀自转过头去和沈葆桢说话,他自幼聪颖,又长在李鸿章身边当差,对于贵人的心里把握的相当准确,他看得出来,皇帝对自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厌恶,这种感觉从何而来自然不敢询问,但二次奏答的时候,可是要多加小心了。 “臣以为,若论及难处,首在生员入学之初,对各国教习有排斥心理。”盛宣怀说道,“一年的时候,为后堂英国教习逊顺非礼,生员为之哄堂,中方提调夏先伦罚刘步蟾、邱宝仁做小工挑土以示惩戒,最后一直到沈大人服阙复制,方始以撤换逊顺告一段落。” 这件事皇帝也是知道的,事在咸丰十八年,逊顺是英国人,当年也是参加过安山湖之战,战斗中负伤成擒,后来虽然治好了伤患,但铅弹留在体内,始终不去,也使得他的身体终究不好,尤其是在威海这样临近大海,多风多雨的地方,更加辛苦,因而脾气很坏,经常打骂生员出气。 第一期生员招收来之后,逊顺见其中多有成年壮汉,不敢造次;到了第二期,生员多是孩子,他动辄打骂,如严宗光、林森森等,都受过他的教训;但终究有沈葆桢主持学院事,逊顺还不敢太过无礼。事情坏在第三期生员招收之后,沈葆桢母亲亡故,回籍守制,学院总提调夏先伦一味媚软,使得至洋监督司恭赛格,下到逊顺、德勒塞、嘉乐尔等人对中国起戏侮之心,不过表现出来的,有大有小而已。 逊顺以中国人好欺负,经常无故打骂,偶尔还有体罚之事,盛宣怀几次交涉,给对方以教学之事,全部由洋教习自专为理由拒绝了。盛宣怀无奈,只好一边安抚学员,一边向夏先伦提请,要求他以总提调的身份,和洋人磋商,尽可能的减少体罚之事;夏先伦表面答应,实际根本不做事。更加助长了逊顺等人的骄气。 但逊顺没有想到这一群福建籍的学生有如此的凝聚力,给刘步蟾、林曾泰、何心川居中联络,所有福建籍的生员愤而罢课;一倡众诺,事情闹得相当严重。直到沈葆桢服阙归来,见状大惊,一面表奏陈此事,一面和学院中中外教习商议,最终决定,开除逊顺;洋监督司恭赛格引咎辞职,方才算是把生员们的怒气消减下去,学业也得以恢复——盛宣怀今天所说的,就是这件事。 皇帝点点头,口中问道,“那你以为,当采取何种手段,杜绝此类中外师弟彼此仇视之情呢?” “臣想,可以在生员船实习之际,命西洋教习同船而行。”盛宣怀侃侃而谈,“一则,生员从学院而出,虽久经列洋教习布化,但本的知识,运用于船实践之中,仍自有天差地别之分,命教习随船晓谕,必可收臂指之效;且师弟同船共渡,朝夕相晤,不论于生员西语精进抑或彼此情致意洽,都是大有佐益的。” “平日学员登船实习,不是也有教导之人吗?一定要洋教习随船而行?” 皇帝这样问话,难免给人以故意找茬之嫌,他是皇帝,旁人不敢多说,盛宣怀从容不迫的继续说道,“皇所言极是。船自有轮机、水手、管轮、管带行以教益之责。但臣想,彼等也不过再传子弟,总是不及洋教习手口并用,当场指点,来得更加清楚和方便。且船行海,船诸员各司其职,于生员教学,也未必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很多时候,都要学员自己揣摩,毕竟是有隔山之感。” 皇帝展颜一笑,“也好,就按照你说的办。还有什么难处,一并说来?” “还有一处,便是办学经费,略有不足。” “哦?怎么会不足呢?从咸丰十五年创办学院之日起,朕几次降旨,追加海军学院办学经费,如今仅此一地,所花费的款项,就已经不下四百万两,还要说不足使用吗?” “皇圣心挂念学院建设、教学之事,臣民共见,天下敬服。但自咸丰十六年之后,学院应各国教习所请,新设如铸铁、造模、拉铁、储料、操厂、帅台、石堤、洋木码头等处及大小旋铁床、钻铁机、削铁床、剪铁机等物合计三十二架;暨手工器具,铜、铁、钢料,以种种,或者由英、法等国购进,或者是由皇降旨,从云贵川等省拨入,耗费靡仍,不可胜数。”他说,“另外,生员分派学习驾驶、管轮诸学,每学到三年,船实习,到外海演练,学院都要先期拿出银子来,缴纳海军衙门,使之可以成行的。” “哦?”皇帝一愣,问沈葆桢,“怎么?孩子们登船实习的费用,也是要学院拿钱的?” “这,诚然是的,但也不过三一之数,更多的,还是由海军衙门负责的。” “此事……”皇帝有心免了学院这一部分的支出,转念一想,这样也没有什么坏处,所谓崽买爷田不心疼,一分钱不花,想来于孩子们的进心也没有什么好处,因此只是点点头,并不表态。 沈葆桢心中奇怪,以他于皇所知,这种事片言可解,今天这是怎么了?始终不说话?心中一转,想到了一件事情,“皇,臣有一件事,想请皇的示下。” “是什么?” “近来,洋人教习监督嘉乐尔报请院方,请求允许四年毕业之后,从中选择学业佳良的生员,赴西洋做更进一步的进修。学习制造、管轮、驾驶之法,及推陈出新、练兵制胜之理。快则三年,迟则五年,便可收精益求精之效。” “这个办法嘛?”皇帝沉吟,忽然用手一指奕几个,“你们以为呢?” “臣弟以为,沈大人所奏极是。西洋制造之精,源于测算、格致之学,奇才迭出,日新月异。即如造船一事,近时之轮机、铁胁一变前模,船身愈加坚固,用煤愈加节省,而船速愈加增进。我大清如今只有安庆、天津两处造船厂,皆是仿效其初时旧式,皆是由师资不广、见闻不多所致。因而官厂艺徒虽能放手自制,却只能循规蹈矩,不能继长增高。即使仿询新式,孜孜效法,” 奕说得滔滔不绝,越发流利,文祥几个人听他所言,眼睛却始终不离皇帝,看他一开始的时候还能频频点头,越到后面,脸色越发沉闷,知道他的话令皇帝大感不满!这倒不是奕说的是虚妄之词,相反的,全是大清制船之中各地频见的弊端,但正因为如此,才不宜直言——造船厂、海军学院都是皇帝一力促成的,给奕品评得一钱不值,皇的面子往哪里放? 文祥干干的咳一声,硬生生打断了奕的话,皇帝眉梢一扬,“文祥?你不必效此保全之声,老六的话固然片面,但朕又岂会为此而稍加斥责?” 文祥脸一红,赶忙说道,“皇圣明。臣听王爷之言,固然有理,但臣想,造船之术,固然传自西洋各国,但以我大清人才之众,又何愁未有别出新奇之辈?如今天津造船厂有华蘅芳等,新制可航行水下之船,便是各国技工,也无不啧啧称奇。凡此种种,都可见造船之术,在我大清也未必算得是如何晦涩难学之法。只要用时十数年之后,定能探清制作之源,得其深际了。” 皇帝微笑摇头,“你啊,朕看你是越来越聪明了。明明心中附议老六的条陈,故意反着和朕说?十数年之后?亏你能这么快想到以退为进之法的?” 文祥吓了一跳,皇帝虽然从来不曾为臣下奏答之际所耍的这点小心眼儿为挞伐的借口,但那是如今,日后若是追究起来,谁知道自己的这番话会不会成为获罪的口实?“臣……糊涂,皇……” “你不必如此惊惶,旁的事情也就罢了,这样的朝议正题,便是你们说错了话,朕也概不加罪的。”他摆手让文祥站起来,面对众人说道,“朕虽然不愿承认,但我大清造船操舟之法不及西洋各国,也是实情——在这样的事情,朕是从来不会做讳疾忌医之举的。不及人家就是不及人家,承认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所以要请各国教习东来,将胸中所知所会,传授我大清子民嘛?” “皇圣明,以实事求是之法,晓谕天下,臣等钦服无地。” “朕想和你们说的是,造船、行舟之法,固然可以通过请人来教。甚至派员到海外留学,以增长见闻,为日后报国出力而打下基础,但有一件事是你们不明白的,就是:这种海战之法,包罗万象,在西洋各国的强盛一时,你们想想,可是有其缘由的?” 这个问题是很多人也经常会想到的,但总的以为,西方不尚教化,只以技巧之术赢人,只要我大清也学会了,就再也不必害怕列强的船坚炮利,傲然矗立世界之林。故而学习归学习,对西方各国能够如此快速的崛起于大海的根本缘由,确实是所知不多。 “朕可以告诉你们,这是因为有非常强大的国家基础。简单的说,从事这一个行业的人非常非常多,到了一定程度,便会成为从量变到质变的根本。”他的目光渐次发亮,在沈葆桢、盛宣怀等人身扫过,声音也逐渐提高起来,“法国造船之术,天下为先,而英国海战之法,却是威加宇内,何也?以英国为例。英国是一个岛国,四面环水,要想进取,唯有通过海船,走向陆地。因此之故,国内操业于海的百姓便如恒河沙数一般,有了这样的基础,则英国从事海战之人,便自然可以领袖群伦了。” “而我大清呢?两处造船厂所有的工役、匠人集中到一起,也不满万人。其中固然有徐寿、华蘅芳之流的聪颖之士,但你们说说,只有这样的两个人,能够济得什么事?更多的人,只是随行就市,也就提不到任何有出人意表的独到见解了。”他说,“朕和你们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们,不要存着什么为尊者讳的心思,朕当年训教载滢的时候说过,若是我大清从到下,都能秉持一颗实事求是的务实之心,便大事可成!” 文祥没有想到,皇帝竟然如此不惜大费唇舌的训诫自己,心里想想,也真觉得惭愧起来。 皇帝转身一笑,“沈葆桢,你这个条陈奏得好!为大臣者,就是要有这样一份心中长存君父,眼中丝毫不容沙子的谏臣之德!还有老六,你这一次的奏陈也很好,朕很喜欢。可见你在军机处这几年的时光,没有虚度。” 沈葆桢不提,奕兴奋的脸色微红,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臣弟不敢。臣弟心中只有皇,只有我大清江山基业,旁的种种,皆非臣心所能顾念。” 皇帝满意的一笑,“这件事就这样确定下来。生员四年学习期满,即可有学院召集中外教习进行考试,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笔试,一部分是海实际演练,取成绩优良者,安排到外国留学。还是那句话,课业的管理要紧而再紧;孩子们在国外的生活,也要多多心——不论去到哪一国,都要选择德性佳良之人,为带队之官,这件事,沈葆桢日后拟一份详细的奏折来,朕再专门派员同行。” 第14节荒唐贝勒(1) 第14节荒唐贝勒(1) 九月初二日,皇帝离开山东威海,从陆路北上返京,“臣这一次随皇上巡视各省,并海军学院,所行获益良多,我大清生员求学踊跃,报国之情高涨,皆是皇上圣意英明所在,臣等不胜感服之外,皆以为,海军学院应如各省所建大学一般,于其他沿海诸省,另行肇建,以收皇上在威海所言:在我大清行省之内,多多招收生员,使之有从量变到质变的基础之能是。为日后有更多海军将领、操船驾驶之辈出,打下基础。” “这样的事情,朕想,还没有如斯之亟。不过,许乃钊的话并非无理,所以,我们不如变通一下。在各省的大学中,成立海事专业课程,生员求学数载之后,仿效海军学院成例,派员出国留学,更精进一步,使日后能够有论鉴相辅之得,你们以为这样怎么样?” “皇上圣明,臣等附议。” “阿玛,儿子倒以为,派生员出国,固然是精进学业无尚良法,但恐孩子们目迷五色,日后忘却家国根本,阿玛不可不防啊?”载滪在一边忽然说道。 皇帝抬起头来,望着儿子,“那你说,该当如何未雨绸缪呢?” 载滪看父亲眼神发亮,唇边隐含笑意,但那笑容怎么看都是不祥之兆,哪敢多说?噗通一声跪倒,“这……只是儿子胡乱想的。所言昏悖,请皇阿玛恕罪。” “真是笑话”果然,皇帝的心情给儿子的话搅合了,“这么多王公大臣,不及你的见识深?小小年纪,不知道天高地厚容尔等随驾听政,只是为日后入部学习,打下一点基础,也轮得到你在朕前进言?” 载滪吓得脸蛋发白,用力碰头不止,“儿子糊涂,儿子糊涂,请皇阿玛恕罪,请皇阿玛恕罪。” 军机处几个人身在御前,听这父子两个彼此对答,心中都升起很古怪的感觉。皇帝待下极厚,臣民感戴,在这之外的,却是对儿子稍显无情,也是很多人都看在眼里的。 载澧、载滪等人不提,就是最得帝心,始终荣宠的载滢,少年的时候还好,逐渐长成之后,皇帝也是丝毫不给好脸色瞧,弄得孩子们到了阿玛跟前,都像避猫鼠一般,生恐一句话说错,惹怒了父亲。 “皇上,三阿哥奏陈固然有错,但臣想,也不失为谋国之言,生员出国,第一次见到外国繁华胜景,难免有迷乱之情。若是训养不得法的话……” 皇帝根本不听许乃钊的奏陈,转身从御座后面拿出一封信来,当众展开来,“这里有一封信,是海军学院第一期毕业生员郑溥泉、叶伯鋆、黄建勋、陈毓淞等人联名写给洋监督司恭赛格和洋教习嘉乐尔的信,朕给你们念一念吧:‘……沈大人建立一所海军学堂,招收一批学生,聘请英国绅士Jrrol先生为教习,授航海原理,迄今四载,生等已修完了功课,即将航海,一试本领,为着这个航行,我们已做了广泛的准备,在离去之先,我们——你的忠实的学生,对于你的照顾和不倦的训诲,表示感激之忱。’” “‘……从今以后,我们要去对付飓风,控制狂狼,窥测日星的行动,了解暴风的规律,勘察海岛,调查岩石的性质。我们从老师所学习到的一切,在日后生活的经验中,奖杯证实为真确,这样的,最可怕的困难将成为平易,最险恶的情况成为静谧。我帝国政府将以制度为例范,推广至为无穷。我们和您分别,虽觉得难过,但我们为政府服务之心深切,是以不能不把个人的意愿放于次要位置,我们的爱国心将不减少,我们的离去,老师,将为您所喜悦和赞许。’” 念诵到这里,他把信纸重新叠好,放在一边,“你以为,有这样尊敬师长,心怀国家的生员,又岂会为外国的花花世界所吸引?况且说,外国即便称得上繁华,又岂能比拟我大清无物不有,威加海内?”他说,“朕年过四十,未来大清的基业,是一定要交到你们弟兄手中的。在这里,朕告诫尔等一句话:想要留住人才,不在于高官厚爵——这固然也是朝廷之法,但却是在精英之士,报国有功之后,朝廷应有的赏赍,绝对不能作为招揽的手段。而应该有一颗包容之心,壮大自己的能力,使我大清傲然屹立于世界之林,到那时候,我大清百姓不提,便是其他各国,也自然有人才争相来投。所以说,搞好自己分内之事,才是强国的唯一根本。而不是整天怀疑这,怀疑那的蝇营狗苟之心,嗯?” 载滪面色通红,规规矩矩的跪了下去,“皇阿玛圣训在耳,儿子都记下了。” “你们都下去吧,朕还要议政呢” 命几个孩子出去,皇帝苦笑摇头,“人家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而皆不成龙。如今看来,真是颠扑不破你们看看朕这几个成长起来的冤孽,不要说朕,可有一个能比得上老六的吗?” 奕也觉得尴尬,嘿声笑道,“要是照臣弟所见,大阿哥以下,学识深浅固然有别,但这份敬重尊崇皇上的孝心,比之臣弟之子,却是胜强万倍也不止。皇上要是真的摊上臣子那样的冤家,才真叫人头疼呢” 皇帝给他逗得扑哧一笑,“怎么?澄儿还是那般顽皮吗?” “是呢。” 说起自己的儿子,奕心里很觉得难过,载澄的年纪在这一辈的小弟兄中是最大的,比载澧还要年长,而且非常聪明,不过从来不用之正途,反而走马章台,寻花问柳,成了京中第一号纨绔。 奕总领军机处,又要管着总署衙门的公务,整天政事极忙,根本没有什么时间过问家事,不想载澄惹下祸事来,一直闹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 在北京的茶坊酒肆、戏园ji馆,提起澄贝勒,无人不知。他有好些外室,也生下好些子女,便有人几次劝恭王,说都是天潢贵胄,也是他的亲骨血,劝他收归府邸。恭王执意不允,只说:“让他们姓觉罗禅好了。”宗室与人私生的子女,不归入内务府的册籍,也不能姓觉罗,别起一姓,叫做觉罗禅,又叫做觉罗察。 在载澄的外室中,最得宠的是一个叫奎大*奶的,她原有丈夫,是个不入八分的镇国公,名叫兆奎。兆奎暗懦无能,凡事都由奎大*奶出头料理,因而养成喜欢赶热闹的性情,尤其喜欢赶庙会,逢三土地庙、逢四花儿市、逢五逢六白塔寺、逢七逢八护国寺、逢九逢十隆福寺,一定可以看见花枝招展的奎大*奶,左手捏一块鲜艳非凡的手绢,右手扶在丫头的肩上,踩着花盆底,风摆杨柳似的,到处跟人打招呼。 咸丰这年六月初一,右安门外十里草桥地方的碧霞元君庙,一年一度的庙市。京城里碧霞元君庙最多,俗称娘娘庙。娘娘庙进香,称为‘朝顶‘,按方位不同,分为南顶、北顶、东顶、西顶,而草桥这一处,则称为中顶,花木最盛。其中有一家茶社,招牌‘小有余芳‘,本是人家的园林,逢春开市,十分幽雅,是达官贵人初夏逛中顶必到之地。 这天的奎大*奶,娘娘庙烧过香,便来‘小有余芳‘闲坐,临轩当风,解开旗袍领子上的衣纽,正拿着手绢,在轻轻擦汗,只见走进来一班一式蓝布大褂、白细布褂裤、薄底快靴的俊仆,有的抱着细席、有的拿着茶具、有的捧着衣包、有的提着食盒,昂然直入。最后进来的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少年,梳一根油松大辩,面白如玉,星目炯炯,生就两道斜飞入鬓的长眉,越显得神采飞扬。只是看到身上,奎大*奶不由得皱眉惊异,那少年穿的是一件黑绸长衫,从上到下,绣满了彩蝶,何止上百? “谁呀”她在心里思量,“看样子必是公子哥儿,怎么打扮得这么‘匪气’?” 那‘匪气’的贵公子,惹得满座侧目,他却毫不在乎,在居中一张大桌子旁边坐定,那双色眼肆无忌惮地扫视着年轻妇女,却是一瞥即过,直到发觉奎大*奶才盯住了不放。 奎大*奶被他看得心头乱跳,见他的视线仿佛是在自己脖子上,这才意会到还敞着领口,露出雪白一段颈项,倒象是有意卖弄风流似的。这样自念着,不由得脸一红,赶紧回过脸去,将领子的衣纽系上。“大*奶” 奎大*奶回头一看,正是那少年带来的一名跟班,笑嘻嘻地在哈腰为礼。 “大*奶我家大爷有请” 奎大*奶既惊且怒,“谁认识你家大爷?”接着加上一声冷笑,依旧把脸扭了过去。 “大*奶,你是最体恤下人的,务必赏我一个脸儿”那俊仆依旧含着笑,哈着腰,“我要请不动大*奶,我家大爷一定说我不会办事,轻则骂、重则打,碰得不巧,还会撵我出府。一家八张嘴,怎么得了?大*奶,你就行行好,点个头吧” 奎大*奶又好气、又好笑,可也有些得意有些窘。只是说到头来,众目睽睽之下,不能不顾面子,便虎着脸呵斥:“你倒是仗谁家的势?大青白日的,就敢这么跟人啰嗦?” “是,是大*奶别动气。”那人倒退两步,连连躬身,“大*奶真不肯赏面子,不敢勉强。府上在那儿?赏个地址,改日到府上跟大*奶磕头赔罪。” 奎大*奶扬着脸不理,一双凤眼却斜斜地瞟了过去,见那衣服匪气的大爷,似笑非笑地,也是一双眼尽自盯着这面,看样子是女人面上知情识趣,肯做低服小的人。这样想着,无端地脸上一阵发热,本来太紧了一点的领口,越觉卡得难受。一伸手要去解衣纽,意会到大庭广众之间,不宜如此,便把刚抬起的手,又放了下来。一不小心,却又打翻了茶碗,更觉不好意思,自己跟自己发恨:是怎么了?丧魂落魄的。 更多到,地址 第15节荒唐贝勒(2) 第15节荒唐贝勒(2) 这样在心里自语着,赌气要回家,回头想招呼跑堂的算账,只见那一主数仆正离座而去,倒有些没来由的怅然若失之感。 “小云啊”她懒洋洋地说,“看车夫在那儿,咱们回家。” “大*奶,”小云有些不愿,“不说要看‘跑飞车’吗?” “今儿不看了。也不准定有。” “有”小云斩钉截铁地说:“一定有” “咦我不知道,你倒知道?” “刚才有人进来跟那面那位大爷说,说是车子预备好了,请那位大爷下场玩儿。不就是跑飞车吗?” 这一说说得奎大*奶改了主意,安坐着不动。只是那位大爷倒是什么人?若是大买卖人家的子弟,不敢这么跋扈,王公大臣家的少爷,又何致于有那么一身打扮?莫非是那个戏班子里的名脚?如果是,必是唱武生,或是唱刀马旦的,不然不敢下场跑飞车。 越想越多,越想越纳闷,也越想越有趣,奎大*奶便招招手将跑堂的喊了过来。“刚才,那面穿一身好匪气的衣服的,倒是谁啊?” “他大*奶,你是说穿一件百蝶绣花大褂儿的那位大爷吗?” “是啊” “大*奶,你恐怕不大出门,连这位大爷都不知道?”跑堂的说,“他就是澄贝勒,澄大爷。” “澄贝勒”奎大*奶没有见过听说过,“你是说六王爷府里的澄贝勒?怪道,谁有那么飞扬浮躁的样儿” 一句话未完,只听有人说:“来了,来了”接着便听车走雷声,尘头大起。 奎大*奶带着小云,也在隔着竹篱笆向东凝望,滚滚黄尘中,骏马拉着轻车,飞驰而来,长鞭‘刷啦、刷啦’,没命地打在马股上,马也是没命地往前奔,行人纷纷走避,那一片急迫惊险的景象,着实惊心动魄。 七八辆飞车,转眼将到面前,小云眼尖,指着第一辆车说道:“不就是那位大爷吗?” 果然是澄贝勒,御一匹神骏非凡的黑马,配着他那身黑衣服,格外显眼,那辆轻车也漆成黑色,但车檐悬的是深红丝线的流苏。前后左右镶十三方玻璃,奎大*奶知道,这就是这种车子名叫‘十三太保’的由来。 当然,车也好,马也好,总不及对人来得注目。跑飞车不只讲究快,更得讲究稳,坐在车辕上的澄贝勒,手执缰辔,控制自如,腰板挺得笔直,上身不动,辫梢不摇,那模样真是‘帅’极了。 虽是那样风驰电掣,澄贝勒依然保持从容闲逸的神态,左顾右盼之间发现了奎大*奶,立刻抛过来一个甜甜的笑容,微微颔首,作为招呼。于是,好些看热闹的人,转脸来看奎大*奶,使得她又窘又得意,心里是说不出的那种无可捉摸的好过的滋味。 车过了,人也散了,她却恋恋不舍地,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留在‘小有余芳’? “大*奶该回家了吧” 大*奶懒洋洋地站起身来,付了茶钱,扶着小云的肩走了出去。 一出门,迎面就看见澄贝勒那名俊仆,抢上来请个安说:“大*奶,我家大爷关照,送大*奶回府,车在这儿侍候着。” 手指处,只见一辆极华丽的后档车,停在柳荫下,车夫掀起了车围,在等着她上车。奎大*奶遇见这样突兀的事,一时竟不知如何应付了。“大*奶府上,不是在东直门大街金太监胡同吗?” “咦”奎大*奶不由得问:“你怎么知道?” “府上也是大宅门,怎么会不知道。请上车吧” 有此一番对答,奎大*奶撤去了心中的藩篱,带着小云上车。车走如飞,一进了城,七弯八绕,让她迷失了方向,等下车一看,却不是自己家里。 “这是什么地方?” “大*奶,你进去一看,就知道了。” 这些地方错不得一步奎大*奶如果执意不肯往里走,自然无事;这一进去,就再也出不来。澄贝勒人物俊俏,起居豪奢,奎大*奶居然就安之若素了。 那镇国公兆奎,丢了老婆,自然着急,向步军统领衙门和大兴、宛平两县报案寻查,久无消息,直到三个月后,查封一家戏园,方始发现。 这是康熙十年定下的禁例,‘内城永行禁止开设戏馆’,但日久顽生,开了抓、抓了开,隔多少年便要这样来一回。那一次也是巡城御史指挥兵马司官员和差役,封禁东城一家戏园,有个兵马司副指挥认识奎大*奶,发觉她也在座听戏。 再一细看,憬然而悟,悚然而惊,知道兆奎的老婆是丢定了,因为当奎大*奶起身走避时,有四个壮汉前后夹护,那兵马司副指挥也认得他们,是恭王府的护卫。常随澄贝勒一起出入的。 不论如何,形迹总是败露了。不过兵马司虽归巡城御史管辖,却不敢将此事贸然呈报,怕巡城御史参上一本,事情闹大,跟澄贝勒结了怨,不是件当耍的事。 公事只能私办,兵马司正副指挥登门拜访,还见不着澄贝勒,由管事的接谈,宛转诉明来意,希望私下说和,让镇国公兆奎自己来销了案,免得悬案不决,彼此不便。 和是可以,为了让兆奎另娶一房妻子,拿几百两银子出来,不算回事,就怕这一来授人以柄,一状告到宗人府,是惇王在当宗令,必定会有严峻的处置。载澄什么人都不怕,就是畏惧他这位五伯父,所以听得管事的报告,面有忧色。“唉”他叹口气,埋怨奎大*奶,“我早就说过,你少出去,果然就惹了祸了” “哼”奎大*奶气鼓鼓地说,“三个月的工夫,就去了一趟前门,赶了两趟庙会,连今天算上,包里归堆才四回,还算多吗?什么‘惹了祸了’,这象你澄大爷说的话吗?” “你不懂,只要跟宗人府沾不上边,我就不怕,你不知道我们那位五大爷的撅脾气嗐,够瞧的。” “那么,你说怎么办呢?” “依我说,”澄贝勒想了想答道:“先回去住两天,把你那口子敷衍好了,随后再想办法。” “哼你倒说得好,”奎大*奶脸色突然变得严重了,“你想就此把我扔掉,可没有那么容易别人怕你澄贝勒,我可不在乎,要不信你就走着瞧” “你想到那儿去了?犯得上说这话吗?” 她也知道澄贝勒少不得她,想想事已如此,真也得有个了局。不然,老躲着不能出门,成了个黑人,决非善策。这样想着,便毅然决然地说道:“你能不能想办法,给兆奎弄个差使?” “这倒可以。弄个什么差使?” “总得副都统什么的。” “好办”澄贝勒会意了,“就这么着,我给他弄个驻防的副都统,调虎离山。” “你又瞎说八道了,”奎大*奶恃宠,说话口毫无忌惮,“那有宗室公爵放出去的?这也不去管它了。你再给我一千两银子,我自己去料理。” 带着一千两银票以及澄贝勒的诺言,奎大*奶带着小云,当天就回了东直门大街金太监胡同,兆奎家的人,无不惊奇,争相问询,何以忽然失踪?奎大*奶只答一句:“意想不到的事。”再也不肯多说。大家再问小云,小云受了告诫,尽自摇头不答。 那奎大*奶却是声色不动,仿佛回娘家住了一阵子回来似的,找了管家来问家务,那处的房租缴了没有,那处庄子上的收成如何,又嗔怪到了九月还不拆天篷,家里杂乱无章。一顿排揎完了,再问家下使用人等,谁的媳妇坐月子了没有,谁的老人身子可好?依旧是平日恩威并用,精明强干,让全家上下心悦诚服的当家人派头。 形容憔悴的兆奎,不知她是怎么回事,也插不进嘴去问话,好不容易等她发落完毕,屋里只剩下一个小云,他才问道:“你到底在什么地方?说到中顶娘娘庙烧香,一去就没了影儿。家里闹得天覆地翻,四处八方找,竟连半点消息都没有,从没有听说过的怪事,偏教我遇上了。” “我也是身不由己,都是为了你,连通个消息都不能够。你急,我比你更急。”说着,使个眼色,让小云避了出去。 “怎么呢?”兆奎更加纳闷,“我真闹糊涂了,你是陷在什么地方,这么严紧,连通消息都不能。今天可怎么又回来了呢?你说,那是什么地方,京城里有这么无法无天的地方,那还得了” 兆奎的忧急气愤,憋了三个月之久,这时开始激动,奎大*奶不等他大发作,赶紧拦着他说:“你先别急事情也不是坏事。” “不是坏事,那能是好事吗?” “那就看你自己了。”奎大*奶说,“你得沉住气。反正我人已经回来了,什么话都好说。” 这句话很容易动听,兆奎不由得就伸手要拉住她。什么都是假的,一朵花似的老婆,重入怀抱,可是最实惠的事。然而奎大*奶已经变心了,连碰都不让他碰,手一缩,身子一闪,微微呵斥:“别闹” 兆奎怕老婆,不明她的用心,只当厌烦他动手动脚,便乖乖地也缩住了手。 奎大*奶却又不即言语,向窗外望了望,看清了没有听差老妈子在偷听,然后才说:“是祸是福都在你自己。你是想弄个好差使当,还是愿意住宗人府的空房子?” 兆奎一听吓一大跳。宗室觉罗犯罪,由宗人府审问,判处徒刑则圈禁在宗人府空屋,判处充军则是锁禁在宗人府空屋,而且都要打一顿屁股。兆奎结结巴巴地问道:“什么案子犯了?” “多了只说两件,一件私和人命,一件霸占民田。都让人抓住了把柄,苦主都预备在那里了” 兆奎心乱如麻,好半晌才能心神稍定,从头细思,觉得不可解之处甚多。这两件案子,如果要发作,自是有人告了状,或是都察院、或是步军统领衙门,或是大兴、宛平两县,不管告到那个衙门,必定行文宗人府追究,那就一定要通知本人到案,何以自己竟一无所知?她的所谓“让人抓住了把柄”,这个‘人’又是谁呢? “你要问这个人?你惹不起他,我也惹不起他。为了你,苦了我”说着,奎大*奶很快地用手绢去擦眼,好象是在拭泪,其实是使劲揉红了眼圈,装作哭了的样子。 兆奎反倒有些疼她了,同时也急于想知其人,便带着着急的神态说:“你说呀是谁?” “澄贝勒。” “是他呀”兆奎倒抽一口冷气。 “不是他还有谁?谁还有那么大胆,把我扣在那儿,日夜派人看守,三个月不放回家?” 三个月兆奎在心里叨念着,心里说不出的那种吞下了一粒老鼠屎似地不好受的滋味。这三个月,难道还能清白无事?一面想,一面去看她的妻子的肚腹。奎大*奶爱俏,旗袍一向裁剪得很称身,此时看上去仿佛中间微微鼓着,大概已有小贝勒在肚子里了。 一时意乱如麻,焦躁不安。奎大*奶看他不接话,当然也无法再往下说,坐下来,背着身子又去揉眼睛。 “那么,”兆奎终于问出一句话来,“可又怎么放你出来的呢?” “我天天跟他闹,要回家。昨天闹得凶了,他才说:大家都是爱面子的人,别惹得我撕破脸,可就不好收场了。兆奎干的事,我跟你说过,三河县姓马的老头儿,长辛店姓黄的寡妇,我都派人找了来了。你回去教兆奎心里放明白些,这还不是革爵的事。”这是奎大*奶编出来的一套话,澄贝勒那知道兆奎强买了马家的一块田,又在长辛店私和过黄家的命案?只觉得这两件案子,若有澄贝勒出头,自己必走下风,所以听她这一说,脸色大变。 奎大*奶本就摸准了她丈夫的性情,这番话是对症下药,偷觑一眼,见已生效,便接着将编好的下半段话说了出来。 未说之前,先叹口气,将眼皮垂着,是无可奈何的神情:“唉叫人拿住了短处,有什么办法?早知有今日,当初我也不帮着你做那些事了。祸是我惹的,只好我认。我说:霸占民地、私和命案都是我干的,跟兆奎无干,你要治,治我好了。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我也不治你,我买一幢房子,让你住着,仍旧做你的奎大*奶。反正兆奎也不会要你了我送他一千银子,买个妾,再替他弄个驻防的副都统,或是荆州、或是杭州、或是福州,带着新姨奶奶,高高兴兴去上他的任。这样子,两全其美,不伤面子,不挺好的吗?” 好倒是好,就是‘不伤面子’这四个字,只怕做不到。但如果一口拒绝,还是伤了面子,人家都已看准了自己不会再要失节的妻子,而自己居然肯重收覆水,这张脸怎么见人?说来说去,势力不敌,又有短处在人家手里,只好随人摆布。想一想只好认了。 “好吧”他一跺脚说,“眼不见为净。我就躲开你们,你跟他去说,我要广州。” 奎大*奶一看事情已妥,再无留恋,将银票塞到兆奎手里,低声说道:“我趁早跟他去说。” 接着便回自己卧房,除了一个首饰箱,什么都不带,旋即扶着小云,袅袅出门。兆奎在窗子里望着,自己都分辨不出是何感觉?。 更多到,地址 第17节荒唐贝勒(4) 第17节荒唐贝勒(4) 渐渐地,奎大*奶不能忍耐了,终于有一天发作,“你倒是有完没有完我是欠你的,还是该你的?”她厉声质问。 “就是大嫂说的,自己人嘛”兆润涎着脸说,“大嫂,你那儿不花个几两银子?就算行好吧” “好了这是最后一回”奎大*奶将一张二两的银票摔在地上。 兆润还是捡了走,而且过不了三天还是上门。这一次护卫不放他进去了。“找谁?” “咦”兆润装出诧异的神色,“怎么,不认识我了?老马” “谁认识你?得,得,你趁早请。” 兆润一时面子上下不来,既不能低声下气跟他们说好话,便只有硬往里闯。这一下自然大起冲突,好几个人围了上来拦截,其中一个出手快,叉住兆润的脖子往外一送,只见他踉踉跄跄往后倒退,却仍立脚不住,仰面躺了下来。 如果他肯忍气吞声,起身一走,自然无事,但以兆润的性情,不肯吃这个亏,存着撒赖的打算,希望惊动奎大*奶,好乞怜讹诈,便站起来跳脚嚷道:“你们仗势欺人。我跟你们拚了” 这一声喊,惹恼了载澄的那些护卫。在王府当差的,最忌‘仗势欺人’这句话,所以这一下是犯了众怒。领头的是个六品蓝翎侍卫,名叫札哈什,曾在善扑营当差多年,擅长教门的弹腿和查拳,这时出腿一弹,将个正在揎拳掳臂的兆润,扫出一丈开外,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这一次兆润赖在地上不肯起来了,“打死人罗救命啊”的极声高喊。 “这小子作死”札哈什咬着牙说:“把他弄进去。” 于是上来三四个人,掩住他的嘴,将他拖了进去,在马号里拿他狠揍了一顿。揍完了问他:“服不服?” 怎么能服?自然不服,但不服只在心里,口头上可再不敢逞强了,“服了服了”他说:“你们放我回去吧” “当然放你。谁还留你住下?”札哈什说,“可有一件,你以后还来不来?” “不来了再也不来了。” “好。我谅你也不敢再来了。你走吧” 开了马号门,将兆润撵了出来。他只觉浑身骨节,无一处不酸痛,于是一瘸一拐地先去找个相熟的伤科王大夫。 “二爷,你这伤怎么来的?是吃了行家的亏,皮肉不破,内伤很重,可得小心” “死不了”兆润狞笑着,“你先替我治伤,再替我开伤单。这场官司打定了。” 王大夫替他贴了好几张膏药,又开了内服的方子,然后为他开伤单,依照兆润的意思,当然说得格外重些。 回到家却不肯休息,买了‘盒子菜’,烙了饼,把他一帮好朋友请了来,不说跟奎大*奶索诈,只说无端受那班护卫的欺侮。向大家问计,如何报仇雪恨? “澄贝勒还不算不讲理的人,应该跟他说一说,他总有句话。”有人这样献议。 “他能有什么话?还不是护着他那班狗腿子我非得双那班狗腿子吃点苦头,不能解恨。”兆润问道:“咱们满洲的那班都老爷,也该替我说说话吧?” “来头太大。谁敢碰?” “润二哥,”兆润的一个拜把兄弟说,“你如果真想出气,得找一个人,准管用。” “谁呀?” “五爷。”这是指惇王。 “对”兆润拍桌起身,顿时便有扬眉吐气的样子,“这就找对了。” 如果是想在载澄身上出一口气,只有请惇王来出头。当然,能不能直接跟他说得上话,或者他会不会一时懒得管此闲事,都还成疑问。但要顾虑的,却还不在此。 “老2,”兆润的一个远房堂兄叫兆启的说,“你别一个劲的顾前不顾后,第一,得罪了六爷,犯不上,再说句老实话,你也得罪不起。第二,这件事到底是家丑,不宜外扬。” 前半段话,兆润倒还听得进去,听得后半段,兆润便又动了肝火,“照你这么说,我就一忍了事?”他又发他大哥的牢骚,“我们那位奎大爷,才知道什么叫家丑如果我要替他出头理论,他能挺起腰来,做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儿,我又何至于吃那么大的亏?” 在旁人看,家丑不家丑的话,实在不值得一提,因为家丑能够瞒得住,才谈得到不宜外扬,如今‘澄贝勒霸占了兆奎的老婆’这句话,到处都能听得到,已经外扬了,却默尔以息,反倒更令人诽薄。要顾虑的是不宜得罪恭王,诚如兆启所说的,兆润也得罪不起。 “三个人抬不过一个理字去六爷挺讲理的,也并不护短,澄贝勒的事,他是不知道,知道了不能不管。照我看,最好先跟他申诉,他如果护短不问,就是他的理亏。那时候再请五爷出头,他也就不能记你的恨了” 说这话的,是兆润的一个好朋友,在内务府当差,名叫玉广,为人深沉,言不轻发,一发则必为大家所推服。此时提出这样的一个折中的办法,包括兆润本人在内,无不认为妥当之至。于是就烦玉广动笔,写了一张禀启,从奎大*奶失踪谈起,一直叙到护卫围殴。第二天一早,请兆启到恭王府投递。 恭王府的门上,一看吓一跳,尽管澄大爷在外荒唐胡搞,还没有谁敢来告状。这张禀启当然不敢贸然往里投递,直接送到载澄那里。 载澄很懊恼,但却不愿责备札哈什。想跟奎大*奶商量,却又因为替兆奎谋取副都统的缺,不曾成功,难以启齿,一时无计可施,便把这张禀启压了下来。 一压压了半个月。而兆润天天在家守着,以为恭王必会派人来跟他接头,或是抚慰,或是询问,谁知石沉大海,看来真的是护短而渺视,心里越觉愤恨。于是又去找玉广,另写了一张禀启,半夜里就等在东斜街惇亲王府,等到惇王在五更天坐轿上朝,拦在轿前跪下,将禀启递了上去。 奎大*奶的事,惇王早有所闻,只是抓不着证据,无法追问。这时看了兆润的禀启,勃然大怒,在朝中不便跟恭王谈,下了朝,直接来到大翔凤胡同鉴园坐等。 等恭王回府,一见惇王坐在那里生气,不免诧异,奕誴仍旧是兼着海军大臣和宗人府的差事,奕不以为他此来是为儿子,只当是皇上今天在朝会上所定下来的,明年过了八月十五,起驾东巡之事,所以也不先问,只是亲切地招呼着。老弟兄窗前茗坐闲话,看上去倒是悠闲得很。 也不过随意闲谈了几句,惇王还未及道明来意,听差来报,总理衙门的章京来谒见,恭王又要问事,左右忙碌了一个多时辰的辰光,方始结束。 “我这儿有件要紧的东西。你看吧”惇王将兆润的禀帖交了出去。 恭王先不在意,看不到几行,勃然色变,及至看完,见他嘴唇发白,手在打颤。气成这个样子,惇王倒反觉不忍。“这些事,我都不知道。”恭王的声音嘶哑低沉,“不过也在意料之中。”说着,便掉下泪来。 惇王不知道怎么说了?来时怀着一团盛怒,打算责备恭王教子不严,要逼着他有所处置。此时却不忍再说这话,然而不说又如何呢?难道仍旧让载澄这样荒唐?“老六,你想怎么办?” “五哥,”恭王很痛苦地,“虎毒不食子小澄又是无母之人。我只有请五哥替我管教,越严厉越好。” 这话听来突兀,细想一想也就容易明白。恭王福晋生前最宠长子,他念着伉俪之情,虽恨极了这个劣子,却下不了严责的手段,所以要假手于人。既然如此,自己倒要狠得下心肠才好。 “玉不琢,不成器,如今不好好管,将来害他一辈子。”惇王说道,“我看只有一个办法,把他关在书房里,拿他的心收一收。” “是请五哥就这么办。” 惇王点点头,又问:“兆奎的那个女人,当然把她送回去,不过……”他说不下去了,只是大摇其头。 实在是件尴尬的事,奎大*奶也是朝廷的命妇,就这样子纳诸外室,苟且多时而又送了回去,这话该怎么说?若是兆奎拒而不纳,又该怎么办? “唉”恭王长叹,“做的事太对不起人,太混帐看人家怎么说吧?” 意思是兆奎若有什么要求,只要办得到,一定接受。惇王心想,也只有托人去游说,善了此事,兆奎懦弱无用,只要兆润不在从中鼓动,大概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好吧,我看看,如何替你料理一二。” “谢谢五哥”恭王起身请了个安。 “我先替你办这件事。”惇王也站起身来,“小澄一回来,你就别让他再出去了,送信给我,等我来问他。” 也就是惇王刚走,载澄回府来了。一到就听说其事,吓得赶紧要溜,但已不及,恭王早安下了人,将他截住,送入上房。 “阿玛”刚喊得一声,恭王抓起一只成化窑的青花花瓶,劈面砸了过来,载澄喜欢练武,身手矫捷,稍微一让,就躲了过去。 世家大族子弟受责,都谨守一条古训:‘大杖则走,小杖则受’。看阿玛盛怒之下,多半会用‘大杖’,但载澄不敢走,直挺挺地双膝跪下。 恭王却不看他,扭转脸去大声喊道:“来人哪” 窗外走廊上,院子里,掩掩闪闪地好些护卫听差,这时却只有极少数能到得了王爷面前的人应声,而进屋听命的,又只有一个人,管王府下人的参领善福,他是跟恭王一起长大,出入相随已四十年的心腹。 “把他捆起来”恭王喝道,“送宗人府。” 这就不是用家法来处置了,送宗人府是用国法治罪,即令有人从中转圜,但国法到底是国法,不能收发由心。善福看事情不但闹大,而且要闹僵,所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还不曾开口,恭王又是大吼:“怎么?你又要卫护他?” “奴才不是敢于卫护大爷。”善福答道,“福晋临终以前交代,说是大爷年轻不懂事,王爷怎么责罚他都可以,就别闹出去,教人看笑话。福晋的遗嘱,奴才不敢不禀告。” “哼”恭王重重地冷笑,“你还以为别人看不见咱们家的笑话?” 善福不作声,只是磕了个头。 “去啊”恭王跺脚,“都是你们护着他,纵容得他成了这个样子。” “王爷息怒。”善福劝道,“一送宗人府,就得出奏,惊动了皇上,怕不合适。” “什么不合适?” “无非是说王爷不该惹皇上生气、添病。” 这是莫须有的揣测之词,但此时无法辩这个理,恭王只是指着载澄的鼻子,细数他的种种顽劣。越说越气,走上去就踹了一脚,气犹未息,又摔茶碗、摔果碟子,口口声声:“叫他去死早死早好” 于是善福一声招呼,屋子外面的王府官属、下人,都走了进来,黑压压地跪了一地,替载澄求情。最后有人在窗外通报:“大*奶来了” 进来的是载澄的妻子,脸儿黄黄地,眼圈红红地,一进来便跪在载澄身旁,低着头说:“总是儿子媳妇不孝,惹阿玛生气,请阿玛责罚。” “起来,起来与你不相干。”恭王对儿媳是有歉意的,跺脚叹惜:“他一点儿不顾你,你还替他求情。不太傻了吗?” 载澄的妻子,擦一擦眼睛答道:“奶奶在日常叫我劝大爷收收心,儿子媳妇没有听奶奶的话,都是儿子媳妇不好,阿玛别罚他,只罚我好了。” “唉你这些话,说的全不通……” “回王爷的话,”善福趁势劝道:“以奴才的意思,把大爷交了给大*奶,大爷如果不听劝,那时再请王爷家法处置。” “那有什么用?”恭王向儿媳说道:“你先起来。” 一面说,一面管自己走了进去。旗人家的规矩大,老爷子没有话,载澄还是得跪着,澄大*奶虽可起身,但丈夫如此,便得陪着跪在那里,这时候就要仰仗善福了。 当然,这是用不着载澄开口的。善福很快地跟在恭王身后,到了那间庋藏端砚碑帖,题名石海的书斋,他用惴惴然带着谨慎试探的声音问道:“让大爷起来吧?” 恭王不作声,坐下来皱着眉只是眨眼。好久,用怨恨的声音说道:“你们当然早就知道了,怎么早不告诉我?” “怕惹王爷生气,谁也不敢多嘴。”善福又说,“奴才也苦苦劝过大爷,大爷说:人不能没有良心。” “这,”恭王诧异:“这叫什么话?” “那位奎公爷,窝囊得很,奎大*奶嫁了他也委屈,自愿跟我们大爷。就为了这一点儿情分,大爷不忍心把她送回去。” 恭王有些啼笑皆非,“这叫什么有良心?”他忍不住申斥:“就因为你们附和他这些个歪理,才把他惯成这个样子。如今五爷都说了话了,这下好,看你们还能怎么回护他?” “回王爷的话,”善福踏上一步,低声说道:“与其让人家来管,不如咱们自己来处置。” “怎么个处置?” “不说让大爷收收心吗?奴才的意思,不如把槐荫书屋收拾出来,让大爷好好儿念一念书?” “哼,他还能念书?” 虽在冷笑,意思却是活动了,于是善福紧接着劝了一句:“就这么办吧?” 恭王想了一下,很快地说:“把槐荫书房安上铁门,锁上了拿钥匙给我。” “不必那么费事吧?”善福微微陪笑着,“派人看守也就是了。” “不行”恭王断然拒绝,同时提出警告:“你们可别打什么歪主意以为过几天,就可以把他弄出来。起码得锁他个一年半载,让他好好儿想一想,他自己有多可恶?” 善福深知恭王的性情,到此地步,多说无用,便退了出来,扶起载澄,说了预备将他禁闭在书房里的话,又安慰他:“大爷,你可别心烦。等过了这一阵子,包在我身上,把大爷给弄了出来。” 载澄不答,掉头就走,回到自己书斋,闷头大睡。善福便找了府里的‘司匠‘来,在槐荫书屋的月洞门上,安上一道铁栅门,另开一道小门,供下人进出,然后由澄大*奶安排衾枕卧具,日用什物,又派定了四名小厮,带着载澄养的一只猴子两条狗,陪他一起‘闭门思过‘。一日三餐,另外两顿点心,亦都由澄大*奶亲自料理,派丫头送到书房。载澄一年到头无事忙,难得有此‘机会‘落个清闲,倒也能安之若素,唯一萦怀的,只是不放心奎大*奶。 “奎大*奶倒真有志气。”有人隔着铁栅门告诉他说,“她说什么也不肯回家,愿意守着大爷。” 这对载澄来说是安慰,却益添怅惘,同时也起了破壁飞去之想。但善福和他的亲信,却很冷静地看出来,奎大*奶的一片痴情,对载澄的处境,有害无益。 “大爷,”善福问他:“你想不想出去?” “废话”。 更多到,地址 第16节荒唐贝勒(3) 第16节荒唐贝勒(3) 虽是夫妇密语,总归隔墙有耳,兆奎家的‘奇闻’,很快地传播在亲友之间,有的骂,有的笑,有的觉得兆奎可怜,也有的认为奎大*奶嫁了兆奎是委屈,难怪有这样的结果。见仁见智,议论纷纭,却无非背后论人是非,在兆奎面前都有忌讳。以前还有人向他表示关切:“奎大*奶总有个下落啊”如今则连这句话都不提了。 唯一的例外是兆奎的胞弟兆润。弟兄俩一母所生,性情却有天渊之别,兆奎庸懦怕事,兆润却得着风,便是雨,最喜生事。他在宗室中一向被认为是没出息的无赖,却仗着是‘三等镇国将军’的‘黄带子’,设局诈骗,包庇娼赌,无所不为,听说有此奇闻怪事,岂肯默然无语? 兆奎一见他这个弟弟,头就疼了。一来决无好事,有钱借钱,不借就自己动手,小件的摆饰,总要捞一两样走,所以兆奎家的听差老妈,听说‘二爷’来了,都是寸步不离地伺候着。 “今儿个你们不用掇着我,二爷我今儿富裕得很”兆润掏出一把票子,往桌上一摔,“你们把大爷给请出来,我们哥俩要讲几句你们不能听的正经话。” “是二爷。” 听差知趣,进去通知了兆奎,然后都退了出去,却都躲在窗外墙角,倒要听听这位二爷说的什么正经话? “大哥,”兆润问道:“听说大嫂回来了?” “唉”兆奎乱摇着手,“别提了。你算是体恤我吧别问这档子事。” “我怎么能不问?咱们家能让人这么欺侮?你不在乎,我的脸往那儿搁?算辈份,载澄是侄子,霸占婶娘,出在大清律例那一条?你袭了爵,就得保家声。得有句话……,” “老2,老2”兆奎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别嚷嚷,行不行?” “你也太弱了,大哥连说都说不得一声?” “不是说不得。这件事,实在是……”兆奎压低了声音很吃力地说:“实在是叫没有辙君子不吃眼前亏,慢慢来想办法。” “何用慢慢儿想?办法多的是,文的,武的全有。走”兆润一把拉着他的手臂往外拖。 “走?到那儿去?你别胡闹。” “上宗人府。” 一句话未说完,兆奎已挣脱了手臂,赶紧退后几步,与兆润隔着桌子,并且作了个防他来抓的戒备姿态。 “老2,没有用这是什么世界?势力敌不过人家,只有认了。再说,那么贱的女人,你也不用再叫她大嫂了。”说着,兆奎摇摇头,将脸转了过去,不胜痛心疾首地。 “大哥,”兆润脸色很难看了,“你是怎么回事?你到底为什么?总有个缘故吧你说说。不说清楚了,我可要照我的办法。” “这,”兆奎惊惶而茫然地问:“你是什么办法?” “喏这个。”兆润从靴页子里拔出一把明晃晃七八寸长、系着红绸子的攘子,往桌上一抛。 兆奎大惊失色,“老2,”他结结巴巴地说,“你可千万动不得” “谁说动不得?看我唱一出《狮子楼》你瞧瞧。” 兆奎又急又气,兆润自拟于武松,而拿他比做武大郎,真正不成话但平时就见了他兄弟怕,此时自觉理短情虚,更不知如何应付,急得只是搓手。 于是他家得力的管家老仆郝顺不能不露面了,“二爷”他躬身说道,“开饭了有话,喝着酒跟大爷慢慢聊吧” 这是缓兵之计。兆润也知道,每次需索不遂,连奎大*奶都驾驭不住,快要翻脸时,总是郝顺出面转圈,有了他,话就好说了。 “好吧”兆润将攮子插回靴中,一收剑拔弩张的神态,仿佛无可无不可地说,“先吃饭再说。” 这时未到开饭的时候,郝顺关照厨子,胡乱弄了几个冷碟,烫上一壶酒,却只设一副杯筷,兆润自然要发话了。 “大爷呢?” “大爷头疼,不能陪你。”郝顺陪笑说道:“二爷有话,吩咐我也是一样。” 兆润沉吟不答,尽自一大口一大口地喝酒,因为这天他的所欲不小,说话便须格外慎重。 “二爷,”郝顺劝道,“大爷遭了这挡子窝囊事,真正是叫‘哑巴梦见亲娘,说不出的苦。’二爷总是体谅他才好。” “哼,”兆润愤愤地摔着酒杯,“就为了大爷窝囊,才有这样窝囊的事。不用他出头,我替他去挺,该杀该剐都有我,他还怕什么?一个劲拦着,我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那也无非大爷胆小。如果他能看着二爷闯出大祸来不管,那叫什么同胞手足?” “同胞手足?”兆润撇撇嘴,“他那里当我同胞手足?外面说的话,可难听了。” “外面怎么说?”郝顺很谨慎地问。 “怎么说,你会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那就告诉你听吧”兆润眼望着郝顺,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了出来:“说他卖老婆” “啊”郝顺作出讶异万分的神色,“这是打那儿说起?” “你不信是不是?”兆润有意诈他一诈,“说的人有凭有据,大*奶带回来三千两一张银票,大栅栏恒泰钱庄的票子。” 兆润知道是一千两,故意加了两千,是指望着套出郝顺一句话来:“没有那么多。”这就好紧追着往下问了。谁知郝顺心机深沉,不上他的当,只摇着头说:“没影儿的事” “没影儿的事?照这么说,大*奶就白白让人霸占了?”兆润接着又问:“她忽然回家,可又为了什么?” “这,”郝顺陪笑道,“我们当下人的,就不知道了” “就是这话罗好些事你不知道,非得跟大爷自己谈不可。好了,反正我的主意拿定了,门风要紧,我不能看着不管。”说着,站起身来要走,郝顺自然不能放他走,好说歹说地将他留了下来,自己进上房去跟兆奎讨主意。 “我那有什么主意?”兆奎哭丧着脸说,“我一见他,脑袋就跟笆斗那么大。” 郝顺是他的心腹,无事不参与,也无话不可说,但不论如何,办事须奉主人之名以行,所以这时便先替兆奎拿宗旨。 “这件事,大爷得抱定宗旨,无论如何松不得口,一则名声不好听,再则,二爷的口气不小。不过也得给他一个指望,一等放了缺,上任的时节,给他撂下几百银子倒可以。大爷,你说是不?” “对你就想法子,跟他这么去说。” 这话实在也很难说。郝顺在想,二爷大概只知银票其一,还不知有放缺其二,一说反倒泄底。有这么大的好处,他更是不依不饶了。想了又想,只有这样措词:“二爷,你先请沉住气。事情当然不能就这么算完,不过做事总要稳得住,对头太不好惹,一步错不得。反正有个十天半个月的工夫,一定能让二爷好好儿消气。” 照郝顺的想法,有澄贝勒那么硬的靠山,说放个副都统,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有十天半个月的工夫,见了上谕,一切便都好办。因而这样许下兆润。 兆润不知其中有此曲折,只是一向信任郝顺,既然他说能让自己‘好好儿消气’,顾念以后还少不得有托他的事,便卖个交情给他。 “好吧,冲你,我就等个十天半个月。” 半个月过去,音信毫无。奎大*奶倒是把话带到了,载澄却办不通。这件事他只有去求奕山,为了志在必成,他特意说是‘已经答应了人家了’ “我的大爷,你真是少不更事驻防的副都统,又是广州,能说换就换吗?”奕山大摇其头:“兆奎是出了名的无用。这话,我怎么跟王爷和皇上去说?” “我不管”载澄撒赖似地说:“你去想办法。” “办法倒有,我把你的事儿,和盘托出,你肯挨顿揍,兆奎的副都统就当上了。”奕山半是认真,半是开玩笑的说道。 这叫什么办法?载澄自然不肯,奕山被磨不过,答应试一试,但那一天能成功却不知道。 “只好等吧”奎大*奶听说了经过,也只好这样万般无奈地表示。 又等了半个月,这天奎大*奶正打算带着小云上前门外去听戏,只见院子里闪进来一个人,高声喊道:“大嫂”接着便请了个双安。 “啊”奎大*奶倒有些忸怩了,“二弟,是你” “是的。”兆润神色自若地说,“特地来给大嫂请安。” “不敢当,不敢当”奎大*奶不能不以礼相待,“请屋里坐。小云,拿茶,拿烟。” 于是兆润从从容容地进入堂屋,坐下来先打量四周,古董字画,窗帘椅披,色色精致,便赞一声:“真是好地方” 奎大*奶矜持地微笑着,心里在打主意,如何早早将这位不速之客送走。 兆润的话却还未完,接着又说了:“怪不得大嫂不想回家了。” 这句话不中听,奎大*奶只能装作不听见,心里却更觉得他是早走早好,因而开门见山地问:“二弟,有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只是老没有见大嫂,怪惦念的,特为来看看。” “多谢你惦着。”她又追一句:“二弟要是有事,请说吧自己人不用客气。” 最后这句话是假以词色的表示,兆润就不必惺惺作态了,苦着脸说:“还不就是那一个字吗?” “那个字?” “穷”兆润又说:“弟媳妇又病了,小三出疹子,小四掉在门前沟里,差点儿淹死。唉,倒霉事儿不打一处来。” “噢”奎大*奶慢吞吞地说,“我手里也不富裕。不过,二弟老远的来,我也不能让你空手回去。”说着,便将手里的手巾包解了开来,里面有两张银票,一张十两,一张五两,本想拿五两的给他,不道兆润先就说在前面。 “多谢大嫂,不用全给,只给我十两吧” 奎大*奶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在说:倒真以为自己挺不错的,全给然而那张五两头却拿不出手了。由此开端,隔不了三五天,兆润便得来一趟,他也真肯破工夫守伺,总是等载澄不在家的时候来。护卫因为未奉主人之命,也没有听奎大*奶说什么,不便拦他,所以他每次都能找着‘大嫂’,伸出手来,也总有着落,不过钱数越来越少,当然也是可想而知的事。 更多到,地址 第18节荒唐贝勒(5) 第18节荒唐贝勒(5) “我也知道大爷想出去。天天替大爷想办法,想来想去想不通,只为有个人挡着路。” “谁啊?”载澄不解,“怎么挡着我的路?” “奎大福答道,“她不肯回家,大爷就出不去。” 这道理是不难明白的。兆润那面,惇王已派了人跟他接头,许了他一些好处,可以无事,但奎大*奶不肯回家,事情就不能算了结。即令他家宁甘委屈,忍气吞声,而恭王不愿载澄有这样一处外室,就只好仍旧把他关在书房里。解释完了,善福提出要求:“大爷,请你亲笔写几个字,我跟她去说。不用多话,只要她体谅就行了。” 载澄犹豫着,一方面觉得善福的话有理,一方面又觉得这样做会伤奎大*奶的心,内心彷徨,委决不下,只是大步蹀躞着。 “大爷,”善福低声说道,“眼前好歹先顾了自己再说。” 这一下提醒了载澄,原是权宜之计,只要出了槐荫书屋,依旧可以秘营香巢,双宿一起飞。九城之大,何处不可以藏身?只要自己行纵检点,不愁败露。 于是,载澄欣然同意,亲笔写了一封信,大致是说,受严父督责,复以格于实情,奎大*奶如果不肯回家,事不得解。务必请她体谅,不要坚持己见,等他恢复了自由之身,自然可以再谋团聚。 信是写得很好,但善福另有打算,说‘眼前好歹先顾了自己’,是骗人的话。善福倒是耿耿忠心,不但要解他的近忧,而且也为他作了远虑,一了百了,不容他再跟奎大*奶藕断丝连。 “奎大*奶,你也得为我们大爷想一想。你害得他还不够吗?如果说,你真的能跟我们大爷过一辈子,倒还有可说,无奈那是办不到的事。你别只顾你自己痴心妄想了请回去吧这么赖着不走,害了大爷,也害了你自己,何苦?再跟你说句实话,咱们大爷是决不会再要你了,为你,惹了那么大一场祸,你想想他还敢招惹你吗?就敢,王爷不许,也是枉然。” 这番话说得太重了。善福只是要把她激走、气走,所以措词不留余地,他没有想到奎大*奶受得了、受不了?于是,等善福一走,奎大*奶流着眼泪,检点载澄送她的首饰玩物。小云见她神色有异,不免害怕,怯怯地来探问究竟。 “大*奶,”她问,“你这是干吗呀?是不是拾掇拾掇东西要回家了?” “那儿是我的家?我回到那儿去?”奎大*奶容颜惨淡地叹口气,“咳叫我还有什么脸见人?” 这是说无颜见兆奎的家人。小云也知人事了,自然能了解奎大*奶的处境。设身处地替她想一想,不明不白地离了夫家,如今又不明不白地投奔了去,即使全家上上下下都不说,自己走到人面前,总觉得欠下人家什么,抬不起头来。这当然不能回去。 但是,澄大爷家可不要她了,小云在想,何不回娘家呢?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就问了出来。 奎大*奶叹口气,欲言又止,因为这话跟小云更说不明白。娘家在四川,路远迢迢且不说,做下这种丢脸的事,父兄不谅,嫂子讥讪,唯一能谅解的亲娘,却早就故世了。回娘家的滋味,怕比回夫家更难消受。 “唉,你不懂。”她摇摇头,“你睡去吧,别来烦我。” 听这么说,小云不敢再打搅,管自己睡下。一觉醒来,已是五更,旗人家都起得早。怕自己失聪,耽误了伺候大*奶起身,慌慌张张赶了去,推开门一看,吓得灵魂出窍,奎大*奶的身子悬在床栏杆上。 “不得了啦”厉声一喊,惊动了护卫仆妇,纷纷赶来,只见小云面无人色,然后放声大哭,一只手只朝里指。等把奎大*奶解了下来,身子已经既冷且僵了。 “出这么个纰漏”善福跌脚,“这下越发闹大了” 这件事还不敢告诉恭王。善福自知闯了祸,一急倒急出一个主意,到马号里去挑了一匹快马,骑上了直奔宗人府找左司理事官麟俊。 宗人府分左右二司,分掌左右翼宗室、觉罗的谱牒,登录子女嫡庶;生卒婚嫁;官谥名爵;审核承袭次序,权力甚大。兆奎属于正白旗,归左司该管,这就是善福要来找麟俊的缘故。 听罢究竟,麟俊口中‘啧、啧’出声,“我早就知道要出新闻。府里的事,我们不敢管,兆奎自己又不言语,我们更乐得不管。如今,”他摇摇头,“出了人命就麻烦了,只怕想管又管不了啦” “我也知道麻烦。”善福请个安:“四爷,全在你身上了。等办妥了,我再跟王爷去回。” 一听这话,麟俊精神一振,料理了这场麻烦,恭王一定见情。别人要想找这么个巴结的机会还找不到,自己为何反倒往外推?于是他拍着胸脯说:“好吧,谁叫咱们交情够呢?都在我身上了。” 善福大喜,“四爷,”他问:“我这儿该怎么办呐?” “你那儿就不用管了。”麟俊又说:“只把那个小丫头带走,好好儿敷衍着,省得她多话。” 善福会意,这是装糊涂的办法,只把小云带走,一问三不知,麟俊就好从中要手腕了。 果然,麟俊另有一套手腕。首先拜访兆奎,第一句话就是:“听说奎大*奶回娘家去了。奎公爷,你怎么不派人来报一下儿啊?” 兆奎叹口气:“那里回娘家了?她娘家在四川。” “那么上那儿去了呢?” 大*奶的行踪,教做丈夫的,如何说得出口?兆奎人又老实,不善支吾,胀红了脸,好半天才答了句:“我们家的那一档子丑事,麟四哥,你还不知道啊?” “不知道啊”麟俊装得极象,加重了语气说:“我真不知道。” “这么件事,你都不知道”兆奎迟疑了一会,唤来在廊上伺候的郝顺,“你把大*奶的事跟麟四爷说一说。” 来的郝顺不厌其详地细说,麟俊装模作样地细听。一面听,一面还有许多皱眉摇头的做作。“这事情可怪了”他向兆奎说,“按规矩不至于,听说六爷把澄贝勒关了在书房里。” “就是为这件事。” “噢这一说,六爷倒是挺明白的人。” “是啊,我也不怪六爷。” 兆奎有此表示,麟俊先放了一半心。定定神,又做出不胜困惑的神气,然后才慢吞吞地说:“奎公爷,看起来倒有点象真的了。” “什么?” “有人来报,东城有人上了吊,说是府上的奎大*奶……” 一语未完,兆奎睁大了眼抢着问:“是她?” “我也不相信,特意来问一声。如今听管家一说,倒象是真的了。” 兆奎坐了下来,半晌不语,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又象伤心,又象开心,最后点点头说:“死了也好,死了干净” “是啊”麟俊紧接着说:“府上的名声要紧,象这样的事,千万不宜张扬。如今,咱们就商量替奎大*奶料理后事吧。” “这可得费你的心了,反正没有拿尸首往家里抬的再说,又是这么个人。” “是当然得我来料理,奎公爷怎么说怎么好,我一定遵办。不过——照例,得请奎公爷写张纸报一下儿。” “可以”兆奎便喊:“郝顺。” 将郝顺喊了进来,说知究竟。郝顺便有迟疑的样子,但很快地恢复了常态,向麟俊问道:“请四爷示下,该怎么报法?” “就说暴病而亡好了。” “是”郝顺答道:“四爷请先回。我们办好了公事,马上送到司里去。” 麟俊十分满意,也十分得意,想不到这么一件大事,如此轻易了结,急着要去表功,便不暇细想,匆匆告辞而去。 “大爷这怎么能报?”郝顺是大不以为然的神情。 “怎么不能报?” “一报不太便宜了他们了吗?” 兆奎恍然大悟。“啊,我倒没有想到。”他问:“那么,刚才你怎么答应他了呢?” 郝顺觉得这位大爷老实无用得可怜了,连这么一条缓兵之计都不懂。当时如果词色稍显不驯,麟俊一定会逼着写那张报丧条,寻常州县衙门,尚且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何况麟俊的来意就是为了想替澄贝勒卸责。拿到那张报丧条,便是替澄贝勒开脱了罪过,只怕言语马上就不同了。 经过他这番解释,兆奎才彻底醒悟。但是,自己这方面虽是理由十足,而对方却实在碰不起,想想还是真不知道如何应付? “大爷”郝顺忍不住要说:“这件事还非请二爷来出头不可。我看,把二爷请了来再说吧” 用不着派人去请,兆润已经得到消息赶了来了。一到先听郝顺讲了麟俊来访的经过,然后兄弟俩有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要谈。 “大哥,”兆润倒还冷静,“这件事可大可小,先得看你的意思。” 兆奎怎么拿得出主意同时他也不知道事情闹大了是怎么个样子?所以只是吸着气,无从回答。 “本旗很有些人不平。大哥若是没有句话,没有一番举动,以后咱们一家人都会抬不起头。” “原是丢人丢到家了。”兆奎哭丧着脸说,“本来答应我放个副都统,我说要到广州,也答应了。谁知道一直没有消息。如今,当然也不用再谈了。” 兆润深为讶异,同时也深为不满,原来当初还有这样一番折冲“怪不得,”他用埋怨兼讥讪的语气说:“大哥肯那样子委屈,敢情还有这么大的好处可又怎么点水不漏,连我都瞒着呢?虽说我不成材,到底也还认识几个人,帮大哥打听打听消息也是好的。现在,竹篮子捞水一场空” 最后一句话,将兆奎挑拨得有了气性,“不能算完”他提高了声音说:“咱们得算这笔帐。” “大哥肯出头就好办了。眼前就有个人,肯替咱们打抱不平。” “谁啊?” “德三哥。” 兆润口中的德三哥,名叫德纪,跟他们同属正白旗,荫生出身,由部员改授御史。为人任侠负气,早对载澄不满,想动本参劾,就有人劝他,说帷薄丑事,外人难以究诘,兆奎自己都不讲话,何用旁人出头?律例并无‘指奸‘的明文,所以不能以为风闻言事,就可以毫无顾忌。此折一上,必是降旨着载澄跟兆奎’明白回奏‘。如果兆奎窝囊,跟载澄取得妥协,或是家丑不愿外扬,复奏并无其事,则参劾的结果,反落个处分,何苦来哉? 德纪经过冷静考虑,认为这话极有道理,听从了忠告。但如今情势不同了,奎大*奶上吊自尽是事实,不是死在她自己家,也是事实。然则何以致此?其中有何冤屈?当御史的自然应该奏请追究。 谈到这里,在一旁侍立静听的郝顺却忍不住了,走上前来,插嘴说道:“二爷,那些都老爷可惹不得。一上了折子,对咱们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大爷,二爷请想,第一,奉旨查办,说起来,咱们家少了那么一位正主儿,不言不语,也有错处;第二,一等奉了旨,凡事听朝廷的意思,没有咱们的主意;第三,虽说都老爷动本,与咱们无干,到底是结了怨。六爷为这件事,也挺生气的,不能怪六爷,咱们跟他结怨犯不上。再说……”说到这里,郝顺停了下来。 一直从容陈词,忽然住口不语,自是有碍口的话。兆奎不想追问,兆润却不肯放过,“怎么不往下说?”他催促着,“你的见识挺不错,讲吧” 郝顺受了鼓励,越觉如骨鲠在喉,踏上两步,放低声音说:“论起来,前半截儿是人家错,后半截儿是大*奶的错,人家已经肯放人了,大*奶不肯回家。如今出了这件事,外头人的批评,一定很难听。” “怎么难听呢?” “我不敢说。” “嗐”兆润有些不耐烦,“事情挤到这个地方,还有什么好忌讳的?” “那,那我就说。”郝顺咽了口唾沫,“外头人一定这么说,不能怪人家,是奎大*奶自愿的。你只看,她宁死不肯回家,平常日子缠住澄贝勒的那一份劲头儿,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番话说得兆奎抬不起头,兆润却是连连点头,并且虚心求教:“那么,你来出个主意,该怎么办?” “不还就请五爷作主吗?” 惇王派人跟兆润谈判,愿意给他好处,这件事是瞒着兆奎主仆的,郝顺只知道二爷到惇王那里告过状,且有效验,所以作此建议。兆润心想,这倒也是个办法,不过有了好处,便得先给兆奎,似乎又不大愿意。 “大爷,”郝顺又向主人劝告,“这档子事,只有请二爷出头才合适。大爷上那儿躲一躲吧?” 最后那句话,在兆奎觉得很动听,同时也被提醒了,如今奎大*奶自尽的消息,知道的人还少,等一传开来,少不得有至亲好友,登门慰问,而问既不可,慰亦难言,主客都会觉得尴尬万分,不如趁早躲开的好。 “对了,我可真有点儿受不了啦我得找地方养病。”兆奎家的墓园在香山:“我上香山去住一阵子。这儿,你跟二爷商量着办吧” 于是郝顺跟兆润密议,第一件事,得把奎大*奶留下的东西,接收过来,因为这是可想而知的,载澄挥金如土,而奎大*奶又得宠,自然替她置办了不少首饰。有了这个打算,事情就一定得和平了结,否则不能接收遗物。因此,决定分头办事,郝顺跟麟俊去接头,预备办丧事,兆润去告状,写了禀帖,第二天一早在惇王府前,拦着轿子递了上去。 轿中昏暗,无法看清字迹,所以兆润的禀帖,到了朝房才看。惇王深为诧异,他竟还不知有奎大*奶自尽这么回事。身为宗令,论公事亦不容他袖手,当时便找了左司理事官麟俊来问话。 “这件事闹出来不好看,我已经安排好了。”麟俊很轻松地回答。 “我没有问你怎么安排。”惇王问道,“兆奎的女人,到底为什么上吊?” “为了舍不得澄贝勒,六王爷又非让她回家不可,她不肯,只好一索子走了绝路。” “照你这么说,治家太严倒不好” 一看惇王沉着脸,麟俊才发觉自己说话,欠于检点,无形中仿佛在说恭王逼死了奎大*奶,同时也是做父亲的惇王,自然会不高兴。 于是他很机警地说:“六王爷跟王爷不同,王爷治家一向有法度,就是严一点儿,大家知道王爷的脾气,都是格外小心,背后不会有怨言。六王爷平时不大管,忽然一下子雷厉风行,奎大*奶必以为存心跟她过不去,一个想不开,上了吊了。这也是有的。” 这番解释,言之成理,而且无形中为惇王戴上一顶高帽子。所以他点点头表示满意,接着又问:“你是怎么安排的呢?” “由奎公家报个丧,他家自己找地方办丧事,澄贝勒送了一万银子的奠仪。” “哼”惇王颇为鄙薄,心直口快,便说了出来:“兆奎算是卖老婆卖了一万银子。” ‘卖老婆‘是实,却不止一万银子。由麟俊居间,善福跟郝顺谈判了一夜,到黎明时分,兆润去递禀帖那时,才达成和解的协议:奎大*奶的首饰衣物都归兆奎家,另外送一万银子。而实际上只得一半,另外一半归麟俊和善福分。奎大*奶的遗物值两三万两银子,所以兆奎也算发了一笔财。 这件事当初闹得非常大,连皇帝也听说了,本想重责载澄,但事关天家仪体,而且奎大*奶又是自缢而死,很难追究到他的责任,最多只可说不修帏德,也就由他去了。 今天听皇帝语带促狭的提及旧事,奕脸一红,“臣弟教子无方,为人耻笑之外,又上贻君忧,臣弟有罪。” “这也算是澄儿少年罪孽,不必提它了。”。 更多到,地址 第19节天子微行(1) 第10节训诫 定远舰在威海码头稳稳的停靠住,山东巡抚张曜等上船见驾,皇帝抚慰几句,用手向海面上正在逐渐靠拢的众多舰船一指,“给他们打旗语,命所有舰船依次靠岸,朕要亲自检阅海军学院生员。” 众人面面相觑,这不是本来议定过的皇帝的行程之内,却不敢多劝,丁日昌单膝落地行了个礼,转身下去吩咐舰上的水手,登高打旗语去了。“皇上,操练兵士的舰船靠岸,总还要登上一会儿,请皇上暂时移驾行宫吧。” “不急。”皇帝饶有兴致的望向大海,“朕想看看,海军学院的生员们操舟之法掌握得如何了。你们知道吗?有些事啊,就是要在这种事先没有任何安排下,才能见到真相。一切都是摆出来的,朕还觉得恶心呢” 于是,众人只好在甲板上随侍,给他搬来一把座椅,套上明黄色的椅披,皇帝手中擎着望远镜,端坐其上,向远处看着,很快的,船头写有‘开济’字样的训练船调头转向,向岸边驶来,距离定远舰还有一百余丈远近的时候,船头吃水猛然加深,随即船尾横切波浪,划出一片硕大的水花,整体船身慢悠悠的靠近岸边,一阵震动之后,船身停稳,粗大的锚链放下,船上有水手抛下几根缆绳,和岸上的铁桩绑缚在一起。 他虽然不懂操舟之法,但看着无比羡慕,训练船并不很大,但吨位也要在1,500之数上下,如此炮舰,能够平滑无声的靠上码头,可见船上上至管带,下至轮机,都有独到之功,“张曜?” “臣在。” “这艘开济船上的管带是谁?这一次操舟演海的生员又是谁啊?” “回皇上话,船上管带名叫奎昌,是满洲正红旗下,是同文馆第四期毕业生,当年在馆中求学的时候,最喜这等汽机之学,后来入海军衙门,并师从英国教习学习操舟之法,咸丰十七年的时候,任职海军学院教习,并担任开济号训练船的管带一职。”张曜说道,“而船上练习生员,请皇上恕罪,臣要查过方才知道。” “这一次宣召他们,是朕偶发奇想,你不知道也不为失职,怪罪什么?”皇帝心情很好的微笑着说道。 说话间,另外又有几艘船靠近岸边,放下旋梯,各自走下为数不等的几十个人来,有一个为首的,看样子是海军学院的教习,身穿三品孔雀补服,头戴青绒凉帽,上嵌小红玉石,整理一下队伍,迈着整齐划一的步子,向定远舰方向走来。 皇帝举起望远镜,向下认真端详,忍不住扑哧一笑,“这做教习的也就罢了,生员的身上,穿的都是什么啊?怎么奇形怪状的?” 原来,走过来的众多生员身上,所穿的服饰固然统一,但外面所套的补服,却是各有图样,最多的是一个巨大的一字型,还有二字型,三字型;绘有一柄铁锚、两柄交叉的铁锚、两柄交叉的铁锚之上,令外绘有一层类似屋顶图案的;还有上面绘制的如一盏茶壶配以一柄扳手;绘有旗子;绘有车轮;绘有军号;甚至还有一个人,是绘有一枚铜钱的。不一而足,令人发噱,“这都是有用意的吗?” “皇上,这是为分清不同分工所属,故而按所操之役,分门别类的以示区分的。”沈葆桢在旁为他解释,“皇上请看,一字型、二字型和三字形的,分别是三等、二等和一等水手。” “也就是说,水手级别越高,所绘制的图形越多了?” “皇上圣明,正是如此。”沈葆桢又说道,“铁锚是代表副水手、正水手和总水手;如同一柄油壶的,是管理油号话意;绘有旗子的,是管旗号花衣;有车轮的,是管汽号花衣;有军号的,是号手花衣;有铜钱的,是三等练勇花衣。” “只有三等吗?没有一等、二等?” “有的。皇上请看。”沈葆桢用手一指,有几个是穿着横穿在一起的两个圆环和三个圆环的生员,“两个圆环的是二等练勇、三个的,则是头等练勇。” “这些是你们想出来的,还是参详外国旧有成例,另行设计出来的?” “是参详外国教习所绘制的图本,略略加以改进所得。” 皇帝点点头,正要说话,张曜从旁躬身说道,“皇上,海军学院的教习奎昌及此番出海操演的生员们奉旨觐见。” “传。” 旨意传下,奎昌带领生员快步登上旋梯,等人都到齐了,重新整理队伍,越前几步,轻打马蹄袖,跪倒行礼,“奴才,海军学院一等教习,正红旗佐领,恩奎,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等他们行过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皇帝摆摆手,“都起来吧。” “谢皇上。” 让众人站起身来,皇帝认真的打量着站在恩奎身后的四十几名生员,年纪都是在二十岁出头的样子,身材壮硕,肤色健美,飒爽英姿,一团精神,“恩奎?这就是你此次带出海面,做操舟演练的海军生员吗?是第几期啊?” “回皇上话,这是第三期生员。” “都叫什么啊?”他忽然一摆手,“让他们自己说。” 于是,几十个生员逐一上前,单膝落地奏答,“海军学院第三期生员罗丰禄,叩见皇上” “生员何心川叩见皇上。” “生员蒋超英,叩见皇上。” “生员刘步蟾,叩见皇上。” 皇帝楞了一下,一摆手,制止了后面的人再行奏陈,低头看看这个叫刘步蟾的生员,“你就是刘步蟾?你是福建侯官人,可是的?” 刘步蟾又是激动,又是惶恐,旁的人都好好的,怎么到了自己这里,居然如此有幸,能够得皇帝亲自问及?年轻人楞了一下,竟忘了奏答,“啊是生员刘步蟾,叩见皇上。” 皇帝在后世听惯了刘步蟾的名字,虽然不及另外一员北洋海军顶梁柱一般的邓世昌那么有名,但也算是如雷贯耳了,“你站起身来,让朕看看你。” 步蟾后退一步,站起身子,却不敢做刘祯平视,微垂下眼帘,任由皇帝打量。 刘步蟾虽然是福建人,却生得一副北方人才有的健硕身姿,容貌也相当俊逸,皇帝的心中升起一种怪异的,以一身融入历史的美妙感觉,这种感觉便是登基之后的二十余年中都久未得偿,竟楞了片刻,“皇上?皇上?” “啊,”皇帝如梦初醒,心中叹息一声,“一表人才啊。” 经过这片刻折冲,张曜给后面的生员使了个眼色,众人依次上前拜见,接下去又有叶伯鋆、何心川、叶富、林泰曾、李达璋、叶祖珪、陈锦荣、黄煊、许寿山、林承谟、柴卓群、郑溥泉、黄建勋等上前行礼,皇帝始终含笑点头,等到最后两个人唱名上前的时候,他的注意力再一次集中起来。这两个人一个叫方伯谦,一个叫邓世昌。 都是名垂千古的大人物啊只不过有荣光,有卑贱而已。皇帝心中苦笑着,认真打量,邓世昌在后世留下好大的名头,看容貌却不过中人,既不及刘步蟾的英姿飒爽,也不及方伯谦的一脸精明。不过双眸明亮,目光清正,绝无丝毫旁顾,可见其人心意坚定。 他沉吟半晌,让两个人站起身来,“这一次朕东巡数省,详细阅看旅顺、天津海防前线的建设及布防情况,山东省内的情况虽然还不知道,但也可以想见,必然是稳固而安妥的。但朕心里一直在想,有了如此坚固的岸防工事,有了朝花费大把银子,从外国购进,在我天朝不同省份自己生产制造的兵舰炮船,是不是就能够达到御敌于国门之外的效果了呢?只怕不然这是因为我大清固然勤修武备,但所有这些兵舰炮船,都是要由人来操纵驾驶的。这就对船上上至管带,下至水手的你们,有了必须的要求。” “如今承平时候,暂时不必提,一旦在海上与敌人接战,是能够秉持一颗报国之心,如同咸丰十二年在黑龙江前线与敌偕亡的胜保那样,杀身取义呢,还是面对敌人猛烈的炮火,不顾袍泽,忘却根本,驾船逃跑呢?” 他的眼睛凌厉的在众多生员脸上逐一扫过,落在方伯谦脸上,似乎是说给他一个人听的,“朕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即便有,朕也断然不会为未来可能出现的事情,而先行做任何处置——不过,朕可以告诉你们的是,任何一个敢于在海上战场,怯战而逃的,朕绝对不会放过他” 众人怎么也想不到,看似很平常的一次觐见,居然给他以如斯上谕,当场给了所有人一个下马威?这番话所谓何来? 他的面色转为和缓,破齿一笑,“今儿个和众多海军学院的生员初次相见,在此训诫尔等几句,不过收惩前毖后之效。其他的暂时不必多说,总有你们见朕的日子在后面。”说着,向肃顺点点头,后者高声唱喏,“谢恩” 于是,甲板上站立的数十名年轻人如退朝的浪花般跪了下去。 一如刚才,由恩奎领着生员回到船下,各自整理队伍,回转海军学院。一众年轻人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半晌无言,方伯谦用羡慕的眼光看着刘步蟾,忽然开口说道,“子香,我真要羡慕你,旁的人也就罢了,如此众多的同窗,只有你一个独蒙帝宠,能够得以近前奏答,在这学院之中,你也是第一个呢” 子香是刘步蟾的字,闻言憨笑着挠挠头,“哪儿啊。对了,凯仕,我没有说错什么话吧?” 凯仕是林泰曾的字,他是林则徐的侄孙,沈葆桢的内侄,在海军学院中,和刘步蟾的关系最好,“我连你说的是什么都没听见,不瞒你们说,当时,我都吓呆了。” 几个年轻人轻笑起来,“对了,子香,”同级生的罗丰禄问道,“怎么我看皇上好像听说过你的名字似的?是不是沈大人在皇上面前保荐过你?” “这,从来不曾有过啊。”刘步蟾摇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倒听山长大人提起过。”刘步蟾口中的山长大人,就是他的姑丈沈葆桢,“皇上每每有惊人之语,特别于选择人才一节,更是出人意表。旁的不必提,只是丹翁阎中堂、焕文朱大人、省三刘大人,都是经皇上一手提拔而起的。这些人或者屈身部院、或者起自莽野,一经使用,无不大见其功——这只能说是天纵圣明了。” “唔,好大的骄横之气啊”邓世昌突然说道,“以自己比作列位大人,子香兄这份自况之得,倒真是令人侧目呢” 众人一阵大笑,“见贤思齐,君子所为,又有何不可了?”刘步蟾嘀咕了几声,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点狂妄似的,挠头苦笑起来。 皇帝驾临行辕,更换过衣服,把张曜等山东省内上下官员招进来,各自问切了几声,便心有所属的摆手让众人跪安了。随即传军机处、御前和海军学院的山长、主事、教习等人到堂中来,有话要说。 “朕刚才在船上,亲眼所见,海军学院的生员操舟之术,灵活而稳妥,可见在学院中这数年之功,没有白费。但这只是在承平时日,一旦国家有警,要海军各舰上管带、水手迎敌接战之时,他们的表现又当如何呢?你们谁能回答?” “回皇上话,海军学院分前后学堂,前学堂传授造船之法,因此项为法国为最佳,故而延请法国教习,以法语教学;后学堂传授操舟驾驶之术,延请英国教习,以英语教学。生员以秉性、喜好及课业所长分别入学,入学之后,由英国教习教以海战之法,虽尚无实战演练的机会,但臣以为,只要容生员多有海上训演舰船之机,日后临敌,亦当不至为慌乱所贻误。” “只是演练操舟之法,能够济得什么?”皇帝立刻摇头,他说,“海战之法,朕全然不懂,也不必去懂,天下能才辈出,自有专攻之士。朕想说的是,能不能和外国,例如英法美西这样,海军发展,仍自走在我大清前面的国家联络一二,定期或者不定期的举行一二次海上军事演习?以互相增进教益,于彼此海军发展,想来也都是大有助益的吧?老六,你和文祥是分管总署衙门的,你认为怎么样?” “这,皇上说好,自然是好的。只不过,演习之事,从未有过先例,臣弟等……”奕疑惑的挠挠头,他实在不懂什么叫演习,暂时也只好含糊应付了,“臣弟等下去之后,会同衙门之中,认真磋商一二,再来御前陈奏,皇上以为呢?” “也好。不过这样的事情,不妨先探听一下各国的口风如何。若是他们也愿意的话,就由总署衙门和各国驻华公使衙门,先行商量,然后再具折陈奏。” 口中答应着,给一边站着的文祥使了个眼色,后者领悟的点点头,没有使话。 这一次君臣见面的时间很短,皇帝说过海军演习的事情,就命众人跪安了。奕几个回到行辕中的值庐,一边喝着茶,一边聊天,“王爷,这演习之语,可有出处?” “这,我也不明白。听皇上说,似乎就是命令海军兵士做演练之法,和今日在海上所见,并无不同啊?而且,若说一定要请洋教习,学院中本来就有,如何又要请洋人来呢?”他说,“且不提洋人答应不答应,只说日后枪炮鸣放,万一有所误伤,又要如何处置?” “我想,既然称为演习,应该不置于此吧?” “枪炮可不长眼睛,你知道会打到哪里去?”文祥附和的说道,“我也以为,演习之法,不可轻动。这一次和当年命七爷领神机营西去,与晋省绿营军中比武不同,那时候总还是我大清所属,这一次,却要请洋人来,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如何和人家交代?不妥,不妥。” 曾国藩也觉得很苦恼,演习这样的新事物对他及军机处几位同僚而言,都是从来不曾经历过的,也根本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什么诀窍,故而争论的半天,始终拿不出一份奏稿来。 许乃钊慢条斯理的端起茶杯,喝了几口,“我看,还是请旨吧。这样的事情非你我所擅长,既然如此,还是请教圣明吧。” 这个办法好,差事做得好坏不提,请旨定夺总是不会留下任何麻烦。阎敬铭虽不以许氏这般明哲保身之法为然,但眼下也确实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只好跟着同僚,随班觐见。 皇帝不想他们这么快就回来了,问一问,才知道是于刚才所说的演习之事,都有一头雾水之感,怕办砸了差事,来自己这里求计了。无奈苦笑,把几个人又传了进来,“演习之事,如此难以决断吗?” “臣弟糊涂,但臣弟等认真思量之下,皆以为承平时日,不可妄动刀兵。且若是请各国教习,参与其中,若是有一个闪失的话,必将引发国际争端,……” “你们不明白吗?演习,就如同演戏一般,一切都是假的”皇帝笑着说道,“朕给你们举一个例子吧。便说演习分作两方,我大清担任守方,受邀的其他西洋国家,作为攻方,以拿下威海炮台并岸防工事算作胜负之数,……” 他忽然停顿了一下,有些难以为继似的,演习或者可以成行,邀请英法各国前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但其中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如何论断、判明胜负啊?这个时代,没有丝毫的科技技术可以支撑自己的设想糟糕,自己千思万想,怎么会漏掉这样一处最最关键的环节呢? 想通了此节,让他发觉,演习之事困难重重,自己实在是有些异想天开了。心情也随之暗淡下去,“照这样说来的话,此事就做不成吗?朕本来还想着,通过和外国海军的互相切磋,能够使我大清海军的战力有所进展呢” 听他说得可怜巴巴,奕心中一软,“皇上,臣弟想,此事不必急于一时,左右我大清如今海防坚固,炮舰威武,是列夷都看在眼里的。心中自然也会有倾羡仰慕之意,原本轻我海防的心思,也早已经烟消云散。承平时日,固然不可忘却危难之时的种种苦楚,但也不宜逼迫太过,使兵士有畏难之心。不如等上几年,待条件成熟了,再和列洋商定,演习之事?” “也只好如此了。”皇帝勉强点头,“只是……算了等回京之后再说吧。” “皇上明天还要召见臣工,巡视海军学院,请先安歇龙体,臣等告退。” 众人退出,皇帝一个人呆在行辕的寝宫中,枯坐良久,突然恨恨的骂了一声,“真该死,就没有一件事能够顺遂心意的” 第11节流水作业 海军学院创建于咸丰十三年,首任山长是奕,但他人在北京,照应不来山东的差事,只好让以帮办海军大臣任职的沈葆桢担任着学院总稽查的职衔,负责日常事务。 但这份差事却不是那么好做的。首先说,从十二年年底,朝廷降旨,命各省选拔贤良之才,充盈学堂,跟随英法两国教习学习舰船制造及海上演阵之学。不想应者寥寥,第一期所招募的生员,不过可怜的二十九人,甚至都不及朝廷花钱聘请来的中外教习的人数多 皇帝很清楚,中国人到目前为止,兀自抱持着科举出身的正途路子不肯放过,愿意到海军学院学习战法,并受西法绳墨的,不外两途,第一是家境难济;第二则是一些真正愿意有睁开眼睛看世界的。偏偏这二者都是很稀缺的,也就难免出现学院招生不足的窘境了。 为此,他把军机处招到御前,专门议了一次,最后想出来一个办法:还是以利益诱惑,只要把人带进来,就不怕他们不能学成报国。具体之法很简单,暂时从曾国藩提请创建的江南水师之中,选择那些年轻一点,读过书、识得字、可堪造就的,以诏旨的形式,强行征召入学,等到学成之后,以厚禄相赐,不愁日后没有随之跟进的。 江南水师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叫江苏水师,创建于顺治初年,归江南水陆提督节制;另外一部分是长江水师,是经由曾国藩请旨之后,在瓜州和狼山两镇设兵营,归两江总督和江南水陆提督节制——从这一点上来说,江南所有的两处水师,有重叠之处。但长江水师成立之后,大约是因为建制、规程未能考虑周详,很快就暴露出极大的问题。第一就是船上管理混乱,船上有船主,专管操船;还有管带,他所管理的是船上的水勇。 管带不管操舟,自然也管不得船上的水手,水手有如雇工,来去随便,而且每到靠岸之际,就上岸嬉戏,有那好喝酒、脾气坏的,尽是做一些非法的勾当,惹下祸事,逃到船上,升帆起锚,扬长而去,这样的案子,自然是一千年也破不了的。数月之下,江南百姓对水师的印象大坏。 第二便是令出多门,船上从属不清。有鉴于此,江南水陆提督李朝斌上了一份奏折,认为应该加以整改,首先就是要剔除船主之职,船上一切大权,尽归管带一人掌理;第二,加强训练,每月初三、十八两次带船出吴淞口,演练操船、放炮。 皇帝立刻诏准,并招军机处共议。曾国藩这时候已经内调,侧身军机处,他是皇帝最宠信的大臣,问到他的头上,曾国藩说道,“臣想,船主、管带事权不一,是江南水师痼疾之一。早已经到了该认真整治之时。但臣想,水师军纪大坏,原因就在于管理荒疏,朝廷只是派饷派粮,却从无问责之由。舰船靠岸,水手、兵士立刻如鸟兽散,在岸上胡作非为,当地司法衙门,管束无能。因此,还要加上一条,取消礼拜,无故不准上岸。让士兵以船为家,有特殊情况,向管带报请,批准之后,方准予放行。” 皇帝楞了一下,“这样的条例,朕记得在咸丰十二年,朕在热河起草北洋海军章程的时候已经逐一列明了嘛?怎么……”转瞬之间,他就明白了,“这么说来,北洋海军章程,只适用于北洋,南地水师,并未遵从了?” “总是臣奉职无状,请皇上恕罪。” “算了。这也是朕的疏忽。既然说明是北洋章程,也难怪别人以为,这是只适用于一地、一军的规程了。”皇帝的语气中有说不出的讥笑之意,“那,就照曾国藩所奏的拟旨吧。另外,在旨意中再加上一句,北洋章程,适用于全国各省水面部队所用。以前还可以装装糊涂,日后,若是再有人以此为口实,不尊法度,朝廷就要认真整肃了。” 曾国藩脸一红,“是。臣都记下了。” “还有,廷寄官文,让他把水手、兵士选拔送学一事认真的负起责任来,别整天就想着找人家的错处。” 曾国藩离任之后,两江总督的差事交给湖广总督官文来做。这是个庸人,既没有曾国藩的狠辣作风,也没有李鸿章、何桂清等人的才学,而最最讨厌的是,官文不通西学,心中很瞧不起往来两江地面、官场上的洋人雇员,久而久之,中外双方经常发生口角,官文偏听偏向,板子总是打在洋人身上,弄得洋人对这样一个上官又是厌恶,又是憎恨。 官文自己也非常苦恼,两江总督,国之雄藩,位高权重,非皇帝极亲密的近人不点,他能够做到这样的高位,心满意足之外,总想着做出一番政绩来,上报君恩——他没有狂妄到认为能够如曾国藩一般,在总督任上做今年,为皇帝内招重用,只想着终老任上,就不枉此生了。正好,有了一个机会,便是海军学院招生一事。 誊黄贴出,给百姓知道,朝廷有意招募能识得文字,又愿意从身军武的年轻人报名入学,接受各国教习教导,学习海战之法。但贴出数日之久,根本没有人搭理,一则江南之地素称富庶,百姓不缺这几两银子的花用;第二,接受洋人的教导?最后的结果,岂不是像省城内那些跟在洋教士的身后,成天念诵一些任谁也听不懂的鬼话,不敬祖宗,不事稼穑的悖逆之子一样了吗?不去,不去再一个缘由,便是百姓众口相传的,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的古训。 最后弄得官文烦了,径直派人,从两江所属的各地水师之中抓人,也不管识不识得字,先把人抓来再说。一时间弄得民怨大起,百姓有惶惶不可终日之苦。皇帝在京中也知道了,却无心劝阻,事情总要迈出第一步,接下去的事情,就比较容易办了。 于是,从江南选中了一百六十五名水上汉子,给绿营兵士押解着,送抵山东。本来,入学先要进行考试,但为了怕有人故意漏考、瞎考,便是连这一关也免了,让这些人径直入学,怕他们听不懂西洋语言,又在课堂上专门配备了翻译,才算强行将此事推行了下去。 水师之中挑选出来的汉子,平日里粗野惯了,在课堂上、放学后也不知道惹出多少祸事,比之正式经考试入学的二十九名生员,让人头疼之极。 不过,这些人有一个极大的好处,是另外二十九人不能比拟的,他们都是常年生活是水上,于这种操舟之法,熟稔无比,一旦静下心来,踏实的接受洋教习的传授知识、理论学习,在课业上的进步,居然是出乎所有人的想象之外的,连教课的外国教习,也频频咂舌不止。 而这些人的学业比之那些生员也要快速得多,用时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就从学院毕业了。朝廷为了表彰,更加为了招揽更多的人主动入学,所有一百六十五人,加以正四品官职,全部派往山东本省、直隶、辽宁旅顺、大连、金州、营口等地,分发到兵舰炮船上,最低等的,也是见习管轮,课业最精、品秩最高的,居然做到见习管带之职。 财帛动人心,眼见一年多以前,还是和自己一样在海上讨生活的袍泽,经过年余的学习,居然翎顶辉煌,起居豪奢,俨然一船之长的荣光,旁人如何能够不动心?从第二期开始,更多江南水师的兵士主动报名,意图入院学习,但这一次,可就没有那么简单了。首先要过考试关,分为两种,一种是文字笔试,一种是海上行舟之法的口试,两关都能够通过的,才能入学。 朝廷这样的做法,引起兵士极大的不满:上一年求到我们的时候,就厚禄高官以为诱惑,如今求学报名的人多了,就如此冷面相对?太过不公平了吧? 皇帝大感好笑,“这也怪到朝廷的头上?不必理他们谁让他们整天闭着眼睛闯世界的?所请不准。照例按照既有成例,考试之后入学。” “皇上,臣恐如此一来的话,兵士未能通过考试一关,又要重现乏人可教的窘境了。” “这是杞人忧天。不论是大清水师还是各省生员,眼见入海军学院亦为进身之道,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踊跃报名,其中不乏受过多年教育之辈,怎么会通不过两关考试?你以为我大清就没有丝毫人才吗?此事毋庸议。” 于是,许乃钊诺诺而退。廷寄山东,着沈葆桢继续按照既定之法,考试后录取,这一下,使得第二期的生员入学总数,大大落后于第一期,总共只有不到一百三十人,皇帝心中未必没有悔意,但始终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误,竟是一副错也要它错到底的负气模样了。 这一次皇帝东巡之行,山东威海是最后一站,海军学院也是必到之处,所以,早在八月底,皇帝从北京起驾之日开始,学院中早已经准备开来,各种迎驾事宜几番商讨,却全部给沈葆桢否决,“皇上的脾气,最不爱看这种摆出来做样子的勾当,还不如认认真真,做好你我各自本分,等皇上到了学院,我等从上到下,一切发自赤诚,反而更能得皇上喜爱器重。” “但,大人,也不好任何事也不做吧?” “该当有的,自然还是要有。除此之外,一切虚靡之举,概行取消,便如同胡润之当年就好。” “这,怕是不妥吧?”身为学院教习的徐寿怯生生的问道。 “当年他能行,如今我为什么不行?”沈葆桢说道,“况且说,于皇上有孝敬之意,也未必一定要大肆铺张扬厉,皇上当年曾经说过,朝廷的银子,该花的地方,一文也不能省;不该花的,也正是要有锱铢必较的决断。” 他停了一下,又说道,“你们放心吧,皇上绝不会怪罪的。” 盛宣怀大感不满,他是学院营务处总办,专管往来迎送之事,这一次为迎接皇帝东巡,只是在旅顺一地,经由瑞锦山之手送到杨三那里的银子,就不下于十万两之多,其他往来花费更加不计其数,从朝廷、省内藩司拨给的银子早已经花得光光,就连学院这数年来积存下的数十万两银子也都折腾了出去,本来打算趁着皇上巡视学院之机,由沈大人请旨,皇帝一高兴,着府库再大大的拨一笔款子下来,也好解决了办学之急。 再有就是他从中经手,贪墨了不少银两,若是经过接驾之事,把账目全数抹平,这笔银子,自己才算的落袋平安,如今沈葆桢居然说不要铺张?这算什么? 想到这里,他在一边说道,“大人,此一时,彼一时啊。如今情势,与咸丰二年不啻天壤之别,更不用提海军学院是皇上圣心所念之所,您想想,等皇上来了,我等上下却全无迎请之礼,说出去旁人不以为是为节次虚靡,奉行务实,只当我学院上下,全无孝敬之心,大人,这样的骂名可留不得啊。” 沈葆桢虑不及次,给人一提醒,也有点发呆,“那,若是以你建议之法而行,只恐接驾一次,这学院中又要落得一个大大的亏空了。” “为皇上办差,银子又不曾落到大人的口袋中,而且往来账目分明,等皇上来了,龙心见喜,大人适时请旨,还不是皇上一句话的事情吗?” “这样做法,可稳妥吗?” “大人放心,一切包在卑职身上。保管让皇上高兴,让大人满意。” 沈葆桢大约的知道,这半年来学院中银子花销极大,如同流水一般的淌了出去,若是能够蒙皇上降旨,着户。礼两部及内务府将往来账目尽数报销,自然是最好,要是能够再得皇帝拨赏银子,那就更是意外之喜了。所以,对盛宣怀的话,他并未否决,“既然如此,那,就烦劳杏荪兄了。” 盛宣怀果然是很有料的,以学院总务处总办办理迎驾差事,其时紧迫,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让他挥霍,便另辟蹊径。 他知道,论及起居豪奢,从来没有过于天家的,不论中华还是外国的各种奇珍异宝,在皇帝而言都看得多了,根本不放在心上,与其如此,也不必自己费尽心力的从省内搜罗,反而是要弄一些他平日里看不到,想不到的,上邀帝宠,才是不二法门。 于是,他命人从学院中前后学堂及周围各处分设料厂之中大加筛选,将生员、匠役所造成果诸如船上的浆叶、信炮、船模、轮舵等物,各自上以油漆,晾干之后,摆放在学堂正中显眼的位置,皇帝不进来便罢,只要一步踏入,目光所及,一定就是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到时候,自己若是有幸的话,或者还可以近达御前,亲自奏陈呢。 果然,等皇帝到了学院用来为生员们上课用的大堂,迎目所见,是摆放在屋中尽头处的满满一桌子奇怪物什,上前几步随手拿起一件,是一枚半圆形的特殊仪器,“这是什么?” “回皇上话,此物名为六分仪。是船行海上,用来分辨己方方位的。” “这就是六分仪啊?”皇帝拿在手中,觉得好玩儿,这种东西他只是听说过,从来不曾见过实物,也不知道如何使用的,“此物是如何得来的?” “这是西洋英国教习,名唤约翰先生,从本国携带而来,皇上手中拿着的是英人本来之物,这一件,”沈葆桢又拿起一个六分仪,大小如前,“这是海军学院的生员按图索骥所制的样品。请皇上御览。” 他接过两个仪器,在手中来回比对了一番,很容易就能够分辨得出彼此的差别,生员制作出来的,更显簇新,而且扇形盘面上的刻度也更加清晰,上面附带的望远镜镜片也越加明亮,“做得好。这是何人所制?” “这是学院第二期,管轮班学习生员陈兆锵所制。”沈葆桢所着话,上前一点用手指着六分仪,“皇上请看,这上面还镌刻着制作者的名字呢。” 他低头看看,果然,上面镌刻有“福建闽侯县螺洲乡陈兆锵(铿臣)制。清咸丰十六年七月”字样。 “这柄六分仪是陈兆锵一人所为,还是和旁人共同制作的?” “这,”沈葆桢一愣,向后招一招手,盛宣怀从人群中挤出,躬身做答,“万岁,据微臣所知,这是陈兆锵并同期生员共同制作完成的。为此六分仪,共计花费寻月之期,方始完成。” 皇帝把六分仪拿在手中,来回颠倒着看了一会儿,忽然心中一动,“这个叫陈兆锵的生员现在何处,传他过来,朕有话问他。” 沈葆桢等人大大的愣住了,这是事先没有任何准备的,看他笑容诡秘,眼神明亮,竟似乎是打着什么奇怪的主意,沈葆桢、盛宣怀等人不知道,肃顺、曾国藩、文祥等人跟随他多年,只要看到他脸上的这份笑容,便知道又要有新鲜玩意出炉了。 当下怀着又是兴奋,又是好奇的心思守在一边,静静的观看着。 第12节留学 片刻之后,盛宣怀在前,几个低垂着头,身穿生员统一服饰的男子在后,从大堂一侧的角门快步到了近前,“皇上,这几个年轻人就是了。” 肃顺拿出御前大臣的架子,呵斥着说道,“还不行礼?” 几个年轻人欢喜得都要炸开来了,手脚顺拐,动作又是怪异又是引人发噱的靠近,噗通一声跪倒,也不分数,咚咚撞头不已,惹得皇帝轻声发笑,“沈葆桢,你这学院中规矩倒比朕的紫禁城还大了?怎么不说话,只管碰头啊?” “回皇上话,陈兆锵秉性纯良,此番蒙皇上宣召,生员心中激荡,却丝毫不知如何感戴圣恩,方有如此失仪之处,请皇上念其年少,恕过其言语不周之罪。” “朕不罪他。”皇帝向明明的低头说道,“你就是陈兆锵吗?” “生员,海军学院第二期生员陈兆锵、蓝建枢、严宗光、林森森、林履中,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柄六分仪,是你亲手所制?” “是。正是生员闲暇时顽劣之做,难入皇上法……眼。哦”陈兆锵第一次面圣,心中紧张,竟然打起了嗝,偏偏越是害怕,心中越是紧张,喉咙中怪响不断,吓得沈葆桢脸都白了,若是皇帝转怒,问他一个惊驾的罪名,自己当如何出言挽救? 皇帝真给他打嗝儿的声音吓了一跳,正欲发怒,看他以头触地,后背微见颤抖的可怜样子,心中一软,故意不提,又问道,“做这样一个六分仪,用时多久?” “回皇上话,共计……”陈兆锵尽力控制,低声说道,“共计用时一月零四天时间。” 皇帝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又一次拿起六分仪,在众多朝臣面前晃了晃,“你们可能会觉得奇怪,为什么朕会对这样一个用于海上操舟行船之法的器具如此好奇?这里朕告诉你们。朕好奇的不是六分仪一物,而是想知道,以我大清海军学院的生员,在多久的时间里,能够仿造出一件同样的器物” 他向站在进出的一个御前侍卫一招手,“把你身上的配枪取下来给朕。” 侍卫不明究竟,取下胸前悬挂知如何着的快枪,双手呈递——自咸丰十一年中俄战后,世界各国通过中俄之战,认识到武备之力的重要性,纷纷研制新式武器,特别是可以在战场上发挥最大杀伤敌人作用的连珠快枪,更加是作为重点研发的目标。清廷自然也不能例外,数载而下,京中防卫、御前侍卫、乾清门侍卫等天子近人,都已经全部配备了最新式的连发快枪,这种快枪配有九发子弹的新式弹夹,初步使用到了气动退弹原理,训练有素的士兵,每分钟最高射速可以达到六十七发之多。这一次皇帝东巡,神机营卫士自然也是倾巢而出,担任护驾重责。 皇帝接过快枪,手脚无比麻利的把枪管、导气、护盖、枪机、击发机构、枪托、机匣和弹匣全数拆分开来,不一会儿的功夫,一柄乌黑锃亮的快枪,就成了散落一地的零件,“朕也是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便以这支快枪和六分仪做例子,给你们说明一下吧。具体的,等一会儿朕再火器厂时,再和你们详细解说。” 他经常有这样的突发奇想,很多人都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聚拢到一起,认真的听着,“一支快枪,从翻砂、制模,再到成型、组装,大约需要多久?曾国藩,你知道吗?” “总要在半月以上。” “一支枪要做半月之久,我大清有那么多的士兵,每人配发一把,需时多久?还有这样的一柄六分仪,五个生员,要做一月之久,才能完工。这其中固然有初次操作,手上未必灵便等因素,但效率的低下,也是可以想见的。所以朕想出了一个特殊的,可以极大规模的提高效率的办法,暂时定名为流水作业。” 他得意洋洋的笑着,给众人解释道,“具体的说,就是每人各自管理其中一部分零件的生产,便如同六分仪吧?负责制作地平镜的,只做地平镜;做指标镜的只做指标镜、做扇状外形结构的,只做外形结构,最后汇总到一起,着由专门的一群人负责把这些器具组装在一起;同样的,做快枪也是如此,分别制作护盖、枪机、击发、弹匣,然后汇总组装。你们以为这样人尽其用的制作方法,比较起每一个人各自负责一部分的生产,有什么好处?” “皇上所言,高深莫测,臣等……”奕笑着摇摇头,“臣弟未能明悟,还请皇上多加指点。” “你们啊?笨死了。如果若你一个人,每一天坚持做一件事情,一年三百六十天不停的做下去,一直做上两年,你想想,你是不是会比第一天做的时候,熟练很多?” “啊臣弟明白了。所谓流水作业便是取熟能生巧之意。” “正是如此”他用力点头,对赵光说道,“等回京之后,命工部将此事确定下来,明发各省,今后所有这种建造从业者,一概行以此道。想来用不到多久,就能够大见效果了。” 说过了这件事,皇帝才想起来让陈兆锵几个人起身,“你们都是第二期的生员吗?多大年纪了?” 众人一一报上自己的年纪,最小的是严宗光,今年只有十六岁,最大的是林森森,今年十九岁,“很是不错嘛,十六岁年纪,就能够经过两次考试,成为海军学院正式的一员。祖上可也有在水师营供职的吗?” “回皇上话,没有的。生员祖籍福建侯官,先祖两代悬壶乡里,后来为救治时疫,不幸身故,到生员时,因家贫,无力奉养寡母,因而贪图朝廷招收生员,每有入学者,每人每月发给十二两银子的俸禄,因而报名,上承皇上洪恩,生员得以入学。” 沈葆桢在一边说道,“皇上,严宗光入学,还有一桩趣闻呢。” “哦?”皇帝双目一亮,“朕就喜欢听这样的趣闻,是怎么回事?” 于是,沈葆桢给他说了几句,提起来也是因为家贫难以度日,严宗光贪图朝廷的俸禄银子,便想投身海军学院,以此为度日之须,不过各省生员报名入学,其中有一项条件,就是要当地有秀才、举人功名之人代为做保,母子两个便求到其叔严厚普的府上,不料严厚普对这样把汉人家子弟送到洋教习手中训练的学院根本就是深恶痛绝,一口回绝了母子所请。 “那后来呢?” “后来,严宗光只好私自填写做保,事发之后,引来乃叔亲自向族中家长投告,最后……”沈葆桢叹了口气,慢慢说道,“最后只有母子两个痛哭跪求,方才算是了事。” 皇帝为之深深皱眉,“朕前几天在定远舰上见过第三期生员,其中以福建籍的少年为数最多,现在想来,很多人正是看在食宿全管,每月还有十二两银子的助学金的份上,才多多报名的吧?” 曾国藩等一片默然,这件事本来也是事实,不过皇帝不问,旁人不能私自进言而已,“严宗光,朕问你,每月十二两银子的助学金,你自己留用多少?又有多少是寄回家乡,缓解令堂生活窘迫的?” “生员在学院中,食宿全由朝廷拨给,生员并无花用之地。所以,蒙皇上圣恩赏赐的十二两银子,学生尽数托付乡邻,带回原籍的。” “这样不行。”皇帝感从中来,用力摇头,“这样固然是你孝心可嘉,但你们入学之后,都算是朝廷的人,又焉能两银子?这样吧,张曜?” “臣在。” “今后每个月给孩子们的助学金长到十五两,这笔钱由由户部府库拨给。另外,省里也不要手紧,每一年拿出,嗯……”他盘算了一下,“拿出一万两银子来,作为奖学金使用,具体的嘛,两处学堂各自设一等奖一名,每人一千五百两银子;二等奖两名,各自一千两银子,三等奖三名,每人五百两银子。这些银子每月平均发放到孩子们手中,至于是从平日考试累计成绩还是以年中大小考试计算总分,由学院统筹谋划,日后具折陈奏。” “皇上万几操劳,圣心所念,均是民生福祉,臣代海军学院生员、教习,叩谢皇上恩典” “这是给孩子们的?和你们这些教习有什么关系?”皇帝好笑的说道,“好吧,既然你们已经谢恩了,朕倒也不好不略作赏赐了。军机处拟旨:沈葆桢以帮办海军大臣主持海军学院创建事,历时六载,功勋卓著,堪为朝臣表率,封二等固远子,加兵部尚书衔,仍留任上,领海军学院及山东威海海军总署事;另外,海军学院中所有属员,一概官升一级,赏三月俸禄。” 虽然早知道皇帝驾临,一定有大好处,但不料居然如此的大手笔,沈葆桢以文身领武职,能够得以封爵,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沈葆桢一惊之下,赶忙跪倒,“臣,诚惶诚恐,叩谢皇上恩典” 从学堂出来,由沈葆桢、盛宣怀等人陪同着,又在海军学院中转了一圈,“威海是海军衙门所在地,海军炮艇战舰之数,也是全国之先,除济远、抚远、威远号三艘铁甲舰之外,另外有雷字三艘、镇字二艘,清字九艘,船上所有工役之士,总数超过三千人,已经形成初步战力。自咸丰十二年,皇上在上谕中所颁,命各船上武备,要在三月之内形成初步战力之后,海军衙门上下共同奋发,经由外国教习指导,如今新船从下水,到能够如臂使指一般的操行大海,用时均在寻月之内——兵士渐次习惯这等整训之法,因而于熟能生巧之下,越发灵动自如。” “嗯,”皇帝一面听,一面向前踱着步子,“这是很主要的。另外,北洋海军章程,要切实命令士兵遵行,现在的时节,海军初建,上下一心,不论是兵制还是吏法,都有章可循,有专人稽查,这种风气要长久的保持下去。日后要是给朕知道了,士情开始有疲惫荒怠迹象,可不行。嗯?” “是。” “再有就是海军学院的孩子们,这些人都是朝廷的宝贝,我大清能不能建设出一支扬威七海的海军部队,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了。所以,于学员从教化、课业到生活起居的各个方面,都要由专人负起责任来——在生活上,不要委屈了孩子们,但是在专业课程上,却也丝毫不要有手软之处。院中这一部分职衔,是谁在负责的?” “回皇上话,是学院总务处帮办大臣盛宣怀在负责。” 皇帝一愣,回身看看,“是哪一个?” 沈葆桢给盛宣怀招招手,把他叫过来,“皇上,这就是盛宣怀。” 盛宣怀低头上前几步,在学院中铺陈的整整齐齐的青石板上跪倒行礼,口中请安颂圣不绝。 他沉吟了一会儿,盛宣怀是在历史上留下大大的名号的晚清洋务巨擘之一,他开办银行、电报局、办矿办路,组建大型钢铁联合企业、创立轮船招商局、兴办高等学府,皆为九州第一人但和他的能力、魄力相映成趣的,是他上勾结李莲英,下联络李鸿章,留下大大的贪利之名 若是在见到方伯谦之前,给他知道盛宣怀在海军学院任职,恐怕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罢掉他的官职,让他滚回常州老家去但数日之前的一次见面让皇帝意识到,以一个后来人的身份,又有着一国天子的无上权威,若以某人在历史上留下的美名或者骂名而轻易行捡拔或罢斥之行,不但于该员不利,于自己帝统维系,也是没有什么好处的——毕竟,他们的立功或者犯罪之行尚未发生,朝廷的刀虽快,但也不能斩无罪之人吧? 第13节旧事 心中这样想着,皇帝半晌无语,他不说话,别人自然也不敢说话,沉默了一会儿,皇帝回过头去,“沈葆桢,这海军学院是朕心血所寄,比之翰林院、大学、国子监等地并无差相仿佛处。你总管学院上下之事,可万万不能有失啊?” “是。臣定当认真小心,办理学院差事,不敢有丝毫荒疏懈怠。” “学院办差,可有什么难处吗?就着朕在这里,有什么难处就说出来。” “这,”沈葆桢迟疑了一下,低声说道,“皇上,盛宣怀总领学院总务处差事,内外往来,俱由该员负责料理,不如由他来向皇上奏陈吧?” “也好。” 看皇帝点头,沈葆桢第二次回身把盛宣怀招到身前,给他使了个眼色,“臣,盛宣怀,参见皇上。” “朕听沈葆桢说,你是负责学院日常运转的总务帮办?学院中可有什么难处吗?” “有的。”盛宣怀不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刚才行礼的时候,理也不理自己,兀自转过头去和沈葆桢说话,他自幼聪颖,又长在李鸿章身边当差,对于贵人的心里把握的相当准确,他看得出来,皇帝对自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厌恶,这种感觉从何而来自然不敢询问,但二次奏答的时候,可是要多加小心了。 “臣以为,若论及难处,首在生员入学之初,对各国教习有排斥心理。”盛宣怀说道,“上一年的时候,为后堂英国教习逊顺非礼虐待,生员为之哄堂,中方提调夏先伦罚刘步蟾、邱宝仁做小工挑土以示惩戒,最后一直到沈大人服阙复制,方始以撤换逊顺告一段落。” 这件事皇帝也是知道的,事在咸丰十八年,逊顺是英国人,当年也是参加过安山湖之战,战斗中负伤成擒,后来虽然治好了伤患,但铅弹留在体内,始终不去,也使得他的身体终究不好,尤其是在威海这样临近大海,多风多雨的地方,更加辛苦,因而脾气很坏,经常打骂生员出气。 第一期生员招收上来之后,逊顺见其中多有成年壮汉,不敢造次;到了第二期,生员多是孩子,他动辄打骂,如严宗光、林森森等,都受过他的教训;但终究有沈葆桢主持学院事,逊顺还不敢太过无礼。事情坏在第三期生员招收之后,沈葆桢母亲亡故,回籍守制,学院总提调夏先伦一味媚软,使得上至洋监督司恭赛格,下到逊顺、德勒塞、嘉乐尔等人对中国人大起戏侮之心,不过表现出来的,有大有小而已。 逊顺以中国人好欺负,经常无故打骂,偶尔还有体罚之事,盛宣怀几次交涉,给对方以教学之事,全部由洋教习自专为理由拒绝了。盛宣怀无奈,只好一边安抚学员,一边向夏先伦提请,要求他以总提调的身份,和洋人磋商,尽可能的减少体罚之事;夏先伦表面答应,实际上根本不做事。更加助长了逊顺等人的骄气。 但逊顺没有想到这一群福建籍的学生有如此的凝聚力,给刘步蟾、林曾泰、何心川居中联络,所有福建籍的生员愤而罢课;一倡众诺,事情闹得相当严重。直到沈葆桢服阙归来,见状大惊,一面上表奏陈此事,一面和学院中中外教习商议,最终决定,开除逊顺;洋监督司恭赛格引咎辞职,方才算是把生员们的怒气消减下去,学业也得以恢复——盛宣怀今天所说的,就是这件事。 皇帝点点头,口中问道,“那你以为,当采取何种手段,杜绝此类中外师弟彼此仇视之情呢?” “臣想,可以在生员上船实习之际,命西洋教习同船而行。”盛宣怀侃侃而谈,“一则,生员从学院而出,虽久经列洋教习布化,但书本上的知识,运用于船上实践之中,仍自有天差地别之分,命教习随船晓谕,必可收臂指之效;且师弟同船共渡,朝夕相晤,不论于生员西语精进抑或彼此情致意洽,都是大有佐益的。” “平日学员登船实习,不是也有教导之人吗?一定要洋教习随船而行?” 皇帝这样问话,难免给人以故意找茬之嫌,他是皇帝,旁人不敢多说,盛宣怀从容不迫的继续说道,“皇上所言极是。船上自有轮机、水手、管轮、管带行以教益之责。但臣想,彼等也不过再传子弟,总是不及洋教习手口并用,当场指点,来得更加清楚和方便。且船行海上,船上诸员各司其职,于生员教学,也未必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很多时候,都要学员自己揣摩,毕竟是有隔山之感。” 皇帝展颜一笑,“也好,就按照你说的办吧。还有什么难处,一并说来?” “还有一处,便是办学经费,略有不足。” “哦?怎么会不足呢?从咸丰十五年创办学院之日起,朕几次降旨,追加海军学院办学经费,如今仅此一地,所花费的款项,就已经不下四百万两,还要说不足使用吗?” “皇上圣心挂念学院建设、教学之事,臣民共见,天下敬服。但自咸丰十六年之后,学院应各国教习所请,新设如铸铁、造模、拉铁、储料、操厂、帅台、石堤、洋木码头等处及大小旋铁床、钻铁机、削铁床、剪铁机等物合计三十二架;暨手工器具,铜、铁、钢料,以上种种,或者由英、法等国购进,或者是由皇上降旨,从云贵川等省拨入,耗费靡仍,不可胜数。”他说,“另外,生员分派学习驾驶、管轮诸学,每学到三年,上船实习,到外海演练,学院都要先期拿出银子来,缴纳海军衙门,使之可以成行的。” “哦?”皇帝一愣,问沈葆桢,“怎么?孩子们登船实习的费用,也是要学院拿钱的?” “这,诚然是的,但也不过三一之数,更多的,还是由海军衙门负责的。” “此事……”皇帝有心免了学院这一部分的支出,转念一想,这样也没有什么坏处,所谓崽买爷田不心疼,一分钱不花,想来于孩子们的上进心也没有什么好处,因此只是点点头,并不表态。 沈葆桢心中奇怪,以他于皇上所知,这种事片言可解,今天这是怎么了?始终不说话?心中一转,想到了一件事情,“皇上,臣有一件事,想请皇上的示下。” “是什么?” “近来,洋人教习监督嘉乐尔报请院方,请求允许四年毕业之后,从中选择学业佳良的生员,赴西洋做更进一步的进修。学习制造、管轮、驾驶之法,及推陈出新、练兵制胜之理。快则三年,迟则五年,便可收精益求精之效。” “这个办法嘛?”皇帝沉吟,忽然用手一指奕几个,“你们以为呢?” “臣弟以为,沈大人所奏极是。西洋制造之精,源于测算、格致之学,奇才迭出,日新月异。即如造船一事,近时之轮机、铁胁一变前模,船身愈加坚固,用煤愈加节省,而船速愈加增进。我大清如今只有安庆、天津两处造船厂,皆是仿效其初时旧式,皆是由师资不广、见闻不多所致。因而官厂艺徒虽能放手自制,却只能循规蹈矩,不能继长增高。即使仿询新式,孜孜效法,” 奕说得滔滔不绝,越发流利,文祥几个人听他所言,眼睛却始终不离皇帝,看他一开始的时候还能频频点头,越到后面,脸色越发沉闷,知道他的话令皇帝大感不满这倒不是奕说的是虚妄之词,相反的,全是大清制船之中各地频见的弊端,但正因为如此,才不宜直言——造船厂、海军学院都是皇帝一力促成的,给奕品评得一钱不值,皇上的面子往哪里放? 文祥干干的咳一声,硬生生打断了奕的话,皇帝眉梢一扬,“文祥?你不必效此保全之声,老六的话固然片面,但朕又岂会为此而稍加斥责?” 文祥脸一红,赶忙说道,“皇上圣明。臣听王爷之言,固然有理,但臣想,造船之术,固然传自西洋各国,但以我大清人才之众,又何愁未有别出新奇之辈?如今天津造船厂有华蘅芳等,新制可航行水下之船,便是各国技工,也无不啧啧称奇。凡此种种,都可见造船之术,在我大清也未必算得上是如何晦涩难学之法。只要用时十数年之后,定能探清制作之源,得其深际了。” 皇帝微笑摇头,“你啊,朕看你是越来越聪明了。明明心中附议老六的条陈,故意反着和朕说?十数年之后?亏你能这么快想到以退为进之法的?” 文祥吓了一跳,皇帝虽然从来不曾为臣下奏答之际所耍的这点小心眼儿为挞伐的借口,但那是如今,日后若是追究起来,谁知道自己的这番话会不会成为获罪的口实?“臣……糊涂,皇上……” “你不必如此惊惶,旁的事情也就罢了,这样的朝议正题,便是你们说错了话,朕也概不加罪的。”他摆手让文祥站起来,面对众人说道,“朕虽然不愿承认,但我大清造船操舟之法不及西洋各国,也是实情——在这样的事情上,朕是从来不会做讳疾忌医之举的。不及人家就是不及人家,承认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所以要请各国教习东来,将胸中所知所会,传授我大清子民嘛?” “皇上圣明,以实事求是之法,晓谕天下,臣等钦服无地。” “朕想和你们说的是,造船、行舟之法,固然可以通过请人来教。甚至派员到海外留学,以增长见闻,为日后报国出力而打下基础,但有一件事是你们不明白的,就是:这种海战之法,包罗万象,在西洋各国的强盛一时,你们想想,可是有其缘由的?” 这个问题是很多人也经常会想到的,但总的以为,西方不尚教化,只以技巧之术赢人,只要我大清也学会了,就再也不必害怕列强的船坚炮利,傲然矗立世界之林。故而学习归学习,对西方各国能够如此快速的崛起于大海上的根本缘由,确实是所知不多。 “朕可以告诉你们,这是因为有非常强大的国家基础。简单的说吧,从事这一个行业的人非常非常多,到了一定程度,便会成为从量变到质变的根本。”他的目光渐次发亮,在沈葆桢、盛宣怀等人身上扫过,声音也逐渐提高起来,“法国造船之术,天下为先,而英国海战之法,却是威加宇内,何也?以英国为例。英国是一个岛国,四面环水,要想进取,唯有通过海船,走向陆地。因此之故,国内操业于海上的百姓便如恒河沙数一般,有了这样的基础,则英国从事海战之人,便自然可以领袖群伦了。” “而我大清呢?两处造船厂所有的工役、匠人集中到一起,也不满万人。其中固然有徐寿、华蘅芳之流的聪颖之士,但你们说说,只有这样的两个人,能够济得什么事?更多的人,只是随行就市,也就提不到任何有出人意表的独到见解了。”他说,“朕和你们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们,不要存着什么为尊者讳的心思,朕当年训教载滢的时候说过,若是我大清从上到下,都能秉持一颗实事求是的务实之心,便大事可成” 文祥没有想到,皇帝竟然如此不惜大费唇舌的训诫自己,心里想想,也真觉得惭愧起来。 皇帝转身一笑,“沈葆桢,你这个条陈奏得好为大臣者,就是要有这样一份心中长存君父,眼中丝毫不容沙子的谏臣之德还有老六,你这一次的奏陈也很好,朕很喜欢。可见你在军机处这几年的时光,没有虚度。” 沈葆桢不提,奕兴奋的脸色微红,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臣弟不敢。臣弟心中只有皇上,只有我大清江山基业,旁的种种,皆非臣心所能顾念。” 皇帝满意的一笑,“这件事就这样确定下来吧。生员四年学习期满,即可有学院召集中外教习进行考试,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笔试,一部分是海上实际演练,取成绩优良者,安排到外国留学。还是那句话,课业上的管理要紧而再紧;孩子们在国外的生活,也要多多上心——不论去到哪一国,都要选择德性佳良之人,为带队之官,这件事,沈葆桢日后拟一份详细的奏折上来,朕再专门派员同行。” 第14节荒唐贝勒(1) 九月初二日,皇帝离开山东威海,从陆路北上返京,“臣这一次随皇上巡视各省,并海军学院,所行获益良多,我大清生员求学踊跃,报国之情高涨,皆是皇上圣意英明所在,臣等不胜感服之外,皆以为,海军学院应如各省所建大学一般,于其他沿海诸省,另行肇建,以收皇上在威海所言:在我大清行省之内,多多招收生员,使之有从量变到质变的基础之能是。为日后有更多海军将领、操船驾驶之辈出,打下基础。” “这样的事情,朕想,还没有如斯之亟。不过,许乃钊的话并非无理,所以,我们不如变通一下。在各省的大学中,成立海事专业课程,生员求学数载之后,仿效海军学院成例,派员出国留学,更精进一步,使日后能够有论鉴相辅之得,你们以为这样怎么样?” “皇上圣明,臣等附议。” “阿玛,儿子倒以为,派生员出国,固然是精进学业无尚良法,但恐孩子们目迷五色,日后忘却家国根本,阿玛不可不防啊?”载滪在一边忽然说道。 皇帝抬起头来,望着儿子,“那你说,该当如何未雨绸缪呢?” 载滪看父亲眼神发亮,唇边隐含笑意,但那笑容怎么看都是不祥之兆,哪敢多说?噗通一声跪倒,“这……只是儿子胡乱想的。所言昏悖,请皇阿玛恕罪。” “真是笑话”果然,皇帝的心情给儿子的话搅合了,“这么多王公大臣,不及你的见识深?小小年纪,不知道天高地厚容尔等随驾听政,只是为日后入部学习,打下一点基础,也轮得到你在朕前进言?” 载滪吓得脸蛋发白,用力碰头不止,“儿子糊涂,儿子糊涂,请皇阿玛恕罪,请皇阿玛恕罪。” 军机处几个人身在御前,听这父子两个彼此对答,心中都升起很古怪的感觉。皇帝待下极厚,臣民感戴,在这之外的,却是对儿子稍显无情,也是很多人都看在眼里的。 载澧、载滪等人不提,就是最得帝心,始终荣宠的载滢,少年的时候还好,逐渐长成之后,皇帝也是丝毫不给好脸色瞧,弄得孩子们到了阿玛跟前,都像避猫鼠一般,生恐一句话说错,惹怒了父亲。 “皇上,三阿哥奏陈固然有错,但臣想,也不失为谋国之言,生员出国,第一次见到外国繁华胜景,难免有迷乱之情。若是训养不得法的话……” 皇帝根本不听许乃钊的奏陈,转身从御座后面拿出一封信来,当众展开来,“这里有一封信,是海军学院第一期毕业生员郑溥泉、叶伯鋆、黄建勋、陈毓淞等人联名写给洋监督司恭赛格和洋教习嘉乐尔的信,朕给你们念一念吧:‘……沈大人建立一所海军学堂,招收一批学生,聘请英国绅士Jrrol先生为教习,授航海原理,迄今四载,生等已修完了功课,即将航海,一试本领,为着这个航行,我们已做了广泛的准备,在离去之先,我们——你的忠实的学生,对于你的照顾和不倦的训诲,表示感激之忱。’” “‘……从今以后,我们要去对付飓风,控制狂狼,窥测日星的行动,了解暴风的规律,勘察海岛,调查岩石的性质。我们从老师所学习到的一切,在日后生活的经验中,奖杯证实为真确,这样的,最可怕的困难将成为平易,最险恶的情况成为静谧。我帝国政府将以制度为例范,推广至为无穷。我们和您分别,虽觉得难过,但我们为政府服务之心深切,是以不能不把个人的意愿放于次要位置,我们的爱国心将不减少,我们的离去,老师,将为您所喜悦和赞许。’” 念诵到这里,他把信纸重新叠好,放在一边,“你以为,有这样尊敬师长,心怀国家的生员,又岂会为外国的花花世界所吸引?况且说,外国即便称得上繁华,又岂能比拟我大清无物不有,威加海内?”他说,“朕年过四十,未来大清的基业,是一定要交到你们弟兄手中的。在这里,朕告诫尔等一句话:想要留住人才,不在于高官厚爵——这固然也是朝廷之法,但却是在精英之士,报国有功之后,朝廷应有的赏赍,绝对不能作为招揽的手段。而应该有一颗包容之心,壮大自己的能力,使我大清傲然屹立于世界之林,到那时候,我大清百姓不提,便是其他各国,也自然有人才争相来投。所以说,搞好自己分内之事,才是强国的唯一根本。而不是整天怀疑这,怀疑那的蝇营狗苟之心,嗯?” 载滪面色通红,规规矩矩的跪了下去,“皇阿玛圣训在耳,儿子都记下了。” “你们都下去吧,朕还要议政呢” 命几个孩子出去,皇帝苦笑摇头,“人家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而皆不成龙。如今看来,真是颠扑不破你们看看朕这几个成长起来的冤孽,不要说朕,可有一个能比得上老六的吗?” 奕也觉得尴尬,嘿声笑道,“要是照臣弟所见,大阿哥以下,学识深浅固然有别,但这份敬重尊崇皇上的孝心,比之臣弟之子,却是胜强万倍也不止。皇上要是真的摊上臣子那样的冤家,才真叫人头疼呢” 皇帝给他逗得扑哧一笑,“怎么?澄儿还是那般顽皮吗?” “是呢。” 说起自己的儿子,奕心里很觉得难过,载澄的年纪在这一辈的小弟兄中是最大的,比载澧还要年长,而且非常聪明,不过从来不用之正途,反而走马章台,寻花问柳,成了京中第一号纨绔。 奕总领军机处,又要管着总署衙门的公务,整天政事极忙,根本没有什么时间过问家事,不想载澄惹下祸事来,一直闹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 在北京的茶坊酒肆、戏园ji馆,提起澄贝勒,无人不知。他有好些外室,也生下好些子女,便有人几次劝恭王,说都是天潢贵胄,也是他的亲骨血,劝他收归府邸。恭王执意不允,只说:“让他们姓觉罗禅好了。”宗室与人私生的子女,不归入内务府的册籍,也不能姓觉罗,别起一姓,叫做觉罗禅,又叫做觉罗察。 在载澄的外室中,最得宠的是一个叫奎大*奶的,她原有丈夫,是个不入八分的镇国公,名叫兆奎。兆奎暗懦无能,凡事都由奎大*奶出头料理,因而养成喜欢赶热闹的性情,尤其喜欢赶庙会,逢三土地庙、逢四花儿市、逢五逢六白塔寺、逢七逢八护国寺、逢九逢十隆福寺,一定可以看见花枝招展的奎大*奶,左手捏一块鲜艳非凡的手绢,右手扶在丫头的肩上,踩着花盆底,风摆杨柳似的,到处跟人打招呼。 咸丰这年六月初一,右安门外十里草桥地方的碧霞元君庙,一年一度的庙市。京城里碧霞元君庙最多,俗称娘娘庙。娘娘庙进香,称为‘朝顶‘,按方位不同,分为南顶、北顶、东顶、西顶,而草桥这一处,则称为中顶,花木最盛。其中有一家茶社,招牌‘小有余芳‘,本是人家的园林,逢春开市,十分幽雅,是达官贵人初夏逛中顶必到之地。 这天的奎大*奶,娘娘庙烧过香,便来‘小有余芳‘闲坐,临轩当风,解开旗袍领子上的衣纽,正拿着手绢,在轻轻擦汗,只见走进来一班一式蓝布大褂、白细布褂裤、薄底快靴的俊仆,有的抱着细席、有的拿着茶具、有的捧着衣包、有的提着食盒,昂然直入。最后进来的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少年,梳一根油松大辩,面白如玉,星目炯炯,生就两道斜飞入鬓的长眉,越显得神采飞扬。只是看到身上,奎大*奶不由得皱眉惊异,那少年穿的是一件黑绸长衫,从上到下,绣满了彩蝶,何止上百? “谁呀”她在心里思量,“看样子必是公子哥儿,怎么打扮得这么‘匪气’?” 那‘匪气’的贵公子,惹得满座侧目,他却毫不在乎,在居中一张大桌子旁边坐定,那双色眼肆无忌惮地扫视着年轻妇女,却是一瞥即过,直到发觉奎大*奶才盯住了不放。 奎大*奶被他看得心头乱跳,见他的视线仿佛是在自己脖子上,这才意会到还敞着领口,露出雪白一段颈项,倒象是有意卖弄风流似的。这样自念着,不由得脸一红,赶紧回过脸去,将领子的衣纽系上。“大*奶” 奎大*奶回头一看,正是那少年带来的一名跟班,笑嘻嘻地在哈腰为礼。 “大*奶我家大爷有请” 奎大*奶既惊且怒,“谁认识你家大爷?”接着加上一声冷笑,依旧把脸扭了过去。 “大*奶,你是最体恤下人的,务必赏我一个脸儿”那俊仆依旧含着笑,哈着腰,“我要请不动大*奶,我家大爷一定说我不会办事,轻则骂、重则打,碰得不巧,还会撵我出府。一家八张嘴,怎么得了?大*奶,你就行行好,点个头吧” 奎大*奶又好气、又好笑,可也有些得意有些窘。只是说到头来,众目睽睽之下,不能不顾面子,便虎着脸呵斥:“你倒是仗谁家的势?大青白日的,就敢这么跟人啰嗦?” “是,是大*奶别动气。”那人倒退两步,连连躬身,“大*奶真不肯赏面子,不敢勉强。府上在那儿?赏个地址,改日到府上跟大*奶磕头赔罪。” 奎大*奶扬着脸不理,一双凤眼却斜斜地瞟了过去,见那衣服匪气的大爷,似笑非笑地,也是一双眼尽自盯着这面,看样子是女人面上知情识趣,肯做低服小的人。这样想着,无端地脸上一阵发热,本来太紧了一点的领口,越觉卡得难受。一伸手要去解衣纽,意会到大庭广众之间,不宜如此,便把刚抬起的手,又放了下来。一不小心,却又打翻了茶碗,更觉不好意思,自己跟自己发恨:是怎么了?丧魂落魄的 第15节荒唐贝勒(2) 这样在心里自语着,赌气要回家,回头想招呼跑堂的算账,只见那一主数仆正离座而去,倒有些没来由的怅然若失之感。 “小云啊”她懒洋洋地说,“看车夫在那儿,咱们回家。” “大*奶,”小云有些不愿,“不说要看‘跑飞车’吗?” “今儿不看了。也不准定有。” “有”小云斩钉截铁地说:“一定有” “咦我不知道,你倒知道?” “刚才有人进来跟那面那位大爷说,说是车子预备好了,请那位大爷下场玩儿。不就是跑飞车吗?” 这一说说得奎大*奶改了主意,安坐着不动。只是那位大爷倒是什么人?若是大买卖人家的子弟,不敢这么跋扈,王公大臣家的少爷,又何致于有那么一身打扮?莫非是那个戏班子里的名脚?如果是,必是唱武生,或是唱刀马旦的,不然不敢下场跑飞车。 越想越多,越想越纳闷,也越想越有趣,奎大*奶便招招手将跑堂的喊了过来。“刚才,那面穿一身好匪气的衣服的,倒是谁啊?” “他大*奶,你是说穿一件百蝶绣花大褂儿的那位大爷吗?” “是啊” “大*奶,你恐怕不大出门,连这位大爷都不知道?”跑堂的说,“他就是澄贝勒,澄大爷。” “澄贝勒”奎大*奶没有见过听说过,“你是说六王爷府里的澄贝勒?怪道,谁有那么飞扬浮躁的样儿” 一句话未完,只听有人说:“来了,来了”接着便听车走雷声,尘头大起。 奎大*奶带着小云,也在隔着竹篱笆向东凝望,滚滚黄尘中,骏马拉着轻车,飞驰而来,长鞭‘刷啦、刷啦’,没命地打在马股上,马也是没命地往前奔,行人纷纷走避,那一片急迫惊险的景象,着实惊心动魄。 七八辆飞车,转眼将到面前,小云眼尖,指着第一辆车说道:“不就是那位大爷吗?” 果然是澄贝勒,御一匹神骏非凡的黑马,配着他那身黑衣服,格外显眼,那辆轻车也漆成黑色,但车檐悬的是深红丝线的流苏。前后左右镶十三方玻璃,奎大*奶知道,这就是这种车子名叫‘十三太保’的由来。 当然,车也好,马也好,总不及对人来得注目。跑飞车不只讲究快,更得讲究稳,坐在车辕上的澄贝勒,手执缰辔,控制自如,腰板挺得笔直,上身不动,辫梢不摇,那模样真是‘帅’极了。 虽是那样风驰电掣,澄贝勒依然保持从容闲逸的神态,左顾右盼之间发现了奎大*奶,立刻抛过来一个甜甜的笑容,微微颔首,作为招呼。于是,好些看热闹的人,转脸来看奎大*奶,使得她又窘又得意,心里是说不出的那种无可捉摸的好过的滋味。 车过了,人也散了,她却恋恋不舍地,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留在‘小有余芳’? “大*奶该回家了吧” 大*奶懒洋洋地站起身来,付了茶钱,扶着小云的肩走了出去。 一出门,迎面就看见澄贝勒那名俊仆,抢上来请个安说:“大*奶,我家大爷关照,送大*奶回府,车在这儿侍候着。” 手指处,只见一辆极华丽的后档车,停在柳荫下,车夫掀起了车围,在等着她上车。奎大*奶遇见这样突兀的事,一时竟不知如何应付了。“大*奶府上,不是在东直门大街金太监胡同吗?” “咦”奎大*奶不由得问:“你怎么知道?” “府上也是大宅门,怎么会不知道。请上车吧” 有此一番对答,奎大*奶撤去了心中的藩篱,带着小云上车。车走如飞,一进了城,七弯八绕,让她迷失了方向,等下车一看,却不是自己家里。 “这是什么地方?” “大*奶,你进去一看,就知道了。” 这些地方错不得一步奎大*奶如果执意不肯往里走,自然无事;这一进去,就再也出不来。澄贝勒人物俊俏,起居豪奢,奎大*奶居然就安之若素了。 那镇国公兆奎,丢了老婆,自然着急,向步军统领衙门和大兴、宛平两县报案寻查,久无消息,直到三个月后,查封一家戏园,方始发现。 这是康熙十年定下的禁例,‘内城永行禁止开设戏馆’,但日久顽生,开了抓、抓了开,隔多少年便要这样来一回。那一次也是巡城御史指挥兵马司官员和差役,封禁东城一家戏园,有个兵马司副指挥认识奎大*奶,发觉她也在座听戏。 再一细看,憬然而悟,悚然而惊,知道兆奎的老婆是丢定了,因为当奎大*奶起身走避时,有四个壮汉前后夹护,那兵马司副指挥也认得他们,是恭王府的护卫。常随澄贝勒一起出入的。 不论如何,形迹总是败露了。不过兵马司虽归巡城御史管辖,却不敢将此事贸然呈报,怕巡城御史参上一本,事情闹大,跟澄贝勒结了怨,不是件当耍的事。 公事只能私办,兵马司正副指挥登门拜访,还见不着澄贝勒,由管事的接谈,宛转诉明来意,希望私下说和,让镇国公兆奎自己来销了案,免得悬案不决,彼此不便。 和是可以,为了让兆奎另娶一房妻子,拿几百两银子出来,不算回事,就怕这一来授人以柄,一状告到宗人府,是惇王在当宗令,必定会有严峻的处置。载澄什么人都不怕,就是畏惧他这位五伯父,所以听得管事的报告,面有忧色。“唉”他叹口气,埋怨奎大*奶,“我早就说过,你少出去,果然就惹了祸了” “哼”奎大*奶气鼓鼓地说,“三个月的工夫,就去了一趟前门,赶了两趟庙会,连今天算上,包里归堆才四回,还算多吗?什么‘惹了祸了’,这象你澄大爷说的话吗?” “你不懂,只要跟宗人府沾不上边,我就不怕,你不知道我们那位五大爷的撅脾气嗐,够瞧的。” “那么,你说怎么办呢?” “依我说,”澄贝勒想了想答道:“先回去住两天,把你那口子敷衍好了,随后再想办法。” “哼你倒说得好,”奎大*奶脸色突然变得严重了,“你想就此把我扔掉,可没有那么容易别人怕你澄贝勒,我可不在乎,要不信你就走着瞧” “你想到那儿去了?犯得上说这话吗?” 她也知道澄贝勒少不得她,想想事已如此,真也得有个了局。不然,老躲着不能出门,成了个黑人,决非善策。这样想着,便毅然决然地说道:“你能不能想办法,给兆奎弄个差使?” “这倒可以。弄个什么差使?” “总得副都统什么的。” “好办”澄贝勒会意了,“就这么着,我给他弄个驻防的副都统,调虎离山。” “你又瞎说八道了,”奎大*奶恃宠,说话口毫无忌惮,“那有宗室公爵放出去的?这也不去管它了。你再给我一千两银子,我自己去料理。” 带着一千两银票以及澄贝勒的诺言,奎大*奶带着小云,当天就回了东直门大街金太监胡同,兆奎家的人,无不惊奇,争相问询,何以忽然失踪?奎大*奶只答一句:“意想不到的事。”再也不肯多说。大家再问小云,小云受了告诫,尽自摇头不答。 那奎大*奶却是声色不动,仿佛回娘家住了一阵子回来似的,找了管家来问家务,那处的房租缴了没有,那处庄子上的收成如何,又嗔怪到了九月还不拆天篷,家里杂乱无章。一顿排揎完了,再问家下使用人等,谁的媳妇坐月子了没有,谁的老人身子可好?依旧是平日恩威并用,精明强干,让全家上下心悦诚服的当家人派头。 形容憔悴的兆奎,不知她是怎么回事,也插不进嘴去问话,好不容易等她发落完毕,屋里只剩下一个小云,他才问道:“你到底在什么地方?说到中顶娘娘庙烧香,一去就没了影儿。家里闹得天覆地翻,四处八方找,竟连半点消息都没有,从没有听说过的怪事,偏教我遇上了。” “我也是身不由己,都是为了你,连通个消息都不能够。你急,我比你更急。”说着,使个眼色,让小云避了出去。 “怎么呢?”兆奎更加纳闷,“我真闹糊涂了,你是陷在什么地方,这么严紧,连通消息都不能。今天可怎么又回来了呢?你说,那是什么地方,京城里有这么无法无天的地方,那还得了” 兆奎的忧急气愤,憋了三个月之久,这时开始激动,奎大*奶不等他大发作,赶紧拦着他说:“你先别急事情也不是坏事。” “不是坏事,那能是好事吗?” “那就看你自己了。”奎大*奶说,“你得沉住气。反正我人已经回来了,什么话都好说。” 这句话很容易动听,兆奎不由得就伸手要拉住她。什么都是假的,一朵花似的老婆,重入怀抱,可是最实惠的事。然而奎大*奶已经变心了,连碰都不让他碰,手一缩,身子一闪,微微呵斥:“别闹” 兆奎怕老婆,不明她的用心,只当厌烦他动手动脚,便乖乖地也缩住了手。 奎大*奶却又不即言语,向窗外望了望,看清了没有听差老妈子在偷听,然后才说:“是祸是福都在你自己。你是想弄个好差使当,还是愿意住宗人府的空房子?” 兆奎一听吓一大跳。宗室觉罗犯罪,由宗人府审问,判处徒刑则圈禁在宗人府空屋,判处充军则是锁禁在宗人府空屋,而且都要打一顿屁股。兆奎结结巴巴地问道:“什么案子犯了?” “多了只说两件,一件私和人命,一件霸占民田。都让人抓住了把柄,苦主都预备在那里了” 兆奎心乱如麻,好半晌才能心神稍定,从头细思,觉得不可解之处甚多。这两件案子,如果要发作,自是有人告了状,或是都察院、或是步军统领衙门,或是大兴、宛平两县,不管告到那个衙门,必定行文宗人府追究,那就一定要通知本人到案,何以自己竟一无所知?她的所谓“让人抓住了把柄”,这个‘人’又是谁呢? “你要问这个人?你惹不起他,我也惹不起他。为了你,苦了我”说着,奎大*奶很快地用手绢去擦眼,好象是在拭泪,其实是使劲揉红了眼圈,装作哭了的样子。 兆奎反倒有些疼她了,同时也急于想知其人,便带着着急的神态说:“你说呀是谁?” “澄贝勒。” “是他呀”兆奎倒抽一口冷气。 “不是他还有谁?谁还有那么大胆,把我扣在那儿,日夜派人看守,三个月不放回家?” 三个月兆奎在心里叨念着,心里说不出的那种吞下了一粒老鼠屎似地不好受的滋味。这三个月,难道还能清白无事?一面想,一面去看她的妻子的肚腹。奎大*奶爱俏,旗袍一向裁剪得很称身,此时看上去仿佛中间微微鼓着,大概已有小贝勒在肚子里了。 一时意乱如麻,焦躁不安。奎大*奶看他不接话,当然也无法再往下说,坐下来,背着身子又去揉眼睛。 “那么,”兆奎终于问出一句话来,“可又怎么放你出来的呢?” “我天天跟他闹,要回家。昨天闹得凶了,他才说:大家都是爱面子的人,别惹得我撕破脸,可就不好收场了。兆奎干的事,我跟你说过,三河县姓马的老头儿,长辛店姓黄的寡妇,我都派人找了来了。你回去教兆奎心里放明白些,这还不是革爵的事。”这是奎大*奶编出来的一套话,澄贝勒那知道兆奎强买了马家的一块田,又在长辛店私和过黄家的命案?只觉得这两件案子,若有澄贝勒出头,自己必走下风,所以听她这一说,脸色大变。 奎大*奶本就摸准了她丈夫的性情,这番话是对症下药,偷觑一眼,见已生效,便接着将编好的下半段话说了出来。 未说之前,先叹口气,将眼皮垂着,是无可奈何的神情:“唉叫人拿住了短处,有什么办法?早知有今日,当初我也不帮着你做那些事了。祸是我惹的,只好我认。我说:霸占民地、私和命案都是我干的,跟兆奎无干,你要治,治我好了。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我也不治你,我买一幢房子,让你住着,仍旧做你的奎大*奶。反正兆奎也不会要你了我送他一千银子,买个妾,再替他弄个驻防的副都统,或是荆州、或是杭州、或是福州,带着新姨奶奶,高高兴兴去上他的任。这样子,两全其美,不伤面子,不挺好的吗?” 好倒是好,就是‘不伤面子’这四个字,只怕做不到。但如果一口拒绝,还是伤了面子,人家都已看准了自己不会再要失节的妻子,而自己居然肯重收覆水,这张脸怎么见人?说来说去,势力不敌,又有短处在人家手里,只好随人摆布。想一想只好认了。 “好吧”他一跺脚说,“眼不见为净。我就躲开你们,你跟他去说,我要广州。” 奎大*奶一看事情已妥,再无留恋,将银票塞到兆奎手里,低声说道:“我趁早跟他去说。” 接着便回自己卧房,除了一个首饰箱,什么都不带,旋即扶着小云,袅袅出门。兆奎在窗子里望着,自己都分辨不出是何感觉? 第17节荒唐贝勒(4) 渐渐地,奎大*奶不能忍耐了,终于有一天发作,“你倒是有完没有完我是欠你的,还是该你的?”她厉声质问。 “就是大嫂说的,自己人嘛”兆润涎着脸说,“大嫂,你那儿不花个几两银子?就算行好吧” “好了这是最后一回”奎大*奶将一张二两的银票摔在地上。 兆润还是捡了走,而且过不了三天还是上门。这一次护卫不放他进去了。“找谁?” “咦”兆润装出诧异的神色,“怎么,不认识我了?老马” “谁认识你?得,得,你趁早请。” 兆润一时面子上下不来,既不能低声下气跟他们说好话,便只有硬往里闯。这一下自然大起冲突,好几个人围了上来拦截,其中一个出手快,叉住兆润的脖子往外一送,只见他踉踉跄跄往后倒退,却仍立脚不住,仰面躺了下来。 如果他肯忍气吞声,起身一走,自然无事,但以兆润的性情,不肯吃这个亏,存着撒赖的打算,希望惊动奎大*奶,好乞怜讹诈,便站起来跳脚嚷道:“你们仗势欺人。我跟你们拚了” 这一声喊,惹恼了载澄的那些护卫。在王府当差的,最忌‘仗势欺人’这句话,所以这一下是犯了众怒。领头的是个六品蓝翎侍卫,名叫札哈什,曾在善扑营当差多年,擅长教门的弹腿和查拳,这时出腿一弹,将个正在揎拳掳臂的兆润,扫出一丈开外,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这一次兆润赖在地上不肯起来了,“打死人罗救命啊”的极声高喊。 “这小子作死”札哈什咬着牙说:“把他弄进去。” 于是上来三四个人,掩住他的嘴,将他拖了进去,在马号里拿他狠揍了一顿。揍完了问他:“服不服?” 怎么能服?自然不服,但不服只在心里,口头上可再不敢逞强了,“服了服了”他说:“你们放我回去吧” “当然放你。谁还留你住下?”札哈什说,“可有一件,你以后还来不来?” “不来了再也不来了。” “好。我谅你也不敢再来了。你走吧” 开了马号门,将兆润撵了出来。他只觉浑身骨节,无一处不酸痛,于是一瘸一拐地先去找个相熟的伤科王大夫。 “二爷,你这伤怎么来的?是吃了行家的亏,皮肉不破,内伤很重,可得小心” “死不了”兆润狞笑着,“你先替我治伤,再替我开伤单。这场官司打定了。” 王大夫替他贴了好几张膏药,又开了内服的方子,然后为他开伤单,依照兆润的意思,当然说得格外重些。 回到家却不肯休息,买了‘盒子菜’,烙了饼,把他一帮好朋友请了来,不说跟奎大*奶索诈,只说无端受那班护卫的欺侮。向大家问计,如何报仇雪恨? “澄贝勒还不算不讲理的人,应该跟他说一说,他总有句话。”有人这样献议。 “他能有什么话?还不是护着他那班狗腿子我非得双那班狗腿子吃点苦头,不能解恨。”兆润问道:“咱们满洲的那班都老爷,也该替我说说话吧?” “来头太大。谁敢碰?” “润二哥,”兆润的一个拜把兄弟说,“你如果真想出气,得找一个人,准管用。” “谁呀?” “五爷。”这是指惇王。 “对”兆润拍桌起身,顿时便有扬眉吐气的样子,“这就找对了。” 如果是想在载澄身上出一口气,只有请惇王来出头。当然,能不能直接跟他说得上话,或者他会不会一时懒得管此闲事,都还成疑问。但要顾虑的,却还不在此。 “老2,”兆润的一个远房堂兄叫兆启的说,“你别一个劲的顾前不顾后,第一,得罪了六爷,犯不上,再说句老实话,你也得罪不起。第二,这件事到底是家丑,不宜外扬。” 前半段话,兆润倒还听得进去,听得后半段,兆润便又动了肝火,“照你这么说,我就一忍了事?”他又发他大哥的牢骚,“我们那位奎大爷,才知道什么叫家丑如果我要替他出头理论,他能挺起腰来,做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儿,我又何至于吃那么大的亏?” 在旁人看,家丑不家丑的话,实在不值得一提,因为家丑能够瞒得住,才谈得到不宜外扬,如今‘澄贝勒霸占了兆奎的老婆’这句话,到处都能听得到,已经外扬了,却默尔以息,反倒更令人诽薄。要顾虑的是不宜得罪恭王,诚如兆启所说的,兆润也得罪不起。 “三个人抬不过一个理字去六爷挺讲理的,也并不护短,澄贝勒的事,他是不知道,知道了不能不管。照我看,最好先跟他申诉,他如果护短不问,就是他的理亏。那时候再请五爷出头,他也就不能记你的恨了” 说这话的,是兆润的一个好朋友,在内务府当差,名叫玉广,为人深沉,言不轻发,一发则必为大家所推服。此时提出这样的一个折中的办法,包括兆润本人在内,无不认为妥当之至。于是就烦玉广动笔,写了一张禀启,从奎大*奶失踪谈起,一直叙到护卫围殴。第二天一早,请兆启到恭王府投递。 恭王府的门上,一看吓一跳,尽管澄大爷在外荒唐胡搞,还没有谁敢来告状。这张禀启当然不敢贸然往里投递,直接送到载澄那里。 载澄很懊恼,但却不愿责备札哈什。想跟奎大*奶商量,却又因为替兆奎谋取副都统的缺,不曾成功,难以启齿,一时无计可施,便把这张禀启压了下来。 一压压了半个月。而兆润天天在家守着,以为恭王必会派人来跟他接头,或是抚慰,或是询问,谁知石沉大海,看来真的是护短而渺视,心里越觉愤恨。于是又去找玉广,另写了一张禀启,半夜里就等在东斜街惇亲王府,等到惇王在五更天坐轿上朝,拦在轿前跪下,将禀启递了上去。 奎大*奶的事,惇王早有所闻,只是抓不着证据,无法追问。这时看了兆润的禀启,勃然大怒,在朝中不便跟恭王谈,下了朝,直接来到大翔凤胡同鉴园坐等。 等恭王回府,一见惇王坐在那里生气,不免诧异,奕誴仍旧是兼着海军大臣和宗人府的差事,奕不以为他此来是为儿子,只当是皇上今天在朝会上所定下来的,明年过了八月十五,起驾东巡之事,所以也不先问,只是亲切地招呼着。老弟兄窗前茗坐闲话,看上去倒是悠闲得很。 也不过随意闲谈了几句,惇王还未及道明来意,听差来报,总理衙门的章京来谒见,恭王又要问事,左右忙碌了一个多时辰的辰光,方始结束。 “我这儿有件要紧的东西。你看吧”惇王将兆润的禀帖交了出去。 恭王先不在意,看不到几行,勃然色变,及至看完,见他嘴唇发白,手在打颤。气成这个样子,惇王倒反觉不忍。“这些事,我都不知道。”恭王的声音嘶哑低沉,“不过也在意料之中。”说着,便掉下泪来。 惇王不知道怎么说了?来时怀着一团盛怒,打算责备恭王教子不严,要逼着他有所处置。此时却不忍再说这话,然而不说又如何呢?难道仍旧让载澄这样荒唐?“老六,你想怎么办?” “五哥,”恭王很痛苦地,“虎毒不食子小澄又是无母之人。我只有请五哥替我管教,越严厉越好。” 这话听来突兀,细想一想也就容易明白。恭王福晋生前最宠长子,他念着伉俪之情,虽恨极了这个劣子,却下不了严责的手段,所以要假手于人。既然如此,自己倒要狠得下心肠才好。 “玉不琢,不成器,如今不好好管,将来害他一辈子。”惇王说道,“我看只有一个办法,把他关在书房里,拿他的心收一收。” “是请五哥就这么办。” 惇王点点头,又问:“兆奎的那个女人,当然把她送回去,不过……”他说不下去了,只是大摇其头。 实在是件尴尬的事,奎大*奶也是朝廷的命妇,就这样子纳诸外室,苟且多时而又送了回去,这话该怎么说?若是兆奎拒而不纳,又该怎么办? “唉”恭王长叹,“做的事太对不起人,太混帐看人家怎么说吧?” 意思是兆奎若有什么要求,只要办得到,一定接受。惇王心想,也只有托人去游说,善了此事,兆奎懦弱无用,只要兆润不在从中鼓动,大概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好吧,我看看,如何替你料理一二。” “谢谢五哥”恭王起身请了个安。 “我先替你办这件事。”惇王也站起身来,“小澄一回来,你就别让他再出去了,送信给我,等我来问他。” 也就是惇王刚走,载澄回府来了。一到就听说其事,吓得赶紧要溜,但已不及,恭王早安下了人,将他截住,送入上房。 “阿玛”刚喊得一声,恭王抓起一只成化窑的青花花瓶,劈面砸了过来,载澄喜欢练武,身手矫捷,稍微一让,就躲了过去。 世家大族子弟受责,都谨守一条古训:‘大杖则走,小杖则受’。看阿玛盛怒之下,多半会用‘大杖’,但载澄不敢走,直挺挺地双膝跪下。 恭王却不看他,扭转脸去大声喊道:“来人哪” 窗外走廊上,院子里,掩掩闪闪地好些护卫听差,这时却只有极少数能到得了王爷面前的人应声,而进屋听命的,又只有一个人,管王府下人的参领善福,他是跟恭王一起长大,出入相随已四十年的心腹。 “把他捆起来”恭王喝道,“送宗人府。” 这就不是用家法来处置了,送宗人府是用国法治罪,即令有人从中转圜,但国法到底是国法,不能收发由心。善福看事情不但闹大,而且要闹僵,所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还不曾开口,恭王又是大吼:“怎么?你又要卫护他?” “奴才不是敢于卫护大爷。”善福答道,“福晋临终以前交代,说是大爷年轻不懂事,王爷怎么责罚他都可以,就别闹出去,教人看笑话。福晋的遗嘱,奴才不敢不禀告。” “哼”恭王重重地冷笑,“你还以为别人看不见咱们家的笑话?” 善福不作声,只是磕了个头。 “去啊”恭王跺脚,“都是你们护着他,纵容得他成了这个样子。” “王爷息怒。”善福劝道,“一送宗人府,就得出奏,惊动了皇上,怕不合适。” “什么不合适?” “无非是说王爷不该惹皇上生气、添病。” 这是莫须有的揣测之词,但此时无法辩这个理,恭王只是指着载澄的鼻子,细数他的种种顽劣。越说越气,走上去就踹了一脚,气犹未息,又摔茶碗、摔果碟子,口口声声:“叫他去死早死早好” 于是善福一声招呼,屋子外面的王府官属、下人,都走了进来,黑压压地跪了一地,替载澄求情。最后有人在窗外通报:“大*奶来了” 进来的是载澄的妻子,脸儿黄黄地,眼圈红红地,一进来便跪在载澄身旁,低着头说:“总是儿子媳妇不孝,惹阿玛生气,请阿玛责罚。” “起来,起来与你不相干。”恭王对儿媳是有歉意的,跺脚叹惜:“他一点儿不顾你,你还替他求情。不太傻了吗?” 载澄的妻子,擦一擦眼睛答道:“奶奶在日常叫我劝大爷收收心,儿子媳妇没有听奶奶的话,都是儿子媳妇不好,阿玛别罚他,只罚我好了。” “唉你这些话,说的全不通……” “回王爷的话,”善福趁势劝道:“以奴才的意思,把大爷交了给大*奶,大爷如果不听劝,那时再请王爷家法处置。” “那有什么用?”恭王向儿媳说道:“你先起来。” 一面说,一面管自己走了进去。旗人家的规矩大,老爷子没有话,载澄还是得跪着,澄大*奶虽可起身,但丈夫如此,便得陪着跪在那里,这时候就要仰仗善福了。 当然,这是用不着载澄开口的。善福很快地跟在恭王身后,到了那间庋藏端砚碑帖,题名石海的书斋,他用惴惴然带着谨慎试探的声音问道:“让大爷起来吧?” 恭王不作声,坐下来皱着眉只是眨眼。好久,用怨恨的声音说道:“你们当然早就知道了,怎么早不告诉我?” “怕惹王爷生气,谁也不敢多嘴。”善福又说,“奴才也苦苦劝过大爷,大爷说:人不能没有良心。” “这,”恭王诧异:“这叫什么话?” “那位奎公爷,窝囊得很,奎大*奶嫁了他也委屈,自愿跟我们大爷。就为了这一点儿情分,大爷不忍心把她送回去。” 恭王有些啼笑皆非,“这叫什么有良心?”他忍不住申斥:“就因为你们附和他这些个歪理,才把他惯成这个样子。如今五爷都说了话了,这下好,看你们还能怎么回护他?” “回王爷的话,”善福踏上一步,低声说道:“与其让人家来管,不如咱们自己来处置。” “怎么个处置?” “不说让大爷收收心吗?奴才的意思,不如把槐荫书屋收拾出来,让大爷好好儿念一念书?” “哼,他还能念书?” 虽在冷笑,意思却是活动了,于是善福紧接着劝了一句:“就这么办吧?” 恭王想了一下,很快地说:“把槐荫书房安上铁门,锁上了拿钥匙给我。” “不必那么费事吧?”善福微微陪笑着,“派人看守也就是了。” “不行”恭王断然拒绝,同时提出警告:“你们可别打什么歪主意以为过几天,就可以把他弄出来。起码得锁他个一年半载,让他好好儿想一想,他自己有多可恶?” 善福深知恭王的性情,到此地步,多说无用,便退了出来,扶起载澄,说了预备将他禁闭在书房里的话,又安慰他:“大爷,你可别心烦。等过了这一阵子,包在我身上,把大爷给弄了出来。” 载澄不答,掉头就走,回到自己书斋,闷头大睡。善福便找了府里的‘司匠‘来,在槐荫书屋的月洞门上,安上一道铁栅门,另开一道小门,供下人进出,然后由澄大*奶安排衾枕卧具,日用什物,又派定了四名小厮,带着载澄养的一只猴子两条狗,陪他一起‘闭门思过‘。一日三餐,另外两顿点心,亦都由澄大*奶亲自料理,派丫头送到书房。载澄一年到头无事忙,难得有此‘机会‘落个清闲,倒也能安之若素,唯一萦怀的,只是不放心奎大*奶。 “奎大*奶倒真有志气。”有人隔着铁栅门告诉他说,“她说什么也不肯回家,愿意守着大爷。” 这对载澄来说是安慰,却益添怅惘,同时也起了破壁飞去之想。但善福和他的亲信,却很冷静地看出来,奎大*奶的一片痴情,对载澄的处境,有害无益。 “大爷,”善福问他:“你想不想出去?” “废话” 第16节荒唐贝勒(3) 虽是夫妇密语,总归隔墙有耳,兆奎家的‘奇闻’,很快地传播在亲友之间,有的骂,有的笑,有的觉得兆奎可怜,也有的认为奎大*奶嫁了兆奎是委屈,难怪有这样的结果。见仁见智,议论纷纭,却无非背后论人是非,在兆奎面前都有忌讳。以前还有人向他表示关切:“奎大*奶总有个下落啊”如今则连这句话都不提了。 唯一的例外是兆奎的胞弟兆润。弟兄俩一母所生,性情却有天渊之别,兆奎庸懦怕事,兆润却得着风,便是雨,最喜生事。他在宗室中一向被认为是没出息的无赖,却仗着是‘三等镇国将军’的‘黄带子’,设局诈骗,包庇娼赌,无所不为,听说有此奇闻怪事,岂肯默然无语? 兆奎一见他这个弟弟,头就疼了。一来决无好事,有钱借钱,不借就自己动手,小件的摆饰,总要捞一两样走,所以兆奎家的听差老妈,听说‘二爷’来了,都是寸步不离地伺候着。 “今儿个你们不用掇着我,二爷我今儿富裕得很”兆润掏出一把票子,往桌上一摔,“你们把大爷给请出来,我们哥俩要讲几句你们不能听的正经话。” “是二爷。” 听差知趣,进去通知了兆奎,然后都退了出去,却都躲在窗外墙角,倒要听听这位二爷说的什么正经话? “大哥,”兆润问道:“听说大嫂回来了?” “唉”兆奎乱摇着手,“别提了。你算是体恤我吧别问这档子事。” “我怎么能不问?咱们家能让人这么欺侮?你不在乎,我的脸往那儿搁?算辈份,载澄是侄子,霸占婶娘,出在大清律例那一条?你袭了爵,就得保家声。得有句话……,” “老2,老2”兆奎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别嚷嚷,行不行?” “你也太弱了,大哥连说都说不得一声?” “不是说不得。这件事,实在是……”兆奎压低了声音很吃力地说:“实在是叫没有辙君子不吃眼前亏,慢慢来想办法。” “何用慢慢儿想?办法多的是,文的,武的全有。走”兆润一把拉着他的手臂往外拖。 “走?到那儿去?你别胡闹。” “上宗人府。” 一句话未说完,兆奎已挣脱了手臂,赶紧退后几步,与兆润隔着桌子,并且作了个防他来抓的戒备姿态。 “老2,没有用这是什么世界?势力敌不过人家,只有认了。再说,那么贱的女人,你也不用再叫她大嫂了。”说着,兆奎摇摇头,将脸转了过去,不胜痛心疾首地。 “大哥,”兆润脸色很难看了,“你是怎么回事?你到底为什么?总有个缘故吧你说说。不说清楚了,我可要照我的办法。” “这,”兆奎惊惶而茫然地问:“你是什么办法?” “喏这个。”兆润从靴页子里拔出一把明晃晃七八寸长、系着红绸子的攘子,往桌上一抛。 兆奎大惊失色,“老2,”他结结巴巴地说,“你可千万动不得” “谁说动不得?看我唱一出《狮子楼》你瞧瞧。” 兆奎又急又气,兆润自拟于武松,而拿他比做武大郎,真正不成话但平时就见了他兄弟怕,此时自觉理短情虚,更不知如何应付,急得只是搓手。 于是他家得力的管家老仆郝顺不能不露面了,“二爷”他躬身说道,“开饭了有话,喝着酒跟大爷慢慢聊吧” 这是缓兵之计。兆润也知道,每次需索不遂,连奎大*奶都驾驭不住,快要翻脸时,总是郝顺出面转圈,有了他,话就好说了。 “好吧”兆润将攮子插回靴中,一收剑拔弩张的神态,仿佛无可无不可地说,“先吃饭再说。” 这时未到开饭的时候,郝顺关照厨子,胡乱弄了几个冷碟,烫上一壶酒,却只设一副杯筷,兆润自然要发话了。 “大爷呢?” “大爷头疼,不能陪你。”郝顺陪笑说道:“二爷有话,吩咐我也是一样。” 兆润沉吟不答,尽自一大口一大口地喝酒,因为这天他的所欲不小,说话便须格外慎重。 “二爷,”郝顺劝道,“大爷遭了这挡子窝囊事,真正是叫‘哑巴梦见亲娘,说不出的苦。’二爷总是体谅他才好。” “哼,”兆润愤愤地摔着酒杯,“就为了大爷窝囊,才有这样窝囊的事。不用他出头,我替他去挺,该杀该剐都有我,他还怕什么?一个劲拦着,我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那也无非大爷胆小。如果他能看着二爷闯出大祸来不管,那叫什么同胞手足?” “同胞手足?”兆润撇撇嘴,“他那里当我同胞手足?外面说的话,可难听了。” “外面怎么说?”郝顺很谨慎地问。 “怎么说,你会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那就告诉你听吧”兆润眼望着郝顺,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了出来:“说他卖老婆” “啊”郝顺作出讶异万分的神色,“这是打那儿说起?” “你不信是不是?”兆润有意诈他一诈,“说的人有凭有据,大*奶带回来三千两一张银票,大栅栏恒泰钱庄的票子。” 兆润知道是一千两,故意加了两千,是指望着套出郝顺一句话来:“没有那么多。”这就好紧追着往下问了。谁知郝顺心机深沉,不上他的当,只摇着头说:“没影儿的事” “没影儿的事?照这么说,大*奶就白白让人霸占了?”兆润接着又问:“她忽然回家,可又为了什么?” “这,”郝顺陪笑道,“我们当下人的,就不知道了” “就是这话罗好些事你不知道,非得跟大爷自己谈不可。好了,反正我的主意拿定了,门风要紧,我不能看着不管。”说着,站起身来要走,郝顺自然不能放他走,好说歹说地将他留了下来,自己进上房去跟兆奎讨主意。 “我那有什么主意?”兆奎哭丧着脸说,“我一见他,脑袋就跟笆斗那么大。” 郝顺是他的心腹,无事不参与,也无话不可说,但不论如何,办事须奉主人之名以行,所以这时便先替兆奎拿宗旨。 “这件事,大爷得抱定宗旨,无论如何松不得口,一则名声不好听,再则,二爷的口气不小。不过也得给他一个指望,一等放了缺,上任的时节,给他撂下几百银子倒可以。大爷,你说是不?” “对你就想法子,跟他这么去说。” 这话实在也很难说。郝顺在想,二爷大概只知银票其一,还不知有放缺其二,一说反倒泄底。有这么大的好处,他更是不依不饶了。想了又想,只有这样措词:“二爷,你先请沉住气。事情当然不能就这么算完,不过做事总要稳得住,对头太不好惹,一步错不得。反正有个十天半个月的工夫,一定能让二爷好好儿消气。” 照郝顺的想法,有澄贝勒那么硬的靠山,说放个副都统,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有十天半个月的工夫,见了上谕,一切便都好办。因而这样许下兆润。 兆润不知其中有此曲折,只是一向信任郝顺,既然他说能让自己‘好好儿消气’,顾念以后还少不得有托他的事,便卖个交情给他。 “好吧,冲你,我就等个十天半个月。” 半个月过去,音信毫无。奎大*奶倒是把话带到了,载澄却办不通。这件事他只有去求奕山,为了志在必成,他特意说是‘已经答应了人家了’ “我的大爷,你真是少不更事驻防的副都统,又是广州,能说换就换吗?”奕山大摇其头:“兆奎是出了名的无用。这话,我怎么跟王爷和皇上去说?” “我不管”载澄撒赖似地说:“你去想办法。” “办法倒有,我把你的事儿,和盘托出,你肯挨顿揍,兆奎的副都统就当上了。”奕山半是认真,半是开玩笑的说道。 这叫什么办法?载澄自然不肯,奕山被磨不过,答应试一试,但那一天能成功却不知道。 “只好等吧”奎大*奶听说了经过,也只好这样万般无奈地表示。 又等了半个月,这天奎大*奶正打算带着小云上前门外去听戏,只见院子里闪进来一个人,高声喊道:“大嫂”接着便请了个双安。 “啊”奎大*奶倒有些忸怩了,“二弟,是你” “是的。”兆润神色自若地说,“特地来给大嫂请安。” “不敢当,不敢当”奎大*奶不能不以礼相待,“请屋里坐。小云,拿茶,拿烟。” 于是兆润从从容容地进入堂屋,坐下来先打量四周,古董字画,窗帘椅披,色色精致,便赞一声:“真是好地方” 奎大*奶矜持地微笑着,心里在打主意,如何早早将这位不速之客送走。 兆润的话却还未完,接着又说了:“怪不得大嫂不想回家了。” 这句话不中听,奎大*奶只能装作不听见,心里却更觉得他是早走早好,因而开门见山地问:“二弟,有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只是老没有见大嫂,怪惦念的,特为来看看。” “多谢你惦着。”她又追一句:“二弟要是有事,请说吧自己人不用客气。” 最后这句话是假以词色的表示,兆润就不必惺惺作态了,苦着脸说:“还不就是那一个字吗?” “那个字?” “穷”兆润又说:“弟媳妇又病了,小三出疹子,小四掉在门前沟里,差点儿淹死。唉,倒霉事儿不打一处来。” “噢”奎大*奶慢吞吞地说,“我手里也不富裕。不过,二弟老远的来,我也不能让你空手回去。”说着,便将手里的手巾包解了开来,里面有两张银票,一张十两,一张五两,本想拿五两的给他,不道兆润先就说在前面。 “多谢大嫂,不用全给,只给我十两吧” 奎大*奶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在说:倒真以为自己挺不错的,全给然而那张五两头却拿不出手了。由此开端,隔不了三五天,兆润便得来一趟,他也真肯破工夫守伺,总是等载澄不在家的时候来。护卫因为未奉主人之命,也没有听奎大*奶说什么,不便拦他,所以他每次都能找着‘大嫂’,伸出手来,也总有着落,不过钱数越来越少,当然也是可想而知的事。 第18节荒唐贝勒(5) “我也知道大爷想出去。天天替大爷想办法,想来想去想不通,只为有个人挡着路。” “谁啊?”载澄不解,“怎么挡着我的路?” “奎大福答道,“她不肯回家,大爷就出不去。” 这道理是不难明白的。兆润那面,惇王已派了人跟他接头,许了他一些好处,可以无事,但奎大*奶不肯回家,事情就不能算了结。即令他家宁甘委屈,忍气吞声,而恭王不愿载澄有这样一处外室,就只好仍旧把他关在书房里。解释完了,善福提出要求:“大爷,请你亲笔写几个字,我跟她去说。不用多话,只要她体谅就行了。” 载澄犹豫着,一方面觉得善福的话有理,一方面又觉得这样做会伤奎大*奶的心,内心彷徨,委决不下,只是大步蹀躞着。 “大爷,”善福低声说道,“眼前好歹先顾了自己再说。” 这一下提醒了载澄,原是权宜之计,只要出了槐荫书屋,依旧可以秘营香巢,双宿一起飞。九城之大,何处不可以藏身?只要自己行纵检点,不愁败露。 于是,载澄欣然同意,亲笔写了一封信,大致是说,受严父督责,复以格于实情,奎大*奶如果不肯回家,事不得解。务必请她体谅,不要坚持己见,等他恢复了自由之身,自然可以再谋团聚。 信是写得很好,但善福另有打算,说‘眼前好歹先顾了自己’,是骗人的话。善福倒是耿耿忠心,不但要解他的近忧,而且也为他作了远虑,一了百了,不容他再跟奎大*奶藕断丝连。 “奎大*奶,你也得为我们大爷想一想。你害得他还不够吗?如果说,你真的能跟我们大爷过一辈子,倒还有可说,无奈那是办不到的事。你别只顾你自己痴心妄想了请回去吧这么赖着不走,害了大爷,也害了你自己,何苦?再跟你说句实话,咱们大爷是决不会再要你了,为你,惹了那么大一场祸,你想想他还敢招惹你吗?就敢,王爷不许,也是枉然。” 这番话说得太重了。善福只是要把她激走、气走,所以措词不留余地,他没有想到奎大*奶受得了、受不了?于是,等善福一走,奎大*奶流着眼泪,检点载澄送她的首饰玩物。小云见她神色有异,不免害怕,怯怯地来探问究竟。 “大*奶,”她问,“你这是干吗呀?是不是拾掇拾掇东西要回家了?” “那儿是我的家?我回到那儿去?”奎大*奶容颜惨淡地叹口气,“咳叫我还有什么脸见人?” 这是说无颜见兆奎的家人。小云也知人事了,自然能了解奎大*奶的处境。设身处地替她想一想,不明不白地离了夫家,如今又不明不白地投奔了去,即使全家上上下下都不说,自己走到人面前,总觉得欠下人家什么,抬不起头来。这当然不能回去。 但是,澄大爷家可不要她了,小云在想,何不回娘家呢?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就问了出来。 奎大*奶叹口气,欲言又止,因为这话跟小云更说不明白。娘家在四川,路远迢迢且不说,做下这种丢脸的事,父兄不谅,嫂子讥讪,唯一能谅解的亲娘,却早就故世了。回娘家的滋味,怕比回夫家更难消受。 “唉,你不懂。”她摇摇头,“你睡去吧,别来烦我。” 听这么说,小云不敢再打搅,管自己睡下。一觉醒来,已是五更,旗人家都起得早。怕自己失聪,耽误了伺候大*奶起身,慌慌张张赶了去,推开门一看,吓得灵魂出窍,奎大*奶的身子悬在床栏杆上。 “不得了啦”厉声一喊,惊动了护卫仆妇,纷纷赶来,只见小云面无人色,然后放声大哭,一只手只朝里指。等把奎大*奶解了下来,身子已经既冷且僵了。 “出这么个纰漏”善福跌脚,“这下越发闹大了” 这件事还不敢告诉恭王。善福自知闯了祸,一急倒急出一个主意,到马号里去挑了一匹快马,骑上了直奔宗人府找左司理事官麟俊。 宗人府分左右二司,分掌左右翼宗室、觉罗的谱牒,登录子女嫡庶;生卒婚嫁;官谥名爵;审核承袭次序,权力甚大。兆奎属于正白旗,归左司该管,这就是善福要来找麟俊的缘故。 听罢究竟,麟俊口中‘啧、啧’出声,“我早就知道要出新闻。府里的事,我们不敢管,兆奎自己又不言语,我们更乐得不管。如今,”他摇摇头,“出了人命就麻烦了,只怕想管又管不了啦” “我也知道麻烦。”善福请个安:“四爷,全在你身上了。等办妥了,我再跟王爷去回。” 一听这话,麟俊精神一振,料理了这场麻烦,恭王一定见情。别人要想找这么个巴结的机会还找不到,自己为何反倒往外推?于是他拍着胸脯说:“好吧,谁叫咱们交情够呢?都在我身上了。” 善福大喜,“四爷,”他问:“我这儿该怎么办呐?” “你那儿就不用管了。”麟俊又说:“只把那个小丫头带走,好好儿敷衍着,省得她多话。” 善福会意,这是装糊涂的办法,只把小云带走,一问三不知,麟俊就好从中要手腕了。 果然,麟俊另有一套手腕。首先拜访兆奎,第一句话就是:“听说奎大*奶回娘家去了。奎公爷,你怎么不派人来报一下儿啊?” 兆奎叹口气:“那里回娘家了?她娘家在四川。” “那么上那儿去了呢?” 大*奶的行踪,教做丈夫的,如何说得出口?兆奎人又老实,不善支吾,胀红了脸,好半天才答了句:“我们家的那一档子丑事,麟四哥,你还不知道啊?” “不知道啊”麟俊装得极象,加重了语气说:“我真不知道。” “这么件事,你都不知道”兆奎迟疑了一会,唤来在廊上伺候的郝顺,“你把大*奶的事跟麟四爷说一说。” 来的郝顺不厌其详地细说,麟俊装模作样地细听。一面听,一面还有许多皱眉摇头的做作。“这事情可怪了”他向兆奎说,“按规矩不至于,听说六爷把澄贝勒关了在书房里。” “就是为这件事。” “噢这一说,六爷倒是挺明白的人。” “是啊,我也不怪六爷。” 兆奎有此表示,麟俊先放了一半心。定定神,又做出不胜困惑的神气,然后才慢吞吞地说:“奎公爷,看起来倒有点象真的了。” “什么?” “有人来报,东城有人上了吊,说是府上的奎大*奶……” 一语未完,兆奎睁大了眼抢着问:“是她?” “我也不相信,特意来问一声。如今听管家一说,倒象是真的了。” 兆奎坐了下来,半晌不语,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又象伤心,又象开心,最后点点头说:“死了也好,死了干净” “是啊”麟俊紧接着说:“府上的名声要紧,象这样的事,千万不宜张扬。如今,咱们就商量替奎大*奶料理后事吧。” “这可得费你的心了,反正没有拿尸首往家里抬的再说,又是这么个人。” “是当然得我来料理,奎公爷怎么说怎么好,我一定遵办。不过——照例,得请奎公爷写张纸报一下儿。” “可以”兆奎便喊:“郝顺。” 将郝顺喊了进来,说知究竟。郝顺便有迟疑的样子,但很快地恢复了常态,向麟俊问道:“请四爷示下,该怎么报法?” “就说暴病而亡好了。” “是”郝顺答道:“四爷请先回。我们办好了公事,马上送到司里去。” 麟俊十分满意,也十分得意,想不到这么一件大事,如此轻易了结,急着要去表功,便不暇细想,匆匆告辞而去。 “大爷这怎么能报?”郝顺是大不以为然的神情。 “怎么不能报?” “一报不太便宜了他们了吗?” 兆奎恍然大悟。“啊,我倒没有想到。”他问:“那么,刚才你怎么答应他了呢?” 郝顺觉得这位大爷老实无用得可怜了,连这么一条缓兵之计都不懂。当时如果词色稍显不驯,麟俊一定会逼着写那张报丧条,寻常州县衙门,尚且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何况麟俊的来意就是为了想替澄贝勒卸责。拿到那张报丧条,便是替澄贝勒开脱了罪过,只怕言语马上就不同了。 经过他这番解释,兆奎才彻底醒悟。但是,自己这方面虽是理由十足,而对方却实在碰不起,想想还是真不知道如何应付? “大爷”郝顺忍不住要说:“这件事还非请二爷来出头不可。我看,把二爷请了来再说吧” 用不着派人去请,兆润已经得到消息赶了来了。一到先听郝顺讲了麟俊来访的经过,然后兄弟俩有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要谈。 “大哥,”兆润倒还冷静,“这件事可大可小,先得看你的意思。” 兆奎怎么拿得出主意同时他也不知道事情闹大了是怎么个样子?所以只是吸着气,无从回答。 “本旗很有些人不平。大哥若是没有句话,没有一番举动,以后咱们一家人都会抬不起头。” “原是丢人丢到家了。”兆奎哭丧着脸说,“本来答应我放个副都统,我说要到广州,也答应了。谁知道一直没有消息。如今,当然也不用再谈了。” 兆润深为讶异,同时也深为不满,原来当初还有这样一番折冲“怪不得,”他用埋怨兼讥讪的语气说:“大哥肯那样子委屈,敢情还有这么大的好处可又怎么点水不漏,连我都瞒着呢?虽说我不成材,到底也还认识几个人,帮大哥打听打听消息也是好的。现在,竹篮子捞水一场空” 最后一句话,将兆奎挑拨得有了气性,“不能算完”他提高了声音说:“咱们得算这笔帐。” “大哥肯出头就好办了。眼前就有个人,肯替咱们打抱不平。” “谁啊?” “德三哥。” 兆润口中的德三哥,名叫德纪,跟他们同属正白旗,荫生出身,由部员改授御史。为人任侠负气,早对载澄不满,想动本参劾,就有人劝他,说帷薄丑事,外人难以究诘,兆奎自己都不讲话,何用旁人出头?律例并无‘指奸‘的明文,所以不能以为风闻言事,就可以毫无顾忌。此折一上,必是降旨着载澄跟兆奎’明白回奏‘。如果兆奎窝囊,跟载澄取得妥协,或是家丑不愿外扬,复奏并无其事,则参劾的结果,反落个处分,何苦来哉? 德纪经过冷静考虑,认为这话极有道理,听从了忠告。但如今情势不同了,奎大*奶上吊自尽是事实,不是死在她自己家,也是事实。然则何以致此?其中有何冤屈?当御史的自然应该奏请追究。 谈到这里,在一旁侍立静听的郝顺却忍不住了,走上前来,插嘴说道:“二爷,那些都老爷可惹不得。一上了折子,对咱们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大爷,二爷请想,第一,奉旨查办,说起来,咱们家少了那么一位正主儿,不言不语,也有错处;第二,一等奉了旨,凡事听朝廷的意思,没有咱们的主意;第三,虽说都老爷动本,与咱们无干,到底是结了怨。六爷为这件事,也挺生气的,不能怪六爷,咱们跟他结怨犯不上。再说……”说到这里,郝顺停了下来。 一直从容陈词,忽然住口不语,自是有碍口的话。兆奎不想追问,兆润却不肯放过,“怎么不往下说?”他催促着,“你的见识挺不错,讲吧” 郝顺受了鼓励,越觉如骨鲠在喉,踏上两步,放低声音说:“论起来,前半截儿是人家错,后半截儿是大*奶的错,人家已经肯放人了,大*奶不肯回家。如今出了这件事,外头人的批评,一定很难听。” “怎么难听呢?” “我不敢说。” “嗐”兆润有些不耐烦,“事情挤到这个地方,还有什么好忌讳的?” “那,那我就说。”郝顺咽了口唾沫,“外头人一定这么说,不能怪人家,是奎大*奶自愿的。你只看,她宁死不肯回家,平常日子缠住澄贝勒的那一份劲头儿,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番话说得兆奎抬不起头,兆润却是连连点头,并且虚心求教:“那么,你来出个主意,该怎么办?” “不还就请五爷作主吗?” 惇王派人跟兆润谈判,愿意给他好处,这件事是瞒着兆奎主仆的,郝顺只知道二爷到惇王那里告过状,且有效验,所以作此建议。兆润心想,这倒也是个办法,不过有了好处,便得先给兆奎,似乎又不大愿意。 “大爷,”郝顺又向主人劝告,“这档子事,只有请二爷出头才合适。大爷上那儿躲一躲吧?” 最后那句话,在兆奎觉得很动听,同时也被提醒了,如今奎大*奶自尽的消息,知道的人还少,等一传开来,少不得有至亲好友,登门慰问,而问既不可,慰亦难言,主客都会觉得尴尬万分,不如趁早躲开的好。 “对了,我可真有点儿受不了啦我得找地方养病。”兆奎家的墓园在香山:“我上香山去住一阵子。这儿,你跟二爷商量着办吧” 于是郝顺跟兆润密议,第一件事,得把奎大*奶留下的东西,接收过来,因为这是可想而知的,载澄挥金如土,而奎大*奶又得宠,自然替她置办了不少首饰。有了这个打算,事情就一定得和平了结,否则不能接收遗物。因此,决定分头办事,郝顺跟麟俊去接头,预备办丧事,兆润去告状,写了禀帖,第二天一早在惇王府前,拦着轿子递了上去。 轿中昏暗,无法看清字迹,所以兆润的禀帖,到了朝房才看。惇王深为诧异,他竟还不知有奎大*奶自尽这么回事。身为宗令,论公事亦不容他袖手,当时便找了左司理事官麟俊来问话。 “这件事闹出来不好看,我已经安排好了。”麟俊很轻松地回答。 “我没有问你怎么安排。”惇王问道,“兆奎的女人,到底为什么上吊?” “为了舍不得澄贝勒,六王爷又非让她回家不可,她不肯,只好一索子走了绝路。” “照你这么说,治家太严倒不好” 一看惇王沉着脸,麟俊才发觉自己说话,欠于检点,无形中仿佛在说恭王逼死了奎大*奶,同时也是做父亲的惇王,自然会不高兴。 于是他很机警地说:“六王爷跟王爷不同,王爷治家一向有法度,就是严一点儿,大家知道王爷的脾气,都是格外小心,背后不会有怨言。六王爷平时不大管,忽然一下子雷厉风行,奎大*奶必以为存心跟她过不去,一个想不开,上了吊了。这也是有的。” 这番解释,言之成理,而且无形中为惇王戴上一顶高帽子。所以他点点头表示满意,接着又问:“你是怎么安排的呢?” “由奎公家报个丧,他家自己找地方办丧事,澄贝勒送了一万银子的奠仪。” “哼”惇王颇为鄙薄,心直口快,便说了出来:“兆奎算是卖老婆卖了一万银子。” ‘卖老婆‘是实,却不止一万银子。由麟俊居间,善福跟郝顺谈判了一夜,到黎明时分,兆润去递禀帖那时,才达成和解的协议:奎大*奶的首饰衣物都归兆奎家,另外送一万银子。而实际上只得一半,另外一半归麟俊和善福分。奎大*奶的遗物值两三万两银子,所以兆奎也算发了一笔财。 这件事当初闹得非常大,连皇帝也听说了,本想重责载澄,但事关天家仪体,而且奎大*奶又是自缢而死,很难追究到他的责任,最多只可说不修帏德,也就由他去了。 今天听皇帝语带促狭的提及旧事,奕脸一红,“臣弟教子无方,为人耻笑之外,又上贻君忧,臣弟有罪。” “这也算是澄儿少年罪孽,不必提它了。”。 更多到,地址 第20节天子微行(2) 第20节天子微行(2) 在四合院门口站了一会儿,听里面打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作响,可见差事非常忙碌,或者,将自己的孩子置于此地,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吧?皇帝心中一面想着,一面走到窗前,透过明亮的玻璃,向里面掌握。 屋中一排放开几个上面罩着蓝布的长桌子,上面摆满了茶壶、茶盏、杯碟、算盘、灯烛、烛台、文牍、卷宗,认真看看,竟还有瓜皮果屑。这哪里是户部办公的场所,简直要和天桥的茶馆有的一比了。看灯烛上的蜡泪滴下又长又厚,也不知道多久没有经人清理过了。 他只顾凑目过去观看,却没有注意,阳光为人从外面遮挡,给里面的人带来了很多惊奇,“有人在外面探头探脑的?是谁啊?” “真的是呢?出去问问他,问问他”几个司员离座而起,从门口走了出来,“喂~这位朋友,户部陕西司要地,不可乱闯” “我?”皇帝平生第一次给人这样大声质问,偏又是对方占理,张了几下嘴巴,终于想出一句,“我是和我家大人一起来的,不过道路不熟,走失了。” “你家大人是哪位啊?” “是肃顺……肃雨亭大人。” “哦?您是……”来人的眼神立刻亮了起来,“您是肃大人……门下的……?” “我在他府中做一个小小的清客。”皇帝不大懂,信口胡说,这种主宾之间,并不以清客自居,在自称的时候,要说是‘西席’或者‘东席’的。 好在这个人也并不打算详究,笑得见眉不见眼,“是,是,是,敢问怎么称呼?” “我姓甘。” “啊,是甘先生。”这个人自我介绍似的说道,“在下叫长丰,在这陕西司中,做一个小小的主事。当年肃大人和阎大人两位奉旨清理户部积弊的时候,小人就在两位大人身边,鞍前马后的伺候了。您看,到现在,也不过一介小小的主事。” 皇帝有一搭无一搭的听着,随口答音,“嗯,哦,这陕西司的差事,很忙吗?” “可不是很忙?”他用手向内一指,“您刚才隔着窗子也看见了,到处是一片凌乱,这是为了每年十月分发京中钱粮及各衙门俸禄,都要赶在本月月底之前结束,所以,每到每年的八月、九月,是户部差事最紧、最急的时候。总是要从其他各司中抽调人手过来帮忙,才能完事呢。” “支出有多少?”皇帝一句话出口,意识到不对,故意换了个口气,像是有意向长丰一探究竟似的问道,“便如同朝中的几位中堂大人,也是要在这里支领吗?” “可不是吗?举凡京中文武臣僚、各处衙门,都要在我这陕西司支领。唔,您问什么?问几位中堂大人的俸禄?这……可不能告诉您。” “那为什么?有什么不可见人的吗?” “倒不是不可见人,不瞒您说,您也就是问到我了,就是问及几位中堂大人自己,也未必能够知道实情哩”长丰说道,“这里面有个缘由。您想想,哪有恭亲王、文大人、曾大人几个亲自屈尊降贵的到这户部衙门中来亲自支领钱粮的?都是他们府中的下人,携自家老爷的印章,来此领取的。回去之后,交给老太太,就算完事。” “那,一国中堂,能够有多少钱米俸飨?” “本月总要在两三千两上下吧?” “这……”皇帝沉吟了,“不是很多啊?” “可不是不多?”长丰说道,“如今在京中,谁家要是有了红白喜事,总要办一场堂会吧?请一两个哄传四九城的名角,花费就要在一两千两上下。” “这么多?”皇帝真觉得有点骇然了。汉人大员不提,载垣、端华、世铎等人都喜欢听戏,他曾经听人说过,这几家王府,夜来笙歌之声,从无断绝,要是这样计算下去的话,得花多少银子?他们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就是这么多。”长丰说话有些着三不着两,天上一脚,地上一脚似的,说过了这件事,又谈起了旁的,“您还不知道吧?皇上东巡的时候降旨,把长公主指降给曾中堂的二公子了。嘿这一次,曾大人怕又是要大大的破财喽。” “这,是皇上嫁女儿,还能让曾大人多多花银子吗?” “嘿”长丰大声喝道,神态之间很是不可思议似的,“您这个人,怎么了?您不知道吗?这可是我大清自高庙纯皇帝之下,第一次将公主出降汉人之家的,便称朝廷有典制、规仪,曾大人娶了公主做儿媳妇,又怎么能不拿出大把的银子出来,遍请朝堂上下,好好热闹一番?这一番热闹啊,没有十万八万两银子,怕也是下不来哩” 皇帝知道长丰言语中所指,无奈的笑了一下。这件事是在乾隆第二次南巡之间,当时出了一桩很讨厌的丑事。事情是这样的——。 乾隆有一个未曾经内务府正式造册钤印的外室,也就是孝贤皇后之弟,傅恒的妻子——两个人所生之子,名叫福康安,身披十三异数,在大清数百年中,可算是第一份的。不过这一次所说的,不是福康安,而是另外一个孩子。 乾隆秉性风流,和傅夫人多番往来,又生下一女,这就成了丑闻,因为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傅恒和妻子早已经不同房,这至少在傅家上下是都知道,若是生下一个孩子,带在身边,岂不难堪?另外,满清有选秀女的规矩,以傅恒的品秩,若是他的女儿,是一定要选的,到时候,或者选在君侧,或者指婚王公,就成了乱,伦于是便想出一个便宜之计,他命人将傅夫人安置在一个僻静之地待产,这一面和大学士于敏中商定,若是生下男孩儿,就交给傅恒,日后作为侍妾所生;若是生下女儿,就交给于敏中,由他的一房小妾抚养。叫做于二小姐。 等女儿到了及笄之年,皇帝自然要为女儿择一贵婿。汉人身份最尊贵的,无过衍圣公,正好,七十二世衍圣公孔昭焕的长子孔宪培,年纪于于二小姐相仿,于是乾隆二十七年第三次南巡的时候,高宗亲自做媒,一方是圣裔;一方是宰相。成为秦晋之好。自然,这是用来骗人的,朝中人无不尽知其详,下嫁到衍圣公府的,实在是龙种。 在当时,高宗名义上为表示对于于敏中和孔府的敬重,实际上大约是存了对不起女儿的心思,故而赏赐之物不绝于途,嫁妆丰厚无比,又命衍圣公府大兴土木,扩建名为铁山园的后花园,及期,孔宪培亲自入都迎娶,蒙高宗和皇太后召见,各有赏赐,也不必多提。 长丰以古譬今,虽其情不一,但其理还是一同的,皇帝微皱着双眉,心中暗暗想,“灵慧这个丫头,日后嫁到曾家,可不要也学前人的样子,有什么不孝之举啊?日后见到女儿,可得好好管教管教她” “甘先生?甘先生?” 自失的一笑,“对不起,你的话很有意思,我听得有点入神了。” “是出神了还是甘先生在想着,等皇上的女儿出降之日,要送上多大的红包啊?” 于是,皇帝为之莞尔。 和长丰在门口上笑几句,门扉开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蹑手蹑脚的出来,手中捧着厚厚的一摞文牍,“长大人?”他轻声向长丰打着招呼。 “你到哪里去?” “这是昨天从吏部取来的文牍,已经用过了,卑职给他们送过去。” “去吧,去吧。”长丰拿出户部堂官的派头,大模厮样的摆摆手,打发他下去了,“老兄,这是怎么回事?户部和吏部也有公务往来吗?” “有的,有的。”长丰唯恐他不问,一问之下,似乎越发的来了精神,“便给您举一个例子吧:皇上冬训数省,沿途所经之地,照例是要蠲免年数不等的钱粮;除此之外,有功者要奖、有过者要罚;咱们这位万岁爷啊,什么都好,就是心慈面软,经不住下面的人苦求。所以,这数年之下,只有封赏,倒是从来不曾听过,有人如桂燕山、袁午桥那般因为什么事倒霉的。” “这?”皇帝勃然动怒,不过在这里不能发作,只好强自忍耐着,听他接着往下上,“不过呢,这于我们这些部员当差的,就是一件大好事了。您想啊?只要把自己分内的一摊子差事忙完,闲余时光,你爱干什么干什么,谁也不会来管你。岂不是要托了万岁爷的福?” “这话怎么说?”皇帝为他的话吸引了注意力,不自觉的顺着他的话追问起来。 “您这个人,看起来很聪明的嘛?怎么就悟不通呢?便假如说您吧?在肃大人,为他出谋划策,若是没有差事了,肃大人总还要管着您,您会不会不舒服?总想找个地方舒缓一番?和一二有朋,花间闲游,尽享风月之乐?” 看他挤眉弄眼的古怪样子,皇帝真觉得好笑,“好吧,就算你说的有理。”他问道,“那,你刚才说的,吏部和户部的差事?” “哦,是了。我总是这样,一开口说话,就没有个把门儿的了。”长丰笑着说道,“刚才的话没有说完。皇上封赏一路有功之臣,便如同沈葆桢吧。给皇上又是加官,又是进爵,在吏部,不过是稽勋司记上一笔,在户部这边,可就要麻烦了。”他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一般的说了起来,“咱们还是拿沈葆桢做譬。皇上封了他二等固远子,加兵部尚书衔,领海军学院及山东威海海军总署事。对吧?” 皇帝听得好笑,故意和他捣蛋,“我怎么知道?听你说的,我好像就在山东海军学院之中,聆听圣训似的。” “哦,对丰一笑,“总之呢,就是这么回事。这几重封赏,到了下面,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您想啊,皇上在咸丰十五年有旨意,就从咸丰十六年之后,所有封爵之赏,一概上溯到本年年初。以此为限,追发钱粮俸饷。沈葆桢是在八月底封的,要追,就要追赏八个月的钱粮,要说东西是未必有多少,但您知道,他这一个人的赏赍之物,就要京里和地方上来回走上不少时日的公文,才能达成呢。” “这是为什么?” “这个嘛,原因有二。首先说,沈大人的俸禄银米,是分两处支取的,一处是京中的海军总署衙门,一处是山东威海;而京中的俸禄,又要分两份,一份他以帮办海军大臣之身所支领,一份是蒙皇上加恩之后,赏兵部尚书衔之后,所要增加的份额。这毕竟还是一次支应,日后只是在户部支取,也还罢了。最难的就是二等二等固远子的爵衔,这也是要按月支饷的呢而且啊,这笔钱还要礼部奉旨颁行的子爵银册完成,加印钤盖之后,户部这边才能办理的。” 长丰忽然跺了下脚,从怀中掏出一块打簧金表看看,“都一个多时辰了,来人?到礼部那里去看看,小甘怎么还不回来?嘴上**办事不牢” 直觉告诉皇帝,他口中的小甘,正是自己的儿子,三阿哥,改名叫甘滪的载滪。“怎么?有小辈令老兄着急了吗?” “可不是吗?也不知道从那里壮木钟钻机进来的,什么都不会。……”总算长丰还记得背后莫议人非的古训,苦笑着摇摇头,又对里面高声呼喊,“我说,有人听见没有?去看看啊?” “哎,哎”有人答应着,快步跑了出去。不一会儿的功夫,又转了回来,身后跟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正是甘滪。他跑得满头是汗,手中捧着一份窄细狭长的匣子,到了长丰身前,“长大人?卑职……回来了。” “怎么跑成这么一副狼狈相?看看你……”长丰顺手拉一拉他身上的官服,“这是朝廷名器,你当说着玩儿的吗?还不整理好?” “啊,是”甘滪答应一声,放开双手,去整理衣角,忽然眼前像闪过一道灵光,年轻人抬头看去,大清国的最高至尊正眼神中一片鼓励之色的望着自己,“您……?” 皇帝飞快的给儿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莫要叫破,转而又对长丰说道,“这就是你老兄所说的那个嘴上**办事不牢的家伙吧?诚然如是,诚然如是啊” “孩子倒是听话……”长丰一愣,“哦,他也姓甘,名字叫一个……你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后一句话是向甘滪问的。 “滪。” “对,甘滪。为了他这个名字啊,也不知道若我费了多少脑筋。您想想,我总是他们的上官,不好学瑞麟那样,不耻下问,连人家的名字都认不来,也让人家笑话不是?对了,您也姓甘,这还是您的本家呢。” “我们是同姓各家,同姓各家。”皇帝为长丰的颠三倒四,抑制不住的轻笑起来。 笑了几声,他又问道,“长老兄,我想向您打听一下。” “哎,您说?” “我从来不曾到过户部,也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样,想进去看看,不知道行不行?” “哎呦,这可不行。”长丰毫不犹豫的立刻摇头,“不瞒您说,户部是天下第一重地,我大清历年财富所存,度支用度的一本帐,都在户部存着呢。这里若是有一个闪失,就是不得了的大祸啦。” “您别瞒我,我知道,户部最重之地,是在南北两处档房,我不到那里去还不行吗?” “那也不行。”谈及正经事,长丰倒似乎换了个人似的,“所谓以小见大,世界上的事,都是从不重要的地方坏起来的。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我家阎大人说的。他当年整顿户部积弊的时候说过,……嗯,我忘记了。” 皇帝扬声大笑:“哈哈哈哈你这个长老兄啊,真是有意思。那好,我不进去了。我转身就走,总行了吧?”。 更多到,地址 第21节天子微行(3) 第21节天子微行(3) 皇帝出了两栋相连的四合院,找了个无人的角落站下来,呆呆的发愣,惊羽也不敢问,在一边守候着。 片刻之后,又有脚步声响起,人影闪现,是载滪跟上来了,“不用行礼了。”做父亲的先一步拦住儿子的动作,让他少年昂扬如同一支标枪般的身子站在自己面前,“唔,可和长丰请过假了吗?” “请过了,儿子说,出去方便一下,就出来了。” “前有男女跳墙欢欣会,今有阿哥尿遁拜老父。传扬出去,可未必很好听啊?” “儿子拜的,是我大清圣主,比诸阴阳儿女之私,败坏天地纲常,却又不知道强上千百万倍了。” 皇帝展颜一笑,似乎为儿子敏达的奏对很满意似的,“你在户部几近一月,阎敬铭总也和朕说起你的表现,阿玛很高兴啊。在这样的地方呆三天,比你在上书房念上一个月的圣人之言,都要来得更加有教益呢。”他说,“这个长丰嘛,朕看他言语粗鲁归粗鲁,但也并非一无是处。便如同最后吧,阿玛和他相谈良久,托请他带阿玛进屋一游——你知道吗?若是他答应下来,朕立刻就要传杜翰等人到前,免了户部各堂的官职这样的重地,一个来路不明之人居然也可以堂而皇之的履步入内?把朝廷的法典放到什么地方去了?” 载滪心中暗自为长丰高兴,一时把持得住,日后不知道要为自己换来如何的富贵哩?同时又觉得,皇帝的这份帝王心术,实在是运用到了极致。只听他继续说道,“如今嘛,倒是出乎朕的意料之外,他能给择善固执,不为一己之私所动?”皇帝慢慢的点头,随即低头望着载滪,“不过,他是他,你是你。日后在户部任职,还要小心从事,不可给人知道,你是朕的儿子,明白吗?” “是,皇阿玛圣训在耳,儿子谨记不悖。” “就这样,你回去吧,朕也得走了。” 载滪就着凌乱的土地跪下去,给皇帝的背影磕了个头,直到看不见了,才站起来,转身踱了进去。 皇帝出了福建、陕西二司所在的月亮门洞,户部的院子中,只见肃顺正在和杜翰说话,很显然是不敢进去打扰,眼见皇帝出来,户部各堂纷纷跪倒,“臣等,恭迎圣驾” 帝和长丰交谈,获益良多,再听杜翰等人说什么天纵圣明的话,从心里腻歪,也不往里挪动步子,只在院中驻足,“朕今天政务闲暇,到部中来走一走,看一看。所得颇丰啊。今儿不提,日后另外有旨。” 这番话说得没头没脑,怎么叫所得颇丰?‘丰’在何处?还日后有旨?不知道是福是祸呢?也不敢多问,各自拥到门口,跪送圣驾。 皇帝走出户部大门,远近的吏部、吏部、工部的堂官大约都听见了消息,各自带着属员迎了出来,跪得满大街都是,口中颂圣之声不绝,乱得什么似的,“肃顺,看你做的好差事” 肃顺也没想到皇帝出宫游逛的消息会走露得这么快,急得头上冒汗,又不敢驱赶,只好在前面亲自执着马鞭,命御前侍卫分开道路,容马车经过。“皇上,您小心一点” 听后面声音不对,肃顺忙又转了过来,皇帝已经双脚落地,站到刑部的大门外,“皇上?您这是?” “走,到里面去看看。” “哎,喳”肃顺答应着,在前引路,郑敦谨、额勒和布等刑部六堂在左近相陪,身边有苏拉、太监快步不时经过,赶在前面进去整理堂上,“哦,”皇帝又一次站住脚步,回身说道,“去,传大理寺和都察院,到刑部来,朕要见一见我大清三法司上下。” “喳。” 有人领旨办差,不用多提,皇帝安步当车的在前面踱着步子,郑敦谨和额勒和布分别在他左右,为他指指点点,“这里,朕听人说,每年梅雨季节,最称辛苦的,是不是?水淹三法司嘛,是吧?” 皇帝可以开玩笑,别人是万万不能、也不敢的,“皇上说的是。水淹三法司,缘自有二。其一,刑部等处,地势最低,每年天降雨水,排之不去,便成积潭,这可称之为天灾。” “有天灾,这么说来,一定是有**了?” “有的。”额勒和布说道,“刑部所关,最碍民情。兼且是死生之事,不可不处处留心,事事注意。上下原属,不可不分外谨凛。否则,只怕天灾未至,**已经临门了。” “嗯勒和布这番话,非常对皇帝的脾气,闻言赞许的点点头,“皇上,前面就是刑部大堂了,那里自古以来就有一股肃杀之气,奴才想,非真龙宜乎落足,不如请皇上到白云亭,与列位大人议政吧?” “也好,就到白云亭。” 君臣几个进亭子落座,额勒和布、郑敦谨、林拱枢、朱光第等人第二次行礼,皇帝不等他们跪下去,便出言拦住了,“都坐,都坐吧,今儿个朕来到刑部,也是心血来潮,正好抓这么一个机会,我等君臣说几句话的。” 说话间,沈淮、翁心存、崇实等三法司的正副堂官纷纷来到,由肃顺引领着,进到亭子中,跪倒行礼,“都起来,坐吧。朕这个恶客不请自来,倒让你们也不得闲了。” “皇上这话,请恕奴才大胆,说一句不知尊卑的话。皇上为恶客,从来只有一次,便是当年在军机处值庐中,简拔二员。从那之后,六部之中,哪一个不是做守株待兔之盼,期望着再有这样一次转运汉偏遇九龙渊的佳话?这一次皇上以恶客自况,可是又看中三法司中哪一个了?” 皇帝给崇实的话逗得扑哧一笑,“你也是年近五十的人了吧?居然还是这样顽皮?” “奴才不敢,奴才只是长存一颗童心而已。” 说笑几句,皇帝游目四望,“今天军机处叫大起的时候,朕对赵光说,要想有政治的清明,首先要有的就是司法的公正。所以这一次拨冗到刑部来,就是想和你们这些大清的刑名之学的专才,议一议此事。今儿个我们言者无罪。朕想,不管大家说什么,都是为使我大清福祚绵长,绪统不绝嘛,嗯?” 众人各自左右看看,既然皇帝说,要议一议此事,那潜台词就是,如今所行的刑名之法,尚有未臻圆满处喽?但不圆满的地方,又在哪里呢?“朱光第,”皇帝等了一会儿,见无人答声,只好点将了,“你在风尘多年,一直是管着刑名案子的,若论及实际,以你的经验最称丰富,你先说。” 光第是咸丰十六年的年中,给皇帝一纸朱喻,调京内用的,一进京就坐上从二品的刑部左侍郎高位,可称位高而权重。但在京中为官,和在省内不同,往来种种关系,上下厘清,就要他费尽了脑筋。朱光第本人性不及此,最后没有办法,托人走通了肃顺的门路,和他换帖做了兄弟,才能从这种迎请琐碎事务中脱身出来。 听皇帝叫到自己,避无可避,“臣以为,皇上仁厚之君,阅遍青史,也难以寻觅。尤其是自咸丰十二年,御驾北狩热河,皇上和大臣临幸普宁寺,在大雄宝殿所言,并立为成法,推行而下的,永远废除株连恶法的上谕,实在是臣自幼束发开蒙,经由先师教化以来,平生唯一仅见,臣捧读之下,涕泪不可抑止的一份上谕” 皇帝倒觉得奇怪了,有没有这么夸张啊?转眼看看众人,倒是都一派激昂感动的神情,“皇上,朱大人说的极是。咸丰十二年时,臣在湖南任上,见皇上颁行全国的上谕,感动得无可如何。这等心念百姓,忧民如伤,怜民如子的圣王,祖龙以下,再无二人。” 皇帝到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今儿个不是听你们歌功颂德来的,说正经事。” 光第这一番做作,倒有几分真实,自朝廷永远废除了株连之法之后,山西、陕西、河南等省民情大治。百信都说,皇上念着百姓,百姓也不是没有心的,只要能够有一口饭吃,再不会做那等作奸犯科的举动惹北京的皇帝老子伤心难过。“臣蒙皇上简拔,以刑部左侍郎高位相托,心中常思报国报君。以臣职分所限,耳目未必宽广,但所得,于刑名弊政有三,臣请为皇上析陈之。” “嗯,”皇帝点点头,不自觉的坐直了身子,“你说,朕听。” “若论及弊政之一,便是天下百姓皆以刑名一途为贱役。何也?以一县为例,县中差役所设,一如朝中六部,户、礼、工三房,人人都想侧身其间。一则是名声好听;二则是有利可图。而剩余三房,能躲就躲,能避就避。实在无可躲避,值日时候,也是出工不出力,得过且过,混吃等死。尤以刑房为最。这是倒不是为了无利可图,也不是为了名声难听。只不过,刑房所管,都是一些乡间邻里的小事。偶尔出了大案子,还要来回奔忙,辛苦不休,更有甚者,刑房之事,不比赋税之道。后者总是在一年秋后数月,只要加紧追比,总可完工,而刑名之事,却是从来不以季节为划分的。” “嗯,那第二呢?” “第二,便是和第一相辅而成。刑名的差事如此难办,旁的人如何愿意投身?臣试举一例,皇上便明白了。这就是仵作一行。这一行当,最称特殊,所经手的都是死了不知道多久的尸体。若真是冢中枯骨也还罢了,偏又有那并未彻底**的,满是异味……” 他只说道这里,就给沈淮打断了,“杏簪兄,当着皇上的面,如何可以说这些不敬之言?” 皇帝知道,沈淮年纪老迈,再不复当年绣衣直指的勇气和锐气,但心中还是很爱惜他的羽毛,安抚的摆摆手,示意沈淮稍安勿躁,又给朱光第使了个眼色,让他接着说,“……仵作一行,虽不为人所能恭敬,却也是必须有的。而如今从业者越来越少,臣咸丰十六年从晋省任上如今内用的时候,省内所有的仵作,不过五十三名。” “这么少吗?” “皇上,臣倒以为,仵作人数少,倒也可以说明,多余的无用武之地——百姓乡间并无械斗仇杀的案子,自然的,也是无用仵作之处,如此一来,自然也就人数减少了嘛” 皇帝没想到沈淮在这片刻之间能够想出这样一番奏答,从逻辑上说,倒是蛮过得去的,但看看朱光第的脸色,一片不以为然,可见心中不赞同他这样拍马的说话。当下一笑,“你接着说,接着说。” “是。仵作从业人少,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仵作行业,全靠口传心授。从业者并没有任何正规而系统的训练。所以,各省之中,积案很多。” 皇帝这一次不再打断,只是转身拿起肃顺让惊羽捧上来的杏波梨,放在口中咀嚼着,“再有第三,就是积案如山的另外一个原因。省内出了这样的人命案子,侦办人员根本不敷使用,全然起不到查案的效果。所以,每每任由凶手,或者自间道逸出,或者隐匿山林草莽,下落不明。” “人手少,没有受过很专业的训练,还有就是其道不昌。大约就是这…了吧?”皇帝看朱光第点头,又问旁的人,“你们呢?还有什么旁的见解了吗?” 有了朱光第的朱玉在前,旁人便要多多打一遍腹稿了,若是自认不能及他的,干脆不要说,也免得给皇上瞧不起。更有人心中暗恨朱光第,就会出风头皇上让你说,就是说几句嘛,总也给别人留下一二进言之道,这下可好,把我们的话,都给堵回肚子里去了,你以为能够天天见到皇上吗?当是门口大酒缸的掌柜的吗?就会出风头的王八蛋 翁同和沉思片刻,忽然抬起头来,“皇上,臣有话说。” “好。你也说说。” 翁同和是咸丰十四年九月间服阙起复的,进京之后,皇帝让他在翰林院做了两年,随即负责大学的稽查之职,咸丰十八年中,让他做了副左都御史,在沈淮之下,管理柏台。有人说,以翁同和和随后调京内用的崇实的帝眷、年资,很明显,这样的任用是在为其日后进军机处铺路了 翁同和要说的是并不是外省之事,他本来也没有外放的经历,所以能够谈及的,只是京中这一亩三分地上下,双目所及的种种弊端,皇帝只听了几句,便索然无味,耳朵似乎在听,精神却全都转到朱光第的一番奏答上去了。 等了片刻,皇帝大约的想到了办法,摆摆手,让他停下,“你说的这些啊,用不到和朕说,你和沈淮两个,总管柏台,柏台的作用是什么?就是要上匡扶朕躬,下针砭奸宄,还百姓一片清宇净空的官员有了差错,也正是要你们这些人具名指摘的。难道不是吗?和朕说这儿有错,那儿有弊,朕可没见柏台有多少弹劾的折子上来朕看你真是不知所谓” 翁同和弄了个大红脸,期期艾艾的说不出话来了。 “我们接着议事。”他转过头去,看着朱光第,“朕想了你刚才所奏的三桩弊政。有一些,要抓紧办理。有一些,则不妨缓一缓。例如说吧,出了人命案子,凶犯在逃,这一端。我们打一个譬喻,来解释其事。是为人欺压,多年积怨一朝爆发而杀人呢,还是彼此口角,发生殴斗,造成对方的伤亡呢?还是真有那样丧心病狂,图谋别人资产,行凶杀人的呢?很多案子,还要认真和仔细的查。而且啊,办案这种事,朕虽然不懂,但朕懂得人心二字。凶犯不论为何而动手,他自己总也后悔的一刻。而他在原籍故土,有无妻子儿女,有无堂上二老?若是有的话,他奔逃在外,难道就没有一点慕亲之心?” “……朕不是说所有这些人都会有,但有的,终究是大多数吧?只要他有这份心,朝廷就总要给人以一线生机。从本月底开始,把各省的这些多年积案的卷宗,上溯到咸丰元年为止,全数调进京来。不要怕麻烦,不要怕费功夫。在你们看来,只是发黄的卷宗和冰冷的人名。但在妻儿老小的心中,他们却是一片天呢” “命三法司上下,认真搜罗一遍。除了朕刚才所说的,那第三种人之外,朕想,都不妨给一条出路走。概行免去死罪。回到家乡自首,或者关押、或者流刑、或者徒刑。分别按律治罪。嗯,人手不够,朕给你们派,经费不足的,朕让阎敬铭想办法。同时行文各省,朕这样做,不是为了把多年积案一扫而空,而是为了给那些一时为贪嗔欲蒙蔽的心智的犯徒以免除做异乡之鬼的出路。” “皇上圣明”朱光第高声一呼,第一个跪倒下来,“臣就是拼了这条性命在这件事上,也要把皇上这番爱民之心,落到实处臣甘愿亲自到行省之中,将皇上的这番话,晓谕百姓知晓” “还有,这么多的卷宗、文牍,怕你们也忙不过来。这样吧,朕让国子监、翰林院和大学之中的生员,也到刑部来,和你们共同办理此事。这件事,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之间就可以办完的,要分清主次,不可使那些怙恶不悛的,乘机逃脱的惩处。嗯?” “第三,则是百姓以为刑名一途为贱役的说法,还有一个是仵作人员稀缺,这个……,就有点难办了。” 肃顺在一边掏出怀表看看,已经快到下午…钟了,他碰了碰站在身边的惊羽,指一指表,后者点头会意,小小的声音推开门扉,侧身而入,看皇帝正在低头冥想,走到他身边,“皇上,天色已晚,宫门要下钥了。” “再等一等。” 惊羽是皇帝身边最得用的侍女,大清上下无不深知,她虽然无名无份,但比诸皇后,也未必多让,故而不等她眼神扫过来,额勒和布和郑敦谨从杌子上一滑,身子矮了半截,“皇上,天色渐晚,臣等吁请万岁回銮。” “臣等恭请万岁回銮。” 皇帝一愣,回身看着惊羽,“这又是你的把戏吧?” “奴才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呢” “好吧,好吧。是朕说错了你了。行了吧?”皇帝点头笑笑,“今儿个本来想把这件事定下来的,但听朱光第之言,才知道问题多多,非片刻之功哩哎?等明天,你们几个人递牌子进来,我们接着议。”。 更多到,地址 第22节响鼓重槌(1) 第22节响鼓重槌(1) 这一次在刑部白云亭的奏陈,耗时半月,才算落到实处,“臣以在山西任上所见,仅晋省一地,为打伤人命,出逃在外的凶犯,就不下三五百人之多。臣恐,若是一概免去这些人的死罪,引发流言太多,以为朝廷有意轻纵……皇上不可不防啊。” “这件事,朕也想到了。我大清终究是太穷。百姓日夜为生计所忧愁,心中常横亘着一股激昂不平气,再加上西北民风悍野,平日口角,还动辄饱以老拳。更不用提其他时候了。”皇帝心里真觉得苦恼,很多事是他知道,却不可对人言的——只能以现在的人可以理解的话来给他们分解了,“圣人曾经说过,仓廪足而知荣辱。用之此地,便是再合适也没有了。例如两江富庶之区。朕不能说那里就没有凶徒犯案,但数量毕竟要少得多。对不对?” “皇上说得极是。江南文风昌盛,百姓多以知礼行善为乐,与西北贫瘠之省相比,诚然有天差地别之分。”崇实说道,“奴才想,只要同样在西北多多颁行善政,推行教化之法,用不到多久,便同样可使该地,成一方乐土。”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因为地域所限,民情有别,不可强作附会。”皇帝含笑说道,“总要分作几步来走。第一,要让百姓有路可走。你以为他们不懂得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旁的不懂,难道连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样的事情也不懂吗?话不是这样说的,事情也不是这样办的。” “……这一次的差事,暂时就这样吧。等到明年,最晚到后年,朕要看到成效。朱光第?” “臣在。” “你负责此事。不要为各省报上来的文牍、卷宗蒙蔽了。该下去走一走的时候,就下去;该派人实地去看看的,就去看这也算是朝廷善政之一,不可为下面的那些混账,坏了朕的一片苦心。” “是。臣都记下了。这一次办差之际,总以圣谕为办事圭臬,臣奉行不悖,不敢有半点疏忽大意。” “朱光第、崇实、翁同和留一下。”其余众人,用不同的眼神扫过这三个幸运儿,躬身退了出去。 “哎……连着折腾了几天,朕觉得后背酸疼。略略放松一下,你们不要见怪吧?”说着话,他向惊羽招招手,又反手捶了两下自己的后背,女子乖巧的走过来,为他舒缓筋骨。 朱光第知道,崇实和翁同和都是皇帝亲手简拔的状元,也算是他的门生,所以,刚才那句话,都是对自己说的。跪在养心殿温暖厚实的地毯上,举目上望,皇帝一张年轻的脸庞略见青白,可见国事操劳,累得不轻了。“皇上,看皇上玉色清减,真让臣心中酸疼,臣奉职刑部,却不能为君父分劳,反而连累得皇上龙体不安,臣……真是愧自为人。” “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哭起来了?” “皇上,朱大人的话,也是奴才想说的。奴才还记得,当年蒙皇上简拔,选在身边,日夜陪伴,……” “呸”崇实一句话说错,给皇帝迎头啐了一口,“朕看你真是胡说日夜陪伴?你当朕是旗下那些混账大爷,做什么佐侑伶,养相公的勾当吗?还日夜陪伴?你也不照照镜子” 崇实呃了一声,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看看一边的翁同和和朱光第,都是憋红了脸庞。 他也不敢和这两个人生气,苦笑着挠挠头,“皇上,奴才的这份心,主子当是明白的。当年的时候,皇上年少英发,四海归心。廿载之下,却圣颜清减,奴才和朱大人一样,真觉得从心里往外的疼得慌。皇上,为天下计,为四海苍生计,您也得学会节劳才是的啊” 崇实这番话说得并不得体,咸丰十二年之后,皇帝在热河曾经颁过一道上谕,大约的内容是说,天子之位,与别不同,根本无可推卸仔肩处,故而最厌臣下说什么节劳的话,根本节无可节,说这样的漂亮话有什么用?还不及做好分内,才是最大的疼惜朕躬。但不料崇实是忘记了还是怎么样,居然又再提及?不过念及他是自己的第一个门生,人前人后总要给他留几分情面才是的。但脸色却也不是那么好看了。 养心殿中半晌无言,皇帝微微闭着眼,也不说话,可见崇实的奏答没有说到心里去。崇实兀自不解,倒是翁同和,猜到了几分,“皇上,臣想,这一次刑部办差,都察院也不必闲着,不如也抽调人手,补充其中。一来可以帮忙;二来,都察院的众位都老爷,都是个中能手。办起案子来,也可有事半功倍之效呢?” “你啊。”皇帝还是闭着眼睛,嘴角逸出一抹微笑,“说俏皮话,讨朕的喜欢,再来三个崇实和翁同和加在一起,也比不及肃顺一个。”他睁开眼睛,向下看看,“就这样吧。把都察院中的能手搜罗一二,嗯,报一个名单上来,朕看一看再说。” 翁同和知道他的脾气,一般而言,凡是有‘看看、再说’之类的话,就是铁定可成了。“是,臣下去之后,即刻就办。总要选那些年少力强,精神健旺的,入部帮忙,也好不丢了皇上人,不丢都察院的脸。” 他再一次反手拍拍惊羽,示意她可以了,自己也随之坐起,“还有句话要在今天和你们说的。刑部的差事,日后一定要有一个贯彻始终的根本:宁可放错了一千,也绝对不能冤枉了一个” 这样的办事宗旨,和朱光第等人所学大相径庭,完全是满洲人说话,‘拧了’皇上怎么会这样说呢?“皇上,您……容奴才大胆问一句,您该不会是说错了吧?” “朕没有说错。你们想想,若换了你、你、你”他的手指逐一在三个人脸上点过,“换了你们三个人,并无如此才学,也根本没有登云之径,因为给人冤枉,跪在县太爷的案前,只求大老爷能够明辨秋毫,却遇到一个混账的庸官、贪官,终于将你屈打成招。你们想想?这是如何凄惨之景?” “皇上所言极是。但臣想,若是如此行事的话,未免有矫枉过正之嫌啊。”朱光第以头触地,大声说道。 “你还是不明白。”皇帝说,“朕给你们讲一个小故事吧。说有一天下雨,雨很大很大,池塘中的小鱼,都顺着雨线,从塘中跑到了岸上;雨停了之后,艳阳高照,鱼儿仅靠着路边积存的一汪水洼借以栖身,眼见就要活活给晒死了。这时候来了小孩儿,提一只水桶,从地上往桶里捡鱼。有一个过路的人就说,‘你这样能捡多少?不等你捡完,更多的鱼儿就死了。’小男孩儿说,‘我每救起的一条鱼,对鱼儿来说,就是他的全世界。’” 这个故事短小无比,寓意却极其深远。养心殿中好一片长久的沉寂之后,翁同和和朱光第长出了一口气,“臣等悟得了。” “悟到了什么,给朕说说?” “庄子曰,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便是此等至善至美之境。便如同皇上所说的,刑部办案,不再以一府一道、一县一镇,一村一乡为统筹及安置,取而代之的,却是以案中之人为办事成法。把这每一个人的生计、安危、生死置于办差之人的心上,以我心,换彼心,则天下大治,便正通同此理也。” “大约就是这样的意思了。”皇帝微微点头,“今后,各省办理这样的刑名案子,都要以此为宗旨。自然的,要彻底达到,还不是那么容易,不过,总要迈出第一步去,才好给后人开出一条路来嘛。” 崇实和翁同和不知道,朱光第久历秋官,对于皇帝的话分外有所感,其中操行的难度或者很大,但一旦施行得法,则百姓就不再仅仅是畏惧严明重法,而是心感怀服,比诸前者,确实是要高明多多了。但如何操作,却是一个极大的难题哩 三个人碰头而出,皇帝舒缓了一下身子骨,回头看惊羽呆呆发愣,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 “皇上,鱼儿真的会顺着雨线,跑到岸上来吗?”惊羽喃喃自语的说道,“鱼妈妈不见了小鱼,一定会哭啊哭的。” 皇帝哑然失笑,“你这个傻丫头啊。” 两个人说了几句话,杨三托着放有官员绿头牌的盘子进到殿中,皇帝低头看看,“李鸿章进京了?他的腿脚很快啊?让旁的人先等一等,朕先见他。” 李鸿章确实是听到皇帝于自己的品评之声后,从安徽巡抚任上上折子进京的,至于由头,俯拾皆是,皇帝在威海准了沈葆桢所请的,分期分批派遣海军学院生员赴西洋留学;李鸿章也随之上了一份折子,认为除却舰上管带、管轮之外,建造匠役,也应该有机会出国深造。 皇帝很觉得奇怪,李鸿章总是时时处处和沈葆桢对着干、抢风头,所为者何?从历史上来看,还能分辨出一点因由,两个人为南北洋水师建设,瓜分朝廷本来就为数不多的建设经费,但到了自己这里,应该没有这方面的问题了吧?怎么还是如狂犬乱吠一般的咬住沈葆桢不放呢? 他认真想想,大约能够猜出一点缘由。李鸿章和沈葆桢是同科进士,但李某人自认强于同年之处有二,一则科名早发,二十一岁的时候,便为庐州府学选为优贡;奉父命进京之后,更是尽得吕贤基、王茂荫、赵畇等安徽籍京官的器重和赏识,这也让李鸿章的心中早早存了‘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的青云之志。这一科北闱虽未售,但李鸿章并不气馁,到道光二十七年卷土重来,终于得中。 另外一点,就是和曾国藩的师弟情谊。李鸿章是很聪明的,道光三十年,嗣皇帝登基,为曾国藩一篇《奏议大礼疏》,给新君赏识,叠加提拔,他身为弟子,与有荣焉。更在征询过老师的建议,主动报名进入总署衙门之后,担任了英国股帮办公务大臣的要职。 而和自己比较起来,沈葆桢就要等而下之了。他虽然有一个闻名天下的林文忠公的舅父,但林则徐道光之后,宦海几度沉浮,再无往日荣光。沈葆桢所能得到的助力,也实在是有限得很。 三年散馆后,先后任九江知府,广信知府,安庆知府,一直是在风尘俗吏中打滚,连一任道台都不曾做过,也不知道怎么样入了皇上的法眼,居然就让他做了帮办海军大臣?偏偏奕誴也真是个庸人,凡事拱手受成,徒使竖子成名 李鸿章心中打着乱七八糟的算盘,进到暖阁,摘下暖帽放好,“臣,赐二品顶戴,署理安徽巡抚,李鸿章,恭请皇上圣安。” “路上走得很快啊?”皇帝笑着问道,“几时从省城动身的?” “臣九月二十一日捧读上谕,将公事交卸,即刻从安徽动身。路上走了十一天。方始到京陛见。” “以后,这样的季节里,能够不要动就不要动了。天气太冷,你往来奔波,数千里之遥,朕也觉得疼得慌。” “皇上圣心怜爱为臣,臣更要甘效驱驰,上报天恩。”李鸿章用力撞了个头,又说道,“臣年纪尚轻,风霜之苦,总还能挨得住。” “那,就这样吧。”皇帝不再和他说题外话,“你这份奏请造船厂的工人出国的折子,朕觉得很是开了我大清未有的一番伟业呢” “臣不敢。臣也是捧读皇上东巡威海时所颁上谕,获益良多,自以为臣当年所见,虽经皇上点拨,未可称之舛误,但终究囿于眼界不广,未能有所展布。皇上在威海所言,派员出国,详尽学习西洋操船、造船之法,臣钦服之下,更有拨云见日之感,因而不揣冒昧,……” 他一面说,一面偷看皇帝的脸色,却见他无喜无悲,也不知道对自己的这番话是不是满意?语调也逐渐低沉下去,终至无声。 “你这个人啊,朕很知道。”皇帝忽然转变了话题,“学识、能力俱有;对朝廷、对朕的一片忠心,也不在任何人之下。从这里来说,比之曾国藩或者还欠缺一点经验,假以时日,未尝不又是朝廷一新栋梁之材。” “臣不敢。”李鸿章又跪了下来,“臣胸中所学,不要说不敢比拟皇上,就是家师所有,臣所得也不过十之一二。唯向主之心,数十年来,从无辗转。” “不过,你不及曾国藩处并不在此。学识、经略,都是可以后天学习,人为增强的;只有人心、道德诸项,却是与生俱来,不可强求半分。李鸿章,你自问,这一层关隘上,你做得如何?” 李鸿章汗如雨下,“臣,臣……惶恐。”。 更多到,地址 第23节响鼓重槌(2) 第23节响鼓重槌(2) “你诚然是该惶恐。”皇帝冷笑着说道,“做着朝廷的官,拿着我爱新觉罗家的俸禄,成天就想着拉帮结派,党同伐异,嗯?你别以为你在安徽的所作所为朕不知道,不去处置,一则是以为你尚堪造就,二则,是朕为国事忙碌,懒得理你否则的话,不要说你一个小小的巡抚,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儿,穆彰阿又如何?面对朕一纸朱喻,还不是吓得体如筛糠?乖乖的休致返家?” “臣有罪,臣有罪。臣未能以精白一心,上侍君父,……臣小人之尤,小人之尤。” “成天为了一己利禄奔忙,咸丰十二年,朕让你到安庆做知府,到咸丰十五年,四年间升道台、升臬司、升藩司、升巡抚,做到一省之长的高位。你问问你那些同年、前辈、后辈、大清官员升迁之速,可有如你这般的吗?兀自饕餮不足,看着朕重用沈葆桢,妒忌得双眼发蓝。表面上是顺应朕意,要在两江等地同样操办海军建设之事,其实,你当朕不知道吗?还不是你们这些人看他承办海军,数年之中过手的银子总数几近万万,以为他在其中,一定大发横财了,是不是?” “臣不敢,臣不敢。” “沈葆桢为人清廉,不是你们这些脏心烂肺的混账所想的那样他任上所得,尽数寄回家中,养廉银俸禄,更是狷介不取。朕听人说,他每到年初,生计窘迫,总要从自己的海军衙门中取出一箱子破旧衣服,拿到当铺去当,上面加一张钤盖关防的封条,要当一万两银子。当铺不敢打开封条,便如数照付——他所当的,只不过是海军衙门的一张封条而已。等到俸禄银子到了,便派人赎当回来,等到来年再去。久而久之,威海城中百姓习以为常,每每见官差抬着旧箱子到当铺去,就知道,沈大人又缺钱花了。” 他给李鸿章说了一遍这朝野尽知的小故事,又再说道,“这样的人,你们居然也要和他攀比?你自己问问,你有哪一点比得上他?” 李鸿章真的害怕了,以头触地,连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虽然雷霆万钧的痛骂了李鸿章一顿,但皇帝并不准备真正的处置他。这不但因为李鸿章是晚清官场上的一种现象,更加是因为,只有李鸿章这样,有头脑、有野心的人,才是可以使自己的志向能够顺利达成的最重要的帮手。所以,几乎在一开始,他就已经打定了盘算:他不是要官吗?给他官;他不是要权吗?给他权只要他能够顺应着自己的指挥棒转,便给予他一切想要的 训斥几句,皇帝说道,“你不是一直以来,都为不能承办海军,报国无门而给朕上折子吗?朕做人最是公正。便满足了你的要求。今年不提,你回任之后,即刻交卸差事,到福建巡抚任上,在福建,也给朕办起一支海军来。你怎么做,朕不管,三年之内,朕要看到成效。怎么样?” 李鸿章一心以为自己这一次一定要倒大霉了,不料说到最后,皇帝居然俯准所请,让自己到福建去,办理海军了?他又惊又喜的抬起头来,看看高坐的一国至尊,“皇上,您可不是哄骗为臣?” “朕吃多了?没事哄着你玩儿?”皇帝没好气的瞪他一眼,“自然是真的。” 李鸿章大喜,“臣一定认真办差,三年之内,将福建海军的规模建造起来。不负皇上托付之重” 从御前陛辞出来,给外面的冷风一吹,李鸿章清醒了少许,只觉胸中一团热火涌动,真恨不得大笑三声,以示快慰。自然,这只是心中所想,万万不敢如此的。 转念想想,兹事体大,皇上怎么就在这片刻之间一言而决了?而且,自己当初任安庆知府的时候,固然经手过造船厂的事情,但和海军建设完全是两码事,自己能不能做得来?更加主要的是,咸丰十二年,成立海军衙门的时候,总是有奕誴领班做海军大臣,他固然是不管事,但有这样一个王公大臣坐纛,宗室、清流还说不出什么,到了自己这里,难道要让自己做南洋海军大臣吗?到时候,只是清流的弹章,就足以让自己掉脑袋 李鸿章认真想想,越发觉得不对劲,以曾国藩的帝眷,当年天津练兵的时候,兀自给人攻得满头包,何况今日的自己?哎呦,刚才在殿中只顾着高兴了,怎么会忘记这一层关系了?有心回殿中去,向皇上请辞差事,又没有这样的勇气,要是给皇上留下一个自己不能重用的印象,多年辛劳,一朝断送还是到老师府上,去向他问计吧? 于是出了朝房,传下人备轿,一路到了曾府,这里已经不是当年南城的那处府邸,而是皇帝另外赏赐的,距离棋盘街只有半里之遥的一处所在,和文祥、许乃钊等几个年高德勋的朝廷耆宿毗邻而居,也是为了每日上朝方便之用。 从偏门进到府中,曾国藩还没有回来,他先给师母欧阳夫人请过安,由曾纪泽陪着,在堂屋说话,“如今若说新闻,无有能过二少兄即将迎娶长公主的大事了。府中可已经准备妥当了?” 曾纪泽笑了一下,给李鸿章解释了几句。皇帝偶发奇想,要把女儿下嫁曾纪鸿,自古以来,尚主这种事情就是一把双刃剑,容光自然容光,但苦恼也从来不会缺少。齐大非偶的道理人人都懂,而这一‘大’,更加非比寻常,额驸在公主面前,先要做臣子,然后才能说丈夫。 这还不算,曾纪鸿的学业始终不及长兄,很是不得老父的喜欢,当年在两江任上的时候,有家信往来,内中论及他的诗文,斥责文字,罗列满纸,弄得曾纪鸿也非常苦恼,考中了举人之后,几次不售,后来还是大学招生,在曾国藩的默许、曾纪泽的安排之下,得以入学。 曾纪鸿为人很刻苦,生恐为自己无才无能,有堕家风,因此学习上非常用功,特别是在术数之学上,很有造诣,师从丁取忠,日有精进。但正因为如此,成天皓首穷经的冶学,为人有些呆板。也不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天家的六位公主,虽然多未曾见过,但听人说,都生得如花似玉,怎么就把最年长的大公主,许给自己的弟弟了呢?曾纪泽有时候想起来,也很觉得疑惑。 而且,皇帝嫁女儿,岂同小可?虽然成婚之后,会有御赐的额驸府供他们居住,但只是迎亲、典仪的规程,就足矣让曾家上下忙得不可开交了。这还不必提要重新构建堂屋,重新粉刷房舍,重新铺陈家具,重新装潢,总之,一切都要重新来过所带来的重重困扰他在户部任员外郎,没有很多时间照顾这些,只能交给夫人刘氏前后忙碌,有时候退值回府看妻子忙得额头冒汗,心中真是觉得疼得慌。 李鸿章陪着他嗟叹几声,转而问道,“部里的公务可还忙吗?” “还好,还好……。”两个人正在说话,眼见外面大门洞开,一乘蓝呢子大轿抬进府门,是曾国藩退值回来了。 两个人赶忙起身迎迓,曾国藩手扶朝珠,低头出轿,“唔,”了一声,“你来了?” “是。学生见过老师。” “到屋里说话,到屋里说话。” 父子师弟三个进到屋中,曾国藩换过一袭便服,将李鸿章招进书房,师弟对坐,“今儿个,见皇上了?”曾国藩问道,“听说,皇上发了好大的脾气?” 鸿章把经过说了一遍,最后又将皇帝突然降旨,命自己来年改调福建,并着手筹办南洋海军的事情及自己的担心都如实说了,最后问道,“老师,您看?学生的这一点微末见识,可还言之成理?” “这诚然是个**烦。不过祸兮福所倚。也不必固求。” “老师这话,学生不明白。” “当年皇上命五爷管海军,最终又如何了呢?这样的安排,不过是皇上用之搪塞世人的。”曾国藩胸有成竹的说道,“这一次皇上于你先贬后仰,可见对于你的才学,还是很满意的,否则,瑞麟不提,卞颂臣又有什么不好了?要把他调开,给你腾空位置?” 卞颂臣就是现任福建巡抚卞宝第,以刑部主事,礼部给事中、礼部侍郎外放为巡抚,但在李鸿章眼中,连沈葆桢就不在话下,又何谈区区一个卞宝第? 曾国藩看出来他不以为然的神色,“少荃,做人和做官是一样的,总要胸中有物,而厚积薄发。例如你,数年之间,从三口通商帮办大臣做到一省之长的高位,这份骄矜之气,溢于言表,我真不知道皇上于你这番任用,是福是祸了。” 李鸿章心中大为不满自己尚未上任,老师怎么就出以如此的不祥之声?这不是败坏自己的兴致吗?但师道尊严,不能多说,装出一副俯首领会的样子,“是,老师的教训,学生都记下了。” 曾国藩也不多说,又转而言道,“至于你所说的,上章请皇上另外简派宗室亲贵,从旁监督建设的话,说是不妨说一说,但以我所想,皇上一定会驳。同时,也一定会派人南下,帮同你办差。到时候,如何能够使僚属交好,上下同心,办好皇上交付的差事,就要看你自己的修行了。” 等到军机处叫起的时候,皇帝提及南洋海军之事,并把任命李鸿章为福建巡抚的事情说了一遍。 昨天皇帝为李鸿章攻讦沈葆桢而大发雷霆的经过,军机处等人无不详知,这样的事情多说无益,各自装哑巴,君臣彼此心照也就是了,“卞颂臣在闽抚任上有年,这一次是不是要给他谋一个善地啊?” “让他到浙江去,马新贻改调安徽。接李鸿章的遗缺。”皇帝早就做好的盘算,不等奕建言,立刻说道。 “臣弟想,北洋海军成军之时,皇上简派惇王为领班大臣,有旧例不妨援引……” “这一次不必。老五在海军衙门做的事情,你们也不是没有看见,若说宗室之中真能够找出一二领兵大员之才也就罢了,你们倒说说,到何处寻找?都是瑞麟、裕德那般的蠢材到福建去,不要说领班办差,能够不给李鸿章他们添乱子,朕就念阿弥陀佛了” 听皇帝说得可怜巴巴,众人无不咬牙忍笑,细想一想,这也不是虚妄之词,旗人中出色的人才并不少,例如崇实、荣禄、宝廷、舒清阿、志颜、成祥等,但年纪太轻,资历尚浅,根本不足以托付至重,有年资,又都是一群混账,如端华、如载垣、如世铎等。如今二十一个行省中,也只有两江的官文、两广的瑞麟和吉林的裕德是旗人,其他的全部是汉人。汉人官员在各省督抚数量之多,令朝中的宗室势力愈发不满,几次闹到皇帝跟前。 最近的一次是在咸丰十九年的万寿节,华丰和端华几个人不知道吃了什么难以消化的东西,会衔上了一份奏折,大意是说,要皇上重振精神,大力提拔使用宗室子弟,却给他一句话全数驳了回来,“那好,你们说用满人,朕就用。但荐才之责,是大臣的本分吧?你们给朕推荐几个拿出来让天下人都没有话说的,朕即刻降旨,怎么样?” 端华几个大惭而退。这件事之后,官文、瑞麟、裕德三个好官自为,任是谁也不去找他们的麻烦——朝廷上下达成了共识:官文不提,另外两块料已经是旗人硕果仅存的一点颜面,错非是真的犯了非常重大的过错,还是以保全的为妙。 皇帝有时候也觉得很为难,二十年以降,当年初初登基时的朝臣,几乎凋零殆尽,侧身庙堂的,都是经自己一力提拔而起,忠、敬二字都还没有什么问题,但等到自己百年之后呢?后世之人,能不能摆弄得动?尤其是满人又大多不争气。哎,伤脑筋啊 他接着说道,“这一次操办南洋海军,全部交给下面的人去做。朝廷只做两件事。第一,给钱;第二,给人。其它的,不管也不问。”他笑了一下,“还有你们啊,也不要隔三差五的在朕面前说什么话,朕懒得听,也不听。” 心中明白,皇帝看起来是要有意磨练李鸿章一番了,虽然他话说得漂亮,但任何人都知道,朝廷在暗中一定会布有后手,不可能将一整支南洋海军全部交到李鸿章手上的,那还成什么了?“皇上圣心可照日月,想李鸿章亦当不敢稍存反侧之心,认真办差。”他说,“但臣弟想,南洋海军初建,事物庞杂,该员又要总领一省公务,为求军事之外,民情亦可大治之效,宜乎选派干才,从旁帮同办差。” “让成祥去。他在吉林任职提督多年,想来也历练出来了。不要总在岸上走,也要学会到水里转一圈嘛” 于是,众人便笑,不过笑容有苦有甜而已。 更多到,地址 第24节国政 第24节国政 为福建筹建南洋海军一事,福建巡抚卞宝第和李鸿章会衔所上,请求朝廷批准,截留今年本应解部的粮、关税银合计三百七十九万两,用于马尾造船厂先期资金的折子送抵御前,皇帝在和军机处议政的时候,、把它拿了出来,“朕记得,安庆造船厂当年为海军之事初建,所用银子,不过贰佰余万,怎么福建这边花费多出不少啊?” “是。这里面有个缘由。安庆府本身旧有船厂,稍加整改,即可投入使用。而福建马尾,虽临近大海,周围百姓多以水中自谋生计为主,但并无系统管理,故而一切都要从头来过,所以,花费要远较安庆为高。” “那好吧。就准了李鸿章和卞宝第所请。”皇帝向下看了看,问阎敬铭,“各省报上来的解部银子的总数,已经到部了吧?今年有多少啊?” “合计六千万九百七十七万两。” “怎么这么少?比去年少了很多啊。”皇帝大惑不解的问道,“这是为什么?” “是。今年解部的银子,确实较往年为少,这是因为咸丰十九年万寿节庆之前,皇上颁行恩诏,普免天下二十一行省的钱粮。”阎敬铭木口木面,一派公事公办的神情,“另外,皇上在咸丰十四年降旨,以五年为期,督抚以下各级官员,普遍以二成为数,增发饷银。今年正是第一次增发之期。故而各省所缴的银子,比往年大有不如。”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是阎敬铭也不能出口的:今年的一次东巡,又花去了三五百万两的银子。 他虽然不说,皇帝也能想得到,干干的笑了几声,“好吧,朕知道了。”他说,“你也不必和朕苦着一张臭脸。普免钱粮,朝廷自然是少拿了些钱,但藏富于民,难道不也是一件有利民生福祉的大事吗?长远的不必提,咸丰十四年,朝廷发行的第一期铁路国债到期,这件事你总是知道的吧?有多少百姓手持国债向朝廷要求兑换的?连总数的三成也不到,对不对?你们以为这说明什么?说明百姓手中有钱,不缺这一万两国债,百十两银子的进项。” 说到这件事,阎敬铭也无话可说,大小眼一起乱眨的想了一会儿,“皇上说的是,但臣更以为,这样的事情,可见百姓心中于朝廷另有一份尽忠之意。不愿意为一己之私,图谋朝廷的便宜。”说到这,他忽然趴下去,用力碰了个头,“臣想,这正是皇上二十年来,屡行善政,遗爱于民所致啊” 奕等人心中叫好,果然咬人的狗是不叫的,阎敬铭平日装得一本正经,谁知道拍起马屁来,居然如此的不露痕迹?果然,皇帝也为他的话大大的骚到痒处,得意的微笑起来。 说过了这件事,阎敬铭忽然又说道,“其实,臣还一件喜事,要向皇上道贺呢?” “哦?” “三阿哥载滪,在户部福建司中任职一月有余,尽得公务料理之诀窍,年纪轻轻,头脑灵动,诚非童稚可比。臣为皇上试举一例。三阿哥入值不久,恰逢陕西司要关发京中各衙门俸禄,公事繁忙,不得已从福建司抽调部员过去帮忙,三阿哥主动请缨,侧身其间。而且,办差不久,就给他发现其中可供整改的弊端。” “……往年关发钱粮,最称忙碌,忙到要紧的时候,或者账目上有了一点差错,尽是有整夜整夜不能回家的。三阿哥到部不久就发现,造成如此恶果的,并非是公务太多,做不过来,而是人员浮躁,不能安于其位所致。” “怎么呢?” “户部当值是在每日辰正,但户部萧规曹随,旧例因循而下,每天到了巳时,能够正式开始办公,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所以,三阿哥认为,第一,应该利用起所有荒废的时间来;第二,便是要专人专责,而不是像今天这样,各自分头忙碌,使人力不得集中。臣和三阿哥攀谈良久,自问亦获益良多。特别是三阿哥所说的,如此一来,可以收壹加壹大于叁的成效,令臣顿有所得” 皇帝一开始还在很感兴趣的听着,到后面,逐渐沉下面色。一直到他都说完了,这才问道,“这样的事情,也用得着一个小小的孩子指点?真可笑朝廷养着那么多的部院大臣,都看不见其中的弊端?要等到朕的儿子到部学习,才能指摘出来?是应该说载滪太过聪颖呢?还是说这些人都是蠢货?” 阎敬铭这一次的马屁拍到马腿上,丑脸一红,忙跪了下来,“回皇上话,户部一直是臣奉旨管着的,如今眼见出了如此之多的弊端,臣还梦梦无知,实在惭愧,臣自请处分。” “算啦。朕想,你这也只是邀朕之喜罢了。”皇帝冷笑着说道,“你这个人啊,朕最看重的就是你多年来一以贯之的,不以私情为左右的办事之风。怎么今天……” 他瞪了阎敬铭一眼,语调转为缓和,“其实,你这番话说得实在不高明。你想想,载滪或者不笨,但如何能够在一月之内,就能够指摘发微的洞见其弊?即便他见到了,连官也算不上的一介小吏,又如何能近得你军机大臣的身前?今后啊,这样的事情,你还是少做” “是。” “不过,载滪之事,倒也给朕提了醒。三阿哥和四阿哥分别到户部、刑部学习差事了;大阿哥前几天来向朕哭诉,要我这个做阿玛的,不可厚此薄彼,你们以为,给他个什么差事干干啊?” 一听这话,众人无不头疼 皇帝东巡的路上,赏了三四两位阿哥入部学习的机会,剩下的太小没有办法,一个比众家兄弟年长很多的大哥,却没有着落,载澧自然着急,于是也和皇帝请旨,皇帝当时说,到山东之后再定——他本来打着的盘算,是要让儿子到海军之中供职,哪怕是在船上做一名普通的炮手呢,也好过荒废时日嘛。 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德行,做父亲的岂有不知?载澧秉性不坏,而且也能吃得苦,从他能够跟船到英国海港,又押船回来,就可见一斑。只是有些鲁莽、毛躁,加以书读得不好,便显得在兄弟之中,等而下之了。 这一次到山东,皇帝径自降旨,也还罢了,偏偏又要装佯,有一次和沈葆桢谈事的时候,说起对载澧的调教,很隐晦的问了问对方的意见。沈葆桢如何敢说一个不字?但脸色发白,额头冒汗的样子,让皇帝也替他觉得难过,替他想想,也真是天下第一大窘事。大阿哥到了学院,即便循规蹈矩,还要有人拿着放大镜找毛病呢到时候,他若是管,管不起;不管,又难以服众。实在是进退两难。最后不等沈葆桢说话,他又把此事收了回去。 等到御驾即将从威海启程返京,沈葆桢大约觉得心中过不去,找一次机会递牌子进来,对皇上说,若是皇上愿意,而大阿哥自己也肯于接受管教的话,自己就收下这样一个学生。这一次,皇帝反而不答应了,“算了吧,载澧是个混账性情,沾火就着,还是把他带回京中,朕亲自调教的好。”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今天,皇帝旧事重提,令奕几个很觉得头疼,“臣弟想,大阿哥好动不好静。不如让他到宗人府去吧?那里总要和京中各处的旗下人家打交道,大阿哥年轻人,也不会觉得厌烦,皇上以为呢?” “也好,就暂时让他到老五那里去吧。”皇帝又加上一句,“老六,你也是管着宗人府的,到衙门视事的时候,也要多加提点一些,别总由着他的性子来,下面的那些人,朕知道他们是怎么样的。” “是。臣弟都记下了。” 许乃钊在一旁说道,“皇上,臣前日奉旨办理钦天监差事,经正监推排,以咸丰二十年年四月十六日为吉期。……” “你是说,灵儿出降的日子吧?” “是。” 帝慨然点头,“就定在这一天吧。明年四月十六日,让长公主秀慧,出降……”一面说,一面计算日子,能够和女儿在一起的时光,竟然已经只有贰佰多天了?做父亲的心中一酸,几乎脱口而出,收回赐婚的旨意 许乃钊等人不明所以,用不同含义的眼神看着曾国藩,后者却抬头望向皇帝,见他神情恻然,略一思索,已明其故,“皇上,臣想,大公主年纪尚幼,不如再等上几年吧?” “不必等了”皇帝叹息摆手,“等又能等到几时?难道让她们一辈子不出嫁吗?”看看众人似乎没有旁的要说,他先让几个人站起来,对曾国藩说道,“正好,朕有几句话交付你。” “是。” “秀慧这孩子,偶尔会很顽皮。但秉性不坏。嫁到你家,虽是朕的女儿,却也要恭恭敬敬、规规矩矩的做你的儿媳妇。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该说便说,该管就管。丝毫不必因为君臣之份,而有所瞻顾。唐时的郭爱还怒打金枝呢,朕虽然不鼓励这等暴行,但秀慧要是真的不听话的话,也不妨援引前例。” 以曾国藩这样沉稳老练的性情,许乃钊那样一笑黄河清的古板,也不禁为他的话逗得破齿一笑,遑论其他,养心殿中的气氛一时间轻松下来,“皇上言重了,臣万万不敢当。” “这不是敢当不敢当的问题。秀慧在宫中,自然有朕和她额娘教养,出嫁之后,便是夫家的人,更应该尊重、遵守夫家的规矩。朕知道,你们汉人家的规矩大,做媳妇的,又是出身天家,很多事情不懂,都要从头学,若是一时之间有未能顺通人意的,你……看在朕的面子上,容忍她一二吧。” 曾国藩几个无不心中感动,这哪里是一国天子在说话?分明是做父亲的,舍不得娇女远嫁,所出的悲戚之声。 更多到,地址 第25节教女 第25节教女 给秀慧公主选婿,甚至不曾和皇后商量,就自主决断,虽然他是皇帝,但和平常人家一样的,主持中馈,是皇后的职责,更不必提秀慧还是皇后所生,人前她不好和丈夫耍小性儿,人后,可没有少了和宫中姐妹,甚至自己的女儿说她阿玛的坏话,“……这个曾纪鸿啊,额娘虽然不曾见过,但听人说,是文华殿大学士曾国藩的二公子,人生得很俊秀,而且呢,还很聪明呢。” 秀慧自从在热河给母亲关到宗人府圈禁的两个月的时候,一来是怕了;二来年纪增长,日渐成熟,再不复往年那般顽皮胡闹的样子。她生得很美,其实,皇帝的几个女儿都不丑,最美的是排行在二的颖慧和排在第五的静慧公主——她是致嫔所生——女儿在长相上随父亲,咸丰身为男子,生了一张清秀有余,威猛不足的瓜子脸,但生在女儿身上,就很好看了。 秀慧穿一件白缎绣红牡丹的旗袍,两把儿头上缀一朵极大的茶花,一双翠叶长耳环,不断在又红又白的双颊上摇晃,眼睛是一双斜飞入鬓的凤眼,看上去美丽极了。不过神情略带一点幽怨,像捧心的西子一般惹人怜爱,“额娘和皇阿玛说好,自然就是好的。” 皇后明知道女儿不大喜欢这桩姻缘,又不好多说什么,背后和女儿、众家姐妹埋怨一下丈夫也还罢了,却断没有悔婚的道理,偏又嘴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求助的望向一边坐着的兰妃,给她使了个眼色,“要我看啊,”兰妃只说了半句话,只听门口一声唱喏,“皇上驾到” 众女迎出钟粹宫,在阆苑下跪倒接驾,“恭请皇上圣安。” “今天很多人啊?”皇帝落了轻步舆,上前一步,抱起咸丰十五年才出生的、最小的女儿佳慧公主,在女儿粉腻腻的脸蛋儿上吻了一下,“佳儿,想不想阿玛?” “想”小女儿娇呼道,“女儿都……嗯,都很久没有见过皇阿玛了。”孩子童言无忌的大声说道,“额娘说,下一次见到皇阿玛的时候说,皇阿玛再不来的话,女儿就记不得阿玛的长相了” 皇帝扑哧一笑,转头向通嫔看过去,女子羞得脸红如火,屈身行礼,“皇上恕罪,那都是奴才闲来哄孩子玩儿的说话。” “你说的哦?本来朕还想翻你的牌子呢,这下,算了。” “皇上” 、 夫妻笑谈几句,皇后上前,从他怀里接过小娃娃,递给一边过来的嬷嬷,“皇上,今儿个怎么到臣妾这里来了?请皇上到屋中吧?外面太冷了。” 皇帝向秀慧努努嘴巴,给了她一个询问的眼神,后者爱莫能助的一笑,摇了摇头,“还是你这做阿玛的来说吧?” “也好。到屋里说话。”众人进到屋中,请皇帝升座,皇后在炕边相陪,其他众人,或坐或站,围在一圈,“前两天的时候,奕山和成祥回京述职,晋上很多东北特产,鹿茸、人参、江鱼、山鸡,朕让御膳房做了一下,吃着却没有什么味道,你们这里呢?用过之后,觉得如何?” “臣妾也用过了。听皇上的话,和在羊肉汤锅中用的,觉得还好。不过,贡进宫的老山参,臣妾用得不是很合意。” “怎么呢?” “似乎温补的太过了,臣妾这几天早上起床,都觉得头重脚轻的。” “嗯,羊肉本身就是补的,再加上老山参,更是燥上加温,难怪你会觉得头晕。这两样东西,还是尽量少在一起进用。” “是。” 有这一件事打开话题,他也算舒缓了一点情绪,“秀儿?” “女儿在。” 皇帝抬头看看站到自己身前,长身玉立的女儿,心中一片爱怜,“这一次朕给你选婿,事先没有和你额娘商量,这是朕的错处。” “女儿不敢”秀慧屈身弯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寻常百姓都知道的道理,况乎天家?” 这番话固然合理,但听起来却有浓烈的拒人千里的味道,大异平日父女见面,谈笑风生的旧习,皇帝自然明白,笑着说道,“有些事啊,不但你会觉得奇怪,你的这些母妃,还有你母后,也会觉得是朕乾纲独断,不容旁人插手,就把女儿的终身大事决定下来。其实,这也不能说你们的错。但有一个缘故。”他说,”这个缘故嘛,要从三方面来说。” “第一,是为了我天家血脉兴旺。”皇帝说道,“你们的七婶,生下三子,其中二子俱不及叙名,便夭折了,唯一留存下来的载湉,从小肚脐之中就留黄水儿,几经调养,遍请中外郎中,都没有什么用,兰儿,是不是的?” 妃赶忙站起来,躬身作答,“奴才的小妹,每每入宫谈及此事,都要嚎哭一场。听她说,若是这样下去的话,只怕这唯一的子嗣,亦将年命不永。”她忽然灵机一动,跪了下来,“皇上,您是不是有办法救孩子一命?” “能救,朕还能看着孩子横遭不幸吗?不过你放心,朕看,载湉这孩子,倒不是福薄短命的,想来平安一生,还是没有很大问题的。” “是。奴才带小妹,叩谢皇上善颂善祷之言。” 说过了这个插曲,皇帝把话题又拉了回来,“灵儿,你可知道,阿玛为什么会说这件事吗?” “女儿不知道。” “是这样的。我大清自世祖章皇帝入关以来,便行不与汉家通婚之策。这样的政令,在短时间内还不会有任何问题,反而可以使我天家血脉纯正,不受外界所玷。但时间久了,就有一个很大的问题。这就是因为长期在氏族内通婚,造成的近乎近亲结婚的弊病。” “这些事,你们未必知道,也不一定懂。等二阿哥回来之后,让他仔细和你们讲解吧。总之,这样的事情是很糟糕的。” “皇上,百姓也有亲上加亲格外亲的说话,难道不对吗?” “当然不对,那都是混账话”皇帝略略提高了一点声调,“朕当年命户部和礼部修改大清律例,其中有一款就是要彻底断绝这种五福之内的联姻的情况——表面上看来,给很多人反对,但对于日后我天朝百姓的成长和发育,都是极有好处的。” 他又说道,“例如朕刚才说到的载湉,就是为此缘故,造成身体不好。”他看向兰妃,苦笑着说道,“用老百姓的话说,这叫胎里带。是所谓先天不足,后天人为能够做到的,殊为有限。只能是多加保养了。” “是。” 秀慧灵动的大眼睛转了转,似乎勉强接受了阿玛的说教,“皇阿玛,您刚才说,有三重原因呢,另外两个呢?” “第二嘛,就是朕看中了曾纪鸿为人踏实,又不尚空谈,更加主要的是,他注定了不是仕途中人以他的才华,朕要是赏他一个员外郎、甚至侍郎、尚书,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但社稷,公器也。便是朕也不可私相授受。这是其一;其二,若是给人说一声,曾纪鸿是经由夫人裙底拂春,带出的官运,日后你作为他的妻子,也未必容光到哪里吧?” 这番话在逻辑上有不通之处,奈何在场众人,只有他一个人有这方面的造诣,所以,秀慧虽觉得有所不妥,终于还是说不出来,“那,第三呢?” “第三嘛,”皇帝轻笑起来,“就是为日后打算了。我大清历朝历代的额驸,没有一个能够得以重用的。曾纪鸿是个人才,朕不想荒废了他,又不好为一己而变更祖宗旧制。正好,他性不及此,专攻术数之学——这样皓首穷经的冶学,是绝对不会受朝廷旧制的影响的。” 秀慧自然不会为父亲的几句话就变得回心转意,以为曾纪鸿是可以托终生的佳婿,但刚才面上的愁云,也逐渐消退了,“其实啊,不但是灵儿,其他几个公主,日后也是一样。能够不找在朝中为官的,就尽量不要找。像曾纪鸿那样,埋头做学问,与世无争的,才是可以托付的人选——皇后,此事,就这样定下来吧?” “皇上说是,那自然就是了。” 让其他人退出去,宫中只剩下帝后两个,皇帝才说道,“其实啊,朕这样做,还有一层原因。是不能和孩子们,其他人说明的。” 皇后也不发问,只是愣愣的看着丈夫,“等过上些年,你我年华老去,总是要将江山交给孩子来管。到时候,不论后世之君为谁,对姐姐的孩子,自己的亲外甥,总能照拂一二。比之朕这个做外公的,降旨捡拔,不是要名正言顺得多?也好看得多?” “您啊,什么都想在前面了。” “哎,这番话,你日后可不要和孩子们说啊。别让她心中先有了盼头,到时候,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皇后莞尔一笑,“臣妾知道的。”她握着丈夫有些凉意的手,又再问道,“那,您想几时让他们完婚?” “等不及了吗?朕还不急着做外公呢,你就急着做外婆了?” “您这人”皇后轻笑着打了他一下,“不过,臣妾可是要先行请旨,臣妾就秀慧一个女儿,将来赐婚的时候,可要风风光光,漂漂亮亮的让女儿出嫁。” 皇帝忍不住发噱,这天下的女子居然是一样的?丝毫不受时代的限制的吗?做了人家母亲,特别是升格做了人家丈母娘之后,怎么就都变成这样一副嘴脸了?。 更多到,地址 第25节传授 第25节传授 在户部的值房草草用过午饭,打来一碗热水,把食盒胡乱的洗了洗,放在一边,和一众年轻人一起,听长丰穷白呼,“……所以说啊,一饮一啄、莫非前定。陶文毅公府中的双诰错,就是应了这句话了。”说完,他拿起桌上的紫砂茶壶,对着壶嘴,长长的吸了一口,“行了,陶文毅公的故事,说完了。” 长丰是陕西司的主事郎中,为人最爱搜罗一些前任典故,本朝秘辛,甚至会有一些宫闱艳屑,拿出来和司中的年轻人说来消遣,这样的习惯,对于少年人总是有着很大的吸引力,所以,每到中午用餐、或者政事不是很繁忙的时候,很多人都会到司中来,听他说故事,久而久之,便成了传统,陕西司的办事直庐,简直比茶馆还要热闹。 甘滪也是孩子心性,对这样的事情自然趋之若鹜,用了五天的时间,听他说过当年陶澍府中的一段轶闻,很觉得有趣,回府之后,又命人取来《咫闻录》等笔记小说来看,虽然里面的内容和他讲得大同小异,却怎么也没有长丰口中听到的那么生动有趣。 “长大叔,再说一个吧?时间还早呢。” “是啊,长大叔,再说一个吧?” 孩子们的恳求,让长丰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他想了想,“那好吧,再说一个,讲一个就是道光朝的故事。这个人你们也识得,就是礼部鸣赞官谢慕羽……” 一听到这个名字,甘滪便知道了。谢慕羽是直隶武清县人,当年娶妻,是吴家的女孩儿,不想迎亲之日,天降大雪,轿夫受冻不过,在一处亭子中避寒,偏巧又来了一顶花轿,里面坐着一个王姓女子,是要嫁到同城的贾家的,等到再启行的时候,人多慌乱,竟然抬错了 等到进了洞房,王氏女子才发觉不对:王家很有钱,所嫁的夫家亦是素称豪奢,但洞房中的布置,却寒酸已极,女子心中疑惑,询问之后才知道,出了一个天大的纰漏这样的情况自然不能让小夫妻圆房,只好等到第二天,派人再去贾家换过,但等谢慕羽的母舅到贾家一问,另外一边已经是生米煮成熟饭了。 事情闹到这一步,四家人都有些傻了眼,最后没有办法,只好错有错着,谢母另外派人到王家提亲,重新排定好日子,给这一对错配的鸳鸯正式完婚——这也是清人笔记小说中的故事,甘滪也曾经读过的。 一面听长丰口若悬河的说着故事,看看身边几个同僚微微张开嘴巴,听得入神而好笑的形容,甘滪神游物外:前几天的时候,老师和自己说,这一次简派自己和四弟分别进户部和刑部学习差事,隐秘固然是第一要务,除此之外,还要趁这个机会,给皇上留下深深地印象,最好能够做出点什么成绩来,给皇阿玛看看,才叫最好。 甘滪十六岁了,母妃是多年来品秩始终未见增益的瑜妃。当初选秀女的时候,瑜妃色冠群芳,很是得皇上的宠幸,不过自从咸丰二年之后,恩遇转薄,特别是在尤佳氏进宫之后,更是把本来就不多的侍寝机会转移大半。 十余年中,甘滪每每到母妃宫中请安,很少能够见到母亲有真正的欢颜,即便是对自己这个亲生儿子,也经常的冷漠相对。现在回头想想,母亲最希望得到的,大约只是皇上的宠幸吧?偏偏就是这样的希冀,也很难有实现的一天。 他轻叹了一口气,又想到老师和自己说的话,“大清祖制,母以子贵,而又子以母贵。前者不必提;后者,就是大有讲究了。” “师傅,是不是如同圣祖爷时候,八阿哥胤禩终究难得帝统,正是因为乃母出身辛者库,使其大有为人攻讦的口实?”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甘滪的师傅名叫徐桐,字豫如,是汉军旗人,和崇实一榜的进士,榜下而入翰林院,廿载以降,始终是个不黑不红的翰林,倒也放过几任学政、考差,在翰林院中,凭资历做到侍讲学士,后来增补上书房,做了甘滪的师傅。 徐桐是倭仁的门生,但比较起师傅来,却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一则是他的学识未必有多么通达,于洋务更是一窍不通;第二就是任职上书房的时候,蝇营狗苟于小节之事——满文课程,从咸丰二年之后,就已经不再作为重点教育,只是聊备一格,以示不忘本而已。唯有徐桐,几番上折子,要在上书房中增加时间,让孩子们学习国语(就是满语)。 清朝皇子教育开蒙很早,虚岁六龄、十足不到五岁就要进书房读书,所选择的师傅,也都是那些道德深厚、学识渊博的学究风气之人。这样的人对于孩子的教学根本没有什么新鲜东西,只知道填鸭一般的灌输。因此,从儿童心理学的角度来说,孩子们对于这样的老师,更多的是害怕,而没有任何亲近之意。 皇帝也很清楚这一点,又无力改变,他所能做的,只是尽量的解脱孩子们的困扰,以容闳做载滢的西学老师,就是其中一例。事实上看来,也很有效果。 而载滪的学业,就没有二哥那么幸福,但他比其他兄弟更优胜之处就在于满语说得非常好——连皇帝老子,也给他比下去了。只不过,多年以降,给载滪发现,满语这种东西,实在是没有什么用处朝堂上下,会者如凤毛麟角,自己倒是说得朗朗上口,又和谁去交流啊? 除此之外,徐桐是个很不坏的师傅,特别是为载滪说起大清历任先皇承继大统的旧事,头头是道,他给载滪说过,“你皇阿玛子嗣之丰,仅次于圣祖、高宗。但比较起这两位我朝明主来,更有…是远超先人的。第一,你们兄弟们之间的年纪相差很多。你大哥、二哥、四弟、五弟几个人,可称一部分;从六阿哥到九阿哥,是一部分,九阿哥之下,又是一部分。所谓家靠长子、国赖长君。以此来看,也只有五阿哥以上的几个人,有日后争夺乾清宫中那把宝座的机会。” “师傅,您不是说,皇阿玛有…可以超越先人的吗?还有另外两点呢?” “第二点嘛,就是你皇阿玛想前人之不敢想,做前人之不敢做。便如同是你吧,今年不过十六岁,就要你入部学习办差,而且,为求隐秘,而不致为下面的部员胥吏坏了你的品性,甚至另外赐姓,不许你以皇子之尊,堂皇而入——这在前朝,简直是闻所未闻的壮举” “再有第…,就是你皇阿玛从来不以前例为定见。只从一点,就可见端倪,便是你刚才所说的,圣祖爷之八阿哥胤禩之事。你以为,在你兄弟之中,可有差相仿佛的?” “有的,就是四弟载沚,师傅可是说的他?” “就是他了。”徐桐说道,“四阿哥是云嫔所生,以其母出身之微……”徐桐摇头微笑,下面菲薄的话虽然没有出口,但载滪还是明白的。只听他继续说道,“但你皇阿玛于这种事情,根本理也不理,可见圣主之为圣主,仅从这待下公平一端,就洵为不愧” 载滪只是静静地听着,等师傅的话说到一个节点,这才问道,“那,以师傅您看,滪儿和其他兄弟之间,又可有什么优劣处吗?” “自然是有的。”徐桐说道,“先说你不及他们的吧?你大哥暂时不提;你学识上不及你二哥、恩遇上不及你四弟;帝眷上不及你五弟。我说这些,你认不认?” 旁的人也还罢了,说帝眷不及载湀,却让载滪不以为然。他虽然是皇后嫡子,但秉性暗弱,最主要的是,非常害羞。上一年的时候,皇子成年,分府外出的第一年,就闹出一个很大的笑话。 载湀可能是乍到一个新环境,心中紧张之故,晚上睡觉,尿了好大一片床,第二天醒来之后,不好意思让下人来收拾,便平生第一次主动收拾被褥,并且告诫下人,任何人也不准动。一群太监、丫鬟不明所以,只好遵从;一直等到晚上,重新给小主子铺床整理,准备让他就寝的时候才发觉——可怜一床的全新被褥、枕头,都给尿沤透了,发散出浓烈的尿骚味儿,虽然载湀一再嘱咐,不许外传,但人多口杂,终于还是走露了出去,一时间在宗室之中引为笑谈——就这样的一个人,难道皇阿玛对他的眷顾,仍自高于自己吗? 徐桐笑着说道,“五阿哥固然暗弱,但他终究是皇后嫡子,而且,他今年不过十三岁,你怎么就知道,日后不会一鸣惊人,益为你阿玛所喜呢?其实啊,若是五阿哥有你二哥五成的学识、胆识,嘿三阿哥,我就要劝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啦如今嘛,还好,还好” “那,师傅您以为,学生该当如何去做呢?” “你虽然有数节不及你的兄弟,但有一点,是比他们都要强的。便是你的诚恳与忠实。”徐桐把桌上的茶杯向一边推了推,弯下腰来,认真的看着这个自己寄托了全部心思的学生,“不论是你,还是你那几个兄弟,也不管日后你们中的哪一个承继大宝,都休想能够做到如同皇上那般的英明神武,所以,你们能够赢得帝心的,也就不是如何做出一副漂亮的成绩,给皇上来看,而是如何展现一己所长,示以天下,只有你才是能够将皇上数十年的辛劳,得以贯彻如一的那个人你明白吗?” “是。学生明白了。” 和师傅一番畅谈之后,甘滪入户部学习当差,这份差事并不很劳累,实际上,他的年纪只有十六岁,旁的人也不会拿一些过于辛劳的工作交付于他,更多的时候,只是让他做一些跑腿的工作。而也因为徐桐的一番话,甘滪在户部当差,并不显山露水,更多的时候,只是循规蹈矩,一副无功无过的样子。 虽然把孩子派到部中当差,但做父亲的,也绝非不闻不问,前几天载滪和载湀进宫来为皇帝请安的时候,他曾经问过孩子们,关于在户刑两部所闻所见,听他们共同提出的一个问题是,部务尽数操于胥吏之手。本部堂官,不过诺诺画行而已。 这是多年以来的积弊了,六部之中,无不深知,最有权力的,并不是那些峨冠博带,履步庙堂的六位堂官,而是其下的郎中、主事、笔帖式、甚至品秩更低的一干杂役。这些人常年侵yin部务,公事娴熟,言而有据,自然的,堂上的那些大老爷们,自然也就信之不疑了。 “但儿子总想,举凡国家大政,尽操于胥吏之手,堂官唯知诺诺——儿子不瞒皇阿玛,就是儿子这样,入部学习不足两月的年轻人,也尽是为上官所差,尽力学习公务往来,其中种种。听长大人说,日后,户部的差事,也就是要交给儿子这样的年轻人来掌理呢” 皇帝一双眉毛深深蹙起,“就是那个朕曾经见过的长丰吗?”他问,“他在部中,可是很紧要的?” “是。正是此人。据儿子所知,长丰入职之后,就是在户部当差,三十年来,不知道换过多少上官,而他却始终留任部中,很多初来乍到的主事、郎中,还都要屈尊降贵的向他请教部中差事呢。” 皇帝突然扑哧一笑,“那你呢?也为他视作可以作为后继之人的?” “儿子岂敢如此骄狂?不过越来在部中所见,令儿子感触良多。户部是天下第一重要之地,儿子学差之前,心中多有紧张之情,以为自问拙笨,不能尽如皇阿玛圣愿所见,有负托付之重;但等到部之后,所见并不如所虑及的那般繁复。户部十七司中,以省分管……” “三阿哥,”皇帝含笑打断了儿子的说话,“阿玛教你一个乖。” “是。儿子恭聆皇阿玛圣训。” “你,还有你的兄弟,逐渐长成,日后都是要为国出力,为阿玛分忧节劳的。所以,在处置事情的时候,不论是大是小,都要学会用一种提纲挈领的观点和简明扼要的组织语言的方式,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把事情说清楚。便如同你这一次和朕说的户部的差事吧?朕知道,你想和朕奏对户部办事章程之事,这自然是好的。何也?因为可以让朕知道,你在户部的日子没有荒废。但户部之内,以省划分,这样的细节,朕是不要知道的,你只要把你所见到的,需要拿出来我们父子几个商议,甚至议定整改的弊端的规程说出来,就足矣了。” 滪清秀的面皮一红,不再多言其他,直抉正题,“儿子以为,户部所掌,学有专攻。应以更多专项人才,充斥其间,并迭经选拔,使之不为胥员所操控。儿子这一点小见识,请皇阿玛明鉴。” “这不能说不对,但有两个很不妥的地方。先说第一,胥员固然操控国家度支之权,但他们也是朝廷官员,不论在上在下,都是拿着天家的俸禄,又有何不可?第二,你所说的,术业有专攻的人才,又到何处去觅寻?难道要从山西票号、京中钱庄、银号中去找吗?” 载滪有心想答,即便是那样,也未必有什么了不起朝廷自从咸丰十二年,推行币制改革,七年以降,略见成效,如今市面上流通的,大多是武昌、上海、金陵、天津等四家机器局仿效墨西哥鹰洋制造的银元——这是最大面值,每一枚,都是五两三钱,折合一英镑。 其他还有折合半磅、四分之一英镑和八分之一英镑三种面值,原本朝廷用来维系市场金融的银馃子、官宝,都已经很难再在市面上见到,多是用于金融储备,不再作为流通货币使用——可以说,是用一点,少一点了。 而各省民间钱庄、银号、乃至官银号、外国驻华银行的出现,也使得从事经济行业者大增,此所以载滪会有从民间招揽专业人才到部中来,参与处置的根由。但听皇帝的意思,很显然是不以此为然,他年轻人胆子小,看阿玛不同意,自然也就不敢再说了。 皇帝又看向载湀,问道,“四阿哥,你三哥的话,你都听见了?” “是,儿子都听见了。” “他在部中学习办差近两月有余,总算双目不盲,微有所见,你在刑部同样学习,又有什么可以对阿玛说的?” “儿子……”载湀羞涩的笑了一下,很有点腼腆的说道,“儿子不及三哥,双目所见,只有一派熙荣之景。部中差事,按部就班,顺遂人意——这可能也是儿子学识短浅,未能探骊得珠。” “这也没有什么,没注意到什么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你在刑部,也绝对不能仅仅是和光同尘,总要擦亮眼睛做人做事才是的。明白吗?” “是。儿子都记下了。”。 更多到,地址 第26节小汤山 第26节小汤山 十月十三日的时候,文祥、许乃钊几乎同时发病,都是哮喘,这种病最是缠绵,尤其到了冬天,更加是容易发病的季节,两个人分别上条章请假,皇帝一概赏假一月,让两个人在府中静养,同时命已经升任太医院医正的薛福成,带副医正栾立、李德立二人,到两人府上调制——众人都知道,哮喘疾患根本无法可以医治,不过表示皇帝的慰切之意而已。 军机处叫起的时候,皇帝特意说到了这件事,“文祥今年有多大年纪?还不到七十岁吧?许乃钊也是同样,怎么都得了同一种病呢?” “臣弟想,这大约是两位大人年轻时吸烟过多有关。烟气伤肺,故而到老来,难免有缠绵病榻之情。” “真讨厌。”皇帝也不知道是在埋怨哪一个,转而问道,“你们呢?老六和阎敬铭朕知道他们是不吸烟的,曾国藩、骆秉章,你们两个人呢?平日吸烟吗?” “臣当年也有吸烟恶习,后来经由皇上训教,早已经发誓戒断,到今天,已经有十数年从来不曾沾染了。” 骆秉章迟疑了片刻,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臣……惭愧。” 这就不必多说了,皇帝好笑的摇摇头,“能够戒断……”他的语句忽然停止,“你今年多大年纪?吸烟有多少年了?” “回皇上话,臣虚度六十三春。吸烟恶习,是自少年时所有,距今已有近四十年了。” “那,你不要戒烟。”这剑出偏锋的一句话,令人大感疑惑,刚才还说吸烟是恶习,如今怎么还让骆秉章不要戒烟呢?“人到了一定年纪,身体已经逐渐习惯了烟草的作用,突然戒掉,有害无益。不过,总要少吸。嗯?” “皇上关爱老臣,臣感激天恩,自不待言。今后定当尽量少吸,不敢有半点违逆处。”这番话说不上得体,算是勉强应付下来了。 “老臣是国家的根本,文祥和许乃钊为国出力多年,如今得了这样的病,虽然在府中养病,毋须上朝,能够休整一二,但北地终究风干物燥,于他们的哮喘疾患全无半点好处。这样吧,让他们到广州去,那里地处南国,即便是冬季,也是照常的温暖如春,对病体有大好处,你们以为……你们怎么了?” 曾国藩等人脸色苍白,皇帝突然而来这样的谕旨,表面上看起来是在垂念老臣,实际上,却等若是在贬谪二人出京了同时发遣两名军机大臣到南地去,大碍物议,举国观瞻,给人问一声所犯何罪,如何解答?皇帝糊涂了吗?怎么会想到这样一个主意? “皇上,文大人和许大人多年辛劳,于朝政并无半点懈怠之处,若是有罪,皇上于他们有任何处置,都是该员应得之咎,但……臣想,总要为其留几分体面才是的啊。” “你们想到哪里去了?朕几时说他们有罪了?正好相反,朕是顾念他们的身子骨,想让他们到广州,好生将养一段时日的。你们……哎你们想到哪里去了?” “皇上,臣请皇上收回成命”曾国藩膝行两步,大声奏答,“皇上心怜老臣,诚然是圣主颜色,但臣只怕,天下众口籍籍,以为皇上有罢黜老臣之心啊” “好,好,好。朕听你的,听你的,收回成命也就是了。”皇帝大感无趣,自己一片好心,却给人当做驴肝肺?这算怎么回事嘛?“那,这样吧,本月二十六日,朕要移驾城外小汤山行辕,曾国藩,阎敬铭,今天退值之后,你们两个人辛苦一趟,到他们府中去一次,若是身子骨能够支撑的话,就和朕一起去。泡一泡那里的温泉水,对他们的身子有好处的。” 这道旨意比之刚才貌似发遣的口谕更为曾国藩所乐见,当下恭恭敬敬的碰了个头,“是,臣下去之后,即刻就办。” “还有,你们也和朕一起去。小汤山那个地方的气候比京中要适宜得多。也随朕一起去,到那里休养一阵——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嘛”众人自然又是碰头谢恩不止。 谈过这件事,阎敬铭从怀中拿出一本折子,“皇上,臣这里有一份折子,言及黑龙江、吉林、辽宁三省黄金采矿之事,宜乎尽早。” 北地三省,黄金储量非常丰厚,皇帝是知道的,但对于朝臣奏呈的,关于在以上三省开采黄金的要求始终不允,一开始的时候,众人还以为他是抱着东北龙兴之地,不可擅动的念头,后来才知道不是的,“东北的黄金固然是多,储粮在全国也最称丰厚,但朕始终以为,我大清如今所行的银本位的经济之法,黄金,还是留给后人吧。总不好现在把这点资源都开采光了,等到后世子孙,无物可用,岂不是浪费?” 他固然有这样的念头,但那些走私贩子和贪图黄金的国际掮客却不会如此想,从咸丰十四年之后,英国、法国、俄国的生意人鼓动、怂恿各省百姓到黑龙江等省偷盗采金,已经成为困扰朝廷的一大顽症,抓是抓了很多,杀也杀了不少,但财帛动人心,仍旧是管不胜管,抓不胜抓。 “皇上,黄金本是利通之物,百姓盗采,如火如荼,奕山、朱洪章等人一再请旨,请求朝廷降旨,以官办矿场,管理各地金矿。也好省却我大清国有资源,为外人所偷到的弊政啊。”阎敬铭很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大声擅动,“皇上一番为后人着想的圣意,不为那些偷盗的昏人所知,只以为朝廷不闻不问,有心放纵……” “行了。朕明白了。”皇帝快速的打断了他的话,“这件事,着奕山、朱洪章即刻点派麾下兵士,到夹皮沟等处金矿矿区去,认真守卫,同时更要加大力度,彻查当地走私黄金的中外贩子,抓到一个杀一个,……” “皇上,只是痛剿狠杀也不是办法。还是应该从根本上予以治理此事啊。” “朕这不是还没有说完吗?”皇帝嗔怪的看了看阎敬铭,“同时,命奕山和朱洪章两个认真筹划,看看在当地办理官办矿场,有没有什么难度。若是没有的话,从明年开始,就操行官办采金之事。” 这一次阎敬铭高兴起来,痛痛快快的跪倒碰了个头,“臣下去之后,即刻将皇上的旨意廷寄黑龙江,尽快将皇上的这番旨意落到实处。” 小汤山在北京正北,属昌平县所管,县大老爷姓薄,咸丰十五年的新科进士,榜下即用,也就是俗称的老虎班,补上昌平知县的实缺。自从他上任的咸丰十五年起,每一年的九十月间,皇帝都要临幸小汤山,在这里住上两个月的时间,等到进入腊月,方始御驾还城——薄老爷做了四年县太爷,承办了四年皇差,也可谓驾轻就熟了。 “这一次的差事不必往常,除了皇上、皇后等后宫各位主子之外,还有军机处、御前、宗室等王公大臣随扈,接驾的事情,要千万谨慎小心,这些人,都是一个也得罪不得的。”薄老爷说道,“所以我想,这些人的食宿之事,杜老兄,就请您多多费心筹谋了。” 老兄是县丞,举人大挑出身,口中答应着,心里无奈叫苦,来了这么多贵人,又该是一副如何赔累之兆啊?认真想想,县里虽然有几家富户,可以容纳朝中大员,但……连着数年的时间,总是要人家腾房子纳客,虽然是上命下派,没有缓颊的余地,但终究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情。 薄老爷又再说道,“列位也不必忧心,皇差自古以来就是最难办的,但办得好了,却也最可邀上官之喜。前数日我进京去,拜会内务府肃大人,肃大人对我说,皇上体恤下臣辛苦,知道县内连着数年承办接驾之事,疲累甚重,所以,从今年开始,所有办差所用,一概有内务府支付。毋庸县里先行支付。” 他的话只说到一半,就给县里的教习打断了,“大人,皇上体恤下臣,我等就更要以忠孝之心上报皇恩。接驾之事,乃是我县里应付的差事,如何能够让内务府有所花费?即便是,也断然没有向上官倾诉疲累之忧” 众人嘴上不好说什么,心里却一阵痛骂昌平不是大县,每一次接驾,都要很是苦上一段时日——朝廷有法度,县里接驾,固然有礼部、户部、内务府在事后予以报销,但这样的银子,从来不是那么容易到手的,以这两年为例,咸丰十六年以来这三年中接驾所花用的银子,到今年还没有如数到账,原因无他,只是为没有打点好内务府的那群混账。 而若是皇上真的有旨意,着内务府先行拨付款项,由昌平县办理接驾事宜,这样一柄尚方宝剑在手,以往的差额暂时不提,最起码,今年的差事就可以做的心平气和,面面俱到了。孰料这个教习居然说出不要内府代垫,一切由县里自行解决的话来? 这样的话若是传到肃顺耳朵中去,他一定认为昌平县上下都是不知好歹、不识抬举的混账,只要在皇上面前进一二句谗言,这份差事就足矣让自己发疯想到肃顺一张大白脸,一对三角眼,和戏台上的曹操一副德行,又岂是自己一个小小的知县能够得罪的?薄老爷就有点不寒而栗了。 “你老兄这话说得不对”想到这里,薄老爷也顾不得同僚之谊,冷面说道,“我等办差,理当心存忠孝之念,但皇上圣明,垂怜我等辛劳,更且是皇命恩旨,岂有推拒之理?”。 更多到,地址 第27节法越交恶(1) 第27节法越交恶(1) 小汤山距离北京不足七十里,但风景却决然不同,因为温泉的作用,雾气氤氲,热流奔腾,在这样的季节里居然照样是绿树如盖,而在温泉池水边上,因为地热和硫磺蒸腾的作用,寸草不生,到处是打磨得平整光滑的青石,也给熏得再不复原先的颜色。 起床用过早膳,休息片刻,皇帝把每日军机处的叫起暂时拖后,带着惊羽、杨三几个人到行辕中的温泉池边,管自更衣,一跳进入池水中,“唔,好舒服”没入齐腰深的池水,把身体放低,只留下头在水面上,“还是这里呆着舒服,喂惊羽,你不下来吗?” 惊羽羞涩的一笑,摇摇头,“皇上,您还是少泡一会儿吧,您忘记上一年的事情了?” 上一年的时候,他驾幸小汤山,第一天因为刚刚用过早膳,决不待时的就到温泉中来泡澡,不料为硫磺之气一熏,身体不适,大吐特吐,好好的一池水,都给糟蹋了。听惊羽提及前情,男子嘿声一笑,“这一次不会啦。朕已经有过经验,如何还能犯同样的错误?你真的不来?” “奴才不来。”惊羽说道,“皇上,等一会儿军机处几位大人来了,给他们看见……成什么样子?” “怕什么?父母所给的清白身子,又有什么可以值得畏惧的?”任他如何哄劝,惊羽只是不听,他也不好强迫,只得由她去了。 听着另外以围墙围起来的行辕之内的温泉中,有女子和女孩儿低声说笑的声音,他知道,是皇后和宫中其他的嫔妃,带着女儿在泡温泉了。想到皇后等人玲珑有致的身子,泡在热水中,肌肤红透,有如最最可口的蜜桃一般的可爱样子,男子下身逐渐昂扬,偏巧给上面的惊羽透过清澈的池水看见,口中轻啐了一声,转过头去。 皇帝有心到另外一边去,但若只有自己的嫔妃也还罢了,彼此夫妻,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偏偏几个女儿也跟着过来,又如何能够在孩子们眼前袒露身体?心中这样想着,脑中坏坏的在想,快点把她们都远远的嫁出去 他偏转身子,让身体贴在池壁,伸直双腿,在水中载浮载沉,“惊羽?” “惊羽在。” “给朕洗洗头。” 羽在池边坐下,从水中捞起他的辫子,在手中打散开来,随意的搓弄着,“惊羽,你……会不会怪朕?” “皇上为什么这么说?您对惊羽好,惊羽从来不敢有片刻或忘,如何会怪皇上呢?” “咸丰七年的时候,朕和你订下五年之约,却又食言了。”他微微仰起头,从视线的上方看着她,“到今天,你还是这样没有任何名分的跟着朕,做一宫中侍女……朕真担心,等将来你我都老去之后,你心中有孤苦无依之悲啊。” “惊羽能够陪在皇上身边,心里不知道有多快活呢”惊羽笑眯眯的,丝毫不将他所担心的事情放在心上一般的说道,“至于日后,等惊羽真的老了,就青灯古佛,常伴一生。闲来想想和皇上在一起的快活岁月,难道不也是很好的一件事吗?” “你能够这样想,自然是极好。只是啊,朕又如何忍心?” “皇上,您就不必为惊羽担心了……”惊羽正在说话,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回头看去,“皇上,是几位大人来了。” 皇帝也长起身子,抬头看去,奕几个人正站在园子门口,和守门的侍卫说话,看他们脸上的神情,一片惶急,似乎是有什么事发生了,“你过去,”他对杨三说道,”传他们到行辕寝宫见驾。” 杨三自去传旨,他也从水中出来,冒着寒意穿上小衣,一溜烟的跑回到寝宫,“唔,这下暖和了。传吧。” 奕几个进到暖阁,不及跪倒就给他拦住了,“都免了吧。有事?” 说道,“理藩院刚刚从京中派人传来急奏,法国人有意在越南生事。越南国主已经向驻交趾的法国总督狄佩雷提出交涉,一面奏请我朝,以宗主之恩,赐予援手。” 皇帝楞了一下,忽然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现在……已经过了巳时了。” “不,朕是问,你们知道在西洋人的纪元中,今年是哪一年了?” 奕有点不明所以,但还是答道,“应该是1870年。” 皇帝沉吟片刻,伸出手去,杨三忙从奕手中接过奏折,递了上去。皇帝接过厚厚的一本奏折,打开来仔细阅读,奏折上的内容,和他后世所知道的差不多,唯一的区别就是在时间上提前了很多,想想也不无道理,大清已经不再是原本的大清,法国也不再是原本的法国。有了这些微的改变,或者也是可以容忍的吧?他一面看着奏折,心中一面如是想着。 越南正式受清朝的册封,是在顺治十八年,承认前一年九月自称国王的黎维祺为安南国王。到了嘉庆八年,改安南为越南,国王阮福映,年号嘉隆,越南人民称他嘉隆皇帝,是一位英主。阮福映在统一越南三圻时,曾经委托天主教神父,请求法国援助,与法王路易十六,订立条约,愿割土作为酬谢,后来法援未到,条约当然不须履行,但法国的势力却就此伸入越南了。 从嘉隆皇帝以后,阮朝三代皇帝都不喜欢法国和天主教。因此,在道光年间,越南也象中国一样,常闹教案。英法联军挑起二鸦之战的那几年,法国海军附带在越南攻城略地,越南国主几次上书清廷,请求宗主国的援助,消息奏报到京城,咸丰始终不理、不问。于是在咸丰九年的夏天,越南被迫跟法国订立了条约,赔款割地之外,另有专条:越南政府承诺,此后不以领土的任何一部分,割让给法国以外的任何一个国家。 法国得寸进尺,五年以后吞并了整个南圻,而心犹未足,还打算攘夺北圻,仅留下中圻给越南。到了十四年,借故攻陷河内,越南政府派出一员名将抵御法军。这员名将叫刘永福,是中国人。 刘永福本名业,字渊亭,原籍广东钦州,落籍广西上思。早年跟过洪杨,洪杨不及事发而败,余众四散,刘永福逃到广西、云南和越南的边境,后来看官军追比甚紧,没奈何只好越境而出,逃到了越南。 越南国小而官多,令出多门,造成政治指挥系统的殊不灵便,各地豪强各自为政,国主根本管不来,只好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刘永福带了两百多人,翻山到了越南的高平省,自树一帜,以黑布为旗,号为黑旗军。 进入越南之后,刘永福先把目光投注到了六安州,这里原本有一支名为白旗军的武装,头目叫盘文义,为人非常残暴,手下有一万余人,在当地做尽了恶事,越南政府几次正教,都给盘文义杀得大败,不想等刘永福到来之后不久,便打败了盘文义,占据了六安州,盘文义也给他用反间计杀掉了。 事后,刘永福把盘文义和州内一些经盘文义起用的伪官的头颅送往宣光巡抚处报捷,经宣光巡抚向越南国主保奏,赏了他百户的军职,算是正式接纳了他。在这之后,黑旗军逐渐壮大,刘永福不甘心只龟缩在六安一地,把目光瞅准了跟有战略及经济意义的保胜。 保胜和中国的云南接壤,两国之间的界河名为红河,发源自中国云南,上游叫沅江,蛮耗以下才叫红河,流向是从西北向东南,和从东北流过的南溪河汇合,合口的地方北岸是云南的河口,南岸就是越南的保胜。因此,取道红河无论是越南货物进入云南还是反之,都要经过保胜,这种非常优越的地理条件,为在保胜设关收税提供了很好的条件。 保胜同样有驻足本地的豪强武装,头目叫何均昌,派兵迎敌,一战之下,给黑旗军杀得大败,不到半年的时间,多次打败何均昌及其帮手,势穷力蹙之下,只好请黄崇英来帮忙。 黄崇英同样是广西人,也是洪杨事败后,从中国逃到越南来的,他占据在河阳地区,收下有数千士兵,形成一股和越南政府对抗的割据势力,成为越南人的心腹大患。 刘永福自知不是黄崇英的对手,只好暂时隐忍,由退回六安,伺机而动。后来终于给他找机会偷袭成功,把黄崇英赶回河阳,自己占领了保胜。后来更是在立石、夏和、镇河、保胜等地屡屡打败黄崇英,越南政府看到刘永福的价值,升任他做了正八品的百户。并且允许他在保胜弛禁通商,设关收税,一跃从流寇,成为了正式的政府官员。 另外一面,越南人看黄崇英给刘永福打败,有心趁火打劫,消灭这一支盘踞在国内的割据力量,不料黄崇英打不过刘永福,但对付越南的官军,却是常胜部队;黄崇英恨越南人给自己捣蛋,分别派部将陈亚文和廖四攻占了湖宁县和立石县,越南人给他打得落花流水,节节败退。最后北圻统督黄佐炎没有办法,只好又把刘永福请来,对抗黄崇英。并保举他做了兴华、保胜防御使,以资其功。 但刘永福心中始终顾念的,仍旧是回到自己的祖国,在帮助越南、中国方面多次征缴黄崇英的过程中,他数次相滇桂两省的官员表示,希望朝廷可以允许自己回国谋生‘宁为中朝千总、把总,不愿做越南提镇大员’。情见乎词,一无虚假,时任广西提督的冯子材深为感动,几次上表言及此事,希望皇上能够开恩,赦免刘永福早年从贼之罪,允许他回归故土。但皇帝却始终坚拒不纳,也不知道打着的是什么主意。 更多到,地址 第28节法越交恶(2) 第28节法越交恶(2) 到咸丰十八年的时候,法越交恶,事情坏在一个叫堵布益的商人和一个叫安邺的法军上尉身上。 道光二十七年之后,法国人的势力范围进入越南,占领了越南南圻六省,在这里大做生意之外,犹不满足,有意谋求更大的利益。而且,越南上下一片暗弱,二十余年的时间里,法国人只要出动有限的几艘军舰和数百军队,就可以横扫越南全境,也助长了法人的骄横之气。 堵布益是个商人,从咸丰十年之后,多次往来中国内地做生意,最深达到过汉口。发了很大的一笔财,与政府方面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后来又多次出入云南进行贸易,咸丰十五年的时候,他怀着勘察红河航道的意图到云南的蒙自、蛮耗等地,再从那里乘船到河内,经过航行,他了解到,红河可以建立沟通云南和河内的航道。 第二年,他返回巴黎,向法国海军殖民部提出,允许他乘坐派驻交趾支那的海军分舰队的炮艇前往越南首都顺化,目的是要胁迫越南政府同意法国借用其领土,以创设一条连接越南和云南的航线。法国海军殖民部答应了他的请求,于是,咸丰十八年,堵布益带着四条船和一百五十余人,经由中国云南回到河内。 双方一开始的合作倒很顺畅,但在堵布益回国的期间,给越南人发现,他的随员有和黄崇英勾结的事实,于是恶感大生,趁堵布益不在,拘禁了他在河内的同伙。堵布益回来之后大怒,率领随员带武器上街,向越南官员索回被拘谨的同伙,进而焚烧越南政府的告示,袭击越南士兵,囚禁越南官员,他还在前往云南做贸易的途中,威胁地方官员,“如果你尝试欲拦路,我将用机枪尽杀你等,如你让我经过,我们将会成为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越南地方官自然不会为他吓到,于是,堵布益下令射击越军的工事,火烧沿江木筏以示威胁,在通过黑旗军驻守的馆司关时,由于黑旗军在出售粮食的时候要价过高,堵布益又几乎和黑旗军翻脸。他狂妄的宣称,“如果你们试试和我捣乱,我将从老开至河内全区把你们歼灭净尽。” 堵布益这样狂妄的言行引起越南人的不满,而且他根本无视越南人的抗议,没有半点收敛的意思,越南人只好派人去见交趾支那总督狄佩雷,要求他派军舰到河内,帮助驱逐堵布益。同时,堵布益也向狄佩雷求助,以对抗越南政府。 狄佩雷两面讨好,暗中倾向堵布益,一面让他暂时离开河内,以缓解矛盾,一面又考虑,准备趁这样一个机会,派军队深入到北圻——而物色来的率领这支部队的军官,便是安邺上尉。安邺带着56名法军士兵、乘坐四艘小艇从西贡出发,奔赴河内。他所接受的正式命令是:调查堵布益对抗河内当局的原因及河内当局对于堵布益的指控,同时了解河内的对外贸易情况。 但安邺到达河内之后,擅自为自己此行的任务增加了驱逐海岛的内容,这自然遭到河内方面的反对,他们指出,“安邺唯一的任务,就是在审判并驱逐堵布益,非以干预国家之事。” 于是,安邺又张贴了一张告示,声称除解决堵布益的事情之外,“我的使命还有另外一个目的,主要在于保护商务,在法兰西的保护下,把这个国家及其河流(指红河)向各国开放。”同时他还向河内当局提出商约五款,并威胁说,如果不接受,就要使用武力。 到咸丰十九年的七月十九日,安邺给河内当局致送最后通牒,威胁对方,如果天黑之前不接受他的条款的话,就要攻占河内,俘虏巡抚。 到八月二十日,安邺带领的部队和堵布益所有的武装人员的协同作战下,率领百余人向河内城进攻。巡抚阮知方和儿子驸马林组织反击,后来驸马林死于炮弹之下,阮知方也被俘虏,越军一哄而散,法军占领了河内,后来,阮知方绝食而死。 皇帝看到这里,好笑的放下奏折,捏一捏鼻梁,“这份折子,你们都看过了?” “是。臣等都看过了。” “朕真不知道该说法国人能耐太大,还是越南人都是蠢猪了一百几十人的部队,居然就能够占领如斯重镇如河内者?即便越南人都是猪吧,总也能拱倒几个法国人吧?居然这样就给人家杀败了?真可笑” 赔笑说道,“越人愚笨,于此事便可见一斑。但臣弟想,越南为我大清属国,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朝廷总得拿出一个妥善之策,也好让天下人不敢因此小觑了我大清的日上国力啊” “拿什么办法?让越南人自己想办法去一群废物。” 曾国藩明知道皇帝是在说气话,又怕他就此议定,真将越南之事袖手不管,到时候,朝鲜、琉球等国将如何视之?因此,故意不理他的话,自顾自的说道,“皇上,法人得陇望蜀,欲壑难填。河内丢失,则北圻全境危矣。若是法人有心借越南与我大清接壤之土北上……” 皇帝的眉毛猛的一挑,“他敢?”他大声说道,“朕才不相信,一个小小的法国,就敢大胆挑衅我大清?这时候,只怕他们连自己国内的事情还照应不过来呢还敢招惹我大清?” “是。臣也以为,普法之战,如火如荼,法人就是天做胆子,也绝不敢在东方与我大清交恶。但臣的意思是说,若是由得法人在越南肆虐,百姓凭遭兵燹之外,更恐有流民为避战火,涌入我朝,为滇桂等省,平增困扰。不可不防啊?” 曾国藩这最后一点,着实是给皇帝提了醒:确实,百姓懂得什么?自己的家乡打仗,自然就要往平安的地方跑,广西、云南两省虽然称不上很富庶,终于还是没有日日夜夜命悬一线的苦恼,这种难民的问题,该如何解决呢?“那,广西和云南那边……”他迟疑了一下问道,“好像没有流民涌入的奏报吧?” “这,据臣等所知,尚无此等文字奏陈,料想法人虽势大横强,终不能在数月之内,攻占北圻,百姓也就毋庸携家带口,北上奔逃。” “嗯,这且不去管他,你们说说,这件事该如何处置?” 为法越交恶之事, 宝_书_网_w_w_w_._x_ b_a_o _s_h_u_._c_o_m 皇帝和军机处议了一个时辰,暂时拿出了三个办法,首先是让奕回京,即刻召见法国法国公使恺自尔,声明大清对于越南自古所有的宗主权,要求法国尽快解决和越南交恶事端,撤换领兵的上尉安邺,归还河内城,法国士兵即刻退回西贡,否则,一切后果有法国人自己承担;第二,命云南巡抚唐炯、提督黄桂兰出镇南关部署防务,给法国人施加压力;第三,全力支持刘永福在越南的抗法作战,给枪炮、给子弹、给教官,帮助他整训士卒。 君臣议定此事之后,皇帝说道,“越南人都是一群蠢猪,这件事过去之后,从直隶抽调绿营士兵,另外,再从邻近的山东、河南抽调部分军中骨干,到越南去,好好帮他们训练一下步卒。一座城,让人家百十人就给攻下来了,这不是笑话吗?” “是。臣也以为,越南兵战力确实堪虞。从这一次的河内攻防战,就可以见其士气之孱弱,也实在是到了该整顿一番的时候了。”曾国藩是正牌子管着兵部的大臣,他第一个说道,“但臣以为,越南地处南国,其国多有瘴疠之气,恐怕北地士兵有水土不服之扰,到时候,训兵不成,自己反而受其连累,请皇上明察。” “是吗?”皇帝不怀好意的拖长了声音,“如今可真是了不起了,嗯?当年在关外与俄国人接战,爬冰卧雪的苦楚也能够受得住,如今只是让他们到越南去练兵,就拿出这么多理由来了?” 听皇帝语气不善,曾国藩赶忙跪了下来,“臣奉旨管部,公事有所不谐,都是臣的过失,请皇上恕过。” “还瘴疠之气?”他似乎根本没有听见曾国藩的自辩之词似的,喃喃自语的骂道,“身娇肉贵,都成老太爷了?干脆不要管,不要理,连枪也都放下,各自回家去算了” 眼见皇帝一张清秀的瓜子脸上的阴云越来越浓,可见一场大风暴就在眼前,奕抢先一步,跪了下来,“皇上,臣弟有话说。” “你想说什么?” “皇上,新行军制,自咸丰七年安山湖建功以来,早已为天下臣民所共见。大清二十一行省所练绿营步卒,俱都是经由当年天津光武新军再传子弟一手演练而成,战力之强,不但早已威震华夏,更经由十一年与俄国一战,远播域外,中外尽知。故而臣弟以为,不但山东、直隶等江北诸省兵员强盛;滇、桂、川、黔等省亦莫不如是。都是我大清忠勇儿郎,又何必分什么南北之别?” “……而此次曾大人所请,臣弟想,派遣南地之兵,一则可以收兵贵神速之效,二来,也可以收就近用兵,缓解朝廷调拨之亟的难处。臣弟这一点小见识,请皇上明察。” 皇帝双手交叉,思索了片刻,“也好,就依你所说吧。由云南和广西派兵员到中越边境去。另外,我大清的兵士派到越南,帮助他们练兵,一切饮食用度,都要越南人拿银子出来。每人每月关饷,一切都要按照在国内的规矩来。” 奕心中好笑,中国的皇帝,富有四海,像他这样贪财的,殊不多见“喳。臣弟下去之后,即刻会同理藩院办理。” 皇帝没好气的摆摆手,“都下去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朝廷的廷寄尚未到达云南、广西两省,越南国内的形势突然发生了逆转。这要从三方面来说。 先说越南人,越南国主名叫阮福时,号嗣德皇帝,阮国主年轻的时候患有消渴之疾(就是糖尿病),轻易不问国事,都由辅政阮说来主持,时间一长,阮说在越南政府方面,权势日大。 而法国人方面,安邺占领河内,原任巡抚绝食而死,事情闹得非常严重,越南政府命商舶司以文书照会法国司令和在嘉定的使臣,要求和平解决双方的冲突,希望法国命令安邺退还河内省城,法国方面的温和派,殖民官员霍道生甚至亲自致函安邺,对他出兵占领河内的鲁莽举动表示不满。 信是这样写的,“……你被派遣,乃在驱逐某冒险者,并试与安南(就是越南,文中所用是沿袭现在人习惯的称呼)官员取得谅解,而你反而与此冒险者相结连,没有预先的警告,而以开花炮弹射击未曾攻打你而且是无防卫的人们,你可曾想到,倘人们将来知道这事,将使你和我们蒙受如何的耻辱?无论是从你个人或是从法国将欲达到的目的来说,这是一个不能补偿的伤害,……你的训令没有让你这样做。” 同胞官员的信件,没有让安邺冷静下来,相反,为胜利冲昏了头脑的安邺对此全然不顾,更派遣属员想越南政府追问他所提出的通商协议如何答复? 越南政府迫于压力,将河内所有官员不问生死,一概解职,另外任命陈廷肃为河宁总督;阮仲合为巡抚;张嘉会为布政使,带同部分地方官员,赶赴河内,与安邺谈判。 安邺并不罢手,他又传习北圻诸省,设关津、拔江栅,揭商约三条,不久,又出兵攻占了海阳、宁平四省——到这样的地步,北圻就变得岌岌可危了。 越南人没有办法,只好备战,不过阮说知道,以越南兵士的不堪一击,根本不足语战,于是,便把主意打到刘永福的身上。 几次派人招刘永福出战,后者总是推三阻四的不肯出兵,阮说无奈,只好向黄佐炎问计——黄氏自从黑旗军出兵助剿黄崇英之战以后,就与刘氏交好,两个人过从甚密,黄佐炎自问于刘永福的心思,还是能够摸透几分的。于是对阮说说,“此事易尔。刘某人一介武夫,所求者不过荣华富贵四字,只要辅政大人能够答应,重重的封赏于他,不怕他不肯出兵卖力。” 于是,越南政府下钧令,给了刘永福‘权充兴化、保胜防御使’的衔头——虽然还不是实授,但这个官衔已经是正三品的大员,比之他原来的百户之位,不知道高了多少。这一次,刘永福答应了。并带领黑旗军,南下准备迎敌。 咸丰十九年十一月初,刘永福带黑旗军数百将士,赶到距离河内城十里的名为罗城的地方驻扎,黄佐炎及所部越南官军则在考后二三里的地方驻扎,双方议定:黑旗军做先锋杀敌,而所有后勤事务则交给越南人负责。黄佐炎还颁布的赏格:斩法兵首级一颗,赏银一百五十两;一画(这是法军军官的一种标记,就是少尉),加十两;两画加二十;三画加三十(法军最高指挥是安邺,他就是三画的上尉)。 十一月初二日,这一天是周日,安邺正要进城和越南人派来的代表,新任总督陈廷肃举行谈判,听副手巴尼汇报,有越军前来搦战,安邺混不放在心上,立刻中止会谈,和巴尼带领二十余法军士兵,抬一台山炮出城迎战。 出门先放炮,轰轰几声炸过,越军大败,安邺得意之下,带着手下的二十余人在后猛追,不料掉入黑旗军的陷阱,在罗城坝上遭遇阻击,安邺打光了手枪中的子弹,受伤掉落坑中,随即给刘永福的先锋,名叫吴凤典赶到,一刀砍掉了脑袋。连安邺的副手,名叫巴尼的中尉也没有得脱,同样死在乱军之中。 法人得报又惊又怒,但1870年时代,法国在欧洲陷入和普鲁士之间的战争泥潭不能自拔,国内也在进行着王党和共和派之争,各派政见分歧,勾心斗角,严重削弱了法国政府的决策能力和行政能力。也根本没有精力可以顾及远东地区出现的这一次小小的纷争。 于是,法国人不得不慎重了,派文官办理善后,展开交涉,因为中国是越南的宗主国身份,政府方面又是这样一幅拉开架子要横加干涉的态度,因而法国公使恺自尔电请本国内阁之后,就在北京,会同大清总署衙门及越南国留驻中国的总使节,开始商讨和平事宜——这已经是咸丰二十年春天的事情了。 在这一次的谈判中,最终订下了以下数款:第一、法国承认中国是越南的宗主国;第二、定河内等城为商埠;第三、开放红河,也就是富良江而上到河内,法国有自由航行之权:第四、越南的外交事务,由中、法两国共同监督,不得与他国有联属关系。 其他的条款也还罢了,最后一条很显然是为了排斥中国,奕据理力争,奈何到了皇帝那里,却给他轻飘飘的一语搁置,“越南这样的地方,民少而穷,朝廷鞭长莫及。而且,外交之事,你以为会有很多人关注这样的国家吗?有那份精力,你还不及认真想想,如何搞好我们自己的国事呢法国人想监督,就让他们监督好了。” 奕目瞪口呆,“皇上,越南百姓依附我天朝之心,有如大旱之盼……” “你行了吧”皇帝没好气的打断了他的话,“你还真当越南人是什么好东西了?一群窝囊废白送给大清,朕还嫌他们身单力薄,做不来活计呢” 皇帝这样的态度,就不必多谈了。奕心中深以为不妥,但看他一脸倦容,也不好多说,只得怏怏不乐的碰头而出。 法国意图吞并北圻的打算落到空处,自然不能满足,他们也知道,越南人不足惧,最讨厌的就是那个黑旗军的统帅刘永福,将他视作眼中钉,必欲去之而后快,只是三番两次用兵,刘永福屹然不摇。同时,由于这一次中、法、越三国签署的合约中的最后一款的内容,在言路上引起极大的反响,清流呼吁,百姓请愿,朝廷亦渐渐重视越局,密谕云南、广西派兵支援刘永福。同时加快派遣绿营士兵出国境练兵的速度——总要越南人有一支自己的国防力量,才好拒敌于外啊 这是后话,暂时不提。 更多到,地址 第29节 第29节 皇帝自然想不到日后会有这样多的变数,廷寄的谕旨钤盖军机处的银章,发往云南昆明,也就将此事扔到脑后了。 这一次驾幸小汤山,除了理应随扈的大臣之外,还特别降旨,让文祥、许乃钊二人也随驾到来,不是让他们参与政事,主要是想给他们一个调养的环境和机会——而事实上,温泉的环境对于二老的哮喘也诚然是有些疗效,在城外的温泉中泡了几次,二人都感觉胸中一清,往日那种喘息之间如同拉风箱的声音,竟然一扫而空了。呼吸时,头脑清晰,分外舒爽。二人自感身子大好,便随同僚觐见,一起到了御前。 皇帝看见两个人,倒是一愣,略带埋怨的说道,“朕不是说了吗?你们两个人此来,只是调养身子,不必问政——日后将养好身体,还怕没有为国出力的时候吗?怎么还是来了?” “老臣叩谢皇上隆恩”二人行动有致的一起跪倒,“皇上待臣恩典,臣就是磨成了粉,也报答不尽。近日略感身子大好,不敢存之心,只求能够孝尽绵薄,以报答皇上恩典。” “朕就说嘛,温暖的天气于你们的身子有好处。你、你、你”他的手指一个一个从奕、曾国藩等人脸上点过,说道,“没知识,真可怕,就是说得你们这些人了。” 奕和曾国藩交换了一个好笑的眼神,又不敢言语冲突,只得把这个‘罪名’担了下来。“说正经事吧。”他说,“朕接到李鸿章从福建呈上来的奏折,马尾造船厂一事,已经开始启动。”他抬头望天,沉思片刻,“李鸿章这个人,朕知道他,野心很大,能力也很强。上任不足一月,就能够在顺畅接掌省内民情军制之外,将造船厂的事物同样安排得井井有条,就可见一斑。” “李鸿章固然有才。但奴才以为,皇上如此知人善任,任用得法,才真是圣明所在呢。” “你也不必拍朕的马屁,军机处廷寄李鸿章,南洋海军,事关闽、浙、粤数省海防之重,朝廷用人不疑,断无遥制。望该员上体朕心,妥帖办差,以不负朝廷厚望之德。” 奕重复了一遍,逐一记下。 “还有海军将佐的选拔和使用。你们以为,威海一地的海军学院,足够日后兴建两支海军部队人员之需的吗?若是不够的话,该怎么办呢?”他用手一指,“骆秉章,你说说看。” “臣以为,只有威海一处学院,断然不够使用。但于今之世,四海升平已久,各省都有大学逐渐兴建、招生。百姓之中有太多读书的种子,而朝廷登进之途甚宽,读书人不愁入仕无门,所以,对于报国从军,兴致不大。此所以威海海军学院,招上来的多是福建生员,山东、山西、河南、直隶等省的生员虽然也有,但为数甚微。便是此意了。“ “这确实是个麻烦,那,你可有解决之道?” “皇上本年金秋,东巡三省,臣亦得幸同行,仅只在威海一地所见,生员来源,不外三种。第一,自幼家贫,为朝廷供给食宿,另外发赏每月为数不等的粮米银钱之故,投身其间;第二,便是略略通晓西学,深知海军肇建,为我大清未来之亟,因此不顾清名,投身报国;第三,便是原本江南水师的水勇,为政令所迫,不得已入学。” “……但臣略加探访,可知入学生员,皆为满、汉、回族百姓,其他各族,从未与闻。倒像是这些人并不知道朝廷有这样的政令一般,故而臣以为,若是能够召集云、贵、川、黔、粤、桂等省的少数族裔,这些人虽不识字者居多,而且氏族之中,人丁稀少,但集腋成裘,积少成多,若能够到学院中入学,朝廷供给食宿,并多加照料,料想粉身报国,自不必提。可缓解海军学院生员不足的窘境。” “很好”皇帝大声说道,“这绝对是一条出路既缓解了学院人员不足,又给他们提供温饱,最主要的是,这些人正如骆秉章所说,虽不识字居多,但秉性淳朴,一经训养,即可成为我大清忠贞不二之士。好骆秉章,这是刚才突然想到的,还是早就打好了腹稿的?” “臣是随皇上东巡之际,略有所识,不过绝不系统。这一次经皇上一逼,才汇聚成言的。” “皇上,老奴以为,此事毋庸过于惶急。少数族裔不识字,如何能够掌握船上种种操行之法?不如先在该族混居之地,教以简单的开蒙书籍,待……” “这样不行。你们想想,少数族裔多以渔猎为生,哪有那么多时间坐下来安安静静的捧起书本来阅读?学业之事,从来就是精于勤、荒于嬉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终究一事无成。所以,既然要做,就要做到家。把家境贫寒的年轻人组织起来,发给粮米银钱,使之家中无后顾之忧,然后把这些人全部送至山东,到学院中集体上学、读书。也同样是发给奖学金,但数目不能那么多,只能有正规的生员十分之一。” “皇上,请恕臣问一声,如此做法,可有说乎?” “从山沟中初初到了威海那样的花花世界,手中有大把的银子,不怕闹出丑事来吗?” 曾国藩脸一红,“是,皇上见微知著,臣明白了。” 皇帝不理他,继续说道,“至于给他们的家人嘛,阎敬铭,你说说,赏给多少银钱为适宜?” “臣以为不宜过多,少数族裔群居之地,百姓淳朴,有如赤子。若是陡然而富,怕有人起觊觎之心,不论是否良材,都要递送而入,所谋者,只为朝廷的封赏银子。为规避此节,臣以为,每家当在二十枚银元为好。” “好就定为二十枚银元。一千人也不过两万枚,朝廷还是能够负担得起的。若是再多,更好。朝廷更可以择优录取”皇帝快速拍板,“这件事等下去之后,即刻知会内阁,明发天下。” 这件事确定下来,奕又说道,“皇上,工部尚书匡源丁忧去职,臣等以为,南书房大臣潘祖荫学识深厚,可当其用。” “潘祖荫啊?他不行的。”皇帝笑着摇摇头,“他这个人朕知道,要是让他做文学侍从之臣,还算人尽其用。若是做部院尚书,乃至外放为官……,许乃钊,你可知道,为什么不行?” 许乃钊自然知道为什么。潘祖荫是常熟人,家境富裕,从小锦衣玉裹,养成了大少爷的脾气,而且口没遮拦,言行无忌,入职南书房的时候,常常有一些宫室艳屑从他嘴中流出,皇帝为人很忠厚,虽然多次想训诫他,但念在他才智若海,又是天生的名士派头,也就多多容忍一二。 以这样的性格,担任工部尚书,一定会惹下极大的祸事——工部的差事,很多时候是要与内务府打交道的,以潘祖荫的性情,又怎么肯卖内务府那些人的面子?到时候,两下纷争起来,他不能安于位还在其次,给内务府那些人在皇上面前进言,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时间久了,他就有杀身的大祸但知道归知道,许乃钊宦海多年,又岂肯做这种背后议论人非,而且还是像潘祖荫那样的少年名士之行?这岂不是给自己找冤家吗? 皇上问及,不能不答,许乃钊沉吟了一下,“臣想,这是皇上对潘少兄心存保全之道吧?” “人言许乃钊为人忠厚,今日一见,果然如是。”皇帝轻声笑着,不再多谈此事,“工部让王文韶去。” 王文韶就是咸丰八年,奕私藏奏折事发时,首先检举其事的那两个军机章京之一,另外一个叫钱林。这件事过去之后,皇帝知道,他们两个人不能再在京中任职了,打发到安徽,各自做了道员,不过钱林短命,咸丰十年的时候因病而亡;而王文韶却官运亨通,这主要是他确实有能力,朝中的天子又深觉愧对于他,所以连续数年的外官考察都是一等,咸丰十五年调京内用,现在做到兵部左侍郎。 说了几句政事,军机处各自退去,看看天色,已经到了平日用午膳的时候,他却没有半点饿意,也不想再到温泉池中去,“传肃顺进来。” 把肃顺传进暖阁,他问道,“肃顺,这昌平县可有什么好玩儿的地方吗?” 昌平县也有一些可供游览的景致,例如水库、蟒山、沟崖、碓臼峪等地,但荒山野岭,又是这样天寒地冻的季节,实在不宜落足。不过皇上说出来了,就是没有,也要给他想办法找到好玩儿的地方。肃顺眼睛一转,“奴才九月初出京,给主子打前站,曾经到县中内外巡视过一番,其中沟沟崖一地,玉虚观、碧霞宫、斗姥宫、西峰庵、东峰庵、瑞峰庵、盘道庵和西王母祠等72座佛、道宫观庙宇。皇上若是有兴致的话,奴才想,倒是很可以一观的。” “你去过?” “是,奴才都去过。” “那好。下去准备一下,等一会儿……” “皇上,容奴才大胆,拦您一句。万岁出行,非比寻常,容奴才下去张罗一二,总要确保皇上龙体安稳之后,方可成行啊。” “呸谁让你张罗了?”皇帝一瞪眼,“肃顺,朕看你是越混越回去了朕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不知道吗?” 肃顺迎头挨了一顿臭骂,不敢不老实,“那,皇上,您说怎么办呢?总不能让奴才只带着几个人,就陪着皇上出行在吧?这样的天气,大所不宜啊” “不就是冷一点吗?怕什么?”他根本听不进去,用力一挥手,“你不愿意去就算,朕自己带人去。” 肃顺心中叫苦,皇帝的脾气执拗,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自己拦是拦不住的,皇后倒是能够做到,但自己却万万不敢出以如此,否则,皇上一定会大大的恼怒自己,但若是就这样出了行在,出了什么麻烦,在沟沟崖那样的地方,荒郊野外,又是滴水成冰的季节,可怎么得了? 他一个迟疑的功夫,皇帝迎面又啐了他一口,“你滚出去,朕懒得理你。你也不用和朕一起去了。” 肃顺吓了一跳,赶忙跪下来,“别,别啊主子,奴才陪您去就是了。奴才陪您去还不行吗?” 皇帝也不多带人,只是领着肃顺,携几个御前侍卫出了行在,还不到午时时候,天气虽然很冷,却是艳阳高照,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很觉得舒服,“皇上,奴才给您预备下后挡车,请主子登车而行吧?” “这样的好天气,乘什么车?朕和他们一样,骑马前往。” “皇上,天气太冷。” “不怕的。”他的精神头极大,踩着侍卫的后背上马,用手中的马鞭一指,“还有,不许叫我皇上,改叫老爷。” 肃顺无奈,只好恭敬领旨,心中暗暗打鼓,这样的天气,私自带着皇上出行在游玩,可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啊。 更多到,地址 第30节奇异的出行(1) 第30节奇异的出行(1) 快马奔行一个时辰,出县城向北三十里,前面不远处就是碓臼峪,这里是京郊的不冻水,即使冬季也不会有冰潭冰境,相反,因为近在京畿,官道往来纵横,便是山路,也是可以骑马而行的。 皇帝跟在侍卫的后面,纵马上山,一面欣赏着沿途奇石林立,数不胜数的景致,一面回头和肃顺说话,“就和你说嘛没事没事,你总不听,你看看,现在多好?要是成天呆在行在中,哪有这样寻幽访胜之美?” 肃顺无奈苦笑,“主子说的是,奴才天生就是俗人。原也消遣不来这样的闲情逸致。只是,主子,天气寒冷,再往前走一走,就回去吧?” 西凌阿从前面把马转过来,也说道,“是啊,主子,不是奴才胆子小,这山中的天气,说变就变。要是遇到风寒,主子身份贵重,可了不得啊” “怕什么?这样大好的天气,怎么会变天的?”皇帝却是一副完全不当回事的样子,“等到了沟沟崖之后,我们再回去。” “皇上,这可不行。沟沟崖距此还有三五十里路呢。马行山道,速度不能加快,到沟沟崖,非得天黑了不可。不如今天回去,等明天一早,奴才再陪着皇上从行在起身,时辰宽裕,也好安心游览?” “回到行在,只是老六那一关就已经不好过了。还想出来?”皇帝叹了口气,抬头看看天色,确实已经到了红日西斜的时刻,“算了,就依你们所说,从前面的山路绕一圈,然后就回去好了。” “皇上从善如流……” “你闭嘴”男子的心情很坏,瞪了肃顺一眼,管自驱马向前,一路顺着山道去了。 等肃顺几个人转过前面的山脚,眼前的视界令人心中一宽,一片广大的平整山谷中,星罗棋布的百十间民居,袅袅炊烟从屋顶的烟囱中冒出,衬托着顶上积存的白雪,像是为一团雾气笼罩住一般,给人以虚幻的美。 “我们到下面去看看,然后就回去。” “皇上,眼看着天就要黑了。”肃顺说,“而且,主子身边护卫不够,若是其中藏有什么……”他忽然觉得脸上一凉,伸手到风中,一片雪花从天而降,在手心中瞬间融化,变作一汪小小的水珠,“糟糕皇上,下雪了” 众人抬头看天,可不是吗?细细的雪粒从天而降,紧接着,就是大片的雪花飘落,不到一会儿的功夫,头上、肩上变得一片晶莹,“皇上,”西凌阿赶快纵马上前,“眼看着天色将暗,又下起了雪,奴才护着主子,赶紧回城吧?” “只怕是人不留人天留人。”皇帝也很觉得后悔,叹息着说道,“这样的雪,用不到半路,我们就得冻病了,还是到山下去,寻找一户人家暂时躲避风雪,等明天早上雪停之后,再回行在。” “可是,主子,谁知道这里是什么所在?更加不知道山下的村落里住着的都是些什么人。主子贸然而至……” “你怕什么?这里也没有人认识我们,就说是上山观景的,错过宿头,借住一晚,明天一早起身回城——多多给他们一些钱也就是了。你还怕我大清首善之区,会有黑店吗?” “奴才自然是不怕的,但皇上,您……” “这时候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了。”肃顺催马上前,在一边说道,“镇常,就遵旨而行吧。”说完,他又对皇帝说道,“主子,您若是一夜不回行在,奴才怕宫中各位女主子和几位大人担心,不如奴才趁这会儿雪还不大,骑马回去通传一声?也好让他们放心?” “你回去不如我回去”西凌阿大声说道,“再不行,从侍卫中找一个人回去通传,也是可以的。” “西凌阿说的有理,你的身子如何经得起这样的折腾?西凌阿,你从侍卫中选两个人,赶紧骑快马回行在,告诉他们,明天一早朕就回去,不必担心。” 凌阿自去准备不提。皇帝大感懊恼,本来很高兴想出来游逛一圈的,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情?“这场微服出行,真叫够呛” 从山上下到谷中的村落时,雪已经很大了,村中一条通道,原本已经给人平整过的路上,积满了厚厚的落雪,马蹄踩在上面,咯吱咯吱作响,沿路两旁的民居中,不时有狗儿望影而吠,对着这十几个不明来路的陌生人狂叫不已。 皇帝虽然不停的拍打着落在肩头的积雪,仍自觉得身上的衣衫已经为融化的雪水打湿,冻得打了个冷战,“肃顺,别再东找西找了,随便找一户人家,投宿算了。我……有点冷。” 肃顺带住马匹,回头看看,眉头深深皱起,“主子,奴才看您的脸色很不好。您可不会是生病了吧?” “少废话,快点找一户人家投宿,再这样冻下去,可就真要冻病了” “哎,是”肃顺答应着,从马上跳下来,拉着缰绳在前面步行,眼睛不时在路边的民居前扫过。这里的百姓大多穷苦,房舍无比简陋之外,更加主要的是,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根本没有可以容纳这十几个人居住的客房,向路尽头看看,触目所及,一概如是。难道要万岁爷住到柴房马厩里去吗? 听着马背上的男子轻声微咳,肃顺心中着急,也顾不得认真寻找,随便的推开路边人家木栅栏,立刻引来又一阵犬吠,“有人吗?”肃顺吓得退了一步,高声呼喝,“请问,有人吗?” 隔着明亮的烛光,房内有人影闪动,“是谁?”是个女子说话的声音。 “这位大嫂,我家老爷上山观景,不料路遇风雪,人困马乏,能不能行一个方便,容我们借宿一也?明天一早我们就启程。” “这,外子不在家中,孤儿弱女不敢留客,请您到旁处去寻找宿处吧。”女子并不出现,只是隔着门说话。 “这位大嫂,我们不必进屋,只求您行个方便,哪怕暂时将我们安置在柴房之中呢?只要有一个遮蔽风雪的地方,就求之不得了。” 这一次,屋内女子不再出声,沉吟了半晌,屋门打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手托烛台,走到门前,那烛台照了照,回身大声说道,“娘,看他的样子,不像是撒谎呢” 肃顺无奈苦笑,“这位小哥儿,能否跟你母亲央求几声,明天我们走的时候,多多给你留下银钱,也好让你母亲给你买几件新衣服过年啊?” 过年穿新衣服的诱惑果然很大,孩子用力点头,“那好,你们等着啊”转身跑了回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孩子又转了出来,扬起小脸儿对肃顺说道,“我爹不在家,我娘说,让我把你们引到柴房去居住——你真的多多给我留钱?让我娘给我买新衣服过年?” “真的,真的。”肃顺从口袋中摸了摸,怀中放着几枚用来打赏下人的金瓜子,他往外一送,“这个,先给你。可不要掉了啊” “这是什么啊?” “这是金子,比银钱还更加值钱呢”肃顺勉强解释几句,“这一次可以让我们进去了吧?” 孩子平生第一次见到金子,欢喜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小手拉开栅栏,“快请进来,进来吧。” 肃顺和西凌阿两个搀扶着皇帝,进到柴房中,这里的面积很小,而且大约是为了门窗不严的缘故,室内一片寒冷,比之外面,除了可以躲避风雪之外,竟没有丝毫的暖意,“皇上,”肃顺低声叫,“您可好点了吗?” “让他们都进来。”他向外指一指,“没的为了朕再在外面守宿值夜。” “皇上,这怕多有不宜吧?” “这是什么时候?人多了,还能挤一挤,暖和一点呢” 肃顺想想有理,又把剩余的十几个人叫进柴房,君臣众人和衣而坐,在黑暗中彼此无言,“哈秋”皇帝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越发觉得身上一片冰冷,“肃顺,这一次的事,是朕做错了。应该听你的话,不这样荒唐才是的。” “皇上,您这样说,让奴才何以自处?总是奴才未能尽到进谏之责,方有这一场小小蹉跌。等明天一早,天色放亮,奴才保着您回到行在,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君臣二人说了几句话,听外面有脚步声响起,是刚才那个女子的声音,“诸位老爷,天气寒冷,小妇人为诸位准备了姜汤,请各自取用一碗吧。” 听说有姜汤,众人精神一振,拉开门一看,果然,一桶冒着热气的姜糖水放在门前,边上是几个空碗和一把马勺。取进来分而印之,觉得舒爽了很多,“主子,真想不到,这一家的女子如此知礼。看起来,也是念过书的呢” “这样寒素家风,更可见人风骨。其实,只是从刚才这个女子和你隔门说话,就已经可见一斑了。”。 更多到,地址 第31节奇异的出行(2) 第31节奇异的出行(2) 皇帝的话正说道这里,外面有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虎子?虎子” “爹”那个男孩儿的声音随之响起,房门打开,孩子一溜烟的迎了出去,“爹,您回来了?可打得什么猎物了吗?” “这不是?”只听见男子得意的声音,就能够猜得到,这一趟的收获不小,“爹,这是狐狸吗?” “正是……咦?院中怎么有这么多马匹?虎子,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来借宿。娘让他们住到柴房中了。哦,还有人给了儿子金子呢” “金子?”男主人惊讶的问道,“在哪里?” “我给娘了。” 男主人沉默了片刻,把打获的猎物交给儿子,径直走到柴房门前,伸手敲了敲,“请问,可有人在吗?” 肃顺起身开门,外面站着一个身材相当壮硕的汉子,眉目粗豪,带着和善的笑容,正在向内好奇的打量,“这位想来就是贵居停了吧?敢问?” 汉子听不懂他掉文的话,但后面半句却听懂了,“我叫陈生豪,这里是陈家镇。您是?” “哦,我姓苏。”肃顺临时扯谎说道,“我家老爷中意这碓臼峪的风景,带着我们几个来此探幽,不料错过宿头,又遇风雪,故而在贵府求宿。多有打扰之处,请不要见责。” “您是说,不要见怪吧?”得到肃顺肯定的答复,陈生豪咧开嘴巴笑了起来,“不见怪,不见怪。谁还没有一个要人帮衬的时候?再说,这样的天气,这样的事情,也是难免的。对了,列位可曾用过晚饭?” 陈生豪不提起还罢了,一经提起,从皇帝以下,顿觉腹如雷鸣“看你们的样子,就是没有用过。若是不嫌弃的话,能不能和我一起用晚饭?不过没有什么好的,勉强填饱肚子总是可以的。” 走到这一步,也由不得肃顺再客气了,“那,就多谢你了。”他又加上一句,“等明天早上,我们离开的时候,一定多多报偿。” “什么报偿不报偿的?山里人,不讲这个” 晚饭是切碎的白菜,烩以土豆,萝卜,再就着玉米面和高粱面的饽饽,虽然干涩难吃,但饥者易为食,众人还是吃了个小肚溜溜圆。那个叫虎子的孩子,还从地窖中取出几枚地瓜,扔进灶膛,等到菜汤熟透,众人吃饱,地瓜也烤熟了。剥开酥脆黝黑的瓜皮,露出里面黄澄澄的瓜肉,一阵甜香冲入鼻管,众人也忘却了身份,不顾仪态的大啖起来。 皇帝没有多吃,倒不是嫌难吃,他只觉得浑身冰冷,关节疼痛,自知是要生病了。勉强坐在那里,有一搭无一搭的和陈生豪说话,“老兄在山中打猎,每日所获,可还足够一家人浇裹之需啊?” “…………” “我是说,赚到的钱,够花用吗?” “这就得看老天爷赏不赏脸了。便如同今天吧,打得一支狐狸,明天拿到县城,能够换上五钱银元,这一两天之内,也就算是有了着落了。若是只打到一两只野兔,就没有那么多了。” 皇帝觉得奇怪,银元发行,是以磅为计数单位,怎么叫五钱呢?有心再问,又觉得头痛难忍,手托着腮帮,一言不发。肃顺看出他好奇,在一边主动说道,“老爷,五钱银元,就是半磅银元。百姓不懂这种西洋叫法,依旧以约定俗称之法称呼。” 他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又再问道,“那,五钱银元,能够买很多东西吗?” “买上几斤盐,给孩子他娘扯上两三尺花布,再买上一些子药,也就差不多了。”子药就是火枪所需的弹药,陈生豪说道,“山中猎户,离了这些玩意,可是不行啊。” 皇帝以手掩口,咳嗽几声,“我看您家中饮食,多是素菜,难道没有钱买肉吃吗?” “若是说吃肉,也只是过年的几天,给孩子开开荤。平常时日,谁舍得买呦?一斤猪肉,就要两钱银子,您想想,打一只狐狸所得,不过二斤猪肉,够谁吃的?” 皇帝心中大感难过,这还是距离北京不过数十里之遥的昌平县境,百姓就连一顿猪肉都吃不上?山东、河南、山西、陕西等惯称贫瘠的省份,又会是一副如何凄惨的场景?自己这些年励精图治,竟似乎是全部落到空处原来自己二十年的努力,竟连让百姓吃上一口肉都成了奢望脑中一闪过这样的念头,更觉得头疼欲裂。一时间连说话的兴趣都没有了。 那个叫虎子的男孩儿听父亲和别人口口声声都是猪肉、猪肉,孩子干干的咽了口唾沫,“爹,您几时让儿子吃肉啊?很好吃的。” “等到过年吧,过年的时候,爹给你买肉吃。” 子很懂事的点点头,不再追问,“那,爹,您几时带儿子上玉虚观去,给娘求签啊?” “这个嘛,等明天吧。明天天气好了,爹带你上观里去,请老神仙给你母亲求一支平安符,保佑你母亲身体康健如初。” 皇帝心中、身上一片难过,对这样的对话丝毫不感兴趣,也没有精力追问,倒是肃顺,平生最喜好这种江湖闲话,忍不住在一边问道,“请问,什么老神仙,什么平安符?” “您还不知道吧?城外不远处的玉虚观,前几年来了一个老神仙,人称闲知道爷。算卦最灵而且,听说这个人有呼风唤雨的本事。这位爷可还记得,咸丰十四年的时候,西北大旱?据说就是这位老神仙,念咒祈雨,方才禳助百姓度此劫难的。因为有了闲知老神仙,玉虚观中香火极旺这不,孩子他娘身子有病,虎子让我给他娘求一支平安签呢” “这话,怕是不对吧?”肃顺疑惑的问道,“我住在京中,据说,咸丰十四年的西北大旱,还是皇上亲自传邯郸黑龙山上的铁牌,方才求雨成功的呢。怎么算到这个什么老道的头上了?” 这是当年的旧事了,咸丰十四年,西北诸省,连带京畿地区,久旱无雨,从当年的三月起,每日骄阳如火,偶尔有一阵轻雷,几点小雨,连九陌红尘都润湿不了,自然更无助于龟坼的农田。不独本年丰收无望,明年的日子怕也难过了。河南南阳、信阳、罗山、襄城、许昌、兰封、考城,连梁山泊一带,吃水也成了问题。 皇帝明知道这种事情不是人力所能抗拒,但被臣民上章烦得没有办法,只好祈雨,最后有人出了个歪点子:找一颗虎头,从西山黑龙潭扔进去,提出这个办法的人说得振振有词,“龙,本来有痴龙、有懒龙,必是它睡着了,忘了该兴云布雨。现在扔一个虎头下去,就跟在马槽上拴一只猴子一样,让它一淘气,就偷不了懒啦” 于是便找虎头,谁知道居然没有?后来终于在御药房找到一个,也不发上谕,只派了两个御前侍卫,携虎头登西山,从黑龙潭上扔了进去——这样糊涂到搞笑的方法,自然是不起半点作用的——谁知龙虎不斗,云霓不兴,但知道其事的人,也没有拿它当笑话讲,实在也没有讲笑话的心情。久旱不雨,且莫说秋收无望,就眼前粮价飞涨,日子便很艰难,加以保定东南一带,发现盐枭杀人放火,抢了三十多个村庄,裹胁到二千余人之多,拥有八百匹马,二百多辆大车,以致人心越发浮动。 这个办法不行,还有最后一策,就是请铁牌。这面铁牌悬在邯郸龙神庙的一口井里,邯郸离京师一千里,如果星夜急驰,三天可到,但请牌的规矩,一向按驿站走,越慢越好,最好未请到京,即有甘霖沛降,才算神灵助顺,面子十足。因此这面铁牌,在路上走了八天才到良乡。 说来也真是巧,铁牌未到,雨神先临,一早就阴沉沉地飘着小雨,一上午未停,到了午后,狂风大起,黑云越堆越浓,夹杂着轰隆隆的闷雷,终于落下倾江倒海似的大雨。一下便下到夜,九城百姓,无不欢然凝望,望着白茫茫的雨气出神。但京中是如此,山西等省,依旧无雨,这一场大旱,一直拖了两年之久,到咸丰十六年,方才得到彻底的缓解——唯一的好消息是,西北各省百姓,为求一顿温饱吃食,携家带口,逃难出关,暂时解决了一直困扰皇帝心头的东北移民问题。 今天听这个陈生豪说,这场雨居然是这个什么老道求来的,肃顺心中焉得不怒?他向一边凑了凑,低声说道,“主子,您可听见了?天下居然有这样的妄人?奴才看,又有高峒元之流冒头了” 皇帝身心两皆难过,懒懒的叹了口气,“这样的人,回头让人到观里去看看就是了。”他说,“我……我有点困倦了。各自休息了吧?” 顺起身欲走,陈生豪忽然说道,“这位老爷,您要是不嫌弃的话,就请在我孩子的房中休息一夜吧?这样天寒地冻的,在柴房困觉,怕会冻出病来呢” “那,令郎呢?” “您是说孩子吧?不妨事的,让孩子和我们挤一挤就是了。” “那,就太多谢您了。”。 更多到,地址 第32节奇异的出行(3完) 第32节奇异的出行(3完) 在这陈家集的小村落中一夜睡醒,皇帝只觉贴身的小衣和身下的被褥全都给汗水打湿了,睁开眼睛,雪白的窗纸映衬着早上的阳光,屋中一片明亮,靠床头的一张板凳上,肃顺歪着头,口水流出多长,不时的动几下嘴角,似乎在回味着什么。 他觉得有点口渴,身体动弹了一下,“老爷,您醒了?” “我……有点口渴。有水吗?” “有,奴才这就给您去取水来。” 到外面取来井水,用一个水瓢端进来,男子一饮而尽,令人奇怪的是,居然没有半点作用,口中还是干涩难忍,倒像是行走在沙漠中的旅人一般,唇焦舌敝。他并未多想,只当自己的身体刚刚发过一次烧,缺水也是正常的,“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还下雪吗?” “现在才刚刚过了辰时,雪早已经停了。不过映衬着阳光,显得天色很晚似的。主子要是困的话,再睡一会儿吧?” “不睡了。”男子撩开被子,猛的打了个寒颤,“唔,好冷” 手脚麻利的穿上衣服,肃顺伺候着他蹬上靴子,皇帝低头看着他已经多有华发的头顶,微微叹了口气,“肃顺,你今年多大年岁了?” “奴才是仁宗二十一年生人,今年五十五岁了。” “这一次回京之后,……”皇帝欲语还休,令肃顺大感诧异,“皇上?” “算了,先不说了。一切,等回京之后吧。” 整衣出屋,宽敞的院落中,西凌阿站在一角,和陈生豪说着话,另有几个御前侍卫正在和那个叫虎子的男孩儿嬉戏,“不算,再来”孩子一骨碌身从雪地上爬起来,拍一拍身上的积雪,猱身又向上扑,却给一个侍卫抓住手腕,下面一个扫堂腿,让他又一次飞跌了出去,“记住,用力不可用尽,否则,对对方趁势借力打力,你就连反应的余地都没有了。” 虎子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那,应该如何不用尽全力呢?” “好小子,真想拜师啊?也好不过,在这里怕是不行,真有意学功夫的话,日后大上几岁,到北京来找我们,我们兄弟们退了值,不当差的时候,再指教你一二。” 肃顺咳嗽一声,把众人的目光吸引过来,“给老爷请安”西凌阿带头跪了下去,让陈氏父子看得目瞪口呆,这一家人的规矩好大啊 “都起来吧。”皇帝摆手,转而对陈生豪一笑,“陈少兄,真的是要谢谢您了。昨天在贵府上借宿一晚,日后定有回报。在下虽不敢自称有尾生愚信,自问却也有学为韩信之德。” 这两个典故,陈生豪一个也听不懂,眨眨眼睛,有听没懂,“您说什么?” 皇帝给肃顺使了个眼色,后者从怀中又取出一把散碎的金瓜子,在阳光下明亮生辉,“陈老兄,这是我家老爷的一点小小心意,还请老兄笑纳。” “哦,这可不行我虽然不是读书人,但孩子他娘却是的,施恩不图报,才是男子本色,怎么能收这么贵重的东西呢?”陈生豪摇头摆手一起来,“这可不行,绝对不行的” “这点金子,不是要答谢你昨天容留之恩,更有一份,是要请老兄帮个忙的。” “什么忙?只要陈某能够做得到的,您只管说话。” “是这样。昨天听您说,离此不远有个玉虚观,上面有一个叫闲知的道人,谈人休咎,无不灵验,可是的?”皇帝笑眯眯的说道,“我也很觉好奇,想趁着今天天色正好,上山拜会一二,但道路不熟,还请老兄为我们引路呢。” 肃顺一愣,“老爷,不是说今天就回去的吗?” “去过玉虚观就回去。”他冷笑了几声,“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高明道人,居然有这样呼风唤雨的本事?若是假的,自不必提;若是真的,日后回京,上奏朝廷,不是也好为国出力吗?嘿嘿,嘿嘿”听他语气冰冷,全无半点笑意,肃顺和西凌阿等人知道,这个十有**以招摇撞骗为生的老道,怕是要倒霉了 陈生豪不明所以,连连点头,“您说玉虚观啊?昨天我答应虎子,也要上观里去,为他娘求一支平安签呢正好,顺路。金子,请您还是收回去吧” 双方争执半天,皇帝看这样下去不是事,只好假意让肃顺把金子收起来,又让西凌阿抓住一个空隙,将其藏在自己昨晚用过的被褥下面——等他们发现的时候,自己一行人早就走远了。 彼此议定,由陈生豪暂做向导,引着众人到玉虚观之后,再彼此各行其道,那个叫虎子的男孩子,一番苦恼,定要随行,缠得众人没有办法,只好让西凌阿把他抱到马上,和众人一起上路。 下过一场大雪的天气,比之昨天更加晴朗,风中的空气无比清新,但骑在马上的天子,却觉得胸口一阵一阵烦闷,即便尽量用力呼吸,却也丝毫无解,他心头纳罕,扭脸向其他人看去,别人似乎都没有他这样异常的感受,脸上带着笑容,彼此谈天说地,一片轻松。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只有自己觉得这身处的范围不大对头吗? 他猛的一提缰绳,让马儿的速度加快一些,追上在前面引路的陈生豪,“陈大兄?” “是,这位老爷,有什么吩咐?” “有件事,昨天我忘记问了,”他让马儿保持匀速,和陈生豪并排前进,“你说山居日子困苦,我倒不知道,除了猎物所得,全凭上天之外,这县内的钱粮赋税,可还是要缴的吗?” “怎么不缴?”陈生豪说道,“朝廷有旨意,每年三月到八月是封山期,不准猎户上山打猎,我们也只好以耕种为生,种地自然是要交纳粮米赋税的;其实,不止是这样,即便是打猎的日子,也要交皮毛税的,哎难啊。” “既然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不做点旁的营生呢?例如,到城中或者县里去,做一点小生意?最起码,不是还可以省却这样雨雪风霜之苦吗?” “做生意要本钱,我们哪里有?再说,我们一家子,除了孩子他娘在娘家的时候念过一点书,都是不识字的白……白什么来着?” “是白丁吧?” “对就是白丁,连算账都不会算,做生意还不是给人家骗?” “那,孩子呢?虎子这孩子,我看倒是精明伶俐的,可识得字吗?” “和他娘倒是学了几个字,”说起儿子的话题,陈生豪粗豪的脸上一片愁容,“您是不知道,我这个当爹的,对孩子实在是有愧。孩子想上学,县里本来也有官学,但一来是离家太远;二来,太贵,上不起。” 马蹄的的,皇帝久久无言,“那,官学上学一年,要花费多少?” “总要三五个银元上下。” “怎么这么多?朝廷不是有旨意,让各地所办官学,每一年的学费不超过五两银子吗?这里怎么贵这么多?” “旨意是旨意。哪有这么便宜的?旁的不说,从咸丰十五年之后,县里几次加税,用作什么,我们不知道,只是听说,是为皇上到县里来休养,百姓要尽一份孝心。”陈生豪叹息着说道,“咱们老百姓孝敬皇上,那是应该的,但也没有连着四五年的时候,都要百姓孝敬的道理吧?难道皇上连着好几年都到县里来?当年乾隆爷下江南,也不是每年一游吧?我看,保不齐还是县大老爷贪财,这些孝敬的银子,都入了他一个人的腰包了” 皇帝没见过昌平县的首官,于其人品行所知不多,听陈生豪的话,沉默良久,“你住的这陈家集,都是以狩猎为生的吗?” “很多都是的,这里没有什么可耕地,也只好靠着山上有的一些野兽为生了。” “可有什么猛兽吗?” “这倒没有。”陈生豪用手向前一指,“您看,过了这座山,前面就是玉虚观了。” 一听这话,众人都来了精神,唯有皇帝,没来由的有觉得胸中一阵烦闷欲呕,似乎连一口气都喘不上来了,以手掩住胸口,猛烈的喘息几声,“谁带着水?有水吗?” “有,奴才带着水呢。”有御前侍卫拿过水壶,给他大大的灌了一番,喝过之后,和早上起来一样,全然没有半点效果这一切,令他有一种诡异的感觉,甚至都有点摸不清楚到底身在何方了。 转过山梁,前面果然是一座道观,道观下的山路上,无数男女竟似是凭空出现的一般,沿着阶梯鱼贯而下,不用问也知道,一定都是来找这个什么闲知老神仙请教休咎之术的,也不知道这个牛鼻子从中骗了多少无辜百信的银钱?皇帝心中恶狠狠的想着,等一会儿到了观中,要好好惩治他一番 “各位老爷,看见了吗?今天我们已经来晚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得老神仙拨冗相见,为我们起上一卦呢。” 纵马下山,玉虚观前的山谷中好生热闹,各种买卖人家笑脸迎客,往来男女络绎不绝,叫卖嘈杂声响彻耳边,众人不好骑马,改为步行前进,很快的,跟着蜂拥的人流,到了道观的脚下,却见从山上下来的百姓一个个面色陈郁,“哎,白跑一趟好端端的,老神仙怎么不见客了呢?” 肃顺心中一惊,把马儿交给侍卫,凑了过来,“主子,您听见了吗?似乎今天道观不见客呢?” “笑话这样方外之人,全靠百姓布施过活,还有不见人的道理?”皇帝冷笑着说道,“不管他,我们上去敢不开门,就让西凌阿把门砸开” 肃顺看出他心情很坏,又不明原因,“皇上,这样的地方,若是行以武力,只恐有碍观瞻啊?” “朗朗乾坤,居然有这样一个占据玉虚观,骗人钱财的邪道,你就不怕有碍观瞻了?”皇帝说道,”朕倒要看看,是如何了不起的牛鼻子,还有什么呼风唤雨的本事?” 肃顺没有办法,只好给西凌阿等人使了个眼色,跟在皇帝身后,举步登上台阶,沿着山路,向上面的玉虚观而去。 越向上走,越觉得双腿酸疼,每迈动一步,都有着无限的阻力,等到了山顶,已经气喘吁吁,汗出如浆了。倒是肃顺几个,浑若无事,“你们……不累吗?” “不累啊。皇上,您很累吗?奴才伺候您在这里歇一会儿?” “怎么朕会觉得这么累呢?”他仰起头,看着肃顺,“从今天早上开始,朕就觉得浑身乏力,朕是不是生病了?” “主子要是觉得不舒服的话,不如如此伺候着您,我们回去吧?” “已经到了这里,还能空手而归吗?总要见一见这个什么闲知道人,然后再说。” “但,皇上您看?道观紧闭大门,百姓都失望而归,……” “西凌阿,上前敲门,若是不开的话,就砸开它” 西凌阿心中只有皇帝,闻言单膝落地,答应一声,领人上前就欲砸门,不料两扇硕大的观门无声开启,两个眉清目秀的小道童迎了出来,到门口左右一分,后面跟着出来一个中等身材的道人,“老爷,这就是闲知道爷了。” 皇帝扭头看去,本来在山脚下就已经和他们分手的陈生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现在自己身边,“你……不是已经走了吗?怎么又来了?” 不及陈生豪说话,面前的道人趋前几步,恭恭敬敬的拜倒下去,“贫道闲知,叩见皇上” “你,知道是朕?” “皇上受命于天,动则万佛护体,静则七宝随身,贫道尚幸双目不盲,如何不识真龙在前?”闲知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笑眯眯的说道,“还望皇上恕过贫道有失远迎之罪啊” “既然如此,朕问你,你为何占据这玉虚道观,开坛设法,蒙蔽世人?诓骗钱财?” “皇上这话,请恕贫道不敢领受。天下万物,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又何必一定要祥究分明?便如同皇上,又如何能够说自己便是宣宗皇上第四子?” 皇帝这一惊可真是非同小可只觉浑身上下尽数为冷汗湿透,下意识的向肃顺等人看过去,众人都在用很奇怪的眼神看向自己,似乎闲知的一番话,已经让这些人心中起疑了,“西凌阿……”他顾不得多想,用手一指闲知,“给朕杀了这个妖言惑众的妖道” 西凌阿倒还听话,从腰间佩戴的枪囊中抽出快枪,对准闲知便是一枪,“砰”的一声响过,闲知道人毫发无损,哈哈大笑声中,身体凌空而起,“你虽是一国天子,又能奈我这出家人何?” “好个邪道”皇帝大声咒骂着,越前一步,伸手夺枪,不料胳膊给人一把抓住,“皇上……”站在身边的明明是肃顺,说出的话音赫然却变作皇后熟悉的声音,“皇上,您回来吧臣妾求求您了” 皇帝大吃一惊张口结舌的望着肃顺,“你……你?” “皇上,您回来吧,臣妾求求您了。” 皇帝心中大急,张口欲问一声,“怎么回事?”但这样小小的要求似乎也成了奢望,想动弹一下身体,右手的手腕却似乎给人束缚住,他用力一挣,耳边听人惊呼一声,“啊皇上醒了?”。 更多到,地址 第32节国事如焚 . 第四卷]第32节国事如焚 第32节国事如焚 皇帝míhuò的眨眨眼,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恍惚间,自己躺在养心殿中的netg榻上,一面的屈戌低垂,手腕在外,太医院医正薛福成跪在地上,正在为自己请脉,在他身后是奕、文祥等军机处臣僚,在netg榻的一角,是皇后,钮钴禄氏双眼通红,用手帕捂着嘴角,不敢呜咽有声。在皇后身后shì立的是惊羽,同样hua容残淡,脸上满是未干的泪痕。 皇帝怜惜之意大起,心中忽然升起一丝明悟,以往种种,似乎都是一个奇异的梦境,只不过那一部分是虚妄,哪一部分是真实的,现在还分辨不清。脑子中这样想着,更觉得害怕:自己是魂灵离体了吗?若是那样的话,还回不回得去?回不去的话,就是要死了吗? 自己还不及四十岁,就要死了?这满朝的大臣怎么办,这江山社稷怎么办?大清还能不能维系下去?更加主要的是,后续之君,行事可还能如自己这样明澈万里吗?心中起急,一股脑的向netg榻深处奔了过去 薛福成正在为皇上请脉,突然觉得手中一松,netg上的皇帝把手缩了回去,他一惊之下,也顾不得旁的,跪行两步,撩开netg榻边上的纱帐,正对上皇上一双红通通的眸子,正在向自己看来,“皇上,您醒了?皇后娘娘,皇上醒了” 钮钴禄氏立刻起身,站到netg前,果然,丈夫又是疑huò,又是欢喜的眼神在两个人脸上打着转,张张嘴巴,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皇后呜的一声大哭起来,“皇上,您可把臣妾吓死了” 皇帝躺在netg上,暗暗叹息一声:终于还是回来了但心中明白,身体却完全不听指挥,艰涩的扯动嘴角,想给皇后一个安心的微笑,奈何病重多日,全仗着参汤等物吊命,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嗓子中更是一片干涸,火烧火燎的那么难过——这一会儿他有点明白,为什么在梦中,几次大量的喝水,兀自没有半点作用了。 “皇上,您可醒了。”奕也凑到netg前,探头看看,“您……要是有什么好歹,可怎么得了啊?” “…………” 薛福成眼睛尖,看出皇帝想说什么,“皇后娘娘,皇上大约想问什么?不过圣体虚弱,声调不高,请皇后娘娘上前一步,听听万岁爷有什么吩咐没有?” “哦,是的,是的。”皇后贴近到他嘴边,听他说话,“已经很多天了吗?” 皇后明白丈夫想问什么,含泪点头,“已经有七天了。”她说,“皇上高热不退,昏mí不醒,可把我们都要担心死了” “扶朕起来。” 皇后听完,回头询问的看向薛福成,“皇上,您的身子还虚弱,不可多有劳动,还是请皇上安躺静养吧?” “不用,”皇帝固执的摇摇头,这片刻之间,已经让他可以清晰的出声音了,“朕心里明白着呢。扶朕坐起来。” 于是,惊羽和皇后把他扶起来,身后放上锦被,作为倚靠,“有水吗?朕要渴死了。” 连着喝过四碗水,这一次,喉咙中的焦渴感终于得到彻底的缓解,皇帝的jīng神比之刚才也健旺了很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朕……这是在养心殿中?已经回京了吗?” 碰了一下头,开始说道。原来,皇帝执意出行在游玩,肃顺不敢不听,但等出了县城不远,便遭遇大雪,君臣几个躲到一处山dòng中避寒,又临时派了一个shì卫回行在送信,本来想着第二天天明就回行在的,但不料当天晚上,皇帝突然热不退,呆在空dàngdàng的山谷之中,又没有随身携带成yào,肃顺心中害怕,做了一个很荒唐的决定:不等第二天一早,连夜起身,让皇帝乘马返回行在。 一路奔bo之下,皇帝的病情骤然加重,等到了县城内,已经是深夜,从马上下来,人就昏mí不醒了。“行了。”皇帝不必多听下去,已经知道事情的经过缘由,摆手说道,“这七天以来,国事是如何处置的?” “臣等本想仿照当年皇上出京北上旧例,请皇后主持国政。但皇后以皇上龙体病重,需人照料为由,命臣等仿效世祖章皇帝年间大学士王熙、索尼等旧制,以军机蓝批,批准往来奏答之事。” 世祖章皇帝就是顺治,秉政十八年,龙归大海,其后命索尼、遏必隆、鳌拜等人为顾命大臣,当时嗣皇帝康熙以冲龄继位,不能掌管国事,于是一面命人传训新君道德文字之学,一面由顾命大臣管理国政,所用的,就是所谓的蓝批。 这样的事情皇帝自然是知道的,又问道,“那,肃顺呢?” 军机处几个人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来。皇帝正要再问,一面的皇后低声说道,“皇上,肃顺为臣妾下旨,关进宗人府了。” 皇帝一听便明白,定然是为以莠言yin*君父做微服之行的罪名,把他关押起来了。 想及肃顺这些年的好处,他大感不忍,又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皇后难堪,只好劝道,“你是天下之母,处置奴才不是不对,更不是不能。但朕当年就说过,为君者,不能做那些有功归于上,有过诿于下的事情。便说这一次的事情吧,朕要是七八岁的孩子,于人情世故全然不通,给肃顺撺掇几句,置国事于不顾,微服闲游,以致引了这样一场大病,就是杀了这个狗才的头,也不为虚妄。但又岂是如此?朕年过不huò,这一次出行,又是一己所定,怎么能说是肃顺的罪过呢?” “皇上,”皇后说道,“这不是臣妾想诿过于人,只是,肃顺这个奴才,也实在是不像话。明知道主子生病,不先回行在安排仪架,反而就这样任由几个粗汉,搬动皇帝,受风寒之苦,致使病情加重,仅此一点,臣妾想,把这奴才关进宗人府,就是他应有的报偿” “你啊,朕也没有说你处置得不对嘛”皇帝苦笑点头,伸手在枕边mo了mo,“皇上,您找什么?” “那颗御赏印呢?” “在这里。”惊羽伸手到被子中划拉了一把,拿出一个蜀锦小囊,递给皇帝。众人都知道,那是乾隆朝传下来,皇帝常佩在身边的一枚长方小yù印,上面刻的阳文御赏二字。当年曾国藩和翁同龢办差,手中各自赍有一份皇帝手书的密旨,就是加盖了这可印章的,可以算作是皇帝的sī人印信。“杨三?拿这方印,到宗人府去,传肃顺来见朕。” “喳。” 皇帝久病初醒,身子沉重无比,眼睛在皇后和奕等人脸上扫过,勉强笑了一下,“可有什么紧急事情?若是没有的话,先都下去吧。” 奕抬头和皇帝的目光碰触,瑟缩的都低下头去,“是。” 皇帝看出来了,又叫住了他,“老六,可是有事?有什么事就说吧。” 奕无可奈何,对皇后恶狠狠的眼神视若不见,低头奏答,“非是臣弟等要以国政之事上烦圣忧,只是,三天前有属国琉球王子尚健并正使、紫巾官向国垣、曾谟为副使,前来京中,向我天朝乞援。为祝明治天皇亲政。日本bī迫琉球朝贺天皇。理由是说,‘琉球两属状态,自中世纪以来,因袭已久,难于遽加改革,以至因循至于今日’。中山王尚温无奈,请我大清以宗主之国为尊,行文日本,中止其事。” 皇帝枯坐片刻,鼻子堵塞严重,头脑都有点不灵便,但事关日本,不能不打起几分jīng神来,用手指不停的摩挲鼻梁,让自己舒服一点,脑中尽量思索后世所知的旧事,这方面的资料实在很少,但有一点是很清楚的,日本人谋夺琉球是假,探听大清的虚实是真 就在本年,为增进贸易、互通有无,日本派使者来华,要求仿效英法等国前例,准许日本能够得到以上国家同样的条件,不料皇帝的态度极其坚决,军机处几次奏请,都闹得灰头土脸,甚至连日本所派的使者在中国受到总署衙mén的例有招待,给皇帝知道了之后,同样大脾气,将礼宾司——这一处衙mén原本是归礼部所管,后来分出来,由总署负责——的司员也几乎摘了乌纱帽。众人苦劝,皇帝根本不听,最后还是顺应了他的意思,将日本人赶出中国了事。 这件事过去之后,朝臣都知道,皇帝对日本人没有半点好感,甚至可以说是刻骨痛恨,只是,这份恨意从何而来,却是无人知晓的。因此,这一次奏请之事,在奕实在是捏一把冷汗,他倒不是怕皇帝会对自己怒,而是担心他身体还没有痊愈,一旦怒,于自己的身子骨不利。 还好,皇帝并没有恼怒,手捏鼻梁,沉yín良久,“这个琉球……似乎是从前明朱洪武开始,就是中国的属国的?是不是?谁知道这其中的渊源?” 这是不消说的,皇帝当年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这一部分的内容也经杜受田、卓秉恬等人详细解说过,怎么又问起了?许乃钊碰头答说,“皇上说的是,琉球自古以来,便是大清属国。若论及渊源,可上溯到洪武五年,礼部尚书杨载奉朱元璋之命出使琉球,中山王察度开始对明朝称臣,并且派遣弟弟期泰随杨载来华,上表称臣,向明朝贡方物。此后每年或者隔年必定遣使来朝贡。其时琉球山南、山北和中山三王互相争斗,明朝政fǔ敕令他们息争,并分封三王。等中山王统一琉球各岛后,封察度为琉球王。洪武二十二年,朱元璋又赐闽人善cào舟者三十六姓与琉球。前明永乐五年,琉球王以尚思绍名义派遣使节朝贡,之后琉球王就一直使用“尚”姓。” “我大清先主入住中原,圣祖仁皇帝和高宗纯皇帝两朝,曾分别赐印给琉球王,表示继续承认琉球的属国地位。中山王尚温于咸丰五年至咸丰九年间,分别与美国、法国以及荷兰签订了通商条约,琉球国在条约文本中使用的都是“咸丰”年号。而往来信函公文之中,从来有宗藩之言。咸丰八年,为法国请求通商,中山王不能决,派使者到京,递求援信,信中所言,臣尚能依稀记得,‘……溯查敝国前明洪武五年隶入版图,至天朝定鼎之初,先孝顺,纳款输诚,叠méng圣世怀柔,有加无已,恪遵《大清会典》,间岁一贡,罔敢衍期。’” “凡此种种,可见琉球于我大清,分属君臣,乃是数百年因袭而下,不可为地处海洋,距离日本较大清为近,便有什么两属之说。” 许乃钊一面说,皇帝一面频频点头,“嗯说,“那,以你们所见,日本人何以会提出这样荒唐的言说?” “臣等以为,日本不过蕞尔小国,如今不知尊卑,而提出如此非礼所请,我大清正该顺应属国所请,严正告诫,使其知晓琉球乃我大清番邦之地,非他国可染指之地。”奕说道,“更有一节,日本人提出,‘琉球两属状态,自中世纪以来,因袭已久’之论,更是要我大清明正立场,予以痛辩的。” 他左右看看,很显然,这番话是军机处询谋佥同之声,这让皇帝感觉非常失望,不是为这些人的态度不对,而是因为他们之中的奕、文祥两个,分别担任前后两任管部大臣,与各国洋人打了多年jiao道,甚至不能分辨出日本人文书之中所藏的狼子野心?这样下去,国家外jiao之课,怕是更加要让自己担心了。 “曾国藩、许乃钊、骆秉章等人不懂,朕不会责怪,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奕和文祥猜不透这其中因果,就令人很称奇怪了。便如同这一次的事情吧?日本人在与琉球国的公文中包藏祸心,难道你们就看不出来?一定要朕给你们解释?” 奕脸一红,“臣弟糊涂,请皇上指点。” “指点?什么都让朕指点?要你们这些人做什么?”皇帝忽然怒,苍白的脸颊涨得通红,“朕身子有病,正要靠你们这些人辅弼,却把什么事都扔给朕?这就是你们的孝敬之道吗?都滚出去,朕懒得见你们还有,下去之后好好寻思寻思,等明天叫起的时候,若是再想不出来,朕不饶你们”说罢痛苦的弯下腰,剧烈的咳嗽起来。 谁都没有想到有此意外的局面,看皇帝辛苦的样子,奕几个又是惶恐又是抱歉,因此默无一言,跪安退出。 当然,没有一个人心情不是沉重的,回到军机直庐,大家也都懒得开口。好久,文祥才说了一句:“无趣得很” “明儿怎么样呢?”赵光问说。 “不是说留着明儿再说吗?”奕大声说道,“总还有一天的时候,认真想想,总能想出皇上圣断之中的深意的。而且,皇上不是说了吗?日本人包藏祸心,只要顺着这句话去琢磨,就没有不成的。” 许乃钊附和的点点头,“王爷这话说得对。不过我倒以为,不论日本人如何想,”他沉yín了片刻,似乎有什么话难以启齿一般。 骆秉章看了看他,口中问道,“信臣兄,何思之深耶?” “今天的事情传扬出去,军机处上下都要大大的丢面子了。” 一句话点醒众人。诚然,军机处是天下仰望的枢庭之地,政令所出,地位显赫,无与伦比。但自从新君登基以来,除了极少数的事情,是由军机大臣建言而推行的之外,更多的政事,都是由皇帝半是以师长教训生员的态度几经分解,传道授业一般的教给众人,军机大臣从辅弼大臣,简直变成皇帝的学生一般了。这其中固然有皇帝掌握着很多大家不懂的知识的缘故,但也屏显出军机处于国事全无一策以献的尴尬。 这一次针对日本人的‘祸心’,尤其是如此——皇帝的病刚刚有了起sè,为日本人无礼请求,军机处又是一头雾水,传扬出去,众人何以为官?特别是奕和文祥,多年来一直和洋人打jiao道,这一次又看不出日本人的狼子野心,还要皇上来指点?若今后都是如此的话,还要这些大臣干什么? 这样一想,奕和文祥真有点如坐针毡之感了,“那……信臣公以为呢?” “我想,这也怪不得王爷和博公。毕竟,日本人远离王化久矣,又是未经开化的野蛮之国。我天朝礼仪传世,与别国往来,只知宽仁以待,自然是料不到、也猜不透他人的歹毒之处,这是其一;其二,自前明以来,我天朝上国与日本早已经不通往来,彼此阻碍多年,有些未尽通处,料想也是可以原囿的。但我们猜不透没什么打紧,京中有的是和日本人多有商贸往来的西洋国人,难道他们也猜不透吗?只要王爷请其中一二,到总署衙mén叙谈一番,不就全数明白了吗?” 奕心中大喜,“对,信臣公说的是。我们不知道没什么,想来美国和日本人往来最多,日本人的这点小心思,定然瞒不过他们。我这就回衙mén,请美国公使到衙一叙” 第33节恶习 第33节恶习 让军机处几个人退出去,皇帝喉咙中呻吟一声,换了个舒服的坐姿,“皇上,您的身子刚好,还是不宜过劳,奴才伺候您躺下歇歇吧?” “躺了好几天了,还嫌歇得不够多吗?”他疲倦的摇摇头,伸手向一边的皇后,“你到朕身边来。” 皇后坐在丈夫身边,握着他越见瘦削的手臂,心中一酸,泪水充满了眼眶,“皇上,您可再不能……这样了。臣妾简直要为您担心死了。” “朕知道,朕知道的。原来总以为自己的身子强健,不输年轻人,现在看来,这种年华老去,真是非人力所能阻止。朕可不是刚刚登基那会儿了。”他苦笑着说道,“对了,宫中其他人都还好吗?” “都好。这会儿大约也都知道了皇上圣体康健的好消息,怕等一会儿就要到暖阁中来给皇上请安呢。” “别,朕身子沉重,不能久坐,让她们还是先不要来了。等过几天,报大安了再说吧。” “是。臣妾下去之后,知道怎么做的。” 夫妻说了会儿话,杨三又从外面走了进来,“皇上,肃大人到了。” 皇后乘势而起,圆润的脸蛋上一片冰冷,“皇上,臣妾先和您告辞了。我懒得见他” “别你和朕一起见他。”皇帝又拉住了她,口中说道,“肃顺这个人,书读得一塌糊涂,做人做事也很是偏激,但于朕一番孝心,朝中难有出其右的。你是天下之母,他有了错,你也打得,也骂得,更加罚得,关得。但就是不要记恨。就如同当年朕和老五说的那样,想不犯错就只有不做事,难道国事万端,都要朕一个人来料理吗?肃顺就是如此。朕想,他也就是看朕突然发热,心中惊惶,陈家集那个地方,没有好郎中,他怕耽误了朕的病情,心中害怕,所以才等不及就道——你要是为此见责,岂不是伤了良臣之心?” 皇后沉吟片刻,幽幽叹息,“您啊?”她说,“您就是太宠他了。” “宠他?朕宠他什么?若说宠,朕也只会宠你”几句话逗得皇后破颜一笑,皇帝摆摆手,“叫他进来吧。” 皇帝昏迷了七天,肃顺在宗人府关了四天,昌平县小小地方,自然不是宜乎养疴之地,整理行装,又安排法驾,匆匆忙忙返回北京,虽然消息并没有完全走露,但皇帝驾临小汤山不及旬日,就急忙返回,可见其中另有内情。一时间北京城上下一片慌乱,都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 回京之后,皇后一面派人给依旧昏迷的皇帝治病,一面会同军机处,商议对策,几天的时间里,皇帝病重,即将不起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若是咸丰皇帝真的不起,那么继任之君为谁,成了很多人心头疑惑的问题,只不过,皇上并未真的死亡,这样的话题,从来不敢宣之于口而已。 有鉴于此,奕等人认为,皇上为肃顺莠言所进,微行出宫,才有这样一场几乎天塌地坼的大祸,首要处置的就是肃顺这个佞臣。皇后于肃顺并无恶感,但一方面有奕等人的进言,二来宫内也有如兰妃这样,对肃顺久存不满的姐妹的说话,因此下懿旨,将肃顺收押在宗人府中,以待后决。 肃顺又是委屈,又是害怕,惶惶不可终日中过了几天,等到杨三赍皇上的口谕到衙门,把他从高墙后放出来,肃顺原本胖大的身子,已经瘦下一大圈去了。“杨公公,”肃顺眼圈通红,“可是另有后旨?” 杨三知道他误会了,以为自己是带着赐死的旨意来的,闻言一笑,“恭喜大人,皇上醒了。命奴才到这里来,放大人出来,并传达人到养心殿见驾呢”说完拿出袖中的御赏印章,在他眼前一亮,“你看?皇上担心你,还命奴才带着这个呢” 肃顺楞了一下,他在皇帝身前多年,深知这枚印章是皇帝从不离身的珍爱之物,如今以此见示,可见不是哄骗自己,“杨公公……” 杨三赶忙一拦,“肃大人,这是好事,你哭什么?赶紧和我进宫吧。皇上还等着您呢” 肃顺暂收喜泪,用手摸摸乱发蓬生的头顶,“那,可否容我洗漱一番,再到殿中见驾?这样去,太失仪了。” “这可不行。皇上刚刚醒转,身子尚未大好,可不能让皇上久等。”杨三不由分说,拉着他直出院门,口中说道,“再说,大人这样一幅景致,给皇上看了,心中疼惜,于大人难道不又是一份功劳吗?” 肃顺想想,也觉得有理,当下不再坚持,就这样一身灰尘草屑,一脸狼狈的跟在他身后,进到养心殿中。等见到皇帝背倚锦被,正在向自己看过来,肃顺呜咽一声,跪到榻前,“主子,……奴才以为,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呢主子……呜呜” 皇帝真觉得有些心疼,肃顺生得肥头大耳,满面红光,平日起居,保养得极好,这几天不见,却像换了个人似的,一身尘土,一脸悲苦,“没出息的东西。”他含笑骂道,“朕不过是病了几天,你怎么就变成这副德行了?”他哄苍蝇般的摆摆手,“离朕远点儿,你身上都臭了” 肃顺没奈何,后退了几步,“主子,您的身子可大好了吗?”他半真半假的带着哭腔问道,“奴才人在宗人府中,心里却总是记挂着皇上的身子,今儿个见皇上大安了,奴才就是死,也能闭眼了。” “朕醒过来,你倒要死?是不是不打算伺候朕了?不想就说,朕立马打发你滚蛋” “奴才怎么不想伺候主子?奴才想伺候主子一万年” “你这个狗才啊”皇帝叹了口气,扬起脸来对杨三说道,“传朕的口谕,肃顺入仕以来,多有勋劳,着晋封二等忠孝侯,并赏戴三眼花翎。” “啊?”肃顺大惊,想不到这一次牢狱之灾,居然给自己换来一份侯爵之赏?“皇上,奴才不敢……奴才有罪之身,蒙皇上启用,已是邀天之幸,又岂敢得此非功之赏?” “你是说朕滥行赏赐了?”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朕说过的话,几时有收回的?”皇帝眼珠一转,忽然又想到一件事,“对了,陈家集那个陈生豪父子,如今怎么样了?” 肃顺呆住了,“皇上,什么陈生豪?奴才不知道此人啊?” “你不知道?当天朕和你,还有西凌阿等人出行途中,天降大雪,不是在他家中避雪的吗?他还有一个孩子,叫虎子,他还上山打猎,猎得一支狐狸的?” “这,皇上,没有这个人啊?当天皇上带着奴才等,是在一个山洞中躲避风寒,之后皇上开始发烧,奴才就连夜带着皇上回行在了。” 皇帝大吃一惊这样说来,自己出行之后的种种记忆,都是在梦中所见了?他还不死心,又问道,“那,你可知道昌平县有一处名为玉虚观的所在?其中有一个道人,叫闲知的?” “没有啊”肃顺答说,“皇上从十五年起,每年驾幸昌平县小汤山,奴才每年都为皇上打前站,昌平县内外左近,无一不知。玉虚观当年倒是有的,不过在高宗年间,为雷火所毁,道观早已不存。皇上您……?” 皇帝的脸色变得一片青白,梦中景致,历历在目,肃顺怎么说没有?凭自己所知,肃顺绝对不会骗自己,他也没有骗自己的理由,那梦中所见,到底又是什么意思?“你……下去之后,派人到昌平县去一趟,问问有没有一个陈家集的地方,陈家集中有没有一个叫陈生豪的猎户,然后向朕来报。” 顺碰了个头,跪安而出。 皇后一直听着两个人的对话,听到这里,纳闷的问道,“皇上,您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突然问起这个?” “你可能不会相信,就是朕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奇怪。” “怎么呢?” “朕这几日昏迷,做了一个梦。是这样的……” 听他把梦中所见说完,皇后和惊羽面面相觑,都是一脸骇然,“难怪皇上要问什么陈生豪了,还虎子?这可真是奇怪呢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皇帝同样在沉吟,闲知,闲知?先知?他的脑子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是上天在提醒自己,不可做太过先知先觉的决策?还是反之? 认真想想自己登基二十年来的作为,大多数时候还是顺应历史的进程发展,只是在一些关键处,改变了历史的舛误,这是上天在告诫自己,要再加快一点进程吗?还是放缓一点?否则的话,这个道士叫什么名字不好,要叫闲知(先知)?在这个时代,若是有人能够被冠以先知名号的,除了自己,还有谁? 看他脸色不好,皇后和惊羽误会了,以为他久病之后的身子,不能支撑,不由分说的帮着他重新躺回床上,盖好被子,“皇上,您先歇一歇吧,明天臣妾再来看您。” 久病之下的身子,夜来睡得也很不安稳,梦中所见,栩栩如生,真让他有一些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世界了。一直到临近天明,才终于睡得沉稳了一点,却还不及休息,就给惊羽在床头呼唤的声音叫醒了,“皇上,皇上?该起床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刚过卯时,”惊羽低声关切的问道,“您要是觉得身子不舒服,奴才去传旨,今天的叫起暂时延后?” “不必了。这就起床。”皇帝给惊羽伺候着坐起来,胡乱穿上衣服,精神无比萎靡的坐在床边发呆,惊羽心中怜惜,命杨三和小太监半拖半抱的伺候他洗手、净面、漱口、大解、等一切忙碌完毕,听着他粗重而不均匀的喘息声,第二次说道,“皇上,奴才看您的身子还不是很好,不如今天的叫起,先撤了吧?” “已经起来了,还撤什么?左右快一点完事就是了。” “那,不如先传太医院给皇上请脉?”看皇帝点头,惊羽径直派人出去传薛福成进来,跪在地上请了脉案,兀自是脉相虚浮,杂乱一团,可以知道,皇帝的感觉一定不会很好,“六脉平和,皇上大喜”明知道自己说的是谎话,但御前承差,非得这样说不可。 “那,皇上可要进点儿什么吗?”惊羽又问道。 “只要皇上喜爱,什么都能进。” 皇帝没有半点胃口,苦苦的摇摇头,“什么也吃不下,还是等一会儿再传吧?” “皇上,您这几天都是靠参汤吊命,哪还有不饿的?不如传一点,您爱吃什么,就吃一点儿?” 皇帝不忍驳了惊羽的好意,当下点头,吩咐传膳。摆上膳桌,依旧是食前方丈,惊羽和随即赶到的肃顺亲自动手,带着太监把皇帝扶了起来,但望一望膳桌,便摇摇头,什么都不想吃。肃顺和御医苦苦相劝,算是勉强喝了几口燕窝粥,倒是玫瑰山楂卤子加蜂蜜调开的甜汤,似乎颇能疗治皇帝口中的苦渴,喝了不少。 “皇上,奴才伺候您躺下歇一会儿吧?左右军机还得等一会儿呢?” 皇帝的胳膊架在炕上的矮几上,手托着额头,只觉浑身一片酥软,似乎连坐着的力气都没有了,却还是强自支撑着摇摇头,“不必,一躺下就不愿意起来,还是坚持一会儿吧?或者等一会儿就好了呢?” 肃顺眼睛一转,先摆手示意薛福成在外面伺候着,自己上前几步,低声说道,“主子,主子精神不旺,奴才倒有一个办法,只是求主子免了奴才妄言之罪。” 皇帝连和他打趣的兴致都没有了,“你还和朕来这一套吗?快说” 顺说道,“奴才听人说,若是久病初起,精神不佳,可以以福寿膏为提神之物。”他偷偷看看皇帝的脸色,小声说道,“皇上,不如进用一丸?左右此物用之有度,也是不妨事的。” 福寿膏就是鸦片,皇帝当年发病,给赛尚阿进言,却挨了一顿臭骂,所以肃顺这一次说请皇上用以此物,难免惴惴。 “那玩意儿……”皇帝明知道鸦片烟的害处,但这种浑身酥软,根本料理不来国事的状态,实在是太难过了。便有些活动心思,“朕记得大清早已经禁断多年了,怎么,还有吗?” “百姓吸食,自然早已经禁断,但奴才知道,太医院中,用之配药,还有些许存留的。皇上要是用的话,不妨传用一丸,以解皇上龙体不虞之苦。” “去取来。” 顺答应一声,快步跑了出去。 皇帝想了想,勉力提起笔,手书了一份谕旨,放在一边。另外一面,军机处几个人鱼贯进到养心殿暖阁中,还不等跪倒,皇帝先说话了,一开口就是道歉,“朕身子不爽,不能临朝,甚至连端坐如仪都做不到,只好懒散一点了,你们不要见怪啊。” “臣等不敢。皇上为国事操劳,龙体欠安,昏迷数日之后,立刻如常办理政务,臣等岂敢心存不敬之心?” “说什么为国事操劳,还不是朕肆意妄行,惹出这样的祸事来?”皇帝苦笑着说道,“你们都是朕最亲近的大臣,就不必弄那些哄骗外面的人的言辞了。哦,还有一件事……” 他沉重的喘息几声,又说道,“朕想用一丸福寿膏,缓解一下身子沉重之苦。不过,此物用之于药,尚且不免成瘾之弊,用之吸食,更加是万万不可,所以,老六?” “臣弟在。” “朕给你一份很特殊的任务,你若是知道,日后朕为吸食鸦片成瘾,可以不用顾忌,强自劝解朕戒断此物,若是朕不听的话,”他把手中的谕旨向下一递,“你和军机处的几个人,就拿这份谕旨和朕说话。” 奕接过谕旨,面南而立,“上谕:朕身体沉重,以福寿膏为一时缓解之用。若日后积习成瘾,着奕会同军机处诸员,有临机决断,一切便宜行事之权。钦此” 皇帝紧接着又说道,“至于如何便宜行事嘛,朕想,总要你们帮助,让朕能够戒断毒瘾为上。凡是军机处几个人共议之后,以为有必要的,都可以施行。在这件事上,不必考虑朕一国之尊的仪体” 许乃钊听他说完,又是感动又是难过,以大清的天子,洞察先机一至如斯,真是令人敬佩,但若现在就能够预见日后,何不从一开始就不要吸食此物? 抬头看看皇帝,眼圈深陷,面色青白,连说一句话都要中间停顿数次,可见是难过到了极致,这样一想,又觉得无比疼惜,便把要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说过这件事,皇帝勉强端坐了一下姿态,又重新问起旧事,“奕,朕昨天和你说的事,想得怎么样了?” 脸一红。 昨天早上,皇帝在昏迷数日之后苏醒过来,谈及日本人对于琉球的企图一事,奕无从作答,让皇帝大感恼怒,将其打发了出去,经由许乃钊指点,当日约见美国公使田贝,想着向对方请教一二。 但一国公使,不是叱嗟可见,对方也有这样或者那样的公务要料理,据回事的总署章京说,田贝大使只有明天才有时间,若是王爷同意的话,明天一早田贝先生会到总署衙门来,会见大人。奕很伤神,明天就要在御前拿出一个彻底的办法来,如何拖得过去? 当年总署成立之后,以国分股,日本国往来之事,归入美国股——这也是总署之中,最大的一股,不过日本和中国之间的联系,还仅仅是存在于江浙一带,彼此为数很少的海上贸易及民间纷争之事,并未上升到国家层面。所以,对于日本的重视程度,远远不及英法美西等国。因此,在奕无法可想,只得在总署之内问计的时候,众多总署章京,面面相觑,竟久久无言 “怎么,你们都不知道?”奕圆润的脸蛋逐渐拉长,“朝廷养着你们这些人,难道就是要你们‘平日袖手谈心性’的吗?临到关键时刻,竟不能置一词?”他的语调逐渐升高,大声说道,“今儿个晚上谁也不许回府,把总署上下,这二十年来所有往来和日本有关的文牍全数找出来,不拿出一个成议来,谁也不许回家”。 更多到,地址 第34节讲解 第34节讲解 美国股章京领班名叫裕禄,是咸丰初年湖北巡抚崇纶的儿子。崇纶有两个儿子,老大叫裕德,德胜于才,有名的不通的翰林,读《史记?封禅书》,茫然不解,称之为仙书——也就是前文所说的那个吉林巡抚。但是老2裕禄,却是旗人中的能员,以工部笔帖式入选同文馆第九期学习,毕业之后,到总署衙门当一名章京,因为才智过人,被提拔为章京领班,俗称达拉密。 看王爷气得脸色通红,烦躁的挥手让众人各去办差,裕禄找了个由头,呆在堂上,一直到奕冷静下来,抬头向自己看来,才笑着起身行了个礼,“王爷?” “你怎么还没有走。” “王爷,卑职在想,王爷为僚属不能进言以匡扶政事恼怒,这其中固然有其道理,但卑职想,倒不如趁此机会,向皇上进言。” “进什么言?” “王爷,自从咸丰二年,总署初创,经营与西洋各国国事往来之务以来,我大清与英、法、俄等国虽偶有不谐,致彼此兵戎相见,但那仅只是不碍大局的小节处。十余载以下,当年杀得血流成河的两国,如今彼此恰然,经贸往来无日无之,不提江南之地,就是新开的三口、黑龙江、蒙古等省与俄国接壤之地,江海之上,帆影蔽日,往来极其繁忙。朝廷固然是日进斗金,百姓也无不获利。” “你到底想说什么?” “卑职想,有如此前例,不妨援引。我大清既然能够和西洋各国交往,难道就不能和日本交往了吗?倒不如就此进言,多方展开与日本交往,想来往来增加,则了解日深,也就不用担心面临日本之事,朝中居然无一人可献策以国用的窘境了。” “那,”奕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关于日本之事,自己不是没有在皇帝面前进言,就在今年,日本派遣的外务大丞柳园前光、少臣花房义质携团来华,到天津之后,请见三口通商大臣崇厚,本来想通过总署衙门,和中国订立与英法等国同样的商贸条约。 不料事与愿违,皇帝对于日本人的态度冷淡到了极点,第一二天还好,到后面几天,日本人在中国北京的管驿中居住,连食宿都无人料理至于通商约之事,更是不理不问。柳园前光和花房义质没有办法,只好灰溜溜的返回日本。回国之后,两个人在中国受到的冷遇并未成为办差不利的借口,甚至以为柳园前光有辱国体,竟致丢官。 皇帝身为后来人,对于日本的憎恨是与生俱来的,但奕等人不明究竟,以为咄咄怪事,不过事涉天子,不敢语出问询而已。 这一次听裕禄之说,奕倒动了心思,或者,他的话并非无礼?和日本人交好,乃至了解彼此,不也不失为两国交往的常态吗? 因此,在今天的御前奏对时,他把这番话提了出来。“臣弟想,日本外务大丞来华,商讨经贸之事,是连英美各国都心存观望的。而在柳园氏、花房氏回转本国之后,美国公使田贝等,也曾向臣弟及总署上下,表示了隐晦的遗憾之意——故此,臣弟想,于日本互通有无之事,还请皇上早定决断。” 皇帝深深地叹了口气,从军机处几个人的表情来看,奕的话很能够代表众人的意见,而且他也猜得出来,这番话是在和自己奏陈之前,在军机处中就交换过意见的。他固然可以乾纲独断的拒绝奕的建议,但军机处的重要性,使其不能不拿出更加合理的解释,来和众人分解清楚了。 想到这里,他勉强打起精神,“日本人的事情,因为往来交涉不多,所以你们大多不明究竟,便如同今年日本人派使者来华,朕将其所提出的要求一概回绝,在你们看来,难免有粗暴之嫌,与往年怀仁以待远的旧制不符。这里,朕给你们解释几句。” “德川幕府奉还大政,始于庆应年间,但倒幕派主力萨摩、长洲两处强藩,却有变成德川第二的趋势。这样一来,王政复古将城空话,于是文治派便决定以西方所行多年,政事经验丰富的议会以牵制强藩。当时推动王政复古的力量有两方面,一方面是岩仓具视为中心的急进派公卿;另外一派是为共同倒幕的萨、长、土三藩以及很少部分的尊王派的肥、尾、艺、越各落志士。在国是会议中,这些人分为急进和保守两大派系,一主文治,一主武治。且以各藩为背景的藩阀,互相对立,争权夺势,情况相当复杂。” 奕等人一开始并未很上心,但逐渐听来,越觉目瞪口呆这样的事情,皇帝是怎么知道的? 皇帝看出来了,苦笑了一下,“你们这些人啊,让朕说你们什么好呢?没事的时候,不要总是在家中抱着那些四书五经翻过来调过去的看,朕不是说这些东西没有用。但身为朝廷的大臣,要学会总览时局。于各国内外政策,总要学会兼容并蓄。你们以为这些知识是朕凭空得来的吗?咸丰十七年之后,朕经常到同文馆中去,易容听课呢” 奕迷惑的眨眨眼,从来没有听说过他到同文馆去啊?不会是骗人的吧? 只听他继续说道,“当时日本国内已经全部平定,中央政府的组织也初具规模,但各藩仍拥有版籍和武力,各自为政,对中央的政令法制,阳奉阴违,分封制度色彩仍旧很严重,朝廷未举统一之实,王政维新的大业自然也未能贯彻始终。” “……当时文治派的领袖名叫木户孝允,目睹如此情况,认为要巩固中央政府基础,非削弱诸藩的势力不可。于是联络大久保利通,劝说萨、长、土、肥四强藩,向朝廷建议,奉还版籍,发表废藩置县的敕诏。于是使三千余万日本国民置于均等的支配统治下,地方制度统一,朝廷收全国土地兵马之权于中央,巩固政府基础,至此,数百年的封建制度,遂告废绝。” 说道这里,他又开始沉重的喘息起来,惊羽赶忙上前,为他摩挲后背、胸膛,“皇上,您要是难过的话,等一会儿再说吧。” “朕没事的。有些事,现在说总好过日后朕还要为此走脑子。”用过一杯参茶,喘匀了几口气,他又说道,“日本政体的种种繁杂,日后你们若是愿意更详尽了解的,可以到同文馆去,请西洋教习给你们解说。朕所说的,也只是一个大概。但不管日本人对于奉还大政的态度是怎么样的,有一个共通的目的,就是发愤图强,全力追求与欧美各国的地位相等的目标,是上下一心,共同一致的。但这种谋求发展,便不可避免的与我大清发生了纠纷。” “朕便拿琉球之事来分析吧。日本人所说的,琉球两属之地的论据基础在于当年丰臣秀吉用兵朝鲜,派岛津家徵至琉球征集粮饷,为琉球王所拒。后来日本擅自把琉球归入萨摩藩。之后,岛津家久领兵入侵琉球,日本强定琉球税额,清查户口,检查土地,设立机关,又迫琉王不得与明朝通好。所以说,日本所说的两属地位,仅仅指近代以来日本在行政区划上强行对琉球控制造成的局面,并非历史形成。但日本人如此以非是之论,大言不惭的要求琉球王为日本天皇亲政事而到日本行朝贺之事,所谓何来?很简单的一句话,不过是在探听我大清的态度而已。” “臣明白了。中国若是对琉球之地不闻不问,日本以该国近日本而远中国,便于用兵之利,便有可能乘势而上,彻底将琉球据为己有?” “差不多吧,一时之间,想来日本人还不敢太过张狂。但若真是我大清对这件事含糊以待的话,势必给日本人一个虚假的信号,认为孤悬外海的琉球属国,为无主之地,届时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就非是朕今日所能断言的了。而且,若只是琉球一地也还罢了,朝鲜、缅甸、越南等地,都是我大清属国,要是给日本人逐一蚕食而下,只怕数百年来纷争而得的僚属之地,就要尽数为其所夺了。” 皇帝的话有很重的危言耸听的味道,缅甸、越南不提,高丽和中国土地接壤,用兵极其便利,凭日本弹丸之地,也敢谋夺此处吗?军机处几个人口中不言,脸上却带出不以为然的神情。 “所以啊,朕想,总要向日本,向西洋各国展示一番我大清对于属国的态度。军机处下去拟旨,命山东沈葆桢总领威海、天津、旅顺、库页岛四地海军,除留下威远、怀远、辽远三艘铁甲舰巡视海防,并相应船只以为防务之用之外,以定远、镇远、抚远三艘铁甲舰为主力,配以……” 曾国藩不顾失仪,迎头打断了他的话,“皇上,臣窃窃以为不可” “怎么了?”皇帝冷冷的问道。 “皇上,琉球一地,自古就是我大清属国,这本无可容日本置喙余地,但臣想,若是为此而轻动干戈,智者不取。想来日本也是文明之国……” “文明之国?你是去过日本还是和日本人有过多年交往怎么着?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文明之国?” “这……臣当年总领两江,治下多有与日本商民往来贸易者,臣公务闲暇,也曾听他们言说,日本商人最重礼法,而且尊重我大清上国百姓小民,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日本商民,为买卖不公事,而为中国同行,拒而不纳的。臣想,其国民如此,其国人略通诗书,也可见一斑了。” “真可笑不过是几个商人,公买公卖,就让你曾国藩以为他一国之中都是熏熏君子了?商人竞本逐利,乃是天性。朕虽然不是生意人,但也能够猜到一二:做生意的,若是只以坑害为手段,固然可以盈利一时,但终究不得长久——你居然把日本人都是良善之辈,其国也可称文明之邦的基础建立在几个商人的身上?不值一哂” 曾国藩的话固然片面,但皇帝的反驳也太过苛求,一时间,养心殿中安静了下来。 皇帝琢磨了一会儿,这时候用兵,也实在是有些仓皇,他倒不是怕打不过日本,以北洋水师的实力,护持琉球周全,甚至彻底根除日本深入到琉球的势力也未必是奢求,但只恐如此一来,日本人见识到中国人海军强大的实力,刚刚探出的头又会缩回去,若是那样的话,于自己多年谋划的针对日本的战略意图极为不利。 这样一想,心情立刻平和了许多,“也罢了。就按曾国藩说的吧。不必派兵船东进。不过,也不能就这样放过日本人,奕?” “臣在。” “你下去之后,派美国股司员,还有那个叫什么裕禄的章京乘船到琉球,正告琉球王。琉球是我大清属国,没有日本人任何关系。至于日本人要求他的那些岁贡、朝贺之行,更是一概不准。日本人有所不满的话,就让他们找我大清来说话。朕只怕他们还没有那份胆量还有,琉球王要是敢阳奉阴违,暗中背主的话,高丽国的那个李熙就是榜样” 答应一声,又再问道,“皇上,裕禄所提请的,增加总署衙门中日本股一事……” “不准总署衙门的成立是为了和西洋之人打交道的,交往的不论种族,首先是人,日本人都不是人,在朕心中,他们只是一群猪猡。和一群畜生交往什么?此事着定为永例,今后后世子孙,绝不可以言及与日本交往之事” 皇帝这样一幅负气的态度,那就不必谈了。奕几个以为他身子不爽,难免迁怒,心中各自想,等日后皇帝的身子将养好了,再提起来,料想就不会有这么多的暧昧难言的火气了吧? 看看他没有更多的吩咐,奕领头跪安而出。 看着他们的背影走远,在外殿等候多时的肃顺又进到殿中,手中捧着一个长长的匣子,到了皇帝身前,谄媚的一笑,“主子,奴才给您把药拿来了。” “朕先等会儿再用。”他手托着腮帮,沉吟良久,肃顺知道,每当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就是皇帝在认真思索的表征,因此一言不发的站在一边,垂手肃立。“肃顺?” “奴才在。” 皇帝抬头,盯着肃顺看了好半天,就在他觉得有点发毛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朕记得,你府上原有的两名清客,一个李慈铭,一个高心燮,现在在何处了?” “以上二员,蒙皇上天恩,赏赐会试得售。李慈铭现在在广西,任职岭南道;高心燮现在京中,任职都察院河南道御史。” “十数载的时间,一个道员,一个御史。可见你并未从中行以谋官之行。做得不错” “奴才不敢。奴才伺候皇上久了,皇上每每言及,社稷,公器也。奴才听得多了,虽然不大懂,但也知道,国家赏、黜,皆是出自公心,这两个人又是有真才实学的,非一般书呆子可比,只要他们做的好,不愁没有进身之阶。而且,不论履任外省还是任职京中,都是朝廷的人,奴才也不敢胡乱为这两个人谋求官位。” 皇帝满意的点点头,一扬手,让他把那个长型的匣子拿过来,打开看看,是一支以前只在电影中见过的鸦片烟枪,旁边放着一个用来放鸦片烟的紫檀描金盒子,把这个也打开,是一汪有如黑泥的鸦片烟膏。凑到鼻下闻一闻,有淡淡的清香味。 “皇上,奴才伺候您品上一口?” “这先不急。”他二次抬头,望着肃顺,依旧的久久无言。不过这一次,肃顺察觉出来了,皇帝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要托付自己办理,先一步跪倒下来,“皇上,奴才这半生荣耀,皆是皇上所赐,但奴才自恨无能,不能长久为君父分忧。只要皇上有话,奴才万死不辞” “死是用不到的。” 一听这话,肃顺放心之余,更觉得庆幸。既用不到自己有杀身之祸,又能够解君父之忧,可见自己灵透聪明“皇上有事,请尽管吩咐,奴才甘愿效犬马之劳” “这件事,和你没有很大的关系,但和李慈铭和高心燮有关。” “是,奴才请皇上吩咐。” “日本人要琉球王到彼国去行朝贺之礼的事情,你知道吗?” “奴才略知一二,但所闻不多。” “这件事,你给李慈铭和高心燮说一下,他们读得书多,比你看得也更加透彻,身为清流,为国筹谋,是他们的权利,也是义务呢。” 皇帝说的话,暧昧不明,肃顺有点猜不透是什么意思,但要这两个人分别以外官和京职上书进言的意思,却是很明显的,“是,奴才下去之后,当传谕二员。” “不,不必作为朕的意思。” “奴才明白了。”肃顺真的猜出了一个大概,当下碰头,“奴才当谨慎料理,请释圣宪。” 皇帝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放松下来,“皇上,可要尝一尝此物吗?” 他望着肃顺手中的烟枪和烟膏,干干的咽了口吐沫,“也好,尝尝就尝尝吧。”。 更多到,地址 第35节戒毒趣事 第35节戒毒趣事 连着用过三天的福寿膏,皇帝果然觉得病体全安,每日召见臣工,兴趣饱满,精神振奋,仿佛有着说不出的劲头,军机处几个人一开始以为他真的是身子大好,还很为他高兴,但后来听说,皇帝每天见过军机处之后,都要肃顺伺候着,美美的吸上一支烟泡,方才能重整旗鼓的召见下一批员工,立刻将满心欢喜化作一脸愁云,“皇上原来只是说拿他来养病,如今倒好,竟吸食成瘾了?这样下去怎么行呢?”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鸦片一物,本来就是有成瘾性的。皇上连着用了好几天了,还能不缠绵其中吗?” 奕暗中咬牙,他们兄弟几个都是不吸鸦片的,但这种物什的害人之处数不胜数,比之皇帝原来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的风流勾当,更加不堪一提。要是真等到他因为吸食鸦片成瘾而荒废国事,即便手中再有他手书的旨意,也是不顶用的。想到这里,他又站了起来,“来人,递牌子” “王爷,您要干什么?” “皇上的身子逐渐大好,却又染上这玩意,难道不该劝谏一番吗?” “不会吧?”文祥用银匙挑起一点鼻烟,抹进鼻孔,舒服的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皇上不过用了几天,还称不上就此成瘾吧?” “等到成了瘾,再想戒断就难了。难道博公真以为我等能不顾天子之尊,行以非人臣之道的让皇上戒烟吗?您还是算了吧”两个人说着话,苏拉来报,皇上传王爷进去呢。 曾国藩、阎敬铭和赵光随之而起,“王爷,我们陪您一起进去。总要让皇上在还没有成瘾之前,就戒断此物。” 奕拱拱手,“诸公为国为君,本王多谢了。” 于是,四个人一起进到殿中,还不及见到皇帝,就听见里面在说话,“就再来一个还不行?朕不是上瘾,这才几天?吸了几个烟泡,就至于上瘾了?” “那也不行”这是惊羽的声音,入耳便知,“您自己说过的,每天两个烟泡,早上一个您已经用过了,还有一个是要留到用过晚膳之后才能给您的。若是现在要用,晚上您还要用,不就超过了吗?” “那,朕现在用,晚上不要了,还不行?” 奕几个对视一眼,又是庆幸,又是好笑。庆幸的是,皇帝已经离不开鸦片了,渐次增量就是明证,幸好自己几个来得几时,还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好笑的是,他有时候总是像个孩子一般,特别是在和惊羽在一起的时候。不过,这一点也可以作为等一会儿恳切进言的方便之处,加以利用。 告进之后,几个人走入暖阁,皇帝阴沉着脸,微微撅起嘴巴,很没有味道的抓起果盒中的零食,大约是在抵消生理上的难过,“不是刚才才来过的吗?怎么又来了?有事?” “有事。”奕躬身行了一礼,然后说道,“皇上,臣弟此来,是为皇上三日前给臣弟旨意一事。鸦片害人害己,更加使我大清国帑……” 曾国藩碰了他一下,示意他不必说那些有的没的,皇帝最爱抓住臣工奏答中的小节,借题发挥,长篇大论,等他说完,就摆手示意众人跪安而出,自己一行人这一次来的目的不就浪费了吗? 、 果然,奕会意,不再多说,“皇上,您三天前说过,吸食鸦片,只是为使圣体安康如旧之用。一旦成效,即刻弃之。如今三日已过,臣弟每天入值,眼见皇上龙体安康,心中不胜欢喜。故而臣弟想,这鸦片一物,还请皇上早早断绝吸食为上。” 皇帝听得百无聊赖,简直要打哈欠了,“此事,朕知道了,今后不吸就是。还有事吗?没事下去吧。” 这话一听就是在敷衍,奕眼珠一转,急中生智,对惊羽说道,“惊羽姑娘,皇上既然说不再吸食,则烟枪烟盘俱成无用之物,都与本王拿来,容我带出宫去,一并销毁。” 惊羽高兴极了,开开心心的答应一声,转身就走。皇帝却很着急,“惊羽,你别走”喝住惊羽,又对奕说道,“老六,朕这殿中之事,几时轮到你来过问了?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嗯?” “非是臣弟敢过问太多,只是鸦片害人,留之无益。皇上既然开了金口,说今后再不吸食,留下烟枪烟盘,又有何用?” “这……朕留着它,为提醒自己,今后再不吸食,还不行吗?” “不行”奕突然大声,吓了皇帝一跳,“臣弟信不过皇上。” “混账奕,你这是在和朕说话吗?” “不是臣弟大胆,臣弟手中有皇上当日手书的上谕在此。皇上说过,若日后积习成瘾,臣弟有便宜行事之权,且可不以皇上龙威为重。臣弟不过是按旨办事。” “反了,反了”皇帝咆哮连连,但大约也知道,这件事实在是自己无理,因而只是怒吼,并无什么确切举动,“曾国藩,你听见了?奕如此不顾君臣大防,你说,该怎么处置他?” “臣想,王爷也是爱护皇上的一片公心,且王爷所言无错,他领有皇上的旨意,这都是臣及军机处臣僚所共见的。”曾国藩不慌不忙的说道。“还请皇上恕过他一次吧。” “朕明白了。你们是合着伙儿来的,是不是?” 奕等人沉默不语,那副样子,分明就是默认了。 “可恶,你们这些人,太可恶了。居然要挟朕?今日不提,等日后,朕再一个一个的严办你们” 奕也不理他,拿过惊羽取来的烟枪、烟盘,给皇帝躬身行礼,“皇上歇着吧,臣等明日再来御前请罪”说完,转身扬长而去。 皇帝呆若木鸡的坐在那里,眼睛眨啊眨的,忽然怒喝一声,“惊羽,就是你不听话,要是早早给了朕,还能给老六他们听见吗?朕要重重的处罚你” 惊羽心中好笑,权作没有听见,找了个由头躲了出去。 鸦片固然有毒性,使人上瘾,但比较起后世的毒品来,成瘾性还是要小得多,加以皇帝吸食的次数和数量都不算为多,故此停吸之后,虽很是发了几天脾气,但终究成功戒断了初起的毒瘾,“为派遣使者,渡海东去琉球之国,向国主宣读天朝上谕一事,臣弟等以为,除琉球之国外,是否可以派员,趁此机会,前往日本国,向其国天皇,宣示我大清法度,并以琉球之事,与之展开商谈?” “你们怎么总是要和日本人有任何联系呢?朕和你们说过,琉球、朝鲜、越南、缅甸四处,都是我大清属国,这是从数百年前传承而下的。不但我大清臣民尽知,就是这四国百姓,也无不心向天朝。若是为此和日本展开磋商,倒似乎是这样的事情,是可以通过商谈解决的。没的又会给日本人以口实——外交往来,总要秉持不问、不说原则。根本没有必要商谈的事情,就绝对不能开启这样的恶例。同时经由琉球王告诫日本人,朕限他们咸丰二十年正月初一之前,将所有驻留在琉球的本国侨民尽数迁走,朕不管他们是因公还是因私,到明年正月一日,如果给朕知道,琉球还有日本人的话,就全数看做是非法入境,有意侵略,到时候所有后果,全部由日本国自己承担。” “皇上,如今已经是十月二十九日,天寒地冻,使者乘船到琉球,总也要六七日之久,再加以日本闻讯之后,总要展开安排,旬月之期,怕不能毕其事吧?” “你还是把心思都放在自己国家吧,别人的事情,也用得到你这大清的王爷来过问吗?就定在正月初一。” 奕无可如何,皇帝似乎恨不得把驻留在琉球的日本人全数赶到大海中才算满意,但这份恨意从何而来呢?自己和这个四哥从小一起长大,从来没听说有日本人得罪过他啊?只怕等消息传到琉球,又要凭空生出事端来了 这件事议完,曾国藩又说道,“皇上,两广总督瑞麟发来急电,法越之事,又有全新动向。黑旗军在河内城外纸桥一战中,阵斩法军统帅安邺上尉。越南国主封其为兴华、保胜防御使,以资其功。但刘永福坚辞不受,并行文两广总督,请求朝廷恩准其返回故国,以有用之身,上报天恩。” “这件事朕知道。”皇帝说道,“前几天,不是还有一个唐景崧上折子吗?” 唐景崧是广西灌阳人,对越南情势,原有了解,加以跟越南的贡使,详细谈过,所以针对本年法越交恶之事,专门上了一道奏折,这份折子是这样写的,“刘永福少年不轨,据越南保胜,军号黑旗。越南抚以御法,屡战皆捷,斩其渠魁,该国授以副提督职,不就,仍据保胜,收税养兵,所部二千人,不臣不叛。越南急则用之,缓则置之,而刘永福亦不甚帖然受命。去岁旋粤谒官,则用四品顶戴,乃昔疆吏羁縻而权给之,未见明文,近于苟且,且越人尝窃窃疑之,故督臣刘长佑有请密谕该国王信用其人之奏。” “……臣维刘永福者,敌人惮慑,疆吏荐扬,其部下亦皆骁勇善战之材,既为我中国人,何可使沉沦异域?观其膺越职而服华装,知其不忘中国,并有仰慕名器之心;闻其屡欲归诚,无路得达。若明畀以官职,或权给其衔翎,自必奋兴鼓舞;即不然,而九重先以片言奖励,俟事平再量绩施恩。若辈生长蛮荒,望阊阖为天上,受宠若惊,决其愿效驰驱,不敢负德。” “……惟文牍行知,诸多未便,且必至其地,相机引导而后操纵得宜。可否仰恳圣明,遣员前往,面为宣示,即与密筹却敌机宜,并随时随事,开导该国君臣,释其嫌疑,继以粮饷。刘永福志坚力足,非独该国之爪牙,亦即我边侥之干城也。” 这算是一支奇兵,唐景崧所谓发一乘之使,胜于设万夫之防,有这样的妙事,皇帝也难得动心,但这一乘之使,难得其选。再看下去,不觉欣慰,唐景崧以卑官而怀大志,愿意自告奋勇,那就再好不过了。“这唐景崧倒是有心人,难得他是那一年的进士?” “他是咸丰九年的翰林。”文祥得意洋洋地答道:“是奴才的门生。” “十几年的时间了,怎么到现在还是吏部候补主事?” 这话就很难说了,说了是揭唐景崧的短处,但亦不得不说,“唐景崧散馆,考的是三等,改了部员,平日为人不拘小节,所以官运不好。”文祥接着又说,“象他这样的人,遇到机会,倒是能办大事的。” “朕看他的折子,倒说得有点道理。唐景崧自愿跟刘永福去接头,你们看怎么样?” “唐景崧来见过臣几次,他不愿升官,亦不支公款,到越南更不必照使臣的章程办理,这完全出于忠勇报国之忱。”许乃钊又说:“臣的意思,拟请旨将唐景崧发往云南效力。他原折中乞假朝命,朝廷是否格外加恩,还需请旨办理。” “只要他真能办事,朝廷自然不惜恩典。”皇帝说道,“就让他到越南去,和刘永福接洽,同时,曾国藩?” “臣在。” “上一次在小汤山,咱们议的,派云南、广西两省绿营教官到越南去的事情,办理得如何了?” “臣已经廷寄以上两省,着在两省绿营中,选派才学俱佳之员,南下出境,帮助越南国主,料理兵士孱弱之情。只不过,两省报上来的名单还没有到部。” “刘永福眷恋故国,朕也不好坚峻所请,像这样的人,日后总还是要收回国内使用的。到时候,越南人的越南,总还要交还给他们。没有一支能拉的出去的战力可不行。难道每次有外敌入侵,都要大清派人吗?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廷寄岑毓英,让他抓紧办差,别总想着在昆明躲清福” “还有,”他又说道,“法国人不是发来照会,要求在北京会同中越两国,共议国事吗?这件事总署衙门那边承应一下,把与会大臣的名单拟定,然后具折呈报。”。 更多到,地址 第36节东瀛来使 第36节东瀛来使 日本人没有想到中国大清政府居然如此毫不顾忌国际公法的存在,以如此嚣张狂妄的言辞骤下诏旨在琉球国所驻扎的日本武官最高长官名叫大山岩,是个中佐,手中有165人的警察中队和熊本镇台的两个中队的武装,另外还有日本内务部任命的大小官员41人,作为驻留琉球的地方官。 接到中国大清方面的书面照会之后,大山岩不能决,立刻派人乘船将文件的抄本送抵横滨——横滨到东京有电报线,是建成于明治二年,其始作俑者名叫寺岛宗则,后来被称为日本电信之父。这时候,他只是刚刚改为县制的神奈川县,担任县令(按照日本的行政划分,大约是省长),任地在横滨。 当时的横滨,是日本最大的国际港口,英美等国的商船往来繁忙,一派欣欣向荣之景,也就是在同时,因为外务省的事情逐渐多起来,故而明治政府准备把寺岛调任到中央,悬外务省大辅之位以待——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外交部副部长。 便就是在此时,他接到了驻守在琉球的日本官方转呈上来的中国文告。寺岛惊讶之余,认真看过稿件,当天夜里,痛哭一场第二天,亲自带着这份文告,前往东京。这份通告,不但寺岛为之落泪,连年轻的天皇陛下也为之垂涕传阅内阁之后,所有人一个共同且唯一的感觉是:中国人欺人太甚 在这份通告中,开头的第一句,就犯了国际公法大忌,“中国大皇帝字示日本国主……”接下去甚至不经任何官面文章,径直提出中国的条件,第一,要日本人立刻滚出琉球,并将所有日本官员及家属在咸丰二十年正月初一(公历1870年2月6日)之前,尽数撤出琉球群岛;第二,立刻撤出所有驻朝鲜公使、代办及一应文武官员,同样限在咸丰十二年正月初一日;第三,日本人要派遣三条实美、岩仓具视、木户孝允和板垣退助组成的代表团,携日本明治天皇手书,保证绝不再派遣文武弁员到以上两地,以护民、护侨为由,行殖民之实。 在公告的最后,中国人说,若是日本人不肯答应,或者在限期到来之前,仍自不肯放弃,或者有不能转移完毕之日本国民,一概视作乱党而日本的不友好行为,也将视作对大清的侵略。所有引起的后果,一概由日本国及日本国民自己承担。 这样一份通告,不要说日本人做不来,即便能够做得到,也是绝对不能容忍的。海军大臣胜海舟第一个咆哮出声,“陛下,中国人如此不顾国际公法的准则,悍然以臣僚属员对待我国,绝对不能容忍。臣愿意和川村君带领云扬、第二丁卯两艘战船,分别奔赴朝鲜及琉球,保护陛下的子民不受到中国人的**请陛下诏准。” 大殿中一片宁静,所有的文臣,以太政大臣三条实美为首,对胜海舟的话置若罔闻,只是用无声的眼神瞧向坐在中央的明治天皇。 年轻的天皇同样乱了方寸,维新进行了不过两年,甚至连国内的四强藩还没有完全抚平,大藏省一年的所有收入,不过四百五六十万两黄金,海军所有的,也不过从英国购进的六艘舰艇,及国内自有的二十余艘水面战斗部队,前者还有一部分欠款没有还清,拿什么和中国人抗衡?十足年龄还不到二十岁的天皇真有点慌了手脚。 “三条君,您以为呢?” “我想,此时与中国开战,实在是不利举措。” “大臣阁下,难道您以为,我们就这样答应中国人的条件吗?” “答应自然是不能答应的。中国方面提出如此苛刻的条件,本来也不会寄希望于我们会全盘应承下来,既然如此,便有了彼此商谈的借口。而只要能够商谈,则两国之间的交往,便应运而生。从这样来说,难道不是我们一直希望取得的成果吗?” “那,三条君以为呢?” “撤侨之事,特别是琉球一地,陛下,怕是不能不按照中国人的要求办理了。不过,也毋庸全数撤出,只是摆出一副我国正在准备撤侨的样子即可。另外一方面,既然中国人要求我国派遣使者到北京去,商讨国事,便顺应机会,派人前往。总要和中国人将条件讲下来,最好能够争得在北京建立使馆,以互增彼此有无,为上策。” “但,中国人限定时期,若是到此之前,仍未能定义国是,朕只怕中国人会行以武力呢?” “陛下请不必为此担心。中国海军,未必强于我x本多多。更不必提琉球距中国远而离日本近,一旦有警,我x本海军迎敌而出,阻扰其军舰航行,也未必是难事。”三条实美胸有成竹的说道,“以我观之,中国人色厉内荏,这等说法,不过其故伎尔。” “太政大臣阁下这话不对吧?咸丰七年、咸丰十一年,大清败英法联军于安山湖,败沙俄于黑龙江。这也是色厉内荏吗?” “海战岂同于陆战?”三条实美笑道,“我x本上承天照大神庇佑,殷鉴不远当年忽必烈之蒙元,横扫欧亚,最终又如何?还不是折戟沉沙于海上?”他说,“我天皇陛下年少英武,我国人众志成城,以大清腐朽之国,何足道哉?” 三条实美真不愧是老谋深算,几句话的功夫,说得上至天皇,下至群僚,一派激昂,似乎大清的威胁,也根本不用放在心上了。但三条实美自家事自家知,中国如今的实力,绝对不是日本所能招惹得起的,岁入超过一亿两白银,全国早已经施行了全部西化的练兵方式,带甲几逾百万,这还仅仅是陆上部队;海军战力发展虽晚,但实力更加强横,远字级铁甲舰他虽然不曾亲眼见过,但也听人说起过,据说是中国的咸丰皇帝亲自设计,交英国十余家造船厂联合制造完成的,不论是火炮还是动力,都是世界最先进的,凡此种种,要自己的国家拿什么和人家抗衡? 而且,身为日本国内政界首屈一指的大人物,对于西面的这个邻居,三条实美总是投注着最多的关注,他知道,从二十年前开始,中国推行新政,能够取得如斯强大的现状国力,全部是这个年轻的皇帝一手促成。他在国民之中的威望,绝对不是现在的明治天皇能够想象得到的。 这一次出使中国,所有人都知道,会是一次极难办理妥当的差事,能够为天皇信任,而且资历、威望足以担当的不出数人,三条实美算一个,木户孝允算一个,岩仓具视勉强也可以算作一个。但木户孝允新婚燕尔,让他执行这样的差事,未免有些过于不人道了。最后在御前议定,由三条实美为正使,外大臣大久保利通为副使,择日经由美国公使田贝呈递公文,乘船到北京去,和中国人会商。 三条实美回到家中,还不及认真思考一番此行的艰难,又下人来报,“木户孝允君来拜见大人。” 木户孝允可算是一个奇人,他生得非常高大,却丝毫不见笨重,年轻的时候,拜在江户三大剑馆之意的练兵馆修习剑道,当时的掌门的名震日本列岛的剑豪,人称力之斋的斋藤九郎,木户孝允尽得乃师真传,入门的当年,就获得神道无念流的资格证书,第二年还当上了塾头——大约相当于助理教练。 木户的武功非常高,当年更曾经是横行无忌的剑客高手,除此之外,木户文治之途,也丝毫不落于人下,他熟悉日本形势,更懂得睁眼看世界,但在明治维新之后,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从起手夺命,变成畏首畏尾,胆小如鼠,经常为人所耻笑。 但三条实美知道,他并不是怕战争或者改革,更加不是害怕死亡,他只是在努力为国家寻求一条用最小的代价换来最大发展途径的真正勇敢之士。所以,对于这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同僚,从来都的尊敬有加的。 请对方到自己的茶室相见——这是一间密闭而逼仄得近乎苛刻的场所,门开得只有四尺高,人想进入,必须低头弯腰,进到室内,关上房门,便成幽暗而宁静的空间,用来修身养性,再适宜不过——但能够进入到这一处房间的,在日本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木户是个大个子,进来的时候很觉得吃力,但知道这是老友的习惯,不好多说什么。脱下木屐,踩着干硬的地板盘膝而坐,三条亲自为他倒上一杯茶,做了个‘请’的手势,“夫人还好吗?” 木户新婚不久,他的妻子本姓几松,是当年京都一带的名ji,当年的木户还叫桂小五郎,两个人认识交往,他隶属于长州藩,地位很高,威望也有,但在京都,却是个过街老鼠般的角色,这是因为长州藩和京都本地的新选组是世仇,只要被对方看见,就是杀无赦的结果。所以虽然和几松小姐感情很好,却是聚少离多。但几松始终不离不弃,一直到明治维新之后,几松做了长州藩藩士冈部利济的养女,门当户对的嫁给木户孝允,改名木户松子。 听三条问起,木户含笑点头,“很好。谢谢您的关心。” “松子是个好女子,你这家伙有福气了。” 木户大笑,“承蒙您的夸奖,内子一定会很高兴的。”笑过一会儿,用过几杯茶烟飘荡的香茗,木户问道,“听说是由您到中国去吗?” “是的。” “不好办啊。” “是啊。” “大人,以您所见,能否让中国人打消这样荒唐的条件吗?” “只怕很难。”三条实美老老实实的说道,“我翻阅过所有能够得到的关于中国的消息,以这二十年为限,似乎所有的政令,没有一条是出自臣下之手——即便有,也是经由皇帝的授意做出的。所以,这一次的公告,即便不是御书,也一定经过他的首肯。若是旁的事情和旁的人,总能想到一个规避之策,唯有他……” “我明白的。便是中国内阁的臣下有反侧之心,也无置喙之余地。大人是这样说的吧?” “麟太郎君在御前会议上还说,要多多奉献日本国姣好的女子予中国皇帝,以达到延缓中国人的兵锋的作用?真可笑啊”三条实美神情中是一片说不出的讥笑之意,“咸丰若是真会为几个女子而改变国政,他干脆改名叫小丑算了” 麟太郎君指的就是海军大臣胜海舟,他本名麟太郎,号海州。木户孝允也知道,中国的皇帝很好女色,但他同样知道,女色是男子事业大成之后的点缀,若是以为可以凭借女子,干扰他的心智,未免过于轻视敌人了,“阁下说的极是。但我以为,此事便未必就一定不可行。即便中国皇帝不为所动,难道在他之下的那些中国大人们,也会不为金钱美色所动的吗?” “你这样的话,要是给大隈君知道,只怕他额头上的皱纹,又要深上几分了。” 木户孝允大笑起来。 更多到,地址 第38节实惠(1) 第29节 皇帝自然想不到日后会有这样多的变数,廷寄的谕旨钤盖军机处的银章,发往云南昆明,也就将此事扔到脑后了。 这一次驾幸小汤山,除了理应随扈的大臣之外,还特别降旨,让文祥、许乃钊二人也随驾到来,不是让他们参与政事,主要是想给他们一个调养的环境和机会——而事实上,温泉的环境对于二老的哮喘也诚然是有些疗效,在城外的温泉中泡了几次,二人都感觉胸中一清,往日那种喘息之间如同拉风箱的声音,竟然一扫而空了。呼吸时,头脑清晰,分外舒爽。二人自感身子大好,便随同僚觐见,一起到了御前。 皇帝看见两个人,倒是一愣,略带埋怨的说道,“朕不是说了吗?你们两个人此来,只是调养身子,不必问政——日后将养好身体,还怕没有为国出力的时候吗?怎么还是来了?” “老臣叩谢皇上隆恩”二人行动有致的一起跪倒,“皇上待臣恩典,臣就是磨成了粉,也报答不尽。近日略感身子大好,不敢存之心,只求能够孝尽绵薄,以报答皇上恩典。” “朕就说嘛,温暖的天气于你们的身子有好处。你、你、你”他的手指一个一个从奕、曾国藩等人脸上点过,说道,“没知识,真可怕,就是说得你们这些人了。” 奕和曾国藩交换了一个好笑的眼神,又不敢言语冲突,只得把这个‘罪名’担了下来。“说正经事吧。”他说,“朕接到李鸿章从福建呈上来的奏折,马尾造船厂一事,已经开始启动。”他抬头望天,沉思片刻,“李鸿章这个人,朕知道他,野心很大,能力也很强。上任不足一月,就能够在顺畅接掌省内民情军制之外,将造船厂的事物同样安排得井井有条,就可见一斑。” “李鸿章固然有才。但奴才以为,皇上如此知人善任,任用得法,才真是圣明所在呢。” “你也不必拍朕的马屁,军机处廷寄李鸿章,南洋海军,事关闽、浙、粤数省海防之重,朝廷用人不疑,断无遥制。望该员上体朕心,妥帖办差,以不负朝廷厚望之德。” 奕重复了一遍,逐一记下。 “还有海军将佐的选拔和使用。你们以为,威海一地的海军学院,足够日后兴建两支海军部队人员之需的吗?若是不够的话,该怎么办呢?”他用手一指,“骆秉章,你说说看。” “臣以为,只有威海一处学院,断然不够使用。但于今之世,四海升平已久,各省都有大学逐渐兴建、招生。百姓之中有太多读书的种子,而朝廷登进之途甚宽,读书人不愁入仕无门,所以,对于报国从军,兴致不大。此所以威海海军学院,招上来的多是福建生员,山东、山西、河南、直隶等省的生员虽然也有,但为数甚微。便是此意了。“ “这确实是个麻烦,那,你可有解决之道?” “皇上本年金秋,东巡三省,臣亦得幸同行,仅只在威海一地所见,生员来源,不外三种。第一,自幼家贫,为朝廷供给食宿,另外发赏每月为数不等的粮米银钱之故,投身其间;第二,便是略略通晓西学,深知海军肇建,为我大清未来之亟,因此不顾清名,投身报国;第三,便是原本江南水师的水勇,为政令所迫,不得已入学。” “……但臣略加探访,可知入学生员,皆为满、汉、回族百姓,其他各族,从未与闻。倒像是这些人并不知道朝廷有这样的政令一般,故而臣以为,若是能够召集云、贵、川、黔、粤、桂等省的少数族裔,这些人虽不识字者居多,而且氏族之中,人丁稀少,但集腋成裘,积少成多,若能够到学院中入学,朝廷供给食宿,并多加照料,料想粉身报国,自不必提。可缓解海军学院生员不足的窘境。” “很好”皇帝大声说道,“这绝对是一条出路既缓解了学院人员不足,又给他们提供温饱,最主要的是,这些人正如骆秉章所说,虽不识字居多,但秉性淳朴,一经训养,即可成为我大清忠贞不二之士。好骆秉章,这是刚才突然想到的,还是早就打好了腹稿的?” “臣是随皇上东巡之际,略有所识,不过绝不系统。这一次经皇上一逼,才汇聚成言的。” “皇上,老奴以为,此事毋庸过于惶急。少数族裔不识字,如何能够掌握船上种种操行之法?不如先在该族混居之地,教以简单的开蒙书籍,待……” “这样不行。你们想想,少数族裔多以渔猎为生,哪有那么多时间坐下来安安静静的捧起书本来阅读?学业之事,从来就是精于勤、荒于嬉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终究一事无成。所以,既然要做,就要做到家。把家境贫寒的年轻人组织起来,发给粮米银钱,使之家中无后顾之忧,然后把这些人全部送至山东,到学院中集体上学、读书。也同样是发给奖学金,但数目不能那么多,只能有正规的生员十分之一。” “皇上,请恕臣问一声,如此做法,可有说乎?” “从山沟中初初到了威海那样的花花世界,手中有大把的银子,不怕闹出丑事来吗?” 曾国藩脸一红,“是,皇上见微知著,臣明白了。” 皇帝不理他,继续说道,“至于给他们的家人嘛,阎敬铭,你说说,赏给多少银钱为适宜?” “臣以为不宜过多,少数族裔群居之地,百姓淳朴,有如赤子。若是陡然而富,怕有人起觊觎之心,不论是否良材,都要递送而入,所谋者,只为朝廷的封赏银子。为规避此节,臣以为,每家当在二十枚银元为好。” “好就定为二十枚银元。一千人也不过两万枚,朝廷还是能够负担得起的。若是再多,更好。朝廷更可以择优录取”皇帝快速拍板,“这件事等下去之后,即刻知会内阁,明发天下。” 这件事确定下来,奕又说道,“皇上,工部尚书匡源丁忧去职,臣等以为,南书房大臣潘祖荫学识深厚,可当其用。” “潘祖荫啊?他不行的。”皇帝笑着摇摇头,“他这个人朕知道,要是让他做文学侍从之臣,还算人尽其用。若是做部院尚书,乃至外放为官……,许乃钊,你可知道,为什么不行?” 许乃钊自然知道为什么。潘祖荫是常熟人,家境富裕,从小锦衣玉裹,养成了大少爷的脾气,而且口没遮拦,言行无忌,入职南书房的时候,常常有一些宫室艳屑从他嘴中流出,皇帝为人很忠厚,虽然多次想训诫他,但念在他才智若海,又是天生的名士派头,也就多多容忍一二。 以这样的性格,担任工部尚书,一定会惹下极大的祸事——工部的差事,很多时候是要与内务府打交道的,以潘祖荫的性情,又怎么肯卖内务府那些人的面子?到时候,两下纷争起来,他不能安于位还在其次,给内务府那些人在皇上面前进言,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时间久了,他就有杀身的大祸但知道归知道,许乃钊宦海多年,又岂肯做这种背后议论人非,而且还是像潘祖荫那样的少年名士之行?这岂不是给自己找冤家吗? 皇上问及,不能不答,许乃钊沉吟了一下,“臣想,这是皇上对潘少兄心存保全之道吧?” “人言许乃钊为人忠厚,今日一见,果然如是。”皇帝轻声笑着,不再多谈此事,“工部让王文韶去。” 王文韶就是咸丰八年,奕私藏奏折事发时,首先检举其事的那两个军机章京之一,另外一个叫钱林。这件事过去之后,皇帝知道,他们两个人不能再在京中任职了,打发到安徽,各自做了道员,不过钱林短命,咸丰十年的时候因病而亡;而王文韶却官运亨通,这主要是他确实有能力,朝中的天子又深觉愧对于他,所以连续数年的外官考察都是一等,咸丰十五年调京内用,现在做到兵部左侍郎。 说了几句政事,军机处各自退去,看看天色,已经到了平日用午膳的时候,他却没有半点饿意,也不想再到温泉池中去,“传肃顺进来。” 把肃顺传进暖阁,他问道,“肃顺,这昌平县可有什么好玩儿的地方吗?” 昌平县也有一些可供游览的景致,例如水库、蟒山、沟崖、碓臼峪等地,但荒山野岭,又是这样天寒地冻的季节,实在不宜落足。不过皇上说出来了,就是没有,也要给他想办法找到好玩儿的地方。肃顺眼睛一转,“奴才九月初出京,给主子打前站,曾经到县中内外巡视过一番,其中沟沟崖一地,玉虚观、碧霞宫、斗姥宫、西峰庵、东峰庵、瑞峰庵、盘道庵和西王母祠等72座佛、道宫观庙宇。皇上若是有兴致的话,奴才想,倒是很可以一观的。” “你去过?” “是,奴才都去过。” “那好。下去准备一下,等一会儿……” “皇上,容奴才大胆,拦您一句。万岁出行,非比寻常,容奴才下去张罗一二,总要确保皇上龙体安稳之后,方可成行啊。” “呸谁让你张罗了?”皇帝一瞪眼,“肃顺,朕看你是越混越回去了朕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不知道吗?” 肃顺迎头挨了一顿臭骂,不敢不老实,“那,皇上,您说怎么办呢?总不能让奴才只带着几个人,就陪着皇上出行在吧?这样的天气,大所不宜啊” “不就是冷一点吗?怕什么?”他根本听不进去,用力一挥手,“你不愿意去就算,朕自己带人去。” 肃顺心中叫苦,皇帝的脾气执拗,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自己拦是拦不住的,皇后倒是能够做到,但自己却万万不敢出以如此,否则,皇上一定会大大的恼怒自己,但若是就这样出了行在,出了什么麻烦,在沟沟崖那样的地方,荒郊野外,又是滴水成冰的季节,可怎么得了? 他一个迟疑的功夫,皇帝迎面又啐了他一口,“你滚出去,朕懒得理你。你也不用和朕一起去了。” 肃顺吓了一跳,赶忙跪下来,“别,别啊主子,奴才陪您去就是了。奴才陪您去还不行吗?” 皇帝也不多带人,只是领着肃顺,携几个御前侍卫出了行在,还不到午时时候,天气虽然很冷,却是艳阳高照,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很觉得舒服,“皇上,奴才给您预备下后挡车,请主子登车而行吧?” “这样的好天气,乘什么车?朕和他们一样,骑马前往。” “皇上,天气太冷。” “不怕的。”他的精神头极大,踩着侍卫的后背上马,用手中的马鞭一指,“还有,不许叫我皇上,改叫老爷。” 肃顺无奈,只好恭敬领旨,心中暗暗打鼓,这样的天气,私自带着皇上出行在游玩,可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啊 第30节奇异的出行(1) 快马奔行一个时辰,出县城向北三十里,前面不远处就是碓臼峪,这里是京郊的不冻水,即使冬季也不会有冰潭冰境,相反,因为近在京畿,官道往来纵横,便是山路,也是可以骑马而行的。 皇帝跟在侍卫的后面,纵马上山,一面欣赏着沿途奇石林立,数不胜数的景致,一面回头和肃顺说话,“就和你说嘛没事没事,你总不听,你看看,现在多好?要是成天呆在行在中,哪有这样寻幽访胜之美?” 肃顺无奈苦笑,“主子说的是,奴才天生就是俗人。原也消遣不来这样的闲情逸致。只是,主子,天气寒冷,再往前走一走,就回去吧?” 西凌阿从前面把马转过来,也说道,“是啊,主子,不是奴才胆子小,这山中的天气,说变就变。要是遇到风寒,主子身份贵重,可了不得啊” “怕什么?这样大好的天气,怎么会变天的?”皇帝却是一副完全不当回事的样子,“等到了沟沟崖之后,我们再回去。” “皇上,这可不行。沟沟崖距此还有三五十里路呢。马行山道,速度不能加快,到沟沟崖,非得天黑了不可。不如今天回去,等明天一早,奴才再陪着皇上从行在起身,时辰宽裕,也好安心游览?” “回到行在,只是老六那一关就已经不好过了。还想出来?”皇帝叹了口气,抬头看看天色,确实已经到了红日西斜的时刻,“算了,就依你们所说,从前面的山路绕一圈,然后就回去好了。” “皇上从善如流……” “你闭嘴”男子的心情很坏,瞪了肃顺一眼,管自驱马向前,一路顺着山道去了。 等肃顺几个人转过前面的山脚,眼前的视界令人心中一宽,一片广大的平整山谷中,星罗棋布的百十间民居,袅袅炊烟从屋顶的烟囱中冒出,衬托着顶上积存的白雪,像是为一团雾气笼罩住一般,给人以虚幻的美。 “我们到下面去看看,然后就回去。” “皇上,眼看着天就要黑了。”肃顺说,“而且,主子身边护卫不够,若是其中藏有什么……”他忽然觉得脸上一凉,伸手到风中,一片雪花从天而降,在手心中瞬间融化,变作一汪小小的水珠,“糟糕皇上,下雪了” 众人抬头看天,可不是吗?细细的雪粒从天而降,紧接着,就是大片的雪花飘落,不到一会儿的功夫,头上、肩上变得一片晶莹,“皇上,”西凌阿赶快纵马上前,“眼看着天色将暗,又下起了雪,奴才护着主子,赶紧回城吧?” “只怕是人不留人天留人。”皇帝也很觉得后悔,叹息着说道,“这样的雪,用不到半路,我们就得冻病了,还是到山下去,寻找一户人家暂时躲避风雪,等明天早上雪停之后,再回行在。” “可是,主子,谁知道这里是什么所在?更加不知道山下的村落里住着的都是些什么人。主子贸然而至……” “你怕什么?这里也没有人认识我们,就说是上山观景的,错过宿头,借住一晚,明天一早起身回城——多多给他们一些钱也就是了。你还怕我大清首善之区,会有黑店吗?” “奴才自然是不怕的,但皇上,您……” “这时候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了。”肃顺催马上前,在一边说道,“镇常,就遵旨而行吧。”说完,他又对皇帝说道,“主子,您若是一夜不回行在,奴才怕宫中各位女主子和几位大人担心,不如奴才趁这会儿雪还不大,骑马回去通传一声?也好让他们放心?” “你回去不如我回去”西凌阿大声说道,“再不行,从侍卫中找一个人回去通传,也是可以的。” “西凌阿说的有理,你的身子如何经得起这样的折腾?西凌阿,你从侍卫中选两个人,赶紧骑快马回行在,告诉他们,明天一早朕就回去,不必担心。” 凌阿自去准备不提。皇帝大感懊恼,本来很高兴想出来游逛一圈的,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情?“这场微服出行,真叫够呛” 从山上下到谷中的村落时,雪已经很大了,村中一条通道,原本已经给人平整过的路上,积满了厚厚的落雪,马蹄踩在上面,咯吱咯吱作响,沿路两旁的民居中,不时有狗儿望影而吠,对着这十几个不明来路的陌生人狂叫不已。 皇帝虽然不停的拍打着落在肩头的积雪,仍自觉得身上的衣衫已经为融化的雪水打湿,冻得打了个冷战,“肃顺,别再东找西找了,随便找一户人家,投宿算了。我……有点冷。” 肃顺带住马匹,回头看看,眉头深深皱起,“主子,奴才看您的脸色很不好。您可不会是生病了吧?” “少废话,快点找一户人家投宿,再这样冻下去,可就真要冻病了” “哎,是”肃顺答应着,从马上跳下来,拉着缰绳在前面步行,眼睛不时在路边的民居前扫过。这里的百姓大多穷苦,房舍无比简陋之外,更加主要的是,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根本没有可以容纳这十几个人居住的客房,向路尽头看看,触目所及,一概如是。难道要万岁爷住到柴房马厩里去吗? 听着马背上的男子轻声微咳,肃顺心中着急,也顾不得认真寻找,随便的推开路边人家木栅栏,立刻引来又一阵犬吠,“有人吗?”肃顺吓得退了一步,高声呼喝,“请问,有人吗?” 隔着明亮的烛光,房内有人影闪动,“是谁?”是个女子说话的声音。 “这位大嫂,我家老爷上山观景,不料路遇风雪,人困马乏,能不能行一个方便,容我们借宿一也?明天一早我们就启程。” “这,外子不在家中,孤儿弱女不敢留客,请您到旁处去寻找宿处吧。”女子并不出现,只是隔着门说话。 “这位大嫂,我们不必进屋,只求您行个方便,哪怕暂时将我们安置在柴房之中呢?只要有一个遮蔽风雪的地方,就求之不得了。” 这一次,屋内女子不再出声,沉吟了半晌,屋门打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手托烛台,走到门前,那烛台照了照,回身大声说道,“娘,看他的样子,不像是撒谎呢” 肃顺无奈苦笑,“这位小哥儿,能否跟你母亲央求几声,明天我们走的时候,多多给你留下银钱,也好让你母亲给你买几件新衣服过年啊?” 过年穿新衣服的诱惑果然很大,孩子用力点头,“那好,你们等着啊”转身跑了回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孩子又转了出来,扬起小脸儿对肃顺说道,“我爹不在家,我娘说,让我把你们引到柴房去居住——你真的多多给我留钱?让我娘给我买新衣服过年?” “真的,真的。”肃顺从口袋中摸了摸,怀中放着几枚用来打赏下人的金瓜子,他往外一送,“这个,先给你。可不要掉了啊” “这是什么啊?” “这是金子,比银钱还更加值钱呢”肃顺勉强解释几句,“这一次可以让我们进去了吧?” 孩子平生第一次见到金子,欢喜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小手拉开栅栏,“快请进来,进来吧。” 肃顺和西凌阿两个搀扶着皇帝,进到柴房中,这里的面积很小,而且大约是为了门窗不严的缘故,室内一片寒冷,比之外面,除了可以躲避风雪之外,竟没有丝毫的暖意,“皇上,”肃顺低声叫,“您可好点了吗?” “让他们都进来。”他向外指一指,“没的为了朕再在外面守宿值夜。” “皇上,这怕多有不宜吧?” “这是什么时候?人多了,还能挤一挤,暖和一点呢” 肃顺想想有理,又把剩余的十几个人叫进柴房,君臣众人和衣而坐,在黑暗中彼此无言,“哈秋”皇帝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越发觉得身上一片冰冷,“肃顺,这一次的事,是朕做错了。应该听你的话,不这样荒唐才是的。” “皇上,您这样说,让奴才何以自处?总是奴才未能尽到进谏之责,方有这一场小小蹉跌。等明天一早,天色放亮,奴才保着您回到行在,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君臣二人说了几句话,听外面有脚步声响起,是刚才那个女子的声音,“诸位老爷,天气寒冷,小妇人为诸位准备了姜汤,请各自取用一碗吧。” 听说有姜汤,众人精神一振,拉开门一看,果然,一桶冒着热气的姜糖水放在门前,边上是几个空碗和一把马勺。取进来分而印之,觉得舒爽了很多,“主子,真想不到,这一家的女子如此知礼。看起来,也是念过书的呢” “这样寒素家风,更可见人风骨。其实,只是从刚才这个女子和你隔门说话,就已经可见一斑了。” 第31节奇异的出行(2) 皇帝的话正说道这里,外面有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虎子?虎子” “爹”那个男孩儿的声音随之响起,房门打开,孩子一溜烟的迎了出去,“爹,您回来了?可打得什么猎物了吗?” “这不是?”只听见男子得意的声音,就能够猜得到,这一趟的收获不小,“爹,这是狐狸吗?” “正是……咦?院中怎么有这么多马匹?虎子,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来借宿。娘让他们住到柴房中了。哦,还有人给了儿子金子呢” “金子?”男主人惊讶的问道,“在哪里?” “我给娘了。” 男主人沉默了片刻,把打获的猎物交给儿子,径直走到柴房门前,伸手敲了敲,“请问,可有人在吗?” 肃顺起身开门,外面站着一个身材相当壮硕的汉子,眉目粗豪,带着和善的笑容,正在向内好奇的打量,“这位想来就是贵居停了吧?敢问?” 汉子听不懂他掉文的话,但后面半句却听懂了,“我叫陈生豪,这里是陈家镇。您是?” “哦,我姓苏。”肃顺临时扯谎说道,“我家老爷中意这碓臼峪的风景,带着我们几个来此探幽,不料错过宿头,又遇风雪,故而在贵府求宿。多有打扰之处,请不要见责。” “您是说,不要见怪吧?”得到肃顺肯定的答复,陈生豪咧开嘴巴笑了起来,“不见怪,不见怪。谁还没有一个要人帮衬的时候?再说,这样的天气,这样的事情,也是难免的。对了,列位可曾用过晚饭?” 陈生豪不提起还罢了,一经提起,从皇帝以下,顿觉腹如雷鸣“看你们的样子,就是没有用过。若是不嫌弃的话,能不能和我一起用晚饭?不过没有什么好的,勉强填饱肚子总是可以的。” 走到这一步,也由不得肃顺再客气了,“那,就多谢你了。”他又加上一句,“等明天早上,我们离开的时候,一定多多报偿。” “什么报偿不报偿的?山里人,不讲这个” 晚饭是切碎的白菜,烩以土豆,萝卜,再就着玉米面和高粱面的饽饽,虽然干涩难吃,但饥者易为食,众人还是吃了个小肚溜溜圆。那个叫虎子的孩子,还从地窖中取出几枚地瓜,扔进灶膛,等到菜汤熟透,众人吃饱,地瓜也烤熟了。剥开酥脆黝黑的瓜皮,露出里面黄澄澄的瓜肉,一阵甜香冲入鼻管,众人也忘却了身份,不顾仪态的大啖起来。 皇帝没有多吃,倒不是嫌难吃,他只觉得浑身冰冷,关节疼痛,自知是要生病了。勉强坐在那里,有一搭无一搭的和陈生豪说话,“老兄在山中打猎,每日所获,可还足够一家人浇裹之需啊?” “…………” “我是说,赚到的钱,够花用吗?” “这就得看老天爷赏不赏脸了。便如同今天吧,打得一支狐狸,明天拿到县城,能够换上五钱银元,这一两天之内,也就算是有了着落了。若是只打到一两只野兔,就没有那么多了。” 皇帝觉得奇怪,银元发行,是以磅为计数单位,怎么叫五钱呢?有心再问,又觉得头痛难忍,手托着腮帮,一言不发。肃顺看出他好奇,在一边主动说道,“老爷,五钱银元,就是半磅银元。百姓不懂这种西洋叫法,依旧以约定俗称之法称呼。” 他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又再问道,“那,五钱银元,能够买很多东西吗?” “买上几斤盐,给孩子他娘扯上两三尺花布,再买上一些子药,也就差不多了。”子药就是火枪所需的弹药,陈生豪说道,“山中猎户,离了这些玩意,可是不行啊。” 皇帝以手掩口,咳嗽几声,“我看您家中饮食,多是素菜,难道没有钱买肉吃吗?” “若是说吃肉,也只是过年的几天,给孩子开开荤。平常时日,谁舍得买呦?一斤猪肉,就要两钱银子,您想想,打一只狐狸所得,不过二斤猪肉,够谁吃的?” 皇帝心中大感难过,这还是距离北京不过数十里之遥的昌平县境,百姓就连一顿猪肉都吃不上?山东、河南、山西、陕西等惯称贫瘠的省份,又会是一副如何凄惨的场景?自己这些年励精图治,竟似乎是全部落到空处原来自己二十年的努力,竟连让百姓吃上一口肉都成了奢望脑中一闪过这样的念头,更觉得头疼欲裂。一时间连说话的兴趣都没有了。 那个叫虎子的男孩儿听父亲和别人口口声声都是猪肉、猪肉,孩子干干的咽了口唾沫,“爹,您几时让儿子吃肉啊?很好吃的。” “等到过年吧,过年的时候,爹给你买肉吃。” 子很懂事的点点头,不再追问,“那,爹,您几时带儿子上玉虚观去,给娘求签啊?” “这个嘛,等明天吧。明天天气好了,爹带你上观里去,请老神仙给你母亲求一支平安符,保佑你母亲身体康健如初。” 皇帝心中、身上一片难过,对这样的对话丝毫不感兴趣,也没有精力追问,倒是肃顺,平生最喜好这种江湖闲话,忍不住在一边问道,“请问,什么老神仙,什么平安符?” “您还不知道吧?城外不远处的玉虚观,前几年来了一个老神仙,人称闲知道爷。算卦最灵而且,听说这个人有呼风唤雨的本事。这位爷可还记得,咸丰十四年的时候,西北大旱?据说就是这位老神仙,念咒祈雨,方才禳助百姓度此劫难的。因为有了闲知老神仙,玉虚观中香火极旺这不,孩子他娘身子有病,虎子让我给他娘求一支平安签呢” “这话,怕是不对吧?”肃顺疑惑的问道,“我住在京中,据说,咸丰十四年的西北大旱,还是皇上亲自传邯郸黑龙山上的铁牌,方才求雨成功的呢。怎么算到这个什么老道的头上了?” 这是当年的旧事了,咸丰十四年,西北诸省,连带京畿地区,久旱无雨,从当年的三月起,每日骄阳如火,偶尔有一阵轻雷,几点小雨,连九陌红尘都润湿不了,自然更无助于龟坼的农田。不独本年丰收无望,明年的日子怕也难过了。河南南阳、信阳、罗山、襄城、许昌、兰封、考城,连梁山泊一带,吃水也成了问题。 皇帝明知道这种事情不是人力所能抗拒,但被臣民上章烦得没有办法,只好祈雨,最后有人出了个歪点子:找一颗虎头,从西山黑龙潭扔进去,提出这个办法的人说得振振有词,“龙,本来有痴龙、有懒龙,必是它睡着了,忘了该兴云布雨。现在扔一个虎头下去,就跟在马槽上拴一只猴子一样,让它一淘气,就偷不了懒啦” 于是便找虎头,谁知道居然没有?后来终于在御药房找到一个,也不发上谕,只派了两个御前侍卫,携虎头登西山,从黑龙潭上扔了进去——这样糊涂到搞笑的方法,自然是不起半点作用的——谁知龙虎不斗,云霓不兴,但知道其事的人,也没有拿它当笑话讲,实在也没有讲笑话的心情。久旱不雨,且莫说秋收无望,就眼前粮价飞涨,日子便很艰难,加以保定东南一带,发现盐枭杀人放火,抢了三十多个村庄,裹胁到二千余人之多,拥有八百匹马,二百多辆大车,以致人心越发浮动。 这个办法不行,还有最后一策,就是请铁牌。这面铁牌悬在邯郸龙神庙的一口井里,邯郸离京师一千里,如果星夜急驰,三天可到,但请牌的规矩,一向按驿站走,越慢越好,最好未请到京,即有甘霖沛降,才算神灵助顺,面子十足。因此这面铁牌,在路上走了八天才到良乡。 说来也真是巧,铁牌未到,雨神先临,一早就阴沉沉地飘着小雨,一上午未停,到了午后,狂风大起,黑云越堆越浓,夹杂着轰隆隆的闷雷,终于落下倾江倒海似的大雨。一下便下到夜,九城百姓,无不欢然凝望,望着白茫茫的雨气出神。但京中是如此,山西等省,依旧无雨,这一场大旱,一直拖了两年之久,到咸丰十六年,方才得到彻底的缓解——唯一的好消息是,西北各省百姓,为求一顿温饱吃食,携家带口,逃难出关,暂时解决了一直困扰皇帝心头的东北移民问题。 今天听这个陈生豪说,这场雨居然是这个什么老道求来的,肃顺心中焉得不怒?他向一边凑了凑,低声说道,“主子,您可听见了?天下居然有这样的妄人?奴才看,又有高峒元之流冒头了” 皇帝身心两皆难过,懒懒的叹了口气,“这样的人,回头让人到观里去看看就是了。”他说,“我……我有点困倦了。各自休息了吧?” 顺起身欲走,陈生豪忽然说道,“这位老爷,您要是不嫌弃的话,就请在我孩子的房中休息一夜吧?这样天寒地冻的,在柴房困觉,怕会冻出病来呢” “那,令郎呢?” “您是说孩子吧?不妨事的,让孩子和我们挤一挤就是了。” “那,就太多谢您了。” 第32节奇异的出行(3完) 在这陈家集的小村落中一夜睡醒,皇帝只觉贴身的小衣和身下的被褥全都给汗水打湿了,睁开眼睛,雪白的窗纸映衬着早上的阳光,屋中一片明亮,靠床头的一张板凳上,肃顺歪着头,口水流出多长,不时的动几下嘴角,似乎在回味着什么。 他觉得有点口渴,身体动弹了一下,“老爷,您醒了?” “我……有点口渴。有水吗?” “有,奴才这就给您去取水来。” 到外面取来井水,用一个水瓢端进来,男子一饮而尽,令人奇怪的是,居然没有半点作用,口中还是干涩难忍,倒像是行走在沙漠中的旅人一般,唇焦舌敝。他并未多想,只当自己的身体刚刚发过一次烧,缺水也是正常的,“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还下雪吗?” “现在才刚刚过了辰时,雪早已经停了。不过映衬着阳光,显得天色很晚似的。主子要是困的话,再睡一会儿吧?” “不睡了。”男子撩开被子,猛的打了个寒颤,“唔,好冷” 手脚麻利的穿上衣服,肃顺伺候着他蹬上靴子,皇帝低头看着他已经多有华发的头顶,微微叹了口气,“肃顺,你今年多大年岁了?” “奴才是仁宗二十一年生人,今年五十五岁了。” “这一次回京之后,……”皇帝欲语还休,令肃顺大感诧异,“皇上?” “算了,先不说了。一切,等回京之后吧。” 整衣出屋,宽敞的院落中,西凌阿站在一角,和陈生豪说着话,另有几个御前侍卫正在和那个叫虎子的男孩儿嬉戏,“不算,再来”孩子一骨碌身从雪地上爬起来,拍一拍身上的积雪,猱身又向上扑,却给一个侍卫抓住手腕,下面一个扫堂腿,让他又一次飞跌了出去,“记住,用力不可用尽,否则,对对方趁势借力打力,你就连反应的余地都没有了。” 虎子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那,应该如何不用尽全力呢?” “好小子,真想拜师啊?也好不过,在这里怕是不行,真有意学功夫的话,日后大上几岁,到北京来找我们,我们兄弟们退了值,不当差的时候,再指教你一二。” 肃顺咳嗽一声,把众人的目光吸引过来,“给老爷请安”西凌阿带头跪了下去,让陈氏父子看得目瞪口呆,这一家人的规矩好大啊 “都起来吧。”皇帝摆手,转而对陈生豪一笑,“陈少兄,真的是要谢谢您了。昨天在贵府上借宿一晚,日后定有回报。在下虽不敢自称有尾生愚信,自问却也有学为韩信之德。” 这两个典故,陈生豪一个也听不懂,眨眨眼睛,有听没懂,“您说什么?” 皇帝给肃顺使了个眼色,后者从怀中又取出一把散碎的金瓜子,在阳光下明亮生辉,“陈老兄,这是我家老爷的一点小小心意,还请老兄笑纳。” “哦,这可不行我虽然不是读书人,但孩子他娘却是的,施恩不图报,才是男子本色,怎么能收这么贵重的东西呢?”陈生豪摇头摆手一起来,“这可不行,绝对不行的” “这点金子,不是要答谢你昨天容留之恩,更有一份,是要请老兄帮个忙的。” “什么忙?只要陈某能够做得到的,您只管说话。” “是这样。昨天听您说,离此不远有个玉虚观,上面有一个叫闲知的道人,谈人休咎,无不灵验,可是的?”皇帝笑眯眯的说道,“我也很觉好奇,想趁着今天天色正好,上山拜会一二,但道路不熟,还请老兄为我们引路呢。” 肃顺一愣,“老爷,不是说今天就回去的吗?” “去过玉虚观就回去。”他冷笑了几声,“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高明道人,居然有这样呼风唤雨的本事?若是假的,自不必提;若是真的,日后回京,上奏朝廷,不是也好为国出力吗?嘿嘿,嘿嘿”听他语气冰冷,全无半点笑意,肃顺和西凌阿等人知道,这个十有**以招摇撞骗为生的老道,怕是要倒霉了 陈生豪不明所以,连连点头,“您说玉虚观啊?昨天我答应虎子,也要上观里去,为他娘求一支平安签呢正好,顺路。金子,请您还是收回去吧” 双方争执半天,皇帝看这样下去不是事,只好假意让肃顺把金子收起来,又让西凌阿抓住一个空隙,将其藏在自己昨晚用过的被褥下面——等他们发现的时候,自己一行人早就走远了。 彼此议定,由陈生豪暂做向导,引着众人到玉虚观之后,再彼此各行其道,那个叫虎子的男孩子,一番苦恼,定要随行,缠得众人没有办法,只好让西凌阿把他抱到马上,和众人一起上路。 下过一场大雪的天气,比之昨天更加晴朗,风中的空气无比清新,但骑在马上的天子,却觉得胸口一阵一阵烦闷,即便尽量用力呼吸,却也丝毫无解,他心头纳罕,扭脸向其他人看去,别人似乎都没有他这样异常的感受,脸上带着笑容,彼此谈天说地,一片轻松。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只有自己觉得这身处的范围不大对头吗? 他猛的一提缰绳,让马儿的速度加快一些,追上在前面引路的陈生豪,“陈大兄?” “是,这位老爷,有什么吩咐?” “有件事,昨天我忘记问了,”他让马儿保持匀速,和陈生豪并排前进,“你说山居日子困苦,我倒不知道,除了猎物所得,全凭上天之外,这县内的钱粮赋税,可还是要缴的吗?” “怎么不缴?”陈生豪说道,“朝廷有旨意,每年三月到八月是封山期,不准猎户上山打猎,我们也只好以耕种为生,种地自然是要交纳粮米赋税的;其实,不止是这样,即便是打猎的日子,也要交皮毛税的,哎难啊。” “既然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不做点旁的营生呢?例如,到城中或者县里去,做一点小生意?最起码,不是还可以省却这样雨雪风霜之苦吗?” “做生意要本钱,我们哪里有?再说,我们一家子,除了孩子他娘在娘家的时候念过一点书,都是不识字的白……白什么来着?” “是白丁吧?” “对就是白丁,连算账都不会算,做生意还不是给人家骗?” “那,孩子呢?虎子这孩子,我看倒是精明伶俐的,可识得字吗?” “和他娘倒是学了几个字,”说起儿子的话题,陈生豪粗豪的脸上一片愁容,“您是不知道,我这个当爹的,对孩子实在是有愧。孩子想上学,县里本来也有官学,但一来是离家太远;二来,太贵,上不起。” 马蹄的的,皇帝久久无言,“那,官学上学一年,要花费多少?” “总要三五个银元上下。” “怎么这么多?朝廷不是有旨意,让各地所办官学,每一年的学费不超过五两银子吗?这里怎么贵这么多?” “旨意是旨意。哪有这么便宜的?旁的不说,从咸丰十五年之后,县里几次加税,用作什么,我们不知道,只是听说,是为皇上到县里来休养,百姓要尽一份孝心。”陈生豪叹息着说道,“咱们老百姓孝敬皇上,那是应该的,但也没有连着四五年的时候,都要百姓孝敬的道理吧?难道皇上连着好几年都到县里来?当年乾隆爷下江南,也不是每年一游吧?我看,保不齐还是县大老爷贪财,这些孝敬的银子,都入了他一个人的腰包了” 皇帝没见过昌平县的首官,于其人品行所知不多,听陈生豪的话,沉默良久,“你住的这陈家集,都是以狩猎为生的吗?” “很多都是的,这里没有什么可耕地,也只好靠着山上有的一些野兽为生了。” “可有什么猛兽吗?” “这倒没有。”陈生豪用手向前一指,“您看,过了这座山,前面就是玉虚观了。” 一听这话,众人都来了精神,唯有皇帝,没来由的有觉得胸中一阵烦闷欲呕,似乎连一口气都喘不上来了,以手掩住胸口,猛烈的喘息几声,“谁带着水?有水吗?” “有,奴才带着水呢。”有御前侍卫拿过水壶,给他大大的灌了一番,喝过之后,和早上起来一样,全然没有半点效果这一切,令他有一种诡异的感觉,甚至都有点摸不清楚到底身在何方了。 转过山梁,前面果然是一座道观,道观下的山路上,无数男女竟似是凭空出现的一般,沿着阶梯鱼贯而下,不用问也知道,一定都是来找这个什么闲知老神仙请教休咎之术的,也不知道这个牛鼻子从中骗了多少无辜百信的银钱?皇帝心中恶狠狠的想着,等一会儿到了观中,要好好惩治他一番 “各位老爷,看见了吗?今天我们已经来晚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得老神仙拨冗相见,为我们起上一卦呢。” 纵马下山,玉虚观前的山谷中好生热闹,各种买卖人家笑脸迎客,往来男女络绎不绝,叫卖嘈杂声响彻耳边,众人不好骑马,改为步行前进,很快的,跟着蜂拥的人流,到了道观的脚下,却见从山上下来的百姓一个个面色陈郁,“哎,白跑一趟好端端的,老神仙怎么不见客了呢?” 肃顺心中一惊,把马儿交给侍卫,凑了过来,“主子,您听见了吗?似乎今天道观不见客呢?” “笑话这样方外之人,全靠百姓布施过活,还有不见人的道理?”皇帝冷笑着说道,“不管他,我们上去敢不开门,就让西凌阿把门砸开” 肃顺看出他心情很坏,又不明原因,“皇上,这样的地方,若是行以武力,只恐有碍观瞻啊?” “朗朗乾坤,居然有这样一个占据玉虚观,骗人钱财的邪道,你就不怕有碍观瞻了?”皇帝说道,”朕倒要看看,是如何了不起的牛鼻子,还有什么呼风唤雨的本事?” 肃顺没有办法,只好给西凌阿等人使了个眼色,跟在皇帝身后,举步登上台阶,沿着山路,向上面的玉虚观而去。 越向上走,越觉得双腿酸疼,每迈动一步,都有着无限的阻力,等到了山顶,已经气喘吁吁,汗出如浆了。倒是肃顺几个,浑若无事,“你们……不累吗?” “不累啊。皇上,您很累吗?奴才伺候您在这里歇一会儿?” “怎么朕会觉得这么累呢?”他仰起头,看着肃顺,“从今天早上开始,朕就觉得浑身乏力,朕是不是生病了?” “主子要是觉得不舒服的话,不如如此伺候着您,我们回去吧?” “已经到了这里,还能空手而归吗?总要见一见这个什么闲知道人,然后再说。” “但,皇上您看?道观紧闭大门,百姓都失望而归,……” “西凌阿,上前敲门,若是不开的话,就砸开它” 西凌阿心中只有皇帝,闻言单膝落地,答应一声,领人上前就欲砸门,不料两扇硕大的观门无声开启,两个眉清目秀的小道童迎了出来,到门口左右一分,后面跟着出来一个中等身材的道人,“老爷,这就是闲知道爷了。” 皇帝扭头看去,本来在山脚下就已经和他们分手的陈生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现在自己身边,“你……不是已经走了吗?怎么又来了?” 不及陈生豪说话,面前的道人趋前几步,恭恭敬敬的拜倒下去,“贫道闲知,叩见皇上” “你,知道是朕?” “皇上受命于天,动则万佛护体,静则七宝随身,贫道尚幸双目不盲,如何不识真龙在前?”闲知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笑眯眯的说道,“还望皇上恕过贫道有失远迎之罪啊” “既然如此,朕问你,你为何占据这玉虚道观,开坛设法,蒙蔽世人?诓骗钱财?” “皇上这话,请恕贫道不敢领受。天下万物,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又何必一定要祥究分明?便如同皇上,又如何能够说自己便是宣宗皇上第四子?” 皇帝这一惊可真是非同小可只觉浑身上下尽数为冷汗湿透,下意识的向肃顺等人看过去,众人都在用很奇怪的眼神看向自己,似乎闲知的一番话,已经让这些人心中起疑了,“西凌阿……”他顾不得多想,用手一指闲知,“给朕杀了这个妖言惑众的妖道” 西凌阿倒还听话,从腰间佩戴的枪囊中抽出快枪,对准闲知便是一枪,“砰”的一声响过,闲知道人毫发无损,哈哈大笑声中,身体凌空而起,“你虽是一国天子,又能奈我这出家人何?” “好个邪道”皇帝大声咒骂着,越前一步,伸手夺枪,不料胳膊给人一把抓住,“皇上……”站在身边的明明是肃顺,说出的话音赫然却变作皇后熟悉的声音,“皇上,您回来吧臣妾求求您了” 皇帝大吃一惊张口结舌的望着肃顺,“你……你?” “皇上,您回来吧,臣妾求求您了。” 皇帝心中大急,张口欲问一声,“怎么回事?”但这样小小的要求似乎也成了奢望,想动弹一下身体,右手的手腕却似乎给人束缚住,他用力一挣,耳边听人惊呼一声,“啊皇上醒了?” 第32节国事如焚 皇帝迷惑的眨眨眼,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恍惚间,自己躺在养心殿中的床榻上,一面的屈戌低垂,手腕在外,太医院医正薛福成跪在地上,正在为自己请脉,在他身后是奕、文祥等军机处臣僚,在床榻的一角,是皇后,钮钴禄氏双眼通红,用手帕捂着嘴角,不敢呜咽有声。在皇后身后侍立的是惊羽,同样花容残淡,脸上满是未干的泪痕。 皇帝怜惜之意大起,心中忽然升起一丝明悟,以往种种,似乎都是一个奇异的梦境,只不过那一部分是虚妄,哪一部分是真实的,现在还分辨不清。脑子中这样想着,更觉得害怕:自己是魂灵离体了吗?若是那样的话,还回不回得去?回不去的话,就是要死了吗? 自己还不及四十岁,就要死了?这满朝的大臣怎么办,这江山社稷怎么办?大清还能不能维系下去?更加主要的是,后续之君,行事可还能如自己这样明澈万里吗?心中起急,一股脑的向床榻深处奔了过去 薛福成正在为皇上请脉,突然觉得手中一松,床上的皇帝把手缩了回去,他一惊之下,也顾不得旁的,跪行两步,撩开床榻边上的纱帐,正对上皇上一双红通通的眸子,正在向自己看来,“皇上,您醒了?皇后娘娘,皇上醒了” 钮钴禄氏立刻起身,站到床前,果然,丈夫又是疑惑,又是欢喜的眼神在两个人脸上打着转,张张嘴巴,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皇后呜的一声大哭起来,“皇上,您可把臣妾吓死了” 皇帝躺在床上,暗暗叹息一声:终于还是回来了但心中明白,身体却完全不听指挥,艰涩的扯动嘴角,想给皇后一个安心的微笑,奈何病重多日,全仗着参汤等物吊命,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嗓子中更是一片干涸,火烧火燎的那么难过——这一会儿他有点明白,为什么在梦中,几次大量的喝水,兀自没有半点作用了。 “皇上,您可醒了。”奕也凑到床前,探头看看,“您……要是有什么好歹,可怎么得了啊?” “…………” 薛福成眼睛尖,看出皇帝想说什么,“皇后娘娘,皇上大约想问什么?不过圣体虚弱,声调不高,请皇后娘娘上前一步,听听万岁爷有什么吩咐没有?” “哦,是的,是的。”皇后贴近到他嘴边,听他说话,“已经很多天了吗?” 皇后明白丈夫想问什么,含泪点头,“已经有七天了。”她说,“皇上高热不退,昏迷不醒,可把我们都要担心死了” “扶朕起来。” 皇后听完,回头询问的看向薛福成,“皇上,您的身子还虚弱,不可多有劳动,还是请皇上安躺静养吧?” “不用,”皇帝固执的摇摇头,这片刻之间,已经让他可以清晰的发出声音了,“朕心里明白着呢。扶朕坐起来。” 于是,惊羽和皇后把他扶起来,身后放上锦被,作为倚靠,“有水吗?朕要渴死了。” 连着喝过四碗水,这一次,喉咙中的焦渴感终于得到彻底的缓解,皇帝的精神比之刚才也健旺了很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朕……这是在养心殿中?已经回京了吗?” 碰了一下头,开始说道。原来,皇帝执意出行在游玩,肃顺不敢不听,但等出了县城不远,便遭遇大雪,君臣几个躲到一处山洞中避寒,又临时派了一个侍卫回行在送信,本来想着第二天天明就回行在的,但不料当天晚上,皇帝突然发热不退,呆在空荡荡的山谷之中,又没有随身携带成药,肃顺心中害怕,做了一个很荒唐的决定:不等第二天一早,连夜起身,让皇帝乘马返回行在。 一路奔波之下,皇帝的病情骤然加重,等到了县城内,已经是深夜,从马上下来,人就昏迷不醒了。“行了。”皇帝不必多听下去,已经知道事情的经过缘由,摆手说道,“这七天以来,国事是如何处置的?” “臣等本想仿照当年皇上出京北上旧例,请皇后主持国政。但皇后以皇上龙体病重,需人照料为由,命臣等仿效世祖章皇帝年间大学士王熙、索尼等旧制,以军机蓝批,批准往来奏答之事。” 世祖章皇帝就是顺治,秉政十八年,龙归大海,其后命索尼、遏必隆、鳌拜等人为顾命大臣,当时嗣皇帝康熙以冲龄继位,不能掌管国事,于是一面命人传训新君道德文字之学,一面由顾命大臣管理国政,所用的,就是所谓的蓝批。 这样的事情皇帝自然是知道的,又问道,“那,肃顺呢?” 军机处几个人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来。皇帝正要再问,一面的皇后低声说道,“皇上,肃顺为臣妾下旨,关进宗人府了。” 皇帝一听便明白,定然是为以莠言yin*君父做微服之行的罪名,把他关押起来了。 想及肃顺这些年的好处,他大感不忍,又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皇后难堪,只好劝道,“你是天下之母,处置奴才不是不对,更不是不能。但朕当年就说过,为君者,不能做那些有功归于上,有过诿于下的事情。便说这一次的事情吧,朕要是七八岁的孩子,于人情世故全然不通,给肃顺撺掇几句,置国事于不顾,微服闲游,以致引发了这样一场大病,就是杀了这个狗才的头,也不为虚妄。但又岂是如此?朕年过不惑,这一次出行,又是一己所定,怎么能说是肃顺的罪过呢?” “皇上,”皇后说道,“这不是臣妾想诿过于人,只是,肃顺这个奴才,也实在是不像话。明知道主子生病,不先回行在安排仪架,反而就这样任由几个粗汉,搬动皇帝,受风寒之苦,致使病情加重,仅此一点,臣妾想,把这奴才关进宗人府,就是他应有的报偿” “你啊,朕也没有说你处置得不对嘛”皇帝苦笑点头,伸手在枕边摸了摸,“皇上,您找什么?” “那颗御赏印呢?” “在这里。”惊羽伸手到被子中划拉了一把,拿出一个蜀锦小囊,递给皇帝。众人都知道,那是乾隆朝传下来,皇帝常佩在身边的一枚长方小玉印,上面刻的阳文御赏二字。当年曾国藩和翁同龢办差,手中各自赍有一份皇帝手书的密旨,就是加盖了这可印章的,可以算作是皇帝的私人印信。“杨三?拿这方印,到宗人府去,传肃顺来见朕。” “喳。” 皇帝久病初醒,身子沉重无比,眼睛在皇后和奕等人脸上扫过,勉强笑了一下,“可有什么紧急事情?若是没有的话,先都下去吧。” 奕抬头和皇帝的目光碰触,瑟缩的都低下头去,“是。” 皇帝看出来了,又叫住了他,“老六,可是有事?有什么事就说吧。” 奕无可奈何,对皇后恶狠狠的眼神视若不见,低头奏答,“非是臣弟等要以国政之事上烦圣忧,只是,三天前有属国琉球王子尚健并正使、紫巾官向国垣、曾谟为副使,前来京中,向我天朝乞援。为祝明治天皇亲政。日本逼迫琉球朝贺天皇。理由是说,‘琉球两属状态,自中世纪以来,因袭已久,难于遽加改革,以至因循至于今日’。中山王尚温无奈,请我大清以宗主之国为尊,行文日本,中止其事。” 皇帝枯坐片刻,鼻子堵塞严重,头脑都有点不灵便,但事关日本,不能不打起几分精神来,用手指不停的摩挲鼻梁,让自己舒服一点,脑中尽量思索后世所知的旧事,这方面的资料实在很少,但有一点是很清楚的,日本人谋夺琉球是假,探听大清的虚实是真 就在本年,为增进贸易、互通有无,日本派使者来华,要求仿效英法等国前例,准许日本能够得到以上国家同样的条件,不料皇帝的态度极其坚决,军机处几次奏请,都闹得灰头土脸,甚至连日本所派的使者在中国受到总署衙门的例有招待,给皇帝知道了之后,同样大发脾气,将礼宾司——这一处衙门原本是归礼部所管,后来分出来,由总署负责——的司员也几乎摘了乌纱帽。众人苦劝,皇帝根本不听,最后还是顺应了他的意思,将日本人赶出中国了事。 这件事过去之后,朝臣都知道,皇帝对日本人没有半点好感,甚至可以说是刻骨痛恨,只是,这份恨意从何而来,却是无人知晓的。因此,这一次奏请之事,在奕实在是捏一把冷汗,他倒不是怕皇帝会对自己发怒,而是担心他身体还没有痊愈,一旦发怒,于自己的身子骨不利。 还好,皇帝并没有恼怒,手捏鼻梁,沉吟良久,“这个琉球……似乎是从前明朱洪武开始,就是中国的属国的?是不是?谁知道这其中的渊源?” 这是不消说的,皇帝当年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这一部分的内容也经杜受田、卓秉恬等人详细解说过,怎么又问起了?许乃钊碰头答说,“皇上说的是,琉球自古以来,便是大清属国。若论及渊源,可上溯到洪武五年,礼部尚书杨载奉朱元璋之命出使琉球,中山王察度开始对明朝称臣,并且派遣弟弟期泰随杨载来华,上表称臣,向明朝贡方物。此后每年或者隔年必定遣使来朝贡。其时琉球山南、山北和中山三王互相争斗,明朝政府敕令他们息争,并分封三王。等中山王统一琉球各岛后,封察度为琉球王。洪武二十二年,朱元璋又赐闽人善操舟者三十六姓与琉球。前明永乐五年,琉球王以尚思绍名义派遣使节朝贡,之后琉球王就一直使用“尚”姓。” “我大清先主入住中原,圣祖仁皇帝和高宗纯皇帝两朝,曾分别赐印给琉球王,表示继续承认琉球的属国地位。中山王尚温于咸丰五年至咸丰九年间,分别与美国、法国以及荷兰签订了通商条约,琉球国在条约文本中使用的都是“咸丰”年号。而往来信函公文之中,从来有宗藩之言。咸丰八年,为法国请求通商,中山王不能决,派使者到京,递求援信,信中所言,臣尚能依稀记得,‘……溯查敝国前明洪武五年隶入版图,至天朝定鼎之初,首先孝顺,纳款输诚,叠蒙圣世怀柔,有加无已,恪遵《大清会典》,间岁一贡,罔敢衍期。’” “凡此种种,可见琉球于我大清,分属君臣,乃是数百年因袭而下,不可为地处海洋,距离日本较大清为近,便有什么两属之说。” 许乃钊一面说,皇帝一面频频点头,“嗯说,“那,以你们所见,日本人何以会提出这样荒唐的言说?” “臣等以为,日本不过蕞尔小国,如今不知尊卑,而提出如此非礼所请,我大清正该顺应属国所请,严正告诫,使其知晓琉球乃我大清番邦之地,非他国可染指之地。”奕说道,“更有一节,日本人提出,‘琉球两属状态,自中世纪以来,因袭已久’之论,更是要我大清明正立场,予以痛辩的。” 他左右看看,很显然,这番话是军机处询谋佥同之声,这让皇帝感觉非常失望,不是为这些人的态度不对,而是因为他们之中的奕、文祥两个,分别担任前后两任管部大臣,与各国洋人打了多年交道,甚至不能分辨出日本人文书之中所藏的狼子野心?这样下去,国家外交之课,怕是更加要让自己担心了。 “曾国藩、许乃钊、骆秉章等人不懂,朕不会责怪,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奕和文祥猜不透这其中因果,就令人很称奇怪了。便如同这一次的事情吧?日本人在与琉球国的公文中包藏祸心,难道你们就看不出来?一定要朕给你们解释?” 奕脸一红,“臣弟糊涂,请皇上指点。” “指点?什么都让朕指点?要你们这些人做什么?”皇帝忽然发怒,苍白的脸颊涨得通红,“朕身子有病,正要靠你们这些人辅弼,却把什么事都扔给朕?这就是你们的孝敬之道吗?都滚出去,朕懒得见你们还有,下去之后好好寻思寻思,等明天叫起的时候,若是再想不出来,朕不饶你们”说罢痛苦的弯下腰,剧烈的咳嗽起来。 谁都没有想到有此意外的局面,看皇帝辛苦的样子,奕几个又是惶恐又是抱歉,因此默无一言,跪安退出。 当然,没有一个人心情不是沉重的,回到军机直庐,大家也都懒得开口。好久,文祥才说了一句:“无趣得很” “明儿怎么样呢?”赵光问说。 “不是说留着明儿再说吗?”奕大声说道,“总还有一天的时候,认真想想,总能想出皇上圣断之中的深意的。而且,皇上不是说了吗?日本人包藏祸心,只要顺着这句话去琢磨,就没有不成的。” 许乃钊附和的点点头,“王爷这话说得对。不过我倒以为,不论日本人如何想,”他沉吟了片刻,似乎有什么话难以启齿一般。 骆秉章看了看他,口中问道,“信臣兄,何思之深耶?” “今天的事情传扬出去,军机处上下都要大大的丢面子了。” 一句话点醒众人。诚然,军机处是天下仰望的枢庭之地,政令所出,地位显赫,无与伦比。但自从新君登基以来,除了极少数的事情,是由军机大臣建言而推行的之外,更多的政事,都是由皇帝半是以师长教训生员的态度几经分解,传道授业一般的教给众人,军机大臣从辅弼大臣,简直变成皇帝的学生一般了。这其中固然有皇帝掌握着很多大家不懂的知识的缘故,但也屏显出军机处于国事全无一策以献的尴尬。 这一次针对日本人的‘祸心’,尤其是如此——皇帝的病刚刚有了起色,为日本人无礼请求,军机处又是一头雾水,传扬出去,众人何以为官?特别是奕和文祥,多年来一直和洋人打交道,这一次又看不出日本人的狼子野心,还要皇上来指点?若今后都是如此的话,还要这些大臣干什么? 这样一想,奕和文祥真有点如坐针毡之感了,“那……信臣公以为呢?” “我想,这也怪不得王爷和博公。毕竟,日本人远离王化久矣,又是未经开化的野蛮之国。我天朝礼仪传世,与别国往来,只知宽仁以待,自然是料不到、也猜不透他人的歹毒之处,这是其一;其二,自前明以来,我天朝上国与日本早已经不通往来,彼此阻碍多年,有些未尽通处,料想也是可以原囿的。但我们猜不透没什么打紧,京中有的是和日本人多有商贸往来的西洋国人,难道他们也猜不透吗?只要王爷请其中一二,到总署衙门叙谈一番,不就全数明白了吗?” 奕心中大喜,“对,信臣公说的是。我们不知道没什么,想来美国和日本人往来最多,日本人的这点小心思,定然瞒不过他们。我这就回衙门,请美国公使到衙一叙” 第33节恶习 让军机处几个人退出去,皇帝喉咙中呻吟一声,换了个舒服的坐姿,“皇上,您的身子刚好,还是不宜过劳,奴才伺候您躺下歇歇吧?” “躺了好几天了,还嫌歇得不够多吗?”他疲倦的摇摇头,伸手向一边的皇后,“你到朕身边来。” 皇后坐在丈夫身边,握着他越见瘦削的手臂,心中一酸,泪水充满了眼眶,“皇上,您可再不能……这样了。臣妾简直要为您担心死了。” “朕知道,朕知道的。原来总以为自己的身子强健,不输年轻人,现在看来,这种年华老去,真是非人力所能阻止。朕可不是刚刚登基那会儿了。”他苦笑着说道,“对了,宫中其他人都还好吗?” “都好。这会儿大约也都知道了皇上圣体康健的好消息,怕等一会儿就要到暖阁中来给皇上请安呢。” “别,朕身子沉重,不能久坐,让她们还是先不要来了。等过几天,报大安了再说吧。” “是。臣妾下去之后,知道怎么做的。” 夫妻说了会儿话,杨三又从外面走了进来,“皇上,肃大人到了。” 皇后乘势而起,圆润的脸蛋上一片冰冷,“皇上,臣妾先和您告辞了。我懒得见他” “别你和朕一起见他。”皇帝又拉住了她,口中说道,“肃顺这个人,书读得一塌糊涂,做人做事也很是偏激,但于朕一番孝心,朝中难有出其右的。你是天下之母,他有了错,你也打得,也骂得,更加罚得,关得。但就是不要记恨。就如同当年朕和老五说的那样,想不犯错就只有不做事,难道国事万端,都要朕一个人来料理吗?肃顺就是如此。朕想,他也就是看朕突然发热,心中惊惶,陈家集那个地方,没有好郎中,他怕耽误了朕的病情,心中害怕,所以才等不及就道——你要是为此见责,岂不是伤了良臣之心?” 皇后沉吟片刻,幽幽叹息,“您啊?”她说,“您就是太宠他了。” “宠他?朕宠他什么?若说宠,朕也只会宠你”几句话逗得皇后破颜一笑,皇帝摆摆手,“叫他进来吧。” 皇帝昏迷了七天,肃顺在宗人府关了四天,昌平县小小地方,自然不是宜乎养疴之地,整理行装,又安排法驾,匆匆忙忙返回北京,虽然消息并没有完全走露,但皇帝驾临小汤山不及旬日,就急忙返回,可见其中另有内情。一时间北京城上下一片慌乱,都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 回京之后,皇后一面派人给依旧昏迷的皇帝治病,一面会同军机处,商议对策,几天的时间里,皇帝病重,即将不起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若是咸丰皇帝真的不起,那么继任之君为谁,成了很多人心头疑惑的问题,只不过,皇上并未真的死亡,这样的话题,从来不敢宣之于口而已。 有鉴于此,奕等人认为,皇上为肃顺莠言所进,微行出宫,才有这样一场几乎天塌地坼的大祸,首要处置的就是肃顺这个佞臣。皇后于肃顺并无恶感,但一方面有奕等人的进言,二来宫内也有如兰妃这样,对肃顺久存不满的姐妹的说话,因此下懿旨,将肃顺收押在宗人府中,以待后决。 肃顺又是委屈,又是害怕,惶惶不可终日中过了几天,等到杨三赍皇上的口谕到衙门,把他从高墙后放出来,肃顺原本胖大的身子,已经瘦下一大圈去了。“杨公公,”肃顺眼圈通红,“可是另有后旨?” 杨三知道他误会了,以为自己是带着赐死的旨意来的,闻言一笑,“恭喜大人,皇上醒了。命奴才到这里来,放大人出来,并传达人到养心殿见驾呢”说完拿出袖中的御赏印章,在他眼前一亮,“你看?皇上担心你,还命奴才带着这个呢” 肃顺楞了一下,他在皇帝身前多年,深知这枚印章是皇帝从不离身的珍爱之物,如今以此见示,可见不是哄骗自己,“杨公公……” 杨三赶忙一拦,“肃大人,这是好事,你哭什么?赶紧和我进宫吧。皇上还等着您呢” 肃顺暂收喜泪,用手摸摸乱发蓬生的头顶,“那,可否容我洗漱一番,再到殿中见驾?这样去,太失仪了。” “这可不行。皇上刚刚醒转,身子尚未大好,可不能让皇上久等。”杨三不由分说,拉着他直出院门,口中说道,“再说,大人这样一幅景致,给皇上看了,心中疼惜,于大人难道不又是一份功劳吗?” 肃顺想想,也觉得有理,当下不再坚持,就这样一身灰尘草屑,一脸狼狈的跟在他身后,进到养心殿中。等见到皇帝背倚锦被,正在向自己看过来,肃顺呜咽一声,跪到榻前,“主子,……奴才以为,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呢主子……呜呜” 皇帝真觉得有些心疼,肃顺生得肥头大耳,满面红光,平日起居,保养得极好,这几天不见,却像换了个人似的,一身尘土,一脸悲苦,“没出息的东西。”他含笑骂道,“朕不过是病了几天,你怎么就变成这副德行了?”他哄苍蝇般的摆摆手,“离朕远点儿,你身上都臭了” 肃顺没奈何,后退了几步,“主子,您的身子可大好了吗?”他半真半假的带着哭腔问道,“奴才人在宗人府中,心里却总是记挂着皇上的身子,今儿个见皇上大安了,奴才就是死,也能闭眼了。” “朕醒过来,你倒要死?是不是不打算伺候朕了?不想就说,朕立马打发你滚蛋” “奴才怎么不想伺候主子?奴才想伺候主子一万年” “你这个狗才啊”皇帝叹了口气,扬起脸来对杨三说道,“传朕的口谕,肃顺入仕以来,多有勋劳,着晋封二等忠孝侯,并赏戴三眼花翎。” “啊?”肃顺大惊,想不到这一次牢狱之灾,居然给自己换来一份侯爵之赏?“皇上,奴才不敢……奴才有罪之身,蒙皇上启用,已是邀天之幸,又岂敢得此非功之赏?” “你是说朕滥行赏赐了?”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朕说过的话,几时有收回的?”皇帝眼珠一转,忽然又想到一件事,“对了,陈家集那个陈生豪父子,如今怎么样了?” 肃顺呆住了,“皇上,什么陈生豪?奴才不知道此人啊?” “你不知道?当天朕和你,还有西凌阿等人出行途中,天降大雪,不是在他家中避雪的吗?他还有一个孩子,叫虎子,他还上山打猎,猎得一支狐狸的?” “这,皇上,没有这个人啊?当天皇上带着奴才等,是在一个山洞中躲避风寒,之后皇上开始发烧,奴才就连夜带着皇上回行在了。” 皇帝大吃一惊这样说来,自己出行之后的种种记忆,都是在梦中所见了?他还不死心,又问道,“那,你可知道昌平县有一处名为玉虚观的所在?其中有一个道人,叫闲知的?” “没有啊”肃顺答说,“皇上从十五年起,每年驾幸昌平县小汤山,奴才每年都为皇上打前站,昌平县内外左近,无一不知。玉虚观当年倒是有的,不过在高宗年间,为雷火所毁,道观早已不存。皇上您……?” 皇帝的脸色变得一片青白,梦中景致,历历在目,肃顺怎么说没有?凭自己所知,肃顺绝对不会骗自己,他也没有骗自己的理由,那梦中所见,到底又是什么意思?“你……下去之后,派人到昌平县去一趟,问问有没有一个陈家集的地方,陈家集中有没有一个叫陈生豪的猎户,然后向朕来报。” 顺碰了个头,跪安而出。 皇后一直听着两个人的对话,听到这里,纳闷的问道,“皇上,您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突然问起这个?” “你可能不会相信,就是朕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奇怪。” “怎么呢?” “朕这几日昏迷,做了一个梦。是这样的……” 听他把梦中所见说完,皇后和惊羽面面相觑,都是一脸骇然,“难怪皇上要问什么陈生豪了,还虎子?这可真是奇怪呢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皇帝同样在沉吟,闲知,闲知?先知?他的脑子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是上天在提醒自己,不可做太过先知先觉的决策?还是反之? 认真想想自己登基二十年来的作为,大多数时候还是顺应历史的进程发展,只是在一些关键处,改变了历史的舛误,这是上天在告诫自己,要再加快一点进程吗?还是放缓一点?否则的话,这个道士叫什么名字不好,要叫闲知(先知)?在这个时代,若是有人能够被冠以先知名号的,除了自己,还有谁? 看他脸色不好,皇后和惊羽误会了,以为他久病之后的身子,不能支撑,不由分说的帮着他重新躺回床上,盖好被子,“皇上,您先歇一歇吧,明天臣妾再来看您。” 久病之下的身子,夜来睡得也很不安稳,梦中所见,栩栩如生,真让他有一些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世界了。一直到临近天明,才终于睡得沉稳了一点,却还不及休息,就给惊羽在床头呼唤的声音叫醒了,“皇上,皇上?该起床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刚过卯时,”惊羽低声关切的问道,“您要是觉得身子不舒服,奴才去传旨,今天的叫起暂时延后?” “不必了。这就起床。”皇帝给惊羽伺候着坐起来,胡乱穿上衣服,精神无比萎靡的坐在床边发呆,惊羽心中怜惜,命杨三和小太监半拖半抱的伺候他洗手、净面、漱口、大解、等一切忙碌完毕,听着他粗重而不均匀的喘息声,第二次说道,“皇上,奴才看您的身子还不是很好,不如今天的叫起,先撤了吧?” “已经起来了,还撤什么?左右快一点完事就是了。” “那,不如先传太医院给皇上请脉?”看皇帝点头,惊羽径直派人出去传薛福成进来,跪在地上请了脉案,兀自是脉相虚浮,杂乱一团,可以知道,皇帝的感觉一定不会很好,“六脉平和,皇上大喜”明知道自己说的是谎话,但御前承差,非得这样说不可。 “那,皇上可要进点儿什么吗?”惊羽又问道。 “只要皇上喜爱,什么都能进。” 皇帝没有半点胃口,苦苦的摇摇头,“什么也吃不下,还是等一会儿再传吧?” “皇上,您这几天都是靠参汤吊命,哪还有不饿的?不如传一点,您爱吃什么,就吃一点儿?” 皇帝不忍驳了惊羽的好意,当下点头,吩咐传膳。摆上膳桌,依旧是食前方丈,惊羽和随即赶到的肃顺亲自动手,带着太监把皇帝扶了起来,但望一望膳桌,便摇摇头,什么都不想吃。肃顺和御医苦苦相劝,算是勉强喝了几口燕窝粥,倒是玫瑰山楂卤子加蜂蜜调开的甜汤,似乎颇能疗治皇帝口中的苦渴,喝了不少。 “皇上,奴才伺候您躺下歇一会儿吧?左右军机还得等一会儿呢?” 皇帝的胳膊架在炕上的矮几上,手托着额头,只觉浑身一片酥软,似乎连坐着的力气都没有了,却还是强自支撑着摇摇头,“不必,一躺下就不愿意起来,还是坚持一会儿吧?或者等一会儿就好了呢?” 肃顺眼睛一转,先摆手示意薛福成在外面伺候着,自己上前几步,低声说道,“主子,主子精神不旺,奴才倒有一个办法,只是求主子免了奴才妄言之罪。” 皇帝连和他打趣的兴致都没有了,“你还和朕来这一套吗?快说” 顺说道,“奴才听人说,若是久病初起,精神不佳,可以以福寿膏为提神之物。”他偷偷看看皇帝的脸色,小声说道,“皇上,不如进用一丸?左右此物用之有度,也是不妨事的。” 福寿膏就是鸦片,皇帝当年发病,给赛尚阿进言,却挨了一顿臭骂,所以肃顺这一次说请皇上用以此物,难免惴惴。 “那玩意儿……”皇帝明知道鸦片烟的害处,但这种浑身酥软,根本料理不来国事的状态,实在是太难过了。便有些活动心思,“朕记得大清早已经禁断多年了,怎么,还有吗?” “百姓吸食,自然早已经禁断,但奴才知道,太医院中,用之配药,还有些许存留的。皇上要是用的话,不妨传用一丸,以解皇上龙体不虞之苦。” “去取来。” 顺答应一声,快步跑了出去。 皇帝想了想,勉力提起笔,手书了一份谕旨,放在一边。另外一面,军机处几个人鱼贯进到养心殿暖阁中,还不等跪倒,皇帝先说话了,一开口就是道歉,“朕身子不爽,不能临朝,甚至连端坐如仪都做不到,只好懒散一点了,你们不要见怪啊。” “臣等不敢。皇上为国事操劳,龙体欠安,昏迷数日之后,立刻如常办理政务,臣等岂敢心存不敬之心?” “说什么为国事操劳,还不是朕肆意妄行,惹出这样的祸事来?”皇帝苦笑着说道,“你们都是朕最亲近的大臣,就不必弄那些哄骗外面的人的言辞了。哦,还有一件事……” 他沉重的喘息几声,又说道,“朕想用一丸福寿膏,缓解一下身子沉重之苦。不过,此物用之于药,尚且不免成瘾之弊,用之吸食,更加是万万不可,所以,老六?” “臣弟在。” “朕给你一份很特殊的任务,你若是知道,日后朕为吸食鸦片成瘾,可以不用顾忌,强自劝解朕戒断此物,若是朕不听的话,”他把手中的谕旨向下一递,“你和军机处的几个人,就拿这份谕旨和朕说话。” 奕接过谕旨,面南而立,“上谕:朕身体沉重,以福寿膏为一时缓解之用。若日后积习成瘾,着奕会同军机处诸员,有临机决断,一切便宜行事之权。钦此” 皇帝紧接着又说道,“至于如何便宜行事嘛,朕想,总要你们帮助,让朕能够戒断毒瘾为上。凡是军机处几个人共议之后,以为有必要的,都可以施行。在这件事上,不必考虑朕一国之尊的仪体” 许乃钊听他说完,又是感动又是难过,以大清的天子,洞察先机一至如斯,真是令人敬佩,但若现在就能够预见日后,何不从一开始就不要吸食此物? 抬头看看皇帝,眼圈深陷,面色青白,连说一句话都要中间停顿数次,可见是难过到了极致,这样一想,又觉得无比疼惜,便把要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说过这件事,皇帝勉强端坐了一下姿态,又重新问起旧事,“奕,朕昨天和你说的事,想得怎么样了?” 脸一红。 昨天早上,皇帝在昏迷数日之后苏醒过来,谈及日本人对于琉球的企图一事,奕无从作答,让皇帝大感恼怒,将其打发了出去,经由许乃钊指点,当日约见美国公使田贝,想着向对方请教一二。 但一国公使,不是叱嗟可见,对方也有这样或者那样的公务要料理,据回事的总署章京说,田贝大使只有明天才有时间,若是王爷同意的话,明天一早田贝先生会到总署衙门来,会见大人。奕很伤神,明天就要在御前拿出一个彻底的办法来,如何拖得过去? 当年总署成立之后,以国分股,日本国往来之事,归入美国股——这也是总署之中,最大的一股,不过日本和中国之间的联系,还仅仅是存在于江浙一带,彼此为数很少的海上贸易及民间纷争之事,并未上升到国家层面。所以,对于日本的重视程度,远远不及英法美西等国。因此,在奕无法可想,只得在总署之内问计的时候,众多总署章京,面面相觑,竟久久无言 “怎么,你们都不知道?”奕圆润的脸蛋逐渐拉长,“朝廷养着你们这些人,难道就是要你们‘平日袖手谈心性’的吗?临到关键时刻,竟不能置一词?”他的语调逐渐升高,大声说道,“今儿个晚上谁也不许回府,把总署上下,这二十年来所有往来和日本有关的文牍全数找出来,不拿出一个成议来,谁也不许回家” 第34节讲解 美国股章京领班名叫裕禄,是咸丰初年湖北巡抚崇纶的儿子。崇纶有两个儿子,老大叫裕德,德胜于才,有名的不通的翰林,读《史记?封禅书》,茫然不解,称之为仙书——也就是前文所说的那个吉林巡抚。但是老2裕禄,却是旗人中的能员,以工部笔帖式入选同文馆第九期学习,毕业之后,到总署衙门当一名章京,因为才智过人,被提拔为章京领班,俗称达拉密。 看王爷气得脸色通红,烦躁的挥手让众人各去办差,裕禄找了个由头,呆在堂上,一直到奕冷静下来,抬头向自己看来,才笑着起身行了个礼,“王爷?” “你怎么还没有走。” “王爷,卑职在想,王爷为僚属不能进言以匡扶政事恼怒,这其中固然有其道理,但卑职想,倒不如趁此机会,向皇上进言。” “进什么言?” “王爷,自从咸丰二年,总署初创,经营与西洋各国国事往来之务以来,我大清与英、法、俄等国虽偶有不谐,致彼此兵戎相见,但那仅只是不碍大局的小节处。十余载以下,当年杀得血流成河的两国,如今彼此恰然,经贸往来无日无之,不提江南之地,就是新开的三口、黑龙江、蒙古等省与俄国接壤之地,江海之上,帆影蔽日,往来极其繁忙。朝廷固然是日进斗金,百姓也无不获利。” “你到底想说什么?” “卑职想,有如此前例,不妨援引。我大清既然能够和西洋各国交往,难道就不能和日本交往了吗?倒不如就此进言,多方展开与日本交往,想来往来增加,则了解日深,也就不用担心面临日本之事,朝中居然无一人可献策以国用的窘境了。” “那,”奕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关于日本之事,自己不是没有在皇帝面前进言,就在今年,日本派遣的外务大丞柳园前光、少臣花房义质携团来华,到天津之后,请见三口通商大臣崇厚,本来想通过总署衙门,和中国订立与英法等国同样的商贸条约。 不料事与愿违,皇帝对于日本人的态度冷淡到了极点,第一二天还好,到后面几天,日本人在中国北京的管驿中居住,连食宿都无人料理至于通商约之事,更是不理不问。柳园前光和花房义质没有办法,只好灰溜溜的返回日本。回国之后,两个人在中国受到的冷遇并未成为办差不利的借口,甚至以为柳园前光有辱国体,竟致丢官。 皇帝身为后来人,对于日本的憎恨是与生俱来的,但奕等人不明究竟,以为咄咄怪事,不过事涉天子,不敢语出问询而已。 这一次听裕禄之说,奕倒动了心思,或者,他的话并非无礼?和日本人交好,乃至了解彼此,不也不失为两国交往的常态吗? 因此,在今天的御前奏对时,他把这番话提了出来。“臣弟想,日本外务大丞来华,商讨经贸之事,是连英美各国都心存观望的。而在柳园氏、花房氏回转本国之后,美国公使田贝等,也曾向臣弟及总署上下,表示了隐晦的遗憾之意——故此,臣弟想,于日本互通有无之事,还请皇上早定决断。” 皇帝深深地叹了口气,从军机处几个人的表情来看,奕的话很能够代表众人的意见,而且他也猜得出来,这番话是在和自己奏陈之前,在军机处中就交换过意见的。他固然可以乾纲独断的拒绝奕的建议,但军机处的重要性,使其不能不拿出更加合理的解释,来和众人分解清楚了。 想到这里,他勉强打起精神,“日本人的事情,因为往来交涉不多,所以你们大多不明究竟,便如同今年日本人派使者来华,朕将其所提出的要求一概回绝,在你们看来,难免有粗暴之嫌,与往年怀仁以待远的旧制不符。这里,朕给你们解释几句。” “德川幕府奉还大政,始于庆应年间,但倒幕派主力萨摩、长洲两处强藩,却有变成德川第二的趋势。这样一来,王政复古将城空话,于是文治派便决定以西方所行多年,政事经验丰富的议会以牵制强藩。当时推动王政复古的力量有两方面,一方面是岩仓具视为中心的急进派公卿;另外一派是为共同倒幕的萨、长、土三藩以及很少部分的尊王派的肥、尾、艺、越各落志士。在国是会议中,这些人分为急进和保守两大派系,一主文治,一主武治。且以各藩为背景的藩阀,互相对立,争权夺势,情况相当复杂。” 奕等人一开始并未很上心,但逐渐听来,越觉目瞪口呆这样的事情,皇帝是怎么知道的? 皇帝看出来了,苦笑了一下,“你们这些人啊,让朕说你们什么好呢?没事的时候,不要总是在家中抱着那些四书五经翻过来调过去的看,朕不是说这些东西没有用。但身为朝廷的大臣,要学会总览时局。于各国内外政策,总要学会兼容并蓄。你们以为这些知识是朕凭空得来的吗?咸丰十七年之后,朕经常到同文馆中去,易容听课呢” 奕迷惑的眨眨眼,从来没有听说过他到同文馆去啊?不会是骗人的吧? 只听他继续说道,“当时日本国内已经全部平定,中央政府的组织也初具规模,但各藩仍拥有版籍和武力,各自为政,对中央的政令法制,阳奉阴违,分封制度色彩仍旧很严重,朝廷未举统一之实,王政维新的大业自然也未能贯彻始终。” “……当时文治派的领袖名叫木户孝允,目睹如此情况,认为要巩固中央政府基础,非削弱诸藩的势力不可。于是联络大久保利通,劝说萨、长、土、肥四强藩,向朝廷建议,奉还版籍,发表废藩置县的敕诏。于是使三千余万日本国民置于均等的支配统治下,地方制度统一,朝廷收全国土地兵马之权于中央,巩固政府基础,至此,数百年的封建制度,遂告废绝。” 说道这里,他又开始沉重的喘息起来,惊羽赶忙上前,为他摩挲后背、胸膛,“皇上,您要是难过的话,等一会儿再说吧。” “朕没事的。有些事,现在说总好过日后朕还要为此走脑子。”用过一杯参茶,喘匀了几口气,他又说道,“日本政体的种种繁杂,日后你们若是愿意更详尽了解的,可以到同文馆去,请西洋教习给你们解说。朕所说的,也只是一个大概。但不管日本人对于奉还大政的态度是怎么样的,有一个共通的目的,就是发愤图强,全力追求与欧美各国的地位相等的目标,是上下一心,共同一致的。但这种谋求发展,便不可避免的与我大清发生了纠纷。” “朕便拿琉球之事来分析吧。日本人所说的,琉球两属之地的论据基础在于当年丰臣秀吉用兵朝鲜,派岛津家徵至琉球征集粮饷,为琉球王所拒。后来日本擅自把琉球归入萨摩藩。之后,岛津家久领兵入侵琉球,日本强定琉球税额,清查户口,检查土地,设立机关,又迫琉王不得与明朝通好。所以说,日本所说的两属地位,仅仅指近代以来日本在行政区划上强行对琉球控制造成的局面,并非历史形成。但日本人如此以非是之论,大言不惭的要求琉球王为日本天皇亲政事而到日本行朝贺之事,所谓何来?很简单的一句话,不过是在探听我大清的态度而已。” “臣明白了。中国若是对琉球之地不闻不问,日本以该国近日本而远中国,便于用兵之利,便有可能乘势而上,彻底将琉球据为己有?” “差不多吧,一时之间,想来日本人还不敢太过张狂。但若真是我大清对这件事含糊以待的话,势必给日本人一个虚假的信号,认为孤悬外海的琉球属国,为无主之地,届时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就非是朕今日所能断言的了。而且,若只是琉球一地也还罢了,朝鲜、缅甸、越南等地,都是我大清属国,要是给日本人逐一蚕食而下,只怕数百年来纷争而得的僚属之地,就要尽数为其所夺了。” 皇帝的话有很重的危言耸听的味道,缅甸、越南不提,高丽和中国土地接壤,用兵极其便利,凭日本弹丸之地,也敢谋夺此处吗?军机处几个人口中不言,脸上却带出不以为然的神情。 “所以啊,朕想,总要向日本,向西洋各国展示一番我大清对于属国的态度。军机处下去拟旨,命山东沈葆桢总领威海、天津、旅顺、库页岛四地海军,除留下威远、怀远、辽远三艘铁甲舰巡视海防,并相应船只以为防务之用之外,以定远、镇远、抚远三艘铁甲舰为主力,配以……” 曾国藩不顾失仪,迎头打断了他的话,“皇上,臣窃窃以为不可” “怎么了?”皇帝冷冷的问道。 “皇上,琉球一地,自古就是我大清属国,这本无可容日本置喙余地,但臣想,若是为此而轻动干戈,智者不取。想来日本也是文明之国……” “文明之国?你是去过日本还是和日本人有过多年交往怎么着?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文明之国?” “这……臣当年总领两江,治下多有与日本商民往来贸易者,臣公务闲暇,也曾听他们言说,日本商人最重礼法,而且尊重我大清上国百姓小民,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日本商民,为买卖不公事,而为中国同行,拒而不纳的。臣想,其国民如此,其国人略通诗书,也可见一斑了。” “真可笑不过是几个商人,公买公卖,就让你曾国藩以为他一国之中都是熏熏君子了?商人竞本逐利,乃是天性。朕虽然不是生意人,但也能够猜到一二:做生意的,若是只以坑害为手段,固然可以盈利一时,但终究不得长久——你居然把日本人都是良善之辈,其国也可称文明之邦的基础建立在几个商人的身上?不值一哂” 曾国藩的话固然片面,但皇帝的反驳也太过苛求,一时间,养心殿中安静了下来。 皇帝琢磨了一会儿,这时候用兵,也实在是有些仓皇,他倒不是怕打不过日本,以北洋水师的实力,护持琉球周全,甚至彻底根除日本深入到琉球的势力也未必是奢求,但只恐如此一来,日本人见识到中国人海军强大的实力,刚刚探出的头又会缩回去,若是那样的话,于自己多年谋划的针对日本的战略意图极为不利。 这样一想,心情立刻平和了许多,“也罢了。就按曾国藩说的吧。不必派兵船东进。不过,也不能就这样放过日本人,奕?” “臣在。” “你下去之后,派美国股司员,还有那个叫什么裕禄的章京乘船到琉球,正告琉球王。琉球是我大清属国,没有日本人任何关系。至于日本人要求他的那些岁贡、朝贺之行,更是一概不准。日本人有所不满的话,就让他们找我大清来说话。朕只怕他们还没有那份胆量还有,琉球王要是敢阳奉阴违,暗中背主的话,高丽国的那个李熙就是榜样” 答应一声,又再问道,“皇上,裕禄所提请的,增加总署衙门中日本股一事……” “不准总署衙门的成立是为了和西洋之人打交道的,交往的不论种族,首先是人,日本人都不是人,在朕心中,他们只是一群猪猡。和一群畜生交往什么?此事着定为永例,今后后世子孙,绝不可以言及与日本交往之事” 皇帝这样一幅负气的态度,那就不必谈了。奕几个以为他身子不爽,难免迁怒,心中各自想,等日后皇帝的身子将养好了,再提起来,料想就不会有这么多的暧昧难言的火气了吧? 看看他没有更多的吩咐,奕领头跪安而出。 看着他们的背影走远,在外殿等候多时的肃顺又进到殿中,手中捧着一个长长的匣子,到了皇帝身前,谄媚的一笑,“主子,奴才给您把药拿来了。” “朕先等会儿再用。”他手托着腮帮,沉吟良久,肃顺知道,每当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就是皇帝在认真思索的表征,因此一言不发的站在一边,垂手肃立。“肃顺?” “奴才在。” 皇帝抬头,盯着肃顺看了好半天,就在他觉得有点发毛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朕记得,你府上原有的两名清客,一个李慈铭,一个高心燮,现在在何处了?” “以上二员,蒙皇上天恩,赏赐会试得售。李慈铭现在在广西,任职岭南道;高心燮现在京中,任职都察院河南道御史。” “十数载的时间,一个道员,一个御史。可见你并未从中行以谋官之行。做得不错” “奴才不敢。奴才伺候皇上久了,皇上每每言及,社稷,公器也。奴才听得多了,虽然不大懂,但也知道,国家赏、黜,皆是出自公心,这两个人又是有真才实学的,非一般书呆子可比,只要他们做的好,不愁没有进身之阶。而且,不论履任外省还是任职京中,都是朝廷的人,奴才也不敢胡乱为这两个人谋求官位。” 皇帝满意的点点头,一扬手,让他把那个长型的匣子拿过来,打开看看,是一支以前只在电影中见过的鸦片烟枪,旁边放着一个用来放鸦片烟的紫檀描金盒子,把这个也打开,是一汪有如黑泥的鸦片烟膏。凑到鼻下闻一闻,有淡淡的清香味。 “皇上,奴才伺候您品上一口?” “这先不急。”他二次抬头,望着肃顺,依旧的久久无言。不过这一次,肃顺察觉出来了,皇帝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要托付自己办理,先一步跪倒下来,“皇上,奴才这半生荣耀,皆是皇上所赐,但奴才自恨无能,不能长久为君父分忧。只要皇上有话,奴才万死不辞” “死是用不到的。” 一听这话,肃顺放心之余,更觉得庆幸。既用不到自己有杀身之祸,又能够解君父之忧,可见自己灵透聪明“皇上有事,请尽管吩咐,奴才甘愿效犬马之劳” “这件事,和你没有很大的关系,但和李慈铭和高心燮有关。” “是,奴才请皇上吩咐。” “日本人要琉球王到彼国去行朝贺之礼的事情,你知道吗?” “奴才略知一二,但所闻不多。” “这件事,你给李慈铭和高心燮说一下,他们读得书多,比你看得也更加透彻,身为清流,为国筹谋,是他们的权利,也是义务呢。” 皇帝说的话,暧昧不明,肃顺有点猜不透是什么意思,但要这两个人分别以外官和京职上书进言的意思,却是很明显的,“是,奴才下去之后,当传谕二员。” “不,不必作为朕的意思。” “奴才明白了。”肃顺真的猜出了一个大概,当下碰头,“奴才当谨慎料理,请释圣宪。” 皇帝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放松下来,“皇上,可要尝一尝此物吗?” 他望着肃顺手中的烟枪和烟膏,干干的咽了口吐沫,“也好,尝尝就尝尝吧。” 第35节戒毒趣事 连着用过三天的福寿膏,皇帝果然觉得病体全安,每日召见臣工,兴趣饱满,精神振奋,仿佛有着说不出的劲头,军机处几个人一开始以为他真的是身子大好,还很为他高兴,但后来听说,皇帝每天见过军机处之后,都要肃顺伺候着,美美的吸上一支烟泡,方才能重整旗鼓的召见下一批员工,立刻将满心欢喜化作一脸愁云,“皇上原来只是说拿他来养病,如今倒好,竟吸食成瘾了?这样下去怎么行呢?”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鸦片一物,本来就是有成瘾性的。皇上连着用了好几天了,还能不缠绵其中吗?” 奕暗中咬牙,他们兄弟几个都是不吸鸦片的,但这种物什的害人之处数不胜数,比之皇帝原来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的风流勾当,更加不堪一提。要是真等到他因为吸食鸦片成瘾而荒废国事,即便手中再有他手书的旨意,也是不顶用的。想到这里,他又站了起来,“来人,递牌子” “王爷,您要干什么?” “皇上的身子逐渐大好,却又染上这玩意,难道不该劝谏一番吗?” “不会吧?”文祥用银匙挑起一点鼻烟,抹进鼻孔,舒服的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皇上不过用了几天,还称不上就此成瘾吧?” “等到成了瘾,再想戒断就难了。难道博公真以为我等能不顾天子之尊,行以非人臣之道的让皇上戒烟吗?您还是算了吧”两个人说着话,苏拉来报,皇上传王爷进去呢。 曾国藩、阎敬铭和赵光随之而起,“王爷,我们陪您一起进去。总要让皇上在还没有成瘾之前,就戒断此物。” 奕拱拱手,“诸公为国为君,本王多谢了。” 于是,四个人一起进到殿中,还不及见到皇帝,就听见里面在说话,“就再来一个还不行?朕不是上瘾,这才几天?吸了几个烟泡,就至于上瘾了?” “那也不行”这是惊羽的声音,入耳便知,“您自己说过的,每天两个烟泡,早上一个您已经用过了,还有一个是要留到用过晚膳之后才能给您的。若是现在要用,晚上您还要用,不就超过了吗?” “那,朕现在用,晚上不要了,还不行?” 奕几个对视一眼,又是庆幸,又是好笑。庆幸的是,皇帝已经离不开鸦片了,渐次增量就是明证,幸好自己几个来得几时,还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好笑的是,他有时候总是像个孩子一般,特别是在和惊羽在一起的时候。不过,这一点也可以作为等一会儿恳切进言的方便之处,加以利用。 告进之后,几个人走入暖阁,皇帝阴沉着脸,微微撅起嘴巴,很没有味道的抓起果盒中的零食,大约是在抵消生理上的难过,“不是刚才才来过的吗?怎么又来了?有事?” “有事。”奕躬身行了一礼,然后说道,“皇上,臣弟此来,是为皇上三日前给臣弟旨意一事。鸦片害人害己,更加使我大清国帑……” 曾国藩碰了他一下,示意他不必说那些有的没的,皇帝最爱抓住臣工奏答中的小节,借题发挥,长篇大论,等他说完,就摆手示意众人跪安而出,自己一行人这一次来的目的不就浪费了吗? 、 果然,奕会意,不再多说,“皇上,您三天前说过,吸食鸦片,只是为使圣体安康如旧之用。一旦成效,即刻弃之。如今三日已过,臣弟每天入值,眼见皇上龙体安康,心中不胜欢喜。故而臣弟想,这鸦片一物,还请皇上早早断绝吸食为上。” 皇帝听得百无聊赖,简直要打哈欠了,“此事,朕知道了,今后不吸就是。还有事吗?没事下去吧。” 这话一听就是在敷衍,奕眼珠一转,急中生智,对惊羽说道,“惊羽姑娘,皇上既然说不再吸食,则烟枪烟盘俱成无用之物,都与本王拿来,容我带出宫去,一并销毁。” 惊羽高兴极了,开开心心的答应一声,转身就走。皇帝却很着急,“惊羽,你别走”喝住惊羽,又对奕说道,“老六,朕这殿中之事,几时轮到你来过问了?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嗯?” “非是臣弟敢过问太多,只是鸦片害人,留之无益。皇上既然开了金口,说今后再不吸食,留下烟枪烟盘,又有何用?” “这……朕留着它,为提醒自己,今后再不吸食,还不行吗?” “不行”奕突然大声,吓了皇帝一跳,“臣弟信不过皇上。” “混账奕,你这是在和朕说话吗?” “不是臣弟大胆,臣弟手中有皇上当日手书的上谕在此。皇上说过,若日后积习成瘾,臣弟有便宜行事之权,且可不以皇上龙威为重。臣弟不过是按旨办事。” “反了,反了”皇帝咆哮连连,但大约也知道,这件事实在是自己无理,因而只是怒吼,并无什么确切举动,“曾国藩,你听见了?奕如此不顾君臣大防,你说,该怎么处置他?” “臣想,王爷也是爱护皇上的一片公心,且王爷所言无错,他领有皇上的旨意,这都是臣及军机处臣僚所共见的。”曾国藩不慌不忙的说道。“还请皇上恕过他一次吧。” “朕明白了。你们是合着伙儿来的,是不是?” 奕等人沉默不语,那副样子,分明就是默认了。 “可恶,你们这些人,太可恶了。居然要挟朕?今日不提,等日后,朕再一个一个的严办你们” 奕也不理他,拿过惊羽取来的烟枪、烟盘,给皇帝躬身行礼,“皇上歇着吧,臣等明日再来御前请罪”说完,转身扬长而去。 皇帝呆若木鸡的坐在那里,眼睛眨啊眨的,忽然怒喝一声,“惊羽,就是你不听话,要是早早给了朕,还能给老六他们听见吗?朕要重重的处罚你” 惊羽心中好笑,权作没有听见,找了个由头躲了出去。 鸦片固然有毒性,使人上瘾,但比较起后世的毒品来,成瘾性还是要小得多,加以皇帝吸食的次数和数量都不算为多,故此停吸之后,虽很是发了几天脾气,但终究成功戒断了初起的毒瘾,“为派遣使者,渡海东去琉球之国,向国主宣读天朝上谕一事,臣弟等以为,除琉球之国外,是否可以派员,趁此机会,前往日本国,向其国天皇,宣示我大清法度,并以琉球之事,与之展开商谈?” “你们怎么总是要和日本人有任何联系呢?朕和你们说过,琉球、朝鲜、越南、缅甸四处,都是我大清属国,这是从数百年前传承而下的。不但我大清臣民尽知,就是这四国百姓,也无不心向天朝。若是为此和日本展开磋商,倒似乎是这样的事情,是可以通过商谈解决的。没的又会给日本人以口实——外交往来,总要秉持不问、不说原则。根本没有必要商谈的事情,就绝对不能开启这样的恶例。同时经由琉球王告诫日本人,朕限他们咸丰二十年正月初一之前,将所有驻留在琉球的本国侨民尽数迁走,朕不管他们是因公还是因私,到明年正月一日,如果给朕知道,琉球还有日本人的话,就全数看做是非法入境,有意侵略,到时候所有后果,全部由日本国自己承担。” “皇上,如今已经是十月二十九日,天寒地冻,使者乘船到琉球,总也要六七日之久,再加以日本闻讯之后,总要展开安排,旬月之期,怕不能毕其事吧?” “你还是把心思都放在自己国家吧,别人的事情,也用得到你这大清的王爷来过问吗?就定在正月初一。” 奕无可如何,皇帝似乎恨不得把驻留在琉球的日本人全数赶到大海中才算满意,但这份恨意从何而来呢?自己和这个四哥从小一起长大,从来没听说有日本人得罪过他啊?只怕等消息传到琉球,又要凭空生出事端来了 这件事议完,曾国藩又说道,“皇上,两广总督瑞麟发来急电,法越之事,又有全新动向。黑旗军在河内城外纸桥一战中,阵斩法军统帅安邺上尉。越南国主封其为兴华、保胜防御使,以资其功。但刘永福坚辞不受,并行文两广总督,请求朝廷恩准其返回故国,以有用之身,上报天恩。” “这件事朕知道。”皇帝说道,“前几天,不是还有一个唐景崧上折子吗?” 唐景崧是广西灌阳人,对越南情势,原有了解,加以跟越南的贡使,详细谈过,所以针对本年法越交恶之事,专门上了一道奏折,这份折子是这样写的,“刘永福少年不轨,据越南保胜,军号黑旗。越南抚以御法,屡战皆捷,斩其渠魁,该国授以副提督职,不就,仍据保胜,收税养兵,所部二千人,不臣不叛。越南急则用之,缓则置之,而刘永福亦不甚帖然受命。去岁旋粤谒官,则用四品顶戴,乃昔疆吏羁縻而权给之,未见明文,近于苟且,且越人尝窃窃疑之,故督臣刘长佑有请密谕该国王信用其人之奏。” “……臣维刘永福者,敌人惮慑,疆吏荐扬,其部下亦皆骁勇善战之材,既为我中国人,何可使沉沦异域?观其膺越职而服华装,知其不忘中国,并有仰慕名器之心;闻其屡欲归诚,无路得达。若明畀以官职,或权给其衔翎,自必奋兴鼓舞;即不然,而九重先以片言奖励,俟事平再量绩施恩。若辈生长蛮荒,望阊阖为天上,受宠若惊,决其愿效驰驱,不敢负德。” “……惟文牍行知,诸多未便,且必至其地,相机引导而后操纵得宜。可否仰恳圣明,遣员前往,面为宣示,即与密筹却敌机宜,并随时随事,开导该国君臣,释其嫌疑,继以粮饷。刘永福志坚力足,非独该国之爪牙,亦即我边侥之干城也。” 这算是一支奇兵,唐景崧所谓发一乘之使,胜于设万夫之防,有这样的妙事,皇帝也难得动心,但这一乘之使,难得其选。再看下去,不觉欣慰,唐景崧以卑官而怀大志,愿意自告奋勇,那就再好不过了。“这唐景崧倒是有心人,难得他是那一年的进士?” “他是咸丰九年的翰林。”文祥得意洋洋地答道:“是奴才的门生。” “十几年的时间了,怎么到现在还是吏部候补主事?” 这话就很难说了,说了是揭唐景崧的短处,但亦不得不说,“唐景崧散馆,考的是三等,改了部员,平日为人不拘小节,所以官运不好。”文祥接着又说,“象他这样的人,遇到机会,倒是能办大事的。” “朕看他的折子,倒说得有点道理。唐景崧自愿跟刘永福去接头,你们看怎么样?” “唐景崧来见过臣几次,他不愿升官,亦不支公款,到越南更不必照使臣的章程办理,这完全出于忠勇报国之忱。”许乃钊又说:“臣的意思,拟请旨将唐景崧发往云南效力。他原折中乞假朝命,朝廷是否格外加恩,还需请旨办理。” “只要他真能办事,朝廷自然不惜恩典。”皇帝说道,“就让他到越南去,和刘永福接洽,同时,曾国藩?” “臣在。” “上一次在小汤山,咱们议的,派云南、广西两省绿营教官到越南去的事情,办理得如何了?” “臣已经廷寄以上两省,着在两省绿营中,选派才学俱佳之员,南下出境,帮助越南国主,料理兵士孱弱之情。只不过,两省报上来的名单还没有到部。” “刘永福眷恋故国,朕也不好坚峻所请,像这样的人,日后总还是要收回国内使用的。到时候,越南人的越南,总还要交还给他们。没有一支能拉的出去的战力可不行。难道每次有外敌入侵,都要大清派人吗?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廷寄岑毓英,让他抓紧办差,别总想着在昆明躲清福” “还有,”他又说道,“法国人不是发来照会,要求在北京会同中越两国,共议国事吗?这件事总署衙门那边承应一下,把与会大臣的名单拟定,然后具折呈报。” 第36节东瀛来使 日本人没有想到中国大清政府居然如此毫不顾忌国际公法的存在,以如此嚣张狂妄的言辞骤下诏旨在琉球国所驻扎的日本武官最高长官名叫大山岩,是个中佐,手中有165人的警察中队和熊本镇台的两个中队的武装,另外还有日本内务部任命的大小官员41人,作为驻留琉球的地方官。 接到中国大清方面的书面照会之后,大山岩不能决,立刻派人乘船将文件的抄本送抵横滨——横滨到东京有电报线,是建成于明治二年,其始作俑者名叫寺岛宗则,后来被称为日本电信之父。这时候,他只是刚刚改为县制的神奈川县,担任县令(按照日本的行政划分,大约是省长),任地在横滨。 当时的横滨,是日本最大的国际港口,英美等国的商船往来繁忙,一派欣欣向荣之景,也就是在同时,因为外务省的事情逐渐多起来,故而明治政府准备把寺岛调任到中央,悬外务省大辅之位以待——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外交部副部长。 便就是在此时,他接到了驻守在琉球的日本官方转呈上来的中国文告。寺岛惊讶之余,认真看过稿件,当天夜里,痛哭一场第二天,亲自带着这份文告,前往东京。这份通告,不但寺岛为之落泪,连年轻的天皇陛下也为之垂涕传阅内阁之后,所有人一个共同且唯一的感觉是:中国人欺人太甚 在这份通告中,开头的第一句,就犯了国际公法大忌,“中国大皇帝字示日本国主……”接下去甚至不经任何官面文章,径直提出中国的条件,第一,要日本人立刻滚出琉球,并将所有日本官员及家属在咸丰二十年正月初一(公历1870年2月6日)之前,尽数撤出琉球群岛;第二,立刻撤出所有驻朝鲜公使、代办及一应文武官员,同样限在咸丰十二年正月初一日;第三,日本人要派遣三条实美、岩仓具视、木户孝允和板垣退助组成的代表团,携日本明治天皇手书,保证绝不再派遣文武弁员到以上两地,以护民、护侨为由,行殖民之实。 在公告的最后,中国人说,若是日本人不肯答应,或者在限期到来之前,仍自不肯放弃,或者有不能转移完毕之日本国民,一概视作乱党而日本的不友好行为,也将视作对大清的侵略。所有引起的后果,一概由日本国及日本国民自己承担。 这样一份通告,不要说日本人做不来,即便能够做得到,也是绝对不能容忍的。海军大臣胜海舟第一个咆哮出声,“陛下,中国人如此不顾国际公法的准则,悍然以臣僚属员对待我国,绝对不能容忍。臣愿意和川村君带领云扬、第二丁卯两艘战船,分别奔赴朝鲜及琉球,保护陛下的子民不受到中国人的**请陛下诏准。” 大殿中一片宁静,所有的文臣,以太政大臣三条实美为首,对胜海舟的话置若罔闻,只是用无声的眼神瞧向坐在中央的明治天皇。 年轻的天皇同样乱了方寸,维新进行了不过两年,甚至连国内的四强藩还没有完全抚平,大藏省一年的所有收入,不过四百五六十万两黄金,海军所有的,也不过从英国购进的六艘舰艇,及国内自有的二十余艘水面战斗部队,前者还有一部分欠款没有还清,拿什么和中国人抗衡?十足年龄还不到二十岁的天皇真有点慌了手脚。 “三条君,您以为呢?” “我想,此时与中国开战,实在是不利举措。” “大臣阁下,难道您以为,我们就这样答应中国人的条件吗?” “答应自然是不能答应的。中国方面提出如此苛刻的条件,本来也不会寄希望于我们会全盘应承下来,既然如此,便有了彼此商谈的借口。而只要能够商谈,则两国之间的交往,便应运而生。从这样来说,难道不是我们一直希望取得的成果吗?” “那,三条君以为呢?” “撤侨之事,特别是琉球一地,陛下,怕是不能不按照中国人的要求办理了。不过,也毋庸全数撤出,只是摆出一副我国正在准备撤侨的样子即可。另外一方面,既然中国人要求我国派遣使者到北京去,商讨国事,便顺应机会,派人前往。总要和中国人将条件讲下来,最好能够争得在北京建立使馆,以互增彼此有无,为上策。” “但,中国人限定时期,若是到此之前,仍未能定义国是,朕只怕中国人会行以武力呢?” “陛下请不必为此担心。中国海军,未必强于我x本多多。更不必提琉球距中国远而离日本近,一旦有警,我x本海军迎敌而出,阻扰其军舰航行,也未必是难事。”三条实美胸有成竹的说道,“以我观之,中国人色厉内荏,这等说法,不过其故伎尔。” “太政大臣阁下这话不对吧?咸丰七年、咸丰十一年,大清败英法联军于安山湖,败沙俄于黑龙江。这也是色厉内荏吗?” “海战岂同于陆战?”三条实美笑道,“我x本上承天照大神庇佑,殷鉴不远当年忽必烈之蒙元,横扫欧亚,最终又如何?还不是折戟沉沙于海上?”他说,“我天皇陛下年少英武,我国人众志成城,以大清腐朽之国,何足道哉?” 三条实美真不愧是老谋深算,几句话的功夫,说得上至天皇,下至群僚,一派激昂,似乎大清的威胁,也根本不用放在心上了。但三条实美自家事自家知,中国如今的实力,绝对不是日本所能招惹得起的,岁入超过一亿两白银,全国早已经施行了全部西化的练兵方式,带甲几逾百万,这还仅仅是陆上部队;海军战力发展虽晚,但实力更加强横,远字级铁甲舰他虽然不曾亲眼见过,但也听人说起过,据说是中国的咸丰皇帝亲自设计,交英国十余家造船厂联合制造完成的,不论是火炮还是动力,都是世界最先进的,凡此种种,要自己的国家拿什么和人家抗衡? 而且,身为日本国内政界首屈一指的大人物,对于西面的这个邻居,三条实美总是投注着最多的关注,他知道,从二十年前开始,中国推行新政,能够取得如斯强大的现状国力,全部是这个年轻的皇帝一手促成。他在国民之中的威望,绝对不是现在的明治天皇能够想象得到的。 这一次出使中国,所有人都知道,会是一次极难办理妥当的差事,能够为天皇信任,而且资历、威望足以担当的不出数人,三条实美算一个,木户孝允算一个,岩仓具视勉强也可以算作一个。但木户孝允新婚燕尔,让他执行这样的差事,未免有些过于不人道了。最后在御前议定,由三条实美为正使,外大臣大久保利通为副使,择日经由美国公使田贝呈递公文,乘船到北京去,和中国人会商。 三条实美回到家中,还不及认真思考一番此行的艰难,又下人来报,“木户孝允君来拜见大人。” 木户孝允可算是一个奇人,他生得非常高大,却丝毫不见笨重,年轻的时候,拜在江户三大剑馆之意的练兵馆修习剑道,当时的掌门的名震日本列岛的剑豪,人称力之斋的斋藤九郎,木户孝允尽得乃师真传,入门的当年,就获得神道无念流的资格证书,第二年还当上了塾头——大约相当于助理教练。 木户的武功非常高,当年更曾经是横行无忌的剑客高手,除此之外,木户文治之途,也丝毫不落于人下,他熟悉日本形势,更懂得睁眼看世界,但在明治维新之后,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从起手夺命,变成畏首畏尾,胆小如鼠,经常为人所耻笑。 但三条实美知道,他并不是怕战争或者改革,更加不是害怕死亡,他只是在努力为国家寻求一条用最小的代价换来最大发展途径的真正勇敢之士。所以,对于这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同僚,从来都的尊敬有加的。 请对方到自己的茶室相见——这是一间密闭而逼仄得近乎苛刻的场所,门开得只有四尺高,人想进入,必须低头弯腰,进到室内,关上房门,便成幽暗而宁静的空间,用来修身养性,再适宜不过——但能够进入到这一处房间的,在日本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木户是个大个子,进来的时候很觉得吃力,但知道这是老友的习惯,不好多说什么。脱下木屐,踩着干硬的地板盘膝而坐,三条亲自为他倒上一杯茶,做了个‘请’的手势,“夫人还好吗?” 木户新婚不久,他的妻子本姓几松,是当年京都一带的名ji,当年的木户还叫桂小五郎,两个人认识交往,他隶属于长州藩,地位很高,威望也有,但在京都,却是个过街老鼠般的角色,这是因为长州藩和京都本地的新选组是世仇,只要被对方看见,就是杀无赦的结果。所以虽然和几松小姐感情很好,却是聚少离多。但几松始终不离不弃,一直到明治维新之后,几松做了长州藩藩士冈部利济的养女,门当户对的嫁给木户孝允,改名木户松子。 听三条问起,木户含笑点头,“很好。谢谢您的关心。” “松子是个好女子,你这家伙有福气了。” 木户大笑,“承蒙您的夸奖,内子一定会很高兴的。”笑过一会儿,用过几杯茶烟飘荡的香茗,木户问道,“听说是由您到中国去吗?” “是的。” “不好办啊。” “是啊。” “大人,以您所见,能否让中国人打消这样荒唐的条件吗?” “只怕很难。”三条实美老老实实的说道,“我翻阅过所有能够得到的关于中国的消息,以这二十年为限,似乎所有的政令,没有一条是出自臣下之手——即便有,也是经由皇帝的授意做出的。所以,这一次的公告,即便不是御书,也一定经过他的首肯。若是旁的事情和旁的人,总能想到一个规避之策,唯有他……” “我明白的。便是中国内阁的臣下有反侧之心,也无置喙之余地。大人是这样说的吧?” “麟太郎君在御前会议上还说,要多多奉献日本国姣好的女子予中国皇帝,以达到延缓中国人的兵锋的作用?真可笑啊”三条实美神情中是一片说不出的讥笑之意,“咸丰若是真会为几个女子而改变国政,他干脆改名叫小丑算了” 麟太郎君指的就是海军大臣胜海舟,他本名麟太郎,号海州。木户孝允也知道,中国的皇帝很好女色,但他同样知道,女色是男子事业大成之后的点缀,若是以为可以凭借女子,干扰他的心智,未免过于轻视敌人了,“阁下说的极是。但我以为,此事便未必就一定不可行。即便中国皇帝不为所动,难道在他之下的那些中国大人们,也会不为金钱美色所动的吗?” “你这样的话,要是给大隈君知道,只怕他额头上的皱纹,又要深上几分了。” 木户孝允大笑起来。 更多到,地址 第39节实惠(2) 第39节实惠(2) 中日两国的会商是在十一月十六日正式开始的,彼此都是在试探对方,三条实美面对中方要求日本退出琉球群岛之事,始终不肯正面表态;但对于另外一项,即日本要撤离在朝鲜的各处领事馆的要求,却提出了不同意见,“朝鲜为自主之国,敝国与他国达成交往条款,也是经由朝鲜哲宗国主之时,与朝鲜国和平签署的两国条约,如何可以受中国约束,进而提出要求我国毁约请求?” “朝鲜自古以来,就是我大清属国。咸丰十二年,哲宗薨逝,死后无嗣,选宗室李熙为国主,仍要派员进表于我大清,请我大清宗主之国降恩册封,方可登基。如何说朝鲜之事,由不得大清过问?” “此事老夫也早有所知,但我国以为,大清固然是朝鲜宗主国,但数百年因袭而下,国内政令,仍是要以朝鲜人自治之法为主。其中便也有与他邦往来交涉之款。”三条实美不慌不忙的说道,“若是事事皆要请示宗主而定,又何必说分什么僚属?只将朝鲜当做大清的行省不就是了吗?” “太政大臣这句话就说错了。我大清与朝鲜,名为主从,实为兄弟。兄弟有难,做兄长的,又岂可袖手旁观?” “王爷这话更错了。我x本与朝鲜相交,本是为互通有无,增进彼此发展,凡此种种,皆是为朝鲜日后有利,如何说是朝鲜有难,要大清相助呢?” 奕沉吟了一下。这一次中方提出的要求,第一条是要日本退出琉球群岛;第二便是要撤去所有驻留在朝鲜的使领场馆。前者自然是大清占据更多的理法;而后者,无疑有干涉别国内政的不当行为之嫌。而日本人在这种外交之事上,也确实是有过人之处,避开第一点不提,专攻中方的软肋,因此造成了奕无言以对的窘境。 看场面有点发僵,宝鋆第一个站了起来,“贵国专使远路而来,舟车劳顿,不及休整便展开会谈,难免太过疲累。今日的会议到此为止,一切,等明日再说吧。” 于是会议暂告结束,礼送日本人出了总署衙门,奕带着整理好的会议记录,即刻进宫,面见皇帝。 皇帝吧为数不多的几页纸认真的翻看了好一会儿,放在一边,“朕知道了。就是这些吗?” 说道,“总是臣弟无能,贻笑外邦,请皇上处置。” “这件事,也怪不到你们头上。日本人的狼子野心,你们现在还未能知晓。所以会为日本人所乘。”他琢磨了一会儿,“下一次会议几时开始?” “臣弟和日本人商议妥当,定于今天下去再举行第二次会谈。” “你下去安排一下,朕亲自出席会议” “皇上,臣弟不敢奉召”奕赶忙跪了下来,“日本人不经典仪,不通礼仪,若是在会议之中,言语冲撞,冒犯皇上?” “所以说,朕不会是以一国天子的身份出席会议,只以总署衙门中的一员在旁作陪。还有,下午会议开始之前,告诉三条实美,中方的通译突然生病,不能尽其职责,改为以汉语交谈。那些不会汉话的,就不必邀请出席了。” “这?”两国进行这样很正式的商谈,彼此用母语交流是礼法,也是必要。如今却要对方也用中文?只怕日本人不会答应吧?但皇帝的话就是旨意,只好领命而出,派人到日本人居住的管驿中去传达了。 打发奕等人出去,皇帝眼珠一转,“让肃顺进来。”把肃顺叫到自己跟前,皇帝笑眯眯的说道,“肃顺,你现在每年拿朝廷多少俸禄?” “这,奴才领着内务府大臣、御前大臣,领侍卫内大臣……” “朕问你一年多少俸禄,你说这些杂七杂八的作甚?你不会糊涂如载垣一般,不知道自己拿多少银子吧?” “奴才一年俸禄所得,并各省督抚三节两寿,冰炭二敬,总在六七万两上下。” “朕在你正入之外,给你一个发财的机会,你要不要?” “皇上赏赐,奴才自然要,只是,奴才不敢非法。” “朕赏给你的,算什么非法。”皇帝惊讶的望着他,“你现在居然能说出这样有见解的话来了吗?” 肃顺苦笑起来,“奴才在主子身边多年,经皇上多年训教,不敢说见贤思齐,但自问也能听皇上的话,非法之财,狷介不取。时间长了,奴才倒觉得,固然府中用度有时会有点吃紧,但夜来安稳,从不担心有行差踏错。比之当年,要宽心许多。” “嗯帝频频点头,又对他说道,“这一次啊,朕给你的机会,就是从日本人身上弄钱——弄得十两,你就落袋十两,弄得一万两,你就落袋一万两。总之一句话,全看你肃顺的本事。不过,肃顺,朕可告诉你,等到此事过去,你要是贪心不足,重又到处伸手,回复当年旧观,朕可不饶你。” “主子放心,奴才绝对不敢。”肃顺趴下去碰了个头,又起身问道,“但不知道,皇上所说,从日本人身上弄钱,可有什么眉目吗?” “当然有。”皇帝嘿声笑着,“你过来,朕和你说。” 听完总署衙门所派章京的传禀,三条实美为之一惊,这算什么?连我们用什么语言交流也要管了吗?就不相信中国的总署衙门中只有一个会说日本话的这其中一定有问题,“副岛君,西乡君,你们以为呢?” “中国人为什么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是因为语言方面的差异吗?还是担心他们的翻译不能准确的将我们的语言尽数转达?”西乡隆盛像是在自问,又像是在推测般的说道,“而且,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啊?知道了”他忽然惊呼一声,“这一定是亲王阁下在请旨之后,由中国皇帝做出的决定。” 副岛种臣做了一记白眼,似乎是嫌他的话多此一举似的,“谁都知道这样的事情,不经过中国皇帝的首肯,想来奕也未必敢于就此提出。只不过,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吗?” “当然有。但具体是什么,就非我现在所知了。” 这一次,三条实美和副岛种臣同时翻起了白眼儿。 用过午饭,下午重新开始会谈,彼此相对落坐,大久保利通眼见,发现对方的阵营中多出一个陌生人,面白无须,双目幽深,年纪在三十岁上下(大约比实际年龄显得小一点),穿一件官服,外面套着孔雀补服,他知道,这是文职三品的标志。看他坐的位置,和文祥分别坐在奕的左右,似乎也是很重要的位置。 “应中国方面的请求,从今天下午的会议起……” 那个穿着孔雀补服的男子忽然扬起手,打断了副岛种臣的话,“打断一下。不是请求,是要求。用中文进行彼此的交谈,不是我方的请求,而是为彼此都能够确切了解对方,免除因为言语翻译上的不准确性而带来的造成双方岐误的必要措施。这一节,还望贵使节能够厘清。” 副岛种臣给他打断了思路,但他也确实是外交长才,故意问道,“亲王阁下,这位是?” “这位是总署衙门日本股帮办大臣,甘子义。” 副岛种臣和三条实美对视一下,心中有了一丝明悟:总署衙门没有日本股,是他们也知道的,如今说这个人是日本股帮办大臣,要么是中国人在撒谎,要么就是新近选出,为皇帝所任命的。但这个甘子义到底是何来路,却是完全不知。“应中方的要求,从今天下午的会议起,日本方面将改由中文作为会谈中彼此交流的语言。” 会议重新开始,话题仍旧针对朝鲜国之事展开,日本人的观点很明确,朝鲜是自主国家,日本与其进行单独交往,不应该也不能受到中国方面的干涉。 甘子义听得频频点头,等到对方都说完了,这才说道,“贵国的要求和辩解不为无礼,但这并不是可以成为贵我两方僵持不下的难点。不如这样吧,王爷?”他侧脸看向奕,“卑职想,不如请王爷进宫,面呈皇上,径直给朝鲜国主李熙传天朝上谕,命他下旨,要求日本人撤去所有驻朝使领场馆,这样就不会有干涉别国之事了吧?” “嗯,甘……老兄说得极是。”奕大着胆子叫了一句,看他轻笑晏晏,胆气又壮了几分,“这确实是一个好主意。博公以为呢?” “好确实是好办法”文祥如何能够不凑趣?“皇上选甘少兄为帮办大臣,果然是慧眼无双啊” “哪里,哪里。卑职能够有一愚之得,也是经皇上多年训教的结果,实在是不敢居功,不敢居功啊”甘子义呵呵轻笑,恶形恶状到了极致。 更多到,地址 第40节实惠(3) 第40节实惠(3) 三条实美大怒这还不叫干涉别国?那什么才算?当年李熙之父几乎给中方带回国内软禁起来,若不是礼部尚书倭仁等人轮番谏请,朝鲜上下一片方面哀求,只怕大院君就要成为阶下囚了。饶是如此,中国也始终不肯放过。给了李昰应一个大院君的名头,随即立刻发遣往江州,赏赐府邸,并规定,永远不许其在未经请旨的情况下,立刻江州半步,算是另外一种情况下的软禁。在这样的情况下,李熙如何敢于违背中国的要求,只怕中国皇帝的天使到达汉城,就是日本驻朝使节灰溜溜返乡的日子到了 “这位大人的话,我方不能同意。以一纸文书,干涉别国与第三国往来交好之事,有如何不能算作是干涉他国内政?” “这自然是不同的。我国所担心的,也只是贵国日后对于朝鲜有任何不敬不法之行。所谓防微杜渐,总要替朝鲜上下想在前面。至于朝鲜国主得我皇帝旨意之下,肯不肯驱赶贵国使节,非我国所能过问。” “贵国皇帝陛下的一纸上谕到朝鲜王手中,他除了俯首听命,还能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吗?” “这是两国会谈,西乡君总要注意彼此礼法,说话不要夹枪带棒”甘子义老神在在的微笑道,“至于朝鲜国主是不是对我大清皇帝有一番孝敬顺从之心,是不是俯首听命,下旨中断与贵国的往来,这也只是阁下揣测之言,未必可以做数的。” 西乡隆盛还待再说,三条实美拦住了他,他看得出来,这个甘子义是一副无赖心肠,和这样的人没什么可以太多交流的,转而问奕,“贵国出以釜底抽薪伎俩于两国交往,本使实在无话可说。只是有一点不明白,请王爷指教。”, “哦?是什么?” “我x本国与朝鲜交往,乃至向贵国提出请求,只是为增进两国友好,互通有无,可谓是于己于人都大有助益之事,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贵国始终抱持着这样的态度,驱赶日本驻琉球官员在前、要挟朝鲜国主在后,更有拒绝我x本在贵国首都成立使领公馆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行止,比诸泰西等国,从来宽仁以待的前例,厚此薄彼,一至如斯。实在令人遗憾” 这不但是令日本人觉得好奇的,也是奕等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皇帝对日本人的憎恶根本没有任何缘由,是怎么解释也解释不通的。奕强自忍着向甘子义看去的**,咬牙等待着。 甘子义没有让他失望,长笑一声,又再接过了话题,“这件事,我大清无人知晓。只有当面请教我国皇帝陛下方能知晓。如今之势,还是改议旁的吧?不知道贵国于琉球之事,到底是抱持着何等心肠?” 三条实美眼见对方不上当,心中大感失望。刚才的说话,分明是在打博人同情牌,这也是日本方面君臣多日会商之下取得的成议。如今大清国力正盛,想和对方以武力对抗是办不到的,所以只好在这些小巧细节上下功夫。日本人深知,中国人好面子,讲交情,以这种方法为羁萦之道,接下去的事情,就容易解决得多。不料这个新出现的帮办大臣完全不理会?副岛种臣暗中皱眉,这个甘某人一出场,就完全掌握了会谈的主动,长久下去,于本国大大的不利呢 “琉球之事,乃是因袭而下的旧制。我x本官民,始则为避海上风涛,厝居于该岛,后来见岛上民生凋敝,有意帮衬发展,故而有今日之景。而贵国所求,要我等……” “又说错了”甘子义在这种细节上丝毫不给日本人留半点颜色,第二次打断了对方的说话,“不是我国所求。本来就是我大清的属地,日本人驻留其上,只不过是临时便宜之制。如今要撤出去,怎么能说是请求呢?贵专使先生还是多多注意你们的言辞吧” 三条实美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边坐着与会的大村益次郎眼见正使受辱,亢言直声,“阁下未免强人所难了吧?如今纠结于蝇营狗苟之事,就不怕辱没了你大清大臣的仪态吗?” “阁下就是任职兵部大辅的大村益次郎吧?”甘子义目光灼灼的望着他,“你当年多曾翻译荷兰、英国等国家的兵书文字,想来也是通晓西学的。难道就不知道,这外交之事,往来言语所争,就是这些蝇营狗苟的细节出入?” 三言两语说得大村益次郎无言以对,中国方面却是扬眉吐气,甘子义也不理众人,盯着三条实美继续说道,“眼下快到申时了,宫门即将下钥。若是等到那时候,今天会议记录就要等到明天才能奏陈我国天子。时间有限,还请专使阁下拿出一个明确的答复。我等也好回奏皇上。” “退出琉球,是我方可以向贵国保证的。但贵国所提出的明年正月初一日之前,怕是做不到,还望贵国宽限几天。” “宽限到什么时候?” “我国希望,能够延长到明年的三月初一日。” “不行。最多到正月三十日。延缓三十天的时间,料想也足够日本人做准备的了。” 双方讨价还价,互不相让,最后定下在明年的二月三十日(这都是阴历)前,全部退出琉球国土。这件事谈完,三条实美不再追诘朝鲜之事,转而说道,“作为和中国一衣带水的邻邦,数百年来,中国及日本商交不断,我国天皇陛下希望,中国能够放开怀抱,敞开沿海各省,允准日本商船往来经商,种种规制、税则,一如泰西等国前例。” “这件事非是我等所能决,等回奏天子之后,再由皇上决断吧。” 临近申时,会议结束,日本人列队告辞,奕等送了几步,转回堂上,“皇上,……” “这种言语争锋,即便大获全胜,也实在是没有很大的作用。不过是正告日本人,我大清非是无才可用而已。”他再也没有了刚才谈判桌前的意气风发,转而变得意志消磨,“你们知道吗?日本人最是野心勃勃,自从咸丰三年黑船事件之后,深知闭关锁国,非时宜所限。因而改弦更张,一意进取。师法西人,不遗余力。” “……这本来于日本来说,是一件极大的好事。但对于和日本地处邻邦的其他国家,就是很讨厌的一件事了。日本和英国一样,都是岛国,国家土地狭窄,资源不丰,唯一是进取之道就是向外扩张。”他一面说,一面看向奕和文祥,“凡此种种,日后你们只要看一看英国近二百年来的扩张脚步,就可见端倪。” “皇上圣谕极是。”文祥说道,“老奴久掌总署,于泰西等国多年来的政事略有所知,诚然如皇上所言,诚然如皇上所言啊” 皇帝苦笑点头,“但比较起英国人来,日本人却要更加胜强三分。这种优胜处,有两点。第一,便是日本自古以来,尽得中华典籍文物之长,因此,在日本人的心中,便有着和中华百姓同样的道德感。试举一例吧。中华自古有文死谏,武死战之说。可以算作是任职官方的文武官员的行动准则。在日本,这一点更是得到彻底的发挥。武士重信诺而轻生死,蔚然成风,失败的武士,面对长官的斥责,甚至有不惜切腹自杀,以此明志的。” “切腹?” “哎,这是一种最最严酷的表示自己心志的方式。具体的,朕也没有见过,不过听人说起过。”他用手在自己小腹的部位比划着,“从腹部左边入刀,横着切开来,然后由一个同伴,站在他的身后,以长刀从后颈处切入,讲究的是一刀到底,却不可使人头落地,最好能够保持皮肉相连,让受者的脸面全部掩盖在其胸前,以达到无颜见人的目的,才是最顶尖的技术。” 奕顾不得恶心,忙又问道,“皇上,您说日本人有两点强于英国,还有一点呢?” “还有一点,更加讨厌,日本人是单一民族构成,民众的凝聚力和向心力,非英国可比。而这种凝聚力与向心力,一旦集合起来,就是一种非常强大的力量。便如同如今吧,”他的脸色转为严肃,一字一句的说道,“不论是在朝鲜设立使领馆还是驻留琉球,都是在咸丰十七年明治维新之后数年间所取得的成效。不过三年时间,足迹就已经踏出日本列岛,若是再等上一二十年的话,又将如何?” “皇上既然在于今之时,便洞悉其人势大,其国奸弊,何不早作图谋。不容其乘势而起?” “哪有这么容易?日本人扩张的野心,绝对不会因为我大清料敌机先就有任何收敛。正好相反,日本人的性格有如海上最强烈的台风,一旦成型,就不可阻挡的要发作开来。强行要其收敛下去,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朕说,中日之间,早晚必有一场大战。一直打到其中一方亡了国,灭了种,才能作罢。” 文祥从刚才起,一直思索皇帝在谈判桌前所谈及的一切,这会儿心中略有所得,“奴才想,这就是皇上刚才所说,日本人的凝聚力及向心力所相加之下的作用了。” “差不多吧。”皇帝说道,“更让朕觉得为难的是,日本人经过这样一次教训,只怕学得更加奋发有为,到时候,怕就难治了”他苦笑着摇摇头,引用三国中曹操的一句话,“卿不死,孤不得安啊” 奕等面色发白,皇帝语出不祥,不知是何用意?“皇上,那,关于日本人提出的开放各口,允许国人经商往来之事?” “先拖着他们。到时候朕再给你旨意。” 奕点点头,不再多说,就准备安排仪架,送皇上还宫,一边的宝鋆忽然插上一句,“皇上,容奴才大胆问一声,明儿,皇上还来吗?” 日本人回到居住的管驿,用过茶水,围坐在三条实美的房中商讨下一步的对策,“……这个甘君,是什么人,有人知道吗?” 此行之前,日本人已经将能够搜罗到的清朝京官的资料尽数找到,从军机处以下,内阁、御前、王公大臣,甚至从咸丰九年之后所有科考所取的举子的资料巨细无靡都罗列一空,而将要和他们打交道的总署衙门上下官员,更是作为重点对象,只是不知道,这个凭空而出的甘子义,是个什么来头? 负责情治之事的是井上馨和山县有朋两个,闻言立刻起身,双手按在大腿外侧,身体呈九十度鞠躬,“这都是我们的工作不力,有所失职之处,请大人原谅” 这种姿态的鞠躬,已经是最高程度的道歉方式,但此时此刻说来,却没有半点作用。三条实美毫不为之所动的翻了翻眼睛,“副岛君,你有什么意见?” “这样一个受中国皇帝重用,负责对日关系的重臣,不应该没有他的资料啊?”副岛种臣带着无比疑惑的神情,“而且,从他的话语中可以听得出来,于我方这一次出使到中国的成员都是很熟悉的样子。以井上君和山县君所能得到的情治来看,中国在很长的时间内,并没有专司对日本进行过深入的研究。所以我以为,这个人一定是在日本有过一定时间的生活经历。中国皇帝突然降旨,要求我们使用中文进行交流,也是为了掩盖这个人可能听得懂日文,而进行的欲盖弥彰的举措。” 副岛种臣的话合情合理,一时间得到所有人的赞赏,但仅只如此,还是不够,毕竟,这个甘子义的出身来历,非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官员不能熟知,而且,还非得是可以接近皇帝的近臣,不能给出完全的回答。在朝臣中疏爬一番,也只有肃顺能够合乎条件了。 日本人于肃顺并不陌生,他是皇帝登基之后不久,由九门提督左翼长的位子上提拔起来的,二十年来几乎从来不离御前,宠信之隆,也唯有曾国藩等极有限的数人可比。想来要从曾国藩那里打探,难度太大,而且还会有打草惊蛇之虞,当以肃顺为最佳。 于是,由副岛种臣带领井上馨,换上一身装束,从行宫出去,径直到肃顺府上,投谒拜见。肃顺听过皇帝的话,心中暗自打鼓,日本人会不会那么听话,就主动到自己府上,来给自己送钱来?退值回家不久,有下人拿着名刺到堂上来,“老爷,外面来了几个人,要见老爷。” “是谁啊?” “不认识。这是他们的名刺。” 肃顺接过来看看:再晚愚生副岛种臣,井上馨拜肃大人雨亭大人门下。一笔颜字写得点画波磔气势精神,显见是下过很多年的功夫的。于是肃顺知道,戏肉来了。“叫他们进来吧。” 下人领着几个人穿过走廊,缓步向正堂走去,肃府所在,已经不是当年京中的劈柴胡同。咸丰八年一场变故,劈柴胡同的旧宅给朝廷抄了家,等肃顺从山西任上回京,皇帝另外在京北赏了他这处宅子,距离翁府不远,不过略有不同的是,院中有一弯从玉泉山引来的池水,绕堂而过,增添了几分气韵。 副岛种臣和井上馨都是日本政府的重臣,这一次随团出使,办差之外,更有探听和观望的作用在内。尤其是副岛种臣,他是日本第一流的人才,自问早已经做到不为外物所动心,但看到肃顺府中一片景致,还是不得不赞叹,不到中华大国,不知富贵二字 一路走来,青葱满地,阆苑道路两边种植的冬青、寒梅,甚至还有百十支在风中摇曳的孤竹——这种东西不是应该只生长在南国的吗?怎么北移了?能不能种得活啊? 一边打量着,一边跟着肃府的下人穿廊过洞,很快的,眼前转过一个弯,就是正厅所在了,副岛种臣和井上馨两个走进堂上,肃顺已经起身相迎,二人先一步拜了下去,虽然是日本人,但行动趋走之间,很是像模像样,“再晚,拜见老大人。” “这样的称呼可不敢当,请起来,请起来。”肃顺让二人起身,彼此各自归座,又命下人献茶,这才认真端详,两个人的身材都并不很高,身上穿着西装,手中拿着礼帽,神情中一片文静端庄,“阁下是?” “晚生副岛种臣,这位是晚生的同伴,名唤井上馨。” 肃顺点点头,“二位从日本远路而来,登门是客。但请恕老夫冒昧,这晚生二字,从何而起?” “不瞒大人,我等身是东洋之人,但久慕中华文化,这一次随使团进京,也是为求能够亲近中华人物。而若说到如今大清第一值得仰望之人,就非老大人莫属。故而不揣冒昧,登门拜访,请老大人莫怪。”。 更多到,地址 第41节实惠(4) 第41节实惠(4) “老兄太客气了。肃某何德何能,也称得上什么第一流的人物吗?菲材驽钝,不过在我国皇帝陛下驾前供趋走之役而已。阁下抬爱了,太过抬爱了” “这可不是抬爱。老大人荩忠为国,天下谁人不知?当年在朝的时候,屡建功勋;外放山西,更是在半年之内,举发一省上下层层弊政,凡此种种,都可见老大人才德俱佳,实勘朝臣表率呢。” 肃顺明知道对方来是有所图,也为他们的说话大觉满意,同时升起一阵惊悸:日本人连自己当年在山西的事情都知道了?可见功夫下得很深啊。当下不再缠绕当年旧事,改为谈一些风土人情——他最好这种奇闻异事,副岛两个也是言辞便给,讲起中日两国不同之处,言语描绘得栩栩如生,令人由衷而起神往之心。 闲谈良久,下人再度上堂来,“老爷,可要留两位客人用饭?” “留,一定要留。把黑龙江将军给我送来的大马哈鱼呈上来,请两位贵客品用。” 请二人入席,肃顺有意不安排陪客,只是由几个府中的下人在席间张罗、伺候,自己陪他们说话,“这是皇上上个月赏给老夫的茅台酒,在贵国怕是用不到的,来,尝一尝,尝一尝。” 副岛种臣酒量甚宏,但此刻不敢多饮,故作陶然的举杯,浅浅的抿了一口,“果然是好酒。可惜,在我国却是不得一尝。” “若是喜欢的话,等贵使回国之前,我送几坛于你,怎么样?我这府上别的没有,若是说御酒,你想用来洗澡都行。” “久闻老大人最得贵国皇帝陛下信重,仅此一端,便可见端倪。”井上馨笑眯眯的接过话题,主动问道,“老大人,不瞒您说,这一次到贵府上来,是有事相求的。还望老大人不吝赐教。” “哦?有什么是肃某可以帮衬的?但说无妨。” “贵国总署衙门中,有一人,身担日本股帮办大臣,姓甘,双名子义。大人可知?” “甘子义?”肃顺闭上眼睛,沉思片刻,“总署衙门虽不是老夫职责管辖,但内外臣僚,也都略知一二。这个甘子义?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怎么,问他有何用?” “这,只是为见其人才学俱佳,我等有倾慕之心,故而想向大人请教。” “这个人我不认识。”肃顺眼神中一片至诚,令人一见不疑,“不过能够做到总署衙门帮办大臣的,朝中也只有这寥寥数人啊?这样吧,等明天我进宫去,向皇上身前的小太监打听一下。我这个御前大臣,终究是不及这些人在皇上身前的时间多啊” “那是,那是。”副岛种臣从西装的口袋中拿出一份红皮本本,在桌上向前一推,“这一点小小心意,请大人笑纳。” “这可不行。”肃顺忙又推了回来,“我与二位一见如故,这一点小忙又算得什么?” “不。大人,这点心意不敢说孝敬大人,只不过,御前各处当差的,都要打点一番,这笔钱,就当给大人用之打赏就是。” 肃顺也不坚峻,伸手接过,“既然如此,我就代这些奴才,谢过两位的盛情了。” 听肃顺讲完经过,皇帝笑得打跌,“日本人给了你多少银子?” “给了奴才五万两。” “惊羽,你听见了吗?只是为了知道一个甘子义的出身来历,日本人就肯拿五万两银子呢哈哈想不到甘子义竟然这么值钱?不行,朕等一会儿还得到总署衙门去,再给日本人施加一点压力,想来能够到手的银子更多。” 惊羽也是轻笑连连,“皇上,您就别胡闹了。还有这么多大人在等着您呢” 皇帝不理她,又对肃顺说道,“这条大鱼,不要放跑了,继续抻着日本人,多多从他们身上弄点钱出来。总之是越多越好。就看你肃顺能不能做得到了。” “奴才为皇上效劳半生,只以此次差事办得最称爽快。奉旨纳贿,在我大清还是第一份呢”肃顺笑着说道,“请皇上放心,有了主子的旨意,奴才不从日本人身上榨出油来,就是他们养的” 听他语出粗俗,皇帝扬声大笑和肃顺说了几句话,面授机宜一番才让他下去,随即升座中正仁和殿,召见军机处,第一件事还是和日本人有关,“臣弟昨天和总署同僚议了一番,以为还是俯准日本国所请,在沿海各省,选开口岸,让其登岸经商为宜。” “初步就这样订下来吧。具体的嘛,暂时不必急着让日本人离开,留他们在京中住上几天。等到合约正式确定下来了,朕再到会,亲临其事。” 答应着,又说道,“臣弟恐日本人会问及甘大人下落,故而临时为其编造借口,言语中恐有咒诋圣上之言,请皇上恕罪。” “你是怎么编的?” “臣弟想说,甘大人身子不适,暂时不能出席会议。” “也罢了。”皇帝不以为忤,放下此事,对曾国藩几个人说道,“昨天在会议中,日本人答应我朝,在明年的二月三十日之前,撤出所有驻留在琉球的官民设施。但朕想,琉球距离大清太远,反而距离日本很近。日本人借此为凭据,不时派人派船登岛游弋,见中山王府及我圣朝始终不予追究,难免起了得陇望蜀之心,直至有今日之忧。这一次的合约即便能够最后达成,怕也未必能够彻底阻断倭人贪餍之心,琉球地方狭小,根本没有什么兵力配备,所以就要我大清负起责任来。军机处廷寄山东沈葆桢,命他于明年二月初一日,派遣兵舰,监督倭人撤离之事,并以此为常例——大清有了自己的海军,就不能只是在家门口摆威风,要让世界各国都知道,琉球、朝鲜等地都是我大清属国,都是在我大清兵锋环顾之下,不是这些人可以起左右瞻顾之心的。” “……这件事暂时由沈葆桢和旅顺水师提督宋玉负责,等到南洋海军建成了,交由李鸿章掌管。一来练兵,二来,李鸿章这个人朕知道,这样做,也好激励他一下。” “皇上圣明,一举而得两善。诚乃明见万里,臣等钦服无地。” “皇上,李鸿章前几天给朝廷上了一份折子,提请台湾一地,仿照黑龙江等关外三省旧制,新建行省。臣等共议,皆以为是谋国之言,宜乎诏准。” “台湾的事情,朕另有打算,暂时不必提。李鸿章所请,一概不准。” 骆秉章叹了口气,记得刚刚入值军机处那几年,皇帝每有政令,总要详尽的为众人解释一番,直说的口焦舌敝,不能竣事。自己有时候虽然觉得过于新奇,但更大的感觉是可以学到很多新鲜知识;如今风气却为之一变,大多时候,皇帝从不做任何解释,出口就是法令,根本不容众人有疑窦之声,也不知道这样下去,是祸是福? 和群臣说了会儿话,各自退下分别办差,皇帝在暖阁中休息片刻,忽然一拍脑门,‘哎呀’的轻叫了一声,“皇上,您怎么了?” “朕想到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惊羽……”他色迷迷的笑着,“日本人来去一回,只怕宫中又要多出几个女主子啦” 惊羽羞红脸蛋儿,啐了一声,“您这人,怎么总这样?” 皇帝也不以为忤,吩咐一声,“传肃顺进来。” 很快的,又把肃顺招了进来,“肃顺,你知道吗?”皇帝大约还是不好意思,先把惊羽打发了出去,这才说道,“日本女子,最是贤良淑德,四工俱全。你回去之后,和日本人说,朕很喜欢,让他们捡年少俊美的,送到天朝来。” 肃顺倒不知道日本女子有什么新奇之处,闻言迟疑了一下,“皇上,前几年奴才听您说,日本人连姓氏都没有,尽是一些形同野兽之辈,这样的国家,还能有什么好女子,可以选在圣上之畔的?” “你懂什么?等日本女子来了,朕赏你两个,你就明白了。” 肃顺和他君臣多年,彼此之间不必时时刻刻都要讲那些君臣大防,因此说话的时候也随意了很多,“这,请恕奴才敬谢不敏了。”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要哦?到时候不要和朕反悔啊?” 肃顺并不像他这样好色,但异国风味,久未得偿——当年朝鲜国进贡的女子,皇帝一个也看不上眼,都赏赐给了下面的臣工,肃顺也得了两个,容貌或者未必入得皇帝的青眼,但那种异域女子的风情,倒让肃顺流连多时,他所得的两个宠妾倒也争气,入府不久,连举二男,令他老怀大慰。 他知道,皇帝每每言出新奇,但从来都是能够兑现的,或者,日本女子真有不为人所知的风情万种?自己就这样推拒了,岂不可惜?“奴才……只是怕,她们也听不懂奴才的说话,难道奴才还得请一个通译在家中吗?” 皇帝第二次大笑起来,“这个你放心,日本人做事,滴水不漏,能够选送到我大清的,除了容貌之外,一定是能够说一口流利的汉话的。这等交流不便的难处,就不用你多担心了。” “那,奴才就先谢过皇上赏赐了。” 皇帝又把他叫到跟前,悄悄耳语几句,肃顺频频点头,领旨跪安而出。领了差事,心中盘算,就正如和皇上奏陈的那样,有生以来,办差无数,只以这一次最称畅快他当年贪名在外,每一年只是收受京、外官员的孝敬、贿赂、请托银子就不下千万两,但咸丰八年,全数抄没。心中知道皇帝最恨自己贪墨,十余年来始终不敢大肆伸手,这一次,倒要好好琢磨琢磨了。 一路传轿回家,等落轿之后,也打定了主意,在府中休息片刻,只等总署衙门那边会商结束,日本人到府问询。 但不料一直等到天黑,也没有日本人登门求见,肃顺心中有些慌乱,难道日本人猜到皇上的身份了?不会他是脑筋非常灵动的,冷静一会儿就猜到,今天皇上没有出席会议,故而日本人并不着急。 肃顺猜错了。日本人不是不想知道甘子义的来历,只是不以为他能够在一天之内就打探清楚,所以才延宕数日。 会议重开,日本人放心大半——倒并不是怕了甘子义,但和奕等总署衙门上下对于日本的情况并不了解比较起来,有一个脾性无赖,偏又注重细节、通晓日本国事的甘子义在场,终究是很讨厌的事情。而且,三条实美等人有一个感觉:这个甘子义所掌握的己方的底牌,比表露出来的要多得多于是会议开始之前,见这个甘某人不在场,三条实美很觉得高兴。 在昨天的会议上,双方为琉球事端达成协议,这一次,彼此很有默契的将朝鲜之事搁置,专攻往来商贸交往的议题。日本人的要求很简单,要得到在沿海各省经营贸易、上岸停留、居住的权利,一切仿效英法美西等国前例——为实际意义上的利益均沾。 大清方面不同意。利益均沾一款早在咸丰八年中英、中法签订北京条约的时候,就已经从官方文件中永远删除,并且着为永例。各国所分别和大清签署的条约中,各种款项都是要另行磋商并起草的——既已无前例,又如何来援引之说? 三条实美不能置一词。这还是基于情治工作不到位带来的恶劣影响,老人心头的郁结简直就不要提了沉吟了半晌,又再说道,“那,也请亲王阁下禀奏贵国皇帝陛下,我等有意觐见大皇帝陛下,并向他当面表达对大皇帝陛下的崇敬之情,及两国长久友好的拳拳至意。请阁下准许。” “此事啊,不是我能够决断的。只能代为转达。但请专使先生不要抱有太多的希望哦?” 顿片刻,大村益次郎说道,“久闻贵国京外有长城雄风,我等远途而至,意欲一观。不知道贵国可能通融否?” “当然可以。”这是奕可以决定的,“左右贵使团总还要在敝国留驻数日,公务闲暇,携一二旧雨新知,登峰一游,未尝不为人生乐事。佩衡?你下去之后,安排一下,定于三日后,到京外八达岭长城一游。” 三条实美笑着起身,鞠躬行礼,“如此,就多谢阁下了。”落座之后,他说道,“冒昧的请问一声,昨天见到的甘君,也会出现吗?” “这,总要再看一看他的身体能够支撑此次行程而定。长城上朔风猛烈,不好为一次闲游,而使其病体加重嘛。三条君说呢?” “当然,当然。阁下说得很是。身体是要紧的。” “不过请专使先生放心,您的这番话,我一定派人逐一转告甘大人,想来他知道阁下如此盛情,也一定会觉得很高兴的。” 会议告一段落,奕进宫奏报,皇帝立刻来了精神,“去,为什么不去?” “皇上,您去不打紧,但臣弟担心您的身子。” “没事。”他大大咧咧的一摆手,“朕的身子早就好了。不要说登长城,就是再远的路,也不用担心。等一会儿你下去之后,让成林带人,先行把通往长城的官道上的积雪清扫干净。并一应扈从驻跸之事;另外,这一次可不要闹出什么百密一疏的混账事来。让海达、成林和老七他们都带人远远的回避开。除了日本人之外,只要总署衙门上下和肃顺陪同。其他人,一概不许登临长城。” 他说一句,奕答应一声,等他都说完了,后者又问道,“皇上,海达、成林一个是御前侍卫领班,一个是九门提督,若说明知道御驾轻出,却不准他们随扈,臣弟只恐他们有不满之声;还不必提老七管着神机营,连他也不让登山……” “对,都不让登山。算了,等一会儿朕亲自和他们说。你就安排接下去的行程吧。哦,朕几乎忘记了,日本人做事最注重细节,所以,我们在这方面也不能落于人后。我昨天出席会议的时候穿的是三品文官的服饰,官轿也要按照相应的准备。否则,就要穿帮啦” 奕看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分外觉得好笑,又有点佩服,官轿也算礼制典仪相关之物,蓝呢子大轿和绿呢子大轿的分别是非常严格的,若真是弄错了,给日本人发现,解释起来就是很麻烦的一件事。当下恭恭敬敬的行了礼,转身出暖阁而去。 惊羽一直在旁边听着,这时候看奕出去,走过来关切的问道,“皇上,山上风冷,您的身子,不要紧吗?” “不要紧。哦,你不要让皇后知道啊,否则,只是在朕耳边聒噪,就让人烦死了。” “皇后娘娘也是关切主子,怎么说是聒噪呢?”惊羽心下微叹,身子刚刚好了一点,又要出去折腾?这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看你要是再冻病了,谁还来心疼你?。 更多到,地址 第42节把臂闲游(1) 第42节把臂闲游(1) 肃顺在府中等了两天时间,日本人始终杳如黄鹤,这让他又是惊讶,又是恼怒。难道日本人已经知道皇上的身份了?不会他这样对自己说,皇帝以甘子义的假名出外闲游,只是偶尔为之,且从来不曾以这样的身份干预过任何国事,不要说日本人未必能够查得到,就是在大清朝,也只是皇上最亲近的有限数人知道有这样一个人。日本人又何从打听? 至于恼怒,就有点难以启齿了。 世事本就是如此,这十余年来,肃顺不敢说狷介不取,但较诸当年的穷凶极恶,却收敛了很多。而这一次奉旨纳贿,重做冯妇,给了他捞钱的机会,而且,这一次的机会还是名正言顺的,即便将来为言官所知,上面有皇上给自己撑腰,心中也丝毫无惧。因为如此,他是打定了主意,要从日本人身上把这些年的损失尽数找补回来的只是,日本人始终不上门,肃顺也是莫可奈何,这样的事情总不好自己上赶着登门拜见,那还成什么了? 好在皇上要在两天后到八达岭长城去,肃顺忙着前后差事,还算能够消磨一点精力和时间,否则,真不知道该如何度日了。 这两天之中,肃顺偶尔到御前回话,也不敢提起此事——眼前放着一桶黄金,自己却没办法取出来,说出去都是丢脸的事,更不用提这样的事情自己当年是经常做的,这一次始终无功,倒显得自己退步了一样,因而皇帝不问,他也从不主动谈及。 等到日本人和中国官员出发到城外去游览长城风光的前夜,日本人终于重又来到肃顺府前,递上手本,由下人领着,进到堂上,来者还是副岛种臣和井上馨两个,行礼之后,副岛种臣笑着说道,“夤夜登门,万望老大人恕过冒昧之罪。” “哪里。这几日,贵使在我大清,可还住得惯吗?若有未谐之处,尽管和老夫言明,等明天我进宫请起,当面向皇上奏陈。想来我大清皇帝,对列洋国人,宽仁以待,定将有法的。” 副岛种臣心中暗骂,什么宽仁?到今天为止,我们到北京居住的管驿、一切饮食用度,还都是要自己花钱的,这也称得上宽仁的话,天下就没有残虐一说了。脸上却装出一副笑容,“是,贵国大皇帝陛下的隆情厚谊,我国人铭感五内,从不敢有片刻遗忘的。” 肃顺和他们说了几句闲话,转到了正题上,“上一次贵使托老夫之事啊,近来数日,也曾多向宫内执事等人打听,不过所得不祥。只知道,这个甘某人是北地直隶人士,早年曾经随老父经商,足迹遍及大清行省之外,还曾有过往来大洋的经历。据说最远到过美国,和一些美国人也算相当不错的朋友。至于如何对贵国事知晓甚多,却是暧昧不明。恐怕还要多等上几日,才能知晓。” 副岛种臣一面听,心中一面想,大清百姓和洋人往来通商并不是从今日而起,而且也确实有人为求重利,不怕风波之险,远去西洋之国采办货物,回国售卖。这样说来的话,这个甘子义的父辈,就是做这种生意的了。至于肃顺所说,还需要一段时日,才能有确信,不妨看做是贪餍不足,又要索贿的潜台词——日本人并不担心花出去的钱会做了无用之功,能够联系上大清朝廷中如肃顺这样的重臣,就是花再多的钱也是值得的。 于是,副岛种臣知情识趣的又从怀里取出一份红皮的本本,递了过去,“大人为我等之事,奔劳不息。我国感激之外,更觉得惭愧——日本别无长物,唯有以黄白之物,略表寸心,请大人笑纳。” 肃顺也老实不客气,眼神在存折上扫过,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哦,’了一声,“前几天皇上招我进去,给我说了一件事。听皇上说,贵国女子,温良淑德,四容俱全,” 副岛种臣和井上馨误会了,破颜一笑,“大人既有娱老之意,我等定当尽力安排,使老大人满意。” “不,不不不。你们误会了。不是我,是我家主子。”肃顺笑着说道,“我们这位万岁爷啊,什么都好,就是色之一关,勘破不开。有意仿效当年朝鲜前例,由贵国贡献佳女,充盈后宫。”他笑着说道,“这和老夫可没有什么相干啊” 肃顺并不很好色,这一点日本人是知道的,如今听他一说,料知不是撒谎——肃顺虽然帝眷隆、胆子大,但也绝对没有到敢假传圣旨的地步当下一诺无辞,等回国之后,即刻在国内搜罗家世、容貌俱佳的女子,用船送至北京,以慰藉皇帝陛下云云。 等送走了日本人,肃顺拿起本本,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十五万两?日本人好大的手笔啊?” 第二天一早,马车在前,官轿随后,一路出北京城,向城东八达岭方向而去,时值隆冬,这份差事实在不大好做,但王爷有令,不能违抗,神机营的兵士只好硬着头皮,踏上路途。好在八达岭距离北京不远,一百余里的道路,一天之内不能往返,所以按照一开始订下的行程,在走到延庆县的时候,暂时住下,在这里休息一夜,明天一早登山。 自古以来,京官就是最难做也是最好做的,说好做是因为能够亲近天子,一句话逢迎得皇上高兴,升官进爵不在话下,但那只是在翰苑清流之间;像是任职延庆县这样的地方,就只剩下一个难字了延庆县大老爷姓马,是个回回,祖上从西北迁居到山东——他和新任浙江巡抚的马新贻是表亲,是因为这样的关系,得以补授此衔。 延庆县是京西北的重地,地当京绥孔道,冲要繁杂,光是驿马就三百多匹,所以虽是一等大县,却是很不容易应付的一个缺分。马回回年富力强,倒不以为苦。只不过荒僻山城,财力有限,又要接办这样一个差事,想来又要大大的赔累一番了。 把一行人迎进县城,各自安排到打扫干净的驿馆中休息,奕很是温言慰藉几句,便端茶送客了。这一边,肃顺和奕说了几句话,转身欲走,却给奕叫住了,“肃大人,到哪里去?” “我到……房中去看看。” “来之前的话你忘记了吗?他说过,不准任何人到他房中去探望。给对方看见了,就是麻烦——哪有你这样朝中一品,主动到一个三品文职官员的房中去的道理?”奕微笑着说道,“这等细节之事,正是主子所一再要我等谨慎小心的呢。” 奕虽面带微笑,但语气中满是斥责之意,听是肃顺耳朵中,分外不是滋味。这一次皇帝暗中随行,是极其秘密的举动,也只有肃顺、奕、宝鋆三数人知晓。因而往日照常的那种请安觐见,一概全免,只当是真正的总署衙门的官员,随同日本人出行作陪。除了在管驿中单独开出一间,以为容身之外,其他一切全如常人。 “我想,日本人和我们分驻,彼此又不相连,总不会有人暗中窥视吧?” “小心一些总没有坏处的。”他说,“主子既然有这样的话,就是防备着一时疏忽造成不必要的麻烦,若是真有事自然不必提,若是没有,又何必去打扰他?” 他这样一说,肃顺无以答对,“那,就算了吧。”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起来,众人又再登程,顶着早晨凛冽的寒风,开始攀爬山岭。和中国人衣衫笨重、汗出如浆比较起来,日本人的体力似乎好得多,彼此的年纪差不多,体力上的优劣却一望而明,难免让奕几个觉得很泄气。 日本人的脚程很快,超越中国官员有几近一里之地,乘着山上的寒风,或坐或站的休息着,“中国人养尊处优,简直都成了废物。”山县有朋肆无忌惮的用日语讥讽着这一次和己方谈判的对手,“若是中国人都是这样一副体质,我x本又有何惧哉?” “含雪君这句话说得极是。我x本人从小接受的训练,不是中国人可以想象的。若真有一天,两国为彼此争端而开战,只凭这一点,就足以确定我方立于不败之境地了。” 副岛种臣用力瞪了两个人一眼,“你们懂什么?”他说,“如今的战争,你们以为还是凭借武功就可以取胜的吗?据我所知,中国绿营兵士,都已经配发了连珠快枪,你就是武功高,难道也可以抵得过火器之威吗?” “不如等日后和中国人提出来,各自派人,比试一场,也好看看双方差距有几何?” “这倒是个好办法,只怕中国人不会答应。” “为什么不答应?中国人不是从来叫嚣武功第一吗?难道还不敢面对来自我x本的挑战?”山县有朋的声音顺风飘出很远,给逐渐接近的中国人听得清清楚楚,“他们在说什么?”奕问身边的总署通译,名叫郑刚的。 “他们说,难道不敢面对来自日本的挑战。” “挑战?什么挑战?” “这,不知道。” 奕心中好奇,连蹬几步,上了峰顶,向三条实美几个人一笑,“刚才在山路上听各位相谈甚欢,可否容本王知晓?” 三条实美笑着说道,“也没什么。”他一指山县有朋,“山县君说,日后若得有幸,能够领略中华武术之博大渊深,当是人生乐事。” 这番话和郑刚与自己说得不同,但也不必祥究。奕心中好笑,“这是好事啊,本王也乐见其成。等有机会,一定满足山县君的愿望。中日两国,以武会友,不亦快哉” 一句话说得豪气干云,不合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笑,“嘻嘻” 奕大怒,猛的转头看去,竟是甘子义慢吞吞的从山道上走了过来,他要顾着自己的身份,冷眼问道,“甘大人,因何发笑?” “哦,都是卑职的错处,请王爷恕过。”甘子义越来越觉得,这种下人的滋味不好受,平生几时受过这样的质问?却还得做出一副怯懦的样子来,也不知道装得像不像?“卑职只是以为,我中华武术,多为强身健体之用,与日本国用之上阵杀敌,讲究起手夺命,功用全然不同,自然,效果自然也就迥异。” 奕也注意到了自己遣词用句中的不敬之处,小心翼翼的问道,“这样说来的话,倒是我大清的武术,不及日本国的武术了?” 不知道为什么,甘子义突然回忆起后世所看的《破坏之王》电影中,断水流大师兄凭一己之力,把香港武林门派打得满地找牙的情形,唇边的笑容越加明朗,他用力点头,“远远不如” “甘大人这话,请恕卑职不能苟同。我大清武术门派众多,高手辈出,怎么说就不及日本武术呢?”通译郑刚不认识他,以为他真的只是总署衙门内的一员,在旁边出声质问,“甘大人也是中华一员,如此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实在令人齿冷” 甘子义也不生气,向三条实美等人一笑,“我大清皇上早有圣谕,若是举国上下,尽能以是为是,以非为非。秉持一颗实事求是之心,便不愁大清没有立身于国际之林的一天。偏偏啊,国中这样的人太少,像郑刚这样,闭着眼睛闯世界,只以为天下第一,如怒蛙嚣鸣,无视天下人的,却占了大多数。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郑刚大怒,“你……有辱斯文,不值与谈”。 更多到,地址 第43节把臂闲游(2) 第43节把臂闲游(2) 奕也觉得,他这样当着日本人的面折辱朝廷大臣,有失仪体,但又不敢说,只命人把郑刚劝开,也就罢了。 对面的日本人觉得无比好笑,谁想到中国人竟然自己窝里斗了?但甘子义的一番话,却也让三条实美、副岛种臣几个人很觉得惊心:中国人要真的能够抛却浮夸之心,以实事求是的态度对待政务的话,对日本将会是一个多么大的威胁啊 再往山上攀登,日本人故意放缓了脚步,一边和中方的人员说着闲话,一边欣赏远近峰峦起伏的群山,“甘君,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在贵国有您这样,敢于在言语之中,抗拒上官的呢。” “这也是我家王爷有容人之量。不瞒副岛君,我第一次到衙门中入值的时候,也是时常将这种上下尊卑之念常存心中,动静、言语之间循规蹈矩;还是到了后来,和王爷处的久了才知道,我家王爷绝不似面上的那么严厉的。” “是,是。我虽然与王爷交往不多,但见微知著,也能够得到和甘君同样的认知。” 甘子义侧脸看看副岛种臣,“听您说话,并无多少口音。倒似乎是在我中国生活良久的?” “这,倒不曾有此荣幸。不过先父当年有一个嗜好,就是麻将。我这点中国语言功力,多是从麻将上得来的呢”看听者一派不以为然,副岛种臣察言观色,知道他未必肯相信自己的话,这倒也是的,日本麻将固然从中国流传过去,但不论技法还是发声,都早已经和中国有着天差地别,如何能够说中文是从麻将上学来的呢? “因为家父好打麻将,我从小耳濡目染,喜好之余,对于这种技法越发留心——在我想来,能够研究发明出麻将的人,真正称得上是经天纬地之才。不瞒您说,我当年请教过西洋术数专才,全球所有士农工商,同分为四个人坐在一起打麻将,即便是从上古三皇五帝打到今天,能够拿到同样一手牌的机会,也是绝无仅有的。听他说,这是叫一个概率的问题。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副岛种臣说道,“不过仅从这点看来,就可知麻将一物,实在是可与对弈之道,并称为中华大国,不输于四大发明的伟大创造了。” 甘子义含笑听着,既不插话,更不打断,一直到他都说完了,才开口说道,“副岛君爱打麻将?这可太巧了,我也很喜欢打麻将,不如等上一天,我们交流一番?” “甘君有意,最好不过。不过,这牌搭子,该找什么人呢?” “你是日本人,我是中国人,再另外各自找一个本国人吧。”甘子义喜笑颜开的说道,“只不过,中日两国麻将规矩不同,该怎么办呢?” “入乡随俗,在中国,自然要按照中国的规矩来。”副岛种臣一语双关的说道。 “也好。那此事就这样定下来,等过几天,有了时间,我们打上十六圈。”甘子义又问道,“我听人说过,贵国语言的发声速度是最快的,每一秒钟可以达到十三个音节,是不是真的?” 这个问题可真是把副岛种臣问住了,挠挠头,苦笑几声,“对不起,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好像从来没有人进行过这种特殊的研究吧?” “嗯,十三……”甘子义喃喃自语,“很不祥的数字呢” 副岛种臣听他这样说话,眼珠一转,“东方人很少有注重这方面的吧?听甘君说话,倒似乎在生活的小节方面,很西化啊?” “哦,我当年在……”甘子义自知失言,向副岛种臣看去,后者也正在向他看来,两个人目光碰触,都不自觉的一笑,“副岛君很高明啊。” “哪里,不过雕虫小技罢了。” 登上万里长城的烽火台,遥望起伏于群山之巅的连绵城墙,不得不令人豪情顿生,“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谁也没有想到,竟是大村益次郎开始吟诵这咸丰皇帝作于十一年北征归来,在长城上所做的《沁园春?雪》的诗词,一时间连甘子义也愣住了。 “这首词,阁下也知道?” “嗯”大村益次郎用力点头,“当年在听闻之下,对于能够写出这样诗词的男子,真生出恨不能师事之的心肠啊” “诚然如是,诚然如是。”副岛种臣也附和的点头,“非无有第一等胸襟,第一等学识,不得如此第一等文字正如辛稼轩所言,横绝**,扫空万古。” 这首诗词是甘子义剽窃而来,出世之后,一则诗文确称绝品;二来是皇帝所做,自然逢迎之声不绝于耳。但第一次听到来自日本人的称颂,还是让人升起骄傲之情,但以他的身份,不好也不能做任何附会之言,只好矜持的一笑,沉默不语。“这万里长城,自祖龙而下,不知道为关内的民族,阻挡了多少来自异族的侵袭,只从这一节上来说,就值得中华民族,视之为永远的图腾啊。” 三条实美轻笑着看向奕,“王爷以为呢?” “三条君之说,也正是本王心声。不过小王经皇上多年教诲,却另有一番见解。皇上曾经对我说,战略上要先发制人,战术上要后发制人。这一先一后,便是大清面对任何外敌之时的不变国策” 三条实美等人沉吟片刻,略有所得,“果然高明。” “皇上还对我说,这长城一物,固然可看做是先人传承而下的文物积淀,但也仅此而已。绵延万里的长城,早已经失去他原本的意义。想来百十年后,只会用作清客吟咏、百姓游玩观光的驻足之地啦。” “哦?这话怎么说?” “专使先生您看,这样绵延而去的万里长城,要想起到御敌于外的作用,要派驻多少兵士守候?每一天,驻扎其上的士兵,又要白白耗费多少粮米军饷?而且,兵力分散,根本不可能起到拒敌的作用,他们唯一能够做的,也只是示警。与其如此,倒不如彻底放弃,改为以防守代替进攻——派驻士兵驻扎一地,担任示警,还是交给我大清的敌人去考虑吧。” 这番话无疑对三条实美等人是一个很大的冲击,一直到结束了在长城上的游览,转身下山,几个人都没有了谈话的兴趣,沉默着举步向下,很快的,消失在中方陪同人员的视线之内。 奕和肃顺从左右靠近过来,站到皇帝身侧,“皇上?臣弟看三条实美等人,似乎有所得呢” “你是不是以为,朕让你说这番话,有预先给日本人以警示的作用在内,而心中不以为然?” 奕一愣,没有想到他的心思会如此灵透当他第一次以甘子义的身份出席会议的时候,就曾经说过,中日两国之间必将有一场大战,既然如此,就该默不作声,加紧对对方的防治才是,怎么今天要让自己主动和日本人说这样一番话呢?“皇上圣明,臣弟这一点小心思,原也不敢想瞒过皇上。确实,臣弟确有此等担忧。” “所以朕说,战略上先发制人,战术上后发制人。中华上国,不是日本这样一个弹丸之地可以比拟的。在这样的时代,可以完全依靠本国自有的物产、资源、人口等项,关起门来发展自己。而日本则不同。他们要想发展,唯一的出路就是走进大海,向外扩张。所以,不管你今天会不会说这样的话,都不会阻挡在日本人心中,中国是它想崛起于亚洲,进而走向世界的最大障碍的这样一个现实。” “皇上的意思是说,即使臣弟这样说,也不可能打消日本意欲与我中国开战的决心?” “正是如此”皇帝侧脸向奕投以赞赏的一瞥,继续说道,“这固然是未来一定会出现的现实。但有一个问题是,凭日本眼下的实力,还断没有到敢和中国撕破脸的地步。不过,日本的明治维新,虽然晚于中国十余年之久,但后劲绵长,不可低估啊想来再等上几年,就差不多了。” 奕和肃顺同感骇然,以日本如今和大清的差距,只用几年的功夫,就到了敢于和中国硬碰硬的较量一场的时候了吗?这也太快一点了吧? “不过,这种较量,与当年对英法联军和在关外与俄国交战另有不同,是一种很……”说到这里,皇帝突然住口,再这样继续下去,就有泄露天际之嫌,到时候虽不怕有人追问,但真要解释起来,难免麻烦,还是效仿金人,只在自己腹中盘算吧。 话头突然停住,奕和肃顺知道,大约有一些碍口的话,不好和自己说。当下也不追问,改为谈一些旁的事情,“主子,奴才还没有来得及和您回,昨天,哦,不,是前天。副岛种臣又到奴才家中来了。这一次,给了奴才十五万两银子呢” “好大的手笔啊” “是啊,奴才也觉得是。”肃顺赔笑说道,“您看?” “不行,即便不是为了这个神秘的甘子义,只凭你肃顺,难道前后二十几万两银子就把你买下了?不能就这么轻易的饶过日本人,多弄一些,越多越好” 奕在一边呆呆的听着,这时候也悟出了个大概,心中无奈苦笑,皇上这份对钱财的渴求,是从哪里得来的呢?“老六?” “啊,臣弟在。” “肃顺找日本人纳贿,是朕特许他的。朝臣中知道此事的,也只有你一个,不许对别人说啊。” “是。臣弟都记下了。”奕有心想问,是以何事为名目向日本人索贿,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这样的事情,改日找肃顺一问便知,料想他不敢骗自己。“皇上,关于日本人请求在我大清沿海各省通商一事?” “这件事啊?先把日本人所求之事报上来,朕看看再说。” 答应着,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皇上,郑刚是臣弟僚属,刚才在山道上有大不敬言辞,臣弟管束无方,请皇上恕罪。” “不知者不为罪。朕不会怪他的。”皇帝一摆手,“他们走下去很远了。我们也跟着下去吧。” “皇上,还有一件事,就是刚才日方提出的,中日两国以武会友之事?” “这件事,朕可不管。你们谁愿意过问就去过问,朕丢不起那份人。” 听皇帝说话,竟似还没有开始比试,就已经确定无疑的认为,中国人一定会输给日本人了?奕大感不服,暗下决心,一定要做出一副样子来,给皇上看看也好让所有人都知道,中国才是武术的故乡,日本人所传承的,不过九牛一毛而已。又如何可以和老祖宗相抗衡了?。 更多到,地址 第44节请罪(1) 第44节请罪(1) 几近一月的两国谈判,逐渐接近尾声,双方初步签订了《北京条约》的初稿,在条约中规定,中国开上海、镇江、宁波、九江、汉口、天津、营口、大连、广州、汕头、琼州、福州、厦门十三处口岸,准许日本商民往来贸易;而日本则开横滨、大阪、新泻、长崎、箱馆、神户、夷港、筑地八处口岸。供中国商民往来驻足停泊,以为通商情形。 在两国商民在对方国内有触犯对方国家律法一条中,日本方面提出,要按照中英、中法签署的条约中的内容援引,本国治安官无权管辖,要移交人犯所属国家,以该国法律惩处,却被中国方面断然拒绝,“贵国在我大清并无使领场馆,如何进行移交?难道要等到事情出了,知会贵国,然后等日本国派人前来提解人犯吗?这样耗时耗力,要拖延到几时?更不必提民情汹汹,众口籍籍?此事万万不行” 日本人也很觉得无奈,三条实美在会议中提出,请求中国方面允许,在中国设立使领场馆,却同样给中国人拒绝了,按照奕的解释是,“我国皇帝陛下有口谕,琉球问题没有得到彻底解决、日本驻留在琉球的官民没有尽数撤出,并明治天皇降旨,永远取消琉球国岁贡、朝贺等举动之前,中国不会允许日本在中国设立公使馆。” 如今他们却以这样的成议为阻碍,强行要对日本国民进行司法审判权,难道中国人在日本犯了罪,日本也有权处置的吗?但这样的话却不敢出口询问,因为外交交涉,一句话也不能说错,一旦问出口,如果得到中国人的肯定回答的话,日本人的立场就很尴尬了——中国人可以在日本接受审判,日本人又如何?同意还是不同意? 为了这司法审判权的归属,双方互不相让,最后弄得奕烦躁起来,“贵使全无谈判的诚意,既然如此,还多说什么?不如各自归去,今后再也不必谈什么两国交往,也省得这时值岁近年逼,彼此还要做这番口舌争辩” 经他这样一闹,日本人反倒老实了。退下去商议了一天,终于赶在十二月二十一日的封衙之期前,和中方签署了合约的初稿文本。拿着签署好的文稿,奕带宝鋆一路进宫去,虽然还不必赶在今天之前,钤盖玺印,但能够在过年前正式确定下来,终究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皇帝的脸色有些阴郁,看过奕和宝鋆呈上来的文稿,好半天的时候没有说话。他不说话,奕更加不敢出声,只当是合约中的某一条款使皇帝不满,又不能出言询问,只是干干的跪在那里,一言不发。 惊羽悄悄的上前几步,给皇帝续上一杯温热的参茶,背对着两个人,努了努嘴巴,“皇上?” 帝如梦初醒,“起来说话,惊羽,各自赏他们一杯参茶。” 谢恩领赏,两个人各自起身,“皇上,若是合约中尚有未尽人意之处,请皇上示下,左右还只是初稿,不关大局的。” “不,合约很好。朕没有什么可指摘的。”皇帝低垂着头,嘴唇微张,“老六,文祥几个人又生病了,你知道吗?” “这,臣弟不知道。”他说,“臣弟旬日以来,从未到军机处入值……” “军机处的人手越来越少了,而且……嘿朕当年一力捡拔而起的,如今也要弃朕而去了。”他的话说得没头没尾,令奕二人大感彷徨,这话指的是谁? 皇帝所说的话,是上午的事情。叫大起之前,接到文祥、许乃钊和骆秉章三个人府中所遣的家丁送来的奏折,几个人居然在年前同时生病了。 这三个人的身体一贯不好,他是知道的,年前命他们随扈小汤山,到温泉去做休养,也不过略尽人事,对于病体,是没有很大的帮助的,“……好在即将过年,政事并不很繁忙,先让他们休息几天吧,等过年之后,若是身子实在不好,朕再降旨。至于说什么致仕返乡,赐金还山,暂时还谈不到。等过几天,朕再让大阿哥代朕过府探望。” “皇上待老臣情深意重,想来尽在三人寸心所珍重。上表请辞差事,臣想,也不过是为后进贤达,能够有幸服侍圣驾所出的自甘之言。”阎敬铭说道,“臣昨天去许大人府中探望,他也对臣说,若说天下还有什么人是他永远不想离之而去的,也唯有圣上了。只恨身子虚弱,怕是未必能够侍奉圣主了。” 这样的话题让皇帝心中也多有戚戚,微叹了口气,“文祥、许乃钊、骆秉章等人都是先皇用过,又侍奉朕躬几达二十年之久的老臣子,眼见他们愈见苍老,心里真不是滋味。朕总想啊,若是没有老去的那一天,长久而永远的呆在朕身边,该有多好?” “臣想,生老病死,人生之常。若是文大人等真有这样一天,感于皇上多年倚畀恩重,亦当含笑瞑目。” 阎敬铭这样的话不为皇帝所喜,撇了撇嘴角,“暂时就这样吧。等过年天气转暖,若是三个人的身子还是不好的话,朕再降旨。”他说,“明年啊,朕想再到小汤山去一次,让他们也随驾而行吧。” 这件事说过,阎敬铭又奏陈,“皇上,明年是皇上登基二十年,万民雀舞,时逢皇上四十万万寿的好日子,故而臣想,宣麻天下,普天同庆,礼部奏请的种种规仪礼制,臣已经上呈皇上。请皇上俯准。” “再等一等吧?为了朕一个人,又要凭空耗费国帑民力,朕只怕为后世子孙,留一恶例呢。” “皇上这样说,让臣等无地自容。自咸丰元年起,皇上励精图治,为我大清国富民强宵衣旰食,夜不能寐。臣看在眼里,疼在心中。如今眼见四十万万寿在即,皇上若还是以此而婉拒臣民所愿,恐有伤百姓向主之心啊” “若不是阎敬铭正在这里,朕还当这样的话是肃顺说出口的呢”皇帝笑了几声,很是好奇的说道,“阎敬铭,原本朕每一次要办大工,兴大事,你总要和朕说什么珍惜国用,今儿个是怎么了?为朕过寿,舍得花钱了吗?” 阎敬铭却全无取笑之意,“臣奉旨管部,操度支大权,于正用之外,行之铁面,与臣一心向主,一念为国,并无抵牾。而咸丰二十年来,臣眼见府库充盈,国用日足,若是仍自以锱铢必较之心,为今日之事行以……” “行了。朕明白你的意思了。”皇帝说道,“自本年朕寿诞之日起,就有官员随班祝暇时,奏请明年万寿之事,想来廿年辛苦,尽是臣民所共见——倒不是再做坚峻了,嗯?” “皇上圣明” “但也不可过于铺张,此事,等年后朕再降旨吧。” 国藩答道。他心中于此事也很是热衷,阎敬铭的态度能够有这样大的转变,也算是他从中劝慰之功。到咸丰十九年,连续第三次普免天下各省钱粮,蠲免的银子超过万万,而朝廷府库中仍然是有着总数超过两万万两的银子,大清再也不是皇帝践祚之初,那份可怜穷酸的模样了。“皇上,臣还有一件事,想请皇上的旨意。” “是什么?” “臣想在新年封衙之期,和皇上请假,回乡祭祖。” 自从咸丰十四年内调京用之后,每年过年之期,便成了曾国藩的伤心事——封衙之期为时一月有余,本来是足矣让京中任职的外官回乡过年的,但军机处例外。倒不是皇帝不准,而是身为一国首相,政务极其繁忙,虽然过年的时候,百业俱休,但若都放到年后再办理的话,未免耽误时日,且有手忙脚乱之苦。所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军机处过年之期虽然不必当班入值,但在这三十天之内,每人轮流当班一天,办理紧急公务,渐次成为了传统。 这样的事情皇帝也是知道的,感于臣工不眠不休的办理公务,甚至过年封衙也得不到休息,很觉得敬佩;因此,在过年的几天,不论何人入值,都是有御膳房伺候差事——有时候皇帝兴致来了,还会到军机处直庐中,和臣工晤谈良久。除了处理一些公务之外,君臣共聚,尽以风月清谈为消遣,也成为增进彼此情谊的一个好办法。 如今眼见许乃钊等三人生病,军机处乏人当值,而曾国藩偏赶在这样的日子要请假回乡?这不是有意捣蛋吗?皇帝心中一阵疑惑,曾国藩好端端的非要在在今年回乡祭祖?转念之间,心中略有所得,“这件事啊,朕想一想再说吧。” “臣诚惶诚恐,叩谢皇上。” 阎敬铭有点听不大懂这君臣两个口中的哑谜,大小眼一起眨动,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却不明白这话中到底有何用意,不过是回乡祭祖,谈得到什么‘诚惶诚恐’吗? 见过奕和宝鋆,皇帝思索了一会儿,很觉得无趣。曾国藩有意避让这朝廷中越演越烈的风波,这一次过年之期回乡祭祖只不过是第一步,接下来,或者就要学文祥等人的样子,以年级衰败为由,乞骸骨还乡了吧?有了这样的认知,更让人心里难过又愤恨他不以为这是自己于曾国藩倚畀极深,为其招来嫉恨之下做出的无奈选择,只看做是曾国藩不识抬举朕对你还不算好吗?又是封赏,又是提拔,更将爱女下嫁,如今眼见时局波谲云诡,不知道辅弼朕躬,却先要自谋退身之阶了?能扶得起来你,就能打得你下去 他拿起一张高丽笺纸,提笔在手,正欲草拟一份斥责的上谕,临到笔端,又心中一软,或者,曾国藩并无自己所想的那般要弃主而去?这一次向自己请假,真的只是为了回乡祭祖呢?贸然临以重课,是不是会让天下人寒心?更不必提曾国藩入仕以来,惯称勤勉,日后更是自己的女儿的公公,过于严厉的话,对女儿的面子上也不大好看吧? 这样一想,更忆及曾国藩的很多好处,颓然掷笔,仰面躺倒。他能够猜想得出来,曾国藩为什么会有这样急流勇退的想法,不外乎这一次随扈东巡,眼见几个皇子成年,倾轧之风渐次形成,怕卷入这样的风暴中——但转念一想,就知道自己猜得未必正确 曾国藩年纪老迈,去日无多,皇子争储,于他不会有太大的关系,这样做,更多的是为自己的孩子考虑曾纪泽、曾纪鸿兄弟两个,一个是补授户部员外郎,一个是在北京大学堂中专心做学问的术数专才,后者不提,前者怕是曾国藩忧心以对,生恐卷进这样一场风暴的吧? 有了这样的判断,接下去的事情就容易得多了。曾国藩故意提出要在这样的时候回乡,很显然,是在隐晦的点明自己,要降恩于自己的孩子了老家伙皇帝心中苦笑着想到。 再一次坐起身子,提笔在手,草拟了一份上谕,“户部补授员外郎曾纪泽,从仕以来,惯称勤勉,至此国家洋务愈多,正在用人之际,该员外郎品学俱佳,着改授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英国股帮办大臣,钦此” 写完向下一递,“杨三?” “奴才在。” “拿这份上谕,到曾府,传喻曾纪泽。” 三到敬事房领了出宫的排票,出天街而行,到了曾国藩府上,站到门口喝一声,“有旨着曾纪泽跪听” 曾纪泽不敢停顿,赶忙由下人伺候着换上官服,准备香案,跪倒接旨。等杨三把皇帝的上谕念完,曾纪泽大大的愣住了,迟疑了一下才想起来,“啊,臣曾纪泽,领旨,谢恩” 给了二十两银子的红包,打发杨三离开,曾纪泽捧读上谕,脸色阴晴不定,自己从来没有办理过洋务,何以皇上会有这样一道奇怪的任命?做英国股帮办大臣,这固然是品秩略有升迁,但怎么让自己做这样一份差事?自己可全然不会啊?自索无解,只好等父亲回府之后向老人家请教了。 更多到,地址 第45节请罪(2) 第45节请罪(2) 天色渐黑,曾国藩的官轿才抬进府门,曾纪泽赶忙迎了上去,“爹,您回来了?儿子有话和您说。” “你慌张什么?”曾国藩在孩子们面前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道学家面孔,“士先器识,这器识之器,便是在这上面才能见真假看你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像什么?” 曾纪泽迎头挨了老父一顿训斥,不敢反驳,低头应了一声,“是。爹教训的是,儿子都记住了。” 曾国藩由欧阳夫人伺候着,不慌不忙的换上便服,这才把儿子叫到身前,“出了什么大事?” “刚才宫中的杨公公来,传皇上手谕。”说着话,曾纪泽取出黄缎封皮的上谕,双手递过。 曾国藩起身接过,展看来看了一眼,寿眉顿时一皱。他没有想到皇帝居然这么快就有所决断。上谕中的文字很短,其间固然对儿子多有褒奖,但从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涵义,以及这份上谕这么快就颁行到府,都能够猜得出来,皇帝的心中一定是非常不高兴的——能够挣到这样的结果,大约还是看在自己服侍多年,办事勤勉的份上呢 想到这里,老人心中暗暗惭愧,自己今天的这一番奏答实在算不上有多么高明,不过为家园计,不得不尔。只盼皇上能够洞察己心,不以为甚吧?“爹,爹?” “啊,什么?” “皇上这份谕旨,到底是何意啊?” 曾国藩眼睛一转,站起身来,“更衣,我要进宫请起。” “爹,现在天都黑了,宫门早就下钥了。您这时候进宫,去了怕也见不到皇上吧?” “不行。”曾国藩固执的摇摇头,“爹今天一定要进宫去” 曾纪泽不敢违拗老父,亲自伺候着他换上衣服,和他同乘一轿,连夜赶到宫门前,递牌子请起。 很快的,宫中值宿的苏拉拿着他递进去的绿头牌有走了出来,彼此都是老熟人了,竟是六福,“曾大人,皇上有旨,天色已晚,若无紧急军务,一切等来年开衙之后再说。” “不。请陆公公再替我通传一次,就说曾国藩有秘事,一定要在今天见到皇上。” 六福无奈,只好再去,皇帝依旧不见。以夜深就寝为名推拒。曾国藩知道,皇帝表面上没有多说什么,但心中还是为此记恨上自己了,若是今天不见到,日后不知道会有多么大的灾祸当下也不多说,轻打马蹄袖,跪在宫门前,“老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烦请公公上复皇上,只说老臣有罪,非向皇上亲自请罪不能蔽其辜。皇上若是不肯召见的话,老臣就长跪不起” 曾纪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眼见老父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心中怜惜,“爹,您这是怎么了?” 曾国藩也不理他,对六福说道,“请陆公公辛劳一趟,多多拜托了。” “那好,那好。老大人先请起来,我替您去回就是了。”曾国藩照旧不理,六福只好快步进宫,第三次再去递牌子。 皇帝正在和皇后说话,见六福第三次进来,火气就不打一处来,“不是说了不见了吗?你又来做什么?” “皇上,曾大人在宫门前长跪不起,说,今天要是见不到皇上的话,就宁可受冻而死” 这一招是皇帝没有想到的,心中怒意更增,“朕不见,说不见就不见,他愿意跪就跪,跪死拉倒” “慢”皇后出言拦住了要去传旨的六福,安慰的拉起丈夫的手,柔声问道,“皇上,这是为什么啊?曾国藩是国之重臣,若真是有了过错,皇上处置他就是,怎么能让他在寒风中受这样的**之苦呢?若真是把他冻病了,皇上也心疼不是?” “朝中那么多大臣,要是生病了都要朕心疼,那朕干脆就不要做别的了只是为他们一掬同情之泪,就成天再没有半点精神了。” “别人是别人,曾国藩怎么说也是灵儿日后的公公,哪怕是看在女儿的份上,您也得容忍一二不是?” 皇帝恼怒的叹气,“秀儿,你是不知道曾国藩有多么不像话今天叫起的时候……”和她草草说了几句,最后说道,“你听听,言语之间要挟朕躬,这还成什么事了?” 皇后呆住了。她也没有想到曾国藩做事如此不智。但又觉得,这可能只是丈夫揣测之言,未必就是曾某人的心声,只不过,若不是的话,他又何必巴巴的赶在这个时候,到宫门口请罪来呢?怕还是丈夫说的话是事实“皇上,既然您能够洞察其心,又降旨赏了曾纪泽这样的差事,可见您的心中于他的话也未必不以为然,既然是这样,又何必待下如此苛刻呢?” 看丈夫沉默不语,皇后又说道,“您也是做父亲的,难道就不会为孩子们考虑吗?” 这最后一句话,总算打动了皇帝的心肠,做父亲的,为儿女着想,怕是天经地义之事,上至君王,下至走卒,概莫能免,“六福,传曾国藩进来,朕在西暖阁见他。” 六福再去传旨,可怜一国的军机首辅又冻又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还是六福和曾纪泽左右扶掖着,帮着老人起身入宫。因为只招曾国藩奏对,曾纪泽只好在殿外等候。看父亲慢吞吞的挪动身子,进到暖阁之中。 曾国藩进殿跪倒,行了君臣大礼,皇帝极少见的没有容他起身,语气一片冰冷的问道,“曾国藩,你夤夜请起,有何大事奏陈?” “臣有罪,特来向皇上请罪。” “这话朕不明白,眼下国事太平,你曾国藩又久的朕身边,有什么罪是朕不知道的吗?” “臣之罪不在行,而在心。” “在心?这话更可笑了。朕东巡回銮之后,巡视六部,在刑部的时候早有上谕,今后论罪,只以行止论处,不可以心迹问责。这心罪二字,早已经从我大清律例之中抹去,你怎么又说罪不在行,而在心呢?” “皇上命刑部所属并三法司众人重订大清例,是为今后再不会有后世不孝子孙,以君父一怒,而于臣工百姓轻加挞伐的圣人之言,臣又岂有不知。但臣以为,皇上待臣如兄弟手足,臣下侍君当如堂上双亲,不敬不孝之念,越加不可存留半点。否之,则日后便有如圣人所言,孝者,色难之弊也。” 皇帝怒极反笑,论及这种心性之学,他自问怎么也是比不来曾国藩的,“你倒真生了好一张利口”他说,“那好,朕倒要听听,你是如何的心罪,又是如何自判的” 国藩说道,“臣之罪有二。其一为心意不坚,遇事揣测。今年臣有幸随皇上东巡海防,眼见五阿哥以上列位皇子长大成人,为皇上分忧节劳,为皇上欢喜之外,却深感……,” “说,为什么不说?说下去” 曾国藩用力咬牙,只觉嘴中一片辛苦,下面的话都是极其有碍人臣大防的,可以说,任何一句话流传出去,都可能为自己带来灭门之祸但到了这样推车撞壁的局面,便是想从这是非圈子中脱身出来,亦不可得了。“是臣眼见众位皇子,为谋皇上恩赏,倾轧之风渐成,臣心中实在是怕,怕卷入其中,凭遭不测之祸” “……臣年过六旬,去日无多,为身后谋,出此下策,臣回府之后,捧读上谕,感激涕零,更觉臣一心龌龊,实不堪问……”曾国藩感从中来,趴在宝座之下,呜咽痛哭起来。 “你……”看着老人在自己脚下浑身颤抖,皇帝心中一酸,也觉得眼眶发紧,给一边站着的惊羽摆摆手,让她上前扶其起身落座,“你说的这些,朕又何尝不知?这一次改任曾纪泽到总署衙门,就是希望他在衙门中历练一番之后,放到外国去,任一国公使,将来这种与外洋沟通之事,只怕会越来越多,他很有才情,又是父子两代服侍朕躬,总要为他谋一个善地啊?” “皇上,您不要再说了,您不要再说了。” 皇帝不理他,又再说道,“就如同你刚才所言,你年过六旬,就是活到八十高龄,怕也是会走在朕的前面。其实,就是你始终不死,身为臣下,只要秉持一颗侍主之心,又有何惧?倒是朕……,连一个退身的余地都没有哩” 饶是曾国藩博学多才,皇帝的话还是让他不明所以,睁大一双泪眼,呆呆的看着,“你是不是不明白?”皇帝苦笑着说道,“你们终究是外人,了不起就是脱身事外,不问朝政。朕总要以礼相待,赐金环山——而朕呢?和这几个冤家,不知道要耗费多少精力?又让朕躲到何处去?” 说到这里,皇帝顿感五内如焚,胸前一片酸胀,连斥责曾国藩的心思都没有了,一个人怔忪的坐在那里,双眼落下泪来。 曾国藩恍然大悟,却又无可置一词,君臣泪眼对泪眼,不觉长夜漏尽,“算了,你回去吧。” 皇帝摆手,示意曾国藩跪安,“等开了衙,就让曾纪泽到总署衙门却也吧。”。 更多到,地址 第46节封衙(1) 第46节封衙(1) 因为曾国藩的事情,皇帝过年前的几天,心情一直不好,好在现在是封衙期,还不会因为一己愁绪,无心理政而使国事有什么蹉跌处。一直到咸丰二十年的正月初一,皇帝御乾清宫,赐宴百官群臣的时候,这份积郁难解的心情,仍自没有得到彻底的缓解,不过碍于举国欢庆的大喜日子,不好表露出来而已。但有那眼神锐利的,却能够看出皇上脸色不虞,大阿哥代父皇围桌敬酒的时候,皇帝高居御座之上,双手扪腹,眼神冰冷,那份笑容一看就是强自装出来的。 这样喜庆的日子里,皇帝居然有这么一副容颜,令人摸不着头脑之外,更觉得心寒:皇上是怎么了?为什么、和什么人发脾气了吗? 过了未时,饮宴结束,群臣跪送皇帝还宫,在这里,还要由皇后率领宫中嫔妃和子女为皇帝祝贺新年。一大群成年未成年的阿哥、公主大装拜倒,行了君臣大礼,皇帝笑着点点头,示意内侍把六阿哥及以下的阿哥和格格们全数带下去,殿中只剩下皇帝和载澧、载滪、载沚、载湀这四个成年的阿哥。 “你们的年纪逐渐长大,二阿哥载滢在国外,暂时不提,你们却都了一份差事在身。”皇帝开口说道,“虽然部中的同僚暂时还不知道你们天家血脉的皇子之身,但此事却瞒不过你们的师傅和朕身边的近人。想来很多人也和你们说过,如何上邀朕心,以为日后筹谋计。……朕在这里告诫尔等,做事和做人一样,老老实实、勤勤恳恳,不但该当,更是你们立身的根本。别为了一两个小人之言,便成天想着借这样的机会,做什么结党营私,以为日后登龙的终南捷径” “皇阿玛圣训在耳,儿子日后定当奉行不悖。” “悖不悖的,不是只听你们口中之言,朕还要看你们的所行之事。”他的语气一片冰冷,全无半点情意流露,“载澧朕问你,上一年八月十六日,你是不是到恭亲王府上,和他晤谈良久?为一身受风波之苦,回国之后,却因为朕并无封赏,而多有讥讽言辞?” “这?”载澧脸色雪白,噗通一声跪倒,“那……都是……儿子,儿子喝醉了说的昏话,皇阿玛饶过儿子这一次吧?” 他恶狠狠的啐了载澧一口,“呸”口中骂道,“不过到西洋走一遭,驾船回国,就自以为有功了?在海军学院学习四年之久,连一个小小的炮艇管带之职都考不下来,最后还是靠沈葆桢知会考官,高抬贵手,才容你通过,你说,有没有这回事?” “儿子……儿子不会读书,皇阿玛您也是知道的,所以考不过,也多是因为儿子笔答不能过关,炮艇上的操舟运行之法,儿子可是名列前茅的。” “你倒还很有理了?身为一船管带,你要负责的是船上百数十人的生计大局,你以为仅仅是会驾船就行了吗?船上操舟,自有通晓专业的毕业生,如果管带只管驾船,还要那些人做什么?” 载澧不敢犟嘴,但心中不服,高高的撅起了嘴巴,沉默不语。 “还有你,载沚,你进刑部学习办差,从今年七月起,刑部重新修订大清律,你又从中做什么了?”皇帝一脸厌恨,厉声怒斥,“你身为刑部浙江司一员,只知道躲懒,眼见三法司纷纷抽调人手,到刑部帮同办理差事,你的身子怎么就那么娇贵,居然站干岸?还要本部司官指挥,才肯动手帮忙?” 载沚的性情有一点古怪,只是做自己分内的差事,于其他司中的差事,并不是不愿意管,而是似乎注意不到,从来没有过主动动手帮助同僚解决的。想不到今天也给父亲提出来,加以训教了。“是,都是儿子是错,今后再不敢了。” 皇帝的目光落在载滪和载湀的身上,认真的想了想,这两个孩子分别在户部和工部学习办差,实在没有太多错处能够为自己指摘的,或者有一些事情做得不是很尽善尽美,但也算略尽绵薄了。当下叹了口气,不再多做置评,“你们啊,让皇子到部中去学习办差,是从圣祖皇帝时留下来的旧例,并不是朝廷缺少了你们几个人的劳作,而是为日后打算——阿玛的年纪还不能算很大,但年华老去,不是人力可挽留。将来,等你们年纪再大一点,更要分担重责——现在入部学习,又不准你们用本名,便是要你们能够抓住机会,好好磨练一番,也好熟练掌握部中差事的要点,日后不至于为那些胥吏僚员所欺” “……阎敬铭和赵光你们都知道吧?他们就是普通司员一点一点做起来的,所以朝中大局,部中细务,任何人也休想瞒得过他们。就是此意了。” “皇阿玛的话,譬喻简洁,鞭辟入里,儿子都记下了。” 看皇帝半晌无言,皇后在一边劝道,“皇上,孩子们明天、后天还要出宫办差呢,让他们各自下去吧。” “听见你们皇额娘的话了?都下去吧”载澧几个如奉纶音,半刻钟也不想再在御前奏答,避猫鼠一般的出溜了出去。 “皇上,您看您,大过年的,何苦和孩子们发脾气?您又心里起急,孩子们又害怕,何苦来哉?” “你啊,就是心肠软。”他嗔怪的看了看妻子,勉强一笑,“你当朕愿意吗?玉不琢不成器。总是像他们在府里似的,一大群太监、谙达、下人的那么伺候着,哄着、捧着,对他们就好了?” “话是如此,也不用一定在新年里嘛?” “就是。”惊羽大着胆子走近,站到皇后的身边,“您的身子从封衙之日以后就一直不好,夜来经常咳嗽,好不容易到了新年,又要为小主子们生气了?” 皇后倒不知道他近来经常咳嗽,关切的问道,“皇上,您的身子不好?可传了太医了吗?” “没事的,偶尔咳嗽几声,不碍事的。”他摆手笑道,“你不要停惊羽瞎咋呼,朕的身子,自己还不知道吗?” “那,可也得小心。惊羽,若是晚上你再听到皇上咳嗽,立刻报给我知道,招太医院伺候差事。” “是。皇后娘娘放心,奴才都知道啦。” 皇帝看妻子和惊羽叽叽咕咕说个没完没休,实在无聊,正欲看一看各省报上来的恭祝皇上万寿无疆的奏折以为消遣,杨三快步进殿,“皇上,肃大人递牌子进来了。” 他正呆着无聊,听肃顺进来,心中欢喜,“传他进来。” 肃顺进到暖阁,给皇帝和皇后行了礼,“参见皇上。” “肃顺,这大年初一的,你不在府中等着同僚、门生登门拜年,到内中来做什么?” 咸丰十三年和十八年的时候,皇帝感于肃顺多年来办差勤勉,赏了他两次春闱副主考的差事,以他的才学,与其说是让他办差,不如说是给他一份可以凭空而得门生贽敬的机会,所以皇帝会有这样的说话。肃顺闻言一笑,“奴才本来是想在府中的,不过后来奴才突然想到,新得了一件新鲜玩意儿,总要第一个请皇上享用,才是奴才的本分。” “肃顺?”皇后凤目流转,在一边叫他的名字,“你该不会是又想yin*主子外出吧?要是的话,我可不饶你。” “不是的,主子娘娘,奴才怎么敢yin*主子外出呢?不过是为皇上在新年佳节,另外在宫内寻一番乐处。” “少胡说。”皇帝摆摆手,笑着问道,“那到底是什么?” 于是,肃顺开始说了起来——。 这是当初日本公使在京中的时候谈起来的,副岛种臣和井上馨两个往来肃府多日,知道他对于饮馔服饰有着很浓烈的兴趣,以日本饮食文化,虽不能与大清上国相比,但另外有一重妙处。这点妙处不在于原料精美,只在乎做法新奇。简单的说,在堂前另外设一张餐案,中左右凡三张,主、宾落座之后,灶膛香厨分别列左右,进时依次撤盖捧上,这还不算,餐前于阶下前置炉案,对客调制,出锅即可上桌。 肃顺草草解释几句,皇帝便听明白了,这有点类似于后世某些餐馆,对客烹调,将诸如牛排、野鸡片等物,当场烘烤,除了让客人品尝到特殊风味之外,更可以亲眼目睹调制的全过程,另外有一重赏心悦目的享受的意思,也可谓是匠心独运了。 这样一想,心中更觉得喜欢,看皇后和惊羽兀自一头雾水,又给她们细致的解释了几句,转而问肃顺,“不过,在宫中,怕没有这等方便吧?” “主子放心,奴才都安排好了。只是要请皇上降旨,奴才方好安排府中饲养的厨子……” “这可不行(这可不行)。”帝后两个异口同声的斥道,不过含义却截然不同。在皇后看来,宫中禁地,又岂是平民百姓可以进来的?再说,宫中自有御膳房,还有小厨房,也轮得到肃顺府上的奴才来献这份殷勤?而在皇帝想来,肃顺这可是在自找倒霉了 肃顺担着内务府大臣的职衔,这是一个很特殊的职位,在清朝以前并无此官,设立这样一个官职,只是为了保证皇权不被相权所凌驾,清初的时候沿用明朝的内阁制度,以大学士管部,六部分设满汉尚书,但满人初初入关,很多人甚至连汉话都不会说,又如何料理国事?因此,政务多为汉人把持。在这样的情况下,内务府大臣应运而生。 到雍正、乾隆之后,因为军机处的设立,皇权进一步被拱卫,内务府大臣就成了赘疣,但始终不曾撤销,差事上也由过问国政,逐步改为皇帝的内管家。因为是皇帝亲近之辈,这个职务从来都是利之渊薮,所管的诸如御膳房、采办局、浣衣房、造办处等地,而这些地方,从来为旗人所把持,汉人势力水泼不进,即便是想查一查多年来的往来账目,也是做不到的。 便如同除夕赐宴,全部由御膳房伺候,只是这一堂宴席,非三五十万两银子办不下来——而今天,肃顺和皇上说,要传他府中的私厨伺候差事,即便他本身就是内务府大臣,也是当不起日后频仍而至的小人谗言的 这件事在真实的历史上就曾经发生过。事情是在德宗朝(就是光绪),其时有一人,名叫张荫恒,他是优贡出身,在阎敬铭、丁宝桢幕中游学,帮助李鸿章办理海防,深得李氏信重,后来入总署,出使外洋,担任过驻德国公使。 他做得最错的事情有两件,成为他后来不幸命运的肇因。第一是从德国公使任上回国述职,带回来很多奇异珍玩,不想做事马虎,有一个人没有打点到,就是李莲英。于是,李莲英在慈禧太后面前进言。当时张荫桓贡献东西两宫皇太后的是各自一枚宝石,一枚红色,献给慈安;一枚绿色,献给慈禧。二人都很觉喜欢。 实际上,绿色的祖母绿宝石的价值要高于红色宝石,不合李莲英在旁边说了一句话,“真难为他记得那么清楚?难道我们就真的不配用红色的?”慈禧勃然色变 在慈禧看来,自己的出身和慈安几乎一同——慈安的父亲任职广东右江道,慈禧的父亲惠徵任职安徽池宁道,彼此都是道员,虽然惠徵因为太平天国之乱被罢职——但这样的事情在旗人来说实在不算很严重,只要过上一段时间,有人在朝中为之说话,原职起复也很简单。 除此之外,自己还为天家诞育唯一子嗣,怎么看都应该是自己居长,慈安居次,而现实的情况,偏偏倒了过来——慈禧一生的憾事,就是不能在文宗生前正位中宫,穆宗继位,封母为后,这是例有的典制——而李莲英以这样的话攻讦张荫桓,也就难怪她会生气了。不过为一己之私,不能轻黜大员,只好忍耐着。 到德宗成年,大政交还天子,张荫桓又做了一件极大的蠢事,事情是坏在戊戌政变之前,德国亨利王子访华,一切接待,觐见的细节全部由张氏承办,其中有如光绪降御座与亨利王子握手,便殿赐座,都为卫道士看成是大逆不道;而及至国宴用他府上的私人厨子负责西餐制作,在御膳房等内府官员看来,这样的做法,简直是要掘内务府的根了如何可以容忍? 于是再度透过李莲英的关系搀于慈禧,说张荫桓‘教坏了皇帝’。慈禧以今视昔,认为当初进献首饰,不用民间唯正室方可使用的红色,偏偏用象征妾侍的绿色,也是有意轻蔑,于是在后来不久发起的戊戌政变中,张荫恒被祸极惨,最后落得客死异乡的悲惨下场。 皇帝想及真实历史中的这一幕,如何能够让肃顺重蹈张氏的覆辙?故而言出不准。 肃顺仍自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时间不及多想,只当皇帝不喜欢这种新鲜的玩意,赶忙伏地碰头,皇帝也不理他,转头对皇后说道,“你先跪安吧,朕还要批折子呢。” 等皇后出去,皇帝摆手,让肃顺站起来,“你啊,朕看你现在是越来越糊涂了让你府中的奴才到大内来伺候差事?你把内务府的这些人不就都得罪光了吗?你个糊涂的狗才” 肃顺立刻明白过来,忙又撞了个头,“是。奴才明白了若不是皇上点醒,奴才兀自梦梦不知,奴才谢皇上” “至于你说的那个什么新玩意儿,等过了年吧,过了年之后,朕到你府上,现场品评一二。” “皇上贵趾降贱地,是奴才阖府上下的荣光,只是,……” “只是什么?” “奴才想请主子把日子赏下来,奴才好认真料理,让主子满意而归。” “此事,再议吧。”他不愿意把日期确定下来,成为拘束。 顺答应着,又凑前一步,“皇上,奴才近来闲极无事,命府中的清客编纂了一本名为《绿营战史》的文字,其中有一些文牍卷宗,想请皇上降旨,奴才方好到皇史宬翻查,请皇上俯准。” “《绿营战史》?写什么的?” “写自咸丰四年之后,皇上推行绿营军制,并于九年、十一年大败外敌,扬我国威于天下的赫赫武功。” “朕今年还不到四十岁,就弄这些生前身后名的勾当了?你不觉得早了点吗?” “皇上这话,奴才不敢苟同。万岁爷是要领袖我大清百姓一万年的,四十岁,还是稚龄呢” 一句话出口,连惊羽也笑出声来,“你啊,这样肉麻的话你也说得出来?” 肃顺赔笑说道,“奴才只是想,让天下百姓都知道我皇上为大清江山社稷,这十余年间不眠不休,日夜辛劳所得的武功之盛,着实已经远超先祖,成就明君伟业故而奴才以为,等到书籍编纂成功,便刻印付梓,命天下各省学宫,传喻生员。” “编纂的是谁啊?” “是奴才府中清客王闿运。” 皇帝知道这个人,清末大才子之一,想不到也给他拢到榖中了,“这件事,朕准了。该用什么,等来年开衙之后再说吧。” “喳。”。 更多到,地址 第47节封衙(2) 第47节封衙(2) 自咸丰九年,皇帝到翁心存家中拜年,人臣之荣,一时无两。后改为皇子代劳,逐渐成为传统。 而今年,皇帝难得的动了游兴,说起来,这也与文祥、许乃钊等人相继重疴缠身有关——当年登基时陪伴身边的重臣,已经年华老去,更有翁心存、杜受田等人幽明永隔,真可谓是见一面少一面了。因此,到了初三日,皇帝终于坐不住了,这一次,他连惊羽都没有带,只是自己一个人,换上一身便装,轻车简从的出了紫禁城,顺天街一路出外,到了北京最称繁华热闹的大栅栏。 这里他已经多年不曾走过了,不是不想,而是宫中上至皇后,下至近侍,知道他有这样的毛病,看管得非常之紧,从来不给他胡闹的机会,久而久之,也就不在多想,这一次终于偷偷溜出宫外,竟有一分愉悦的快感在心中流动。 大栅栏在北京最称繁华之地,又时值新年,更是人流如织,摩肩擦踵,每走动一步,简直都要成了难事。听着耳边不时呼喝而起的叫卖声,大清国的最高掌舵人来了兴致,随便的找了个摊位坐下来,还不及招呼,一个青衣小帽的小厮靠近了过来,“您来点什么?” “来一份……卤煮,你这里有吗?” “您可算是来着了。要说旁的,咱不敢大言,这卤煮火烧,我这里可是全北京一绝。天津卫讲话,蝎子粑粑——独一份。” “你恶心不恶心?我来你这里吃卤煮,你说什么蝎子粑粑?”他轻笑着和小厮打趣,“我不要了,给我换一份” 小厮一愣,好端端的主顾就给自己的一句俏皮话就吓跑了?这要让掌柜的知道,非打自己屁股不可,“别啊赶忙说道,“我不说了还不行?您尝尝这蝎子……不是,您尝尝我这卤煮。真是很好吃的。不瞒您说,朝中的一品大员,都愿意到小的这摊上来吃呢” “这话我可不信。朝中大员,居然爱吃你这一口?难道还能到你这里落了轿,吃过之后再上轿入朝吗?见了皇上,一张嘴都是猪腰子味儿,不怕熏着万岁爷?” “这……小的可就不知道了。许是离得远,皇上闻不见?” 他给小厮的话逗得轻笑起来,“嗯,说得也是的。万岁爷总不会和大臣面对面的说话吧?不怕闻见,不怕闻见的。给我拿一碗。” “好嘞”小厮笑盈盈的转身走开,不一会儿的功夫,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卤煮,放在桌前,鼻翼煽动,闻见一阵一阵的香气,他也真觉得有点饿了,拿起筷子,埋头正待大吃,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伸手在胸前、腰侧摸了摸,腰间悬着的鱼龙袋中空空如也。糟糕,没有带银钱,怎么能吃人家的东西呢?等一会儿没钱结账,搞不好要给人当做吃霸王餐了。 想到这里,他又放下筷子,四处张望了一圈,希望能够见到一两个在内廷行走的官员,也好解决一时之急,但触目所见,都是陌生人的脸孔,令人大感失望:这些混账,平日天天在自己面前打转,今天用到他们了,却一个也没有?“小二,小二?” “哎您还要点什么?” “这份卤煮……”他俊面一红,“我还未及动筷,不要了。你拿回去吧。” “这位客爷,天下哪有这样的规矩?给您上的,您上下嘴唇一碰,就说不要了。让我们还卖给谁去?倒掉吗?”跑堂的虽然不至于变脸,但语气也不是那么良善了,“要都是和您一样,我们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这,……”皇帝苦笑着摇摇头,此事实在是自己理亏,不便发火,只好说道,“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事,得急着去……给别人家里拜年……要不,你把这份卤煮留下,等我回来再吃?” 一番话说得吞吞吐吐,连他自己也觉得太过荒唐,果然,跑堂的眼睛一瞪,大声说道,“您说什么?给您留着回来吃?那还不馊了?” 皇帝有心想说,这样的天气,怎么会馊?但立刻知道,对方是在有意损自己,抬头看过去,果然撞见跑堂的一脸讥讽的看着自己,“你这小哥儿,变成熟我有错在线,也不必言语如此不留情面吧?和气生财的道理你都不懂?” “和气生财是对那些规规矩矩掏钱吃饭的主儿。看你的样子,就知道是腰间没有带着银子就出门了吧?没钱就早说,二爷赏你一碗卤煮,也给得起” 皇帝勃然大怒,“你说什么?” 跑堂的一句话说错,也有点后悔,但看着他脸色通红,双目瞪圆,心中又有一股不平之气,“怎么?是我说错了?你还不是没有钱,找什么理由?” 眼见两人越说火气越大,有在一边用餐的客人作好作歹的劝架,“这是何必?不过几文钱的事,大过年的,何苦来哉?” 正在说话间,卤煮的小摊前又走过来几个人,为首的一个一眼看见,赶忙挤了进来,双手一拦,挡在跑堂的和皇帝之间,“怎么回事?吵什么?”一听这副特殊的公鸭嗓音,就知道是宫内的执事太监,退值出宫来了。 对这些人,跑堂的不敢有丝毫不敬,“这位公公,您看看,他没带钱就出门,要了一份卤煮,然后又说不要,要是都照此办理的话,我们的生意可还怎么做?” “放屁”来人扬手给了跑堂的一记耳光,“我看这位大爷只是嫌你家的卤煮不好吃,什么没带钱?你***那一只狗眼看见他没带钱了?”说着话,回身抓起粗瓷大碗,看都不看,向地上一掼,哗啦一声摔得粉碎,“这样的烂东西,也敢在这位大爷跟前献宝?你说过狗眼看人低的王八蛋” 跑堂的给他骂得期期艾艾,一句话也不敢还嘴儿,还得一个劲儿的鞠躬打千,“是,公公说的是,公公说的是,小的狗眼看人低,都是小的混账,小的混账” 骂人的太监鼻子中哼唧了几声,转身鞠躬行礼,“大爷,别和这群奴才一般见识,小的陪着您,到全聚德吃烤鸭。”说罢,也不理跑堂的,径直转身就走。 从他一出声,皇帝就认出来了,正是六福想不到在这里居然遇到这个奴才,说起来,主从两个也有多年不曾见过了,这一次得他解围,让皇帝想起世事无常这句话来。 六福在前面领着路,进到一个偏僻的地方,转身噗通一声跪倒,“主子,奴才还当这一生再也见不到主子了呢主子……” “哭什么?蠢东西,这不是见到朕了吗?”皇帝心生感慨,柔声问道,“你怎么正好赶上?朕这一次得你助力,倒要多谢你了。” “主子这样说话,奴才如何能当得起?”六福半真半假的呜咽着,给他解释了几句。自从皇帝降旨,从关外陵工释回,六福就在军机处不远处的茶坊处做一个执事太监,这个差事还是肃顺看在往日的情面上给他安置的,茶坊处素称清闲,平日里没什么事,便经常和同侪出宫闲游,久而久之,和大栅栏周围的这些商家也便熟悉了起来。 “主子,这些人最是欺软怕硬,见到朝廷中的人,简直连一个屁也不敢放,就是主子仁厚,才能容他们这样撒野。”六福偷瞄着皇帝的脸色,小心翼翼的说道,“主子,不如由奴才到九门提督,让衙门中派人去,好好管教管教他们?” “这样啊?”皇帝想了想,若说管教倒是无妨,但若是惊动九门提督,必然要进一步上报,到时候,自己出宫冶游,为小民所欺的事情就传扬出去了,那样一来,未免惊扰过重,不是什么美事。“等日后吧,日后寻着机会,再好好调教调教这些在皇城根底下讨生活的。” 福答应一声,又说道,“主子,奴才护持着主子还宫吧?您身份贵重,要是再出了这样的阴私小人,奴才怎么当得起啊?” “朕这一次出来,本来是想到袁甲三府上去给他拜年的。你可知道他府上在哪里?” 六福回忆了一下,“奴才知道,还有很远呢”他说,“请皇上稍等片刻,奴才去给您找一辆车来?” 主从两个登车而行,这种在街市上临时找来的马车,自然不及宫中的坐着那么舒适,随着车身的摇晃,不停的左右倾斜,“主子,奴才办事不利,主子恕罪。” “有这一辆车就不错了,你还想怎么样?”皇帝不时的从车内探头出去观望,一边和六福说话,“六福,这几年,你在关外……朕听肃顺说,你很是辛苦了?” “奴才不辛苦。奴才能够为高皇帝、文皇帝两位先祖守陵,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旁的人想羡慕还羡慕不来呢” “出外几年,这奏答之间,倒练的敏达了?”皇帝笑着点点头,心中盘算着,口中问道,“十二年的时候,内务府从你北京和河间家中的大宅门中,可翻出不少好东西啊”他说,“一介小小的奴才,在朕身边十余年之久,就积攒下不下一两千万的身家,嗯?生财有道嘛” 他越说,六福越害怕,也不顾车行颠簸,身子一阵而起,跪在车中,“主子,奴才一时糊涂,一时糊涂请主子恕罪,主子恕罪” “朕当年多次训教肃顺,你就一点没听见?还是只以为这种不可贪墨之法,是只限于朝臣,而管不到你们这些奴才的?”皇帝撇着嘴角,理也不理,管自说道,“总算你还懂一点身为奴才的本分,从来不曾过问政事。否则,你以为朕真的只是看在你办差勤勉的份上,才饶过你一条小命的吗?笑话天下对朕忠心,又办差得力的人有的是,岂贵乎你一个陆福?” “是,是是,主子明见万里,奴才从来不敢以阉奴之身,过问朝政的啊” “这是你会做人,懂进退。”皇帝虽然兀自没有好脸色给他,不过语气也逐渐放缓,“朕今天受你这奴才的恩惠,倒不好无以报答。等过了年,你还回养心殿来吧。” 六福真是喜翻心怀,用力碰了个响头,“喳奴才谢主子恩典”。 更多到,地址 第48节封衙(3) 第48节封衙(3) 一路说着话,马车到了东城草帽胡同,袁甲三的府邸就在这里。咸丰十一年的一场文字狱,几乎把袁氏一门尽数摧折,后来还是载滢求情,方始恕过。不过袁甲三给发到黑龙江军前效力,一直到东北新建三省,皇帝钦点他做了辽宁巡抚,总办营口、旅顺、大连、金州等地海防重任,信重之情,溢于言表,袁氏才重现旧观。到咸丰十九年,皇帝东巡,把袁甲三又带回北京,赏礼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让他专职负责管理北京大学堂。 袁甲三多年不入帝都,这一次回来,又是办理这样的差事,他是那种办事非常认真的人,入学院办理院务,很快给他发现了问题,即生员入学,全靠本省督抚、学政保荐,虽然也要经过考试,但这样的考试,不过应付差事而已。这就造成了生员品流的良莠不齐,很多人,特别是旗人,完全是倚仗同旗、同宗的关系入学,进入学堂之后,学业非常困难,根本达不到培育英才的目的。 另外还有一点,生员入学之后,所选的课业门类,并无仔细分别,更加不会考虑到生员平生所好,完全是按照院方的安排来进行。这样就使得有的生员进入到自己并不喜欢的专业学习,学习的时候,全无半点动力,这样一来,也就收不到什么效果了。袁甲三把一月所见,草拟了一份奏折,但皇帝那边没有做半点批示,竟似乎是没有收到一样。眼看新年到来,袁甲三不好追问,只想着等过年开了衙,再到御前回奏。 这一次在北京过年,袁府热闹极了。自家老家主多年之后,重回帝都,受皇上重用,从河南老家赶过来的兄弟子侄汇聚满堂,一片热气腾腾的景象。袁甲三也自高兴,和孩子们说说笑笑,静享含饴弄孙之乐。 初三日的早上,有客来访,也是袁甲三在大学堂的同僚,就是容闳。数年以下,容闳已经做到正二品的高位,在大学堂中担任总稽查之职。给老大人拜过年,命下人沏上茶来,彼此相对而坐,谈了几句闲天,把话题扯到正经事上——实际上,在袁甲三给皇上所上的关于大学堂办差岐误中的第二项,就是容闳的见解。不过却也很得袁甲三的赞同。 “纯朴兄,不瞒你说,你这番条陈,若是在老夫履任辽宁任上之前所说,只怕老夫不但不会赞同,还会以为老兄有得陇望蜀之心呢” “老大人这话,学生不解。” “老夫出关多年,奉皇命办理海防之事,往来尽有那西洋帮办,公务之外,和他们谈及本国事,方才知道,原来正如你所言,这种大学所设专业,固然五花八门,但选择起来,却都是由孩子们自择的?” 闳回国十几年了,对话比之当年纯熟得多,而且遣词用句,也是措置裕如起来,“学生当年赴美之前,双目如盲,于这种大学可自择专业之分,茫然莫知。等到入学,院方要我自己选择,还闹出很多笑谈。”他笑着说道,“不过,等到选择之后,便大见其利。何也?可省却很多闲余功夫,专攻一门,一也;而所选专业,实为一己所好,故而学习起来,只见其乐,而不惧其苦,二也。” “嗯,诚然如是,诚然如是。”袁甲三说道,“学堂新政是皇上一力操办推行,总要与别不同,方显得我皇上圣明如天。若是如国子监、翰林院一般,弄得千人一面,又有何益处可谈?” “大人高明,这也是卑职一愚之见。” “我只是担心,学堂中固有专业,总还不及西洋之国那般门类齐全,生员入学,若是并无太多可供选择,又当如何?” “此事易尔。只要奏请皇上,更多多招募西洋教习,彼邦人才大有,不患无从寻觅,只要我天朝肯慕请,我以为,愿意以胸中所学,传播四方的人还是很多的。” “那,教学之际,怕也还是要全以西语了吧?” “这不用大人担忧,如今北京大学堂中,除文教之学,如律例、钱粮术数等项由翰林院选拔才德俱优之士任教之外,其他诸如化学、物理、医道等科,不都是以西语教学的吗?”容闳从容不迫的说道,“而且,以西语教学,还有一个极大的好处,大人可知道是什么吗?” “是什么?” “皇上上一年东巡,准了沈大人所请之事,大人可知道?” “你是说,准许海军学院选派生员出国留学之事吧?”一句话说完,袁甲三也反应过来,“你是说,大学堂受业之后,亦可留学外国?” “正是此意。大人请想,生员在学堂中久经西语教学,出国之后,也就不必为言语不通而平白浪费时日,前后数载,学益进,志益锐,回国报效,岂不是好?” 袁甲三苦笑无言,心中又想起当年奉旨办理大学堂事物,和容闳初见时候的情景,他这份想到说到,异想天开的毛病,倒似乎并未随时间而消磨呢只是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做到?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眼见临近中午,袁甲三照例留客在府用餐,还不及容闳道谢一二,门下人来报,“老爷,有客到。” “是谁啊?” “不认识,只是说是来给老爷拜年的。” “可有手本?” “没有。” 袁甲三寿眉一皱,这样不通规矩的,不知道又是哪里来撞木钟的,嘴里‘唔’了一声,起身走到门口,远远的只见一个男子正在弯下腰去,和院中的小童说话。 袁甲三道学君子,最重日常小节,眼中所见,更令他心中不喜,哪有这样的客人,不经主人迎迓,就管自进门,还和孩子戏耍?开门出去,轻咳了一声,那个孩子听见,赶忙扭头过来,“叔祖” “嗯,慰庭啊,自己去玩儿吧。” 慰庭的男孩儿答应一声,转身欲走,又给男子叫住了,“别走啊,还没有和我说你的名字呢?” “您刚才说的,就是我”孩子百忙中答了一句,转身跑开了。 袁甲三一眼认清来人,迟疑了片刻,忙大开屋门,从堂上迎了下来,“臣……” “别行礼”皇帝一把拦住了他,用手一指跑远的孩子,轻笑着问道,“这个孩子?” “这是臣的侄孙。名唤世凯。”袁甲三胡乱的答应着,“随乃父从河南原籍来京,为老臣拜年的。” “朕看他似乎很顽皮啊。” 袁甲三不明白皇帝为什么对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如此感兴趣,“是。世凯小儿,素称顽劣。” “顽劣?”皇帝轻笑摇头,“要朕说,你袁家一门远望,尽在此子身上呢” 袁甲三更糊涂了,袁世凯随嗣父入京,至今不过旬月之期,皇帝更是第一次见到他,怎么以如此期许之言相加呢?还是他有什么独到的辨才之功?也不敢多问,躬身说道,“皇上,外间风凉,请皇上随老臣到屋中吧?” 皇帝不再多做纠结,跟着袁甲三到堂上,容闳也是一惊,忙起身行礼,请皇上落座,袁甲三又命人取来红毡条,行了君臣大礼,在一边肃立,“皇上,您是一个人微服出宫的吗?这……老臣不敬,也要奏请一本,您可不能如此啊?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可如何得了?” “能出什么岔子?北京城首善之区,百姓安居乐业,作奸犯科之徒早已绝迹,不会出什么问题的。你们就不必为此和朕聒噪了。”说是这样说,皇帝感于袁甲三的向主之心,又解释道,“本来朕是带着下人的,不过临时有事,让他去办差了。坐,你们也坐吧。” 袁甲三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多劝,在一边归座,眼看着他,“皇上,容大人此来,是为老臣拜年,更是为大学堂之事。” “大学堂?大学堂什么事?” 袁甲三一愣,又把自己刚才和容闳的话说了一遍,皇帝点头,这件事是自己也意识到的,后世中国的大学,专业虽然多有,但全凭成绩而入,没有优良成绩的,便是能够进入大学,也未必能够选择得到自己中意的专业——而这种中意,更多的还是要考虑到毕业后利益的得失,能够赚钱多的,就是好专业,反之亦然。至于个人喜好,所有人的喜好都是一样,就是钱到了自己能够做主的时候,也确实是要认真整顿一下了。但这种整顿,却是要从最基础的部分抓起的。 “这虽然是个好条陈,但容闳,你想过没有,生员从小在官学或者私塾中就学,所学的知识,全部都是四书五经之类的教化文字。朕不是说这样的文字不好,只不过,十余年的时间下来,孩子从懵懂稚童,到学业初成,脑筋里全部塞满了这样的知识、文化、习俗,又如何肯在上到大学之后,选择自己喜好的专项之学?” 这样的话容闳听不懂,不但他不懂,连袁甲三也听不懂,“臣请皇上指点。” “朕这样给你们解释吧。所有这种官学和私塾教育出来的孩子,早已经成为千人一面的定例。只有共性而全无个性。脑子里想着的,都是如何登龙入仕,容光祖宗——其中当然也有如徐寿、华蘅芳之类的技术专才,但这样的人,为数极少。又怎么能仅仅通过在大学的数年修习,而达至你所说的,可以阐发潜幽呢?” 他望着容闳,又再说道,“便说你容闳吧,从小在澳门受教会学校的熏陶,后来又赴美留学,才有今日胸中所见,与大清生员格格不入之情。你不用请罪,朕不是说你这样不好,只是问你,像你这样,有着特别经历的,全国能够有几个人?” 一连串的问题把袁、容二人都给问得呆住了。好一会儿的时间,才挤出一句,“臣虑事不周,上贻君父之忧,请皇上恕罪。”。 更多到,地址 第48节过府(1) 正文]第48节过府(1) 第48节过府(1) 皇帝的眉稍一扬他实在是不喜欢大臣们这种动不动就请罪的奏答方式,但有无可奈何,“这不是请罪的事朕也不是来此问责的。”他说,“朕反倒以为,容闳和袁甲三的话给朕也提了醒。朕想这样做,咱们一起议一议。从明年或者后年开始,在各省官学之中,初步推行以一种师生互动的教学之法。更多的,是以开发和深挖孩子的兴趣为主的教学方式。你们认为呢?” 不等两个人说话,他先摇摇头,自己否决了自己的话,“不行即便有这样的旨意,也还要有确实受到过这种教育的师资力量,填充各省空额。现在连老师都没有,还谈什么旁的?” “臣想,此事还需从根本入手,正如皇上所言,尚无先生,如何而来弟子?不如从大学生员中,寻找心机灵透,又肯于不为陈规陋习所拘束之人,因材施教,等他们肄业学成,散发各省,再将xiōng中所有,沐浴四方?” “这倒是个办法,不过只是在大学中还不行。”皇帝说道,“总要从根基上着手。便如同二阿哥之流,十龄稚童,便开始接受西式教育,方勘造就。”他一面说,一面整理思路,“喏,这样。将此事就落实确定下来,左右现在大清生员赴西洋之国留学,已经风气初起,以后,更要在四海觅寻,找那些有一定根底的,出国受教,回国之后,再如袁甲三说的,分发各省,担任育人重责。” “……这件事,等开了年,你们两个人将朕的这番意思润sè一下,拟一份折子上来,朕批一批,jiāo内阁公议。”他说,“容闳,这方面你是有着经验的,把你当年在澳mén受教和出国留学的经历尽可能详尽的罗列出来,朕看一看再说。” “是。臣等都记下了。”袁甲三在座位上躬身作答,直起腰肢,眼角余光所见,mén廊的下面有人影闪动,他怕有什么意外,告罪一声,起身过去,眼神一凝,竟是侄儿保庆、保中、还有自己的儿子保恒等人,站在mén廊下,喁喁sī语。看见老人来了,赶忙行礼,“爹(伯父)。” 御驾在内,袁甲三不好大声申斥,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三个年轻人互相看看,由袁保恒说话,“爹,可是御驾在内?”他问道,“儿子和表兄等想……给皇上行礼。” “hún账皇上身份尊贵,又岂是尔等想见就能见的?都下去” 皇帝在里面听见了,扬声问道,“袁甲三,可是有事?” 袁甲三故意回身说道,“回皇上话,是犬子并小侄,在mén外luàn言luàn动,想给皇上行礼,臣已经将他们斥退了。” 皇帝何等聪明,知道他是在故意说反话,既然到了袁府,也就无妨赏他们这一点恩泽了,“传他们上来,朕见一见他们。” 有了皇帝的口谕,袁甲三把几个人领到堂上,三个人一字跪倒,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万岁万岁万万岁” 袁甲三临时做着带引大臣,“这是臣子保恒,这是臣的侄儿保中、保庆。” “朕刚才见到的那个叫世凯的小儿,是谁的儿子啊?” “回皇上话,世凯是下臣小犬,出嗣臣弟保庆。”袁保中说道。 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又问道,“刚才朕见过他,很是喜欢,可入学了吗?” “是。犬子已经入学,不过天xìng顽皮,难以训教。学业更是一无所成,难当大器。” 以皇帝后世所知,袁世凯可谓是清末民初写下最浓墨重彩一笔的朝中大员。五千年青史流传而下,这样的人亦殊不多见;因此对他很感兴趣,今天在袁府亲眼所见,却是一个蛮可爱,蛮顽皮的小娃娃,听袁保中一说,皇帝说道,“朕正好和汝叔论及人才养育之道,未必就一定要走正途登进的老路,特别是孩子,有其他的兴趣,意图另寻发展,你做生父的,你做嗣父的,也不必一味强求。嗯?” “是。下臣当领悟圣意,不敢以迫求之心,bī使孩童。” 皇帝还想再见袁世凯一面,但一国天子,过于见重,对袁世凯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当下只好按捺下心中的好奇,和袁氏三兄弟闻言抚慰了几句,问了问他们的差事,袁保恒是工部主事;袁保中有举人功名,但久试不售,如今同样是在大学堂就读;而三兄弟中,以袁保庆的科场早发,如今做到江南巡盐道——这也是很有名的féi缺之一。 这边正在和袁氏兄弟说话,袁府下人又一次跑上堂屋,“老爷,又有客到了。” “是谁啊?” “是内务府肃大人。” 袁甲三正在一愣,他和肃顺当年关系很好,这一次回京之后,彼此往来问侯更多,就是在大年初一,两个人还彼此过府为对方拜年,怎么今天又来了?是了一定是知道皇帝在此,赶来促驾的。 “让他进来吧。”皇帝在一边说道,“是朕让人通知他的。” 甲三答应一声,他自己不好亲自起身迎客,命袁保恒代自己出迎。不一会儿的功夫,肃顺穿一身朱红sè的长袍,外面套着同sè的马甲,跟在袁保恒的身后进到堂上,“奴才叩见皇上。” 皇帝扑哧一笑,“肃顺,你穿的这是什么啊?还有比这更难看的吗?” 皇帝和六福乘着马车到了东城的草帽胡同,不等马车入内,皇帝就叫车夫停住,“你还乘马车,到肃顺府上,和他说,年前和朕说过的事情,朕等一会儿要亲口品尝。另外,让他带人到袁府接驾——这种马车,简直要把人的腰颠折了。” “主子,那,奴才走了,您怎么办?” “这不已经是到了袁府mén前了吗?朕自己进去就行。你快去办你的差事。”说完,他管自转身向胡同内走去。六福命车把式重新转向,一路赶奔肃府。 肃顺正在府中和端华、载垣、华丰、世铎等人说话,新年到来,所有衙mén一律歇假,公事更是全无,众人放松下来,享受这新年欢愉。说起来,肃顺不提,端华等人却是北京城中生活得最舒服的一群人了。 他们担着铁帽子亲王的爵位,每年一万八千两银子的俸禄银子雷打不动,更不必提还都兼着御前大臣、领shì卫内大臣、内务府大臣、宗人府的闲职——每一份闲职,都是按月发给饷银的。平均起来,每个月总能有三五千两的进项。 到咸丰二十年,大清正在全盛,真可称得上富有四海四个字;天下物阜民丰,物价极贱,在北京城中,办一桌最上等的燕窝八珍席,也不过三五个银元。以端华、载垣等人每月入账饷银之丰厚,自然是酒池ròu林,敞开来的花销。不过在端华等人看来,犹自未美,这是因为京中虽不禁ji,但朝廷官员,却是不许踏足风月之地的,所以只好退而求其次的以台上名伶献技,台下侑伶佐酒为赏心乐事了。 这一次在肃顺府中所开的堂会便是如此——肃顺于这种事情并无太大的兴趣,但架不住兄长和各位王爷促请,没奈何之下,只好答应,叫了程长庚、秦雅芬、朱莲芬,还有为皇上赐名,如今早已经红遍四九城的谭鑫培等,都是名动四方的‘相公’。只有一个人却是从来没有人敢以其老斗自居的,便是梅巧玲——他是内廷供奉,这犹罢了,据肃顺说,皇上很喜欢他——试问天下还有哪一个,敢剃皇上的眉máo? 这一天的戏码也好,由肃顺亲点,一出是谭鑫培和秦稚芬的《乌龙院》;一出是程长庚和王瑶卿的《穆柯寨》,压轴的是谭鑫培和梅巧玲的《四郎探母》。 至于饮馔之物,不得不说肃顺心思灵巧,自从年前和皇上谈及新式烹调之法,引得皇帝食指大动,却因为旁的原因一时不能临幸之后,肃顺回府之后,对府中厮养的厨子说,“今后任是谁,也不能传以这样的技法,一切等日后再说。” “侯爷,这是为什么?”肃顺给皇帝赐以侯爵的爵位,故而下人有这样的称呼。 “你少管、少问。这几天每天在府里,哪儿也不许去,只做一件事,就是把你这份手艺认认真真的练熟了,练得越熟练越好,有你小子的好处。”厨子也是jīng明人,一猜就知道,这是皇上要来。于是每天在府里勤练技艺,只等着御驾驾临,自己能够在皇上面前为自己,也为自家侯爷挣一份脸面。 但肃顺府上的厨子学会了一种崭新的技艺,瞒不过端华等人,这些人都是平日里闲得莫可如何的,别的不行,对这种事的兴趣最大,赶上过年,相约过府,一定要尝尝这种异域传来的风味。肃顺不好把话说明,只得扯谎,说厨子生病了,改为请大家吃松枝烤的全羊。 端华不干,“烤羊有什么吃头?我们在府中早就尝过了。生病了也不行总之今天一定要尝尝这特殊的风味,吃不到就不走了” 一倡众诺,载垣几个也附和着起哄,nòng得肃顺没办法,只好说实话,“不是不给你们享用,不过日后皇上要来,总要等皇上用过之后,再请大家到我府中来吧?” “皇上要来?几时?” “还不知道呢,皇上说,年后找一天驾临府中。” “那不正好吗?赶在皇上之前,让你府中的厨子练练手,到时候更加熟练,皇上也高兴不是?” 肃顺心中一动,也觉得哥哥的话不为无理,正待点头答应,六福登mén拜访,“大哥,小弟给您拜年了。” “是兄弟来了?快点入席。”肃顺张罗着,口中说道,“等一会儿开戏,在哥哥这里一起听戏。来人,把戏单子取来,让我兄弟也点一出。” “大哥,还有事呢。”六福拉着他到了一边,耳语几句,肃顺一惊,“皇上说要来?” “可不是吗?谁敢假传圣命?皇上说,过一个时辰之后,让大哥到草帽胡同接驾呢。” “那好,我准备一下,即刻出发。”暂时安抚住六福,肃顺又去和端华等告罪,“大哥,借你的后挡车用一用。” “做什么?”肃顺也不解释,管自命人传车夫,一路出mén而去。 等到了翁府,请皇上乘端华的蓝呢后档马车,向肃府原路返回,“这辆车,”皇帝一上车,就发现了不同,“不是你的吧?” 肃顺心中叫一声糟糕皇帝的脾气他很清楚,于旗下一群大爷整天清谈消磨时光虽表面上不说,但心中着实厌恨,更不用提自己府里高搭戏台,正在热闹,等一会儿到了府里,可不要发作起来吧?若是那样的话,连自己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他只顾害怕,忘记作答,皇帝瞪了他一眼,“肃顺,你聋了?朕问你话呢?” “啊,是奴才没听见。”肃顺胡luàn想着主意,人急智生,他借口车夫于这里的道路不熟,撩起车帘,走到外面,和府中的下人耳语了几句,后者点头,纵马而去。 肃顺重又钻回车厢,笑眯眯的盘膝坐好,“主子,奴才还正在想呢,不知道万岁爷几时驾临奴才府上,也好让奴才好好伺候主子用膳,想不到,天从人愿,居然这么快就让奴才得偿所望了” 皇帝并未多想,笑了一声,“你啊,朕突然降旨,你府里很是jī飞狗走了吧?” “这……倒不曾。”肃顺答一句,岔开话题说道,“奴才的小犬前几天刚刚陕西任上回京过年,给奴才带回来一只口外的黄羊,奴才正派人点了松枝烤来吃呢。可巧,主子的谕旨就到了。” 皇帝早晨起来就偷溜出宫,连早膳也没有怎么吃,这会儿正觉得饥饿,听他说府上有新烤的全羊,馋涎yù滴,‘啯’的咽了口吐沫,“你不说还好,你这一提,朕还有点饿了。让马车快一点” “喳”肃顺脆生生的答应着,身子却不动弹,“主子,容奴才大胆问一句,六福可是又méng主子启用了?” “干什么,你问这做什么?” “奴才这不是不知道吗?刚才在府里见到他,看他满面红光,人也jīng神极了,”肃顺瞄着他的脸sè,小声奏答,“皇上您也是知道的,奴才和六福有换帖之谊,见他这样高兴,奴才这心里,也为他欢喜。”。 更多到,地址 第49节过府(2) 正文]第49节过府(2) 第49节过府(2) 皇帝知道他是在和自己撒谎,但有些时候,和光同尘于己于人都是利大于弊的,也不说破,自顾自的闭上眼睛,“朕本来是想到袁甲三府上,看望一下像他这样为数不多的老臣子的,谁知道nòng到最后,又成了朝堂奏对了局面——朕有点累了。等到了你府上再叫朕。” “皇上,眼下天气太凉,主子可不要睡着了啊?”肃顺关切的说道。 “朕知道,只是眯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肃顺怕他在车中冻病了,日后又是自己的罪过,眼睛一转,“皇上,上几个月,万岁爷龙体欠安,以梦中所见,jiāo代奴才去办……” 皇帝一听这个,立刻睁开了眼睛,“怎么样,可找到那个陈生豪父子一家人了吗?” “这,没有。”肃顺说道,“奴才命人查遍了昌平县境内,并无陈家集这样的地名。至于陈生豪……” “怎么样?” “倒是有一个。” 皇帝瞪了他一眼,“你少和朕卖关子,快说” 顺笑眯眯的答说,“不过却只是一个未满周岁的婴儿。他父亲是大兴县人,在县衙中做一个班头,为人很是勤恳。奴才不敢说是主子的旨意,只是派下人从旁打听,听人说,陈班头人很忠厚,一辈子老老实实,从来不曾和别人抬杠拌嘴,简直像个闷葫芦。” “那,山上的那座yù虚观呢?你也派人去查过了吗?” “奴才派人查过,yù虚观在乾隆年间遭了祝融之灾,道观被焚烧一空,如今也只剩下一座空架子了。至于闲知道长,更是连听也没有听说过。” 早已经过去的事情,重又绕回脑中,皇帝回忆了片刻,这一次山中遇险的经历,全不似往常,梦醒之后再想回忆,分外困难,反而是历历在目,就如同是真正经历过的一样。“肃顺,朕问你,当初你真的是把朕安放在山dòng中的吗?” “皇上,这样的事情奴才怎么敢撒谎?便是皇上不相信奴才,西凌阿大人等处,奴才又怎么能一手遮天?” 看他神情很有点委屈,皇帝也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些过分,旁的不必提,料想肃顺还不敢欺瞒自己。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等到了肃府,mén前红毡条铺地,端华、载垣、华丰、世铎几个领着家人在mén口守候,见皇帝落轿,山呼万岁声中,跪倒行礼,皇帝不知道他们也在,“哦?今儿个可巧,怎么,来给肃顺拜年了吗?” “是。奴才等恰逢其会。本来侯爷派人回来,还想把奴才等赶走的。可奴才们sī下里一商量,难得真龙降临臣府,奴才等也顺便沾一点皇上的福气,这就觍颜陪坐了。” 载垣说话总是这样的稀里糊涂,皇帝和煦的一笑,“也好。朕也好久没有和宗室近人亲热亲热了。今儿个都不必走了。咱们不论君臣,只谈情谊,共享佳节之乐。” “奴才等谢皇上恩典” 进到肃府后堂花厅,又是一番热闹,程长庚、谭鑫培、梅巧玲、朱莲芬、秦稚芬等人也纷纷上前见礼,这些人从小都是受过很严酷的训练,登台之后,又多是演王帽、才子佳人戏份,行动趋走之间,一丝不苟,看起来比端华、肃顺几个反倒更有一份特殊的美感。 “都起来吧。”皇帝居中而坐,面前搭起高大的戏台,锣鼓佬儿起身入座,“肃顺,你这府里,也总是演戏吗?” “回皇上话,奴才不好此物,而且,奴才也看不大懂。不过过年的时候,友朋欢聚,才邀请同好过府,热闹一番。平日里,奴才是从来不和这些人往来的。” 他的这番奏答半真半假,肃顺固然不大懂戏,但侑伶佐酒,却是平生所爱,旁的人不必提,只是今天到场的如朱莲芬、秦稚芬等,都是他的恩客。皇帝知道,但并不说破,含笑点头,“今儿朕远来是客,也不必拘礼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 端华谄媚的一笑,亲自碰上戏单,请皇上点戏,“主子,程老板、谭老板……” “谭老板?”皇帝忽然说道,“可是谭鑫培吗?年纪轻轻的,就也称得上是老板了?” 听他语气不善,众人面面相觑,谭鑫培心思灵动,快步上前跪倒,“奴才这点德行,如何敢以‘老板’自居?这还是全仰仗着皇上的福气嘛。” “这话怎么说?” “皇上,当年您在如意洲听戏,赏了谭金福‘鑫培’嘉名。您想想,万岁爷亲自赐名,京内京外又有哪一个敢不给面子。故而有此封号。” “哦”皇帝想起来了,含笑问道,“那,谭鑫培,朕问问你,这几年来,可学了什么新戏了吗?” “这……”谭鑫培为之语塞,皇帝不解,还是端华解说几句,才知道大概:谭鑫培为皇帝赐名,在北京梨园行成了一枝独秀,每次演出、应招堂会,所拿的份儿钱比程长庚还要多。身家固然大涨,但也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害处,首先是梨园同业者的排挤,每当有巨富豪mén要招他演堂会,总有人在一边说,“谭鑫培是皇上赏识的,又是内廷供奉第一人,您掂量掂量自己,可请得起吗?即便花得起这样的银子,一旦演出的时候出了针尖大的纰漏,旁的人不会、不敢说谭鑫培如何,只会以为是本家招呼不周——传扬出去,你可担待得起?”因为有这样的话,所以谭鑫培每年能够应得的堂会屈指可数,收入自然也就大减。 这还不算,另外更有一重难处,梨园中所演的戏曲,都是师傅身手相传,一出戏从学戏,到最后登台演出,师弟两个总要在一起潜心研习多年,方得功成。而谭鑫培名气大涨,便是连程长庚也给他比了下去,nòng得梨园同道人人嫉恨,便是连师傅传授戏曲,也经常避讳他三分——谭鑫培问起,只说,“你是皇上指点过唱功的,为师何德何能,还敢指教你吗?”因此,数年下来,只能以当年所学的戏文应付,新本子,却是一点也不曾学会 皇帝倒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出戏码,“这可是福兮祸所伏了。”他琢磨了一会儿,忽然一拍手,“此事因朕而起,总要慎始善终。这样吧,他们不教你,朕来教。程长庚?” “奴才在。”程长庚是内廷供奉,这些人都是归内务府所管,所以自称奴才。“奴才见过皇上。” “今日不提,等过上几天,朕给你们排一出新戏,叫《八大拿》,嗯,不过朕所会的,也只有文字曲调变化,手眼身法,就要全靠你们自己揣摩了。” 程长庚心中大喜,天子故曲,自是知音,而且,戏文经皇帝所排演,日后传扬出去,这本戏一定成为三庆班镇班之宝,而三庆班的名头,又要哄传天下了。当即跪倒,口中颂恩,“奴才诚惶诚恐,叩谢皇上恩典” 皇帝和程长庚、谭鑫培几个人说着话,肃顺下去准备,一番忙碌,在花厅的外面支上两三张巨大的灶具,下面的炉火烧得正旺,在炉灶的上面是刮研得平整的铁板,浇以明油,不一会儿的功夫,油温越热,阵阵油雾升腾而起,在花厅内也可以闻见了。 穿着雪白工服的灶下婢把切好的羊ròu片、牛ròu片先用葱蒜姜丝码放整齐,淋上麻油、料酒备用,眼见油温烧热,用铁夹子提起一片,放置其上,“滋啦”一声脆响,厨子手脚麻利的翻动,ròu香冲入鼻管,令人垂涎大滴,“唔,好香啊?这是什么味道?” “皇上,这就是奴才和您说的,西式牛扒的香味。” “牛扒?”皇帝干干的咽了口吐沫,“传上来,朕尝尝。” “皇上,还请稍坐,牛扒还没有熟透呢。” “呸你这笨奴才,你几时听说过牛扒要做得十成熟的?那不就干了吗?做到七八成熟就已经是最好的了。快去传来” 肃顺还真不知道牛扒不能做到十成熟,楞了一下,有心去传,又怕生吃不好,故意拖延时间,“这,皇上圣明,无所不知,真是让奴才佩服无地。” 皇帝也不曾吃过,不过大约知道,牛扒烤得太过的话,ròu会发紧、发柴,具体是不是这样,却是不清楚的,“少废话,传上来。” 顺估mō着时候差不多了,转身下去,亲自取来刀叉,早有下人调好了浓浓的麻油酱料,亲自捧到皇帝桌前,看着他刀叉并举,切下一块,送入口中,“主子,您进用得可还如意吗?” 皇帝咳了几声,吐出怎么嚼也嚼不烂的牛ròu,拿起丝巾mōmō嘴角,“算了吧。这种东西本来就不是我中华人氏所能享用的。撤了吧。” 众人立刻知道,皇帝总算是给肃顺留几分颜面,换了是旁人,怕早就斥责上了。饶是如此,肃顺的脸sè也变得非常难看,“皇上?” “撤了吧,撤了”皇帝脸sè发白,起身呼喝,“六福?六福?你这狗奴才到哪儿去了?” “啊,奴才在呢,奴才在呢。” “伺候朕回宫”。 更多到,地址 第50节指婚(1) 正文]第50节指婚(1) 第50节指婚(1) 第50节 回到宫中,已近黄昏,皇帝一天任什么也没有吃到嘴里,饿得双眼发蓝。惊羽又是埋怨,又是心疼的下去命御膳房传办差事,好在时间很快,铺陈上食前万方,看着他据案大嚼,也不顾及仪体尊荣了,忍不住嘻嘻一笑,“您啊。这是何苦?看看您,把自己都饿坏了吧?” “还真是有点饿了。”他含含糊糊的说,“饥者易为食,平时不大爱吃的,这会儿也成了美食了。” “哦,刚才皇后宫中的小太监来,说五、六、七三位王爷、贝勒爷的福晋来了。给皇后娘娘请安,本来想着说,皇上要是有空的话,也去见一见。奴才不敢说实话,只是说皇上休息下了,把他们打发走了。” “嗯,你是对的。”他说,“杨三,你到皇后宫中去,问问可有什么事吗?” 杨三转身下去,不一会儿的功夫又转了回来,不但是他,皇后的凤驾也随之而至,“呦皇上还没有用晚膳呢?” “啊,朕睡了一觉,起晚了。”皇帝自觉用得差不多了,推席而起,“看你这会儿过来,可是有事?” “有的。”皇后嫣然一笑,“刚才五六七三位弟妹过来,给臣妾请安之外,另外有一件事,想请皇上的旨意。” “这几个人啊,有什么话不能和朕说,非要让自家的福晋和你说?朕看他们是越来越糊涂了。” “国事自然没有我等fù人置喙的余地,不过这一次她们来,是为了家事的。” “什么家事?” “皇上,今年是您四十整寿,万民同欢,四海共庆。再加上大阿哥过了年就是二十一岁了。也该到了娶妻的年纪了。这是皇上第一个新fù入mén,总要提前cào持起来,也要百中挑一的给孩子好好把把关嘛。”皇后笑着解释道,“臣妾想,灵儿今年就要出降曾府,不如把这两个孩子的喜事一起办了?三喜临mén,也好热闹热闹?” 皇帝怦然心动,皇后说得并非无理,辛苦了二十年,也该热热闹闹的享受一番天家之福了。只不过,秀慧公主的事情是上一年东巡时候定下来的,内务府迭次报效,忙个不休,总还能够来得及;而大阿哥娶亲,距离还有不足半年,可赶得及吗?若是委屈了孩子,自己做父亲的,心里总感觉差了那么一点。 看他沉yín,皇后以为他是在为大阿哥选新fù之事发愁,在一边微笑着说道,“皇上,不瞒您说,臣妾已经见过nv孩儿了。” “哦?” “是满洲……” “是旗人?”皇帝目光看去,得到妻子肯定的答复,他摇了摇头,“朕不是说过了吗?满汉通婚,定为常例,怎么给载澧选了个旗人福晋?汉人家的佳nv子那么多,就选不出中你意的?” 皇后大感委屈,她知道丈夫今天一定不在宫里——皇帝的脾气她太熟悉了,有国事的时候就罢了,没有的时候,休想他在宫中能够坐得住他没事出宫闲游,自己为孩子张罗忙碌,如今没有一句慰切的说话,迎头就给驳了? 不过皇后为人xìng子宽和,迟疑了一下又说道,“皇上,您还没有听臣妾说完呢。这个孩子是驻防浙江将军惠昱之nv,rǔ名叫玲子,您听听这名字,其人容貌秀丽,就可见一斑了。” “听名字能听出什么来?”皇帝好笑的说道,“人品怎么样?” 见丈夫语气转为缓和,皇后大喜,“自然是极好的。”她笑着说,“虽是旗下人家,但随乃父多年驻防江南,很是温柔知礼。若不是知道的,还以为是汉人家的大家闺秀呢。” 皇帝心中喟叹,“你说好就好吧。等过几天,赶在年中,让孩子进宫来,朕见一见再说。” 后眼睛眨一眨,“皇上,灵儿出降曾府,总不能让他们小夫妻和曾国藩一起过日子吧?” “朕不是赐了府邸了吗?等婚后让他们自己过府居住,干什么?” “臣妾是想,就灵儿一个nv儿,你这做阿玛的,总要再多多给一点赏赐才是的嘛” 皇帝笑了,“好吧,你想让朕给孩子赏点什么?” “汉人讲话,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纪泽那个孩子,臣妾看不是个愚笨的,却埋头在大学堂中做学问,总不及……” “此事你不要多问”皇帝的脸sè立刻转冷,“朕当初不是和你们说过吗?几个阿哥不必提,朕的几个nv儿,能够不嫁到官宦之家才是最好。你以为官场是个什么好所在?再好的人侵身其中,用不到三个月,就沾染上一身的坏máo病。更不必提曾纪泽,以臣下尚主,不知道有多少人借着逢迎吹拍,以为登进之途。你想想,他能不能把持得住?照朕看,离那些hún账越远越好” 看丈夫疾言厉sè,皇后不敢再说,“那,就依皇上吧。” 皇帝为什么所谓的西式烹调之法极不中意而拂袖而去,nòng得肃顺好大的没趣,胡luàn让人把灶席尽数撤下,转眼看看周围,“都他娘的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呆在老爷我这做什么?” 论品秩,肃顺不过一介侯爷,但端华几个唯其马首是瞻多年,积威之下,一句话也不敢说,各自传轿出府,程长庚等人更加不必提,连堂会的份儿钱都不敢问,狼狈逃离。 肃顺xiōng中一团积郁难去,走到桌前,拿起放凉的牛扒咬了一口,咀嚼几下,‘呸’的一声啐了出来,“这是什么玩意?来人,把老马给我叫来” 老马是肃顺府上的厨子,他最好吃,请到的厨子也是北京城中最有名的万福居的主厨,不过当年亏空了一笔账,给东家告了,还是肃顺出面,将其救下,后来收留在府中,专任伺候。在肃顺府中,呆了有将近二十年了。“老马,你是怎么回事?你尝尝,这是什么玩意?还供奉皇上,连他娘的……”他想说连狗都不吃,但这样说话未免过于不敬,只好咽了回去。 “老爷,这不是小的的过错。小的几天前就和您说过了,牛ròu纹理过密,不宜如此cào行,您不听嘛” “放屁你这是怪罪老爷我了?我看你是糊涂了” “老爷您要是这样说,小的也没有办法,不如将小的辞了得了。” 肃顺气得大脸雪白,“老马,你别当你怎么样,北京城名厨有的是,老爷我一纸发下,有的是人主动到我肃顺府上来掌勺,你真当离了你这臭jī蛋,老爷就吃不上打卤面了?” 老马连理都不理他,管自合上双眼,站在当院,和木雕泥塑的一般。肃顺正待发怒,适时有mén下人来报,“老爷,有客到” 肃顺知道,自己降不住老马,唯有暗念几声:唯nv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的古训,挥手打发老马退下去,回身问道,“是谁来了?” “回大人的话,是翰林院shì讲学士张氏昆仲。” 这个名字在脑子中转了几圈,肃顺想起来了,“哦,请他们到正堂说话。” 花厅出来,绕到正堂,有两个人正在等候,彼此见面,先行跪倒行礼,“给大人拜年。” 来人是兄弟两个,哥哥是道光二十七年一甲一名的张之万,另外一个是他的兄弟,咸丰十三年一甲三名的张之dòng。兄弟两个是直隶南皮人。虽然科名有先后,但才学俱佳,称雄一时。不过在品行上,却有着天大的差别。张之万是朝野上尽知,有名的磕头虫。他是道光二十七年的状元,他这一榜官场早发,同年如李鸿章、黄彭年、沈葆桢等都已经做到一省封疆的高位,反倒是他这个才名动天下的状元郎,却还是做他从咸丰九年起就担着的上书房师傅、南书房行走的差事。 而他的弟弟张之dòng,则和乃兄全然不同。咸丰十三年会试得中,在翰林院中多有建言,被人成为翰林四谏之一,散馆之后,放了一回考差,做过一任山东学政,咸丰十八年年底,调任京中,在翰林院任shì讲学士。 张之dòng的起居作息与旁人不同,有副送他的对联:号令不时,起居无节;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下联不免刻薄,上联却多少是纪实。张之dòng自以为是一天当两天用。他这一天当两天,即以午未之jiāo为分界。大致每天黄昏是他的早晨,起chuáng就看公事,见宾客,到午夜进餐,他的饮食习惯亦很怪,每餐必酒,酒备黄白,同时并进,肴馔、粥饭、水果、点心,亦复如此,摆满一桌,随意进用,没有一定的次序。食毕归寝,往往只是和衣打盹,冬夏都用藤椅,不过冬天加个火炉,这样睡到凌晨五六点钟又醒了,办事见客,直到日中歇手吃饭,饭罢复睡。 这样与别人完全不同的作息时间在平常日子还好,任职一方,僚属彼此宽容,还能维持的下去;但到了特殊时候——例如新年,就多有不宜了——客人到府拜年,主人兀自高卧,这算怎么回事?所以,每到这样的时候,对张之dòng来说,都是一件苦事。 今天也是一样,到肃顺府中拜年是兄弟两个早就商量下来的,肃顺是咸丰十三年的副主考,张之dòng就是这一年考中的,虽然不是他的座师,但也有一份师弟之谊,但以张之dòng的xìng情,从来不愿奔走于高mén大族,因为在他想来,这样做有趋炎附势之嫌。只是碍不过哥哥的一再央求,才不得不打起jīng神来应酬一番——张之万知道肃顺非常忙,皇帝跟前少不得他这么个人,虽然现在是在年节之中,但谁知道皇帝几时来了兴致,派一二苏拉到府中穿口谕,就将他引入宫中了?因此当听下人说,肃顺府中正在唱戏,赶忙抓住这个机会,过府拜望。 肃顺正在一肚皮的不合时宜,勉强敷衍了几句,“贤昆仲此番到访,可是有事?” “职下不敢劳烦大人,只是为大人祝贺佳节之喜。”张之万笑呵呵的说道,“舍弟从山东任上调京内用,职下想,为皇上效劳,本不当内外之分,但舍弟的秉xìng与别不同,最称冥顽,与僚属往来,亦难有相融相洽。故而职下想,请大人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放其一任外官,我兄弟两个永志不忘大人的恩情。” “是……十一月十二日的事情吧?”肃顺回忆着说道,“香涛老弟,不是我埋怨你。明知道皇上要来,头一天晚上总要改一改你那奇怪的作息,这下可好,给学生上章攻讦,你是美是怎么着?” 张之dòng叹了口气,“多年痼习,非一朝可以改变。学生……也深为失悔。” 原来张之dòng的日常生活,与众不同,在各省官场和翰林院中人人皆知,有副送他的对联:“号令不时,起居无节;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下联不免刻薄,上联却多少是纪实,而张之dòng自以为是一天当两天用。 他这一天当两天,即以午未之jiāo为分界。大致每天黄昏是他的早晨,起chuáng就看公事,见宾客,到午夜进餐,他的饮食习惯亦很怪,每餐必酒,酒备黄白,同时并进,肴馔、粥饭、水果、点心,亦复如此,摆满一桌,随意进用,没有一定的次序。 食毕归寝,往往只是和衣打盹,冬夏都用藤椅,不过冬天加个火炉,这样睡到凌晨五六点钟又醒了,办事见客,直到日中歇手吃饭,饭罢复睡。 上一年的十一月十二日,皇帝东巡回京,有一天偶发奇想,用过午膳之后,传架到了翰林院,旁的人都是好好的,只有一个张之dòng,每天这样的时辰正是他要躺倒会周公的时候,御驾到来,自然不能容他高卧,强自打起jīng神,随班叩拜,但双眼酸涩,身子沉重,临到给皇帝问到的时候,还是困意未去。 皇帝体恤士子,并未多说什么,但翰林院学子却大为不满,认为张之dòng身为翰林院shì读学士,如此失仪,当以大不敬罪名论处。连一贯待下宽厚的袁甲三也认为他的这种做法大失人臣仪体,折子呈到御前,皇帝选择了留中,不过在张之dòng看来,京官不能再做了——谁知道几时皇帝再来,到时候真为自己生了怒气,干系太大,还是早早迁地为良。所以这一次兄弟过府,名义上是拜年,实际上是谋官来的。 肃顺想了想,张之dòng是翰林四谏之一,论才气或者不如同为四谏之一的张佩纶,但也是清流中赫赫有名的一支巨笔,要是能够得此机会,将他拢入毂中,倒不失为一个好盘算。这样一想,就不能做出一副深闭固拒的姿态了,“那,香涛可有心仪去处?” 张之dòng为人很jī昂,听肃顺说话有‘盍言尔志’的意思,当下也不推辞,“学生想做上海机器局的差事。” 肃顺为之皱眉,上海机器局是崇实当年创办,其用意的以‘西洋先进之法,增广中国之力’,这个差事和金陵会计所一样,都是新设立的,而且和普通衙mén有一个极大的不同是,两处虽然都是由中国人负责管理,但其中任事、与之发生往来的,都是外国人。以张之dòng的脾气,不知道能不能和他们打好关系? “孚辉山做了几年机器局的差事了?”孚辉山名叫孚会,旗人中的能员之一,他的阿玛是灵桂,当初任上书房师傅,和当今皇帝有一番情意。 “咸丰十四年,崇他白水改任,由其接任,到如今也有六年之久了。” “此事啊,我再想想吧。”肃顺没有一口应允,他知道皇帝的脾气,对这样的衙mén看管的相当紧。张之dòng才学固然极佳,但终究资历尚浅,以一省道员之衔jiāo托,怕在皇上眼里,他还差上一把火。 氏兄弟不敢多说,转而谈论其他,“大人,可知道李少荃在福建又上折子了吗?” “是请设招商局的折子吧?” “正是。”张之万说道。“年前进京陛见,为圣上重责而重用。嘿李少荃真是要多谢乃师的提携之恩啊” 肃顺很清楚这种朝臣之间的勾心斗角,闻言不以为意的一笑,“照我看,这个招商局也未必就是坏事。便如李氏折子中所说的,‘各省在闽殷商,或自置轮船,行驶各埠;或挟资本,依附西商之籍,若中国自立招商局,则各商所有轮船股本,必渐归官局,似足顺商情而强国体’,皇上不也深以为是的吗?” 张之dòng闻弦歌而知雅意,招商局名为商办,其实是官办,户部借出制钱二十万串,合银六万两,而东南各省藩库、海关,由于李鸿章的力量,都有闲款放在招商局生息,利息极薄,在七八厘之间。至于营运收入,光是米粮一项,每一石发水脚银五钱三分一厘,一年以运漕六十万石计,就可以坐收三十万银子,真正是包赚不亏的无本生意。 而招商局筹办,其中有官股、有商股,使个化公为sī的手段,官股不减而商股大增,无形中变成官股不值钱了。多出来的商股,李鸿章拿来应酬京中大老,名为乾股,有股息而无股本。等到招商局创办起来,如肃顺等人,就只等着坐享其成了。故而和哥哥使了个眼sè,示意他不必再说。 更多到,地址 第51节指婚(2) 第51节指婚(2) 新年封衙,京、外各处都一应如是,只有一个军机处,自咸丰十三年起,开始了军机大臣轮番入值先例之后,便逐渐成为定制。不过比起平常日子,入值的时间要短很多,改为每日巳时至当日的未申之交,用以处理突发的紧急军国大事。而实际上,不过是到军机处坐上半天,从入值之制起,还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呢。 正月十三日,是赵光入值。本来按班制该是文祥,但从上一年的冬天起,他和许乃钊、骆秉章几个就轮番闹病,曾国藩、奕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干脆免了他们三个人值班,最多是剩下的四个人多辛苦一点罢了。今天值班的军机章京是许庚身和一个叫马建忠的,字眉叔,是咸丰十八年的进士,刚刚散馆,考中军机章京,才只有二十六岁,很是年轻。 和赵光相对一揖,苏拉太监提着几个人的食盒下去,自去忙碌,军机处有一个非常良好的传统,今日事今日毕,错非是极其特殊的情况,从来没有折本或者公务拖延过夜的。所以在这样的日子里,彼此都很是清闲,根本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不过闲坐清谈而已。 赵光是刑部出身,律例精熟,而且多年来总是把精力放在审案断狱上,无暇他顾。等到入值军机处,所管的仍旧是刑部的差事,上一年皇帝降旨,要各省奏报自咸丰元年之后,所有逃人卷宗,为这些人开一道以出首而求生之门的事情,在赵光想来,这固然是皇上仁慈,但只恐乡梓百姓,不知其详,以为皇上一概加恩开释往日罪过,那可就真是民怨大起,国将不国了——试想某人打伤人命,出逃在外,如今一纸朱喻,开释还乡,被打杀任命的家人,如何肯就这样轻易放过?若是有以私刑报复,几时是个休止? 这还不算,皇帝在这件事之后又降旨意,各省暂停所有死刑犯的勾决,将一干卷宗尽数调进北京,由刑部逐一复核。这样一来,给刑部造成了极大的压力,除了一个朱光第,就没有一个不叫苦的。赵光几度叫起的时候欲奏陈此事,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不说此事是皇上亲笔谕旨,只是说有朱光第这样一个尽力办差,从来任劳任怨的,自己贸然上奏,给皇上问一句,“朱光第就能够做到,你们怎么就做不到?”自己如何砌词? 心中想着,赵光很觉得伤神,他赋性不坏,并无觊觎之心,只不过刑部一直是他多年掌管,僚属情深,过年的时候人家登门拜年,说起朱光第,没有一个不骂的纷纷求自己在皇上面前进言,最好能给他换一份差事才好呢只是……这样的话如何出口? 正在胡思乱想,听门外有无比熟悉的说话的声音,“今儿个是谁的班啊?” 赵光赶忙放下茶杯,从里面迎了出来,“臣……” “大过年的,大规矩都免了吧。”皇帝轻笑着举步入内,“文祥几个病重,你们几个人可就要多多辛苦了。” “臣不敢。”赵光微微弓着身子,跟在后面进到屋中,伺候着皇帝在写着‘一堂和气’的中堂下面落座,杨三上前,帮他脱掉靴子,盘膝坐好,“皇上有事,派人宣召就是。怎么……世上哪有主子看望臣下的道理?” “刚下过雪的天气,朕看这一片洁净世界,心中欢喜,就不觉多走了几步。”皇帝微笑着解释道,“家中都好?” “是。臣愧蒙皇上垂记,寒宅阖府上下,感戴圣恩。” “歇衙期间,只有军机处还有点人气儿,不瞒你说,朕偶尔总是要到这里来,昨天的时候,还和阎敬铭同桌进食呢。”皇帝孩子气的一笑,“这个阎敬铭啊,你不要看他做到一国辅政的高位,吃起饭来,跟狼似的。朕问他,他说,小时候家里穷,兄弟姐妹也多,不抢就吃不上。久而久之,就养成狼吞虎咽的毛病了。” 赵光陪着笑了几声,忽然灵机一动,“想来如今西北各省,早不复当你贫瘠之景了。百姓衣食无愁,也就不必再饮馔之事上,再仿效阎大人旧日情致了吧?” “哪儿有那么简单呦江南各省不提,那里久称富庶,只要肯下力气,总是可以达到温饱二字的。西北诸省嘛,除了肯出力气,还得看老天爷的脸色呢” 赵光有意引出皇帝这样的说话,接下去说道,“臣想,西北多年贫瘠,民风淳朴之外,另有悍野之气。这民制大局,还需从长计议啊”他说,“便如上一年中,皇上加恩天下,蠲免钱粮之外,更于刑名一道,有圣谕传播天下,除那些怙恶不悛之辈的匪类外,各省无不衷心赞佩皇上圣明如天,爱民若子。” 他停顿了一下,看看皇帝洋洋自得的神色,又说道,“但臣只是在担心……这等有利百姓之举,会为人所利用,成为伤民之本呢” 皇帝立刻为他的话引起了注意,“你这话怎么说?” 于是,赵光将心中所想婉转叙述了一遍,最后说道,“故而臣想,总要晓谕各方,于圣谕所言,要切实领悟,认真知晓百姓,才是上策。” “嗯,这话有些道理。”皇帝沉吟着说道,“等过年之后,命内阁拟一道谕旨,传喻全国。不能不分良莠,还是要区别对待。” “皇上从谏如流,臣不胜钦服之至。”赵光看看差不多了,这才小心翼翼的说道,“皇上,臣还有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 “这是什么话?有事你就说。” “暂停各省勾决人犯一事,臣以为,皇上有矫枉过正之心。” 皇帝楞了好半天的时间,勉强端正坐姿,冷颜问道,“你这样讲话,可有说乎?” “有的。”赵光先一步跪倒下去,口中奏答,“遍翻史籍,自祖龙一下,历年暂缓勾决,或者为祈福、或者为降恩、或者为禳灾,从未有承平年景,并无水旱荒年,又无喜庆之事而暂缓前例的。皇上上一年暂缓勾决,固然是人君仁厚之心。但臣以为,此事易为天下百姓所诟病” “朕若是杀人,天下人会以为朕残暴;不杀人,也为人所诟病?左右都是天下人的道理,朕就一点道理也没有了?” “臣不敢这样说。但各省判处人犯死刑,皆是依照大清律例而行。臣奉旨管部,疏爬各省呈讼到京的案犯卷宗,皆是情真罪实,从无半分虚假,而皇上圣谕所指,臣……” “你怎么样?” “臣以为,实为画蛇添足之举。” “朕明白了。原来不是百姓诟病,而是你认为差事太多,过于辛苦,嗯?” 赵光大惊。他没有想到皇帝的脑筋这样灵透,从自己暧昧的奏对中就能够听出弦外之音,赶忙用力碰头,“臣不敢” 皇帝并没有很生气,反而温言说道,“你先起来。”等他站起,才对他说道,“朕当初对朱光第等人说,今后办理差事,要秉持一个宁可错放一千,也不可冤枉一个的办事原则。当时不但是朱光第,就是翁同龢和崇实两个,也无不惊骇,以为朕一时口误,说错了话。实际上却不是的。刑名案子,最关民情——和钱粮赋税不同的是,后者不过受一点钱米上的损失,终究是无关大局的。而且,这其中有一点关乎心性之学的地方。简单的说,遭遇悲惨之事,若是能够有人通同此厄,在感觉上就会觉得轻松很多——钱粮之事,便是如此。即使一县一地的百姓,为胥吏所苦,但因为这种奇特的心里作用,就不会出现很觉得过不去的感觉。你想想,是不是这样的道理?” 赵光琢磨片刻,缓缓点头,“皇上说的是,臣……心亦有戚戚。” “而刑名案子,却又不同,每一桩、一件,关乎的都是人家一己的哀荣得失。朕上一次为朱光第几个所讲的,孩童在路边捡拾小鱼的故事,你也听过了吧?便是此理了。”他说,“朕之所以不厌其烦的命人把各省卷宗悉数调进京中,就是此意——你想想,只是为书吏一字出入,可能就有一个无辜百姓要遭受身首异处之难?这就是你精熟律例,久掌秋曹的本色吗?” 赵光脸一红,没有说话,“朕再告诫你一句吧,办理这样的事情,所求的很简单,只有公正二字。而公正,不在于朝廷杀了多少人——这绝对不是公正。所谓公正,是要让无辜百姓,绝不会遭受无妄之灾为了这样的目的,即便偶尔的时候有可能会放掉一两个真真正正身担罪衍之人,也是可以接受的损失。” 这番话对赵光的冲击无异于暮鼓晨钟,以他平生所学,怎么也想不通,为求公正,甚至要放掉一两个真正有罪之人,怎么说是可以接受的损失呢? 皇帝看出来了,苦笑了几声,“这样的事情啊,你身为一国辅政,或者还不能明白。这是因为时地两皆不宜,如果能够换一个场合,或者说换一个立身之处,你就懂了。” 不要说赵光听不懂,即便能够听得懂,皇帝所说的话,真要施行起来,怕也是难度太大,未免有空中楼阁之讥。当然,这话只能在心里想想,嘴上是半点不能流露的。 军机处值房中安静了片刻,皇帝双腿一偏落地穿靴,嘴上说道,“还有一件事,李鸿章上奏折说的,在福建创办招商局的事情……” 正说到这里,门口有一阵脚步声,杨三进屋奏陈,“皇上,六福来说,皇后娘娘请皇上回宫呢。” 话题被打断,皇帝无奈的起身离开,来到钟粹宫,对跪了满地的宫婢太监视而不见,排闼直入,却是一愣,暖阁中除了皇后、瑾贵妃、佳贵妃等人之外,还有两个不认识的女子,一个年纪大一点的,穿一件水绿色的裙钗,面如满月,银盆大脸,梳着燕尾头,正在微笑着听皇后说话;另外一个年轻的,生一张白净的鹅蛋脸,眉目清秀,一团娇羞,和那个年长一点的略有些相像,大约是母女。“这件事啊,皇上……哎正正说到皇上了,您就来了。”说着话,皇后嫣然一笑,起身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两位贵妃和另外二女同时起身,盈盈跪倒,“叩见皇上。万岁爷吉祥” 皇后等人也就罢了,另外两个,看样子也是宗室女眷,虽然他是四海之主,但在宫禁之内召见外臣妻女,终究是很不宜的一回事,皇帝脚步顿住,有心转出去,又怕落了痕迹,“都起来吧。”他走到炕前坐下,用手一指,“这是?” “皇上,您忘记了吗?这就是臣妾初三日和您说的,浙江将军惠昱的妻子和女儿。” “奴才柳月氏,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奴才云玲,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早将此事扔到九霄云外去了,这时候经皇后提醒,才想起来,‘哦’了一声,“起来说话。赐座。” “谢皇上。”母女两个碰头起身,在绣墩上坐好,低垂粉面,任由男子肆意打量。 叫柳月氏的女子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倒是叫云玲的女孩儿,引得皇帝频频留意,她和乃母一样,同样的肤色白皙,眉目如画,一双黑白分明的剪水瞳子灵动已极,可以看得出来,虽然她在自己面前一副正襟危坐,小心谨慎的守礼模样,但在父母、日后在丈夫面前,一定是个鬼灵精的顽皮可爱样儿。 “你叫云玲?乳名叫玲儿?”皇帝转身拿起写有履历的绿头牌看看,钮钴禄氏,年十八岁,满洲正红旗,父惠昱,现任杭州将军。 女孩儿的乳名叫玲子,不过一字之差,但出自御口,也可以算是宠赐嘉名,云玲就势跪倒,“奴才叩谢赐名之恩。” 他这才想起来,是自己记错了,但语出即为法度,不可更改,只好苦笑点头,“你站起来,走几步给朕看看。” 女孩儿知道,是要看一看自己的行走趋拜,慢慢起身,缓步行走。踩着花盆底走路,已经练习两个月了,姿势也经过从内务府请来的嬷嬷的细心纠正,改调了两个毛病,首先是臀部不再扭动,二是左右手摆动的幅度也收敛了很多,同时经人指点,旗袍下摆尺寸放得宽宽的,使步子能跨得开,这样一来,步伐自然就稳重了。 眼见她步行至暖阁门口,又折返回来,皇帝伸手接过惊羽递上的一杯参茶,向前路一洒。 云玲转身看见,顿时想起给人教导过的规矩,当做没有看见一般,若无其事的从一地水渍上走过,既不曾避道而行,也不曾像怕沾湿、弄脏了旗袍下摆那样的撩起衣角——这就是知礼。 皇帝嘴角含笑,点了点头,“柳月氏?” “奴才在。” “不必拘礼。”皇帝摆摆手,“大阿哥是个有福分的,只看令爱如此颜色,就可以想见日后他们小夫妻琴瑟共鸣,一团和气了。” “皇上善颂善祷,奴才感恩不尽。小女蒲柳之资,得以攀附龙子,更是奴才及愚夫阖府之荣。奴才代愚夫叩谢皇恩。” 帝不再多说,向瑾贵妃点头,“此事就定下来吧。你说呢?”。 更多到,地址 第52节募才 第52节募才 咸丰二十年的春天,比较往年要燥热得多,而且,从上一年的冬天开始,除正月初有过一场降雪之后,山东、山西、河南等省并无半点雨雪飘落,从各省奏报上来的晴雨表来看,似乎又一场危害程度不会小于咸丰十四年的旱灾又要到来了。但和以上各省闹旱灾不同的是,直隶闹水灾,永定河决口,淹了沿岸大片的庄稼、田地,据省内奏陈,有三千余户,一万多百姓家园被毁,省内正在组织人力,抓紧抢修河堤,安置灾民。 军机处叫起的时候,皇帝问及此事,奕第一个说道,“臣弟以为,此事毋庸上烦廑忧。咸丰十四年之后,各省官储粮仓,俱皆填充丰盈,可保治下百姓,半年之需。即便再有如当年一般的饥馑荒年,也是不足虑的。” “话是这样说,但朕想,这种事还是要防患于未然的好。眼见旱情初成,春墒不保,难道只以为粮仓中有粮食就可以不闻不问了吗?等真是饿得受不了的话,百姓只怕就要连种粮都要拿来充饥。届时,灾后拿什么往地里播撒?”训斥了弟弟几句,他说,“廷寄以上诸省,组织民力抗旱之外,也要保证一旦旱情得以减缓,百姓手中有种粮,以为再事生产——不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朝廷赈济上。” 奕几个自然奉命唯谨,“皇上,山西巡抚陈士杰请旨,截留藩库银子一百二十三万零九百五十两,以为组织青壮,抗旱挖井所用。臣等想,宜乎准如所请。” “嗯,准了。”皇帝点点头,“不过,这笔钱也不能全部由朝廷拨给,让山西藩库也出一点。以六四比例吧。” 众人知道,皇帝的脾气特殊,于各省请旨拨给的银子,从来没有如数答应的,总要对方也想办法出一部分,用他当年的话来说,是担心下面的人有崽卖爷田不心疼的弊端,款子拨下去,给下面的人不知节制的胡乱花用。久而久之,下面的人也学得精明了,请旨的银子,总会留出一些水分,用来和朝廷打价还价——不知道这一层弊端,他知道不知道? 皇帝自然是知道的,不为旁的,只是看各省奏请请拨或者截留的款项越来越多就可见一斑,但他并不准备深究,有时候,君臣彼此和光同尘一点,于政事有利,而过于查察,下面的人畏手畏脚,也休想再有魄力做事了。更加主要的是,他并不担心有人会从中侵鱼,这要从两方面来说,首先,如今的大清府库充盈;第二,成立于两江的会计师事务所会不定期的查账,发现任何的漏洞,都会立刻上奏,也杜绝了臣下贪污的可能。 “那,直隶水灾呢?你们想着如何解决?” “皇上,胡林翼素称能员,这一次永定河决口,臣弟想,以其人治下有方,定能早日料理清楚,上慰主知。” “嗯,军机处催一催他。”他说,“虽然只有一万余人受水害侵扰,但也不可有半点疏忽大意。” 说完这件事,他继续说道,“李鸿章从福建上折子了,请旨成立招商局,由户部和省内共同拨款二百万两,以为启动。你们以为如何?” “臣弟想,这是我大清有史以来第一次成立这种官商一体督办的衙门,还是要宣李鸿章进京来一趟,认真将招商局的规划及章程分说明白之后,再拿出一个确论来。” “除此之外,也要把招商局的人员尽可能的缩减。”皇帝手托着腮帮,若有所思的说道,“绝对不能弄出开支浮滥,冗员极多的弊端。另外,……”他迟疑了一会儿,“等李鸿章进京来,朕再和他说吧。还有什么?” “还有一件事,日本国所派使者,以副岛种臣为正使,为日中两国友好,并正式签署《条约》事,再度渡海而来。”奕说道,“在日本托请美国转交总署衙门的公文中,日本人希望这一次来华,能够达成两国互相派驻大使,驻留彼此国都,以加深往来,互利互惠的愿望。” “今天是正月二十八了。距离草签的《条约》中要求日本全部撤出琉球群岛的二月三十还有一个月零几天的时间。这件事总署衙门要郑重告诫日本人,别以为能够借助和我大清正式签约的缘故,就可以拖延其事。三月初一日子时之后,若是琉球群岛所属陆地、海面上兀自有日本人滞留不去的话,一概视为侵略我大清。到时候,朕就要诉诸武力了。” 大声答应着,又说道,“皇上,臣弟有一件事,要请皇上的示下。” “是什么?” “上一年十一月间,臣弟有幸扈从陛下登临长城,随行者另有日本使节。其时彼此议定,两国各自派遣武林人士,以武会友,切磋技艺。如今日本人西来,臣弟想,此事是不是也可以照当初彼此约定之事,开始进行了呢?” 皇帝苦笑起来,“老六,你还是不死心啊?好吧,此事交你和许乃钊共同办理。命礼部传文天下,征召京内武林人士,汇聚一处,和日本人……嗯,比划比划。” 听他出语粗鄙,奕等人便想笑,“皇上,臣想请皇上的旨意,若是我大清忠勇之士,能够在比武场上打败东瀛对手,朝廷宜乎给予一些奖励之法?” 帝是一副看热闹的心态。他身为中国人,虽然心中不认为国人子民能够战胜日本人,但若真能够扬眉吐气,自然也不吝赏赐,“若是最终得胜的话,则所有参赛中国武者,一概赏四等双龙宝星一枚,并赏勇烈壮士嘉号。” “皇上,还有比赛章程,请皇上处断。” “比试七场,先赢四场者为胜。”他说,“至于具体是比试拳脚还是器械,由你和那个什么副岛种臣议定。” 奕点头领命,又得寸进尺的问道,“皇上,等到双方正式比斗之日,皇上可有雅兴,临场一观?” “朕可不去。你知道擂台上什么玩意不长眼睛的飞下来,砸到朕可不得了,不去,不去” 阎敬铭第一个笑出声来,“啊,臣失仪。” 皇帝也笑了,“不过,朕说的话固然是玩笑,但中日两国比斗,也不必看得那么郑重其事,就如同日本人在往来公文中所说的那样,这一次只是双方以武会友,彼此切磋。不要弄得那么剑拔弩张的,嗯?” 奕有点听不大懂,只以为皇帝是在故意淡化此事,为日后真要是输掉了这一次的比斗留一份颜面。因此更加下定决心:这一次的比斗,不管用什么办法,也要赢过小日本不可 他不知道皇帝的真正心思是确实不把这件事记挂在怀:咸丰二十年,大清无论国力、军力均已经远超日本,可以说,双方根本不在同一个水平线上。这场擂台赛的输赢无关宏旨——武功再高,还能抵得住快枪之力吗?偏偏老六热情似火,有心将这一次的比武演变成国力之争,他不好直说中国武术在很多层面上敌不过日本人的柔道术,只好任由他去了——让他受一番教训也好,省得眼见大清上下一心,国势日盛一日,只以为是天下第一强国了。 奕不知道皇帝会转这么多的心肠,心中对这场即将到来的比武充满了热情,回到军机处直庐,还不及坐定,立刻问道,“信公,皇上说,着礼部颁旨,传喻京中各处武林豪门,信公以为,如何着手才是?” 许乃钊也很伤神,自古侠以武犯禁,这些走江湖的,在他们这些读书人看来,都是不值与谈的,所以对于办这样的差事,确实是一点头绪也没有,给奕的话问楞了,“这,我想,总要到各省会馆中去问一问吧?那里的人接应的都是往来各省的百姓,当有路径可通四方。” 这算什么办法?于是奕知道,许乃钊在这件事上根本帮不上什么忙,一切都得靠自己了。坐下来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载澂的护卫首领,名叫札哈什的,擅长教门的弹腿和查拳,对于武林之事是不是比自己知道的多? 当即命人回府去,把札哈什传到总署衙门来,自己亲自问他。一问之下,札哈什说,“当年是在善扑营中习练教门所传授的武功。” “那,你老师是谁?如今可还能找到?即便找不到的话,同门之中,想来另外还有弟子吧?与你兄弟相称的,如今能不能找到?” 一连串的问题,让札哈什有无从作答之苦,只好避重就轻的说道,“王爷,这样的事情得容小的下去联络。而且,当年分散之后,各自投奔他门。奴才是旗人,得幸入王爷府中当差,那些汉人,就不好说散落到何方了。” 奕想了想,决定还是把事情和他说明,想来虽是江湖草莽,但能够有这样一个为国出力的机会,一定会奋勇当先的,“你去找。找到了之后,把他们汇聚到一起,四月初一之前,带回京中。本王亲自召见。” 札哈什迟疑了一下,“那,贝勒爷那里?” “这不需你多费心思,我会和他说。” 眼见王爷主意已定,札哈什不再多言,原地请了个安,“是奴才这就下去。准定四月初一之前,一定将人找到。” 忽然又叫住了他,“这一次中日比武,非同寻常,皇上与本文都无比重视。所以你找来的,都要是一方雄才,那些滥竽充数的,我可一个都不要。” “请王爷放心,卑职明白其中轻重。就是那些人想来,奴才还不让他们加入进来呢除了出丑,任是什么用也没有,要来何用?” “好,就是这个意思,你下去吧。”。 更多到,地址 第53节大婚(1) 正文第53节大婚 第53节大婚 正月十三日的时候,柳月氏携女进宫,为帝后心中所喜,赐婚大阿哥,这一下,惠昱府中可是真的热闹起来了。先由惠昱的老父亲带领阖府下,望阙碰头,叩拜皇恩之后,开始准备祭神的繁复礼节——这是一件非常非常麻烦的事情。阖府下,都要很是为之折腾一通——这里介绍几句。 满族人有祭于寝的旧制,至天子,下至百姓,概莫能免,在宫中是在分属皇后居住的坤宁宫,在百姓家中,就是在家主和太太居住的房,正中堂屋,西面墙设一块朱漆隔板,板悬挂一块镶红云缎黄幪,下粘纸钱三挂,成为幪架,而一般多用祖宗板子的俗名称呼。 在祖宗板子的前面设一张朱红长方矮桌,供香炉,陈设虽然简陋,礼节却异常隆重——第一天捡米选豆,第二天磨粉蒸面,到这一天的午夜过后,祭礼便开始了。府中从大n到房灯火通明,人影憧憧,但声息不闻,不但没有人说话,连放置器物都不准出声,以肃静为至诚。 丑正一刻,主祭的惠昱香,率领阖族男丁三叩首,厨子随即和面做饽饽,就在院子里临时架设的大灶蒸熟,装成十一个盘子,每个盘子里装十一个,献供桌,免冠行礼,接下来就是请牲了。 牺牲是老早选定的三口大猪,此时只用一口,绑缚在屠唇g抬进来,这口黑摸猪称为黑爷,原来是已经洗干净的,但仍需主祭用一把新棕帚遍扫牲体,缚猪的绳子,亦是换了新的,这才抬入室内,摆在供桌前,意思是请祖宗审视,享用这样一口猪,是否合意?当然还要行礼,礼毕就要请黑爷归西了。 因为不能用‘宰、杀’之类的不吉利的字眼儿,宰猪成为‘省牲’,屠夫下手之前,先提起猪耳朵,灌进去一大碗烧酒,将黑爷灌醉了,省得‘省’时叫。至于下刀,也有规矩,晨祭用公猪,左手执刀,及至开膛破肚,第一件事就是将附着于大小肠之间的脂肪剥下来,连同生猪血一起供。而这肠间脂肪,就是《诗经》中‘取其血膋’的‘膋音辽’,满语叫阿穆孙。 这时候,整头大猪已置入大锅去煮,煮熟了撒饽饽献牲,猪头朝,头ā一把柄有了铃铛的鸾刀,另外盛汤一碗,碗架一双筷子,随同献牲。 接下来,主祭再一次率族人三叩首,这时天已经快亮了,息香撤幪,晨祭告成,阖族吃r吃饽饽撒福,但不准喝酒。 到了过午不久,夕祭开始,和晨祭不同的是,省牲需用右手,黑爷是一头母猪,黄昏时分,撒饽饽献牲,这后半段的祭礼,由府中主持中馈的主f主持。累人不说,有些知识字,深明事理,而有喜欢究根寻底的才媛,倘为家f,必须主持夕祭时,会有一种恐惧委屈之感,这是因为在后半段的夕祭,有一天个专n的名臣,叫做背灯。先要息香撤火,再用布幔密遮窗户,屋子里漆黑一片,只有主f在内,这还不够隐秘,中n亦须紧闭,阖族男丁都要在n外屏息等候。 似这样远摒男子,独留主f一人在密室祭神,当然是表示什么都可以贡献给神的含义,当初何以制定这样的仪式,已经无可考究,到了这样的时代,主f在室内行九跪九叩的大礼,顿首达八十一次之多,虽然是寒意尚在,但穿全挂子的礼服,在密不透风的屋子里行这样的大礼,可也真算得是特殊的酷刑了。 等到柳月氏好不容易行过了礼,已站不起身,双手扒地,膝行摸索着到了矮桌前面,将黑爷头的鸾刀拔下来,放在桌,忍不住狂叫一声,“快点灯” 中n外是早已经预备好了的,启n秉烛而入,惠昱推n进来一看,太太坐在地,汗出如浆,面无人,赶紧把她扶起来,低声抚慰着说道,“辛苦你了,好歹撑着一点儿。” 柳月氏也真得咬紧牙关坚持下去,好在仪式已经过了大半,最后一项就是要祭天,俗称祭竿子。这根神所依凭的竿子以杉木制成,高出屋檐。这种祭礼和晨祭、夕祭都不同,牲用公猪,不光是去摸,还要剥皮,称为脱衣。r煮熟后,选取精r,跪切成丝,将r丝和小米饭伴在一起,另加血肠,移置竿子顶端的一个斗据说这是当年努尔哈赤起兵征明时,有一次打了败仗,而追兵甚急,只得躲在一颗树下,忽然来了一大群乌鸦,掩护太祖,挡住了明兵的视线,因而得以脱险,所以等到后来,为了崇功报德,设竿子祭祀乌鸦,托名祭天。 祭天以毕,曙初l,赶紧铺设地平,布置坐具,来吃r的宾客已经到n口了。 皇帝登基改元二十年,时逢四十整寿,各省纷至沓来的报效万万寿诞之日的奉使络绎于途,这还不算,又有嫁女、皇子娶亲两件大事,三喜临n,更是令北京城似乎从来不曾脱开新年的喜庆气氛一般,从过年一直到三月初,都是热闹非凡。 这等景象是数十年不曾有过的,从道光朝开始,皇例行简约,连朝穿着的朝服都是打补丁的,所谓有好者,下必甚焉,nng得朝臣不在衣服打几个补丁就不敢临朝,满堂下,都如同叫花子一般;新君登基之后,虽不至于此,但皇帝对那些踵事增华的事情兴趣也并不很大,便是连十年前的三十整寿,虽然准许各省竞相奉献,但论及荣光,较诸今年,却又差了不止一个档次。 除了本国官民一片热情洋溢之外,连驻华的各国公使,也早早的向总署衙n递交公文,请求准许参加六月初九日在太和殿举行的万寿大典。这样的消息传出去,更让百姓心中骄傲,“看见了吗?皇过生日,连洋鬼子都主动拜寿了这在往年,哪儿敢想啊?” 五十余年没有这么热闹过的北京城中,大小客栈、会馆、庙宇,凡可以寄宿的地方,无不满坑满谷。有的是来风准陛见,有的是来贺皇子、格格大婚的地方大僚,有些是解送贡品或者勾当传办事件的差官;有些是进京投供,顺便观光找的捐班官儿;有些是想抓住机会来做一笔好生意的买卖人,有些是什么也不为,只为赶多年难遇的皇子、皇女大婚,只为来看热闹。 不过,除此之外,也有逃难来的人。直隶在前一年就闹水灾,灾区之广,为数十年所未有,朝廷特意降旨各省劝捐,光是杭州的富商胡雪岩,就捐了棉衣一万件。胡林翼一面办赈济,一面请款动工,整治永定河,已经奏报全河两岸堤埝,均已培补坚厚,照例办‘保案‘嘉奖出力人员。那知到了夏末秋初,几番风雨,永定河北岸竟致溃决,保定、天津所属州县,亦都发了大水。没有水的地方又闹蝗虫,然而这不能象年那样,可以请赈,因为事情一闹开来,必要追究决河的责任,便只好尽量压着。于是苦了灾民,无可奈何,四出逃难,就有逃到京师来乞食的。 接下来是谈内务府与户部的一件纠纷,从大婚典礼开始筹备之日起,内务府就成了一个填不满的贪壑,差不多万事齐备了,还想出花样来要一百四十万两银子。管事的内务府大臣肃顺、端华、崇纶、明善、佑都是在皇帝面前说得话的,阎敬铭不能不想办法敷衍,七拼八凑才匀出来六十万两,因此户部复奏,说在七、八月间可以拨出此数。向来跟户部要钱,那怕是军费,都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一面说要多少,一面说能给多少,不敷之数,如何着落,就不必再提,也不会有人追问。 这个含n了事的惯例,内务府自然知道。谁知从二月底到三月,各省解往京中的银子纷纷到部,户部通知有六十万两银子可拨,请内务府具领时,管银库的司员在印领末尾加了一句:“下欠八十万两。”公事送到户部,杜翰大为不悦,受了这份印领就等于承认户部还欠内务府八十万两银子,这不是儿戏的事。好在户部郎兼弘德殿行走,教满洲话的桂清,新补了内务府大臣,杜翰就托他把这件案子,从内务府里面爆出来。 于是桂清了一个奏折,归咎于司员在办理咨户部的文稿时,未经堂官商定,擅自加入‘欠拨银两’字样,‘意存ngn’,请予议处。 文稿虽由司员所拟,发出去却必须堂官判行,称为‘标画’,桂清另有一个附片,即是专叙此事。内务府大臣一共六个,肃顺‘佩带印钥’,自是居首,以下是载垣、端华、明善、佑、桂清。画稿那天,明善并未入直,佑和端华说是虽画了稿,一时未能查出,肃顺也承认知道此事,而载垣则表示,加入‘下欠八十万两’的字样,“是我的主意。” “他出这个主意是什么意思?”皇帝很严厉地说,“他还搂得不够吗?” 这话阎敬铭不便接口,停了一下说道:“臣的意思,让他们明白回奏了再请旨,或是议处,或是申斥。” “哼”皇帝冷笑,“这些人才不在乎申斥,议处更是哄人的玩意,有过就有功,功过相抵有余,照样还不是照拿朝廷的俸禄?不行”他断然摇头,“传肃顺进来。” 阎敬铭知道事情有些糟糕了,载垣贪渎,人所共知,皇帝始终包容,很大程在卖宗室的面子,只为图一个耳根清净,省得这些人成天在自己面前聒噪,干扰得正经事都受影响。这一次眼见他白,很显然招肃顺进来不会有什么好话,日后传扬出去,总是自己和桂清的过错,而肃顺又岂是好得罪的? 想到这里,迎头一拦:“皇,近日来为大阿哥和大格格的办差之事,您也龙体很辛劳了,此事不如暂时拖后?” “不行”皇帝根本不准,还是把肃顺招了进来。等他跪倒行礼,不及说话,那份桂清所的折子从御案后头飞落下来,“肃顺你看看这面写的,你知道不知道?” 肃顺吓了一跳,拾起来看看,“这,……奴才知道。” “朕就知道你知道该死的,你是不是从日本人那里捞钱捞瘾了?嗯?连朕的儿女成婚这样的事情也不打算放过?想着从朕身再捞一笔?”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奴才最是崇敬主子,焉敢有这样大不敬的想法?” “那你说,载垣口中说的什么‘这是我的主意’是什么意思?若不是得了你的首肯,凭载垣一介n账,又岂敢如此放言无忌?”皇帝大声斥骂,“传旨,免去载垣内务府大臣、赐婚使之职,让他在府中老老实实呆着,别再没事出n,丢人现眼还有你,肃顺……”他瞪着肃顺看了几眼,“你从这滚出去,朕懒得见你” “皇,奴才还有事情要请皇的旨意……” “朕什么也不想听你说,快滚,快滚” 虽然皇帝很恨肃顺在这样的好日子即将到来之前给自己添堵,一怒之下把他打发出去,但也知道,这三件大事都是非他不办整齐,因此,隔了不过几天,重又将他找回,君臣两个任谁也不提载垣引来的麻烦,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差事。 按照满人婚庆的风俗,皇子成亲,要有奉迎的专使,是两福晋、八命f。两福晋是大阿哥的婶母,惇王和恭王福晋,八命f原来都应该是一品夫人,但既要结发,又要有子孙,而且年纪不能太大,那就只好用二品的来凑数了。 成亲的日子,也经过钦天监的排演,定在四月初六日,本来按照皇帝的意思,和大格格出降的日子排在一天就好,但一天之内又要嫁女,又要办理大阿哥迎娶之事,实在是忙不过来,而且容易顾此失彼,到时候,伤了哪一位主子面的荣光,都是了不得的大事,所以经肃顺劝说,改为提前十天进行。 奉迎的仪节,又以满洲的风俗为主。开国之前,在白山黑水之间,满洲人无论男女老幼,都会骑马,迎亲亦是如此,新娘子是骑着马到夫家的。除了新娘子之外,迎亲的两福晋,八命f,犹依康熙年间的成例,必须骑马。当时入关未几,旧俗未废,王公内眷乘骑往来,不足为奇,两百年下来,旗下贵族的福晋、夫人都坐八抬大轿,尤其是恭王福晋,当年跟着她的久任督抚的父亲桂良,到东到西,平日起居,与汉人的大家小姐无异,不要说是骑马,连马鞍子都没有碰过。这时突然说要骑马,而且在万人空巷的百姓围观之下,招摇过市,真是提起来就怕,好几次跟恭王提到,最好改做乘轿或者坐车,不然就豁免了这个差使。 这两个要求都办不到。天家第一次办这样的大喜事,盛典昭隆,万民瞩目,两位福晋又是钦派的奉迎专使,说起来还是一大恩典,不能不识抬举,请求豁免。若说改变旧例,不但仪制早定,无法更张,就算能够,恭王也不肯这么做,因为这会引起讥评,甚至言官会奏参劾,安个徇ī法的罪名,说不定会搞得灰头土脸。 万分无奈,只好现学。亏得她的长子载澂,在少年亲贵中,骑精,两福晋、八命f学骑,归他一手教导。载澂亲自在驷院中选了十匹最驯良的枣红马,找了他的堂兄弟载漪等人做帮手,在恭王府的后苑中,整整教了一个月,才将他教得敢于放心大胆,骑着马街。 另外一面,是女家之事,二月初的时候,惠昱有礼部赞礼大臣陪同着,穿穿蟒袍补褂到乾清n东阶下,面北而跪,赞礼大臣面西站立宣读圣旨:“有旨,今以满洲正红旗佐领钮钴禄氏?惠昱女云玲配皇长子载澧为福晋。钦此”惠昱承旨,行三跪九叩礼后退出——经过这样的程序,就算是皇帝赐婚了。 转一天,载澧穿戴蟒袍前往女家见其父母,内大臣、散佚大臣、卫、护军等随行。到达大n,惠昱着公服迎外。载澧升堂拜,惠昱答三拜。以同样的礼节再见柳月氏——这都是例行的规制,也不必多说。 比较麻烦的是初定日,也就是所谓的放定礼,与民间不同的是,定礼之物是来自御赐,因此女家下在荣宠之外,更有几分惊恐不安——来自内中的御赏,或者未必值得几个钱,但任何一件损害了,都是不得了的大罪所以女家照例是要找专人负责,一方面和内务府打好交道,省得他们无事生非,凭空要钱;另外一方面就是要看护好这些来自大内的宝贝了。 第54节大婚(2) 第54节大婚(2) 定礼分为两种,一种称仪币,赐予福晋本人,将在奉迎时抬回皇子府邸。包括首饰、衣料、日用银器等,计有镶嵌东珠珊瑚金项圈一个、衔珍珠的大小金簪各三支、嵌东珠二颗的金耳坠三对、金镯二对、金银纽扣各百颗、衔东珠的金领约和做各式袄褂被褥的貂皮、獭皮、狐皮数十张,绸缎一百匹,棉花三百斤,饭房、茶房、清茶房所用银盘银碗银壶银碟等若干。 还有一种是赐币,这是赐给福晋家人的,也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彩礼。聘礼由内务府预备,赐给福晋父亲黄金十两,白银七百两,狐皮朝服一件,薰貂帽一顶,金带环、手巾、荷包耳挖筒等配饰一份,备鞍马一匹。赐予福晋母亲衔珍珠的金耳饰三对,狐皮袍一件,獭皮六张,雕玲珑鞍马一匹。 两种定礼都分别装于彩亭之内,由内务府大臣率领执事人等前去。福晋父亲穿朝服迎于大门外,仪币陈设于正堂,赐币陈设于阶上,赐马陈设于阶前中道。受礼后,福晋父亲率领子弟在中阶下以东望宫阙行三跪九叩礼,福晋母亲率女眷在中阶下以西行六肃三跪三拜礼。 所有不当班的公侯世爵、内大臣、侍卫和二品以上的官员及命妇,当日齐集福晋家出席宴会,鸿胪寺派官员引礼,钦天监派官员报时。福晋父亲率有顶戴的男性亲属宴于外堂,中午十分升堂就坐,福晋亲族折中有职官员与本旗的官员坐东面西,其余来宾坐西面东。宴会由奉茶、奉果、奉酒、奉馔酌酒等程序组成,中间伶工乐队奏乐助兴。宴会结束,全体官员在阶下望宫阙行三跪九叩礼。福晋母亲与命妇宴于内堂,程序也是如此。此为定婚宴。 订婚宴之后不久,就是正式的婚礼,前一天,女家先将妆奁送到贝勒府中,其中当然包括先期皇帝所赐的仪币,送妆奁的福晋族人由内务府设宴款待。四月初六当日,载澧到养心殿见皇帝、皇后,行三跪九叩礼,“从今天起,你就是成家立业的大男人了。做丈夫的,日后更会做人阿玛,不可学当年顽皮……” 看着英气勃发的儿子,皇帝心中一软,“朕不多说旁的,不过有一件事,要告诫你。” “是。儿子恭聆皇阿玛圣训。” “身为男子,可以贫穷,可以软弱,但绝对不可以没有责任心。这一层上,你日后还要多加用心。嗯?” 责任心之类的话,载澧听不懂,但这时候多多磕头总是没错的,“是,皇阿玛的话,儿子都记下了。” 皇帝转头看看皇后,女子大约是想起用不到多久,自己的女儿就要嫁做他人妇,一双凤目眼圈微红的看着跪在地上的载澧,“去……给你额娘行个礼吧,日后,好好过日子。” 澧原地碰了个头,转身出暖阁,去到瑾贵妃居住的景仁宫中,给母妃请安,母子两个又有一番答说,也不必细表。 旗人娶妻要是夜晚进行,但不能拖过子时,因为在满族人的观念中,过了子时,阳气渐生,不利于阴阳平衡。若如此,新娘就必须在炕上呆上一整夜,要到第二天才能正式和夫婿圆房。因此,一过了戌时,就开始正式忙碌起来。 到了奉迎的这一刻,恭王福晋才知道这一个月的苦头,真没有白吃。出午门上马,等龙亭前导,凤舆后随,她便与她五嫂并驾齐驱,让载澂最得力的一个马把式,穿上銮仪卫校尉的服饰,牵着马款款而行,由端门经**,通过天街,安安稳稳地直出大清门,只见夹道聚观的百姓,指指点点,相顾惊异,心里非常得意地在想:这一趟风头可是出足了 到了惠昱府中,全家依然有一番跪接的仪注,等把凤舆在大堂安置好,十位福晋命妇到正屋先去见云玲及母亲,然后伺候梳妆。事先早已约定,这个差使归恭王福晋承担,她也刻意要把这个差使当好,有几样东西是外间从未用过的。还是奕在总署衙门,由外国驻华使者赠送的脂粉,粉是水粉,与江南的鹅蛋粉不同,抹在脸上,片刻就干,又白又光又匀。然后梳头,梳的是双凤髻,一边插一枝双喜如意碧玉簪。 里面静悄悄地在梳妆,銮仪卫预备红缎围的八抬彩轿到了,年命相合、生辰无忌的内务府总管一人率领属官二十人、护军参领一人率领护军四十人,负责迎娶新人。先期选取年命相合生辰无忌的总管内务府大臣妻一人率内管领妻等八名担任随侍女官,分别到福晋家与贝勒府敬侯,步军统领负责清理自宫门到福晋家的道路。 吉时降临,内监将彩轿陈于中堂。福晋礼服出阁,随侍女官伏侍上轿下帘。八名内监抬起,灯笼十六、火炬二十前导,女官随从,出大门骑马。前列仪仗,内务府总管、护军参领分别率属官与护军前后导护。到贝勒府外,仪仗停止、撤去,众人下马步入。女官随轿到皇子住处伺候福晋下轿,引福晋入宫。随后举行合卺仪式,由等候在此的命妇负责。 六对藏香提炉,引导着云玲跨过有‘平平安安’寓意的苹果马鞍,被引导到西首站定,这就到了拜天地的时刻。载澧这面也是算好了时刻的,等云玲刚站好位置,他也有几个小兄弟嘻嘻哈哈簇拥着到了,站向东首与云玲相对而立,在繁密无比的鼓吹声中,一起下拜,九叩礼毕,成为结发。 拜了天地拜寿星,拜完寿星拜灶君。而主持中馈是主妇的天职,因此,拜灶君亦只有云玲行礼。同时礼部和鸿胪寺等等外廷的执事,恭襄大礼,到此作一结束。再之后的繁文缛节,与这些人无涉,可以退下了。 三叩礼拜了灶君,两个人在洞房东暖阁行坐帐礼,吃名为子孙饽饽的饺子。煮饺子的是惇王福晋,一下锅就得捞起来,呈上新人,饺子还是生的,但不能说生,咬一口吐出来,藏在床褥下面,说是这样就可以早‘生’贵子。 于是载澧暂时到前面房中休息、招待往来宾客,迎接众人的笑闹,等候福晋命妇为云玲上头。这仍然是恭王夫人的职司,在满洲人,叫做‘开脸’,用棉线绞尽了脸上的汗毛和短发,然后用煮熟的鸡子剥了壳,在脸上推过,立刻便出现了容光焕发的妇人的颜色。这一样功夫,讲究肤发之间黑白分明,截然如利刃所切,称为‘四鬓刃裁’。 然后是重新梳头。双凤髻只是及笄之年的少女装束,此刻改梳为扁平后垂,无碍枕上转侧的燕尾头,仍旧插戴双喜如意簪,另外插一朵红绒所制的福字喜花。这样打扮好了,方始抬进膳桌来开宫里称做团圆膳的合卺宴。 这时的载澧总算能够抽身回房,由府里的小太监照料着,引入新人所居的暖阁,向两福晋和八命妇一起请安行礼,不知是喜气还是腼腆,脸红得厉害,向两位福晋虚扶一扶,带些窘意地笑着道乏。“五婶、六婶,这阵子把你们累着了。” “借皇上的喜气,一点儿都不累。”惇王福晋看一看她弟妇说:“咱们走吧” 福晋两妯娌,领着几位命妇无声无息的退出去,却不曾走远,在殿前遥遥凝视。不久,看到太监和女官亦都退了出来,东暖阁的槅扇,轻轻地被合上了。于是一对结发侍卫在殿前廊上,击着檀板用满洲语高唱‘合卺歌’。那对‘蜜里调油’的‘百子双喜香油灯’,在雪白的窗户纸上,荡漾出腻人的霞光,然后听得云玲仿佛也在唱着什么。 四月初七日一早,载澧和新福晋收拾整齐,各自换上朝服,进宫给皇帝请安,皇子三跪九叩、福晋三跪三拜,皇帝含笑看着这一对新人,心中满意极了,“大约是朕心里的作用吧?大阿哥较诸昨天,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又有精神,看上去又体面得多。嗯,不错,不错” 一双佳儿佳妇同时红了脸蛋儿,羞涩的说不出话来,“儿子愧蒙皇阿玛褒奖,实是不敢当。” 这句话说的不伦不类到了极致,皇帝扬声大笑起来“此事和朕夸奖不夸奖可没有半点关系”他笑着对身边的皇后说道。 “皇上,臣妾想,大阿哥已经成了家,皇上也该赏他一份差事了吧?总是宗人府那样的地方,孩子都闲置得耽误了大好时日了。” “嗯,”皇帝点点头,这件事他早就考虑过,便顺应皇后的意思,“朕想了想,你书读得未必好,又是好动不好静的性情,呆在宗人府,也是为了磨一磨你的火气。如今已经成家,也该是大有作为的时候了。你到神机营去吧,给你七叔帮帮忙,同时,学习着认真操演兵士,料想于你最为有利,你可愿意?” 载澧大喜,忘记妻子就在身边,这样的场合总是要夫妇共同进退的,当即跪倒,“儿子领旨,谢恩儿子谢皇阿玛恩典”弄得钮钴禄氏呆呆的站在那里,一副手足无措的可怜相。 “到神机营,千万不要以为自己是天家血脉,而有任何骄矜习气。实际上,朕倒是不担心你的,你这个孩子,有时候有点像你五叔,最好和贩夫走卒往来,身上有那么一股子江湖草莽之气——朕担心的是,营中自有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左右逢迎,借溜须拍马为能事,以求能上达天梯的目的——这些事,官场上下,概莫能免,总要靠你自己把握,能够持身得正,阿玛为你欢喜之余,若有所封赏,亦可搪天下悠悠众口;你若是做不到,即便是朕的儿子,也休想在仕途上有任何进益,你明白吗?” “是,儿子都记下了。” 皇帝不再多说,摆手示意二人跪安——载澧是嫔妃所生,按照朝廷的典制,还要携新妇到母妃宫中,去给生母请安行礼呢。 更多到,地址 第55节出嫁 第55节出嫁 载澧迎娶钮钴禄氏的同时,大格格秀慧公主下嫁曾府的差事,也在进行着。和载澧娶妻不同的是,皇帝对这件事的热衷程度,也要关注得多。 这倒并不是因为曾国藩是军机重臣,一国首辅,而是因为皇帝对nv儿的宠爱,实在是出了格——按照清制,儿nv长成,都要分府出外居住,但皇帝最是娇宠几个nv儿,nòng到秀慧、颖慧、秀慧和珏慧四位公主一直到现在,兀自赖在宫中,不肯出去。皇后有时候说几句,皇帝总是敷衍,“算了吧,她们既然爱在宫中住着就让她们住着吧,等到日后出嫁了,你做额娘的想见也见不到了。”便将此事拖了下来。这一次秀慧公主出降,最舍不得的不是母亲,倒是他这个做父亲的。 几次想降旨,将nv儿出嫁的日子再拖后一些,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眼见势不可改,唯有多多赏赐一些财物,以表做阿玛的一片心了。故而这一次的赐物比之赏赐惠昱一家的赐币,真称得上是足尺加三分了。 肃顺知道他的脾气,在内务府拟定的赐物礼单上,已经更有增叠,皇帝兀自不满意,亲自加上二百两黄金,一万两白银;金银茶筒、银杯;一千匹贡缎;另外是二十匹配备了鞍辔的骏马。其他另有诸如东珠珊瑚金项圈一个、衔珍珠的大小金簪各三支、嵌东珠二颗的金耳坠三对、金镯二对、金银纽扣各百颗、衔东珠的金领约和做各式袄褂被褥的貂皮、獭皮、狐皮数十张,绸缎一百匹,棉huā三百斤,饭房、茶房、清茶房所用银盘银碗银壶银碟等若干。 那二十匹骏马也是一sè纯白,是古代天子驾车的所谓醇驷,大小一样,配上簇新的皮鞍,雪亮的铜活,黄弦缰衬着马脖子下面一朵极大的红缨,sè彩极其鲜明。为这二十匹马,上驷院报销了八万银子,还huā了三个月的工夫,把马匹调教得十分听话,不惊不嘶,昂首从容,步子不但踩得整整齐齐,而且还能配合鼓吹的点子。光是这个马队,就把六七十岁的老头子,看得不住点头,说是:“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趟见” 在皇帝看来,这还不算满意,但肃顺说,“天家富贵,不在钱财上计算,光是那一万两银子,便是户部银库的炉房中特铸的,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凸出龙凤huā纹,银光闪闪,映日生辉。凡此种种,皆可见皇上待公主一片慈爱之心。而且,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主子但有赏赐,只管派小太监赍送过府就是了,也不必急于这一时嘛” 因为这样的话,皇帝才暂时打消了趁这样一次机会,把内务府府库全都搬到大公主府的荒唐念头。 和他同样为婚事心神不宁的还有曾国藩,尚主固然是荣光,但与之同来的,还有无限的麻烦,继鸿有点书呆气,自从赐婚的旨意到府之后,就变得浑浑噩噩的,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欢喜得傻了,但曾国藩明白,与其说是在高兴,不如说是对未来的惊恐和担忧。 日后娶了公主,彼此是夫妻,却先要论君臣,同房之前,还要行主仆之礼——这是何等煞风景之事?还不必提公主每每招额驸,都要经陪嫁过来的内务府嬷嬷的准许,每一次夫妻燕好,也都要记录在册但这是祖制,连曾国藩也是爱莫能助的。 他想了想,此事非得和皇上奏陈不可,也好让小夫妻鱼水情浓,琴瑟好和。但自己的立场特殊,不宜开口,便转托肃顺,在皇上面前婉转进言。(更新本肃顺也觉得很为难,此事是祖制,便是皇帝怕也不好更改的吧?但曾国藩权势倾国,他更加不好推拒,便答应日后找机会再说。 好在他是每一天都要到御前的,机会多的是,正好皇帝谈及内务府的差事,唠闲天儿似的说道,“大阿哥的婚事,眼看着就要毕其事了。时间虽然很紧,但内务府上下,总算料理得妥妥当当,肃顺,你身为内务府大臣,办差得力,朕该怎么赏你啊?” “奴才能够伺候主子,为主子办差,如何敢贪图主子的赏赐?”肃顺笑眯眯的跪下去碰了个头,起身说道,“只是,君父有所赐,奴才不敢辞。主子要赏,奴才请主子赏奴才一句话。” “你这狗才,”皇帝笑骂着,“说吧,想要什么?” “奴才想,请主子赏奴才一句话,大格格出降之后,不必仿效前朝旧例,在额驸府中,凡事皆可擅专,而不必经由那些下人。” “嗯?这话怎么说?”皇帝下意识的问了一句,立刻醒转,“哦,朕知道了,是为这件事啊?” 顺说道,“奴才想,大公主出降曾府,固然是曾大人阖府荣光万端,但若是在其中多有小人从中渔利,不但于他们小夫妻不利,更容易为人讥笑为……” “为什么?” “为皇上有意纵容下人,借公主婚事贪利。” 皇帝悚然动容,“嗯,这确实是个麻烦。等日后吧,日后朕亲自和慧儿说。让她拿出主子的架势来,别整天为那些hún账东西左右” “皇上圣明” 因为这一番奏对,皇帝又想了很多,觉得即便有自己的旨意,只恐下面的那些hún账东西阳奉yīn违,最后还是会落到空处,与其如此,不如痛下决心,整改一次,“额驸府已经重新装点一新了吧?” 顺心中有些奇怪,额驸府是早在上一年皇帝降旨赐婚之后,就由内务府、工部奉旨敕建的,府中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一应俱全,因为大公主住在漱芳斋,皇帝特意降旨,在府内特别仿照漱芳斋的样子,按照原比例搭建了一处,起名栖凤。单是这一项大工,内务府就报销了十六万两银子,怎么又问? “既然是新园子,就要有一番新气象。公主出降之后,身边除应有的奴婢、下人、太监之外,那些嬷嬷、谙达之类的,一个也不用带,省得他们有事没事就找茬,无事生非。”他说,“至于他们小夫妻之间的事,也由他们小夫妻自己做主——此事定为永例,今后再有公主出降事,一体照此办理。” “皇上,这怕是不妥吧?公主出降,身边没有一个用的惯的下人怎么行?” “用用就惯了。世界上的事从来都是从生到熟的。二十年前,朕还没有当过皇帝呢”皇帝手一摆,制止了肃顺的话,“新进的下人,让他们小夫妻从头用起,日后也好摆nòng。此事就这样定下来吧。” 处置完这种外场事,还有一个人要另行训教,就是自己的nv儿——即便没有内务府的一群下人从旁簸nòng,若是nv儿自己在府中摆出格格的架子,也足以让曾纪鸿伤神不已的了,“……到了曾家,不要拿你公主的身份压人。阿玛为你选的夫婿,是要和你好生过日子,日后为曾家开枝散叶的,不是让你拿来欺负的,嗯?” 秀慧公主有一搭无一搭的听着,不时翻起眼皮,向父亲扫一眼,“nv儿记住了。” 只是一看nv儿的神态,皇帝就知道,自己的话全落到空处,十句之中她连半句也没有听进去,“慧儿,你虽是旗下nv子,嫁到夫家,就要守夫家的规矩,要真是不听话,使小xìng儿,曾国藩管你是不敢管的,但你别忘了,朕还是能管的——要真到了那一步,不但你丈夫一家的面子上不好看,连你母后的脸上怕也没有什么光彩了。” “nv儿都记住了。”秀慧娇声说道,“nv儿到了曾家,一定谨守fù德,不敢以皇阿玛之尊为荣宠,行不孝之道。” “盼着你能够记住吧。”皇帝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道。 眼见nv儿出嫁的日子临近,皇帝的心神越发不安宁起来,按照他的心愿,要亲眼看着nv儿披上鲜红的嫁衣,做新人fù才算了了这一桩心愿,但皇帝身份贵重,甚至连出宫去参加nv儿的婚礼,也为群臣所阻,成了不可及的奢望,没奈何,只好闷在宫中,一个人发呆。 “皇上,曾国藩携额驸曾纪鸿进宫来了。”惊羽的一句话让他醒过神来,“哦,传他们进来。” 曾国藩父子到御前碰头,皇帝凝视了这父子两个片刻,“曾纪鸿?” “下臣在。” “不用这么拘束,”皇帝勉强笑着说道,“你是你,你父亲是你父亲。他是朕身前的大臣,更是朕信重之人。和朕相见,总要有一份人臣规制约束。你却不必的。今后啊,你和朕就只论翁婿之情吧。” “皇上爱重,以公主下嫁,下臣感恩之外,更有濡慕之情。”曾纪鸿说道,“下臣谨遵皇上圣谕。” 皇帝也不隐瞒,笑着说道,“秀慧……朕训教过她几句,但这个孩子,给朕骄纵坏了,怕是没有什么效果。今后啊,你多多担待吧。” “公主秀外慧中,人品贵重,下臣岂敢言担待二字?” “朕还是那句话,既然嫁到你家,就是你家的媳fù——朕知道汉人家里的规矩大,这种为人媳应该注重和注意的地方,朕也不是很清楚,总之一句话,该说的就说她,该管的就管她。即便是惹着她,也没什么了不起——最大不了的,也就是她借回宫之机,和朕哭鼻子,你放心,朕绝不会因为她是自己的nv儿,而有半点偏听偏信。” 曾纪鸿自然的唯唯领旨。他看不出来,曾国藩却是旁观者清,皇帝的这番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凌luàn以及,可见心中jīdàng之情,难以自已了。 等到了四月十六迎娶的正日子,仍旧是内务府的差事,銮仪卫抬着八台红围绸缎的huā轿,由内务府总管一人率领属官二十人、护军参领一人率领护军四十人,负责抬着新娘子到曾府mén前落轿,曾国藩率领阖府男nv,在府mén迎接,由nv官将公主扶入正堂,三拜之下,结成夫fù。 有喜娘扶着公主,转身送入dòng房,正堂上的往来宾客,一片欢腾,皇帝嫁nv儿,朝中任谁也不敢不凑这份热闹,仅仅是同僚送至的礼物,就摆满了曾府新近开辟出来的四间敞亮的偏厅。 内务府照例备酒宴五十桌,羊三十六只,饽饽桌五十桌,黄酒五十瓶到曾家设宴庆祝,并设乐队。曾家亲族折中有职官员坐东面西,其余来宾坐西面东。宴会由奉茶、奉果、奉酒、奉馔酌酒等程序组成,中间伶工乐队奏乐助兴。宴会结束,全体官员在阶下望宫阙行三跪九叩礼。 一直忙到几近子时,方才散了宴席,喝得面sè通红的曾纪鸿由下人搀扶着,进到新房,牙chuáng上坐着身着鲜红嫁衣的秀慧公主,用秤杆挑开头上的盖头,灯光下美人如yù,一团娇羞,正在撩起明亮的眸子向自己看来。 曾纪鸿傻傻的笑了一下,忽然想起父亲教过了礼节,“臣曾纪鸿,见过公主。” 公主望着下跪的曾纪鸿,心中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这就是相伴一生的枕边人了吗?一时间竟忘记了说话,“哦,你先起来吧。” “是。” 公主看着他,曾纪鸿生得未必有如何英俊,但也不难看,面容和善,看上去很憨厚的样子,心中一软,“皇阿玛和我说,今后夫妻相处之道,贵在二人平等,这种相见之前,先行叩拜之举,就免了吧。” 纪鸿想了想,又加上一句,“皇上圣明,体天格物,通情达理。旨意一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感jī涕零呢” 公主不置可否的一笑,“额驸,天sè愈晚,早早休息了吧。” 听她这样一说,曾纪鸿心中一dàng,难得的升起一股旎念,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扶着新婚妻子站起来,看着陪嫁过来专职伺候的下人、喜娘铺好被褥,笑眯眯的说了一声,“公主身子娇弱,请额驸多多怜惜。”这才转身退了出去。 曾纪鸿心头有如鹿撞,凝神看时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已经将公主拥在了怀中,“哦臣……” 秀慧知道他一时之间还是不能放开,拉着他的手走到chuáng边,喟叹着说道,“额驸,我虽是公主,但嫁到你家,就是你曾家的媳fù,……你我x后回额驸府居住,总要拿出男子汉的气度来,好吗?” 曾纪鸿红着脸点头,“公主教训的是,为夫……”他大着胆子换了一个称谓,看妻子神情如常,眼神中更有几分鼓励之sè,胆子更大了,怯生生的伸出手去,揽住妻子的腰肢,“为夫……今后一定照公主的话去做,不敢有半点违背处” 公主给他的话逗得扑哧一笑,在明亮的烛光下更增丽sè。曾纪鸿喜翻心肠,“公主,*宵一刻值千金,为夫服shì公主休息吧?” 是一字之诺,在曾纪鸿听来却不啻纶音,一只手放下蚊帐,一只手拥抱住妻子,翻身倒在了榻上。 第56节武者 第56节武者 副岛种臣是正月二十五日到达天津的,不及入城,只是命随员到三口通商大臣官衙呈上日本国此番来华所带的人员名单及进奉给中国大皇帝的礼单,即刻从天津启程,赶赴北京。首.发 上一年的十二月中,两国初步议定条约的草签文本,三条实美带团返回国内,将文约呈上天皇,并jiāo内阁审议,对于两国通商,各自开放口岸允许彼邦往来,日本上下并无异议,只有对于琉球之事,内阁对于草签的文本分外不满:“琉球自丰臣秀吉起,便是日本的属国,如今三条君西去谈判,居然落得一个从根本上放弃琉球群岛的结果?难道您身为太政大臣,就认识不到琉球群岛对于日本的重要作用吗?”时任海军大臣的胜海舟大声咆哮,“陛下,我们日本海军,决不能坐视琉球群岛再不属于日本国民这样一个难以接受的损失于不见,臣请陛下派兵,保护日本在海外的领土不受损失” 对于这样的声音,三条实美早有预料,冷笑着摇摇头,“海军大臣阁下,我希望您能够冷静的想一想,凭今日日本海军的实力,又岂是能够与大清北洋水师一拼的吗?你所有的,不过是船款尚未付清的出云级炮舰快船,最高吨位不过三千六百,如何和大清的远字级铁甲舰相抗衡?” “这还不算,据臣所知,满清正在兴建南洋水师,以李鸿章为办差大臣,一次xìng向英国造船厂订购了四艘较诸远字级更加先进的山字级铁甲舰,仍然是咸丰皇帝亲自设计图纸,具体如何虽尚不知晓,但亦可想见,不论动力抑或火力,都是比远字级更加威力庞大的新式舰船,等到舰队建成之日,台湾、琉球、越南、缅甸诸属国之地,甚至关岛,也都在南洋水师巡阅范围之内。陛下,凡此种种,皆可见中国皇帝扩张之心,正在方兴未艾,我x本唯有励jīng图治,寄希冀于未来,此时此刻,万万不能与大清肇起争端啊。” 明治天皇虽然觉得胜海舟的话更加顺和自己的心声,但三条实美的话更加的谋国之言,此刻若是为琉球事得罪了大清,所引致的后果是日本国不能承受的,“那,就依太政大臣所说吧。朕……同意合约所载诸项就是。” 在草签的文本上用过玺印,就代表着日本政fǔ方面同意了谈判之后的文字具有法律效力了,接下来要做的,是将文本携回中国,由对方进行同样的cào作,成为日后两国往来jiāo涉的准绳。不过在出发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的,就是按照中国大皇帝的要求,选择日本国面容姣好的nv子送到大清,填充皇帝陛下的后宫之中。这不是一项很容易完成的差事,并不是日本没有上好的佳丽,而是既要容貌娟秀,又能够说一口流利的中文,便是很麻烦的事情了。 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几经寻找,终于搜罗了七位nv孩儿,其中为首的一个,还是海军大臣胜海州的妻妹他的妻子是本州强藩之一的足利氏,名叫园子;妻妹叫贡子,今年只有十六岁,乃父是日本强藩之一,久慕中华文明,在nv儿出生之后不久,便在国内雇请汉学人才教授文字,十余年以降,贡子小姐诗文绘画,无一不jīng,还能够说一口不很流利的汉语——这非是小姐之过,实在是教授他文化的所谓的汉学家,也未必高明到那里去。 胜海舟恨透了中国人,竟然借助国势强横于日本,就强行命令本国官民退出据守多年的琉球群岛?还有三条实美这样的小人,不惜在国内搜罗美nv,贡献大清?最后还把注意打到自己妻妹的头上?有心抗拒,但天皇陛下的命令不容更改,只好一面心中大骂着三条实美等**luàn百姓,一面派人给妻妹整理行装,准备登船上路。 足利贡子小姐也是哭得哎哎啼啼,此去异国,前路茫茫,不知道所遇所经之人到底是如何模样,文字中所学到的文字、典制、中华流传而下的五千年文明,充斥于xiōng,但在此刻,也全然没有了用武之地。这还不算,正是在寒冬之中乘船出发,大约是受了风寒的缘故,这七位从国内搜罗而出的美人,病倒了三对儿半。 海途一片险恶,好不容易弃舟登岸,男子还好,几个nv孩儿早就被疾病和舟车不适折腾得面无人sè,带团到中国来的正使副岛种臣到姑娘们的房中看看,连连摇头而出:“脸sè都绿了,如何可以送进中国皇帝面前去?” “大人不必着急,在管驿中休息几天就好了。” “这怎么行?”副岛种臣说道,“你看着吧,用不到两天,中国皇帝就会派人来了。” “为什么?” 副岛种臣看了看同行的山县有朋,知道他不清楚中国的规矩——使节到京,除了随行人员,此来的目的之外,还有就是要将此番携带而来的礼物——虽然搜罗到的nv孩儿是七个,但呈报到礼单上的只得五位,这五位小姐的身家、年纪等项都要罗列在礼单上,以中国皇帝xìng好渔sè的天xìng,只怕立刻就会派人来讲贡子小姐等人接纳进宫,至于后面会发生什么,也是任何人都可以想见得到的。 而等到大清方面派人来,一见之下,必定大失所望——五个nv孩儿huā容憔悴,都几乎没有了人形了到时候,奏报天子,皇帝一定不会满意,自己受肃顺指点,特意办理的这一趟差事,就算全部砸在手中了。应该怎么解决呢? 副岛种臣想了想,决定还是赶在中国人将礼单奏上御前之前,请肃顺从旁进言几句,旁的不必求,只是请他拖延几日即可。于是派随员到总署衙mén办理转换公文,自己带着下人,一路往肃顺府上而来。 来此扑了个空,肃顺不在家。好在副岛种臣言语风趣,为人大方,肃顺府他也是经常往来的,和下人彼此相熟,一问才知道,大人正在为大阿哥载澧迎娶钮钴禄氏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一天之内呆在府中的时候不多。若是贵使有事一定要见的话,可以先留下话,等晚上大人回府了,代为传禀。 于是,副岛种臣请府中的下人代为通传,只说自己奉天皇陛下所差,二度来华,为增进两国事和大清总署衙mén互通利益,增加了解。尚未办理公务之前,思及上年来华,méng大人多方照拂,心中感戴,特来拜会云云——以肃顺的jīng明,只要听到这样的话,一定会悟出其中另有隐情——哪有正经事没办,先做这种sī人拜会的道理? 果然,等肃顺回府,mén下人将他的话说完一遍,虽然肃顺已经累得不行,但也听得出来,副岛种臣一定有事,当即命人拿自己的片子到日本使节居住的管驿,将副岛种臣接到府中。时已夜深,肃顺强自打起jīng神,听副岛种臣把来意说了一遍,最后说道,“不瞒老大人,此番本人从国内前来中华,另外备有二nv,专是为大人搜罗,以为大人娱老之用,只不过敝国国土狭小,人才颜sè未必能入得老大人青眼呢” “这件事啊?你来得正好。皇上最近未及顾虑此事,圣心都在为大阿哥成亲事忧烦,想来拖上几天也不碍的。”肃顺说,“不过,依老夫之见,最佳之法莫过于将几位日本佳丽之名从礼单中黜落。” “大人此言,可有说乎?” 肃顺白了他一眼,“我家天子终究面皮薄,若是给人知道,从日本国搜罗美nv,充填后宫,传扬出去,给小民议论纷纷,成什么样子?”他说,“与其如此,不如留待日后,老夫在皇上面前密陈此事,等皇上见过贵国佳媛,皇上龙心见喜,岂不是比现在之势,要完满得多?” “嗯岛种臣连连点头,“本使明白了,既然如此,就依老大人所言。” 副岛种臣依计而行,又命人单独把礼单开列出来一份,呈上总署衙mén,同时在北京城中延请郎中,为几个nv孩儿治病,这些也不在话下。 二月初,两国正式签署下《北京条约》,除却草签文本中的内容之外,中国方面允许日本国派遣公使,驻留北京,以为两国另有jiāo涉时,可以收灵动变通之效。 这段时日,朝廷中以两个人的差事最称繁忙,一个是肃顺,这毋庸多说,只是皇子、皇nv赶在一个月内成婚,就足以让他的差事忙得人连回府的时间都欠奉,副岛种臣为他送上的两个日本佳丽,置于肃府的后huā园开辟出来的雅间内,他却连见还未曾见过。 另外一个是奕,他没有想到札哈什办差如此之速,到二月初六日的时候,第一批所延请到的武林高手就到了北京城中。这一次所请来的有三个人,为首的一个叫陆葆德,河南人,jīng于拳勇,曾经中过武举人,道光末年,宗室某弟子相斗,失手打死人命,论抵为死罪,幸好新君登基,大赦天下,改为流刑,等到释回,不能再做官,便改行做了镖师。在北京城中号称拳掌第一;第二个叫张兴德,外号叫双刀张,少林mén下,为人同样勇猛无双,称雄一时;第三个叫冯铁头,本名叫冯允昌,北京人,以卖豆腐为业,不过因为他练就一身横练的功夫,尤其以铁头功最为有名,人皆以此称之。 也不知道札哈什是如何认识这三个人的,分别引入王府,见面之后,三个人整衣跪倒,“草民参见王爷,王爷千岁” “都是一方豪强,本王慕名久矣。”奕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亲自上前去,将几个人扶起来,“来,请坐下谈,坐下谈。”他说,“此番朝廷有用诸公之处,还望列位不吝赐教本王一二啊。” “王爷这话,草民不敢当。”为首的陆葆德说道,“我等江湖草莽,世代受皇恩深重,能够有机会为朝廷出力,是我等的荣耀。旁的不敢说,札哈什老兄和我等说,王爷有意和小日本较阵?请王爷放心,想来小日本能够有什么新鲜的?放到草民等人的手中,用不到三五个回合,就取了尔等的小命” 奕深深皱眉,这陆葆德言语荒唐,面目可憎,说什么三五个回合就要了对方的xìng命?这怎么行呢?心中这样想,脸sè也变得沉静下来,“陆老兄,这可不行此番比武,照皇上所说,是两国互相切磋,以武会友,因而擂台比武,彼此都要留几分余地,若说打伤人命,更是严厉禁止。” 陆葆德目瞪口呆,他虽是武林高手,但在奕这样一国亲王面前,却是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说的,老老实实的躬身行礼,“是,王爷教诲,草民都记下了。” 奕心中实在不喜欢这三个人江湖草莽的气息,但用人之际,又不得不敷衍一二,札哈什在一边适时的进言道,“王爷,不如请王爷移驾到园子中,也好看看三位壮士的武艺?” 这倒是奕乐见的,很矜持的笑一下,“本王正要欣赏一下我大清壮士的武艺如何”当先一步,由下人伺候着,到了后huā园的演武场中。奕本人不好武,但世子载澂却是喜好的,府中常请来一些走江湖卖艺的练上几趟拳脚,载澂或者学,或者看,每每开心得不亦乐乎。武场上刀枪棍bāng一应俱全,石担、石锁扔在一边。 先是由冯铁头展示武艺,他也是有心卖nòng,从地上随意的捡起一块青砖,也不见他运功,挥起青砖,用力砸向自己的额头,砰然一声,灰尘大作,青砖被砸成两截,看他的样子,毫发无伤。 奕不懂武功,由衷叫好,“好硬的头来,到我身前来。”把冯铁头叫到跟前,用手在他光秃秃的脑袋上mō了几下,“可疼吗?” “回王爷的话,不疼。” “好有这样的武功,何惧小鬼子来了多少人?”奕笑逐颜开,“下面该谁了?” 冯铁头只是轻描淡写的lù了一手,就为王爷jī赏,陆葆德和张兴德心中好不是滋味:不过如蛮牛一样以头撞砖,又有什么稀奇了?但转念一想,这样也好,冯铁头要真的能够展lù出过人的功夫,到自己二人这里,岂不为难? 陆葆德故意卖派,甚至连身上的衣服也不肯整理,就这样穿着长可及地的青布袍子,向场中走了几步,回身给奕行了个礼,“王爷,草民没有冯老兄那般的硬功,不过,草民会是,却是他人所不及。” “哦?老兄练的是什么功夫?” “王爷容小人卖一个关子,等一会儿您一见就知道了。”说着,陆葆德转身走几步,从地上拿起两个用来练膂力的石锁,在手中担了担,有一二百斤上下,把石锁提在手中,忽然下腰,用力向演武场的南围墙跑去,眼见就要撞上的时候,陆葆德,用力一提,身子跃起,用脚掌在围墙上蹬踏几步,身子稳稳的落在墙头,提着石锁回身一笑,“王爷,草民这点小把戏,可还过得去吗?” “好”奕鼓掌如雷,“这是叫轻功吧?”他扭头问札哈什,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更是笑得见眉不见眼,“好轻功,好轻功真令本王开眼” 接下来演武的是张兴德,正好前面两个练得都是拳脚,轮到他的时候,改为练兵器,站在演武场中,取出双刀,先是照例给奕行过礼,双刀一分,转身凝神的练了起来。 这套刀法在奕看来,实在不及前面二人那么出sè,甚至让他有不过如此的感觉,但看在几个人为国出力的份上,还是装出很热衷的样子,鼓掌叫好,“好功夫,好刀法” 过三个分别从京、外请来的武林高手,奕胆气顿豪,第二天奏对的时候,把这件事也说了出来,“……以臣弟愚见,这三人的武功,同样冠绝一时,用之于对战日本武者,定能收千军辟易之效。” “好,好……”皇帝有气无力的答应着,那份口wěn一听就是在敷衍,“能够找到这样的高手,日后擂台比武,一定很好看,嗯,一定很好看的。” 看皇帝有气没力的样子,奕几个很觉得诧异,“皇上,您身子若是不舒服的话,臣弟传太医院……” “传什么太医院呦?还不是为了载澧成亲的事情?”皇帝满头黑线,无奈的笑着,“近来这些天,快要把朕忙死了。至于和日本人比武之事,朕近来想了想,还是不宜铺张得太广为好。赢了还没有什么,若是输了,没的给小日本取笑我天朝无人。还是秘密举行吧?” 奕大为不满,亢声说道,“皇上这话,请恕臣弟不敢苟同。我大清能者如云,何惧日本弹丸小国……” “好,好”皇帝提高声调,抢着打断了奕的奏对,“你如果始终以为武力可恃的话,朕也不阻拦你,只是等到打了败仗,别到朕面前哭鼻子就好” “臣弟不敢。” 第57节王府比武(1) 第57节王府比武(1) 听这兄弟君臣两个的奏答,曾国藩等人心中苦笑:可真是邪mén,王爷对此事是如此的热忱,皇帝却又不停的泼冷水?真搞不懂,难道他就认准了中华武功,不及日本技击之术吗?还是日本人真有什么不为人所知的秘术,可以在擂台上一展威风的? 到二月中,札哈什又为他找来七八个cào着南北口音的江湖豪士,只是看他们形态威猛,一团jīng神的样子,奕就打心眼儿里高兴,“札哈什,你的差事做得好,本王要赏你” “奴才不敢。这些人能入得王爷法眼,日后为国出力,在擂台上大大的煞一煞日本人的傲气,等到那时候,王爷再赏奴才也不迟。” 奕笑着点头,又问他,“这些人,你都是从哪里找来的?” “奴才何德何能,能够识得天下英豪——说起来,还是这些人自己主动登mén,求奴才代为引荐,为国效劳的呢” “嗯,这也罢了。敢于在这样的时候máo遂自荐,想来都是有真功夫的。”奕满意极了,似乎能够看见自己所请来的武士在擂台上斩将夺魁的英姿了。转念一想,又觉得心中不大稳妥:若是皇帝说的是真的呢?日本人要真是有不传之密,在擂台上自己颜面尽失还是小事,给天下人耻笑中华无人,岂不是大大的罪过? 这样一想,如同兜头给人浇了一盆冷水相似,让奕的jī情为之一清,要是最后真是这样的结局的话,那自己可就是罪莫大焉了。不行,得找个办法,先行试探一下自己请来的这些人的底细 奕开始思索办法,若是只凭这几个人对练对打,怕是难见什么效果,不如和副岛种臣商议一下,看能不能请几个日本武士来,和中华高手对阵一番,若是能够站得上风,不妨日后再推而广之,进行正式的比武;若是打败了,这件事就此作罢论,也省得在擂台上丢人现眼。 奕管着总署衙mén,既然心中有了这样的打算,自然是近水楼台,在和副岛种臣等日本使节就国事商谈的时候,故意找了个空隙,闲话家常一般的说道,“……说起来,也是本王管教无方,上一次在府中和下人闲谈的时候提及,贵国技击之术,名震四方,府中几个不成器的下人,心中愤愤不平,只说yù与日本武者较量高下,虽然给本王斥退,但也不知道怎么了,事后连犬子也大为起意,想借此机会,敦请贵使并贵国武士,过府小聚,席间瞻仰一二。” 副岛种臣熟悉中国文化,眼珠一转,对于奕的心思已经mō得透透,故作谦逊的一笑,“王爷这话实在抬爱了。敝国武者,所习练的,仅为中华武术之皮máo,并略加整理、改换,不过收强身健体之效,若是沙场争雄,如何及得中华文物,博大jīng深?” “以武会友,场中切磋,又怎么说得上及得上及不上?”奕大包大揽的说道,“此事,我看就这样定下来吧,等过几天,本王在府中设便宴,请贵使并随员出席。届时,一面欣赏这如画*光,一面以技击之术佐酒,岂不也是人生快事?” “既然如此,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很快的,奕命人准备妥当,安排日本使者及武士到府,借饮宴为名,双方各自派遣力士,席间较技。 副岛种臣用日语哇哩哇啦的说了几句,跟随他而来的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紧一紧腰间的短带,点点头,举步向外,副岛种臣又用很清亮的嗓音给在场的中国人解释,“这位是日本刚柔流空手道武士山本刚玄。” 奕一点武功也不会,看不出什么所以然,管自在周围扫视一眼,“哪一位下场与山本先生对上一阵?” “王爷,草民愿意下场。”是冯铁头在说话。 “好,冯壮士多加小心。” 冯铁头hún不当回事,向众人作了个罗圈揖,走到演武场中,和山本刚玄对面而立,看对方向自己鞠躬行礼,冯铁头抱一抱拳,“请” 山本刚玄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后tuǐ弯屈,前tuǐ着地,摆出一个前虚后实的防备姿势,冯铁头也不客气,抢上几步,挥拳就砸,山本刚玄双tuǐ一错,身子向右一偏,两个人擦身而过,冯铁头痛苦的呻yín一声,竟是一招之间就败下阵来席间的恭亲王目瞪口呆,他都没有看见是怎么回事 冯铁头脸sè从紫涨变成雪白,右臂虚垂,看样子,是胳膊上受了重伤。 奕没有看清楚,场内另外有人却是看见的,二人擦身而过的时候,山本的一只左手收拢成鹤嘴状,击在冯铁头的攒心xùe上。这是可以致人死命的要害之一,不过看样子,日本人手下留了几分情面,没有用上十足的力量。否则的话,冯铁头还能不能直立在场中,都会成问题。 冯铁头一招败北,在场中国人的面子上就很不好看了,自然的,也各自加了几分小心,不等奕的目光扫过,又一个人站了出来,奕也认识,这是在直隶沧州开馆收徒的一位武师,名字叫马成实,虽然是北地人,但修炼的是洪mén功夫,以沉马桥手闻名一方,这一次听到消息,也赶到北京来了。 他走到武场中央,向山本刚玄扫视几眼,对方依旧是保持着一个一虚一实,前吊后屈,宛若一只yù扑噬鼠的怒猫的姿势,他不知道,这种招式名为‘猫足立”是日本人鉴于本国人身材矮小,远不及西洋各国人高马大的天生缺陷,研究出来的,在比斗中,专攻敌人中下mén,使其无法应付的一种技巧。 马成实虽然叫不上名字来,但他练武多年,也能够猜出一二分,心中冷笑,他所习练多年的南派拳脚,最是讲究马步稳妥,别的不说,单是他的马步,外号“落地生根”,一旦扎稳,别说单人匹马踢他难动分毫,就算十多名壮汉用绳子去拖他,他也不会动一动。对方若是以为能够通过攻击自己的下盘取胜,可算是撞正铁板了。 他望着对方无懈可击的猫足立,猛的跨前一大步,山本刚玄如斯响应,右tuǐ忽然闪电般的一踢──如果对方在此时冲了过来,一定会挨他这一踢的。不料马成实只是跨前一步,人却没有冲近,等对方一脚踢空,身体凌空跃起,双足并剪的踢了过来。 山本刚玄也不含糊,一脚提空,马上像猫儿一般就地一滚,让过对方的的凌空飞踢,身体顺势而起,而马成实一落地,山本已在其后,马成实立时打出一记“后踢”这一招在中国拳谱之中又名‘虎尾脚”令人防不胜防。 山本却是一拨就拨过了。马成实立时回过身来,可是恰好这时对方又是踢出一记前踢“噗”的一声,正中马成实的小腹。二人的身子一触即分,站立在武场的两端。 堂上沉寂了片刻,顿时彩声如雷,“好好功夫”这鹊起鹃落的两三个回合打得非常jīng彩,即便是奕也忍不住面带微笑,这个马成实,看样子不怎么起眼,倒是一身的好功夫,此间事了,倒要好好提拔提拔他 正面相抵的两个人各自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对方,正待进行第二轮的jiāo手,有人在堂上已经先一步说话了,“王爷,依奴才愚见,此战就以和论吧?”却是札哈什出声了。 “哦?哦”奕知道,论及武功,自己拍马难及,他这样说话,一定有他的道理,“好,此战做和论。副岛君,以为如何啊?” “王爷说是,自然就是了。”副岛种臣含笑点头,向外又用日语哇啦哇啦的说了几句,那个山本刚玄一愣,身体微微放松下来,向马成实点点头,举步走入堂上,又站在副岛种臣的身后。 奕虽不会武功,但察言观sè的本领却是有的,看日本武士面带不愉,很显然,对于上一场彼此做和论并不满意,这样说来的话,下一场中方一定要取胜,才能挽回一点颜面了。 他在左右看了看,中国武者人数虽多,而且论及名望,都是各家武馆的掌mén人,但眼见冯铁头败北,马成实受挫,都收起了骄矜之心,面对奕看过来的目光,个个低头,竟没有一个敢于和他对视的。奕暗中生气,当初来的时候,一个个骄横得仿佛天是老大,他是老2,如今一战刚过,就都成了缩头乌龟了?但武场较技,没有半点可以取巧,能就是能,不能就是不能,凭空点将,下去也只有挨揍的份 席间尴尬的沉默了片刻,终于有人上前一步,“王爷,不如由在下领教几分日本武者功力如何?” 奕看去,是那个轻功很好的陆葆德,“哦,陆师傅肯下场,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不过请千万小心啊。” “多谢王爷。”陆葆德口中说着,举步走到场中,不丁不八的站好。 日本一方同样走出一个人来,和副岛种臣说了几句,后者代为翻译,“王爷,这位是自然流空手道的小田久米君。” 这什么什么流,什么什么君在中国人听来如同天书,也根本不会往耳朵里去,敷衍的点点头,表示问候,后者大步走出正厅,站到陆葆德身前八尺处,先鞠了个躬,以示敬意,随即微微向下一踏,后足用力蹬地,身体猛冲而上,一上来就是一拳 拳已离陆葆德下颔才一寸不到,陆葆德急退 这一退,小田的步法急进,陆葆德急退,小田猛进,瞬间已在武场绕了一个大圈,等到双方重又回到中央,小田的拳头离陆葆德下颌仍是一寸不到陆葆德脚踏一空,立时大仰身,正是国术中的铁板桥,小田一拳便自他脸上掠过 铁板桥是八仙mén中必修之技,练这功夫的人必定要腰力很好才可以。小田一拳击空,倒是一呆。看见陆葆德一仰身下弯,以为机不可失,立时易拳为掌,四指贯手,直chā下去但是他忘了,他曾经怔了一怔。他的防守森严,没有破绽,但在一怔之间,已lù了破绽。陆葆德身子虽弯了下去,左足却抬了起来,疾踢出去,猛踢小田的小腹 小田慌忙用左手一拍,可是他应付陆葆德的tuǐ时,右手的攻势自然一慢。就在这一慢之间,陆葆德的身子就像弹簧一般的弹了起来,左手格住了一chā,一拳就击中小田的腋窝。和刚才的那个山本刚玄伤冯铁头一样的,他的一条胳膊忽然软颓了下去。陆葆德倒并不就势抢攻,反而退开一步,双手抱拳,“承让,承让。” 第58节王府比武(2) 第58节王府比武(2) 这一仗胜得干净利落,总算给中国人挣回了一份脸面,奕喜笑颜开,快活得不得了。shouda8.c/o/m手、打。吧更新超快)那个叫小田的日本武者,却也不失风度,苦笑着再度向陆葆德鞠了个躬,转身走进堂上。 日本人中立刻又走出一个,身材同样矮小,看上去却非常敦实,和副岛种臣说了几句,快步向下,走到陆葆德身前,照例鞠躬行礼,然后伸出手去,向陆葆德招了招,看那样子,是在示意对方向自己进攻。 陆葆德也不客气,他除了轻功之外,拳掌之功在北京城中也是很有名的,猛虎一般冲上一步,举手就是一拳。谁知道对方的日本武士毫不闪避,学他的样子,上前一步,以自己的xiōng膛硬接对方的拳头,同时挥起手臂,同样打在陆葆德的xiōng口上 “砰砰”两声响过,日本人晃了晃身子,陆葆德后退一步,再大吼一声,又击出一拳日本人也不知道是来不及躲避还是不屑躲避,同样是还了一拳 这一次两人同时脸部中拳,脸上都闪过一丝痛苦之sè。陆葆德大叫一声,当xiōng又是一拳对方也不示弱,怪叫一声,也是一拳 “砰砰”这一拳jiāo换后,陆葆德的脸sè就煞白了起来 那个日本人得理不让,吐气扬声,又是一拳 陆葆德心魄俱裂,闪身急退他这一退,气势全失,就在这一刹那,他避得过对方的拳头,却避不过拳头后随起的一脚侧踢侧踢打在他左太阳xùe上,陆葆德身子倒飞出去,右身撞在墙上,软弱下地的时候已像个布袋。 厅上一阵嘈杂,奕铁青着脸sè,怒视副岛种臣,“贵使,这就是贵国的武士吗?” 副岛种臣苦笑摇头,“王爷,请不要生气。彼此纷争,原也难免会有一点折损的。请您放心,小田君挂念乃弟的受伤,出手稍嫌过重——这种粗鲁的做法,日后我一定会认真管束的。” 这时候在场的中国人才知道,这个三拳加一脚打倒陆葆德的,是刚才那个小田久米的哥哥。 奕冷笑着点点头,“好既然如此,本王也不必多说什么,接下来的比试,你我双方各安天命吧” 这话一出口,双方心中都有了几分火yào味儿,双刀张兴德向前几步,对奕拱拱手,“王爷,请让在下领教领教日本武士的兵器上的功夫,如何?” “刀剑无眼,张师傅多加小心。” 兴德答应一声,举步到了院子中。那个叫小田的日本人听到自己同伴的呼喝,知道这一次要来的中国人要和自己比试兵器,撩开和服的下摆,拿出两柄làng人叉——这是一种类似中国人惯常见过的分水刺的兵器,不过更小一点,握在手中。 张兴德想了想,并未取他惯用的双刀,而是走到兵器架子前,提了一条枣木长棍,在手中抖了抖,一头握在手中,一头垂在地上,摆开了架势。 小田厉斥一声,làng人叉化成千百点寒芒,直扑向张兴德,张兴德长棍带起风声横向扫去,拦住了对方的攻势。他的腕力很大,扫的又是死角,可是小田的làng人叉居然还守得住。张兴德的棍法又是一变,变成打落,每棍迎头击下,对方招架得很是吃力。可是小田看上去粗笨,身法却是极快,双叉一架,闪电般已冲入张兴德的中mén,抬tuǐ一记闪电前踢 这一记前踢来得又快又准,张兴德闪避不及,百忙中身一侧,这一脚前踢,只踢在他的右肘上,而张兴德也不示弱,同样抬起一脚,用一记侧踢,却“砰”的一声撞中了小田的xiōng口──小田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面上闪过痛苦之sè。 就在这片刻之间,张兴德的棍法又变了,变成用圈拖的回力。这本来是少林起手棍法。少林弟子学棍之前,先得在厨房搅大锅的稀饭,搅上一年,臂力、腕力、圈力、回力、都到了家,才正式学习棍法。他的棍法虽没下那么多苦功,但他用棍尖绕着碗底圆周使劲而转,也练了半年,打破了三百多只碗,可是练到现在,已经准确得可以点着杯底转,而不与杯子碰击任何一下。 这一轮圈法,小田的双叉被带得如狂风中的飘絮,险象环生。他的的làng人叉是短打兵器,对方的棍是长距兵器,这样打起来,必定吃亏,所以才不顾危险的冲进去前踢,不料对方的侧踢刚好又克制了他的进击。 张兴德的棍法又是一变,变成用点式的。小田防守不下,“噗噗”被点了几下,头肿额青。张兴德猛地一声大喝,小田以为他又要迎头击下,忙施双叉jiāo叉上挡。 不料张兴德双手一拗,“咯啪”一声,木棍中断,改为双手双棍,急劈中mén,“啪啪啪啪”连声不绝于耳,小田的头上,双胁、小腹、双tuǐ也不知道挨了多少记重击,痛得连叉也丢了,脸sè如同三个月没有晒过太阳一般的死白,抓住和服,头贴着膝,扯着自己的头发,也制不住那胁骨击断之痛。 不等中国人的欢呼声响起,从副岛种臣的身后,一个人影飞快的掠出大堂,从台阶上一跃而起,伴随着一声怒吼,一记手刀就劈了下去。 张兴德自然的用手中半截的枣木棍封挡,却没有半点效果,枣木棍给这个人的手刀一劈两段,连张兴德的右臂也为这一招而打断张兴德惨叫一声,右手一滞,对方的手刀易劈为抓,虎爪抓住他的内腕,一转反拗,张兴德被制前俯,对方右手又一记手刀──砍在他的关节上。 张兴德惨呼一声,向前扑倒,对方似乎并不准备就此放过,跟进一步,又要施以辣手 奕大吃一惊,正要起身叫停,却有一个身影比他更快,极速冲进院子,以一招北派勾弹tuǐ拳中的“一串钱”手法,快速的向下一探,捞住日本人的右手,向外就甩,对方不料会有这样的不速之客,但也丝毫不惧,顾不得倒在地上的张兴德,左手一晃,右脚提起,猛踢来人的下身。 来的人是北派武林高手,名叫储复生,陕西人,和张兴德一样,都是少林mén下,在京中开了一家镖局,但如今年纪渐长,轻易已经不再出手,这一次也为札哈什延请到府了。他手上的功夫非常高明,如刚才所用的一串钱,据说这一招用得快时,掌心放了一叠铜板,手一转反鹤形,钱还直立不倒。所以有此称谓。 以他想来,凭自己的功夫,一捞得手,就能够将对方远远的抛出去,但不料对方的下盘马步极是稳妥,居然甩之不动?这还罢了,电光火石之间,一条tuǐ向自己下身踢来,顾不得闪避,一张手,却用胁下硬受一击,用内臂与侧胁,硬生生扣住了对方的这一只tuǐ 这一来,对方就变成了一手被扣,一脚被夹,储复生又十分高大,对方给他这样托tǐng在半空,落不下来。日本人大叫一声,居然能半空以腰力tǐng起,左手双指直chā储复生双目这又是极其狠毒的一招 好个储复生,就在对方tǐng腰chā指时,忽然双手重重一摔如果对方不tǐng腰攻击,至少可以手肩先着地,用柔道的拍地而起法,便可消去大部份落地之力;可是偏偏他又全神在tǐng腰攻击,这一捧甩,翻身已不及,“砰”地腰背撞地,场外众人清楚的看见,这个日本人的都痛得挤在一起。可是却立刻又跃了起来,他一跃起来,一个转踢就飞了出去 储复生也是一个转踢二人颊部各中一脚,日本人就势落地,可是储复生却斜飞了出去。 日本人快步跟上,横身又一记手刀有刚才张兴德前车之鉴,奕大惊失sè,正不禁失声yù呼,但发觉忽然失了音,不,是被一种声音所掩盖──是储复生的怒啸声 这一声怒喝,实在可怕的很,连令人掩耳的力量也没有,像急雷一般,闪电似的在你耳中擂了一响,让你呆立当堂,还要去听那隐隐的尾音。这一声大喝,竟震住了日本武士。他是面对着储复生的,连在数丈开外的众人尚且被震如此,更何况是他。 眼见他动作一滞,储复生便扣住他的手臂,捧起了他的tuǐ,像挑起重担般抬起他,身子一连打横转了十七八个转,震天怒吼一声,把他扔了出去 “砰”的一声大响,日本人撞在正堂一面的墙上,落下来时,两只眼睛已只见白膜,可是仍挣扎起来,踉踉跄跄的冲向对方。储复生胜券在握,看他扑上出拳,双臂向上一格,及时抓住了对方的衣襟,同时运足真气,又发出一声大吼。 这惊天动地的吼叫,就贴着他的耳边发出的,就算众人有心理准备而又离得这么远的,尚且抵受不了这吼声的压力,日本人的动作不禁一凝。储复生的膝盖就在这时顶在他的左xiōng上。听得“咯勒”一声,对方按着xiōng口,口吐白沫,慢慢的坐了下去,然后再站起来,一晃,再晃,终于“砰”的倒地,晕了过去。 储复生僵直着的身子后退半步,抬头向上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奕、副岛种臣等中日两国的官员、武者都聚集到厅堂mén口,向自己看来。老人苦笑一声,“王爷,草民出手过重,请王府恕罪。” “恕罪什么?”奕眼角扫过,看副岛种臣等人呆若木jī的样子,真是打心眼儿里向外的那么舒畅,“储壮士为国建功,本王感jī之外,定当上表天子,大加封赏,谈什么罪?没有罪,今日在场的中华壮士都没有罪哈哈,哈哈” 第59节戏谑 第59节戏谑 皇帝自然不知道奕府中发生的这一幕,等他进宫向自己报喜的时候,正在和肃顺鬼鬼祟祟的说话,两个人的声音都压得很低,像是怕人听见似的,不过从字里行间透lù出来的,以及凭惊羽对他的了解就能够猜出来,一定没有什么好听的。 nv子翻了个白眼儿,心中啐了一口,“是吗?你见到了?” “奴才见到了。”肃顺诡秘的笑着,“奴才真得好好给主子磕几个响头。旁的不提,只是皇上这份dòng察先机的圣明,就让奴才佩服得五体投地”连着用了两个成语,肃顺很得意似的翘起来了嘴角。 “嗯……”皇帝点点头,不去过多追问,“那,那什么贡子小姐呢?” “听说还在病中。奴才想,大约是初来我大清,水土不服的原因。日本人已经请郎中给调制了。这样的事情奴才见得多了,听郎中说,日本那边湿气重,吃上几副中yào,用大戟、蓖麻子之类的yào泄一泄,等过上几天,病一好,又是huā容月貌,一派jīng神。到时候,就可以送进宫中来,伺候主子了。” 皇帝自从当年纳了雨yù庵三小尼之后,宫中久已不曾有新人,夫妻之事也变成了官样文章,如今听说日本人真的送来了nv孩儿?又是兴奋又觉得好笑,日本huā姑娘?嗯,大大的好一时间他简直要笑出声来了 肃顺嘿嘿笑着,凑近了一点,“奴才当初还担心言语不通,彼此障碍呢。谁想到正如皇上说的那样,小日本做事真是滴水不漏,奴才府中的两个日本nv子,虽然口音难免,但丝毫不妨碍能够听得懂她们说什么。” 皇帝瞪了他一眼,“你已经……” “还不曾,还不曾呢。” 皇帝有心想问,“还不曾?放着做什么?”但一国天子,和奴才说这样的话,即便肃顺是自己最亲近的大臣,也难免轻佻,“嗯”了一声,没有说话,“哦,肃顺,” “是?” “日本人这一次到北京来,除了jiāo换文约,还要和老六商议在京中设立使领场馆具体事项——朕想,便就此准如所请。”他说,“不过,日本人最称狡诈,非英法等国秉xìng纯良可比。到时候,你别和他们走得太近,省得日后生出事端来。” “是。主子放心,奴才明白的。老百姓也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嘛今后奴才但凡和日本人打jiāo道,都会多长几个心眼儿的。” “不但是你,还有端华几个人,也是同样。日本人的手段无孔不入,这些人又是成天闲着没事做的,日子久了,少不得有日本人趁机接近。你告诉他们,少和小日本往来,没好处” “是,奴才都记下了。等一会儿下去之后,立刻将皇上这番圣意,传喻众人。” 君臣两个说了几句,奕兴冲冲的进来,一进mén满脸是笑,“皇上,大喜,大喜” “怎么了?” “皇上,臣弟请日本武者在臣弟的府中比武,我中华壮士不负众望,尽败倭人,大获全胜了” “哦?”皇帝的眉梢用力向上一挑,极是感兴趣的问道,“赢了?真的赢了?怎么赢的?” “是这样的……”奕把比武的经过说了一遍,到兴起处,手舞足蹈,连说带演,暖阁中的两个人虽不曾亲眼见到,但只是看他这副兴奋至极的表情,竟似乎是身临其境一般了,“好”皇帝用力一拍大tuǐ,“打得好这可是意外之喜。不过,日本人这一次派出的武者的身份,你们都搞清楚了吗?” “是。臣弟刚才已经派人打听过了,最后出场的是神道流三段高手,名叫冈村正策。也是这一次日本人来华武者的领队之人。想不到居然也给我天朝高手击败了。” “只是三段啊?”皇帝看奕和肃顺满面兴奋,知道他们不大懂日本的这种段带分别,要是一个七段左右的高手为国人打败的话,还值得大肆庆祝,如今只是一个三段的空手道武者,又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了?他想了想,又问道,“那,我大清武林人士的伤势如何?” 说起这个,奕的脸sè立刻垮了下来,“经臣弟府中的郎中诊治,张兴德的右臂受伤过重,怕是有残废之虞。其他几个人,只是皮ròu之伤,……休养几日,即可恢复。” 皇帝心中暗骂,小日本真是狠毒啊不过是比武较量,居然出以决绝?“那,日本人的伤势怎么样?” “这,臣弟不知道。”奕不再多提,脸sè容光焕发的说道,“皇上,臣弟以为,中日擂台比武之事,只恐对方未必肯甘心失败,一定会从国内另行传召高手来华。”他眨眨眼,快速的说道,“不如就此机会,让日本人彻底领教领教我大清武功源远流长,臣弟请皇上的旨意,明发各省,宣召省内久负名望的武林高手到北京来,与之比斗一番?” “老六,朕听你说,日本人派出三个人,我大清是四个人,是不是?彼此之间各有一胜一败,是不是?” 这和奕说的有一点出入,但也相去不远,当下点头,“是。” “冈田正策只是三段高手,就能够领袖群雄,虽然最终的结果还算差强人意,但你想过没有,若是日本方面派出更高段位的高手呢?七段、八段、乃至最高的十段高手,我大清又如何抵抗?” 奕还确实不知道日本武者段位的分别,冈田正策只是三段就已经这么厉害,要是对方真的派出十段的高手,又当如何?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了。“这,臣弟确未虑及此事。” “一场小胜,就让你有些得意忘形了吗?”皇帝像是在教训弟弟,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的说道,“还差得远呢” 开年之后不久,军机处重提李鸿章上折子请旨办理的招商局之事,年前最后一次朝会上,皇帝曾经议及此事,认为招商局可办,但不可如李鸿章所言,由户部拨款,官府督办,具体措手的,尽皆是闽省商户,这些人日后借助朝廷的力量,把持市场,使招商局一家独大,那还成什么了?岂不是后世所见的垄断企业在大清上演了吗? 皇帝虽然完全不懂经济,但他知道,一些诸如资源类的产业还是要靠国家垄断发行,而其他的,还是放到市场上去,让其自由发展的好。因此,官府督办这一款,给皇帝断然拒绝,“这样的事情是有先例的。旁的不必提,当年朕推行盐政,仅仅是陶文毅当年改制新法,扬州盐业公会之中给查出来的平日不做事,干领一份朝廷俸禄的寄生虫,就有多少?各种什么务本堂,孝廉堂,每一个挂上牌子就要有几个,或者十几个董事,每一年只是支给这些人的银子,就要huā到二十几万两” “……办理招商局,朕以为,第一件要你我君臣注意的事情不是日后能够如李鸿章所言的‘各商所有轮船股本,必渐归官局,足顺商情而强国体’而搭建起来的空中楼阁,还是琢磨琢磨如何使这样的新生衙mén,不至于成为某些人的利薮吧。” “皇上圣明。”阎敬铭第一个碰头说道,“廿年以下,臣有幸再闻纶音,实在是钦服无地。” 这话让众人一愣,“阎敬铭,你这话可有说乎?” “有的。”阎敬铭大声说道,“当年各省推行厘金之制,臣还记得皇上曾经说过,朝廷推行新政,必要认真思考,前后筹谋,万万不可使惠民、利国之术而为下面的胥吏钻了空子,成为伤民之法。” “哦,你说的是这个啊?” “是。臣多年以来,入值枢庭,朝廷每每有新政推行,臣总要认真思考皇上当年圣谕。只恐颁行到各省之后,下面的人前遮后挡,断章取义,百姓未得其利,先受其害。如今眼见皇上重振当年英姿,臣实在是为天下百姓觉得欢欣鼓舞呢“ 皇帝沉yín良久,阎敬铭说的没有错,多年以降,皇权日重一日,连曾国藩、许乃钊这样的国之重臣,每每见到自己的时候,都有几分惴惴之感——这是他能够看得出来的。与此同时,他也已经习惯了这样一种将xiōng中所想,化作口中之言,颁行旨意,天下俯首的快意生活。当年那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谨小慎微的心态早已经dàng然无存 这样一想,令人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这些年中推行而下的旨意,在各省民间,有没有造成什么恶劣后果?百姓是不是切实的得到实惠了?还是有没有什么决断,是自己一意孤行,根本不考虑眼下的实情做出的? 养心殿中沉寂了片刻,众人互相看看,皇帝的脸sè怎么看也不像是刚刚听到阎敬铭一大段用尽心思拍马而后的神情,反倒心事重重似的? 他思考了片刻,忽然慢吞吞的问道,“各省……你们有没有见到各省的折子中有说,认为这些年中,朝廷推行新政,在下面遭遇民情怨怼的?” “…………” “朕的意思是说,曾国藩,你在两江任上多年,以你所见,朝廷新政推行,可有没有什么未尽如人意的?或者说,是朕的打算本来很好,但到了下面,给人胡luàn删改,甚至以官府之力,不顾民情,妄加推行的?” “这?”曾国藩迟疑了一下,有自然是有的,旁的不提,铁路肇建就是一个非常明显的例子。不过这已经是多年之前的旧事了,说来无益。“据臣所知,并无这等情事。朝廷所属司员,尽为正途所出,xiōng中常怀忠君爱民之念……” “行了。”皇帝打断了他的话,“阎敬铭今天的话说得很有道理。这种多年以降,你我君臣耽于现状的常态,也是到时候该认真警醒一下了。今后啊,朝廷举凡再有新政,不但要在朝廷内共商国事,若是可行的话,要在不同的省份先行试点。先找出其中的不足和有待改进的地方,然后再推广至全国——便如同这一次李鸿章提出的招商局的筹办吧,就作为第一个试点,着他在福建试行。办理过程中有什么问题和弊端,也好就势解决。” 第60节中法 第60节中法 从咸丰十八年的秋天,法越jiāo恶,两国彼此往来,口舌争锋不断,最后终于演变成一场冲突,最后的结果是越南丢了海阳、宁平等数省之地,而法国人也没有捞到什么便宜,那个妄自动兵的安邺上尉在河内城外给黑旗军砍了脑袋,双方因为各有顾忌,不敢再战,各自向国内和宗主国求援,请示下一步的动作。 朝廷议了一番,派唐景崧南下,jiāo云贵总督岑毓英差遣委用,同时有密谕寄jiāo岑毓英,说明原委,责成他协助唐景崧,相机入越联络刘永福。唐景崧秘密进入越南,约见刘永福之前,先要做一件事,唐景崧亦已秘密入越,先到北圻山西,会见越南统督军务大臣,东阁大学士黄佐炎。他是越南的驸马,但统驭无方,隐匿了刘永福的战功,最后jī怒黑旗军,几乎阵前倒戈,吓得黄佐炎不敢再使坏,才使得阵斩安邺的军功得以落实——但两个人也因为这件事而彼此不和起来。 唐景崧此行的主要任务,就是替他们化解嫌隙。由于唐景崧的斡旋,越南再度重用刘永福,将他的黑旗军由保胜调驻山西前线。 接着唐景崧跟刘永福见了面,促膝深谈,为他筹划了上中下三策。上策是劝刘永福据保胜十州,传檄而定北圻各省,然后请命中国,假以名号。 刘永福虽是武功出身,但并不是傻瓜,上有大清宗主国国力正盛,下有越南国主民心正朔,如何轮得到自己成此王霸基业?便自陈力薄不胜,愿闻中策。 “中策是提全师进击河内法军,中国一定助以兵饷,可成大功。”唐景崧接着又说:“如果坐守保胜,事败而投中国,则是下策。” “下策我所不取。”刘永福慨然答道:“我听唐先生的中策。” 于是刘永福秘密进镇南关,与云南提督黄桂兰取得了联系。同时,一面由岑毓英出奏,一面由唐景崧密函曾国藩,朝旨发十万两银子犒赏黑旗军,刘永福亦捐了个游击的衔头,正式做了大清朝的武官。等回到越南,刘永福率领他的黑旗军,进驻河内省所属的怀德府,而法军在海军上校李威利指挥之下,已连陷河阳、广安、宁平等省,进bī黑旗军,形成短兵相接之势。{手、打{{吧 刘永福此时真是豪气如虹,不等法军有所动作,先下战书,约期十日以后开战。这是四月初三的事,十天以后便是四月十三。到了那天,黑旗军果然展开攻击,在怀德府的纸桥地方,与法军遭遇,刘永福一马当先,麾军猛击,法军退入河内,凭城固守。唐景崧替刘永福以越南三宣总督的名义,写了一道檄文,‘布告四海’。于是远近响应,抗法的义师有二十余万人之多,越南国王封刘永福为‘义良男爵’。 朝廷得此捷报,自然兴奋。清议主战,慷慨jī昂,军机处也觉得很为难,若是趁热打铁,能够将法人的势力尽数驱逐出越南国境,自然是上佳的机会,但法国在南越经营多年,不说凭刘永福的一支孤军能不能做到,就是能够做得到,届时,一定引致法国倾国来战——若是到了那一步,以越南的国力和兵力,绝对不会是对方的敌手,势必会jī得大清出手——和法国人为越南之事彻底撕破面皮,是皇帝不愿意看到的。 但清流民议,也不好全然不顾,凡此种种,都令皇帝分外为难,“法国人不是已经和朝廷就越南事签署协议了吗?怎么……又打起来了?” “据臣所知,法人在越多年,越南百姓多有受其**者,民怨深重。这一次安邺、堵布益等人为商贸事而致轻动刀兵,甚至兵临河内,越南百姓怀同仇敌忾之心,于合约商谈之间,进击法人驻防兵士。打死打伤多人,法人恼羞成怒之下,两国才又起纷争。”曾国藩要言不烦的解释了几句,又说道,“如今越南百姓气势如虹,黑旗军下汇聚的越南义民,总数不下二十万,意图借此机会,将侵入本国的法国势力连根拔除。” “仅凭一点义民就能够把法国人赶进大海了吗?天下的事情没有这么便宜”皇帝说道,“那,京中的民议如何?” “京中百姓也认为,我大清为越南宗主国,如今附庸有事,宜乎尽守望相助之责,帮助越南,料理此事为上策。” 皇帝大大的翻了个白眼儿,“就是说,都是主战的声音喽?” “这,是。” 皇帝心中实在不愿意就此和法国动手,但脑筋一转,又想到另外一件事上,立刻改变了初衷,“嗯,民心可恃民心可恃啊”他说,“军机处六百里密谕,命岑毓英改任两广总督,总理越南、法国jiāo战事,以为我大清保护藩国之举。” “皇上圣明。”曾国藩赞了一句,又说道,“皇上,越南地处南国,与中央万水千山,讯息不可一蹴而及。臣请旨,命岑毓英节制粤、桂、云三省防军,并应调何路兵勇前往,着该大臣妥筹具奏。” “准了。” 军机处退值回到直庐,传军机章京的快笔,片刻而就,下了一道上谕:“……现闻法人在越,势更披倡;越南孱弱之邦,蚕食不已,难以图存。该国列在藩封,不能不为保护;且滇,粤各省,壤地相接,倘藩篱一撤,后患何可胜言?叠经谕令瑞麟、岑毓英等,妥筹备御;惟此事cào纵缓急,必须相机因应,亟须有威望素著,通达事变之大臣,前往筹办,乃可振军威而顾大局。三省防军,进止亦得有所禀承,今改任岑毓英为两广总督,督办越南事宜。所有广西、广东、云南防军,均归节制。应调何路兵勇前往,着该大臣妥筹具奏。金革毋避,古有明训,岑毓英公忠体国,定能仰副朝廷倚任之重,星驰前往,相度机宜,妥为筹办。着将起程日期及筹办情形,迅即奏闻,以纾廑系。将此由六百里密谕知之。” 名为密谕,但有电报可通,从北京到昆明,片刻即达。岑毓英在昆明总督行辕,接到电旨,大吃一惊。他的儿子岑chūn煊现在上海,任职松江府,消息灵通,法国因为李威利兵败而溃逃,举国大愤,政fǔ已派兵舰四艘,陆军三千,增援越南,预备大举报复,同时提出了北圻军费预算,据他得到的消息,说是不限数目。而他,深知滇粤边境的防军,有名无实,此番受命节制三省军务,名义好听,其实无拳无勇,贸然而去,一世勋名,岂不付之流水? 因此,他就有了驻足观望之心,不肯南下,一方面赖在昆明不肯动身,一方面写信给张之dòng,对军机颇为不满,大为牢sāo,说是‘以鄙人素尚知兵,则白头戍边,未免以珠弹雀。枢府调度如此轻率,殊为寒心。’最后公然表示:‘鄙人为局外浮言所困,行止未能自决,仍候中旨遵办。局外论事,事后论人,大都务从苛刻,孤忠耿耿,只自喻耳。’ 但岑毓英只是发发牢sāo,还没有抗命不从的打算和胆量。于是一面敷衍,一面授意张之dòng出面,上了一个‘制敌安边,先谋将帅’的奏折:“一、请召重臣以顾南洋。岑毓英经营两广,为该大臣计,金革无避,驻粤尤宜。臣上年亦尝言之,今情势小异矣朝鲜之luàn未已,日本之衅宜防,法人即力不能窥伺津沽,而间谍扬声,在所必有;讹传一警,复令转驻广东,人心易摇,军锋转弛,非至计也。方今皇上chūn秋方富,而军机大臣亦甫销病假,宜节勤劳;畿辅根本之地,愿筹万全。该大臣持服已及期年,办理法越事宜,事权既专,措置亦较周矣。” “二、请起宿将以壮军威。伏念两粤吏治、饷源、防务,在在均待经营。岑毓英实任粤督,当必能殚jīng竭虑,以副委任;而粤东处各国互市之冲,水陆两提督,皆系署任,宜有大将辅之,以壮声威。前直隶提督刘铭传,绿营名将,卓著战功,应恳恩令刘铭传襄办法越事宜,兼统两粤官军,或驻琼崖,以窥西贡;或出南宁,以至越边。洋枪jīng队,始自铭传,粤东地方集兵购器,尤属易易,应饬今募足万人,迅成劲旅,以赴机宜。” 张之dòng的折子呈上去,皇帝思考片刻,便知其详,岑毓英是怕了法国人了命六福取来大清官员履历折看看,岑毓英是广西人,当年在省内抓捕太平天国余孽有功,一路保升,咸丰六年,云南回民起义时,率团练到迤西助攻起义军。咸丰九年占领宜良得以署理知县,次年署澄江府知府。咸丰十二年被云南巡抚徐之铭派往与围困昆明的马复初、马如龙回民军谈判,达成协议,二马投降,以功迁云南布政使。用二十年的时间做到总督的高位,也算官符如火了,想不到居然会怕了法国鬼子? 他忽然心中一动,翻开奏折看看,内中提到刘铭传的名字?这是刘铭传示意张之dòng在折子中做荐才之语,还是张某人有意攀附?恐怕是前者的成分居多,只是,刘铭传现在在兵部任职shì郎,呆得好好的?如何想起来要到越南去了?还是静极思动?想谋一两任外官当当? 思及刘铭传在历史上的作为,越发觉得自己的思路是正确的。旁的不提,只是以他兵部shì郎的身份,外放巡抚,就是一方大吏——如今大清国势富足,外官比较起京官来,名字上或者难听一点,但实际落袋的好处,可是要多得多呢想了片刻,不得要诀,只好搁置一旁,张之dòng的折子也留中了。 第61节中法(2) 第61节中法(2) 这样的情势,显得相当棘手,岑毓英、张之dòng和刘铭传都颇为焦急,因为岑毓英的意思,非常明白,要他到两广督师,是件能躲就躲的事。首发文字}僵持的结果,必定贻误时机,坏了大局,无论如何先要为他争得坐稳云贵总督的宝座这一点,以后才好商量。这层看法由刘铭传和张之dòng透lù给恭王,他表示无可无不可——他这一阵的心境坏透了,自己身子也不好,长子载澂长了一身‘杨梅大疮”已不能起chuáng。 因此,恭王虽还未及四十,却是一副老境颓唐的样子。经常请假,或者竟不入宫,有事多在府中办,也懒得用心,公事能推则推,不能推亦无非草草塞责。这些情形,皇帝早有知闻,只为体谅他的处境,追念他十多年的功劳,格外优容,从未责备,但心里当然是有所不满的。 为了岑毓英的去处,是件大事,皇帝觉得一定先要问一问恭王,因而张之dòng的奏折一直留中,直到恭王上朝的那一天,才提出来商议。“岑毓英回昆明,料理越南之事总不是常态,朕想,还是让他到两广去,不过,瑞麟呢?”皇帝问说:“总得替他找个地方。” “是”恭王答应一声,却无下文。 “你说呢?”皇帝催问着,“总不能凭空给他刷了下来啊” “瑞麟身子硬朗。”恭王慢吞吞答道:“也不必给他找什么清闲的地方,如今国家多事,那儿也不清闲。至于用在哪里,全凭皇上圣断。” “话是不错。”皇帝直截了当地答道:“办法呢?你就说怎么安置他好了。” “臣的意思,先内召到京,再说。” 皇帝大感失望,这样催bī,竟bī不出他一句痛快话,只好提出他自己的看法:“这跟下棋一样,先要定下退守还是进取的宗旨,才好下子,岑毓英该到那里先要打定是和是战的主意。如今既有刘永福能用,唐炯、徐延旭也都说能打仗,翁曾源打回来的电报,也说不宜对法国让步,再加上越南是心向着中国,这不都是能打的样子吗?” “不能打”恭王大摇其头,“请皇上别轻信外面的游词浮议说法国的军队胜不了刘永福,未免拿法国看得太轻,刘永福看得太重。至于徐延旭,刚到广西,还不知道怎么样。唐炯是前湖北巡抚唐训方的儿子,是个绔绔。臣听人说,唐炯出镇南关,还带着厨子,这还不去说它,最荒唐的是,唐炯嫌越南的水不好,专派驿马到昆明运泉水去喝。这种人,怎么能打仗?” “有这样的事?”皇帝确实不知道,“不会是下面那些人的浮夸之词吧?有些言过其实的话,也听不得那许多。” 恭王碰了个软钉子,不再作声。文祥和许乃钊也是赞成岑毓英回任的,便即重申前请,不过他们看得出来,皇帝有不惜一战之意,所以不敢主张议和,只这样说道:“两广是重镇,将来不管是战是和,朝廷发号施令,对法jiāo涉,都少不得有皇上信重的大臣坐镇才是。” “既如此说,让岑毓英先到广州,接了总督大臣再说。” “圣谕极是。”文祥急忙答道,“为今之计,一面严饬各省布置防务,一面该赶快催岑毓英上任。如能化干戈为yù帛,自然最好。不然,军务全盘调度,到底也还是要靠他这样一个老成持重之人全盘料理才是。” 皇帝点点头,转脸看着恭王问道:“总理衙mén,你看要添人不要?” 提到这一点,恭王灵机一动,随即答道:“如今对各国的jiāo涉甚多,倘能如慈谕,简派一两员得力的人到总理衙mén,自于jiāo涉有益。” “你们倒看看,谁合适?” “署理左副都御史张之dòng,就很合适。” 举荐这个人,自皇帝到其余的军机大臣,无不觉得意外。因为主战的论调,就数张之dòng的声音最响,而总理衙mén办各国jiāo涉,自然是秉持化干戈为yù帛的宗旨,与其人的素志,岂不相违? “你说他合适吗?” “是”恭王一反近来吞吞吐吐的语气,答奏得清朗有力:“张之dòng为人极其明白,对法越事宜,屡有陈奏,见得他在这方面很肯留心。如méng降旨,派他在总理衙mén行走,和战大计,他一定看得很透彻。” 听这话也有道理。皇帝想,肃顺近来也经常在自己面前说张之dòng的好话,他本就在红得发紫的时候,皇帝自然照准。 话虽如此,照各方面的情形看起来,却是战多于和的模样。法国公使恺自尔奉调回国,调派驻日公使特利古,以特使身分来华,在北京与奕等人会谈,态度相当强硬,否认越南是中国的属邦。同时表示,法国政fǔ决定对越南用兵,即使因此与中国失和,亦所不惜。 同时奕接到驻法公使翁曾源发来的消息,法国国会通过北圻战费五百万法郎,海军由孤拔率领,已开往越南,而中国西南边防的力量甚薄,虽有广东水师提督吴全美,统带兵轮,在琼州海面巡防,但决非法国海军之敌,南洋海军虽然由李鸿章在筹建,但缓不济急,绝对不是法国海军的对手,北洋海军倒是有一战之力,却恐有鞭长莫及之虞,所以他急电总理衙mén,不可轻易言战。 然而另外各方面的情形又不是如此,首先是驻英国公使荣禄也有电报打回来,主强硬对付,在电报中报告说,法国政fǔ对越南用兵一事尚未定局,语气中表示不宜退缩。其次,刘永福的黑旗军,在越南打得很好,其间由唐景崧往返联络,居中策划,刘永福撤南定之围,进攻海防。战事实际上亦在扩大,亦不是朝廷所能遥遥控制得住的了。 对法国jiāo涉,在中国自然是靠总署衙mén,在法国,则要靠翁曾源,他是驻法公使,但与法国政fǔ相处得不好,这主要是他的身子有病——翁曾源有羊癫疯,不发病的时候自然无事,一旦发起病来,浑身颤抖,很是吓人。到法国履新不久,就闹出了一场风bō,事后给法国人嘲笑一番,说是中国乏人矣,居然派一个羊癫疯病人来这里做公使?这也让他对法国的印象大坏。正好,咸丰十九年的年底,俄皇加冕,他以兼任出使俄国钦差大臣的身分,到彼得堡觐贺后,就以养病为由,不肯再回巴黎。 朝廷自然不能容许他这样胡闹,翁曾源仍由彼得堡回到了巴黎。一到,法国总理茹费理就约见,很率直地告诉他:法国决定在越南驱逐黑旗军,如果发现中**队,亦是同样办理。翁曾源大为愤懑,几乎当场发病。同时观察法**队调动的情况,认为茹费理的话,不免虚言恫吓,中国在越南应该抢着先鞭,造成进兵保护的既成事实,jiāo涉反倒好办。 因此,他一连打了两个电报给朝廷,第一个是催促赶紧向越南进兵,第二个是否认报纸上所载的新闻,说他已允许了法国任何和解的条款,同时要岑毓英以严峻的态度,甚至不理都可以。 这两个电报,奕不敢隐瞒,实情转达天子。皇帝对翁曾源很看重,因为他是翁心存的嫡长孙,看在乃祖的面子上,对他也颇为信任,所以接到他的这两个电报,益坚一战之心,而恭王始终支持岑毓英的看法,不愿轻易言战。 李鸿章进京了,在圆明园宫mén口请过圣安之后,回管驿休息,第二天一早递牌子请见。皇帝将其传到山高水长,在偏殿见他。他这一次进京,是为了福建造船厂及报请成立的招商局事物而来的。 李鸿章真不愧是有料的,上任不足半年,马尾造船厂已经初具规模——这和他当年的经历有关。 咸丰十二年起,他历任安庆知府、安徽藩司、臬司,巡抚,六七年的时间,以他的手腕,安徽民情、吏治,从上到下给他调理的一团恰然,这一次南下任职,临行之前,把安庆造船厂的几乎九成专业骨干,全部chōu调出来,带往福建,给朝廷的奏折上说,这些人久历工务,事业纯熟,而福建船厂,全在新建,要倚靠这些人,搭起初步的架子来。 新任安徽巡抚马新贻论根基、论人脉都不及他远甚,对于他这个前任所提出的chōu调安庆造船厂中的骨干补充支援福建造船厂的条陈虽然心中不满,但也实在是惹他不起,只好在进京陛见的时候,和皇帝诉苦,“李大人把人才都拿走了,安庆造船厂的事情如何办理?臣尚未履职,就听人说,如今船厂所有,大都是一些幼稚新人,只得按图索骥,若论及新建船只,根本做不到。” 皇帝也很为难,人才稀缺,给了此就不能给彼,没奈何,只好和稀泥,“这件事啊,等过上几个月,等朕和大臣们商议一下,实在到了不可解的时候,朕亲自给李鸿章降旨,让他把人还给你还不行吗?”就靠这样连哄带骗,才算把这件事敷衍了过去。 这天由领shì卫内大臣六额驸景寿带班,领入偏殿行礼,朝阳满室,和煦如chūn,皇帝穿一件洋红缎子的单袍,上罩玄缎小坎肩,头顶,下巴全新剃过,lù出青青的发茬儿,望去如三十许人,李鸿章觉得他比去年自己陛辞离京的时候所见,更显得后生了。 这也不过一瞥间事。数步行去,已近拜垫,下跪去冠,碰头请过圣安,皇帝照例有一番行程如何,省内稼穑丰歉,民生疾苦,以及起居是否安适之类的问答。李鸿章一一答了。 “这一次招你北上,有好些大事要商量。”皇帝在谈入正题以前,先慰婉几句,“看得出来,你在福建做得很是不错啊。海军建设初见眉目,马尾造船厂那边的差事,也经营的井井有条,都可见朕没有选错人。” “臣不敢。皇上待臣天高地厚之恩,臣但有人心,长思报答”李鸿章突然jī动了,“臣在福建所为,皆是心中常挂皇上训教所得。皇上万几cào劳,圣心睿虑,全在国富民强四个字,臣又岂敢有偷闲的想法?外面骂臣的很多,臣不敢说是付之一笑,只觉得与其为此生闲气,不如仰体圣心,多办些事,才是报答深恩之道。” “你的功劳不比别人,朕是知道的。”皇帝又说:“外面有些人啊,不知道朕心所想,只是琢磨着为一己sī利奔忙。还有的呢?昧着良心,信口胡说,实在可恨前两年的言路太嚣张了,连王公大臣都不放在他们眼里,这还成什么体统,还讲什么纪纲?真非好好儿整顿不可” 李鸿章明白,这是指的马新贻把官司打到御前一事,便碰个头说:“皇上保全善类,臣唯有格外出力,勉图报称。” “凡是实心出力的人,有朕在,就不必怕”他略停一下又说:“你刚才回京不久,等一会儿下去先歇一歇,等明天再进来,朕再和你说话。” 鸿章不再多说,碰头而出。 出了宫mén,李鸿章却先不回贤良寺,而是去拜客。第一个拜的是惇王,他的赋xìng向来简易坦率,这天轻车简从逛西山去了。李鸿章扑个空,反倒得其所哉,因为他实在有点畏惮这位‘五爷’的口没遮拦,毫无忌讳,有时问出一句话来,令人啼笑皆非。 接下来便是拜谒恭王。李鸿章在轿中想起往事,感慨丛生,恻恻然为恭王难过,公主、阿哥大婚之后,他的身子就一直不很好,总是闹病,而国事不顺心之外,另有丧明之痛——恭亲王世子载澂在这一年的四月份过世了——载澂之死,流言甚多,说他生的是杨梅恶疮,遍体溃烂,不可救yào。还有一说,恭王久已弃绝这个长子,载澂病危之时,有人劝恭王去看他一次,以全父子之情。恭王听劝而去,一进屋子,望到病榻,入眼是一件绣满了huā的黑绸长衫,当时掉头就走,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该死” 他是五月底病故的。宗人府奏报入宫,皇帝也觉得很难过,在所有的侄子之中,他最喜爱载澂,不仅因为他聪明英俊,而且也因为自己身为天子,于自己的儿子们不能有过多温情表lù,而对于载澂,则没有这么多的顾忌,还记得当年自己到恭王府上,伯侄两个欢声笑语,本来是真心打算好好训养,日后留给孩子用的,想不到十数年而下,他竟走到自己前面了? 就因为这份又惆怅、又有味的记忆,使得他隐隐然视载澂如己所出,饰终之典,极其优隆,追加郡王衔、谥果敏。又因为恭王对长子深恶痛绝,怕他身后草草,特派内务府大臣巴克坦布替载澂经纪丧事,照郡王的仪制治丧,一切费用都由内务府开支。 就这样一路想着,不知不觉到了三转桥的恭王府。招帖上mén,护卫先到轿前请安声明:“王爷病了两天了,这会儿刚服了yào睡下。是不是能见大人,还不知道。先请里面坐,我马上去回。” “正要探望一二。”李鸿章说着话,举步入内,“王爷的病可还厉害吗?不要紧吧?” “哎一言难尽” “那,我更得瞧瞧。”李鸿章说:“你跟王爷去回,请王爷不必起chuáng,更不用换衣服,我到上房见好了。” 不一会,护卫传话:“王爷说:彼此至好,恭敬不如从命。请大人换了便衣,到上房里坐。” 于是李鸿章就在大厅上换上福sè套一件玄sè贡缎宁绸衬绒袍的马褂,由护卫领着上楼。恭王在楼梯口相迎,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行大礼。 李鸿章认为礼不可废,不是衣冠堂参,已觉简慢,何能不行大礼?主人谦让再三,却无奈客人的道理大。于是随行的跟班铺上红毡条,李鸿章下跪磕头。既然如此,恭王亦就照礼而行。亲王的仪制尊贵,跟唐朝宰相的礼绝百僚一样,所以他是站着受了李鸿章的头。 等他起身,恭王才尽主人的道理,坚持着让李鸿章坐在炕chuáng上首。大理石面的炕几上,摆上四干四湿八个高脚果盘,另有一个长身yù立,辫子垂到腰际的丫头,献上金托盖碗茶,然后就捧着水烟袋,shì立在旁,预备装烟。 “有小半年不见,你倒发福了”恭王mō着他的瘦削的下巴说。 “托王爷的福。”李鸿章欠身答道:“世子不幸,实在可惜,只有请王爷看开一点儿。” “我早就看开了”恭王摇摇头,“我惭愧得很。” 这是自道教子无方,李鸿章不知如何回答?就这微一僵持之际,善伺人意的那名青衣shì儿,将水烟袋伸了过来:“大人请chōu烟” 李鸿章的烟瘾也大,但他知道,皇帝和他这几个兄弟,除五爷之外,都是不吸烟的,当下婉辞了,侧着头听恭王说话:“见过上头了?” “是从园子里出来,先去见五王爷,说逛西山去了,跟着就来给王爷请安。” “哎,老五是有福气的啊”奕嗟叹一声,“当年听人说,‘见人挑担不吃力”如今我是早就尝到滋味了。少荃,……”他停了一下,拉长了声调说:“任重道远啊” “王爷明鉴”李鸿章略带些惶恐的神态,“朝局如此,鸿章实在有苦难言,如今要办的几件事,也还是秉承王爷当年平定的大计而行。只是同样一件事,此刻办比从前办,要吃力得多。王爷现在虽不问事,王爷的卓识,鸿章是最佩服的,总要请王爷常常教诲” “你太谦虚了。有些事啊,如今我也要避嫌疑,不便多说话,而且也隔阂了,没有话好说。”恭王忽生感慨,“清流一时俱兴,放言高论的人太多,能够放手办事的呢?”说着话摇摇头,很是无可奈何的神sè。 李鸿章明白他是在说关于清流屡屡建言,要皇帝抖擞jīng神,和法国人为越南纠纷大战一场的事情,这也正是他此来拜会的原因之一,但mō不清奕的心思,不敢附和,只答应一声:“是” 恭王停顿了片刻,又再说道,“如今中法纠纷,众口难调,少荃,你可有什么高见吗?” 第62节中法(3) 第62节中法(3) “这件事,请王爷恕卑职luàn言,可打不得啊” “哦?这话怎么说?” 原来,法越jiāo恶之后不久,越南号嗣德皇帝的阮福时因病而亡,而接位的是合和皇帝阮福升,但在王位上不及坐热屁股,忽然暴死。首.发死因不明,有的说阮福升不堪法国的压迫,愤而自裁,有的说是主战派以毒yào弑主。看样子以后一说比较可信,因为再后面嗣位的建福皇帝阮福昊,名为前皇阮福时的继子,其实是辅政阮说的亲子,而阮说是主战派——这是距离张之dòng在总理衙mén行走的不久之后的事情。 主战派抬头,自然对中国有利,而对中国有利,就对法国不利。于是法国就bī迫越南政fǔ催促黄佐炎撤兵,同时表示,如果越南政fǔ能撤除黑旗军,法国愿意将所占的河内、海阳、南定三城jiāo还。因此,刘永福的处境很难。 不过,唐景崧已正式奉到朝旨:‘设法jī励刘永福,不可因越南议和,稍形退阻”而且悬下赏格:刘永福‘如能将河内攻拔,保全北圻mén户,定当破格施恩”同时赏银十万两,以助兵饷。所以唐景崧力劝刘永福固守,黑旗军中的第一员勇将黄守忠,亦表示宁死不退。法军假越南以迫刘永福的计谋,归于无用。 当时如此,于今主战派势力抬头,刘永福和黄佐炎自然更不会退出北圻。于是法国在越南的统帅孤拔,展开新的攻势,攻破兴安省,捉住巡抚,解到河内枪决,分兵进窥刘永福在山西的防区。 军情紧急,刘永福向云南告急,并无回音。再向广西催饷,亦无结果。饷银就是朝廷所赏的十万两,指定由广西藩库垫发,广西藩司徐延旭妒嫉刘永福和唐景崧的优旨褒奖,硬是不肯垫发,甚至连军火接济都停止了。这一来不但刘永福进关募勇的计划落空,连向广东十三行所买的四百杆洋枪,价款九千两银子都付不出,惹得商人大吵大闹,最后迫不得已,只有出一张‘领结”备一角公文,请商人自己到广西藩库去‘领价’。 黑旗军还在愁兵愁饷,法国陆军的斥堠,却已迫近山西,幸好唐景崧奉旨所管带的四营滇军,到了三营。都是疲瘦短小的新兵,十个人分不到一枝洋枪,就有枪也不会用。不过,总算有了三营人。唐景崧跟刘永福商议,借他的旗帜号衣,将这三营新兵,全部换装易帜,列坐在城墙外面。法国的先头部队,遥遥望见,心惮黑旗军,不敢轻举妄动。唐景崧的这出变相‘空城计”总算有了效验。 不过也只延宕了不多工夫。三天以后,法军大举进犯,水陆动用了十二条军舰,四十艘民船,陆路有三千陆军,后勤支援有五百车弹yào及够一个月用的粮秣,浩浩dàngdàng,直薄山西。 调兵防守是由刘永福亲自主持,陆路前敌由黄守忠扼守。山西城四mén,亦都布置了重兵,刘永福自己驻外城,唐景崧则驻内城,看守老营。至于黄佐炎的部队,一共有两千人,刘永福指定驻扎南mén外的一个村落中,应该如何协同作战,一无指示。不但如此,刘永福还下了一道命令:禁止越南兵进城。 这是因为刘永福接到密报,说越南的山西总督阮廷润sī通法国,所以作此防范的措施。唐景崧不大相信,但黑旗军大多这样说法,也只好将信将疑了。 部署既定,刘永福召集诸将训话,定下杀敌立功的赏格,然后与唐景崧巡视防务,主要的是北面红河边上的一条堤。堤高齐城,上设铁炮,最大的不过八百斤重,要用它来轰击法**舰,简直是笑话然而唐景崧怕动摇军心,不敢说破。 法军水陆两途,都自东北进击。黑旗军迎头挡了一阵,打了个小小的胜仗,杀了七个法国兵,割下脑袋,进城报捷。那知紧接着报来一个坏消息,河堤失守,黑旗军已退入城内。刘永福急急下令闭城,并用令箭调黄守忠的部队,包抄法军后路。等军心稍定,查问河堤失守的原因,才知道法军炮弹,恰好打入河堤上的铁炮炮口,轰然一声,炮口炸裂,堤下清军闻声大骇,仓皇四散,牵动了黑旗军的阵脚,以致不守。 刘永福气得说不出话,唐景崧心里自然很难过,召集部下三营官密议,预备夺回河堤。于是招募死士,定下赏格,首先登堤的,保升守备,请赏huā翎。到了四更时分,发动突袭,无奈这天刚好是十一月十五,月明如昼,须眉可见,堤上的法军,得以展开有效的防守,三进三见,死了六七十个人,仍旧不能得手,只好退入城内。 转眼天明。刘永福下令尽撤全城入城,准备固守。那知城mén一开,信奉天主教,亲近法国的越南教民,趁机hún进城来,良莠莫辨,而且身为客军,无从阻止。刘永福的禁令,无形中废除,果不其然,第二天法军攻城,彼此轰击了一天,到傍晚时分,越南军民里应外合,改着白衣,作了投降法军的准备。 大势已去,黑旗军只好撤出山西,往南败退。仓皇中不知唐景崧人在何处?刘永福痛不yù生,悬赏二万两银子,募人入城救唐景崧。应募的一共六个人,无功而返。其实唐景崧已经逃出山西,与刘永福相遇于兴化,两个人抱头痛哭,商量着整顿溃卒,反攻山西。 这一仗辎重尽失,第一件事就是要设法补充子弹。派人到北宁请领军械,及朝廷所赏的十万两银子。结果广西提督黄桂兰,只拨了不足一战之用的两万发子弹,赏银分文全无。 这些都是截止到五月初发生的事情,李鸿章简单的说了一遍,又说道,“王爷,凡事总要先朝坏处去想。两国jiāo战,常有之事,不过总有和的时候。从古以来,几曾见两国之间,数十年干戈不息?若有其事,亦必是两败俱伤。”他说,“现在谈到越事,我说句粗鲁的话,清流是拆烂污的人,王爷是替他们揩屁股的人。不过拆烂污也有拆法,总不能拿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 听到这里,恭王大为动容,七分惶恐,三分羞恼,正一正脸sè,带着责问的语气说:“何出此言?” “王爷请想,说到这上头,我明白,荣仲华更明白,他为什么一再打电报回来,说是只好暗中接济刘永福?他的主张对不对不说,这样做法是有深意的,为了将来议和,法国抓不住中国的辫子。”李鸿章说到这里停下来问道:“王爷,请问您一句,您说法国在越南用兵,有些什么好处?” “无非割地赔款,沦为附庸呗。” “割地有之,赔款如何?越南赔不出兵费,真所谓‘不怕讨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法国难道就空手而回?” “莫非……?”奕恍然大悟,“莫非法国要将赔兵费的责任套在中国头上?” “正是”李鸿章点点头说,王爷所见极是人家千方百计要套上来,你还伸长脖子唯恐他套不上,岂不是太傻?目前调兵遣将的廷寄,颇有泄漏出去,落在新闻纸的访员手里,大登特登的。将来jiāo涉追究到责任,我们自然可以不承认。但如说下诏宣战,或者用‘明发’jī励军民,煌煌上谕,天下共见,要想赖都赖不掉:那时候人家求索兵费,请问何词以对?“ 果然,照李鸿章所说,如果公然宣战,脱不了责任,岂不是拿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奕大为领教,当即表示:“嗯,你说得对这番话,我明天一早就进宫去,要当众向皇上陈词” 说到这里,正事谈完,李鸿章从靴页子里,掏出一个小红封袋,隔着炕几,双手奉上:“转眼皇上的万寿,宫中必有些开销,接下来是王爷的生日,更不能省。鸿章分南洋廉俸,预备王爷赏赐之用。” 恭王略微踌躇了一下,将封袋接了过来。袋口未封,chōu出银票来一看,竟是四万两。他吓了一跳,“太多了,太多了少荃,受之有愧……。” “不”李鸿章将双手往外一封,做了个深闭固拒的姿态,“这里面还有招商局的股息,是王爷分所应得的。” 奕无奈苦笑,筹办招商局之事他是有干股在其中的,这倒不错,但眼下此事还没有眉目呢,怎么就先拿钱了?看起来,皇上这数年整肃吏治贪墨,略见起效之外,下面的人另外又有发财的捷径了当下也不说破,“话虽如此,还是受之有愧。多谢,多谢了” 正谈得起劲,那个长辫子丫头又回了进来,去到恭王身旁,悄悄问道:“请王爷的示,饭开在那儿吃?” 李鸿章正苦于无法脱身,听得这话便‘啊’地一声,仿佛谈得出神,倏然惊觉似的:“陪王爷聊得忘了时候了”他举头看了看钟说,“快到午正,可真得告辞了。” 恭王很体谅他,也不多做挽留,“你刚到京,不知多少人在等着看你我就不留你了。那一天有空?你说个日子,我约几个人,咱们好好再聊” 于是约定了日子,李鸿章告辞出府。回到贤良寺,轿子直接抬到二厅,下了轿还未站定,戈什哈已经挟了一大叠手本,预备来回话了。 用过午饭,休息片刻,重又传轿出mén,拜客的名单上,头一名是上书房总稽查,东阁大学士灵桂。他是曾国藩一榜的传胪,道光二十七年丁未,以左副都御史充会试知贡举,虽是外帘官,照例也算这一科进士的老师。李鸿章是丁未翰林,科甲中人,最重师mén,所以第一个就拜灵桂,备了一千两银子的贽敬,附带二百两银子的mén包。 mén生拜老师,照规矩进由边mén,出用中mén,名为软进硬出。 灵桂已经病得不能起chuáng了。在轿前迎接的,是灵桂的儿子孚会,周旋中节,井井有条。略作寒暄,李鸿章便问起老师的病情。 “阿玛的病,原是气喘宿候,逢秋必发,只不过今年的来势特凶,一发不可收拾。” “喔,”李鸿章问道:“请谁看的?” “请的薛抚屏。”孚会荣禄摇摇头,“他说:不救了拖日子而已。” “唉”李鸿章微喟着说:“我看看老师去” “相见徒增伤感。少荃不必劳动吧” 这是谦词,李鸿章当然非看不可,“白头师弟,”他说,“见得一面是一面。辉山,请引路。” 于是到了灵桂病榻前,白头师弟,执手相看,都掉了眼泪,孚会劝了几句,硬拉着将李鸿章请到客厅。本来可以就此告辞,况且拜客名单虽删减了一半,也还有长长一串拖在后面,不容久坐。但李鸿章为了师弟情分的缘故,决定把握这个无意邂逅的机会,稍作盘桓。 “后事想来都预备了。” “是”孚会从衣袋中取出一张纸来,“遗折的稿子拟好了,请少荃为之斟酌。” 这也是一种应酬,而李鸿章因为一生没有当过考官,对于他人请看文章,最有兴趣,居然戴起眼镜,取来笔砚,伏案将灵桂的遗折稿子,细细改定。这一下又huā了半点钟的工夫。 从灵桂府中出来,最后还要拜会一个,就是咸丰二十年北闱乡试正主考的翁同龢。原来,今年是咸丰二十年正科,恰逢皇帝四十万万寿,在这一年之中,照例是要加开秋闱恩科的,不过自从咸丰九年之后,秋闱已经永远取消,便改为咸丰二十一年加开辛未恩科。而李鸿章这一次打点行装,从福建出发之前,安徽一边来了一个好消息:他的次子经述,乡试榜发,高高得中。他的长子李经方,本是他的侄子,经述才是亲生的,所以排行第二,其实应该算作长子,格外值得庆幸。 不过李鸿章不愿招摇,所以凡有贺客,一律挡驾,只说未得确信,不承认有此喜事。就算乡榜侥幸,云路尚遥,也不敢承宠。只不过这一来倒提醒了他,还有几个人,非去拜访不可,一个是潘祖荫,一个是翁同龢,一个是左都御史沈淮,还有一个是礼部右shì郎童华,他们都是今年北闱乡试的考官,从三月初六入场,一直到忙完殿试等繁琐的礼制,安顿下来不久。 照这四个人住处远近拜访,最后到了翁同龢那里。客人向主人道劳,主人向客人道贺,然后客人又向主人道贺。因为这一科北闱乡试发榜,颇受人赞扬,许多名士秋风得意,包括所谓北张南瞿在内。南瞿是湖南善化的瞿鸿禨;北张是直隶丰润的张佩纶。名下无虚,是这一科的解元。 “闱中滋味如何?”李鸿章不胜向往地说,“yù尺量才,只怕此生无分了。” 翁同龢一笑:“一言少荃兄位列封疆,独独不曾得过试差,是一大憾事这不能不让我们后生夸耀了。” “是啊枉为翰林,连个房考也不曾当过。”李鸿章忽然问道:“赫鹭宾熟不熟?” 赫鹭宾就是英国人赫德,他的字叫罗勃,嫌它不雅,所以取个谐音的号叫鹭宾。翁同龢跟他见过,但并不熟。 “赫鹭宾问我一事,我竟无以为答。叔平,今天我倒要跟你请教。” “不敢当。”翁同龢赶紧推辞,“洋务方面,我一窍不通,无以仰赞高明。” “不是洋务,不是洋务。”李鸿章连连摇手,然后是哑然失笑的样子,“说起来有点匪夷所思,赫鹭宾想替他儿子捐个监生,应北闱乡试,你看使得使不得?” “这真是匪夷所思”翁同龢想了一下问道:“怎么应试?难道他那儿子还会做八股?” “当然不然怎么下场?” “愈说愈奇了”翁同龢想了一下说,“照此而言,自然是早就延请西席,授以制艺,有心让他的儿子,走我们的‘正途’?” “这也是他一片仰慕之诚。赫鹭宾虽是客卿,在我看,对我中华,倒比对他们本国还忠心些” 那有这回事?翁同龢在心里说。不过口虽不言,那种目笑存之的神态,在李鸿章看来也有些不大舒服。“其实也无足为奇。他虽是英国人,来华二十来年,一生事业,都出于我大清朝的培植……。”他把赫德的经历说了一遍,最后说道,“他在上海海关和机器局挂着一份差事,还在两江会计师事务所任职,上一年又赏了huā翎和双龙宝星。因此,英国派他当驻华兼驻韩使臣,他坚辞不就。这无异自绝于英,而以我中国人自居,如今打算命子应试,更见得世世愿居中土。我想,鉴此一片忠忱,朝廷似乎没有不许他应试的道理。叔平,你的腹笥宽,想想看,前朝可有异族应试之例?” “这在唐朝不足为奇,宣宗朝的进士李彦昇,就是bō斯人,所谓‘兼华其心而不以其地而夷焉”这跟赫鹭宾的情形,正复相似。不过,解额有一定,小赫如果应试,算‘南皿、中皿、还是北皿’?而且不论南北中,总是占了我们自己人的一个解额,只怕举子不肯答应。”翁同龢开玩笑地说:“除非另编洋皿。” 乡试录取的名额称为解额,而监生的试卷编为‘皿’字号,以籍贯来分,东北三省、直隶、山东、河南、山西、陕西为‘北皿’;江南、江西、福建、浙江、湖广、广东为‘南皿’;四川、广西、云南、贵州另编为‘中皿’。小赫的籍贯那一省都不是,就那一省都不肯让他占额。所以翁同龢才有编洋皿字号的笑谈。 李鸿章特地跟翁同龢谈这件事,原是探他口气,因为他是副左都御史,兼着管理国子监的差事,为小赫捐纳监生,首先就要通过他这道关。如今听他口风,不但乡试解额,无可容纳‘华心’的‘夷人”只怕捐监就会被驳。 “少荃,”翁同龢又变了一本正经的神sè,“你不妨劝劝赫某,打消此议。如今中法纠纷未果,仇洋的风气复起,即令朝廷怀柔远人,特许小赫应试,只怕闱中见此金发碧眼儿,会鸣鼓而攻” “这倒也是应有的顾虑。承教,承教,心感之至。”李鸿章站起身来,“耽搁良久,我也要告辞了。” “少荃哪一天出京?” “总还不会很忙,要等过了皇上万寿节庆之后,你我还有的日子可供盘桓。” “到时候我来送行。” “不敢当,不敢当”李鸿章说,“明年chūn夏之jiāo,总还要进一趟京。那时候我要好好赏鉴赏鉴你的收藏”说着,他仿照馈赠恭王的办法,从靴页子里取出一个内盛二千两银票的仿古笺小信封递了过去,“想来你琉璃厂的帐,该得不少,不腼之仪,请赏我个脸。” 翁同龢也收红包,不过是有选择的,象李鸿章这样的人,自然无须客气,“少荃厚赐,实在受之有愧。”他接了过来,顺手jiāo给听差。 第63节战云弥漫(1) 第63节战云弥漫(1) 在一两天之内,刘永福的黑旗军、南下抗法援越的唐景崧所布置的岸防前线在法军的炮火轰击下尽数败下阵来的消息通过奏折和电报送抵京城,皇帝龙颜震怒 这件事的发展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事情的起因还是自阮福升继任越南国主之后。首.发法军海军统帅孤拔就利用这一时机,由海防率舰南下,直攻位在越南中部的京城顺化。第二天,布意的陆军,亦对怀德府的黑旗军发动攻击。刘永福所部因为河决被淹,退保丹阳。于是孤拔的舰队,封锁越南各海口,并且攻破顺安炮台,在第十天上,就迫使越南政fǔ签订了二十七条的城下之盟,越南自承为法国的保护国。由法国派驻越南的东京理事官转任为公使的弗罗芒,贴出告示,说越南全境尽属法国,驱逐黑旗军出境。 这是一个极大的转变,使得中国政fǔ在外jiāo、军事两方面都处于极端不利的地位。但是法国政fǔ却还识不破中国的底蕴,所以一方面在外jiāo上采取安抚的办法,由法国外jiāo部长沙梅拉库照会翁曾源,声明对越南全境土地,无所损害,‘并愿保存中国按照旧例,体面攸关的礼貌。’意思是可以承认中国对越南仍有名义上的宗主权。事实上越南亦仍不愿舍弃中国,就在与法国签订了顺化条约以后,阮福生还曾致书两广总督瑞麟,请准许由海道入贡。 在另一方面,法国下定决心要扫dàng黑旗军,在丹凤地方jī战三昼夜,刘永福虽然勉强守住了阵脚,但伤亡极重。不多几天,终于支持不住,与越南的统督军条大臣东阁大学士黄佐炎,退到山西。刘永福部下只剩三千余人,军心涣散,近乎解体,亏得唐景崧极力劝解,而中国所发的饷银,亦适时由云南解到,才能稳定下来。 和、战到了最后关头,大局不算决裂,翁曾源在巴黎,奕、文祥在北京,分别展开jiāo涉,但朝廷这边和战未定,又作了新的军务部署,派以洋枪有‘准头’而颇为自负的提督吴大澂,帮办广东军务,同时打算让北洋水师定远号管带丁日昌率铁甲舰并雷字级、广字四舰。雷字五艘再加以福字、bō字等艘舰船南下,支援作战,听候张树生——他是广东巡抚——调遣。加上正在虎mén布防的王德榜一军,足可与法军大大地周旋一番了。 但是,请缨气壮的张树生忽生怯意,打了个电报回京,说越南顺化海口,久为法军占据,广东亦并无军舰可以运兵。如果由钦州越十万大山到越南,路僻难行,仍旧打算绕道广西龙州出镇南关。 这时候,岑毓英已经出关,王德榜在湖南永州招募的八营新军,将到龙州,而法**队,分分水陆两路bī近北宁,大战爆发在即了。 岑毓英是四月初由昆明启程,八抬大轿,缓缓行去,走了半个月才到méng自。由此往南,进入越南边境,路上就苦了,一路披荆斩棘,抵达保胜,跟云南巡抚走马换将,唐炯回省,岑毓英接替主持防务。 行辕设在一座关帝庙内,地方不大,岑毓英每天就在大殿上召见部将,接见越南官员。细细询问之下,才知道局势不妙,于是星夜拜折,陈明困难:“山西既失,越事愈加棘手,法人可由兴化、宣光分道犯滇,且兴化城在江边,形势山西尤为难守。宣光无兵驻守,更属堪虞,必须面面兼顾。而由méng自至兴化,陆路一千六百余里,由开化至宣光,陆路一千二百余里,即有蛮耗至保胜,亦有四百余里,皆偏僻小道,路极崎岖,沿途人烟稀少,猛兽甚多。军士裹带行粮,披荆斩棘,跋涉维艰。自蛮耗至保胜,虽水路可通,仅有小船二三十只,可装兵三四百人,往返一次,必需十余日。若由保胜水路至兴化,往返必需三十余日,yù速不能,臣焦灼万分。再三筹划,只有水陆并进。爰派记名提督吴永安统带三营,驰往开化。督同前派分道出关之副将陈安邦等三营,共合六营,由河阳驰赴宣光,择要驻防。其余总兵马柱、雷应山等各营,由méng自陆续进发,臣带亲兵小队,驾轻舟先行前进,于十二月十一日驰抵保胜更新与唐炯面商分布,意见相同。现据记名总兵丁槐,参将张永清等禀报,已于兴化城外扼扎防堵。主事唐景崧所带兵勇,自山西退至兴化,已于十二月初四日绕道撤回北宁。南将刘永福驻兴化,惟大炮全行失落,各项小枪,亦多遗失。兴化上游之清bō、夏和等县,教民纷纷变luàn,文报几至阻塞。臣等现切嘱总兵丁槐等多方预备,严密附守。又派知县李yàn枝等二营往清和、夏bō驻扎安民,并分给湖永福快枪子yào,俾资整顿,令其严束所部,恪遵纪律。又行文南官,革除苛政,收拾民心。俟总兵马柱等各营到时,臣毓英即亲往兴化一带,查勘布置。一有头绪,即由兴化旁出宣光,督促提督吴永安等,相机前进,并与广西抚臣徐延旭联络会商,和衷共济,仰副圣意谆谆告诫之至意。其保胜、兴化一路,滇军与刘团共事,须得两军信服之员,驻扎调和,拟将臣毓英胞弟,二品顶戴分省补用道岑毓宝调来,协同照料。” 这是岑毓英重视刘永福,苦心布置的一着棋,因为刘永福与滇军并不和睦,这是阵前大忌。而此外的困难还多:“闻此番法人以全力经营,又加越南各处从教匪党,已有一万数千人,船多炮利,势颇猖獗。滇军既无轮船,又少大炮,挽运更难,必须广东、福建水师有兵轮攻击越南海防,以分贼势;广西、云南增兵添饷,通力合作,水战陆战,各尽其长,方可迅图恢复。而广东、福建各有应守海口,不识兵轮,能否分拨?臣等不敢妄拟,应如何办理,出自圣裁。” 由广东、福建调拨兵舰,自水路进击,也是徐延旭的希望,无奈事实上办不到。朝廷接得岑毓英的奏报,对这个要求,根本不提。但‘边外备军,必当有所统摄,以一事权”所以明定边防各军,包括徐延旭的部队,统归岑毓英节制调度。 当然,岑毓英所最看重的是黑旗军,而刘永福所最看重的是唐景崧。因此,岑毓英将唐景崧请到保胜,替他制了全副冬装,补送薪水,每日设宴,奉为首座。这一番刻意笼络,使得唐景崧感jī涕零,自告奋勇,为岑毓英去向刘永福规劝,与滇军和衷共济。 刘永福受尽官军的气,提起来就会咬牙切齿,所以唐景崧不得不用手段,mō透血xìng男儿的xìng情,苦劝以外,责以大义,甚至言语相jī。近乎灰心的刘永福肠子终于又热了起来,表示暂时一切都隐忍,等好好打一两场胜仗,大家再算帐。 经过这一番疏通,岑毓英开了年才乘舟东下,驻扎距兴化三十里的嘉榆关,刘永福由唐景崧陪着来见。岑毓英yīn鸷沉毅,城府极深,知人处事,另有一套不易测度的手腕,他看刘永福是个草莽英雄,想用‘七擒孟获’的办法来收服他。 因此,等刘永福一到,先临之以威,材官亲兵摆队,刀枪如林。但刘永福倒也不大在乎,虽微有怯意,并非见了武器害怕,只不过象新郎官拜堂,觉得过于受人注目而已。 当然,岑毓英摆这个场面,是为了衬托他对刘永福的降尊纡贵,降阶相迎,亲热异常,口口声声喊着刘永福的号:“渊亭、渊亭” 刘永福是预先听唐景崧教导过的,称他“大帅”,也行了大礼,岑毓英逊席相谢,长揖相答。 “我本来可以早一天到的。大前天下船,忽然天昏地暗,疾风暴雨,看样子船都会沉,只好上岸。”岑毓英神sè自若地说:“到了前天下船,又是这个样子,看来是有灵异,我就叫人取了一张黄纸来,亲笔朱书四个大字诸神免参。向空焚化以后,渊亭,你知道怎么样?” 刘永福老实答道:“我不知道。” “说也奇怪,就此云开日见,风平làng静,才开的船,不过耽误了一天工夫。渊亭,”岑毓英似乎很认真地说:“你下次出mén,如果遇着这种情形,不妨照这样子做,自然化险为夷。” 这意思是说,刘永福将来也会象他那样,封疆开府,当到一品大员,冥冥中有诸神呵护。刘永福自然懂他的恭维,却不觉得高兴,反而深深叹口气。 “渊亭,你何以长叹?” “大帅”刘永福答道:“我决没有大帅的福分,生来是苦命。” “我也是,从小父母双亡,是姑母抚养长大……。”接下来,岑毓英便又谈他的身世,却离不了鬼话。如何七岁得病而亡,如何身到森罗宝殿,如何不肯喝‘孟婆汤”如何一提岑毓英的名字,阎王大惊失sè,呵斥小鬼luàn提贵人,又如何令判官送他回阳? 刘永福静静地听着,两个人的脸,除了肤sè极黑相同以外,表情大异其趣,一个十分起劲,一个相当落寞。岑毓英看看不大对路,收拾闲话,谈到正题。 “渊亭,你现在有多少人?” “三千二百多。” “编不了多少营。”岑毓英看着唐景崧问:“你看呢?” 刘永福在上谕上称为‘刘团”认作团练,而边臣的奏折上称他为‘南将“现在要正式改编为官军,这是唐景崧早就跟刘永福谈过的。 于是唐景崧陪着刘永福星夜拔营南下,驰援北宁。第二天到了山西北面三十里的屯鹤地方。此处泸江、洮江、沱江,也就是俗称绿水河、红水河、黑水河的三水jiāo会之处,所以又名三江口,向来是商贾辐辏的jiāo通要冲,如今因为法军已占山西,市面极其萧条,无法补充给养。刘永福便即下令,即刻渡过沱江,向东而去,近在咫尺的法军竟未发觉。 到了北宁,刘永福不肯进城,十二营都驻扎在离北宁七里的安丰县,由唐景崧带着十几名亲兵,去见黄桂兰和赵沃联络。 黄桂兰和赵沃在军前都称统领,两军分治,一右一左。轮官位,黄桂兰是提督,比赵沃这个道员大得多,但文官的品级比较值钱,而赵沃是徐延旭的亲信,所以北宁防务,是外行的赵沃作主。而赵沃又信任一名副将党敏宣,此人是绿营中有名的一块‘油抹布”既脏且滑,唐景崧对他早具戒心,见赵沃时有他在座,淡淡地不甚理他。 “我身子不好,又多病痛,万里投荒,真不知所为何来?”赵沃一面咳嗽,一面吞吞吐吐地说。 见他那副形容憔悴的样子,再听他这番有气无力的言语,唐景崧的心,先就凉了一半,然而不能不勉励他几句:“大敌当前,还要仰仗庆翁的威望……。” “什么威望?”他摇着手打断了唐景崧的话,“营官士兵,骄蹇不法,桂军的饷又比滇军来得少,实在很难带。老兄,我真想让贤了” 听口气还当唐景崧有意来取而代之。这就话不投机了,而且看样子也谈不出什么名堂,唐景崧敷衍了一会,随即起身告辞。 黄桂兰却不如想象中那么不堪。他是李鸿章的小同乡,一口浓重的合féi土话,听来非常刺耳,不过此人倒知书识字,出口成章,所以话还不难懂。加以长身修髯,仪表不坏,唐景崧对他的观感,比对赵沃好得多。 他的号叫卉亭,所以唐景崧称他‘卉帅”略作寒暄,请教战守之计。 “薇翁明达,想必已有新闻,赵庆池左右有小人,多方掣肘,教人很难展布。”黄桂兰首先指责党敏宣,接下来谈他的做法:“我带右军,只能量力而为。布置大致还算周密,北宁城坚可守,等王方伯楚军出关,再议进取。”王方伯是指王德榜,他以前的官职是福建藩司,所以称他方伯。 “卉帅,法**队愈bī愈近,楚军怕一时到不了。”唐景崧答道:“恕我率直,我看北宁战守两不可恃。备多力分,扎营太散,呼应不灵,不能战。” “我原主坚守。” “守亦甚难。北宁城虽坚,如今法国的大炮不同了,一炮轰进城,请问守军何处藏身?” 黄桂兰听见这话,不由一愣,掀髯问道:“那倒要请教,计将安出?” “最好在离城数里地以外的要隘处所,开掘地营,以守野为守城。” “什么叫地营?” ‘地营’是滇军的规制,掘地为坑,深约六尺,大小视地势而定,坑内四周安上木柱,高出地面一尺许,柱间空隙,作为枪眼。柱子上面再铺木料,上覆泥土。这样不但低不受炮,而且远处了望,不易发见,可以瞒过敌人。 “想得倒不错。”黄桂兰问道:“出路呢?” “出路在坑后面,开一条斜坡路入坑。坑口加木栅,放下木栅,只要一个人守在那里,坑内就没有人出得去,可免溃散之弊。‘唐景崧很起劲地说:‘如果人多,可以多开数营,地下开槽,各营相通,弹yào粮秣,亦不妨贮存在地营里面。地营之外,又可以开明槽,高与人齐,宽约五尺,长只一丈,每一丈就应该有转折。为什么呢?太宽则炮弹容易打中,不过就打中了,也只是这一丈之地受损害,这就是一丈一转的好处。” “既有暗槽,又何用明槽?” “明槽是为了便于侦察敌情。全在暗坑,敌情不明,亦不是好办法。‘唐景崧又说:‘地营之外,最好用槎丫树枝,用藤裹缠,密排三层,这就是古时候的所谓鹿角。倘或在地营四周,埋上地雷,更是有备无患,不过总要远在本营二十丈以外,才不致于炸到自己。” 书生谈兵,居然头头是道,但黄桂兰却听不进去,认为这样的做法太离奇,也太费事,所以大摇其头。“我决心负城而守。”他固执而显得极有信心地,“我有四营人,法军没奈何我。” 又是个话不投机的。唐景崧这时打定一个主意,自己先踏勘四处,决定了战守方略,直接向徐延旭建议,请他下令赵黄两统领照办。 两天以后,唐景崧由北宁出发,向东北到镇南关外的谅山,去见广西巡抚徐延旭。 徐延旭是山东人,字晓山,咸丰二年的进士,分发广西当知县,以此起家。他跟鹿传霖是儿nv亲家,而鹿传霖是张之dòng的姐夫,就跟唐炯是张之dòng的大舅子一样,以此渊源,得为清流所保荐。徐延旭虽有能员之名,亦是早年的事,如今既老且病,却为清流看成伏bō将军马援,期望他在镇南关上再树铜表,真正有苦难言。 “北宁保不住了”徐延旭黯然长叹,“唉赵庆池、黄卉亭误我太深” 一句话没有完,闯进一个人来,看模样不过一名小武官,却旁若无人地大声说道:“怎么样,我说陈得贵不行吧?扶良失守了” 唐景崧久闻徐延旭有个心腹听差,由军功保案中nòng到一名把总,平时常奉主人之命,到各营传话,大家都叫他‘老韩”此人猖狂无礼,喜欢任意批评将领,而徐延旭资以为耳目,颇加信任。现在看他的样子,想来就是老韩了。 果然,徐延旭仓皇问道:“老韩,你慢慢儿说,是怎么回事?” 第64节战云弥漫(2) 第64节战云弥漫(2) “法国兵攻扶良,陈得贵把炮台失掉了更新”老韩说道:“请北宁派援兵,黄统领又不肯马上发兵,耽误了好久,才发了三营守城的兵去救,走到半路上,听说扶良垮下来了,赶紧又逃回北宁。” “糟糕了”唐景崧在一旁听着,不觉顿足失声,“北宁完了” “怎么、怎么?”徐延旭急急问道:“何以见得?” “那里有守城的兵,可以远援六十里外的扶良的?倘或一败,就回不得城了。如果开城相纳,敌人正好跟踪而至,等于开mén揖盗。黄军mén这样用兵,北宁岂不危乎殆哉?” “说得是,不过,有黑旗军在……,” “说什么黑旗军?”老韩大声chā嘴,“人家根本就不肯打。” “不会的”唐景崧有些发怒,瞪着老韩,不客气地叱责:“你凭什么说这话?” “是真的嘛……” “老韩,”徐延旭不能不尽敬客的道理,向哓哓声辩的听差喝道:“你先下去。” 徐延旭当然知道刘水福对桂军的憾恨甚深,虽然奉命驰援北宁,但未必肯听自己的命令。所以嘱咐总办营务处的道员黄彭年,跟唐景崧去情商,托他到北宁去督战,好策动黑旗军出队抵挡法军。 这是义不容辞的事,唐景崧慨然允许,立即去见徐延旭辞行。但是徐延旭却又迟疑了,因为唐景崧上承慈眷,是朝廷所很看重的人,上次山西失守,谕旨中特别关切他的下落,此番如再失陷危城中,对朝廷似乎不好jiāo代。 “北宁危地。”徐延旭迟疑着说,“你不去也好。” “没有不去的道理。我马上就走。” 于是徐延旭特选了几匹好马,让唐景崧带着亲兵,即刻赶往北宁。事后想想,还是怕刘永福负气不肯出兵,便又亲笔写了一封信,拔一枝令箭,派老韩与一个姓关的千总,传令刘永福即刻出战。 唐景崧星夜急驰,第三天到了距离北宁不远的郎甲地方,这里设着粮台,军火辎重甚多,消息应该容易打听。但问起来只知道北宁以东的涌球山顶,已为法军所占领,扼住了北宁的退路,情况极其危急。唐景崧忧心如焚,连夜渡谅江。再想渡涌球江到北宁时,得到消息,北宁已经失守,败军无法撤退,赵沃和黄桂兰行踪不明。 黑旗军呢?唐景崧判断情势,刘永福一定往北退守保胜一路,在桂军,当然要守郎甲,自己也只有先回郎甲再说。 到了郎甲,从间道逃回的溃卒口中,得知北宁的详细情形。法军由扶良大举进犯北宁时,赵沃和黄桂兰各领亲兵,督促守城四营在城东十里迎战,双方僵持不下,而黑旗军在后路观望。黄桂兰派人求援,刘永福的黑旗只招展了一会,就让法军起了戒心,攻势顿见缓和,但是刘永福却不肯有进一步的行动,亲持令旗,在各营巡视,只勒兵不发。前营黄守忠忍不住想出队,也让刘永福喝止住了。 事急无奈,黄桂兰悬犒赏二万两银子,刘永福置之不理。就在这时候,法国炮舰驶入涌球江,拉炮上岸,曳到涌球山顶,居高临下,轰击北宁。一连三炮,都打入北宁城内,市面大luàn,越南的北宁总督张登憻,仓皇而遁。后方有变的消息传到阵前,军心大luàn,赵沃和黄桂兰想全师而退,已办不到。 逃是逃回城了,但想守已守不住,黄桂兰一看这情形,关起房mén,悬梁自尽,为他的部将救了下来,提着广西提督的大印,匆匆扶他上马,退向北宁以北的太原。第二天,刘永福的十二营亦退到太原,见了黄桂兰自不免愧歉。他的意思是想让黄桂兰和赵沃吃点苦头,到最危急时,才出兵相救,一则报宿怨,再则炫耀黑旗军的战力。那知后方突变,而前方的四营又太无用,以致误丧北宁。 在谅山的徐延旭,对刘永福还抱着极大的期待,而捷报未至,老韩却已回来缴令了。 “回来得这么快?”徐延旭问:“信投到了没有?” “没有。” 徐延旭大惊:“为什么不投?”他定睛看着老韩,有了新发现:“你怎么搞得鼻青眼肿的?” 这是为关千总揍出来的伤痕。两个人走到谅江,听得对岸已有炮声,老韩胆怯,不敢渡江。 “你不去随你,俺去。”关千总将手一伸:“你把抚台的信跟令箭给俺” 老韩不肯给,不然对徐延旭无法jiā行”他悍然答道:“信是jiāo给我的,我说不投就不投。” “拿来”关千总脸一沉,“你不识相,别怪俺不客气。” “你敢怎么样?”老韩比他还狠,“莫非还敢揍人?” 一句话未完,脸上狠狠着了一掌,“你当俺不敢揍你”关千总下面又是一脚,将老韩踹倒在地,一面拳打足踢,一面骂道:“入你nǎinǎi的揍你个小舅子。徐抚台瞎了眼,尽用些忘八蛋。俺,” 他将头上的大帽子取下来,使劲往地上一摔:“俺不做他的官了。俺去投大帅。”说完,他重又捡起大帽子,掸掸灰尘,戴在头上,大踏步沿谅江往北,去投岑毓英。 这是很丢脸的一回事,老韩当然不肯实说,好在关千总已投总宪大人,撒谎不怕拆穿,便支吾着答道:“路上不好走,摔了一跤。” “信呢?”徐延旭指着他的手问:“你拿的什么?” “信没有投。我想了又想,不投比投好。” “什么?”徐延旭大怒,气得脸sè发白,“是你做主,还是我做主?也、也罢,你先说个道理我听听” “我自然有道理。”老韩象青蛙想拒捕似地鼓起了肚子,“我怕信里有骂老刘的话,投了惹他发火,所以不投。” “嘿”徐延旭连连顿足,“你真是自作聪明我骂他干什么?我信里是许他的huā红,克复北宁,赏两万银子。你、你,”他揎一揎衣袖,一只指头直点到老韩的鼻头上,“你误了我的大事我可再容不得你了。” 老韩一听这话,心往下一沉,看来是要军法从事。照平日言听计从的情形看,却又不致于如此。不过,无论如何已闹了个大笑话,传出去不好听。事急无奈,只有横起心在没道理中找出一个道理来,“那知道是这么一封信?平常提起刘某人就骂,谈到黑旗军也骂,人家自然当这封信里没有好话。”说完,将信和令箭往徐延旭怀里一塞,昂然而去。 徐延旭没工夫去理会这件事,接二连三派出探马去打听前方的情形,兵败的消息亦接二连三地报到谅山。郎甲一失,辎重尽弃,越发枪法大luàn。一会儿要改变营制,chōu调jīng锐,重新编组;一会儿要责成各军,划地分守;一会儿要调动各军,改变防区,只见他一个人如掐了头的苍蝇似的,奔进奔出,仓皇万状。 惶luàn之中,亦有定见,那就是星夜奏劾败将,在呈报北宁失守的奏折中,附了三个夹片:第一片严劾陈得贵失却扶良的炮台;第二片参黄、赵二人‘弃地先逃’;第三片弹得不错,赵沃的副将党敏宣,所领六营,不战而退;党敏宣以找寻右路统领赵沃为名,星夜后撤,真正是‘弃地先进’。 赵沃和黄桂兰辗转逃回谅山,两个人住在一起,闭mén思过,不见外客。不久,黄桂兰接到两广总督衙mén一封文书,紫huā大印,是瑞麟的亲笔,痛骂他丧师失律,将绿营的面子丢得光光。黄桂兰看完信烧掉,默无一言,到了半夜里,吞了一牛角盒子的‘洋yào’倒在chuáng上,闭目待死。 很快地为家人所发觉。黄桂兰的部属,一半chōu‘洋yào”一半带眷属,他本人亦带着姨太太在营里,发觉他寻了短见,一面急救,一面去告诉同住的赵沃。 “不用来叫我”赵沃在屋中答道:“黄军mén约我一同寻死,我正在写家书,还没有到死的时候。他志在必死,你们不必救他,救亦无用。” 果然。黄家请了医生来急救,黄桂兰拒不受yào,延到第二天中午,一命呜呼。 以上种种,奏报到京,哪由得皇帝不火冒三丈?一怒之下,连慎德堂偏殿中的御案都几乎掀翻了,上面的器物散落一地,“可恶太可恶了来人,传……旨……,免去岑毓英、张树生、徐……” “皇上,”曾国藩赶忙碰头,“徐延旭措置乖方,固然该当严谴,但西南各省,民事军政,不可无人料理啊?若是一股脑将这些人都撤职查办了,以上各省的公事该派何人料理?” “呸”皇帝连曾国藩的面子也不给,大声斥骂着,“我大清有的是人才,你害怕无人可用吗?命四川提督张运兰、兵部右shì郎刘铭传即刻南下,由后者全权负责对法战事,同时廷寄山东的沈葆桢,让他亲自带领镇远、定远、威远三艘铁甲舰,奔赴南海,在顺化海口外面,给法国人一个厉害瞧瞧张树生不是说,广东并无军舰可以运兵吗?山东有” 奕几个面面相觑,心中同感无奈:皇帝现在的底气确实是足得很,但为属国之事,就要从山东调炮舰兵船南下,和法国真正的大战一场?这不会有些小题大做了吗? “北宁丢失,接下来该是哪儿了?”皇帝的语气中有说不出的讥笑之意,“就是云南、广西了吧?” “臣以为,情势必不至如此之坏。不说镇南关天险,一夫当关,万人莫敌;只是法国如今虽气势如虹,但臣敢断言,也绝对不敢进犯大清。” “不敢进犯就完了?越南呢?琉球的事情刚刚解决完,就把越南拱手让人了?天下人视朕为何主耶?” 这句话就很重了。奕为首,众人纷纷跪了下去,“皇上息怒。臣弟以为,法国既无亡越之心,更无亡越之能。所求者,不过维持现状,与越、中两国共睦友好,彼此通商往来……” “都打过北宁了,还要说什么友好?”皇帝今天的火气极大,根本不容奕有把话说完的机会,“文祥,你下去之后,即刻召见法国公使恺自尔,告诉他,越南是我大清属国,藩僚有事,我大清不能坐视不管。要法国人即刻停止刀兵,在七月二十三日之前尽数退回战前所属南越一线,否则的话,我大清就要出兵护卫了。届时,两国之间引发的一切后果,由法国人自己负责。” 文祥干干的咽了口吐沫,碰头领旨。 “皇上,徐延旭等粉饰推诿,一无是处,其人本就既老且病,军务更非其所长,臣以为,该当另选贤能,充任调度。” “徐延旭辜负圣恩,那个唐炯,擅自进关,就跟临阵潜逃一样,可恶得很,跟徐延旭一案处分。”皇帝说道,“广西那边,让刘铭传去;至于云南,让礼部尚书文煜去,惠徵接他的遗缺。”说话间起身,神态说不出的烦躁,“就这样吧。”管自转身进了暖阁。 第65节大战在即(1) 第65节大战在即(1) 六月二十七日,沈葆桢奉旨进京,他很清楚的知道,皇帝这一次是铁了心要把北洋海军拉出去,当众演练一番——说来也难怪,自从咸丰十二年,朝廷设立海军衙mén之后,**年间,所用的军费银子总数超过一万万五千万两之多,海军简直成了一个无底dòng;虽然上一年东巡,朝臣大都见识过海军炮舰兵船的神威,但毕竟是承平时候,不曾真的出海作战,清流中对于皇帝执意要设立海军衙mén,乃至huā这么多的钱购买、新建舰船还不敢说什么,但自己,却确实承担着极大的压力。首.发 这一次对法国作战,沈葆桢事先也做足了功课,法国统帅孤拔带领铁甲舰阿塔朗特号、窝尔达号;二级巡洋舰雷诺堡号、易士弼号、蝮蛇号;炮艇野猫号、火枪号,并二级鱼雷艇45、46号进驻西贡,和原本由李维业统帅的凯旋号铁甲舰、德斯丹号巡洋舰等兵船合并,手**计有大小兵舰25艘。 法军分为海陆两队,向越南进攻,陆上部队由北圻法军统帅坡滑领导,海上自然是孤拔。趁着越南国主薨逝、新君立足未稳之机,很轻易的占领了首都顺华。而陆上部队,虽然遭遇黑旗军的抵抗,但因为广西、云南两方面的原因,后援不能得到保证,也很快败下阵来,现在刘永福和唐景崧两个,困守凉山,等候援兵。 朝廷近月以来诏旨频频,刘铭传已经出京南下,四川的张运兰、湖北的胡大máo也已经率队出发,想来有了这样两支生力军,解救刘、唐两个的困厄不会有很大的问题,但是不知道,皇帝要派海军出战,心里所打着的盘算,又是什么样的呢? 怀着一肚皮的疑huò,沈葆桢进到京中,皇帝即刻传见,行礼之后问他,“如今中法jiāo恶之事,你也知道了吧?” “是。臣知道,不过都是耳食之言,所得不祥。” “朕真是搞不懂法国人是怎么想的当初我大清根本没有海上力量,尚且敢和英法两军硬碰硬的打上一场,如今难道会怕了他们吗?还是他们以为,越南蕞尔之地,不值得我大清不惜撕破了脸,也要护卫于卵翼之下?” “洋人xìng情刁钻,去我天朝不可以道里计,皇上又何必为此劳神?”沈葆桢笑眯眯的劝说道,“其实,臣倒以为,洋人大都是欺软怕硬的xìng子,只要我大清挥起铁拳,迎头痛击,让他们尝到苦楚,便可收一劳永逸之功了。” 皇帝大笑,“说得对说得好就要打痛了它,打疼了它,让他们一想起和我大清jiāo手,从首相到士卒,都觉得心中发máo,那才是朕想要的。”他哼唧了几声,不怀好意的说道,“想来,咸丰九年哪一次,一则是联军多以英国和印度兵为主,法国人伤亡并不惨重,二则是我大清兵出奇技;所以法国人输得并不心服吧?也好,这一次就让他们尝尝苦头” “是,臣此番领舰队出征,定要向世人展示我大清海上神龙威猛之资,也好让天下人知道,我大清不是好欺负的。” 皇帝用力点头,毫不吝惜的大声赞美,“说得对朝廷积几近十年之功,打造而出的海上部队,不是放在那里摆摆样子的,一朝国家有事,就要拉得出去,赢得下来。首发文字}” 说到这里,他的脸sè已经逐渐变得凝重,“沈葆桢,你此番带兵出海,身上的担子不用朕说,你也清楚得很。嗯?上有朕并朝廷无数大臣的关注,下有亿兆黎庶的仰望,若是战事不能尽如人愿,不但干系你一人荣辱,就是朕兴建海军的千古大计,也要为你一人而中道崩殂,到时候,你可不要怪朕无情。” 沈葆桢面容庄重的跪倒碰头,“是。臣明白的。” “你起来说话。”皇帝要言不烦的嘱咐几句,又再说道,“这一次船队南下,和法军jiāo手,船上兵卒士气如何?” “臣不敢欺瞒皇上,海军士卒,久经训练,却从无真正临敌作战的机会,故而这一次,听闻皇上降旨,要对法国动手,个个摩拳擦掌,意yù为国争光。”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皇上,海军学院的生员集体联名上书,请求随船出发,为国出力,伏请皇上恩准。” 皇帝一愣,“不是说,船队已经出发了吗?” 沈葆桢此番动身北上之前,先给皇上上了一份奏折,内容大意是说,兵贵神速,请求皇上恩准,船队和自己同时离港,不过一个北上,一个南下;等到自己陛见之后,再乘火车南下,与停留在福建福州海港的海军部队会合,再领队南下参战。皇帝诏准——所以会有这样的问话。 葆桢答应一声,解释道,“严宗光等人说,愿意等接旨之后,自行南下。” “那……”皇帝沉yín着,是拿不定主意的神情,“你以为呢?” “臣想,生员有如斯报国爱君之心,皇上宜乎俯准才好。”他说,“臣在海军学院中,听西洋教习言及本国民谚,雄鹰的翅膀不经历风雨,是永远也学不会飞翔的。” “嗯,准了。不过,海军学院的生员都是朝廷的宝贝,要尽可能的避免他们临前敌作战——这一次让他们南下,只是让他们能够亲身领会一番战场形势,为日后自己带船,留下一份感xìng的认识,仅此而已。不管他们分配在哪一条船上,都知会船上管带,不准生员从旁捣蛋,更加不准他们身涉险境,有不听从者,一概关他们的禁闭” 看皇帝说到后面,已经面带微笑,沈葆桢不自觉的也轻笑出声,“是。臣都记下了。等到福州之后,定将皇上的这番圣谕,晓知众人。” 皇帝想了想,又问道,“法国旗舰阿塔朗特号和铁甲舰窝尔达号、凯旋号都是吨数超过五千的大家伙,只带定远和镇远两艘铁甲舰迎敌,会不会稍显薄弱啊?” “臣以为,此事毋庸忧虑。臣略知法军炮舰战力,以阿塔朗特号为例,兵员410人,航速13节、船上配有9mén火炮,其中三mén前主炮是175毫米口径,左右弦炮同为70毫米口径的速shè炮,不论火力、航速均不及我大清的远字级铁甲舰远甚,故而臣以为,当不至成为大患。” “总之是要多小心。海战方略,朕懂得的不多,能够面授机宜的话,也没有什么。不过,这一次对法作战,却是一定要打出我大清的威风来。你记住,打得他们越狠,事后两国谈判的时候,大清才能捞到更多的油水……”他笑了一下,“你是不是以为朕语出粗鄙,所以心中不喜?” “啊?臣不敢。” “这本身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两国纷争,表面上看起来如何如之何,实际上,……”他苦笑着摆摆手,“就这样吧,朕知道你心中记挂着军中将士,也不多留你。今天在京中呆一天,明天一早就启程南下吧。” 葆桢碰了个头,却不就此起身,又问了一句,“皇上,臣有一事,想请皇上的旨意。” “是什么?” “船行海上,通讯不便。臣想请问皇上,若是未及宣战之日,而臣统带的海军,与敌接触,该当如何?”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沈葆桢从北京动身,乘火车南下,直放福州。等到了地方,先奔福州码头,离得还远,就可以看见定远舰上飘扬的北洋海军的龙旗在风中飘dàng,发出扑猎猎的声响。 登上旗舰,管带丁日昌来见,“禹生,海上航行,可还平静吗?” “回大帅的话,一切如同往日出海训练之时一样。”丁日昌笑着说道,“孩子们都在说,盼着早一点到越南水域,和法国人正式的干上一场呢” 沈葆桢摇头失笑,“你啊,领兵数年,旁的没有学会,倒学会这一派粗鄙之风了?”他问道,“近来可有事?” “有的。福建抚台李大人和提督成大人分别派人递手本上船来,请大人到抚台衙mén一会。知道大人不在,李大人还命人准备了劳军之物,送上船来。学生已经命人收下,并致以还礼了。” 沈葆桢沉yín片刻,有心不见李鸿章,但过境之客,彼此又有同僚情谊,不好就此别过,左右还要在福州等严宗光等生员前来会合,还有几日耽搁,不妨走上一遭。“嗯,等一会儿拿我的片子到抚台衙mén,就说今日本官初到省境,身子沉重,明日一早,一定到府拜访。” 第二天一早,沈葆桢下船登轿,一路进了城,直奔巡抚衙mén,李鸿章也已经得到消息,降阶出迎,“少荃兄?幼丹兄?” “当年与老兄在安徽一别,距今已经有八年不见了吧?”李鸿章亲热的挽着沈葆桢的手,和他并肩而行,“幼丹兄为国出征,抗击外侮,着实令人钦佩啊。” “哪里。”沈葆桢自然要客气几句,“这都是上承皇上恩命,下护翼附之国,葆桢从中略尽绵薄,如何及得少荃兄大兴实业,兴办船厂,功在社稷?” 两个人互相吹捧着,进到正堂,七八月的天气,福建最称溽热,但巡抚衙mén殿阁幽深而宽广,倒不觉得有多么让人难以忍受的闷热气息,相反的,席间微风送爽,令人大感恰然。李鸿章微笑着指向在两边落座的头戴红顶子的几个官儿,为他做着引荐,“这位是本省藩司倪文蔚倪大人;这位是省内臬司刘炳章;这位是省内提督,兼领马尾造船厂帮办大臣的成祥成大人。” 旁的人也还罢了,说到成祥,沈葆桢不自觉的加了几分注意,和所传闻的一样,成祥生得非常英俊,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看上去却要小很多;此刻一张脸略带凝重的向自己看来,目光碰触,勉强笑了一下。沈葆桢知道,成祥的这份差事做得不怎么顺心——他是皇帝钦点的一省提督,马尾造船厂帮办大臣,若是在其他省份,自然是以天子近人而cào赏黜大权,无奈遇到一个李鸿章,就很有些有力使不上的尴尬了。 李鸿章虽然是曾国藩的学生,但老师的那种忧谗畏讥之心,却似乎半点也没有领会,正好相反,他抓权唯恐落于人后,成祥从辽宁调来,他以其人未必识得水师架构为由,一己独行,成祥有心抗拒,不过上谕写的清楚,李鸿章是总办大臣,他是帮办之身,只好告御状,在折子中大骂李鸿章,但几次递折子上去,皇帝并无确信回来,于是成祥知道,皇帝对自己的做法很不满意了。 毕竟自己初到福建,就和上官闹得如此不愉快,怎么也是一件令人为难的事,而且,李鸿章正在忙于马尾造船厂的草创之事,也无暇顾及他;nòng得他现在公务无从措手,福建虽大,连他容身之地都没有了。 听李鸿章和沈葆桢说道,“此番丹兄统率定远、镇远两艘铁甲舰,扬威七海,想来为国建功,大破敌阵,就在不远。本官羡慕之余,另有一不情之请,还望丹兄答应。” “哦?不知是什么事?” “此番皇上命我创建南洋水师,更拨帑币数以百万计,在马尾之地兴办造船厂,后者也还罢了,总有安庆殷鉴不远,可供老夫参详;唯有海军之事,鸿章见识浅薄,尚未能有所进益——幼丹兄在山东办差多年,想来定然有以教我?还请丹兄不吝赐教。” 沈葆桢沉yín片刻,朗声一笑,“若说指教,可不敢当,不过有些老马识途的见识,或者有助老兄,一展骥足。” “请指教。” “其实,老兄只要认真想想,就能通悟其中道理。不过当局者mí,一时未能庶乎有济罢了。”他用手一指在坐的藩臬二司,“茂甫兄与少荃兄是同乡的,可是?仲良兄与阁下多年jiāo好的,可是?” “这,是的。” “如此便是了。”沈葆桢笑着说道,“一省之内,三大宪亲如一家,在我大清之内,还是老兄坐镇这闽省之地,为第一哩” 李鸿章悚然动容沈葆桢的话并未说错,他也是在外官任上打了多少年滚,一点一点熬出来的,任何一省,坐镇的三大宪固然表面上都保持着一个彼此融洽的样子,但从来没有福建这样,从内而外,亲如家人一般的,难道皇帝真是如此信任自己?甘心把福建省jiāo到自己手中?若是那样的话,又派成祥南下做什么? 这样一想,更觉得心中有些慌luàn,连沈葆桢后面的话都没有听见,随口敷衍了几声,“哦,哦。老兄所言极是,老夫受教了。” 第66节进发 第66节进发 七月十一日,绿营经过三天的休整,开拔启程,赶赴谅山。一路行军,并无他话,过凭祥,进入到越南境内。七月初的天气,越南气候湿热,明明是晴天,但远处的景致,却像是笼罩在一团雾气之中一般,让初到贵地的北方士兵大感吃不消,“提督大人,兄弟们都累了,不如休息一下吧?” 说话的是修刚,中俄之战的时候,他是张运兰所部五营管带,在第一役攻打斯特列田斯克要塞的时候,身先士卒,功勋卓著,战后积功升为副将衔。也是张运兰手下大将之一,“呸”张运兰笑着回身啐了他一口,“你他娘的还骑在马上呢,也和老子喊累?那兄弟们怎么办?” “鹅这不是心疼弟兄们吗?”修刚hún不以为意,笑眯眯的和他斗口。 张运兰在马上举起望远镜看看,胡大máo的队伍已经前突出去了,心中嘀咕着骂了一句,“格老子的,就会出风头星五?” “卑职在。” “传令,休息。让弟兄们吃饱了饭,再行军出发。” 边的亲兵叫董福祥,字星五,是个回回,他是甘肃固原人,自幼家贫,生活窘困,恰逢张运兰在山西练兵,他也报名投军了,张运兰看他模样生得白净,将他留在身边,做了亲卫,多年以降,已经做到亲卫队长。 部队就地休整,各自三三两两的坐下来,趁着这难得的空闲放松一下——张运兰所带的都是四川兵,身材大多不高,相当能吃苦,不过这一次从省会南宁出发,过两国jiāo界的凭祥之间千八百里的路程,只用了五天时间,亦足以令张运兰为之自豪的了。 “军mén,”参将叶志超把水壶放在身边,探头问道,“弟兄们都说,这一次南下用兵,大人还要听胡大人的节制,是真的吗?” “你少听下面的人胡咧咧”张运兰瞪了他一眼,“管好你的正事。” 志超不敢多说,缩回头去,嘴里兀自喃喃自语,“什么嘛几时轮到他胡大máo统带全军了?当年,要不是皇后娘娘……” 张运兰扬手给了他一个脖溜儿,“老叶,少他娘的废话告诉弟兄们,准备出发。” 士兵胡luàn起身,队伍渐次移动,在越南草莽山林之间,拉出一条凌luàn而不规则的曲线,向南方行去。一直到距离谅山还有四十五里的时候,才看见胡大máo所部正学着他们刚才的样子,席地而坐的在用饭,“见过军mén大人” “是功亭啊?”张运兰在马上一扬马鞭,让聂士成起身,“老胡呢?” “我家军mén正等着大人呢。”聂士成还不到三十岁,生得白白净净,面容清秀,笑着说道,“说等大人来了,请您到前面一会。shouda8.c/o/m手、打。吧更新超快)共商行止。” “老胡可真是朝廷命官的谈吐了,嗯?还行止?”张运兰啐了一口,“cào蛋” 聂士成不敢多说,嘻嘻笑着在前面领路,转过前面的草丛,就可以看见胡大máo正站在路边,向自己拱手,“张大人?” “老胡,怎么样?”张运兰问道,“眼下天sè快黑了,不如就在此地休整一夜,明天再上山吧?” “这里蚊虫肆虐,我想,还是趁夜登山才是。旁的不提,那个叫什么韩富强的小人,难打还能留他多活一日吗?”胡大máo用手一指周围的景致,“再说,过了谅山,就是前敌,总不好让弟兄们在这样风声渐紧的地方过夜,大人也不会放心,是不是?” “总之一切听你的。” 胡大máo一皱眉,张运兰话中大有牢sāo之意,自己可要认真对待了,总不好让多年军中袍泽情谊为这一次战事而分崩离析。“那,就请大人传令吧。” 于是各自带领部队,连夜登山,好在事先已经派人上山通传,倒不至于引起什么不必要的恐慌。 自从黄桂兰、赵沃带领败兵逃回谅山,二人畏罪情急,相约自杀,黄桂兰年纪老迈,用了一盒子洋yào,半夜不治而亡;而赵沃就比较惨一点,他虽然是文官,但身子骨素称硬朗,洋yào居然没有很大的效果,nòng得他只是腹痛难忍,却怎么也死不掉。 谅山城中有亲兵、家眷,如何能够眼看着他这么难过,赶忙延请大夫,一番诊治之后,居然把他一条xìng命保住了,接下来怕他又要寻短见,每天十二个时辰不断人的陪护——实际上是不必要的,经过一场痛楚,赵沃求死之心大减,根本就没有勇气再做第二次的尝试了。 只不过,身在谅山城中,不知道朝廷对于这一次的战败会有如何严厉的诏旨,连赵沃带徐延旭都是夜不安枕,魂梦难安,只等待着赍旨的天使传达皇上的旨意。半月之后,都瘦下了一大截。等了几天,诏旨送抵,徐延旭和唐炯两个被免去一切官职,将巡抚关防jiāo由赵沃代掌,押解回京中问罪。 徐延旭就逮,谅山城中由赵沃管束军政大事,有心在胡大máo和张运兰等人到来之前,和法兵打上几场,若是能够得以小胜,或者可以挽回圣心,不过经此一败,绿营清军早已经给吓破了胆,赵沃的军令根本推行不下去,任何掌兵的军中宿将只是一味的躲避,从来不敢和法国人面对面的冲突。好在法国人也未必敢真的痛下杀手,jī怒大清,因此,这一月以来,双方始终保持着互不接触的局面。 这一次胡大máo派人进城通传,赵沃一惊而起,“终于来了吗?太好了传令,随本官出城迎接天军” 胡大máo等人到达谅山城mén下的时候,天sè已经全黑了,城mén口火把燃烧得正旺,照得周围一片明亮,城mén外站着的一个男子,身穿官服,外套孔雀补服,不问可知,就是赵沃了,“职下胡大máo(张运兰),参见大人。”胡大máo和张运兰都是一省提督,武职正二品,比赵沃的品秩要高,不过武将不值钱,还是要受对方节制的。 “不敢,不敢。”赵沃上前,虚扶了一下,“两位提督,都是百战名将,这一次不远千里驰援,本官要代这阖城官员、百姓,感谢二位的盛情啊。” “大人过誉了。胡某和张大人此来,本是受皇命所差,如何谈得上盛情二字?”胡大máo憨厚的笑一笑,转而说道,“倒是日后,我等粗人若是有得罪之处,请大人多加谅解。” 赵沃自然客气几句,“哪里,哪里”他说,“二位将军,请随本官入城吧?” 进到城中,本来准备下的接风宴也为胡大máo暂时推拒,“赵大人,如今中法战事,进展如何?” “本月初九日,法军已经夺取南定,兵锋直指莱州。”赵沃叹息着说道,“刘永福的黑旗军暨卉帅、唐维卿大人等,都给困在保胜、狼甲一线,云南提督冯子材几度派兵援救,都给对方打了回来。这还是六月底之前所传来的战报,进入七月以来,已经全无半点消息了。” 胡大máo和张运兰彼此jiāo换了一个眼神,暗中点点头,两个人多年征战,只是从赵沃所说的情形分析,就知道中法战事的糟糕程度,比较起奏陈到御前的消息还要严重几分。连岑毓英都给困在境外,不得脱身了?眼下当以此事为第一要务,“我们明白了。” 张运兰问道,“赵大人,此去狼甲一线,有多远的路程?” “此去向南,七十里上下。” “这么近?”胡大máo为之一愣,“大人就不曾指派援军,南下接应吗?” “这,……”赵沃无奈,人自然是派出去不少,但此去郎甲,中间隔着一座文渊城,那里已经为法军占领,清兵不能过——或者不如说不敢过,听到枪声,转身就跑,连续派了三bō次的部队南下,都给人家打了回来。 胡大máo很觉得奇怪,这十数年而下,绿营新军制早已经推行至全国,黄桂兰虽然不是光武新军出身,但也是知兵之人,怎么麾下会养着这样一群蠢猪呢?但自己初来乍到,不好不留情面的动问,暂时将此事闷在心里,“张大人,您以为呢?” “没的那么多可说的。先杀到郎甲,把个岑大人他们搭救出来再说。”张运兰大声说道,“明儿个一早我就带着儿郎们出发,七十里路,一天就到。最晚到后天,就把人带回来了” 胡大máo为之苦笑。张运兰最称骄横,不但是他这样,他手下的士兵也是骄傲得不得了,连北京的神机营和天津的光武营都不放在心上,遑论当年手下败将的法军?“张大人,还是谨慎为尚。”他转头问赵沃,“赵大人,可知道文渊、郎甲一线有多少法军驻留守卫?” “知道,法军统帅叫尼格里,部下有此番从北圻所带的远征军合计三千九百人。几番搏杀之后,人数不详,不过总在三千四五百人上下。” “装备如何?” 这句话把赵沃问住了,他是文官,不懂军中所用装备的实情,找来曾经从前敌随黄桂兰一起溃逃下来的军中参军一问,对方所用的是后膛快枪——这种武器自从出现在中俄战场上之后,其猛烈的火力和极端的shè速,份外得到各国兵家的重视,除中国之外,英、法、俄等国都已经开始研制自己的新式快枪。不过从来不曾在正式的对战中面对面的接触过,有多大的效果和杀伤力,还不知道。 其他的还有每营为单位的8磅、12磅火炮、山地炮,打得有准,杀伤力又大,在两军jiāo战的时候,给清军造成了相当大的损伤,凭清军的弓箭,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弓箭?”胡大máo和张运兰相顾骇然,“现在绿营军中还是以弓箭为攻敌之法吗?绿营不是有快枪的吗?” “有倒是有,不过本省士卒,多不识字,一则是用不惯快枪,二来天气cháo湿,枪支容易生锈损害,第三……,士兵们当初使用快枪的时候,各营都有走火误伤之事,所以,弟兄们都怕了这玩意儿,到战场上的时候,觉得还是弓箭好使唤。” “hún账”张运兰拍案大怒,“朝廷成法,皇帝老子的旨意,居然也给你们想改就改?这成何体统?” 那个参军给他骂得期期艾艾,不敢还嘴,但心里的不满却是写在脸上的:**母亲我又不是你的部下,你骂得着吗? 胡大máo摆手让他退下,和张运兰、赵沃两个商议,“卉帅给困在郎甲几近一月,只恐粮食、弹yào均以殆尽。此事不宜久拖——若是真给法国人虏了去,我大清颜面何存?不如就依张大人所说,明天一早立刻动身,先把人搭救出来再说。” “这怕是不妥吧?”赵沃说道,“皇上的旨意说得清楚,以七月二十三日为最后期限,提前动手,不会惹麻烦吗?” “这会儿也顾不得这么多了。”胡大máo瞪了他一眼,心中暗骂:你要是将前线情形如实奏报,怎么会有我临机决断,率先动手的窘境?“这样吧,命人即刻回省城,电传京中,这边也随即动手。总之不能让一国总督落到法人手中是为第一要务。” 一句话说完,肩头给张运兰重重的擂了一拳,“我就说嘛,这才是我光武新军走出来的汉子呢该杀就得杀,说那么些有的没的,算什么样子?” “张兄,法军凭险而拒,张兄也不可大意啊。”胡大máo很用心的嘱咐他,“此去郎甲,以救人为第一重任,千万不可与法军缠战,要想打他们,日后有的是机会,也不必急于这一刻的。” “行啦,我又不是第一天领兵的孩子,还要你教?”张运兰站了起来,“跑了一天,就到这里吧,有什么事,等我带人把岑大人他们接回来之后再说。” 第67节遭遇 第67节遭遇 第二天一早,张运兰点齐统率所部的四川绿营,留下叶志超带领的三个营,自己带领六营战力,出谅山城南下,直奔文渊。 文渊是夹于谅山和郎甲之间的一座小城,承平时日,是中越两国商贾百姓往来休憩、打尖之地,越南地方官根本不愿意认真管理,城墙破败,驻守无人,法国人到来之后,守城的兵士一哄而散,或者北逃到谅山,或者西窜到保胜去了。法军兵不血刃的占领文渊,这里根本无险可守,只不过是用来作为日后进攻谅山的中转站而已。城中驻守着的是法国高卢作战师的一个营队,人数在五百左右,为首的是一个少尉,名叫洛威尔。 洛威尔官职虽小,但却很聪明,前方郎甲战事,一日不停,城中困兽犹斗的中**人表现出来的极大的战力和作战勇气,大异自己所见到的前辈著述而言的,清军一见到洋人,转身就跑的狗熊样子,虽然己方占据优势,但一座郎甲城,费时近一月之期,始终拿不下来,而大清方面,也绝对不会就此放任不管,一定会派援军支应。 援军来路,不外两条,一条是从云南出发,经保胜、北宁一线,过河内抵达;这和自己没有很多的关系,暂时用不到管;而另外一路,则是从广西出兵,过谅山进bī郎甲——这样的线路要比前者近得多,而且路上经过的谅山还是在大清掌握中,路上只要经过自己驻防的文渊,就可以进入战场,自然,自己能够想到的,中国人也一定会想得到。 因此,洛威尔几次向统帅全军猛攻郎甲的尼格里要人要枪,请求加强文渊的防卫,尼格里爱莫能助——这一次乘船而来,法国远征军的总数不过6,000人,还要分兵驻守已经占领的河内、顺华、保胜等地,根本无人可派,但洛威尔的话也不是无的放矢,最后只好从本来为数不多的部队中chōu调出两个连队,合计不到三百人的战力,派驻文渊。不过,人虽然派得不多,辎重、枪械却很是大方,尼格里一次给洛威尔拨转了十六mén6磅野战炮和8mén12磅速shè炮,以为加强文渊防御。 多出了三百多人,洛威尔心中底气更足,每天把巡逻半径扩大到观音桥一带——桥南桥北都是高山,如果不提文渊城的位置的话,这里就是谅山和郎甲之间最重要的一处防线了——今天领队巡逻的是法军的一个上士,带领二十五个人的巡逻队奔行到此,休整片刻,就准备启程返回了,“号令兵,吹号集合。” “呜嘟嘟……嘀”号令兵拿起腰间的军号,正吹得起劲儿,一颗子弹凌空袭来,从他的锁骨打进,从下颚穿了出去,号兵脖颈处喷出一团血huā,撒手扔掉军号,仰面摔倒,手脚剧烈的chōu搐,眼见不活了 法军上士大惊,“有敌人”举起手中的后膛快枪,还不及拉开枪栓,又一轮子弹打来,连他也给放翻在地。法军一阵哗luàn,不过更多的人就势卧倒在路边的草丛之中,举枪向对面路上似乎突然涌现出来的清军shè击。 张运兰坐在路边,烦躁的从路旁拔起一根草茎放在嘴里撕咬着,听着前面路上如同爆豆一般响起的枪声,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街,“老子就知道,黄恩禄他娘的就是驴粪蛋十几个鬼子兵,这都半个时辰了,还拿不下来?星五,你给我带人上去。” “军mén,鬼子兵的火力不逊我军,老黄也是顶着上的呢。再等一会儿吧?” “等什么?这里就卡住了,到文渊城又如何?”张运兰瞪起大眼,“你躲开,老子亲自带人上去” “不行”董祥福一把拉住长官,“军mén,胡军mén来的时候jiāo代得清楚,不允许您以身犯险,要是出了什么纰漏,卑职可扛不起这么大的责任。” “放屁老胡是你长官还是我是?我看你是他娘的糊涂虫”张运兰理也不理,一把将董祥福推开一边,提着手中的快枪自顾自的向战场走去。董祥福无奈,只好带领亲卫,跟在身前身后,尽保护职责。 枪声越见稀落,等张运兰到达战阵的时候,清军已经开始打扫战场了,“军mén。” “你行啊,老黄,一个鬼子兵的巡逻小队,就让老子在后面等了半个时辰?” “军mén,这也不怪卑职,我也没想到法国人这么能打……” “他们能打,就是说你不能打了?”张运兰脾气极大,轻蔑的瞟了他一眼,举步向前,“打死多少人?弟兄们死伤怎么样?” “法军都给消灭干净了,弟兄们伤了十五六个,没有阵亡的。” “伤者立刻派人送回谅山,其他的人马上动身,今天傍晚之前,一定要抵达郎甲。” 人轰然领命,各自去忙碌,不一会儿的功夫,队伍重新启程,向文渊而去。 行不到十五里山路,一声炮响,在清军队伍中炸开,张运兰回身看去,断掉的四肢在空中抛洒下一片血雨,惨叫声、哀嚎声随之响起,“大人,”董祥福一把把他从马上拉下来,回身怒吼,“有敌人,注意防守” “炮”张运兰同样大声呼喝着,“把火炮拉上来快,shè击。” 法军的速shè炮威力非常大,隆隆的炮火声中,清军完全被压制在道路两侧,甚至连敌人的样子都没有看见,就有了三五十人的损失,张运兰所带的部队,大都是没有参加过真正的战争的新人,第一次上战场,就遇到这样的态势,有不少人吓得抱着枪缩成一团,哎哎嚎叫,当初在军营中cào练时所学到的知识,都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张运兰又急又怒,用力招呼,“黄恩禄,李全寿?布置炮兵阵地,准备迎敌听见没有?你们两个兔崽子”一炷香的时间之后,清军总算暂时扎下阵脚,开始开炮还击,轰隆隆炮响不停,军中携带的12、14磅重的山炮和野战炮也发挥它应有的威力了。 张运兰一面组织还击,一面命令张伟民、张朝铭两个带所属部队前突,和法军接壤作战,自己统带后续部队,随后跟进,“给老子狠狠地揍,不用留任何俘虏” “是,是”看他双眼通红,料知说不进话去,二张各自带领所部,顶着随时落下来的炮火,冒死前进。 法军是洛威尔亲自带队的,按照正常时间,巡逻队早该回来了,但过时不至,可知是出了意外,洛威尔是极有决断的,他知道,凭文渊城的破败不堪,要想在无险可守的死地迎敌阻击,还不及在敌人进军的来路进攻,掌握战场主动,到时候,即便不胜,也可以大大的消耗敌人有生力量。于是,一面派人回郎甲送战报,一面带领城中所有七百余人,携带火炮等重装武备,出城迎敌。 张运兰没有想到法国人有这样的勇气,一接仗之下,吃了大亏。眼见张伟民、张朝铭两个人已经出发,张运兰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抓住一个没头苍蝇一般到处luàn窜的小兵,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趴到路边去,在营中教你们的都忘记了吗?记住教习说的话,就能够活命” 士兵有了主心骨,逐渐不再向刚才那么luàn跑luàn动,伏在齐腰深的草丛里,蜷缩成一团。张运兰看看,片刻之间,路上已经不再有慌luàn嚎叫的场景和声音,也不搭理这边,管自带着亲兵,跟在张伟民的身后,向前行去。 他已经是百战之将,很懂得炮火落点的大约方位,一路无惊无险的到了前面,炮声稍落,代之而起的是猛烈的枪声,“砰砰,砰砰砰砰” 探头向战场上看看,法国人占据着前面山路尽头的开阔地带,三十几mén火炮一字排开,在炮兵的前面,是形成三列纵深的法军阵地,清军的部队给对方的火力压制在山谷的一块不大面积里,很难组织起有效的进攻,“这样不行。”张运兰只看了一眼,就明白当前的形势于己方不利,长久对峙下去还不妨,但若是要如同自己所说的,在天黑之前抵达郎甲城的话,非得付出巨大的伤亡不可。 他向左右看了看,“星五?你回去,让许述京带人上山,把火炮也拉上去,从上往下给我狠揍” “大人,火炮太过沉重,怕是上不得山吧?” “让老许想办法,老子管不着总之要把面前的这伙鬼子给我解决了。” “是”董祥福领命回撤,找来二营管带许述京,把命令说了一遍。 “这怎么行?”许述京是当年参加过胡大máo领队的攻占萨哈连乌拉霍通城的后山的敢死队之一,“你抬头看看,这样的山路,怎么把炮nòng上去?这不是让我难做吗?” “大人的脾气你也知道,让我怎么说?”董祥福慢悠悠的说道,“炮是不行的,不过从山上攻击,不一定要火炮,不是有火榴弹吗?用火榴弹从山上往下扔,也是一样有效的。” “还是你脑筋活泛”许述京骂了一句,回身招呼一声,“走,和老子上山打鬼子去” 带领三百余人,顺间路登山,这里的山势较诸当年通行的那一处东北险境不可同日而语,用了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便爬上顶峰,从山上向下看看,两国士兵兀自打得热火朝天,炮弹落在彼此阵地,炸起大团大团的泥土,但双方的士兵都有了防备,热闹归热闹,造成的死伤却并不严重。 许述京从腰上取下一颗火榴弹,就着火折子点燃,从山间一甩手,“哧”火榴弹冒着一溜白烟,飞了下去。后面跟随的士兵也有样学样,把腰间带着的火榴弹抛下,这一次法国人有点慌luàn了手脚,一顿叫喊之后,掉转炮口,向山头shè击。 张运兰在山下看得清楚,他所要的正是这一刻,举起手枪,厉声大吼,“弟兄们,和我冲上去”清军在这一个多时辰中,受足了鸟气,眼见有了机会,cào起快枪,从山谷后蜂拥而出,迎着法军越发猛烈的子弹,奋勇前进。 法军的单兵武器是七响快枪,弹仓中每一次可以压入七颗子弹,每放一枪,就要压动扳机下的护柄,顶入下一颗子弹,虽然比较起原来的单发火枪的shè速要高得多,但还是比不过清军手中的十五发连动快枪。这种枪已经初步具有了现代半自动步枪的全部特点——除了枪身很沉,cào作不便之外——饶是如此,法军占据守位,凭借这样的快枪,还是给清军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张运兰身先士卒,第一个冲到法军阵地前,扬手一枪,打倒一个正在举枪向自己瞄准的敌人,用力一挥手,“别停下,继续进攻”说完,带着人顺着起伏不定的山路向前冲锋而去。 法军也毫不含糊,以张运兰所知,洋人除了武器先进,作战意识远不及大清,往往给己方突破第一道防线之后,就会溃不成军,而这一次,法军的战斗力之强大大的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一直到突击到第二条防线之前,仍有前面埋伏的法军在进行有效的还击。 “突突突突突”又一阵密集的枪声响过,战场上忽然变得一片平静,法军cháo水般退去,阵地上扔下五百余具尸体,还有一百多伤痛jiāo加的俘虏,清军的伤亡同样惨烈,只是在文渊城外的一战,就因为伤亡而减员二成有余。等到整理过战场,已经过了申时了。 “大人,是继续前进,还是等到明天?” “现在是什么时候?” “刚刚过了申时。” 张运兰用力咬牙,“继续前进。岑大帅他们还在苦苦支撑,我们早到一会儿,就能够替他们分担一点艰难。告诉弟兄们,打起jīng神来,等到了郎甲城,老子逐一给他们请功。” 第68节脱厄 第68节脱厄 过文渊四十里,就是郎甲城,城中驻守的清军从六月下旬的一万二千人已经锐减到不足三千人,除了人数上的缺失之外,yào品、武器、弹yào的供应不足,特别是食物,已经成为最最要紧的难题。城中的云贵总督岑毓英坐困愁城,头顶的白发,两腮的胡须已经多日不曾剃过,望之比真实年龄大上很多,脸颊深深地陷进去,眼白早已经变得通红,也不知道多久没有休息过了。 他和唐景崧、刘永福等人早已经写好了遗折,只等城破之日,就以身相殉——大清入主中原以来,还从来没有一个总督级的官员给外敌俘虏过,从自己这里,也决不能开这样的先例——岑毓英如是想着。 从六月十九日之后,法军轮番进攻,最危险的一次,是在七月初二日,北城mén外给对方炸开一个三丈宽的口子,幸好身边一直跟随作战的广西提督冯子材拼死抵抗,连续打退法军多次进宫,才算把局势暂时安稳住。至于刘永福和他的黑旗军,这一月以来,伤亡非常惨重,他原本有的三千余人,到现在,连二成也剩不下了。 众人都很明白,在保胜为法军所占领之后,云南、广西两省和越南接壤之地,就只剩下郎甲这一处孤岛,这里要是再为法军所占领的话,则大清在越南的势力就尽数为法国拔除,日后再想恢复到旧日景观,只怕要付出十倍乃至百倍的辛苦和伤亡了。所以,目前的形势固然危殆,但郎甲的地理位置,就如同一只钉子,楔进法国人的嗓子眼儿,让他们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难过到了极致。 岑毓英知道,朝廷绝对不会坐视自己的状态而不顾,现在消息断绝,彼此毫无通声息的可能,但猜也猜得到,绿营部队一定在猛烈进攻,意图打开从广西到郎甲的通道,只是不知道,皇上有没有让海军也跟随出动?若是没有的话,法国停靠在北宁外海的海军部队,该由谁来对付呢? 看看放在桌子上的硕大芋头,岑毓英艰难的咽了口吐沫,这种东西偶尔吃吃还能尝其风味,十几天来天天如此,再看见它,就觉得胃中反酸,简直要吐出来似的,“大帅,您还是吃一点吧?” “不想吃。维卿和渊亭两位大人吃过了吗?” “已经有人给刘大人送过去了。”亲卫小声说道,“大人,您昨天就没有怎么吃……” “前面的弟兄们怎么样了?还能守得住吗?” “断yào已经三天了。完好无损的士兵根本也没有多少,要是再这样下去的话,只怕用不到鬼子进攻,我们自己就得把自己拖垮。您也是的,”亲卫语带埋怨的说道,“和您说赶紧撤回去,您就是不听……哎也不知道朝廷到底发不发救兵来,怎么还没有到啊?” 岑毓英心中苦笑,不是不想回撤,等到想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再等上几天吧,想来朝廷不会坐视不管的。” 主从两个正在说着话,隐约听见外面隆隆的枪炮声再度响起,“大人,法国鬼子又来了?您还是躲一躲吧。炮弹可不长眼睛。” 岑毓英苦笑点头,这一月以来,他已经习惯了,法国人进攻之前,总会先向城里打一顿炮火,然后组织进攻,这一次一定又是这样,不过时间不大对头,都已经过了戌时了,怎么会趁夜进攻?正要起身躲避,外面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大帅?大帅,大喜” “怎么了?”岑毓英驻足转身,是唐景崧和刘永福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进mén就喊,“大人,是我们的人,从外面杀到了” “怎么说?” “是绿营部队,接应我们来了。” “天可怜见”岑毓英哀鸣一声,合十向天,“皇上,您总算还不曾忘了老臣啊”说完问道,“可知道是谁领兵杀到?” “这个,天黑,看不清楚。手打吧手机小说站点” “走,和我到城楼上。”岑毓英甚至不给众人劝谏的时间,也似乎忘却了连日不眠不休的疲累,一路奔上城头,分开同样面带兴奋的绿营兵士,探头下看:黑暗中,无数的火头在草丛中,在yīn影下shè出条条火舌,法军处于明处,给突然而至的打击nòng得luàn了阵脚,尤其是炮兵阵地,那里是被打击的重灾区,大团大团的火光炸起,更是给清军指明了方位。 “快,派人开城mén,渊亭,你带人出去,接应友军” “大人放心,卑职已经派人出城去了。”刘永福笑眯眯的说道,“是老吴主动请缨出战的。” 若是在平日里,岑毓英对于刘永福语出粗鄙,心中一定不大喜欢,但今日却顾不得那么多,连连点头,“好,老吴好,老吴好” 城头上说着话,城下的战斗越发jī烈。 张运兰解决了文渊的法军,一路前行,终于到达郎甲城下,这里是法军重点攻击地区,所驻扎的法军总数超过两千九百人,而且配备了重型火炮,从六月十九日至今,每日大小战斗不断,双方的死伤都相当惨重。 眼见敌营在望,张运兰把董祥福、修刚、叶志超、黄恩禄、李全寿几个人找到身前来,商议办法,“是现在就打还是先派人进城去,和岑大帅他们会合之后,双方一起动手?” 众人意见不能统一,“眼下已经是快到天黑了,这时候进攻,敌明我暗,虽然可以收奇兵之效,但就怕战事一时僵持,城中的守军又不知道这外面的动向,不敢从旁支应,大人,要是到那时候,就只有我军独立对抗这数千法军了。” 黄恩禄的话张运兰听得半懂不懂,“那你说呢?” “我说,不如等到明天一早,趁着黎明发起进攻,那时候法军正在昏睡,可收一战而敌馈之功。另外,在这之前,派人到城中去,和城中守军联络妥帖,约定时间,内外同时进攻,可收奇效。” “老黄这话我赞同。城中守军盼星星盼月亮的等待援军到来,我们到了城下,却按兵不动——军mén,您想想,若是换了是您的话,心里会怎么想?”叶志超是很读过几天书的,说话很有条理,“若是那样的话,即便打退了法军的包围,届时功劳给城中守军分去一半不说,岑大帅怕也会以为我四川绿营都是无能之辈——以新锐之师,对付这样一群法国远征的疲师,还要里面的人帮忙?” “嗯,嗯”张运兰深深点头,“老叶说的对,不能让人以为我四川绿营都是一群窝囊废。”说完他问,“那你说,就趁着今天晚上动手吗?” “也不好就等到晚上——晚来夜sè不明,弟兄们又是初到贵境,地理不熟,远不及法军在此驻防多日。我看,不如就选在法国人用饭的时候,那会儿天sè不明不暗,视野正好。再说,法国人在准备用晚饭,jīng神放松,正好可以一鼓作气杀退敌军。” “娘的,念过书的人,脑筋就是弯弯绕生得多”张运兰嘿嘿一笑,手拍大tuǐ,“妥了就按老叶说的办都下去准备吧。告诉弟兄们,都给我多多卖力气,谁要是装怂,老子饶不了他。” 临近戌时,南国的黄昏降临在这片几乎完全给炮火犁过一遍,已经满目疮痍的土地上,郎甲城下,法军一方的阵地上,枪炮声渐渐停止,法军战士开始轮番从战场上退下来,到距离三五百米开外的营帐营地前,去准备享用难得的晚餐。 就在部队开始稀稀落落后撤的时刻,一阵尖锐的啸声从后面传来,有耳朵尖,心思灵的法军,大喝一声,“有人开炮”喊过之后,第一个趴在了路边的草丛中。 炮弹凌空飞过,在营帐前的空地上炸响,轰然一声,大块的泥土被翻起,猛烈的气làng将营帐前暂时打起,用做士兵简易食堂的工棚架都吹倒了里面一阵金属撞击的杂luàn之声,很明显,用来放着汤汤水水的罐子,用来放面包的铁盘子,都给掀到了地上。 法军惊魂未定,一开始还以为是城中在打*,但这里距离郎甲城还有一段距离,是清军城中火炮shè程所不及之处,正在疑huò间,又一轮炮弹从山后的隐蔽处发shè而来,这一次,有人发现了,“是外面在打*,是敌人的增援部队” 清军的炮火越发猛烈,打得法军士兵根本抬不起头来,有很多士兵本是放松心情来此用餐,连武器也没有带在身边,只得双手抱头,身体蜷缩成一团,在草丛中瑟瑟发抖。 这样的炮击自然早就惊动了法军统帅尼格里。他能够担任起法国远征军进剿越南境内中越残敌的重任,自然不是无能之辈,在最初的慌luàn之后,他看出来了,清军的意图并不是要消灭自己的这支部队,更多的是以扰敌为主,当下命令部队,开始向张运兰所部的两翼集中,炮兵则冒着敌人的轰炸逐渐后撤到安全防区。 而此时,清军的先锋部队已经开始和尚未从战场上撤换下来的法军展开了搏杀,炮火逐渐延伸shè击,清军战士在后方火力的掩护下,向郎甲城外的法军阵地展开猛烈的进攻。法军也不示弱,一面派人向上校阁下通报,一面组织抵抗。双方你来我往,杀得不亦乐乎。 但战场的态势终究还是向着好转的方向进发——法军是进攻方,城下并无战壕等战略纵深防御态势的布置,士兵们只能趴在地上作战,几乎没有什么可以供其作为隐蔽的场所,加以人数上不占优势,抵抗了不到半个时辰,阵地前的六百余法军士兵或伤或逃,一溜烟的没有了踪迹。 张运兰也并不想和法军缠斗,一边shè击,一边带领部队向前猛攻,几次冲击之后,突破法军的封锁线,到了郎甲城下,和出外接应的吴凤典等人顾不得说话,先进到城中,关闭城mén,几乎是立刻的,双方的战事停止下来。 岑毓英带人冲下城楼,夜sè中疾走几步,先一步抱拳,“老兄不顾炮火连天,带兵支援,这份情谊,老夫铭感五内,代全城军民百姓,多谢多谢了” “这位是岑大帅吧?”张运兰嘿嘿笑着,单膝落地请下安去,“署理四川提督张运兰,参见大帅” “哦,可是当年在山西练兵的张运兰?” “正是咱老张。”张运兰更加高兴,“您也听过卑职的名字?” “怎么不知道?”岑毓英笑着说道,“老兄晋省建功,一改往日疲沓之情,令人钦佩之外,咸丰十一年的时候,更为国出力,沙场退敌,为皇上绘图凌烟阁,如此百战名将,老夫又岂有不知之理?” 论及这种官场逢迎,十个张运兰也不是岑毓英的敌手,给他几句话说得心huā怒放,咧开大嘴憨笑了起来,“大帅多有抬爱,多有抬爱了” 彼此寒暄了几句,岑毓英问道,“张军mén,这一次皇上所派的绿营勇士,有多少人啊?” “卑职所带的,有两千七百人,还有三千人,由胡军mén统率,现在谅山城中驻扎。等大人回城之后,全数由大人节制。” “嗯毓英频频点头,忽然掀眉问道,“怎么说回城之后?难道皇上就这样放任法国人在越南肆虐吗?” “这,就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了。不过这一次出发之前,刘抚台早有明令,让卑职把大人接回城中,到时可攻可守,运转自如。”张运兰说道,“在来的这一路上,也听说了,皇上降旨,七月二十三日之前,要法国人退回北圻防线,否则,就要用武力驱逐了。” “那,我们这边呢?” “刘抚台给卑职的将令说,要把总督大人带离此处,到后面谅山城中去,到时候,再议定什么的。” 张运兰说得不清不楚,岑毓英和唐景崧几个人猜出了一个大概,“该不会是要我等弃城而走吧?这郎甲城呢?就jiāo给法国人?” “哦,这可不是的。”连续多日不眠不休的征战,张运兰就是铁打的,也有些累了,不期然的打了个哈欠,“郎甲城由我老张带人守护,等大人回到谅山之后,还有老胡带着人上来和我一同作战呢。” 唐景崧看张运兰面带倦sè,在一边说道,“卉帅,张军mén此来万水千山,又了连日征伐,想来也很疲累了。不如等到明天再说吧。” 岑毓英沉yín了一下,忽然问道,“张军mén,此番乘老兄并贵军盛情,感佩莫名之外,有一事要向老兄请教。” “我老张是粗人,大帅有什么就问什么。” 岑毓英苦笑着,又问到,“这一次老兄星夜疾驰,救我等于水火之中,可是奉了皇上的旨意?” “这……,我倒不知道。刘抚台没有和我说。” “卉帅,”唐景崧在一边说道,“想来一定是如此了。大帅一国总督,身在危难之处,皇上一定心怀挂念,因此才派张军mén千里来援的。” “若是如此的话,老夫更不能就此离去了。” 这句话一出,唐景崧和刘永福顿时变了脸sè,“大人,何出此言?郎甲已成孤城,大人身份贵重,如何能立此危墙之下?” “这怎么行?”张运兰困倦全消,大声说道,“我此次来,是奉了抚台大人的钧令……” “张军mén,老夫问你,是巡抚大,还是总督大?” “当然是总督大。” “那就是了。省三老弟一省巡抚,又如何能够给我这两广总督下令?”岑毓英老神在在的说道,“至于说到日后他降罪于老兄,只要给他知道,这是岑某人一己决断,板子也是绝对不会落到你张军mén身上的。” “那,皇上那里呢?” “正要请老兄帮忙。今天晚上,我会亲自起草奏稿,明天一早,请你老兄派人送回谅山,然后派人传回京中。郎甲一地,断不可弃想来皇上看到奏折之后,当能明了老臣的一片苦心的。” 张运兰目瞪口呆半晌,忽然竖起大指,“好我老张倒想不到,大帅竟然有这样的胆气,想来要是年轻几十岁的话,把你招到麾下,也一定是一员虎将呢” 岑毓英、唐景崧和刘永福几个相视莞尔。 岑毓英并不是不怕死,不过郎甲城已经成为中越jiāo界的战略重地,自己身为最高职衔的朝廷大员,若是就此离去,即便是有煌煌上谕在手,也会为人看做临阵脱逃的懦夫之举;另外,得知朝廷增派绿营、海军舰队纷纷南下,与敌接战之后,以岑毓英之见,法国人固然来势汹汹,但真要打起来,却是半点便宜也捞不到。 首先说人数不及大清,十八省绿营将士,经过十余年的整训,带甲何止百万?而法国驻扎在越南的军队和这一次远征而来的部队加在一起,也不足三万人,根本不在一个水平线上;第二,资源不及大清;清朝本土作战,依靠云桂各省,源源不断的输送人马、兵源、后勤补给,这是法国不能比拟的;第三,气势不及大清:大清是越南的宗主国,国力正在旺盛,民心向背,一目了然。…中有其一点,便可知胜负,何况…占全?所以,岑毓英困守在郎甲城中,固然惊恐,但张运兰带兵救援,便心中底定了。 若是自己所料不差,日后战事完结,自己以一国总督,坚守前线,只从这一点而言,天字第一份的功劳就是任谁也夺不去的。因此执意留守,死活不肯离开。他不肯回撤到谅山,张运兰也不好勉强,最后决定,派人护送唐景崧北上,等到两天之后,赶在七月二十二日之前,再和胡大máo一起,到郎甲城会和。 第69节海战(1) 第69节海战(1) 七月十六日,沈葆桢率领船队,从福建福州港出发,南下绕行闽粤琼,进入到北部湾水域,不再顺洋南下,而是在广西北海府码头停靠下来,一面补充给养,一面等候朝廷发来的旨意。 所有人都知道,一等诏旨抵达,船队就要即刻南下,参与到对法国海军的作战中去,纵然海军将士都有一颗报国之心,但船行海面,不比陆上,后者总还有一个退让的余地,;而前者……,在很多人心中,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踏足祖国的土地了所以,都抓紧这难得的闲暇,享受安详的陆上生活。 “丹帅,北海府的刘知府派人送来劳军之物并请柬,请老师得暇到岸上一观……” “不去。”沈葆桢从作战室的海图上抬起头来,望着丁日昌,“禹生,不但我不去,你告诉各船上的管带、参将、游击,乃至水手,任何人也不准无故下船,违令一律军法处置” 日昌答应一声,却并不就此离去,又再说道,“老师,既然战略都已经经由皇上钦定了,日后临敌之机,照此实行就是,大帅又何须烦恼?” “你知道什么?”沈葆桢头也不回的说道,“我带船出海之前,曾经给皇上上过一份奏折,请求皇上俯准,海军绕行归仁、绥和、芽庄等处,寻一隐秘之地登陆,一举直chā法军后方,若是能得友军布置妥当,两方前后夹击,则越南境内的法军便可一战成擒。” 看他说得眉飞sè舞,丁日昌思考片刻,便知究竟,“大帅可是想效法圣主,以咸丰十一年派员西进伊尔库茨克城为前例,收犁庭扫xùe之效?” “正是如此。”沈葆桢叹息一声,“本来以为,这样的策略一定能够méng皇上恩准,不想进呈之际,为皇帝封驳了。” “可知是为什么?” “这,不知道。”沈葆桢说道,“我在京中的时候,还曾经请教过曾中堂,他也是语焉不详。似乎皇上于法越之事,乾纲另有所谋似的。” “学生想,皇上这样做,也怕是真正的jī怒法国。”丁日昌的话让沈葆桢一愣,“你怎么这样说话,难道这样两国jiāo锋,还不算是jī怒对方的吗?” “不,大帅,您只要想一想前情就知道了。咸丰九年的时候,绿营兵在山东与英法联军一战,事后虽多有死伤,但洋人并不以此为恶,对于洋人来说,战争不过是手段,要从我大清取得的利益才是目的。” “你……你这番话是如何听来的?” “大帅,学院中的生员每天都说,上船之后,同样也是手不释卷,学生和他们攀谈过几次,听起来固然是离经叛道,但认真想想,以洋人平日所经所行,却又契合到了极致。” 沈葆桢频频点头,“嗯说,“若是听你这样的说话,我倒也明白一二了。越南是法国多年经营而得,此次进bī北圻,不过得陇望蜀之下的人情之常尔。能够得到自然是极好,不能也于国情国势无碍;但南圻之地,却是他们不可或缺的——若是大清海军从南圻之地寻隙登岸的话,便等若是触及到了法人根本——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丁日昌满面钦服之sè,“大帅见识过人,卑职佩服之极。” 沈葆桢一笑,“老夫忝为一院之长,往来jiāo通的多有西洋教习,于这等西人国事政务,人情沟涉,尚不及生员,实在是惭愧。”他问道,“是了,铿臣、赓堂、稷臣、正卿他们几个都还好吗?” “都好。孩子们热情高涨,在各自船上跟随前行之时,每每主动请缨,为各位管带、参领、副将分担差事,也是大得人心的。” “皇上当初和我有过训示,这些孩子们此番随船出征,只是要让他们能够亲身感受一番海战惨烈实景,为日后自领一军打下基础。所以,出征便出征,却是绝对不可以让他们身处险境的。你等一会儿到镇远、雷坤等舰上去一次,再把这番话告诉他们,等到船只离港之前,把他们都带到旗舰上来。” 这不是一个很容易做到的差事,并不是陈兆锵等人不服管束,而是这些年轻人热血高涨,让他们屈居旗舰,袖手战场之外,这一顿口舌官司不好打。丁日昌心中苦笑,答应了下来。 “还有,胡总兵和林军mén统带的绿营兵士,可已经习惯了海舟飘dàng之苦了吗?” 说起这个,丁日昌真诚的微笑开来,“这,近来学生不曾经过胡军mén他们。不知道呢。”他说,“不过,这一趟海上飘dàng,这些陆上豪强,真正是吃了不少苦头。” 胡总兵是胡小máo,中俄之战结束之后,他给调到天津,专职cào演光武新军的新兵;林军mén是林文察,任职直隶提督,这一次南下抗法援越,他们奉令乘火车至山东威海,在此地登船,随队伍南下。绿营兵多是北方人,船当然也曾经坐过,只以为海上行船和在江河之中泛舟轻游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但不想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经过三天的航行,还不及抵达福州码头,绿营士兵从上到下就已经吐得面无人sè,原来军营中的猛虎,都成了船舱中的瘟jī,简直连chuáng都下不来了。兵士居住的船舱中到处都是秽物,酸气冲天,闻者yù呕。海军士卒又是厌恶又是好笑,给他们起了个外号,叫绿水儿兵。 按照朝廷本来的安排,他们是要乘船抵达越南的红河河口,沿江而上,北上南定,会同从谅山南下的绿营部队,争取全歼在越南北圻境内的法军的。 但林文察和胡小máo商议了一下,认为若是就这样下去的话,只怕等船到了红河口,绿营兵也只剩下半条命了。没奈何,只好在福州通过电稿向朝廷请旨,能不能改为步行,和谅山的绿营弟兄弟一样,走陆路南下,包围的任务,jiāo给海军弟兄们来完成? 这样的请求朝廷自然不准,不但不准,在电传回来的廷寄中,还将林、胡二员痛骂一番,认为他们‘畏难瑟缩,有失大将之风”上这样一个‘扰luàn军心,使朝廷谋定战略不得实施的奏折,实在可恶”若不是看在大战在即,就要‘断然处置’了。 迎头挨了一顿臭骂,林文察也老实了,只好继续跟船南下,因为怕吐起来难过,每天连饭也不敢多吃,多是以清水解渴,数日以下,绿营上下都瘦了一大圈。 好在晕船只是一种生理上的不适应,等到船抵北海的时候,呆在雷坤、雷坎、雷震、雷巽、广元、广亨、广贞等舰上的绿营士兵逐渐适应了起来,最起码,已经不再像是刚刚开始登船的日子,每遇到大一点的风làng,就会满舱中吐绿水了。 随着身体好转,绿营兵开始不老实起来,他们都是第一次到南国来,眼中所见的一切都新奇无比,成天在舰桥上,船甲板上看蓝天碧海都生出倦意,难得船抵码头,如何按捺得住难驯的野xìng?只是有将令,不得sī自下船,于是便趁着夜sè偷偷溜下兵舰,到岸上游览一番,再赶在天明之前,返回舱中——即便有船上负责守卫的水手,也架不住陆军士兵的威胁和利yòu,几块银元递过来,也便眼睁眼闭了。 但绿营兵很快就不满足于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下船闲逛,周围一片寂静,偶尔只能听到犬吠jī鸣之声,有什么乐趣?得寸进尺,改为在白天的时候下船,和南人语言不通,jiāo流困难,听不懂人家的话,又仗着己方人多,自感此番为国征战,就有欺负当地百姓的劣行。给人家告到北海府衙mén,知府刘大人百般不愿意得罪这些过境的恶客,最后闹得实在不像话,有一个绿营游击,为了购买北海特产的南珠——这是一种很名贵的珍珠——和当地百姓发生口角,一怒之下,将老人的一条手臂打折,这一下jī起众怒,北海百姓蜂拥而上,将这个可恶的游击痛打一番,押到知府衙mén。 这一下事情闹大了,不得已只好通报停驻在北海码头的沈葆桢并林文察、胡小máo等人。沈葆桢大怒,当即请王命旗牌,当众斩了这个游击,又将三日来停靠在北海码头期间,所有在船上轮值守位的海军士卒全部提到舱中,问明情况之后,各自予以处置,这件事才算告罢。 经此一事,沈葆桢自知海军、陆军得罪了当地百姓,不可久呆,当即传令,船队出发,哪怕到海上漂泊呢?也好过给这些hún账行子生事的借口。 七月十九日,船队从北海码头起航,过永实、姑苏、茶班诸岛,到七月二十二日的下午酉时,船队到达了距离吉婆岛三十五里的北部海面上,按照朝廷的部属,在七月二十三日的凌晨时分,对停靠在沱山的法国远征军舰队展开攻击作战。一旦战事进展顺利,则命令广元、广亨及雷字数舰靠岸,绿营兵士展开登陆作战。 沈葆桢掏出皇帝钦此的打簧金表看看,已经是下午的五点二十分,北部湾落日的余晖照耀在定远舰的船甲板上,闪出炫目的光彩,远处的三座巨大的炮台,九mén巨炮的炮衣已经被取下,黑dòngdòng的炮口直指蓝天,一切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就绪,只等待信号发出,就可以**出每一枚一百六十三公斤重的巨大炮弹。 “大帅?” “命令全军,舰队变换成二字队形,镇远号和定远号为龙头,航速8节,命令福满号和万年清号前出侦察。” 日昌答应着,将他的话复述一遍,命旗手登高打旗语去了。 片刻之后,大清海军展现出平时接受的那些严格训练的成果,舰队以非常流畅的动作改变了阵型,两艘铁甲舰为先导,后面跟随着的舰队船只各自排成了一路纵队,烟囱中冒出滚滚黑烟,向西南方向驶去。另外两艘快速炮舰福满号和万年清号,加大马力,冲击在整体舰队的最前列,片刻之后,丁日昌又转了回来,“大帅,前突的二船发回旗语,途中并无任何阻碍,法国人似乎并不知道我们的到来呢。” “此言必非皇上早已经命总署衙mén和法国人递jiāo了照会,我舰队的航行也从来不是避人耳目的。法国人怎么会不知道我们的到来?” 丁日昌脸一红,“大帅教训的是。是学生莽撞了。” “打旗语告诉杨金宝,切不可疏忽大意,想来,法军已经是在沱山口等候着我们了。” 杨金宝本名杨宝顺,金宝是他的字,福建人,当年曾经在漕帮屈身,后来投身海军,以其年少有为,又熟悉海上cào舟的技巧,几经提拔,任职镇远舰管带。 丁日昌命令人转身下去传令,还不及出去,又匆匆忙忙跑了回来,“军mén,大帅,前方发现敌舰” 孤拔当然知道中国海军已经启程南下的消息,不但如此,就连清朝所派遣的舰队的组成,他也有过详细了解,这让他分外觉得奇怪:难道中国人以为,只凭几艘铁甲舰就可以把法国海军吓退吗?真是笑话若是以为拥有巨舰大炮就可以横行海上的话,那西班牙人到现在还是海上霸主呢,几时轮到英国人了? 因此,明知道中国人的船队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孤拔却丝毫无惧,命令阿斯皮号和易士弼号担任沱山外海巡逻侦察之任,同时命令和旗舰阿塔朗特号同级别的铁甲舰窝尔达号及二级巡洋舰雷诺堡号停靠在沱山外海,以为一旦有警的便宜措施。自己则带领旗舰在内的炮舰蝮蛇号、野猫号、火枪号,并二级鱼雷艇45、46号驻扎在沱山海港。接警之后,立刻出海参与作战。 到了七月二十日之后,眼见距离中方规定的期限越来越近,大战将起,孤拔及法国海军将领也开始越来越将巡逻侦查的范围向东北部延伸,不出意外的,易士弼号船上的瞭望手发现了从东北方向驶来的庞大船队。 响亮的警报声在中法双方的舰队上空响起,沈葆桢举起单筒望远镜看看,对面的敌舰只有一艘,在它身后两千米左右,另外一艘军舰正在加速赶来,看起来也是对方的侦查舰了,“大帅,可要规避一时吗?” “不要。命令镇远舰加快速度,冲上去,打掉这两艘敌舰” “大帅,时辰未到,将来朝廷怪罪下来,又当如何?” 沈葆桢忽然想起当初在京中陛辞的时候,皇帝说过的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皇帝给了自己100的临敌决断权,想来也是预见到会有此一朝了吧?当下冷笑几声,“时间是死的,人是活的。命令福满号、万年清号立刻开炮” 听到大帅嘴里清晰的传出这个已经盼望了许久的单词,丁日昌感到一股滚烫的血液猛的从心底里涌起,那种炙热的感觉瞬间就充满了全身,同时一种犹如电击般的酥麻感正在沿着脊椎闪电般的冲向头顶,让他感到头皮一阵发麻连头发也好像炸了起来。 “终于开始了。”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努力的克制住自己jī动的情绪和加快了的心跳速度。 “董元度”他大声吼道,“传达命令” “喳,管带大人。”董元度绷紧了全身肌ròu,笔tǐng的站立在原地tǐng起xiōng膛大声的回答到。 不光是大副,现在待在舰桥上的所有军官和士官全都对着那位年轻的舰长恭敬的tǐngxiōng立正着。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静静的等待舰长发布这期待已久的命令,一时间整个舰桥变得鸦雀无声,只剩下那只挂在舰桥墙壁上的老式挂钟发出的那种烦人的滴答声。 “所有人员立即到达战斗位置,全舰一级战备,等待命令” “遵命,管带大人”董元度右臂在xiōng前一横,敬了个军礼。 “诸位,我大清海军乃是为保卫海疆而生,希望在即将开始的战斗中,每一位军官和士兵都能够做到克尽职守。为了我大清海军的荣誉,为了我大清海晏河清,为了皇帝于我们的信任与期待,贡献出你们所有的力量。” “一切为了大清,一切为了陛下”军官和士兵们大声的呼喊着向他们的管带大人表示着他们的决心。 “准备行动吧”丁日昌满意的点点头,在如此旺盛的士气驱动下,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充满必胜的信心。 旗手将旗语打了一遍。片刻之后,福满号和万年清号的105毫米前主炮同时发shè,在定远舰上的海军弟兄们只见两艘船身猛烈的颤抖一下,漫天缭绕飞舞的炮口烟给海风吹散,对面的敌舰船体两侧炸起二十余丈的水柱,敌舰剧烈的摇动起来。 “好啊”舰上士兵一片欢呼,“哎,要是再打准一点就好了。”也有人发出嗟叹之声,似乎对shè击效果不满意似的。 法国炮舰易士弼上的指挥官名叫盖麟,官职是个上尉,他没有想到中国人会在时间未到二十三日最后期限之前就敢率先发炮,惊愕之余,顾不得多想其他,“命令全舰,立刻战斗,同时报上损毁情况” 很快的,损毁情况报了上来,易士弼舰没有受到致命的打击,由于近失弹的原因造成了一部分水线下舰体损伤,有几个地方外装甲板铆钉断裂造成一部分舱室进水,不过都不严重,经过损管这些进水也都已经得到控制。那些伤都只算是皮ròu之伤,舰队现在还保持着战斗力。盖麟暂时放下心来,同时觉得恼怒无比:中国人太不懂规矩了?居然敢在正式宣战日期到来之前就先行挑起战争?“准备发shè” 第70节海战(2) 第70节海战(2) 一阵通畅顺滑的绞盘转动之后,扬弹机开始将粗大的炮弹和炮yào分先后次序送入弹仓,关闭炮闩,按动电打火的按钮,炮塔内的士兵微微张开嘴巴,以防止巨大的轰鸣震破耳膜,“轰”一声猛烈的巨响,炮弹凌空飞去 敌我两舰相距四千米,这也已经是福满号和万年清号的最远shè程了,而中方的两艘炮舰也毫不含糊,装填炮弹,向对方展开猛烈的攻击。 片刻之后,阿斯皮号从后面赶上,距离还远,先行发炮,支援友舰,第一炮就打中了福满号的左舷轰然一声巨响,左舷安置的三mén双联装速shè炮立刻哑了火,清军炮手死伤惨重,左舷吃水线上下,炸开了一个直径四尺的大窟窿,滔滔海水瞬间灌了进来。士兵一阵慌luàn。 “把人救出来之后,即刻关闭两侧水密上管带翦柄南大声下令,同时命令,“打旗语,通知万年清号,大半径转向,绕到敌人的左翼,攻击敌舰” 大半径转向,通常又被称为切外角的转向机动。在此转向中,主力舰的炮口将指向同一侧,通过加大转向半径,绕到敌舰队的另外一侧,并一直保持火力压制,并且给予敌人沉重的打击。这样做的好处就是可以保持火力的连续xìng,是打击敌人,并且阻止敌人还击的关键手段。 随着命令下达,福满号的船速提到最高的十一节,从丁字头的航线缓慢脱离,以右舷炮和前后主炮同时发shè的猛烈炮火,向对面的敌舰展开攻击,跟随在它身后不远处的万年清号,运行方向完全相反,猛攻阿斯皮号。 福满号和万年清号都是咸丰十二年下水的,是大清自己建造的第一轮炮舰,排水量只有2,300余吨,但胜在船小灵活,转向快速,缺点在于马力不够强劲,最高时速只有十节。而在战斗中一个更大的问题是,船上并无机械扬弹机,使得shè速大大的降低,和法国战舰比较起来,只有对方三一之数。 但速度慢归慢,清军也不是一点收获都没有,万年清号首先建功,一发炮弹正打在敌舰的二号烟囱与炮塔之间的水平甲板上,虽然并不是致命伤,但带来的后果非常巨大,炮弹带着猛烈的动能,毫无悬念的顺利撕开水平装甲,行进路线向上偏移了一些,结果在四号锅炉舱上方爆炸。冲击bō直接震坏了二号烟囱的通风管道,同时破坏了舰体结构。 这一来,炮塔的旋转机构被卡住,导致该炮塔只能向左侧旋转六十五度,无法达到最佳shè界。另外,四号锅炉舱的数根管道被弹片切断,导致两座锅炉暂时罢工,阿斯皮号像是个犯了哮喘病的老人一般,船速以ròu眼可见的速度慢了下来。 这还不算,炮弹还点燃了放置在二号烟囱左侧的小艇。小艇上装了不少的救生衣,而这些救生衣都是易燃物品。瞬间,阿斯皮号的船甲板上冒起火光,清军看不清楚是哪里着火,但一炮之威,惊天动地,在黄昏的落日下大团大团的烟雾蒸腾而起,却是直映眼帘的,顿时欢呼声大做,响彻海面。 法国海军士兵也不含糊,一面派人修理损毁,一面组织反击,炮火之声大作,双方打得一团热闹。 在后方快速chā上的镇远舰上。“报管带大人,前方8,000米有两艘敌舰袭来。” “可知道是那两只吗?” “还不知道。” “再去瞭望,同时通知赶上来支援作战的雷巽、并扬bō号。” 兵快速跑开,管带杨廷辉回头看看船速依旧飞快的福满号,心中祈祷:老翦,可要小心啊。 此时在福满号上,初步的损毁结果已经报到管带翦柄南手中,三号轮机舱为法军的炮火击毁,几乎完全失去了作用,同时受伤的还有一号锅炉舱,虽然不会成为致命的伤害,但对于船体本身的运转,还是有一定的影响的。 更加主要的是,一号锅炉舱提供右舷鱼雷发shè管的压缩空气的提供,这里受伤,就意味着右舷安装的三mén鱼雷发shè管失去了作用。不过这并不要紧,鱼雷只有在相当近距离的情况下才能使用得到,没有它也不会有很大影响。 “不去管他。没有鱼雷,老子就不相信打不沉法国佬的军舰。命令全舰,最高速迂回作战,全力猛攻” 福满号以前后主炮、右舷炮对准前面的易士弼号一通轰炸,奇怪的是,竟然无一命中,只有一些近失弹,在海面炸起高耸的水柱。 “**妈”翦柄南不顾仪态的破口大骂,“你们都是蠢货居然一炮也打不中?告诉炮手,瞄准了再发shè,谁要是能够击中敌舰,我亲自给他请功” 滚滚黑烟从烟囱中冒出,福满号已经提到损毁状态下的最高船速的八节,每发shè一发炮弹,船体都要在行进中轻微的颤抖一番,隆隆巨响中,后面跟进的窝尔达号和雷诺堡号拍马杀到,尤其以前者最为凶恶,从炮膛凌空飞出的160毫米口径的巨大炮弹,正砸在福满号前主炮的炮塔上 在远近所有清军的注视下,福满号的前甲板上升腾起一团巨大的火光片刻之后,猛烈到了极致的爆炸声才从空气中传来福满号前甲板上一片狼藉,七十五毫米口径的前主炮炮管都被炸弯了好在这样的时代并无穿甲弹的出现,否则的话,只怕会引起隐藏在装甲甲板下的炸yào的殉爆——要是到那一步的话,就没有丝毫办法能够挽救福满号沉没的命运了。 饶是如此,福满号受到的创伤也足以让它失去了战斗力,中了这样一炮,船首被掀起了一大截的甲板,蓦然出现的钢板、木条凄惨的直向天空,硕大的、黑dòngdòng的窟窿里,隐约传来士兵的哀嚎声。 窝尔达号如何能放过这样一个痛打落水狗的机会,正yù继续发炮,一声锐利的尖啸破空而至,落在海面上,炸起滔天的水柱——是大清远字级的铁甲舰发炮了。 彼此都是铁甲舰,窝尔达的建造要早于所有的远字级铁甲舰,不论是航速还是马力、火力等诸多因素,都要略逊一筹,船上装载的十五mén175毫米口径的巨炮,唯有这一次远征军的旗舰阿塔朗特号可堪比拟;不过,窝尔达号上的舰长却并不畏惧——他叫台斯当,军衔是少校,当年曾经在拉恩号上担任二副,也参加了咸丰九年的对华作战。虽然最后的结果早已经尽人皆知,但台斯当心中却一百个不服气中国人只凭着诡计赢人,有什么了不起的吗? 等到咸丰十二年之后,中国开始发展自己的海军时,台斯当就已经担任了窝尔达号的舰长,他始终以为,再有威力的火炮,也要由人来cào纵,就不相信自己多年军伍,还比不过中国人受训不足十年的成绩吗?“加快速度,迎上去” 窝尔达号和镇远号同时加速,迎向对方的来路快速驶近,在经过受损严重的福满号的时候,眼见自己的弟兄在血火的炮舰上用力扑救,杨廷辉却连眼皮也不眨一下,“管带,参数已经报上来了,方位角165度37分20秒,距离6700,高低角28度17分22秒。” “左前炮对准敌舰,右前炮对准驶来的敌舰,左舷炮、后主炮,全装yào,发shè——” 镇远号上的十八mén主炮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炮口闪耀出直径达数丈的巨大火团,这个火球在闪动了不到一秒钟后被一团更加庞大的白sè烟雾团所替代。白sè烟团迅速的随着海风消散开来,一时间镇远号整个庞大的舰体都被笼罩进了那薄薄的烟雾里。 战舰主炮全装齐shè的威力让人咋舌,炮口巨大的气压把船舷边的海面都压出了一个宽阔的浅坑,一万七千余吨的庞大舰体被巨大的后座力硬生生地向侧后方推动了半米左右,所有目睹这一刻的人心里都不禁对这种可怕的人造破坏力感到深深的敬畏之情。一轮齐shè过后,扬弹机以最快的速度将炮弹、炮yào送入弹仓,等待修正炮击诸元之后的第二轮发shè。 三秒钟之后,海面上的易士弼号船甲板上同样升腾起巨大的烟雾,在越见黄昏的北部湾海面上,像一支巨大的火炬般,熊熊燃烧起来。 “打得好”身处后方的沈葆桢用力一拍作战室内的长桌,大声叫好,“大帅,眼见天sè就要黑下来了,不如……” 沈葆桢血脉喷张,仿佛没有听见丁日昌的话一样,断然喝道,“传令各舰,迎头赶上去,二十三日之前,一定要把眼前所见的这些敌舰统统打沉,给福满号死难的将士报仇” “是”丁日昌自知说不进话去,转身下去传达将令去了。 福满号已经完全失去了动力,在海上如同一只死鸭子一般,随风làng摆动,即便是这样,却也没有停止发shè炮弹。前主炮已经给敌人的火炮尽数摧毁,好在敌我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一些,右舷安装的速shè炮便开始发威,同样能够发shè的还有船上后甲板安装的65毫米口径的速shè炮,以每分钟三十五发的速度,向同样动弹不得的易士弼号倾泻着炮弹。 第71节海战(3) 第71节海战(3) 另外一艘万年清号炮舰则是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吨位以及大小都和相差无多的阿斯皮号上,它用最快的速度冲到了阿斯皮号的右前方,就像是一头尽职尽责的牧羊犬一样,用它那并不锋利的尖爪利齿向凶恶的野狼发动了进攻。一个极为漂亮的全速转向,舰上九mén七十五毫米舰炮,以及右舷上的四mén一百毫米速shè炮向敌舰舰疯狂的倾洒着炮弹 两艘敌我相对的炮舰,距离不足六百米,虽然天sè越来越暗,但船上各自燃起的火光和烟雾,都在在为对方指明了方位,这样的时刻,一切的战术都已经失去了作用,全靠彼此的勇气和胆略,在这碧蓝的海面上殊死搏杀, 高腾云标枪一般tǐng立在作战室的中央,指挥作战,眼见敌我双方展开这种近乎ròu搏战一般的纷争,速shè炮的小口径火炮很难给彼此造成极有威胁xìng的伤害,反倒是炮手不时受伤,给袍泽抬进舱中,做紧急治疗。这样的作战,痛快是痛快了,却很难在片刻之间得到可观的战果。他微微皱起眉头,左右环视一圈,海面上已经尽数黑了下来,只有各自炮舰上发shè出的巨大火光和炮口烟,隐约可见。 他忽然灵机一动,“命令鱼雷手,发shè鱼雷” 带的一句话,给船上的人提了醒,对啊,船上转载有三俱鱼雷发shè管,怎么忘记了呢?眼下的距离正好,而且天sè全暗,对方也看不见,拿来使用,正是恰如其分 鱼雷发shè管上覆盖着的炮衣早已经撤下,鱼雷也被水手调校好了爆炸标准,随着猛烈的压缩空气的灌入,如同一只离弦的劲弩般,在水中划出一道漂亮的水线,向着数百米外的阿斯皮号shè去。 等到阿斯皮号的舰长听到敌人的鱼雷管发shè鱼雷的消息,懊恼的顿足长叹,真糟糕,自己如何就忘记了呢?“规避,以最快航速规避” 阿斯皮号在刚才的作战中受了伤,动力系统只能发挥平时70的作用,使得其规避鱼雷的动作变得无比迟缓。好在他的速度慢,鱼雷的速度也不是很快,炮舰尽力向前冲击,躲过中、右两枚鱼雷,最左面的一支鱼雷,还是狠狠地wěn在了炮舰的中后船体的吃水线下 一道闪光,夹杂着大团的海水冲天而起,阿斯皮号的船体从船体靠后四分之一处几乎被炸成两截安装在后甲板上的炮位以及左舷部位的速shè炮为这一炸全部轰上了天和己方的易士弼号,中方的福满号一样,成了一条死鱼,在海面上飘dàng着。 “打得好”高腾云大喝一声,“继续发shè,一定要打沉它” 在海面的不远处,窝尔达号和雷诺堡号两艘军舰和中国方面的互相缠斗已经到了最最白热化的阶段。 十九世纪的海战,极少有夜幕降临,jiāo战双方兀自死战不退的先例的,倒并非是从舰长以下缺少决战的勇气,只是因为夜sè低垂,海面上目不视物,更加没有顺畅的联络办法,再打下去,不但凭空làng费弹yào,甚至会有误伤友军的情况发生,但这种观念,在中国人的咄咄进bī下,也为之消散。 台斯当没有想到中国人会这么疯狂,眼下四艘舰船,易士弼号和阿斯皮号已经失去作战能力,不但是作战能力,就连动力也全部失去了。只剩下自己带领的窝尔达号和雷诺堡号,长久的耗下去的话,是绝对打不过中国人远征而来的庞大舰队的。 台斯当用力捻着手中的雪茄烟,对副官的话充耳不闻,“少校阁下,请您尽快决断啊。” “打灯语,告知雷诺堡号,撤出战斗。” “阁下,那,易士弼号和阿斯皮号呢?” “他们已经尽到了海军战士的荣誉,想来中国人也会按照战俘管理办法,给予他们应有的礼貌的。”台斯当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澄蓝的眸子已经尽数为泪水遮掩,身为法国海军的舰长,下达逃跑的命令所带来的耻辱,又是要付出多少鲜血和泪水才能挽回的啊“命令全舰,准备脱离战斗” 到七月二十二日的亥时,这一场历时两个半时辰的战斗以法军剩余的两艘军舰在一顿猛烈的速shè及放出的巨大烟雾弹的掩护之下,脱离了战斗为告终。 这一战的结果是,大清北洋海军的福满号完全失去了作战能力,同级别的万年清号损毁严重,船上的阵亡、受伤的军官,士官、水手总人数达到276人。 而法军的损失也是同样惨重,易士弼号和阿斯皮号被完全摧毁,特别是阿斯皮号,在后来为北洋海军俘虏,拖曳回北海的途中终于不支沉没;舰上的309名幸存官兵尽数做了大清的俘虏;易士弼号的情况好一点,最起码坚持到了北海,后来作为训练舰,jiāo给南洋海军使用,同样的,舰上的277名幸存者,全部做了大清的俘虏。 北部湾海面重又恢复到战前的宁静,虽然已经是深夜,沈葆桢却仍旧坚持在定远舰上召集所有舰船的管带开作战会议,“川北,舰上情形如何?” “回大帅的话,真惨”翦柄南七尺高的汉子,眼圈通红,“不瞒大帅,卑职到舱中巡视,表面上没有说什么,出舱之后,在没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场我这船上,光是战死的就有一百二十一个人,他们……他们的名字,我都叫得上来……,大帅” 看他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沈葆桢的眼圈也禁不住红了,“川北,弟兄们都是为国而死,可称死得其所。日后奏报朝廷,皇上亦会深为痛悼的你……暂时也不必太难过了。” “是。” 沈葆桢擦擦眼角,环视一周,“诸位,再有一个时辰,就是皇上所说的,与法国正式开战的时刻了。我想,既然我们已经在海上和法**队面对面的碰上一场,不如趁此机会,挥军西进,把炮舰停在沱山河口处,等到明天天亮,即刻动手,也省得给敌方以从容布置的时间,列位以为呢?” 众人互相看看,雷坤号管带吕文经表示了不同意见,“大帅,能够做到自然是极好,封锁住沱山港口,便可有瓮中之鳖之效。只是,有三个问题。第一是眼下天sè全黑,我军进入沱山港海面,虽有隐藏综形之便,但也有夜间行船,路途不熟之弊,若是法军在沱山港外设置沉海之物,到时候进退两难,可就危险了。” 沈葆桢没有急于打断,“嗯,纬堂,你刚才说有三个问题,还有两个是什么?” “还有一个便是沱山港内,另外还有英、美、西等国的商船,要是把战火在港内点燃,卑职只恐有所误伤。到时候jiāo涉起来,又是很大的麻烦。”吕文经又说道,“最后,还有一个最主要的问题,我方舰船堵住沱山港口,势必jī起法军拼命之心,届时敌方若是全军出动,我方只有定远、镇远两艘铁甲舰;雷兑、雷离和广利三艘炮舰能够派上用场,众寡悬殊啊。” “此事易尔。”沈葆桢说道,“我出京之前,皇帝对我说,法国不提,英、美、西等国,于这一次中法就越南之事,彼此兵戎相见,多是抱着隔岸观火之心,任是谁赢谁输,都不会太过放在心上。他们担心的,只是自己国家及商民的在华利益会不会受到伤害,所以,只要能够打赢这一仗,不要说战斗中途没有误伤友邦商船的事件发生,就是有了,谅他们也说不出旁的来——最多只是抗议几声,也就罢了。” 他说,“至于纬堂说的,可能会在沱山港外遭遇敌方埋伏下的障碍物一节,我以为,实在是老兄多虑了——沱山是越南大港之一,往来进出商船日夜不绝,又怎么能设置障碍,阻碍通行呢?更不必提我们现在出发,凌晨即可抵达沱山港外海,等明天天sè微明,其时海cháo上涌,即便有一些障碍,也是沉于水下,又有何作用?” “至于说我方可用舰船数量远逊法国,以阿塔朗特为例,这是法军主力旗舰,吨位不过4,300吨,其余寥寥诸子,何足论哉?” “大帅说的是,是卑职糊涂了。” 葆桢满意的点点头,“传令,各位管带即刻回舰,休整一个时辰,等到七月二十三日子时三刻,全军呈两路纵列,西进沱山港”他忽然想起来,“哦”了一声,“福满号和万年清号在今日的战斗中受损严重,我想,就不必参与其中了。” 、 “大帅,卑职的船还能开得动,怎么不让我参与作战了呢?难道我船上的弟兄们就白白死了吗?” “你糊涂”沈葆桢斥道,“有这么多北洋海军的袍泽日后为你的万年清号上死难的将士报仇雪恨,如何说是白白死了?慎淮?你带领雷乾号,拖带两艘友舰和两艘敌舰,回转北海,jiāo付之后,再南下参战。” 雷乾号的管带叫许寿山,为人最老实憨厚,但这一次也禁不住着急了,“大帅,为什么单单让卑职去?” “hún账你敢军前抗命吗?” 许寿山高高的努起嘴巴,表面上不敢多说,心里的不痛快却是可以想见的。“不让你参战,只是以为只有你的雷乾号上不曾搭载绿营兵士,这下你明白了?” “是卑职明白了。”许寿山无可如何,心中后悔:早知道是这样的话,就应该也搭载一些兵员的,不过是船上臭一点,臭臭又不会死人,如今倒好,自己给隔绝在战场之外了哎,真是失策 第72节海战(4) 第72节海战(4) 这一夜对于孤拔和沈葆桢而言,都是难以成眠的飞速更新按照沈葆桢的设想,最好能够再向前突进,直到船上搭载的绿营士兵能够顺利泅渡上岸,才是最佳的状态——若是那样的话,则雷训、广亨等舰也可以投入到天亮之后的作战中,而现在,则做不到,为了保障陆上士兵的安全,以上的船只必须停泊在主力舰队的身后,使得手中可以打出的牌,受到了牵制。 沈葆桢一举砸下这样的赌注,却也是连身在北京的皇帝也没有想到的,用两艘铁甲舰会同两艘快速炮舰封锁住沱山港,这在战术上是极大的冒险,一旦失败,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不过,沈葆桢也很觉得为难,当初离京的时候,皇帝说过,海军初战,关系到朝局的一整盘棋局,若是能够得胜,固然是好,若是败了,怕是连后续进行的马尾造船厂的计划,也要搁浅。所以,沈葆桢不惜一切,也要干净利落的拿下远征到越南的法国船队——至于陆上部队的进展,就和他没有很大的关系了。 孤拔在沱山港内的旗舰上得知外海发生大战时,天sè已经黄昏,在他想来,窝尔达等舰船即便不敌,有夜sè的掩护,做到全身而退却是没有问题的,但不料出海两双,回港一对,易士弼号和阿斯皮号一战而葬送的坏消息,令孤拔不得不打起jīng神,做好了明天一早,全力迎战的准备。但他没有料到中国人海军作战会如此的疯狂,事情的进展完全出乎孤拔的意料之外,中国人倚靠夜sè,悄悄的前进到距离孤拔不足十海里的海面上,下锚停泊,只等天sè渐亮,就要全力进攻了。 好不容易等到海天一线的尽头除泛起鱼肚白,沈葆桢一跃而起,吩咐一声,“全军加大马力,目标直指沱山港” 休息了不到四个时辰的清军轮机手cào纵机器,定远号的四支大烟囱中冒出滚滚黑烟,铁甲舰以15节的速度猛冲沱山港外围碇泊水域,离得近了,用望远镜观察,水域中并无想象中的其他国家的商船,远处的舰桥、码头上一片冷清,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 沈葆桢略一思索,已明其故:沱山港是法军舰队停靠之地,其他国家的商船畏惧即将到来的大战,都早早的迁地为良了。这样也好,虽然和吕文经说话的时候谈及此事时,自己是一派不放在心上的神情,但若真出现的误伤的情况,终究是很麻烦的事。 夜sè逐渐在沱山港的上空隐去,一抹亮sè划破天际,阳光君临大地,照耀得海面上bō光粼粼,法军舰队上的守卫哨瞬间发现了敌舰,一路呼喊着,冲进船舱,不一会儿的功夫,警笛声破空而起,响彻海港内外,“传令全舰,发shè” 丁日昌一声大喝,定远号在距离沱山港还有四海里的距离上,先行发shè了一轮炮弹,船体轰然大震中,丁日昌和沈葆桢同时举起望远镜,又同时失望的放下,这一次炮击的效果很差,只有三发近失弹,溅起粗粗的水柱,没有击中敌方的任何一艘战舰。 法军舰队的反应速度相当惊人,主力战斗群大角度转向,开始用蛇形机动摆脱敌方舰队的威bī,并且继续保持jiāo战距离。主力舰阿塔朗特号快速向右转向,最终将航向调整为二百一十度,也就是向西南方向前进。意图绕开中方舰队咄咄bī人的态势——这样才有可能与中方舰队保持足够的距离,并且通过快速转向来摆脱敌人,避开敌人的炮击。 不过,蛇形机动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舰队的速度必须超过敌人,不然敌人伴随转向,将永远不可能摆脱敌人。沈葆桢对此并不清楚,丁日昌及作战指挥室中的林森森、陈兆锵、罗丰禄、刘步蟾等人却是很心知肚明的,眼见敌方舰队如同当年在海军学院中教科书上描绘的一般jīng准的实行蛇形机动,几个年轻人相互jiāo换了一个兴奋的眼神:在书上看到的终究是模糊和chōu象的,在海面作战的时候亲身得见,真正是受益匪浅啊。 丁日昌快速做出反应,命令舰上的传令兵火速传达命令,“镇远、雷离、广利三舰航向210,攻击脱离战场,意图迂回作战的敌舰,其余诸舰,跟在定远左近,将敌方舰队分割开来,各个击破。” 沈葆桢惊讶的长大嘴巴,“禹生,雷巽等舰上有搭载的绿营士兵啊?” “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丁日昌不好多说旁的,向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的传令兵点点头,后者行了个军礼,快步跑了下去。 黎明的朝阳中,定远舰猛然加速,提到最快航速的21节,直直chā入敌方舰队正yù前后不一的航行出港的队列中央,以一记猛烈的轰炸,标志着中法海军正式决战序幕的拉开。 随同阿塔朗特号旗舰暂时脱离包围是共计有五艘船,分别是蝮蛇号、野猫号、火枪号、二级鱼雷艇45号及原本由李维业统帅的德斯丹号。给定远号分割出去的则是剩下来的凯旋号、窝尔达号、雷诺堡号、特隆方号、杜规特宁号、维皮埃号、豺狼号、伏尔它号、二级鱼雷艇46号及几艘运输艇。合计是17艘舰船。 在数量上自然是法军占据优势,不过定远、镇远两艘铁甲舰是世界上最先进的炮舰,船体巨大,火力威猛,绝对不是一、两艘法**舰可以独立抗衡的,“命令前主炮,对准凯旋号,左舷炮对准窝尔达号,先把这两艘铁甲舰打沉。” “三分之一舵,新航向二七零,全体尾随转向”命令迅速传达,定远号以与其威猛之极的船身不相符的快速转向东北方向,占据了‘丁’字头的有利位置——这样的决策,是以强势力量和角度,bī使敌舰只有二个选择,要么也转到二七零航向上,与中方战斗群并排前进,进行主力决战;要么转到零七五航向上。与其采取背道而驰的路线,迅速脱离战斗。 后者自然不是法**人的荣誉感可以接受的结果,盖麟气得yù面通红,心中大骂:中国人太欺负人了就不相信,己方有这么多的战舰,会拼不过你的铁甲舰? “距离?” “11000米,如果现在转向,我们与……” “我知道,不用你多嘴”盖麟此时显然对谁都不会客气。 看到同僚投来的同情目光,大副马歇尔暗自苦笑了一下。 “距离?”盖麟第二次问道。 “10000米。” “舰队航向?” “仍然是二七零,没有转向。” “舰队速度有没有变化?” “目测为二十节左右,没有太大变化。” “中国人想拼命。没那么容易”盖麟这时才转过头来,“传令,左满舵,新航向二五五,航速十八,全部尾随转向,准备齐shè。” “新jiāo战次序,各舰集中火力炮击一号目标舰。”马歇尔立即下达了新的jiāo战命令。 随着窝尔达号率先完成了全速转向,后面跟随着的凯旋号、雷诺堡号、特隆方号、杜规特宁号等五艘炮舰上的三十六mén135毫米口径主炮发出了怒吼。“通、通通”海面上升腾起巨大的烟雾,巨大的炮弹凌空袭来,在定远舰身边左右炸起滔天的水柱,有三发炮弹击中船身,带走了三十余名清军士兵的生命。 舰上的水兵一边紧急进行着修补,一边由炮手快速组织还击,舰上的十五mén175毫米口径的巨炮轰然作响,毫不留情的将炮弹倾泻到敌船左右。175毫米口径的巨炮威力震天撼地,即便不能准确击中,只是近失弹的巨大威力,也足以让法国方面的军舰为海làng大大的摇晃一番,上面的人如同遭遇地震一般,站立不稳,遑论再进行反击了。 不过,随着战事的进行,中方水兵很快暴lù出来了受训不足的问题,而其中最严重的,就是shè击jīng度的低下。炮手在炮战中起到的最关键作用就是准确地判断敌舰的方位与距离,然后瞄准敌舰,将炮弹打出去。也就是说,除去装填作业外。战斗中,炮手就是火炮的眼睛与大脑。以当时的技术条件,炮手作为火炮的大脑这个角sè是不可能被其他设备取代的,更不必提作为眼睛的这个角sè了。 而受到技术条件以及训练期限的限制。测距仪测出的方位与距离数据不会太jīng确,而且信息传递到炮手那的时候,会出现一定地间隔时间,目标的准确距离与方位也随之改变。这样。就得靠炮手的经验,也就是常说的素质来弥补这些问题,从而使炮手的素质显得极为关键。甚至成为了炮击命中率的首要因素。 偏偏这一点是大清水兵所最欠缺的,火炮的jīng准度之差,简直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每发shè十发炮弹,能够有一发、两发击中敌舰,就已经是邀天之幸;更多的情况下,火炮响了半天,震得人耳膜生疼,最终的结果,却是白白的làng费了宝贵的弹yào。 相比较而言,法军士兵却是久经沙场,很快就给他们发现了敌方的弱点,针对中方设计jīng度不足的缺憾,对方很快想出了解决之道:以凯旋号、雷诺堡号为第一梯队;特隆方号、杜规特宁号和窝尔达号为第二梯队,采取稳扎稳打的策略,轮番向中方炮舰shè击,这种shè击不要求shè速,只追求准度,每一炮都要落到地方战舰的舰身上——虽然火力不及你,威力不及你,但蚁多咬死象,看你能挨多少炮? 这种扬长避短的战术几乎立刻收到了效果,不足十分钟的时间内,定远舰和后面赶上来的雷坤、雷震、雷巽号同时炸出火光,烈焰腾空飞起,像一支巨大的火炬般,燃烧起来。好在是因为法军的火炮口径有限,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丁日昌目眦俱裂,却又无法可想,“这……这……” “大人,让学生等人上去吧” 众人同时回头看去,竟是以刘步蟾、方伯谦为首的一众海军学院的生员主动请战了,“你们?你们上去有什么用?” “大人,学生学习过cào炮之法,或者能够有一点帮助呢?” “不行”还不及丁日昌说话,沈葆桢先一步打断了,“我出京的时候,皇上曾有明示,你们都不能亲临险地,若是出了岔子,让老夫如何向皇上jiāo代?” 人丛中的邓世昌大声说道,“大人,若是定远号真的给法军打沉了,您、丁大人还有我们这些生员岂不是全都要落到海里,做了鱼鳖虾蟹腹中食粮?即便侥幸得生,怕也要为法军俘虏,到时候,又当如何?” “hún账,邓正卿,你是这样和大帅说话的吗?” “学生不敢。” 沈葆桢倒为邓世昌的话提了醒,和丁日昌jiāo换了一个眼神,“也好,你们既然有报国之心,老夫岂可坚峻?不过到炮台正式参与作战,在尔等还是第一次,总要千万小心才是的。” “多谢大人”刘步蟾眉梢一挑,抑制不住满脸的笑容和兴奋之sè,抬起右臂横在xiōng前,行了个军礼,第一个转身跑了出去。 刘步蟾一把拉住舱mén的把手,回头一笑,“怎么样?看看谁能第一个发炮击中敌舰?” “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邓世昌也不理他,从身边掠过,扭开了舱mén,于是,前甲板上满地的血污和被火焰烧焦的痕迹映入眼帘,来回奔跑的损管队员士兵连向生员们旁顾一眼的时间都欠奉,一溜烟的忙碌着自己的差事,“我到前主炮去,谁和我一起?” “我、我、我”是林泰曾、林永升、罗丰禄和林森森四个人,站了出来,走到邓世昌的身边。 邓世昌用力点头,向刘步蟾一抱拳,“子香,多多保重,我们战后再见” “你也多多保重。”说完一句话,刘步蟾一招手,带着严宗光、方伯谦、吕翰、叶祖珪、邱宝仁几个人顺着右舷向船尾跑去。 第73节海战(5) 第73节海战5 邓世昌快步到了一号炮塔的边,探头向里面看看,远字级的炮塔相当宽敞,可以容纳四名炮手在里面灵活自如的转动身躯,外用装甲环绕,但不设炮罩,可以避免旋转炮塔转动机构容易被敌人击毁的弊病;可以要求炮塔采用露台旋炮式,对角布局,左右可以旋转270°。 “距离500,航向二四五,航速十三节,发射” 猛然一声巨震,炮弹出膛而去,邓世昌退后一点,向远方观察,同时心中默数,“123,……” 不到四秒钟的时间,炮弹落在水中,溅起一片水花。“他的,又没有打中,李仕茂,你是瞎子啊?让你瞅准了瞅准了,你看看,又放空了” 叫李仕茂的炮手委屈的扁扁嘴,不敢反驳,举起手中的测距仪又观察了起来。 邓世昌大约的知道主炮的射速,和彼此军舰的距离,做到心中有数,向后退了半步,招手把林永升几个人叫了过来,“总是浪费弹药,这样下去怎么行呢?” “那你说怎么办?正卿?” “我看,炮手观察哨的缺憾就在于不能估准敌舰的前移运动量,只能靠我们了。钟卿,凯仕,你们各自到二三号炮位去,接管测距,争取瞄准了再……”一句话没有说完,空中又有炮弹飞过的锐响传来,几个人慌忙躲闪,炮弹落水溅起了水花,沸腾而起,将众人都浇成了落汤jī。 “争取瞄准了再打,打出我们海军学院的威风来,也好让天下人看看,学院中的生员不是白拿朝廷的俸禄银子的。” “好”林泰曾、林永升几个轰然应诺,各自向二三两处炮位走去。 邓世昌第二次转身进了一号炮位,立刻给炮手发现,“喂,干什么的?快出去” “我奉管带大人之命,接管一号炮位。”邓世昌懒得和他多做解释,一把抢过那个叫李仕茂手中的测距仪,向后一扔,招呼林森森和罗丰禄,“少屏,稷臣,你们给我报参数。” 这种射击常数,在海军学院都是经常要用到的,定远舰的士兵也未必不会,不过大战正酣,炮手紧张兴奋之余,很多数据在测算的时候便出现了偏差,而炮位的炮长更加是连骂带卷,弄得本来就紧张的炮手更是心里发慌,报来的数字就更加不着边际了。 林森森举起测距仪,快速的观察了一阵,“距离700,航向二四五,航速十三节,风速六节,仰角四十五度。” 邓世昌飞快的向那个呆若木jī的炮长点点头,后者如梦初醒,‘哦’了一声,把射击诸元重新按照林森森所报的参数调校好,却没有听见对方下达发射的命令,“距离700,航向二四五,航速十三节……” 听罗丰禄第二次把经过校准后的数据报,邓世昌用力一挥手,“发射”同时微微张开了嘴巴。一号炮塔猛烈的震动了一下,轰隆一声巨响,三枚各重一百六十三公斤的炮弹飞出炮膛,重重的砸在雷诺堡号的前甲板 这一击的效果无疑极其猛烈,雷诺堡号前主炮的装甲护甲被彻底撕开,巨大的基座和折断的炮管凌空飞起,远远的落入海中,不但如此,雷诺堡号3,700的舰体受这一炮轰炸,船首猛烈的撞进大海,再翘起来的时候,像一条跃出水面的旗鱼一般,引得双方交战的士兵一阵惊呼 但这却也是雷诺堡号留在世人眼前的最后一幕壮丽景观,又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从船首的甲板下出现——后来才知道,是隐藏在其中的炮弹发生了殉爆——船头被彻底轰开,舰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下沉,甚至还不及近在咫尺的窝尔达号做出任何反应,就沉入了北部湾的海域。 “好哇”这壮观的一幕在烈日的阳光下尽数展现在交战双方的眼前,换来的截然不同的两种声音。邓世昌也没有想到自己真正参加海军大战的处子秀就能够建立这样的功勋,竟是楞了片刻。“正卿,做得好” 直到林森森用力在他肩膀拍了一记,才让他缓醒过来。他天生是越临大事越加冷静的xìng情,苦笑了一下,觉得胸中升起一团从来不曾被点燃的火焰,“再来” 定远舰并一路战舰开始改变一开始胡乱发射,盲人瞎马似的攻击方式,转而变得稳扎稳打起来,战场态势开始形成胶着;而另外一面的镇远舰,则陷入了空前的苦战之中。 孤拔不愧是百战军功爬起来的海军统帅,战术运用和指挥才能不是杨廷辉这样一个半路出家的管带可以比拟的:孤拔自知凭自己所居的旗舰阿塔朗特号和同行的蝮蛇号等另外五艘船,论及火力绝对不是对方的敌手,既然如此,也就无益以卵击石,当下传令,命蝮蛇号、野猫号掉头奔向东北,缠斗逐渐逼近的雷离号;以自己乘坐的阿塔朗特、火枪号和德斯丹号攻击广利号和镇远号。 杨廷辉自然也看出了法军的意图,但心中并不慌乱,当即说道,“让雷离号、广利号各自支援作战,全舰加大马力,迎敌而” 镇远号的船速陡然加快,在海面划出一道美丽的白浪,向着对面的阿塔朗特号猛扑过去,“距离7,000米,航向一七五,航速十五节,仰角45°,发射” 巨大的炮弹在阿塔朗特号身边炸开,敌舰为海浪震动的一阵摇晃,一发炮弹击中阿塔朗特号的左舷炸开,让人遗憾的是,居然没有爆炸,只是在厚达十二英寸的钢板留下了一道深深地划痕,随即就掉入了海里。另外一发炮弹击中了副炮炮塔,撞水平装甲之后发射爆炸,但也没有对舰体构成严重的损伤。也就是说,这两枚175毫米重型炮弹只解决了敌方的一座副炮炮塔。 孤拔对于舰遭受的这一点点损伤丝毫不以为意,反而心中欢喜,中国人根本不懂海战策略,以为只凭船坚炮利就可以取胜吗?世界的事情没有这么便宜一面命令还击,一面命令左近的德斯丹号和蝮蛇号快速欺近到呈品字形队列的中国舰队的右侧,猛力攻击正在准备迂回作战,支援雷离号的广利号。 德斯丹是铁制木胁船,船速在法军舰船队列之中是首屈一指的,最高时速能够达到1节,虽然还不及中国铁甲舰的21节的恐怖速度,但比较起雷离和广利这样几乎全国产战舰的15节,仍自要快不少。随着舰长的命令下达,战舰加大马力,绕开镇远号,从广利号的左面猛扑过来,“通”一声巨响,105毫米主炮开始发威,在广利号的船首部位落水,也让中舰的管带大人立刻打起了精神。 “给雷离号发旗语,告诉他,等我解决了来袭的敌舰,就过去和他会合。”管带陈英大声吩咐着,同时命令全舰加快马力,意图绕行到和敌舰平行的角度,与敌接战。 但德斯丹号如何能够给它从容调头的机会?前后主炮猛烈发射,意图在对方转向的同时,给它造成更大的伤害。广利号也不示弱,舰载的火炮都是可以做到270°自由转向的,一面同样向敌人倾泻着炮弹,一面艰难的完成转向。 “大人,有敌人的鱼雷艇接近我船。” 张英探头看看,果然,一艘小小的,看去很是玲珑可爱的小艇正在加足马力向己方冲来,“命令左舷炮,轰沉它” 冲来的是二级鱼雷艇45号,这个时代的鱼雷论威力和射程自然不能和后世相比,只有在离得近的时候,才能发射,而且,鱼雷的威力也很小,用来对付铁甲舰根本没有效果,但打不得铁甲舰,对付一般的炮舰还是没有问题的。 广利号左舷安装的速射炮一通轰炸,鱼雷小艇前后左右的躲闪着,不敢离之太近,但却也如跗骨之蛆,吊靴之鬼一般的摆脱不掉,若是一个闪失,给它欺到身前来,发一支鱼雷,就是很大的麻烦。清军炮手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奈他何,只好加强警惕,认真防御。 经过这片刻折冲,广利炮舰的船首已经和敌方的德斯丹号正面相捋了,但这一次的转向也不是没有半点代价的,敌方的火炮击中了船甲板的二号炮塔,爆炸产生的巨大冲击波不但让二门主炮完全松脱,还抛翻了炮塔的顶盖,震碎了炮尾底部的泄压门,将扬弹通道的顶部防火阀门彻底炸碎。万幸的是,扬弹通道底部防火阀门承受住了重压,没有让爆炸产生的高温气体进入弹药库,不然后果将不堪设想。即便如此,二号炮位也完全失去了作用,更不用提被炸死炸伤的清军炮手了。 德斯丹号得理不让,在6,000米的距离继续发炮,广利号又挨了三五炮,才缓过神来,开始组织反击,但打不到十几炮,船体轰然一声大震,“右舷有敌舰逼近。” 张英转头看过去,又一艘法军战舰烟囱中冒着黑烟,向己方扑来,是火枪号乘机杀到了。张英心中叫苦外张望看看,雷离号正被蝮蛇号和野猫号包围着,轮番轰炸,右舷不远处,同样有一艘小小的鱼雷艇伺机而动;前方不远处,镇远号和广元号面对阿塔朗特和正面相抵,打得有声有è——这是这一片战场唯一一处中方占优的局面了。 “王八蛋,赵永年就会捡便宜”张英痛骂几声广元号的管带,他自知以广利号的吨位不足以抗衡敌方的两大一小,这时候必须做出抉择,吩咐一声,“用后主炮和右舷炮攻击靠近的火枪号。传令下去,谁能够打掉其中任何一艘,老子战后亲自给他请功另外,给雷离号打旗语,让它向我方靠拢” 德斯丹号的舰长贾雅格举起望远镜看看对面两艘敌舰的动向,满意的点点头,也不是都是傻瓜嘛还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彼此支援作战,是唯一的出路?不过,打算是打算,能不能实现自己的目标,就要看我们答应不答应了,“全舰加速,阻隔对方彼此靠近,支援作战的企图。” 德斯丹号、蝮蛇号、火枪号、野猫号带着两支鱼雷艇,如同一群围绕着蓝鲸猛烈撕咬的虎鲨一般冲向敌舰,连天的炮火轮番进攻,雷离号和广元号在十分钟的时间内,就分别被击中了六七次之多,最大的伤害是德斯丹发射的一炮直接打穿了广利号两座烟囱之间的两层水平甲板,然后再穿透了水平装甲,进入三号锅炉舱之后发生爆炸,彻底摧毁了这座锅炉舱,并且导致隔壁的四号锅炉舱。以及前面地一号锅炉舱受损。也就是说,广利号一下损失了一半的动力,速度也在瞬间慢了下来。 中方的炮舰都是2,000吨级的家伙,虽然动力受损严重,但火力却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张英此时也顾不得和舰考拢——以它现在的动力,也做不到这一点了——改而将全部精力,都用在指挥炮击作战,“命令炮手,给我瞄准了再打,别他的浪费机会。” 广利号的受伤自然也不是全无补偿的,火枪号和德斯丹号也同样留下了战争的印记,尤其是火枪号,第一炮塔甚至在弹药库爆炸之后被掀入了海里,所有副炮炮位也都被摧毁,两具烟囱被炸断,前后桅杆也被炮弹打断,舰桥更是千疮百孔,如同马蜂窝一般。 双方都摆出了拼命的架势,各自猛烈发炮,死战不退。又是一炮袭来,广利号船体巨震,也不知道哪里让敌人打中了。张英在作战室内站立不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额头正撞在作战室长桌的桌角,再站起来时,一条鲜血淋漓的伤口看去像婴儿张开的嘴巴一般吓人,“管带大人?” “我……没事。”张英只觉得脑浆子都要给撞出来了,不过经此一撞,倒似乎把他弄得清醒了一点,任由医官给他包扎伤口,自己举起望远镜向海面看看,回身吩咐,“打旗语,告诉雷离号,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选定一艘敌舰,全力猛攻,先把它打沉了再说” 第74节海战(6) 第74节海战 战舰临敌变阵,以一号炮塔对准德斯丹号,暂时不必考虑能够彻底的打掉对方,而是起拖延的作用,另外的两门前主炮和后甲板炮对准火枪号,猛烈的发射炮弹。 这种在战斗中学习战斗的方法固然可喜,但代价也实在是太过高昂了一点,还好,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广利号和火枪号都是死了一半的病鸭子,前者动力受损,后者火力缺失,在海的战斗,拼了个半斤八两,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至于在一边游弋的德斯丹号,畏惧清军舰船愈发猛烈的炮火,也不敢离得太近,只好一边向雷离号发炮,以挽救野猫、蝮蛇两支舰的窘境,一面寻找机会。 独自面对着蝮蛇号和野猫号的雷离舰的情况则要好一些,两艘敌舰都是铁制木胁船,吨位有限,火力同样有限,并不能给它制造太多的麻烦,若不是有德斯丹号的支援作战,早就给中国海军打垮了。 这一面的战场,最惨的就是旗舰阿塔朗特号,他要独立迎战镇远号和广元号的打击,只是一艘镇远号就让它大感吃不消,何况双舰同时欺?仗着孤拔久经战阵,经验极其丰富,在敌人的火力阻击下,艰难的下达命令,在夹缝中以求生存。 孤拔心中暗怒,贾雅格到底是怎么了?四艘船围攻两艘敌舰,居然还拿不下来?若是再不能快速ā的话,只怕自己的旗舰真就要给中国人打沉了阿塔朗特舰的炮手大多是和孤拔一样的老水兵,作战经验大有,虽然场面看起来很危险,但实际,法军的发炮精准度非常高,每一发175毫米的炮弹几乎都能够给清军造成不小的麻烦,所以,清军的两艘军舰也不敢不小心谨慎75口径炮弹不是闹着玩的,远字级还好,广字级只要挨一炮,就是覆灭的危险。 又一发炮弹袭来,落在广元号附近的水中,清军士兵理也不理,管自à作测距仪,进行下一次的修正,“方位二三零,距离5,500,航速十一节,发射” 炮弹飞出炮膛,猛烈的砸在阿塔朗特舰的舰桥,钢铁铸造的舰桥四分五裂,裹挟着新鲜的生命散落海中,中国士兵一阵欢呼——这还是开战以来,给予对方最有力的一记重拳呢 但还不及清军水兵的欢呼声消落下去,不知道从哪里而来的一发炮弹同样击中船只后部的副炮炮塔轰然巨响中,重达一百六十吨的炮塔立即被抛了天 与此同时,第二发炮弹也击中了前主炮正面炮塔,总算广元号前主炮的装甲厚度足够,才不曾造成太大的损伤,即便如此,猛烈的震动和声响也让身在其中的炮手吃足了苦头,硝烟过后,几个炮手脚步凌乱得如同喝醉了酒一般抢出炮塔,每一个人都是同样的形容,鲜血顺着耳孔滴滴滑落——他们的耳膜被震裂了 有医护兵紧急前,将战扶进舱中医治不提,另外有炮手走炮位,这时候才注意到,发炮的是从东北战场快速驶来两艘敌舰是维皮埃号和豺狼号。更新本最新章节 赵永年叫了一声苦打起精神,示意给镇远号打旗语,通知他另有敌舰杀入战团,自己则下令开足马力,迎敌而,倒要看看,是大清将士忠勇无双,还是法国海军天下第一? 杨廷辉站在作战室内,放下望远镜,“距离?” “12000米。” “先不去理它,转变航向三三零,集中力量,打掉来袭的两艘敌舰” “大人,我们的速度不够,而且船体左倾角度已经超过八度,怕是赶不及啊。” 在刚才的作战中,镇远号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左舷的两座锅炉舱有一座已经损毁,丧失了20的动力,通过交错传动系统,战舰的速度还能勉强维持在十八节以。问题是,战舰左舷已经有八个大型隔舱进水。左倾角度超过了八度。 杨廷辉沉yín了一下,“向右舷的四个舱室注水,帮助战舰恢复平衡。” 虽然此举将镇远号的左倾角度减小到了三度左右,但是战舰的进水量已经达到了三千五百吨,进水量达到了战舰排水量的25。另外,为了保持速度。战舰主机不能向发电机输出更多地功率,从而限制了发电机向抽水机提供动力。 “顾不得那么许多了。火烧眉毛顾眼前,赵长耕盯不下来两艘敌舰的打击的。” 镇远舰庞大的舰体缓缓转向,迎着越见逼近的豺狼号猛攻过去。法舰显然不愿意、也不敢招惹镇远舰这样的庞然大物,仗着船体灵巧,对方的速度又受到影响,在海面和敌人打起了游击战。 “大人?敌酋旗舰转向向我袭来” 杨廷辉连回头看一眼的心情都欠奉,“通知赵永年,向我舰靠拢,把敌舰引到身边来。另外告诉他,调整交战次序,集中火力打击一号目标舰另外,通知炮手,瞄准了再打,别浪费了这大好的机会” 清军炮手一番忙碌,前主炮猛烈的怒吼一声,三枚炮弹如同教科中所写的一般,完成了一次漂亮的跨射有二枚命中了一号目标舰维皮埃号。据了望员报告,一枚炮弹打中了三号炮塔处的舰体,并且在战舰内部爆炸;另一枚打中了敌舰中部水线附近,该部位距离锅炉舱不会超过了五米。 中了这两炮之后,维皮埃号的航速迅速下降到了十五节左右。 如果说一枚105毫米的炮弹能够打掉号一座锅炉舱,那么一枚175毫米的炮弹不但能够打掉并排的两座锅炉舱,还能在舰体撕出一个直径超过五米的大窟窿,并且摧毁相邻几个舱室的水密隔墙,造成舰体严重进水。 杨廷辉用望远镜看看战果,命令一声,“航向三零零,全速前进。另外告诉赵永年,暂时不必管二号敌舰,先用尽全力,把一号舰打沉了再说。二号舰由我们来对付” “是”镇远舰一炮建威,海军士气大振,广元号趁火打劫,又向豺狼号发射了两轮炮弹,才转向面对维皮埃号,与之搏斗起来。 但不论指挥经验还是兵员素质,广元号和对方都不在同一水平线,不但伤敌不成,在十几分钟的时间内,反倒挨了对方三五枚炮弹,其中一枚击中广元号的前甲板,炸出一个巨大的窟窿。 维皮埃号虽然动力不足,但影响并不是致命的,加以赵永年频出昏招,还能勉强支应,前后瞻顾,向广元号发射着炮弹,而幸运之神终于不在眷顾这艘倒霉的中国海军成员,在一轮齐射中,一枚炮弹命中了广元号,但是这枚炮弹却偏偏是致命的。炮弹擦着中甲板落下后,先在烟囱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随即落到了底部的水平甲板,并且毫不费力的砸穿了只有一百六十毫米厚的水平装甲,然后进入了下方的轮机舱,并且发生了猛烈的爆炸。 镇远号离得最近,当时,镇远号的了望员清楚的看到,在突然冒出的火光中,广元号就像是落在了坚硬地面的铁球,先是轻微的蹦了一下,接着就发生了剧烈的震动,一团巨大的火球从其尾部冒了出来,连天的太阳也不能阻挡其光芒,瞭望员下意识的‘哦’了一声,闭了眼睛。 一瞬间,原本劈波斩浪而行的广元号的速度就降低到了零也就是说,半死的维皮埃号只用一枚130毫米口径的火炮就让广元号瘫痪在了北部湾的海面。对于在战斗中失去动力的战舰来说,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被敌人彻底打垮,最终沉入大海。 杨廷辉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会如此的反复,暗暗骂一句赵永年无能,正待下令加快攻击二号舰,并准备救援舰,正在这时,瞭望哨的一声呼唤,让他重新把心提了起来,“大人,敌酋旗舰离我方只有7,000了。” 杨廷辉一惊,回头看去,可不是吗?阿塔朗特号的烟囱中冒出滚滚黑烟,正在开足马力,向自己所在的方向冲来,“用前主炮对准二号敌舰,后甲板副炮阻隔敌方旗舰的靠近。” “大人广元号又中一炮”就在这片刻之间,广元号的前甲板又一次炸起漫天的火球,这一次的炮击无疑极其猛烈,船首部分被尽数切削而下,飞舞的铁片、凌乱的甲板夹杂着清军士兵的尸体、残肢落入大海。 但广元号的苦难并没有立即结束,接下来的三轮炮击中,维皮埃号越战越勇,连续用四枚130毫米的炮弹将敌舰的舰首打成了一片火海,而这四枚炮弹的命中点都好得有点出人意料。 第一枚命中了舰的舰桥。当时舰桥内的官兵都以受伤,军医刚刚赶到。结果,这枚炮弹不但报销了船的所有高级军官,打掉了舰船的指挥中枢,还顺带干掉了十多名军医 第二枚命中了第一炮塔顶部后缘,连续穿透了炮塔顶部与尾部的装甲钢板后,落到了炮塔前方的水平甲板。爆炸产生的巨大力量彻底震坏了该处的水平装甲板,并且卡死了炮塔的旋转机构。如此一来,炮塔根本无法瞄准敌舰”相当于失去了战斗力。 第三枚的弹着点只比第二枚偏了大概两米,也就是正好打在了第二炮塔的顶端,在进入炮塔内部之后,砸坏了扬弹设备,最终落到了炮塔后方的炮座才发生爆炸。结果,炮塔内的数名清军炮手无一幸免。只是当时炮塔内并无暴露的发射药与炮弹,所以没有产生更大的破坏。 最后一枚命中了舰首,该处的装甲最为薄弱,又是在刚才的战斗中受了伤,因此,炮弹一路贯穿了锚舱与后面的水兵舱,直到第三层甲板才发生爆炸。猛烈的冲击波不但摧毁了周围数个舱室,还在广元号舰首的左侧撕开里条长度超过两米的裂口,并且破坏了又舰首的内部结构。不到两分钟,涌入的数百吨海水就淹没了舰首的十多个舱室。 但让法国人觉得恼怒又敬佩的是,即便是受了这样严重的伤害,广元号仍旧在组织还击,尾部的两座炮塔继续开火,不但如此,反而比之刚才的精准度有所提升,敌舰也挨了两三炮,其中一枚击中左舷后方的鱼雷发射器,并且导致储存在里面的三条鱼雷发射爆炸,把维皮埃号的左舷撕开一道硕大的口子,海水凶猛的灌了进来。 另外一枚则击中了右侧后方的副炮炮塔。这枚炮弹最为神奇,是在摧毁了烟囱后方的副炮瞄准仪之后,再打中了右侧的副炮炮塔。只不过,敌舰的副炮炮塔地装甲板只有几毫米厚,所以这枚炮弹最后落到了右舷外的海里才发生爆炸,对其没有造成更大的破坏。 法军士兵为大难不死而长出了一口气,同时更加jī起血xìng之气,瞄准如同趴窝下蛋的母jī一样一动不动的广元号又是一顿猛轰,这一次终于造就了广元号不可挽回的悲剧命运:第五枚炮弹打中了舰尾副炮炮塔的炮座。并且非常幸运的沿着扬弹通道进入了下方的弹药库。这也是最致命的一枚炮弹。 虽然战舰的清朝海军官兵及时打开了弹药库的通海阀,但是弹药库内不但储存了大量的105毫米炮弹,还储存了大量地发射药包。火炮的发射药都非常敏感,其爆炸威力也丝毫不在炮弹之下以其脆弱的舰体根本承受不住弹药库爆炸产生的破坏力。 广元号的舰尾几乎被整个炸掉,在这种情况下,即便采用了隔舱设计,也无法阻止战舰沉没。广元号在六分钟的时间内带着连同管带赵永年在内的290名清军水兵,640名绿营战士一起沉入碧蓝的大海,最终只有二十八人死里逃生。 杨廷辉从心底悲嚎一声,强自抑制着眼眶中的泪水,用手一指正在广元号沉没海域游弋的维皮埃号,“冲过去,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打沉它” 第75节海战(7) 第75节海战(7) 只是在十分钟的时间内,镇远号就打出了五轮齐shè,这种的shè速已经超过了主炮炮膛的设计初衷,对于炮管的损伤是极其巨大的。 其中一枚炮弹炸掉了敌舰的舰首,可是没有能够破坏主体结构,甚至没有能够让其减速。因为舰首处一般是锚舱与生活物资舱,即便被打掉了,战舰也不会失去战斗力。 第二枚则打在了主装甲带上,而且是在主装甲带最厚的部位。毕竟,在这个部位后面,除了放鱼雷隔舱之外。就是前主炮炮塔的主弹yào库。这里也是战舰上保护最严密的地方。最关键的是,重型炮弹是以很大的角度砸上去地。即便维皮埃号的主装甲带最大厚度只有三百零五毫米,可是其相对弹道路径的厚度肯定超过了四百五十毫米。如此一来,在八千米左右的jiāo战距离上,即便是以175毫米重炮炮弹的势能,也根本就啃不穿这么厚的装甲。只是第一炮塔缺席了接下来的一轮发shè,大约是内部的人员被炸伤了。在随后瞭望员的报告也证实了这一点。 “看来,法国人的骨头很硬啊”杨廷辉冷笑着问道,“距离是多少?” “不到7,500米了,需要保持距离吗?” 迟疑了一下,杨廷辉摇了摇头。“继续缩短距离,我就不信打不穿他们的装甲” 话刚落音。一阵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的呼啸声传了过来。 司令舰桥内的众多军官都是一惊,几乎都判断出,那枚炮弹肯定会打中镇远号。只是,在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只来得及做出最为本能地反应:抓紧旁边的固定物体。战舰猛的一震,几个来不及抓住固定物体的军官立即像皮球一般的蹦了起来。 紧接着,在天崩地裂的爆炸声过后,舷窗上的玻璃如同遭遇到了十二级台风一样,如同子弹般的震动了起来。并且发出了让人máo骨悚然的尖利声响。 剧烈地震动缓缓停止,爆炸声逐渐散去的时候,硝烟顺着mén缝飘了进来。 “有没有人受伤?” “叫军医。快叫军医……” “妈啊,我的手,我地手……” 当杨廷辉从地板上爬起来的时候,舱室内已经luàn成了一锅粥。 “大人,你没事吧?”身边的作战参谋反应还是tǐng快的,而且首先就想到了管带大人。 “没事,我没受伤。”杨廷辉检查了一下手脚,“你额头上出血了。” “我没事,大人,我没事。” 见到他还是一副活蹦luàn跳的样子,杨廷辉松了口气,同时朝刚刚站起来的其他人看过去,大都是一些震动伤,没有什么大碍。 很快的,三名军医冲进了司令舰桥。首.发除了一个右前臂骨折,另外一个左胳膊脱臼之外,其他官兵要么屁事没有,要么就只受了皮外伤。 “炮弹打在了左舷一百二十五米处。”大幅飞快的闪身进来,大声报告,“三号炮塔被摧毁。二号轮机舱没有受损。损管队员已经过去了,问题应该不是很严重。” 杨廷辉微点点头,说道:“继续开火,不过就挨了一枚炮弹而已”这话一出,那名骨折的伤员立即停止了呻yín。 确实,这才挨了一枚炮弹而已。战斗中,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不挨炮弹。更重要的是,连舰队指挥官都坚守在岗位上,其他军官更应该坚守自己地阵地。很快。军医将伤员抬了出去。司令舰桥内也恢复了正常。 镇远号所中的炮弹是从豺狼号上打过来的,这艘船的作战态势和它的名字有几分相似,像一只狡猾的狼一般,伺机而动,这一次就是给了镇远号一个深刻的教训。 杨廷辉理也不理,继续下令向维皮埃号欺近,趁他病要他命的道理他是懂的。两分钟后,当瞭望哨报告打中了维皮埃号的主炮塔时,司令舰桥内的军官没有像开始一样大声喊叫起来。 “……着火了,敌舰前主炮的炮塔里面着火了……”喇叭里传出了了望员兴奋的高叫声。 “打得好”杨廷辉一拳砸在了海图桌上,“告诉杨定方,nòng清楚是哪个炮组打的,日后我亲自给他们请功” 似乎受到了杨廷辉的感染,其他军官才在这个时候欢呼了起来。停顿了片刻,杨廷辉又再问道,“距离是多少?” “不到6,00刻之后,有人在一边汇报道。 “再追近一点,到适宜的距离,发shè鱼雷。”杨廷辉喃喃自语的说道,“今儿个一定要把它打掉”同时命令,“后主炮、左舷炮对准二号敌舰,给我狠狠的揍” “大人,敌人的旗舰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杨廷辉给这句话提了醒,只顾着料理面前的敌人,倒忘记后面还有一个了?“距离?” “不到9,000米。” “先不理他。”杨廷辉命令道,“等它欺近到7,000之内的时候再通知我。” 镇远号开动全部动力,以负伤状态下最高速的18节航速向维皮埃号bī近,同时,以左舷炮和船尾副炮向吊靴鬼一样的豺狼号猛轰,吓得对方不得不拉开距离,以避其缨。 它能够躲得开,维皮埃却是无处可逃的,它的动力系统在和广元号的战斗中已经受了伤,维持在14、5节的水平上下,想跑也跑不掉,只能被动的挨揍。这一次清军士兵可以放开怀抱的为死难战友复仇了。 又是两轮齐shè第一枚炮弹就打在了其右舷距离舰首大概六十米处的水线上。也就是炮塔弹yào库前面大概十米处。炮弹不但打穿了主装甲带,而且还连续穿过了四道隔舱,最终在第五道隔舱内爆炸。而维皮埃号的第五道隔舱是空舱,装有二十四公斤炸yào的炮弹爆炸之后,不但把外面四道隔舱彻底炸毁,还在里面的装甲隔板上炸出了一个直径约三米的大dòng。装甲隔板后的三个舱室也迅速被海水淹没。短短五分钟之内。维皮埃号的进水量就超过了一千五百吨,并且出现了明显的右首倾斜。 第二枚打在了三号炮塔的正面。巨大的动能不但将沉重的炮塔凌空掀飞,其爆炸产生的冲击bō将更是将二号和一号炮塔的基座连动系统全部震坏,从根本上摧毁了敌舰炮火发shè的可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维皮埃号就彻底变成了超大号的渔船,除了勉强拖着沉重的身子在海上游弋,再也没有了还击的能力。 镇远号兀自不肯放过它,清军士兵是铁了心,一定要nòng沉它才算满意,接下来的五炮,同时击中了敌舰的舰桥,前后装甲甲板和船身,维皮埃号连一声哀嚎也没有发出,硕大的烟囱在水面上吐出一溜泡泡,就追随它的敌人的脚步,到海面下作伴去了。 镇远号上的水兵一阵欢呼,掉转船头,面向豺狼号和越来越近的阿塔朗特号,冲击了过去。 在另外一面的战场上,大战同样是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邓世昌海战处子秀,大显神威,一炮就炸沉了敌舰雷诺堡号,令沈葆桢、丁日昌等刮目相看之外,也把舰上水兵的士气提到了最高点,“打得好看不出,你年纪轻轻,居然有这样一手啊?再来,再来” 邓世昌笑了一下,没有说话。他今年不过二十岁,却有着同期生员中很少有人具备的xìng格特质,便是冷静这种xìng格是与生俱来的,越是临大事,越发心静如水,丝毫不为外界所干扰,“一号炮塔右转六十五度,对准凯旋号,发shè” 一串shè击诸元的数字调校准确,三mén高高扬起的炮口猛烈轰鸣,炮弹向距离定远号7,500米的凯旋号飞去,这一炮同样打得极为jīng准,几乎点中了凯旋号的死xùe。 炮弹不偏不倚的砸中了二号炮塔的正面装甲,而且弹着点就在二号炮与三号炮之间炮弹首先砸中了仰起的三号炮管,然后改变方向,在炮衣上划出了一道长约两米,深五公分的弹痕,顺势砸中了炮塔的正面装甲。也正是如此,这枚炮弹没能打穿炮塔的正面装甲,并且在撞上之后就发生了爆炸。 导致凯旋号炮塔丧失战斗力的直接原因正是其防弹片装甲隔板。爆炸之后,装甲隔板被彻底震碎,被震飞的装甲碎片不但杀死杀伤了炮塔内地炮手,还打坏了控制炮管俯仰角度的液压马达,提升弹yào的扬弹机。如此一来。即便更换炮组。该炮塔也无法继续使用。 虽然没能打穿厚达四百三十毫米的炮塔正面装甲,也没有让炮塔彻底损毁,但是结果等同于打掉了敌舰一半的火力。因为,直到战斗结束,凯旋号的二号炮塔都没能再打出一枚炮弹 可以说,这枚炮弹正好把凯旋级铁甲舰最大的设计缺陷暴lù了出来。这种铁甲舰的主炮配制结合了英国海军纳尔逊级战列舰与亨利四世级战列舰的两个特点,或者说是两个缺点。即所有主炮都置于舰首方向上,并且采用了两座四联装主炮炮塔。 最要命地是。法国人突发奇想。其四联装炮塔与亨利四世级地炮塔完全不一样。四mén口径为175的主炮分成了两组双炮室。中间用一块防弹片装甲隔开。看上去。这能够提高主炮地生存能力。即任何一侧地另外两mén主炮被毁。都不会影响到另外一侧地两mén主炮。实际上。这一设计没有任何意义。 除去背后挨炮地偶然因素之外。主炮炮塔被毁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被打穿了正面装甲。二是被打穿了顶部装甲。前一种情况主要出现在近距离海战之中。而后一种情况则主要出现在远距离海战之中。可是,不管是哪种情况,只要炮弹撕开了炮塔地装甲,在进入炮塔内部之后都会发生爆炸,炮塔本身是密闭空间,爆炸产生地高温高压气体根本泄不出去,中间的防弹片装甲隔板再坚固,也没有四周的装甲坚固。 如此一来,在爆炸冲击bō地巨大压力下,装甲隔板形同虚设。如果被震碎地话,其产生地弹片还将对炮塔内地炮手构成致命地威胁;就算没有被震碎,甚至没有被震垮,巨大地冲击bō也会使两个炮室内地炮手伤亡殆尽,根本不可能继续作战。 毫无疑问,这样地设计不但是多余的,还是有害的。另外,四mén主炮放在一座炮塔上,一枚炮弹就能报销掉其一半地主炮火力,使其丧失继续作战地能力,这个设计缺陷几乎是无法接受地。 凯旋号的中弹更加让清军炮手士气如虹,呜哇大叫着,看那份兴奋的样子,简直要冲过来给邓世昌一个巨大的拥抱了。 受此感染,林泰曾、林永升几个分别在二三炮位也猛然发力,更多的炮火向着凯旋号落去。说来也是邪mén,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内,敌舰就中了不下十五六炮,却依旧不肯沉没,歪斜着巨大的船身,掉头转向,看那样子,是要逃跑。 林森森歪着头瞄向凯旋号,“娘的,怎么还不沉?正卿……” “不去管它。”邓世昌沉声说了一句,把脸转向另外一边,向战场上扫过。 定远号大显神威,一炮敲沉了雷诺堡号,又打得凯旋号抱头鼠窜,其他法**舰自感着实惹它不起,纷纷选择了躲避。在它身边两三千米的距离内,已经没有任何对手了。 邓世昌看着正在和广亨号缠斗做一团的窝尔达号,目测了一下,双方的距离在10,000米上下,他随口问道,“这么远的距离,能打得到吗?” “能是能。”那个叫李仕茂的炮手探身出来看看,“不过,这么远的距离,着弹点很难估计。”可能是这几个字说起来分外绕口的缘故,李仕茂说起来慢吞吞的,听得人忍不住想笑。 “打一炮看看。” “是”论年纪,李仕茂等人比邓世昌几个都要大上很多,但以刚才所见,这个中等身材,面貌普通的年轻人已经用事实证明,他确实是高人一筹的存在,清军炮手不自觉的用上了敬语。 这样的发shè不必考虑jīng准度,装上一发炮弹,轰击出去,就算完事。 邓世昌照旧在心中估量着时间,5秒钟还要多,炮弹在水面炸起一团水柱,不过离得太远,竟仿佛只是一朵lànghuā一般。“嗯,”他点点头,做到心中有数,思忖片刻,转身进到舱中,直奔作战指挥室跑去。 第76节海战(8) 第76节海战(8) 一进mén,就撞上沈葆桢和丁日昌满是笑容的脸庞,“好啊,正卿,一炮建威,打出我海军学院的气势,做得好等到战后,老夫一定亲自在皇上面前为你请功” “卑职不敢这也是我海军将士训练有素的结果。其实,并不是我们的shè击jīng度差,只不过……” “这样的事情,日后再说。”沈葆桢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又再说道,“我已经命令加快航速,目标指向窝尔达号,到时候,你可要如同刚才那样,大展神威,尽歼顽敌啊。” 邓世昌沉yín了一下,“大人,不是学生狂妄,有质疑大人决断之心。不过以学生看来,窝尔达号昨日与我方jiāo手,已是堪堪被命之躯,广亨号全然能够支应得下来。与其如此,又何须动用铁甲舰迎头而上?倒不如转向三零零,专心对付特隆方号。也好解广贞号一时之难。” 沈葆桢一愣,回身拿起望远镜,向远方海面上看过去,正如邓世昌所说,广亨号和窝尔达号打得热火朝天,彼此轰击不绝;而另外一边的广贞号,情形却相当不利,它面对着的是特隆方号和杜规特宁号两艘船,左舷边上,还有一支鱼雷艇在来回移动,随时寻找战机。 沈葆桢知道,广贞号上搭载着700名绿营士兵,特别是总兵胡小máo,也在这艘船上——胡大máo、胡小máo兄弟两个是皇帝的爱将,若是真的在海战中为敌舰所伤的话,即便胡大máo不敢多说什么,皇帝那里的不愉快也是可以预见的。 想到这里,沈葆桢感慨的笑了一下,“真是雏凤清于老凤声啊老夫受教了” “学生不敢。”邓世昌立刻说道,“学生一点草末之见,早在大人料中,何敢当大人谬奖之言?” 沈葆桢用力一摆手,“我们不去说它。”他向丁日昌说道,“禹生,你看呢?” “大人的话自然有理,既然如此,我们就转向三零零,猛攻特隆方号,解救广贞号一时困厄。” 定远号的援手伸出的正是时候,广贞号也真有点吃不住劲了,这一次法军各舰上的统帅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作战经验极其丰富,虽然中方有邓世昌这样的后起之秀,邀天之幸打沉、重创了两艘敌舰,但于整体大局并无改观,更多的中**舰都处在被动挨打的局面下——就如同广贞号一样。 这一次南下作战的中方舰队一共有十四支舰船组成,分别是远镇远、定远两艘远字级铁甲舰,广字级四艘,雷字级的坤、离、巽、兑四艘和福满、福胜、万年清、伏bō号炮船,总吨位在八万吨左右;而敌方,则是在十万吨上下。 吨位的不足之外,中方另有一件很为之掣肘的原因,就是其中很多舰船上,都搭载着绿营士兵,这种以炮船充当运兵船使用的作战方略,在海战中暴lù出来的问题,令清军上下大感头疼——绿营士兵有心杀敌,无力回天,反倒成为了炮船上的累赘 开战之时,各舰管带不敢过于欺上,一旦己舰为敌军炮火击中的话,就有可能伤害到舰上的绿营士兵,那可就麻烦了。所以,例如广贞舰这样的运兵船,只能远远的落在后面,伺机而动,却不敢靠上前去,支应友方作战。 但即便是想躲,在这样广袤的海面上,却也有敌舰主动搦战,特隆方号和杜规特宁号两艘船瞄准了这支落单的中方炮舰,开动机器,一溜烟的迎了上来,广贞号管带周盛bō无奈之下,吩咐一声,“准备接战” 胡小máo呆在船舱中,用chuáng上的系带将自己的身体紧紧地绑缚在chuáng头的栏杆上,即便如此,船身每一次震动,都会让他的身体左右来回摇晃一番,已经逐渐习惯了海上风làng的身体中又有了初初登船时的眩晕感,xiōng口阵阵堵得慌,胃口里的东西一股一股的向上反,他知道,若是再这样下去的话,只怕又要nòng得满舱狼藉了。 胡luàn从chuáng上爬起来,拉开舱mén,mén外shì立的亲卫正手扶着舱中的把手,俯身嗷嗷大呕,闻见这刺鼻的味道,胡小máo鼻子中满是味道,xiōng膛一阵翻滚,弯腰大吐起来狭窄而bī仄的舱道中,立刻灌满了难闻的酸臭味,“大人……您?” “你闭嘴”胡小máo和乃兄一样,都是一副好脾气,极少训斥兵卒,在他管带的饿虎营中,最得众望,但这一次却忍不住了,“你个没出息的,在哪儿吐不好?偏在我的mén前?” “大人,您不是也吐了吗?”亲兵用衣袖擦擦嘴角上的秽物,忍着口中的腻味说道。 胡小máo懒得和他辩嘴,转身又回到舱中,取来净水漱漱口,大步出舱而去。那两个亲卫顾不得、也更加不愿意收拾,跟在大人的身后,随手拉住一个绿营士兵,回头一指,“去,把大人舱mén前收拾干净了。”就快步追了上去,只剩下几个新兵,找来墩布、笤帚,忍着臭味,自去整理不提。 胡小máo快步到了作战指挥室,隔着巨大的舷窗向海面上看过去,两大一小三艘敌舰正在向己方袭来,“海舲兄?情形如何?” 海舲是周盛bō的字,在此番所有出海作战的中方舰船管带中,他的年纪是排在第二位的,仅次于丁日昌,他是安徽人,当年在漕帮中栖身,水上cào舟经验相当丰富,闻言向胡小máo点点头,招呼了一声,随即问道,“敌舰距我有多远?” “7,000米,航速十三节,正在接近中。” “全力迎上去,命令各个炮位,自由shè击” 广贞号的船尾扬起白làng,船上马力全开,迎着敌舰正面相捋的冲击了过去,同时,舰上装载的火炮开始发shè。特隆方号和杜规特宁号也不含糊,同样提高船速,火炮向广贞号倾泻着炮弹。jī烈地炮战中,广贞号上的官兵并没有畏惧强大的敌人。反而打得有声有sè。 到九点四十七分,广贞号就首开记录,一枚炮弹准确的砸中了二号(杜规特宁号)目标舰的舰首。据了望哨的记录,这枚炮弹应该打中了锚舱。爆炸之后,甚至判断出二号目标舰的航向稍微向左偏了一点,而且一个巨大的物体在爆炸中飞起,落入海中。后来知道,这枚炮弹确实打中了锚舱,而且正好砸中了备用锚上,结果,炮弹在锚舱内爆炸,不但将杜规特宁号舰首水线以上部位彻底炸毁,还炸飞了备用锚,炸断了主锚的锚链。只是,因为爆炸点太高,所以没能对敌舰舰体水线以下部位造成严重损伤。 几乎是与此同时的九点四十八分。广贞号也挨上了敌人一号目标舰的第一枚105口径火炮炮弹。这枚炮弹帖着航海舰桥地顶部飞了过去。撞坏了上面的瞭望哨位,并且打断了连接到其上的电缆,导致主作战室内的电路被阻断,还好,这样的伤害影响并不大,在白天的炮战中,有没有电力照明都是没有很大关系的。但也让众人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样的炮弹要是落点更准一点的话,就有可能消灭在作战室内的全部指挥系统。 中弹之后,广贞号立刻还以颜sè,接下来的十多分钟内,至少打中二号目标舰三枚炮弹。其中一枚让敌舰的三号炮塔在十分钟内没能打出一枚炮弹。第二枚炮弹很有可能炸毁了该舰的后舰桥,第三枚则打掉了该舰尾部用来吊运货物的吊车。 但毕竟是以一支船对抗敌人的三支船,力量上的对比悬殊不是极大,不是只有意志力就能够挽回局面的。广贞号在接下来的战斗中挨的炮弹比杜规特宁号多得多。 九点五十五分,广贞号再中一炮,命中点在战舰左舷水线附近。虽然炮弹在舰体外爆炸,没能炸毁主装甲带,但是却让该部位地众多官兵受了伤,同时震坏了三号锅炉舱的一根蒸汽管道。当然,这个损坏并不严重,损管队员仅仅用了二分钟就修好了这根管道,使三号锅炉舱地两台锅炉继续发挥作用。 但要命的是,这一炮炸毁了三mén左舷炮中的两mén,使得本来起到防御46号鱼雷艇靠近发shè鱼雷作用的的巨大功能受到损伤,法军的鱼雷艇见到有便宜可站,快速bī近,眼看就到了可以发shè鱼雷的shè程之内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只能用唯一的一mén弦炮和后甲板上的副炮担任起阻敌的任务,鱼雷艇见势不妙,转身就跑——这种船最是讨厌,船身灵活,而运动快速,很难找到机会,彻底的打沉它,而每每它临到近前,又会让人头疼不已。 十点整,广贞号挨了第二枚炮弹。这枚原本应该朝着三号炮塔飞去的炮弹因为广贞号的速度有所降低。结果砸中了后舰桥,导致舰桥内的三十多名官兵非死即伤。连主作战室内的周盛bō、胡小máo等人也站立不稳,跌了个七荤八素。 广贞号的受伤也不是全无代价的,舰上炮火对二号目标舰发起猛烈的攻击,在第三轮和第六轮的齐shè的时候,打中了二号目标舰一枚炮弹,爆炸闪光非常明显;只是,这枚炮弹没有收到多大的效果。二号目标舰不但没有损失速度,而且还在一分钟之后打出了下一轮齐shè。 有效果的一轮发shè是在十点过四分的时候取得的。据了望员的报告。炮弹正好打在了敌舰一号炮塔左侧的舰缘处。打穿了lù天装甲,在水平装甲与主装甲带jiāo汇处发生爆炸,最终在战舰甲炮塔的左侧留下了一个长度约有八米的缺口。爆炸产生的弹片横扫了附近数个舱室。万幸的是,弹片没有打穿水平装甲,也没有打穿保护着甲炮塔扬弹通道的装甲隔舱,而且附近几个舱室都没有官兵,没有造chéng人员伤亡。 除了二号目标舰之外,一号敌舰也没有给清军放过,到十点十一分的时候,特隆方号也同样受到清舰的照顾,而且,这第一次中弹造成的效果就非常明显。第一枚炮弹打在了一号炮塔的正面装甲上,虽然没有能够穿透装甲,但是炸毁了左侧与中间的火炮,并且导致该炮塔内地官兵全部伤亡,其右侧的主炮也在十多分钟之后才再次打出了炮弹。 第二枚炮弹则落在了两根烟囱之间,虽然在砸穿了lù天甲板之后,被厚达一百九十毫米的水平装甲给挡了下来。但是这枚炮弹爆炸之后,使两根烟囱都有所损伤,排烟不再顺畅,直接的结果是特隆方号的四座锅炉舱不得不减少喷烟量,在速度还只有十三节的时候,问题并不明显,可是只要舰队提高航行速度,特隆方号肯定跟不上队伍。 特隆方号的灾难并没有就此结束。几分钟之后,从广贞号上打来的一枚炮弹再次命中了该部位。而且命中点几乎毫无偏差。结果是,本来就已经严重变形的水平装甲再也承受不住炮弹的轰击,被直接砸飞了。这枚105毫米口径的炮弹随后又砸穿了两层甲板,在击中了2号锅炉舱顶部的装甲隔板之后发生爆炸。 特隆方号的船速受到影响,但炮火威力不减,从其上打出的炮弹命中了广贞号二号炮塔右侧主装甲带的上方,打在主装甲带上部之后,炮弹改变了方向,在距离二号炮塔弹yào库还有三个舱室地部位发生了爆炸。 虽然这枚炮弹在广贞号的舰体上咬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但是并没能威胁到炮塔弹yào舱,甚至没有能够破坏得到了重重装甲保护的炮塔扬弹机。而从杜规特宁号上打出的炮弹则命中了广贞号航海舰桥右侧的二号副炮,在砸穿了副炮炮塔只有几十毫米厚的装甲后。又砸穿了炮塔后面的lù天甲板,最终在厚度超过了一百五十毫米的水平装甲上发生了爆炸。最终,这枚炮弹只彻底的摧毁了二号副炮,并且导致附近两支损管队里的数十名清军官兵伤亡。同时又一次在广贞号的舰体上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缺口。就在这个时候,定远号适时赶到了。 第77节海战(9完) 第77节海战(9完) 从定远号巨大的舷窗看过去,广贞号和他对面的两艘敌舰身上同样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弹孔,那份可怜兮兮的样子,简直如同钢铁nǎi酪一般。“距离6,500;航速十三节,航向二三零,仰角四十五度,发shè” 定远号的第一轮齐shè是从刘步蟾、方伯谦、陈兆锵等人负责守卫的船尾副炮上发shè出来的,大约是存着比试的心态,这一轮的齐shè过后,不等邓世昌几个人定神看看战果,第二轮齐shè就shè了出来 175毫米口径的重炮不是广贞号105炮弹可以比拟的,这一点,只是从落水之后炸起的大团水柱和在空气中划过的尖啸就能够很清晰的分辨出来。特隆方号和杜规特宁号上的舰长闻声而惊——以这样的状态,怎么挡得住远字级铁甲舰的进攻?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吧? 但定远舰如何能够放过?十五mén主炮同时怒吼,分别击中敌舰,其中以打中杜规特宁号关键部位的一枚炮弹造成的损害最为严重。这枚炮弹就准确无误地进入了其一号炮塔地弹yào舱。并且在弹yào舱底部发生了爆炸 炮弹准确的命中在一号炮塔的二号与三号炮之间的顶部装甲前端,在砸穿了一百八十多毫米厚的装甲之后进入了炮塔,原本应该在此时起效地引信并没有工作,炮弹顺势砸中了扬弹机,并且顺着扬弹通道钻了下去,在砸开了第一道防火mén之后,原本关闭着的第二道防火mén竟然自动打开了。 这只能用鬼使神差来形容,只可惜,却是一个永远不可究诘的谜题了——炮弹如入无人之境般的钻进了弹yào舱的最下层,也就是存放发shèyào的舱室,在撞上了底部的装甲隔板之后才发生了爆炸。毫无疑问,这是毁灭xìng的打击 当时,杜规特宁号一号主炮的弹yào只消耗了不到三分之一,发shèyào包也只消耗了大概百分之四十五。也就是说,弹yào舱内还有数百个发shèyào包。而一个发shèyào包的重量是一百磅,这相当于数十吨烈xìng炸yào别说战舰,就算是一座岛礁也会被这么多炸yào炸成粉末 当时,杜规特宁号重达贰佰六十七吨的一号炮塔就被猛烈的爆炸冲击bō抛入了空中,整个舰首都被炸断。而用来防水的隔舱装甲在一号炮塔的前面,不是在其后,加上爆炸产生的灾难xìng损失,几乎无法阻止海水涌入舰体。 爆炸之后,二号炮塔也被彻底震毁,因为设计得过于紧凑,司令舰桥距离爆炸点太近,所以爆炸还导致司令舰桥内,包括舰长在内的数十名官兵非死即伤。最要命的是,靠近爆炸点地几支损管队全部伤亡,十分钟之内,竟然没有人能够赶到舰体断裂地部位,关上被震开了的水密mén。 其实,即便再坚固的战舰,只要主炮弹yào库被打爆,结果都是灾难xìng的。再好的工程师,也不可能设计出在主炮弹yào库爆炸之后还能生存下来的战列舰。或者说,任何工程师都只能尽量加强弹yào库的防御,避免让炮弹进入弹yào库爆炸。而不会考虑在弹yào库爆炸之后让战舰浮在海面上。 十点十七分,杜规特宁号上职位最高的二副就下达了弃舰令——这也许算得上是最为及时的一道命令,该舰上至少有二百名官兵因为这道命令得以幸免。以当时地情况,如果弃舰令晚五分钟下达,恐怕杜规特宁号就将与同样给定远号打沉的雷诺堡号一样,只有极为个别的人员才能幸存下来。十点二十一分,杜规特宁号被断裂的舰首压得严重变形的龙骨断裂,舰首沉入了海底。 五分钟后,因为前端严重进水,杜规特宁号的舰尾被抬离了水面,lù出了巨大的屁股。随即,这艘四千多吨重的战舰如同一根铁杆一样,以飞快的速度沉入了大海。除了那些漂浮在海面上的战舰碎片,以及及时逃生的官兵之外,该舰留在海面上的最后印记就是一个巨大的旋涡 特隆方号甚至顾不得搭救落在海面上的友军,管自一溜烟的逃命去也。至于那个最会见风使舵的鱼雷艇,早早就无影无踪了。 还是定远号与广贞号拖着沉重的身子靠近,扔下绳索,将海面上的法国水兵逐一捞起,安置在适当的位置,派清军绿营士兵专职把守,他们的归宿,等到战后再说,此时还顾不得他们。 战斗进行了两个半时辰,法军方面有雷诺堡号、杜规特宁号、维皮埃号被击沉;凯旋号、窝尔达号、特隆方号、火枪号、蝮蛇号、阿塔朗特号不同程度的受伤;还有易士弼号和阿斯皮号被中国方面俘虏。中国方面的情况同样惨烈,广元号被击沉、广贞、广利、雷离三舰完全失去了作战能力,福满号和万年清号更是早早的退出战斗。 对比剩下来的两军实力,中国方面有负伤的镇远号和定远号,毫发无损的广亨号、雷字坤、巽、兑三舰和伏bō号;法军却只剩下两艘鱼雷快艇和狡猾的豺狼号及旗舰阿塔朗特号。 这样的力量对比,不得不让孤拔心生凉意,和豺狼号不约而同的选择了避让,胡luàn向镇远号扔了一通炮弹,连战果都顾不上打量,掉转船头,一溜烟的驶远了。镇远号追了几海里,但进水超过三千吨的船体在速度上实在不及对方,也只得悻悻然掉头回航。一直到中法之战彻底结束,中**舰都再也没有见到阿塔朗特、豺狼号的影子。 海面上的战斗逐渐停息,只有广亨号和窝尔达号上的炮管还在彼此不依不饶的喷吐着火舌,但窝尔达号是在昨天晚上的海战中受伤的,动力受到一定影响,也不敢过于bī近。而眼见己方舰船或者被炸沉,或者被中方俘虏,窝尔达号也有点慌了手脚,这一点,从它越发没有准确度的shè击上就可以看出来。 “给窝尔达号打旗语,让它投降。”沈葆桢和丁日昌商谈片刻,做出快速结论,“另外,让广亨号退出战斗,即刻会同广贞、雷坤、雷巽、雷兑和镇远号东进到沱山港,让绿营士兵下船,展开布防。” 旗语打过,窝尔达号拒绝投降,这就不必再和其多费chún舌了,定远号从旁横切压上,以威bī态势接近对方,窝尔达见势不妙,调转船头,意yù逃跑,定远号岂能容它从容逸去?连发三轮炮火,于是,窝尔达号像一条死鱼般,只剩下随着起伏的海làng摇摆的力气了。 “再给敌舰打旗语,告诉他们,再不投降,就立刻轰沉了它。” 旗语打过,这一次对方有了动作,舰上搭载的几艘救生艇被人放下,水兵纷纷爬上小艇,于此同时,窝尔达号的舰长下达了打开通海阀的命令。四千三百吨的窝尔达号随之缓缓沉入水中,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只剩下一团油污和海面上漾起的一团漩涡。 法国水兵将小艇划近定远号,后者放下绳梯,任由对方登船、缴械,派专人看管,这也不必多提。 广亨号等几艘兵船快速脱离战场,在镇远舰的护航下驶向沱山港,中国人以为到这里还会遭遇法军岸防炮火的阻击,但意外的是,法军根本没有来得及构制岸防火炮,沱山城内只有三个营的法军士兵,眼见敌方战舰威风凛凛的驶来,陆军士兵甚至都不敢接战,用电报向驻扎在北宁城中的法国远征军陆军统帅李维业发去军情紧急的电文,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清军兵不血刃的进入沱山城,这一次,胡小máo和林文察的心情才彻底放松下来,“哎终于踏上陆地了娘的,这两天的时间,简直比两年还长” 到下午两点钟,清军先头部队已经策马进城,一条宽阔的长街,竟成死市,除了觅食的野狗以外,不见人烟。胡小máo并不着急,派人四外寻访,终于找到几个始终不愿离去的本地乡民,身材矮小,肤sè黝黑,一脸愁苦之sè。彼此语言不通,又派人传来通译,对他说明,己方是清军绿营,原本驻扎在此地的法军将士都已经逃跑了,告诉他不必害怕。 这样一说,越南人才放下心来,认真向不远处的海港打量一会儿,哇啦哇啦的说了几句,听通译说,是在感谢天兵,拯民于危难之意。 清军舰船依次入港靠岸,眼下紧急要做的有几件事,第一是加强防卫,防止法军舰船逆袭;第二,让卸下舰上搭载绿营士兵的广亨号和雷巽号装煤生火,随时准备起航北返,一艘回北海,以电文的形式将海军大获全胜的消息送回京中,并等候朝廷进一步的旨意;另外一艘则直放天津,将写有详细战况文字的奏折送抵御前。 第三,将所有参战官兵并伤亡人数汇总,伤员同船返回北海,找郎中医治,死难的则就地火化,将骨殖携回故土;第四,也就是最关键的,要决定海军和绿营部队下一步的行止。 广贞号管带周盛bō和镇远号管带杨廷辉认为,应该乘胜追击,法国海军在沱山港一战,给己方杀得大败,只能向南逃回到给法国人称为jiāo趾支那的地方去,从沱山港到达南圻,要顺着越南海岸线行驶三天的时间,凭镇远和定远等舰的航速,一定能够赶在对方到达之前,彻底剪除这剩余了几支法国舰船,若是能够顺利的话,甚至可以考虑彻底拔除法国在越南的势力,若是真能那样的话,这份功劳可就不是打败法国舰队那么简单了。 但丁日昌却不同意,他认为,虽然打败了法国舰队在越南北圻的主力舰队,但和驻扎在南圻的法国殖民地海军部队比较起来,仅凭这有限的两艘铁甲舰和几艘炮舰,绝对不是对方的敌手,若是jī怒法人,到时候可能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双方各执一词,沈葆桢亦不能决,只好向林文察问计,“密卿兄以为呢?” 林文察谦虚的一笑,“这样的事情,非林某所能答。”他说,“既然丹帅不能决,还是等请旨之后,再做决断吧。” 这自然是个稳妥的办法,沈葆桢当即起草电文,jiāo给广亨号管带,命其以最快船速,赶回北海,最迟明天之前,就要带回皇帝对于海陆两军的作战指示。 电文、奏折分别派船送走,沈葆桢这才有时间处理军中其他事物,一天的时间内,清军伤亡总数暨舰船损毁情况的详细数据终于摆放到了在沱山城内临时充作行辕的原法军营房内的统带大人的案头。沈葆桢拿起轻飘飘的纸片,心中滴血:仅只是从二十二日至二十三日两天的时间,清军就付出了1,855人阵亡,359人受伤的惨重代价。 除人员伤亡之外,海军炮舰的折损同样骇人听闻,广元号被击沉,广贞号上的四台锅炉有三台已经报废,前后主、副炮的五座炮塔中的三座被敌军炮火摧毁;广利、雷离两艘船上的情况稍好一点,但船体多处进水,非得拉回造船厂进行彻底的大修而不能再做征战之用了。 除了这些略小型的炮舰之外,镇远号的受伤更让沈葆桢头疼,镇远舰左侧锅炉损毁,而且左侧舰体中弹,有八个隔舱为海水灌入,最终bī使得杨廷辉不得不下令向右舷的船舱中注水,舍弃了船体的机动而保证稳固xìng。 这虽然是战斗过程中不可避免的伤害,但等到战事结束,镇远号的进水已经超过4,000吨,已经占去了舰体总排水量的三分之一弱,xìng能受到影响不说,只是看着缓缓靠上码头的笨重船身,杨廷辉就觉得头疼:这么多的水,进来得容易,可怎么排出去啊? 朝廷的电令比想象中来得快,七月二十四日,雷离号带着电文又返回沱山港,内容只有两句话,“海军各舰原地不动,静候后旨;命林文察、胡小máo二员,各自统带所部,北上谅山。将侵入越南北圻之法军所属,尽数擒获,不可有从间道逸出者。钦此。” 这就不必多想了,林文察和胡小máo整理部队,和沈葆桢等人告别,顺着通往海防府的官道,一路北上去了。 第78节佳丽 第7节佳丽 电文传至京中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在圆明园二宫门旁的电传司快速译成文字,命人呈递进军机处直庐,交军机章京领班,今天晚入值的军机达拉密叫王先谦,字益吾,湖南长沙人。博学多闻,古文师法曾国藩,颇得真髓。在翰林中以好学著名,经史俱通,对于《汉》尤其下过一番苦功。谈到学问,是连清流亦不能不佩服的。 接到电文,王先谦心中大喜。按照时辰来说,今天已经是七月二十四日,中法为越南事端,已经是广西、云南两省与越南交界处和占据在这里的法军正式展开了jī战,今天早叫起的时候,皇帝还问及前线战事来着,不过战端初起,即便有电报可称迅达,也断不会有好消息如此之快的传来,想不到刚刚过了子夜,就有海军建功的好消息用电文传回京中了?这可真是天傥来的一场富贵啊 想到这里,王先谦快步出了军机直庐,瞪着一双沉睡未醒的红眼珠呼唤一声,“来人,来人啊” “大人?”军机处南房开启,一个苏拉揉着眼睛,衣冠不整的走了出来。 “快,报内奏事处,有紧急军报,要奏陈皇。” “这个时候?大人,刚刚过了丑时呢” “少废话”王先谦眼睛一瞪,大声呵斥,“军国大事,误了差事,算你的还是算我的?快去,快去” 苏拉心中骂着,不敢多说,转身向内行去。御驾驻在圆明园,不比在大内,皇可能在任何一间寝宫中休息,找了很久才在武陵春è找到——这里给皇改名叫瀛香园,住着从日本国进攻而来的五位东瀛丽人,故而得名。 足利贡子等五名日本女子进宫的时候,是在五月十二日,初见东瀛佳丽,不但是宫中唯一的男人,就是和他同榻而坐的皇后也不禁看呆了眼,倒未必有如何的国è天香,只是这份妆容看去太古怪了:面似乎先用白粉抹过,再涂胭脂于两腮,所以双颊呈红è,而额头及下颔部分则露出白粉的本è;两条眉毛剃得极细极秀气,用黛青è的颜料描过一遍,而在双眉之间,是一颗小小的花钿。 头顶的黑发梳成一个在皇后见所未见的奇异发式,皇帝大约知道一点,这种发型叫结椎式,是从唐代传到日本去的,后来加以改进,叫做岛田式发型,样子看去像一个大钵,也成为日本女子的民族装扮之一。不过,人的头发很少有能够长得这么长的,这一次这五个日本女孩儿,大约用的是假发。 身穿着绸缎质地的曳地的长摆和服,面绣着帝后两个都分辨不清的花朵图案,这也还罢了,和服后面的带枕让皇后又是惊讶又觉得好玩儿,小小的声音问皇帝,“皇,您看,这种衣服后面还背着一个,那是什么啊?是蝴蝶结吗?” “蝴……”皇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个叫带枕,是一种……日本民族服饰的装饰物。没有什么具体的作用的。” 足利贡子五个人缓步前,脚下穿着的木屐踩在殿内的金砖地面,发出咯噔咯噔清亮的声响,“参见大清国皇帝陛下。” “啊?皇,她们会说汉话呢?” 皇帝拍拍妻子的手,笑了一下,转头说道,“远路而来,都辛苦了。你们的病,好些了吗?” “是。多谢皇帝陛下的问候,我们的病已经好了。” 皇帝一皱眉,日本国进贡的女子在自己面前自称‘我们’让他很觉得不舒服。抬头向肃顺看去,后者缩了缩脖子,小声说道,“主子,这几个东瀛女子,终究来华时日尚短,不识天朝仪制。容等进宫之后,奴才再派人专任教诲之责。” “也好。找人好好教诲她们,让她们学会我大清的礼法之后,朕再传召。”沉yín一下,他又说道,“把她们带到武陵春è那边居住。” “喳”肃顺答应一声,回身摆手示意,贡子小姐等五人都能听懂汉语,也曾经在进宫之前粗略的学习过御前奏答的礼仪,当即原地跪倒,碰头而出。 这之后的几天,皇帝为海、陆军南下的事情忙得四脚朝天,把这五个东瀛女子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直到两军分别从水旱路出发,才偶发奇想,摆驾武陵春è。 时令已经过了七月中旬,正是圆明园一年之中风景最勘赏玩的好时候,园中所见,花木繁盛,纵非是琪花瑶草,却也不是寻常得见的凡卉,微风徐来,异香扑鼻,令人有乐而忘忧之感。 有内ì太监快步跑到武陵春è传旨,贡子几人这半月之内,跟着内务府派出的嬷嬷、谙达很是恶补了汉语,又认真的学习过大清宫廷礼仪,动作起来,也很像是那么回事了,“参见皇。皇吉祥。” 看着十几岁的娇龄女娃儿,换旗人服饰,皇帝反倒觉得难看,也不落舆,靠在明黄è的靠枕,慢吞吞的问道,“你们身的衣服,是谁让换过来的?” “是……中国大人。” 这也不必问了,左右是内务府的奴才自作主张,“今后不必更换,还是着你们本来的服饰,朕倒喜欢。” 不过是一句话,但出自御口,就是旨意,杨三儿看几个人兀自呆呆的发愣,在一边以大总管的口ěn说了一句,“还不谢恩?” “这算什么恩?”贡子心中说道,但表面还是毕恭毕敬的碰头行礼,“谢皇。” 皇帝拍一拍舆驾的搁手板,舁夫放下法驾,落地站起,“起来。”示意贡子几个人站起来,皇帝放肆而认真的打量她们。几个人中最美的是左手边第二个女孩儿,一双亮晶晶的剪水瞳子,肤è白皙,眉目如画,看年纪在十五六岁下,胸前双丸,稍见隆起,尚未发育完全似的。 “朕知道你们的名字,但谁是谁就对不号了。”他轻笑着说道,“哪一个是哪一个啊?”用手一指,“你叫什么?” “我叫……”姑娘只说了半句话,就给杨三呵斥住了,“不懂规矩” “诶?”女孩儿下意识的惊叫一声,立刻想起宫中所学的规矩,“奴才是聪景俊怜。”这就是那个最漂亮的女孩儿。 “你呢?” 于是,女孩儿们纷纷报自己的名字,另外三个分别叫伊藤香织、松户纯和井九美。 “嗯,”皇帝频频点头,表示逐一记下了,“朕听你们的说话,比之刚刚相见的时候,更加纯熟了。可是在宫中新学的吗?”话虽然是对着五个人说的,但他的眼睛却只是望着聪景俊怜。 聪景俊怜是贡献来华的五人中年纪最小的,实足年纪还不到十八岁,尚不脱烂漫天xìng,闻言点头撇嘴叹气,“是……呢很辛苦的。” 皇帝微笑摆手,制止了杨三要再做训斥的话,“这样的事情啊,不必着急,呆一段时间就能够运用自如了。”他问道,“在这园子中过活,可还辛苦想家吗?” 年纪轻轻,尚未及笄的女孩儿给送到离家万里之遥的异国来,焉有不念家的道理?这是不消问的,但贡子出国之前,曾经得人指点,来华之后,又几经训诫,言语奏对,分外清楚,“本来是想的,不过思及中华国,物华天宝,远胜敝乡,奴才初到贵境,目不暇给,也便不想了。” 皇帝明知道她在说好话哄自己,也觉得舒畅,向那个叫聪景俊怜的招招手,把她招到自己身边,拥着她娇小玲珑的身子,低头在她腮边ěn了一下,回身吩咐,“今儿晚招怜贵人ì寝。” 聪景俊怜等人到中国来之前,早已经经人训教过,却没有想到姐妹五人,自己居然第一个蒙皇帝宠招,赶忙跪倒下去,“谢皇。”这三个字倒是说得字正腔圆,也不知道练了多久了。 皇帝在武陵春è转了几步,忽然回头问道,“好香啊?是什么味道?” 几个女孩儿面面相觑,羞涩的样子令男子食指大动,“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是……奴才宫中,正在准备午饭。” 清宫中有御膳房负责供应饮馔差事,但实际,自康熙年间起,宫中便盛行小厨房制度,帝、后及各妃嫔以下,都有手艺精湛的的高级厨师料理膳食,御膳房所做的,都摆得远远的,充充样子而已——原因无他,御膳房做的膳食,实在是难吃得紧。 皇帝心中一动,这五个东瀛女子进宫之后,自己将她们安置在武陵春è,之后就不闻不问了,她们的日常用度,是如何解决的?转身问惊羽,后者笑了笑,“皇,此事是奴才领过主子娘娘的旨意,专门派人照应差事的。不过主子娘娘说,贡子等人,从外国远道而来,怕是吃不惯天朝食物,故而特为降懿旨,准许她们依然行以故园之法,自制饮食呢。” “哦?”皇帝更加来了精神,前世的时候,曾经广有见闻,知道日本料理天下驰名,难道贡子等人在宫中也是一样的吗?“你们……日常所用的,都是从家乡带来的吗?” “是。” “走,领朕去看看。” 贡子等人不敢不尊,而且也没有什么不可见人的,在前面引着路,进到殿阁之外的回廊下,有三两个青衣小帽的小厮正围在一座小小的炭火炉子旁,焦急的等待着,这样的天气里,几个人浑然忘却周遭的环境和温度,一门心思的盯着闪烁喷吐的火焰,面有一个小小的锅子,里面是用蒜瓣和乌梅调汁,烩以大小适中的肉片。 听见脚步声,几个人转过头来,慌忙跪倒,“奴才叩见皇” “都下去”惊羽摆手打发几个下人离开,自己也同样前几步,低头闻了闻,一双明亮的眸子弯成两道可爱的月牙儿形状,“皇,真是很好闻呢。” “这叫什么?” “这叫……”贡子等人所掌握的汉语,很难恰如其分的将这道日本料理的名字说出来,只好将所用的材料说出,勉强应付,“蒜,乌梅,猪肉。” 男子干干的咽了口唾沫,“好吃吗?可熟了吗?盛一点出来,朕尝尝。” 子和那个叫聪景俊怜的分别动手装了一碗白米饭和一碗蒜瓣里脊肉,又取来一双银质的筷子,“皇……?” 看着雪白的白米饭,微微冒着热气,米粒儿隐约有油光闪动,配以焦黄è的里脊肉片,皇帝也不顾及自己现在还在殿阁之外,伸手取过,正要食用,惊羽适时的说了一句,“皇,不如让奴才先尝一尝?” “你也想吃?”一句话出口,皇帝就知道会错了意,惊羽并不是想吃,而是担心饮食之中有什么危险,不在意的一笑,“你啊,不用担心的。”说完,夹起一片里脊肉,配以米饭,送入口中。 “唔,真好吃”一口咽下,皇帝大声叫好里脊肉片没有丝毫的腻口,取而代之的是乌梅的甜酸味,夹杂着蒜瓣的清香,令人胃口大开,“真是好手艺”只品尝了一口,便将饭碗交到一边内ì的手中,接过丝巾擦擦嘴巴,“这是你们从国内带来的饮馔之法吗?真的是好吃呢” “皇若是喜欢吃的话,何不多吃?” “这样的好东西,朕不好一人独享。要真是放开胃口的话,只怕她们几个姐妹,今天中午就要饿肚子了。”皇帝说完,回头吩咐,“六福?” “奴才在。” “你今后负责此事,这五个女主子,饮馔服饰有任何需索,都由你负责à持。出了半点差错,朕就扒了你的皮” “啊,是” 惊羽在一边忽然说道,“皇,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既然觉得好吃,何不让几位女主多做一点,让宫中其他女主子,也跟着品尝品尝?” 这样的提议让皇帝觉得有点为难,毕竟贡子不是专业的厨子,若说多出自己一个人也还罢了,要是让宫中各位嫔妃也一同品尝的话,工作量会不会太大了?“你们……做得来吗?” “能得皇赞许,是奴才的福分。”贡子跪倒奏答,“奴才姐妹五个愿意伺候。” “不是五个,是四个。” “是。” 第79节军情 第79节军情 用过晚膳,听外面传来木屐轻叩地面的声音,是聪景俊怜到了。 果然,进殿之后,女孩儿盈盈跪倒,用不很流利的汉语请安,“参见皇。” 她依旧是穿着和服,下摆很紧,只能如同在后世看过的影视作品中那样,迈着小碎步前进,皇帝有心使坏,指着宽敞的暖阁周围,用手指绕了一圈,“你,走几步给朕看看。” 这是什么调调?聪景俊怜不明白,也不敢问,只好遵旨而行,绕了两圈,满暖阁中,只有清脆的木屐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回响。 “行了。”等女孩儿再度绕到自己身前的时候,皇帝说道,“把和服脱下来。” 景俊怜羞怯的答应着,解开和服腰间系着的丝带。皇帝于和服这种东西所知不多,瞪大了眼睛看着,和服的穿戴是很麻烦的事情,但脱起来却相当灵便,而且在他看来,这种服饰在最初的设计只有一个初衷,就是为了满足男子的 款掉和服长大的衣衫,里面是肉光致致的雪白的肌肤,兀自青涩如同未成熟的苹果一般的身子,和散落在脚下堆累成一团的绸缎彼此辉映,令男子小腹间一股火气顿起向她身下打量,更觉意动:玲珑的身体,身露ǒ露在空气中,腰间围着一条细窄到了极致的布条,遮住股间曼妙的之处,腿根处微见青乌,可知女孩儿身子虽然娇弱,却也已经发育得足以让男人大加挞伐了。 伸手将她拉至身边,分开她捂住胸口的双臂,指尖轻捻,仔细把玩着稍见隆起的两团雪腻,时而粗暴时而和缓的动作,让未经人事的女孩儿不可抵御的在男子手中微微颤抖起来,小巧的鼻翼快速翕动,喉咙间如婴儿般啜泣着,“阿……伊……” 听她下意识的以母语呼叫,皇帝虽然听不懂在说什么,但兴致却更加浓烈起来,将她小巧可爱的娇躯更向自己拉近,端起轻若无物的身子,夹于自己双腿中,在她粉腻腻的脸蛋儿,肩窝留下密密的ěn痕,一只手在她腰间用力拉扯,将围住腰间的布条扯落在地,于是,聪景俊怜就如同初生的婴儿一般了。 女孩儿惊呼一声,抬眼看去,恰好撞男子乌亮而清澈的眸子,向自己看来,“您……” 皇帝心中渐起怜惜,用手在她股间一捞,毛发蓬然,却已经有春水晕染其中,“啊”聪景俊怜双腿紧闭,竟是将他的手困在其中了只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妨碍又岂能成为阻挡?皇帝的手指在她敏感的花瓣间动作几下,立刻将之化解为无行。 这还不算,女孩儿手足无措的给他置于身前,双手全然没有了安放处,好死不死的,竟碰到了他双腿间早已昂扬的坚挺 皇帝嘿声一笑,“怎么了?居然忍不住要勾引朕了吗?” “您……”这样的话对初到中华,言语未必通畅的东瀛女子来说,实在超出了能够理解的范围,“皇说什么?” “朕说,朕该宠幸你了。”说着话,皇帝一把将她抱起,自己也脱下衣裳,提起女子的一条腿,置于肩,身子用力的沉了下去。 聪景俊怜在来到中国之前,也曾经经人训教过房中媚术,不过年纪轻轻,xìng情并不能稳定,能够领悟多少,实在没有什么把握,这一夜ì寝之前,为皇百般调弄,更是神昏智谙,连一丝一毫的技巧也施展不出来了。只觉得股间一片疼痛,强自咬牙忍耐,喉咙间微微呻yín,“皇……” 处子身体的逼仄和紧致,令身的男子大感舒畅,比平日里犹感快美,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欲山倾颓,一泄如注了。 含香阁中殿宇深远,六月的天气,幽静深处,松风簌簌,竹覃生凉,怀拥佳人,清热如火,敦伦燕好一番之后,皇帝睡得正在香甜,隐约间听外面有脚步声和惊羽的说话声,“惊羽,有事?” 羽的声音从屈戌外传来,“皇万安。有广西北海来的急电。” “什么时辰了?” “回皇话,已经过了寅时了。” 皇帝翻了个身,睁开眼睛,向窗外看看,天è已经逐渐放亮,怀中的女子却兀自好梦正酣,他腾出手来揉揉脸,坐了起来,“拿来。” 取过电文看看,文字很简单,大意是说,海军在二十三日对法海战中大获全胜,击沉、击伤法舰多艘,另有法军旗舰阿塔朗特号并豺狼号等两艘舰船逸去无踪。最后说道,“……臣请皇电谕,以定军中行止。” 这份电文中的内容语焉不详,想来后面一定会有详尽记述海战情形的奏折封,且不必着急,等奏折到了之后再说。“军机处是何人值宿?” “回皇话,是军机章京领班王先谦。” “传朕的口谕,电复沈葆桢,海军各舰原地不动,静候后旨;命林文察、胡小毛二员,各自统带所部,北谅山。将侵入越南北圻之法军所属,尽数擒获,不可有从间道逸出者。” “喳。” “等一等。”皇帝又叫住了他,“告诉王先谦,给沈葆桢的电文单独成文。另外,再加一句,不可过于逼迫。” 三在门口又重复了一遍,看他没有再多的吩咐,转身传旨去了。 经过一番折冲,皇帝的睡意全消,估摸着时辰,再等一会儿军机处就要来请早事了。海军初战告捷,料想陆军进展,更加不会有太多出乎意料的事情,那么接下来,就该考虑和法国在越南的势力划分的大政了。想到这里,皇帝吩咐一声,“来人,伺候朕更衣。” 羽应声而进,“皇,时候还早,您再睡一会儿?” “不了。”他说,“哦,别吵醒她。” 惊羽忽然没来由的扑哧一笑,“怎么了?笑什么?” “您啊……”惊羽给他整理朝服,系带扣,“昨天晚是那样……,到早又是这样?”似乎觉得以奴才说这样的话有些失礼,忙又尴尬的改变话题,“皇,奴才看您近来胖了很多。” “是吗?”他拍拍自己的小腹,苦笑说道,“朕已经年过四十,也是到了该发胖的时候了。” “才不是的呢”惊羽难得的又如同当年初见的那样,孩子般的皱起好看的鼻尖,“公子还年轻着呢,怎么说到了发胖的时候呢?不许您这样说” 皇帝为之失笑,“好,是朕说错了。是朕说错了。” 笑谈几句,由下人伺候着洗手净面,用过早膳,外面开始有人声响动,是太监们开始各个殿阁之中忙碌差事了。又过了一会儿,以皇后之下,各房中的嫔妃到慎德堂来,为皇帝请早安——这都是一些例行的差事,皇帝也不多说,摆手示意众人跪安了。 另外一面,奕几个到了军机处直庐,也见到了从北海发回的电报和皇帝的口谕,“好沈幼丹不负众望,一天之内全歼法国海军主力,大大的涨了天朝威风。”恭王大声叫好,“哦,今儿个是不是该递如意啊?” “这暂时还不必急。”许乃钊慢吞吞的说道,“我虽不懂军争之事,但想来全胜之余,怕也是有大批兵卒的伤亡,这还不用说海军舰船是不是同样有所损毁,凡此种种,都要等到幼丹的折子呈递到京之后再说。” 曾国藩附和的点点头,“信臣兄这话说的是。不过我想,经此一役,在越南北圻驻扎的法军,已成无本之木,想来用不到多久,就能彻底解决这一伙顽敌了。到时候,王爷的总署衙门,怕又要忙一阵了。” “若是两国争锋,每每以胜利者而居,就是再忙,本王和衙门中的同僚亦是甘之如饴啊”一句话说完,众人便笑。诚然,自咸丰九年之后,朝廷每每对外用兵,最后的结果总是以取胜而告终,总署衙门办理起后续的差事来,也是底气十足,记得前朝所著的笔记文字,提及先皇中页,为销毁鸦片,引致英人动怒,兴兵来犯,朝廷全无抵抗之能,真如同前尘旧梦一般 在军机处中笑谈几句,有苏拉来报,“皇宣列位大人进去呢。” 于是,以奕为首,取过凉帽戴好,鱼贯而行,到慎德堂见驾,“臣等,恭请皇万福金安。” “都起来。”容几个人起身之后,皇帝说道,“沈葆桢命人从北海发来的电文,都看到了?” “是。臣等都看到了。”奕说道,“皇用兵如神,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北洋海军一战收功,不但大大的涨了我大清的士气,更是宣威风于七海,此诚乃我皇英明神武之早有所见;我大清福祚绵长,传之万世而不绝之兆啊。” “这份电文语焉不详,特别是船只损毁及兵卒伤亡情形,一概不知。但朕想,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法国海军未必是那么容易吃得下的。北洋海军方面的折损,一定不会小。” “是。” “哎,又得花钱了。” 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奕忍俊不禁的笑出声来,随即收拢笑容,正è说道,“皇,臣弟以为,法国不顾越南乃我大清属地之实在先,无视我天朝令其撤出罔视国际公法所抢占的土地在后,至有今日之败——凡此等国家,亦不必和其讲什么国礼仪,我天朝一应为战事支出,都要从法国人身拿回来” 皇帝大笑,“说得好,老六法国人既然有挑起战争的勇气,就要有战败之后,割地赔款的觉悟。”他大声说道,“天下的事情抬不过一个理字去,只要我大清占据了这一点,就不怕石头中榨不出油来。” “……电谕岑毓英及刘铭传、赵沃、胡大毛、张运兰并沈葆桢等海军各方统军大员,战事休止之后,要尽量宽待法人,一切遵循当年签署的《战俘管理办法》中相应的款项,予以对待——这些人都是将来谈判的筹码,不能在这件事给法国人找到我天朝的错处。”他说,“还有,沈葆桢统带海军,建威海,功不可没……” “皇,”许乃钊先一步拦住了他的话头,“战情如今尚不分明,臣想,还是等沈大人的奏折到京之后,再赏以应得之份。” 皇帝想想,觉得他的话也有道理,“也好。不过海军将士,为国杀敌之功,是断然不能就此不闻不问的,传喻刘铭传,先从广西藩库中提白银六十万两,即刻装船,运抵沱山港,以为朝廷封赏之用。” 众人知道他这会儿心气儿极高,都不敢做仗马之鸣,各自碰头领旨。 “还有,岑毓英以两广总督,驻守坚城,jī励士气,更在接应部队抵达之后,而不忘身责任之重,与军中将士,浴血奋战,也是有功的。着加兵部尚衔,赏穿黄马褂,戴双眼花翎。” 答应着,复述了一遍,又再问道,“皇,臣弟想,以绿营久经沙场之战力,全歼越南境内的法军陆残敌,不过时日尔。而战后越南之事,臣弟请皇的旨意,是不是也该着由有司,认真料理了?” “料理是自然的,不过以越南人的昏聩无能,一旦我大清功成而退,由彼邦独自面对法人的侵袭,日后恐怕又要有所反复。所以朕想,战事可以休止,而退兵之事,还要从长计议。” 这从长计议意有所指,奕心中盘算一二,便即明白,皇帝是有意借此机会,将大清的势力范围延伸到越南境内去了。“皇,臣弟想,越南下,主弱国贫。能够得我大清宗主之国从旁帮衬料理,不但是越南国主所孜孜以求,更加是越南境内百姓翘首企盼之事。只不过,若说如此的话,则朝廷怕又要担负起该国整训、jī励之责了。” “这是必然的,有权利就要有义务。”皇帝笑盈盈的说道,“不过朕想,越南暗弱,只因为身为国主的阮氏一族不争气,要说越南百姓,同样生在世间,又比我大清百姓缺少什么了?只要能够体察百姓所需,供给小民所想,日后百姓感戴天恩,顺应王化,也就不在话下了。到时候,我大清南国,凭空而添一壁垒屏障,岂不是胜过总要派兵派饷的山水跋涉?” 第80节烽烟 第0节烽烟 七月二十三日子时刚过,在郎甲城中的张运兰和胡大毛分别领兵,对城外驻扎的法军士兵展开猛烈的突袭打头阵的是修刚率领的第二营,靠着郎甲城头密集火炮的掩护和支援,一连突破法军的两道战线,方始放缓脚步。飞速更新 “管带,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弟兄们啊?”身边的亲卫笑眯眯的说道,“只伤亡了六十三个,就解决了不下三百个法国鬼子……” “你闭嘴死了二十几个弟兄你还他娘的吹?吹什么吹?”修刚啐了一口,“你知道当年在黑龙江,老子带人同样突破老毛子的两道防线,才死了几个人?” 亲兵碰了一鼻子灰,讪讪然不敢再说了。修刚思忖片刻,法国人也已经换装了七连发的快枪,虽然还不及大清士兵使用的十五连发后膛快枪,却也给己方造成了不小的伤亡,这还是趁夜è攻击,若是在白天的时候,只怕会更加严重。他就着稀疏的月è向来路看去。 夜è深深,越来越多的清军士兵进入到事先预定好的作战位置,枪炮声也逐渐消退下去,修刚支楞起耳朵听听,只有城西门外还有零星的战斗,他知道,那是胡大毛所部的聂士成负责首攻的方向,“呸聂功亭这么大的名头,还不是拿不下来?” 聂士成统带的部队确实遇了麻烦,西城方向是此次法军从北宁城前突部队的指挥官尼格里少校的指挥所所在地,法军防守的非常紧密,清军组织的两次进攻都给对方挡了回来。夜è低垂,视线不能济远,只有靠着敌军枪口喷出的火舌能辨别方位,而战前布置的野战炮却又才迟迟不能到达作战位置,让聂士成徒唤奈何。 “去个人看看,速射炮怎么还没有调来?”聂士成大声吼叫。 “大人,不怪炮营弟兄,天è太黑,郎甲这个倒霉地方,地都是湿漉漉的,炮车一压一个坑,根本就走不起来。” 聂士成平日惯以儒将自居,嘴巴嗫嚅了几声,把满肚子脏话又吞了回去,“多多带人过去,帮助他们一把。没有炮,这场仗没法打了。” 边有士卒答应着,摸黑转身下去帮忙了。 等了一会儿,身后草丛中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聂士成回身喝道,“谁?” “是我。”一个男子猫着腰走近,正是胡大毛领着亲兵跟了来,“大人?” “功亭,怎么样?” “速射炮不来,卑职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聂士成双手用力一拍,打死一支蚊子,“大人,越南这地方太糟糕了,蚊子都能把人吃了。”他笑着说道,“还是大人当年在黑龙江的时候好,冷点就冷点呗,总比这里强啊。” “各有各的难处。”胡大毛随手捡起一块石头,用力向一边扔去,哗啦一声响动,法军的枪声如斯相应的响起,乒乒乓乓的响成一团,片刻之后,又停止了射击。胡大毛点点头,做到心中有数,“这样下去不行。现在快到寅时了,再有一个时辰,天è放亮,到时候火炮也调来了,到那时再一鼓作气拿下法军阵地。功亭?” “是?” “告诉弟兄们,先休息一会儿,等天亮了,再给我狠揍” 命令传下,绿营所属的兵士各自和衣而卧,抓紧机会做战前休整,聂士成几个人却围在胡大毛身前,没口子的央求,“大人,给我们说说呗?” “说什么?” “当然是说大人您当年在萨哈连乌拉霍通城的后山攀爬而,最后从山悬绳而下,一举擒敌的旧事呗?” 胡大毛无奈轻笑。手、打这件事可算是他从军多年,最称荣光的一笔了,不过他为人低调,从来不以当年旧事为可以向人炫耀的资本,甚至在所统带的饿虎营中,也从来不多提及,偶尔兵卒问起,也只是含笑不语,“过去的事情,说它作甚?” 聂士成不死心,兀自追问,便在此时,听后面路有喘息声,期盼久矣的速射炮终于调来了。 好一番忙碌之后,火炮调校好了方位和射击诸元,炮弹放在一边,炮手矮身蹲好,只等天è大亮,就可以发射了。胡大毛掏出怀中的挂表看看,已经是凌晨的四点二十分,“功亭?” “在。” “让弟兄们做好准备,马开炮” “是”聂士成答应一声,把命令传送下去,草丛间又响起窸窸窣窣衣袂带风的声音,一切准备就绪了。“放。” 一声厉吼,并排安放的十一门速射炮猛烈发射,阵阵炮火落点参差不齐的砸在法军阵地,炸起大团大团的火光和泥土,“弟兄们,和我冲” 聂士成第一个从草丛后跳将出来,手中的快枪突突的打了一记点射,带领部队顺着缓坡攻了去。法军毫不示弱,在坡后以连发快枪猛烈还击,双方打得一团热闹,不过终究是众寡悬殊,到天è逐渐放亮的时候,缓坡之后的法军尽数为清军所消灭,事后清点战场,那个叫尼格里的法军少校,也战死于斯役了。 清军绝不停歇,从七月二十三日白天开始,一路向南猛攻,路连克魁代、郎庄、有陇三处城镇,兵锋直指北宁之前的最后一座城镇北江。另外一方面,林文察、胡小毛二将统带的从南路进发的兵卒,已经越过海阳府,抵达北宁城下了。 北宁城是越南北圻地区第一坚城,法国远征军陆部队的总部设立在此处,统帅是李维业。他也知道了海军不幸败北的经过,心中慌乱成了一团——法国陆部队不足六千人,粮草弹药虽并不匮乏,但深入敌境数千里之遥,后方接济根本不要想指望得,当初有海军在沱山港外游弋的时候,还能够得到政fǔ内部的消息,而现在,消息断绝,让自己如何决断? 眼见城下清军展开布防,人数总在五六千左右,李维业更加发愁:只是南路清军就有这么多人,北路又将如何?等到会师于城下,展开进攻,自己手中所掌握的底牌,能够坚持多久?一念至此,心中埋怨孤拔,当初自己曾经劝过他,将海军舰队顺下龙湾西进到海阳府和北宁府交界之地的芝艾湾,可以收到守望相助的作用,偏偏孤拔xìng情骄傲,不以为大清海军能够真的对法国远征舰队造成什么威胁,这下可好,让人家打得满头包的抱头鼠窜了? 清军似乎并不慌忙,好整以暇的安置好火炮器具,然后开始向城内轰炸,轰炸的力度也并不很强,每天分作三班,轮流发炮。李维业立刻知道,中国人是在行以疲劳战术,在心理瓦解己方的抵抗意志。 这一招于法国人的作用不大,但对于城内的越南人来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北宁城是重镇,城内有十几万越南百姓,每天这样提心吊胆,随时注意天掉炮弹下来的日子如何可以过得?于是,城内的越南人开始大批逃往城外,法方禁无可禁,也只好随百姓去了。 到七月二十六日,两路清军汇聚到北宁城下,总人数超过一万三千人,整理部队休息一天之后,清军开始猛烈的轰炸北宁城到七月二十八日的早,北宁城的南面城墙给炸开一个三丈宽的大口子,清军如潮水般一拥而入,杀得法军大败。 到中午十一点二十分的时候,城中法军指挥李维业下达了停战投降的命令。中法越南之战,宣告结束。 法军投降的消息和海军详细战报几乎是同时送抵北京的,这一天是八月十日。至此,海军在沱山港外海与法国远征舰队殊死征战的详情才得以大白天下,皇帝为海军得胜欣喜若狂之外,军机处却有不同的声音响起。 “皇,海军一战功成,固然展威于域外,扬名于七洋,但沈葆桢违旨开炮,在七月二十二日,先于朝廷所定开战之日,就率先与敌开火之实,只恐日后会成为法方纠结我大清的借口啊。” “赵大人的话,老臣也附议。”骆秉章也附和着说道,“打胜了固然有功,但这等抗旨而行的军中弊政,皇也不可不加以惩处。否则,日后领军之将,有样学样,罔顾朝廷旨意,又将如何?” 皇帝的眼神在众人脸扫过,看得出来,连奕、曾国藩、阎敬铭等人也是不以沈葆桢违例开炮为然的,军机处如此询谋佥同,说不得自己也只好为此承担一点责任了。“有些事啊,你们身处庙堂,难免观察起来,晦暗不明,就如同这一次派海军南下,与法国海军接战,便是如此了——尔等以为,我大清海军从成立到今天,尚不及十年光景,就真的能够在海争一日雄长,进而打败法国海军吗?” 众人无不惊异,事实就在眼前,还用的着说这样的话吗? “若是以为仅凭这一场战役的胜利,就可以算作是我大清海军真正具有了对外征战的实力的话,不但糊涂,而且狂妄”他说,“你们想一想,英法海军的建制有多少年了?我们还在刀耕火种的时候,人家就已经驾驶着风帆炮舰行走于列洋之间了。一场战斗的胜利,不代表一次战役的胜利,一次战役的胜利,也不能代表一次战争的胜利。更不用提我大清此番派兵舰出征南海,天时地利人和尽数占全,最后的结果呢?还不是损伤超过一成的兵员和数艘炮舰或沉或伤,甚至再不复使用?” “你们都不明白这一次朕派沈葆桢出海领兵的目的,打败法国固然是好,但在朕看来,更加主要的是,要借这样的一次机会,彻底演练一下海军的能力,并且给海军将士以一个实战的机会。在海军学院中学习三年之久,也绝对不及这一次亲临战阵能够学到的知识多一年金秋之季,朕出行东巡,海军炮舰耀武扬威,火炮射击靶船也是十不缺一;而到了实战的时候呢?就沈葆桢折子中所言,兵士或者为心中紧张,或者为情绪jī动,每每凭空浪费弹药,而全无命中,即便有一两发命中敌舰的,也全部是幸运使然。” “反观法军战舰,虽然吨位、火力、船速不及我方,但每发射一炮,都能够给我们造成一定的伤害,积少成多之下,也便造成大范围的伤害了。”他说得有点累,停顿了一会儿,又摇头失笑,“这样的情况下,又空谈什么建威海面?” 恭王几个相顾无言,折子是他们先看到,然后奏陈御前的,偏偏自己就没有看出来折子中所隐藏的海军大胜之后的隐忧?说起来真是惭愧,“臣等奉职无状,请皇责罚。” “这不是责罚的事。朕只是想告诉你们,首先不要以为海军赢了这一场海战——且不必说是不是惨胜——就有了能够在海面和英法等强国叫板的实力,还差得远呢这一节,军机处下去之后,即刻廷寄沈葆桢,着他带领海军参战的各船管带、大副、二副、轮机、炮手及海军学院所有参战生员,除定远、广亨、雷巽留驻越南,以策防卫之外,一概从水路进京,朕要和他们见一见,另外,也要认真商议一下海军在战斗中出现的种种问题;我们自己找出问题并加以解决,总好过日后和敌人见面的时,为对方所利用。” “……至于沈葆桢违旨开炮的事情,等他进京之后再说。” 恭王答应着,又躬身请旨问道,“皇,法国公使恺自尔日前派公使衙门差员到总署呈递公文,为两国休兵止战事,意欲与我大清展开磋商。” “朕想,也该是到了打官腔的时候了。”皇帝冷笑着说道,“也好,你回去告诉法国人,从八月十九日开始,展开为停止越南境内,中法两国彼此敌对态势而进行的谈判,具体细则,日后你递牌子进来,朕考虑考虑再说。” 点头,“皇,那越南国主由我大清派员回返顺化,重掌国事一事?” “这件事啊,等日后。”皇帝似乎不愿意就越南阮氏国主的去留动向费更多的脑筋,径自摆手让众人跪安了。 国事有大战得胜的喜悦之外,皇帝另有一件值得他高兴的事情——秀慧公主出降四月有余,日前额驸府中的太医传回消息,公主有了身孕了。皇帝得到这样的消息,很是迟疑了片刻:自己只有四十岁出头,就要做外公了?这会不会太早了一点? 皇后却不管他心头的狐疑,得到消息后,立刻降旨,以秀慧公主身子沉重,在额驸府怕不能静养为由,将女儿宣进宫中,以为养胎——皇帝只得苦笑——这哪是让女儿养胎?分明是思念女儿了她就不想想,人家小夫妻恩恩爱爱,这样鸳鸯分离,也不怕曾纪鸿会见怪? 秀慧出降之后,父女不曾见过几次面,这回在皇后宫中相见,看女儿比之当初在宫中的时候更多了几分新剖的娇柔和艳丽,做父亲的又是高兴,又是感慨,“你有了身子,今后再见阿玛,就不必行礼了。” 慧甜甜一笑,“女儿谢过皇阿玛恩典。” “栗诚,皇后接长公主进宫来,不过叙一叙母女情谊,等过几天,朕自然会打发她回府居住,你不必担心。”他向跪在宫门口行礼的曾纪鸿说道。 曾纪鸿脸一红,他和秀慧琴瑟和调,鹣鲽情深,正是在你侬我侬的时候,可以说,小夫妻的情谊与日俱增,偏偏赶在这个时候,公主有了身孕,皇后即刻宣召,他自然不敢抗旨,但心中的不舍却也是写在脸的,听皇帝这样一说,难免升起得遇明君的痛快感,“外臣不敢”说话声音之大,连他自己都给吓了一跳,忙又碰头,“外臣失仪,请皇降罪。” “说话声音这么大?不是心中高兴,就是习惯使然。若是前者也就罢了,若是后者,可不行啊难道在府里也是这样的吗?”皇帝笑眯眯的拿他打趣,“万一吓到朕的女儿,朕可不饶你啊。” 还不及曾纪鸿说话,秀慧抢先一步,为丈夫分辨,“额娘,您看皇阿玛,就知道吓唬人” 一句话出口,众人便笑。“行了,”皇帝摆手,“你先下去。皇后留慧儿在宫中住几天,日后朕自会着她回府,让你小夫妻共聚。” 纪鸿给帝、后碰头请安,这才躬身退了几步,一步三回头的出宫而去了。 “慧儿,阿玛给你选的这个夫婿,你可还满意吗?” “女儿满意。”秀慧公主大大方方的说道,“数月以来,女儿总想当面向皇阿玛叩谢圣恩,却终不得其暇。今儿个……” “行了,行了。你们小夫妻过得好,朕和你额娘自然也为你们高兴。”他说,“日后为曾家开枝散叶,也是你做人媳fù的本份。哦,朕记得曾纪泽婚后多年始终没有子嗣的,是不是?” “这倒不是。”秀慧说道,“刘氏夫人婚后生下两子,但不及成长,便先后夭折了。” 皇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朕明白了。日后再说。” 第81节大沽口外 第1节大沽口外 南海战报的详情传回京中,引起轩然大。在清流看来,朝廷筹建海军本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中华国有史以来就从来不曾筹建过海军,只要稳固海疆,加强边防,难道不就是御敌于国门之外的无国策吗?这在咸丰九年的安山湖一战之后,就早有明鉴的,大清根本没有能战的水军,最后的结果呢?还不是全数俘虏了入侵的英法印三国联军?大涨国威,使四海臣服,国势日?好端端的建造什么海军? 但皇帝一代雄主,旁的人心中嘀咕几句,还不敢多说什么,只盼着国家十余年间,投入帑币总数已逾万万,总能打造一支临战全胜的海军,不料南海一战,天时地利人和占全,居然落得个熸师而归,炮舰、兵员损失惨重的下场,换来的一点点成果,与其说是海军打下来的,不如说是陆的绿营建功。于是,反对朝廷再投入大笔经费,建设海军的声音甚嚣尘,其中以祁世长为首。 他是道光及咸丰初年的军机大臣祈隽藻之子,因为是山西寿阳人,人称小寿阳而不名。道光二十五年得中进士,供职柏台,一路当到湖广道御史,加左都副御史衔,成为朝中的二品大员;本来在旁人看来,沈淮年纪老迈,一旦退值,一定是由他去,不料翁同龢后来居,顶了他的位置。 祁世长愤恚已极,不敢对皇说什么不敬言辞,但在柏台之中,却屡屡表示对翁同龢的不满。翁同龢深以为苦,又无可奈何,柏台的这些都老爷,任是哪一个都是两榜出身,傲然兀立,没有一个是容易服帖的,只好咬牙忍耐着。 祁世长眼见登进无望,也开始一变而口无遮拦起来,他虽然宦途多陟,但在清流之中久孚人望,这一次南海战事了结之后,给他又找到了攻讦的方向,在稠宾广座之间,大发阐议,更第一个折子弹劾沈葆桢,罪名是两条,第一是‘违旨不尊,率先启衅,使东南百姓,有凭遭兵燹之威’;第二是‘领军无能,损兵折将,负天子重托,下绝庶民之望’。 一倡众诺,祁府的门生故旧纷纷折子,要皇从重处置沈葆桢;皇帝一开始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但眼见弹劾的奏折如同雪片一般飞来,这种近乎要挟的举动终于引得皇帝龙颜震怒,“表面看起来,倒真是一派为国情怀,实际呢?你们以为朕不知道吗?还不是为了海军筹建一事,在尔等很多人看来,是完全不必要的措施?” 在圆明园正大光明殿中,皇帝御门听政,召集群臣,做如的训示,“你们整天就知道袖手谈心xìng,殊不知,到如今的时代,世易时移,早已经不是读通基本高头讲章,背熟《朱子格言》就可以辅佐朕管理国家大政的时候了不建设海军,日本人能够如此轻易的放弃在琉球所得的利益?不建设海军,越南只怕又要如同香港一样,给法国人割取去了到时候,朝廷拿什么来保护海疆,拿什么来拱卫藩属?” “身为御史,你们的责任是纠察百官,肃清jiān宄。而不是胡乱攻击朝廷的海军大计,更加不是以恶毒的文字攻讦为朝廷流血流汗的海军将士。凭你们,也配对着那些以鲜血和生命构筑起海长城的将士们指手画脚?”他的眼睛落在御案厚厚一摞的弹劾奏折,表情一片厌恶,用力向下一推,折子天女散花一般飘落金阶,“这些折子,都拿回去,朕不看,也不批” “皇,您不可如此啊,您这样做,岂不是要寒了天下读人的心吗?” “呸”皇帝恶狠狠的迎头啐了一口,“凭你也配说天下读人?你真以为朕不明白?你祁世长一心想着左都御史的位子,眼见朕提拔翁同龢,你就处处刁难,时时掣肘?还不是为你一己ī利?这一次你表面是攻击沈葆桢,实际却是把矛头直指朕筹建海军的新政,是不是?像你这样的小人,不值得头戴双眼花翎,身膺二品之赏,和你当年的老父一样,回府中闭门读去” “皇以如此言语训教老臣,臣还有何话可说?”祁世长心中悲凉,叹了口气,摘下帽子躬身退了出去。 “还有你们,”皇帝用手一指殿中的群臣,“只要朕还是大清朝的天子,海军建设之事,就断不能停再有敢言语攻讦沈葆桢等海军大员者,祁世长就是榜样” 皇帝以雷霆万钧之势强自将朝野下隐约出现的反对之声尽数抹平,但心中知道,朝野下对于海军这一次惨胜所引致的不满,不是仅凭自己这一次训诫就能够彻底打消干净的。考虑良久,他作出了一个决定。就是要亲自到大沽口,迎接并召见战场归来的海军诸将。 奕听完他的话,第一个碰头说道,“皇,臣弟以为不可臣弟不是说沈大人领兵作战全无功勋,只不过,若是以咸丰七年和十一年两次对外征战相比,便不免等而下之了。以两者,皇尚未亲自郊迎,遑论如今?” “是,臣也以为,皇亲迎大沽口,未免荣宠逾分,于沈葆桢是祸而非福啊。” “你们以为朕是要见沈葆桢吗?朕是天子,他是臣下,朕要想见他,一纸朱喻,他就得乖乖到京中来,何必要朕屈尊降贵的东行天津?”他说得得意洋洋,奕几个面面相觑。 “朕要见的,是为国征战的海军将士朕知道,要是把他们宣到京中来,你们一定又会有这样那样的理由,什么言语粗鄙啦,什么未识礼法啦;总之是一大堆理由,阻止朕和这些人见面,却不想想,就是有他们的流血牺牲,才有了你我君臣在这里安稳如山的大清盛世所以朕要到天津走一趟,一定要去” 皇帝心意已决,众人不能多劝,入值枢庭有年,知道这位主子的脾气,言出无改,说得出就一定要做得到。没办法,只得下去安排仪驾。 天子出行,非同小可,按照正常情况来说,没有三五个月的功夫休想能够成行,但皇帝一力从简,沱山港那边,镇远舰也已经启行北了,时间不等人,只好尽量简化,带銮仪卫、御前ì卫、豹尾枪队、军机、御前等大臣,一路前往天津了。 八月二十二日,镇远舰并伤痕累累的广贞、雷离、雷坤等舰缓缓出现在海天尽头,距离还在非常遥远,沈葆桢就举起望远镜向海岸眺望,只见黑压压的一片人,不知道是不是直隶省的百姓闻声而动,到海边来观望这些远征归来的将士们了? 这种怀疑令沈葆桢心情愉悦,这一路都受到在福州港和李鸿章一席话的交谈所带来的积郁心情为之一空,“自己和海军将士的流血牺牲,总算没有落到空处朝廷一干只会夸夸其谈的生之见,不足畏惧公道自在百姓心中啊” 率船队北入京,在沈葆桢这一生人中,是最感觉凄惶的旅程——当初离京的时候,皇虽然给了自己临机决断的权利,但这样的话,皇帝可以说说,臣下若是当了真,不但愚蠢,而且狂妄这一点,只从朝廷明发的旨意中,只谈沱山港防御,却丝毫不曾提及海军将士为国征战而照例会有的赏赐一节,就可见一斑。 等他在福州港停泊休整的时候,李鸿章更是亲自到舰来,一面是奉旨劳军,一面是加以慰切,更加主要的是,将日前在圆明园正大光明殿中,皇帝训斥祁世长,进而罢去他一切官职的事情和他说了,但这样的消息并不能让沈葆桢放心,海军被击沉,击伤总数过半的船只,更是伤亡了数千计的水手、士兵,朝廷不会就这样黑不提白不提的放过去,自己这个替罪羊的身份,怕是怎么也跑不了啦 “丹帅也毋须如此自扰,鸿章以为,皇宅心仁厚,断断不及出此的。” 李鸿章的话并没有让沈葆桢觉得放松很多,反而更有忧心之感,“皇真的为祁世长一事,如此大发雷霆?” 鸿章点头说道,“我一开始也是知之不详,后来还是我老师寄来的信中才得与闻。皇勃然动怒,当即免了祁世长所有的官职,让他在府中赋闲读,凡此种种,都可见圣心于海军建设一节,从无半点转侧,为人臣者,幸遇明君,真是我等的福分啊。” 沈葆桢附和几句,又再问道,“那,少荃可知……” “什么?” “为沈某违旨发炮一事,京中清议如何?” “这件事,我想,总要丹帅一份自请有罪的折不管怎么说,大帅总是违抗圣命,这样的事情可大可小,日后若是追究起来,总是麻烦。” “是,我早已经将请罪折子随同战报一起呈递御前,不过始终没有下文就是了。” “皇的脾气丹帅也不是不知道,这样的情形,老兄的这份请罪折子,自然是留中不发了。”李鸿章微笑着说道,“我想,皇于丹帅违旨开炮一事,并没有很大的成见,只不过为了遮挡天下人的耳目,不得不然。” 李鸿章这样放肆的说话,让沈葆桢分外不喜。但他说的并不能算错,皇帝为人很是厚道,海军出征之前,又曾经给了自己战场决断权。如今只是为搪塞清流民议,所以才不得已将此事冷静处理? 他脑子里转着这样的念头,启程北,但心中总觉得不托底:万一在这段时间内清流群情汹汹,再度轮番折子攻讦自己呢?逼迫得皇帝不得不降旨严惩自己,又该怎么办?但思及多年来和皇帝奏对时候的情景,又觉得皇帝不会冷面狠心的将自己下狱问罪……,怀着这种又是惶恐,又是期盼的心情,沈葆桢叹息连连着,再度举起望远镜,向海岸望去,这一次,能够很清楚的看清岸的景致了,“啊” 他忽然大叫一声,手中提着望远镜,几步跑出驾驶舱,直接站到船甲板,找了处避光的所在,使劲举起望远镜,“大人……”管带杨廷辉不知道怎么回事,慌慌张张的跟了出来,“您怎么了?” “皇……皇终究还是没有忘记了老臣”沈葆桢语不成句的呜咽一声,把手中的望远镜向后一抛,声调陡然提高,“来人,伺候老夫更衣准备燃放礼炮” 杨廷辉愣愣的举起望远镜,认真向海岸瞄着,一望之下,也是大吃一惊:一座明黄帷帐矗立在海岸线的远处,帷帐外是身套着黄马褂的御前ì卫持枪而立,一面有二十四杆豹尾枪迎风摇动,在在显示出这天下独此一家别无分号的皇家气势。即便是再不通朝廷仪制的人也知道,这是御驾到了的标志 思及沈葆桢这一路愁眉不展,长吁短叹,一派心事重重的样子,再看到御驾亲临,迎接远归的海军将士的举动,则圣心攸归,跃然纸也就难怪沈葆桢何以如此的忘却形状了。 礼炮隆隆,在海天空炸响,皇帝正呆在帷帐内,和曾国藩说话,奕和文祥要负责和法国人商谈合约的细情,便免了他舟车劳顿之苦,听见外面炮声响起,许乃钊一愣,“这是哪里打?” 肃顺应声而入,向皇帝身边走了几步,“皇,沈葆桢定然是遥见御驾,故而放礼炮向皇致敬呢” “沈葆桢的名字也是你叫的?”皇帝狠狠瞪了他一眼,“朕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哎?是”肃顺也是一时高兴,失了忌讳。碰了个硬头钉子,讪讪一笑,站在一边。 “去给沈葆桢发旗语,海军将士为国浴血,着免去其跪拜之礼;另外,让镇远舰全员列队,朕要登舰亲自检阅。”打发肃顺出去传旨,皇帝继续和曾国藩等人说话,“胡林翼的年纪不是很大嘛,怎么一说生病,就来得这么急,这么严重?” “臣与该员素称交好,也知道他自少年时起,便经常闹病,大约是与生俱来,非人力所能挽回。” 皇帝苦恼的挠挠新剃的头皮,短短的发茬儿给他的手掌很舒服的感觉,“直隶总督是疆臣领袖,胡林翼几次三番折子请辞差事,朝廷也不必好明知道他带疾从公,而装聋作哑。你们议一议,谁可以接任啊?” 曾国藩也很觉得为难,直隶总督名为疆臣领袖,但这个差事却不是那么好做的,因为保定天津密迩京师,举凡是王公大臣出京办差,都要直隶负责料理,很多时候,甚至还要做小;这也还罢了,一些为皇帝贬谪出京的清流,在京中不敢放肆,出京之后,大言无忌,常常连总督的面子也不卖,更是让人为难。若是论起来的话,直隶总督这个职衔,实在是不及两江、两广总督那般俨然东南之主,威势煊赫。 而能够举荐备选的,也不过那么很有限的几个人,湖广总督张亮基算一个,但他年纪太大,而且为人xìng情耿直,很是不以朝廷多方和洋人往来为然,担任这样的职务,用不到半年就得出事;两广总督瑞麟算一个,但瑞麟最大的本事就是吃,最擅长的就是读白字、闹笑话,更加不必提了。 曾国藩和许乃钊各自想了想,后者忽然眼睛一亮,“皇,臣以为,直隶总督,地处要冲,所担非细,更是非皇极信得过的人不点。所以臣想,举凡朝中大员,唯有一人可担其职。” “谁啊?” “肃雨亭肃大人。” 皇帝大大的楞住了,片刻之后,失笑摇头,“亏你怎么想出来的。不行肃顺这个人,论及忠心,尔等都难出其右,若论及做事,他可差得远了。” 他还有一层意思是没有说出口的,肃顺在京中,和自己君臣相得,总能找到一些新鲜花样供自己嬉弄,少了这么个人,日子得过得多么无趣啊 “皇,臣却以为,肃大人胆识、气魄、能力俱有,这在当年皇命其履任山西的时候就有过验证的。初到任,便举发了晋省巡抚吴衍等人贪墨亏空粮库的弊端;半年之后,山西全省大治。凡此种种,皆可见肃大人能人所不能,且肃大人入值朝房多年,履历、经验、人才都是之选,臣想,由他接任直隶总督,再合适不过。” 正说着话,肃顺从帷帐外又举步走了进来,看见众人奇怪的眼神向自己看来,肃顺楞了一下,“主子?奴才……是不是又做错什么了?” 从皇帝ī心来说,实在舍不得将肃顺放出京去,君臣多年,每一天身边见不到他,总感觉像少了点什么似的,但认真想想,肃顺呆在北京,只是一介弄臣一般的存在,是不是也会浪费了他的人才呢?左右此事还不急,等见过沈葆桢等人之后再说 第82节问题重重 第82节问题重重 旗语打过,镇远舰上又是一通忙luàn,以杨廷辉为首的舰上弁员列队在船甲板主炮前,站得笔管条直,等候船只靠岸,皇帝亲临检阅的一刻的到来 等到铁甲舰缓缓靠岸,放下舷桥,以曾国藩为首的军机大臣陪着皇帝,由杨三躬身虚扶着,登桥而上,他戴着天鹅绒缎台苍龙教子正珠珠顶冠,穿绣黄江绸夹金龙袍,绣石青江绸棉金龙褂,戴珊瑚朝珠,束金带头线纽带,穿青缎凉里皂靴。因为不留胡须,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一些。 举步登上船甲板,沈葆桢一声长喝,“叩见皇上”甲板上列队迎候的海军弁员单膝落地的跪了下去,“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起来吧”皇帝笑容满面的说道,挥手让众人起身,走到沈葆桢身前,“沈葆桢,你这一次为国征战,抗击顽敌,大涨了我天朝威风,做得好啊” “臣不敢”沈葆桢语调微见哽咽的说道,“臣领军无能,致使我大清海军有多艘舰艇为敌舰所伤,三军亦为臣所累。更有违抗圣命,率先发炮,挑起两国边衅,臣罪不容诛,皇上不以臣罪为惩,而天语慰切,臣……惶悚无地” “打仗的事情,从来没有一定之规。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嘛至于说伤亡,海战凶猛,还能有说不死人的吗?”皇帝故作大度的说道,“起来,起来和朕说话。” 葆桢这才从甲板上站起身来,躬身垂手shì立。 “这就是在海战中大显神威的主炮了吧?”他很好奇的仰起头,望着斜斜指向天宇的火炮炮口,口中问道,“上面还有敌人的炮火击伤过的痕迹呢。当初的情势可危险吗?” 葆桢答道,“不过臣身在定远舰上,于镇远舰所知不多,臣请,不如着舰上管带杨廷辉亲自为皇上解说?”说完看皇帝点头,沈葆桢回身招呼。 杨廷辉上前跪倒行礼,起身之后,把七月二十三日海战情形说了一遍,最后说道,“臣以为,若论及火炮威力,及铁甲舰航速诸节,我大清……” 皇帝摆手打断了他的奏陈,“朕这一次到天津来,一来是要见一见为国出力的将士,第二,便是要听海军诸位管带及海军学院的专攻之士认真说一说此番征战之中出现的弊端。不过,这是下一步的事情,日后有的是时间给你奏答。” 一言出口,刘步蟾、陈兆锵、方伯谦、邓世昌等人无不面lù喜sè。杨廷辉愣了一下,躬身行礼,“喳。” 皇帝暂时放开此事,面对着站得笔直的舰上弁员,深深地吸了口气,就在所有人还不及清醒过来的时候,先一步深深的鞠下躬去“皇上”舰上众人如海水退朝般跪了下去。 不等曾国藩等谏止他这种不顾君臣大防的动作,他已经站直了身子,“朕给你们鞠躬,是为了向你们表示感谢。感谢你们为我大清的江山社稷出力,为我爱新觉罗家族流血这一躬,你们当得起” 从逐渐起身的众人眼中,皇帝看到了闪闪了泪光,这让他分外满意,不过是一鞠躬,却可以换得所有人的倾心以对,这样的便宜,越多越好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得意起来。 “皇上,”肃顺适时的在一边说道,“海军兵卒,为国出力在前,今日有幸德沐天恩在后,皇上宜乎该当加以奖赏的啊” “大大褒奖”皇帝用力说道,“所有这一次参加对法海战、陆战的士兵,一概官升一级,赏三月薪俸;所有牺牲的兵士,同样照此办理” 当兵吃粮,就是想博一个封妻荫子,镇远舰上的水兵大都是穷苦出身,贪图朝廷每月发给了七两银子的俸禄,才舍弃农间本务,改为穿上这一袭号衣的。今儿个听皇上这样一说,无不心中大喜,“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声一时间响彻海面,借着水bō,远远的飘散了开去。 见过受阅的弁员,皇帝即刻下船,随即在北塘镇的行辕中,召集军机、御前及海军众将参加的会议,沈葆桢、镇远舰管带杨廷辉、广利号管带张英、雷离号管带恩寿、雷坤号管带奎昌、广贞号管带周盛bō;海军学院的生员邓世昌、刘步蟾、方伯谦、林森森、林泰曾、林永升、严宗光、陈兆锵等,济济一堂,把个行辕正堂都要挤满了。 皇帝高居御座,面向众人,沉yín了片刻,才开口说道,“朕近来一直在看海军大臣沈葆桢呈递上来的奏折。此战的结果固然是我大清站胜面居多,但亦可见海军将士在实战之中暴lù出来的诸多弊端——今儿个你我君臣共议国事,言者无罪——也不必进起居注了,嗯?” “皇上说是,自然就是。”肃顺陪着笑容,躬身说道。 皇帝一笑,眼睛在众人脸上、身上扫过,“朕不要听那些官面文章,谁有话就说,也不必请旨。” 一句话落地,有人亢声出言,“皇上,奴才有话说。” 众人回头看去,是雷坤号管带奎昌,他是镶蓝旗佐领mén下,原本在海军学院担任第二期生员的教习,后来调到雷坤号,做了管带。“好,你想说什么?” “皇上,不是奴才大胆,说沈大人的不是,只不过,奴才虽然书读得不多,也知道政令不宜出于多mén的道理。沈大人虽然是领兵统帅,但他不懂海战。七月二十二日,我海军舰只在沱山港十九海里外与法国海军巡逻舰艇遭遇,jiāo战之下,福满号被敌舰打伤,其时已经是过了戌时,眼见天sè将暗,但沈大人不听丁大人所言,执意进攻。” “哦?那最后的结果呢?可有军舰为法国兵船所击伤、击沉?” “这倒没有,不过奴才想,舰上应以管带为一船之长,这是当年皇上传喻天下的圣旨中所写的。沈大人即便是全军统帅,也不该越权指挥作战的。” 皇帝的眉梢猛的向上一扬他真是没有想到,奎昌看起来一副憨憨的、呆呆的样子,说出话来居然直指核心?这个家伙是个人才呢 眼角余光瞥见沈葆桢,他的形容就有些坐立不安了。皇帝心中好笑,“朕说过,今儿个只提海军在战时暴lù出来的弊端,整改之法,留待回京之后——还有什么人要说话?” 有一个奎昌做引yù之砖,旁的人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再一次出言的是恩寿,“奴才以为,我大清海军,此战所暴lù于天下人眼下的弊端,便是北洋水师兵卒受训严重不足,亲临战阵之时,心中慌luàn成了一团,其中尤以炮手为最,而这一岗位,在战时也是最为紧要;我海军兵士,每每发shè十发炮弹,能够有两发击中敌舰,就已经是上苍庇佑,皇上万福……” 皇帝朗声大笑起来,“这和朕可没有什么相关。朕和你们炮战的战场,可离着十万八千里呢” 一句话出口,众人轻笑连连,正堂中从奎昌的一番奏答所带来的尴尬气氛,也为之缓解了些许,“再有一节,便是如皇上当年所说的绿营痼疾:军中袍泽,在战中的彼此支援作战,远远不足更多的时候,海军舰船都是在海面上各自为战,虽然我大清炮舰的威力远胜法军,但彼方多以两艘,乃至更多舰只围绕一艘猛攻,才有今日之战果。” “这话不对。法国人的军舰本来就比我大清这一次派出去的多。不提二十二日被击伤的阿斯皮号和……” “易士弼号。” “对,阿斯皮号和易士弼号之外,法国还有二十三只舰船,而我大清呢,只有十三只。到海面上,双方尽出全力,自然就会出现两艘船攻击一支敌舰的情况了。”他摆手笑道,“你这样的话,算不上什么高明。” 恩寿脸一红,心中不以为然,敌人的舰船多固然是事实,但己方的海军舰艇各自为战也是实情,皇上这不是避重就轻吗? 皇帝也不理他,管自问道,“还有谁要说的?” 众人的意见大同小异,多数是围绕刚才两个倡言的旗人管带所说,加以润sè,半天之后,也没有什么新意。皇帝大约能够猜到,有些话也只有旗人能说、敢说,换了汉人,为长官颜面计,为日后仕途计、为同僚情谊计,即便心中有谱,也未必好意思当众直声;堂上变得安静下来。 皇帝正要说话,听正堂外面有人说话,“皇上,生员有话要说。” 此番驻跸的行宫地方有限,如此多的大臣容纳不下,只好让刘步蟾等人在mén外等候了,这会儿听见有人说话,皇帝自然诏准,“进来,都进来说话。” 闪开一条通道,让十几个年轻人昂然入室登堂,到御座前跪倒行礼,“生员叩见皇上。” “刚才是谁说话?” “回皇上话,是生员方伯谦,贸然进言,请皇上恕罪。” “这么说来的话,你于此番海战之中隐藏的弊端可有所见喽?可不准和前面几位大人所言类同啊。” 伯谦既然敢张口,就有所把握,“生员想说,此番海战,上有皇上指授方略,下有海军将士用命。终能力克强敌其中略有损伤,亦并非不可挽回;但生员以为,我大清兵船炮舰损伤之数,固然有诸多原因,而更大的一个原因,却在于各舰上管带大人,未能尽全力作战迎敌” 这是出乎皇帝意料的一句话,他立刻追问,“那,你以为是为什么,使得他们不能全力迎敌?” “只是因为此番出海征战的炮船,皆搭载有绿营兵士。为求战时绿营兵士不受敌舰炮火危及计,我方军舰,只好选择避让、进而退后观战。参战舰船总数,只有九艘。使海战中敌众我寡态势益为加重,方有今日之祸。” 方伯谦的这番奏答,矛头直指御座上的皇帝这使用炮舰搭载士兵的办法是他想出来的,却没有预计到在海战中竟然会有这么坏的影响,一时间竟愣住了,“方伯谦,你住口” 沈葆桢越众而出,到了他和其他人身前,“这是什么地方,也轮得到你……” “你住口”皇帝大声抢白,阻止了沈葆桢对方伯谦的训斥,“退下” 斥退方伯谦,他眨眨眼,继续望着方伯谦,“你刚才说的话,很有道理,更主要的是,也让朕明白,原来兵凶战危,并不是只靠朕这样一国天子,呆在紫禁城中就可以胡luàn指挥的。” “皇上这样说话,生员汗颜无地。生员所言,不过一愚之见,何敢当皇上错勉?” 皇帝不理他奉承的话,“那,既然你能够识得其中弊端,可有整改之法?” 方伯谦为之语塞。 皇帝看看差不多了,不再多做拖延,摆手笑道,“今儿个都累了一天了,晚上传宴,赏赐群臣,舰上的弁员人数太多,着御膳房伺候差事,让年轻人在船上享用。” 用晚膳的时候,皇帝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曾国藩、肃顺等人在他身前呆得久了,知道他的脾气,凡是这样的时候,脑子中所想,一定是奎昌、恩寿等人奏答之语,当下也不打扰,安心享用食前万方;倒是沈葆桢诸人,见他眉头深锁,以为圣心有所不愉,怕日后整改军中积弊,又会有人要为之大倒其霉,这样的念头一转,更是恼恨奎昌、恩寿两个。 皇帝心中想着的却是另外一件事,筹谋良久,放下银箸,“朕记得,是从咸丰十五年的时候吧?直隶总督开府理务,改为在天津城中,直到每年运河冰冻之后,才移驻保定的,是不是?” 乃钊说道,“咸丰十五年的时候,直隶总督胡林翼奔劳于天津、保定二地,往来繁复,他又是身子虚弱,请皇上的旨意之后,改为在每年三月至九月间,将总督行辕移驻天津,以此定为成例的。” “对,朕也想起来了。是为了此事。哎说起来,各省这种教、民互相仇视的情致,也不知道几时能得以缓解。”不等许乃钊奏答,他抢着说道,“朕看,天津之地,密迩京师,最称方便不过;倒不如干脆就将直隶总督的行辕定于此地吧,你们以为呢?” 军机处几个人近在御前,对于他这样突然而至的决定有点mō不着头脑,骆秉章脑子灵动,猜到几分缘由,“臣以为甚好。津mén不论地处抑或城建,都要远过保定。自咸丰十年,新开三口通商以来,通商衙mén也是驻节于此,十余载而下,辐辏密集,津mén已成北国江南,复述之区,较诸保定,不可同日而语。皇上一言为法,臣钦服无地。” 如曾国藩等反应稍慢的,在这片刻折冲之间,悟出了一点什么。因此只是沉默静听,一言不发。、 第83节直隶总督 第83节直隶总督 用过晚膳,挥退众臣,皇帝只把肃顺留了下来,却久久无言,半晌才和衣而起,接过惊羽递过来的孔雀翎的大氅披在肩上,“肃顺,陪朕走几步 君臣两个举步向外,身后跟着杨三、六福、惊羽和一干御前shì卫,在行辕的阆苑下转悠了起来,“肃顺,今儿个,朕和军机处共议直隶总督的人选来着。” 肃顺不明所以,含糊的答说,“是。” “许乃钊给朕举荐了一个人,朕一开始觉得他的话很荒唐,但这一天下来,认真想想,未始不是适宜的人选。”他说,“但此人经朕捡拔而起,至今已有多年,若真是外放为官,以他的能力,办好朝廷的差事,自然人尽其才。但朕和他主从相得,这一旦分别,心中真是舍不得啊” 肃顺心中大恨从皇帝的说话,他已经听出来了,许乃钊举荐的就是自己。而且他也听得出来,皇帝已经为许乃钊的话动了心思,只怕这一刻慰婉天语,就是为日后降旨张目的先本;自己想推拒是推拒不了的。 “皇上,您的意思,奴才明白了。奴才在想,跟随主子多年,长经主子教诲,这份为主子分忧的心肠,奴才自问不落人后,只是,奴才舍不得离开主子啊”说到这,肃顺念及君臣多年情谊,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声音一片哽咽,难以为继。 “你啊,也不必如此惺惺。这一次放你出去,又不是隔着万水千山,想朕了,或者朕想你了,就进京来,和朕君臣盘桓数日——你这个人,朕知道,要说做事,你差得远了。尚堪一用的,就是要借助你的心xìng、胆魄,在直隶省内认真的梳理一番。” “皇上,奴才不明白。如今我大清朝可谓海晏河清,吏治整肃,怎么还有要梳理的呢?” “说你笨,你就是真笨”皇帝停下脚步,回头嗔怪的瞪了他一眼,摆手示意惊羽几个退后一点,又和他说道,“如今天下二十一处行省,十四个总督,除了你要上任的直隶总督和官文的两江总督,可还有一个旗人吗?更加不必提巡抚之中,旗人所占的比例更是少得可怜——朕知道,你心中很瞧不起旗人,但世易时移,旗人如今也多有可用之才。便说今天吧,朕看,奎昌和恩寿就很值得提拔一番。旁的不用说,只是这份敢于破除情面,勇于实事求是的作风,就大勘表彰。” “皇上,这两个人是海军所属,海军学院又是在山东,奴才怎么管得到他们啊?” “肃顺,你是不是和朕捣蛋?嗯?故意装出一副世情不明的样子来,好让朕收回外放你为直隶总督的旨意?” “皇上,奴才怎么敢和皇上,这个,捣蛋?奴才是真的不知道啊。” 皇帝叹了口气,没奈何只好给他解释几句,清廷行以督抚制,巡抚都由总督在管,即令不是明白规定隶属关系,而习例上亦必受某一总督节制,如山东巡抚之于直隶总督,就是一个例子。 唯一的一个例外是河南巡抚,自雍正年间的田文镜时开始,便专属于朝廷,没有一个总督可以干预;所以皇帝会有这样的说话。 肃顺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奴才明白了。日后奴才到天津办差,亦当以直隶总督关防调用以上二员……” “朕的意思不是让你调用他们,只是给你举例子。便如同京中吧?宝廷、舒清阿、志颜等人都是旗人中的后起之秀;但天下之大,还是有更多的是你我君臣所看不到,或者还未及发掘而出的。奎昌、恩寿是如此,直隶省内是不是也有这样的人才呢?” 皇帝说道,“你到直隶之后,朝廷但凡有所文教武功之事,你别学瑞麟、裕德那样,坐在衙mén中不动贵身,该下去就下去。” 肃顺心中很觉得不舍,从皇帝的说话他可以听得出来,任职自己做直隶总督一事,怕是没有什么挽回的余地了,“是,皇上说的话,奴才都记下了。” “还有崇厚,他是三口通商大臣,但面对洋人,只知道一味的媚软。你到任之后,认真的管一管他。大清不是当年的大清了,国势强盛,是连西洋人也不敢不给几分面子的。让他这样一nòng,倒显得我们畏惧外人似的。” 肃顺自然唯唯应诺,“奴才méng皇上多年恩典,此番离京任职,主子又不吝辛劳,几番教诲,奴才敢不尽心效命?只是,奴才才疏学浅,又是初初到津mén任职,这往来之间,怕是人地两疏,奴才再请皇上恩典一二,给奴才赏几个得用的下属?” “你还没有上任呢,就想安chā自己的心腹了?” “奴才不敢说心腹二字,这不都是为办好皇上jiāo办的差事吗?” 皇帝扑哧一笑,“好吧,你想要谁?” “奴才想,把福建提督成祥要来,再把广西岭南道李慈铭要过来,还有河南道御史高心燮,还想要……” “行了你还有完没完?”他笑骂着打断了肃顺的话,“有了龙汝霖、黄锡和王闿运还不够,真想把肃mén六子都nòng到直隶去吗?” 肃顺脸一红,他没想到皇帝连所谓的肃mén六子都知道,所谓六子便是指龙、黄、王、李、高、和成祥;有文有武,有职有闲,却为朝野公认,都是一时俊彦。肃顺知道,皇帝表面上是在开玩笑,实际上,万岁爷心中怎么想的有谁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是错的,便躬身低头,沉默不语。 “这件事啊,左右还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落到实处,等回京之后再说吧。” 八月二十三日,御驾启行北返,皇帝行事,决不待时,在还京之后的第二天,便将军机处、沈葆桢、奎昌、恩寿等人再度招到御前,共同商议海军作战之后爆发出来的弊端的整改事宜。 “……臣这几天一直在琢磨恩寿、奎昌还有海军生员说的话,固然都是针砭之见,但也不妨分清主次,有些事是可以缓一缓的;便如同以炮舰搭载绿营兵士——海面作战,固然是海军成立的宗旨,但舰船终究不能长脚上岸,还是要靠绿营士兵冲锋陷阵,斩将夺魁——从此一节而言,炮舰搭载兵士,还是该当奉行如故的。” 沈葆桢第一个说道,“臣想,中法海军一战功成,料必数载之内,我天朝海圉不会再有边衅之事发生,不如趁这个机会,多多打造日后专mén用作运载士兵的大船,此等舰船,多以承重为先;不必过于强求火力,战时尽量拖后,使前敌炮舰既不必为运转不灵而致损伤,亦不必为心有挂碍而畏手畏脚。臣这一点小见识,请皇上俯察。” 奕几个心中叫好。炮舰为搭载士兵而在海战中暴lù出来的缺点并不是不为人所知,只是这件事是皇帝亲自降旨施行的,别的人不敢置辞而已;如今给方伯谦捅破了窗户纸,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要尽量顾全皇帝的脸面了。但如何顾全,却是一个很大的难题,今天听沈葆桢一席奏答,可谓面面俱到,真不愧是久经宦海,又是专司海军差事的大臣,料必皇上心中,也很满意吧? 偷偷抬头向御案上的男子看过去,他却有点心不在焉一般的在桌案上翻找着什么,很快就找到了,“昨天回京之后,朕匆匆画了一张草图。等一会儿你们拿下去看一看——朕给这种东西起了个名字,叫登陆艇。专mén用来搭载士兵,日后做登陆作战而用。” 众人面面相觑,“……登陆艇这种东西最大的特点就是可以在水深不足以让大型兵舰靠拢的水域活动自如。具体的,朕已经宣天津机器局的华蘅芳来京,听一听他这个专业人才的意见。” 皇帝完全不理众人疑huò的眼神,侃侃而谈,“若是可行的话,就在天津制造,先造出一两艘来,下海实验,有了经验,再jiāo由安庆造船厂和马尾造船厂正式动工兴建。” “这,登陆艇一物,是皇上……” “是,这是朕回京途中偶然想到的。行不行,试试看再说吧。” “皇上这样说话,臣等惶悚无地。海陆军制,朝廷早有专司料理之人,如今却要皇上钦笔绘图,jiāo付使用,……” “朕会的,你们大约不会;你们会的,朕却是十足十的外行,我等君臣都是同心为国,就不必说什么君臣主从了。”谈过了这件事,他才说道,“刚才沈葆桢的话啊,朕知道,是为朕的面子着想,但若是为此而耽搁了海军整改的大事,朕的面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臣惶恐。” “不说这些,谈正经事吧。”宕开一笔,他说,“奎昌等数人提及的海军在战中暴lù出来的问题,你们以为,该当如何有的放矢的进行改进呢?” “臣等以为,海军水手,多年受训,却只是在舰上做临敌演练,一旦真正与敌接触,难免心中慌luàn;故而解决之法,不外乎更多加强训练,以备来时。”曾国藩是奉旨管着兵部的,由他第一个进呈商议之后的结果,“而若谈及舰上令出多mén之弊,臣以为,只要一道旨意,便可迎刃而解。不必成为圣心忧虑之事。” “还是要更多的让水手熟练掌握发炮技能,不要担心làng费炮弹。这种事,不能省的。” “皇上说的是,只有平日多多训练,等到战时,水手的发炮才能准确命中。” “至于说如何训练,不要只是在风平làng静的时候出海,也不要轰击那些固定不动的靶船;海上气候多变,怎么能肯定每一次作战,都是遇到良好的天气呢?更不必提敌军舰船也是会动的——任何天气,都要派船出海,再找来一些废弃不用的商船,放在海上,作为假想敌来打击。” “是。” 皇帝想了想,这种呆在圆明园中,君臣御前共议办法的举动,多是纸上谈兵,能不能收到实际效果,现在还很难看得出来,但总算是向前进了一步,留待后日吧,“恭王,和法国jiāo涉的事情怎么样了?” “是。臣弟奉旨与法国公使恺自尔谈判,法方提出要求,两国各自撤还囤在越南的驻军;越南练兵,两国均不可派遣教练官;将来两国如果有须派兵至越南,要先行行文知照;中国赔偿法**费银子……390万两。” 这最后一条款项在总署衙mén看来,实在是荒唐到无以复加,所以奕奏陈的时候,也很觉得为难,生恐触怒皇帝。 皇帝却并未动怒,眨着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他,“总署衙mén对于法国人提出的要求怎么看?” “臣等共议,法国人讳败为胜,进而向我大清提出军费赔偿一款,不但失礼,更是忘却伤痛教训所为。臣弟以为,该当严词拒绝,反向对方要求军费赔偿一事才是应该的。” 皇帝笑了起来,“这是朕的过失。十余年以下,每每在两国争端上锱铢必较,所以给你们造成了一个感觉,朕是那种很好钱财的皇帝,是不是?” “臣等不敢。皇上若说锱铢必较,也仅仅是在省却天家靡费款项;于国事正用,皇上从来不曾的。” “你们能够知道这一点就好。”他说,“钱财是工具,为百姓、为天下所正用,才是目的。便如同这一次恭王所说的法国人的条款吧。法国人故意讳败为胜,提出要我大清赔偿军费银子,实际不过是想以此种鱼目hún珠之法,掩尽天下人耳目他们真正的目的,只是为条款中的第三条。奕、文祥,你们两个办理外务多年,只要认真想一想,就能够明白其中隐藏着的险恶用心了。不过为jī怒所致,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啊” 奕回忆片刻,若有所得的说道,“皇上的意思是说,法国人有意获得与我大清在越南相同的宗主地位?使越南成为中法两国共同的保护地?” “正是如此”皇帝用力点头,“能够识得出这内中详情,接下去该如何和法国人争辩,就不用朕再教你了吧?” “是,臣弟定当会同总署上下,小心料理,请释圣宪。” “还有,直督胡林翼病重,朕想,先让他回京来调治,总督衙mén的差事嘛,让肃顺去,代劳一二。” “皇上,肃顺是御前大臣,更是朝廷的二等忠孝侯,超品大员,不宜左迁啊。” “这如何说得上是贬谪?”皇帝翻了个白眼儿,“再说,又不是让他常驻天津,等胡林翼的病养好了,还让他回来的。” 第84节天津教案(1) 第84节天津教案(1) 发往各省的上谕,第一个看到的是近在畿南的胡林翼,实在是听到。胡林翼事必躬亲,加以写字看书之外,还要围棋一局,目力大伤,右眼已到了昏méng不能辨物的地步,而且他的脾胃不建,吃不来油腻,每天只是进以很简单的青菜,有时候甚至是枵(音消)腹从公,经他的家人幕友力劝,也只好多多闭目静坐,一切公事,都是幕友念给他听。 听到朝廷选肃顺为接任的直隶总督,胡林翼瞿然动容,睁开眼来,“肃雨亭要来?呵呵……这倒是个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消息呢”他笑了几声,“听了这个消息,我好象目中浮翳一去。” “这事原在意中。”他的幕友,名叫刘锡鸿的说道。“学生认真疏爬,大清各省督抚,汉人倒占了十成中的九成,咸丰十五年的时候,端王、怡王等人上奏折,请皇上多加启用旗人,虽然给皇上驳了,但总也不是长久之法;更不必提京畿重地,非心腹……” 胡林翼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这样的事情再说下去,就太过犯忌讳了。“虽在意中,还是难能可贵。相形之下,我应该惭愧。” 胡林翼已引咎自责,幕友们就不便再谈这件事了。接着再念别的公文,然后又念各处的来信。第一件是陈宝箴从夔州寄来的,有人参了四川总督崇实一本,说他贪黩,凿凿有据。恭王碍于皇帝的关系,不能认真,但又不能不办,几经斟酌,奏请派湖北巡抚陈宝箴就近查办,因为陈宝箴最会做官,一定了解其中的奥妙,会替崇实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而且湖北靠四川以盐课接济,每年有上百万银子之多,以‘公谊’来说,陈宝箴亦不能不替崇实遮盖。 由于往返需要四、五个月,所以陈宝箴是奉旨‘带印出省’的,舟车所到之处,就是巡抚大人的行署,照样有全班幕僚替他办理文牍。这封写给胡林翼的信,除了问候以外,便是替崇实解释。念完一段,胡林翼摆一摆手,示意暂停,他要把陈宝箴的话,先辨一辨意味。 在平常,这些信是不容易为幕友看到的,陈宝箴的言外之意,也只有他一个人在心里体会。现在既已公开,不妨进一步谈一谈,于是他喊着刘锡鸿的号问:“叔耘右铭未到成都,似乎已经成竹在xiōng,照你看,他这些话,何必先告诉我?” “这也是尊重师mén的意思。而且……,”刘锡鸿苦笑道,“少兄的处事,大人深知,何劳下问?” 胡林翼点点头,心里在想,陈宝箴常常有话自己不肯说,善借他人之口,这封信的意思,是要自己先为崇实辩白几句,为他将来替其开脱作伏笔。此事不急,摆着再说好了。 “再念下去。”他说,“还有什么?” 刘锡鸿继续往下念陈宝箴的信。信中谈到四川酉阳州的教案,朝命陈宝箴就近查办,已有和平了结的希望,他特为告诉胡林翼,也就是期望师兄对他支持。胡林翼以大学士兼领直督,国家重臣,且又近在京畿,朝廷遇有大政,亦往往咨询他的意见,如果问到酉阳州的教案,有了陈宝箴所提的办法,他就易于作答了。 听完信,胡林翼不胜感慨地说:“洋务不难办,难在办教案,教案亦不难办,难在自己人的意见太多。” 这已是含蓄的话,意见太多四个字,实在是指瑞常之流,那班天下之大,不知中国之外,还有外洋的道学先生,是真道学也还罢了,特别是徐桐那班听见洋字便要掩耳疾走的假道学。首发文字}刘锡鸿和他在胡林翼幕府中的同事,通达的居多,这时便因为胡林翼的感慨,引起了一番冗长的议论。 教案之起,由来已非一日。康熙初年,天主教盛极一时,这是因为圣祖的祖母孝庄太后,就笃信天主教,她的教父是个德国人,华名叫做汤若望,明朝天启年间到中国来传教,由徐光启的举荐,入翰林院供职。崇祯二年五月初一日蚀,用大统历、回回历推算时刻,统通不准,只有徐光启用西法推算,有如预见,于是特开历局修新历,由汤若望参与工作。他又会修火器,所以崇祯十七年正月,李自成bī近京师,辅臣李廷泰督师剿贼,特地把汤若望带入军中管枪炮。 入清以后,汤若望一面传教,一面做官,做的就是专mén掌管天文历法的钦天监监正。孝庄太后和世祖母子对他极其信任,圣祖能正储位,就因为汤若望一句话,说他已经出过天huā,可保无虞。顺治十八年,世祖因出痘驾崩,越显得汤若望有先见之明。因此,圣祖对他亦异常尊信,修明历法,提倡天算,天子躬亲倡行。这也就是天主教能在中国大行其道的缘故。 到了世宗即位就不对了闽浙总督满保首先于雍正元年上疏,说“各省起天主堂,邪教偏行,闻见渐淆,人心渐被煽huò,请将各省西洋人,除送京效力人员外,余俱安置澳mén。天主堂改为公廨。误入其教者,严行禁饬。” 世宗准了满保的奏请,给了半年的限期来迁移,同时命令沿途地方官照料。这还都是因为圣祖崩逝未久,他仰体亲心,格外宽厚之处。到了雍正三年,更严禁入西洋教,这个禁令,过了一百二十年才撤消。 道光十九年发生的鸦片战争,先胜后败,结果订了赔款割地的《江宁条约》,开广州、福州、厦mén、宁bō、上海‘五口通商”这‘五口通商事务’由两江总督兼理,兼授的官衔,称为‘南洋通商大臣’。 英国人一心想通商,法国人注重在传教。道光二十四年,在黄埔的一条法国兵船上,签订了三十五条的《中法商约》。接着,法国公使克勒尼,向两广总督耆英提出jiāo涉,要求取消雍正三年的禁令。耆英据情转奏,礼部议定,准在五个通商海口,设立天主教堂,但‘不许jiānyòufùnv,诳骗病人眼睛”洋教士为人治病,有时会动刀,所以民间有洋人挖眼睛的传说,朝廷亦信有其事,因而特别申明约束。 自此以后,信教的人渐渐又多了,此辈被称为教民,教民只知上帝,不祀祖先,此事从士大夫到老百姓,无不深恶痛绝。忘本就是luàn臣贼子,人人可得而诛,同时教民中亦难免有莠民,仰仗洋人势力,欺压乡里,益增民教的仇恨。小则群殴,大则杀教士、烧教堂的教案,层出不穷,没有一个地方官听见教案二字不头痛。 到了咸丰二年,朝廷设立总署衙mén,开始正式展开和洋人的jiāo往,由恭王出面所订的条约,准许大清臣民自由信教,法国教士得在各省租买田地,起造教堂。这一来,‘教案’越多,朝廷一力推行新政,仰仗洋人之处甚多,也不敢再跟洋人起衅,同时条约中又规定地方官‘滥行查拿’教民,须加处分。因此,遇到‘教案”总是教民占上风。民教相仇,积渐成了难解难分之势。 眼前就有贵州遵义和四川酉阳州两起,迁延日久,使得法国公使恺自尔无可忍耐,竟自称‘外臣’上奏,而总理各国事务衙mén,居然亦为他代递‘外臣’的奏折。两国的jiāo涉,变成内部的纠纷,好象部院之间,各有主张,唯待军机议奏,皇帝裁决。为此,把文祥气出一场病来。 胡林翼的幕友,议论教案到此,无不浩叹。由文祥又谈到崇厚——他是咸丰十年新开的北方三个通商口岸:天津、牛庄、登州的‘办理三口通商大臣”在旗人中算是洋务好手,但他办洋务,只是一味媚软,纵容得洋人气焰甚高。大家都认为这不是好现象,总有一天因为洋人的欺人太甚而jī出变故来。 “民教相仇,亦不能全怪洋人,民智未开,误会益深,这才是隐忧。”胡林翼接着便举了个例,从他到任以来,好几次有人拦舆告状,说有小孩走失,是为天津教堂拐了去‘挖眼剖心,采生配yào”请求伸冤。 “这是野番凶恶之族都不忍为的事,西洋文明各国,如何会有此残忍的行为?以理而论,决无其事,然而你跟百姓说不清楚,如之奈何?” 但是,天津一带,不断有孩子走失,那是事实,胡林翼接到状子,除了严饬地方官查拿‘拐子’以外,不能再有什么处置。虽然有好些状子中,指控天津东mén外,运河西岸的‘慈仁堂”收养孤儿、弃婴,不怀好意,胡林翼却未肯轻信。只是有个打算,等有机会要亲自去看一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机会很快地到了,上一年的十月间,出省勘察永定河浚深的工程,到了天津。总督出巡,煊赫非凡,天津的道、府、县,一起随着三口通商大臣崇厚,把胡林翼接上岸,驻节在长芦大盐商查氏的水西庄。查勘了盐政、校阅了崇厚所统率的洋枪队和洋炮队,然后请查狱讼。 这是他到任以后,决心要办好的一件事。曾经亲手编写了一篇‘清讼事宜”通饬各州县,限期将积案办理清楚,遇到重大的案子,提省亲自审阅,每次出巡,亦必定要亲临州县衙mén,查核办理积案的情形。在天津,他最注意的,就是告教堂拐孩子的状子。 因为右眼昏méng不明的症状,越来越重,他依旧只能听,不能看,听完天津县知县刘杰的‘面禀”他说:“拐走孩子的状子,有二十几案,一案未破,其故何在?总有个说法,我倒要听听。” “回芝督的话,实在惭愧。”刘杰满脸惶恐地说,“盗案都破了,就这拐案不能破,卑职也困huò得很,唯有严饬差役,加紧缉捕。只是其中有一层关碍,卑职跟崇大人回过,崇大人一再吩咐要慎重,事情就不免棘手了。” “噢?是何关碍?你说” “拐了孩子去,总有个着落,男孩子卖给跑江湖的,用鞭子打出一身功夫,用来敛钱,眉清目秀的nv孩子,卖入娼家,长大了好作摇钱树。”刘杰加重了语气说:“卑职派人明查暗访,就是没有这样事,这就不能不疑心到慈仁堂了。” “不错,慈仁堂”胡林翼很注意,“我正要问慈仁堂,是个育婴堂是不是?” “慈仁堂也是教堂,规模大得很,有念经的、有读书的、有看病的、也有育婴堂,收容的也不尽是婴儿,五六岁、七八岁的孩子都有。虽说是做好事,不过,huā钱买好事来做,就不大近人情了。” “huā钱买好事来做?这话倒新鲜,我有点想不明白。” “是这样,凡有人送孤儿弃婴到堂,堂里的洋尼姑发钱奖赏。芝督请想,不管育婴堂、养济院,送进一口人去,总要说好话,才肯收容,博施博众,尧舜犹病,洋尼姑买好事来做,岂非不近人情?” “这也不尽然。”胡林翼想了想说,“你是说拐子拐了人家的孩子,是当作孤儿、弃婴,送到慈仁堂去领赏了?” “正是”刘杰答道,“卑职跟幕友商量过不知多少次,想来想去,只有慈仁堂是个可疑之处,倘或能入堂搜一搜,真相或可大白。不过崇大人……。” 他虽没有再说下去,胡林翼心里明白,是崇厚怕此举引起jiāo涉,不准刘杰这么做。“进堂搜查,自有不便。你派人在堂外稽查,遇见形迹可疑的,加以盘诘,有何不可?” 刘杰何尝不知道这么做?只是慈仁堂每天进出的人,不知凡几,一入堂mén,便成禁区,遇有形迹可疑的,要想盘诘,亦有不能。不过这话要照实而言,便变成与上官抬杠,所以刘杰这样答道:“是,卑职原也这样办过,只以差役不力,未有结果。现在既奉宪谕,卑职再着力去办。” 这些悬案,对刘杰的督饬,也只能到此为止。但在高一级的层次上,胡林翼另有打算。他想亲自到慈仁堂去看一看,因为民教相仇,症结就在百姓对教堂的误解,到底这误解何由而生?非亲身体察,不能明白。明白了,然后可以对症发yào,逐渐消弭。 他跟崇厚谈了这层意思,崇厚极力劝他打消此意,认为以他的身分,不宜轻临非尧舜孔孟之教所许的西洋教堂,否则,一定会有言官,以‘大臣轻率,有伤国体’的话头,上奏参劾。胡林翼一向忧谗畏讥,想想不错,听了崇厚的劝。 等回到保定,因为舟车劳顿,公事又多,胡林翼的眼疾,越发重了,而岁尾年头,不如意的事,纷至沓来。先是贵州剿治士匪不利,朝命陈宝箴带兵入黔。陈宝箴万分不愿,以贵州多山地,不便马队驰骋,必须‘改马为步”新编练步营,又说‘疆军务,雍正、乾隆、嘉庆三朝,皆未能克期底定,今蹂躏更久而广,饷源更狭而绌’必须先筹饷运粮为借口,迟迟不肯出省。这些令人烦心的事,陈宝箴都要写信给师兄发牢sāo。 到了咸丰二十年,要cào办皇帝的四十万万寿,又要忙着打理天家的两桩喜事,之后就是对法作战,事情忙得不休,他的眼疾更加厉害了。甚至到了五中忧烦,右眼失明的地步而且得了个晕眩的máo病,唯有在黑头里闭目静卧,人才觉得舒服些。 于是,各方所荐的医生,纷至沓来,文祥荐了一名七世祖传的眼科,崇厚也荐了一名洋人来看。用yào各异,但有个看法是相同的,胡林翼必须好好调养。因而奏陈病状,请假一个月调理,期满又续假一个月。他的打算是,这样续假几次,便要奏请开缺,纵使不能无官一身轻,回湘乡安度余年,至少可以jiāo出直隶总督的关防,回京去当大学士。位尊人闲,在昌明西学、作育人才上,好好下一番功夫,那才是自己的相业。 肃顺是九月十一日出京上任的,谁知道刚刚走到通州,从京中传来一件廷寄,肃顺知道是极大的事情,否则的话,不会连夜送抵行辕:“据崇厚奏:津郡民人与天主教起衅,现在没法弹压,请派大员来津查办一折,胡林翼病尚未痊,本日已再行赏假一月,惟此案关系紧要,着肃顺火速前赴天津,与崇厚会商办理。匪徒mí拐人口挖眼剖心,实属罪无可逭。既据供称:牵连教堂之人,如查有实据,自应与洋人指证明确,将匪犯按律惩办,以除地方之害。至百姓聚众,将该领事殴死,并焚毁教堂,拆毁慈仁堂等处,此风亦不可长,着将为首滋事之人,查拿惩办,俾昭公允。地方官如有办理未协之处,亦应一并查明,毋稍回护。肃顺务当体察情形,迅速持平办理,以顺舆情,而维大局。原折着抄给阅看。钦此” 第85节天津教案(2) 第85节天津教案(2) 等肃顺到了天津,顾不得先去探视即将启程北上京中调养身体的胡林翼,先传天津道周家勋来,一问之下,才知道事起于天津知县刘杰,抓住了两名拐子,同时天津的团练也抓住了两个,名叫武兰珍、安三 安三是个教民,而武兰珍虽非教民,口供中却说他的‘**’是从天主堂一个司事王三那里领来的。也就在这时候,慈仁堂的孤儿,因为瘟疫死了好几个,掩埋得不够深,让野狗拖了出来,‘xiōng腹皆烂,腑肠外lù’。天津的百姓认为这就是洋人挖眼剖心的明证,所以天主堂外,聚集了许多人,其势汹汹,眼看有冲突发生。 于是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向法国驻天津的领事丰大业提出jiāo涉,要勘查慈仁堂,提讯王三。慈仁堂里,固然看不出什么挖眼剖心的迹象,王三跟武兰珍对质的结果,亦证明了武兰珍只是胡说。但百姓不信,总以为崇厚袒护洋人,因而仍旧聚集在教堂附近,辱骂sāo扰。天主堂跟三口通商大臣衙mén相距不远,崇厚正要派官兵去弹压,法国领事丰大业兴师问罪来了。 丰大业十分卤莽,挂两把手枪,一进客厅就破口大骂,接着不分青红皂白开一枪,吓得崇厚赶紧躲入签押房,丰大业就在客厅摔茶碗、拍桌子,咆哮不止。 这时取名‘水火会’的天津民团,已聚集了数千人,群情鼓噪,大骂教士、洋人,崇厚怕jī出事故,重新又出来劝丰大业,有话好讲,不必如此。又告诉他,外面情势不妙,最好躲一躲,不要出去,否则怕有危险。 通事把话传译了过去,丰大业怒气冲冲地答道:“我不怕中国百姓”说完,带了他的秘书西méng,掉头就走。 崇厚不放心,派了马弁护送。衙mén外面的百姓,都是怒目而视,已有一触即发之势,偏偏冤家路窄,遇着天津县知县刘杰,正从天主堂弹压回来,预备去见崇厚回话。丰大业一见,不问青红皂白,拔枪就放,这一枪没有打中刘杰,打伤了他的一名家人。 “打”不知道谁厉声一喊,于是人cháo汹涌,淹没了丰大业和西méng,等散开来时,只见地上躺着两具尸首。 动luàn不过刚刚开头,水火会鸣锣聚众,号召了上万的人,先到通商衙mén东面的天主堂,杀了两名教士,放火烧房子,再往东面就是法国领事馆,杀了丰大业的另一名秘书汤玛生夫fù。最后出东mén,打入慈仁堂,杀了十名‘贞nv”把贞nv教养的一百多孤儿放了出来,跟着又是一把火。 于是崇厚和天津道、府、县,一面弹压,一面救火,但人多势众,无济于事,整个天津城变成了沸腾的油锅,一直到天黑才慢慢静下来。事后调查,另外又杀了两个法国人,是在天津经商的一对夫fù,还有三个俄国人,被误认为法国人而遭了池鱼之殃。同样地,英国和美国的六座教堂,也因为老百姓分不清什么是基督教、天主教而被毁。至于教民死得更多,总在三十以上。 肃顺闭目静听,一言不发,mōmō头顶的月亮mén,他问周家勋:“法国水师的提督,就驻扎在大沽口,可曾上岸?是何态度?” “自然上岸了。”周家勋答道:“态度当然也很坏,不过不曾派兵上岸。” “别国的洋人呢,有何表示?各国领事,可曾有什么话?” “在天津的洋人,自然都害怕。听说,英国的李领事,要组团自保。” 肃顺不作声。好半天才说:“你回去告诉崇地山,此事一切有本官担待。只要可以为国家免祸,一己荣辱,非所敢计。现在只有我跟他是局中人,祸福相共,我一定替他分谤,请他立定宗旨,沉着应付。” 周家勋心中佩服,早知道肃顺的名头,是皇帝身前第一宠臣,如今看来,倒并不是全然以小巧功夫,献美邀赏之辈呢?当然,这只是他心里的想法,不便说也不必说,只把肃顺的话转达到就是了。 等周家勋辞出督署,直隶按察使钱鼎铭已经得信赶到。此人籍隶江苏太仓,处事干练明快,极得胡林翼的信任。这时,就不为他掌理刑名的职司,以sī人的情分,也该为胡林翼分忧分劳、所以等不到第二天一早,就先要来报到,一则示关切,二则备顾问。 肃顺幕府中,也有洋务长才,一个是黎庶昌,字莼斋,贵州遵义人;再一个就是王闿运,字湘绮。当钱鼎铭来谒见他时,他们正在各陈所见,未有结论,等钱鼎铭一到,便得从头谈起。 说过一阵,钱鼎铭指着崇厚的折,愤愤说道:“崇地山一味媚洋,jī出民变,明明是中外jiāo涉事件,他请旨由直督查办,说是‘以靖地方”轻描淡写地把责任往地方上一推,不太岂有此理吗?” “调甫”肃顺反倒劝他,“现在不是论追责任的时候,更不是生气的时候。刚才我跟莼斋和湘绮在谈,缉凶赔银,自然是免不了的,我跟崇地山要挨骂,也是免不了的。只是祸虽闯得这么大,恐怕民愤依然未平,要应付内外两方面,事情着实棘手,你看该怎么办?” “这件案子,是通商二十年来所未有。能够做到缉凶赔银,便算了结,已是上上大吉。至于内外之间,如何能够面面都有jiāo代,要看案情而定,如果其曲在我,则办得严些,百姓亦无话说。倘或错在洋人,那个jiāo涉自然就好办了。” “然则曲直是非,如何区别?” “在武兰珍口供的虚实。”钱鼎铭答道:“武兰珍究竟是否王三所指使,王三是否教堂所雇用,挖眼剖心之说,是谣传还是确有其事?照此层层严讯,悉心推求,则真相大白,曲直自明。” “一语破的”龙汝霖不断颔首,“大人到天津查办,就从这个关键上着手。” “大人,”钱鼎铭比较了解洋人办事的规则,“这一案jiāo涉的重心,还是在京里,象这样的大案,朝廷原该指示宗旨,是委曲求全,还是据理力争?这在查办的时候,出入关系甚大,廷寄只说‘体察情形,持平办理”又要‘顺舆情”又要‘维大局”都是些活络mén闩的话。且不说将来责任都落在大人双肩,眼前没有一个定见,案子即无归趋。” 肃顺笑笑不语。钱鼎铭说的是好话,但也是不知其中的言论。凭我肃某人在皇上面前、心中的地位,还用得着担心这些吗?他在来的路上就打好主意了:这一次履任天津,正要借这桩案子,让天下人看看,肃顺也不是只会逢迎皇上,以换取这身膺二等封爵的 天津教案出现的时候非常不适宜,朝廷正在和法国就越南战事谈判,偏巧闹出这样一本戏码,法国公使恺自尔的反应也很异常,平常遇到各省发生教案,总是其势汹汹,有一番很严厉的指责,这一次反倒不大着急,每次都说,案情重大,一定要等他国内的指示,目前不敢干预。 这显得事有不测,宝鋆、文祥深为担心。请他请不动,把他的翻译官德威利亚请到总署,奉为上宾,向他探询法国方面的态度。德威利亚倒不摆架子,把恺自尔的看法都告诉了宝鋆。 恺自尔也认为这一案非同小可,最严重的是撕毁法国的国旗,其次是杀了丰大业和他的秘书,再次是杀了他的侨民多人,最后才是焚毁教堂。所以他不敢作主,一面向法皇请示,一面要看中国如何办理? “那么,”宝鋆问道,“请问贵翻译官,敝国应该如何办理,贵国始可满意?” “不能答复。”德威利亚很快地说,接着便起身要走,怎么样也留他不住。 宝鋆和董恂、文祥面面相觑,都在心里把德威利亚的话想了又想,总觉得凶多吉少,看来不免要动武。和恭王商议了一下,没有办法,只好赶在宫mén下钥之前,二度递牌子请起。 皇帝没jīng打采的听恭王把jiāo涉的经过说完,“奴才探问各国使臣的虚实,所得所见,意思都相去不远,他们也晓得如果法国开仗,对各国商情都有关碍。不过中国倘无妥善办法,似乎要居间调停,也很难措词。万一失和,各国亦难阻止。所以说来说去,还是要中国先尽道理。” “什么叫先尽道理?”皇帝冷笑着,神情显得有些不耐烦,“法国人还敢就此中断与我大清的合约谈判,再度掀起和大清的战火吗?” “这,法国新败之军,臣等料其未必敢如此妄为。但各国使臣的意思,最好请特简大员,亲赍国书,到巴黎觐见法国总理,先尽中国友好的道理。” “不行”皇帝断然摇头,“恭王,你回去即刻宣恺自尔,告诉他,天津教案缘来有自,多是我中华百姓为jiān人所méng蔽,而致使出现两国不睦。念法国领事丰大业率先开枪,jī发众怒,此事两两不做追究,也就罢了。” “皇上,这怕是不妥吧?法国领事毙命闹市,臣弟只怕法国人会祥究不放啊” “老六,你啊,有时候太过忠厚,就会少了一点变通。在这一点上,实在是不及肃顺。”他尽量打起jīng神,翻身坐好,“你们以为,法国人真的只是为丰大业之事不依不饶吗?丰大业诚然是本国领事,但在闹市之中,率先向我大清朝廷命官开枪,甚至打伤随从——若是丰大业不死于百姓之手的话,法国人一定为其nòng得焦头烂额如今他死了,法国人拿他说事,显见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皇上是说,法国人有意借此生事,只是为借以丰大业毙命一事,在谈判桌上为本国谋夺利益?” “肃顺就是看通此节,所以才如此铁肩担道义的为崇厚谋划哩”皇帝嬉笑着,“以朕想来,这怕也不是他所能见识到了,多半是出于府中幕僚清客之口呢” “皇上圣明,臣明白了。” “皇上,奴才以为,天津教案,本是我大清占理,不过为小民哄闹,引发震dàng;如今各国观望,西情沸腾,朝廷也宜乎有所决断,不好如此以强势凌人吧?”宝鋆说道,“若是就此jī化,各国无辜商民、教徒凭白被害,总也是我大清百姓之过,日后西人为此而祥究起来,奴才怕……”他看皇帝脸sè不好,不敢直抒xiōng臆,讷讷的说道,“奴才怕南海战事尚未底定,又要与他国发生摩擦。” “他们敢?”皇帝眼睛一瞪,大声说道,“谁敢为这一点小事和我大清翻脸?” 但宝鋆的话是切中要害的一句,本来丰大业开枪杀人,若是此人未死,当可凭借此事,在谈判桌上为大清带来无限的利益,偏偏百姓被他的暴行jī怒,一股脑的将其和随员杀死,大清本来有理的,如今也变成无理了。 这还不算,英国、俄国的商民、百姓、教徒又招到什么人了?白白丢了xìng命,真要是闹大了,彼此为此开战或者不会,但传扬到各国,终于还是中国政fǔ有管束百姓不力的过失。怎么说都是很丢面子的事情。 所以,牢sāo了几句,皇帝还是冷静下来,“那,你们看呢?该当如何处置?” “崇厚上折子,自请治罪。”奕宕开一笔,转而说道,“并在折子中建议将地方官分别严议革职。臣弟以为,不妨准如所请,先将崇厚和天津道、府、县周家勋、张光藻、刘杰等人先行jiāo部,分别议处。等肃顺在天津,确切查明之后,再严参具奏。” 皇帝觉得有点不妥,崇厚也就罢了,周家勋、张光藻、刘杰几个人又有什么过错了?居然也要问罪?这不是黑白不分、是非不明吗? “皇上,这不过权宜之计,等过上几日,烟尽火熄之后,皇上一道旨意,再为周家勋、张光藻、刘杰等寻一处善地,也就是了。” 皇帝终于点头,“就以此拟旨吧。还有……,廷寄肃顺,告诉他,在天津任上,把天津府上下给朕好好整治整治这些该死的百姓,任什么不懂,就会起哄。害得朝廷又少进项数百万两银子,太可恶了” 第86节天津教案(3) 第6节天津教案3 廷寄到津,督署的幕僚们,对这道谕都觉得很满意,认为朝廷不允崇厚所请,将天津地方官革职,而必留待肃顺查明了之后‘严参”是倚重授权的表示手、打。照这样看,肃顺将来可以放手办事,不必忧虑掣肘。 肃顺的看法也相同,但觉得朝廷的委任既专,自己的责任愈重。于是亲自口授,写呈第一通复奏,除了指出挖眼剖心一说的真假,为本案关键所在,决定由此着手,‘悉心研鞫,力求平允’。 先把周家勋、张光藻、刘杰等人暂时罢职,这三个人也是满腹委屈,肃顺顺通人情,自然有一番慰切,也不必多提。 接下来自然是要查案,在钱鼎铭主持之下,派出候补州县官当承审委员,事实真相,很快地明了了。挖眼剖心之说,纯粹是因为不了解教堂内部的情形而起的误会。譬如教堂里面有堆放杂物的地窖,天津人不知道洋式房屋本有此规制,只拿《水浒》描写黑店的情形来比附,以为那就是开膛破肚的地方。至于被‘义民’所释放的一百五十多小孩,传讯他们的亲属,亦都供称自愿送堂收养,并非迷拐。 倒是慈仁堂的司事王三和教民安三,确有可疑,但供词反复莫衷一是。肃顺为了怕法国人疑心中国官府锻炼成狱,决定先押起来再说,同时亲自拟一张布告,刻印了几十份,以‘钦派太子太保双眼花翎直隶总督二等忠孝侯肃’的衔头,盖紫泥关防,实贴城厢内外,通衢闹区。 布告中宣布朝廷怀柔外国,息事安民的本意,对天津‘义民”不但没有一句嘉奖的话,反而写着‘严戒滋事’的文字,官腔打得十足十。 这一下天津的绅士百姓,大失所望。他们本就不相信没有挖眼剖心及迷拐小孩的事,并对王三和安三的被押监候讯,认为是袒护法国人的表示,再看了这张布告,越发愤懑惊诧,都说想不到肃侯爷跟崇厚没有什么分别 消息传到京中,自不为清议所容,纷纷疏,都以‘民心向背’作立论根本,比较平正通达的一派,亦有‘和局固宜保全,民心未可稍失’的话,认为应该部署海防,免得万一决裂无所措手。 这时法、英、美、俄、比、西和普鲁士七国驻华公使,已经联名向总理衙门提出抗议的照会,同时英国的兵船,开始集中天津大沽口和山东烟台两地,形势极为紧张。而总理衙门夹在洋人与清议之间,左右不敢得罪,唯有采取敷衍的办法。 恺自尔看着不是路数,单方面中止已经进入尾声的谈判,亲自跑到天津来跟肃顺直接交涉。京里的空气不利和谈,到了天津更不利,恺自尔触目所及,都是仇视的眼光。相反地,亦有媚外的教民,到他那里去密控哭诉,这一下,他的态度便更加不同了。 他去看肃顺,提出四个要求:赔修教堂、埋葬丰大业、查办地方官、惩办凶手。前两个条件,肃顺一口答应,惩办凶手,亦可同意,至于查办地方官,先要查明地方官是否失职才谈得到。 看肃顺口风中水都泼不进去,恺自尔叽哩呱啦说了一大套,通事怕他生气,当场不敢照译。但恺自尔词气神è的凶悍,却是有目共睹的。而且走后不久,接着就送来一件正式照会,另附中文译本,居然真的就提出要张光藻、刘杰抵命,以及严拿凶犯,立即正法的要求。 肃顺根本不在乎法国人的恫吓,越南沿海,折戟沉沙,伤疤还没有好利索,就又要以这种惯常伎俩,威胁大清国了吗?看你有多大àxìng但法国有意借此事挽回南海熸师在国际造成的耻辱,加以有英、美、俄诸国以护侨为名,联名向中国政fǔ施加压力,更让法国人看到了希望,因此一再坚持,拒绝中国方面提出的重开会谈的要求。 京中对于法国人蛮横的态度也很觉得为难,朝臣分作两派,一派是以掌管神机营的醇贝勒奕譞和已经升任到营中参领的大阿哥载澧为首,认为‘民心宜顺不宜逆’。 在圆明园朝会的时候,他大声说道,“奴才以为,天津的地方官也没有罪,张光藻跟刘杰,平时的官声很不错,他们当然不能偏袒教民,讨洋人的好。事情闹开来,全怪那个丰大业太野蛮,拿枪就打,这还成话吗?如果说中国的使臣,在他们法国也是这样子蛮不讲理,枪击职官,不也一样要犯众怒吗?至于陈国瑞路过天津,说了几句嘉许义民的话,正见得他忠勇xìng成。在法国看,他们有罪,在中国看,何罪之有?他们的罪,是总理衙门给安的,咱们自己还在查办,总理衙门倒先替天津的义民认了罪的。给法国公使的照会,说什么天津的‘举事者”等于我‘大清仇人”这种措词太失体了还有人说,天津的百姓,无缘无故杀法国人,不过借此抢劫掳掠。诬责义民,于心何安?” 他话语中援引的这段话是宝鋆说的,他不能不申辩:“启奏皇,七爷的责备,奴才不能受烧教堂的时候,有人大抢特抢,是有案可稽的。” “趁火打劫,总是有的。”皇帝做好做坏的为他们排解,“这一层,现在不必再提了。” “臣有申辩。”董恂接口高喊。 “好你说”皇帝告诫他:“就事论事,别闹意气。” “是”董恂用含冤负屈的声音答道:“臣等奉旨与洋人交涉,事事以宗社为重。洋人脾气多很坏,臣等受气也不是受了一天,局外人不谅,嬉笑怒骂的也很多,臣等总想着受辱负重四个字,能够为朝廷‘求全”自己委屈一点儿,算不了什么。这一次教案,原是相jī而成,如果地方官实心为国,知道现在还不是可以跟洋人开衅的时候,平日多加化导,就不致于教民相仇。老百姓也应该体谅国家,明明惹不起洋人而偏要惹他,惹出这样一个局面,不就等于跟大清为仇?” 董恂一口气说下来,了年纪,不免气喘,所以得停一停,而醇贝勒不容他往下再说,接口便驳:“说百姓与朝廷为仇,是断断不会有的事这话在自己都不能说,何况说给洋人,形诸文字?试问,洋人误信百姓与我大清为仇,不更以为朝廷孤立无援,越发得寸进尺,没有个完结?求和反不得和,不但失体,而且失策” “原是说委屈求全。”董恂的再度辩解,就显得有些软弱了,“措词当然要不同些。” “怎么个不同?” 看奕譞咄咄逼人的神态,皇帝深深皱眉,他不是怕法国人,更加不是畏惧和法国人在京畿之地开战,但中法两国在越南近海的一场厮杀,彼此都是有所保留,并不想将事态闹到不可收拾的结果。而若是为了这种彼此都有过失的原因,最终引出主战的论调来,今日一会,便难收场了,得要想个办法,先教大家死了不惜一战的那条心,专就‘抚局’去研究,如何能够议和而不太吃亏才是正办。 他正在思考,只听载澧也说,“皇阿玛,儿子以为,七叔的话极是。若是朝廷一定要抑民奉外,儿臣我就第一个不答应儿臣请皇阿玛的意,亲领一军,东去天津,与英队拼一个下高低也好让他们见识见识,我大清神机营的威风如何。” “呸”皇帝迎头啐了他一口,“你懂得什么战事?小小年纪,你才念过几多兵?就在这里妄言议政?英国人不过是以护侨为名,与天朝发来照会,你倒好,就要借此机会,主动挑起战端了?” 他的手胡乱在空中一划,“你们以为,朝廷对外几次用兵取得胜利,我大清就可以天下无敌了?好简单呢打仗在尔等看来,不过是一纸诏,但最后的胜利,却是要靠无数年轻的战士浴血拼杀才能获得的” 这番话说得群臣动容,都觉得语气严重,不敢轻易奏对。但皇帝不愿意就此和各国开战的意图却也是很明显的,因此都沉默了下去。 皇帝细看西面那一班从领头的惇王,到末尾的翁同龢的脸è,知道自己这两句话把他们镇住了,于是又用缓和的声音说:“诸事要从长计议,你们都是国家的重臣、近臣,休戚相关,跟外头不一样,总得要搁下成见,多替国家着想。” 醇贝勒是主战的一方,既无彻底灭洋人的长策,又为皇帝借题发挥,重责载澧,压下了气焰,就不敢再多说。军机和总理衙门,除了李鸿藻以外,是主和的一方,听出皇帝暗中支持的意思,便不必再多说。彼此沉默之下,作为清议领袖的曾国藩,就不能不发言了。 “臣愚昧,”他说,“张光藻、刘杰两员,既然官声甚好,不宜加罪。” “是的,不宜加罪。”瑞常和朱凤标同声附和。 因为这三个人的位高望重,宝鋆等人不便说话,只有恭王起而相驳,但他只说得一句:“不依恺自尔所请,此案不能善了。” 于是又出现了僵持不下的沉默,翁同龢觉得这是个给自己讲话的机会,便提高了声音说道:“臣有愚见。肃顺所请两事,皆天下人心所系,亦是国法是非所系。请再申问肃顺,洋人此后如无别项要求,尚可曲从,倘无把握,则宜从缓。似乎不必在仓促间定议。” 这是折中的论调,也合乎皇帝‘从长计议’的指示。在主战的一方,认为不得已而求其次,至少该这么办,而主和的一方,觉得以此作为让步的表示,亦未始不可。只有一个董恂,听得翁同龢的话,心里就冒火。 董恂久为清议所指摘,而他亦对朝士抱着极深的反感,最使他痛恨的是替他安一个‘董太师’的外号——将臣子拟于董卓,如在雍正、乾隆朝,凭这个外号,就可断送一辈子的功名富贵。因此,他总认为那些以讲学问务声气的名流,徒尚空言,不负责任,所发的议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眼前的翁同龢就是。 肃顺的折子,或准或不准,可否之间只凭皇帝一句话就可裁决,反对的人虽多,但有皇帝、下有曾国藩等,仍可如愿以偿,不想翁同龢节外生枝,要搞乱了垂成之局,岂不可恨? 于是,他抬脸冲着翁同龢说道:“这时候天津不知道是什么局面?那里容得你往来问答?” 这句冲口而出的话,成了危言耸听,翁同龢一愣。董恂的意思中是表示,即在这庙堂筹议大计之时,也许大沽口的外国兵船,就已经在开炮了。战端既然随时可启,往来问答,稽延时日,以致误了大事。这一下原来以为翁同龢有道理的,便觉得他的话亦不免迂腐了。 “你这叫什么话?”皇帝说道,“你又知不知道天津现在是什么局面?你怎么就知道容不得往来问答?” 皇帝显见是在偏袒翁同龢,董恂心中不满,又任什么话也不敢说,只得伏地碰头,“臣惶恐。” “你不是说不知道天津的局面吗?那好,你到天津去,会同肃顺办理与法国领事商谈之事。三天之内,这件事就要有一个结果。做得好了,朝廷不吝奖赏;做得不好,你也休想脱身” “这?”董恂虽然不怕,但势到如今,千头万绪,短时间内如何能做得完? “怎么了?” “臣请皇再宽限数日,臣好妥帖办差。” “不行就是三天,三天之后,你要是不能把法国人劝得重回到谈判桌来,朕饶不了你” 看董恂满脸苦涩,翁同龢自感此事因己而起,不好就这样站干岸的看董恂的笑话,在一边劝道,“皇,臣刚才所奏,为皇所准。如今法人借西洋列国助力,气焰嚣张,臣担心,非旬日不能建功。还是请皇宽限几日。” “不行”皇帝依然摇头,“法国人气焰嚣张,无非是仗着英、俄两国在一边摇旗呐喊,这种歪风断不可长。明发各省,着总署衙门知会停驻在大沽口的英国舰船,限他们在12个时辰之内即刻离港,否则的话,就让大沽口炮台开炮驱赶,其间造成的任何兵员及舰船损失,都由英国人自己负责。” 他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向站在一边的杨三示意,后者拉开嗓门,高喝一声,“退朝” 第87节天津教案(4) 第7节天津教案4 总署衙门将皇帝的旨意知会驻京各国公使衙门,英国人顺风落蓬,很快将停靠在天津大沽口外海的炮舰撤走,扬帆南下去了。而法国一边,却兀自不肯松口。 董恂也实在是不含糊,带着翰林院侍讲吴元炳、刑部员外刘锡鸿、总理衙门章京陈钦、恽祖贻等几个人一路赴津。这几个人都算是京里一等一的洋务长才,其实只有一个陈钦是好手。他在总理衙门的章京中,称为总办,就好比军机章京的达拉密,内务府的堂郎中,是司官的首脑。 到津之后,与法国公使恺自尔,英国公使华尔琛的会议席,董恂和陈钦据理力争,侃侃而谈,引证各国通行的公法,指出丰大业应负激发冲突的责任,同时表示修堂、赔银以外,天津府县撤职交刑部查办,缉凶事宜正由新任天津地方官办理,安三、王三两名祸首已经照恺自尔的要求问逮,中国所应该做到的,不但已经做到,而且已经过分,不能再有所让步。 恺自尔被驳得无话可说,一味坚持职官抵命的要求,变成无理可喻,华尔琛自然也就挑拨不起来。等会议不欢而散,这两个人大概觉得还是总理衙门比较好对付,随即便离津进京。 恺自尔回京,气焰比之当初出城的时候要低下了很多,再到谈判桌前,和奕、宝鋆几个商谈此事,也并不像以前那样咄咄逼人,谈判乃得重开。 话是这样说,在皇帝看来,朝廷还是为天津教案受了很大的委屈,旁的不必提,只是本来君臣订下的,要求法国赔偿所有此次征战越南所花用的军费银子,也不得不一减再减,最后落袋的,也只有可怜的三百余万两银这些钱,用来维修两艘铁甲舰都不够,更遑论其他了? 皇帝气得连拍桌子带砸板凳,“不行,大清是为越南和法国人开战,这些银子不能由我大清花告诉那个越南国主,让他三年之内,把花费的军费银子都还来” “皇,越南素称积贫小国,户部、兵部、工部所奏,此番动兵,军费银两花费共计壹仟壹佰余万两,而越南国主,一年所得也不过一百七十万两,要他们还到时候才能补这样大的窟窿啊?”曾国藩苦苦劝解,“请皇看在越南下,多年来对我大清一片倾慕之心,从未或缺的份,免了他国下的这份苦债?” 皇帝眼珠一转,想起一件事来,“哦,不给银子也好。不过朕听人说,北宁左近的安乐府有煤矿的,是不是?” “这,臣等不知。” “朕,还是听许庚身和朕说的呢。听他说,越南的安乐煤矿,还是露天矿,储粮非常丰富。”他说,“告诉越南国主,债,朕给他们免了;但安乐府的煤矿,要由我大清负责挖掘。同时,在沱山港建立大清海军军港,再铺设一条从安乐到北宁,贯通云桂两省通往越南的火车线路,平日用作运输煤炭;战时也可以作为运兵的快速通道。一切技术,由我大清负责提供;让越南人负责具体建造。” 曾国藩等人也觉得若是能够在沱山港建设起一座海军军港,不论是对于大清海军的远程补给还是为越南提供海防保护,都是有利无害,更不必提还有安乐煤矿,可以源源不断的提供舰船所需的动力,更加是具有战略意义的要地,己方把它控制在手中,总好过为洋人攫去。 王答应了一声,又再说道,“皇,法人提出要求,请求我大清准许其兵舰炮船在必要的时候停靠沱山港,以补充及调理之需。臣弟想,若是两国敦睦,邦交正常,开放军港于别国船只,并无大碍,请皇俯准。” “这件事作为补充条款,加入到两国的停战合约之中。” “是。” 皇帝想了想,这件事没有很多可以交代的,以越南国力,的旨意,只怕比之在国内还能得到更加切实的推行。而且,一旦铁路建成,煤矿开始挖掘,北宁、谅山、海阳、乃至广西等省的贫苦百姓大约都能够得见其利,说起来,实在是一举多得的美事。 这样一想,心情又自不同,闲闲的翘起二郎腿,和几个人,“老六,朕好久没有见到大格格了,她可还好吗?”不跳字。 “承皇下问,臣女一切安好。” 大格格的婚事皇帝本来想亲自过问,甚至钦笔指婚的,不过因为托云保的事情,皇后认为在这件事实在没有眼力,主动揽了。皇帝不好多说,只好由她。选来选去,选了个叫怀塔布的刑部主事,后来才,他是两广总督瑞麟之子。 瑞麟是内务府管银库出身,家资豪富,两广总督又是有名的肥缺,加以瑞麟善于做官,所以怀塔布的宦途走得又快又稳。不到十年光景,就做到正四品的大员。这父子两个都奕父女是皇帝心中看重的,因此成亲之后,小夫妻感情尚好,唯有一节,多年来,大格格始终无所出。 皇帝点点头,“怀塔布倒是有进心的,比他阿玛强。而起,据朕所知,他从来不好京中那些乌七八糟的风月之事的,是不是?” 不好未必是真,不敢倒是确实。奕不愿意多做解释,含糊的答应着,“是。臣多谢皇后娘娘为臣女指婚,小婿品性尚称佳良。” “哦,老六,你一次说,和日本人比武之事,后来样了?” 四月初在恭亲王府举行的那场比武,日本方面可谓虽败犹荣,山本刚玄毫发无损,小田也只是皮肉受苦,最后一个出场的冈村正策伤势最重,但只要休养一段时日,料必也不会有妨碍。比较起来,中国方面的伤情就比较严重了,特别是张兴德,冈村正策的两记手刀将他的右臂骨骼完全击碎,即便事后加以调养,怕也难以运用自如。 在京城百姓和大清子民看来,这一仗自然是己方大获全胜,尤其是经由好事者众口纷纭之下,这件事完全失去了一开始原本的颜色,只是说恭亲王府请来的几位武林高手,在酒席宴间大败日本武士,将几个大胆挑衅的日本人打得抱头鼠窜,狼狈不堪。甚至连京中的说行,也以此为蓝本,编出不同内容的段子,以飨听客。 副岛种臣自然也听见了这样的声音,觉得好气好笑:中国人的武功未必样,这份胡吹大牛,随声附和,以讹传讹的本事倒是天下第一以本邦派驻在别国的公使,他自然不会太多的和对方计较,不但不计较,他甚至告诫伤势逐渐养好的小田和冈村等人,尽可能不要和中华武林结怨,这不是因为他担心这几个人会在日后的争斗中再受伤害,恰恰相反,他担心他们一旦失手打伤对方,日后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等人身在异国,能够不惹事,还是不要惹事的好。 但内行看内道,外行看热闹,中日两国比武,很难断言就是中国武者获胜,而除了最后下场的储复生毫发无损之外,冯铁头、马成实、张兴德、陆葆德等人纷纷受伤,若是论起来的话,还是中国人吃的亏更大一些呢 于是在四月之后,中华武林对于日本公使馆中的几个日本武者的邀战之声不绝于耳,但日本人始终回避。碍于公使馆重地,百姓不能擅闯,否则的话,只怕早有性急的要杀门去了。 皇帝若有所思的想了想,“老六,如你所见,中国武术较诸日本,高下如何?” “说实话,臣弟在比武之前,心中的不大瞧得起日本武者的,只以为武术发源中国,流传到彼邦,何足道哉?但比武之后,臣弟问及与会之人,特别是与日本高手决战过后,未失一城的储复生,他对臣弟说,日本武术,舍弃一切无用的臃肿之法,全以起手夺命的狠辣之功见长,若论及以武会,健体强身,固然是大大的不如我国;但若是以武术为杀人之法,则远胜我天朝。” “说的是。这个储复生倒是蛮中肯的。并不曾因为赢了一两场就心生骄矜,目中无人。所说也是切中要害啊。” 许乃钊几个不明白他为会说这件事,心中都觉得滑稽:再厉害的武功,还及得过快枪吗?在旁边枯立静听,“而这种对于中华武术的改进,或者说改良,也是契合日本人的民族天性呢” 许乃钊眼睛一亮,立刻来了精神,“皇,臣曾经听恭王和文大人说起,皇亲临对日谈判之后,就东瀛之国,屡有发前人所未见之见地,只恨未能亲耳请皇教诲,今儿个时逢其便,请皇训教。” 皇帝呵呵轻笑,“说训教是不至于,不过朕曾经亲身请教过西洋教习,有那么一点老马识途的阅历,今儿个就告诉你们。” “臣等恭聆圣训。” “日本不论人口、资源、国土都远逊我大清。而且其国地处海岛,全无发展,要想成就东方强国,唯一的办法就是走出去,大幅度的迈步于海洋之内,寻找出路。而单一民族构成的国家所拥有的那种民族向心力、凝聚力和对于国家的忠诚,是绝对不在我中华百姓,久经圣人教化,心中常存君父之念以下的。” “日本地处岛国,在性格也拥有着海洋一般的特质,可以为人所见,表现出来的是两种,一种……”他翻了个白眼儿,似乎在琢磨如何准确的用词,“就叫做台风;另外一种,叫做山岳。” 这些话都是奕等人闻所未闻的的,瞪大了眼睛听他解说,“这是一种很让人伤脑筋的事情,朕尽可能的解释给你们听,能够领悟多少,就看你们的造化了。朕给你们举一个例子,日本资源有限,除了物品价格远超我大清以外,因为人口数量的不足,也就造成人才的匮乏,便如同海军。我中华海军成立固然很晚,但经过这一次的对法海战,朕接到山东巡抚张曜和沈葆桢的奏报,海军学院大门前从八月十五日之后,就有无数生员报名告进。” “……这固然给我大清平添了无数海军将士,也可以优中选精,朝廷也可以用严厉的标准选择那些可以独当一面的将才——在日本,则做不到。但他们也有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精兵政策。日本人不能在数量和我大清相比,便从质量下功夫——这句话你们能听得懂吗?”不跳字。 “是,臣等能够领悟。” “那我们继续说。这种精兵政策,用之于海军建设,可以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日本人在战时会表现出更加稳定的心态和更加迸发的热情;第二,在战争遭遇到困境的时候,他们不会如英法海军中坚那样,誓死与所属的海军舰队共存亡,而是更多的选择避让。你们为?” “臣想,是不是日本人海军将士少,死一个就少一个?” “正是如此。这种观念贯穿始终,使得日本人不会在战争中过多的追求与敌偕亡的斗志,而是会选择保存战力,以待来日——但这种避让绝对不是害怕死亡,正好相反,朕听人说,日本人在面对必须和必要的死亡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对于死亡的蔑视和忠勇,甚至可以说是以一种欢快和欣喜的心情去迎接死亡的到来”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已经是一脸沉重,“你们想一想,有这样一个国家,拥有着这样一群士民,该是如何令人觉得心悸的一件事?等到日后……”他一时口快,几乎泄露天机,话到嘴边赶忙又止住了。 倒不是担心这几个人会将皇帝训示的话传到外面,不过若是给这些人有意对日本展开攻击,又不一定会冒出多少泣血陈的奏折来,还是等到时机到了再说。 第7节天津教案4 第7节天津教案4 第88节深宫亲情 第节深宫亲情 用过晚膳,天色渐暗,听园子中松风簌簌,万籁俱寂,暖阁内灯光昏黄,透出说不尽的恬淡惬意。inG. 拿起笔,在岑毓英呈递来的请安折子和请旨褒奖绿营将士及桂省谅山城攻防战中有功将士名单的奏折草草写了几句话,“朕安。卿言极是。军制,国之大事,不可有半点懈怠处,桂省地处西南,民风淳厚,该员折中所请,于省内尽数挑选各族青壮,编入新军,日夜操练以为守边御敌。” 写完搁笔,他心中若有所思,“惊羽,今儿个是初几了?” “回皇话,已经是九月十四日了。” “九月十四?”他嘀咕了几句,霍然而起,“再过几天,就是杨妃的生日了,是不是的?” 羽眸子中一片明亮,轻笑着说道,“昨天杏花村的赵公公见到奴才使还说起呢,奴才本待等再过几天,再提醒皇,想不到皇帝记起来了。” 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看看外面越见黑暗的天色,“走,到杏花村去” “喳”杨三和惊羽答应一声,就要吩咐备软轿,却为皇帝止住了,“不必张皇,朕就这样就好。” 入宫多年,杨妃除生下九阿哥载泜之外,又在咸丰十六年和十八年生下十二阿哥载汀和十五阿哥载渱。彼此夫妻多年,连小娃娃都生下了三个,但皇帝总觉得这昔日晋省的曹寡妇,和却像隔着一层薄霭轻纱般的琢磨不透。 每次在城中或者在园子中招其侍寝,也感觉她似乎不能全情投入似的,让他大感无趣;也因为如此,招寝的次数就变得越来越少了。 皇帝一边走一边想,眼见到了杏花村阆苑下,已经是黑透了的天色,却还能听见里面有孩子嬉戏的声音,走过枯黄的草地,见一个男孩儿的身影,穿一件香色宁绸的棉袍,牵着一个更小的娃娃,两个正满院子嬉闹,“嘚……嘚” 那个更小的娃娃语句含糊的轻声叫着,迈着蹒跚的脚步,看他的样子,想跟哥哥的频率很是困难,剃得光光的额头冒出细细的汗珠,嘴里不停叫着,“等……等我嘛” 皇帝为眼前这兄弟恭的景致所感,站住脚步,呆呆的凝望着;那个大一点的孩子听见脚步声,回头看来,轻‘啊’了一声,松开弟弟的手,前几步,恭恭敬敬的跪倒行礼,嘴里用满语叫着,“阿玛” 那个小的,凭空失去了依靠,身子晃动几下,咧嘴欲哭,皇帝让站起来,前抱起三岁的载汀,“小十二,识得阿玛吗?”不跳字。 载汀眨着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把抱在怀里的男子,伸手在他和一样,剃得光秃秃的额头摸了摸,嘻嘻轻笑起来。 宫内的杨妃听到声音,也迎了出来,“奴才叩见皇,万岁爷吉祥。” “外面太冷,泜儿,扶你额娘,和阿玛进暖阁中。” 泜答应着,虚扶着母亲,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皇帝进了暖阁,仍是抱着孩子,脱下暖靴,盘膝而坐,让载汀坐在他腿,面向乃母、乃兄,如同一大一小两尊坐佛一般,看去无比的滑稽,载泜和杨妃想笑不敢,强自忍耐着。 这父子两个却浑然不觉,他望着局促而立的杨妃,一头的黑发已经放下,可能是要早早安寝了,不过听见到来,临时用一支金簪子别起来,乱挽乌云、素体淡妆,娇媚的脸蛋丝毫未有岁月的痕迹,比之当年初初进宫时的青涩紧张,却更有一番别致风味。“过几天就是你的生日了。朕想,到时候不要生出变故来,便提前几日,来给你庆贺一番。若是到了正日子,天从人愿,朕到时候再。” 皇帝说得稀里糊涂,杨妃心中却不是个滋味,她心细,每年到了生日前后的日子,总要有一份赏赐,数载以下,对于这之外的枕边人,连她也分辨不清到底是畏惧还是敬爱了。“奴才贱辰,幸得皇垂记,奴才叩谢天恩。” 话虽然说得恭恭敬敬,全无失仪失礼,但总有那么一股子拒人千里的冷漠。皇帝真觉得无可奈何了,“哦,近来,山西省内可有家信传来吗?”不跳字。 妃说道,“奴才的父母托人给奴才寄来家信,内中说省内一切都好,要奴才放心。” “嗯,等过几年,朕怕还要有一次西行,到时候也带着你一起,让孩子们也跟着,见见外家下。” 进京多年,杨妃心中早已经断了家园之念,闻言扯动嘴角,算是笑了,“奴才谢皇恩典。” 皇帝和她真是找不到任何话题可以打破这层坚冰,只好转过头去,和载泜。载泜是咸丰十二年生人,今年不到十岁,但和二阿哥载滢一样,这个孩子天生早熟,趋拜奏答之际,很有那么点大人模样,而且,孩子很少见到父亲,虽然体制尊严,不敢想像弟弟那样,但小脸放光,问一答十,神态间也是亲热得不得了。 父子两个低声絮语,嘀嘀咕咕的说得蛮热闹,“阿玛,十九日是母妃的寿诞,阿玛能再来吗?”不跳字。 “能,阿玛一定来。”皇帝望着乌油油的眸子,郑重点头,“不但那一天朕来,这几天之内,朕都会。” “阿玛,您……说的是真的?” “岂不闻君无戏言?” “代母妃,叩谢皇天恩” 杨妃也略有感动之意,看看越晚,前一步,“皇,夜色渐深,奴才伺候皇休息?” 皇帝正要点头,听外面脚步匆匆,“皇,皇?出事了” “了?” “皇,武陵春色的纯贵人突发重病,流血不止……” 纯贵人是松户纯,也就是此番从日本而来的五个女子中的一个,招寝之后,赏了贵人的品秩,前些日子刚刚才有了身孕,会……?皇帝赶忙起身,却带着怀中已经睡熟的孩子一惊而醒,咧开嘴巴大哭起来,“皇,让奴才来?” “哦,哦”他哦了几声,把孩子递,落地穿靴,满是歉然的摇摇头,“朕看看,若是无事的话,一会儿再。” 杨妃始终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夜深天寒,皇。” “没事的。”百忙之中,还不忘拍拍载泜的头,“今天早点睡,还要到房读呢,是不是?” “是”载泜高兴极了,作势欲跪,又为他拦住了,“行了。朕走了。” 出了杏花村,一路直奔武陵春色,明黄软轿到达的时候,听宫内有举哀之声,皇帝大吃一惊,“这么快?这是回事?” 纯贵人从时候开始,就下身出血,其时并未认真,只以为是很简单的女子病患,但到了晚,出血越来越严重,等到传太医来诊脉的时候,已经摸不到脉相了。 皇帝终究是人,多少懂一点医学知识,问过太医院的医丞后判定,纯贵人所得的是宫外孕——这种病即使是在后世,也是有相当大的危险性的,放在今天,简直就是必死之症,这也只能说纯贵人命该如此了。 话是这样说,终究是的枕边人,贡子等东瀛佳丽相貌可人,言辞温柔,而且床榻之间,放出万般风情,令皇帝大有乐不思蜀的快美感觉,想不到数日之隔,甚至连汉语还没有学说利落呢,就把一缕芳魂,抛在这距离家国万里之遥的异域了? “她……小纯临去之前,可有话吗?”不跳字。 “小纯弥留之际,念念不忘的只是家乡的双亲……,只说不能再回到父母身边,膝下承欢了。” 男子心中一软,红了眼圈,“此事啊,朕过几天和他们商议一下,看看能不能将小纯的尸身活着骨灰,派人送回故土,……”他沉吟了一下,不必问也,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只好把口中言化作喟然一叹。 第二天一早,皇帝带着一点怯生生的语气,和军机处议起此事的缘由,和他想的一样,立刻遭到了奕和曾国藩等人的反对,两个人难得的同声共气,引经据典的,最后说道,“皇,纯贵人是天家女主,一旦亡故,自然该在我大清觅得吉地,妥善……” “行了”皇帝使劲挥手,打断了众人的话,“朕也不过是就此征询一下你们的意见,若是不可行就算了。”他说,“还是议正事。两广总督岑毓英已经到任了,他在给朕的折子中说,请旨在广东黄埔再多加成立一家海军学院,和山东威海的海军学院,成南北辉映,共同训练我大清日后海军将才,你们以为呢?” “臣想,两广是东南第一重地,若是能够在省内觅得善地,再行委派教习传授海战、操船等技,日后培养而出的生员,就势分派到南洋海军之中,也省却山东一地学院中,为生员慕留一事,南北纷争不下的窘境。故而臣下,朝廷宜乎准许才是的。” “臣也附议。但臣想,操舟之士,多生于南国,若是在本省或相邻不远之地有海军学院的话,只怕闽浙、两广之地的年少青壮,都会踊跃投身,日后怕山东一地学院,有生员不足的弊端。还请皇体察。” “这确实是个麻烦,便如同邓世昌、方伯谦、刘步蟾等人,都是福建人,要是早在广东就有海军学院的话,只怕这些人都会到此地报名,而不会选择山东省内了。要是日后这种情况因为黄埔海军学院的成立而变为现实的话,有限的生员为二地纷抢,不论是于海军学院还是对于各省官吏,都不是好事。” 他说得很含蓄,不过军机处中都是一国精英,闻弦歌知雅意,岑毓英请旨在广东设海军学院,固然是为南洋海军培养日后所需的人才计,但也未始不可看做是在和沈葆桢争宠之用——越南海战之后,朝廷各方对于皇帝恩宠海军,却冷淡绿营的做法颇有微词。 这种意见集中在兵部,在奕山等人看来,海战的结果不如人意,加以沈葆桢违旨开炮,率先启衅边事。凡此种种,不问罪已经是天恩浩荡,如何能够轮得到他沈葆桢邀逾分之恩,还要皇帝亲临大沽口外迎接? 再有一节,便是对于绿营的冷淡,领军作战的胡大毛和张运兰等人,只有不轻不重的赏赐,较诸海军,除沈葆桢以外,各有封赏,邓世昌、奎昌、恩寿等人甚至还绘图旌表凌烟阁,在兵部看来,这种只是在海面开几炮就能轰沉敌船,比较起绿营战事浴血厮杀,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 但军机处等人无不深知,兵部这种觊觎之心,多是为海军统属至今不明的缘故——都是国家部曲,但海军管理,都是在位于京中和威海、旅顺、大连、库页岛等地的海军衙门来管理。这也让兵部分外觉得不能容忍,奕山几次给皇帝折子,请旨将海军衙门归属到兵部并行统辖,但这样的事情不是叱嗟可办,皇帝也只好将折子留中,事情一时也拖延了下来。 今天在御前谈及此事,曾国藩也觉得是个机会了,“皇,海军下,从属不清,臣恐长期以往的下去,有统辖不明之弊,不如顺应群情,将海军衙门,并入到兵部之内,另设海军司,也好选专人任其责?” “也好,此事就此定下来。”皇帝慨然点头,“不过,海军司的事情,要从兵部中寻找才华出众之人负责。尤其是要通晓西学的——海军学院之中,有很多西洋教习,日后更要有生员奉派出洋,所以,要是不懂西学的话,怕是做不来这样的差事的。” “是臣下去之后,定将认真疏爬,从兵部衙门中,选择德才俱优之辈,充任其间。” 第节深宫亲情 第节深宫亲情 第88节留学 第节留学 纯贵人之死,让皇帝难过了很久,彼此夫妻一场,他能够做的也只是在她亡故之后,加恩封赏她为纯妃,以一个比较高的标准来为她办理身后事,同时降旨,恩加其他四位东瀛佳丽,一概晋封为嫔。ing但终究还是无可释怀,好几天的,都打不起精神来。 皇后他性情绵软,只好寻找一些旁的事来开解,“皇,湀儿前日进宫来,给臣妾请安时说起,想效仿二阿哥载滢,西洋求学,您说,好笑不好笑?” “他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来?”皇帝疑惑的问道,“在刑部的差事做得不好吗?还是有旁的原因?” “这,臣妾也不,只是听孩子随口说起来的。” 皇后随口一句话,皇帝却了心,找了个机会,在军机处叫起的时候问赵光,“五阿哥载湀,在部中做的是差事?” “是浙江司司员。” “他办差可还用心?” “这,臣不敢违逆圣意,过多记问,听司中主事说,甘湀做事,一贯勤勉,不过……” “不过?” “不过五阿哥为人沉默寡言,和同僚彼此相聚的时候,也轻易不多发阐议。久了,部中、司里都,甘小哥不爱,是惜字如金的腼腆之人。所以,也就不大有人经常和他交流了。” 他得很隐晦,皇帝却听得出来,在刑部中一定做得很不愉快,这些部院中人,讲究清谈度日,言不及义的功夫最高,载湀不爱多说,自然也就不为官所喜,偏又奉了的旨意,断断不敢将的真实身份公诸于众,日子久了,难免心生去意。 赵光看他不,以为刑部对于五阿哥的任用不为皇帝所喜,“皇,不如容臣宣召郑小山等,将此事……” “啊,不必”他赶忙摆手,“他既然不喜欢,也不必强求。此事还是朕来解决。” 于是皇帝找了个,将载湀宣到御前,行礼之后,他问道,“五阿哥,朕听说,你在刑部之中办差有年,却做得很不顺心如意,是不是的?” “不敢说不顺心如意。”载湀慢吞吞的说道,“只是,有时候看不惯部中种种弊政,又不何处诉说,更不愿和那些人往来,久了,难免给人误会。” “哦?是样的弊政?你和阿玛说说?” 湀便说了起来——。 刑部的弊政首在大狱,刑部大狱,又称‘诏狱’,狱中的黑暗,那怕是汉文帝、唐太宗,都难改革。到了明朝末年,阉党专政,越发暗无天日。清兵入关,一仍其旧,刽子手和狱吏勒索犯人家属,有个不知何所取义的说法,叫做‘斯罗’,方法的残忍,简直就是刮骨敲髓。每年秋决,无不要发一笔财,得钱便罢,不如所欲,可以把犯人折磨得死去活来。 秋决之日,从狱中绑开始,就有花样,纳了贿的,不在话下,否则就反臂拗腿,一了缚,不伤皮肉伤筋骨,等皇帝朱笔勾决,御史赍旨到场,幸而逃得活命,也成了残废。如果是凌迟的罪名,而犯人的家道又富裕,那勒索就无止境了。刽子手扬言,有这样的‘本领’,活活肢解,犯人到枭首时才会断气。倘或花足了钱,一来先刺心,得个大解脱,便无知无觉,不痛不痒了。 至于一刀之罪的斩决,看来好象搞不出花样,其实不然。事先索贿不遂的,他们有极无赖的一计,把落地的人头,藏了起来,犯人家属要这个人头,好教皮匠缝了起来,入棺成殓,便得花钱去赎。如果花了钱,要求不致身首异处的,那才真的要看刽子手的本领了,本领不够,一刀杀过了头,犯人家属自然不会再给钱。 载湀所任职的浙江司,专管提牢司,对于这种五花八门的陋习,所见最多,他又是年少热血的性情,目之所及,义愤填膺,几次和司中主事言明,对方却只是哈哈一笑,左右言它,显见是不拿他的话当回事。 “既然如此,你不和朕说呢?” “不敢。” “这又是为?” “皇阿玛为国辛劳,二十年来宵衣旰食,其生也晚,但双目不盲,历历亲睹,只想尽一份心力,若是能够连接部中下,肯于仗义执言者,尽除其弊,岂不也是的一番孝心?”载湀叹息着说道,“只是,无能,……请皇阿玛恕罪。” “这也说不罪不罪的。”皇帝说道,“你和你母后一样,表面纯良和厚,实际,都是眼睛里不揉沙子的性情。”他问道,“你前几天和你额娘说,想学你二哥,到西洋之国去,是不是?” “是。听人说,西洋之国,民情风俗与别不同,想见识见识。” 皇帝轻笑起来,“只是为此?没有旁的原因?” 载湀的目光与乃父相碰触,不回事,突然来了勇气,又一次跪倒下去,“有罪,欺瞒皇阿玛,请皇阿玛降罪” “哦?叫有罪?罪在哪里?” “方才所奏,并非心里话,”载湀说,“心中所想,是眼见我大清与外洋各国交往日渐增多,有意投身其间,学二哥的样子,以胸中所学,为朝廷出力,为皇阿玛分劳” “你能够这样想,阿玛欣见之外,更有几分感动。”皇帝说,“这件事啊,容朕再想想。毕竟你的年纪还小,若是日后你仍然有这份心思的话,……” “皇阿玛,请恕无礼。皇阿玛当年十六岁的时候,就曾经带领府中侍卫,远行天津,购回麻花等物,孝敬皇祖父。不才,有见贤思齐之心,请皇阿玛俯准。” “此事非一蹴可及,朕日后和你额娘商议一下——”皇帝突发奇想,“五阿哥,若是让你去英国,你可愿意?” “愿意” 从慎德堂跪安出来,载湀心中欢喜,简直要忍不住欢呼几声了游目四望,只觉平日早已经见惯了的景致也更加好看起来。 在慎德堂门廊下站了片刻,转路向东,一路直奔母亲的寝宫,走到门口问道,“额娘可在?” “在的。正在宫中和大格格呢。” “通传一声,我来给母后请安。” 不等太监入内禀报,就听见皇后的声音响起,“是湀儿吗?进来。” 此虽然是母子,但礼不可费,载湀告罪一声,迈步入殿,暖阁中,皇后正在和秀慧公主,母女两个如花娇靥,正在向他看来,“给母后请安,给请安。” “额娘,小五也真是长大了,说起话来,像模像样的呢可不是当年,还尿床的小娃娃了。” 的取笑,让载湀俊面一红,白了她一眼,“都是怀了宝宝的人了,还要提人家当年的旧事?改明儿个告诉姐夫,让姐夫罚你。” “这个嘛,只怕要让小弟失望了。”秀慧皱一皱好看的眉头,轻笑着说道,“你家姐夫性情最好,才不会罚我哩” 皇后也不理这姐弟两个斗口,管自问道,“今儿个来,可是有事?” “是”载湀说,“刚才和皇阿玛请旨,皇阿玛答应,要让出国了。” “去……哪里?” “去英国。” “去哪里做?” “皇阿玛说,威海海军学院的生员要赴英国求学,正好让同行,一起钻研西方技巧之术,日后为国所用。” 载湀说得眉飞色舞,皇后和大公主却面面相觑,“这……你又不懂西洋文字、语言,到哪里如何得活?” “额娘,前几天来的时候,不是和您说过,您也答应让去的嘛?” “前几天是前几天,而且,我以为你要去的是……你二哥所在之国,到时候,你们两个,还能有了彼此帮衬,现在去的又不是美国,跟着一群海军兵痞在一起,又能够有好了?”皇后说着,霍然而起,“不行,我得和你阿玛说一句,不能让你去。” “额娘”姐弟两个同时出声,把皇后叫住了,“皇阿玛的脾气您又不是不,这种事情一旦定下来,又岂有更改的道理?而且,小弟性情执拗,他又愿意为国出力,您何必阻拦?” “我不是阻拦他,只是不想让他和那些海军兵痞在一起” “额娘,海军将士能说是兵痞呢?邓世昌是皇阿玛也大加赞赏之人,期许为未来海军将士中的领军之人,他和刘步蟾、方伯谦等人还给皇阿玛颁赐二等双龙宝星勋章,……”载湀委委屈屈的说道,“皇阿玛今天还和说,日后到了英国,要和他们多多亲近,彼此互增教益呢” “额娘,小五的话没有,女儿也听说,皇每每提起邓世昌来,都是赞不绝口呢。”秀慧公主说,“而且说他文武双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哩。” “你听谁说的?” 秀慧公主抿嘴一乐,“当然是听曾大人说的。” “曾大人?”这一次给载湀找到了的语病,放肆的笑道,“连一句家翁也不会说吗?等回头让皇阿玛了,一定重重的罚你连你肚子里的小娃娃也一起罚” 公主大羞,“额娘?您看小弟啊” “小五,别逗你。”母子之间几句笑话,把个五阿哥将来出国学习的事情岔了开去。 第节留学 第节留学 第90节恩宠 第90节恩宠 时值隆冬,北京的天气越发寒冷,夜里降下入冬之后的第一场雪,天脚下的首善之区立刻变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这天地之间一片洁白的雪景,引得文人sā客yín咏唱和固然是一时雅兴,但对于百姓来说,就没有那么多的诗情画意了。 “北京西山脚下原本是京中正蓝、镶蓝两旗百姓聚居之所,自从咸丰十一年起,皇上命京中无主无地的百姓徙居关外,该处变空出了大把的闲置房舍。久而久之,渐成城狐社鼠藏污纳垢之地,也有远近各省为水旱蝗灾逃难来京的百姓汇聚至此,也便成为京中第一鱼龙ún杂之地了。” “人员不齐,想来治安也一定好不到哪里去。朕听内务府的人说,大兴县只是因为处置这些各省流民的民生治安之事,每个月就要打坏三十余条水火棍?”皇帝说道,“这样下去不但县里的吏员受累,那些西山一带的安善百姓,也不知道也为此受到多少疲苦,这怎么行呢?” “皇上说的是,都是臣奉职无状,请皇上降罪。” “这件事啊,要想办法一劳永逸的解决一番,已经到了年根底下,天公又不作美,连着两天的大雪,也不知道百姓的民宅有没有给积雪压塌了的——偏偏朝廷拨款拨粮所开的粥厂,又为这些人所搅闹——传旨九én提督和大兴县衙,对西山一带的流民认真查处,彻底整肃,不必有任何手软” “是。” 看此事议定,奕笑呵呵的说道,“皇上,李鸿章在福建任职巡抚不足二年,马尾造船厂已经下水第一艘我大清自产的炮舰,如今已经奉旨调船北上,赶赴大沽口,这等能员干,朝廷倒是应该着力褒奖一二啊。” “嗯,李鸿章这一年多来在福建确实做得不错。”此事皇帝也是知道的,马尾造船厂建成并下水的炮舰尚未定下名号和级别,但从福建发上来的奏折来看,是介乎远字级和广字级、雷字级之间的中xìn铁甲舰,排水量是七千二百吨,总长:107米,型宽:275米,吃水81米;定员90人。 锅炉:8台双卧推型锅炉,主机:4台英国伯明翰机械公司生产的蒸汽轮机,功率:7500轴马力,推进:4轴4浆,航速:18节,续航力:5500海里10节。主炮:15én135毫米L40舰炮,副炮:16én105毫米L50型舰炮,速sè炮:12én100毫米L47型舰炮。主装甲带:230-320毫米,甲板:55+85毫米,炮塔:120-330毫米,炮座:320毫米,司令塔:120-330毫米。 可以说,建舰船的各项数据都是在意料之中,唯一超过预期的,就是大口径速sè炮的装具,在海战中,尤其是近距离海战中,速sè炮的作用已经越来越为海军战士和海军衙én上下所认同。 “这样的一艘船,造价多少?” “总计三十五万两银有余。” “朝廷再向马尾造船厂订造七艘。暂定为雷加级。”皇帝呲牙一笑,童心大起,,“就分别以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命名吧。第一艘叫雷如号。” “这……”奕呆住了,心中觉得这样的名字实在有点顽皮,但也说不出什么不好去,当下领旨。 “管带的人选定下来了吗?” “还不曾。” “等到船抵大沽口,暂时用作北洋海军的训练舰艇使用,等过几年,让刘步蟾做雷如号管带,另外,其他海军学院的生员在留洋回国之后,分别安排他们到舰上,担任一船管带。” “皇上,刘步蟾等人固然参战有功,但毕竟年纪尚轻,贸然以一船数百人身家xìn命jā托,臣恐他们不能担负如此艰巨啊。” “年轻人要历练,在你们看来,这种历练的代价可能会大一点,但在朕看来,只有肩上的责任越重,这些人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能力。”他说,“而且,等过上几年,刘步蟾、方伯谦、邓世昌等人留洋归来,年纪渐长,经验越丰,带领一艘舰艇,不会有很大的问题的。” “皇上如此期许,想来该生员等闻知之后,定当奋发图强,认真钻研,勉力报效皇恩于万一。” “至于李鸿章嘛,赏他二品顶戴,让他在任上再行报效,给他的廷寄用词不妨严厉一些——对于李鸿章,不用担心他会觉得委屈,朕知道他这个人的野心很大,也有能力。” 这算是什么调调?众人心头同时泛起狐疑。只听奕又再说道,“皇上,李鸿章从福州府发来电文称,台湾沿岸,近日有日本国鱼船出没往来,高雄府奏报,有遭遇风làn以致失事的渔民被府内百姓所搭救,日本渔民感戴天恩云云。” 皇帝没有多想,只把它当做一件普通的两国民间往来,“这是对的。拯人危难,君所为。不用说台湾是我大清属地,百姓长久以来,受天朝典仪教化,俱是纯良之辈。” 尴尬的答应着,下面的话就不好说出口了,“皇上,李鸿章的电文中,还有一节。” “哦?是什么?” “据台湾所奏,有日本小田县(这是地名)人四名,所乘的另外一艘渔船在台南琅峤北瑶湾觫礁而沉,船员上岸后,与当地牡丹社居民发生冲突,结果有多名渔民被台湾当地百姓所误杀。” 皇帝双眉紧皱,眼睛逐渐亮了起来,“你是说,……在哪里?被什么人所杀的?” “日本渔船在台南琅峤北瑶湾觫礁而沉,船员上岸后,与当地牡丹社居民发生冲突,继而发生冲突,两国百姓,各有死伤。” 皇帝凝神听着,双目中的火焰逐渐暗淡下去,却做出一副很í茫的样来,“这件事啊,朕知道了,等到日本人正式提出就此事的jā涉,朕……再降旨。” 这样一桩事,在恭王等人看来,不过小可,也值得皇帝降旨,亲自排演对日谈判的细则吗?这也太不把总署衙én这十余年的劳绩当回事了吧? 军机处碰头而出,暖én扉开启,冷风夹着雪粒飘进来,让屋中的空气为之一清,“打开én。” 皇帝大声呼喝,甚至起身举步,到了外间屋中,“雪后寒的天气,称宜人” “皇上,还是加一件衣服吧?”惊羽从后走过,取来一袭披风,给他系在xōn前。男感jī的一笑,面对着漫天的雪景,再一次沉yín起来:这一次日本渔船在台湾被当地土著所戕害,也诚然是中方的错处,但即便如此,也仍然是有着通过外jā途径解决的可能。但这和皇帝心中一直盘算的,却是背道而驰——在真实的历史中,日本人就是借助这一次的事件,开启了武装侵略台湾,乃至朝鲜,后将黑手伸到中国境内的序幕。可以说,这件事的重要xìn是无论如何高估也不会过分的,但这一次,历史的轨迹要按照自己的意图发展了 在实际的历史中,这一次的事件诚然是因为大清国力不振,虽然终中国政fǔ以区区五十万两银就厘清了彼此的关系,但却给日本武进派看出了大清的sè厉内荏,日后加是蓬勃发展,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认真的盘算过这件事的起因和后来造成的严重后果,皇帝忽然觉得一阵兴奋,身体微不可觉的颤抖了一下,“传旨,朕要到武陵ūnsè去” “皇上,这大冷的天儿,不如奴到该处传旨,选几位nv主到暖中伺候吧?” “时候还早,朕想走一走。” 杨三不敢再说,吩咐一声摆驾,和小太监,sì卫前导后扈着御驾,承暖轿一路到了武陵ūnsè。这里居住的四位东瀛nv早已经得到旨意,大冷的天气,跪在没足的雪地中,迎接圣驾,“万岁爷吉祥,奴给万岁爷请安。” “起来吧。”看着几个nv冻得脸蛋通红,男心生怜意,拉着聪景俊怜的手,头一个走进中,口中问道,“晚上就寝的时候,可冷吗?” “冷不冷的。不过殿的后面有千株桃林,晚上有些害怕。” 聪景俊怜的话让皇帝很觉得好笑,一开始都没有听懂,转念一想知道她在说什么,“明白了。今天晚上朕哄着你睡,好吗?想来就不会怕了吧?” 聪景俊怜破身未久,正是在痴缠的时候,闻言羞得脸蛋儿一红,却勇敢的点点头,“嗯怜……愿意伺候皇上。” “真乖”皇帝在她腮边ěn了一下,回头拉过伊藤香织和井上九美,各自在她们ún上痛ěn一番,“今天晚上,你们姐妹三个一起伺候朕看看谁能学纯嫔,有幸怀上龙种,为我天家再诞麟儿” 四个nv孩儿,有三个今夜能得皇上恩宠,唯一一个从来以此番到中国而来的东瀛佳丽之中的领头羊自居的足利贡,皇帝却理也不理,不由得不让她心生怨怼,一张好看的鹅蛋脸也拉长了。 皇帝知道,足利贡即便是到了宫中,仍旧不忘记自己是四国强藩之主的nv儿的骄傲,因此有意冷淡,进宫几近半年,却从来不招她sì寝,也是要煞一煞她的威风。 但足利贡也有着日本nvxìn典型的骄傲和执拗,从来不肯做小,加不肯软语哀求,冷眼看着男和几个姐妹进到暖中,本心不想跟进去,架不住后面人推搡,也举步从后走了进来。 皇帝心情极好,虽然是白天,却觉得y火如焚,将聪景俊怜软软香香的小身抱在自己膝上,旁若无人的上下摩挲,片刻之间,小nv喉咙间就忍不住呻yín出声,“……皇……上?您……别。” 皇帝从她xōn前抬起头来,和服的领口大大的敞开,lù出半截雪白而渐次隆起的丰腻,“叫朕别什么?是不是别停下?” 伊藤香织和井上九美在一边尴尬的站着,眼见男一边说话,一只手在和服之下兀自ró捏着聪景俊怜的敏感肌肤,让这年纪小的nv含羞喘气,身都要融化在他怀中了。伊藤香织正待说一句什么,皇帝眼角余光瞥见,从怀中nv的衣服里ō出手,向她一招,“香织,你过来。” 伊藤香织不敢抗旨,向前行了几步,等走到触臂可及的远近,给男一把拉到身前,用力一扯,将xōn衣尽数撕开,“啊” 雪白丰满的xōn膛全部展lù在男眼前,伊藤香织羞不可抑,又不敢遮掩,百忙中向周围看过去,还好,惊羽早就见惯了这一幕,早早带着一众宫nv太监,红着娇靥的躲到了外面。 皇帝一双原本黑白分明的眸变得通红,嘿嘿yn笑着在聪景俊怜耳边说了句话,后者脸上红晕再起,点头轻嗯了一声,从他膝上站起来,管自宽衣解带,不一会儿的功夫,已经脱得只剩下贴身的月白sè小衣,翻身上了án榻,身如同一头雌伏的小兽般,跪伏在了án上。 接下来,他又如法炮制,让伊藤香织和井上九美学着聪景俊怜的样,或躺或侧在án上,í茫的美眸中sè出如火般的热情,等候着男的到来。 皇帝却似乎并不着急,伸手到自己胯下,ró搓着愈发膨胀的男根,嘿声yn笑,“约莫着,你也想让朕宠爱你吧?把衣服脱了” 足利贡又羞又怒,又不敢抗旨,胡làn解开和服的衣袋,丝绸质地的长大和服瞬间从肩头滑落,lù出里面的小衣,皇帝冷笑看着,双tǐ一挪,身到了án上,把伊藤香织的****,拉到自己身边,伸手到她小腹之下,已经是一片淋漓,手指轻捻,口中吩咐着,“继续脱全部脱光。” 片刻之后,足利贡就如同初生的婴儿一般了,xōn前两点红润和tǐ间一片青乌让男觉兴致高昂,在榻上腾身而起,撩起伊藤香织蔽体的小衣,从身后贯了进去。 更多到,地址 第91节晚宴(1) 第91节晚宴 从福建发回的关于台湾出现日本渔民为当地土着百姓所杀的事情,朝廷在数日之后得到了确实的消息,和最初的奏报内容不同,被杀害的并不是日本渔民,而是琉球宫古岛民的进贡船在回那霸航行时遭遇台风,漂流至台湾南端,船一共有69人,其中溺死3人,有66人岛蹬岸。但后来他们因为地理不熟,误入高士佛社台湾原住民住地,和当地原住民发生冲突,被杀54人,逃过一劫的其余12人则在当地汉人营救下前往台南府城,然后转往福州乘船归国。 这样的情况和他所能回忆起来的事实完全合榫,但这是不必说明的,“琉球是我大清属国,也可算是国人相互殴斗,和日本人有什么关系?” 文祥说道,“奴才想,行文台南府城,命当地有司派人详加料理也就是了。何劳他日本人横ā一脚,越俎代庖?” “博公这话老夫不敢苟同。船固然是属于琉球,但船及被杀的人员之中,也确实有四名日本小山县人,日本人在我大清国土被杀,身为政fǔ,过问一番也是合乎情理的。这也说不是越俎代庖?” “日本人被杀,只是误会所致,至于要求惩办凶手,赔偿损失,臣以为不用搭理。”文祥不理骆秉章的质疑之词,继续说道。 “你们也不必吵闹,如今我大清和各国洋人往来日益增多,国人在最开始对于境内、身边出现洋人之后的惊讶和好奇之外,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排斥和推拒的心里,总想着能够把这些人都赶出国境,才是最好;这其中固然有大清的一些不良百姓,依托洋人,行一些作jiān犯科的丑事,但在朕看来,更多的还是为了彼此文化不同、语言差异而造成的岐误。” “……便如同这一次台湾之事,日本人所要的,也只是经由总署衙门提交照会,并就日本船员被杀一事,和中方商讨应对办法——如今对方的照会还没有看到,也不知道日本人会不会提出什么要求来,你们就自己闹起了窝里斗,传扬到外面,给人家知道,笑话不笑话?” “皇教训的是,是老奴糊涂。” “岁近年逼,京、外封衙在即,下去之后知会日本公使,一切等来年之后再说。” 现在的时候刚刚进入到十一月,距离封衙还有几近两个月的时间,而在奕等人想来,这样的小事片刻之间即可达成协议,怎么一定要拖到明年呢? 皇帝莫测高深的一笑,“还有,京中各处公使衙门,尤其是西洋外国,都有过圣诞节的习俗,这是西方第一大节,和中国的春节差不多,到时候,一定会有人邀请总署下出席圣诞晚宴,老六,你已经出席过多次了。这一次就不必贪飨酒宴的美食,改为朕代你去?怎么样?” “皇……,皇若是肯屈尊降贵的亲临各国公使衙门举办的圣诞晚宴,于西洋各国自然是感戴非常。但……臣弟怕,酒宴之间,另有礼法纠结,彼此莫能恰然,……” “不怕的。朕便服前往,也不必弄那么多规矩。”他的兴致极高,“曾国藩,你别说话” 曾国藩正要谏止,给他把一肚皮的话都给闷了回来,但这样的事情他身为清流领袖,不能不抗旨而行了,“皇,请恕老臣不能领命。皇是一国之君,亲临洋人酒宴会场,总有诸多不便,且不提皇万乘之尊,行此僚员臣属所当为之事,易引发外间物议,更会为此传递信息与他国,以为我大清有意接纳,到时,各国百姓、教民纷至沓来,又有未了之灾啊。” “我大清本来就是有意接纳四海——。”他停顿了一下,蓦然转变了话题,“你们以为,盛世强国的标准是什么?”不等众人说话,他自己给出了答案,“朕想,在内政清平海欢洽的同时,对于外邦,也要有一颗包容之心。汉人经常追慕前唐后宋,何也?就是因为在这样的两个时代,不论是从唐太宗时代开始的各国藩属,以羁萦州自况,意欲亲近李唐,甚至是隔海相望的日本,不也是轮番的派遣遣唐使,到中国来,学习、参详中华国的文字、语言乃至文化传统吗?” “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皇帝用语成典,引述了李斯《谏逐客》中的一句话,“这句话你们也都知道?祖龙若是没有这样的胸怀,何能尽扫,统一天下?” “这,臣等以为,自咸丰二年,设立总署衙门以来,我大清与列洋交往日渐频密,已可见皇海纳百川的气度与胸怀,此次公使衙门派员赴公使馆参加圣诞晚宴,也是顺应皇多年来仁厚以待外国的圣意——又何必皇亲身前往?” “不行,”皇帝孩子般的摇摇头,“朕一定要去。嗯,朕几次听奕提起,很是想尝一尝西洋各国的风味小吃呢就为了这样的原因,朕也要去一次。” 曾国藩等人心中同时升起皇帝这是在胡闹的想法就为了口腹之欲,就要不顾军机处的谏止,一意孤行?但御座的男子是一国之尊,这种大失臣礼的话不能出口罢了。“既然皇一定要,臣等以为,不妨邀请各国使节,到城中来,届时,皇的一身安危有御前ì卫保证,也好有一个和西洋各国共聚的机会?” “不行。朕在紫禁城中都呆腻了,不要在大内召开,朕一定要到使官去。”皇帝不理这些,自顾自说道,“老六,等一会儿你下去之后,知会英国公使华尔琛,邀请各国驻华使馆的使官、参赞及以随员,朕要亲自到英国公使馆去,参加并祝贺西洋各国的圣诞佳节的到来。” 眼见事情成了定局,奕只好躬身领旨,军机处退值回到养心门外的值房,立刻开始忙碌起来,先要传军机章京起早诏旨,然后交内阁明发,同时还要派总署衙门各国股的司员到京中各国公使衙门递交照会,同时要求各国公使,在三天之内,要把所有出席酒宴晚会的人员名单送至衙门——所有这些人,都要经过中国方面的逐一核实。 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帝、后两个人的安全保卫及和各国公使馆人员见面时的行礼细节,虽然有咸丰十年签署的《北京条约》中规定了各国公使朝见中国皇帝以五鞠躬礼代替跪拜礼,但那是正事宣见,或者是在召集京中各国公使行以随班觐见的时候;这一次的情况又有所区别。 眼见已经进入到十二月,距离公历二十四日举行的平安夜圣诞晚会只有不足二十天的时间,北京各处官衙,为皇帝突发奇想的一件荒唐之举,大肆忙碌了起来。 到咸丰二十年,当年的御前ì卫统领西凌阿、额里汗、佐齐等人都已经因为年老退值,新担任这个职务的叫希元,是蒙古人。嘉庆年间的时候,闹三省教案,是有清以来,洪杨之前的一次大规模叛乱,仁宗在宫中求卦,占得‘三人同心,乃奏肤功’。其后果然,所谓三人,是额勒登保、德楞泰、勒保, 希元就是德楞泰的后人。德楞泰本人因功封一等继勇侯,长孙倭计纳袭爵,做过杭州将军;次孙叫花沙纳,在咸丰初年做过吏部尚,希元就是倭计纳的袭爵的儿子。 他是世袭罔替的侯爵,但和所有的满蒙贵族一样,不爱读,只好舞枪弄bāng,选入乾清门,几经提拔,做到御前ì卫统领的正二品的高位。这一次皇帝要到英国公使馆去参加晚宴,外部安防差事,也就自然落到他的头了。 “只有你老兄的御前ì卫还不行,我已经和几位大人商议过,皇这一次才出行,非比寻常,虽然是在京中,但洋人的使官中,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居心叵测之辈,伺机生事。所以,还要有九门提督、大兴、宛平两县、锐建营、神机营、火器营、健扑营派出的公差及ì卫做全面的保护——皇一身至重,系四海所寄。尔等要认认真真的打起精神来,出了任何一点的差错,你们想想,有几颗脑袋可够砍的?” “王爷放心,奴才等一定拼尽全力,力保主子龙体安康。” “赞臣老兄的话自然是对,我等做奴才的,就是拼了xìng命不要,也得保护主子和主子娘娘一身周全,不过,王爷,卑职有件事,想请王爷的示下。” 说话的是新换来的九门提督,名字叫立山,字豫甫,是蒙古人,隶属于内务府,做过己任苏州织造。 织造是差使而不是官,向例一年一任,立山却一连干了四任。这因为他是肃顺的好朋,但也由于他本人能干。 织造衙门专管宫中所用的绸缎,‘用’衣料,花样古板,亘数十百年不改,立山却能独出心裁,绣成新样。有一种团花,青松白鹤梅花鹿,颜è搭配得非常好,尤其是鹤顶一点丹红,格外显得鲜艳而富丽,同时锡以嘉名,用鹿鹤的谐音,称为‘同春’。这一款衣料,进奉皇帝专用,果然大蒙奖许。加以肃顺的吹嘘照应,所以后来由苏州调京,派为奉宸宛的郎中,后来更改任九门提督,是内务府司员中一等一的红人。 他和旁人不同,这一次奕在王府中召见,众人请安奏事的时候,还是一副名士派头,穿一件蓝纺绸大褂,白袜黑鞋,看去潇洒极了。但这种装束,未免过于轻佻,所以不为恭王所喜。“豫甫兄有何事?” “此番皇贵趾降贱地,固然是各国公使大可称荣光之事,但据职下所知,凡是这样的晚宴,总会有西洋女子出席。若是这些人身藏有利刃,借接近之机,谋逆不法,该当如何?男女授受不亲,我天朝礼法相约,职下等势必不能动手搜查,徒唤奈何?” “这倒是个麻烦。”奕的脑筋转得飞快,转头问一边的曾国藩和许乃钊,“涤翁、信公以为呢?” “此事啊,还是得请王爷派人和各国公使讲明在先,要么不准西洋女子接近……”曾国藩又摇摇头,“不行,不能接近也不行。西洋火器威力无边,只是不让她们接近,怕也难保万无一失。” “这样,知会各国公使,要么就不准女子出席,要么就要由我大清安排内务府嬷嬷,做认真的搜检。”许乃钊说完,看看立山,“老兄以为呢?” “信臣公高见。”立山不露痕迹的拍了他一记马屁,“若论及忠君之诚、谋国之能,实在是难出大人之右,卑职佩服,佩服。” “好此事就这样定下来,佩衡?你等一会儿照此拟定公文,转呈各国公使衙门。” 大清方面将此事议定,知会各国,本来以为各国公使感念皇屈尊降贵的隆恩,即便不会同意前面一个要求,也一定会答应后一个,却不想这两个条件都是办不到的。 在西方人看来,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中西文化认识的不同,固然是两国国情有异,为皇帝的到来,进行必要的安全保护可以容忍,但若说为此要公使馆内不分贵贱,所有男女都要接受检查,特别是中国人提出的,由内务府派出的人来对女子做检查,实在是不能接受的屈辱。 奕听过容闳的回奏,不以为恼怒,反觉得心中欢喜:安全问题得不到保障的话,皇帝也应该会打消这种胡闹的兴致了? 不过他还是低估了皇帝对此事的热情,“朕就说嘛,入乡随俗,使领馆虽然是城中之城,却是国中之国——到了人家的国度,也要体谅人家的难处,顺应对方的要求。既然对方始终不肯接受,此事就作罢。” “皇,”奕还待再劝,“臣弟以为不妥,法国公使恺自尔等一行人也是晚宴所邀请的宾客,而我大清在越南近海与法国一战,彼国折损兵员、兵舰,正于我大清有仇视之心,皇乃中华之主,臣恐其中有人记恨前嫌,于皇不利。” “老六,照你这样的逻辑,朕就该降旨,把所有我天朝境内的法国人一概驱逐出境,才是保证朕安全的办法了?否则的话,谁知道几时,朕和法国人见了面,就会给他们开一枪?死于非命?” “臣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皇,晚宴鱼龙魂杂,皇还是要以国事为重啊”他说,“皇若真是喜欢西洋饮馔之道的话,不如宣几个西洋厨师进宫来,单独伺候?” 皇帝一瞪眼,又变得蛮不讲理起来,“你怎么知道朕不是以国事为重了?你以为朕真是为了馋那几口晚宴的吃食,才一定要胡闹,要出席的吗?” “臣不敢……臣从来不敢这样想。”眼见他为这样一点小节大发雷霆,军机处几个人都觉得有些荒唐。 奕心头的委屈无处可诉,只好伏地请罪,“皇是天下之主,富有四海,又岂会贪恋口舌享受?是臣说错了,请皇恕罪。”他低着头跪倒在平滑如镜的金阶,心中悲苦已极 军机处的同僚能够保持今天这样一堂和气的状态,总署下和西洋各国交往,当年挨尽了清流唾骂,到今天情势虽然转好一点,但几番对外用兵,他身处其间,也是受尽了苦累,偏偏皇帝一改当年的谨小慎微,行事变得越来越放纵。自己不论是以臣下论还是以兄弟情,都不能多说什么,只好在一边做弥缝的差事,想到这里,泪如涌泉,竟是收不住了。 “怎么了?这……”皇帝也觉得失悔,“哎朕也没有说你什么嘛何必这样?” “臣……于国事无半点功劳,蒙皇多年来恩重有加,心里实在是觉得惭愧。”奕胡乱用袍袖擦一擦眼角,站了起来。 “惊羽?给六爷端茶来,再给他拿一条热手巾。看看你哭得满脸鼻涕眼泪的,……”皇帝好笑的看着弟弟,“你的心思,朕知道,担心朕的安危是一;看朕整天这样胡闹,不知道如何进言谏止是二,是不是?” 接过手巾,擦一把脸的泪水,苦笑着躬身谢罪,“臣弟御前失仪,请皇恕过。” “你在公是朕的臣子,在ī是朕的兄弟。老五、老七、老九几个人不提,你却是朕最得用的,你有这份忠心护主的心思,朕又岂会不知?”他说,“但朕想,这一次借英国使馆的酒会之机,不但可以加强大清和列国的关系,更可以通过这样的晚宴,解开很多萦绕在朕心头的疑惑。再有一条,就是要告诉其他列洋国家的使官,让他们把朕的声音传回国内” 于是奕等人知道,皇帝要在晚宴有惊人之举了。此刻不必问,左右等几天就知道了。 说完这些,他嘿声一笑,“最后嘛,就是朕的一点小心思了。朕听说,洋人也有会说咱们中国话的,想见识一番。” 这样的事如何称其为理由?可见他是在当面扯谎。奕和文祥心中思忖:可不要因为这位主子xìng好渔è,弄出什么有辱国体的大事来啊 第92节晚宴(2) 第92节晚宴2 从皇帝做出要到各国公使馆去参加平安夜晚宴的诏旨成文以后,金鱼胡同便被全面戒严,连进出公使馆的外国人也要被九门提督等衙门派出来的差员做认真的盘查,等到公历二十四日接近,这种盘查越发严厉;至于公使馆内部,也早有总署衙门派出的司员由公使馆内的外国人陪同,进行全方位的检查。 华尔琛在一开始听到中国皇帝陛下要参加晚宴的消息时,还觉得无比欢喜。但随之而来的种种盘查和驻防,却让他大感头疼:按照外交惯例,公使馆就是英国领土,包括他、夫人等家人以及公使馆的很多工作人员,都是有治外法权,不受所驻国家的法律约束的,但这一次,这种治外法权在面对中国皇帝尊贵无比的身份的时候,变得全无作用了。 不但是他有这样的感觉,俄国、美国、法国、荷兰等国的公使,无不有这种尴尬,乃至屈辱之感。所有出席晚宴的人员名单报到总署衙门,没有一个人能逃得掉,都给中方查了个底朝天,有任何一丝一毫的疑惑,都会挑拣出来,知会所属国家的公使馆:“因为安全原因,不能容许某某人进入到晚宴会场。”除了这样一句官面说话之外,再无其他解释。 就连英国公使馆内的工作人员,也给中国人以‘该人不宜出现在晚宴会场之内’为由,通知英国大使,要此人在晚宴当天,不得出现。华尔琛后悔不迭,早知道是这样的话,就不应该答应邀请中国皇帝陛下到来的。但事情进展至此,后悔无益,也只好按照中方的要求作出种种布置了。 到了平安夜的酉时,英国公使馆内人头攒动,衣香鬓影间,男女宾客或站或坐,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窃窃ī语,更多的话题,还是围绕着今天晚将会降临在这里的中国皇帝陛下,当年在旅顺曾经见过他的几位大使成为人丛中的焦点,向众人做着简单的解释。 “怎么门口还有中国人在站岗呢?是不是也是为了皇帝陛下的到来做准备的?”一个穿着百褶群,露出半截雪白胸膛的女子,挽着身边男子的臂弯,小声问道。 她是美国公使馆一等秘麦克唐纳?布隆迪的太太,名叫索菲亚,给她问到的正是意大利公使威利用凡,后者微笑点头,用纯熟的法语说道,“是个很年轻的男子,有着东方人特有的长相,却没有其他人都应该有的谦虚” 一阵轻笑声中,索菲亚?布隆迪又再问道,“那,有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中国的皇帝陛下会突然想到来参加这样的宴会?不是说他从来不会离开自己的皇宫的吗?” “这个,只有帝知道了。哦……”威利用凡笑着挠挠头,“我忘记了,中国人是不信帝的,他们只会相信自己主人的话。”他回身一指,“您看?” 索菲亚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场内有为数很不少的英国、印度听差,正在游走于宾客之间,除此之外,还有几个身穿官服的中国人,翎顶辉煌,发辫油亮的伫立一边,“怎么了?” “这些人都是中国的政fǔ官员,等一会儿中国皇帝陛下到来的时候,您就会看到,不论是如何年老的官员,在见到他的时候,都要下跪行礼。”威利用凡用在索菲亚听来竟是有些羡慕的语气说道,“那种崇敬和尊重,全然是发自内心的,似乎皇帝陛下让他们去死,他们也会毫不犹豫的执行呢” “怎么会这样?” “就是这样。”她的丈夫在她的手臂拍了一下,“中国人对于他们的皇帝陛下的顺从,是任何国家的君主都会自惭形秽,甚至觉得无比羡慕的。” “难道这不会是一种对于他人的吗?” 听着女子天真的说话,众人又一次轻笑起来,麦克唐纳不好多做解释,“苏菲,这是中国人的传统,你不懂就不必多问了。” 苏菲亚眼珠一转,又问了一句,“大使先生,我听说,中国男子可以拥有众多的妻子,是这样的吗?” 这句话出口,周围的几个人同时露出无比艳羡的神情,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之后,威利用凡点点头,“您说的对,美丽的布隆迪夫人。但我以为,有着众多妻子的家庭,一定是不幸福的。” “这是为什么?” “如果麦克先生拥有除了您之外的其他女子,您能够接受吗?” “当然不能。更新”苏菲亚是一派义正词严的神è。 “那不就是了?中国人,中国女人自然也是不能接受的。” 苏菲亚眼珠一转,“大使先生,您这不会是酸葡萄心理在作祟?” 在会场内的另外一边,华尔琛和恺自尔在低声交谈,“……谁能想到,è当战役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宣告结束了?法国在本土和海外同时遭遇到这样的失利,真是令人扼腕原本拥有着钢铁般神经的法国陆军,在符里济、栋舍里被普鲁士人占领之后,就如同帕里斯所驱赶的绵羊,在遭遇雄狮的进攻时那样,溃不成军?” “或者,也只有中国的军队,能够抵挡住来自野蛮的普鲁士人的进攻?”华尔琛将杯中的香槟酒一饮而尽,将空酒杯放在ì者手中的托盘,忽然饶有兴致的问道,“大使先生,您有没有想过,如果中国人和德国人在战场相遇的话,会是怎么样的一番形势?” “他们都是野蛮而未经开化的种族,但我想,要真有那样一天的话,场面一定会很好看的。” “我倒以为,这样的两个国家,也只有对彼此才会有更多的共同语言?”两个人相视而笑。 时间临近戌时,英国公使馆外面车马喧阗,于是华尔琛等人知道,是中国的皇帝陛下到来了。 到来的是由领ì卫内大臣、御前大臣、銮仪卫和内务府的官员组成的先导,长长的仪从摆了一条长街,为首的是前引大臣和御前ì卫、神机营ì卫,一拨一拨来到公使馆门前下马,按照队列站好,接下来才是皇帝所乘坐的明黄大轿,在使官廊前的玄关处停稳,有一个头戴红缨帽,身着四品官服的男子前,打开了轿帘。咸丰皇帝手扶东珠,迈步而出。 英国驻华公使华尔琛、俄国公使拉德仁、美国公使田贝、法国公使恺自尔、荷兰公使莱因、意大利公使威利用凡等人已经站到他面前,向他打量着,皇帝头戴毛熏貂缎台苍龙教子正珠珠顶冠,穿蓝丝面貂皮边白狐掅接青白朝袍,黄面黑狐皮芝麻花朝端罩,戴青金朝珠,束铜镶红宝石玻璃四块瓦线鞓带,穿青缎毡里皂靴。给人的感觉太过繁琐了,“欢迎您的到来,尊贵的中国皇帝陛下。” “谢谢你们。”皇帝微笑着点点头,“这一次借平安夜之机,和各国公使共叙好之外,又可与旧雨新知,共聚一堂,可算是公ī两便之举啊。” 这一次担任翻译的,是总署衙门美国股当值大臣容闳,听皇帝说完,用英语说了一通,华尔琛满面带笑,“皇帝陛下屈尊降贵,到我国公使馆,与敝国下及各国公使共叙好,这是敝国及与会各国的荣幸——陛下,请容外臣为您引路。” “尊贵的中国皇帝陛下驾到”一声如同后世在影视作品中所听闻的一样的礼宾官的呼喝,手中的权杖在地用力捣了几下,发出沉闷的‘咚咚’之声,皇帝由杨三虚扶着,进到公使馆内。 灯光明亮之下,是排列成长长的一列的晚宴宾客,男女站成一排,向蜂拥而入的一行人行注目礼,当皇帝走过身边时,男子鞠躬,女子蹲身,然后抬起头来,向这异国的君主,投以好奇的眼光。 “陛下,您能够出席平安夜举办的招待宴会,是在北京因公务驻留,和所有为公为ī身在中华,仰慕中华文化、文明的西方人的荣幸。”华尔琛身为地主,第一个致辞,“大清能够以敞开的怀抱,接纳四海各国,从咸丰二年开始,先是设立总署衙门,后又准许各国商贸之士进驻中国首都,与中华百姓做越来越多的往来,全都是大皇帝陛下的一力促成……” 皇帝端坐在如仪,含笑听着容闳的翻译,不时向与自己目光接触的各国男女点头致意,他对于容闳翻译的华尔琛的致辞是半句也没有听进去,心思都用在四周打量了,金丝猫真不少啊?不过远观尚可,走近了看,皮肤粗糙,毛孔粗大,较诸中华女子和宫中的东瀛佳丽,却又远远不如了。 一时间觉得心中好笑,直到掌声响起,才把他惊得醒过神来,霍然张目看去,华尔琛和恺自尔等几个国家大使,各自身边带着自己的太太向自己所在的方向走来,离得近了,夫妻两个同时躬身行礼,“再一次对您的光临表示最最真挚的感谢。” “不必如此。”养移体居移气,在他举手投足间,所带出来的天家气度,诚然是与众不同,“这几位是?” “啊,请允许我为您介绍,这位是鄙人的太太,海伦娜。” “我的荣幸,尊贵的陛下。”海伦娜夫人礼貌的蹲下身躯,行了一礼。 “很高兴见到您。” “这是恺自尔先生的夫人,古洛丽亚太太。” “…………” 如此一番,皇帝含笑点头,各自问候几句。女子们知道男人还有话要说,照例蹲身行礼,选择了避让,“一次朕到这里来之前啊,奕几个人一直苦劝,为朕安危计,只说若是朕一定要和诸位相见的话,不妨在城中选一处殿阁,邀请各国使节到来,却给朕否决了。” 皇帝笑着说道,“我大清以仁义胸怀对待列洋商民、百姓,人皆有心,又有哪一个会罔顾天下千夫所指,会有戕害朕躬的心思?列位说说,朕讲得对不对?” 这样的话让华尔琛等人如何作答?苦笑声中,唯唯点头,“陛下说得极是,说得极是。” “便如同英国、俄国及法国公使,十余年之间,贵我两国固然有过多番摩擦,但在朕看来,这种摩擦,也是如今我大清和列洋交好的张目之本我们中国人说,不打不相识,就是此意了。”皇帝继续侃侃而谈,神态间一片春风拂面,“而对于彼此之间的争端和摩擦,朕则认为,都是建立于一个完全相同的出发点,便是要为自己的祖国谋夺最大的利益——在这样的前提下,或者说,在这样的条件驱使下,又有什么样的仇怨不能放开,又有什么样的ī谊不能舍弃呢?” “陛下说的话,鄙人赞同。身为国家的一员,个人的一切,都应该无条件的让路于更加至高无的祖国的利益。” “朕和拉德仁大使阁下有着同样的感触。此所以朕在咸丰二年,为了大清的江山社稷,为了我天家绪统绵延不绝,不惜放开沿海各港,允准各国商民登岸往来——也才有了如今大清国势日,云蒸霞蔚之景。”今天虽然是在英国公使馆说这样的话,但他知道,这些话都是要记载到史籍典策,日后颁行全国的,因此把语速放得很慢,“朕不吝在这里再重申一句,对于那些抱着好的态度到我中华来,经商、传教的各国人士,我大清永远都会抱着敞开怀抱的态度。这其中包括在场的各国,也包括暂时没有和我大清建立国家级往来关系的国家,例如德国。” 他意味深长的笑笑,“英国大使先生,我大清虽然地处亚洲,但对于发生在欧洲的战端,也是无比关心的,听说,法国和普鲁士一战失利,甚至造成了德国的统一?是不是的?” “这……,是的。” 皇帝点点头,继续说道,“除此之外,朕也很希望,今天晚的说话,能够通过列位公使先生之口,传递回贵国政fǔ,任何一个国家,若是敢于因为领土、人口、氏族争端,伤害我天朝黎庶百姓,挑衅大清,挑战朕的勇气和底线的话,朕一定不会让他们失望” 华尔琛几个本是满脸带笑的听着,听到最后,面的笑容却骤然凝固起来。 “这些话,本来是可以着总署衙门以照会的行事知会列位,但机会难得,朕又是第一次到贵国的公使馆来,也就不顾时地两不相宜,贸然出口了——还请大使先生不要责怪啊。” “这,外臣不敢,外臣不敢。” 皇帝向呆立一边的恺自尔一笑,“大师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陛下。”恺自尔恭恭敬敬的鞠躬行礼,“很荣幸在这里能够得到您的接见。”他说,“陛下,这一次中法两国,在越南近海……” “哎这样的事情,自然有贵国和我大清政fǔ派出的谈判代表共同商定,今天这样的时候,还是不宜多谈这种煞风景的话题。”他说,“朕这一次来,除了向在京中多年来为贵我两国国事多有奔劳的各国大使表示问切之外,就是想尝一尝地道的西洋风味——你们大约不知道,在一年的时候,我也曾经品尝过一次,由中国人制作的西洋食品,哎,那份难吃就不要提了” 华尔琛和恺自尔各自微笑起来,“陛下愿意品尝的话,自然是我等的荣幸,不过若论及饮馔之美,天下各国,无过于贵国的。倒是我等,在中华多年,借机品尝到中华美食的风味,说起来,皇帝陛下肯于赏光,还是我们的福气呢。”说着话,华尔琛一摆手,“陛下,请容许鄙人为您推荐。” 他在前引着,走到会场一边的餐桌前,一面走,一面微笑,“陛下,请允许鄙人向您说一声,贵中华官员的认真和执着,实在令我等钦服。” “哦?”听着容闳的翻译,皇帝好笑的问道,“这话怎么说?” “您请看。”华尔琛用手一指摆满了杯碟的餐桌,“您认为,在这里少了点什么吗?” 皇帝目光扫过,“嗯”了一声,“是不是应该有西式饮馔宴席中使用的刀叉?”回头看去,撞华尔琛一双微笑的眸子, “正是如此。”他说,“贵国官员任由我等如何解释,也绝对不允许有刀叉之物出现的会场之内,所以您看?每一个人只好把汤匙当做器物使用呢”华尔琛说,“不但是纯银质地的刀叉,就连鄙人办公室内悬挂着的羚羊角、鹿角、野猪头、野牛头之类的装饰物,也统统为之取下了。” 皇帝苦笑了几声,“非常之对不起,这倒是朕的错处了。” “陛下言重了。我倒以为,这只是中西两国饮食文化的差异,仅此而已。在我国,刀叉是常用之物,在贵国,却有可能成为心怀不轨之士,用作伤害陛下的凶器。” 皇帝点点头,不再纠缠,用手一指桌放着的一个形似李子的东西,问他,“这是什么啊?是李子吗?” “不,陛下,这是苹果。” “苹果?”不等容闳翻译,皇帝就听出来了,“怎么这么小?而且,看起来好干瘪啊?” “这是用盐和rǔ清腌制的苹果。”华尔琛解释几句,又指着一团乌黑è的东西说道,“陛下请看,这是用干燥过的猪血制作而成的硬壳,您猜一猜,里面装的是什么?” 皇帝认真的回忆了片刻,自己在后世的时候也曾经看过一点这方面的内容,“是不是鱼子酱?” “陛下果然高明”华尔琛面带惊异神è,“您还是第一个能够只看到这件器物,就能够猜出内中所贮的物品的人呢。” 皇帝面è一红,“哪里,也只是胡乱猜想的。” “这是等一会儿的开胃菜中的一道,还有一道是以地衣配干燥蛋黄,烟熏鱼和酸味加蒜味奶油,而且,这一次用来盛放食材的,也不是普通的碗碟,而是扁平的黑è石块。” “这只是餐前的开胃菜?那主菜呢?” “主菜的第一道是扇贝,铺在烟熏刺柏枝的扇贝肉质饱满细腻,鲜香无比,与略带酸味的蜂蜜酒搭配,滋味妙不可言啊” 皇帝好奇的侧脸看了他一眼,“听大使先生的说话,不像是在宴请包括朕在内的各国来宾,倒似乎是自己解馋来了?” 一句话出口,众人大笑起来。 主菜除了扇贝之外,还有大虾带果仁和鳕鱼肉,特别是后者,乃是在鳕鱼的表面刷薄薄的一层蜂蜜,然后在不放油的平锅中烤熟,搭配在黄油中慢慢煎熟的芜菁、青刺柏果,鸭蛋奶油酱及一种陈年奶酪调制而成,是皇帝在这平安夜的正餐之中所品尝到的第二道美食。 而第一道,也是最让人感觉到新鲜和美味的,则是纯鲜的牛骨骨髓——这道菜先是取来几大块新鲜的牛骨,然后当场用中方所带的钢锯锯断,当场食用,味道极佳 和这些开胃菜、主菜比较起来,餐后甜点就显得不值一提了,英国公使馆的主厨拿出全部的手艺制作的甜点是以鸭蛋和牛奶为原料的沙冰,下面铺一层覆盆子酱,但这种西方的饮食方式,除了皇帝略有所知,总署衙门下众人在多年的交往中心知其详之外,其他几个人都因为正餐吃得太饱,而再无胃口可以容纳了。 皇帝也没有用很多甜点,沙冰凉凉的,实在是不适宜在这样隆冬季节享用,勉强品尝几口,便即放下了汤匙,身边站立伺候着的杨三和惊羽对视一眼,各自点头,惊羽低声说道“皇,已经过了亥时了,皇也该还宫了?” “已经这么晚了吗?” 第93节晚宴(3) 第93节晚宴(3 车马粼粼,御驾启行,离开大使馆所在区,皇帝将奕、文祥等人宣到舆驾车中,君臣几个彼此对坐,“朕总不好白白享用了西洋国人的孝敬,该赏赐点呢?” “照例是文房用具,一些赏用绸缎。彩虹*文¥iHong”奕一派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 “太过无趣了。”皇帝摇摇头,他说,“等到来年chūn天,南地各省的贡茶到京之后,内务府挑选一些,赏赐到使馆,也算是朕的一番心意吧。” “是。” “还有,”皇帝说道,“最近一年来,法国分别和我大清、普鲁士在海上、陆上同时进行了两场大战,最后的结果都是以法国告负而终结。越南近海一战,固然是我大清略有小胜,但这种胜利于法国而言,却是并不会给对方造成致命xìng伤害的,倒是和普鲁士的一战,却直接造就了德国的统一,嘿独立而统一的德国,实在是可以令到全世界都不容忽视的超强国度啊” 奕身在总署衙mén,对于欧洲大生的这一场战争自然也是有所了解,但皇帝以如此言语期许刚刚成立不久的德国,却让他觉得很好奇,“皇上,这话说?” “你们吗?普鲁士在战前的时候,各个分散而居的小邦联之内,百姓的识字率就达到了95这是一个何等可怕的数字?”皇帝叹息着,一脸的敬重神sè,“不要说这一仗的结果早已经确定下来,就是普鲁士输掉了这一场战争,以各邦联之间,如此之高的百姓识字率,该国的崛起,也将会是在指日可待间。首发” “皇上这话,老臣钦服无地”曾国藩碰头答说,“国之大计,首在教化百姓。即便是有一时一地的得失,只要有读书的种子在,该国就断然不会亡” 、 “曾国藩的话于朕有戚戚焉。”皇帝重重点头,却遽尔转变了话题,“英国孤悬海外,固然国力极强,但后劲不足,以朕看来,德国一定会成为未来欧洲大陆的领头羊。与其等到日后,不如抓紧时日,和德国打好关系,……这就好比赌钱一样,德国成为庄家,我们搭多少股子在里头,就可以计算如何分红了。如今我们帮德国,好比赌场里的húnhún,看庄家手风顺,在旁边打打扇,递递máo巾把子,说两句凑趣的话。等庄家站起身来,随便抓一把钱给你吃红,还得跟他道声谢。若是合伙做庄家,当然坐下来细算赢帐,这情形大不同了。” 这种譬喻虽然粗俗一点,但浅显易懂,是任何人都能够听明白的,“皇上说的是,臣弟完全听明白了,”奕又说前一阵,驻英国公使荣禄有个折子,主张西联德国,东联日本,臣弟以为,从明年年初开始,就应该着手进行此事了。” “日本的事情先放一放,德国那边,总署衙mén即刻电传翁曾源,让他到柏林去一次,也好把我大清的jiāo好之意,转述德国的威廉二世。” “皇上,俄国天气苦寒,从彼得堡到柏林万里迢迢,不如等到来年冰河解冻,再命翁曾源前往吧?” 皇帝的神情很奇怪,“这倒不失为一个好理由。天气苦寒,道路阻隔,然后嘛,对于朝廷的旨意,朕的上谕,也可以全然不理了?” 听他语气不善,众人忙跪了下来,“你听听你说的这是hún账话?咸丰十一年的时候,绿营兵士爬冰卧雪,与俄国士兵对峙在黑龙江流域,难道就不苦吗?朕当初北上瑷珲城时,天气就不冷吗?朕身为一国之君都不怕冷,倒是你们,以此为借口推拒差事了?干脆都不要去,朕一个人去好了” “皇上息怒,”曾国藩伏地连连碰头,“臣有话说。” “你说。” “臣以为,王爷所言,并非是担心臣下受风寒之苦,只不过念及翁曾源身体有疾,他自幼有羊癫病患,只恐到访德国之后,因为身体状况,出现反复,届时,他一人安危是小,影响到我大清在列国之中的形象,所关非细啊。” “怕?在彼得堡一呆就是数年,也不听他发病,到柏林去一次,就准定会闹病了?”皇帝嗤的一声冷笑,“朕才不天下会有这么巧的事情让他到德国去,也只是例行往来,将我中华上国愿意与德国jiāo好的意愿传达给德皇,不要说不会发病,就是发病了,对方也绝对不会因为这样的小节,而心中对我大清有任何轻视之心的吧?” 他说,“你这番话,显见是在为奕开脱,不说也罢” 曾国藩碰了个硬头钉子,诺诺而退,不敢再说;奕不能让曾国藩代己受过,忙chā话说道,“臣弟就将皇上的旨意电传翁曾源,让他出使德国” 皇帝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现在官场上的风气可真是让人奇怪,有各处撞木钟,想换到一个能大发财源的地方的;也有时时伸手,横拿竖卡的;也有在一省之地,倚仗人脉两熟,盘踞一方的;更有身在异国,和朝廷离心离德的这等外省乃至外国的事情也不必提了,就是在这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区,不也是一样的吗?”不跳字。 “就说李鸿章在福建办理的招商局的差事吧,你们之中哪一个敢拍着xiōng膛说,没有拿过他孝敬的干股?你们别以为朕不。不追究,只是顾全你我君臣的脸面。”皇帝冷冷的笑着,“若是不想要这份脸面,就和朕直说” 若是谈及旁的,奕还能有所辩白,招商局一事,也诚然是心中有愧,因此舆驾中一片安静,任是谁也不敢出声。沉默良久,蓦然车身一震,“皇上,已经到了宫mén了。” “就这样吧。”皇帝也不理众 13 第93节晚宴(3 第93节晚宴(3 第94节昏招 第94节昏招 等到了十二月初六日,总署衙mén官衙前,一片车马喧阗,热闹非凡,副岛种臣等人用过午饭,准时抵达,奕和文祥亲自出迎,彼此客套了几句,请到堂上,彼此落座,“为敝国渔民百姓在贵国台湾岛内被土著误杀一事,惊扰王爷及文大人数日之忧,还请两位恕过。~~” “大使太客气了。说起来,也是我等不学无术,无能为皇上开解圣怀——大使不,本来皇上所钦点为日本股帮办大臣的甘子义,日前因直隶天津频出事端,给新任总督大人带往天津,帮同办差,这不,前几天才刚刚。” 副岛种臣并未多想,微笑着点点头,“那,甘大人已经回京了吗?”不跳字。 “已经了,请稍坐片刻,他马上就到。” 说着话,听mén口又是一阵脚步声响起,当初在中日两国针对撤兵琉球国会谈上大出风头的甘子义出现在了mén口,看他一身官服,却穿得有些歪斜,yù面发红,张开嘴巴,略有几分酒气,显然是喝过酒而来的,“见过王爷,文大人。” 奕和文祥强自抑制着起身给他行礼的冲动,笑着摆摆手,“老兄不必多礼。请坐。” 子义做戏做全套,恭恭敬敬的行过了礼,在一边坐下,向副岛种臣展颜一笑,lù出两排整齐的牙齿,“大使,好久不见了。「域名请大家熟知」” “是啊,自从第一次和甘大人相见到今天,已经有一个月零二十天了。” 甘子义真正的楞了一下,心中盘算,上一次是咸丰十九年的十一月十六日,到今天可不是十一个月零二十天吗?心中对日本人的这种注重小节更加了几分提防,“嗯,是,是大使果然好记xìng难怪皇上曾经对我说,贵国人最注重小节,今日一见,信然矣” 副岛种臣也是面lù得sè,“这几近一年的时光,本使总想找机会和甘大人亲近一番,奈何大人公务繁重,久疏问候,请阁下莫怪。” “大使太客气了。”甘子义老神在在的笑道,“不过您说的也不为虚妄,这几个月来,可真是把我累坏了。这不,从福建到天津,大大的奔bō了一场,就是为了台湾之事呢” 听他把话题转到正经事上,副岛种臣也不再多做寒暄,“于这一次发生在贵国台湾岛内的不幸事件,鄙人奉我国天皇陛下的训令,希望能够得到中国政fǔ的明确解释。” “说明确解释?”甘子义通红的双眼向上一翻,lù出眼白,神sè很是不以为然的样子,而他说出话来,语气也是相当的强硬,“不论琉球还是台湾土著,都是我大清国土上的百姓小民,这等彼此因为误会而起的戕害之事,不妨可看做是家中为一语不合而至手足相残,何劳贵国动问?” 奕很吃了一惊琉球和台湾固然都是大清所属,他的话也不能算,但日本人也死了数人,这更加是事实,能用这样的话作为答复呢? 副岛种臣也是大大的一愣,眼睛快速的转了一圈,又再问道,“我听说,贵国皇帝已经降旨,恩恤在岛内为土著所戕害的琉球属民,但只有恩恤,于犯法的台湾藩属却并无惩戒之法,何也?” “这还不简单?只为生番乃系化外之民,我政fǔ鞭长莫及,未便穷治。” “甘大人这话本使不解,生番害人,贵国却舍而不治,然一民一姓,莫不是大清赤子,赤子遇害而不穷追问责,安在为人父母者所当为?” “听大使的这样,倒似乎是要chā手我大清内政之事了?” “这,……”副岛种臣迟疑了一下,冷笑数声,没有就这个问题多说,转而说道,“那,在台湾岛内无辜被害的我x本国民,贵国政fǔ又要如何处理呢?” “我国皇帝已经降旨,将被害之无辜百姓的尸骸装殓棺木,运回本国,并发给相应的恩恤银子,这难道还不够吗?”不跳字。 “当然不够”副岛种臣义正词严的说道,“我x本政fǔ所要的,是严惩此次渔民被害的始作俑者,而不是贵国所给的几两银子就可以打发得了的。”他大声问道,“要是照甘大人所言,台湾乃生番之地,贵国也为种种碍难处而鞭长莫及,无暇穷治。则我x本就要问罪岛人了” “只要日本人自问能够做得到,尽管派兵船前往” 奕一步站起,大声说道,“请等一等” 副岛种臣本来就能够说一口非常流利的汉语,这一次听甘子义口不择言的说出这样的话来,装作没有看见奕气急败坏的神sè,嘿嘿笑了几声,“中国人有一言兴邦一言丧邦的古训,今日一见,真是诚不我欺啊王爷,文大人阁下,请允许鄙人暂时告辞。” 说完不等奕阻拦,管自起身,扬长而去了。坐上的甘子义眨眨红通通的眸子,兀自丈二和尚mō不着头脑一般,口中兀自问道,“了?这就走了?” 奕满腹积郁,又无从发作,狠狠地跺了下脚,追出官衙,却只看见副岛种臣乘坐的马车扬起一片烟尘,已经不见了踪影。 没办法,只好又折了,这一次,连礼也不施,一屁股坐在座椅上,“皇上,您……这是……” 那个叫郑刚的总署通译还当听了,“王爷,您说?” 奕重重的嘿了一声,站起身来,“皇上,您……哎您能说这样的话呢?” 郑刚脸sè吓得雪白他这才,这个自从陪同他一起登临长城,为一语戏言给折辱的男子竟然是当今皇帝?平日里可没少在同僚面前说他的坏话 12 第94节昏招 第94节昏招 第95节千头万绪 第95节千头万绪 文祥的身子骨本来就不好,一到了冬天就会犯哮喘,这一次在总署衙mén中,为皇帝化名甘子义,与日本国公使副岛种臣一席对答,口不择言的语出荒唐,进而和奕面折廷辩,老人受jī不过,当场昏厥,虽然几经太医调理,终究还是因为年老气衰,数日之后,就到了弥留之态。器:无广告、全文字、更 军机处表面上不敢多说,但心底对皇帝这样负气而去,还是大大的不以为然的。皇帝也是一肚皮的委屈,不过旁的人总还能有一个倾诉的对象,又到哪里去找何人袒lù心怀?因为这样的情绪使然,他在封衙之期到来之前,也病倒了。 他的病不很严重,只是偶感风寒,造成的感冒而已,也就不大当回事,在病榻上继续理政,“……文祥的病,可好些了吗?”不跳字。他问薛福成,“你说他已经是油尽灯枯,所能做的,也只是略尽人事——这行呢?朕看他的年纪也不是很大,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 “皇上,百姓小民也有内不治喘,外不治癣的俗语,文大人乃是本源亏损,天年已到,非人力所能挽回——还请皇上看开一些吧?” “传旨各省,有民间神医的,可以荐进京中来,能够救文祥一救的,朕不吝封赏。” 奕心中叹息,皇帝对于身边的朝臣,真是好到没话说,唯有一条,在国事上频出昏招——便如同这一次吧,与其说文祥的病是哮喘疾患大作,还不如说是受jī不过,突然引发出来的。当然,这样的话只能在心中对说,表面上是半点不敢流lù的,“皇上圣明,更怜惜老臣,想来文大人在病榻上得知皇上降旨求医,亦定当感戴天恩的。” 皇帝叹了口气,“太医院这段辛苦一点,派人在文祥府上时刻照料,有事,即刻奏报。你下去吧。” “喳。奴才告退。”薛福成爬起身子,退了几步,这才转身扬长而去。 “人家都说,有了小病找太医,有了大病,这些人还不及那些北京城中各家老字号坐堂的大夫呢”皇帝苦笑着说道,“当初薛福成到热河来的时候,可称是艺高人胆大,给朕看病,样的重yào都敢用,到了现在,朕看过他给文祥所开的yào方,都是些人参、白术、茯苓、当归、熟地、白芍、川芎、黄芪、ròu桂、之类的,熬成一碗十全大补汤,又有用了?” “所谓境由心造,臣想,只要文大人能够安心静养,放宽怀抱,料必能够安度今年冬天——而哮喘之疾,只要到来年chūn暖huā开,必能转好。”许乃钊碰头说道,“其实,不必皇上降旨,命各省搜罗名医,仅在京中,就有才智过人之辈。” 他这番奏对话里有话,皇帝心中一动。“这话说?” 原来,在都以为文祥命必不保的一片嗟叹声中,却有两个人特具信心,一个是御医凌绂曾,主用与鹿茸形似而功效不同的麋角,以为可保万全。但其时已另添了两名御医庄守和、李世昌,他们都认定醇王肺热极重,主用凉yào,对于热xìng的补剂,坚持不可轻用。 另一个是一个在京捐班候补的司官,名叫徐延祚,就住在许乃钊对mén,有一天上mén求见。许乃钊听仆役谈过此人,久住上海,沾染洋气,平时高谈阔论,言过其实,举止亦欠稳重,“不像个做官的老翁”,因而视之为妄人,当然挡驾不见。 “我有要紧话要说,不是来告帮,也不是来求差的。请管家再进去回一声,我只说几句话就走。” “徐老爷”许宅总管答道有要紧话,我一定一字不漏转陈敝上。” “不行非当面说不可。”徐延祚说我因为许大人是朝廷大臣,又是受文博公敬重的老前辈,所以求见。换了别人,我还不高兴多这个事呢” 总管无奈,只有替他去回。许乃钊听徐延祚说得如此郑重,便请进来相见。徐延祚长揖不拜,亦无寒暄,颇有布衣傲王侯的模样。 “中堂大人我是为文博公的病来的。”徐延祚开mén见山地说,“都说文大人的病不能好了,其实不然我有把握治好,如果三服yào不见效,甘愿领罪。” 这种语气便为许乃钊所不喜,冷冷地问一句足下何以有这样的把握?” “向来御医只能治小病,不能治大病。大病请教御医,非送命不可。咸丰二年,皇上龙体抱恙,不就是直督举荐的薛抚屏治好的吗?”不跳字。 “请足下言归正题。” “当然要谈正题。”徐延祚说,“我看过中堂大人的脉案,御医根本把病症看了。大人的病,如叶天士医案所说:‘悲惊不乐,神志伤也。心火之衰,yīn气乘之,则多惨戚。’决不宜用凉yào。” 许乃钊悚然心惊。病根是说对了然而唯其说对了,他更不敢闻问,不再让他谈文祥的病,只直截了当地问足下枉顾,究竟有何见教?” “听说文大人对中堂大人颇为敬重。而且大人是师傅,宜有以解皇上垂念亲亲之忧。我想请大人举荐我到文大人府去看脉。”徐延祚再一次表明信心,“我说过,倘或三服yào不见效,甘愿领罪。” 这真是妄诞得离谱了许乃钊心想,此人无法理喻,只有拿大帽子当逐客令,“足下既知皇上有亲亲之念,就应该,文大人的病情,随时奏闻,听旨办理。”他摇摇头说荐医,谁也不许。” “既然如此,就请老大人面奏皇上请旨。” 越发说得远了许乃钊笑笑答道我虽是一,在皇上面前也不能luàn的。足下请回吧你的这番 13 第95节千头万绪 第95节千头万绪 第96节建省 第96节建省 所谓建省之议,是年前有人分别上了两份奏折。~~一是给皇帝打发回家,赋闲读书的祁世长的条陈,建议在徐州设行省。另一个是监察御史周树模所奏,建议裁撤漕运总督一缺,说到理由,条条是道。 漕运总督管理漕粮由运河北运的一切事务。漕船有帮,称为漕帮,由明朝的卫所演变而来。至今还保留着沿运河的直隶、山东、江南、江西、浙江、湖广诸卫所,每一个卫所之下,又分多少卫、多少所、多少帮。管事的首脑,在卫称为掌印守备,在所、在帮称为领运千总。 明朝的卫所,本是一种兵农合一的制度,计口授田隶属卫所,平时为农,有事当兵,称为屯户。到清朝利用卫所运输漕粮,屯户只管nòng舟,不管打仗,本已大失原意。自从皇帝登基,改漕运为海运之后,一方面运河淤塞,不通全漕,一方面海运勃兴,转输便利,南漕一半折银缴纳,一半由海道北上,运河上漕船连樯千里的盛况,再不可见。所以各省的卫所,一律裁撤,屯户亦与一般百姓,毫无分别。 这一来,各省的粮道,也就次第裁减,漕运总督无官可辖,无船可管,不仅有名无实,简直成了个赘疣,是故裁去漕督一缺,早就有人主张,只是周树模形诸奏牍而已。 至于祁世长的条陈,着眼不在裁漕督,而在设行省。他作了一篇文章,名为《徐州应建行省议》,以为当年刘邦崛起,与项羽争天下的这一片千里无垠,莽dàng平原,一方面‘控淮海之襟喉,兼战守之形便,殖原陆之物产,富士马之资材’,可以自成局面;一方面‘俗俭民僿,强而无教,犯法杀人,盗劫亡命,枭桀之徒,前骈死而后钟起者,大都以徐为称首。’久为朝廷的隐患,而‘将yù因时制宜,变散地为要害,莫如建徐州为行省。’ 这个省的辖区,祁世长有明确的指陈,以徐州为众星之月,东到海州,西至商邱,南起泗州,北迄沂水,包括苏、皖、鲁、豫四省jiāo会之区的四十五州县。此省新建,祁世长以为有‘二便四要’。所谓‘二便’实际上只有一便,即漕督可裁,由‘徐州巡抚’兼理裁撤漕督以后所留下的‘未尽事宜’。 另外‘一便’,是练兵容易。因为这个地区的民风,‘朴啬劲悍’,照他的估计,招募一万人,练步队六千、马队四千,如果训练得法,只要三年的工夫,这一万人便有足够的防御力量。这在鱼米之乡的江南是不可能的事。 所谓‘四要’是‘训农、勤工、通商、’,地方富庶了,自然百废俱举,但‘农工商兵皆资学问’,所以‘兴学’为要中之尤要。 “这个条陈,看起来很动人,可惜,纸上谈兵,不容易做得到。”奏折给皇帝jiāo军机处,奕将两个抄件转jiāo曾国藩,后者草草看过,转递许乃钊等几个人,口中淡淡的说:“我跟子禾相处甚久,很知道他的为人,看起来是又有了静极思动的心思了。” 这是隐隐讥刺祁世长不免书生之见。奕点点头说:“我亦是这么想。不过,祁子禾以家学渊源而闲置,总也难怪他会有这么一番心思。如今虽给皇上罢职赋闲,但在京中清流里亦还很有号召力,大家就觉得他的条陈,不能不用,而要用又实在很难。皇上的意思是说,把原件转到内阁,为的集思可以广益。涤翁,信公,你们都是大学士,不妨切切实实说一个意见,也好和上面去回。” 曾国藩对祁世长的这个条陈,实在不感兴趣,主要的是觉得徐州设省这件事,根本就是空谈。不谈‘四要’之难,只说划定辖区,牵涉到四省,便不知有几许分歧的意见。 不过,朝廷有大政,皇帝多年来倚重有加,倘或缄默不言,无异自贬自削,因而想一想说:“漕督可裁是不易之论,江淮辽阔,江宁藩司照应不到,亦是实情。我以为不妨就此两点去斟酌折中,期于允当。至于分割四省四十多州县,合为一省,疆界的变更最容易发生纠纷,虽然现在是承平时期,但也要多多慎重。” “对一动不如一静”许乃钊很起劲的说:“就这样把宗旨定下来吧。4∴⑧0㈥5” 曾国藩颇为欣慰。但不是他的主张得以实现,而是许乃钊的唯言是听。不过口中还得谦虚一番。“我亦是想到就说,话不一定对。”他说:“请王爷再多听听别人的意见。” “亦不必多听,多听反而莫衷一是。”奕思考片刻,以为以这样的主旨上奏皇帝,天子也不会有什么更多的想法。 随即传军机章京瞿鸿玑进来,撰拟上谕,因为祁世长特重徐州,所以军机处要驳他的折子,就得讲个徐州并不重要的道理。“徐州在江苏,地居最北,若于平地创建军府,既多繁费,所分割江苏、安徽、山东、河南四十余州县,亦涉纷更。今昔形势,迁变无常,汉末迄唐,淮徐代为重镇;宋及金元之际,徐已降为散州。至明以来,则重淮安,历为前代漕督及国初庐凤巡抚,后改漕督驻扎之地。及江南河道总督裁撤,漕督移驻淮城迤西之清河县,实为绾毂水陆之冲,北连徐海,南控淮阳,地既适中,势尤扼要。” 接下来是论漕督原有管理地方之责:“伏查前明初设漕运总督,即兼巡抚地方。国朝顺治六年,裁庐凤巡抚改漕运总督,仍兼巡抚事。漕督之兼巡抚,原为控制得宜,现漕务虽已改章,地方实关重要,与其仍留漕督,徒摊虚名,不如径设巡抚,有裨实用。” 理由说明,奏陈办法:“臣等共同商酌,拟将漕运总督一缺,即行裁撤,改为巡抚,仍驻清江,照江办巡抚之例,名为江淮巡抚,与江苏巡抚分治,仍归两江总督兼辖。一切廉俸饷项,衙署标营,均仍其旧,但改漕标副将为抚标副将,以符定章。” 定了江淮巡抚属下的官制,再定江淮巡抚的辖区。这比定官制更容易,原封不动地转一转手就可以了。 因势利便,亦由江苏的建制与他省不同。他省都是一省一藩司,唯独江苏有两个,一名江苏藩司,随江苏巡抚驻苏州,一名江宁藩司,随两江总督驻江宁。江苏藩司管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四府及太仓直隶州、海mén直隶厅。江宁藩司亦管四府,江宁、淮安、徐州、扬州,另辖两个直隶州,南通、海州。泾渭分明,久如划疆而治。 如今在长江以北设巡抚,与苏松常镇的关系浅,而与江淮徐扬的关系深,所以,“应将江宁布政使及所辖之四府二州,全归管理。巡抚所驻,即为省会。江宁布政使应随总督仍驻江宁,总督在江南,巡抚在江北,既无同城bī处之疑;江宁六府前隶苏抚者,即改隶淮抚,亦无增多文牍之扰。” 写到这里,瞿鸿玑自觉这番更张,解消了一个棘手的难题,得意之余,奋笔直书:“不必添移一官,加筹一饷,而行省已建,职掌更新,建置合宜,名实相符。” 这篇折子递上去,皇帝于此是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当即以明文颁发上谕,如奏施行,并规定新建行省,由两江总督兼辖。 消息一传,江苏的京官奔走相告,哗然惶然,新年团拜,无不以此为话题,大致愤慨,决定上疏力争。其时江苏京官名位最高的是两个状元,一个是咸丰十五年的状元徐郙,嘉定人;一个是咸丰二十年的状元,都察院御史、南书房行走陆润庠,苏州人。由这两个人出头,领衔出奏。 江苏人,尤其江南的江苏人,最不满的是将江苏无端分隔为两省。譬如前堂后轩一座成格局的住宅,忽而为人封闭中mén,割去了一半,mén面依旧,堂奥已浅,自然不能甘心。 江南文风大炽,这两个状元更是键笔,所提的理由有数条,第一有关系是“江淮、江苏,若合为一省,则名实不符。昔有控扼两省设为重镇者,如国初偏沅巡之例,至一省两抚,向无所有。现在湖北、云南本有之巡抚,甫经议裁,而江南一省忽然添缺,未免政令分歧。” 其次,“苏淮若分两省,则要政首在定界。自古经划疆里,必因山川阨塞,以资控制,设险守国,盖在无事之时,溯自苏皖分省,亦非复旧时形胜,而苏省跨江,尚有徐淮得力,据上游之势。今划江而治,江苏仅存四府一州,地势全失,几不能自存一省,较唐之江南道,统州四十二,宋之江南路,统州十四,亦复悬殊。” “惟南宋浙西一路,仅有三府四州,此偏安苟且之图,非盛朝所宜取法。至巡抚藩司,专管地方之事,例驻省城,今设省清江,舍临江扼要之名城,就滨河一隅之小邑,似亦未甚得势。” 接下来的‘其三’,其实是最有关系的一个理由,即为省分的大小,省大不在幅员,而在户口,户口繁密,税赋旺盛,地小亦为大省,倘或地广人稀,幅员虽广何益?但户口繁密,总亦须有地可养,过于局促,施展不开,亦不能其为四方观瞻的大省。江苏之不宜,亦不应分割,由此处着眼,自然振振有词。 这段文章,先由规制讲起,论省分之大小:“国朝经制,分省三等,盖因户口之多寡,亦视幅员之广狭。各行省中,惟山西、贵州两小省,幅员最狭。今苏淮分省,江淮地势较宽,仅及中省,江苏则广轮不足五百里,较山西、贵州,殆尤褊小,势不能再称大省。” 江苏不成其为大省,后果如何?简单明了地说:“若改为小省,则一切经制,俱需更改,而筹饷摊款,尤多窒碍。” 所谓“一切经制,俱需更改”,首先是吏部签分候补人员,江苏便容纳不了那么多而最厉害的是:“筹饷摊款,尤多窒碍”八个字,因为朝廷若有征敛,不管是额内正用如练兵经费等款项的筹措,或者临时需要集资,如皇帝万万寿,举行庆典,虽然早有明发上谕说一切从简,但各省还是要被责成必须依限缴纳的‘摊款’,江苏总是高居首位,即以江苏膏腴之区,而又为大省,怎么样也推托不了。如果江苏改为小省,则前面已经说过,“因户口之多寡,亦视幅员之广狭”,虽为膏腴之区,无奈幅员太狭,尽可据理力争。 其‘有关系者四’,说来亦是气足神定:“漕运总督所委漕务人员,皆系地方官吏,又有屯政军政与地方相附丽。定例兼管巡抚事者,所以重其事权,初不责以吏治。” 这是隐然驳斥漕运总督兼有巡抚职责之说,以下便正面谈到,江宁藩司,力足以顾江北。“淮徐之去江宁,远者仅数百里,不为鞭长莫及。而三府二州之地,特设两道一镇,固已控扼要区,布置周密。其地方要政,向由藩司秉承总督,以为治理,历久相沿,未闻有所荒脞。今之改设,似出无名。” “‘无名’犹在其次,难在执掌权限,有所冲突。‘若江宁办事,悉仍旧贯,则江淮巡抚,虚悬孤寄,徒多文移禀报之烦,无裨吏治军政之要。” 行文到此,下面这段结论,自然掷地有声:“江苏跨江立省,定制已久。疆宇宴安,官吏无阙。朝廷本无分省之意,江督亦无废事之虞。顾以裁漕督而添巡抚,而设巡抚而议添行省;办法既超乎倒置,定章必归于迁就。” 以下引用咸丰十六年御史陈廷经条陈‘变通疆舆’,曾国藩驳倒此举有两句警语:“疆吏苟贤,则虽跨江淮,而无损乎军事吏事之兴。疆吏苟不贤,则虽划江分治,而无补于军事吏事之废。” 陆润庠和徐郙领衔的这个折子,特为引述这段往事,恭维当时君臣:“仰见廊庙之虚怀,老臣之深识”,认为前事不远,可备稽参。 结论是要求重议。内阁奏定的会议章程,共计七条,第二条规定:‘查内政之关系者,如官制裁改,新设行省等类,由各衙mén请旨会议,或特降谕旨举行’,与此正相符合,所以奏折上很委婉的说:“立法期于必行,更制亦求尽善。可否援照新章,恭请饬下廷臣会议,并饬下沿江督抚一体与议,复奏请旨遵行,俾见朝廷有博采群言之美,无轻改成宪之疑。臣等籍隶该省,情形稍悉,不敢有所见而不言,谨缮折具陈,不胜待命惶悚之至。” 奏折一递,当然发jiāo军机。奕事先虽有所闻,只当江苏京官是因为无端失地而不满,可以用一顶大帽子把他们压了下去,及至细看原折,头头是道,不由得愣住了。 其余的军机大臣,传观了这个折子,亦都面无表情,唯有许乃钊不便装聋作哑,想一想说道:“江淮设省,原是为了漕督已裁,地方不可无大员主持,事非得已,江苏京官应该体谅朝廷的难处。如今明诏已发,通国皆知,何况漕督亦已改授为淮抚,朝廷莫非还能收回成命?” “只有暂时压一压再作处理。不过,”奕问道:“上头问起来,该有话jiāo代。” “上头问起,我有话答奏,只要江苏京官不闹,慢慢儿可以想法子。” “信公,”恭王问:“请你告诉我,这个法子怎么想?” “无非顾全朝廷的威信,慢慢儿想法子补救。” “好”奕想得了一个办法,“你我分任其事,上头问道,请你担当,江苏京官,我去想法子安抚,请他们别闹。” “是了,我听王爷的吩咐。” 于是带着原折进见,不出所料,皇帝第一件事就是问这一案。 “他们的话,也不能说没有道理。”皇帝说:“当初……是不是办得太草率了一点呢?” “是”奕回头望了一下。 、 “原折自然言之成理,不过有些话是避而不谈。江淮一带,南北要冲,民风强悍,从前是出捻子的地方。漕督、河督两标兵,加上淮扬镇总兵的各营,亦不见得能应付得了,如今漕督一裁,漕标移撤,江淮之间,伏莽四起,将成大患,所以不能不设巡抚镇守。至于江苏虽分割为两省,就两江总督而言,仍是整体,一切钱粮征派,应该不受影响。地犹是也,民犹是也,倘以省分大小为借口,对征派故意推诿规避,其心就不可问了” 这番振振有词的话,皇帝觉得亦很不错,便即问道:“且不说谁对谁错,江苏京官既然有这么一个奏折,总得处置才是” “是”许乃钊答说:“原折亦只是奏请会议商酌,并饬沿江督抚一体与议,本来亦是件从长计议,一时急不得的事” “好吧,你们先商量着看。”每到年底,皇帝总是处于一种神态慵懒,不愿意过多生事的状态下,许乃钊入值军机处有年,自然知道他这样的脾气,于是,一件大事,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让他暂且敷衍过去了。 接下来便是奕去安抚江苏京官了。他是采取的擒贼擒王的办法,传个帖子专请陆润庠和徐郙两个吃饭,不提正事。饭罢又看自己的收藏,到得起更时分,陆润庠和徐郙起身告辞,奕方始问道:“凤石,我想起件事,你们递那个折子,是怎么打算着来的?” “王爷明鉴,兹事体大,总期斟酌至善,庶无遗憾。”这是徐郙代替陆润庠在回答。 “诚然,诚然不过,寿蘅,我要请教,如果你我易地而处,我该怎么处置?” 这句话将徐郙问住了,想一想答说:“似乎不能不召集会议。” “召集会议的上谕怎么说?要皇上认错,收回成命?” 这一问不难回答“召集会议就是。不一定要见上谕。” “是了谨遵台教。”奕劻拱拱手。对陆润庠说:“凤石,咱们就此约定,会议我一定召集,上谕可是不发了” “是” “只怕贵省有人等不得,又递折子来催,如之奈何?” “请王爷释怀,王爷肯全我江苏疆土,大家自然耐心等待,我回去告诉同乡就是” “好请你务必都通知到,尤其是贵省的那班都老爷,我实在惹不起。” 陆润庠笑了,忍不住说一句:“王爷大概吃过都老爷的亏” “不谈,不谈” 彼此打个哈哈,一揖而别。 第97节年前 : 第97节年前 肃顺人在天津,对京中发生的事情自然也有无数的渠道可以知道,故意这样问,只是为后面的话张目的,“主子,可是为许大人的话发愁?” 皇帝手托着腮帮,沉yín半晌——。书mí群2 奕实践了他的诺言,主张裁撤江淮巡抚,但支持出自许乃钊的保荐而由江督官文出面所奏的建议,另设统兵大员镇慑枭盗。上谕中说:“现据各衙mén说帖,改设巡抚,诸多不便,拟改设提督驻扎者居多。复经查核官文所奏,亦以分设行省,不如改设提督驻扎为合宜。该署督身任两江,更属确有所见,拟请即照该署督所请,改淮扬镇总兵为江淮提督,文武并用,节制徐州镇及江北防练各营。” 江淮提督之设,既然重在镇慑枭盗,自必加重法治,因而又规定,“以淮扬海道兼按察使衔,凡江北枭盗重案,应即时正法,军流以下人犯,归其审勘,毋庸解苏,以免迟滞。似此江北文武均有纲领,江淮巡抚一缺,自可无庸设立,旧有漕标官兵,即作为提标,以重兵力。惟淮、徐各属,向为盗贼出没之区,现既裁撤巡抚,改设提督,应即令该署督将营伍重新整顿,认真训练,以重地方。其余未尽事宜,应由两江总督、江苏巡抚,悉心酌议,分别奏咨办理。” 这道上谕拟得不甚高明,支离含糊,条理不清,加以这天正碰上皇帝情绪不佳,因而大挑máo病。用字不妥的,自然即时改正,办法有出入的,便很费一番口舌了。 “怎么叫‘文武并用’?” 为了‘文武并用’四字,在军机处便起过一番争执。提督的全名是‘提督军务总兵官’,尊称‘军mén’,依绿营编制,为一省最高的典兵官。品级与总督、驻防的将军相同,都是从一品,但身分职掌不但不能比总督、将军,甚至连从二品的巡抚都不如。因为总督、巡抚照例带兵部尚书、兵部shì郎衔,掌管军政,便可节制武将,提督见了比他低两级的巡抚,亦须‘堂参’,更无论总督。 总督、巡抚照例又带右都御史,右副都御史,身分等于都察院的堂官,提督若有不听指挥,不遵调度情事,可以指名参劾。封疆大吏参属下文官,容有不准之时,如参武将,那怕是戴红顶子的提督、总兵,无有不准的。 便如同刘铭传、朱洪章等人,都是起自绿营,但中俄战事之后,宿将纷纷解甲,这两个人都是削尖了脑袋,也要弃武从文。如今一个是广西巡抚,一个是兵部左shì郎——就因为觉得武职官太委屈的缘故。 如今说是提督可以文武并用,在许乃钊看,即等于文武不分,身分相等,是屈辱了文官,就象帮办军务的张之dòng以翰林带狮子补那样,不伦不类,自贬身价,所以提出反对。 这‘文武并用’的主意,是官文想出来的,作用是:首先,幕僚中知兵的文士,亦可放出去自张一军;其次,提高武职官的身分,亦就等于提高他这个并无功名,全凭祖上余荫出身的总督的身分。15有此两层重要关系,所以奕坚持原议。许乃钊虽méng皇帝赏识,到底敌不过他是军机领班,只得让步。 此时皇帝亦以此为问,许乃钊自是暗暗称快,侧耳听奕答奏:“文武并用,不拘资格,调度比较灵活,亦容易奖进人才。” 这‘不拘资格’四字说坏了。“任官当差,岂可不讲资格?”皇帝问道:“文武异途,各有所长,hún杂不分,将来要整顿吏治就吃力了” “回皇上的话,”奕的言辞便给也很称不坏,从容说道:“文武异途,是因为从前的武将,大多行伍出身,目不识丁,所以不能hún杂。自绿营新军成军以来,将弁都是天津出身,如今皇上又有意遣之留学,不比从前的武官。如今整军经武,为了鼓励人才从军,似不妨量予优容。再者,各省练兵,主事者虽为武将,每每以道员任用,名实不副,无如文武并用,量才器使,反倒比较切实。” 这番话不易驳倒,皇帝以不再往下谈作为默许,但另外又挑了一个máo病,“江淮提督的辖区是那些地方?”他问。 “西起徐州,东到海边,都是江淮提督的辖区。” “海州不包括在内?” “包括在内。” “海州是直隶州,既然包括在内,就不该叫做江淮提督。”皇帝问道,“这不也是名实不副吗?” 奕语塞,唯有碰头。于是许乃钊向上说道:“江淮提督名不副实,似乎可以改为江北提督。” “对了”皇帝是嘉许的语气:“这个名称就醒豁了。” 这一关总算过去了。紧接着江淮巡抚裁撤改设江北提督的上谕之后,先以淮扬镇总兵署理江北提督。过了几天,奕奏请简派练兵处军政司正使,候补道张之dòng署理江北提督,赏给兵部shì郎衔,所有江北地方镇道以下,均归节制。武能管总兵,文能管道员,无异别设一巡抚。此人是许乃钊特保过的,自然算是江浙一系,而许乃钊的势力,彰明较著地伸入了两江地界了。 肃顺正是要在此事上下一番功夫,“皇上,奴才不敢说许大人这样做不好,但奴才在京外听人说,如今的军机处中,六爷不提,博公缠绵病榻,久未入朝;涤翁为上一年的旧事,闹得灰头土脸,政事上一贯装聋作哑;许乃钊倒是一枝独秀了呢” “怎么呢?”皇帝没有很往心里去,咂咂嘴巴,不在意的问道。 “瑞麟调京内用,本来京中就有的,皇上提拔汉人,弃用旗人之声又再高涨,不过碍于国家用兵之际,不敢luàn言luàn动罢了;这一次朝廷设江淮巡抚,不知道有多少人看着——谁知道又是用的汉人?这……”他偷眼看看皇帝越来越凝重的神sè,嘿声笑道,“主子,奴才是您一手提拔起来的,有什么话不敢瞒着主子,皇上可要未雨绸缪啊” “未雨绸缪?”皇帝笑了,“听你这狗才的意思,似乎朕用了一个张之dòng,就把旗人都得罪了?” “这当然不是。”肃顺立刻摇头,“只不过,皇上于军机大臣的话言听计从,固然是君臣上下一团恰然,但也要防天下众口籍籍啊” “哦?” “奴才这数月之内,身在天津,暂时不必论;但还记得在京中的时候,奴才shì奉皇上良久,深知皇上圣心仁厚,对军机处中一个人,真可称得上是信重有加,招对叫起的时候,只要是……提出来的,皇上就从来没有不准的奴才怕,长此以往的下去,容易养成这些人骄矜之心呢” 这句话倒确实是说到皇帝心中去了。诚然,能够拿到军机处,并报请到御前,由君臣共议的,从来都是很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因为如此,皇帝也很少以自己后来人的原因用强势压人,大多的时候,都是君臣认真议过之后,再颁旨实行。 他不认为肃顺这番话是在攻讦许乃钊,只看做是这个奴才因为不在京中,而担心自己,倒是很顾念他的这片情谊,“张之dòng这个人,朕知道他,还是很有些学识的,虽然平日里脾气大一点,和辽宁的左宗棠有些类似,但终究才勘大用——等到有旗人能够派得上用场的时候,朕自然也会不吝启用的。” 顺心思灵透,知道不能再说下去了。当即恭恭敬敬的碰头跪安而出。 也真正是合该有事,朝廷的明发上谕邸抄传出,张之dòng由于李鸿藻和许乃钊的保荐,放了江淮巡抚。翰林当到内阁学士,不是内用为shì郎,便是外放为巡抚,循资迁转,原无足奇,奇的是张之dòng升内阁学士还不到半年的工夫,就有此任命,不能不说是异数。 因此,给他去道贺的人特别多。张之dòng兴奋得不得了,亲拟谢恩折子,得意忘形,在折子中有一句‘敢忘八表经营’的话,给自己惹来极大的麻烦。 ‘八表’是八方之极,亦可以算作是‘天下’的别称,‘八表经营’可以解释为开国英主力战定天下。张之dòng下笔不检,用了这句成语,如在雍正、乾隆年间,不丢脑袋也会丢官,但嘉庆以后,文字狱久已不兴,而且清流的口气,向来阔大,所以江淮巡抚想经营八表,不过传作笑谈而已。 但皇帝却为此很是发了一顿脾气,临近封衙期,军机处一年之中的公务都渐行休止,叫起的时候,皇帝居然把张之dòng、张之万弟兄两个也传到养心殿中,“一介小小的内阁学士,méng君父恩重,外放巡抚,却不思一心报效,看看,你在谢恩折子中写的这是什么玩意儿?八表经营?凭你张之dòng也配?” 张之dòng吓得连连碰头,“臣得意忘形,小人之尤,一时下笔不检,请皇上恕罪。” “你是朕亲自选定的三鼎甲,清流中坚,朝廷柱石,更是我大清的脸面,别学那些学识未深的浅薄之辈,就如同修炼的一千年的老狐狸,眼见可以化chéng人型,却一时不检,lù出一条máo茸茸的大尾巴来——给人家笑话不笑话?” 听皇帝用到这样一个虽然粗俗一点,但也无比贴切的譬喻,军机处众人直想发笑,君前不能失仪,只好强自忍耐。 张之dòng自然又是碰头不止。 皇帝转过脸,又看着张之万,“还有你,张之万。” 张之万不知道这其中还有自己什么事,势必又不能询问,只得眨着一双眼睛,伏地不起,“朕听说,有一天你带了两个挂表,有人说,表只要准,一个也就够了。你这样回答人家:‘我带两个表不足为奇,舍弟有‘八表’之多呢’此话是不是有的?” “这,有的。” “呸”皇帝迎头啐了他一口,“无德无行的东西你弟弟用典不慎,朕总还能看在他一时得意,宽宥几分;倒是你,圣人教你的那些忠孝仁弟之术,都到哪里去了?上不知道将此事奏报君父;下不懂得代兄弟补过,反倒在一边看他的笑话,这就是你多年读书,所养成的君子气度吗?败类” 张之万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样的事情辩无可辩,又给皇帝骂得句句都到了心窝中,更是羞惭无地,只好学着弟弟的样子,伏地碰头不已。 “都出去朕懒得见你们” 把张氏兄弟打发出去,皇帝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奕几个人,“还有你,许乃钊,你看看,你给朕保荐的这是什么人?” “是。张之dòng是臣的mén生,臣有管束不言,疏于教导之罪,今日闹出这种有辱人臣之体的大过,臣自请处分。” “处分嘛,倒也不必。”皇帝这样说,“清流的口气可真是越来越大了现在的一些草茅新进倒都安分,便如同刘步蟾、邓世昌等;而那些做了几十年官的呢?反而这么飞扬浮躁,令人可笑” 曾国藩一直以清流领袖自居,听皇帝这样说话,自觉不能不进言了,“臣倒以为,如张之dòng者,虽一时言辞不检,但其人报国之心,跃然纸上,倒也并非无有可取之处。” 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盼着他是这样想吧——。”他停顿了一下,又再说道,“恭王,” “臣弟在。” “日本人已经知道甘某人是朕的消息了吧?” 无奈点头,“都是臣弟一时不察,在总署衙mén中未能晓谕僚属,致使消息走lù,臣弟……” “算了,这样的事情遮掩是遮掩不住的,给他们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就看做是朕年少荒唐之举吧。” 奕心中苦笑,都已经是过了四十岁的男人了,还提什么年少荒唐?而且,若是荒唐也就罢了,偏偏在这样无比正式的场合,口无遮拦,竟然把台湾比作是天朝法谕不能达的蛮荒之地,等到明年,还不知道要费上多少chún舌,来向各国解释呢一想到这里,奕觉得头又开始疼了起来。 第98节训教 :∷ 第98节训教 新年临近,皇帝早早起chuáng,先到奉先殿拈香祝祷,随后起驾乾清宫,宴请群臣及各国使节,看看九龙口下排列整齐的朝臣,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山呼万岁不绝,皇帝满意的一笑,“都起来吧。e^看” “谢皇上。” “时光荏苒,又是一年,列位臣工这一年之中辅弼朕躬,都是很辛苦了。眼下已经是休衙期内,诸员各自料理jīng神,调养身体,以待来年吧。” “皇上善颂善祷,臣等感jī不尽。” “朕不多说,传旨,摆宴”皇帝含笑看着朝臣中位在前列的奕譓,“小九,朕知道你食肠宽大,等一会儿多用一些,有喜欢吃的,和朕说一声,朕让人给你装起来,带回府中去用。” 奕譓听见皇上在叫自己,连忙从人丛中站了进来。他是道光二十五年生人,今年才刚刚二十六岁,在道光的九个儿子中,就数他的个头小,长得敦敦实实。等到逐渐长大,皇帝封了他贝勒的嘉号,同时在丰台大营练兵,数年以降,一张原本清秀白皙的脸蛋早已经变得黑红,处处都冒着jīng气神。 他先向皇上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又笑着说:“皇上,臣弟忙了一年,本来想着今儿进宫来给皇上和皇嫂拜了年,就等着吃这顿皇上赏赐的天家大宴——不瞒您说,臣弟还没有用早饭呢,饿得肚子咕咕直叫,幸亏皇上体恤臣弟,等一会儿,臣弟一定不和皇上客气” 听他絮絮叨叨说了一通,殿中人无不发笑,皇帝也为他逗得忍俊不禁。他的情绪今天格外地好,指着桌上的御膳对六福说,“来,你把这御膳全都端过去给你九爷,朕只吃几个豆沙馅的小包子就行了。” 奕譓答应一声,盘膝在桌前坐好,双手并用,风卷残云似的,把满桌上的美味佳肴全都吃光了。他用手一抹油嘴说:“皇上,让您见笑了。臣弟这个吃相,皇上大概看不上,这还是在营中练兵时练出来的本事呢这几年,臣弟在丰台大营和军中将领们在一个锅里搅马勺,那些兵们哪像人啊,一个个全都是饿狼我要是像公子哥儿一样细嚼慢咽,还不让他们看了笑话?其实皇上不知道,当兵的并不怕打仗,他们最怕的是练兵。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天不惊地不惊,死不苦打不疼,就怕没事胡折腾,三九五更穷练兵。” 皇帝大笑:“老九,你们这样胡吃海塞的,就不怕吃出了máo病?” “不怕的,吃得习惯了,若不这样的话,反倒觉得不香,吃过之后,和吃不饱似的。” 皇帝忽然心中一动,“老九,你还没有子嗣吧?” “是。回皇上问,臣弟命中无子,如今也不敢强求了。” 皇帝暗道奇怪,怎么现在很多宗室皇族,都落得个无子的下场呢?看起来自己是对的,不能把宗室婚姻之事,只限于本族内部,“老六,朕看小九也算历练出来了。回头分派给他多一点的差事吧?” “皇上说的是,臣弟也以为,九弟是先皇血胤,又是年少英发,正在为国出力的大好时光,宜乎加以重用才是的。” 皇帝点点头,他一开始突发奇想,本来是准备把奕譓从丰台大营中提出来,让他陪着五阿哥载湀到西洋之国走一遭,日后学成归来,再放手使用的。但认真琢磨一下,又觉得不妥:载湀是自己的儿子,更是皇后嫡子,奕譓虽然是他的叔叔,但到了国外,只怕就会给这些人逢迎,到时候鞭长莫及,不但收不到历练的效果,反而容易把这叔侄两个,都nòng成一对纨绔。这样一想,把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 奕、奕譞兄弟几个不知道他为何沉yín,眼见他心情很好,壮着胆子问了一句,“皇上,可有忧心事?不如jiāo办下来,臣弟等愿意为皇上分劳。” “这件事可不是你们能够分得的。”皇帝笑了一下,“今儿个是大年三十儿,不说政事,只讲清闲。都用膳吧。” 赏宴结束,皇帝御乾清宫东暖阁,取‘赐福苍生’笔,还要为宗室、近臣等书写福寿字,以示颂祷之意——大多数人都是一个‘福’字,只有少数如曾国藩、许乃钊、袁甲三之流才能福寿兼得。 许乃钊跪在地上,五体投地,皇帝却不急着用笔,“许乃钊,这一年来,你也很辛苦了。” “臣不敢。臣二十年前méng皇上捡拔而起,心中只想着在臣有生之年,为皇上一尽犬马。”许乃钊恭恭敬敬的答说,“皇上但有所需,臣亦断然不敢以年迈为由,稍作推拒。” “你的品xìng,朕是知道的。”他忽然问道,“自从咸丰十一年之后,军机处封衙期间还要由军机大臣入值,已经多年不曾回顾乡梓了。朕想了想,今年暂时免了你入值,回家乡一趟吧。” 许乃钊一楞,皇上这是什么意思?上一年的时候,曾国藩为回乡祭祖一事,几乎闹得灰头土脸,最后甚至夤夜进宫请罪,皇帝虽然没有多追究什么,但开年之后,于他的荣宠日衰,直到过了万寿节,天心才逐渐回暖。今天怎么想起来要让自己回乡过年了? 心中这样想着,嘴上兀自谢恩,“皇上顾念老臣,臣感佩莫名,只是,臣以为,京中每逢新年,固然有封衙之制,但军国大事,无日无之,臣身为皇上信重之人,该当驻留京中,为皇上分忧节劳。” 皇帝笑了一下,不再多做纠缠,“也好,你有这份心思,朕又岂能驳了你的好意?便如此吧。”说罢转身提笔,在两张由内shì铺好的朱红笺纸上分别写一个‘福’字一个‘寿’字,由太监捧着,从跪伏于地的许乃钊身上移出,这个过程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满身是福’。 许乃钊退出去,又将曾国藩传了进来,皇帝照例还是问切几句,随即说道,“朕有件事,算是家事,也算是国事,想听听你的意见。” “是?” “上几个月的时候,皇后和朕说,载湀有意效仿二阿哥载滢,西去求学。朕答应了。但这一次,朕不想让小五到英法美西之国,给他选了一个地方,便是新近和法国开战之后,挟大胜余威,一举统一的德国。” 曾国藩也不说话,只是眨着越见昏黄的眼睛,静静地听着,“但朕心中又多有担忧。一则是德国与我大清并无往来,那里的风土人情,朕也是一无所知,湀儿是朕之元子,若是在德国有了什么意外,朕真害怕皇后会受不了,这是其一;再有一节,他既然一定要到西洋国家去,身边或者有随行之人,或者有如同詹天佑、唐绍仪那样,和二阿哥做结伴同游的天朝士子——偏偏这样的人,朕怎么也找不出来。不得已只好给他选几个奴才跟着去。” “……但若是这样的话,就怕这些人在背地里哄着他,捧着他,最后的结果,一事无成之外,反倒训养成了双料顽童,一等纨绔”说到这里,他终于结束了解说,“曾国藩,若论及这等心xìng之学,你可算是朝中硕果仅存的一方耆宿,你给朕说说,该当如何?” 曾国藩暗中点头,皇帝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但既然他把这番话说出来,自然是心中有所定见,不容更改。而自己所能做和应该做的,就是如何化解他心中的疑hu想,此事不如以两方面来处置。先说圣心所虑的,五阿哥出国之后,身边并无伴读同学,彼此互相拼搏,以增进学业之故。臣以为,此事未必算得大碍——。” “哦?怎么说?” “总署之事,臣虽并不曾亲身与闻,但臣子méng皇上宣召,入值英国股帮办大臣,臣府中亦有西洋文字的图画文字,臣子请人翻译,臣也能略知一二。德国和俄国一样,同为英法荷西等国鄙薄,视之为蛮夷之地,但也更因为如此,德国自强心xìng,堪称欧罗巴第一。” “嗯,你这话说得对。”皇帝用力点头,摆手示意他站起来,曾国藩也实在是跪得有些双膝酸疼了——往日上朝的时候,总要在双膝部位包裹上厚厚的一层棉絮,加以身下有软绵绵的拜垫,还不觉得辛苦,今天却不想皇帝会突然问及这个,伏地良久,很觉得辛苦。 “据朕从西洋教习口中所听,德国人素xìng最称认真,这一节在欧洲各国也是有名的。”他说,“但朕担心的不是他之国之后,德国人不认真传授,而是他自己不认真去学。” “是。臣也想到了。但臣以为,五阿哥秉xìng纯良,若是能够得人教训,即便一开始的时候不能静心向上,时间久了,亦自当勉从教化。” “你是说,让他自己一个人去?” “随员愈多,于五阿哥学业越称不利。而孤身一人,远赴异国,入目所见,俱是外国同窗,臣以为,也可以jī励五阿哥为国求学,为己增光之心。而所能达至此途的,也唯有学业jīng进,远超同窗一途” 皇帝沉yín良久,瞑目若寐,半晌才开声点头,“这话倒也不错。但若是只有一个人,朕总觉得心中不妥,让……苏努和他一起去,他们是当年上书房的同好,这一次一起到德国,最起码也能收彼此照应之效,更主要的是,苏努西语流利,也可以免去外语不通的烦恼。” 苏努这个名字在曾国藩听来很是陌生,认真想想,才想起来,他是褚英之后——。 清太祖努尔哈赤有十六子,元妃生长子褚英、次子代善。褚英在十七八岁时,即以武功赐号为‘洪巴图鲁’。满洲称勇士为巴图鲁,洪可解释为大,所以“洪巴图鲁”的意思就是大勇士。这个大勇士到了二十七岁,更被封为‘阿尔哈图士mén贝勒’,译名叫做广略贝勒。顾名思义,可知不仅勇敢,且多智略。 谁知太祖这样一个有谋有勇的长子,竟会以‘作书诅咒’的罪名,圈禁高墙。到了第三年死在幽所,年三十六岁。据明朝所侦得的实情是,‘红把兔’——明朝不知‘洪巴图鲁’是何名堂,以译音称褚英为红把兔。说他谏父不可背叛明朝,太祖大怒,下令将他处死。这件事官书不载,但多少年来,宗室中口头相传,都说褚英确是为他父亲所杀。 就因为这个缘故,褚英与他同母弟代善的境遇,大不相同。努尔哈赤死后,代善以正红旗的旗主,拥戴皇太极——当时皇太极手握两黄旗,又有代善的帮衬,实力倍于诸弟——登基,天下定于一尊。后来为了表示酬庸,封代善为礼亲王;代善的长子岳托封为克勤郡王;三子萨哈封为顺承郡王,皆是世袭罔替。清朝开国,只有八个王世袭,俗称“铁帽子王”,代善一家就占了三个。 一母所生的弟兄,子孙的荣枯如此不同,褚英之后,便出了好些心理不正常的人,一种是怨恨不休;一种是拼命巴结,想法恰好相反。拼命巴结的这一类中,有一个叫苏努,有一个叫普奇,是堂房叔侄。 但苏努虽然是堂叔,年纪反倒比普奇小几岁,当年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他是伴读——名为伴读,实际上就是代替皇子挨骂的——皇子有错,师傅不能骂,只好找几个伴读的来训斥,以此收指桑骂槐之效。 但彼此都是年轻人,自己又不曾有错,却每每挨师傅的训斥,久而久之,很多宗室子弟,本来书读得很好的,也为此而视上书房为畏途,只有一个苏努,甘之如饴,照常到学。 载湀年纪虽然小,而且人很害羞,但不是呆子,眼见苏努经常代自己兄弟受过,而散课之后,却又很为三阿哥等人讥笑,心中很觉得不忍,便经常在皇后面前谈及此事。这样一来,nòng得皇帝也知道了。 之后,皇帝特地为此降旨,把所有在上书房陪读的宗室子弟一概开革并且给上书房的几位师傅降了措辞相当严厉的谕旨,要他们秉承圣人教化之道,不可凌虐他人以示惩戒,这还不算,他把大阿哥以下的几个孩子叫到御前,除了二阿哥和五阿哥之外,轮番一顿臭骂,这才算把孩子们上学顽皮成xìng的歪风暂时刹住。 而那个一贯以来,代人受过的苏努,也给皇帝发到同文馆读书,距今已经有七年之久了。 “皇上说的是,苏努多年来经皇上提拔,再加以其人秉xìng憨厚,刚直不阿,五阿哥能够得其从旁照应,定可不负皇上命其负笈西学的一片圣心。” “朕只怕没有那么容易呢” 曾国藩老老实实的摇摇头,“皇上这话,臣不明白。” 第99节留学 第99节留学 回到宫中,还要接受皇后以下的嫔妃和大阿哥以下的儿nv的叩拜,皇帝看着儿nv成材,娇妻美眷,高兴得咧开了嘴巴,“都起来吧,今儿是天家家宴,各自坐吧。~~不必讲礼法了。” 十几个孩子各自入座,在乾清宫的暖阁中摆下的家宴同样是杯盏罗列,食前万方。但生长在天家,这种饮馔之物平日早就见得多了,不会很放在心上,因此只用了草草几筷子,就停箸不食了。 “大阿哥,玲儿有了身子,这也是朕第一个孙儿,可要照应好她们母子啊。” 澧嬉皮笑脸的说道,“不劳皇阿玛动问,自会的。不过,现在可还不是儿是nv呢,别等生下来是个nv儿,皇阿玛不喜欢啊” “你这惫懒小子,”不等皇帝,瑾贵妃先一步出声了,“真是越大越没有规矩,这是和你皇阿玛吗?”不跳字。 “这不是听皇阿玛的话,今儿个家宴场上,不讲礼法的吗?”不跳字。 皇帝含笑摆手,制止了瑾贵妃再yù出口的训斥,“对了,大阿哥,这一年来,在神机营中办差,可还辛苦吗?”不跳字。 “谢皇阿玛垂问。秉xìng好动不好静,这种军营cào练,最和心意。因此,只觉得心中喜乐,并不觉得辛苦。” “瑾妃,你听见了吗?大阿哥着实是chéng人了。奏答之际,多么妥帖,可不是当年那一番顽皮跳脱的模样了。” “这也全靠皇上多年来于他训教得法,大阿哥又是肯于上进的。”瑾贵妃躬身行礼,又再说道,“日后还请皇上多多点播,他才好更能为父分忧呢。” “嗯帝频频点头,“这是一定要的。”他的眼睛在周围几个孩子的脸上扫过,chún边逸出一丝微笑,“其实,何止是大阿哥?如今已经是咸丰二十年,阿玛年华日渐老去,小一辈的逐渐长成,日后,有的是担子要你们挑起来。不要怕辛苦,也不要怕因为旁的人说短长而有退缩之心,嗯?” 几个对视一眼,以载澧为首,载滪、载沚和载湀等人纷纷起身,在御座前跪倒,“儿臣定当谨记皇阿玛训示不敢为人言而有畏葸之心。3∴35686688” “行了,大好的日子,别nòng得又像朝堂奏对似的。” 的孩子眼见可以得到皇帝的重用,旁的人都是一团和气,唯有一个佳贵妃尤佳氏心头反侧——她的长子载滢自从咸丰十六年出国以后,母子两个已经有多年没有见面,即便偶尔有书信传回,但终究难抵思念之苦——也不这几年中,孩子样了?“皇上,到二十一年的时候,二阿哥也该了吧?” “唔,是的。”他说,“多快啊,一晃眼的功夫,都五年了呢”他微笑着侧脸看去,“了,想孩子了吗?”不跳字。 佳贵妃立刻点头,口中却说道,“奴才诚然是想孩子,但二阿哥是奴才之子,更是皇上的臣。奴才不敢为一己之sī,而使皇上训教培养二阿哥的圣心落空。” 这番话意有所指,不但皇帝听得出来,在场众人,除了聪景俊怜等几个东瀛佳丽之外,无不明悟。眼见已经是咸丰二十年,皇帝的年纪虽然还不算很大,但这种自然规律是无可躲避的。怕是在皇上心中,已经开始考虑了吧? 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像想起来似的,“哦,皇后,朕想起来了。年前的时候,五阿哥和朕说,有意仿效二哥,出国留洋,你以为如何啊?” “五阿哥有见贤思齐之心,臣妾又岂能不准?”皇后并不做正面回答,绕着弯儿的说,“只是,也是学二阿哥的样子,一去数载吗?”不跳字。 “差不多吧。学业这样的事情,不进反退,既然要到西洋国家去,就要学出个样子来,别让那些红眉máo绿眼睛的老外笑话咱们大清子民,连一份求学的毅力的没有,你听见了吗?”不跳字。后面的一句话是对着载湀说的。 这件事事先没有任何先兆,载湀也没有想到,闻言楞了一下,赶忙再一次跪倒碰头,“都记住了。此去西国,定当认真……嗯,学习,不负皇阿玛所托付之重。” “你此去外国,本来呢,是要让你到美国去,和你二哥在一起,之间有个照应。但他归国在即,即便你去了,怕也是要扑个空,与其如此,倒不如让你开辟一番新天地,所以,朕想,让你到德国去。” 这个名字对载湀而言无比陌生,“德国?皇阿玛,是在哪里啊?” “也是在欧洲,距离法国不远。” “皇阿玛,有话说。”是三阿哥载滪离席跪倒了。 “了?看你弟弟要出洋求学,你觉得眼馋了,想和阿玛请旨,一起去吗?”不跳字。 “不是的。”载滪说道,“只是以为,德国与我大清并未有任何往来,朝臣、百姓于该国一无所知,皇阿玛派五弟前往,其中若是有个闪失,阿玛,这岂不伤了母后之心?” 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倒是皇帝没有想到的,“嗯,真是不简单啊。如此的怜惜幼弟?而且是情见乎词,一无虚假不简单。” “不敢。” “你说的话未必无理,不过,这也仅仅是局限于你对于西洋各国的不了解所造成的岐误。载湀是你的,但更是朕的子嗣,你以为,阿玛真的会在全无了解的情况下,让五阿哥到一处蛮荒国度去吗?”不跳字。 “这,”载滪楞了一下,“这,确未想到。” “放心吧。”皇帝笑着说,“即使你说的是事实,出洋求学便称有一些困难,但也只是一切倚仗,几乎全无外力可借,在饮食起居上难以料理一点,但却绝对不会有身体上的危险的——而这种磨砺,对于五阿哥来说,只有好处,却是没有半点弊端的。” 这一次,载滪无话可说了,“皇阿玛圣虑周远,儿臣愧不能及。” 回到养心殿的寝宫,皇帝略脱痕迹的伸了个懒腰,“哎,可累死了” “这一天也真是够您呛的,”跟着他进来的佳贵妃挥退内shì,和惊羽两个帮着他摘下端罩,取下朝珠,又将玻璃四块瓦线鞓带解下,伺候他盘膝坐好,则和他隔几对坐,俏皮的微笑看着他,“了,笑?” “奴才在想三阿哥,小小年纪,居然能够想到这些事情?”佳贵妃笑容不减的问道,“皇上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还没有他这么多的心思吧?” 帝深深点头,“朕当年的时候,就会胡闹。哦,不对,朕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很懂事了。” 惊羽和佳贵妃同时掩chún微笑,“哪有您这样的?都十七八的大小伙子了,还只是‘很懂事’了吗?”不跳字。 皇帝也觉得的话有点语病,苦笑几声,岔开了话题,“载滢快了。这孩子朕看是有出息的。如何使用他,倒要费一番心思呢。” 佳贵妃自从咸丰九年,为宫中争宠,给皇帝降为谦妃一事后,已经老实了很多,这会儿听这样,心中高兴无比,却丝毫不敢流lù,“他能够懂事、有出息,那是皇上训教的好,也是奴才的福气。至于日后如何,还是看他的修行吧?” 皇帝心中于佳贵妃的知情识趣大感满意,但他心中看重,表面上表现得却很淡漠,“对了。二阿哥还不他外家已经搬到京中了吧?” “嗯,奴才还没有告诉他。” “等他之后,朕给你们母子下旨,由他伺候着你,回府省亲。也好让老人家看看外孙。” 佳贵妃给惊羽使了个眼sè,后者搀扶着她,在宝座下轨道,“皇上待奴才恩重如海,奴才代二老叩谢皇上。”趴在地上碰了个头,又站了起来,“只是,皇上,奴才想,还是不要了。” “呢?” “自从咸丰二年,奴才进宫伺候皇上,多年来皇上待奴才和奴才家中始终恩宠不衰,年节之际,赏赍不绝。更于咸丰二年回銮之前,降旨容奴才归府省亲。凡此种种,皆是恩出格外之赏,……” “朕明白了。”皇帝了然,笑着说道,“你啊,也不用存畏惧的心思。宫中,除了皇后就数你和端秀的品秩最高,这些年中,伺候朕也很是有一番功劳——仅凭这一点,赏你就不为滥邀。” “皇上这样说,奴才更不敢当。若说伺候皇上,本是奴才的本分,其实若说宫内有功之人,奴才自问不及皇后,若是恩赏,也该是先赏皇后,奴才不敢占先。” “皇后是天下之母,和你是不一样的。”他摆一摆手,“算了,你要一定不愿意去的话,朕就让滢儿代你回府,给外家二老请安罢。” 第99节留学 第99节留学 第100节对策 第100节对策 为台湾当地土着杀害琉球、日本渔民之事后,副岛种臣才原来这个给己方添了无数麻烦的甘子义竟然就是大清国的皇帝陛下?以他多年从政,养成的一副矫情镇物功夫的心肠,也不禁大大的吃了一惊,“是真的吗?消息确实吗?”不跳字。~~ “确实”担任大使馆参赞的大村益次郎重重点头,“鄙人已经向郑君求证过,这个消息绝对确实” 他口中的郑君就是担任中日谈判往来之间通译职务的郑刚,同时也是总署衙mén中日本股的章京,因为他会日语,再加上日本人有意拉拢,所以在公事之外,也是副岛种臣和大村益次郎的。既然消息是从他那里传递出来的,不会是讹传。 副岛种臣沉默了一会儿,像有点呼吸不顺畅一般的把雪白的衬衣上的领结解下来,拿在手中把玩着,“大村君?” “是的?” “从甘子义,不从甘君出现在第一次谈判桌前和我们jiāo锋所表现出来的,你有感觉?” 大村益次郎迟疑了一下,当初的中日第一次谈判他也参加了,但他不懂中文,只能由井上馨给他做临时通译,所以对于会场上的chún枪舌剑能够参与得也不是很多,这会儿听上级问起,回忆了片刻,“倒似乎……是个无赖呢” “这是他有意让我们看到的”副岛种臣一字一句的说道,“以我们的情治工作所显示,中国的咸丰皇帝又岂是这样一个在谈判桌前表现出来的荒唐无状的模样?若是那样的话,大清朝这二十余年所取得的进展,就是神话了” “但,那又是何必呢?”大村益次郎说,“我是说,他何必和我们有这样一番做作?” “这……,我也不。”副岛种臣转一转眼珠,“大村君?” “是?” “等一会儿我会亲自写一封信给太政大臣,你即刻出京,通过在天津的江都商事,把这件事立刻传回国内,请陛下及太政大臣做御前会议,总要拿出一个应对的办法来”他说,“还有,咸丰皇帝这一次对于台湾问题的态度,也令我觉得狐疑——这样的话,又岂是一国之君应该说的?即便是在喝醉酒的情况下,也是不能容忍的” “是”大村益次郎脚后跟一碰,发出‘砰’的一声响,看他没有更多的jiāo代,转身下去了。 副岛种臣绕室蹀躞良久,慢吞吞的走到一角的穿衣镜前,重新系好领结,又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命人备车,径直出mén而去。器:无广告、全文字、更 他要去拜访一个,这个人名叫里维斯特,是个以传教士身份在中国留驻的美国人。和副岛种臣是,同时也是不公开的幕僚。 咸丰三年的时候,里维斯特也是其中一员,日本国人对于西方文化、科技的追求与向往,令里维斯特觉得好奇又感动,彼此签署合约之后,他主动留了下来,在日本住了几年,还给他娶了一房日本小妾,更jiāo下了例如三条实美、井上馨、副岛种臣、山县有朋、西乡隆盛等政界的。 咸丰九年,中国和英法联军一场大战,最后的结果以中国大胜而告终,里维斯特受三条实美的拜托,以美国公使的的身份来华,希望通过这样的关系,探听中国人的对于加强和日本国联系的态度,但这种建议给中国人驳回了。 里维斯特离开日本之前,以为这样的事情碍在美国人的面子上,再加以中日两国在江浙一带民间贸易越发发达的实际情况,一定能够水到渠成,不料中国人会是这样的态度?这让他觉得很遗憾,更有些羞于见人似的,甚至连日本也没有回,只托人带回一封信,则取道香港,一路回国去了。 一走就是数年的,里维斯特再度东来,不过这一次,日本国内的形式又有了很大的变化——明治维新已经艰难起步了。在这样的情况下,里维斯特尽力为日本上下出力,其中最有名而且也是最为日本国上下感戴的,就是他和副岛种臣商议之后,由后者第一个提出了‘征韩论’。 当然,征韩论现在还仅仅是存在的观点,在这种观点中认为,在未来并不久远的某一段内,日本要把韩国(这个韩国不是现在意义上的韩国作为日本迈出海洋的第一步进攻目标;当然,这份计划的一个最大的前提就是要用谈判的方式获得中国的允许。即便不能获得对方的允许的话,也要在某种程度上达到méng蔽中国人的目的,造成既成事实,bī迫中国人同意(而在真实的历史中,日本人在这件事上所做的,也真称得上高明之极,简直是把中国官员尽数玩nòng于股掌之上 到咸丰十九年的时候,里维斯特离开日本,来到中国——他的身份又有所变化——他是作为美国新任驻华大使田贝的第一秘书而来到中国的。这一次副岛种臣要拜访的就是他。 这样的拜会自然不能在美国大使馆中,好在里维斯特在北京另有住宅,也是日本人掏钱为他购置的。平日的时候,他就居住在这里。 把副岛种臣请到屋中,坐在日本式的榻榻米上,一东一西分别脱鞋盘膝,由里维斯特的日本小妾给两个人倒上茶水,两个人有秘密的话要谈,深深鞠躬,退了下去,“在贵国多年,这种饮食风俗,倒似乎全然是日本式的了。”里维斯特笑着说道,“这两年来我在使馆中,也是因为再也不惯西式的生活方式,所以查理才让我出外居住的说起来,还是多多托了贵国人的福气呢” “这一次到来,为您带来了十胜的烧酒。”副岛种臣捧起一个长方形的匣子,用‘友禅染’的蓝sè方布包裹着,在矮几上向前一推。 里维斯特喝酒的段数相当高,最爱喝新泻出产的越乃寒梅酒和北海道十胜出产的烧酒,闻言也不客气,取过包裹,当场打开来,取出酒瓶,向内招呼,“喂?” “是”那个小妾如斯相应,拉开槅mén,跪在榻榻米上。 “nòng个豆腐,nòng一个mì汁香芋,等一会儿我和副岛君共饮。” “是”小妾答应一声,重又消失在了关闭的槅mén后面。 副岛种臣低头合十,向对方表示感谢;他和里维斯特是多年老友了,也不用nòng虚文,当下直抉正题,“近来京中所出的事情,您也了吧?” 两个人的对话很奇怪,副岛种臣用日语说,里维斯特用英文答,彼此如jī同鸭讲一般,但丝毫不妨碍彼此都能够听得懂,“诶想来消息传回国内,一定会很让三条君伤脑筋的吧?” 副岛种臣呲牙一乐,似乎也觉得很好笑似的,“那,您认为他这样做是出于目的呢?” “所能够得到的讯息太少,也很难得出正确而贴切的回答。不过我不认为这是一种刻意为之的玩笑。”里维斯特说,“中国皇帝的权利,不是你我国人所能够想到的。嘿让人羡慕啊” 副岛种臣深有同感的点点头,“那,您认为这一次他何以对日本人在台湾被误杀有这样奇怪的态度呢?” “不外乎两点,第一是不把台湾放在心上;第二点就是不把贵国放在心我听说他也是在喝醉了之后才出现在谈判会上的?”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里维斯特冷笑着,“还是后面一种的可能xìng更高啊” “我也咸丰皇帝对于敝国的态度始终抱有莫名的敌意。而这种敌意……”副岛种臣yù言又止,自然引来里维斯特的追问,“说?” “我来华有一年之久,多次打听,却丝毫没有任何人能够给出一个满意的回答。要真的想答案,似乎也只有询问他本人了。” 这叫回答?里维斯特哑然失笑,“那,其他方面呢?” 副岛种臣他是意思,这是在问他这一年多的以来,对于中国朝廷中,包括总署衙mén上下官员的拉拢和收买一事。“还好。” 这句很含糊的回答,却已经足够了。“那你以为,若是一旦皇帝对贵国的态度再有所变更的话,这些人能够起到很大的作用?” “借用您的一句话,中国皇帝的权利不是你我国人能够想到的。”副岛种臣说,“不过,信奉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中国人应该还不会是少数吧?” “明白了。” 副岛种臣忽然又问道,“这一次在越南近海的海战,您看?” 里维斯特眨眨眼,没有。 “我是说,对于大清海军表现出来的战力,您是认为的?” “这个请恕我不能回答。我是政客,不是军人,更加不是海军军人。” 副岛种臣心中暗骂,也不肯吐lù,真以为日本人的银子就是那么好拿的吗?他挪动了一下身体,离对方更近了一点,“那,请容我换一个问题,若是日本有需要的话,能不能担任从中沟通的工作?” “说?” “鄙人有意……不鄙人已经亲自写了一封信,命人传回国内。若是这个办法起到作用的话,能够以大清如今越见强盛的国力,刺jī一下国内那些成天躺在沙滩上,期望着有神风保佑列岛的官僚们惊醒一下了。” “哦?”里维斯特只说了一个字,但其中询问的意味却是很明显的。 “我是这样想的——。” 听完副岛种臣想出来的办法,里维斯特点了点头,“正如阁下所说,这不失为一个可以刺jī贵国国人及那些政客的办法。但以你所见,中国人会答应吗?”不跳字。 “应该不会有很大的问题。中国的北洋海军刚刚在越南海面大败法国,正是士气高昂的时候,又如何会拒绝这样一个弘扬国威的机会?” “即便是中国人会同意,那,咸丰皇帝呢?” “所以我想在过年期间内,把这份官方的请求递上去。” “为在这样的时候?中国人不是有新年休息的习惯吗?”不跳字。 岛种臣嘿嘿一笑,“这样的事情,总也要中国的皇帝陛下有一个考虑的嘛” 第100节对策 第100节对策 第101节借鸡孵蛋 第101节借jī孵蛋 日本人的情治工作做得实在到家,这份特殊的咨文是在正月初七日由郑刚转呈给奕的,这一天正是他在军机处当值。「域名请大家熟知」**iHong接到来自日本国咨文,他还当是为了皇帝当初在谈判桌前一番胡luàn言论,引发出来的硕大变故呢急忙展开来看,“……这样?” “是。卑职也不明白。好端端的,日本人要邀请我大清北洋海军,到日本一游呢?这其中会不会有**?” 奕也不能决。这份咨文的内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竟是日本国的天皇陛下,有鉴于中国北洋海军在越南近海大败法国舰队,大大的涨了亚洲海上强国的风貌,日本身为与大清最为临近的国家,为其感到荣光之外,更有喜不自胜之感,所以,意yù在请北洋海军参战兵员,前往日本国,由日本百姓,为之隆庆云云。 这样的一份咨文实在是很荒唐,打败法国是中国人的事情,几时轮到日本人代为庆祝了?和他们有关系?虽然咨文是以日本天皇的名义发来的,正式得很,但他以多年办理洋务的经验来看,这其中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有心就此递牌子请皇上的起,但现下还是在封衙期内,若是给皇后和宫中各位nv主子了,一定责怪让他劳累,过年期间都得不到休息两难之下,奕决定,把这份咨文转呈到御前,看看皇帝有决断再说吧。 皇帝在这十数日之内,简直要给憋出病来了——惊羽以下,杨三、六福,都奉了皇后的懿旨,今年再不能让皇上偷偷溜出宫去,若是哪一个看护不利,让皇上再做微服sī行的事情,不问缘由,一概拉到慎刑司,打死拉倒 有了这样的严令,连惊羽也害怕了。她皇帝的脾气,有时候很疼惜下人,便大打博人同情牌,和杨三、六福几个可怜巴巴的跪在他面前,“皇上,皇后娘娘也说了,谁要是看不住主子,日后都要给打死您也舍不得奴才们不是?那就不要出宫去了,好不好?求求您吧?” 这个办法果然奏效,看几个人跪在面前一片哀声,皇帝心软,便答应了下来。谁不过几天,就开始后悔,成天呆在深宫,闷也闷死啦几次想偷偷溜出去,都因为下人看得紧,给堵了。 这nòng得皇帝很是恼火,“朕看你们越来越hún账了到底你们是主子还是朕是主子?都滚开” 众人跪下苦求,惊羽另外派人到皇后宫中送信,不一会儿的功夫,皇后驾到——皇帝立刻像泄了气的气球一般,没了刚才的jīng神。如是者十余日下来,他也断了出宫冶游的念头,每日也不用批折子,吃饱了睡,睡醒了吃,新年之中这几天,倒是胖了一圈。 这一次听杨三说恭王有奏折呈上,皇帝一跃而起,“快点拿来” 杨三他这数日以来憋闷坏了,为哄他高兴,便故意骂小太监:”快,还不把恭王爷的折子取来万岁爷等着看呢快,快” 小太监也就有意地装得手忙脚luàn,取来奏折,又端来文房用具,调好朱砂,放在一边。更有心思灵透的,端来调了蜜的玫瑰lù,一大盘御膳房新出炉的‘小八件’,四五个人围在养心殿中,忙个不休,不像是在批奏折,倒像是一群人在哄着万岁爷玩儿呢。 皇帝取过这份特殊的咨文,只是扫了一眼,就猜到日本人的意图了,“娘的”他在心里暗骂,“居然想借我们的jī,来孵他小日本的蛋?” 他把奏折放在一边吩咐一声,“传奕。” 苏拉到军机处值房传唤一声,奕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惭愧。欢喜的是,他入值军机处多年,中间虽偶有反复,但终于还算是朝臣中最得皇帝信任的,多年以降,他也大约了皇帝的脾气。例如今天这样的事情,若是他心中没有一个定见的话,是不会传召到御前答话的。惭愧的是,领总署衙mén多年,对于西洋国家也算得上政通人和了,未有对东洋,却还是如在五里雾中,mō不到头脑。 想着的事情,到了养心殿中,不等他跪下去,皇帝先拦住了,“不用行礼了。给六爷搬杌子来,惊羽,倒茶。” 奕躬身谢恩,在绣墩上落座,“臣弟无能,于此封衙期内,还要劳烦圣躬。臣实在是心中有愧。” “留你们几个人在新年期间入值军机处,本来就是为了防止和处理这种突发事件的——我们中国人过年,洋人却是不过的。”他几句话把这一节掀开去,笑问道,“老六,朕很羡慕你啊。” “啊?”奕不解,他突然说起这个来了?还羡慕? “是啊你是不,你皇嫂还有这些下人,把朕看得死死的,根本不容朕有luàn行luàn动的机会,哎朕简直要给闷死啦。” 奕听得好笑,抿嘴一乐,“臣弟想,皇后也是关心主子,毕竟白龙鱼服,易为鱼虾所欺。上一年的时候,皇上就为店肆杂役言语羞辱,臣弟闻知之后,心中实感怆痛” 皇帝撇撇嘴角,都不觉得有屈辱,你怆痛个劲儿?他本来是想引出奕逢迎的话,便顺水推舟,也好出宫转上一圈,奈何对方不上当,实在令人失望这样想着,更觉得还是肃顺更合乎的心意。 “皇上?”奕看他沉yín,在一边问道,“这一次日本人所发来的知会,臣弟疑难不能决,还请皇上指点。” “也没有了不起的,”他说,“日本人不过是想借机孵蛋罢了” “借机孵蛋?”这样的一句话太过粗鄙,奕几乎都从来没有听说过,更不用说详解其中含义了。 “日本人自咸丰十八年起,开始行以维新新政,这件事你吧?” 答说,“臣经皇上指点,又曾经多与京中各国教习深研讨教,所知者虽并不能算多,却也明白,不管日本国人如何分帮结派,但君臣一心,yù求国家富强,倒是一以贯之的理念。” “你既然能够这些,这一次日本人提出的邀请北洋海军的真实意图,你应该也能参透几分吧?” 奕忽然想到他说的借机孵蛋的话,这一下就有融会贯通之感了,“莫不是,日本人有意以我大清为师……?”说完只见皇帝一双眸子中满是笑意,正在赞许的望着。 “臣弟明白了”奕欢叫一声,“日本人有意以我大清所行为法,并借此机会,jī励国人,乃至大办海军,为日后出没于大洋之上,打下基础” “对了。” 奕想了一下,又一皱眉,“不过,皇上,臣弟不明白,日本国人上下若是有如此雄心壮志,又何必一定要借我大清之力?难道英法美西诸国,还不足以令其效法的吗?”不跳字。 “问得透”弟弟说出这样的话,给皇帝以极大的惊喜,“原因嘛,用一句话就可以给你解释清楚,那就是,在日本人心中,大清……不,中国人对他们来说,都是一群懦弱和愚蠢的人你想一想,一个这样的国家,居然也能够成为日本的威胁,又是骄傲的大和民族可以容忍的?” 奕像是受了催眠似的,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所以,要借助我大清北洋海军的力量,造成日本国人的自强之心?”他忽然瞪圆了眼睛,忘情的从绣墩上站起来,“皇上,难道说,日本人日后还敢于向我大清挑衅不成?” 皇帝抬起头,迎着奕明亮若晨星的眸子,他真想把心底的话说给他听,但终于还是化作喟然一叹,“这……,现在还不必成为你我君臣忧烦之事,且看日后吧。” 奕大感失望他以为借助这一次年节和皇帝共聚的机会,能够听他说出更多让人震撼的话来,不想最后的结果还是如往常一样,皇上四哥稍lù锋芒,又偃旗息鼓的缩了? “皇上,皇上若是早知东瀛人有此图谋,又何必留此养虎之患?” “你说的太言过其实了。叫养虎为患?难道你以为,日本人真的会成为我大清的敌人吗?”不跳字。皇帝冷冷的瞪着他,“老六,你是总署衙mén领班大臣,若是从你这里就存着这样的心思,让下面的人如何办差?到时候真要闹出两国外jiāo纷争,又当如何?” 奕目瞪口呆,这和刚才的完全的背道而驰嘛转念一想,明白了,皇帝也是为了日后在朝臣面前有所jiāo代,存心唱一出戏,那就顺着他的语气答话好了。“是,都是臣弟的处。今后不敢胡luàn言语了。” 听他如孩子般认,皇帝勉强一笑,“你坐下,老六,坐下陪四哥说。” 奕心中一热,他这样的自称,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听到过了。躬身答应着,在绣墩上坐了下来,“老六,四哥不是不你,只不过有些事一经众口相传,就容易变换了原来的味道。这还是百姓小民,遑论朕躬?” “……司马文正在资治通鉴中曾经说过,为人君者,动静举措不可不慎,发于中必形于外,天下无不知之。你我君臣不可不谨凛慎重啊” 奕当年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课业相当好,而《资治通鉴》也是皇子及伴读必学的典籍。皇帝这句话的出典是在《武帝纪》中,当时武帝纳河间赵婕妤为新宠,命其居钩弋宫中,怀孕十四月而生刘弗陵。武帝很喜欢这晚年而得的孩子,他说上古圣君的尧就是怀孕十四月而生,今钩弋亦然。”一时高兴,乃命其所生mén曰尧母mén。 这件事不过是武帝心血来cháo所起,但后来为人利用,引发了巫蛊之祸,连带着太子也落得个客死异地的悲惨下场所以司马光于此有一番评价,大意是说,皇帝出言做事,要时时,因为一旦有从心而行的,就可能会为下面的人所利用,造成极坏的影响。 这段典故,奕自然也是的,再联系到君臣两个今天所谈的话题,以及他突然而至的奇怪的言论,于是奕便尽数通晓了,“臣弟明白了。请皇上放心,日后臣弟自当谨慎,不为日方所míhuò。” “就是这样了。”皇帝说,“至于日本人提出的请求,朕想,晚办不如早办,这也是扬我国威的一个很不的途径——开年之后,军机处廷寄山东和辽宁两省,让各处驻防海军的提督、管带准备准备,到四月份,chūn暖huā开的时候,即刻生火起锚,东渡日本。” 又答应了一声。看看没有其他的事情,他就准备跪安了。 “老六,还有件事,你先坐下,坐下。”待奕落座,他说,“你今年也有四十岁了吧?” 不他为问这个,含含糊糊的答应着。 “有些事啊,了也就了,总不能因为怨恨过往逝去之人,而伤了在生的后辈之心,嗯?” “皇上这话,臣弟不解。” “你不是不解,只不过兀自不肯原谅他罢了”皇帝喟叹一声,“澂儿……固然有不孝处,但他已经不在了,你何苦还为了恶其余胥,连他所生的骨血也不认?老六,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每日散朝回到府中,面对寒屋冷灶,……”看他神情索然,皇帝没有再说下去。 奕双目含泪,听皇帝,心中làng涛起伏他有两个,一个是早逝的载澂,还有一个叫载渮,后者生于咸丰十六年,后来过继给老九奕譓,nòng到他反倒膝下空虚了。 载澂当年在京中没少胡luàn折腾,也有很多nv子为他生下孩子,男nv都有;在他一病而殁之后,管家也曾经委婉进词,想请王爷点头,从中选几个年纪尚在稚龄,可堪调教的带回府中来,日后长大,代其在乃祖身前尽孝。但奕恨透了这个不孝子,对他的这些孩子,也是恶其余胥,管家的话,更是一概不准——皇帝今天说的,就是这件事。 第101节借jī孵蛋 第101节借jī孵蛋 第102节坐而论道(1) :∷ 第102节坐而论道(1) 一个月的封衙期内,皇帝寸步未能离开大内,偶尔到军机处一次,也成了难得可以悠闲的机会。3∴35686688 正月十四日,眼见开衙在即,这一天是曾国藩当值的日子,一步迈进军机处北值屋,就看见皇帝居然比自己来得还早,正在笑眯眯向他看来,“臣参见皇上” “行啦,这又不是朝堂奏对,朕也是实在闲极无聊,出来走一走的。”皇帝面带苦笑的说道,“来,和朕一起坐下说说话。” 曾国藩知道他这一年封衙期内,始终寸步未离禁城,只好以在军机处和大臣们闲聊,作为消遣的方式——像今天这样,君臣同坐也不是第一次了,不过来得这么早,倒是新鲜,“皇上,可是有事?” “说没有就没有,说有也有。” “皇上若是有jiāo办的差事,不妨吩咐下来,老臣愿竭尽犬马,为君分忧。” “朕估量着,今天是你当值,所以才过来,就是为了和你说几句话。”他说,“曾纪泽在总署衙mén中当值,已经有将近一年了吧?” “是。” “朕知道他做得很不错,虽然并非是宝廷、荣禄、志颜等人那样,从同文馆科班出身,但却也能够不以华夷之辨为借口,忠心王事,可见是你曾国藩教养的好啊。” “老臣不敢。纪泽小儿,全无才学,méng皇上不弃,简入总署,也为有以效死之心,上报主知。” “朕本来想拨冗见他一次,但他品秩太低,贸然传召,引发外间物议,反倒于他仕途不利。”皇帝说了几句,随即话锋一转,直抉正题,“十一日的时候,老六入值,他和朕说,朕上一年十一月在英国公使馆中的一番说话,在西洋各国引发了极大的反响。各国都表示了笼统的欢迎,至于往来我天朝和本国的商船队,更是纷至沓来;旁的不提,想来只是咸丰二十一年的各口关税,又要又一番新气象了。” 曾国藩一笑,皇帝富有四海,但这个贪财的máo病,真不知道是从何而起的?但凭心而论,这二十余年中,国力蒸蒸日上,朝廷举凡有什么大的举措,也从来不曾为府库不足而有任何窒碍,说起来,也实在是他的功劳 只听他继续说道,“特别是新统一不久的德国,因为和我大清并无正式的往来,所以托请英国公使,转jiāo了一份由德国外务部呈递总署衙mén的外jiāo知文,大意是说,感谢中国皇帝陛下于各国友好往来人士的欢迎举措,并邀请中国大清政fǔ派出适当的仪从,对德国进行访问。” 洋务之事,曾国藩是不懂的,他也不愿意chā手过多,给人以揽权的迹象,因此只是听着,却不ch以呢,朕想开年之后,派人去一遭德国,看看彼此双方有没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以宝鋆为正使、志颜、宝廷、曾纪泽为副使。你以为如何?” “皇上决断,自然是极好的。”曾国藩稳稳当当的说道,“不过臣以为,纪泽草茅新进,西语未称流利之外,于西洋礼法也从未有潜心研习之机,此去德国,臣恐他一时不察,有辱国体。所以臣想,还是将其从出使人名单中检出吧?” “就因为很多事情他还不熟悉,所以要多多学习。你这个做人老子的,不说让孩子有历练的机会,怎么反倒推拒呢?”皇帝含笑说,“此事就这样定下来吧。” “是。” “还有一个事。是朕听肃顺说的……”他三言两语把肃顺奏陈的,李鸿章和翁同龢征询,看能不能让赫鹭宾之子小赫参加中华科场会试一节说了,最后问道,“朕知道你腹笥宽,你倒说说,若是朕专为此降旨,准许小赫一体入闱,有没有前例可循的?” “这,只有前唐后宋的时候,曾经有准许西洋国人一体入闱的先例。圣朝以来,从未与闻。”曾国藩说,“但臣想,西洋百姓,倾慕中华文化,这也正可见我大清国力正隆,引八方来投的盛世景象——皇上若是恩出格外,原也不妨。” “不你没听明白朕的意思。容许小赫入闱,不要算做是朕恩出格外,而是要以常态之法,就此绵延下去” 曾国藩不以为然,有一个小赫就已经是破天荒之举了,还要正式作为朝廷立法,允许各西洋国家的百姓入闱同考?不要说百姓是不是乐见,只说实际,怕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来吧?nòng到最后难免留哗众之讥,却未必能收取宠之效呢 他说,“我中华文明历经五千年而从无失却道统,朕以为,全在教化人心。换言之,也是在于同化二字” 曾国藩郑重点头,这一点上,他倒是于皇上的说话心有戚戚焉的。当年的满洲铁骑无敌,以关外一隅而取天下,但入关之后呢?到今天二百年,早已经不复见当年的英武身姿。这其中固然有旗人贪酷堕化,但对于汉文化的追求,使得满人日渐消磨往日豪情,也不失为一个很主要的原因。 “所谓马上取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就是这个道理了。”皇帝说道,“朕不是说武功不足恃,那是国家承平,百姓安居的第一保障。但武功用之于本国也还罢了,用之于外国,实在是无奈之下的最后选择。理顺人心,使百姓安于各执所业,还是要靠这种……文化,或者说文明的力量。” “臣,不明白。”曾国藩老老实实的摇摇头。 “其实很简单的。如同小赫这样,肯于埋头学习我大清《四书五经》、《朱子格言》等圣人典籍,就可以看得出来,在小赫父子的心中,我中华上国文物,实是强于他本国传承而下的。否则的话,小赫不清不楚的,忽然起了这样的心思做什么?贪图那几两俸禄银子吗?” “皇上所见深远,臣不胜钦服之至。”曾国藩恭恭敬敬的答说,“但若说只在这一科就准许小赫入闱,臣恐失之急切,不如将此事jiāo部公议,待有所定见之后,再让小赫下场科比?” “嗯,朕本来也没有打算着就在今年让他入闱。”皇帝说道,“不过,若说下场,你以为,让他在哪一省站额?” 曾国藩也觉得有些头疼,小赫哪一省的籍贯都不是,让他到哪一省去参加乡、省这两级考试?“那,臣想,不如作为特例,所有有志于走我中华仕途正道的西洋学子,都由朝廷降旨,在北京专设一区,容许彼等入场考试?” “也好。此事落定之后,就照此办理”皇帝笑着说道,“翁同龢和李鸿章说,错非给小赫编入‘洋皿’,这固然是他一时戏言,但也不妨就此当真。等开年之后,朕就降旨,编一个洋皿,又当如何了?有这么多西洋人到国求学,日后朝堂之上更可以见一些金发碧眼儿,岂不也是朕武功之外,文治之盛吗?” 看他得意洋洋的样子,似乎已经是在憧憬未来美好的前景了。曾国藩无奈苦笑,还要外国人在中华的庙堂上出入?只怕仅是行礼一节,就会让他头疼呢这会儿不敢打断他的美梦,只是赔笑点头。 皇帝转而又问道,“是了,长公主也快到临盆之日了吧?” “是”曾国藩答说,“自从长公主……” 皇帝奇怪的一笑,眼神向他扫过来,“朕以长公主称之,是为了心疼娇nv,这是朕一己之sī;你是他的长辈,直呼其名即可——此事,朕给过你旨意的。” “是,皇上爱重老臣,臣感佩莫名。但长公主是臣的主子,臣不敢有丝毫失礼之处。” “若是你这样说话的话,就枉费了朕的一片心思了。”皇帝并不以曾国藩这样很得体的奏答满意,“她是朕的nv儿,这没有错。但嫁到你曾家,就是你曾家的媳fù——汉人有话,出嫁从夫,难道不是的吗?” 国藩于这样的事情寸步不让,亢声答道,“nv子三从四德本是古训。但为人臣者,更要知礼守法。长公主天潢贵胄,皇家血胤,臣又岂敢直呼其名?” 皇帝的眉梢向上一扬片刻之后神情放松下来,“算了。看你这副道学家的样子,朕就知道,怎么也说说服不了你的。你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吧。”他问道,“她近来的身子可还好吗?” “长公主的身子很好。”曾国藩说道,“皇上和皇后派抚屏公过府,几番请脉,都是脉象平稳,母子安康。”说到这里,他也忍不住笑了,屈膝从座椅上下来,跪倒在地,“臣……皇上将长公主委嫁,一年之内,为臣府开枝散叶,臣代先父母,叩谢皇上恩典” 皇帝有点不好意思了,nv儿嫁为人fù,为夫家开枝散叶本是伦常,给曾国藩这样一nòng,让他觉得怪怪的,“算了,你起来,我们接着说话。” 曾国藩答应着,爬起身来,“曾国藩,你今年多大年岁?” “臣是於嘉庆十六年生人,今年虚度五十九chūn。” “到今年的十月十一日,就是huā甲之庆了吧?”皇帝笑着点头,“嗯,到时候要认认真真的庆祝一番。朕亲自为你庆祝” “老臣贱辰,岂敢劳动圣上?” “你我君臣,彼此投缘,机遇相得,至今也有整二十年了。”皇帝含笑说道,“有时候啊,你别总和老六似的,拿朕当大清国的皇帝,连一点兄弟情义都看不着;朕倒盼着你能够像肃顺那样,心中敬爱主子,但时不时的,和朕说说闲话,朕反倒更加高兴呢” 曾国藩真是心中感动,抬头看着对面男子明亮的双眸,不敢bī视太久,又垂下头去,“老臣以一介文臣,méng皇上不次捡拔,信任有加,这份对皇上忠悃之心,臣……” “行啦行啦。你的心,朕知道。所以朕说,若论忠诚、血诚,你曾国藩不做第二人想,但就是不及肃顺那般的可爱哈哈” 曾国藩再一次苦笑起来。 和曾国藩在军机处畅谈得痛快,皇帝也不回宫,径自传旨,“今儿个在军机处用膳,着御膳房伺候”又一指他,“你和朕一起用膳” 还不及曾国藩跪倒谢恩,听mén口一阵脚步声起,熟悉得很的阎敬铭的说话声随之灌进,“涤翁,今儿个过府给老大人拜年,不料忘记了早编好的日程,……涤翁可在?” 说话间mén帘挑起,阎敬铭在前,袁甲三在后,两个人步入军机处,从外到内,双目不适,一时间没有分辨清楚,等到看清楚了,二人唬得就地跪倒,“臣,叩见皇上” “阎敬铭,你越来越威风了?”皇帝面sè如水,瞪着前跪的阎敬铭,“身为军机大臣,在这样的枢庭之地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臣……死罪”阎敬铭也是合该倒霉,今年过年,他是回家乡过年的,过了正月十一才回来。他是西北籍人在京中最称位高权重的大臣,这一次回故乡,从省到府,故乡父老,这种迎请之事,无日无之,他本不善饮酒,但乡梓盛情难却,只好勉为其难了,几近一月而下,可以说每一天都长在醉乡。 后来他实在有点坚持不住了,便托词京中开衙在即,从山西启程,赶回北京。一路上,他心中都存着一个很愧疚的念头——旁的人都是在京中留值,偏偏只有年纪最轻的自己一走了之,不知道是不是劳累到几位老大人了没有?因此打定主意,一回到北京,就到军机处入值,让其他几个人抓紧这些时间,多多休息。一切都由自己来做。 回京之后的第二天,和他京中寓所距离最近的袁甲三知道他回京来,赶过来为他拜年,后者也是刚刚从河南老家返回不久,说了几句话,阎敬铭要到军机处去,正好袁甲三闲来无事,也就跟着一起来了。 皇帝训斥阎敬铭几句,又骂袁甲三,“你袁氏一族,以你为尊,和曾国藩一样,都算是理学前辈。就这样听着他大言放肆,连说也不说一声吗?朕看你们是一对糊涂虫” 袁甲三大感委屈,他是体仁阁大学士,翰林院掌院学士,同样是朝中一品。但内阁学士,不得如军机,也算是有名无实,这一次跟着阎敬铭来,本来是想借着给曾国藩拜年的机会,彼此亲热亲热——他知道文祥老病侵寻,命不久矣。到时候一定会再增补一员,以他的资历和年限,都可算是不做第二人想,但自己年纪太大,比曾国藩还要长上五岁,未必能够入得皇上的法眼。不过,若是能够得曾国藩一言助力,临终之前,为人叫一声‘中堂大人’就不是奢求因为这样的缘故,他才会不顾马齿,反过来主动到阎府拜年,进而跟着他到军机处来的。 不料求荣反辱,眼见皇帝居然在座,而且面sè不善,袁甲三暗叫不好,这一次能够全身而退,怕就是妄想了因此趴在地上,碰头有如捣蒜,“皇上,老臣昏悖,老臣糊涂请皇上恕罪” 曾国藩却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他知道皇帝为人忠厚,断不会为这一点小节而重责老臣的,果然,说了几句,皇帝摆手让他二人起身,“可用过午饭了吗?”答曰不曾用过。“正好,今儿个你们两个人好口福,和朕一起用。” 阎敬铭咧开丑脸一笑,“不瞒皇上,臣就是打着今儿个能够遇到皇上,méng主子赏食的念头来的。臣连早饭还没有吃呢” 皇帝扑哧一笑,又有些好奇,“阎敬铭,朕知道你不喜说笑,今儿个是怎么了?” “臣méng皇上给假,回园祭祖,双目所见,俱是繁华盛景,乡梓百姓,念及皇上数十年来隆恩不绝,言语之间,一片赤诚”阎敬铭一面说,一面逐渐收拢的笑容,正sè说道,“臣看在眼里,感在心头” “臣从晋省启程还京,路上时常在想,人言为官一方,有遗爱于民,此固然是君子立身之道。但却也并不完美。若是接下来上任的是一任贪酷官员呢?百姓仅仅得了数年惠政,接下来又不知道要受多少年的苦”他说,“正因为如此,才可见我皇上爱民如子,忧民如伤的无尚圣怀正是为了有皇上这样的明君,才有了百姓数十年的安康景况晋省百姓托臣对皇上说,愿皇上天子万年,保佑天下太平,百姓富足” 皇帝也真的有些感动了,双眸中神采连连,不停的点头,“听你所说,山西百姓如今的日子还过得下去?” “比之当年,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各府道县,不论士农工商,一派富足。臣便服而行,值此新年期间,街市上繁华以及,而且,从百姓的面容上可以看得出来,这种欢欣都是发自内心,全无半点虚假” “如此看来,这二十余年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嗯?” “岂止是没有白费,依老臣所见,皇上以百姓为重,诚乃是千古未有的第一圣主啊” 皇帝为袁甲三的话高兴起来,眼见御膳摆好,挥手让几个人入座,“坐吧,都坐,和朕一起用膳” 第103节双美闹塌 :∷ 第103节双美闹塌 名为和皇帝一起用膳,实际上是不能同桌共进的——御膳房的规矩是,所有的菜品都要同样做出两份来,一份进奉皇帝,一份用作打赏。TXT电子书下载**皇帝用哪一种用得顺和胃口了,也不管臣下是不是喜欢吃,自顾自的一摆手,“把这个赏他们。” 皇帝赐食,对臣下而言是极大的荣幸,不但要立刻离席谢恩,还要一点不剩的全部吃光。 片刻之后,三个人起身到御前跪倒谢恩,“都起来吧。”他摆手示意,紧接着问到,“阎敬铭,若是日后天朝海圉有警,不得已要打一场倾国之战的话,户部能不能支应得住?” 阎敬铭吓了一跳,转而放松下来,他以为皇帝只是在居安思危,并未多想,“臣想,若是以咸丰十一年为例的话……” “不,你没有听明白朕的意思,朕是说,一场倾国之战,日后建成的北洋、南洋海军不提,只是陆上所调动的绿营兵士,就要在百万上下。时间嘛,大约要打上个三五年之久。你说,这样的情况,户部能支应得住吗?” “这,若是能够在半年之内休止战事的话,臣自问还能禁得住;若是如皇上所言,要打上三五年之久,只恐朝廷部库所存,很难应付得下来。” “怎么呢?”皇帝问道,“这近十年的时间,户部银库中的银子都推挤如山了吧?总数不下三万万两,还不够应付的吗?” 说到这样的事情,阎敬铭又恢复到原先硬邦邦、冷冰冰的神sè,“不够。”他跪在地上,掰着手指头计算,“以六十万士兵计算,绿营军饷,每月六两五钱,这就是三百九十万;三年就是一千一千一百七十万两;而臣所计算的,还仅仅是绿营士兵的饷银,各级长官并未包括在内。若是一概叠加而上的话,臣估计,总要在一千三五百万两以上。” 皇帝也不抬头,径直拿起一张纸,一支笔,“你接着说,还有什么?” “还有就是粮饷。六十万人,每天人吃马喂,一天按照三斤粮秣计算的话,就是十五万石,合计银两三十万有余;再加上运输之用,每日所需就要在三十七万两;若是打上三年的话,就须银……”他快速的心算了一阵,“只是这一项,就要huā上三亿两银子仅仅是这粮草之用,就足以把我大清这二十余年的积攒全部huā光” 皇帝也得出了答案,“还有什么?” “还有就是兵士在战争之中受伤或者死亡的抚慰金。”阎敬铭木口木面的说道,“依咸丰十一年我大清与罗刹国jiāo战为例,仅此一项,就要支出不下三百万两。” 皇帝使劲嘬着牙huā子,像是牙疼似的,自顾自嘀咕,huā这么多钱?如何承受得起?这还说是在三年内完成战事,若是完不成呢?若是要加派更多的兵源呢?那得huā多少钱? 曾国藩几个却没有半点愁容,大清国力正在全盛,甚至超过康雍乾三朝的最辉煌时刻,四海升平、百姓富足,二十年中三场对外作战,都取得了全胜的战果——又有什么人敢于冒犯?皇帝所说的,大约只是心血来cháo之议吧? 皇帝思考了一会儿,自索无解之下,也没有兴致再在这里和他们闲谈了,管自起身,在几个人跪送下,举步走出军机处,“皇上,天sè愈发冷了,万岁爷回宫吧?” 他正是一肚子不合时宜,杨三这样一句话也更增添了他的烦燥,“狗奴才也轮的到你来管朕的行止吗?滚开离朕远点,看你就腻歪” 杨三不明白为什么会挨骂,也不敢还嘴,乖乖的退到一边,不敢说话了。 皇帝理也不理,管自没头苍蝇一般,全无目的的向前踱着步子,若是照曾国藩等人刚才的言行来看,他们只会把自己的话当做是一时玩笑之语,这自然也不是什么过错,眼下大清国力正强,与西洋各国jiāo好,又是连续大胜了几场对外作战,还有哪里会有兵燹隐患?至于需要huā费三年时间来铲平的对手,更是一个也不存在他幽幽的叹了口气,如今的朝堂上下,都沉浸在一片文恬武嬉的气氛中,即便自己说出日本的威胁,也不会给别人当真的吧? 那么,自己对于如今已经有了极大改变的态势,是不是有些过于忧虑了呢?大清已经不再是历史上的大清,日本人是不是会畏惧于这个近邻的武力,而打消了本来在历史上会针对它及周围各处属国的狼子野心呢? 不会的他这样想。TXT电子书下载**日本想要发展,是一定要走出大海——现在的大清比历史上真实的中国虽然有了强大的海军和陆军,但要说日本人就会因此而畏惧,甚至打消侵犯的念头,就太乐观了。日本人可能不会再如原来的一样,以武进派为先,政客为后,文武两途分别侵近,一点一点蚕食,终于导致百数十年后那一场血火大地给中华民族带来的无限屈辱 自己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这个时代,就绝对不能容许再有这样的情况发生,绝不他在心中再一次对自己发誓——即便的天下人都不认同,朝臣中有再多的反对声音,也要一以贯之的进行下去,就是为此得罪了所有人,也在所不惜 转念一想,思绪又转到军机处几位大员的身上,奕不提,曾国藩、许乃钊等人都已经年华老去,只知道明哲保身,都不是日后可以支持和帮衬自己完成这千古大业的臣子的对象,这样说来的话,下面或者就该琢磨琢磨,在军机处中引入一些年轻人了。 这样的人才俯拾皆是,如沈葆桢、如翁同龢、如崇实、如王有龄等,或者xìng情果敢、或者学识渊博、或者忠悃无sī、或者一腔正气……不用再想,太多了皇帝骄傲的翘起了嘴角——这二十年的辛劳和默默准备,也并不是没有收获嘛。 他心中胡luàn的想着,脚下站住,向周围打量,不知不觉中,在内院转了一大圈,已经到了漱芳斋前,这里是那个叫足利贡子和聪景俊怜的两个东瀛佳丽的寝宫。他驻足不前,顾首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话,刚刚到未申之jiāo。” 皇帝侧耳听听,漱芳斋中声息全无,头一个举步入内,杨三刚才受过教训,也不敢再多言多动,和惊羽对视一眼,在他身后跟了过去。 脚步轻缓的走进斋中,皇帝忍不住呲牙一乐:暖阁外的正殿中,几个太监、宫婢坐在那里,背靠暖气,身前放着火炉,可能是温度很适宜的缘故,一个个神情慵懒,有几个人睡眼惺忪,正在打盹儿。听暖阁之内,有很轻微的鼻息声,可能是在睡觉。 殿mén开启,有冷风灌入,有两个小太监睁开眼睛,正待呵斥,看清楚来人,忙不迭的跪倒下来,“皇……” “嘘”皇帝先一步伸出手指,竖在chún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自己则脚下不停,走进暖阁中。这一下,他心中更觉得好笑了。 软炕上,足利贡子和聪景俊怜一里一外的躺在chuáng上,二nv正在做海棠chūn睡,贡子也就罢了,聪景俊怜的睡姿甚是不雅,仰面朝天的躺着,被子搭在身上,手脚全开,摊在贡子的身上,后者蜷缩成一团,像个可爱的猫儿一般,尽量向chuáng内躲闪。 他走到chuáng前,向内挪动了一下怜嫔的手脚,挨着她坐下来,聪景俊怜全无察觉,小嘴微张,lù出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不时还蠕动几下嘴chún,似乎在梦中吃到什么好吃的物什,喉咙中哼唧几声,用母语嘀咕着,他也听不懂。足利贡子却很老实,动也不动的蜷在一边,睡得很是香甜。 他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凑过头去,在怜嫔微微张开的chún上啄了一下。后者兀自酣睡如故,全无察觉;皇帝又觉好笑,又觉好玩儿,一时间sè心大起,越过怜嫔的身子,侧着脸在贡子的chún上也wěn了一下。 却不想贡子的睡眠很浅,还不及他wěn上自己,就觉察出chuáng上多了一个人,但终究是沉睡未醒,不辨虚幻,以为只是在梦中有所感,但等到男子的chúnwěn上自己,nv孩儿惊醒过来,喉咙中尖叫一声,“啊”双手胡luàn抓挠,以为抗拒,“哎呦” 皇帝闷哼一声,身体向后一躲,脸上、脖间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不用看也知道,定然是给她尖利的指甲抓破了,“好疼啊” “皇上,您怎么了?”听到里面的声音异常,惊羽几个赶忙冲了进来,“让我看看,啊?都抓破了。杨三,传太医” “哎,哎”杨三答应一声,转身yù跑,“回来”皇帝叫住了他,“不过一点擦伤,传什么太医?真是大惊小怪。” 杨三站在原地,无所适从,还是惊羽点点头,后者这才退了出去,“皇上,这大冬天的,若是伤口冲了风,可就不是小事了。还是传太医进来吧?” “不用。”皇帝回头向chuáng上看看,二nv都已经吓醒了,瞪着明亮的眸子,满面惊恐的看着自己,“这也是朕应得之咎,怪不得她们的。” 足利贡子这才想起来请罪,只穿着贴身的小衣,在榻上跪倒,五体投地的以额贴掌,“都是……我的不好,请您原谅” “算了,朕也有错。”他低头看去,足利贡子双手摊在锦被上,五指纤纤,上面涂着红红的豆蔻,看上去明yàn极了;只是畏惧重惩,身体微不可绝的颤抖,“朕不怪你,起来吧。” 足利贡子这才坐起身子,暖阁中虽有暖气,但尚在冬日,她两个衣衫单薄,难免有娇躯生寒之感,这还不算,nv孩儿猛然惊醒,刚才在榻上只顾着惊恐和畏惧,这一会儿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赤luo的一双**都尽数袒lù在男子眼前,偷眼看过去,果然,他双眼发亮,倒像是发现了什么难的的宝物一般。双脚不lù痕迹的向内缩一缩,殊不知,这种半lù半掩的风情,更让男子心动。 一边拥被而坐的怜嫔终究是承过恩宠的,不似她这样在室的少nv一般娇羞畏怯,“皇上……”她cào着仍旧不是很熟练的汉语说道,“您……今天怎么到奴才的宫中来了?” “啊?啊”皇帝正在满腔绮念,怎么没有注意,这个贡子小姐也是天真可人,一团娇憨呢?居然放着这样的美食半年有余,却不曾品尝过一口?这样也好,总能有新鲜的果子吃吃,岂不是如同每日都能给自己创造惊喜一样?想到这里,他sèmímí的笑了起来。 “皇上,人家问您话呢?” “什么?” “原来您根本就没有听人家说话?”怜嫔微微嘟起红润的嘴巴,又问了一遍。 他终于打起jīng神,向她看去,见她美目流盼,娇嗔可人,比之刚刚入宫承恩之后更多了几分风情。兼且一个软腻的身子坐在身边,罗纱质地的小衣下**半掩,鼻中脂香怡人,心中绮念大炽,“朕想你了,不行吗?” 说完伸出手去,拉得她身子一歪,倒在自己身上,软yù温香抱满怀,皇帝越发觉得情热如火起来。手掌顺着她雪白光洁的xiōng膛mō进去,捉住了紧就就的一团小rǔ,舒缓有致的róu捏起来。 怜嫔向一只完全雌伏的小兽般,微蜷起身子,却将雪白的xiōng膛和柔软的肚皮都展lù在男子眼前,喉咙间呻yín有声,片刻之后,一双白白的小手主动的伸到男子胯下,握住了他,前后动作着,“皇上,这样您舒服吗?” “嗯,舒服。”他的口舌tiǎnnòng着她吹弹得破的面颊脖项,一手松了她衣带,将衫儿扯散半边,竟将nv子一只滑腻弹手的**掏出来肆意把玩。 这样极少有的白昼宣yin,让怜嫔也同样的jī情迸shè,身体全不闪避,反而tǐng起上身,给他更多的方便,下面一阵酥麻,自觉后yīn雨流淌,瞬间打湿了tuǐ间一片。 男子一边wěn着她,一边在她耳边说着绵延不绝的情话,“你……真甜,朕简直要化在你身上了” 怜嫔感从中来,抬起朦胧若雾的眸子,眼中只见这英俊的枕边人,再无旁人存在似的,探过头去,和他深深接wěn。长wěn片刻,怜嫔羞怯的一笑,“皇上,容奴才伺候您吧?” “好啊。”他并未多想,随口答应着。 却见怜嫔面红过耳,娇媚的将满头披散的乌云拨向一边,lù出半面脸颊,随即低下头去,趴于男子的胯间,解开他的腰间束缚,用嘴巴将他的昂扬释放,香舌一tiǎn,感觉男子身体微颤,轻笑声中,大力吞吐起来。 皇帝长长的呻yín一声,“小妖jīng几时学会这……一招的?” 怜嫔娇俏的抬起头,“不喜欢?” “怎么会不喜欢?”皇帝这一次连话也懒得多说,用力向下一按她的臻首,nv子心领神会的一笑,再度埋头向下,忙碌了起来。 怜嫔的动作并不熟练,远不及瑰嫔,但这种青涩的羞臊和动人的yòuhuò,令男子反而更有无上的快感,眼睛胡luàn的向一边看过去,贡子惊讶得双眼如铜铃般大,满面通红的看着纠缠在一起的二人,如此jī烈的chūn宫戏码对她这样一个尚在室的nv孩儿来说,也确实是过于疯狂了一点。 皇帝邪念顿起,把近在咫尺的贡子拉到身边,空出的双手用力一扯,衣衫被撕开,贡子成了上空美人,托起她的丰盈,嘴巴凑过去,含住了一点娇红,恢复到婴儿本能,大力shǔn咂着。“您……” “怎么?不喜欢朕这样爱你?”百忙中男子抬起头,笑嘻嘻的望着她,调笑的问道,同时一只手拍了拍怜嫔,示意她暂时停止。 “不……”贡子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感觉,但却有一丝明悟,怕是今天,自己的处子之身就要保不住了 “不是就好。”男人嘿声笑着,一把拥着她,放倒在chuáng上,怜嫔心思极活,主动跪起来,帮着他脱下身上的衣服,又拉过锦被给他盖好;接下来转过身去,在贡子耳边,用日语说了句什么。这句话大约不是什么好话,贡子羞得面sè通红,却勇敢的点点头,跪起身子,脱得一团赤luo,然后撩起被子,弓起美丽白皙的tún,钻了进去。 等到臻首从枕边再探出来,正躺在皇帝大张开的臂弯中,二人目光相碰,贡子羞得‘嘤咛’一声,闭上了眼睛。 这等nv孩儿家羞怯怯的表情,他见得多了,浑不在意的从聪景俊怜身下chōu出手臂,向她笑了一下,“等一会儿朕再来疼你。”所谓腾起半边身子,转身wěn住了她的两瓣红chún。 一片咿唔声中,分开nv孩儿的双tuǐ,将胯下的凶器顶在她略见湿润的tuǐ间,濡nòng了几下,已经入体过半。足利贡子终究是含苞待放的处子,黛眉深蹙,美目含泪,望着这刚刚得到自己清白身子的男子,“疼吗?” “疼。” 男子嘻嘻一笑,腰腹用力,更加猛烈的深入进去,这样的动作,带起nv儿家一声长长的呻yín,“啊” 皇帝邪情上涌,一把掀开锦被,眼睛看过去,nv子白皙而细腻的tuǐ间,缕缕血丝顺着他的动作流淌,将身下的被褥染成一片红霞。 片刻之间,连采娇huā,一朝欢愉,元阳尽泄。皇帝满足的躺在二nv中间,怀中拥抱着佳人,心中的这份愉悦无可言喻,“还疼吗?” “已经不大疼了。”贡子羞红着脸蛋,轻声说道。 “朕以后多疼你几次,你就只会觉得舒服,再不会觉得疼了。”怀拥双美,他的心情大好,无比**的调笑,“哦,朕忘记了,你进宫良久,还没有封号呢,就封你做利贵人吧。” 第104节 两省报销案(1) e^看由为您提供]武动乾坤====正月十九日,封衙期结束,休息了整整一个月的大小官员重穿戴起朝服,挂上朝珠,到各自所属的衙mén中办差 皇帝心中一直挂念着封衙期内和阎敬铭几个人的一番对话,军机处叫起的时候,又一次问起了此事,“如今户部银库中有多少存兴了 “确切数字,请容臣下去之后认真梳理,再来御前回奏”阎敬铭这样答,“但臣粗略估算,总在三万万六千万两上下” “嗯,明天,把准确的数字报上来这些钱看起来很多,但一旦国家有事,银子就得像水一般的huā出去,再多的钱也不敷使用”他说,“今后啊,很多传办的差事该免就免,该省就省,别总想着国家有钱,用起来大手大脚,没个节制;等到正用的时候,捉襟见肘” “皇上所言极是,臣当认真晓谕臣下” “还有,上一年云南、广西两省报销的军费银子,怎么huā了这么多?朕记得对俄罗斯作战的时候,也只是一千余万,这回的时间短,士兵伤亡的情况也好得多,怎么反倒多出很多呢?” “回皇上话,这里面有个缘故”阎敬铭不慌不忙的说道,“此番所用的贰仟叁佰万两银子,有一大部分是用来休整海军在海战中损毁的船只另外,兵部又向安庆造船厂及马尾造船厂订购了十二艘雷加级炮舰,因此之故,huā用也就大了一些” “这也就罢了”皇帝说道,“朕知道,历来这种军费报销,都是户部、工部、兵部的办、主事大发财源的好机会咸丰七年、咸丰十一年两场大战之后看来,即便是朕一再申令,却也没有很大效果——这些hún账东西,刀架到脖子上兀自不肯缩阎敬铭朕告诉你,这一次户部差事再要是出现如此下贱的事体,不论追查倒谁,朕都一概不饶到时候,先从你你这个奉旨管部的军机大臣办起你别怪朕言之不预,嗯?” 阎敬铭心中一惊以头触地,“臣都记下了” 退下之后,阎敬铭暗自惊心,向来军费报销,是户部司官与办的生财大道而据京中传闻,以户部shì郎署理尚的王文韶和另一名军机大臣,牵涉在一桩报销案内,据说是纳了巨贿 云、桂两省的报销案在上年年底就已经发动,两广总督岑毓英和云贵总督刘坤一分别派出粮道崔尊彝和永昌府潘英军携带巨资,来京打点走的是太常寺正卿周瑞清的路子 周瑞清是正三品的大京官,但同时任军机章京,为他二人分别向王文韶、景廉游说他来的时机也是甚巧,杜翰因病请假赋闲在家,由王文韶署理部务,大权在握,足可了事但户部办要十三万银子,讲价讲不下来的当儿,周瑞清前后弥缝,一手托两家,所以户部办让步以八万两银子了结 凡是军费报销案子虽由户部主管司承办,但一定要知会兵部和工部牵涉既广,难包内幕不会泄lù,倘或说了无用,则徒然结怨,不过sī下诽薄叹息而已 旁的人也还罢了,在户部衙mén中当差有将近两年之久的三阿哥载,虽然他任职的福建司和这一次军费报销所属的没有直接关系,但彼此都是在部中任职,只是捕风捉影听到的消息,也足以让年轻人觉得震惊了 但他多了个心眼儿,并未直接到御前去找皇帝诉说,转而在退值之后,到了老师的府中,给老师和师母请过安之后,师弟两个在房对坐,“学生想,将此事向皇阿玛禀明,也好彻底整治整治京中各衙mén的这些歪风老师以为呢?” 徐桐沉yín片刻,摇摇脑后的小辫儿,“此事,难啊” “老师这话怎么说?” “三阿哥,你有这一番革弊兴利的勇气,为师自然不好拦阻,但你想想,即便奏报给皇上,到时候把这些人杀的杀,抓得抓,就能解决了吗?咸丰七年、十一年的时候,两次对外用兵,为报销军费银子一事,朝廷杀的人还少吗?” 甘疑huò的眨眨眼,这两件事爆发的时候,他年纪还很小,不知其详,“也是有人从中侵鱼吗?” “照我看来,比之这一次,还好一点哩”徐桐是一派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那两次,一次是朝廷初次对外征战;一次是皇上亲自领兵在外军中各种苛求,皇上心中总还有一本帐,下面的人也不敢肆意妄为;而这回,情形又自不同啦” 他说,“若是爆发起来的话,不知道又要有多少人人头落地,家破人亡呢” “那,照老师这样说,就由着他们贪吗?”甘终究是年轻人,自己表面上是户部普通办,但内里却是天家血脉,自问不能做到对京中各部院中的这些弊政视而不见,“朝廷……皇阿玛这些年励jīng图治,所积攒的这些身家,就白白落入这些人的口袋?” 徐桐微笑起来,“这■是不行的不但不行,而且此事一旦爆发,皇上冲天怒火可发泄,怕又要大开杀戒了”他说,“但三阿哥,你想过没有,此事若是由你举发,日后当回如何?” 不等载说话,他自己给出了大案,“即便一时之间,你能够尽得皇上之心,但只恐méng君父信重之外,换来的,却是京中各部所有弁员的记恨呢长久以往的下去,你日后如何?” 这句话把载所有的勇气化解为无形即便得皇阿玛的赏识,也只是一时一事之得;而得罪了京中大大小小所有的官员,自己日后如何立身?即便皇阿玛对自己荣宠不衰,等到他年华老去,怕在选择继位之人的时候,也要考虑朝臣的立场?到时候,自己又将如何? “那”他的语调变得开始艰难起来,“就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这些贪墨国家的银子,而不发一言?” “你担心什么?你不说话自然有人说话你还怕王夔石、景秋萍之流真的可以一手掩尽天下人的耳目吗?”徐桐老神在在的说道,“我想,等到事情发作开来,皇上一定会找你去问话,到时候你再和盘托出,不胜过今日这样破釜沉舟一般的背水一战?” 载点头“既然如此,我就按照老师所教授的去做” 事情的进展正如徐桐所预料的那样,眼见阎敬铭奉了严旨,彻查两省报销案中的贿赂情事,便有热心的人揭lù弊端其中有一个叫陈启泰的御史,多方打听,人言凿凿,便上了一道奏折,指参周瑞清而且说明存银处所,语气中也关连到户部堂官,自然不能不办 但是,查办的谕旨,十分简单只说:“御史陈启泰奏:太常寺卿周瑞清包揽云南报销,经该省粮道崔尊彝,永昌府知府潘英章来京汇兑银两,贿托关说等语,着派麟、潘祖荫确切查明,据实具奏” 不提王文韶和景廉,同时只指派刑部满汉两尚查办,看上去并不像皇帝当初所说的那样雷厉风行京中便开始有人上下活动意图救一救这两个即将落水的户部满汉尚 甚至郑敦谨和额勒和布也在心中打着先作回护之计的盘算,只把这件事当作通常弊案想轻描淡写的糊nòng过去 清流中人自然不肯放过,虽然明发的谕旨中并未有什么切责的语句,但张佩纶、#阝承修,以及后起之秀的盛昱等人,都在内外场合大为不满,sī下表示,倘或刑部不能秉公查办,就连这两个刑部少尚也一起参了 额勒和布听得这话,大起恐慌,郑敦谨却相当沉着,抱定按部就班、公事公办的宗旨,首先就指派司官去打听广西粮道崔尊彝和永昌府知府潘英章的下落 这要找吏部,因为崔尊彝和潘英章都是升了官进京引见的·潘英章是在上年九月里到京的,引见过后,十月中旬‘验放,,过了两个月领到‘部照,,应该早就回云南永昌府上任去了 崔尊彝原来是个补道,分发广西,派充‘善后局总办,,也就是广西军务的后路粮台,军费报销正该由他主办他是上一年chūn天放的粮道,进京引见以后,二月初十‘验放,,十二天以后就领到了‘部照,,却不回云南到任,请假回安徽原籍扫墓 “这就有máo病了”郑敦谨在白云亭冶食的时候,对额勒和布和朱光第等人说,“就有云桂两省报销案的,崔尊彝是案内主角十二天拿到部照,快得出奇,且又请假回籍,这明明是听得风声不妙-,有意避开” “这话不错不过,我们该按规矩办,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回籍也好,赴任也好,只要案子里要传他,尽可行文该管省分办理,这不必担心,现在要防商人逃走,先动手要紧” 于是即时知会步军统领衙mén,去抓两个人,一个顺天祥汇兑庄的掌柜王敬臣,一个是乾盛亨汇兑局的掌柜阎时灿,因为陈启泰的原折中说:崔尊彝和潘英章‘汇兑银两,,就是由云桂两省汇到这两处地方,而且存贮备用的 王敬臣和阎时灿已经得到消息,虽感惊慌,却并未逃走,因为一逃便是畏罪潜逃,再也分辩不清,所以等官差一到,泰然跟随而去 带到刑部衙mén,由秋审处的司官审问,因为是传讯证人,所以便衣谈话先带王敬臣,供称是云南弥勒县人,到京已经五年,在打磨厂开设顺天祥汇兑庄,专做京城与云贵两省和广西的汇兑生意 “广西善后局崔总办,有没有从南宁汇款到你那里?” “不知道”王敬臣答道,“小号向来照同行的规矩,认票不认人” “永昌府潘知府,拿票子到你那里兑过银子没有?” “有的” “什么时候?” “从去年秋天到这一年的冬天,临近年底,陆续取用,不止一次” “共几次,总数多少?” “总数大概六万多银子,一共几次记不得,小号有帐好查的 “你开个单子来” 王撖臣退下去开单子趁这空隙提阎时灿·他是山西票号发源地的平邈县人,在巾帽胡同开设乾盛亨汇兑局 问他的话跟问王敬臣的相同,一样也开了单子,由南宁汇来的银子,每处都是六万七千两,但崔尊彝另外在顺天祥借用了两万八千两 “这样看起来·你跟崔总办是有jiāo情的”秋审处司官抓住这一点追问 “崔总办在广西多年,署理过藩台,虽没有jiāo情,名气是知道的”王敬臣又说,“他借银自然有保人,小号不怕他少” “保人是谁?” “就是永昌府潘知府” “那么,你怎么又相信潘知府呢?” “回老爷的话”王敬臣答道,“潘知府是现任知府,‘放京债,的当然相信” “好·我再问你,崔总办、潘知府在你铺子里取了银子,作什么用?” “那就不知道了” 问到阎时灿,也是这样回答京里的汇兑庄及票号,都结jiāo官场·凡有外官来京打点,都由他们牵线过付,崔、潘二人的银子作何用途,决无不知之理,只是他们要推诿,无奈其何唯有jiāo保饬回 这下一步,刑部六堂官的意见不同,有的主张正本清源·先传崔尊彝、潘英章到案·nòng明白了案情再说,有的却以为不妨请旨令饬周瑞清先递‘亲供, 商量结果·让周瑞清先递‘亲供,,但这有许多不妥处,第一,片面之词,碍难凭信;第二,周瑞清是军机章京,案情未明了以前,不宜将军机处的人牵涉在内因此决定奏请饬下云南及安徽的督抚,饬令潘英章,崔尊彝‘迅来京,赴部听候质讯, 上谕照准,而且对太常寺卿周瑞清作了处置:“着听候查办,毋庸在军机章京上行走” 周瑞清被撤出军机,‘听候查办,,而且用的是明发上谕,可见得皇帝对这一案的态度,是要秉公办理,不问周瑞清有何背景剩而便颇有人为王文韶担心 人言如此,天象偏偏又示警了去年见于西北的扫帚星,清明前后再度见于东南,照例下诏修省,而亦必有言官论述时事,箭头自然而然地又指向王文韶和景廉 有个湖北人叫洪良品,是陈启泰的同年,官居江西道御史,上了一个奏折,引叙史实,说星变皆出于政失,所以古代遇有灾异,往往罢免宰辅,因为燮理yīn阳,咎不容辞现在皇上垂拱而治,国事所赖,全在军机大臣,接下来就提到云南报销案:“臣续有风闻,为陈启泰所未及言者 近日外问哄传,云桂报销,户部索贿银十三万两;嗣因皇上一力革弊,恐其持正驳诘,始以八万金了事,景廉、王文韶均受赂遗巨万,余皆按股朋分,物议沸腾,众口一词,不独臣一人闻之,通国皆知之盖事经败lù,众目难掩,遂致传说纷纭臣窃思奏销关度支大计,数十年积弊相仍,全赖主计之臣整顿,以挽积习景廉历任封圻,王文韶久经部务,皆深知此中情弊者,使其毫无所染,何难秉公稽核,立破其jiān?乃甘心受其贿赂,为之掩饰弥缝以主持国计之人,先为罔利营sī之举,何以责夫贪吏之藉势侵渔;蠢胥之乘机勒索者也?” 因此,洪良品‘请旨立赐罢斥,景廉、王文韶,或者‘照周瑞清例,撤出军机,一并听候查办,最后还发了一段议论:“夫天道无常,人事有凭,前日之枢垣用柏、文祥而大难可平,今日之用景廉、王文韶而灾眚屡见,感应之机,捷如影响” 这道奏折,虽只攻的是景廉与王文韶,但恭王、曾国藩等看了,心里都很难过从前大难之平归功于文祥,今日天象示警,又应在景廉和王文韶身上,仿佛其余的军机大臣中都尸位素餐,庸庸碌碌,无功无过之可言,岂非渺视 这自然也使得景廉与王文韶为不安,唯有表示请求解职听勘官样文章照例要这样做,其实希望大事化小,最好驳掉洪良品的奏折,来个‘应毋庸议,,无奈这话说不出口,就能出口,恭王亦未见得肯支持,倒不如放漂亮些 “这件事很奇怪啊”皇帝似乎也很难过,“重臣名节所关,想来洪良品也不敢随便冤枉人” 这竟是洪良品的‘先入之言,,已为皇帝所听信,阎敬铭的颜sè就有些变了,不过多年来也有练就的一套功夫,能够听如不闻,毫无表情 恭王也觉得话锋不妙-,不敢为景、王二人剖白,只顺着他的话答道:“皇上圣明,重臣名节甚重,象这类事件,总要有确实证据御史虽可以闻风言事,亦得有个分寸,得着风就是雨,随意侮蔑大臣,这个风气决不可长” “当然,当然凡事要凭证据你们找洪良品来问一问,问清楚了再说”皇帝满脸欢笑,但在众人细细品来,怎么看怎么都像是不怀好意似的纟xbaoshu.com 第105节 两省报销案(2) 3首发想“是”恭王略一踌躇,决定为整个军机处避嫌疑,“臣请嘴,可否另派王公大臣,饬传洪良品询问明白” “可以派老五好了”皇帝又说:“潘祖荫为人公正,让他在一起问” 于是即时拟旨明发,说是‘事为朝廷体制,重臣名节所关,谅洪良品不敢以无据之词,率行入奏着派亲王、翁同饬传该御史详加询问,务得确实凭据,即行复奏, 这是个令人震动的消息参劾部院大臣的事,不是没有,但无非失职、徇情之类,象这样公然指控‘受贿巨万,,而且请求‘立赐罢斥,的情事,是上百年所未有的,因而有人预感着将会发生政cháo 在潘祖荫当然不希望如此王文韶是京中南派的重镇,后来拜在曾国藩的mén下;如果他垮下来,于军机大臣的脸面上,怕也不是很好看了 既然如此,一动不如一静,能够保住王文韶,卖给他一个大大的人情,最为上策 打定了这个主意,先托人去抄洪良品的‘折底,,静等王发动王到第二天早晨才来跟他接头,约定下一天的中午,在宗人府传洪良品问话本来应该遵旨立刻办理的,潘祖荫有意以房功课为推托,将时间延后,好让王文韶和景廉有辰光去作釜底chōu薪的挽回之计 事实上行文也得费一番工夫,因为是奉旨传讯,等于皇帝亲自诘问,所以由shì卫处办公事,通知都察院,转知洪良品应讯 洪良品早就有准备了,写好一个‘说帖,,到时候赴宗人府报到王和潘祖荫相当客气,首先作揖,延请落座 “想来已经看见明发了?”王首先开口 “是的”洪良品探手入怀取出说帖递了过去 王接了过来,只见说帖上写:“江西道监察御史洪良品谨呈”翻开里页,匆匆看了一遍,随手jiāo给一边的潘祖荫 潘祖荫从头细看,与折底无甚区别,觉得都是空泛的指责并无确实证据,心中有些欢喜,口中却说:“未免太空了” “御史闻风言事,既有所闻,不敢不奏”洪良品凛然回答 “大臣受贿,不会亲自跟行贿的人打jiāo道”潘祖荫这样问,“什么人过付,在什么地方jiāo纳?足下总知道?” “不知道”洪良品大摇其头,带着些不以此一问为然的神情“这样的事,岂有不怕御史知道之理?当然sī相授受,非外人所能得见” “既然外人无法得见,又何从辨其真假?” “物议如此也许是局中人自己泄lù出来的” “所谓的物议,究竟是那些人在传说你亦不妨指几个人,作为证据” 洪良品又大摇其头:“万口同声,无从确指” “我倒要请教,”王问道,“此外还有什么证据?” “没有” “就是听人所说?” “是”洪良品答道:“我的话都在说帖里面,请王爷垂察” 再问也无用了,送客出mén王跟潘祖荫就在宗人府商议复奏,自然是据实而言同时将洪良品原送的说帖一起送了上去 下一天清流在松筠庵集会,预备支援陈启泰和洪良品座间传阅洪良品的说帖无不盛赞,只为想先睹为快的人太多,所以清流中后起之秀的盛昱,自告奋勇,高声诵读:“窃维贿赂之事,踪迹诡秘,良品不在事中,自无从得其底蕴但此案户部索贿累累,现经刑部取有乾盛亨、天顺祥帐簿确据,前御史陈启泰奏:崔尊彝、潘英章jiāo通周瑞清贿托关说,外间喧传,贿托者,即贿托景廉、王文韶也;关说者,即向景廉、王文韶关说也巷议街谈,万口如一,是贿托之实据,当问之崔尊彝、潘英章;关说之实据,当问之周瑞清然则景廉、王文韶受贿非无据也,崔尊彝、潘英章即其据;良品非无据而率奏也,人人所言即其据以枢臣而大招物议,是谓负恩;闻人言而不以奏闻,是谓溺职,且御史例以风闻言事,使天变不言,人言亦不言,亦安用此尸素御史为耶?良品与景廉、王文韶素无往来,亦无嫌怨,使非因物议沸腾,何敢无端诬蔑?实见时事艰难,天象如此示变,人言如此确凿,故不能不据实以奏” 读到这里,只见有人奔了进来,手里高扬一张纸,大声说道:“上谕下来了” 此人是国子监的一个博士,姓刘,亦算是一条‘清流tuǐ,,他排闼直入,径自去到#阝承修面前,将邸抄递了给他 “‘此案必须崔尊彝、潘英章到案,与周瑞清及户部承办司员,并吏、号商等当面质对,庶案情虚实,不难立见,”邓承修念到这里,以手加额闭着眼说了两个字:“痛快” “这还不能算痛快,且不免遗憾”张佩纶大声说道,“景、王二人,何可相提并论?” “公意云何?”盛昱问说 “景秋坪情有可原,王夔石万不可再容” 这两句话,出于清流之口,特别是堋于张佩纶之口,差不多就算定评,也注定了他们的官运邓修瞿然而起,带些歉意地说:“我又要出手了” 于是就在松筠庵中,专有陈设笔砚,供清流草谏章搏击的余屋,邓承修文不加点地拟好折底,邀了张佩纶和盛昱来商量 奏折的第一段是怀疑刑部未必能遵谕旨,彻底根究,因为象这样的暧昧营sī之举,不是经手过付的人,不可能握有确实证据,即令有确实证据,亦非严刑bī供,不肯吐实何况被参的王文韶,仍是户部的堂官,纵使刑部堂官公事公办,无所回护,而司官为了将来的祸福,可能不敢得罪王文韶潜通声气,预为消弭再说,崔尊彝、潘英章虽奉严旨催传到案,但辗转费时,何弊不生? “入手便探骊得珠了”张佩纶表示满意,关键就在‘被参之王文韶未解权柄,这一句上换句话说如果要根究,非先叫王文韶jiāo卸差事,消除刑部司官的顾虑不可 “你看第二段”#阝承修矜持地微笑着,显见得第二段是他的得意之笔 看不到几行,张佩纶脱口赞了一声“好”,接着,摇头摆尾地念出声来,“臣窃谓进退大臣与胥吏有别,胥吏必赃证俱确始可按治,大臣当以素行而定其品评,朝廷即当以贤否而严其黜陟” “这是有所本的”#阝承修笑道,“记不记得曾侯论心罪的话?” 这一说,张佩纶和盛昱都想起来了上一年的临近年终的时候曾国藩以退为进,言语之中有要挟之语,事后皇帝降旨,让曾纪鸿进总署衙mén当差;曾国藩感于圣德,羞于一己之sī,连夜进宫请罪,闹了个灰头土脸#阝承修这句‘大臣当以素行定其品评,就是大约套用了曾国藩的原意 “话虽如此,涵义深一层”张佩纶说“我辈搏击当奉此为圭臬” “此所以景秋坪可恕再往下看” 提到景廉#阝承修说他‘素称谨饬,不应晚节而顿但此案事阅两年赃逾巨万,堂司吏,尽饱贪囊,景廉总司会计,未能事先举发,纵非受贿,难免瞻徇,或者以其瞻徇,遂指为受贿,亦未可知, “这又未免开脱太过了”张佩纶这番话也算是诛心之论,指的是景廉当年在山东任巡抚的时候,泰安府下辖的莱芜、平yīn两县所出的谋害御史崔荆南的大案,因为景廉处事糊涂,在案情大白天下之后,把他发到乌鲁木齐军前效力——这样的事情对旗人而言,不算是非常严重的过失,过了几年,有人在皇上面前说说他的好话,将他释放回京了 “就这样”盛昱为景廉乞情,“勿过伤孝子之心” 这是指景廉的儿子治麟,他是咸丰十三年的翰林,颇有孝友的声名,张佩纶跟他虽无往来,却很敬重其人,所以听盛昱这一说,就不开口了 再往下看,#阝承修的笔锋横扫,简直剥了王文韶的皮,说他从军机章京外放,到安徽当道员,‘亲开钱铺,黩货营sī, “这是要实据的”张佩纶问道,“确有其事否?” “自然有王家的钱庄开在安庆,你去问安徽的京官,何人不知?” “那就是了”张佩纶便往下念:“及跻部院,力小任重,不恤人言;贪秽之声,流闻道路议者谓:前大学士倭仁履行清洁,惟援引王文韶以负朝廷,实为知人之累众口佥同,此天下之言,非臣一人所能捏饰,方今人才杂糅,吏事滋蠹,纪纲堕坏,贿赂公行,天变于上,人怨于下;挽回之术,惟在任人,治luàn之机,间不容发,若王文韶者,才不足以济jiān,而贪可以误国” “好一个‘才不足以济jiān,贪可以误国,”盛昱chā进去发议论,“这是对王某的定评,亦是对吏治的针砭,然而亦不能独责王某,领枢廷者岂得辞其咎?” “是的”#阝承修深以为然,“这点意思很可以叙进去”说着,就要提笔添改 “不必”张佩纶劝阻,“曾大人最近便血,病势不轻,勿为过情之举” #阝承修接纳了劝告,同时也接纳了张佩纶的意见,特为添上一段:“乞特召一二亲信大臣,询以王文韶素行若何?令其jī发天良,据实上对如臣言不诬,乞即将王文韶先行罢斥,使朋比者失其护符,讯办者无所顾忌,天下之人知朝廷有除jiān剔弊之意,庶此案有水落石出之时如臣言不实,则甘伏讪上之罪” 斟酌停当,由盛昱代为抄缮诸事皆毕,时已入暮外面‘清流tuǐ,和‘清流靴子,都还未散,一见他们三个人,立刻趋陪左右,旁敲侧击地探问这三个人只矜持地微笑着,显得神秘而严重最后,张佩纶才说了句:“铁香有封事大家明天看邸抄” 邓承修号铁香,人称‘铁汉,,凡有搏击,毫不容情这一道奏折可以猜想得到,必为王文韶而发,可以预料得到,词气必不如洪良品那样缓和加以这一天夜里,刑部会同步军统领衙mén,大捉户部吏益见得大案大办,情势严重,所以第二天中午,专有关心时鲰的人守在内阁,等看邸抄 午初时分,发抄原折以外,上谕下来了,说的是:“本日召见军机大臣,据王文韶力求罢斥·恳请至于再三王文韶由道员历任藩臬,擢授户部shì郎,并令在任上暂署尚事,数年以来,办事并无贻误朝廷简任大臣·一秉至公;该给事中称为倭仁所援引,即属臆度之词现在时事多艰,王文韶受恩深重,惟当黾勉趋公,力图报称,仍着照常入直,不得引嫌固辞” 王文韶虽被留了下来,但案子却并不马虎·上谕中说:“至云南报销一案·迭经谕令郑敦谨、额勒和布严行讯办,定须究出实情景廉、王文韶有无情弊·断难掩饰着俟崔尊彝潘英章到案后,添派亲王、潘祖荫会同查办” 前后对看,皇帝的意思便颇费猜疑了有一说,王文韶为咸丰八年的一场大政cháo,皇帝心中对他那个早死的钱林总是抱有几分屈枉之下的怜惜之心,所以对这一案,有意保全庇护另一说则正好相反,认为皇帝有心借此事要大刀阔斧作一番整顿,眼前不让景廉、王文韶chōu身,正是要等案子水落石出,拿他们两人置之于法,作为彻底整饬吏治的开始 但不论如何,添派亲王和潘祖荫会同查办,意味着案子只会大,不会小,特别是有亲王在内,意味着案内涉嫌的人,不止于三品官儿的崔尊彝和周瑞清向例,涉及一二品大员的案件,方派亲王查办 但案子从中午审到晚上,商人也好,户部的办也好,都是支吾其词,始终不肯透lù实情,秋审处的总办,主审本案的刚毅相当焦急 “堂上一直在催”他跟他的同僚说,“上谕上‘定须究出实情,这句话,得有jiāo代,我看,只好动刑了” 刑部司官问案,重在推求案情,难得用刑,但这一案情况特殊,大家都觉得刚毅的办法亦未尝不可,只有另一个总办沈家本,态度比较缓和 “那些票号掌柜,户部办,平日起居豪奢,何尝吃过苦头?只要吓一吓他们就行了”沈家本说,“能不动刑,最好不动” “你倒试试看”刚毅不以为然,“我原来也是这么想,无奈民xìng刁顽,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明天一定得有个结果,此案千目所视,刑部不能丢面子” 于是第二天问案的情形就不同了,传了提牢厅的差役伺候着将人犯带上堂来,刚毅先提警告,倘有人不说实话,自己皮ròu受苦接着便从商人王敬臣问起“王敬臣,你开票号,岂有不知同行例规的道理?凡是捐官上兑,请诰封之类的,应纳官项,向例都由票号经手代办你们跟六部办,都有往来,外省官员汇到票号的银子,用到什么地方,那有不晓得的道理?你说,广西、云南汇来的银子,是怎么支出去的?” “回老爷的话,实在不知道” “还说不知道”刚毅大怒,使劲拍着桌子说:“我教你知道掌嘴五十” “喳”值堂差役齐声答应其中一个右手套着皮掌,踏上前来,对准王敬臣的脸就chōu,左右开弓,手法极其熟练王敬臣“哇哇”大叫,chōu不到十下,就打落了两个牙齿,满嘴是血 “我招,我招” 只要犯人一说“招”,行刑的就得住手,不然便有处分,但其中当然也有出入王敬臣为人吝啬,从吃上官司,一个小钱都不肯huā,差役恨他,所以‘招,字已经出口,还使劲chōu了他一巴掌,将mén牙都打掉了 这一下识得厉害,王敬臣比较老实了,说听潘英章谈过,云南汇来的银子,是办报销用的崔尊彝到京以后,曾经有两封给周瑞清的信,是由他铺子里的伙计送去的 “信上说些什么?” “回老爷的话,信是封口的” 刚毅自己也发觉了,这话问得多余,便又喝道:“还有什么话?一起说了,省得费事 “小的不敢隐瞒,就是这些话” 看样子,也就是如此了刚毅吩咐押下王敬臣,另问户部跟工部的办这些人就不如王敬臣那样老实,熬刑不招刚毅自觉刑部司官,须格外**,不便动用大刑,只好改换方式,请沈家本用水磨功夫去套问 旁敲侧击,一层一层慢慢往里bī,总算从户部办褚世亨口中套出几句话,广西、云南报销案是两省司院中一张一卢两办拟的稿,派办处一陈一沈两办经手复核以后,才送上司官,转呈堂官画的稿 所获虽不多,无论如何是抓着了线索刚毅当面向堂官细陈经过,决定采取稳健而不放松的宗旨,即刻行文户部,将张、卢、陈、沈四办“严密查传,迅予咨复” 复文很快地就到了,说这四个办都传不到,已经奏请捉拿纟xbaoshu.com 第106节两省报销案(3) :∷ 第106节两省报销案(3) “这太不成话了”潘祖荫很生气,“奉了旨就咨户部,请他们看管书办,结果还是让他们逃走。e^看这算怎么回事?” 惇王也一个劲儿的翻白眼儿,这几个人拿不到,自己如何到皇上面前jiāo代,“不会是户部上下,有意放纵吧?” “王爷见得是。”刚毅答道:“这正是有意纵放,正见得畏罪情虚。大可严参。” “参是要参的,案子还是要办,只是线索中断,如之奈何?”潘祖荫问道。 “不要紧,还有周瑞清一条线索。” 于是据实奏陈,指责户部云南司司官‘难保无知情故纵情弊’,除查取职名饬令听候查办以外,周瑞清既曾与崔尊彝通信,则洪良品所参,并非无因。只是周瑞清为三品大员,未经解任,不便传讯,奏请饬令周瑞清将崔尊彝的原信呈案,以便查核。 此奏一上,不但照准,而且因为周瑞清既有接受崔尊彝信函情事,特命‘解任听候传质’。这一下显得案子又扩大了,不过周瑞清倒还沉着,看到上谕,首先就派听差当‘抱告’,拿了崔尊彝的两封信呈上刑部。 信里不过泛泛通候之语,于案情无关。刚毅看完了,往桌上一丢,冷笑着说:“这又何足为凭?崔尊彝给他的信,当然很多,随意找两封不关痛痒的送来,以为可以搪塞得过去,这不太拿人当傻小子了吗?” 因为有此反感,他‘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派一官两役去传周瑞清。 “这就不对了,上谕是‘听候传质’,质者对质,是跟崔潘二人对质,此刻怎么可以传我?” “是跟王敬臣对质。”派去的七品小京官说话也很厉害,“上谕并未明指跟崔、潘对质。请吧,左右‘是福不是祸,是祸逃不过。’” 周瑞清无奈,只得乖乖地跟着走。 不过,周瑞清到底只是解任,并非革职,所以刑部司官亦不敢过分难为他,邀到部里,以礼相见,围着一张圆桌相谈,就算是‘传质’了。 问话的三个人,预先作过一番商议,不必问崔、潘贿托之事,就问了他也决不肯说,不如侧面探询他跟崔、潘的jiāo情,或者蛛丝马迹,有助于案情的了解。 这样,问话的语气恰如闲谈jiāo游。周瑞清字鉴湖,便称他‘鉴翁’,鉴翁长,鉴翁短,相当客气,周瑞清亦就不能不据实相告。他说他与潘英章一向熟识,跟崔尊彝在以前没有见过面。只因他有个捐班知县的侄子,分发广西,跟崔尊彝一起在军营里当差,jiāo情很好。他的侄子在广西因为水土不服而得病,全亏崔尊彝尽心照料,所以他亦很感jī其人。 咸丰十三年开恩科,周瑞清放了江南的主考,取中的举人中,有一个崔应科,是崔尊彝的堂弟,加上了这一层渊源,才通信认为世jiāo,崔尊彝的信中,称他为‘世丈’的由来在此。他亦承认,崔尊彝对这位‘世丈’,常有接济,但小军机无不如此,逢年过节都有外官的馈赠,无足为奇。 “鉴翁,”沈家本问道,“有件事,不知有所闻否?听说潘道由昆明进京的时候,就不打算再回云南了,在云南的产业都已处置净尽,一家十三口灵柩,亦都盘回安徽。” “这倒不甚清楚。” “据安徽奏报,潘道至今未归,他是上一年十二月初九出京的,现在二月初,计算途程,早该回家。~~不知道他逗留在那里?”沈家本紧接着说:“鉴翁跟他至好,自然有书信往来,可能见告?” 周瑞清想了一下答道:“我没有接到过他的信。不过他一家十三口灵柩,都寄停在荆州,或者因为迂道湖北,耽误了归程,亦未可知。” 这话就颇为可疑,话锋中听得出来,崔尊彝的行踪,他是知道的。不过,既然他不肯承认,亦就无可究诘,很礼貌地将他送了回去。 案子搁浅了。整个关键在崔尊彝和潘英章身上,这两个人不到案,就是将在逃的书办抓到了,依然无用,因为没有对证,便可抵赖。 就在这个时候,刚毅升了官,外放为广东的一个好缺,cháo嘉惠道。惇王和潘祖荫到御前请旨,派朱光第接手,主办本案。阅过全卷以后,他提出一个看法,认为正本清源,先要就事论事,查核两省报销案中,那一项可以报销,那一项不可以报销? 潘祖荫认为这话很有道理,并且引伸他的看法,确定了办理此案的宗旨,将案内所有涉嫌人犯汇齐。审讯对质,要问枉法不枉法,当以应销不应销为断。 于是传讯户部及工部的承办报销案的司官,各递‘亲供’。有的说:“军需用款,均按照咸丰十二年前成案办理”;有的说:“查照乾隆年间例案核办”;有的说:“遵照同治七年奏定章程核销”,各人一个说法,各人一个根据,纷歧叠出而语焉不详,刑部只知道其中必有máo病,却不知máo病何在? 这就只有一个办法了,奏请饬下户部、工部堂官,指派干练的司官秉公核算,一时帐簿纷繁,算盘滴答,刑部大堂,热闹非凡。 这一来,王文韶装聋作哑就有装不下去之势了——因为说他受贿巨万,他可以表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所以越泰然便越显得问心无愧。但在他署理户部尚书任内,已经核销结束的案子,奉旨重新核算,便无异朝廷明白宣告:王文韶不可信任。 不但他自己如此想法,清流也在等候这样一个时机。自然又是张佩纶动手,时机也把握得刚刚好。眼见到了谷雨节气,京中的天气逐渐燥热,皇帝最不喜天热,尤其是北京城在清明、谷雨节气之中,天气干燥,让人虚火上升。他就是在这个时候,身体不适,连着三天卧病在chuáng,连召见军机处,也只好在病榻上进行——这也更让他的心情坏到了极致,这样的天气虽然燥热,但屋外*光大好,自己却要拥被高卧,换做是任何人,也会烦闷的 张佩纶的折子便是在这时候上的,缘由是“请饬廷臣引嫌乞养,以肃政体而安圣心”,在折子中,将王文韶贬得一文不值,说他“虽无秽迹,本亦常才,就令伴食中书,束身寡过,殆未能斡旋时局,宏济艰难;今屡受弹章,望实亏损,度其志气消沮,愤懑不平,内发叹咤之音,外为可怜之意,久居要地,窃恐非宜。” 接着引用乾隆朝的一个大臣,也是杭州人的梁诗正的故事。梁诗正物望不孚,高宗暗示他辞官,而梁诗正恋栈不去,于是高宗趁南巡经过杭州之便,命梁诗正在家shì养八十岁的老父,以为保全之计。张佩纶认为这个故事,正适用于王文韶:“例载:亲年八十以上,即有次丁终养者。王文韶母年八十有三,终鲜兄弟,养亲乃人生至乐,当此崦嵫渐迫,喜惧jiāo萦,实亦报国日长,报亲日短之际。若听其去官终养,该shì郎家在杭州,有湖山以涤尘氛,有田园以供甘旨。”如其不然,就算王文韶“持禄保身,其子庆钧,及其jiāo游仆从,狂恣轻扬,非王文韶所能约束,必令白首偏亲,目见子孙不肖之事,忧危惶惧,损其余年,殆非文韶所忍出也。” 最后是在‘以安圣心’这句话上做文章,说“皇上圣躬虽渐臻康复,犹宜颐养舒勤,乃二月初一日因邓承修劾王文韶,召见枢臣,初六日因两省报销案,又召见枢臣,此两日并无内外简放员缺,亦无各省急递章奏,当霜风渐厉之时,正几暇养和之日,乃以文韶奉职无状,至增宵旰忧劳。该shì郎夙夜扪心,能无悚愧?”因而要求:将他的这个奏折,jiāo下军机处,‘令王文韶善于自处。’ 皇帝也顺水推舟,不作任何表示的将原折发了下去。王文韶一看汗流浃背,识得张佩纶的严重警告,如果再不‘善于自处’,他还有更厉害的手段,要参劾他的儿子王庆钧以及mén客仆从,仗势恃强,所作的许多不法之事。在他看,最恶毒的是,以为皇帝因为他的‘奉职无状’而‘宵旰忧劳’,当此chūn阳燥暖之际,亦不得安然怡养。这一挑拨,如果忽视,则圣眷一衰,真的可能有不测之祸。 于是,当天他就上了个奏请开缺的折子。皇帝xiōng有成竹,降旨慰留,预期着张佩纶必不罢休,要看他第二个折子,说些什么? 张佩纶的第二个折子,对王文韶展开正面的攻击,措词运用,却另有巧妙。共是一折一片,折子上说他才具不胜,如果皇帝据以罢斥,则发抄原折,可以不提报销案的弊端,对王文韶还算是顾面子。但要说服皇帝,则又非提报销案的弊端不可,因而加一个附片,指出两省报销案三可疑:第一疑:“王文韶曾在云南司派办处行走,报销之弊,当所稔知。此案既致人言,必有书吏在内,若于奉旨之日,即密饬司员将承办书吏,羁管候传,抑或押送刑部,岂不光明磊落,群疑尽释?乃谳传函牍屡传,机事不密,任令远扬,归过司员,全无作sè。人或曰:文韶机警,何独于书吏则不机警?” 第二疑:“此案报销,将岁支杂款,全行纳入军需,本非常科,即疆吏声叙在先,亦宜奏驳,既已含hún复准,经言者论劾,若户部即请简派大臣复核,则过出无心,犹可共谅。乃至户部堂官奏请复核,始与景廉面恳回避。风闻银数出入,散总不甚相符,且事先迅催兵工两部,不及候复,率先奏结,尤为情弊显然。人或曰:文韶jīng密,何独于报销则不jīng密?” 第三疑:“崔尊彝、潘英章为此案罪魁祸首,既据商人供称:汇款系为报销。状证确凿,该两员即属有玷官箴。周瑞清已经解任,该两员不先革职,亦当暂行开缺,乃迭降明谕,但曰:‘严催解送’。他枢臣即未见及,王文韶若yù自明,何以默不一语?人或曰:文韶明白,何独于该两员处分则不明白?” 张佩纶真不愧是清流中的健笔,字里行间的指责,皇帝当然看得出来,第二疑暂且不论,第一疑指王文韶故意放书办逃走,意在消灭罪证。第三疑是指王文韶包庇崔尊彝、潘英章。衡情度理,确有可疑。 因此,持着这一折一片,皇帝便开始认真考虑让王文韶走路。继任人选,倒是早就想好了的,此刻还要考虑的是,张佩纶分析事理,jīng到细致,不光是会骂人、会说大话。然则该当如何重用?思考未定,便只有暂且搁置,于是王文韶第二次上折辞官,又méng慰留。但语气跟前不同了,说“览其所奏各情,本应俯如所请。不过军机处及总理各国事务办事需人,王文韶尚称熟悉,着仍遵前旨,于假满后照常入直。” 这‘尚称熟悉’四个字,是军机章京看风头所下的贬词,经抱病复起的奕和文祥商量过,奏请裁可而见诸明发上谕的。熟悉朝章故事的,一看王文韶落得这四个字的考语,就知道他非得辞官不可了。 王文韶自己却还有些恋栈之意,因为他的亲族故旧,mén客僚属,平素出入mén下的一班人,聚讼纷纭,意见甚多。主张自己知趣,及早chōu身的固多,认为反正面子已经丢完了,里子不能不要也有,皇帝虽然jīng明,但这十余年中,因为当年事情的缘故,于他总是有几分慈蔼,若是能够有得力之人在皇上面前进言,也不见得会听信张佩纶的话,罢斥一部尚书。再有一派认为要引退也得等些时候,张佩纶一上弹章,随即请辞,看来完全受他摆布,面子上未免太下不去。 王文韶对这个看法,颇有同感,还想看看再说,无奈坏消息不一而足。先是江苏巡抚奏报,据崔尊彝的家丁呈报,说他家主人在丹徒县旅途病故。丹徒县就是镇江府城,虽为循运河入长江、到皖南的必经之地,但崔尊彝死在一月初,丹徒县接到崔家家丁的呈报是在二月,何以在镇江逗留如此之久,又何以迟一个月呈报,情节自然可疑,所以上谕命当地官府确切查明,崔尊彝是否病故? 其实用不着查,与江苏巡抚卫荣光的奏报同时传到京里的消息,说崔尊彝是服毒自杀的,这就见得情虚畏罪了。朱光第听得这话,大为紧张,案中两名要犯,已经去了一个,如果潘英章步崔尊彝的后尘,也来一个‘病故’,那时死无对证,周瑞清可以逍遥法外,全案亦就永远要悬在那里,因而不能不采取断然的手段。 他做事向来有担当,也不必禀明堂官,将王敬臣和周瑞清的家丁谭升,秘密传讯,软哄硬bī,终于又榨出来一些内幕。据谭升供认:崔、潘二人到京后,跟他家主人都常有往还。这倒还不关紧要,王敬臣供出来一段事实,对周瑞清却大为不利。 他说:潘英章从他那里取去的银票,其中有一张是由百川通票号来兑现的。于是传讯百川通的店东,承认周瑞清跟他的百川通有往来。上年九月间,周瑞清拿来一张顺天祥的票子,存入百川通,换用了他那里的银票,显然的,这是周瑞清的一种手法,不愿意直接使用顺天祥的银票,免得落个把柄。 此外王敬臣还说,有个户部云南司的‘孙老爷’,也曾经拿潘英章用出去的票子,到他那里取过银子。这都是‘通贿有据’,户部奏请将周瑞清暂行革职,以便传讯。户部云南司的‘孙老爷’,是不是主稿的郎中孙家穆,自应查究,亦请先行解任。 照准的上谕一下,朱光第立即执行,亲自带人逮捕周瑞清,先送入户部‘火房’安置,不准家属接见。送进去的铺盖、用具、食物,无不仔细检查,连馒头都掰开来看过,怕内中夹着什么纸条。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案情逐渐明朗,而王文韶也再不能安于位了,上了一份奏折,请求归养。 王文韶辞官,报销案却不能就此底定;正好相反,皇帝有意借此再度掀起朝局中的大*澜 在恭王与曾国藩等人想,王文韶开缺,户部一案就算有了结果,邓承修指责军机颟顸无能的话,可以略而不提,至多轻描淡写地解释几句,便可jiāo代。那知二月十六日的早上,军机处叫起的时候,皇帝问道,“邓承修的话说得有理。军机上总不能不认个错吧?” 恭王愕然,不知这个错怎么认法,向谁去认?如果错了,就得自请处分,既然他这样发话,自己就该有个光明磊落的表示。于是他略略提高了声音答道:“臣等处置谬妄,请皇上处分。” 话中有点负气,是谁都听得出来的,皇帝心虽不悦,倒也容忍了。不过这一下更为坚持原意,“这处分不处分的,日后再谈”他说,“在朕这里,尔等都是国家柱石,偶尔有监理不到的,总还能为你们遮掩一二;但举国滔滔,众口籍籍,对言路上不能不有个jiāo代。明发的上谕,天下有多少人在看着,错一点儿,就有人在背后批评。听不见,装聋作哑倒也罢了,既然有人指了出来,不辩个清清楚楚,叫人心服口服,朝廷的威信可就不容易维持了。” 第107节 两省报销案(4) 首发第107节两省报销案4 这番话说得义正辞严,恭王也很见机,再往下争辩,就可能会有难堪,所以一面唯唯称是,一面回头看了一下,示意大家不要轻忽了皇帝的要求 皇帝的要求是要让军机自责“朝廷的威信一半系于枢府,自责太过,变成自轻自贱,这难道不是有伤国体吗?” “信公,说这些做什么?”阎敬铭做好做坏的解劝,“皇上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说出的话几时有折扣可打了?” 许乃钊脸sèyīn沉,一语不出阎敬铭给奕使了个眼sè,示意此事由他来解劝比较适宜 “涤翁?”奕这样问曾国藩,“您以为呢?” “既然做错了,总是要认错,皇上当年就说过,自朝臣以下,若是全能以实事求是之心办差,何愁我大清国势不威?”曾国藩说道,“不过,也正因为如此,#阝铁香的文字,是要逐一辩驳的否则的话,日后传扬出去,我等颜面尽失还在小事,若有人以此立言,成时虞陨越之讥,军机处如何承旨办差?” 曾国藩名义上还是在说遵从皇帝的旨意办事,但内中深意,却是不言自明的——御史随意攻讦军机大臣、六部堂官的恶例一开,今后禁无可禁,国事就很难措手了 军机处都是人jīng,这样的意思也悟得出来,“涤翁高见,我明白怎么做了”奕点头,随即传军机章京进来,让他们按照这番意思拟旨这道上谕,煞费经营,‘达拉密,承命拟旨,写了两次都不合恭王的意最后由许乃钊和曾国藩字斟句酌地推敲过,才算定稿 对于#阝承修的指责,是很委婉地一层一层解释先说王文韶,“系候补人员,吏部开列在前,是以令其补授该副都御史,既系未孚众望,才行亦非上佳着即行开缺”再说王文韶在这一次户部报销案中承担的责任,也只是以户部shì郎署理尚,时日尚短,公务不恰,以致有此缺失——这番话半真半假,不过瞒哄过去了;总之‘并非军机大臣为王文韶开脱处分,敢于徇庇,不过,‘机务甚烦,关系甚重军机大臣承谕旨,嗣后务当益加谨慎,毋得稍有疏忽, 在奕几个人看来,最后这一段话,不论如何轻描淡写军机甘愿领受责备的痕迹已经很明显但上复到御前,皇帝仍然不准,“署理尚的时日尚短,这倒是实情,但要说部务有所不恰,就难逃为该员遮蔽之sī了” “皇上,王文韶领差事不过一二年之久,户部堂官差事最称繁复其人一时间有未尽圆通之处,也是情有可原的” “王文韶做户部尚的时候是不很长但他在户部shì郎上做了有三五年了?怎么说部务还不曾熟悉,为下面的人欺敝?若真是三五年的时间都不能将差事运作得得心应手的话,那,朝廷还要这些读人做什么?干脆,就全都jiāo给那些司员一级的胥吏好了” 奕脸一红皇帝说的本来就是实情——各部的日常运作,往来公事,也确实是cào诸于那些末流小吏之手的;各部堂官看上去威风八面,但实际上所要做的,也只是应声画诺而已但这样的事情是数百年以下的积弊,从来没有人能改变得了;皇帝以此为借口,行究诘之实,令人难以心服 “皇上说的是,但臣以为,朝廷有朝廷的难处各部部务,术业专攻,非是侵yín其中多年而不能融会贯通、如臂使指” “你说的这些,朕也知道,但也绝对不能因为这样的缘故,就使国家大政尽皆cào于小吏之手便说这一次的事情,王文韶要是多动动脑筋,或者你们中的某一个平日里多到户部去看看,料想那些人也未必敢行以如此不法你们说,朕说得对不对?” 旁的人也还罢了,阎敬铭和许乃钊就很觉得有些局促了——清制,国事尽在六部,而为了加强皇帝对于六部的管理,有两重机构来进行负责,一个是军机处,一个是内阁这两处衙mén的公事有jiāo错,有重叠 先说军机处,入值军机处的,一般而言是两种人,一种是王族亲贵——选择这样的人不是为其能力有多高,学识有多深——自然,若是这两者占全,自然是最好,便如奕;再有一种便是久历封疆,对地方村政无比熟悉的大员,如曾国藩;还有一种就是京官,这其中又以六部九卿为主大约是从吏部、户部、都察院等国家紧要衙mén的直属长官中进行选择 各部尚入选军机处,又有两种不同的方式,一种是jiāo卸部务,专责赞启轮扉;一种是不jiāo卸本来的差事,平时在军机处入值,退值之后,还回到所属部院中去,担任自己的职务——但这后一种,在咸丰朝之后,久矣不见这是因为皇帝体恤——能够入选军机处的,除非是奕这样的身份特殊的皇室子弟,其他的,大多都是年老气衰,唯一的一个特例就是阎敬铭,但在咸丰十一年之后,也免去了他户部尚的职衔 另外的一重机构就是内阁 内阁以大学士组成,分为四正两协,合计六员,叫做入阁军机处之外,朝臣做到协办大学士,就可以为人称之为‘中堂大人,,但入阁而不能进军机处,犹不能算是朝中重臣,唯有像曾国藩、许乃钊这样,身担大学士和军机处的,才算是名副其实 而内阁大学士,却是一定要jiāo卸部务的,但另外有一种办法,就是以大学士管部——因为这两重机构,就出现了一人管多部或者多人管一部的情况 以许乃钊为例,他是体仁阁大学士,奉旨管着礼部,又因为户部差事繁忙,皇帝担心阎敬铭照管不来,命他从旁分担——这也是为什么今天皇帝话说到这里,他和阎敬铭大觉尴尬的原因 而让奕等人觉得奇怪的是,皇帝始终抓住这件事不放·到底要达成什么样的目的?或者说,要行进到什么样的程度,才能让他满意?这就不能不问一声了,但却不能直抒xiōng臆,而是要绕着弯子来,“皇上·臣以为,云桂两省报销大案固然引发国人关注,百姓热议,但也不妨冷静对待,否则的话,给天下人以为,朝堂之上,皆是借机生利的小人,天朝颜面攸关·不可不谨慎从事啊” “颜面?你和朕谈颜面?”皇帝震怒,用力一拍御案,砰的一声大响,吓得众人都跪了下来,“要是你们能够恪尽职守·又如何会有今天这样颜面尽失的事情出现?户部是天下度支所出之地,却闹得满城风雨连‘里子,都烂了,还谈何颜面?” “是,臣弟身为首辅,未能燮理yīn阳,有亏职守,臣弟第一个就要请旨处分” “你自然也跑不了”皇帝哼了一声,“不过暂时还不必急着料理你许乃钊、阎敬铭二员·身为朝廷枢庭大员·事先不能指摘发微;事后不能早作禀告乃有今日户部上下,贪墨侵鱼之弊事通传海内·引民间物议,外邦耻笑之果着阎敬铭降三级,褫夺三眼huā翎,位列赵光之后;许乃钊朕早知其年力久衰,未必能彰显圣朝气度,不过爱其颜sè,多方容留,以致有今日之失” 曾国藩越听越害怕,皇帝所说,竟然是有要将这一次户部所出的大案全都砸在许乃钊身上的意思了?他拉一拉前跪的奕的朝服下摆,示意他适时出言求恳,若是等到天子重责出口,再想挽回,就千难万难了 奕故作不知曾国藩是朝廷南派领袖,眼见本邦重镇面临君父一怒,却不敢出言解救,反而来求自己,算什么意思?因此把头垂得低低的,一言不发 “免去许乃钊一切官职,以原品秩休致,回府养老” 许乃钊心中悲苦,只为这样一个不能算是大错的过失,就要罢黜一国的军机大臣,无论如何也是过苛;但终究是读了一辈子的人,xiōng中自有丘壑,也没有什么悻悻之态,听完皇帝的旨意,老人原地碰头,“老臣领旨,谢恩” “皇上,臣在奉旨正管着户部的大臣,部中出了这样的差错,臣难辞其咎,甘愿于许大人同罪,一起退出军机处,以示公平” “大胆阎敬铭,你是在说朕处置不公吗?” “臣不敢臣只是以为,户部出了这么大的岔子,臣的罪比许大人只重不轻,臣甘愿受罚” “好既然你主动请罪,朕倒不好不接受了,就” 奕这一刻已经看出来了,皇帝只是想借此事逐许乃钊出班,并无牵连太广的意思眼下给阎敬铭的话bī到死角,若是也把他打发出去,日后一定会后悔想到这里,忙迎头一拦,“皇上,臣有话说 “你说” “皇上,阎大人是户部老司员出身,于部务无比熟悉;入值之后,屡有功勋,不提我大清三度用兵于外,他在朝中料理军务,粮饷、兵秣所需;只是当年承皇上圣意,在各省推行厘金政,阎大人就立功匪浅,请皇上看在他多年奔劳的份上,宽宥他言语不恭之罪” 皇帝瞪了阎敬铭一眼,语气中满是装出来的愤恨,“今儿个要不是老六给你说情,就把你也赶出军机处—ˉ—阎敬铭,你别以为离了你不行,我大清有的是人才,非你不可吗?笑话” 挥退了几个人,皇帝转回暖阁,心中暗自思忖,这一次的事情办得实在算不上很漂亮,有点以强势压人的感觉,而且,对于他内心来说,也觉得不舍许乃钊和阎敬铭都是自己二十年前的旧人,君臣之间很有几分情谊 但朝臣之间,南北对峙的局面越来越严重,尤其是以曾国藩为主的南派,是愈发强盛,已经成尾大不掉之势——这或者并非是曾国藩、许乃钊之流的本意,但架不住学生、弟子、mén人的簸nòng,久而久之,也便怡然自得了——这种相权的隆重·对于皇帝而言,是很大的威胁,所以,即便sī心再觉得不也不得不断然处置只希望自己的这一番作为,能够给曾堋藩等人提个醒否则的话,多年倚重,也要弃而不顾了 为户部报销案中爆发出来的弊情,皇帝很是震怒,先是廷寄云南,把那倒霉的知府潘英军押解到京,将他的官职一概免去,发往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 不过比较起户部司员他还算是幸运的皇帝在这件事上痛下杀手,一道旨意将户部云南、广西两司中从员外郎到主事、办、笔帖式、差役的所有人全数绑至闹市口,也不问是不是上命下派,不问是不是另有隐情,一概开刀杀头 他知道若是这样的案子jiāo部议处的话,最后的结果一定是按照大清律,落得个丢官罢职的下场——这是他不能容忍的,因此,连这种必要的程序也省却了,径直下旨,解决掉这些国家的蛀虫,看看日后谁还敢顶风作案? 刑部shì郎朱光第深以为不妥以‘所行非刑,之名给皇帝上折子,为这些人乞命他甚至连看都不看,遑论宝书网宽恕了这还不算,那个已经去职赋闲的王文韶,他也不肯放过,几次在御前朝对的时候大发雷霆,看那样子,竟似是要把他也同锅烩了,才算满意最后还是曾国藩、奕等人一再苦劝,才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朕实在是不明白,朕的脾气你们就不知道?最恨的就是臣下贪墨登基不久就早有上谕,一再申令可能有些人看近数年来,国势日隆,万民升平,大约是有人以为朕不会再像当年那样,对于这种上下尽知的弊政有所察觉?或者即便察觉了,也会秉持圣人的忠恕之道,予这些人以自之路?” “若是你们抱着这样的念头,便是错了朕告诉你们,只要朕还是大清的皇上,对于贪墨官员,就有一个杀一个不要说是户部两司中的官员,就是杀尽了天下官吏,朕也在所不惜”他端坐在乾清宫正中的须弥座上,白皙而丰腴的脸蛋涨得通红,大声咆哮着,“朕知道,现在各部之中尽有些hún账规矩,又开始有抬头之势,便说工部,国家承平,你们中的一些人屡上条陈,劝朕将城内外各处景观略加修饰,实际上,还不是从大工中捞取好处?只要说动了朕,先不必提日后能不能落到实处,只是从京、外各处皇木厂等地获得的孝敬银子就不下百万两计;还有吏部,……” 他叹了口气,竟是把这个话题生生的咽了回去,下面跪着的朝臣中有人是知道的,曾国藩奉旨管着吏部,皇帝这是在给他留面子呢“从咸丰五年之后,朝廷对臣工的俸饷一加再加,一个四品的小京官,一年之中所能到手的俸禄银子就不下三千两兀自饕餮不足?还要伸手捞钱?” 群臣股栗,跪在地上,把头埋得低低的,生恐发出一点声音,招引来怒火临头,“朕知道,便是说了再多,也挡不住黄白之物的yòuhuò;这样也好,我们君臣之间的立场泾渭分明,也省得朕再和尔等多费什么chún舌,朕不惜给后世留一个暴君的骂名只要发现,不问多少,也不管主从,一概杀头抄家尔等若是不信的话,不妨就试一试你们的手长,还是朝廷的刀快” 在乾清宫严厉的训斥一番,皇帝起驾还宫,刚刚好,长公主秀慧带着出生不久的婴儿到皇后宫中请安,听母亲说皇帝近来的心情极坏,故意带着孩子来朝见皇阿玛,一来是让他看看外孙,二来也是有心开解圣怀 秀慧生了个儿子,取名曾广平,出生还不及一个月的小婴儿,眼睛都不大睁得开,整天hún吃闷睡,看上去粉嘟嘟的,可爱极了秀慧抱着儿子,请旨进到阁中,盈盈行礼,“叩见皇阿玛” “哦,你来了?”皇帝的心情还是不大好,摆手让nv儿起身,“怎么,不陪你额娘多说一会儿话呢?” “nv儿本来是想多陪陪额娘的,但因为多日不见皇阿玛,心中思念,这才拜别额娘,到皇阿玛这里来了” “你产后不久,身子还虚弱,来,坐下说话” 秀慧站起,却并不就坐,转身从nǎi妈怀中抱过孩子,走到他身前,“皇阿玛,您还没见过外孙呢 您瞧瞧,可爱不可爱?” 皇帝探头看过去,是一张很丰满的小脸儿,嘴巴儿红扑扑的,睡得正香,孩子眼线细长,可见是得了乃母的遗传,“蛮可爱的,可起名字了吗?” “起了,是孩子的祖父所起,名叫广平” “哦”皇帝最喜欢娃娃,但今天实在是心情不佳,略显厌烦的点点头,“慧儿,你先…带着孩子回去,阿玛觉得有点累,等改日,你再带孩子进宫来” “皇阿玛,您的身子不好,不如nv儿给您传太医来?” “不用,朕只是觉得心累,传太医也不管事的去,去”纟 第108节 料理 为#阝承修的一番奏折,竟在朝局中引起这么大的风bō,其固然是皇帝有意借此事而平地掀起bō澜,但言官的地位,从此之后越发抬得高不可攀也是实情而兔死狐悲,眼看许乃钊丢官出京,那些平日不惬于清议的大老,不免个个自危 其中又有同为军机大臣的骆秉章,深知皇帝不会就此罢手,与其等到给他找到错处,如许乃钊那样,落得丢官罢职,灰溜溜的滚出北京,倒不如主动一点,自己上表请辞 奏折封上,皇帝照例挽留几句,骆秉章接二连三的上了三份奏折,内中说自己年纪衰迈,未能赞启轮扉,为君父分劳,入朝多年,尸位素餐,深夜梦醒,岂无愧哉?反倒不如退居林下,为进贤才留一进身之阶,自己回到故乡,日夜焚香祝祷,期盼皇上万福安康云云 皇帝看看差不多了,准许他仿效许乃钊前例,以原品秩休致,回乡安度晚年 军机处一下子去了三个人祥久病在chuáng,听到府探望的奕回奏,文祥自知不起,只等着皇上赏赐陀罗经被了——倒显得空落落起来,不过皇帝却丝毫没有增补一员的意思,曾国藩几个人冶食议事的时候说起,大约圣心还是在琢磨不定? 眼看着到了二月底,叫起的时候,皇帝问道,“如今许乃钊和骆秉章因故退值,你们几个人身上的担子也越来越重了朕想,军机处中以曾国藩马齿最尊,所照应的差事也是最多,大违朕爱惜老臣之意;就将刑部和工部的差事jiāo给他们年轻人” 说到此处,他自失的一笑,“说是年轻人,赵光和阎敬铭两个也已经是快到半百之年的了不过想来,比较起曾国藩来,还是jīng力较为旺盛嗯?” “是”赵光赶紧说道,“臣年已过五旬,但自问筋骨健硕,残躯尚能供皇上趋走数年” “嗯,那就这样,你和阎敬铭两个人多多担一些担子也是疼惜前辈”他的话题一转,又谈及到这一月以来,最让人头疼的吏治清明一事上来,“不过,你们做是做,管是管,可要做好,管严别nòng得又出了户部这样的hún账事,否则的话朕不饶你们” “是臣等敢清白做人,小心料理?” “还有一件事,是朕的家事”他换上一副在奕等人看来很久违的笑容,“长公主为朕添了个外孙,前几天抱进宫来朕为政事不谐,都没有仔细看过过几天,得到了三月初,朕当亲临曾府,也好和孩子们聚一聚,彼此热闹热阄” 曾国藩顾不得多想皇帝免去自己几分差事所带来的心中寒意,忙碰头说道,“老臣不敢”他说“皇上若是思念孩儿臣自当命犬子带子进宫来,何劳皇上移yù之下命驾他顾?” “不怕的,朕在这城中也住得腻歪了,想出宫去走一走—走得若是远了,又架不住你们唠叨,干脆,就到曾国藩府上去做一天的客人;此事就这样定了” “那”曾国藩无奈点头,“请皇上宽待数日,容老臣从容布置,以迎接圣驾” “又要布置啊?你可得快一点,要是拖得太久,日子开始热起来,朕就不去了哦” 曾国藩也笑了,“臣明白了,待臣回府之后,立即准备,再请皇上真龙降临臣府” “哦,是前几天的时候,皇后和朕说的,是为朕的第一个外孙广平求封赐一事,给朕驳了回去”他说,“朕平生最喜欢孩子,只要是朕能够满足的,都尽量满足,但事关国家名器,不可轻许啊你们想想,一个未足月的婴儿,就领着一份世袭云骑都尉的爵禄、俸饷,拿到几时、拿到哪一天是个头?” “所以朕想,此事就从这这里定做永例——前朝所封赐的不提,从咸丰二十一年之后,所有爵禄之赏,及于一身乃至——后辈有才者,不愁没有出头之日;无才的,也断断不能白白靠着父祖余荫,享受国家的钱粮赋稀‘” “皇上圣明”阎敬铭第一个碰头叫好,“正如圣上所言,有才者不必担心没有出头之日;无才的,国家也断然不能白白养着这些寄生虫” 曾国藩几个无不苦笑有阎敬铭的这番话,旁的人就任什么反对意见也不能说出口了 奕顾不得多想皇帝这番话中的深意,躬身说道,“皇上,日本使馆再度行文总署衙mén,这一次是奉上日本国太政大臣三条实美的亲笔信,请求我大清诏准,允许北洋海军到日本神户港做两国往来之行,此事,臣数日之前已经上奏皇上……” “嗯朕正要说 他的信朕看到了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曾国藩,兵部那边和山东、辽宁等港口的海军衙mén商议得如何了?” “海军诸员,都愿意通过这一次两国往来,将我大清海军英姿展现在东瀛国人眼前只是,为派遣那一艘舰船去,彼此纷争不下,还请皇上定夺” “以远字级的辽远、威远号,配以雷加级,”他忽然又摇摇头,“不让威远去,改为派定远舰,和辽远舰一起,领衔海军诸舰,其他的,就照旧”他说,“给各省海军衙mén的廷寄要严厉一些,让那些船上的管带认真管束自道水手,别让这些丘八到人家的国土上惹祸,到时候丢面子的是朕” 这其实是皇帝的杞忧,海军条例非常严格,舰上的水手cào行不悖一年海军在广西北海引发百姓不满,多是船上搭载的绿营士兵造孽,不过百姓不分彼此,把这笔账都记在海军头上了 曾国藩答应着,又再问道,“皇上,除海军诸员之外,朝廷宜乎也派人共同前往,以昭其隆” “那,好,你们议一议该派谁去为好?” “臣弟想,此番海军出访日本,当以海军大臣领衔前往” “你是说老五?”皇帝言下之意有点不大放心似的,“他去自然是没有问题,比较起你们来,他反倒有很多年的经验只是,出访日本,兹事体大,朕怕他做不来呢” “臣想,若担心王爷有负圣望,不如派一员与他通往,也好收从旁谲谏之效” “这个办法好”皇帝欣然点头,“让老五去,让许庚身和他一起去他是兵部参谋司的一员也读得多,可以从旁帮衬——就这样定了” “喳”奕答应一声,又再问道,“皇上,王代朝廷出使日本与日本国君臣彼此礼仪相见之时,这礼法约束各款,还请皇上训示” “这件事啊,等回来日本人把这一次我大清海军出访的日程表呈递上来之后再说”他说,“不过有一件事是要先行cào办的,把三条实美的亲笔信转回日若是只有海军出访也还罢了,如今是我大清的一国亲王亲至东瀛小国,要日本人重起草邀请信函——特别是其中有觐见日本天皇一款是要和他们字斟句酌——我大清上国每一个人都是远远越日本国人的存在,不必说是朕钦命封赐的亲王了” “皇上的意思……请恕臣弟不明白” “很简单老五此去见日本天皇,绝对不能使用什么觐见的字眼儿这一节要认真和日方商谈,日本人若是不同意的话,干脆也不必派人去了” 军机处的众人退下,皇帝又召见了几个需要引见外放的各省司道级官员,不觉时间飞快,又到了传膳的时候了,他正待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朕今天不是很饿,先撤了” “皇上,您忙了一早上了,怎么说不饿呢?还是用一点” “朕昨天答应怜嫔和利贵人,今儿个到她们宫中去,说是有什么惊喜呢” 惊羽心中叹息,在这宫中呆了多年,深知他最是贪恋鲜,自从年中在漱芳斋招二nvshì寝,白昼宣yín,他竟是就爱上了这种风流滋味,每天招东瀛佳丽伺候,笙歌不断,不折腾到第二天的子时已过,都没有个消停长久下去,于他的身子也是不大好哩 想到这里,自觉不能不发一言了,“皇上,您连日cào劳,可要保重身子啊” 皇帝正在向外走,闻言停住脚步,“这是你的话,还是谁教你的话?” 惊羽吓了一跳,赶忙退后一步,就势跪倒,“从来不曾有人教奴才说话,这都是奴才自己的心里话” “这样也就罢了惊羽,你和朕情分与别不同,这些话,你还是少说的好”顿一顿,他又说道,“不但是怜嫔和利贵人,以后凡是和这几个东瀛nv主子有关的事情,你都少chā嘴,懂吗?” “是,奴才都记住了” “你今天就在这里,别和朕过去了”说完这句话,他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养心殿 乘轻步辇前行,后面举着大罗伞的太监,在他之后是几个手执各种物件,如马扎,衣物,热水壶,茶具等等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跟随着路上望着紫禁城中早已经看惯了的景致,只是心境不同,这等平常之极的景sè,在他眼里,也显得比往日加好看起来 “皇上驾到”前面的小太监一声唱喏,远远传来已经尽到漱芳斋中,除了怜嫔、利贵人,还有被册封为伊嫔和井嫔的伊藤香织和井上九美居然也一同迎出,怜嫔等人各自身上都穿着和服,不过衣服料务府进贡的苏绣和宁缎,较诸她们刚刚进宫时所穿的日本丝绸,自然又高出了不止一个档次唯一不同的装束是来自利贵人,是一袭翠绿sè,上绣牡丹的旗袍,衬托她丰满而tǐng拔的xiōng脯,显得人比huā娇,一团yàn丽 穿着脚下的huā盆底,人行走的时候必须要保持tǐngxiōng收腹的姿势,否则的话,就会难看到了极致日本nv子虽然是第一次踏足此物,但很快就识得要领,走起路来,风摆杨柳一般的像模像样了“奴才,叩见皇上,皇上吉祥” “朕履约而来,”他笑着看向利贵人,问她,“你说的惊喜是什么啊?” “皇上请移yù步,和奴才来,一看就明白了” 跟着利贵人等几个进入到漱芳斋,鼻子中立刻闻见一阵隐约辛辣的气息,“嗯?这是什么味道?”纟 第109节 欲情 利贵人几个对视一眼,在他面前跪倒,“奴才等有罪,请皇处置” “怎么好端端的又请起罪来了?不是说…惊喜的吗?这就是你们给朕的惊喜?” “不是的奴才所说的惊喜,并非如此,而命宫中的……公公,到御膳房去,嗯”她们终于是来中华的时日尚短,言辞不是很便捷,能够掌握的语汇是有限,吭哧了半天,不能成一句 皇帝也不愿多等,把漱芳斋的小太监传过来,一问而知原来,利贵人只是遣人到御膳房中,找来了鲜的芥末和近从黑龙江运来的大马哈鱼大约是担心自己的这种做法有逾越常格,所以一见到他,就先行请罪 皇帝一听她派人到御膳房取来的材料就明白了,芥末,大马哈鱼,不用问,一定是有鲜的生鱼片可以吃 他虽然贵为天子,但对于这种饮馔服饰之事,从来都是不甚注重的,便如同产自黑龙江流域的大马哈鱼;这还是肃顺,自从在瑷珲城中吃过几次之后,大声叫好,提督奕山见他着实喜欢,命人从江中捕捉了一大堆,放在硕大无比的笼子中,养在江水里,随吃随取,方便至极 等到返回京中,偶尔想起,肃顺还是馋得口涎三尺三,后来在皇帝面前几次进言,只说这种鱼类如何如何好吃,勾引得皇帝降旨,以火车为运输办法,从黑龙江进贡到京中——他偶尔也尝过几次,大马哈鱼名不虚传,ròu质鲜美,极富口感,但将其作为生鱼片来吃?皇帝心里打了个楞,生鱼片不是以鲑鱼,也就是三文鱼为主的吗?大马哈鱼可以这样吃吗? 几步走进阁中,中间铺着的簇红的地毯上放着一张方桌·上面就是用来食用的鱼ròuròu片,下面用萝卜切丝做成的装饰,雪白的萝卜丝,鲜红的鱼ròu,让人垂涎yù滴,边上放着象牙包金的筷子·还有一小盘调制成金黄sè的芥末酱,刚才闻见的香味,就是从这里传出的 在方桌的其余地方,还罗列着几个大大小小的杯碟,有一个的里面,赫然放着几团寿司,他故作不知,“这些都是什么啊?” “这是奴才胡luàn做的,叫匕”利贵人羞涩的一笑·“不知道中文应该叫什么” “叫寿司”他轻笑着说道,“这种东西,朕只是听人说过,还是第一次见到实物呢不过看这样子……”他低头看看,“真让人有食指大动之感啊想不到·朕宫中还藏着一个nv易牙呢” 众nv一起抬头,眼睛中一片疑问,很显然,易牙这个名字,对她们来说,太过陌生了一点“皇上,您来尝尝好吃不好吃?” “好,正有点饿了”他坐在席间·忽然抬头问道·“朕知道你们日本人用餐之前,总是要说一声‘我吃饱了,·是不是的?” 众nv面面相觑,谁也不能理解他从《蜡笔中学来的笑话到底是何意——这不是说反了吗?哪有还没有吃,就说吃饱的?“皇上,应该是说,‘我开动了,”怜嫔怯生生的纠正道 “朕知道,朕知道”他大笑起来,“朕和你们开玩笑的那么…朕开动了” 四nv在一边相陪,各自为其满酒布菜,伺候着他美美的享用了一顿午膳,寿司等物也还罢了,伊嫔别出心材,用卷心菜切成极细极整齐的细丝,堆在盘子中,旁边配上土豆泥所做的清淡小菜,最让他觉得爽口,一时间箸下如飞,吃到xìng起,干脆拿起金汤匙,大口大口的舀起来,“这个,是你做的?” “回万岁爷的话,这是奴才胡luàn做的,皇上可喜欢吗?” “喜欢,喜欢”皇帝满足的放下汤匙,“不瞒你们说,朕多年来不曾用过这么饱了” “怎么呢?您……还吃不饱吗?” “想吃饱自然是吃得饱,不过却没有今天这样吃得舒服”他笑着说道,“下面的这些奴才啊,……算了,不说了” 怜嫔自问在皇帝面前最是得宠,娇怯的挨得他近了一点,“皇上,说说嘛,给奴才说说嘛” 皇帝宠溺的捏捏她tǐng翘的鼻尖,岔开了话题,“对了,近日日本国有公文传来,说是要邀请我大清海军到你们的国家去,做一次正式的访问朕已经答应了,后来一想,你们几个人从异国而来我大清,转瞬一年有余,这一次我大清公使到日本去,你们要是有什么话想转达给自己的家人的话,不妨借此机会,以信往来问候到时候,朕派人给你们送回家中也好你们的父母,知道你们在中国的近况,可好?” “是真的吗?”井嫔忘情的用母语欢呼一声,“” “朕知道这句话”他像发现大陆似的双眼冒光,“是不是说,太好了?” 却见井嫔美目连续快眨动,频频点头,“嗨咿您说对了”又有点奇怪的问道,“只是,您是怎么会懂的呢?” “你知道吗?你还是第一个敢这样问朕的人呢” 井嫔赶忙离席跪倒,“奴才不敢” “没什么的朕只是觉得很好玩儿罢了,没有怪你的意思的起来说话”他说,“既然这样,此事就定下来,等过几天,你们有什么家信,有什么想对家人说的话,都写下来,等到朕派人到贵国去的时候,顺便转递给他们” “是”以利贵人为首,众nv逐一跪倒,拜谢圣恩 说过正经事,男子又起了sè心,从过年封衙期间至今,多次在这漱芳斋中不分黑天白昼的行以颠鸾倒凤的好戏,承恩的多是怜嫔和利贵人,今儿个居然有多了井嫔和伊嫔,让他兴致高,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身穿粉红sè鹿鹤同chūn图案苏绣绸缎和服的二nv,chún边含笑 井嫔和伊嫔给他注视得俊面微红她们都是十七岁,正在含苞待放,最称可人的年纪,chuáng榻之间承恩雨lù,是为娇媚的脸蛋儿增添了几分yòu人的光泽,“这丝绸质地的和服,你们穿着还舒服吗?”他问,“朕知道你们身子娇嫩,特别命下面的人找了材料最称柔软的这种苏绣绸缎好是好,但就是不大吸汗到夏天的时候,怕就辛苦了” 他仲过手去,拉过井嫔,想了一下,又把伊嫔拽到身边,让她们轻盈的身子各自坐在他的膝盖上,双臂搂着她们的腰肢,嘴巴左右忙碌个不休,二nv嘻嘻娇笑着,yù拒还迎,“真香,搽的是什么?” “皇上您忘记了吗?这是上一年的十月,您赏赐给奴才的来自法国的香水呢” 皇帝不过随口一问,并不认真听她的回答,让伊嫔的手搂住自己的脖子,主动奉上香wěn,另外一只手伸向他的小腹之下,隔着厚重的衣衫,握住了他的龙根,“哦你这个小妖jīng” 他也不甘示弱,扯开nv子的和服,用力向下一拉,曲线丰满的xiōng膛和圆润的锁骨暴lù在空气中,两团粉腻雪白的rǔ峰骄傲的tǐng立着,只是这片刻之间,鲜红的rǔ豆已经tǐng起,显见也是动情了,“好可爱啊?” 将一对rǔ峰挤压到一起,他凑过嘴巴,大力shǔn吸起来 几nv在一边看得面红耳赤,又舍不得不看,只好从指缝中偷偷窥视,那番好笑的样子,可爱到了极点一番tiǎnwěn,伊嫔浑身酥软,如同没有骨头一般依偎在他怀中,给他转身抱起,放到榻上,“你们,也都上来” 众nv吓了一跳,今天他要以一敌四吗?又不敢不听,胡luàn解开身上的服饰,爬上chuáng榻 他早已经脱了全身**,身靠锦被半躺半坐,把个衣衫凌luàn的伊嫔抱在怀中,双手上下摩挲,让nv子在他身下呻yín娇喘之声不绝于耳了 即便如此,皇帝却还是不肯剑及履及的翻身上马,只以双手舒缓有致的动作着,让伊嫔又是痛快,又是失望的承受着煎熬,“皇上·……您,赏给奴才” “”皇帝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日语,发音竟然非常清楚这让刚刚上chuáng来,看着两个人的现场chūn宫戏码的利贵人等人都是一愣,便是伊嫔,也呆住了,“您?” “朕听人说,这个单词是代表‘你,,不过却是只能用在恋人或者夫妻之间,特别是那种年长一点的男子,对年纪很小的恋人上,”他苦笑着挠挠头,“也不知道对不对?” “对,您说得对”伊嫔加把身子贴近了他,吐气如兰的问道,“那,香织就是您的了吗?” “是”他低头在她chún瓣上啄了一下,“你们都是朕的” “嗨咿”伊嫔甜腻腻的笑着,凑过香chún,给了男子一个深长的wěn,“奴才都是皇上的,只做皇上的~” 皇帝感从中来,拥着怀中家里,sèmímí的眼睛望向chuáng上的众nv,嘿声说道,“来,朕今天好好宠你们,看看谁第一个给朕怀上龙种”说罢,第一个分开伊嫔的双tuǐ,腰腹用力的贯了进去纟 第110节 朝堂激辩(1) 3听到中方提出的要求,副岛种臣大为不满,中国皇帝想耍戚风,在中国这么广大的领土上还不够吗?居然要我们日本人也听从他的指挥?带着这样的情绪,再和总署衙mén展开此番出访之际的彼此礼仪纠纷进行的谈判中,他的神情就不是很好看了,“阁下这话请恕外臣不敢苟同 我日本是独立之国,位列东洋,贵国和我国的jiāo往,本来就该是在平等的原则与贵国对待西洋列国应该一视同仁才是的” 他说,“鄙人知道,当年亲王远赴欧洲各国,也曾经觐见西洋各国的君主;其时在彼此公文中所使用的官方语汇同样使用的是觐见字样怎么到了我日本国这里,就有如此分歧呢?” 奕也觉得很为难,此事确实是己方不占道理,而且日本人所要求的也并不是很严格,只要仿照与西洋国君主相见时所行的三鞠躬礼即可;就是这样,皇帝也不同意,只允许行一鞠躬礼,而且,日本天皇也要起身还礼;这实在是稍嫌过分了一点 在会商进行之前,他几次在御前奏对的时候谈及,皇帝始终不肯点头,最后只是说,“若日本人始终不肯答应的话,就把和天皇相见这一款去掉,也好省得彼此不能通融” 但这样的一款是日本方面强烈要求的,也是明治天皇在御前会议决定邀请中国海军到访之后,一直念兹在兹的大事,是绝对不能去除的据三条实美给副岛种臣发来的sī人信件中称,陛下一直急切的盼望亲眼见到中国的铁甲舰的英姿,甚至为此和他这个太政大臣大声咆哮,年轻的天皇根本不考虑其他,只想见到在越南近海和法国人一战建功的北洋海军 在信中,三条实美很坦直的对副岛种臣说,经过御前会议的商讨·日本天皇以下,都不能同意中国方面提出的请求——对中国的一国亲王行以平礼,若是作为定例约束下来的话,日后要是有机会见到中国的皇帝陛下,又该如何?难道行跪拜礼吗?此事断断不可为此,即便使邀请中国舰队出访的使命不能达成也在所不惜·到时候,自己宁愿在陛下面前请辞太政大臣的官职,也不能留下这样的千秋骂名 为此,副岛种臣的态度非常强硬,在谈判的时候,不惜以停止邀请中方出访为要挟,也丝毫不肯退步 “公使先生的意见,日后本王会逐一向我大清皇帝陛下奏报”奕慢吞吞的说道,“不过·此番出访,是贵国太政大臣三条君亲自草拟信函,又托请阁下转呈总署衙mén,如今为礼仪细节,而致罢事·阁下难道不觉得可惜吗?” 副岛种臣暗暗欢喜,听奕说话,似乎有软化的迹象,“阁下这话请恕鄙人不能赞同”他趁热打铁的说道,“邀请贵国海军西去日本,本来是抱着两国友好,近邻敦睦的觉悟来进行的而如今贵国上下,纠结于礼数细节·进而以属国之身衡量我日本独立之国·照我看来,若是此事终不能达成的话·即便遗憾,也是应该由中方承担责任呢” 奕给对方说得哑口无言,“那,”他转转眼睛,又问道,“不知道贵国所定的行礼细节,又是如何?” “一如西洋各国往来日本公使,行以三鞠躬礼”副岛种臣说道,“我天皇陛下,还以一鞠躬礼” 奕点点头,向同桌而坐的宝示意,后者起身,“大使先生,这一次的会商暂时告一段落,等我家王爷上复天子之后,再来与贵国正式的答复” 正式会谈告一段落,副岛种臣也收起一团凛然的神sè,改为让人有如沐chūn风之感的笑容,向奕几个人拱拱手,“王爷,列位大人,鄙人方才言语之中若是有所得罪的话,请各位见谅” “大使先生和我等都是为国事商谈,彼此秉持立场,正该是人臣本sè;请不必如此多礼” “是王爷说的是,外使都记住了”副岛种臣笑容可掬的说道,“不知道尊敬的皇帝陛下近来身子可好?自从上一年的年底,圣诞节庆之后,鄙人偶尔想起和大皇帝陛下的几番相见,真是让人流连啊” “哦?大使先生这话怎么说?” “咸丰皇帝一代雄主,远见卓识令人有高山仰止之感之外,还有如此一番的口舌之利,令在下觉得无比倾慕” “大使先生,我大清皇帝陛下是四海之主,阁下谈及的时候,还是要礼敬三分的好”宝在一边冷冷的说道 “哦佩衡先生误会了,在下的这些话,绝对没有玩笑之意”副岛种臣急于辩解似的,连忙说道,“只是回忆起当年和大皇帝陛下同在这张谈判桌前,为两国友好往来而chún齿纠缠,当时只感觉”顿了顿,他向空中虚虚一拱手,“只感觉甘某人言辞锐利,为国争雄,诚然是能臣颜sè” “…事后方知,原来甘先生竟然就是大清国的咸丰皇帝?呵呵……,本使●以来,一直想当面向中华皇帝陛下表示言语中的失敬之处日不如就请王爷并列位大人代为转达?” “好”恭王颔首,“阁下的这番话,本王日后定将转奏皇上” 还不等他端起茶杯,副岛种臣先识趣的躬身行礼,带着随员和翻译,走出了总署衙mén大堂 一夜无话,等到第二天军机处在值庐相见的时候,奕还是有些打不起jīng神来,“涤翁,您见多识广,皇上终不肯在对日出访礼节一事上点头的话,可有什么解决之道吗?” “怎么,还是不肯答应吗?”看奕懊恼的点头,曾国藩沉思良久,“我也不知道皇上到底是怎么了,多年以来,在政事上从来都是以公心对待,如今轮到日本,居然就像换了人似的?” “倒不如就以这一节向皇上进言?” “丹初,这话是何意?” 阎敬铭大小眼一起luàn眨·嘿嘿一笑,“等一会儿见面的时候,王爷不如这样说……” 几个人听他说完,同时微笑起来,“好想不到丹初还有这样一番急智等一会就以此进言” 进殿行礼,奕几个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把近来朝堂上的政务处置分别奏陈了一遍,随即脱帽请罪,以始终说不服副岛种臣,眼见这一次对日出访之事要化作流水为由,向皇上请求处分 还不及皇帝说话,曾国藩在一边先出言了,“臣想,我天朝以公正之心对待四夷各国,日本孤悬海外·也是其中与我大清往来最称频密之国,朝廷还是该一视同仁才是的” “你是说朕在对待日本一事上有失公正是吗?” “臣等不敢”奕立刻接上曾国藩的话头,袒lù心声,“皇上圣心之中厌恨东瀛,早是臣民所共知之事臣弟以为·皇上此番以sī情代国事,诚然是有失明君气度” “大胆”皇帝为他的奏答jī得大怒,“你这是在和朕说话吗?你还懂不懂规矩?” 眼看话头已经入榫,君臣两个要当众吵起来,曾国藩、赵光、阎敬铭三个人赶忙躬身行礼,口中说道,“皇上,请息怒王爷也是一心为国·言语之中有失却臣仪之处·请皇上不必记在心上” 这话表面上看起来是在为奕求情,实际上却隐含着几个人对皇帝一意孤行的不满 皇帝震怒之后·转头一想,也能听得出来,奕的话不能算错,对于日本,他没有丝毫的好感,甚至将这种情绪也带到政务处置之中了而这,却是与他一直以来所奉行的公sī分明的意念相违背的 “朕可真成了孤家寡人了”他苦笑,“那,日本人是什么条件?” 奕把副岛种臣的话说了,皇帝摇头,“不行”他说,“老五是朕的血亲兄弟,朕都要以礼相待,遑论小日本儿?此事不行” 看又要陷入僵局,奕赶忙说道,“皇上,臣弟想,不如折中一下,让王行一鞠躬礼,许乃钊、沈葆桢、丁日昌等人行三鞠躬礼;日本天皇行一鞠躬礼,以为答谢” “这是对日本天皇,对于其他的大臣呢?” “一概行以平礼” “好就这样和日本人告诉日本人,若是这样的条件他们还是不答应的话,就算了” “是”奕心中暗喜,口中答应着,“皇上,还有一事,是日本大使副岛种臣托臣弟向皇上转达歉意” 听他说完,皇帝翻着眼睛想了想,“老六,你以为副岛种臣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臣弟想,这自然是日本公使于我皇上有濡慕之心” “你想得太简单了若说副岛种臣对他们的天皇有濡慕之心,朕还相信,对朕嘛,只怕除了恼恨,就是窝火了你记住,这些人说话,没有一句话是没有深意的常怀着一颗与人为善的心思和日本人jiāo往,你早晚吃亏” 奕很不以为然,又无可答对,只把这番话当做是皇帝心中憎恶日本人之下所发出的牢sāo,半句也没有放到心中 看看政事有了个暂时的结果,曾国藩躬身说道,“皇上,皇上前几日说,要选一明朗清凉日子,驾临臣府,臣退值之后,暗自思忖,于阖府感戴圣恩之外,臣却以为,此事不可行” “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欢迎朕去?” “臣岂敢 只是臣想,如今国家用钱的地方多,为臣府作为接驾之地,又要工部、内务府多方疲扰,举凡种种用度,皆需内帑支付臣心中不忍”他说,“皇上若是有意降恩广平小儿,不如径直宣长公主入宫,也好省却各项huā用靡费” “朕和你想得不一样”皇帝微笑起身,在养心殿勤政亲贤殿中来回踱着步子,“大公主是朕的长nv,出降你嘈府不足一年,便诞下麟儿,这不但是你曾府之荣,也是朕心欢喜之事” “是臣心中欢喜与皇上一般无二,但也毋庸为一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耗费靡仍啊臣这点心思,请皇上体察” “你心里怎么想的,朕知道不过就是怕你府中大肆铺张,huā用国币,担心日后有人找你的麻烦——此事是朕定下来的谁敢多说,让他到朕面前来答对” 三月十七日,肃顺从天津进京他这一次来,是为了直督之任真除,他所上的一折一夹片事 咸丰二十一年的二月十三日,胡林翼病逝于北京,肃顺真除直隶总督,在上表谢恩之外,又附带了一张折片在折片中他提出一个建议,即在天津设立武备学堂,专mén为绿营部队,培养军官,至于冲任其间的生员从全国绿营部队中,挑选有游击以上功令的军中将士,经过四年时间的培养之后,以式战法,统领全军 皇帝深知,以肃顺的学识,是怎么也想不出这种式武备学堂的建议的,这一定是出自他府中清客之手但这没有关系建立陆军学校,也一直是他的梦想之一如今山东威海、广东黄埔两地已经有海军学院在教学和即将展开教学,而绿营部队的将官的培养和教育,却还是一片空白;正好,肃顺的这道奏折,填补了这方面的空缺 他专mén招军机处议此事,赵光、阎敬铭和奕对军制所知不多,未必能够说出什么有道理的话来,只有曾国藩的话,是他想认真听取一番的但他没有想到,曾国藩于此事却持和肃顺相反的态度,“能够选有所功令的军中旧将入院学习固然是极好;但臣以为,其中有三点弊端” “你说是哪三点?” “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用诸四海而皆准军中情势特殊,绿营兵士都是穷苦出身,受军营铁律所约束,尚不免有聚众违法之事,何况军中主官尽数不在?到时候,一旦出事,便是极大事体,不但于军情极为不利,恐有害所驻一方百姓” “你这话不对”皇帝抢着打断了他的话,“怎么说军士没有主官管着就会出事呢?再说,即便真的招收游击以上的旧将入院学习的话,也不是将这些人尽数chōu空” “是,这正是臣要说的”曾国藩一句不让的反驳道,“陆军学院虽然是建之所,但有山东、广东两处海军学院先例在,天下人皆知,这是朝廷予无功名的年轻人以登进之途—届时,一定会有很多人抢着挤占有限的名额若是为此引发军中宿将的不和,又当如何处置?” “这就是你的第二个弊端吗?” “是”曾国藩朗声说道,“还有第三,便是只招纳有功令的将领,而不招普通士卒的话,臣担心会有人以为朝廷厚此薄彼,于绿营军制不利凡此种种,倒不如干脆不要办这样的陆军学院 “你这是因噎废食从咸丰四年,你在天津演练光武军起,便是全都依靠着一传、再传子弟分驻各省,训教部下,以为薪尽火传这样的做法并不是不好,不过效率太低绿营军制成军以来,能够说得出名字的,也全都是当年参加过对英法作战的第一期将佐我大清士卒过百万,能够独当一面,领军作战的有多少?如同贫儿数宝,屈指可数的很有限的百十个人?” “朕看过肃顺报上来的折子,现在的天津杨村光武军所出生员,早已经不复见当年的飒爽英姿,取而代之的,又是如军制之前的一片疲沓景象——难道还要像当年那样,派一个人到天津去,重整旗鼓,一切从头来过?这样做未必是不行,但日后呢?等到旧情复现,难道还要朝廷再选派人,一遍又一遍的重来过?重蹈覆辙的事情,朕是绝不做的” “至于你说的这些问题,只要认真想一想,就能够找到解决办法朕一条一条和你”他端起御案上温热的参茶喝了一口,却并没有就此阐论,而是起身入内,将众人招至暖阁中,让几个人坐下,这才说道,“先说第一,你担心兵士失却管束,日后有不法情事这又何必担心?绿营兵士分驻各省,不论是总督、巡抚、知府,都有节制兵事的权限;难道仅仅因为少了几个直属长官,就会有人敢以身试法吗 曾国藩打起jīng神,认真的听着,“皇上,臣所担心的是物自腐而后虫生兵士身在军营,……” “这加不会了”皇帝对曾国藩略有几分不满起来他这是怎么回事?为陆军学院一事,和自己这样的唱对台戏?纟 第111节朝堂激辩(2) ∷:∷ 第111节朝堂jī辩(2) 皇帝尽量按捺下心中的不愉快,为他解释,“兵士的这种军中袍泽情谊,较诸常人的血亲之情,朕以为还更胜一筹。即便有彼此口角,进而饱以老拳,但也不会有碍大局的。” 看他的神情有些不耐烦,曾国藩不再多说。 “再有第二。你说有人强占名额,这倒是事实。但也是双刃剑,能够入选学院的,难道就一定是在日后有了一条康庄大道了?若是在学业中有未能达标,不但无赏,还要有罚至于惩罚是什么,以何为准则,等到日后你我君臣共议之后再定——总之一句话,入选学院的,未必是福,没能入选的,也未必是害。此事在海军学院中难道不也是有先例的吗?” 皇帝这话指的是越南海战之后,大清各省百姓知道海战详情,一时间报国热情高涨,威海和黄埔两处海军学院的mén前到处都是排队报名的年轻人;但与此同时,也有一些不谐之声,认为一己之力在海上根本无用武之地——若是遇到像广利号管带赵长耕那样的无能将官,自己报国不成,反而凭空搭上一条xìng命,多划不来? 这样的话固然是自sī自利,但也可以看得出来,百姓对于这一次海战中北洋海军的战力,还是颇有微词的。 “最后,你说的第三,也就是担心士兵于此不满,认为朕是在厚此薄彼。这更是杞人忧天。陆军学院之制,现在尚无定论,一切都要等到日后,现在说这些,不嫌太早了一些吗?” “皇上说的是,老臣也以为,兹事体大,能否从容一点,着六部九卿官员们认真思量,各上条陈,集思广益,岂不是皇上所言,于国事当谨凛小心的圣意?” 皇帝瞄了曾国藩一眼,心中有些不快。曾国藩是自己多年来最信重的大臣之一,但自从许乃钊去职之后,在国事上总像是在故意和自己顶着来似的,每一次御前奏对,总要让他费劲chún舌,才能说服,因此,越发有了一份讨厌,“这不正是在集思广益吗?朕和你们军机处商谈此事,也是为日后心中有数,如此大事,朕又岂有不征询六部的道理?” 曾国藩做了一辈子官,什么话听不出来?闻言立刻起身跪倒,“是皇上教训的是,老臣昏悖,求皇上恕过。3∴35686688” 看他如此紧张,皇帝倒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朕也没有说你什么嘛坐下说话,坐下说话。”摆手让他重新落座,他又说道,“这件事,以肃顺的才学,是断然想不出来的,不过既然折子是他上的,想来也早有了万全之策,军机处廷寄天津,着肃顺进京。朕要亲自见见他,问一问他。” 肃顺接旨之后,把任上的差事安顿一二,起身回到北京。他是上一年的九月出京上任的,再回到北京,已经是转年的chūn暖huā开——皇帝在他上任之前,曾经和他说过,津京密迩,会时不时的招他进京来,君臣说话,但真等他履新天津,能够回京的时间很少——比之当年人在山西,反倒更少了见到皇帝的机会了。 这是因为直隶总督的差事比泽州知府可要忙上太多太多了。原来在京中陪在皇帝身边还不觉得,等上了任,才发现这其中的苦楚,有时候想想,也真觉得胡林翼很了不起,这样的一份差事,他居然一做数年,可是怎么熬过来的? 进到城中,递上绿头牌,皇帝听说他到了,心中难得的泛起故人相见的快感,立刻传见,“奴才肃顺,恭请皇上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让朕看看你。”看肃顺站在自己面前,比起刚刚出京的时候,黑了很多,也jīng神了很多。皇帝笑了一下,“肃顺,你在天津任上,很辛苦吧?” “奴才是皇上身边人,不敢欺瞒主子,诚然是很辛苦。”他说,“奴才每天一早起来,就得处置公事。一直忙的连用午饭的时间都没有。现在想想,各省督抚大都如此,奴才当年在京中的时候,只以为这些人都是白拿着朝廷的俸禄,今儿个自己挑起这份担子才知道,往日真是冤枉他们了。” “你是一省总督,有这么忙吗?” 顺笑着说道,“旁的不提,只是每日要召见省内的官员,就要huā去大半的时间。皇上您想,直隶省内,知府、知县、司道一级的官员何止千百。每一个人到来之前,奴才都要事先知道他们的命、字、号、家乡、籍贯、资历、履历、有一些人还得知道他们的xìng情喜好,才好在彼此商谈的时候有的放矢……” “你了解这些做什么?”皇帝好奇的问,“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奴才是主子亲自选派出去的人,平日读书不多,言语粗鄙,总算有万岁爷圣心仁厚,不与奴才一般见识——到了外省,若是言语无趣,旁的人不会说奴才如何,只会以为皇上无识人之明。奴才一身是轻,要了伤了主子的这份圣明之德,就是奴才的大罪了” 皇帝真觉得有些感动了,“朕这么多奴才、臣下,也只有你肃顺,能、也肯和朕说几句心里话呢” “奴才不敢。奴才才疏学浅,若论做事,奴才能力有限,怕是做不来很多;但这份向主之心,是奴才唯一值得自傲的。” 他望向肃顺的眼神中一片赞许,“你坐下说话。”他说,“近来朝堂上的事情,你也听说了?” “是,奴才略有所闻。” “你对曾国藩的话是怎么想的?” “奴才不敢说老中堂的话无理。但来之前,奴才和府中的清客黄锡、王湘绮等人谈及,他们都说,曾大人什么都好,就是这份忧谗畏讥之心,越是老了,反倒越是厉害了” 这是探骊得珠的一句话在皇帝听来,也有拨云见日之感,同时也有了处置的要诀。不过这是不必和肃顺说的,转而问道,“那,这一次陆军学院之制,你是怎么想到的?” 陆军学院建议的出炉,是肃顺mén下六子共同议定的结果,新任天津知府李慈铭和天津道高心燮发起此事的缘由,是在二人分别巡视过杨村绿营光武新军营房之后,这里的士卒多来自京津两地,对于日后学成之后要被分发到各省去多有怨言,都希望能够长久的留在光武营中,最好无灾无难的度过这一生的日子,才是最好。 这种情况的来源,是因为光武新军所cào练有成的兵卒到其余省份,就近招纳新兵,进行几乎与此地完全相同的训练,倒似乎是杨村军营,在大清二十一个行省中全数开办了分院一样。李慈铭和高心燮商议之后认为,长此以往的下去,有一个很大的弊端,就是各省之内,绿营将佐与军中袍泽情谊深厚,很容易有拥兵自重的情况出现。若是不赶紧加以整顿的话,待气势渐成,再想挽回,就是千难万难了。 肃顺只说了一半,皇帝就全明白了。心中赞叹:李慈铭和高心燮见事深刻真实历史上的湘军、淮军代八旗、绿营而起,就是因为这种乡土情结作祟,最后也导致了中央的政令不畅,地方大员拥兵自重,引发了一连串近乎雪崩一般的恶果。 或者在自己的时代,还不会有这样严重的后果,但对于后世之君,却是一个极大的威胁。怎么自己就没有想到呢?真是失策。他心中思考着,肃顺后面的话几乎都没有听见。“嗯点头,随口答应着。 “皇上,皇上?” “啊”皇帝点点头,眼睛逐渐发亮,“这个学院的办法很好。但终究只是治标之法,朕想,既然有了弊端,就要把他扑灭的萌芽你们是怎么想的?” “奴才想,可以行以异地当兵的办法,不过这种做法难度太大,奴才担心,朝中有人会阻拦。” “兵制之事,朝中的那些读书人根本不懂,也轮不到他们过问太多。就按照你说的办从天津一地和直隶一省开始办起。让光武新军和山东绿营调换防区。朕即刻降旨。” 肃顺赶忙跪下,口中疾呼,“皇上,请您等一等” “又怎么了?” “皇上,士兵在本省本乡从军吃粮,本是千古而下的旧制。皇上一朝废黜,奴才恐臣民有不愉之声;另外,士兵从军,同为一生所务,要是让他们背井离乡,奴才也担心士气不稳啊。” 皇帝一只手已经把朱笔提起来,却给肃顺的一番话说得停顿在了空中。这件事是自己有些想当然了:清朝的兵制和后世的不同,百姓当兵是如同行商贩卖一般的职业,一旦从军,只有为年老、伤残而退伍,而绝无国家遣散的。这就和后世的志愿兵一样了——也就是说,要想改变这种政策,就只有从兵制的根本上下功夫。 但随之而来的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如何募兵——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当兵还是很不为人所瞧得起的,所以士兵、特别是绿营兵的来源多为贫苦农民,为求一日温饱,全家果腹而不得已从军。若是朝廷行以募兵制,而且是四年一批,五年一批,只怕很难能够招的到人来保家卫国呢 这种种问题浮上脑海,竟让他呆住了。 第112节朝堂激辩(3) ∷:∷ 第112节朝堂jī辩(3) 皇帝有着特殊的经历,这使他对于年幼的时候在上书房所读的那些四书五经,朱子格言之类的儒家经典,甚至是前朝得失一类的文字都不很上心——平日里只靠着玩耍胡闹度日,如今想起来,真有点书到用时方恨少的遗憾了。3∴35686688 他大约知道,明清两代都是行以府兵、边兵、屯兵制,军队的组成很大一部分都是子承父业,把其当做一声的职业来从事,和后世所行的募兵制有着本质的区别,要想改变,所huā费的功夫,实在是自己登基以来,最称艰难的一项举动。 更有甚者,自己对这方面了解不多,不大可能像往常那样,以chún舌争辩的方式说服臣僚——不要说全天下的百姓,能够说服军机处中的曾国藩,就已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吧? 肃顺赔笑坐在绣墩上,抬头看着他,只见他脸sè忽明忽暗,心中不知道在打着什么盘算,“主子?主子?” 他给肃顺打断了思路,眼睛转了转,“来人,传许庚身和朱洪章到养心殿见驾。” “主子若是有事,奴才先行告退。”肃顺站起来,说道。 “不,你暂时不要走,此事和你有关。”他让肃顺重新坐下,像是闲话家常似的问,“一省总督的差事,可还料理得妥当吗?” “承主子垂问,奴才很多地方都不懂,好在主子心疼奴才,给奴才派来几个得用的下属,半年有余,总算政通人和,直隶一省的差事,还能拿捏得起来。” “有什么难处?尽管和朕说。你是朕身边出去的人,你我君臣情分不同,不必有什么藏着掖着的。” “难处倒是有,不过奴才还不敢以分内之事上烦圣忧。只是……奴才还是想能够呆在京中,陪伴主子——和这个比较起来,不要说一省总督,就是再高的权位,奴才也不稀罕。” 皇帝笑了,“你啊,就是这样没志气呆在朕身边有什么好?惹得主子生气了,还拿你撒火;直隶总督,起居豪奢,一方豪强,岂不是胜过在朕身边做奴才?” “奴才是皇上的奴才,也只会当奴才,做不来旁人的上官、主子。器:无广告、全文字、更”肃顺可怜巴巴的说道,“皇上,您让奴才在直督任上呆到几时啊?还是降恩旨,让奴才回来吧?” 皇帝不理他这样的哀求,“直隶是大清根本之地,朕是一定要最能放心得下的人镇守一方,才能在京中呆得安稳的,让你到天津去,正是此意。你居然如此见事不明?真让朕失望上一次在天津的时候,朕和你说过的话,你都忘记了吗?你个没出息的蠢奴才” “是,奴才糊涂,奴才糊涂。”肃顺跪倒碰头,“奴才记下了,待回任以后,一定将直省差事打理清楚,为主子守好一方藩篱。” “还有,朝廷的很多新政,都是要在直隶省作为试点。这件事,等一会儿朕和兵部及军机处的几个人商议一二,日后会有旨意给你。”他说,“你在直隶省能够把新政推行得好,更是关系到日后在大清二十一个行省间大举施行的根本,你要千万千万的谨慎从事。” “请皇上放心,奴才有万岁爷做主,定要将皇上jiāo办的差事办理得妥妥当当。” 皇帝点头,对于肃顺的忠心,他是没有可怀疑的,唯一担心的就是怕他能力有限,“李慈铭是新任天津府吧?凭空降了几级,可有什么对朝廷不满的话?” “知人善任者莫过皇上。李慈铭名士派头,一如当年。不过他总算是读过几天书,肚子中有一些墨水,知道皇上这一次降他几级,却任命在京畿重地,实在是圣心见爱之举,所以不但没有任何大逆不道的言声,反而欢喜不绝呢。” “朕知道他年少风流,如今还是那样吗?” “奴才也偶有所闻,不过较之当年,已经收敛很多。”肃顺笑着说,“依奴才看来,津mén风huā之地,比江南差之远甚,李慈铭又是自视极高的,等闲人物,也入不得其人青眼了。” 皇帝大笑起来“你回去告诉李慈铭,在天津做得好了,日后朕自然会为他选一处善地,也好满足他一己sīyù。” 顺赔笑说道,“其实奴才也经常劝他,公事之外,寄情于这种地方,一支蜡烛两头点,其为不支,未卜可知。只是他……哎,任奴才怎么劝,都是表面唯唯诺诺,下去之后依旧故我,他也不再是奴才的mén客,不好说太多。” 皇帝正要说些什么,六福从mén外进来,“万岁爷,许大人、朱大人两位到殿外了。” “传他们进来——你到军机处去,传全班。” 许庚身和朱洪章弓着身子进到阁中,前进几步,跪倒行礼,“臣许庚身(朱洪章),恭请皇上圣安。” “先起来说话。”二人这才起身,向一边呆坐的肃顺展颜一笑,算是打过了招呼。 皇帝半晌无语,对一坐二站的三人理也不理,嘴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养心殿中一片安静。又等了片刻,殿外脚步声响起,是奕领班觐见来了。 看看人都到了,他这才打起jīng神,开口说道,“刚才肃顺来,和朕说起了如今天津杨村光武新军cào演之中爆发出来的弊端,似乎又有重现旧观之势,肃顺,你再和军机处几位大人说一遍。” 于是,肃顺要言不烦的又重复了一遍,最后说道,“奴才心里想,这等势头若是发展下去的话,皇上自咸丰四年之后,耗费无数心血打造的绿营jīng兵,又要成一群疲沓之人,不但护国不成,反而有成一方蠹虫之害。奴才以为,该当认真整肃才是。” 奕、赵光、阎敬铭还罢了,兵事和他们平日所管的差事无关,而曾国藩、朱洪章和许庚身就觉得有些尴尬,这三个人一个是以大学士分管兵部,更是当年一手将光武新军打造成无敌之师的朝中大员;一个是兵部shì郎;还有一个是兵部参谋司主事;军中又重现弊端,他们却一无所知,无论如何都是失职同时心中暗恨肃顺,这样的事情全然没有和自己打过招呼,就直接奏报御前,岂不是要故意给自己难看? 曾国藩第一个跪下来,“臣奉旨管部,如今杨村军中有了这样的隐情,臣一无所知,有亏职守,臣自请处分。” “朕今天传你们这些人过来,不是要追究什么人的责任;若说责任,朕倒是第一个。”他说,“既然出了问题,就要想一想解决的办法——朕知道你们想说什么,无非是派遣朝中大员,到天津去,乃至到大清各处行省去,整肃军纪。但你们想过没有,派一个人下去,能顶的上几年功效?光武新军从咸丰十一年对俄国用兵之后,到今天也不过十年光景吧?就变成这副模样;其他省份呢,能有十年功效吗?到时候出了事情怎么办,照旧如是,再派一批人下去?重蹈覆辙的事情,朕是不做的。今儿个招你们过来,就是要找一个妥善解决的办法。” 奕几个无不心中叫苦。在御前当值多年,深知他的脾气和习xìng,眼见他双目冒光,神情亢奋,和当年为铁路大工、厘金新政、兵制改革等一系列新政推行之前,君臣共议国事时候一般无二,可见圣心于此抱着极大的热情。不过时光荏苒,这种情绪久矣不见,如今重现旧颜,不知道于国事是福是祸? 曾国藩却另有打算,他上前半步,躬身说道,“老臣想,就以肃大人所言的陆军学堂为根本,培养我大清jīng锐之士,学成之后,任职军中,定可一改往日荒唐颜sè,重现不败之师的威风。” “你以为,朕这一次找军机处过来,又传兵部二员到此听政,更留肃顺在场共议国事,只是为要挟尔等赞同肃顺所倡议的陆军学堂吗?” 曾国藩吓了一跳,赶忙跪倒,“皇上,老臣不敢” “你可真是老臣”皇帝的俊面上没有丝毫表情,眼睛盯着曾国藩,“朕看你是老糊涂了居然在朕,还有朝中同僚面前耍这样的心思?你以为朕不知道吗?朕罢黜了许乃钊,你身为清流领袖,南派孤峰,心中很害怕了,是不是?言行之间不惜自污以为立身庙堂之本,这就是你曾国藩以道学家自处的本sè?” 一番诛心言论不但让曾国藩碰头有如捣蒜,奕几个也无不骇然曾国藩是皇帝登基以来最宠信的大臣,到了老来,却落得这样的评语?“当年事,朕念及你为人父母,为子孙筹谋,固然昏悖,但也算情有可原,不和你计较,进而更让曾纪泽到总署衙mén任职,你就不想想为什么?” “老臣糊涂,老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罪无可逭,老臣甘愿领罪,甘愿领罪” “跪在一边”皇帝冷酷的一摆手,“朕等一会儿再和你说话” 第113节朝堂激辩(4) ∷:∷ 第113节朝堂jī辩(4) 把曾国藩的事情暂时放下,皇帝也不再多绕圈子,回头问许庚身,“朕知道你喜欢军制之事,朕想问问你,要是朝廷更改兵制,朕的意思是说,改如今奉行数百年的屯兵制为募兵制,你以为可有cào作的余地?” 募兵制对许庚身来说,是一个很新鲜的语汇,他多少能够明白一点,以为猜透圣心所想,因此碰头说道,“募兵制本来就是我皇上自咸丰四年之后所行的新军制的根本;而各省贫苦百姓更是以此为报效国家,上慰主心的不二途径,这固然是极好;臣刚才听皇上所言,各省绿营虽不曾得见,但管中窥豹,亦可知长久以往的下去,兵士长驻军营中,有警……” “不,你误会朕的意思了。首发朕是想说,这种新募兵制不再是如同往常那样,以当兵为一生所务,而是改为每四年为一任。简单的解释就是,每一个当兵的,四年之后就要回归乡间,当兵是作为这些人在一生之中为国出力的机会;若是国家有警,自然要包围家国;若是无灾无害,则在四年之后,重又回复其本来的身份。你以为,这样的一种新政,可能解决百姓当兵多年之后,因为长久无事,而引致的倦意渐生,进而变得全无上进心?” 奕几个人深深思索,皇帝的话虽然很浅显,但却蕴含着一个无比深刻的道理,即人xìng本来无所谓善恶,随身处环境而有所改变。正如他说的那样,国家长久承平无事,对百姓而言固然是好事,但对于肩上担负着保家卫国重任的军人来说,就完全是相反的了。 咸丰七年和咸丰十一年的两场对外征战,绿营将士在广东、山东、黑龙江等省、地大显神威,未始不是抱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信念投身其间,所以才有了极北酷寒之地,朱洪章、胡大máo等领兵转战数千里,猛chā敌后作战,一鼓作气拿下伊尔库茨克城,断敌归路的壮举。 而到了咸丰二十年,和法国在越南的战事,却给人家打得如同丧家犬一般,这其中固然有越南士兵不堪一击的因素在,但广西、云南绿营的战力远不如前,也是不能不问的切实原因——而这一切,也都是为了绿营战士荒怠度日,疏于cào演的铁证。 但施行了皇帝所说的四年一期的新军制就能够解决问题了吗?难道他就没有想到,以四年为期,一批又一批的兵士入营即走,将这段从军的岁月看做人生驿站,又如何能够保证士卒保家卫国的热情? “皇上,臣以为皇上所言句句成理,但若是如此一来的话,怕有两重未尽圆满处。~~” “嗯,你说?” 庚身口中答应着,躬身说道,“第一,百姓入伍,不过四年,就要重新回归田间,臣只怕将从军看**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不大会有人甘愿从军,为国报效。是为其一;而即便入营,也打不起jīng神来认真cào练。人心最是易躲懒耍滑,眼见自己入营,失却田间根本,而且还不是长久之计,臣怕会有人不大把cào练当回事,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只求平安度过这四年岁月,回归乡里,重cào旧业。” 他说,“臣这一点杞人之忧,请皇上训诫。” 皇帝笑着点头,“你的话说到根子上了。这种弊端,确实也是要你我君臣在推行新军制大政前要认真思虑周详的。所以朕想,不如行以另外的奖惩措施。第一,兵士在营中四年中,若是确实有能力出众,才学过人的,可以由军营主官具折奏报上峰,将该员选拔进陆军学院,加以深造。进到学院之中后,错非是秉xìng不端,或者才智平常的,可以退回原属营队,照常例办理之外,顺畅毕业的,都会得到朝廷的使用。至于该员的日后,也就可以如同现今所行的旧制一样,改为屯兵所属,一生人以军营为家,为国出力。” “……至于你说的第二条,也就是怕那些普通兵士,在四年期满,回归乡梓,重又要cào持田间劳力,所以会有人不以当兵为然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但这件事可以分为两步来解决,第一是以朝廷政令之法,作为今后我天朝百姓必由之途,也就是说,所有的年轻人,一旦满了十八岁,都要入伍参军;第二,凡是在军中立有功勋的,退伍之后,都要由当地原籍两司衙mén,予以安置。或者是在本县内承担三班六房的公事,由军中普通一卒而为朝廷小吏;或者是给予数额不等的银钱,以为补偿。” 他顿了顿,转而看向奕和阎敬铭几个,“你们以为如何?” 奕真觉得心悦诚服,脸庞一片通红的躬身说道,“皇上远见卓识,臣弟不胜钦服之至” “阎敬铭,你说呢?这种办法有没有可行之道?” “皇上说是好的,自然极好。不过臣想,各省兵士何止千百,若说退值之后,一概封赏以国家吏员,这样一来的话,朝廷的开支怕又要大大的增加了。更且说,各省怕也没有这么多的空额可以安chā这么多的人吧?” “所以朕想,要大力发展和筹建各省的警用部队。”皇帝说道,“自从当年在直隶省内推行警用部队以来,似乎天下各省闻风而动的极少,警用武装的人力也根本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便说京中吧,还是以九mén提督府、大兴、宛平两县的三班六房及各个百姓居住地的地保等人组成。这样下去怎么行呢?不要说有事的时候人员不敷使用,就是无事的时候,维持京中地面上的安靖,怕也是做不到的” “所以皇上想把退伍而下的兵士,组织起来,成为维护一省一地地面安靖的警用部队?”许庚身直愣愣的问出一句话,忽然一呆,离席跪倒,“臣惶恐” “你说的没错,正是如此你们想想,日后有了这样的一支部队,久经军营训练,本身有着充足的战力,更可以在日常的职务中以实用,可不至荒怠;还可以安一方百姓,可谓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难道不是又一个治国的好帮手吗?” 许庚身等人暗暗思忖,皇帝固然描绘了一副很美好的远景,但距离真正实现,还有这太长的道路要走,最主要的是,现在军营中的老弱兵士该当如何处置,要把他们一概遣散吗?还有,从军中选择德才俱佳之士进入陆军学院,到底应该秉持着何等规则?什么样的人算得上德才俱佳之士,这些都是亟待解决的问题。而且,也不是那么好解决的。 “选择兵士进入学院经受教导,以为日后学成之后重新投身军营中,将xiōng中所学训导部下,凡此种种,你们下去之后,会同兵部各司,拟一个折子上来,朕看看再说。”皇帝tiǎn一tiǎn说得chún焦舌敝的嘴角,拿起桌上的参茶喝了一口,“若是一切顺畅的话,就在直隶省内暂时推行新军制。等见到效果,再推而广之,在各省绿营施行。” “是。” “阎敬铭,你下去之后,汇总户部和兵部、工部,把新军制cào行之后,所要huā费的军饷俸禄银子的总数计算一下,朕看看。” “皇上,臣大胆问一声,光武新军绿营中旧有兵士,该当如何处置?” “着军中将佐逐一从中选拔年少力壮的,其他的,一律遣散按照所处职务的到底,给予遣散银子,数额嘛,等过几天,你我君臣再议。” 谈过了正经事,皇帝把奕几个挥退,留下许庚身和朱洪章,平日很难专mén找时间出来见一见这些部院大臣,今天也算恰逢其便了,“你们两个人都是要随老五出使日本的,部里和司里的差事都jiāo办妥当了吗?” “是。臣等三月十一日接旨之后,即刻开始jiāo办所辖差事,如今已经尽数料理清楚,只等皇上降旨,即可随同惇王出京。” “出使日本,不但是为了展现我大清海上力量,还有一部分任务,是朕没有在诏旨中写明的,就是要认真观察日本军人的风度、容貌,也好做到知己知彼。日本这个近邻,不了解多一点可不行啊。” 许庚身和朱洪章都有点不明所以,难道皇上还担心日后会和日本有所不睦吗?凭日本弹丸小国的实力,也敢捋大清的虎须?这不会是抬举太过了吗? 皇帝也不多做解释,挥手让二人退下。他自己则晃一晃已经感觉有些沉重的脖颈,长出了一口气,“主子?”惊羽小心翼翼的向一边一指,他这才想起来,曾国藩还跪在那里呢 “曾国藩?” “老臣在。” “你……先起来。” 国藩答应一声,勉力yù起,却不料在地上跪了多时,双tuǐ肿胀疼痛,站立不稳,几乎一步抢到地上,还是身边的杨三搀扶,才不致跌倒,“杨三,你搀着他到外面走几步,活动活动tuǐ上的血脉,然后在进来说话。” 于是杨三搀着站立不稳的曾国藩出宫去,转悠了一圈,才又一次进殿,再度跪倒行礼,“老臣叩见皇上。” “曾国藩,你是不是以为,朕是不堪辅弼之主,所以你在这一年之中,不惜自污清名,以为避危之计?”皇帝迎头问道。 “老臣怎么敢有这等大逆不道的想法?皇上圣心仁厚,为四海百姓福祉安康,数十年殚jīng竭虑,天下臣民无不感戴,老臣能得服shì圣主,实在是三生之福,又如何会有这种想法?” “既然如此,你如今这番做法又算是怎么回事?”皇帝很不解的问道,“咸丰四年的时候,朕命你到天津练兵,你一连杀了三十余盘踞军中,为非作歹的酷吏,那时候的勇气和胆量,怎么连一点儿都看不见了?” “老臣人老糊涂,请皇上恕罪。” 曾国藩这样避重就轻的回答,让皇帝又是恼火,又是失望,“百姓有言,伴君如伴虎,官做得越大,胆子却越小;但朕自问不是那种暴虐之主吧?你……”看他神sè衰败,他无奈的叹了口气,“你下去吧,朕今天有点累了,不想多说。” “皇上?” “朕自问一颗心对得起天下百姓,也对得起满朝大臣,若是旁的人有什么晦暗不明,朕总不能把人家的心剖出来看。你下去吧,朕不想再和你多说了。” 曾国藩又是难过,又是痛悔,原地碰了个头,转身出殿而去。 第114节天家之乐 ∷:∷ 第114节天家之乐 片刻之后,养心殿一片安静,皇帝只觉得心中无比难过自己对曾国藩可以说是信任有加,又是封赏,又是将nv儿下嫁,和他联姻,想不到换来的却是这样的冷遇,真让人失望什么名垂青史,还不是只为自己考虑的自sī鬼?哀叹一声,抬起头来,意外的发现,肃顺竟然还在殿中,没有离开 “你怎么还在这?” 肃顺期期艾艾的一笑,“奴才这不是怕主子还有什么吩咐吗?故而不敢离去。” “你没走也好。陪朕说说话。”皇帝说道,“刚才朕和曾国藩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你心里怎么想这个人?” “奴才都听见了。奴才读书不多,怕是不能为君父分忧。” “不用怕,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顺答应一声,偷偷望着他的脸sè,小声说道,“奴才想,时逢明君,于百姓是福,于曾大人之流,怕就未必是福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奴才不敢说。” “肃顺,你少和朕来这一套,快说” “哎,是”肃顺脆生生的答应着,说话却是吞吞吐吐,难以成句,“奴才总也曾经méng皇上恩典,入值军机处,其时双目不盲,双耳不聋,耳闻目睹都是皇上在国事上……” 看肃顺yù言又止的样子,他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肃顺,你故意和朕捣蛋是不是?卖什么关子?” 这一次肃顺不敢不说了,壮着胆子说道,“奴才所见,皇上于国事早有主张,军机处大员早已经不复当年赞启轮扉之用,反而像是……像是听用的奴才般,只知道按照皇上的旨意行事,政事上,几无置喙余地。” 皇帝悚然而惊。肃顺的话说到了点子上自己在这些年中,早已经习惯了乾纲独断,军机处每天早上的见面,也成为例行公事,除了阎敬铭所负责的户部还能有所建言,包括奕统领的总署衙mén在内的京、外大小事务,都是由自己一言而决。想来曾国藩也是不适宜这种近乎尸位素餐的日子,所以才有了求去之心了吧? 这让他很认真的开始审视这些年的施政,不能说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对于军机处的使用,是不是也应该换一种方式呢?最起码,在不会碍到大局的情况下,也考虑一下,照着他们提出的见解来施行,而不是变成自己的一言堂——这种全部知晓后世发展而造成的**统治固然是有极大的好处;但久而久之,一定会留下一个恶例,使自己之后的军机处,变成朝廷的赘疣,到时候,自己之后的皇帝,没有自己这样的经验,却也得不到朝臣的辅弼,必将埋下无穷的祸根 想到这里,他的双目再一次逐渐发亮,对。器:无广告、全文字、更曾国藩等人一定是为了这样的缘故,才生出了军机处有他不多,无他不少的庸怠情绪,以至于发展成到今天这样,对于国事的不用心的古怪状态。 一朝廓清心中繁杂的思绪,他的心情逐渐好转起来,也不再多做纠缠,笑眯眯的和肃顺说道,“回京多呆几天,也不必忙着往会赶,等到四月初,和你家五爷一起出京好了。” 肃顺知道,惇王定于四月初三日从北京出发,先奔赴天津,到大沽口乘坐从山东、旅顺二地分别驶来的兵舰,一起出发到日本去。所以皇帝会有这样的话。他答应着,口中问道,“皇上,奴才怎么也不明白,和府中清客闲聊的时候,也向他们请教过,但都是语焉不详,日本人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请我大清北洋海军到访呢?” “总是有缘故的,你就不必多管了。”他轻描淡写的把此事岔开,又笑着问道,“你在天津,公务闲暇的时候,做何消遣?” “也没有什么。”肃顺说道。这一会儿他看出来了,皇帝心情逐渐转好,看样子又要不安于室了,自己现在的身份虽不比从前,但难得到御前来一次,倒是要好好哄皇上高兴才是,“哦,奴才在天津识得一个奇人。人称胭脂虎。” “胭脂虎?不如叫母老虎吧?”皇帝哈哈大笑起来。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皇上。”肃顺赔笑解释道,“这个nv子是天津人,自幼随父亲练武,后来老父病故,只剩下她和她弟弟——这个弟弟是在城里一家名为曹家饭庄的买卖做伙计,因为人生得俊俏,嘴巴又甜,就给掌柜的将小nv下嫁,平日在店里帮着岳父做生意,偶尔还会到外面去收账。有一次店里来了一个僧人,把个硕大的木鱼放在柜台上——足有二三百斤沉” “你胡说”皇帝笑骂,“这种江湖闲话,以讹传讹的话你也相信?二三百斤的木鱼,如何拿得起来?” “真的,奴才怎么敢欺瞒主子?奴才见过那个木鱼,大得吓人不说,还是熟铁打造,摩挲得锃亮呢” “哦?是真的?” “可不是吗?”肃顺接着讲述,“这个和尚也是欺人太甚,后来听钱鼎铭说,这曹家老店的店主眼看对方来者不善,本想huā上几两银子,打发这个和尚离开,不料他张口就要一千两银子,少一文都不肯走。这一来曹老店主自然不干,双方言语不和,口角起来。只是那和尚的木鱼太过沉重,旁的人很难搬得动,便在此时,那个胭脂虎的弟弟回来了。只用店里的jīmáo掸子一挥,就把木鱼从柜台上给扫到大街上去了。” “行啦,朕知道了,一定是和尚发怒,打伤了这个弟弟,最后做姐姐的胭脂虎出面,教训了那个讨厌的和尚一顿,是不是?” “皇上怎么知道的?”肃顺情不自禁的问道。 “呸这是评书艺人口传心授的段子,在北京城里,一文钱听八回——早就臭大街了”皇帝哂笑,“你还拿这个来搪塞朕?” 肃顺嘿嘿一笑,“奴才不敢说皇上说得不对,不过这个胭脂虎不是教训和尚,而是两掌下去,就断送了和尚的一条xìng命” “你是说,这是真的?” “奴才几个脑袋,敢骗皇上?就因为闹出认命,这个胭脂虎为朝廷官差索拿到府,奴才才知道的。” “那后来呢?”皇帝问,“如何处置的?” “按照大清律,以斗杀致人死命,关到天津府的监狱中了。”肃顺一边望着他的脸sè,一边说,“奴才见过这个什么胭脂虎,可惜了的,看上去娇怜孱弱的一个小nv子,谁知道会凭空惹来这样的事情?” 皇帝并没有体味出他的言外之意,“你这叫什么话?什么叫重了?朕听你说,她也是练武人,这样的人起手夺命,本来就是大清律法所不准——不管对方是不是恶僧,也没有轮到她代天行法的余地。朕看你是不知所谓” 肃顺给他训得一缩脖子,“皇上说的是,只是,奴才看这胭脂虎容颜俏丽,又是青chūn年少,在这监狱中过上几年,再出来的时候,怕就得是满头鹤发,一脸皱纹了。” 皇帝这一次听明白了,心中忍不住苦笑,“你啊,别动这些歪脑筋,宫中这么多nv主子,你还想把犯fù也nòng进来吗?当心给皇后知道,饶不了你” 皇帝是带着笑容说这番话的,所以肃顺并不真心害怕,随口答应了一声,看时候不早,觉得差不多了,“皇上,若是主子没什么吩咐,容奴才告退,明日早上再进宫来,陪主子说话?” “嗯,你下去吧。”皇帝又紧接着吩咐了一声,“今儿个和你说的话,别往外传。” “奴才没有长两个脑袋,怎么敢?” 等到殿中人去屋空,皇帝呆坐片刻,忽然一阵腹鸣声响起,他这才忆及,今天一天的时间,只顾着和大臣说话,连午膳还没有用过呢,“惊羽,朕有点饿了,传膳吧。” “奴才已经让人下去准备了,马上就来。” 皇帝呲牙一乐,“有你在朕身边,可真让人省心。” “您啊。”惊羽喟叹一声,走过来为他róu捏肩膀,口中慢悠悠的埋怨道,“总是这样,不好好用膳怎么行呢?要是让皇后娘娘知道,不知道有多么心疼。” “没事的,偶尔饿一饿,反倒会更有jīn轻笑着说道。耳边忽然听见外面有孩子嬉闹之声,忍不住一皱眉,“哦,这是谁啊?没有规矩” 惊羽从他肩头长身望出去,“是皇后娘娘和杨妃带着十五阿哥来了。” 说话间有huā盆底踩着平滑的金阶声响起,随即有一个孩子欢快的跑了进来,三月中旬的天气,穿着香sè宁绸的小袄,光头没有戴帽子,脑后的小辫来回摆动,脸蛋儿兴奋得通红,到御前却不忘规矩,恭恭敬敬的跪倒行礼,nǎi声nǎi气的说道,“阿玛儿子给阿玛请安。” “来,小十五,到阿玛身边来。”他抱起只有四岁大的小娃娃,在他脸上wěn了一下,“今天可乖吗?有没有惹你额娘生气?” “没有。渱儿很乖的。额娘说,……要儿子乖,儿子就乖了。” 皇帝真诚的笑了起来,政事余暇,能够享受这样一番天家儿孙绕膝之乐,实在是美不胜收啊抬头看去,皇后和杨妃也进到殿中,各自行礼,“皇上吉祥” “你们姐妹两个怎么一起来了?可算是难得了。都坐吧。” 皇后展颜一笑,“臣妾听下面的奴才说,皇上今儿个又劳累了一整天?正好杨家妹子到臣妾宫中来,便一起过来了。”她说,“皇上,有些事就让下面的人去做呗,您也得学会保养龙体啊。” “朕知道的。做事是可以让下面的人去做,但政令所出,诏旨颁行之前,却是要朕逐一过问,而且要和大臣们逐一认真磋商之后,才能做出的——这样的事情你大约不懂,不过杨氏一定不会陌生,是不是?” 杨妃笑了一下,“皇上这话,奴才可不敢苟同。奴才当年所经,都是钱物往来,便称有一时失误遗漏,所影响的,也只是一家一户的得失,怎么比得上皇上所处置的,都是国政大事?关系一国百姓的福祉?” “其实是差不多的。治大国若烹小鲜,就是这个道理了。”他说,“正好,你们姐妹来了,可用过膳了吗?和朕一起用?” “这样的时候了,皇上还没有传膳?”皇后面带惊疑,随即秀眉紧皱,“下面的奴才太不像话了怎么到这时候……” 皇帝也不理她,径直低头看着小小的载渱,“十五阿哥,你饿吗?” “饿”孩子的胃口似乎永远也填不满似的,听阿玛问起,孩子脆生生的答道。 “等一会儿和阿玛一起用膳,阿玛喂你,好不好?喔,在你所有的兄弟姐妹之间,你还是得天独厚的头一份呢高兴不高兴?” “高兴”小小的娃娃欢声大叫起来。 第115节惇王出使(1) 第115节惇王出使1 军机处叫起的时候,皇帝故意不提昨天在暖阁中的不睦,只谈正事,“日本人为这一次邀请北洋海军出访所拟定的日程,朕看过了。TXT电子书下载**旁的事也还罢了,只有一节,就是和日本海军在海上会演的内容,朕不以为然。难道日本人还真的愿意拉出一支兵舰来,和我北洋海军在海面上做正式的jiāo锋吗?就不怕炮弹不长眼睛,打沉了他们的船,打死了他们的兵?” “是。臣就此事也向日本公使征询过,福岛大使和臣说,这样做的目的并不是要和我大清海军真刀真枪的比试,而是作为彰显我大清海军实力的演练,由日本方面安排靶船,置于海面上,又我海军炮火轰击。” “这也不行。这样做有什么意义?靶船是死的,根本不会躲避,打起来又有什么效果了?”皇帝说道,“依朕看来,反倒不如和日本人商量一下,让两国兵士在海面上彼此争雄,也好看看是日本海军亚洲第一,还是我大清海军一方。” “皇上,兵凶战危,若是演练之中出现了彼此伤亡,臣恐会伤及皇上爱民圣德,亦对中日两国邦jiāo不利啊。” “那就告诉日本人,免去这一部分的行程安排。左右都不能达到彼此希望的效果,要它作甚?” 干干的咽了口吐沫。这一次到日本去,中日两国海军在海面上进行的火炮试sén上下和军机处共议之后认为,日本人的目的不外乎是想见识一下大清海军的强大威力,使这一次邀请北洋海军到访,以达到ji励包括官僚在内的日本国民的作用更加有一个直观的印象,想不到却给皇帝一股脑的驳了? “皇上,日本大使副岛种臣对臣弟说,日本缺少正规而教学有效的海军学院,希望能够得到大皇帝陛下的准许,让本国海军生员,也能够进入我大清的海军学院入学。” 这个突然而来的请求让他大感狐疑,日本人吃撑了?好端端的要把人送到威海来?白白huā费了银子,还置胜海舟在神户开办的神戸海军cào练所而不用——对于日本这个近邻,即便他是有着特殊经历的,也从来不敢有丝毫大意,对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要认真思忖片刻之后才能做出决断。 “此事,不准。”他慢吞吞的说道,“日本人有自己的人才,也有自己的海军训练学校,到我大清来取什么经?” “是。臣弟下去之后,将皇上的这番话,传喻日本公使。” “还有,日本人邀请我大清海军出访,固然是想见识一番北洋海军的神威,但这种礼尚往来,也是国家之间不可或缺的。等老五他们结束出访之后,再由总署衙mén向日本公使提出正式的邀请,也把日本人请到中国来,你们以为如何?” “臣以为甚好。~~中日两国彼此是近邻,正该通过这种军制上的往来,增加彼此jiā公事公办的答说,“皇上治国如弈局,举重若轻,圣明之处远超古今,臣弟钦服。” 奕谀辞如cháo,皇帝含笑不语,“曾国藩,昨天在殿中你我君臣所议的兵制改革之事,你是怎么想的?” 曾国藩不想他会忽然转变话题,问到自己头上,“臣昨日回府之后,思及臣御前失礼,méng皇上不罪……” “朕不是想听你说这些请罪的话,那样的事情有的是时间给你说,军机处叫起是你我君臣共议国家大政的,说正经事。” 曾国藩暗中叹了口气,说什么君臣共议,实际上,还不是皇帝心中早有一定之规?军机处早成了朝廷赘疣若非如此的话,也不必ji得自己生出求去之心了。思及咸丰十六年,皇上招自己内调军机处的时候,君臣相得,彼此间是何等快乐?到了今天,行事丕然一变,皇帝是从几时开始变得独断专行起来的?早已经不复记忆。 看他有点走神,皇帝又问了一遍,语气无比温和,“曾国藩,你在想什么呢?” “啊,皇上,老臣在想,改屯兵制为募兵制,可谓是将祖宗成法一举打破,此事关系重大,还请皇上圣躬独断。” “朕断是朕的事,现在是要问你这个以大学士管部的军机大臣的意见。”皇帝兀自微笑着,轻声说道,“有什么想说的就只管说。为人君者,最忌偏听则暗嘛” 一来曾国藩没有办法了,只好躬身说道,“皇上昨日所言,在将军中老弱病残之士一概遣返回乡之后,除却深有疾患,未能再为国出力,以安置遣散银两由国家照常拨给之外,其他则编入各省府县衙mén,充任官差,或者另编入警用所属,这固然是汰芜存菁无尚良法,但臣恐如此一来,则各省之内,人浮于事,更加于皇上整肃吏治的圣心有不符处;再有,警用所属,百姓不知其设立的用意,汰撤下来的兵员也不知其功用为何,一旦贸然成军,臣担心为同属不明,职能不清,反而容易给那些意图疲滑度日的胥吏以可乘之机,互相推诿,则至民事大坏”他躬身说道,“臣这一点小见识,请皇上俯察。” “是啊。确实是有很多的问题。”皇帝点头,张开嘴巴,做yù言又止状,“这样的事情,不能不小心办理,朕早就说过,朝廷施政,要把方方面面可能出现的疏漏都想在前面,若是到了下面,给底下的人找到机会钻空子,再想纠正,就要事倍而功半了——这一次曾国藩的奏陈很好。诚然是补君父之过的真正道学家颜sè” “臣不敢,臣对皇上有愧……” “这个嘛,先不必提。”皇帝也有些动情了,“你们中有的是朕的血亲兄弟,有的是朕一手捡拔而起的,有的是朝廷多年柱石,朕对尔等的情分,也是多年而下。总想着你我君臣能够全始全终,一来给后世人做一个表率;二来是成全朕之令名;三来嘛,也好让你们能够青史留名,成忠君爱父的典范。只不过,朕想是这样想,能不能做到,却并不是全凭朕一个人就能的,还要你们几个人时时辅弼,……” 奕几个无不心中感动,已经有很多年的时间了,刚刚进入到军机处的那份惊喜、能够以一身参与到国事中的ji动早已经随岁月而流逝,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曾国藩心中所悲苦的那份感情一样,只知道碰头请安,躬身领命,唯唯诺诺,和下等奴才没有任何区别。不但是曾国藩,军机处中除了一个阎敬铭,就是赵光也未始不是觉得这份差事已经越来越没有意思了。但想不到皇帝会在今天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他苦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朕还记得当年,嗯,曾国藩那时候还没有内招,今天在场的几个人中,只有奕和阎敬铭二员。当时你我君臣即便在御前争得面红耳赤,但心中都知道,所争的是朝廷大政,可算是国家根本,即便言辞再ji烈,朕也能够容忍。反倒是现在,国家承平,四海安顺,这种君子之争,久不见庙堂。朕知道,这是朕的过失,很多时候,连臣下的话都不听,径直降旨;至于在下面施行的情况如何,也是全凭着自己的想当然,凡此种种,都是朕的过错,你们……不要见责吧?” “皇上这样说话,让臣等无地自容,总是臣弟见识不明,国政所出,全未能尽到职下的本分,还要皇上圣躬劳累。”奕跪倒碰头,大声说道。 “过往的这些事,也不必提了。还是看今后吧。”他说,“你们都是朝廷大员,四海民声所系,朕呆在深宫中,所能听到的消息不多——有时候想出去逛一逛,还不够你们阻拦得呢” 一句话引得众人发笑,“……朕的意思是说,朝廷大政所施,关系百姓福祉,做得好不好,到不到,能不能达成朕施惠于民的初衷,还是要靠你们、靠各省督抚把下面的声音反馈上来,若是好,自然不提;若是不好,就要找出问题在哪里,也好有的放矢的整改,甚至废除” “便如同这一次的军制改革吧,朕想,暂时就不如依曾国藩所言,将步率放慢一点,即使是先在一城一地做实验呢?时间上放缓一点,才好找到其中可能存在的疏漏——曾国藩,你以为如何?” 曾国藩连忙点头,“皇上说得极是,臣钦服无地。” 皇帝叹息一声,曾国藩和自己之间,说离心离德还谈不上,但彼此之间的心防却也不是一时之间凭自己的几句话就能够化解开来的。这让他觉得很难过,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变得如此对自己了?难道对他还算不上恩重吗?“那好,此事你下去之后,和兵部认真商讨一二,看看能不能在天津照此办理。” 国藩答应一声,和同僚跪安而出。 军机处之后,是惇王等人递牌子进来了,皇帝立刻宣召,“老五,上一次是出使欧洲各国,差事做得好坏先放在一边,只是这份能够适宜在水上生活的特点,朝臣中就选不出第二个人来了” 奕誴憨声一笑,“知臣者莫过君。臣弟没有旁的能耐,也只有这种随遇而安,到什么山唱什么歌的本事,尚堪自夸。” 众人都给他的话逗笑了,“老五,你这一次到日本去,有几件事要嘱托你。” 奕誴收起开玩笑的嬉皮笑脸,很郑重的跪倒,“臣弟恭聆圣训。” “第一,这一次日本之行,是我大清列祖列宗肇基中原之后,与日本官方进行的第一次正式访问,你身为一国亲王,朕的血亲兄弟,要拿出亲王的仪制来。朕知道你为人粗豪,有时候不大讲究礼法,但这种事在京中行,在日本可不行。你代表的是朕,是我大清朝,明白吗?” “请皇上放心,臣弟知道怎么做的。”奕誴说,“若说装孙子,臣弟未必怎么样;端架子,臣弟可不会输给任何人。” 一句话出口,皇帝眉头紧皱,很觉无奈。老五嘴上没有丝毫把mén的,即便是到了自己跟前也依然故我,到日本可怎么办啊? 但这会儿不宜追究太深,奕誴人虽然读书不多,xìng子有很疏狂,但毕竟的天家血脉,先皇后裔,这种事关国体的大事,他是不会含糊的。“第二,就是要拿出我大清上国的气度来,万万不能给日本人小瞧了去。” 这话暧昧莫名,怎么叫‘拿出气度来,不给对方小瞧’?“具体的嘛,朕也不必和你训示太多,总之是要靠你自己把握。这种随机应变的功夫,你比朕和老六他们都强,朕现在就给你旨意,到时候你大可擅专。” 奕誴有些听不大懂,但御前不能直愣愣的发问,好在还有朱洪章和许庚身在,等一会儿下去,再向他们讨教就是了。当下碰头,答应下来。 “还有就是第三,这一次和你一起到日本的,除了日本国的公使陪同之外,还有许庚身和朱洪章,等你到了天津,还要和沈葆桢他们会合,一起前往。路上风涛làng险,多多注意身子。” “皇上疼爱臣弟,臣弟感ji莫名,唯有尽力办好差事,报答皇上天恩。” 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又对朱洪章和许庚身几个说道,“你们这一次随王爷西去,要奉以shì主之心。到东瀛之后,认真办好差事,等回国之后,朕自然不吝封赏。” “……最后还有一件事,”他说,“日本国土虽然远小于我大清,但民风悍野,百姓不提,朝臣之中尚武者人数众多,你们这一次去,彼邦固然是要以礼相待,但朕担心的是……” 他顿了顿,奕誴忽然说道,“皇上可是担心日本人不服当日在六弟府中比武失利败北之下的耻辱,有可能在席间挑衅?”请记住的网址,如果您喜欢嵩山坳写的《清山变》 第116节惇王出使(2) 第116节惇王出使(2) 四月初三日,惇亲王奕誴持节从北京出发,先到天津,会同从山东驶来的定远号,从旅顺来的辽远号两艘铁甲舰、新近从马尾造船厂生产的雷加级的雷如、雷有、雷同号及在越南海战中受损并不严重的广亨号和伏bo号,合计是七艘兵船炮舰,搭载着奕誴、许庚身、朱洪章、郑刚和日本驻华公使副岛种臣等随行人员,在码头挥别肃顺,升火起锚,一路向着大海驶去。 出海这天,正值月初,海面上风平làng静,船行得非常平稳;他们坐的是定远舰,舰上最大的一间舱房,在最初的设计中,本来是作为管带的专舱,不过咸丰十九年的时候,皇帝乘铁甲舰东巡,这间舱室重新布置,改为了皇帝临时的寝宫——事后便封闭起来——皇帝的寝宫,臣下如何敢于入内,那不是僭越太过了吗?若是给御史知道了,奏上一本,就有杀头的可能这一次奕誴访日,皇帝特别降旨,让把这间舱室开放,作为奕誴的座舱使用。 其次一间,是为沈葆桢准备的,但沈葆桢自从海战毕事,为违旨开炮,给清流攻得满头包,若不是皇帝一力护持,顶戴尚且不保,遑论其他?所以也是一再推拒,最后还是奕誴,主动排解说道,“丹初,禹生也是一片热心,你就不必固辞了。此去东瀛,也用不到几天,你就暂时屈驾吧。” 奕誴这样一说,沈葆桢只好答应下来。于是各自安排了座舱,入内休息。“我说,这一次到日本去,得huā费几天时间啊?” “用时三天,即可到达此去日本的神户港。” “你们之中,有谁事先到过日本吗?”奕誴大大咧咧的问,“知道他们那个国家是什么样子的?”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能置一词,奕誴得意洋洋,正待开口显摆一二,忽然那个叫郑刚的总署衙mén通译怯生生的开口说道,“回王爷的话,卑职到过。” “哦?那你来说说。” 刚答应着,却有点不知道从何说起似的,“卑职也是少年的时候,随在南地经商的老父到过该国;不过也是多年前的旧事了,双目所及,都是低矮的房舍,百姓多赤足,看上去,倒是和我大清桂省贫瘠的百姓相去不多。”他最后说道,“只是不知道这十余年而下,又是个什么样子了。”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奕誴嘿声一笑,“这样说来,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嘛不穿鞋子,那冬天怎么办呢?” “冬天的时候,神户港所处的位置也不很寒冷,气温适中,也是不妨事的。” “哦我听人说过,日本人都没有名字的,是不是?” “不是没有名字,而是没有姓氏。”郑刚解释道,“日本人中能够有姓氏的,大多是中上阶级,武士一族;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却是只有名,而没有姓的。”他说,“不过日本的明治天皇已经下旨,命百姓自行命名自己的姓氏,此事尚没有定议,大约还是在cào行之中。” 奕誴觉得无比好笑,同时又为他的话引得起了很大的好奇,“来人,请那个日本公使到我舱中来。说我有事请教。” “王爷,您干什么?”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如今我们要到日本去,难道不该知道日本是怎么回事吗?郑刚所言,含糊莫名,你们又没有一个能够答得上来,自然要请教旁人了——这旁人嘛,自然是非日本公使莫属。” 沈葆桢很觉得不妥,向日本人请教对方国家的细情,难道不会给人笑话中国人无知吗?正在想着,副岛种臣从所在的座舱来到了奕誴的房间,“王爷,列位大人。” “福岛先生,请坐,请坐。”奕誴笑眯眯的摆手,示意他先落座,随即说道,“这一次请大使先生过来,是有关于贵国的细情,想请大使先生指教一二的。还请阁下不吝赐教啊。” 副岛种臣也是一愣,他虽然听得懂中文,却还是等郑刚用日语翻译过一遍,他也好抓紧这一点时间,做一番思虑,“不敢。王爷有命,外使岂敢不从?只是不知道阁下想知道什么呢?” “不如就从贵国人的姓氏开始说吧,听人说,日本人是没有姓的,是不是?” “是。” “这是为什么?”奕誴很好奇,“人生而有父母,难道从父母那一代起,就是没有姓氏的吗?”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实际上要解释起来,却要耗费上太过的时间,几乎是要从日本历史讲起了。眼下时地两皆不宜,所以副岛种臣只好避重就轻,“这,主要是为了我国国小而民贫,连文字也是经由中华传导以入,经改良之后,适宜百姓使用——但所谓使用,也多用之于口口相传,百姓生活穷苦,没有什么机会读书,故而识字者不多,自然也就造成了如今多是有名而无姓的现状。” 誴点头,表示明白了,“那,公使先生在我中华有年,依阁下所见,这中日两国,有何异同之处?” 他的话一出口,副岛种臣更是紧皱眉头,这又是一个非常刁钻的问题;两国国情不同,民生百姓的风俗也有着天壤之别,要细细论起来,又是一篇大文章。他脑筋一转,想到了当年离开东京到北京赴任的时候,到三条实美府中请教,对方和自己说过了一番话。这会儿正好拿来,可以搪塞一番。 “若说不同之处嘛,有很多;不过依外使愚见,日本不论对内对外,都不及大清远甚;外臣就为王爷市局一例吧。” “好。我就爱听别人给我举例子。” 副岛种臣为他天真的说话一笑,“这件事嘛,就是针对四海来华的洋人。举例来说,法国的国名,在中文中写作‘法’;在我国,写作‘佛’;美国是写作‘美’,在我国是写作‘米’;德国是写作‘德’,在我国是写作‘独’。王爷,您以为这种分别的奥妙何在?” 奕誴老老实实的摇摇头,“我不知道。” “在贵国的文字中,法、美、德等字,都称得上是文体佳妙,蕴含深远;而在我国,却分别命名以佛、米、独等字。虽然所代称的国度并无二致,但从文字书写的不同,可见在中国拥有的是一颗与人无善,待人仁厚的上国气度,而在我国,则要等而下之了。” 奕誴听完他的话不辨喜悲,只觉得无比好玩儿,居然拿这样的事情举例,日本人是怎么想的?但沈葆桢几个却殊觉骇然:早听皇帝说起过,日本人思虑行事最注重细节;管中窥豹,从这一件事上就可见端倪 船行海上,无事可以消遣,奕誴和皇帝四哥一样,都是好动不好静的脾xìng,困在这屋小如舟的座舱里,分外觉得憋闷,带着身边的随从,从舱中直奔船头的指挥室,隔着硕大的玻璃窗,眺望海上bo涛起伏,心情大好,“船走的很平稳吗?” “托王爷的洪福,这样的月份,东南风大起,船队顺风而行,加以船体沉重,所以感觉很平稳。” “能不能让它颠簸起来。” 丁日昌只以为自己听错了,“王爷,您说什么?” “哎你们不知道,当年我奉皇上诏旨,到西洋列国去,路上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吐了多少次,才能抵达英吉利国。这一次到日本去,想尝尝当日风情,看看自己还能不能适应海上风涛之险。” “这……”丁日昌为之语塞,不提这能不能做到,就是能做到,也是断然不能照此施行的——这不是胡闹吗? “怎么?不行吗?那就算了。” 沈葆桢从旁上前一步,“王爷,不如由微臣陪着王爷,在船上走一圈,兵士知道能够和王爷同舟共度,心里都欢喜得紧呢” “转一圈就不必了,不如,在海上打上几炮,让本王也见识一下我大清海军的神威?” 这更加是不可能了。铁甲舰上的属员虽来自大清各地,但都是在威海的学院中接受过西洋教习非常严格的海军训练的,舰船不论是出海还在碇泊在港中,每一天都要填写航海日志,船上所发生的大事小情,都要如实记录——平白无故的为了让什么人见识一下而开炮shè击,除非是有皇帝的旨意,否则都是绝对禁止的。 “王爷,铁甲舰主炮的威力惊天动地,诚恐有碍观瞻,不如请王爷多等几天,等到了日本之后,再行观赏吧?” 奕誴并不强求,很多时候,他说话都是不经大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给人驳了也不放在心上,“那就算了。”他忽然转头问道,“对了,咱们第一站是到哪里?” “是日本的神户港。” “我听皇上和我说,这一次的行程主要是在神户、大阪和东京?都有哪些?” 沈葆桢为之气结。惇王真不愧是天下有名的荒唐王爷,领衔出访到日本,却连自己的行程也不清楚?只好为他解释,“到神户的第一天,会见日本太政大臣三条实美,并接受对方的宴请;第二天参观神戸海军cào练所,并接见该所的主持人,同时也是日本海军卿胜海舟。” “你先等一等、。”奕誴问道,“这个什么神戸海军cào练所是什么玩意儿?” “也就是日本的第一所海军学院。和王爷当年在山东威海奉旨敕建的威海海军学院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个胜海舟呢,又是什么人?”。 更多到,地址 第117节惇王出使(3) 第117节惇王出使(3) 四月初三日从天津出发,四月初六日,定远舰抵达日本神户港,这里对于中国使团而言,是一个无比陌生的国度,众人齐集在船头的指挥室中,举起望远镜,向海港眺望。「域名请大家熟知」一看之下,奕誴大感失望,神户港好大的名头,不要说比不上中国的天津、威海、旅顺等海港,就是比从咸丰七年之后方始开放的登州、营口等地,也是远远不如 港口不远处,停满了来自不知道哪些国家的商船,更近处是停泊得整整齐齐的日本海军军舰,对于这些别国的军舰,沈葆桢等人最是用心,有三艘军舰的船体大小介乎于远字级和雷加级之间,前后主炮、副炮、弦炮都加盖着炮衣,看不到具体的炮口直径,不过这没有关系,左右这一次到访日本,其中的一项行程就是中日两国海军到彼此的主力舰上进行参观和访问,到时候一问便知。另外还有五艘略小一点,而且不同于前者,炮衣尽数取下,lù出130毫米口径的前后主炮和左舷边安放的三具鱼雷发shè管;其他还有几艘,型号更小,不值一提。 沈葆桢等人来日本之前,也曾经做过功课,知道神户港是日本第一大港,自从咸丰十八年的明治维新之后,吞吐量日增,港口原本具有的设施已经不敷使用,眼下所见的,是咸丰二十年的时候开始进行加盖和扩充之后的样子,但有些地方的土木施工还没有结束,所以当己方离得远,站得高的角度看上去,显得破破烂烂的,若是等踏足其上,就不会有这种轻视的念头了。 远方的海面上一声嘹亮的汽笛声响起,“嘟~”把众人的目光吸引过去,这是一艘日本海军的引导舰驶过来了,奕誴举起望远镜,认真的看着,“观光丸。” “王爷,在日本,‘丸’就是号的意思。”沈葆桢在一旁解释,随即抬起头来,向观光丸上看去,嘴里念念有词,“王爷,日本观光丸上打来旗语说,观光丸舰长……向大清北洋海军表示欢迎。”说完,回头看看指挥室的参谋,“他叫什么?” “叫大山岩。” “是的,大山岩舰长向北洋海军表示欢迎。” 奕誴有点máo手máo脚,“那,我们该做什么?” “照海上旧例,我大清海军也要打旗语向对方致敬的。” 誴点头,“打旗语告诉日本人,本王代表大清皇帝陛下出访日本,对于日本海军的盛情表示欢迎。” 沈葆桢迟疑了一下,他真是猜不透这个荒唐王爷是突然明智起来了,还是本来就在扮猪吃虎?这种完满到极点的外jiāo语汇是他自己想出来的?此刻顾不得多想,摆手示意下面的人出舱传令去了。 鸣响汽笛,打过旗语,观光丸缓缓转向,和定远舰呈平行状态,引领着对方驶近神户港,海面上lànghuā翻涌,前后八条炮舰鱼贯进港,依次停稳。岸上的日本人的动作飞快,一拨人在定远舰的弦桥下铺陈红地毯,一直延伸到前方,穿着雪白作战服的日本海军战士列队以毕,等待来自异国的使者接见。另外一拨人则接过从船上抛下来的缆绳,将其和岸边的锚柱绑在一起,加上沉入海底的铁锚,定远舰硕大的船身就轻易不会再动弹了。 弦桥放下,先下船的是负责保护王爷人身安全的御前shì卫和王府shì卫,这在日本人看来,虽然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但是却很好分辨——御前shì卫一律都是腰间、xiōng前带着长短双枪,上身套着黄马褂,太阳的照耀下一片金黄,照得人眼huā缭luàn。 下船之后,快速展开,似乎是有意和日本海军士兵比试,shì卫们站得笔直,目不斜视。在队伍的尽头,是三条实美为首的日本官员鱼贯向前,身边有山县有朋、木户孝允、胜海舟、伊藤博文、大久保利通等人。 眼见一群身穿大清官服,外面套着狮子、麒麟补服的官员簇拥着一个身着四爪蟒龙袍服,头戴三眼huā翎的男子走下弦桥,三条实美知道,这就是此番带团访日的中方代表,钦封惇亲王的爱新觉罗?奕誴了。上前几步,恭恭敬敬的行了一鞠躬礼,“尊敬的亲王阁下,欢迎您到敝国来。” 奕誴身后的沈葆桢等人一鞠躬还礼,奕誴则拱手还礼——这都是当初中日两国官员几次往来磋商之后订下的,更是报请两国皇帝钦准的,可以说一个动作也错不得听完郑刚的翻译,他笑着说道,“很荣幸可以作为大清国第一位到访贵国的朝廷官员,也感谢太政大臣阁下并贵国天皇陛下的隆情。” “亲王阁下太客气了。贵我两国是近邻,自从唐朝开始,彼此往来无日无之,这一次亲王阁下访日,不但是重新开启了中日两国往来邦jiāo的全新局面,更是不让中日两国先辈专美于前的壮举。能厕身其间,实在是值得我辈庆幸的盛事啊” “太政大臣说的是,本王奉我大清皇帝陛下谕旨西来,本就是抱着两国jiāo好的目的,希望达成令贵我两国都满意的结果而来的。” 沈葆桢等人在他身后,含笑听着,这种对话都没有什么营养,但却有了一丝明悟,这个人人都认为是荒唐王爷的奕誴,可绝对不是看起来的那么简单呢 三条实美附和了几句,转身摆手,“亲王阁下,请允许我为您引荐。” 这种引荐是纯粹礼节xìng的,甚至连郑刚也不带,走到日本官员身前,三条实美用日语哇啦哇啦说了几句,对方鞠躬,奕誴拱手还礼,面带微笑。 然后是折返过来,为三条实美介绍中方随行官员,三条实美礼数十足,逐一鞠躬,中方的几个人同样鞠躬还礼。而且,三条实美可以说一口非常流利的汉语,jiāo流起来全无障碍。 奕誴无奈的叹了口气,“本王到现在才知道,皇上当年和我说,要我掌握一mén外语是多么圣明之言了。看看三条君,汉话、日语两mén爆,让人不佩服都不行啊” 若不是场合实在不宜,三条实美简直要笑出声来,“王爷谬奖,谬奖了。” 离开神户港码头,中方乘日本人准备的马车,进入到神户城中。和码头上还有很多未及完成的工程现场相比,城中的环境则是要明媚得多——四月上旬,樱huā盛开的时节眼看就要结束,神户街头到处都是飘落的樱huāhuā瓣,如同下过一场粉红sè的huā雨一般,配合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huā香,让人有一种凄mí的美感。 除了这自然的美景之外,日本政fǔ对于这一次中方的到访无比重视,从马车离开码头开始,街面上就看见有身穿和服的男nv,停下手中的活计,对驶过身前的车队躬身行礼,奕誴不自觉的回身张望,一直到马车转过街角,那些鞠躬行礼的日本人也不曾直起腰身看在眼里,他心中赞叹一声,除了衣饰不同,百姓的这股纯良和恭敬,和大清子民也没有什么两样嘛? “亲王阁下。”和他同乘一辆马车的三条实美忽然开口,“是的?大臣阁下?” “我们现在去的地方是神户府所在地。短暂商谈之后,请阁下并随行人员在管驿中休息,到下午酉时整,鄙人会再到管驿中来,宴请中国使者。” “好,贵国将此事安排得井井有条,本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三条实美展颜一笑,“贵国大皇帝陛下安好否?” “多承阁下动问,我皇上龙体安康。” “当年在北京的时候,曾经和大皇帝陛下有一面之缘,只是不曾想到,竟然是真龙在前,说起来,真是惭愧啊。” “也不必如此。”奕誴微笑着说道,“我家皇兄秉xìng顽皮,最是爱玩爱闹,这一次本王出使之前,皇上命我向三条君表示歉意——希望他当初的一时顽劣之举,不会给您和旁人造成困扰。” “大皇帝陛下言重了。”三条实美语调缓慢的说道,“当我得到这个令人无比震惊的消息的时候,再回忆起当日和皇帝陛下同处一室的情景,很多疑huò霍然而解,”他突然略显沉重的‘嘿’了一声,“真是如梦初醒啊。” 随即他就觉察出自己的说话有点失礼,在奕誴的对面微微欠身,“一直是鄙人在胡言luàn语,请您原谅。” 这件往事奕誴也知道,不过所得不祥,他也不是很感兴趣,转开话题说道,“太政大臣也不必如此,我皇上圣明如天,旁人如何能够揣摩得清楚?” 这番话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三条实美故意提起这样的话题,是有原因的。日本人对大清的情报工作仅限于皇帝登基之后的咸丰四年开始,在这之前的岁月,彼此音讯不通,很难得到切实的资料。副岛种臣身为日本驻华公使,所领受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就是要找到这件事的起因,因为只要能够找到原因,日本人自问就能够解决——即便他是富有四海的大清皇帝陛下,也不例外。但这项工作费时年余,却没有丝毫进展,从各种渠道收拢上来的资料显示,爱新觉罗?奕詝少年的时候,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日本人发生过任何联系。 这一次奕誴领衔到访日本,给日本人看到了机会,或者可以通过这个从少年时代起,和他当年的四哥,如今的大清天子感情最好的王爷身上,找到什么线索?若是能够从他的言语之中探听出一些蛛丝马迹,最起码也要知道咸丰皇帝为什么会对日本抱有这样大的仇视——这只是咸丰皇帝所表现出来的‘果’,而造成这种观感的‘因’,却一无所知。 但奕誴的话,无疑是直接关闭了这条通道三条实美不敢深究下去,因为那样一来的话,很容易引起对方的警觉,而他知道,在中国人来说,打探中国皇帝陛下的**,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老人脑子中胡luàn转过各种念头,马车一振,停了下来,“亲王阁下,神户府知事大厅到了。” 第118节惇王出使(4) 第118节惇王出使(4) 进到知事府大厅,这里的陈设是中西两种不同风格结合在一起而成,日式的横隔拉mén,内里的装潢非常朴素,淡青sè的砖石墙壁上,挂着明黄sè的挂饰——这种在中国大大的犯忌讳的明黄sè,在日本却是可以为任何人所用的,奕誴几个摇头苦笑,在日方的安排下,各自落座,由听差奉上茶水和新鲜的水果,以为招待。 双方所处的位置,并不是如中国总署衙mén那般非常郑重的对面而坐,而是更加随意一点的散落方式,奕誴明白,这也是日方有意做作,示意己方,并不如因为中国皇帝内心厌憎东瀛,而导致的气氛紧张,“亲王阁下这一次到访我国,诚然是贵我两国间的第一幸事” 三条实美首先说道,“我受我国天皇陛下委派,行欢迎之责,尽地主之谊,也是平生第一可为人称道事,在此,代表天皇陛下,对亲王阁下的到来,表示欢迎。” 奕誴等他说完,在座位上点头行礼,“太政大臣太客气了。”他说,“正如大臣阁下所言,中日彼此近邻,于今世易时移,再若像以前那般,行以闭关锁国之法,断非开明之道。故而我皇上早有圣训,与东西洋列国都要敞开怀抱,宽仁以待。此次命本王出使贵国,也正是抱着如此的目的而来。相信日后,贵我两国的jiāo往定然会锦上添huā,更上层楼的。” “这也正是敝国上下孜孜以求的。”三条实美和奕誴各自表达了一番政fu层面的场面话,话题一转,提到在上一年结束的越南海战上,“贵国上下不畏强敌,在沱山港外海一举歼灭来犯之寇,不但大涨了贵国的威风,我x本君臣闻知,也为亚洲之国,能够完胜西洋强国而感到无比振奋呢” 奕誴心中好笑,打胜打败是我大清的事,日本人跟着振奋什么?嘴上却说,“大臣阁下过誉了。这都是上靠着我皇上指点方略,下倚仗海军、绿营战士用命,方有如此战果。” “我等身在异国,所知不详,能否请王爷为我等详解?” “此事非本王所熟稔,不过没关系,这一次同来的都是我大清海上神兵,诸位若是有兴趣的话,不妨向他们请教。” 三条实美老实不客气的点点头,“正要讨教一二。”他的年纪虽然不小,记xìng却很好,望着沈葆桢躬身行礼,“这位,就是帮办海军大臣,威海海军学院山长的沈丹初沈大人吗?” “正是沈某。” 三条实美笑了,“沈大人以书生领兵,一战功成,名扬天下自不待言,只是这份豪勇之气,也实在是令人钦佩。”他问道,“请问丹帅,不知道依阁下所见,法国海军战力如何?” “远远不及我大清海军。”沈葆桢傲然答说。 “只怕未必吧?”在一边静静地听着几个人对话的胜海舟忽然问道。日本人多有会说汉语的,他也并不例外,听沈葆桢大言不惭,忍不住出言讥讽,“此战固然是贵国海军取胜,但据我所知,贵国海军同样也是损失惨重,而若论及人员伤亡,甚至超过法国海军,可有说乎?” 胜海舟虽然会说汉语,但却不及三条实美和副岛种臣那么地道,口音很重,沈葆桢半听半猜,大约听懂了,向对方点头致意,“这位就是贵国的海军卿胜海舟阁下吧?” 胜海舟倒也不敢失了礼数,恭恭敬敬的起身鞠躬,“正是在下。” “阁下所言无差。此战若论及伤亡人数,诚然是我大清多于法国。但本官说法军战力不及大清,只为其中有两个缘故,请容沈某为海军卿阁下析之。”他说,“第一,我大清海军自咸丰十二年,méng我皇上英明神武,乾纲圣断而肇基以来,至今不足十年光景,论及作战经验、兵士质素,皆不及英法等国远甚——我大清皇帝陛下,天纵之君,即位之初早有上谕,以实事求是四字为治国根本。断不能效法chun秋愚夫如齐桓公者,以讳疾忌医为能事。故而此番征战南海,护我属国,维我虎威,保我海圉。” “这正是需将士用命,殊死杀敌的时候。而两国jiāo手,兵凶战危,死伤在所难免。何足道哉?”沈葆桢神sè平静,侃侃而谈,“再有,士兵不论是习于水战还是惯常陆战,都是国家部曲,国家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我大清将士受皇恩深重,皆有粉身杀敌之决意。这一层,却是法军万万不能相比的了。”他的语句至此一顿,目光环视一周,“这是我所说的,法军战力不及我大清海军的第一个缘故。” “那,第二个缘故呢?” “第二个缘故嘛,就是我大清祖宗有灵,绪统不绝,时逢明主”沈葆桢说道,“列位想来也知,这一次对法作战能够大获全胜,是凭远字级铁甲舰建威海上。而这种铁甲舰,依靠是我我中华皇帝陛下天纵奇才,圣手描绘舰体蓝图,jiāo付英国造船厂费六年之功打造而成——我大清有如此生而知之者的明主,小小法国,算得什么?” 胜海舟几个给他说的目瞪口呆咸丰皇帝手绘铁甲舰蓝图一事并不是什么秘密,在日本人一开始想来,这不过是中国人称颂皇帝圣明的吹捧言论,舰船的制造是需要非常高的专业水准的,咸丰皇帝从来不曾涉猎于此,如何会懂得?后来才知道,这居然是事实——想不到沈葆桢居然把这样的事情也拿来作为战胜法国人的缘故之一。 “这……”他迟疑了一下,又不死心的追问道,“那依阁下所言,贵国海军将士疏于经验,又当如何?” “此事易尔。只要多加训练,兵士质素自然会日渐增加。且不说此次战后,舰上所属经历血火磨练,均已经成为独当一面的将才,日后分发各处,以xiong中所学,战场所经,传授新人,自然可以收效。” “照阁下这样说来的话,似乎假以时日,大清海军就要天下无敌了?” 沈葆桢忽然笑了,古怪的向胜海舟眨眨眼,在这样的场合做出这种近乎狎侮的动作,令日方众人为之一愣,很是搞不清楚他的用意何在,胜海舟的话没有什么可笑的吧?“本官忽然忆及一件旧事,觉得有些好笑,并无促狭之意,请阁下谅解。” “不知道是什么事如此好笑?” “说起来,这话是在与法国人一战之后了。皇上御驾亲临大沽口,召见参战官兵;更赐宴封赏,之后有一次,本官到御前回奏,和我皇帝陛下谈及战情,本官经皇上训示,便如阁下一样,不瞒阁下,我所问的问题,和您也是全无二致” “哦?”这件事是连杨廷辉等人都不知道的,听他在这样的场合说起,也大感好奇,“不知道贵国皇帝陛下是如何说的呢?” “我皇帝陛下说,若说海军战力,英法等国固然领先我大清多年,但亚欧之国,彼此路途遥远,远兵攻坚,智者不取。所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若说在日后唯一能够和我大清海军相抗衡的,也只有日本海军了。” 三条实美、胜海舟等人相视骇然沈葆桢断然不敢在这样的场合假传皇命,也就是说,此事一定是真的。但中国皇帝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呢? “我当时觉得奇怪,便向皇上请教。皇上对我说,日本海军,天下无双,而且……因为一些缘故,甚至要超过大清海军。只盼望着,两国能够长久安定,绝不发生战事,否则的话,就实在是彼此的大不幸了。” 沈葆桢的话语焉不详,特别是几句最主要的话没有说出来,这让胜海舟、西乡从道等人心痒难耐,不过这会儿又势必不能追问下去,只好把一双双亮晶晶的眸子盯着他,只盼着他不用旁人发问,主动作答才是完美。但后者似乎无意多谈,哈哈一笑,和身边的奕誴低声说起话来。 说了几句话,奕誴忽然扬起脸,回头向身后站立的听差点点头,“大臣阁下,” “是的?” “这一次出访贵国,我国大皇帝陛下命我携带来各sè赠送贵国天皇陛下及太政大臣等朝中诸员的各sè礼物,还请大臣阁下鉴收。”说罢摆手,听用上前几步,呈递上礼单。日方有人手下,转递三条实美等。 这也是事先都安排妥当的,日方自然也有准备一份回赠礼物,但要等到中国人离境之前赠送。三条实美接过礼单,展开来看看——其实这是不必要的,因为他们早知道礼物是什么,大多是一些瓷器、木器、漆器,还有一些用来赏用的丝绸布匹。特别有三百匹苏绸锦缎,是皇帝专mén降旨给苏州织造,赶制出来的,不是材料新鲜,而是图案与进奉大内的不同,多是以素雅而宁静的huā瓣为主,更符合日本人的审美。 三条实美看过礼单,笑着向奕誴点头致意,随即率领众人长身而起,“亲王阁下。” “是的?” “贵方使者涉洋而来,舟车辛苦,请先到管驿休息,等到晚间,我亲自在神户‘鸢’亭为列位接风。” 奕誴眉头蹙起,似乎在琢磨这个什么‘鸢’亭是个什么玩意儿?“‘鸢’亭是神户府第一等料理,王爷天家贵胄,我方并无太多可以飨客的,也只有请阁下并随行诸位,品尝一下正宗的日本饮馔之道了。” 这一次奕誴听明白了,笑着点点头,“好如此就多谢阁下了。”。 更多到,地址 第119节惇王出使(5) 第119节惇王出使5 日本人安排的管驿距离知事大厅不远,奕誴问过三条实美等人之后,向对方提出请求能不能容许中方人员步行前往?也好领略一番神户街头的异国景致?并且请日方人员代为介绍? 三条实美想了一下,慨然点头,“阁下有意,鄙人自当,“只恐环境简陋,难入亲王阁下青眼。15” 奕誴微笑着举步向外,口中说道,“我和我家皇上四哥从小一起长大,不论学识还是人品,都不及他远甚,只有一节,是皇上和我说,他自问不及我的,您可知是什么吗?” 难道是胡闹的xìng情?三条实美心中暗暗思忖,嘴上说道,“这,外臣不知。” “就是于民情的从心所喜——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和府内外的下人说话谈天,这些人虽然言语粗鲁不文,但都是真xìng情袒lù人前,比之那些朝中大员,满口称颂圣恩之言,心里不知道打着什么样的主意,却要高明多多哩。”奕誴笑着说道,“所以说嘛,我最愿意看到的,就是丝毫不经修饰的景致,正如我那皇上四哥说的,若是眼中所见,耳中所闻的,都是由下人安排出来的景致,言辞,不但无趣,更显得恶心呢” 奕誴读书不多,说话也难免有些颠三倒四,但话中的意思却是很浅显的。三条实美自然也听得懂,“既然王爷喜欢,那就更加不能阻拦您了。否则,倒似乎是我方有意恶心阁下,让您不痛快似的。”奕誴闻言大笑。 出来知事大厅,来到神户街头,虽然说奕誴有意看一看日本民情风俗,但实际上,因为大清一国亲王的到访,神户街头早已经进行了静街,不但是日方派出的安保人员,在奕誴等人到来之前,大清朝廷也已经派御前shì卫到神户、大阪、东京三地提前进行防卫布置,所以,能够为他所见所闻的,还是经过整理的内容。 饶是如此,也让奕誴大感好奇,他用手一指路边一处挂着晕染的蓝布配以白字,写几个中日夹杂而成的招牌,他只识得一个‘食’字,其他的都不认识,“三条君,这是贵国的饭庄吧?” “是的。”三条实美说道,“不过饭庄一词,王爷用得太过抬举了,如北京东来顺等处,差相仿佛,这样的一处小小mén面,怎么当得起一个‘庄’字?” 奕誴也不和他争辩,用手一指,“这个字念什么?是什么意思?” 三条实美看去,是个‘お’字,这个字在日语中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含义,多是作为前置,以示尊敬、郑重。例如对于父母、长辈;以及对于一些特定物品的称呼。 奕誴听不懂,他也无意深问,“那,我能不能到里面去看看?” 三条实美回头看了看,胜海舟、西乡从道几个正在陪着沈葆桢、杨廷辉、丁日昌等在说话,看他们有问有答的样子,似乎气氛很融洽。“王爷若是有意的话,自可前往。” “那好,我进去看看。”奕誴二话不说,几步到了店面的跟前,挑起mén帘,迈了进去。“伊拉下……” &én内是窄窄的通道,一面是空出来供客人落座的高脚凳,紧挨着木制柜台,在里面则是cào作室,一个男子身穿青布和服,颈上和腰间围着手巾,正在和熟悉的客人说话。 &én口有人进来,男子头也不抬的说了一句,但话没说完,看清来人,惊愕之下,后半句话也咽了回去。“…………”不但是他,店中的几个客人也自转过头来,看见进来的竟然是个身穿官服,长袍大袖的外国人,都愣住了。 三条实美随后跟进,向他身边走了几步,“亲王阁下?” “这样的凳子,还是第一次见呢”奕誴顽皮的一笑,身子一跃,坐在了上面,“嗯,倒是很舒服的。大臣阁下,能不能代我问一句,他这里有什么好吃的?” 三条实美苦笑跟进,给那个呆若木ji的老板说了几句,后者‘嗨咿、嗨咿’连声,又鞠躬又行礼,哇啦哇啦说了一通,“有新近来的樱鲷鱼,不过怕时间上来不及——王爷,您可是有些饥饿了吗?” “这到不是。”奕誴早晨起来不久就在舰上用过早饭,现在还不到中午,也不觉饥饿,只是他天xìng好奇,也就顾忌不到旁人的目光了,“这墙上写着的,都是菜单吗?居然一个字都不识得。” 那个日本老板有听没有懂的望着他,迟疑了一下,从柜台边拿起一个木杓,为他舀了一木杓酒,倒在酒杯中,怯生生的递了过来,又做了个请他品尝的手势,“……とそ。” 这两个字的发音是‘都走’,奕誴也不是半句日语都不会,在来此的船上,和郑刚问过,知道这是‘请’的意思,却故作不知,“啊。大臣阁下,似乎在下的到来让贵国人感觉很不愉快啊,您听,他在让我们‘都走’呢” 三条实美第一次领略到这个王爷的荒唐不羁,但他的这种动作和言语却并不会让人觉得厌烦,反倒和他一贯与人的印象无比合榫。他笑着点点头,“这是请您喝酒的意思。” “啊日本美酒,还是第一次品尝呢”奕誴老实不客气的点点头,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我听皇上四哥和我说过,日本特产清酒,酒香浓厚,回味甘绵,就是这个了吧?” “王爷说的是。不过这里所售的清酒,不过等而下之,王爷若是喜欢的话,日后鄙人当全力贡献,以飨尊驾。”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三条实美大感泄气,这真是俏媚眼儿做给瞎子看了,“我是说……”他忽然停顿,因为看见奕誴满是促狭和搞怪的眼神,便知道,又上了他的当了。 &o了mo,掏出一枚银元,递给那个老板,“谢谢你啊。” “嗨咿,嗨咿”那个老板忙不迭的鞠躬行礼,嘴里说了一大串的话,奕誴猜到,是在说感谢的话。 三条实美和奕誴转身到了外面,日本和中国的护卫各自站在街口左右,远近有穿着和服的男nv老少畏缩又好奇的躲在不远处,向他们投来目光;看见他们两个人出来,沈葆桢中止和胜海舟的谈话,迎上几步,“王爷。” 奕誴呲牙一乐,“三条君,我们现在去哪里?” 由三条实美陪同着,进入到神户府的管驿,众人认真打量,这里的布置是纯日式的,院中栽有樱huā树,地上铺陈着看似凌luàéén口脱下靴子,房间中有三十余坪面积的榻榻米,脚踩上去软绵绵的无比舒服,奕誴几个学不来日本人的跪姿,只好盘膝落座,“亲王阁下,请暂时在这里休息片刻,若是觉得疲倦的话,后面有为您准备的浴桶。” “好。多谢阁下的盛情安排。” “等到下午的时候,鄙人在鸢亭为亲王阁下及列位随行人员接风。希望亲王阁下赏光。” “本王一定到。” 三条实美并不多做停留,和他说了几句话,从榻榻米上站起来,“我们晚上再见。” &én廊下看他穿好鞋子,彼此拱手,扬长而去。 等他再转回来,却见奕誴斜躺在地上,以胳膊肘支撑身体,正在和丁日昌和郑刚几个说话,“日本人就是小家子气,连把座椅也不给准备,这样呆着多累得慌啊?” “王爷,这本来是日本风俗,保持跪姿使人腰腹停止,正襟危坐。” “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远来是客的道理日本人都不懂吗?”奕誴嘴里嘀咕着,缓缓坐直了身子,不再嬉皮笑脸,“丹初,那些日本人和你说什么?” “也没有什么。日方海军大臣向卑职问及,上一次日本驻华公使副岛种臣向总署衙mén报请,请准日本海军弁员到中国海军学院受训之事的朝廷成议。”沈葆桢要言不烦的解释道,“卑职看他的意思,日本人真是很认真的在请求这件事,对于朝命,似乎很有些遗憾。” “我就不相信,这一次出京之前,皇上和我说,日本人说话,没有一句是没有深意的。他们自己有海军学校,找我们大清做什么?”他忽然凝神问道,“对了,老沈,你刚才在那个什么知事大厅所说的话,可是当真的?” “什么话?” “就是皇上和你说的,日本海军犹胜于我大清海军的话?” “自然是真的。卑职怎么敢妄传圣言?” “你这样一说,我倒也好奇了,皇上是怎么和你说的?这话可有缘由?” 沈葆桢为之语塞,这番话当然是有的,不过皇上当初说过,这些话只有君臣两个知道,不得外泄于人;但这一次出京之前,皇帝和他议事的时候,授意他故意说一半话出来,用以吊起日本人的胃口——这样做有什么意义,是连他都不明白的。 听奕誴问及,他迟疑了一下,“王爷,此事请恕卑职不能说。” “喔誴立刻知道,事关天子,也不再追问了。 奕誴像是进了大观园一般,双目在驿馆中到处游走,日本式的建筑较诸中华文物,另有一种完全不同的趣味,他的一只手拉着横隔méén滑动无声,在他的手中左右开关,那副好奇的样子,像个孩子。 &én都是这样的吗?” “大多数是的。” “倒是很方便的说。”他说,“为什么不像中华那样,做成向内开或者向外开的呢?”请记住的网址,如果您喜欢嵩山坳写的《清山变》 第120节惇王出使(6) 第120节惇王出使(6) 鸢亭在神户府是首屈一指的料理亭,坐落在东山山麓的上坡途中,顺着向右延伸的石墙走百米即到,入口是萱草茸的山mén,通往本馆的路是条长满青苔的石板路,两边是生长得非常茂密的树丛,中间放着灯笼路标。 刚刚过了四点钟,距离天黑还有很长的时间,掌柜的指挥着上下nv中(上nv中、下nv中是不同级别的nvxìng员工的代称),用木盆端着清水,从园子mén口到停车场都洒了水,mén前也铺上红毯,完成迎客的准备。正常的时候,早来的客人五点左右就会到,大多数的客人则是要在六点半左右才能到达。不过今天的情况特殊,鸢亭早早的就张贴出了停止营业的告示。 鸢亭的主人是京户一家,老板娘叫京户彩子,有三个nv儿,分别叫huā子、樱子和里子;母nv四个打理着从嘉永五年开始,由三个nv儿的外婆爱知创立而下的鸢亭料理店。 京户是彩子的娘家姓氏——从她的母亲,也就是创立鸢亭的爱知nv士起,就从来没有出嫁,彩子和下一代的huā子三姐妹,都是招赘之后所生——料理亭这样的地方,有一个共通之处,全部是由nv子掌家,家里的男人多是在账房或者厨房忙碌,极少有出外接待宾客的。 京户家的三千金的美丽是在神户是大大有名的,姊妹三个一起打扮出mén,场面煞是壮观。附近的男人都说,看她们比赏樱huā还过瘾,尤其是huā子和樱子是双胞胎,脸蛋、身材、动作都是一模一样,每当过年或者祗园祭等盛会时,三姐妹出mén,后头总跟着一串男人。 不过这样的次数少之又少,这双胞胎姐妹两个十三岁的时候去学舞伎,十七岁的时候出师,从小就学京舞和清元(这是三弦曲调之一),在母亲的鼓励下,一无抗拒的当上舞伎,但真等入行,几乎不再有自由的时间,一天的大半时间都耗在学艺和料亭宴席的表演里。 最小的里子看两个姐姐那么辛苦,一开始就无意当舞伎,因为说好的,是要huā子继承家业,于她的要求并不是非常严格,所以只学了两年,算是行仪见习,也就罢了。 huā子和樱子身材纤细窈窕,娟秀小脸儿,今年只有二十岁,头发搭配和服挽在脑后,lù出光洁白皙的额头;但虽然是双胞胎,姐妹两个的气质却也不同樱子五官端着,目不斜视,给人一种冷yàn的印象;而huā子因为要和母亲学做生意,为日后承继家业做打算,习惯略弓着背,不时lù出讨好的笑容;最小的里子今年只有十六岁,皮肤白白的,娇小圆润,微翘起的嘴角显得很可爱。 听同车而行的三条实美给自己做着介绍,奕誴频频点头,“上一年chūn节的时候,méng皇后娘娘隆恩,派下人到府赏赐了几份听人说是宫中东瀛nv主子亲手制作的日本料理,说实话,一开始的时候吃不大惯;后来等尝到滋味了,又没有了。” “哦?”三条实美半是好奇,半是附和的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就只好觍颜向皇上求恳,又赏我尝了几次。”奕誴微笑着说道,“不过,后宫nv主终究不是自家的灶下婢,总要皇上赏才能尝到;后来我就想,若是自己府中也能有专mén会调制这种美食的下人,该有多方便啊?” 三条实美闻弦歌知雅意,“若是王爷真的喜欢的话,此事倒也不难。”他说,“等王爷回国的时候,我亲自为王爷选一二巧手厨娘,送至府上?” 奕誴大喜,哈哈一笑,“如此,就多谢太政大臣了。TXT电子书下载**” 两个人说着话,马车停了下来,各自下车,顺着缓坡拾阶而上。京户家的鸢亭是一栋木造三层建筑,大大小小一共有十六间房屋,其中视野最好的是西边的落阳厅,这里可以透过利用山坡造景的庭院远眺八阪塔、五重塔身在黄昏时散发出金sè的光芒,因此还是在爱知那一代,就将其命名为落阳厅。 据说曾经有一个知名画家在这里画过一副舞伎凭栏远眺八阪塔的日本画,从这间房看风景,不但黄昏景sèmí人,夜景也是相当不坏,特别是在满月的日子,神户府的灯火闪烁在松楠老树的枝繁叶茂间,配以远处星星点点的泊船,听着海làng轻拍堤岸,如同人间仙境一般。 鸢亭的庭园占地五千坪chūn有杜鹃,秋饰红叶,这个时候白木莲盛开,园中摆设的奇石都是huā重金从鞍马、贵船、那智一带运来,通往后院茶室的小径旁配置着一块一坪半大的黑石,听说,这还是从中国运来的呢整个建筑洋溢着古典的幽静雅趣。 在稍微低矮一点的本馆后面,地势较低的树丛后面,是家人的居所——客人是看不到的。 以京胡彩子为首,带着三个打扮得洁净清爽,一尘不染的nv儿和料理亭中所拥有的歌舞伎十余人已经等在mén前,看众人来得近了,齐齐鞠躬行礼,“晚上好欢迎光临。” 进到落阳厅中,这是面积在三十余坪左右,呈矩形的房间,三条实美和奕誴并肩坐在房间的一面,在他们身前是呈纵向两排排列的桌位,因为要照顾到中国人的起居习惯,特别安排了小小的秀墩。 菜品是早经三条实美亲自选定的,分别是莼菜豆腐、龙虾生鱼片,烤鳗鱼和咸水莲藕,嫩jī汤,煮鲈鱼,最后是鲤鱼汤熬虾仁加上香菇和银杏勾芡的浓汤。 奕誴等人都是第一次到这样的地方来,感觉非常好奇,又觉得刚才来时路上三条实美的话没有说完,便催着他继续讲述。 三条实美却不过,一边布菜,一边讲述起来——。 京户彩子的丈夫京户菊雄是大阪人,祖上同样是开料亭的,虽然说已经熟悉的这个行业,但不能像nv人一样走到幕前,事业终究少了一份jīng彩;他也练过厨艺,但养尊处优的少爷出身,磨练得不够扎实,倒是温和的xìng格让京户爱知很看重,招他做了入赘nv婿——料理亭中厨房的实际分派工作,仍是由资格最老的厨师村木一手调制。 每道菜都要由京户爱知尝过味道之后才能端出厨房,爱知总是说,‘nv人尝不准味道’,而从来不让彩子试味,更不必提还在妙龄的三个外孙nv了。她的理由是,“年轻nv孩儿有月事,身体不断改变,心情和味觉也常变,因此口味不准。” 料理亭中的上下nv中闲聊天的时候说笑,老夫人是月事已停,味觉已定喽?不管怎么样,就算是大厨村木说好,没有爱知的许可,菜还是不能端给客人。 有一个这样的老板娘,或者有人以为,厨师们会难以长待下去,其实不会。有人初起的时候会觉得反感,但后来也不得不佩服老板娘的敏锐味觉,大厨村木更是从鸢亭开业之日就一直服shì的老臣子,到今天已经有二十年了。另外有两个,也待了十年以上。 爱知总是说,“圆滑又算计的男人做老板还可以,做厨师就是二流。”她认为嗜赌又吊儿郎当的男人才能成为真正的厨师,倒不是特别挑选这样的人,不过鸢亭也确实是这一类型专心料理的一流厨师,这也是京户一家人的自傲之处。 这一次在鸢亭宴请中国来使,和白天在知事大厅中彼此正襟危坐不同,环境也更加的幽雅,气氛也随意,三条实美不再用日语jiāo谈,改为换上了流利了中文,他的口才也非常好,把所知道的的鸢亭的来历和趣事一一说来,奕誴听得乐不可支,“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三条实美一笑,用日语和身边的艺伎说了句什么,nv子羞涩的一笑,低下头去,“我在和她说,这样美好的夜晚,只听我一个老人家说话有什么意思?”他再度改用中文,对奕誴说道,“不如让我们来欣赏一下huā子和樱子等姐妹的舞蹈吧?” 奕誴也不勉强,点头一笑,把目光投向二人落座对面,用来做歌舞伎表演的舞台。 舞台两边的huā道尽头,用来作为演员上下之用的纸mén拉开,先走上来的是几个手中擎着锣鼓的歌舞伎,在舞台的中央向客人行礼,然后退到舞台的一角,跪坐下来。停顿片刻,其中一个nv子再次端正坐姿,凝视着清冷月光照shè下的某一点,吸一口气,猛然把鼓扛起。 “锵~~~”像是一声nv人的惨叫,清澈深沉的声音震响在月夜的寂静中,瞬间,映照着月光和灯火的房间仿佛变成只属于她自己的华丽舞台。 锣鼓声响起,huā道外又分别走上两个人来,都穿着一身狮子的行头,前面一个身披着纯白的máo,看上去大一点,大约是狮子爸爸,后面跟着一个穿红sè行头的小狮子,不用问,这是狮子宝宝了。 小狮子双眼上吊,嘴chún下撇,跟在爸爸身后不停的前后玩耍,那个大狮子看上去有点无jīng打采,好像是要睡觉,却碍不过孩子的顽皮,无奈的哄着他。 过不到片刻,锣鼓声逐渐停止,那两个舞累的狮子也睡着了。这时,蝴蝶出场了,这是两个nv孩儿扮演的,穿着凤蝶翅膀形状的戏服,头发长长的垂在腰际,头戴小金冠。 两只蝴蝶戏nòng睡熟的狮子的鼻子,狮子chōu动一下,摇头,睁开眼睛时蝴蝶早已经飞走了;但隔一会儿又飞过来捉nòng狮子,在大小两个狮子周围飞舞嬉戏,狮子受到干扰醒来,想要挥走蝴蝶,但全无作用;往复数次,最后终于jī怒了狮子,浑身luàn转,把身上的máo都纠结到了一起。 场上的锣鼓随着剧情起伏,到最后疯狂的时候,三弦琴急拉,小鼓大鼓连打中,笛声像狂风般扫过,所有的声音都像是心如刀割的哭诉。偌大的落阳厅中,只有歌舞伎低沉的喊声重叠着高昂的鼓声,“啊”“喔”“呀” 这种舞蹈的形式是中国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但并不妨碍能够看懂剧情,一场演罢,席间彩声如雷,“好” 歌舞伎退下,众人开始变得热情起来,三条实美、胜海舟、木户孝允等人都可以听、说很流利的汉语,所以在席间谈天的时候,众人故意放松气氛,笑眯眯的用汉语和沈葆桢等人jiāo流——日本人的情报工作果然到家,沈葆桢、许庚身、朱洪章、杨廷辉、奎昌、恩寿、方伯谦、邓世昌等人的事迹给他们随口说来,如数家珍,而且都是各人心中最值得自豪的光荣往事,几句话说下来,众人都真诚的lù出微笑。 落阳厅的纸mén轻启,一个日本nv子跪在mén口,柔声说了一句,“打扰了。” “啊,是小老板娘来了?”副岛种臣欢声一笑,给正座上的奕誴做着引荐,“亲王阁下,这位就是鸢亭的小老板娘huā子,您看,是不是媚sè天成啊?” 奕誴几个扭头看过去,huā子换了一件明蓝sè越绸和服,腰间系着朱红sè的带子,粉妆不浓,二十岁的nv孩儿有着属于她这个年龄的青chūn魅力,却又因为做生意的缘故,比同龄人多出了一份世故和成熟,“喔,果然是美人儿。” 副岛种臣知道huā子听不懂,给她翻译着,“哪儿啊谢谢您的夸奖。” “诶大阪的料理亭可没有这么美的老板娘啊。”木户孝允附和着说道,“huā子小姐,这位是来自中国的亲王殿下。” “是”huā子知道来者是谁,跪在奕誴身边,恭恭敬敬的行礼,“欢迎光临,请多多指教。” 听完副岛种臣的翻译,奕誴眨眨眼,“这样美丽的小姐让我多多指教,我该说什么,还是做什么?” 两个人jiāo换了一个只有男人懂得的眼神,同时大笑起来。 鸢亭的nv中又提上一个大竹篮,里面装着几只螃蟹,又有人端来一个炭火盆,上面铺着铁丝网,“这是竹叶蟹,即便是在日本,也是轻易不得一见的美食。” 三条实美为奕誴解释,随即向一边跪坐着的nv中点点头,示意她开始cào作——nv中把蟹脚折下,放在铁网上,不一会儿的功夫,蟹壳开始变成红sè,“这种竹叶蟹不宜烤的太干,带一点cháo水的味道,吃起来最好。若是觉得不够咸的话,可以加点盐。” “加盐?” 岛种臣微微一笑,“和中华饮馔之法略有不同,不过还是请阁下品尝一番,另有一种味道的。” 奕誴听话的点头,正要拿起筷子,那个nv中又说了几句话,“王爷,她说,由她来服shì您吧。” nv中偏着头向奕誴浅浅一笑,把蟹脚拿起来,从关节的部分倒折,用银箸从细的地方向粗的地方挤,雪白的蟹ròu缓缓挤出,奕誴探头过去,舌头一卷,“喔,真是很好吃哩” “她说‘松叶蟹就是要这样活着烤来吃是最好’” “是在这附近抓的吗?” “倒不是在神户,但是也距离此地不远的间人海。” 这个名字在中文中是不很吉利的,奕誴问道,“怎么叫这么个奇怪的名字?” “这是因为在中华五代十国的时候,圣德太子的母亲间人皇nv为了躲避战luàn,隐居在此,后来就用自己的名字为这片海命名。” 两个人说着话,那个nv中洒一点盐在蟹壳上,再加一点酒,放在炭火上烤。酒汁咕嘟咕嘟冒着泡泡,香味散溢炉边,看看差不多了,nv中把蟹壳夹到他的盘子中,“用汤匙舀着吃,很温醇。” 奕誴依言而行,尝过之后,满足了叹了口气,“我在京中的时候,也曾遍尝美味,还以为天下之大,再无可入口之物,如今看来,真是自大啊。” 这样的话比任何赞美都来得更加令主人家欢愉,那个huā子小姐听完翻译的说话,恭恭敬敬的弯腰行礼,“能得到您的首肯,真是太荣幸了” 第121节惇王出使(7) 第121节惇王出使(7) 在管驿中休息一夜,第二天一早,奕誴很早的时候就起chuáng了——他用不惯榻榻米,虽然身下铺着厚厚的被褥,盖着的是触手无比滑腻的皱绸,但身在异国,怎么也睡不安稳,一夜之间,翻来覆去,不知道醒来多少次,临到天明的时候才觉得有一些困意,但立刻就天亮了。TXT电子书下载** 和他比较起来,沈葆桢等人倒是一觉到天亮,等洗漱完毕,到他房中请安的时候,发现他双眼红肿,很吃了一惊,“王爷,您不舒服?” “没什么,我不及你们,睡觉的时候会择chuáng。” “啊”沈葆桢记起来了,当年在山东,海军学院及衙mén草创的时候,奕誴就为了水土不服大吃苦头,等到好不容易习惯了山东的气候和水土,皇帝一道旨意,又让他返回京中了。“这,是卑职疏忽,请王爷见谅。” “算了。”奕誴摇头摆手,“今天该到哪里?” “按照日方和我方的约定,今天是到神户海军cào练所。下午的时候,中日两国海军将佐分别到对方的军舰上去参观。” “这个什么cào练所,是什么来头的?” 沈葆桢解释了起来——。 黑船事件之后,日本方面感于自身处于海岛,却全无一支可以拱卫海疆的水面部队的现实,一部分人开始计划并上书当时的幕府老中首座阿部正弘(老中是官名,首座老中相当于中国的军机处首辅大臣),请求开办讲武所、洋学所、海军传授所等。开启民智,增强国家实力。同年(咸丰三年,1853年),幕府将军被bī签署了《日美亲善条约》。将军阁下感于日本技不如人,便取消了禁止各地建造大船的禁令并允许各藩大名在所属之地建造大型军舰。 经阿部正弘的起用和提拔,江川太郎左卫mén、胜海舟、大久保忠宽、永井尚志、高岛秋帆等人开始致力于海防的强化,创设了讲武所和洋学所,并在咸丰五年的时候,在长崎成立了海军cào练所,和大清的海军学院基本教制相同,都是雇佣、聘请荷兰教习,教育日本海军将佐以海上布阵cào演之道。 另外一方面,幕府命长崎奉行筑后守水野忠德向荷兰人敦卡尔.卡尔裘斯——他是荷兰驻长崎出岛的商馆馆长——提出购买军舰一事,不过因为克里米亚战争,荷兰人拒绝了日方的请求。「域名请大家熟知」 日本人不死心,改为向荷兰人咨询创办海军的问题和可行xìng。这一次荷兰人答应帮忙——于是在咸丰四年的时候,荷兰国王派荷兰东印度公司舰队的蒸汽艇森宾号到日本来,开启了日本创建海军之路。荷兰人派森宾号的舰长林肯大尉为舰队司令兼任海军传习教育班班长,并将森宾号赠与日本人,改名为观光号——这个名称来自《易经》里的“观国之光”,不是现在人理解的那个意思。 “我们在进入神户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观光号”奕誴孩子般的轻叫一声,“就是这艘船吗?” 沈葆桢含笑点头,“正是这艘船。” “嗯,你接着说,接着说。” “日本海军生员的选择,是幕府下令,由幕府的老中、若年寄(这都是官名)从幕府直辖的武士中挑选幕府海军传习生人选,学制两年,第一批一共有167人,其中选出了三名学生长,分别是永持亨次郎、矢田崛景藏和胜海舟。” 奕誴又是一愣,正待发问,却见沈葆桢含笑点头,显然是猜到他要问什么了。他讪讪一笑,“不是在长崎吗?怎么到神户来了?” “咸丰九年的时候,cào练所改名为御海军cào练所,胜海舟任主管,后来因为火灾,于咸丰十七年迁到神户的滨御殿,第二年停办,明治维新之后,变为海军兵学寮,进而成为今天所见的海军兵学校。 “如今出任日本海军卿的胜海舟,海军副卿的川村纯义、海军副总裁榎本武扬,中牟田仓之助等人都是在长崎海军传习所教育出来的。也可谓是人才济济了。” “那军舰呢?日本人有多少军舰?和我大清相比又如何?” 以沈葆桢的沉稳老练,提及日本海军军舰的组成,也不禁面带哂笑,“日本只有一艘铁甲舰,名叫‘东’,这艘军舰的来历,还是很有意思的呢” “哦?” ‘东’号的经历确实有点复杂。这艘船一开始是法国人为美国南北战争中的南军制造?名叫斯通威尔号,后来因为法国人在美国内战中要严守中立而拒绝jiāo付,想卖给丹麦人。但是价格又谈不下来,只好又卖给了南军。可是南军又败了,舰长佩奇把船开到了古巴哈瓦那,sī自把船以一万六千美元卖给了古巴总督。 后来美国人又把船赎了回去,以四万美元的价格卖给日本幕府。结果是船还在太平洋上走着的时候日本就开了打,当打着星条旗的斯通韦尔开进横滨港的时候,幕府和明治双方展开了一场争夺战,竞相抬高价格向据为己有。但美国领事馆已经接到国内指示要保持中立,不偏不倚,谁都不卖,其实是在观测风向,要卖给胜利的一方,后来终于在1869年2月jiāo给了明治政fǔ,改名为‘东’号。榎本武扬率领的幕府海军的失败有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明治政fǔ有了这艘铁甲舰。 奕誴听得乐不可支,“就是这样的一支海上舰队,居然也敢邀请我大清海军北洋舰队来参观?不怕丢脸吗?” 沈葆桢无以作答,“这只能说是夷人心xìng,不可捉mō了。” 奕誴又一次大笑起来,“走今儿个让日本人登我们的铁甲舰定远号去,也好让小日本开开眼” 神户的滨御殿海军兵学校的前身是长崎海军传习教育班,地点是设在长崎的出岛——日本人有围海造田的习惯和传统,幕府时代,为了和荷兰人做生意,特地在长崎填了一个占地不到2公顷的人工岛,叫做出岛;一来是和荷兰人做生意,二来是隔离他们。 岛上建有简单的学堂、校舍,用来让林肯大尉及其副手、军医、水手等多人教授日本生员航海及应用;造船及炮术;船具及测量;荷兰语言、算术、地理、庶务;发动机技术;火炮、鼓手等课程。 除了这样的文字学习之外,还有舰上实习,用来实习的军舰是观光号,舰上有自己的舰载小艇,但这种小艇是荷兰教官团专用的jiāo通艇,日本人,特别是这些日本传习生是没有权利乘坐的,于是,日本船匠在荷兰人指导下,练习制造欧式单桅小艇,后来经林肯建议,在海岸附近建立了短艇造船厂——一直到传习所搬迁到神户,学校附带着的制帆厂和锻冶厂也跟着搬过来了。 海军兵学校的主管名叫féi田滨五郎,他是长崎海军传习教育班第一期生员,和胜海舟是同学。学校有学生103人,分作三个班,正在上二年学制的最后一年的学习课程;教习也不再是荷兰人,而是由日本人自己担任,但同时进行派遣留学生到荷兰和英国深造的计划——留学西洋的计划,日本人却是走到中国人前面了。 由三条实美、胜海舟、西乡从道等人陪同着,奕誴一行人乘马车穿城而过,来到位于城市西北部的六甲山下;海军兵学校就坐落在山脚下。 学校的占地非常宽阔,较诸威海海军学院也不遑多让,站在学校mén口看过去,是当年的幕府首席老中阿部正弘的手书,向学校里面看过去,是一排木制结构的房舍,明净的阳光下,远近的树荫在纯粹的日本式建筑的mén廊上投下稀疏的yīn影。 学校的mén前占满了身穿同样的雪白服装的日本生员,在他们身边,靠近学校正mén的位置,是一排年纪较大的日本男子,奕誴猜的出来,这大约就是学校的教习了。 看见有客人来到学校mén前,为首了一个男子用日语呼喝几声,从腰间chōu出长刀,在空中前后左右的挥舞数次,学生们齐刷刷的转向,列队向大mén处迎了上来,“王爷,领头的就是学校的校长féi田滨五郎君。” 奕誴沉默不语。眼见féi田滨五郎带队来到身前,站在一边,手中的长刀在空中飞舞,吼了几声,他身后的生员同时鞠躬行礼,“王爷,他们在说,欢迎并感谢中国大清北洋海军的将士到海军兵学校来,对他们的教学进行指导。” 奕誴一愣,他读书虽然不多,但为人非常聪明,对日本人这种以既成事实来bī迫自己的做法非常不满,若不是尚顾忌着自己是领旨前来,几乎就要转身离去了。“我们不是只做参观的吗?怎么说到指导上了?” 三条实美若无其事的笑一笑,“阁下过虑了。指导一说,不过是以讹传讹,想来是学校的年轻人误会了。” “大臣阁下,请您分清楚这其中的主次,我等此番到访贵国,皇上jiāo办的旨意中,也是为增进两国海军往来,绝对没有彼此指导之言——违旨而行的事,本王是绝对不会做的。” “请您放心,亲王阁下。我们日本人也绝对不会用故意的恶意行为,来置亲王阁下于危境的。” 奕誴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是在撒谎,忍不住出言讥讽道,“最好如你所言,否则的话,太政大臣阁下,发生的场面就是你我都不愿意看到的了。” 虽然对三条实美这种先斩后奏的做法非常不满。但自己是代表大清朝政fǔ而来,两国之间的礼仪还是要继续保持,奕誴向féi田滨五郎点点头,满和煦的说道,“因为我等的到来,惊扰贵校上下,本王表示歉意。” “正好相反,尊敬的亲王阁下,能够接待来自同为亚洲强国的中华亲王阁下一行,是敝校及在下的荣幸。”行礼过后,féi田滨五郎侃侃而谈,“亲王阁下,请这边走。” 第122节惇王出使(8) 第122节惇王出使(8) 由féi田滨五郎、众多海军兵学校生员和日本官方人员共同陪同着,奕誴一行人在海军兵学校中转了一圈,他不大懂海战军事也还罢了,沈葆桢、丁日昌、杨廷辉、吴长庆,特别是邓世昌、方伯谦、刘步蟾、林森森等人,最关注的还是日本海军所研习的海上cào舟技巧。一路走来,一路询问——彼此都称得上是专家,也不必nòng那些虚假的东西来méng蔽。 奕誴一边听着郑刚的翻译,一边随口问道,“如今贵国的海军,共有多少艘军舰啊?” “共有3田滨五郎漫声答道。 “很多啊。”奕誴说,“不知道战力如何呢?” “比之贵国,怕是远远不如。” 来的路上,奕誴听沈葆桢和他简单的介绍过,日本海军的舰船确实不少,但首先,这其中包含有12艘运输船,另外的24艘炮舰也多是和在越南近海一战中,给大清俘虏的法舰德斯丹一样的铁制木胁船,论及排水量和作战能力,不及中国的铁甲舰远甚。 而且,这其中的丰锐、孟chūn、雄飞、开阳、回天、蟠龙和千代田号,都是幕府末期,由日本各藩大名主动捐献给幕府将军,或者是应命chōu调的。咸丰十八年的时候,天皇睦仁在大阪的天保山湾检阅这些舰船,共计有六艘军舰参加阅舰式,而总吨数才不过2,000吨 一路说着话,一路走进学校,进入到主体建筑群,迎面的一大块硕大的石壁,上面镌刻着一段话,“……光耀皇威于海外,非海军莫属,当今应大兴海军。然而草创之今日,国内叛luàn尚未平定,军事费用巨大,非国力所能承担,况且,首先应网罗jīng通技艺之士,以从事海军训练,编制和造船冶炼等方面工作。有鉴于皇国jīng通上述技艺之士甚少,故兴办学校为建设海军之根本。拟在兵库创办学校,以建立海军之基础。” 在这段文字的下面,还有一段小注“海军之事为当务之急,应从速奠定基础。4∴⑧0㈥5” 听郑刚给自己翻译一遍,奕誴频频点头,“这番话倒说到本源了。和我大清皇帝一力cào办海军学院之圣谕,也有几分契合处呢。”说着转身,“这是谁的话啊?” “上面一段话,是海军卿胜海舟阁下所言;下面的一段小注,是我国天皇陛下的谕旨。” 奕誴不齿的冷笑,小日本,居然也敢用‘谕旨’吗?真是夜郎自大当然,这样的话只是心中腹诽,面上却是很感兴趣似的点头称是,“那,不知道生员们的学制和课业安排是怎么样的?” féi田滨五郎为他一一解释学生的学制是两年,早晨,夏天5点,冬天6点,吹螺击鼓起chuáng,再鸣钟一下用早餐,饭后换上专mén的服装清洁卫生;上午8点钟水手长升旗,值班部长检查船员击鼓、演练样枪和张帆,然后点名。其后,船长派小船接教习到船练习至正午;中午收拾器械后用午餐,再敲钟一响收拾餐具,安排下午练习用器械后午休;下午2点,教习到船练习到4点;黄昏,吹螺降旗、击鼓、演练样枪、卸帆并收拾用具;值班部长检查船员、枪炮;晚上8点,吹螺击鼓休息,值班部长检查巡视船内,注意防火,遇风雨则检查是否下重锚及船舵和发动机是否正常。夜班值班人员每一个小时一换班,换班时检查有无被水侵入之处及其他疏忽之处,并记录。 这还只是在船上进行实习时候的必要功课,在岸上学校中接受文字知识,则更加是苦差事。按照规定,每一学期的上课时间是1月19日到12月19日,上午8点至12点,下午12点半到…;每月逢1、4、6、9日学习测量和算术;2、7学造船;3、8学蒸汽机;7、5、10学船具;2、8学海上炮术;2和23学shè击;5月10日到8月晦日(就是yīn历每月的最后一天)学习游泳,其间3、8、5、10练习水上调马。 总之一句话,举凡士官学、枪炮、蒸汽机、测量、会计、发动机、管理火工、造船、船舶驾驶、管理水手等十余mén必修课程,都是这些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必须要掌握的。 奕誴听得一个劲的嘬牙huā子,“啧啧啧。”他的语气中一片赞叹,“这样长时间的课程,孩子们可能坚持得下来呢?” “不这样可不行啊。”féi田滨五郎说道,“日本国小民贫,比不得贵国英才辈出,也只有以勤补拙了。” 奕誴很赞同的点点头,来到日本时间很短,但所见的日本人中,也只有这个叫féi田的家伙,还算是会说几句人话 在他们的身后,胜海舟、西乡从道和其他几个日本海军方面的代表跟在身后,听着前面几个人的说话,和沈葆桢、丁日昌、方伯谦、刘步蟾、邓世昌等人聊着天,“上一年7月间,丹帅统带全军,在沱山港外大败法军,公名震天下自不待言,也为我亚洲百姓开创了战胜西洋列强的先河,这种傲人武功,足勘传诵一生啊” “若是说及对西洋列国小有胜果,也是全靠我皇上英明神武,指挥若定之功。本官不过供趋走之役,如何敢邀天之功为一己荣光?” 胜海舟附和点头,“这是自然。”随即追问道,“丹帅,昨日在知事大厅一见如故,本官忝掌日本海军,于报国报君之外,所感兴趣者,全然是在如何办理好我天皇陛下jiāo办的差事。把我x本海军打造成亚洲一流的舰队。想来丹帅身为大清海军大臣、威海海军学院的山长,定然于某心有戚戚然焉?” “不错,海军卿阁下这话说得极是,我等身为臣子者,固然所属不同,但为君上分忧,为自身建功,正是职分所在。” “既然如此,不如就请丹帅将xiōng中所知,尽数教授于我等?也好让本官日后也能如丹帅一般,成万世之名?” “你想……”沈葆桢长长的‘哦’了一声,微笑望向胜海舟,“海军卿阁下,非是我不愿意将此事告知,只不过,皇上临行时曾经于沈某有过上谕,这番话出皇上御口,入沈某之耳,断不能流传在外,否则的话,皇上就会第一个杀了老夫的头阁下,您与沈某终究是相识一场,总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掉脑袋吧?” 用这样的话作为托词,就不必谈了。但胜海舟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和他打了几句哈哈,给身后的几个年轻人使了个眼sè。其中为首的是三个人,刚才彼此都做过介绍,一个是这一次到日本来,在濑户内海外尽引带职责的观光号的舰长大山岩;另外一个是他的同乡、朋友、战友,日舰比睿号上的副舰长,同时也是即将在一个月后前往英国接受留学深造的东乡平八郎;第三个人叫山本权兵卫,和前两个人一样,他也是萨摩藩人,但年纪要比他们小,今年只有二十岁。 山本的年纪虽然小,却有实战经验,咸丰十三年的时候,日本和英国之间因为声麦事件而爆发了萨英战争,当时只有十一岁的山本就跟着上到炮台,一起搬运炮弹,和他一起工作的就是东乡平八郎,而炮手就是大山岩。而一战建功,英国舰队旗舰尤里亚勒斯的舰长和副舰长就是被这个炮台上发shè的炮弹炸死的,虽然不及邓世昌海战处子秀来自那么光辉灿烂,但考量一下三个人当时的年纪,也是非常了不起的成绩了。 因为这样的经历,山本非常骄傲,在海军兵学校中从来不服从英国教官的管束,这一方面是见到敌人那种本能的抗拒,还有就是自己是来自战场的自负,根本就没有把那些没有实战经验的大鼻子教官放在眼里,成天喝醉了酒打群架,火来了连英国人教官都敢打。到上一年的年底,山本以倒数第二名的成绩从海军兵学校毕业,现在在日舰千代田号上担任炮手。这一次听说有来自中国的北洋海军到访,他也借着和大山岩和东乡平八郎的关系,掺和了进来。 这些日本海军的成员都不能向他们的校长和海军部的长官那样说一口流利的中文,不过,中文不会说,英文对话还是没有问题的——日本的海军兵学校所用于教授和日常会话的,全部是英文,这一点和中国北洋海军有相通之处,双方都是年轻人,日方又是有意拉拢,因此,很快的时间,就能够融为一片。 在日方众人看来,中国这一次派来的使团中的海军诸将,各有风采刘步蟾面容英俊、方伯谦一脸jīng明;邓世昌沉稳如山,林森森壮实厚重,都是一时俊彦之选。而上一年七月间在沱山港外一战,经中法军士口口相传,再加上日本人着意收拢情报,所得到的信息,虽然不能说100的准确,却也和战场情形相去不远了。 第123节惇王出使(9) 第123节惇王出使9 在大山岩看来,中国海军的战术实在算不上很高明,用炮舰搭载绿营士兵是第一个缺失,这等于是捆住的一边手脚去和敌人搏斗,十四艘兵舰,总吨位并不弱于法国,有两艘铁甲舰充当战阵主力,最后的结果却是给对方打沉了一艘,重创了六艘 大山岩和东乡等人在休息的时候议及这一次的中法之战,慨叹道,“这也只能是惯于làng费的中国人能够做出来的事情要是在日本,领军的海军大臣,一定会引咎辞职”众人共议,认为大山岩的话是不可易的‘yù论’ 第二个缺失就表现在清军的训练无能,以致在战场上惊慌失措,连平时十成功夫中的三成也表现不出来——若不是有邓世昌一炮建威,打沉了法舰雷诺堡号,jī励士气,最后的战果还不会是样呢 因为这样的原因,日本海军军人是不大把北洋海军放在眼里的,持这种论调的,尤其是以山本权兵卫为首,他曾经说过,“要是我能够统帅如同中国人那样一支庞大的舰队的话,一定能够在不损失一艘船的情况下,全部歼灭法国海军部队只可惜,这样优秀的战舰,只落在一群无能的中国人的手中” 这样的话自然为大山岩严厉禁止,最后甚至威胁要不允许他参加这一次和中国人的见面,山本才不情不愿的答应下来保证不会在中国人面前吐lù丝毫,方始给大山岩放过而这一次对于来访的中国北洋海军,日本海军众多将佐也早已经得到了胜海舟的授意,问题就先从唯一的一次对战开始,“刘君,您是贵国海军学院中第一批有幸参与到对敌实战之中的一员,敢问刘君以为,海战争雄,当以何为先?” “我不以为有先后次序区别,海战不同于陆战,将士可以有忙闲之分,必要全舰上下,同心协力,才能有取胜之望,若说分清主次,不过从属不同,资历有别而已” “刘君这话,请恕鄙人不能同意海面战争正如阁下所说,要全体同仁共同帮助,彼此使力,才能得胜,这一层固然属实,但舰上诸员,上至管带舰长、下至将佐兵员,既然各司其职,就要分清上下尊卑,否则的话,令不行、禁不止,不要说打仗,就是承平时日,舰上亦当一团húnluàn了?” 这很显然是在狡辩,刘步蟾一笑,甚至都不愿意为这样的话题和对方展开辩论,倒是他身边的方伯谦受不住了,“这话未免过于以偏概全了我们这一次到贵国来之前,也曾经听闻过,日本军中,最重上下等级之分,例如,三年级学生被称为“一号生徒”,在分队里起指导的作用,二年级学生是“二号生徒”,帮着一号学徒敲边鼓,所有动手化体力的活都是被称为“三号生徒”的一年级生去干可是的?” “正是”大山岩毫不隐晦的点头,反问道,“军舰行于海上,彼此同袍一体,一旦接战,绝无可缩身躲避处正要海军将士上下一心,同御外侮,而上下等级之分,是在每日的生活中紧密加强这种彼此统属关系——难道在贵国的海军学院中不是这样吗?”不跳字 “当然是的但却没有贵国海军这样,全部以欺凌后辈为荣光的行径” “所谓欺凌后背,也是不明内情之人的误传”久未出言的东乡平八郎也了,“与之相称的,却是身为前辈的我们,对于后来人的种种教导和抚慰之法——这一点,料想刘君等人是不的?” “这话不对我大清海军将士,无论是先人抑或是长官,从无欺凌后辈和属下的恶例但在沱山港一战中,却也能够彼此努力,共战强敌,这难道不是优于贵方这种虽称本意善良,但手段失之粗暴的行径吗?”不跳字 双方都是年轻人,又是征战大海的赳赳武将,难免都有一腔热血,彼此谁也不能说服谁,的声音越来越大,渐渐也开始出现了火yào味,“这位就是指挥定远舰炮手一炮击沉敌舰雷诺堡号的邓君了?” 邓世昌向大山岩几个人拱拱手,“不敢,正是邓某” “照邓兄所言,兵士不必以严刑峻法相克,自然就能够主动有一腔报国杀敌的热血了?那人生而好生恶死,若不是心中畏惧朝廷规制,军中法典,因为害怕死亡,而致临阵逃脱,又当如何?” “此事又有何难?”邓世昌哂笑一声,面对山本权兵卫,“阁下就是最爱打架闹事的山本君了?” 山本权兵卫双眼向天,一脸倨傲,“是我” “我请教您一个问题,当您和旁的人打架的时候,有没有受伤的情况?”邓世昌笑着问道,“我说的这种受伤,是指那些皮ròu破损,但并不很严重的创伤的?” “这,自然是有的”山本权兵卫说道,“不但这种小伤,就是严重的伤,某也受过” “严重的伤暂时不提,先说第一种”邓世昌语平缓的又问道,“那么,您是不是在每一次和人搏斗之后,才注意到身上的某处地方受到了伤害,同样的,也是在搏斗之后,才感觉到伤口的疼痛?” 山本权兵卫很认真的想了想,邓世昌的问题是他从来没有注意过的,经他提起,忆及多年来打架的经验,诚然如他所言,“不你说的都对但……这又样?” “这便是我可以答复方才阁下所提的‘兵士不以严刑峻法相克,是不是就不会一腔报国杀敌的热血了’的问题”邓世昌说,“鄙人有幸,méng我皇帝陛下宠招到御前,谈及此事,皇上对我说,这种问题,根本不值一提这是因为,人的身体之中,能够很自然而适宜的分泌一种名叫肾上腺素的物质,这种物质的作用,就是使人获得在平常时候,不会出现的亢奋情绪、乃至越常人的力量” 看着面前几个日本人游移不定的眼神,邓世昌又追问了一个问题,“山本君,再请问您,每一次与人搏斗之后,除了受伤的痛苦之外,会如同发冷一般的身体颤抖——而这种颤抖,却是不受控制的,是不是?” “这……也是有的,不过近来已经没有了” 邓世昌了然一笑,“这同样是因为肾上腺素的作用”他说,“现在可以正式回答阁下所提的问题了好生而恶死固然是人心之常,但置身于血火飘扬的大海之中,眼见旧日军中袍泽逐一受伤或者毙命,必然会jī起人心中的血xìng之气——这种血xìng之气,其实就是我刚才所说的那种肾上腺素在起作用——因为这样的缘故,非是己方真正不敌敌人,或者是生命危在旦夕,都是不死不休的结局呢” 大山岩几个人面面相觑,邓世昌的话是他们从来不曾听过的,对于真实xìng充满了怀疑,但参考山本权兵卫及偶尔的几次和人搏斗的经验,又对方不是在撒谎,但这样的知识,他是的?胜海舟在一边听得觉得诧异,这也是咸丰皇帝教给他的?他又是知晓这些的? “阁下这话,才是以偏概全,若是照您这样说法,兵士在平日里丝毫不必整训,只待在战事爆发之后,凭xiōng中血勇之气,就可以杀退敌军了吗?那还要受训做?干脆就从田间找一二青壮汉子,登船服役就是了” “整训归整训这是兵士能够熟练cào行舰上器械、武装的基础我等现在讨论的,并不是这样的问题——海军情况,与旁不同,正是要上至舰长,下到兵士同心一气,如同一家人一般,如臂使指,才能为国报恩——这是一切胜利的前提鄙人所要说的,是在平日的时候,如何达致舰上所属,亲如友朋,是要靠上下同心,和睦相处,而不是如贵方一样,全以欺凌伤害后辈,使之心生畏惧为能事” “我国自古传承而下的规制,与贵国不同,身为后辈者,先天就要有为前辈服shì的觉悟”大山岩说道,“萧规曹随之下,也从来不曾有人心生怨言的” “人心难测,又如何能说旁人心中对此并无抵牾?”方伯谦接过话头,大声抢白,“便称是阁下,当年为同舰的前辈训斥,难道就不会暗中垂泪,心中不满?” 大山岩、东乡平八郎和山本权兵卫异口同声的大声回答,“从来没有” “啊?” “因为我等深知,前辈训斥我等,只是因为我们应尽的职分没有尽到,所以才给前辈打骂**若是有,难道不能给别人说?若是无,也从来不会有人无事生非,故意找茬所以在我等而言,必须要打起全部jīng力,做好分内的差事凡此种种,都是所有人必须要有的觉悟,自然的,也就从来不会有人为犯,给上官惩罚,而至心怀怨怼了” 刘步蟾几个面面相觑,双方在理念上有着太大的差别,可以说是彼此心xìng不同——这样的话就不必谈了 第123节惇王出使9 第123节惇王出使9 第124节惇王出使(10) 15第124节惇王出使10 邓世昌、刘步蟾几个和日本海军兵员吵得不可开jiāo,彼此都是心志坚定,断不会为对方的言辞所动,从海军兵制一直吵到中日两国聘请来的西洋教习的学识,再到在正式战场中,友方舰队的列阵对敌策略,双方大抬其杠,最后干脆不再跟随奕誴等人的队列,几个人单独走到一间本来是用作上课的房舍中,彼此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画点点,模拟起正式的海战来了 在大山岩等人认为,海军中的任何一艘舰船都是绝对不能有闪失的,不但是因为训练海军中从舰长到普通战士所要huā费的和功夫远过陆军,因为舰船都是国家huā费重金厚帑,或者从国外购进,或者是国内生产,若是轻言放弃的话,如何对得起这许多的心血结晶? “我等的意思绝对不是说要轻易抛舍友舰,而是在势不可解的情况下,难道就不能考虑放弃一小部分,而达到保全多人xìng命、值得保全的战舰的崇高的目标吗?”不跳字 “既然阁下谈到能够保全多的兵士和多的战舰,为不能加着意进取,而致使这一两艘需要舍弃的战舰,也不至于遭到这样悲惨的命运呢?” 方伯谦眼珠一转,笑眯眯的说道,“这还不简单,因为我大清有的是人才,有的是钱,买得起多的兵舰,这一两艘,乃至多的舰船,我们也损失得起啊” 大山岩立刻为之语塞这是一个横亘在日本海军官兵心中的刺咸丰二十一年的年初,明治政fǔ废除了兵部省,改成海军省、陆军省分立首任海军卿就是胜海舟此时他手中有30余艘军舰,三条运输船,合计起来总吨位是13,000余吨胜海舟就提出了个在18年内建成一支合计108艘军舰的常备舰队的计划,但在那时看这个计划都是空中楼阁明治初期兵部省每年总预算是900万日元,其中陆军是850万,留给海军只有50万那句强大的海军也就仅仅是个很悦耳的口号罢了 这也使日本海军意图壮大的梦想只是建筑在胜海舟、西乡从道等人的脑海中——这一次邀请中国的北洋海军访问日本,未始不是出于借中国海军炮舰的神威,狠狠的刺jī一下从上到下的本国官僚的意图 和大清的国力正在全盛期比较起来,日本虽然也已经在数年前实行政,但终究国小民贫,不论是发展前景还是后劲余蓄,都远不及中国,方伯谦以这样的话来讥讽,虽然明他是在半开玩笑的,但也很难找出话来反驳他 “贵国诚然是国用日足,但也不是可以任由你等随意huā用的?一艘军舰的造价总是三百万两银子上下,难道就可以这样任由海军胡luàn糟蹋吗?这难道不是败家之举吗?”不跳字 刘步蟾摆摆手,制止方伯谦还要和对方斗嘴的俏皮话,“大山君,还是如您方才所言的,鄙人试举一例当日在沱山港外,法国海军旗舰的阿塔朗特号,眼见敌我力量悬殊,乃放弃作战,转而逃逸而去,若是依阁下的观点,如他这般作为,无疑是临阵逃脱;而在鄙人看来,却是留此有用之身,意图后日——如果都是如台斯当少校那样,死战不退,最后除了打开通海阀,让窝尔达号坐沉海底再无他路可走,您认为这样的行为,除了能够留下所谓的武士英名之外,又有何用?法国朝廷huā费的大笔银子购置的炮舰,难道不也是làng费了吗?”不跳字 “即便不是这样的话,最后也会是落到中国人的手中,还能有区别?以国家战力,最后却用以资敌,这又有和作用?在我等看来,还不及坐沉呢” “又了这一次战后,除了一艘已经失去作战能力的易士弼号之外,我大清已经将所有缴获的炮舰尽数返还法国,这能说是资敌呢?” 山本权兵卫还要再说,教舍的外面脚步响起,一个穿着海军兵服装的日本小伙子探头进来看了看,立刻立正站好,嘴里哇啦哇啦的说了几句日语大山岩点点头,挥手让他退下,“今天的争辩还不能算完,不过暂时不能进行下去了”他用英语说道 “有事?” “诶亲王和大臣阁下准备离开,到舰上去了” “那,我们也出去” 从海军兵学校到停靠在港口边的军舰这一路中,方伯谦始终在不依不饶的说着话,“正卿,子香,”他叫着两个人的字说“日本人这不是在胡搅蛮缠吗?明明是不占道理的事情,偏要咬住不松口?” “这也难怪他们,我听丹帅说,日本人能够拥有的舰船远逊于我大清,这还是日本人为了巩固海圉,多方筹措而来的;可以说是少一艘是一艘,所以才这么的珍贵,丝毫不容有失” “我倒觉得,那个大山岩的话未必是”林森森接口说道,“益堂,你想想,要是在沱山港外海的时候,我大清海军上下都有着日本人这样,对于每一艘军舰都抱着断断不能容其有失的心态,战况是不是会好很多?” “少屏这是话?难道我们在战时所出的力还不够吗?抑或是我等都抱着放任自流的心思,看着友舰受损而不顾了?广亨号若不是正卿主动向丹帅请战救援,只怕也早就给法国人打沉了?” “你和我吵?”林森森委屈的抱怨,“我和你是一国的嘛” 刘步蟾和邓世昌相视而笑,“我看你们真是不知所谓凭日本人海军所有的实力,用不到定远、辽远,只凭一艘雷加级,就足够把他们送到海底喂王八还争这些末节做?” 邓世昌对刘步蟾这种和稀泥的做法有些不以为然,大清海军的实力确实远在日本之上,但在他心中,反而加认同大山岩等人,即海军诸舰是一个整体,断断不能为一己求生而舍弃战友,像方伯谦这种观点,日后只怕会惹下极大的麻烦哩 而在与他们同行不同驾的另外一辆马车中,大山岩几个人也在说着同样的话题,“你想?东乡君?” “若是中国到处都是这样的海军将领,即便有再多的炮舰,再先进的武器,也是不足用的再好的武器,也要人来cào作——我皇国有如胜海君、西乡君、榎本君、féi田君这样的指挥战略家,有大山君、山本君这样的亲临战阵的武将,舰船的设备的落后,不过是用金钱就可以弥补的”东乡平八郎说道,“而这种差距,却又易解决的” “我赞同东乡君的话,只要给我们二十年,不,十年的,就绝对可以用加先进的炮舰,弥补上中国和日本海军方面的差异” “只是希望,皇国不要出昏招才好” “诶?”东乡平八郎和山本权兵卫同时一愣皱眉,“前辈,您为说这样的话?” “不,这只是我的杞人忧天,”大山岩微笑摇头,心中却觉得忐忑,这一次中国人的到访,他总觉得其中的意图不是那么简单,倒似乎另有所图似的,只不过以他的见识,还分辨不清这笼罩在心头的mí雾 车马粼粼,临近中午的时候,队列重又回到了昨天离开的神户港码头,以定远、辽远两艘铁甲舰为首的大清北洋水师的炮舰稳稳的停靠在码头边,和昨天初到贵地不同的是,码头上占满了来看奇玩意儿的日本百姓,红男绿nv指指点点,甚至还有从观光号和比睿号下来的海军所属,也站在人丛中,抬头仰望着这钢铁巨兽 岸上有清军水兵站岗值守,也感受到了来自异国百姓的钦羡,水兵站得笔直,xiōng脯拔得高高的,那份骄傲和自豪的神sè,洋溢在青chūn的面庞上;船舷靠岸的一侧,有顽皮的小伙子探头下来,大约是想看看距离水面有多高,不停的有人向下吐吐沫看见有马车驶近,猜到是亲王带领日方人员即将做登船参观,赶忙缩了 丁日昌又好气又好笑,站在岸上左顾右盼,“刘步蟾?” “卑职在” “等一会儿上船之后,把今天在船头恶作剧的水手的名字都记下来,一概军法处置” “军mén,他们也是一时好奇,不必军法处置了?” “不行这一次出访日本之前,皇上早有圣谕,要拿出我北洋海军的威风来,这……等作为,传扬出去,不要给人家笑话我大清水师不懂规矩吗?”不跳字丁日昌大声斥道,“此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是”刘步蟾点头领命,“等此事过后,卑职立刻将犯过水手从重处置,请大人放心” 丁日昌不再多说,眼见奕誴、三条实美等人乘坐的马车到了不远,吩咐一声,“列队迎候” 第124节惇王出使10 第124节惇王出使10 第125节惇王出使(11) 第125节惇王出使 由沈葆桢、丁日昌等陪同着,三条实美、胜海舟、西乡从道以下的众多日方代表得以登舰,迈上阶梯,走过通道,一行人先进入到舰上的指挥室中。器:无广告、全文字、更 大山岩等人认真观察,这里的面积在一百坪左右,靠近船头的方向,全部是厚重的玻璃舷窗,视野非常辽阔,举目看去,前甲板上的三位炮座,九75毫米口径主炮指向天空,他们知道,这已经是目前世界所有海军部队中口径最粗大的;距今数月之前,就是这里的一发炮弹,炸沉了法国二等炮舰雷诺堡号。 在舷窗之后,则是铁甲舰的运行指挥机构,直径一米有余的巨大轮舵,各种标识板,以及战时指挥系统,都在这间舱中。而在指挥室的尾部,是四片用固定在船舱地面的屏风遮挡起来的空间,里面是什么,起什么作用的,却不知道。 中日双方人员总计超过六十人,齐聚在指挥室中,却丝毫没有拥挤感,胜海舟和西乡从道耳语了几句,两个人频频点头,“亲王阁下,这样的铁甲舰,贵国有几艘啊?” “一共有六艘,由皇上宠赐嘉名,一概以远字级名之。想来是以其起威震海远之效吧?” “是。有这样的铁甲舰,想来贵国海军天下,也完全不是问题了。” 沈葆桢闻言一笑,“这算什么?”他说,“我大清皇上已经降旨,向英国、德国、法国各自订购级。等到竣工之日,才堪堪可称威震宇内呢” “哦?请问这山字级和如今这远字级有何区别?” “区别可太多了。”沈葆桢傲然点头,但并不就此话题深谈,转而说道,“王爷,可否示意开船?” “嗯,开船吧” “亲王阁下,能否容许我等到轮机舱中一观?” “这,怕是不大妥当吧?”铁甲舰初至中国的时候,奕誴身为海军大臣,也曾经亲自到轮机舱去看过,那里安置的蒸汽机和其他的,净水机等设备除却体积巨大之外,就是噪音太大,彼此对面不闻,更不用提还有煤尘飞扬,让人呛咳难忍了。 所以,自从那一次之后,就再也不肯亲自到底舱一走了。就连咸丰十九年皇帝东巡海圉,想到底舱一观,还是给奕誴谏止,不得已作罢的。这一次到日本来,按照规制,他身为中方身份最尊贵之人,对方有意游览舰上各处,他都是要跟随的。 三条实美想了想,猜到了他犯愁的缘故,“那,阁下,不如就让胜海君等人下去参观一番,由鄙人陪着您在指挥室中?” “这样也可以。”奕誴顺水推舟,向沈葆桢点点头,“丹初,那就由你代本王劳动一番吧。” 葆桢答应着,摆手示意胜海舟等人前行,自己在身后跟了上去。 胜海舟几个从指挥室往下走,越走越觉得定远舰真是超过自己认知的庞大怪物,大山岩暗暗计算,只是楼梯就下了不少于一百五十级,这还不包括在舰上各层的甬道间穿行的距离,但即便如此,耳中却还只是听见越来越震响的轰鸣声,而没有看见轮机舱的所在。 “沈君,这铁甲舰上,分做几层,都是起何等作用的?可否见示?” “一共分作九层。最下面一层是底舱,依次而上分别是储煤舱、轮机舱、庶务舱、作战武备藏、厨舱、通道舱、卫生舱、休息舱还有指挥舱。”沈葆桢一指几个人正在落足的舱道,口中说道,“我们现在所在的,就是通道藏。” 日方一行人也都是海战专才,一听便知道,所谓通道藏,是指完全为作战所准备的特殊舱室,这里直通前甲板,除了和火炮炮台连接用于扬弹机等专用作战设备储存之外,没有任何闲用设施,自然的,这里和下面的作战舱是有通道相连的;而这里的另外一个很显著的特点就是装甲极厚——为了防止敌人的炮火打击。 再向下走,通过庶务舱,就可以听见巨大的轰鸣声和浓烈的煤尘的味道了,而且温度也是越来越热,扶着两边的扶手,下到舱底,头顶的灯光一直延伸到远方,可以将舱中的景致尽收眼底超过胜海舟等人想象的两台复合平卧式蒸汽机正在发出震耳y聋的巨大噪声,曲轮咣当、咣当的往复来回,因为刚刚开船不久的缘故,远远没有达到最高转速。 轮机舱的水手大都光着半截身子,在灯光的映衬下,竟然还有几个人是完全赤着身子的,身上的油光和着灯光的照耀,现出饱满而健康的光泽。 沈葆桢站在铁梯上,向胜海舟做了个手势,是在问他,还需要不需要到最下面去看看?后者赶忙摇头,用手指一指上面,自己领先一步,向上爬去。 上到三层以上,噪声逐渐远去,胜海舟和沈葆桢相视苦笑,“直到现在,我的耳朵里还是什么也听不见” “诚然如是,所以我皇上早有谕旨,轮机舱中的水手,在整条舰上,每月所拿的俸银,是全舰最高的。”沈葆桢看日本人一个个都瞪起了眼睛,重重点头,“不瞒诸位,比我这个海军帮办大臣,每月也不少呢” “这……倒是第一次听说。” “不但如此,皇上还有命令,所有轮机舱中所属,都有一年不少于六个月的假期——这在舰上,也是独一份哩。”他笑着说,“不过,即便是饷银丰厚,每年轮值又只有常人一半的时间,但轮机舱中所有的水手,没有一个是不耳聋的。” “这样说来的话,贵国的皇帝陛下,竟是以重帑来招募轮机水手了?” “差不多吧。” 大山岩在后面一句不落的听着他们的对话,眼见又到了通道舱,忽然越前几步,“沈大人,能否容我等到甲板一观?” “当然可以。” 就着第五层的通道向外走去,推开半启的舱mn,眼前一片明亮,众人来到了刚才在指挥室中所见的前主炮所在的船甲板。奕誴和三条实美已经提前从舱中出来,迎风而立,正在低头从炮舱中走出来,看见众人,展开笑容,“大臣阁下,很多东西连我也不知道,正好,有专才来了,老沈?你给大臣阁下解释一番。” 沈葆桢也不能完全通晓舰上武装,便顺势一指,“邓世昌,你来为大臣阁下做介绍。” 邓世昌挤出人丛,站到炮舱的mn口,从炮手手中取过六分仪,为他讲解了起来。 胜海舟、大山岩等人jīng神没有放在他们身上,转过头去,径自和站立得笔直的清军水手说话,“请问,这样的前主炮,每分钟的时间内,能够出多少发炮弹?” “每两分钟一发。” “sh程呢?” “最远能够打到12,000米的距离。” “那……”胜海舟想了想,回头一指船舷左侧的速sh炮,“这样的火炮呢?” 那个水手看了一眼,摇头说道,“对不起。这不是我所知道的范围,您可以去问专职炮手。” 胜海舟心中暗暗赞叹,从小节可见大势,中国海军的水手分工明确,又不以不知为知,这份认真的态度,和日本海军倒是很有一拼啊。 询问了几句,转身走向船头,站在舰艏探头向下看,如巨斧一般的船头劈开海面,溅起欢快的lnghuā,可见船速相当之快,“丁君,请问现在的船速是多少?” “在十五节左右。” “能否容贵海军水一炮看看?” “可以。”丁日昌立刻点头,“不过,大臣阁下,请先到指挥室中吧?这里的危险太大。” “不妨事的,请容许鄙人和我的学生站在甲板上,亲身观的全部过程。” 丁日昌知道,他所说的站在甲板上,也只是在炮位之内,而绝对不会站在炮口之下——如果是那样的话,就是胜海舟等人在自己找死了当下也不勉强,引领着奕誴和三条实美等人进入舱中。胜海舟、西乡从道、大山岩几个人如何肯放过这样的好机会,bī仄的炮位中装不下这些人,只好站在外面,看炮手灵活而熟练作。 扬弹机将炮弹和炮yo装好,按下电动按钮,底火点燃,火炮发出一声怒吼,炮弹出膛而去。数秒钟之后,在遥远的海面上炸起一团水huā。胜海舟等人礼貌的鼓起掌来,“非常好,谢谢您的劳作。” 感受了一番远字级铁甲舰的齐sh威力,定远号开始回航。等到了岸上,送奕誴等人回到管驿休息,三条实美即刻返回东京,他要向天皇陛下汇报这一次在神户所见的大清海军的威势力量。 在他和胜海舟、西乡从道三个人联衔封奏的视察报告中是这样写的“如果现在和清国开战,我们没有胜利的可能,只要‘定远’一舰就能把全部常备舰队送到海底。陛下,军舰,我们要军舰,我们是四面环海的海国,卫国就是卫海,拥有能和‘定远’对抗的军舰是我们最要紧的。” 第126节皇子归来(1) 第126节皇子归来1 皇帝早早的起身,佳贵妃睡姿不雅的大张着四肢,身上的夹被拥到xiong前,lù出洁白雪腻的身躯,让男子看在眼里,爱在心头。[本章由为您提供] 后宫中这么多的nv子,他真心喜爱的,只有一个皇后,一个佳贵妃,再有一个就是身份特殊的惊羽;其他众人,多是为贪欢的天xìng而至,并无其他。 在nv子的脸颊轻wěn一下,尤佳氏立刻睁开眼睛,“啊,皇上,奴才……” “别动。”他的手从夹被下伸进去,在她赤o着,片刻额之间,nv子娇哼出声,“皇上,您……要是再这样的话,奴才就不……” “不怎么样?” “不放过您了。” 皇帝扑哧一笑,从她的爱河边缘chou回手掌,“不逗你了,”说话间转过身子,吩咐一声,“伺候朕更衣。” 杨三和六福这才敢进到暖阁中,对躺在chuáng上,*光外泄的nv主子看也不看一眼,伺候他穿上朝服,“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话,刚刚过了辰时。” 起身穿衣,洗漱,大解,用膳,等到这一切都忙碌完毕,也是军机处该叫起的时候了,皇帝端坐御座,让几个人起身,第一件事就说到文祥的身后事。 他眉头微皱的说道,“朕『绿『sè』』为文祥撰拟的谥号,端、清、恭、肃,都不是美谥,而且,也未必能够尽数文祥的生平。” 文祥是四月十一日的黄昏故去的,丧榜传到值房,皇帝念及他多年来帮衬办理同文馆差事,挨尽清流唾骂,数十年来几乎没有过过什么舒心日子,眼见朝廷国势日渐平稳,他也年纪老迈,本来打算过了万寿节,就让他如当年的翁心存旧例,以五日、十日为一次的入朝办事,不料就在这之前不久,就一瞑不视了,也很掉了几滴眼泪。而时间仓促,军机处行文内阁,撰拟的文祥的谥号,又让他很不满意。 奕不敢多说——撰拟是内阁的差事,和他没有什么相关,抱着说错不如不说的宗旨,躬身行礼,“皇上加恩文府,不但文祥存殁衔恩九泉,就是文祥的子孙,也无不叩谢天恩。「域名请大家熟知」” “朕想,文祥这些年办理洋务,国事倥偬,他为人又是老成谋国,不及丝毫之si。就赏他个‘忠’吧。” 奕心中很觉得高兴正如皇帝说的,端清恭肃四个字都算不得什么美谥,这也是内阁看他出身清流,却多年忙于总署衙mén的差事,往来的都是一些金发碧眼的老外而下考评。 他虽然心中极为不满,但也不能硬顶着内阁的成文,心中只盼着‘恩出于上’,最好将这份奏文发回重拟才是最好,也算尽到自己的一片心意。但不想皇帝竟然连这样的过场也不走,径直降旨,那就更好了。 皇帝低头看着众人,忽然问道,“曾国藩,你以为赏文祥一个忠字,可还能详述他一生生平啊?” “皇上所言极是。文大人崇尚正学,品行纯粹,一个忠字正正合乎其人一生所学所行。” “那就这样定下来吧。除此之外,于文祥的身后荣宠也是一点也不能省。开去任上一切处分,入祀贤良祠,内府拨银三千两治丧,另外,让大阿哥和三阿哥代朕到灵前上香——你们想想,还有什么?” “是不是该加恩文祥的子孙?” 还不及皇帝说话,曾国藩chā言道,“臣以为不必。当初皇上曾经有过上谕,从咸丰二十年之后,朝廷恩赏,一律及身而止。后世子孙,有才者不必担心无出头之日;无才者,也不能白白领着朝廷的一份俸飨。” “曾国藩这话说的是养着一群寄生虫,让他们不事劳作,就坐着白吃祖宗的基业,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朕绝对不准”皇帝大声说道,“就按曾国藩说的做。于文祥的恩宠,就到此为止。” 文祥的身后事就此落定,奕和曾国藩jiāo换了一个眼sè,老人上前一步,躬身说道,“皇上,臣等méng皇上恩宠多年,信任有加,本不该生轻卸仔肩的念头,但如今军机处中乏人矣,可否请皇上降旨,再从朝臣中选派数员,增补值房,以资使用?” “怎么?嫌身上的差事太多了吗?”皇帝和煦的笑着,“朕早就说过,奕、赵光、阎敬铭不提,你曾国藩的年纪一天大过一天,要学会节劳。我大清朝一天之中要发生多少事?要是都jiāo到军机处这里来,便是再多上一百个人,也是不敷使用的。有些时候啊,就是得学会放手。” 这和曾国藩所请求的事情相去甚远,但也不敢打断,只是唯唯诺诺的听着,“至于选派新人到军机处中,再过一过吧。此事先不必急。” 皇帝无心增补,可见的对现在的这几个人依旧是圣眷未衰,从奕以下,都觉得很高兴,众人相视一笑,“是。” “还有,文祥死后,他的差事是jiāo给谁的?” “由宝佩衡掌理。”奕说道,“实际上,从咸丰十八年之后,文大人经常闹病,差事就已经是有他在渐次接手的了。” &én有很多年了吧?朕记得从咸丰二年起,他就是在同文馆内任职的,是不是?” “是。自从咸丰二年,皇上降旨初设同文馆之日起,宝佩衡就以旗人之身,入值其中,若论及治国之诚,shì君之忠,都是朝臣中的典范。” &én中呆着,日后你们看看,哪里有善地,打发他去做一任。” 奕不知道这番旨意从何而起,暂时答应了下来。“皇上,前日有驻美国公使荣庆发来奏折,除尽言差事之外,还有一件大事,二阿哥即将归来了” “哦?”皇帝双目一亮,“滢儿要回来了吗?这可真是好消息” 点头,但下面的一句话,却让皇帝的心凉了半截,“二阿哥在美国求学多年,一朝归来,上慰父母之心,下安百姓之望,诚然的天家之喜。只不过,荣庆奏折中说,二阿哥在美国的时候,……” “怎么了?” “二阿哥在美国的时候,有不羁情事。” “不羁?”皇帝心中一惊,“是不是惹下什么祸事来了?” “这倒不是,不过听荣庆说,二阿哥天家贵胄,又生得一表人才,在美国的时候,为西洋nv子以为奇货,故而……” 他的话吞吞吐吐,皇帝却能够分辨出一个大概,“你是说,他和西洋nv子有苟且之事?” “此事臣弟不敢断言。但臣想,即便如此,也是不妨事的。”奕抬头看看皇帝的脸sè,干巴巴的没有丝毫表情,他咽一口唾沫,继续陈奏,“二阿哥英俊威武,又是年少慕艾的年华,若能发乎情止乎礼,臣弟想,也未始不是一件美事。” 皇帝冷笑,“你可真会捡朕爱听的说什么发乎情止乎礼?他身在异国,距离朕十万八千里,做出这样的丑事来,还什么‘情’、‘礼’?那个荣庆也是hún账这样的事情怎么不早和朕奏陈,非得到了今天,人要回国了,他才上折子?” 他恨恨的咬着牙,语句从齿缝中一字一断的崩出,“看着吧,nòng个不好,闹出事关朝廷体面的大丑闻来,朕饶不了这个hún账奴才。” 奕也不知道他口中的奴才指的是荣庆还是载滢,眼下又不能追问,只好在心中暗暗打鼓可别如皇上所说,惹下什么**烦来啊 载滢站在马礼逊号商船的船甲板上,眺望着越来越远的bo士顿码头,方才离港前的汹涌的人cháo早已消失在海天尽头,心中的那份关山飞越,期盼回国之后,能够在阿玛、额娘身前承欢尽孝的ji动和欢喜都为即将面对的皇阿玛的怒火所取代,四月的天气并不寒冷,他却一阵阵的,像打摆子一般的打着哆嗦。 他是咸丰十六年赴美求学的,同行的人有唐绍仪、詹天佑等,除了他自己之外,都是贫苦人家的年幼稚童,只为着想在天下人中作出一番表率,因此明知道此去千辛万苦,也毅然跪别难舍娇儿的额娘,踏上征途。 在美国的日子无疑非常艰苦,皇帝在他临行前说的很清楚,此去异域,他和其他的那些负笈求学的孩子们没有任何的区别,除了一年三大节,可以和同学们一起,到大清驻华盛顿的领事馆中叩拜东方之外,其他的日子,都是要靠自己的双手和勤劳,亲力亲为的劳作。 这些东方孩子的每日三餐有专人照管,而这个人还是当年曾经照顾过容闳的巴郎巴托一家。在到达美国之后,中国孩子们即刻到马萨诸塞州,入读海德mén中学就读预备学校——美国还没有正规的高中学校,因此,全部新英格兰地区的优秀学生都集中在这里,为考入大学预备功课。 班上多出了十几个中国孩子,让白人学生大感惊诧这时候的美国,因为jiāo通的不便捷,很多人都不曾走出过所在的城市,对于中国政fu在美国成立领事馆,乃至派生员到本国来学习,都是只有在报纸上看到一些零星的文字报道,但这样的事情,距离普通的美国人太过遥远,也从来不会想到,自己的生活会和这些人发生什么jiāo集。请记住的网址,如果您喜欢嵩山坳写的《清山变》 第127节皇子归来(2) 第127节皇子归来(2) 所以,在第一次见到载滢等人的时候,很多人甚至不知道他们是男是nv若说是男的,为什么留着长长的辫子?若说是nv的,却又为什么生成男儿模样?因为这样的缘故,闹出很多笑话,载滢还好,他在上书房读书多年,又跟着容闳学习过英语,口语表达即便不及当地人,但也还能够做简短的jiā 而唐绍仪、詹天佑等人就难了,他们的年纪小,又听不懂外语,经常是急得暗自垂泪,每天上课的时候,总要尽可能的近的围坐在载滢身边——只有在这个比自己的年纪都大,也能和外国人jiāo流的大哥哥身边,才能找到一点安全感。 因为这样的缘故,载滢比原本预定的晚了一年的时间,才和逐渐度过语言关的同学们一起,入读哈佛大学。 载滢在美国的学业进展相当快,除了英文之外,他还掌握了拉丁、希腊文字和语言,特别是英国文学,他的造诣更是此番奉派出国的学生们中的第一名,这是因为受了海德mén预备学校的校长先生的影响。 这还不算,载滢等人的经济状况也得到了很大的缓解——他的皇子身份是绝密信息,连身为驻美使官的荣庆都不知道,唯一知情的只有一个带领孩子们到美国来,把他们安置妥当,随即飘然而去的容闳。 孩子们在美国的生活,则是每一个月有人专mén从华盛顿乘马车送来——每人每月10美金。再多了没有,想要的话,就得自己靠双手去赚取。载滢也是不含糊,他在校内谋得了几个工作机会,其中一个是高年级学生的英国俱乐部聘请他去做办事员,负责一切采买和伙食供应;又在学校内的兄弟会图书馆中得到了一个图书管理员的职位,每个月的薪水有三十元之多。 因为这样,再加上他的中国国籍,使载滢在哈佛的四年级时,就已经成为全校人人皆知的风云人物了。到咸丰二十年的夏天,载滢第一个完成了所有必修课程,获得哈佛大学学士学位——成为继他的老师容闳之后,第二个受过完整西方教育,并取得学位的中国人。 本来此时就该到了他归国的时刻,但皇帝的一道诏旨,把他打发到华盛顿,要他以皇子之尊,和美国政界接触,也好为日后回国办差,先打下一番基础。首发直到此时,荣庆才知道,原来这个最有出息的留学生,竟然是天家血脉,皇子之尊? 荣庆亲自乘马车离开华盛顿,到马萨诸塞州的哈佛大学迎接,而校方也在得到他的知会下,举行了非常隆重的毕业仪式,载滢以学生代表的身份,登台致辞,并第一个从校长手中,接过学士毕业证书,这个‘中国王子’的名头,一时间响彻校园。 但等到他随荣庆到华盛顿之后,却闹出一件非常丢脸的事情。 事情的起因是在他和荣庆回到华盛顿之后,因为载滢是大清国的王子殿下的消息走lù出去,美国官方非常重视此事,不但多年来一直和中国政fǔ有合作商业往来的柯尔特机械公司、新英格兰船业公司、尤加利运输公司纷纷派出人来到来迎接,甚至美国总统也派出特使,到中国驻美国大使馆来,向荣庆和载滢递上请二人参加国宴的请柬——而实际上,所有人都知道,这份请柬是针对谁而发出的。 等到了晚宴场上,载滢第二次震惊全美他是皇帝众多的儿子中,相貌最称英俊的,和颖慧公主完全继承了来自母亲的魅力,兼以能说一口完全分辨不出他是黄种人的口音,搭配上石青sè四爪蟒龙袍服,更显得yù树临风,一团jīng神。 他在美国隐藏自己的身份,苦干求学的经历,也给美国人翻了个底儿朝天,这种带有传奇sè彩的故事,在半个月的时间内,占据了美国各家报纸的显著地位。之后的各种宴请更是不在话下。 在当年的圣诞节期间,载滢出席由柯尔特公司举行的圣诞节酒会上,认识了对方安排的白人nv子,名字叫菲尼克斯,在和载滢认识之后,他为她取了个中国名字,取其意,叫凤凰。一个是身在异乡,少年孤寂;一个是有意逢迎,风情万种,做出一番荒唐事来。 而这件事经有心人捅破,成为了美国社会的热mén话题,其时距离容闳到美国,还有十一天的时间——皇帝固然是要儿子在美国历练一番,学成之后更让他在驻美大使馆中增加一些实际经验,为日后回国当值打下一部分的基础,但事先担心他从小在深墙大院中长大,后来又到美国去留学,虽然是在异域,但还是在所谓的象牙塔中,对于世间的险恶未能参详尽透,便打发容闳出京,一则是怕他在美国闯祸,二来也是心中挂念,准备让容闳引导他在美国游历一番,便即刻回国的。不料终于还是晚到了一步。 等他到了美国,事情已经闹得满城风雨,载滢后悔不迭,又无可倾诉——荣庆虽然是驻美国大使,但在载滢面前,连一句重话也不敢说,只知道唯唯诺诺的躬身领命,偏偏载滢为之方寸大luàn,能够想出来的办法都是昏招,更让事态变得严重起来。 容闳到美国之后,先顾不得其他,将那个叫凤凰的nv孩儿找到,从荣庆那里紧急提出折合成美金将近一千伍佰元的银子,给了她,并以此作为她钳口之用,不但如此,还特别告诫她,这笔钱分作两个月的时间,由中国驻美国领事馆付清,要她在两个月之内,暂时离开华盛顿,不再见任何报馆的记者,蓄意淡化其事,为怕对方不放心,还由容闳、载滢和荣庆三个人连衔具名的文书,以为保证。 就这样,算是暂时将此事掩盖了下去,而载滢再也不敢在美国多呆,等事情逐渐平息,立刻选择了离开。 载滢知道,容闳用来封住菲尼克斯嘴巴的银子,是从驻美使官提取的公出款项,不但是容闳要背上责任,若认真追查的话,连荣庆也脱不掉干系,虽然老师有说日后回京,向皇上奏明此事,断然无妨的话,但他年轻人惹出这样的祸事实在严重已极,不知道皇阿玛会如何处置自己啊?不如托额娘在阿玛面前求求情? 转头一想,又觉得这是个愚蠢的办法自己进宫递牌子,阿玛一定会立刻传见,到时候还用不到额娘出面,就要有暴风骤雨降临啦 心中胡luàn思考着,听身后有人说话,“二阿哥,在想什么?” “是老师啊?”载滢不必回头,也知道是容闳走过来了,“老师,学生真是……哎我现在连皇阿玛的面都不敢见,您说,皇阿玛会不会生我的气?” “生气自然是难免,不过要说重惩,倒也不至于。”容闳尽量安慰他,以言语开解,“你想想,你是皇上这么多的子嗣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哦,错了。已极不是第一个了。我出京的时候听说,皇上有意让五阿哥步你的后尘,不过是到德国去。” 若是在平常,这样的消息一定会让载滢惊讶一下,但此刻,他的心情如黄台之瓜,不堪再摘,只是苦笑一声,“哦?五弟也要出国了?” “嗯,不过先不要说他,想来也不会这么早就成行,你们兄弟在京中大约还能相见的。”容闳宕开一笔,谈及他自身,“你是皇上最中意的子嗣,这一次又不过是风流勾当,便是惩治,也断不会是伤筋动骨的。” “就希望如老师所言吧。” 四月二十三日,载滢从天津大沽口登岸,一路无话,回到北京。到圆明园宫mén口递牌子进来,皇帝正好刚刚结束和军机处的见面,听见消息,全没有半点得知远行的儿子回国之后,父子得见的喜悦,反而一个劲的生闷气,有心不见他,可这样的事情拖得越久越不好,要是给这个hún账的冤家找到空子,先到园子中去给他额娘和皇后面前哭诉,nv人家心软,再到自己跟前来求情,就更难措手了。 奕看他半晌无言,心知他对载滢的事情有些不好料理,“皇上,是二阿哥回京了?” “嗯,回来了。” “皇上,臣弟想,二阿哥年少英武,在美国更是有着王子之尊的天子血胤,给西洋nv子钟情,也是情理所在。……”看皇帝面带苦笑,他的话也说不下去了。 “让他们进来吧。”皇帝不理奕几个,径直传旨着容闳、载滢在正大光明殿东暖阁见驾。 容闳、载滢两个患得患失的跟在杨三身后,对殿中的军机处众人视而不见,低着头进到暖阁,噗通一声跪倒,行了君臣大礼,“臣容闳(载滢),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容闳,荣庆所上的奏折中说,你从……”他顿了一顿,心中越想越生气,抓起身下的明黄靠枕向儿子砸了过去,“载滢,你hún账” 载滢吓得以头触地,咚咚有声,“儿子有罪,儿子有罪,请皇阿玛恕罪,请皇阿玛……恕罪”说到最后,语调中已经带上了极难听的哭腔。 第128节皇子归来(3) 第128节皇子归来(3) “你可真是给朕长脸了,嗯?你那么多兄弟,朕从来都寄厚望于你,不料你竟丢人丢到大洋彼岸去了?你知道人家说什么?人家不会说你载滢如何如何,只会说我中华大国,皇族的王子殿下,就是一个只知道xìng好渔sè的hún账东西朕的脸都给你丢光了” 容闳越听越害怕,他在京中做官多年,虽然中文学识远不及他的西学深厚,但也知道,皇上若是将失却天家颜面的大罪加到二阿哥肩头的话,只恐皇后也救不得他万一皇上一时恼怒,口不择言的说出赐死的话来,那可就危险了。 想到这里,他也顾不得旁的,膝行几步,爬到载滢身边,和他并肩而跪,“皇上,二阿哥诚然有过,但皇上念在他多年离宫,身边孤苦伶仃,无人照料的份上,饶过他这一次吧” “不行。”皇帝心中的失望无可言喻,载滢实在是他非常钟爱的孩子,不仅仅是因为他是自己宠妃所生,也因为他从小聪明伶俐,而且更识得大体,咸丰十六年的时候,主动请旨,到美国留学,从此开启了清朝生员负笈海外的先例。记得当时自己的心中真是无比骄傲,自觉如此费心用力的培养他,没有落到空处。但他在美国闹出这样一出戏码,自轻自贱一至于斯,太让人失望了。 “皇上?” “还有你,容闳你好大的胆子,不经请旨,就从驻美公使馆中提取银钱,用来为这下溅的奴才遮羞弥缝?谁给你的权利?老六,容闳是你的人,你说,该怎么处置他?” “皇上,容闳虽然是臣弟管辖的衙mén所属,但更是皇上的臣子,如何说是臣弟的人呢?”奕老神在在的和他耍起了狗皮。 “你?奕,你是故意要气死朕是不是?”皇帝真有点不高兴了,“你是不是故意和朕捣蛋?” “臣弟不敢,臣弟是想说,容闳此行,固然是未经请旨之下的贸然之举,但也是为我天朝仪统,不至贻洋人讥笑,说来,还是功大于过的。”他说,“至于二阿哥,臣弟……” “你不必为这个奴才求情,朕管他去死?”说着话,他又抓起一个靠枕砸了过去,正扔到载滢身上,“你滚去死,朕懒得见你” 载滢误会了,以为皇阿玛真要为这一点小事就要赐自己的死,满腔悲痛的忍着眼泪,趴在地上碰了三记响头,“儿子领旨,谢恩”说罢转身要走。书mí群2 皇帝大大的呆住了。 载滢所犯,只是风流罪过,他又何尝就想着真要借此事要了他的xìng命?当下便知道,孩子误会了自己的话,又势必不能出言挽回,只好满脸苦涩的瞪着奕,那样子,是在催促他赶紧出言搭救。 奕心里这份好笑就不要提了。他自然不能让皇上失望,“等一等二阿哥先等一等。” 皇帝顺势而下,“你听见你六叔的话了?还不回来?” 载滢听话的转身跪倒,听六叔说话,“皇上,二阿哥在美国求学,多年辛苦,一旦学业结束,身心放松,再加以有西洋nv子慕艾逢迎,乃至犯下此等过错,臣弟想,二阿哥经过此事,定将修生养xìng,再不会重蹈覆辙,皇上便看在他出国多年,一贯辛苦的份上,宽宥过这一次吧。” 皇帝顺坡而下,佯装怒气不息的瞪着他,“你听见你六叔的话了?” “是,儿子都听见了。今后定如六叔所说,修生养xìng,再不敢行差踏错。” “再有下一次,朕就扒了你的皮”他啐了载滢一口,又说道,“下去吧,到双佳斋,去给你母后和额娘请安去吧。” 载滢从正大光明殿东暖阁出来,直奔双佳斋,这里是皇后的居所,他本来是想着给皇后请过安,随即就到萃景斋去和额娘尽谈离别之苦的,不料事有凑巧,佳贵妃正在皇后宫中,也就一事两便了。 佳贵妃和他虽然是母子,但宫禁森严,亲如母子也不能彼此见面,只好命人垂下纱帘,母子几个人隔着纱帘说话,“儿子叩见母后、额娘。” “你……”外明内暗,二nv可以很清楚的看见载滢,后者却看不清她们,佳贵妃见儿子面sè黝黑,一脸憔悴,想来在美国那边是没少受罪,只说了一个字,就泫然yù泣了。 “见过你父皇了?”皇后还好一点,轻声问道。 “是。儿子是领了皇阿玛的谕旨,来此为母后和额娘请安的。”载滢说道,“儿子多年不在膝前,母后身体可好?” “我们都好,倒是你,在美国受苦了吧?” “儿子还好。当年儿子叩辞出京之前,皇阿玛有过圣训,他对儿子说,男人趁着年轻多多吃一点苦,只有好处,全无害处。儿子这些年中,几经磨练,更是深以此话为然。”载滢朗声说道,“儿子到美国之后,举凡家中细务,学校学习,一切全靠自己动手。数载而下,倒觉得,如今已经渐次习惯了这样的日子,若是没有,反而会觉得不习惯呢” 他说得轻轻松松,佳贵妃却更是美目通红,自己的儿子本来是皇家血胤,皇上却突发奇想,把他打发到异域去,身边连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也不知道孩子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想到这里,又是心疼儿子,又是埋怨丈夫。正要说点什么,殿阁外一声唱喏,“皇上驾到” 皇后和佳贵妃赶忙起身,命人撤去珠帘,和载滢一起到mén口接驾。 皇帝是便服而至,眼光一扫,看见了跪在皇后和佳贵妃身后不远处的载滢,“朕没有打扰你们母子几个说话吧?” “哪儿啊臣妾刚才还想,若是皇上也在,共议天伦,该有多好?可巧儿,皇上就来了。” 皇帝笑了几声,“正好,朕也想和你们说说话,我们进去吧。” 几个人进到殿中,撤去珠帘,皇帝和皇后升座,佳贵妃陪在一边,载滢则还是恭恭敬敬的跪在帝后身前,“二阿哥,” “儿臣在。” “刚才在殿中的时候,朕说过的话,大约在你六叔、在曾国藩等人的眼中,都有些不以为然。本来嘛,你身为朕的子嗣,即便犯下一些无关痛痒的风流罪过,又算什么事?想来你心中也是这样想的吧?” “儿子不敢”载滢连忙碰头,“总是儿子不知深浅,不修臣德,乃至有今日之罪,皇阿玛赏罚分明,圣断如天。天下臣民所仰望,儿子又岂敢有此不敬的念头?” “你能够这样想,便是你的造化。”他依旧冷着脸,“别听那些人所谓的开解你的话,对你没有什么好处你是我大清皇族之中,第一个到西洋留学归来的,日后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在盯着你的一举一动;你做得好了,不但于你、你额娘、你母后脸上有光,更主要的是,此事关系到我大清将此等事作为定例,日后推行下去,以达开启民智的长久新政的发展大计——你以为,朕只是为你贪图美sè要处置你吗?你四弟年纪轻轻,就在贝子府内外养了两三房小妾,朕怎么连问都不问一声?” “呃……”载滢不知道该怎么说,但皇阿玛于自己的重视却是溢于言表的。这让他又是欢喜,又是紧张,这种重视代表了什么?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皇上,二阿哥还是孩子,又知道自己做错了,就绕过他这一次吧。” 皇帝停顿了片刻,“你听见你母后的话了?还不起来?”载滢这才又碰了个头,起身站好。 “朕知道你在美国的这几年生活殊为不易,但你老师容闳当年只凭他自己一个人都能受得住苦,你身边总还有和你同去的中华士子,难道便坚持不住吗?所以,虽然明知道你很辛苦,朕也从来没有动过要把你接回来,或者资助你一番的念头。而实际上看起来,这对你不失为一次很有益处的磨练。” 他转头看向皇后和佳贵妃,苦笑叹息,“你们啊,fù人之见,就知道心疼孩子。却不知道,在美国的这段经历,于二阿哥将是一生都受用不尽呢你们想想,那样的环境,那样的处境,他都能够坚持不懈的度过,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加困难?” 佳贵妃展颜一笑,“皇上说的,奴才也听不懂,不过却知道,皇上所做的,都是为滢儿好。滢儿,还不谢过你皇阿玛?” 载滢福至心灵,噗通一声跪倒下来,“儿子叩谢皇阿玛圣恩。” “你也不必谢朕的恩典,和你说这些,只是作为你以往岁月的一段经历的结语。日后如何,还得看你的修炼——你刚才出去之后,朕和你六叔说过了,今后你就到总署衙mén去吧。还是和你那些弟弟们一样,赐姓‘甘’,改名甘滢。” “是。儿子定当不负皇阿玛所托,用心办差。” 皇帝点点头,“传旨,今儿个朕在双佳斋用膳,二阿哥,你和阿玛一起用吧。” 第129节惇王遇刺(1) 第129节惇王遇刺(1) 父子君臣一起用膳的时候,皇帝笑着说起大阿哥和大格格分别婚嫁的事情,“你不在京里,也不必说,但这一次回来,总要过府问切一声,朕给你准备了几样东西,带过去,当做你为人兄弟,做人舅父的贺礼吧。书mí群2” “皇阿玛圣虑周全,国事繁辸之外,还为儿子打算,孩儿感jī无地。” “你在美国呆了数年,想来除却西语越发流利之外,于该国的国事见识,也不在容闳之下了吧?”皇帝笑盈盈的问他,“在你看来,和我大清孰优孰劣?若是朕想取他山之石以攻yù的话,你以为,可有能措手处?” “皇阿玛圣虑如天,儿子不过草末之见,何敢在圣主面前置辞?” “你不要这样和朕说话,这是天家家宴,别nòng那些朝堂奏对的一套话来敷衍朕。” 看父亲的神sè很坚决,载滢不好不说了,“依儿子所见,我中华自上古以来,以家传承而下,而百姓所意求的,除却一日温饱之外,便是得遇明主如皇阿玛般;若是如此,便是天下之福,万民之福;若是遇到如前明嘉靖皇帝,天启皇帝那样,则实在是万民之悲了。” “而美国政体所行,与我大清截然不同,行以总统负责,议会辅助制度,在儿子看来,这等政体固然有其超越别国之处,但比大清还要多有不如。” “怎么呢?” “旁的不说,只提人去政息一节,历任总统于前任所留,多做删改,前人所留的恶例也就罢了,若是将惠民善政也为政见不同而遽尔去之,岂不是误国误民?” 皇帝不知道载滢是学识不深还是故意和自己扯谎,美国的政令是要通过参众两院的批准才能在国家正式实行的,又如何会有人去政息的弊端?听他继续向下说道,“不过,美国总统制度,四年一任,使朝中官员从无可盘踞生事者。做得不好,令至百姓不满,四年任满,即刻和普通百姓全无区别。故而儿臣以为,这种可以防患于未然,避免一人独大的方式,宜乎我天朝借鉴一二。” 皇帝张口yù言,眼角瞥见皇后和佳贵妃姐妹两个早早的就吃完了,干坐在那里听这父子两个说话,但他们的奏答之言,二nv一句话也听不懂——即便能够听得懂,也是绝对不能进言的,只好呆呆坐在那里,一副没jīng打采的样子,心中又觉得好笑,又有点怜惜,“行了,朕和二阿哥的话,你们也不懂,先下去吧。” 二nv如méng大赦,笑眯眯的起身行礼,“臣妾告退。e^看” 皇帝也顺势起身,带着载滢向外走,摆手挥退了轻步辇,父子两个在园子中踱着步子,“你刚才的话,前者不提,倒是后者,确实是治国之论。” “儿子不敢。这些小见识,料想早在皇阿玛意中,儿子就是学上一辈子,也不及皇阿玛的项背啊” 皇帝停下脚步,好笑的望着他,“几年之中,你身在美国,想不到这份颂圣的功夫,倒比当年在京中的时候更强了?” “儿子不敢妄言,皇阿玛威加四海,儿子在京中的时候不提,这一次出国西去,所闻所见,甚至是于我大清只有只言片语了解的美国师友,提及东方中华,也无不赞叹有加呢” 载滢的话有真有假,皇帝也不和他多辩,转头又再前行,“你出国这些年中,朕一直在想,这种父死子继的家天下的传承,该走到哪一步,又或者能够走到哪一步。你知道吗?虽然西洋的很多国家,现在还是行以君王掌政制度,但这种制度,只怕很难长久保存下去——你知道原因何在?” “儿子想,民智渐启,百姓于世间所闻所见的文教知识增长日增,恐怕就不会再有往日那样,俯首甘为他人之奴的情境了。” “说得对,说得非常对。但你所说的,并不完全。就如同当年朕推行厘金之政时,曾经和阎敬铭几个人说过的那样,百姓于国家政事越来越多的参与,过问政事的热情也就越来越急迫,这其中,尤其是以一些因为和洋人也好,和国人也好,多年经商而下,积攒了大笔家赀的商贾为最——富而求名,人心一理,朕登基之初,就断绝了很多人意图通过捐赀而为官的道路,短时间内还行,长久的下去,这些人自然要另外寻找途径。” “我中国千载以下,商贾不过是四民之末,这些人还能拿出什么办法来吗?” “现在还不必烦恼这样的话题,日后就不好说了。特别是当朝廷派遣越来越多像你这样的孩子到海外求学去,归来之后,把西洋国家的治国理念带进朝堂,”他停顿了一下,苦笑着说道,“看着吧,这种朝堂上针对政令修改的声音,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响亮的。到时候,就是必须要做出改变的时候了。” “儿子想,即便如此,朝堂之中总也是还要读书人来充盈的吧?那些商贾,双眼只知道盯着一些阿堵物,又能于国事有什么教益了?” 皇帝摇头不答,用手一指萃景斋前的huā径,“这个嘛,回头再讨论,……你看?” 载滢转身看过去,脸上溢出笑容,不远处的小径上,是载澧以下的众多阿哥、公主穿着朝服、盛装,正在一边说话,一边向这里指指点点呢。看他们的样子,似乎是很想和载滢一叙兄弟情义,只为皇帝在此,不敢冒昧,“阿玛?” “去吧。你们也多年不见了。好好叙叙旧,朕给你几天假,之后就到总署衙mén任职吧。” 滢答应一声,跪倒碰头,目送着皇帝扬长而去,这才起身,向兄弟们快步走了过去。 兄弟见面,把臂行礼,“大哥,恭喜大哥小登科之喜,我身在异域,未能亲临致贺,请大哥见谅。” “不必说这么多,总之今天晚上要好好的灌你一顿”载澧大笑,认真打量了弟弟几眼,“你不知道,这一年多来,哥哥在神机营中,旁的没有学会,就是这酒量,比当年可增长太多了。我们兄弟难得聚会一次,一来是为你接风,二来,是为小五践行” 载滢听说过载湀要出国的消息,但所知不多,“五弟,可是很急着就要走吗?” 湀含笑点头,“听皇阿玛说,要我到德国去,而且,我比不得二哥,还请二哥多多教我几招,好在满是洋鬼子的国家,能够安然度过呢。” “这不消说的。明天我就向皇阿玛请旨,再给我几天假,专mén教你和洋人的相处之道。” 载湀憨厚的一笑,向他拱拱手,“那就多谢二哥了。” “你们兄弟两个,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今天晚上都到我府中来,也好让二弟见见嫂子,顺便把拖延一年多的贺礼补上” 载滢忍俊不禁,“你放心,大哥,少不得的。早有预备了。” 时令进入四月,昼长夜短,一直过了酉时,园子中还是光线明亮,慎德殿殿阁深远,却需要点起灯烛,皇帝盘膝坐在宝座上,正yù拿起一本奏折来看,听殿外一阵脚步匆匆,随之而起的是六福、杨三几个说话的声音,“给王爷请安。” “都起来吧。”奕随口答应着,脚下不停,直直闯入暖阁,“皇上,出事了” “怎么了?” “惇王在日本遇刺。现在伤势不明” 皇帝只觉得头脑一昏,几乎坐不稳宝座,双手扶住御案的一角,心脏怦怦luàn跳,“怎么回事?” “详情臣弟还不知道,只是……听日本公使馆知会总署衙mén,传回来的消息称,惇王在东京,给日本人刺伤了。”奕说道,“皇上,此事还请皇上火速决断啊” “你先到园子中的电传司,电谕福建巡抚李鸿章,让他乘雷和号,即刻从福州启程,赶赴日本东京,路上要是有日本海军阻拦的话,即刻开炮另外,” “皇上,惇王的伤势情形如何,京中一无所知,不如传旨太医院,让他们也派人随同前往吧?” “老五的伤,不管轻重,都要抓紧治疗,这会儿就是传太医赶过去的话,也是缓不济急,而且,朕想,日本人的胆子再大,也断然不敢就这样看着不管,所以,他的伤情,反倒是不用你我君臣担心的。” 这虽然是臆测之言,但细细思来,也诚然是合乎情理,奕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点头称是,“皇上说的是,此事是臣弟过于急躁了。” “你是老五的兄弟,朕何尝不是?关心他的心情,朕又岂会有丝毫或缺?” “皇上说的是,臣弟这就下去拟旨,命电传司发往福建。” “皇上、王爷,请等一等。”mén口又有声音传来,是曾国藩、赵光和阎敬铭三个人赶到了。几个人已经退值回府,听到消息,赶忙进园子,进殿的时候,正听到君臣两个的说话。曾国藩不顾冒昧,出言谏止,“皇上,命李鸿章西去日本,臣恐他言行失措,有可能会jī发两国战火啊?” “那你说又怎么样?朕的弟弟给人行刺,就不闻不问了?” “臣不是这样说。皇上为惇王之伤,龙心震怒,此乃人情之常,只不过若是给李鸿章如此旨意,只怕他失却顾忌,无端启衅,到时候祸延无日,我大清本来是站着道理的,也变成无理了。” “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惇王是代表朝廷,代表朕到日本去,如今给人刺伤,日本人就要负责——两国音讯不通,难道就要你我君臣在此坐着等吗?” 他的话说得很凌luàn,不过奕几个都能听明白,“皇上,臣弟也觉得,曾大人的话不错。惇王被刺,日本人就该负责,但眼下情势不明,我大清还是不要贸然动用刀兵的为好。也省却给东瀛人留下什么口实,将有理的事,办成无理。” “那你说怎么办?” “臣弟想,将此事布告天下,尤其是驻华各国使领馆,都要逐一知会到;让洋人出面,一则是质问,二来是为日后中日两国谈判,就五弟遇刺受伤一事讨还公道而张目。” “哦,对了。日后还要为五弟讨还公道,朕几乎忘记了。”皇帝咬着牙齿,声音似乎是从齿缝中蹦出来的一样,“这一次可不能就此饶过日本人,要狠狠的从他们身上宰一刀。先皇子嗣的血是能白流的吗?还有,电谕肃顺,让他派船,即刻送黄宽到日本去,给老五治伤” “请皇上放心,臣一定要日本人永远记住这一次的教训。看看他们还敢不敢在如此大事上马虎大意。” 第130节惇王遇刺(2) 第130节惇王遇刺(2) 奕誴也是命中合该有此一难,四月十五日乘船离开神户,到大阪的阪神钢铁公司参观,之后又游览了大阪、京都等地,随即启程,顺日本内海,北上东京。 船行海上,顺风顺水,四月十七日到达东京湾,泊碇之后,由早早从神户赶过来的三条实美、西乡隆盛等人陪同,到位于千代田区的日本皇宫,去拜见日本明治天皇。 按照中日两国事先约定的礼节,明治天皇亲自到皇宫大mén口迎接,奕誴行一鞠躬礼,沈葆桢等人形三鞠躬礼;之后明治天皇还一鞠躬礼。但谁也想不到,这样的行礼细节,却成为了奕誴遇刺的导火索。 他们到达东京的时候,天降小雨,远近的景致都笼罩在雾méngméng的水汽中,三条实美认为这样的天气不宜举行典礼,向奕誴说明,想把拜见天皇的行止延后一日举行,奕誴无异议,但奏报到御前,明治天皇认为不可,“现在的雨势并不大,而且东北天空逐渐明朗,可见即刻就会雨过天晴,空气湿润,在这样的时候和来自中国的使者相见,不也是一件美事吗?”他以此为据,要求三条实美等人下去安排,即刻举行召见中国使者的典礼。 三条实美只好遵照旨意而行,等到行礼的时候,雨并没有停,但比较起刚才来,更小了很多,宾主双方丝毫不会觉得有什么碍难处,等到鞠躬行礼完毕,明治天皇同样还了一鞠躬。但这个动作,jī怒了千代田区外汇集起来观礼的人丛中的一个人。 这个人叫川村纯义,萨摩出身,海军中将衔,时任海军大辅——也就是海军部中仅次于胜海舟的第二号人物。他今年只有四十三岁,和胜海舟一样,都是海军部中少壮派的代表人物。这一次中国海军访问日本之前,海军部正在为朝鲜发生的一件事和外jiāo省大抬其杠,让他憋了一肚皮的闷气,这件事的过程是这样的——。 幕府时代开始,日本和朝鲜的关系就相当密切,等到了咸丰十二年,朝鲜国国主哲宗薨逝,死后无子,改从宗室之内选择了一个12岁的年轻人叫李熙的,承继王位,李熙之父名叫李昰应,年少而聪颖,为其子封为大院君,摄政一切国事。 李昰应实际上执掌国事,他是朝鲜仇日派的代表人物,后来咸丰皇帝虽然将他软禁在金州府的宅邸中,但他的支持者依然遍布朝鲜,惹大清是惹不起的,只好依旧维持着他留下的政策,对日本采取敌视的态度。民间对日本也有很深的抵触情绪。 到明治二年,在日本驻釜山的外jiāo官jiāo涉中,闹出了一场纠纷。起因是釜山境内的东莱府宴请理事官森山茂。他是自从明治初年设立外jiāo省的时候,就是外jiāo官了。在日本也属于老资格人士。15接到请柬,盛装出席,不料到了宴会的mén口,为会场护卫所阻,不论怎么说,就是不让他进去。 这种举动给同样是来赴宴的大清外jiāo官看见,也感到很不平,便为森山茂解释,但这一天这个护卫不知道吃了什么不消化的东西,就是不让森山茂进去,最后也惹怒了森山茂,表示不吃这顿饭了,转身回家。 此事过去之后,东莱府的长官不但不等mén道歉,反而倒打一耙,向中央政fǔ汇报说,是日本人失礼在先,要求驱逐釜山境内所有的日本籍人员,并自主中断了进行中的外jiāo事宜。 森山茂自然很不满意,写信回国,详尽的汇报此事,说希望国内能够干涉一下。信件到达之后,政fǔ方面立刻开会,具体讨论此事;当时的外jiāo卿叫寺岛宗则,也就是前文介绍过的,有着‘日本电信之父’美誉的那个人。 接到森山茂的来信,寺岛宗则不以为然外jiāo官的责任就是通过和平的渠道解决两国纠纷,若是任何人受了半点委屈就叫嚣着要动用武力,那还成什么事了?所以对森山茂请求不予理睬。 倒是川村纯义以为,朝鲜和日本的关系始终不好,这是尽人皆知的,不妨借这样的事情教训一下对方。最后,两个人的官司打到御前,偏偏明治天皇为三条实美从神户归来,带回的关于大清海军船坚炮利,犹胜于当年黑船事件中美国司令马修?佩里乘坐的战舰一事而觉得忧愁,听川村纯义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以他不识大体,妄言luàn政为名,把他哄了出去。 川村纯义的郁闷可想而知,他知道,大清是朝鲜的宗主国,凭朝鲜的实力,绝对不是日本的对手,如今敢这样不顾国际法典,欺负外国外jiāo官,自然是仰仗着他们中国主子的势力;而他虽然没有到神户去参观北洋海军的炮舰,从耳食之言也可以想见,定然是远远超越日本海军装备的存在。这种技不如人的羞辱感和意图为天皇效力却不得其mén而入的郁闷,简直让这个武士的后代愤怒yù狂 这一次在千代田皇宫mén口举行的典礼他也参加了,按照西洋各国觐见天皇的礼节,不分正使、副使都要行三鞠躬礼,天皇还礼;但到了中国人这里,居然只是行了一鞠躬礼?真让人无法接受凭什么对这个国家的使者就可以简化礼仪?这是川村纯义的第一个感觉。等到在皇宫内为中国使者召开的晚宴上,奕誴为人放dàng不羁,更让川村纯义看不顺眼,心中便萌生了要借机让他出出丑的念头。 他是海军大辅,自知若是以海军之事刁难对方,凭日本的海军实力,根本不足以抗衡,便把主意打到了另外一件事上。他找了个机会,把木户孝允叫到一边,“小五郎,”他叫着木户孝允当年的名字说道,“举办这样的一次宴会,伯爵阁下很伤脑筋吧?” 伯爵指的是日本大藏省(相当于中国的户部)当家人的大隈重信,他有伯爵的封号;所以都以此称之而不名。为了宴请来自中国的客人,明治天皇排摆宴席,遍请驻日本的各国公使,为此大隈重信和天皇很是抄了一架,但也没有办法。 听他语带调侃,木户孝允忍不住一笑,“不但是他,就是大久保君,也在为这一次陛下的独断专行而大有不满之意呢。” “这是为什么?” “我想,陛下也是想在中国人面前展示一下同为皇帝,内心不愿为对方国家的使节所轻视的心意吧?” 川村纯义附和的点点头,他也可以想象得出来,天皇陛下今年只有二十二岁,正在少年英发,眼见大清皇帝如今已经受四海仰望,天下归心,而自己却还要为国内政事不稳的情况多方筹措,心中如何能够平静无bō?举办这样一次大型宴会,与其说是为了招待大清使者,并藉此宴请驻日各国使官,不如说是为彰显自己拥有着不弱于大清咸丰皇帝的威势。特别是在面对内阁的反对声音,更是要表现出身为皇帝陛下的尊严来。 想通这一层,川村纯义底下的话就比较容易出口了。“小五郎君,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哦?是什么?” 川村纯义耳语了几句,木户孝允立刻摇头,“这不行若是引发事端,不但陛下不满,连带着在这么多的外国使官面前,日本武士的面子都要丢光了不行,此事绝对不行” “只要以生命作为赌注,就不怕不能打败中国人”川村纯义鼓动如簧之舌,一个劲的怂恿,但木户孝允丝毫不为所动。“川村君,你这种做法是非常危险的。而且,事先也不曾和陛下进行过禀告,一旦事发,就是极大的危险,我劝你还是慎重行事。” “不妨事的。难道你身为国内著名的武道家,就不想看看,到底是武术之乡的武士本领高强,还是经过我x本武者改良之后的技击之术更高明?” “想是想,但也不能在这里” “放心吧,我会有分寸的。”川村纯义的本意也只是想借机羞辱一下来自中国的客人,并不是想趁这样的机会挑起事端。当下chōu了个空闲,转身走了出去。 他要找的人叫太黑田伴雄,是原féi后藩的武士,明治三年,也就是1870年的时候,政fǔ下达了太政令,也就是后来推行全国的废刀令的前身政策,在政策中规定,武士可以不再带刀上街。 这是一个很客气是说法,因为武士上街,腰间带着长短两柄刀已经是一种如同应尽义务般的习俗,而现在官方表示可以废除这个习俗,那么在很多人看来,潜台词就是,请诸位今后上街不要再带刀了。这样的政令根本就不为那些骄傲惯了的武士阶级所不予理会,这些人依旧故我,仿佛没有这样的一道政令一样。政fǔ方面一时间不能进行强制执行,只好听之任之。 太黑田伴雄在千代田天皇宫外的shì卫处任职,也是很有名的剑道高手,当年曾经和井上馨一起师从学艺,当时还有一个同mén学艺的同学,名叫斋藤求三郎,和太黑田伴雄的关系最称密切,两个人组织了一个叫敬神党的团体,人员有170人左右。除了如太黑田和斋藤等很有限的几个人之外,都是没有职业的流làng武士,却仍然抱着武士是社会的上层阶级的旧念头不放,对于政fǔ颁布的废刀令,根本不予理睬。 川村纯义把他叫到身前,耳语了几句。最后对他说,“你这一次邀战,只是以个人身份进行。料想中国人就是心中不满,拘于颜面,也不会不答应的。到时候替我们出了一口气,又替陛下争了光,何乐不为?” 太黑田伴雄是个蠢材,给川村纯义的话说动了心思,等奕誴和一个外国使节正在说话的机会,他迎了过去,“尊敬的亲王阁下,上一年敝国武士在贵国北京的王府之中,与阁下的武士较技,不料败北而归,实在令人难以心服。” 奕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看他直愣愣的到了自己身边,说了一通话,他不懂日文,回头问身边的郑刚,“他说什么?” “他把您和恭王nònghú刚也没有放在心上,随口解释说,“他对于日本武士在恭王府中的比武失败心中不服。” “哦?这样说来的话,你想如何解决呢?难不成要在这里就此比划比划吗?” “若是阁下同意的话,鄙人愿意和贵国的武士较量一番。” 奕誴只是在开玩笑,不料对方竟然当仁不让的答应了下来。他虽然有些荒唐,但终究是一国亲王,这一次是代表大清国到日本来访问的,如何能够答应这样的请求。寒着脸庞瞪了太黑田伴雄一眼,“即便贵国人有心找回颜面,也要天皇陛下来约请,你是什么人?竟敢如此大言?” 太黑田伴雄大怒,猛的上前一步,拦在奕誴身前,“请您等一等” 声音之大,令场上众人同时侧目,连明治天皇也被惊动了。“这是怎么回事?”他问身边的三条实美。 “我也不知道。”三条实美不敢怠慢,立刻赶到身边,询问了几句,心中勃然大怒,“太黑田”惊怒之下,他连敬语都忘记说了,“你太放肆了立刻给亲王阁下道歉” 太黑田伴雄不敢不听从命令,但心里的不情愿也是写在脸上的,给奕誴鞠躬道歉的动作,倒像是有人在他肚子上打了一拳似的。 第131节惇王遇刺(3) 第131节惇王遇刺(3) 这件事成为宴会会场上极度不和谐的音符,事后日方展开调查,才知道是川村纯义在一旁怂恿,明治天皇大怒,立刻罢免了川村纯义的职务,那个倒霉的太黑田伴雄,更是jiāo东京警察厅严厉处置。e^看 奕誴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在他想来,日本人疏于管教,自己是天潢贵胄,不屑于和对方一般见识。在参观过东京的各处景致以后,就准备打道回府了。 在他看来,这一次在宴会上的不睦只是一场闹剧,在斋藤求三郎和敬神党的众人看来,此事却没有那么简单因为奕誴,海军次辅阁下被免去了官职;敬神党的会长太黑田君,甚至给东京警察抓了去,众人去探问的时候听说,天皇陛下对太黑田的举动非常生气,要求重重的惩治,虽然xìng命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恐怕要在牢房中度过很长一段时间了。 以上种种,都是因为中国人到访造成的,所以,要为次辅大人报仇,为太黑田组长复仇这成为斋藤等人的心声,经过认真的谋划和商讨,这些人制定了一个刺杀奕誴的计划。 斋藤求三郎等人知道,奕誴为人粗豪,最喜欢和贩夫走卒在一起厮hún——在东京的数日中,奕誴感于日本民情风俗迥异中华,每天都不会在管驿中安分的呆着,左右日本海军部和大清海军衙mén的谈判他也chā不上手,经常是沈葆桢领衔和胜海舟、西乡从道等人商谈,他带着几个人,一溜烟的跑出管驿,在街头闲逛——虽然身边有御前shì卫和神机营卫士保护,但这种随意外出的行为,也给他们的动作提供了很大方便。 四月二十一日的时候,奕誴又一次轻车简从,身边只带着三五个shì卫离开管驿,刚刚走出偏mén,来到街市口,从旁边忽然走出一个男子,单膝落地,“王爷。”cào着一口很不熟练的汉语,似乎是日本人故意学说中国话似的。 奕誴呵呵一笑,“你会说我们的话?”他笑着摆手,“有什么事啊?” 那个人并未起身,嗫嚅着不知何以为词时,右面又有人高声喊道,“王爷好”和第一个人一样,也cào着很不熟练的汉语,奕誴等人不由自主的向右看去,就在这时候,左边的一个突然从衣襟下取出一把雪亮的短刀,左手拉住奕誴的手臂,右手往上一递,刀已chā入右xiōng。 奕誴只觉xiōng口一痛,低头看时,短刀已只留下刀柄在外,他“啊”的惨叫一声,身体萎顿于地 等到他身边的shì卫反应过来,那两个行凶者正在飞快的爬起身来,转身要跑,“抓住他们”御前shì卫首领穆称额一声大喝,同时吩咐,“快,把王爷抬进去,找人医治。4∴⑧0㈥5” shì卫一番忙碌,将奕誴抬进不远处的管驿上房,随行的人员中没有医生,只好紧急止血,又派人到正在和胜海舟等人会商的沈葆桢处去送信。一听说奕誴在东京街头遇刺,连胜海舟也慌了手脚,手足无措了半天,才颤抖着声音问了一句,“王爷的xìng命可有碍吗?” 这样一件大事,立刻传遍全城,无不惊诧万分。天皇明治震怒,派人传皇宫中的太医随同英国驻日公馆中的外科医生到管驿为奕誴救治,一面派人大索全城,一定要抓到行凶者 奕誴挨的一刀又准又深,刺穿了右部的肺叶,令群医束手,总算是有外国专业的外科医生进行了紧急抢救,算是勉强保住了一条xìng命,但救治的时间拖了一段,奕誴失血太多,躺在chuáng上昏mí不醒。 能够保住奕誴的xìng命,在日本人看来就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在中国人看来,日本人竟出以如此下作的手段,是可忍孰不可忍沈葆桢眼看奕誴xìng命得保,当即命令,所有人员退回碇泊在东京湾的定远舰上去,中止和日本人的一切联系,等朝廷旨意传到,再决定是大开杀戒,还是和平解决。 明治天皇又是恼怒又是害怕,连续召开御前会议,商讨对策,并追问凶手的下落。“臣以为,此事实在是我x本方面失却道理——不论奕誴是不是咸丰皇帝的弟弟,仅凭他身为外国使者,却在我国首都街头被暴徒所伤,就足以让观望事态动向的西洋各国对其抱有最高的同情心。而凭此中国海军的实力,我x本常备海军断不是对方的敌手。陛下,此事还是要以和平方式寻找解决途径啊。” “难道朕不知道吗?”明治天皇没好气的瞪了胜海舟一眼,“现在的问题是,即便我们一心想和平解决,也还要看对方的态度到底如何” “陛下,如今的形势,惇王xìng命已经保住,凶手虽然仍然在逃,但臣下想来,抓捕是早晚间事。在这段时间内,还是要想办法安抚中方人员的情绪为上。”大村益次郎开口首都,“反倒是如今我们连中国人的面都见不到,也就谈不到任何和解之法了。” “我同意大村君的话,还是要先见到中国人,表达我们最认真的歉意,双方能够坐定下来,认真研讨此事,才是上策。” “中国人都呆在兵舰上,根本不容我们登船,如之奈何?” “我看不如请西洋公使出面。这又要分作两部分,第一是在国内,第二是在中国北京。亦要请英法美西诸国的公使出面说话,只要中国人肯提出要求来,就不愁此事不能和平解决。” “还有要抓住凶手。”天皇掷地有声的说道,“若是给中国人问一声‘知道凶手是谁?为什么?’的话,我们总要有所答对才是。”他说,“先把凶手找到,然后再请各国公使出面调停” “是。” “这真是……糟不可言”天皇恨恨的咒骂了一声,径直起身入内去了。 东京城内大索四方,终于把行凶者抓获到案,这是两个人,一个是斋藤求三郎,一个叫早乙nv苗,是同为敬神党的会众骨干。 斋藤倒也不做隐瞒,爽快的将行凶的原因逐一jiāo待清楚,这一来,案情真相大白,是为在招待中方使团的宴会上,川村纯义和太黑田伴雄被辱去职,斋藤等人有意报复——这样的消息让三条实美等人总算松了一口气——没有涉及到政治层面,解决起来也会容易一些。 还不及他们拜托驻日各国公使到码头上去找中国人进行调停,又得到一个极坏的消息以定远、辽远为首的中国舰队升火起锚,即将西去回国了 三条实美、胜海舟、岩仓具视等人大惊,追问之下才知道,在东京驻留的这几天,只是为奕誴伤势严重,经不得海上风làngbō折,眼看着伤情稳定,对方片刻也不肯停留,就要就此返航了。而中国人恨透了日本人的监管、护卫不利,甚至连派人登岸,和日方做一番最后的告别的仪式也不举行了。 等胜海舟赶到码头,远远的只能看见定远号隆起甲板的烟囱中冒出的滚滚黑烟,顺着日本内海的方向一路向南去了。 海上行船,即便是再大的战舰,再晴好的天气,也难免有bōlàng起伏,连郑刚之流的正常人都难免会有恶心、眩晕之感,更不必提重创未愈的奕誴了。连着数日的光景,始终昏睡不醒,每天只能由下人拿着棉纱布,沾湿了清水,擦拭嘴角,鼻尖,让他保持不会脱水,其他的,都要留到上岸之后再说。 好不容易船舰停靠到天津大沽口码头,为了保证奕誴不会再受到路上颠簸,皇帝特别降旨,把自己乘坐的舆驾派到天津来,让弟弟搭乘;并派薛福成、栾立赶到天津,路上片刻不停的诊治,并护送到京——可惜的是,奕誴依旧昏睡,连平生第一大享受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度过的。 车驾进城,回到惇王府中,已经围满了要入府探望的宗室亲贵——皇帝千算万算,算漏了这一条——为首的是礼亲王世铎,他的年纪虽然不是最大,但在宗室之中,礼王是长房,所以很多人都是唯他的马首是瞻的。 下人虽不敢阻拦,但脸上的为难却也是显而易见的王爷伤重回京,正要静养,这是任何人都知道的道理,这些人来探病,众口喧阗,岂不是让主子不得安歇吗? 就在为难的时候,奕和阎敬铭、赵光赶到了,“你们都来干什么?” “六叔,”世铎的年纪和奕相仿,却是他的侄子,“听说五叔在东瀛受伤,我们来探望。” “你糊涂。惇王的伤势稍见起sè,给你们这么一闹一折腾,岂不是要加重了吗?都各自回去,等他的伤好了,还怕没有再见的时日?”有他的话,才算把世铎等人打发了回去。 进到堂上,立刻招薛福成到前,“薛老爷,”他用京官以上呼下的通称说“五爷的伤情,可要紧吗?” “回王爷的话,五爷的伤情很称严重,刀口又深又重,所伤的位置更是危险。”薛福成知道事关严重,不敢再nòng那些让人听来如chūn风飘拂,冰河解冻,却于正经事丝毫无益的官话来奏答,只好实话实说了。 奕立刻皱紧眉头,“不过,”薛福成的话又给人以峰回路转之感,“经西洋医生紧急救治,王爷的xìng命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只不过,这一次从日本返回,海路颠簸,又略有反复。此刻最要紧的,就是静养。百日之后,当可见功。” “静养,静养”奕忽然发怒,“我看你就会说这两个字” 薛福成不知说错了什么,吓得不敢开口,唯有伏身在地,不断碰头。 这十数日以来,众人皆知,皇帝为奕誴遇刺一事大动肝火,连带着军机处也没有少受夹板气,奕首当其冲,一边要化解皇上的怒气;一边要面临惇王福晋、侧福晋、世子的哭求;最后还要办理总署衙mén那边的差事,心中的积郁莫可言喻。今儿听薛福成奏答不利,终于忍不住发火了。 在这时就必须有人来说句话,才不致造成僵局,所以赵光喝道“退下去吧赶快拟方子上来。” 有了这句话,薛福成才有个下场,跪安退出,已是汗湿重衣。匆匆赶到外面,由惇王府的太监带领着,找到一处厢房,略定一定神,提笔写了脉案,拟了yào方,呈到恭王面前。 第132节风波未靖(1) 第132节风bō未靖(1) yào方一式三份,一份留底,一份用来取yào,还有一份是要装到黄匣子中,另有人恭楷誊正,由奕赍着,呈递御前。器:无广告、全文字、更 皇帝草草看过,将yào方放回黄匣子,盖好置于一边,“总算是把人安全的带回来了。”他有些庆幸的说道,“这几天啊,弟妹和侄子也不知道在皇后和朕面前哭过多少次,说实话,朕都有些怕见他们了。” 奕誴遇刺的消息传回国内,惇王福晋瓜尔佳氏和世子载湜多次到皇后和御前来,哭求皇后、皇帝做主,最起码也要先把王爷接回国内再说。皇帝几次解释、安抚,对他们说,奕誴的伤势很严重,经不起折腾,等到伤情缓和,即刻让他归京;但这样的话没有很大的效果,所以会有这样的说话。 奕也是知道的,“皇上对五哥的情谊,是臣弟等都看在眼里的。如今五哥平安归来,皇上多日来悬着的一颗心,也可以暂时放下了。” “心是放下,但这件事绝对不能就这样算了。先把穆称额和布音抓起来,jiāo部议罪。” 这两个人一个是御前shì卫领班,一个是神机营中领参将衔的官员;都是为皇帝所派到奕誴身边,用来保护他的安全的,却如此马虎大意,致使亲王遇刺,轰动朝野,不处置一番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不过奕并不担心,皇帝秉xìng绵软,于这两个人惩治难免,但xìng命是绝对无忧的。因此爽快的答应下来。 “还有,日本人那边,首先要把凶手jiāo出来,连那个叫什么川村纯义的海军大辅,也要递解给我方,由我大清按照律例治罪。” 这是个很大的难题,奕心里想。川村纯义的海军大辅,在海军部中位高权重,而且在这件事中,他并没有什么直接责任,“老六,你不要怕日本人不答应,朕给老五报仇,为天朝扬威,告诉那些不拿我大清当回事的西洋国家,任何人敢于伤害我大清子民,都要有流血的觉悟” “皇上,五哥虽然受伤,但听薛福成等人说,静养百日,即刻痊愈。若是单为此事而致中日两国邦jiāo出现反侧,不但亲痛仇快,就是五哥,怕也不以为然的吧?”奕还想再劝几句,毕竟要以国事为重,为sī情就向日本提出这样的jiāo涉条件,也很难为各国所接受呢。TXT电子书下载**“更有一节,川村纯义是日本官方大臣,虽然不知礼仪在先,jī动武士挑衅在后……” “你也会说他不知礼仪。日本人既然不会管教,朕就代他们管教管教等一会儿你下去之后,即刻传见日本代办,那个叫什么大村益次郎的,告诉他,先把所有行凶者,包括川村纯义、太黑田伴雄、斋藤求三郎、早乙nv苗,还有那什么敬神党的所有人一概都递解到中国来,jiāo由中方治罪,其他的条件,随后再说。” 奕暗暗叫苦,这样的条件让日本人怎么接受? “老六,你告诉日本人,若是不答应的话,朕不介意再派海军舰艇返回日本,到时候引起两国争端、战争,造chéng人员伤亡,都要由日本人承担责任。” 咬牙点头,“臣弟下去之后,即刻和日本代办展开会商。” “你又说错了。老六,朕不是要你和他们‘商量’,这件事朕绝对不会和日本人商量。他们不配和我天朝商量。朕给他们的,只是命令” 奕碰头领旨,退回值房,也顾不得和曾国藩几个人闲谈,传轿回总署衙mén,立刻找来和奕誴同船返回的郑刚,先将此事的经过又详细的问了一遍,转脸问一旁落座的宝鋆,“佩衡,你怎么说?” 宝鋆为人沉稳,闭目思忖良久,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是一派筹谋已熟的口wěn,“此事先不必急。招日本代办到来之前,我们总要先把可能的答对都想到前面。日本人固然有失,但我等总也要想清楚,皇上不惜借此用兵的圣心是否坚决?否则的话,若是nòng成个四不像,总署这边两头不到岸,就贻人笑柄了。” “皇上固然有说不介意再派军舰到东瀛去,但我看,怎么也像是威胁之语。两国jiāo兵,又岂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更不必提为惇王一己之sī,就要海军战士浴血纷杀,也与当年的上谕不符。” 宝鋆自然清楚,他的话是指当年中法战后,皇帝在乾清宫中训斥大阿哥载澧的说话,“这就难办了。”他说,“旁的人也还罢了,川村纯义是日本海军大辅,位高权重,即便是从国家威望而言,也断然不会就此抓捕,甚至递送我国。偏偏皇上始终不肯饶过,如之奈何?” “也只有用一些水磨工夫了。” 当下命人传大村益次郎到总署衙mén——自从大事爆发以来,大村吃尽了苦头总署一日数次的召见,口气严厉到了极致。他和国内的消息不通,现阶段只好忍辱屈声,一个劲的道歉,说着‘请原谅’的话。好不容易等到奕誴回国,从旁的渠道了解到,他的xìng命没有太大的问题,于是大村益次郎知道,该是到了中国人提条件的时候了。 赶忙换上一身衣服,坐车到总署衙mén,对衙mén中司员、章京、主事投来的恶意的目光视而不见,直入正堂,和奕宾主相见,“……总算惇亲王阁下的贵体无恙,可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请允许鄙人至上最真诚的祝福。祝福亲王阁下的身体尽早恢复,以安慰大皇帝陛下的圣心。”在京中数年,大村也学得了一口很流利的汉语,不用翻译,径直说道。 “代办先生的这番善颂善祷的美意,本王一定会亲自转达到惇亲王榻前。”奕依足礼数,和他客气几句,摆手肃客,也不和他多做耽搁,直抉正题,“发生这样的不幸事件,不论于我方还是对贵国,都是一件让人痛心的事情。好在列祖列宗保佑,惇亲王平安抵京,身体也在逐渐康复中。但针对这一次在东京发生的行刺事件,不知道贵国政fǔ可有什么打算?” “这,鄙人还在等待国内的消息。不过请亲王阁下放心,我方一定会拿出最高的诚意,来缓解惇亲王阁下心中的不满的。” “这样说来,贵国具体的条件,代办先生还不知道喽?” “是。鄙人还不知道。” “既然这样,请允许鄙人将我大清的条件逐一向阁下列明,日后请代办先生即刻传回国内,也好省却贵国自天皇以下,尽做一些无用之功。” “是。” “第一步,先把所有行凶者,包括川村纯义、太黑田伴雄、斋藤求三郎、早乙nv苗,还有敬神党组织的所有成员一概都递解到中国来,jiāo由中方治罪;第二,由贵国太政大臣三条实美阁下亲自赍领贵国天皇陛下手书的道歉信,到我大清来,向我大清道歉、赔罪。” 奕对大村越来越皱紧的眉头视而不见,继续说道,“完成这样的步骤之后,我方才会再次和贵国展开针对惇亲王遇刺之后,两国关系何去何从的下一步谈判。” 大村益次郎静静的听他说完,抬头看着奕和宝鋆两个,“若是我国不能同意这样的条件呢?” “那,结果就不是你我二人所愿意看到的了。”奕向天空虚虚拱手,大声说道,“我大清皇帝陛下有口谕若是日本人不答应,不介意再派海军舰艇返回日本,到时候引起两国争端、战争,造chéng人员伤亡,都要由日本人承担责任” “亲王阁下,我方愿意答应贵国任何经济上的要求,只求不要将人员逮捕,然后递解到中华来。” 宝鋆轻“咦”了一声,“阁下刚才不是说,还不知道国内的指示吗?你现在怎么这么说话?”他问道,“这样的事情岂是阁下所能决断的?” “亲王阁下,宝大人,这样的条件,甚至不用请示国内,鄙人也知道,是绝对不可能答应的。”大村益次郎明知道这样的条件是中方有意刁难,也收起了谨小慎微的那一套,恢复了他外jiāo官的本sè。 “照阁下这样说来的话,那就不必谈了真可笑,倒像是我大清失理在先似的”奕也提高了声调,大声抢白,“希望大村阁下能够认真的劝说贵国天皇及以下官员,若是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于我大清无妨,于日本,怕就是兵燹满地,民不聊生了。” 大村给他的话气得一个劲的翻白眼儿,真想说几句硬气话,拂袖而去,但从内心而言,又不敢这样做——大清的军事实力不是日本可以对抗的,虽然他不认为中国人真会为这样一件事而不惜挑起两国战火,但咸丰皇帝的底气足得紧,要真的不顾一切的蛮干,事态就太严重了。 这样一想,又不得不把话头拉回来,“凭鄙人的职务,只有将贵国的要求传递回国内,至于会有怎么样的答复,就非鄙人所能料了。” 奕也知道,就是再bī迫大村益次郎,也是没有用的,“这是自然,”他说,“不过,请阁下再上复国内的文件中再加上一句话,这也是我大清皇帝陛下的口谕‘以上条件根本没有任何折扣可打,希望贵国上下自重’。” “好请您放心,我一定会如实转达。” 第133节风波未靖(2) 第133节风bō未靖(2) 载滢化名甘滢,在总署衙mén美国股中任一名章京,在领五品衔的美国股帮办大臣宝廷看来,这个面容俊秀,堪称总署衙mén第一的年轻人什么都好,就只有一条他每天入值,都比常人要晚一点。TXT电子书下载**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从旁问了几句,听他说,自己家住在宣武mén外,距离位于大清mén外的总署衙mén稍远一些,故而经常迟到。这是不称其为理由的理由,宝廷有心斥责几句,又觉得有些小题大做。 除此之外,甘滢做事就没有什么可以为人指摘的了。他的英语说得非常好,甚至比在同文馆经过多年苦学的宝廷还好;而且,说起美国的风土人情,比美国股当值大臣的容闳也不在以下;除了西学之外,儒家典籍他也运用自如,因此不到二十天的时间,就成为了股中响当当的红章京。 便在此时,惇王在日本遇刺,日本方面鉴于中国提出的要求,自知避无可避,只好托请各国公使出面,代为调停,请求中国方面放宽条件——日本愿意接受任何经济上的损失,也同意将太黑田伴雄、斋藤求三郎、早乙nv苗等敬神党的组织成员悉数jiāo予中国处置,只要求免去逮捕和法办川村纯义这一款内容。同时日本方面承诺,将川村纯义撤去一切官职,永远不再起用作为这一次事件的补偿。 但皇帝坚决不同意,即便是军机处众人以为,法办太黑田等人、撤去川村纯义的职务以及足以补偿奕誴被刺的冤屈和伤痛,不必再强人所难的时候,皇帝大发雷霆,在慎德殿中大肆咆哮,“你们想得太简单了,这一次老五遇刺,要是没有川村纯义煽风点火,凭太黑田一介最低贱的奴才,又岂敢当众挑衅?日本人不就是想保他吗?朕偏偏不准你们不顾及和奕誴的同僚谊,朕却要念及和他的兄弟情” 他用力摆手,大声喝道,“拟旨,廷寄福建巡抚李鸿章、直隶总督肃顺、驻海参崴海军提督程学启,让他们即刻派遣定远、辽远、威远、抚远四艘铁甲舰和雷加级的雷属、雷同;广字级的广亨号东渡日本,日本人不是不肯把川村纯义jiāo出来吗?朕就是硬抢,也要抢回来” “皇上,刀兵不祥,不可擅动啊?”曾国藩大叫一声,跪行数步,到了他tuǐ前,“且不提如今之势,是可以以和平之法解决,又何必一定要以武力震慑?” “不行”皇帝使劲摇头,盛怒之下的他根本听不进去别人的谏止,“日本人都是属蜡烛的,不点不亮。不给他们施加点压力,根本不起作用。奕,你还等什么?” “皇上,事关两国邦jiāo,臣请皇上三思啊” 皇帝楞了一下,“好,好”他用力咬着牙,“看起来,你们是铁了心要和朕顶着干了?嗯?以为没有了军机处,朕就没有办法了?杨三?六福?” 二人伺候差事多年,知道今天的气氛不比平常,预备下四个龙须草的垫子,铺设停当,然后悄悄退下,秘密叮嘱殿外shì立的太监说“今儿怕有大风bō各自小心。”但并不敢远离,一听传唤,二人进到殿中,在mén旁跪倒,“奴才在。” “去看看,今天是谁当值?” 这是问御前和内阁是何人当值,杨三不必去看,张口就答,“回皇上话,今儿个是六额驸和礼王、瑞大人、李大人当值。” “传他们来。”让杨三到园子前的内阁、御前值房去传旨,他像一只给人困在笼子中的猛兽一般来回踱着步子,对跪在地上的奕几个看也不看一眼。 阎敬铭、曾国藩、赵光跪在那里,心中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但也明白,今天这件事要是处理不好的话,只怕咸丰二年军机处全班出枢的绝大政cháo,又要重新上演了。 不大的功夫过后,景寿、世铎、瑞常、李鸿藻前后进到慎德殿中。他们是御前、内阁当值大臣,和军机处在一起,论亲、论贤、论重、论贵,都是极少有的。行礼之后,皇帝让他们就这样跪在地上,声音从头顶传来,“惇亲王在日本被暴徒行刺的消息,你们也都知道经过了吧?” “是。奴才等都知道了。”世铎代表众人回答,“东瀛蕞尔小国,不修法礼,在我中华上国亲王之尊代天出访之际,竟然为暴民所伤,这种做法,实在令奴才等心疼惇王伤情之外,平增愤慨。” “奕,你听见了吗?连世铎都有几分宗室亲亲之念,你身为人弟,居然如此冷酷?” 奕无比委屈,悲声亢言,“皇上,臣弟与惇王都是先皇血脉,他被刺受伤,臣弟感同身受,又岂有不愤慨之理?只是,惇王一身是轻,中日两国邦jiāo事大啊皇上” 阎敬铭也趁机进言,“皇上,王爷说的是,日本人既然愿意以经济赔偿之法……” “让日本人收起他们的臭钱我大清有的是银子,不稀罕他们的——这些钱,让日本人留着,等将来为那些在海军炮火轰炸下炸死的国民买棺材吧朕要的是我大清的脸面,脸面你们懂吗?” 众人无言以对,皇帝为此事发这样大的脾气,可见是任谁人的话也听不进去了。只是不知道,有旨意尽管jiāo军机处就是了,要内阁几个人进来干什么?世铎在众人中是最年轻的,头脑也比较好使,大约猜到皇上和军机处一定是闹意气了。这样的时候,多说一句话都不知道会给自己日后引来多大的麻烦,故而只是眨着眼睛听着,一句话也不说。他不说话,景寿天生沉默寡言,更是如闷葫芦一般。 瑞常为人热衷,也不是很在乎这等事情,看他们不开口,管自碰头说道,“皇上,奴才受国恩深重,愧无所答报,今日见皇上为东瀛小国所欺,心中羞愤yù狂请皇上降旨,奴才甘愿亲领一军,东渡日本,让他们也好见到,我大清官员的血xìng如何” 奕心里这个骂hún账的瑞芝生(芝生是瑞常的字,号西樵),你知道皇上要干什么?就忙不迭的跳出来自呈忠悃?他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向上碰头,“皇上,西樵大人所言正是为人臣者谋国之忠。只不过臣弟以为,于日本动用武力,非一时片刻可达,兵员运输、粮秣预备、饷银拨付,在在都需要时间,不如由臣弟下去之后……” “老六,你以为朕是三岁孩子吗?由得你这样耍nòng于股掌之上?” 奕吓了一跳,这样的罪名落到实处,就是死罪“皇上,臣弟怎么敢?” “你少来这一套你当朕不明白吗?你还不是想行以缓兵计,把这件事情拖下去,等到最后不了了之?告诉你,顺便也告诉尔等,对旁的事情,朕还不妨装作不知道,顺遂了你们的心思,唯有对日本动兵一事,半点折扣也不要想打瑞常?” 瑞常这才知道自己刚才的奏对有多么荒唐,要是皇上顺势准奏,自己……,他吓得面无人sè,仓促间答应一声,“奴才在。” “即刻退下拟旨,命兵部行文福建、直隶二省及海参崴军港所属,即刻派遣定远、辽远、威远、抚远四艘铁甲舰和雷加级的雷属、雷同;广字级的广亨号东渡日本,限在五月一日之前,把川村纯义jiāo出来;否则的话,就径直向日本本土开炮” “还有。”不等瑞常领旨,他又加上一句,“此去日本,若是海路上遇到任何日本海军军舰试图阻拦的话,就立刻开炮,不必有半点容留之处” “哎,喳”瑞常稀里糊涂的爬起身,转身跑了出去。 皇帝兀自脚步不停,在殿前转了几圈,心中暗恨军机处的几个人,你们以为没有了军机处,政令就不出宫mén了?想要挟朕,mén儿都没有“曾国藩?” “臣在。” “你现在立刻到兵部去,总领此番对日作战的详细事物。有任何人、物需索,即刻奏报。” 曾国藩知道,此事已经不可改变,只得碰头领旨。 “还有赵光,你等一会儿到刑部去,把日本人答应递解来的如太黑田伴雄等人做好收押准备。等到来之后,即刻开始审理,朕会让总署衙mén那边派翻译过来,从旁料理差事;至于那个川村纯义,暂时缺席审判,等海军从日本归来,一并处置” “是” “最后,老六,你回总署衙mén,把此事知会日本驻华公使馆的代办大村益次郎,告诉他,从即日起,中日两国断绝一切关系,限他三天之内,带着所有驻京公使的工作人员,离开北京,滚出中国。” “皇上,那我大清驻日本公使呢?” “也即刻让他们回国来。”皇帝灵机一动,又追加说道,“还有,通知驻华西洋各国使领场馆,中日两国兵戎相见,就在不远,此事虽然与他国无关,但朕也不想听到任何国家不论是抱着善意抑或恶意的调停——我大清不需要” “皇上,臣弟请皇上再三思忖。对日本动兵,固然是可以彰显我大清威势之举,但从今日至五月一日,不过十余日的时间,若是连一个商榷、预备的时间也不给对方的话,臣弟恐天下人于皇上有不教而之议啊?” “你真的以为那些西洋国家会为了日本人而对朕,对我大清有什么不满吗?”皇帝经过这一会儿的折冲,神情放得比刚才缓和很多,“你还是不明白,是不是?这也不能怪你,你从入仕以来,担着总署衙mén的差事,所闻所见,都是一些经过了多年宦海磨练的政客几经修饰后的文字、语言。但你可能很难想象,他们在面对当自己的利益受到伤害的时候,所采取的策略。” “朕这样说,你可能不大明白,朕再解释得简单一点。便如同英法两国吧。前者是为鸦片,后者是为土地;都是和他们自己的国家切身相关的;而这一次对日本呢?其中固然也有很多在日本的商人可能会受到中日开战的影响,但从根本上而言,都是亚洲两国国家之间的事情,和这些西洋国家的没有关系的——利他主意,还不存在这个世界上呢” “诶?” “没什么。”他笑着摇摇头,让几个人先站起来,“转回头再说这一次和日本的武力jiāo涉,朕可以和你保证。这些西洋国家队我大清的举动,甚至是连吭都不敢吭一声的。你相信不相信?” 奕如何敢说不相信?那不成了和皇帝抬杠了吗?苦笑点头,“皇上圣明如天,开臣茅塞,臣弟不胜钦服。” 甘滢在总署衙mén见到邸抄,大吃一惊一时间觉得手脚都没有个安放处了。他不是敢于质疑父皇的决策,只不过就这样对日本动兵,硬要将川村纯义抓来处死,难道不会太过失之暴烈吗?到时候,西洋各国会如何看待大清朝? 这些话不能对股中的帮办大臣说,不能和六叔说,只好和老师说了。趁着中午用饭的时候,载滢找了个理由,到了容闳的房中,不巧宝廷也在,正在和容闳说话,“老师。”他当年在同文馆学习的时候,容闳做过同文馆中的提调,所以有这样的称呼,“依您在西洋留学多年所见,此事最终当如何?” “皇上既然有旨意,你我只要做好分内的差事就是了。旁的何必你我劳神?” “老师这话倒是不错,但我总以为,仅仅凭海军舰船,能达到让日本人拱手jiāo人的地步吗?”宝廷心中真是很觉得此事没有那么简单,“若是长久僵持下去,各国出面调停,届时骑虎难下,事情可就难办了。” “我倒不以为日本有和我中华僵持下去的资本,只不过……”容闳有心想说,外jiāo途径并未就此断绝,皇帝就迫不及待的动用武力,日后容易给人留下大清不顾国际公法,唯武力是尚的感觉;要是那样的话,这二十余年辛辛苦苦经营,好不容易扭转过来的中国是野蛮过度的印象,就要全部付诸流水了。 宝廷和他相视沉默了半晌,霍然而起,“不行此事得争” “竹坡,你想怎么争?” “当年为桂省金田县一事,皇上曾经当众以世宗皇帝朝的朱文端公独识大体,补君父之过,此诚乃真道学之言赞誉祈文肃公。见贤思齐,我辈本sè,如今眼见朝局如此,正是要我等亢言直声我要上折子,请皇上收回成命” “竹坡,邸抄发出,此事已经明传天下,便不提皇上根本不会理你,就是圣心于你的话有所戚戚,又岂能朝令夕改?若是那样的话,我大清岂不沦为天下笑柄?” “那照老师所说,就不闻不问了?”宝廷神情jī昂,大声说道,“等兵舰到了日本,火炮齐发,万民涂炭——难道日本人就不是人了?” “你和我吼什么?此事和我有什么相关?”容闳是好气好笑的神情。 便在此时,甘滢一步跨了进来,“见过两位大人。” “是你啊,你来做什么?有事?” “卑职有事。想和容大人sī下里说。” 宝廷瞪了他一眼,对他这样不通人情很是不高兴,嘴里嘀咕了几句,向容闳拱拱手,径自扬长而去。 中方不惜一战也一定要把川村纯义nòng到手中的邸抄发出,举国一片哗然。拍手称快者有之,心头疑虑者有之;但不论个人所持者是如何心声,有两件事是所谋一致的。第一是军机处全都是庸碌无能的蠢材;第二是朝中有佥壬之辈。 军机处若非无能,面临皇上为奕誴被刺这样一个震动肺肠的消息之后,却迟迟拿不出对事故的解决办法?nòng到最后,只能由皇上越过军机处,直接降旨给内阁,要派兵舰东去?若不是朝中有小人,皇上从来是公sī分明的xìng情,又怎么会下达这样一个在所有人看都过于小题大做的决断?这样的话是在心里说说,表面上还是得奉旨办差。 载滢心中对父亲这样一意孤行很不以为然,又不敢以新进之身贸然进辞,因此每天早上固定到园子中给阿玛请安,都故意不提此事,sī下里和容闳说话。“若是日本畏惧我大清炮舰神威,不等五月一日,就同意将川村纯义拱手奉上,到时候炮舰派出去了,不提海上通信不便造成的岐误,只是这样劳师远征,却无果而返,岂不是要给别国笑话?” “唔,这确实是个麻烦。日本人自知海军实力远不及我大清,就这样与我方开展,力有不逮。我看,他们仍然是坚持到最后,不得已顺应所求的局面还要更大一些。” “所以我想,请老师上一份奏折,实在不行的话,给王爷或者宝大人陈词一番,也好将这一重隐忧拿到皇阿玛身前去。” “既然你见识及此,你自己为什么不说?”容闳好笑的看着他,“你每天进园子请早安,nòng得入值都迟到;既然和皇上朝夕相对,什么话不能出口的?” 甘滢苦笑无语。他不是不敢说,也不是不能说,这样的话说出来,不怕皇帝不同意,就怕他准如所请,到时候,自己的位置就很尴尬了——皇上身边到处都是内shì,一旦听从自己的建议的话传扬到外面,就更容易使得那些眼见自己多年来受父皇恩宠不衰的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第134节对策研究 第134节对策研究 中方不惜一战也一定要把川村纯义nòng到手中的邸抄发出,举国一片哗然。首发拍手称快者有之,心头疑虑者有之;但不论个人所持者是如何心声,有两件事是所谋一致的。第一是军机处全都是庸碌无能的蠢材;第二是朝中有佥壬之辈。 军机处若非无能,面临皇上为奕誴被刺这样一个震动肺肠的消息之后,却迟迟拿不出对事故的解决办法?nòng到最后,只能由皇上越过军机处,直接降旨给内阁,要派兵舰东去?若不是朝中有小人,皇上从来是公sī分明的xìng情,又怎么会下达这样一个在所有人看都过于小题大做的决断?这样的话是在心里说说,表面上还是得奉旨办差。 但就在大清方面厉兵秣马,准备调派兵舰远去日本的时候,一个消息传到直隶、福建两省和海参崴军港,“川村纯义自首出告,军事暂缓,静待后旨。钦此。” 这个消息让李鸿章无比愤慨一场傥来的富贵,就在眼前,谁知道川村纯义这么hún账?居然就这样出首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从奕誴被刺,中国出访使团绝袂而去,日本人有些慌了手脚。这样的大事一出,中国人一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这还不必说中国的咸丰皇帝从来对日本抱着一份莫名的恶感,要是不趁此机会大加挞伐才叫有鬼了 天皇连续召集内阁会议,商讨对策,三条实美第一个说道,“眼下第一紧要的,是将敬神党的组织内所有人,包括太黑田伴雄、斋藤求三郎、早乙nv苗等人暂时收押,以我想来,中国人一定会要求将这些人递解到中国去,按照大清律例治罪。” “行刺一国亲王,唯一的处置就是凌迟,太政大臣阁下,您不认为,为了几个人犯下的罪过,却要这么多人一起受到如此惨烈的刑罚,是过于残酷了事情吗?” 三条实美双手chā进和服宽大的袖子中,身子端正,“若是岩仓君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可以化中国人的怒火于无形的话,鄙人愿意倾听。” 岩仓具视不能置一词,喃喃的说不出话来了。 “三条君,这不是彼此意气的时候,还是请您接着说吧。”明治天皇打圆场似的说道。 条实美答应着,又再说道,“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看中国人会提出怎样的条件了。我想,也不外乎一些经济赔偿,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还请伯爵阁下从旁筹划。” 大隈重信缓缓点头,“是,我明白了。” “除此之外,还要请英法等国出面,调停此事,只要中国人肯于及此党而止,就是我等万千庆幸之事了。”三条实美以手撑地,身体转向天皇,“陛下,我以为,还要请陛下亲自手书一封,寄上中国皇帝,表示歉意之外,更请求其原谅。” “不行我不同意”外相大久保利通大声呼喝,“我绝对不能同意由陛下向中国皇帝请求原谅的举动三条君,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你这是在把天皇陛下的尊严和脸面任由中国人践踏的叛国之举” 三条实美的表情痛苦极了,“我当然知道。”他说,“大久保君,你知道吗?咸丰皇帝对日本抱有深切的恶感,这种恶感正在期望、等待一个借口,只要给了中国人这样的借口,对于日本而言,就是灭顶之灾你和我都是政治家,不是军人,但我们都知道,日本的军事实力和中国完全不在同样的基准线上,一旦中国皇帝借此事为契机,派军队来进攻,到时候,一艘铁甲舰,就是可以将日本所有的常备舰队都送到海底的存在若是到了那个时候,连我们的国家都要被中国人占领,你还要顾忌天皇陛下的尊严吗?” 三条实美老泪,“陛下”他痛苦的喊着,“为了日本国民,为了日本的明天,请您一定要亲自书写这封请求对方原谅的信函——现在的日本,是绝对、绝对不能和中国发生任何武力冲突的” “我明白了。”明治点头。神情一片冷漠,心中却如同翻江倒海一般,“请阁下放心,今天我就书写信件,请求中国皇帝的原谅。为了得到他的原谅,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陛下英明。只要有这份孤臣孽子之心常保xiōng中,我x本将来一定会成为超越亚洲所有国家,和西方强国并肩而立的存在到那个时候,中国人从我们身上取得的,都要十倍、百倍的偿还” 在三条实美等人以为,有各国出面调停,有明治天皇亲笔手书的信函,有甘愿付出经济赔偿的诚意,还有敬神党的组织成员的递解,当可以满足中国方面贪餍不足的**。但不料事态的发展出乎意料之外,中国人除了要求这些之外,还要把海军大辅川村纯义递解来华,接受大清律法的惩治。否则的话,大清就要派遣军舰,强行掳人了。 这是一个很多人都没有想到的情况,三条实美、岩仓具视、胜海舟等人知道川村纯义的脾气,此事要是给他知道,他一定会不惜杀身报国的——牺牲他一个人不算什么,但此事传扬到外,日本的国际地位一定会一落千丈,在百姓心中的威望,亦将一扫而空了。因此,消息只是在内阁极少数人中传阅,将消息封锁得死死的,半点也不曾流lù到外间去。 明治天皇不料中国人是如此的得陇望蜀,他终究只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心中有些害怕了,“太政大臣,若是我们不把川村君jiāo出去的话,中国人真的会派兵来报复吗?”他凄然四顾,声调惶急的问,“若真是这样的话,我x本海军,可能有与中国海军一战之力?” “请天皇陛下放心,即便海军不敌,日本还有超过35万的陆军战士,请天皇陛下放心,若是中国人敢于不顾国际公法,前来挑衅的话,陆军的战士一定会拼尽最后一滴鲜血,保卫自己的祖国的。”说话的人是有栖川宫仁亲王。他是日本陆海军军务课的总裁。 在明治元年的1月17日,设置了采用三职(总裁,议定,参与)分课制的陆海军军务课,总裁是有栖川宫仁亲王。所以,他可以算是实际上的日本军务第一人。但他不懂海战,更多的jīng力都是放在陆军部一边。 而明治海军的建军目的是从西方列强的威胁中保卫日本。政fǔ在一开始并不重视陆军;战力是以海军为主,陆军为从;所以当时对军队的称呼不是后来的“陆海军”,而是“海陆军”。理由是日本是一个岛国,要侵略日本的敌人只能来自海上,首先得有强有力的海军来抵御敌人从海上的进攻,而陆军在当时还只是用来准备应付国内内luàn用的。所以有栖川宫仁亲王的地位就很显得有些尴尬了。 而这一次眼见海军卿胜海舟讷讷不能置一词,可见是对于对抗中国方面的进攻全无手段,亲王阁下大感失望的同时,又心中窃喜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仅仅”准备用来对付国内反luàn的陆军偏偏就碰上了一次保卫国家的机会?因此大言不惭的说道,“只要皇帝陛下下达宣战诏书,以各藩武士组成的陆军部队,就会给大清国以迎头痛击” 明治维新初年,日本没有现代意义上的陆军部队,其组成部分大都是失主的武士,无地的农民,但更大一部分是各藩所属的藩士、武士。接受的教育也是五huā八mén,虽然大都经过西洋教习的培训,但各藩所请的教习是从西洋各国请来,有美国、英国、荷兰,最近还有请德国人的。虽然也装备了新式快枪,但训练很不成体系。而维新政fǔ实施超身份的征兵制度,则是在明治十年的西南战争中取得胜利之后,才得以正式被确立(后详)。 有栖川宫仁亲王的话在陆军卿县有朋看来实在不值一哂,只是这时候万万不能拆台,便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状,在一边沉默不语。 亲王的话能瞒得过年轻的天皇,却瞒不过三条实美、大久保利通、胜海舟几个,也不说破,静静地听他luàn吹大牛。心中思考着对策。 明治做了个手势,中止了亲王的说话,他转头问三条实美,“三条君,您所见者多,以为我x本可有与大清一战的实力?若是没有的话,要如何料理此事?” “亲王阁下的话不能算错。我x本若论及海军,不是中国人的敌手,但炮舰终究不能长脚上岸,凭我国现有的陆军战力,亦未必不能和大清一战。” “鄙人不同意太政大臣阁下的话,如今《常备兵编制法》在各藩从未得到切实执行,颁布政令却从未收到应有的效果。国家兵员不足,战力孱弱。,虽然有鹿儿岛藩将步兵四大队、炮兵四队,山口藩将步兵三大队,高知藩将步兵二大队、炮兵二队、骑兵二小队,合计人数为步兵5649名,炮兵539名,骑兵81名,共计为6275名,献给国家,但臣下以为,若是以这样的部队对抗中**队,无异以卵击石” 第135节忠勇之士 第135节忠勇之士 《陆军编制法》是明治二年在日本颁布的,目的是统一各藩的兵制,具体的说,是以大队的编制为基础,规定“每大队设立五个中队,每中队设二个小队,每小队有六十人为基准,每两个步兵大队设置备有六mén炮的炮队”。器:无广告、全文字、更 实际上,明治政fǔ不论是国家威望还是经济方面,都根本没有实现推行《常备兵编制法》的可能,所以在第二年糊里糊涂地被废除了。然而,在很多地方可以看到以这样的基础编成了强藩之兵——而这些人,也在日后成为了日本陆军的第一批基础力量。 天皇秀气的眉máo深深皱紧,“那,陆军卿阁下,你以为怎么样?” “我以为,应该jiāo出川村纯义付出最小的代价而保全全国百姓不受**,才是政fǔ应该做的,不是吗?” 这句话一出口,议事堂上一片怒吼,“hún蛋要是你作为川村君,面对国家甘愿将你jiāo给中国人,你会怎么样做?” “他就是个蠢货陛下,要追究他的责任” 明治天皇充耳不闻,转头看着三条实美“三条君,阁下以为呢?” “臣想,目前的态势,牺牲川村君,是不得已的决策。” 三条实美的话让明治犹豫多时,“……难道就没有旁的办法了吗?朕宁肯舍弃一切,只要能够换得中国放弃这样无礼的要求?若是必要的话,朕甚至可以亲自到中国去,向中国皇帝赔礼道歉” “陛下,您是日本的希望,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呢?”三条实美深深地屈下身体,将额头埋在自己的手掌上,“为了皇国的未来,请陛下答应老臣的意见,牺牲川村君,以换取中国的退兵” “朕知道你说的有道理,凭今天的日本,根本没有和中国抗衡的根本。但三条君,请你也为朕想一想,日后若是给臣民知道了,我皇国不做任何抗拒,就将一个多年来……” “陛下,眼下这样的时候,也只有舍弃一个川村纯义,才能挽救如同累卵一般的国势”外务卿大久保利通大声说道,“只要能够换来中国人的退兵,即便牺牲再多,也是可以接受的损失” 二十二岁的明治天皇沉yín半晌,怔怔的落下泪来,“不行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川村君受中国人的**。即便最后的结果是我x本受到最惨烈的攻击,朕也断然不准” “陛下”三条实美悲呼一声,用手撑地,向前行了几步,“陛下,难道您忘记了吗?您当年发下的誓愿,要把日本打造成能够和西方列强一样的东亚强国?要日本国民向一个人那样,能够tǐng起xiōng膛,骄傲的向世人宣称,自己是一个日本人?” “朕没有忘,朕从来不曾忘记当年的誓言正因为如此,朕才不能接受不放一枪一弹,把自己的国民jiāo出去做牺牲的结果”天皇使劲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厉声斥道,“难道在你们看来,今天jiāo出一个川村君,作为保全你我君臣的代价的朕,真的是在后日能够带领日本国民,走向富强的人吗?” 三条实美心中的敬意油然而生不但是他,大久保利通和岩仓具视也都是心神一片jīdàng,望向年轻的陛下的眼神,也变得明亮起来。诚然,以牺牲自己的国民作为代价,日后又如何能抬得起头来?“陛下所言极是,臣等不胜钦服。但事有缓急,更有轻重之分;川村君为国牺牲,死后必将回归天照大神的怀抱,在天上保佑我x本……” “不必说了”明治天皇大声抢白他,“此事毋庸议。中国人不是要派船队来掳劫吗?就让他们来好了朕就不相信,我一千二百万的国民只要抱定共赴国难的觉悟和意志,就一定不是中国人的对手?” 议事厅中商讨移时,终于没有任何结果的结束了,众人目送天皇转身入内,直到脚步声逐渐消失,才站起身来,步出大厅。“三条君,您在想什么?” 三条实美侧脸看去,是副岛种臣在和自己说话,老人神情倦怠,但一双眸子依旧亮如晨星,显见是xiōng有成竹了,他笑了一下,用汉语说道,“中国人有句古话,解铃还须系铃人。如今看来,也该是解铃人出场的时候了。” 这句话含义很浅显,是任何人都听得懂的。副岛种臣自然也不例外,“但,大臣阁下,这样一来的话,陛下对川村君的疼惜和对中国人的不满,怕都要发泄在您的身上了。” “为了皇国,为了陛下,一身荣辱,又有何妨?”说这样的话的时候,三条实美神态中竟然带出了几分倨傲。“陛下甘愿为一个国民,不惜亲冒斧钺,我又何必担心其他?” “前辈一生为国,在下钦佩”他说,“眼下已经距离中国限定的时间不远,若是阁下一定要做出这样的选择的话,可要加快脚步了。” “你放心,来得及的。” “饭”男子的手把饭碗向前递过,nv子‘嗨咿’一声,接过饭碗,麻利的为他盛满,“请慢用。” 男子把饭碗放下,拿起桌上的酱油,倒在米饭上,就着香甜的芋头和咸鱼,大口大口吃了起来。身边的nv子看着丈夫狼吞虎咽的样子,chún边逸出一丝笑容,眼中却落下泪来。“你哭什么?” “啊,不没什么,是风吹的。”妻子压抑着悲声,解释道。 “等一会儿怕要下雨,让孩子们进来吧。”川村纯义头也不回的吩咐。 “是,我这就去。”嘴里说着话,身体却没有半点要移动的意思;川村新衣凝视着低头大吃的丈夫,心中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两个人结婚有二十年了吧?和平常的武士人家不同,川村纯义在家的时候,为人很温和,和妻子、孩子们的情谊也无比深厚,自己有关节疼痛的máo病,每到yīn天下雨的时候,总是会疼的吃不下饭去,只能尽量躺在chuáng上休息。而每到这个时候,丈夫在忙完公事之后,都会推掉几乎所有的应酬,赶回家中,亲自为自己灌上四五个羊皮口袋的热水,放在身体的各处关节,舒缓疼痛。但就是这样一个男人,竟然会惹来这样不必要的麻烦? 听人说,中国的一个什么亲王在东京遇刺,但这和丈夫有什么关系?不是说凶手已经抓住了吗?怎么还没有结束?还把丈夫也牵连在内了?川村新衣怎么也想不通。 川村纯义放下饭碗,连嘴巴里的米饭还没有全数咽下,一只手已经拿起烟斗;新衣立刻拿起纸媒,为他点燃,“天又yīn了,你还疼吗?” “大约是夏天到了的缘故吧?只觉得有些酸酸的发胀,倒并不会很疼呢。” “关节病,我听西洋人说,是很缠绵的。日后自己要当心。” “嗨咿。我明白了。” 川村纯义用力吸着烟斗,腾起的蓝雾弥漫在空气中,让妻子近在咫尺的脸也变得模糊起来死亡的时候,大约就是这样的感觉吧?他心中如是想着,“让孩子们进来吧。” 人答应着,走出玄关,蹬上木屐,到院子中把三个正在欢笑玩闹的孩子叫进来,还不及进屋,大mén前有客人前来拜访,赫然是三条实美和大久保利通,联袂而来。 夫人把孩子们拢在身前,给客人鞠躬行礼,让下人接过礼物收好,在前面引着路,过玄关,进到饭堂,“啊真失礼,”新衣看着饭桌上罗列的几分碗碟,面带苦笑的向客人道歉,“还没有来得及收拾呢” “不,是我们来的冒昧了。” 川村纯义抬起头看看,三条实美和大久保利通都是一脸虚假的笑容,这让他心中有了几分明悟,请两个人落座,妻子带着孩子退下去,不一会儿的功夫,又端茶上来飨客,“你先下去吧,给太郎和次郎洗个澡,看看他们这一身的尘土。” 新衣夫人知道,丈夫和来人有话要谈,低低的声音答应一声,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怎么样,陛下的身体还好吗?” “哎”三条实美给自己洪亮的声音吓了一跳,“前几天的时候,一直拉肚子,这些天已经好很多了。” “今后……,”川村纯义顿了顿,“怕是不能再为皇国效力了。要全仰仗诸君了。” 川村纯义以这样的话作为开场白,三条实美和大久保利通也无益再有任何隐晦,“川村君的话令人惭愧,想来阁下远行之后,鄙人也当辞去职务,归于林下,安度此生了。” 川村纯义楞了一下,立刻明白过来。三条实美的意思是说,自己身为辅佐天皇陛下的朝臣之首,却不能尽到保全善辈的己任,心中惭愧,所以要在他为国牺牲之后,主动请辞。“你是想让我的牺牲变得全无价值吗?与其是这样的话,还不如由我亲自统领一军,和中国人在疆场上决一死战何必就这样舍弃有用之身,换来一国安宁?” “川村君隆情高义,为国不惜杀身成仁,我等都觉得钦服无比。”三条实美一字一顿的说道,“但我身为太政大臣,”他退后一步,双膝落地,双手撑住榻榻米,用力碰头,“对不起都是我的无能,对不起” “中国人不过是要我的一条xìng命,若说对不起,也是该他们说,又何必要前辈道歉?”川村纯义问道,“他们规定的时间是到几时?” “五月一日。” “明白了,还有六天的时间,想来总能够让我完成这一次的旅途了。”川村纯义长叹一声,“真希望能够再回鹿儿岛去看看啊” 一句话出口,mén外忽然传来nv人的哭声,不等川村纯义起身去看,又一阵凌luàn的脚步声响起,渐次远去。“是内人。”他微笑着向两个人说道。 “川村君,您此番远行,为国为民甘愿牺牲,我等感服之外,还有一句话。” “是什么?” “就是您的家人,可有什么要料理的吗?” “没有了。我的大nv儿今年就要出嫁,太郎和次郎两个孩子年纪还小,想来三条君和大久保君日后也不会看着他们流落街头的,是不是?” “请川村君放心,二位少公子的事情,都托付在鄙人身上万万不会让他们受了任何委屈” “那就好,那就好。”川村纯义终于红了眼圈,用力大声向外招呼,“有人吗?喂” 隔了片刻,才有新衣夫人的声音从mén外传来,“嗨咿我在,有什么吩咐?” “把泡胜烧酒拿来,今天晚上请三条君和大久保君和我一起享用。”让妻子去取酒,川村纯义神秘兮兮的小声说道,“这种酒,还是离开琉球的时候,琉球王赠送给我的呢号称是琉球的梦幻烧酒,一直舍不得喝,今儿个你们两个人可是有口福了” “那,”三条实美和大久保利通双手合十,放在自己的额头,做了个感jī不尽的手势,“就拜谢了” 第136节军备增加 第136节军备增加 川村纯义是四月二十九日到天津港的,到津城之后,直入天津府衙自首,等李慈铭听翻译解释之后,很是吃了一惊,倒没有任何失礼,先让人把他收押,随即通报直隶总督肃顺。15 肃顺也是一愣。四月二十日的时候,皇帝为索取川村纯义不得,大发雷霆,不惜准备派兵舰到日本,行掳掠之实,只是想不到,川村纯义竟然孤身远引,亲自到中国来投案了?命人以电报的方式将这一则消息传到京中,请旨定夺;另外则在总督行辕中,召集众多幕僚问计。“你们说说,川村纯义这样自首而至,下一步当如何料理?” “若说凭我大清海军直放东瀛,将王爷遇刺案的始作俑者逮捕问罪,这是一回事;川村某人自己来投案,这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直隶按察使钱鼎铭第一个说话,“按照咸丰十二年之后,皇上重订大清律所载,案犯主动出首的,一概要减罪。而且,身为异国人,王爷遇刺固然是因其而起,但毕竟不是他亲手指使,若是真就这样一刀杀了,……只怕给外人见了,有失偏颇啊。” “钱大人的话说的是,学生也赞同。”这是肃顺在咸丰十二年之后招募来的清客王湘绮,也在一边进言了,“但依我看来,不是有失偏颇,而是有暴虐之情哩” 肃顺知道王湘绮是一副名士派头,经常是在稠宾广座之间放言无忌,但言语之中如此攻击今上,还是他不能容忍的,“你这是什么话?若没有川村纯义在招待会上演出的这一场闹剧,太黑田等人敢行此大不敬之事吗?此事固然不是他亲自指使,但若论及罪责,就是以此人为第一罪魁祸首怎么叫暴虐?” 王湘绮微微一笑,根本不拿居停大人斥责的话放在心上,“大人,请恕学生说一句,此番皇上着意要拿川村纯义开刀,为五爷报仇,所占不过小可;借机出一出对东瀛小国的恶气,才是圣心所在呢” 肃顺给他气得直翻白眼儿,这个王湘绮语出大胆,是直隶总督府中尽人皆知的,自己说也说过,劝也劝过,都没什么效果。有心辞了他,此人言语虽然极其胆大,但事后的发展,每每契合他言中预料,自己身边还很少不得这么个人,因此一贯隐忍、优容,这一次可忍不住了,“照你这样说来的话,皇上不惜调用二省一地的海军,只是为了出一口xiōng中之气?那你倒是说说,皇上于日本的厌憎之情,从何而来?以至于一定要兵戎相见不可?” 这样的问题是任何人也回答不上来的。王湘绮老神在在的一笑,“大人在皇上身边多年,您都不知道,让学生如何知道?” “你” “算了,算了。”龙汝霖从旁支应,把这宾主两个之间越发紧张的气氛缓解了下来,“大人,眼下还是将川村纯义转入京中再说,到时候,由皇上和军机处列位大人商讨下一步行止,和大人没有什么关系,您何必为此犯愁?” 不知道为什么,肃顺心中对这个川村纯义倒有几分敬意,他很知道一旦他不来主动自首的话,等到着他和其他日本国民的将会是什么,到时候万炮齐鸣,血流漂杵,不知道有多少生灵惨遭涂炭——从这件事上而言,他这种做法,倒是很有些古大臣的本s你们以为,川村纯义进京之后当如何?” “还能怎么样?和太黑田之流一起,街头正法呗” “不能救一救吗?” “大人,您该不会是糊涂了吧?”王湘绮沉默了没有一会儿,又一次言出不逊,“不要说不能救,就是全天下的人都曰可恕,大人也一定要上书言事,尽言其人可杀” “这为什么?” “朝廷办事,不能虎头蛇尾” 王湘绮掷地有声的一句话,让肃顺忘记了他刚才的无礼。[本章由为您提供]确实是的,朝廷为一个川村纯义不惜用兵,不管皇上心中是不是在为惇王还是自己出一口气,要兵犯东瀛,总之此事的影响极坏,要是仅仅为他有一身血气之勇,就饶他不死,日后有人有样学样,又当如何?那就会给其他人留下一个极坏的恶例任何人伤了中国人都没有什么,甚至面对中国人的威胁也不必害怕,左右不会死人,担心什么? 这样一想,川村纯义就非死不可啦 果然,大清朝臣中为川村纯义乞命的不在少数,第一个就是改名甘滢入值总署衙mén的二阿哥。“阿玛,”在早上照例进宫为皇帝请早安的时候,载滢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如今五叔身子逐渐好转,又有太黑田等人经刑部问罪,得情真罪实之论,待日后闹市问斩,也算罪有应得;川村纯义身为日本军部大辅,在此事中固然有错,但儿子以为,其人罪不至死,皇阿玛又何必非杀他不可?” “照你这样说来的话,此事是朕办得错了?” “儿子不敢,但周易有言,天地大德曰生……” “你少和朕引经据典,天地大德曰生,所指的是那些桀纣之主,平日妄杀无辜,残害百姓,读书人无以规劝,故而写一些所谓的史家经典文字,作为进谏文字;你以为朕这些年中,所行政令,有哪一点是需要你用这些话来规劝的?” “儿子……儿子不敢。”在父皇的高压态势下,二阿哥只得选择退让。 “就算川村纯义有血气之勇,不惜一死,以保全国民,但在朕看来,这也不能抵消他会场挑衅,更jī得斋藤等一干暴徒刺伤你五叔的罪行”皇帝大声对他说道,“你想一想,换了是朕到了日本,若是给人刺伤,又当如何?你五叔代天出访,便是朕的替身,行刺于他,便是和行刺朕躬是一样的朕只追究一个川村纯义的罪行,还算是有好生之德了;否则的话,派兵舰到东瀛小国,万炮齐shè,就让他yù石俱焚” “皇……阿玛说的是,是儿子说错了。”载滢给他的一篇歪理说得无言以对,再辩下去,就失了人臣、人子的本分,只好恭恭敬敬的碰头而出。 教训过儿子,召见军机处,除了一个川村纯义自首之后的审理判罪的流程之外,还有一件事,“川村纯义从天津解到刑部,臣弟已经命人将其收押。下一步要做的事情,臣想,是不是该向日本提出赔偿事宜?具体数额,臣弟拟了个折子,请皇上御览。” 折子呈上,皇帝草草看过,主要是针对奕誴受伤一事,向日本方面提出赔偿事宜,银子总数是一百三十万两;另外,还要求天皇陛下手书道歉信函一封,作为日本官方对这件事的最终态度。“太少了一国亲王,需要调养百日才能复原如初,一百几十万两够什么用的?加倍,再加倍” 奕明白,日本人连一个川村纯义都能够舍弃,接下来的银子数目也不会有胆量和中国太过讨价还价,多要一点也没有什么。当下领旨,“是。” “川村纯义,刑部援引的是什么律例啊?” 这是问赵光,于是他上前一点,口中答说“比照谋反叛逆,凌迟处死。”援引的律例,本来还有‘摘心致祭’一款,但奕誴没有死,这一条自然也就省略了。 “太黑田、斋藤那几个暴民,不妨援引此例;川村纯义嘛,改为一刀之刑吧。” 光答说,“皇上居心仁厚,法外开恩,想来川村纯义虽然是未经驯化的蛮荒之民,亦当感念圣德于地下。” 皇帝不置可否,又对奕说道,“老六,朕听让说,有个叫乔松年的,和你是诗酒唱和的朋友?是不是的?” 奕心中叫苦,无奈点头,“是。乔松年字鹤侪,也是清流中人,咸丰十五年的时候,任职安徽按察使,后来改调翰林院,做了shì读学士;乔松年家世富饶,虽做过大官,不脱绔kù的习气,养尊处优,深居简出。有时候言语不敬,也是有的。” 奕誴遇刺,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民间谣诼纷传,说什么难听的都有。有人说,奕誴在日本多日,第一站神户,就喜欢上日本饭馆的小老板娘,不料此nv是日本高官的爱人,两个人为此争风吃醋;那个高官争不过来自中国的亲王,便指使人行刺——也算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戏码在日本上演了。 北京是天子脚下,还好一点,天津、上海戏园中甚至编了内容相近的一出新戏开演,明明是诬蔑的荒唐不经之谈,而竟有朝中大臣,信以为真的,其中就有这个乔松年,他做一首诗,说什么“群公章奏分明在,不及歌场独写真”,惇王遇刺,含冤不白,复méng重谤,天下不平之事,那里还有过于这一案的?奕所说的他有时候言语不敬,就是指这件事而言。 “你知道就好。”皇帝的声音一片冰冷,狠狠地咬牙说道,“告诉那乔松年,没事少喷蛆下三滥的东西” “是,臣弟下去之后,一定好好管教。” 数日之后,上谕下发,从五月十五日到五月二十一日,刑部提牢司派出八名刽子手,用了整整六天的时间,将太黑田、斋藤、早乙nv等一百七十名敬神党的组织成员挨个处死,有人说,惇王家的报复甚酷,定制了十数把刀、钩,jiāo给刽子手作行刑之用。 凌迟重刑,数十年难得一见,有人说只‘扎八刀’,有点脔割的意思就行了,有人说要用‘鱼鳞剐’,一片片细切。而这些日本人遭受的酷刑则是介乎其间,用定制的钩子扎住皮ròu往上一拉,快刀割切,钩一下,割一下,自辰至未,方始完事。 第一天的时候,菜市口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多年不见的凌迟之刑今朝重现,被处置的又是外国人,这份热闹岂能错过?nòng得监斩的朱光第和郑敦谨心中忐忑,只怕出了什么事故;还好,从早上开始行刑,一直到中午,平静如常——从当天下午开始,观刑的人少了十分之九——无他,场面太过惨烈了一些,日本人鬼哭狼嚎,nòng得菜市口和地狱修罗殿一般。血腥之气,离这里三五个街口都能闻得见 还是川村纯义最称幸运,一刀划过,尸首两分,找由皮匠将头颅缝好,火化之后,移jiāo驻日本公使馆代办大村益次郎,由后者将骨殖运送回国,jiāo其家人安放墓地,不提。 因为对奕誴遇刺事件的赔偿,让日本人又大大的伤了一笔财,但伤财事小,听大村益次郎转述的国人在刑场上的惨烈遭遇,明治天皇痛哭失声“都是朕的过失,都是朕的无能” “陛下,请您不要这样,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志士的鲜血,才能换来皇国的安定若是陛下为此自伤自怜,岂不是让他们的牺牲都白白làng费了吗?” “中国人以我x本没有强大的海军为由,欺凌国土,杀我志士。朕在此发誓,就是耗尽朕全部的心血,也要建造一支强大的海军,日后把中国强加给我x本的屈辱,十倍、百倍的讨还” “陛下英明只要陛下有此雄心,不用二十年,不,不用十年,就能够打造一支无敌的海军与大清在海上决战,看一看是大清海军天下第一,还是我皇国武运长久?” 明治三年之后,日本的经济力量日渐增强,从开放国mén之初的每一年国民生产总值只有区区三千四百万(石、圆),增加到明治三年的的六千贰佰万(石、圆),而军费支出,在受到这一次事件的影响之下,比例也首度超过两位数,达到11。这高达六百余万的军费支出,其中45用作海军经费,日本政fǔ预计在三年之内,通过向英国、法国和美国分别以定制、购买改装和租借方式,拥有一支不少于十六艘铁甲舰、十三艘一级、二十一艘二级炮舰以及若干鱼雷舰艇的庞大的海上力量。 海军之外是陆军,按照陆军卿岩仓具视、陆军部少将野津镇雄、三好重臣的联合提议,日本在半年之内,出台了一部全新的法典,这是和已经名存实亡的《常备兵编制法》成彼此呼应的全新文字,起名为《读法》。 《读法》中记载了军人应当遵守的条款,同时也确定了对违反这些规定者的处罚程度,最重的是在战场上的卑怯行为,这将立即受到严惩;其次,对于结党也予以重处;对上级不服、赌博、押借等也要治罪。 到了明治五年,更进行军制改革,将全国划分为六个军管区,每一区设置镇台,逐渐扩充兵员到需要数目。这六个军管区配置是这样的第一管区,镇台东京,管辖东京、佐仓、新泻;第二管区,镇台仙台,管辖仙台,青森;第三管区,镇台名古屋,管辖名古屋、金泽;第四管区,镇台大阪,管辖大阪,大津、姬路;第五管区,镇台广岛,管辖广岛、丸龟;第六管区,镇台熊本,管辖熊本、小仓。 在以上的六处镇台,分别设立师团(这是日本陆军最高建制),师团的组成是这样的设一师团长,陆军中将衔,下有司令本部,直属统辖的是两个旅团司令部,骑兵大队、炮兵联队、工兵大队和辎重兵大队。 其中旅团司令部之下是两个步兵联队、再下是三个大队,四个中队;骑兵大队有三个骑兵中队;炮兵联队则是由两个个野炮大队(两个中队)、一个山炮大队(两个中队)组成。工兵大队是由八个工兵中队组成;辎重兵大队则是由两个辎重兵中队组成。这样组织起来的一个师团总人数是9199人,马匹1172匹。 日本的炮兵是野炮、山炮并用。当初曾想采用德国的克鲁伯式炮,但由于钢铁生产很少,于是就仿制意大利用青铜所制的炮。在大阪的炮兵工厂里,制造钢与青铜合金,口径为七点五厘米的野炮与山炮。明治十二年以后,用这些炮装备全国的炮兵部队。其中野炮的最大shè程为五干米,山炮的最大shè程为三千米。 在这一年的一月,近卫部队改编为二个步兵联队,一个骑兵大队,二个炮兵小队,一个工兵小队,一个辎重兵队,二十三日给步兵联队授予了军旗。这是联队有军旗之始。其后,各镇台的步兵大队也改编成联队,并授予军旗。 在明治五年,在日本还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将东京招魂社改称为靖国神社,破格列为官币社。神社之管辖归内务省及陆海军省,陆军每年为其支出7,750日元的祭祀费。死后成为靖国之神的荣誉,极大程度上提高了陆军的士气。 另外一件事,则是制定了戒严令。根据这一法令,军团长、师团长、旅团长、要塞司令官等,在战时或事变之际,为了该方面的警戒与维持秩序,有权依照法规宣布戒严。根据法律规定,在戒严情况下,军队对于国民的政治权限拥有极大的控制力。但是,因为这个时候已将军备的重点转移到防御外国方面而进行训练,所以没有因发生事件而宣告过戒严,军队也很少出动。补充警察的不足而出动的军队,大多由宪兵来担当。 而到了明治六年(1874年),从英国购买的第一批舰船炮舰越过茫茫大海,驶到日本横须贺港口。其中有三艘一级炮舰,排水量为4,500吨的铁制木胁船,总长92米,型宽8.5米,吃水2.2米;定员204人。锅炉2台19型燃煤锅炉,主机2台19型蒸汽轮机,功率6,200轴马力,推进2轴2浆;航速续航力3000海里10节。主炮4mén130毫米L42型舰炮,鱼雷2座五联装550毫米鱼雷发shè器(备雷20条)。 另外还有日本人独出心裁想到的海战补给舰,命名为节气级,也就是以大雪、小雪、、小寒之类的节气为名。该级别的船体非常巨大,远胜过用作海战的铁甲舰和其他级别的炮舰,空载排水量10540吨,满载排水量29850吨;总长型宽空载吃水7.4米,满载吃水9.2米;定员612人。船上配置了4台71型燃煤锅炉,主机是2台蒸汽轮机,功率15000轴马力,推进2轴2浆;航速14节,续航力14000海里12节。满载时可以装载弹yào10500吨,淡水4500吨,食物2000吨,零备件1850吨,其他460吨。在这样的时代,绝对算得上是海上巨无霸了。 第137节 大办海军(第五卷终) 4∴⑧0㈥5由为您提供]而在大海的另外一边,从英国和法国分别定制的五艘山字甲舰在咸丰二十三年年底之前,抵达了天津大沽军港由英国伯明翰船厂制造的第一艘,后来命名为dòng庭湖号是该序列的第一艘,具体参数是标准排水量吨,满载排水量31500吨,最大排水量吨;总长221米,型宽33米,吃水98米;定员850人锅炉8台65型燃煤锅炉,主机4台66型蒸汽轮机,功率1轴马力,推进器4轴4浆;航30节,续航力1海里14节 舰上装载了9mén400毫米L50型舰炮3×3;16mén150毫米L52型舰炮8×2;12mén50型‘毫米150型舰炮6×2主装甲带300-330毫米,装甲甲板130-150毫米,lù天甲板40毫米,防弹片甲板20毫米,炮塔200-400毫米,炮座330-400毫米,司令塔330-400毫米如果仅仅从尺寸数据看,山字级比远字级并不会胜强太多,但实际上防护能力却提高了不少 首先,这种舰艇的主装甲带采用了倾角设计,这相当于变相提高了装甲厚度其次是加重视水平装甲防护,这在远战中非常关键另外,采用的装甲钢比后者好得多,其实际防弹能力提高了至少一成 山字级铁甲舰的到来,让北洋海军如虎添翼,而在一边看得眼热嘴馋的李鸿章、程学启两个分别从福建和海参崴给北京上奏折,要求将来山字级多到来之后,能够补充到海参崴军港和福建省内正在兴建的南洋海军序列中去,而不要北洋海军替换下来的远字级 皇帝为之发笑“刚刚来了几艘船,他们就亟不可待了?” “李鸿章、程学启二员都是国之干城,所求者又是为国戍边·朝廷宜乎准如所请才是的” “朕知道,朕知道,朕也没有说不给嘛”皇帝说道,“一共只有五艘·北洋两艘、南洋海军一艘、旅顺口和海参崴各一艘,正好分赃完毕谁也不必抢,谁也不必争,你们看怎么样?” 众人听的好笑,“正如皇上所言,每家一艘,也省得他们总把这口舌官司打到京中来 “不过船是分出去了·如何管好,如何能够在最快的时间里形成战力,却是考校管带、水手功夫的这几艘船,兵部报上来的管带及其他成员名单,朕已经看过了——杨廷辉、奎昌、恩寿都是当年指挥过铁甲舰和大型炮舰的人才,也还罢了,刘步蟾、方伯谦、林森森、邓世昌等人,也随同到船上任职·会不会年轻一点了?” “臣以为这几个年轻人都是海军学院多年培养,又在二十一年之后,到西洋各国受训移时·不论战法还是cào船之术,都有独到之处,用之于海上,正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也好不负他们xiōng中所学日后为国报效,海上杀敌而且,等这些人登船之后,上有管带杨廷辉等人帮扶,下有水手弁员相互倚助,臣弟想来·于他们术业jīng进,是大有裨益” “那好,此事就这样定下来”皇帝说道,“如今日本也在开始大办自己的海军,朕想,日后中日两国必有一战——这种事既然不可避免·就要想办法取得最后的胜利从明年起,南北两地的海军及各行省绿营,都要加强训练,以备战事到时候,有任何人因为任何事导致战事失利,这数十年的情分,就全数化作流水了到时候,你们可别说朕言之不预” 奕对他这样预见xìng的说话很不以为然,“皇上,多年来,我大清军力是四海各国有目共睹的,不提日本蕞尔之地,就是英法俄国,雄霸一方,不是也在大清绿营兵威震慑下,如数败阵吗?难道日本人还会比他们强?敢挑衅的大清上国?” “战争这种事情,不是以国家大小为区分的朕当年就和你们说过,日本是岛国,能够发展的空间有限,若是肯安于现状,自然一切休提,但依你们所见,这数年之内,日本人又是兴办海军,又是开始在全国征兵,难道只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国吗?” “即便他们是为保卫自己的家国,但在日本的国家利益和我大清的国家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开战就唯一而必要的解决途径了这二十五年来,英、法、俄三国的殷鉴不远,难道还不够你我君臣谨凛的吗?” 奕唯唯诺诺的应承了几句,不敢再说“曾国藩的病,近来怎么样了?” “臣弟昨天到他府上去过,听太医说,曾大人年岁愈高,本源亏损……” “太医院都是一群废物”皇帝突然发怒,“就会拿年岁增长,本源亏损来搪塞差事——人上了年纪,生了病,不就是要这些郎中医治的吗?自己无能,还把病情都推到病人身上,真是hún账” “是”奕嘴巴里干干的,言不及义的答说,也不知道是不是闹意皇帝的话 皇帝有心传旨,到曾国藩府上去探望,但又一想,天子出行,惊扰太甚,对他的病情也没有任何好处,不如找一个机会,自己带几个人微行出宫,还来得加自如方便当下把将yù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都跪安,朕有点累了” 打发众人出去,皇帝随之起身,站在暖阁的窗前看着外面灰méngméng的天sè,已经是咸丰二十五年了,自己年过四旬,韶龄不再,虽然有自信,这二十余年的皇帝做下来,于朝政国事有足够的震慑,但若是对日作战真的开始,怕就不是一年两年可以结束的——海军暂时不提,应该能够赢得下来,陆军呢?对日本作战是一定要登陆本土的,而所遭遇到的抵抗·也是乎想象的巨大,不知道绿营士兵,能不能拿得下来? 胡luàn的想了一会儿,自索无解·向外吩咐一声,“传肃顺进来” 肃顺是咸丰二十四年的年底jiāo卸直隶总督的差事,调京内用的,皇帝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没有让他进军机处,但却给了他多的担子,到心中·他担着的差事有御前大臣、内务府大臣、领shì卫内大臣、兵部、工部、户部尚书,和当年比较起来,可谓是名副其实的权倾朝野了 他虽然担着这么多的差事,但却不像当年那样忙碌,因为皇帝体恤他年岁越来越大,很多时候,都是让他兼着一份名头,平日是不大到部视事的·因此一传即到而今天也是刚好有事,肃顺进到养心殿的时候,满头是汗·“主子,主子,不好了” “叉怎么了?慌里慌张的” “主子,奴才刚刚见到在曾国藩曾大人府上值守的太医派来的下人来送信,说曾大人在府中昏倒了” 皇帝xiōng口一热,“怎么样?结果怎么样?” “主子放心,听来人说,曾大人只说手麻脚麻,倒没有怎么样?” “呸你个笨奴才,就是这样才可怕快·准备车马,朕亲自到曾国藩府上去一次”皇帝转身吩咐,“来人,伺候朕衣你们都是死人啊” 肃顺忽然想起,咸丰二年,皇帝驾临热河·康慈皇贵太妃就是早上起来,觉得手脚麻痹,延时不久,而一瞑不视的这样一想,心中觉紧张,连脚步都变得颤抖起来 车马在曾国藩府mén前停稳,皇帝从车中一跃而下,对府mén前站立的曾府下人看也不看一眼,直往里闯,“哎您这个人怎么” 肃顺在后面拉过下人,耳语几句,不等后者反应过来,脚下加快,跟了上去 皇帝也不再顾忌,穿过堂屋,径直奔向后面的主人房,房mén不远处的月亮mén正对着府中的huā园,园中放着一把太师椅,大约是给曾国藩用来病中赏景之用的进到月亮mén内,冲鼻的yào香味儿传来,曾纪鸿、曾纪泽兄弟两个,和纪琛等姐妹围在一边,看神情凝重的样子,可知曾国藩的情况不是很好秀慧公主也站在人丛边上,和身边的一个nv子喁喁sī语,在他身边,是尚在髫龄的曾广平,站在母亲身边,眼睛一个劲的往父亲身上和母亲脸上瞧 听见外面的脚步声,曾纪泽扭头看过来,一愣之后,赶忙撩起长衣的下摆跪倒在地,“臣曾纪泽,叩见皇上” “民nv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朕”他的眼睛在周围扫视一周,却没有看见李德山和栾立的影子,“太医呢?在那里?” “回皇上话,李大人和栾大人正在房中,为家父诊治” “朕进去看看”曾氏弟兄走到mén前,挑起mén帘,他向前走了几步,又站住了,“yào香太重了yào香也是yào,和主yàohún起来,就没有时辰火候了而且还杂着檀香于他的病体没有任何好处,让人撤了 他顾盼着,一眼看见欧阳夫人由shìnv搀扶着,正颤巍巍的在mén内跪倒,料着檀香是她燃来敬佛礼拜用的,便不再说这件事,跨步进mén,吁一口气说道“起来,一大家子的事情,都还要你来定夺要是你也熬得病倒,他怎么安心疗治?去,去” “多谢皇上,民fù告退” 进到曾国藩的卧房,李德山和栾立正跪在地上,碰头不止,“奴才叩见皇上” 皇帝理也不理,向chuáng上看去,曾国藩躺在chuáng上,人事不知,若不是xiōng膛微微起伏,和死人无异皇帝念及这二十余年君臣相得,他为受自己知遇之恩,在外任、京中不知死活的劳累,心中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 “爹,爹,皇上来看您来了”曾纪泽在父亲耳边呼唤数声,却丝毫没有效果回身向皇帝跪倒,碰头请罪,“皇上·臣父已至弥留,未能在君前行礼,请皇上恕罪” “你啊,现在说这些干什么?”皇帝叹息一声·问李德山,“曾大人的病,到底怎么样了?”‘曾大人年纪衰迈,加以突患中风之疾,已经是天年将近肄人力所能挽回”李德山说道,“皇上·还请皇上看开一些” 皇帝沉默良久,黯然抹了一把流了满脸的泪水,“李德山,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总之让曾国藩醒过来,哪怕是只有一两个时辰呢,朕还有几句话要和他说” “是”李德山心中打着盘算,又碰了个头·“请皇上容奴才退下,jīng心拟定yào方” “有yào方就行你快想办法” 于是李德山退下去,和栾太商量片刻·又开了yào方,并且亲自到御yào房去检了yào,亲手放入yào罐,浓浓地煎了一小碗,由李德山亲自捧到chuáng前,让曾氏兄弟帮衬着,曾国藩的嘴巴,把yào灌了进去 果然,这付yào极有效验,萎靡僵卧的曾国藩·腹中一阵响动,微微睁开眼睛,在旁人看来,他的一双眸子中居然又焕发出了光采,但在曾氏弟兄,却添悲痛知道老父已经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候了“皇上?” 曾国藩目光游移·终于停在皇帝脸上,神情很是不敢相信似的,“皇上?” “朕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皇帝对放在chuáng头的秀墩视而不见,侧身坐在chuáng头,握住曾国藩的手,触手所及,一片凉意,强自挤出一副笑容,“别担心,朕问过李德山,你的病”他叹了口气,把安慰的话又尽数吞了回去,“曾国藩,你和朕君臣一场,如今只怕永诀就在眼前,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朕说的吗?” “皇上,臣知道,您一定会来的”曾国藩的声调出乎人意料的洪亮,对着皇帝的目光,老人一笑,“老臣自道光三十年,méng皇上启用至今,已二十六年,皇上待老臣的恩典,亘古未有,也只有等到来生,再图补报了” “别这样说话,朕……” “皇上,老臣有一句心里话,请皇上先恕妄言之罪,臣才敢出口” “你说,你说” “皇上,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谨慎小心啊我大清不论海防、陆上,经皇上数十年调教,早已成不败之师,守卫家国,万无一失但若用之于征战异域,臣恐还有未尽之意啊” “你的话,朕明白的但有一件事,是你不知道的”他停顿了一下,不经意的摆摆手,“你们都下去,朕和曾国藩有几句话要说” 于是,众人识趣的跪倒碰头,鱼贯而出,“肃顺,你怎么还在这里?”皇帝瞪了一眼兀自留在房中的肃顺,“你也出去” 把肃顺也哄到外面,他还有点不放心,又到窗前来看看,确认不会有人听见两个人的谈话,这才又转了回来,“曾国藩,你还记得咸丰十二年的时候吗?朕曾经和你说过,有朝一日,朕会把心头一个永远埋藏的隐秘向你袒lù?” 曾国藩泛起追忆的神sè,“是此事,臣还记得” “如今,就是到了这样的时候了” 曾国藩忘情的坐直了身体,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他知道,能够知道这位主子心中最隐秘部分的人,大清朝只有自己一个,即便是听完他的话立刻就死,也是值得的了 半率时辰之后,皇帝从房中走出来,脸上带着倦sè,“皇阿玛?” 他勉强一笑,向秀慧公主点点头,“今天朕和曾国藩说了很多话,他也累了,朕也累了让他休息……朕也起驾了” “是”曾纪鸿、曾纪泽第一个跪倒,恭送着皇帝离府而去,这才起身入内 皇帝坐在来回摇动的车中,眼睛闭着,忽然说道,“肃顺,你大约也想知道,朕和曾国藩说了什么?” “这等军国大政,奴才不敢与闻,奴才只想伺候好主子,为主子分劳看主子神sè倦怠,奴才真是打心眼儿里疼得慌 “好奴才”他依旧闭着双眼,慢悠悠的说道,“不是朕不相信你,若论及情分,朕对你犹胜过对曾国藩;只是和他说的话,关系太大若说此事朝廷中有可与闻者,也只有你们区区两个——再等上几年,再等上几年,朕看看时候到了,会告诉你的” 肃顺心头狐疑,含糊的答应下来 他沉默片刻,睁开眼睛,明亮的眸子中bō光闪动,声音有些颤抖的说道,“可是啊,你知道吗?肃顺,朕宁可这件事永远不对人提起,也绝对不愿意看到他就只有离朕而去啊”一语未毕,泪水流了满面 咸丰二十五年三月初九日戌时一刻,曾国藩在北京府中病势,寿享六十四岁谥号文正纟 阅读最最全的小说 第1节 台湾故事 器:无广告、全文字、更咸丰二十六年四月十六日,海面上南风大做,劲风吹动风帆鼓成一扇硕大的弧面,船首在风帆的作用下在bōlàng间跳跃,足不沾地一般的破làng疾驰由南风带来的降雨劈头盖脸的浇落在船上,两弦的排水孔向大张开的龙王的嘴巴一样,把雨水和飞溅上来的海水倾注出去 “太大了这样下去要倾覆的”船甲板上,有五六个男子正在忙碌,将放置在甲板上的货物用帆布遮盖好,系紧绳索他们身上的衣服早已经被雨水打湿,海面上风高làng急,彼此说话都要扯开嗓子,大声呼喝 “八嘎”另外一个男子看来是船长,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抬头看看,“降帆降到三分之一高度还有,进去告诉阿亮,让他掌稳舵船上这么多大米,要是倾覆了,可是不得了啊” “明白了”男子答应一声,拉开舱mén跑了进去 船长用力拉住最后一根绳索,双脚蹬踏住货箱,身体向后倒仰,船身一晃,连他也摔倒在船甲板上,“喂快来人” “是”另外几个人蜂拥而至,七手八脚的扶起他,拉动绳索,绑缚在船帮的固定物上,“船长,这样下去可不行看风向,还有的要刮呢,找个地方避一避风雨再走?” 船长不理船员的建议,看看货物安全没有很大的问题,挥手带领众人进到舱中,摘下头上的雨帽,回身给了刚才说话的人一巴掌,“你这糊涂虫找地方避一避风雨?给人发现了船上的东西,怎么办?” “对不起是我说错了” 船长骂了这个不晓事的家伙几句,倒也不以为甚,大步迈进船舱的驾驶室中,“到哪里了?” “刚刚才过棉huā屿,离彭佳屿还有一的海程不过这样的天气·恐怕时间还得再长一点”负责掌舵的船员头也不回的说道 “把稳了方向,只要过了彭佳屿,就不用怕了” “嘿嘿”舵手真诚的一笑,“船长·这一船到了长崎,能赚多少银子?” “三百两” 不但是舵手,船上其他众人闻言也立刻来了jīng神,“这么多啊?” “台湾大米,在日本可是最受那些武士、藩府人家欢迎的呢要不是遭遇到这一场大雨,只怕还能多哦,yù至?你到下面去看看·要是给水淹了,可不得了” “是”刚才说错话挨骂的水手欢声答应,扭头跑了出去{手、打{{} 海面上的风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不到一的时候,风làng越发减弱,海面上虽然还落着雨,但比较起刚才来·已经不在话下了东北的天sè也逐渐晴朗,船上众人都是海上讨生活久了的,看得出暴·只要驶过这一片雨云区域,接下来的行程,就该是一帆风顺了 这艘船的船长是日本人,名叫稻川垣,长崎人,自幼随乃父生长在水面,靠打渔为生不过打渔又辛苦,来钱又少,于是从咸丰八年,台湾开海禁以来·稻川垣开始往来于台、闽诸口、日本长崎之间做生意 十余年来,学得一口中国东南地方的汉语,偶尔还会做一些走sī闽、桂、粤的人口,偷渡到台湾的无本生意因为他秉xìng还算忠厚,从来不像与偷渡客同为中国人的舟子,做一些,灌水、放生、种芋、饵鱼,等残酷对待的下流勾当·所以他这艘船的偷渡生意居然很好 不过到了咸丰十六年之后,经由福建巡抚李鸿章奏请朝廷,彻底开放了百姓到台湾去的禁令,所以偷渡也就因势而止,再无生意可以做——这十几年来,稻川垣积攒下一笔不小的身家,开始转而做起了往来两国三地的正经生意 但正经生意也很不好做他做的是将台湾出产的大米运送至福建,一开始的时候是赚取中国朝廷给予的一定的水脚钱 台湾大米质量非常好,从康熙二十三年收回台湾之后,就一直是用作朝廷贡米的 不但质量好,而且产量高,自给自足之外,朝廷还会每年定期将台湾大米内运,用作平籴内地米价,特别是福建一省的米价的重要来源,雍正的时候,朝廷议准,每年于常运平籴米5万石之外,再运0万石存于滨海地区,若是遇到台湾丰收,这个数字还要增而朝廷的这个规定,也给了台湾商人哄抬米价的机会 因为处了这作为常运平籴米内运的5万石之外,其余的10万石不一定是要在一年之内完成运输,而且,闽台之间的口岸只有鹿耳mén—厦mén,也就是说,福建各地要购进台湾大米,只有到厦mén去买,不能sī自前往台湾购买——形成了垄断市场只要这条管道出现人为因素的拥塞,台米就会立刻在台湾出现积压,而不得出口,这种情况在乾隆初年达到极致,乾隆十一年的时候,台湾大米累积积压了万石,简直成了台湾人的负担 朝廷有鉴于此,深感运力不足,于是开始改台米官运为民运,借用民间渔船,运输大米到内地但这种方法推行不到数年,就出现了很大的问题,原因在于脚钱太少,当时规定,每石六分六厘六毫五丝,自厦mén载往他处,水程每百里加银三厘;而台湾船只从岛内各处载米到台郡jiāo卸的,每石的脚钱也只有三分这种让人根本提不起兴趣来的政策才推行不就,立刻又出现了积压的状况 这是多年陋习陈陈相因,也不必多提,但因为这种情况,也就出现了偷运大米的海上走sī贩子,在一开始的只是在台湾岛内和福建省之间来回走sī,进而发展成包括琉球群岛,日本等地往来,一船三千石的台湾大米,若是能够运到日本长崎的话,转手可以获利三五百两银在当时的年代,已经是一笔相当可观的利润了稻川垣所做的,就是这样一mén生意 船帆高高升起,愈发明朗的晴空下·名为稻川丸的三千石大船迎风破làng,船飞快的向西北方前进,“船长,前面有船驶过来” 稻川垣心中一惊·做贼的必然心虚,每每听见船员说附近海面有船只出动,总会让他提心吊胆一次他倒不是怕驻防在台湾岛内和附近海面上的台湾水师的舰船的检查,而是担心遇上海盗台湾近海,海盗横行,肆无忌惮,成为航行在闽台之间的商船的心腹大患 但稻川垣认真想想·就知道自己猜错了自从咸丰十六年之后,李鸿章在马尾造船厂兴建海军,以式炮舰对海盗横行的海面进行了多年非常有成效的打击,成团伙的海盗都已经被剿灭殆尽,怎么这里还会有海盗?一定不是的既然不是海盗,那就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不过是huā上几两银子做买路钱就行心里这样想着,稻川垣命令放下船帆·停止前进,等待对方的大船驶近 等不到半的时间,对面的大船越来越近·等到了自己跟前,稻川垣和船员各自吸了口冷气好大啊 这是一艘全铁制的炮舰,写有‘江永号,字样,船头站立着三五个水手,正扒着船舷,向下好奇的张望有人抛下缆绳,将两艘船互相拉紧,不一会儿的功夫,有一个穿着绣有六品鹭鸶补服,头上戴着砗磲顶子的男子·手脚麻利的顺着绳梯而下,落到稻川丸的船甲板上在他身后,跟着七个马弁,都是朝廷官服,xiōng前挂着连珠快枪,顺着身体的攀爬·来回晃动 稻川垣第一个迎上去,躬身行礼,船上这十几个人中,他的汉语最好,便由他作答了,“给老爷请安” 为首的男子看了看他,“你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我是日本人” “听你的汉话说得很好嘛?”六品官问他,“这样的天气还出海,不怕出危险?” “本来是好好的,谁知道天气说变就变?也无处可以躲避,只好勉强前进了” 那个为首的通判好笑的点点头,“船上装的是什么?有领照吗?” “回老爷的话,都是一些从岛上采办的货物,有茶叶、大黄、茯苓、湖丝等;也都是在厦mén缴过税银的这是领照 领照也就是相当于执照,在这样年代,没有种种摄影照相技术,便在文字内详细填明船主兼舵人的年貌、姓名、籍贯与舵手名数,还有承领关牌县照字号的年月、梁头丈寸,货物种类、出港日期,载运地点,给照领载的时间、jiāo卸的地点,有无搭载的官兵人役、客民等诸项 武官态度认真,仔细看过、比对过,把领照jiāo还给他,大手一挥,“进舱中检查” “是”他身后的马弁暴雷般应诺一声,分开人群,就要弯腰进舱 稻川垣大吃一惊,赶忙双手张开一拦,“老爷,请等一等” 那蚤首的通判神情暧昧的一笑,“怎么了?看起来,你这船里可不止是茶叶、大黄呢?说” “大人,老爷,”稻川垣并不害怕,贴近一点,从怀中拿出一个麻布的小口袋,向武官手中塞去,“老爷,都是苦哈哈,请您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通判眼神一亮,看那样子,就准备笑纳了,但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你是日本人?” “呃……是” “那就爱莫能助了”他说,“若你是中国人,说不得看在本乡本土的份上,今日之事就当没看见;既然你是日本人,任分巡台湾道罗大人奉了皇上的旨意,凡是在海上发现有日本人的商船,渔船,都要逐一进舱检查,要是放跑了一艘走sī船,我的脑袋就保不住啦” “啊”稻川垣简直要哭出来了,这样的事情自己不知道啊?这下可糟糕了 为首的这个六品通判不再和他多唠叨,命令马弁径直下去检查,片刻之后,有一声欢呼响起,“大人,查到了,都是大米” 中国官员叹了口气,这几个日本人看样子也是怪可怜的,但王法如炉,没有办法,手一挥,“全部押起来带回舰上去”纟 阅读最最全的小说 第2节 事出有因 咸丰七年之后,绿营新军制在大清各省顺畅推行,各省新炼獯营军力,一如天津光武新军旧制,这一方面是因为朝廷旨意全无半点折扣可打,各省畏惧皇威,不敢不为;另外一方面,从光武新军中走出的诸如胡小『『máo』』、林文察、朱洪章、鲍超、张运兰、刘铭传等人分散到各地,也起到了相当的作用。15 但大清所属,只有一个台湾,游离于朝廷颁布的新军制之外,还是实行以绿营、团练共同组成台湾戍防的主力,其中自然是以绿营为主,后者为辅。他们的任务是稽查『『jiān』』宄、护送行旅、传递公文、保卫住民。[.] 而团练则是民间招募的武力,类似乡兵组织,多由当地大族或者郊商出面组成,虽然在纪律要求上被讥为乌合之众,但因为可以弥补战时的兵力不足,所以亦相当重要——在康熙末年的朱一贵到乾隆后期的林爽文,再到道光初叶的张丙事件,在这三次较大的民间起义事件中,团练都立功匪浅。 在台湾的戍防中,海防是重中之重,清朝在台湾岛内外设置汛防166处,起到了保卫海疆的作用。而在陆上,情况则要坏得多。绿营的任务其中有一条是缉捕匪类,这是一项很危险的工作。当时被称为贼薮的地方主要集中在笨港附近的白沙墩、秀才庄、下加冬、斗六『mén』、半线一带都属于台南。 除了工作压力大,台湾恶劣的水土环境所造就的值勤环境更让士兵弁员惧怕——当时全部台湾都属于瘴乡,不过中毒的症状也有轻重不同。以淡水为分界,南部的情况略轻,虽有嚎跳发狂、寒热不等之苦,但只要勤加休养尚可痊愈;中淡水以北之瘴,则『『yào』』石罔效,中者不 这还不算,绿营军的兵纪愈坏!这是因为从郡治到『jī』笼·沿途只有茅港尾和笨港两处公馆可以投宿,入清以来的旧例,文武衙『mén』差遣往来,当地的保长、通事、汛塘要负责打点·久而久之,这些负责接待的人不堪其扰,于是想到开赌场作为供给之资。此时班兵的饷银也充作客头的赌金。国家的正规部曲,摇身一变,成为赌场的金主了。 台湾兵事败坏的另外一个缘故,就是咸丰皇帝对于这里的情况的不闻不问。曾国藩、翁同书、李鸿章三个人分别在军机大臣、两江总督、前后福建巡抚任上上书,请求朝廷派专人到台湾去·认真管束、整理台湾军制,他却一概不准! 一直到咸丰二十年之后,在台湾出了牡丹社事件,他才很不情愿的降旨李鸿章,让从福建造船厂调四艘兵舰,其中还有一艘是在越南海战中受伤的扬『bō』号,『jiāo』付台湾巡查道拨付澎台防卫之用。~~ 这种情况到了咸丰二十五年,在这一年中·日本在长崎设立了一个名为番地事务局的机构,以参议兼大藏卿大隈重信主持′陆军中将西乡从道为番地都督′陆军少将谷干成′海军少将赤松则良为参军′所谋不轨。 闽浙总督李鸿章上奏云“臣查台湾番社′散处深山′虽未设立郡县′而推原疆禀′实皆台地幅员。纵该生番『『xùe』』处猱居′久成荒服′第既为中国抚有之地,即当为圣朝管辖之区日本并未商准总理衙『mén』骤行调将征兵′将人番境′虽云召酋开导′其心实不可测。” 不但是他·连奕也认为′“各国垂涎台湾已久′日本兵政寝强′尤濒海切近之患,早迟正恐不免耳。” 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皇帝依旧稳如泰山,对臣下的奏折根本不予理睬。这种消极怠工的态度让朝臣又难过,又失望!只当皇帝未过半百,就已经老糊涂了!但秉持着国士待我,国士报之的心思,这种请皇帝加强重视的奏折,依旧如雪片般从沿海各省呈递上来。 到咸丰二十六年的年初,皇帝觉得差不多了·若是再依旧故我下去,不明内情的人们还真的会以为朝廷对台湾放任不管呢!对日后台海用兵,会造成很坏的负面影响。因此,他的态度丕然一变!改消极怠工为积极防御,派李鹤年为分巡台湾道,调福建提督罗炳坤为台湾知府兼任海防南路理藩同知·共同办理台湾岛内兵气疲沓,疏于训练的问题。李鹤年不提,罗炳坤就是当年皇帝第一次驾幸江南,带赛香君和如烟夜游『huā』车,把圣驾堵在车厢中,动弹不得的那个把总。 二十年而下,罗炳坤早已经做到一省提督的高位,但如今大清绿营,比当年更有不同,军官将佐分派林立,各重一方,这些人最看中的就是彼此的出身。 第一部分是截止咸丰十二年为止的光武新军所出;最高位的是做到兵部『shì』郎的朱洪章;其他如胡大『『máo』』、胡小『『máo』』兄弟、张运兰、林文察、程学启、潘鼎新等人;第二部分则是成立于咸丰十七年之后的天津、保定、黄埔三地的武备学堂所出,如今也都是一省总兵的大员。 第三种就是如罗炳坤这样,全无出身,只是在绿营军中熬年头,『hún』资历『hún』上来的。虽然击着提督军衔,但和前面两者,格格不入,很难进入到对方的圈子中去。 皇帝于这样的事情也是『dòng』若观火,但军中这样的事情在所难免,即便是唐宗宋祖那样的英主也休想能够改变,而且,他也并不很在乎——朱洪章等所有这些人,都是自己登基之后一力捡拔而起,旁的事他不敢大言,对这些人,他有把握一道朱喻,就足以让他们俯首听命的。 罗炳坤上任之后,从南到北巡查全岛,在给朝廷所上的一折一片中,详细记述了所闻所见的兵事恶劣的详情。汛兵擅离汛地、武器『『cào』』作不熟、兵房上堡崩塌无人闻问、将佐素质参差不齐、只有副将、参将、游击各一员及都司二员在任稍久,其余非阵亡事故即参革治罪,或甫经调任,加上士兵多新配,新补,在久未『『cào』』练的情况下,兵将不相习已成必然。 有鉴于此,罗炳坤提出5事作为提升营中战力的重点,分别是无事收藏器械以肃营规;演验军庄枪炮,以求可用;选择教师,孝习技艺,以备临敌;增设噶兰营兵制以资防守和移驻北路副将,以重形势。 除了他的奏折之外,还有新任分巡台湾道李鹤年也上奏折,痛陈台湾岛内官场积弊,说他们多系文儒,不习武事,诸将则把弓马技艺委诸弁兵风云沙则『jiāo』给舵工水手,自己只懂得巧结升官的丑陋行径。 甚者,营兵在府治以开设‘公厅,的方式,『sī』自划分势力范围,除了白昼劫夺财物,掳掠『『fù』』『nv』外,还自营赌场、烟馆、娼寮、『sī』曲等业务,地方官明知此事但不敢过问,原因只有一个,怕这些人受到制裁之后造成哗变。 这两个人一登岸就发现了这些弁兵毫无纪律造成的祸害原来,郡城兵丁经常械斗抢夺百姓受其苦毒,早有积怨,在这两个新官上任之前,终于爆发开来城市闭『mén』罢市,城厢之内道路不通,台湾总兵叶绍『chūn』、道员仝卜年、知府史密称病告退,几乎是一副无『政fǔ』状态了。 总算罗炳坤身边还带着三营战力,他们在战斗经验上或者不及山东、河南、两湖等省的军中袍泽,但用来对付台岛内的这些人还是不会成很大问题的,到这一年的年底,罗炳坤大力整顿营伍初见成效。虽然还是有营兵霸占街坊民防,『sī』设公厅等情事,不过在其他案件的改革上,已经稍见起『『sè』』。 他所作的第一件事就是『jīng』简兵额一半以上用省下来的经费捐项修理伙房;第二,加强查禁假冒衙『mén』之棍徒,这些人在城『mén』口肆意讹诈入城车辆,影响极坏,经过罗炳坤和李鹤年的打击,也很快销声匿迹了。 罗炳坤本来还提请朝廷,希望能够准许他整饬团练。因为团练终究属于乡兵『『xìng』』质,它可用于地方上的防卫,但因为训练、给饷等问题,还是能取代常设的营兵。罗炳坤提出把团练编为经制,但这件事在军机处打了回票,原因是练团丁常常有‘一呼百诺,的效果,很合乎抵御外敌时施行的策略——民心可用。 在这些革除弊政的条陈之外,皇帝又降旨,要严厉打击和追剿航行于澎台闽浙乃至往来琉球、日本航道上的中外走『sī』贩子,对于这些人,不问走『sī』货物多少,一经查获,不问属地、国籍,按照人数计算,超过0个人的,一律处死;少于这个数字的,一律发往黑龙江做苦役。而对于南洋海军和台湾所属海军中有人敢于徇『sī』放纵的,不论是管带还是普通水手,一律处死! 上有朝廷的严刑峻法,下有李鹤年和罗炳坤的层层威『『bī』』,海军士兵不敢不尊,在海上的巡查也比往常认真了很多——这一次就逮的稻川垣等人,是近半年来所抓获的第十一批日本籍走『sī』贩子了。总算他的船上的成员还不算很多,能够捡回一条『『xìng』』命,其他十艘船上的走『sī』贩子,其中有六艘上的成员超过10人,都给押解到福州府城,呜嘟嘟几声号筒吹响,一刀斩讫,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做了异乡之鬼。 消息传到日本,引起本国人对清朝的极大不满!从咸丰八年中国和英法两国各自签署的《北京条约》起,中国人便收回了对外司法权,除外『jiāo』使节受国际公法保护,有豁免权之外,其他各国的洋人在中国境内犯案,都要依照中国法律判决,等到日本和中国建立关系,这一条法规也因循下来的。 这本身并不能算错,但在日本人看来,只是为了走『sī』,就要杀人,未免太过严苛了一点——只是走『sī』,又不是杀人放火?中国人的这种做法,太粗暴,太野蛮了!而稻川垣及船员被押往黑龙江服五年苦役的判决,也再一次『jī』起了日本国民的强烈不满!纟请记住的网址,如果您喜欢嵩山坳写的《清山变》 第3节 言语争锋 咸丰二十一年,亲王奕访日遇刺,中国不惜以武力威弈也要把事件的始作俑者川村纯义抓来处死,川村纯义迫于无奈,主动之国自首,落得个闹市丢头的下场,因为这一次的事件,中日两国的关系降到了冰点,特别是在得知川村纯义的骨殖运回日本之后,给日本人供奉在东京靖国神社内,供后人瞻仰,中国一次又一次表示不满,但日本人根本不为所动——中国人这种近乎不讲理的做法,也引起了西方各国的不满,英国、法国、美国等国纷纷表示,如何对待死者,是日本人的自由,中国不宜『chā3∴35686688 咸丰皇帝在军机处叫起的时候咆哮几声,就算罢了。而在日本人看来,中国皇帝『sè』厉内荏,只会和日本人发发脾气,面对西洋国家,还是选择了偃旗息鼓。这更增加了日本人,特别是日本军部少壮派对大清的鄙视。 而因为王遇刺事件的影响,中日两国各自撤回驻扎的对方国内的公使、代办、领事,一直到咸丰二十五年,英国人出面,从中调停,才重新开始了彼此『jiāo』往,新任驻中国的日本公使是大久保利通。以他的大藏卿的身份,原本是不必如此屈尊降贵到中国来担任大使的,但据说大久保本人一再向天皇陛下请求,出于什么原因,中国人不知道,但最后的结果,是派他到达中国北京,担任驻华公使。 大久保来华之后的第一年,日本在长崎成立了番地事务局,这让大久保深觉不妥——他很清楚的知道,在长崎设立这样一个全新机构的用意,长崎距离台湾北部第一重地『jī』笼只有630海里,凭最新的日本海军炮舰奈良丸的二十三节最高航速,不用两昼夜即可抵达,有了这样的先进武备和可以快速做出反应的海面舰只,对于西乡从道等海军部的少壮派而言·更加是如虎添翼,不把大清放在眼里了。要是因为盲动而致使两国发生战事,对于两国而言,都将是一场残酷的流血! 因为这样的缘故·大久保找了个借口,返回国内,向天皇述职之外,痛陈事务局必不可留的三条意见,其中的第一条就说,“以现在日本的力量,还不能是大清中国的对手·要是陛下错误的发出了信号,只怕会为军部的人所利用,到时候,引发两国之间的流血冲突,甚至『jī』怒中国,后果堪虞啊!” 但大久保的进辞没有为天皇采纳,并不是他不愿意听对方的话,而是为明治三年的一场纠纷·天皇受尽了委屈,自问这七年来的隐忍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七年来·日本每年都要拿出超过预算财政的两位数以上的比例大兴海军,如今已经拥有了『làng』速级铁甲舰四艘、扬程级铁甲舰六艘,一级、二级水面舰艇总数不下二十五艘,鱼雷艇若干的庞大舰队;这还仅仅是海面武装,陆上的陆军培训,也卓见成效,难道就不能和中国人拼上一场? “陛下,战争是到了最后关头才可以动用的国家武力!在此之前,全部是要我等身为政客,与中国政fǔ进行一切必要的商谈。e^看吧手机小说站点若是轻易动兵的话·还要我等作甚?” “陛下也没有说要立刻动兵啊?”陆军卿岩仓具视微笑着说道,“公使阁下,您过于忧虑了!” “不!陆军卿阁下,这绝对不是鄙人的杞人忧天。在我看来,日本如今的形势,比较起明治三年·更加危殆!” 这样危言耸听的话在明治天皇听来非常不爽!他快三十岁了,留着英国式的小胡子,相貌相当不坏,对于内阁重臣,很少有如咸丰皇帝那样,以权势压人的,但这一次,还是忍不住动怒了,“大久保君,难道你认为,在朕这数年卧薪尝胆之下,百姓万众一心,共同为富国强军的目标努力之后,局势反倒更加的危险了?” “是的,陛下。我这一次从中国东渡回国,途径长崎,拜访事务局,与事务局都督西乡从道中将做静夜长谈。他很爽快的向我说,成立番地事务局的目的,只是在为抑制中国在琉球的利益,为日本争取在东亚崛起,尽最大的心力!陛下,皇国崛起于东亚,绝对不是一朝一夕可达请陛下参详中国咸丰皇帝,以二十年” “不必说了!”明治大怒!若是以旁人比较也还罢了,将咸丰拿来做楷模,让多年来一直为川村纯义事件恼怒的天皇陛下根本听不进去。甚至连朝会的仪制也不顾,一怒绝袂而去。 这在明治登上天皇宝座以来,还是第一次,大久保目瞪口呆,只得灰溜溜的离开千代田的皇宫,转回外务省—日本驻各国公使,都是隶属于外务省的。 马车粼粼,大久保不可抑制的,又想起回东京之前,他特意绕道长崎,和西乡从道的一番对话。 西乡从道是西乡隆盛的弟弟,和胜海舟、嘎本武扬等人一样,都是海●部的成员,但他不及后两者的是,他是陆军出身,对海战一窍不通!好在西乡从道从来不会不懂装懂,一切海军事物都仰仗高明。 这一次成立番地事务局,正是他和大隈重信一体推动并实行的,对于大久保的担心,他根本不放在心上,“甲东兄(大久保号甲东),番地事务局之事,我以为并无不妥。何也?很简单,不论琉球、台湾,还是南州(西乡隆盛)、小五郎生前所提出的征韩论,都是于皇国而言,踏出大海所必须要征服的对手。在我想来,以这样的地方作为试探中国的立场,作为演练皇国海军、陆军武备之力的最佳战场,由蕃地事务局作为总司其成,难道不也是为日后做先期布置的很好的决策吗?” “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西乡君,你真的会天真到以为中国人会任由日本把已经给他们夺过去的琉球再重新占回来,还染指朝鲜、台湾?难道你就不担心会引起中国人的武装干预和对抗?” “中国人是最讲道理的国家,这一点,想必『jīng』通汉学的阁下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的。”西乡从道神秘兮兮的一笑。 “那又怎么样?” “中国的咸丰皇帝曾经说过一句很错的话,您知道是什么吗?” 大久保认真的回忆了一番,“是不是为小田县人在台湾被误杀一事?” 西乡从道心中只觉得钦佩极了!大久保这份强记博闻的功夫,真是殊不多见。自己多年来一直留心此事,如今拿出来询问他,想不到片刻之间,就给他想出来了?“正是如此!这不是中国的其他官员所说,而是中国皇帝口中之言。中国皇帝号称金口『yù』言,可是的?” 大久保展颜一笑,“是的。” “那就是了。”西乡从道给他倒上茶水,做了个请用的手势,又说道,“这也算是中国人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我想,到了合适的时候,就以中国甘愿放弃台湾土番部落治权,日本将其视为无主之地,出兵侵占,有何不可?” “西乡兄,你从几时起有这样的想法?台湾是中国人的,你又何尝不知?这样与虎谋皮,危呼殆矣!我敢保证,日本只要出兵攻台·中国海军一定会还击。到时候,你罪莫大焉!” 西乡从道放声大笑!“你怕什么?只要能够进入台湾岛内,造成既成事实,任由中国人怎么说,我们也绝不退兵!至于外部,请英美法等国出面调停一番,不就可以了吗?” 大久保哑口无言,自知和这样的武夫说不进去,只好把主意打到天皇陛下身上,不料回到东京之后,为一句话的出入,竟惹来陛下拂袖而去?这一次的差事,真是砸到家了! 这是上一年的旧事,等到了第二年,也就是咸丰二十八年,日本明治十年,为了在半年之内,有八十九名日本渔民被杀,超过六十人被送往黑龙江做苦役一事,天皇勃然动怒,在皇宫召集群臣,商讨向中国讨还公道的办法,“我以为,还是应该要求中国方面按照国际公法,减免所抓捕的我国渔民的罪责——诸位,请不要忽略,被中国人杀掉的国民固然值得惋惜,但他们毕竟违反了中国的法律——甚至可以说,走『sī』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非法的。我们所要和中国进行『jiāo』涉的,只是是不是值得为走『sī』罪责,就要日本渔民以『xìng』命作为代价,来赎还他们的罪衍?”内阁大臣伊藤博文第一个说道。 “这样的事情和中国没有太多『jiāo』涉的余地!”西乡从道第一个表示反对,“法律是中国的法律,非法进行走『sī』的是日本的渔(商)民,这样的事情中国又怎么会为了皇国的意见,而修改自己的法律?” 他的话得到更多人的赞同,诚然,律法条款的酷烈并不仅仅限于针对日本人,对中国人也是同样,又岂能为了违法者是异国百姓,就网开一面的?得到众人的首肯,他更加掷地有声的说道,“与其我方提出的照会根本不为中国所接纳,不如借中国皇帝曾经说过的,台湾并非中国所属,更是王命不达之地,直接进兵,也好彰显我皇国威风之外,更可以作为踏出列岛的第一步试探!” “不行!我绝对不同意西乡君这种一厢情愿的,把皇国带进战争泥潭中的做法!”外务卿寺岛宗则大声咆哮起来,“陛下,西乡君的话是非常危险的!请您不要理会!”纟 第4节 风起云涌 器:无广告、全文字、更明治迟疑了一下,问他,“外务卿阁下,你为什么这样说, “陛下,不经任何外jiāo途径求得事件的解决,单纯而粗暴的以武力挑衅,对于一个国家而言,是大大的忌讳不必提一旦动武,必然引起中方的强烈反弹,到时候,不论在台湾、琉球、朝鲜,乃至我日本在中国的利益也将受到极大的影响还有在中国的西洋各国的利益,也会受到战事的牵连,对于这些,西乡君从来都不曾认真想过若是那样的话,也会引起西方国家对日本的不满的” 寺岛宗则脸sè涨得通红,语无伦次的大声辩驳,“陛下,即使您对川村纯义君的死亡始终不能忘怀的话,也请您尽量克制心中的怨念您是皇国的领袖,是日本国民的希望,您应该把对于中国的怨念放在一边,一切以国家的利益为重这才是您身为天皇陛下的觉悟,不是吗?” “你是说,朕公sī不分吗?这十余年的时间里,朕从来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每一次闭上眼睛,都会看见川村君、太黑田君、早乙nv君、斋藤君他们带血的面孔你又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天皇厉声喝道,“难道你要朕在可以竭尽所能,安抚他们为国而亡的忠魂可以在盂兰盆节上含笑而逝的时候,因为什么……莫须有的理由,阻止行进的道路?” “陛下,我也知道,川村君的死亡是为国献身,为他的忠魂可以含笑天上,总有一天要向中国人讨还这笔仇恨但现在的日本,根本不足以与中国开战”寺岛宗则眼见不能说服天皇,真有痛心疾首之感,转过身躯,望向和他一样,端坐着的同僚·“岩仓君,您是陆军卿,请您说一句,难道如今日本的陆军·已经到了可以挑战中国人的时候了吗?” 岩仓具视无言以对,咸丰十年的时候,日本男xìng人口的总数在1,800万人这不是虚构的数字,而是有资料可查的,但日本陆军的常备部队,只有35万人·自从明治4年颁布征兵令之后,到今天不足7年的时间,部队受训的程度远远不足以应付寺岛宗则话中所说的,jī怒中国之后可能带来的恶劣后果 他既不愿昧着良心说话,又不愿意因为自己的话干扰到天皇陛下和西乡从道这君臣两个的一唱一和,只得选择沉默不语 “喂”寺岛宗则心中大急,也不顾天皇在前,用很失礼的语气叫道·“现在不是你保持沉默的时候?这不是在商讨《陆军武宫勋章从军记章条例》的时候,你的沉默不会代表你的意见,你身为陆军卿·难道不该在这时候以国家的利益为重,阻止天皇陛下的这样错误的命令的吗?” 寺岛宗则的话虽然失礼,但也起到了作用,岩仓具视给他bī问得无可奈何,不得不表示意见了,“陛下,臣也以为,若论及海上征战,皇国未必没有与大清一拼的实力,但若一旦战争爆发·未来的走势殊难预料要真是jī怒中国,将战火绵延至日本列岛,则国家危殆,就在其 “你是说,只要不发生陆上决战的话,日本是不必担心中国的?” “我的意思是说·在场的任何人,都不能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一旦我方率先挑起战争,中方会做出何等回应,根本不是我们能够把握的” 陆军卿的意见天皇不能不考虑,确实如他所说,要是只倚仗海军和大清的舰队拼上一场,未尝不可,但一旦发生陆上决战,后果堪虞啊他沉yín片刻,又问一力主战的西乡从道和西乡隆盛兄弟两个,“西乡君,你以为呢?” “臣以为,陆军卿和外务卿阁下的担忧是没有必要的台湾是中国政fǔ政令所不达之所,也就是无主之地我们皇国出兵,也只是征服了一片没有主人的土地,难道中国人会因为这样的原因,和我国开战吗?即便就此开战,我等也丝毫不会惧怕” 西乡从道大声说道,“而即便中国大清有意收回当初的错误言论,也只是限于台湾一地——陛下以数百人的部队进入台湾,事成可为皇国增添一处坚不可摧的海外堡垒;事败,也不过退回国内又有何危机可言?难道诸位以为,中国人真敢不顾西洋各国的坐视,兴兵来犯吗?哈哈,哈哈” “难道西乡君不知道吗?中国的咸丰皇帝于日本始终抱有莫名其妙-的敌意,要是给了他们进攻的口实,你又如何能够保证,他们真的不会进攻日本本土?”内阁大臣伊藤博文忽然发问 “这”西乡从道楞了一下,诚然,咸丰皇帝厌憎日本人,这不是什么秘密,若真的借此机会,发动战争,自己就是日本有史以来最大的罪人了但为国报效的心思还是让他不肯屈服于对方的质问,“这一点,我想暂时还是不足忧虑的,若中国真要借此挑起事端的话,在下甘愿一身承担” “一身承担?你担当得起吗?”伊藤博文紧接着质问,“中国如今寻找借口而无着,你就忙不迭的主动送上,到时候,凭你一个人的力量,又能担当起多少?难道你可以站在横须贺港口,对抗中**队的炮舰吗?我看,你还没有这么硬的身板?” 一句话出口,众人便笑 天皇也给他的话nòng得没有了主张,“那,照你所见,此事就不能进行了?” “若陛下一意谋夺台湾,且及此为止的话,也未必就一定不能进行” “哦?” “中国人是好面子的,只要能够得到西方各国的同意,并愿意在事后出面调停,中国人碍于西洋各国的干预和调解,想来事情的发展还不会如所预料的恶劣”伊藤博文说,“但我想,这件事一定要事先取得西洋各国的同意,方好行进” “幺ˉ卿,阁下以为呢?” 寺岛宗则听伊藤博文的话觉得似是而非,难道有西洋国家的干预,此事就能取得意想中的结果了吗?“我不能同意内阁大臣阁下的意见未来的事情又有谁能够知道?不必说,西洋各国于亚洲事务,是不是有宁可得罪中国,也要保全日本的勇气和担当?” 这样的回答就让天皇很不满意了,“在事先没有征询过各西洋国家的意见的时候,你又怎么知道他们不会愿意?” “陛下,陛下若一意孤行的话,臣只有请辞一途” 明智天皇的神情一紧,蓦然又放松下来,“这若是你的心愿,朕也不能不准” “陛下?” 他挥手打断了伊藤博文的话,又继续说道,“但在此之前,你还不能离开你是日本的外务卿,很多事还要由你负责——就如内阁大臣所言,你先照会各国公使,先等他们的意见奏答上来再说 如何?” 寺岛宗则知道,天皇的决意已经不可改,这他让觉得心中无比痛楚只是把这一次的任务,当做最后一次为国家,为陛下效劳的机会“是” 要西洋国家出面做的事情有两条,第一是征求对方对日本进入台湾岛事件的同意;另外一件是,当中国对此作出jī烈反应的情况下,能够得到西方国家的调停 这些事都是在极其秘密的情况下进行的,但所谓的秘密,有两个人以上的人知道,就等于全天下都清楚了中国人自然也不例外,消息传到北京,奕大吃一惊日本若真的以皇上当年的一句错漏之言而兴兵台湾的话,在理论上而言,中国方面是很难拿出什么反制的办法来的难道就任由日本人把台湾霸占了去吗? “兰荪,你的腹笥宽,倒说说,历朝历代可有这样的旧例,为他人所用的吗?” 兰荪是李鸿藻的字,他是咸丰二十三年,和沈葆桢、朱光第一起入值军机处的,其时赵光因病而殁,军机处只剩下奕和阎敬铭两个人,他们两个人的年纪虽然不是很大,但多年执政,劳心劳力,屏显苍老神态,皇帝眼见军机处无人,从朝臣中又选了三个人进来到今天也已经有五年光景了 “如今的大变局,千载以下,唯我大清所独有,又如何能够有先例可循?”李鸿藻入值时间虽然不是很长,但他是内阁大学士,曾国藩死后的清流领袖,所以入值之后不久,就位在奕之下,成为名副其实的首辅军机大臣,甚至阎敬铭也为他压了下去 听奕问完,他用黄梨木的小梳子梳拢着颔下的胡须,慢吞吞的说道,“不过,此事若称确实的话,倒要南北洋海军加紧台、澎、厦三地的轮值防守了丹帅以为呢?” 沈葆桢加兵部尚书衔,专领海军事物,本来以他的资历和年限,早数年即可爬到这样的高位,但为了咸丰二十一年越南海上与法国海军接战之前,他违旨率先开炮,为清流所不容,虽然皇帝心中谅解,但民议舆论也不可全然不顾,只好又压了他几年,等这阵风声过了,才逐渐启用 “兰公说的是,空xùe来风,未必无因”沈葆桢稳妥的回答,“我想,此事还是奏请皇上,请圣上定夺”纟 阅读最最全的小说 第5节 态度暧昧 器:无广告、全文字、更书mí群2咸丰二十八年,皇帝快五十岁了,原本清秀修长的身形,逐渐发福,额头和眼角也有了细细的皱纹,但一双眸子,还是明亮如初,听奕领衔把日本海军、陆军进来频频调动,甚至连续多日召见驻日各国公使的事情说过,他装作不解的问道,“照你们这样说来的话,日本是有意谋夺台湾了?” “臣不敢说日本有谋我之心,但仅从这种种发端来看,确有其迹象” “朕想,应该不会”他作出一副筹谋已久的神态,“日本海军才成立几年?有多少艘舰艇,你敢侵犯我大清?难道他们就不会想想后果?再说,就是他们有这样的胆子,又有没有这样的力量?澎台诸岛,都是多年防卫,岛上兵士jīng良,难道就会看着日本人上岛,而不放一枪一弹吗?一旦战事打响,南洋海军闻讯而动,日本海军如何应对?此事必是讹传,不必理它” “皇上,臣听各国公使衙mén传来的消息,日本正在请西洋各国做好日后出面调停的准备,照此看来,此事未必的虚妄之词啊?” 皇帝扬声大笑“老六,我大清的事情,几时轮到洋人来管了?日本人此番老老实实便罢,一旦挑起战火,就得看朕什么时候愿意收兵了西洋各国,也能做得朕的主吗?笑话” “皇上,为未雨绸缪计,是否要电谕闽浙总督,命其加强对台澎海峡的防御?” 皇帝想了想,若是不准的话,则日后发作开来,给人回忆当初,自己做作的痕迹就太明显了,“也好 告诉李鸿章,让他派人过海,通知李鹤年和罗炳坤,加紧在台海两岸的防守·以防止日本人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兴兵轻犯海疆” “是” “朕虽然不以为日本人有这样的胆量,但此事也不可疏忽大意沈葆桢,你是专管海军事物的兵部大臣·你以为,凭南洋海军的反应度和台澎近海的岸防工事,能不能完成阻敌的重任?” “臣以为,若是只凭台澎的工事,怕有时虞陨越之忧,台澎两地的岸防,都是先皇·乃至睿皇帝这是说嘉庆时期所建,经百数十年风雨侵袭,多有破败;而自从朝廷准罗炳坤所请,整训、汰撤岛内绿营兵员、整合、合并汛塘海口多处之后,尚未见及成效,台澎两地,多有兵员不足之苦,臣恐李大人和罗大人有巧fù难为无米之炊之感啊” 皇帝一面听他说·一面伸手挠着头顶青虚虚的头皮,很不耐烦似的样子,“这确实是个麻烦事·但不会、也不该成为允许日本人觊觎我大清国土的原因特别是南洋海军近在不远,加没有让日本海军在海峡中游弋自如的理由电谕李鸿章,让他加紧防范,注意海峡之中的动向,一旦有警,即刻禀奏朝廷” 他又追加了一句,“不过,南洋海军不以率先开炮” 奕心中奇怪,这是什么调调?若巡逻的海船发现日本军舰,却不能率先开炮?难道要放任对方吗?“皇上·臣以为,不如招对日本驻华公使,详细陈明我方立场,……也好让日本人知道我大清早有防范,打消狼子野心?” “也好”皇帝并不以为这样做就能够让日本人收敛下去·但很多必要的程序也还是要走一走的·加主要的是,中国方面尽到自己的责任,给西洋国家以尽可能多的尊重和礼敬,对于日后的战事,也会占据战略上的主动权因此并不阻止“就这样,先下去” 军机处退下,回到直庐,奕顾不得多休息,又传轿直接回总署衙mén,把以股分办差事的各国股帮办、协办大臣;各股章京找来,要他们立刻知会各国驻华领事月十一日到总署衙mén来,有事磋商众人领命,各自退下办差不提 到四月初六日,从驻日本各国公使处传回的消息,让天皇和西乡从道、西乡隆盛、胜海舟等人喜忧参半,俄罗斯明确表示,对这件事不抱任何立场,但俄罗斯在远东的利益却不能受到任何影响,否则的话,为己方的利益计,说不得也只好采取必要的手段了 而英美各国,态度也非常暧昧,中国的咸丰皇帝固然曾经在当年说过台湾是大清政令所不及之地的话,但这样的话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成为使日本人借题发挥,视台湾为无主之地的根据,并不为西洋各国所看好——台湾是中国的领土,这是毋庸置疑的,日本人仅仅因为中国皇帝一句错误的言论,就自说自话,乃至动用武力侵占该岛,事后会引起中国方面如何的反弹,也是现在不能确定和预测的 但对于日本的第二项要求,即事态一旦严重起来,请求西洋各国出面调停,倒是有很◆国家表示同意,其中反应最快的是法国,“一旦中国有加剧远东局势动dàng的决策,法国绝对不会坐视不理,也绝对不能容许法国在远东的利益受到任何人的损害” 日本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表示,“等到台湾尽入日本之手之后,法国在台湾的利益不但不会减少,反而会比大清时代有增其中包括绿岛、兰屿小兰屿,鹅銮鼻、猫鼻头、琉球这是小琉球,不是琉球群岛等岛内、岛外诸港口,都可以容许法国商船、军舰停靠补给” 日本人如此知情识趣,法国大感满意,双方彼此心照,达成了初步协议 眼见事已不可解,寺岛宗则果断的选择了请辞,这一次天皇没有挽留,让伊藤博文暂时兼起外务卿的职责,并命令西乡从道全力负责对台用兵之事西乡从道领命大喜,这一次终于可以报川村纯义无辜被杀的仇恨了 但他虽然热衷对华动武,却并肄莽夫,他知道,台湾海上有中国南洋舰队来回游弋,没有海军的护持,连这一片水域也休想安然得过,遑论用兵了?当即向天皇请旨,“运兵船外,希望得到陛下的准许,派遣出云级铁甲舰护航” “这是必须的”不用他说,天皇也早想到了这一节,“亲王阁下,此事,不如就由您和海军部的同僚一起商定解决?” “是” 有栖川宫仁亲王是采用三职总裁,议定,参与分课制的陆海军军务课的总裁,也就是日本军部的第一号人物有了他的从旁协助,西乡从道底气十足,自然,干劲也就加充沛了 但海军部对于西乡从道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很不以为然,到明治十年的时候,日本海军已经拥有了购买、租赁来的全海军舰船17艘,分别是làng级铁甲舰扶桑、金刚、比、高千穗号四艘;扬程级炮舰大和、葛城、武藏、làng、明石、宫古号,合计六艘 除此之外,还有请法国设计师埃米尔.贝当设计制造的号称四景舰,是分别以大清海军的远字级铁甲舰为蓝本,设计生产的所谓“四景舰”,是以日本四个观光名地命名的四艘铁甲舰,分别是松岛、严岛、桥立和秋津州 这种战舰的各种参数已经不在远字级铁甲舰之下,其标准排水量达到18,000吨;满载排水量19,500吨总长153米;型宽27米;吃水81米;定员957人在火力装备上,安装三座三联装三百毫米主炮炮塔,十六mén二百三十毫米口径副炮与八mén一百五十毫米口径shè炮,取消了中国远字级铁甲舰上没有任何意义的鱼雷发shè管 动力方面景舰采用的是12座大阪钢铁锅炉制造厂生产的35型燃煤锅炉主机则首次采用了四台法国内尔méng当蒸汽机厂的38型蒸汽轮机动力系统的输出功率达到了八千九百轴马力 按照工程师的测算景舰的最高度能达到二十节,虽然实际最高度有所降低,但是也足以满足海军的要求 防护方面,工程师通过缩短舰体长度,集中配制主炮,从而减少主装甲带的长度,在同等装甲重量下,提高装甲厚度,增强防护能力另外,舰体水下部分,在燃煤隔舱外面还增加了一层隔舱,提高了抗水下打击的能力,也很让海军上下满意 四景舰是日本海军压箱底的舰只,虽然还不及正在兴建的冢原级战列舰奈良号那么强大到邪恶,但用来拱卫日本海疆,却是不会成为很大问题的 海军卿胜海舟并不同意西乡从道的意见,对于中国,不要说日本海军的实力还不足语战,就是有了这样的力量,也是能够不招惹就不招惹的好日本国土狭小,资源缺失,长久对抗下去,绝对不是中国的对手的 但皇帝陛下的旨意,不能不认真执行,经过和胜海舟、岩仓具视等人的商议,从六镇台之一的熊本镇台调拨士兵2600人,以观光、丰锐、孟chūn、雄飞、开阳五艘幕府时代的老式炮舰为运兵船,由葛城、武藏、làng、明石号四艘铁甲舰护航,离开长崎港口,调头南下,发兵台湾 起航的日期确定在五月十四日,但为了保证计划的隐蔽和顺利进行,陆海军不会共同从长崎出发,而是分别从长崎,小仓、神户、大阪等港口离岸,到海面上的预定地点会和,再转路前行 就在日本海军登上武藏丸,升火起锚准备出发的时候,一道电文突然传来,“暂缓进军”纟 第6节 一意孤行 「域名请大家熟知」[本章由为您提供]西乡从道只以为是发错了电文,命人重核对,但不等核对过的文字重呈上,大隈重信亲自带人来到了这一次出征海外的旗舰武藏丸号上,彼此见面,顾不得寒暄,“此事要做罢论了” “为什么?”西乡从道又惊又怒,“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宣布作罢?” “事情有变我也是刚刚看到天皇陛下的谕旨和岩仓君给我寄来的书信,是英美两国明确表示反对在台湾海峡发生战事” 西乡从道痛骂一声“八嘎”,又问道,“可知是为什么?” “据说是中国政fǔ听到了风声,派南洋海军巡弋海峡两侧,一旦日本军舰驶来,就要发炮轰击天皇陛下以为,在这样的情况下,要完成掩人耳目率先登岛的策略已经落空,也只得暂缓进军了” 西乡从道xiōng中一团热火蓬勃燃起,从武藏丸的驾驶舱中向外看过去,长崎码头上,为海陆军部队送行的百姓和战士家属摇晃着手中的太阳旗,脸上期待的笑容似乎能够清晰的看见 这时候让自己怎么下船,向他们说一声任务取消?他简直不能想象,当自己看见这些人脸上取而代之的失望神sè的时候,会是多么的难过?难道这十年来,日本国民省吃俭用,捐赀国用所打造的日本海军,还是要看西洋国家的脸sè吗?“不行,我不同意” “诶?”大隈重信楞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能同意,也不能承认这样的命令我要坚持出发” “西乡君,你糊涂啦?这是天皇陛下的诏谕” 西乡从道心中滴血,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件,递了过去,“这是陛下的全权委任敕书,我宁愿以贼徒之姿直捣生蕃的巢xùe也绝不能就此终止” “西乡君,你要有觉悟这是皇帝陛下妁诏谕,代表着最高命令” “你放心,一旦事败不成我也绝对不会累及国家” “西乡君,你知道你是在说什么吗?你这样做是非常危险的……” 西乡从道不理他,转身拿起舰上用来宣布命令的通讯机,‘喂、喂,了两声,“我是西乡从道,我命令,武藏丸所有船员到船甲板集合” “你要做什么?西乡君?”大隈重信看他转身出外,自知不好,可怜老人家只好迈动沉重的双tuǐ,跟在他身后,到了船甲板上“大隈君,你知道这艘武藏丸的造价是多少钱?” 不等大隈重信回答,他自己给出了答案,“是贰佰七十七万两银子为了这些钱天皇陛下从明治四年到今天,从来不肯用一口ròu食,只为省下钱来建造日本所需的海军舰艇为了这些钱,日本所有的官员,自动减薪一成;为了这些钱,日本的孩子把仅有的一点零用钱捐出来,只为了建造日本所需的海军舰艇为了这些钱,出海留洋的年轻人,只能每天用一顿饭,只能每天睡四个小时的时间只是为了尽快的完成学业,报效自己的祖国” 西乡从道七尺高的汉子,泪流满面“如今舰艇造成了舰上的水手、大副、舰长都已经为此次出征做好了全部的准备,陆军士兵也已经整装待发,为我日本能够踏出列岛,进军大海做首次的远行,难道就因为英国、美国人的几句说话,要放弃这一次的征伐?你去问一问这些水手问一问岸上为我们送行的百姓,问一问神社中安放着的,为日本崛起而牺牲的英灵,他们答应不答应?” 大隈重信无言以对 西乡从道不理他,转身看去,甲板上已经站满了水手和兵员,看到他的目光shè过来,都tǐng直了xiōng膛,西乡从道拔出腰间的佩刀,在人丛前从东到西的走了一遍,“我是陆军部次辅,此番天皇陛下全权委任敕书的长崎蕃地事务局都督西乡从道” 他生恐旁人不认识自己似的,大声做着自我介绍,“你们都是日本列岛上的好小伙子,这一次出征台海,是奉了天皇陛下的诏谕,为了皇国能够崛起于海洋,为了日本国民能够tǐng起xiōng膛,不为任何人所鄙视,而进行的第一次海外征战之旅但就是在刚才,大隈重信阁下带来另外一份命令因为英美两国的不愿意见到台海之间有武力冲突出现,而强烈要求——不,是命令我国,放弃这一次的出征” “…这一次出征之前,我已经给我的家人写下了遗书,为了能够让日本自主、强大,不再受任何国家的欺凌,我甘愿为皇国流尽最后一滴鲜血而此次,大隈重信所带来的命令,也正是我一生奋斗,孜孜以求的反面我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同我一样,敢于置天皇陛下的命令于不顾,所以,我宁肯以贼徒之姿直捣生蕃的巢xùe,也绝不能就此终止这一次的出征有愿意和我一同前往,报效祖国的,上前一步” 舰上的数百名兵士不约而同,同时跨前一步,“我等愿意追随将军阁下” 看着眼前这一幕,大隈重信深深地叹了口气,一阵无力感涌上心头,“西乡君,您肯于为国牺牲,不惜逆旨而行,” 西乡从道转过身躯,明亮的眼睛盯着他,久久无言 “…中国人有见贤思齐之语,鄙人虽不能与你同行,但请允许我有能够和您联名的荣幸,上书天皇” 西乡从道严厉的面孔转为和缓,“大隗君,此去台湾,吉凶未卜我已经决意杀身报国,若是取胜归来,则你我相会可期,若是不能,请相信我,我的灵魂也一定会驻足天上,看越来越多的日本志士,继我之后,风起云涌,报效祖国——届时,请您把我的话告诉他们” “请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西乡君的拜托” 西乡从道不再多做托付,用力点点头,“大隗君愿天照大神保佑,你我二人还有相晤之期现在,请您下船” 大隈重信由随员陪伴着落船,眼见武藏丸第一个鸣响悠长的汽笛缓缓驶离长崎港口,他双手合十,默默祝祷,“西乡君,可一定一定要活着回来啊” 回到蕃地事务局的官署之后,大隈重信思虑再三,给东京发去了一封电文里面只有一句话,“士气强盛,其势难止”至于天皇陛下看到这份电报会是如何的恼火,他却是顾不得了 船行海上,正值五月东南风大起的时候,日本舰队顶风而行,又加以观光、丰锐、孟chūn等运兵船的马力有限,船不快所以直到五月十八日,才到达北纬25°40′、东经23°34′的钓鱼岛海面 虽然在大隈重信面前说,自己甘愿为祖国牺牲但无谓的牺牲就是鲁莽的道理,西乡从道还是懂得的,因此不敢过于招摇,在钓鱼岛外海十三海里处,暂时放缓船,把武藏丸的舰长,长崎海军演习所第一期毕业生,明治四年的时候,和东乡平八郎等人一起留学英国的矢田堀景藏找来,和他共同商议 这一次的船路线是早已经报请御前裁准的矢田堀景藏不明白他还要商量什么,进到指挥室中,向西乡从道行了礼,两个人围拢到海图前,“我想,若是直接经由台澎海峡只怕中国海军一定会出面阻截您以为呢?” 矢田堀景藏不明白他要说什么,含糊以对,“是的?” “这一次出征,固然是无惧生死,但无谓的牺牲,却只是把一腔热血白白抛洒进台湾海峡——这样的事情,鄙人是绝对不会做的”西乡从道嘻嘻笑道,“这一次在长崎港出海,固然是以出海巡视为借口,但想来中国也已经得到了相应的情报,所以台澎海峡,一定会有中国南洋海军的舰队在巡弋,我们就这样开过去,自然是不行的;所以我想,不如绕一点远路,从琉球群岛绕过去,直扑台湾的七星岩,你以为怎么样?” “这样当然不是不可以,但我担心运兵船上的燃料不够,怕不能支付这么遥远的绕行路线” “若真到了那一步的话,就由铁甲舰拖曳着他们前进”西乡从道说道, 矢田堀景藏虽然觉得这样做会耗时太久,但从战术隐蔽的角度来说,就绝对是上佳之策了,“我明白了,我立刻去安排” 日本人不惜绕路前行,果然躲开了南洋海军的巡视路线——其实就是迎面碰上,他们也不用害怕的,李鸿章奉了皇帝的旨意,通传南洋海军,见到日本舰队,中方断断不可率先开炮,这也等于是捆住了中国海军的手脚,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往来,无计可施 日本舰队顺着北纬122潜行,悄无声息的从台湾外海靠近鹅銮鼻的时候,已经是五月二十一日的凌晨,一行十艘军舰,统统实行灯火管制,只有最紧要的部mén开启了微弱的灯光,但在夜深月明的海上,还是可以看得非常清楚,这让西乡从道非常不高兴,“难道不能把这有限的几盏灯也熄灭了吗?” 对此,矢田堀景藏只得报以无奈的苦笑 好在虽然舰上有点点灯火,海面上有清亮如银的月sè,日本海军舰队还是安稳的贴近了鹅銮鼻,这里是台湾最南端,表面上水势平稳,但实际上暗流涌动,船只很难靠近、停泊日军舰队并不在此靠岸,转而沿东南海岸线北上,顺着猫鼻头、南湾、恒chūn、车城一路北上到达此行的目的地枫港此事天sè已经逐渐转为明亮,海岸线一侧的景致尽收眼底 西乡从道用望远镜看到,有早起的,留着长辫子的清军绿营士兵一边和同僚说着话,一边笑呵呵的准备生火做饭,到处都是和平安逸的景sè,“下令,准备攻击” “轰隆”一声巨响,炮弹落在枫港港口前不远的海面上,猛烈的爆炸声过后,是被炸弹翻滚起的泥土,将附近的海水染成一片污浊日军武藏丸上的炮手飞快的调校shè击诸元,第二发炮弹就落到了岸上,清军甚至还没有分辨清楚炮弹来自何方,就被炸得尸体凌luàn抛起,飞shè到角落中 岸上清军慌luàn成了一团,没头苍蝇一般的luàn跑luàn撞,一个不小心,还有人把正准备用来做饭的炉子撞倒了,里面正在燃烧的木柴、煤炭散落一地,燃起了火头 枫港归凤山县南路营水底汛所管,有1个把总,带领绿营兵150人;1个噶码兰守备,带领噶码兰一营350人噶码兰是台湾土著负责守卫耳中听着雷鸣般的爆炸声,周把总一个轱辘身从竹chuáng上爬起来,迭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回事?” 一个绿营士兵跑进房中,还不及说话,一声炮响,把这两个人连同所住的竹舍,都炸上了天T 阅读最最全的小说 第7节 天聋地哑 3∴35686688自从道光二十年的英国舰队到访过台湾之后,数十年的时间台湾驻扎的绿营部队早已经陌生了战争,今天骤然遭到日本舰队疾风骤雨式的炮火攻击,全然失去了章法,连本来放置在岸边的岸防工事都未及使用——即便使用,凭几mén七十五毫米口径的火炮,不论是火力还是shè程,也是不能对对方的舰队造成任何有效威胁的就在日军重点防范的炮火下炸成了一团废墟 炮击半个时辰之后,观光、丰锐、孟chūn、雄飞、开阳五艘老式炮舰充作的运兵船缓缓靠岸,日军士兵从船上跳进齐膝深的海水中,怀中抱着步枪,涉水登岸,岸上的清军士兵或死或伤,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进攻,即便有一两个漏网之鱼,也在最短的时间内,给日军的步兵击毙在滩涂前 倒是岸上本来有的一营噶码兰防守营350人,一则是住得远,二来是tuǐ脚灵便跑得快,没有受到很大的bō及,为首的一个叫阿朵.克丁丁,是个守备,七品的小小武官,带领名本族战士,抬着笨重的燧发火枪,迎头正冲到枫港码头前的滩涂阵地上 双方同时乌拉乌拉的一阵呼喊,各自快的卧倒,借着地势的掩护,向对方开枪shè击 噶码兰防守营的火器虽然笨重又shè缓慢,但胜在地形极其熟悉,总是能够找到树丛、礁石的空隙打倒敌人,在这样的距离上,海面舰艇不可能以火力支援,因为会极大的伤害到友军,而日军此行所携带的山炮、野炮还没有运载下船,因此,场面形成了暂时的胶着 阿朵躲在一块礁石后面,探头出去看看,正好一颗子弹飞来·打在礁石上,火星飞溅,迸裂的石块将他的脸上划开了一个口子,吓得他赶忙缩了回来·“阿丁?阿丁?” “是”一声稚嫩的声音响起,一个噶码兰族的年轻人放下燧发枪,爬了过来,“大人,什么事?” “你现在赶快回城,告诉县令周大人,有敌人来袭?” “那·大人若是问呢?是谁来袭啊?” “我怎么知道?就说是不知道哪里来的敌人,来了几艘船,还我们开炮来着,让大人赶紧想办法” “哎,哎”阿丁答应一声,倒着爬了几步,转身就跑不一会儿的功夫,孤零零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县城的土路上 “快去派人炮兵为什么还没有上来?是不是要等我们死光了他们才来”日军一个少佐趴在沙滩上,回身大声吆喝 “啊,嗨咿·嗨咿”队中的士兵答应着,转身向海边跑去,“喂,快点运山炮上来,快点运山炮上来” “你瞎了吗这不是正在运送吗?”炮兵也是一肚皮火气,炮身沉重,两边的轱辘都陷在沙滩上,只能靠人力向外搬抬,海风习习,炮兵却热得满头大汗·听陆军兀自催促,忍不住大骂起来 克丁丁继续指挥作战,但这个时候,日本炮兵开始登岸,两mén山炮也终于给抬到了战术位置,固定好方位·填上炮弹,用力拉动炮闩,火炮开始发威,在守备营阵地前炸起泥土和硝烟,“好啊”日军战士欢呼起来 海上的武藏丸上,西乡从道用望远镜扫视战场态势,无奈的摇头苦笑:日军的战斗力实在说不上有多么强,很多人还是初次接受这种炮火横飞,死尸遍地的实战的演练,心中的紧张也是可以理解的这一点,只从面对噶码兰防守营每分钟只有一两发的燧发枪缓慢的shè,却吓得趴在滩涂上,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进攻就可以看得出来 面对燧发枪是这样,要是面对大清绿营的连珠快枪,又该是一副什么德行呢?西乡从道嘴角的苦笑越来越浓,简直要把嘴角都扯歪了 海岸边的战斗越发jī烈,日军在炮火的支援下,从沙滩上爬起身子,嘴巴里喊着口号,端起步枪,猫着腰,开始进攻,“开枪,开枪”克丁丁同样弓起身子,也顾不得四处飞溅的子弹,趴在礁石上,用力大吼,指挥作战 “突突,突突突”日军人数占优,不顾子弹横飞,奋勇前进 燧发枪的shè虽然很低,但噶码兰族人的shè击jīng度却相当高,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练出来的,每发shè一枪,都有一个日本兵被击毙,不一会儿的功夫,第一bō次登岸的熊本镇台的一个中队146人就有过半数被放翻在了沙滩前,剩下的人眼见不好,一溜烟的退了回去 陆军领兵的将领是名叫谷干城的陆军少将,也是熊本镇台使团下属第一旅团的司令官,眼见自己的部下连一个小小的滩涂都拿不下来,大感丢面子,急怒之下,拔出腰间的配枪,就要亲自上前指挥,还是身边的副官动作麻利,把他抱住了,“旅团长前方战事紧张,您以身犯险,智者不为啊” “什么智者?你没有看见吗?”谷干城用力挣开他的双臂,大步冲上滩涂,临近阵地的时候,卧倒前进,“喂为什么还不进攻?” “不行啊,他们的shè击很jīng准……啊”头也不回答话的士兵一转眼看见是他,楞住了,“旅团长……” 谷干城一把把他拉回来,“行什么礼?”自己则慢吞吞的长起身子,向岸上看过去,这时候枪声比刚才稀疏了很多,噶码兰守备营正在抓紧时间填充弹yào,为下一次敌人的进攻做准备 谷干城想了想,敌人的shè击jīng度高,但shè很低;而日军这边,很多人都是初次上战场,听见枪声,看见身边的战友倒在血泊中,也慌了手脚,可算是天聋撞上地哑,谁也占不到丝毫的便宜,“这样下去不行”他心中想着,回身吩咐,“去,让第二第三中队到这里来集合” 又招来两个中队的战士,谷干城临时布置任务·“等一会儿山炮掩护打击,所有人跟在我身后,一起向上冲敌人的燧发枪shè很低,即便有一些伤亡·也挡不住我们这样大规模的冲锋的” “是我们明白了”为首的一个中队长,姓田野的说道 “就这样,准备”谷干城左右舂看,“你们还等什么?” 片刻之后,山炮再度发威,炸得守备营阵地上硝烟四起,日军士兵从滩涂后面蜂拥而起·嗷嗷嚎叫着,端起步枪,向前冲击这一次终于起到了效果,噶码兰守备营的战力固然不弱,但众寡悬殊,加以火枪shè缓慢,经常是发shè完一枪,还来不及换弹yào·就给对方打倒在礁石、灌木丛、隐蔽的房舍后 到上午的七点三十分,战斗终于结束,噶码兰守备营有230人阵亡·包括守备克丁丁在内,另外百数十人全数做了日本人的俘虏,给对方看管起来;而日本人的伤亡也同样惨重,有170余人被击毙,还有一百多人负伤 受伤的士兵立刻被搬抬上船,有医官治疗,而死亡的,则就地收拢,当场火化——五月的天气,空气湿润炎热·用不到多久就会腐烂,不紧急处理可不行 西乡从道也从武藏丸上下到岸上,由谷干城陪同着,站到枫港码头的栈桥上,“阁下,下一步该怎么办?” “即刻派人·先在码头前的公署升起国旗;再把本地港口的县令、里正、地保找来,告诉他们,不用有任何惊慌,我们绝对不会无故伤害当地百姓的” “旗帜已经派人去升了,不过当地人听见炮响,都躲在家中不敢出mén” 西乡从道想了想,“这没什么,等一会儿看见风平làng静了,这些人自然会出来,难道想一辈子躲在屋子里,做缩头乌龟吗?” 谷干城为之莞尔 事情正如西乡从道所预料,日军忙着收整局面,打扫战场,一个时辰过后,南路营水底汛所属的唯一一条通衢大街的尽头走来几个男子,赤手空拳,肩上扛着一根三尺长的竹竿,上面绑着一块白布,表示自己并无敌意 即便如此,日军士兵还是不敢大意,找来随军的通译问明情况,知道是枫港小城中的保长,天刚刚渐亮,就听见港口方向炮声如雷,开始的时候,还真以为是在打雷,后来发现不对:有受伤溃逃下来的绿营士兵,脚不沾地的败回县城,口中大声呼喊着,“有敌人,有敌人入侵 这下百姓知道,是有战争降临在枫港城的上方了小民百姓吓得关mén上板,mén扉紧闭,躲在屋里瑟瑟发抖好不容易等到枪炮声停止,接下来是一个有着很浓的西洋口音的男子领着两个端着步枪的男子巡城而过,口中喊着话,要城中县令、地保、里正到城外港口去,拜见大人里正姓汤,本来不想做这样的出头鸟,但不妨日本人挨家挨户的寻找,终于把他找了出来,押着他到了码头 西乡从道很和煦的向他点点头,“你告诉他,”他对通译说,“不用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任何不和我们作对的百姓的” “是,是,是”汤里正又是鞠躬、又是点头,“不知道贵军,来自何方?” “我们是日本人,鉴于台湾是无主之地,领了我国天皇陛下的谕旨,前来此处,做为我日本国土的一部分” “台湾是大清属地,怎么说是无主之地呢?” “阁下还不知道?咸丰二十一年的时候,贵国皇帝就曾经说过,台湾是朝廷政令不达之地,因此,将其视为无主之岛,有何不可?” 汤里正是读过几天的,心中不齿日本人的这番以皇上一言之失,不宣而战的做法,但形势比人强,不敢多做分辨,唯唯诺诺的答应着 西乡从道心中欢喜:看前来,第一步在中国台湾站住脚跟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只是不知道,中国皇帝得到这样的消息之后,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纟 第8节 民心可用 4∴书mí群2大清的反应是快和暴烈的,五月二十六日,广东、福建湿军,全数出动,驶过台澎海峡,猛扑台湾岛 这一次出动的是以旗舰长白山号为首的南洋海军舰队,除了长白山号之外,还有雷加级的雷有、雷同、广字级的广亨号、马尾造船厂制造的万字级万宇、万荒号共计六艘铁甲舰及一二级炮舰,气势汹汹向台湾水域驶来 长白山号的管带是杨廷辉,他当年是镇远号管带,咸丰二十三年,从英法等国订购的山字级铁甲舰到港之后,调拨南洋海军一艘,命名为长白山号,任其担任管带;而近从英国订购的湖字级战列舰的太湖号的管带,由奎昌担任,他曾经是雷坤号管带这一次没有随舰队出征,而是留在福建军港待命了 杨廷辉是此行南洋海军的旗舰指挥官,在感于东瀛小国,轻犯国土的愤慨之外,于朝廷的政令却觉得很有些奇怪—— 日军不宣而战,占领台湾,虽然仅仅是枫港一地,但事态之严重,是大清开国以来都极少有的,消息传回北京,举国哗然清流、国子监、翰林院的生员到大清mén外,跪呈万言,请朝廷即刻发兵台湾,彻底剿灭这一支来犯之敌 不但是这些读人,百姓同样群情jī昂,北京城各家商户紧急联合,宣布到日本人退出台湾,还我国土,并且赔偿所有损失之前,断绝和日本人的一切生意往来,一倡而众诺,消息传到京外,各省商会也同时做出了同样的表示,并且说,“在此之前和日本人有所往来的,一律以汉jiān视之,人人得而诛之” 民意如此·枢庭重臣也丝毫不敢等闲视之,在军机处叫起的时候,奕这样说道,“臣和军机处同僚共议·如今有上下两策可选,臣请为皇上析之” 皇帝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什么上下两策?你以为是说评吗?” 奕一愣,“你说,朕听听你有什么高见?” “上策是,命南洋海军即刻出港,在枫港海面和日本海军展开决战臣想·凭南洋海军所有的长白山号铁甲舰,配以万字级、雷加级、广字级炮舰,舰上水手百战之师,消灭这一次东瀛来台的海军,断然不是问题海战之后,再派遣闽浙绿营赴台参战,日军总数不过3000人·断难是我大清绿营的敌手等将其尽数消灭之后,再以此向日本展开jiāo涉”奕说道,“这上策之法·贵是战,不给日本人以站稳脚跟,徐徐增兵之机” “下策呢?” “下策,便是请驻华各国公使出面,并我大清总署衙mén,向日本展开jiāo涉,以和平手段,解决争端” 皇帝沉yín不语,奕几个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自从日军侵略台湾的消息传到京中·他的神情就无比暧昧,几次军机处叫起,对此事根本不闻不问,倒似乎真是愿意承认日本人造成的既成事实,放弃台湾岛了 但实际上,他的心中全部为巨大的欢喜所充盈——简直要唱一千首歌·来表达xiōng中的欢愉只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和身为皇帝的威严,让他不可能做出这种大碍视听的动作来而已故意放置不理,就是要等到今天眼见京、外百姓群情汹涌,他自感差不多了,也该是揭晓底牌的时候了 他闲闲的端起御案上的康熙五彩明黄茶盏,啜了一口里面的参茶,神态无比悠闲的说道,“你们敢不会真的以为,西乡从道带三千人,就能占领台湾了?不提朕答应不答应,这份豪情壮志,只怕是连西乡从道自己,也是不敢有的?” 奕不明白,他怎么这么说话?难道就因为对方兵员缺少,对此事就要放任自流了? 他正在发呆,皇帝的下一句话让他心惊胆战,“台湾的事情暂时不必理它” “皇上?” “你听朕说完”皇帝瞪了他一眼,把他的话都憋回肚子中去,“即刻拟旨,命库页岛、海参崴、旅顺、直隶、山东、广东、福建等省海军,全数出动,在海上寻找战机,一旦发现日本军舰,即刻开战日本人不是要朕的台湾岛吗?朕就要日本列岛” 奕几个同时误会了,以为他要行以围魏救赵之策这样的做法比较起奕刚才提出的上下两策来,固然难度来得大,但也是攻敌所必救只要目前驻扎在枫港县城中的日本人听到消息,军心必luàn,“皇上高明围魏救赵是兵家无尚妙-法,与其在台湾岛上伺机决战,即便最后收回失地亦将兵燹满地;反不如将战火燃烧到日本列岛,看看日本人有什么应对之策” 皇帝点头,“奕,朕想,战事一旦打响,搞不好如法国之流的西洋国家又出面来调停,朕现在就给你旨意,等这些人登mén来了,你告诉他们,这一次中日之战,仅在亚洲两国之间,不劳外人chā手动问即便法国人有心偏帮,朕也不会有丝毫顾忌法国人想来,朕奉陪到底” “是”奕把他的话重复一遍,大声答说 “还有,阎敬铭,海战结束,便是我大清绿营士兵登陆日本本土之时,朕想,非六十万士兵不能竣其事,这段时间内,你要多多辛苦了” 阎敬铭难过的裂开嘴巴,六十万人?等一等“皇上,让日军从我岛内卷尾而逃也就是了,何以要动用绿营?兵发日本列岛?” “很简单,朕要趁此机会,彻底解决我大清的这个心腹大患” “皇上?”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此事朕意已决,不管是任何人劝谏,也休想挽回有人若是敢阻拦此事,不管是朝廷耆宿还是王公大臣,一样没有任何情面可以讲”皇帝掷地有声的说道,“旨意中告诉各舰上管带,他们的任务就是尽可能多的消灭日本海军舰队,陆上的事情,用不到他们管” “皇上那台湾海峡之事,是否也是要在旨意中与该等将佐晓谕明白?” “不用,就以此拟旨就行” “喳” “此番对日作战,尔等要上体天心下安百姓,辅佐朕躬,成此万世之功”皇帝说道,“所谓纲举而目张,李鸿藻,你是清流键笔,对日宣战诏就由你来起草” “是” 军机处领旨退下,在北屋值房中冶食共议,“看皇上的意思,是要借此机会,大举兴兵了?” “这是毋庸多说的,我看,日本人这一次进犯台湾,固然狼子野心自寻死路,但也未始不是在皇上圣意有意放纵之下所成的呢” 朱光第剑出偏锋的一句话,让众人同时皱眉察诸过往皇帝在早已经得到日本人可能会对台湾有不法之行的消息之后所表现出的暧昧神态,无一不是能够证明朱光第这句话有所出本的,但事关天子,是军国大事,众人心中明白,嘴上不敢说罢了,想不到来了个畅所yù言的朱光第,真令人尴尬无地 “杏簪,”奕叫着他的字说道,“君子敏于行而讷于言我们还是拟旨传办”转头又对李鸿藻说道,“兰公,宣战诏一事, “请王爷放心,一夜之间,即可毕事” 军机处事物繁杂李鸿藻自问不能静下心来起草诏,而且,这种一定要遍达穷乡僻壤的诏,字数不宜多,文理不宜深,所以直到宫mén下钥,传轿回府,又用过几杯香茶,在茶烟飘dàng中,专心在寓所撰写这篇可张国威的大文章 皇帝圣意已决,因此他下笔的时候,也就不必存什么大局尚未决裂,力图挽回的哀痛愤jī之情,xiōng中反倒充满了一片名留青史,欣欣得意的感觉只用了一两个时辰,就告停当,只为自我欣赏,念了一遍又一遍,越念越有味道 杀青誊正,入夜亲自送到恭王爷府 延入客厅,只见奕高高上坐,看他进来,亲自迎上几步,“写得不好”他说,“请王爷斧正” “这是将来要载诸国史的一篇大文章”奕接稿在手,有下人机警地疾趋上前,将炕桌上的烛台移一移近,无奈烛焰摇晃不定,奕的老眼愈觉昏huā 于是只见一张纸忽近忽远,两张脸忽仰忽俯,鼓捣了半天,李鸿藻只好这样说:“王爷,我来念给你听” “也好”奕如释重负地将稿子jiāo了出去,正襟危坐,闭目拈髭,凝神静听 “我朝二百数十年,深仁厚泽,凡远人来中国者,列祖列宗,罔不待以怀柔……” 李鸿藻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得很清楚,因为文字熟烂庸俗,跟《太上感应篇》相差无几,所以奕听亦听得清清楚楚,字字了然,兴味便好了,脑后的小辫子,一晃一晃地,越晃越起劲 历数“东瀛小国”的种种无礼之后,李鸿藻的声调突然一扬,益见慷慨,“朕临御将三十年,待百姓如子孙,百姓亦戴朕如天帝中兴宇宙,恩德所被,浃髓沦肌,祖宗凭依,神感格,人人忠愤,旷代所无朕今涕泣以告先庙,慷慨以誓师徒,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 念到这里,李鸿藻停了下来,奕亦睁开了眼睛,颠头簸脑地念道:“‘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好,好说得真透彻” 李鸿藻脸上像飞了金一样,故意谦逊称谢:“王爷谬赏感何可言?” “确是好”奕颇假以词sè,“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足下已有一于此了,前程无量,本王拭目以俟” “王爷过奖” “今日夜深,兰公先请回”奕说道:“稿子很好,暂时放在我这里,等明天叫起的时候,再呈上去”纟 第9节 台海大战(1) 军机处众人跪安而出,皇帝立刻宣兵部满汉尚奕山、朱洪章到御前来,同时将任职参谋司的军机章京领班,号称为小军机的许庚身也招了进来,行礼之后,让他们起身,“近来京中盛传之事,你们也听说了?” “是奴才等也知道了”奕山说道,“奴才想,日本人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进犯我大清国土,奴才第一个就饶不了他们奴才想请主子的旨意,亲领一军,东渡台湾,要他们有来无回” 皇帝开心的笑了,故意拿奕山打趣,“在兵部呆了这么多年,还是不改你当年在光武军中演练出来的粗豪吗?” 奕以为皇帝不满自己奏对时言辞粗鲁,正要跪倒,皇帝拦住了他,“朕不是怪你,正好相反身为军人,不管是领兵在外,如胡大毛、胡小毛、鲍、张运兰等人那样,还是身处庙堂,都要有这样一番血气之勇若是像是呆瓜一般,给人三棍子打不出一句话来的窝囊废,又何必从军?” 奕山咧开嘴,憨憨笑了,“皇上说的是” 皇帝在殿内来回踱着步子,奕山几个躬身跟随,“朕意已决,要借此机会,彻底铲除大清的这个心腹大患陆军嘛,暂时还有一段时间可供调整,现在的战事还仅仅是局限于海上,所以朕想,要在这段时间里,把我大清绿营战士全部准备好,一等海战结束,即刻展开登陆作战” “你们下去之后,行文黑龙江、吉林、辽宁、山东、山西、河南、两江、两湖、两广、云南、贵州各省将军、提督府衙,让他们整训部队,调动弁员,先齐集600个营随时做好登车的准备你们下去之后,把这600个营中齐集兵员的数字拟上来,朕看一下” “北地诸省·在直隶和旅顺口集结;江浙在南京集结;两湖、两广云贵分别在福州和广州集结到六月三十日之前,集结完毕”他停顿了一下,问道,“你们以为·时间上来得及吗?” “若是仅谈兵员,不需如此长久,但大兵出动,种种后援、装备、战备等物,非一蹴可及,但臣想,今天是五月二十六日·四十余天之内,当可尽全功” “朕也觉得差不多如今我大清二十余行省的省治之所,都有铁路通达,兵士所要花费的时间,也只是从各镇标、抚标赶至省治,唯一的难题就是这种种战争之中所用到的物资、装备,朕已经给工部和户部旨意,我大清治下的各省铁路·都要先行交付兵部调用兵员使用 这是我大清眼下的第一件大事,其他一切,都要靠边站” 他说一声·奕山答应一声,等他都说完了,第一个跪下去碰头,“是,奴才都记下了只是……” “什么?有什么难题就说,别等事情到了临头,再和朕诉苦” “600营的战力,奴才窃窃以为,是不是过于小题大做了?想东瀛蕞尔小国,”他干干的咽了口吐沫·碰头说道,“不是奴才说一句大话,我大清海战得胜之后,只凭皇上一纸朱喻,即可传檄而定,又何必皇上劳动圣怀?” “朕就知道你们会这样想·所以才在给军机处旨意之外,又把你们几个人宣进来”他好笑的转过身,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三人,“打了几场胜仗,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嗯?” 奕山等听他属意不善,把头埋得深深的,“奴才不敢” “朕把话放在前面,在给各省将军、提督的廷寄中也要逐一写明,这一次对日作战,是我大清绿营自成军以来可能遭遇到了最严酷的一战,其中艰难之处,非尔等如今所能想象,让他们一个一个都打起精神来,告诉下面的士兵,不可轻敌大意——ˉ谁要是在战场上给朕丢人现眼,多少年的情分就一笔勾销了” “是,是,是”三个人忙不迭的碰头如捣蒜,没口子的答应着 五月二十六日,电谕通过北京总署衙门的电传司飞快的传到各省驻军,官署衙门位于福建的南洋海军第一个做出反应——五月二十一日,得到消息的闽浙总督李鸿章大惊之下,知道事情绝不会就此和平解决,有心提前命令南洋海军做好一切为日后作战进行的快准备,但转念一想,以疆臣调用兵事,传扬出去就有可能落一个谋反的罪名即便是以自己两省总督之尊,也是断断扛不起的,因此,只好把奎昌找来,向他密密授意,一切准备事宜,都在暗中完成 等朝廷的旨意一到,南洋海军即刻生火起锚,东渡台湾海峡,寻找日本舰队,伺机决战在南洋舰队之外,北洋海军所属的威海、旅大、库页岛、海参崴等各处军港的铁甲舰、炮舰先后起航,向着茫茫大海驶去 第一个与◆军舰队接触的正是杨廷辉统帅的以长白山号为旗舰的南洋海搴五月二十七日凌晨三点二十五分起锚,到早上的六点十一分,已经越过澎湖列岛,距离台湾本岛已在不远 杨廷辉举起望远镜向海面上看看,清晨的台湾海峡,一轮红日东升,海天一色的远方看得非常清楚,但还不见日军舰队的影子,“大人,雷有号管带打来旗语,请示以何种队列迎敌?” “告诉林森森,目下日军舰队的实力尚在不明,我方当以稳妥为上就以目前雁行阵列前进” “是”船上的参谋官答应一声,下去传达命令了船队以长白山号为舰艏,雷有、雷同、广亨、万宇、万荒诸舰分别跟在旗舰身后45°角的方位鱼贯前进 “大人?”船头高高的望塔上,有望员大声呼喊,“大人,前方发现敌船?” “看清楚了吗?确定是东瀛的舰队?” “看得很清楚”士兵在上面探头向下,“肯定是日本人的船队,正在向我们驶来” “遐有多远?” “一万米” 前甲板轮值二副快步跑进舱中,“大人?” “我听见了打旗语,告诉舰队所有准备接战” “是”长白山号四根巨大的烟囱中冒出滚滚黑烟,船体加,向日本海军舰队冲击了过去 日本人也早知道中国会派遣海军舰艇前来,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在望哨看清楚中方舰队航线及编队之后,日军摆出了同样的雁行队列,整体舰队背对着太阳,开足马力冲了上来,“航向10甩距离8500航十六节,偏角34°,发射” 海战以日方旗舰武藏丸的率先开炮拉开序幕,武藏、浪等舰是日本针对中国的远字级铁甲舰而设计、制造的,标准排水量:8500吨,满载排水量:10,800吨长137米宽245米,吃水:72米;定员:874人锅炉采用12台43型燃煤锅炉,主机是4台同型号的蒸汽轮机功率:6900轴马力,推进:4轴4浆,航:21节,续航力:海里10节 在火力方面,扬程级铁甲舰安装了9门150毫米140型舰炮,副炮是16门130毫米150型舰炮,射炮是12门100毫米147型舰炮主装甲带:230-320毫米;甲板5585毫米重点区域增设55毫米辅助装甲板,炮塔:‘-330毫米,炮座320毫米司令塔120-330毫米而吸取了法国战舰在和中国战舰战斗中暴露出来的问题之后,扬程级特别安装了双层水平装甲,这一设计,也贯穿了包括四景舰和正在施工的冢原级战列舰的制造,成为日本生产铁甲舰、战列舰的标准设计 矢田堀景藏不用望远镜,也可以清晰的看见己方炮弹的落点并不如何的尽如人意炮弹落在敌方旗舰和左舷后侧压上的战舰当中的水域,“或者,这还是炮手故意选择的落点呢”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忽然兴起一个奇怪的念头,“命令舰队,任意开炮” “是” 日舰逐步接近清军舰队,以武藏、葛城、浪、明石号四艘铁甲舰为队艏,观光、丰锐、孟春、雄飞、开阳五艘老式炮舰押后,九艘舰船在海面留下一道漂亮的水线,隆隆巨响中,同时发炮射击 清军自然不会示弱,长白山号上一边开炮还击,一边打旗语,通知友舰:以长白山号、雷有、雷同号为第一波次,攻击日舰中为首的武藏、葛城、浪、明石四艘铁甲舰;剩下的广亨、万宇、万荒三舰,集中打击日本用作运兵船的观光等五艘老式炮舰,一俟消灭了敌人,再围拢上来,全歼敌军 跟随在队列身后的广亨、万宇、万荒鸣响汽笛,分别从队伍中脱离出来,向左右各绕了一个巨大的弧线,避开日军铁甲舰的攻击范围,向后驶去 “中国人想分开对付我们?只怕凭面前的这几艘军舰,还拦不住” 矢田堀景藏略一思索,便猜到了中国人的意图,“命令,给中甫君发旗语,让他们尽量和清军缠斗,等我们解决了前面的三艘敌舰,再回身救援他们” 双方打的算盘有相近之处,战场态势分作两端,只看谁的意图能够实现罢了长白山号独自抗拒浪号、武藏号,雷有、雷同各自分担一艘日军铁甲舰,猛烈厮杀了起来 长白山号上的巨炮第一次发出怒吼的时候,日军编队里四艘主力舰和中**舰相互间的距离已经拉近到了两海里之内,在这个距离上百毫米重型炮弹只要落点准确,可以让当年邓世昌的光辉业绩在台湾海峡上演当然,前提是能够打得中 而实际上,海战之中,靠威力最称强大的主炮建威,诚然是一件邀天之幸的事情,这不但因为主炮射慢,也因为双方对彼此的主炮擗样都是心存畏惧,所以,战场上的战术规避·使用得淋漓尽致,很难有主炮炮弹落在敌舰的致命部位的,倒是副炮和两弦安装的射炮,才是决定战场态势的关键因素 “大人·雷有号中弹了” 雷有号是为明石号在第二轮齐射中击中的,敌舰发射的四枚炮弹中,竟然有两枚砸中了雷有号,另外两枚的偏差距离也不是很大也就是说,命中率高达百分之五十这绝对是难以想像的高命中率,要知道,在舰队炮战中·只要交战距离过一万米,命中率能达到百分之二十,都算得上是奇迹了即便在一万米以内的炮战,命中率也很少过百分之二十 可以说,明石号的这轮炮击出了日军官兵的高素质之外,运气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两枚炮弹,一枚落在了二号炮塔上,另外一枚落到了二号烟囱与三号炮塔之间的水平甲板上这两枚炮弹都重创了雷有号·可都没有致命打中二号炮塔的那枚炮弹从炮塔正面装甲与顶部装甲的交接处穿入,摧枯拉朽般的摧毁了炮塔内的几乎所有设备,干掉了几乎所有炮手之后·又顺利的穿透了炮塔后部薄弱的装甲板,最终落到右舷外的海面上的时候才发生爆炸 毫悬念,这枚炮弹彻底摧毁了清军的二号炮塔,却没能造成大的伤害 命中中部的那枚炮弹造成的毁伤严重顺利撕开水平装甲后,炮弹的行进路线向上偏移了一些,结果在四号锅炉舱上方爆炸冲击波直接震坏了二号烟囱的通风管道,同时破坏了舰体结构这一来,三号炮塔的旋转机构被卡住,导致该炮塔只能向左侧旋转六十五度,无法达到最佳射界另外·四号锅炉舱的数根管道被弹片切断,导致两座锅炉暂时罢工,雷有号的度也迅降低到了十二节可是,战舰上的清军轮机官兵却奇迹般的修好了损伤,使战舰的度在十分钟后恢复到了十八节 雷有号的管带是当年福满号上的管带高腾云,他丝毫不为开战之初就遭遇重创而烦心·相反,抓住日军欢呼雀跃的瞬间,命令一号炮塔和船尾的三座副炮炮塔,向敌军开火只是在五分钟内,雷有号就向明石号打出了三轮、四轮、二轮、四轮急促齐射,总共发射了九十七枚因为受到射界的限制,三号炮塔一直没能投入战斗150毫米口径的炮弹前后共计有十三枚炮弹击中了这个兀自骄横不已的敌人 其中副炮二号位炮塔发射的一枚炮弹敌舰舰桥下方水线附近,即便炮弹的入射角接近四十度,仍然势不可挡的撕开了对方的主装甲带,并且进入舰体,摧毁了该处的军官住舱,以及通信中心紧接着上演了猛烈的连环拳,在第四轮齐射中,两枚炮弹弹几乎同时命中了明石号的舰艏与三号炮塔后方的水平甲板 前一枚‘咬,掉了明石号的‘鼻子”后一发炮弹则在二号炮塔的弹药库外爆炸虽然日本损管队员用最快的度向弹药库注水,避免弹药库殉爆,但是爆炸产生的冲击波直接震松了对方中间两根推进轴的固定器 “打得好”作战室中的参谋军官大声叫好,“高大人真不愧是久经沙场,临敌不乱” 杨廷辉连看也不看,管自沉稳的用望远镜观察的战况,武藏丸和浪丸成犄角之势,正在杀气腾腾的向己方扑来,“命令全舰加到最快航行度,前甲板炮位,以一、二炮塔对准左舷来袭的敌舰,以三号炮塔攻击右舷来犯之敌开火” 命令传下,炮手动作飞快,按动按钮,早已经装填进炮膛的509公斤重的炮弹凌空而出,带着尖锐的呼啸,向敌舰飞去 武藏丸和浪丸同时进行小幅度的战术规避,趁此机会,长白山号的度不减反增,看他的样子,似乎是要从两艘敌舰的中间穿过,“想行以纳尔逊突击吗?”矢田堀景藏冷笑一声 所谓纳尔逊突击,是海战中会使用到了一种战术,简单的说,就是使己方舰队只以纵队突击的方式,穿过敌舰队列,事实上是一种反头T战术的变种 这种作战方法的好处是,可以舰船的火力输出在瞬间达到最大值,短时间内造成敌舰大量火炮的损害;而缺点是,火力不能集中,无法快解决敌人,第二则是突入的时候,会遭到敌舰T炮头的轰击,对己方的伤害也是同样巨大的 一般而言,纳尔逊突击多用于船只的吨位、火力、抗击打能力极强,如山字级铁甲舰之类的舰种 矢田堀景藏火做出决断,“以主炮轰击敌舰不让他完成突击作战方式”纟 第10节 台海大战(2) 杨廷辉做出这样的选择也无奈之举,雷有号刚刚开战就被飞打伤,雷同号和葛城号的战斗自己无暇顾及,但想来也讨不了什么好去,长白山号从各方面的参数都要强于任何一艘敌舰,但以一敌二,也不是能够轻易啃得下来的,眼下之计唯有拼着受伤,也要尽快打伤一艘敌舰,这样一来的话,对于接下来的战况就能多出几分把握了 日两国的海军将佐接受的都是几乎相同的教育,所能够想到的战术也相去不多,眼见两艘敌舰同时向自己发起攻击,杨廷辉知道,自己的战术意图已经给对方看破,但看破便看破,能不能阻止自己,就要看敌人的能力了 双方的舰船各自猛烈的倾泻着炸弹,落在对方舰体身边不远处的海水中,以山字级三万吨的船体重量,也为越来越有准头的近失弹晃动得左右歪斜,但饶是如此,铁甲舰还是度不减——双方的度都非常快,眼见还有不足四千米的距离,主炮已经逐渐失去了作用,杨廷辉吩咐道,“命令左右舷射炮,后甲板三处炮位,集中开火” 两弦的射炮高发射,12门100毫米口径的舰炮猛烈发射,这种炮的威力不及主炮,但胜在射非常高,每分钟能够打出几近0发炮弹,积少成多之下,反倒比主炮来得有效果 武藏丸和浪丸的甲板、吃水线下如同马蜂窝一般,夹杂着日军炮手的惨叫和炮弹落在钢铁舰体上的‘叮当,声,听起来又古怪,又刺耳 同时,16门250毫米后甲板舰炮也同时向对方发射,1,000米的距离是这种火炮的最小射程,再要是近一点的话,就起不到作用了后主炮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浪丸上·在十五分钟的时间里,擦肩而过的两艘军舰,各自挨了对方不少于20发炮弹的轰击 船体剧烈震动中,杨廷辉站立不稳·滚地葫芦一般的来回乱撞,再给人扶起,额头、眼角、脸颊、下巴上到处都是血口子,衣服遮盖住的地方,如胸口、肩膀也是淤青一片,“大人,您怎么样?” “我没事”杨廷辉挣扎着站起·吩咐一声,“报告损毁” 损毁资料很快送到作战指挥室中,还好,长白山号的舰体虽然很是挨了几炮,但大多不是要害部门,只是右舷吃水线下给武藏丸炸开一个直径两米半的大口子,数百吨海水灌进来,对船造成了一定影响·另外,右舷的6门射炮中有4门被敌舰的炮弹炸毁,剩下的2门·也因为爆炸冲击波的作用,不能再投入战斗,至于死伤的水兵和炮手,就不在话下了s8 比较长白山号受到的伤害,浪丸的损失同样不小,舰艏中了一炮,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将舰艏左舷的两座防空火炮炮位上的炮手都震到了海里,同时在左舷距离舰艏20多米的地方留下了一个直径过3米的大洞,海水迅的涌入了舰艏的舱室 左舷舯部同样中了一炮,遗憾的是·这却是一枚臭弹另外,舰艉所中的炮弹,把左舷后部的两座防空火炮都给震坏了,同时破坏了左舷尾部的螺旋桨传动轴虽然一时之间还不会对船造成很大的影响,但却是个很危险的隐患 武藏丸在这一轮战斗中同样不是毫发无损,他并不是中国海军重点攻击的对象·只挨了一炮,这一炮是击中右舷靠近舰艏的部位,爆炸产生的强大力量直接将悬挂在船体右侧重达2'的锚给炸上了天,整个舰艏都被炸变了型,甲板前端也被卷曲了起来 最为严重的是,在舰艏留下了一个直径近多名舰员全部牺牲如果不是船上的所有水密门都已经关闭的话,光是这个损伤就足以让其丧命了 但这样的伤害,对彼此都是可以承受的损失,身为旗舰的武藏丸和浪丸各自在海面上转过庞大的身躯,调头直指长白山号,再度猛冲了过来 在长白山号不远处,雷有、雷同两舰分别和明石号、葛城号缠斗在一起若是从雷加级的各项参数来看,都略逊于日军的扬程级,但这种舰体本身的差距固然重要,却也不是起到决定胜负的因素,雷有和明石在一开始的战斗中都受了伤,却同样鼓足余勇,殊死搏斗 雷有号在海战中打出了七十三轮齐射,总共消耗炮弹五百八十四枚,仅命中目标舰四十六枚,命中率不到百分之八而在一般的情况下,舰上炮手的炮击命中率应该在百分之十五以上 清军炮手的手感不好,明石号差,在此期间打出的四十六轮齐射,总共消耗炮弹二百七十六枚,仅命中目标一枚,命中率几乎为零即便算上近失弹,准确率也不到百分之五当然,这一方面有清军战舰高机动的因素,另外也与战舰本身的高航有关 “轰”船体猛的颤抖一下,爆炸火光与爆炸声迅传了过来日军炮手终于建功了 “丢你娘又被打中了”刚站稳,高腾云就嘀咕了一句 “一号炮塔正面中弹,没有损伤但前甲板起火了” 听到损管队快呈上的报告,高腾云无奈的苦笑了起来不可否认,日本海军炮手的素质确实不错在这场战斗中,雷有号从初战到现在,至少挨了六发炮弹了“距离?” “三千米” 高腾云眉梢一扬炮战从六千五百米打到了三千米之内,对海战来说,这几乎就是刺刀见红的战斗距离在这个距离上别说一百三十毫米这种口径的主炮就算是一百毫米射炮发射的炮弹也能轻易的打穿敌舰的装甲 “航线10迎上去,以左右舷射炮猛攻敌舰” 甲板上火焰在燃烧三分钟后,就被清军扑灭,虽然大火仅仅燃了三分钟,但是对高腾云等人来说,这三分钟就像三个月一样漫长在这三分钟内雷有号上的炮出了五轮相对精准的齐射,而且至少有两枚炮弹命中了明石号,其中一枚还打掉了敌舰尾部的三号炮塔 高腾云百忙中回头向右舷海面看过去,哈雷同号和葛城号同样陷入苦战但神奇的是,这两艘军舰在这已经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海战中,竟然都是毫发无损“丢你娘”他恶狠狠的骂着,“许寿山就是他娘的蠢货” 雷有号高机动,向着对面的明石号猛扑过去,船上左右两舷的射炮快开火——这种炮每分钟可以发射8发炮弹,12门炮便是雨点一样的炮弹落在明石号舰身上,“鱼雷有鱼雷向我舰袭来” 高腾云突然大声呼喝一声,“规避命两舷鱼雷齐射” 雷有号此时船小灵便的优点展露无疑,船尾在海水中扬起大片大片的水花,整体在最快的时间内变成正对鱼雷的方向,在鱼雷攻击的缝隙间艰难求生,同时左右两舷的鱼雷发射管后冒出白烟,五条鱼雷的尾巴带起一溜雪白的烟雾冲下海面,以肉眼可见的高向敌舰冲去 明石号同样发现了对方发射的鱼雷,快规避的过程中兀自不忘记发射炮弹,但这种情况下,谈不到任何准头了,炮弹纷纷落在海中,连近失弹也算不上 雷有号立刻还以颜色,前主炮唯一幸存的一号炮位135毫米口径的粗大炮管中冒出硝烟,轰然一声,炮弹飞了出去这一炮击中了敌舰舰尾,规模明明不很大的爆炸之后,明石号立刻失去了转向能力开始在海面上打起了转转——战后才知道,这一炮的爆炸使舵机卡死,导致了转向不灵 “大人,敌舰似乎不能动了?” “哦?”高腾云心中大喜,在这样的海战中,敌舰不能移动可是再好也没有的好消息了认真看过去,果然,明石号的动力虽然没有缺失,但只能进行半径极小的战术动作,倒似乎是转舵失灵了一样,“冲上去,继续给我打还有,问问刚才那一炮是谁打的,战后我给他请功” 雷有号得理不让人,迎头冲上,猛烈开炮,但可能是清军炮手太过兴奋的缘故,命中率低得吓人,舰上打出的炮弹没有一枚命中关键部位 “怎么回事?敌人都不能动了,你们都打不着?鱼雷发射鱼雷” 一句话没有落地,雷有号船体剧烈震动,反倒是它自己先挨了敌舰一炮高腾云心中大骂,却又觉得不对,没看见敌舰开火啊?“大人,右舷有敌舰来袭?” 众人回头看过去,葛城号鼓足马力,正在加向己方冲来,在他身后不远处,是狠命追赶的雷同号,看他炮口硝烟乍起而散,可见也是在尽力为自己解决麻烦 即便如此,高腾云还是憋了一肚皮火气,顾不得骂许寿山无能,嘴里吩咐着,“以前主炮阻挠来袭敌舰,另外,命鱼雷对明石号发射” 五具鱼雷同时发射,带起雪白的水线,向不远处的明石号扑去,其中的两枚错失,另外的三枚,分别‘吻,上了明石号巨大的船身,猛烈的爆炸虽然是在吃水线下发生,但暴烈开来的烟雾和火焰,连海水也不能掩盖 间和船尾的中弹,让明石号的左侧船舷安装的4门射炮和船尾部的炮台,夹杂着日军炮手、水手的尸体、残肢同时被炸上了天 “好啊”清军士兵一阵欢呼 船舷左侧炸开了几个硕大无比的窟窿,汹涌的海水灌进来,在明亮的阳光下,清澈蔚蓝的海水中瞬间有血色和油花浮起,高腾云放下望远镜,这三枚鱼雷已经彻底打残了敌舰,但只要敌舰还漂流在海上,就是潜在的威胁,战场上是容不得半点怜悯心的,“继续发射” 五月二十七日上午八点三十四分,日舰明石号消失在台湾海峡的海面上,成为中日海战之中的第一个牺牲品 眼见明石号沉入大海,高腾云吩咐一声,“转向190,支援旗舰”纟 第11节 台海大战(3) "www.xbaoshu.com文字阅读新体验"第11节台海大战 日本因为特殊的地理位置,造成资源稀缺,比起同为岛国的英国来说,日本加缺乏资源,特别是钢铁、煤炭等重要资源另外,日本也没有英国那么多的海外殖民地,没有英国那样的工业历史,资源就显得加宝贵了 另外则是国家安全严重依赖海军英国能够成为欧洲列强,以及欧洲的海上霸主,靠的就是远远过任何一个欧洲国家的皇家海军相反,在世界的另外一端,日本却不具备这样的条件比起大清海军来说,日本海军显得太弱小了这两个特点不仅决定了日本的基本国策,也决定了日本海军的基本战术思想 自从日本海军正式创建以来,日本海军就力求干即在规模永远无法过大清的情况下,通过提高官兵素质,提高战舰的能来抗衡对方可能的威胁另外,在日本海军的战术思想中,绝没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教条按照日本海军的观念,要想成为太平洋上的霸主,不但要战胜大清海军,还要在保存自身实力的情况下获得胜利 所以,对于扬程级铁甲舰这样的宝贝,日本人的爱护之心是可以想见的但怎么也没有想到,扬程级铁甲舰真正意义上的海军第一战,就这么干脆利落的给中国人打沉了其中之一?矢田堀景藏虽然明知道战争一旦爆发,这种伤害是不可避免的,但却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中甫君?”矢田堀景藏心底悲鸣一声,为老友的牺牲痛苦不已但现场的形势,没有给他太多自怜自艾的时间,抹一把眼角的泪水,转头他顾,就在这一会儿的功夫,雷有号拖着受伤的身躯,已经冲到距离号不及3海里的海面上了,“给中远君打旗语,让他贴近我舰,共同抗敌” 以号的实力,实在是不必害怕一级炮舰雷有号的,但面前还有一艘强大的长白山号伺机而动,若是一个不小心,挨上对方舰上的重炮一记,就很吃不消,因此,号也不敢逞能,乖乖的贴近友军旗舰一千米处,两舰协同作战,对抗敌军 在海面的另外一段,许寿山指挥雷同号,正在和葛城号争锋,两艘舰上的炮出的炮弹无一例外的全部落空,从开战至今的近两个小时时间里,都是毫发无损,堪称奇迹 许寿山在指挥室中痛骂不绝,眼见高腾云一举建功,打沉了对战的敌舰,让他又惊又羡,嘴里的脏话也愈发层出不穷了,“告诉他们,把招子放亮一点都是窝囊废” 但作战这种事情,不是指挥官着急就能够达成心愿的,又是三轮急,许寿山使劲扔掉望远镜,“连个近失弹也算不上?你们都是死人啊?老子亲自上去” “大人,这可不行啊您还得指挥全舰呢……” 还不等许寿山发脾气,雷同号船身猛烈的颤抖了一下,左舷外炸出一道火光“大人,我们被敌舰击中了” 想不到居然是敌舰首开先河,这倒让许寿山冷静下来,“报告损毁情况” 来自葛城号的两发炮弹打中了三号炮塔右侧主装甲带上,好在没有爆炸,只是在厚达十英寸的钢板上留下了一道深深地划痕,随即就掉入了海里另外一发打中左舷位置炮的那枚炮弹也在穿透了副炮炮塔,撞上水平装甲之后发爆炸,并没有对舰体构成严重的损伤 一场虚惊之后,许寿山不再发脾气骂人,转而变得稳扎稳打起来,“命令前主炮,右舷炮,轰击敌舰,另外,让两艘船挨得近一些,看看能不能用鱼雷轰沉对方?” 日军的葛城号上,官兵一阵欢呼,不待舰长、组长吩咐,炮手再接再厉,炮击的准确度比刚才又有所增加,第三轮齐中,葛城号打中的炮弹命中点在雷同号的舰首,并且在砸穿了水平装甲,以及舰首左侧的船壳之后,在其左侧的海面下发生了爆炸 因为爆炸距离舰体很近,而且雷同号舰首处几乎没有装甲保护,所以爆炸产生的冲击在其舰首左侧水线以下部位出了一个直径约莫三米的大,导致四个舱室立即被海水淹没,其五分钟之内的进水量就过了八百吨 而雷同号的炮手也终于找到了‘出的三枚炮弹,一枚打中了敌舰的舰桥顶部,直接炸毁了主测距仪另外一枚落在了烟囱左侧d1炮塔的前面,而且在穿透了舰底之后爆炸,结果导致海水迅淹没了1号锅炉舱,里面的数十名锅炉兵全部阵亡他们大部分不是被淹死的,而是被散发出的高温水蒸气给烫死的第三枚炮弹打在了烟囱右侧水平装甲的边缘上,在撞上了主装甲带之后,偏出了舰体,落入海中爆炸 但在不足四千米的距离上,二十二枚炮弹命中了四枚,另外仅仅有三五枚近失弹的成绩,实在算不上良好;日海军士兵自认清中国海军的实力,宽心大放,炮击的时候,威力大,打得也准了 到九点零五分的时候,一枚三百毫米的重型炮弹结结实实的砸在雷同号尾部三号炮塔的正面装甲上结果是无比悲惨的,三号炮塔内的发被炮弹引爆,重达数百吨地炮塔直接飞上了天炮塔内数十名炮手无一幸免,就连附近的二十多名损管人员都被炸死炸伤重要的是,雷同号上燃起了大火 许寿山挣扎着从地板上爬起来,首先就朝敌舰方向看去葛城号正在转向,炮击暂时停止这肯定是敌舰指挥官看到了雷同号上的大火,知道炮弹足以在这个距离上教训对方,所以才会选择转向让三座主炮炮塔全部投入战斗 “调整航向,转到三百五十度” “三百五十度?”作战参谋也刚从地板上爬起来,脑袋还有点昏沉 “快下达转向命令”没再多问,参谋立即下达了转向命令 这个决定,几乎拯救了摇摇坠雷同号——在尾部主炮被摧毁之后,雷同号只有首部三座主炮可能作战,因此航向对炮战的影响已经不是很大了另外,转向之后,战舰的上层建筑能够阻挡住部分火光,让敌人难以瞄准最重要的是转向之后,雷同号的被弹面积大大缩小,中弹几率也将大大降低从而避免承受惨重的损失 战距离将继续缩短在双方都能打穿对方的装甲时,战距离只能影响到炮击命中率,双方的装甲厚度在战斗中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了 问题是雷同号此时只有三座九主炮,而敌舰在完成转向后,有六座十二主炮可以战斗战斗打到这一步,雷同号几乎就是在拼命了 战距离很快就从五千米缩短到了不足四千米,接着又缩短到了三千米幸亏雷同号的动力系统没有出问题,而且转向比较灵活另外,葛城号在完成转向之后,需要重瞄准目标,重计算击参数所以前几轮的炮击都没有多大的见效但一旦等到敌舰完成部属及击诸元的校准,就是雷同号的末日了 果然,葛城号的舰长中村毅和许寿山同时发现了问题但此时再改变航行路线,将舰体全部暴在敌军炮火之下可能带来的损失是他不能接受的,也只好将错就错了,“命令以最大马力前进” “管带大人?” “传达命令” 雷同号鼓起余勇,以十八节的最高时猛冲葛城号,和对方战舰形成一个标准的‘t’字形状,攻击了过去,“舰长阁下,中国人……似乎是要拼命了” 村毅也没有想到战事会进展到这一步,若是在炮火程之内不能彻底击沉敌舰的话,等他欺到近来来……,葛城号上没有装备鱼雷,那就真正是无计可施了,“开炮,立刻开炮绝对不能让中国人攻到程之内来”这种程之内,指的是舰载火炮的最小击距离,一旦越过这个数字,舰上的火炮就成为摆设了 村毅是当年长崎海军演习所第二期生员,在学校的时候,荷兰老师经常会以历来海战故事作为辅助教学的资料,但纵观各国海战记录,还从来一场战役,是以这种方式进行的呢雷同号的损伤固然严重,但绝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中国人的脑筋秀逗了吗?这么拼命? 葛城号上炮火轰鸣,向着正在正南方快使劲的雷同号发,后者也不含糊,一面尽量加大航,一面以舰上主炮还击,在双方相距不足三千米的时候,清军的炮手终于发挥了应有的水准,三枚135口径的火炮猛烈的砸在葛城号的左舷从舰尾到舰体中部这一段范围之内 弹的结果是灾难的,集中布置在舰尾地动力系统,以及推进系统最先遭殃当然,位于舰尾左舷方向上的三座副炮炮塔也被殃及,严重的是,舰尾左侧舱室进水之后,即便向舰首右侧舱室注水也没有多大的意义 因为即便能够使战舰恢复平衡,也会因为进水过多导致战舰沉没另外,主机停止运转之后,由主机带动的发电机也就成了摆设,而没有发电机提供的电力水机就无法工作,也就无法将海水出去当然,在战斗之中,战舰失去动力就意味着灭亡只不过葛城号的主炮并没有变成哑巴即便在尾倾过了十度,舰首几乎被抬离水面的情况下,战舰上的九主炮还在发出怒吼这既是日本海军英勇无畏的表现,同时也可以看做是葛城号的垂死挣扎 这种挣扎多少都显得徒劳没有主电力供应炮塔只能依靠备用发电机,而备用发电机的功率相当有限无法使炮塔全转动,甚至无法将弹库内的炮弹及时提升上来另外,在舰体严重尾倾的情况下,位于首部地炮塔也难以瞄准目标 而雷同号受到的伤害同样惨烈无比,船甲板上的三座炮塔只有一号位还在继续开炮,其余两全都变成了哑巴,右舷连同6炮在内的船体被对方的重炮撕开了直径接近三米的大,汹涌的海水灌进来,让船降低到了十节左右,最惨的是,舰桥部位给敌舰击中,从炸得粉碎的舷窗内冒出阵阵黑烟,也不知道里面的伤亡情况怎么样了? 好在一艘军舰上,不可能所有的指挥人员都呆在一起,清军的火炮组守备暂时担任起了指挥的责任,“损管队?赶快上舰桥灭火命令鱼雷准备进入最佳程,即刻发”鱼雷是早已经准备好了,在这样的时代,鱼雷只有欺近到敌舰1,000米距离之内,才能勉强称得上有准确可言,高于这样的距离,就是纯粹的费弹了 雷同号的船身冒出滚滚浓烟,在船体身后如同黑龙般,看上去惊心动魄,“还有一千三百米,一千二百米轰” 鱼雷手尚在计算双方兵舰的距离,又一发来自葛城号的炮弹落在舰艏位置,300毫米口径的炮弹爆炸开来的威力惊天动地雷同号7,200吨的船身深深扎进海面,再扬起的时候,船首三分之一的位置已经不见了 大批清军水手被轰碎的躯体、残肢散落在海面上,附近方圆数十米直径内的海水被染成一片通红即便清军已经提前关闭了防水,但这样的伤害,即便事先做好了准备,也是舰体承担不起的,雷同号在海面上载浮载沉了片刻,像一只铅制的鸭子一般,在数分钟内就沉入大海 葛城号上的山村毅暗中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只差不到300米的距离若是给敌舰欺过这个范围,鹿死谁手就不好说了幸好,幸好就在他这个念头还没有转完的一霎那,一阵尖锐的呼啸声传来,直觉告诉中村毅,这一炮是挨定了 第12节 台海大战(4) "www.xbaoshu.com文字阅读新体验"葛城号上的中村毅暗中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只差不到300米的距离若是给敌舰欺过这个范围,鹿死谁手就不好说了幸好,幸好就在他这个念头还没有转完的一霎那,一阵尖锐的呼啸声传来,直觉告诉中村毅,这一炮是挨定了 双手下意识的握住身边的扶手,身体微微弓起,“轰隆”一阵巨响,葛城号像是给人猛击了一掌的老人似的,身体大大的晃动起来,舷窗的玻璃发出簌簌裂响,终于抵抗不住这近在咫尺的强大压力,轰然破碎,落在指挥室内和舰桥下,有几个倒霉的士兵被玻璃碎片划伤,凄惨的呻吟起来,“怎么回事?是哪里打炮?”中村毅爬起身子,第一个问道 “有两艘敌舰从正东方驶来,距离我方不足一万米”观察员大声说道,“啊,后面还有一艘” 中村毅心中一惊:正东方?那不是观光、丰锐、孟春、雄飞、开阳正在和清军对战的战场吗?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回头看看放在作战室一角的座钟,钟已经被震倒了,同样是散落了一地的玻璃,“现在什么时间了?” “九点三十二分” “已经过去将近三个小时了?”中村毅喃喃自语,凭己方的五艘老式炮舰,能够坚持数个小时才容得清军舰艇加入到另外一边的战斗,想来他们付出也很多了? 正如中村毅所料,广亨、万宇、万荒三只清军舰艇上的管带在开战之初都没有想到,这五艘加在一起,总吨位尚不及两艘万字级的日本老式炮舰,竟然能够和己方纠缠这么久 观光等五舰此番出海,是作为日本陆军部队的运兵船使用——除了观光丸之外,丰锐、孟春、雄飞、开阳四艘船的吨位都在一千三五百吨上下,船上装备的火力也是可怜到了极点:75毫米口径主炮,55毫米口径副炮唯一特殊的是在日本海军受到天皇等人重视之后,对船体火力系统进行改进,每一艘舰上都增了12门100毫米的射炮和五具鱼雷发射管也正是因为如此,给清军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在6000米距离上,清军首先开炮,炮弹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在海中,万宇号上的炮手飞快的校准射击诸元,不停歇的向对方进行轰击;另外两艘友舰和万宇号成扇面型,一边前进一边轰击 日军不论吨位还是火力,都远远不足以对抗敌舰,但以其船体轻盈,目标娇小,清军不易击中的特点,在海面上和敌舰打起了游击战这种战法在清军看来又讨厌又可恨,只恨不得一炮就把它砸沉 “轰”的一声大响,75毫米口径的炮弹在万荒号身边的海水中爆炸清军嬉笑连连,根本不把这样口径的炮弹当回事,“这简直和弹脑锛儿差不多”舰上一个来自天津卫的水手笑骂着 “喂小胡,你他娘的少白呼”另外一个炮手斥责道,“天津卫人就会耍嘴皮子” “你知道我们天津卫人怎么说的吗?” “什么怎么说?” “狗掀门帘,就会动嘴儿” 一句话出口,炮塔内一片大笑“都别笑了,等一会儿发射的时候,都瞄准一点”炮手吩咐道,“管带大人可说了,谁第一个炸沉了敌舰,另外两个要请客的请全体舰上人员” 但还不及清军做好第二次发射的准备,日军其中一艘舰艇上发射的75口径炮弹却先一步吻上了万荒号的船体初达到每秒六百六十米的75口径炮弹在空中飞行了将近10秒钟的时间,最终,炮弹落下时的度将接近音,而且与水平面的夹角过了五十度而敌军选择的角度也不是敌舰的主装甲带,而是相对薄弱且不太受重视的水平装甲 炮弹顺利的撕开万荒号的水平装甲,落在二三号炮位之间的位置,引发了爆炸这样的爆炸虽然不会造成舰体的极大损害,但收割周围的清军士兵的生命还是绰绰有余的,听着惨叫声从甲板下硕大的窟窿中传来,清军士兵恼羞成怒,七千多吨的战舰打了半天没有效果,竟然给人家先拔了头筹?用老胡的话来说就是:王八好当气难受 日军丰锐号先行建功,船员欢呼雀跃自不在话下,但身为舰长的小泽铃却丝毫高兴不起来,他是萨摩藩水兵出身,凭着资历一步一步爬到舰长的位置上来的,论专业知识或者不及长崎、神户两地的海军演习所毕业生,如胜海舟、嘎本武扬、大山岩、东乡平八郎等人,但论及对战经验,比这些年轻人还要强上少许,他知道,凭这五艘兵舰,要想真的大败深甚至消灭对面的三艘敌舰,错非是天照大神在台湾海峡献身,展露他的神迹,否则的话,都是痴人说梦 唯一的机会,也只有依靠武藏号等己方重型炮舰能够快解决清军战舰,再转过头来帮衬自己,才有一线生机而在这之前,怎么样想办法拖住眼前的这三艘敌舰,不让他们加入正西方的战团,给友舰造成大的困扰,就是应该考虑的问题了有鉴于此,小泽铃做出了一个无比英勇的决定:以自己的丰锐号为先锋,迂回前进,冲到敌舰身前,用鱼富轰击 于是,在没有和友舰进行沟通的情况下,丰锐号突然加大马力,冲出己方战斗群,在海面上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向万荒号冲去他采取了一个很特殊的航行方式,以三分钟为一个循环,直行一分钟;向左航行一分钟;向右航行一分钟,接下来又是第二个循环 这种前进方式是小泽铃当年在萨摩藩做海军水手的时候,多年揣摩之后研究出来的,最大的特点是使敌舰很难摸清前进路线,炮手无从估算炮弹落点,极大的避免了被轰击的命运缺点是前进度被无限制的拉长,给了对方多的反应时间 果然,万荒号上的炮手连续发射出三轮急促射,但没有任何效果,都有点慌了手脚·“怎么回事?它要干什么?” “不好它要开进来发射鱼雷”炮手大喝一声,“继续开炮,一定不能让它欺到身前来” 万荒号上的炮火如同雨点一般落在丰锐号身边左右,大量近失弹溅起的水花让丰泽号根本没有抵抗的能力·船体左右剧烈摇动,却仍旧在发射着炮弹清军水手又是惊讶又觉佩服,外加几分不可置信,动作麻利的校准射击诸元,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街,“干你娘就不信打不中你” 到七点二十七分的时候,终于有一发135口径的火炮落在丰锐号的后甲板上·这一炮的落点并不很准确,如果换做是扬程级铁甲舰中的任何一艘,都不会造成太大的损害,但老式炮舰的舰体结构实在是太过‘老式,了一点,后甲板上的二号炮台正在完成装填作业,尚未及发射,死神镰刀就临头了 135炮弹穿过炮座单薄的防护装甲,正好砸中扬弹机·并在这里发生了爆炸,结果可以想见,炮弹中数公斤的装药炸死了炮塔内的官兵、摧毁里面的机械设备·可数十公斤发射药被引爆的威力,却是这个逼仄的炮塔和小小的丰锐号不能承受的 一轮明亮的闪光从丰锐号上腾空而起,竟像是喷薄的太阳是从这艘船上升起的一样半秒钟后,猛烈的爆炸声仿佛从天边传来,带着惊雷一般的闷声,响彻耳边 等到爆炸声过后,丰锐号船体被从船尾三分之一处炸成了两截舰桥以后的位置在海面上停留了不足三秒钟,就消失在海面上,前面的舰体也是同样,在水面滴溜溜的打了个转·船首翘起,直直的沉了下 但丰锐号的牺牲也很明确的为剩余的四艘日军战舰指明了方向和作战计划,以观光号为首,带领孟春、雄飞、开阳四艘舰艇,分别对清军的三艘战舰展开了攻击 这是一场从一开始就是注定了的结果的战斗,但日本海军表现出来的悍不畏死的精神仍是令大清海军感到了丝丝寒意·孟春、开阳两舰分别对阵万宇和广亨号,学着丰锐号曲线绕行的方式前进的两舰,不停的以射炮向对方倾泻着炮火,比较起来,清军的炮火虽然加猛烈,场面加好看,但在战斗之初,始终不见效果,反而给对方弄得手忙脚乱,炮手和水手也多有损伤 但这种以扰乱敌人,而不是以消灭敌人为目的进行的作战注定是不可能长久下去的,八点十一分,观光号先挨了一炮,船首冒出火光和浓烟,这一炮引致的效果比雷同号中弹燃烧要严重得多,浓烟飞腾中,敌舰的指挥官视野不清,只能靠本能指挥战舰继续向前 在接下来的五分钟内,观光号又挨了三发炮弹,其中从位于其左舷的广亨号打来的第三枚炮弹的破坏力最大,从舰体左舷切进去,一直落到三层舱中的锅炉室才发生爆炸,巨大的爆炸的威力不但在瞬间杀死了锅炉室内的官兵,将两台主机报销,还是舰体上炸开一个直径三米有余的大口子,大量海水涌入,使观光号在数分钟之内就出现了5°的倾斜 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观光号仍旧不肯屈服,拖着歪歪斜斜的身体继续向万宇号迫近,同时船上的旗手站到桅杆顶端的望岗上,挺起胸膛,骄傲的挥动着旗帜,后来清军还是从被俘的日本海军的口中才知道这艘敌舰最后发出的讯号是什么,“杀敌报君,皇国万岁” 八点五十七分,万宇号和广亨号分别摧毁了面前的敌舰,开始转向,万荒号拖后一点,倒不是因为他面前的雄飞号难对付,而是要担负起打扫战场之责——六月的台湾海峡,水温只有10°左右,人在水中,用不到多久就会丧失知觉,所以,即便是敌人,在丧失战斗力之后,也要从人道主义的角度,施以援手的 等到把水中挣扎求生的日本水兵都打捞上来,粗略数一数,只有不足200人也就是说,每一艘敌舰上只存活了不到50人,只占敌舰全体人员总数的一成 等万荒号调转船头,驶回正在打得如火如荼的战场,远远的只看见雷同号的最后一面纟 第13节 台海大战(5) |www.xbaoshu.com超速更新文字章节|第13节台海大战5 万荒号管带是当年驾驶过万年清号的翦柄南,他和雷同号管带许寿山是很好的朋友,眼睁睁的看着老友的战舰沉没下去,翦柄南眼睛都红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大马力冲上去,给战友报仇 但他的万荒号在战场上的位置相对拖后,可以说,还不及他杀到近前,葛城号可能就会给万宇号和广亨号消灭了,与其如此,自己也不必再去趟这一汪浑水;于是翦柄南下令,调转航向340,目标直指日军舰队旗舰的武藏丸都市异能小说排行榜清山变在线”) 在这数小时的炮战中,长白山号从开始独立对付武藏丸、浪丸,到后来有雷有号的帮衬,解决了一时之厄,而矢田堀景藏和伊泽谨吾都是长崎海军演习所出身,绝不是易与之辈,作战经验固然不很多,但在船上生活多年,对舰上的一兵一卒都了如指掌,因此指挥起来如臂使指,倒比大清这边多了几分灵动性 而且,扬程级铁甲舰也绝不是吃素的,舰体硕大,火炮凶猛,对付长白山号还差一点,和参与作战的雷有号比起来,站着绝对的上风,若不是要顾忌长白山号的400毫米重炮无与伦比的强大威力,只怕雷有号已经支撑不住了小说排行榜清山变全文 便在此时,万荒号拍马杀到了 高腾云心中大喜,但紧接着,这种喜悦就为惊讶的情绪代替,万荒号驶向的航线竟然是340这是冲着日军旗舰武藏丸的屁股猛冲过去的态势“川北怎么了?糊涂了吗?”高腾云失声惊呼 连同杨廷辉、高腾云等人在内,都以为翦柄南下令舰队转向,是为了绕到日本战列舰的后方,再次抢占‘t’字头,从而获得绝对的优势,这是一种在海战中为彼此交战双方尽量杜绝对方舰艇占据的位置,而实际上,除非是有所准备的伏击战,掌握主动权的一方才有足够的把握占据优势地位 在舰队机动交战的过程中,特别是当双方的度旗鼓相当,且环境因素的影响可以忽略不计的时候,没有任何一方能够一直占据有利位置,也不可能在机动过程中抢到‘t’字头,从而既充分发挥自身的火力,又有效避开敌人的炮火清山变全部章节异能小说排行榜 既然占据优势地位的战术目的不能实现,那翦柄南就一定是犯了极大的错误而实际上,翦柄南在当时并没有那么多想法,只想着为老友复仇,而复仇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打掉日军的旗舰——打击旗舰,绝对是炮战中最优先的任务之一因为旗舰就是舰队的大脑,只要打瘫了旗舰,再强大的舰队都将陷入,至少将暂时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从而任由对手宰割 矢田堀景藏第一时间发现了气势汹汹向己方驶过来的敌舰,但并不惊慌,一艘一级炮舰也想在战斗中给自己造成什么大的损害吗?倒不如说他是捡便宜来得恰当一些“以后舷主炮阻挡敌舰”随即把注意力集中到正面战场,和长白山号进行的战斗中去了 不但是他会有这样的想法,就是翦柄南的友方,也无不认为他的这种做法有捡便宜的嫌疑,但当事人却丝毫不顾这些,他现在被烈火冲昏了头脑,一门心思的要冲上去,击沉面前的这艘敌舰都市异能小说排行榜架空历史小说行榜 万荒号在武藏丸猛烈的炮火中艰难的行进,舰上的175口径主炮毫不示弱的还以颜色,两轮齐射过后,炮弹引燃了敌舰挂在左右舷上的救生小艇以及周围所有易燃物体而战斗中,损管单位都在舰体内待命,不会呆在战舰的露天甲板上当损管队员冲出来的时候,火势已经在过十二节的海风吹拂下当时海面上基本无风,只是战舰的度过了十二节四处扩散,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矢田堀景藏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同样的,武藏丸上燃起的大火提醒了还有点迷糊的杨廷辉没等万荒号打出下一轮齐射,他就发出了的命令:命令正在快欺近的万荒号掉转方向270,协助雷有号炮击二号目标舰,自己的长白山号独立打击一号目标舰 清军出征台湾海峡,除长白山号之外,彼此之间并无从属关系,特别是在咸丰二十一年七月之后,有鉴于奎昌和恩寿提出的海军海战整改计划,北洋、南洋海军的舰上管带在船上都拥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错非是旗舰指挥官的命令,其他人都是无权指挥作战的;而即便是这样,旗舰指挥官也管不到他舰的具体作战战术,但却有协同作战的指挥权的小说排行榜异能小说排行榜 翦柄南呆呆的听通信兵把旗舰的命令复述完毕,狠狠地一跺脚,“照命令执行”想了想,又觉得不解恨,追加了一句,“全舰所有炮火,向一号目标舰三轮急促射” 来自万荒号的,接二连三落在附近的炮弹让矢田堀景藏即绝望,又愤怒毫无疑问,南洋海军的炮舰在进行旨在泄恨的跨射虽然这样的炮击多半不会有威胁,但是谁能保证,下一轮齐射时,不会有几发炮弹阴差阳错的砸中自己的要害部位? 看看面前的长白山号,战斗进行了三个多小时,虽然也有少许被伤,但丝毫没有累及根本,这让他的心中隐隐升起了:‘凭扬程级铁甲舰,终于还不是山字级铁甲舰的敌手’的负面情绪 当然,他不会认命,不会轻易服输武藏丸号还没有损失度,而且浪丸也仍然完好无损对清军作战,也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即便浪丸现在面对的是两艘清军一级炮舰这个念头还没有转完,左侧一个慌乱的声音传来,“阁下,又有敌舰向我方右舷驶来” 矢田堀景藏转身看过去,心中叫一声苦是万宇号和广亨号,以最快的度把已经给雷同号打剩下半条命的葛城号送进了海底,随即鼓起余勇,向这一次台海大战中仅剩的一片战场驶来 “指挥官阁下”副官大声说道,“若是再不能快做出决断的话,我们就怕来不及了” 他就差没有建议让矢田堀景藏放弃友舰,单独逃命了这一点矢田堀景藏自然也听得出来,但就此逃命,舍弃友舰于不顾,自己今后何以为人?反倒不如壮烈战死,不负平生报国之志他艰难的摇摇头,“转向……” “是”副官心中喜欢,但指挥官下面的一句话,让他如坠冰窟,“航向270” “……” “你没有听见吗?航向270” “嗨咿”副官用尽力气,答应一声,下去传令去了 杨廷辉看着日舰进行着快的战术机动,转而向浪丸靠拢,满意的点点头,很显然,日军指挥官已经下定了死战到底的决心,这样也说明对方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比之当年法国的孤拔,完全不在同一个水准上既然敌人要战,那边不必客气了,“打旗语,通知所有友舰,一定要彻底而干脆的消灭敌舰” 眼看着对手凭借数量上的优势逼了上来,矢田堀景藏心如止水,这场战斗己方已经彻底的失败了,但这一场由天皇陛下发起的战争呢?相信皇国一定是能够取得最终的胜利的即便是有再多像自己一样的海军士兵把热血抛洒在无垠的海面上,最终的胜利也一定是属于我们的 他拿起代表舰队指挥官的军帽,端正的戴在头上,再一次举起望远镜,双方的距离逼近到直线弹道之内,炮击的命中率都将直线上升,到时候拼的就不是官兵素质,而是火炮的穿甲能力,以及装甲的厚度对此,矢田堀景藏有着强大的信心,日本海军的质素,绝对不是大清海军可以比拟的“给伊泽君打旗语,自由开火,自由开火” 日军炮手眼见逃生无门,激起了大和民族特有的那股胸中血厉之气,不但主炮怒吼不止,连没有多大效果的副炮也频繁开火只是,主炮的炮击命中率仍然差强人意,而射快的副炮又对敌舰没有多大的威胁 相比较日本人不顾一切的拼命态势,清军的厮杀精神就要差得多——这也是可以理解的,胜利就在不远,又有谁会忘却顾忌的拼命呢? 在这种情况下,战斗一直进行到过了正午时分,武藏丸和浪丸被清军的炮火打得千疮百孔,如同马蜂窝一般,舰体丧失了全部的动力,漂流在海面上,“给日本人打旗语,让他们投降”杨廷辉还想尽最后一丝努力,这样命令着 日军的回答是,“皇国万岁” 这就不必多说了,长白山号400毫米的前主炮两轮发射,武藏丸和浪丸的身影缓缓消失在台湾海峡,到水下和他的同伴、敌人作伴去了 而等清军驶到沉没区域,想打捞落水官兵时才发现,海面上除了漂浮着的杂物之外,连一个士兵的身影都没有 ¥b. 第14节 紧急磋商 第14节紧急磋商 东京方面是在五月三十日经英国驻福建领事的口中知道派遣军舰队在台湾海峡全军覆没的消息的,同时传来的,还有大清政fu的正式宣战诏旨的全文——据称明治天皇在千代田的皇宫中哭了一整夜,半是伤痛本国兵士的损失,半是惊怖未知的将来。{www.xbaoshu.com最快文字章节阅读} 和廷臣再见的时候,只见陛下一双通红的兔子眼,内阁大臣伊藤博文跪坐在拜垫上,深深地鞠躬行礼,“因为鄙人的错误,累及陛下夤夜不安,都是臣等的无能。” 胜海舟撇了撇嘴角,“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吧?”他直问内阁大臣,“当初西乡从道提出征台的建议的时候,阁下不是也是投赞成票的吗?还有西乡隆盛君?”他的话锋一转,又对西乡隆盛发作开来,“因为您和您兄弟的作为,引致如今的局面,此事你要如何解决?” 西乡隆盛自从听到海军全线失利的消息之后,就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平增几分龙钟老态,“此事,是我没有想到的。” “没有想到?难道你以为仅凭这一句话就可以推卸责任了吗?三千余名海军士兵的生命啊!就这样白白『浪』费了!难道你想要我去告诉那些在正在海军部『门』外等候着孩子、丈夫、兄弟归来的亲人们,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些人没有想到会造成有如此严重的后果,所引致的吗?” 西乡隆盛无言以对。 “海军卿阁下,如今再说这些,也已经为时太晚,还是考虑考虑如何应对目前的局面吧?”天皇打断了胜海舟的话,率直的说道,“海军能够出海作战的舰船还有多少?” “虽然目前的情势于我方非常不利,但请陛下放心,海军士兵绝对有信心可以保证列岛的安全!”胜海舟大声说道,“除却被大清南洋海军击沉的我方四艘铁甲舰之外,还有毫发无损的四景舰,刚刚下水,虽还没有形成战力,但只要抓紧时间,一定能够起到拱卫列岛防卫作用的冢原级战列舰第一艘奈良号。另外还有高千穗、扶桑、比睿、千代田等多艘吨位超过3,000之数的巡洋舰可供东西两处海军提督府调遣,只要能够支撑过大清第一轮的猛烈攻击,就可以将战事无休止的延长下去,届时,或战或和,甚至请西洋各国出面,从中调停,也就不是不可能之事了。” “清朝的海军战力远胜我国,”天皇很有些心底发虚,觉得胜海舟的话虽然说的好听,能不能真的实现,却在两可之间,“若是海战不敌,又当如何?” “所以臣想,与其让战斗在我方并不熟悉的海域中进行,倒不如收缩防御,以海军大部退至列岛近海,以还军和近海陆军、乃至用岸防炮相互呼应,可保无后顾之忧。” “海军卿阁下这话可说错了,日本地处岛国,海岸绵长,你知道大清又会从何处进攻?若是出于阁下的意料之外,海军舰队空等了数日,给敌人从间道贴近港口,如之奈何?” 胜海舟老神在在的一笑,“外务卿这话倒是真是说错了。不过此是阁下不通海战,原也无可奈何。” “哦?”接替寺岛宗则担任外务卿的是同为萨摩藩出身的前任驻华公使代办大村益次郎,闻言一愣,“此语可有说乎?” “请容鄙人为列位解释一番便知。大清海军分作南北洋,南洋海军分别轮值驻守闽浙、两粤沿海;而北洋海军则是位于自山东以北,至海参崴、库页岛两处军港,皆是在北洋海军统御范畴之内。以北洋海军主力战舰山字级从旅大港出发,奔赴战场为例,该舰种最大排水量34000吨,其中装载煤炭4,200吨,日用煤220吨,也就是说,并无补给的情况下,可在海面航行30——40天左右。” “这话不对吧?阁下不会做算术吗?”大村问道,“每天二百吨的耗煤量,四千吨怎么能航行三十天呢?” “这是因为以巡航速度航行的时候,耗煤量是要递减的。我所说的二百二十吨,是指战时和平时统计起来的平均数字。”胜海舟给他解释,“实际上的耗煤量,是要少于这个数字的。” 这一次大村等人不再『插』嘴,听他继续讲述,“若遇战事的话,动力增加,耗煤还要有所增加,但不论怎么说,三十天的时间,已经是山字级在海面巡航的极限;再考究同航的其他海军舰艇,这样的数字还要减少。而不论递减是从旅大港、海参崴、库页岛两处军港中的任何一处%网%,按照海程和航行时间来推演,能够达到大清海军作战半径之内的列岛各处港口,也就呼之『欲』出了。” 胜海舟的话浅显易懂,是所有人都听得明白的,但话中也有漏『洞』,“那,威海军港呢?从这里出发的敌舰,又有可能选择哪里进攻?” “这是鄙人始终不能确定的。”胜海舟倒也老实,“但我想,战争若是一开始就能够确定下来彼此的战略意图,也就失去其神秘意义了。” 天皇沉『吟』片刻,问道,“那你以为,这旅大等三地海军的进攻方向会在哪里?” “若我是清军统帅,当以津轻海峡为第一攻击『波』次的重点目标。”不等众人再发问,他自己给出了答案,“津轻海峡向北是北海道的松前、福岛、函馆;向南入平馆海峡则是青森,只要能够占领并控制住津轻海峡,对于清军的下一步展开……” 他的话题戛然而止,『弄』得天皇以下面面相觑,“怎么了?为什么不继续说下去?” 胜海舟心中猛然掀起狂澜!津轻海峡一旦被清朝的海军掌握,对日本的威胁就太大了!他倒不是担心海上战争的失利——舰船再厉害,也不能长脚上岸,他害怕的是,大清若真的以此为契机,派陆军随之登陆的话,那就真的是日本的末日到来了! 但他总觉得这番话是自己的杞人之忧,中国人真有这么大的决心?不惜发动一场灭国之战?因此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去。 天皇等了一会儿,看他一言不发,以为他的思虑也有未尽圆满处,当下不再多问,“那,若是能够判明敌军的行进路线,我方当如何应对呢?” 胜海舟默默盘算了一番手中能够打得出去的底牌,越计算心中越是发慌。津轻海峡还可以以冢原级、扬程级、上泉级的四景舰加以防御,但从威海、福建沿海而来的南洋海军呢?拿什么抵抗?扶桑、比睿、千代田、秋津洲等舰的规模太小,刚才说那样的话只是为了开解陛下心中的积郁的,等到真的在海面爆发大战,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陛下,臣以为,此时此刻,也只好以皇国的名义,向西洋各国求助了。” “诶?”明治天皇大大的愣住了,“你这话怎么说?” “我想,不如暂时以租借之法,向西洋各国租赁大型炮舰,以我皇国海关为抵押,以图对抗大清海军。” “那……怎么,来得及呢?西洋各国距日本万里之遥,等他们的船到了,只怕战争早已经结束了!” “这倒不妨事的。臣想,即便清朝海军再称无敌,也是绝对不可能在数月之内就全歼我皇国海上舰队的——这并非是彼此战力的问题——臣是可以向陛下保证的。” 胜海舟并不是在和天皇等人撒谎,海军作战,不比陆军,一方搦战,另外一方除了应对之外,就再无他途可走,在海面上,若是日军消极避战、只为延长时间的话,是有的是广大的海域供他们选择的。他并不担心这一点。 天皇点点头,“既然这样,那,下面的事情就请外务卿和海军卿阁下立刻和驻日本各国公使联络吧!眼下,一切以保障皇国海疆防御为第一要务!” “是!” 日方向西洋各国请求租借军舰的计划从一开始就遭遇种种不幸,和日本关系最好的法国婉转陈词,以正在装备的铁甲舰尚未下水,缓不济急;而正在服役的铁甲舰势必更加不能就此转让给日本人使用为理由,砌词推却,让胜海舟大失所望。 他知道,没有适宜的军舰全是托词,担心日本在战争中败给清军,战舰损毁之外,连租借军舰的费用也收不回来,『弄』到最后人财两失才是外国人一『毛』不拔的更主要原因!这种认知让他觉得无比可耻!难怪中国的咸丰皇帝曾经说过,国与国之间,唯一永存的就只有利益! 法国人真是一群见利忘义的小人!当初败给大清海军的耻辱,他们就不准备讨还了吗?是他们顾忌在中国的利益,还是以为日本海军就一定不是中国人的对手了?居然连尝试一番的胆子也没有? “那,若是我国向贵国购买军舰呢?又会怎么样?” “购买?”法国公使路易.萨菲尔一笑,“购买是当然可以的,但一艘军舰的造价在二百三十七万法郎以上,折合成贵国使用的银元,则要在五百余万,贵国政fu能够负担得起吗?” “这不劳公使阁下担心,我只问贵国肯不肯出售?” “对不起,我暂时不能回答您的问题,要等到消息传回国内之后,再由我国内阁决定。” 胜海舟叹了口气,即便有通过俄罗斯的电报网路可以增加通讯的速度,但这样的事情『交』予内阁,千头万绪之下,不知道要耗费多少时日,等到军舰%网%,最快也要在半年之后,他想,若是一两个月的海程,还有把握可以支撑得住,半年的时间,只怕等到了日本港口,海外早就围满了清军的军舰了。 相比较与法国人的冷漠,英国人于此事的态度好得出乎胜海舟的意料之外,英国公使明确表示,只要日本人出得起钱,英国皇家海军的炮舰可以任由日本人租借和购买!当然,前提是,日本人要狠狠地伤一笔财了。 对于英国人开出的加码,天皇也很觉头疼,“一艘『女』王级的铁甲舰,每个月的租借费用就超过130万英镑?若是我们购买呢?” “购买的话,还要英国『女』王及内阁的批准。缓不济急啊!”胜海舟无奈苦笑,英国人也是看准了日本人等不起,才故意开出这样的天价来的。“陛下,眼下的情势,明知道是英国人有意刁难,我们也只好点头答应了。” “那……好吧。”天皇也明白英国人在打着什么样的算盘,看看坐在一边的大藏臣大隈重信,老人缓缓点头,示意他这笔钱还是拿得出来的。“和英国人尽快签订协议,我们先租赁三个月的时间。若是到时候战事还不能停止的话,我们再行续约。” “是!” “还有其他的呢?” 为了和英国人签订下的炮舰租赁协议,日本人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总计租借了『女』王级铁甲舰六艘、无畏级铁甲舰四艘、德累斯顿级炮舰八艘,一律以三个月为期,『花』费的银子是两千六百万元!这笔钱拿出去,天皇连给内阁大臣开薪水的库存都没有了! 而考虑到时间紧迫,从英国本土调遣炮舰来日参战怕时间上来不及,英、日研究之后决定,暂时调驻扎在香港的亨利四世号为首的无畏级铁甲舰和以莱克星敦、考文垂两艘德累斯顿级炮舰,纳尔逊级炮舰一艘以及停靠在澳大利亚的『女』王级铁甲舰的首舰维多利亚号、勃莱号和德累斯顿级的首舰德累斯顿号,赶赴日本,『交』由日本人使用。 这固然是一个极好的消息,『女』王级和无畏级都是吨位超过一万大关的大家伙,德累斯顿级也在七千吨以上,即便是纳尔逊级二等炮舰,也是超过五千吨的强大武装,胜海舟暗自盘算,有了这些英国的铁甲舰的援助,对华作战的把握就更大一些了。 天皇『肉』疼之余,心中更恨远在海峡另外一边的中国人,但愤恨解决不到问题,还是考虑正经事为宜,“海军卿阁下,在英国铁甲舰、炮舰到来之前,我不管你用任何办法,一定要阻止中国人在海上的行进路线!皇国的安全,全在你一个人的肩上了!” “请陛下放心,臣一定会竭尽全力,阻挠中国海军前进的。” *。 第15节 第一次津轻海峡之战(1) 第15节第一次津轻海峡之战1 五月二十六日,朝廷谕旨抵达各处军港,以山字级铁甲舰泰山号、『『yīn』』山号;远字级铁甲舰抚远号;万字级炮舰万天、万黄号,雷字级炮舰雷巽、雷坎号共计七艘舰艇,组成远征舰队。首发 旨意中命令远征舰队在六月二十三日之前,赶至北纬41°35′,东经137°44′的海域——这里是日本津轻海峡外海,地名叫大岛。来到此处之后,汇合从海参崴和库页岛奔赴战场的其他清军炮舰,占领津轻海峡,控制日本海与太平洋的水道。而这一次远征舰队的统帅,由旅大军港海军提督宋庆担任。 诏旨煌煌,各人领命自去,有份参与的,自然欢天喜地,被摒除在外的,哼唧有声,这些事宋庆管不着,他命人取来海图,端详一二,到六月二十三日还有近一个月的时间,看起来似乎很充裕,但实际上,如泰山、『『yīn』』山号等铁甲舰、炮舰上,除了人员、武备齐全之外,其他的很多东西,都是要在数日之内调运上船,这可不简单呢! 抬头看看,正对上左宗棠滴溜『『luàn』』转的双眼,“抚台大人?” “若是现在就起程的话,需时多久才能到旨意中指定的位置?” “总要在二十天之内!”宋庆说道,“好在这样的时日,海上风『『làng』』不兴,船行快速,若是赶一赶的话,十九天就能到。” “那就是说,最迟不能晚于六月初四日,是不是?” “是。” “好!”左宗棠长身而起,吩咐一声,“请藩司惠大人来!” 请来藩司惠徵,左宗棠也无暇和他客气,直抉正题,“这一次炮舰出海,为国征战,种种物用需索,全靠老大人从旁料理了。” 惠徵点着头,脑后的小辫子来回晃动,“请大人放心,只要是舰上所需,一切找老夫说话就是。” “那就多谢大人了。” 从五月二十六日开始,辽宁省内调集四万民夫,日夜不停的将武备、人员、食物、『『yào』』品、煤炭全部装填完毕,仅只是这一次开战前的调用民夫,就『『huā』』费了超过一佰四十万两银子! 六月初二日,泰山、『『yīn』』山两艘铁甲舰一声悠长的汽笛声响过,七艘军舰缓缓离开旅大军港,向大海深处驶去。4∴⑧0㈥5大清海军仅有的一次实战,还是在远离军港的南海范围内进行的,水手、炮手大多没有经历过真正的作战,听说要对自己这个不听话的邻国动手,又是日本率先挑衅,兵士不知危险,反觉得兴奋无比。 出中国内海的黄海,泰山号进入到日本海水域,气势比之黄海截然不同,海面辽阔无比之外,海水也呈黑通通的颜『『sè』』,从船舷看下去,深不见底似的,而海面上无风起『『làng』』,拍打着巨大而坚固的船身,轰然作响。 泰山号以十六节的巡航速度驶在雁行队列的最前方,船上的管带是恩寿,他是经皇帝钦点——其实不但是他,大清海军舰船上所有的管带一级的官员,都是吏部、兵部两级评定之后,报请皇帝钦笔所选的,和驻扎在库页岛军港的湖字级战列舰鄱阳湖号上的管带奎昌一样,恩寿也是大清海军序列中,极少数旗人管带之一。 六月的正午,阳关照『『shè』』在北半球的海面上,数海里之内的景致尽收眼底,看看前甲板上迎风飘扬的北洋海军军旗和代表旗舰所在的战旗,恩寿豪情中来,回身向轮值值班观察员一笑,“正卿,这艘船比较起当年所乘的定远舰如何?” “威势十足!”邓世昌担任的是船上的二副兼任枪炮长,同时也是今天轮值值班观察员,他的任务很繁重——船行海上,舰长是不必也不需整天呆在舰桥中的,非紧急的一切事物,都是由大副、二副或者值班观察员当场定夺,这除了让邓世昌觉得肩上的担子很沉重之外,也更加快速的磨练了他的超越常人的航海、指挥能力。 咸丰二十一年年底,随同惇王出访日本回国之后,邓世昌便被朝廷选派,出洋留学,为时四年,回国之后,到旅大军港的抚远舰上任职枪炮长——从海战处子秀之后,似乎所有人都认为邓世昌炮击之『『jīng』』准度的能力是海军第一,这样的认知让他既觉得苦恼,又觉得好笑。但身为军人,服从朝廷的旨意,无话可说。在抚远舰上一年之后,改任刚刚从英国『『jiāo』』付中国使用的泰山号上的二副至今。 “我们现在到哪儿了?” “现在已经进入对马海峡。”邓世昌答说,“从此地向西北方向航行至我们此行的目的地,还有两千贰佰海里的路程。以我们现在的行船速度,还要『『huā』』费一百三十五个半小时的时间,也就是五天多一点。” 恩寿对邓世昌最满意的地方,就在于这个年轻人的认真和细致,“这片海峡中,可有日军舰船巡弋?” “没有。”邓世昌干净利落的回答,“日本人所拥有的军舰数量,根本不足以让其分兵驻守海面各处,与其如此,还不如集中所有炮舰,以逸待劳的等候着在日本近海和我军展开决战呢!” “不错,不错。”恩寿重重点头,“和我所想的一样。”他忽然又好奇的问道,“正卿,如果你是日本海军的指挥官的话,面对我大清如此威势十足的炮舰,也会选择这样的战法吗?” “这,卑职不敢说。” “怎么不敢说?说说嘛!” “如果卑职是日本海军中一员的话,首当其冲要做的,就是尽一切可能,避免和中国开战!” “现在不必说这样的话,说说你会怎么选择战法?” “这?”邓世昌犹豫了一下,“没有什么战法,如果是我的话,只能尽可能延长战争的时间,却没有更好的破敌之法。可以说,战场战争从一开始,就已经是注定了输赢的。” “哦?” “我大清如今有汉阳、武昌、金陵、安庆、天津四处兵器制造厂,及分属于各地的钢铁制造厂,每年能够生产纯钢140万吨;我大清人口总数超过三万万。可用兵员何止千万;而日本,无论国力还是人口,与我大清远甚!或者日本人能够想到卑职所想的人能够多一些的话,我等今天也就不必为此奔忙了。” 恩寿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先回舱了。” “是!” 目送管带远去,邓世昌转过头来,凝视着碧蓝『『sè』』的大海忽必烈当年就是在这里折戟沉沙的吧?只盼着给日本人带来好运气的‘神风’不会再降临在自己这一支船队上吧?他胡『『luàn』』的摇摇头,“别瞎想!这种事,好的不灵坏的灵的!” 正如邓世昌所‘期望’的那样,从下午四点钟左右开始,海面上的风『『làng』』逐渐大了起来,数米高的海『『làng』』开始在海面上翻滚,山字级铁甲舰27,700吨的船身如同玩具一般,随着海『『làng』』上下摇摆,不需要值岗的士兵一律呆在舱中,用绳索把自己固定在『『chuáng』』位上,闭上眼睛,合十祷告。 在舰桥上,看着满天的雨雾和越来越大的风『『làng』』,众人都感到了这大自然天威赫赫的恐怖!一个『『làng』』头拍打下来,数以百吨的海水落在甲板上,把船头砸进大海,再抬起来,溅起冲天的『『làng』』『『huā』』!而海『『làng』』的威力之大,也令人咂舌——连船甲板上的油漆都给拍掉了! “哎呦!”有人大叫一声,手指甲板,众人开过去,同声叫苦船甲板的一侧安装着的新式『液』压起吊机硕大的几座螺栓被摇晃得断裂开来,长长的机臂轰然倒塌,正砸在前甲板一号炮塔的正面装甲上!轰然巨震中,机臂滑落在地,给海『『làng』』冲击的到处『『luàn』』撞,大家看在眼里,急在心中——这时候也只有由它去了。 对马海峡上空的雷暴来势之猛烈,破坏力之强是罕见的,这三百里的海途让清军吃尽了苦头,即便是恩寿、邓世昌等多年生活在海上的老行伍,也被折腾得一塌糊涂,吐得满舱绿水儿,臭味熏人。 一直过了北纬39°海域,风『『làng』』终于平息,士兵、水手纷纷出舱,前后甲板上的这番凄惨景致,简直让人『『yù』』哭无泪!炮衣是早就不知被风裹挟着飞到哪里去了,粗大的缆绳和锚链被风吹起,在炮塔基座上砸下深深的印记,炮塔内也流满了海水,顺着扬弹机流到下层的甲板,虽然这些金属制品不会被伤害到,但若是就此不管,用不到多久就会生锈,战时运转不利,可就会带来极坏的影响了。除了这些设施上的麻烦之外,还有水手和士兵,有30余人为风『『làng』』摇摆,在舱中撞得七荤八素,身上一片清淤,要随军军医诊治的。 在这之后的日子,天空一片晴朗,海面上无风无雨,顺顺利利的通过日本海,到达了距离目的地大岛还有十二海里的海面上,时间是在六月二十日。 放下锚链,在海面碇泊,清军士兵一边等待友军前来,一边享受着大战前最后的宁静日子。所有人都知道,等来自海参崴和库页岛的海军兄弟一到,就是对日本海军作战的时候的到来,虽然当兵扛枪是男儿本『『sè』』,但面对即将开始的大战,还是有人心中发慌。这也是人情之常,不必多说。 但让北洋海军没有想到的是,首先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并不是来自上两地的友军,而是不知道从何处钻出来的日本远征舰队! &,如果您喜欢嵩山坳写的《清山变》 第16节 第一次津轻海峡之战(2) {www.xbaoshu.com最快文字章节阅读}第16节第一次津轻海峡之战 胜海舟第一时间知道了中国旅大军港的军舰开始整备物资,即将出发的消息,为这一支中国舰队的目的地,他和担任海军总裁、副总裁有栖川宫仁亲王、榎本武扬,中牟田仓之助等人商议之后认为,日本西海岸自南而北一线的岛根、鸟取、兵库、福井、乃至富山、泻等县都没有什么可以作为清朝海军驻足的理由,中国人要想使海军的作用最大化,只有两条途径,第一是津轻海峡,通过这里,可以控制日本海通往太平洋的水路;然后通过津轻海峡,绕行日本东海岸,对东京等政治中心进行打击另外一处则是通过福冈县和山口县之间的下关,绕行濑户内海,进攻神户等经济命脉所在地区 这种意见获得了海军部所有人的支持,有鉴于此,日本人分别调动军舰,开始布防两处要塞北上的是以刚刚下水,却没有形成100战力的冢原级铁甲舰奈良号为旗舰,搭配上四景舰中的两艘,分别是松岛、桥立号,再有就是高千穗、扶桑、比睿、千代田、筑紫、海六艘一级炮舰,共同参战 而南行的海军则是以秋津洲为旗舰,配以严岛号铁甲舰,大和、千珠、鸟海、爱宕、赤城、八重山等共计八艘舰艇,拱卫日本海防南线——这已经是日本所有能够拿得出手的海军力量了,其他剩余的如富士、宫古等舰船的吨位太小,根本不值一提 胜海舟很清楚,凭这些舰船,是很难抵抗大清海军的山字级炮舰的,不用提湖字级战列舰了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尽量拖延时间,若是能够容得英国驻香港、澳大利亚两处的战列舰、铁甲舰几时赶到,日本还有回天之力,否则的话,自己就只有杀身报国啦 因此,他对出征的海军将士的唯一要求就是,若是能够的话,尽量将敌舰引致靠近海岸地区,以岸防炮火协助作战——只有这样,威力小于敌舰的己方,才有机会消灭多的敌人这一次出征津轻海峡,他也正是抱着这样的念头,胜海舟亲自担任奈良号的管带,在他想来,只有用自己丰富的航海、作战经验,才能弥补奈良号船体巨大,但整训未曾完结之下,可能暴出来的问题 船只顺着日本海岸一路西行,出津轻海峡不远,就是一个名为小岛的岛礁,这里距离中国大清舰队所在的大岛距离非常近,以奈良号的航行度,三两个小时就可以到达 奈良号的设计数据是这样的:标准排水量25,400吨,满载排水量:28,200吨,最大排水量:31,700吨;总长212米,宽33米,吃水米;定员:1675人锅炉:4台55型燃煤锅炉,主机4台轴马力,推进4轴4浆;航26.海里12节 主炮:956型350毫米l50型舰炮毫米l47型舰炮621-400毫米,装甲隔舱200-2毫米,炮塔300-470毫米,炮座350毫米,司令塔300-470毫米 这种武装到牙齿的巨型战列舰,完全是以中国的山字级为假想敌而设计的,而其装甲的厚度,甚至接近和过了湖字级战列舰的标准配备,如果能够再给日本人多半年的时间,就能够全部完全舰载配置,发挥出大的效能,而现在,仅从舰船航行度计算的话,就只能达到最高航的80 因此,这一次领军出发,前突到津轻海峡之外的小岛区域,与其说是和清军手,不如说是为了好的让奈良号的机动结构、系统能够加适应自己的需要来的加恰当一些;但谁也没有想到,日本近海的第一场战斗,就在这种双方几乎全无预料的情况下打响了 日军军舰中发出的第一发炮弹,是在奈良号鸣响汽笛之后的二十五秒钟之内炮手的名字叫川村太郎——他是七年前死在中国北京的川村纯义的长子在奈良号前甲板二号炮塔担任炮手 清军的舰队刚刚落下铁锚,在海上休息,忠于职守的瞭望员也已经看到对方舰上高大的桅杆与航海舰桥,但七海里的路程,让他误以为这是一艘从北部赶来,和己方汇合的友舰,而两万米的距离,已经是日舰奈良号主炮的最远程,但现在,双方相距不足一万三千米 瞭望员远远的看见,对方舰上似乎升起了一朵白云,心中还觉得有点好笑:这是怎么回事?突然一个恐怖的念头闪过,“是敌舰距离我方不足七海里正在向我舰开炮” 高高的刁斗下面,士兵正在嬉戏,闻言有人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有敌舰”瞭望员的话音被划破天际的厉啸所掩盖,炮弹落在泰山号和万黄号之间的水域,近失弹炸起数丈高的粗大水柱,再落下去的时候,海面一片污浊 50毫米巨型炮弹的威力如此之大,连海底都被其无与伦比的破坏力伤到了 这一次不用瞭望员再招呼,清军都知道战斗开始了伴随着尖锐的警笛声,海面上的清军各舰忙做一团,纷纷升起锚链,调转船头,做最初的战术规避动作 但即便如此,清军还是失去了最佳迎战时机,胜海舟本意不想就此与中国舰队在这片海域开战,但川村太郎为怒火所,率先开炮,暴行踪,再想避让已然不及,也只好将错就错——如何处置川村太郎,是下一步的事情,还是先打好眼前这一仗 一声命令下达,日军九艘军舰同时开火,舰队摆成和中方同样的雁行排列方式,船陡增,同时抓住这清军立足未稳的机会,猛烈的向对方倾泻着炮弹 清军猝不及防,在一开始就失去了战场的主动权,眼见炮弹如同雨点一般在舰队左右落下,山号和万黄号率先中弹,前后甲板和舰桥上分别冒出了黑烟其余各舰则给对方打得抱头鼠窜,狼狈不堪,自保兀自不暇,遑论对敌作战了 “给舰队发旗语,以我舰为中心,成两列纵队排列”恩寿大喝声中,有人胡答应着,出舱传令 “轰隆”一声巨响,泰山号重重的挨了一炮,左舷被撕裂,三炮立刻报销,还带走了十余名炮手的生命紧接着又是一炮这一炮的落点比之刚才的一炮稍高一些,位于其上的备用火力指挥中心也被这一炮摧毁,不用派人去看也知道,里面的人都被炮弹的巨大威力撕成了碎片 “报告管带,轮机舱还要十分钟才能达到最高马力” 恩寿嘀咕着痛骂了一句,十分钟?十分钟之内,自己这艘舰艇不知道要挨上多少炮了回身看看,邓世昌却不在身边?“谁看见二副邓世昌了?” “刚才看见他出舱去了?到哪里去了不知道” 有人在舷窗前探身向下看看,“哦,看见了,他正在指挥炮击” 战斗初初打响,邓世昌就到了舱外——他的情的越临大事,越是心如止水,以他的判断,这一次己方舰队吃亏是铁定的,如何能够在吃亏之后,捞回一些本钱,才是海军应该第一优先考虑的眼见中国舰队的诸舰都陷于苦战——不,算不上苦战,只能说是被动挨打——的局面,就要靠身为旗舰的自己,起到作用了 他快步跑出舱室,到了一号炮塔边,一把拉住一个浑身颤抖,手脚都没有个安放处的炮手,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啪’的一声,清脆无比,“有多少人死伤?” “有……没有” “那你哭什么?”邓世昌痛骂着,探身进去看看,果然,里面没有人受伤,但自观察员以下,都缩在一起,浑身抖得和吃了烟袋油子差不多,平日习得无比熟练的动作,这会儿也不知道都丢到哪里去了 他也顾不得训斥,抓起一个炮手把他按在座位上,“我给你测距”说完一把抄起测距仪,迈步出外,向敌舰所在方向看去,口中大喝着,“距离10”航21节,偏角44°36′,发” 一号炮塔的三炮管快转向东南,三发炮弹以间隔十分之三秒的时间发出去——这种间隔不是人力控制,也不是人力能够感觉到差别的,而是在出厂之初,由火炮的机械系统决定的,为的是减少对船体的震动和防止炮弹在飞行途中的的相互影响 400毫米的主炮轰然作响这还是清军舰队的炮隔了十秒钟左右的时间之后,炮弹落点极佳的砸在敌舰的舰首遗憾的是,这一炮的位置在在敌舰一号炮塔前方的防挡板上,而且进入了舰体只是,该部位不属于重点防护取,水平装甲的厚度不到五十毫米,而且也远离了主装甲带,结果炮弹在爆炸之前就已经穿过了战舰的水平甲板与舰体左侧的装甲,钻进了海里显然,这枚炮弹对敌舰几乎没有造成什么损害 但这一炮对清军士气的影响无疑的极其巨大的,炮手们在慌之后,发现以自己中所学,是可以应付眼前不利的环境的,接下来的战斗中,逐渐发挥出应有的水平来了 只不过,日军好不容易占得先机,如何能够让这个机会就此溜走?奈良号把马力加到最大,航达到了22节,在它身后是紧随着旗舰的松岛、桥立两舰,至于高千穗等舰,度实在略逊一筹,只好远远的跟随着但炮击不停,向清军发着炮弹 在泰山号发炮仅仅一分钟之后,也就是八点四十一分的时候,一枚炮弹击中了松岛号铁甲舰,这是威远号打出的,按照了望员观察到的情况,炮弹先打中了一号炮塔右侧装甲的上沿处然后在二号炮塔炮座地上沿处爆炸 据后来分析,这枚入角度接近四十度的炮弹肯定是在砸中了一号炮塔侧面装甲顶部之后改变了方向,帖着炮塔顶部装甲砸中了后面二号炮塔的炮座因为损失了大部分能量,所以没能打穿厚达三百三十毫米的装甲 当然这枚炮弹并不是毫无意义松岛号一号炮塔的三号炮从此再也没有打出一枚炮弹显然里面的火炮服机构被震坏了另外,二号炮塔也在十分钟内没有任何动静,应该是里面的炮手被炮弹爆炸产生地冲击给震伤了 这一次狭路相逢的海战,几乎是从最起初的时刻,就进入到了白热化 第17节 第一次津轻海峡之战(3) "www.xbaoshu.com文字阅读新体验"第17节第一次津轻海峡之战 在日军的旗舰奈良号上,被己方的多枚炮弹击中之后,泰山号开始完成转向,同时将舰首方向上的三座炮塔转了过来准备向己方开火还击只是,其反应度稍嫌缓慢了一点重达一千五百五十吨地三联装三号炮塔的旋转角度只有每秒四度;双联装二号炮塔地旋转角度稍微快一点,但也快不了多少 八点四十四分,奈良号向泰山号打出第一轮齐后,该舰第三次被击中后来中国人证实,这枚炮弹命中了二号炮塔右后方,右舷一号副炮炮塔前面地水平装甲只是炮弹没能进入舰体,而是在变向之后砸中了后面地上层建筑,随即发生爆炸而出乎日本人意料的是,山字级铁甲舰的装甲厚度,简直就是变态 诚然,山字级铁甲舰在建造过程中,对水平装甲进行了重点强化,关键部位的水平装甲增厚了大概三英寸,达到了九英寸,也就是二百三十毫米左右另外上层建筑的装甲厚度也有所提高,特别是司令舰桥附近的装甲厚度达到了防御四百毫米重型炮弹必须的十六英寸大概四百零六毫米这些改进让山字级的生存能力得到了大幅度的提高,可同时也让其本来就不是太好的适航能力进一步降低另外,在标准排水量的情况下,山字级的最大航从只有不到二十八节 了望员报告战果的时候,敌人打来的炮弹也飞近了司令舰桥内的所有官兵都屏住了呼吸,全神贯注的听着炮弹飞行时发出的尖锐声响渐渐的,众人脸上紧张的神放松了下来随着三枚炮弹落到了一千多米外的海面上,大家才松了口气这也偏得太离谱了一点 “是不是该转向了?”副官问胜海舟 胜海舟摇摇头,说道:“不急,再打几轮现在敌人才回过神来,如果能够重创敌舰队的旗舰,后面的战斗就好打得多了” 其实,此时他对日本海军的炮击效果非常不满意 松岛、桥立打了五轮齐,战距离从不到二万米缩短到了一万四千米左右,结果却只打中了三枚另外的扶桑等炮舰也对敌舰打出了至少七轮齐,结果只打伤了三艘船,总体命中率不到百分之三毫无疑问这是官兵的素质问题 知道恩寿是中国远征舰队的旗舰指挥官之后,加上了望员已经能够判断出一号目标舰就是中国海军的泰山号铁甲舰,所以胜海舟可以断定,一号目标舰就是中国人的旗舰 战斗中,首先打掉敌人的旗舰是获取胜利地捷径当然,大部分情况下,旗舰又是舰队里能最好,战斗力最强大的战舰 在连续命中了三枚炮弹的情况下,却只让对方的舰体上开了一个窟窿,炸掉了几炮和一些不是很重要的指挥中心,这个战绩,确实不怎么样,还远远谈不上让敌舰队的旗舰丧失战斗力目前己方所掌握到的机遇,是百年不遇的,这样轻易放弃,怎么舍得? 接下来的几轮炮击,日军舰队打出的炮弹仍然偏得有点离谱一直到八点四十七分,松岛号终于有了一点点收获:炮弹打在了三号目标舰后舰桥右侧三号与四号副炮之间的平台上,并且进入了舰体 硝烟散去之后,了望员用望远镜能看得清楚,三号目标舰的中弹部位被炸出了一个三米左右的大窟窿只是爆炸点位于水线以上,距离下面的轮机舱还有一点距离,所以这个损伤并不致命,甚至没有让对方减 不到一分钟之后,编队里最后一艘铁甲舰的桥立号上终于也传来了好消息:炮弹打在了六号目标舰舰艏,并且进入了舰体炮弹爆炸时,整艘战舰都猛的震动了一下,舰首水平甲板被抛入了空中,舰首则被压到了海面之下当其浮上水面时,舰首的水线以上部位已经不见了踪影,仿佛刚刚被一头深海怪物咬掉了一样重达一百多吨的铁锚在松脱之后落入了海中,只是战舰上的损管人员很快就抛掉了这具对战舰航行有严重威胁的铁锚 这一炮几乎打残了雷坎号,因为即便进水并不严重,只要战舰航过高,海水就会顺着缺损处涌入舰体另外,舰首水线以下部位肯定也有损伤,从而增大了战舰的航行阻力还好的是,在装甲隔板的阻挡下,损伤区域得到了控制,海水也没有蔓延到后面的舱室里去只要能够及时排水,战舰就不会出现严重首倾 战斗进行了不到二十分钟,清军舰队所属个个带伤,分别只在轻重而已,仅有限的一两艘军舰发的火炮虽然也给敌舰造成了不小的困扰,但相比较起来,还是很轻微的——大清海军自从成军以来,这一次的津轻海峡遭遇战,是损失最惨烈的一次 打到这个时候,奈良号已经到了泰山号的西南面,“命令,下令舰队进行战术转向”胜海舟说道,“航向170.” “战术转向?”指令长立即出了惊讶的神 胜海舟点点头,又说道:“战术转向之后,重编排战顺序,我们对付四号目标舰,让松岛号和桥立号对付一号目标舰另外,命令主力炮舰编队,尽快到达敌舰队前方,然后集中炮火打击一号目标舰,摧毁敌旗舰” 战术转向,就是让编队里的三艘铁甲舰各自转向,然后形成的编队如此一来,之前处于最后面的桥立号成了领舰,奈良号则成了末舰 在以往的海战中,只要舰队还能保持队列,指挥官一般不会轻易下达战术转向的命令道理很简单,战术转向不但容易导致舰队陷入之中,还会彻底打战顺序,让炮手从确定目标,重测量炮击参数 只是,在这一次出征的日军舰队中,铁甲舰主力编队不存在这些问题三艘主力舰虽然不是同一型号,但转向能几乎完全一致另外,奈良号终于不是能够发挥全部能量的战列舰,占据的位置,反倒不利——至于炮手,胜海舟有理由相信,日本海军炮手的综合素质,还是足以托付的 此时胜海舟追求的已经不是简单的胜利了 清军旗舰上,连续挨了四五枚重型炮弹,情况一塌糊涂被第二枚炮弹击中的时候,因为爆炸点距离司令舰桥过近,所以包括恩寿在内的十多名军官都被震伤接着,在被第三枚炮弹击中的时候,还没有来得及包扎好伤口的官兵又被震得原地飞了起来 十多分钟内,就被敌人打来的四枚炮弹命中,几轮反击却没有打中敌人一枚炮弹,这个运气也太差了一点 损失情况很快就报告了上来前甲板上的三座炮塔不同程度的受伤,所幸装甲厚度惊人,只是里面有多名炮手被震伤,一号和二号炮塔内的传动机构被震坏,损管部队正在抓紧一切时间抢修,还能够继续发 另外,右舷部位的损伤比较严重,相邻数个舱室被炸毁,而且还有几根连接到通信中心的电缆被炸断幸好有备用线路,还能正常工作,不然的话,泰山号将在这个时候失去指挥能力 清军被动挨揍,勉力还击所起到的作用有限,这还在其次,现在正东面地那三艘铁甲舰已经完成了转向正在以二十多节地度向北包抄摆明了是想冲到清军舰队地前方去,堵住他们向北逃走的路线西面六艘炮舰在与舰队错而过之后,肯定也会立即转向,堵住其向西与西南方向逃跑的线路 “日本人胃口真大还想吃掉老子吗?”恩寿嘀嘀咕咕的咒骂着 此时,他有三个选择:上策是向北加,冲破敌人地封锁线,争取进入广阔地海域,然后利用己方铁甲舰的度优势,争取将战斗拖下去,最好能够等待友军舰队到达就恩寿所知,从海参崴和库页岛驶来的友舰虽然还不知道几时能够抵达,但眼下的局面,也只好赌上这一铺了 这样做最大地问题是除了三艘铁甲舰之外,其他的雷字级、雷加级和万字级的船都不能达到三十节的度不用提这些舰只已经带伤,如果舰队在快机动中出现掉队情况,后果将难以设想 策是向西南方向机动,近那六艘敌舰中的‘杂鱼’级炮舰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打掉这六艘船,然后再根据战斗结果决定逃跑,返航,还是对付另外三艘铁甲舰 这一策略的最大问题是,缩短战距离之后,同行的友舰为敌军铁甲舰的炮击命中率也将大幅度提升泰山号是山字级首舰,也是大清海军序列中仅次于鄱阳湖等湖字级战列舰的最快的铁甲舰,其防护能力是首屈一指,但就算自己不怕,其他的舰只又当如何? 下策是转南转向,以度优势,逃跑的问题不是很大另外,现在敌舰队地主力舰要么在南面,要么在向南机动只要己方舰队及时转向,就有很大地把握摆脱敌人 但这样做的后果同样很危险:在这样一个信息传达不灵的时候,将从海参崴和库页岛赶来的友舰抛弃在这片海面不但从道义上说不过去,就是从军事的角度考虑,这也是一个极坏极坏的选择这一次大清远征舰队的主力以从旅大港出发的舰队为主,后两者中虽然有鄱阳湖号和济远号为组成的主力战舰,但也仅只于此,凭这两艘舰,对抗挟大胜之威而埋伏在一旁的日军舰队,结果不问可知 恩寿几乎是在一瞬间之内,就凭经验与本能做出了这三种判断随即,他就下达了全前进的命令显然,他选择了在他看来未必是最理想,但却是最必须的战术 第18节 第一次津轻海峡之战(4) |www.xbaoshu.com超速更新文字章节|第18节第一次津轻海峡之战 雷坎号上,这艘舰的舰艏部位被敌军的炮弹‘咬’掉了‘鼻子”不论是航还是机动性能,都受到一定的影响,也使他成为敌人重点攻击的目标八点五十六分,从松岛号已经给损管队抢修好的二号炮塔内发射出的炮弹落在多灾多难的舰身上, 两枚炮弹几乎同时打中了雷坎号地二号与三号炮塔虽然两枚炮弹都在穿透了炮塔顶部装甲之后,在炮塔内发生爆炸,没有能够进入到下方的弹药库内,但是这两枚炮弹一下就打掉了雷坎号一半的主炮火力五十九分,第四枚炮弹命中了雷坎号的航海舰桥 这一炮神奇到了极点后来,正是这枚炮弹产生的一枚弹片在穿过了航海舰桥与罗经舰桥两层甲板之后,将司令舰桥内的管带王群切成了两截而司令舰桥内的其他二十多名军官,竟然没有一个人受伤 九点整,从桥立号发射的三枚炮弹连续击中了雷坎号 命中点分别位于前烟囱左侧的主装甲带上方,三号炮塔的炮座与两具烟囱之间的左侧四号副炮炮位,这三枚炮弹都撕开了雷坎号的装甲,进入舰体爆炸其中第一枚炮弹让雷坎号的一号与三号锅炉舱同时报废;第二枚炮弹进入了三号炮塔的弹药库;第三枚炮弹则直接炸飞了附近的三个副炮炮位,并且引爆了数十枚135毫米副炮炮弹 对雷坎号上的官兵来说,不幸中的万幸是,当时三号炮塔已经报废,为了防止弹药库被引爆,枪炮长已经下令向弹药库注水不然的话,第二枚炮弹肯定会引爆弹药库内的炮弹与发射药,将整艘战舰,以及战舰上的数百名官兵送上西天 九点零三分,第八枚炮弹击中了雷坎号命中点在二号炮塔的正面装甲上因为入射角太大,加上炮塔正面装甲有一定的坡度,所以这枚炮弹没有能够进入炮塔,而是顺势砸中了战舰左舷的水平装甲,并且在砸穿了水平装甲之后,还砸穿了两层甲板,最终在炮塔左侧的主装甲带后方爆炸,硬是在舰体上撕开了一条五米长的裂缝,并且导致该部位附近十多个舱室进水 打到这个时候,雷坎号实际上已经失去了继续战斗下去的能力即便其一号炮塔还在继续开火,却没能打中任何敌舰任何一枚炮弹可以说,雷坎号与松岛、桥立号之间的战斗,是当时战场上打得最为悬殊的一次决斗 松岛号用七轮齐射打中了八枚炮弹,命中率过了百分之十二十分钟后,从后面赶上来的十点海门号炮舰也加入了对付雷坎号的战斗 在一艘铁甲舰、一艘炮舰的夹击之下,雷坎号不但迅失去了反击能力,最终还失去了生还的希望九点十四分,松岛和海门号的两轮齐射就打掉了雷坎号最后的两座炮塔,使其彻底失去了还手能力随即,两艘敌舰将炮口对准了雷坎号舰体水线部位 到九点二十五分的时候,雷坎号至少又挨了近二十枚炮弹,其中至少有十四枚是松岛号贡献的,而海门号,则如同一只伺机而动的土狼般,在一边捡着便宜从九点三十一分开始,雷坎号开始出现下沉迹象 胜海舟没有让松岛号转移目标,而是继续炮击露天甲板几乎快要被海水淹没的雷坎号也许,他是想让日军舰上的炮手尽快找到感觉,尽快熟悉战斗,才会让其继续炮击与靶舰无异的雷坎号? 炮击持续到了九点三十九分,最终,雷坎号在向左倾覆之后,迅与空气诀别,沉入大海 幸亏雷坎号的大副陈兆锵在王群战死之后,立刻担负起了代理管带的职责,并在九点十六分,舰上火力全部被摧毁之后,就下达了弃舰令,大部分没有受伤的官兵都逃了出来不然,肯定有多的清军海军官兵跟随他们的战舰一同沉入大海 雷坎号的沉没也不是全无代价的,清军炮手冒着猛烈的炮火,操纵着越来越少的炮位,对敌舰进行猛烈的还击,在九点十四分,战舰失去全部战斗力之前,雷坎号已经在八轮齐射中用十一枚炮弹把扶桑、桥立号打得不成人形在这八轮齐射中,雷坎号的命中率过了百分之十六 八点四十八分,第一枚炮弹打掉了扶桑号的左舷副炮;五十分第三枚炮弹打在了扶桑号两座舰桥之间的救生艇上,并且砸穿了只有一百七十毫米厚的水平装甲,将下面的通信中心炸毁,并且导致射炮弹药库发生大爆炸紧接着到达的第四枚炮弹打掉了其尾部左舷的两座射炮炮塔,并且导致舵舱受损,使扶桑号的航线向右偏移了大概五度 五十二分,第五枚炮弹与第六枚炮弹都落在了桥立号的舰桥上前者打掉了其主光学测距仪,使其丧失了指挥主炮的能力;后者打中了下面的航海舰桥,并且在撞上了航海舰桥右侧地舱壁后发生爆炸,炸死了里面十多名官兵;五十五分,第七枚炮弹炸掉了桥立号的舰首第八枚炮弹打中了一号炮塔前的防浪板之后进入舰体爆炸,使其前端主装甲隔板被震脱,这算得上是致命伤了第九枚炮弹则打中了左舷二号炮塔与舰桥之间的主装甲带,只是没能穿透 五十七分,第十枚炮弹再次打中扶桑号的舰桥第十一枚炮弹则落在了前主炮塔顶部左侧并且穿透了一百七十毫米厚的顶部装甲,彻底摧毁了对方最后的还击能力在这十多分钟惊心动魄的战斗之后,扶桑号基本被雷坎号打成了残废,拖着沉重的身躯,一路逃命去了它比雷坎号唯一称得上幸运的,就是始终没有沉没 九点二十五分,雷巽号一面开炮,一面靠拢舰身已经开始出现歪斜的雷坎号,看他的样子,是准备救援友舰,日军岂能容他就这样轻易达成目标?完成转向的松岛号、桥立号,搭配上那艘让中国人讨厌和愤恨到极点的海门号加大马力驶,对准雷巽号开始炮击 战斗进行到此时,清军已经从最初的慌乱中缓过心神来,炮击的精准度逐渐增加,海面上的战斗也变得激烈起来 日本炮手的射击精准度略高于清军,几乎每发射三轮齐射,总能有三两发炮弹落在敌舰上,继雷坎号之后,日军炮舰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抚远号上,相对而言凭远字级铁甲舰的皮坚肉厚,挨几枚炮弹实在不会造成太大的困扰,但这第一次的津轻海峡遭遇战中,抚远号的运气实在是坏到了极致 从千代田号发射出的135毫米口径炮弹落在敌舰的后烟囱上可以说,就是这一炮,正好打在了最准确的位置上 如果被敌舰击中的是来自铁甲舰的300、或者400毫米炮弹,损失绝对不会这么大因为烟囱装甲太薄,所以大口径炮弹肯定会直接贯穿烟囱,而不会在烟囱内爆炸135炮弹的效果就完全不一样了,在打穿了烟囱左侧地装甲之后,撞上烟囱右侧时就发生了爆炸结果抚远号的后烟囱被硬生生的炸成了两截 虽然烟囱并没有因此而堵塞但是远字级铁甲舰的设计,烟囱采用的是吸气原理,即利用较长地烟囱通道来产生负压力,从而吸出锅炉排出地废气也就是说,烟囱必须达到一定地高度,不然吸不出舰体内地废气,无法达到最大排烟效率,连接在后烟囱上的四台锅炉就无法为蒸汽轮机提供充足地高压高温蒸汽,从而导致蒸汽轮机的输出功率急剧降低结果很明显,也很糟糕,抚远号因此而丧失了四分之一的动力 九点二十七分,仅隔了一轮齐射之后,松岛号的三号炮塔的炮组再建奇功这次打出的重型炮弹打在了抚远号左舷上层甲板与露天甲板的交界处,并且轻而易举的撕开了仅仅只有一层,厚度为一百五十毫米的水平装甲进入舰体之后,炮弹在连续穿过了三层甲板的同时,弹道路径发生偏移,最终竟然钻入了三号锅炉舱,最后在撞上了三号锅炉舱与一号锅炉舱的装甲隔板之后发生爆炸这绝对是致命的一炮 原本已经无法正常工作的三号锅炉舱内的两台锅炉被彻底炸毁而抚远号的几座锅炉舱之间仅仅只有一层二十毫米的防破片装甲隔板这种厚度的装甲隔板根本挡不住300毫米重型炮弹爆炸之后产生的弹片结果,一号锅炉舱的两台锅炉也在五分钟之内相继关闭如此一来,抚远号损失了百分之六十八的动力其度很快就降低到了十二节,航向也向左偏转了大概十度 眼见清军的远字级铁甲舰成了落水狗,这样的机会简直让日本人欣喜若狂,筑紫、海门也随之减,炮击命中率迅提升九点三十二分,连续二枚炮弹命中抚远号,其中一枚端掉了该舰的一号炮塔,另外一枚打中了该舰的舵舱,并且导致舵舱严重受损这样一来,抚远号就注定了休想再投入到下面的战斗中去了的命运了 三十七分,在抚远号的度降低到十五节左右的时候,又挨了三枚炮弹四十分,又是三枚炮弹到来,其中两枚分别打中了二号炮塔与舰桥,另外一枚则在舰体左舷距离舰尾大概三分之一舰长处开了个直接越五米的窟窿只是,该部位的三号锅炉舱已经完蛋了,所以这枚炮弹最多只是让抚远号的舰体内多了大概一千吨的海水 九点四十五分,连续到来的两枚炮弹最终让抚远号走到了尽头前一枚炮弹准确打在了司令舰桥处只是抚远号并不是舰队旗舰,所以这枚炮弹的意义并不大 后一枚炮弹则直接打在了三号炮塔的炮座上,并且打穿了装甲,最终钻进了下面的弹药库结果可想而知,在没有完备的防火设备的情况下,抚远号上的损管人员根本不可能阻止弹药库爆炸 接下去的十分钟内,又有至少五枚炮弹命中了抚远号随即,这艘战舰的三号炮塔弹药库就发生了爆炸显然,这场爆炸来得迟了一点如果是炮弹引爆的,应该在几分钟之前就发生大爆炸了 据事后分析,很有可能是那枚炮弹没有立即爆炸,结果损管队员误操作,引爆了炮弹最有可能的情况是,损管人员想拆除炮弹上的引信,而不是立即向弹药库注水,结果在拆弹的过程中引爆了炮弹 当然,这一分析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证实,因为当时在该炮塔附近的所有官兵都完蛋了只是,被炸掉了舰尾的抚远号并没有立即沉没,而是顽强的浮在了海面上 能够击沉中国舰队铁甲舰的荣誉,让日本人忘乎所以,就连胜海舟也难得的微笑起来,正要下令全进攻,彻底打掉这一支已经半死的对手的时候,一声尖锐的呼啸从舰队的右舷传来,“这是跨射”他的脑子中闪过一个不祥的念头 奈良号的舰桥上如同突然遭遇十二级的台风一般,猛烈的风声呼啸中,这一发不从何处打来的炮弹重重的砸在位于奈良号左舷的高千穗舰的舰桥部位,一道炫目的白光闪过,胜海舟痛苦的闭上眼睛,不用观察,只是听声音就能判断的出来,挨上这样一记口径不小于400毫米的重炮,注定了高千穗舰上指挥官的命运 转头向右舷外看去,海面一片澄蓝,却看不见敌舰的踪影,“大人右舷外海两万米处,有敌舰向我扑来” 胜海舟一愣,“这么快就到了?” “阁下?” “这一定是清军从海参崴和库页岛军港出发的舰队”胜海舟草草解释一句,抬头看看战场,“命令全体舰队,准备撤出战斗” 第一次津轻海峡遭遇战就这样结束了,这是大清海军成军以来遭遇到的最惨烈的失败雷坎号被击沉、万天、万黄号被击伤、抚远号是完全失去了作战能力,能不能顺利驶回旅大军港都成了问题,其他的两艘山字级铁甲舰也无不带伤,唯一毫发无损的只有一艘雷巽号 看着海面上己方诸舰纷纷冒起的浓烟和士兵、水手忙碌的身影,恩寿欲哭无泪:这一次出港之先,何等的骄狂,只以为凭这样的舰队实力,天下大可去得,对朝廷旨意中所提及的要海参崴、库页岛两地海军从旁协助作战口中不言,心下却以为是多此一举,孰料出师未捷,凭空栽了这么大一个狠狠的跟斗有颜面去见同僚,去见部下? “老师,”恩寿当年也曾经在威海海军学院任职,所以邓世昌这样称呼他,“胜败是兵家之常,老师也不必戚戚了” “正……卿”恩寿语未出,泪先流,“正卿” 邓世昌也觉得眼眶阵阵发紧,强自挤出一个笑容,劝慰道,“老师,魏大人的舰队已在不远,还请老师亲自迎迓?” “也该如此,今日若不是魏朝忠施以援手,我等身死事小,耽误了皇上的用兵大计,便百死莫偿其辜了”恩寿收拾心情,从地上捡起沾满了灰尘和玻璃碎屑的帽子,在手中掸一掸,戴在头上,“和我一起出迎” 第18节第一次津轻海峡之战 第18节第一次津轻海峡之战 第19节 整装待发 第19节整装待发 从北部海域驶来的是五艘战舰,为首的是湖字级战列舰鄱阳湖号,身后呈雁行排列的分别是济远号、万宙号、雷巧、雷属号,一艘湖字级和两艘雷加级是从海参崴另外两艘是从库页岛以鄱阳湖为旗舰,管带叫魏瀚,和恩寿一样,他也是旗人,不过是汉军旗,当年也一同在威海海军学院担任过教习。|www.xbaoshu.com超速更新文字章节| 本来按照朝廷的旨意,要求诸舰的六月二十三日到达指定地点汇合,魏瀚是不需要这么赶的,但事出有因。在旨意中,以泰山号为旗舰,这让身为湖字级战列舰管带的魏瀚觉得心中不服,不论是吨位数量还是火力配备,山字级都不及湖字级,皇之所以选择恩寿,不过是因为他当年参加过对法作战,后来在天津的时候,一番奏答引得龙心大悦——这种因人成事,算什么本事?倒要让天下人见识见识,是山字级更威猛,还是湖字级天下无敌? 因为抱着这样的念头,魏瀚起了争功的心思,命令全队加快航行速度,争取抢在恩寿之前到达大岛海域,若是有幸遇到不识天高地厚的日本舰艇的话,就先打沉他几艘,也好让海军弟兄们看看,海参崴、库页岛两地军港的海军驻军,只是因为没有机会场作战,而决不是不会作战的。 谁知道距离大岛还有不到两万米的时候,瞭望员说,前方海面正在战!看样子,是军和日本海军遭遇了,而且情形对己方极为不利。魏瀚下令开炮,惊走了日舰,这才开足马力,驶向清军主力舰队所在的海域。 在航行的路,魏瀚表面不,但心中喜欢:这种拯人于危难的功劳,是任何人也抢不去的,想来恩寿也不好以旗舰统领的身份,和自己摆出什么架子来了?但等所属舰队驶近,这种骄矜的心思随海风消逝:他真没有想到,己方的主力舰队会给人家打得这么凄惨! 远近数艘铁甲舰、炮舰有为数不同的烟雾和火苗,损管队正在紧急灭火,士兵听见汽笛声,放下手中忙碌的活计,直起腰身,年轻却污浊了的脸一片淡漠,望着驶来的战舰看几眼,又低下头去,忙碌开来。这一切都在在显示,在自己的舰队到来之前,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场惨烈的战斗!己方是这样,不知道敌人是怎么样?是不是损失更大?已经拖着伤重的身躯逃走了?哎!应该再早来一点才好的。 在魏瀚的心中,早已经没有了刚才意图和恩寿争抢功名的心思,全然是替军难过的伤痛了。“军,是恩大人在甲板向您行礼了。” “哦?”魏瀚抬头看过去,不远处的泰山号,恩寿正向自己拱手致意,“来人,准备小艇,随我一起过舰!” 魏瀚带着林森森、吕翰几个人登小艇,度过并不很宽的海面,到了泰山号下,攀绳梯而,和恩寿拱拱手,“恩兄?” “老弟援手之德,小兄没齿不忘!此番征战事了,我一定表朝廷,自请罪衍之外,也要为老兄请功。” “军过谦了!胜败是兵家常事,军又何必如此自抑?”魏瀚在船甲板和他客气了几句,等陈兆锵、陈英、罗星塔、许銮等各舰管带登船之后,这才请诸人到舰桥中说话。 等恩寿双目含泪的把经过说完,魏瀚如同得了牙疼病似的,一个劲的吸气,“怎么……这样?怎么会这样?” “都是老夫无能!连累三军,此番对日作战,再无颜面领袖全军,朝忠兄,……” “哦!这可不行!”魏瀚不等他说完,立刻打断了他的话。不提皇的旨意中写得清楚明白,以恩寿为舰队指挥官,只是在这样的时候,自己若是接过指挥全军的重任,日后给人知道,还会以为魏某人借机要挟,和军争功,这样的骂名如何担得起?“恩大人是皇钦点的全军统帅,又岂可为一时挫跎,轻卸仔肩?此事万万不可!请大人收回成命。” “皇那里,日后有老夫一身承担。”恩寿大声说道,“此次战败,责任全在我一人,又岂能觍颜贪位,恋栈不去?” 两个人你推我让,谁也不肯答应。邓世昌适时话道,“大帅,魏军,卑职以为,如今之势,首在筹谋破敌之法,并妥善安置伤亡袍泽。而不是为统帅虚职,彼此推诿,” 恩寿也就罢了,魏瀚却大感不满,年纪轻轻,如此狂妄!居然敢训诫舰主官?“这位是?” “军,这位就是卑职和您提过的邓世昌。”林森森在一边说道。 魏瀚双眸一亮,他自然也知道邓世昌的名字,不但因为他当年在越南近海大战中大出风头,更因为他知道,邓世昌是皇帝心中的爱将。咸丰二十二年,山东威海海军学院的生员出国留学,本来是以陈兆锵、林履中、严宗光等第二期生员为主,名单报去之后,皇帝亲自把邓世昌的名字也加入其中,后来大约是觉得这种做法有失公允,便把刘步蟾、方伯谦等同期生员的名字也加了。这件事外人不知,内中无不清楚,邓世昌为皇帝所赏识,也成为海军中不传之秘。 魏瀚倒不敢过于得罪这军中新星,笑着向他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接着问道,“如今各舰损毁情况如何?” 很快,有人将舰队损毁情况报到旗舰,恩寿更觉难过:泰山号进水超过300吨,动力系统只能发挥平常五成,人员死伤倒不是很严重,火力机构也没有很大的问题,据舰损管队所述,用不到两天的时间,就能够恢复正常;山的情况和它大同小异,不会影响到日后的作战。 抚远号是彻底被敌方打残了,动力、火炮全部失效,眼下需要的已经不是抢修,而是商讨该派那艘军舰护送他回港。 万天、万黄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前者进水,后者人员缺失,伤亡情况甚至还要高于沉没的雷坎号。唯一一艘安然无恙的,只有雷巽号。 盘算了一下手中的筹码,恩寿和魏瀚商议一番,最后决定,以雷坎号幸存的官兵补充到万黄号,同时让这两艘战舰拖带、护送着抚远号返回旅大港,同舰带回的,还有恩寿向朝廷封奏的请罪折。大岛这一边,尽量完成山字级两舰的抢修,然后伺机再战。 这样的命令传达下去,林则和吕文英第一个为之变,他们是万字两舰的管带,“军!您不能这样啊?弟兄们的血就白流了吗?连一个报仇的机会都不给我们?” 恩寿正在一肚皮火气,闻言更是大怒,“林则,你敢军前抗命?” “军,卑职求求您!只要别让我们回去,在山字舰哪怕让卑职做一个炮手呢?”林吕两个泪流满面,双双跪了下来,又向魏瀚、邓世昌、林森森等人拱手,“魏军,正卿,益堂,帮我们求求大人?” 魏瀚心中难过,转过目光,不接他的话头。邓世昌和林森森也是心中酸楚,偌大的指挥室中,一片沉默,“林管带、吕管带,大清海军本是袍泽,彼此以兄弟相称;但大人有命,不可挽回——万天、万黄号战士的血仇,有我等……” “正卿,你别理他!”恩寿大声说道,“你们要报仇,抚远号的士兵也要报仇,干脆都不要听军令了,各自为战!” 魏瀚做好做坏的劝了几句,给舱中众人使了个眼,有人前几步,把林则和吕文英搀扶了出去。二将知道,军的命令不可挽回,只好掉着眼泪,黯然离去。 打发这两个不听话的家伙出去,恩寿长叹一声,向魏瀚几个人拱拱手,“魏大人,这一次老夫身为舰队统帅,丧师辱国,罪无可逭!朝廷有什么处置,都由我一身承担!” “……舰队作战在即,还请朝忠兄多多辛劳了。” “不敢,不敢。”魏瀚自然是要客气几句,“皇圣心仁厚,断不会为一场战事失利而轻处大员的,老兄也不必担心了。还是你我共同谋划下一步的计划。” 日军以一艘铁甲舰、一艘一级炮舰被击伤的代价,完胜大清海军,这一仗打得漂亮极了!消息传回东京,举朝哗然!为这个好消息刺之下,天皇立刻封赐胜海舟子爵封号,参与作战的官兵无一例外,重重嘉奖! 但胜海舟却也不敢就此骄横,他知道,清军后续舰队已经赶到大岛附近海域,在短暂的休整之后,清军衔恨而来,未来的报复作战一定会异常烈,所以呆在位于今别的临时作战署中,眉头紧皱,那样子,倒像是在刚刚结束的海战中,日本人大败亏输了似的。 “子爵大人,这是从东京紧急运来的绶带和勋章。”天皇亲自派自己身边的内,用六天的时间从东京赶至下北半岛的今别府,为他授勋。 胜海舟摆摆手,示意随从将东西放在一边,转而问道,“海岸的岸防工事布置得怎么样了?” “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更主要的是,士兵们热情昂,都想着海战之外,陆战也同样让中国人尝尝苦头呢!” “这才是我最担心的!”胜海舟苦笑摇头,“走,我们到海边去看看!” 出官署乘马北行,不远就是正忙碌得像一大片工地般的今别要塞,这里本来就是海军军港,居住在这里的大多是从幕府时代从军的家属、子和很少一部分商人,明治之后,日本被迫开海禁,今别日益繁忙,但比较起关西地区,还是相去甚远。 府治并不很大,人口不足三万。为了加固今别要塞的防御,胜海舟几乎把全城内所有的百姓都动员起来了——而为了能够拖延清军到来的时间,亲自率军西巡,也才有了在大、小岛之间的海域和清军的一场战。 到了码头,脖子缠着手巾的日本男子身赤,用力搬抬沉重的巨炮,安放到炮台这是从德国进口的克虏伯岸防火炮,400毫米口径,全力击的话,几乎能够打到对岸的福岛去!也是日军用来防卫海面,阻止清军舰队航行的最主力武器。 但这样的火炮并不很多,只有7,给胜海舟用来布置在今别和其西北的三厩府一线,不足的部分,只能用日本自产火炮来充数——话虽如此,但这种120毫米滑膛炮的威力也不容小觑,这种炮最新生产出来之后,日军做过实验,在2,000米距离,能够打穿200毫米厚的铁板。对付清军铁甲舰的主装甲带功效未必显著,但用来击其余部分的水平装甲,还是很有威胁的。 胜海舟骑在马,对地面看见自己到来,鞠躬行礼的民夫点头致意,眼神狐疑不定,也不知道他心中在打着什么盘算,“今天几号?” “七月十八日。” “距离一次战斗,已经过去六天的时间了。”他讷讷的说道,“想来中国人的脚步,已经距离此地不远了?” “子爵大人阁下,您说什么?” “不,没什么。”胜海舟摇头说道,“明天……不,今天晚,把我的指挥作战室搬到奈良号。” 主官这样的说话,让身边人知道,和中国人的战斗即将再度打响了! 但出乎胜海舟意料之外的是,呆在奈良号三天的时间,始终不见清军舰队的影子,胜海舟有心派军舰去查探,但手中能够拥有的舰只有限,一旦有去无回,自觉承担不起这样的损失,只得咬牙苦苦等候;但在旁人感觉,这未尝不是一件好消息,毕竟时间越久,于己方从容布置就越有利。 到七月二十一日的时候,胜海舟终于按捺不住了,准备派筑紫号出海,到大、小岛之间的海域去看一看,中国人到底打的是什么盘算?为什么还不进攻? 但还不及筑紫号起锚出海,两个让胜海舟觉得冰火两重天的消息从东京传来——。 第20节 台海争端(1) 电子书下载功能暂停使用!预计需要到下周完成! 第20节台海争端(1) 六月初四日,日本和英国达成秘密协议,后者出借并调动驻扎在香港的无畏级铁甲舰亨利四世号、两艘德累斯顿级炮舰莱克星敦号和考文垂号、两艘德累斯顿级炮舰,纳尔逊级炮舰一艘纳尔逊号到日本本土,交付日本人使用。[www.xbaoshu.com无弹窗小说阅读!] 但这样的消息绝对不可能完全遮掩,从日本人这里得不到的消息,从英国人那里被走露了出去,大清方面为此惊怒交加,奕第一时间召见英国驻华公使华尔琛,表示不满,“贵国如此插手发生在亚洲国家之间的战争事务,进而不惜欲一手瞒尽天下人耳目,出借铁甲舰、炮舰多艘于和我中国处于交战地位的国家,实在令人齿冷!” 华尔琛在中国很多年了,深知中国官场规则,这一次内阁见利忘义,不惜冒着彻底得罪中国人的危险,出借兵舰,在他也是很不以为然的,但身为一国公使,断然不能承受中国方面的指责。 听完奕的咆哮,华尔琛老神在在的一笑,“亲王阁下,您误会了。敝国绝对没有插手亚洲事务的心思。只要能够保证我大英帝国在海外的利益不受影响,我们是不会过问任何国与国之间的冲突的。” “那,贵国驻扎在香港的军舰在六月初六日纷纷升火起锚,奔赴日本,可有说乎?” 华尔琛点点头又摇摇头,“此事倒是属实,不过,我**舰如何行止,还轮不到亲王阁下来过问吧?” 奕一句话说错,给对方抓住把柄,气得俊面发红,拂袖而去。 回程的时候,奕在轿子中想了想,此事绝不会如此简单,日本人得英国助力,对大清而言,是坏到不能再坏的消息了!不行,得进宫去!当即吩咐轿夫改道,到圆明园门口递牌子请见。 皇帝立刻召见,问明来由,沉吟了片刻,“六福?招军机处全班觐见!” 把军机处众人齐集到山高水长,他让奕把事情又说了一遍,随即问道,“你们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 “英国不顾国际公法,插手中日两国战事,更将本国炮舰租借英国,臣以为,该向英国发出抗议。” “抗议有用吗?老六的话你们也听见了,英国人一推六二五,根本不承认——沈葆桢,你是专管海军的大臣,你以为,英国人打的是什么算盘?” “臣想,英国人不惜冒着得罪我大清的危险,行资敌之举,其故不外有三。中日两国,兵延祸连,最后的结果若是日本得胜,自然不必提,英国人雪中送炭,资助军舰,事后日本人感激不尽,多方报答,英国在日本所能得到的利益,必将远超美法等国;日本人若是败了,则英国战舰恐亦当不保,届时死无对证,我大清也莫可如何。” “丹初兄这话不对,若是日本战败,而英国人所租借的战舰并不曾为我军击沉呢?这岂不留下大大的麻烦?我方穷究起来,又当如何?” 沈葆桢向朱光第一笑,“此事易尔。日本人手中有多艘从英国购买的军舰,改换名字之后,便算作日本人自有的军舰。英国人只要以此为据,何愁不能搪塞悠悠众口?”他说,“至于日本人失败之后,左右英国人已经从日本人那里得到大笔的租借费,也不必担心舰船损失——在臣想来,英国人最担心的,就是战事过早结束,到那时候,英国人收不回战舰的费用,怕就要哭天抢地啦!” 众人给他逗的一笑,皇帝也忍俊不禁,“那你说,我们如何应对?” “臣以为,眼下当命各省海军加紧对日海军作战,最好能够在短时间内解决海战战事,这样一来的话,效果有二,第一,可以让西洋各国看一看我大清海上神威,今后再不敢心存轻视;第二,也好打破英国人的如意盘算,让他们好好的伤一笔大财!更要让英国国民、政府知道,为虎作伥最后的下场,结束人财两失!” “说得好!说得对极了!”皇帝朗声大笑,“但朕想,一味对日作战,也未必是万全之策,英国人不是想从旁拉偏架吗?朕偏偏不准!传朕的旨意,电谕两广总督岑毓英、闽浙总督李鸿章,让他们派南洋海军主力舰队出海,英国人想经过此处到日本去,先和我大清过过招再说!” 这样的旨意等于是把中英两国逼到了战争边缘,较诸对日作战,这种想法太过疯狂,沈葆桢第一个表示异议,“皇上,若是真为此和英国兵戎相见,我大清海军固然无惧,但两线作战,恐有捉襟见肘之虞啊?” “你们以为英国人真的会和我大清开战吗?他们通过中日交战,从中大发日本人的国难财,这还说得过去,开战的事情嘛,朕谅他们没有这样的胆量!再说,即便英国人真敢开战,也不是一月两月之内就可以正式开始的,到那时,我大清海军要么早就打垮了日本海军,要么就是被对方打垮——若是前者,便没有两线作战之说;若是后者,连日本人都不能战败,何谈其他?” 他最后一句所说的‘何谈其他’让奕等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认真在心中盘算一二,这等亡国之音更让人觉得胸前冰凉!而沈葆桢倒以为,左右是要对日作战,再增加一个英国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以他对英国人的了解,就正如皇帝所说的那样,即便是真要打起来,只怕也早就在对日作战结束之后了。 电谕旨意到达福州,李鸿章双手发抖,“这……旨意可是翻译错了?” “大人,这样的大事谁敢不小心?卑职是命电传司连续验看过多次,才肯定的。” “传……海军提督丁日昌,到我这里来,说我有事,有要紧事!” 把丁日昌请到总督府衙,将电谕见示,他也是一头雾水,“怎么回事?和日本人的战事还没有结束,又要和英国人开战了吗?” “想来是英国人意图暗助日本,与我为敌。”李鸿章胡乱说道,“对了,这乌丘屿所在,你可知道是在那里吗?” “知道。”丁日昌认真看着电谕,头也不抬的随口答应着,在电文中,把英国和日本相互勾结,并派遣多艘战舰准备赴日作战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说道,“……该员接旨之后,即以乌丘屿、台湾永安港所在北纬25°为线,阻截英军舰艇越过此线,否则可视为侵略中国!南海海军提督,有战场决断权!” 战场决断权,这是什么意思?丁日昌扪心自问,越发冷汗淋漓,难道要开炮阻止吗?英国人还击怎么办?就这样在台湾海峡掀起对英国的漫天战火?这样巨大的责任,自己扛不扛得起来? “大人?这?” “此事是皇上钦裁,”李鸿章说道,“老爷子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旁的人都是爱莫能助,也只有你老兄自求多福啦!” 说完,他觉得有些太过明哲保身,又说道,“不过我想,既然皇上的旨意中写得如此清楚明白,料想于日后之事,早有主张,你也无谓惊惶。” 这番话于事丝毫无补,反倒让丁日昌觉得此事更加棘手,草草一揖,出了总督府衙,径直回海军提督府,命人传各舰管带,到提督府议事。 五月二十七日之后,南洋海军留下雷同、万荒、广亨号在海面巡弋,其他各舰返回福州港口——台海大战之前,奎昌为了不能出征作战,心中不满,杨廷辉和他说,对日作战,绝不会就这样轻轻松松的结束,仗,还有的可打哩!——为日后再度领旨出发,进行必要的休整。因为这样的说话,奎昌一直盼望着。 但怎么也没有想到,等来的却是这样的命令,“军门,是不是要和英国人开战了?” “开战便开战,怕他怎的?”翦柄南第一个大叫出声,“东洋鬼子要打,西洋鬼子想拉偏手儿?敢伸手,就把他的狗爪子也剁了!” 丁日昌不理他,转头旁顾,“宝顺,你以为呢?” 杨廷辉想了想,缓缓摇头,“朝廷的旨意自然毋庸置疑,但卑职想,和英国人……能不打还是不要打的好。东瀛战事未果,若是和英国人轻启战端,怕吃不下来啊……” “我也是这样想,所以想再给朝廷上一份文书,请皇上慎重从事。” “军门所言自然极好,但卑职想,若是公文往复,耽误了时日,容英国人从台海之间安然度过,日后皇上责问起来,就是不了之祸!” “嗯,嗯!”丁日昌是悚然而惊的神情,“你说的是,此事是我疏忽了。那你说怎么办?” “我想,奏折要上,但差事也得办。不如就派遣舰队出海,沿途拦截……” 翦柄南几个人在一边听着,这时候忍不住说话了,“军门,老杨,不是卑职大胆敢说您,这样做有什么意思?万一英国人一定要过呢?我们怎么办?是放他们过去,还是就此开炮?等朝廷的旨意,朝廷的旨意到了省里,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丁日昌真有些不高兴了,瞥了他一眼,“那你说怎么办?” “这还不简单,照旨意办呗!英国人老老实实回航便罢,如果想顶烟儿上,就开炮轰他娘的!” #c。 第21节 台海争端(2) 电子书下载功能暂停使用!预计需要到下周完成! 第21节台海争端(2) 这一次从香港出发,远路赶奔日本本土的战舰一共是四艘无畏级铁甲舰:亨利四世号、德累斯顿级炮舰两艘:莱克星敦号和考文垂号、纳尔逊级炮舰一艘纳尔逊号。"www.xbaoshu.com文字阅读新体验"以亨利四世号为旗舰,指挥官名叫北龙尼,军衔是少校,他曾经受聘担任过威海、黄埔两处海军学院的外籍教习,清朝如今主力战舰上的各舰管带、枪炮长、轮机长有不少人是出自他的门下,这一次接到命令,航行出海,把座舰交到日本人的手中,让这个英国绅士大感奇怪:难道就不怕为此得罪了日本人吗?内阁众人是怎么想的?在日本的最终利益会怎么样还不知道,却先失却了眼前所得,这些人就看不见?真是短视! 但身为军人,以执行命令为天职,六月初七日,北龙尼登上旗舰亨利四世号,启程北上,沿广东、福建、台湾海峡一路北上,执行政府交付他的任务。 五月二十七日台海之间的中日海战,他没有亲临观战,但听其他从战场外归来的英国战舰指挥官说,两国海军实力都很称一般,没有什么能够令人眼前一亮的作战方式,特别是被日军击沉的清军战舰,更是舍长就短,战斗没有进行到多久的时候,就选择了以己舰冲击敌舰这种同归于尽的方式来完成对敌作战——到最后不但没有达成目标,反而给对方打沉!这种舰长,若是在英国,即便是侥幸活下来,也是难逃同僚的讥讽。 北龙尼从侧面了解了一下,沉没的清军军舰是雷同号,管带叫许寿山,这个人自己不认识,想来不是自己的学生——这让他也觉得有些庆幸:若是自己的学生给人家这样品评,他这个做老师的,面子上也很不好看吧? 他这一次要负责交到日本人手中的亨利四世号是1878年下水的第二代铁甲舰,标准排水量:20,500吨,满载排水量:23,800吨;总长187米,型宽吃水5.9米;定员1154人。舰上的锅炉是有6台50型燃煤锅炉,主机4台蒸汽轮机,功率:9,200轴马力,推进:4轴4浆;航速25节,续航力12000海里13节。 主炮是8门50型300毫米l45型舰炮(4x2),副炮:12门150毫米l47型舰炮(6x2),速射炮12门100毫米l50型舰炮(6x2)。主装甲带220-380毫米,装甲隔舱200-350毫米,甲板75+85毫米,炮塔200-470毫米,炮座380毫米,司令塔220-470毫米。 相对而言,无畏级的各项性能近十年来服役的众多英军主力战舰中绝对是优秀的。而据传说,这种战舰在设计师吸收了中国皇帝手绘的远字级铁甲舰的优点,但北龙尼对此嗤之以鼻:英国人才从来不会那些剽窃别人设计的龌龊事呢! 因为顾忌到中国可能做出的强烈反应(中国人已经知道了此事,但为华尔琛搪塞了回去),北龙尼奉有严厉指令:在任何情况下,都绝对不允许和中国人发生正面冲突;换言之,他绝对不能做首先开炮的那个人! 北龙尼能够选择的路线只有两条,或者从台湾海峡,或者绕行台湾,从太平洋上直插日本列岛,这两种做法各有利弊,前者的路途会稍远一些,但风浪要小得多——七月的太平洋,正是多风多雨的时候,凭英军的舰艇固然是无惧,但能够避免还是应该避免。因此,北龙尼选择了前者。 船行海上,风平浪静,亨利四世号以13节的时速缓慢前行,驶过广东南海海域,前面不远处就是台湾海峡,只要能够顺利经过此处,基本上就已经可以确定,不会遭遇到任何危险了。北龙尼最后一次举起望远镜,就准备到舱中去休息,但望远镜中的景致,让他的心脏简直都要停止跳动了:前方一万米左右的海面上,挂着大清南洋海军青龙旗的战列舰、铁甲舰及炮舰成‘一字型’排列在海面上,不用看也知道,对方一定不怀好意! 此时中国的舰艇也发现了驶来的英军舰队,丁日昌放下望远镜,吩咐一声,“给英国人发旗语,告诉他们,我奉皇上谕旨,不允许英国舰队通过北纬25°线,否则便视作侵略中国,一切后果,由英国人承担。” 北龙尼等翻译把清军的旗语翻译好,气得一张银盆大脸涨得通红!中国人太狂妄了!我就不相信!吩咐,“保持原来航向,继续前进!” “大人,英国人根本不理我们,还在继续前进。” “他们距离我们设定的界限还有多远?” “不足8,000米。” “等到5,000距离的时候开炮,跨射!警告英国人,不许前进。” 三千米的距离在13节的速度下,不超过8分钟的时间,也算是瞬息可达了,北龙尼等眼见清军主力舰上的炮口闪过一道白眼,大惊失色!他们没有想到中国人真敢放开手脚,不顾一切的蛮干。炮弹落在纳尔逊号身后四百米左右的水域中,溅起粗大的水柱,“这是第一次警告!”这是来自中国舰队的正式通知。 北龙尼嗓子中一片干涩,连咽一口吐沫也觉得比往日更辛苦起来,“舰长阁下?是不是要做战斗准备?” 北龙尼想了想,回身问道,“你说什么?” “我是说,是不是也要做好战斗准备?” “嗯龙尼胡乱的摇摇头,“不,暂时不需要。” 太湖号上,丁日昌同样满头大汗,英国人兀自不肯停止前进,看样子,是根本不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了,难道真的要就此开战吗?若是只有眼前这几艘军舰,自然不惧,但在他们身后,却是强大的英国海军,初生不久的中国海军,能是人家的对手吗? 双方的距离一再拉近,瞭望员汇报的声音如丧魂钟般的敲打在双方指挥官的心上,“还有4,300米,4,000米,3,600米。” “开炮,第二次警告!” 炮弹发射出去,英军继续前进,“还有3,100米,2,800米,2,500米。” 丁日昌心中叫苦,连续两次警告发射,英国人既没有答复,也没有停船,更没有转向,像是都死在船上一样,“王八蛋,你们倒是也采取点动作吧?大人,还有不足2,000米!” 丁日昌双手攥拳,静静地站立在舷窗前,一言不发,“大人,还有1,500米,1,200米,还有不足1,000了!。” “拉响作战警报!命令所有人,只要英国人跨过北纬25°线,就不惜一切代价的轰沉它!” “嘟~!”悠长而响亮的汽笛声连对面的英军都可以清晰的听见,北龙尼知道,中国人是铁了心要干到底了! 这让他又惊恐又疑惑:中国人疯了吗?和日本的战争还没有结束,就忙不迭的要挑起和大英帝国的战争了?还是中国的官员都是死人?就任由他们的皇帝下达这样荒唐的命令,而不做任何的劝解? “舰长,我们和中国舰队的距离已经不足一千米了。” “航速降为8节,发旗语,告诉中国人,我们此番调动军舰,只为观战,并非其他。” 见对方终于有了反应,丁日昌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听完参谋的翻译,大声说道,“打旗语告诉英国人,尔等来意,我方尽知。彼此皆为军人,不必弄虚假之语!我奉皇命,严守北纬25°线,贵方越过此线,即视作侵略中国!” 北龙尼无奈苦笑,即便对方这样说话,他还是得继续装糊涂,把刚才的旗语又打了一遍,“大人,英军舰队距离我方已经不足500米了。” 丁日昌点点头,“开炮,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 轰然巨震中,炮弹越过英军舰队的上空,在海面上炸出粗大的水柱,同时,清军不惜一战也要阻止英军穿过台湾海峡的决心也最后一次展露在英国人眼底,这一回,北龙尼不能不慎重对待了。 “大人,还有不足300米,不足250米,不足200米。” 亨利四世号上,舰上大副心中焦急,这种距离下,舰长兀自不肯下达全舰作战准备的指令,一旦清军开炮,英军就只能被动挨揍,下场不问可知,“舰长?是不是做好战斗准备?” “还有不足150米!”瞭望员的一声呼喝,让北龙尼缓过神来,举起望远镜看过去,太湖号两侧的锚链深深地扎进大海,巨大沉重的舰体在海浪的作用下却丝毫不见摇摆,似乎在象征着中国人不可动摇的决心,“还有不足100米!” 北龙尼痛苦的闭上眼睛,吩咐一声,“左满舵!” 眼见英军旗舰亨利四世号在距离警戒线不足100米的距离上划起大片的浪花,调转船头,向左倾斜,丁日昌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了,“终于把英国人吓跑了!” “军门,您没什么吧?” #c。 第22节 外交纠纷 电子书下载功能暂停使用!预计需要到下周完成! 第22节外交纠纷 香港总督及英国驻中国各地的领事、驻京使节,对中国大清政府这样粗暴的做法大为不满,约翰.p.轩尼诗爵士第一时间向两广总督提出严正抗议,认为中国南洋海军的军舰炮击正在做正常航行的英*舰,是有意挑起事端,把两国推向战争边缘的危险举动,要求中国北京给出明确答复。 不但是英国,美、法、西、奥等国也无不认为中国这一次的行动是非常危险和未经认真考虑过的,一旦激怒英国,后果不堪设想;就是多年来始终和中国关系最称良好的德国,也隐晦的表示了担忧。 奕急得满嘴火泡,左右支应,各处解释,忙得一塌糊涂,英国人气势汹汹,根本不理他的解释,一定要中国政府就此事向英国道歉,并惩办此番在台海冲突中,率先发炮的中国海军将领。奕身在其中,分外觉得为难,朝廷对日用兵,正在如火如荼,其势必不能和英国再挑起争端——想来英国人也是看准了这一点,也不惜狮子大开口的提出种种条件的。 只为息事宁人计,奕便有了答应英国人要求的话锋,“皇上当日电谕旨意,也只是要丁日昌等阻隔英军前进道路,并无明文准许其率先开炮,乃至挑起两国战事文字,丁日昌这等做法,殊不堪问!臣弟想,……” “你不必想!”皇帝大声抢白他,瞪了弟弟一眼,把一肚皮的话又吞了回去——这几天以来,老六实在是顶着太大的压力,对日用兵之事,他是军机首辅大臣,调动兵员、补充各处所需都是要他亲自过问,京中还要辅弼政事,无暇休息,累得黑白颠倒,如今又出了中英对峙的局面,也难怪他心力交瘁,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心思了。但这是自己不能容忍的。 他怜惜的叹了口气,“老六,你是怎么想的,朕知道,但台海争端一事,我大清断断不能失了半点颜面!这样吧,明儿个就是六月初八,各国驻华公使不是都要到正大光明殿中来,为朕拜寿的吗?就定在明天好了,朕亲自解答英国人的问题。” 第二天是六月初八日,距离皇帝的万寿节还有一天,按照京中的旧例,每到这一天,朝中百官、大清藩属及各国公使都要到圆明园中来,向皇帝祝寿,然后皇帝赐宴,彼此一团和气,散席而罢。但咸丰二十八年的万寿节,情况有所不同。京中的空气极其紧张,天下人都在等待着朝廷尽快拿出解决中英争端的解决办法——总是这样拖下去,可不是个事啊! 皇帝到奉贤殿拈香祝祷完毕,乘玉辂大驾一路到正大光明殿后,待朝臣、百官进殿之后,才升座宝座,“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跪倒行礼,西洋使节三鞠躬行礼,皇帝摆手,“都起来吧。” 等众人起身,皇帝扳着脸,目光在下面扫视一圈,慢吞吞的开口说道,“今儿个是朕万寿节庆,按照往常的惯例,不过由得尔等祝祷一番,随即赐宴,中外君臣一同和乐。说一些尧天舜日的应景话儿,如此而已。” “……而今天的情况略有些区别,这等官样文章固然要做,但在此之前,朕有几句话要说。”他说,“想来你们双目不盲,双耳不聋,也都知道了,六月初六日在台湾海峡中发生的中英两国的争端——清流、国子监、翰林院,乃至内阁、军机处中不断有人上章,要朕重惩下令开炮的丁日昌,为什么呢?表面上看清流,并不是因为他率先开炮挑衅,而是为了在对日作战期间,国家用度频仍,海军征战不绝,尚未有一个明朗的局势之下,丁日昌竟然敢再度挑起与英国的冲突,日后激怒英国,发作开来,我大清两线作战,有捉襟见肘之虞。” “……另外一个不能说出口的理由是,处置丁日昌,是为朕待罪!处置了一个丁日昌,就保全了朕的颜面不失,想来英国使节久驻中华,于我大清的这种官场之风也早已经司空见惯,办了一个丁日昌,赔偿一些军费银子,也很可以堵住英国海军、英国国内某些政客的嘴巴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提高了声调,“朕告诉你们,此事万万不能!丁日昌是朕的臣子,命令其固守北纬25°线不准英国海军炮舰经过是朕的旨意,所有的责任,朕一身承担!英国人想要趁机讹诈,甚至不惜以武力威胁,也要达成目的?好,好得很!只要英国人敢于挑衅开战,我大清奉陪到底!” 华尔琛的脸色半红半白,那副尴尬的模样让人发噱。但此刻,任何人也没有嘲笑他的心思,都给中国皇帝一番雷霆怒火吓得呆住了,他竟然丝毫不顾忌?甚至当着各国公使的面前,大骂本国政府,这实在令人不能容忍! 只听皇帝继续说道,“恭王对朕说,于西洋各国,还是宜乎以宽仁之道待之为上。这句话,朕心中深以为然,但宽仁之道,也是要视西洋各国于我大清的态度而定,如美、法、德等国自然该如往常,悠远宽仁;对于那些狼子野心,意图火中取栗,甚至要借助中日争端,从中渔利的,朕不在乎在和日本对战之余,同这样的国家周旋到底!朕刚才在奉贤殿拈香祷告我大清列祖列宗,即便是我大清军民流尽最后一滴血,也绝不会退让半步!” “不但是英国!”皇帝终于百无顾忌的点名了,“任何一个国家,意欲插手中日之间战事,或者意图通过资助我大清的敌人,而从中渔利,甚至不惜与我大清兵戎相见的,一概如是!只要你们敢来,朕一概接着你们。看看是我大清败下阵来,还是尔等自食苦果!” 这一次的朝会让所有人目瞪口呆,咸丰皇帝不惜一切也要把对日作战进行到底,甚至不惜和英国兵戎相见的意图,简直让人觉得他是在发疯了。华尔琛意兴阑珊的回到公使馆,命人火速将皇帝的言行传回国内,请政府拿出解决之道。同时,中止和中国方面进行的谈判,等候从英国伦敦传回的消息。 在海峡的另外一边,位于东经131°66′,北纬33°82′的海面上,一支由安山湖号战列舰为旗舰、成员包括定远、威远两艘铁甲舰;广元、广贞、雷乾、雷艮、雷震、雷兑等六艘二级炮舰和雷巧、雷和号两艘一级炮舰组成的大清北洋海军主力舰队,逐渐靠近日本下关港三十五海里的海面上。 下关是日本最重要的海岸港口之一,通过这里,北接本州、东靠四国、南依九州,除了一个北海道地处偏远,鞭长莫及之外,日本的经济重地,都位于其左近,从开战之初,这里就给清军列为重点打击目标。这一次从山东出动的战列舰、铁甲舰和炮舰是所有远征舰队中实力最强大的,总吨位超过了十四万吨!统帅是新任山东海军提督,海军学院教习出身的奎昌。 咸丰二十一年的时候,为沈葆桢领命出海,指挥作战,虽然他的指挥并没有给舰队带来什么恶劣影响,但在恩寿和奎昌的联手攻讦下,还是弄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从这之后,海军作战就形成了一道规制:舰上以管带为第一司令人,其他任何人都不能干预、过问指挥。特别是在战时。 而此时尚无无线通讯设施,船队出港,便成了断线的风筝,也只能由管带起到指挥作战,稳定军心的作用,但在此之前,战术的布置在岸上完成的过程中,却是要群策群力,共同献计的。 也因为如此,此次奎昌领旨出海的战术,都是经过皇帝点头钦准的,其实不但是他领导的这一支舰队,恩寿、丁日昌等人也莫不如是! 随着舰队缓缓靠近对马海峡的边缘,奎昌越发觉得小腹坠胀,倒像是憋着一泡尿似的,实际上不是的,这是他生理上的习惯,每每大战之前,总要有同样的感觉,“距离直方还有多远?” “还有不足二十海里。” “转向150,命令全体,做好战斗准备。一旦发现有警,立刻拉响警报,并立即开炮!” “是!”枪炮长方伯谦大声答应着,转生下去传令。 安山湖号是此行的旗舰,和定远号各自带领一队舰只,呈两列并行状缓缓转向,以一个直角的方位,靠近山口县的下关、福冈县的直方,这两座紧贴着沟通对马海峡和周防滩之间的府城。这一次北洋海军的作战计划是,在通过周防滩之后,折向西南,顺行姬岛、佐田岬半岛、日振岛、丰后水道、鹈来岛、冲岛南行,绕道四国东部,顺纪伊水道北上,进入大阪湾,轰炸日本经济中心的阪神地区。 这样做的效果有两处,第一是可以避免船行在濑户内海时,岛屿众多,敌军岸防火力凶猛造成了己方损失;另外一个,就是逼迫日军西海军提督府在九州、四国之间的宽阔水域进行决斗——阪神地区是日本政府不容有失的经济命脉,这里一旦被清军轰炸乃至占领,对于大清后续的战略部署的展开,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而这种战术部署的缺点也很大,首先说,从下关进入周防滩,再到丰后水道这七百余海里的水路,岛礁纵横,沟岔遍布,非常不适宜海军大型舰艇的展开,这也还罢了,按照周盛波的说法(他是靖远号管带,这一次并未跟随出战),敌军很有可能在鹈来岛、冲岛一线设下伏兵,这里是离开丰后水道,进入太平洋的最后一道天然屏障,而且正是兵舰受困依旧,脱出生天的第一站,兵士心情放松,极有可能在心理上出现麻痹,到达这里的时候,一定要千万千万加强巡视。 奎昌对这样的意见做到心中有数,望着眼前雾蒙蒙的天空,心中思忖:很快就是第一关了,不知道走起来会怎么样呢? #c。 更多到,地址 第23节 下关之战(1) 电子书下载功能暂停使用!预计需要到下周完成! 第23节下关之战(1) 安山湖号逐渐靠近位于对马海峡北岸的下关港,时间是早上的五点十三分,天空阴沉沉的,有些许的薄雾笼罩在海面上,能见度不是很好。举起望远镜,可以清晰的看见下关港口远近的景致,这里是沟通濑户内海和朝鲜海峡、对马海峡的要地,日本本州、四国、九州的商船要前往中国北方诸港和朝鲜国,经过此处,可以节省上千海里的路程,绝对算得上是第一黄金水道了。 自然,此处的防御也是超乎寻常的强大,在其南北分别有镇台设在广岛的第五管区和设在熊本的第六管区两个师团负责岸上防卫,但陆军所有的山炮、野炮几乎不可能对清军的主力战列舰产生太俱威胁性的攻击,因此,日军海军部共同商议之后,订下了一个计划,取名为‘迎风’。 这个计划和胜海舟日后在津轻海峡阻击清军舰队的方法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两者的区别是,胜海舟的作战计划并不成体系,几乎可以算作是仓促应战;而迎风计划,却是经过多方筹谋,正式落在书面文字之中的。 这个计划具体的细则是这样的,以位于长崎的西海军提督府为总指挥,以秋津洲为旗舰,配以严岛号铁甲舰,大和、千珠、鸟海、爱宕、赤城、八重山等八艘舰艇,出长崎半岛,过松岛、黑岛、野崎岛、平户岛、生月岛、的山大岛、马渡岛、加唐岛,进入对马海峡的玄界滩,在大岛(这不是津轻海峡的大岛,只不过名字相同)隐蔽起来,等到清军开始进入下关港口水域的时候,从其后炮轰敌舰,配合直方、下关两地的岸防火炮,相信即便不能彻底打掉清军的这一支主力舰队,也要给他们一个惨痛的教训! 这种作战方法非常隐蔽,鉴于中国海军对日本海岸线上众多岛屿的不熟悉,成功的几率占到7成,而这样的成功率,在上至天皇、下到西海军提督府的提督嘎本武扬看来,都是绝对可以押上所有的筹码,进行一次豪赌的数字了。 话是这样说,但这样一个作战计划的展开,也有着很大的偶然性,清军如果不经过下关海域,而是从东海直接进攻鹿儿岛等地的话,则该处全无半点防御力量,只能干等着挨揍了;另外,即便中国人确实是按照己方的意图展开,秋津洲等八艘战舰能不能隐藏的好,不给对方发现?一旦被对方发现踪迹的话,后果不堪设想!要到了那一步,日本海军就连一点和对方抗衡的本钱也没有啦! 但认真衡量一下手中的底牌,明治天皇终于还是批准了这一大胆而冒险的作战计划。于是,从六月初四日起,日军舰队缓缓离开长崎港,绕行五岛滩海域,北上埋伏,静候猎物的到来。 等待的日子是最让人觉得难过的,明治时代,通讯技术落后,对于中日双方都是有着最最制约性的因素,每隔三天的时间,才能通过从下关港口开出的快艇到大岛来,通传一下最近的进展,“已经得到清军主力舰队从威海出发的确切消息了。”通信兵一个敬礼,把手中的文件递了过去。 嘎本武扬接过信纸,在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中**舰的名称、管带、吨位、航速、火力、人员等信息。“以安山湖号为旗舰吗?” 嘎本武扬无奈苦笑:湖字级战列舰的威风他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也听人说起过,这是清军从英国最新购进的主力战列舰,总吨位超过30,000吨!正面相捋,绝对不是凭自己的秋津洲号和几艘铁甲舰可以对付得了的,更何况还有两艘远字级铁甲舰,数艘一级、二级炮舰,若不是能够得到岸防火炮的强力协助,再加以地处暗处,可以打清军一个措手不及的作战计划,自己真要有多远逃多远了。 一念及此,嘎本武扬为自己的懦弱苦笑起来,“混蛋!你也算皇国的军人吗?” 身边的副官听他骂街,却不知道是在说谁,奇怪的眨动着眼睛,“好吧,你下去吧。” 嘎本武扬挥退通信兵,走到作战室的海图前,海图正标注着下关、直方一直到西进路线的周防滩、丰后水道等处的详细标注,最深的地方是在周防滩,有124米,最浅的地方是在丰后水道的日振岛附近,只有不足30米。这一地区的海床呈锅底状,过了冲岛,水深从数十米,近百米猛然变成千余米——再往东航行,就是太平洋水域了。 看着海图,嘎本武扬心中盘算,即便是在这样水域狭窄,清军舰队施展不开的地方打他们的伏击,能够取得战果,恐怕也只有最初的几分钟时间内!威海海军的实力是东西洋公认的大清第一,不但因为他们曾经经历过实战,更因为这支海军是大清创建海军以来的第一支战队,士兵的热情极高,而且从来以‘老子天下第一’自居,训练之刻苦,兵员质素之高,都不是其他如南洋海军、旅大驻军、海参崴、库页岛等地驻军可以比拟的。 所以,要想打败对方……不!不能有这种狂妄的想法,嘎本武扬喃喃自语,现在自己所要求的,只能是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尽可能多、重的重创敌军,那就要在细节上狠下功夫!一想到这里,他支起身来,“派人到下关和直方去,把这两处地方的地方志和战略局部构图找来,将具体位置的具体坐标印发下去,交给所有的枪炮手,让他们熟悉一下。” “是!” 在三天的时间里,日军海陆两途都做好了万全准备,只等清军懵懵懂懂的一头钻进陷阱里来了。而事情的进展,也正如日军所预料的那样,六月十一日的早上,以安山湖号为首的清军主力舰队出现在下关外海三十海里处,而且,照清军舰队行进的速度和路线来看,对于前面的危险一无所知,这不得不让在下关府城岸上担任岸防火炮队列的指挥官板垣松宫喜出望外,“再来近一些,再近一些啊,畜生!” “联队长,您说什么?” “少废话!”板垣瞪起一双平日里蛮好看的凤眼,啐了一口自己的副官,“火炮都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只要敌舰进入到海湾之内,只等您一声命令,就可以全部开火!” “告诉大家,都瞄准了再打。”板垣拍了拍炮口向天的岸防火炮,这都是从德国进口的,名叫克虏伯,口径最小的也有175毫米,最大的在400毫米!任何一艘清军军舰挨上一下,都是承担不起的重大伤害。除了射速有些慢,简直是完美! “是!”副官答应着,身子却一动不动,这样的话早在几天前就和士兵们说过了;而海军士兵也都是好样的,心中早就积满了对中国人的痛恨,等到打起来,一定会给对方一个惨痛的教训的。 早上的五点三十九分,安山湖号黝黑巨大的船身缓缓驶进下关水道,不论是岸上的日军还是隐藏在大岛的日本舰队正在心头窃喜,清军旗舰上有人在挥动旗帜,看样子,是在向友舰打旗语!嘎本武扬暗道不好:难道是中国人发现危险了? 旗语打过,定远、威远两艘铁甲舰缓缓从队列中分离出来,分别驶向东南和西北方面。嘎本武扬一望而知,看起来,中国人不全是傻瓜嘛?居然还知道防护侧翼及队尾? 眼下不是赞赏对方的时候,这种突然而至的变化,让隐藏在暗处的日军舰艇编队有些慌了手脚:远字级铁甲舰不是好啃的骨头,这时候冲出去,只会把原本设计之初的伏击战变成遭遇战,凭日军的战力,打不打得过对方? 嘎本武扬沉吟半晌,快速做出决断,“按照计划进行!两艘铁甲舰,就不相信我皇国的海军会对付不了他们?其他的军舰交由岸上部队‘照顾’,我们依旧按照计划展开作战!” 六月十一日早上的六点零四分,安山湖号进入下关水域,船速只有10节,缓慢前行,在它身后六百米处,是一级炮舰雷和号,其他的军舰,还在下关外海呢!这又是一个让日本人意想不到的变化,可以说是顾前顾不了后,这时候开炮,虽然能够给旗舰以最大伤害,但只是打沉了它,于整体作战计划也没有什么改变,清军主力未损,后续而至的报复一定会极其猛烈! 两公里长,四公里宽的水道,最多只能容留三至四艘军舰同时出现在岸防火炮的射程之内,板垣松宫现在唯一期盼的,就是清军的一级炮舰多进来一些,让自己的威力巨大的火炮能够更多消灭一些敌军的主力舰只! 六点十三分,海面上升起一颗明亮的信号弹!“通!”鲜艳的橘红色光芒在雾蒙蒙,阴沉沉的天空中徒然炸起,映衬得海天一片明亮!奎昌立刻知道不好,还不及他下达作战命令,安山湖号已经为两岸同时发射的岸防火炮击中,左右船舷上安装的总计16门150毫米口径速射炮中有11门立刻给对方打成了漫天飞溅的金属流! #c。 更多到,地址 第24节 下关海战(2) 电子书下载功能暂停使用!预计需要到下周完成! 第24节下关海战(2) 战斗在瞬间爆发,清军虽然被敌人伏击,但身在异国,兵士们的神经也保持着高度紧张,炮声响起就代表了一切!李仕茂第一个推开前甲板的舱门,手扶着帽子,猫着腰一路奔行,几步之间就到了一号炮塔,拉开门进去,把头探到安装在炮塔左侧的光学测距仪上,口中不停的抱着参数,“距离3,300,方向210,偏角35°,轰!” 一句话没有说完,一发炮弹砸在船上,一千余吨中的炮塔仿佛都要被震得飞起来了,李仕茂理也不理,大声吩咐着,“准备装填,发射!” 400毫米口径的巨炮从炮膛发射出去,猛烈的轰鸣声震耳欲聋,李仕茂看看弹着点,还好,这一炮的落点刚刚好,瞬间就报销了日军的一处防守阵地,“打得好!再来!” 安山湖号船体剧烈震动,有是因为己方发射炮弹造成的,也有因为被敌军的炮弹击中而造成的,两舷的四射跑炮位上,仅存的5门速射炮也在开战之后的半分钟内都被敌军炸毁,而距离李仕茂所在的第一炮塔不远处的第三炮塔,也为敌军岸防火炮击中——战列舰的炮塔,正面装甲最厚,有四百三十毫米,侧面的装甲次之,背面的装甲更次之,这一次被敌军同样口径的巨型炮弹击中侧面装甲,引起的后果几乎是灾难性的! 炮塔装甲被彻底撕开,不但炸死了里面的数名清军炮手,猛烈的爆炸威力甚至将一千二百吨的炮塔凌空掀起,落到了海水中!这一炮不但摧毁了三号炮位,连带着二号炮位也受到震动,里面的人员被震死震伤不说,还震坏了控制炮管俯仰角度的液压马达,提升弹药的扬弹机。如此一来,即便更换炮组,该炮塔也无法继续使用。从这也能看出,四百毫米重型炮弹的威力有多么惊人。 总算一号炮塔距离较远,湖字级战列舰的装甲厚度也足够,才算不至于全军覆没。饶是如此,安山湖号受到的伤害也够瞧的,战斗刚刚开始,它就失去了几乎一半的火力! 和安山湖号同样遭遇被动挨打命运的,还有随行的雷和号和雷巧号,这是两艘7,200吨级的炮舰,论及扛击打能力,不逮湖字级远甚,好在日军炮火主力都对准了旗舰安山湖号,它们受到的‘照顾’大都来自其余稍小口径的岸炮,还能勉强支撑。 但讨厌的是,安山湖号位于这样不利的位置,竟然不知道加速前进?看它的状态,动力系统并没有受到很大的影响啊?怎么不走呢?处于这样一个逼仄的海湾内,己方只能使出一半的力量,根本发挥不出战列舰战略上的优势——奎昌是死人吗? 奎昌在开战的第一时间就阵亡了! 敌军炮火的第一轮射击中,两舷速射炮被摧毁,同时遭殃的还有船上的指挥中心,一枚400毫米炮弹击中舰桥,当即炸死了奎昌在内了二十余名军官,就连紧急出舱布置作战任务的方伯谦,也给气浪掀起,身体撞在舱壁上,失去了知觉——开战之初的五分钟内,安山湖号完全处于无人指挥的尴尬境地中!这也造成了该舰动作不流畅的最主要原因。 一直到舰上的医生紧急救援,把方伯谦救起,给他包扎头上破损的伤口时,他才清醒过来,“怎么样?管带大人呢?” “都阵亡了!” “哎~!”方伯谦哀鸣一声,这真是糟糕到了极点!“舰上……现在是谁的官职最高?” 军医官左右看看,“就是大人您了。” 方伯谦一愣,顾不得分辨自己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强自挣扎着扶着舱壁站起来,船身一阵一阵的抖动,“各种损毁情况呢?”一句话出口,便知道问错了,对方是军医官,又知道什么了?“命令,加速到最大马力,冲出交战区域!” 命令快速传达下去,安山湖号终于开始加速前进,但日军岂能就这样轻纵其离去,开战至今,清军舰艇所受的伤害固然很大,但呆在岸上的日军也并不好过——在雷巧号身后,刚刚进入下关水道,还不及受到日军轰炸的雷乾、雷艮两舰猛烈开炮,支援友舰,数分钟的时间内,下关、直方两岸上的日军阵地,就给清军的175毫米口径火炮前后犁了一个来回! 到安山湖号开始加速为止,两岸上除了400毫米口径的火炮距离较远,还不至于受到波及之外,其余小型火炮,都给消灭得差不多了——正如嘎本武扬所预料的那样,这场伏击战,在五分钟过后,就已经宣告结束了。 等到安山湖号冲出敌军的伏击圈,方伯谦才有时间踏足指挥作战室内,地上一片凌乱,二十余人的尸体被炸得四分五裂,都分辨不出本来的颜色了,除了奎昌之外,船上的舵手、参谋、自己的副官,一无幸免!“传令!全舰调头!给奎军门报仇!” “大人,这可不行啊!”从刚才开始,那个军医官就一直陪在他身边,赶忙叫了一声,“大人,我们的军舰受伤惨重,火力不齐,就是回去,也不顶用啊。” “你懂什么?”方伯谦不理他,“我刚才问过,舰上还有一门炮塔可以使用,而后甲板上的四座更是完好无损,怎么说是火力不齐?调头,调头!” 奎昌阵亡,方伯谦是舰上最高指挥官,旁的人不敢抗命,开始调转船头,转身又向下关水道杀了回去。 在下关外海的海面上,激战正在进行。日军是以四景舰之一的秋津洲为旗舰,配以同样的四景舰序列中的严岛号,再加上大和、千珠、鸟海、爱宕、赤城、八重山号,合计的八艘战舰,围攻清军的定远、辽远两艘铁甲舰和广洪、广贞、雷震、雷兑六艘舰艇。 从吨位上而言,双方相去不多,数量上更是日本占先,两艘远字级分别缠住一艘敌军的四景舰,双方拼得你死我活,战斗进行得非常激烈;但另外四艘中国舰只,要对付的却是六艘日军炮艇,就显得有些捉襟见肘起来。 首先建功的是广洪号,这艘船的管带名叫张英,他也是唯一一个当年参加过越南海战,但位置不曾变迁的清军管带一级官员。 这让张英大感无奈:看着周盛波,已经是远字级铁甲舰的管带,许寿山、翦柄南两个也把座驾的二级炮舰换做了一级,别人都行,怎么就自己不行呢?如同趴窝的老母鸡一般一动不动,让人情何以堪?所以这一次离开威海军港的时候,他就对自己发誓:这一次对日作战,要么立一个大大的功勋给同僚看看,给皇上看看;要么就博一个轰轰烈烈的战死海疆,也不再受这份窝囊气! 战斗一经打响,张英立刻来了精神,用手一指正在从己方左近处出现并快速欺上的日军战舰,大喝一声,“看见左舷第三艘战舰了吗?给老子打沉了他!” 士兵对管带这种近乎‘点、点、点牛眼’一般的做法无不暗笑,但好笑是好笑,谁也不敢有半点疏忽大意,舵手、轮机手快速操作,广洪号从战阵中分离出来,迎着敌舰冲了过去。 和他交手的是日军千珠号,这是一艘吨位在3,200左右的快速炮舰,火炮未必非常强大,但胜在动力系统非常优越,可以达到22节的高速度。 两艘战舰迎面快速接近,在这样的情况下,射击精准度都会受到很大影响,但张英官职多年不动,即便有一些改变,也只是从广利号换到了广洪号上,平日里无所事事,便疯子一样的操演士兵——不但命士兵操演,张英自己也亲自上阵——他是到今天为止,大清海军序列中,唯一一个以管带之尊,却能够操纵火炮的! 有什么样的主官就有什么样的士卒,广洪号上的炮手的射击精度在海军中也是名列前茅的,这一次的海战,终于给他显出了威风! 一枚炮弹是打在了千珠号一号炮塔左侧的舰缘处,炮弹打穿了露天装甲,在水平装甲与主装甲带交汇处发生爆炸,最终在炮塔的左侧留下了一个长度约有八米的缺口。爆炸产生的弹片横扫了附近数个舱室,遗憾的是,弹片没有打穿水平装甲,也没有打穿保护着甲炮塔扬弹通道的装甲隔舱,而且附近几个舱室都没有官兵,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千珠号上的日军立刻还以颜色,在中弹不足三分钟之后,一枚炮弹准确的砸中了广洪号的舰首,据了望员的记录,这枚炮弹应该打中了锚舱。爆炸之后,了望员甚至判断出目标舰的航向稍微向左偏了一点,而且一个巨大的物体在爆炸中飞入了夜空。 据清军的战斗记录所载,这枚炮弹确实打中了锚舱,而且正好砸中了备用锚上,结果,炮弹在锚舱内爆炸,不但将广洪号舰首水线以上部位彻底炸毁,还炸飞了备用锚,炸断了主锚的锚链。只是,因为爆炸点太高,所以没能对舰体水线以下部位造成严重损伤。 张英用力啐了一口,“干你娘!给老子狠狠地打!” #c。 更多到,地址 第25节 下关海战(3) 电子书下载功能暂停使用!预计需要到下周完成! 第25节下关海战(3) 接下来的十多分钟内,广洪号至少打中千珠号三枚炮弹,其中一枚让对方的三号炮塔在十分钟内没能打出一枚炮弹;第二枚很有可能炸毁了该舰的后舰桥,第三枚则打掉了该舰尾部用来吊运货物地吊车。:www.xbaoshu.com更新文字章节最快的小说网:同样的,广洪号受到的打击也并不比对方来得少。 六点二十四分。广洪号被第一枚炮弹击中,命中点在战舰左舷水线附近。虽然炮弹在舰体外爆炸,没能炸毁主装甲带,当时却让该部位地众多官兵受了伤,同时震坏了三号锅炉舱的一根蒸汽管道。当然,这个损坏并不严重,损管队员仅仅用了二分钟就修好了这根管道,使三号锅炉舱地两台锅炉继续发挥作用。 二十七分,千珠号又挨了一枚炮弹,这枚原本应该朝着三号炮塔飞去的炮弹因为舰艇的速度有所降低,结果砸中了后舰桥,导致舰桥内的三十多名官兵非死即伤。 三十一分,千珠号连续被两枚炮弹击中,这一次的损伤不比之前,对敌舰造成了极大的影响。第一枚炮弹打在了一号炮塔的正面装甲上,虽然没有能够穿透装甲,当时炸毁了左侧与中间的火炮,并且导致该炮塔内地官兵全部伤亡,其右侧的主炮也在十多分钟之后才再次打出了炮弹。 第二枚则在了两根烟囱之间,虽然在砸穿了露天甲板之后,被厚达一百九十毫米(原本为一百五十毫米,在大修的时候加了一层五十毫米厚的装甲)的水平装甲给挡了下来。当时这枚炮弹爆炸之后,使两根烟囱都有所损伤,排烟不再顺畅,直接的结果是千珠号的四座锅炉舱不得不减少燃煤量。其速度优势也变得所剩无几了。 千珠号的灾难并没有就此结束,六点四十八分的时候,广洪号上的炮手如有神助,一枚炮弹竟然再次命中了该部位,而且命中点几乎毫无偏差!结果让本来就已经严重变形的水平装甲再也承受不住炮弹的轰击,被直接砸飞了!这枚炮弹随后又砸穿了两层甲板,在击中了2号锅炉舱顶部的装甲隔板之后发生爆炸——即便最终还是没有能够进入锅炉舱,损坏也相当严重。千珠号再也没有了刚才以耀武扬威的劲头,速度也明显的慢了下来。 “干你娘!你不是能吗?”张英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街,游目四顾,己方的军舰正在各自和敌舰捉对儿厮杀,战况看起来,一时间还没有解决的迹象。自己只要再轰上几炮,就是这一次战斗中,首开纪录的第一名啦!“狗崽子!冲上去,先把它给老子打沉了!” 接近到三千米之内,广洪号用了三轮齐射,把千珠号送进大海。张英骄傲的昂起头,“鸣响汽笛!告诉友军和敌舰,我们已经消灭一艘敌舰了!”说完,他又骂了一声,“娘的,我太猛了!” “嘟~嘟~嘟~!”明亮的汽笛声即便是在这炮火连天的海面上也掩盖不住,敌我双方同时转头看过去,脸上的表情虽然完全不同,但有一点是同样的,就是根本没有心情和精力去搭理这个狂妄的小子! 张英在舰桥内四处张望,看他的样子,打沉一艘敌舰兀自觉得不过瘾,还要再为别人出出力,顺便抢一抢战功才顺遂心愿呢,“走,航向310,马力全开,对准三号目标舰!” 三号目标舰是四景舰之一的严岛号,和辽远号厮杀得正在热闹,不防广洪号从旁欺上,看样子是想捡便宜,两舰上的主帅无不心中痛骂! 一方自然是担心寡不敌众,另外一方则是暗恨张英抢功。张英理也不理,管自命令加速,加速,加速! 就在此时,张英心中突然觉得危险,向右舷看过去,一枚炮弹正从空中落下,狠狠地砸在广洪号的船甲板上,这一炮无疑极其猛烈!在二三号炮塔之间砸开了水平装甲,向下落了两层,发生了爆炸! 轰然一声巨响,广洪号的右舷给炸开一道长六米宽的口子,正在水平装甲和主装甲带之间的部位,被撕裂扭曲的装甲像人体被翻起的肌肉一般指向天空,海水汹涌的灌了进来! 不等管带下令,士兵就紧急关闭了水密门,但这一次的爆炸,连同左近三处隔舱同时被炸开,广洪号在瞬间进水就超过了一千吨!舰体也开始出现轻微的右倾。自然的,船速也受到了影响。张英扭头看过去,心中咒骂了一声,“真是该死!” 这一炮是日军铁甲舰严岛号发射出来的,正在和定远号缠斗的它,百忙中还不忘记帮衬友军一把重创了广洪号,“打坏了更好!日后老子也换一艘更大、更快的船!” 张英做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但抽搐的面部肌肉却是骗不了人的,在一艘船上呆了近十年的时间,又岂能没有半点感情?“一个定远号还不够你耍的吗?好!老子就陪你玩玩儿!” “最大马力,冲上去!” “大人,是三号目标舰还是什么?” “不管三号了,对准刚才向老子开炮的敌舰,冲过去,打沉它!”广洪号开足马力,冲向严岛号。 在海面上另外一边的战斗中,雷震、雷兑正在和鸟海、爱宕、赤城三艘炮舰左右纠缠,若是以实力而论,双方的军舰大体相当,都算是已经有多年服役期限的老舰只,日本的三艘船更老一点,不过靠着数量上的一点点优势,勉强打成平局。 两艘舰只的管带分别叫欧阳利和高胜云,都是福建人,海军学院第一期毕业生,也是留洋归来的,一边各自指挥战斗,一边焦急的向下关水道的方向眺望:怎么还不见友军来援啊?难道给敌人的岸防工事打沉了吗? 六点二十一分的时候,雷震号给来自爱宕号的炮弹击中二号炮塔右侧主装甲带的上方,打在主装甲带上部之后,炮弹改变了方向,在距离炮塔弹药库还有三个舱室的部位发生了爆炸。虽然这枚炮弹在雷震号的舰体上咬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当时并没能威胁到炮塔弹药舱,甚至没有能够破坏被重重装甲保护的炮塔扬弹机。 欧阳利给这一炮激出一声冷汗,回头问了一声,“敌舰的航速是多少?” “已经降到了15节。” 欧阳力微微点头,手指头还在海图桌上不停的敲打着,发出了有规律的节拍声。“敌人肯定想先让一艘目标舰缠住我舰,用两艘炮舰先干掉翰成的雷兑号。”欧阳力长吸了口气,又说道,“趁敌人减速的机会,我们迅速插上去,和高大人守望相助,一同对付敌舰队。如果拖下去,恐怕他坚持不了多久。” 副官看了管带一眼,微微摇了摇头。冲上去问题不大,可是敌人难道不会就此展开逆袭吗?凭己方的四艘二级炮舰,对抗敌军的六艘,岂不是要把敌人都引到自己身边来?以现在的情况,只要自己欺近过去,并且投入战斗。可到时候,就没有办法阻止第二、第四、第五、第六目标舰的进攻了!最可恨的就是张英,定远舰现在正在占上风,他跟着过去凑什么热闹?这边都快死人了,他没看见吗?个王八蛋! “继续保持现在的航向。”指头在海图桌上发出的敲击声嘎然而止,欧阳利说道,“发旗语给高胜云,看看他能不能尽量向我方靠拢,另外,告诉他,不要缩短交战距离。必要的时候可以采取灵活战术,争取首先打掉、打伤敌人的一到两艘战舰,拖住敌人的进攻速度,希望能够等到旗舰和雷加级的回援!” 在另外一边的战场上,雷乾、雷艮、雷巧、雷和同安山湖号一起,对下关、直方两岸的构筑工事展开了猛烈的报复性轰炸!此时也不必分清楚是不是敌军火炮隐蔽的阵地,五条军舰一股脑的将舰上装载的炮弹倾泻到岸边的码头、住房、工事、街道、设施上。方伯谦甚至命令旗舰靠近下关水道的边沿,把炮弹轰到了下关的城中。 这种大口径的炮弹对于民居的伤害是摧枯拉朽的,每一发炮弹落下,都会炸出直径四五米的大坑,内中装填的45公斤爆炸物,更是把粗厚的炮弹铜皮变成沸腾灼热的金属流,这绝对不是人力所能抵抗的! 他举起望远镜向城内看看,到处都是火光,到处都是烟雾,“延伸射击!以最大射程,延伸射击!” “大人,”身边有一个副官轻声出言,“是不是要派人到外海去支援一下友军了?” 方伯谦如梦初醒,糟糕!最有战斗力的几艘舰艇都在水道内,外海的情势怎么样了?两艘铁甲舰领衔的队列,能不能扛得住敌舰的攻击啊?“嗯……”他装作很淡然的神情,“给两艘雷加级打旗语,让他们即刻回航,观察外海战况!” “是!” #c。 第26节下关海战(4) 电子书下载功能暂停使用!预计需要到下周完成! 第26节下关海战(4) 海面上,大和、赤城两舰围攻清军广贞号,这艘舰艇的管带叫张诚,广东人,出身于威海海军学院第二期,担任广贞号管带只有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在两艘同等级数的敌舰围攻下,张诚指挥全舰左支右绌,很有些支持不住了。 六点二十六分,从大和号上打出的炮弹击中了广贞号航海舰桥右侧的二号副炮,在砸穿了副炮炮塔只有几十毫米厚的装甲后。又砸穿了炮塔后面的露天甲板,最终在厚度超过了一百五十毫米的水平装甲上发生了爆炸。最终,这枚炮弹彻底的摧毁了二号副炮,并且导致附近两支损管队里的数十名官兵伤亡。同时在广贞号的舰体上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过了两分钟,又是两枚炮弹击中了广贞号,从大和号上打出的一枚击中了二号炮塔的正面装甲,这枚炮弹与之前打中的那一枚都是从其三号炮塔的三门主炮打出的。如果这枚炮弹的弹着点再向后移几米,就很有可能沿着前一枚炮弹炸出地缺口击中敌舰炮塔内的弹药库,而且有很大的可能打穿弹药库的装甲隔板,进入弹药库内爆炸——若是那样的话,一切就不可挽回了。 立下大功的还是赤城号,从它发射的炮弹准确的打在了航海舰桥的右侧,然后从司令舰桥后面最薄弱的部位钻了进去。虽然炮弹没能在司令舰桥内爆炸,而是一路穿透了三层甲板。最终在二号炮塔后下方的通信室内发生了爆炸,而造成的后续影响,除了杀死里面的清军官兵之外,碎片也炸伤了管带张诚。让广贞号在数分钟失去了指挥系统。 但清军士兵久经训练,暂时还不会因此而造成极大的影响,炮手准度略有增加,反而让敌舰也尝到了大大的苦头! 六点四十一分,广贞号的一轮精准的齐射打掉了大和号的一号炮塔;五分钟后,另外一枚炮弹摧毁了大和号的航海舰桥、火力指挥中心与罗经舰桥,导致包括舰长与大副在内的五十多名官兵阵亡! 六点五十分,广贞号用一枚准得不能再准的炮弹报销掉了大和号的三号炮塔,使其丧失了向后方开火的能力。三分钟后。又是一枚炮弹砸中了大和号烟囱前方的桅杆底部。结果是当场炸断了桅杆,还导致上面的几名了望员丧生。 战斗打到这个时候,即便大和号还在坚持作战,甚至没有失去多少速度,但却丧失了三分之二的火力与最重要的舰队指挥能力。基本上已经不再对清军舰艇造成很大的威胁了。 但就在广贞号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大和号的时候,赤城号从左舷快速欺近,对准敌舰发射鱼雷!“大人,鱼雷!” 张诚刚刚包扎好伤口,由副官和亲兵搀扶着勉强指挥战斗,听见呼喝,向左舷海面上看去,果然!海面下有三条洁白的水线,正在猛扑过来!“右满舵!”舵轮被一推到底,舰体尽量做着战术规避动作,但终究还是慢了一步,最靠向左面的一支鱼雷被闪过去,另外两枚则撞在船舷上,发生了猛烈的爆炸! 剧烈的震动让指挥室中众人都变成滚地葫芦,摔得七荤八素,张诚爬起身子,晃一晃头,感觉船身已经停止了运动,可见这两记重击已经基本上摧毁了舰上的动力系统——在海战中失去动力,下场只有一个,就是死亡!这还不算,广贞号进水超过一千五百吨,数分钟内,就出现了严重的左倾,“下令,弃舰!” 清军有条不紊,各自到甲板上放下救生艇,人员逐一登船,此时,汹涌的海水已经漫上前甲板,倒省却了把救生艇再放到海中的时间和功夫,只要坐到小艇上,等待片刻,它就自己漂浮起来了。七点零六分,清军炮舰广贞号带着舰上240名清军士兵的尸体,沉入大海。 大和号不提,赤城号眼见打沉了一艘清军舰艇,欢喜若狂自不待言,舰上日军学着张英的样子鸣响汽笛,舰长长泽纲吉一声命令,“冲过去!消灭这些清军士兵!” 赤城号加快速度,继续前突,靠近到射程之内的时候,用右舷的速射炮猛烈的向正在海中划动桨叶的清军水手开炮射击,“突突!突突突!” 这是让人意想不到的变化,清军士兵已经失去作战能力,对方不但不予以施救,反而炮击不停,有三艘小艇当即被炮火击沉,水兵落在海里,挣扎求助,同时口中大骂不绝,附近的海水也瞬间为鲜血染红。 “***!”刚刚从下关水道中驰援而出的雷加级炮舰上的官兵亲眼目睹这一幕,眼睛都红了,“冲上去!一定要打沉这艘船!给弟兄们报仇!” 等到赤城号把海中的清军水手消灭殆尽,还不及调头转向,投入另外一边的战场,同时来自两艘雷加级炮舰的炮火,就落到的这艘3,240吨的炮舰上!闷雷般的炮声想过,赤城号的舰体上炸开一道剧烈的闪光,前甲板上的一号炮塔和二号炮塔被同时炸上了天! 还不及赤城号反应过来,几乎是在第一轮发射的炮弹还没有落在敌舰上,两舰上的30门135口径主炮就再度发射——这种射速是前所未闻的,对于主炮炮管的伤害也是巨大的,但怒火充盈胸臆的清军水手根本不理,32门105毫米的副炮也在同时喷吐着火舌,赤城号连一个招呼也来不及向友军打,就向一只铅制的鸭子一般,沉到海面以下了。 雷巧号停止射击,缓缓驶近敌舰沉没水域,向海中一看,哈!的一声笑开了,赤城号沉没的速度太快,几乎没有什么人幸免遇难,海上漂浮着小猫小狗三两只,轮值枪炮手林履中吩咐一声,“取快枪来!” “大人,舰上没有。” “这样啊?”林履中想了想,用手一指海面,“给他们扔水圈!别让他们淹死了。” 士兵心中不满,但不敢不听,从船上扔下水圈,让日本兵在海中载浮载沉,林履中抓住这个机会,转身进船,在自己的舱室中拿出六连发的转轮手枪,又抄起一盒子弹,重新跑回甲板,眼见敌军的距离已经在手枪射程之内,他举起手枪,“砰!”的开了一枪。 这一枪的准头极好,一个正在奋力划水的日军士兵的脑壳立刻给打开了花,鲜红、腻白之物从脑后的弹孔中流出,手脚动了几下,随即沉没。 林履中把枪向旁一递,“都来!看谁打得准!” 士兵大喜,开始的时候还以为这个面色白皙的书生官有妇人之仁,不顾己方将士为敌人屠杀,反倒要救他们上船?想不到他反而更狠,就在这海面上玩起了打活靶的游戏?可见读书人的心思,真是与我们这些粗人不同啊? 海面上响起乒乒乓乓的枪声,每个人最多只能开一两枪,就被同伴抢去,能够击中的自然高兴,不能击毙敌人的也没有什么,左右都是在为战友复仇,心意尽到了就好。 雷和号顾不得参与到战友的这种射杀俘虏的游戏,船头转向,向漂浮在海面上,已经完全失去战力的大和号发起猛烈进攻。大和号本来就已经是半死的鸭子,完全无力对抗来自雷加级的火力,更主要的是,他的动力、火力系统全部失灵,就是想跑也跑不掉了。 两轮炮击之后,大和号开始出现的左倾,舰长眼见事不可为,只得命令弃船!看着漂流在海面上的小艇,雷和号的水手来了精神,“找谁要几支快枪去?”言下之意,也要学友军的样子,拿这些日本兵当活靶子打,顺便练练枪法。 罗丰禄啐了他们一口,笑骂道,“别和老林学,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句话引得众人发笑,他说,“大和号又没有对水手开枪,杀他们作甚?让他靠近,把他们捞上来!” 但大和号的水兵眼见友军一个一个被清军用手枪击毙,都成了惊弓之鸟,任凭清军怎么摆手招呼,就是不肯靠前,反而用力划桨,向远处逃逸。清军好笑好气,“大人,他们…,他们…跑了。” “跑了就算了,不必管他。”看看彼此之间的距离,在日军水手奋力划桨下已经逐渐拉开,再要追上去不是不能,但为几个俘虏调转船头,似乎大可不必,也只好由着他们去了。雷和号缓缓转向,目光向三千米之外的战场看去,严岛号和济远号杀得正在热闹! 日军的四景舰是以清军的远字级为假想敌设计制造的,虽然吨位比远字级稍差一些,但以其300毫米主炮的每四分半钟两发的高射速和灵活的机动性,济远舰一时之间也很难降服对方,不过在张英任管带的广洪号加入战团之后,情况对日舰愈发不利起来。 广洪号如同一只疯狗一般,根本不理旁人的眼光和严岛号上的副炮和速射炮的威胁,加速前冲,看他的样子,竟是打定了盘算,要拿自己的广洪号和对方的铁甲舰撞一个鱼死网破了。而实际上,这也确实是张英心中所想:广洪号给严岛号击中了一炮,火力未失但船舱受损严重,速度也受到了一定影响,以这样的舰体,恐怕很难再在日后的战斗中发挥什么作用,与其如此,不如就此放弃广洪号,若是能够拼掉一艘日军的铁甲舰,怎么看都是一桩划算的生意。 因此,对己舰遭遇到的敌舰的炮火理也不理,一股脑的向前冲——这种作战方式固然鲁莽,但效果极好!四景舰在设计的时候去掉了在远字级铁甲舰上看似无用的鱼雷发射器,只能以副炮和舷炮对敌攻击,固然能够打击广洪号,但效果却并不明显;而旁边还有一艘虎视眈眈的济远舰,更是大山岩心头大患。 #c。 更多到,地址 第27节下关海战(5) 电子书下载功能暂停使用!预计需要到下周完成! 第27节下关海战(5) “舰长大人,敌舰距离我方还有不足三千米了!” 大山岩转脸看看,“集中火力,把一号目标舰作为重点目标打击!” “哈!”舰上炮手动作迅速,装填炮弹,发射出去,正中广洪号的后甲板位置,炸出大团的火光和烟雾,也不知道有多少水兵在这一炮之下送掉了性命,但广洪号船速不减,继续以最高航速的15节快速欺近。 严岛号既要注意有意冲过来拼命的广洪号,更要担心担任战场上的主力的威远舰,只是在全力向广洪号射击的半分钟时间之后,舰体又给来自威远舰的炮弹砸中了,“轰!” 大山岩用手抓住驾驶室中的栏杆,站稳身体,抬头向海面上看过去,心中暗暗叫苦:除了自己的严岛号之外,秋津洲也陷入了苦战,在定远舰和雷巧号以及越来越逼近的雷和号的联手围攻下,几乎没有什么还击的力度,只能被动挨打,照这样的情势发展下去,怕也坚持不了很久了。 再远一点的海面上,鸟海、爱宕、八重山号这仅存的几艘炮舰也在清军愈发凶猛的炮火下自顾不暇起来,剩下的千珠、大和、赤城更是连踪迹也不见了,刚才的炮战他顾不得友舰,这会儿才想起来询问,“我们……其他的舰船呢?” “都已经壮烈殉国了!” 大山岩心中哀鸣一声,难道真是天照大神不肯保佑他的子孙了吗?拟定得这么顺利和完美的计划,怎么会落到这样的下场的?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七点三十三分,姗姗来迟的安山湖号终于出现在海面上,在持续不断达一个半小时的炮击中,安山湖号彻底打垮了下关、直方两岸的岸防工事,这两处府城也给它轰成了一片焦土!眼见已经没有太多目标可以发泄怒火,方伯谦命令,“回航,我们到海上去!” 安山湖号的出现,令日方如丧考妣,这场旨在伏击消灭清军舰队的计划全部失败了,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了呢?嘎本武扬看着越来越驶近的安山湖号,再回头看看陷在泥潭中的己方舰只,心中的悲郁无可宣泄!西海军提督府的所有战力,都要丧失在这一次的海战中了吗?日本的未来会怎么样?难道日本注定就不是大清的对手了吗?崛起于海洋的国民共同的心愿又要靠什么人来完成? “舰长大人?请尽快决断!” 嘎本武扬沉默着,仿佛没有听见大副中田高的叫喊一般,“舰长大人,若是这样继续下去的话,我们就要全部为清军消灭了!舰长大人!?” 中天高迈上一步,站到舰长的身前,欲说些什么,却见嘎本武扬满脸是泪!正在无声的抽泣,中天高略一思索,便知缘故,显然,大人是在为日本的失败而哭泣,一时间感从中来,中天高的语调也哽咽了,“大人,皇国不会就此失败的,即便我们这一支舰队失败了,不是还有千万计的国民,为了皇国的崛起而每日不停的奋斗劳作着吗?只要国民不亡,我们的国家就还有希望!” “还有……希望吗?” “嗨咿!”中天高用力点头,“一定会有的!即便身为海军战士的我们再也看不到那一幕的到来,我相信,只要国民心中盼望着国家崛起的火种不灭,日本就一定会有希望的!” 嘎本武扬沉吟片刻,“你这家伙!”他笑骂一声,“好!即便我们看不到,又有什么要紧?国民不亡、火种不灭!难道中国人还能把我们的国家真正的灭亡吗?”他用手指向远方的定远舰,大喝一声,“就让我们,做这引到国民心中火种的第一簇火苗吧?冲上去,与敌偕亡!” 秋津洲号面对如此危局,不退反进,向着定远舰冲了过去。这倒让刘步蟾喜出望外——他是海军学院生员中担任管带职责的第一人,而且座乘的又是在越南海战中中方旗舰的定远号,较诸同僚、同学更多出几分责任心和使命感,眼见敌舰驶来,心中高兴,“准备作战!” 隆隆炮声中,两舰逐渐接近,刘步蟾看得出来,对方是抱定拼命的决心,要以旗舰换取定远号的同归于尽,这自然是不能容忍的——战斗进行到这个时候,胜负早已注定,傻瓜才会和你拼命呢!刘步蟾吩咐一声,“命令转向230。” “大人,敌舰在我正前方,怎么命令航向指向东北?” “你没有看出来吗?目标舰是来和我们拼命的,这时候未可轻捋,避让一步,才能毫发无伤的消灭敌军!” “是!”轮值指令长答应一声,心悦诚服的说道,“管带大人果然不愧是经圣上钦点的一舰之长!” “胜是肯定能胜的,如今要看的,就是怎么减少我方的伤亡,全歼敌军了。”刘步蟾解释一句,嘴角也不由逸出一丝骄傲的微笑,只要稳住心神,这一仗打下来,相信就可以第一个成建制的消灭日军的西岸海军编队,这份荣誉,还是在旗舰基本上不在场的情况下取得的,怎么都算是大清第一份吧? 想到这里,刘步蟾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但在指挥室的众人看来,管带大人的微笑有几分狰狞之色,“轰隆!” 一声巨响,让刘步蟾身体站立不稳,向前扑倒,“怎么回事?是哪里中炮了?” “大人,西南方有敌舰袭来!”半分钟不到,有指令长从舱外急匆匆跑进,大声说道,“是挂着日本国旗的舰队。” “西南方?”刘步蟾心中疑惑,那里没有日军编队啊?而且,日本人的船只就是这么几艘,都在眼前的海面上,这支日军编队是哪里来的?转身用望远镜看过去,来的是由三艘舰艇组成的编队,呈品字形快速接近中,船甲板上挂着日本国旗,当时什么船名,因为角度的关系看不到。 三艘敌舰正在一边开炮,一边快速接近战场,距离还有不足一万米,“管带大人?” 刘步蟾‘哦’了一声,“给友舰发旗语,告诉他们,又有敌舰从西南方向袭来。做好战斗准备!”这突然而至的三艘舰艇,让刘步蟾恨得牙根发酸,从这样气势汹汹迫近的威势来看,未必是易与之辈,今天要全歼日军舰队的梦想,怕要落空! 西南方驶来的是从澳大利亚起航的英军女王级铁甲舰的首舰维多利亚号、勃莱号和德累斯顿级的首舰德累斯顿号。根据日英两国的协议,英国分别调遣驻香港、澳大利亚两地的铁甲舰奔赴日本,投入到对日作战中去,香港不提,地处亚洲,距离也远较澳大利亚为近;而澳大利亚的距离稍远,为了能够尽快投入战斗,日本海军部特别派遣东乡平八郎、望月大象和春山辨藏三人带领海军水手,远赴澳大利亚接船,登船之后,即刻西进,参与到对清海军作战当中去。 东乡等人到达澳大利亚的约瑟夫?波拿巴湾的伦敦德里角,并在这里和英军进行接收手续,片刻不敢停留,当天夜里升火起锚,驶上归程。从日本列岛出发,到带领舰队返回到对马海峡的战场,只用了不足十二天的时间,绝对是一个创造纪录的速度了。同样的,日本海军上至舰长,下至水手所付出的劳作也无比艰辛——从澳大利亚到日本,有两条线路可供选择,第一是进阿拉弗拉海,穿行印度尼西亚群岛,经过苏拉威西海,进入苏禄海。过塔劳群岛,进入太平洋水域——接下去的路程,就比较容易了,顺着东京126°线的太平洋一路北上,最后在大隅海峡转向,沿东北方向的东海进入对马海峡。 还有一条则是穿行珊瑚海,沿国际日期变更线北上,在驶过马绍尔群岛之后,调头西行——这条航线的距离稍远,为东乡平八郎、望月大象和春山辨藏等三人共议之后,否决了这项提议。 一声炮响,昭示着己方友舰的到来信号,嘎本武扬欢快的大笑一声,“虽然来得晚,但还不算来迟!传令全体,和敌舰展开缠斗!” 日军精神大振,鼓足余勇,和敌舰搏斗起来;而清军方面,方伯谦第一个慌了手脚,敌军突然增加的三艘铁甲舰,让他有些不知所措,旗舰安山湖号已经受伤,定远、威远两舰虽然无恙,但谁知道等一会儿会不会再有更多的敌舰从远海杀到?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自己这一艘旗舰,一定会成为敌军重点打击的对象! 方伯谦自问并不怕死,但要是连带着伤害了此行的远征舰队,自己就百死莫偿了!想到这里,他吩咐一声,“命令舰队全体,避让敌舰!退入下关水道!” 刘步蟾、周盛波等人不知道奎昌已经死在日军第一轮岸防炮火的攻击下,眼见旗舰打出旗语,是要暂避敌军锋芒,不敢不听从指挥,舰只缓缓脱离战斗,向下关水道方向退却。而日军也是伤痛满身,更加不敢穷追,自动的停止炮击看着敌军进入海天一色的远方,转路南行,绕最初的来路,回长崎军港去了。 这一战双方互有损伤,可算是部分胜负——一直到很久以后,方伯谦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何等严重的错误:从澳大利亚赶来增援的英军铁甲舰经过将近4,500海里的长途奔袭,速度固然极快,但舰上燃煤的消耗也更加惊人——排水量超过2万吨的维多利亚女王号可装煤2790吨,到达下关附近的海域的时候,还有不足三百吨燃煤!舰上的储煤舱几乎已经见底了。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清军就此进攻,维多利亚号最多还能坚持一个时辰的时间,就会因为失去燃煤而成为海上的死鱼!而若是那样的话,击沉日本海军西部提督府所属全部战力也不为奢望,日后的战斗,结果也将完全不同了。 #c。 更多到,地址 第28节 风起云涌 第28节风起云涌 下关海战结束之后的第二天,日军舰队返回长崎军港,除了从澳大利亚赶至的三艘铁甲舰之外,其余五艘舰艇无不带伤,最严重的是严岛号,火力系统几乎全毁,动力也受到极大影响,不得已只好驶进港内另设的船坞中进行整修,听检测人员说,即便所有人一起上阵,日夜不停的修理,没有一个月的时间,也休想能够复原如初,也就是说,在这一个月的时间内,不论情势进行到如何恶劣的程度,四景舰之一的严岛号,都休想投入战斗了。~~排行榜} 一艘舰艇的损耗是日方可以接受的,但眼下要紧急处理的并不在此,嘎本武扬命人尽快赶到下关水道,探听大清舰队的行踪;另外命人将战况向东京汇报,等内阁的决议到来之后,再确定下一步的行止。 六月十九日,通过位于神户和东京之间的电报网路,明治天皇知悉了下关海战的全部过程,己方的舰船损失并不很大,但下关水道落入清军掌握,再想夺回来,就是千难万难,而这一条黄金水道的易手,对于战争的走势,也有着极大的影响——下关的地理位置决定了,从这里出发的舰队,在最短的时间内就可以进攻包括神户、大阪等地区在内的日本政经中心地带,偏偏以日本海军的实力,抗敌勉强可以自保,但要说主动挑衅,乃至把敌人赶出占领区域,却是不能指望的! “你们……是怎么看这件事的?” “陛下,战争进行到这一步,我想,也足以让中国人满足了。”陆军卿岩仓具视说道,“再若是进行下去,于我日本的未来并无半点好处!我的意思是说,也是时候请英、法等西洋国家出面调停了。” “调停?难道日本士兵的鲜血就白流了吗?还是在战争并未分清楚胜负的情况下,接受中国人的条件?” 岩仓具视垂首无言,他明白,天皇并不是糊涂虫,在眼下的情况下,要说继续作战未必就一定不可能,但那是最后一步棋,而且也是最糟糕的一步棋,他现在说的话,也只是年轻的陛下心中积郁难平的牢『『sāo』』话而已,所以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果然,明治天皇大大的发了一通脾气,颓然问道,“伊藤君,您的意见呢?” “我也以为,是时候和中国商谈停战事宜了。再这样打下去,对中国也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那,请哪一国出面呢?” “还是请英国人出面。他们和中国为台海争端而不睦,想来能够在未来的谈判桌上,为我国争取更大的利益的。” “也好。就请外务卿阁下和英国驻日公使联系吧?不过,日本人的鲜血不能白流,要让中国人大大的赔偿我们的战争损失!” 众人无不苦笑,中国人肯停战就已经是邀天之幸,还要让人家赔偿?而且,咸丰皇帝爱财是出了名的,找对方要赔偿,根本连想都不要想!但这等外『『jiāo』』之事,本来就是要在谈判桌进行一些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无谓谈话,此刻也就不必想那么多了。 到六月二十六日,趁着海战暂时停歇,由日本政fu委托,英国驻华公使华尔琛向中国大清政fu的总署衙『『mén』』递『『jiāo』』照会,希望能够调停中日两国的战事,同时提出日本人的条件停止两国敌对状态,开启谈判解决此次战争事件的通道。 至于天皇所想的,要中国人赔偿军费银子的请求,日本外务卿森山茂根本连提都没有提。 六月的天气,北京城刚刚下过一场并不畅快的小雨,空气中一片湿黏,这样的天气,皇帝的心情可想而知,不但烦躁,而且『『jīng』』力不济,坐在宝座上,眼皮松弛,看他的样子,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就此睡着。 听奕跪着把话说完,他要死不活的眨眨眼,声调中一片懒散,“总署衙『『mén』』是怎么答复的?” “臣弟未敢做任何明确答复,只是说上奏皇上,请天子定夺,暂时将英国公使打发了出去。”奕说,“想来华尔琛也知道我大清规制,并未有什么怨怼之言。书mí群2” “你们都说说,此事该如何进展下去?” 奕回头看看,给甘滢使了个眼『索看最快的》数载以下,甘滢已经成为总署衙『『mén』』中位在奕、宝鋆、容闳、宝廷之下的第一干才;而且他的身份特殊,即便说得不对了,也不至于引来皇帝太多、太重的怒火,所以由他先进辞。 “臣想,”甘滢的身份虽然在场众人无不知晓,不过在公事上,从来还是以臣下自居,而不敢论及父子,所以他会有这样的自称,“日本先发虎狼,犯我旧有疆土,皇上命海军东渡迎敌,本是顺应天理人心,力保海圉不受任何侵略的壮举。但事到如今,海战大胜之下,日本主动遣使西来,已可看做是该国上下有心悔改之意,皇上宜乎念及日本百姓无辜,从宽处置,予该国上下以自新之道才是的。” 皇帝不置可否,又再问道,“还有什么人想说话?” “臣不赞同甘大人的话。”供职于兵部的四阿哥甘沚越前答奏,“日本军力未失,海战看似我大清胜面居多,但日军海上舰队并未遭到彻底的打击,日后一旦给对方以此为时机,逐渐缓过气来,早晚又要成为我大清祸患!” “甘大人这话臣不敢苟同。”甘滢立刻顶了回去,大声说道,“日本经此一役,如何敢再启事端?难道他们就不怕『『jī』』怒我朝,将有灭国之祸吗?” “这样看来,甘大人似乎不知道,西乡从道其人了!日本天皇在其率领军队成行,侵略我台湾之前,曾有诏旨,命令其停止行动。但西乡从道甘愿以一身化作盗匪,也要兵进台湾。” “这又有什么关系?” “行了!”不等四阿哥解释,皇帝先摆手,打断了儿子们的争吵,“战和未定,你们就先吵起来了?简直不知所谓!”这一下,兄弟两个不敢再争,低下头去。 “对日本的作战,不能停止。”皇帝打起『『jīng』』神,一语道破,“最起码,在日本全面投降之前,战事决不能停止!日本人进攻台湾,侵略我大清国土是原因之一;另外一个,则是朕多年来一直告诫尔等的,日本人上至天皇,下至庶民,求新求富之心无日无之,以日本的地理环境,非踏出大海,不能有任何发展。而在这样的意念驱使下,我大清便成为日本要走出列岛,向外辐『『shè』』的第一障碍。” “刚才甘沚说的西乡从道,甘滢,你要多多用心体察,不是说单指西乡从道其人如何,而是有西乡从道这样,甚至不顾天皇的谕令,也要强自出兵之人,在日本大有人在。这些人看起来是不尊谕旨的『『luàn』』臣贼子,但在日本人想来,为了国家的利益,而不顾哪怕是来自皇帝陛下的诏令,也是可以接受的!你们想想,要是日本军中多有这样的士官,我大清朝日后岂有宁日?与其养虎为患,不如趁早下手,彻底解决掉他们!” “皇阿玛……”甘滢一句话说错,迎面正撞上皇帝凌厉的眸子,吓得他赶紧跪倒,“皇上,臣是想说,日本托英国出面调停战事,我大清不好在台海争端之后,再行和英国发生不睦吧?” “甘大人,您敢莫是忘记了吗?六月初八日,皇上万寿节前,在正大光明殿中曾有上谕,我大清上下众志成城,何惧英国之有?英国不来便罢,来了,也要他有来无回!” 甘沚冷嘲热讽的斜睨着他,口中问道,“皇上圣训言犹在耳,您怎么就说出不可得罪英国人的话来了呢?” 甘滢给弟弟问得一脸尴尬,支吾了几声,不能置一词。一边跪着的甘滪忽然出声解救,“皇上,从五月二十七日对日作战至今,户部已经支出军费银子超过八百万两之多,若是长此以往的下去,臣恐有入不敷出之虞啊?” 皇帝瞪了儿子一眼,转头问阎敬铭,“可有那么多了吗?” “是!”阎敬铭干巴巴的答说,“这笔银子还仅仅是战前支出,眼下我军舰艇伤损不明,士兵因战而亡、伤的数目亦尚未有确信。臣想,等下面的情况奏报上来,所『『huā』』的银子还要更多。” 皇帝不屑的撇撇嘴,“打仗还有不『『huā』』钱的吗?”他说,“至于士兵伤残阵亡,朝廷自然也是要予以体恤和嘉奖的,这笔钱,也不能省。但尔等若是以为,朕会为了心疼银子和士兵的生命,就终止这一次的对日作战的话,就错打了算盘!” “甘滢刚才说,英国从中调停,我大清不好过多拂了英国人的面子。正好相反!朕以为,这一次若真是顺应了英国人的面子,才会给西洋国家以为,朕怕了英国——就凭这一点,朕也绝对不答应!” “让左宗棠、何如璋分别派舰艇到达作战海域,传达朕的谕旨,对日作战,断不能停止!从七月初一日开始,重启战端!” “皇上?” “朕知道你怕什么。”皇帝缓缓坐直了身体,有些事尽管凭自己帝王之尊很可以就此推行下去,但若是不能将其中利害逐一给包括儿子在内的朝臣解释清楚的话,将来还会给有心人借此立言。特别是日后要进行的对日本登陆作战——他是铁了心要借此机会剪除这个对中国危害最大的国度——的时候,更是如此。因此,不得不勉强自己,打起『『jīng』』神。 “……不能说你在害怕,该说你是在担心,担心英国可能会偏帮偏向,暗中、乃至明下里援助日本,是不是?” 甘滢不再多说,原地碰了个头,“知臣者莫过君。” “你若是心存这样的想法,就可见你在美国这数年时间,全是用在攻读学业,而眼界从未开阔。”皇帝说道,“你们真的以为,英国人会『『chā』』手到两个亚洲国家的战争中来吗?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你们想一想,英国商人每一年要在中国赚取多少银子?获得多少利益?中日开战,对英国人而言,只会高兴,而绝对不会有任何不满!甚至可以说,英国人只盼着这场战争能够永久的打下去,他好从中渔利。朕知道,英国人偏帮日本,所图谋的,也只是银钱上的利益,只要由银子可赚,英国人才不会管日本的死活呢!当年……” 他语速飞快,几乎泄『『lù』』天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随手拿起御案上的一份奏折,在手中一扬,说到了另外一件事上,“这是辽宁巡抚左宗棠的奏折,朕真是搞不懂,凭我大清海军船坚炮利,远胜日本,怎么会输得这么惨?一艘远字级铁甲舰都给人家打成了残废?你们说说,应该怎么处置军中这些无用的『『hún』』账?” 一艘铁甲舰和万天、万黄两艘一级炮舰返回旅大军港之后,左宗棠一边派人紧急抢修,一边把恩寿和自己的的请罪折送往北京,皇帝没有想到远征舰队会遭遇这么大的损失,心中的惊怒也是可以想见的,“怎么了?怎么都不说话?” “皇上,臣是奉旨管着兵部的大臣,如今海战不利,臣第一个就要负责,”李鸿藻和沈葆桢摘下大帽子,伏地不起,“臣自请处分。” “皇上,臣弟想,海军虽遭遇一场失败,也未必是坏事。” “哦?” 答说,“自咸丰二十一年之后,我大清海军扬威天下,各省纷纷请旨,筹建海军,固然是为保卫疆圉,但在臣弟想来,也未始没有急功近利之心在其中作祟。” 甘滢等人无不心中惊惶,偷偷看去,果然,皇帝的脸『『sè』』立刻变得不是那么好看了,但一时不便发作,嘟起嘴巴听着,“而海军上下,也同有此心,都抱着大清海军天下第一,不把任何敌手放在眼里,所谓骄兵必败,正是此意了。” “……日军在津轻海峡大败我军,固然是其用兵得法,出其不意所致,但也未尝不可看做是海军诸将心中懈怠,不知己、不明敌,甚至不知海战所关匪细,胡『『luàn』』指挥……” 皇帝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抓起康熙朝官窑的明黄五彩盖碗,使劲一掼,哗啦一声,茶盏摔得粉碎,“你『『hún』』账!奕,你奏答之际夹枪带『『bāng』』,分明的攻击朕躬,是不是?” “臣弟不敢攻击圣主。只不过,皇上,讯息不通,而皇上所定战略,于时易世变之境,宜该允许海军将士有专责之权,临时可加以变通才是。兵法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奕面对皇帝的怒火,却丝毫不畏惧,继续侃侃而谈,“臣弟这一点小心思,请皇上明察。” 皇帝气得一个劲的喘粗气,像一个破旧的风箱一般,让人看了又心疼又好笑,“你们……,怎么都不说话?是不是都以为他的话是对的?朕是错的?” “皇上,臣想,王爷的话固然失礼,但也是为国谋的诤言。海军行舟洋面,水情、风讯瞬息万变,也该是给他们一些临时自主权限,” 甘滪小心翼翼的说道,“而且海军将士都是皇上一力捡拔而起,『『xiōng』』中报国之忠,无可质疑,只要让他们能够有少许发挥余地,自能凭我大清远胜于日本的炮舰,全歼敌军,上复主知。” 皇帝呆呆的目光左右看看,似乎想从其他人身上和脸上得到一点援助,但最终的结果还是让他失望了,所有人都是赞同奕,而不赞同他。 这让他分外觉得憋屈,原来自己除了是皇帝,根本不比别人强多少!“不能就这么饶了恩寿,命人传旨申斥!” 他故意放开这个话题,改谈其他,“不行,这也不行!朕要派人去舰上,当面申斥!” “是。派人到舰上去,严厉申斥!”奕大声答说,算是给了他一个大大的面子。 “至于你刚才说的话嘛,朕想,料恩寿也不敢起什么自重的心思,就照此办理吧!” “皇上圣明!从善如流,臣弟钦服无地。”正经事一说即过,奕心中亦自欢喜,也不吝惜抛上几句颂圣的话,让他的脸『『sè』』逐渐好转起来了。 挥退众人,皇帝把奕留了下来,君臣两个一坐一站,在说着话,“……皇上,您也不必如此惶急,臣弟看,二阿哥的话固然失之率真,但他担着这样的责任,若是说出旁的话来,臣弟反倒会觉得,他是在有意逢迎呢。” “是啊,朕也是这样想的。滢儿这孩子旁的还好,只有一节,有时候过于率直了一些。这样下去怎么行呢?怕他什么时候得罪了人,自己还不知道呢!” 他微微叹了口气,又面带微笑的说道,“还有就是你,我想,滢儿这份心『『xìng』』半是天生,半是从你这叔叔的身上学来的吧?” “臣弟言语失礼,请皇上责罚。” “朕不怪你。”皇帝说道,“你说的这些,朕也想到了。其实,就是你今天不提起,朕也要亲自降旨,渐次施行——战争这种事,随时随地会发生变化,呆在紫禁城里,又能够提前估计到多少?” 奕也笑了,“圣明无过皇上。想来海军诸将接旨之后,集思广益之下,再度对日作战,将更有一番新气象了。” “你这话说得对!一个人的脑筋再好,也是比不过众人之力哩!”他说,“但训斥之事也不能就此放过,恩寿带着的这些人都是贱骨头,不打几下,不骂几声,不会用心的!” 奕明知道他是在胡说,故意不予说破,反而频频点头,“是,皇上说的是,皇上说得极是!” 皇帝听出弟弟的说话有敷衍的语气,瞪了他一眼,“最近这一个多月,你也很辛苦了,朕看你双眼发红,可是晚上睡不好?” “多『『méng』』皇上垂问,臣弟贱躯尚称健旺。” “你比朕还小一岁,现在看看,倒似乎比朕年长似的。”皇帝带着关爱的口『『wěn』』说道,“别『『nòng』』得自己太累了。宝廷、容闳、甘滢几个也逐渐长成,该『『jiāo』』给他们的差事就『『jiāo』』给他们,多训练训练,于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坏处的。嗯?” “是。” “大事上有你、有朕给他们把把关也就是了,年轻人,朕不担心他们做错事,只怕他们不做事。如今的情势……你看看,他们兄弟几个,可有一个是省油灯吗?嘿!” 奕一愣,怎么好端端的,说到这件事上去了? 皇帝苦笑良久,不愿意就此多谈,“今天你不必急着回去了,留下来和朕一起用膳吧。” 很多读者提到内容中前后日期的不准确,这是因为中日双方的纪元不同,一方使用公历,一方使用『『yīn』』历。 &,如果您喜欢嵩山坳写的《清山变》 第29节 烽烟再起 第29节烽烟再起 日本人算是从这一次托请英国人展开对中日战争的事件中见识到了英国人的嘴脸了:中国皇帝对于英国从中调停之举根本不予理会的做法,让日本方面大失所望,而更加让他们失望的,则是英国政fu的态度:咸丰皇帝是铁了心要将大战进行到底,英国见识到中国人的决心之后,再也不说任何有担当的话,华尔琛除了一句遗憾的表示,“……对于亚洲国家的事物,大英帝国将保持高度的关注。首发”之外,就再无下文了。 七月初四日,从旅大、营口、烟台、福州各口出发的大清海军舰队分别赶至津轻海峡、下关水道两处,除了带来朝廷严厉训斥的旨意之外,每支舰队中,都带有一名太监!这是一个破天荒的举动,让人不得不想起唐、明两代太监监军的弊政,恩寿、方伯谦以下无不惊骇,若真是这样的话,这场仗简直就没法打了! 朝廷赍旨而至的天使在太湖号和安山湖号这两支舰队的旗舰上分别念诵了内容相同的圣旨,在旨意中,皇帝痛骂海军诸员,都是‘畏葸观望’之辈,只知顺风扯篷,而全然不懂‘临阵变通’;以致使大清海军威风扫地,‘贻羞万邦’;在旨意中,对游击以上的海军将佐都原地降两级使用;特别是恩寿和方伯谦,更是措辞极其严厉,前者一心争功,不知兵事,更不以身在狼xùe而分兵驻守,至有残败于敌舰猝袭之败果;后者在统领阵亡的情况下,不能快速通知友舰,反以一身荣辱为傲,轻率指挥,坐失战机。 皇帝撤掉了恩寿的旗舰管带兼远征舰队统带的职务,改任太湖号管带魏朝忠为统带;而方伯谦则免去安山湖号管带之职,改派为这一次新近从舟山军港出发的万宿号一级炮舰的管带,而旗舰安山湖号为敌军岸防炮火损毁严重,旨到之后,即刻拖带回港,改由丁汝昌统带的鄱阳湖号为旗舰——皇帝这一次动了真怒,命令地处两处的海军将领,在七月二十五日之前,一定要寻找合适战机,全歼日军海军编队主力,为日后即将展开的登陆作战做准备。 恩寿等人额头碰得青紫一片,起身领旨,互相看看,都是面无人sè。他们并不是担心皇帝为此间失败而震怒,更加主要的是,作战之事,断不能限定期限——这样的旨意给日本人知道了,一定会相机避让,只待拖过期限,届时不用日本人,只怕中国皇帝的一纸诏书,就要了这些对手的脑袋!在这样的情况下,海军畏惧重法,不敢不仓促行事,战斗的发展,亦将大大的出乎本来的预料之内了。 旨意宣读完毕,恩寿、魏朝忠、吕翰、陈兆锵、陈英、罗星塔、许銮等人把%%忠说话,他是内奏事处首领太监,这一次皇上派他随舰队出海,是另有训示了,“梁公公,海途行舟,怕公公也很辛苦了吧?” 梁文忠做了五天海船,十分xìng命去了七分半,脸sè惨白,脚跟不稳,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让海军诸员心中鄙视,只不过对方代天行事,表面上却丝毫不敢不敬。梁文忠无奈苦笑,mō着光洁无须的下巴说道,“哎!平生还是第一次乘这么大的海船,遭遇这么大的风làng,可把人折腾苦了。” “公公为皇上奔劳,不顾体弱,令人钦佩。” 梁文忠笑笑不语,等众人坐定之后,他站了起来,“魏大人,列位大人,皇上有话,着我传喻众位。” “哦!”魏朝忠答应一声,再度起身,“不,皇上说,此事毋须列位跪听。” “是。” “皇上说,海战在即,列位为国杀敌,实是朝廷柱石。然中日相去遥远,风讯海情瞬息万变,非可遥制。自今之后,海军诸将可于会商之下,自定与敌作战计划,朕不多加干涉,钦此!” 魏朝忠呆了片刻,立刻起身,向西南方向行了君臣大礼,“皇上托付之重,信任之专,臣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尽灭顽敌,以上报圣恩!” 邓世昌、吕翰、陈兆锵、陈英、罗星塔几个也觉得欢喜莫名,战争形式最是瞬息万变,皇帝在紫禁城中确定下来的战术到了海上,不知道会遇到多少变化,但身为臣下的又断然不能变更,大家都觉得手脚似乎给一条无形的绳索绑缚起来一般的用不上力气,而这一次,皇帝彻底放手,任众人自己施为,要是再不能痛痛快快、漂漂亮亮的打一场大胜仗的话,今后也就再不必谈兵事了! 魏朝忠命人将梁文忠送下去休息,转头对众人说道,“皇上圣明如此,将作战权尽数jiāo付,我等定要不负圣恩,报国杀敌!大家都议一议吧,下面的仗,该如何打法?是就此顺津轻海峡进兵呢,抑或是另外找寻战机,以求全歼敌军?” “卑职想,不如就势从津轻海峡进军,和敌军在海上jiāo战。如今我方虽少了一艘铁甲舰、万字两舰,但我们手中还有湖字级战列舰一艘、山字级铁甲舰两艘,皇上还又给我们增加了万字级炮舰两艘,什么样的敌人不能打败?”许銮第一个说道。 “打得败是一回事,能不能就此全歼敌军海上主力,则是另外一回事。”陈兆锵是不以为然的神sè,“有了如斯重型炮舰,若还是给敌军走脱,即便皇上宽仁不做惩处,我等何以为军?” “锵臣这话说的是,我想,皇上的诏旨深意,尽在一个‘全’字,若是不能全歼敌军,我等日后的军功,怕也要打一个大大的折扣了。”魏朝忠似乎以自己能够深领圣心而得意洋洋,左右环视一周,问道,“列位以为呢?” 仗还没有正式开打,魏朝忠念兹在兹的就是如何为日后军功所打算,这种心思自然瞒不过在场的众人,从恩寿以下,无不暗中皱眉,“锵臣,你的主意多,你说说,这一战该怎么打?” 陈兆锵想了想,不慌不忙的开口说道,“眼下之计有两条,要么是直入海峡,寻机决战,这样做固然稳妥,但正如锵臣刚才所说,我军势大,敌人若有意避让的话,可能会有漏网之鱼;还有一种则能够收全歼之效,但危险也多得多。” “怎么说?” “绕行日本北海道诸岛,到津轻海峡的另外一边去,从两路夹击敌军。可收奇效。” 魏朝忠心中一惊!陈兆锵果然不凡!这并不是说自己就没有想到过这个荒唐而大胆的设想,但绕行日本北方诸岛,难度太大!首先说要经过鄂霍次克海,那里常年风高làng急,一个不好,舰队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另外,海途太长,舰上的燃煤不足以支撑这么长远的奔袭;第三,这样的计划实施起来,带军出征的固然要冒很大的风险,留驻津轻海峡的,也绝对不会轻松;最后,也就是最主要的,要事先确定好发动总攻的时间,双方同时进军,才有获胜之望,在没有超远距离通讯设备的现在,对于两方面的舰队,都是极大的考验。 他虽然是皇帝钦命的舰队管带,也不敢擅专,“恩大人,您以为锵臣之议,可行不可行?” 恩寿沉yín良久,慢吞吞的开口说道,“从此地绕行到津轻海峡对岸,海途共有多远?” “学生计算过,不超过4,000海里。若是以山字级铁甲舰全速航行的话,四天五夜即刻到达襟裳岬。再用四个时辰,便能对今别府展开攻击。” 不等恩寿再说话,魏朝忠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你们还记得吗?咸丰十一年的时候,大清用兵东北,皇上亲派朱洪章、程学启、胡大máo兄弟等绿营将佐,千里奔袭俄军统帅所居之伊尔库茨克,一战功成而使俄军军心大luàn!嘿!陆上绿营能做得的,我海军便做不得了吗?” “军mén说的是,不能给陆军看扁了海军!”许銮第一个大声搭腔,这两个人一唱一和,如同说相声一般,引人发噱。 “那,派那艘舰艇北上?舰上的燃煤不够又怎么办?” “我想,就以两艘山字级铁甲舰北上,另外再带上万盈号、万昃号足矣;左右绕行北方数岛的目的只在阻敌归路,倒毋庸太多的。”陈兆锵答说,“至于燃煤不敷使用,也只好暂时从其余诸舰上暂时调剂一下,总也是够用的。” 一倡众诺,所有人都觉得陈兆锵的建议大是可行,唯一一个并不以为然的是邓世昌,“魏大人,” “正卿有什么话想说吗?” “卑职不敢说质疑陈大人的献计,只不过,若说如此奔袭,劳师远征,即便能够顺利抵达今别府下,也已经是人困马乏,而且,这其中还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变故:山字级铁甲舰固然可称坚固,不惧风涛,但海上情势多变,一旦有失,不但不能完成最初堵截敌军归途的目标,反而凭空糟蹋了几艘大型军舰,岂不可惜?” “那你说怎么办?就这样杀过去?只怕不等我军靠近,日舰见方来势汹汹,就要先一步逃跑了。”陈兆锵很不满意! 邓世昌算是自己的师弟,但丝毫不顾忌同mén学艺的情分,方才一句话也不说,如今眼看着计划已成,他反倒跳出来了?因此,语气中也带出了怒意。 邓世昌觉得很尴尬,自己并不是有意折损,甚至当众落陈兆锵的面子,只是他xìng格沉稳,语不轻发,因此才延宕至今,“……而且,对日军舰队作战,只要派三两军舰,固守住平馆海峡入海口,就不怕敌舰能够逃脱得出去。这样一来的话,与其派军舰绕行日本北部诸岛,还不如顺津轻海峡北麓,沿北海道海线东行,只用三五个时辰的时间,即可越过敌军所在方位,届时在海面设阻,岂不更好?” “大家以为呢?” 这是不消问的,所有人都听得出来,邓世昌的建议更具有快速解决战斗,风险更小的优势,但顾忌陈兆锵的面子,不好多说。 终于还是恩寿,筹谋良久,张目开口,“既然都无异议,就以正卿之言为计吧。翰臣兄以为呢?” 战术计划确定下来,在以谁为攻击队列,何人担任阻敌归路任务的选择上,又起了很大的争执——这一次两线作战的目的,是要把日本海军东提督府所辖的舰队主力全歼在津轻海峡一线,战事jī烈自不必提,但也有主次之分。 若论及严峻,则以后者居多,日军眼见大清舰队席卷而来,恐怕未战而先生敬畏,战事稍有反侧,敌人就有可能早作脱身之计,到那时,阻截敌舰东遁进平馆海峡,就成了压力最大的任务,在友军赶上,全部消灭敌军舰队之前,这一支小型舰队的统带,一定是要那种心志坚毅,绝不为敌人有yù碎之心而动摇之辈不能担任。 恩寿和魏朝忠同时想到了邓世昌,还不及说话,只听他先说到,“卑职想,若称海上决锋,死战不退者,唯有锵臣兄一人!” 众人无不惊愕,若不是知道邓世昌的为人,只会以为他是在怕死畏战呢!只有邓世昌自己知道,他的长处在于沉稳厚重,不论战前拟定计划还是战斗中的主持大局,都是不二人选,但自己的天xìng过于宽和,眼见友军、敌方伤亡枕籍,总会生出不忍之心——这在战场上绝对是大忌讳,所谓慈不掌兵,就是此意了。 而陈兆锵就不会有这种fù人之仁,其实若是要邓世昌随意选择的话,当以张英是最好的人选,但眼下张英正在下关水道一线对日作战,分身乏术,也只有选择和他的xìng情很接近的陈兆锵了。 除了从公事上考量之外,这样做,还可以大大的卖陈兆锵一个面子,此战若能尽遂心愿,陈兆锵的一份大功劳是谁也抢不去的,比诸其他随舰作战的其他人,更要扬眉吐气。也好消减一些因为刚才的话,给他造成的心底愤恚之意,可算是一举两得。 陈兆锵沉思良久,双目渐渐放出光芒,盯着恩寿和魏朝忠,“魏军mén,恩大人,卑职愿意亲率一军,绕行海岸,完成阻敌东去的任务。” “锵臣肯去,再好没有,不过此事事关重大,一旦为敌军所知,于我方行动大大不利,还要认真筹划才好。”魏朝忠拿出全舰统带的派头说道。 “军mén说的极是,我也赞同。”恩寿点头附和道,“再有就是要看看选派那艘舰船行此重任,你们说呢?” 第30节 第二次津轻海峡之战(1) 电子书下载功能暂停使用!预计需要到下周完成! 第30节第二次津轻海峡之战(1) 七月五夜,泰山号、雷巽、万日号、万昃号组成的阻击舰队从大岛出发,趁夜色驶进海峡,沿松前、福岛海岸线进发,按照战术约定,以太湖号为首的主力舰队晚于对方一个般时辰出发,在七月六日的早上的六点钟,对三厩、今别两地海域驻扎停泊的日军舰队发起进攻。 月初的夜间,一轮下弦月高悬海天之上,繁星点点,天气极好,这样的夜色不大适宜舰队的秘密行动,但时间既然已经确定,就不能轻易更改,且这样的夜色中,日军也会想当然的以为清军必不敢妄动——魏朝忠如是解释道。 拱手告别了同僚,泰山号缓缓升起两侧锚链,静悄悄的离开碇泊水域,向西南方向出发,为防止为敌军的海岸观察哨发现,四艘舰艇一概行以灯光管制,乌黝黝的舰体一片漆黑,以最快的二十一节航速前行着。 舰队驶过小岛水域,正式进入了津轻海峡,“让瞭望哨随时注意海面和海岸上的变化,一旦有所发现,即刻禀报!”陈兆锵站在漆黑一片的指挥室中,借着微弱的星月光芒,用望远镜向对面的海岸看过去。 海面上月明星稀,虽然是在晚上,但能见度倒也极好,他们的舰队尽量贴紧北海道航线前行,松前府就坐落在海岸边上,远远的看过去,灯光若隐若现,似乎还能看到日本人走动的身影。他们这一次的航程是前进到北海道的福岛,经过此处五十海里之后,转而南下,在本州的今别府和距离其不远的平馆海峡出海口处停泊,等待战事打响之后,再出动迎敌。 陈兆锵走到驾驶室的一角,向右面的海面上看看,没有日军的舰艇出没,这让他放心不少,“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十点二十三分。” “距离还有多远?” “不足120海里。” 陈兆锵计算了一下,用不到凌晨三点钟,就能够抵达预定海域,这时候,魏军门的主力舰队还没有出发呢!想想真是觉得可怕,若是这时候遭遇敌军的舰队,自己能不能支应得下来啊?他晃晃头,把这种胡乱的想法抛开,己方是在沿北海道水域前进,想来日军是绝对不会想到有这样一招的吧? 偏偏这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舱外传来,陈兆锵暗暗叫一声不好!“大人,前方海面发现敌舰!” 陈兆锵举起望远镜,向海面上看过去,果然,深黑色的海面上,有灯光在闪动,距离在一万米左右,是敌军的巡逻舰艇还是什么?是不是敌人猜到了己方的意图,在此设伏?但仔细观察,又不像是那么回事:敌舰只有三艘,虽然距离很远,看不清具体型号,但望之似乎不像是日军的主力炮舰。 “大人,怎么办?” “他们的航向是多少?” “240。” “240?”陈兆锵讷讷的,像是在自问,又向是在向同僚征询,“怎么会走这样奇怪的航线?” 从泰山号的位置观察航向240的舰只,等于是从正面相对的位置驶来,这和自己所知道的情况不符啊?日军为什么会采用这样的航线?不论是从三厩、今别出发巡逻的舰艇还是正在返航的舰艇,都没有走这个航线的道理,对方到底是什么来路? “大人,怎么办?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我们距离目标海域还有多远?” “还有不足9,500米。” “传令下去,准备作战!”陈兆锵在一瞬间做出的决定,“消灭这三支敌舰,然后照原定计划,加速前进!” 深夜的泰山号上,蓦然响起了急促的警笛声,在这寂静的海面上,瞬间让人有心惊肉跳的感觉,对方驶来的舰艇也发现了他们,同样的,响起刺耳的警报声,双方舰上的反应速度都是极快,300毫米口径的炮弹向着这个不明身份的敌人发射出来,“轰隆!” 听着炮弹飞过时发出的锐响和落水后炸起的巨大水柱,陈兆锵和敌舰指挥官同时叫了声苦!“这是铁甲舰!” 对面驶来的三艘舰艇分别是英军租借给日本的女王级铁甲舰勃莱号、德累斯顿级快速炮舰的首舰德累斯顿号,还有一艘是用来输送必要武器装备的运输舰,也就是日本人别出心裁想出来的节气级战略补给舰小雪号。 在下关水道战斗结束之后,日本方面一面托请英国出面调停,另外一方面也做好了继续大战的准备,海军部盘点了一下手中的底牌,即便多出了从英国租借的铁甲舰,但要说用来保卫本土,和清军舰队抗衡,实在力有不逮,但也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明治十三年从美国订购的九艘一级炮舰已经到达日本本土,有了这些舰艇的参战,日本朝廷上下一片欢欣鼓舞,都认为只要有了这些船,打败清军或者还是奢望,但也足有和清军一拼的本钱了。 有鉴于此,日本军部下令,从这九艘舰艇中分出四艘,分别是亩傍号、吉野号、浪速号和摩昂号,先期派往今别,交胜海舟调派使用,另外命令长崎军港的舰艇编队,把从澳大利亚赶来的三艘铁甲舰、快速炮舰中的两艘提出来,同样赶赴津轻海峡,交由胜海舟统一指挥,用以防御大清海军可能从北部地区发起的攻势。同时派出小雪号,运输炮弹给养到今别府,为日后作战使用。 世界上的事情偏偏就有这么巧合,永持亨次郎和东乡平八郎担任舰长的勃莱号和德累斯顿号迎面正撞上陈兆锵指挥的清军舰队!双方虽然不明白对方的来意和企图,但彼此敌对的身份是毋庸置疑的,“既然中国人想在这时候开战,我们奉陪到底!” 永持亨次郎哼了一声,“给东乡君打灯语,通知他,和我舰并排前进!想来用不到一个时辰,只要小五郎君听见声音,就会派人来接应我们的。” “是!” 女王级铁甲舰的排水量超过13,500吨,德累斯顿级的快速炮舰同样也是超过8,000吨的大家伙,两艘舰上的火力也是同样凶猛,前者是有9门13英寸(350毫米)口径主炮;副炮是10英寸口径(250毫米),而后者则拥有8门6英寸(175毫米)舰炮;8门5英寸(150毫米)副炮。 而女王级铁甲舰的首舰维多利亚号更装备了世界上仅有了三门可以发射复合炮弹的前主炮,在后来的对华作战中,让清军吃足了苦头——这是后话。 德累斯顿级在火力上虽然不及女王级,但机动性非常好,它是世界上第一艘最高航速超过30节大关的战舰,不过,为了追求过高的航速,使它的装甲厚度和防护能力受到了影响。主装甲带只有110-150毫米,其水平装甲更是只有50-80毫米。被日本海军称为‘烧麦’舰。这是取其高速灵活,但不抗击打的特点命名的。 在夜间的海战中,快速炮舰的优势展露无疑,清军连续四轮齐射,竟然没有一发命中!这只舰艇的航行速度让人啧啧称奇,更是大惑不解,“没听说日本人有航行得这么快的舰艇啊?” 看它的样子,简直像一支灵动无比的海豚,在浪涛间左右迂回,并不时向清军猛烈还击。陈兆锵知道,眼下对自己最不利的就是时间,拖得太久,给今别府的海军听见动静,调动舰队来攻,自己一身性命不保不说,只怕任务也要全部泡汤了!想不到自己第一次领军作战,就遭遇这样的困境? 眼角的余光扫处,己方舰队和对方铁甲舰上各自有红光亮起,显见是中弹了,“是那艘舰艇中弹了?” “是雷巽号。看情况并不严重。” “拆分战斗!”陈兆锵大声说道,“泰山号前突至敌舰中间,把敌舰分割开来,命雷巽号跟随我舰战斗;两艘万字级对付二号目标舰。” “锵臣,这样的深夜,拆分战斗的危险是不是太大了?” “对我们有危险,对敌人也是一样的!”陈兆锵不顾一切的命令着,“给友舰打灯语!” 灯语发过,雷巽号冒着敌舰落点并不非常精准的炮火快速驶近,这也可以看出来,刚才的中弹没有给它造成太大的伤害。泰山号和雷巽号航向转向175,呈一字型,向着两艘敌舰的中央海域冲了过去。 永持亨次郎和东乡平八郎也立刻注意到了对方的行动,两个人也各自心中叫苦:对方是由铁甲舰领衔的小型分队,虽然不知道他们想到那里去,抱有什么企图,当时来自敌国是毋庸置疑的,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样的条件下猝然相遇,对彼此都是一项苦事。而对方的舰队数量上的优势又是如此明显,以少搏众,要是再给对方如愿的分割开来,这场仗简直就不必打了! 对日军有利的因素是,他们交战的津轻海峡水面并不甚宽,可供清军全面展开的空间不多,而一旦今别府的日军舰队出动,就是这支清军舰队的末日到了!所以,眼下最要紧的,就是不让敌舰完成战术部署,坚持过最困难的初期阶段,等到支援来了,再狠狠地报复他们! 永持亨次郎打着这样的主意,命令水手,“给东乡君打灯语,让他向我方靠拢!” 谁知道东乡平八郎并不理会,反而如陈兆锵所愿的那般,让开了海面通路,“这是怎么回事?东乡君在干什么?” “阁下,若是两舰距离太近的话,东乡君的德累斯顿号就会丧失了该舰最引以为骄傲的快速机动性。以它的薄弱的装甲,根本不能抵抗敌军铁甲舰主炮的轰击!”不用东乡平八郎当面解释,勃莱号上的作战参谋便猜到了他的意图。 永持亨次郎顾不得多想,东乡平八郎有他的作战意图,自己也要有自己的,“命令副炮,对准二号敌舰,前主炮对准一号敌舰,发射!” 敌舰上发射的炮火虽然猛烈,但落点极坏,开战45分钟之后,才有一枚炮弹落在泰山号上,撞在战舰右舷的主装甲带上,炸出一个直径三米左右的窟窿,好在是在吃水线以上的位置,除了炸死十几个清军水手之外,并未造成太大的损害。 反观清军一方的炮击效果,也未必高明到那里去,炮手视线不明,对作战效果起到了很坏的影响,更多的时候,只能依靠对方舰上发射出来的炮口火光确定方位,自然的,射击精度也就每况愈下了。 战斗进行到这里,陈兆锵忽然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敌军有三支舰艇,但另外一艘看起来最大的,却始终没有开炮,这是怎么回事?“命令雷巽号,攻击三号敌舰!” #c。 第31节 第二次津轻海峡之战(2) [www.xbaoshu.com无弹窗小说阅读!]第31节第二次津轻海峡之战 小雪号战略补给舰是日方委托英国造船厂制造的,这种运输舰的船体非常巨大,远胜过用作海战的铁甲舰和其他级别的炮舰,可以装载弹10,500吨,淡水4吨,零备件1850吨等物,但鉴于胜海舟统领的海军舰队是本土作战,因此,淡水和食物毋须运输,便又加装了6,000吨的弹和少量的必要物资 补给舰是没有对战火炮的,它的体型固然极大,但防护也是极差,一定要靠铁甲舰或者炮舰来提供保护,否则的话,在这战争时代,简直就是寸步难行远远的看见己方的两艘战舰和清军的舰队杀成一团,小雪号的舰长滨口与右卫暗暗祈祷:你们打你们的就好,可不要把我们作为目标啊? “命令转向,争取在敌舰向我方开炮之前进入平馆海峡” “阁下,这可不是我们收到的命令啊?我们不是要到今别府的吗?” “眼下最主要的是不受到敌军的炮火攻击,其他的事,等日后再说要是我舰真给敌军击中了,你们想想,满载着弹和物资的小雪号,就会变成一支在海面燃烧的火炬快下令转向” 滨口与右卫的反应不能说不正确,也不能说不快,但小雪号舰身太过庞大,满载着数万吨的物资,船只有可怜的14节,没有被清军发现异常的时候还好,一旦被对方注意到,就注定了悲惨的命运 雷巽号的第一发炮弹就击中了小雪号的舰体,前甲板上堆积得山一般高的木箱给炸成漫天飞舞的木屑,里面装着的品、雨布、救生衣四分五裂,一片狼藉 清军管带用望远镜看了看,一大团火光之后,海面上散落的都是一些七八糟的东西,好像没有人就此伤亡,“这艘船上装的都是什么玩意儿啊?” “大人,会不会是敌军的补给舰?” 作战参谋的一句话,让管带许銮如梦初醒,“哈对这一定是敌军的补给舰告诉弟兄们,击中火力,把它给我打沉喽” 隆隆作响的炮声中,小雪号连着挨了十数发炮弹,虽然雷加级的火力不及铁甲舰那么强劲,日本节气级补给舰的吨位也是极大,但这种蚁多咬死象的战法,还是让滨口与右卫叫苦不迭,“加快航加快航,给永持亨君和东乡君打灯语,让他们尽快回援” 勃莱号上的永持亨次郎和德累斯顿号上的东乡平八郎也看到了运输舰遭遇的窘境,但两舰自顾不暇,分身乏术,眼睁睁的看着小雪号被敌军重创,却丝毫没有办法,“胜海舟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就没有看到、听到这里的情况吗?” 东乡平八郎指挥的德累斯顿号正面临两艘万字级炮舰的猛攻,德累斯顿号的机动非常好,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受到什么有威胁的打击,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就此调头他顾,保护小雪号,自己的船快,而小雪号的船慢,要想保护友舰,只能舍长就短,到时候就连德累斯顿号的优势也要丧失殆尽了s8飞因此,他希望勃莱号能够靠拢过去,以自身掩护小雪号,尽快进入平馆海峡,躲避清军的威势打击 永持亨次郎也不是不想如此行事,但山字级炮舰的威力岂容小视?勃莱号全力抵抗,只能勉强不落下风,也根本由不得他分身照料 在这种情况下,小雪号简直成了没有管的孤儿,庞大的舰身、处处燃起的火苗,无不成为清军炮手击的活靶子,只是因为雷巽号上的炮弹威力较小,又没有击中其致命部位,才延缓到现在 陈兆锵在海面上扫视片刻,忽然命令道,“命令三号炮塔,转向轰击三号目标舰尽快打沉它,让雷巽号加入到对二号目标舰的围攻之中去” 清军炮手接令行动,第一轮炮弹的齐,就打在了小雪号上层建筑的中部,并且引起了大火在这黑暗一片的海面上,如滨口与右卫谶言所说,像一支硕大无朋的火炬般燃烧起来 清军炮手一片欢呼,这下目标舰的位置加明显了,而随着小雪号上燃起了大火,雷巽号立即调转了航向,转身加入到两艘万字级对德累斯顿号的围剿之中去了 在接下来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内,泰山号拼着挨了勃莱号的轰击,用前主炮猛烈轰击小雪号,其中至少有六枚350毫米口径的炮弹击中敌舰 到凌晨十二点四十八分,小雪号的海上旅程终于走到尽头,放置在两层甲板下的弹库被一枚炮弹击中,并在瞬间引爆了船首甲板下装载的过3,000吨炸这样的大爆炸是史无前例的,冲天的气在数秒后到达距离爆炸地点7,000米外的泰山号上,甚至连驾驶室的舷窗玻璃也被撞碎了 这一次的爆炸使长达130多米的舰体被炸成了五截因为沉没的度太快了,战舰上的官兵根本来不及逃生,所以该舰一千三百多名官兵中,只有十二人幸免于难清军后来知道,小雪号沉没的地点,距离进入平馆海峡入海口,还有不足两海里的距离可以说是在敌人的家口把它打沉的 小雪号的沉没并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在泰山号转移火力的时候,勃莱号抓住了这宝贵的机会,在这段时间内,勃莱号共向泰山号打出了二十四轮齐,这几乎是该舰主炮最快的开火度了在打出的二百多枚炮弹中,一共有八枚命中了泰山号,其中至少有三枚对泰山号造成了严重损伤 在命中的八枚炮弹中,有一枚打在了敌舰的舰尾右舷上,因为炮弹落下时的着角太大,结果炮弹不但没有穿透其主装甲带,反而直接滑进了海里,随后在距离海面大概十米处爆炸但也正是这枚看起来不起作用的炮弹,几乎葬送了泰山号 炮弹的爆炸点在泰山号右侧螺旋桨附近,距离肯定不会太远虽然三百毫米重炮的装量只有几公斤而已,但是海水的密度是空气的千倍以上,而且几乎无法压缩,其传递爆轰的能力也是空气的千倍以上爆炸产生的巨大冲击直接震脱了泰山号右侧传动轴的固定支架,同时还震坏了中间靠右侧的螺旋桨,导致其失去了三分之一的推进系统,还导致泰山号开始向右偏转 如此一来,泰山号要想保持航向,其最大航就无法过二十节对于以度为主要能的铁甲舰来说,损失度就等于损失了生存的权利不必提泰山号此行的作战任务,也需要其保持高的机动了 小雪号快沉没,片刻之后,就仅余海面上点点火光,天地间重又变得漆黑一团,在三艘中国舰艇的围攻下,德累斯顿号终于支撑不住了,它唯一强于敌手的,就是快而灵活的机动,失去这一法宝,任何一艘万字级舰艇都能独立把他送入海底,在二十分钟的炮战中,有五枚炮弹打在了德累斯顿号的上层建筑上,二枚打中了其水平甲板,另外一枚打在了主装甲带上其中,对其破坏最严重的分别是击中了二号炮塔顶部,舰桥顶部的火力指挥中心与二号烟囱左侧的副炮炮塔的三枚炮弹 到此,德累斯顿号不但损失了三分之一的主炮火力,还损失了主要地指挥手段也许,最为遗憾的是没有能够在舰体上开几个窟窿毕竟,战的时间实在不利,炮弹落下时的弹道角度非常大,很难直接命中舰体,加以日军指挥官着实不是易与之辈,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犹自指挥舰艇,在水面进行蛇形规避,清军三艘炮舰固然是占尽上风,但要想就此击沉对方,也非易事 在另外一面,泰山号和勃莱号的炮战已经进入白热化,双方的炮手依靠小雪号发出的短暂光芒,击度都有所增加,在这种情况下,两艘敌对的铁甲舰似乎要比一比谁能挨打似的,泰山号至少打中了勃莱号五枚重型炮弹;且其中一枚打掉了对方的三号炮塔,另外一枚摧毁了它副舰桥 勃莱号则打中了对方四枚炮弹,除了一枚它的二号烟囱上来了个对穿之外,另外三枚都落在了后甲板上,并且在其舰体上炸出了三个大窟窿让永持亨次郎遗憾的是,山字级的舰体非常坚固,而且在设计的时候就考虑到了综合生存能力,这三枚炮弹没有能够让其转向机构出现损伤 战斗进行到接近凌晨两点的时候,从海面西南方向,终于驶来了日军的增援舰队,巨大的炮弹从炮膛凌空飞出,照得海面一片金光灿灿——是照明弹 陈兆锵知道,若是再继续进行下去,等日军增援舰队到来,己方就只有被消灭一条路可以走他也是当断即断的人物,吩咐一声,“鸣笛,打灯语,我们撤出战斗” 在日军主力舰队距离清军的队列还有六海里的的时候,泰山号选择了避让,两艘万字级,一艘雷加级不死心的又向德累斯顿号倾泻了一番炮弹,跟着旗舰的身后一溜烟的远去了 日军增援舰队不知道敌军舰队的态势如何,也不敢在这寂静而黑暗的海面上舍命猛追,双方很有默契的选择了各自避让一番灯语闪过,日军舰队开始转向,一路返回今别府去了 这一次夜间在津轻海峡上发生的遭遇战,双方可谓不分胜负,但若论及损失,自然是日本方面输面大,一艘节气级的补给舰被击沉,人员损失尚在其次,加主要的是,舰上装载的物资都是胜海舟紧急向兵部要求的,凭空全都贡献给了海龙王,让胜海舟如何不愁眉紧锁? 但在胜海舟心中,这还算不得很大的难题,凭现今舰队本身的装备,用来打一场海战还是有足够的库存,他担忧的是另外一件事,“你们以为,这支清军舰队在这时候突然出现在海峡中,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侦查,还是有什么其他的目的?” 日军舰队返回今别府,就在旗舰奈良号上召开作战会议,刚刚结束战斗,惊魂未定的永持亨次郎和东乡平八郎也参加了会议,“很难说是派出侦查的”东乡平八郎开口说道,“若是侦查的话,不可能会沿着北海道航线前进这样做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不必提在这样的时间进行侦查了” “……但若说是其他目的,难道是……”胜海舟是在睡梦中为船员叫醒,紧急出航的,神一直不是很好,沉良久,忽然眉头一皱,起身走到海图前,只看了一眼,立刻就猜了出来,“这是要阻截我们归路的举动” “阻截我们的归路?……中国人胃口真大,还以为能够全歼我日本海军吗?”胜海舟喃喃自语的说道 虽然想通了此节,但下面的布置战术,也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毕竟,中国人用来堵截归途的战舰已经出发,想来主力舰队也就在不远了?“冈田井藏、松浦金次郎、吉见健之丞、伴铁太郎、田滨五郎、安井烟藏、柴弘吉,你们即刻登船,出发前往平馆海峡方向,一定要打破中国人的梦想,为主力舰队留出一条生命线来保卫皇国,就要靠我们这支舰队了是万万不能有失的” “嗨咿”冈田井藏第一个起身,鞠躬行礼,大声回答,“为了皇国,我们一定要打破中国人狂妄的构想” “剩下的诸公,包括永持亨君、东乡君,请和鄙人一起,随同前进,在中国舰队主力到来之前,一定要打通回航的路线” 第32节第二次津轻海峡之战(3) 第32节第二次津轻海峡之战 凌晨五点刚过,海面上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几乎是于此同时,在津轻海峡的东南方向,冈田井藏和松浦金次郎统领的日军舰队便和陈兆锵带领的中方舰队在平馆海峡入海口以外的十一海里处,爆发了烈的战斗下.载.楼 日军先期投入战斗的是高千穗、比睿、千代田、筑紫等四艘一级炮舰和四景舰之一的松岛号,在灿烂的阳光下,向清军舰队发起进攻陈兆锵没有想到日本人这么快就会卷土而来,敌人的意图很明显,甘愿放弃津轻海峡防线,也要突破重围,返回关东地区海域了 这样的作战方式,是己方最不愿意见到的情景:能够在津轻海峡消灭敌军舰队主力,不但可以大大的打击日本,还会为日后的登陆作战铺平道路,要是总有一支敌军的舰队隐藏在暗处,岂不是要让咸丰二十一年的越南近海战事重上演了吗?这是皇帝所不允许的 他看了看时间,已经是早上的五点零九分,按照出发前的战略部署,主力舰的总攻时间是在六点整,再加上从预定战场赶至此处的时间,也就是说,自己最少还要坚持一个半小时的时间 陈兆锵无奈苦笑,这要命的90分钟哦“通知友舰,成一字横队告诉许銮他们,就是拼尽全力,也绝对不允许一艘敌舰从我们身边经过”清军的四艘舰艇缓缓启动,在海面上排列整齐,呈一字横列方式,炮口向天,摆开了架势 松岛号等五艘日舰快驶来,彼此的意图一目了然,一方要通过这里,一方不让,这就只能靠武力说话了 距离还远,千代田号用一发炮弹揭开了海战的序幕,不管是山字级装备的三百五十毫米舰炮,还是万字级的二百四十毫米舰炮,都能用普通炮弹在有效程范围之内摧毁任何一艘敌军的一级炮舰,所以在战斗开始的十分钟之内,比睿号在没有能够打出一轮齐的情况下就被摧毁了 这得益于万字级所采的型二百四十毫米舰炮的越以往的高,可以达到每分钟五枚,在同样为九主炮的情况下,其火力密度比雷加级提高了一点五倍,比远字级铁甲舰提高了三分之二 五点十七分,万昃号被一枚从松岛号外打来的炮弹击中,万幸地是,这枚打穿了所有装甲,进入了舰体内部的炮弹因为引信失灵而没有发生爆炸,算是让其逃过一劫三分钟后,雷巽号同样中了一枚来自松岛号的炮弹 它的运气就没有万字级的那么好了,炮弹不但打在了水平装甲最薄弱的舰首,还打穿了装甲,并且在舰体内爆炸,炮弹炸掉了雷巽号舰首水线以上部位虽然只有一号炮塔暂时失去了作战能力,而且没有沉没的危险,但是爆炸产生的大火却使日军上下如同打了血一般的兴奋狂 清军的舰队固然实力不弱,但也仅有这四艘,可以说是少一艘就是一艘,而己方则正好相反,海军卿大人统领的主力舰队就在身后不远处,正在加赶来,到时候,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 日军官兵士气大振,而清军也同样不凡,特别是拥有山字级铁甲舰泰山号坐镇中央——这绝对是凭日军的四景舰难以撼动的强大存在 在这十五分钟的战斗里面,山字级铁甲舰与四景舰的优点与缺点都表现了出来毫无疑问,清军的主力战舰的火力足够犀利三百五十毫米舰炮的威力足以对付松岛号之余,还有力气支援友舰,而且其炮击度也远远过了海军的要求同时,山字级的综合防护能得到了证实,其装甲足以应付日军重型炮弹的威胁,同时在中弹之后地生存能力比远字级也要好得多 而陈兆锵选择了一个固守海面,静待援军的作战方式,也使得山字级设计上的一大缺陷得到了弥补:这种缺陷就是火力密度偏低在保持较高航地情况下,如果没有足够的火力密度,将难以命中对中对手,舰队指挥官往往会选择降低航行度而这又会使自身遭到敌人的打击在现在的这种战术选择下,这种弊端也变得无足轻重了 而松岛号也有其优点,一言以蔽之,战舰的综合生存能力,有效的弥补了其在装甲厚度上的欠缺,从而使其在中弹之后能够继续保持战斗力,尽量减少战沉的可能 就在这片刻之间的对轰中,松岛号就挨了泰山号七枚炮弹的打击,却只损失了一座炮塔,没有完全丧失战斗力,而且舰体没有受到太大损伤度也没有降低,没有沉没的危险如果换成其他的旧式炮舰,在挨了同样多的炮弹之后,就算不沉没,也会丧失战斗力,甚至丧失航行能力 清军舰队死战不退,让冈田井藏又是惊讶又是佩服,但从这一点上也可以看得出来,海军卿阁下的话并没有说错:中国人很显然是要固守住平馆海峡乃至通往本州的海路,阻止己方舰队通过,为全部消灭做战略上的准备,但如果仅仅有这几艘舰艇的话,自然不用担忧,他害怕的是中国方面的主力舰队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从身后杀出这也让冈田井藏恼火,今天非得把这几艘敌舰从眼前赶开不可 “命令全体,先集中打击二号、三号两艘目标舰”冈田井藏恶狠狠的下达了一个错误的命令,“然后再合力对付一号目标舰” 到五点二十八分的时候中日两国的战舰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了一万米之内虽然松岛号上的了望员及时的发出了警报但是这艘战舰采用的是为战列舰研制的舰炮,即便其主炮炮塔的装甲比战列舰上的薄得多,重量有所降低,可是舰体内部地空间有限,无法安装功率大地压马达,结果其主炮炮塔的水平回旋度不比战列舰快多少 要将炮塔旋转一百八十度,至少需要三十秒的时间另外,重寻找对手,重测算炮击参数,重开火,这怎么也需要几分钟的时间重要的是,泰山号没有给敌舰这个机会 五点三十分整,泰山号的第四轮齐就让松岛号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一枚三百五十毫米的炮弹准确无误的从松岛号三号炮塔的屁股处钻了进去,随即就在炮塔内爆炸虽然当时炮塔内的炮手还没有来得及将下一轮齐的炮弹与发提上来,而且松岛号在设计的时候加强了防火的强度,炮弹爆炸之后没有威胁到下方的弹库,但是这枚炮弹也足以让松岛号损失四分之一的火力了 在半分钟后的下一轮齐中,泰山号上的炮出的九枚炮弹命中了两枚,其中一枚打在了松岛号的左舷水线附近,并没有造成太大的损伤另外一枚炮弹则直接打中了后甲板三号副炮炮塔侧面与顶部的界之处,并且在命中之后改变了方向,最后在炮塔左侧的甲板上爆炸,虽然没有能够直接摧毁这座炮塔,但是爆炸产生的巨大破坏力不但震坏了甲板,还导致一块钢板翘起,卡死了三号炮塔,使其无法向左侧旋转,也就无法瞄准泰山号打到这时,松岛号能够发挥作用的前后主炮中的一半已经损失了火力 但泰山号取得的成绩也不是全无损伤的,这种损伤并不是来自敌舰的轰炸,而是炮管本身 山字级铁甲舰是在咸丰二十四年下水并付使用的,采用的是67型三百五十毫米舰炮,而不是在当时已经研制成功,并且已经准备装备湖字级的72型舰炮实际上,72型四百毫米舰炮的身管寿命比67型的还要短一些,名义上其身管寿命达到了五百枚全装炮弹,可实战使用中,实际使用寿命和标称寿命是绝对不能划上等号的,一般打到360枚的时候,就会换身管 原因很简单:标称寿命都是在理想状况下测算出来的,而实战中根本不可能出现理想状况在测试身管寿命时,每打一枚炮弹,就会让火炮身管进行充分冷却,然后再打第二枚炮弹另外,每打五十枚炮弹,就会对炮膛与弹膛清理一次,除掉里面的火残渣,而在实际使用中,只有在战斗结束之后,甚至回到港口之后,炮手才会全面清理炮膛与弹膛,战斗中没有人会去管炮膛与弹膛内的火残渣 如此一来,舰炮主炮的身管使用寿命往往会大打折扣,而为了达到最大程,即便使用的是对地攻击弹,舰上的主炮也是全装发,其对炮管产生的损坏极为严重最要命的是,底排增程弹对炮管产生的磨损比炮弹还要大得多 这主要就是由底排增程弹的外形导致的,其枣核形弹体能够降低飞行阻力,可是为了使其与炮管内壁的膛线充分咬合,以确保炮弹的内弹道炮管内的弹道加稳定如此一来,底排增程弹的弹径比炮弹要稍微大一点,与炮管膛线的摩擦就加剧烈在持续高强度炮击的情况下,对炮管寿命地影响为巨大 “还能坚持多久?”陈兆锵冷着脸问轮值枪炮长 “照现在的度打下去,最多还能坚持一个小时,到时候,主炮炮管就都得报废了” “有这么严重?”陈兆锵的神立即沉了下来 “其他友舰的情况卑职不是很清楚泰山号的九根主炮炮管都严重烧蚀,如果不降低炮击强度,这还是最好的结果”枪炮长的话陈兆锵听得懂,这是说,炮管有炸膛的危险 一个小时?也就是六点三十分这可真是最要紧的时候了陈兆锵心中盘算着,“命损管队,提海水上来,冷却身管” 用海水直接冷却炮身,是极度无奈之下的选择,枪炮长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卑职明白了,这就去” 看着水手们紧张的在甲板上忙碌,陈兆锵暗暗祈祷:魏军,你们快点来啊 第33节 第二次津轻海峡之战(4) 第33节第二次津轻海峡之战 魏朝忠统帅的清军主力舰队未至,反倒是日军的增援舰队先期赶到了,是旗舰奈良号和夜里和清军舰队刚刚过手的德累斯顿号,带着烟囱中冒出的滚滚黑烟,快驶来 眼见敌舰接近,陈兆锵不惊反忧,敌舰并没有全部抵达作战海域,只有一个原因:另有其他的敌舰担任起阻敌的重任了 事情正如陈兆锵所料,胜海舟和永持亨次郎、东乡平八郎等人商议之后认为,清军既然已经派出破舰队,则主力舰队就在不远,若是在三厩、今别府一线不布置阻击的话,给对方乘势追杀,己方全军覆没就在不远因此,派桥立号带领近从美国订购到港的亩傍号、吉野号、号和摩昂号担任阻敌重担;奈良号、德累斯顿号和勃莱号与祥日号、鹤舞号一起,会同前期出发的松岛号等舰,一起担任破敌前突任务 增加的五艘舰艇,对陈兆锵带领的破战队造成极大的麻烦,以山字级铁甲舰的实力,可以说不会惧怕任何一支日军舰艇,但困难在于,他此行的任务特殊,要以四艘舰艇完全封锁住敌军前进的路线,给予他能够施展开的空间就被极度的压缩了 “给松岛号发旗语,在二十分钟之内,一定要打通前进的通道”胜海舟眼见己方的舰队在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内居然没有取得尺寸之功,心中大怒,“告诉它,以它为首,比睿、千代田为副;即便是以舰换舰,也要在所不惜” 冈田武藏领命不敢犹豫,加快度,从战舰群中脱离出来,猛向前冲锋而去 “大人,若是照这样打下去的话,我们这四艘舰艇根本挡不住对方的攻势,得想个什么办法啊?” 陈兆锵盯着一万米之外快驶来的敌舰,眼珠灵动的转了几下,“我们不能就这样被动挨打,迎上去” 泰山号的舰体在夜间的作战中受到了敌舰发的炮弹的震动,造成中间靠右侧的螺旋桨被震松,使其在航行的过程中,开始出现向右偏转,因此,在松岛号看来,敌舰像是喝多了酒的醉汉一般,歪斜着身子向己方靠近过来 “这倒是个很让人觉得惊喜的消息呢”冈田武藏哂笑道,“命令全体,对准敌军旗舰,三轮急促” 陈兆锵临危不,指挥泰山号继续靠近,在双方距离进入7,000米范围之内,他命令一声,“前主炮调转炮口,245°,最大功率前进,放下舰体左侧锚链” 一连串的命令汇成一句话,从他口中发出,水手和轮机长几乎是下意识的按照指令作,炮口缓缓调转,方向是对准舰体的右舷方向,同时,舰上的锚链发出让人听来刺耳牙酸的摩擦声,轰隆隆隆直滑入海中 泰山号正在以最高度前行,一侧锚链的突然落水,让数万吨重的庞大舰体在重力和惯的作用下瞬间横在了海面上横切面的舰身在海面上溅起的滔天水柱几乎连航海剑桥都被遮掩住了,战双方的水手和士兵同时大声惊呼起来 就在这片刻之间,冈田武藏便明白了对方指挥官的意图,但明白便明白,再想改变己方的应对之策,已经来不及了:泰山号在海面上横向碇泊,巨大的炮口直直指向松岛号,而松岛号因为炮口角度的问题,再想适时调整,重发,却比对方晚了一步 看着敌舰前甲板上九三百五十毫米口径的主炮同时发出雪白的烟雾,冈田武藏苦笑着叹了口气,还不及转过一个‘天皇万岁’的念头,就随同舰桥一起,被巨大的炮弹炸成了碎片 不等比睿号和千代田号上前支援作战,泰山号又是一轮齐,这一次彻底把松岛号打成了瘫痪,舰体从舰艏三分之一的部分炸开,前端部分瞬间沉没,后面的部分似乎为前者所拖曳,太多的进水量使松岛号不堪重负,从舰桥之后的部分再度断裂开来,这艘长130余米的炮舰断成三部分,快消失在海面上 两轮齐报销了敌军的四景舰之一,这不论在任何时候都是值得骄傲的成绩,但泰山号也绝对不是全然无恙的,奈良号的度瞬间提升至最高航的22节,舰载重炮向还不及转身的泰山号猛烈的发着炮火 在泰山号调头的这五分钟的战斗中,奈良号先后击中了对方九枚炮弹,但这九枚炮弹要么穿透了没有装甲保护的舰体,要么就被装甲挡了下来,没有一枚在舰体内部爆炸其中,只有打中了上层建筑的一枚炮弹造成了比较严重的损伤 看着对手身上冒起的一团团火球,即便胜海舟仍然不相信在这么近地距离内十四英寸炮弹仍然打不穿山字级铁甲舰,他也不得不承认,冢原级铁甲舰实在不是山字级的对手——这还仅仅是山字级,要是换做了清军强大的湖字级,又该如何? 在距离平馆海峡三十六海里远的海面上,清军主力舰队刚刚和日军舰队上手 方的统带是魏朝忠,手中除了旗舰鄱阳湖号之外,还有随同自己从海参崴和库页岛赶来的辽远、万宙号、雷巧、雷属号,再加上后期从旅大港出发,赶至战场的巢湖号本来还有两艘万字级,但随同陈兆锵出征了,论及吨位,远日军方阵,这一战几乎不用打,就已经确定无疑的能够获得胜利了 这让魏朝忠无比得意,坐在旗舰的航海舰桥内,顾盼生雄,“通知全队,加快马力不要让锵臣一个人应付这么大的场面” 船队一路向前,和事先所料想的一样,日军舰队如斯相应,出现在前方的海面上,桥立号等舰艇尽责的担任起阻止敌军前进的任务,海面上炮声隆隆,打得倒也有声有 魏朝忠并未参加第一次津轻海峡作战,有些情况不知道,但恩寿和邓世昌却是知道的,这师弟两个互相看看,都察觉出了对方的疑,“敌舰的数目不对而且旗舰也不是奈良号这是怎么回事?” “要么就是敌舰早就在我们到来之前返回关东地区了,要么就是……”邓世昌语调徐缓的给出自己认为的解释,“就是已经发现了我方的意图若是前者,自不必多提,日后总可以伺机再战,若是后者……” “若是这样的话,锵臣那里?”恩寿皱起双眉,讷讷的说道,“是不是就很危险了?” “是” “这不行,给旗舰发旗语,告诉他们,我舰要即刻脱离战列,救援友舰” 清军虽然发现了日本人的企图,但要突破面前的海域支援友舰,也绝不是简单的任务,桥立号为首,带领亩傍号、吉野号、号和摩昂号阻击敌军,后两者不提,苗傍号和吉野号都是近从美国驶回国内的先进炮舰,吨位不及清军炮舰,但火力凶猛、船体灵活,山号和巢湖号组成的小型队列进攻了三次,都被对方挡了回来 “正卿,你看怎么办?敌舰始终拦阻去路,可见日酋所图谋者不善竟似乎是甘愿舍弃这几艘炮舰,也要先吃掉我们的破舰队了” 邓世昌手托着腮帮,向海面上端详几眼,“突破不行,也只有稳扎稳打了” “哦?” “大人,能不能把辽远号和万宙号也调过来?我们四艘战舰组成一字战队,平行前推,料想只要能够规避开敌舰船小灵活的特点,凭我方的火力,绝不是他们能够抗衡的了的” 恩寿琢磨了一番,眼下也确实没有好的办法,当即点头,“给巢湖号、辽远号和万宙号发旗语,让他们向我舰靠拢” 十分钟之后,三艘舰艇出现在山号的左右舷边,横向距离在一千米上下,山舰一声汽笛,巨大的轮机划开海面,横向向敌军的几艘舰艇欺了过去这样的战法果然奏效,桥立号等舰在进行正常海战的时候,还能依靠本身的长处做拖延时间的缠斗,而这一次,就迫得自己或者绕路避让,或者正面相捋,除此之外,再无他途可以选择了 眼见清军舰队以23节的时高冲击过来,桥立号的舰长藤井百合吉深吸了一口气,给自己的选择实在太少,眼下能够做的,也只有牺牲己舰,为海军卿大人多多争取几分钟的时间了,“迎上去,全力开炮吩咐其余四舰,自由击,自由击” 短短五分钟之内,桥立号就被十二枚炮弹命中,其中九枚在舰体外、或者舰体内爆炸最要命的是,命中点全部集中在了舰体的前半段,即便是四景舰在设计制造的时候有意增加了装甲的厚度,也难以承受住如此严重的打击 首先被打中的是一号炮塔,炮弹落在了炮塔的顶部,虽然没有能够穿透厚达二百二十八毫米厚的装甲,但是也导致炮塔内的二十多名官兵负伤,并且震坏了炮塔旋转机构,导致该炮塔在战斗开始的时候就失去了作战能力 第二枚炮弹打在了二号炮塔的炮座前方,距离前一枚炮弹的命中点仅有二十米左右,万幸的是,这里设有一个单独的炮手休息舱,且下面还有天装甲与水平装甲,炮弹最终没有能够穿透水平装甲,只是炸毁了空无一人的炮手休息室,产生的猛烈震让炮塔内的几名正在装填弹的炮手非死即伤 第三枚炮弹落在了舰桥的顶部,砸毁了火力指挥中心,并且在舰桥外发生爆炸,横飞的弹片不但杀伤了桅杆上的了望员 第四枚炮弹的命中点在舰桥左侧的副炮炮塔前方,炮弹在穿透了天装甲之后,撞上了水平装甲,并且最终发生了爆炸毫无疑问,左侧的一号副炮炮塔彻底报废了另外,舰体上也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窟窿万幸的是,其坚固的装甲没有让炮弹继续前进,也就没有造成大的损伤 桥立号如此,苗傍号和吉野号等舰的状况同样不佳,前者的一号炮塔前方大概二十米处中了一炮,这个部位除了一层薄薄的天装甲之外,并没有得到水平装甲的保护 炮弹在进入舰体之后,撞上了位于炮塔前方的装甲隔板,并且发生爆炸,正是这枚炮弹引燃了附近舱室内的易燃物品,导致战舰上燃起了大火万幸的是,炮弹爆炸的时间稍微早了一点,如果再晚上零点零几秒,就有可能再穿透几层甲板,在战舰水线以下部位爆炸,从而造成严重的损伤 第二发炮弹落在了舰桥前方,二号炮塔左后方,与前一枚炮弹一样,在提前发生爆炸的情况下,炮弹没有能够对舰体造成太大的损坏,却直接炸掉了炮塔上的十三点五米光学测距仪,并且导致炮塔尾部变形在无法正常转动,同时无法观察到目标的情况下,炮塔基本上成了摆设 吉野号则同样是二号炮塔首先被击中,这一炮正好砸在了炮座上,紧接着,又一枚从舰桥右侧飞过,砸飞了位于前烟囱右侧的副光学测距仪,并且在空中发生了爆炸,横飞的弹片导致右侧的二座仅仅只得到了有限防护的二座副炮炮塔被毁,另外还有三座炮也被摧毁和桥立号一样,在几分钟内,三艘敌舰便先后丧失了作战能力 但敌舰并未就此调头、转向,反而加大马力,向清军舰艇冲来,“小心,敌舰有碎之心” 山号第一个发出警报,通知友舰,“鱼雷发鱼雷” 因为角度的问题,清军四艘军舰上发的过二十枚鱼雷竟然无一命中眼看着敌舰越来越近,碰触已经不可避免,邓世昌和恩寿同时抓住舱中的固定物,心中期盼着:希望凭山字级的巨大舰体,能够抗的过这一次的撞击? 他们的祈祷终于起到了作用,号和山字级战列舰果然不是同一级别的,猛烈的撞击之后,除了让山号的船首裂开一道硕大的口子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损失;而万宙号的情况就比较惨:他面对的是桥立号景舰的级别非同一般,也是这一次对面冲撞中,中舰损失最大的,桥立号巨大的斧型船首切进万宙号的左舷,在舰体中间的部分几乎将万宙号撞成了两截 而桥立号的情况也同样惨重,船体冲入敌舰的部分的水下水平装甲部分,被巨大的撕裂开来,两舷同样进水严重,几乎是和万宙号抱成一团,沉入大海的 而山号连救助落水战友的时间都欠奉,加大马力,越过沉没的敌舰,一溜烟的向前方冲去 第34节 第二次津轻海峡之战(5) {www.xbaoshu.com最快文字章节阅读}第34节第二次津轻海峡之战 山号是七点三十三分向海面正在进行最后的顽强抵抗的友舰支援第一发炮弹的在他们到来之前,泰山号和日军的阻击战斗进行了整整两个小时,清军舰队的损失惨烈异常 四艘舰艇组成的破战队,其中的雷巽号和万昃号已经沉没,海面上漂浮着小小的救生艇,泰山号和万日号顾不得救援水手,落水的士兵只能勉强划动小艇,远远的在一边等候——离友军太近,敌舰上的炮火加是他们承受不来的(本最章节)那份可怜兮兮的样子就不用提了 泰山号和万日号的情况同样也不乐观,万日号的一座副炮炮塔与二座炮炮塔在六点三十分的一轮齐中被毁,到六点三十二分,从勃莱号发来的炮弹命中后舰桥的侧面,虽然炮弹落下时的角度非常大,没有能够穿透舰桥外的装甲,但是在砸中了天甲板之后,又砸在了水平装甲上,最终炸毁了后舰桥左侧的炮群两舷各有八,并且导致后舰桥与其他部的通信中断 六点三十五分,在第十一轮齐中,祥日号和鹤舞号分别打中了对手二枚炮弹第一枚的命中点在二根烟囱间的炮群处炸毁了至少六炮第二枚打在了司令舰桥的顶部,并且击穿了仅有一百八十四毫米厚的装甲,在司令舰桥内爆炸 幸亏舰上管带许銮被身边的作战参谋等人掩护在身下,不然,这枚炮弹足以将他,以及万日号司令部的几十名官兵全部炸死饶是如此,炸弹爆炸的威力也不可轻视,舱中炸死炸伤的总数过十五名,还导致了万日号的指挥暂时失灵 六点三十七分,万日号的炮手也了战果:分别从一号和二号炮塔打出的两枚炮弹几乎同时击中了祥日号的左侧三号与五号副炮炮塔,并且在砸毁了副炮炮塔之后,穿透了天装甲,最终在撞上了水平装甲后发生了爆炸因为爆炸点离得太近祥日号舰体该部位被彻底撕裂,并且导致主装甲带受损,附近三个舱室被海水淹没 三分钟后,鹤舞号也没有逃过打击,挨了一记重拳这枚炮弹打在了后舰桥后方的副火力指挥中心,虽然没有发生爆炸但是直接摧毁了该舰最后一处火力指挥点,并且导致十多名官兵伤亡因为鹤舞号此时只剩下了二主炮,而且火控通信已经中断所以失去了副火力指挥中心对该舰的影响并不是很大 六点四十四分,在放空一轮之后,泰山号终于发威了,从炮口飞出的炮弹,打出了一轮漂亮的齐,从三号炮塔打出的一枚三百五十口径的炮弹命中了鹤舞号的三号炮塔,使该舰最后二还能使用的主炮也变成了哑巴算是彻底消灭了鹤舞号上的火力系统,后者无可作用,只得黯然退出战斗群 清军打退了祥日号和鹤舞号,付出的代价是雷巽号和万昃号分别在奈良号和德累斯顿号的联手夹击下沉没,舰上的士兵、水手死伤枕籍,剩余的各自忙着自救,好在日军忙于应付未完的战斗,不曾发生在对马海峡中,赤城号舰长长泽纲吉下令杀落水官兵的惨剧 消灭了敌人的奈良号和德累斯顿号开始转向,对准了清军旗舰的泰山号,只是舰上的炮手无法直接瞄准,只能在收到火控参数的时候,将瞄准点稍微向右,也就是向敌舰地后方偏离一点至于能否打中敌人的炮塔,就完全看运气了当然,有经验的枪炮军官会根据战距离以及双方地航行度计算出瞄准点的偏移量 从奈良号一号炮塔打出的一枚炮弹再次命中了万日号,不过这次打中地不是司令舰桥,而是航海舰桥上方的罗经舰桥炮弹击穿了只有一百多毫米厚的舰桥顶部装甲,在进入罗经舰桥之后爆炸 管带许銮还没有从刚才的爆炸中缓醒过来,虽然有部下的掩护,但终究还是为弹片所伤,顶替他指挥的大副正在航海舰桥内,爆炸之后,包括大副在内的十多名官兵全部阵亡,无一幸免此时,二副正在指挥损管队员对受损地舰体进行抢修,主要是堵住战舰左舷上的裂痕,防止过多的海水涌入,因而躲过一劫 炮战打到七点过,万日号和泰山号分别又挨了至少七枚炮弹,到此时,这两艘幸存的中舰已经各自挨了近三十枚炮弹,前甲板上的三座炮塔有两座已经丧失作战能力,左舷方向上只剩下了一座副炮与二炮,前后舰桥都已被摧毁,舰体上有五处较为严重地伤痕 可是,泰山号和万日号没有任何要沉没的迹象,弹库也没有发生爆炸,就连副炮弹库都安然无恙让奈良号上的官兵难以置信的是,两艘敌舰的度丝毫没有降低牢牢的控制住通往前方海峡的道路 七点零八分和十一分,泰山号再中两炮,这两发炮弹的落点准确得令人咂舌,第一发砸在唯一尚在开火的三号炮塔的正面装甲上,在留下一道五分深的划痕之后,飞落入海 三分钟后,几乎是在同样位置上,这一次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好在这是从德累斯顿号上发出来的250毫米炮弹,若是奈良号的话,仅这一炮之威,就足以断送清军仅存的一点火力 即便如此,炮弹爆炸对炮塔的伤害也是非常严重的,三号炮塔立刻变成了哑巴,里面的炮手被震得撞在舱壁上,碰得皮破血流,都变成了滚地葫芦 所幸有另外两处炮塔中的水手快填补岗位,在停顿了六分钟之后,泰山号的炮管再度喷吐出火舌——此时,距离恩寿任管带的山舰的到来,还有十六分钟 日两国对阵的舰队相对不过7,000米,这几乎已经是可以用望远镜看到对方舰上包括水手、船员、炮手一举一动的距离了,彼此的火炮是在数息之间即可到达,猛烈的炮战越发烈,万日号还好一点,泰山号承担了大部分敌舰的轰击,它得以保全至今,而舰上的损伤也并不很严重,这时候鼓起神,炮弹的频率又高,落点也非常准,遗憾的是,二百五十毫米口径的火炮威力较小,不能给敌舰造成太大损害 泰山号则是危呼殆矣,到七点二十九分的时候,轰然一声巨响,早已经热蚀得久了的炮管终于扛不住过大的膛压和发带来的高温,三号炮位发生了内爆轰然一声巨响之后,千余吨的炮塔带着清军炮手的尸体、残肢落入大海,舰上的重装火力全数告罄 陈兆锵狠狠地一跺脚,“说一个小时就一个小时竟然连一点余量都没有” “大人,下面该怎么办?” “转向230,以舷炮、副炮轰击、阻拦敌人” 即便是舷炮也没有很多了,泰山号上左右舷共装有50口径的炮,但在清晨开始的炮战中,已经为敌军炸毁了十一之多,剩下的几和副炮组成的火力网,一时间尚称强大,但绝对不能持久 胜海舟终于放下心来,“命令德累斯顿号和勃莱号,加快度,冲过敌舰固守的海域” 两艘友舰闻令而动,德累斯顿号船小而灵活,在泰山号还不及调动副炮炮口准备向其攻击的时候,就一溜烟的从它身边飞快驶过,“大人,有一艘敌舰越过我们的封锁了” “给万日号信号,让它从后堵截”陈兆锵自知,自己这一次的作战任务进行到现在,已经成了垂死挣扎,下达完命令,他又加上一句,“跑了一个小的,大的可怎么也不能让它过去了以副炮对准敌舰,给我全力猛轰” 清军舰艇已成犹斗的困兽,胜海舟宽心大放,冷笑起来,“这时候想起来拼命了吗?不嫌太晚一点了吗?冲上去给他一个光荣的结束” 奈良号加足马力,舰尾搅起雪白的,和勃莱号、祥日号和鹤舞号一起,向着海面上硕果仅存的两艘敌舰冲去还不及行驶过五百米的海程,一阵刺耳的尖叫声从背后袭来,巨大的炮弹落在海面上,奈良号几乎是一头撞在了近失弹扬起的巨大水柱上 炮弹的落点非常准,即便是以冢原级巨大的船身也吃不消这种猛烈的撞击,船头撞碎了水柱,冲击力让舰艏猛的向下一沉,随即又昂然抬起,像要就此破空而去一般,高高的抬了起来 胜海舟在舰桥内站立不住,身体猛往后仰,口中大叫了一声,“啊”撞翻了身后了几个人,下意识的伸手一拉,抓住航海桌的一角,才支撑住身体 但身体上和头脑中的震动尚在其次,他心中瞬间闪过一个不祥的念头,“中国人这么快就突出来了?”回头看去,一万米之外,三艘军舰的烟囱中冒出黑烟,正在以最高时向己方袭来 胜海舟哭无泪,想不到在这样占尽优势的前提下,居然还是给清军主力舰队追上来了一阵挫败感和耻辱感涌上心头,让他连作战参谋的话都似乎听不见了,“阁下请您尽快决断” …… 第35节 第二次津轻海峡之战(6) 第35节第二次津轻海峡之战 在对日海战结束数年之后,有一次,南北洋海军诸将坐在一起说话,论及津轻海峡战斗的成因败果,陈兆锵说,“胜海舟最大的错误,就在于当断不断若是在战斗的初始阶段,就仿效邓世昌在面临同样的问题时所采用的战术的话,则战果很可能就不会是确定的那样了” “这倒也并不是胜海舟一己之弊,你们还记得当年随惇王爷出使日本时,曾经和东乡平八郎、大山岩等人说过的吗?我大清不吝惜一二艘炮艇、兵舰的损失,而日本人却是损失不起的;我想,在胜海舟想来,最好的结果就是耗尽破战队的本钱,能够将尽可能多的军舰带回去,用来保卫关东本土地区,才是他最最渴求的——这也怪不得他了” “我看啊,最应该得双龙宝星的,就是胜海舟”陈兆锵笑眯眯的说道,“你们想啊,要没有他这么知情识趣,何来后面的战果累累?从这一点上来说啊,胜海舟可算是帮了我大清的大忙哩” 一句话说完,众人便笑 在七月初六公历八月十二日的早上,一轮红日高升,海面上微风和煦,若是在平常的日子里,这自然是一个带着家人、孩子一起出游的好辰光,但在胜海舟,却是丝毫感受不到这铺面而来的溽热,取而代之的,却是无限的委屈 为什么自己会遭遇这样的命运?为什么自己一生所追求的,希望自己的祖国拥有一支强大的海军的梦想,就要在今天画上一个悲惨的休止符?为什么这样悲剧的结局要由自己来承担?心中不停的闪过这样的念头,胜海舟的脸上已经淌满了泪水 “阁下?舰长阁下?” 胜海舟如初醒,语气中一片平淡,“怎么了?” “舰长阁下,敌军已经从后面冲过来了,距离我们不足六千米了正在向我舰开炮” 胜海舟使劲向后看去,三艘敌舰越来越近了,一面开炮击,一面加前进,日军背后来敌,给对方杀了个措手不及,这时候要想调头,无疑是自寻死路,只得以舰上火力并不很凶猛的副炮组织还击,但副炮不论和口径,都不逮对方远甚,片刻之间已经给对方狠揍了几记重拳,连这一点点的反抗之力也抵消了 前有阻隔,后有追兵,再看看左右两舷的友军,唯一一个幸存的就是从英国人那里租借来的勃莱号,但也是前突后支,疲于奔命,祥日、鹤舞两舰上的火力系统早在刚才的海战中就为清军击毁了现在的作用就和一艘商船没有区别,给对方的火炮打得凄惨至极两艘舰上的水手有的已经开始准备放下救生艇,看样子,是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了 胜海舟无奈苦笑,这也怨不得水手、士兵,中国人常说,一将无能累死千军用在自己身上,真是再合适也没有了亏自己战前左右思量,千般谋算,所有的可能都想到了,就忘记了一条:清军的战力会是如此强大?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击溃了己方的破战队——怎么自己就没有这样的能力呢? “舰长阁下?”参谋条势古的大声呼喊,让胜海舟中止了思绪,他有些很不高兴的瞪了对方一眼,“做什么?” “阁下,敌舰正在向我军开炮请您尽快拿出决断” “条君,你还不明白吗?这场仗,皇国已经输了” “即便如此,舰长,难道我们就要坐以待毙吗?” 胜海舟为条势古的话微笑起来,半晌之后,他点点头,“命令……”他的声音有气无力,与这副像是被人走了骨头的一滩烂泥一般的身躯相得益彰,“全舰开炮,自由击”说完,他拍了拍作战参谋的肩膀,“下面的战斗,由条君主持” “阁下?” “我……想回舱中休息一会儿”舰上众人都觉得不妥:这样的时候,怎么谈及要休息了?但舰长的命令就是命令,参谋长条势古双膝并拢,“嗨咿”了一声,目送胜海舟离去,转过身躯,继续指挥作战 走出几步,胜海舟忽然又停下脚步脑中闪过的一个念头,让他的思路在突然间变得无比开阔,“条君?” “嗨咿” “若是真到了不能解决的时刻,你可以任意做出抉择相信我,为日本留下一颗种子,较诸杀身战死,要重要和光荣得多也是有意义得多” 条势古一时间不能深悟其意,楞了一下,“大人,您?” “我还有属于自己的使命”胜海舟微笑着说道,他脸上的笑容无比灿烂,竟让这张原本看起来平凡的脸孔,变得光彩夺目起来 第二次津轻海峡战役在历七月七日的早上八点四十四分正式结束,在胜海舟在旗舰奈良号的船舱中身亡之后,代替他担任旗舰指挥官的条势古带领已经失去抵抗能力的奈良号、祥日、鹤舞、勃莱三舰向清军投降 这一战的结果,除德累斯顿号逃逸无踪之外,其余的战舰以旗舰奈良号、四景舰中的松岛号、桥立号,一级、二级炮舰高千穗号、扶桑号、比睿号、千代田号、筑紫号、海号、祥日号、鹤舞号;战略补给舰小雪号、从美国购进的一级炮舰亩傍号、吉野号、号和摩昂号、从英国租用的王级铁甲舰勃莱号,共计17条大小舰艇,悉数被击沉或主动投降除大小舰艇之外,日军付出了8,256名舰上水手、炮手的生命,另有3,910人受伤或下落不明 而清军的胜利也绝对不是凭空得来的,铁甲舰威远号被打成残废,完全失去了调理和修补的意义,另外有雷坎号、万昃号、雷巽号、万宙号被击沉;泰山号、万日号、万天号、万黄号被击伤,几乎失去了作战能力战斗中死亡的清军士兵总数过人不同程度的受伤或者失踪 经此一役,清军彻底摧毁日军在关东地区的海军主力,初步掌握了从东经130°到142°,北纬40°到44°这样一大片海域的制海权,为日后的作战奠定了初步的基础 七月十日,先期的奏捷电文到京,皇帝大喜,“好海军上下不负朕望,打的好将电文以明旨发抄,通传全国” 军机处也似乎感受到了皇帝心中的欢喜,各自面带微笑,“皇上多年心愿,一朝达成,是不是该给皇上递如意啊?” “这自然是应有之义,不过我想的倒是,是不是该坐下来和日本人议论善后了?”奕说道,“旁的不提,只是这海军军费,就已经去不下两千万两银子,这还没有算上战斗结束之后,海军的舰艇损失,人员伤亡抚恤以及枪炮、弹等其他诸项,铭公,您说呢?” “若是照王爷这样的话算起来,朝廷还要拿出三五千万两银子来,才能补上这个大窟窿”阎敬铭面无表情的说道,“只盼着皇上经此一胜,能够如臣民所愿的收手、收心,便是天下之福了” 奕也皱眉,从五月底开始,各省绿营调动频繁,其他的地方不提,关外三省已经集结了总数过600个营的战力,其中有过三分之一的兵力已经在六月十七日乘火车抵达吉林的丹东、辽宁的旅大、营口等港口预备如此之多的兵力囤积在那里,所为何故是不言自明的 为了这件事,军机处伤透了脑筋,国家有大征伐、大战事,论理说,军机处是绝对不能忤逆皇帝的意思的,但皇帝这种做法,让人惊骇之外,是惶然莫可辨:海战未有战果的情况下,就如此大规模调用绿营士兵,难道就不怕海上征伐有一个闪失,这些日子的劳累,全都成了无用功了吗? 为此,军机处几次和皇帝见面的时候,以此立言,劝谏皇帝从缓行事,奈何身为天子的男人对这些话根本理也不理,“你们以为,我大清海军打不过日本海军吗?” “臣不是这个意思,臣是想说,海战胜利之后,与日本谈和之举,刻不容缓,而用兵东瀛,不过是下下之策,且,此事既然有和平之途可供皇上及满朝官员选择,又何必亟不可待的调动陆军士兵?” “你这叫什么话?什么叫下下之策?”皇帝对李鸿藻的话分外不满, “臣以为……” “你以为?你入值军机处才有几天?”皇帝劈头盖脸的啐骂起来,根本不容李鸿藻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以为’?嗯?” 李鸿藻一张清矍的脸变得雪白,张口结舌的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皇帝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伤人太过,但此时断断不能半点口风,这些人都是人,给他们抓到一点空隙,轮番进辞,今儿个就是不了之局“和日本人谈什么?和他们有什么可谈的?即便海战结束,我方大胜而归,日后即便展开谈判,我大清又能从日本人身上捞到什么好处了?他们有什么值得我大清觊觎的?” 他用手向下一指,大声说道,“不但是你,还有奕朕知道,你最近在总署衙那边忙得不休,总是为往复打探消息的各国公使迎送之事,是不是?你去告诉所有意图打探消息的各国人,我大清一意要将对日作战进行到底,不接受任何人的调停,也不接受任何人的威胁让他们少打歪盘算” 奕尴尬无比,他知道,五月底的时候,台海争端初起,皇帝就有心大干一场,其时台湾岛为东瀛小国侵占,举朝哗然,民愤极大,他即便心中有以和平方式解决争端的意图,也畏于清议舆论而不敢置辞,如今眼看着日本关东地区的海军舰队为北洋水师全歼,胜利在望,便有了借此机会,一个烟消火息,不必再将此事扩大下去的心思,又怕自己说话,皇帝听不进去,就把主意打到了各国驻华公使的头上,有意请其中一些人出面,自己以这些人的话为立言之基,劝谏皇上,不料给他先一步堵了回来 当下只好碰头领旨,“臣都记下了” “朕今天不妨告诉你们,对日征战,错非一方永远倒下去,此事决不能停止只要朕还是大清朝的皇帝,此事就断不会停止尔等要各自谨凛,别错打了盘算” …… 第36节 全军进发 第36节全军进发 六月初三日,吉林提督程学启统领驻省内驻军出发,分别从南线向旅大、北线向吉林丹东集结。e^看这一次的主要兵力是从前郭尔罗斯左右三旗、通榆五旗、临江、合龙、龙井抽调而成,合计是125个营,兵员总数在四万七千人上下。 到咸丰二十八年,东北三省铁路网线,这为大批的绿营兵士的紧急调动提供了无限的方便,而更加主要的是,人员之外,作战必须的各种物质的供应,经由铁路的方便快捷,而且极其省力,得到了最初的保障。 站在火车站的站台边,程学启低头看看朝服上的狮子补服,半是骄傲,半是伤感的叹了口气,“大人,为何太息?” “我在想啊,当年的时候,也是在这个站台,和朱洪章拱手告别。如今他以武从文,已经是官拜兵部shì郎,我呢?虽然名为一省绿营之长,但细数起来,不过一介莽夫。嘿!这人生际遇,也真正是天差地别啊。” “大人这话卑职不敢苟同。” “哦?” “大人还记得咸丰七年的时候吗?皇上南幸两江,和金陵府守备罗炳坤有过一面之缘?” 程学启点头微笑,他已经猜到身边的骆国忠要说什么了,“记得,怎么了?” “罗大人曾经说过,若是人人都抱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念头,又有什么人来保卫社稷,匡扶君父?”骆国忠说道,“便如同大人,十数年来,在省内cào演士卒,训练新丁,这份为我大清拱卫龙兴之地的辛劳,外人不谅解,卑职有幸得以在大人身边,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又岂能不知?若论起来,朝中峨冠博带之辈多矣,又有几个如大人这样,文能安邦,武能杀敌的将帅之才的?” 这是迎合的语气,不着边际的一种恭维,但在受者恰恰搔中痒处,程学启掀髯而笑,“茅泾,还是你会说话!” “卑职绝不敢逢迎大人,只是实话实说罢了。”骆国忠用手一指,“哦,列位大人来为大人送行了。” 程学启回头看过去,是省内巡抚张之万为首的各司大员。他上前迎了几步,作势请安,“给抚台大人请安!” “不敢,不敢。”张之万丝毫不敢托大,扶住了程学启,“方忠兄即将远行,为国建功在即,莫要怪老夫等来得太迟啊。” “大人说笑了,程某也不过一方莽汉,此次领军出征,为皇上效奔走之役,只盼天威浩dàng,收犁庭扫xùe之功。首发大人公务繁重,还不忘同僚之意,见示关爱士卒之情,卑职感jī还来不及,如何敢言怪罪二字?” 张之万笑笑说道,“说起来,还是张某无能,不能如李少荃般为主分劳,此次出海作战,老夫在内,为老兄遥祝胜利之外,就只有静候老兄早日得胜归来了。到时候,再和方忠兄把盏言欢!” 程学启知道,在这一次朝廷的旨意中,又另外安设了南北两路的总指挥,南路是李鸿章,北路则是朱洪章。前者从福州出港,后者从陆路北上,坐火车到旅大,和吉林、黑龙江和辽宁三省的绿营提督见面之后,一起出海作战。 朝廷对日作战,海军战况尚在不明,而陆军调动却已经早作布置,从大清二十一个行省中,先期征用的兵力就超过400个营!总人数将近二十万;据说,皇帝本来有心再做追加,但因为军机处的谏止,才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改为放到第二bō次进行。 这样的大战,又是出国征伐,不但在大清国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在中华历史中也是仅有的一次,在绿营众将看来,怕也是仅有的一次了。做为军人,保家卫国,肩挑重责,固然是一身之责,但留名青史,博一个光宗耀祖更是心中所愿,因此,在旨意中被选上的自然高兴,没有被选上的,却是垂头丧气——在程学启等人想来,征服小小的日本还能比打败老máo子更难吗?可见这一次的出征,实在是上天赐予众人的立功之机。 不但是程学启等军中宿将,就是朝堂兵部官员,也无不认为这一次对日用兵,是可以在三两个月的时间内就彻底解决的,皇帝训诫过几次,朱洪章等答应得唯唯诺诺,但退下去之后,高言无忌,根本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皇帝有心发怒,又觉得不必:让这些hún账的丘八知道知道厉害,没有什么害处!省得一天到晚在自己面前骄横不可一世。 张之万和程学启在站台上说了几句话,耳边传来‘咣当!’一声大响,回头看去,是车头已经驶过来,挂靠在了车厢上,“张大人,请恕卑职无礼,要和列位告辞了,诸位,程某先走一步了。” 张之万紧紧皱眉,出兵在即,怎么说出‘先走一步’这样不吉利的话来呢?他向程学启拱拱手,“方忠兄多多保重,本官在这里遥祝将军旗开得胜!” 程学启不再停留,转身登车,骆国忠放下车上的挡板,二人向站台上众人挥挥手,火车一声鸣笛,缓缓驶离车站。 路上无话,六月初四日,火车抵达旅大,这里是关外三省中第一战略重地,除了是大军港之外,在和平时日也担负起了民用港口的作用,若是平常日子,海面上往来商船无日无之,不论是本国的,外国的,都经由此处,吞吐大批货物北上南下,换取白huāhuā的银元,因此,旅大城中非常热闹,来自各国的商旅步履匆匆,为这座城市增添的无数繁华。即便是如今对日作战在即,这种情况也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在百姓想来,朝廷虽然打仗,但究竟是距离这里十万八千里之外的事情,日子还是照样的过,不但如此,大批绿营兵士在此集结,更为旅大城带来了空前的繁荣。 绿营新军制推行数十年来,于将佐的第一大忌就是吃空额,喝兵血。咸丰二十一年的时候,安徽提督杨载福给人举发,说是在任上贪墨士兵饷银,彻查属实之后,皇帝连刑部都不问,径直命天使赍旨到省,将这个当年在黑龙江一线屡立战功的功臣斩于军前!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一个不开眼的敢sī自克扣军饷了。 所以绿营兵大多有钱,这些人的手也从来不紧,所以,旅大城的百姓借士兵过境之机,都小小的发了一笔财。 街市上除了这些买卖双方之外,就是拉着车,驾着辕的平民汉子,车上装满了大大小小的麻包、木箱,也不知道里面装的都是什么。 贸频仍之地,数百载而下,街市相当热闹,但自从朝廷要对日用兵,经由旅大、丹东出海的旨意传下之后,这里的商贸之事一概为之停顿,旅大城变成了一个特大号的兵营! 源源不断从关内关外运来的物资、枪炮、弹药、武装、粮被、药品、人员,用火车运来,在城中、港口、码头集结,到处是繁忙的景象,到处是扛着大小麻包的满、汉、朝各族民夫,如同辛勤的工蚁般,将其运至指定地点存放。 旅大城知府名叫张世荣,举人大挑出身,做过吉林敦化知县,因为为人老成,后来升为知府。为了朝廷用兵,绿营在自己治下之地集结出发,张知府忙得一塌糊涂,既要服shì好这些赳赳武夫,又要在绿营兵惹祸之后,出面安抚民情,数日的光景,就瘦了一大圈。 他知道,虽然自己是从四品的朝廷正印官儿,但这些绿营兵从上到下都是自己惹不起的!惹恼了这些人,做出不法情事,根本无从追查,更不必提法办了。只有小心伺候,让这些霸王们尽早的迁地为良,就是自己的福分了。 但事情的进展出乎他的意料,绿营兵虽然称不上秋毫无犯,但更多的麻烦还是出在彼此语言不通引发的误解,其余的时候,这些兵们倒也是公买公卖,不会任意胡来。这让张知府宽心大放之余,更觉得庆幸无比。至于语言不通,也很好解决,张世荣派人在城中寻来了多名会说朝语的汉人,平时任什么事也不必做,只是在街头闲逛,一旦听见有百姓和兵士争吵之声,就赶紧过去,若是旁的事也饿就罢了,若是因为jī同鸭讲而起的争辩,就由这些人代为翻译。作为报酬,每个人每天给二两银子的工钱。 这还不算,张世荣知道这一次朝廷用兵是史无前例的大事,各种物资都要运过此地,等候登船,虽然从火车站到港口的距离不算很远,但人多事繁,加以城中鱼龙hún杂,出了一点纰漏,就是了不得的大事,为此,张世荣又派人到省治,向左宗棠请求调拨了一千辆大车,以备运输使用。 程学启到的时候,这一千辆大车只有一二成到达,虽然远远不敷使用,但听张世荣说完,他还是觉得非常高兴,“贵府辛苦了。能够把差事办得如此周到,可称一方能员!此番事了,旁人不必提,程某一定上书皇上,为贵府请功。” 张世荣憨声一笑,“只盼着这一千辆大车能够尽快运抵,不至耽误了朝廷用兵大计,就是卑职的福分了。” 程学启点点头,“这一次城中来了这些兵,老兄在任上想来也受了不少惊扰。你有什么难处,只管和我说。” “难处倒没有什么,只不过,民夫人数远远不足,火车驶来,每一趟车都要耗上半天时间才能卸料完毕,没的太过耽误时日。”张世荣小心翼翼的问道,“大人,您看?” “近来还要有多少火车抵达此处?” “据卑职所知,还有不少于55列。共计两千二百个车厢的货物和兵士。” “这可不行,这么多人,得运到几时?”程学启扬起脸来,问身边的骆国忠,“茅泾,你下去,告诉各营管带,让他们都活动活动,别整天在营中装大爷,都给我到火车站帮着搬抬!” 张世荣吓了一跳,他的本意并不是要军中也派人出来跟着忙碌,而是想向程学启抱怨,各营所有的兵士,每每为物资不能紧急到位而向上官哭诉,后者便把板子打到他身上,经常有游击、把总到自己的官署来,敲桌摔凳,满口不逊之词——这是他很觉得苦恼的。而现在听程学启所说,竟是要这些人一起跟着干活?传扬出去,自己岂不是要给这些兵恨死了? “大人,这怕是不妥吧?”他说,“将士们为国征战在即,百姓无所贡献,多多辛苦一些也就是了,卑职的意思是说,人力有限,若是有一个早晚迟误,请……” 程学启善解人意,微笑说道,“你的话我明白。”他说,“此事非你建言之功,而是我一己独专,你放心,这些人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 第37节整装待发 e^看3∴35686688第37节整装待发 六月十一日,朱洪章也抵达了旅大城,作为对日作战北路战线的总指挥,朱洪章很知道自己身上担负着什么,在出京之前,到圆明园陛辞请旨的时候,他说,“……臣草末之能,幸得皇上捡拔,起于泥途,此次对日征战,敢不殚竭虑,以上报天恩?” 皇帝心不在焉的翻看着各省奏上来的兵员集结情况的奏折,听着他的奏答,一直到他奏对完毕,伏地碰头之后,方始开口,“你也不必如此惶恐朕选你做北路总指挥,对你的领军才能还是有所信任的,否则,数十万兵士的生命,又岂能就这样置于你的肩上?” “是皇上心中微臣,臣自当用心办差,期以早奏肤功”朱洪章这样答说,“臣出发在即,请皇上训示方略” “方略就不必了”皇帝说道,“朕近来考虑了很久,作战之事,最忌讳的就是提前布置妥当,毕竟,战端一开,情势瞬息万变,朕在京中,彼此讯息隔绝,又岂有身在外间,指手画脚的道理?” 这样的话皇帝可以说一说,但朱洪章却丝毫不敢当真,趴在地上,连连碰头不止,“皇上这样说,让臣无地自容臣但有所成,皆是皇上指授之功,臣岂敢当皇上如此重托?” 皇帝微不可绝的叹了口气,“你啊”他说,“若论及战场举措,行军布阵,朕不逮尔等远甚但此行在即,朕有几句话要告诫你望你牢记心中,不可有片刻或忘” “是” “胜败是兵家之常,不论打赢打输,都断不可行欺君之举若是给朕知道你讳败为胜,又或者那些改屡战屡败为屡败屡战,一些巧文字哄骗朝廷,哄骗君父,朱洪章,朕不问原因,立刻就要遣人到军前去,杀了你的头” 朱洪章后背发紧,如同针扎一般的疼痛起来,他知道,冷汗已经打湿了后背“是皇上圣训,臣都记下了”他大声答说,“臣以清白之心上君父,不敢有半点隐晦、文过饰非之语” “你能这样想,自然是极好,且下去左右你们一时之间还离不开,有事的话,朕会派人发电传于你” 朱洪章回忆着皇帝的说话,乘火车北上,不日抵达图们,他和程学启是多年旧友,相见之后,公事之外,有几分情谊,晚上就在落足的官邸中,两个人屏退下人,朱洪章亲置杯盏,和他把酒言欢,“……方忠兄,皇上这样说话,以你看来,有何深意?” 程学启喝得面红耳热,摆手大笑,“你老兄真是问道于盲了,若是旁的事,我还能帮衬帮衬,若论及万岁爷心中的这些弯弯绕,你常年在京中都揣摩不透,我又怎么猜得到?” 朱洪章似笑非笑的哼了一声,他也觉得这件事求教于程学启有些所托非人,讷讷的说道,“那,这几天以来,物资运载的情况怎么样了?” “一切都好”谈及此事,程学启也是一肚皮牢,“你来的晚不知道,前几天的时候,本县张知县和我说,车站上民夫太少,我一想,总这样拖延下去也不是个事,便命令各营逐一派人,到车站去清点、支领所需物资,谁知道这些丘八,都养成了少爷脾,一点苦也舍不得吃我可真是挨尽了弟兄们的骂了” 朱洪章略有所得的心中一动,再想认真把握,却又无处琢磨了,“怎么,近来军中到处都是一片骄矜之气吗?” “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s8飞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那,我们明天到车站去看看,怎么样?” “看什么?” “你和我一起去就是了”朱洪章神秘的一笑,“对了,我们一起便装前往” 程学启瞪了他一眼,“焕文,在皇上身边久了,怎么也学会主子微服访那一套了吗?” “不是,我只是觉得这其中有病到时候,你和我走一趟就是了” “好”程学启打了个酒嗝,翻着眼皮说道,“左右一切都听你的就是了” 第二天一早,朱程两个换了便装,也不带亲随,举步出了官邸,直奔城中街市尽头的火车站这一天是十二,正是城内的集市,路上到处都是做买卖的当地百姓,拿着各自家中的土产和地里所出到集市上售卖;不时看见几个绿营士兵围拢在一起,和摊主打价还价 街市上除了这些买卖双方之外,就是拉着车,驾着辕的平民汉子,车上装满了大大小小的麻包、木箱,也不知道里面装的都是什么,“方忠,士兵们可以随意出营吗?”朱洪章老于军伍,并未给眼前的这繁华胜景打动,一句话就问到了关节处 “这,我想,他们都是从营中出来,到车站领取物资的?眼见本地所产的特产,见猎心喜?” 朱洪章侧脸看看身边的老友,没有说话,“我们再向前走几步看看?” 向前不远,就是火车站,距离还远,就听见有人大声斥骂的声音,“你这个该死的你知道这是什么?不小心摔炸了,连这火车站带里面的所有人,就都一起见阎王了” 二人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是一个当地的百姓,不小心把一个木箱摔落在地,木箱裂开,里面装着的火榴弹散开一地,几个同样的百姓正在弯腰捡拾,路边站着一个清军的把总,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街,他身边有几个绿营士兵,双臂抱,言笑无忌的在说话,距离远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从表情可以看出来,都是在嘲笑这几个百姓无能 朱洪章心中思忖,摔掉了箱子,危险品散出,固然是错,但也不必如此盛气凌人?不必提远近景致,尽收眼底,所看到的,都是当地百姓忙碌的身影,绿营士兵大多袖手旁观,只有在一辆大车全都装满,准备离开的时候,这些人才跟上来,一跃登车,做逍遥自在状 眼中看,心中想,这些人丝毫没有即将出国征战的自觉,看他们一个个骄横满面的样子,营中军纪,可想而知自己多年不出北京,怎么,现在绿营的军制已经这么坏了吗? 朱洪章不认为有了铁一般的军制和纪律就能打胜仗,但眼前此景,想要不打败仗,怕也难了想到这里,他拍了拍身边的程学启,“我们回去” 两个人不再多停留,又转回官署,吩咐一声,“衣”有亲随下人取来衣包,伺候大人换上朝服,“焕帅?”看朱洪章脸不善,程学启也有些惴惴不安,小心翼翼的问道,“现在到哪里去?” 朱洪章没理他,径直吩咐,“传营中所有游击以上的将佐,到我的官署回话” “是”亲兵小队暴雷般应诺一声,出官署各自分头传命去了 半个时辰之后,官署外马蹄声四起,人声鼎沸,笑语喧阗,三百数十人纷纷来到官署,进到天井中,官署上有朱洪章的亲兵执枪而立,“传大帅话,请列位在天井稍候” 众人不敢造次,乖乖的站在天井正中,这里的面积相当大,三数百人身处其中,仍自空处很大来历六月的天气,图们虽是中华极北之地,但骄阳似火,丝毫不输中原之区,等不到一炷香的时候,众人就觉得浑身燥热难忍,额头上的汗水滴滴滑落,有那幸子急的,取下大帽子,用来扇凉喉咙中哼唧有声,显见是等得不耐烦了 如是者一个时辰之久,清军将佐给晒得头脑昏胀,站立不稳这些人在各自营中都是说一不二的主,若不是心中有所顾忌,早就大骂出声,最起码,也要找一个清净凉快的地方解暑去了但现在却丝毫不敢,只是在心里,早把朱洪章的祖宗八代都翻了 朱洪章缓步走出议事大堂,口的亲卫听见声音,回身单膝落地请安,“见过大人” “给大帅请安”院中的三百余人参差不齐的单膝落地请安,多的人反而借此机会,得以舒展一下酸痛的腰身,这个‘安’请得倒是心甘情愿 朱洪章的眸子在众人身上扫过,冷笑一声,突然开口喝道,“吴长庆?” “卑职在” “你是驻吉林府左翼第三营的管带,领副将衔,是不是?” “是”吴长庆暗道不好,怎么好端端的点到自己头上?对答之际要多加小心了 “你的营中一共有多少人?” “回大帅的话,共有2,590人” “这些人的装备、弹可都已经装备完全了吗?” “这,还不曾”吴长庆老老实实的说道,“卑职奉程提督军令,按照日期逐日派人到火车站领取,今天是第一天,还要费时两天,才能完成” “你一共派了多少人到车站去领取物资?” “一共派了五百名弟兄” “将近两千六百人的物资,五百个人就够用了吗?” “够用的领取物资,只是从车站带回军营,并不用太多士兵,若是太多了的话,反倒容易使人头攒动,成为障碍”吴长庆答说,“而且,卑职选派的这五百人,都是壮汉子,有以一当十……” “呸你还有脸和我说什么以一当十?你却不知道,在车站上奔走忙碌的,都是图们当地百姓,你手下的那些人,一个个言笑晏晏,都在做壁上观这就是你以一当十的壮汉子?我看,连搬搬抬抬这样粗重活计都干不来的他们,又岂可肩负起皇上重托,为国杀敌?报效朝廷?” “这……”吴长庆等人这才知道朱洪章今天这样大发雷霆所为何来,此刻不宜辩驳,唯有请罪,“是卑职的糊涂,卑职下去之后,定将严加训诫,严加训诫” “你省了”朱洪章大声说道,“以你之才华,当不起一营之长,我免了你第三营的管带之职,回营中待堪你出去” 吴长庆面白如纸,撤了他的职不算什么,但要具名实参,当此朝廷对外用兵之际,皇帝一定会杀一儆百,自己万万落不得好去,“大人,卑职……卑职有罪,请大人恕过,卑职今后再也不敢了” 他一面哭号,一面乞援似的望向程学启,希望对方能够为自己美言几句,但程学启自家事自家知,这会儿避风头还来不及,又岂敢轻贸进言?因此把眼睛转开去,装作没有看见 “你项上人头能否得保,还是两可之间,还谈什么‘今后’?来人,把吴长庆带下去”亲兵拥上来,连拖带拽的,把吴长庆拉了出去 朱洪章冷酷的望向下跪的其他众人,又说道,“皇上将万千重担托于我,说不得也只有拼却生死,上报君恩而此次用兵东瀛,是皇上圣心念兹在兹的大事,若是为任何人、任何事造成战事不利,从本官这里说,就没有半点人情可打到时候不论追究到谁,本官一律请王命旗牌斩之于军前” “……眼下的第一步,就是要先整肃军中纪律”朱洪章在台阶上来回走了几步,口中说道,“大约是如今的清平日子过得久了,嗯?一个个都成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大老爷了?别忘了你们来此是做什么的从今天开始,重申军营纪律,无事的时候都在营中整训,无故离营外出者,一概军法伺候还有,到车站清点物资装备之事,我刚才和图们县张县令说过,从明天开始,撤去所有运输民夫,全部由绿营士兵自己动手,也好锻炼锻炼你们身上的这份懒、馋之气” 他回头说道,“程学启?” “卑职在” “此事就由你负责,你把你治事的公署即刻搬到火车站去,专司其责,管束这些人,有什么事,即刻向本官奏报” 程学启心中叫苦,知道朱洪章终于还是饶不过自己,颓然点头,“卑职谨遵大帅钧令” …… 第38节麻烦重重 电子书下载功能暂停使用!预计需要到下周完成! 第38节麻烦重重 六月二十七日,旅大港内外已经驻满了关外三地和从直隶省赶来的兵士,合计214,790人。但就在此时,一个极坏的消息传来:第一次津轻海峡战斗结束,清军舰队大败亏输,雷坎号被击沉,威远舰被打成残废、万天、万黄号被击伤,不但使朝廷用兵东瀛的计划受到严重阻碍,更使得本来是要在初步掌握津轻海峡制海权之后,以炮舰临时运兵船使用的巢湖号等大型舰艇不得不紧急出海,支援作战,这也使得朝廷处于一种无兵船可用的尴尬境地。 皇帝固然很恼火,但眼下不是处置战败将领的时候,没有运兵船,输送绿营士兵登陆日本本土就无从谈起,君臣几次朝会,都拿不出一个妥善的解决之道来——二十余万士兵集结在旅大城中,每一天任什么也不做,只是粮秣供应,就让上至左宗棠,下到张世荣头大如斗,更不必提这些人长久闲置下去,必定生出种种事端。 遭遇同样状况的还有山东、福建两省,津轻海峡初尝败绩,皇帝再不敢大意,命令山东威海、烟台;福建福州,浙江舟山各处军港的炮舰纷纷起航,到日本海域支援作战,各地同样面临着无船可用的窘境,各省向中央奏报的折子,一日数传,要请旨的是两件事,第一是下一步的行止;第二则是请朝廷调派更多的物资——主要是粮食过来,供应军用。局势在这咸丰二十八年的六七月间,进入了一个最最胶着的状态。 皇帝也觉得很意外,津轻海峡的失败是他事先没有估计到的,但既然事情已经发作开来,多想无益,还是办理正经事要紧,他知道,军机处中、朝堂内外,近来又有惑乱人心的言论出现,诸如刀兵不祥之类的话,内中含义还是在劝谏他,收回登陆用兵的旨意,这是他万万不能同意的:局势进行到这一步,东西洋各国都在看着大清,即便不是为日后江山稳固计,只是考虑自己的面子,也断断不能做那些虎头蛇尾的勾当。 “……皇上,若是就此拖延下去,臣恐朝廷府库数十年来积攒而下的一点银钱,都要为之花在这囤积兵员上了。”阎敬铭说道,“臣命户部计算,每一日,就要花费八十万两银子。长此以往的下去,可怎么得了啊?” “你不必和朕说这些话!朕不止一次说过,朝廷的银子该用的时候,一文钱也不能省!八十万?一个月的时间下来,不才两千几百万两吗?难道我大清拿不出这些银子来吗?”他先把阎敬铭的话堵了回去,又问奕,“老六,依你看,没有舰船可用作运输士兵之用,当如何解决?” 奕黯然无声,半晌才说道,“此事易尔。可从各省征调大型民船、商船。想来百姓心向圣朝,定然会踊跃报名,充作国用的。” “对!”皇帝给他的话点醒,高兴的点点头,“说得对!这件事朕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皇上,此法虽好,但却是宜缓不宜急。”朱光第忽然插话说道,“津轻海峡之战,我军初尝败绩,消息通传各省,百姓畏惧海上风浪之外,更增心头惊恐,故而臣想,即便要征用,也要在海战初见眉目之后,再行文天下。” “朱光第的话说的对,不但是关外各省,就是闽浙、山东各省,也要一体办理。诏旨先拟出来,廷寄各省督抚衙门,等到捷报传来,再以电报知会,让他们誊黄贴出。” “是。” 皇帝看出来众人的兴致不高,有意开解,“你们啊,别总和朕哭丧着一张脸,一时蹉跌,就让你们打不起精神来了?不过是海战一场失利嘛,在朕看来,这倒是大好事!”他笑眯眯的说道,“为什么这么说呢?自咸丰二十一年之后,绿营、海军纷纷建功,下面的这些丘八,都骄傲的不得了,这一次让他们知道知道,天下不是唯我大清独尊,海军的炮舰虽然威猛无俦,也绝不是可以横着走的。” 咸丰二十八年,皇帝快五十岁了,即将步入老年的他,已经很少再有这种长篇累牍的和臣下就政事说话,倒不是没有那份精力,而是无此必要,但这一次,事出突然,不得不尔,“就拿日本海军来比较吧?不论数量、吨位还是成军年限,大清海军都要远超对方吧?何以在津轻海峡之外损兵折将,为敌舰击沉、击伤多艘?一言以蔽之,骄兵必败!” “皇上说的是,”听他谈及此节,沈葆桢第一个碰头请罪,“臣是奉旨管部的大臣,此次海军出了这么大的纰漏,都是臣平日疏于管教,有失职守之故,臣自请处分。” “这会儿说不上什么处分,若论及责任,朕要第一个担当起最大的责任来。”皇帝说,“至于说这是好事,不但可以让海军那些人清醒清醒头脑,也要让绿营众将打起精神来,别总做天兵一到,东瀛小国望风而降的美梦。不靠流血就能胜利的战争,还从来没有过呢!” “圣明无过皇上,见识深远,睿鉴万里。老臣想,不如将皇上这番话廷寄各省带兵官员,在军中晓谕兵士,也好让他们不再为骄矜之气所夺,行事之间谨凛一二?” 皇帝摇头摆手,“不必。这样的事情,即便做了怕也没有什么很大的效果,有些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让他们到战场上冲锋杀伐一阵,尝尝苦头,就知道锅是铁打的了。” 奕心中有所感,忽然扑哧一笑,“老六,你笑什么?”皇帝不高兴了,“是朕的话令你觉得好笑吗?” “啊赶忙说道,“臣弟是想起一件故事来,因而觉得好笑。” 皇帝更加不满,自己为开解众人的心思,耗费唇舌,他根本就没有往心里去?居然还有闲情顾及其他?“恭王,你想到什么故事?说来听听,也好让朕也能开颜一笑?” 奕知道他生气了,但此事不宜出口:皇帝受儒家的圣人教化训诫多年,但偏生了一副法家的心肠,从来不相信人性本善那一套,这是数十年来,中外群臣所共见的,但自从咸丰二十五年之后,久已不现庙堂,今天听他和李鸿藻的说话,可见其人心性全无半点改变,因而觉得好笑。但这样的话只是在心里想想,嘴上如何能够说得出来?他的心情正在不好,若是给他寻机发作,自己就要大倒其霉。因此嗫嚅良久,不能出声。 他这样的做作,更让皇帝恼火,以为他真的不拿自己的话当回事,有心处置,心中又一软,这二十数年来,兄弟君臣每天见面,感情反倒比当年做皇子的时候更加亲近非常,宗室之中老人消磨殆尽,再处置了这个最有德行的弟弟,未免让天下人看皇族的笑话。因此,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经过这片刻的折冲,他也没有了说话的兴趣,烦躁的摆摆手,“今天就到这里,都跪安吧。” 挥退众人,皇帝枯坐良久,拿起一本奏折,是都察院直隶道御史蔡寿祺参立山、肃顺的文字,这篇奏折是五月十七日呈上的,他已经压了很多天了,军机处婉转的问过几次,都给他敷衍了过去,今天政务闲暇,倒要好好批示一番了,这篇折子是这样写的,“皇上宵旰焦劳,励精图治,用人行政,皆出睿裁,未尝纤毫假手于人,乃有植党营私,招摇撞骗,如原任少詹事立山,御前大臣肃顺等,表里为奸,恣肆于光天化日之下,罪有可诛,罄竹难书,试约略陈之。” “立山出身微贱,皇上因其字学颇工,不拘资格,擢用有加,令入南书房供奉,不过令其考订文章,原未假之与闻政事。为立山者,即当竭力奉公,以报君恩于万一;计不出此而日思结纳连附大臣,揽事招摇,以图分肥。凡内外大小臣工,无不知有立山之名。夫办事南书房者,前后岂止二人,而他人之声名,总未审闻,何一人办事,而声赫奕,乃至如此?是其罪可诛者一也。” “久之,羽翼既多,遂自立门户,结肃顺、王湘绮等为死党,科里何楷为义兄弟,翰林陈某叔侄,瑞龄为子女姻亲,俱寄以心腹,在外招揽,凡督抚藩皋、道府厅县,以及在内大小卿员,皆立山、肃顺等为人居停哄骗,而囗缘照管者,馈至成千累万。即不属党援者,亦有常例,名之曰“平安钱”。是立山之奸贪坏法,全无顾忌,其罪之可诛者二也。” “光棍俞子卿在京纵横有年,惟恐事发,潜遁直隶天津、山东等地方,有虎坊桥瓦屋六十余间,值八千金,馈送立山,求托照拂。此外顺治门斜街并各处房屋,总令心腹出名置买,何楷代为收租,立山之亲家陈元师、伙计陈李芳,开张维号,寄顿各处购银资本,约至四十余万,又于本乡平湖县置田千顷,大兴土木,整修花园;杭州西澳,广置国宅,苏松淮扬等处,肃顺与之合伙生理,又不下百余万。” 走笔至此,就不能不令人发生一个疑问:“以仕途未久之宗族,而今息为数百万之富翁,试问金从何来?”当然,“非侵国帑,即削民膏。”成为“国之囊、民之贼”,不诛何待? 皇帝看得头大如斗!摘下眼镜,扔在一边,“传肃顺、立山进来。” #c。 第39节 敷衍以待 电子书下载功能暂停使用!预计需要到下周完成! 第39节敷衍以待 立山自从咸丰二十年和皇帝有过一面之缘之后,宦海几经沉浮,一直到二十四年,肃顺内用,几次在皇帝面前提起他的名字,逐渐想起有这么一个人,迭次提拔,到二十六年的时候,就坐到户部侍郎、内务府大臣,领侍卫内大臣的高位,是继肃顺、成祥之后,皇帝眼前的另一大红人,但和前两者一个年老,一个久历外任不同的是,立山年纪尚轻,言辞便给更是不在话下,因此日益得宠。 而立山比肃顺和成祥更胜强的地方,还有一节,他的文字之功相当深刻,他读书很多但不求甚解,而且为人精明。他当年做过苏州织造,宦囊颇丰,入值内务府大臣之后,和宫中的内侍有了亲近之机,每天早早入朝,袖子里都会装满满一袋子的金瓜子,只要见到内侍,都会隔三差五的打赏,而所求者无它,只是想知道皇帝昨天白天和晚上看过什么书,若是能够回答出看得哪一页,哪一行,打赏起来更加豪爽,转回自己的府中,搜罗到书籍,认真疏爬,所以,每每皇上说到什么,他总能答对自如,久而久之,皇帝也为他所欺瞒,把他当做无所不知的通人了。 两个人进殿跪倒行礼,“奴才叩见皇上。” “上个月的时候,蔡寿祺给朕上了一份奏折,朕留中不发,其中固然有保全之意,但也未始不是希望你二人能够主动出首,恳切请罪。”皇帝有些无可奈何的望着下跪的两个人,立山不提,肃顺跟随自己多年,君臣情谊无比深厚,但这一次他们的作为,实在是太让人失望了! “谁知道你们两个居然对此不闻不问,全当没有这回事?还是以为凭朕对你们的宠信,就对你们藏污纳垢之举眼睁眼闭的就此放过了?”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还说什么不敢?”皇帝大声质问,“立山,你自己说说,蔡寿祺参你这几款,可是属实?若是的话,何以如此大胆?置煌煌国法于不顾?” 听他的语气并不如想象中严厉,立山的胆子便大了;要赖是赖不掉的,便这样答道:“外省督抚,以臣蒙皇上天恩,召侍左右,所以平日多有馈赠,此是敬皇上的一片心,臣亦只感戴天恩。圣明在上,威福皆不旁落,凡有黜陟进退,臣何能参预一字?在那些人,诚为无益;在奴才,则寸丝粒粟,皆自天恩中来。” 这样的回答也非常厉害,皇帝沉吟不语,他的年纪一日老似一日,那些年少热血,早已经随岁月淡去,如今第一挂念的,就是对日作战这个大题目,想来立山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敢于横行无忌的吧? 有心惩处立山,但蔡寿祺这篇奏折上的又很不高明,他最不应该的就是把肃顺也列席其中,皇帝和肃顺君臣情谊非比寻常,可以说,怎么也样不会容人伤到他的一根汗毛的。 而不惩治肃顺,单问立山,又难免给人留下不打老虎,只拍苍蝇的口实,与其如此,不如干脆就一个不办,把这件事放阴凉了再说。 看皇帝沉吟不语,肃顺小心翼翼的凑上几步,低声说道,“主子,奴才看,如今对日征战,还离不得眼下这个奴才,不如将此事给他记下来,等战事有了眉目之后再说?” “你啊,”皇帝无奈苦笑,“你就会护着这些奴才。” “奴才这不也是在为朝廷用兵大计着想吗?若没有这一层,不等蔡寿祺,奴才第一个就要上章弹劾这个奴才。” “立山,”皇帝叫着他的名字说道,“朕是什么样的脾气,料想肃顺也和你说过,最恨什么人你也心知肚明,别仗着有肃顺护着你,就敢肆无忌惮。肃顺是肃顺,你是你!嗯?” “喳,奴才叩谢皇上天恩。” “别忙着谢恩,”皇帝冷笑着说道,“你以为有肃顺给你说情,朕训诫了你几句,这件事就过去了?没有那么便宜!你这几年贪得也不少了吧?朝廷用兵,正缺粮饷,你出四百万两!限你三天之内,自己到户部衙门缴清。” 立山丝毫不为这样的大数目所动,心中欢喜,脸上却装出一副苦兮兮的样子,“皇上,您抬抬手,减缓奴才一点孝敬吧?” “你少和朕来这一套!你真以为朕不知道吗?这点钱,于你们这些朝廷大员而言,不过是五六年宦囊所得!”皇帝啐了他一口,又说道,“朕可告诉你,别打那些羊毛出在羊身上的歪点子,要是再给朕知道你伸手贪墨的话,就一刀斩了你的狗头!” 立山自知躲不过去,唯有碰头领旨。 挥手斥退立山,皇帝瞪着肃顺,好半天的时间没有说话。肃顺知道这位主子的脾性,每到这时候,定然是积郁不发,心中不痛快到了极致,一转念间,便已经明白,因为自己和立山为人攻讦只占了小半,海战不利,令朝野上下大失所望,确是实情,“主子,依奴才看来,情况倒不必如主子所想那般不堪。” 皇帝不说话,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奴才在天津、在京中的时候,也久与东洋人打交道,说起来,该国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来,堂而皇之的展露在世人之前的,每每全靠得到我中华上国的宽仁抚远,方得以苟活至今。这不当时奴才的心里话,更是往来中华经常盈利的东洋人自己的话。据他们说,断去了中华这样一处最大的贸易之地,甚至不用打仗,只凭他国内所产所出,根本就养活不起四千万上下的国民百姓!这一次海战初步失利,奴才想,正如皇上所说,给两洋海军一记闷棍,让他们知道天下之大,不是任凭他们的炮舰往来纵横,也未尝不是好事。” “只盼着海军那些混账,能够如你所想般的知耻近乎勇,一举成功吧?” 六月十一日,下关海战结束,日军残余舰队绕行对马海峡返回长崎军港,中方的炮舰以安山湖号为首,控制了包括下关、直方在内的两处口岸基地,安山湖等舰分别停靠在下关水道相距数公里外的两处港口,等候朝廷的旨意。 这一次的海战,中日两国各有损伤,日军方面的千珠、大和、赤城三舰被击沉;严岛号、秋津洲号受伤,前者的伤势还尤其严重;而敌对一方的清军,损失同样惨重:旗舰安山湖号上的火力系统基本全部失去,广贞号被击沉、广洪号、雷和号和雷巧号不同程度受伤,表面上看起来,双方的海战打得不分胜负,但若论及军力、舰队总吨位,还是清军占优,而在这一次海战中,居然还损失了旗舰安山湖号,所以在日军看来,此战还是己方占得赢面居多。 到七月六日,皇帝的旨意传到军中,安山湖号被拖带回港,旗舰改为由丁汝昌统带的鄱阳湖号担任,方伯谦改派为这一次新近从舟山军港出发的万宿号管带;除了这两艘舰船之外,朝廷又从福建和舟山港派来镇远号和万列号、万张号参与作战,以替换和支援在战斗中受伤的其余战舰。 大清舰队异地作战,虽然船上都带有足够的燃料、弹药、食物和药品,但舰体所受到的伤害之后,一些必要的设备却是不可能有充足的时间和材料进行修补和填充的,而在下关和直方的日本人看来,中国人无故侵略自己的国土,这就是日本人的敌人,对待敌人还需要太过客气吗?六月初四日的时候,雷乾、雷艮、雷巧、雷和同安山湖号一起,对两地的岸防工事进行了猛烈的轰炸,后来更延展射击,连民居也作为打击目标,仅是在这一天之中,就有超过一千名日本平民死在炮火轰炸下——日本人恨死了这支停靠在港口的中国舰队,但对方龟缩在军舰上,百姓自知惹他们不起,一旦有兵士大胆落船,岸上的百姓动起手来,可就丝毫不会手软了。 到六月二十四日,为舰队所带的药品不敷使用,抚远号上的军医带人下船到下关城中购买,舰长刘步蟾担心会出危险,专门派了六名士兵保护着军医官和一个翻译登岸,并一再嘱咐:“早去早回。”但这八个人一去不返,直到三五天后,他们的尸体才从海面上漂浮了起来。 这样的一幕让清军水手又气又恨,但更加无可奈何,军舰上虽装有口径不等的大小火炮,但真正用于近战的贴身武器却极少极少,除了管带、大副、二副等极有限的几个人舱中有手枪之外,其余的水手都和赤手空拳差不多;要是用舰载火炮施展报复性射击,自然亦无不可,但对岸轰击,又难免小题大做,还会浪费宝贵的弹药。最后没有办法,清军只好摆出一副龟缩态势,不去招惹对方——左右对方也是攻不到船上来的。 等到七月六日,天使赍旨到船上,众人知道,这份风暴前的宁静即将结束,更大规模的战斗就在眼前了。 #c。 更多到,地址 第40节 战术研究 第40节战术研究 接过旨意,丁汝昌先派人把天使送进舱中休息,众人在作战室说话,商讨下一步战事动作,“皇上的旨意都听见了?许我等以自专之权,这场仗该如何打,从哪里打?列位各抒伟见?” “也不必说什么如何打,在哪里打,只要碰上日军舰队,不管是在哪里,只管开火打沉一艘是一艘,左右日本人的舰队就这几艘船,还用得着这么费事吗?” 张英的话引得众人轻笑连连,他这个人虽然粗鲁不文,但作战非常勇猛,因为有了他这样一个舰上管带,所以他所统带的广洪号一旦与敌军接战,便如同疯狗一般,那份悍不畏死的豪情,在清军舰队中都是第一流的但这番话豪壮便豪壮,和丁汝昌的话全无半点搭界处,所以,别人也不理他,都向着如何能够以最小的代价杀伤最多的敌人的大局上考虑去了 片刻的折冲之后,有人建言,出丰后水道,到九州之南,寻找日军主力舰队决战;也有人提议,不必如此麻烦,从丰后水道出发,北上东京湾,直接攻击敌人的首都,迫日军舰队不能不出战,到时候,在宽阔的海面上,以己方强大的威慑力量,不怕不能全歼敌军主力 方伯谦坐在角落,心中一片低沉,这一次皇帝派人传旨,当众将自己大骂一顿,还免去了安山湖管带之职,改派为万宿号管带,虽然名义上都是管带,但从湖字级战列舰调往一级炮舰,怎么看也是贬谪的象征,这还不算,海军舰队中有流言说,就是因为他的临敌失措,造成下关海战未能收全功,几乎把战事不利的责任都推到他身上了这还是自己人在外洋,若是在回到返航本土之前,不能立下一场大大的功劳以扭转眼前的局面的话,即便朝廷不处置,想来自己也没有什么面目去见那些海军学院的同窗了? “卑职想,”他沉思良久,慢吞吞的开口说道,“与其寻敌决战,倒不如让日军主动来战但目的地,却也不必选在东京湾因为若是那样的话,我军首要面对的就是远途奔袭可能出现的种种问题,还有就是横须贺港口的强大岸防工事到时候,我军腹背受敌,进退两难,反而不美s8飞” “那,益堂以为呢?” “我想,与其攻击东京,不如改为将神户列为行动目标”方伯谦说,“阪神一带是日本最重要的港口基地,有大阪府附近的阪神钢铁公司,那里是日军最大的战略基地,若是能够为我军占领或摧毁,其意重大——依方某之见,这两处地方,都是日本人断断不容有失的” “……等到我军出动的消息一出,日军战舰必然尾随而来,届时,不论是在濑户内海还是在大阪湾中伺机对敌攻击,我军都可占据地利之先胜面可过七成” 丁汝昌沉良久,起身在作战室的海图上认真端详,“那,若是我军进发神户,敌舰毫不理会,又或者根本猜不到我军意图,又当如何?” “绝对不会”方伯谦斩钉截铁的说道,“阪神一带是日本根本所在,日军绝不会坐视不理;至于猜不透我军行止,卑职以为,也是大人过虑了只要我军舰艇绕行四国岛,进入纪伊水道,则此行的目的便昭然若揭了日军岂会有不救之理?” “你们呢?你们怎么说?”丁汝昌转头问其他人 “卑职想,益堂的话有道理,但若我是日军统帅,就绝不会行以此计”和方伯谦同为海军学院所出的邱宝仁出言反驳,他是万列号管带,言毕向同窗好友苦笑了一下,正容说道,“日军舰队在下关外海为我军所击伤者十之,若是贸贸然尾随我军进入纪伊水道,地处大阪湾狭窄水域,为我军守株待兔,此战的结果不问可知所以如果我是日酋的话,就不会行此下下之策既然阻挡不住敌舰,干脆放弃阪神重地,把舰艇埋伏在淡路岛的州本、三原等地,等我军胜利返航的时候,再发起进攻,让下关水道的旧事在此地重演” “益堂,彪臣的话你以为如何?” “邱兄的话固然有理,但也未可因噎废食阪神一带本来就是我海军所必攻之地,此番征伐,可借此一举消灭来救援的日军舰队,可谓一举两得至于邱大人所说的,既然我方能够料敌机先,干脆将计就计,先打垮了神户、大阪两地再说”说完,方伯谦又恨恨的加上一句,“左右也没有什么害处” “就是嘛,我就说,想那么多干什么?先狠狠地干小日本一通再说”张英鼓掌如雷,“小方这个小家伙,这一次说得对,硬是要得” 丁汝昌苦笑着左右看看,见没有人再表示反对,当即决定,“好既然如此,就按照方管带的话准备,明天早上寅时整,我军升火起锚,出发作战” 众人回到自己的舰上,方伯谦全无睡意,命人再把海图取来,拿着放大镜,就着舱外依旧明亮的光线认真的端详着,从碇泊的下关到周防滩,出丰后水道,然后便是一马平川的太平洋,绕行四国岛西南,就是纪伊水道表面上看起来无惊无险,但邱宝仁的话也没有错,如果会出现问题的话,会是在哪里呢?日本人真的会舍弃阪神重地于不顾吗?若不是这样的话,他们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想? 方伯谦在威海海军学院多年,他的头脑素称灵透,在同期的学生中都是第一流的,但若论及仕途展布,倒似乎是以自己受到的挫折最多这种蹉跌的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表面上看起来,同期生员中,以刘步蟾职衔最高,年纪不到三十岁,就已经是远字级铁甲舰的管带,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这份官职完全是因人成事——军机大臣,奉旨专管海军的沈葆桢是他的姑丈,有了这一层关系,还怕晋升无吗? 除了刘步蟾之外,就要属自己了,但这只是表面上看来,实际上,前途最称无量就是邓世昌,众所周知,他是皇帝心中的爱将,这一次随北洋海军出征津轻海峡,听来传旨的天使说,海军舰队遭袭,又是任职枪炮长的邓世昌率先发炮,虽然最后并未能扭转败局,但也在极大程度上起到了稳定军心的作用,使日军舰队未能一尽全功 方伯谦一边回忆,一边思忖:论能力,自己不弱邓正卿;论才华,是在他之上,怎么自己就做不到他这样,有他在的舰艇上,水手、士兵便心中踏实呢?他胡的摇摇头,把这些思绪抛开,注意力集中到海图上,向着如何打好这一仗上想去了此去神户,难处多多,日军难道一定要在清军轰炸阪神等地之后埋伏阻击?难道就不能在前进途中做好防范? 这样一想,方伯谦悚然而惊:若是那样的话,情势就很恶劣了己方所能想到的只是在战后,而战前的一段海途,却完全是防守上的空白所谓愚我一次,其错在你;愚我两次,其错在我要是再上演下关水道被敌军偷袭的戏码,自己这一干人干脆不要再打仗了,一头撞死在炮塔上得了 而日军要真想在沿途设伏的话,可供选择的地点就太多了,丰后水道中的日振岛、鹈来岛、冲岛、甚至周防滩中的姬岛、国东半岛、佐田岬半岛等地,无不是可以预先埋伏下舰船,可以给己方舰队以惨痛教训的所在 方伯谦扪心自问,这些事情很多都是自己在杞人忧天,毕竟清军的巡逻炮艇已经前出到国东半岛一线,敌军在此设伏的可能很小,但也不可疏忽大意等到明天出发的时候,可是要和丁大人好好的商议商议没有拿出办法之前,舰队不可轻动啊 听过方伯谦的话,丁汝昌也有些患得患失起来,“若真是这样的话,该怎么办呢?” “卑职想,还是以一二艘一级炮艇为前突,先行出发,一旦有警,即刻发讯,后续主力舰队也好有所防范” 这当然是很稳妥的办法,但对于领先的舰只而言,则要面临相当的危险,丁汝昌正要琢磨派谁担任先导,方伯谦主动请战了,“大人,这个办法是卑职想出来的,不如就由卑职的万宿号担任前突之职?” 丁汝昌点点头,“也好既然如此,就请益堂少兄多多辛劳了”他说,“不过只有你一艘船,怕众寡不敌,我让张大人的广洪号和你同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是”方伯谦右臂横在前,行了个礼,“既然如此,就多谢大人了” 战术议定,万宿号和广洪号各自发出一声响亮的鸣笛声,率先离港出发,在他们身后四海里处,是以鄱阳湖号为首的清军舰队,丰后水道水域狭窄,清军舰队施展不开,只得成一字型排列,缓缓向东南方向驶去 …… 第41节 制海权(1) 第41节制海权 万宿号和广洪号一前一后离开码头,以十六节的时前进,到早上巳时前后,已经越过佐田岬半岛,再向前一百三十海里,就是鹈来岛,只要经过了这里,即便日军有心设伏阻击,效果也不会很大了 情势好得简直让方伯谦有些失望,他真心期望着日军能够如自己所想的那样,出现在前面的海面上,这样的话,自己首当其冲,也好和对方干上一场以实打实的军功,洗刷往日的不甘“命令瞭望哨,注意观察,一旦有警,即刻禀报” 但这一天的行军,注定是让方伯谦失望了,日军根本没有出现,甚至在经过冲岛,进入太平洋水域之后,也没有日本舰队的踪影方伯谦暗中叹了口气,吩咐一声,“给广洪号发旗语,航向190,放慢船至10节,等待友军” 两艘舰艇的度降到十节以下,航线折向东南,在太平洋海域中缓缓前行,向着四国岛和本州岛之间的纪伊水道驶去但行驶不到十五海里,瞭望哨一声惊呼,“大人,前方发现不明身份的舰队” 在清军拟定作战计划出发之前的四天六月三十日,嘎本武扬、东乡平八郎和大山岩三人乘坐勃莱号和德累斯顿号从长崎军港启程,北上东京都,面见天皇,这一次的行程目的有二,第一自然是要商讨日本海军的下一步行止;第二则是要将所乘坐的这两艘船交付海军部,同时把另外五艘从美国近购买的舰艇带回长崎军港 这五艘舰艇分别是:长崎号、樱雪号、长刀号、正雄号和云之国号,都是排水过4,000吨的大家伙,加在一起的吨位并不会比交出去的勃莱号和德累斯顿号小多少,数量上是以二易五,似乎是个很占便宜的交换,但在日本西海军提督府的众位海军舰长看来,军部这样的安排实在算不上什么高明的主意:哪有如此偏心偏向的?难道舰艇的战力是可以靠数量不同的军舰叠加而成的吗?若是那样的话,当年的时候,大清也未必敢和法国正面相捋了 但命令就是命令,天皇的谕旨必须不打折扣的执行,嘎本武扬三个人驾船回到东京,先到军部报到,随即由海军部大辅也就是次官山县有朋带领,进皇宫去觐见天皇陛下 听三个人汇报完下关海战的详细情况,明治点头,表示明白了,近来他的心情非常好,关东关西两处海战,清朝的海军力量远不及想象中来得那么可怕,这让他觉得无比兴奋,甚至打起了经过这两场战事,便委托英国人从中调停的念头当然,这样的目的因为大清皇帝的态度强硬而没有达成,但明治并不担心:一场战斗不能让咸丰皇帝低头,再来上几场呢? “嘎本君,您以为,清军下一步的进攻重点会放在哪里呢?” “一定是在阪神地区” “为什么?”天皇很不解的问道,“朕倒以为,清军很可能会派遣军队,北上攻击东京呢?” “以清军如今的实力,若说轻贸进攻日本首都,未必不能,但那样做的话,在战略上是完全不必要的冒险进入横须贺湾之后,臣眼见两岸炮台高耸,火炮装填早已到位,清军不攻则罢,一旦进攻,必将蒙受极大损失因此,臣想,清军断然不会在战争情势尚未明确的情况下,舍易就难,甘冒风险的” “但攻击阪神地区,就不怕危险了?” “总也是比进攻首都防御圈的危险来得小很多”嘎本武扬一脸愁苦,倒像是为眼前的局势很觉得忧愁似的,他说,“阪神地区几乎的无险可守的四战之地,一旦为清军炮火攻击,很难有还手之力,所以,臣以为,清朝人一定会把那里作为重点攻击地区” 明治天皇自然也知道阪神地区所处的劣势,但很难下达全力防御的决心,并不是力有不逮,而是因为神户是日本第一大对外港口,停泊在那里的各国商船数不胜数,一旦为战争准备,而进行必要的操作,必然会惊扰到仍旧在日本驻留的外国人,到时候,对方一个个全部解缆远行,日本的经济就再也难以支撑了 而另外一个原因是,日本政fu上下也不大相信中国人敢于冒着得罪西洋各国的危险,向神户港开炮射击,因为这样的话,等于就是在向西洋各国宣战咸丰皇帝虽然很狂妄,但绝不是疯他不会在和日本的战事未见结果之前,挑衅西洋诸国的——这是日本内成员在商议之后,所作出的一致性结论 因此,即便有嘎本武扬和东乡平八郎的一再恳求,明治天皇还是迟迟下不定决心,而这两个人如今面临的情况,又绝不能容许他们多做停留,在东京呆了三天,七月初三日的上午,两个人分道扬镳,嘎本武扬带领长崎号等五艘炮舰驶离横须贺港口,回转长崎;东乡平八郎则和永持亨次郎一起,带领勃莱号、德累斯顿号和补给舰小雪号北上,支援津轻海峡 嘎本武扬和大山岩都呆在长崎号上,这是一艘排水量在6,450吨的一级炮舰,说是一级炮舰,实际上是介于炮舰和铁甲舰之间的大家伙 参数大约是这样的:标准排水量6,500吨;满载排水量7,200吨;总长1144米;型宽275米;吃水62米;定员:475人动力4台40型燃煤锅炉;主机4台40型蒸汽轮机;功率8500轴马力;推进4轴4浆;航24节;续航力5,500海里10节 主炮10门250毫米l40型舰炮毫米l毫米l毫米;甲板5毫米;炮座300毫米;司令塔120-320毫米 嘎本和大山两个都是海战的行家,验看过舰艇本身的各项参数之后,大约得出一个结论:这是一种和清军的万字级炮舰不相上下的舰艇,虽然不及从英国那里租借来的女王级铁甲舰,但好在数量上总还能弥补一些不足,就算是聊胜于无 而在初的高兴过后,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想到同一件事情上,“前辈,您真的认同内和军部那些人的说话吗?” 嘎本武扬不屑的“嗤”了一声,“当初他们还在说,西乡从道出兵之议不会招来中国人的激烈对抗呢”他满脸厌恨的说道,“麟太郎的说话,我没有几句肯真心服膺的,唯有两点,一是要大力发展海军;二就是不到后关头,千万千万不要招惹海峡对岸的中国人偏偏啊,这样的话,根本不为千代田区的那些官老爷所认同真是无知” “是”大山岩黯然太息,“前辈说的是,陆军部这些人也实在是太不成话了我听说,直到今天,他们还是不肯承认西乡君的举动是为皇国带来无限危险的冒险,只是把中国人的激烈态度,视为中国皇帝因为心中憎恨日本所作出的过激之举,您想想,这怎么行呢?” “是啊,这怎么行呢?”嘎本武扬讷讷的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忽然说道,“大山君,你虽然是我的后辈,但你的战略眼光一直是我也很钦佩的,如你所见,这场战争后的走向会是怎么样的?” “好的结果就是以我海军的全军覆没来满足中国人的胃口”大山岩立刻说道,“然后积蓄五十年,不,三十年的时间,期待中国出现一个昏庸和愚钝的君主,到那时,我日本有复兴之望” “这还是好的结果?那,坏的呢?” 大山岩摇头不语,“怎么了?你这家伙,怎么不说了?” “若是那样的话,前辈,就绝对不是你我皇国的军人愿意看到的了” “你是说,日本会彻底输掉这场战争?” 大山岩像是牙疼一般,死死的咬住牙齿,两腮的肌肉微微鼓起,嘎本武扬知道,这是他极力压抑心中某种感觉的象征,“大山君,怎么了?” “没什么”大山岩的神情变得逐渐和缓,咧开嘴角苦笑了一下,正待说点什么化解舱中的尴尬,外面一声惊呼,“前方有不明舰队向我方驶来” 两个人一惊而起,飞的跑出座舱,来到舰桥位置,遥远的海面上,正有一支黑乎乎的舰艇编队向己方驶来,他们不用望远镜看也能猜到,这一定是中国人的主力舰队看他们航行的方向,正是四国岛和本州之间的纪伊水道势则对方的目的地就加不必考虑了 嘎本武扬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敬佩中国人真是敢想敢做啊?明知道神户港内停泊着大批西洋商船,兀自敢就此进攻?有此可见,这一定是得到了中国皇帝的首肯从这一点上来说,作为中国的海军将领,大约比日本的海军同行幸福很多? 他胡乱的转过这样的脑筋,嘴巴中发出的命令却与自己的心声全然无关,“命令舰队,准备作战” …… 第42节 制海权(2) 第42节制海权(2) 这一次在纪伊水道之外海域突然而至的遭遇战,日军处于绝对的劣势,只有五艘一级炮舰,而清军却是以鄱阳湖号为首的主力舰队,除旗舰之外,还有铁甲舰镇远号、抚远号;一级炮舰万列、万张、万宿、广洪、雷和和雷巧号,虽然后面三艘舰艇在之前的海战中受了伤,但经过这一个多月的紧急抢修,倒也并不会耽误其投入战斗,发挥作用。 这场遭遇战在一开始就成了一面倒的屠杀,幸亏这五艘日军舰艇上,都没有悬挂旗舰旗帜,因此,清军的炮火并没有更有针对xìng的攻击长崎号,否则的话,第一时间就把嘎本武扬和东乡平八郎送到大海深处去了。 日军自知不免,心中升起拼死之意,火炮装填、发shè较诸平时更快了几分,而在炮战中,开火一方速度的快慢对炮击命中率的影响最为显著,简单的说,速度慢,炮击命中率高,速度快,炮击命中率低。在这样的因素下,对于清军的威胁也就更小了。 而清军一方,优势明显,各舰上的水手、炮手行动起来有条不紊,但这种心态却让他们发挥出更强的战力,战斗很快就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双方很有默契的各自以一艘舰艇对阵海面,展开了一对一的决斗。jiāo战秩序分别是长崎对万列;樱雪对阵万张号;长刀对阵万宿号;正雄号对阵广洪号;云之国号对阵雷和号。 在这其中,尤其以广洪号和正雄号的战斗最为抢眼,张英像个疯子一般在驾驶舱中大呼小叫,除了在第五轮齐shè时击中了正雄号一次之外,在接下来的齐shè中,命中率一直保持在百分之五左右。在jiāo战距离超过10,000米,目标以24节的速度航行,且双方都在转向,战场态势不断发生着变化的情况下,能够保持这么高的命中率。已经算得上是非常优秀了。 八点十四分,广洪号收获了第二个战果,在齐shè的时候,从二号炮塔一mén主炮打出的炮弹准确地落在了正雄号舰桥左后方的水平甲板上,直接砸碎了三号副炮炮塔,并且击穿了下方的水平装甲,最终在距离一号锅炉舱大概二道舱室的位置爆炸。 这枚炮弹的命中点使正雄号的左侧舰体上炸出了一处长条形地缺口,如果不是对方的舰体也非常厚实,且主装甲带后方有三道隔离舱,恐怕这一枚炮弹就能使该舰左侧舰体地大量舱室进水,导致舰体严重左倾。 正雄号上的日本炮手也不含糊,仅仅一分钟之后,一枚十英寸炮弹就击中了广洪号,虽然在10,000米的距离上,十英寸炮弹很难对铁甲舰构成致命的威胁,但是广字级炮舰的综合防护与综合生存能力远不如铁甲舰,这枚炮弹直接炸穿了广洪号的舰尾,如果不是舵舱得到了最严密的保护,恐怕广洪号将因此失去转向能力,从而不得不提前离开战场。 即使这样,也让张英之下惊出了一身冷汗,“大人,不如让铁甲舰过来吧?我们也是病鸭子呢!” 张英大怒,“你们都是蠢货!难道凭老子的炮舰还要靠铁甲舰来支援吗?这么多海军弟兄在看着,老子丢不起那个人!给我命令炮手,集中火力!要让对方再没有时间发炮!” 炮手继续猛烈发炮,八点二十分,在第十三轮齐shè中,广洪号再次让对手尝到了痛苦的滋味,这一枚炮弹准确无误的落在了正雄号前甲板一号炮塔的顶部,并且轻而易举的撕穿了厚达二百二十五毫米的装甲,最后在炮塔内发生爆炸,彻底摧毁了这座炮塔。 被干掉了一座炮塔之后,正雄号的火力顿时弱了许多,连续三轮齐shè,都没有能够收到战果,而广洪号则是越战越猛,在第十七轮齐shè的时候,又击中了对手一次,这次的命中点在正雄号的三号炮塔后方,炮弹击穿了该舰的水平装甲,并且炸起了很多甲板碎片,但是没有能够对舰体造成更严重的损伤。据后来了解,这枚炮弹在进入舰体后并没有发生爆炸,当时了望员看到的只是砸中甲板之后弹起的碎片,而不是爆炸后产生的碎片。 因为命中点就在舵舱与三号炮塔弹yào舱之间,最终停在了三号推进轴上面大概二层甲板处,所以只要引信正常工作,炮弹发生爆炸,正雄号必然遭受重创,甚至会因此损失一半的推进能力,可惜的是,炮弹没有能够发生爆炸。 直到八点三十一分,正雄号才收到了第二个战果,十英寸炮弹击中了广洪号舰体右侧二根烟囱之间的部位,在连续穿透了lù天甲板与水平装甲,以及三道舱室隔板之后,最终在舰体左侧的三号副炮炮塔下方发生爆炸。结果,不但三号副炮炮塔被炸飞,舰体左侧还被炸出了一个直径三米左右的窟窿,而且爆炸点在水线以下,最终导致左侧的五个舱室被海水淹没。 由此可见,广字级战舰的综合生存能力确实不怎么样,虽然这枚炮弹没有能够使它的动力设备遭受重创,但是五座舱室进水,使舰体增重至少一千吨,迫使张英不得不下令向舰体右侧的三个舱室注水六百吨以保持舰体的横向平衡。如果换成远字级铁甲舰,甚至是雷加级或者万字级炮舰,情况都不会如此之糟。 张英恨得无可奈何,只好不干不净的骂着街,发泄心中的怒火:“这一仗打完,我非得换一艘大船不可!这无能的广字级!” 三分钟后,广洪号收获了第五个战果,炮弹击中了正雄号舰桥的顶部,炸断了桅杆以及位于舰桥最上层的火力指挥中心,虽然这枚炮弹没有能够对正雄号造成致命打击,但是却一举摧毁了其最重要的火力指挥中心,使其仅有的二座主炮炮塔只能依靠自带地光学瞄准设备来瞄准目标。 可以说,这枚炮弹对二艘战舰的决斗产生了非常重大地影响,在接下来地十五分钟之内,广洪号基本上每二轮齐shè就能击中对手一次,而正雄号在仅有六mén主炮,且无法jīng确瞄准的情况下,需要用六到八轮齐shè才能打中对方一次。 打到八点五十分地时候,广洪号已经收获了第九、第十——也是最后一个战果。 连续四枚炮弹正雄号的舰体上留下深刻的印记,而且其中二枚炮弹在舰体水线以下部位爆炸,导致舰体左侧近四分之一地舱室被海水淹没。另外二枚炮弹则炸掉了敌舰左侧的二座副炮炮塔,并且导致后烟囱受损,排烟受到限制,使有毒地烟雾倒灌入舰体,最终使得大批损管人员无法及时到达舰体受损的部位,耽搁了损管救援的时间,使舰体的损伤进一步加重。 而击中其左侧两座副炮炮塔的炮弹,也终结了正雄号奋勇反击的能力,使其只能像神户港中随处可见的各国商船一样,拖着沉重的身子,被动挨打。 到九点零三分的时候,正雄号的航海舰桥部位炸出一团灿烂的火光,里面包括舰长在内的二十余名指挥官同时被这一发炮弹炸上了天。 九点零八分,广洪号用一轮jīng准的齐shè,在敌舰的左舷炸出等均的三处硕大的窟窿,正雄号像是一个赖chuáng的孩子般,在海面上翻了个身,悄无声息的沉了下去,“鸣笛,快鸣笛!” “嘟嘟~!嘟嘟~!嘟嘟~!”三声悠扬的汽笛声响起,标示着有一艘日军舰艇已经被敌军送上了不归路。张英得意得哈哈大笑,吩咐一声,“转向,我们去痛打落水狗!” 听到这熟悉的汽笛声,嘎本武扬和大山岩同时心中一惊。他们两个人都是参加过下关海战,对清军的这种特殊的表示方法再熟悉不过了,转头在海面上扫视一圈,果然少了一艘,“是……哪一艘被击沉了?” “是正雄号,大人。” 嘎本武扬哼唧了几声,目视对阵的万列号,眼神中lù出深切的痛恨,他很清楚的知道,这一次的海上遭遇战,只怕是自己一生从军的最后一场战斗了!清军占尽优势,是绝对不会容许这五艘,不,已经成四艘了的己方舰队安然逸去——这一支从美国远道驶来的舰队真是倒霉到了极点,怎么偏偏就遇到这样强大的对手了呢? 想到这里,一抹苦笑扯歪了嘎本武扬的嘴角,“命令全舰,任意开火!” 长崎号的火炮隆隆发shè,打得倒也有声有sè,日舰官兵自知不免,因此都抱定了为国牺牲的决心,能够拼得对方的一艘军舰是最好,即便不能,重创了它,也好为日后友军的海上征战解决一点负担,因为抱着这样的心思,日军官兵拼死作战,而战果,也是出乎意料的好。 万字级炮舰是咸丰二十三之后陆续从德国和英国购进的,一共有二十四艘,分别以千字文中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命名。其中排序靠后的十二艘舰艇,都是大清自己生产制造的,参数大约是这样的:标准排水量6,150吨,满载排水量:7,250吨;总长114米,型宽吃水8.3米;定员484人。 锅炉12台44型燃煤锅炉,主机4台46型蒸汽轮机,功率7,950轴马力,推进4轴4浆,航速24节,续航力9000海里10节。舰上主炮是9mén250毫米l50型舰炮(3×3),副炮是16mén150毫米l50型舰炮,速shè炮12mén43型100毫米l47型舰炮。主装甲带230-330毫米,甲板75+85毫米,炮塔120-350毫米,炮座330毫米,司令塔150-350毫米。 这样的规格远较张英统带的广字级要强大得多,用之于海上格斗,也是拥有着相当的战力,但正如张英本身彪悍狂野,他统率的广洪号上,从上到下都是一群疯子般的官兵一样,有一个什么样的将官,就有什么样的士兵这样的理论,在万列号也得到了切实的体现。 …… 第43节制海权(3) 电子书下载功能暂停使用!预计需要到下周完成! 第43节制海权(3) 邱宝仁也是威海海军学院出身的管带,论才华、论能力都不在刘步蟾、方伯谦之下,但他天生性情和善,对士卒、水手从来都是怀仁以对,长久的下来,弄得士兵对这个上官爱多余敬,敬又多余畏,在平日不会出海作战的时候,万列号上的士兵的纪律和操守是北洋军中最差的——士兵根本不怕邱宝仁,每每犯了军规军纪,只要在他面前哀求几声,一定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样的军纪在平时还好,到了战时,用于海上的生死搏杀,就很可怕了。水手畏惧对方敌舰表现出来的拼死意志,心中慌乱,打出去的炮弹更是完全没有目标,开战仅仅三分钟,就给长崎号狠狠揍了几记重的。 挨了一枚十英寸的炮弹落在舰上,且中弹部位距离舰桥不到二十米,虽然管带等主要军官都没有在爆炸中受伤,当时也在几分钟之内无法正常指挥战舰作战,这是导致万列号命中率一直不高的主要原因。 相反,从万列号上发射出去的炮弹,多少都显得无关紧要,炮弹落在了长崎号的舰甲板,而且在装甲隔舱的前方,只在舰水线以上部位炸出了一个大缺口,对舰体并没有造成多大的损伤,其效果与广洪号的第一个战果差不多。 出现这一情况的主要原因是炮手还没有完全掌握万字级复合炮弹的弹道特征。这种炮弹的初速更快,前端弹道更为平滑,飞行阻力更小,速度衰减得更慢。所以在相同射程的情况下,复合炮弹地飞行时间比重型炮弹稍微短一点。在此情况下,炮手在确定提前量的时候,就应该把瞄准点稍微向目标航向的后方挪一点,如果仍然采用重型炮弹地提前量,其命中点肯定会偏向目标的前方。 有此也可以知道,万列号上的炮手平日里的训练成果是如何的糟糕了! 打到八点五十分的时候,万列号击中了对手五次,却被对手打中了七次,显然,万列号不但发挥失常,还被对手压着打。 在五次命中中,只有一枚炮弹在舰体内部水线以下部位生爆炸,并且在长崎号左侧的舰体上撕开了一道长达八米的裂痕,导致其左侧五个舱室进水。另外的四枚炮弹中,除了第一枚之外,另外三枚全都落在了对方的上层建筑上,其中两枚打穿了水平装甲,并且在舰体内生爆炸,摧毁了其左舷上地三座副炮炮塔。另外一枚没有能够击穿水平装甲,最终在距离水线还有好几米的地方生爆炸,在舰体上层建筑的左侧炸出了一个大缺口。 这种创伤对长崎号而言,实在算不上非常严重,而万列号的情况则完全相反。在它为敌舰所击中的七枚炮弹中,有三枚击中了舰体,且在舰体内部水线以下部位生爆炸,不幸中的万幸是,三枚炮弹命中点地间隔距离都在二十五米以上,因此创伤都在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 最终,在舰体右侧近三分之一的舱室进水的情况下,邱宝仁不得不下令向左侧的五个舱室注水,以保证舰体的右倾角度不会对主炮射击产生负面影响。另外四枚炮弹中,有三枚砸中了舰体的上层建筑,且都在击穿了水平装甲之后生爆炸,其中一枚还炸坏了一号蒸汽轮机,导致其丧失了四分之一的动力。另外还有一枚炮弹击中了三号炮塔,幸亏当时通往弹药舱的防火门处于关闭状态,不然这枚炮弹造成的损伤将要严重得多。 战场上的态势非常明显,万列号不是长崎号的对手。 在这种情况下,丁汝昌即便明知道自己的命令会给邱宝仁日后的仕途带来极坏的影响,也不得不然了,“给子香打旗语,让他支援万列号。” 旗语打过,抚远号上的刘步蟾苦笑点头,“命令转向140,轰击敌舰!” 有了铁甲舰的助力,长崎号的威风立刻被打了下去,九点十一分,来自抚远号的炮火砸在了长崎号的舰甲板上,与广洪号第一个战果的命中点很接近,只是更加靠近炮塔,这枚炮弹在隔离装甲的前面爆炸,虽然弹片没有击穿厚度接近三百毫米的隔离装甲带,当时猛烈的爆炸冲击波直接震坏了附近的三块装甲甲板,并且影响到了后方的整体式炮塔,使得长崎号的一号炮塔只能指向舰体左侧。直到战斗结束,日军的损管队也没有能够切除掉弯曲变形的装甲之后,使炮塔能够自由转动。 三分钟之后,远字级铁甲舰又给了长崎号第二次和第三次猛烈的教训,第一枚炮弹落在了敌舰的司令舰桥的左侧,虽然没有能够击穿厚达四百四十五毫米的装甲,当时却震伤了司令舰桥,以及上下二层甲板内的官兵。 嘎本武扬被巨大的震动晃得站立不稳,摔倒在甲板上,再站起来时,额头撞开了一条三寸长的口子,鲜血顺着脸颊的一侧淌下,沿下巴低落在洁白的海军服上,“大人?” 嘎本武扬用手挥开了要上前为他包扎的医官,向大山岩招招手,“大山君?请您到我身边来。” 大山岩一愣,嘎本武扬的声音非常平静和安详,倒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嗨咿?” “大山君,我现在命令你即刻弃船!” “诶?” “这场战斗,是我们输了。但日本并没有输。我希望您能够保住有用之身,为皇国日后的崛起而努力。” “大人,这不行!”大山岩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拒绝,“即便要弃船,也要大人您第一个……” “别说蠢话!”嘎本武扬大喝一声,“日本的未来全都在如您这样的海军年轻一代人的肩上,难道您甘愿随舰队一起沉没,也不愿意为皇国奉献更多的力量吗?” “大人?” “大山君,不管路有多么难行,请您一定一定要活下去!不当时您,所有有幸从这一次的战争中活下来的人,都要记住,你们的生命,是用无数日本海军士兵的生命换来的。为了他们,你们也千万不要放弃,一定要勇敢的活下去!只有有了生命,才有我日本继续富强起来的种子,为了皇国,为了日本,东乡君,请您一定一定要保住这些种子啊!” 九点三十一分,长崎号消失在海面上,随同它一起沉没的,还有360名日军水兵,至于早早领命落船的大山岩,也没有能够跑得很远,给一直在战场外游弋的清军抓了俘虏。 在另外一边的海面上,日舰樱雪号、长刀号分别对阵清军的万张号和万宿号,战斗的场景就是另外一番模样了。 万张号和万宿号都是新近从南洋海军抽调到下关一下参与作战的,舰新人也新,两舰的管带分别是黄建勋和林泰增,同样是威海海军学院出身,不过有早有晚,这一次对阵敌舰,还是黄、林两个的海战处子秀哩! 战斗一经开始,两个人就不约而同的打定了同样的主意:这场战斗,己方是赢定了,最关键的就是要如何花费最小的代价,以最低伤亡和损耗,把敌舰送进大海深处。 八点零七分,海战开始,到八点十二分,万张号取得了第一个战果,炮弹落在了樱雪号的一号炮塔左侧,并且击穿了水平装甲,最终在包裹着弹药舱的装甲外生爆炸。因为日军这一次购置的战舰上并没有采用整体式炮塔,所以弹药舱的保护装甲做得非常厚实,且炮弹爆炸后,只是震伤了弹药舱内的几名官兵,并没有造成更大的破坏。相反,如果采用的是整体式炮塔,这枚炮弹就足以让整座炮塔丧失作战能力。 八点三十分整,在炮击进行到第十二轮齐射的时候,万张号收获了二个,也是最重要的战果,一枚炮弹准确无误的击中了樱雪号舰桥的顶部,在穿透了厚度不到二百毫米的装甲之后,砸毁了火力指挥中心,然后又穿透了罗经舰桥上下两层甲板,最终在航海舰桥内爆炸——航海舰桥是战列舰上最重要的指挥中心,不管是不是旗舰,舰长一般在航海舰桥内。 这枚炮弹直接炸死了敌舰的舰长,还炸死了包括大副在内的十多名军官,导致樱雪号失去了统一指挥,另外,在主火力控制中心被摧毁之后,该舰上的三座炮塔只能独自为战。 第二枚炮弹击中了三号炮塔的正面装甲的下沿处,弹开后砸开了露天甲板,最终在击中水平装甲后生爆炸。虽然没有能够击穿水平装甲,也没有能够进入弹药舱,当时炮弹爆炸之后导致数块水平装甲卷曲变形,卡死了炮塔,使其无法转动,也就无法瞄准目标,相当于失去了作战能力。 而在万张号不远,万宿号的情况却不是很乐观了,日军的炮火落点极佳,开战不久,就让万宿号的舰体右侧挨了五枚炮弹,黄建勋只能向左侧的隔舱注水,导致舰体下沉近四米。结果,只要航速接近二十节,其舰体就会被海水淹没。幸运的是,万宿号上已经配备了独立发电机,因此可以为抽水机提供充足的电力。 到上午九点,战斗进行了近五十分钟,万宿号和对阵的敌舰同样表现神勇,像是看谁更能坚持、更不怕挨揍似的,向着对方倾泻着炮弹,至于战前所有的保存实力的想法,早就不知道被黄建勋扔到哪里去了。 半分钟之后,敌对的两条舰艇同时爆炸起火! 如同二位拼死决斗的巨人一样,在拼出了全部力量的同时,双方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长刀号的爆炸点位于舰桥前方,肯定是二号炮塔的弹药库被击中了,顺着扬弹通道冒出来的高温高压气体不但在瞬间内杀死了炮塔内的二十多名炮手,还将炮塔地顶部装甲板抛入了空中。爆炸产生的碎片直接砸向了后面的舰桥,导致舰桥内包括舰长与大副在内的数十名官兵伤亡。 更严重地是,爆炸点在舰体底部,不但在水线以下,还接近龙骨!即便战舰没有因此而断成两截,可是在猛烈的爆炸之后,长刀号的战斗生涯也走到了尽头。 万宿号的爆炸点位于后舰桥后方,显然是其三号炮塔的弹药库被炮弹直接击中,且炮弹在弹药库内爆炸。然后引爆了弹药库内的炮弹与射药,从爆炸产生的火球可以推断,爆炸点肯定在弹药库的最下层,也就是安放发射药的地方。显然,射药爆炸产生地破坏力远远超过了炮弹,不但导致整座炮塔被炸飞,还使舰体的露天甲板与水平装甲彻底断裂,甚至导致舰体断裂。 这一炮造成的伤害无疑极其严重,从事后的调查来看,从长刀号上打出的炮弹一路击穿了万宿号的主装甲带,还在穿透了三层隔离舱地舱壁之后,打穿了包裹在炮塔外面的厚度超过了二百毫米的装甲,进入了第二层弹药舱,在撞上扬弹通道之后,改变方向,进入了弹药舱的最下层,最终才生爆炸。这是只能用鬼使神差来形容的一炮! 除了舰体断裂之外,万宿号的四根推进轴都被炸断,一下丧失了所有动力。长刀号的情况也同样悲惨,还能勉强拖着沉重的身躯前后运动,向长刀号缓缓逼近过去。 丁汝昌站在舰桥内,远远的看着海面上的激战,长崎号和正雄号已经被击沉,唯一幸存的三艘敌舰也只是在垂死挣扎,万宿号的受伤虽然严重,但于整体战事没有很大的影响,这场战斗己方是赢定了! 一抹微笑溢出唇边,不合身边有人突然说了一句。“大人,瞭望哨回报,西南方有敌军舰队正在向我军袭来。” “哦?”丁汝昌大大的楞了一下,“可知道是哪一支舰队?” “距离太远,还看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来者是日军的舰队。” “从……长崎港赶来的?” “可能是。” “距离呢?” “还有19,000米左右。” “鸣笛,通知友舰,尽快打掉眼前这几艘敌舰,然后集中精力,对付前来的敌舰。” 这一次从长崎港出发的日军主力舰队是以秋津洲为旗舰,配以同样的四景舰序列中的严岛号,还有在下关海战中幸存下来的鸟海、爱宕、八重山,和从澳大利亚租借而来的英国女王级铁甲舰维多利亚号,合计是六艘舰艇。指挥是中天高。 嘎本武扬受命北上,将舰队指挥权暂时移交中天高,他的任务有二,第一是尽快组织人力,抢修包括在海战中受伤最严重的严岛号等其他诸舰;另外一个就是要通过电报,密切注意碇泊在下关等地的中方舰队的动向,一旦发现对方有起航的动作,立刻衔尾跟踪,并适当的寻找战机,攻击敌军。 这是一个很糟糕的命令:既没有作战计划,更没有作战意图,只要求他跟在清军舰队的后面,寻找战机,让人如何操作?但中天高知道,凭己方现今的海军力量,很难和清军做面对面的碰撞,长官留下这样的话,也是无奈之下的抉择。 听嘎本武扬说,这一次从美国驶来的炮舰一共有九艘,分配给西海军提督府的有五艘,若是能够安全的把这五艘船带返长崎,己方拥有的海军力量就未尝不能和清军一拼。 在长崎军港等了数日,七月六日的早上,有消息从位于直方的日军情报部门传回:有从西南方向驶来的清军战舰,并搭载着来自内陆的官员等舰,之后中国方面的各舰管带在旗舰上召开了军事会议,想来是在商讨对皇国的作战计划了。 到这一天的下午,另外又有进一步的消息传回:清军战舰已经开始进行出发前的最后准备,想必最晚到七月七日的早上乃至上午,就会起航出海,而具体前进的路线和方向暂时不明。 中天高拿过电报,认真盘算,嘎本武扬不在港内,一切军事调动都要自己决定,这不比往日领命行动,一举一动都关系关西海军前途大局,可不能有半点偏差。 计算一番之后,中天高终于以自己的认知做出判断,清军出发离港,目的不外有二,或者进攻东京;或者进攻神户。但攻击东京,路途太过遥远,而且横须贺拥有着日本列岛上最强大的岸防工事群,清军要想攻击并拿下那里,没有南北洋海军主力舰队的全面出动,无疑是在做梦!这样一来的话,对方的攻击重点就呼之欲出了。 确定下敌军的前进方向,中天高以代西海军都督府总长的名义下达命令:七月六日的下午五点钟,全体舰队从长崎军港出发,在适当的时机,和清军在海面上展开决斗。 从长崎绕行九州岛,再折向四国岛,比清军所走的路线要远上三五百海里的距离,一直到第二天的上午九时余,才出现在中日两国舰队遭遇战的10海里左右的海面上。 双方都是在最初的时候发现了敌舰的存在,鄱阳湖号一声响亮的汽笛,带领镇远号、抚远号、雷和号、雷巧号缓缓调转船头,迎了上去。 日军的统帅中天高也第一时间发布命令,以旗舰秋津洲为首,身后跟随着的维多利亚号、严岛号三艘铁甲舰;鸟海、爱宕、八重山三艘一级炮舰各自加快船速,冲了过来。 日舰在六月初的下关海战中损毁非常严重,特别是四景舰之一的严岛号,在勉强返回长崎港的船坞之后,船体进水已经超过5,000吨之多,要不是有友舰的帮助,几乎就要坐沉海底了。等到正式开始抢修,舰体的破损程度更是令人吃惊:严岛号在战斗中被不少于二十二发的175毫米口径的炮弹击中,且交战距离较近,所以主要损伤都集中在水平甲板以及上层建筑上。需要更换大概百分之三十五的水平装甲,以及数座副炮炮塔,主炮炮身等。 为了尽快修复受损地大型铁甲舰,嘎本武扬不但抽调了长崎港海军造船厂的所有工人,还派遣了数百名舰队官兵,以及一批原本参加造船厂建设工作地工人参加了战舰的维修工作。嘎本武扬甚至连续半个月的时间亲自在造船厂与码头督促维修工作。到七月初三日,严岛号终于修复如初——但这种修复只限于火力系统,动力方面,因为材料和设备暂时不能齐备,严岛号只拥有正常时候的80%的功率输出。 九点五十七分,中日两国的主力舰队在距离对方10,300米的距离上同时开火,海战瞬间爆发。 #c。 更多到,地址 第44节制海权(4) 电子书下载功能暂停使用!预计需要到下周完成! 第44节制海权(4) 开战第三分钟,中国海军就尝到了来自大英帝国科技力量的厉害! 一发炮弹击中了抚远号前烟囱的左后方,在砸开了露天甲板之后,又穿透了水平装甲,最终在距离一号轮机舱仅仅二道走廊的地方爆炸。虽然包裹在动力舱外面的装甲抵挡住了所有弹片以及爆炸产生的冲击波,没有使动力设备受损,当时炮弹能够在这么远地距离上打穿远字级铁甲舰两层总厚度超过了二百五十五毫米的装甲,其威力可想而知。要知道,在这样的距离上,除非是四百毫米重型炮弹,其他炮弹都是不可能穿透铁甲舰的水平装甲的! 毫无疑问,英国海军一定装备了威力更大的炮弹。 后来,清军从受损战舰上获得的弹片中得知,英国海军铁甲舰上装备的是用钨合金做弹头的复合炮弹弹。因为英国本土缺乏高品位的钨矿,即便在英国控制的海外领地、地区都没有高品位的钨矿,所以这种炮弹的来源一直是一个迷,直到时隔多年之后,中国方面也可以研制这种复合炮弹,才揭开谜底:英国人一直通过对华贸易,购买这种在云南省内出产的稀土矿石,遗憾的是,连身为后来人的咸丰皇帝,都忘记了这种产自中国的特有产品,在军事上的价值。 这一炮令刘步蟾心中大骇:英国人的铁甲舰好厉害啊?在这样远的距离上,居然能够给自己的铁甲舰造成这么大的损失?反观自己,虽然同样是铁甲舰,但因为制造年代稍早,舰上配备的只是175毫米的火炮,在这样的距离,很难重创敌舰。 如果不缩短交战距离,在远距离炮战中,铁甲舰最多与对手打成平手,很难取得优势。他一面命令战舰向敌人展开反击,一面命令加快速度,尽量和敌人拉近距离,百忙中还不忘回头向友舰 镇远号看去,后者和自己面临的情况有些类似,在开战之初,就遭到了来自秋津洲号的打击,但损毁并不严重。 战场上居于绝对优势的,就是己方的旗舰鄱阳湖号,湖字级战列舰的威势不是一两艘敌军的铁甲舰可以单独抗衡的,日军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派出维多利亚号和严岛号合力对付鄱阳湖号,秋津洲攻击镇远号;另外的鸟海、爱宕、八重山三舰,和抚远号、雷巧号以及刚刚从东南战场赶过来的万宿号缠斗在了一起。 十点十一分,鄱阳湖号又中了敌军一炮,虽然炮弹只是炸掉了该舰的舰首,轰飞了二具重达数十吨的铁锚,对战舰的作战与航行没有多大的影响,当时丁汝昌不敢再迟疑了,他随即就下达了左转十五度,航速提高到二十七节的命令,开始与两艘敌舰展开了拼命式的作战。 清军战列舰转向之后,维多利亚号上的男下曾根次郎助也下达了同样的转向命令。根据了望员的报告,他对复合炮弹有了足够的信心。虽然女王级铁甲舰和四景舰之一的严岛号的总体性能仍然不如对付的湖字级,当时在拥有足够强大的火力,加上先进的操控系统的前提下,只要控制好交战距离,就能确保不落于下风随着二支舰队都转向到三百度,交战距离缩短到了10,000米左右。 相对而言,此时的情况对清军的鄱阳湖号很不利,在男下曾根次郎助不打算迅速缩短交战距离的情况下,它只能沿着半径更大的弧形航线,以更快的速度航行,才能进一步缩短交战距离。相反,处于内圈的敌军两舰只需要控制好航向,就能以相对较慢的航行速度与对方保持足够的交战距离。 炮战中,开火一方速度的快慢对炮击命中率的影响最为显著。也就是说,速度慢,炮击命中率高,速度快,炮击命中率低。 在此情形下,鄱阳湖号不得不在相对较高的航速上向维多利亚号和严岛号开火,其命中率肯定不如敌军舰队。在相互能够击穿对方装甲的情况下,防护性能已经无关紧要了,真正具有决定性作用的是火力与综合生存能力。 这两点中,配备了72型三百毫米舰炮,以及复合炮弹的维多利亚号在火力上明显占优;而舰体更大的鄱阳湖号战列舰则在综合生存能力方面拥有优势。显然,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决斗,结果对双方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维多利亚号上的三门主炮齐射的威力非常大,给鄱阳湖号造成极大的破坏,好在面对配备了15英寸(400毫米)舰炮的战列舰,对方也不敢太过欺上,一旦给敌人摧毁了威力极强的新式复合火炮,女王级就没有多少优势可言了。因此,这三支敌对的舰艇组成的队列,一时间还很难分出胜负。 在另外一边,镇远号和秋津洲的战斗正在进行,和旗舰不同的是,这两艘舰艇在开战最初的数分钟内,就分出了胜负,只不过,这种胜负之分太过惨烈了一点!镇远号对秋津洲号的前三轮齐射并没有收到任何战果,可是到第四轮齐射时,一下就收获了两个战果。 第一枚炮弹命中了秋津洲号的舰首,第二枚则打中了敌舰的后舰桥。显然,这两枚分别从一号和三号炮位打出的炮弹都有点偏,只是前者偏向了舰首,而后者则偏向了后舰桥——在周盛波看来,这两枚炮弹收到的效果都不怎么样。 此时,秋津洲号正以接近三十度地夹角向镇远号逼近。十点零九分,镇远号再次连续收获了两个战果。 由此可见,镇远号的运气也是时好时坏,坏的时候,在已经打出了跨射的情况下,连续好几轮齐射都没有奏效;好的时候,则在一轮齐射中命中对手二枚炮弹。 这次,两枚炮弹的命中点分别在秋津洲号的舰桥下方舰体,以及三号炮塔左前方。两枚炮弹都击穿了水平装甲,并且在舰体内爆炸。因为前一枚的命中点较高,所以爆炸点在舰体的水线以上部位,而后一枚的命中点较低,所以爆炸点在舰体水线以下部位。直到此时,镇远号才算真正重创了秋津洲号。 只是面对生存力极为强大的四景舰级铁甲舰,仅仅一枚在舰体水线以下部位爆炸的炮弹还无法使其丧失作战能力。 到十点十五分的时候,双方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了八千米。秋津洲号也在这个时候改变了被动挨打的局面,用一枚十英寸炮弹让镇远号尝到了皮肉之苦。 这枚炮弹爆炸产生的碎片飞起了上百米高!而且爆炸的火球非常明显。当时,就连鄱阳湖号上的丁汝昌都以为是镇远号的弹药库被击中了。实际上,敌舰的炮弹根本没有击中弹药库,反而因为着角太大,连镇远号的水平装甲都没有击穿,最终在舰体外发生爆炸,火球也是炮弹本身携带的炸药产生的。 这确实是“皮肉之苦”。挨了炮弹之后,周盛波加大了战术机动范围,并且在不断的改变着战舰的航行速度。结果,在接下来的几轮齐射中,镇远号再次霉运连连,别说击中对手,就连近失弹都没有打中几次。 到十点三十五分的时候,双方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了不足七千五百米。在这个距离上,炮弹几乎可以直接轰击对手的主装甲带了。当然,炮手也都调整了瞄准点,纷纷压低了炮口。为了确保能够击穿对手的主装甲带,镇远号上的选择了只有一千公斤出头的标准炮弹,没再使用一千二百多公斤的重型弹。 更加重要的是,在这样的距离上,双方的副炮与速射炮都不用闲置了。伴随着主炮的怒吼,两艘舰上的副炮与速射炮也纷纷加入了战斗。 虽然一百五十毫米的副炮与一百二十毫米的速射炮不管在多远的距离上都不可能击穿铁甲舰的主装甲,当时这些射速更快的火炮却能对敌舰上暴露在舰体外的设备构成巨大的威胁,例如瞭望哨位以及副炮、速射炮等关键设备。 在接下来的十五分钟之内,镇远号和秋津洲号都承受了来自对方舰上的暴风骤雨般的炮击。据后来统计,镇远号在此期间一共挨了十七枚十英寸炮弹,另外还挨了至少一百八十九枚五英寸与六英寸炮弹;秋津洲号则至少挨了二十一枚重型炮弹,以及二百二十三枚一百五十毫米与一百毫米炮弹。 遭到这么多炮弹的轰击,不管是远字级铁甲舰还是四景舰中原级铁甲舰,其结果都将极为悲惨。战斗进行到十一点整,秋津洲号左侧舰体上挨了至少八枚炮弹,近三分之二的隔舱进水,中天高不得不下令向右侧一半的舱室注水,以保证平衡,结果在无法为抽水机提供足够电力的情况下,该舰的露天甲板几乎被海水淹没。 镇远号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在右侧舰体挨了五枚炮弹之后,舰体已经右倾四度,而且因为进水量过大,周盛波甚至已经不敢向左侧舱室注水以恢复平衡。另外,九门主炮中,已经有六门被彻底摧毁,还在继续作战的二号炮塔中,也有一门主炮因为输弹机出了问题,而无法正常使用。也就是说,镇远号只有二门主炮还在继续开火。 而秋津洲号在挨了近二十枚十英寸炮弹之后,因为舰体严重右倾。三号锅炉舱进水,为抽水机提供电力地独立电机被摧毁。加上九门主炮损失了八门,该舰不得不向左转向,脱离了编队。 战斗打到这个时候,镇远号与秋津洲号都到了战沉的边缘。就在这时候,一支炮舰飞快驶来为友舰支援,正是广洪号。 张英是在完成东北方向的海战之后,赶至此处的。在刚才的战斗中,他独立摧毁了正雄号,又帮助雷和号重创了云之国号,眼看着友军胜局已定,这才得意洋洋的调头转向,向这边的海面扑来。 张英的广洪号杀到的时候,镇远号和秋津洲号的搏杀刚刚结束,为了向抽水机提供更多的电力,双方的舰长不的不把原本提供给舰炮的电力全部转移给了抽水机。毕竟,保住战舰,要比多向敌人打几枚炮弹更加重要。 广洪号以三轮急促射向友军的敌舰表明了自己要趁机捡便宜的意图,周盛波无可奈何,这时候他顾不上搭理这个趁火打劫的小子,管自忙自己的去了;而中天高,却是叫一声苦也!这时候的秋津洲号,怎么还禁得住这样一支生力军的轰击? 没办法,只好暂时停止抽水机的工作,把仅存的电力向炮塔输送,坚持作战,“好个混账东西!和铁甲舰就没有精神,和老子就这么大劲头吗?儿郎们,加快船速,给老子轰沉了它!” 张英作战虽然极其勇猛,摆出一副悍不畏死的架势来,但实际上,他却是极其精明的,这一次挑选的秋津洲号,若不是给镇远号伤得七七八八,凭他的性情,真是有多远逃多远,根本不敢沾惹对方,而现在,情况却完全颠倒了过来。 十点五十五分,从广洪号上发射出来的五枚鱼雷中的三枚集中秋津洲号,在敌舰吃水量加大的情况下,鱼雷的命中点向上移了三米有余。在击中它的五条鱼雷中,至少有二条鱼雷打在了炮弹留下的创伤处,结果,秋津洲号厚实的主装甲带根本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 其实,不要说是中原级四景舰,就是清军的湖字级战列舰,其舰体水下部位也是承受不住近四百公斤炸药的攻击力的。 巨大的爆炸轰起了漫天水花,夹带着冲天而起的黑烟和火焰,在秋津洲已经伤痕累累的舰体上留下最猛烈的一击!最终,秋津洲号的舰长中天高在拯救无望的情况下下达了弃舰的命令。 这一次,不等管带大人下令,广洪号上的水手就先一步鸣响了汽笛,“嘟嘟!嘟嘟!嘟嘟!” #c。 第45节 制海权(5) 电子书下载功能暂停使用!预计需要到下周完成! 第45节制海权(5) 抚远、雷巧和万宿号各自独自对抗鸟海、爱宕、八重山三舰敌舰的作战,进行到十点四十分的时候,取得了第一个重大战果——鸟海号被一枚炮弹击中了左侧舰体。这枚炮弹的弹着点就在主装甲带上,入射角大概四十度。一般情况下,日军的厚达二百三十毫米的主装甲大概相当于三百六十毫米厚的垂直装甲。在设计的时候,是可以对抗175毫米重型炮弹在射程为一万五千米的时候的打击的,问题是,双方的距离太近了。 战斗开始的时候,双方的距离在10,500米,随着战斗进程的推进,双方的距离逐渐缩短至不足7,000米,在这种此情况下,鸟海号的主装甲带根本不可能抵挡住175毫米重型炮弹的轰击。炮弹在进入舰体之后,还砸穿了二层舱壁与一层甲板,最终在舰体的二层甲板上爆炸,爆炸点在水线以下大概四米处。 结果可以想像,仅仅一枚炮弹就在鸟海号的舰体左侧炸出了一个直径超过五米的缺口!横飞的弹片打穿了好几道舱壁,最终导致中弹部位附近数十个舱室进水,五分钟之内,敌舰的进水量就超过了八百吨,而且还有进一步增加的趋势。这已经是超过鸟海号总排水量五分之一的水量了。 而日舰八重山号和万宿号的战斗,彼此的损伤也都相当惨重,来自万宿号的炮弹落在了八重山号的烟囱左后方,在击穿了露天甲板与得到加强的厚度超过一百五十毫米水平装甲之后,又击中了两座锅炉舱的隔板之后发生爆炸,结果是一次性的解决掉了该舰上的四台锅炉。 因为轻型炮舰的舰体空间有限,且其最初设计航速只有十八节,所以八重山号等系列的战舰只有两座锅炉舱,以往配备的是十八台效率不高的燃煤锅炉,在后来的改进中,换装了四台功率更大的锅炉,因为无法对舰体结构做太大的改动,所以这四台锅炉集中部署在了两个锅炉舱内——可以说,集中部署动力系统是所有老式战舰的通病。 失去了动力之后,八重山号立即成为了漂浮在海面上的活靶子。 从九点五十七分正式开战到八重山号在十点三十六分被万宿号击中轮机舱,彻底摧毁了舰上的动力系统,再到四十九分开始下沉,其舰长福冈金吾在五分钟之后就下达了弃舰命令的不到十五分钟的时间内,八重山号一共挨了十一枚炮弹。 也就是说。仅仅十无分钟之内,万宿号就击中了八重山号十次!几乎每一轮齐射都有收获,主要就是因为八重山号失去了动力,无法航行,也无法机动规避,只能停在海面上挨打。 据万宿号上的了望员报告,这十一枚炮弹中,有七枚击中了其左侧舰体。最终造成的结果,是使敌舰的左舷舱室几乎全部被海水淹没。而舰长根本来不及下令向右舷舱室注水(即便下达了注水命令,也至少要向右舷三分之二的舱室注水,才能避免翻覆沉没,而在两舷六分之五的舱室都被海水淹没的情况下,八重山号的重量将超过浮力,沉没也已经成为必然)的情况下,以左倾翻覆的方式结束了其长达二十年的生涯。 还在继续战斗的雷巧号和爱宕号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雷巧号率先中弹,部位在舰桥左侧,炮弹直接贯穿了舰桥两侧的装甲,只是因为弹道倾角在五十度左右,所以在穿透舰桥之前,炮弹横扫了包括航海舰桥在内的十多个舱室,溅起的弹片使这些舱室内的官兵全部伤亡!其中就包括了该舰的管带。这使得雷巧号在十五分钟的时间内失却了指挥系统,炮手只得各自为战。 这是非常糟糕的情况,作战的主力虽然是士兵、炮手,但来自上层甲板的指挥和有系统的调动舰载火炮对敌舰展开攻击,却是必不可少的,少了这一层因素,士兵只能胡乱射击,只不过,这种射击和盲人瞎马的效果差不多。 到十点近五十分的时候,爱宕号打中了雷巧号四次!被击中的六枚炮弹中,有两枚落在舰尾,且都在左侧,这一损伤给雷巧号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一是降低了其原本就不理想的舵机的工作效率,使其转向变的很不灵活;二是导致舰尾严重进水,出现了尾倾,从而导致舰首抬离水面,让原本就已老化舰体纵向承力结构承担了更多的压力,酿成了很严重的安全隐患。 比较庆幸的是,雷巧号上的轮值枪炮长达英经军医官的紧急抢救,终于清醒了过来,在十点四十五分的时候才在后舰桥上接过了指挥权,便在这片刻的折冲之间,雷巧号又中了两发炮弹。 在连续被五六枚炮弹击中之后,雷巧号的左舷有一半的舱室进水,另外,位于左侧的一号轮机舱也受损,其速度一下就跌到了十二节左右。根本就无法跟上爱宕号的步伐,同时,其规避能力也大为降低。 虽然通过向右侧舱室注水,勉强维持住了舰体的横向平衡,但是却导致吃水增加了近二米,而雷巧号的干舷本来就不高,在吃水加大之后,露天甲板上已经开始出现被海水浸没的迹象,大量海水沿着舰体表面的损伤处涌入了舰体。 只是好景不长,又一枚炮弹击中雷巧号的舰尾,对于已经遭到重创,舰体进水超过了一千吨,损失了一半动力的雷巧号来说,这枚炮弹带来的损伤是难以承受的。 舰尾中弹之后,雷巧号立即丧失了所有的推进系统,紧接着,舰体出现了明显的尾倾。在舰尾严重进水的情况下,管带要想使战舰保持平衡,就的向舰首的舱室注水。问题是,此时战舰的露天甲板就要被海水淹没了,如果再向舰首舱室注水,战舰必然沉没。相反,如果不向舰首的舱室注水,战舰就将因为严重尾倾而沉没。 十五分钟之后,三枚红色信号弹从雷巧号上升了起来。这是战舰的基础被摧毁,且无法通过旗语或者灯光发出信号的情况下,发出本舰已经放弃救援努力,管带已经下达弃舰命令的唯一办法。 如同每一艘清军的战舰的管带一样,雷巧号的临时管带达英在下达了弃舰命令之后,就将己反锁在了司令舰桥内,准备随同战舰一同殉国。只不过有数名水手、士卒用消防救生的斧头砸开了司令舰桥左侧的窗户,强行将达英拖上了救生艇。最终,他在前来接应的广洪号上目睹了雷巧号沉入大海的全部过程:这几乎称得上是极其壮观的一幕! 在救生艇开始放到海中的时候,该舰的首倾角度已经超过了七度,舰尾的四具螺旋桨有两具全都露出了水面。可以说,纵倾对战舰造成的威胁比横倾大得多。 在舰尾被抬离水面之后,尾部的浮力降低了很多,而战舰的中心一般在其中心点的前方,所以舰尾抬起来之后,力矩的长度更大,当近万吨地重量都压在了舰体的纵向承力结构上地时候,再坚固的舰体都会出问题。 事实上,雷加级的设计标准排水量只有7,200吨,满载排水量也不到一万吨,其舰体结构强度就是按照这一标准(当然,这是要加上一定的余度)制订的,而结构的抗余强度一般只有百分之十五,因此,对雷巧号来说,如果首倾角度过大,结果将是灾难性的。 十一点十一分左右,也就在达英等人离开之后不到四分钟的时间,雷巧号在首倾超过十二度,舰首几乎全部埋入海中的情况下,从位于后舰桥前方的第一百八十四号龙骨处断裂,舰尾为重力的作用,猛力的砸在了海面上!溅起的一大片扇面型的水花,让远近有幸目睹这一幕的清军水兵齐声大呼了起来! 仅仅两分钟之后,船尾消失的海面上,拖曳得舰艏向上翘起,然后就是直直的,快速的被越来越沉重的下半身牵引着,从海面上消失了。 抚远号上的管带李鼎新吩咐一声,“给友舰打旗语,让他们打扫战场。”自己带领的铁甲舰则快速转向,向另外一边正在进行的战场上杀了过去。 海面上逐渐恢复了平静,只有严岛号和维多利亚号仍旧在和清军的旗舰鄱阳湖号展开不死不休的厮杀,但眼见友军的战舰越来越少,敌舰却越来越多,即便是以吉田鹤次郎和小岛羊太郎的沉稳,也不觉有些慌了手脚。 以他们各自所处的位置,要是抓紧时间,调头就跑,未必不能,但身为日本海军的荣誉,让他们不能做出这种有辱身份的事情来;既然不能逃逸,剩下的唯一出路就是光荣的战死!向中国人展示一下,来自东方友邻的坚毅不屈了! 吉田鹤次郎、小岛羊太郎不约而同的打定了这样的主意,两艘舰艇组成的小小编队不退反进,向着鄱阳湖号冲了过来。 在刚才的战斗中,鄱阳湖号共对两艘敌舰发射了第九轮齐射,连续用掉了一百八十枚炮弹,而这么多炮弹发射过之后,却是仅仅只击中了维多利亚号二次,命中率刚过百分之一。这个成绩只能算糟糕。 炮击一直持续到第十轮,才取得了第三个战果,与前二个命中相比,第三次命中所产生的意义就大的多了。 炮弹落到了严岛号的舰桥与前烟囱之间的甲板上,在连续穿透了露天装甲与水平装甲之后,在位于一号锅炉舱前面的士兵餐厅内生爆炸。虽然当时餐厅内并没有官兵,而且弹片没能打穿包裹着锅炉舱的装甲,但是猛烈的冲击波直接震裂了舱壁,并且震断了连接着1a号锅炉的一根燃气管道,导致轮机长不得不下令切断1a号锅炉的供气系统,后还不得不关闭二台锅炉与整个锅炉舱,以便损管人员能够进去维修受损的管道。正是如此,严岛号的航行速度才从十九节跌到了十六节。 这样的速度在海战中不能算是很慢,毕竟为了保证射击的精准度,舰艇是要牺牲一部分的速度的,但在面临支援作战而靠近的抚远号的时候,速度上的劣势就很让人头疼了。眼见抚远号已经进入到射程之内,不等小岛羊太郎下命令,日军炮手开始发射,十三英寸口径的火炮隆隆作响,向抚远号倾泻着炮弹。 抚远号也不示弱,双方纠缠在了一起。 #c。 第46节 制海权(6) 第46节制海权(6) 抚远号的到来,为鄱阳湖号腾出了极大的战斗空间,两艘铁甲舰的威力,是湖字级战列舰也不能不打起十二分jīng神对待的,眼下少了一艘,顿觉轻松很多,舰上的水手振奋jīng神,向着维多利亚号猛烈轰击起来。[本章由为您提供] 此消彼长,敌舰所承受的压力瞬间增大,复合炮弹的威力虽然很大,但炸不中敌人,再好的装备也是白费,眼下维多利亚号上的士兵遭遇的就是这样的窘境。反之,鄱阳湖号上的清军炮手却是越战越勇,shè击的jīng度也愈发提高,更是给对方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事实上,不管是英国还是大清,乃至日本海军,在改进老式战列舰的时候,优先考虑的都是水平防护能力,而不是垂直防护能力,原因有两个。一是海战的jiāo战距离增大,受到最严峻考验的是水平装甲,而不是主装甲带;另外,随着舰炮的威力提升,即加大主装甲带的厚度,都很难挡住口径越来越大的炮弹的轰炸;二是增加主装甲带的厚度,将导致舰体加宽,使舰体承力结构受到重压,并且对航速、续航力,乃至战舰的稳定xìng都产生严重的负面影响,且huā费巨大。如此一来,几乎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海军会刻意提高老式战列舰的垂直防护能力。 当然,炮手的瞄准点也生了变化,之前的海战中,只需要瞄准敌舰就能开火,而在开始换装、使用标准炮弹之后,有经验的炮手都会刻意压低仰角,这是因为在压低仰角之后,炮弹的命中点就会降低。这样一来,原本可能从战舰上方飞过的炮弹就能落在战舰的上层建筑上,原本应该落在战舰上层建筑上的炮弹则有可能落在战舰的舰体上,而原本应该落在战舰舰体上的炮弹则有可能落在附近的海面上。 如果炮弹落在战舰附近的海面上,因为弹道平直,入shè角过小,加上炮弹速度相对较快,很有可能在与海水撞击之后,受到表面张力的作用而弹起来,最终砸中敌舰的舰体。即便炮弹钻到了海面下,也有可能击中敌舰舰体水线以下部位。而如果能够集中敌舰舰体水线以下部位,就能对敌舰造成最严重的损伤。 这也是越来越多的战舰的主装甲带为什么会延伸到吃水线以下数米处,而不是仅仅只保护战舰暴lù在水面上的舰体的主要原因。而清军水手深谙此道,火炮发shè得又急又密,攻击目标也都是向着敌舰的水线一下的部分。 同时,因为距离的缩短,安置于鄱阳湖号左舷上的三座三联装副炮以及五座双联装速shè炮都能各自瞄准目标,减轻了副火力指挥中心的压力,时也给了各副炮与速shè炮炮班更大的战术灵活3∴35686688 副炮和速shè炮的作用是在距离允许的情况下,对敌舰的外层甲板及甲板上的重要设施进行轰炸,这种火炮在面对小巧灵活的炮舰的时候作用最佳,但在对付同时暴lù出来的还有缺乏辅助战舰对舰队战斗力与生存力造成的严重负面影响。 在不远处,抚远号对严岛号的战斗很快分出了胜负,抚远号先于敌舰中炮,炮弹落在了其尾部的三号炮塔前端。在此之前,该炮塔就已经在战斗中被摧毁了,不但炮塔顶部炸开了一个很大的窟窿,左侧的炮管被炸飞,右侧的炮管则在松脱之后掉在了甲板上,随着严岛号的炮弹再次穿透其薄弱地水平装甲,在舰体内生爆炸,三号炮塔立即被抛了起来,火yào气体则顺着炮塔的基座喷了出来。 万幸地是,抚远号上的官兵已经向炮塔的弹yào舱注入了海水。 两分钟后,抚远号立刻还以颜sè,一枚炮弹落在了严岛号的舰尾甲板上。这枚炮弹毫不费力地撕开了舰尾的水平装甲,在撞上了一根承力梁之后改变了前进方向,随即又穿透了至少三层甲板,最终在舰尾舵舱前方大概十来米处,偏向左侧地舰体水线以下部位生爆炸。 即便隔着近8,000米的距离,广洪号上的了望员都能看到爆炸产生的闪光! 随着大量海水不受阻挡的涌入了舰尾舱室,原本就已经在战斗中受损的严岛号的动力系统彻底被摧毁,并开始向后倾斜,短短两分钟内,严岛号的舰尾就被海水淹没,且其航向开始向左侧偏转。也就是说,在受损之后,因为舵机失灵,敌舰将左舷暴lù了出来。 此时,任何人都知道,严岛号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司令舰桥内,几名军官正在劝解小岛羊太郎,要求舰艇司令官离开即将战沉的战舰,留此有用之身,以待来日。可是,顽固的蒂小岛羊太郎并不打算放弃,只要严岛号还没有沉没,他就不会离开。 只是,对手并没有给小岛羊太郎多少时间。十二点十八分,严岛号第三次中弹。两枚炮弹相继击中了严岛号。第一枚照样落在了尾甲板上,将原本已经千疮百孔的尾甲板炸得稀烂,加快了其尾倾的速度。第二枚擦则烟囱的左侧飞过,然后击中了舰桥的后侧,在横扫了三个舱室之后,最终在司令舰桥内生爆炸,炸死了包括小岛羊太郎在内的十多名官兵。这下,小岛羊太郎不但永远都不会离开舰艇,还连带捎上了几个忠诚的部下。 严岛号巨大的船身像一条死鱼般,载浮载沉在海面上,清军有心等它自己沉没,也好节省一些宝贵的炮弹,但它就是这么漂浮着,舰尾的部分已经被海水侵沁,兀自不肯沉没,“大人,不如让炮舰过去,发shè鱼雷吧?” 李鼎新沉yín片刻,正要点头,忽然又改变了主意,“不必!再等一会儿,派人登船,把它缴获过来!”这个突然而至的念头让官兵一阵兴奋:海战到到今天,已经将近两个月,彼此的海军还从来没有俘虏过地方的舰船呢!更不必提是四景舰这样的大型舰艇——在不得已的时候,敌军的舰长宁可选择打开通海阀以自沉,也绝不会给敌人以抓俘虏的机会。 而这一次的情况特殊,舰上的指挥官悉数战死,士兵忙着放小艇逃生,竟是没有人再顾及这艘巨大的严岛号了! 李鼎新回头看看,鄱阳湖号对维多利亚号的战斗还在进行,一时间还不会分出胜负,当下不再迟疑,命令一声,“放小艇,过到敌舰上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值得一救的地方。” 登上随海làng漂浮的严岛号,舰上的情况惨不忍睹,前甲板上的三座炮塔有两座已经被彻底摧毁,唯一剩下的一座防火mén大开着,满地散落着巨大的、金黄sè的弹壳,到处是斑驳的血迹,到处是给硝烟熏得焦黑的舱体。 除了这些外在的伤害之外,严岛号的内伤同样深刻,一直到这一天的海战彻底结束,清军轮番派出十余只小艇,搭载着百十余水手登舰,也只观察了舰上的少半地区,其中最主要的动力系统,经过紧急抢修,使其中的两座锅炉恢复了使用,但严岛号的进水太过严重,chōu水机的工作根本就是杯水车薪,但不管怎么说,这艘船还是算给救下来了。相信等回到港口,经过长时间的抢修之后,还是能够投入作战使用的。 维多利亚号的情况愈发危呼殆矣,海面上除了自己一艘舰之外,再无其他友舰,周围的清军舰艇虽然还没有靠近,但虎视眈眈的样子,怎么看都是不怀好意,吉田鹤次郎望望指挥舱中的部下,一个个面如土sè,对未来的命运充满了惊恐。 “诸位,这是我们……” “舰长阁下,敌舰停止攻击了。” 吉田鹤次郎一愣,回头看去,果然,鄱阳湖号停止了shè击,正在缓慢向维多利亚号接近,这种状态让他不喜反惊!中国人太狡猾了。两军对阵,无所不用其极,士兵们顾不得多想,只会有一个念头,就是解决掉眼前的敌人,对于命令的执行也是不会有半点折扣可打的;而现在,对方主动停止了shè击,反而给己方以休整时间,这样一来,士兵们注意到海面上的状况,一定会升起好生恶死之心,对于接下来的战斗,大大的不利! 鄱阳湖舰上的瞭望哨位,有清军士兵开始挥动旗帜,“大人,敌舰要求我们放弃抵抗,他们保证……”大副用望远镜观察着,头也不回的翻译,“……会给我们与身份相对应的待遇。”说到最后,他又加上一句,“对方会给我们5分钟的时间考虑。” 5分钟?吉田鹤次郎苦笑起来,用5分钟的时间让一个人选择是维护他身为军人的荣誉抑或是保住自己的xìng命,真是残酷的短暂啊!这让他没来由的有些嫉恨舰上的其他人,他们可不用承担如自己这样痛苦的选择吧?不如就此放手一战,左右有这么多人和自己一起下地狱,也不怕没有同伴! 这种邪恶的念头只在脑海中盘桓片刻,就为他抛诸一边,这又是何苦? 吉田yīn沉着脸sè,正在思忖,远方的鄱阳湖号又是一声鸣笛,“舰长阁下,敌舰又……再打来旗语了。他们说,‘这是最后一次的机会,望我等不可自误。’”值班长长野上干巴巴的声音,把对方的旗语翻译着说道。 “长野君?你以为如今的情势,我军该如何选择?” “不论舰长阁下如何选择,卑职都愿意与阁下共同进退!” 吉田一笑,笑容中是说不出的讥讽和嘲nòng,“我要去的地方,您不能跟随!”他喃喃自语的说道。 “阁下,您说什么?” “没什么。”吉田摇摇头,这片刻之间,他和胜海舟做出了未经商讨,却完全一致的决断,“命令全舰,停止抵抗!向大清海军投降。” 咸丰二十八年yīn历七月初七日(公历八月十一日),继关东海军舰队之后,关西地区海军舰队主力在四国岛和本州岛之间的纪伊水道外二十一海里的海面上,向清军投降。 从五月二十七日台海大战起,至今日,整整四十天的时间,清军以雷坎号、万昃号、雷巽号、万宙号、广贞号被击沉;安山湖号、泰山号、威远号、抚远号、万日号、万天号、万黄号、广洪号、万列号、万张号、万宿号、雷和号、雷巧号被击伤的代价,消灭了日军的冢原级铁甲舰奈良号、四景舰的秋津洲号、松岛号、桥立号、一级、二级炮舰高千穗号、扶桑号、比睿号、千代田号、筑紫号、海mén号、祥日号、鹤舞号、大和号、千珠号、鸟海号、爱宕号、赤城号、八重山号;从美国购进的一级炮舰亩傍号、吉野号、làng速号和摩昂号、长崎号、樱雪号、长刀号、正雄号和云之国号;以及从英国租用的nv王级铁甲舰勃莱号;还有一艘日军补给舰,合计二十九艘大小舰艇,除一艘严岛号被俘,一艘维多利亚号投降和一艘德累斯顿号逃逸无踪之外,日本海军主力被彻底歼灭! …… 第47节 小人喻于利(1) 从七月十日起,集结在旅大、营口两地的清军绿营部队开始做出发前的最后准备,北洋海军在津轻海峡内全歼日本海军主力之后,留下鄱阳湖号、济远号、万宙号、雷巧、雷属号,共计五艘舰艇驻守巡防津轻海峡,防止日军舰队再行占领此地,其余的巢湖号、泰山号、万日号、万天号、万黄号等舰返回旅大军港,修补之后,即刻搭载绿营军士,开赴日本本土作战。~~ 这些回航的舰艇中,除了一个巢湖号只需要补充食水、弹yào等必须物资就即刻可以投入使用之外,其余诸舰无不带伤,要想再出发的话,没有一两月的时间,根本做不到。而这样的拖延时日,是皇帝不能容许的。 “旅大和营口两地,不是还有六艘万字级的炮舰吗?”他问军机处,“让泰山号等舰一边休整,一边担负起巡视海防的任务,让万字级的寒、暑、往、收、冬、藏号搭载士兵,东去日本。” “皇上,征讨日本固然重要,但旅大军港是我大清关外之地第一军港,若是只留下几艘残破兵舰,臣恐有一时之忧啊。” “那你说怎么办?海军刚刚取得胜利,正要打铁趁热,一旦迁延良久,给日本人缓过气来,到时候岂不又要多生枝节?” “皇上教训的是,”沈葆桢低头答说,“臣的意思是说,不如等在日本关西地区作战的海军战报传回之后,再行决定下一步的行止?” 皇帝楞了一下,不怀好意的看着沈葆桢,“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再决定下一步行止?对日作战。还有什么要你我君臣再行商议,再做决定的?” 沈葆桢吓了一跳,想不到他连这一点点小小的疏漏都不放过,“臣……臣是想说。啊!臣岂敢质疑君父,只是,绿营士兵奔赴日本作战固然该当,但亦要……”他偷偷看看皇帝越来越yīn沉的脸sè,语不成句,吓得一个劲的碰头。 皇帝心中非常的不痛快。他知道,军机处众人心里始终以为,在海战取得胜利之后,就该坐定下来,和日本进行和平谈判了。丝毫没有半点的进取心!“传旨左宗棠并朱洪章,让他们给万字六舰补充一切所需,等海军舰队回航到港之后。即刻命令士兵登舰东渡!” 3∴35686688” 君臣又说了几句话,看着军机处几个人躬身退出殿阁,皇帝心中没来由的一阵恼火:都是一群面目可憎的王八蛋!等找到机会,都把你们哄出军机处去!看看谁还敢对朕的旨意阳奉yīn违? 起身走近暖阁,杨三儿和六福几个看他神sè不愉,识趣的选择了沉默,给惊羽使一个眼sè,nv子含笑上前数步。伺候他脱下靴子,盘膝坐好,“皇上。不是海军打胜了吗?看您的样子,倒是不怎么高兴呢?” “海军是胜了,接下去的事情更多;要huā用的银子也得提前准备出来,哎!没有一件是容易办的。”他微不可绝的叹息一声,低头拿起眼镜,在手中把玩片刻,不自觉的苦笑一下:自己也到了要用到huā镜的时候了吗?算一算,还不到五十岁嘛!偶尔夜来翻嫔妃的牌子。照例是能让她们神魂颠倒的! “皇上,几位阿哥进来,给皇上请安了。” “让他们进来吧。” mén外脚步声响起,以大阿哥载澧为首,后面跟着载滢、载滪、载沚、载湀一直到载泜。兄弟们到了宝座前,齐刷刷跪倒行礼。“给皇阿玛请安。” “都起来吧。” 兄弟几个纷纷起身,载澧身为长兄,第一个赔笑说道,“儿子给皇阿玛道喜。海军在津轻海峡大败东瀛海军,长了我大清威风,更灭了小日本的锐气。这都是皇阿玛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英明所至啊。” 载澧读书不多,说出话来并不为皇帝所喜欢,但这番颂圣之言倒让他心头烦闷得以纾解,勉强笑了一下,“海军舰艇已经渐次回航,各种封赏、抚恤之事也该cào办起来了。三阿哥,四阿哥?” “儿子在。” “你们两个一个在户部,一个在兵部,这其中种种,都要认真的负起责任来,要是给朕知道,当年云桂两省报销案再在京中上演的话,除了两部堂官跑不掉,你们两个也难逃罪责!” “是,儿子敢不认真办差,上疏廑忧?” “二阿哥?你在总署任职,近来西洋各国于我大清战败日本,可有什么议论吗?” “有的。”载滢立刻答说,“儿子近来听闻,京中各国公使衙mén纷纷传言,中日海战结束之后,即将开始和平谈判,日本已经托请英美德法等国出面调停,日本天皇和内阁共议之后,愿意答应中国一切条件,只要能够停止战争。” 这个消息让皇帝有些惊讶,若是这四个国家真是答应为日本调停的话,朝廷中请求停战的声音只怕又要甚嚣尘上了。到时候自己该怎么办?依旧不准吗?和日本进行海上对决,西方各国在日本的利益不会受到很大的影响,而一旦登陆作战,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这些外国商人,胆子最大也最小,受战事影响,经济利益一落千丈,到时候,会不会出现极坏的后果? 他沉思良久,忽然问道,“二阿哥,依你多年在总署任职所见,我大清若是一意将战事进行到底的话,西方各国会不会就此出兵干预?” “儿子想,即便如此,我大清也毫不惧怕!” 皇帝给他的话逗笑了,“怕不怕是一回事,有没有这个必要是另外一回事。阿玛是在问你,他们会不会出兵?” “若是儿子看来,不会。” “可有说乎?” “我大清和日本的争斗,只是亚洲之事,且不论西洋各国距离此处有千万里之遥,远途攻击,后援难济,战事一旦开启,若能在一两个月内解决便罢,一旦不能,则必将被拖入这一汪浑水中,再难自拔。”载滢答说,“这犹是海战一途,即便海军得胜,陆上又当如何?儿子怎么也不相信,西洋各国会为了亚洲两国的战事,派遣陆军部队登陆日本,偏帮一方。” “……儿子这数年来和西洋国人多有往来,其中不乏在国内领军之人,听他们说,和我大清开战,是最令人惧怕的一件事。” “哦?”皇帝大感好奇,“这又是为什么?” “其一是我大清地处东方,不论风俗、民情,乃至文化都迥异于西方;平日里还好,一旦遭遇战事,兵士在战场上拼命搏杀,不死不休的风格,在西方人看来,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在西方,若是实在不能取胜,暂时投降,保存实力并不会被人认为是不可接受的事情;但在东方,……” 皇帝打断了他,“投降是最不能为人所认可的一件事,是不是?” “是!”载滢声调逐渐提高,朗声答说,“因为兵士心中都报有这等为国热情,故而东西两国相会于战场上,从来没有西方人可胜过东方人的先例。” “嗯,”皇帝若有所思的深深点头,心中不时盘算开来,咸丰二十八年,载湀都已经是二十四岁的大小伙子了,载滢、载滪几个更是历练多年,也到了可以逐渐起用的时候了。他正要开口,又咽了回去,此事暂时还不必急,一步一步来吧。 几个年轻的阿哥退出去,立山又一次递牌子进来了。六月初,为蔡寿祺上折子参劾他和肃顺这一对宝,让皇帝很是发了一番脾气,最后让立山捐资四百万两银子充为军用了事——立山虽然素称豪奢,凭空少了这么一大笔银子,还是ròu疼得紧,他不敢埋怨皇帝,便把火气都撒到蔡寿祺身上,甚至连他的座师——任职左都御史的翁同龢,也给他恨上了。 肃顺对他这种鼠目寸光不以为然,蔡寿祺身为御史,有风闻言事之权,更不必提翁同龢岂是好得罪的?他是皇帝信重之辈,虽然论及帝眷不及自己二人,但论及国政正事,肃顺深知,自己和立山加在一起,也抵不过翁同龢在皇帝心中的分量的。“你啊,别总想着你那点银子,有皇上在,你还怕银子赚不来吗?” 他这样劝自己的拜弟,“要我说,亏了点银子,把皇上心中的火气nòng平,你还得烧高香哩!” “大哥,不是兄弟善财难舍,四百万啊,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没了?都换成银元,扔到金水河里还有响呢!”立山委屈的大叫,“其实,当天要是大哥您说句话……” “呸,你个没出息的东西!”肃顺用力啐了他一口,“照你这样说,倒是我在皇上面前没有为你进言了?你知道不知道,蔡寿祺这一次上折子,要是不把我也扯进去,今儿个我就得到天牢去看你了!眼光放远一点,皇上最恨贪墨,这一次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能有你的好?” 立山看他真的动了怒,不敢再说。回到自己府中,越想越觉得恼火,总得想个什么办法放他一支冷箭,才好出一口xiōng中的恶气!在脑子中想了半天,终于给他想到了一件事情上来 第48节 小人喻于利(2) 蔡寿祺府中有一件先祖不知道从何处购进的宝物,全名叫:外缠枝牡丹花托八宝姜芽海水西番莲五彩异兽满地娇里双云龙暗龙凤宝相花狮子滚绣毯八吉祥如意云灵芝花果牒 据说,这个瓷盆是唐代会昌元年由渤海国进贡的宝物天下仅此一件,再无分号 但这件东西到底是不是收藏在蔡府,立山却不能确实,只是听友人提起,也没有很放在心上,不曾向蔡寿祺求证过,今日不妨拿此事来进呈皇上,让蔡寿祺以此宝贡献,若是他拿不出来,就说他私藏宝物,问他个欺君的罪名 皇帝于这种事从来是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天子富有四海,予取予夺,又有什么没有见过了?“人家的东西就是人家的,朕要来做什么?”他笑骂立山,“朕看你也是糊涂虫,难道要朕做哪些横刀夺爱的丑事吗?” “奴才岂敢”立山赔笑说道,“只是奴才想,皇上这样说,是主子圣明,宅心仁厚,我等做奴才的,不能因此而敝帚自珍,奴才家无长物,难以贡献也就罢了;像蔡大人那样,有传家倾国之宝的,居然也敢如此行事?奴才深为皇上不平” 皇帝楞了一下,“你今天是怎么了?立山蔡寿祺上折子参你,……哦朕明白了”他轻笑起来 立山自知瞒不过皇上,趴在地上咚咚撞头,“奴才绝不敢以蔡大人上折子参劾奴才为嫉恨,奴才只是想,蔡大人这等做法太不地道” “你啊,少动那些歪脑筋户部的差事还不够肃顺和你忙的吗?”他的话题一转,又问道,“关外各省军士出发前的准备进行得怎么样了?” “都已经完毕了”谈及正事立山恢复了道貌岸然的神态,“浙江巡抚唐炯日前已经将十五万斤金华火腿装运上车,直放辽宁,奴才计算了一下,到七月十二日,兵士正式出海之前定可发放到士卒手中” “各省米价、粮价怎么样?” “略有增长朝廷大举用兵,粮米涨价也是皇上和列位大人早早预见到的,而所涨之份,不足粮价三成,反而比朝廷及各部预估为低,有此也可见皇上数十年爱民如子,德被苍生公道自在人心啊” “百姓感戴朕恩,是草野自有民心朝廷上下也不能就此作为将战事久拖不决的借口等一会儿朕还要见朱洪章几个,你先下去?” “喳s8飞”立山答应一声,却不就走,又碰了个头说,“皇上,那蔡大人府上的事情?” 给他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提及,皇帝也难免动了兴致“等你下去之后,找他问一声,若是有的话就拿进宫来,朕看一看,若是没有,就算了,也不必为难他” “是”立山心满意足,没有?没有也要蔡寿祺把东西变出来他高高兴兴的撞了个头,这才转身下去了 立山刚出去,六福托着装有觐见官员绿头牌的盘子进来“皇上,兵部、户部几位大人到了” “传” 肃顺、奕山在前,朱洪章、程学启、林文察、成祥、胡小等人在后,鱼贯而入,跪倒在厚厚的地毡上行了君臣大礼,“臣等恭请皇上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洪章北地六省兵员汇集到齐了吗?” “是已经汇聚齐备,只等皇上一纸诏令,即可东渡出海,直捣敌巢” “兵部拟定的作战计划朕看过了,从酒田、鹤冈、温海三地登陆,怕是难度不小啊” “臣等也有同感但臣想,上有皇上指授方略,下有将士用命,东瀛弹丸小国,何足挂齿?”朱洪章大言说道,“只等天兵一到,敌军必不战自溃,望风而逃矣” “若是那么简单的话,你以为朕还要千里迢迢的把你从辽宁海港前调回来,不辞辛劳的对尔等耳提面命吗?打了几场胜仗,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别忘了,你朱洪章现在是朝廷对日用兵的北路军团总指挥,数十万将士的生死都寄托在你一人肩上,责任何等之大?要是从你这里就抱定了轻敌的念头,这场仗不打也罢也省得损兵折将,朕也跟着你丢人” 众人不想他会发这么大的脾气,以奕山为首,伏地碰头不止朱洪章却很觉得委屈,这样的话只是在皇帝面前说说,对于他而言,不知道有多么小心谨慎,每一次的战事推进和预演,都要和兵部的司员多方谋划,生恐有什么预计不到的地方,但此刻焉敢还嘴?学着同僚的样子,猛力碰头,不一会儿的功夫,额头便一片青紫 “日本的国民总数过4,000万,如今海战刚刚结束,明治天皇已经行以全民征兵令,这些人虽然没有受过什么正规的军事训练,作战能力远不及我军,但数量上占尽优势,又有地利之便,尔等若是抱着这种心态东渡海峡的话,战果不言自明,这场仗也不必再打下去了” 肃顺看他神情激动,有些不解,怎么皇上一再重申日本陆军的作战能力呢?是为了给这些人敲一敲警钟,还是对方真有不为人所知的秘技?“皇上圣明天纵,非奴才等所能望君父项背,如今大战在即,还请皇上开解臣等茅塞,以为日后受用不尽之需” 有他从旁缓颊,众人哪还有个不识趣的?谀辞涌,碰头不止 “朕没有太多可以告诉你们的,所说的这些,只是让你们打起精神,慎重对待朕刚才就说过,日本军队不论武器配备还是兵员受训程度,都不及我绿营将士,只要你们别存着那些天兵一到,东洋小国传习而定的不切实际的妄想,朕就心满意足了” 他训斥了众人几句,语调转为和缓,又再说道,“再有一个要特别注意的,就是日本的民人也就是那些平日里手无寸铁的百姓,你们可不要为他们的假象所欺,一旦让这些人抓住机会,给我军带来的伤害,往往较正式的作战加严重” 成祥跪在人丛中,他山东绿营提督,一省武职之长,这一次也是要领兵出海作战,但和朱洪章几个人不同的是,他和山西的张运兰一样,是从山东威海、登州两地登船,过海远征此次进京受见,皇帝的说话让他如坠五里雾中,怎么绿营军士还会为那些手无寸铁的乡民所伤吗?他们凭什么和自己的战士战斗?木棍,还是锄头? “皇上,请恕奴才愚钝,乡民如何可以为我军带来伤害呢?” “很简单”他随手拿起一本奏折,向众人挥动一下,“朕给你们举了例子,这本奏折如果是一枚火榴弹,或者是数枚火榴弹,给一个百姓置于怀中,乃至包裹成襁褓的模样,放在怀中,等到走近绿营士兵的时候,轰然引爆,结果会是如何?” “那,他自己去不是也要给炸死了?” “呸你个无知的蠢奴才日本有多少人?绿营士兵能够有多少人?以一人命换取数十名敌军的命,难道不是在正面战场不是对手之后可以选择的最最划算的办法吗?” 朱洪章几个悚然而惊,若真是如皇帝所说,情况就非常严重了绿营士兵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战斗,而远兵攻伐,势又不能不留孑余的展开屠杀,那又该怎么分辨善恶呢? 皇帝故意不肯给出解决的办法,反而问他们,“这虽然是朕杞人之忧,但也不可不早作防范,你们说说,有什么办法杜绝此事吗?” “奴才想,也不必和这些人说那么多,若是老老实实的便罢,只要在日本国内有一处地方的百姓敢伤到我绿营军士分毫,就把这个地方的百姓全都杀了,以示惩戒” 张运兰一句话出口,惹来众人怒目而视,“张大人,照你这样说,皇上圣德之明,又给你置于何处了?不必提即便有一二莠民作,其他百姓何辜?” “朱大人这话卑职不敢苟同”张运兰领兵多年,言语一道居然也历练出来了,再不是当年粗鲁不问的模样,闻言立刻顶了回去,“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弟兄们给这些刁民害了,还什么都不做?” 奕山回身低声斥道,“你们都闭嘴这是在御前你们以为还是在自己的军营中吗?真是不知所谓” 皇帝对张运兰的话满意极了但眼下又势必不能说出赞同他的话来,否则传扬出去,没的战事未开,先为自己留下一个酷烈的骂名他故意沉了片刻,摆手示意,制止了众人的争吵,转向成祥,“他刚才的话你听见了吗?” “奴才都听见了”皇帝这时候问及此事,成祥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当下顺着他的心思说道,“奴才在想,张大人的话虽然出于粗暴狠辣,但世重典,圣人所教授若是时时刻刻抱着圣人教化的心思不放,料想日本人也未必会轻启战端,占我台湾了” “……故而奴才想,即便如张大人所言,以苛法相绳,也是这些人应有之报” “到时候,看对方百姓的行止,再便宜行事”他说,“不过,若是在平常时日,还是要宽仁抚远以待,张运兰……”他用手一指跪着的男子,低声喝道,“管好你的脾,别为了这些事让朕处置你嗯?” 张运兰自然是唯唯诺诺的应了 皇帝双腿落地,蹬上靴子,“今儿个都早早回管驿休息,明天一早进宫来,朕为你们践行,也是提前祝愿我大清绿营兵士能够扬威异域” 第49节 小人喻于利(3) 第49节小人喻于利3 因为皇帝有‘找他问一声’的话,这就是旨意在手了立山离了圆明园,传轿直回京中,到都察院落轿,进到正堂,和翁同龢寒暄几句,吩咐一声,“有旨,问蔡寿祺的话s8” “哦,哦”翁同龢答应着,命人去传蔡寿祺,他知道蔡寿祺参劾肃顺、立山的事情,今天皇上居然派被告来问原告的话,可知事不寻常,“立二哥,可否知会一声,皇上要问蔡大人什么事?” 立山古怪的一笑,“你放心,不是为公事,是为sī事”他笑着说道,“若是蔡大人办得好了,顺应了圣上的意思,我还要恭喜他呢你就不必担心了” 片刻之后,蔡寿祺到堂上,面南跪倒,请了圣安,恭恭敬敬跪在那里,等候立山代天问话,“蔡寿祺,皇上问你,你府中有一件前唐传下的瑰宝,名叫外缠枝牡丹花托八宝姜芽海水西番莲五彩异兽满地娇里双云龙暗龙凤宝相花狮子滚绣毯八吉祥如意云灵芝花果牒的,可是实情?” 蔡寿祺不想是这件事,难过的咧开了嘴巴这个宝贝确实是有的,但从来为自己视若拱璧,从来都是秘不示人的,皇上怎么会知道?如今让立山问及,难道是打上这件宝贝的主意了吗?有心撒谎说没有,日后翻查出来,一个欺君的罪名是板上钉钉的,到时候不但宝贝不保,连自己一家老小都休想落得好去他一沉yín,立山却似乎等不及了,“嗯?” “是,”蔡寿祺老老实实的答道,“有的这件宝物是臣之高祖,……” “行了皇上没问你的不必多说”立山有点烦躁的打断了他的话,“皇上说了,要你即日献宝,贡献天家”说完,又加了一句,“皇上说了,只是赏玩几日,便即归还” “这,请立大人上复皇上,这件宝贝臣即刻双手奉上,万万不敢言归还二字” “笑话难道皇上还会贪你这一件小小玩物吗?”立山满脸坏笑的回望翁同龢,“翁大人,蔡寿祺这样言辞之间诋毁圣上,该当何罪啊?” 翁同龢也吓了一跳,明知道立山是在挟sī报复,但如今他是代天问话,蔡寿祺言语不谨,给对方抓住了把柄诋毁皇上,如何得了?这样的罪名可大可小,自己身为左都御史,不好见死不救,“豫甫,蔡大人也是一时疏忽,您就高抬贵手?” “翁大人,你这算什么话?蔡寿祺言语不敬,你身为上官不知多加管束,难道还要为他求恳吗?”立山瞪起三角眼,凌厉的迫问,“这就是受皇恩深重,以正sè立朝而君子自况的吗?” 翁同龢一双清秀的眉毛深深蹙起,他并不怕立山,不担心他告自己的刁状,皇帝精明的很,很多事心里清楚,只是碍于和肃顺多年君臣情谊,嘴上不说而已这件事闹大了,于立山也未必有什么好处,因此只是装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绝不出言示弱 立山也真是不敢逼迫太过,冷笑几声,眼神在蔡寿祺身上扫过,“蔡大人,今儿个的事,我即刻进宫奏明皇上,万岁爷要是生了气,任是谁也保不住你,你好自为之” “立大人?立大人?”蔡寿祺从后追出几步,立山却理也不理,管自登轿自去了 这让蔡寿祺又是惊恐又是担心,转回来向翁同龢问计,“老师,此事该当如何?要不要学生进宫去,向皇上当面请罪?”他的年纪比翁同龢还要大,但所谓五十少进士,他登龙的一年,还是翁同龢亲自选定的门生,故而有这样的称呼 “请罪自然是要请罪的”翁同龢说道,“不过你也不必担心,皇上圣明,此事断然无碍的”他想了想,口中说道,“等一会儿,我和你一起进园子请罪” “那,学生看眼下辰光还早,不如先回府一趟,带上这件物什,也好让皇上息怒?” “什么物什?”一句话出口,翁同龢立刻反应过来,苦笑摇头他知道蔡寿祺学识多有,但终究是侵沁在官场的时间还短,悟不透这其中的水深水浅立山此举一则为了泄恨,二来是为了邀宠可谓是一举而数得,眼下若是蔡寿祺自己把宝物奉上,无端‘截’了他的‘胡”必定遭其嫉恨,这种事怎么能做得? 正要为他解释几句,又升起一个旁的念头:且不急着给他解释,等日后再说“这倒不必,你先回官衙,写一份谢罪折来,然后和我一起进园子” 谢罪折缮好,装进黄皮匣子,蔡寿祺捧着折匣,和翁同龢一起进园子请起皇帝已经听立山说过,虽然实情经他的解说,早就不知道加了多少‘作料”但皇帝并未就此大动肝火,若是为一句话说错就要杀人的话,这近三十年的时间里,自己早就满手血腥了 不但没有怪罪蔡寿祺和翁同龢的意思,反倒是立山挨了好一顿排头,“你这不开眼的蠢货要不是你乱说什么他府中有罕见至宝,朕又岂会给人看做是横刀夺爱之主?始作俑者正是你这个魂账你滚出去,朕懒得见你” 过了片刻,翁同龢两个人到了,进殿行礼,碰头请罪,皇帝叹了口气,“朕言出无改,既然说是要看看你家的传家之宝,就断然不会占为己有此事……”他笑了一下,“翁同龢可以为朕作证” 翁同龢一愣,想起来了,这是多年前的旧事了,当初在热河的时候,他得了一方古砚,是汉代赵飞燕的sī用之物,后来想转呈皇帝,给他拿过去把玩了数日之后,便完璧归赵了“是,臣也记起来了,当年还是肃大人送给臣和崇大人的呢” “此事不必再提了蔡寿祺年纪虽大,却是你的后辈,是你的门生,日后要多多提点他一二”皇帝拿过蔡寿祺的请罪折,看也不看的放在一边,“这份折子,朕留中不发都察院给蔡寿祺记一次过……,就这样” 言语疏忽一事,记一次过可算是最轻微不过的处置,蔡寿祺感恩戴德,趴在地上咚咚撞头,“皇上待臣隆恩,臣粉身难报,臣祖上若是知道臣得遇明主,是含笑九泉,臣甘愿……” 翁同龢知道他又要说才错话,皇帝已经两次说过不会要他的宝贝,只是赏玩几日,他居然还要一再提及?在一边拉了一下他的袍袖,后者一愣,话题自然就打断了 还好的是,皇帝的注意力不在此处,连蔡寿祺说的是什么都没有听清楚,胡乱的摆摆手,“行了,都下去” 立山羊肉没吃到,反弄了一身膻,给皇帝骂得期期艾艾,不敢多留,胡乱碰了个头,退出慎德堂,越想越觉得心中恼怒,皇上居然偏袒蔡寿祺?此事不能就此了结 心中气恼之下,他连晚饭也没有吃,在朝房磨蹭到退值时分,立刻传轿,直奔宣武门外的蔡府,进府之后,排闼直入,“蔡大人可回府了吗?” 蔡寿祺刚刚回府,还不及换下朝服,立山就登门了他心中恨透了立山,面上却丝毫不敢流露,“立大人,请进来坐,天气太热,给大人取井里冰镇的西瓜来” 蔡府地方狭小,场地逼仄,又是这样酷暑难耐的天气,立山不愿久坐,当下直抉正题,“蔡大人,天气太热,我也不好多做打扰,还是请大人把宝贝取出来,我暂时请回家中,明天一早回宫复命” “是,是,是”蔡寿祺没口子的答应着,在宫中的一席话,已经让他彻底没有了宝物一去不回的顾虑,反倒乐呵呵的,在立山看来分外古怪,“立大人请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立山也猜得出来,这样的传家之宝断然不会放在明处,只是不知道是由府中的谁人珍藏着呢?等了很久很久的时辰,才见蔡寿祺在前,身后两个下人四手端着一个巨大的楠木箱子跟随在后,走了出来,把箱子放在桌子上,蔡寿祺用铜钥打开,珍而重之的捧出一件物什来 这是一个上面覆盖着蓝sè丝绒的大瓷盆,取下丝绒,真容展露在立山眼前,瓷盆通体呈紫sè,厚度达半寸,但看样子重量不会很大,因为以蔡寿祺一介生,也能够轻而易举的的将其从箱中捧出,置于案上,“就是此物吗?” “是,正是此物”蔡寿祺点头说道,“大人请看?” 立山先不忙着端详品相,屈起指节,在盆身上轻弹了一下,声若击磬,清亮无比,他满意的点点头,用手一端,这下几乎惹下祸事来他已经事先想到此物不会太重,双臂并未用力,但没有料到会这么轻,一抬之下,轻若无物,这瓷质的大盆,竟比纸制的还要轻些 他大讶道:“这是瓷质之物么?” “扣弹时发出的声音却很像,但这样轻又不似” “嗯,好东西,好东西”立山得意的笑了开来,他在内务府多年,也从来不曾听过有这样的宝贝,想来皇上见了,一定会心中喜欢的?向那两个下人摆摆手,示意他们再覆盖如初,重放好,又对蔡寿祺说道,“蔡大人,这两个家人,我暂时借用一番,等把东西送到地方了,即刻让他们回来” “是,立大人有事只管吩咐他们就是”蔡寿祺刚刚说到这里,从内堂走出一个女子,一身洁白,如怒放的牡丹花一般娇艳无匹,脸sè却沉静若水,对蔡寿祺说道,“爹,还是您陪着一起去,他们手笨,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日后如何交代?” “是,还是你想得周到,爹就亲自走一趟”蔡寿祺随和的笑笑,转头看向立山,后者已经看得呆住了双眼,这个女子好娇媚啊是蔡寿祺的女儿?怎么不知道他府中除了这前唐旧物之外,还藏着一件宝贝呢? 看她的年纪已经不小,可是留在府中,和携夫婿回府探亲,还是另有缘故? 立山自知蔡寿祺对自己没有丝毫好感,故意装作若无其事,把这件宝贝进奉到宫内去,果然皇上心中很喜欢,夸赞了他和蔡寿祺几句,立山跪安之后,立刻找人询问,和家中有传家之宝比较起来,这件事就很容易打听了 蔡寿祺有两个女儿,都是红颜薄命,他在府中惊鸿一瞥所见到的是蔡某人的长女,双字泽苕,许配给汉阳袁子晋,大约是他的名字不好,未婚而死,蔡寿祺竟逼女儿抱牌位成亲——在民间称为望门寡但在立山看来,非食古不化的假道学绝不至于出于此在心中是瞧不起蔡寿祺 蔡寿祺的三女是命途悲惨,名叫泽芝,适江夏祖元善,出嫁后不久夫死,夫妻无所出,及殡日,泽芝仰药自尽,幸亏发现得早,及时救治,乃得活这样的消息让立山也觉得心中不忍:人活世上,又岂有不乐生而恶死者?可见是翁姑父母无一人好言劝慰,乃出此下下之策这加坐实了蔡寿祺假道学的面目不过这样也好,蔡寿祺面目如此,自己日后的行事也就不必再有任何忌讳了立山心中如是想着 但此事不必着急进行,左右时间还有的是,先去问一问大哥的想法再说 …… 第50节 登陆作战(1) 七月十五日,太湖号缓缓靠近日本海一侧的酒田港码头,这一次的行船无风无雨,堪称顺利已极。e^看请使用本站的拼音域名访问我们.可见海军一月有余的辛劳和付出得到了切实的回报,日军海上防卫力量被彻底击垮,根本无力阻止清军的登岸。这倒让恩寿等人觉得有些遗憾:要是有机会给陆军展示一下海军的威武之态,该有多好? 朱洪章步下舷梯,站在异国的土地上,周围安静一片,似乎日本的百姓根本不曾把这支来自海洋另外一边的士兵放在心中似的,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大人?” “展开布防,加强戒备。到了这里,一切都要做好十二分的工作。”朱洪章语速飞快的下达着命令,他用手一指码头不远处的一处避风所在,“暂时把指挥中心设置在那里。另外,让胡军mén、林军mén和程军mén到我这里来。” 传令兵飞快的跑开,传达命令,不一会儿的功夫,胡小máo几个前后来到,“大人?” “我总感觉这里的气氛不对头。怎么日本人连最起码的防守都没有呢?”他问道,“你们以为呢?” “日本人来与不来,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早晚也是得打!”胡小máo言笑无忌的说道,“还怕他们来吗?” “我也觉得其中不对。即便日本人不知道我们在何处登陆,分驻各地的联队也该有所警觉才是。而现在……”程学启不自觉的有点后背发凉,“你们不觉得这周围太过安静了吗?好像根本没有人似的。” “是啊,我也是这样想。”朱洪章忧心忡忡的环顾四周,“你们看看。我们现在简直就是码头前的活靶子,要是敌军这时候以炮火攻击,士兵们根本没有躲闪的余地。这样下去不行,你们赶快回去。指挥各营部队散开阵型,不能让敌人一遭烩了。” 学启几个领命而去,指挥部队展开战斗队形,但兵士的动作还没有正式完成,炮响骤然间,在码头前的清军宿营地炸出一朵灿烂的血huā!“轰隆!”一声巨响。爆炸点周围的十三四个士兵被巨大的气làng掀倒,尸体仰面朝天的掉落海中,鲜血瞬间染红了海面。 “有敌人!十一点,十二点方向。”有人大声呼喝着,“快点卧倒,卧倒!” 清军士兵胡luàn卧倒,朱洪章回头看看。居然还是一大群人趴在一起的愚蠢模样,这让他又怒又气,趴在地上大声命令,“分开来!分开来!” 士兵不知道是没有听见还是吓得tuǐ脚发软,原本很普通的命令,竟是让他连续吼了十几声,才有人挪动着身体开始匍匐前进。15 这时候,海上停泊的太湖号等舰。一边继续安排兵士落船,一边开始以火力支援岸上的部队,舰炮的威力用来对付岸上的工事实在是太明显了。朱洪章趴在地上,只觉得身体一颤一抖,简直要给这巨大的轰击力量震得要飞起来了。 酒田城的方向,烟雾和尘土弥漫而起,日军的火力点瞬间被压制下去,这一次不等长官下令,担任突击的胡小máo的饿虎营六营管带赵永丰从地上爬起来,一声大吼。“弟兄们,和我冲!杀倭寇啊!” 六营近三百士卒跟随主管一跃而起,向前冲了过去。赵永丰是越南海战中殉国的广元号管带赵永年未出五福的堂弟,堂兄战死之后,他感于朝廷对武职的重视。也入伍投军了。在胡小máo的麾下,任一营之长。清朝绿营的新军制。一营设四个联队,每队100人,另外加一个预备队100人,设一管带,参领衔,正六品。 赵永丰在数年之内从一文不名到官拜六品,很多时候还是依靠着死去的堂兄的影响,这让他又是高兴,又是懊恼,军人多有血xìng,总给人说靠关系升上来,如何能够容忍?这一次出海作战,还是他第一次经历实战,在驶来的海船上他就对自己发誓,一定要漂漂亮亮的打几场胜仗,也好让人知道,赵某人不是窝囊废! 他这一营担任前突任务,营中士卒还没有到齐,就遭遇了日军的炮火袭击,等太湖号等舰的火力支援稍稍停止,他第一个冲了上去。 带着弟兄们冲过码头区,前面就是酒田城区,这里是一个很小很小的镇甸,人口不足三千,但此刻都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静悄悄的一条通衢大街,两侧是鳞次栉比的民居,远近有多处房舍已经给舰上的火炮击毁,散落的木料碎片掉到街上;而街面上也到处是火炮轰击后留下的弹坑,看上去凄惨无比。 有十五六个好上去像是士兵的日本人的尸体倒在道路中间和两边,被轰炸得碎裂开来的山炮、野炮东倒西歪,除此之外,居然连一个鬼影子都没有!日本人都到哪里去了?刚才发起炮击的,不会就是这十几个人吧? 赵永丰摇摇头,他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也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告诉弟兄们,都小心一点,日本人肯定都躲起来了,等着打我们的冷枪呢!” “真是hún账!有胆子明刀明枪和老子们干……” “少废话!”赵永丰骂了一声,挥动手臂,清军士兵训练有素的怀抱快枪,猫着腰,分成两列纵队,缓缓向前行进,这些人都知道自己身在异国,可说是四面皆敌,神经绷得死紧,听见一点风吹草动,总要先趴到下来,开枪shè击一番。 一声枪响,一个倒霉的清军士兵惨叫一声,抱着小tuǐ摔倒在地,还不及同伴上前接应,从另外一面的街边的一处民居中又打出一发子弹,正中眉心! 惨叫声立刻停止,周围安静了片刻,赵永丰在后看得清楚,用手一指。“十点钟、两点钟方向!第一、第二联队冲上去!” 趴在地上的两支连队不敢怠慢,猛的从地上起身,一边开枪shè击,一边猛烈进攻。日军枪手的所处的地位暴lù。也顾不得多想,七连发的后膛快枪尽可能快的发shè子弹,试图阻挡清军的步伐。 数息之间,清军的一个连队已经冲到街道靠左一面的民居前,为首的清军大吼如雷,一脚踢开木扉。先扔了一颗火榴弹进去。 火榴弹的作用在咸丰十一年对俄国作战时得到彻底的检验,唯一不利的地方就在于发火装置,需要明火来引燃,后来经过改进,变成了靠磷火摩擦点燃引信(有点类似于火柴的原理),不过这种方法有一个缺点,就是经常出现不发火的状态。需要多次摩擦才可以。 不过这一次的使用倒没有出现引发不利的状况,一溜淡白sè的烟雾升起,士兵用力向内一抛,身体向后躲闪,一声大响,民居靠街的窗户夹杂着破碎的窗纸和榻榻米飞了出去,其中还有几声惨嚎。 一响之后,士兵再不停留。转身进屋,榻榻米上正有一个满脸血污的士兵奋力爬起身来,手中的枪都已经拿不住了。兀自做出一副要拼命的架势,一个清军扬手一枪击毙了他,随即飞身撞开隔间早已经给火榴弹炸得七零八落的隔扇mén,举手就是一梭子子弹打了出去。 日军的反应速度也是相当之快,眼见敌人突破防线,根本不做纠缠,除了房中被击毙的一个人之外,其他人早就跑得没影了。这让赵永丰很觉得无奈。拼了半天,只杀了一个敌人? 退出民居,对面街中的战友也已经撤退了出来,看他们神情无奈的样子,收获似乎不会比自己好到哪里去。这让赵永丰舒服了一点,继续整理队形。开步前进,行不到三十米,同样的子弹从几乎同样规制的民居中打出来,shè伤了一名清军士兵。 这一次赵永丰和对面的战友使了个眼sè,不再照刚才的样子进攻了。反而后退几步,找到一个隐蔽处聚在一起商议,“你怎么看?” “这样下去不行。”第二连队的连队长说道,“太耽误时间了。这么长的街道,要是到处都埋伏敌人,几时才能清理干净?” “我也说是。”赵永丰眼睛一转,对同伴说道,“你注意了没有?日本人的民居都是木制的?” “是,我听军mén说过,似乎日本这个地方总有地震,不用木头盖,震塌下来,会多死很多人的。” “管他地震不地震?既然是木头的,就最怕火!你怎么说?” “那还说什么?干呗!” 赵永丰嘿嘿一笑,回身吩咐,“去,让弟兄们放火,烧死这群杂碎。” 酒田是海港小镇,海风习习,让人暑汗全消,但这种天气,也为放火提供了很大的方便,从街道两边的民居中扔进火把,片刻之后,全木制结构的房舍顶端开始冒出腾腾火舌,借着海风的作用,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将临近的房舍引燃,一传十、十传百,火势越来越大,越来越猛,站在街道尽头的清军只觉炙热无比,不自觉的向后退去,“都给我站住了,注意警戒!” 放火的办法立刻收到了效果,从前方逐渐燃起火头的民居中,冲出三十余名日军士兵,身上土黄sè的卡其布军服已经有星星点点的火苗闪动,头发、胡子、眉máo都被火焰炙烤得卷曲、消失,发出皮脂、máo发燃烧后特有的焦臭味道,清军距离还远,就能够清晰的闻到。 为首的是一个军曹,手里执一支快枪,腰上别一柄战刀,随着大步向前的动作,战刀在身体左右来回晃动,“冲上去!冲上去!” 赵永丰放下心来,看不见敌人的战斗是最苦恼的,如今他们出来了,还有何惧怕,“跪姿,发shè!”这种三姿shè击是绿营军士入伍之后最长训练的科目,动作无比熟练,突突突,突突突!的几梭子子弹打过,日军士兵割麦子一般的倒下,手脚chōu搐几下,便即不动 第51节 登陆作战(2) 赵永丰把枪口垂下,看看正在燃烧的市集,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这就是正式上战场了吗?似乎不及自己心里想得那么高兴呢? “大人,有人出来了!”一声士兵的惊呼响起,“哎呦,是个孩子!” 众人凝神看过去,同时皱紧眉头: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浑身是火!身上的衣服已经给烧光了,精赤着小小的身子,喉咙中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从起火的家中逃到街上,到处luàn跑,但不及数息之间,猛烈的火焰便彻底吞噬了他。4∴⑧0㈥5 清军士兵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一幕,呆了片刻,才有人怯生生的问了一句,“大人,怎么办啊?” “救火!”赵永丰硬邦邦的抛下一句话,先一步冲了上去。 放火容易,救火则要难得多,海风阵阵,吹得火焰到处飘散,人根本靠不到近前去,赵永丰几次想要水来灭火,但酒田城是她们第一次‘光临’,对于这里的情况一无所知,连水源在那里都找不到,更不必提救火了。 不过赵永丰也不是笨蛋,很快给他想到了办法,“把这几栋房舍都推倒了,快!” 数百名军士一起动手,推倒了街道两侧的几处民居,才勉强阻截了火势的进一步蔓延,几近一个时辰之后,处于无物可烧的明火全部熄灭,燃烧得不充分的木料免得通体焦黑,发出‘劈啦、劈啦’的声音,沉沉的黑烟升腾而起,整座酒田城都像是被雾气笼罩住了似的。 而在救火的过程中,清军也有所发现:小小的酒田城近千名百姓都拥挤在府治知事大厅中——这是城内极少数的全石材建筑之一。建筑高二层,里面会客室、会议厅一应俱全,等到清军士兵到大门前时,里面早给人用立柱顶死了。 这一下更显得其中有弊。众兵士懒得费劲,拿过几颗火榴弹,绑在一起,拉燃引信,向外就跑!轰然一声巨响之后,大门被炸开了数尺见方的不规则的大洞。从里向外冒出硝烟,战士们嗷嗷大叫着冲进门去,楼上楼下一通翻查,终于在一间屋子中,找到了脸sè惨白,抱拢在一起的城中百姓。 屋中的靠街面的窗户都被用木板顶死,只有极细微的光线从缝隙中shè进来。室内一片烟熏火燎的味道,想来是着火之后的烟雾飘散进来所致;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死命的用手捂住嘴,生怕自己的咳嗽声给别人听见,小脸憋得通红,看上去无比的可怜。 领队的是个队正,姓刘,看清眼前这一切,回头吩咐。15“去,告诉大人,找到日本人藏身的地方了。” 自己则走到人丛前面。从蜷缩成一团的百姓中随手挑中一个,用力一拉他的衣领子,“你,起来!爷们有话问你。” 这个人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眼泪鼻涕瞬间流了满脸,嘴里用日语大喊大叫,说着什么;怎么也不肯老老实实起身,他身边有一个女子。看样子是他的家人,抱住男人的tuǐ,哇啦哇啦的说着话,清军士兵根本听不懂,也无谓和他们多做解释。抡起步枪,用枪托重重的砸在这个男人的头上。后者哼都没有哼一声,身体萎顿了下去,给清军士兵拖死狗一般,拉着就走。 那个女人更害怕了,哇哇大哭着,跟在后面,抱住刘队正的大tuǐ,放声嚎哭不止。不但是她,原本畏缩在一起的日本人中,又有几个貌似不怕死的,也猫着腰跟了上来,那样子,倒像是要把同伴抢回去似的。 刘队正用眼角余光瞥见这些人的小动作,冷笑一声,把步枪的枪口向上,突突突的发shè了几颗子弹,吓得众人忙又缩了回去,他用带着青烟的枪口在众人脸上逐一点过,“再敢动,老子就全毙了你们!” 百姓连忙低下了头,看那样子,是不寒而栗了。刘队正不再多说,转头出了知事大厅,街上又有嬉笑声传来,是几个讨厌的清军士兵正在拿那个被选中的倒霉蛋取乐,你抓一下他身上的衣服,我揪一把他头上蓬生的luàn发,动作狎侮到了极致,后者脸sè惨白,又不敢反抗,双臂抱成一团,无力的躲闪着。 “吵什么?”刘队正喝止了士兵的胡闹,对那个惊魂未定的日本人说道,“你能听得懂汉语吗?” “…………”男子胡luàn的摇摇头。 “快去个人看看,怎么通译还没有来?都是他娘的懒骨头!” 片刻之后,终于有人带着通译来了,一问之下才知道,这个日本人叫太郎,没有姓,家中有兄弟四个,比他小的几个弟弟都为天皇陛下的紧急征兵令征调入伍,分发到战斗部队去了。他的年纪超过限制,躲过了这一劫。 刘队正想了想,对通译说道,“你问问他,酒田城中一共有多少日军?从哪里来的?” “一共有200多人,”太郎答说,不过是从哪里调过来的,就不是他所能回答的了。 刘队正不再多问,摆手示意把他带了下去。“队长,这些人该怎么处置啊?” “啊?”刘队正回头看去,知事大厅中藏匿的百姓已经给清军像哄鸭子般的驱赶了出来,望着已经烧毁的家园,百姓yù哭无泪,对这些远道而来的侵略者更是敢怒不敢言,围拢在一起,低声抽泣。 他也觉得很为难,这近千名的百姓该如何安置啊?便在此事,赵永丰和二营管带汤志强得到消息,快步跟了上来,“大人?汤大人?” “怎么样?” 刘队正把情况说了一遍,赵永丰大手一伸,“取地图来。” 地图取到手中,展开来看,一目了然:酒田、鹤冈和温海三地,都是属于镇台是设在仙台的日本陆军第二管区的范围之内。这样看来的话,所遭遇到的敌人,也一定是来自这支部队了。 赵永丰知道,日本陆军六处管区各有一个师团。是日本陆军正式编制,作战非常勇猛,这一次在酒田城中所遭遇的情况,也可见一斑,听那个叫太郎的人说,有二百人左右。想来是一个陆军中队的编制(中队是日本陆军最小单位,中队长大尉衔,共计130——150人不等)。 但听刘队正说,这一次的战斗根本没有发现那么多的敌人,这就有两个可能,或者是日本人见敌军势头正盛,不敢接触。转身逃跑了;或者是隐藏在城中角落,伺机打击。 “老汤,你怎么说?” “先报告列位大人吧。等几位军门决定之后再说。” 朱洪章和胡小máo听完赵永丰的汇报,也觉得很为难:大清海军诸舰在对日作战之后,几乎全部带伤,因此海军的运力受到极大的限制,一次只能搭载不超过两万名士兵过海,这些人中还有一些是后勤、补给、保障军中。正式能够提枪作战的,占不到其中的七成,而且还要分作三处地方登岸。手中可用之兵更是有限。 而对于占领区内日本百姓的处置,朝廷那边始终还没有拿出一个妥善的办法来,一切都要朱洪章自决,这更让他觉得头疼无比——他自从仕以来,就是在兵部任职,这种民政事务,从未经手过,根本没有很好的解决办法。眼下虽然还不必急于一时,但等到日后,问题出了,板子一定会落在自己屁股上! 自索无解之下,他看向胡小máo。后者正向他lù出一抹苦笑,显见是于此根本提供不出什么有效的建议。“命令士兵们,都打起精神来。我们现在是在敌国,百姓虽然手无寸铁,但也不要让他们靠近,派人把他们集中起来,统一居住吧。” “是。” “胡兄,你以为呢?” 朱洪章把问题抛出来,胡小máo不好不说话,“告诉下面的人,也不必大惊小怪,没的让日本人看我们的笑话。还有,别太苛待百姓。” 赵永丰一一答应着,转而又说道,“大人,卑职已经让人把酒田城的知事大厅全部腾空,不如请几位大人就到那里去办公、休息吧?” “等明天吧,等明天海军舰船离了岸,我们再过去。” “是!”赵永丰不再停留,举起右臂横在xiōng前,敬了个军礼,转身出外而去。 看着赵永丰的背影,朱洪章一笑,“老胡,你这部下办事倒是很有条理啊?” “他还听话。”胡小máo不置可否的一笑,“是了,大人,这一次的运兵,到几时才能结束?” “八月初一之前能够集结完毕就已经是邀天之幸了。”谈及此事,朱洪章无奈叹息,“跨海征伐,道路险阻,难啊!” “我们总算还好的,只是不知道方忠兄和成少兄那里的情况怎么样了?” “希望不会有很大问题吧?” 距离酒田城一百九十公里外的鹤冈城,是张运兰和成祥二人统领的绿营部队登岸地点,和朱洪章的好运气不同的是,这一支从晋、鲁两省士兵组成的清军部队遭遇到了日军猛烈的抵抗。 这一支阻击部队是日本陆军第二管区仙台镇台的近两个步兵联队,按照日本陆军的规制,每一个联队有1721人,设一大佐、一中佐(日本的‘佐’相当于我们熟悉的‘校’)统领,两个联队的总人数超过3,000大关,拥有克虏伯山炮、野炮共计120门,士兵随身的轻武器也全部换装了七连发的快枪。 鹤冈府是日本东海岸山形县除府治山形之外的第一大府城,日军虽然mō不清清军会从何处登陆,但军部紧急商议之下,认为东海岸将是不二选择,是则从富士、新泻、山形到秋田一线的东部诸县,都在重点防御圈之内,至于更北的青森县,因为距离东京太远,为日方放到了第二防御bō次考虑。 而清朝人的行军路线,正和日军所谋略相wěn合,第一场大战在山形县的鹤冈府海岸滩涂前jī烈的打响了 第52节 最长的一昼夜(1) 定远号行进到距离鹤冈府海岸线不足5,000米的距离上,开始对岸攻击。「域名请大家熟知」在一个半时辰的时间内,用175毫米口径的炮弹把滩涂纵深两公里的土地狠狠地犁了一遍,随即放下登陆小艇,搭载着士兵开始登岸。 登陆艇是以皇帝当年手绘的图纸建造的,因为动力系统的问题,登陆艇造成之后,皇帝大失所望!这种单纯用来搭载兵员的小艇和普通的小型炮舰没有更大的区别,只不过是空间更大,可以短途运输更多的士兵,而舰上舍弃了普通炮艇上所有不需要的装备,加装了两tǐng重装机枪火力。 皇帝对这样的产品自然不满意,但也无可奈何,最后只生产了不到十艘登陆艇,便将这项技术束之高阁了。 这一次陆军出征,把这些登陆艇也同时带上了,其实,登陆艇的样式虽然不及皇帝后世所见,但也不是全无作用——这种小艇的优点在于船体轻盈,速度飞快,而且艇上有相对猛烈的火力掩护,用来掩护陆军抢滩登岸,简直再合适也没有了。 在这一次鹤冈府登陆作战中,登陆艇的作用得到了切实的体现,总载重量不过一百吨的小艇,拥有着超过六百匹的强大马力,小艇一路前冲,速度极快,猛的冲上滩涂,放下艇前由钢板制成的挡板,士兵涉水而下,怀中抱着步枪,快速上前,“按照在军营中学过的做,就有活命的希望!” 各个小队的队正一边大吼着,一边指挥士兵。完成初步的战术动作,海上的清军诸舰还在猛力的向岸上发shè着炮弹,炮火延伸shè击,落点距离清军登岸之地已经越来越远了。 清军齐声呐喊,从滩涂后一跃而起。翻过眼前的一道缓坡,对面就是日军的阵地。日军在通往鹤冈府城的道路上早已经设好了三道防线,指挥官叫小川榜,是个中佐,他手中的士兵有从镇台带来的一千九百人,另外还有从鹤冈府紧急征用的三千二百人,把这些人作为预备军力使用——倒不是他舍不得把这些人投入战场,而是因为装备不齐。这三千余从民间征调而上的兵员中,只有三成左右配备了快枪,其余七成。又有一半配发了老式火枪,其余三成,连这种火枪都没有!只能每人发一枚火榴弹,以为作战利器。 凭这些人的战斗力,上了战场也是白白送死,若仅仅是这样也还罢了,只恐为他们所累。还会拖垮整支部队的士气,因为这样的考虑,小川榜把他们留在了下面,前线作战。以相对有些训练经验的士兵和那些新近招募而来的人员担任。 战斗在瞬间打响,两国部队所使用的都是连发快枪,唯一的区别只是装填弹药量的不同,日军是七发子弹,清军是十五发,子弹啁啾飞过,士兵嚎叫着,弯着腰。一边shè击,一边向前猛冲。 三百米宽的通道。成为清军绿营士兵的噩梦!日军的快枪飞快shè来的子弹,击中敌对的士兵。中弹者大声惨呼着倒在地上,旁边经过的战友连看一眼的精力都欠奉,突突突的发shè着子弹,从身前越过,“救救……我!” 在距离敌军的第一道防线还有四十米的时候,清军带队的一个赵姓队正一声大吼,“卧倒!”一声喊完,自己先一步趴了下去,他身后的士兵有样学样,纷纷匍匐在地,“火榴弹!” 赵队正又叫了一嗓子,管自从腰间抽出火榴弹,拉动引信,嗤嗤!白眼冒起,一甩手抛了出去,火榴弹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尚未落地便爆炸了! “真该死!”赵队正骂了一声,这玩意燃烧得太快了,“再扔,再扔!” 不等他命令,士兵们纷纷掏出腰间带着的火榴弹抛了出去,第一次上战场作战,兵士难免紧张,有十几枚火榴弹甚至不及拉开引信,像个bāng槌般落在敌军阵地中,把日军吓得够呛,却丝毫不起作用。 “你们都是笨蛋!学过的都忘记了吗?”赵队正不顾一切的破口大骂,趁着炸起的烟雾尚未完全消散,第一个爬起身子,抄起已经更换好弹夹的步枪,冲了出去,“和我一起上!” 越到近前,彼此的容貌都可以清晰的看见,赵队正扬手一枪,击毙了一个从壕沟中直起身子的日军士兵,再要打第二枪的时候,偏生子弹卡壳,还不等他拉开枪栓退出子弹,左右连续三枪,从他的肋下、小腹和xiōng膛打了进去。 赵队正的身体打着旋的摔倒在地,却并不很痛苦,只是觉得呼吸困难,张大了口,勉力喘了几口气,“娘……”只说出这一个单调的音节,黑暗便笼罩了他。 士兵们蜂拥而过,双膝一曲,跳进壕沟,密集的子弹声响如爆豆,将面前的日军士兵尽数击倒,但日本人是悍勇之气超乎清军的想象,即便只剩下一口气,也要和清军拼命,有几个身负重伤的日军兵士,手中连步枪都已经失去,兀自张开双臂,抱着身边经过的敌人的双tuǐ,张大嘴巴,用力撕咬,nòng得清军不得不再补上几枪,彻底将其击毙,方才了事。 清军片刻不停,沿着壕沟弯曲的曲线向前突进,接替赵队正的是他的副手,同样也姓赵,官衔是守备——这是清绿营军中最低一级的长官,再之下就是列兵了。他和死掉的赵队正是同村人,论起来还是堂兄弟(清军中,这种同村入伍,彼此有亲族情谊的人非常多),命人整理一下队正的遗容,放在一边,等战后收理,带着战士,继续向前。 前行绕过一个转弯,刚刚一冒头,敌军的一梭子子弹打来,吓得众人向后一闪,隐蔽到了shè击的死角处,赵队正从地上慢吞吞的站起,探头从壕沟外看看,这里已经到了壕沟的尽头,是一处用横梁和泥土构建起来的防御工事,三五支快枪的枪口暴lù在外,封锁了向前的道路,越过此处向后看去,三百米外是日军的第二道壕沟战线。 眼下唯一能做的,只有拔掉这个卡子,赵队正想了想,缩下身子,和士兵耳语了几句,众人各自取下身上带着的火榴弹,拉开引信,隔着壕沟天然的转角,抛了出去,“轰!轰!轰!”几声大震之后,赵队正第一个翻出壕沟,借着烟雾的掩蔽,一溜匍匐前进,爬到敌军工事的上面。 后面的第二道防线内的日军发现了他的动作,也猜出他的意图,开始猛烈shè击,他所处的地势较高,全无可隐藏之处,只好蜷缩起身子,来回躲避,子弹落在身边的泥土中,发出尖锐的厉响。 壕沟一边的清军也立刻做出了反应,趴在壕沟的阵地前组织还击,给队正提供火力掩护,“突突!突突!”双方你来我往,杀得一团热闹。 赵队正抓住机会,掏出两枚火榴弹,拉燃引信,从工事的shè击孔扔了进去。“轰隆!”一声巨响,赵队正只感觉自己的后腰像是被铁锤猛击了一下似的,震得好一番疼痛。 眼下顾不到这些,赵队正一个翻身,从坡顶下来,工事从内向外呜呜的冒着黑烟,片刻之后,烟雾逐渐淡去,他这才提枪在手,钻鼠洞一般的tǐng进工事内。这两颗火榴弹的效果相当不错,里面的六个人有四个已经被当场炸死,还有两个也是满身满脸的血,其中一个的一条胳膊都被炸断了,但还没有死。 听见声音,那个断臂的用仅剩的一支手臂托起步枪,还不等他把枪端稳,赵队正扣动扳机,把他迎面打倒。另外一个始终昏mí,暂时不必理他。 赵队正向外走出几步,给正在探头探脑的弟兄们招招手,让他们跟着自己过来,“赵头儿,真bāng!这么快就解决战斗了?” “还有一个活着的,等一会儿把他押回去,让大人们审问。”赵队正草草吩咐着,这处工事建筑得非常牢固,丝毫不必担心外面的敌人会攻进来,“弟兄们先歇一会儿,然后我们接着向前冲。” “啊?赵头,还要攻啊?”士兵们一个个面如土sè,“怎么只有我们在前面攻,后面的弟兄呢?” “少废话!”赵队正啐了一口,“我看你是自己要找倒霉!给别人听见了,办你个临阵畏缩,就当场毙了你!到时候,朝廷的抚恤银子得不着不说,给你家里送一个白盒回去,不但你丢人,连你爹娘也跟着挨骂!” 所谓白盒,是朝廷在处理因为战场避战,或者犯了军纪被杀的士兵的一个办法,也就是用原sè的木料随便拼凑的一个骨灰盒,和正式战死的士兵所用的红sè的骨灰盒作为区分(在很多人都知道的中越自卫反击战中,笔者当年所在是村落,也确实是送回白sè的骨灰盒的例子)。凡是家中收到这样的骨灰盒的人家,无不羞惭无地,因为这证明了自己的孩子不是死在敌人手中,而是为自己人击毙的! 士兵给他骂得期期艾艾,心中顺服,嘴上还在不依不饶,“这不就是和赵头儿您吗?换了别人,这话也不能出口不是?” “闭上你的臭嘴!”赵队正丝毫不加以颜sè,“都起来,准备出发了。” 第53节 最长的一昼夜(2) 说话间,脚步声凌luàn,从壕沟上或滚或爬的来了几个人,彼此都认识,他们都是张运兰任提督的山西绿营部下,分属于晋州勇字第三营和第九营的兵士,互相或者叫不来彼此的名字,但都觉得眼熟,相互笑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怎么样,兄弟?” “不好!队正刚死。器:无广告、全文字、更”赵队正简单解释了几句,“大人有命令,让一股脑拿下眼前这三处壕沟,进到鹤冈府城,现在看来,没的多大问题。” “我们营中的管带也是同样的命令。”说话的姓高,同样是个队正,和赵队正不同的是,他是正儿八经的官职,前者却是火线临时指挥,因为这样的缘故,赵队正在对方面前,总觉得矮了半截,“那,高兄,您看怎么个打法?” “没的可说的,还是照你老兄刚才的办!我刚才在后面都看见了,是条汉子!”高队正说,“你和你的弟兄们在后,我带人前突,咱们有功轮着得,诸位看怎么样?” “妥了!就听高老兄的。”一倡众诺,高队正也觉得无比得意,伸tuǐ踢一踢周围散座得不成样子的部下,笑骂道,“都给老子活动活动你们这身懒筋,该出发了。” 把士卒收拢到一起,高对正说道,“等一会儿冲出去,有后面的弟兄们给我们火力支援,一股脑的冲到前,先拿火榴弹招呼,都听见了吗?” 众人别无二话,只是握紧了手中的步枪。高对正点点头,深喘了几口气,先把步枪放在头顶的战壕边缘。双手一撑,身体飘然而出,随即抄起步枪,大步向前! 连队中的百数十名战士跟随主官的身形。纷纷跳出壕沟,一路开枪,一路前行。后面的清军中分出三个连队跟随前进,剩余的人则提供火力掩护。 这一次的突击和第一次不同,清军投入的人员更多,有将近五百人左右。而日军方面,似乎也和第一道防线中的素质有着极大的差别,子弹打得又疾又稳,对于敌军战壕中shè出的子弹根本不放在心上似的,一个位置空出来,立刻有人填补上,密集的子弹发shè从无间断。 清军在第一轮的冲锋中。就有六十余人被对面飞来的子弹打倒,躺在地上痛苦的呻yín着,连高对正也受伤了,肩膀中弹,打了一个对穿的窟窿,倒在地上,血流不止。 士兵眼尖势头不利,前突的士兵掉头就跑。后面的人收势不住,双方撞了满怀,场面一时húnluàn已极;而日军的枪炮适时响起。又打倒了一片。 赵队正在后面急得呲牙咧嘴,有无法可想,这样的时刻,即便是自己带人上去,也起不到太大作用,只能命令士兵猛烈开火,压制敌军的火力,给战友创造逃生的机会了。 突击出去的士兵cháo水般退却下来。出去四百多,囫囵回来的,不足三百人,堪称是伤亡惨重了。 正午的阳光晒在壕沟内,让人浑身发痒。众人解下腰间的水壶,用力灌了几口。“这样下去不行,还是派人回去,请炮舰支援吧?” “支援也不顶用。刚才不也打过了吗?再远不管用;再近就炸到自己了。”一个姓刘的队正说道,“若是手边有野炮或者山炮的话,就不至于如此了。” 清军这一次在日本登陆的部队携带有不同口径的山地炮和野战炮,但都给分配到温海和酒田的战场去了,远水不解近渴,多言无益。 一个负责警戒的士兵忽然低下头来,低声说道,“大人,有人上来了。” 众人起身观望,果然,从缓坡后面有三五十人猫着腰,低着头快步行来,一个个都把大帽子压得低低的,让众人看不清楚容貌,但是自己人却是可以肯定的。片刻之间,这些人到了壕沟前,屈膝跳下,为首的一躬身个大个子,还要微微弓着身子和别人说话,一开口就骂街,“干你娘的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进攻?” 几个队正这才认清楚,竟然是张运兰亲自到了,“给军门请安。” “我问你们,为什么还不进攻?在这里等什么?” “大人,卑职组织进攻来着,不过日本人的火力非常猛,伤亡很大……” “放屁!打仗还有不死人的吗?我出京的时候,皇上和我说了,不要提什么伤亡数字,死伤了多少人,皇上从大清就给我们派多少人来!今天老子和你们也是这句话,死了多少人,老子给你们补充多少人!” 他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街,取出xiōng前的怀表看看,“现在是……”他虽然挂着怀表,但只是摆样子的,却不认识,递给身边的亲兵,“现在是几点了?” “十二点二十分。”众人看在眼里,也不敢笑。 “现在是十二点二十分,再过十五分钟,还拿不下来第二道壕沟的话,老子亲自带人上去!”他回身一指站在人丛中的两个人,“周成、杜鑫远,三营和九营是你们的人,你们两个带着人给老子冲上去!” 周、杜两个是两营管带,闻言大声答应着,领着几个队正到了一边,商议对策。张运兰站在原地,唬着一张脸盯着几个人。片刻之后,众人分散开来,周成走到张运兰面前,“军门,卑职等都商议好了。” “不必和我说怎么打,只管去做。”张运兰说道,“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等突破战壕,知会我一声就行。” 周成和杜鑫远点点头,开始布置作战,清军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是以全部兵力整体压上,靠人数的优势也化解战场的劣势,死人是难免的,就看谁能够得老天保佑,从战场上活下来吧! 将队伍整理停当,周成和杜鑫远一先一后。从壕沟中跳了出去,“弟兄们,和我杀倭寇啊!” 这一次进攻,清军两营剩余的战力全部投入了进去。参与突击的士兵总数超过700人,在不足三百米宽的阵地前蜂拥而上,周成一边跑一边喊,“别直着跑!别直着跑!” 有了管带的呼喊声,清军士兵倒似乎有了主心骨一般,动作虽然拥挤。但并不húnluàn,跑进到二百米距离的时候,日军的枪声又响了起来,“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 二百米的路程成为死亡的陷阱,不时有人被击中倒地,发出惨烈的嚎叫,周成和杜鑫远心硬如铁。大喝如雷,“别管他们,继续跑!” 九营第三连队的一个姓马的士兵快步从受伤的战友身边跑过,“救救我!” 小马停住脚步,回头看看,倒地是自己同队的战士,两个人一起受训,一起出征。袍泽情谊深厚,正在艰难的向自己身处满是鲜血的手掌,哀哀呼救。如何能够就这样不闻不问? “小马,你在干什么?快跑!” “队正?绿营军制……” “那得是等到战斗结束之后!”队正恨铁不成钢的大骂,“现在救他,连你也……啊!” 队正后腰中弹,大声惨呼着摔倒在地,这一次,小马更不能不管了,把步枪背在肩头。弯下腰去要扶起二人,“你快点向前跑……这里,不用你!” “队正,等把您和他送回去,我再冲。” 队正疼得呲牙咧嘴。不时丝丝倒抽凉气,“你个不听话的小子。” 小马也不理他。管自一手一个扶起队正和战友,两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连走路也成为了苦事。这犹不算什么,又一颗子弹飞来,打中小马的膝弯,年轻人痛呼一声,三个人变做了滚地葫芦。 “你个hún账东西!早告诉你进攻,你就是不听。”队正讷讷的骂着街,声音逐渐低成下去。 “还有一百米!快跑!快跑!”几个队正也跟随主官一起大吼起来,“冲过去,杀鬼子啊!” 敌军越来越bī近,日军一个大队指挥官心知,只要敌人突破眼前的死亡地带,就是自己的末日到来了,这样一想,心中也有些慌luàn起来,在这样的距离上,双方已经能够清楚的看见彼此,再拖延下去,更加不利。举起手中的步枪,开始瞄准shè击。 日军的火力再猛烈,终究不是能够快速发shè的,数息之间,脚程最快的清军战士已经冲进壕沟,二话不说,先是一通扫shè!“通通通!通通通通!” 三五十个士兵快速的把枪中的子弹打光,触目所及的日军士兵已经变成了地上的一滩浑浊的血ròu,换好一个新弹夹,士兵们脚下不停,猫着腰,顺着壕沟开始前进——最严酷的阶段已经过去,现在要做的,就是如何将这些该死的日本人尽数诛杀了! 日本人场面占尽劣势,但反击起来兀自有声有sè,每一处壕沟的隐蔽地点,都成为对敌作战的战场,竟有人是把同伴的尸体作为掩护,趴在后面继续开枪的。 战斗进行了十五分钟,但在清军士兵感觉,倒像是有一生那么的漫长!触目所及的都是日军身穿土黄sè卡其布军服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在战壕两侧,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息,令人xiōng口发闷,有强烈的呕吐感。 “注意脚下。”一个队正迈开大步子跨过脚下的尸体,回头吩咐。 “您还是看着您自己吧?”一个士兵和他打趣,“要是摔倒了,可没有嫂子给您洗衣服!” 队正还不及说话,只觉脚下发软,赶忙顺势提起tuǐ,还不及看看是不是不小心踩到了日军的尸体,忽然一声枪响!有一个重伤垂危的日军军曹,拿出腰间佩戴的****,对他开了一枪!子弹从下体shè进,从上腹部贯穿了出来。 队正呆了一下,低头看去,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啊!” “怎么了?头儿?怎么了?”身后的战友快步跟上,一眼看清,眼睛都红了,“你们这群畜生!” 把受了重伤的队正拉开,抓起那个敌军军曹,从靴筒里抽出匕首,压在他的喉咙上,用力向外一划! 鲜血泉涌般喷了士兵满身满脸,军曹双手捂住脖子,却连叫声都发不出来——这一刀连他的喉管、气管和声带都给切断了! 这个士兵恨恨的把他的尸体扔下,恨恨的啐了一口,“畜生!”回头吩咐,“都盯紧了,管他死的活的,有动一动的,就用步枪伺候!”xbaoshu.com。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54节 最长的一昼夜(3) 到下午一时整,第二道壕沟中的战斗还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率边传来如同雨打芭蕉一般急促的枪声,让张运兰抓耳挠腮,坐立不安。他根本看不懂西洋的怀表,却还是一次次的从胸前掏出来,向身边的亲兵问时间,“大人,刚刚才和您说过,还不到五分钟呢,怎么又问?” 张运兰人虽然粗豪,但品性不坏,对下属弟兄们更是关爱备至,当年在太原领兵的时候,部下的士兵他都能叫上名字来,所以深得士兵爱戴,有时候他身边的亲卫,也会和他没大没小的开几句玩笑。 他瞪了亲兵一眼,“不行,我得上去。” “军门,这可不行!卑职奉了成军门严令,一定不能让您亲临前线,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卑职吃饭的家伙就不稳了。” “放屁!成祥也能管住老子了吗?你别理他。” “军门,成大人管不住您,可管得住卑职啊!”亲兵给同伴使了个眼色,众人一拥而上,把张运兰困在当中,弄得他好气好笑,“放开我,你们这群混小子!老子不去了还不行?” 众人放开张运兰,他先给一众亲兵一人一个脖溜,“娘的!你们胆子都大了,嗯?” 亲卫嘻嘻笑着,混不当回事。心里都觉得在主官身边当差,比起那些冲锋陷阵的弟兄们来,真是不知道幸福了多少倍了。 日军战壕中的战斗还在进行,守卫第二道战壕的是一个日军联队,和清军部队一样,都是受过正统的军事训练,远非刚才给清军士兵突破的第一道防线中,多有新招募上来的新军由资深士兵带领和后面的防线中几乎全部是新军组成的可比。 这些人的战斗力非常顽强,清军经常遇到的状况是:战壕中明明已经没有了任何可以用来作为遮蔽物的工事,日军就是不肯放下武器,倚靠在清军行进路线上的射击死角只等清军走过的时候,用步枪射击——这种作战方式闻所未闻,而且几乎很难给清军造成非常大的伤害,但如同狗皮膏一般缠绵难去,使这蜿蜒曲折不足一公里长的壕沟,成为每走一步,都有可能面临死亡陷阱的险恶旅程。 清军没有办法,只好采取笨办法,每到一处,不问有无敌人隐藏先以火榴弹开路,轰轰轰的炸上几枚,然后再突击进军,这种做法的缺点有二,首先是效率极低;第二则是火榴弹消耗飞快,不足五百米的战壕甩在身后,兵士们身上携带的火榴弹就已经告罄了。 “谁还有炸弹?”马队正回头问道,“问下去看看谁身上还有炸弹?” “马头儿,都打光了!” “你们扔得倒痛快。”马队正讷讷的嘀咕了几句,眼睛一转想到了主意,把几个士兵叫过来,彼此耳语了几句,众人把枪背好,翻身上了半人高的壕沟坡顶,跟在马队正的身后,缓步向前移动,到了一条纵向的壕沟边缘,探头看看,哈!正有几个日军士兵蹲在那里等着打对方的埋伏呢! 马队正给部下使了个眼色,众人霍然起身,站到壕沟的边缘,嘴里‘呦嗬!,的打一声呼哨,七支步枪一起开火! 7毫米的步枪子弹根本不是人类的身体所能抵挡的,还不及下面埋伏的日军反应过来子弹已经穿过他们的身躯,在带出一蓬血雨之后,射进了他们身后的壕沟中,溅起点点尘雾。 马队正把枪竖持在手中,嘿声一笑,骄傲的左顾右盼,“弟兄们,看见了吗?没有炸弹老子一样能解决小日本。” “那是,马头儿是谁?九营中谁不知道马队正是头一条好汉?” “行了,都少拍马屁,我们接着走!” 由日军一个联队负责守卫的第二道防线中的战斗始终在七月火辣辣的阳光下进行,到下午两点钟的时候,五营和七营的近一千人再度投入战场,和已经伤亡过半的两营战友并肩作战。 彼此虽然不能叫出对方的名字,但同为一军,又是在战时,也不必说那些客套话,周成接过鲍起豹递过来的军用水壶,咕咚咕咚灌了一气,水顺着嘴角、项下一路流进胸膛,才让他觉得舒服了很多,“饿还能忍得,就是这渴,简直要人命!” “老杜,情况怎么样?”五营管带吉尔托阿问杜鑫远。 “小日本真够硬气!”杜鑫远实话实说,“不比我们的人差。” “我听军门说,当年在黑龙江的时候,也没有遇到这么激烈的抵抗,老毛子看起来人高马大,根本就不禁打。”鲍起豹也在一边说道,“看起来,后面的战斗还有的拼呢!” “这里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打的了,我计算了一下,日本人的战死的超过600人,”杜鑫远忽然一笑,“你们说邪门不邪门,这600多人,居然都是战死,没有一个投降的!” “我们这边呢?” “也得在四百人上下。” “这样拼下去怕是不行,我们总共有多少人?各省加在一起也不到二十万人,听说,日本人已经颁布了动员令,所有成年男子,都要上战场呢!” “我想倒不至于这么严重,拿起枪就是士兵了吗?要是那样的话,我大清得有多少人?得能上战场,且是得能够作战,不至于听见枪声就尿裤子的,才算合格呢!照这个标准你算算,日本人能有多少人是可供一战的?” “老吉这话一语破的。”鲍起豹毫不吝惜的大声赞美,“人多有什么用,都是炮灰!老子手里有枪,还怕他人多不成?” “行了,都别白呼了,准备一下,看看接下来的战斗该怎么打吧?” 吉尔托阿拍拍胸脯,“没说的。刚才都是老周和老杜在前面奋战,这会儿也该让他们下来歇歇了,兄弟我亲自带人上去!看看小日本是怎么个‘硬气,法?” 众人也不和他推辞,向吉尔托阿拱拱手,“那,老兄就多加小心吧。” 吉尔托阿做了个罗圈揖,转身带领部队冲击了出去,片刻之后,枪声响起,不知道三营的战士在哪里和敌人接火了。周成几个也不放在心上,管自围坐在一起说话,“列位大人,不好了,小日本发起了逆袭!” 外面传来一声士兵的大喊,让几个人闻声而惊:在这样的情况下,日本人还敢反过头来逆袭己方?几步冲出临时搭起的作战室,果然,从第二、第三道战壕之间的平整土地上,有大批的日军快步行来,看人数总有千人上下,在三百米宽的阵地前,密密麻麻,蜂拥而 众人顾不得去想对方为什么会突然有了这样的勇气,鲍起豹大声呼喝,“准备作战,准备作战!”自己则身子前倾,趴在壕沟前开始射 清军也顾不得多想,快速进入战斗位置,此时,前突的日军已经冲到一百五十米之内了,“开枪!” 一声命令,中日两国士兵攻守易势,但战斗效果却截然不同:日军士兵都像是失却理智一般,除非是身体被子弹撕成碎片,否则绝不停止脚步!对于身边倒地的战士,更是如同没有看见一般。 清军士兵有些慌了手脚,子弹准头全失,面对着越来越近的日军,开始手足无措起来,“快他妈的固守你的位置,开枪啊!你这头猪!” 身后传来队正一级的主官的怒吼,但起到的效果实在有限。士兵怯生生的放下步枪,转头求道,“大人,日本人太多了,我们···…我们跑吧?” 还不及队正说话,从他身后迈过一个人来,扬手一枪,把这个扔下枪要逃跑的士兵的脑袋打开了葩,“谁再敢说逃跑,就一概战地枪决!” 这种不问亲疏,唯法是举的铁面处置,立刻震慑了初上战场的清军的胆怯情绪,众人回头看去,竟然是鲍起豹亲自带人巡视过来了,“都给老子趴到战壕上去,小日本也是血肉之躯,我就不相信,能扛得住子弹!” 士兵畏于日军猛烈的攻势,但更畏惧严酷的军法,只得转回头去,趴在战壕边沿,开始向外射击,“火榴弹!” 千余支火榴弹在空中飞舞,如同正月里燃起的花炮般的好看,唯一不同的是,后者只是单纯的好看,而前者却是带来死亡的追命符! 隆隆的爆炸声在阵地前响起,炸药将包裹在其外的铁皮变成飞射的金属流,瞬间带走所有为它所接触的生命或者不同的肢体! 日军的勇气来得快,去得也疾,不知道是哪一个率先转身,嗓子里哇哇大叫着向来路跑去,出去不足三步,就给从己方阵地中飞来的子弹打倒,“不准后退,不准后退!为了皇国,继续前冲!” 连续枪毙了多名先溃逃下来的败兵,也起不到很大的作用,日军督战队的一个军曹打光了枪中的子弹,嘴里用母语大声的咒骂着,弯下腰去更换弹夹,一个弹夹换好,还不及举起枪来,迎面飞来一颗子弹,从他的额角射了进去! 没有了督战队的指挥官,日军的溃败越发不堪,三千余人组成的部队拥挤在一起,给了清军痛快屠杀的机会,现在鲍起豹心中最焦急的,就是子弹的射速太慢;要是能再快一点的话,把这些人消灭在自己的阵地前,绝对不是问题,他忽然灵机一动,从战壕中跳了出来,一挥手中的步枪,“弟兄们,和我冲上去,杀鬼子啊!” 清军四个营的士兵嗷嗷叫着,跟在鲍起豹的身后,跃出战壕,端着枪向前冲去!纟。 更多到,地址 第55节 最长的一昼夜(4) 第55节最长的一昼夜4 第55节最长的一昼夜4 七月十五日的下午的三点三十分,清军以37`战死,609人带伤的代价,打破、占领了鹤冈府城外敌军组成的防卫阵地,打死、打伤、俘虏日军士兵总数4000人 这样的比例数字虽然可喜,但实际上在清军后来进行的调查中发觉,死伤成擒的日军士兵,多是刚刚放下锄头、镰刀乃至餐具、马勺的平民,根本没有任何的作战经验,只是每个人发给一支枪,就仓促走上战场——这样的一些人,战斗力可想而知 至于第二管区仙台镇台的士兵,部分战死,部分后撤到鹤冈府内,因为负伤导致行动不力而被抓获的,十中无一 鹤冈府的地势成丘陵状,府城位于丘陵的底部周的形势高于府治,从用兵的角度来说,进攻方要占据一些优势,但清中国人的脚步从来不曾踏足此地,府城内妁环境、敌军能否埋伏下重兵等候清军的到来等等战斗情报都一无所知,贸然用兵,死伤情况必然惨重 因而,虽然拿下了城外的防卫区域,但能不能如愿以偿的快的取得鹤冈府的控制权,成祥心中并没有把握 他和张运兰由几个营的管带陪同着,站在敌军位于第三道战壕外的作战指挥部中,用望远镜端详了一会儿,头也不回的问道,“张兄,你以为该怎么个打法?” “从这里到府城只有不足三公里,不如请海军弟兄开炮射击;尽量破坏敌军可能的防御阵地,然后我们再下山等到了城边上,用陆军的山炮和野炮再轰上一气左右是要把弟兄们的伤亡减低到最小” “那,进攻时间呢?” “现在天还亮着,不如趁热打铁今天之内要是能够拿下鹤冈府,那就是再好也没有了” “你们还有谁想说的?”成祥不置可否的一笑,回头问其他人 众人一片沉默,看样子都同意了张运兰的作战计划 “嗯,大帅”成祥正要说话,吉尔托阿忽然插言了,“卑职想,是不是把战斗等到明天?” “为什么?” “弟兄们有很多都是刚刚从战场上下来,打起来的时候不觉,这一安全了您看看都吐得一塌糊涂不要说是再和日本人拼命了,就走路都打晃一阵风过来,都能吹倒了似的” 吉尔托阿这样说话,成平和张运兰同时皱眉,确实是的,清军里有很多士兵还是第一次上战场,亲眼见到敌军的尸体和残肢横飞的场面,战斗打响的时候顾忌不到那么多也还罢了;战斗停止,鼻子中闻到的是浓重得海风也吹不散的血腥气;眼睛中看到的是满地的尸体,奔腾的鲜血和散落得四周都是内脏和残肢耳边回响的是来自己方和敌方士兵的凄惨**,凡此种种,都让刚刚成为战场初哥的清军士兵烦闷欲呕而呕吐,还是这些人所能表现出来的最轻症状,严峻的,以至有一个人躲到角落里,低声啜泣的呢 张运兰却从来不会将这样的事情放在心上,他当年也曾经经历过同样的感觉,自问唯一的处理办法,就是让士卒们习惯这样的场合杀得人足够多了,见得这样的场面足够多了,也便成了惯常之事,若是都依着士兵的心思来,还打仗干什么?干脆都呆在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过一辈子不就得了? 成祥无奈苦笑他虽然是在鹤冈府登陆部队的总指挥,但张运兰是皇帝的爱将,且此次攻占敌军要塞,出力的也都是他所带的山西兵,自己的山东绿营所来不多,多还要等到第二登陆波次,由海军运输过来 因为这样的缘故,也不能不重视张运兰的意见,“那好,就按照张大人所说不过进攻之前,先派人到定远号上去,请海军弟兄辛苦一番,先对鹤冈府炮击一番,然后我们再行动” “这就对了嘛”张运兰咧开大嘴嘿嘿一笑,“老吉,你下去,到舰上一趟,和#阝大人说一声,请海军弟兄们延长射击一小时后,让他们停止射击,我们的人再下去” “是”吉尔托阿答应一声,转身下去了 十五分钟之后,定远号等海军舰艇开始以最大射程延展射击,猛烈的炮火落在鹤冈府城中,炸得四周都是烟尘周都是火光,日本的建筑本来就以木质结构的居多,虽然地处海边,空气湿润,但也并不会成为起火的阻碍,而一旦有一处地方起火,街上、城中四周落下的雨点般的炸弹,也根本容不得救火队的出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火势延长,顷刻之间,半座城市都笼罩在浓雾和烈焰之中了 “照这样的火情,只怕不用我们的人再上去,这城中也没有几个人能幸存下来了?” “话可未必火是不小,但也未必能够如你老兄所想的那样,把人都烧死别忘了,人可是活的,会跑的”成祥小声说,像是在为张运兰注释,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的 一个小时的炮击时间过后,从缓坡上的日军阵地看向鹤冈府城,望远镜中的景象一片狼藉,张运兰摇头一笑,“娘的想不到铁甲舰能力这么大?早知道的话,就让它们炮击半小时好了” 众人一片大笑 “都别笑了,命令弟兄们,准备出发,还有硬仗等着呢” 几个人不再说笑,按照隼先拟定的计划,开始行动,这一次进攻鹤冈府,周成、杜鑫远等人部队担任过刚才的主攻,因而在这一次的战斗中,他们所属的各营暂时后撤,将担任主攻的任务交给吉尔托阿、鲍起豹的五营、七营以及由詹顺奇、张文明、胡原图、陈少奇统领的一、二、六、八的六个营来负责七营和九营做预备队,随时提供支援 周成和杜鑫远刚刚见识过日本人的顽强和疯狂,自然要叮嘱同僚几句,但旁的人听在耳中,却如微风过耳,根本没有往心里去,不但是这些人,就是在张运兰和成祥看来,经过这样一场猛烈的炮击,日本人连藏身之地怕都没有了,还能组织起什么有效的抵抗? 但现实完全出人意料之外,以三营和五营的近一千人为主攻部队,从鹤冈府通往海边的第一条府治通衢大街前进,就遭遇了敌人的逆势反扑看对方的人数,不到五百人,竟然敢对人数倍于自己的敌人主动逆袭,不得不让人钦服他们的勇气而奂际上,对面冲击过来的日军,作战素质明显强于清军,不论是射击精准度还是协同作战的意识,都不是清朝这边多数是由初次登临战阵的兵能够比拟的 “突突突突突”一梭子子弹打光,对面却没有倒下几个敌人,清军士兵手忙脚乱的从腰间抽出一个弹夹换上,拉动枪栓,不及瞄准发射,对方的子弹袭来,正中胸膛士兵惨叫一声,仰面摔倒,手中的枪也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趴下趴下”鲍起豹大声叫喊着,带领一营人先卧倒在地,借着街边尚未燃烧殆尽的木料隐蔽着身体,开始组织还击日军似乎也并不想就此全部把进入城中的清军全部消灭,一见对方找到了隐蔽物,也选择了退后,在已经完全烧塌的房舍的基座后隐蔽下来,开始对射 鲍起豹心中奇怪,这是个什么路数?难道要拖延时间,等待天黑吗?七月的天气,正是一年中白昼最长的时候,距离天色全黑下来,还有一段时间,对方能够拖延到几时? 吉尔托阿也觉得奇怪,看看日军的射击暂时停止,和鲍起豹聚到一起,商议对策,“你怎么说?” “我看,小日本没安好心” “废话,这也用得着你说?”吉尔托阿瞪了他一眼,笑骂道,“怎么个没安好心法?” 鲍起豹想了想,大手一伸,“拿地图来” 取来地图,二人把头凑到一起观看,鹤冈不提;朝日、平田、腾岛、温海等府都位于距离此处不及一百二十公里的地域之中,若是急行军的话,不用几个时辰就能赶到其中最近的是腾岛,最远的是平田和朝日,这两处地方和鹤冈府呈品字形陈列,也都是此次在三地登岸的清军要进军山形县首府山形的必须要攻占的 鲍起豹眼睛一转,忽然说了一句,“日本人不会是想集结兵力,在鹤冈府吃掉我们?” “诶?”吉尔托阿给他的一句话提了醒,认真想想,这未必是不可能清军绿营人数虽然不少,但分散在酒田、鹤冈、温海三地,每一处分配到的作战部队总数也不过万把人,要是日军真是有意在此地吃掉自己的部队的话,即便是有海军的协助作战,事态到了紧急时辰,清军能够选择讨回船上,但那样的话,则登陆作战的第一步计划就算完全报销了 他越想越觉得鲍起豹的话说得对,日本人终究的本土作战,站足了地利之便,而且后援充足,这方面是己方怎么也比不过的而要是集结了日军第二管区的一个师团的兵力,清军即便拼的过,也绝对守不住这样一想,两个人同时悚然而惊,小日本野心好大啊?竟然想就这样把这支部队拖在这里,等候外围而来的友军到来,然后一起把我们吃掉?纟. 第56节 最长的一昼夜(5) 第56节最长的一昼夜 事情确实如鲍起豹和吉尔托阿所想的那样,日军六大镇台都是第一流的甲种师团,海军战败之后,陆军却并不觉得有多么伤痛,这并不完全是因为日本的海陆军自诞生之日起就存在着的强烈的门户之见,多的原因是,日本陆军自号天下第一,自从因为得到清朝要在海战结束之后,派兵渡海远征的确实消息之后,陆军自陆军卿岩仓具视以下就打定了盘算:一定要在陆上,把海军失去的荣光夺回来也好让天下人看看,日本国家面积虽然小,但士兵的战斗力,却绝不弱 另外一重原因则是在于对外国的谈判上,中英两国自台海争端之后,关系降至冰点,虽然还保留着彼此的使馆在对方的首都,但在英国国内,皇家海军在北纬25°线附近被中国海军强迫退回香港,成为让英国人感觉耻辱的一桩行动——但要想让国会以此为契机,发动第三次的对华作战,仅凭这一件事,还实在是差上一把火候 于是,和英方交好的议员提出一项动议:英国可以不出面主动和中国人进行面对面的武力冲突,但这不代表英国不能挑选一个合适的国家——例如日本——以英国提供帮助,援助日本,打败中国但这种援助有一个前提条件就是,日本要表现出不弱于中国的战斗力,最起码,在海上的战斗完全失败之后,陆上的战斗不能再出现一面倒的形势否则的话,英国虽称有钱,也是绝对不肯白白扔到海里去的 在这种缘故之下,日本迫切的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向英国证明,己方是有绝对的实力,可以和中国人在陆上展开一场旷日持久的搏杀的这不能不提及日本情治工作的细致,在认真分析过清军可以投入使用的舰艇数量及排水吨位之后,大体上能够运输的兵员总数也可以得出一个大概,再有一点,此次清军登陆,分在三地,每一处能够分得的兵员人数,自然也可以轻易得出,得到这样切实的情报,清军首先在酒田登陆之前,日本军部以前所未有的快,在三天之内便通过了一个名为‘猎户’的作战计划 这项作战计划的要点就在鹤冈城内,给清军一个硬头钉子碰碰首先是以一支旅团的兵力,牵制敌军的进程,其他地方的部队快向鹤冈府集结,争取以兵力上的优势,彻底吃掉这一次在鹤冈登陆的清军绿营部队 这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但因为日本已经完全失去了制海权,清军的舰艇来去自如,除了可以运送大批兵员之外,还可以在海上为陆上部队提供战术支援,因为清军这一次登陆作战的部队大都是从山东、山西两省选派的绿营精锐部队,担任阻击敌军,为后续部队展开包围圈的旅团要承担非常沉重的压力,若是能够守得住自然是好;若是守不住的话,则这一个旅团的战力恐怕都要给清军吃掉,加浪费了宝贵的兵员手打手机小说站点那样的结果,是日本人最不愿意见到的 所以,这一支担负重任的旅团的选择及指挥官的选择,便成为首要考虑的问题,最后选定了出身萨摩藩的日军第二管区仙台镇台第一旅团的旅团长四条隆歌少将担任这一项作战计划的执行人 四条隆歌是仙台镇台师团长、原陆军部开拓次官黑田清隆中将的第一得力干将,在他带领部队出发前往鹤冈府之前,黑田清隆对他说道,“这一次四条君的主要任务就是尽可能的牵制住清军,让他们陷在鹤冈府内外不能动弹,为友军出动,并且彻底完成对敌军的包围为第一;不必也不能过于和敌军拼杀明白吗?” “是晚辈明白”四条隆歌答应着,随即问道,“大约多久,这项计划就能顺利展开?” “不会晚于十六日子夜”黑田清隆答说,“所以,按照兵部的估计,你的旅团只要坚持十六到十八个小时,就足矣完成任务之前的最终部署甚至不用那么久,大约十四五个小时就可以,这要取决于对方有没有在夜间发动袭击的勇气” 四条隆歌立刻明白,只要坚持到十五日的太阳落山,天全黑,就算是自己胜利了 这在表面上看起来并不很难,但实际作起来,却有着太多的问题,首先是人员配备不齐,一个师团下辖两个旅团,下面再有两个步兵联队,三个大队个中队,满员定制是3349人,这样的数字看起来很多,但具体使用起来,难免捉襟见肘,要分别驻守在城外的三到防线,还要控制方圆四平方公里的府城范围,根本不敷使用,征调上来的士兵又没有很多的作战经验,不给添就要念阿弥托福了只能盼着清军猜不到己方的意图,放缓进攻的势头,才是最好 而战事的进展,也正如四条隆歌所期盼的那样,清军的攻势并不很猛,到下去四点钟的时候,来自海面上的炮击结束,日军从城中早已经构建好的隐蔽处进入战斗位置,他们的战斗任务只有一个,决不能容许清军部队深入到城中的知事大厅的位置但在防卫之外,也同样不允许部队对清军做过于猛烈的进攻,一言以蔽之,要和清军保持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 鲍起豹和吉尔托阿不知道自己的猜测对不对,但认真想想,这确实是一个最合乎战术安排的计划若真的是这样的话,事情就很严重了——一百数十公里的路程,大部队行军起来,根本算不上什么远途,现在自己是不知道对方会在什么时候完成集结,但一旦对方完成集结,对于己方而言,就是太不利了 两个人相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的惊惶,“怎么办?” “我们这样,……”吉尔托阿终于还念过几天,脑筋比同伴来得灵活,“先派人到其他几个营那里去看看,同时派人突一突,看看日军的反应再说,要还是现在这样,就说明我们猜得没有错要真是那样的话,……” “怎么说?” “今天天黑之前,一定要把鹤冈府拿下来这样的鬼地方,若是还掌握在日本人手里,对我们太不利了” “那好,你带人去左路和右路去看看,我带人突击一下”鲍起豹说道,“要是实情的话,接下来的战斗该怎么打?” “我想,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其他四个营的人都抽调过来,从中路攻击进去,”吉尔托阿恶狠狠的说道,“日本人不是想拖延时间吗?我们就日本人和我们正面战斗” “好,就按你说的办”鲍起豹大声答应着,向外招呼,“五营,七营,准备作战” 两个营近千人经过这片刻的休整,比较起刚才来,加有了精神,把步枪顶上子弹,端在手中,眼睛看向管带大人鲍起豹和吉尔托阿点点头,转脸说道,“等一会儿跟着老子一起冲谁要是贪生怕死,丢了老子和你们营管带大人的人,我认识你们,我手里的家伙不认识没二话,一律执行战场军法” “是” 鲍起豹看看天,此时已近黄昏,西垂的金乌在地上投出一大片的金黄,清军的背光而行,虽然表面上看上去只有一点小小的便宜,但在战场上,却是可以收到很出人意料的效果哩,“弟兄们,和我冲啊” 鲍起豹举起枪,在空中一挥,第一个从隐蔽地点冲出来,向着日军的防线猛攻了过去街对面的日军防线前,也早做好了战斗准备,他们得到的命令很明确,即使战斗到最后一个人,也绝对不允许中国人突破面前的防线 双方都下足了死力气,彼此各不相让,距离从三百米缩近到一百五十米的时候,日军阵地前的枪声响了起来,“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 这样的距离都是在彼此士兵手中的步枪程之内,三百余条步枪同时发,在街面的攻击地带构成一张密集的火网清军士兵惨叫着摔倒在地,其余的人大步迈过战友的尸体,一面还击,一面疯狂前进,幸好这个时代没有可以使火力连续不断的快武器,否则的话,这样的突击方法,完全可以将这支担任突击任务的清军部队尽数放翻在阵地前 趁着日军换弹的间隙,清军冲到敌军阵地前六十米处,“火榴弹”有人在队列中大吼了一声,前排的士兵止住脚步,像是和正在换好弹夹,准备击发的日军比拼度一般的从腰间抽出火榴弹,拉开引信抛了出去 贰佰余玫火榴弹在空中划出带着白烟的抛物线,瞬间落入敌军阵地轰隆轰隆之声大作,日军呈密集队列的布防阵地被炸得烟雾弥漫开来,清军片刻不停,甚至不等抛扔火榴弹的战友起身,其他人快步越过他们,数息之间就冲过了这六十米的死亡地带 七营的马队正一个大跨步迈过敌军的阵地,人在空中便扣动了扳机,“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十五发子弹在他的身体落地的瞬间已经打光,飞快的换上一个弹夹,转身正要发,却是一个己方的士兵,跟在他的身后冲了过来,“头儿,是我,是我” “躲开”马队正一脚把这个士兵踢开,躺在地上的一个日军士兵正举起枪来,扣动扳机幸好,这是一颗臭弹,咔哒一声响,马队正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都要停跳了,不等对方退掉子弹,重发,先一枪打穿了他的头颅 被他踢到的士兵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马头儿?” “闭嘴起来作战”马队正拉起士兵,用力一推,后者用力点头,调转枪口,向右侧扑去 …… 第57节 最长的一昼夜(6) 二百零九名日军士兵组成的防卫战线被瞬间突破,所有守军全部被击毙,清军的损失同样不小,有一百六十余人死伤,这些人有后续部队负责救治和收拢火化,也不必多提鲍起豹来回走了几步,他本意是想抓一两个日军的指挥官,问一问对方的作战部署,不料居然全都被击毙了——实际上,这次的作战计划在日军方面也仅仅是极少数人知道,便是给他抓了活的,也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 “大人,接下来怎么办?”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总得是四点多了” “先等一等,等老吉那边的消息传回来再说” 用不到片刻,吉尔托阿、詹顺奇和张文明三个人带领亲兵快步赶来,看他们眉头紧锁的样子,显然情况是朝着很坏的方向发展了,“怎么样?” “和我们刚才谈得差不多,日军只的防守,丝毫不做主动的进攻”吉尔托阿说道,“现在就等老胡和老陈那边的消息了” 又等了一会儿,胡原图、陈少奇也赶了过来,七八个人坐在一起商议之下认定,日军采取的这种作战方式完全不对头,其中必然有隐情“先把情况报告给两位军门听听他们怎么说?” “也不能光等着啊,”胡原图说道,“我看,不如趁这个机会,再向前突击一下看看用不到几个小时天就要黑了呢” “也对趁这个机会,再向里突进一点,若是日本人真是另有企图的话,我们也好占领战场主动”陈少奇也在一边搭腔,“不如三路一起来?等一下听见枪声,我们一起向里突?” 吉尔托阿和鲍起豹琢磨了一下,各自点头,“好就以枪声为号三路一起进攻” 几个人商议妥当,各自返回所在部队,做战斗前的最后准备,到五点三十五分,听左右两路同时响起枪声鲍起豹一跃而起,“冲上去” 清军士兵经过这片刻的休整正在精神头最旺盛的时候,端起步枪,跟在自己的队正身后,开始向前冲锋,日军的反应是快和激烈的等对方突入到快枪程之内,指挥官一声命令,快枪同时开火,双方开始了对 这种作战方式根本不容的彼此有太多的反应时间,谁能够活下来都要看老天爷的脸而定,但要是有那心思灵动的也未尝不可以找到其他的突破办法七营的马队正把身子靠在一颗已经烧得漆黑的房舍立柱的后面,听着子弹不时打的木头上,发出噼里啪啦的钝响,虽然身为军人生死早已经置之度外,但听着这样的声音,还是觉得心口一阵阵发堵 百忙中侧脸看看,自己所带的一队人已经减员过半,还剩下四十余人或蹲、或趴在房舍的基座下,边咒骂着,边举枪还击要是继续这样进攻下去的话,自己的这一队人都得报销在这里 马队正偏着头琢磨了一会儿忽然灵机一动,抿起嘴唇轻轻地打了一声呼哨,把兵士们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用手一指身边已经烧得半塌的房舍,努了努嘴巴,“马头儿?干什么?” “笨蛋我们从这里穿过去” “穿过去?干什么?” 马队正懒得解释,趁着对方一个击的空隙,一步迈入房舍,脚下所踩的都是被火之后的垃圾,触目所及到处是一片被熏黑的木材,用脚一踢,就是一面山墙轰然而倒,扬起大片的灰尘,他也不说话,管自领着这一队人在前面带路,后面的士兵亦步亦趋的跟随着 连续穿过四栋被火烧过的民居,前路已尽,“马头儿,怎么办?”这时候,士兵已经大约猜到了队正心中所打的算盘,围拢上来,低声询问着 “我们走出来有多远了?” “二十米?” “距离敌人的阵地还很远呢不行,得找条路继续前进最好能够绕到日本人身边去,最起码,也得到距离他们最近的地方去”马队正讷讷的说道,“去找找,看看哪里还有路可以向前走的?” 相较于外面十数米之遥的枪声震天,马队正带领的一支小队所处的环境,简直可以用水静鹅飞来形容,士兵们也觉察出了气氛的诡异,脚步轻抬轻放,动作小心翼翼 寻找前进的道路并不困难,都是被烈火焚烧后的景致,到处是一片焦黑,脚踩上去,干巴巴的一团难过,忽然,有个士兵轻‘咦’了一声,低头看去,原来是一具已经被烧得呈焦炭状的尸体四肢和身躯蜷缩成一团,不要说看不出本来的模样,就是连是男是女都无法分辨了 小兵紧皱双眉,忽然弯下腰去,猛烈的呕吐起来马队正走到他身边,拍了拍肩膀,“这样的事情见得多了就习惯了走,我们接着前进” 众人胡的收拾精神,顺着深一脚浅一脚的垃圾继续前进,日军似乎忽略了战线一侧的民居会作为清军行进路线的可能,后来才知道,并不是对方忽略了此处,实在是人数有限,根本不可能再分出一部分士兵来守位,给了清军以可乘之机 马队正带着自己的小队一路前进,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只是觉得枪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听到声音的时候,眼前出现的已经是一片未经炮火洗礼的仅余的、完好的民居,日军的防线重点就构建在此地,站在背光的阴影里,可以听见日本人哇啦哇啦的大声叫喊 马队正探头出去看看,已经是黄昏时分,房舍里的空间一片黑蒙蒙,看不清楚,只见有几个人来回走动,那样子,倒像是个日军的指挥部从另外一边探头出去看时,他们这才知道,自己的这支小小的分队已经越过了日军的封锁线,进入到了敌军的后方来阵地前有一百六七十名日军士兵组成的防线正趴在街道上临时搭建的工事前,猛烈的向对面扫,清军士兵给压制在六七十米的距离外,连头都抬不起来,遑论进攻了 马队正觉得身边有人碰了自己一下回头看看,是一个士兵手中正拿着火榴弹做了一个要抛出去的手势,他赶忙摇头,“不行”他说,“不能用这玩意” “为什么?” “少废话”马队正一瞪眼,吓得部下把火榴弹又回腰间去他的身体慢慢放低,摆手示意弟兄们同样蹲了下来,“等一会儿跟着我,用步枪招呼” 众人不知所谓,只好跟着他蹲下去干等,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对面的清军再一次组织进攻,日军的快枪照例响起,马队正一跃而起,也不说话一脚踢飞了作战室的大门,扬手就是一梭子子弹,“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 门内的日军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清军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破门而入,这些人也是训练有素,作战能力非比寻常,一听见声音不对,第一时间不是飞奔取枪,而是鱼跃卧倒躲避开飞进来的子弹马队正这一梭子子弹,只打死了两个反应迟缓的日军战士其他人在厚重的作战室长桌下来回爬,躲避枪弹的袭击 “别让他们出去喊人”马队正飞快的命令着同时换上一排弹夹,把枪口伸向长桌之下,看也不看又是一梭子子弹打了出去 听下面惨叫连连,可知这一次收到效果了士兵各自冲进来,先是在作战室内外走了一圈,确定已经没有活口,这才重聚拢“马头儿,干得真漂亮” 马队正理也不理,抓起桌上的文件看看,都是日文,其中夹杂着几个中文,连在一起却根本看不懂他把文件放在一边,重又走到靠街的门口,向外探视,真是好运气日军的防守士兵正在对界面上的清军开枪,不但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存在,甚至连屋内的枪声,也被外面的枪声遮蔽住了 马队正放下心来,从腰间取下火榴弹,回头向弟兄们一笑,“还等什么?火榴弹招呼” 日军阵地后面突然炸起火光,不但炸慌了守军,连正在街面上准备作战的清军也是一愣,这会儿无暇细辨,趁他病要他命才是第一考虑的,士兵不待命令,齐声呐喊,蜂拥上前,几个大步之后,已经越过两军之间的空旷地带,冲至敌军阵地前枪声突突,快解决了战斗 等到枪声全部停止,才有人想起来询问一声,“刚才是怎么回事?” 等马队正率领的小队把经过说完,引得战友又羡又妒,“娘的这一次你们可是出尽了风头了” “哪里,哪里”士兵嘻嘻笑着,脸上的荣光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确实是的,以一支小队深入敌人腹心,全部解决了日军的指挥部,还为友军前进开辟了道路,怎么看都是头功一件 “都少废话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等一会儿还得接着打呢”说话间,是杜鑫远和周成从后面行了过来,挥散了众人,向马队正点点头,挤出一丝笑容,“做得好,小马” “多谢大人”马队正不敢怠慢,屈膝行了一礼,“大人,卑职刚才在敌军的指挥作战室内找到一些文件,也不知道有用没用……?” “哦?我们进去看看” 取过文件,两个人只扫了一眼就放下了,“根本看不懂,还是交给识得这些鬼画符的人?来人把这些东西收起来,立刻送到两位军门哪里去请通译给翻译出来” 办完了这件事,杜鑫远看看天,已经逐渐黑了下来,在这样的天下,只能容许清军再做最后一次的攻击了,“等一会儿组织弟兄们,再突击一次,最好能够把那里……”他用手向街道尽头的远处一指,是府治大厅,也是城中很少有的石质建筑之一,“拿下来让弟兄们也好有一个稳固的防守地点即便是日本人想趁夜偷袭,也不用怕了” “对了,你们注意了没有?这一次进攻,似乎没有看见有日本百姓?”周成嘀咕着问道,“都躲起来了?” “管他那么多干什么?”杜鑫远暂时顾不上理他,回头吩咐,“让弟兄们准备一下,马上出发” 清军士兵休息了不足五分钟,在各自队正的催促下开始整理武器,“怎么还要打啊?天都快黑了” “少他娘的废话”队正连卷带骂,手推脚踢的将一群懒鬼从地上哄赶起来,整理队伍,准备出发 第58节 最长的一昼夜(7) 鹤冈府府治大厅是城中最高的建筑之一,仅次于城西的名为‘悟德’的寺庙,建筑分四层,登上楼顶,府城的全貌尽收眼底,这样的战略地点,自然也是为日军视为重中之重的防御重点层楼内安排了过两个大队的士兵,但出人意料的是,日军鹤冈府对外作战指挥部却并不在这里 这要得益于电报的使用,可以使作战信息快的通达到位于悟德寺的指挥中枢,率团长四条隆歌就在这里,指挥城内的战斗 清军连续突破了滩涂前的三层战线,又在城中攻击并占领了府城府治大厅以西的大片区域,在四条隆歌看来,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太大的损失,天眼看就要黑了,只要等到天黑,清军必定会偃旗息鼓,等候来日,而己方从四城三地赶来的增援部队,已经到了距离悟德寺不足三十公里的地方,最多再有一个小时,就可以赶至战场,到时候,就有中国人的好看四条隆歌讷讷的说着 “大佐阁下,您在说什么?” “哦,没什么”四条隆歌收拢精神,把注意力集中到作战地图上,“中国人现在进攻到哪里了?” “正在向府治大厅发起攻击,那边的战事进行得非常激烈,想来中国人是想在天黑之前拿下此处”参谋副官说道,“上井君那边承受着很大的压力呢阁下,是不是再派两个中队过去,支援一下?” 四条隆歌摇摇头,“不必”他说,“让中国人多消耗一些于我们晚间的战事加有利上井君那边,也只有让他多多辛苦了” “是”参谋不敢多说,他是极少数知晓此次猎户作战计划的日军情报人员之一,也知道这一次作战对日本意味着什么可以说,担任阻击任务的上井三四,本来就是已经被旅团长舍弃的棋子,现在只能祈求上天,让他在临死之前,多的杀死中国人的有生力量了 府治大厅楼内隐藏着的日军和楼顶上固守防线的日军给清军造成了相当大的伤亡七营和九营连续发起两次进攻,都给对方打退了回来,不但未能取得尺寸之进,反而伤损了百数十人“这样下去不行,日本人的火力太猛了” 七营一个队正把身体藏在敌军的设计死角,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大声对周成和杜鑫远说道“得想个别的办法啊” 周成从他身前探头过去,一颗子弹飞来,吓得他忙向后一躲,子弹在墙体上撞出一溜火星,不知道飞到那里去了,“那你说怎么办?有什么好办法没有?” “卑职也没有不过要是能够再多一点人的话,不顾伤亡,突进到楼内接下去的战斗就容易多了” 靠人海战术来进攻是作为指挥官最后的选择,此次在鹤冈府登陆的清军部队一共只有16个营接近8,000人这些人除了要攻占鹤冈府,还要在此坚守到海军将第二波次的部队输送上岸,虽然这里和温海、酒田城的位置相去不远,但身在异国面皆敌,守城的压力绝不会轻松因此,这些宝贵的士兵,都是不能放开手脚拼命使用的 周成和杜鑫远各自打着盘算后者抬起头,向府治大厅的右后方看看,那里是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流,水流相当湍急,河面上的桥梁已经事先为日军炸断从城中左路进攻的詹顺奇和张文明的部队根本过不了河,两个人急得直骂娘有心再顺原路绕回去,又太过耽误时间 “要是有炮就好了”周成嘀嘀咕咕的说道,“真不知道兵部这些王八蛋是怎么想的,居然连炮都不给咱们准备这个仗可怎么个打法?” “派人,去把三营和五营调上来”杜鑫远快做出了决断,“眼看就要天黑了,天黑之前,一定要把这里拿下来等一会儿让弟兄们辛苦辛苦,再冲一次” “是”高对正转身下去准备,同时派人到后面,去调另外两个营,预备着参加到战斗中来 经过一整天的战斗,士兵们饥肠辘辘,听说还要进攻,都有些撑不住了,“还来啊?不能让人喘口气吗?” “闭嘴”传令的士兵啐了他一口,转身下去,又继续向其他的联队传达命令去了 挨骂的士兵愤愤的啐了他一口,“你个王八蛋不就是在管带身边当一个传令兵吗?拿着当令箭的玩意儿,马头儿,您说是不是?” 马队正闻言停下手中的活计,转脸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士兵嘿嘿一笑,贴得他近了一点,“马头儿,要是还能像白天那样,到小日本身后去,该有多好?弟兄们又立了功,还不用死伤那么多——您在干什么呢?” “我想……做一个实验”马队正把步枪的弹夹退掉,又拉了一下枪栓,枪膛里一颗黄澄澄的子弹听话的跳了出来,这下这支步枪就完全无害了他把步枪的枪口调转,面向自己,顺手拿起刚才修剪好的一根木条,塞进枪管,来回拉动几下,粗细程度正好合乎自己的心意,这才满意的点点头 然后,他重装填上一颗子弹,放了一枪,“砰” 枪声吓得众人一惊,耳边立刻传来敌军楼内猛烈的枪声,突突突突的响过一阵之后,似乎对方也察觉到清军并没有进攻,传出几声日军的叫喊,枪声停止了 马队正的眼睛一直盯着被发出去的木条,从仅余的一点光线下,木条飞出去不到三十米的距离落地,他冲过去把木条捡起来,只剩下原来三分之二的长度,其他的地方都被打碎了,这一次小小的实验让他有了几分成功的把握回身走回自己的休息处,又拿起一根木条,但这一次可不是放空枪了,而是绑上了一枚火榴弹,“小赵?” “哎,是” “等一会儿你帮我把引信拉着”马队正吩咐着,“我打一枪看看” “马头儿,这怕不行?您别把我的掉” 马队正扑哧一笑,“没出息的东西,死你都不怕,还怕掉手指?” “死我是不怕,就怕受伤,那得多疼啊” 马队正忍俊不禁的轻笑起来,“你放心,不会打伤你的就是实验一下,要是这个办法好使的话,可以快解决战斗呢来……” 看他又装上一颗子弹,小赵一手扶着步枪的枪管,一手猛的一拉引信,嗤的一声轻响,白烟冒起,马队正扣动扳机,“砰”的一声枪响,木条带着火榴弹飞了出去,这一次可以非常清楚的看见,木条飞出十几米外轰然爆炸 “马头儿?这算是成了吗?” “差不多,要是能再远一点就好了”马队正叹了口气,“不过也可以了最起码,省得冲到近前去扔这玩意伤亡太大,离得太远又扔不准”他用脚踢一踢脚下修剪出来的木条,“两个人一组,都把它拿上” 不但是马队正亲自带领的小队,其他清军士兵也注意到了这里表演的这一幕,心中又是激动,又是羡慕,“小马,还有吗?” “没了这都是我们头儿辛辛苦苦自己做出来的,想要啊,让你们队正自己做去” 周围响起一片笑骂声,“娘的,有什么了不起,等战斗结束了,我们也自己做好稀罕吗?” 片刻之后,战斗再一次打响,隆隆的枪弹撞击响彻大地,清军借着已经笼罩了大地的夜的掩护,开始攻击,马队正带着自己的四十几个弟兄,一溜烟的冲到楼前三五十米的距离,在路边的隐蔽处卧倒下来,从腰间抽出火榴弹,拉着抛出去,隆隆巨震中,烟雾腾空而起,然后又是一通猛烈的快突击,卧倒 “头儿,我看差不多了应该能把火榴弹打进去了”马队正身边的士兵说道,“要不要试一试?” 马队正目测了一下距离,也感觉有了一些把握,回头大喝一声,“掩护我”趁着士兵猛烈突击开枪的瞬间,取出绑缚着火榴弹的木条塞进枪管,单膝跪倒,由同伴拉燃引信,手指扣动扳机 带着一溜火焰的木条凌空飞出去,正撞在府治大厅门前的一颗立柱上,碎石纷飞,烟雾弥漫,火榴弹炸出一个寸许宽的凹痕,却没有伤到敌人马队正心中叹息,这种方法虽然很好用,又减少了己方的伤亡,但木条本身太轻,一旦飞出去,落点根本不是自己能够掌握的,未免遗憾,“再来再来一次” 这一次终于起作用了,木条带着火榴弹直直的从早已经被炸毁的大门飞进去,轰然一声巨震“好”众人齐声叫好,这还是针对府治大厅开战以来,极少有的一次能够落点准确的爆炸呢 清军士气大振,多的小队围拢过来,为这支小分队承担起火力掩护的职责,手中有这种式武器的小分队士兵心中这份骄傲就不必提了各自把绑着火榴弹的木条塞进枪管,对准一楼的大厅开始猛烈的发 马队正一人之力也不过修剪出二十余根木条,运用到这样的战场未免杯水车薪,但引起的效果却是革命的,守卫在楼内的日军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弄得慌了手脚:清军明明没有攻过来,怎么火榴弹先扔进来呢?而且,准头还好得出奇 来自一楼的日军火力为之一窒,而此时,小分队的武器也已经告罄,马队正第一个大喝一声,“弟兄们,冲进去” 第59节 最长的一昼夜(8) 冲进府治大厅,里面一片黑暗的环境让清军士兵顿感无所适从,马队正手一举,先原地蹲了下来,等眼睛逐渐适应了里面的黑暗,这才游目四望,打量楼中的环境,迎面是楼梯,转角处的一面墙上到处是枪孔,隐约可以看见外面,再向上是一片黑洞洞,不知道隐藏着多少日军在内(本最章节) 楼下的走廊向两侧延伸,同样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暗,楼上和一楼两边的走廊中还在回响着激烈的枪声,日军似乎还不知道一楼的大厅已经失守,还在拼命抵抗着“头儿,咱们往哪边走?” 马队正回身看看,除了自己带着的小队之外,还有同营的一个姓刘的队正带领的七十余人,多的人却给楼上几层敌军猛烈的反击留在楼外了,“老刘,你怎么说?” “好不容易进来了,就得杀个够本”刘队正低声说道,“我看,就先从一楼解决起你带人从左边走,我带人从右边走谁先打光了敌人,谁跟进到对方身后,帮助料理其余的,怎么样?” “就按你说的”马队正回身招呼,“弟兄们,和我从左边走” 刘队正带人顺着走廊向右潜行,走廊的墙壁上也到处都是弹孔,把脸贴到墙上,顺着弹孔望进去,隐约可以看见数名日军正趴在窗台上,猛烈的向外击,是不是只有这几个人,还是有多的人在埋?因为角度的问题看不清楚 刘队正回身看看,“别都跟着我,继续向前,这么多人能挤得开吗?” 士兵呲牙一笑,洁白的牙齿在黑暗中闪过炫目的光泽,七十余人学着队正的样子散分开来,以三五人为一个单位抱着步枪,蹲在房门两侧,刘队正见队伍已经展开,猛然大喝一声,抬脚踢开房门正在背对着他们开枪击的日军还不及转过身来,就给一梭子子弹打得血肉模糊“突突突突” 刘队正眼睛一瞟,身体立刻蹲低,枪口向上扬起,‘突突突突’四发子弹从不同立场的军人的枪口中同时击发,日军一个军曹扔掉步枪手捂住喉咙,大股大股的鲜血从指缝中奔流而出,他的嗓子里哼唧的几声,随即扑倒在地 刘队正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好险啊转身看去,自己的一个兄弟给军曹的步枪子弹击中胸膛把他搂在怀中的同伴绝望的抬起头,向他摇摇头,“头儿,” “别哭大丈夫马革裹尸……”刘队正心中一酸,下面的话也说不下去了 这片刻之间,队中的其他兄弟有样学样,撞、踹、踢开房门,各自一通扫,快解决战斗清军的伤亡极小,只有跟在刘队正身边的这个叫小刘的士兵阵亡,其他人连油皮也没有蹭破一点儿 刘队正周围巡视一圈,确认已经再无敌人这才一摆手,“走回援老马那边” 等他们回到大楼的中厅,左边的走廊中黑影曈曈,是马队正带着人也折返回来,“伤亡怎么样?” “有一个兄弟不幸了”刘队正回答,“你那边呢?” “还好,都全须全影的带出来了”马队正微笑点头,“趁热打铁,我们上楼?” 刘队正伸手一拉,拦住了小马,“小马”他说,“这次拿下大楼,是你马兄弟的功劳,任谁也抢不去的,接下去的战斗,不如就让哥哥我先兄弟一步?” 小马心中感动老刘这话表面上是争功,实际上是要以自己的队伍承担大的风险,这种以下攻上的作战方式最是危险,旁的不必提,只是楼上抛下来的火榴弹,就是下面的人很难抵抗的,搞不好死伤会很大,“刘哥?” “行了看看你带着的那点儿人,够人家喝一壶了吗?别争了” “那好,不过等上三楼的时候,得我带人先冲” “行咱们哥俩一人一层,谁也别争,谁也别抢”老六憨憨一笑,手脚麻利的换上一排弹夹,用力一挥手,踩着脚下的瓦砾、石块走上楼梯队中的士兵分成两列,跟在主官身后,身体紧贴着楼梯左右两边,尽量放轻脚步,向上行去 走上转角处的平台,上面突然出现几个日军的身影——日军也发现了一楼战斗位置的不同寻常处,但还没有以为是清军已经进大楼,派人下楼查看,不料正和小心翼翼的登楼的清军打了个碰面刘队正手疾%%,抬手积弊了一个,另外两个大叫一声,转身就跑,嘴里用日语哇啦哇啦的大叫起来 偷袭不成,即刻改为明攻这是刘队正事先早已经打定了的主意,“弟兄们,冲上去” 一步跨过两三级台阶,身体已经站在二楼的地面上,这里和一楼的结构完全一样,同样的延伸向两边的走廊,一队人冲上来的时候,两侧的房门内不知道冲出多少日军,却给清军的一通子弹都打得立刻缩了回去 “小马带人上来” 马队正不敢怠慢,领人冲上楼,“怎么样?” “给敌人发现了”刘队正匆匆解释,“不过看势头不利,又都缩回到屋中去了” “那您说怎么办?还是和楼下一样吗?” 刘队正正要说话,听楼下大厅中脚步声响起,同时响起的还有中国人喊话的声音,不用问,一楼二楼的火力点暂时失去了作用,给了己方后续部队以可乘之机,多的人已经冲进来了两个人都是面带喜,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的人越多越好 “楼下的,二楼有自己弟兄,都上来” 轰隆轰隆的脚步声不绝于耳,清军的人数多得在二楼的门厅位置都站不开了,足有三个连队之多,但不是先头部队所属的三营和五营,而是吉尔托阿和鲍起豹的七营和九营的人,虽不同属,但也是战友,“好小子你今天真是出尽了风头了连两位军门大人都知道有你这一号了等着立功” 小马嘿嘿笑着挠了挠头,“这不全靠一点儿小聪明吗?和几位哥哥实打实的功劳可没法比啊” 这番话说得众人心眼里熨帖般的满足,各自微笑了起来,“行了,都别白呼了”刘队正说道“接下来的战斗该怎么个打法?天可越来越黑了我听管带杜大人说,小日本肚子里没憋着好屁还打算趁着夜里,偷袭劫营呢” “你他娘的评听多了?还劫营?”众人一片笑骂 “真的,”小马也在一边说道,“管带大人说过,尽可能快一点解决楼内的敌人然后……” “然后怎么着?” “今天晚上怕是谁也不要想睡一个囫囵觉,得防着小日本点儿” “那就甭客气啦”七营一个姓高的队正说道,“你们兄弟两个的人都辛苦了,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们哥几个总得漂漂亮亮的,别让人看了七营和九营的笑话对不对,弟兄们?” “对”士兵们嘻嘻哈哈的答应着,完全不把即将到来的战斗放在心上似的 “二楼交给老张的人,老刘小马,你们两个火力支援;我和老郑、老滑一起带人往三楼上去”高队正几句话的功夫做出了战术安排,见众人并无异议,点了点头,“都小心一点,别到了这会儿,再出什么狗屁事” 说完这些,他用力挥手“弟兄们,和我冲上去” 夜愈加深沉笼罩了鹤冈府的上空,十五的月亮虽然又大又圆但终于还是照不进这矗立如同猛兽的大楼之内,密集的枪声在半密闭的环境中显得猛烈而刺耳,把人声完全压盖了下去 “突突突突突突突”楼下传来激烈的枪声和爆炸声,让上井三四觉得一阵哆嗦自己带领一个大队的士兵已经坚守大楼过三个小时了,560人说起来很不少,但分配到包括楼顶在内的五层岗位上,每一层也不过一百多人,根本抵御不住清军一轮又一轮的进攻——难道是中国人猜到了己方的作战意图了?否则的话,何以夜幕低垂还不放松进攻的步伐? “不会的”上井三四摇摇头,抛开这个胡的念头,这个计划是日本军部的绝密指令,一个大队中也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连作战参谋都没有传达,中国人怎么会知道的? “少佐阁下,中国人已经攻上三楼了” “让田中君带预备队,准备作战”这时候的上井三四已经没有了能够逃脱生天的念头,他唯一想的,就是尽可能把战斗的时间延长,最好能够延长到己方的增援部队赶到,要是那样的话,即使自己战死了,也有无数的中国人陪自己一起下地狱 田中队长领命而行,带领自己所属的二十五个人从作战室出发,走到四楼楼梯口,下面的战斗还在进行,不时传来己方和敌方士兵的怒吼、惨叫,可知战斗正在激烈忽然听声音就在不远,顺着楼梯的缝隙向下看去,正有几个清军士兵顺着楼梯正准备向上爬来,“攻击攻击” 田中大喝一声,先取出火榴弹,拉燃引信,抛了下去,对方眼见势头不好,掉头欲跑,却晚了一步,还不及冲到楼下,炸弹炸开,巨大的气浪和弹片裹挟着烟雾,几个清军士兵如同在背后被人猛推了一记似的,身体凌空飞起,重重的撞在三楼的墙面上,再落地时,身体萎顿成一团,眼见是不活了 田中用力把手臂向下一拉,做了个庆祝的动作,“好” 第60节 最长的一昼夜(9) 七营的高队正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随便的把打散的头发用一根绳子扎起来,虽然在战斗中拖着这么一根长辫子很碍事,但任何人也从来不敢、以至根本不曾想过要剪掉它——留在脑后的这根发辫是大清衣食文化的意味,剪掉了它就有不臣之心,一旦事发,以至有灭族之祸哩所以,明知道讨厌,也只好忍耐了 身边跟随的弟兄已经折损了四成有余,剩下的不到六十人也大多带伤,即便身体完好的,也是一脸疲惫,手扶着墙壁,连站都要站不稳了高队正知道,这是饿的弟兄们从中午过后,几近多半天的时间,连口水也没有顾得上喝呢 他身为一队主官,和弟兄们生死与共,心里这份心疼就不用提了,“弟兄们,都累了?” “…………”无人答声,但脸上的苦笑却是很明显的 “不满你们说,我也累累也还罢了,最主要的是,渴得人难受不过,绿营兄弟,受国恩深重,朝廷待我等不薄,我们老百姓,没的什么可报答的,只有把这条烂命拼上,也好让小日本知道知道,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 “对让小日本见识见识,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 “和这群杂碎拼了” 绿营士兵多是贫苦出身,大都没有读过什么,给队正一番话说得热血沸腾,嘴巴里的焦渴感也没有那么强烈了,“等一会儿攻下这层楼,咱们先他娘的灌个水饱儿,然后再上楼去,把狗崽子们一个一个全都突突了” 众人咧开大嘴憨笑起来,听队长说的话,倒似乎眼前的敌人都不成气候似的高队正满意的点点头,转身面对着走廊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子弹飞出枪管时的火光隐约闪现,“你们的弟兄们正在浴血奋战,你们还要在这里等着吗?” 战斗进行到晚上过八点钟,终究处理了三楼以下的全部敌人日军的防守愈见薄弱,清军趁着黑夜多的人涌入楼中,三楼之下火把突突燃烧,把原本阴暗的楼层照得一片明亮 三、五、七、九四营所属的士兵暂时退下休整,担任打扫战场,并乘机休息、进用一些食水最后一层楼的任务,交给了胡原图和陈少奇统率的六营和八营来执行,这两个营是刚刚结束了府城内左路突破的战斗之后,在府治大厅和众人汇合的,日军在城中左路没有埋伏太多人,所以他们两个营的丧失最小基本上还算是满员装备 两营士兵领命而动,在一阵猛烈的枪弹发射之后,第一和第二联队的二百人开始冒着从楼上同样猛烈发射下来枪弹强行登楼,子弹的撞击声、士兵的惨嚎声响彻楼中在这四面皆是一片黑暗的环境中增添了邪恶和冷峻的气味 到达楼梯拐角处之前的二十余级台阶的最最要命的,清军士兵的步枪和火榴弹完全不能给敌军形成伤害,这也是无计可施,唯有用士兵的生命来填补的一段旅程,三五个士兵打着滚从石阶上摔下,连中弹带摔伤,等到了平地,给战友拉开到安全地带的时候身上、头上的鲜血已经把军服染成了一片恶心的乌黑色 还在楼梯的半途浴血奋战的士兵徒劳的把枪口指向头顶,从楼梯的缝隙向上扫4∴8065这种开枪的方法自然不可能击伤敌人,好在清军的目的也并不在此只需能够突破眼前这最致命的一段阶梯,能够站到楼梯的拐角处,就算是取得了初步的成功 阶梯的数目并不很多,但道路狭窄,清军人数虽然多,一时间也不可能全部压上去,这种添油战术又处理不掉身在上风的日军士兵,情况一时间危殆到了极致第二连队组织的又一次进攻也给日军打退了回来,三十几个人无不带伤,狼狈的逃回楼下,鲍起豹、陈少奇等人互相看看,都是一筹莫展“怎么办?谁能想到好的办法?小马?”吉尔托阿大声呼唤,把个正在将干粮送进嘴巴,还不及下咽的马队正几乎活活憋死 “在……在” “干什么呢?”吉尔托阿好笑的瞪了他一眼,“你小子心思活泛,你说说,有什么好办法没有?” “这,没有”小马苦笑着,“您拿卑职当诸葛亮了?” 即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众人还是给他的调皮话逗得展颜一笑,“是不是战斗结束了?笑得这么高兴?” 众人一愣,回身看去,竟是张运兰和成祥联袂从楼下走上,“见过大人” “都免了”成平和张运兰也顾不得询问,一前一后的走到楼梯口,向上面探头看看,一片黑漆麻乌,什么也看不见,楼上的日军为了防止给清军提供射击的照明,把所有的烛火都熄灭了 “情况怎么样?” “敌暗我明,而且我们又是仰攻,弟兄们死伤很惨重”吉尔托阿代替大家注释道,“要是有炮火支援一下就好了,哪怕把这四层楼变成三层楼呢?也好过就这么干耗着” 成平和张运兰浅笑起来,“别气馁,这几个小时的攻击不是也很有效果吗?现在这一栋楼中,也只有这第四层还有敌军的反击,从楼顶到其他地方的敌人,不是都给消灭了吗?再坚持坚持,日本人也快坚持不住了” 小马一愣,从大帅的口中他听出了什么,认真想想,却又觉得不可琢磨,他年轻人脑筋灵活,眼珠一转,看没有人注意到自己,转身下楼而去快步出了大楼,抬头看看楼顶,日军的防守岗位已经全部清空——在这样黑暗一片的夜里,再留下人守卫此处也没有意义了——日军的指挥官大约就是这样想的? 他用力一跺脚,转身又跑回楼上,“大人,大人卑职想到办法了” 成祥正在和吉尔托阿等人商议下一步的对策,给这样的声音吓了一跳,“这是谁啊?这么不懂规矩?” “大人,这是卑职麾下的一个队正姓马”鲍起豹为他注释,“哦,大人,第一个把火榴弹绑缚在木条上,用子弹发射出去的就是他” “啊?”成祥也知道这件事,惊讶的张开了嘴巴“就是他啊?” 起豹以有这样的下属也觉得非常骄傲,向小马招招手,让他走近一点,“你刚才说想到办法了?是什么办法?” “卑职刚才下去看了看,敌军已经把楼顶上的驻军撤下不如我们想个办法爬到楼上,从楼顶进攻” 他只说到一半,众人便听明白了,但自己所处的是三楼,距离楼顶还有一层楼有余的距离,怎么爬上去呢?“这……卑职没想好” 虽然他的设想并不完善但无疑提供了一条可行之计,成祥亲身带人,进到走廊中的一处房屋,到窗边探头向上看去有三五米的距离就是楼顶,“我试一试” “大人,怎么能让您亲身上阵呢?这么多弟兄们……” “去取一盘绳子来,还有,你们谁身上带着攮子了?给我?” “我带着呢”吉尔托阿和陈少奇各自取的攮子,递了过去 “你们还不知道?我当年在内务府当差的时候,第一次见皇上是在京城外三十里的潞河驿,天气炎热树上知了吵得皇上不得安寝,肃大人命我带着几个人上树去摘知了……”成祥一边给大家讲述当年的荣光,一边脱下外面套着的公服里面是一袭贴身的月白色小衣,‘呸呸’他用力朝手心吐了两个吐沫,把取来的绳子斜跨在肩上,双手一撑窗台,站了上去,拿一把攮子,向墙面的缝隙处戳了几下,看灰尘扑簌簌落下,心中有数,用力向内一chā刀身平面朝天,深深地chā入缝隙之中 张运兰探身向外,不错眼珠的盯着他,“小成,你行不行啊?” 成祥也不理他,以双手的食指chā入墙体上的弹孔,身体一飘,落到了外面,靠攮子横在墙面上的刀身作为暂时的着力点,用另一柄刀在头顶处摸索顷刻,嗤的一声,也chā了进去 下面的人看得清清楚楚,无不为成祥捏一把冷汗,从这里掉下去或者不会摔死,但摔断几根骨头却是轻而易举的也不知道他是发了什么疯,非得出这个风头? 成祥也是有苦自知,这一次渡海而来的众多兵士中,以山西兵为主,山东兵为辅,恰恰战场拼死作战的,都是山西籍的士兵,这不能不让人觉得是身为主官的自己在厚此薄彼,而实际上,这也确实是冤枉了他 张运兰在从威海港到此的一路上都在和自己请战,希望让山西士兵打头阵,他实在是碍不过情面,也便答应了下来,谁知道战事进展得相当不利,有心把几个营的山东兵调上来,张运兰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这怎么行?难道要我们山西兵弄得不死不活的退下去吗?这不行好坏都由我的人顶上,最多,等打过这一仗之后,再让山东的弟兄们跟上来” 成祥无言以对,张运兰的话虽然有失偏颇,但并非无理,战斗进行得七七八八,这时候互换主战部队,很容易给人留下抢功劳的感觉,他是一军统帅,要是落这么一个骂名,今后就不必再想在人前抬起头来了 至于今天晚上的主动登顶,一则是他有这样的信心和能力,第二也是想让这些大头兵看看,成祥也不是仅仅靠着皇上的赏识和肃大人的提拔走到今天的位置上来的但等身体悬出墙外,成祥立刻感觉到了问题的严峻:可能是做提督太久了?身体疏于锻炼,早不复当年之勇,还不及动作,手臂就已经一片酸胀,用来稳固身体的手指和一条站在刀身上的腿是簌簌发抖,汗水顺着衣服小溪般流淌,要是一个不稳,自己就要出大丑 一念至此,成祥要紧牙关,一只手抓住身体上方的刀柄,用尽全力,以单臂做了一个标准的引体向上,另外一只手臂已经抓住了楼顶的房檐,到了这一步,接下去的就简单得多了他狠狠地吸了几口气,翻身上楼,左右打量一番,凉风习习,并无日军的踪影 把绳子找到一个稳固之地栓好,向下一甩,秃噜噜一声响,绳子悬垂到地,不一会儿的功夫,一个人爬了上来,竟然是张运兰“你怎么也跟上来了?” 张运兰背着两支步枪,随手交给他一支,又递过来几个弹夹和几枚火榴弹,呲牙一乐,“怎么,就许你上来?” 成祥一笑,也不和他斗嘴,走到房檐边上探头看看,这一会儿的功夫,又有几个人顺着绳子攀爬而上,张运兰数一数人数,觉得差不多了,再多人上来也没什么用,举步到了楼顶通往下面的铁门处,伸手一拉,门从里面锁上了 这也难不住大家,解下几枚火榴弹绑在铁门的扶手处,他正欲拉燃引信,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大人?您看远处?” 张运兰给吓了一跳,顺着士兵手指的方向看去,月光如水下,却看不见有什么异常,“你他娘的激毛子喊什么?” 士兵给他打得一缩脖子,冤枉的分辨,“不是啊,大人,卑职真的看见好像有火光闪了一下,这会儿怎么没有了?” 成祥心中一惊,难道是日军的增援部队已经到了?来得这么快吗?他顾不得多想,走到楼顶的房檐处,向下看去,正好有人探头上来,和他四目相对,“让人递一个望远镜上来” 把望远镜用绳子系好,上面一拉,拿在手中,成祥趴在房檐的边上,用力瞪大眼睛,向远处看去模模糊糊中,确实有一队人正在向这边做急行军相互距离很远,实在看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人,但为数不少是能够肯定的,至于距离,应该是在十公里左右 “日军的增援部队果然到了”成祥把望远镜递给张运兰,语飞快的说道,“得尽快处理楼内的敌人,然后命令各营做好战斗准备今天晚上,怕是就今天晚上了” “该死卵朝上”张运兰也看见了,喃喃的骂了一句,“你躲开点,我把门炸开先” 拉燃引信,众人向后一躲,“轰隆”一声巨响,铁门被炸得四分五裂,几个人毫不停顿,先拉开饥渴火榴弹的引信,顺着洞开的大门扔了进去,几声爆炸巨响之后,张运兰第一个跃了进去,也不必分什么有人没人,先是一梭子子弹打出去,“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 同时口中大吼了一声,“下面的,快点上来” 成祥带人跟在他身后,六七支步枪同时扫射,具体打到了那里和打到了谁都无暇细故,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先把手中的子弹打出去再说. 第61节 最长的一昼夜(10) 第61节最长的一昼夜(10)—— 解决了府治大厅中的敌人,成祥看看怀表,八点二十五分,“快!派人到城东的驻地,命令洪福赶紧带重枪营到楼前布置防线。*.*” “大人?” “日军的增援部队马上就到。快去,快去!” 鲍起豹惊讶的张开了嘴巴,“这么快就到了?”回身吩咐一声,“让弟兄们再辛苦辛苦,把这股增援的鬼子打退了,老子请他们喝酒。” 清军士兵好不容易解决了最后一股敌人,只以为能得到休整的机会,谁知道还要作战?挣扎着酸疼的身躯爬起来,拎起步枪,开始向楼下集合,为了防止为日军的枪炮所伤,全军一概实行灯火管制,黑洞洞的府治大厅前的空地上一团模糊,不时传来队正焦急的叫喊,“小周,你跑到哪去了?你个该死的!” “九营四队,集合!” “集合,都到我这里来。” 一片嘈杂声中,清军士兵各自找到自己的主官,在楼前列队站好,“二、三、五、七、八、营到城中左翼布置;一、四、六、九营在府治大厅前构筑防线;洪福带领的山东四营各分出两营在左翼和中路展开布防!” 成祥站在府治大厅的台阶上,快速发布作战命令,“等日军到来的时候,集中火力给我猛轰!另外,这一次作战是我绿营军士登陆日本之后的第一战,较诸今天白天怕更要激烈得多,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我和张军门就呆在府治大厅中,全盘指挥;若是有谁的阵地放进来一个敌人。我就从队正杀起!有一个是一个,绝不手软!” “都下去准备吧。”张运兰给鲍起豹几个人使了个眼色,轻拉了拉成祥的衣角,“大帅。我们进去吧。” 看着两位主官转身入内,吉尔托阿狠狠地在地上啐了一口,“装什么大爷派头?”回头骂道,“都动起来,你们这群懒骨头!” 清军开始拖着疲惫的身躯整理和购置防御工事,片刻之后。从身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还有人用山东话大声呼喝,“都闪开,都给老子闪开。”众人回头看去,是刚刚从后续部队调上来的山东四营赶过来了。 和山西兵比较起来,他们这一天的工作太轻松了,只是负责接管友军攻占后却不及占领的阵地。搬抬伤员,处理死者,一直到晚上,才得到前进的命令。 正在弯腰忙碌的清军辛苦了一天,到晚间还得不到休息,心中正在不满,听新上来的友军言行如此无礼,都有些按捺不住了。“你们喊什么?我们不也是在干活呢吗?” “老子们是奉命帮着你们来固守阵地的!别他娘的不识好歹。” 这句话立刻引起了众怒,几个山西兵一把扔掉铁锨,身体贴近。“你说什么?什么叫不识好歹?**!要不是老子带人在前线厮杀了一天,你们就这么轻轻松松的穿城而过?说我们不知好歹,我看,倒是你们山东兵都是一群白眼狼才是!” “你***说什么?”洪福是山东绿营济南府镇标第一营的一营管带,此次领兵是以他所在的济南府镇标第一营统属的四个营的部队来参战的,身为第一营的管带,自问有为己方战士出头的责任,因此。他第一个走了出来,“詹顺奇,你想干什么?” 詹顺奇借着月色扫视了他几眼,“你不就是山东洪福吗?”他不屑的撇撇嘴,“做过武举人怎么了?想和兄弟试吧试吧?” 洪福身为一军之长。如何肯在这时候丢了面子,把腰中的配枪取下。交给身边的亲卫,“做过武举人是没什么了不起,但对付你,还不成问题!” 詹顺奇也不含糊,同样把辫子在头顶一盘,两个人四臂齐伸,就要当场比武,“你们在干什么?”楼上已经没有了窗框的窗口边探出成祥的头来,向下看了一眼,“你们……你们这一对混账!” 他的头在窗口一闪而没,不一会儿的功夫,一楼的大厅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成祥怒不可遏的叫喊,“执法队!” 洪福暗道不好,不会这么严重吧?不过是军中比武,也用得着执法队吗? 成祥几步冲出大楼,用手一指洪福,“把他押下去,即刻执行军法!” “大帅,我冤枉啊?卑职又没有犯错,怎么……” “放屁!”成祥冲到他身前,扬手就是一个嘴巴,“你没有犯军法?你身为一军之长,不知道依靠这仅有的时间带领弟兄们构筑工事,反而为一己之私,挑斗友军!到时候要是耽误了抗敌大计,是你扛还是我扛?仅凭这一点,就足够杀了你的头。” 洪福是武举人出身,一身非常刚猛的功夫,面对像成祥这样的对手,一巴掌就可以把他打个半死,但上下尊卑森严,不要说是动手,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说!“大人,这不是卑职的错,詹大人言语不逊,卑职才和他理论的。” “理论?你凭什么和人家理论?詹顺奇、吉尔托阿、鲍起豹的部队都是有功之军,今天一天的时候,人家冲锋陷阵,浴血搏杀,死亡了多少人?受伤了多少人?你呢?你又做了什么?” 洪福心中委屈,这又不是自己想在后面畏缩避战的,不是大人您的安排吗?但眼下这样的话是怎么也不敢出口,只得唯唯诺诺的低头,“是卑职错了,大帅您别生气。” “和你生气?凭你也配!执法队!把洪福绑了!” 詹顺奇左右看看,张运兰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始终没有露面,自知此时非自己出面不可了,“大帅,卑职和洪大人是在闹着玩儿呢!怎么能就为了这一点小事,伤了我绿营弟兄的和气?您就不要为此事动怒了吧?” 说着话,他向鲍起豹和吉尔托阿拱拱手。“二位管带大人,也给洪大人求求情吧?” 鲍、吉两个纷纷求情,成祥这才勉强点点头,“你放聪明点!别整天硬着个脑袋。横冲直撞;到时候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是,是,是。卑职都记下了。” “还有,你不配做一营管带,我降你两级,改为一队队正!由你的副手担任营中管带!”成祥挥挥手。斥退了洪福,“赶紧,带着你的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经过这一番折冲,山东兵的气焰彻底被打压了下去,两省士兵各自忙着自己的,谁也不再多说话。 这一次从山东渡海而来的绿营四营中,有两个营配备了320挺金陵、安庆火器局新进制造的重装快枪。这是咸丰十一年在俄属鄂木斯克镇中担任阻击敌军作用的摇柄式快枪的改进装置,射速达到每分钟近100发,同时装有三脚架、钢制挡板和可以装卸式的轮车,运输起来相当方便。唯一的缺点就是这种武器的自重太大,每一支枪都超过70公斤,用于攻击作战不太适宜,但用来提供火力支援和固守阵地,绝对是无尚利器。 每一支重装机枪配备三名枪手。一人担任机枪手,另外两个人担任弹药输送,可以保证其源源不断的实施火力打击。同时。这种枪标准配备了六箱子弹,合计是两千四百发!当年这种枪刚刚被生产出来的时候,安庆火器局进行过一番实验:以一颗合抱粗的大树为目标,进行定点打击,结果,只用了两分半钟,发射了136发子弹,就将这棵树从中央部分打断! 把重机枪架设完毕。打开一个弹箱,取出子弹挂好,合上扳机,这支枪就处于待发的状态下了。机枪手满意的拍了拍黑黝黝的枪身,“看看小日本有多大操性!能突破老子的防线。把头拿下来给他们当球踢。” “听见了吗?山东人就知道胡咧咧,还把头给人家?真要是给人家突破了防线。你倒是想不给?!”在他们身边不远处,一个山西籍的士兵回头放肆的取笑道。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可以让身后的山东兵听见。有心过于和对方争吵,心中有不敢:连洪老大都吃了排头,自己充什么能耐梗?万一惹怒了上面的人,他还有詹大人、鲍大人给求情,自己一个小兵,谁来给自己挡灾?他假作没有听见,低头忙碌起来。 忽然,一声尖锐的呼啸传入耳中,小兵一惊抬头,猛的从后面扑上去,把身后正要挺身站起来的几个山东兵扑到在地,“卧倒!” 三个机枪手还没有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呢,就给战友扑到在地,“你他娘的……” “轰!”的一声炮弹巨响,在清军的阵地中炸出一团耀眼的火光!几个刚刚从后面调上来的山东兵躲闪不及,瞬间为气浪卷起,不知道抛到那里去了! 几个人觉得后背一阵疼痛,被炸上天的碎石瓦砾雨点般落下,砸在众人身上、头上,用手摸摸,还有一些温热,等看清楚了,居然是一支被炸断的手臂,“啊!”士兵浑身颤抖着,把断臂向一边一扔,“谢谢……你啊。” 那个机枪手快速的爬起身子,一推自己的战友,“快点到你的岗位上去。” “别!”山西兵立刻阻止,“日本人的炮击还没有结束呢!这会儿过去,不是找死吗?” 这片刻之间,日军已经通过炸弹爆炸的闪光搞清楚了敌军的坐落方位,修正过射击诸元之后的炮弹,落点又疾又准,清军阵地到处都是火光、到处都是烟雾,到处都是弹坑,到处都是漫天洒落的鲜血和士兵的残肢。 “现在怎么办?”山东兵大都是第一次上战场,给敌军的炸弹炸得失去了主张,情不自禁的问身边的山西战友,“就这么挨打吗?” “等炮击缓一缓了,各自找隐蔽地点!然后等炮击停止,再进入战斗位置!” “好!”士兵答应着,回头看去,“哎呦,我的枪啊!” 一轮又一轮的炮击之下,清军阵地上刚刚布置好的重机枪都炸成了一堆残渣,只剩下一个钢制挡板斜斜的倚靠在碎石堆边,三脚架和枪身都给掀了起来,那已经挂好的子弹带更是被甩得如同一条金黄色的死蛇一般,随意的掉落在地面上。幸好,炸弹没有直接落在子弹上,否则,引起殉爆就危呼殆矣了! “别……过去!”老兵徒劳的趴在地上,望着士兵前去要收拾阵地的举动,无奈的摇摇头,伸手把另外两个人按在身边,“别动,他想找死,你们也和他一起去吗?” 第62节 最长的一昼夜(11) 第62节最长的一昼夜(11) (这一节的文字会把日本陆军的由来和主要兵役建制的情况做一番说明,文中所引用的,多是历史资料,不过因为故事内容的需要,把时间进行了修改) 日军这一次从县治山形府、酒田、腾岛、朝日、温海五地以及鹤冈府自有的部队,合计超过一万三千大关。本章由为您提供]在这一万三千人中,有一个旅团,两个骑兵大队,一个炮兵联队、一个辎重兵大队还有一个工兵大队;合计是6122人。 除了这些隶属于第二镇台师团的正规作战部队之外,还有专门从酒田征调过来的屯田兵——这是日军仿效中国地方警备部队创立的特殊组织,有必要解释一下。 日本的陆军分作四种,分别是常备军,服役三年,在营维持平时兵力;第一后备军,服役二年,每年回营集训一次,战时补充兵力;第二后备军,服役二年,专心从事家业,全国总动员时的预备兵力;最后一个是国民军,所有17—40岁的男子,全国总动员时负责内部守备。结束常备军服役者,规定先编入第一后备军,再编入第二后备军。 到咸丰二十八年,中日战起,日本对征兵令也作了变更。将第一、第二后备役改称为预备军与后备军,服役时间也各自延长到三年与四年。 咸丰二十三年(明治六年)的时候,日本陆军部开拓次官黑田清隆向政fu提出建议书,强调编练兼顾北方防备与开拓的屯田兵。到明治于七年六月,任命黑田为陆军中将,同年十月又制订了《屯田兵条例》。 屯田兵是作为宪兵使用的,使其站在军事警察官的立场解决与外国人的纠纷,同时在有事之际,让其作为士兵担当防卫事务。明治八年在宫城、青森、酒田三县,将士民198户,男女共计965名组织起来,各自迁移到驻地的新筑兵营内,这是首批屯田兵。 屯田兵以二百至二百四十户作为一个兵村,组成一个中队;二至四一个兵村组成一个大队。这一次从酒田征调而来的,就是屯田兵,总数超过7,000人。这些人的作战经验或者不及正规的整编师团,但常年受训,能力同样不容小觑。 从山形、酒田等地增援鹤冈府的日军,本来是可以更早一点到达交战区域的,不过因为鹤冈府邻海而建,每年到了夏季雨水不断,道路泥泞难行,而日军所携带的炮车又从来都是分量沉重,经常是两侧的轱辘陷进泥里,要十数人乃至数十人一起动手,把它搬抬出来,这样一来,行军速度自然大受影响。 等行进到距离城中心的府治大厅还有三公里处的时候,日军停止脚步,开始进行短暂的休整,为最后一鼓作气攻进城中心做准备;日军士兵,特别是从山形县县治山形府赶到此处的士兵有903人,这些人长途奔袭,早已经累得不chéng人形,身上的军服为雨水、汗水几度打湿,又几度被身体上的温度蒸干,衣领、袖口等处都是干涩而磨得人皮肤火辣辣疼痛的盐粒,真恨不得就此把衣服脱下来,找一个地方认真的洗的澡——那得是多么舒服的一回事啊? 四条隆歌看看天sè,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天空中的一片乌云遮蔽了十五明亮的月亮,大地更是漆黑一片,而为了达到隐蔽的作用,日军更是不能点亮照明之物,幸好鹤冈府是自己的驻地,对于这里的环境,小部分日军都很熟悉,甚至可以闭着眼走路,yīn暗的天sè,还不会成为己方的障碍。首发 “等一会儿再向前推行一公里,命令高垣君布置炮兵阵地。” “是的,少将阁下。”作战参谋点头答应,转身下去找炮兵联队联队长高垣润一传达命令去了。 四条隆歌举起望远镜,向城中遥望着,清军的阵地前,有星星点点的光芒在闪动,他看得出来,清军正在布置防御战线,但出现在视界中的清军人数很少,更多的人还是隐藏在黑暗之中,“希望这一次的作战能够顺利进行吧。” 他心中如是想着,“即便能够在今天晚上的战斗中消灭了中国人又能如何?中国人的军舰还停泊在城西之外的海面上,敌人大可以躲回到船上去,到那时,自己就只有望洋兴叹了!真是搞不明白,怎么海军就会输得这么快,这么急呢?真是一群蠢猪!” “少将阁下,炮兵已经出发了。”刚才的参谋又转了回来,“高垣君说,再有三十分钟的时间,就可以完成部署。” “我们过去吧,”四条隆歌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让他和城宝君做好准备,炮击停止,立刻进攻。” “哈!”参谋双手按在双tuǐ的外侧,恭恭敬敬的鞠躬行礼,起身跟上几步,又低声说道,“阁下,不如先让古门君代替……?” “不需要。” 这一次,参谋不敢再劝,紧闭起嘴巴,快步跟上了主官的步伐。 九点三十六分,在炮击进行了四十五分钟之后,陆军步兵开始前突,清军的阵地前到处都是燃起的火头,为他们的进军提供了最好的指引,日军第二镇台第二旅团的第一步兵联队、一个工兵大队再加上两个来自酒田城的屯田兵大队共计4129人端着步枪,开始沿城市中央主路和左侧辅路向城中的清军发起第一bō次的进攻。 清军的两个重机枪营的320tǐng重机枪中,有近200tǐng都在日军的第一轮炮击中被摧毁殆尽,人员的伤亡虽不很严重,但很多机枪手在战斗开始的一瞬间才发现,自己手中竟然连一支枪都没有,“我们……怎么办啊?” “趴下!”趴在街上阻击敌军的同伴一把把同伴拉低,“找死吗?” “我们……我们没有枪!” “啊?”士兵在战场上却没有枪,简直比光着身子站在冬天的雪夜中更惨,除了重机枪营的士兵之外,其他人也都是人手一支枪,哪里来的富裕给他们?“管带?管带?”老兵回身大喊,然后一推士兵的肩头,“去,到管带大人那里去,看看他那里有没有?” “哦,哦!”初上战场,全无经验的小兵甚至连最起码的规避动作都忘记了,腰一伸,站了起来,身边子弹啾啾飞过,总算他命大,没有击中,吓得忙又蹲了下来,这一次记得了,猫着身子,一步一步挪开了战场。 四营的一个姓于的队正使劲聚起眼神,向宽阔的街对面望去,周围太黑了,在这样的条件下作战,简直就是受罪,他从腰间抽出一枚火榴弹,拉燃抛出去,轰然炸开,借着爆炸的闪光,面前空空dàngdàng,根本连日本人的影子都没有,刚才的子弹是从哪里打来的呢? 他琢磨了一下,“小胡?小郑?” “是,于头儿?” “总这么mō黑打不行,趁着这会儿日本人还没上来,你们上前面去,看看能不能点起一堆火来?” 个年轻人答应一声,“头儿,拿什么点火啊?” “用木头呗!日本人的房子都是木头的,你们两个人过去,把街边的房子都给我点着了!” “是!”胡、郑二人领命而去,各自带着几名弟兄分左右而行,不一会儿的功夫,两侧的民居燃起了火头,迎着吹拂的海风,火苗烧透屋顶,噼啪的爆裂声和空气被燃起发出的呼呼声距离得老远都听得见。 “做得好。”于队正大声赞美着,“头儿,有敌人上来了!” 于队正抬头看去,果然,日军本意的偷袭清军,最起码也要尽量接近敌军之后再发起冲锋,不料对方点起大火,这一来行踪暴lù,对方的指挥官也是当机立断之辈,改偷袭为明攻!战刀挥处,日军同样放低身段,端着步枪一边发shè着,一边向前发起了冲锋。 “等一等,再等一等。”于队正的手举在空中,却并不落下,直到刚才出去执行任务的两支小队安全返回,这才大喝一声,“开枪!” 一声令下,守卫在左侧辅路上的清军三个营的士兵同时开火,“通通通通通通通!米口径的重机枪子弹声震四方,不但压盖住了快发步枪的子弹撞击声,甚至连火榴弹爆炸的声音也为其遮掩了下去。 这种武器的优势在守卫阵地的时候显lù无疑,每一颗子弹shè出去,都如同是一面鼓被重重的敲响,而子弹的效果也更是骇人听闻——从任何地方打进去,都会留下一个标准的圆孔,再发shè出来的时候,却是碗口大的一个窟窿,若是得不到救治的话,用不到数分钟,伤者就会因为流血过多而送命。 而且,这种大口径枪弹的威力带着硕大的动能,人类的身体根本不能抵御,子弹击中人体之后,会把人的躯体凌空带起,抛shè到一边! 明亮的火光中,日军士兵的死伤非常惨重,十分钟的战斗过去,始终未能取得尺寸之进,反而在抛下一二百具尸体之后,仓皇撤出了战斗。 民居中的火势越烧越猛,而且绵延不绝,正在向着远处连成一片火海,透过火光,可以清晰的看见日军的行动,有那聪明的日本军官,已经开始命令士兵推倒房舍,阻止火势蔓延了。 一旦失去了火光的照明,只怕又会恢复到最开始阶段的那种不利的局面,张文明和陈少奇呆呆的坐在阵地后面的隐蔽处,“现在距离天亮还早着呢,要是日军继续趁黑夜进军,怎么办?” “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硬顶住,希望到天亮,能够进行反击吧?”陈少奇觉得脸上发凉,用手mō了一把,“真他娘的糟糕,下雨了!” 夏夜的雨水来得非常急,似乎只是在一瞬间,倾盆大雨从天而降,这场雨来得真叫大!漆黑一片的夜里,闷雷一溜一溜的滚过,裹挟着大片的水huā,像一片海龙王的狂飙,将天地席卷而过,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辨不清房屋街衢! 鹤冈府的地势是东高西低,这样大的夜雨,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街面上简直像要发大水似的,雨水汇聚成河,从清军士兵的身下流淌而过,至于那燃起的火苗,也是越来越小,越来越暗,终归于无形,只有燃烧得不充分的木料,在雨雾中冒出阵阵白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糊的味道。 “要是不打仗的话,不如找一块皂角,大家洗个澡也不错!”张文明略向后仰起头,把头上的大帽子中积存的雨水放掉,大声说道。 陈少奇哑然失笑,“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张文明苦笑摇头,“要不你说怎么办呢?” “咔嚓!”一声炸响,一道闪电划破天际,有清军士兵大吼一声,“弟兄们,小日本又攻上来了!打啊!” …… 第63节 最长的一昼夜(12) 第一卷]第63节最长的一昼夜(12)—— 第63节最长的一昼夜(12) 重机枪怒吼发出的巨大声响,成祥和张运兰听得清清楚楚,二人站在府治大厅的楼顶上,冒着倾盆大雨观战,“天是越来越黑了,也不知道这场雨要下到几时才算完?” “夏天的雨下不长,”成祥微笑着说道,府治大厅虽然地处高位,可以把下面的战场看得很清楚,但众人也不敢大意,要是给敌人发现,轰上几炮过来,自己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所以,两个人的亲兵一再相劝,让二位主官尽快到楼下去,奈何这两个人也是犟脾气,怎么也不肯依从,亲兵只好随他们去了。 “而且,有了这场雨,倒也未必是坏事。您想,日本人趁黑夜进攻,所占者唯有地理熟悉这一条,天时不利是对敌对我一同此理的;只要这场雨下得足够大,足够久,最好能够下到明天早上,等天亮了,就是日本人的末日到了!” “希望如你所想吧?”张运兰回身问道,“弟兄们的伤亡怎么样?” “请大人放心,比今天白天我们进攻,敌人防守的时候要好得多。听各营报上来的数字说,张大人他们那边只有四十几人伤亡,鲍大人这边也是差不多。” “嗯,你下去告诉各营管带,让他们尽量小心,把眼睛都瞪大一点,还有,随时注意警戒。” “是。” 中国人能够想到的,日本人也能够想到,日军的两次冲锋都给清军打退,两处阵地死伤人数超过500,却没有取得任何的效果,不得不让四条隆歌眉头紧锁,“阁下,是不是炮兵和步兵协同作战?再向前突击一次?” “没有很大的作用。炮火延展射击,总也有一个限度,更不用提这些炮弹……”四条隆歌摇摇头,他有心想说,这些炮弹恐怕还要留待天明,战事逆转时候使用,但这样的话未免太过自屈,倒似乎是身为主将的自己,铁定认为今天晚上的战斗解决不下来似的。因此闭口不谈。 “命令各队挑选敢死队,看看能不能从右路突击进去。”四条隆歌这样吩咐,“最好能够贴近一点,牵制住清军的火力,这样的话应该能起到效果。” “是!”参谋点头答应,冒雨出发。 半个小时之后,410人组织起的敢死队整装待发了,四条隆歌从人前走过,眼神一飘,队首是一个眉目清秀,面容俊逸的年轻人,两个人目光相碰触,谁也没有说话,仿佛不认识彼此一般,错开了眼神。 四条隆歌举起右手,恭恭敬敬的敬了个军礼,“皇国存亡,在此一战!我在这里,等候你们的好消息!希望你们能够杀身成仁,上报皇恩!” “杀身成仁,上报皇恩!” 410人组成的敢死队顶着大雨从战斗队伍中脱离出来,借着不时划过天空的闪电照明,小心翼翼的贴近到鹤冈府的右路,这里是一条水流非常湍急的河流,再加上雨水的汇入,更是声若雷鸣,一泻千里。河上原本有桥,为了防止为中国人所使用,在清军登陆前,就已经被四条隆歌下令炸断了。但眼下轮到自己人使用,却也成了天然的障碍。 敢死队为首的是两个人,一个叫四条龟太郎,一个叫池部绢,都是年纪在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四条是步兵联队的一个少佐;而池部绢是工兵大队的少佐,两个人官级相同,年纪相近,虽然不是同一兵种,但同在第二镇台所属师团,也是关系很好的朋友。 池部绢为人诙谐,爱开玩笑,偏生四条是个冷面家伙,便经常和他说笑,似乎不把对方逗笑就不甘心似的,“喂!四条君,刚才少将阁下经过你身边的时候,还很注意的看了你一眼,你们两个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嗯!说到这个,你也姓四条呢?” “说什么蠢话?你知道师团中有多少姓四条的吗?不少于30个!难道都是和旅团长阁下认识的吗?” “喂,听人说,旅团长阁下也是苗字令之后才有的现在的名字,你说,是不是他爱打麻将,胡四条胡得大,所以起了这么个名字?” 苗字令是明治三年颁行全国的一道太政令。所谓苗字,就是姓。 在日本,除了武士和公家这两种人家之外,百姓是没有姓氏的,这实在是一种又奇怪又好笑的情况——试想一下,在一个有200人组成的村民集会上,喊一声太郎,就站起来180人,这算什么事? 于是,到了明明治三年,政fǔ下令,全民自行取姓,而且作为正式的国家行政命令来实行,农村的百姓到村长那里,报上自己所取的姓氏;而城市的百姓,则要到附近的寺庙中,向方丈报备——不去的要法办! 日本人大多没有很多的文化(这种情况要到真实历史中的黄海海战之后,获得中国两亿两白银的赔偿,国家才开始有钱大力兴办教育),很多人不识字,被政fǔ逼得没有办法,只好以田地所取的,有以物所取的,有以景致所取的,还有以自己维持生计的手段起姓氏的(这里举两个例子,一个是日本前首相犬养毅,可知祖上是养狗的;还有一个是《名侦探柯南》中的服部平次,从他的姓氏可知,祖上是从事服装行业的)。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人想不出合适的姓氏,没有办法,只好胡起乱起。弄得到了今天,日本人的姓氏(单指姓氏),就超过30万! 四条龟太郎黑白分明的眸子瞪得滴溜圆,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白痴!”他说,“旅团长阁下是武士家庭,不知道不要胡说!” “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吗?”池部绢和他说笑惯了,也不把他的正颜厉色当回事,“喂,到河边了。” 从河岸的一边缓缓下水,河水的流速非常快,日军士兵以三十个人为一组,腰间缠上绳索,向对岸武装泅渡,这绝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尤其是担任先锋的第一个人,他的任务是游过对岸之后,把绳索系好缚牢,给后面的战友提供助力。同时还得担任临时的警戒任务。一旦给清军发现,河岸另外一边的人还能有逃脱的机会,而这个人绝对是有死无生的亡命之旅! 日军的210分作七组,七个人分批下水,巨大的水流立刻把几个人冲向下游,岸上的战友紧紧地拉住绳索,然后缓慢放开,让队友带着绳子向对岸游去。 清军在白天战斗的时候也已经查看过此处的地势,以其水流湍急,河道情况不明为由,放弃了从该处进攻府治大厅的打算,在占领目的地之后,成祥倒也没有放松警惕,派吉尔托阿所属的七营担任警卫任务,但这种警卫,不过是掩人耳目的。雨下得这么大,河水的奔流声怒吼如牛,不要说日本人不会从这里渡河,就是他们想渡河,也不可能做得到不是? 因此,派驻河岸边的清军一个连队的士兵根本都没有向河中看一眼的心思,抱着步枪,躲在府治大厅楼下的阴影里避雨,口中聊着天,叼着旱烟,撇着旱船,早把自己的任务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日军七个人终于靠近对面的岸边,从水中探头出来向岸上看去,平滑的角度让他们根本看不清对岸敌人的态势,但没有人防守是可以肯定的,从水中上岸,带着身后的绳子爬上斜坡,这回可以看见了,大楼的阴影中,有星火点点,忽明忽暗,还有人说话的声音。 为首的一个日军军曹打了个手势,带领六名同伴退了下去,“怎么办?要不要就这样冲上去?” “不!”军曹摇摇头,“那不是我们的作战目的。此处不大可以进行登岸作战,改变位置,向下游去!” “诶?” “你们从这里向下游走,我游回去!”军曹下达完命令,像一尾大鱼般的潜回水中,向对岸游去。 等这剩余的六名军曹向下游前进了近二百米的时候,身上的绳子到头了,看看距离,也差不多了,就着岸边的一棵树把绳子系好打结,用力抖了几下。彼此谁也看不见谁,但通过绳子的震动,可知已经绑缚牢固,日军的敢死队顺着绳子泅渡过河,刚才那个来往两次的军曹却不在其中,问一问原因,才知道池部绢和四条疼惜他的劳累,把他留在对岸了。 四条等人把身上的武器整理好,顺着城中被炸得到处是焦土的小路摸黑前行,按照池部绢和四条的估计,此处的横向距离应该是在己方当初设定的第二道防线和府治大厅之间的区域,听外面街上枪炮声响个不停,也不知道这是己方的第几次进攻了。更加不知道战况进展如何? 借着枪口喷出子弹的极微弱的闪光,四条和池部绢带领敢死队出现在鹤冈府通衢大街的阴影处,从暗处探头向东看去,府治大厅的四层高楼就在面前不到四十米处,在大楼的脚下,是清军战士购置的三层防御阵线,最后一道距离他们所在的地方不足十米!四条几乎可以很清晰的看见清军战士紧张而忙碌的身影,正在不停的搬走伤员,抬来子弹。 他回头和池部绢商议了几句,“怎么样?干不干?” “你说呢?”池部绢呲牙一笑,露出洁白而整齐的牙齿,说完一句话,当先走了出去,一面走,一面把手中的步枪顶上了子弹。 清军做梦也没有想到敌人会上演突袭的一出好戏,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前面,即便有人听见身后的动静,也以为是友军上来了。不料听人一声大吼,百数十支步枪同时开火!“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 清军士兵大多是背后中弹,身体重重前突,趴在自己所属的阵地上,手脚挣扎了一会儿,便即毙命! 两个连队的士兵中,有人手疾眼快,知道背后来敌,转身欲起,但日军此次挑选的敢死队成员,都是身手敏捷之辈,不等敌人的身体转过来,枪口一转,一枪将其击毙,“怎么……回……” 大多数清军士兵甚至还不及搞清楚这一切到底是如何发生的,便为黑暗所笼罩!更要命的是,战场枪弹喷射如火,在他们之前的友军士兵都不及回头看上一眼,对于自己战场之后的战友的遭遇,一无所知! 解决掉眼前的敌人,四条简直不敢置信自己有这样的好运气,中国人真是蠢猪!他在心里喃喃的骂了一句,蹲下身子,把一个清军机枪手的尸体推开,双手扶住重机枪的枪柄,离得近了,还能感觉到枪管散发出来的热气,“也不知道这支枪下,有多少日本人的生命丧失了!这一次,让你们尝尝味道吧!” 他向身边的一个士兵招招手,示意对方来担任给自己装填子弹的工作,随即枪口向上,打了一记点射,“通通!” 感受过重机枪的作用力,四条龟太郎心中有数,侧脸看去,池部绢也同样蹲在一台重机枪的身前,和他一样的操起了枪柄,两个人相视一笑,对着第二道防线上正在埋头射击的清军士兵扣动了扳机,“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 重机枪的威力果然不凡,打日本人时好使,打中国人同样有着无与伦比的效果,子弹洞穿士兵的身躯,把他们的尸体打得来回乱撞,有幸挨上一发子弹而毙命的还能保留住一条囫囵尸身,有身中多弹的,竟变成了一滩碎肉! 带队担任阻击任务的一个队正心中一惊,回身大骂,“你是瞎子……” 又是一通子弹射来,把他的尸体放倒在阵地前,“不好!有敌人摸进来了!”清军终于发现了异常,四散呼喊起来,“日本人摸进来……了!” 百十余清军守阵地的士兵,几乎都是在第一时间就被原本属于自己部队的武器夺去了生命,鲜血为雨水冲散,倒下去就再无声息了。四条龟太郎看看眼前已经没有了敌人,放开在雨水的冲刷下冒出腾腾热气的重机枪,捡起自己的步枪,大喝一声,“走!到前面去!” …… 第64节 最长的一昼夜(13) 第一卷]第64节最长的一昼夜(13)—— 第64节最长的一昼夜(13) 日军小分队气势如虹,一直攻击到第三道防线之前,才受到清军有效的阻止,情势如此不利的情况下,四条和池部两个人也并不惊惶,他们知道,只要坚持过最艰难的五分钟时间,只等己方的战友发现这里的情况,就会大举进攻,到时候,情况必然逆转! 日军士兵也确实注意到了发生在清军阵地后方的变故,很显然,敢死队的成员已经在敌后建功,眼下要做的,就是要快速的支援他们!而在指挥官四条隆歌,却另有一桩担心的事情:担任敢死队队长的四条龟太郎,是他的儿子! 这件事在军中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平日父子相见,也从来不会以超过上下级关系的语句互相问候,只有在回到东京的家中的时候,才会恢复正常的家庭关系,这一次儿子主动请缨,担任突击任务,四条隆歌心中大大的为有子如此而骄傲的同时,身为人父的一颗挂念的心思,却是自他们出发之后,便一直提到了嗓子眼。 眼见敌军后方战火初起,四条隆歌命令一声,“全军出击!一定要乘机拿下中国人的阵地!”同时命令,“让督战队准备作战,有任何转向后退的,立刻开枪射杀!” 日军在各自军曹的带领下开始奋勇突击,手中端着步枪,喉咙中发出狼嚎一般的嘶吼,冒着清军的子弹向前进攻,和刚才的作战比较起来,清军的防线却开始变得越发凌乱,更多一部分人要回身对抗从身后进攻的日军,抵抗的火力愈见薄弱,“快!到防线后面去,命令二营和三营……” 重机枪猛烈的怒吼,把正在布置任务的清军队正一枪放倒,后背开出一个拳头大的血洞,他在地上来回爬了几步,不再动弹——日军的目的性非常明确,专门射杀在清军中有官职的将领——剩下的一些小兵,没有了系统的指挥,更加不再话下。 从敢死队攻占、消灭了第二道防线上的清军之后,有六名队正被日本人以这种方法射杀,而这种战法也确实收到了效果,士兵经常是端着步枪茫然莫辩,甚至不知道该向后打还是向前打! 一颗火榴弹从空中飞过,在第二道阵线中爆炸,几个日军敢死队队员重伤倒地,雪雪呼痛,这还是战斗开始以来,第一次给敌方造成的伤害哩。 四条把手中的火榴弹扔出去,飞快的从腰间又抽出一颗,照例拉燃引信,抛射出去,“高木?你带一队人从正面冲过去,尽快解决面前的敌人!池部君,……” 话没有说完,一颗子弹飞来,正击中四条的肩膀,把他未尽的话语从中截断,“哎呦!” “怎么了?”池部扔下重机枪,一个鱼跃蹿了过来,“四条君,没什么吧?” “没事。”这颗子弹幸好不是重机枪发射出来的,不会形成致命伤,四条快速的处理一下,推开池部绢,停止了身体,“快点,继续开枪!不能给中国人缓过神来!” “哈!”接替四条的士兵蹲到重机枪岗位上,双手扶住枪柄,按动扳机,机枪再度怒吼起来。 从清军正前方进攻的敌军越来越逼近战线,清军的防守受两面攻击,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防御,到夜里的十一点一刻钟的时候,府治大厅前临街的阵线,终于为敌军所攻破,但还不等日军欢呼雀跃着攻进府治大厅,从左路方向传来的子弹撞击声和重机枪的轰鸣声,让他们同样陷入了比敌人更大的麻烦中! 日军从中路进攻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但左路进攻的敌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们要面对的是清军有四个营的兵士组成的防线,其中还有将近60挺重机枪构建成的火力网,这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抗衡的,日军连续组织了四次进攻,都无功而返。在这最后一次发起的总攻击阶段,也是把主要精力和战斗人员放在了中路突破上,左路只派遣酒田屯田兵担任佯攻——四条隆歌的计划是,在中路攻击得手之后,转向以人数的优势,从后方绕行到敌军后路,消灭这一股残敌。 防守左路的鲍起豹、吉尔托阿、詹顺奇、陈少奇等部也完全没有料到敌军会从身后摸进来,两地虽然都是清军所守,但彼此之间的直线距离有三五百米之多,加之战场混乱,枪声震耳,也不会听出来友军的另外一方,正在遭遇着什么样的突击。 但事情有所转机是发生在日军攻占第二道防线的时候,清军士兵被打得抱头鼠窜,不分东西南北的一通瞎跑,等到听身后没有了枪声,几个人站住脚步,惊魂未定的向左右看去,这几个幸运儿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逃出了火线,置身在四周一片安静而黑暗的环境中,“这是哪里啊?” “我……也不知道。” “我,”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怯生生的响起,“我们不如点个火看看吧?” “**!啪!”这是一声被人打中身体某个部分发出的声响,“你糊涂啦?还不知道日本人在哪儿呢,你就点火?你想找死就说话!” “算了,老项……也不是故意的嘛。” “你也闭嘴!”刚才打人、骂人的家伙似乎是个长官,脾气极大,“没问你你少说话。” 黑暗中又恢复了宁静,只有身后的左前方有枪声阵阵传来,过了一会儿,那个挨打的家伙又出声了,“徐头儿,不能就这样干等着啊,是不是回去看看?” 被叫做徐头儿的是个队正,有心想答一句,‘要去你去,老子不去’的话,但到了嘴边又变了,“我们这几个熊人过去顶什么用?顺着枪声走!找五营他们的人去!”一边说着话,他的思路逐渐清晰起来,“得赶紧过去,这边的事情,怕还没有几个人知道呢!” 众人顺着枪声的指引前进,路上跌跌撞撞,终于出现在五营的守卫阵地后,眼前见到友军,众人心中欢喜,也忘记了忌讳,几步冲过去,“弟兄们?” 清军士兵正在全神贯注的对敌作战,从身后响起的呼唤简直要把人的汗毛都吓得竖起来了!一个平时素来毛躁的士兵回身就是一枪!子弹从跑过来的一个士兵的头顶上打过,在他光秃秃的头皮上划出一道血槽,“哎呦!” “是自己人!别开枪!”高队正吼了一嗓子,摆手示意弟兄们稍安勿躁,自己起身迎了上来,“从哪里过来的?” 被友军误伤的倒霉蛋正是那个徐头儿,手捂着伤口,疼得呲牙咧嘴,“我是三营第二连队的队正,我叫徐光。出事了!” 他的两句话根本全无关联,最后一声大吼更是让人心中一颤,“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小日本摸进来了,兄弟固守的防线已经被他们给攻破了!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 小马大大的一愣,“怎么回事?你别着急,慢点说。”不等他开口,又拉住他的胳膊,“走,和我去找几位大人去说!” 听徐光说完,鲍起豹第一个站了起来,“我带人过去。” 吉尔托阿跟着他起身,却拦住了他的动作,“等一等。”他说,“老鲍,你急什么?情况不明,你上去不也是要吃亏的吗?” “那就不管了?敌军趁势进攻怎么办?凭那三个营的弟兄们,能守得住阵地吗?到时候,连两位军门都要跟着一起……” “我不是说不去,但先得商量商量办法,我想,日本人也不可能片刻之间就攻上来。”吉尔托阿转头问徐光,“徐兄弟,日本人的突击队有多少人?” “这,卑职没能看清楚,天太黑了,反正很不少,最后一道阵地已经失守,我身边的弟兄们也给他们打死了很多。”徐光急得额头冒汗,这个五营的管带是怎么回事?眼睁睁的看着弟兄们被敌军剿杀也不肯发兵吗? 吉尔托阿想了想,回头问道,“詹大人,张大人,你们怎么说?” “救是一定要救的,不过我想,日本人既然派人到我军阵地后面去,一定还会留有后手,若说只凭这一支小分队就能拿下阵地,也太狂妄了。” “我同意张大人的话,回援之外,更要守护好现在的阵地,不能给日军趁机突破了!” 吉尔托阿等人片言而决,然后快速展开行动,以张文明、周成和鲍起豹二、三、五三营各部回援府治大厅,吉尔托阿、陈少奇的三营和八营留驻防守左路,防止敌军突袭。为了担心在火力上的缺失,又给张文明等人配置了三十五挺重机枪。 千余名清军士兵在黑暗中起身,沿着原路返回到千米之外的己方阵地,还不及走出三百米,就可以听见激烈的枪声和嘶喊声响成一片,间或还有人用日语大呼小叫,说得什么听不明白。 张文明脚下加快,第一个冲过破碎的民居住宅,眼前一阵发黑,让他连站都站不住了!到处都是怒吼的日军士兵,正在对还在战地上负隅顽抗的清军士兵痛下杀手,血淋淋的指挥刀从一个年轻的士兵身上数次的插进又拔出,带出灿烂的血花,受了重伤的士兵双手徒劳的想抓住敌人的刀身,但手指却像是遇热的黄油一般,被快速的切断! 场中站立着的尽是身穿黄色卡其布君父的日军士兵,地上到处是中日两国士兵的尸体和残肢,鲜血顺着雨水哗哗流淌,流向黑暗的角落中。 张文明用力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第一个趴在了满是污水和碎石瓦砾的街面上,粗粝的石块硌得人胸腹一阵疼痛,这会儿却理也不理,回头看去,士兵们都已经在整片黑暗的区域内隐藏下来,面前不远的相对明亮处的日军,可以看得非常清楚。 张文明再确认一遍,重机枪已经架设到位,喉咙中怒吼了一声,“弟兄们,打啊!” …… 第65节 最长的一昼夜(14) 第一卷]第65节最长的一昼夜(14)—— 第65节最长的一昼夜(14) 战场形势瞬间逆转,日军处于光亮的位置,又是千百人聚拢在一起,成为了中**队用来复仇的活靶子,12毫米口径的重机枪子弹甚至可以穿透多人的身体之后,去势方尽,而每每被其击中的,都是打着筋头摔倒在地,这一摔倒,就再也不能凭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了。 甲种师团的作战能力果然不凡,在最初的惊慌过后,日军阵型不乱,迅速卧倒,寻找到身边的隐蔽物,开始组织反击,双方在距离府治大厅前数十米的街道上展开了近距离的厮杀。 清军地处黑暗区,日军只能依靠对方枪口喷射出火光判明方位,而几个领命去要把己方阵地前着火点熄灭的日军士兵,刚刚起身就被子弹打倒在地,挣扎着呼救。 日军的人数非常多,可以说这一次的总突击,四条隆歌把手中的部队都压了上来,而因为视界的原因,清军人数虽多,但聚集在长不过200米,宽不过五十米的区域中,是不可能全部照顾得到日军的整体的,只能是在目光所及的范畴内,打击敌人。好在双方的位置犬牙交错,日军的火炮无用武之地,人数虽然多,但清军的火力点集中在中央区域,也不是日军可以攻破得了的,所以在战斗开始的十分钟之后,双方呈现出胶着状态,谁也奈何不了谁。 四条隆歌正在听取池部绢和四条龟太郎的作战报告,他嘴上不说什么,但心中的那份骄傲无可言喻!这是自己的儿子第一次领兵作战,居然就取得了这么令人振奋的成绩,实在是没有想到!看他一团英武之气的站在自己面前,满意的点点头,“眼下就剩下楼内的敌军指挥部和在左路布防的中**队了?大约还有多少人?” “我们的战事虽然取得了一些进展,但被消灭的只是极少数清军。我和四条君认为,楼内和左路敌军现存的兵员还有不少于4,000人。”池部绢说道,“少将阁下,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开战以来最危险的阶段,一旦等到中国人组织起强效的反击,这些皇国的战士就要面临比刚才面临我们的进攻更加糟糕处境的危险。” 还不及四条隆歌表示自己的赞同,日军尚未组织起正式防线附近的清军阵地前,就响起了爆豆般的枪声,而且是重机枪的轰鸣声——日军受这种武器的伤害最大,因此入耳便知。 “看起来,中国人已经开始组织反击了。”四条隆歌火速下达作战命令,“让中山君和明日君带领部队,冲进府治大厅,一定要在清军突破我军防线之前,拿下府治大厅和里面的清军指挥系统。” “少将阁下,鄙人和四条君请求参加战斗。” “不!”四条隆歌摇摇头,怜惜的看着两个年轻人,“你们暂时退下去,等一会儿有你们参战的时机,但不是现在。” 池部绢虽然不认为自己的身体状态有休整的必要,但长官的命令更不能不遵从,和四条龟太郎同时举手敬礼,二人转身退下。 在府治大厅的门前,日军的两个中队开始组织进攻,中队长是两个少佐,一个叫中山门;一个叫明日朝郎,带领部下向楼内冒死猛冲。 楼内的清军也不示弱,他们已经听见外面响起的枪声,知道是友军赶来支援了,精神更加振奋,熄灭了所有的烛火,对着外面明亮处的人影狠命射击,双方杀得一团热闹, 日军的两次进攻都被敌人打退,中山门和明日朝郎暂时停止攻击,聚在一起商议对策,“……也不知道中国人是怎么攻进去的?” 明日朝郎摘下帽子,拧了一把上面的雨水,重又戴好,“是呢!”他说,“照这样下去,即便进到大厅,我们的人也折损得差不多了。得想个别的办法——要是拖到天亮的话,就对我们太不利了。” “我想……再带人突击一次。”中山门说道,他的眼光四处乱飘,忽然灵机一动,“从窗户进去,你说怎么样?” “诶?这个办法好!”明日朝郎一拍大腿,大声叫好,“从左右两侧的窗户突入进去,那里一定不会有多少人——实际上也不会有太多的空间供多少人集中的。” 两个人草草商定办法,又中山门带人继续在大门前猛冲,明日朝郎带领一部分士兵从左右爬墙进入室内,三面同时发起攻击,最起码能够拿下府治大厅的大厅——只要进到厅中,再向上攻击就容易得多了。 日军士兵一声嘶吼,第三次发起攻击,这一次的攻击力度非常大,二百名战士奋勇争上,顶着清军的子弹拼命前冲。清军守卫大厅的部队是九营部队和一部分士兵刚刚才从被日军突破的阵地上溃逃下来的士兵,手中没有重武器,连火榴弹都很少,更不必提分量沉重的重机枪了。 这种15连发的快装步枪作战威力虽不容小觑,但在面对越来越多的日军一股脑进攻的时候,就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了,子弹口径较小,对人固然能够造成伤害,但在程度上远不及重机枪来得那么立竿见影,后者基本上是挨上一发子弹,立刻就丧失了作战能力,而在步枪来说,却是怎么也没有这样的效果的。更不必提日军豁死作战,对迎面飞来的子弹理也不理造成的心理影响了。 杜鑫远指挥士兵勉强抵抗,一边不时在右侧的走廊中来回走动,“都给我盯紧了,小心别让日本人从窗户爬进来!” “放心吧,老大,小日本想从这里进来,得问问弟兄们答应不答应。” 杜鑫远没时间和他们扯淡,他有心到左侧的走廊中去,但中厅内的战斗进行得正在激烈,根本不容他有穿堂而过的机会,只好暗暗祈祷:希望那边的弟兄们能够多加警惕,别给日本人钻了空子。 在大楼的外面,明日朝郎带领剩余的士兵开始进攻清军从一楼的窗口处把手的阵地,正如他们两个人商议的那样,清军固然也加强了此处的防御力量,但窗口狭小,每一间房屋的面积有限,不可能容许太多的士兵厕身其中,这一来,就给了日军以可乘之机。 明日朝郎的肩头被子弹划过,军服被撕开一道口子,像婴儿的嘴巴一般的伤口处鲜血流淌,他连看也不看一眼,右手的火榴弹精准的从窗口抛进去,轰隆一声大响,里面的五六个清军士兵被炸得非死即伤,明日朝郎抢上一步,想就此入室,但肩上的伤处让他痛得哼唧了一声,又掉了下来。嘴里用母语嘀咕着骂着街。 明日朝郎隐蔽在窗口之下,端起步枪,横向向内扫射了一通,随即向在他身前趴着的士兵打了个呼哨,“喂!快上去!” 士兵不敢怠慢,探头到窗下向上看看,确定清军守兵已经全数战死,这才双手一撑,身体上了窗沿,还不及动作,里面一个受伤的士兵竟然抬起了枪,“砰!”的一声,正中对方的胸膛,日军士兵哎呀一声惨叫,凌空倒了下来。 其他的士兵见势不妙,甚至都不敢往窗沿上窥视,各自蹲在窗根下隐蔽了起来。即便这样也还不够,日军意图为清军识破,士兵们在和对方一墙之隔的窗根下埋伏好,手中拿着火榴弹,拉开引信,顺着窗沿放了下去。 这种方式的杀伤效果无与伦比!清军士兵只觉得后背一阵一阵轰鸣作响,夹杂着日本人临死前的哀嚎,大团的烟雾从窗口飘进来,众人相视一笑。 周成和鲍起豹可以很清晰的看见日军在大楼窗前受阻的战斗过程,为战友叫好的同时,又觉得忧心忡忡,能够打退一次、两次,第三次、第四次又将如何呢?只怕最终的结果还是会为敌军攻进大楼,偏偏这时候他们的增援部队也遇到了很大的麻烦,日军的人数非常多,简直杀不胜杀似的,三十五挺重机枪已经分批更换过一次枪管,而现在,有些已经打成了暗红色,雨水落在其上,蒸出腾腾的水雾。 “这样下去不行,大楼早晚给日本人攻破了?”鲍起豹在周成耳边大声叫喊。 “那你说怎么办?” “只能硬往里面突击了。” “不行!里面太黑,情况一团复杂,搞不好弟兄们还以为我们是日本人呢!到时候死在自己人手里,冤不冤?” “得想个口令。”鲍起豹说道,“我带人冲进去,你们进来的时候想着喊口令,这样就不会误伤了。” “那你这第一次冲进去的怎么办?” “到门口的时候我不会喊吗?”鲍起豹裂开大嘴,笑了一下,又使劲在战友的肩膀拍了拍,“就这样吧!” “那……好吧。”周成果断点头,又拉住了鲍起豹,“先等一等,我带人向前突击一下,给你火力支援!”说完转身,向身后的弟兄们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暂时停止射击,自己则爬了起来,“弟兄们,和我冲啊!” 清军不知道主官心中在想什么,面对这么多的敌人还要逆势进攻吗?但长官都上去了,自己如何能够躲在后面?挺起步枪,猫着腰身开始进攻,“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重机枪在后面进行火力支援,一营的战士猛往前跑,行进不足二十米,周成一个鱼跃趴到,手中的步枪疯狂的鸣叫起来。 日军不想中国人竟然会如此疯狂,被对方的火力压制得头都抬不起来,各自深深地埋低身子,躲避子弹,周成一手开枪,另外一只手向后使劲打着招呼。鲍起豹抓紧这个机会,带领部队一跃而起,口中大声嘶喊,“是自己人,别开枪!”向着府治大厅的方向,为生命做拼尽全力的奔跑! …… 第66节 最长的一昼夜(15) 第一卷]第66节最长的一昼夜(15)—— 第66节最长的一昼夜(15) 杜鑫远听见了鲍起豹等人的呼喊,数百人一起大叫,声震四方,想不听见都是极难,听外面枪炮声、呐喊声、脚步声响成一片,杜鑫远心中苦笑:这样的笨办法,也只有老鲍能想得出来!不过办法虽然笨,却是非常有效果,清军士兵立刻停止了射击,等候友军的到来。 明日朝郎和中山门也听见了对方的呼喊,虽然不明白在喊什么,但这支部队要增援的意图是很明显的,中山门用手一指越跑越近的敌军,命令一声,“打!快打!不能让他们突入到大厅内!” 明日朝郎却更加聪明,听大厅里的枪火已经停止,灵机一动,“跟我来!”带领士兵就要先清军一步进入大厅。 鲍起豹看在眼里,急在心中,一边跑,一边端起枪扫射,口中还不忘记提醒战友,“现在进来的可不是我们!是小日本!” 即便是在这样危急的关头,杜鑫远也忍不住微笑出声,“告诉弟兄们,准备开枪!进来一个打死一个!” 在一片急促的枪声怒吼中,鲍起豹带人冲到了日军的阵地前十五米的距离,手一扬,把已经打光的子弹的步枪向前一丢,一个日军士兵下意识的伸手接过,便在这短短的一瞬间,三颗火榴弹从鲍起豹的手中飞出,在敌军的阵地前炸出灿烂的火花! 炸弹出手,鲍起豹紧跟着趴到在地,从地上抓起一支步枪,突突突的打了机枪,但这种步枪用起来很不趁手,后座力非常大,百忙中低头看看,是日军的制式武器,口中啐了一声,又扔在一边。就这样赤手空拳的爬起来,一个箭步从敌军的阵地前迈过,冲进了大厅。“别开枪,是我!” 清军战士赶忙停止射击,等他跑近了,杜鑫远第一个迎了上去,“怎么样?老鲍,没怎么样吧?” “没事!小日本的子弹还能打中……**!”鲍起豹痛叫一声,身体萎顿而倒,“老鲍,你怎么样?” “真是该死,三十六拜都拜了,就差这一哆嗦了!”鲍起豹满面痛苦之色,手扶着后腰,只觉一片温热,举手看看,满是鲜血,“糟糕!来人,把鲍大人送到楼上去调治!” 清军士兵七手八脚的把鲍起豹抬起来,这一会儿的功夫,后者身上的军服已经完全被鲜血阴湿,声音也再不像刚才那么激昂了,反倒显得有气无力似的,“我的……人呢?” “都没事,都没事!”一个队正弯腰对他说道。平日各军分属不同的长官,当时还觉得这个鲍起豹为人粗野,不值一哂,谁知道到了紧要关头,竟然会为了友军的弟兄如此拼命?这可真是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了。 九营战士无不钦服,“鲍大人,您真是好样儿的!卑职今天算是服了!今后,只要九营有一个弟兄在,您鲍大人说一句话,要是谁敢皱一皱眉头,就是龟孙子!” “放屁!”鲍起豹忍痛笑骂,“你以为凭老子一营管带,就只能管管三营,管不来你们九营的这些王八犊子吗?你这叫顺水人情——你是不是想讨老子的便宜?” 众人轻笑连连,不再和他多说,抬着临时搭成的担架,把他送到楼上,找医官治伤,不提。 鲍起豹虽然大发神勇,把自己这近一营的士兵带进府治大厅,但路上的折损也实在不少,从阵地前出发是400人,冲进大厅而且全须全影的,不足240人。其他的要么负伤,要么死在了行进的路上。 而在杜鑫远看来,这不到300人的加入却如雪中送炭,最起码能够多支撑一段时间。掏出怀表看看,已经是七月十六日的两点零八分,距离天亮还有三个半小时左右。 三个多小时,杜鑫远冷笑几声,凭这楼中的一千三五百人,不知道能不能守得住?他偏头琢磨了一会儿,转身向楼上跑去。 在四楼原本属于上井三四的作战办公室,现在已经改成了清军的临时指挥所,这里原本的窗户为日本人用沙袋堵起,密不透风,室内点着明亮的蜡烛,原本炸得一塌糊涂的环境,满地的尸体都已经被搬抬了出去,屋内唯一属于原来的主人的,只有一张长长的木桌。 “给军门、大帅请安!”杜鑫远几步入内,请下安去。 “起来,敬臣,这是什么时候,还不忘这些虚礼?” “卑职不敢。”杜鑫远恭恭敬敬,照例请了个安,这才站起身来,“都是卑职训教无能,部属操演不利,至有今日之失,此间不提,一等战事停歇,若卑职有幸生还的话,一定亲自向皇上请罪!” 成祥摇头,“现在不必要说这些,若说轻敌大意,倒是我要第一个担责任。”他说,“怎么样,弟兄们伤亡如何?” “还算好。我军如暴虎冯河,日军几番进攻,都被我军杀退了。刚才鲍大人带兵来援,更是让弟兄们士气大振,想来坚持到天明断断没有问题。”杜鑫远解释了几句,又问道,“鲍大人的伤情如何了?” “我还不知道呢,医官正在为他调治。想来是不碍事的吧?” 正说着话,外面走进一个男子,成祥立刻问道,“章医官,鲍大人的伤可要紧吗?” 来人叫章鹏城,是当年在天津设立的医学实业馆的第二期毕业生,是黄宽的学生。当年在天津成立医学实业馆,引起极大的风波,天津百姓听说馆内教授的都是一些用刀箭给病人医治的手段,以为里面从上到下都是一群怪物,从恼怒到辱骂,最后发展成要砸毁医馆,甚至打伤了包括黄宽在内的多人。 这件事引得皇帝震怒,以非刑连续杀了多人,终于把这股邪气压制了下去,但百姓对医馆抱有敌视态度,却是始终如一的。弄得皇帝本来想在其他各省照前例开办医馆的的打算,也不得不为此暂缓进行。 这种情况一直到了咸丰二十一年的对法国海战、陆战之后,得到了彻底的改变——西式医疗技术的使用,在根本上挽救了士兵征战负伤,中医手段救治不及时,即便有一两个懂得手术之法,但人员稀少,缓不济急造成的非战斗减员的情况,只要不是受了致命的伤害,士兵大多能够捡回一条命来——这样口口相传之下,百姓对医馆的态度也从最初的完全的不认同,变成了逐渐接纳——甚至一些毕业的生员,也可以在自己所开的医馆中,接待越来越多的病人了——这在以前是不能想象的! 这一次对日征战,朝廷大举征用各省医学实业馆毕业的生员随同渡海,这些人都是军中的宝贝,比起鲍起豹等人来,更是受到最彻底的保护,旁的人受伤了他们来救,要是他们受伤了,可没有别人能够帮忙哩! 章鹏城是刚刚为鲍起豹手术结束赶过来的,闻言笑了一下,“不碍事!子弹从鲍大人后腰穿进,上腹部打出,流了很多血,但性命断然无碍。” 成祥笑着向章鹏城拱拱手,“辛苦您了。请先下去休息吧?” 等章鹏城转身出去,张运兰向前走了几步,“老杜,日军的伤亡情况怎么样?” “据卑职所知道的,总要在三五千人上下。” “我们的呢?” “也就是在敌军的一半左右。” 张运兰点点头,回头问成祥,“你和焕帅是如何议定的?” 成祥知道,这是在问他作战计划的制定等细节,特别是两军会合的时期,这件事是在北京的时候,报请御前批准的,本来以张运兰的身份和年资也有份与闻,但他为人粗豪,对这样以武将行文职根本不感兴趣,旁人不好强迫,也就算了,“要等到七月二十三日,第二波次的海军舰队把兵员送抵上岸之后,焕帅才会出发,到此处来和我们会和。” “这样也好,省得操心。” 成祥一笑,他明白张运兰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过,对弟兄们可不能这样说,要告诉他们,只要坚持到天亮,援军必至。到时候,就是小日本的末日到了!” 杜鑫远叹了口气,他心中实在不愿意就此欺瞒手下的弟兄们,但也很清楚,有些时候,身为长官的,不得不撒几句谎!“大帅,卑职刚才在想,要是这样久拖下去,弟兄们人困马乏,等到了天亮要是日本人不撤退的话,只怕用不到人家来打,我们自己就扛不住了!弟兄们已经一天一夜没有休息了。” “你想说什么?” “卑职想,不如就此反击!左右是个死,倒要看看,小日本是不是铜浇铁铸的?” 成祥微笑起来,“这番话若是鲍起豹和我说也还罢了,你的性情我知道,最是沉稳不过,怎么也有这么一番激昂之态?” “不是卑职激昂,卑职只是觉得,真要是这样拖下去,于我军太过不利!日本人到底来了多少人我们一无所知,要是人手足够,日军的指挥官又足够聪明的话,就会让士兵轮番休息,此消彼长之下,弟兄们熬到天亮,……只怕连冲锋的力气都没有了!” “……与其如此,还不如就此机会,乘势猛攻,也好过这样坐以待毙!” 成祥手托着腮帮,认真思考,杜鑫远的话很有道理,一天一夜没有得到休息的机会,即便是自己也觉得双目酸涩,浑身难过,更不必提那些征战了一天的战士们了。“张军门,你怎么说?” “这个,让我老张打仗还行,出主意这种事,还是你们来吧。” 成祥和杜鑫远相视而笑,“那好吧,告诉弟兄们认真休息一会儿,到三点三十分的时候,我们主动出击!杀他个片甲不留!” …… 第67节 最长的一昼夜(16) 第一卷]第67节最长的一昼夜(16)—— 第67节最长的一昼夜(16) 命令被逐一传达下去,士兵们抓紧这有可能是人生最后的几个小时的时间轮班休息,说是休息,却是不能睡觉的——都是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又是心理、生理两皆紧张了一天的状态,一睡下去,就休想能够叫得醒! (走笔至此,说几句题外话,这种身体上劳累的状态并不是作者在杜撰,而是事实。九十年代初的时候,一次和同学、朋友骑自行车去北戴河玩,骑到唐山附近的时候,同行的同学中一个平日最称强壮的家伙提议休息,然后一头倒在路边,开始呼呼大睡,任我们几个人怎么叫也是叫不醒——当时都吓坏了,以为出了意外,但他的呼吸很平稳,并无异状。最后没有办法,只好等着他。到第二天一早,这个家伙醒过来,完全不知道情况,才得以继续前行。后来我们大家聊天的时候说起,这可能是太累了。) 战士们怀中抱着步枪,倚靠在墙角,从随身的包裹中取出一些粮食,勉强填饱空空如也的五脏庙,但饥饿容易解决,干渴却更加难受,打了一天的仗,众人的水壶早已经见了底,呆在这楼中,又没有水源,让人焦渴难耐,嗓子眼都要冒烟了。 “头儿,不如和大人说一声,派几个人出去找水?” “到哪里去找?” “楼外不远处就是河!水还不是有的是吗?只要有人拿着水壶出去,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能回来。” 队正姓韩,闻言也有点心动,但大敌当前,现在虽然是不打枪了,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谁发出一点动静,就会让神经绷得死紧的彼此立刻恢复作战状态,这样的险还是不冒的为好;只是……这干渴的感觉,可是真不好受啊!“行吗?” “行,怎么不行?”士兵看出韩队正已经活动了心思,更加你一言我一语的撺掇、怂恿,“不过是出去弄点水回来,又不是打仗,怕什么?” 韩队正偏着头向外看看,杜鑫远不在身边,趁这会儿四周安静,他可能也找地方休息去了,“好!我们走上一遭!快去快回,料想不会有什么问题。” “就是嘛,去去就回来,能有什么问题?”士兵们喜笑颜开,似乎已经把甘甜的河水喝到喉咙中了。 韩队正带着十二个人,从大楼一侧的窗户跳出去,河道就在眼前,四周一片安静,仿佛刚刚平息下来的战斗是发生在另外遥远的地方一样的静谧而安详。 士兵们低低的声音欢呼一声,从河堤顺坡而下,直冲入湍急的河水中,先把全身浸在水里,美美的揉搓着脸颊——娘的!从来不知道水这玩意儿能够给人带来这么大的欢愉呢! 众人也管不得河水干净不干净,咕咚咕咚的灌了一气,直到肚皮溜圆,再也喝不进去了,才把头抬了起来,“真舒服!”只不过,身在战区,不能放声大叫、大笑一场!未免美中不足,甚至这一声叫好,也是尽量压低了嗓门吼出来的。 自己喝饱了,再把数十个行军水壶灌满——这些都是要拿回去,给战友们享用的——众人就待起身折返,忽然,一个士兵用手一指,“头儿,那是什么?” 韩队正几乎被这一声活活吓死!用力给了他一个‘脖溜’,“你***叫唤什么?” “不是,我刚才真的看见那有东西在水里晃荡来着。” “哪儿有?我们怎么看不见?” 士兵挨了打又挨骂,心中委屈,忽然再度用手一指,“看!那不是吗?” 几个人回头看去,果然,水中有东西来回晃动,在水面上还有被风吹落的树叶和杂物,也停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倒似乎是被什么东西阻挡住了一样。韩队正左右看看,确定没有敌人,把水壶放下,“走,我们过去看看!” 等到了近前,这才看清楚,是一条绳子漂浮在水中,两头绑缚在岸边的树上,大约是什么人以此来渡河,之后却忘记取下了。韩队正眼睛一转,“这是日本人留下的!他们可能就是从这里渡河的。这群混账!” “大人,那……怎么办?是不是切断了它?” “不,留着它。”韩队正转身向后,嘴里说道,“把管带大人请过来,看看再说。” 片刻之后,杜鑫远、成祥和张运兰跟在韩队正身后,只带着最少的护卫到了河边,“大人,您看?” 张运兰向河中望一望,点头说道,“没错,就是这玩意!这一定是日本人留下的。” 成祥绕着绑缚绳子的大树来回踱了几步,亮晶晶的眼睛看向杜鑫远,“你怎么说?” “我想,不如就此干上一家伙!也好让日本人知道知道我们的厉害!” 张运兰听不懂他们的哑谜,疑惑的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成祥不理他,又再说道,“干是能干,但危险很大啊。更主要的是,我们都不知道敌军在哪里,怎么办?” “只要在敌军身后点起火来,想来他们也分辨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军心必乱,到时候,这边的战斗就好打得太多太多了。” “嗯,压力也会很大很大。不过值得一试。”成祥手托腮帮,认真思考着,“我亲自带人过河去,是吃肉还是喝汤,就看这一铺了。” “不行,这样的事情怎么能让大帅亲身冒险呢?还是卑职去!”杜鑫远立刻阻止。 “不但我去,还要带上通译,换上军装,打扮成日本人的样子——不是我自夸,我这个人打仗未必比得过张军门,但胜在机敏,能够随机应变,更主要的是……”他笑着摇摇头,“你就不必和我争了。” 张运兰这会儿也大约听出来了,成祥竟然要领兵渡河,反攻敌军?“我说,小成……,呃,大帅,还是不要吧?你得在这里统领全军行动,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可怎么得了?” “不会有什么岔子的。再大的岔子,还能大得过今天晚上的这场战斗吗?不必多说!” 看他摆出大帅的派头,众人不敢再劝。当下又折回到楼内,先从日军士兵的身上扒下军服换上——到处都是死尸,军服太多太多了,虽然上面有不少的弹孔和斑斑血迹,但这一次的行动是在黑夜,不认真观察的话,倒不虞出什么漏洞。 随行的人员经过成祥、张运兰几个人的认真选择,挑出了二十五个人,都是身体完好,无半点伤患的汉子,也让他们换上了日本人的军装;唯一的麻烦是通译——军中带有通译,但这些人都是文弱之辈,听说要执行这样的任务,明知道军令不可违背,还是吓得要当场哭出声来,“大……人,大帅,这……不会太危险了吗?” 成祥知道他们害怕,又不敢说不去,心中好笑,“你放心,只是让你和日本人说话,不会让你做别的,真等打起来了,我们这么多人,一定会保护好你们的;即便日本人要伤害你们,也得把我们都放倒之后——到时候,有那么多弟兄和你们一起上路,你还怕什么?” “那……” “那什么?那个屁!再敢唧唧歪歪,我一枪毙了你。”张运兰在一边啐骂道,“看你那窝窝囊囊的样子,大帅,我看他就是去了,难免也是个软骨头,见到日本人不等人家问就会竹筒倒豆子,干脆现在就毙了他吧?” 众人无不好笑,哪有这样说话的?还不及出发呢,就要先枪毙了自己人? 通译又恨又怕,一个劲的向成祥身后藏,畏畏缩缩的样子,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我……我也没说不去啊?” “你倒是想说?敢说?” “行了。”成祥好说歹说的拦住做势欲动的张运兰,拍了拍通译的肩膀,“去,把军服换了来,我们马上就出发。” 二十七个人换好衣服,整装待发,“大帅,”杜鑫远还想尽最后一点力,不死心的劝道,“还是……” 成祥拦住了他,“我刚才想了想,”他说,“也不必把时间定死,只要等我们那边一打响,日本人一定会乱了方寸,到时候你们这边就开始攻击。吉尔托阿那边也不必通传了,听见枪声,他们知道怎么做的。” “是!”杜鑫远庄重的行了个军礼,“大人,您一路多多小心吧。” 成祥呲牙一笑,“走了!” 二十几个人在夜色的掩护下翻身出了府治大厅,开始向河边运动,顺着日军留下的绳索泅渡过河,向对岸的友军挥手告别,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消失在夜色中。 这一次的行动极其大胆,以不到三十人的小部队攻击敌军的指挥总部,难度可以想见,而讨厌的是,清军不知道日军的指挥部方位,在这黑暗的夜里,只能像盲人瞎马似的乱撞——可以说,行动能够有几成胜算,连成祥自己都不知道。 一面带着队伍向前走,成祥心中一面打着盘算,他不知道敌军的指挥官是谁,但自己也是一方部队的大帅,推己及人,指挥部一定不能距离战场太远,否则的话,就会失去了灵活指挥这一关键性因素;当然,也不能太近,否则就有危险了。 顺着河岸边的通道蜿蜒向东,雨势已经减弱,变成密密的雨丝飘落,为了担心给可能隐藏在暗处的日军看出破绽,队伍故意拿出一副大摇大摆的姿态,却没有人说话,声息皆无的前进,“喂!” 面前突然传来的声音,让众人吓了一跳,纷纷站住脚步,昏暗的光线中,有几个日本兵从暗处站起身来,显然,这是对方安排的暗哨,既然有暗哨,说明自己距离目的地已经不会很远了。 “…………”对面的日本兵说了句什么,成祥自然听不懂,故意微微低头,用力咳嗽了几声。 通译腰间一紧,给人顶了一下。为了担心一旦开枪对战,他给日本人伤害,所以把他安排在队伍的中央,身边都是清军在保护,这一下不知道是来自哪一个战友,在催促他快点说话,“嘶!”他只得鼓起勇气,使劲吸了口气,“刚刚从前面退回来的。大人呢?” “旅团长大人在前面。”天色一片黑暗,帮了清军的大忙——日军岗哨甚至分辨不清声音是谁发出来的!口中随意回答,随即觉得奇怪,“怎么从这里回来?” “嗯,联队长阁下受伤了,刚刚从河边绕回来。” “是吗?伤得严重吗?” 通译忽然不耐烦起来,“你管呢!滚开,白痴!” 成祥虽然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但语气还是能分辨得出来的,听通译突然发怒,他倒吓了一跳,可不要就此惹怒了日本兵吧? 但成祥的担心是多余的,日本人偏偏就吃这一套!那两个士兵立刻变得恭敬起来,嘿声一笑,点头哈腰的闪到一边,通译走到成祥身前,用日语哇啦哇啦的说了一通,随即尽可能的放低声音,“大人,您装受伤。” 成祥不解其意,但知道他有了办法,喉咙中哼唧几声,身体来回摇晃,“喂!”通译回头招呼那两个日军士兵,“过来,扶着大人阁下,到指挥部去!” “这,不行啊,我们还得……” “还得什么?站岗吗?由我们的人接替你们!快!”通译一发怒,日本兵不敢怠慢,把枪在身后一背,跑步过来,扶住了成祥,后者顺势而倒,把身体的重量靠在左边的士兵的肩上。“哎,好沉啊!” 听见同伴的说话,另外一个嘻嘻轻笑起来,成祥不明所以,跟着傻笑两声,随即突然伸出双手,扳住左边日军士兵的脑袋,用力一搅,骨折的声音在夜里是如此清晰,日本兵连哼也没有哼一声,脸孔向着后背的方向,轰然倒地。 第二个见状大惊,正要喊叫,脖子后面一支手臂伸过来,死死的勒住他的脖子,同时,后心一凉,一把尖刀插进去,又快速的拔了出来! 通译还不及为大家解释,两个人已经死了一对儿,急得他又是跺脚又是叹气,“哎呀,怎么都……?你们这是干什么啊?” 成祥眉头一皱,“你说的什么话?刚才是怎么回事?” “我是让他们扶着您,一起回指挥部的!这下可好,连个引路的也没有啦。” 成祥这才明白,不过也怪不得自己,彼此语言不通,甚至都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实话,而且人已经杀了,还能怎么样?只好把两个日军士兵的尸体放在一边的草丛中,继续前行。 …… 第68节 最长的一昼夜(17) 第一卷]第68节最长的一昼夜(17)—— 第68节最长的一昼夜(17) 那个通译经此一事,似乎也有了勇气,向前走出百十步,忽然站住了脚步,“大人,我们得想个办法。” “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们得想个办法,嗯,我是这样琢磨的。要是前面再遇到日本人,我和他们说话不妨,但总得定规一个计划,您是打算就这样一路杀过去,见一个杀一个呢,还是由着他们给我们引路?” 成祥闻言也有点发愣,“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要是想都杀了有都杀了的办法,要想找人引路,有引路的计策。” “能够有人引路自然是极好,但怎么做?” 不及通译说话,队中的韩队正立刻接口,“这还不简单,抓一个问问不就行了吗?” “哦,这可不行!日本人是有了名的抵死不招,耽误时间之外,还有可能给你瞎指一通,到时候你怎么办?” 成祥一摆手,不让韩队正和他斗口,“那你说怎么办?” “我是这样想的,还是照刚才的样子,他们要是没有怀疑的话,大人您就装做受伤,让日本人扶着您前进;要是有了怀疑……” “就一股脑的干掉他们。” “大人说的是。”通译笑着点点头,“不过,得想个口令。这样吧……” 听他说完,成祥满意的点点头,笑着说道,“想不到,你还有这番脑筋呢!看起来,做一个通译是委屈你了。对了,你叫什么?可有字?” “承蒙大人动问,我叫于和,字叫世豪。” “那,世豪,就按照你说的办。”成祥同意了他的计划,又回头问道,“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那就继续前进。” 小小的分队继续前进,行不到三百米,草丛中哗啦一声,有两个身穿防水雨布,手中持枪的士兵霍然而起,“喂?”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于和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喊什么?这是刚刚从前军右翼退下来的第二连队长阁下?旅团长阁下呢?” 这种盛气凌人的作风似乎不像刚才那么好使了,两个士兵耳语了几句,其中一个抬起头来,“你们的证明文件呢?” 于和心中一颤,知道非用绝然手段解决不可了,暗暗为这两个倒霉蛋叹息,粗声粗气的说了一句,“ちょっと待って!(等等)。”转身到了成祥身前,耳语了几句,后者装模作样的哼了一声,从口袋中拿出一件东西,随即回头招呼,“喂!” 他身后的士兵各自上前,却并不把可以用来证明自己身份的文件交到于和手中,而是跟在他身后,向日军暗哨走去,“给你!” 于和把东西向前一递,还不及日本兵拿来观看,已经不露痕迹的围到他们身后的清军士兵一拥而上,这两个士兵只叫出一句,“何ですか?”就再无声息了! 清军战士各自起身,长出了一口气,“喂,他们刚才喊的是什么?” “这是在问‘干什么’?”于和借着昏暗的天色低头看看,两个日本兵趴在那里,还没有死透,手脚一阵一阵的抽搐,也不知道是哪里被刺中了。 “干什么?老子要你的命!”一个士兵啐了一口,恨恨不绝的骂道。 “行了,别废话了。”成祥命令道,“前面应该还有一道暗岗,大家小心一点。” 于和说道,“大人,卑职想,就这样杀过去总不是办法,还是得想个对策,最好能让日本人领着我们前进。” 到了这时候,成祥也觉察出了不对头,自己只有不到三十人,能够掀起多大的风浪?也确实是得想个更稳妥和方便的办法!“你说怎么办吧?” “我想,得委屈大人您一下,由我和一个弟兄扶着您走……” 一倡众诺,众人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竟然还有这样的急智,都微笑起来,“好!就按你说的办!”成祥童心大起,“喂,你们这群混账,还不来搀着本大人阁下我?” 众人嘻嘻哈哈,各自向后躲闪,“才不要哩!大人您身子太重,我们扶不住您。” 说笑几句,成祥不再嬉闹,由于和和韩队正一左一右的扶着他,自己装出一副像喝醉了酒的样子,步履蹒跚着,走在队伍最前面。 一路再无事故,小分队无惊无险的贴近到第三道岗哨身处之前,还不及两个值夜的日军士兵发问,于和先一步说话了,“哎呦,可累死我了!喂,快点过来帮忙啊?没看见长官受伤了?” “哦,哦!”日军士兵怎么也想不到对方会在自己眼睛底下上演这样一出大胆的戏码,把步枪在身后一背,快步跑上来,接替于和和韩队正,扶住了成祥。后者就势歪斜,把身体的重量全部放到左边一个士兵的肩头,“大人,大人?” “大人受伤了,没力气说话。”于和在一边说道,“有什么事就问我吧。哦,旅团长大人在哪里?快点带我们去!” 左边的士兵给成祥压得简直要瘫软下去,嘴里还在嘀咕着,“还是先找人给大人阁下治伤吧?” “先把情报汇报给旅团长阁下!治伤的事情等一会儿再说。”于和的神态很不耐烦,大声催促,“快点,带我们去!” “嗨咿,嗨咿!”士兵不疑有他,扶着成祥在前,于和紧紧跟在后面,韩队正回头给弟兄们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做好战斗准备。 成祥心中砰砰乱跳,这已经是在敌军的指挥总部范围之内了,想到可能被敌人先一步识破,让他心情紧张,两侧的屁股上的肌肉绷得死紧,连走路也变得怪模怪样的了,好在有两个日军士兵搀扶着他,以为他是身体难过,关切的问了一句,“……?” 成祥含糊的点点头,“啊!”了一句,没有说话。 “快点,快点!”于和在后面没口子的催促着,一直到了道路尽头,两个人半抱半扶着成祥坐在一棵树下,挺身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叽哩哇啦的说了几句话,好像是在开玩笑,连于和也跟着轻笑起来,“他们在说什么?”等两个人离开之后,他问于和。 “没什么,只是说您的身子沉重,像大象似的。”于和笑着解释,“另外一个说没有感觉啊?第一个说,废话,他的重量都在我身上,你自然是没有感觉了。” 成祥也觉得好笑,咧开了嘴巴,“那,他们去哪里了?” 于和不再说笑,正色说道,“去通传西山参谋副官去了,旅团长大约也会跟着过来。” “让弟兄们做好一切准备。”成祥抬起头,向周围的战事点点头,取过韩队正递过来的步枪,紧紧地握在手中——这种7.62毫米口径的步枪可以在不到五秒钟的时间内打光一个15发子弹的弹夹,他所要求的,只是这五秒钟! 那两个去通传的士兵找到参谋副官西山,和他说明情况,后者点头表示明白,挥手让他们等待,自己则转身去找四条隆歌。旅团长阁下忙碌了数日,精神虽然亢奋,但身体却实在是支持不住了,听西山的劝告,暂时闭目休息了片刻,听有人在叫自己,立刻睁开了眼睛,“有事?” “是的,阁下,有从前线回来的小分队,说是有重要情报向您汇报。” “知道是什么人吗?” “这,不知道。” 四条隆歌刚刚睡醒,头脑还有一些发木,从行军床上翻身坐起,拿起军服披在肩头,“走,我们去听听,看他们有什么要汇报的。” 两个人丝毫没有多想,一前一后的出了帐篷,跟在两个士兵的身后,向着成祥等人所在的方位走来。借着昏暗的天色,成祥看见有几个人向自己走来,这会也顾不得仔细辨认是不是敌方的旅团长阁下了,握紧了手中的步枪,先一步站了起来。 四条隆歌甚至连贴身的警卫也没有携带,四个人越走越近,在距离还有不到二十米的时候,一个领路的士兵口中惊讶的‘咦?’了一声,低声和身边的同伴开玩笑,“看见了吗?知道旅团长阁下到来,这个家伙的伤似乎也好了呢!” 同行的三个人中,西山参谋副官心中一动,似乎脑中有灵光闪过,再想分辨却又无脉络可循,而且四条隆歌的步伐很大,眼看着已经到了树下的日军的身前。西山一眼看见对面的二十几个日军士兵都手持步枪,而且站立的姿势也很不对头,根本不像是等待向长官汇报情报的那种随意的姿态,反而像是预谋不轨似的,围成一个紧凑的弧面——保持这种姿态有一个极大的好处,就是如果开枪的话,自己人不会为友军所误伤。 这个念头闪过,西山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耳中似乎听见‘咔哒’一声,这是子弹上膛发出的声响!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西山猛冲几步,喉咙中大喝一声,“是敌人!”随即扑到四条隆歌的背上,把他向下一按! 清脆的子弹声就在这宁静的旷野中突如其来的响起,“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那两个倒霉的士兵和西山参谋副官身中数枪,当即倒地,胸前,小腹,四肢多处血流如注,眼见是不活了;四条隆歌给西山冒死抢救,但还是晚了一步,子弹从四条隆歌的头顶打过,带走了他的军帽,在头上留下一条深深的血槽,片刻之间,血流满面,看上去比那三个人更加骇人! 所幸的是,除了这一道伤口之外,四条隆歌没有受到什么更重的伤害,子弹一响,他也瞬间清醒过来,这会儿顾不得别的,手脚使劲,就要向远处奔逃。 “抓住他,一定不能让他跑了!”不等成祥下令,韩队正一个箭步跳出去,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敌人的身后,踩住这个日军长官的后背,正要弯腰去抓,远处一颗子弹飞来,正中他的胸膛。韩队正哎呀一声,仰面摔倒,但还没有就死,伸手拉住四条隆歌的脚踝,使劲往怀里带。后者知道被他抓住的后果如何,用力挣扎,两个人在满是雨水和污泥的地上厮打了起来。 成祥带着人倚靠大树,开始向暗处的敌军射击,又有两个士兵猫着腰快步欺上,也不管自己抓到的是谁,拉住衣领子,不要命的向后就走,“开枪,开枪掩护!”成祥拼命大叫着。 二十五个人手中的步枪猛烈向着敌军枪口反光处发射着子弹,却于形式丝毫无补,日军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旅团长被俘的消息,从三个方向开始发起攻击,看那样子,不把旅团长阁下救回去绝不会收兵,清军小分队的几面接敌,在战斗开始的数分钟之内,就已经坚持不住了。 …… 第69节 最长的一昼夜(18) 第一卷]第69节最长的一昼夜(18)—— 第69节最长的一昼夜(18) 成祥趴在地上,把于和按在自己身边,嘴里呵斥着,“别抬头。”同时翻过身子,脸向着天空,从腰间取出几个弹夹放在手边,又再度趴好,举起步枪向开始舍弃了暗处的位置,向自己这边奔袭过来的日军开枪射击。 那两个前突的士兵对付一个四条隆歌居然非常吃力,不但因为不能打死他,还因为四条隆歌有着一身非常高明的功夫,虽然肩膀和头顶被子弹打伤,影响了他的动作,但仍然不是在这样的危急状态下,心中慌乱的清军士兵能够拿得下来的。 四条隆歌一边和清军战士在泥地中扭打,嗓子里一边怒吼连连,“他在说什么?”成祥低头问于和。 “他……”于和眨眨眼,“他在说‘不用考虑他的安全……’” “不能让他喊下去!”成祥是清军一线部队的指挥官,深知在战场上,像四条隆歌这样的人有着绝对的指挥权限,被俘或者受伤之后,一定会尽全力来抢救,一旦抢救不成,日军就会有第二个人出面,接替他的指挥权——要是到那一步的话,自己就是抓住了他,也没有什么作用了。 想到这里,他拍了拍于和,“自己趴好,别乱动!”随即四肢着地,一溜烟的向前爬了过去。 好不容易接近到三个人身前,他从地上一个鱼跃,重重的把四条隆歌压在身下,只觉得胸腹部位挨了对方几记拳脚,打得痛不可挡,但眼下顾不得这些,挺起一点身体,双手使劲卡住他的脖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尽可能的收紧臂膀。四条隆歌双手被另外两个人按住,反抗无力,不到一会儿的功夫,双眼泛出血丝,眼看着就要给成祥活活掐死了! 好在成祥并不想真要了他的性命,看他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松开手来,拉着他向后退去,“还有老韩呢,把他也带上。” 两个士兵回身去救,等到了他身前才看清楚,韩队正双眼大睁,已经阵亡了。即便人已经死了,也不能落在日本人手中,两个战士拖起韩队正的尸体,把他拉回到树下。先把他的遗体置于一边,解下一件军服盖在脸上,至于收拢,还是等战后再说吧。 四条隆歌经过这一会儿的时间,也逐渐清醒了过来,喉咙中用力喘息着,头微微低下去,给两个士兵背靠着大树,捆住了双手、双脚,“你是谁?叫什么名字?”于和用日语问道。 “…………”四条隆歌抬头看看,理也不理。 成祥也不生气,给于和一努嘴巴,“你告诉他,我是大清山东绿营提督,赏穿黄马褂,加兵部侍郎衔,满洲正红旗佐领门下,这一次对日作战,中路军统帅成祥。” 四条隆歌一愣,他得到过这一次清军统兵大员的情报,也知道成祥是何许人也,但没有想到他会就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怎么了?还是不说吗?难道你连身为武将的自尊都不要了?在敌军的将领向你说出他的身份之后,难道你就这样装作没有听见吗?” 这样的逼问,让四条隆歌没有办法了,正如成祥所说,即便是落在敌人手中,但自己身为武士的自尊和荣誉却不能受到半点玷污的。“我是四条隆歌,日本陆军第二镇台第一旅团的旅团长,少将军衔。” 成祥满意的一笑,向于和说道,“你给日本人喊话,告诉他们,再敢行动的话,我就杀了他们的旅团长!”于和哇啦哇啦的喊了一通,对方自然能听得清楚,果然,枪声逐渐稀落下去,似乎抓人质在手这一招起到效果了。 四条隆歌低垂着头,吃吃一笑,“你笑什么?” 他听不懂中文,但能够猜得出来,语速飞快的说了几句话,于和说道,“他在说,以为抓了他做人质就可以安全了吗?真是可笑!” “这话怎么说?” “日军早有战术部署,当长官不能行使指挥职权的时候,由军中官职最高的一个人自动接任指挥权。而且,他们日本人……”于和干干的咽了口吐沫,继续说道。“他们日本人都是抱定了为皇国牺牲的决心,绝对不会因为身为旅团长的他被俘,而有投鼠忌器之心的。” 成祥却并不惊慌,对方的话不是撒谎,抓住了旅团长也不一定能保证己方可以安全逃离此处,但他所要的目的并在不此,想来这会儿,张运兰等人已经开始行动了吧? 这个念头还没有彻底的闪过,远处已经才传来密麻麻的枪炮声,显见是战斗已经开始了! 成祥带人离开,张运兰二话不说的转回楼内,命人搬了把座椅,在夜空之下安放在楼顶上,自己举起望远镜,向东面眺望,这种等待的心情太难过了,张运兰真恨自己,怎么就不能和成祥再争一争呢?带着弟兄们上阵厮杀,也好过这样干等着着急的好吧?更可恨的是,自己还不会看表!娘的,不会看这玩意儿,带在身上有什么用? 张运兰也不知道第几次拿出怀表,转手向上一递,“现在是几点了?” “两点三十一分。”亲兵说道,不等他再问,又加了一句,“成大帅走了有三十四分钟了。” “小成也是废物,这么久了,一点消息也没有?” “大人,您别担心,大帅为人机警,而且行事稳妥,这一次出其不意,一定能够建功的。” “去你娘的!”张运兰忽然发怒,倒把亲兵吓了一跳,“大人,我怎么了?” “什么都是小成好?老子就不好了?你个白眼狼儿的玩意!” 众人听他孩子般的吃醋,都觉得好笑,张运兰也觉得自己的脾气发得实在是没来由,咧开大嘴憨憨笑了起来。 有人忽然向东方一指,“大人,似乎有动静了?” “哦?”张运兰顾不得多想,抄起望远镜向远处看去,果然,枪火的闪光清晰可见,那边已经交上手了!“弟兄们,抄家伙!和老子冲出去!” “大人,不行啊,您还得……” 张运兰理也不理,用力把亲兵推开,低头下楼,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街,“小成行,我为什么不行?少废话,都跟紧我!” 一溜烟的冲到一楼大厅,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杜鑫远,他快步迎了出来,“怎么了,军门,可是成事了吗?” “现在还不知道,让弟兄们准备,即刻作战!” 不等杜鑫远下达作战命令,士兵们早已经为张运兰的大嗓门吵得休息不得了,自知大战即将打响,各自整理着自己的武器和行装,“等一会儿老子说一声冲,就猛扑出去,给我狠狠的打!谁要是孬种耍滑,后面的督战队眼睛里可不揉沙子!” “是!” 楼中这样的动作,自然也传到外面阴暗处守候的日军耳朵中,他们听不懂中国话,但也能猜得到,敌方似乎要采取某些行动了,身为军曹的长官没口子的呵斥着,催促士兵们起身,准备迎敌作战。 双方的交火可以说是在事先预知的情况下发生的,清军士兵的一个连队从正门冲出,更多的人则是在窗口鱼跃而出,猛烈的子弹撞击声在瞬间响彻大地!“杀小鬼子啊!” 张运兰带领士兵冲在最前面,身后是一个连队的亲兵,端着枪保护着他,周围的子弹如同鸣叫的飞蝗般从身边掠过,不时传来战士的怒吼和呻吟,张运兰脚下不停,手中的步枪更是连连发射——他的个人作战能力非常强,这不但表现在枪法精准,更在于纵高跃低,有着和他的年龄很不相称的灵活。 一梭子子弹打光,他一个俯冲,也不管身下有什么环境,把沉重的身体重重的趴倒,快速的换上一排新弹夹,扬手就是一枪,“突突突!” 阵地前各处的清军闻声而动,他们不知道长官是发了什么疯,居然不等到天明,有友军到来之前就主动攻击? 日军的防守也是丝毫不弱,双方的兵力犬牙交错,杀成了一团乱麻,张运兰对身后阵地上的作战看也不看,带领杜鑫远和鲍起豹的两个营士兵一边向前猛攻,一边大声呼喝,“向前!向前!大帅在敌军阵地内!” 清军士兵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怎么叫大帅在敌人那里?给人家抓去了吗?一定是的!这可得赶紧救出来! 守在两军之间的正是池部绢的部队,其实不能算是镇守,而应该算作是轮换驻地,等候天明发起总攻时刻的到来,但不想后院起火,前面又突然冒出来了敌人的部队,池部绢不知道指挥部方向发生了什么事,有敌人潜入却是可以肯定的。这样的念头让他又惊又怒,更加让人担心的是,日军士兵也为这突然而至的骚乱弄得有些慌乱起来。 “别慌!别慌!”日军事先断没有料到会有这样一出戏码,此处是清军攻击力量不及之处,日军也并不想破坏,因此,是城中建筑、房舍依然保存完好的地区,更主要的是,并没有例如战壕、工事等战术防线设施,士兵们只能是趴在地上或者躲在民居中向蜂拥而来的清军开枪,效果比起在城中来的时候,要差上很多。面对着清军不要命般的猛烈攻击,防线开始出现了崩溃的迹象。 …… 第70节 最长的一昼夜(19) 第一卷]第70节最长的一昼夜(19)—— 第70节最长的一昼夜(19) 池部绢心知不好,把身体尽量考在房舍门前的门廊柱子上,躲避着迎面飞来的子弹,木屑到处乱飞,扎得人身上生疼,“火榴弹!” 听对面清军的指挥官一声怒吼,数十颗火榴弹在街面上炸开花,瞬间带走自己弟兄的生命,池部绢愤怒欲狂,也顾不得再多去想指挥部可能发生的恶劣状况,身体顺势趴到,“还击!还击!” 日军死战不退,清军的后续部队也就不能前突到敌人的指挥系统前救助成祥,这种胶着状态让张运兰急躁得发疯,“得想个办法,得想个办法!你们谁有主意?” “军门,不如从左路突击过去?” “这不行。”还不等张运兰表示意见,杜鑫远就立刻否决了,“左翼那边的战斗正在进行,不说容易误伤,就是时间上我们也耽误不起。” “听见了吗?所以你才是亲兵,老杜都做到一营管带了。”张运兰冷笑一声,又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我想,我们不如上房吧?从房顶上过去!”杜鑫远抬头看看街边矗立完好的民居,又有点心中没底的说道,“就盼着日本人的房子够结实。” “不结实也没什么,我们现在和日本人隔着不到五十米的距离,也就是不到十户民房,只要能够突破这个距离,就能够杀到敌军阵地前,到时候这边和房顶上的人一起开枪,敌军就一定败退下去!”张运兰快速做出决断,“我带人上去。” 杜鑫远大手一伸,拦住了他,“不行!”他说,“军门,您身子沉重,我怕民居真是撑不住您的重量,还是选几个身体轻盈的上去,多带火榴弹。到了敌军阵地前,就一股脑的狠炸!” 清军依计而行,先选出了70名士兵,每人准备了五六颗不等的火榴弹带在身上,从道路两侧的民居攀爬而上,顺着屋顶的斜型房脊的另外一面向前攻击,在地上的清军则做佯攻态势,为他们牵制日军的注意力。 领先登上房顶的是九营的赵队正,也就是在白天的战斗中接替死去的堂兄职位的人,爬上屋顶看看,脚下、身后是正在激烈进行战斗的战场,左右却是一片寂静,日本人似乎没有想到清军会走这样一条奇怪的路径,给他们的行动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不过这种战法也不是那么容易得以实现的,鹤冈府的民居房顶呈斜坡型,而且因为地处海边,空气潮湿,屋顶上有些地方都结了青苔,人踏足其上,稍微一个不小心,就有失足坠落的危险,虽然不会死,也不至于会惊动到另外一边的敌人,但摔个骨断筋折,却是分分钟的事情。 另外一个难处是,两座房舍之间的距离比想象中的要宽!在地上的时候还不会觉得什么,真等爬上了房,才知道没有那么容易越过,赵队正估计了一下,以自己一身的装备和枪支弹药,很难就这样纵跳过去。 赵队正向街对面看看,由另外一个队正统带的战友消失在屋脊的另外一侧,他回头吩咐,“把炸药都解下来,先抛过去。都小心一点。” 取过火榴弹和枪支,直接扔到对面的房上,赵队正后退、助跑、加速,凌空一跃,双手紧紧地攀住对面的房檐,身体用力,爬了上去,回头招呼,“学着我的样子,都跳过来。” 如是者数次之后,赵队正带领士兵已经到了日军阵地的正上方,三十余人在一处房屋的顶上不能全部站开,又分开一批,跳到前面的一处房顶上去,然后才小心翼翼的爬上屋脊,跨坐其上,从腰间抽出一枚火榴弹,拉燃引信,随手向下一扔,“轰!” 一声巨响之后,大团的烟雾蒸腾而起,赵队正开心的一笑:从开战以来,就以这场战斗打得最叫一个诚心愉快!自己要做的,就是拉开火榴弹的引信,然后随手抛出去! 日军最开始的时候还没有注意到炸弹来自头顶,只以为是对面敌军抛射过来的,但立刻就发现不对:对面的敌人离己方还远,而且也不会有这样的准头和这样密集的程度,“在屋顶,他们在屋顶!” 轰隆隆的爆炸声中,日军士兵快速离开阵地,到沿街对面的区域,意图和房顶上的清军形成角度,举枪还击,但还不等他们的步枪举起来,又一阵火榴弹雨点一般的从头而落,“这边也有,这边也有!” 来自两面的轰炸让日军士兵像没头苍蝇一样的无所适从,张运兰在阵地不远处看得清楚,举手一枪,先放倒了一个日军士兵,随即第一个挺起胸膛,“弟兄们,和我冲啊!” 三公里外的战场上,敌我双方谁也不敢妄动,成祥自然不必提,日军的枪手射击精准度极高,已经连着放倒了六名突击队士兵,每一个都是胸口中弹,眼见是不活了。自己带来的人越来越少,偏偏还不敢报复到四条隆歌身上,成祥只觉得胸膛都要被气炸了! 在日军方面,也有着同样的难题,敌军都趴在地上,唯一一个坐着的就是四条隆歌,嘴巴被堵上,四肢也都被捆缚起来,让此刻军中最高指挥官的四条龟太郎忧心如焚,却不敢盲动——真要是把中国人逼急了,自己的父亲一定会成为陪绑的! 在日常训练乃至作战的时候,他都可以刻意隐藏这种和旅团长的私人关系,但现在,却绝对不能拿父亲的生命冒险。因此,即便有参谋几次提请自己派部队突击一下,即便是牺牲了旅团长阁下,也断然不能让所有的战士为旅团长一个人冒险——即便是旅团长阁下,也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四条龟太郎用力摇头,“这绝对不行!旅团长阁下……是我的父亲。” “诶?”这样的一句话立刻惊骇了所有人,“您是说?” “是的,旅团长阁下是我的父亲,我绝对不能下达这样一个把自己的父亲置于最危险境地的命令,绝对不能!” “少佐阁下,现在不是您顾虑和旅团长父子之情的时候。那么多的战士,难道就没有自己的父母吗?难道您就宁愿看着他们给中国人杀死在战场上吗?” “混账!”四条龟太郎勃然大怒,回身怒斥,“不要这么张狂!中国人的兵力远少于我军,又怎么能就这么快的消灭人数比他们多得多的日本战士?” “少佐阁下,您还不明白吗?失却了指挥系统,即便人数再多又有什么用?这些英勇的士兵,都会像屠宰场的猪一样,被中国人杀光的。” 四条龟太郎眨眨眼,这一次他也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那……” “阁下,现在只有牺牲掉旅团长阁下了。刚才被敌军的子弹击伤之后,旅团长阁下的话您不是也听见了吗?他要我们不必顾忌他的安危,全力对付入侵的敌军,之后再消灭阵地前和我军对抗的中**队,这才是应该做的啊。” 四条龟太郎的泪水流了满脸,难过的摆摆手,却一言不发。有了这样的动作,作战参谋临时发布命令,“命令第一和第二中队,即刻向隐蔽在树下的敌军发起攻击。” 日军奉命行动,刚才已经静止下去的枪声又猛烈的敲响,于是成祥知道,日本人是不惜要拼一个鱼死网破了,“你……”他用手一指身边趴着的士兵,“我大清还从来领兵之将活着落入敌军手中的前例,等一会儿敌军冲近了,你先把敌酋击毙,然后帮着本官上报国恩!” 被他点到名字的小兵简直要哭出来了,“大帅,卑职怎么能……” “废话!日本人都能舍弃他们的旅团长,难道我军就不能舍弃一方主将吗?你要是不听命令,我先枪毙了你!” “大帅,求求您,留此有用之身,以待来日吧?”这个士兵倒像是也读过几天书的,说出话来很有条理,“再说,胜败是兵家常事,您何必要杀身以报?” 成祥自知和他说不进话去,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心里打定了主意,一旦事机不谐,就先杀死四条隆歌,然后自己自杀,总之是不能让日本人抓了自己的活口。 “大人,日本人开始要进攻了。” 成祥为这一声惊醒,抬头看去,日本人在逐渐变得有一些亮色的天空下,以标准的步兵阵型,开始列队进攻,他使劲拉开枪栓,命令一声,“弟兄们,准备作战!” 清军士兵除留下两个人在后随时注意看守四条隆歌之外,其他的十九个战士带一个通译趴在成祥周围,把枪平放在自己身前,做好了射击准备,“打!” 一声命令,二十条枪同时发火,对面的日本兵如斯相应,轰然摔倒一片,其他人则赶忙趴到,举枪还击,“大帅,左边也有敌人过来了!” “大帅,右边也有。” 成祥扭头向两边看看,心中叫一声苦也:阵地的左右两翼,同样有日军士兵靠近过来,自己所带的这二十几个人,根本阻挡不住!“大帅,怎么办?大帅?” “别害怕,弟兄们。”到了这一步,成祥反而丢开一切,再无顾忌,“我绿营兵士,受国恩深重,眼下正是拼死报君的时候了。是爷们的,和我一起杀敌,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就赚一个!” 说完,他回身一枪,击毙了四条隆歌,转头一笑,“行了,这下干净了,谁也别想得到他。” 士兵们一阵轻笑,反而觉得轻松起来,“要是卑职说啊,早该枪毙了他!也省得两边都惦记着,这样多好?可以痛痛快快的打一仗了。” “这才像我大清将士所说的话嘛,跟小日本就不能客气,该杀的杀,该拼的就得拼!” 旁人轻笑连连,对近在眼前的死亡根本不当回事,只有一个于和,心中嘀咕:哎,怎么就这样杀了?留一个人质在,岂不还有和日本人讨价还价的本钱?这下就什么都没有啦! 日本人一方虽然步步紧逼,却也不敢操之过急,毕竟,戕害主官的罪名不是那么好背的——他们还不知道四条隆歌已经被成祥击毙,否则的话,一拥而上,瞬间就可以消灭眼前的这支小分队。 成祥带兵多年,只是一看日本人小心翼翼的样子,就能够猜到对方心中所想,冷笑着举起枪,击毙了抢在最前面的日军士兵,吓得其他人不敢行动,纷纷趴倒下去。 但日军的作战素质也非常之高,乘着清军一个疏忽间,敌军中的枪手连续放倒了几名战士,看他们或胸或头鲜血如同泉涌的样子,眼见是不活了。 成祥无声悲泣!向远处张望了一下,枪声、爆炸声清晰可闻,但就是不见友军的身影出现,而距离他们最近的日本兵,已经是在百米范围之内了。看起来,自己这条命是真要扔在鹤冈府了。“弟兄们,准备作战。等到了下面,老子带着你们接着杀鬼子!” “是!我等愿意和大帅同生共死,到了下面,接着杀鬼子!” 在战场的另外一边,张运兰带领鲍起豹和杜鑫远的两个营正在为了搭救友军而死命攻击敌军的防线,街道边的房顶上不时落下的火榴弹,让日军的阵线一退再退,逐渐收缩到了街外区域,只要能够过了这里,距离成祥等人就在不远了。 池部绢指挥士兵就地卧倒,开始布置简单的防线,他现在已经知道了发生在指挥部中的事故,敌人虽然不多,但造成的影响却极坏,使己方的士气和对敌阵型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在他看来,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行,即便自己承担再大的压力,也要等四条君解决掉深入指挥部的这一小股敌军之后再说! 清军连续发起的两次攻击都被日军打退了回来,张运兰气得心中砰砰乱跳,自己这边多耽误一会儿,成祥在敌军包围中就越危险三分,“怎么办?还有什么好办法没有?” 杜鑫远和鲍起豹苦笑摇头,战争这种事只能奇正相合才能建功,焉有只靠一些小伎俩就解决的? 张运兰满脸失望,正待命令部下再度发起进攻,从日军阵地的左翼方向,突然杀出一支日军的部队,众人心中正在大惊,在这些日军的身后,又跟着冲出一支清军部队,像哄鸭子一般驱赶着溃逃的日军,向着池部绢的阵地蜂拥而去,“是吉大人和詹大人的部队!他们从左翼突破出来了!” 来者正是固守左翼的吉尔托阿和詹顺奇的部队,夜间回援的战斗结束之后,吉尔托阿和詹顺奇的部队继续固守左翼防线,在他们的对面,是来自酒田府的日军屯田兵,作战能力比正规部队略有不如,更不必提官兵的心理素质了。到凌晨两点半钟之后,清军反击作战开始,吉尔托阿两个虽然不知道中路阵线发生了什么变故,但全军突击的动态却是可以明白的。 吉尔托阿和詹顺奇立刻带领所部,从左路突围,少了正规师团辅助作战的屯田兵完全不是清军的对手,一击之下,大举溃败,给对方从防线左翼的阵地驱赶着,向后退却。 池部绢心中大惊:要是给这些屯田兵冲到自己的阵地前,清军趁势掩杀的话,这场仗简直就不必打了,“开枪,开枪!不能让他们冲垮我们的防线。” “阁下,这是我们的部队啊……” 池部绢无暇解释,第一个端起步枪,向正在向着自己的阵地所在的屯田兵猛烈开火,“快打!不能让他们冲毁我们的防线。” 日军士兵畏惧严令,调转枪口向着友军战士倾泻子弹,屯田兵大批的倒在血泊中,后续的士兵收势不及,为战友的尸体绊倒,再为后面的人踩踏致死的也不在少数,“他们在干什么?怎么向我们开火?” “该死的!我们是自己人啊?”身在两军阵地之间的屯田兵受到敌我双方的射击,大片的死伤之外,也激起了士兵心中的恼怒,“开枪,开枪!”一个军曹临时指挥战斗,大声命令着。 士兵却无所适从,“向哪一边开枪啊?” “向前射击!既然不让我们活下去,就要拉上几个人和我们一起死!” 近千名剩余的屯田兵勉强举起步枪,开始向原本属于同一国的友军射击,屯田兵爆发出面对中国士兵都从来没有过的勇气,对面前阻挡他们前进的友军进行猛烈的攻击。 两边的日军士兵你来我往,杀得一团热闹,倒给了清军可乘之机,但还不等张运兰下达攻击命令,一个士兵的呼喊让他的心又提了起来,“大人,后面又有人冲上来了!” 后面冲过来的部队快速移动,朦胧的夜色中可以清晰的分辨,“是日本人的队伍!” “怎么回事?是不是也是……”张运兰只问了半句话,就自知做了蠢事——即便要问,也不该是在现在吧? …… 第71节 最长的一昼夜(20) 第一卷]第71节最长的一昼夜(20)—— 第71节最长的一昼夜(20) 从清军身后退下来的是日军一线部队,凌晨三点钟不到,清军大举反扑,日军的作战能力并不逊于敌人,但有一件于他们最不利的状况,从夜间突击开始却始终没有得到彻底的解决,就是所处地型的不利。 日军士兵都是聚集在长不足三公里,宽不过一二十米的鹤冈府中央主城区内,防线先为张运兰、鲍起豹、杜鑫远等带人突破,还不及收拾队伍以利再战,从左翼突出的张文明、胡原图、陈少奇、周成等人的部队又杀到了近前。 时在深夜,日军简直无从分辨清军到底来了多少人?一个白天加上一个夜晚的战斗之后,清军是不是又有援兵在己方不知情的情况下登陆了?这种恐慌的情绪开始在日军士兵心中蔓延开来,一直到第二道防线被清军快速突破,劳累了一天的日军士兵在恐惧心情的作用下,开始后退,而后退很快演变成了溃逃,即便是在军曹、长官连续枪毙多名后退的士兵之后,也得不到任何的缓解,反而被溃兵裹挟着,一路向后逃窜而去! 张运兰张大了嘴巴,迟楞了片刻,忽然想起来,“隐蔽,快点找隐蔽!” 这么多的日军蜂拥而过,凭他手中的千八百人可未必抵抗得住,好在日军无心恋战,他们心中只想着快点离开这以狭窄却曲折的死亡地带,到前面的空旷区,再研究下一步的进程。但清军又岂会给他们从容布置的机会?等大股的日军败退而过,张运兰一跃而起,“弟兄们,追上去!不给小日本立足的机会。” 七个营的数千名清军士兵汇流成一处,兜尾追杀而至,日军的防线一溃,再溃!池部绢口中大骂着,却什么用也起不到,还为流弹所伤,击中的胸口,靠着身边士兵的抢救,才得以撤退下去。 旷野的草丛中倒满了中日两军战士的尸体,一些还没有就死的家伙,伸长着手臂,向同伴或敌人发出濒死的呼救,张运兰一边向前跑,一边回身大喝,“周成,让你的人负责!” “他说什么?” “他说,让你负责收拢救治这些伤者。”胡原图嘻嘻一笑,带着士兵脚下不停的向前跑去,只剩下一个周成站在原地,恨恨的啐了一口,“干!”回头张望,自己统带的一营士兵只余半数,同样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看着自己,“大人,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救人呗!”周成望着友军远去的身影,心中嘀咕着暗骂,“干你娘的张运兰!这么多人不好选,偏偏就选老子?”回头怒斥,“都看什么看?快点干活,你们这群懒骨头。” 士兵们嘻嘻哈哈,放下枪,弯下腰去,把己方的伤者搬抬起来放到一边,等候救治。 在战场的另外一边,听着越来越近的枪炮声,于和精神大振,连滚带爬的到了成祥身边,使劲推动他的肩膀,“大帅,大帅,您听见了吗?是我们的弟兄杀过来了!就到眼前了,您再坚持一下啊?” 成祥身上多处中弹,尤其是以小腹的一枪伤害最大,焦灼撕裂开的军服下,肠子都已经涌出体外,士兵把他的军装脱下来,用匕首切割成布条,勒住伤口,也没有什么效果,汩汩的鲜血把他原本白皙而健壮的身体染成一片通红,相反的是,脸色却越来越白! 给于和呼喊了半天,他的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嗯?” “再坚持一会儿,大帅,再坚持一会儿就好了!” 成祥的嘴角扯动,露出一抹苦笑,“也就是这样了吧?” “什么?”他没听清楚,把耳朵贴近到成祥的嘴边,又问了一句,“您说什么?” 成祥身体软绵绵的放松下来,喉咙中呜呜有声,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来人啊?”于和不顾一切的大喊大叫,“快点来人啊?大帅在这里!快点来人啊?” 自己的弟兄未至,反是日军越逼越近,于和转头四顾,只有7个战士还能勉强带伤作战,其他的要么已经战死,要么伤重倒地,他心中悲苦,再也顾不得其他,顺手抄起一支步枪,突突突的扫射了一气,但他根本没有受过训练,枪口乱跳,子弹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但枪声一响,日军立刻趴倒,倒是起到了阻吓敌人的作用。 于和的步枪不但没有打到日军,自己反而被子弹所伤,一颗子弹从他的肋下射入,强大的动能让他打着旋子原地扑倒,他只觉得胸口处一热,接着便是彻骨的疼痛感袭来,“啊!我……受伤了!” 日军通通通的放了一阵枪,看敌军的火力被压制下去,重新整理队形,猫着腰挺着枪向树下移动,“开枪……啊。”于和艰难的呼喊着,身体上的疼痛越来越严重,连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是要……死了吗?” 又一通密集如爆豆般的子弹射击声响起,夹杂着自己身后的战士和敌军的呼号惨叫,“和我没有关系了。”于和讷讷的对自己说道,“没有关系了吧?” 片刻之后,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被别人抬起,然后快速的移动,“怎么回事?我死了吗?”他的眼睛睁开,竟然是身穿清军服侍的士兵,是自己人!这个念头一经闪过,他的身体立刻放松,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就全然不知道了。 成祥带领的小分队只救出包括成祥和于和在内的五个人,其余二十五人全部战死!即便是成祥,也因为伤势过重,根本不足以再在前线指挥作战,在鹤冈府休整调治一番之后,跟随清军运送第二波次登陆士兵的战舰返回中国本土——这是后话,不提。 但小分队所建立的功勋却是无与伦比的,因为他们在敌后的打响,造成了日军军心不稳,为彻底消灭这一支从一县五地支援过来的日军打下了基础,到战斗结束,包括旅团长四条隆歌、参谋西山真幸在内的日军指挥部有三十九人被击毙,其中少将一;大佐十二;中佐十六;少佐十。另外俘虏了受伤的日军军官多人,其中也包括池部绢和四条龟太郎。至于日军死伤的士兵,总数超过一万人! 对比日军方面,清军的损失同样惨烈:詹顺奇、张文明、周成、郑皋、吉尔托阿、胡原图、鲍起豹、陈少奇、杜鑫远等人统领的第一至第九营中,三营、六营、七营、八营、九营原本500余名士兵坚持到战后的,还有不足200人;其中陈少奇的八营只剩下66个人!几乎是成建制的被日军消灭殆尽了。 但和山东四营比较起来,山西兵还是幸运的,山东四营中的两个重机枪营中,驻守中路的部队全数被日军消灭,只余下存留在兵部档案上的番号;另外一个重机枪营也是死伤惨重;有370人死在了战斗中;另外两个轻步营,从管带到队正全部战死,这些山东兵都成了没娘的孩子,孤零零的站在路边,等候着上官的下一步命令,那份凄惨的样子,简直就不用提了。 张运兰把手一挥,大声说道,“别的不必和我说,只告诉我,我们的人死了多少,伤了多少,还有多少能够坚持战斗的!” 众人面面相觑,吉尔托阿心中快速的盘算,“战死和受伤的弟兄一共有5980人之多,剩余能够坚持作战的,还有不到3,000人。” 张运兰双手捧头,心底哀鸣,怎么死了这么多人?真是该死!“军门,大帅伤重不起,还请军门主持大局啊?” “对了,大帅的伤情怎么样了?” “军中的几位医官正在为大帅治疗,情况未必乐观。” “在这里不行的话,不如就将大帅送回国去?”张运兰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四处扫视,“你们说怎么样?” “即便是这样的话,也得等过上几天。大帅伤势严重,不宜再经受风浪之苦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想让我怎么办?” 吉尔托阿几个无不叹气,张运兰人并不坏,而且练兵很有一手,但他练兵尚可,领军不行。皇帝大约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才让他受成祥节制的吧?只是没有想到会出现今天这样的状况,他也不得不扛起数千人生死存亡的重担,言辞之间有一些激烈,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军门,卑职想,日军万余人都被我军杀退或俘获,日军一时之间也不会再敢有所异动,趁这个机会,还是让弟兄们暂时休整,养足了精神,等候援军到来的为上。” “是,对!老吉说的是。”张运兰是病急乱投医,这会儿任何人的说话在他而言都是无尚妙法,他急匆匆的问道,“那你说,下一步我们怎么办?” 吉尔托阿正要说话,只听有人在外面呼喝,“军门,军门!我们找到了,找到了!” “吵吵什么?”张运兰厉声喝道,“进来说话!” 从楼下的大厅中,马队正快步跑上,“大人,卑职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 “是日本人的藏身之地,都是城外不远处的悟德寺中。有好几千人呢!” 张运兰只觉得心惊肉跳,这边的战斗刚刚结束,又有数千日军被发现了?“他们有多少装备?” 小马一愣,“装备?没有啊?都是老百姓!”他大声说道,“还有百十余匹的战马。” 众人立刻反应过来:难怪从清军登陆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一个日本百姓,原来都藏起来了?这下可痛快了,“走,带我们去看看!” …… 第72节 最长的一昼夜(21) 第一卷]第72节最长的一昼夜(21)—— 第72节最长的一昼夜(21) 清军众将片刻不停,直奔城外十公里之遥的悟德寺,夜间战斗中已经停止的小雨又开始淅淅沥沥的落下,十几个人带着数百亲兵冒雨前行,“小马,寺中可有日军在守卫?” “这,卑职倒没看见,不过卑职带人在寺周围走了一圈,没有看见有士兵,到处都是百姓。” “好小子!这一次你又立功了。”吉尔托阿笑骂,转头问杜鑫远,“老杜,你的兵很不错嘛!给我用用怎么样?” “去你***,小马是我的人,几时轮到你用用?” “我是想提拔提拔他,反正跟着你也没什么前途。”战斗顺利结束,吉尔托阿心情放松,肆无忌惮的拿着战友开玩笑。 “呸!”杜鑫远三角眼一瞪,理也不理他了。 几个人说笑着继续前行,很快的,就可以看见悟德寺高大宏伟的建筑,清军将士并不知道,悟德寺是为了纪念唐代的高僧鉴真东渡日本,弘扬佛法所建——和位于奈良的招提寺一样,都是在由随同鉴真一起东渡日本的中国工匠监督和指点下建成的。 数百年风雨侵蚀,悟德寺已经只剩下金堂、讲堂和东塔是初建时的原物。其余殿阁,都是后来重建的,内部中央供奉卢舍那佛,两侧是药师佛和千手观音,靠山墙则有四天王。院中植有来自中国的松树、桂花、牡丹、芍药、琼花等名花异卉。张运兰等人还没有进入到寺庙中,就能够闻见冲入鼻管的香气。 “人都在哪呢?”张运兰问道。 “卑职这就去。”小马快步冲上,推开半掩的寺门,立刻有几个清军士兵听见动静,转头看来,“头儿?” “怎么样,没出什么意外吧?” “没有,小日本都很老实。”为首的一个清军士兵笑眯眯的回答,“大人都来了吗?哦,给大人请安!” 张运兰一步跨进寺庙的大门,向单膝落地给自己请安的战士摆摆手,“都起来吧。”他问,“不是说这里有很多日本人吗?都在哪里?” “在正殿之后的空地上,弟兄们正在看着他们呢。” “带我去。” 领着张运兰等人穿过正殿,后面是一片占地极大的广场,上面或坐或站,挤满了百姓,在台阶上看下去,密密麻麻,到处是攒动的人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男女老少都有,面带惧色的望着周围持枪肃立的清军士兵,有女子紧紧拉住怀中的孩子,生怕孩子乱跑,激怒了对方似的。 张运兰四处扫视一圈,“老吉,你怎么说?” “这么多人,光吃饭就是麻烦。鹤冈府破败的不像样子了,也容不得他们……” “我看这里的环境倒还不错,四处环山,易守难攻,不如就作为军门的住处和我军的指挥部好了。”杜鑫远说道,“至于百姓,老弱妇孺不论,男子还可以作为劳力使用——海上还有我们的舰艇,上面还有很多装备没有卸完,就用这些人好了。” “老杜这个办法好。”张运兰立刻点头,回头叫到,“梦通译?通译哪去了?” “来了,大人,我……来了!” 张运兰回头看着跑得一脸是汗的通译,“我就说嘛,你们这群读书人,也得和士兵一样,平日多多训练,到时候才能管用,看你现在的样子?像个丧家犬!” 通译姓梦,心里这个恨就不必提了,表面上还要恭恭敬敬的行礼,“大人说的是,都是卑职的错。” “你去告诉这些日本人,壮年男子站到一边,女子和孩子站到另外一边,老人站中间。” 百姓一阵忙碌之后,分成了三组队列,张运兰和杜鑫远、周成几个耳语几句,众人无不面带苦色,“大人,这怕是不行吧?” “什么不行?不能干活,只知道吃饭的,要他何用?快去,快去!” 杜鑫远几个无奈,只好从台阶上下来,走到人丛中,女子、孩子不提,在成年男子和老人组成的方队中缓缓走过,看着身材消瘦,年纪苍老的用手一指,把他挑出来,重又组织成一队,剩下的人则原地站好,等候下一步指示。 这不是一个短时间内可以完成的工作,鹤冈府的男子很多,总要挑选一会儿。张运兰闲得无聊,也步下台阶,到了另外一边的女子的队列前,“通译,让她们把头抬起来。” 梦通译哇啦哇啦说了一通,千百名女子面孔改为朝上,任由人高马大的男子从上向下的端详着。张运兰一边看,心中一边暗骂,都是一群丑鬼!娘的,怎么连一个好看得都没有?看她们面色如土,像是十天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似的,真是一点也提不起兴趣来! 亲兵跟在他身后,心中好笑,张运兰和朱洪章一样,从在当年的俄罗斯战地上享受过异国女子的风情之后,便爱上了这个调调,后者不提,张运兰多年从军,为国征战多年,几乎是每到一处,都要派人为自己搜罗当地的姣好女子——便是在越南的时候,他也没有放过。这一次到了日本,大约是又动了这样的心思了。 其实便是有这样的事情,也不算什么,军中粗汉,常在营中,阳气亢奋,不得发泄,也得找个办法泄泄火,玩儿一两个东瀛女子,又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了?只可惜,鹤冈府没有能够给大人看得上的,实在是遗憾。 周成几个一边在人丛中挑选精壮者,一边冷眼旁观,“老杜?你看?” “什么?”杜鑫远扭头看过去,会心一笑,“大帅好像的憋坏了?我听说当年在和老毛子打仗的时候,每打过一场,他都要来上这么一次。和当年的霍去病有的一拼呢!” “这,不犯军法吗?” “他的体质特殊,是连皇上都知道的。”周成笑着说道,“旨意中虽不好写,但军中将领无不深明。不过,看他的样子,没有什么可心的。” 杜鑫远嘻嘻一笑,忽然用手一指,“喂!你看什么?”说罢过去,扬手给了回首他顾的一个日本汉子一记耳光! 那个人正在面色急躁的看着张运兰的动作,不时皱眉努嘴,倒像是和某个女子做无声的交流,不想给杜鑫远看见了,“怎么了,老杜?” “他在做鬼脸。”杜鑫远说,“喂,你刚才在和谁比划?” 那个日本人吓坏了,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哇啦哇啦的说了一通,“他说什么?”周成问通译。 “他说,‘他没有做什么’。” 周成盯着这个日本人看了几眼,有点不相信他的话似的,忽然用手一指,“把他拖出来,枪毙了他!” 两个清军士兵闻令而动,拉住日本人的手臂就往外拖,后者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用脚跟使劲顶着地上的石板,嘴里哇哇大叫,别人听不懂他说什么,也根本不关心,拉着他的衣服,将他拖出人从外,一个清军士兵举起步枪,对准了他的后脑。男子吓得满脸是泪,自知命在不久,浑身瘫软在地,连反抗的力量都没有了。 从另外的两边人丛中,分别跑出一双老者、三个女子和几个孩子,很显然,这是一家人。七八个人围到男子身边,跪倒下来,用额头在院中的石板上咚咚撞响,嘴里说着话,“他们在说……” “这不用你翻译,我能看得懂。”周成冷笑一声,“把他们都拖开!立刻执行!” 又过来数名士兵,分开了这一家男女老小,在他们泪流满面和嘶声叫喊中,执刑的士兵一枪打爆了这个男子的头!鲜血瞬间染红了地面,像一条小河,蜿蜒流淌,“下一次,再有人对我们撒谎,这个人就是榜样!” 周成用手一指,寒声吩咐,“通译,把我的话告诉他们!” 他的这种冷酷的行事手法,立刻震慑住了全场,百姓再向他投射过来的目光,充满了愤恨和恐惧,但杀一儆百的效果却也极好,接下去的一天时间内,清军指挥日本百姓,如臂使指,再无半点窒碍处,让他们做什么,后者就乖乖的照办,比最温顺的孩子还要听话。 七月十七日,把包括定远舰在内的诸多清军舰艇上的物资卸载完毕,邓世昌挥手和张运兰等人告别,起航返回中国,路上无话,七月二十一日,抵达山东威海码头。 在这里,要有三件事紧急处理,首先是派人将张运兰、周成、吉尔托阿等人会衔起草的对日作战详文的奏折送回北京;第二是在舰上加装食水、燃料;第三是安排威海军港内的第二波次的陆军,合计二十个营的部队登船,准备再度出发。 在他到港之前,运送朱洪章的部队抵达酒田府的巢湖号和运送鲍超所统率部队抵达温海府的济远号已经先期返回了旅大港和烟台港,和邓世昌一样的是,返航的军舰同样带着各军诸将草拟的奏折,和邓世昌不同的是,这两方面的清军部队没有遭遇到任何危险,几乎是平安无事的在日本本土站稳了脚跟。 皇帝自然也很高兴,能够这么顺利的在日本站住脚跟,对于后一步的战略发展有着无可言喻的重要意义,而且也可以打消朝臣中对于这一次的战事不抱很多希望的人的嘴巴! 但这种好心情在张运兰等人的奏折送抵御前之后,便不翼而飞了,他像犯了牙疼病般的嘬着牙花子,口中丝丝之声不绝,“奏折你们都看过了?” “是,臣等都看过了。”奕说道,“以4,500余名战士阵亡;1,400余人负伤的代价尽数歼灭敌军万余重兵防守的鹤冈府,臣弟想,我方的损失固然大,但日方更加不堪!” “臣担心的倒不是这个,人数上的对比,”沈葆桢在一边说道,“日方早有图谋,意欲趁我军立足不稳之际,一举消灭鹤冈府登陆之部队,虽其事未成,但其中因果,皇上不可不未雨绸缪啊。” “这话怎么说?” “我军登陆部队,身在异国,彼此消息不通,致使今日之失,而身在酒田和温海的众多兵员,却丝毫起不到支应友军的作用?这固然是日军早已经制定了计划,要分别分割消灭我军;而我绿营彼此消息不能通达,臣想,也是个中大弊!” 皇帝以手掩口,重重的咳了几声,“沈葆桢这话说的对,地处三地的领兵之将在下船之后,却不能使消息通达,各军只能各自为战,这确实是要抓紧改变的现状!廷寄朱洪章等人,容忍他们尽一切可能,打通目前这种不通消息的窘境。在八月十九日全军落船之前,一定要能够让彼此说上话!” “……还有,他们几个人虽然未经细商,但对于日本人的处置问题,倒是询谋佥同,你们议一议,该如何答复?”皇帝舒服的翘起二郎腿,把问题抛了下来,“把这件事也定下来,和廷寄一起,送往日本。” …… 第73节 庙堂之争(1) 第一卷]第73节庙堂之争(1)—— 第73节庙堂之争(1) 对日本作战之后,俘虏的军兵、百姓的安置一事,军机处早就领过皇帝的旨意,让拿出一个妥善的处理办法来,而在军机处内部,为此也分作两种不同的意见。第一种是以奕、李鸿藻、沈葆桢和朱光第为首,他们的意见是,日本是日本人的日本,中国派兵征伐,也只是为管束该国,最终达成使日本彻底投降,两国签署和平文件之后,大清的士兵还是要逐渐退出该国的。所以,还是要以怀仁之心对待日本的国民百姓。 另外一种则是阎敬铭所持的不同意见,他认为,即便最终战胜了日本,也绝对不能就此将士兵撤回国之后,就任由该国自行发展,相反的,他提出一项主张,即仿效朝鲜、越南、缅甸、琉球各地属国的前例,将日本置于中国的羁萦之下,更要派遣读书人登岛,教化日本百姓以心向王道之学,免得日后再出现例如西乡从道这样的军中狂人!凭空为大清增添无数的变数。 皇帝在心中自然是很喜欢阎敬铭的意见,但做皇帝久了,他很清楚的知道,有些事是能做能说;有些事是只能做不能说;有些是不能做只能说的。而在他的内心深处,认为阎敬铭的话虽然和自己的思路一致,却并不圆满。 不提教化日本百姓是一个多么久远而费力的工程,恐怕到自己有生之年,都未必能够坚持到这样大事最终收功的那一天,所以在他内心所图谋的,更有点倾向于后世那个冷酷的小胡子的做法!但这样的话,和他多年来德惠世人,爱民如子的一贯言论不符,所以一直隐忍不发。 另外一个原因是,杀太多的人,尤其是太多的百姓,也实在是心中所不忍,故此,他想到了一个看起来很荒唐的主意:把战争之后的日本国民中的半数全部迁移进中国来!剩余的不足之数,让中国人过海迁居,到日本生活去! 这样的办法好处有二,首先是超过一半的日本人被打散居住在中国各省,身边左右到处都是中国人,他们还能闹出什么花样?第二,更多的中国人到日本居住,再配以阎敬铭倡议的,把日本的外交、军事全部置于大清的管辖范围之内,就可以确保从根本上杜绝了日本人在百年内崛起的可能。对于中国的长远利益考虑,实在是大大的有利! 好处虽然多,但难处也很大:首先说,日本和中国现在处于交战地位,百姓受官府宣告所知,都为这个一海之隔的小国竟然敢主动挑衅大清而愤恚不已,若说自己家门的旁边搬来几户日本人,不吵翻了天才叫出鬼呢!到时候,各省地方官的差事一定很不好做。 第二,对于让中国人搬迁到日本去,更是难处多多——当年推行的旗人迁居关外的政令就是明证!有多少旗人死赖在京中和各省不肯走,已经不可计数,即便的朝廷一再严令,不是还有人到处撞木钟的左右告帮,请求将自己留在关内吗?这还是旗人,要是轮到汉人……?他苦笑着摇摇头,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了。 这种想法是任何人也不知道的,但不知道不代表不能揣摩,七月初三日的时候,皇上在紫光阁召见即将远行的绿营众将,其中张运兰曾经请旨,为严厉处置日本军民百姓中对大清兵士抱有敌意者的酷烈手段一事,虽然皇帝表面上没有说什么,但心中很显然是赞同这种观点的——这样的事情是瞒不过有心人的,其中就包括改名为甘滪的三阿哥载滪和四阿哥载沚。 少年阿哥一一长成,为乾清宫中央位置的那把须弥座的争夺也逐渐变得明朗化起来,而不论在皇帝心中喜欢还是在朝臣仰望之重,不出二、五两位阿哥,这两个人的能力和经历基本相同,载滢是少年聪颖,载湀则是沉稳厚重;又都有着留学异域的经历,回国之后,前后在总署衙门任职,都是一方之选。 自古以来,朝臣参入到这种储位之中的,几户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更不必提皇帝年纪虽然愈大,但距离老去还有很多年的时间,更加是不容忍有人从旁煽风点火,因此,这两位阿哥虽然都是寄一方厚望,但数载当值之下,却从来没有人敢于在皇帝身边提及任何犯忌讳的话——即便是肃顺,也丝毫不敢和这另外阿哥有任何形式上的私交往来。因势利导之下,其他几位自问无望的阿哥,便成为了从中穿针引线的不二人选。 二阿哥载滢之下,有大阿哥载澧、八阿哥载淳和九阿哥载泜,其中八阿哥不提,他和载滢都是佳贵妃所生的同胞兄弟;大阿哥载澧和载滢是最年长的兄弟,两个人自小一起长大,情谊非同寻常;至于九阿哥载泜,乃母出身特殊,他自知是绝对不会轮到自己的,自然便要找一个强有力的靠山,日后论功行赏,捞一个郡王当当,料想不会有很大的问题,说起来,这也是其他很多分帮自立的阿哥们心中所想一致的事情。 而在载湀身边,则聚集了载滪、载沚、载渢和载淟四位阿哥,这些人虽然不像他们的兄弟那样有过出洋留学的经历,但自从咸丰十八年之后,纷纷在各部入值,政务相当纯熟,而在这些人之中,六、七、八、九四位阿哥,还是军机处的军机章京——军机章京名头虽然不及军机大臣来得大,但参详政事,赞启轮扉,更是皇帝和军机大臣身边不可或缺的一员。比较起在各部入值的几位阿哥,反倒更容易、也更快的知道皇上心中所想所念。 今天的情形一如往日,军机处从养心门的方向鱼贯而来,进门先把头上的凉帽取下,交给听差各自放到帽盒中收好,随即各自坐在雍正帝手书的‘一堂和气’和当今皇帝御笔的‘红旗报捷’的中堂下休息,各自的听差流水价把热水、手巾把、鼻烟壶递过,在一边为自己的主子扇着蒲扇。这些人都是军机大臣身边的听用,最值得称道的地方一是忠心,二是口紧,平日说一些言不及义的话还好,谈到正事,全都像是哑巴聋子兼瞎子一般!因此,各人也从不回避。 奕叫进今天的军机章京领班,俗称达拉密的八阿哥载淳,把廷寄朱洪章,让其立刻安排兵士,构通三府之地的清军通信一事的话交代清楚,摆手示意他下去拟旨,转头对同僚说道,“皇上的心思,可真是越来越难懂了,又说要朱洪章几个尽快构通通信线路,又要不能过于疲伤军力,这样的差事,让朱洪章可怎么做啊?” “王爷毋庸过劳,日本别的不及我大清,人却丝毫不会比中国少,要说劳力还不是有的是吗?用用日本人不就行了吗?” 这一层奕也不是想不到,不说破,只是不愿意这种伤民之道从自己口中说出而已,闻言故意一扬眉头,“是!兰翁说的极是,此事倒是本王疏忽了。” 奕能够想得到,李鸿藻自然也不会勘不破,两个人一唱一和,只是为给众人看的。李鸿藻如今接替了曾国藩的武英殿大学士头衔,入值军机处的时间虽然不及阎敬铭长,但却是首辅。军机处中除了奕就要数到自己,所以有时候也不得不做出一些自污的言行,以此立身。 阎敬铭心中冷笑,这老少两个的做作之态在他看来不值一哂。“还有一件事,山东巡抚张曜上折子说,从山东河南两省汇聚和调拨而至的军粮已经见底儿了,是不是该请旨,再从邻近各省调拨一部分过去?威海一地就聚集着近十万兵士呢?” “总这样调拨我看也不是办法,这么多人人吃马喂,还得带着大批的军粮过海作战,事后还得靠朝廷给他们运粮,一天两天还行,时间长了,能行吗?”朱光第说道,“户部呈上来的单子,丹初兄看过了吗?从五月二十七日至今,只是军费银子就花了不下三千万两之多了。” 阎敬铭点点头,丑脸上也是一片愁容,“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朝廷到处都要花钱,上一年给陕甘两省赈灾的银子刚刚用出去两千万两,这又是三五千万,照这样的花法,可怎么得了?” 其实,还有一件事是他没有说出口的,今年是二十八年,明年是就皇帝五十万万寿的二十九年,各省奉仪大典的专差从今年的万寿节之前就开始忙碌,自然的,这种事一出,于民间百姓的需索断断少不了,到了正日子,踵事增华,银子必然像流水般的淌出去,自己几次在御前奏对的时候,话到了嘴边又吞回去——皇上为国事操劳近三十年,过一场万万寿的节庆,要是给自己的话打消了这个念头,外人不谅,只以为自己全无人心,可怎么得了? 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积在一起,让他这个专职管着户部和朱光第这个分管户部和刑部的两位大臣每天都是坐困愁城,拿不出一个妥善的解决之道来。他的目光和朱光第碰触一下,又各自躲开了。 “我想,军粮一事可以就在日本解决,”奕凝神倾听半晌,终于张目开口,“日本人就不吃饭吗?难道他们的粮食就不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我大清士兵既然占据该处,难道连一点兵士的口粮都解决不了?” “解决自然是可以解决,但我军刚刚立足,还是不宜需索太过吧?”朱光第问道,“要是激怒了当地百姓,引出事故,即便百姓不致伤了兵士,但传到皇上耳朵中,岂不是平增圣虑?”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怎么办?” 看两个人有意气之嫌,阎敬铭赶忙插话,“我想,不如这样,第二批渡海军士,还是以朝廷供给为上,之后的嘛,想来兵员增广,我军足以在当地站住脚跟,到时候再让领军各将想办法,解决食用之需。其中若是有不足之处,再有朝廷派船递送。” 他左右看看,“王爷,列位大人以为如何?” …… 第74节 庙堂之争(2) 第一卷]第74节庙堂之争(2)—— 第74节庙堂之争(2) 过了未时不久,当值的臣僚各自退值,有交好的相约饮酒清谈、赏花品茗,这都不在话下,载渢和载淳都是今天入值军机处的章京,忙完了手中的活计,该明发的转交内阁,该廷寄的装入封囊,交内奏事处,兄弟两个拱手一礼,转身分道扬镳。 载渢传轿,由府中的听差和小太监伺候着,一路直奔位于三转桥的三阿哥府。说来也是奇怪,皇帝待下甚厚,对自己的几个儿子却从来手紧,十几个逐渐成长起来的阿哥中,只有大阿哥载澧是贝子,二阿哥之下,连个贝子的虚名都没有,只是皇子。 虽然皇子每个月也有内务府所发的月关银子,各人也都有差事,每月另有一份俸银,但和朝中的那些大员不同,他们每个月的月入俸飨加在一起,也不过千八百两——这些银子,在京中生活是足够的,但要想做到起居豪奢,无疑是做梦! 孩子们在皇帝面前不敢诉苦,只能向各自的母妃求助,做额娘的心疼孩子,每每从自己私房钱里省下一部分,交给孩子。 后来这件事也不知道是怎么给皇帝知道了,他竟然是在乾清宫叫大起的时候,把载滢以下全部叫到御前,好一顿臭骂!“载滢!朕问你,你每个月所有的俸飨银子、月关银子加在一起有多少?” “这,儿子每月进项总数是在两千二百两上下。” “一个月这么多的银子,还不够你花的?别忘了,你们这些阿哥,府中的下人都是内务府在替你们养着,京中一处最好的燕翅席也不过十一二两银子,你说,这些钱怎么不够花的?还要在你额娘身上伸手捞钱?还要从你外家拿钱?” “这……,这……”载滢的母亲是佳贵妃,外家是热河著名的大粮商天苍号的主家,素称豪富,在知道外孙的日子过得紧巴巴之后,二老专门让他的舅父尤俊给他送来五万两银子,皇帝今天说的就是这件事。 看他结结巴巴不能置一词,皇帝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呸!你个没出息的东西!七尺高的汉子不知道自己靠自己养家挣钱,到处伸手?朕都替你脸红!滚出去,别让朕看见你。”骂过载滢,载滪之下也是一个没有跑得掉,同样给他痛骂一番,全部打发了出去。 这件事之后,皇帝也觉得自己多年来刻薄以待的方式有些欠妥,都是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又都是皇子之尊,在外面总要维持一个天家的脸面——要是走出去都像要饭的,他这个做老子的面子上也不好看——自然的,花钱的地方也就多,凭这一点银子,实在是难为了孩子们。 但心里是这样想,却也不能因此就放开忌讳,让他们伸手捞钱,所以,众位阿哥只好勒紧腰带,过一些苦日子——这自然是表面上;暗中知道各位阿哥的日子过不下去,来自各省、各部五花八门的孝敬层出不穷。偏偏众人知道他对于贪墨的态度,平日丝毫不敢伸手。最后还是有一个人想出了办法:提高皇子府上的门包数量,收取的银子三成落袋,七成缴公——便成了变相的受贿。皇帝心中明了,嘴上却没有说什么。 载渢到三个府前落轿,这里是他经常要来的,门上的听差早认得他,快步迎上,斥退了等候传见的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吏,到轿子前请安落地,动作很称‘边式’,“给六爷请安!” “是你啊?”小太监挑起轿帘,按低轿杆,载渢低头钻出,“别给我请安,请安也没有银子拿。” “瞧六爷说的,奴才给六爷请安是本份,岂敢贪图爷的银子?”听差嘻嘻笑着,“六爷,请里走。” “三哥在家吗?” “在,在!我们爷刚刚到府。” 外面天气太热,载渢不耐酷暑,大步走进府门,绕过门下的廊庑,直入二堂正厅,载滪却不在,丫鬟和使女识得他,“六爷请稍坐,我们爷正在更衣。” 说话间,载滪从花厅的方向转了出来,穿一件香色宁绸的小褂,外面套着镶有黑水晶纽襻的马甲,没有戴帽子,露出青虚虚的头皮,看上去又清凉又爽利,“还是三哥你强,我在军机处,只是名字好听,实际上,累得半死!” 载滪深沉的一笑,“来人,伺候六爷更衣。” 各人随用的听差都带有衣包,伺候着载渢换过一身便装,重出二堂,载滪已经命人沏上的茶水,准备了手巾把,“三哥,今儿……” 载滪摆摆手,稳重的一笑,“你先别急,等一会儿老四、老五来了再说。” 载渢知道,这兄弟几个人中,虽然以五哥载湀马首是瞻,但实际上,从来都是三哥的话切中要害,这也是载湀心中所深知的。既然说等一会儿都要来,便再等一等吧? 旗下的这些大爷,平日无事,闲居终日,言不及义的本事最大,由肃顺新得的鼻烟壶谈到古玩,又谈到今年例有的冰敬。 时令进入到七月,各省督抚送上的冰敬早已经到府,这种各省按时脂润的冰炭二敬,名目甚多,数目不一,看各人的力量、身分、交情而定。一般而言是在一千两上下,但今年的情况有些特殊,载渢府中收到的冰敬,最少的也有一千三五百两,最多的是两千二百两之多,“三哥,您读得书多,心思也好,您说说,今年怎么多出这么多来呢?” 载滪正在闷头想着自己的心事,没听清楚他的话,“你说什么?” 载渢又问了一遍,载滪一笑,“你这人,还嫌钱太多吗?” “不是嫌多,再多才好呢!”载渢嘿嘿一笑,“只是不明白。” “最多的是谁啊?” “陕甘总督彭玉麟。”不等他问,载渢又追了一句,“两千二百两。” 载滪心中冷笑,陕甘上一年遭了旱灾,朝廷赈济银子合计八百万两,还有不到二百万两的余款为户部立山找托词,始终没有发出去,不用问,彭玉麟是把主意打到老六头上了。他在户部当差多年,心中自有一本账目,认真的算一算,自己府中也同样是得了彭玉麟的近三千两银子,嘿!彭雪琴的本钱下得很大啊?!“此事你不必问了,日后便知。” 载渢不再多说,兄弟两个谈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载沚、载淟兄弟两个也到了,又等了片刻,载湀的轿子也到了府门前,各自换过衣服,安坐在幽深静远的花厅内,看红日西斜,凉风送爽,让人玉肌生凉。载滪命下人准备晚饭,转头对载渢说道,“老六,你说吧?” “是。”载渢答应着,把军机处中议事的过程说了一遍,话到中途,晚宴备下,兄弟几个入席,听他说完,管自拿起筷子大吃,都是心中好笑。 “四哥,您怎么看军粮这件事?”七阿哥载淟问道。 “总这样靠朝廷供给自然不行,还是六叔说的是,有日本人的,就得有我们中国人的!”载沚第一个说道,“不给就抢!看他们敢不给的?”他转头看看,“三哥,老五,你们说呢?” 载渢和载湀相视苦笑,“要是抢不来呢?就要杀人了吗?” “怎么会抢不来?”载沚不以为然的摇头,“不会的,难道日本人就不吃饭了?” “日本人当然也要吃饭,但给了你,他们就没的吃。更不必提军中都是一些大肚汉,一个人得吃平常百姓三五个人的量,鹤冈府能有多少存粮,够他们这样吃的?” “那就到别的地方去呗,左右日本有一亿人呢!” 载渢哂笑一声,不再理他,“老五,这件事你是怎么琢磨的?” “我想,要说靠兵舰运输供士兵吃饭,总不是常事……” “你听?老五也和我说的一样?” “你闭嘴!”载渢喝了一声,载沚立刻听话的闭上嘴巴。 载湀像没听见这两个哥哥的斗口一般,含笑继续说道,“但要是真纵兵抢粮,危害一方的话,只怕一定会激起日本官民的怨情,最后的结果也一定是鱼死网破,谁也讨不到好去。” “嗯,”载渢夹起一片鱼肉,放在自己碗里,“那你说,可有解决之道?” “这就得看皇阿玛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了。”载湀老神在在的说道,“要看皇阿玛于日本到底是有什么打算,才好落子。” “哦?” “您想啊,要是真的如六叔所说的那样,打过这一仗,就把我们的人尽数撤回来,自然不用管那么多,左右日本人也不可能游过海来找我们报复,能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留下一个烂摊子给日本人,也于我们无关,若是这样的话,就不妨让兵士们任性而为。左右填饱肚子,能大战再说。” “这话固然有理,但我想,皇阿玛断断不会出此。” “我也这样想,那就得仿效前朝在新疆屯田垦兵之法,在日本当地,解决吃饭的问题。” “二哥在此事上怎么说?” “我不知道,我问过他,他没有多说什么。”载湀说道,“我想,他要么是没有想好,要么就是想到了也不肯多说。” “一定是第二种。”已经吃饱了的载渢放下筷子,大声说道,“二哥心眼儿最多了!” 载滪扑哧一笑,不理弟弟,“我想,他可能也是没有想好的居多。老五,你的话固然有理,但如今皇阿玛心中所想的,别人谁也不知道,只有问道于前辈了?” 载湀呲牙一乐,他生得虽不及载滢那般俊逸,但肤色白皙,酷肖乃母,一笑起来,另有一番阴柔之美,他能猜得出来三阿哥口中的‘前辈’是谁,“我们一起去?” “我们先用饭吧,用过饭,再一起去。” …… 第75节 庙堂之争(4) 第一卷]第75节庙堂之争(4)—— 第75节庙堂之争(4) 肃顺很是吃了一惊,这数年来,载滪、载沚;载淳、载淟等人虽然分属不同立场,但对于自己的拉拢和贴近却是与日俱增的,肃顺自问论学识、论才华,远逊于朝中清流,能够得人如此厚重,不过是看在他深简帝心,多年不衰的份上,想借着自己的口,在皇上面前多多进言——但卷入皇子对大位的争夺,历来都是绝大的忌讳。因此,也只是敷衍对待,从不肯过深涉入其间的。 “大哥,可要回禀主子?” 肃顺有心不说,左右皇帝也不知道,先把这两位爷打发出去再说,但又一想,日后给他知道了,必要生出事来!“你……等一等。我去回了主子再说。” 转身回到厅上,正好等王闿运和他的话说到一个关节,他上前几步,“皇上,……” “有事?” “是。三阿哥和四阿哥两位少主子夤夜到了奴才府上,您看?” 皇帝抬起头想了想,微笑出声,“老三和老四来了?传他们进来!” 这一次来的是三、四两位阿哥,本来载湀也想来,后来为载滪劝得打消了主意,兄弟两个不想御驾在此,想要离开已经不及——立山到外通传,兄弟两个战战兢兢地跟在他身后,进到堂上,距离还远,就看见皇帝端坐在中央的座椅上,和王闿运在说话,“三哥,那个人是谁啊?” “他是王闿运,是肃大人府上的清客,才名在外,只是不知道皇阿玛找他说什么?”载滪给弟弟解释几句,快步上前,跪倒下去,“儿子恭请皇阿玛万福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看看两子,“起来吧,站在一边。哦,你接着说,接着说。”后一句话,是对着王闿运说的。 王闿运答应一声,又再说道,“到……‘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一句中,先言‘悲笳’,‘笳’为胡人的乐器,其声哀戚,故称悲笳;《集韵》言:笳,笳箫、卷芦叶吹之也;《三才图会》中说,胡人牧马,截骨为筒,用芦贯骨吹之,以惊群马,因而为窍,以成音律。” “于此可知,‘悲笳数声动’已知敌军正在不远,或者匈奴的斥候发现了汉军的集结之地,正在以笳声报警,大战即将爆发,故而有‘壮士惨不骄’的心声。” 王闿运也是有心卖弄,不等皇帝再问,又酣畅淋漓的说了下去,“惨字在此处做两解,一是忧,《尔雅.释诂》中说,惨,忧也;《诗经》劳心惨兮,注释亦言,惨,忧貌。” “而学生想来,惨训为忧,于此语境尚不够周延妥帖,所以要参用另外一解:严。张衡《西京赋》中有,在阳时则舒,在阴时则惨;《文心雕龙》说,春秋代序,阴阳惨舒;阴为阳的反面,则惨为舒的反面,是故舒释为宽,则惨便是严,严者严肃。” “次言不骄,骄者兵骄。《汉书.魏相传》中,相者,恃国家之大,矜人庶之众,欲见威于敌者,……”王闿运正说到这里,忽然听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王闿运!你好大胆!诗文奏答之际,竟敢冲撞圣躬,罪在不赦!皇阿玛,儿子请旨,立将此人拿下,交付有司问罪。以儆天下人效尤!” 王闿运吓了一跳,抬头看去,果然,皇帝的脸色非常难看,一时间却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犯忌讳的地方啊?认真想想,立刻吓白了脸庞!他前面的话还好,后面引用《汉书.魏相传》中的论述,却实在是大干关系。这段话他没有说完,就给载滪打断了,后面还有半句话,连在一起是这样的,“……相者,恃国家之大,矜人庶之众,欲见威于敌者,谓之骄兵,兵骄者灭。” 这段话应景在如今大清对外征战之事,真是再犯忌讳也没有了!所以载滪不顾一切的大喊起来。 皇帝的脸色也很难看,摆了摆手,吩咐一声,“把他带下去,命人严加看管。” “皇上?”肃顺大惊,语出如此,便注定了王闿运的命运,他和王闿运宾主多年,岂能就这样不闻不问?“皇上,王闿运……腐儒心性,更不知忌讳,冒犯天颜,只是请皇上看在他……乡居年久,……的份上,饶过他这一次吧!若论有罪,奴才从不知尽规劝之责,同样罪不容逭……”看着皇帝越来越凌厉的目光,肃顺为之语塞,和王闿运一道,伏地碰头不止。 “朕说把他带下去,你没听见吗?该死的奴才!” 御前侍卫蜂拥而入,把一脸是泪的王闿运硬生生拖了出去,至于下一步如何处置他,还要等请旨之后。这也不必多说。 皇帝阴沉着脸,半晌没有说话,“你……也起来吧。”转头看向一边站立的两小,“你们今天来做什么?” 经过这片刻的折冲,载滪已经想好了答对,“儿子今天是部中听闻皇阿玛为对日征战一事劳伤圣怀,以儿臣年过弱冠,却不能为君父分忧,更是心中愧煞!今日到访肃大人府上,只是想请老大人为儿臣谋略一番,为皇阿玛分忧解劳。” “怎么个分忧解劳法?你又有什么办法了?” “儿子不敢,阿玛圣明如天,儿子又岂敢说有‘什么办法’?不过一己微末之见,请阿玛俯察。” “哦?朕倒不知道,说来听听。” “是。”载滪心知这是个大好的机会,他们这几个阿哥,虽然分属各部,而且也都是各司中干才,但毕竟职分微小,很难有到皇帝身前奏答的机会,平日父子见面,多是请早安、请晚安,之后便跪安而出,根本没有说及正事的机会,这一次可要认真的抓住了。 “儿子想,劳烦皇阿玛的,首在军中粮秣供应;次在东瀛小**民百姓安置之情。这第二种嘛,可仿效前明旧例,设以羁萦之道,在东瀛国中选择各处,设立都护府,管辖百姓士民;同时从我大清派遣文职,专司其责,并教以圣人教化之道,想来数十年以下,必可在我大清海圉之外,更多一邦身在异国,而心向圣土之徒。则海圉永靖,国民安乐,即在不远矣。” “你说的头头是道,却不知道在你的建文中,可有想过未来可能出现的问题吗?” “这,儿子愚钝,请阿玛指点。” 皇帝心中叹了口气,孩子所说的话固然有很多空中楼阁之远望,但终究是有一片的上进心,自己还是不宜过于苛责才是,“日本的国情和我大清不同,首先说来,百姓惯于散居,山野草莽之中,多有遗民,这么多的人,怎么把他们归拢到一处,施以教化王道之术?这就是你第一个没有想到的;而日本官民百姓,又能不能甘心伏从,任由我大清所派的吏员调派?若是不能的话,日后生出事端,又当如何?” “这,儿子思虑不周,请阿玛恕过。” “朕没有怪你的意思,你虽然想得未必周全,但也算是有一番为君父谋的心思,仅凭这一点,你就是说错了什么,朕也断不会责罚你的。” “是,儿子谢皇阿玛。” “天色愈晚,你们兄弟两个明天还要入值,回去吧。” “阿玛御驾在外,儿子想……” “阿玛和肃顺还有些话要说,去吧。” 于是,载滪兄弟知道,皇帝有私己的话要和肃顺说,这让他们又是奇怪又是羡慕:什么话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能知道,反而要和外人说?当下也不敢细问,恭恭敬敬的跪安而出。 看着两个孩子远去,皇帝招招手,把肃顺叫到身前,“你的身子近来怎么样?上一次朕见到承善,听他说你病了?现在好点了吗?” 承善本来是肃顺的次子,后来出嗣到端华名下,端华死后,他袭了郑亲王的爵位——皇帝在咸丰二十一年曾经有过朝廷封赏及身而止的上谕,但郑亲王等八个铁帽子王都是先朝世袭罔替的遗留下来的,不是他这一朝君王能够免掉的。承善年纪虽轻,却做了一国亲王,皇帝看在他生父的面子上,赏了他散佚大臣的职衔,也是经常要入朝当值的, “多谢皇上垂问,奴才贱躯尚称健旺。”肃顺笑道,“其实,这也是奴才为口舌之欲而自惹祸灾,前几天的时候,天降大雨,气候凉爽,奴才多用了几块油腻之物……以致肠胃不适。” 皇帝怜惜的看着他,“朕早就告诫过你,到了你这样的年纪,要多多惜福,别总那么馋。”他笑着说道,“这下知道了吧?嘴巴给身子惹祸!” 肃顺无言以对,嘿嘿赔笑,“哦,主子,王闿运的事情……?” “王闿运满口狂妄之词,这还是在朕面前,想来在你府中,这样不敬之语也是层出不穷的吧?” “奴才不敢!奴才从来都是对王某人训诫有加,此事奴才敢以身家性命作保!该员从来没有人前背后诋毁圣明之时。” “你是你,他是他,不可一同论处的。”肃顺在他身边久了,一听就知道,皇帝还是不肯轻易放过,眼下再做求恳之言的话,弄不好自己也要大大的丢脸,只好宕开一笔,把这件事放得阴凉了再说,日后再图搭救,而且,在肃顺想来,让王闿运受这样一番教训,于他也未必是什么坏事!“是,圣明无过皇上。” 皇帝点头无语,沉默良久。他不说话,肃顺也不敢轻易出言,只好给站在门廊下的立山使了个眼色,眼睛向上一飘,后者会意,从外走进,“皇上,天色渐晚,奴才请皇上起驾吧?” “暂时还不及。”皇帝转头看着肃顺,“你的身子要是觉得大好了的话,明天就入值吧。” “喳。”肃顺赶忙碰头,“奴才能得重入朝房,伺候主子,心中欢喜莫名!奴才叩谢皇上!” “你误会朕的意思了,朕是让你入值军机处。” 肃顺大大的愣住了。 …… 第76节庙堂之争(5) 第76节庙堂之争(5) 临归去的时候,皇帝没有乘轿,而是由立山、载澧等人陪同着,安步当车的行在天街之上,靴声咄咄,清亮而悠远,“大阿哥?” “儿子在。本章由网友为您提供更新]&*.《%%》更新**”载澧如今已经是神机营一营管带,同时兼任着乾清宫御前shì卫副总管的高位,每一次阿玛出行,都是由他和任职九mén提督的立山担任扈从之任,彼此是君臣,更是父子,皇帝于自己这个最年长的儿子,也是越来越喜欢了。 “明儿个,让人把伦儿送进宫来,朕多日不见,怪想他的。” 大贝勒福晋在咸丰二十三年生下一子,叙名溥伦,今年五岁了,正是最可人怜爱的时候,而和他阿玛不同的是,溥伦年纪虽小,却非常懂事和伶俐,在他众多的堂兄弟中,也算是顶尖的。 子能够得皇阿玛见识,他做父亲的也是心中高兴,载澧欢声答说。 “大阿哥,你是兄弟之长,少时不提,现在你也长大了,平日里多为弟兄们做出表率,要持身方正,少没事和这些、那些人的掺和,懂吗?” 载澧完全不懂父亲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含含糊糊的答应着,“皇阿玛圣训在耳,儿子自当奉行不悖。” 皇帝也知道他可能没有听明白,眼见脚步已经到了宫mén口,摆手示意,“都下去吧。” 载澧躬身退下,立山却上前一步,“主子,奴才有件事,想请主子的示下。” “是什么事,看你神神秘秘的样子?” “上一次,监察院蔡大人献宝皇上……” “哦!”皇帝也想起来了,那件宝贝在自己宫中放了很久,想来也是该到了还给蔡寿祺的时候了。但此念一起,让人无端生气:天家富有四海,什么东西不曾见过、用过?难道还会贪他的宝贝吗?简直hún账!居然托立山找朕来催讨了? “皇上?皇上?” 皇帝脸sè发紧,回头说道,“你回去告诉蔡寿祺,朕金、口、yù、言,说过的话没有不做数的,至于什么时候还给他,轮不到他来讨、要!现在的官儿,真是越来越hún账了!” 立山心中暗喜,蔡寿祺焉敢托人向皇上索宝?即便要托人,也断然不会求到他立山的mén上!这不过是他暗中埋下的一颗钉子,为日后发作而已。但眼下不必说破,反而像很害怕似的,退后几步,原地跪倒,“都是奴才见识不明,请皇上恕罪!” “说得好像是朕要食言而féi似的,……”皇帝心中恨恨的嘀咕着,“最近蔡寿祺又上折子了吗?” 立山立刻摇头,“这不是奴才职份所关,奴才不敢越权问及。&*.《%%》更新**” “不是你的职分怎么了?从明天起,给你加左都副御史之职,到都察院任职。”他说,“替朕认真管一管那些成天只知道清谈,全无一策以利朝局的书生。” “喳!”立山心中大喜,赶忙跪倒碰头,“奴才一定认真办差,上疏廑忧!” 肃顺入值军机处,令群臣侧目,他当年曾经进过军机处,不过为时不久,因为于政事很难有什么建设,便主动请辞了,这一次皇帝完全不经内阁和军机处的共商,径直降旨,让奕等人都是一愣:若论及肃顺的才华,实在不堪一提;但若论及皇帝的宠信,奕自问也要让他一头!到时候,只怕又要生出事端来了! 果然,肃顺入值的转天,就有齐园岭上、折、子,弹、劾、成、祥、张运兰统、军、不、严,纵、兵、为、祸,有山、西、绿、营、太、原、府、镇、标、第、三、营、管、带、周、成、枪、杀、无、辜、百、姓一事,请、朝、廷、即、刻、降、旨,罢、斥、论、罪一事。 事关绿营、用、兵、东、瀛,军机处也很犯愁,齐园岭人在北京,怎么知道此事的?而且,即便他所得的消息确实,如何论断,也是很大的难题。“兰公、雨亭,你们以为如何?” “我大清肇、基、以、来,历、朝、圣、主,均熟、知、兵、事,身、在、九、重、而、指、挥、方、略,前、方、将、士、厮、杀、用、命,从无、不、胜、之、战,也从无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昏、话!” 李鸿藻先说道,“本年七月初三日,皇上在紫、光、阁、召、见、出、征、将、士,山、西提、督、张运兰曾有处、置、日、本、军、民、百、姓、办、法、数、条呈上,皇上一概不准,命领兵众人,皆要以、怀、仁、之、心、宽、贷、百、姓。如今周成悖、逆、圣、言、在、先,身犯律法在后,此事,还是要从快处置才是。” 他的这番话也是奕的心声,闻言重重点头,“嗯,兰公之言,令人神情一振!雨亭大人呢?可有什么高见?” 肃顺表面微笑点头,心中如同海làng一般的翻滚起复,想起了前天晚上皇上起驾之后,和黄锡、龙汝霖的一番说话——。 自从皇上夤夜过府之后,王闿运因为出以大不敬言语被连夜送jiāo刑部等三法司,他少了一个很重要的幕僚清客,只好先把龙汝霖和黄锡两个找来问计,二人也是一惊,“此时让大人入军机处?不知道是福是祸啊。” “哦?” “军机处中六王爷和阎丹初不提,都是皇上使用多年的老臣子,可托心腹;便是李兰荪、朱杏簪,也同样是皇上多年赏识,在各部中打过多少次滚,苦熬出来的;皇上对他们的信重自不必提,而大人,……” “你是想说,我的才学不及他们几个人吧?” “即便如此,论及在圣心中之分量,还是以大人为第一。” 肃顺扑哧一笑,“这会儿不必说这些,你们替我想想,让我进军机处,所为何来?” “这还不简单,自然是六王爷以下,于朝局建言,不洽帝心呗。”黄锡这句话是破的之语,肃顺悚然而惊,“你是说?” “若是我所料不错的话,只怕朝局又要有所动作了。” 肃顺深深地皱起眉头,咸丰二年的一场绝大风bō若是在今天再度上演的话,无论如何都是弊大于利!当年旧事与其说是赛尚阿等于皇上jiāo托之事阳奉yīn违,最终bī得年轻的天子不得不出以决绝,还不如说是皇帝登基御宇三年之后,有心从军机处手中收权!而今天,情势完全不同,皇上威势日足,朝中百官用命,于国事如臂使指,从无半点窒碍处,怎么会又要上演这样一出戏码呢? “会吗?”他情不自禁的问道,“又为了什么,要掀起这样大的政cháo?” “一则嘛,是对日征战,前后两方调用不灵;二来则是要让朝廷中的这些老人,该到了为新人让路的时候了。”黄锡是斩钉截铁的口气,“大人莫非不见如今几位阿哥,为争宠一事,已经有了圣祖时九子夺嫡的苗头了吗?” 这样河清可见的事实肃顺当然也是看在眼里,但自问皇帝年纪还不算很大,对这样的事情还有着完全的把握,因此并不很放在心上,“即便如此,又与我何干?” “皇上chūn秋正旺,还不必言说,有一天年华老去,终将龙归大海,到时候,大人便不虑一身,难道还不会想想身后子孙吗?” 肃顺迟疑了。承善不提,他是一国亲王,而且人很聪明,倒是他哥哥徽善,过于忠厚懦弱了一点,“那你说,我当怎么办?” “还是得从根本上下手……”龙汝霖从旁说道,“从根本上,大人可知是何意?” 肃顺老老实实的摇摇头,“不知道。” 二人相视一笑,“国之根本,全在储君。”他说,“学生这样说,大人明白了吧?” “你是说,让善儿结好日后之君?”肃顺一双三角眼来回luàn眨,以臣下而谈册立,是十恶第一大罪,一旦事发,虽天子而不能救,这还不必提自圣祖之后,大清不立储君,已经成为定制。即便是有意接纳,也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啊! 龙汝霖和黄锡看出了他的烦恼,“若是说到皇上心中所想,自然无人可以探知。但近来与湘绮先生品名清谈的时候,也曾经论及此事,嘿!真正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他说什么来着?”肃顺貌似不相信似的,“难道他知道?” “他自然是不知道,除了皇上之外,天下再无他人知晓,不过空中鸟迹,水中鱼路,总还是有一些脉络可循的。” 肃顺为人虽xìng情跋扈,但对于皇帝的忠心从无一日或缺,这种继位之君的事情偶尔在脑子中想想,也如过眼云烟,从不会深究下去;倒不是他不好奇,而是自问以自己比皇帝年长十余岁的寿享,怕是怎么也熬不过皇上,自己身后之事,管那么多干什么?今天听龙汝霖言之凿凿,不由得也动了好奇之心,“什么脉络?怎么个可循法的?” “依大人见,日后乾清宫中的那把须弥座,该当由何人来承继?” 肃顺伸出两个手指,又把手掌竖起,五指张开,“正是如此了。那这两位阿哥中,大人以为,谁更有胜出之份?” “若是论才学嘛,当以二阿哥;若是以人脉论嘛,自然就是后者了。” 黄锡把目光投向龙汝霖,后者微不可觉的点点头,“大人,若是依您之见,是才学重要,还是人脉重要呢?” 肃顺皱眉不语,他不知道这两个人吃了什么不消化的东西——今天晚上说的话,也太过惊世骇俗了一点!有一个字传扬到外面,自己数十年辛劳,就都要化作流水了!“我看,还是人脉更重要。”他故意违心的说道。 “大人高明!”龙汝霖和黄锡暗暗喜欢,只要是他有了这样一番心思,接下去的话就好说了。“其实,学生和黄兄都以为,五爷是当今嫡子,论学识、胆气、人望无一不备;更有胜于旁人处,便是xìng情忠厚和善,最是爱重朝中耆宿,如大人者。若是大人有心的话,学生愿意担引荐之责,从中奔走,大人以为如何?” “这,容我想一想吧?”肃顺久经宦海,什么样的话听不出来,入耳便知,这两个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倒成了载湀一党的了?心中不耻,以敷衍之言暂时搪塞了过去。 肃顺知道,既然载湀托两个人向他挑、明、立、场,无疑就是在bī、迫、他表、态了。一时间觉得又是好笑又是生气:rǔ臭未干的孩子,居然做出这种惺惺之态,又是给谁看的呢? 他只顾思考昨天的事情,奕的话没有听见,直到对方又问了几句,才醒过神来,“什么?哦!此事啊,我看还是留待圣裁吧?”**. 第77节 庙堂之争(6) 第77节庙堂之争 皇帝微阖双目,听李鸿藻把齐园岭的奏折念完,“军机处是怎么议的?” “臣等以为,周成滥杀无辜,虽然战场有功,但此风断不可涨!朝廷宜乎略加惩处才是的。” “怎么个惩处呢?” 奕在御前当差多年,对于察言观有独到之功,一听这话,就知道皇帝心中对于军机处的奏对是不以为然的,干咳了一声,越众而出,“臣弟想,干脆就于周成战地用命之功不赏、纵兵为害之过不罚,收小惩大诫之功也就是了。” “齐园岭是御史,有风闻言事之权,先不提他说得对不对,建言本章论及的也都是国事,焉有你等身居庙堂之高,却只想着和稀泥,做和事老的?朕看你是越老越圆滑了呢?” 他虽然脸上带着笑容,但说出的话来却句句是诛心之言,奕赶忙跪倒,“是,皇上教训的是,此事确实是臣弟的疏忽!臣弟请旨,退下之后,宣齐园岭到部,认真查问此事是否属实,再到御前答奏。” “不必!”皇帝摆摆手,取下huā镜放在一边,慢吞吞的说道,“你们这些人,心中只有仁恕之道,却丝毫不会考虑绿营兵士所处的位置和面临的情况——士兵驻军异国,四外强敌环伺,若是没有周成这样的雷霆手段,也断然没有日后菩萨心肠的用武之地。朕看,周成杀一人而震慑全体,日本人若是能够顺应天命,俯首甘当良民,那些得活的百姓,还要感jī他哩!传旨,周成杀敌有功在先,而施以雷霆,威震一府百姓在后,着赏戴三眼huā翎,赏穿黄马褂。叫礼尚崇实去一次。” 皇帝的态度如此鲜明,奕几个暗暗叫苦,赏了一个周成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怕军中有样学样,对日本百姓统统的行以这种酷烈之法,于日后就太不利了。有心想再劝几句,又不敢。 “皇上,奴才在想,周成méng皇上一言褒奖,恐生出骄矜之心,日后若是再有人以此为法,对日本生民大加屠戮,于皇上爱民圣德,略有微玷。”肃顺适时说道,“故而奴才以为,于该员固然是该予以褒奖,但也不妨派人随船渡海,sī下里行以申斥之语!不但是周成,其他张运兰之下的军中领兵之将,也不妨同样办理。让他们知道,浩圣恩之外,还有不测之威!行事之间多一分顾忌,于皇上日后在东瀛小国展布教化王道,也是大大有利。” 这样的一番奏答,由不得奕不从心底升起钦服感,难怪肃顺权倾朝野十数年而不倒,只是这几句话,便说得面面俱到,各方全都给他包容进去了!“皇上,肃大人所言极是,臣弟附议。” “臣等也附议。” “…………” “那就按照肃顺说的,派杨三儿随舰队过海,宣示朕意。”皇帝也觉得很高兴,肃顺果然是会说话!不枉自己捡拔他入值军机处,似乎这十数年之内,他很有所长进了嘛!“都跪安吧。” 奕以下,躬身退了几步,转身出殿,回到军机处的北值房,落座之后,李鸿藻笑道,“人言肃雨亭世情练达,简在帝心,如今看来,果然是名下无虚啊!” 肃顺也很得意,向李鸿藻点头一笑,“哪里,我所言的,也不过是圣上心声,仅此而已,身为人臣者,自当如是,岂敢当李大人赞誉之语?” 片刻之后,值班章京把上谕拟好,发jiāo各部,旁的人也还罢了,杨三儿却如丧考妣!上一次派内奏事处的小梁子等人到南北洋海军舰艇上去宣示皇上的旨意,回来之后,连着四五天的时间,走路都打晃!记得当时自己还笑话他们来着,谁想今天就轮到自己了?此念一生,心中恨透了周成:要不是你,杨大爷也用得着受这份辛苦吗? 恨归恨,差事还是要做,把分内的事情jiāo托六福等人,杨三跟着礼部尚书崇实乘火车到威海,登舟涉洋,数日之后,到达鹤冈府。 这一次他们是随同山东、山西、河南、四川四省绿营将士一起出海,近万名士兵拥挤在定远号、万chūn、万秋、万藏四艘舰艇上,远字级的铁甲舰还好,舰体巨大,另外三艘一级炮舰上,甚至连舱中的通道都挤满了士兵,这还不必提山西、河南各省的士兵平生从来没有做过船,海面上bō涛汹涌,这些人吐得昏天黑地,那份呛鼻的味道,闻者yù呕! 海军士兵又是厌恶,又是好笑,给这些旱鸭子统统起了个外号,叫臭猪,“喂,臭猪!把你的tuǐ收起来!喂,臭猪,把你倒出来的这些下水都收拾干净了!喂,臭猪,清理自己的舱室!喂,臭猪……” 绿营士兵吐得浑身无力,满脸青绿,即便是心中对这些海军士兵不满,也知道凭自己现在的状态,实在不宜招惹对方,只好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了。 好在海程并不很长,四天之后,定远号再度在鹤冈府海面放下锚链,开始碇泊,崇实和杨三由邓世昌陪着,站到船头的甲板上,向海岸上眺望,到处都是赤着上身,顶着一颗光秃秃的脑壳的男子在前后忙碌,向一群辛勤的工蚁般,把从船上卸载下来的物资从海岸边搬抬上大车,然后几个人一起用力,推着车向高坡后行去。在目光所及的远处,是一团团的黑烟腾空而起,海风阵阵,送来一股股的恶臭气息。 杨三手捏着鼻翼,说话的声音有点走调,“这是什么味道啊?怎么这么臭?” “这大约是在焚烧日军战死者的尸体。”邓世昌给他解释,“这样的天气,若是不赶快处理的话,尸体用不到两天就要发臭;若是这样还没什么,只怕是到时候有瘟疫横行,那就是天大的麻烦了!” 邓世昌说完,撇了撇嘴角,又很好心的告诫他,“杨公公,您虽然是皇上身边的人,但这些丘八,都是血里火里不知道冲撞过多少来回的,等一会儿说话的时候,可要小心啊。” “笑话!”杨三故意装出一副不在乎的神,“我是代天问话,他们还能把我怎么着了?” “自然,自然。”邓世昌赔笑几声,他知道太监没有不是心xiōng狭窄而又胆小如鼠的,点拨他几句,尽到同舟共度的情分,还能卖了杨某人的人情,也就是了,他要是真不识好歹,也和自己无关了。当下不再理他,转头和崇实说话。 “正卿?”崇实问道,“这些人是谁啊?怎么都不穿衣服?这要是给人看见了,成什么样子?” 邓世昌也有点不解,前数日自己离开的时候,还没有见过这样一幅场景呢!“这,请恕卑职无知,还是等一会儿问问张军mén大人吧?”他用手向远处一指,“您看,有人来了!可能是张军mén。” 崇实和杨三看过去,果然有百数十匹马从高坡后疾驰而来,马蹄扬起大片的岸上沙尘,溅在身边经过的男子身上,脸上、头上;骑士却连看也不看,继续纵马奔腾,看上去威武极了! 等了一会儿,战马在海滩前站住,百数十人登上登陆艇,直放大洋,到船下,攀绳梯而上,正是张运兰,“张军mén,鹤冈府一战,威震东瀛列岛,扬我大清国威,本官身在京中,却也为大人英勇之举,浮一大白啊!” 崇实说完,张运兰回身四顾,“他在说什么?” 众人无不失笑!张运兰也笑了,他虽然人很粗鲁,也不是一点文字都不识得,浮一大白的话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这样说是故意在和崇实开玩笑来着,“大人谬奖了,本官身为朝廷豢养的军士,上阵杀敌,以一身报君恩,乃是本份。” 众人在舰桥上说了几句话,转身步入定远舰上的指挥舱,这里已经布设了临时的香案,张运兰等人由各自的听差伺候着,换上朝服,行了君臣大礼;崇实面南而立,宣读圣旨,文字骈四俪六,但大意还是褒奖成祥、张运兰等人的作战功绩,所有参战绿营的营管带每人都赏赐了一枚三等双龙宝星;周成、杜鑫远、吉尔托阿等人赏穿黄马褂,赏戴三眼huā翎;最特别的是一个叫马文顺的队正,居然也在圣旨中被特意提及,说他‘于战斗jī烈之时,尚能临机发端,新制炮火,可称年少多智,着赏发二等双龙宝星一枚,以资嘉奖。并晋封马文顺为副将军衔。 马文顺官职微小,甚至不得登舰领赏,只是由张运兰将赏赐他的双龙宝星勋章暂时代管,等回军之后,再当众颁发了。 崇实念诵过旨意,等众人碰头谢恩毕,站在一边,给杨三使了个眼,后者上前几步问道,“三营管带周成将军是哪一位?” 周成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点到自己的名字,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卑职便是周成。” “喔,原来是你。”杨三看着他点一点头,管自往上一站,说一声:“有旨!问周成的话。” 周成从未有过这种经验,也不明了这方面的仪注,心里不免着慌,便有些手足无措的神气,张运兰赶紧在他身边提了一句:“得跪下接旨!” 等他直tǐngtǐng地跪了下来,杨三不徐不疾地说道:“奉皇上旨意,问周成,京中有人参你纵兵为祸,滥杀无辜,可是有的?” 众人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心中大恨!前线将士浴血奋战,这些都老爷都看不见,杀了一个情狡诈,当面扯谎的日本人,他们就忙不迭的跳出来了?可见这些读书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周成连忙碰头,“臣回皇上话,不曾有过!臣是为整肃鹤冈府百姓于我大清怨怼之情,不得不施以酷烈手段,被杀之人也是死有余辜,在我军中将领向其问话的时候,该人满口胡言语,臣不得已,才处置了他,以收杀一儆百之效。” “嗯,……”杨三慢吞吞的,撇足了京腔,“皇上说,征战异国,当以攻心为上,杀人之举,固然是可用之道,但尔等亦须上体天心,宽仁为怀。须知屠戮之法,盈城盈野,最后所得,也不过一岛空落,望尔等详查!皇上还说,这番话不止于周成一人,也要传喻张运兰等人知晓。钦此!” 张运兰听得糊里糊涂,怎么说是‘可用之道’,又说什么攻心为上?到底是给一句痛快说话嘛?他正要发问,吉尔托阿在后拉了一下他的衣角,于是张运兰猜到,后者可能另有主见,还是等下船之后,再向他请教吧? …… 第78节烽烟再起 第一卷]第78节烽烟再起—— 第78节烽烟再起 宣读过旨意,崇实等人落船,乘登陆艇上岸,“哦,张军门,这上身赤膊,头顶光光的,可是我大清军中将士?” “不是的。这都是日本人。”张运兰哈哈一笑,为他们解释,“这些人大多是被俘的日军将士,还有一些是鹤冈府中的百姓。左右这些人成天闲着也是没事,我和周管带等人商议了一下,就让他们到海岸上来做一些搬搬抬抬的粗活了。为了便于区分,一律给他们剃光了头发。” 崇实点头,边走边看,日本人的身材和自己差不多,但看上去要矮一些,体力充沛的一两个人就能抬起一件硕大的木箱;稍差一点的,则要三五个人一起动手,才能装到车上;在日本劳工的不远处,海边的阴凉地方,站着几个清军士兵,怀中抱着步枪,没精打采的站岗,同时担任监督之责。看他们的样子,像是要随时睡着了一般。“这些日本人,可还听话吗?” “听话!听话极了!”张运兰挑起了大指,大声说道,“不但听话,而且更有一番守望相助之心,有一个日本人受伤或者劳累不起了,其他所有的人都会上前帮忙,说起来,也实在是不一般呢!” “那,彼此说话怎么办?” “有通译的,而且,我让日本人选几个精明的,正在和我们的人学汉语——通译人手太少了。”张运兰忽然加快脚步,拦在崇实身前,“大人,能否请大人回京之后,向皇上说一说我们的苦处?再多派几个通译过来?” 这样的事情是叱嗟可办的,崇实含笑点头,“军门放心,老夫一定会向皇上奏陈。” 说话间举步走上高坡,地势坎坷起复,原本有的日军所挖的战壕又让这些人全部填平,崇实不知道,这地下还埋着无数日军战士的尸体,走在其上,口中说道,“这里就是奏折中所说的,日军三道防线的所在了吗?”他问张运兰,“我军在此处的伤亡可是很惨烈吗?” “这里还好,弟兄们都有过攻击作战的训练,受伤的不少,但战死的却不多。”他和周成几个耳语几声,转头又说道,“不过在一二千人的死伤上下。倒是进了城之后,尤其是到了夜间,就变得很麻烦了。” 崇实频频点头,示意自己知道这件事,“我这一次出京之前,皇上特别嘱咐我,要我告诉张军门,要尽快在鹤冈府和酒田、温海三地构建起通信线路,此事不但是你要做,朱军门等人也是要一体加入,共同劳作,总不好像十六日晚间那样,只有你们这一军在前线奋战,其他的部队因为讯息不通,只在后面安享清闲,起不到接应之责。” 张运兰心中感动,但他生来嘴笨,说不出什么合体的奏答来,只是拼命点头,“臣都记下了,臣都记下了。” “走吧,我们到城中去看看。” 城中的情况比崇实想象中要坏得多,日本人给清军从悟德寺中驱赶出来,回到城内,开始重新构建家园,但男子大多被中国人征召成了劳力,每天在从海岸到悟德寺之间的十余里公路上来回忙碌,家中的事情只能交给妻儿,荦荦弱质,天真孩童又能做得什么了?家园被毁的,只能在邻居家中栖身,但更多的是周围连一处完好的房舍也找不到,只得露宿街头。 “这样下去可不行,眼看着天气转凉,百姓露宿街头,秋寒大做之下,很快就会有人受冻受饿。要是伤了性命,岂不是伤了皇上爱民之圣德?” 周成等人不以为然,小日本的百姓,又不是大清子民,死伤就死伤了呗?有什么值得心疼的?“大人,日本人都给军中征用,怕是没有那么许多人力可用啊?” 崇实回头一笑,眼神中一片讥讽,“嗯,这倒是个很好的答对,干脆,本官就这样回京去,上复皇上吧?列位以为如何?” “啊,不,卑职一定想办法,一定想办法。” 崇实也不以为甚,又再问道,“军中的粮食可够吗?” “请大人放心,足够使用的。” “我在京中听山东巡抚说,前线军粮匮乏,不敷战士口腹之欲,此话可是有的?” 周成在一边说道,“原本是的,不过只要熬过这半个月,让弟兄们苦一苦,日后就好了。” “这话怎么说?” “卑职听通译说,山形县有两个地方是日本最大的产粮地,一个叫真室川,一个叫新庄,都是通往县府山形的必经之路,只要派部队过去,占据这两处地方,便不愁军粮不能解决。” “嗯,军粮一事要是能够得到解决的话,不但可大大的节省朝廷的用度开支,就连兵士在东瀛作战,亦当有充足的信心!这件事要是做好了,朝廷满意,皇上高兴。周大人,你就是富贵逼人来啦!” “全靠列位大人栽培,全靠大人栽培。” 众人一边说着话,一边从鹤冈府穿城而过,到了城外,有人牵过马匹,崇实骑上马,跟在张运兰身边,一路直放悟德寺。 寺中已经不下酒宴——清军可不管那佛门戒律的一套,照例在寺中酒肉争逐,每日不断,好在寺中的百姓和日本和尚早早的都给哄赶出去,这里除了清军士兵之外,只留下十数个从府中挑选出来的面容姣好的女子,担任侍女,伺候、听用——白天是侍女,晚上就是清军主将的妾侍,短短十余天的时间,就弄得悟德寺这样的佛门圣地,变成了一团污秽! 张运兰听人说过,崇实当年任职四川的时候,沾染上了酒瘾,后来升任四川总督,更是每日常在醉乡,这一次对方来到日本,军中虽然无酒,但驻足日本,酒自然不会成为问题,而且都是日本上好的清酒。 命人取上酒坛,是个形状仿佛炮弹的大家伙,“知道尚书大人是酒中仙,卑职特意为您准备了这名为‘城中灭火’的清酒,请您品尝。”吉尔托阿为他解释道2,“据说,这种酒是一石四斗制成的,堪称出类拔萃!” “怎么叫一石四斗?” “卑职也不是很明白,听日本人说,清酒以米为料,一石米出六斗就已经是佳酿,出四斗,更是无尚妙品!” “哦?那可真要尝一尝了!”崇实是好酒之人,举杯痛饮,和中国各省的白酒另有不同,的是另有一番风味,如喉绵长,带有香醇的甜味,感觉起来,比中国酒的度数要为低,“果然是好酒!” “大人喜欢,等回京之时,卑职命人多多孝敬,也好留待着大人在舟船之上享用。” 崇实也不客气,向张运兰几个拱拱手,“那,老夫就愧领了。” 享用过日本的美食,命人备下香茗,众人围坐在寺中东厢房中谈天说话,吉尔托阿问道,“大人,可知南线战事进展如何?” “你是说李少荃那边?” “是。”吉尔托阿说道,“眼下讯息不通,着实令人无措手之地,甚至连友军的状况,也所知者不多,弟兄们很多人都是问,想知道那边怎么样了?” “我也是离京之初,才听我那有昆仲之谊的大哥和我说,李少荃这一次可是碰了硬头钉子!南线部队的死伤比较起你们这边来,惨烈得多!” 周成几个相顾骇然,“怎么会?不是说下关为海军炮舰全部摧毁了吗?怎么还会死伤这么严重?” “海军只是炸毁了下关和直方两地,绿营登陆的防府、德山、下松三地却全然没有损伤,其实,即便事先有海军帮衬,效果也不会很大,你们都是领兵之将,自然比老夫更熟知兵事——难道不知道,海军舰炮只能炸毁岸上建筑,对敌军隐藏之地,却是不会有什么影响的道理?” 众人默然无语,诚然,在敌军有所准备的情况下,海军的舰炮虽然确实能起到破坏城镇的效果,但对于敌军作战人员的杀伤力还是不及陆上战斗来得强大。“但……李少荃也是知兵之人,难道就不会未雨绸缪吗?” “这就非我等局外人所能知了。不过,南路部队伤亡惨重,却也是事实。”崇实陶然饮杯,又说道,“而且啊,我听说,鲍春霆这一次惹下大祸了!” “这话怎么说?” 南线部队以李鸿章为统率,麾下有来自四川和福建、广东、广西四省绿营兵士构成,第一波次共计55个营,总兵力超过26,000人,分别从福建和广东起航,南洋海军派太湖号为旗舰,加镇远、济远、万列、万张、万宿、雷和、雷巧等舰护送,起锚远航,直奔日本列岛。 他们这一次的攻击方向是从下关水道进入防予诸岛,经过芸予诸岛后,在广岛县的三原、福山、尾道一线登陆,除留下一部转向西南攻占广岛县治广岛城之外,其余大部向东北方向,战略目的是一直进攻并占领日本的经济中心阪神地区。 阪神地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自从两国正式开战以来,日军为保证这一经济命脉不至有失,除了在纪伊水道通往淡路岛之间的海域大举兴建岸防炮台之外,更是调集重兵,加强岸上防卫,将镇台设置在大阪的第四师团和设置在广岛的第五师团的兵力向中央部位集结,同时命令镇台设置在名古屋的第三师团,全军进入一级战备,听军部随时发下的命令,等待出发。这样一来,清军要面临的就是日军两个甲种作战师团的阻击,而敌军的总兵力,超过了20,000人! 李鸿章担任闽浙总督多年,两省多有和日本往来经营的商人,对于日本的情况也有一些了解,阪神地区的重要性不必多提,日军也一定会拼死防御,但他却没有想到,战斗进展得会如此的不顺利! …… 第79节 血火大地(1) 第一卷]第79节血火大地(1)—— 第79节血火大地(1) 第一批登陆的是来自四川的部队,担任一省提督的是当年在光武新军中素有猛将之称的鲍超,向首发出征的邓茂与陈豫点点头,“好好打,别让弟兄们看我们四川兵的笑话!” “军门放心,伢子们都是好样了,丢不了人!” “小心一点。”鲍超摆摆手,“去吧。” 邓茂与陈豫各自率领一个营的战士涉水登岸,他们要攻击的目标是三原城,和胡大毛统帅的广西兵进攻的福山城、严广儒带领的福建兵攻击的尾道城一样,都是属于广岛县管辖之下的重镇之一,在这三处登陆地点之中,又以福山城最为特殊,它是有城墙结构的,而且城高池深,攻击难度最大。 邓、陈两个无惊无险的从三原城左右两路涉水上岸,大手一挥,战士们有条不紊的展开快速布防,这是清军士兵在营中受过多次训练的,各自占据海滩、港口的有利位置,却并不行动——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为后续部队的登岸创造条件,等候部队更多的到来之后,才会展开下一步的行动。 邓茂招招手,把营中的一个队正叫过来,“小李,你带人到三百米外展开布防,有敌人欺近,就立刻开枪招呼。” “是。”李队正点头答应,带领部队持枪前进,他刚刚走出去没有二十米,一声炮弹在空中划过的锐响传入耳中,“敌人在打炮!趴下!” 炮声突然在清军阵地和海滩前炸响,翻起的大片海沙,夹杂着弹片和烟雾,瞬间收割清军战士的生命,邓茂几个不约而同的趴倒下去,口中喊着,“是哪里打炮?” “是从城中打来的!大人……” 二十四磅的炮弹在清军还没有搞清楚情势的情况下,落在清军的阵地中,队形一时出现了慌乱,邓茂趴在地上,尽力大呼,“别慌!都趴下,都趴下!” 片刻之后,清军的舰艇开始了炮火掩护,舰载火炮的威力远非山炮和野炮可比,数分钟的时间内,三原城中炸出腾腾烟雾,敌军的炮火也给压制下去了。 邓茂觉得来自敌人的炮火已经稀疏,从沙滩上爬起身子,周围都是为敌军的炮火吓得脸色发白的清军战士,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战斗中清醒过来一样,“各队队正,报告损伤情况!” 清军只有二十几个人伤亡,情况并不算很严重;但比较惨的是,那个刚刚领命出发的李队正,被弹片炸断了一条腿,失血过多,已经昏过去了。 没奈何,邓茂只好命人先把李队正抬回去,又战地任命他的副手担任队正,“小心一点!带人上去,看看敌人到底是在哪里?有多少人?” 新任赵队正点头答应,二度带领一队战士出发,但似乎老天是故意不让清军这一次的登陆作战可以顺利完成似的,前进不远,是一片浓密的乔木、灌木林,赵队正心神一凝,直觉告诉自己,这里有危险! 还不等他的这个念头从脑海中消逝,一道黑色的光芒映入眼底,“有敌人,注意!” 话音刚刚落下,海边生长着的浓密的灌木从‘呼啦’给人左右分开,一匹马出现在赵队正眼前,后者吓得‘啊!’了一声,日军的进攻就伴随着这一声呼喝,瞬间打响! 日军的骑手显然是久经训练,双腿一夹,身下的战马猛向前提,马头把个站在身前的清军士兵用力撞了出去,还不及他从地上爬起来,子弹声响起,把这个倒霉蛋顶死在地上! 越来越多的日军骑兵出现在一队百数十人的面前,透过灌木丛的缝隙,也不知道还有多少骑兵、步兵隐藏其中,赵队正都吓得傻住了,“这?” 自从咸丰十一年的僧格林沁阵亡在黑龙江前线,他所统带的蒙古马队,乃至大清各行省间使用的骑兵部队渐渐地成为军中赘疣,到中法越南之战之后,更是彻底的退出军队序列。只是想不到,在日军中居然还有?清军士兵大都没有受过对付骑兵的战术训练哩! 说时迟那时快!日军片刻不停,撞到并击毙了一名清军士兵之后,为首的一声呼喝,万马奔腾,冲出隐藏的灌木丛,手中的步枪连连点射,把还未醒过神来的清军步卒纷纷放倒在地。 一队中超过半数的士兵瞬间倒地,剩下的‘妈呀’怪叫着,转身就跑!手中的步枪胡乱向后开枪,却丝毫没有准头,都打到天上去了。 日军骑兵越来越多,像哄鸭子一般,在后面驱赶着敌人,一直冲到前沿阵地,眼见地势开阔,利于骑兵突击了,日军指挥官用力抽出战刀,呼喝一声,“冲啊!”胯下紧催战马,奔腾了起来。 邓茂正在指挥部队收整刚才炮击过后的死伤者,死者不提,伤者要赶紧送回船上去医治,不料听前面人喊马嘶,一团热闹,抬头看去,日军的骑兵在后,自己派出去的小队在前,亡命价向这边败退而来,“大人……,大人,是敌人的骑兵!” “开枪!”邓茂第一个抄起步枪,开始向蜂拥而至的骑兵射击,这是非常猛烈的进攻,数千匹日军的战马驮着他们的驭手,一边向前飞奔,一边用步枪射击,彼此的距离相当近,骑兵数息之间,就到了清军阵地的最前沿。 清军士兵本来就是初次登上战场,几乎没有任何的作战经验,眼看着给敌军连人带马的攻到眼前,战马大张的鼻孔和马上骑士凶恶的面容清晰可见,都吓得不知所措,手中端着步枪,却连举起来射击的动作都忘记了,硬挺挺的站在那里,直到给日本人的马刀割开喉咙,才知道双手按住伤口,在血如泉涌中瘫倒下去! 邓茂统领的一营战士在接战的第一时间就被日军杀得大败!若是不是有跟随他们之后登岸的林风徒所统领的第三营的适时加入,只怕全军覆没就在眼前了! 虽然如此,清军在战场上失却的先手,也不是能够那么快再夺回来的,二营的败兵搭配上三营的战力,枪声异常猛烈的发射,但是日军丝毫没有撤退的迹象,甚至没有被打散。 日军骑兵目标硕大,有一些清军士兵已经可以逐渐开始放松情绪,冷静的发射子弹,而每发射一枪,几乎都能给对方造成一名骑手或者战马的伤亡,但越来越多地日军涌了上来,像蝗虫一样的扑了上来,根本就不畏惧死亡。 清军的一线阵地受到了严峻地考验,被敌军逼得步步后退,最后只能倚靠堆放在岸上的装有不同物资的木箱,形成简单的阵地,阻击敌军。日军骑兵倒也不敢过于欺近,“守住自己的位置,擅离阵位者,立刻枪毙!” 邓茂几步到了散兵线的后方,高声的呼喊着。一营的官兵见到管带大人,纷纷放弃了躲避枪弹的动作,守在了自己地位置上。“站好队列,瞄准目军,都给我守住!” 战斗很快就进入了**,随着日军进入清军步枪的射程,清军强大的火力开始发挥作用,不过日军随后欺上的步兵也压了上来,漫天的子弹向防线洒了下来,打在木箱上咚咚作响,有那倒霉的,给穿透箱体,击中身体,倒下去大声呼救。 鲜血瞬间被沙滩吞噬,只留下红通通一团,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灿烂而残酷,清军士兵的准头比起刚才来更有所增加,而此时,林风徒带领的一营战士终于大步跨过深水区域,抢上滩涂,到了第二营的身后。 日军的伤亡很大,但似乎是有意要和中**队比拼血气之勇一般,每倒下一名日军士兵,就立刻会有他的队友填补上他的位置,日军骑兵突击到防线前,突然向两翼散开,中间空出了一条至少有五丈宽的通道来。防线上的清军官兵先是一惊,接着就见在他们身后的日军步兵像发了疯一般的端枪猛冲了过来! 邓茂等人立刻知道,日军致命的一击到来了。“坚持住,瞄准小鬼子,开火!” 这一刻,战场上的双方军人都已经忘记了自我,失去了自我意识,在这个庞大的战场上,他们都是非常不起眼的一部分而己,他们所做的。能做的,就是按照军官的命合进行战斗,就是将步枪里的子弹不断的射向杀来的敌人。 两百步的距离。对这些士兵而言,来说不过十多秒而已,这也最多够清军散兵线上的枪手各打光自己弹夹中的十五发子弹而已,甚至连更换弹夹的时间都欠奉,就为日军的猛烈冲击撞开了他们用木箱搭成的简易防线。 日军土黄色的卡其布军装像海潮一般瞬间从清军阵地前碾过,留下的只是满地的敌我双方的尸体!清军两个营的战士在开战之初的一个小时时间内,就全部被敌军消灭在了滩涂上! 有极少数侥幸逃到海面上的清军士兵,给日军像打靶一般,一枪一个的击毙在海水中,随着海浪载浮载沉,身下的海水被染成了暗红色。 鲍超在万宿号上看得清清楚楚,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开炮,为什么不开炮?” “鲍军门,敌我两军纠缠在一起,这时候开炮,岂不是要把自己人都炸死了吗?” “放屁!你瞎了?”鲍超气得大骂,戟指方伯谦,“姓方的,老子这么多弟兄,都给小日本杀死在沙滩上,你和老子说什么纠缠?**你祖宗!” 方伯谦好涵养,也不和他争吵,向滩涂前张望了几眼,转身命令,“命令全舰,准备炮火,三轮急促射!” 日军来去如风,还不及清军舰载火炮发威,各自原地转向,快速的消失在滩涂后面,但清军从上到下都知道,若是没有更加强有力的手段,再要是行以这种添油战术的话,只怕还会遭遇同样的困境! …… 第80节 血火大地(2) 在三原城以东三百六十公里远处,是福山城,这里是胡大·领的广西绿营兵的主攻地点。 上午九点二十分,镇远舰、万张号、雷和号、雷巧号搭载着近8000名清军士兵停靠在福山城外海。 胡大毛和许銮同时举起望远镜,向岸上看过去,又同时皱起了眉头:福山城外是两座大山,连绵起伏的山峦把福山城拥抱在其中,为其提供了天然的保护,而要进入城内,要么是通过仅有了一条道路,要么就是翻越大山,但不管是哪一条路,都是充满了艰辛和困苦的。 “胡军门?”许銮说道,“我只能把您和您的部下送到这里了。” 胡大毛笑了一下,沉默的向他拱拱手,转身出舱而去。 这里的水深不足以让镇远舰等大型舰艇碇泊,清军战士只好乘坐舰上的救生艇下船,划动木浆,向海岸逼近。 胡大毛趴伏在小艇上,握紧手中的步枪,一双眼睛不停的在海岸前扫视,经过近半个小时的炮火轰炸,福山城码头前的滩涂阵地已经被彻底的犁了一遍,目光所及,到处都是焦黑的弹坑和燃起腾腾火焰的灌木丛。但日军的伤亡情况,却是不得而知。 小艇越贴近海岸,速度越快,眼看着即将冲上沙滩,胡大毛用力挥手,士兵们从左右两舷跳进海中,稳住船身,再探手从艇上取下自己的武器,随即各自用力,把小艇向海中推去。 胡大毛左右看看,三十余艘的小艇一共运送上岸不足两个营的士兵,“都小心一点!” 大毛为人沉默寡言,但在兵士中的威望极高,而他更有一项长处,就是每逢作战,总是身先士卒这一次也不例外。一手提枪,一手在空中打着手势,带领士兵涉水上岸,“大人十一点钟!” 胡大毛下意识的一举枪,突突两声,对面的灌木丛中传来日军士兵的惨叫,这一枪似乎成为了两军开战的号角,从山脚下日军隐蔽阵地中突然冒出腾腾火舌,向清军扫射过来。 清军士兵就地趴倒,靠着视界的因素躲避敌军的子弹。胡大毛抓紧时间看了看,山体大约早就给日本人掏空了,也有可能是利用天然的洞穴,改作了日军的火力点,即便是在在迎着阳光的照射下,也完全不能阻止下面的人可以清楚的看见步枪发射的火光。 这种仰攻态势最是令人难过,胡大毛心里想着,也不知道这一次随同自己出征的战士能有几个人活着返回故乡?“大人?大人?您没事吗?” “我没事。”他摇摇头,晃掉头上掉落的沙尘,回头向海面上看去镇远舰的炮口冒出白烟,显见是以主炮在对己方的行动展开支援了。而在各舰的舷桥部位,有大小如同蚂蚁一样的人影,在顺着舷梯下船,准备乘小艇靠岸。 数息之后,山体上炸出猛烈的火光!是舰载火炮显示出它巨大的威力了。只可惜,距离太远,对方又隐藏在山体内,错非是准头极佳,如有神助之力可以把炮弹打进敌军的工事内,否则的话,这样的轰炸还是以阻扰敌人的火力为重点,不大会造成什么真正的杀伤效果。 第二波次的清军士兵登上岸边,近两千人的作战部队拥挤在滩涂上,这可是很大的危险胡大毛趴在地上,转头向左右看看,“不能都呆在这里,等一会儿海军炮击之际,和我一起冲过去,得想办法进山。” “大人,还是卑职带人去吧?您……” 胡大毛立刻摇头,“这时候说这些干什么?”他说,“严广儒、张阿胜,还有阮如竟,你们三个人各自带领所部,和我一起上山;徐明敞,你留下,等候后续部队。” 严儒几个各自点头,只有徐明敞不满的嘟起了嘴巴。 片刻之后,第三波次的清军部队开始下船,海军舰艇照例是一番掩护性轰炸,炸弹一在山体上炸开,胡大毛提枪而起,“和我走!” 日军在福山城外构建的工事不仅仅是在山上,山下靠近海滩的各处也布满了隐蔽的火力点,透过从山上被炸落下来的碎石和尘头,隐约可以看见清军的动作,一声命令,从二十几个不同位置的火力点中同时响起了枪声,“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 出征日本的各省绿营中,若是论及战斗力,以鲍超的四川军最称强大;若论及战场反应,却是以广西兵称绝,这不是因为士兵的素质不同,而是因为训练方式的不同——胡大毛是第一个在军中实行实弹射击训练的部队! 他的部队多是广西人,还有一部分是来自越南的士兵,越南最穷苦不过,百姓为了有一口饭食,有每月固定的几两银子的军饷,报名投军着极多——在越南,报名参军成了当地成年男子摆脱贫穷的一个最佳出路——弄到最严重的时候,广西各地涌到招兵处报名的越南人,为了争抢一个位置,甚至发生了械斗事件。 有鉴于此,胡大毛别出心裁的想出一个特殊的练兵办法,就是以实弹射击,来磨练战士们在战场上的反应和灵动——虽然是实弹,但子弹是绝对不会向着士兵身上招呼的,只是在他们训练的时候,在头顶开枪,以此锻炼他们的胆气。 但这种做法也很麻烦,在新兵入营之后不久就进行这样的训练,对于人的精神是一种极大的考验,经常有士兵受不住心里压力,在训练场上到处乱跑,成为枪下之鬼! 广西巡抚刘铭传几次要求胡大毛停止这种残酷的训练方式,后者不听,逼得刘铭传上折子弹劾胡大毛。按照清朝的制度,以一省巡抚参劾武官是从来没有不准的,但这一次出现了特殊情况,皇帝既不批转,也不表态——在熟知朝章故事的人看来,这就已经很可以见出皇帝的态度了。 胡大毛的这种训练方式虽然很残酷,但起到的效果也是极好!本来矮小体弱的广西兵和越南兵在最短的时间内就可以形成战斗力,而且·报名参军的人不减反增,刘铭传后来得知,这一省一国的百姓看中的是丰厚的军饷和训练时意外死亡所得的抚恤银子,至于死一两个人′完全不在话下! 这一次登陆作战,胡大毛带领的就是这样一支受过特殊训练的部队,听到枪声响起,士兵们快速卧倒,子弹打在身边、头顶的泥沙中,发出噗噗的钝响,清军士兵却如同就这样被打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阮如竟是越南人,也是第六营的管带,他这一营中全部是越南人组成的,仲手挑起大帽子的帽檐,偷偷向外看过去,眼前十五米就是一个日军的火力点,可以非常清晰的看见伸出工事外的枪口,正在猛烈的发射着子弹。 他从腰间摸出一枚火榴弹·拉燃引信,向外抛去,轰隆一声·大片的泥沙被掀起,下雨一般的再降下来。阮如竟就抓住这片刻之机,身体向左一滚,然后起身飞奔!大片的泥土落在他身上、头上,却仿佛全无察觉,几步到了工事的边上,倚着山体坐下,喘了几口气,在他的腰侧,就是日军的枪口·兀自在突突突的冒着青烟。 阮如竟向对面的战友呲牙一乐,又拿出两枚火榴弹,拉开引信,从工事的弹孔向内一丢,“轰!轰!”两次猛烈的爆炸之后,日军的一个枪手连人带枪都被这巨大的气浪冲了上身冲出了工事·像个塞子一般堵在弹孔处,动弹不得。 阮如竟起手一枪,击毙了这个还在挣扎着想缩回去的士兵,向部下招招手,示意他们靠近来。“真是棒!看看他的样子,好笑不好笑?”越南兵用手指着死掉的日本兵,用母语交谈。 “就照这个办法,能消灭多少是多少。”阮如竟同样用越南话吩咐道,“还有,都小心一点,别顾前不顾后的。” 掉第一个拦在路上的火力点,战斗变得容易起来。这倒并不是因为清军找到了战斗的诀窍,而是因为日军的火力点是呈横向排列,从两侧靠近过去,就不虞为敌军发现,接下去要做的,只是小心翼翼的把火榴弹扔进去,就可以解决战斗了。 这片刻之间,海军的小艇又输送了两波次的部队登岸,胡大毛看看怀表,已经是十点十五分,“今天怕是要在山上过夜了。还是我带着严广僖他们上山。”他说,“徐明敞、盖永德、黎耀安,你们三个人带领部队押后,把所需的物资运上来。 众人知道,胡大毛惜字如金,但说出话来从来没有人能改变,心中虽然不满,也只好领命,带领部队转身忙碌起来。 胡大毛带着自己的亲兵部队和另外三个营的战士开始循路登山,他们也不知道这座山叫什么名字,一片郁郁苍苍,到处是多年生的乔木、灌木,军士前进的途中,还要不停的擎着大刀,分开遮蔽阳光和视线的树叶,虽然有可以攀爬的小路,但仅此一条小径,要是敌军在此埋伏,只怕己方要吃大亏。 还好,越往上走,地势越加缓和,绕过一个山路的转弯处,前面是一片平坦了区域,满是日军用过的帐篷和用木棍搭起的棚户,看起来,这里先前是日本军人用作宿营的所在。清军几个士兵向前探路,用脚踢一踢区域中央的各处燃尽的草灰,灰尘扬起,呛得人不住咳嗽,“大人,灰早就冷了,也不知道日本人走了多久。” 严广儒摘下大帽子用来当扇子用,“注意警戒。”他回头和胡大毛说道,“军门,让大家休息一下吧?” 看胡大毛点头,他又吩咐道,“休息五分钟,我们接着上山。” 士兵们除留下几个人担任警戒之外,其他的席地而坐,进行短暂的休整,“这里的天气倒不是很热嘛?”严广儒三个围在胡大毛身边,笑眯眯的说道。 “现在是过了七月的天气,我们又是在树林中,自然不会很热了。”张阿胜说道,他和严广儒几个都是广西省人,习惯了南地夏天湿热的气候,倒不会觉得什么。只有一个胡大毛,微皱起眉头,左右打量,“大人,您在看什么?” “…···”胡大毛总觉得心惊肉跳,这里已经是敌人的腹心地带,按理说,日本人是不会就这样轻易放己方登山的。但一路行来平安无事,难道是自己多虑了?“告诉大伙儿,都提起精神来,可别······” 身边的灌木丛中哗啦一声响,吓得他赶紧闭口,仔细看过去,是他的一个亲兵,正低着头,一边系裤带,一边走出来,严广儒站起身来,口中笑骂道,“你糊涂啦?怎么在这撒尿?滚远点!”说完抬脚向他踢 士兵一愣抬头,呲牙一笑,还不及说话,突然一声枪响! 这颗子弹是以严广儒为目标发射的,不想他突然起身动作,这颗子弹擦着他的身体划过,击中这个到处小便的清军士兵的大腿,年轻人惨叫一声,仰面摔倒。 清军一阵骚动,众人胡乱趴倒,一个同样的问题浮上脑海:“哪里打来的子弹?”。 第81节血火大地(3) 第一卷]第81节血火大地(3)—— 第81节血火大地(3) 清军这么多的将佐、士兵,竟没有一个人发现枪声的来源。尴尬的趴在地上,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第一个出声,更遑论挺身走动了。 周围又恢复到刚才的宁静,只有树上的知了拼命的鸣叫,胡大毛向严广儒几个头去询问的一撇,三个人同时摇头,“注意看着点儿。”说完这句话,他猛的跳起来,呈之字形在空旷的区域中来回跑动了几步。 日军似乎识破了他的计策,暗中埋伏的枪手一动不动,任由他在这里做着拙劣的表演。胡大毛躲到一颗树下,借树干隐藏着身体,向中央区域看去,没有人,都是身穿号衣的清军战士,没有其他人。 这让胡大毛越发的觉得狐疑,到底藏在哪儿呢?便在此时,似乎有一阵风吹过来,地上堆放着的,早已经冷透的草灰为风吹动,他脑筋一转,猜到了敌军隐藏的地点! 从树后转出来,尽量放轻了脚步,走到那堆放在一起的草灰的近前,趴下身子,轻轻地吹了一下,草灰的边沿被吹开,露出并不平整的地面,胡大毛不死心,又用手分开草灰的一角,这一次可以清晰的看见了,草灰之下,是几块排列得并不规则的树枝,上面还有树叶——这很显然是人钻进去之后,由上面的战友把草灰堆放覆盖的。 他向严广儒几个人招招手,众人靠拢过来,伏下身子,趴在地下工事的周围,胡大毛拿过一枚火榴弹,拉开引信,用力一掀上面的树枝,阳光晒了进去。日军的反应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还不及他把冒着烟的炸弹扔进去,子弹先一步打了出来。 好在众人都是趴在地上,否则的话,这几记冷枪很有可能报销其中的一员。胡大毛手疾眼快,手一松,扔下火榴弹,立刻捂住了耳朵。炸弹在还未及到达底部的时候便炸开了,大股的尘土飞扬,夹杂着从洞壁上撕裂下来的泥土,扬到空中。 下面的日军士兵好像还没有立刻被炸死,嗷嗷大叫着,用步枪向上发射。张阿胜学着长官的样子,也掏出一枚火榴弹抛了进去,轰然一声巨响,照例是尘土、泥块飞扬,这一次的爆破起到了效果,下面立刻收声,步枪也变成了哑巴。 胡大毛并不就此起身,依旧趴在地上,回身吩咐,“就照这个样子,把周围的环境都探查一遍!” “王八蛋,居然敢打老子的埋伏?这回让你们都成叫花鸡!”清军士兵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街,抬脚踢飞了满地的灰土,又发现了五个同样的地下工事,照方抓药似的挑开遮蔽物,把火榴弹向里一扔,就算完事! 炸平了这几处日军隐藏的地下工事,清军再度启程,顺着崎岖的山路向峰顶攀爬,越向上走,植被越密集,叫不上名字来的植物伸出硕大的枝叶,扫在脸上,再被汗水一浸,火辣辣、麻痒痒的发疼。 等爬过最后一处缓坡,众人抬头看去,是一道数公里长的山梁,上下全生满了一人高的茂盛的杂草,山风吹过,哗啦啦作响,胡大毛几个无不皱眉:这样的环境,日军来个千八百人藏在其中,清军休想能够发现得了。 “军门,卑职想,不如防火烧山!把这些草都烧干净了,敌军也就没有地方藏了。” 不等胡大毛说话,阮如竟先说道,“日本人不知道在这里埋伏了多少明暗火力点,把草都烧了,我们能看见人家,敌人更能看见我们!这场仗还怎么打?”他说,“我看,还是得稳着来,大人刚才不是说了吗?今天晚上怕是得在山上过夜了,我们就一点一点的蚕食过去,不怕逼不死这些小日本。” 众人看他瘦小枯干的样子,居然大言不惭的说别人‘小日本’,无不心中好笑,就连一贯不苟言笑的胡大毛,也翘起了嘴角,“我倒不是怕被敌军发现,山火一起,就非是我等所能预料的,一旦风向改变,火势蔓延开来,连我们的人也休想得到便宜。就照老阮说的,一点一点蚕食上去。用一夜的功夫,看看他们在这里埋伏了多少人!” 胡大毛语调缓慢的解释了一遍,下达作战命令,“等一会儿下面的人把重机枪和火炮运上来之后,老阮的六营打先锋;张阿胜的五营担任第二波次进攻,老严的二营火力掩护。就这样吧。” “是。” 众人在山顶的草丛中就地休息,等到了中午时分,通往山下的路上有脚步声和剧烈的喘息声,是后续部队搬抬着重型武器装备上来了。他们这一路虽然没有什么危险,但劳累更加辛苦,徐明敞、盖永德、黎耀安以下,人人都累得像是三伏天街边的狗儿般,张大着嘴巴,呼呼喘气。 山上的清军士兵各自帮忙,把三十五挺重机枪营安排到阵地上,同时将二十门18磅的山炮的三脚架安放稳妥,调校好射击诸元,打开了弹药箱,取出炮弹,等候作战命令。 胡大毛觉得差不多了,向阮如竟示意,可以开始第一轮的突击作战;后者点头,用力一挥手,亲自带领着一营战士,转身隐没在一人高的草丛之中。 从清军驻足的地方看过去,清军士兵的身影快速消失,只见草丛不时的向四周分散开来,形成波浪式的纹路,缓缓向山梁位置靠近,前行不足一百米,山梁上的同样茂盛的草丛中响起了枪声,也不知道日军埋伏了多少人,枪击非常猛烈,子弹划过草丛,将杂草从中间折断,草屑纷飞中,伴随着大片的血雨飘落! 清军的炮兵有条不紊的装填炮弹,18磅的炮弹从炮膛飞射出去,重重的落在日军埋伏的草丛中,泥土、草木、夹杂着鲜血残肢和日军的尸体抛射起来,山风中送来日军的哀嚎,“五营,出击!” 张阿胜毫不迟疑,带领兵士一转身,同样隐没在了草丛深处。 看着战友的行动还不会感觉什么,等到张阿胜置身其中,立刻发现了问题:杂草生得太浓密了,人走在丛中,几乎连方向感都会消失,更不必提能够看清楚对面山梁上的敌人了,只能凭耳边传来的炮声、枪声和战友的呻吟声辨别方向,“大人,您看?” 张阿胜微微直起身子,顺着士兵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从草丛的缝隙中可以依稀看见,遥远的山梁上,有三五个日军士兵正抬着担架,向上攀爬,身影一会消失在草丛中,一会儿又为山风的吹拂,使草叶伏地,让他们显露出来。 张阿胜目测了一下,距离不超过300米,单膝落地,举起步枪,“砰!”的放了一记。 日军士兵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好像也没有察觉到有人在对他们开枪似的,张阿胜正要再度发射,从前面的草丛中忽然传出枪声,突突突突突突突!的数声响过之后,山梁上的几个敌人如斯相应,连滚带爬的摔倒了下去,手中抬着的伤兵,也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 友军的枪声给了后续部队以指引,张阿胜重新背起步枪,顺着枪声前进,很快的,前面传来中国人说话的声音,“是谁?” “是我。”张阿胜瓮声瓮气的答应着,分开草丛,立刻皱紧了眉头:阮如竟躺在一个士兵的身前,头枕在对方的腿上,肩头和胸口处的军服都被血染红了,“老阮,怎么样?伤得厉害吗?” 阮如竟勉强一笑,“真是丢人!第一次开战就栽了这么大的跟头!娘的!” “没事。”张阿胜安慰了他几句,吩咐六营的士兵,先把他们的管带大人抬下去救治,这里除留下自己的五营担任攻击之外,再配以阮如竟的六营大部,担任协同作战。这边刚刚把阮如竟抬下去,山梁的另外一面,同样有草丛纵高伏地,“大人,您看?” “是敌人。”张阿胜嘀咕着,“准备战斗,是日本人来了!” 日本发起的逆袭比清军想象中到来得更快,草丛的动作越加频密,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隐藏在其中,随着一声枪响,日本兵蓦然加快了进攻的速度,清军一声呐喊,同时开枪,“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 子弹全无目的的发射,穿过丛生的杂草,收割着日军士兵的生命,不时有人摔倒、翻滚,压翻了身边的草丛,但即便如此,战势依旧并不明朗,更多的日军还是藏在暗处,一边射击,一边冒着弹雨前进。 数枚火榴弹抛射出去,轰隆隆的巨响中,日军呼喊一声,不再隐藏身形,直起腰肢,猛扑过来。这一下,敌对的中国士兵反倒不再害怕,举起手中的步枪,开始激烈的还击,“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 枪声大作中,日军冒死进攻,更多的人终于能够借助清军发射子弹的间隙冲到近前,双方的士兵在这淹没身体的杂草丛中,开始了最惨烈的贴身搏杀! 日军的单兵素质要略胜于清军,更不必提从来是不以体能著称的广西、越南籍士兵了,经常是两三个清军士兵和一个日军纠缠在一起,却还呈现出不敌对方的架势,这样的近距离,步枪基本上都失去了作用——敌对的彼此根本不会给双方更换弹夹的时间,只好舍弃这一切,用身上携带的单兵作战装备和敌人拼命了。 日军的一个军曹用手中的匕首割开一个敌军的喉咙,还不及他站起身来,享受一下战果,后腰一热,给一个清军士兵的刀子从后插了进去;而行刺得手的清军,却也在瞬间给一个敌军抱住,双方翻滚到了一起! 呻吟声,呐喊声响成一片,双方死战不退,呈现出胶着状态。 这种情况一直到清军的增援部队赶到,才得到抑制,严广儒举手一枪,击毙了一个正在向他冲过来的日军士兵,“单发点射!消灭小日本。” 二营战士快速在草丛中展开,手中的步枪连连点射,解救了战友的一时危急,剩下的三百余名日军士兵眼见大势已去,转身又钻回到草丛中,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大人,这……”士兵指着满地的伤患,小声问道。 “先不管他们,我们追上去!”严广儒命令道,“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跑了!受伤的弟兄交给后面的人,没受伤的,都站起来,和我一起进攻。” …… 第82节 血火大地(4) 严广儒带领二营;五营、六营的余部衔尾紧追,分开经过场战斗之后,变得逐渐稀疏的草丛,快速向山梁移动,山上隐蔽的日军很快发现了敌人的行动,开始发射子弹,清亮的脆响在山谷中回荡,却带来死亡的呼啸! 在山梁的另外一面,清军的山炮开始向上发射炮弹,十八磅重的炮弹每发射一次,都会带动炮身剧烈的震动,数秒钟之后,落点不同的爆炸轰出飞扬的泥土和鲜血,战斗进行得越发激烈起来。 严广儒带领部下死命向上攻击,他知道,这种攻击方式固然效率高,但对于己方的杀伤是很惨烈的,身边左右不时传来战士们的呼号和呻吟,却连看一眼的时间都欠奉!“别回头,都跟紧我!”他引吭大叫着,“记住学过的,就能活下来!” 广西、越南籍的士兵低头猫腰,跟在各自队正和其他主官的身后,在草丛的缝隙中艰难前进,越向上爬,敌军的枪弹越密集,这也可以看的出来,距离敌军已经不远了,只要坚持过这一会儿,就该是弟兄们报仇的时候了! “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的子弹呼啸从耳畔,身边掠过,清军战士终于冲出杂乱的深草区,埋伏在对面山梁上的日军阵地已经能够清晰可见,严广儒第一个鱼跃扑倒,在子弹打入泥土中的锐响声里,架起了步枪,开始向对面扫射。 士兵们有样学样,跟在他身边趴伏下去,组织起单兵阵线,进行猛烈的还击,枪声响成一片,双方都开始有战士阵亡或者受伤,但两军的士兵都像打了鸡血一般死战不退,任何一个人倒下去立刻有队友接替他的位置,继续向敌人开枪射击。 “韦阿明,”严广儒翻过身体,仰面朝天的大叫。 个身材矮小的汉子靠近了过来“大人?” “你带着你的人,从左翼突进去。记住,从草丛中前进,别给人家发现了。” 阿明是广西壮族人,肤色黝黑,一团南人相貌,闻言点头缩着身子,腰部用力倒退了几步,招呼自己的小队从战斗中分离出来,沿着草茎深处钻了进去。严广儒指挥部队为友军提供火力掩护,山下的炮火照例发威,炮弹倾斜而下,这一次,终于把敌军的火力压制下去了。 突然身后草丛中传来一阵响动清军士兵纷纷回头,哈!竟然是张阿胜带人抬着重机枪赶来支援了!这种武器火力非常凶猛,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过沉重张阿胜亲自抱着一杆枪,累得满头大汗,眼见到了己方阵地,把枪往地上一扔,“哎!可累死我了。” 弟兄们也不敢笑,接过枪身,和着三脚架、炮车和钢制挡板组合到一起,打开弹药箱,取出子弹压好,由一个人扶住枪柄扣动扳机,“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 重机枪的威力果然不凡,射得又远,火力又强劲,清军不用望远镜看也可以清晰的看见子弹在敌军阵地上打出的点点火光,日军被这种强大的火力压制的连头都抬不起来更不必提开枪阻击了,“好机会。”严广儒和张阿胜异口同声的说道,“于通、韦冈、黎乡,你们三个带人冲上去,快速占领阵地。” “是!”三个人毫不停顿,带领部下挺身钻进草丛,呈散兵阵型,向上攀爬。下面的五挺重机枪猛烈的开火,提供支援。 韦阿明比后面的几个战友更先出发,片刻之后,顺着左翼浓密的草丛潜伏到了敌军阵地前沿不足三十米处,行进到这里,头顶大片的草丛都已经被枪弹打断,已经不能提供隐蔽之用,只好爬下身子,匍匐前进,韦阿明掏出一枚火榴弹,用力抛上去,一声爆炸之后,他第一个冲了起来,“和我上!” 清军士兵腾身而起,人还在半空中,步枪的子弹便倾泻而出,日军的反应也毫不逊色,惊‘啊,声中,举枪还击,清军战士竟有在空中中弹,翻滚着落入草丛中,不知道掉到哪里去的;日军的伤亡也是同样,彼此一轮对射之后,清军士兵双脚落地,双方已经厮打在了一起! 韦阿明连续击毙了四个向自己冲过来的敌兵,再扣动扳机,却听见清脆的‘咔哒,声,自知子弹已经打光,左右又欺近两名日军士兵,其中一个好像是指挥官,手中擎着雪亮的战刀,正在向自己挥来,韦阿明百忙中把枪举起,长刀重重的砍在枪身上,而另外一边的日军士兵双臂用力,箍住他的脖子,韦阿明猛然下蹲,以一只手托着步枪,另外一只手从靴筒中抽出短刀,反手一刀,插进身后日本人的小腹,用力向右划开! 日本兵惨呼着松开双手,徒劳的想把流出身体的内脏再填回去,却终于不能!而此时,以一只手托枪抗击敌人的韦阿明终于不敌对方的压制,长枪脱手而出,指挥刀的刀刃深深地切进了他的肩头,韦阿明用力咬牙,忍痛前扑,撞进这个日本军曹的怀中,当然,他的动作不会只是这样简单,双手捧刀,从对方的胸前刺了进去,这一刀用尽了全力,几乎连刀柄也送了进去!三个人发出粗细不同的怒吼,打着滚翻倒在了一处! 清军仗着人多的优势,终于解决了敌人阵地左翼的日军,不到四十名敌人全部战死,却也拖上了近五十名清军士兵和他们一同赴死,另有二十余人受伤,连队正韦阿明也受了伤,这一支小队能够再上战场的,不足三分之一,几乎完全被对方打残了。 韦阿明口中嘶嘶痛叫,由战士给自己临时包裹上伤口,他所受的刀伤相当深刻,一条臂膀已经使不上力气,“队长,您先下去吧?” “下去什么?”韦阿明一张广西人特有的黝黑色的面庞现出不健康的灰白,兀自咬牙支撑着,“周围打扫一番,······那个小韦?你回去告诉管带大人,左翼我们已经拿下来了再多派人上来。” 被他点到名字的同样是广西人,转身跑进草丛,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转了回来,“头儿大人让您下去呢!大人还说,您要是不听的话,就军法从事。” “是不是你······”韦阿明瞪了小韦一眼,把满肚子脏话又吞了回去,这一会儿的功夫,他也真是觉得有些支持不住了。把临时战线的事情交付给战士,自己一瘸一拐的走了回去。 在战场的正面方向于通、韦冈、黎乡带着各自的小队正面临着敌军越来越猛烈的阻击,日军士兵也已经知道,敌军就在眼前,今天之战,怕将是自己最后一次为皇国小死的机会了!因为这样的心态,日本军人爆发出的悍不畏死的精神,让清军也不得不退避三舍。 三支小队发起的四次冲锋都给日军打退,反而损失了不少弟兄不能不暂时休整,等候再战,“小日本真能打!”于通骂道“老韦也是废物,这么半天还没有把左翼拿下来?” “老韦受伤了,好像挺厉害的。”韦冈为同姓的战友解释,“不过左翼也已经打下来了,现在就等他们那边发起冲锋,我们乘机而上了。”于通自知失言,瘪了瘪嘴巴,没有说话。 眼下也没有更多可以做的,只能等待另外一边的战友能够发起进攻,缓解一下正面突破的压力了。 数分钟之后战场左翼方向响起枪声,是突破到敌军侧翼的中**队发起进攻了,于通第一个站起身子,抬头看看对面的日军已经开始转移火力,此时不动,更待何时?“弟兄们和我一起杀鬼子啊!” 剩余的不足二百名士兵齐声呐喊着蜂拥冲上山梁,日军士兵左右不能兼顾,很快的,就被从两个方向同时攻上来的清军士兵消灭在阵地前。 战后的阵地前,士兵们三三两两的歪坐在一起,享受着山顶的凉意,满是汗水的身体为山风吹过,觉得无比的舒畅,再灌上一气行军壶中的凉水,一个士兵满足的叹了口气,“县太爷也不过如此吧?” 众人一片大笑!“好了,休息五分钟,准备继续出发。”韦冈在刚才的进攻中负伤了,队伍由于通和黎乡带领,“再爬过这个山梁,就能够看见福山城了,今天晚上之前,争取把福山城拿下来,我们到城中过夜!” “头儿,听同行的海军弟兄说,福山城中有很多日本财主,是不是的?” “可能是的吧?”于通说,随即眉毛一皱,厉声喝道,“我告诉你们,少打歪点子!传到军门耳朵里,到时候一概军法从事!谁也救不得你们!” “这不就是问问嘛?”士兵委屈的分辨道。 “行了。”黎乡摆摆手,“都起来吧,我们接着上山!” 越向上走,草木越稀疏,等临近山顶,已经完全没有了横生的杂草,取而代之的是遍地的岩石,杂乱无章的堆积在山顶的空旷处,这里的山风也愈加猛烈,清军士兵穿着单薄的为汗水打湿的夏装,甚至都感觉到一丝凉意了。 于通紧皱着眉头,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是山里人,走这种山路完全不是问题,脚步飞快的登临一块巨石,向山下看去,果然,一座有四面城墙围绕的镇甸就坐落在山脚下,不用问,那里就是福山城了。 黎乡也快步跟了上来,和他并肩站立,张望了几眼,“好大的城啊?”他说,“凭我们这样一支部队,怕是很难打得下来吧?” “怎么,怕了?” “废话!”黎乡笑骂一声,回身招呼,“告诉后面的弟兄们,加快脚步!”。 第83节 血火大地(5) 全文字无广告第83节血火大地(5) 清军开始下山,从山上看下去并不觉得很远,但走起路才发现,路程比想象中要远得多。随着前进的脚步向山下移动,越来越多是清军士兵从后赶上,在山路上拉成一条长长的队伍,更远的一些,则是炮兵在推着炮车,艰难的移动。 行进到山腰,胡大毛领人从后赶了上来,身边跟着严广儒、张阿胜、徐明敞、盖永德、黎耀安等几个人,不等于通敬礼,先一步阻止了他的动作,“怎么这么慢?要照这个速度进行下去,几时才能到山下?” 于通不敢还嘴,只得点头称是,“是,我马上让弟兄们加快脚步。” 胡大毛疾言厉色的说道,“盖永德,让你的人插上,担任先锋部队,明天天亮之前,一定要拿下福山城!” “是,是!”盖永德大声领命,带领战士,从于通等人的身边越过,一溜烟的冲下山路去了。 于通和严广儒当众被辱,脸色通红,更觉得心中好不服气!这算什么?前面的战斗几乎都是二营打下来,现在只因为行军不够快速,就连首发攻坚的任务都给取消了吗?日后在军中如何立足?“军门……” “不必多说。”胡大毛看也不看部下难看的脸色,转身就走,嘴里抛下一句话来,“广西军中不养废物!是好汉的,就做出点样子来!” 严广儒恨得呼呼喘气,等胡大毛的身影消失在山路上,回身给了于通一个嘴巴,“废物!你个没用的东西,害老子也挨骂!” 于通这个委屈就不必提了,恨恨的一咬牙,“都给我加快脚步,要是让八营的人赶在我们前面,我就一个个枪毙了你们,快,快!” 士兵不得不打起精神,加快脚步,双方像是有意比拼似的,顺着蜿蜒的山路一直向下冲去。经过这一次的训诫,速度果然快了很多,不到三点钟的时候,二营和八营的部队已经先后冲到山脚下,严广儒和盖永德完全不做视线的交流,让战士们抓紧战前最后一点的时间做短暂的休整,在山间的泉水中灌了一个饱,又装满了各自的行军水壶,严广儒的大嗓门又响了起来,“好了没有?好了就快点起来,你们这群懒骨头!” “老严,上吊也要喘口气吧?这么着急干什么?” “你八营的人上吊老子管不着,我的人可是要到福山城杀鬼子的!”严广儒不阴不阳的损了同僚几句,整顿队伍,再度出发。(全文字电子书免费下载) 看着二营的人整军出发,盖永德啐了一口,“你***狂什么?”转头呵斥,“快点起来,我们也出发!” 两个营的士兵快步前进,战斗了一天的士兵真觉得身心俱疲,但一营管带亲自带队前进,任何人也不敢有躲懒之想,咬紧牙关,紧跟在队友的身后,向福山城方向运动,这时候,在士兵的心中只盼着路上能够有日军出现——胸口的这股邪火,就可以好好的出一出了。 绕过前面的一处山路,二营的士兵蓦然站住脚步,成散兵队形分离开来,守住了前进的道路。盖永德快步跟上,“怎么回事?老严,怎么不走了?” “你看?” 盖永德抬头看过去,前面是一条并不很宽敞的山路,道路两侧全都是木制的房舍,一些写着日本字的店铺招牌在风中飘摆,看样子,这里像是一个通往福山城的驿站,但周围一片死寂,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你怎么说?” “只有不到五米宽,要是日本人在这里有埋伏,我们就这么闯进去,就很危险了。” 盖永德用力点头。平时斗口便斗口,战斗在即,彼此心中的那份袍泽情谊还是更占了上风,“我也觉得这样的地势,小日本要是不利用上就太傻了。” “我想,先派人过去探一探,一旦发现不对,就放火烧死这群混账!你看怎么样?” “要是放火自然没什么,但我看这里绵延太广,一旦火起,怕不是一时一刻能停得了的。军门不是说了吗?明天之前一定要拿下福山城,在这里耽误太久,怎么得了?” “那你说怎么办?” 盖永德呲牙一笑,“兄弟带人过去,你带着人给我掩护。” “凭什么你过去?你们八营就是给我们打掩护的命!还是我带人上去。” “放屁。”盖永德笑骂了他一句,不等他发怒,自己长身而起,手在空中一挥,大声喊道,“弟兄们,和我冲。” 严广儒一把没有拉住,看着他冲出山道,也顾不得再和他争执,同样命令一声,“准备作战!” 日军果然在此地埋有伏兵,等清军战士进入到街区中央,两边的店铺中突然响起了枪声!清军骤遇阻击,但阵型不乱,各自向着队友的方向射击,搭配以后续部队的火力支援,战斗在瞬间进入了白热化! 猛烈的枪声在街道中响起,火榴弹炸起的火光和烟雾不时在两边的店铺中和道路中弥漫,盖永德一角踢开门边一处店铺的大门,一颗火榴弹先抛了进去,随即身体向旁边一闪,轰然巨响中,店铺的门板都为巨大的气浪掀飞,几乎撞到街对面的战士,去势方尽,落在地上。 他领着几个人钻进店内,这是一家卖食物的小铺子,主人大约走得很急,靠窗一边的长桌上还放着几个粗瓷碟子,上面有白米饭团,士兵跑了半天,正觉得有点饿,伸手抓起咬了一口,“呸,都馊了。” 另外一个士兵不死心,在店中转了一圈,到处都是空空如也的桌台板凳,连一点可食用之物都没有,嘴里嘀咕着骂了几声,提起步枪,转身又冲了出去。 严广儒一边命令士兵以火力为友军提供支援,一面带领两个分队的士兵跟在友军身后,也冲到交战正在激烈的街区中,士兵大多躲进了街道两边的店铺,从侧面攻击敌人,而前面隐藏的日军,也采用同样的作战方法,隐匿在店中,依靠地形上的优势,向对方还击。 “老严,你怎么也过来了?” “这样下去不行,太耽误时间了,还不及放火呢。”严广儒说道,“得想个别的法子。” “我还不知道慢?”盖永德面带不屑的神情,“错非这会儿手中有炮,从头到尾的轰上一气,要不然的话,根本就快不起来。” “我们退回去。” “啊?” “退回去!等炮兵过来了,就按照你说的,先彻底的轰上一气之后,我们再前进。”严广儒说道,“左右是磨刀不误砍柴工,耽误不了多少时间的。” 盖永德想了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那好,就听你的。”说罢吩咐一声,“我们撤回去。”清军一声呼哨,开始有秩序的撤离,日军倒也不敢猛追,放了一通枪,战场又恢复了平静。 重新退回攻击前的位置,严广儒心中发狠,“派人回去,看看炮兵怎么还没有到?这样等下去,过一会儿就天黑了!” 不用他派人去催,炮兵推着炮车缓缓出现在山路的尽头,一群年轻的小伙子们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一般,把火炮安放好,人也随之跪倒下去,蹲伏在炮位的周围,眺望一下不远处的街区,从弹药箱中取出一枚炮弹,放进炮膛,关闭炮闩,轰隆一声巨响!炮车剧烈的原地跳动了一下,三百米之外的一处店铺中炸出一团硝烟,“打得漂亮!就这样打,把所有的炮弹都给我轰出去!” 隆隆炮声中,街区内的建筑被一幢一幢的炸塌、轰平,空中木屑飞舞,夹杂着炸弹爆炸后浓烈的硝烟味,呛得人喉咙生疼,日军不料清军会将山炮运过山谷来,这一遭的大亏可谓是吃了个结结实实! 严广儒、盖永德带队乘势攻击,用了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就彻底消灭了这一支盘踞在此的日军部队。 经过这一处街市,前面再无阻挡,清军将士终于到了福山城下五公里的范围,在山上向下观看的时候,就觉得这是一座很大的城镇,等到了近前,越发宏伟无匹,城外的城墙高大坚固,城门紧紧闭合起来,周遭看一看,一面城墙足有近十里长度,凭清军的这千百来人,根本不足以从四门同时发起进攻,只好选择一点,进行攻城作战了。 “我看,就先把城门炸开吧?”严广儒说道,“先炸开一个角,看看里面的情形再说。” “炸门?”盖永德放下望远镜扑哧一笑,“你还是先想办法对付城外的守军吧?” 严广儒一愣,举起望远镜看过去,心中叫一声苦也!城外三公里远近,已经布满了日军的战壕和纵深阵地,无数的日军士兵身在其中,黑黝黝的枪口指向前方,等候着给攻城的清军部队迎头痛击!只是眼前这一关就不好过,更不必提进入城中作战了。 他回身打量一番身后仅有的这一千余名战士,和盖永德交换了一个苦笑的眼神,两个人身体匍匐着后退,一直到退出十几米之后,才站直了身体,“怎么办?” “等着呗!等军门来了再说。”盖永德说道,“不过,只怕明天之前要拿下福山城,怕是难喽!” 胡大毛观察过敌军重兵布置下的防线,也是紧皱眉头,他没有想到福山城外竟然会有这么多的日军士兵在驻守,凭自己带领的广西、越南籍兵士未必不能一战,但到现在为止,他身边所有的兵士加在一起也不超过八个营的4,000人,更多的部队还为身后的大山阻隔,总要到明天才能齐聚到城下,“命令士兵,就地休整,另外,战斗位置各派双层岗哨,防止敌军乘夜有所动作。” !@# (全文字电子书免费下载) 第84节 血火大地(6) 第一卷]第84节血火大地(6)—— 第84节血火大地(6) 东南方向的三原城,从早上九点三刻开始的战斗一直进行了三个小时,四川绿营部队的十二个营,超过6,000名士兵在镇远舰、万张号、雷和号、雷巧号提供的火力支援下,轮番进攻,却只突破了敌军防线的6成区域,日本士兵展现出来的战斗力令鲍超和李鸿章都觉得奇怪:按照前线奏报回来的初步伤亡数字,日本人的死伤已经超过5000大关,这已经是将近两个旅团的编制了,怎么还没有被打垮呢? 在这三个小时的战斗中,清军最突前的一次冲锋,甚至杀到了三原城的城门处,但为日军死命阻击之下,无奈又退了回去,甚至连城外的布防工事,也给对方抢了回去!这种结果令鲍超怒不可遏,若不是李鸿章拦着,几乎下令枪毙了领军的茂川镇标两个营的管带。 最后虽然留下这两个人的性命,却给鲍超将他们的职衔一抹到底,进而亲自落船,到海滩前搭建起来的临时指挥部中指挥战斗:“输赢老子担得起,面子丢不起!皇上钦点的南路军统带大臣正在舰上看着呢!你们却没有尺寸之进?我告诉你们,现在是十二点一刻,今天太阳落山之前,要是拿不下三原城,我就亲自带人上去!到时候,你们……” 他用手在指挥部中左右指点,给他的目光看到的,都是心中一惊,“……你们都和我一起往里冲!死也得死在阵前!” 众人无不心中叫苦,这一次攻击三原城所有的部队一共是十九个营,将近9,000人的兵力,数次冲锋之后,各营伤亡惨重,那两个几乎被他枪毙了的营管带,身边已经无兵可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选择的退却,“军门,小日本的作战很勇猛,弟兄们伤亡太大啊!” “废话,打仗还有不死人的吗?死了多少人,日后我给你们补齐多少人,总之,我不问伤亡数字,只要三原城!”鲍超恶狠狠的说道,“舒恭受、汪于泗、蔡赓扬、王煜、滕子玉、李菡、胡霖苍,你们的营中还有多少人?” 众人各自回答,从满员到折损三五成不等,“那好,蔡赓扬、王煜、滕子玉,你们三个人各带所属,先行进攻,首先把日本人构筑的城外防线给我拿下来。要是拿不下来,我就找你们说话。舒恭受、汪于泗,你们两个人的部队担任火力掩护,都下去吧。” 舒恭受突然说道,“军门,卑职想,不如调重机枪营从旁协助作战?他们的火力凶猛,完全可以压制敌军。” “刚才的作战中没有用到吗?” “没有。” “混账!”鲍超勃然大怒,“为什么不用?死了这么多人你才想起来调用重机枪营?早干什么去了?你是死人吗?” “军门,不是卑职想不到,也派人回船上和军需官张大人说过,只是他说,弟兄们人多船少,总要紧着人往岸上运啊。”舒恭受委委屈屈的分辨,“因为这样,所以才延宕至今的。” “可恶!格老子的……”鲍超用川话狠狠地咒骂着,有心现在就转回去,找张佩纶算账,害死了川军这么多弟兄,他在舰上几次和自己、大帅会商军情,居然一个字也不说?管你是什么人的学生,和大帅有着怎么样的私交,只是这一件事,就足以要了他的狗命!这些读书人,真是王八蛋! 但这话也只是在心中想想,不提自己得不得罪得起张佩纶,只是眼下也断然没有丢开一切,转身返舰的道理,只好留待战后了,“行了,那现在有重机枪营了吗?” “有的。” “全部拉上去,给我狠狠的揍!” 蔡赓扬、王煜、滕子玉几个不敢怠慢,转身下去,招呼士兵做战前准备。这三个营都是满员营,没有参加刚才进行的战斗,战士们的士气也相对饱满,提枪在手,跟随各自队正的脚步,开始向西北方向前进。 三原城外只有日军的两个旅团在驻守,另外还有一部分是城中的警用部队和临时征召入伍的屯田兵,连续数个小时不间断的作战,让日本士兵的精神也到了崩溃的边缘,好在日本人天性中有服从上级的因子,因此,士兵中虽多有怨言,倒还不至于出现太过恶劣的后果。 日军的战士忽的叫喊一声,将战友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敌人来了。” “准备作战!” 日军鼓起余勇,重又进入自己的作战位置,远远的清晰可见,清军士兵猫腰挺枪,距离已经不足二百名了。中日两国士兵使用的步枪装弹量有区别,但射程却相去不远,都是在百米之内,才能够形成有效射杀,超过这个距离,大多就是放空枪了,打不中敌人不说,还会白白的浪费弹药。因此,在清军行进的过程中,日军一直在持枪等待着。 正在此时,清军行进中的队伍开始向两翼运动,留出中间的位置来,十几辆带着钢铁挡板的炮车从后逼上,几个士兵弯腰推着炮车,身体却隐藏在挡板之后,只有硕大的枪口伸出在外,日军一阵惊慌,“这是什么?” 还不及日军反应过来,重机枪的轰鸣在阵地前响起,“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三十挺重机枪布成的火力网瞬间打响,在二百米的距离上给日军以致命的打击! 这种机枪是首次出现在三原城前的阵地上,日军根本没有防备,即便是隐藏在沙丘土坡之后,也丝毫不起作用,子弹轻松的贯通身前的遮蔽物,穿透战士的身体,将他们的生命在片刻间带走! 日军呼号着服下身躯,躲避子弹,而清军枪手片刻不停,把一个弹药箱中的400发子弹瞬间打光,快速的更换弹药,却并不继续发射,而是作势待发,等候下一步的动作。 左右两翼运动开来的清军战士呐喊一声,从地上爬起来,猛向前发起冲锋。重机枪适时开火,将意图趁机开枪的日军士兵就地射杀在阵地前沿,这种两面协同作战的方式很快取得了效果,日军的防线在片刻之间被清军士兵冲到了近前,一千五百人跳进壕沟,开始了贴身格杀。 鲍超用望远镜看得清清楚楚,心中大感快意之外,更是恨透了张佩纶:要是早早的把重机枪营调上来,还用得着数小时内,死伤那么多的弟兄吗?此间事了,自己一定要在皇上面前告他一状,不能让弟兄们白白流血! “汪于泗、李菡、胡霖苍,命令你们的人准备,等突破敌军城外防线之后,就全军一起突击。”他说道,“争取在今天之前,拿下三原城。” 三个营的战士冲入敌军的战壕中,重机枪已经没有了用武之地,完全提供不上助力,但对于清军士兵而言,此事不会构成很大的威胁,一个姓何的队正带领士兵从左路突入,快速横切,沿着蜿蜒曲折的巷道向前攻击,日军眼见逃生无门,都生起了与敌偕亡的心思,不退反进的攻击上来,反倒弄得清军手忙脚乱。 步枪连续击毙几个敌人,再发射的时候却‘咔哒;一声响,“糟糕,打光了?”何队正呆呆的看着面目狰狞的向自己扑过来的日军士兵,竟是来不及做任何动作了。 “突突,突突!”幸好身边跟随的战士手疾眼快,几枪把冲过来的敌军击毙在阵地前,才算救了他一时之厄。 何队正向巷道中看看,已经没有敌人出没,使劲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背靠着壕沟坐下,先换上一派弹夹,又伸手拍了拍战士的肩膀,向他点点头,“多谢你了。” “哪儿的话,总不能让何头儿您给这些小鬼子的伤了!” “好小子,会说话。”何队正低头看着手中的步枪,“这玩意怎么这么快就打光了?十五发子弹,根本不够用的呢!”他嘀嘀咕咕着说道,“我这还没有怎么打呢,就没有了?” 身边的战士也很觉得为难,“那您说怎么办?重机枪倒是火力够猛,但那玩意又大又沉,在这里也运动不开啊。” 何队正不再说话,侧耳听听,巷道内的枪声和嘶喊声越来越小,想来友军已经把阵地内的敌人都消灭干净了。起身看去,果然,到处都是清军士兵头顶的大帽子在壕沟的边沿处忽隐忽现,耳边也可以传来南腔北调的中国人说话的声音。 “头儿,打完了?” “打完了。”他说,“休息一下,等一会儿还得继续前进呢!” “还来啊?” 何队正心中胡乱的想着事情,弟兄们的话他没有听见,转头向己方刚才的攻击阵地看过去,重机枪营的士兵已经开始搬动沉重的枪车向这边开进,看到架在枪车上的重机枪,他忽然灵机一动,“哎,你们说,要是有重机枪的话,怎么样?” …… 第85节 血火大地(7) 第一卷]第85节血火大地(7)—— 第85节血火大地(7) “什么怎么样?” “我是说,把重机枪拿在手里,当步枪用?” “那怎么行?又沉,枪口又热,还不必提子弹……” “我试一试。”何队正一跃出了壕沟,到了枪车前面,“我帮你们!”他假作好心的说道。 士兵不疑有他,枪车太沉,加以海边的道路全是泥沙,轮子一旦陷进去,就要十数个人一起用力才能抬出来,简直麻烦到了极致。偏偏重机枪营的任务主要以火力支援为主,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战地的最后方,既不用参与到冲锋作战中,伤亡自然也就少的很,弄得步兵其他营中的战士又是羡慕,又是嫉妒,从来也是没有人过去愿意为友军搭一搭手的,反倒是乐得看他们辛苦。 听见有人帮忙,一个姓彭的队正满头是汗的点头致谢,“多谢你啊。” “别客气。都是军中袍泽嘛!”何队正抄起重机枪的枪身,在手中掂了掂,这样的分量在他而言还没有很大问题,但讨嫌的是,这种枪发射之后,枪管会变得非常之热,人手根本不能接触,若是托着枪身以下的位置,强大的后座力又怕是自己吃不住的。 他琢磨了一会儿,放下枪,从一个日军士兵的身上解下他腰间的武装带,绑在枪管上,重又托了起来:这样也不行,太热的话,皮带就烧化了! “哎,你干啥呢?”彭队正看着他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叹气的样子,分外好笑,在一边问道。 “我想,要是能够有不怕热的东西,把这玩意儿端在手里,对敌冲锋的话,你说,是不是会很好用?” 彭队正若有所思的走近来,接过重机枪,“真的是呢!早怎么没想到呢?对了……”他又问道,“子弹怎么办?” 不等对方回答,他先一步转身吩咐,“把子弹取来。” 二百发子弹连成的弹链安装到枪机内,剩下的拖在地上,像一条金黄色的长蛇,何队正想了想,帮着他把子弹提起来,挂在臂弯处,用手向远处一指,“来,试试看。” 彭队正二话不说,扣动扳机,“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二十几发子弹打出去,他的手就有点受不住了,枪口下垂,苦笑着说道,“不行,太震,也太热。射击目标不好掌握。准头也全都没影儿了。” 周围正在休息的士兵骤然听到枪声,都是一惊,好奇心大起之下,也围拢了过来,“这是干啥呢?” 等到问清了情况,士兵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起来,最大的问题有两个,就是彭队正实验过之后得出的,枪身震动得厉害和枪管太热的问题,实际上只有一个,“要是能有不怕热的东西的话,握紧枪管,就不怕后座力了。” 这是探骊得珠的一语,但想到问题,也未必能有解决办法,“我看,不如这样办——”一个姓周的队正说道,“海边不是有装运物资的箱子吗?上面有铁条的包装带,把那玩意解下来,看看能不能拧在一起,当托手使用?” 一倡而众和,派人到海边去,取来长短不同的包装带,这都是二指宽,三分厚的铁条,众人一起用力,把铁条拧成麻花状,又完成一个圈圈,粗细以重机枪的枪管为准,从前端伸进去,用手拉一拉,滑动自如,还不至有太多的余量,“老彭,再试试。” 彭队正再度端起机枪,通通通!的打了几发点射,“真棒,简直是太棒了!”他哈哈一笑,握紧枪机,猛烈开火,“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 第一件试验品成功,清军热情大涨,各营纷纷派人回到海边,寻找和搜罗铁条包装带,在还不知道自己所属的营伍能不能分得重机枪的情况下,竟然有人为一条包装带的归属大打出手的。最后弄得鲍超也听说了,“搞什么名堂呦?怎么自己人打自己人了?” 等舒恭受、汪于泗两个把事情说明,鲍超喜上眉梢,“这个办法真的可行吗?” “卑职问过,也曾亲眼见过,确实可行。眼下只是愁于机枪数量太少,怕是不够战士们分配的。” “少不必怕,先把三个营中的重机枪都分配下去。包装带的事情,让人赶紧回舰上去,找大帅看看能不能想办法拆解下来,一切以前敌作战为重。” “是。”汪于泗又问道,“大人,何枝秀建言有功,是不是该予以褒奖啊?” 鲍超瞪了他一眼,“你少和我来这一套。朝廷赏罚,自有公断,你还是想想怎么快点打完这一仗再说吧。” 汪于泗脸一红,不敢再说。向舒恭受使了个眼色,二人退了下去。 休整片刻之后,战事再起,这一次清军发起的冲锋与之前另有不同,何枝秀、彭翊、周树棠、陈绍型、熊燮、何觐扬、毕光荣、施化理等八个人各自怀中抱着一支重机枪,把长长的弹链缠绕在臂弯、肩头等处,等到己方重机枪部队的枪火一停,各自挺身站到两军之间的阵地前沿,脚步不徐不疾的向前逼近,而手中的重机枪,则各自照顾自己前方的一块阵地,通通通通通通的重机枪发射之声不绝于耳,八个人列成一字横队,向前逼近。 重机枪的火力极其猛烈,而且火力完全不受弹夹存弹量的限制,几乎拥有着无限的打击力度,日军在这种重型火力的压制下,连头都抬不起来,更遑论反击作战了。 但日军却也不是白痴,很快给他们找到了反击的办法,军曹一声命令,将一颗火榴弹从壕沟底部抛了上来,“小心!”周树棠大叫一声,先一步卧倒下去,炸弹在他身前炸开来,虽然没有伤到人,但也起到了阻敌前进的作用。 日军在各自军曹的指挥下,齐声呐喊,转身扑到壕沟前,还不及他们的子弹从枪口中发射出来,又一轮猛烈的子弹,将他们打得忙不迭的又缩了回去,“火榴弹,快!火榴弹!” 双方的领兵官同时大吼,日军不必提,清军战士背着步枪快速压上,一边跑,一边从腰间抽出火榴弹,拉燃引信,一股脑的向壕沟中抛射了进去。而日军因为目不能视物,火榴弹根本没有任何准头,即便有人大着胆子,想探头看看,也被清军猛烈的枪弹瞬间消灭的阵地前。 这一次在三原城外的战斗是清军自从在日本本土登陆作战以来伤亡最小,而取得最大战果,且又是速度最快的一次! 清军如法炮制的连续拿下日军四重城外防御阵线,开始向三原城进发,从清军刚刚占领的阵地到城中,还有近二十公里的距离,清军士兵推动炮车和物资,跟在以营属步兵为主力的攻击队伍的身后,向西北方向运动。 鲍超带人行在队伍中间,骑在马上,前后回顾绵延不绝的队伍,脸上带着笑容和战士们打着招呼,心中却很觉得沉重:日本人的战斗力之顽强是他事先没有想到的,在滩涂前阻击己方的部队所构成的四道防线被突破之后,战死的日军总数高达三千于众,而为清军抓了活口的,不足三百人! 听各营管带说,士兵们在开战之初还有着能饶人处且饶人的心态,但在战斗进行到尾声的时候,却同时生出一个一致的意见:决不能让还有一口气的日本人靠近到自己身边,否则,就会给你带来生命的损失! 因为这样,士兵们除了把日军士兵逐一敲死在阵地前,再无其他办法可用,也就造成了战斗结束,很少有人被抓的窘境——即便是被抓获的,也是那些已经昏迷不醒,人事不知的倒霉蛋。 清军士兵的死伤不足敌军的三一之数,但远兵攻坚,兵源又无处补给,绝对是死一个少一个,等一会儿攻击作战,可是要小心从事了。“军门,前面的一营部队已经抵达作战位置。” “这么快就到了?”鲍超催动战马,一路奔袭,到了队伍的最前端,郭熊飞和寇秉钧正站在路边叉手敬礼,“参见军门。” “熊飞,前面的情况怎么样?” “卑职的第一营和寇管带的第二营已经到了三原城下,等候大人的命令,即可开炮攻击。” “先不必急,让弟兄们随时等候,我们商量商量,这场仗该怎么个打法?” 二人一愣,这算是什么话?怎么叫怎么个打法?“大人,这话怎么说?卑职不懂。” “我刚才问过舒恭受几个,滩涂前阵地的死伤非常惨烈,要是在此地亦复如是的话,只怕日后的作战就无兵可用了。”鲍超说道,“你们两个想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弟兄们少死几个?” “军门不必为此着急,三原城能够有多大?我军战士如狼似虎,小日本不过土鸡瓦狗,根本不堪一击。” “胡说!三营之下在滩涂前的战斗你没看见?还土鸡瓦狗?我看你是吃猪油蒙了心了!就知道说大话。” 寇秉钧给他训斥了几句,不敢再口出狂言,讪讪然站到一边。“熊飞,你说,应该怎么个打法?” 郭熊飞也没有很高明的战术计划,闻言想了想,“卑职现在不好说,城中到底有多少敌人也不知道,更不必提他们的战力如何了。卑职琢磨着,不如先派人进城去摸清楚里面的敌军的动向,然后再做决断。” 鲍超抬头看看不远处高耸的城墙,点了点头,“进去之后,一切小心。我先让炮兵支援你们一下。把城门炸开;命令炮兵,开炮!” 隆隆炮声中,三原城的城门被炸开,不等硝烟散尽,火势熄灭,郭熊飞、寇秉钧所属一营、二营便从城门口攻了进去,日本的城市并无中国要塞城池的那种瓮城设计,进入城门之后便是市镇,阳光投射在街道上,到处是一片死寂,远近被炮弹轰炸过的土地泛起滚滚浓烟,但并无敌军的身影,“小心一点儿,” 郭熊飞说道,“都散开,不要挤在一起。” 不及清军有所动作,城镇街道两面林立的店铺中突然有子弹射来,士兵不用长官吩咐,纷纷卧倒隐蔽,开始以步枪还击。双方的对战刚刚开始,来自日军隐蔽阵地的炮弹便准确的落在城门口范围内,“轰轰!轰!轰轰轰!轰!” 清军士兵的战斗队形未及展开,这一遭又被敌军的炮弹猛轰,死伤情况非常严重,郭熊飞用力咬牙,大喝一声,“退出去,我们撤退!” 即便是想撤退,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清军进城的人数有限,在一千人上下,而日军埋伏在城中门口处的兵力超过4,000人,眼见消灭这一支敌军就在眼前,怎么肯让他们从容退却?一个屯田兵部队的少佐口中吱哇大叫着,一脚踢飞店铺楼边的围栏,带领部下从二楼纵身跳下,一边发射着枪中的弹药,一面指挥士兵,猛向城门处扑来。 清军且战且退,郭熊飞百忙中回头看去,后续部队已经退到城门洞的边沿,残余的士兵们拥挤在一处,反倒使部队撤退越发不畅快起来,“一个一个出去,一个一个出去!”郭熊飞尽全力大吼着,正待推开一个急着想从城门的缺口处逃生的士兵,一颗子弹从身后飞来,自他的后脑钻了进去。 郭熊飞连惨叫一声的力气也被剥夺,尸体瞬间萎顿在拥挤成一团的士兵的身上,有一个士兵不耐烦的用力一推,“是管带大人,是管带大人,大人阵亡了!” 这一次进攻三原城和在城外进行的战斗所取得的战果完全相反,是清军死亡最多,而取得战果最小的一次,不但近两营的战士全军覆没,甚至还搭上了一个营管带——郭熊飞是开战以来,清军阵亡的官衔最高的将领。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不足二百人,鲍超虎目含泪,摆手让这些人先退下去,“命令各营管带到这里来。” 片刻之后,舒恭受、汪于泗、蔡赓扬、王煜、滕子玉、李菡、胡霖苍等人纷纷来到,鲍超也无谓多讲,管自说道,“老郭战死了,如今尸体还在城内,谁请命进城,最起码也得把尸体抢出来!” “我去。”蔡庚扬第一个请缨出战,“我就不相信,日本人是打不死的?军门,请您下令,先以炮火猛轰城内,把这些小日本炸死再说;炸不死的,卑职带人进去,也好为郭大人报仇。” “我知道,我知道,”鲍超用力点头,“你放心,这一次先要让炮兵狠狠地教训一下小日本,等一会儿你们再进城;只要见到活的,不管是谁……” 他忽然转过身去,大声命令,“传老子的命令!全军进攻三原城,进城之后,一个不留!” 舒恭受吓得一哆嗦:鲍超这是在下达屠城令了!这是上至朝廷、下至南路军统帅李鸿章等人一再严令禁止的,“军门,屠城令一下,卑职只怕城内生灵涂炭……” “出了什么岔子,有我一身承担!”鲍超紧咬牙关,狠声说道,“要让小日本知道知道,我大清的兵,不是白死的!死一个,就要千百个日本人的性命来赔!” 舒恭受、蔡赓扬、王煜、滕子玉几个心中明知道不妥,却也不禁为军门的豪情所摄,彼此都是军人,胸中自有一番血气之勇,鲍超的命令固然残酷,但用之于作战,无疑是极大鼓舞士气之举。当下不敢多说也不便再说,众人纷纷领命,转身而去。 鲍超呆坐在临时搭建起的指挥部中,怔怔的落下泪来:郭熊飞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两个人感情相当之好,想不到登陆不及一天,自己就要为他送行了?这算怎么回事嘛?!该死的小日本! 时间接近下午的五点钟,清军丝毫不顾忌已经逐渐黄昏的天色,以炮兵猛烈的跨射轰击开始了新一轮的征伐,24磅的重炮越过城墙,重重的砸落在城市的街道内,汪于泗领人紧靠城墙,不时透过先前炸开的城门洞向内张望。炮兵射击的落点并不很好,经常是胡乱发射,弄得城中到处是烟雾,到处是火苗,具体能够给敌军造成多大的杀伤力,现在还很难说。 何枝秀挨着管带站立,手中的重机枪随便的放在一边,也学他的样子探头观察,“头儿,听军门说,进城之后不留孑遗?”何枝秀虽然的武功出身,但也是读过书的,所以说话很有点文绉绉的书生意气,“这在我大清鼎定之后,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呢。” “你别管那么多,”汪于泗说道,“我可告诉你,小何,别造太多杀孽,这种事,有伤天和的。” “我知道,不劳大人费心,反正是日本人只要不反抗,就尽量不杀就是了呗。” “你这样想就是最好。”汪于泗叹了口气,是欲言又止的神态。 “头儿,怎么了?” “军门激怒之下,传令全军,给了兵士们屠城命令,我就怕此事日后传扬出去,不论其事成与不成,都是大糟其糕啊!” “那怎么办?总不好眼睁睁的看着军门受过吧?” 汪于泗忽然做出侧耳倾听的姿势,嘴里快速说道,“炮击结束了,别说那么多,准备进攻。” 何枝秀一手提起重机枪,下达作战命令,“都准备好了,等枪声一停,就和老子往里冲!谁要是敢草鸡,我饶不了他。” …… 第85节血火大地(7) 第一卷]第85节血火大地(7)—— 第85节血火大地(7) “什么怎么样?” “我是说,把重机枪拿在手里,当步枪用?” “那怎么行?又沉,枪口又热,还不必提子弹……” “我试一试。”何队正一跃出了壕沟,到了枪车前面,“我帮你们!”他假作好心的说道。 士兵不疑有他,枪车太沉,加以海边的道路全是泥沙,轮子一旦陷进去,就要十数个人一起用力才能抬出来,简直麻烦到了极致。偏偏重机枪营的任务主要以火力支援为主,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战地的最后方,既不用参与到冲锋作战中,伤亡自然也就少的很,弄得步兵其他营中的战士又是羡慕,又是嫉妒,从来也是没有人过去愿意为友军搭一搭手的,反倒是乐得看他们辛苦。 听见有人帮忙,一个姓彭的队正满头是汗的点头致谢,“多谢你啊。” “别客气。都是军中袍泽嘛!”何队正抄起重机枪的枪身,在手中掂了掂,这样的分量在他而言还没有很大问题,但讨嫌的是,这种枪发射之后,枪管会变得非常之热,人手根本不能接触,若是托着枪身以下的位置,强大的后座力又怕是自己吃不住的。 他琢磨了一会儿,放下枪,从一个日军士兵的身上解下他腰间的武装带,绑在枪管上,重又托了起来:这样也不行,太热的话,皮带就烧化了! “哎,你干啥呢?”彭队正看着他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叹气的样子,分外好笑,在一边问道。 “我想,要是能够有不怕热的东西,把这玩意儿端在手里,对敌冲锋的话,你说,是不是会很好用?” 彭队正若有所思的走近来,接过重机枪,“真的是呢!早怎么没想到呢?对了……”他又问道,“子弹怎么办?” 不等对方回答,他先一步转身吩咐,“把子弹取来。” 二百发子弹连成的弹链安装到枪机内,剩下的拖在地上,像一条金黄色的长蛇,何队正想了想,帮着他把子弹提起来,挂在臂弯处,用手向远处一指,“来,试试看。” 彭队正二话不说,扣动扳机,“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二十几发子弹打出去,他的手就有点受不住了,枪口下垂,苦笑着说道,“不行,太震,也太热。射击目标不好掌握。准头也全都没影儿了。” 周围正在休息的士兵骤然听到枪声,都是一惊,好奇心大起之下,也围拢了过来,“这是干啥呢?” 等到问清了情况,士兵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起来,最大的问题有两个,就是彭队正实验过之后得出的,枪身震动得厉害和枪管太热的问题,实际上只有一个,“要是能有不怕热的东西的话,握紧枪管,就不怕后座力了。” 这是探骊得珠的一语,但想到问题,也未必能有解决办法,“我看,不如这样办——”一个姓周的队正说道,“海边不是有装运物资的箱子吗?上面有铁条的包装带,把那玩意解下来,看看能不能拧在一起,当托手使用?” 一倡而众和,派人到海边去,取来长短不同的包装带,这都是二指宽,三分厚的铁条,众人一起用力,把铁条拧成麻花状,又完成一个圈圈,粗细以重机枪的枪管为准,从前端伸进去,用手拉一拉,滑动自如,还不至有太多的余量,“老彭,再试试。” 彭队正再度端起机枪,通通通!的打了几发点射,“真棒,简直是太棒了!”他哈哈一笑,握紧枪机,猛烈开火,“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 第一件试验品成功,清军热情大涨,各营纷纷派人回到海边,寻找和搜罗铁条包装带,在还不知道自己所属的营伍能不能分得重机枪的情况下,竟然有人为一条包装带的归属大打出手的。最后弄得鲍超也听说了,“搞什么名堂呦?怎么自己人打自己人了?” 等舒恭受、汪于泗两个把事情说明,鲍超喜上眉梢,“这个办法真的可行吗?” “卑职问过,也曾亲眼见过,确实可行。眼下只是愁于机枪数量太少,怕是不够战士们分配的。” “少不必怕,先把三个营中的重机枪都分配下去。包装带的事情,让人赶紧回舰上去,找大帅看看能不能想办法拆解下来,一切以前敌作战为重。” “是。”汪于泗又问道,“大人,何枝秀建言有功,是不是该予以褒奖啊?” 鲍超瞪了他一眼,“你少和我来这一套。朝廷赏罚,自有公断,你还是想想怎么快点打完这一仗再说吧。” 汪于泗脸一红,不敢再说。向舒恭受使了个眼色,二人退了下去。 休整片刻之后,战事再起,这一次清军发起的冲锋与之前另有不同,何枝秀、彭翊、周树棠、陈绍型、熊燮、何觐扬、毕光荣、施化理等八个人各自怀中抱着一支重机枪,把长长的弹链缠绕在臂弯、肩头等处,等到己方重机枪部队的枪火一停,各自挺身站到两军之间的阵地前沿,脚步不徐不疾的向前逼近,而手中的重机枪,则各自照顾自己前方的一块阵地,通通通通通通的重机枪发射之声不绝于耳,八个人列成一字横队,向前逼近。 重机枪的火力极其猛烈,而且火力完全不受弹夹存弹量的限制,几乎拥有着无限的打击力度,日军在这种重型火力的压制下,连头都抬不起来,更遑论反击作战了。 但日军却也不是白痴,很快给他们找到了反击的办法,军曹一声命令,将一颗火榴弹从壕沟底部抛了上来,“小心!”周树棠大叫一声,先一步卧倒下去,炸弹在他身前炸开来,虽然没有伤到人,但也起到了阻敌前进的作用。 日军在各自军曹的指挥下,齐声呐喊,转身扑到壕沟前,还不及他们的子弹从枪口中发射出来,又一轮猛烈的子弹,将他们打得忙不迭的又缩了回去,“火榴弹,快!火榴弹!” 双方的领兵官同时大吼,日军不必提,清军战士背着步枪快速压上,一边跑,一边从腰间抽出火榴弹,拉燃引信,一股脑的向壕沟中抛射了进去。而日军因为目不能视物,火榴弹根本没有任何准头,即便有人大着胆子,想探头看看,也被清军猛烈的枪弹瞬间消灭的阵地前。 这一次在三原城外的战斗是清军自从在日本本土登陆作战以来伤亡最小,而取得最大战果,且又是速度最快的一次! 清军如法炮制的连续拿下日军四重城外防御阵线,开始向三原城进发,从清军刚刚占领的阵地到城中,还有近二十公里的距离,清军士兵推动炮车和物资,跟在以营属步兵为主力的攻击队伍的身后,向西北方向运动。 鲍超带人行在队伍中间,骑在马上,前后回顾绵延不绝的队伍,脸上带着笑容和战士们打着招呼,心中却很觉得沉重:日本人的战斗力之顽强是他事先没有想到的,在滩涂前阻击己方的部队所构成的四道防线被突破之后,战死的日军总数高达三千于众,而为清军抓了活口的,不足三百人! 听各营管带说,士兵们在开战之初还有着能饶人处且饶人的心态,但在战斗进行到尾声的时候,却同时生出一个一致的意见:决不能让还有一口气的日本人靠近到自己身边,否则,就会给你带来生命的损失! 因为这样,士兵们除了把日军士兵逐一敲死在阵地前,再无其他办法可用,也就造成了战斗结束,很少有人被抓的窘境——即便是被抓获的,也是那些已经昏迷不醒,人事不知的倒霉蛋。 清军士兵的死伤不足敌军的三一之数,但远兵攻坚,兵源又无处补给,绝对是死一个少一个,等一会儿攻击作战,可是要小心从事了。“军门,前面的一营部队已经抵达作战位置。” “这么快就到了?”鲍超催动战马,一路奔袭,到了队伍的最前端,郭熊飞和寇秉钧正站在路边叉手敬礼,“参见军门。” “熊飞,前面的情况怎么样?” “卑职的第一营和寇管带的第二营已经到了三原城下,等候大人的命令,即可开炮攻击。” “先不必急,让弟兄们随时等候,我们商量商量,这场仗该怎么个打法?” 二人一愣,这算是什么话?怎么叫怎么个打法?“大人,这话怎么说?卑职不懂。” “我刚才问过舒恭受几个,滩涂前阵地的死伤非常惨烈,要是在此地亦复如是的话,只怕日后的作战就无兵可用了。”鲍超说道,“你们两个想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弟兄们少死几个?” “军门不必为此着急,三原城能够有多大?我军战士如狼似虎,小日本不过土鸡瓦狗,根本不堪一击。” “胡说!三营之下在滩涂前的战斗你没看见?还土鸡瓦狗?我看你是吃猪油蒙了心了!就知道说大话。” 寇秉钧给他训斥了几句,不敢再口出狂言,讪讪然站到一边。“熊飞,你说,应该怎么个打法?” 郭熊飞也没有很高明的战术计划,闻言想了想,“卑职现在不好说,城中到底有多少敌人也不知道,更不必提他们的战力如何了。卑职琢磨着,不如先派人进城去摸清楚里面的敌军的动向,然后再做决断。” 鲍超抬头看看不远处高耸的城墙,点了点头,“进去之后,一切小心。我先让炮兵支援你们一下。把城门炸开;命令炮兵,开炮!” 隆隆炮声中,三原城的城门被炸开,不等硝烟散尽,火势熄灭,郭熊飞、寇秉钧所属一营、二营便从城门口攻了进去,日本的城市并无中国要塞城池的那种瓮城设计,进入城门之后便是市镇,阳光投射在街道上,到处是一片死寂,远近被炮弹轰炸过的土地泛起滚滚浓烟,但并无敌军的身影,“小心一点儿,” 郭熊飞说道,“都散开,不要挤在一起。” 不及清军有所动作,城镇街道两面林立的店铺中突然有子弹射来,士兵不用长官吩咐,纷纷卧倒隐蔽,开始以步枪还击。双方的对战刚刚开始,来自日军隐蔽阵地的炮弹便准确的落在城门口范围内,“轰轰!轰!轰轰轰!轰!” 清军士兵的战斗队形未及展开,这一遭又被敌军的炮弹猛轰,死伤情况非常严重,郭熊飞用力咬牙,大喝一声,“退出去,我们撤退!” 即便是想撤退,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清军进城的人数有限,在一千人上下,而日军埋伏在城中门口处的兵力超过4,000人,眼见消灭这一支敌军就在眼前,怎么肯让他们从容退却?一个屯田兵部队的少佐口中吱哇大叫着,一脚踢飞店铺楼边的围栏,带领部下从二楼纵身跳下,一边发射着枪中的弹药,一面指挥士兵,猛向城门处扑来。 清军且战且退,郭熊飞百忙中回头看去,后续部队已经退到城门洞的边沿,残余的士兵们拥挤在一处,反倒使部队撤退越发不畅快起来,“一个一个出去,一个一个出去!”郭熊飞尽全力大吼着,正待推开一个急着想从城门的缺口处逃生的士兵,一颗子弹从身后飞来,自他的后脑钻了进去。 郭熊飞连惨叫一声的力气也被剥夺,尸体瞬间萎顿在拥挤成一团的士兵的身上,有一个士兵不耐烦的用力一推,“是管带大人,是管带大人,大人阵亡了!” 这一次进攻三原城和在城外进行的战斗所取得的战果完全相反,是清军死亡最多,而取得战果最小的一次,不但近两营的战士全军覆没,甚至还搭上了一个营管带——郭熊飞是开战以来,清军阵亡的官衔最高的将领。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不足二百人,鲍超虎目含泪,摆手让这些人先退下去,“命令各营管带到这里来。” 片刻之后,舒恭受、汪于泗、蔡赓扬、王煜、滕子玉、李菡、胡霖苍等人纷纷来到,鲍超也无谓多讲,管自说道,“老郭战死了,如今尸体还在城内,谁请命进城,最起码也得把尸体抢出来!” “我去。”蔡庚扬第一个请缨出战,“我就不相信,日本人是打不死的?军门,请您下令,先以炮火猛轰城内,把这些小日本炸死再说;炸不死的,卑职带人进去,也好为郭大人报仇。” “我知道,我知道,”鲍超用力点头,“你放心,这一次先要让炮兵狠狠地教训一下小日本,等一会儿你们再进城;只要见到活的,不管是谁……” 他忽然转过身去,大声命令,“传老子的命令!全军进攻三原城,进城之后,一个不留!” 舒恭受吓得一哆嗦:鲍超这是在下达屠城令了!这是上至朝廷、下至南路军统帅李鸿章等人一再严令禁止的,“军门,屠城令一下,卑职只怕城内生灵涂炭……” “出了什么岔子,有我一身承担!”鲍超紧咬牙关,狠声说道,“要让小日本知道知道,我大清的兵,不是白死的!死一个,就要千百个日本人的性命来赔!” 舒恭受、蔡赓扬、王煜、滕子玉几个心中明知道不妥,却也不禁为军门的豪情所摄,彼此都是军人,胸中自有一番血气之勇,鲍超的命令固然残酷,但用之于作战,无疑是极大鼓舞士气之举。当下不敢多说也不便再说,众人纷纷领命,转身而去。 鲍超呆坐在临时搭建起的指挥部中,怔怔的落下泪来:郭熊飞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两个人感情相当之好,想不到登陆不及一天,自己就要为他送行了?这算怎么回事嘛?!该死的小日本! 时间接近下午的五点钟,清军丝毫不顾忌已经逐渐黄昏的天色,以炮兵猛烈的跨射轰击开始了新一轮的征伐,24磅的重炮越过城墙,重重的砸落在城市的街道内,汪于泗领人紧靠城墙,不时透过先前炸开的城门洞向内张望。炮兵射击的落点并不很好,经常是胡乱发射,弄得城中到处是烟雾,到处是火苗,具体能够给敌军造成多大的杀伤力,现在还很难说。 何枝秀挨着管带站立,手中的重机枪随便的放在一边,也学他的样子探头观察,“头儿,听军门说,进城之后不留孑遗?”何枝秀虽然的武功出身,但也是读过书的,所以说话很有点文绉绉的书生意气,“这在我大清鼎定之后,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呢。” “你别管那么多,”汪于泗说道,“我可告诉你,小何,别造太多杀孽,这种事,有伤天和的。” “我知道,不劳大人费心,反正是日本人只要不反抗,就尽量不杀就是了呗。” “你这样想就是最好。”汪于泗叹了口气,是欲言又止的神态。 “头儿,怎么了?” “军门激怒之下,传令全军,给了兵士们屠城命令,我就怕此事日后传扬出去,不论其事成与不成,都是大糟其糕啊!” “那怎么办?总不好眼睁睁的看着军门受过吧?” 汪于泗忽然做出侧耳倾听的姿势,嘴里快速说道,“炮击结束了,别说那么多,准备进攻。” 何枝秀一手提起重机枪,下达作战命令,“都准备好了,等枪声一停,就和老子往里冲!谁要是敢草鸡,我饶不了他。” …… 第86节 血火大地(8) 第86节血火大地(8) 炮声渐渐停止,清军还不及发起进攻,空中划过一声锐响,是日军开炮了!炮弹在清军身前十几米处炸开,虽没有伤到人,却也把众人惊出一身冷汗,“不能在这里,冲到敌军炮火射程之内去。”汪于泗第一个大吼如雷,提起步枪,冒着空中落下的弹雨向前跑去。 日军的炮弹落下的频率越来越快,似乎也识破的清军的计划,有意将敌人消灭在射程之内;不但是炮击,在越过空旷地带之后,两边倒建筑中开始有枪声回荡,是隐藏在其中的敌人在向行进中的清军部队开火了,“进到屋中去,在屋中和他们缠斗。” 汪于泗一脚踢开门板,先是一梭子子弹打进去,随即身体向左一靠,给战士留出前进空间,后续士兵猫腰钻进屋中,黄昏的阳光映衬下,十几个日军士兵正在举枪瞄准,“突突!突突突突!” 双方几乎同时开枪,惨叫声中各有数量不同的士兵倒地呻吟,更多的士兵涌进来,快速处理了剩余的日军士兵。随后跟进的汪于泗一句话没有说到,恨恨的一跺脚,“怎么都杀了?留一个问问口供也好嘛。” “头儿,您急糊涂了吧?哪有人懂日本话啊?” 汪于泗一愣,摇头失笑,“倒把这个给忘了。” 解决了房中的敌人,众人丝毫顾不得休息,转身又一次冲出街道,向前攻去。 在汪于泗的队伍之前,是蔡赓扬和王煜的部队,他们两个人都是贵州人,又是同村,关系极好,因为贫穷,无奈从军。为鲍超赏识,一路升迁至营中管带。带领部队向前冲击中,路边一条小小的巷道出现,让蔡赓扬站住脚步,“哎,小王?” 王煜收势不及,向前猛冲了几步,又转了回来,“干啥?” “这里……”蔡赓扬用手一指,“我们进去。” “这里是什么地方?进去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 王煜大大的翻起了白眼儿,你不知道,还进去干什么?“别胡闹!赶紧前进。” “不,你听我说,进去看看怕什么?要是有小路可通的话,不是还可以绕过敌人的防线吗?”蔡赓扬不死心,继续劝说,正在此时,日军的炮火再度袭来,他也不管王煜同不同意,大手一挥,招呼一声,“弟兄们,和我进去。”带领弟兄们冲进了小巷中,王煜无奈,只得跟了上去。 天色已经逐渐昏暗下来,清军士兵近千人走在小巷中,都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而日本的街道也是奇怪,居然越来越窄,越来越深,一直到最后,蔡赓扬第一个站住脚步,满脸哭丧:居然是死胡同!道路的尽头是两座院落,深黑色的大门紧紧闭合着,有士兵想透过门缝向内张望,却什么也看不见。 绕着大门转了几步,蔡赓扬看着门边镶嵌着的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几个字:佐藤智若;月子;少智;美惠的字样,“这是什么玩意?” “不知道。”士兵们面面相觑,一同摇头,“可能是名字吧?主人家的名字?” 蔡赓扬懒得多想,回头向王煜苦笑道,“小王,你看,这是死胡同。” 王煜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扬手给了他一个脖溜,“你个惫懒小子,没事瞎指路,这下好,白白浪费时间了吧?” “那,我也不知道小日本的街道是不通的嘛?” “废话!你不知道还瞎指路?”两个人当着兵士的面吵嘴,弄得下面的人想笑又不敢,只得强忍着。便在此时,道路尽头处的一扇门开启一条缝隙,很快的又闭合上了,“大人,刚才有人向我们偷看来着。” “啊?”蔡赓扬、王煜同时停止了争吵,向说话的士兵看去,“你看见了?” “看见了。好像是住在这里的日本人?” “不管有没有人,我们冲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蔡赓扬是绝对的行动派,二话不说走到门前,擂鼓一般的敲打的大门,“开门,快开门!再不开门就撞门了。” 里面确实是一家日本人居住之地,听到门外嘶声怒吼,都是吓得魂不附体!一个苍老的女子不停的埋怨丈夫,“早和您说不要开门不要开门,您就是不听,这下糟糕了吧?” 蔡赓扬越敲越没人答应,心中冒火,“来人,把门给我撞开!” 士兵齐声动手,使劲撞门,但日本人院落最外一层的木门非常坚固,任他们怎么连踢带踹,就是不开,稳稳的闭合在一起,像是在嘲笑中国人的无能似的。 王煜看着几个皱眉瞪眼的士兵,心中好笑,“你们腰上挂着的那是什么?地瓜吗?炸开它!” 战士们如梦初醒,摘下火榴弹,集合几个挂在门环上,正要拉引信,大门从里面为人打开了,黄昏微弱的光线中,是一男一女两个白发苍然的老者,身上穿着家居的和服,站在门内,眼神中一片惊恐的向这群不速之客打量着。 蔡赓扬和王煜对视一眼,领先迈步进入院中,这里的主人非富即贵。这是两个人第一时间得出的结论,院落非常之大,草木幽深处,有人声响动,还有点点烛光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向这边走来,“战术队列,展开!” 一声命令,清军士兵快速移动,近千人的部队飞快占据了包括院门在内的所有紧要地点,另有一些人发现了听见声音赶来查看的主人,一番吵吵嚷嚷之后,紧接着是沉重的打击声和惨叫声,“娘的,我看你是给脸不要脸,非得爷们儿动手不可。” 清军几个士兵端着枪,像哄鸭子一般轰赶着几个日本人向这里靠近,“头儿,又抓了几个。” 等他们靠近一点,可以清楚分辨,来人都是和这两个男女老者一样衣着的日本百姓,只是不知道他们是这一家的主人,还是奴仆? 王煜问道,“你们……有人会说中国话吗?” 一群日本人彼此看看,谁也没有说话,那样子不像是不会说汉语,倒像是会说而不愿和中国人交流似的。这种表情是如此明显,即便是蔡赓扬也看出来了,“来人,把那个……”他随手一指,指向其中一个年纪最小的日本男子,其实,与其说是男子,不如说是男孩儿来的恰当一些,“把他拖出来,立刻枪毙!” 清军士兵蜂拥而上,把几个意图反抗的日本人打翻在地,将那个稚气未脱的年轻人拉了出来,一支黑洞洞的枪口,顶在他的额头上。在士兵们想来,面临生死考验,他若不是吓得大哭,就是会哇哇求饶,但令人奇怪的是,少年全无惧色,只是用冷冷的目光看着即将对他行刑的士兵,让人大觉意外,“咦?小崽子,你不怕吗?” 那一对老者中的男子悲号一声,跪倒下去,扑到孩子的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对方,嘴里用含糊不清的日语说着什么,蔡赓扬和王煜等人谁也听不懂。“我们长官在问你,会不会说汉语,你***哭什么?哭,哭!”清军士兵给这老人的哭号弄得满头青筋,一脚踢在他背上,老少两个跌成一堆,一时间谁也爬不起来了。 士兵兀自不肯放过,一番拳打脚踢,嘴里骂着街,“让你不会说汉语!”倒似乎这是对方的错处似的。 那老人被踢打得满脸是血,但兀自死命护住身下的少年,清军士兵几次想把他拉开,都被他挣脱开来,一个士兵一个不小心,还几乎被他咬住手指——以这副架势,一旦被咬中,他是怎么也不肯松开的。 “老家伙!”士兵猛向后退,惊得几乎坐到,引来其他人的一阵哄笑,“我毙了你!” 王煜摆摆手,制止了士兵的动作,命人在此地看住这一群人,他则拉过一个日本人,抓住他的衣服,一路向草木深处的房舍走去。 刚刚走到二层楼高的房舍近前,蔡赓扬先迎了出来,眉飞色舞的样子,“嘿!这家中的小娘皮,真是水灵!” “老蔡,你别胡来啊!”王煜吓了一跳,军中壮汉,极少接触妙龄女子,一旦发作开来,搞不好就是很大的麻烦,因此这样说道。 “没有,”蔡赓扬笑着摇头,“根本也来不及嘛!嘻嘻!” “我和你说,别没事找事。大帅和军门有过严令,不得有这种有伤风化之事的。一旦听闻,你还活不活了?” 蔡赓扬是不以为然的神色,“行了,我知道了。”他说,“你也进去看看吧?” 进到房内,大厅中已经点起了烛火,十几个荷枪实弹的清军士兵站在死角,中间站着一家人,为首的是一个男子,身材非常健硕,方面大耳,不怒而威,但此刻,脸上遍布血痕,身体不知道是因为惊恐还是愤怒,微微颤抖着。 他身边站着两个女子,一个显见是他的太太的女子,乌黑的长发胡乱的披散下来,遮住了半边脸,一只手扶着丈夫的身体,半个身子躲在他身后;另外一个是年轻人,生得娇小玲珑,苍白的脸庞上满是泪水,受惊的小鹿一般畏怯的眼神向正从门外走进的王煜打量着。 “你们,有人会说汉语吗?” “大人,我们都问过了,他们都不会说。” !@# 第87节 血火大地(9) 第87节血火大地(9) 王煜点点头,走到这一家之主的男子身前,“你不必害怕,只要你不做任何危险的举动,我们是不会伤害你们的。嗯?” 对面的男子正是蔡赓扬在胡同门前看到的木牌上写着的主人,名叫佐藤智若,那两个女子一个是他的妻子月子,一个是他的女儿美惠;本来还有一个儿子,名叫少智的,也正是那个几乎被清军枪毙的少年。佐藤智若是广岛县有名的富商,祖上是武士小旗出身,后来改为经商,往来中国、朝鲜做粮米生意,他平日居住在县治广岛,不过因为中日开战,他担心广岛会成为中国人重点攻击的目标,临时决定带家人回祖居的三原城来避灾,不想不但没能躲过这场灾祸,反而是煞星临头了。 佐藤智若因为生意上往来的关系,会说汉、英、韩等语言,不但他会说,就是他的儿子少智也是会说的,故意不说只是因为心中对这群残暴的侵略者怀有极大的愤慨,不愿和他们交流而已。听完清军指挥官的一番话,他抬头看看对方,又沉默的低下头去。 王煜心中失望,到了一个完全不能和对方交流的环境,这可真是要命!“去……派几个人,在屋子中认真搜查!都小心一点。” “是。”门口的众人乐不可支,蜂拥而进一大群人——绿营军制相当严格,兵士除了每个月的饷银和战时的补助银两之外,是没有什么进项的,这一次到了日本人的家中,而这一家眼见又是富户,不用问,发一笔小财是没有问题的!因此,对于执行这样的命令,自然是人人争先了。 王煜对此心知肚明,兵士,甚至自己都是苦哈哈出身,而且战场征伐,没有人敢说自己一定能看到明天的太阳,所以有时候,做长官的还是要眼睁眼闭的为好,“喂!我告诉你们,可不许胡来啊!” “放心吧,头儿,错不了。”为首的一个队正连头都顾不上回,领着弟兄们噔噔噔的向四外跑去。 王煜在原地走了几步,心中有些烦恼,这鸡同鸭讲,可怎么得了?耳边又听到噔噔噔的脚步声响,众人上去得快,下来的也疾,“大人,大人,您看看,这是什么?” 队正说着话,递过来一支步枪。王煜登时一愣,拿在手中看看,和日军的制式步枪不同,这柄枪的枪声稍短,扳机护口处是采用的圆弧形设计,桃木质地的枪柄油亮光滑,在烛光下闪出好看的光泽,他端详了几眼,这种武器他没有见过,“这是哪儿来的?” “还能是哪儿来的?卑职看,这一家人都不是好东西,这支枪就是凭据!一定是想着背后偷袭弟兄们的。”队正一把抓住为首的男子,用力一拉,让他身体下倾,清军手中的步枪顶在了他的头上,“说,你是不是?” “不是。”佐藤智若忽然冒出一句汉语,让众人一愣之下,立刻大喜,“你会说中国话?” 佐藤智若轻蔑的一笑,使劲偏过头去,任凭中国人如何折腾,再也不发一言了。“头儿,您看见了吗?这个老家伙还不服呢。不如把他交给我,半个时辰之后,就让他妈妈也不认得他。” 王煜眼睛一转,忽然轻笑了起来,“这又何必,他又不会说汉语,还把这么千娇百媚的小娘子……”他色迷迷的靠近过去,在抱成一团瑟瑟发抖的母女两个脸蛋上用力摸了一下,“……都给吓坏了!你们这些人啊,就是不懂得什么叫怜香惜玉。” 清军众将轰然大笑,彼此交换了一个暧昧的眼神,都觉得心中大喜:王煜本身不好这种事情,而他身为一营之长,若是不肯先拔头筹的话,旁的人便是心里馋得冒火,也断不能轻举妄动;这一次要是他愿意啖这份头汤,大家也好跟着沾沾腥不是?“今儿个是好日子,这里地势幽静,四外都有弟兄们照料,不如就给大人做了洞房吧?” “好!让弟兄们下去准备,大人我……” 佐藤智若听在耳中,越来越怕,要真是将此事定下来,女儿的一生就全毁在这些混账的手里了,“我给你拼了!”老人猛向前扑,他身边的士兵猝不及防,给他一下子挣脱开来,赶忙跟上一步,将他按在身下,“狗东西,还敢不老实?爷们儿今天教训教训你!” 两个女子哇哇号哭大叫着,冲到男子身边,跪在地上,用自己的身躯护住丈夫(父亲),嘴里大声哀求,奈何众人谁也听不懂。 王煜摆摆手,命人把两女拖开,自己则蹲下身去,看着老人,“现在,你愿意说话了吗?” “……愿意,愿意。” “这就对了。”王煜直起身子,“都给我听好了,这一家人谁也不许伤害,错非是领了我的军令!若是有人敢暗中动手动脚,别怪我军法无情,都听见了吗?” 众将暴雷般应诺,“是!” 十数分钟之后,王煜和蔡庚扬带着几个人把佐藤智若押到大门口,站在明亮的烛光下,和他说话,“你叫什么?这里面的几个人都是什么人?” 佐藤智若逐一答了,最后又说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蔡庚扬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混账!现在是爷们儿在问你,别以为给你点好颜色就不知道天南地北了。” 佐藤智若心中大恨,又无可奈何,只得做躬身俯首状,把中国人想知道的问题逐一回答清楚。“我问你,你这府中可有其他的后门或者角门,是可以通往三原城中心的?” “没有。”佐藤智若只盼着这群人尽早离开,因此有问有答,非常配合,“不过在巷内临近的另外一处建筑中,却是有的,不过那是……”他忽然暗中叫了一声糟糕:自己怎么这么说话?这不是祸水东引吗? 看他迟疑,蔡庚扬更加发怒,大声喝问,“你说什么?怎么不说下去了?” 王煜却猜出一点眉目,冷笑点头,“你放心,我们是不会让别人知道,是你把我们引过去的。现在,带我们走。”佐藤智若被动的给清军士兵押送着,出了自家的府门,到了同在巷中的另外一家名为长野的住宅前,心中苦笑,为求自保,也只有对不住邻居了。 王煜有意错后几步,和手下的几个队正耳语几句,传达了作战命令。 清军士兵连门都不敲,管自取出火榴弹,猛的炸开大门,冲进冒着硝烟的门内,这一次可没有在佐藤家那么温文尔雅了,进门之后,立刻开始了屠杀!佐藤智若双手捂住耳朵,但子弹的爆响和日本人的呼号却止不住的涌入耳朵,即便是想不听,也不可得了。 天色大黑之际,这倒霉的长野一家连家人带主人,一共三十一人,全部被清军击毙在院落中,血腥气息加着花香草味随风飘荡,让人无端觉得难过,再想到自己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佐藤智若弯下腰去,猛烈的呕吐起来! “怎么样?我们没有骗你吧?这还能有谁知道,是你把我们带来的?”王煜笑眯眯的拍了拍他的后背,说道,“你放心,我们中国人最重信诺,现在不是证明?” “那……那也不必……”佐藤智若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好吧,现在告诉我们,他们家中可以通往城中心的通路在哪里?” 已经到了这一步,也由不得佐藤智若再打其他的算盘,带着众人绕过长野家,直到行进到院落最靠东面的一扇墙边,用手指向被爬山虎掩映的一处,“哪里是一处铁门,不过多年不用,早已经生锈,过了这扇门,外面就是通道了。” 王煜望着一丈高的院墙看了几眼,“派人,爬上去。小心一点,向外看看,情况是怎么样的?” 士兵选出几个身材健硕的,叠罗汉一样托起几个士兵,让他们可以探头出去,这是一处中**队尚未驻足的街面,周围一片平静,街道左右远近处都是一片黑暗,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更遑论有灯火了。“大人,趴在墙头上的士兵小声说道,”没有人,我们的人好像还没有到呢。” “那,听见哪里打枪吗?” “右边似乎有枪声,不过也是很远很远。” “下来吧。”王煜说道,转身和才蔡庚扬商议,“你怎么看?” “这里地势不熟,我看,还是从这里出去,想办法摸到敌军的身后去,他们不是在右边正和我们的人交手吗?我们就往右边去!” “就这么办。”王煜不假思索,掷地有声的说道,“哦,还有一件事,留下一队人,看住佐藤一家人,别让他们乱说乱动,小朱,你带人留下。” 周围是黑暗一片,只有天上的下弦月在为清军将士提供着昏暗的亮光,王煜和蔡庚扬带领战士,从长野家的院墙一角逸出,借着高耸的围墙的阴影以隐蔽自己,向右缓缓行去。 潜行不远,对面人影闪动,有十几个日本兵慌里慌张向这边靠近,双方都是在无意中发现了彼此,惊呼一声,战斗瞬间打响! !@# 第88节 血火大地(10) 第一卷]第88节血火大地(10)—— 第88节血火大地(10) 汪于泗和滕子玉两个各自带领所部攻击在最前面,身后的战友王、蔡两部都已经分兵他往,汪于泗和滕子玉居然一点都不知道,“子熙,研芗?” “是,是!”两个清军士官没口子的答应着,从后面跑了上来,“大人?” “子熙,带你的人从左路进攻,让研芗从右路策应进攻,想办法在天色全黑之前,拿下敌军驻守的大楼。” 子熙是苏元春的字;研芗则是席宝田的字,前者不提,后者却是汪于泗营中年纪最长的队正,今年整整五十岁了,凭他的资历,早就够担任一省总兵之职,但为人性情暴戾,在军中打骂士兵,常常惹祸,所以仕途腾转,殊为不易,经常是练兵有功升迁数级,但惹下一场祸事,就立刻被打回原形。所以年近半百,兀自是一个小小的队正。席宝田自己也深为羞耻,汪于泗今年才不过三十六岁,却指挥五十岁的自己如厮养家奴,让人情何以堪?他本来想着,过了咸丰三十年,自己就要解甲归田了,不料战事骤起,跨海东征,也就顾不得这么许多了。 席宝田心中叹息着,把脑后的辫子盘在头上,第一个蹲下身子,借着街面上的建筑隐蔽身体,向这一次的攻击目标打量着:这是一栋三层楼的石质建筑物,屋顶上和楼层间都有日军的火力点,正在以密集的弹雨阻截清军的行进路线,这种状态下的进攻的时候难度相当大,席宝田缩回身子,和苏元春商议了几句,“还是得想办法进到楼内,只要能够突破这一百米的防线,就不成问题了。” 苏元春心中不屑:这还用你说?但席宝田的品秩和虽然自己一样,却是军中前辈,也不敢失了礼数,“那,您这么说?” 席宝田用手向街心一指,“看到那辆大车了吗?先跑到大车跟前,建立火力点,掩护后面的战士前进。” 街中心有一辆日本人用来运送货物的双柄两**车,推车的人自然早就不知去向了,车上放着的麻包给子弹击中,里面放置的是棉纱类制品,为灼热的子弹穿过加热,冒出难闻的臭味,车身并不很长,在三两米左右,这样的一辆车下能够藏多少人?还不必提在日军的重点照顾下,又能坚持多久? 不等苏元春发问,席宝田提枪在手,用手点点身边的三个士兵,“你们三个跟我上去,子熙,我们进驻位置之后,你们立刻进攻!” “还是我……” 席宝田不理他,举起步枪突突突突的开了一阵,嘴里喊一声,“走!”自己快步冲了过去,“火力掩护。”苏元春大喝着,举起步枪,拼命向楼上、楼中的敌人射击,以掩护友军。 席宝田的运动速度非常快,完全不像是他这样的年纪应该有的,以‘之’字形路线狠命前突,子弹划过身体,深入地面,发出尖锐的呼啸,四个人连看一眼的精力也欠奉,距离大车还有三五米的距离,四个人不约而同的纵身跃起,猛扑到大车的车身下,听着子弹打在麻包和车身上发出剧烈的‘噗噗噗噗’的声音,席宝田尽量蜷缩起身体,把另外三个人也拉到自己身边,按下他们的头,“你不要命了?趴下!” 日军的火力凶猛,清军的步枪也不是吃素的,轻步枪、重机枪同时开火,猛烈的开始压制射击,建筑物的墙壁上冒出一串串的火星,遗留下点点弹孔的痕迹。席宝田趴到大车底下,抬头向上看看,将步枪的枪口置于车轮的轮辐上,扣动了扳机,“砰!” 楼顶上的一个日军枪手应声而倒,他所在的位置也空了出来,随即有日军大呼小叫的声音响起,大团的子弹向大车袭来,而席宝田一枪打过,早就适时的缩了回去,日本兵的子弹对他和他的几个队友,没有造成任何损伤。 如是者多次,日军只要稍有疏忽,就会被车下射来的子弹击毙,这种暗中放冷枪的做法终于激怒了楼内的守军,在一个军曹的带领下,二十三四个士兵突然冲了出来,口中呼喊着,向大车前的临时阵地扑来,“打!” 席宝田一声命令,四个人就趴在地上,用四支步枪凶猛的还击,口中还不忘记大吼着,“子熙!带人上来!” 一句话不及落地,重机枪的怒吼响彻大地,“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是苏元春手中提着重机枪冲上来了。 重机枪的威力无与伦比,冲出大楼的二十几个日本兵尚未及冲到大车的十步之内,就统统被放翻在地,看他们血流如注的样子,眼见是不活了。席宝田心知机会大好,一个骨碌身爬起来,“和我冲进去!”挺身向楼内跑去。 几步间冲到楼口,却并不动作——身边只有三个人,即便冲进去也不够日本人杀的,还是等待为好。好在冲到了这里,已经算是初步成功,而且背靠墙壁,暂时获得了安全,席宝田也放松了一点心情,“喂,小张,老子怎么样?” “那还用说?一个队正绝对是屈才了。我看啊,大人您就是做一省总兵、提督也绝不在话下。” “还你小子,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席宝田伸手拿过水壶,灌了几口,向正在端枪发射的苏元春招招手,“子熙,这边来,快一点!” 苏元春根本快不起来,机枪连同子弹,总重量超过三十公斤,威力固然绝大,使用起来也很是费劲,他的身体并不如何枝秀等人那么健硕,抱着这玩意进攻只是一时激劲,时间久了,就有点扛不住了。向前冲了几步,双手一松,机枪落地,还不及俯身下去,楼顶的子弹雨点般落下,让他闪避不跌,也顾不得捡枪了。连滚带爬的向席宝田等人的位置抢了过来。 席宝田扑哧一笑,“还不到过年呢,磕头也没有利是可拿啊。” “去你娘的!”苏元春狼狈到了极点,忍不住狠狠啐骂了一口,“小张,把你的枪给我。” “给你我用什么?” “少废话!自己想办法。”苏元春从小张手中抢过步枪,从自己身上摸出两排弹夹,填上一个,“研芗,下面怎么办?” “没说的,先一层一层清理过之后再说……”小张坐在靠外的位置,眼睛向外一飘,忽然喊了一句,“大人,您看?有日本人从窗户朝外跳呢。” 席宝田两个探头出去,果然,有三五个日本兵正蹲坐在窗台上,向这边打量,黑暗中目不视物,看不清隐藏在暗中的中**人,日本兵纵身跳下,又转身扶着几个人从里面跳了下来,“这是怎么回事?” 苏元春几个面面相觑,谁也猜不透这其中有什么名堂,只以为是日军部队中出现了几个怕死鬼,眼见大楼即将失守,就忙不迭的逃跑了,“碰!”苏元春举起步枪,击毙了一个日军,剩下的赶忙蹲下身体,隐蔽了起来。 “别管他们。”席宝田不当回事的说道,“小猫小狗三两只,由他们去吧。” 苏元春也没有将这几个人的行踪当回事,看身边的弟兄都到得差不多了,两个人整衣而起,拎起步枪,开始向楼内发起进攻。 从窗口处逃走的几个人,为首的一个叫长谷川泽,是一个日军联队的长官,军衔是大佐,同时也是日军广岛县所属屯田兵军制的首脑,这一次驻守三原城,他是日军的总指挥官。 长谷川没有想到清军的攻势会如此猛烈,在城门口解决了近千人的敌军之后,还不及他和部下庆祝一番,中国人的第二轮进攻就开始了,眼见阵线节节败退,清军已经攻至自己藏身的楼下,不由得有些慌乱起来。 长谷川自问并不怕死,为天皇壮烈战死,正是日本男儿的勇气的表现,但自己一死,城中这数以万计的屯田兵失却指挥,群龙无首,要是全部为中国人杀死或者俘虏,自己罪莫大焉,因此,就起了逃出此等,到后方重新指挥战斗的念头。 而他这一次的出逃,顺利也超乎想象,身边的亲兵为敌军射杀之后,长谷川以为自己的行踪暴露了,吓得浑身颤抖,全靠士兵搀扶着,才不致萎顿在地。但清军似乎无意对付自己,转头向楼内发起了进攻,“快,快走。” 长谷川没口子的吩咐着,也顾不得多想楼内的士兵在发现主官潜逃之后,会出现怎样的慌乱,催促兵士把自己掩在队伍的正中,一溜烟的向城内逃去。 转过一个街口,这里并无敌军的踪迹,长谷川深深地喘了口气,心情放松之下,巨大的愧疚感涌上心头:便是说得再动听,也掩饰不掉自己临阵脱逃,弃兵士于不顾的现实!这件事日后要是发作开来,自己就是切腹自杀,怕也难逃公道!有意就此杀回去,又实在没有那份胆量,“此去若是不会遇到敌人的话,我们就想办法再重新杀回来,要是那么不幸,和敌军遭遇,小草君?” “是的?” “你就第一个把我击毙!断断不能让中国人抓了我。”长谷川从腰间抽出自己的配枪递给了他,并大声吩咐,“明白了吗?” “这……”给他叫做小草的男子一愣,艰难的咽了口吐沫,“阁下放心,此处地在城内,中国人绝对不会攻进来的。” “我问你明白不明白?不是问你战况如何!” 这一下,小草不能再含糊了,“是!我明白了。” 长谷川黯然点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选择,以自己性情之孱弱,怕是实在没有自杀的勇气哩!只好委诸他人了。“那就好,我们继续前进。” 带领队伍行不到三百米,迎面正碰上王煜和蔡庚扬的部队,枪声一响就是信号,清军看清楚敌军的人数,心中大定,一声呐喊,冲了过去。 …… 第89节血火大地(11) 第一卷]第89节血火大地(11)—— 第89节血火大地(11) 双方一个接触,日军立刻散了架,那个叫小草的军曹倒还记得长官的吩咐,抽出手枪,就要射杀长谷川,但他的这个动作被清军误会了,扬手一枪先把他的脑壳打开了花! 战友、部下的尸体似乎刺激了长谷川,口中嗷嗷嚎叫着,四处乱冲,他赤手空拳,像个疯子一般,清军反倒不杀他了,你推一掌,我踢一记,把个日军堂堂的大佐像猴子一般的耍弄,一直到王煜和蔡庚扬靠近来,才止住了动作,“杀了我!杀了我!” 蔡庚扬知道连自己在内,军中没有人能听懂他在喊什么,也无谓多问,上去迎面一脚,把长谷川踢倒,“把他抓起来。”几个士兵一拥而上,把长谷川绑成了一个大粽子。 两营士兵在各自主官的带领下继续前行,一路畅行无阻,行军数百米,便到了席宝田和苏元春进攻的建筑物之下,听枪声震耳,可知里面的激战正在疯狂的进行着,蔡庚扬大手一扬,“弟兄们,和我冲进去。” 多出两营的生力军,让正在战斗的两军战士有惊有喜,席宝田顾不得高兴,口中喝问道,“我是三营席宝田,是谁的部队?” “我是蔡庚扬。”蔡庚扬一边大声回答着,一边带领士兵登阶而上,听身侧有响动,手中的步枪猛的掉转枪口,“是自己人!”对面的清军战士赶忙喝道。 “老席呢?” “席头儿带人正在向楼上冲过去呢。” 蔡庚扬顾不得和他们说什么,顺着到处是瓦砾碎石的楼梯开始向上跑去,楼梯间遍布着中日两国士兵的尸体,听三楼转角处枪声急促,心中焦急,更是加快了脚步,一直到冲出楼梯口,到了三楼的楼顶处,席宝田有些微弱的声音传了过来,“老蔡?” “干你娘!”蔡庚扬痛骂一声,扔下步枪,在战友身边跪倒下来,“老席,怎么样?可别睡啊,一睡就醒不过来了。” 席宝田冲得太猛,一心想消灭楼顶的敌军,不料反而给对方所伤,身边带着的战士虽然消灭了敌人,但他也在小腹和胸口、肩头部位分别中了数枪。不但是这些肢体,连头顶也给敌军的子弹划过,伤口像婴儿张开的嘴巴一般向左右翻开,露出洁白的骨茬,“哎呦,可疼死我了。” “废话!中枪还能不疼吗?”蔡庚扬用手捂住他的胸口,觉得心脏的跳动倒还蓬勃有力,想来还不算是非常严重,“来人,你们都是瞎子啊?没看见你们队正受伤了?快!把他抬下去医治。” 众人七手八脚的把席宝田抬下去,蔡庚扬跟到三楼,站住了脚,开始代替席宝田,指挥他的部队,“各屋都给我认真的搜,看见日本人也不必客气,一概射杀!不管他是不是活的?” “……还有,打扫战场,把我们的人该抬的抬,该治的治——别什么都要老子吩咐,手脚麻利点!”就这样左面呵斥几句,右边痛骂几声,战士们有条不紊的忙碌起来。不大一会儿的功夫,三楼以下的楼层便被打扫干净了。 已经是深夜,清军就地休整,除了用作值岗的战士之外,其他士兵和衣而卧,几乎是闭上眼睛的瞬间,就进入了梦乡。听着此起彼伏的呼噜声,蔡庚扬、王煜、汪于泗、滕子玉几个相视一笑,“我们到外面去吧,说说话,也好乘乘凉。” 滕子玉建言道,“少轩?给我和几位大人弄点热水来。” “大人,这夜深人静的,让卑职往哪儿给您弄热水去?来点凉水对付着喝吧?”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惊疑:做人亲兵的,居然和主官这么讲话?敢莫是少了教训吗?滕子玉却是一副很无奈的样子,“好吧好吧,凉水就凉水,总之是快一点。” 亲兵管自下去张罗,剩下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头雾水,终于还是王煜开口了,“少杰,这是……怎么回事?你手下的兵都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的。”滕子玉知道战友想问什么,笑着答说,“这是我的一个远房的堂弟,名叫张勋。他母亲和我母亲的姐妹;自幼家贫,为人刻苦,后来读书不成,便跟我从了军,我让他做我的亲兵队长——你们别看他说话是这样,打仗的时候,勇猛得很呢!而且,我看他是读书人,也便不好像对其他丘八那样,时间久了,便养成他这副模样。” 蔡庚扬心中不以为然,哪有这样做长官的?这不是把士兵都惯坏了吗?要是在自己营中,用不到三天,就把他身上的坏毛病扳过来!但张勋不是自己的人,不好多说什么。 不一会儿的功夫,张勋果然取来了水,和他嘟囔着说没有热水不同的是,端来的都是滚热得刚刚沸腾的开水,而且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了一副茶具,还沏上香茗,茶烟飘荡中,几个军中袍泽围坐欢谈,若不是鼻中偶尔还可以闻见的硝烟和焚烧尸体发出的尸臭味,简直就是文士雅集之所了。 彼此都是军人,话题自然离不开军伍,尤其是自家身处战区,更是不能有片刻旁骛,“老蔡,刚才没有看见你们,到哪里去了?” 蔡庚扬和王煜把经过简单的说了一遍,最后说道,“你们是没见到,那一家的小娘皮,简直是没话说。水灵灵的,走南闯北这么多年,……” 王煜瞪了蔡庚扬一眼,接过了话题,“我看,这个姓佐藤的家伙所言半虚半实,未必都是真话,等天亮了,派几个人过去,还得认真搜查一下他们家。” “我也和你们一起去,”汪于泗说道,满脸都是色迷迷的微笑,“也好看看这日本小娘们儿。” 王煜暗道不好,自己和蔡庚扬的关系非常近,有什么话也不必顾忌,若是汪于泗的话,就不大可能了,要是他真动了色心,怕是拦阻不住,“我看,还是我去吧,这个姓佐藤的会说中国话,也算难得,很多时候还要靠他和日本人沟通,不宜得罪太过才是。” 旁人听不出来他话中的含义,滕子玉却是听得出来的,“也好,就让小王带人去,看守佐藤家的都是他的人,别人去了不大好。”三言两语岔开此事,他又说道,“我们这边不提,不知道老胡那边怎么样了?我听说,福山城很不好拿呢!” 蔡庚扬立刻接口,“那也得看是谁?”他做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来,“凭一群广西兵、越南兵,又能打什么仗了?看他们一个个瘦小枯干的样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别说是打仗,就是让他们抓猪,我看也悬。” “就你能?”王煜对他这样的说话嗤之以鼻,“胡小毛是皇上的爱将,一省提督,不比你强?” “确实是的,老胡的部队战力绝不逊于山东、河南和四川几省,不过,这一次的福山城也很够他们啃一头的,和三原城不同的是,他们还得翻过大山,才能到达城下呢。” “他打他们的,我们打我们的,说那么多干嘛?”滕子玉大声说道,“对了,老蔡,听说,你们还抓了一个活的?” “是,等天亮吧,天亮之后,等军门进了城,他身边有通译,才好问话。”王煜随口答应着,舒服的伸直了腿,“你们说,这场仗几时能打完?” “打完?早着呢。连一个县还没有打下来,几时能打到省里去,最后打到东京去?我看,非得照十年八年的干下去不可。” 滕子玉轻笑起来,“老蔡,你不知道就别胡咧咧,日本是没有省的,他们的县就相当于我们大清国的省。要真是这么多人打了一天,连一个县也拿不下来的话,干脆,我们以后就不要谈兵事了。” 蔡庚扬不相信似的,瞅向王煜,后者点点头,“早告诉你别乱说话,你就是不听,这下出丑了吧?” 众人轻笑起来。 一夜无话,第二天天色放亮,鲍超带人进到城中,问一问战事进展和士兵伤亡情况,随即说道,“现在在我们手中控制区域内的有多少?” “卑职等连夜规划的一下,不足城中占地的二成。” “今天之内要想拿下全城,有没有问题?” 王煜几个面露难色,“大人,仅凭我们这几个人的所属部队,怕是很难。人手不够不说,火炮也没有……” “这没的什么打紧,我今天就全部给你们调派过来,要多少人,多少炮?” “自然是越多越好。” “人、炮我都给你们,还有什么问题?” 众人面面相觑,由汪于泗代表大家回答,“没有。只要有足够的人和炮,明天之前一定能拿下三原城。” 鲍超点头,“能便是最好,”他说,“要是到时候还拿不下来,别怪我军法无情。” “是!”众人立正敬礼,王煜又说道,“大人,卑职等昨天抓了一个日军的俘虏,只是言语不通,未能审问。还请大人派来通译,也好看看从他嘴里能问出点什么?” “抓了活的了?”鲍超虽然指挥作战,但还从来没有近距离的见过和接触过日本人呢,“去,把通译找来,我亲自审问。” …… 第90节血火大地(12) 第90节血火大地(12) 传来通译,又把长谷川提上来,鲍超居中而坐,像是个县太爷一般的升堂审问,众人都觉得好笑,又很感好奇,一个不落在围坐在周围,参与听审,“你叫什么名字?在日本军中担任何职?” “我叫……高雄根。”长谷川撒谎道,“我是……传令兵。是个列兵。” “列兵?”鲍超顿感泄气,一个列兵也值得自己亲自审问吗?真让人失望,“那,我问你,这三原城中,日本军人一共有多少?指挥部又在哪里?” “我……”长谷川迟疑了一会儿,眼睛在周围看看,清军诸将环列四周,都是神情带笑,好像根本没有猜到自己在撒谎,甚至完全没有把这一次的审讯放在心上似的,这不得不让他心中高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传令兵,不知道这么多的内情。” 通译说完,鲍超疑窦丛生,若说一共有多少人他不知道也还罢了,身为传令兵,怎么说连指挥部在哪里都不知道?“那,你们的指挥官是谁?” “是中田胜。”中田胜倒是有的,不过是长谷川的亲兵,在他被俘的时候,就给清军击毙了。长谷川随口答说道。 鲍超想了想,眼睛一瞥,忽然落在他腰间的枪袋上,这显见是短柄手枪的枪袋,又如何会是他一个小小的传令兵能够佩戴的了?他用手一指,“搜他的身!” 上来两个士兵,开始搜身,武器是早已经被他拿出去了,不过在他身上,却翻出了一个用来证明身份的证件,上面写满了日本文字,由通译代为翻译了出来,“广岛县屯田兵指挥官长谷川泽。大佐军衔。” 清军无不惊骇: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次无意中的抓捕,竟逮到那么一条大鱼! 鲍超给通译使了个眼色,后者大叫一声:“长谷川!” “啊,嗨咿!”一声出口,长谷川自知坏事,脸色立刻变成一片惨白。 鲍超哈哈大笑,“格老子的,还想在老子面前耍鬼把戏?看我不拆穿你的西洋景!通译,你问他,到底是不是这个什么大佐?” 通译却不忙着说话,走到长谷川身前,在他肩膀上认真的看了看,又撕下他的肩章,转身说道,“大人,不必问了,一定是他!您看,这是他的肩章!” 鲍超接过肩章,是用青豆绿色的天鹅绒制成,上面的两个横杠,三颗铜星,“这是?” “这就是大佐的肩章,”通译解释了几句,“可知此人一定就是长谷川。” 鲍超做到心中有数,不再纠缠于此,重又坐定,再度问道,“大佐阁下,”他换上了更加温和的语气,不像刚才那么疾言厉色,“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承认的为好,免得皮肉受苦。” 眼见事情到了这一步,自己的身份已经给对方识破,长谷川无谓撒谎,慨然点头,“是,鄙人正是长谷川泽,我希望贵军能够给我以与我身份相对应的待遇。” “待遇不待遇的,暂时还不必急,只要你能够老实,日本虽然不是《战俘条约管理办法》的缔约国,我们也会答应你的请求。现在我问你,我军有郭熊飞在城门一役中被你方射杀,却没有尸体,这是怎么回事?” “贵**人的尸体,已经被我们就地掩埋。不过……”长谷川畏缩的左右看看,又说道,“他的头颅,被我们……” 不等他说完,鲍超勃然大怒!下面的话不必听下去,也知道郭熊飞一定落得一个身首两分的下场了。“好混账!” “大帅,大帅,还是等问完了他的话,再决定处置他的办法吧。好不容易抓到日本人这么高的官,就一刀杀了,岂不可惜?”众将连忙劝解。 鲍超气得一张脸变成紫红色,恨恨的用脚在地上狠踢狠踹,“畜生,你们这群畜生!” 长谷川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只看他的脸色,就知道没有什么好话,口中一个劲的‘嗨咿、嗨咿’连声不绝,也不知道他是在说什么。 “长谷川,我问你,日本人都藏在哪儿?指挥部又是在哪里?” “指挥部原本就是在现下贵军所在的建筑中,另外有一部分的指挥系统在城西的田鸣庄中。” “田鸣庄?那是什么地方?” 通译忽然一拍额头,欢声笑道,“大人,我想起来了,早就听人说过,日本的三原城有一个田鸣庄,那里是一个温泉村,是日本很有名的,据说很多日本的达官贵人都经常会来这里泡温泉呢。”他说,“等战事结束,大人不妨也去泡一泡啊?” 看他那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倒像是为自己打算的更多一些。鲍超没工夫搭理他,又说道,“你问问他,日军在城中一共有多少人?分布在哪里?让他在地图上指出来?” 长谷川倒也听话,一一答了:三原城**计有日军战士两万三千余人,其中的一万五千人是广岛县的屯田兵,还有三千人是日军第三镇台的正规旅团;另外还有五千人,是三原城内的警用部队和第二后备军。至于这些人分布在哪里,长谷川指不出来,不是他不想,而是中国人的地图他看不懂。 没办法,只好就在这满地狼藉的大楼中重新找寻,翻出来一张破损得不成样子的地图,交给长谷川,后者按照己方的军事布防情况,把重点区域标示出来。“也就是这样了。更多的一部分人还是在田鸣庄中。” 鲍超点点头,正欲挥手让他退下,又想起一件事来,“我问你,你既然是屯田兵的总指挥官,若是要他们放下武器的话,他们是不是会听你的?” “这……”长谷川愣住了。 经过一夜的行军,广西、越南士兵组成的广西绿营部队在福山城下二十公里处集结完毕,张阿胜、严广儒、徐明敞、盖永德、黎耀安、杨绍霆、熊燮、何觐扬、毕光荣、施化理、刘廷棨、郑允修、张相侯、梁巩、王世荃等合计十五个营管带汇聚在一起,等候作战命令。这些人再加上一个战斗中负伤的阮如竟,就是这一次进攻福山城的清军主力部队。总数在8,000人左右。 胡小毛收起望远镜,交给身边的亲兵,转身走了回来,“参见军门。” “免。”胡小毛说道,“我刚才看了一下,日军城外阵地分作五层,以城东1点方向的制高点为指挥中心,我们第一步就要先把这里拿下来。等一会儿由施化理的十二营和张相侯的十五营担任主攻;杨少霆的十营和盖永德八营担任辅助攻击;现在是早上的六点钟,八点钟之前,一定要拿下敌军的制高点。” “是!”四个人上前一步,立正答说。 “还有张阿胜、严广儒、徐明敞和黎耀安的各营,从正面突破进攻。何觐扬和郑允修作为第二波次,也加入到正面进攻中去。剩下的人,担任后援,等候下一步的命令。” “是!” “就这样,下去准备吧。” 命令下达,全军开始做战前最后的准备,兵士们整理戎装,把一些随身物品暂时搁置在一边,这是有专人负责看管的,战斗结束之后,会发还给士兵,若是不幸战死,也会按照登记过的名词,发放到其家人的手中——朝廷对这种事情管理得非常严酷,任何人敢于伸手盗取,不问主从、不问价值,一概处死! 每个人身上除了必要的武器弹药之外,唯一携带的非战斗用品就是一壶水,这是必须的。把充满了子弹的弹夹压进弹仓,关闭保险,提枪在手,列队等候。 施化理看一看排列成五列纵队的营属战士,满意的点点头,“弟兄们,还是那句话,记住在军营中学过的,就能够活下来!” “是!” “我们出发。” 十二营的战士在前,张相侯的十五营在后,一千人迂回进入到作战区域,向东边看过去,张阿胜、严广儒、徐明敞和黎耀安几个人正在向这边看过来,众人相视一笑,就在此事,耳边传来24磅火炮发射的呼啸声,“轰!” 第一发炮弹在敌军阵地前炸响,紧接着是无数的火点炸起,大地开始颤抖,漫天的烟雾和火光,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道,张阿胜双手捂住耳朵,盘膝落地,等了片刻,掏出怀表看看,已经炮击了将近30分钟了,他知道,时间差不多了,捅了捅身边的严广儒,一指手中的怀表,后者点点头,也从地上爬起来,拎起了步枪,在猛烈的爆炸声中大吼了一句,“冲!”带领部队向第一重敌军的防线发起了猛攻。 在陆地进攻部队出发之前,施化理和张相侯的部队已经先行出发了,敌军的制高点在战场西面三公里处,海拔400米左右,可以俯瞰福山城外防军阵地和福山城内景致,这里也是日本广岛县福山城外最可利用的战略重点地区,清军昨日翻越的大山虽然海拔更高,但距离遥远,指挥不畅,也便为日军指挥放弃了。 但此处的山顶却是不容有失的,战事打响的瞬间,来自山顶安放的隐蔽炮位的日军部队就开始用更加猛烈的炮火支援友军、轰炸敌人了。漫天飞舞的炮弹炸开的弹坑中,清军两营战士在前,两营战士在后,开始向山上攀爬。 山上高大的乔木都已经在战前被日本人有意的砍伐殆尽,光秃秃的山坡上,只有极少数的灌木和遍地的青草,清军丝毫没有遮蔽,完全暴露在日军的防线之下,开战之初,十二营的两个队正就阵亡在前进的道路上了。 施化理双腿蹬着青草,身体一缩,躲在一个弹坑中,想抬头向上看看,不料还不等他的头完全露出来,一颗子弹凌空飞来,把他的大帽子打飞了。吓得他一身冷汗,赶忙又缩了回去。 !@# 第91节 福山攻防战(1) 全文字无广告第91节福山攻防战(1) 福山城外制高点的争夺战是在这一次清军战斗中最难啃的骨头,日军的炮火和枪弹又疾又稳,在开战之初的二十分钟时间里,中**队连山脚下一百米的阵地都没有拿下里,被动的趴在地上挨揍。(全文字电子书免费下载) 施化理飞快的从弹坑中跳出来,原地一个虎扑,身后刚刚落足的地面几颗子弹打入泥土中,射飞了一块草皮,发出噗噗的钝响,:“老施,这边!”是张相侯在呼喊。 施化理脚下不停,不等日军分辨出他的行动路线,已经跳到一块缓坡的后面,蜷缩下了身体,“怎么样?你的人死伤严重吗?” “死得倒是不多,但这样下去,……”张相侯探身把他向自己身边拉近了一点,又说道,“照这样下去,我们根本动不得身,得想个办法啊。” 施化理的眼睛在前后扫了一圈,到处都是趴在山道的缝隙处艰难求生的己方士兵,山上日军的枪弹雨点般落下,不时有人躺着中枪,看样子生命不至有大碍,但连声的惨呼却让人心中一阵阵发紧:也不知道山上到底有多少人,怎么枪声这么密集,就没有个消停的时候了? 施化理心中怒骂着,忽然一阵气血上涌,握紧了手中的步枪,张相侯一眼看见,还不及出声阻止,他已经爬起了身子,单膝跪倒,端起轻步枪,猛烈的扫射,随即身体卧倒,换上一排弹夹,手在空中一挥,“弟兄们,和我冲上去啊!” 眼见一营管带身先士卒的冲在最前面,极大的激励了清军战士的胸头热血,各自挺起步枪,快步向山顶运动。日军的枪火越发猛烈,施化理一个踉跄,在山坡间摔倒,右腿血流如注!他连看也不看一眼,继续发力猛冲。 越来越多的清军战士跟在他身后,嗷嗷叫喊着,一边射击,一边向山上跑去。这种进攻方式注定是死伤惨重的,唯一的问题,就是看能不能坚持下去。 两个营的一千名士兵有超过六百人倒在进攻的阵线上,其中包括八个队正!施化理的腿上又中一枪,任他再是勇冠三军,也顶不住了,双腿一软,歪坐在地上,“少过来扶我,快点跑啊!”即便不能前进了,他还是在指挥战士,奋勇攻击。 想停下来救助长官的士兵不敢怠慢,脚下不停的向上跑去,施化理向下看看,杨少霆和盖永德的两个营也出现在了视野中,正在跟随战友的脚步,向山顶而来。 第一波次的攻击一直进行到距离山顶还有不足五十米的时候,才逐渐放慢了脚步,原因无它,这里已经是日军构筑的第一条山间防线了。双方的士兵各自趴在山坡间和战壕中,向对方发射着子弹,来回作响的轻步枪火力威猛,在不足五十米的距离内,给敌人以最大程度的打击。 一连串的火榴弹抛洒出去,日军同样出现大面积的伤亡,听着敌军阵地中发出的惨烈嚎叫和呻吟,清军士兵士气大振,“张霄、武耀曾、”张相侯振吭大叫,“带人冲上去!” 张宵两个是仅存的队正,听见管带的话不敢停顿,匍匐着爬行几步,抽出火榴弹,大喊着命令,“火榴弹掩护!” 又是一通火榴弹组成的弹雨落在日军的阵地前,猛烈轰炸而起的烟雾和尘土中,张宵和武耀增带领小队士兵在一瞬间冲过火线,清军的脚程最快的十二个人双腿一软,已经踩着壕沟中遍布的日军的尸体和伤员,跳进了敌军的战壕中。 日本兵大惊失色,不想敌军竟然这么快就杀到眼前了,为首的一个军曹抬手一枪,击毙了一个敌人,再想发射的时候,子弹已经打空,他也真是动作灵活,转身用力,从腰间抽出战刀,全力下劈! 一个清军士兵当即被这一刀砍中面门,好锋利而有力的一刀!从他的面门正中部位切进去,一刀划过,连同鼻尖到双唇全部被砍开,士兵惨呼一声,翻身摔倒,手捂住几乎被切成两半的嘴唇,痛苦的大叫起来。 军曹抽回军刀,还欲动手,但后续跟进的敌人已经不再给他机会了,砰砰步枪连响几声,在他的胸口开出几个透明的窟窿,日军士官哼唧了几声,用刀拄着地,嘴里喃喃的骂了几声,一头摔倒。 壕沟中日军的反抗变得疯狂起来,彼此都是死战不退,枪中的子弹都已经打光,现在能做的,就是以双手和牙齿与敌人拼命了。一个清军士兵被日本兵按在身下,脖颈被对方双手卡住,用尽全力的向内收缩,士兵的脸憋成青紫色,视线逐渐模糊,血丝出现在眼底处,一双脚徒劳的在地上蹬踏,搓起大团的泥土。 骑在他身上的日本兵不敢放松,直到闻见身体下方传出的臭气,才想起来低头看看,这个身材矮小的中国人的脖子都给他卡断了!正要翻身下来,直觉告诉他身后有人,还不及回头,脖颈处一凉,一个清军用匕首从他的血管处插进去,又飞快的拔了出来。鲜血不受控制的喷流而出,日本人惨呼一声,徒劳的捂住伤口,倒了下去,不一会儿的功夫,手脚开始了垂死前的抽搐。 清军能够攻入阵地中的不足三百人,要面对的却是倍于己方的敌人,偏偏这种武力对抗又从来不是广西两省士兵所擅长,场面在一开始的慌乱之后,呈现出一面倒的态势,清军被杀得步步后退,眼见就要坚持不住了。 就在此时,坡顶上赫然又有一支清军适时杀到,是杨少霆和盖永德的部队冲上来了。多出这近一千人的奥援,残余的清军战士鼓起余勇,和战友们一起再度冲了上去。 耳边响起爆豆般的枪声,张宵只觉得身上一沉,三两个日军士兵的身体倒下来,把他压在下面,弄得他连气都要喘不上来了,使劲拱了几下,像一只坚强的屎壳郎,张宵从尸体堆中爬了出来,刚才进行殊死搏杀的壕沟中已经逐渐平静,陈垲、旁边的巷道中枪声响个不停,那边还有战斗! 他从地上捡起一支枪,退掉已经打空了的弹夹,换上一个新的,困难的扶着墙边站起来,挪动着脚步,又追了上去。 上午七点三十分的时候,清军终于占领了日军的第一道防线,付出的代价是施化理和张相侯的两个营折损超过九成!连两个管带大人也同样带伤,被人抬下去休息了;而两个营中的十名队正,除一个张宵之外,全部阵亡! 日军的损失也同样惨重,驻守福山城外制高点阵地的是第五镇台,也就是广岛县所属的第五师团第二旅团的两个步兵联队,守军总人数超过3,400;按照日军的陆军建制,番号分别是19、23。裁官其中19联队的一部驻防制高点第一道防线,在战斗之后,壕沟中到处堆满了日军的尸体,粗略数一数,有400人。 杨少霆和盖永德命令战士开始打扫战场,这些也不必多提,两个人趁机休息片刻,商讨对策,“你看接下来该怎么打?” “老施和老张的两个营都拼光了,要是我们也照这样前进的话,只怕等拿下这里,我们两个人也就变成光身一个了。”盖永德说道,“得想个别的办法。” “我看,不如这样,孙德升营中配属有重机枪,把重机枪调上来,用它的挡板掩护我们前进。” “这怎么行?一挺重机枪能够挡得住几个人?根本就是杯水车薪。我看,还得找军门要人,要炮!两下里一起进攻,看看能不能有点效果。” 两个人争论了几句,任谁也不能说服对方,但有一个基本的共识:凭这仅剩的一千多人,绝对不足以应付接下来的战斗,还是得多多派人上山来,共同参与作战。“你带着人在这里休整,我下山一趟。”盖永德说罢起身,蹲着身子,由几个亲兵护卫着,一路下山去了。 听他汇报完山上的战况,胡小毛深感为难,人不是没有,但要是都消耗在城外的这座小山上,等一会儿进了城,又当如何?这一个小时之间就损失了将近一千人,自己还有多少底牌可以掌握? 正在犹疑,指挥部外匆匆忙忙又跑进几个人来,正是严广儒、徐明敞和黎耀安三个,同样是跑得满身大汗,泥土把额头和脸庞都染成了土灰色,“参见军门。” “怎么样?还顺利吗?” “不好。”严广儒使劲摇头,脸上的汗水随着动作滴滴洒落,“日本人的抵抗非常顽强。弟兄们的伤亡很大。” “现在已经拿下敌军的两道防线了,不过越向前进,敌军的反扑越紧密。第三道战线已经两度易手了。” “军门,这样下去不行,我们死不起那么多人啊!” “我也想到了,”胡小毛沉吟半晌,口中问道,“我们一共有多少重机枪营和炮营?” “重机枪营一共是四个,炮营有两个。” “各分出一半。”胡小毛说道,“再配以黄能、王世耀和陈炳的二营和十六营,由我亲自带领,从东路杀过去,争取直逼福山城下,也好缓解一部分正面的压力。至于剩下的三个营,给争夺山顶的部队一个炮营,给正面突破部队两个重机枪营,就这样吧。” “军门,直逼福山城危险太大,到时候两面受敌,卑职怕……” 胡小毛呲牙一乐,却不多说什么,只是在严广儒肩头拍了拍,“就这样吧,下去准备作战。” 严广儒几个都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知道这位长官的脾气,向黄能使了个眼色——他是亲卫营的管带——各自转身下去了。 !@# (全文字电子书免费下载) 第92节 福山攻防战(2) 第92节福山攻防战(2) 片刻之后,战斗重新在两处不同的地域打响,清军士兵在山炮和重机枪的掩护下,向敌军的阵地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胡小毛手提步枪,走在最前面,他们行进的路线是在战场的东南方向,距离严广儒等人指挥作战的两军防线有三百米的距离,阳光下,西北方向喊杀声震天价响,士兵却连旁顾一眼的心情都欠奉,各自跟在主官的身后,向福山城城墙的一面做快速运动。 到了距离城墙还有不足三千米的的火炮射程之内,胡小毛蹲下身子,右手在空中一挥,士兵们有条不紊的忙碌起来,片刻之间,火炮安装到位,只等作战命令了,“放!” “通!”的一声爆响,24磅火炮飞出炮膛,重重的砸在城墙上方的女墙上,从望远镜里清晰的看见,炸碎的砖石和瓦砾扬起一天的尘土,夹杂着在墙头若隐若现的敌军的身影,日本人迅速的落成了一团。“告诉炮兵,炮口下移,轰开城门!” 平射炮猛烈发射,在城墙的墙体和城门处炸出越来越多的火光和弹坑,与此同时,日军的枪炮声也在瞬间响起,向城外的敌军倾泻着炮弹。 胡小毛理也不理,管自转头吩咐,“等一会儿炮火全部发射出去,掩护我们的行动。黄能,全军一起出动,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城内,在城内解决敌人。” “是!”黄能是广西人,胡小毛看他年轻聪敏,让他做了自己的亲卫,数年之下,成为亲卫营管带,他也是这一次攻击福山城的清军序列中,年纪最小的营管带,今年还不到二十五岁。“大人,不如还是由卑职带着弟兄们上去,您……” “我什么?你想让我一个人呆在这里吗?”胡小毛难得的说笑了一句,“那不比上阵攻击更加危险?” 隆隆作响的炮声中,福山城东南方向的城门被炸开了,透过硝烟,可以看见城内紧邻城墙处的景致,炮口再度上扬,把炮弹砸落城中,同时也将敌军的火力压制了下去,“我们冲过去。” 清军三个作战营加上两个重机枪营近三千人的战斗部队麻利的从地上爬起来,各自端、抬着轻重步枪,潮水般向城门前涌去;日军守城的部队眼见情势危殆,不顾一切的从女墙后探出身来,向城下射击。但这种还击,却是瞬间为敌人的炮火摧毁,反倒是大片大片的跌落城头,即便没有当场身亡的,从三丈高的城上掉落下来,也是去死不远了。 胡小毛一马当先的冲在最前面,黄能带着一营战士将他围在中心,亦步亦趋的跟在主官身后,只是一个突击,就到了城墙根下,“冲进去!” 这一次黄能却不听他的了,眼睛一转,把他撞到一边,“大人,还是等弟兄们进去之后您再进吧?”胡小毛一个迟疑间,王世耀和陈炳各自带领部队冲过了城门口,进入到了福山城中。 脚步进入城门,王世耀一挥手,制止了弟兄们前进的脚步,自己则探头到瓮城的边缘,摘下帽子,用枪尖挑着探出去,砰的一声枪响,帽子被打飞了,“娘的,就知道有埋伏。” “那怎么办?总不能困在这里吧?” “有办法。”王世耀眼珠一转,想到了办法,回身耳语了几句,被他点到名字的士兵嘿声一笑,转身又钻出了城门洞口。 不一会儿的功夫,他又折返回来,手中托着重机枪上拆下来的挡板,横在手中,可能是重量太大,年轻人累得直喘气,他身后还有五六个战士,手中同样持着厚重的挡板,“枪营的弟兄们还不让拆,是卑职死求活说,才借给我们用一用的。这不,只拿来几个。” “是黄有华还是蔡绍洛?” “是蔡管带的人。” “别理他,他的人都和他一个德行,拿着鸡毛当令箭。”王世耀接过钢制挡板,横在胸前,一个箭步跨了出去,果然,瓮城上早有日军在等待,叮叮叮的枪弹打在挡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王世耀一手托住挡板,一手持枪,从上面的空隙处伸出去,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的一梭子子弹打光,向后一招手,“一起打!” 用重机枪上的钢制挡板做防御手段,是胡小毛也没有想到的,一时间又惊又喜,战士们却顾不得长官心中所想,依靠着几个手持挡板的战士在前突击,越来越多的是进入到瓮城,并开始顺着城墙边沿的马道快速登上城头。 轻步枪的撞击声响彻四方,两个连队的士兵冲上城头,这里和中国城市的建筑格局很类似,城上也有望厦,日军蹲伏在内,借助地形的条件,狙杀敌军。 清军也不含糊,已经到了这里,焉能为敌军的一点小动作吓到?火榴弹如同雨点般在望厦内外炸开,清军一个队正不等硝烟散尽,第一个冲到门前,一脚踢开,先是一颗火榴弹抛了进去。“轰隆!”巨响声中,隔着浓烈的烟雾,步枪的子弹撞击声在空荡荡的室内回荡起来。 用了十分钟的时间,付出四十六人死伤的代价,清军初步控制了瓮城,胡小毛登上城头,用手一指,“这是日本人的火炮吗?” “是。” “命人带炮兵进城,然后把缴获的这些炮弹全都打出去!让日本人尝尝自己的炮火的味道。”胡大毛命令道,“炮弹发射完毕,就把此处尽数烧掉。” 这种破坏性的任务是清军最愿意执行的命令,王世耀欢天喜地的重重点头,“大人放心,卑职一定做得妥妥当当的。” 胡小毛转头向城内看去,站在城墙的顶端,半个福山城尽在眼前,到处都是石质的房舍、样式不同的建筑鳞次栉比,也不知道有多少日本军人隐藏其中。城门已经失守,想来日本人发起攻击的时候也不远了吧? “军门,卑职陪您下去休息一会儿吧?在这城头上,怕是会为日本人的流弹所伤呢。” “我知道,这就下去。”胡小毛点头说道,“黄能,告诉陈炳,让他在瓮城布置防线,等友军进城之后,我们就发起总攻击。在这之前,……” “大人,怎么了?” “我听见有马蹄声,你们听见了吗?” 黄能一愣,用心分辨,果然有马蹄声由远及近的传来,“是日本人?这么快就到了?” “命令全军,准备作战!” 日军根本没有为敌人留下充足的准备时间,清军连最简易的城中防线也来不及布置妥当,日军的骑兵就已经冲到了眼前!清军很多人从来没有过和骑兵作战的经验,眼看着高壮的战马迎面扑来,第一个反应就是趴下身子,双手抱头! 胡小毛又气又笑,稳稳的站在城头,举手一枪,击毙了一个日军的骑兵,“都站起来!开枪!黄能,你带人下去,指挥作战!” 黄能噔噔噔的跑下马道,身体一顿,单膝落地,举起了手中的步枪,也不必分清楚是人是马,扬手把枪中的子弹打光,战马嘶鸣嚎叫着,连自己带身上的骑士胡乱倒地,剩下的快速调转马头,和出现时一样的来去如风,片刻之间就看不见了。 “王世耀,你慌什么?”黄能仗着自己的军门的亲卫,言语之间丝毫不留口德,“不过是几匹马,就吓得你连战术动作都忘记了?” 王世耀张张嘴巴,忽然暴跳如雷,“黄能,你***狂什么?别以为军门给你撑腰,名字中有个能字,你就真的行了!”他也忘记了忌讳,破口大骂,“打仗的事,你懂个屁啊!” “这么说来的话,你王世耀就懂的很多了?”胡小毛大步从城上走下,面色阴沉着,“战事在前,辱骂友军,就是你认为懂得的战事了?” 王世耀不敢反抗,规规矩矩的叉手行礼,“卑职不敢。” “还有你。”胡小毛转身训斥黄能,“年纪轻轻,目中无人,王世耀是功是过,也轮得到你来品评?不知所谓!” 把这两个家伙各自训斥一顿,胡小毛继续下达作战命令,“王世耀,你立刻带着你的人前进左线三百米处布置防线,沿途要是发现日本百姓,派人将他们收拢起来,等候战后处置;黄能,你带人从右路前进……” “军门,有日军从前线杀回来了!看样子,是要和我们争夺城门呢!” 胡小毛顾不得多说,又跑回到城头上,果然,从西北方向的清军正在进攻的阵地后方,有一支为数在千人左右的日军部队正在向此处运动,方向性很明确,是朝东南方向的城门而来,“黄有华,带你的重机枪营在城门口布置防线,放进来一个日本人,我就亲手宰了你!” “放心吧,军门,若是日本人进了城,卑职的脑袋怕也轮不到大人来杀了。” “你明白就好。”胡小毛突然灵机一动,“陈炳?” “是?” “你立刻带人出城,到指挥部传达命令,九点四十分整,以城头开炮为令,让所有部队,除杨少霆和盖永德的攻击制高点的部队之外,一体投入总攻击队列,争取在正午之前,全部突破敌军的防线,还有,你暂时不必回来了,和着总攻的部队一起行动。” “是!” !@# 第93节 福山攻防战(3) 第93节福山攻防战(3) 陈炳带人刚刚离开,城门口的战斗就爆发开来,这是清军开战以来打得最称痛快的一战!战士们只需要把手放在枪柄上,按动扳机,听着通通通通的重机枪的嘶吼,看着日军士兵像是被割倒的麦子一般摔倒下去,那份心理上的满足感简直无以言喻! “军门,您看见了吗?要是日本人都这么傻的话,该有多好?”黄有华哈哈大笑道。 “还是小心一点,这一次是我们占据主动地位,日本人伤亡惨重也是肯定的。就怕……”胡小毛却不像他这样的乐观,“你看见了吗?即便是这样的重型火力的阻击,日本人也丝毫没有退却的迹象,一直到全部战死在阵地前为止——要是城中的日本人都是这样的一副态度的话,你想想,底下的战斗该有多麻烦?” “是呢!”黄有华困惑的挠挠头,“您这一说,我也觉得有些奇怪,明知道不敌,却还是攻上来,这不是找死吗?” “呸!”胡小毛啐了他一口,连话也懒得和这个蠢牛一般的家伙说了,“让你的人做好准备,敌军很可能会再接再厉。” 战况正如胡小毛所料,日军快速组织反击,连续三支日军士兵组成的敢死队奋勇突击,在炮火的掩护下猛烈进攻,福山城的东南门前被炸得一塌糊涂,日军兀自不肯停止进攻的脚步,临近九点三十分的时候,第四轮敢死队又冲了上来。 胡小毛已经连续更换四排弹夹,又全部打光了,正要举起手边的步枪再度发射,忽然停了下来:日本人这样拼命进攻,除了留下更多的尸体之外,又有什么用?以自己的理解,要么是在暗中隐藏着不可告人的作战目的,要么就是想在清军立足未稳之际,解决这一股攻入城中的敌军部队! 前者还可以理解,后者就有些异想天开了:福山城这么大,难道自己带领的中方部队不可以寻找任何一处地方以藏身,躲避敌军吗?这还不必提能够打胜这一场战斗,全歼敌军?日本人真是昏了头了。 胡小毛冷笑着,突然脑中又闪过一个念头:不对!日本人这样拼命进攻,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城中有不得不让他们进攻的理由,或者是物,或者是人!而这件东西或者这个人是日本军人不能失去的,所以才会不顾伤亡的猛烈进攻!一定是这样。 这个念头一起,胡小毛的脑筋立刻活泛起来,现在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值得日本人拼命,但唯有这样的理由,才能解释日军这种疯狂的反扑!“来人,来人!黄能?” 喊了几声,黄能才听见,弯着腰靠近了一点,“大人,有事?” “刚才在城头的战斗,有没有日本人被俘虏?” “没有。都战死了。” 胡小毛叹息摇头,现下即便能够有俘虏,身边没有通译也是白费时间,还是等总攻击开始之后,更多的部队进入城中之后,再和下属们集思广益吧?“现在是几点了?” “九点三十八分。” “命令炮兵,三轮急促射!告诉严广儒等,可以动手了。” 一声命令传下,清军从三处方向同时开始向福山城西北、东南方向的日军发起了总攻击,近五千名士兵在各自队正、管带的带领下蜂拥而起,猛烈的扑向身在战壕中的日军。大战瞬间爆发,枪声、喊声响彻大地! 胡小毛趴在女墙的垛口处隐蔽身形,同时举起望远镜观察着战场态势,口中纠正着炮兵的火炮落点,以达到轰炸敌军阵地,又不会误炸到正在快速前进的友军的情况发生,“行了!”眼见清军的号衣潮水般冲过第四道防线,他知道不能再打炮了,吩咐城头的士兵停止射击,掉转炮口,以最快的发射速度,将炮弹倾泻向城中的建筑。 城外的日军阵地上,在一通火榴弹抛洒下去之后,日军的战线上火力顿时减弱,但即便如此,其威力也未可轻捋,清军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重机枪……” 徐明敞回身大叫,用力招手,“重机枪,快点压上来!” 三五个士兵连滚带爬的冲到他身边,将手中的重机枪向地上一扔,开始快速的组装,“快一点!” 徐明敞大声催促,让几个重机枪营的士兵心中大骂:你瞎了吗?没看见我们正在忙?但上下有别,只好装作没听见的样子,低头忙碌,终于把重机枪安装好,徐明敞使劲推开士兵,自己占据发射位置,从弹药箱中抓起弹链,填进枪击,双眼从钢制挡板的空隙中向外看去,“通通通通!” 几声点射之后,他重新校准了方向,扬起一只手在空中挥舞,“给我冲!”同时双手扶住扳机,猛烈开火,“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 重机枪硕大的子弹在敌军阵地前炸出点点尘雾,日军在这种活力压制下,根本不要想能够抬起头来反抗,但一挺重机枪的威力固然极大,却并不能全部照顾到周围三百米宽的战线,反而在一条弹链没有打空的时候,徐明敞就为从阵地左边的敌军子弹射中大腿,呻吟着给人抬了下去,“重机枪,还得调更多的重机枪上来!” “行了,大人,重机枪营的吕管带已经带人上去了,您就别说话了。” 三百挺重机枪加入战斗,终于瓦解了日军看似牢不可破的防线,清军一拥而上,冲进敌军挖掘的壕沟,展开了贴身近战。 到上午十点四十分,清军在正面战场突破了日军的五条防线,全歼了守卫其中日本陆军第三镇台一个联队外加广岛县屯田兵六个大队的总计三千六百人!而清军也同样付出了超过两千人的损失,连同昨天翻越山岭和正在如火如荼进行着的制高点争夺战伤亡的战士,在不到两天的时间内,胡小毛带领的九千名士兵中,就有超过半数永远倒在了福山城外。 “杨少霆和盖永德的部队还没有解决战斗吗?”胡小毛问道。 “还没有,不过听山上负责抬伤员下山的弟兄们说,战斗也进行得差不多了。现在杨大人和盖大人的部队已经逼近山顶,想来日本人也坚持不住多一会儿了。” “还能够继续战斗的弟兄们有多少?” “完好无损的,还有3,900人,另外还有近800人是受伤,紧急医治之后,也可以坚持作战。” 胡小毛心中打着盘算,口中问道,“日军的伤亡呢?” “日本人大多战死了,数字正在统计,不过按照卑职看,不会少于6,000人。” 胡小毛死命的瞪着严广儒,看得他心中发毛,“大人,是不是……卑职说错了什么?” “你还很得意嘛?却不想想,我们连城都没有进去,就折损了过半的弟兄!我问你,这不到四千人的战斗力,要是在城中和日本人交上了手,可够用的吗?” 严广儒等着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嗫嚅着摇摇头,“是,是卑职说错了,请军门莫怪。” 胡小毛正要说话,黄能从城头跑下,“军门,日本人遗留下来的火炮都已经打光了,可要把我们的炮运上去,接着轰城?” “暂时不必,这些炮弹等回来还有大用处呢。”胡小毛吩咐道,“炮弹不是打光了吗?把日本人的火炮都砸碎了!省得日后他们再有机会使用。” 黄能答应一声,又跑了回去。而城内的建筑经过这一个多小时的不间断轰炸,触目所及的三公里范围内,都变成了一片废墟,躲在家中的日本百姓终于熬到了炮火停止的一刻,有那胆子大的,甚至走出家门,各自忙碌着掀起堆了满地的木材、石块,开始搜寻和搭救被压在下面的家人了。 这一番景致让胡小毛心中发酸,却又有灵光闪现,“严广儒?王世耀,你们两个带领所属部队到前面去,从左右两路,把所有活着的日本人都给我抓来!用绳子把他们都系成一串。等一会儿我有用。” 严广儒也是从军多年,脑筋一转就猜到了他的盘算,“大人,这怕是不妥吧?日后要是给人知道了,……朝廷追究起来……”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小日本要是听话自然便罢了,否则的话,这些人也不是死在我胡某人手中——再说,这些人不死,难道要我的弟兄们去冲锋陷阵,流血拼杀吗?此事不必多说,朝廷日后要是追究起来,我一身承担。” 他说道,“你就只管去做,少说其他。” 严广儒尴尬的点点头,叉手行礼,“是!”和王世耀两个各自转身,带领所部行动起来。被炮火轰炸过的街道,到处是被掀翻的建筑和被气浪卷起,抛洒到大街上的碎屑、瓦砾,根本没有很多人可以供清军抓捕,而彼此语言不通,更成为很大的麻烦,日本人一看见中国人靠近,就吓得‘哇哇’大叫着,撒腿就跑,即便是跑不动或者跑得慢的老人、孩子、女子,也没有一个肯乖乖听话,手舞足蹈的和清军拼命,弄得清军急了,只得是先用枪托猛的打昏,然后拖死狗一般的拖回到城门处。 到正午时分,街面上为之一清,城门下的空地上,坐了超过一千名日本百姓,男女老少什么样的都有,每个人的双手都被绳索绑缚起来,腰间穿过一条绳子,将所有人连在了一起,胡小毛在人从前绕了几步,他也懒得命人去传通译,“把这些人分作两队,然后让他们都站起来,担任我军的先导,向城内进发。” !@# 第94节福山攻防战(4) 全文字无广告第94节福山攻防战(4) 日军猜不到中国人会想到这样一种近乎无耻的作战方式,成百上千的百姓为清军押着,从街道的一头缓缓走来,面对着手无寸铁的同胞百姓,士兵即便再有杀敌之心,又如何扣动手中步枪的扳机? 严广儒和王世耀两个也对长官的这种做法不以为然,但军令不可违,只好跟在队伍的身后,低垂着头,那副样子,反倒像他们才是俘虏似的。全文字无广告而和长官的垂头丧气不同,士兵们管不到那么许多,有了日本人做挡箭牌,最起码可以使自己不会受日本人子弹的威胁,能够在战场上活命,才是最主要的,其他的什么荣誉,什么尊严,完全不必去想。 在严广儒两个人的部队之后,又是一队被绑成一串的日本百姓,身后跟着更多的清军战士,就这样大摇大摆的进入福山城中,日军即便有那枪法精准的,自问完全可以在不伤害本国百姓的前提下击毙敌军,但请战的命令却为上级瞬间制止,“混账!你知道开枪的结果是什么?你一个人能杀死多少中国人?若是不能将他们全部击毙的话,剩下的人一定会把怒火发泄到我们的同胞的身上!别忘记,人群中更多的都是孩子和女人!” “那,现下的情况该怎么办呢?就这样任由中国人前进吗?再过不远,就是……就是师团长和亲王阁下所驻留的高野庄园了。” 城前区指挥作战的是日本陆军驻大阪的第四师团的一个下属中队的少佐,名叫生田惇。他口中的师团长和亲王阁下分别就是大阪第四镇台的师团长广泽兵助中将和小松宫彰仁亲王,前者不提,后者的来头却是极大,他是庆应四年一月三日,以鸟羽伏见之战为发瑞的戊辰战役迅速扩大之后,日本政府急于编成直属政府之军队,于当年的一月十七日设立了海陆军科,总督是仁和寺宫嘉彰亲王,而小松宫彰仁亲王则是在明治六年之后接任他的职务的男人,著名的西乡隆盛担任其助手。 而广泽兵助的经历同样不容小觑,他是有日本陆军士官摇篮之称的了大阪兵学寮毕业,这一处著名的军事学府从明治四年开始,逐渐转移到东京,下士官中的骨干,在兵学寮附属的教导队中培养,明治六年,作为教导团而独立。当年的同学中,除了广泽兵助职务,还有田中义一、白川义则、武藤信义等七人,如今都已经是日本陆军中的骨干。 这一次中国对日开战,广泽从大阪被调至广岛县,配合镇台设置在广岛县的第五师团,以加强该地的驻防力量,同时还有小松宫彰仁亲王亲自从东京赶到前线的福山城,与当年的学生,如今的军中同僚一起组织对华作战事宜,而日军的指挥总部,就设置在福山城。 正如胡小毛在开战之初估计的那样,日军眼见清军入城,虽不至于慌了手脚,也很担心中国人已经事先得到了一位亲王,一个中将、一个上将在城中指挥战斗的绝密信息,因此才不顾一切伤亡的猛攻,希望将这一支入侵的敌军赶出去。不想计划不成,反而给中国人抓了这么多的俘虏,以此作为人质,来要挟己方? 生田惇手托着腮帮,透过建筑物向外看看,队伍行进的速度很慢,但却坚定不移的在向前推进,“三郎!你即刻赶到高野庄园去,把战报向师团长阁下汇报,请问他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哈。”叫三郎的日本男子领命而出,拉过一匹马来,趁着道路熟悉,从城中间道而行,一路奔向城东北。那里是日军驻福山城指挥总部所在地,名叫高野庄园。 名为庄园,实际上是一处供人游览和休憩的温泉山庄,因为主人家姓高野,故而得名。这里是广岛县内著名的旅游之地,承平的时候,连天皇也曾经慕名而来,享受天然温泉带来的舒爽和愉悦。两国战争开始,福山城成了前线,小松宫彰仁亲王亲临指挥,也把此处作为了指挥部使用。 不等三郎到此汇报,小松宫彰仁亲王、广泽兵助和第五师团师团长大乐源太郎上将并各自所属的少将级旅团长和其他的一些大佐、中佐、少佐等人就已经得到了消息,“真是一群畜生!” 大乐源太郎大声咒骂,“竟然使用这种完全背离的武士精神的作战方法?他们就是这样没有丝毫战争觉悟的吗?” 小松宫彰仁亲王留着满腮的胡须,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上几岁,用手抚摸着下巴,转头问广泽兵助,“中将阁下,你的意见呢?” “这也是中国人无奈之下的选择,”广泽兵助说道,“从数度山隘口得到的消息,中国人第一波次跨海而来的战士,最多不会超过一万人,经过这两天的战斗,能够有一半人还能走上战场的话,就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成绩了。面临福山这样大的城市,仅凭五千人又能够达到什么战术效果了?” 他老神在在的说道,“所以,鄙人看来,这只能说是中国人已经再也不能接受士兵阵亡的结果之下的一种无奈选择。”他说,“但目前的情况,要想解决这一支部队,也只有彻底舍弃城中被他们俘虏的百姓了。大人,您以为呢?” 小松宫彰仁迟疑了片刻,“知道被中国人俘虏的我族同胞有多少人吗?” “最多不超过两千人。” “两千人啊?”小松宫彰仁眉头紧皱,很是不愿意从自己口中下达这样一个屠杀本国百姓的命令。广泽兵助看出来了,“大人阁下,眼下也唯有牺牲这些人,才能得到最大的战术效果!其后若是有任何危殆之情的话,鄙人愿意一肩承担。” “那……好吧。”小松宫彰仁终于点头,“不过,还是要先安排骑兵部队做一番试探性的冲锋,最好能够从中国人手中把人们救出来,实在不能达到这样的愿望的话,也要尽量多多消灭中**队,为死难的国人复仇!” “亲王阁下,并不是我不认同并且敢于质疑您的决断,但,我们难道不能以更加适宜的方式,在尽量减少百姓的伤亡的前提下,解决这一支进攻到城中的敌军吗?” “大乐上将阁下,你想说什么?” 大乐源太郎说道,“我想,我们可以从中**队的身后发起进攻,难道这不也是一个可行之计吗?命令城中驻防的士兵和从其后包围的士兵同时采取行动,……” “中国人的战斗力绝不会比我们的士兵更差,一旦遭遇对方的强力阻击,给敌军以警醒的时间,鄙人以为,反倒是更加会多多造成百姓伤亡的极大危机。”广泽兵助立刻把同僚的意见顶了回去,“反倒不如攻其一点,逼迫中国人或者和我们主动交战,或者就是在射杀了百姓之后,被我们射杀,决不能给他们其他的道路以选择!” 小松宫彰仁琢磨了一会儿,做出了决定,“我看不如就将两位大人阁下的意见综合起来,命令前线作战的士兵向敌军展开攻击的同时,派遣一支部队绕行到敌军后方,阻截其归途,等敌军溃退之时,一举全歼对方于城内!” 这一次,广泽兵助和大乐源太郎不再争辩,叉手行礼,领命而去。 城中日军的总数超过一万六千人,又是由一个亲王,两位将军统带,作战力顽强到了极致!胡小毛既不知己,更不知彼,自以为有了日本百姓做人质,日军断然不敢开枪,注定要吃上一次大亏! 战斗在清军士兵押解着日本百姓组成的队伍行进到距离城门五公里之遥的市区中央地带的时候打响,严广儒肩头中弹,重重的摔倒在地,身边的亲兵顾不得其他,先把主官按在身下,用自己的身子将其保护起来,同时趴伏在地上,向周围建筑中的日军开枪还击。“大人,您没什么吧?” “我没事。”严广儒大声说道,“老王呢?王世耀?王世耀?” 王世耀再也不能回答他的呼唤了,他在第一轮日军的射击中就被敌军的枪手击毙!清军士兵乱成一团,那些被绳子连在一起的作为清军人质的百姓没头苍蝇一样的乱跑,被绳索牵绊,跌坐一团,反而为日军的射击提供了方便,建筑物中的日军齐声大呼,“趴下,全部趴下!” 这种提醒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百姓拥挤在街道的中央,口中的哭号、叫喊声响成一片,夹杂着呻吟声和枪弹的爆裂声,现场到处是混乱的景象。 清军的死伤越来越惨重,这时候也顾不得身为人质的百姓,各自寻找隐蔽地点,开始向周围涌现的敌人开枪射击。严广儒受了伤,给士兵们抬着躲到一处民居的阴暗处,大量的失血让他的原本黝黑健康的肤色变成灰白色,“这样……下去不行,告诉弟兄们,撤出……战斗!” “大人?” “撤……出去!再这样下去,就……” “大人?大人?”士兵急声呼唤,又将他唤醒,迷糊的睁开眼睛,觉得身体上的痛苦没有刚才那么严重了。严广儒心中清楚,这怕就是回光返照了,由亲兵抱着坐起来,“给我一支枪!”他说,“我给你们打掩护,其他人赶快撤出去!” “大人,这怎么行?就是要走,也得……” 严广儒用力在士兵的脸上掴了一记,只是伤重无力,这一巴掌倒像是在给对方轻拂一下似的,“少废话!老子还没有死呢,你就不听军令了?快走!等日本人围上来,再想走就走不得了。” 为首的士兵双目含泪,取下肩头的步枪放在他手边,由抽出几个弹夹和几枚火榴弹,“大人,那……我们去了?” “尽量快一点跑,留此有用之身,日后再为国杀敌!” “是!”围绕在严广儒身边的近百名战士齐声答应,在队正的带领下立正站好,右臂横在胸前,敬了个军礼,“我们走!” 严广儒看着自己的弟兄走远,幽幽叹息一声,疲劳的端起步枪,架在身边的建筑物上,使劲揉揉眼睛,让自己的视线能够更清晰一点,“砰!”的放倒了一个敌军士兵,一枪响过,他却要艰难的喘息几次,才能进行第二次发射。 日军很快注意到了隐蔽在墙角暗处的敌军射手,也很快推断出这个人可能受了伤,这从他很缓慢的射速就可以猜出来,“冲上去,抓住他。”一个日军军曹立功心切,刚刚起身,正好为一颗迎面飞来的子弹打穿了额头,这个家伙连哼一声也不及发出,干净利落的倒地毙命。 严广儒真是觉得坚持不住了,把枪向一边扔开,捡起火榴弹,取出引信,听着敌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拉开一颗,扔了出去,“小心!” 猛烈的一声巨响,夹着庞大的气浪席卷过来,严广儒的身体正在气浪冲击范围之内,被掀得就地跌倒,手中的火榴弹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这让他大感焦急,难道自己连自杀的能力也没有了吗? !@# (全文字电子书免费下载) 第95节大败而逃 全文字无广告第95节大败而逃 严广儒的当机立断虽然挽救了一部分清军战士的生命,但于大局并无补益,日军全面反击作战开始,清军处于绝对的劣势,这种情况一直到清军部队被敌人逼迫得退回到城门口,黄有华带领的重机枪营在身后组织起重机枪防线,才算遏制住了敌军的进攻。全文字无广告 重机枪轰鸣作响,日军火力虽然凶猛,人数更是极多,却也顶不住这样强有力的作战方式,一声呼哨之后,像潮水般退了下去,城门口的瓮城方位,暂时恢复到了刚才的平静状态。 胡小毛痛心疾首!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己方兵力本就不足的情况下,竟然又损失了两个营的战力?这还不必提王世耀战死,严广儒下落不明造成的恶劣影响。是自己哪里指挥错误了?“陈炳,等一会儿你即刻带人,冲进城中,就是抢,也要把严广儒和王世耀的尸体给我抢出来。绝对不能落在日本人的手里。” “是!”陈炳明知道这几乎是个送死的任务,也只有咬牙领命。 “军门,卑职想,此事还是再议吧?”黄能突然说话,让胡小毛一双通红的眼睛都瞪圆了,“你说什么?” “军门,两位管带大人一死一伤,这会儿就是派再多的人进去,死者也断然不能复生,而伤者……”他苦笑了一声,又继续说道,“反倒是现在,我们手中可用之兵越来越少,可实在是折损不起了,这还不必提日军按兵不动,要是对方再发起攻击的话,重机枪营固然能起到阻敌之效,但弹药消耗太大,时间长了,怕也疲不能兴啊!” 胡小毛死死的盯着他,“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黄能像没有看见他面带凶光的眼神似的,管自侃侃而谈,“卑职想,左右城门一处还是在我军控制之下,不如尽早撤出城内战斗,到城外去,和敌人周旋。若是能够顺畅补充弹药,以火力之优势,定然能够在野战中站得上峰。届时,在福山城外砸下一颗楔子!让日本人出城不能,只得徒劳的守在城中,等后方援军一到,再杀入城中,抱今日之仇。” “你好大的胆子!”胡小毛大声痛骂,“你别忘记了,福山城是我大清绿营的弟兄们拿鲜血换来的,日本人想多回去,就得同样拿鲜血来交换!你现在说什么?就这样扯出战斗?你问问那些死伤的弟兄们,他们答应不答应?你……黄能,你这是临阵畏缩,动摇军心,我……我毙了你!” 众人一拥而上,抱住了胡小毛的双臂,“大人,黄大人也不是真的要扰乱军心的啊!看在他多年勤勉的份上,饶过他这一次吧?大人,卑职求求您了!” 胡小毛的动作被生生拦阻下,只得作罢,实际上,他也很清楚如今己方所面临的处境,撤出城市怕是唯一可以选择的一步棋了,只不过,身为一军之长,要说就这样撤退出去,如何对得起死战的将士们?因此,这样的话不但不能说,就是部下提出来,也还是要惺惺作态一番的,“大人,卑职倒是在想,黄大人的话也未必全然无用,正如严管带方才对营中兵士所说,留此有用之身,以待来日,难道不也是可取之道吗?” 五营管带名叫毕光荣,同样是军中旧人,自问对主官的心思摸得最透,他说,“……这还不必提我军驻留城外,天高地广,来去自如,人数虽少,但更加便于机动,日军固守城中也就罢了,若是一旦有敢于出城的,我军尽可以大力杀伤,使日军惶惶不可终日,长久下去,军心必乱;而我军身在城外,还可以借机打开从官道通往海口之路,等到日后后援到来,从畅通官道一路无阻的进逼城下,岂不是更能收威慑敌军之效?” 胡小毛不用多想,心中就赞同了毕光荣的话,“那,……好吧!只是,身为败军之将,让我日后如何面对皇上,面对军中袍泽啊?” “大人过虑了,皇上在出兵之前早有训诫,胜负为兵家常事,为将佐者,只要能知耻后勇,即便输上一场两场,也断然无碍大局的,大人就不必为此劳烦了。全文字无广告至于军中袍泽,深知大人英明,这一次打输了,也非战之罪,断然不会对大人怎么样的。” 毕光荣胡乱劝了几句,给黄能使了个眼色,后者识趣的带人上前来,搀扶起胡小毛,一路出门下城而去。 福山城争夺战最终以清军的大败亏输而告终,城内城外躺满了中日两国士兵的尸体,经过日军的统计,中**队在这为期两天的战斗中,被打死者超过6,000人!其中包括四个营管带、十九个队正,还有一个重伤的名叫严广儒的,被日军活捉。 而日军的损失同样不堪,日军损失了第三、第五两个甲种作战师团的两个联队,广岛县屯田兵的四个大队,总人数超过9,000人。占到了福山城守军总数的三分之一。 同在广岛县的另外一边的战场上,战斗正在进行。虽然抓了一个长谷川泽,对方也答应,可以在适当的时候出面,劝导屯田兵所属部队投降,但屯田兵、警用兵、日军的师团正规部队的驻防如犬牙交错,这也只是长谷川给鲍超等人划出的一个大大的画饼,根本没有实施的可能性。 听着外面越来越紧密的枪炮声和喊杀声,鲍超在佐藤府的大厅中转了几步,满意的点点头,“好!蔡庚扬、王煜,做得不错。就把这里就作为我军的指挥中心。” “是。”蔡庚扬和王煜相视一笑,“这小小的佐藤府,能得招待军门虎驾,亦当蓬荜生辉了。便是佐藤一家人,也一定与有荣焉。” 鲍超听不懂他们满口文绉绉的拍马之言,看看作战指挥部的参谋军官已经布置好,在桌上摊开大大的地图,举步靠近了过来,“我们现在在哪里?” “是在这里。” “也只是城中很小的一部分啊?”鲍超喃喃自语的说道,用手在地图上指指点点,“让人通传汪于泗和滕子玉,今天正午之前一定要拿下日本人在城中的官署公所。还有,蔡庚扬,王煜?你们两个带领所部,在已经占领的区域尽数搜罗日本人,然后找个地方集中看管,别让他们在背后向我们捅刀子。有一个不听指挥的,就当场处置。” “是。” “还有,抓是抓,杀是杀,要是有士兵敢浑水摸鱼,趁机发财,给我知道了,就先拿你们两个说话。” 蔡、王两个很清楚主官的脾气,鲍超为人酷烈,铁腕治军,感于皇上多年来提拔赏识之恩,恨不得粉身碎骨以上达主知,他知道皇帝最恨贪墨,因此,对于下属的贪墨同样是深恶痛绝,一经发现,立刻便行以军法,从来没有别人求情的余地——除此之外,反倒是下达‘屠城令’这样狠毒的军令,在他而言全然不当回事。 两个人点点头,转身下去执行军令去了。 半个时辰之后,清军缇骑四出,开始大索城中被占领的区域,彼此语言不通,也不必和他们过多交涉,二话不说的撞开大门,只要是有一口气的,不论躲在哪里,一概抓起,用步枪驱赶着,离开家中,到城门处集结。 日本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以为是要把自己连同家人一起处死,吓得大人叫、孩子哭,偌大的三原城哭声震天,连呆在佐藤家的鲍超也听见了,“派人去告诉蔡庚扬,别弄得鬼哭神嚎的,成什么样子了?” 蔡庚扬急得满头是汗,他说的话日本人听不懂,身边带着的通译高声用日语呼喊,也没有任何效果,周围惨烈的叫喊声让他升起一种‘还不及亲自上阵,和日本兵殊死拼杀呢’的感觉,越想越觉得心头火冒三丈,一把拉开喊得声嘶力竭的通译,举起步枪,向着哭号成一团的百姓扣动了扳机,“突突突突突突突!” 惨叫声中,十数人被当场击毙,还有几个为流弹所伤,倒在地上呻吟不起,蔡庚扬把步枪一扔,抽出手枪,走到伤者的身前,一枪一个尽数击毙当场,“再有敢哭喊的,就一概枪毙!” 他回头对吓得面无人色的通译说道,“把我的话告诉他们。” 通译苦着脸说完,百姓浑身颤抖的缩成一团,女子抱紧怀中的孩子,捂住了他们的嘴巴,生恐发出一点响动,激怒了这个魔鬼一般的敌军首领。城门口一下子恢复了平静。 “娘的,都是属蜡烛的,不点不亮!”蔡庚扬嘀咕着咒骂了几句,“把他们全部带出城外。男女分开来看管,有一个乱说乱动的,立刻枪毙。” 一片纷乱中,百姓被驱赶出城,在城门外三公里处的一处空地上,清军临时拉起了用尖桩、绳索围成的牢笼,把人向里面一推,周围派一个小队的士兵负责看管,就算了事。 日本人看得出来,中国人无意杀死自己,这才逐渐放下心来,但不过一会儿的时间,人丛中又开始有声音响起,是孩子们的呻吟——眼见到了快用午饭的时间,百姓被抓走的时候一片匆忙,根本不及用饭,大人还可以坚持,孩子们却是受不住了。 !@# (全文字电子书免费下载) 第96节 血腥屠杀 第96节血腥屠杀 “饿啊!妈妈……”听着孩子的呻吟,做母亲的心中难过,转头和丈夫商量,“孩子他爸,您看,这可怎么办呢?” “我有什么办法?”一家之主双手扪胸,也同样的腹如雷鸣,苦着脸看看妻子和孩子,“这会儿一动,中国人就开枪了,让孩子们再忍一忍吧?” 这样的情况不止一家一户,几乎所有人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终于有一个孩子坚持不住,哇哇大哭起来,“爸爸,好饿啊!爸爸……” 做父亲的双目含泪,却不得不狠心堵住孩子的嘴巴,把他的哭号埋藏进喉咙,饶是如此,还是给中国士兵听见了,端着步枪靠近来,在尖桩外面向里面看了几眼,“哭什么?别哭!” “请问……”人丛中突然传出一声发音不准的汉语,让担任值守的清军士兵一愣,仿佛听错了似的,“谁在说话?站出来!” 从百姓聚拢的人丛中,站起一个男子,不等吩咐便举高了双手,像是担心自己的动作会引起对方的误会似的,动作非常小心和缓慢,嘴里用不大熟练的汉语解释,“我叫条石满,嗯,会说汉语。” 人丛一阵骚动,士兵突突的放了两枪,吓得众人连忙趴到,那个叫条石满的也弯下腰去,“怎么回事?” “郑头儿,这有一个日本人,说他会讲汉语。” 带队的队正叫郑荣九,背好步枪靠近了过来,“谁会说汉话?……就是你吗?你出来。” 条石满点头答应着,举步向外,身后不断有同胞在和他商量,“能不能给孩子们找点吃的?大人不吃还行,孩子们可受不了啊?” “都闭嘴!”郑荣九呵斥着,命人把条石满放了出来,“你会说汉语?” “是,是,是。”条石满点头承认着,脸上带着谦恭的笑容,口中解释,他是三原城人,经商为业,因为此地经常会有来自中国江浙一带的商人往来经商,他和这些人交往得久了,也学会了一些中文。 “嗯,好。”郑荣九正觉得通译不够用,能够有一个日本人会说汉语,无疑是提供了很大的帮助,“既然这样,你就担任管理之职吧。告诉这些日本人,只要他们老老实实的,我们绝不会伤害他们。” “是,是,是。”条石满心中大喜,转眼之间,自己就成了日本人的领袖了?“呃……中国大人,刚才……百姓们都在说……不,不是说,是请求,能不能给孩子们找一些吃的?孩子们都饿坏了。” 这个问题是郑荣九没想到的,低头看看,日本小娃娃一脸污秽,睁着乌油油的眼睛正在乞怜的向自己看来,不由得心中一软,“你等着,这件事我不能决断……”郑荣九摇摇头,心中苦笑:和他费唇舌的解释什么?当下命人进城去,向两位管带大人请示。 片刻之后,蔡庚扬骑马出城,在他们身后的不远处,是更多被从家中掏出来的日本百姓,由清军押解着,向这边而来。“郑荣九,这是怎么回事?” 郑荣九解释一遍,紧接着说道,“大人,不给饭吃,总不好吧?要是百姓为此而闹事,卑职实在担不起干系。” 蔡庚扬冷酷的一笑,对那个叫条石满的男子说道,“你问问他们,都有谁饿了?举起手来。” 这是不消说的,所有人都饿得饥肠辘辘,一听条石满问及,所有人都举起了手臂。蔡庚扬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既然都饿了,那就最好。打开围栏,让他们各自回城去找来吃食,再回来此处。” 郑荣九心知不好,世界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只是因为饥饿,就把这些人都放走的?看看蔡庚扬脸上的神情,知道他起了杀心,正要劝解两句,百姓却等不得了,三五百人一涌而出,向着城门的方向跑去,看那样子,是真的准备回家吃饭了。 不等这些人跑出去十步远,蔡庚扬扬手一枪,把跑在最后面的一个百姓击毙,随即一声令下,“全部击毙!” 轻步枪的撞击声如爆豆般响起,所有冲出围栏的日本百姓还没有跑出五十米之外,就全部被击毙在地,“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有一口气的,就给他们补一枪。” 蔡庚扬冷酷的下达着命令,随即用手一指条石满,“你问问他们,还有人饿吗?” 条石满满脸是泪!低垂着头,真恨不得冲上去,和这个残酷的中**官拼一个你死我活!即便肯定不敌,也好过这样眼睁睁看着同胞被杀死,却任什么也做不得的窘境!但终究是不敢,反而转过身去,向围栏内仅存的三户人家,不足十个人大声发问,“中国大人问你们,还饿吗?” “不,不,不,不……饿了。”这十个人不是不想逃回家中,只是其中有老有少,还来不及动身,死神的黑影就降临在同胞的身上,他们吓得腿都软了,更不必提冲出围栏了。 “你瞧?这不就不饿了吗?”蔡庚扬向郑荣九说道,“让后来的日本人就地挖坑,把这些人都埋了,多臭啊!” 郑荣九心中对主官的做法深不以为然,这又是何苦来哉?一定要杀人立威吗?而且,即便杀人,难道就可以让其他活着的人不再饥饿了吗? 他给条石满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过去传达主官的军令,只听蔡庚扬又说道,“剩下的人,命每一家出一个女子,回城中去取食物,限期一个时辰,只要有一个过时不回的,所有日本人就全部枪毙!” 蔡庚扬这种冷酷之极的手段收到了意想不到的结果,所有被派出去回城取食物的日本女子全数在一个时辰内返回来,围栏内甚至升起了火团,开始有饭香袅袅飘荡。 处置过日本百姓的问题,蔡庚扬纵马入城,王煜正在找他,“老蔡?” “怎么样?”蔡庚扬带住战马,低头问道。 “军门有令,让我们的部队也冲上去。”王煜说道,“老汪和滕子玉的两营伤亡很惨重。都已经退下来了。” 蔡庚扬轻啐一声,“真是废物。关键时刻,还是得看咱们的。” “你少胡咧咧,”王煜仰着脸和他说话,“军门已经派靳登泰和张敦道的部队上去了,我们两个人是第三波次。” “行了,知道了。”蔡庚扬打断王煜的说话,从马上跳下来,“集合,准备出发。” 两营战士迅速集结完毕,蔡庚扬和王煜各自带领所部,穿过城中的主路,一直到了交战区域,才停止下来。这一次清军攻击方向是在三原城的东川河边,日军在西岸凭河而守,河上的桥梁都已经被日军事先炸断,唯一的一条是连接东西两岸的仅剩的通道,日军有人数不明的士兵驻守桥上,以炮火和枪弹阻击敌军前进的方向。 这是不必多说的,一切都要用武力解决。蔡庚扬趴在己方的阵地前,向河对岸看看,河面甚宽,总在三百米左右,而这座石桥的建筑也并不是笔直的通向对岸,而是画了一个弧,这可能是当初施工时的杰作。而在作战的时刻,这种弧形的桥面就成为了清军的障碍——子弹不能拐弯,总要行进到桥梁的中样部分,才能在有效射程内杀伤敌军。而从现场的情况来看,清军也确实是在执行这样的战术,靠近视界的尽头处,躺满了清军战士的尸体。 蔡庚扬向桥下看看,水流相当急,看起来,想要泅渡是不可能了。而在对岸的堤防阵地上,被清军火炮炸起的硝烟和燃烧的垃圾蒸腾起硕大的烟柱,隔着河还有很远,甚至也能够闻到尸体烧焦的臭味。 王煜和靳登泰商议了几句,这两个人的部队是先于他们的营属发起进攻的,听靳登泰说,日军的火力非常凶猛,而且射击精度极高,更加讨厌的是,为他们射杀的士兵并不很多,更大一部分都是被打伤,经常是一个人受伤,其他人过去搭救,然后连同救人的带被救的,都被放倒在桥面上,很多弟兄都是因为救治不及时而丧命的,对于士气的影响非常大。 “我看,小日本是有意的,就是为打击我军的士气和军心,毕竟绿营战士决不能抛弃一个袍泽是军中铁律;弟兄们眼见着其他人受伤,却又不能救……”靳登泰苦笑摇头,叹息连连,“换做是你,你怎么想?” “这是个麻烦。”王煜说道,“我带人上去看看。” “小心啊。” 王煜回身招招手,带领十几个弟兄开始向桥面运动,直线前进还好,等到了桥梁的转弯处,立刻有敌军的子弹射来,打在桥身上溅起火星无数,更把石屑打得纷飞,王煜一个不小心,为溅起的碎片划伤了脸颊,这让自诩容貌俊秀的他大为恼怒,眼下又无可奈何,只得暂时退了回来。 “怎么样?”蔡庚扬迎上去问道,“伤得严重吗?” “我没事。”王煜使劲抹掉了还扎在脸上的石片,嘿声一笑,“桥面很宽阔,而敌军的驻守也很严密。不过我想,还是有办法解决他们的。” “怎么说?” “用重机枪!”王煜大声说道,“把枪车架好,推着前进,就不信解决不掉桥梁尽头的敌人,只要有一支部队能够冲过去,问题就不会很大了。” “还是你有办法。”蔡庚扬微笑起来,只听张敦道在一边说道,“还是得小心点,重机枪固然能够起作用,但我就怕日军眼见情形不利,会出以决绝。” “嗯?”一句话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是日本人的话,就先在桥下埋上炸药,大桥守得住也就罢了,一旦事机不利,就连人带桥都炸上天。看你们能不能游过岸来?” 张敦道的意见立刻给蔡庚扬几个提了醒,“对,老张说的是,我看,先不必忙着进攻,先派水性好的弟兄下河去,争取从头到尾的检查一遍,若是没有自然是好;若是有的话,就把炸药都拆下来。” 张敦道提出这项建议,更亲自带人顺东岸的河堤下水,他们下水的地方是在河流的上游,日军在对岸的观察哨立刻发现了他们的动作,一声呼喝之后,枪炮向河中的清军射来;这边也不含糊,火炮隆隆发射,双方杀成了一团。 三十个几个水性好的战士顺河水游动,水流相当猛烈,把他们向下游冲去,张敦道用力划水,冲在队列的最前面,腰间绑着一条粗粗的麻绳,眼见桥墩就在不远,他更加快了动作,游到桥墩的另外一面,正要以自己的身体为中心,绕桥墩而行,不料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唤,“大人,上面有敌人。” 张敦道百忙中抬头看去,果然,桥墩和桥梁的结合处,正有日军举枪向自己瞄准,他也顾不得旁的,深吸一口气,身体沉入水中,但即便如此,还是晚了一步,子弹穿过河水,正中他的肩头。鲜血从河中涌出,染红了周围的一片水域。 幸好有战士一个猛子扎到水中,拉住了他的胳膊,硬生生将他拖到岸边,才算是救下了张敦道的一条性命,众人狼狈不堪的游回到岸边,靠着其他弟兄们的帮助,爬上堤岸。“老张怎么样?不要紧吗?” “我没事。”张敦道用手捂住肩头的伤口,疼得呲牙咧嘴,兀自要强的说道。 “先把你们大人扶下去休息。”蔡庚扬吩咐一声,转头对王煜问道,“你看,接下来怎么打?” “泅渡不行,也只有强攻了。”王煜探头向河面看看,水流依旧湍急,“就照你刚才说的,用重机枪为掩体,一点一点蚕食推进。” “什么……推进?” 王煜扑哧一笑,“没什么,准备战斗吧!” 十数分钟之后,郑荣九带着十二名战士,推动架设好重机枪的炮车,缓缓从桥面向前开进,日军立刻发现了清军的动作,轻步枪的爆裂声瞬间响起,不过这一次可没有那么便宜了,子弹打在钢制挡板上,发出‘叮叮叮’的脆响,却丝毫伤不到躲藏在其后的敌军战士。 虽然伤不得人,但子弹猛烈的撞击在钢板上,对其后的士兵的心理着实是一个不小的冲击,“大……人…,这……这玩意儿挡得住吗?” 郑荣九也是额头汗水骎骎而落,向身边的弟兄挥手示意,暂时停止前进,用手在钢板上摸了摸,立刻笑了开来,“没事,什么事也没有!弟兄们,我们冲啊!” 四台重机枪炮车逐渐向日军阵地逼近,对方眼见步枪起不到作用,在最初的慌乱之后,很快也找到了解决办法,以火炮和火榴弹夹击,向清军发射过来,清军也不含糊,见彼此距离已经拉近,不再前进,每三个人负责一支重机枪,向对岸桥头堡工事后隐蔽的日军开始猛烈的射击;“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 猛烈的枪声中,郑荣九回头看去,已经有队里的弟兄们在炮车的后面跟了上来,炮车一边开枪,一边继续前推,而轻步兵紧随其后,越来越接近桥梁的尽头方向,忽然,郑荣九只觉得身下一阵晃动,自知不好,“敌人要炸桥了,弟兄们,冲过去!”喊完一句话,他第一个从炮车后站起来,端起步枪一通扫射,带领战士们向着近在咫尺的桥头的敌军的工事冲了过去。 身后的隆隆巨响越来越猛烈,王煜等人在后面看得清清楚楚,桥身剧烈的晃动起来,桥面上铺着的石块为巨大的爆炸威力掀起,纷纷落到下面的河水中,溅起大片的水花,因为爆炸而飞扬的尘土冲天而起,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好容易等尘头落下,清军士兵发出了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 不知道是日本人的工程技术到家还是炸药填埋的数量不够,又或者是炸药的威力估计错误,猛烈的爆炸之后,桥梁并没有被炸断,只是桥上不同的位置炸出了几个巨大的窟窿,根本不会影响中国士兵通过,“冲啊!” 蔡庚扬适时的大吼一声,带领自己所属营队和王煜的部队第一时间冲上了桥面,绕过桥梁的转弯处,那边的战斗正在进行,郑荣九给两个日本兵按在身下,其中一腾出手来,抽出战刀,双手举起,正从他的胸前穿透! 郑荣九惨呼一声,双手用力,握住战刀,但锋利的刀刃让他的手指像是遇热的奶油一般瞬间被切断! 双手执刀的日本兵手腕用力,死命一搅,顺势向下一拉,郑荣九就被对方开了膛!花花绿绿的五脏六腑从伤口涌出,这个从四川遂宁参军的小伙子挣扎了几下,颓然的吐出最后一口气,尸体软绵绵的倒在了装满沙土的麻包上。 “小郑?”蔡庚扬眼见自己的弟兄被人杀死,眼睛都红了,不顾一切的快速迈上几步,一个鱼跃跳过工事。扬手一拳,正打在那个和持战刀的友军共同对付郑荣九的日本兵脸上,后者鼻血长流中,捂着脸庞蹲了下去。另外一个挥刀欺近,作势欲砍,蔡庚扬身后的一个士兵扬手一枪,正中他的手腕,当啷一声,战刀落地。 后面跟进的士兵就要下手,却给蔡庚扬拦住了,“把这两个混账先放着,等回来再想办法收拾他们,给小郑报仇!” !@# 第97节 无功而返(1) 第97节无功而返(1) 清军快速占领桥头堡阵地,守卫此处的136名日军士兵被尽数击毙或擒获,蔡庚扬让人回到另一方去传信,抓紧这仅有的一点时间,命令弟兄们把包括日军指挥官在内的三十二名俘虏提了过来,为首的一个叫曾我少佑,是守卫此处的日军中队中队长,大尉军衔。也正是刚才挥刀杀死郑荣九的那个人。 他给清军用绳子简单的绑缚双手,放在地上,双眼紧闭,一言不发的被清军战士提到蔡庚扬身前,后者上下打量他几眼,“弟兄们,你们说,怎么给小郑报仇?” “烧死他!把他的心挖出来,给郑头儿献祭!” 蔡庚扬想了想,摇摇头,这些办法都没什么新意了,突然一个士兵喊了一声,“把这个孙子点天灯!” “嗯,这个办法好?怎么弄?” “把他倒吊起来,从脚开始烧起,一点一点烧到胸口……”倡议的士兵残忍的舔舔嘴唇,脸色狰狞的说道,“可好玩儿,可有意思了。” “就这么办!来人,把他倒着吊到桥上,让日本兵也看看,他们是同袍是怎么死的。” 清军士兵一拥而上,抓起曾我少佑,向桥上行去,对面正有王煜、靳登泰和张敦道几个人带着部队走近,“这是干什么?” “您就瞧好吧,王大人,我们管带说了,要给这些王八蛋点天灯,给死难的弟兄们报仇。” 王煜大惊:这样的事情怎么能做?这不是有意激起日军士兵的悍勇之气,敌忾之心吗?“你们先别动,等我回来再说。”他脚步加快,直奔桥头,“老蔡?老蔡!你搞什么名堂?是不是要逼日本人和我们拼命?” 蔡庚扬还不明白,“你说什么?” “你对日本兵的这种方法,……”王煜回身一指,双眼都瞪圆了,蔡庚扬的兵根本不拿他的命令当回事,把曾我少佑按倒在桥面上,正在往他的腿上绑绳子,“来人,赶紧过去,把那几个胡来的士兵给我拿下!” “我看谁敢动?”蔡庚扬勃然大怒,戟指王煜,“你少和我来这一套,我六营的兵几时轮到你来管了?我告诉你,王煜,今儿个你让我干我得干,不让我干我也得干!我蔡庚扬的弟兄不能白死!” 王煜又急又怒,“老蔡,你别犯浑!朝廷有法度,军中有规制,还轮不到你说了算。” “是,轮不到我蔡某人,就轮得到你了?” 靳登泰和张敦道眼见不好,怎么好端端的,自己人和自己人吵起来了?看看两个人的身边,彼此的亲兵也都是一脸苦涩,不知道何去何从的样子,煞是好笑,“老蔡,你这是何苦?小王的话也不能算是错——你这样搞法,日本兵畏惧战后受我方严酷刑法,一定都会拼死抵抗,岂不是更增我军前进的难度?” “日后的事情我不管,今天谁敢阻止我为弟兄报仇,谁就是我蔡庚扬的敌人!老子认识他,老子手里的家伙不认识。”蔡庚扬伸手从身边的亲兵手中拿过一支步枪,哗啦一声顶上了子弹,“弟兄们,给我烧死那几个王八蛋。” 王煜等人看他像条疯狗一般大吵大闹,知道蔡庚扬动了真怒,一时间也不敢再劝,只得眼睁睁的看着清军士兵把曾我少佑等几个人绑在桥上,开始防火。日军士兵的惨嚎声随风飘来,六营的士兵开心的拍手大笑。 不料他们所谋大左,还不及把人烧死,绑在腿上的绳子就先一步被烧断了,曾我少佑等三十余人像一颗棒槌一般直挺挺的掉进河中,只有三五个人给水淹死,剩下的都为友军救了回去,反倒捡回了一条性命。 这是蔡庚扬没有想到的,顿时傻住了,回头看看王煜冷笑的眼神,心中一阵发慌,“小王,你……看这怎么办啊?” “去你娘的,你少理我!”王煜毫不留情的痛骂起来。 蔡庚扬这种粗暴的对待战俘的做法,不但引起友军的不满,更激怒了日军,在日后的作战中,只要日军抓获鲍超所属的部队的士兵,都一概处死,绝不留一个俘虏,这也算是蔡庚扬造孽深重——这是后话,不提。 清军休息片刻,王煜几个人懒得搭理臊头羞脸的蔡庚扬,管自把注意力向桥下的日军营地看去,下桥不远,就是一大片低矮的百姓的民居,全部是由木料和芦席搭建而成,比起清军已经占领的城中区域,这里简直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人?”靳登泰说道。“要是有日本兵埋伏其中的话,弟兄们伤亡搞不好会很大,干脆一把火烧光了就得了,小王,你以为呢?” “这样怕是不大好吧,”王煜也没有很好的主意,但对于靳登泰这样不分敌军还百姓的做法很不以为然,“放火的话,我总感觉太过狠毒了一点,要是日后拿下这座城,让百姓到何处安身?” “……我看,干脆弃之不理,绕过这一块区域,直接向敌军阵地进攻,左右也只有那些人才是我们的敌人。不知道二位以为如何?” 靳登泰对他的妇人之仁嗤之以鼻,自己带领军队到这里来,是打仗的,管什么军人还是百姓?只要是日本人,就得全部消灭!和他们没有什么可以多说的。“要是我们经过的时候,这里面有日军埋伏,向我们的背后发起进攻怎么办?到时候弟兄们两面受敌,岂不更增伤亡?” 两个人谁也说服不了谁,正争辩的激烈,鲍超带人从后面赶了上来,除了亲卫等随军诸将之外,还有一个意外的来客,就是长谷川泽,他依旧穿着自己的那一身土黄色的卡其布军服,亦步亦趋的跟在通译和鲍超的身后,满脸谄媚的微笑着。 王煜几个身为军人,和敌军正面开战,心中虽然憎恨敌军的奋勇顽强,但却也有着几分尊敬之意;而长谷川,无疑是这些英勇的日军作战序列汇中少有的败类;因此都是不大瞧得起他的,看他来,一边鞠躬一边口中说着尊敬的话,都转过脸去,不再理他。 长谷川也不以为忤,笑眯眯的和众人打过一番招呼,又站回到鲍超身后,像一条忠实的狗一般,随时注意着主人的脸色,“怎么回事?为什么还不进攻?”鲍超问道。 “大人,卑职等正在为此事犯愁……” “这样的事情愁什么?”鲍超狠啐了一口,转身说道,“长谷川?这下面可有百姓和军士停留?” 听完通译的说话,长谷川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没有,一个也没有,百姓早就跑了。而这桥下的区域,因为全部是木制结构,不能防火,所以在一开始的时候,还有人建议在此地设伏,不过却给旅团长阁下否决了。” 鲍超知道,长谷川口中的旅团长就是担任三原城作战总指挥的第五师团第二旅团的旅团长西城俊彦,少将军衔。“这个旅团长,现在在哪里?” “这,我也不知道,不过想来应该是在田鸣庄中。”长谷川说道,“那里是他们的指挥中心。” “距离此处还有多远?” “向西面走,还有不足十公里。”长谷川用手向西方一指,“过了这一处阵地之后,就是宽敞的道路,路上还有一片茂密的树林,田鸣庄就在树林中的深处。” 王煜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在一边问道,“当初我们进城之前,在海滩上曾经和一群骑兵打过遭遇战,这些人来去如风,现在在哪里?” “这,我也不知道,骑兵部队是属于旅团长指挥的,和我的职衔没有丝毫关系。听人说,他们都退回到庄子中去了。” “我看,退回庄子中是假,埋伏在半路想效法前度,打我们的阻击倒有可能。”张敦道在一边插话道,“他刚才说,去往田鸣庄会经过一片树林的?搞不好敌军的骑兵就在那里!” “这也不必管它,既然我们有所防范,凭手中的步枪,还能怕了他们的骑兵马队吗?” “行了,”鲍超挥手打断了众人的争论,“左右是敌人盘踞在田鸣庄,我们就要把它拿下来;等一会儿弟兄们出击的时候,多加小心就是了。靳登泰、张敦道?你们两个人的部队首发,一切多多注意。” “是。”二人答应一声,转身到一边,集结营中的弟兄们,开始准备作战。 清军迅速整顿完毕,排成散兵队列,开始向桥下运动,绕过桥下的散落的民居,对面高处的敌军阵地立刻发现了对方的动作,指挥官一声呐喊,子弹和火榴弹纷纷落下,清军走避不及,有十几个人在枪战的一开始,就倒在了前进的路上。 “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清军布置在桥面上的重机枪立刻还以颜色,同时还有火炮发射,为友军提供火力支援。 靳登泰趴在隐蔽地点,不时挥手,“第三队,上!” 为其点到的队正丝毫不敢怠慢,一个挺身从地上爬起,端起步枪突突突的扫射了一通,带领战士向上冲锋;这种战斗注定是伤亡惨重的,一个百人队行不到三十米,就为敌军的枪弹压制的赶忙卧倒,几乎形不成有效的进攻。 “这种添油战术不行。”王煜在桥上看得呲牙咧嘴,回身请战,“军门,让卑职也带人下去吧?总好过让两位大人孤军作战啊。” “也好,你带所部下去……”鲍超瞪着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向对面敌军的阵地扫视着,“等一会儿以炮声为信号,三营同时发起进攻。不给小日本以丝毫喘息之机。” “是。” 蔡庚扬突然上前一步,拦住了王煜,“小王,还是我去吧。” “你少理我。” “是……是我做错了还不行?”蔡庚扬嬉皮笑脸的说道,“你别生我的气嘛,你不知道,看着小郑给人杀死,我都急红眼了。” “行了,我知道了。”王煜不耐烦的推开他,“走开,我还得带领部队呢。” !@# 第98节 无功而返(2) 全文字无广告第98节无功而返(2) 桥头炮火连绵不绝的响起,日军的阵地前火光冲天,炸出的烟尘和弹片大片大片的收割着日军战士的生命,王煜和靳、张两个一使眼色,三个人同时站起,手中步枪向天上放了一通,“弟兄们,冲啊!” 三个营的一千三四百人齐声呐喊,端起步枪,猫着腰向高坡处发起又一轮的进攻,日军即便是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兀自不肯放弃抵抗,虽然被清军的炮火压制的抬不起头来,手中的步枪和火榴弹还是雨点般从阵地后射出。//豆腐小说无弹窗www.xbaoshu.com看最新章节//(全文字电子书免费下载) “别停下……”王煜回身拉住一个作势欲倒的士兵,狠命把他向前一推,“你的弟兄们都在作战,别做胆小鬼!” “是,……”稚嫩的小兵都要给吓哭了,“是!”他又大声回答了一句,跟上部队的冲锋脚步,一路向上冲去。 突突突突作响的子弹撞击声中,跑在最前面的张敦道的一个小队已经冲到了敌军的阵地前,带队的是一个姓米的队正,眼见敌军的面庞已经清晰可见,心中大喜,,举起步枪就是一梭子子弹打过去,但人在运动中,枪口不稳,这几发子弹发射过后,敌军一个也没有伤到,反而是他自己被日军一枪击中胸膛,巨大的动能穿透他的身体,将尸体带起,一溜烟的滚落斜坡,路上还带倒了几个己方闪避不及的战士。 靳登泰和张敦道连看一眼的精力都顾不上,两个人一前一后冲进敌军阵地,身边的亲兵死得只剩下不足四成,仍在忠于职守的保护着自己的主官,“快!”靳登泰推一把亲兵队长,用手向前一指,“攻击过去,别让小日本缓过手来。” “大人?” “你少废话。”靳登泰用力推开他,伸手向下使劲招 “弟兄们,快啊!上来杀小鬼子啊!” 有了长官在上面,士兵们更爆发出激情,跟在各自的队正身后,脚下尽量加快步伐,片刻之后,越来越多的清军战士冲到阵地中。靳登泰长长地喘一口气,身体颓然坐倒,“娘的,总算解决了。” 阵地中的日军并不会因为敌军已经杀到眼前而有所畏惧,日本士兵似乎的抱定了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决心,竟没有一个举手投降的,以手中的步枪,腰间悬挂的战刀、靴筒中暗藏的匕首和清军展开肉搏激战。全文字无广告 日军的阵地占地面积很小,此处位于城市的中心,更加不可能给敌人以构建纵深防御阵线的可能,因此,近两千名日军士兵和杀上来的一千三四百清军士兵混战在一起,清军反而比在进攻时付出了更大的伤亡。 清军士兵的子弹也已经打光,而敌军也绝不给他们从容更换弹夹的时间,两三个人冲上来,按住一个清军士兵,手中的匕首猛刺向他的胸膛。清军士兵如何甘心被杀,身体疯狂扭动,带动得压在他身体上的一个日军士兵战力不稳,为他甩开了一条胳膊,手腕扬起,抓住手持匕首的敌军的手腕,用力向上顶去。 日军士兵的另外一只手同样攥住刀柄,全身下压,一阵骨骼折断的声音清晰可闻,清军的手臂从手肘的位置折断,断骨刺出军服,洁白的骨茬带出大蓬的鲜血,“啊!”士兵惨呼一声,全身无力,给对方一刀从胸膛部位插了进去。 行凶的日本兵用力过猛,全身趴在敌人的身上,口中呼呼才喘气,还不及他和同伴起身再战,后脑重重的挨了一记重击,一个清军战士抬起被打断的步枪,正要说一句什么,另外两个日军士兵纵身而起,和他纠缠了起来。 双方的拼杀进行得如火如荼,在这种彼此的火器都丧失作用的情况下,靠的全是士兵个人的战力——而在这一点上,清军竟然抵不过日军,给对方杀得节节败退,前锋部队甚至已经退回到刚刚进入到阵地的区域之中了。 张敦道恨得切齿痛骂,举起腰间的短枪,击毙了一个手持战刀嘶吼着扑上来的日军军曹,回身大喝一声,“快装子弹!” 亲兵递过一支压满子弹的步枪,后者顺手接过,顶在肩头,“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接连放翻了十几个冲过来的日军士兵,清军一部的战士得到充足了时间,学着长官的样子,换上新弹夹,加入战团。 这一次,日军的逆袭进攻终于被压制下去了,靳登泰、张敦道、王煜的身前躺满了日本兵的尸体,剩余的眼见情形不利,呐喊一声,转身就跑,“追上去,全部消灭他们。” 清军提着装满了子弹的步枪兜尾猛追,这一次日军终于抵抗不住了,成建制的溃败下去,“别放鬼子逃了,追上去,消灭他们。” 阵地上的战斗一直到下午三点钟才逐渐结束,清军以近1,100人伤亡的代价,全歼了驻守在桥下阵地的2,300名日军,清军士兵开始打扫战场,鲍超带领蔡庚扬等人步下大桥,向硝烟未尽的战场走来。 王煜几个迎上去行礼,鲍超一摆手,“弟兄们怎么样?” “伤亡很惨重,卑职的一个营和张大人的一个营都差不多拼光了。”王煜苦笑着说道,“卑职这个营管带,现在只有这一百多亲兵了。” “没事,等过上几天,你差了多少人,我都给你补齐。”鲍超说道,“现下嘛?你和张敦道的部队撤到城外去,换方宝庆、朱应元、陈驷门和德诚的部队上来。你们的任务就是暂时负责城中百姓的收拢和安置,其他的事情,回来再说。” 王煜点头,张敦道在一边低低的声音说道,“军门,德海广的部队……似乎不宜让他们上前冲锋吧?当初总督大人……” “笑话,我怎么用兵,也干得到他崇白水的事?让他一边呆着去。”鲍超大手一挥,不理张敦道的建议,对蔡庚扬说道,“老蔡,让你的人接管战场,准备出发,不能给日本人喘息之机,等一会儿老方他们的部队上来了,就全体出击。” 张敦道看军门态度坚决,不再多说,即便德诚真是那么不幸的战死沙场,自己也算进到了规劝之责,想来总督大人不会怪罪自己吧? 王煜和张敦道剩余的部队撤退到城外,除留下一部分人负责看守占地比较上午出发时大了三倍不止,却仍给填得满满当当的看守营之外,剩下的人做短暂的休息,等一会儿还得进城去,继续搜罗城中剩余的百姓呢! 被蔡庚扬下令射杀的日本人都已经被掩埋起来,活着的日本人也都像圈养的种猪一般,放在固定的区域内,任何一个敢于走出围栏外的百姓,都会遭到清军士兵毫不留情的射杀——这种射杀是完全不问缘由的,清军也根本听不懂对方的说话,更无暇去听,只要看见有人乱动乱跑,=就立刻勾动扳机,杀死对方。 那个充当临时翻译的条石满每每急得满头大汗,从中国大人这里领了命令,赶忙跑到四个看守营去向同胞传话,可能这个命令尚未传达完,中国人的第二个命令就又来了。“那个谁?”清军士兵记不住他的名字,只以此来称呼他,“过来。” “是,是。”条石满转身跑回到清军设在城外树林中的临时指挥部,摘下帽子,向方宝庆鞠躬行礼,“大人阁下,您叫我?” “我这些弟兄们都饿了,你从看守营中找几个会做饭的,把他们带出来,伺候伺候爷们!” 条石满会说汉语,但‘爷们’这样的话对他而言还是有点生疏,不过大意是清楚的。听完这样的命令,心中一紧:中国人不会是想糟蹋日本女子吧?看他的样子很像哩!因便赔笑说道,“大人,日本女子大多手艺不高,做不来什么好东西,怕是不和大人的口味。反倒是日本男子……” “你们听见了吗?在日本,女子根本就不像在我们大清那样,行相夫教子之责,反倒是男子来干?可见小日本不堪一击!”方宝庆扬声大笑起来,“堂堂男子汉,只知道围着锅台打转,算他奶奶个的什么能耐?” 清军一阵哄堂大笑,条石满不敢说旁的,赔笑几声。 片刻之后,传令兵到来传达鲍超的军令,方宝庆几个立刻起身,收拾行装,整理队伍准备出发;关在围栏中的百姓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交头接耳个不停,“条石满,”方宝庆厉声喝道,“告诉他们,谁要是敢动,立刻枪毙!还有你,条石满,要是让这些人中逃走了一个,老子回来就第一个枪毙了你。” 一句话喊过,百姓又恢复到开始的平静;但等清军渐次出发,王煜和张敦道的部队未及到达的空隙,看守营左近便成为了无人区,有那大胆的日本百姓从围栏中站起身来,向周围打量,看那样子,是要趁中国人不在的这段时间,偷偷溜走。 条石满大吃一惊,走脱了一个两个人中国人不会发现,但要是其他人有样学样,跑得人多了,自己这条小命就要先交代在这里了!“都……不许动!” 百姓中为首的是一个老者,回头恶狠狠的啐了他一口,理也不理他的呼唤,低头钻出围栏,转身向树林中跑去。 “站住……都……站住。”条石满向前追了几步,转头看看,更多的人学着那个老者的样子,钻出了围栏,眼见就要跑进树林中去了。“你们……都站住,难道你们连自己的家人也不要了吗?” 正在条石满急得满头大汗却无可奈何的时候,一声枪响从城门处传来,是王煜和张敦道带领部队赶到了。 !@# (全文字电子书免费下载) 第99节 无功而返(3) 全文字无广告第99节无功而返(3) 张敦道气得脸色铁青,带领部队快速穿插,先把树林的入口处挡住,拦阻日本人的逃生之路,随即下达命令,“把所有逃跑的日本人都给我押到空地上集合;另外,把他们的家人,不分老幼一概绑了!” 王煜为人忠厚,却也觉得日本人实在是不识抬举,一言不发的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着,不一会儿的功夫,连同那个第一个逃走的老者在内,所有乘机出逃的日本人都给抓了回来,不但是他们,在条石满的指点下,把这些人的家人也都从看守营中提了出来。//豆腐小说无弹窗www.xbaoshu.com看最新章节//(全文字电子书免费下载) “这个孩子是谁?”张敦道用手一指人堆中一个吓得哇哇大哭的孩子,冷声问道。 “这就是第一个逃走的大郎的孙子。”条石满恨透了这些逃走的同胞:要不是清军来的早的话,只怕等人都跑光了,中国人一定会把怒火发泄到自己身上!因此一变当初的阳奉阴违,变得真心依附起来,“他爷爷就是首恶。刚才他逃走的时候,我去阻拦,他还打我来着。” 张敦道笑一笑,拍了拍条石满的肩膀,“你是好的,我们中国人断然不会亏待了你。”说罢转身,对那个孩子说道,“要怪,你就怪你爷爷吧。”随即给站立的士兵使了个眼色,后者手指轻动,砰!的一枪,子弹打穿了男童的胸膛。 “啊!”孩子的母亲放声大哭着,猛扑向孩子的尸体,张敦道不等她靠近,同样举手一枪,击毙了她,“把所有逃跑者的家属全部枪毙!” ‘砰!砰!砰!……“枪声响成一片,地上躺满了女子和孩子的尸体。 而对于那些敢于逃跑者,可没有一枪贯穿胸膛那么便宜,张敦道要人从树林中取来木柴,围在众人身上,随即点火!烈焰瞬间扬起,夹杂着被火者凄惨的惨叫,空气中弥漫着焦臭味,让人闻之欲呕! 等到火焰熄灭,地上躺着几具被烧得干瘪而枯萎的尸体,冒着袅袅青烟,“来人,把所有日本人都带出来。都站好队列。” 清军士兵打开围栏,让日本人鱼贯而出,在城外的空地上站成十余列队伍,每一列足有三五百人长短,王煜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是在一边看着:张敦道一挥手,带领亲卫小队从队列前走过,他可绝不仅仅是就这样走过这么简单,每走几步,就扬手一枪,完全没有目标的射杀一名日本百姓,尸体仰面而倒,惊得身边的人纷纷走避。全文字无广告 张敦道对自己造成的后果看也不看一眼,他的心神全为愤怒所遮蔽:该死的小日本,老子这么多弟兄都死在你们手中,回来之后,还不让老子们得到休息?扬手一枪,子弹已经打光,他向后一伸手,接过亲兵递过来的步枪,砰!的一声,打穿一个日本人的头,子弹去势不休,又贯穿了他身后一个人的胸膛,两具尸体几乎是同时倒地的。 张敦道一路走过一路射击,连续打光了二十余支步枪的弹夹,似乎胸口处等到怒火也发泄得差不多了,这才双手一抛,把步枪扔给部下,“条石满?” 条石满给他这种冷酷的杀人手段吓得浑身颤抖,听见叫喊,像丢了魂儿似的答应一声,“啊……在!” “你告诉他们,再敢有一个人逃跑的话,剩下的所有日本人,不分男女老幼,全部枪毙!”他说,“你负责每天早上和晚上的两次点名,少了一个,剩下的就全部枪毙!” 蔡庚扬当日上午屠杀日本百姓的时候,很多人并不在场,等他们出城的时候,只见到堆了满地的尸体,虽然觉得恶心,却也没有最切身的体会,而这一次的情况则完全不同,张敦道行凶的时候,日本人的唯一的感觉是:死亡竟然是如此的近在咫尺! 这种不分善恶,任意屠杀的方式真切的吓住了日本人,等条石满喊话完毕,并准许他们回到看守营中之后,哭声和呕吐声才渐次传来,如同瘟疫一般,席卷了三个看守营中,“你……”条石满完全进入了角色,用手指指向看守营中的几个人,“还有你,你,你,你们都出来。” 被吓破了胆子的日本人畏缩着越过围栏,站到条石满面前,“找铁锨,把尸体都埋了,你闻不见臭味吗?” “还有……”不等这几个人转身离去工作,条石满又喝道,“你,你,你……”这一次他手指的是看守营中的几个女子,“你们出来,给中国大人准备晚饭,听见了没有?” 被他选中的女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胆子大一点的怯生生的问道,“做……什么啊?” 条石满冲过去,扬手一个耳光,“废话!你难道平时在家中不做饭给你的丈夫和孩子的吗?快去做来!” 日本和中国一样,常例都是女子主持中馈,但眼下身无长物,又拿什么来尽餍中国大人的口腹之欲?这还不必提众人在看守营中闲极无事谈天时说起的,落到中国人手中,很有可能清白不保的大关碍了。“听见没有?”条石满等得不耐烦了,大声呵斥,“家中有什么,都拿出来。” “家中的……食物,都在城中呢。”女子小心翼翼的答道,“这里……没有。” “今天早上的时候不是放你们回城去拿了吗?怎么说没有?”条石满胡乱发了一通脾气,也自无计,“你们等在这里,哪也不准去。” 放下众女,条石满进了树林,到指挥中心去见张敦道和王煜,把事情说过一遍——好在方宝庆、朱应元等人不在,倒不必怕拆穿了西洋景,最后说道,“小的在想,要是能够给大人阁下吃上一口新鲜热乎的汤饭,岂不胜过各位中国大人整天以军粮充饥?” 张敦道和王煜彼此相视,都看出了对方有所心动了——战士出征在外,很多时候,能够吃上一口饱饭都已经是奢求,至于饮馔之道,更是连想也不敢想,今天条石满一语提醒,倒让人垂涎欲滴起来!“有多少日本女子是会操持这种灶下之务的?” “…………” 王煜苦笑连连,猜到他是听不懂,“我问你,有多少人是会做饭的?” “日本女子,大都是会的。” “那……你这样,把所有的女子都集结起来,让她们进城去,到自家寻找一些青菜米蔬来,不但是我们几个,所有的战士也都要伺候到。若是有做得好的,”王煜沉吟了一下,似乎在琢磨着应该给对方一个什么样的奖励,但长思片刻,自索无解,“张大人,您说怎么办?” “很简单,做得好了,让这个女子的家人和可以孩子有一刻团聚。” “和家人团聚?” “是。”张敦道笑着向外呼喝,“来人,出去传达命令,把所有大人和孩子们都分开来,各自分开看管。” 这一道命令的下达,让看守营中的日本百姓哭号之声震动四方,做父母的最怕的就是孩子会受到伤害,眼见清军士兵如狼似虎的冲上来,一把抢过自己的孩子,百姓真正的愤怒起来,不顾顶在胸前的步枪,一拥而上就要自己的孩子抢回来。 清军连连向天上开枪射击以示威吓,却丝毫起不到作用,男男女女像疯了一样,把孩子护在身边,用狼一般的眼神,向他们看来,大有再想打自己孩子的主意,就不惜和人拼命的架势。弄得清兵也很无奈了,只得悻悻然退下。 张敦道也觉得无奈,只要有人敢碰一碰孩子,身为大人的男女都要不顾一切的和中国人拼命,要是就这样都杀了自然不是不可以,但未免杀孽太重,这一次不比刚才,还是宽和一点的为好,“算了,也不必难为他们,”他说,“把女子都叫出来,先让她们回城去,把自家中的食物都拿来,给弟兄们做一顿好吃的,成天吃干粮,谁受得了?” “那,大人,可要派人跟着一起去?” “不必。左右她们的家人都在这里,能跑到哪里?”不等张敦道说话,王煜先一步插言道,“不过,也要派一部分人进城去,不是为了看管她们,只是要通知城中搜罗百姓的其他军士,让他们告诉日本人,带上自己家的食物再出城,省得来回折腾。让条石满跟着一起进去。” 越近黄昏,天色越暗,很快的,乌云低垂,眼看着一场大雨就要落下,张敦道和王煜走出树林,向天上张望,“你怎么说?” “我看,这场雨不下则罢,一旦落下就不会小,我们得进城躲雨。” “那这些日本人呢?就放在这里?” “现在是几点了?” 张敦道掏出怀表看看,已经是下午的四点一刻,“还有时间。”王煜说道,向周围招手,“把所有日本人都聚集起来,带领他们进城去。”他说,“我和老蔡昨天在城内的一家姓佐藤的人家呆过,地方非常之大,而且四面围墙也高,便于管束。不如就到那里去。” “那里不是给军门用作指挥中心了吗?” 王煜一愣,这倒是他忘记了的,“那也没什么,这一家的旁边,另外还有一处大庄子,姓什么……来着,我忘记了,家里的人都死了,就用作了临时安置吧。” !@# (全文字电子书免费下载) 第100节 算无遗策(1) 全文字无广告第100节算无遗策(1) 转移这么多的日本人不是很容易的事情,每一家还都要带上自家的家什,炉灶、锅碗,什么都舍不得扔下,清军眼见天色越来越暗,心中焦急,催促几声,就换来对方的低声呜咽,倒似乎是拿他们怎么样了似的。无弹窗豆腐小说www.xbaoshu.com全文字无广告弄得清兵好气好笑,只得由着对方。 这种临时的迁移直到过了五点钟才开始稀稀拉拉的正式开始,而此时,硕大的雨点已经开始落下,清军既要有人趁大雨逃跑,又要帮助一些受伤的弟兄们进城,虽然是在漫天的大雨中,却丝毫感觉不到凉意,雨丝打在身上,溅起层层的水雾。 等到全部进入位于到小巷中的长野家,昨天为清军全部屠杀的一家人尸体已经开始发胀,条石满一个人不足使用,王煜无奈,只得命令自己人在园子中挖了一个坑,把这一家十几口的尸体扔进去,填上土,暂时了事。 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百姓全部让他们进入到长野家的建筑中,每一间大屋中派驻三名士兵看守,而孩子们被单独关押到两间房中,这一次这样的计划得以顺利施行,大约是因为众口嘈杂,顾不得其他的缘故吧? 这边刚刚安置妥当,鲍超领人踏进院门,“怎么回事?你们在干什么?” “军门,请恕卑职不告而动,只是,将这些人放在城外,不是长久之计,这样的大雨天,不但他们受苦,兵士也跟着受雨淋。所以……” “行啦,我知道你心肠软。”鲍超不欲就此事深究,又再问道,“那接下来呢,你打算怎么办?” “卑职在想,就这样将他们置于宅院中,也好便于管束,另外,一些年轻健壮的,不妨整合起来,为我军中将士担任操劳之职。一些搬搬抬抬的事情,就交给他们,也好省却我军辛苦。更能在对敌作战时,发挥作用。”王煜说道,“还有,卑职问过条石满,他说,日本女子多会操持家事,不妨同样加以利用——弟兄们自打上船,很久都没有吃过一顿可口的饭菜了,不如就让她们做我军军中厨娘?” 鲍超一愣,随即失笑,“也亏你想得出来?你就不怕她们在饮食中给我们下毒?” “大人放心,即便要下毒,总也要有毒药,这些人都是平民百姓,家中如何会有如此存货?更不必提即便下毒,又能够毒死几个?有一个人发觉不对,就立刻会败露大局,到时候,他们要面对的就是我大清将士的怒火——卑职不是瞧不起这些人,只怕她们还没有这样的胆子哩。” “有道理,娘的,念过书的就是不一样,嗯?”鲍超微笑着抛下一句话,转身欲走,又给王煜叫住了,“大人,卑职还有事。” “什么事?” “卑职在想,我军通信不灵,总要靠战士穿城而过的传达军门的军令,这样下去总不是事啊?三原城给我们占领的地方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兵士传达军令更加费劲,所以卑职在想,等明天的时候,问一问那个长谷川泽,看看日本人有没有通信线路,我们可以利用起来的?” “你是说电报吗?”鲍超挠一挠光秃秃的脑门,也为王煜的这番话提了醒,“即便是有电报线路能够给我们使用,军中没有可以收发电报的人才吧?” “是,军中没有,但国内有啊?等海军弟兄回去之后,不妨请旨朝廷,派一些有专才的人过海来,也好为我们所用。” “这是个麻烦,等这一仗打完了,问一问长谷川,若是有的话,就利用起来,让朝廷给我们派人来。”鲍超拍了拍王煜的肩膀,大声赞美,“好小子!说的好,你从明天起,就专门负责此事。” 王煜一愣,这件事怎么扔给自己了?他的本意只是想尽快加强彼此友军之间的联系,可从来不想做这些蝇营狗苟的差事啊?正要出言推拒,门外的风雨中急匆匆跑进一个人来,“军门,军门……大帅到了!” 鲍超大吃一惊,“怎么这个时候?” “就是啊,卑职也不知道呢,一开始还不信,还是见到大帅之后,才赶紧过来的。” 王煜也愣住了,“军门,先别说旁的,还是得赶紧护持大帅周全为第一。”他大声问那个传令的士兵,“大帅带了多少人下船?” “三个营。” “还好。”鲍超点点头,三个营的部队对敌作战未必怎么样,但用来保护李鸿章的安全是没有什么问题了。“现在大帅在哪里?带我去。”他走了几步,又站住了,“王煜,张敦道,把这些日本人给我看住了,一个人也不许出院门。” 吩咐王煜几句,鲍超匆匆忙忙离了院中,返回到佐藤家,进门一看,有清军战士在站岗,进到厅上,李鸿章正在和张佩纶说话,“哦,是鲍将军回来了?” “卑职参见大帅!”鲍超二话不说,单膝落地,行了大礼。“不知道大帅亲临,卑职不及迎迓,请大帅恕过。” “鲍将军指挥全军,对敌作战,何罪之有?起来,起来说话。” 鲍超这才起身,和张佩纶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大帅上岸,怎么不和卑职说一声,我也好派人到岸边去迎接大帅,这万马军中,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卑职怎么担当得起?” “先不说我了,”李鸿章微笑着说道,“两天不见春霆,看你神色疲倦,想来战事并不如所想的便捷利落吧?春霆兄多多辛苦了。” “卑职虽是总领作战事宜,但若论及劳心劳力,还是大人堪称第一。” 鲍超一改平日里对人粗言粗语的态度,也变得文绉绉起来,两个人互相吹捧了几句,各自落座,李鸿章这才正式问道,“战事进展得如何了?” “不瞒大帅,两日时间,我军只得占据了城中小半之地。日军的抵抗猛烈之极,我军伤亡极大,卑职在想,是不是暂缓进攻,等第二波次的士兵们到来之后,再向敌军固守之地发起猛攻,争取必其功于一役?” “那,若是有人的话,就肯定能拿得下来吗?” “这,卑职敢作保。”鲍超说道,“要是再能够有当初登岸那么多的人,卑职可以立军令状,一定能够在两天之内,拿下全部三原城。” “也好。”李鸿章虽然的南路军总指挥,很有一番立功的心思,但一来不知道朱洪章那边的作战情况,二来即便是再逼迫鲍超也于事无补,第三,他也不敢过于得罪了对方,因此说道,“那,等这一次海军返航的时候,我把鲍军门的话如实奏上,请皇上多多派人派兵过来,也就是了。” 李鸿章沉吟了一下,又再问道,“军中还有其他所需之物吗?将军一并说来,也好连同奏折一起封上。” 鲍超想了想,“还有几件事……” 李鸿章请求朝廷多多派兵东渡,参与作战的奏折和胡小毛福山城战败的文书到京,皇帝看得心惊肉跳,南路两地的战事同样进展不顺利,一个小小的福山城下,就死了6,000多人?朱洪章带领部队从山形县三地登岸,也没有这么大的损失吧? 拿过朱洪章报上来的奏折看看,心里觉得舒服了一点:死亡、受伤的战士同样是在6,000人上下,但比较起来,还是广岛县阵亡的士兵更多,原因无他,山形县只有张运来带兵登陆的鹤冈府一地展开了很严峻的战事,而在广岛县,却是三原城和福山城两地。现在只有福山城的战报情况,三原城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局面虽然还不知道,但以李鸿章和鲍超的能力,上奏章请求朝廷派兵,可以想见,绝对不会轻松到哪里去,自然的,人也一定没有少死! 肃顺和奕几个躬身站在御案之下,看着他手忙脚乱的翻找这个,查看那个,口中念念有词,不知道是在说些什么,“皇上,” “可恶。”他没有听见肃顺的话,双手一合,把奏折向旁边一扔,“胡小毛贪功冒进,损兵折将,简直让朕失望!现在看来,这十余年之下,这些军中的丘八,都养成了一副骄矜傲人的脾性,嘿!输了好,都死了才好呢!” 军机处几个面面相觑,知道他是在说气话,也不接口;但旁人不说话可以,沈葆桢却不能装沉默,“皇上,兵事进展不利,臣第一个要自请处分。”说完越众而出,在御案前跪倒,摘下大帽子放在一边,频频碰头不止。 “给你处分……也好!你身为奉旨管部的大臣,对日作战如此不利,你也难逃责任。吏部记一次过,朕降你两级,仍留军机处行走,位在朱光第之下,就这样吧。” “是。皇上处置分明,臣不胜感佩。” 说过了沈葆桢的事情,皇帝勉强振作精神,“奕,你是总理王大臣,你以为眼下的战事该何去何从?” !@# (全文字电子书免费下载) 第102节 算无遗策(3) 全文字无广告第102节算无遗策(3) 回宫命人取来咸丰二年的起居注当,一查便明白了,这是在佳嫔刚刚进宫后不久的时候,兰妃为争宠,故意刁难她,吓得女孩儿日夜哭泣,后来为皇帝所知,把钮钴禄氏,阿鲁特氏,叶赫那拉氏和尤佳氏几个人叫来,训斥了一番,大意是说,自己要效法圣祖仁皇帝,成就天朝辉煌。无弹窗豆腐小说www.xbaoshu.com全文字无广告而自古明君,没有一个是可以在宫闱不靖的情况下成为一代令主的。所以,国事之外,深宫之中,也绝对不会允许有什么风浪云云。 从那之后,后宫中的这种倾轧之风为之一靖,如今之世,皇帝重提旧事,其意不问可知,对于后宫中连同皇后在内的种种求势之风,已经到了容忍的边缘,若是怙恶不悛的话,只怕凌厉的处置就在眼前了。 这番话还比较容易理解,而《资治通鉴的高祖、唐太宗本纪》是何指,就让载滢之下的众多阿哥们有一头雾水之感了。《资治通鉴》是他们当年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都要习练过多年的典籍,对其中的文字自然不会陌生,但皇阿玛忽然提及此事,不知道内中有何深意? 众人怀着一头雾水退值回府,又各自聚到一起,商讨对策,载澧也专程从神机营赶回来,到二弟府中,他是不大会读书的,左右这些事有老二、老八、老九他们去研习,自己只管着身体力行,做一些正经差事便罢,因此,几个人中只有他神清气爽,据案大嚼,载淳看着他吃得嘴唇、下巴上满是油腻,又是好笑,又是羡慕,给载泜使了个眼色,二小嘻嘻轻笑起来。 载滢正拿着一本《通鉴》在看,闻声奇怪的抬起头来,也不觉莞尔,“八弟、九弟,” “二哥。” “我遍翻《通鉴》的《汉高祖本纪》,终于一无所获。皇阿玛圣虑周远,非我等所能及啊!你们呢?” “我们也是一样,皇阿玛说读《唐太宗本纪》有感,……”载淳无奈摇头,“但始终未能参透其详。二哥,不如请容大人来,问一问老人家?” “容师嘛……若是说西洋学法,自然贯通宇内,但论及这种帝王心术之学,怕是力有未逮了。” “那怎么办?不知道皇阿玛想说什么,接下去我们怎么做?”载泜问道,“总不好就这样糊涂下去啊?” “眼下也只有仰仗高明了。” “找人求教?找谁?肃顺吗?” 载滢微笑摇头,“若是论天下有谁人最能知晓皇上的心思,自然非肃雨亭莫属;但要是论到典籍深刻,学究天下的,就一定得找翁叔平不可啦。” “那还等什么?我们现在就去吧?” 兄弟几个草草用过晚饭,趁朦胧的夜色起身,乘轿直奔大清门外不远处的翁同龢府,当年翁心存在世的时候,皇帝曾经将海淀的澄怀园赐予翁家,翁心存去世之后,朝廷照例将赐邸收回,一家人又搬回到水獭胡同的祖宅中居住。 等兄弟几个到了翁府门前的时候,硕大的灯笼早已经点起,把周围的景致照得一团明亮,下人进去通报,很快又折了回来,“二爷,三爷他们也在呢。我们可要进去吗?” 载滢一惊,立刻知道,这兄弟几个都是和自己抱着同样的目的!眼下要是传轿回去自无不可,但未免太落了痕迹,“为什么不进去?他们能够来的,我们就来不得吗?递片子进去。” 门下人报进堂上,翁同龢和载滪、载沚、载湀几个相视一笑,“几位小爷请稍带,容我出迎几位阿哥之后……再来详谈。” “好久没有和大哥、二哥他们在一起畅谈聊天了,三哥、四哥,我们也一起迎一迎吧?”载湀跟着翁同龢站起来,对另外两个人说道。 “应该,应该。” 一老三少四个人迎出正门,载澧几个也已经落了轿,先给翁同龢行礼,“学生给老师请安。” 翁同龢是正牌子的上书房总师傅,虽然载澧、载滢几个都不曾接受过他的训教,但这一重师弟名分却是不可缺少的,因此,他们要这样称呼,“不敢,不敢。”翁同龢自然是要客气几句。 载滪几个接着过来,给几位兄长行了把臂礼,“大哥,二哥,好久不见了。今儿个借翁师傅一方宝地,你我兄弟品名夜话,说起来,也是幸事啊。” 载澧是直性子人,闻言一瞪眼,“老四,你糊涂啦?今天白天才在养心殿见过,说什么好久不见?可见你这个人不实诚,竟然当着翁大人的面扯谎!?翁师傅,您可得好好管教管教他!” 翁同龢苦笑连连,“几位阿哥,请到堂上说话吧。” 把这几个心怀鬼胎的阿哥们迎入知止斋,这里是主人会见宾朋之处,楼上藏书,楼下供吟诗、论文、赏书、品画之用。进门的正厅上,悬挂着一幅翁同龢手书的五言集句联,“约失者鲜矣,诚乐莫大焉。” 一笔颜字,苍老之至,无一雅笔。“皇阿玛曾经和学生说,若论及我朝书法之功,当推叔平大人为第一,造诣实远出覃溪、南园之上。论前朝书家,刘石庵外,当无其匹!”载滢用右手的食指在掌心写写画画,似乎是在临摹翁同龢的笔体,“如今一观,非过论也。翁师傅静居禅悦,无意求工,而超逸更甚。” 翁同龢满心欢喜的点点头,“若论及书笔之力,天下又岂有胜过皇上者?老臣所学,不过圣上的皮毛而已。实是不堪皇上的错勉啊——哦,几位阿哥请坐,请坐下说话。” 娇俏可人的侍女端来热茶和西洋国进贡的玻璃独脚大果盘——这是皇帝赏赐的——放在茶几上,翁同龢摆手,示意她们退下,只留下一个最贴身的丫鬟,在一边随时听用,翁同龢的眼睛在分坐左右,彼此泾渭分明的阿哥们脸上扫过,心中好笑,终于还是太年轻了一点,沉稳不足啊!“几位阿哥连夜造访,可是有事?” “有事。”载澧瓮声瓮气的说道,“今儿个在养心殿的事情翁师傅也听说了吧?不瞒您说,皇阿玛说的话,我是一点也听不懂,特意来向翁师傅请教的。您是海内大儒,见多识广,还请教教我们。” 翁同龢笑意更浓,转向载湀一边,年轻的五阿哥给他眼神一逼,脸色微红,好在烛光之下,还不大能够看得出来,“正如大哥所说,今天我等兄弟夤夜前来,正是想请翁师傅指点一二的。” 翁同龢沉吟无语,心中在盘算着,皇帝和几个孩子和皇后及以下的后宫嫔妃说的话他也并不能肯定解出其中深意,但大约的方向是很清楚的,若是今天只有一方的阿哥到府,当可一呈胸臆,但现在是两边都到齐了,如何能够让他们知晓,又不会造成自己选择其中一方的岐误,就成了最重要的问题。 咸丰三十年将近,皇子们都已经长大成人,而且在不同的司院中越来越担任重责,这种群雄并起,共谋夺宝的态势也已经壁垒分明,凭自己的才学、声望、人脉,是一定要选择其中一方以投靠的,若想孤身事外,无疑就是自寻死路!这样的念头在翁同龢心中早已不止一日,有时候想想,也会暗中责怪皇帝,又不拿出一个彻底的解决办法,圣心所向又从来不能为人探查——即便是肃顺,也从来不敢打探,就更遑论自己了。反而像是有意纵容一般,实在让人琢磨不透。而这一次皇帝在养心殿中的说话,在他看来,更是彻底明确了态度!表面上看起来是在和皇子们说,实际上,不妨看做是对朝中大臣的一番警告,也打消了他们各种钻机的心思。 “这一次皇上的圣训啊,想来在京中很是让不少部院大臣头疼。”翁同龢犹豫再三,终于开口说话了,“其实,皇上的意思很清楚,只要你们想一想对皇后所有的话,就能够辩白清晰起来。” “汉高祖、唐太宗都是一代雄主,唯一为后人所诟病者,只是在身后之事。”翁同龢不再隐晦,直抉正题的说道,“若是还不明此意,只要看一看圣祖仁皇帝于康熙五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在乾清宫东暖阁中所颁的长谕,便可融会贯通了。” 载滢沉思良久,忽然眉梢一扬,“可是上谕中谈及梁武帝等之一节?” “正是!”翁同龢斩钉截铁的说道。 “二哥,是什么?这一节中说的是什么?” 载滢一边回忆,一边背诵,“这一节是说,……‘昔梁武帝亦创业英雄,后至耄年,为侯景所逼,遂有台城之祸;隋文帝亦开创之主,不能预知其子炀帝之恶,致不克令终;又如丹毒自杀,服食吞饼,宋祖之遥见烛影之类,种种所载疑案,岂非前辙?皆由辩之不早,而且无益国计民生;汉高祖传遗命于吕后,唐太宗定储位于长孙无忌,每览于此,深为耻之。’” 翁同龢连连点头,“二阿哥博闻强记,令人佩服。” 载滢背诵完毕,场内除了载滢和载渢两个,无不猜透圣意,只是觉得有些无奈,这样的话不明着和孩子们说,偏要绕这么多的圈子,何苦来哉? 在他的说话中,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汉高祖传遗命于吕后——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不缀;另外一个则是唐太宗问计于长孙无忌,引发身后骨肉伦常之变,值得一谈——。 唐太宗立长子承乾为太子,但承乾既长,又有足疾,且秉性顽劣,后为太宗所废,抑郁而终。魏王李泰想取而代之,而‘国舅’长孙无忌极力赞叹他的外甥晋王李治,终于说动了太宗,立李治为储君。 但晋王性情懦弱,不足以有天下,太宗想改立隋炀帝之女杨氏所出的吴王李恪,竟密谋之于长孙无忌,他说,“公劝我立稚奴(这是李治的乳名),稚奴弱,恐不能守社稷,奈何?吴王恪英果类我,我欲立之,何如?”长孙无忌坚持不可,太宗只得作罢。 及李治登基为高宗,先于永徽四年有骨肉之祸,杀两王、两公主、三驸马,吴王无辜被牵累,长孙无忌明知此事,竟借刀杀人。后来更有武则天之祸,李治子烝父妾,拔武才人于尼寺,几乎断送了李唐江山,追缘论始,不得不说是为长孙无忌所误! 这两个人都是历史上有数的英主,但一则传命于吕后,一则定储位于长孙无忌,而为圣祖‘深为耻之’者,正是表明了他的态度。皇帝这番话的意思解释起来,只用一句就可以说明白:凡用人立储的大计,只可宸衷默定,不可宣之于人——以此来作为向皇子和大臣们的一番警示,也无不可。 !@# (全文字电子书免费下载) 第103节 佞臣媚宠(1) 第103节佞臣媚宠(1) 朝廷的旨意明发各省,第一个做出反应的就是胡雪岩。豆腐小说无弹窗www.xbaoshu.come^看他现在已经是富甲天下的一方豪强,除了阜康钱庄之外,得前后几任两江总督的助力,阜康纱织厂所生产的生丝、熟丝行销海外,虽然对日作战开始之后,这一部分生意受到一些影响,但所关不大,来自欧洲各国和美国的订单就已经让他的工厂十二个时辰连班运转都忙不过来了。 除了这些实业之外,胡雪岩掌管的还有运输业,这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纱织厂所产的物品需要运输,另外一方面,自从咸丰二年,朝廷开始逐步取消漕运,改为海运之后,从江南北上的漕米经由海途北上,但因为海船的不足,很多物品还是要走漕运旧途,这种情况一直到咸丰七年之后,胡雪岩经由和他往来经商的洋人之手,订购了几艘海船,但这些船并不是作为自己使用,而是一股脑的捐资国家,作为海运之用。 为此,朝廷不吝嘉奖,两江总督桂良甚至亲笔为他题写了‘富而求仁’的中堂,悬挂于胡氏宅邸的正堂上。他的这种捐资报国的行为在亲族和同行的眼中简直就是‘败家’到了极致,但后来,人们才从中意识到家主有先见之明。 在中英两国战事之后,胡雪岩的生意越做越大,皇帝曾经听人说起过胡某人的报国之忱,感动之余,又特别降旨:胡雪岩和他的阜康号,专营两江所辖数省海运专务。只是这一句话,胡雪岩就成为了大清天字第一号的大商铺。自然的,为了求得皇帝这一句话,胡某人通过王有龄之手转jiāo到肃顺府中的银子,就不下五十万两之多! 但在胡雪岩看来,要求大富贵之先,这种huā用是必不可少的,而事实证明,他的投入是正确的,十余年来,胡雪岩家财万贯,富可敌国,而他更能人所不能的是,即便如此富贵,却从来不曾忘记当年làngdàng江湖时的贫贱之jiāo,mén下能人无数,为家主从旁料理差事。 这一次朝廷诏旨到省,胡雪岩也是第一个得到的消息,“这样说来的话,朝廷运兵船是不够使用了?” “是,东翁说的不错。据学生听往来两江一带的西洋商人所说,朝廷用兵东瀛,战事很是不利,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兵员不足。”说话的人叫庄由正,字典毅,广州府人,是乾隆四年的状元庄有恭之后,后来因缘际会,到了胡雪岩府中,为他拜做西席,平日课胡氏诸子读书,也为东翁尽筹谋之责。 “海军舰艇虽然威力绝大,但那只是在海战之中,用之运输兵员,无异是缘木求鱼——舰上所载,都是无一可或缺之物,又能够装填得进去多少绿营士兵了?”庄由正微笑着说道,“仅此一端,就可知沈葆桢等全无辅佐之力!” “怎么呢?” “皇上不知道,满朝的大臣不知道,他沈葆桢还不知道吗?”庄由正说道,“由此看来,沈某人于皇上用兵之议,怕还是不以为然的居多。否则的话,要是早经请奏皇上,朝廷一定会早谋对策,如何会出现今天这样,兵败数地的窘迫之景?” “典毅的话中之意,莫不是以为朝廷大臣,于这一次用兵东瀛,是不赞同的?” “说不赞同有些言过其实了,但并不看好此战,却是肯定的。这些人只怕都在盼着绿营打输几场仗,好进谏皇上,尽早收拾残局呢!” “那,在你看来,皇上可能看穿此事?” “之前嘛,还不好说,现在……”庄由正微笑摇头,“圣心高深莫测,我等还是不要妄加揣摩了。” “对,典毅先生说的是,这种庙堂之事,我等还是不必过多过问的为好。”胡雪岩附和的点点头,“那,先生看来,我将如何?” “这就得看哪一方于东翁更有利了。”庄由正说道,“大人是盼着仗就这样一天天打下去呢,还是尽早结束?” “宁为太平犬,不做luàn世人,自然是希望尽早结束的为好。”胡雪岩说道。 “那是平民百姓心中所想,东翁又如何?” 胡雪岩自知是瞒他不过,把玩着发辫,轻笑起来。胡氏航运从这一次的战事中,可是发了大大的一笔财!旁的不必提,只是从江南各省运输北上、南下的军用物资、器械、帐篷、医yào、粮食就顶得上这十余年的进项! 这一席话让胡雪岩下定了决心,也不必多做攀谈,顾而言他,“典毅先生,小犬的学业如何?” 浙江省内的阜康号船业主动贡献用于航运的商船四十支的消息经由浙江巡抚许如章奏上朝廷,皇帝大喜,“这个胡雪岩,倒是有一份孝敬之心呢!” “是,”肃顺赔笑答说,“胡雪岩自咸丰七年,皇上在江宁城中宠幸召见一次之后,心中久存报效朝廷之心,这一次恰逢机会,该人便第一个踊跃捐助了。” 帝高兴的说道,“朕还是那句话,朝廷功名,不可轻许,但对于胡雪岩这样的好人,亦不妨破一次例,嗯?”他说,“就赏他七品同知吧。也不必到衙mén中去,左右也只是用作光宗耀祖的一场名分而已。” 鸿藻在一边恭敬答说。 “皇上,奴才在想,仅凭这四十支船,怕也是杯水车薪,不如将胡某人之事颁行全国,届时更多的百姓共襄盛举,则朝廷渡兵之事,则迎刃而解了。” “好,就这么办。”皇帝立刻做出决定,“让天下人都知道,朝廷对于那些心怀圣主的,从来不会吝于褒奖。”眼见正经事有了着落,他心情大好,“这回要借助机会,多多派兵东渡,朕就不相信,凭我大清百万带甲,就搞不定一个小小的日本国?” 奕和沈葆桢几个暗暗叫苦,看他这份亢奋的样子,仗还不知道要打到几时呢!只听肃顺在一边说道,“皇上说的极是,奴才也以为,日本人即便有抗击天朝之心,亦绝无这份力气;如今我大清绿营兵士遭遇者,不过癣疥之疾,只要天兵一到,则蕞尔小国,望风景从,定然不在话下。” “老六,你听见肃顺说的话了吗?这才是为人臣者所应该说的,别总是上那些战事吃紧,士卒伤亡惨重的折子——打仗还有个不死人的吗?当年和俄罗斯在黑龙江开战,难道死的人就少了?” 奕暗想,当年之事和今天怎么能相提并论?但自知这会儿说什么也不管用,只得唯唯诺诺的应了。 挥退军机处几个,皇帝难得的享受起这政务闲暇的时光来,只要有了船,赶在天气转冷之前把士兵运送过去,就一定能够尽早的解决日本的战事!他的心思沉浸在自己绘制出的蓝图中,越想越的美妙:到时候,把日本的百姓尽数运送回国内,打散居住,谅他们身在异国,也翻不出天去! 等到彻底平定了日本,自己是不是也该休息一下了呢?皇帝喃喃自语,不!还不行,朕的年纪还不算很大,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呢!后辈的事情,等到时候再说吧。 “皇上?皇上?” “哦?”他睁开眼,看着说话的nv子。 “内务府立大人递牌子进来了。”惊羽展颜一笑,温声说道。 “笑什么?”皇帝有些嗔怒的看着她。 “我在想,这两个多月以来,还是第一次看见……” “看见什么?” “看见皇上重又恢复当年的旧观呢?” “哦?这话怎么说?” 惊羽眨眨眼,一双依旧黑白分明的剪水瞳子里满是笑意,“皇上一定要我说?” 皇帝也来了兴趣,“你也和朕卖关子吗?快说。” 羽点点头,口中答说,“奴才跟在皇上身边二十余年,每每见到皇上,总是举重若轻,谈笑用兵的神态,便是当年……您一个人偷偷出山海关,北上领兵之前,惊羽和皇后吓得大哭,生恐皇上有什么意外的时候,您还是满面chūn风,丝毫不将塞北苦楚当回事——而这一次,奴才已经很久没有看见皇上您笑了。” 皇帝不自然的用双手róuróu脸庞,“是吗?朕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是。” “战事紧张,而且这一次征伐东瀛,非比寻常,……”皇帝摇头苦笑,“让立山进来吧。” 立山进到暖阁,跪倒行礼,“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有事?” “有事。”立山跪在地上,口中答说,“奴才méng皇上捡拔,任职柏台,听闻下属有事,托请上官,奴才不敢擅专,特意请来回奏皇上。” “什么有事托请?”皇帝眉头一皱,下望着立山,“立山,朕告诉你,别学你结拜兄长的那一套,在这种事情上,朕和你没有情面可讲。” “奴才深知皇上以公心待国事,岂敢以sī相授受之小节上烦圣忧?”立山说道,“不过,这一次的事情说是sī事便是sī事,说是公事也便是公事。” 皇帝不理他,向他摆摆手,自己埋头在奏章中,认真看了起来。 立山御前当差多年,知道这位主子有一心而二用的功夫,当即跪在地上,一五一十的说了起来——。 事情是为蔡寿祺而起,他有两个nv儿,一名泽苕,一名泽芝,都是红颜而薄命,前者更是未适而夫死,守了望mén寡;后者嫁后不久夫死,及殡日,泽芝仰yào自尽,幸亏发现得早,及时救治,乃得活。 蔡寿祺经过这此事之后,只得把小nv也接回府中来,一家团聚,但出嫁的nv儿总在娘家,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而送回婆家,更是受尽欺凌,只怕nv儿一个想不开,又会有不忍言之事发生,最后他想了一个笨办法:给nv儿求一座贞节牌坊,有此傍身,料江夏祖家,定然不敢再行以凌虐之道,nv儿的后半生也好有了保障。 但旌表节烈,是要户籍所在的地方官出面吁请,有一整套繁琐而规制的礼仪,绝不是蔡寿祺想得就能得到的;在他的府中,太太和长nv一再苦劝,以为要不能先把这节烈fù人的名号nòng到手,就把nv儿送回去的话,只怕一定会平生事端——以蔡寿祺供职柏台,一方御史,虽然是有清贵之名,但很难能够得到地方官的逢迎,最好是在京中,托请各方,把此事办下来,才是最称稳妥。 蔡寿祺拗不过太太和nv儿,他又不是什么方正君子,也想着借nv儿之事,为自己大大的挣一番脸面,便含糊其词的答应了下来。等到了衙mén,和翁同龢婉转陈词,后者大大的不以为然!“这样的事情如何做得?紫翔,你真可谓是错打了盘算了!旌表节烈,是朝廷礼部之事,不说从我这里做不做得到,即便能够做得到,我也断不能为你开这种方便之mén!” 蔡寿祺大惭而退,明知道老师的话不为虚妄,心中却大感愤恚:不帮就不帮,何必言语羞辱人呢? 这件事在柏台传为笑谈,人皆言蔡寿祺功利心太重,简直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了!上一次长nv未及出嫁而夫死,他竟bī着nv儿抱着亡夫的牌位成亲,这一次又闹出这样的戏码,可见其人是不折不扣的假道学。nòng得蔡寿祺又羞又惭,便起了求去之心。 这件事传到立山耳朵中,自知机会来了。 听立山说完,皇帝头也不抬的运笔如飞,“你少管闲事。此事正如翁同龢所讲,该由地方官奏上朝廷,礼部具奏成文……” “不是啊,皇上。”立山不知尊卑似的拦住他的话头,“主子,您是不知道,这蔡家三nv的如何的美yàn无双,这样的人要是回到江夏去,只怕更会为夫家所虐待,要是再有心怀不轨的登徒子从旁疯言疯语,只怕这蔡氏的一条命,就又要断送了。” 他的话说得实在荒唐,皇帝也忍不住发笑,“你糊涂啦!生得美丽,和她为夫家虐待有什么关系?” “皇上有所不知,祖家人说,乃子元善生来身子孱弱,成亲之后,缠绵chuáng榻,因而一病不起,故而把这番责任都推到蔡氏的身上呢!此所以蔡氏在夫死之后,被bī无奈,有仰yào之情的由来。” “哦?”皇帝一愣,停下笔头,“有这等事?” “是呢,皇上,此所以奴才不揣冒昧,大胆进辞。奴才总在想,若是能救蔡氏三nv一命,即便是冒犯一点朝章,总也好过眼睁睁的看着她凄伶而死吧?” “此事啊……”皇帝沉yín了一下,“等过几天吧,朕想想再说,哦,还有,你告诉蔡寿祺,从他府中拿来的那件宝贝,让他隔日进宫来取回去吧。” 山眼珠一转,并不起身,“皇上,奴才在想,不如请皇上降旨,准许蔡某人进宫来谢恩的时候,赍nv同来?皇上也好见见?” “行了,你看着办吧。” 山心满意足的答应一声,碰头而出。 !@# 第104节 佞臣媚宠(2) 第104节佞臣媚宠(2) 出了养心殿,立山直接返回都察院,屏开众人,只把蔡寿祺叫了来,“紫翔兄,小弟给你道喜啊。豆腐小说无弹窗www.xbaoshu.com器:无广告、全文字、更” 蔡寿祺为献宝一事恨透了立山,眼见宝贝落在天家,想要不敢,yù舍难弃,这份别扭就不必提了。谁想时隔不久,立山竟加了副左都御史之职,位在翁同龢之下,更是自己的直属上官,每天公署相见,他总是一副神秘莫测的笑容,也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这一次应招而来,不料他开口就是向自己道喜?“大人取笑了,本官有何喜事,可以容大人恭贺的?” “不但是喜事,而且嘛,还不是一件。”立山装作看不见他神情中的一片不耐之sè,笑眯眯的说道,“这第一嘛,皇上招我去,让我告诉你老兄,那件外缠枝牡丹huā托八宝姜芽海水西番莲五彩异兽满地娇里双云龙暗龙凤宝相huā狮子滚绣毯八吉祥如意云灵芝huā果牒的宝物,méng皇上赏玩多日,不日命你进宫取回了。” 蔡寿祺双目放光,连忙跪倒,“皇恩浩dàng,老臣感jī不尽。” “还有一件事。”立山不容他起身,又接着说道,“皇上听闻你家小nv泽芝之事,圣心垂怜,决定特为降旨,旌表令嫒,只不过……” 蔡寿祺心中大喜!这实在是意外之得,只是,皇上怎么会知道自己家的事情呢?但眼下不及细辨,急匆匆的问道,“立大人,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详情不明,皇上说,着你明天带两nv进宫,皇上要亲自问过之后再说。” 蔡寿祺喜翻了心肠,分不清这其中有什么弊端,连连碰头,有如捣蒜,“臣领旨,谢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就请老兄赶紧回府,准备一二,明天一早,带nv儿进宫觐见吧。” “是,是是,老夫这就回府,这就回府。” 蔡寿祺高高兴兴离开都察院,还不及命人传轿,脚步突然顿住:糟糕!这件事怎么这么简单就应承下来了?自己的两个nv儿容貌俏丽,皇帝又是寡人有疾的xìng情,这若是一旦见了面,可怎么得了? 有心转回去,请立山再向皇上陈词,但自知这是个荒唐之极的主意,不提立山肯不肯为自己说话,皇帝那里也绝对不会放过!到时候,就是大祸临头了! 这样冷静下来想一想,他便猜出了立山的企图,一时间yù哭无泪。但转念一想,这也未必是坏事:三nv泽芝若是能够得皇上宠幸,不但自己仕途展布得保,而且日后的富贵可期!这样一想,反而有些患得患失起来:要是nv儿不能给皇上看中,又将如何?那也不用怕,左右还能为nv儿挣得一个贞节牌坊呢! 怀着胡luàn不堪的念头回到家中,蔡寿祺命人把太太和两个nv儿叫出来,对她们说道,“皇上有旨意,着我明天带nv儿们入宫谢恩,你们今天晚上早点休息,明天一早早早起chuáng,沐浴更衣之后,和我一起进宫去。” “老爷,是什么事要谢恩啊?” “你fù道人家,就不必多问了。”蔡寿祺冷着脸sè,打断了太太的话,“都听见了吗?” 泽苕和蔡泽芝自小畏惧严父,更加不敢多问,恭恭敬敬的答应下来。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蔡寿祺命人备下马车,带着两个nv儿直奔神武mén,立山早就等在此处了,掏出怀表看看,时间还不到九点钟,这时候军机处的叫起应该还没有结束,即便结束了,也要召见各部大臣,外放各省的司道官员,总要到上午十一时左右才能竣事——蔡寿祺来得这么早,可见其人功利心极重,竟是连这一会儿都等不及了! 对蔡寿祺心中鄙视之外,更宽心大放,这样的一个人,应该收在毂中,为己所用才是。嗯……,他手托着腮帮,沉yín不语,得想个什么办法,给蔡某人一点甜头尝尝呢? 蔡寿祺自然猜不透立山的心思,于这个年纪比自己轻得多的上官,他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一方面恨他多日来为自己多有刁难,另外一方面,却也觉得,立山暗中构陷自己,甚至让自己献nv以求荣的做法反倒是帮了自己的大忙。这些念头盘桓在脑海,迟迟不去,nòng得他头都疼了。 立山等了一会儿,过了九点钟,神武mén外开始有内务府的小太监进出,他随口叫住一个,“军机处几位大人退值了吗?” 立山是内务府大臣,进出大内毫无禁忌的,太监们都识得他,单膝落地请了个安,“给大人请安。” “起来,我问你话呢!军机处几位,可退值了吗?” “刚刚散班。” 立山心想,这会儿正好,回头和蔡寿祺打过一声招呼,由蔡府随同而来的几个丫鬟搀扶着两位小姐下了马车,莲步轻摇着,跟在立山身后,大摇大摆的进了神武mén。 到养心mén前,已经有等候传见的部院大臣和外放官员在等候了,蔡寿祺还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他虽然入仕多年,但从来不曾亲见天颜,想到一会儿皇上可能会问到自己说话,紧张得一颗心砰砰luàn跳,也顾不得立山非是可一抒xiōng臆之人,拉了拉他的袍袖,“大人,等一会儿是要见皇上了吗?” 立山这种场面见得多了,不屑的冷笑几声,“怎么,怕了?” “不,不……怕。” “不怕就是最好。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回禀一声。” 立山进了养心mén,和当值的小太监耳语了几句,后者含笑点头,拿着他的绿头牌,转身入内。不一会儿的功夫,又转了出来,向他点点头,“皇上宣内务府大臣,副左都御史立山觐见!” 立山再度进殿,跪倒在地毯上,碰了三个响头,“奴才叩见皇上。”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有事?” 立山一愣,“皇上,不是您让奴才来的吗?昨天奴才和您回蔡寿祺府中之事,您说今天让奴才带他们来的?” “哦……”皇帝长长的‘哦’了一声,“是了,朕想起来了。惊羽?把蔡寿祺的那件东西,命人抬出去,还了给他。” 立山大急,“皇上,您不是说,让蔡寿祺带nv儿进宫谢恩吗?如今蔡氏父nv三个都已经到了殿外……” “你糊涂啦?现在是什么时候?……”皇帝瞪着立山,“你真是,让朕说你什么好?这一点啊,你是怎么也及不上你大哥!没点眼力价儿!”训斥了立山几句,他说,“除了蔡寿祺之外,还有谁进宫来了?” “是蔡某人的两个nv儿,分别叫泽苕和泽芝。” “惊羽,”皇帝吩咐道,“你先带她们到皇后那里去,等一会儿朕再过去见她们。” 立山被他骂得期期艾艾,脑子中一片糊涂,连连碰了几个头,躬身退了出去。 蔡寿祺还在外面等着呢,带着两个nv儿进宫来,惹得众多官员纷纷投来疑huò的眼神,有那认识蔡寿祺的,更清楚皇帝脾气的,心中暗骂:蔡某人真是不知羞耻,带nv儿进宫来,一定不怀好心! 片刻之后,立山和惊羽一前一后的出了殿mén,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太监,抬着一个大大的箱子,“蔡大人,这是皇上赏玩之后,归还给你的蔡府至宝,你可验看清楚。” “不不不不不!”给个天做胆子,蔡寿祺也断然不敢当场打开验看,不提身边还有那么多同僚在场,一个不慎,给人告上一状,即便皇帝宽厚不追究,这份脸面也算是丢到家了!因此一个劲的摇头摆手,动作滑稽的令人发笑。 惊羽却不理他,转头吩咐,“你们两个,帮着蔡大人把箱子抬到外面去。”随即脚步移动,到了蔡氏姐妹近前,认真的打量几眼,“和我来吧。” 二nv疑huò的看看老父,后者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会儿顾不得询问,赶忙说道,“还不跟着惊羽姑娘走?” 于是,蔡氏姐妹只得一步三回头的跟着惊羽去了。 立山和蔡寿祺机关算尽只漏了一节:忘记教给两个nv孩儿宫中礼仪!进到皇后宫中,看着面sè白皙,一团jīng神的皇后,二nv同时愣住了:原来皇后这么年轻? 惊羽也是一愣,赶忙低声说道,“快磕头!” 二nv噗通一声跪倒下去,以头触地,咚咚直响,也不知道撞了多少次,却是一言不发。 皇后看得好笑,猜出这两个nv子是初次进宫,不知仪制,“这是谁啊?怎么回事?”她问惊羽。 惊羽微红着脸颊,撇撇嘴角,“是什么蔡大人的nv儿,听内务府立山说,……”她靠近过去,在皇后耳边低语了几声。 皇后神sè一凝,心头暗恨:前有肃顺,今有立山,整天怎么就想着这单事?皇上不是三十岁的小伙子了,看这两个nv子容颜俏丽,一团娇憨,又胜在青chūn韶龄,一旦选进宫来,以皇上的脾气,一定是旦旦而伐! 其实这是误会了皇帝,立山固然有这样的心思,但两造彼此从未晤面,也说不上就一定是要选进宫中,长伴左右的,只是觉得有些好奇,仅此而已。 皇后冷着脸盯着两个nv孩儿,半晌的功夫才一抬手腕,“行了,让她们起来吧。” 一个上午的时间,国事繁忙,皇帝虽然不必亲力亲为的做什么事,但端坐如仪的说着近乎同样的官话,在他感觉还是累得不行,好容易打发走最后一批等候传见的外放官员,他伸直双臂,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惊羽?惊羽?” “皇上,惊羽姑娘到皇后宫中去,还没有回来呢!” “哦。嗯?”皇帝突然想起来了,“摆驾,到钟粹宫去。” 等皇后带着惊羽几个在殿外跪倒接驾,皇帝才赫然发现,那什么蔡氏姐妹竟然不在其中,“惊羽,不是说,让你带人到皇后宫中来吗?人呢?” “是臣妾派人把她们送回府中了。”皇后声调忽然提高,昂然说道。 “朕还想见一见她们呢,怎么……你怎么让她们回去了?” “皇上,这两位nv子,都是人fù之身,臣妾想,留在宫中多有不宜,因而派人把她们送回去了。” “不宜?”皇帝立刻明白过来,“你啊,你想的是什么啊?朕让立山带她们来,只是想见一见其中的一个,听人说,她在夫家受尽欺凌,在夫死之后,有仰yào之情……” 听皇帝把事情说了一遍,皇后才知道所想大左,一时娇靥通红,美目流转的瞟了一眼惊羽,后者苦笑摇头,示意她,这件事自己也不知情呢! !@# 第105节 战端重起 第105节战端重起 到八月七日,第二波次的绿营兵士运抵山形县的鹤冈、酒田二府城外的近海处。无弹窗豆腐小说www.xbaoshu.com 朱洪章从指挥部的座椅上一跃而起,终于来了!在酒田城驻扎了多日,等得人心急火燎,可是自己这一次领军出征是奉了朝廷的军令:在第二波次部队登岸之前,绝对不能离开此处。因此,即便后来知道了张运兰和成祥两个带领部队在鹤冈府遭遇前所未有的损失,他也只好徒呼喝喝。这一次友军到来,自己终于放开酒田城中的一切,赶赴鹤冈府了!“来了多少人?这一次是谁领兵?” “是段军门领兵,听他说,这一次来了不下两万弟兄。” 朱洪章吓了一跳,“怎么这么多?海军的舰艇装得下吗?” “大人请放心,这一次弟兄们乘坐的不是海军舰艇,而是由关外三省和直隶省的富商捐赀报国的商船……”林文察轻笑着说道,“多言无益,大帅请到海边一看就明白了。” 朱洪章一笑,带着林文察、胡大毛、程学启几个到了码头。酒田城是这一次清军登陆日本本土之后,所遭遇的抵抗最小的一处府城,自然的,受到的破坏也是微乎其微,走过已经逐渐恢复秩序的街道,来到码头向海面上看去,众人同时瞪大了眼睛。 海面上起了风,白浪浊天中,百数十搜商船降下风帆,靠着海浪的作用,在逐渐靠近码头,粗略数一数,不下一百五十艘之多,“怎么这么多船?”朱洪章回身问道,“这些都是由商贾捐赀而来的吗?” “这不算多了。”林文察笑着说道,“卑职刚刚听段军门说,在这一批商船之后,还有三批同样数量的商船,要搭载着兵士东渡呢!皇上说了,在八月底之前,一定要把三十万兵士全部运抵南北两线。就不信搞不定小日本!” 朱洪章为这种激情所感染,放声大笑起来,“唔,大帅,是段军门过来了。” 段军门名叫段配,字良光,是安徽人,他是北海、永固两座自咸丰十四年才算正式建成的大清最北端府城中的北海城的总兵官;段配出身于天津光武新军,不过资历比较起张运兰、朱洪章、胡氏兄弟来要晚上几科,咸丰七年中英之战发端的时候,他还没有入营受训呢。 这一次从关外三省而来的绿营兵士,合计是六万七千人,其中甚至还有段配从北海、永固二城带来的四千三百人的俄罗斯兵,这些人身材健硕、五官英俊,又天生了一副迥异于中华的容貌,登上海岸之后,从城中鱼贯而过,引得中国士兵、日本百姓观望不停,简直成了城中一景。 和朱洪章见过之后,段配取出朝廷公文,递了上去,“大帅,这是卑职的驾贴,请大帅验过。” 其实这是不必的,但段配为人严谨,做事滴水不漏,是朱洪章也知道的,当下打开盖有兵部紫色泥印的公文,取出驾贴看看,交给身边人,“良光兄远来辛苦了,请到公署说话吧。” 一行人陪着朱洪章、段配回到原本是酒田城的府治大厅,现在改作清军指挥中心的公署,彼此落座,“良光兄此来,真是如大旱云霓,本官早就盼得望眼欲穿了!这一次你们到来,我也好即刻领兵,南下鹤冈府了。” “……这一次本官出发之后,酒田城中的布防安置之事,请林军门全盘料理,总之还是一如既往,不可有半点纵兵祸害百姓之举。” “大帅放心,下官都记住了。” “前日的时候,我见过张运兰军门……”朱洪章说道,“经由他请旨朝廷,皇上诏准,八月十六日起,我军即将分出各自属地,南下一县首府的山形府城。此处之后,在今年年底之前,一定要拿下栃木县的宇都宫。此去数千里之遥,兵凶战危,列位要多多小心,打起精神来啊。” “是!” 从酒田出发,前往鹤冈府,路程在一百余公里左右,这并不能算很长的路程,但因为清军所需要携带的物资太多,足足走了五天的时间,朱洪章才抵达目的地。 在他的队列中,除了中国士兵、俄罗斯士兵之外,就是从酒田城选出的近两千六百名日本百姓,担任军中后勤补给部队,这两千余人都是给清军一体剃光了头发,以示区别,靠着肩抬、手提、马拉牛拽之力,帮助中**士将源源不断的物资、器械、装备、弹药、食物、医药一同带往鹤冈府。 一路无话,到八月十三日的时候,朱洪章终于看见了从悟德寺中赶至中途迎接的张运兰一行人,“给大帅请安!”张运兰站在路边,满脸带笑的请下安去。 “起来,”朱洪章丝毫不敢大意,从马上跳下来,扶起张运兰,“张大人为国杀敌,浴血奋斗,本官却不能从旁协助,乃至害得成军门伤重,实在惭愧之极!” “大帅不必客气。”张运兰咧开大嘴笑了起来,“伤个把兄弟算什么?左右有一天,都要从日本人身上讨还血债就是了。” “说的是。这么多弟兄流的血,都要从日本人身上讨回来。”朱洪章不做虚文,立刻问道,“这一次鹤冈府有多少弟兄下船了?” “有四万多人!”张运兰大声说道,“来了这么多弟兄,不管日本人再来有多少人,也断然不够老子杀的。哦……”他的声音忽然转为低沉,“大帅,人来得多,吃的也多,从鹤冈府中弄来的粮食,怕已经是不够使用了呢,大帅您看,是不是得想个什么办法?” “要说办法嘛,我在来的路上也想过,这么多弟兄渡海参战,要说全部是从国内运粮,未免难度踢打,眼下也只有就地解决了。我想,不如派出一支部队,到平田、朝日、腾岛等地去,想办法从这些地方弄粮食。左右这几处地方未遭兵燹,想必有粮可用。等到日后打下了真室川和新庄,士兵吃粮的问题,也就不会成为问题了。你老兄以为呢?” “我自然是没话说,就按大帅说的办。” “那好。今天不提,从明天开始,就派兵分头前往这几处府城,先让弟兄们填饱了五脏庙之后再说。天大地大,肚子最大!” “哦,大帅远来,怕也饿了,请到寺中说话——下官知道大帅的脾性,专门为大帅挑选了几个美貌的日本女子,今夜欢饮之后,大帅便可大快朵颐了!” 朱洪章苦笑摇头,他好色不假,但那是当年人在军中,行事之间没有那么多顾忌,而现在则不行了,身为兵部尚书,朝中大员,要是再在日本闹出这种荒唐事来,给御史奏陈一封,即便皇帝嘴上不会多说什么,于自己的仕途多有不利!“张军门的好意,本官心领就是,此事嘛,还是不妥。请张军门撤去吧?” “啊?”张运兰瞪起大眼,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朱洪章,心中奇怪,朱焕文搞什么名堂?不会是疲不能兴了吧?正要和他开几句玩笑,吉尔托阿在他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他不必再说。 众人回转悟德寺,稍事休整之后,立刻骑马赶至鹤冈府城中,距离上一次的大战过去了有近一月的辰光,短短的三十天里,府城之内自然不能回复旧观,但日本人的工作能力令人咂舌,除了布满弹孔的房舍,在在显示着,这里刚刚经历过的炮火的洗礼之外,其余的诸如满是弹坑的路面,原本堆积在街市上的尸体和被火焚烧后一团乌黑的断壁残垣,都已经被填埋、焚烧、清理干净。众人骑行的马队经过府城中心主路的时候,甚至还看见了几个日本孩子,在被雨水冲刷,到处是一片泥泞的街道上玩耍嬉戏。 朱洪章放慢了速度,用马鞭一指,“这是?” “除了青壮男子和适龄女子为我下令集中管理、使用之外,其他的老幼之辈,一概开释回家。”张运兰神态倨傲的答道,“您看,不过半月的光景,这百姓就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了。” “怎么叫适龄女子?适什么个年龄?” “大帅误会了。”张运兰黑面微红,口中答说,“也是弟兄们所请的,说下面的战士吃了数日的干粮,嘴里都要淡出鸟来,干脆,我就下令,把所有日本女子会聚在一起,专门为军中将士做饭。每天除了派人专门管着她们,以防止在饭菜中下毒之外,其余的时候,就让他们各自回家居住。您还别说,小日本可听话呢!每天叫干什么就干什么,乖得不得了。” 朱洪章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那,男子呢?又是怎么个处置办法?” “对男子就没有那么便宜了,卑职把这些人全部集中起来,每天入营居住。其实,说是入营,也只是在城中找一些空旷之地,让他们用木料搭建起房舍,住在其中。” “那,就不怕他们逃跑吗?” “逃跑?那可是绝对不行。”张运兰解释道,“我把这些日本人都按照我绿营军制,以连队为一体,每天派人点名,逐一过数,只要少了一个,一营的日本人,就要全部陪葬!让他们自己人盯着自己人!” 程学启忽然从背后插上一句,“这个办法好!行以株连并做之法,看谁敢逃跑!想不到,张军门还有这番心思呢!?” “这可不是我老张谦虚,我可想不出这么好的主意,这都是我帐下的那些人,大家一起琢磨出来的。” “即便如此,也是很可观了。”朱洪章深深点头,张运兰的这种方法虽然残酷一点,但用于统治异国百姓,实在是再合适也没有了! !@# 第106节 军中不和 全文字无广告第106节军中不和 前行到海边,是一片热闹景象,新登岸的战士瞪着新奇的眸子,扫视着异国的土地,似乎想要分辨出这里和自己的祖国有什么不同似的;各自的队正、主官扯开嗓门大声招呼,“集合,三营集合!第二小队,都跑到哪里去了?” 一些下身穿着裤子,上身只余一件月白色的贴身小褂的是老兵,一派悠闲自得的神态,海中还有人在纵情嬉戏,大声呼喝着。全文字无广告 张运兰眼角余光扫见朱洪章,嘿声一笑,“大帅,弟兄们都苦了一个月了,这不,眼见新军到来,卑职便……” 朱洪章一笑摇头,“这也是对的,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嘛!”他说,“只是不该在兵士落船之地,给同袍看见了,难免心生疑惑:来这里是打仗来呢?还是享受来呢?” “是,卑职这就派人去告诉他们,远远的避开去。”张运兰心中对朱洪章的话不以为然,就是为了打过仗,受过伤,吃过苦,才让弟兄们放松一下,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作甚?还不是你朱某人想立威?“老吉,去,告诉弟兄们,都滚远点!没点眼力价儿的东西!” 朱洪章明知道张运兰的话是在指桑骂槐,也不好多说什么。在张运兰的部曲看来,他们都是有功之臣,而自己……,听身后有脚步声、喘息声和斥责声响做一团,转头看去,是一群上身**,头发剃得光光的男子在几个手持步枪的清军士兵看守下向海滩行来,每两个人负责一辆大车,看样子,这就是为张运兰俘虏的日本百姓的士兵了。 领队的是清军一个队正,不紧不慢的跟在队列的身后,等日本人进入到沙滩范围,这些人不再前进,而是站在阴凉处,各自三三两两的聊天说话,用眼睛盯着开始把放满在海滩前的物资一点一点搬上大车,随即启程,循来路又向城中归去。“张军门,这就是日本人吗?” “是。卑职想,他们闲着也是闲着,左右还得白白管饭,倒不如就此利用起来,也好为我军提供一些便利——日本人听话得很,用起来,也很方便呢。” “我看他们瘦骨嶙峋的,还是不好太让他们辛苦了。” “这一节,请大帅放心,日本人能吃能干,您以为他们是饿得这么瘦吗?其实,都是劳累所致,这些人的力气,反倒比以前大得多了呢。”张运兰解释道,“这可不是卑职说的,是我问过日本百姓,他们自己说的。” 越来越多刚才完成第一次运输作业的日本人重又推着车回到海滩,像辛勤的工蚁一般,把罗列堆积如山般的物资一点一点装上大车,然后两个人一道,费力的推起大车,向城中指定地点集结。这绝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从他们走过自己身边时粗重的喘息声和顺着光裸的身体曲线上大颗大颗滑落的汗水就能够清晰得见。 朱洪章琢磨了一会儿,虽然觉得张运兰对日本人的奴役有一些残酷,但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这样的事情总是要人做的,不让日本人做,难道要清军战士做吗?到时候累得浑身瘫软,还有什么力量冲锋作战?这样一想,也便无话可说了。“这周围海面布防之事,是由谁负责的?” “周成周大人和马文顺。”吉尔尔托阿在一边答道。 “就是那个蒙皇上赏赐双龙宝星的马文顺?” “是,正是此人。大人可要拨冗一见?” “暂时不必了。”朱洪章说道,“晋军和鲁军日前征战辛苦,我想,这等轮防之事,还是不宜操劳太多——赵永丰,朱汝衡,你们两个接替友军,展开海岸滩涂地面的布防;段士聪、吉年、刘函纲、李青选,你们几个带领部下,在城中各处担任警戒,有任何情况,立刻向我和张军门等诸位军门回禀。” “是!” 朱洪章回身一笑,“张军门,您以为如何?” 命令都已经发布完了,还谈什么‘以为如何’?显见是托词!张运兰嘿声一笑,“大帅安排得妥当之极,卑职佩服。” 周围随侍各自主官的营中管带都看出了二人之间的不睦,按照彼此从属而言,双方并无搭界处,朱洪章统领的部队大多是关外绿营组成,但他是兵部侍郎,加尚书衔的北路军统帅,张运兰也要受他的节制;不过因为有战功在身,张运兰又是心高气傲的性子,可以说,眼睛里除了皇帝,也就是一个肃顺而已,其他任何人都不放在心上,这一次鹤冈府战斗更是有功之将,两下里要是闹起争端,怕是于大局大大的不利! 杜鑫远和吉尔托阿各自使了个眼色,“大帅、军门,海边终究天气炎热,不如请大帅到寺中说话吧?那里地处阴凉,可供列位大人休憩。” 张运兰点点头,“老杜,老吉,你们两个先陪着大帅前往寺中休息,我一会儿就到。” 望着朱洪章一行人走远,张运兰胸中的怒火怎么也克制不住了,“王八蛋,充什么了不起?要不是我张某人的弟兄浴血厮杀,也轮得到你来鹤冈府指手画脚?不识抬举的东西!可恶!” “军门,这又何必?焕帅是皇上钦点的北路军统帅,大人还是不宜太过得罪他的为好啊?” “放屁!”张文明的话如同火上加油,激得他更是暴怒欲狂,“你们都看见了?朱洪章一来,就先把我的人都换掉,这算是什么?抢功劳吗?不要脸!” 他是这样的态度,就不必谈了,部曲等人都觉得他是在无理取闹,怎么人家代替你轮防,就算是抢功劳呢?说起来,倒应该感谢朱洪章才是的嘛! 张运兰看众人不理他,恨恨的哼了一声,命亲兵带过马来,转身上马,“走,我们到城中去。” “军门,大帅还在寺中等着您呢?” “让他等着去!老子现在不愿意见他。”张运兰愣愣的抛下一句,扬起马鞭,“哈!”纵马飞驰而出。 杜鑫远和吉尔托阿陪着朱洪章、胡大毛、程学启、林文察一行人到了悟德寺,这里的环境果然不是城中一团纷杂可比,到处林木丛生,曲径清幽,在寺中休息了不足一盏茶的功夫,暑热全消。 朱洪章明知道张运兰对自己不满,故作不知,和杜鑫远几个攀谈良久,“这一次鹤冈府之战,列位将军奋勇厮杀,唯可憾者,便是老夫不曾亲临战阵,一观我大清将士神勇之资,想来真是惭愧啊!” “大帅这样说话,倒让卑职等汗颜。鹤冈府小小之地,折损将士多名,说起来,这都是卑职等领军无能之故,何堪焕帅错勉?” “是了,成军门的伤情如何了?可要紧吗?” “不要紧。军门已经由炮舰送回国内去了。”杜鑫远说到这里,眉头紧皱,“焕帅,卑职有一件事,不知道应不应该说?” “说,说!杜将军请说。” “这一次用兵东瀛,军中将士多有伤患,却得不到及时医治,眼见弟兄们伤痛哀嚎,卑职心里真不是滋味,能不能请大帅行文皇上,多多派一些医官过海来?” “这样的大事……,张军门没有上奏朝廷吗?” “上一次礼尚前来,卑职等和他说过,他说回京之后,即刻禀复皇上,但这一次过海的,还是以兵员为主,所要的人,几乎是一个也没有来。” “这样啊?”朱洪章琢磨了一会儿,“还不必急,左右十九日之前,还有两批军士要落船登岸,到时候再看吧,要是还没有医官的话,本官亲自上表朝廷,请皇上多多派人过来,你们以为可行否?” “大帅言重了。” 朱洪章不置可否的一笑,转而说道,“刚才我和张军门说起,如今十数万将士云集鹤冈府,未免有后援不敷使用之弊,决定派遣一军,到平田、朝日、腾岛三地去,一则是寻找粮米;第二,也要把这三处地方,作为我军前突阵地,为日后进攻山形县首府而做准备。我想,就派李培谦、李登螭、李濂、傅文炳、武隆阿、秀堃、永明额、鲁垂绅、胡稷、春英、昌伊苏、李凤和等十二人各自带领所部,分头前往该处,在六天之内,拿下所有三处攻击目标。” “大帅,平田三地敌军人数虽然不多,但毕竟是初临战事,情势不明,卑职想,以每四营为一处攻击方向,怕有兵力不足之虞吧?”杜鑫远在一边说道,“不如也让卑职随同前往?” 平田等地的军力布置清军已经从被俘的日军部队中了解清楚,城中只有少量的警用部队和屯田兵驻守,根本不足以对付清军的强大战力,杜鑫远这样说,不过是担心李培谦等人统领的步卒没有战斗经验,怕他们吃亏而已。朱洪章自然知道,眼下本来就存在着晋鲁两省的士兵瞧不起这些初来乍到者的情形,如何还能够让他们派兵参战?要是那样的话,自己带领的这十余万关外绿营,就永远也休想在同袍面前抬起头来了! “多谢杜将军美意,不过我想,也该是让他们知道知道真正的战争是怎么回事了!”朱洪章笑着向杜鑫远点点头,谢过他的好意,“即便是负伤、战死,也是身为军人,保家卫国的本份!” 杜鑫远闻弦歌知雅意,也不强求,笑着向周围的众将拱拱手,不再说话了。 !@# (全文字电子书免费下载) 第107节 初上战场(1) 第107节初上战场(1) 分派战事结束,送杜鑫远等人离开,朱洪章把李培谦等将单独叫进自己的公署,这里本来是悟德寺大殿之前的西厢房、如今给张运兰安排作为了他一军统帅的指挥部,“杜鑫远的话你们都听见了?” “听见了。由网友上传==”李登螭说道,“老西儿真不是玩意,居然还要分兵随同我们前往,这不是摆明了瞧不起我们吗?简直是cào蛋!” 李濂微笑摇头,“这也怪不得人家,”他说,“晋鲁两省的士兵都是实打实的军功,我们却连一次战斗都没有进行过,唯一有的,还是胡大máo属下的赵永丰,那也算是打仗吗?开了几枪,全酒田城都弃械投降了。” “仲良说的是,做军人的,说那么多都没有用,还是得靠军功、靠在战场上杀敌多少来说话。这一次,我派你们几个人到平田三地去,就是要他们看看,我关外三省的绿营弟兄,绝不是吃素的!”朱洪章眉头紧锁,双目放光,“我可告诉你们,谁要是丢了我的人,让张运兰有了说怪话的本钱,我认得他,军法可不认得!到时候,莫怪老夫无情。” 众人自然奉命唯谨,李濂又问道,“大帅,总不能就让张运兰骑在大帅身上拉屎啊,您是皇上钦封的北路军统帅,李少荃不到,您就是军中之主,多出这么一个家伙,如何得了?到时候,……” “此事嘛,等你们解决了平田等地的战斗之后再说!”朱洪章冷笑着说道,“张运兰识得颜sè便罢,否则,就怪不得老夫了!” 李培谦几个心中喜欢:同是军中袍泽,又同属一人管辖,张运兰的很多做法极为让人不满!眼下看大帅声sè俱厉,想来也是忍他到了极致!若是再敢有不敬言辞的话,怕是大帅当场发作,就在不远了吧?只可惜,自己要带兵出发,不能亲眼得见。 十几个人退下休整准备不提,朱洪章在厢房中枯坐良久,听外面有人声响动,“大帅,卑职于和告进。” “进来。” 于和推门而入,在他身后还跟着两个身材娇小的日本女子,看年纪不会超过二十岁,生得瘦骨嶙峋,若不是头上堆起的堕马髻,身上的和服,简直以为是个男孩子,二人手中托着杯盏碗碟,看样子,是来伺候自己用饭了,“大人,该用饭了。” 于和说一声,转头对那两个日本女子叽哩哇啦的说了几句,二女把托盘放下,跪了下来,“你会说日语?”朱洪章好奇的问他。 “是。不瞒大帅,卑职本来就是军中的通译,张军门到寺中驻足之后,为了担心言语不通,特意安排卑职也在这里,一边担任通译之职,一边教授日本下人学习简单的汉语。”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和成军门一起,夜袭敌营的于和,是不是?” 于和笑了起来,“这,大帅说的是,不过卑职所做的,只是从旁担任通译,这上阵杀敌嘛,还是成军门和部下的将士们所为,卑职是绝不敢居功的。” “我曾经听人说起过你,不简单啊!一介书生,……”朱洪章话题一转,又问道,“据我知道的,那一次突袭敌营,也只有你一个人毫发无损的,是不是?” “难事都由军门和各位弟兄们做了,卑职给他们保护得严严实实,所以侥幸生还。” 朱洪章点点头,又拿眼光一瞟身前两个跪着的女子,用眼神询问于和,“大人,这是寺中所留的日本下人中的两个,专门伺候大人起居的,她们都会说几句汉语,大人有什么事,吩咐她们做就行。” 朱洪章心中一动,很显然的,张运兰安排这两个人到自己房中,是知道自己当年在俄罗斯的所行所为,不过……,世易时移,这样的事情还是不做为妙。“我不需要这些,让她们下去吧?” 于和一愣,还以为朱洪章不解其中之意,正要说话,却见他神sè庄重,不似做假,当下摆摆手,用日语说了几句,二女惊讶抬头,向朱洪章望了一眼,从地上爬起,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 “这寺中,这种女子可多吗?” “总有四五十人。”于和说道,“其实,列位大人征战辛苦,晚来得红袖添香之乐……”他看大帅神sè不虞,下面的话不敢再说。 朱洪章心中暗怒,仗是没有打几场,倒是这种风月勾当的享受却忙不迭的开始了?张运兰真是全没有头脑之人!“可有和本官一样,拒而不纳的?” “只有三营管带张文明和六营管带周成,还有新近任职八营副管带的马文顺三位,其他的,都有人伺候。” “行了,我知道了。”朱洪章做到心中有数,不再多问,“你先下去吧,等有事我再叫你。哦,等一下张军门回来了,让他到我房中来。” 武隆阿、秀堃、永明额、鲁垂绅四人各自点派兵士,集结完毕,向着朝日方向进发,此处距离鹤冈府的路程在三百公里,同行的除了战士、从鹤冈府带出来的日本百姓之外,还有向岛和翻译,人数超过四千人之多。 道路崎岖难行,好在这一次出发,征战的目的并不明确,所以也没有什么太沉重的装备需要携带,日本民夫手推着空落落的大车,还不能算很辛苦,路上无话,第四天的早上,清军前探的斥候已经看见朝日府城中的景致了。 城中几乎没有什么百姓,早上的薄雾笼罩在城市上空,周围一片安静,偶尔有jī鸣犬吠之声传来,一切都是如此的静谧和安详。这种气氛甚至感染了清军战士,没来由的为这座城中的百姓叫起屈来,“可惜,他们还不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呢!” “少废话。”为首的是一个姓张的队正,啐了士兵一口,“在这里盯着,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立刻开枪招呼!我带人回去,通传几位大人。” 片刻之后,武隆阿由亲兵卫队保护着到了前面,用望远镜向城中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回大人的话,已经过了辰时了。” 武隆阿手托着腮帮,认真思考,这样的时候,城中也该有百姓出没了,没有冷冷清清的,没有什么人呢?“张队正?带你的人进城中去,小心打探,有任何异常,即刻退出来。” 队正带领斥候小队离了主路,进入城中,武隆阿用望远镜认真跟随着战士们的脚步,虽然迟缓,但似乎很安全的样子。忽然,在他的视线中,斥候分队正要通过的一个街口隐蔽处,有亮光一闪! 武隆阿暗叫一声不好,双方距离遥远,喊话断然不及,他也顾不得许多,大手一挥,“弟兄们,和我冲进城中去。” 队伍还不等行动起来,风中就送来并不清晰的枪弹怒吼声,“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城里打起来了!”第一次听到枪声的战士们全无半点惊惶,年轻的脸上写满了惊喜和兴奋,“大人,是不是有日本人在城中埋伏?” “现在还不知道,等我们进去之后再说。”武隆阿一边带队前进,一边回头吩咐,“告诉弟兄们,都打起精神来,这不是开玩笑!是要真刀真枪的和小鬼子干了。”五百人快速突进,前锋部队已经进入城中,在他们的身后,是秀堃等三人各自带领部曲跟了上来。 等他们冲击到枪身响做一团的战场,战斗正好结束,张队正头顶被子弹划过,帽子被打飞了,头顶被划开一道血槽,队中的战士正在为他包扎伤口,听见声音,赶忙站了起来,“大人?” “怎么回事,敌人在哪里?是哪里的部队,有多少人?” “卑职看他们的军装,不像是日军正规的作战部队,可能是这朝日城中的警用部队,和我们交火一阵,扔下几句尸体,都跑走了。” “弟兄们呢?伤亡怎么样?” “有六个弟兄受伤,三个战死了。” 跟进的清军战士围拢的街道一边,眼前就是战斗后的现场,十几具日军的尸体堆放在眼前,从身体中流出的鲜血把身下的一片土地染成鲜红sè,空气中满是血腥的气味,让人心口阵阵发堵:这就是真正的战斗了吗?士兵们怀着各自不同的心情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xiōng中原本的jī情和热血像遇热的雪人般,迅速溶化! “双成,你怎么说?”武隆阿回头看看已经展开布防的战士们,对秀堃说道。 “没的可说,日本人在城中有埋伏,但我看人数不会很多,战斗力也有限得紧,趁着时间还早,一股脑的杀过去,尽快解决战斗!” 隆阿快速决断,“世勇?你和志海带领各自的队伍,跟着我一起前进,双成,你带人留驻后面,尽可能把城中的百姓都聚集起来,让他们带上各自的家什和粮米,等着和我们一起回去。” “你们小心一点。” “没说的。”武隆阿大手一挥,“弟兄们,出发!” !@# 第108节 初上战场(2) 第108节初上战场(2) 朝日城中仅有的是三百名警用部队和不到一千人的屯田兵部队,在七月十六日之前,城中驻扎有来自包括东根、尾huā泽、天童、寒河和上山等府的正规军队,但这些部队如同过路财神一般,只在朝日府停留不到几日,就出发前往鹤冈府,加入到猎户行动计划中去了。本章由网友为您提供更新] 不料这一次尽心准备的作战计划宣告失败,连同旅团长四条隆歌也战死在鹤冈府前,能够生还的士兵十中无一,或者被清军消灭,或者做了敌人的俘虏,朝日府的城守叫甲本一喜,听到溃逃的士兵所说的战况不利的消息,自知朝日府就是下一个中**队要进攻的目标,又惊又怕之下,一边命令下属紧急通知山形县首府的知事大人,一边组织城中的警用部队、屯田兵部队和少量溃逃下来的战士,准备抵抗清军的入侵。 等候的日子是令人抓狂的,既不见己方的正规军队开到,也未闻清军的部曲进攻,甲本一喜坐困愁城,一直到早晨的枪声把他从梦中惊醒,老人满足的叹息一声:不管怎么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大人,大人?”一连串的呼喊声从寝室外传来,甲本一喜穿着和服跑过去,拉开的纸扇拉门,“怎么样了?” “中国人……已经进城了!正在向这个方向发起进攻,冈野君正在组织部队还击。” “中国人来了多少人?” “不知道,听冈野君说,总在三个营以上。” “我……”甲本一喜只觉得嘴巴里又苦又涩,三个营,就是一千五百人,听起来虽然不多,但这些都是中国的正规作战部队,凭城中有限的抵抗部队,能抗拒得住对方的进攻吗?“那,冈野君怎么样了?”冈野是第二镇台之下的一个步兵中队的中队长,大尉军衔,带领部队从鹤冈府溃逃下来之后,便驻留在朝日城中,担任了临时军队的指挥官,他和他的不足三百士兵也是朝日城中极少数有着真正的作战经验的守军。 “我回来的时候,他还在指挥作战。” “我,我现在就去。”甲本一喜抓起一件衣服披在身上,跟在传令兵的身后下了楼梯,刚出玄关,还不等脚步迈出大门,对面就shè来一溜子弹,“哒哒哒!” 子弹打在青石的院墙上,溅出一溜火星,吓得两个人赶紧卧倒在院中的草坪上,“你不是说冈野君正在指挥作战吗?中国人怎么都杀到这里来了?” “我也不知道啊?” 清军的目的很明显并不是这两个人,枪声响过一阵之后,中国士兵纵身而起,在领头的军官的带领下,沿着街道向西南方向冲击了过去,“他们……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可能是不知道大人是这一城之首吧?”传令兵壮着胆子,抬头向外看看,清军士兵已经跑过,街道上又恢复了刚才的平静,只有远处传来的阵阵枪声,提醒着两个人,现在他们正身处战场之中。 “走,我们现在赶紧到冈野君那里去。” 日本守军的人数虽然少,但尽占地利优势,日本兵又有着与生俱来的死战不退的血性,因此,倒也弥补了作战经验的不足,加以清军也大多是刚上战场的初哥,因此,在战斗开始的半个时辰内,双方拼了个势均力敌,谁也占不到任何便宜。 一个清军的队正带领部队冲上去,行不到三十米,从两边建筑中shè来的枪弹让他们忙不迭的又逃回原地,反而折损了不少弟兄,“大人,不行啊?小日本的反击很猛烈,弟兄们死伤惨重!” 武隆阿不说话,眼睛在这一队人身上扫过,“什么惨重,不过伤亡了二十个弟兄,你就掉头向后了?还不如说你怕死!”他瞪着这个队正,“我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要是还不能拿下这条小路的话,就第一个枪毙了你!省得你丢人现眼。” 训斥完下属,武隆阿回头吩咐,“来人,在街口给我架好步枪,再有人敢于后退一步的话,就全部枪毙!”他大声咆哮,“难怪你们这些人给张运兰瞧不起,都是他娘的软骨头,给老子冲上去!等你们都死光了,老子亲自带人上!” 被训斥的队正满脸通红,半晌无言,终于狠狠地一跺脚,从肩头摘下步枪,哗啦一声顶上一排新弹夹,“弟兄们,和我冲!” 清军再度发起进攻,日军毫不示弱,从各自隐蔽的房舍中探出枪口,向敌人猛烈发shè,“开枪,火力掩护。” 武隆阿第一个怒吼出声,举起步枪,向两边建筑中的敌军开枪扫shè,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之声不绝于耳,日军的火力顿时受挫,“快,你们还等什么?冲进去,结果里面的敌人。” 听见主官的呼喝,那个队正似乎明白过来什么,慌luàn的点点头,正要前进,迎面一颗子弹飞来,正中xiōng膛,他‘啊!’的惨叫一声,摔倒在街中心。 身边的士兵眼见队正阵亡,都慌了手脚,简直都不知道该迈哪条tuǐ前进了,竟是就这样楞在了敌军的火力网中。 武隆阿心知不好,也顾不得多想,抄起步枪,第一个冲出隐蔽阵地,“冲上去,别停在那里!冲进旁边的建筑,别停在街上!” 他一面大喝,一面快速欺近,手中的步枪没有目标的胡luàn发shè,将弹夹中的子弹打光,他向左倾斜,用力撞开街边一处民居的门扉,身体一个侧仰,折了进去,“快到这里来!” 士兵们如梦初醒,没头苍蝇一般冲进这一户不知名的院落,落地的时候听见里面有男女的惊呼声,这会儿无暇细辨,连滚带爬的跟在武隆阿的身后,一头撞了进去。“你们……都是死人啊?”武隆阿摔得全身没有一个地方不疼的,呲牙咧嘴的痛骂,“就这么站在街中心,想死吗?干你娘的!哎呦,疼死我了。” “大人,您没什么吧?” “我没事,有多少人跟进来了?” “有三十六个。”士兵低低的声音说道,“其他的,怕都不在了。” “算了。”武隆阿无声的叹了口气,用目光在这一处房舍中打量,靠近门边的地方是玄关,屋中的面积很小,一扇木制的横隔拉门的后面,有人在低声抽泣,他一个轱辘身爬起来,给战士们使了个眼sè,悄无声息的靠过去——里面的人在暗处,立刻发现了他的动作,哭声突然变大,是个孩子的声音。 武隆阿一把拉开门,枪口对准了里面的人,却立刻愣住,这是一家日本百姓,一共有五口人,一个老者,一个中年男子,一个女子,还有两个日本小伢子,大一点的是男孩儿,小一点的是他的妹妹,女孩儿给哥哥捂住嘴巴,乌油油的眸子盈满泪水,正在惊恐的向他看来。 武隆阿懒得理他们,他也根本不会说日语,哼了一声,又把拉门关上,任由这一家人胡luàn猜想吧,“等一会儿跟着我一起冲出去。”他说,“先拿火榴弹开路,总之要尽快解决对面房舍中的日本人为第一。” “大人……,这么多弟兄都死了,我们这几个人,行不行啊?” “你闭嘴!”武隆阿扬手给了说话的士兵一个耳光,“我告诉你,要是谁敢在战场上不听上官的命令,就立刻执行军法!”说完这句话,看弟兄们面如土sè,知道他们是心中害怕,“记住,你们害怕,你们的敌人可能比你们还害怕;这时候,就得看谁能坚持到最后了!” “是……”士兵哆哆嗦嗦的说道,“总之就是跟着大人呗!死也就死这么一回。” “就这样。”武隆阿点头一笑,猫腰出了屋子,到了庭院中,向自己跑过来的方向看看,己方的部队还隐蔽在临时阵地后,看得出来,第一次上战场的弟兄们都为这满大街的友军的尸体吓破了胆!这时候就得靠像自己这样的一营主官来提振士气了。“戴国祥、马云龙!” 他振吭大叫,另外一边立刻有了回声,“是管带大人吗?” “等一会儿听我的信号,一起进攻!” “是!”有人答应一声,紧接着问道,“大人,是什么信号啊?” 武隆阿不再理他,喃喃自语的说道,“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说完,给步枪换上一排弹夹,又抽出两枚火榴弹拿在手中,向屋内招招手,示意其他人跟随自己出来,“等一会儿我先冲出去,你们紧跟在后面,记住:走之字形路线,别跑直道!明白吗?” “明白的,大人,弟兄们在营中受训的时候学过的。” “那就好,记住在营中学过的,就能捡一条小命回来。” 弟兄们听他说的好笑,忍不住翘起了嘴角,“大人,您小心啊。” “我们各自小心吧。”武隆阿无声的咧开大嘴,笑了一下,还不及笑容从脸上隐没,他已经拉开一颗火榴弹的引信,向外抛shè了出去,“轰隆!” 爆炸腾起硕大的烟雾,武隆阿一脚踏出房舍,向着右前方日军的隐藏地点猛冲过去!三十六名清军战士咬紧牙关,鼓足全身的勇气,跟在他身后冲出庭院,十余步之间,就有数人倒在街中心,剩下的人连看也顾不上看一眼,紧跟在主官的身后,冲到房舍前,武隆阿手中的第二枚火榴弹先一步扔进院落,紧接着抬脚狠踢,身体也冲了进去。 进到院中,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是一通子弹从已经被炸裂开来的门窗处扫shè了进去,随即又取出一枚火榴弹,从破损的门廊下扔了进去,“卧倒!” 通的一声巨响,庞大的气làng从武隆阿的后背处扫过,夹杂着几声来不及卧倒的士兵的惨烈号叫,他正要爬起身子,却给身后的弟兄按住,“大人,我先来!” 又是两三枚火榴弹抛进屋中,爆炸之后,里面再无声息,武隆阿甚至等不及进屋中去查看战斗结果,街面上的枪声又疯狂的响成了一团! !@# 第109节 初上战场(3) 全文字无广告第109节初上战场(3) 戴国祥、马云龙、李德润、余文辉四个队正听见火榴弹爆炸的信号,从隐蔽处一跃而出,学着武隆阿的样子,奋勇前冲,身后跟着的四百名战士嗷嗷怒吼着,向前方的街道发起一轮猛烈的进攻。(全文字电子书免费下载) 清军多是新兵,更是第一次踏足这样遍地是血与火组成的死亡地带,心中的惊恐不可言喻,但眼见长官先冲了出去,自己不能不跟从——说来也是奇怪,趴在阵地后敌军的枪弹打不到的地方的时候,能够强烈的感觉到心脏的砰砰跳动之声,只盼着能够赶紧结束眼前的这一切,但等到真正的身临险境了,反而觉得并不是那么害怕,唯一的一个念头就是冲击,冲击! 枪声如爆豆般响起,耳边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只知道跟在战友的身后,举枪向不知道方向的敌人发射着手中的枪弹;马云龙和李德润各自带领一个百人队冲击在街道的最前面,马云龙大手一挥,“弟兄们,和我进去!” 后面的弟兄们还不及看清楚自己落脚在何处,就跟着主官的脚步冲入旁边的房舍中,等站住身形,向左右看去,这下清晰了很多,他们的小队已经冲到街道的尽头处,这是一处石质的二层楼房,楼顶上还有日军的火力点!回头向身后看去,躺了满地的清军的尸体和伤兵,“马头儿?这……” 马云龙根本听不见弟兄们的呼喊,靠着门廊的掩护,躲避敌军从**来的子弹,“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他向旁边挥挥手,示意战士们躲在自己身边,蹲下身子向内看去,子弹是从一楼和二楼的转弯处打来的,可见是日军已经发现了己方的行动。马云龙端起步枪,向楼内扫射了一通,隔着清晨的阳光,楼梯处溅起一阵灰尘,也不知道自己命中了目标没有。“等一会儿跟着我攻进去,尽快抢占二楼,那里有敌军的火力点。而且,从街面上冲过来时的情形看,里面的人不会少——都小心一点儿!” “是。”兵士们小心翼翼的答道。 马云龙退掉空弹夹,换上一个新的,拉上枪栓,“谁也不许后退,一股脑的攻到楼上,听见了吗?”看看众人纷纷点头,他招呼一声,“走!”便第一个冲入楼中。全文字无广告 日军的子弹越发密集,楼上驻守的日本兵发觉情况失控,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放弃二楼的火力位置,转而下到楼梯处,阻击这一股入侵的敌军,马云龙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脚下不顾一切的向前奔进,右手的食指快速的勾动扳机,把十五发子弹尽数倾泄到楼梯口位置。 身后的战士们学着主官的样子,甚至不用进行瞄准,只顾着将弹夹中的子弹发射出去,数百发子弹落在楼梯拐角的位置,打得木屑纷飞,弹片纵横,日军的嚎叫声和垂死的呻吟声回荡在这面积并不算很大的空间中,听起来分外惨烈! 冲上楼梯的时候,马云龙的身后已经倒下了三十名弟兄,前进中的清军理也不理,费力的从腰间抽出弹夹更换好,随着他的脚步直上楼顶! 楼顶上的日军有近二十人,街道上的战况已经不是他们所能掌控的,在两边受敌的情况下,任何人第一时间要解决的都是迫在眉睫的危机,马云龙一脚踢开门,迎面正有一个日军士兵举枪向他射来! 马云龙身体猛的向后一仰,倒在身后跟进的战士身上,后者一愣,以为长官站立不稳,下意识的用肩膀扛住他,向外一送,说时迟那时快!子弹正集中马云龙的小腹部位!他闷哼了一声,身体萎顿下去。 日军士兵还想乘势攻击,但后面涌出来的敌人已经不再给他们留可乘之机了,三十余支轻步枪同时开火,将这伙日本兵瞬间击毙在楼顶!战士们解决了敌人,这才有时间去看自己的主官,子弹从马云龙小腹打进去,从后腰穿了出来,形成一个洞穿的伤口,鲜血和五脏从伤口挤出,他徒劳的用手紧紧按住,但起不到什么作用。“头儿!” 马云龙艰难的喘了口气,骂了一声,“娘的,真疼!” 六十几个战士围拢在楼顶,望着进入弥留状态的队正,二十几岁的小伙子泪流满面!除了叫一声“头儿……”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别怕,”马云龙哼哼唧唧的说道,“以后,都知道怎么打了吧?” “知道,我们都……知道了。” “那就好,记住,别怕!”马云龙长叹一声,咽下最后一口气,双目兀自不闭——出师未捷身先死,让他如何闭得上啊! 清军战士呜咽出声,彼此都是军中袍泽,经历这一场短促的战斗,心中更生出一份生死相托的情谊,眼见长官死在自己面前,怎不令男儿垂泪! 哭了几声,一个叫常岭的游击使劲抹了一把眼睛,他是马云龙的副手,也是这一队人中官职最高的一个,长官战死,他自然就成了一队之长,把马云龙的尸体安放妥当,摘下他的大帽子盖在脸上,提起步枪,“弟兄们,我们下楼去!马头儿不能白死,我们得给他报仇!” “对,给马头儿报仇。给这么多死了的弟兄们报仇!杀小鬼子去!” “但,去哪里杀鬼子啊?” “哪里?哪里打枪就去哪里!见一个小鬼子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总之,就是把这条命扔在朝日城,也得把日本兵都杀光了!” 在另外一边的战场上,秀堃、永明额的两个营同样遭遇到日军的顽强阻击,这一回他们面对的是日军驻守在朝日城中的警用部队和屯田兵部队,这样的部队的作战能力很差,但胜在指挥官是冈野秋实,他是有着充足实战经验的日军指挥官,在兵士数量并不居于劣势的情况下,一个优秀的指挥官能够起到的绝大作用,在这一片战场上得到了切实的印证和发挥。 清军两个营的战斗部队连续发起了三次进攻,都被日军杀退,反而折损了不少弟兄,清军部队吃足了没有战斗经验的苦头,很多人都是在前冲没有二十米远,听见敌军的枪声,立刻调头就跑,随即被敌人从背后射杀的,距离己方阵地最近的一个,是脚步已经跨进阵地的前沿,为敌军打死的,那份不甘和痛苦的表情永远定格在稚嫩的脸蛋上,更是害得军中战友魂不附体!对未知的命运充满了恐惧感。 秀堃和永明额又急又怒,但一时间也没有很好的办法,不但是士兵,就是如他们这样的营中管带,很多人也是从来没有踏足过战场的,而且,这两个人都是关外的旗人之后,咸丰九年的时候,因为旗人迁徙新政,他们的父辈被从京中和关内各省打发出关,等到长大一些,又没有什么才学和能力,更舍不得吃田间劳作的苦楚,便改为投军,以为能平平安安混到老,谁知道战事突起,也被征召到了前线了。 看着弟兄们苍白的脸庞,想想到处横飞的子弹不长眼睛,两个人不露痕迹的向里挪动了一下身子,“怎么办?” “我哪儿知道怎么办?”永明额小声说道,“日本人的火力这么猛,我们就是冲过去,怕也落不得个好!搞不好,一条小命还得扔在这里,不如,我们绕开这里吧?” “绕开?你说怎么绕?左边是武隆阿的人,中间是鲁垂绅的部队,我们进攻右路,你说我们绕到哪里去?”秀堃不屑的抽抽鼻子,“也不知道他们那两边的战斗进行得怎么样了?” “是啊,要是有谁结束了自己的战斗,来帮帮忙也是好的嘛!” 秀堃无奈的苦笑起来,“现在别说那么多了,等一会儿我亲自带人上去,你给我压阵,火力支援。” 永明额只觉得头皮发麻,似乎剃得青虚虚的头发茬都要竖起来了,“双成,你别胡说!子弹可不长眼睛,伤了你怎么办?” “那好啊,干脆你去,我给你压阵。” 永明额狠狠的瞪着老友,“你他娘的故意和我捣蛋是不是?” “别气,”秀堃轻笑连连,随即收拢的笑容,“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你看看这两个营的弟兄们,一个个面无人色,这会儿就是形式倒转,改作日本人进攻,我们防守,我都担心他们守不住呢!要是再拖下去,不用人家打,我们自己就得散了架!” “至于的吗?”永明额嗤的一摆手,“那,双成,你可得千万千万小心啊,一看不对,就立刻往回跑,……” 秀堃从他的眸子中分明感受到老友的温情,勉强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这样,走了!” 永明额用力点头,回身吩咐一声,“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准备作战,火力掩护!” !@# (全文字电子书免费下载) 第110节 初上战场(4) 第110节初上战场(4) 轻步枪的撞击声在街中心响起,秀堃冲出阵地,带兵向前冲去。器:无广告、全文字、更日军发shè的阻击子弹向出现在街面上的近五百名敌军飞来,在这种环境比较bī仄的场合下,在最初的时间内造成了大面积的杀伤,“分散开来!” 秀堃单膝跪在地上,大声的下达着命令,同时举起手中的步枪,向敌军所在方向还击,“分开来,快点分开来!蕴秀?带你的人快速冲过去!” 给他叫到名字的是个队正,同样是旗人,闻言心中把长官的祖宗都要cào翻了!这么多汉人你不用,单单就选中了我?但脚下不敢停顿,举起步枪用力发shè了一通,脚下加紧,带领队中的百十人发起新一轮的猛冲。 不足二百米长的街道上,到处都是日军的火力点,也不知道日本人在这条街上到底埋伏了多少人,杀不胜杀似的,蕴秀从街边的一处民居中冲进去,又快速退出来,依靠在院墙的边沿,蹲下去呼呼喘气,“头儿,怎么说?” “少废话!”蕴秀使劲啐了一口,“娘的,日本人真硬气!我就不信了,搞不定你们?”他向身边看看,只有不足三十人,“其他的人呢?” “项游击带着人在街道右边,卑职几个是跟着大人进来的。” “不管老项他们,他们打他们的,我们打我们的。”蕴秀口中说道,身体尽量下蹲,最后甚至都趴在了草坪上,眼睛向上翻起,不知道在看什么,“头儿,您看什么呢?” “看不见敌人。”蕴秀说道,“只是知道他们在屋中,具体藏在那里倒看不见——看起来,日本人也很灵嘛!” “那我们怎么办?就这么攻进去?刚才可有不少弟兄折损在里面了?” “这样进去当然不行,”蕴秀趴在地上,使劲向里面看着,地面是榻榻米,房屋各处的角落里摆放着木制的家具,“找点办法,看看能不能放火,把这群hún账烧出来。” “不行,头儿,院子这么小,风向一变,我们就先变成烤鸭子了。” 蕴秀想想,觉得士兵的话也有道理,既然放火不成,就得另打主意了,无意间扭头看去,“该死!怎么忘记这个了?”蕴秀从地上爬起来,在自己腰间取下两枚火榴弹,拿起一个,拉燃引信,“都小心了!”一扬手,把火榴弹扔了进去。 巨大的气làng夹杂着杂物和木屑、烟尘和爆响从mén窗位置飞shè出来,从众人已经伏低的身体上呼啸而过,像是刮起了一场硕大的风暴也似,“我的天啊?头儿,这玩意这么厉害?” 蕴秀也是首次在这么近距离的情况下使用火榴弹,强大的爆炸力让他也有些心惊胆战,摇摇头,晃掉帽子上掉落的杂物,“少废话,我们冲进去,只要看见活的,就给我开枪。” “放心吧,头儿,想来不用我们开枪,里面的人也都给炸死了!” 蕴秀不再多说,提起步枪,踢开已经被炸得四零八落的房mén,第一个冲了进去,房屋里面为爆炸溅起的烟尘还未散尽,到处是一片灰méngméng的,众人踩着脚下嘎吱嘎吱作响的榻榻米,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探路,忽然,倒落的家居下传来声音,“头儿,有人!” 蕴秀二话不说,举枪就是一阵扫shè。厚重的木制家具被打得到处都是弹孔,木屑纷飞中,几个人走过去探视,“头儿,是个日本兵,还没死呢。” 压在家具下的是一张青涩稚嫩的脸庞,半边脸都给鲜血染红,两只手都给压住,正在用力向上推,“头儿,怎么办?” “帮帮他,抓一个活的。” 上来三个士兵,帮着他抬起家具,在他的身前,一个清军士兵抱住他的肩窝,就要向外拉,“快,放下!这小子拉火榴弹了!” 正在搬抬家具的清兵一惊松手,家具重又落下,砸得这个日本兵一阵痛苦的呻yín,“趴下,都趴下!”蕴秀的声音不及落地,一声jī烈的爆炸从下传来,压在日本兵身上的家具被凌空抬起,但巨大的重量终究不是可以为爆炸的威力抵消的,轰然一声巨响,家具的上半截连同着士兵的半截身子不翼而飞,小小的房舍中落下一片血雨! 蕴秀恨得咬牙切齿,后脖颈处一阵温热,用手mōmō,全是鲜血,“怎么样?有人受伤没有?” “没有……,没事……,我也没事。”在这样近乎封闭的环境下引爆炸弹,声làng无处逃逸,冲击得众人耳膜发疼,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含糊不清起来,“没事就好。”蕴秀说道,“都小心一点,看起来,对日本人真是不能留手了。看见一个,就击毙一个。听见了吗?” “听见了。” “我们上楼!”蕴秀第一个走上楼梯,楼板虽并未腐朽不堪,但上面落满了爆炸之后的尘屑,在这安静的屋中还是显得非常刺耳,楼上原本是这一家人的卧室,mén扉紧闭着,也不知道其中有没有藏着日军。 战士们跟在队正身后,小心翼翼的高抬tuǐ,轻落足,不合最后一个战士过于紧张,一步没有站稳,双臂如鸟儿的翅膀一样在空中来回忽闪了几下,终于还是又落回到地面,喉咙中‘哎呀’一声叫喊。 这一声喊如同给日本兵发出了战斗的信号,子弹瞬间从横隔拉mén中shè出,蕴秀眼见房屋中有yīn影闪动,知道不好,也顾不得身下就是楼梯,先一步趴倒上去,子弹从他的头顶处飞过,将他的大帽子打飞了。 “打!” 队正一声命令,清军战士纷纷开枪,横隔拉mén被双方同时发shè的子弹撕扯得粉碎,空中飞舞的纸片如同一池惊鸥!这一次的战斗开始得快,结束的亦疾,听卧室内传来几声人体倒地的重响,咕咚!咕咚!便再无声息了。 蕴秀大着胆子探头进去看看,卧室的地面上横七竖八的倒着七名日本兵的尸体,都是身体多处中弹,血流如注,眼见是不活了。这一次他放下心来,鼻翼煽动几下,“你们闻见了吗?是什么玩意烧焦了?” “大人,是壁橱!” 拉开壁橱看看,里面放着的是这一家主人的卧室用具,诸如被褥、枕头等物,为灼热的子弹穿过,引燃了其中的棉絮,冒出袅袅蓝烟,“不管它,打扫战场,我们下楼去。” 看着队正转身下楼,战士们开始进行简单的忙碌,其中一个在日本兵的身上翻了翻,找出一本证明身份的文件,上面全是日本字,也看不懂,随手一扔,双手在他身上来回luànmō,“哎?你们看看,这是什么?” 众人靠拢过来,是一枚光闪闪的银圆,上面还有字,“大清咸丰十三年,江陵制币。”翻过来看看,“壹圆。” “嘿,是我们大清的银元。”第一个捡到宝贝的士兵欢声大笑起来,“娘的,小日本怎么有我们的钱?对了?要不要告诉头儿?” “管他呢!谁找到就是谁的,”他身边的一个战士满带着羡慕之sè的说道,“你小子行啊,打仗之外,还顺便发财?” “看看还有没有?”自古财帛动人心,眼见自己的弟兄发了一笔小财,战士们兴奋起来,开始在几个日军死尸身上翻找,但这样的好运气再也没有人能够遇上,nòng得几个人无不满脸落寞。 那捡到银元的家伙兀自贪心不足,在这个尸体上使劲翻了半天,忽然眼睛一亮,用手扒开日本兵的嘴巴,向里面看去,“嘿!今儿个该着老子发财!” 他一边嘀咕着,一边从靴筒中chōu出匕首,探进死尸的嘴里,使劲的一通胡搅!刚刚死掉的尸体满嘴。满脸是血,他也浑然不顾,终于给他得了逞,把死者的一只金牙撬了下来,金牙上沾满鲜血,看上去又是凄惨又是恶心,“弟兄们,看?这个家伙还有金牙呢!” 这一次的发现顿时给其他人提了醒,各自有样学样的行动起来,不过有失有得而已。“喂!”蕴秀的声音从下面传来,“你们还没有整理好吗?得出发了!” “来了,来了!”士兵们胡luàn答应着,两个人一起用力,把尸体从二楼的窗口处扔下去,下面有人把他们堆放在一个角落中,身边放上散落的家具木材,准备点火。 楼上的战士踏着轰隆隆的脚步下来,正撞上蕴秀一张黑脸,“你们干什么去了?怎么这么久?” “大人,小李发财了!” “嗯?这话怎么说?” 告战友刁状的家伙把李姓士兵在楼上的发现说了一遍,蕴秀眼前一亮,“有这样的事?” “可不是吗?”这个士兵回头看看,生怕自己和长官告状的事情为人知道似的,“日本兵很多人身上都带着银元,而且,嘴里还有金牙呢!” 蕴秀终于是读过几天书的,深知此事要是给管带知道,可大可小,不是说不能让士兵借着战斗聚敛财物,而是在此之后,若是士兵只图着发财,无疑就会如同数百年前的李逆一样,兵士一mén心思的想着发财,这场战斗也不必再打下去了!“不行,……”他喃喃自语的说道,“小李,你过来!” 小李正在把金牙和银元往腰间藏,听见队正的话,吓得一个哆嗦,两件东西纷纷落地,“头儿……您……叫我?” “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是……,是,”小李嗫嚅着不能置一词,抬头看见队正身边的战友,猜到是对方在告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问你话呢!你拿的是什么?” “是……是,是我在日本兵身上翻出来的,”眼见躲不过去,小李也没有办法了,只好把银元和金牙托在手心,向前一递。 蕴秀一把拿过,放在手中端详,心中筹谋着办法,众目睽睽之下,就这样吞了自然不妥,更不必提自己还没有这份见财眼开的心思,但也不能纵容士兵这种爱财的心理。他琢磨了片刻,实在想不出解决之道,只好暂时放进口袋,看看周围弟兄们yīn晴不定的脸sè,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你们看什么?以为老子还会贪他这点小钱吗?你放心,这些东西都是你找出来的,我不会贪你的。等这一次战斗结束之后,jiāo给管带大人,由他来想办法。” !@# 第111节初上战场(5) 第111节初上战场(5) 听着枪声在不远处激烈的响起,常岭回身摆手,示意弟兄们暂时隐蔽,他从隐蔽处向外看去,两边的街道上的房舍中射出大批的子弹,将友军射杀在街中心并不宽敞的道路上。 认真的数一数,一共有二十三处敌军的火力点,清军部队正在艰难的,一个一个的消灭、推进,但从损失来看,还是自己人更大一些。常岭做到心中有数,又退了回去,拿起水壶手中晃晃,水早已经喝光了,“还有水吗?” 六十五个战士不约而同的摇摇头,唯一的一个怯生生的举起水壶,“头儿,我这里还有点儿。” 常岭接过水壶,拧开壶嘴儿,把嘴巴凑上去,尽量放轻动作的仰起头,让水湿润一下自己的双唇,立刻放下,“都阴阴,等一会儿打完了这一仗,想喝多少都有。” 一壶水在六十几个人手中转了一圈,重又回到原来主人的手上,“娘的,怎么反倒沉了?谁往里面吐口水了!你们恶心不恶心人啊?” 众人一片轻笑,连常岭也为之莞尔,“行了,都别胡闹了。等一会儿我们一股脑的冲过去,进了院子,也不必说那么多,就拿火榴弹和手里的步枪招呼!马头儿临死前的话还记得吗?首先是别怕!我们不怕,小日本就得害怕。” “常头儿放心,弟兄们不会忘的。今儿个的作战,就是给马头儿报仇,谁要是骨头软,弟兄们饶不了他。” “那行,准备听我命令。”常岭最后一次探头向街上看去,清军的一次进攻刚刚被击退,战斗平息下来,这会儿友军可能正在布置作战计划,而敌人也在抓紧时间休息吧?“弟兄们,我们……走!” 街道上突然传来的枪声令秀堃一惊,“怎么回事?谁在打枪?” “大人,是友军部队,从街道的另外一边杀进来了。” “好机会!”秀堃顾不得细问,当机立断抄起步枪,“弟兄们,和我冲上去!”刚刚退下来的部队尚得不到丝毫的休息,再度端起步枪,迎着友军前进的方向攻击了过去。 日军没有想到清军会从两路同时发起进攻,冈野秋实从窗口向外看去,不到一个百人队的敌军,“命令武城君,带兵阻击这一支敌军;其他人……” “阁下,正面的敌人也冲上来了!” 冈野秋实一愣,探头向外,喊杀声震天价响成一片,清军两个营的部队已经尽数冲到了街道的中间,自己身边兵士虽然不少,但大多是警用部队和屯田兵,没有很多的作战经验,能够坚持到现在,全靠着自己和当初从鹤冈府败退下来的正规军士兵起到的榜样作用,但随着战斗的进行,士兵的抗击热情越来越低,面对着这么多的敌人,他们害怕也是很正常的吧? “冈野君?冈野君?”甲本一喜站在他身边,怯生生的问道,“这……这该怎么办呢?” 冈野秋实无声的叹了口气,自己这条命早就该扔在鹤冈府的!苟活这么多天,只是想以此有用之身,多多的杀敌报国,眼见大势已去,多想无益,他转身拍了拍甲本一喜的肩膀,提起墙边的一支步枪,“战士们!”他大声说道,“敌军已经攻至眼前,身为皇国的军人,杀敌报国,是我等的本份!我决议下到楼下,和敌军决一死战,有谁愿意与我同赴国难?” “我们愿意!” “很好。”冈野秋实点点头,握紧了手中的步枪,“我们准备出发!” “请……等一等!”甲本一喜赶忙出言拦阻,看众人回过身来,他又有些畏缩了,“冈野君,这,这……” “甲本君,我现在要做的,是尽我身为皇**人的职责和捍卫我的荣誉,接下来的事情,您身为一城之长,当可自行按照您的意愿解决。” 甲本一喜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那,您是说?” 冈野秋实不再理他,接过士兵递过来的帽子戴好,向他展颜一笑,转身下楼而去。 清军在街面上的进攻越来越猛烈,日军的火力点被一个接一个的拔除,逃身无地的日军士兵慌了手脚,竟然冒冒失失的跑到大街上——这让他们成了清军的活靶子,随着一声声清亮之极的枪弹响过之后,地上躺满了尸体;还有那心思灵活的,扔掉步枪,就地躺倒——中国人总不会连手无寸铁的人都杀吧? 冈野秋实目眦欲裂,步枪枪口微微颤抖,七发子弹一股脑的打出去,对面冲过来的敌军倒下四五个人,还不及他更换弹夹,更多的敌人向自己涌来,他看也不看,一只手抓住枪,向距离他最近的一个清军一抛,抓住这个机会,抽出腰间的战刀,刀锋向下,用力贯入这个敌军的小腹,然后快速抽出,雪亮的刀身沾满了腻腻的油脂和腥味刺鼻的血水! 被他刺中的清兵哀嚎一声,双膝一软,跪倒在他面前,冈野秋实手中长刀闪电般劈下,将他的头颅切了下来!随即钢刀一摆,不退反进,向着清兵扑了过去。 冈野秋实真是好功夫,手中的刀如砍瓜切菜一般,瞬间放倒了六名清军,中国士兵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跟着他从楼上下来的日军则在他身后担任掩护,以步枪射击,击毙了那些想用子弹打死长官的敌人。这更加给冈野秋实创造了机会,死在他手中的清兵也越来越多。 秀堃眼见一个士兵的头颅咕噜噜的滚到自己面前,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 “大人,您看?那儿有个鬼子,正在用……” “毙了他!一起开火,快点毙了这个王八蛋!”秀堃怒吼一声,忽然又加上一句,“不,别打死他,最好抓活的。” “第十六、第十七!”冈野秋实口中数着数,呼吸变得急促,双臂也开始泛酸,自知怕是坚持不到多久了,“第十八个!”他大吼一声,战刀迎头看下,为他的目标用枪一托,这一刀就砍不下去。 冈野秋实暗叫糟糕,自己真是有些累了,连最起码的进攻战术都忘记了,怎么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用这样的招式呢?那个被砍的清兵眼见势不能敌,使劲向上一托步枪,身体一个后仰,滚了出去。 冈野秋实百忙中用眼角的余光一扫,战斗的场面越来越少,身边的战士越来越少,敌人却愈来愈多,在这种情况下,只要对方开枪射击,自己就绝对活不成,但看他们小心翼翼的样子,满脸写着惊恐和畏惧,让他满是血污的脸上露出一抹清晰的嘲笑,“你们都是胆小鬼!是懦夫!” 他用手中的长刀向周围围拢过来的清军一指,凡是为他刀尖指到的,无不瑟缩着后退几步。冈野秋实的笑容更浓了,把手中的刀在地上用力一插,身体跪倒下去,双臂用力,扯开了身上被血染成灰褐色的军服,露出里面洁白的小衣,再用力一拉,上身变得**。 清军和日军的战斗已经结束,街道上围满了清兵,带着奇怪的眼神望着这个不知道杀死多少自己弟兄的日军军曹,对他的动作,只觉得无比奇怪,“他在干什么?是不是要投降?” “看样子,好像是在请求我们原谅呢!” “原谅个屁,这个孙子杀了我们太多的人了。你没听见大人说的?要抓他的活口,给弟兄们报仇呢!” 冈野秋实充耳不闻,他也根本听不懂,抽出腰间佩戴的短刀,用脱下的小衣抹了抹刀刃,双手握住刀柄,刀尖对准自己的小腹,眼睛最后向周围的敌人扫视一眼,从他们的表情可以清晰的判断,他们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这让冈野秋实无端的升起一股自豪感:让你们这些蛮夷也见识一下日本武士的勇气吧! 想到这里,双手猛然用力向内一送,雪亮的刀身瞬间切开皮肉,插入小腹!周围立刻响起一片惊呼,“啊?” 冈野秋实不屑的冷笑一声,刀身向右使力,割开小腹的皮肤,鲜血喷射而出,将他身前三尺方圆染成通红,体内的脏器失去了皮肤的保护,涌出体外,在他的腿前滴沥一片! “这……”看着这杀神一般的日军军曹的自杀行为,清军士兵无不惊骇,脚步开始向后退去。“怎么了?” “大人,您看?” 秀堃分开人群,顿时一皱眉!他只是听人说起过,日本武士有切腹自尽的传统,但从来不曾亲眼见过,这会儿得见,竟是这样的残忍和悲壮?!自己该做点什么呢? “大人,大人?” 秀堃一回头,‘哦’了一声,“李先生,这……该如何处置呢?” “按照日本人的传统,最好能够有人行以‘介错’,就是把他的头砍下来。” “砍他的头?”秀堃听得目瞪口呆,“他都这样了,还要砍他的头?” “这不是残忍,”李先生叫李振习,是这一次随军前来的通译,他说,“这是一种很高的荣誉,是表示对这个敌人的尊敬。” “放屁!他杀了我这么多人?还尊敬他?” 李振习楞了一下,苦笑连连的退到了一边。 看着冈野秋实跪在血泊中,身体因为巨大的痛苦微微颤抖,秀堃想了想,举步上前,一手抄起了他插在地上的长刀,站到冈野秋实身边,后者勉力睁开眼睛,瞟了一记,身体猛然端起,保持着停止胸膛,等待挨刀的架势。 秀堃很担心自己会失手,不是旁的,砍头这样的差事,从未经历过,万一出了偏差,未免遗憾——在他的心中,从来没有半点想担任介错人的念头,只不过这个日本兵杀了自己多名战士,就这样让他死了,才是更大的遗憾。所以才不顾其他,执刀而上。 在冈野秋实却想不到那么多,剧烈的痛苦让他简直无法思考,垂死前的恐惧,更让他担心若是没有人帮助自己进行最后一步的话,会做出什么伤害武士荣誉的事情、或说出什么话来。他微微低垂着头,等待着。 秀堃的双手握住刀柄,用力下劈!日本军刀的钢质和锋利程度超乎他的想象,一刀断头!顺利的切开冈野秋实的骨骼、血肉和肌肤,人头飞溅了出去。 秀堃一刀砍毕,把刀在手中把玩了片刻,“好刀,真是好刀!” 街道上的战斗终于结束,秀堃左右看看,吩咐一声,“打扫战场,把所有日本人的尸体聚集起来,准备焚烧;另外在街中各家各户搜一遍,有活着的都给我带到街上集合,哦,还有,派人去找一找,刚才从对面过来的友军是谁的人?把他们也带过来。” 还不及清军领命行动,从一座院舍之后,先伸出一面白色的旗帜来,是用一根木棍挑着的,里面还有人用非常生硬的汉语在喊话,“憋!憋!”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把秀堃等人都惊住了,士兵如惊弓之鸟,手中的步枪霍然调转枪口,子弹上膛之声清晰可闻,吓得里面的人更是心惊胆战,绑缚着白旗的木棍也撒手落地了,“憋!憋!” 秀堃虽然听不懂这古怪的发音,但白旗代表着投降他还是明白的,摆摆手,示意弟兄们放下枪,转头对李振习说道,“李先生,里面可能有人要出来投降,你告诉他们,慢一点走出来,不必惊慌,我们不会开枪的。” 李振习用日语哇啦哇啦的喊了几句,里面的人这才放心下来,院门大开,一个老者在前,身后跟着一个中年男子,二人缓步走到了街中,看他们一脸紧张之色的看着自己和身边的弟兄,一副生怕对方会突然开枪的样子。 “李先生,你去问问他们,是干什么的?” 李振习用熟练的日语和为首的老者耳语了几句,立刻兴奋的转过身来,“大人,这是朝日城的城守,名叫甲本一喜,他希望能够向我大清军士投降,并且希望我们能够不伤害他和这城中的百姓呢!” “哦?”秀堃几个眼前一亮,“他是城守?能够代表全城向我军投降吗?” “能,能的。” “那好。”秀堃慨然点头,“你告诉他,我接受他们的投降,不过有一个条件,就是要带着他到城中全部的走一圈,让他下命令,让所有还在进行抵抗的日本军人全部放下武器,向我军投降。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保证,不伤害城中的日本百姓。” 甲本一喜听过李振习的翻译,面有为难之色,但还是点点头,“大人,他说他应该可以办到,让城中的守军放下武器。但请您一定要保证日军士兵和平民的安全,不会受到战争和其后的伤害。” “我保证!” !@# 第112节杀一儆百 全文字无广告第112节杀一儆百 有了甲本一喜这样一个正牌子的一城之长的出面,日军很快放下了武器,说起来,担任指挥的原第二镇台的正规部队官兵已经死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一切警用武装和屯田兵根本不足以言战,否则,事情还不会如此简单就能够达成清军想要的结果。 到上午十二点之前,朝日城中的战斗全部结束,清军以631人阵亡,390人受伤的代价,消灭了朝日城**计4080的守卫部队中的半数,并俘虏了剩余部分。 把敌军俘虏全部集合到小城的中央,又把民众全部集结到此,一个小小的朝日城,总人口不过三万人,眼睛中含着惊恐和畏惧,被虎狼一般的异**士用步枪驱赶着,到城市的中心地带汇聚。 秀堃、永明额、武隆阿、鲁垂绅几个人商议了片刻,由秀堃站到人丛之前,对身边站着的李振习点点头,“都安静,安静!” 数万人的队伍逐渐安静下来,眼睛望向站在高处的男子,“我是大清钦赐二品北海城总兵秀堃,从今天起,这朝日城就是在我大清管辖范围之内的日本城邦了!” “……有几件事,要事先告诫城中百姓,第一,绝对不准有任何伤害或者意图伤害中华上**士的行为和动作,一旦发现,我大清军士即刻有将被怀疑为敌对分子的男子或者女人就地枪决的权利;第二,从今天开始,朝日城实行宵禁,也就是说,当太阳落山之后,任何人都不准许离开自己的住宅,否则,也会被立刻枪决。” “……第三,城中所有的百姓,男子二十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女子二十岁以上,四十岁以下将被集结起来,在两天之后离开朝日城,到鹤冈府担任我军的民夫杂役,有任何人意图逃走,或者故意隐瞒自己的年纪的,同样会被立刻执行枪决!除去这些人之外,其余的百姓,可以继续留在朝日城中。但同样也是要听候我大清上国兵士的命令。” “……最后,所有的日本百姓人家,每一家必须拿出白米三百斤,或等同于同样价值的银元!以上!” 等李振习翻译完这最后的两款命令,人丛一片嘈杂之声,那个甲本一喜也呆住了,他站在李振习的不远处,听得清清楚楚,苦着脸靠近几步,“这……这怎么行呢?若是把人全都带走了,这城中的生计,该如何维持啊?” “都不要吵!”武隆阿快步登上高处,大声呼喝,但一个人的声音有限,气得他拔出腰间的配枪,向天鸣放了几声,“砰!砰!砰!都给老子闭嘴!” 强大的威慑力量让百姓逐渐安静下来,武隆阿转头下顾,“李先生,他刚才说什么?” “他说,要是把人都带走了的话,城中的生计就无以为继了。全文字无广告” “什么生计?城中人主要靠什么为生?” “主要是耕种城外的土地,还有一些是城中必备的杂役生计。” “你告诉他,带走这些人也只是权宜之计,等过上一段时间,不但这些人都能够平安的回来,还会有越来越多的日本人到此处来,到时候,他要担心的不是生计无着或者田地荒芜,而是如何安置突然增多的百姓!” 甲本一喜一个劲的摇头,看那面红耳赤的样子,可知是武隆阿和秀堃的话他根本就听不进去。弄得武隆阿直想一枪毙了他,收杀一儆百之效,但为秀堃制止了,杀一个日本人没有什么,但这一城的百姓都要一个日本人来管理——中国人是做不来这样的事情的,还得靠他从中出力呢! 秀堃眼睛转了转,忽然用手一指,“来人,把那个家伙给我带出来!” 士兵分开人群,抓住一个年纪在四十岁上下,面色黝黑,身材健壮的男子,强行拎出,按倒在广场上,“从刚才开始,就是他在人丛中叫喊得最欢,李先生,你问问他,他在喊什么?” 李振习暗道不好,这时候抓出一个挑头的,其人的命运不问可知,和这个倒霉的家伙说了几句,“他刚才说,他家中只有他和妻子,还有一个孩子,孩子不必论,他和他的女人正符合我们要带走的人的条件,到时候大人都离开了,他的孩子该如何生活?” 秀堃琢磨了片刻,表面上看起来是深以对方所说的话为然,实际上,却是暗中硬起了心肠,决意要断然处置了,“那好,把他的女人和孩子都带出来,我看看再说。” 很快的,一个女子领着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走出人群,在男子身边蹲下,“就是这一家人吗?” “是的,大人,就是这一家人。” 秀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扬手一枪,这一枪全无半点征兆,那个孩子刚刚蹲在父亲身边,还不及和他说句话,头颅就被打开了花!夫妻两个楞了一下,啊的一声大叫,二人如同发狂的豹子一般,从地上鱼跃而起,‘砰!砰!’又是两发子弹射出,将他们的动作瞬间遏制,一家三口同时毙命在街中心! “李先生,你告诉所有的日本人,再有人不听话,这三个人就是榜样!老子的子弹有的是,就看日本人有没有这样的硬骨头!?”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全场,连武隆阿和永明额也没有想到,这个平日最称和善的秀堃,竟然有这么毒辣的心肠,连一个孩子都不肯放过? “从今天下午开始,全城所有人,按照我说的话,在城门北门集合,我们将会按照户籍册上的名字逐一点名,有一个不到的,就如同这一家人一样,全家统统处死!”秀堃大声命令,“现在,都回家去准备吧。” 朝日城百姓开始散去,民众心中充满了对未知命运和未来生活的恐惧感,哭声到处可闻,令人心中恻然,“头儿,这是不是……” “我告诉你,你少废话!给大人听见了,有你的排头吃。”蕴秀低声啐骂道,“我们是中国人,他们是日本人,可怜他们干什么?” “可是,那还是个孩子啊?” 蕴秀双眉一扬,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快步跑到秀堃身前,低声说了几句,武隆阿在旁边听得嘻嘻哈哈,不时拿眼睛向这边看来,给他看到的士兵无不心中发毛,知道自己的队正是向长官汇报顺手牵羊的事情了。 秀堃也没有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手托着腮帮听蕴秀说完,“那你以为该当如何?” “卑职想,若是缴了公自然无所不可,但只怕弟兄们会不高兴,所以我想,就将这块银元赏了给他得了。” “这件事不能这么简单。银元和金牙你带着呢吗?” “带着呢,一直在卑职身上。”听他这样说话,蕴秀不敢怠慢,掏出两件东西递上,秀堃接过放好,“此事啊,等回到鹤冈府之后,我会向大帅请教,具体的做法嘛,等大帅定夺吧。” 武隆阿在旁边听得皱眉努嘴,怪相百出,“我说,双成,就这点东西,也值得大帅定夺?赏了给他不就完了吗?” “你懂什么啊?不要看物值不多,只是一枚银元,一块金牙,照我看,大帅要是能够定得下来,还算是最省事的呢!搞不好,此事就上达天听了。” “你少和我来这一套,你别以为我没读过多少书就什么都不懂,皇上呆在紫禁城里,每天那么多事,还会管这小小的一枚银元?” 秀堃自知和他说不进道理去,也不理他,“去,看看准备的怎么样了?还有,把那个甲本一喜也带过来。” 甲本一喜是一副痛心疾首的神色,也顾不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见到秀堃的面就大肆咆哮起来,“您不是答应过我,不会伤害城中的百姓的吗?怎么……怎么,为什么要杀死这一家人?” “你给老子闭嘴!信不信我一枪毙了你?”永明额听完通译的说话,瞪起大眼,危言恫吓着。 谁知道甲本一喜并不害怕,反而吼了回去,“难道不是的吗?就是这位大人阁下,刚才向鄙人做出了保证,我为了全城百姓的安全,才会答应投降贵军,若是早知道会害死无辜的百姓的话,我宁肯和冈野君一样,战死在和你们的对战中,也绝对不会投降的。” 秀堃众人相视而笑,知道威胁的话吓他不住,眼下又势必不能杀死他,只好放下身段,为他解释,“杀这一家人,是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想想,贵国百姓根本不愿意听从我们的吩咐和命令,要是照此下去的话,一旦有人以为我上国可欺,不遵从命令行事,或者有反抗暴行,或者有违反宵禁命令,到时候要杀的人,岂不是会比现在多得多?” “……这种霹雳手段,才真正是我等的菩萨心肠呢!”秀堃说道,“倒是你,身为一城之首,早已经和我们说过,城中的百姓一定是会甘心听从我军的命令,而当时,竟然有人当众亢言,难道就置之不理吗?若是那样的话,我们的军令还会给人当回事吗?不要说是我们,就是身为城守大人的你,怕也要成为城中百姓的众矢之的了吧?” 甲本一喜给他训斥得期期艾艾,口中不能置一词,但心中却觉得一片悲苦,这种做日奸的滋味是真不好过啊!真不知道自己的这种做法是福是祸?“那,你们……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今天不提,明天一早我们就要返回鹤冈府,届时城中会留下我大清绿营三营的兵力作为驻守之兵,城中的百姓该做什么还做什么,我们管不着,一切由你城守大人说了算;但要是有人逃跑或者有人做出危害我方的举动,就不要怪我军中将士不留情面了。你的职责,就是管好你的人,让他们老老实实的过日子,明白吗?” !@# (全文字电子书免费下载) 第113节 立威 第113节立威 留下武隆阿、永明额、鲁垂绅三个营驻守朝日城,秀堃带领部队踏上归途,这一次的征伐可谓硕果累累,除了俘虏了近三千名日军战俘之外,还有不少于八千人的男女平民,拖拉着从朝日城中搜罗来的粮米金银,顺着来路向西北方向迤逦而行。 数万人的部队却只有不足五百人担任看守,无疑是一件非常让人伤脑筋的差事,秀堃倒有办法,把日本人按照每三百人为一队,队中设一个队正,两个副手,他对这被选中的一百二十人的命令清楚明白,“有一个人逃走的话,就杀了你们这一百二十人,然后从剩余的人中重新挑选,一直到行至鹤冈府为止!” 而实际上,日本人的温顺和乖巧让他的这种言辞威胁根本没有用武之地,秀堃甚至会觉得奇怪:和自己的部队在朝日城中浴血厮杀的是不是日本人?怎么彼此的反差会如此之大呢?真是咄咄怪事。 一路无话,顺利的回到鹤冈府,李培谦、胡稷、春英、昌伊苏等人组成的另外两路出发的友军都已经先于他们从平田和腾岛返回了,这两处地方的距离甚至远于朝日城,又拖带回大批的战俘和平明,兀自先于朝日城部队,可见秀堃等人遇到了不小的麻烦,朱洪章愁闷已极,只想着若是到今天他们还不回来的话,就要再度派人随后支援了。便在此时,有人进到寺中的厢房,通传一声,“大帅,列位大人,秀管带带人回来了。” 朱洪章这才放下一颗心,向张运兰拱拱手,“张军门,多谢你的好意,想来是得胜而回了。” 张运兰虽然不满朱洪章一来就摆大帅的架子,但秉性不是很坏,论及这种言辞便给更不是对方的敌手,听不出他话中讥讽之意,反而向朱洪章点点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也是怕弟兄们吃了亏嘛!” “那是,那是。”朱洪章给胡大毛使了个眼色,后者带着春英和昌伊苏几个领命而出,远远的只见通往朝日城的方向尘头纷起,是有大部队过来了。三个人相视一笑,“我们迎过去!” 催提战马到了队伍的最前列,这下可以看清楚了,数万人的部队肩扛手挑,推着装满麻包的大车,艰难的行进在路上,看这些人的打扮,都是日本俘虏或者百姓,八月下旬的天气里,都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脚步轻浮的样子,看上去无比的可怜。跟在他们身体两侧,走在官道一边的,则是清军战士,人数非常少,每隔三五百米,才能看见几个清军的战士,“石正,你赶紧回去一趟,带我们的人过来,维持一下。” 昌伊苏点点头,拨转马头,一路向后去了。胡大毛和春英继续催马上前,不一会儿的功夫,见对面一匹马飞驰而来,正是秀堃,“双成?一路辛苦了。他们呢?” 终于安全的抵达了地头,秀堃的一颗心才算彻底平静下来,微笑着在马上拱拱手,“军门,其他几个都留在朝日城中,作为防守之用了。我想,日后我们要进军,朝日城也是必经之徒,要是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城镇回头再给日本人夺了去,岂不是白白牺牲了那么多弟兄?” “对!秀双成果然思虑周详,令人佩服。”胡大毛和他笑谈了几句,进而问道,“朝日城中……我军死伤很严重吗?” “带去四个营,能够活着而且靠自己双腿走回来的,除了你眼见的这些人之外,就只有朝日城中的一个营的弟兄了。其他的……” 彼此都是军人,这种话不必多问下去,胡大毛了解的点点头,“那,双成,和我回寺中去吧?大帅还等着你呢。” “再等一等吧?这些人和这些东西……” 春英人在马上,扭转身体,使劲向后看去,“没事。石正已经带人上来了,维持之事就交给他和他的弟兄。你先歇一歇,我看你这一趟可是累得不轻。” “不瞒你说,我也真是又累又困了。” 说话间昌伊苏带领部队快速迎上,后面更有胡稷和李凤和,也带着部队跟了上来,三个营的部队快速接管了秀堃的部队的防卫职责,驱赶着日本平民和战俘,到指定地点集结,不提。 士兵们可以就地散去,自回所属营地,而秀堃还不行,拖着疲惫的身子进了悟德寺,见过大帅,把战斗经过从头说了一遍,朱洪章和张运兰分别听着,等他说完,不等朱洪章说话,张运兰一拍大腿,“干得漂亮!干得真是漂亮!” 朱洪章与有荣焉的昂起了下巴,“张军门,我这部下的战地之力,尚可一观吗?” “当然,当然,像秀老兄这样的,便是在我的军中,也算得上是好汉了!”他这番话并无他意,却立刻引起了朱洪章等人的极大不满!好个狂妄的张运兰,要是不找机会煞一煞你的威风,日后还如何领兵?但眼下不是发作的时候,他和煦的摆摆手,“双成,你也很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是。”秀堃答应一声,向众人做了个罗圈揖,转身欲走,却又转了回来,“大帅,还有一件事。”他从口袋中掏出一枚银元和一颗金牙,双手呈上,“大帅,兵进朝日城中,出了一档子事,是这样的……” 朱洪章、李培谦、李登螭、李濂、傅文炳、胡稷、春英等人听他说完,神色各自不同,“此事事关重大,卑职不敢擅专,还请大帅定是。” “这样的事情也要大帅定夺?”张运兰在一边大吵大嚷起来,“弟兄们作战辛苦,顺手牵羊,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就这样赏了给他不就完了吗?” 这番话倒是很得同僚之心,本来嘛,弟兄们扛枪打仗,一则是为了上阵报国,二来也无不是心存着借这一次进军日本,给自己找一笔发财的机会——绿营新军制中对于将佐贪墨处置最苛,一旦发现,毫不留情,因此,虽然在军中的某些人可以顺道发一点财,但更多的人,无不只能靠着军饷过日子。 张运兰的话不但是他自己的心声,更是李培谦、李登螭、李濂、傅文炳洪章等军中同僚想一吐为快的。 朱洪章察言观色,知道他的话很得众人之心,脑中快速做出决断,用力一拍桌案,阻止了自己僚属发言附和的机会,“张运兰,你好大的胆子!” 张运兰一愣,兀自不明白自己的这几句话怎么犯了忌讳,“大帅,您说什么?我……我没有说什么啊?” 朱洪章不理他的问题,“你可知道前明时的大顺李逆吗?” 张运兰正要说不知道,杜鑫远暗暗捅了他一下,“就是李自成。” “哦!”这一下张运兰知道了,“我知道,就是李自成嘛!怎么了?” “睿亲王与李逆会战于一片石,以不足十万众大败敌军二十万人于斯役,张军门可知为何?” “这还用问,自然是我……”张运兰迟疑了一下,睿亲王是谁他都不知道!只能顺着朱洪章的话往下说了,“自然是睿亲王英勇天生,将士用命,才能打败敌军。” 朱洪章勃然大怒,“住口!”他大声说道,“一片石之战,乃我太宗文皇帝至文圣武,统帅群伦,方有睿亲王一战而功成,你如今谈及此事,只论兵士作战之勇,而丝毫不问先皇肇建之难,张运兰,你意欲何为?” 不等张运兰说话,他又说道,“至于李逆败北,除我大清先祖英明神武,天亶聪慧,将士用命之外,李逆之军,自进入北京之后,大肆掳掠,从上至下,人人腰缠万贯,又如何还有当年杀敌血勇?你如今所言,命兵士哄抢百姓,无疑是效法李逆于前,害皇上攻城莫如攻心圣意全然落到空处,违背圣意在后,有此二端,岂能容得?来人,请王命旗牌!” 厢房众将无不大惊失色!张运兰暴跳如雷,“朱洪章,我是朝廷钦封的一省提督,武官一品,没有皇上的圣旨,你敢杀我?” “我是兵部侍郎,加兵部尚书衔,节制七省绿营兵士,总领对日作战北路军统帅,如何杀不得你?”朱洪章冷笑摇头,“来人,请王命旗牌!” 眼看事情要闹大,杜鑫远第一个跪了下来,“大帅,大帅请等一等!” “杜鑫远,你要做什么?” “大帅,张军门固然有错,但念在他读书不多,文理不通,如今又是军前大战在即,还请大帅恕过他这一次吧?”说着话,杜鑫远给张运兰使劲使眼色,示意他现在不可逞强,人在檐下,还不肯低头吗? 即便是张运兰这样的粗鲁不文之人,也看出来朱洪章是有意立威,气呼呼的站起来,躬身行礼,“大帅,是卑职的错,请大帅恕过。” “你以为你冒犯了本帅,我才要煞你的威风吗?笑话!你言辞之中一片骄横,更处处显露不将皇上的圣意放在心中的狂妄不羁,这等罪过,岂是你俯首认错便可以抵消的吗?”朱洪章冷笑着说道,“只凭这一点,本帅杀了你,料想皇上也断然不会责怪!来人!” 眼见朱洪章执意要杀自己,张运兰实在按捺不住了,“放屁!朱洪章,你还不是看老子不顺眼,想借此在军中立威?杀便杀,早晚有一天,等你回了京中,我看你怎么和皇上交代?!” “立威?本帅是奉皇命统领七省绿营,数十万将士的北路军统帅,也用得着借你张某人的人头立威吗?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朱洪章暴雷般厉斥一声,“来人,把张运兰绑了!” 张运兰有心反抗,总要度过眼前这一重劫难,哪怕日后到皇上面前打御前官司呢,也好过这人头即将落地的惨状,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还是不敢:绿营军中最重军纪,若是自己真的敢当众哗变的话,更坐实了罪名,到时候就是皇上也救不得自己了。就在这一闪念中,从门外传堂而入的军中执法队把他用绳索紧紧地绑缚了起来。 张运兰大喊大叫着,被连拖带拉的带了出去,口中呼喝不绝,大骂朱洪章。 朱洪章一张银盆大脸涨得通红,嘴角微微抽搐,冷笑不绝,“大帅,胡军门告进。” !@# 第114节噬身 第114节噬身 胡大毛带领春英、昌伊苏、胡稷和李凤和几个刚刚把战俘、百姓安顿完毕,转回到寺中,就见外面人喊马嘶,乱作一团,赶忙问道,“怎么回事?” “老胡,救我!” 胡大毛大吃一惊,“张军门,你……这是怎么回事?” “朱焕文假公济私,要杀我立威!” 胡大毛眨眨眼,知道在张运兰这里问不出什么,吩咐一声,“等一等,等我问过大帅再说。”便丢开一切,快步进到厢房中,“见过大帅!” “老胡,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张运兰不听军令在前,言辞辱及圣上在后,因此本帅要请王命旗牌杀他。”朱洪章料敌机先的说道,“你和张军门私交甚厚,但此次是公事,你免开尊口吧。” “大帅节制数省之兵,要是有部下犯了军纪,自当可以严明法纪,卑职不敢多言;但张军门……”胡大毛叹了口气,“大帅,卑职请大人屏退外人,有事想与大人相商。” “不必!这些人都是我绿营袍泽,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诉陈,一定要密室商谈?” 胡大毛两腮鼓起,既然朱洪章不识抬举,自己也毋庸隐晦了,“大人身为一军之长,统帅数十万步卒全力征缴东瀛战事,此固然是皇上圣心倚重,但大帅也不可没有曾文正公的节用之道啊!” 朱洪章一张微红的脸庞瞬间变成雪白色!“你是说……” “大帅,咸丰四年起,曾公练兵天津,……前车之鉴不可不防啊!” 朱洪章只觉得后背一阵刺痛的发痒,自知是冷汗淌了下来。曾国藩当年在天津练兵,虽然是皇上倚重之专,但同时也受尽了清流的攻讦,最后不知道是皇帝碍于朝臣的议论,还是不放心他,终于派了赛尚阿和奕山到天津,帮办军务,才算是把这种言论压了下去。 以古喻今,自己统领十余万部队在东瀛,每一步的行止怕都是有人在注意着,有一点行差踏错处,清流攻击自己‘尾大不掉’的折子怕是连紫禁城也都淹了,如今又闹出这样一出戏码来,别人会怎么看,怎么想? 这真是糟糕到了极点!不提张运兰是皇帝心中的爱将,只是看他粗鲁不文,便不会予人以威胁——任何人都知道,张运兰只是一介莽夫,何足为惧,而自己呢?为了这一层细故要杀了他的话,旁人会怎么看? 朱洪章的冷汗滴滴滑落,是有些不寒而栗了。眼角余光向周围扫去,人人避视,根本不和他做眼神上多多交流,“那,胡军门,您……” 胡大毛心中苦笑,朱洪章全然乱了方寸,能不能杀张运兰已经不是主要的事情,如何能够安度这一关节,反而成了他最要考虑的问题了,“大帅,卑职想,张军门身犯军法,大人处置他也是理所应当,不如暂时将张军门关押起来,将此事上奏朝廷,请皇上发落?” “…………” “大帅要是允许的话,卑职愿意和大帅联名会衔上奏此事。” “胡军门若是肯施以助力的话,那便再好也没有了。” 朱洪章暂时放下心来,胡氏兄弟同是皇帝爱将,近二十年来荣宠不衰,虽然不能近侍天颜,但每到逢年过节,种种赏赐不绝于途,要是他肯和自己会衔上奏的话,应该还能挽回帝心于万一——这是心中渴求,但是实在不好意思出言哀恳的,胡大毛主动提出来,自然是大好事。 “那,张军门呢?” 朱洪章想把张运兰传回来,温言安慰几句,又觉得不必:那样一来的话,自己的这一番做作就全然浪费了,反而会给张运兰造成一个虎头蛇尾的印象,还不如就此不见,免得横生事端。“暂时把他关起来,等皇上的圣旨到此之后,再做论处。” “大帅,那士兵战场劫财一事呢?”秀堃在一边问道。 朱洪章不怀好意的瞪了他一眼,要不是你的话,也未必会有今天这场变故!“此事,一并写入折子中,请皇上定夺吧。” 不等张运兰事出,皇帝的御案前就已经有人上折子了,无非是一些‘一举而众诺,齐集百万之兵,非朝廷之福’的屁话,更有人拿朱洪章和李鸿章两个比作世宗时的年大将军,认为将如此重兵交付于汉臣,若是一时一日也还罢了,拖得太久,只恐有不臣之心。 皇帝于这样的话根本不理,用兵海外,要是没有点用人不疑的决断力,如何能够让兵士奋战,将佐用命?无聊的时候翻翻这些奏折,十成中的八成都是汉人官员所上!这让他又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悲!自己人折腾自己人怎么就这么有精神呢? 但朱洪章和胡大毛联名而上的奏折,还是让他心中一惊,除了这份奏折之外,胡大毛又单独上了一份,连同一份夹片,将事情的因果完全解释了一番,皇帝虽然不认为朱洪章有什么贰心,但事先全无谋略,就为了在军中立威,就要托词杀了张运兰,还是让他相当不满!不能让这种争功的风气再在军中发展下去了——他如是想着。 “肃顺,你也算是光武军中的旧人,朱洪章、张运兰、胡大毛等人都和你有旧,你以为这件事该怎么办?” “奴才在想,朱洪章固然有失之唐突处,但要是朝廷降旨问责的话,只怕他在军中就全无地位可言,日后管束兵卒,用战于外,多有不利。” “朕不是问你有什么后果,别说那么多没用的。” 皇上故意不理会自己的陈词,让肃顺很觉得苦恼,朱洪章这一招棋走得臭不可闻!不但不听从下属的求恳,在胡大毛暗中点醒他的时候还冥顽不灵,可知其人不可重用!但要是就此请皇上弃用,亦于大局无补,“奴才在想,在想……”他想了半天,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弄得众人无不好笑。 皇帝也不理他,“沈葆桢,你是兵部尚书,你说,此事该怎么办?” 奏折到京,沈葆桢就知道朱洪章惹下大祸事来,不但因为他借题发挥,不顾兵士群情汹汹,一定要处置一个张运兰,而在于他犯了身为朝廷武将的大忌! 军中将佐,尤其是像张运兰这样的一品武职,错非是有明确着很明确的谋大逆的罪证,不得不采取断然手段之外的,都是不能就此一刀斩讫的,这不但于死者不公,更容易造成杀人者有意掌握全军,予不肯听从者一概处死的恶劣结果——当年袁崇焕杀毛文龙,便是一例。若是朝中有人对他不满的话,借题发挥,朱洪章杀人不成,自己就有灭族之祸! “臣以为,朱焕文此举,亦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在折子中上,张运兰身为一军之长,于军令阳奉阴违,不听调遣,这其中固然有朱某人一己所得,但臣想,怕也并非全然是臆测之词。张运兰为人粗豪,有时候言语不恭,必是有的。” “嗯,这件事啊,朕知道,张运兰勇猛便勇猛,为人却很有些不拘小节。”皇帝说道,“便如同本年的七月初,朕在紫光阁召见他们,旁的人都是正襟危坐,只有他一个,左顾右盼,嘿!这还是在朕面前,背过身去,其人颜色,也可见一斑了!” “皇上说的是,”沈葆桢说道,“臣料想,朱焕文身为一军统帅,部下不从指挥,心中积郁,一时发作开来,也是情有可原。不如,就此降旨,将这两个人各自传回京中,到御前来,问一问黑白曲直,也就是了。” 皇帝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军机处几个都低着头,一语不发,这些人都是宦海腾转久了的,脸上根本没有任何表情,让他有些失望,“让朱洪章回国述职,军中之事,暂时由胡大毛接任。” 他说,“另外派人告诉胡大毛,眼见秋冬将至,士兵不能在野外过夜,在给他们的旨意中再重复一遍,九月底之前,一定要彻底拿下山形县首府。下一步的动作嘛,等候朕的旨意再说。” “是。”沈葆桢一一记下,又再问道,“皇上,朱焕文和胡大毛会衔的折子中另有一事,便是李姓兵士在朝日城中顺手牵羊一事,请皇上决断。” “这个事啊,朕想了想,我们这么办。”他早有了打算,因此也不必问军机处的意见,管自说道,“今后,这样的事情作为定规,军中要逐一的全部传到。兵士在战场上或者在战后东瀛国内有了银钱所得,朝廷和获得银钱的兵士按照八二分的方式,用作奖励。” “皇上圣明。”肃顺立刻说道,“一举而众惠,想来兵士闻听之后,定会作战勇猛,以一敌十了。” 皇帝也觉得自己的主意很高明,嘴角翘起,说道,“不过呢,有奖之外,还得有惩;若是有人隐匿所得,意图将所有银钱尽数纳入私囊,朝廷也断然不能手软,发现一个杀一个。这道旨意要一一传达到军中,也好让作孽的兵士们不会因为法场开刀,而有所怨怼。” !@# 第115节 店大欺客 第115节店大欺客 见过军机处,又召见过京中、外省的官员,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巳时,皇帝回头看看放在百宝阁中的自鸣钟,伸了个懒腰,“又是一个上午,这么快就过去了。[本章由网友为您提供更新]” “万岁爷,可要传膳?” “啊?哦,不,不要。”他双tuǐ一偏落地,由太监伺候着蹬上靴子,“朕还不饿,想出去走走。” 惊羽和杨三对望,他们知道皇帝的脾气是好动不好静,战事初起的时候,总担心军前有不利的消息传回来,因此双tuǐ像是被钉子钉死在紫禁城中一样,片刻不敢离开,最近这半月以来,征伐东瀛因为有了商船供应源源不断的兵员过海,战斗也开始变得进展顺利起来;想来这位主子心情一舒畅,又有了观huā赏景的念头了。 他想出去,别人拦是不敢拦的,也只好顺应他的话,尽可能的把他的行程控制在范围之内了。惊羽做这样的事情多了,经验大有,给六福使了个眼sè,示意他立刻到shì卫处通传,并立刻把立山、世铎几个人叫到养心殿来。 四执事太监伺候着皇帝换上一身衣服,穿一件蓝绸子合领长衣,长可及地,袖长过手,垂约近尺,腰上束着根垂yù杏带,戴一顶**一便帽,新剃的头和下巴,光洁一片,显得不过四十许人,干净而清爽的脸上带着笑容,不知道心中又在打着什么盘算。 惊羽一边为他系上扣子,一边低声埋怨,“宫里什么没有,您怎么就非得到外面去呢?到时候给主子娘娘知道了,又得责怪您。” “责怪怎的?天天困在这几尺方圆,你不烦,朕可早就呆腻了。好不容易有个机会,你别和朕捣蛋啊。” “知道啦。”惊羽知道自己劝他不住,只好多多叮嘱,“别在外面太久了,早点回来。要不然,nòng得人心不安的,您也不落忍是不是?”说完又问了一句,“皇上,您是要去哪儿啊?” “还不知道呢,只是出去走一走,也许片刻之后就回来了。” “那就是最好!”惊羽言下似乎是很不相信的样子,“不过啊,我看悬。” 皇帝给她逗得扑哧一笑,“行了,走了。”走出养心殿外,穿养心mén而过,立山几个已经跪在地上,向他请安了,“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是立山啊?最近一直没有见到你,公务很忙吗?” 立山无奈苦笑,无以置一词。他的差事并不很忙,但蔡氏姐妹事情之后,皇后虽然知道丈夫并没有新纳妃嫔的想法,但他身边有立山这种人,终究是个麻烦,因此难得的降懿旨,把立山宣到宫中,隔着竹帘好一顿痛骂! 立山又羞又怕,多日不敢进宫了,这会儿听皇上问及,结结巴巴的解释,“是,皇上……说的是,近来奴才公务繁重,未能给皇上请安,是奴才的错处。” “你为国事奔劳,不能到朕跟前来请安,这算什么错处?”皇帝并未多想,反而觉得立山今天的话有些糊涂,“走吧,我们出去转转。秋高云淡的天气,最宜赏玩秋景。” 山从地上爬起来,恭恭敬敬的说道,“请皇上登轿。” 轿子一路出了天街,过大清mén,便到了禁城之外,皇帝在轿子中看得清楚,拍了拍迎手板,轿子停稳,他低头钻了出来,“行了,下面的路我自己走好了。” “主子,这会儿时近正午,大栅栏鱼龙hún杂,还是由奴才们抬着主子吧?” “不要。”皇帝摇头摆手,“对了,那个全聚德烤鸭店在哪里?” 立山喟叹一声,“就在前面不远。”说着话,一步上前,挡住了他将行的脚步,“主子,全聚德生意非常兴隆,每天都有不少朝臣到此处用饭,奴才想,主子还是不要屈驾枉顾了吧?” “怎么,全聚德的生意这么好吗?” “是。尤其是上一年由内府列为供奉皇上享用的天食之后,百姓有意凑趣,哎!”他微笑着摇摇头,“您是没瞧见,这一家的生意有多么好!不要说是雅间,就是散座,也是根本不敷使用,每天您要是去了晚了一步,就得干干等上一个时辰,还不一定能有座位呢!” “…………” 立山说得口吐白沫,猛一抬头,撞上男子亮晶晶的眸子,正是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他心中一愣,赶忙请罪,“主子,奴才言语粗鄙,请主子恕罪。” “要不是知道你是怎么回事,给旁的人听见了,只会以为你是在为这家店做卖派呢!”皇帝轻笑着说道,“你立山是内务府大臣,怕是也没有少在那里享用吧?” “奴才不敢欺瞒主子,奴才在全聚德中订有包间,便是奴才有时候不去,也是长长给奴才留着的。” “那不是正好?到你的包间中去,我也做一回恶客!”说完管自举步前行,立山和杨三相视苦笑,快步跟了上去。 进到全聚德的店中,好一派热闹景象!一楼二楼一片嘈杂,shì者和客人声若洪钟,吵得人耳膜发疼,皇帝一眼扫过去,散座席间,十成来客中竟有四成是身着官服的,这让他觉得非常不快:吃饭就吃饭,就不能换了衣服再来吗?翎顶辉煌的昂然据坐,成什么样子了? 立山察言观sè最称能者,学着他的样子在四周扫了一眼,猜出一个大概,但眼下不必说破,“老爷,请到三楼上吧?” 皇帝不发一言,拾级而上,二楼同样是散座,只有三楼是雅间,立山在前领路,上到三楼之后转右第二间,是玄字二号,他挑起mén帘,“主子,就是这里了。” 皇帝一步跨进,眉头一皱,雅间内摆放着一张圆桌,铺着雪白的桌围,几把太师椅分列左右,座椅的旁边是一扇木雕的八仙过海的屏风,屏风后放着一张条案,上面罗列着文房用具,“把这屏风什么的都撤下去。” “哎山答应一声,命人把屏风拆开,黄huā梨木的屏风沉重无比,两个人抬一扇,又不敢nòng出半点声响,抬出mén外,放在一边。还不及这两个shì卫转身回来,另外一个雅间中的布帘挑起,一个伙计正好走出来,“哎,这是干什么?” 他几步冲到mén前,却并不敢发火,只是陪着笑脸的问道,“二位爷,您看?这是……” “我家老爷不喜欢。让挪出来,怎么,不行吗?”在御前当差的都是眼睛生在头顶上,只为今天是陪皇上出来,尚不敢惹事,否则的话,连这几句话的答复,怕也是不会有的。 “哦……”其中一个shì卫又叫住了伙计,“叫你的人来,把屏风远远的搬开,要是我家老爷出来看见了,没你的好果子吃。” “啊……是!”伙计见多识广,自知这样的人不是自己能够惹得起的,口中答应着,心里大恨!“小的这就找人来,这就找人来。” “还有,找你们当家的来,伺候着!” 这却是让人为难了,全聚德的老板名叫杨全仁,直隶人,开了这一家名震天下的全聚德,他也成了大忙人,每一天迎来送往,达官显贵络绎不绝,根本没有脱身出来,伺候客人的时间,实际上,也没有由他来亲自伺候别人的必要——天下还有用得到他杨某人亲自伺候的吗? 这种店大欺客的事情,在北京并不少见,伙计不再做出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反而站直了身体,“这位爷,您有什么吩咐jiāo代小的就是了,何必劳动我家掌柜的?” “jiāo代你?你是个什么东西?凭你也配二爷‘jiāo代’,给脸不要的玩意!” 伙计一张脸白的如同他肩上搭着的手巾把,嘶嘶喘气,“得咧,我是给脸不要脸,您老等着,小的去给您叫我家掌柜的来。您请稍等。” shì卫这才算暂时满意,“总算你还会说几句人话。快点,我家老爷等着呢。”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后来知道,这是伙计有意使坏,把这玄字二号雅间的客人生生晾了起来,不但没有知会掌柜的,反而各自通传:任是谁也不许往玄字二号雅间中去,淡着这群hún账! 皇帝进到店中的时候,并不觉得很饿,还在有说有笑的和立山聊天,他以为立山早已经把这样的差事做完了,不想越等越是不来,越等越是心中发慌,“我有点饿了,怎么还不来人伺候?” 立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主子,奴才出去问一声。” “嗯。” 立山出到外面,找来一个伙计,喝问几句,后者满口答应,但依旧故我,就是不派人来为雅间布菜,这一次又是将近半个时辰的时间,皇帝越发恼火,“这个全聚德……上上下下是怎么回事?嗯?天下哪有把客人晾在这里,理也不理的。” “想是生意……” “hún账话!就是生意再好,也没有一个多时辰的时间,对我们不闻不问的吧?不提今天是我到了这里,就是任他一个平常百姓到此,也不该如此的吧?可见这家店中的主人,不是什么好人!” 立山大惊!从皇上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来,杨某人前途堪虞。“主子,不如奴才亲自……” “你亲自什么?你呆在这,我亲自去问。”他也是一时心血来cháo,扳紧脸庞长身而起,向外走去,“我倒要看看是怎么回事!?” !@# 第116节 祸从天降 第一卷]第116节祸从天降—— 第116节祸从天降 几步走出雅间,向楼下踱了几步,正有一个伙计手提着食盒顺楼梯而上,他一伸手拦住了他,“和你问件事。” “哦,您老请说?” “刚才我……”话到嘴边,他临时扯了个谎,“刚才我从玄字二号雅间经过,听里面有人吵嚷,说是进来一个时辰了,兀自没有人上前伺候,这是怎么回事?” “玄字二号啊?”伙计扑哧一笑,把经过说了一遍,虽然不是亲身经历,但耳食之言倒也很是逼真,“那里面是一群混账!您是不知道,刚才差点把三楼的小杨给打了,您说,我们开店做生意,来得都是客,本该和气生财,但这几个狗奴才也太过欺负人了不是?” 皇帝一张玉容骤见清冷,“哦?”了一声,“那,你们就这么折腾他们?” “要不还能怎么办呢?”伙计微笑着说道,向旁边闪身,让楼上下来的一个客人经过,口中又说道,“富人有富人的办法,贵人有贵人的主意,我们这些小小百姓,自然也有我们自己的手段!”说着话,他神秘兮兮的靠近一点,小声问道,“不瞒您说,干着这群王八蛋这么半天,也是差不多了。我们哥几个都说了,等一会儿就上去问问他们要什么,不过嘛,不管他们要什么,里面加点作料,总是难免了!” “作料?”他一句话问出口,立刻明白过来,一时间顿觉反胃!心中勃然大怒,扬手一个耳光,正打在这个伙计的脸上,这一记来得猝不及防,挨得清脆已极,伙计站立不稳,从楼梯上一溜烟的滚了下去!手中的食盒在楼板摔开,里面的菜肴和新切成片的鸭肉散落一地,现场一片狼藉! 皇帝一掌打完,转身上楼,进到雅间,吩咐一声,“六福?传顺天府文英、九门提督宝鋆,神机营掌卫大臣载澧、御前大臣世铎到此见驾,另外,即刻抄没此处!立山?你现在到楼下去,带人守住前后,没有朕的口谕,任何人不准进出!” 立山体如筛糠,连一句求情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六福见情势不妙,皇帝脸色铁青,吓得一个头撞下去,忙不迭的逃了出去。 “立山,你聋了吗?朕的话你没听见?” “啊,啊!喳!”立山跟在六福的身后,连滚带爬的冲到楼下,先管不得其他,吩咐护驾而来的乾清宫侍卫,先守住店门,三个正要出门的客人给他双臂一扬,挡在门内,“哎,你干什么?” “奉皇上口谕,封查全聚德!任何人不得进出。”立山大声喝道,又用手一指这三个倒霉蛋,“你们,赶紧回去,别自找倒霉。” 大栅栏是北京最最繁华的居所,全聚德之外尚有大量的买卖商家,客人串流如梭,络绎不绝,听这边大喊大叫,都心生好奇的围了过来,在门外四周交头接耳议论个不停,“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呢,听说是奉了皇上的口谕,要查封全聚德了。” 有那同行的店家,心中高兴:这十余年来,全聚德的生意早就红火得让人双眼发蓝了;这会儿遭了大灾,真正是可喜可贺!因此周围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都等着看杨全仁的笑话。 杨全仁也听见了消息,赶忙从不知道哪里跑了出来,立山他也认识的,平时常来常往,“二爷,您这是……这是怎么了?可是今天在小店用得不顺口,您交代一声,小的即刻亲自伺候您。” 立山心中恼怒,“杨全仁,这一次可不是我立豫甫要找你的麻烦,只是,” “只是什么啊?二爷,您有什么事就交代下来,小的绝不敢还嘴就是了。” “只是啊,你实在是得罪了贵人!这一次任是谁来,也救不得你了。” 杨全仁越听越害怕,他再财雄势大,终究是一介商贾,四民之末,北京城中任是哪一个抬起脚来,可能比他的头顶都高!听立山口中说的贵人,莫不是得罪了哪一家的亲王贝子?可……自己是怎么得罪了这位爷的啊? 他正要问一个清楚明白,天街方向蹄声如雷,竟然是乾清宫侍卫总管世铎带领人赶过来了,有人驱开围观的人丛,世铎纵马而入,“王爷?” “是豫甫啊?”世铎点点头,从马上跳下来,问的第一句话,就让杨全仁尿了裤子!“圣驾可是在楼内?” 还不及立山说话,皇帝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世铎,立刻封闭全楼,不准任何人走脱!” 世铎抬头看去,立刻轻打马蹄袖,当街跪下,“奴才世铎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办你的差事去!”皇帝对跪了满大街的百姓看也不看一眼,又从窗口缩了回去。 世铎从地上爬起来,右手在空中一挥,划了一个圈圈,乾清宫侍卫闻令而动,快速分散开来,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听见楼后传来阵阵声响,是拳打脚踢、杯碟落地粉碎之声。 杨全仁泪流满面,咕咚一声跪坐在立山脚前,“二爷……,二爷,这是怎么回事啊?二爷……,您救救小人吧?” 立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脚尖踢了他几下,“起来,起来!在我这跪着管什么用?” 杨全仁听他话里有话,一个骨碌身爬了起来,眼睛一转,“二爷,不如……小的上楼去,给万岁爷多多磕几个头……?” “呸!你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凭你也想到万岁爷跟前去?”立山看了看杨全仁,和他总算有几分香火情分,能够搭救一把,还是不宜袖手,“这一次的大难你是躲不开了,你呢,现在赶紧找一个最最听用的,先回你府中去,和家人说一声——今天晚上,……不但是今天,可能很久的日子,你都回不得家了。看看家里有没有什么要交代的话,托人告诉家里人——你这一次犯的是钦命案子,死活就看万岁爷的心情了。” 杨全仁嘴一咧,立山扬手给了他一个嘴巴,“你闭上嘴!”他说,“这会儿皇上还懒得理你,我才告诉你几句话,要是给楼上的主子听见了,你倒霉不足挂齿,害得二爷跟着你受罪,看你还活不活?” 几句恫吓之言吓得杨全仁赶紧闭紧嘴巴,眼睛里含着泪,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眼下也就是这样了。能不能度过此劫,就看你的造化了。快点差人去办吧?” “那,小人这小店……?” “你现在还惦着你这家店啊?告诉你,你身家性命能够得保,就已经是托天之幸了。”立山说着话,向远处望了一眼,“你快点,九门提督和神机营的人马上就到了。” 杨全仁兀自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毛病,惹怒了这位人王,胡乱的在四周瞅瞅,店门紧闭,让他到哪里去找能够为家人传话之人?就是这一个蹉跎的功夫,顺天府文英和九门提督宝鋆、大阿哥载澧三人前后赶到,这一次杨全仁就是想找人也来不及了,他是这家店的店主,皇帝虽然并未言明情况,但龙颜震怒,缘来有自,而他自然是就是首恶! 把连同店主带店内的伙计,厨子,使唤下人全部抓捕起来,临时交到顺天府,等候下一步的处置;而店内的食客平白遭了池鱼之灾,惊惊惶惶的呆在座位上,一个个面如土色。 半晌之后,楼梯上有脚步声,文英、宝鋆、立山、世铎、载澧几个护持着一个男子从楼上走下来,众人慌忙离座跪倒,口中颂圣不绝。 皇帝的眼睛在人丛中扫过,回头和世铎耳语了几句,后者点点头,“皇上说了,平常食客,即可归去。朝廷官员者,仍留此处。” 听了这番话,人丛一阵骚动,穿着平常衣服的如避猫鼠一般,从角落纷纷移动,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消失在门前。 皇帝向下走了几步,在一处座位前坐定,“瞧瞧你们的样子,穿着朝廷的官服,头顶国家的名器,出入酒肆饭寮,引得众人侧目,你们就那么勤于王事?连出外用餐,换一件衣服的时间都没有?” “臣等糊涂,请皇上恕罪!” “世铎,你把这些混账的名字都记下来,着吏部逐一大过处分,降三级,罚俸一年!”皇帝冷酷的说道,“知会吏部尚书,今天被记下名字的所有人,三年内不准升转。” “是。”世铎干巴巴的咽了口唾沫,领旨而去。 这一次的变故震动北京城,等到内情被有心人问出来之后,百姓众说纷纭,有人以为这样的事情俯拾皆是,皇帝为此发这么大的脾气,有些小题大做;也有人认为,全聚德店大欺客,非止一日,这一次受这样的教训,也是他应有之报。 但不论心声如何,都有一个共通之处:全聚德经此一事,是休想再在北京城中开下去了——杨全仁能够保住一条性命,已经是上上大吉! 杨家人当然还要尽营救的全力,但此事太过重大,任是谁也断然不敢轻易插手,杨全仁的太太和两个儿子不知道在京中找了多少人,花出去多少银子,终于还是一事无成。最后有人给他们出了一个主意,“杨太太,此事因皇上而起,你求谁也不管用;还是不必枉费心力,趁着家中还有一点存兴,带着孩子回原籍吧?” “大爷,难道就这样看着我家老爷掉头吗?”杨太太带着两个孩子跪倒,一个劲的碰头,“求求您,只要能够救我家老爷一救,就是花再多的钱,我也甘愿!” 出主意的这个沉思半晌,“眼下,若是救你家老杨,非军机处肃雨亭不可,你求别人都不顶用!若是他肯从中缓颊的话,或者可以保你家老爷一命。” 杨太太一愣,肃顺是一国首辅,位高权重,又岂是等闲人能够见到的? 找了三天,终于找到立山,经他引荐,杨家长子才得见肃顺,杨庆钧见面请安,叫他“肃大叔!” 肃顺最好吃,府中经常叫条子,全聚德请来厨子,亲自到他家中来为其亲自烤制,所以杨庆钧会有这样的称呼,肃顺倒也老实不客气,称他:“小侄!你爹的事情我知道了。现在正在锋头上,要避它一避。大家平时交好,能尽力我无不尽力。你回去说给老人家,等上头口气松动了,我自然会有话说。总而言之,事情没有大不了的,不过要等机会,看情形。” “事情没有大不了的,”这句话足以令人宽心,“不过要等机会、看情形”,就不妙了。杨庆钧真想说一句:“肃大叔,只要你肯拍胸脯,一肩承当,那怕天津的那家钱庄,双手奉送,亦所甘愿。” 正当他在打主意,如何措词,能再许个宏愿而又不致太露痕迹时,肃顺又往下说了。“事情呢,不是我说,杨某人当初也实在是太过狂妄了些。” 肃顺用低沉郑重的声音说:“我们自己人,透句话给你,这件事,怕不是那么简单就能下得来台的。只凭老夫一个,怕是力有不逮!” “那,大叔您的意思是?”杨庆钧立刻明白过来,“大叔放心,只要能够救我爹一命,就是再多的银子,我也双手奉上。” 肃顺没有说话,银子事小,关键是皇帝胸中这口气出不来,事情就休想解决!说来也难怪,本来兴致高昂的到全聚德去,想尝尝那里的烤鸭,不料干等了一个多时辰,连一杯水也不曾招呼?不要说是皇上,就是换了自己,怕也不能就这样绕过杨全仁吧? 他心中思忖着,有心不管,但话已经说出去,不能收回,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了,“少兄,你且回去等消息吧。只是啊,此事……难!” 杨庆钧含着一泡热泪转身出府而去,立山望着他走远,回头问道,“大哥,真的要管?老爷子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这么多年了,几时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气?” “救……能救一救,还是不要站干岸的好。”肃顺说道,“不过呢,怎么救就是学问了。直接出面怕是不行,得找一个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先让他开口,我们再随后跟上。” “那,大哥准备找谁进言?” 肃顺嘿的一笑,“等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 第117节 再战福山(1) 第117节再战福山(1) 肃顺想要请托的人正是惊羽。[本章由网友为您提供更新]二十余年来,她一直是伺候皇上饮食起居,一动一卧无不关注,在皇帝面前也是荣宠不衰,若是能够给得到她的帮助,想来将此事大事化小当不会是难事。 惊羽也觉得此事有一些小题大做了,几次想在皇上面前为杨全仁说几句话,但看着他扳起了脸庞,话到嘴边,每每又吞了回去;不但是她,主审这一次钦命案子的刑部尚书刚毅也有些不以为然,“不过是遭店中的伙计冷遇,难道就要杀人吗?此事不妥。” “话不是这么说,皇上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而且这一次又发了这么大的火,我看,还是顺应圣意的好。” “不行,”刚毅断然摇头,“此为非刑,皇上要是一定要杀的话,径自降旨好了;本部不能屈法而行。” 刑部上下知道刚毅的xìng情,他是刑部所谓的八大圣人之一,律法jīng通,铁面不阿,其实,不但是他认为这件事皇帝的处置过于粗暴,就连朱光第也多有他辞,几次在皇帝问及案子的处置上时,他总是含糊以对,意图将此事ménghún过去。 但皇帝终于不肯放过,在军机处叫起的时候,再度问及此事,“刑部做事如此疲沓,朱光第,你怎么说?” “皇上,臣以为,全聚德店中下人言语辱及圣躬一案中,杨全仁只有疏于管束之罪,按我大清刑律,当判三年流刑。” “hún账话!什么叫疏于管教?”皇帝左右搜寻了一下,当时在他身边的臣下如今一个也不在殿中,也无人可以为自己做一番佐证,“你没听见朕数日之前给你的旨意?杨全仁为富不仁,纵容店中伙计辱谤朕躬,如此大罪,你居然和朕说什么管束不力?” 朱光第心中暗想,皇帝分明是在胡搅蛮缠,luàn入人罪,以一己之sī,行杀伐决断之实。他也是戆直的脾气,把头上的大帽子取下来,跪倒在御案下,“臣奉旨久掌秋曹,皇上若是执意行以非刑,断断不敢奉诏!” “hún账!”皇帝勃然大怒,“朱光第,你是在威胁朕吗?” “臣不敢。臣受皇上十余年信重之恩,心中最是崇敬圣主,岂敢有半点不敬、胁迫之想?只是,皇上,若是恶法为一人而开,后世子孙有样学样,岂不使皇上当年所说的话付诸东流?臣……” 皇帝气得一个劲的翻白眼儿,但又给朱光第的话顶得一句答对也说不上来。诚然自己当年是说过,例不可因一人而开,想不到今天倒给他拿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他恨恨的一摆手,管自进殿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好笑之外,更佩服朱光第的这番犯言直谏的勇气。只不过,这件事不能就这样放着,总得拿出个解决之道吧? 为了朱光第直言不讳,皇帝表面大发雷霆,实际上在心中却很觉得满意,这种君子正sè立朝之风,十余年间已经不见庙堂了!更多的人都是唯唯诺诺的领旨办事,根本不会想一想,自己的话是不是有未尽之处,仅从这一点而言,朱光第不但不能贬斥,反而要大大的嘉赏!旁人不明其中,白白为他担了半天心。 等到军机处灰头丧脸的转回直庐,六福一步跨进,站在mén口一声长喏,“有旨,朱光第接旨。” 朱光第还不及坐下,赶忙又奔了出来,恭恭敬敬的请了圣安,跪在地上,双手撑住身体,“军机大臣朱光第……”六福只说了几个字,故意停顿了一下,低头看看,朱光第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让他这番做作全落到了空处,除了暗骂一声‘老家伙’之外,心中也有几分佩服,当下不再戏耍,“……入值以来,勤勉奉上,而秉xìng戆直,执法清明。着赏加他一级,食双俸。钦此!” 若说朱光第一点不害怕未必是实,但自幼饱读诗书,养成了君子不苟的习xìng,自问宠辱不惊其心,但等六福念完,还是不自觉的楞了一下,“还有,着朱光第、肃顺到三希堂见驾。钦此。” “臣领旨,谢恩。”朱光第声音微微有些颤抖,碰头领旨。 两个人弯着腰进到三希堂,因为这里放有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王献之的《中秋帖》和王珣的《伯远帖》,故而得名,实际上,还有另外一层涵义,即“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 三希堂的面积小到离奇,不过三五平米,半间屋子是一张方炕,皇帝居于炕东端的半圆形宝座上,正在低头看折子,屋内除了一个惊羽,再无旁人。“臣恭请皇上圣安。” “刑部那边,你等一会儿去传朕的旨意,就按部中所拟的罪名吧,不必加重。”他放下折子,苦笑着叹了口气,“朱光第,你是饱学之士,朕问你,自古以来,做天子的不下数以百计,像朕这样,做到没滋没味,成天给你们这些臣下顶撞的,可有几人?” 听他说得委屈,肃顺。暗暗好笑,朱光第却正sè答说,“正是为了有皇上善纳忠言,虚听己过,才有今日我大清威加海内,四方臣服之景。皇上若说为臣等顶撞,请恕臣大胆说一句:像皇上这般,成就天人之道,使海内升平,万民景从的圣主,史上又有几人?” 皇帝为他这番话说得飘飘yù仙,“人言朱光第为人忠恳,办事坦诚,惜乎言语无趣,今日一见,可知是谬言!这份谀辞滔滔,便是肃顺也不在以下呢!肃顺,你听见了吗?你说,朕说得对不对?” “是,奴才都听见了。”肃顺说道,“奴才却以为,朱大人xìng情忠直,所言实为心声,并非逢迎。” “行啦,你们两个也不必在朕面前说这样的话——杨全仁免去死罪,但活罪不能逃!让他把历年所得尽数捐出,以为国用。” 光第心知皇帝又在借机敛财,但能够挣得这样一个结果足以面对天下,至于伤一些财物,不在话下,当下碰头领旨,答应下来。 “皇上,奴才还有件事,全聚德的京中名店,乃至有四海往来宾客,只为一餍所yù。奴才请皇上的旨意,这家店,可还能容它在京中开下去?” “这件事啊,朕再想一想,但即便准许他重新开店,也要认真彻底的管束一番!朕知道你也是他店中常客,却睁目如盲,到处都是一些头戴国家名器的官员堂然而入,你就没看见?” “是,是是。”肃顺立刻碰头,“都是奴才监察不利,请皇上恕罪。此间事了,奴才一定派人多方巡视,断不会再让此情此景再在京中上演。” “不但是全聚德,京中所有的酒楼、茶肆,都要严厉惩处。再发现一个,不管是部院大臣还是王公耆宿,一概贬为白身!其身不正的东西!” 挥退了两个人,三希堂中恢复了刚才的宁静,皇帝手托折本,懒洋洋的靠在抱枕上,沉默了片刻,他忽然问道,“惊羽?” “惊羽在。” “这旬日以来,你总是一副yù言又止的样子,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和朕说?” 惊羽吓了一跳,慌忙前行两步,屈身跪倒,“是!惊羽有事,但始终不敢开口。” “是肃顺托你的吧?”他问道,看惊羽吓得以头触地,簌簌发抖的样子,心中一软,“朕知道你的xìng情绵软,为人赤诚,又不会像六福、杨三之流那样,为求sī利,不论是什么人的孝敬都敢入手。所以这些年来,一直留你在身边,但正是因为如此,朕不想坏了你我数十年的情分——这种事,你以后少掺和。懂吗?” “懂,懂!惊羽都记住了。” “你也不必害怕,可能在你看来,杨全仁一事也实在是有可悯之道,所以才答应下来的,是不是?”皇帝不等她回答,管自说道,“惊羽,你和我情分不比常人,朕一直在想,等有了那一天,朕总要先安排你个退步无忧才是。但唯一的前提,就是你不可干预朝事。记住了,嗯?” 几句话吓得惊羽无可如何,一个劲的碰头如捣蒜,“行了,你下去吧,朕还得看折子呢。” 八月初六日,来自云、桂、滇、黔四省的绿营士兵在福山港下海登岸,这一次领兵前来的是项名达、单朝诏、游大琛、陈耀庚四位总兵官,兵士一共是70,320人,和前往北路支援作战的兵士全部由商船、民船运输不同,因为胡小máo统兵在福山城下大败亏输,这一次朝廷将南北洋海军能够开动的炮舰一股脑的全部派了出来,剩余之数,则是由商船组成运输队。 广西、越南两地组成的士兵在福山城外死伤惨重,能够随统帅安全撤出战斗的不足三千人,胡小máo从军一生,从来没有打过这样的大败仗!军中有四个管带,四十九名队正阵亡,还有一个严广儒下落不明,可以说,这持续了两天的战斗,把胡小máo军中所有的指挥官都报销了! !@# 第118节 再战福山(2) 第118节再战福山(2) 退出城外,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的,兵士撤退的时候匆匆忙忙,除了一些必要的武器之外,身无长物,可以说连晚饭如何解决都没有头绪,而且,已经占据的日军城外阵地还要派人坚守,为下一步的作战展开做准备,三千余名兵士要守住城外数公里方圆的阵地,还要随时注意日军的逆袭,杯水车薪,胡小máo伤透了脑筋。 到七月二十八日,日军大举出城反击,人数超过五千众,清军人数既少,火力更是不足,被敌军像哄鸭子一般,一路赶出福山城外,直退到山麓下,才再一次站住脚步,回身再看看跟随在自己左近的战士,只剩不到两千人。 胡小máo悲愤yù绝,几次yù自杀报国,都给早有准备的黄能拦住,“大帅,兵家胜败是常事,留此有用之身,日后才有复仇的机会,难道您真是眼睁睁的看着这么多弟兄群龙无首,连一个领头的人都没有了吗?” “还谈什么报仇?你看看,……你看看!”胡小máo用手一指,依偎在草丛和树荫下,满身满脸都是颓丧之气的战士,“就凭这千八百人,还想抱仇吗?” “大帅,人少怕什么?我大清带甲数以百万,人不是有的是吗?只要等几天,朝廷再派兵员过来,到时候,小小的福山城,何足道哉?” 胡小máo无奈苦笑,“你倒是想得开。”他说,“但,死了那么多弟兄,我身为一军之长,把他们活着带出来,却……我该怎么和他们的父母家人说啊。” 胡小máo这样说话,分明就是矫情了,黄能叹了口气,转向一边,不再理他。 在山中度日,无疑极其辛苦,不但粮食接济不上,士兵的弹yào也早已经告罄,更主要的是,伤兵得不到医治——缺医少yào的情况下,非战斗减员非常严重,竟有士兵浑身爬满了蛆虫!伤病的折磨和损耗,让八月初二日一天之内,就有十二个士兵因为忍受不住巨大的痛苦而举枪自尽。军队的战斗力和士气都降到了最低点。 日军半月之内几度巡山,意图将这支残存的部队彻底消灭或者赶出去,但好在福山城外群山连绵,千百人隐匿其中,倒还不虞会被日军发现,日军搜了几次,自知无望,又担心清军大部队到来,不敢投入太多的兵士,只得灰溜溜的转回城中去了。 如此在山中住了几日,到八月初八日的早上,在峰顶担任瞭望的士兵一声欢呼,也顾不得周围是不是还有日军埋伏,更不担心自己的吼叫会暴lù行藏,一溜烟的从峰顶跑了下来,“军mén,军mén,列位大人,我们的人来了!” “在哪里?” “刚刚到海面上,卑职刚刚用望远镜看见的。” 胡小máo一跃而起,他已经连续两天没有吃东西了,身体虚弱到了极致,由黄能和毕光荣搀扶中,一路登上峰顶,用望远镜向海面上看去,虽然看不清楚来的是那几艘战船,但铁甲舰巨大的舰桥在镜头中已经清晰可见,在铁甲舰的前后左右,全部是飘扬着清军海军龙旗的舰艇编队,粗略数数,不下二十艘之多。 在这些军舰之外,就是为数更多的小型船只,风帆为海风鼓起,张成一扇大大的弧面,虽然速度不及铁甲舰,但其势反而更加惊人,“这是什么船?” “不知道。”张宵在一边答道。他本来是张相侯营中的一个队正,在福山城外的制高点争夺战中,清军投入施化理的十二营、张相侯的十五营、杨少霆的十营和盖永德八营担任攻击任务,最后虽然拿下了城外的阵地,但死伤非常严重,十五营中的五个管带,只有他一个人幸存下来。 败逃之后,张宵被火线提拔,做了胡小máo的亲卫营管带,而原本的黄能,则被胡小máo打发到下落不明的严广儒所部,担任管带去了。 胡小máo回身看看,“黄能,毕光荣,你们立刻带人下山去,把我们的人从山路领过来,不论来了多少人,全部带过来!不,我亲自去。” “大帅,照开来的兵舰看,我军人数总在数万上下,这么多人不是一日之间就能够安顿妥当的,而且,您身子近来不好,还是卑职和毕大人一起去吧。” “也好。”胡小máo并不坚持,“那就你和老毕辛苦一趟,左右是快一点,最好能带些人上来,先把这些伤兵抬到船上去,然后再考虑其他。” 能和毕光荣行了个礼,带领两个营剩余的不足五百兵士翻山而过,一路向海边行去。 胡小máo站在峰顶,心中一片jīdàng:这一次要让日本人看看我大清绿营的战力如何! 一直等到天近黄昏,黄能才陪同着项名达、单朝诏、游大琛、陈耀庚四人到了山中的隐匿地点,“参见军mén!” “快点起来,快点起来。”胡小máo说道,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一次来了多少弟兄?” “回军mén的话,共计70,320人,分作一百四十个营!” “好!”胡小máo心huā怒放,只觉得身上的疲惫和多日来的疼痛都不算一回事了,“都是在此地落船吗?” 名达从怀中取出一纸公文,双手呈上,“这是皇上惊闻军mén兵败福山城之后,从京中特为电传至省的电报。” “哦,是小máo答应着,面南而跪,双手接过,展开来看,电文内容很短,只有几句话,“胜败兵家之常,卿不可自抑过甚。新军到日,卿可便宜处置,为国建功。钦此。” 胡小máo无声的叹息,“皇上待臣天高地厚之恩,臣唯有粉身以报,不负主知。” “大人,还是商量商量如何对日作战之事吧?” “是,应该,应该。” 到八月十一日,清军7万余名战士落船完毕,胡小máo等也从山上下来,顺着从福山城到海边的唯一一条官路直抵营地,一眼看过去,海岸前到处都是清军战士,根本望不到头,“好!有了这么多弟兄,何惧一个小小的福山城?” “大帅,福山城中有多少日军?” “这,倒不是很清楚,想来不会少于两万之众。不过两天jī战,被我军消灭的,也要在五千人上下。这样算来,日军大约在一万五千人上下。” “那,大帅,这一仗我们该怎么个打法?” 胡小máo在海滩上来回踱了几步,沉思半晌,二度对福山城的作战计划,早在他头脑中酝酿多日,眼下欠缺的,就是把它说出来而已,“项名达、单朝诏、游大琛、陈耀庚。” “卑职在。” “你们等一会儿通知全军,这一次对福山城展开攻击,我唯一的命令,就是没有命令!战士们进城之后,由各自管带、队正、队副指挥,一个死了,营中最高军衔之人立刻接替,至于战法,没有!你们愿意怎么打就怎么打,总之一句话,在八月十三日之前,一定要拿下福山城!还有,七万人全军突击,从城mén四面同时展开进攻,不留任何预备队!都明白了吗?” “明白!” “很好,告诉弟兄们,抓紧时间休息,明天早上六点钟,作战正式开始。” 夜sè逐渐降临在福山城外,大多数战士抓紧这最后的时间进行修整,另外一些人则还要忙碌,首先是要把前度作战中剩余下来的伤患抬上船,找人救治,然后剩余的士兵,也要安排到各自战斗部队中——按照胡小máo所想,应该让这些人也彻底轮换下去,做一番休整的,但张宵和黄能的话让他打消了这个主意。 “军mén,新来的部队虽然多,但大多是没有上过战场的新兵,不如将老兵和新兵组织到一起,最起码,这些人战斗中积累的经验,也是大可以帮助弟兄们面临最初的生死考验呢。” 八月十二日清晨,隆隆炮声在福山城外响起,清军在福山城四面城mén外排列开一千三百mén火炮,对城中开始了猛烈的轰炸! 如雨点般的炮弹尾巴上带起一溜火舌,飞舞着降临到城中,在城外都能够听见里面的建筑物被炸开huā之后坍塌的声音,从dòng开的城mén向内看去,到处是炸点,到处是火光,到处是腾起的大团大团的烟雾。 两个小时之后,清军停止shè击,部队开进城中,战斗爆发。单朝诏带领部队从西mén冲进去,进入到城中,迎面接触到的就是日军猛烈而疯狂的阻击。三十余名战士第一时间倒在血泊中,让单朝诏愤怒yù狂,“别停下,冲上去!” 清军四支部队,几乎每一支都要比福山城中日军的总数都要多,唯一的缺点就是大多没有经历过实战,眼见前冲的弟兄们倒地不起,心中的惊恐占据了全身,端着枪畏缩成一团,浑身抖动的样子,和吃了烟袋油子差不多。 单朝诏勃然大怒,却也无可奈何,部队拥挤在一起,天然的成了日本人的枪靶,“龚冕、朱一琼、张虎仁,带领你们的人给我向前突击,尽快杀出去。” 三个营管带都是当年参加过中法越南之战的,知道停留在这里,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反而不如死中求活的冲过去,当下不敢怠慢,大手一挥,带领各自营中的战士一边开枪向街道上还击,一边奔跑起来。 越来越多的战士加入到奔跑的行列,六个营的部队开始各自进入街中有日本人隐藏并开枪的房屋中,爆豆般的枪声在整条街道上同时响起,夹杂着不同民族的人的惨嚎和呻yín。 龚冕一马当先,冲进一间屋子,进屋的一瞬间,眼角的余光看见一个日军正站在自己所在位置的右侧,这时候举枪shè击已经不及,急中生智下,身体向右猛的撞过去,在相撞的同时,用手臂向上一挡,子弹打在天huā板上,不等日本兵chōu身再战,龚冕用步枪的枪托重重的砸在对方的小腹上。后者哼唧了一声,身体弯曲下来,步枪也脱手了,但这个家伙很显然是练家子,双臂一抱,揽住龚冕的腰肢,腰部发力,反向把他托举了起来,连同自己一起,轰然向后倒去! 说来迟缓,但这一连串的动作只是在两秒钟之内便结束了!轰然一声响,龚冕的后腰猛力的砸在身后的家具上,巨大的冲击力把家具摔得支离破碎,龚曼哼都没有哼一声,立刻昏厥了过去! 这个日本兵快速起身,正要采取下一步的行动,迎面攻进来的清军却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了,突突两枪,子弹的惯xìng把他的身体带起,撞到墙角,xiōng口开出的大dòng血流如注,眼见是不活了。 士兵虽然没有很多的战斗经验,但还是快速的分割开来,把楼下的敌人清理干净,这才想起来救治自己的主官,龚冕被人唤醒,艰难的摇摇头,手抚后腰,疼得五官挪位,“可疼死我了。” “大人,可要找军医来?” “找什么啊?等这边的战斗结束之后再说吧。”龚冕喉咙中呻yín不绝,靠着别人的搀扶勉强站稳身体,低头看看自己掉落在地的步枪,想弯腰捡起都成了苦事,“把枪递给我。”连续试了几次,终于无奈的放弃了。 接过战士递过来的步枪,龚冕转过身,向街道上看过去,越来越多的清军士兵从眼前跑过,正在加入更深入地区的作战,“走!”他忍痛说道,“我们也跟上去。” “头儿,您还是回去找军医诊治一下吧?这边的战斗,卑职来就可以了。” “少废话!老子又没到七老八十,找什么郎中?”龚冕啐了一口,带队冲出了房舍。 房舍中和街道上购置临时阵地后的日军死战不退,驻守在西mén的是日军第四、第五两个jīng锐师团的主力部队——西mén是距离高野庄园最近的一处通途,因此,日军在此投入的防御力量也是最多,一共有三个旅团和广岛县的六个屯田兵中队,合计超过一万人。 负责日军指挥的是第四师团第一旅团长,名叫相川雪江,军衔是少将,他将指挥部设在距离高野庄园六公里外的一处名为香雪汤的温泉旅馆——广岛县因为地理的原因,多有温泉——指挥对清军的战斗。 相川雪江为人非常聪颖,他出人意料的在正规师团挑选出一百三十余名各级中佐、少佐及军曹,负责指挥屯田兵的部队据守进入城mén之后由民居、房舍和建筑物组成的第一道防线,这些人虽然很听话,但终究训练时间尚短,几乎不打可能形成什么战斗力,因此,在战斗的最初,便纷纷为清军突破——但这种敌军故意安排的下驷之兵却给清军造成了一个非常糟糕的感觉,“原来日本兵就是这样的水平啊?根本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嘛!” 这种轻敌的观念是从上到下的,一直到突破第三道街区的日军防线,更是膨胀到了极点!“弟兄们,和我冲,杀鬼子立功啊!” 张介福、廖翱带领自己的小队一股脑的蜂拥而上,冲过面前的街区,不远处是一座隆起丘陵状地形,士兵hún不在意,福山城的地势多是这种丘陵形状,只是将这里当做另外一处如同先前经过的阵地一样的日军防线了。 不及身后的战士们冲上来,张介福和寥翱两个的速度最快,已经可以看到丘陵后的景象,迎面看见的却是日军黑dòngdòng的枪口和全无一点悲悯之sè的冷酷的眼神,二人暗叫一声不好,再想到规避已经晚了一步,重机枪的吼叫如天边传来的闷雷,“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 二人xiōng膛同时被重机枪的子弹打成了筛子,脚步尚不及站稳,就已经变成了完全不能思考的尸体,从坡顶一溜烟的滚落下去。 两个连队的清军战士还没有看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日军的重机枪再度喷shè出火舌,数十人同时中弹,死伤者满地翻滚,场面luàn成了一片,于此同时,在丘陵地带的两边,哗啦啦一片脆响,日军埋伏在道路两边的战士快速从建筑物中伸出枪口,向路中间的清军开始猛烈的shè击。清军前进的进程立刻被遏制,丢下二三百具尸体,剩余的部队纷纷撤了回去。 日军这种出其不意的高强度打击让清军根本mō不清头脑,只以为还是如同刚才经历过的战斗一样,不过二三百人的伤亡,根本不会放在龚冕的心上,一声命令,重新组织队伍,开始第二bō次的攻击,清军手持步枪,分成三路,一路进攻坡顶,两路分别冲入丘陵半途之中的建筑,向隐藏其中的日军发起猛攻。 之前的战斗进展顺利,让清军完全错误估计了形式,知己而不知彼,注定吃一个暴亏!三个营的部队各自分三路进攻,朱一琼和张虎仁的两个营碰了个硬头钉子,隐藏在楼内的敌军数量非常多,足有一千人上下,还不及清军进入建筑之中,一阵倾盆大雨般的子弹就将一百余人消灭在了街道上。 等到勉力攻入楼中,等待他们的又是一阵火榴弹和重机枪子弹的招呼,朱一琼一个鱼跃,冲到大厅的一颗石柱下,子弹轰击在石头上,打得一片土石飞溅,上面落满了深浅不一的弹坑,“突突,突突!”他借助柱子的掩护,向外胡luàn放了几枪,根本顾不上查看shè击效果,又忙不迭的缩了回去。 身边跟进的战士,十成中有三成已经被日军击毙在当场,剩余之数把身体埋得低低的,更远一点的,则腰部用力,又退回到大mén外去了。“各自找隐蔽。”朱一琼大声呼喝着,命令战士们行动,但日军驻守在大厅内的部队动作更快,人数也更多,三五百支步枪同时从大厅的各处角落发shè枪弹,大批的士兵被子弹击中,竟是连弹夹中的子弹都来不及发shè,就被击毙在了当场。 朱一琼双眼瞪得极大,眼白似乎都变成了红sè,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部下为敌军像打靶一样的shè杀在此,自己却连动一动的勇气都没有!“朱一琼,你***站起来!”他对自己大吼了一声,后背靠着石柱,缓缓站起身子,还由不得他像刚才那样趁机开枪,敌军的子弹先一步shè了过来,“突突突突突!” 朱一琼自知不好,取下两枚火榴弹,看也不看的扔出去,爆炸声响起的同时,以最快的速度向大mén跑去。只有不足二十米的通道,在他而言,却似乎成为永远无法安度的天堑,后背猛的一震,去势依旧不减,一直到了mén口,从台阶上摔倒在地面上时,已经变成冰冷的尸体。 发起进攻时的朱一琼营,在仓促溃逃回己方防守区域时,只剩下不足五十人。其余之数,尽皆被日军消灭在了阵地前。 !@# 第119节 再战福山(3) 第119节再战福山(3) 毕光荣同样带领一营部队,对丘陵中部靠左面方位的日军隐蔽阵地发起进攻,他的一营所属在第一次福山攻防战中死伤并不很严重,五个连队中的三个兀自是满员编制,等到第二bō次的士兵登岸之后,胡小máo又为他补充了缺损的兵员,这一次从西门发起的进攻作战,他的部队也参加了。和朱一琼等人不同的是,毕光荣的部队终于是有过一场不大不小的作战经验的,而这种作战经验,在关键时刻,是能够救命的! 左右两边的房舍各有不同,朱一琼等人攻击的是一处三层建筑,而毕光荣带兵前冲到的大楼,却只有二层,而更加异常之处在于,前进的道路中没有遭到日军的任何阻击,透过明亮的大厅看进去,里面竟然一片寂静,他猛的一摆手,制止了士兵的前进,“大人,怎么了?为什么停下来?” “这里面不对头。”毕光荣说道,“即便不是什么重要之地,也不可能一个日本兵都没有吧?” “那……”说话的是新近从国内调派来的一个队正,姓高,“头儿,不如卑职带人进去?” 毕光荣回头看了看他,高队正跑得一头是汗,夹杂着街道上飞扬的尘土,脸上满是被汗水沾湿的污浊,“还是不要。我亲自带人上去。你和小孙在一楼楼口处守卫。若是没有敌人,没有危险也就罢了,若是有的话,就立刻回撤,明白吗?” “明白。”高、孙两个队正同样都是初初划归到毕光荣统辖的,对这个主官的性子mō不清楚,不敢多说什么。但彼此心中一个共同的感觉是:看着楼内没有日本兵,一定是主官想抢功劳了! 毕光荣猜不到部下的心声,带领三个连队的士兵进入楼内,果然,里面确实没有日军,周围一片死寂,他摆摆手,三百人分作两队,向门廊两边隐没,不到数分钟的时间,声音传来,“大人,没有敌人。” “我们上楼去。告诉弟兄们,各自小心。”一句话说完,毕光荣领先踏上楼梯,突然心生警兆,觉得气血翻腾,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样,但站住脚步认真分辨一下,楼内依旧安静如常,不像是有什么危险的样子,难道是自己多虑了? 这个念头没有闪过,只听身后有人呼喝一声,“大人,您看?外面是什么?” 毕光荣顺着士兵手指的方向向楼外看去,一道火舌带起嗤嗤点燃烟雾映入视线。他一开始还没有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猛的反应过来,大吼一声,“都退出去,全部退出去!” 士兵不明所以,但在战场上走过一个来回的人都会把主官的话奉做金科yù律,也顾不得询问一声为什么,全体士兵cháo水般而退,连带着在门外驻守的两个小队的士兵也被他们裹挟的,连滚带爬的冲出大楼。毕光荣跟在最后面,还不及迈步出去,大楼内就响起了爆炸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谁也不知道日本人在楼内到底埋下了多少爆炸物,一片烟云在大楼的四周升腾而起,猛烈的烟尘呛得人眼泪直流,咳嗽不断,好不容易等到烟尘逐渐被风吹散,原本的大楼已经消失不见,只有满地的瓦砾堆积如山!清军士兵的头、脸、身上完全被尘土所掩盖,但想必即便是擦去脸上的污秽,颜sè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毕光荣跺足痛骂,“这些狗杂种,还是人吗?这样的办法都想得出来?” 刚才在大门外守卫的高、孙两个为cháo水般涌出的战士带倒,甚至是从台阶上滚落到街中的,正待起身发怒,不料却遭遇了这样惊险的一幕!两个人只觉得自己的心脏砰砰luàn跳,鼻翼大张着,呼呼喘息,“头儿……谢谢……您啊。” “谢我干什么?”毕光荣瞪了他们一眼,还不及说话,从正前方的街中,开始有清军部队溃逃下来,“怎么回事?”他一个箭步迎上去,抓住一个士兵的肩膀,大声问道。 这个士兵简直成了惊弓之鸟,身体不动,挥拳向他打来,却给毕光荣一只手挡开,另外一只手扬起来,给了他一个嘴巴,“啪!hún账!” “啊……”士兵被打得清醒过来,满是惊惶之sè的青涩眼神中立刻充满了泪水,“大人……我们的人,都死了。管带大人也战死了!” “那你们就跑啊?”毕光荣真是觉得气不打一处来,这些窝囊废!“怎么回事,张管带呢?” “管带大人战死了。” 毕光荣心中呻yín一声,朱一琼那边的情况还不清楚,但正路突破的张虎仁居然战死了!?敌军到底是什么来头?算上从上个月开始的战斗,己方已经有五名营管带阵亡了!听新渡海而来的弟兄们说,其余各路的战事都没有福山城这么惨烈,怎么偏偏就轮到自己所在的部队,遇到这么难啃的骨头了? 情势由不得他多想,对面街中的战斗正在猛烈的进行中,大批的清军战士像自己刚才一样的从楼内逃窜而出,让他不自觉的以为这一栋大楼也会突然倒塌。但并不是这样,朱一琼组织进攻的建筑中隐藏有大批的敌军,正在对溃逃到街面上的清军展开定点式的扫shè,日军的枪手火力非常密集,而且精准度相当高,几乎每一声枪响之后,都会有一名敌军被击毙当场。 “我们……”毕光荣琢磨了一会儿,“我们退回去!” “大人?” “退回去。”毕光荣命令道,“情况比我们想象中要严重得多,这么打下去不是办法。我们退回去,想想办法再进攻。” 退回到后面的街区中,正在等候攻击命令的友军看着己方部队返回,都疑huò的瞪大了眼睛:战况进展之不利,从弟兄们灰白的脸sè就可以看得出来,而且,出去的时候有超过一千四五百人,回来的时候,……怎么这么少?其他的人呢?难道都死了吗? “朱大人和张大人都殉国了。”毕光荣的一句话令军中同僚同时皱眉,“不但是他们,他们所带的部队,也只剩下不足二百人。敌军早有埋伏,我军的死伤非常惨重。列位说说,接下来的战斗该怎么打?”他把前线战事简单的说了几句,拿过亲兵递过来的水壶,咕噜噜的灌了一气。 “还是用老办法,就这么一股脑的冲过去,老子就不相信,小日本驻扎在城内的部队一共也没有多少吧?还禁得住我们这么多弟兄的冲击?” “添油战术绝对不行!”毕光荣放下水壶,大声说道,“我听前线退下来的弟兄说,日军手中有很多从我们这里缴获的重机枪,这玩意的火力……”他停顿了一下,又再说道,“之前的战斗列位是没有经历,日军组织攻击的时候,只要有三五tǐng重机枪,就完全能够封锁住一条街面的阵地,敌人根本攻不上来。” “那老毕,你说怎么办?” “眼下有两个办法,要么改路前进,寻找战机;要么就不计伤亡,全军一起进攻。” “要是改变进攻路线的话,是不是得报告大帅?”刘志本问道,“而且,即便改变进攻路线的话,又怎么知道前面没有日军的阻击?” 毕光荣不理他,管自说道,“还有第三个办法,就是现在按兵不动,等南北两线的部队进攻到敌军身后的时候,我们再乘势杀上。这是最稳妥,也是伤亡最小的。” 这第三个办法固然可取,但身为军人,只能靠着别人的帮助才能建功,传扬出去,算是个什么事?因此,虽然这个建议很有yòuhuò,还是被众人否决了,“要是正面进攻的话,我们不知道敌军到底有多少人,更不知道他们的火力情况,我看,就选择老毕所说的改路进攻吧。” 说话的叫刘珩,也是管带之一,“老毕,你说,带多少人出发?” 毕光荣想了想,人数太多不行,很容易被日本人发现,太少同样不妥,因为起不到任何作用,他的眼睛在四周看看,“就带刘大人,何大人,曹大人和马大人还有我的人,一共五个营的弟兄吧。” “好!”众人大声应诺,“全听你的,你说怎么打就怎么打。” “我们离开之后,这边的作战就请刘大人指挥。具体到战术嘛,我想,首先还是得找一个不为日本人所知的突进,把部队穿chā过去,等到我们那边的战斗一打响,刘大人就带兵猛冲。总之是先把眼前的这两处日军阵地拿下来,然后再讨论其他。”毕光荣担任临时指挥,语速飞快的布置任务,“哦,刘大人,在这之前,先派人把街道右面的大楼拿下来,刚才朱大人就是在这栋大楼里阵亡的。” “你放心。”刘珩点头答应,“不会误了事情的。” 毕光荣继续说道,“朱大人带去的一个营的弟兄,能够生还的没有多少,这样想来的话,楼内的敌军人数不会太少,要当心一点。”叮嘱了刘珩几句,他弯腰捡拾起放在tuǐ边的步枪,“我们准备出发。” 五个营的部队开步向后转,一直走到由己方控制的第一道防线之后,确定不会被日军发现,才转而向左,在纵横延展的街道中穿chā向前。 刘珩眼看着战友走远,也开始进行战斗准备,他们的进攻目标是朱一琼阵亡的大楼,若是等一会儿战斗开始,己方前进的道路旁总有这样一只拦路虎,对于大规模作战有着太大的影响,因此,一定要先期把这颗钉子拔掉,而且,行动一定要快——谁知道毕光荣那边的战斗会几时打响? 经历过刚才的一场战斗,清军上下已经收起了自大轻敌的心思,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带领鲁秉礼、朱琦、葛起元、马yù麟、张兆泰、郭牖心、刘树棠、张金拔、阮莹暹、邹照和自己的一个营,总共十一个营,超过五千人的战斗部队,对接到右侧的建筑发起了进攻。 日军毫不含糊,轻步枪、重机枪同时开火,从三层楼的建筑中向外倾泻着子弹,伴随着的还有火榴弹的轰鸣,“冲,冲上去!” 近六千人的部队在街道上全部施展开来,士兵猫着腰,低着头,跟在各自队正、管带的身后,脚步越来越快,“快!跟上,只要冲进大楼……”一个队正的话没有说完,就被敌军当场shè杀在街中,身边的战士看也不看一眼,迈着大步快速奔跑起来,“还有一百米!” 只是这一百米的路程,清军就扔下了不少于600具尸体,受伤而倒地不起的更加不可计数,但前线锋头部队终于抵达了大楼的门厅处,鲁秉礼和朱琦冲在队伍的中间,在后大喝一声,“火榴弹!” 士兵在奔袭的路程中,把火榴弹先抛shè了进去,爆炸的气làng如同火山爆发时炸出的烟云般,从明亮的大厅门卷地而出!鲁秉礼一步冲到门前,挥手制止了兵士们冒进的行动,再度大吼了一声,“再扔,再扔!” 火榴弹从空中飞过,带起嗖嗖的声响,“卧倒!”第二轮的爆炸过后,鲁秉礼爬起身子,手一招,自己先一步冲了进去。大厅中满是被火榴弹炸得面目全非的两国士兵,有些倒霉的,尸体都已经被炸得残缺不全,这会儿也顾不得了,鲁秉礼手持步枪,跑在最前面,迎面正看见一堆碎石瓦砾中有人艰难的一动,他顾不得其他,先是一通子弹扫shè过去,“哒哒哒哒哒哒!” 子弹打在瓦砾上,一阵清脆是呼啸,也不知道下面藏着的人是死是活,总之是不再动弹了。他正要转身前进,从左面一颗子弹打过来,正从他腰侧钻了进去,鲁秉礼惨叫一声,身体倒地! 这儿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三百余名战士已经跟在管带的身后冲了进来,在他们身后,是越来越多的友军部队涌入大厅,“成散兵阵型!各个击破!” 鲁秉礼听着郭牖心、刘树棠、张金拔等人熟悉的嗓门在大呼小叫,难过的闭上眼睛,“大人?鲁大人?管带大人?” “我没事。”鲁秉礼呻yín着说道,“我没事。” “快,把大人抬下去,到一边救治。” 鲁秉礼一把拉住亲兵,“先等一等!” “大人……”亲兵不明所以,受了这样的伤,怎么还等一等?片刻之后,他便明白了。管带大人是在为后续部队腾出空间。要是这时候移动他,后面的弟兄一定会因为要躲避他而成为日军的靶子!一念至此,亲兵眼圈微红,“大人,您?” 战斗在大楼内jī烈的进行,阮莹暹、邹照、刘珩的部队也终于突破敌军的火线,进入大楼,日军面对敌人数千人的战力,立刻感到了强大的压力。但饶是如此,仍旧是死战不退,在楼内的每一处角落,和清军展开缠斗。枪声、喊声、呻yín声、嚎叫声响成一团。 !@# 第120节 再战福山(4) 第120节再战福山(4) 毕光荣带领部队绕城而走,半月之前的战斗,仅限于一角城mén前的区域地带,福山城更多的地区对他们而言都是陌生的,日本的街道情况特殊,很多时候看上去很宽敞,在众人以为一定能够一条道通到外面的,等部队走进去,却是越来越窄,越来越深,好不容易到了尽头,才发现是死胡同!“怎么日本人的街道都是死头儿的呢?” 刘仕望嘀咕着骂着街,带领部队转身向后走,“怎么了?”毕光荣正在行进,眼见前方部队转向,又是窝火又是愤怒的问道。 “又是***死胡同!绕回去吧?” 毕光荣使劲摇头,“这样不行,这样来来回回的绕圈子,时间怎么耽误得起?从这些院落中穿过。节省时间。” “不行啊,老毕,里面可能还有日本百姓,要是闹唤起来,怎么处置?” “还能怎么处置?控制起来再说。”毕光荣分开刘仕望的部队,到了人群最前面,一直走到小巷的尽头,分辨了一下前进的方向,手一指靠左侧的大mén,“就从这里穿过去。来人,把mén撞开。” 何守谧带人上前,轰隆轰隆一通luàn捶luàn砸,大méndòng开,分出两三个小队冲进房舍,把吓得吱哇luàn叫的一家人全部集中看管起来,其他的人如同过火车一般,轰隆隆穿过院落,到了靠西南方向的院墙,“头儿,没路了。” 毕光荣抬头看看院墙的高度,翻墙过实在是麻烦,而且效率低下,“想办法把院墙nòng倒了。我们闯过去。”周围鸦雀无声,毕光荣无奈一笑,用随身带着的匕首在草皮紧靠着墙根的位置挖出一个大坑,向后招手,“火榴弹,拿过来。” 这一次大家明白了,掏出火榴弹,用绳索绑缚在一起,埋在大坑中,拉燃引信,向后就跑!“轰隆!”一阵飞扬的尘土为风吹散,院墙被炸开了一个丈许宽的大dòng,“就照这个办法,炸出几个dòng来,弟兄们好过去。” 一句话表过,连着穿过四座毗邻而居的庭院,摧折无数huā草,留下一片jī飞狗跳墙的嘈杂之后,毕光荣带领部队到了能够清晰听见枪弹撞击声的一处所在,一进到mén内,就听见一阵无比亲切的呼号之声,“啊……这是……怎么回事啊?” 毕光荣、曹擢新和马櫆几个面面相觑,“是中国人?”顺着声音的来路看过去,是一个身穿日式和服的男子,由两个nv子和几个年轻人陪同着,一路冲了过来,嘴里用汉语不停的咒骂着,“你们在干什么?可恶!” 彼此都是中国人,让士兵们不由自主的闪开了道路,让一群人靠近了过来,连毕光荣也换上一副笑容,“请问你是?” “我叫习贵真,”为首的老者说道,“是金陵人,在这福山城经商多年,你看看,你看看,这好好的庭院,都给你们nòng成什么样了?都出去,都滚出去!” “眼下中日两国jiāo锋,你不赶紧回国,呆在日本干什么?”毕光荣没有搭理他的呼号,收敛了笑容,正sè问道。 “打仗关我什么事?越打仗我越有钱赚,上个月的时候,广泽中将还从我这里买走三万斤大米呢!嘿嘿,打仗好,打得时间越久越好。” 毕光荣怒从中来,扬手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干你娘!原来你是汉jiān啊?弟兄们,把他给老子绑上!” 习贵真大呼小叫,féi胖的身子用力挣扎,一两个士兵竟然制他不住,最后惹怒了曹擢新,抡起步枪,用枪托给他几下狠的,打得他满脸是血,这才老实下来,“你们……你们!” 毕光荣不但没有了最开始能够在异乡得见同胞的喜悦,反而像吃了苍蝇一般的恶心,“来人,把这个汉jiān控制起来,等我们打完了这一仗,回来再收拾他。还有,让他带着,到屋子里面去,家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全都抄没!哦,还有粮食。” 他蹲下身体,望着习贵真,“你刚才说,卖了三万斤大米给日本人,是不是?米都放在哪里了?” 习贵真虽然是商人,但却非常硬气,鼻子中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理也不理他。 毕光荣没有时间在他这里虚耗太多,给部下使了个眼sè,示意看牢他,自己带领部队,直奔靠南面的院墙,这一次就不能再眨开墙面了,否则的话,动静太大,容易为敌军发现,安排战士们叠罗汉一样的攀爬上墙,翻到外面的街道上,等到毕光荣双脚从墙头落地,分辨了一下方向,“好像是在右边。” 右面的街道又是一条角度极大的斜坡,日军可能不会想到清军会从背后突然出现,斜坡的顶上一片安静,“大人,卑职先带人过去看看。 毕光荣点点头,“小心一点。“ 成章瓒带领自己的小队顺着斜坡快速前进,毕光荣等人在后面观察着,眼见队伍登上斜坡,不料上面突然站起一个日军士兵,和成章瓒正打了一个照面,毕光荣心知行动暴lù,吩咐一声,“一起冲上去!” 日本兵是一脸放松神态,和清军面对面的站了半秒钟,扯开嗓子大喊起来,“………………” 成章瓒听不懂他在叫什么,扬手一枪击毙了对方,上前几步,已经站到了道路的尽头,斜坡下是日军的迎敌,分散着不少于三四千人的作战部队,用眼睛看过去,三五百米的远处,应该就是刚才己方前进过程中遭遇敌军猛烈阻击的第一道防线了。 枪声就是信号,日军蜂拥而起,嘴巴里呼喝着,各自抄起手边的步枪,目光向坡顶看来,成章瓒真有心就这么一股脑的冲下去,但众寡悬殊,即便是冲下去了,怕也不会起到很大的作用,只得选择在这里设置简单的阵地,阻击敌人了。“弟兄们,准备作战!”随即向后大声招呼,“快啊!” 中日两国的军队同样认识到成章瓒所占据位置的重要xìng,在各自主官的催促下,士兵们不顾一切的猛烈奔跑起来,一方是要夺回有利地型;一方则是要把这一支不明来路的敌军全部消灭掉,眼下比拼的就是看谁的脚程更快了! 成章瓒带领一百名战士,匍匐于地,“弟兄们,坚持这一会儿,我们的人马上就到。给我打!”一声命令,一百支步枪同时开火!子弹凌厉的穿透冲在最前端的日军的尸体,将他带了一个跟头,猛撞在地上,休想再凭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了。 后续的日军毫不含糊,成百上千的部队嗷嗷嚎叫着猛向上冲来,从日军的营地到坡顶在三百米左右,而从毕光荣等人所在地位置,却要远得多!虽然有一个连队的战士阻击敌人,但效果实在不大,因为你日本人太多了! 成章瓒连用火榴弹轰炸敌军的时机都chōu不出来,只是徒劳的把枪中的子弹发shè干净,区区十五发子弹啊,怎么够用? 天空中划过一声呼啸,一阵猛烈的炸响在日军前进的道路上爆开,士兵惨烈的狂呼,断臂残值飞起数米高,夹杂着漫天的血雨,重又落了下来。是毕光荣眼见赶不上敌军的脚步,以这种方法支援友军作战了。 有了这一连串如雨点般落下的火榴弹,成章瓒终于能够挣得一点时间,更换上一排新弹夹,从腰间chōu出火榴弹,放在手边,“弟兄们,给我使劲打!” 日军在最初的惊惶之后,脚步并不为这一番轰炸而停顿,跑得最快的三百余日军已经冲到缓坡的顶端,距离成章瓒不及二十米,“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 将枪中的子弹打光,成章瓒昂然而起,“弟兄们,就是死,也不能让日本人攻上来,和我冲下去!” 百余名战士怒吼一声,跟在队正的身后,chōu出腰间或靴筒中的匕首,居高临下的冲击了下去,数息之间,双方就纠缠在了一起。彼此一接战,立刻进入到了白热化,成章瓒身子一侧,让开日军竖在手中的步枪,欺近他的怀中,匕首飞快的在他小腹chā入、拔出!土黄sè的卡其布军装片刻间被鲜血染成紫红sè,敌兵原本健康黝黑的脸庞,也变成一片惨白,口中大声呼号着,萎顿了下去。 成章瓒看也不看,以右脚为中心,身体原地转了一个圈,向着第二个日军冲击过去。连续刺倒了三个日本兵,终于被敌军更多的人一拥而上,围拢在当中。日本人也很奇怪,明明可以一顿枪火将他放翻在地,偏偏不做这样的事,只是用刀,把个成章瓒砍得皮开ròu绽,血流如注! 等到解决了这个大个子中国兵,带队的日军军曹一挥手,“我们上去!” 一句话没有说完,坡顶上一颗子弹打来,从他的前额穿进,后脑飞出,半个脑袋都被打开了huā!鲜血和脑浆溅到身边弟兄的身上,吓得人一惊,“啊?” 抬头看去,坡顶上已经布满了清军黑dòngdòng的枪口,“弟兄们,给我打!” 毕光荣一声命令,千百支步枪同时发shè,“噗噗噗噗噗噗噗!”雨打芭蕉般的子弹贯入人体的闷响中,耳边传来日军士兵垂死前的哀嚎,成章瓒勉强睁开眼睛看看,视线中一片红光,“娘的,总算赶上了!”他呻yín了一声,吐出最后一口气。 成章瓒和他的小队以全体阵亡的代价,死死锁住了三丁目日军驻防阵地的关键位置——一直到战斗彻底结束,胡小máo才知道,这一支部队的牺牲具有何等重大的意义。 !@# 第121节 再战福山(5) 第121节再战福山(5) 清军快速占据坡顶,一鼓作气将攻击上来的日军又重新赶了下去,这还不算,守卫在街道另外一边的刘珩所部也同样发起攻击,趁日军和清军作战,无暇他顾的这片刻之间,也攻击占领了坡道另外一边的高处阵地,日军的形式非常危险,被中国人两面夹击在一片u字形地域的中央,进退无路。书mí群4∴⑧0㈥5 相川雪江没有想到这几个小时之内,形式逆转得会这样快速,他所在的位置虽然不惧清军会在短时间内攻过来,但长久的拖延下去,必定于己方不利,这种情况下,能否消灭清军的部队已经不是他主要考虑的问题了,“命令古川君,让他向左侧发起进攻,牵制清军的火力进攻点;让青木君带领部队向右,一定要尽快打开前进的通道。” “是。” 命令传下,日军重整旗鼓,非别整合两支部队,非别向着左右两面的阵地奋勇前进。 毕光荣这半月之内,对日本陆军的建制也已经了然于xiōng,只是看敌军攻击部队的人数,就大约能够猜得出来,向左边的刘珩部进攻的不足一个大队,而向这边攻过来的,却要有一个步兵联队之多,可见敌军的指挥官是一mén心思的打开后退的通道,把这些日军战士全部带回去了,“哪儿有这么便宜?” 他冷笑着吩咐一声,“弟兄们,成章瓒和弟兄们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阵地,就是全部战死,也绝不允许一个日本人再站上来,都听见了吗?” “听见了!大人放心,弟兄们没有一个窝囊废!日本人想上来,让他们做他***chūn秋大梦去吧!” 毕光荣点点头,转身对刘仕望说道,“老刘,你和老何带部队从这里出发,堵截日军左侧,千万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跑了。” “老毕,只有你、老曹和老马的三个营,够用吗?” “差不多。”毕光荣说道,“刘珩要是够聪明的话,等一会儿解决了前面的敌人,也该发起冲锋了。cào!”他咒骂了一声,“今天一定要把这伙日本人留在阵地上!” “好。” 不等他们走开,阵地前的枪声便响成了一片!日军的勇猛和不怕死令毕光荣几个也煞是惊讶,街面上到处是日军的尸体,粗略看看,阵亡的已经超过四、无成之多,当年在越南和法国人打仗的时候,死个百八十人,对方就忙不迭的举手投降了,而这一次,看起来,不把他们全部放翻在阵地前,他们是不会退缩的。这让毕光荣几个也难得的起了敬重之意。 “娘的,要是有几tǐng重机枪就好了。还用得着费这么大的力气吗?”曹擢新翻身躺好,换上一排弹夹,重又转过身去,砰砰砰的发shè起来。 二十余分钟的的战斗结束,一个一千七百人的日军步兵联队,几乎被全部消灭在进攻坡顶的半途中,能够生还逃走的,不足二百人。而清军一边也绝不是毫发无损,被敌军击毙和打伤的,在三百人上下。 相川雪江愁云满面,他手中并不缺士兵,他更不是那种心慈手软,眼见战士们送死而会觉的难过的指挥官,只不过,己方现在所处的位置太过尴尬,少佐古川良太和大佐青木政分别阵亡在两处的前进道路中,右侧的前进道路打不开,左面的清军更加是虎视眈眈,天知道他们几时会发起进攻? “少将阁下,我们不如从左侧突围出去吧?这样的话损失……” 参谋的一句话没有说完,已经重重的挨了他一个耳光,“hún蛋!难道我皇国的军队只能选择逃跑吗?” “哈!”参谋给他打得一个趔趄,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命令池田大佐,立刻组织敢死队,不,不必要敢死队了,以三个联队的兵力猛攻,一定要拿下右侧的阵地,还有,让泉谷带一个中队,阻击左侧的清军。” 相川雪江不顾士兵生死的战法,会不会在日军中引起战士的不满毕光荣不知道,但己方所受到的压力倍增却是不争的事实,超过五千名日军士兵猛扑上前,清军是在居高临下的位置,看得清清楚楚,就连马櫆也觉得有些心惊胆战起来,“小日本这是要拼命啊?老毕?” 毕光荣心中快速盘算着自己的底牌,还有不足一千二百人,“弹yào还充足吗?” “还好。出发前把不必要的东西都放下了,就担心会有这一招。” 弹yào充足还算是好消息,毕光荣如是想着,凭这一千人,但没有重武器,怕是很难完成阻击敌军的任务,眼下只有寄希望于刘珩那边,只盼着他能尽快注意到这边的战况,从对面杀过来!“告诉弟兄们,准备作战!” 在战场的另外一边,刘珩不必用望远镜就可以清楚的看到攻上来的日军的狰狞的五官,不用他多做吩咐,清军同时开火,日军部队像是田间被割倒的麦子一样,成批的倒下去,鲜血从身体中流淌出,顺着角度颇大的斜坡缓缓汇聚成一条鲜红的小河。 刘珩是当年肃顺在直隶总督任上,奏请朝廷批准,在天津成立的武备学堂的第二期生员,他和他的同窗已经是各省军中仅次于光武新军所出的第二批人数最多,如今所出地位最尊隆的一批人,但和光武新军不同的是,武备堂受训生员如今的仕途展布大都平均,可算是不好不坏,既不像朱洪章这样已经成为兵部shì郎,今天更统帅数十万北地儿郎征战东瀛的那么荣光;也不像林文察那样,吃拿卡要,为皇帝阵斩军前的那么凄惨。 刘珩绝不是坏人,和毕光荣等虽不是同窗学成,但也有一份袍泽之谊,不过他实在算不上是一个很好的战场指挥官,无他,过于优柔寡断,心慈手软了一点。平日在军中,战士们于他也是爱多于敬,敬多于畏;眼见弟兄战死沙场,他有时候都会止不住眼中的泪水。让这样的一个人指挥作战,实在是毕光荣的极大失策! “老刘,日本人是铁了心要突破毕大人他们的防线了,我们是不是突击支援一下?” “再等一等吧?”刘珩犹豫着说道,“敌军人数太多,等在他们的阵地前消耗一些之后,我们再进攻。再说,我们这边的战斗不是也还没有结束吗?”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彼此的官衔虽然是相同的,但这一次整体的作战计划是毕光荣提出并具体指挥的,所以,在对面的战斗不提,在这一边,是由刘珩指挥作战的。鲁秉礼无奈的摇摇头,退到了一边。 泉谷典是日军派出来阻击左面清军的指挥官,他倒是很清楚自己的任务,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在前面由同僚青木发起的两次进攻全部被中国人击退之后,他便选择了这样的作战方式:既不派人进攻,也不许士兵无谓的làng费子弹,只有在清军试图发起攻击的时候,想办法挡住对方就是。因此,和另外一面喊杀声震天比较起来,这边却是水净鹅飞,几乎听不到任何的声响。 听着子弹暴烈般的声响,看着敌军战士在军曹的指挥下不顾从坡上滚落而下的弟兄的尸体,奋勇冲锋的凶猛,最前锋的战士距离毕光荣等人所在的阵线已经不足三十米!鲁秉礼嘿声大叫,“老刘,要是再不上的话,毕大人哪里怕就坚持不下去了!” “这……”刘珩也有些发傻,“这,要不然的话,你自己一个人下去?” 这句话说得太过不堪,鲁秉礼勃然大怒,也顾不得其他,破口大骂,“**!下面这么多人,你让我一个人下去?不是让我送死吗?” “你……”刘珩自知说错了话,但万众瞩目,如何能落这个脸子,“鲁秉礼,你这算什么话?军中上下有别,你少和我说脏话!” “放屁!你真以为你的胡军mén了?还上下有别,你比老子哪一点高了?老子骂你又怎么着了?” 朱琦、葛起元两个眼看他们要当场打起来,在一边做好做坏的劝解;人丛之外,马yù麟、张兆泰、郭牖心、刘树棠几个商量了一下,认为这种态势进行下去,不但杀不得敌人,只怕自己的军心就要先luà鲁说得没错,毕大人那边实在是有点顶不住了,我看,我们不如带兵冲下去,解救他们一下。” “救当然是要救,但就怕我们自己落得个泥足深陷——”郭牖心向刘珩的后背努了努嘴角,“日后要是他在军mén面前说三道四,该当如何?” “就怕他不说。”鲁秉礼给人劝得无可奈何,只得转路向这一边行过来,正听见郭牖心的最后一句话,“我们这么多张嘴巴,还说不过他一个人?到时候,军mén不办他一个临战观望、畏缩不前的罪名,就算他祖上有德。” “好。老鲁说的是,我们这么多人,弟兄们也都是看在眼里的,还怕他一个人不成?”鲁秉礼回身,振吭呼喊着命令,“七营,全体集合!” “六营,全体集合!” “三营,全体集合!” “十二营,全体集合!” “九营,全体集合!” 刘珩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们各自集合自己的部队,只听鲁秉礼说道,“弟兄们,还记得你们刚刚入营的第一天,教习和你们说过的吗?绝不抛弃一个军中袍泽,是我绿营第一铁律;如今,毕光荣和他的弟兄们正在浴血奋战,老子要亲自带领你们从这里冲下去支援他们,要是有一个草jī的,老子就亲手毙了他!都给我打起jīng神来,都听明白没有?” “明白!” “好!”鲁秉礼和马yù麟几个对视一眼,各自点头,“出发,和我冲!” 刘珩呆呆的看着五个营的部队从自己身边快速奔过,回头看看,数千人的目光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不由得有些恼羞成怒,“看我干什么,一起冲啊!” !@# 第122节 倾酬恩义(1) 第122节倾酬恩义(1) 泉谷典正在喝水,听见喊杀声震天价响起,一个骨碌身爬起来,“哈?”了一声,“战斗,准备战斗!” 鲁秉礼脚程最快,跑在队伍的前面,扬手一枪,击毙了一个正在慌慌张张跑过来要阻截他去路的士兵,身体半点不做停留,嘴里大声呼喊着,“留给后面的弟兄,我们向前冲!” 这是事先早已经和战士们jiāo付清楚的,七营的部队胡luàn开了一通枪,把前面挡路的敌军shè杀十余个,根本不理他们接下来的动作,管自向前跑去。e^看而随后跟进的六营和三营,则担任起‘清理战场’的职责,步枪毫不停歇的发shè,打得日本兵只剩下疲于奔命的jīng力,再无暇他顾。 三个营的部队快速穿chā而过,还不及泉谷典抓紧时间想重新组织战斗,刘珩带领清军主力部队轰然杀到,近十个营的部队加入战斗,日军的防线被彻底冲垮,青绿sè的làng涛卷地而过,地上躺满了日军的尸体,阵线也完全不成样子了。 刘珩向坡下看看,日军留守在中央区域的剩余部队已经和鲁秉礼等人的三个营厮杀在了一起,而正在向毕光荣等驻守的高坡进攻的敌人似乎并未受到下面战斗的影响,兀自拼死进攻,而坡顶的清军,显然已经坚持不住了,“赵振清、盛泰符、何星汉、杨彬、刘沛霖、庆安?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冲过去,一定不能让日军突破毕大人他们的防线!快!” 五个人领命而行,但这种突击前进却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战场上到处是中日两国士兵在拼死厮杀,街道几乎都被堵塞住了,又何来的道路可供他们顺畅通行过去?赵振清心中大急,但也无可奈何,只得命令士兵加快,再加快,同时心中祈祷:老毕,可得再坚持一会儿啊! 毕光荣肩膀中弹,疼得面sè铁青,仍坚持指挥作战,日军的退路被截断,一定会进行反扑,他早有预料,只是不想会如此疯狂,一条不足四百米长的街道上,经历前后两次的战斗,已经倒下了不少于五千俱尸体,但日军却像没看见一样,兀自猛攻不已,他身边的战士已经锐减到不足七百人,刘珩的部队虽然已经开始从另一边展开了战斗,但照现在的情势看来,怕有鞭长莫及之虞呢! 把步枪架在地上,他用肩膀顶住枪身,扣动扳机,迎面冲过来的日军被当场击毙,尸体轰然而倒,毕光荣对自己的枪法有极大的信心,看也不看一眼,枪口移动,砰!砰!砰!连续数枪,击毙多名日军,随即向后一伸手,拿过由亲兵重新装满子弹的步枪,又开始发shè起来。 他的这种枪法固然jīng准,但终究效率太低,而日军的人数太多,攻击起来更是完全不要xìng命,使得战场形势逐渐向日军方面倾斜。 盛泰符和何星汉带领兵员不顾一切的向前突击,日军守卫部队眼见阻挡不住,动了血腥之气,一个日军士兵首创与敌偕亡的全新战法,把步枪一扔,紧跑几步,身体被清军的子弹打得来回趔趄,却终于给他扑到身前,猛然间一声巨响,“轰隆!”他引爆了自己身上的火榴弹,和对面的三个清军战士拼了个同归于尽! 这种作战方式是闻所未闻的,清军士兵大惊失sè,不得已开始后退,“打,给我狠狠地打,不要让日本人贴到身边来。”盛泰符吼叫着,急促下达作战命令。日军眼见人数不敌,战事失利,学着刚才以一条命换多名敌军xìng命之人越来越多,战场上火榴弹轰然爆响的轰鸣不绝于耳,每一声爆炸,都换来清军士兵的多人伤亡。清军增援部队的进程进一步被阻止了。 而在毕光荣所在的阵地前,战斗越发危殆,到下午未时前后的辰光,阵地终于被日军突破了!六十余名日军士兵冲上缓坡,对着伤重之下兀自还要举枪反击的清军战士好一顿屠杀式的扫shè!包括毕光荣、曹擢新、马櫆在内的一千五百名清军官兵尽数战死! 而日军为取得这一场战斗的胜利所付出的代价更加高昂,相川雪江统帅的三个旅团和六个屯田兵中队合计超过一万人的日军部队中,有超过六千七百人永远倒在了这方圆不足一平方公里的区域内。 日军残余部队如cháo水般踩着敌我双方士兵的尸体和鲜血向西逃窜而去,片刻之后,战场便恢复了如鬼蜮般的平静,鲁秉礼由亲兵护卫着,登上缓坡,那么高大的汉子虎目含泪,蹲下身去,为毕光荣擦掉脸上的血迹和污秽,一千多名战士啊!就这样牺牲在这片阵地上了,偏偏…… 他猛的转过头,看着刘珩正快步从坡下赶来,一时间怒从中来,快步迎上,还不及刘珩开口,迎面一拳,重重的打在对方的脸上,“**你妈!” 刘珩全没提防,这一拳挨得结结实实,顿时鼻血长流,眼泪、鼻涕、鲜血糊了满脸,说话的声音都不正常了,“你……干什么你?” “要不是你始终不出兵,老毕能死吗?日本人能跑得了吗?”鲁秉礼越说越来火气,伸手掏出手枪,用另外一只手抓住刘珩的衣服,一个劲的往上拖,“**,我当着老毕的面毙了你个狗东西!” 众人焉能不管?齐齐拥上,把刘珩夺了过去,又把鲁秉礼劝开,后者眼泪狂飙,骂声不绝,“hún账!你怎么不去死!王八蛋,我要到胡军mén面前告你!” 刘珩又是委屈又是难过,泪眼朦胧中向周围看过去,便是自己的亲兵,也是用很古怪的眼神看向自己,在他们的心中,自己一定是个只知保命,置友军于不顾的坏人了吧? 日军虽然暂时撤退,但清军的进攻却不能因此而休止,队伍中也有向导,知道此处距离高野庄园的距离不远——那里是日军的总指挥部,这一次从四面城mén杀进来的清军都是以哪里作为最后的目的地的。因此,在短暂休整,把死亡将士的遗体安置妥当之后,清军马不停蹄,开始继续前进。 六公里的路程在清军而言实在算不得很远,临近申初时分,前锋部队已经可以看见道路尽头一片翠林掩映中蒸腾而起的烟雾,士兵不知道高野庄园有温泉,只以为是远处燃起了火头,“快看啊?那里着火了!” 刘珩同样不知道,“怎么好端端的突然起火了?”他问道,“不会是我们的人已经杀到了吧?没听见声音啊?” 鲁秉礼对他积怨未平,理也不理刘珩的嘀咕,管自带领部队前进,“弟兄们,跟我走!到前面去看看!” 刘珩本来想和鲁秉礼拉近一下,但看他一副生人勿近的形容,只好干巴巴的吞了口吐沫,领人赶抢在鲁秉礼的前面,顺着崎岖的小路向前行去。 从城区到高野庄园的路在出了中心地带之后陡然变得狭窄,不但窄,路边还生长得无比茂密的灌木、草丛,足有一丈几尺高,若是敌军在这里设下埋伏的话,只恐兵士会受到很大的冲击哩!刘珩心中思索着,又提高了脚下奔行的速度,“告诉弟兄们,都注意一点,当心敌人会有埋伏。” 战士们握紧手中的步枪,按照当年在军营中受训所得,一个营的部队分作两排,在并不宽敞的道路上顺着左右两侧前进,身体紧贴着路边的灌木杂草从,向前小心翼翼的行进。刘珩回头看看,鲁秉礼、杨彬两个的部队跟在其后,再远就为了视线的缘故而不得见了。 前面突然响起枪声!令士兵立刻卧倒在地,刘珩猫腰快跑几步,到了队伍的最前面,“怎么回事?有人受伤了吗?” “没有。” “那是哪里打枪?” “不知道。” 刘珩暗暗啐了一声,匍匐在地,使劲向前爬了几步,经过一个拐弯,这一次看清楚了,有近一千人的清军部队正在和前路上担任阻击的日军部队展开jī战,从背影分辨不清是哪一支作战部队,但看他们刚刚组织起的进攻被日军打退回来,指挥官正张牙舞爪的说着什么。 刘珩放下心来,再度爬起,猫着腰向前贴近,行不到一半,就为清军发现了,进攻正在jī烈,士兵如惊弓之鸟,猛然回头,枪口正对着刘珩,“自己人!”他赶忙喊了一句。 更多的清军部队跟了上来,两下里会师此处,一问方知,这是从南mén杀进来的战斗部队,刘珩知道,从南mén进来的是贵州并,由贵阳府总兵官陈耀庚指挥作战,一问之下果然如是,这两个营的部队管带分别叫樊嘉猷、彭泽,杀到这里,也是因为进城之后,战斗搅luàn成了一锅热粥,彼此分不清东南西北,不知道从哪里前进为好,不知不觉中,竟然突击到了敌人的老巢来了。 刘珩抿嘴一乐,顾不得其他,管自问道,“现在情况怎么样?” “不大好,日本人的防线太坚固,我刚刚组织了一次进攻,你看?”樊嘉猷用手一指阵地前方躺下的百十俱尸体,“阵地没有拿下来,还折损了这么多弟兄。” “李澂!”鲁秉礼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樊、彭、刘三个回头看去,鲁秉礼向新到了二人点点头,表示一下礼节,对刘珩还是不理不睬,“李澂,你个兔崽子,哪儿去了?” “来了,来了,大人,我来了。” “带你的人,突击一下,看看日本人的火力防备情况。” 澂答应一声,转身下去准备战斗,鲁秉礼在樊、彭两个的肩头拍了一记,转身回去了。“刘大人,他怎么不理你?你们不是一起来的吗?” 李澂发起了一次试探xìng的进攻,日军立刻反击,而且通过这一次进攻给清军发现,日军阵地上竟然布置了重机枪!威力绝伦的枪弹如风卷残云般,把清军一个小队的士兵打得抱头鼠窜,忙不迭的逃了回来,“不行,头儿,日本人有重机枪,我们上不去。” “行了,再想别的办法吧。”鲁秉礼摆手说道,“你下去休息一会儿,等一会儿我再叫你。” 鲁秉礼挥退他,趴在隐蔽处,用望远镜向敌军阵地探查,日军的人数很是不少,足有一个步兵联队之多,最靠前的位置安放着十四tǐng重机枪,他一眼就能够看出来,这些重机枪全部都是大清制作的!不用问,一定是从胡小máo他们上一次战斗失利之后缴获而来的。 想想都觉得有火:自己国家制造的东西,现在反过来对付自己了?鲁秉礼嘀咕着骂了几句,拍了拍樊嘉猷、彭泽的肩膀,示意他们和自己退下来,二人点点头,跟着他去了。 !@# 第123节倾酬恩义(2) 全文字无广告 第123节倾酬恩义(2) 都了阵地后的安全地区,刘珩正在和盛泰符几个人说话,远远的看他走近,识趣的选择了避开,弄得两个来自贵州的汉子面面相觑,搞不懂他们这是怎么回事——这种冷硬僵化的气氛,他们也感觉到了,更不必提盛泰符几个了,知道鲁秉礼为毕光荣等人之死积憾难解,眼下不是时候,还是等这一仗打完了,再做个鲁仲连吧。 樊嘉猷、彭泽向众人拱拱手,算是打过招呼,提及刚才的试探性攻击,二人齐齐皱眉,“我看出来了,驻守前面阵地的,都是日军的精锐部队,除了尽数消灭,没有旁的办法。” “敌人有多少部队?”盛泰符没有到前沿阵地去,因此这样问道。 “一个联队吧?”彭泽说道,“而且有重机枪配备,我们要是进攻的话,损失可能会很大。” 鲁秉礼挠挠长出寸许长的头发茬的额头说道,“可惜手中没有炮,要不然的话,这一片阵地算什么?几炮就把他们都轰干净了。” 盛泰符琢磨了片刻,向后招手,“一人智短,二人智长,老杨,你们都过来,我们商议一下。” 把何星汉、杨彬、刘沛霖、庆安几个人都叫过来,只有一个刘珩形单影只的落在最后面,樊嘉猷不知道这其中的曲折,反觉得这个面色白白净净的汉子挺可怜的,“这位,您也过来啊?怎么了?” 刘珩眼睛一亮,赶忙靠了过来,“有事?” 鲁秉礼等人虽然心中不耻,但碍于友军的面子,也不好多说什么,“这不是在琢磨怎么攻击敌军的防线吗?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我还能有什么法子?要么就直接进攻,不过那样伤亡太大……” “王八蛋!”鲁秉礼恨恨的咒骂了一声,音调大小正好可以让身边的同僚听见,刘珩面色通红,却一句话也不敢反驳,嗫嚅着说道,“要么就放火。这两边到处都是可燃物,一旦放火,敌军除了败退,就只有被活活烧死的下场了。” “放火?你糊涂啦?一旦风向改变,我们就先变成烤鸭子了!你出的这是什么混账主意?” 刘珩狠狠地瞪着他,无论如何他也是一营管带,所犯之过也不是有心为恶,给鲁秉礼这样不留情面的当众辱骂,心中自然来火,“你……少骂街!” “放屁!老子就骂你了,怎么着?要不是你,老毕能死吗?你个见死不救的王八蛋,软骨头,窝囊废!” “**!”刘珩就是再窝囊,也受不得鲁秉礼的挤兑,“我今天就让你看看,我刘某人是不是软骨头,窝囊废!十四营,集合!和老子一起冲锋!你不是说我害死了老毕吗?今天我把这条命还给他。” 战斗任务并未确定下来,刘珩这种做法无疑就是送死。众人焉能让他就这样冒冒失失的冲出去?盛泰符瞪起大眼,暴烈的斥骂,“都滚回去,看什么看?”几句话的功夫,把刘珩的步卒都驱赶开来,“老鲁,你也是的,刘管带也并不是故意拖延战记,老毕之死只能说是他的命数——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必呢?” 鲁秉礼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过头,冷笑一声,偏过头去不再理他。 刘珩眼圈微红,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候抹了一把,继续说道,“要是放火的话,等一会儿我们先派弟兄们清出一大片空地来,要是风向如我们所想,自然也就罢了,日军一定会不战而退;要是风向改变,我们也好有一个临时避让的余地。你们以为呢?” 盛泰符和杨彬、刘沛霖几个商议一下,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发起冲锋的话,未必是不可以,但己方的损失也会极大,重机枪的射程在三五百米之内,远超过轻步枪的威力,不知道会有多少弟兄阵亡在前进的路上呢,“那好,就按老刘说的,派人清出一片区域来,然后就放火!” 人多力量大,十余个营的清军战士一起动手,脱下戎装,暂时坐起了农夫,像割麦子一样的割掉一人多高的杂草、灌木,厘清了方圆数百米内的环境,等到把青草割断,盛泰符和刘珩这才发现,原来就在清军驻留区域旁边,就有一条很窄的河沟,这让两个人同时心中一动,听前面樊嘉猷已经随即派人把阵地上留守的部队撤下来,这边开始燃起了火头。 清军的运气真是背到了极致!火苗裹挟着烟雾反向而来,炙烤得人面皮生疼,离火场最近的鲁秉礼只觉得一阵焦臭味冲入鼻管,“大人,您的胡子!” 鲁秉礼心惊之下,用手一抹,两腮的胡子都被火焰的高热烤得开始大卷,用手一掳,掌心全是黑色的!“刘珩,你出的这个鬼主意!” 盛泰符众人想笑不敢,只得强自忍耐,看着鲁秉礼狼狈不堪的逃回来,脸上一团焦黑,如同那画上的钟馗相似,更是抚掌大笑。就连刘珩也为之莞尔。 火势越来越猛,在烧光了临近清军一面的杂草之后,火焰逐渐蔓延,空气中传来冷热风交汇对流时发出猛烈的‘呼!呼!’的声音,而大股大股的新鲜空气涌入火场,也使得空气的流通逐渐反向前进,火焰裹挟着浓烟,向日军阵地扑去。 这是一种很简单的物理常识,但在刘珩等人看来,却是上天保佑,风向改变的象征,“ 太好了!这下该小鬼子尝尝苦头了!” 声音尚未落地,就听见远处有日本人惊惶恐惧的叫喊声和被浓烟导致的呛咳声,刘珩忽然大喝一声,“弟兄们,到河中去,阴湿了身子,我们进攻!”说完,他第一个冲下河沟,连头带身子全部泡在水中。 营中战士一望而知,眼见现在的火势这么猛烈,这回冲过去不被敌人的子弹打死,也得被火活活烧死。但长官第一个冲在前面,旁的人还有什么话说?噗通、噗通之声不绝于耳,百数十人跳进河沟,将全身拿喝水浸湿,随即爬上岸来。 刘珩一把提起步枪,大喝一声,“和老子冲!让别人看看,我刘珩是不是窝囊废!” 向前冲了三五十步,刘珩已经到了火场之中,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所下达的命令是多么愚蠢!被浸湿的身体根本不能阻止火焰的炙烤,胡子、眉毛、裸露肌肤上的汗毛如同遇上沸水的雪人儿般瞬间融化,便是一直滴着水的头发,也发出丝丝拉拉凄惨的呻吟,鼻子中呼入的都是毛发被烧焦的焦臭味,还有就是猛烈而炙热的空气,“都闭上嘴巴!” 他勉强吸口气,大声呼喝,“加快脚步,冲过这一段路程去!” 日军眼见火势向己方阵地逼近,知道这里已经不可守,正在组织撤退——日军指挥官没想到清军会蹈火而至,耳边听见中国人的呼喊,抬头看时,一个浑身上下冒着黑烟的人已经到了身前不足十五米的距离之内,“啊!是中国人……” 刘珩扬手一枪,把他打翻在地,看也不看一眼战斗的结果,猛向前冲,“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手中的步枪快速的击发,他的射击精准度相当好,枪声响起,总有一两个日军士兵被击毙当场。 日军有些慌了手脚,他们的武器大多背在身上,正在为躲避越来越近的火头而选择撤退,谁知道这时候会有中国人杀到?再想放下手中的物什换肩摘枪已然不及,也只好拼尽全力的向后撤退,希望能够借助距离上的优势,化解战场上的极端不利的局面了。 刘珩一则是知兵之人;第二也是有心一雪今日蒙受的耻辱,眼见日军连武器都没有,如何肯放过这样一个打落水狗的时机?他一边奔跑一边手忙脚乱的换上一排子弹,百忙中还不忘回头看一眼,“哈!”越来越多浑身焦黑,甚至有一些是肩头、头顶带着火星的友军士兵跟在自己部队的身后从火场突击的出来,正在兜尾杀来!只不过,看他们的样子都是一团黑炭也似,分辨不清谁是谁了。 他只顾回头探查,脚下一个没注意,咕咚一声被绊了狗吃屎,枪也脱手而飞了。“快追,别停下!” 士兵脚下不停,却频频回顾,神情中的关爱之色让刘珩更觉得眼圈发热,费力的从地下爬起,前走几步,却觉双腿生疼,低头看看,裤子已经被烧光了半截,膝盖因为在地上的猛烈撞击,露出了血痕,“娘的,真疼。” 他弯腰捡起自己的步枪,耳边突然传来一声,“你怎么样?” “我没事。”他随口答应着,一惊抬头,对上一张大大的黑脸,衬着黑白分明的眸子和一口里出外进的牙齿,赫然正是鲁秉礼。 “没事就好。”鲁秉礼亮晶晶的眸子眨了眨,欲言又止似的,“先走了!” 看着鲁秉礼和战士们远去,刘珩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恨恨的一咬牙,迈开大步紧跟了上去。 !@# (全文字电子书免费下载) 第124节倾酬恩义(3) 全文字无广告 第124节倾酬恩义(3) 这一场由刘珩提议燃起的大火越烧越发猛烈,火势蔓延的速度更是远远超过清军的预期之外,等他们的脚步到达高野庄园的大门外的时候,火焰也已经紧随其后的燃烧到了尽头,“现在怎么办?没路了?” “进庄子!”刘沛霖看着眼前高耸而起的围墙,低声吩咐,“告诉弟兄们,不想被烧死的,就跟着我冲进去!见到人,只要是喘着气的,就一概击毙!” “庄子里……”杨彬向下猫腰,子弹凌厉的从头顶飞过,“好像是有日本人呢?” 刘沛霖说道,“这里可能是日本人的指挥部,自然是有人了。 (全文字电子书免费下载)这回要是顺利的话,一定能抓到几只大鱼。弟兄们,冲啊!” 一千余士兵从火场一路跑来,身、脸都被熏成焦黑色,鼻子中灌进去的都是灰土,连气都喘不上来了,身边的战友也是对面不识,听见呼喊,有人分辨出是管带大人的声音,用肩膀撞一撞身边的弟兄,抄起步枪,“走了!” “还要冲啊?” “废话!”这一次更加能够分辨清楚了,是队正的声音,“火就要捎过来了,不前进在这里等死吗?快,快,动起来!” 冲到高野庄园的墙外,日军的抵抗让人前进不得,院墙的各处都有日军临时挖出的窟窿,成为简单的射击火力点,而清军要进攻,乃至在外面发射枪弹击毙对方,却因为视界的狭小,变得非常费力,“这样不行!”杨彬后退几步,口中嘶吼着。 “找到大门,炸开门,我们才能进去!快,派人去看看,大门在哪里?” 很快的找到大门,但仅仅是这十几米的道路,也不是那么容易冲过去的,刘沛霖感受着百数十米外烈火逼近的炙烤的热度,心急如焚,这会儿没有更多的可想,只能豁出一头了,“老郭,郭春亮!带你的人冲到门前去,用火榴弹把门给我炸开!” “是!”郭春亮答应着,先拿出几枚火榴弹,狠命的扔过去,爆炸声连天价响起,他第一个冲了出去。 日军的视线虽然一时被烟雾所阻,但清军的意图却很清楚,轻步枪、重机枪不分目标的猛烈扫射,也顾不得观察战斗结果,先把敌人阻截在大门之前再说!“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郭春亮迎面被子弹击倒,后背炸开碗大的窟窿,还不及身体倒下去,一颗子弹鬼使神差一般击中他腰间的火榴弹,轰然一声巨响,弹片击中了友军的几个战士,死伤者轰然而倒——反倒比他的尸体更早一步落地。等爆炸停止,郭春亮的上半截身子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刘沛霖痛苦的呻吟一声,转头又再大吼,“燕子,小陈,你们带人也上去!周海、万劫,火力掩护!” 眼见军中的弟兄死得如此凄惨,清军士兵都有些红了眼圈,两个连队的士兵怒吼一声,挺身加入战团,“打,冲过去给我使劲的打!” 越来越多的士兵倒在庄园的大门前,三个百人连队出击,最后能够顺利到达两扇紧闭着的庄园大门之下的,不足三十人,储燕子后背靠在门上,这才觉得胸腹一阵阵疼痛,解开衣服看看,肩膀和小腹各中一枪,好在是轻步枪子弹,一时间还不会有致命的危险,“哎?头儿……” “我没事。 全文字无广告 先把门炸开再说。” 大门处是日军的射击死角,一时间倒还不至于被敌军的火力袭扰到,储燕子把众人手中的火榴弹集合起来,紧贴着大门就地埋好,先示意战士躲开,随即拉燃引信,向外猛扑!爆炸声响过,大门被彻底炸碎,飞溅出来的除了火榴弹的弹片和大门的木屑以及铁制门环等物之外,还有数不清的碎石和尘土! 等到一切休止,刘沛霖这才发现,大门的另外一侧已经被麻包所拥堵住, 数个麻包已经被扎得支离破碎,里面装填的灰土和碎石缓缓滚落下来,他向直起身来的储燕子一瞪眼,后者做了个无奈的表情,“没有了!” “来人,把火榴弹给他扔过去,别***拉引信啊!”战士们为长官这句话逗笑了,谁还会不记得这个呢? 把散落在身前的 火榴弹捡拾起来,再远一点的就不能要了,储燕子流血过多,已经不能再动,只好由弟兄们学着他的样子,埋下炸药,拉开引信,向外就跑,“你个呆子,趴下!” 储燕子话声未落,爆炸声和那个倒霉的士兵的惨叫声几乎同时 响起,但让人觉得讨厌的是,也不知道日本人到底堆砌了多少麻包,炸过之后,仍旧是没有很大的变化,“***!”储燕子破口大骂,忽然灵机一动,反手在自己身后摸了摸,是湿软的土地!真该死,怎么忘记了,就不能从墙根炸开吗?失策,太失策了! 再一次让战友把火榴弹抛过来,这次却不会选择在麻包附近,而是就着墙根,挖开一个硕大的窟窿,把所有火榴弹一股脑的放进去,将引信拧成一股,拉燃它,起身猛冲几步,一个鱼跃卧倒! 剧烈的爆炸声惊天动地!耳边传来日军战士的呻吟和惨叫声,不用问,不是被弹片所伤,就是为横飞的 碎石砸到了。刘沛霖眼见庄园的墙被炸开,第一个冲了起来,“弟兄们,和我进去杀鬼子啊!” 还不及周海和万劫带队冲杀,身边轰隆隆如同过火车一般冲过一支队伍,“哎!怎么还有这样抢功劳的?”万劫大骂着,“这是谁的部队?” “我们是十四营!”跑在人后的一个战士百忙中回头答应了一句,跟进前面的弟兄,飞快消失在破损的大洞中。紧接着,园子内响起了爆豆一般的枪声。 “是刘珩的人?” “你管他是谁,总之是友军就是了。”周海用力一招手,“弟兄们,我们也进去!” 园子中的深处给人的感觉是雾气重重,他们不知道这是因为温泉的作用,只以为是日本人搞的鬼把戏,子弹的撞击声和敌我双方的士兵的惨叫声混成一团,也分不清谁在哪里,一个清军士兵脚下一软,低头看看,是个满身是血的日本兵,伸手摸一摸,还没有断气,“喂,来人……” 这句话还不及说完,躺着的日本兵手中突然多出一支匕首,从这个好心的中国小伙子的小腹扎了进去,士兵只觉得下腹一凉,紧接着就是彻骨的疼痛袭来,“哎呦!”一声坐到,正要爬起来,那个日本兵鼓起勇气一跃而起,反而把他按在身下,手中的匕首连续在他小腹和胸膛进出几次,二人的喉咙中同时发出含义绝不相同的呼号! 刘珩一步跨上,扬手一枪,从他的后脑打进去,半边的脑壳被掀起,尸体猛然趴倒,战士上前,把他推到一边,他身下的清军战士大睁着眼睛,也已经断了气,他的胸腹之间,一片血肉模糊! “大人,您看?这群狗杂碎!” 刘珩鼻子一阵酸胀,扭过头去,“告诉弟兄们,不要有丝毫的手软,免得为日军所伤;还有,知会各营管带,都小心一点。” 庄园外的大火熊熊燃烧,漫天飞舞的草灰被热气席卷着落在园子中,地上像是下雪般,落了一层灰白色,脚踩上去,就是一个浅浅的坑,鲁秉礼、盛泰符、马玉麟、张兆泰、郭牖心的部队也冲了进来,日军便是再强横,也抵抗不住清军越来越多部队的猛烈攻击,战斗逐渐向庄园内移动。 刘珩带领部队冲在最前面,耳中听到哗啦啦的水声,转头看看,一条冒着些微热气的小河绕园子流过,他弯下腰去,用手捞了一把,水是温热的。刘珩这一次想起来了,在来此的海船上曾经听人说过,日本有温泉,当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看来,就是这样了。 把湿漉漉的手在脸上抹了一把,鼻子中有一些硫磺的味道,不会是日本人想在水里下毒吧?糟糕!自己刚刚摸过脸,是不是会中毒而亡?“头儿,我刚才看见里面有人。” “在哪里?”他顾不得多想,在水边站了起来。 “好像就是在前面的房子中,不过一转眼就不见了。” 刘珩本想等更多的部队到来之后再行动,又一想到鲁秉礼的一张臭脸,火撞顶门,“我们进去,告诉弟兄们,各自小心。先拿步枪招呼,有什么事回头再说。” “没说的。” 刘珩带领部队跨上门廊,小心翼翼的端着枪,做出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刘珩向身边的战士使了个眼色,自己向右一闪,后者大吼如雷,一脚踢碎横隔拉门,木屑纸片纷飞中,一步抢了进去。里面是日式榻榻米摆设,中央靠门的位置放着一套茶具,刘珩伸手探一探,“水还是热的,他们没走远。分头追!” 士兵领命而动,从各个角落冲击了出去,片刻之后又转了回来,“没有人。” “再找!”刘珩说道,“这还要我教你们吗?” 片刻之后,屋后突然响起枪声,刘珩几步冲出去,是自己的弟兄正在和日军的部队开始激烈的交火,“突突突突,哒哒哒哒!”之声不绝于耳,清军士兵不时有倒地者。刘珩眼睛一转,已经看清了战场态势,房舍的后面是一片硕大的温泉池水,中间和四周都有假山,日军或者隐藏在假山后,或者隐藏在……***!这些人竟然趴在水里! 刘珩一伸手,掏出一枚火榴弹,向池水中一扔!漫天的水花轰然溅起,把站得近的清军士兵全都浇成了落汤鸡,水中隐藏的几个日军士兵被震得向喝醉了酒似的,歪歪斜斜的站起,被清军一举击毙,原本混沌却洁净的池水,立刻被染成一片红色。 “攻过去,全部干掉他们!” 十四营的战士已经折损大半,剩余能够坚持战斗的不足二百人,一股脑的冲过面前的障碍,假山后隐藏的敌人也是一愣,不想清军的胆子会这么大似的,为众多士兵包围在其中的一个身穿军装的老者用日语哇啦哇啦的叫了几声,双方战士像是得了号令一般,同时向对方开火! 彼此的人数差不多,战力也大体相当,而他们的拼火更的进行得史无前例,双方士兵几乎是面对面,对着对方的阵营扣动扳机,“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 各自有三十余人轰然倒地,剩余的战士似乎有意要和敌人比拼血气之勇一样,上前半步,继续开枪射击!子弹带着巨大的动能穿透身体,打的中枪者不由自主的晃动身体,咬紧牙根,扭动腰肢,猛烈的开枪! 这种开枪作战的方式没有任何取巧处,全凭上天眷顾与否,刘珩甚至想不通情况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肩膀、大腿、小腹、胸膛就连续中枪,不自觉的跪倒下来,枪也扔得不知道多远去了。 用左手抽出手枪,砰砰砰的连开数枪,几个日军士兵哼也不哼翻身倒地,有人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枪口一转,砰的又是一颗子弹打来,这一枪从刘珩的喉咙右侧打进,擦着颈椎飞了出去。 刘珩一愣,血已经喷了自己满脸满身,顺着胸膛流淌而下,让他只觉前胸滑腻腻的一片难过,微微张开嘴巴,血沫从口鼻涌出,耳边传来更加猛烈的枪声,他的反应更加迟钝,胸口,小腹被重锤击打似的震了几下,仰面躺倒下去! 鲁秉礼正看见一个己方的战士摔倒,也分不清他是谁,一步跳进水池,越水而过,手中的步枪连续点射,“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日军即便是在如此不利的情况下,仍旧保持着高昂的斗志,掉转枪口向他瞄准,但还不及发射,就为四周围拢过来的清军猛烈的枪弹逐一放倒在地。对面站立的二百余清军除三人幸存之外,尽数战死! 鲁秉礼分开人群,从假山一边绕过,“你们是几营的?” “十四营。” “十四营?”鲁秉礼心中一惊,“你们管带大人呢?” 士兵也不知道管带刘珩是死是活,茫然回顾,“刚才还在呢……” 鲁秉礼懒得多说,弯腰下去逐一寻找,终于看见了刘珩,他躺在碎石铺就的池边小径上,脖颈中、胸膛上的伤口清晰可见,血已经流尽,身子变得一片冰凉! 鲁秉礼呜咽一声,落下泪来。他知道,刘珩的性情有些孱弱,若不是为自己言语相激,必定不会选择这样一种贸然突进的方式来证明自己!“老刘……对不起!” 巨大的痛苦涌上心头,鲁秉礼疲惫的在他尸体前坐下,把额头顶住膝盖,呜呜咽咽的痛哭起来。 !@# (全文字电子书免费下载) 第125节 兵部议军(1) www.xbaoshu.com第一卷]第125节兵部议军(1)—— 第125节兵部议军(1) 福山城的战斗结束之后,清军开始清扫战场,这一天的战斗中,清军就付出了伤亡8,200人的惨重代价,若是计算上胡小毛前期失利的原因,清军在福山城内外扔下了总数超过14,000俱尸体! 战报到京,皇帝的好心情一扫而空!在前几天李鸿章和鲍超会衔起草的奏折中,三原城已经被中**队顺利而彻底的拿下,伤亡总数不及福山城的一半,怎么这里就伤亡这么严重呢? 听奕把奏折念到一半,他就挥手打断了他,“行了。暂时就是如此吧。后面的不必再念了。” 奕答应一声,徐徐后退半步,站到队列之首,“皇上,臣弟在想,用兵东瀛,四海关注,如今兵士伤亡如此重大,……倒应该早作打算啊。” 这句话说得让皇帝极不爱听,“什么叫早作打算?”他问道,“你想说什么?怎么个打算法?是托请洋人从中调和吗?还是就此灰溜溜的退兵?那些战死的绿营战士怎么说?那些为国捐躯于海疆的海军步卒又怎么说?” 奕吓了一跳,正要跪倒,皇帝不耐烦的使劲摇动手臂,“行了!”他离座而起,绕室而行,“朕告诉过你们,中日两国之战,是一定要打到其中一国亡国灭种而不能停止。朕只要还是大清的皇帝陛下,此事就断然不能再提!” “你想想,朝廷花了多少钱、国家死了多少人,这些都暂时不提,就说放诸四海,可有战争尚未有一个结果,就遽尔展开和谈的?这时候托请洋人从中缓颊,我们和日本人谈什么?是赔偿人家,还是要对方赔偿?”他盯着低垂着头的奕,“你领总署衙门事多年,说话之前要动动脑子!” 奕干干的咽了口吐沫,“是,皇上教训的是,总是臣弟处事不明,请皇上恕过。” 沈葆桢眼见他脸色发青,并不为奕低头请罪而有所缓解,知道奕的这几句话很是惹得皇帝不喜,要是一怒之下有什么严遣,事情就有些不好收拾了,因此在一边小声说道,“皇上,福山城一战,绿营兵士浴血奋战,其中如毕光荣、刘珩、成章瓒等为国报效,捐躯疆场,宜乎有所表彰才是的。” “嗯,”这句话果然起到了效果,皇帝的心神为之一分,“大大褒奖!从本年七月初对东瀛开战以来,所有为国牺牲的壮士,都要大大褒奖!内阁拟旨,明发全国;守备以上品级者,在原籍省份设立坟茔,勒碑铭文;并将姓名、籍贯由军中逐一奏明,迎请入京中昭烈祠,永享我大清俸飨,供后人景仰;守备之下者,也要照军中最高等级的抚恤金银发放。有因伤成残者,着立即返回故里,由省、道、府、县四级衙门按月发放粮米,终生供养;并从其家中,由其任选一人,授予公职。” 看他滔滔不绝,似乎还要继续往下说,沈葆桢心中叫苦:这也太过分了吧?士兵扛枪吃粮,为国征战乃是本份,哪有如此以丰爵厚禄赏赐的?“皇上,皇上?” “嗯?什么?” “臣想,凡此种种,足以激励将士,感戴天恩,奋勇厮杀了。” “好吧,就按你说的,到此为止。哦……”他灵机一动,又加了一条,“所有管带一级的将佐阵亡,一概赏以烈勇巴图鲁嘉号。” “是。” “就这样,都下去吧。” 挥退了军机处几个,皇帝立刻召见朱洪章,他是接到朝廷的旨意,从鹤冈府乘船返回国内的,路上舟车劳顿不在话下,心里更是慌乱成了一团:虽然旨意中为张运兰抗拒上官,辱骂同僚一事把他狠狠地骂了一顿,又摘去他兵部侍郎的加衔,但比较起来,免了自己北路军总指挥的职权反倒是比对张运兰的处置更加严厉,凡此种种,都可见在皇帝的心中,自己的地位还是不及张运兰来得重要。 但这不算什么很大的麻烦——张运兰一介武夫,连字也识不得很多,只是对皇上忠心不二,皇上既喜欢他更重用他——反而自己,皇帝既用且防,就很让多年前就转为文官的自己心中发颤了。怀着胡乱的念头,朱洪章进殿跪倒,行了君臣大礼,跪在地毡上,等候皇上发问。 皇帝半晌无言,忽然落地而起,“和朕出宫去。”他一摆手,制止了惊羽的动作,“让六福跟着就行,你不用去了。出去走几步,等一会儿就回来。” 一前二后,三个人鱼贯而行,步出养心门,过遵义门、乾清门,穿紫禁城中的甬道一路向外,对沿路所见跪倒行礼的官员理也不理,一直出到大清门外,他才点明目的地,“走,到兵部去!” “皇上,容臣前行几步,安排一二?” “不必。朕这一次去也只是想看看。”说话间到了兵部公衙门前,朱洪章还是抢上几步,快速的向门廊下正在说话的部中司员摆手示意,对面的一个男子嘿声一笑,“焕文?怎么回来了?刚才我来得有点晚,没看见你。这下可好,怎么,见过上面了?”正是奕山。 朱洪章又是挤眉又是弄眼,奕山年老成精,自知有事,向外走了几步,迎面正看见一袭明黄色大氅的男子走进来,吓得咕咚一声跪倒下去,“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皇帝阴沉着脸,盯着奕山,老人感受着咫尺天威,后背瞬间为汗水打湿,“奴才……奴才言语失节,荒诞不经,……” 皇帝真有心当场摘了他的顶戴,但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处置大员,未免让人难以心服,只得罢了,“朕当年听人说,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如今在兵部所见,虽未必有如斯严重,但只见尔等言笑无忌,全无紧张之态,也可以想见你们对朝廷用兵东瀛是何等的不上心!六福?传旨吏部,奕山降三级,仍留兵部尚书任上,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喳!” 朱洪章不敢相劝,肃手说道,“皇上,容臣带路。” “都起来吧。”他摆摆手,让奕山、刘铭传、许庚身等人都站起,跟在他身后进到兵部大堂,又转上几步,到了东暖阁,这里已经临时改作作战室,中央放着硕大的沙盘,东面的墙上挂着日本全舆地图,其中左上角的山形县和中央靠左下方的广岛县已经被人用红颜色的颜料涂抹了一部分。 “朕今天来,是有一件事要问你们。”他抬头看看地图,又端详了一番沙盘,开口说道,“从七月初对日作战开始,如今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战事始终未有进展,何也?”他回身一指,“朱洪章,你是刚刚从战地前线回来的,你说说?” 朱洪章不想会是这样的原因,立刻振奋精神,从容答说,“臣以为,上得皇上指授……” “不必说这些有的没的,谈正事!” “是。”朱洪章吓了一跳,从他粗重的语气中他能够分辨得出来,皇帝的心情非常不好,这也是可以想见的,己方兵士折损的情况远超想象,到今天为止,南北两路伤亡士兵的总数已经超过三万,却只取得了这么一点点成绩,怎不令人羞怒? “臣想,若说六旬时日,战事进展未能如皇上所料,首在日军抵抗顽强。不论是臣所登陆之酒田府、张运兰军门登陆之鹤冈府;鲍军门的三原府、胡军门的福山城,日军都能依托地利之先,与我军殊死抗争;而我清军将士多未有实战经验,初初踏上战场,难免有慌乱之情,此为其一。” “要说第二嘛,就是兵员不足。”朱洪章侃侃而谈,“旁的不提,单说张军门登陆的鹤冈府吧?登陆之兵是十六个营,九千人,战斗一昼夜之后,所剩之兵不足三千。以这样的兵力自保堪堪,若想攻城,则无异于痴人说梦。” “朝廷不是紧接着就派兵过去了吗?怎么还说兵源不足呢?” 朱洪章正要说话,眼角一飘,落在一边的载滪脸上,看他一脸精神,跃跃欲试的表情,故意歉然一笑,“回皇上话,臣刚刚从鹤冈府回来,前军之事晦暗不清,不如还是由甘大人为皇上奏陈吧?” 皇帝一转头,看见了儿子,后者怯生生的一笑,“那好,就由你来说。” 甘滪大喜,给朱洪章投过一个感激的眼神,口中说道,“正是为了皇阿玛明晰敌我,果断处置,派商船运送兵源过海,方才有鹤冈府、三原城、福山城三地捷报连连,特别是福山城内,数个时辰内兵士所建之功,撼动天下,全歼日酋,威震敌胆,臣想,用不到多时,只要我绿营兵士一鼓作气,拿下日本全境,断然不在话下!” 皇帝冷笑着看着儿子的激昂神态,心中有些好奇:从什么时候起,他变得这么大言不惭了?年纪轻轻,满口大言,真是让人好气好笑!“眼下快到秋天,兵士的秋冬二季的军装可已经准备妥当了?” “是。回皇上话,各省报效的秋冬棉装合计三十万件已经运抵山东、直隶、辽宁、福建各省码头,只等装船之后,即可起运。” “这样好。”皇帝点头转身,重又面对沙盘,用手在上面指指画画着,半晌方才说道,“滪儿的话有一句说对了,还得更多的派兵过去。这件事要尽快解决,在九月初之前,再派三百个营,分作南北两路,投入战斗。另外给胡大毛和李鸿章的廷寄中要写清楚,九月底之前,一定要拿下这所在的两个县。要是做不到的话,就将两地统帅就地免去一切官职——这一点,没有半点情面可讲!” “喳!”众人轰然应诺,声震屋瓦。 “军事上的事情,朕是不懂的,你们说说,要是战事进展顺利的话,下一步该向哪个方向前进?” …… 第126节 兵部议军(2) 第126节兵部议军2 若是问及战略之事,众所周知,兵部最大的长才就是刘铭传和许庚身两个。前者是行伍出身,受华尔训教多年,又有实战经验;而许庚身则是天生喜欢,他又是用心极专的性子,一事不通,便要弄得个清楚明白方才罢休,因此,提及此等事,这两个人最有发言权。 “以北路而言,不外乎分作东南、正南两途;请容臣为皇析之。从山形县向正南,依次是福岛县、枥木县、东京都。这种战法可收最快速解决敌人之效,一旦能如作战计划展开,则可迅速瓦解日军军心都丢失,百姓惶悚;但不利之处在于,一旦如斯行事,则东瀛国内勤王之兵四起,于深入之我方,渐成合围之势,再若是加以我军后援迟迟不能至,前军又攻不能克,据不能守,便有全军尽没之危殆。” “而若是行以东南为前进之徒,所经之地分别是新泻、群马、琦玉、东京都。这样的路线虽一时无速成之利,但胜在稳妥二字,且给日方以从容布置之机,沿途席卷而下,能更加大量的消灭敌军。最后到达东京都时,只怕北路的日军,也都已经给消灭的七七八八了;于我军对东京都展开最后的攻防作战,较为有利。” “那不利的呢?” “不利之处在于,战线太长,费时太久,而军中的伤亡怕亦会很多。” 皇帝沉吟片刻,并不表态,转头问许庚身,“南路的情况呢?” “南路战事进展,臣想,也可分作两途。不过进兵之道,却只有一条。” “嗯?你这是什么话?怎么叫两途、一条的?” 许庚身一笑,“所谓两途,是战守二字;所谓一条,便是进兵之道尔。” 皇帝也为他的话逗笑了,舒服的在一边落座,翘起二郎腿,“认真说说。” 庚身说道,“臣以为,南路军当以阪神为最终目的地,此处是日方断然不容有失之地,一旦战事打响,必定是你死我活之所。日后为我军所占据,更加是日方一心要夺回之地。故而臣想,就让南路军在阪神扎下根去,用以消耗日军有生,为北路军创造最有利的条件!” 许庚身的这个建议非常大胆,让李鸿章的部队占据兵库县之后,不再向前推进,就把神户当做一台巨大的绞肉机,尽可能多的消灭日军有生力量,这并非不能做到,但问题有二。第一,日本人会不会按照己方的设计行动?要是他们在付出一定的伤亡之后,甘愿舍弃神户,又当如何?第二,李鸿章为人尖刻而野心极大,让他就这样放弃一个攻克日本首都的机会,这番口舌官司可有的打了!一念至此,他也不自觉的苦笑起来。 “嗯,你接着说,接着说。” “皇,臣一直在想,北路还好,南路则距离东京都太过遥远,一路攻击过去,消耗时日之外,更会折损兵源,倒不如派人再领一军,从中路出击,配合北路之军,直捣黄龙!” “你是说,再分派一支中路军?”皇帝问道,“那,从何处进击呢?” “从伊良湖水道进伊势湾,在爱知县登陆,或者从骏河湾杀进去,在伊豆半岛登陆。” 伊豆半岛的名字在皇帝听起来很觉得耳熟,起身到墙悬挂的地图前看了看,很快找到了目标,嘴角含笑的向许庚身点点头:伊豆半岛或者不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但提及富士山、箱根,想来很多人就会清楚了。这两处地方,就是和伊豆半岛同属的静冈县境内。从这里发起攻击的话,效果是极为显著的,同样,面临的危险也会非常非常之大! 原因无他,静冈县距离东京太近了!他是紧邻神奈川县,也就是东京都所在地的一处地方,就如同山东之余直隶省的地理位置一样。算得的国家根本,是日方断然不容有失的。根据大清方面掌握的信息,日军在静冈县和神奈川县共安排的是日本第一、第二师团和超过十万之众的警用部队、屯田兵部队,绝对是前进路一块最大的绊脚石! 这样的事情他知道,兵部诸员也知道,许庚身又是言不轻发的性子,既然说这样的话,就一定有他的道理。果然,和皇亮晶晶的眸子一经碰触,他不露痕迹的避让开去,“正是因为日本人囤积重兵,我方更要迎难而,一则可以消灭日军;二来更可以大大的打击日军锐气——也好让他们知道,我大清兵士的战力如何!” “消灭敌军?日军驻防此地的士兵在十万以,我方处于攻势,要派多少人过海作战,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许庚身一笑,对载滪的话根本不放在心似的,“其实不必过多,照臣的估计,只要有三万士兵就足矣在此处站稳脚跟。何也?我方攻击重点不在静冈县,最起码,先期的作战目的不在此处,而是在小小的伊豆半岛,人太多了,反而施展不开,倒不如尽选精兵,落足岛,等站住脚跟,第二批兵士到来之后,再徐徐展开作战。” “……这样一来的话,日军不知我军企图如何,岛有我军驻守,凭我大清绿营的战力,彼此攻守易位,日本人想夺回该岛,非付出十倍于我的伤亡不可!时间拖得越久,日军便会越发心慌神乱,想舍不可,欲夺更加不能,这伊豆半岛,便如一颗钉子,楔死在日本人心口,只等时机到来,便可出兵进击;即便一时难以奏效,也可以在北路军进兵之际,穿插日军身后,助军一臂之力,收事半功倍之效!” 朱洪章等人都为许庚身的话说得动了心,眼睛望着一国至尊,“此事啊,你日后拟一个折子来,朕和军机处几个人看看再说。眼下嘛,还不必急于一时。朕想,对日作战,也不是那么快就能结束的。嗯?” 庚身献计得售,高高兴兴的答应下来。 “朱洪章,你刚刚从前敌回来,军中士卒士气如何?每天饮食用度,可还能够支应吗?”。 “一切正如皇所料。战士们群情激昂,都想着早一天阵杀敌,为皇效犬马之劳呢!”朱洪章马屁滔滔不绝,左右皇帝也是不知道的嘛!更何况,自己的话也不能算是撒谎,“至于军中用度,以臣观之,尚可支应旬月时日。” “缺失之物主要是武器弹药还是什么?” “主要是弹药、医药和饮食之物。” 皇帝一愣,前两者他还能想得到,怎么士兵们连食物都开始短缺了吗?“回皇话,这其中有一个缘故:兵士大多的大肚汉,有时候甚至还要分出一些给当地无所依靠的百姓,因此,军粮消耗,最为严重。” “此事断不能行。”皇帝大声说道,看他大发脾气,众人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朱洪章更是股栗,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军粮是只能给绿营士兵吃的,没的给了日本人,这算什么?难道要朕为日本天皇抚养百姓吗?立刻降旨,此事作为永例,绝对不准再做下去,不但如此,要让日本人都动起来,留他们一条性命不是可怜他们,而是要他们给我们干活劳动的。从下个月开始,运输过海的军粮一律减去三分之一,以每一个月减量三分之一进行,三个月后,粮食问题,就由驻日绿营完全自筹解决。” “皇,日本产粮省远不及我大清之多,况且还有那么多百姓,若是军中少了粮米的话……” 皇帝狞笑着撇撇嘴,“把朕的这番旨意告诉李鸿章、胡氏兄弟几个,他们脑子这么好,一定能想出办法来的。” 朱洪章看着他的笑容,心中一寒。这会儿他已经猜出皇帝心中想的是什么了——粮食不会就此增加,而要保证士兵的吃饭,自然的,日本百姓也就不能顾及了。或者活活饿死,或者为了一口果腹之物自相残杀,……想不到,这位主子平日里温文尔雅,对待日本人的心思竟然如此狠毒? 皇帝抬起头,吩咐一声,“都出去,朕和朱洪章、奕山两个还有话说。” 载滪几个鱼贯而出,暖阁中只有君臣三人,“奕山,过几天你到直隶,随同兵船过海,接掌胡大毛的差事,他是武将,打仗还行,统领十数万兵卒非是能才。没有朝廷的人在那里,可是不行的。” 奕山恭恭敬敬的答应下来,“主子,奴才这一次去,主子可有什么锦囊妙计赏赐?奴才日后做事,也好有一个依归?” “你当朕是诸葛亮吗?还锦囊妙计?”皇帝和朱洪章都笑了起来,“若是妙计嘛,没有,即便有也不给你,刚才的话你也听见了,仗是用不到你亲自去打的,你所要负责的只是兵士的饮食用度;总之一句话,要让战士们在前线厮杀而后顾无忧。至于其他的,自己想办法。” 奕山福至心灵,忽然跪倒,“皇,奴才有不情之请,在此请主子的旨意。” “是什么?” “这是经由朱大人的话给奴才提醒才想到的,日本粮米生产远不及我大清,我方士兵有时候会为粮米之事发愁,日本人就不会吗?眼见各处都在打仗,百姓好生恶死,自然都要往安稳之处以求藏身,日本人怕有很多要逃到东京去,这样一来的话,难道日本人就不会缺粮了吗?”。 奕山的话让二人同时惊讶,“有道理,说下去。” 第127节兵部议军(3) 第127节兵部议军3 得到皇帝的鼓励,奕山更是侃侃而谈,“皇您看,日本的产粮大省有四处,分别是群马、山形、岐阜县和兵库县。其中山形县已经可算为我大清拿下,群马、兵库二县也在锋镝所指,唯有一个岐阜县地处内陆,不易获得;但仅此一县所产,要想全部供给百姓官民所需,未免杯水车薪;这还不必提日本人每年所产的粮米根本不足使用,很多时候都要从我大清购进。” “如今两国交锋,粮米通道早已断绝,故而奴才敢说,日本人一定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即便有一些存粮,也要紧着兵士步卒和达官贵人食用,百姓嘛,怕是只有喝风的份儿了。” 听他用词粗鄙,朱洪章白了他一眼,“皇,尚大人说的极是,臣在军中所见,也大体如此。其中春秀等人攻占朝日城时,从府库中找出不少万石的米面,而百姓却分毫也得不到。后来臣问过,听他们说,这些粮食都是要作为军粮使用的。百姓根本休想过问,更不必提能够吃到嘴里了。臣想,凡此种种,我方不妨利用一二。” 两个人的奏答让皇帝的心思有些飘忽,他们的意思很清楚,用怀仁之法善待百姓,则民心向背必定一目了然,但这种靠粮食或者其他惠徵招揽而来的百姓能够有多少,殊难把握,更不必提日本人的民族性决定了,恐怕更多的人最终的选择都是,即便饿死也断然不会做日奸的?因此,听起来很好,但实际做起来,却是难题多多。这还没有把运粮过海的成本计算在内呢! “此事不妥,但奕山的话也不能为错。倒不如变通一下:左右日本人粮食供应困难,就再给他们加加码!被俘虏的日本人中,选择那些不能干活的,一概驱赶出去,让他们到自己国家的首都去,剩下的青壮劳力全都留下来,在军中做活计。孩子,选择八岁以下的,尽数登船,把他们带回国内来,打散居住;女人嘛,同样办理,年纪大一些的,尽数驱赶,年纪稍轻一点的,就留在军中,干她们能干和该干的活计。” 奕山只是一时开窍,听皇帝这样说话,又有些糊涂起来,怎么叫能干的,怎么又叫该干的?正要追问,朱洪章在旁边干咳了一声,于是他知道,老朱另有打算了。侧脸看过去,朱洪章脸是欢喜和遗憾的神色,这是怎么回事?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六福前半步,“万岁爷,时候不早,万岁爷也该回銮了。” 皇帝点点头,“就这样,等过几天,奕山临走之前,递牌子进来,朕再和你说话。” 山和朱洪章快步抢到门外,就地而倒,恭送御驾。 出了兵部公衙之外,已经有乾清宫侍卫问讯而至,等候在街面,六部官员跪得满地都是,看见他出来,碰头请安,“恭请皇圣安。” “朕安。”皇帝迟疑了一下,站住脚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已经过了巳时了。主子。” 快到用午饭的时间,他还并不觉得饥饿,转身举步向前走了几步,“走,到户部去!” 立山和杜翰赶忙起身跟,随着他走进户部大堂,“主子,”立山谄媚的一笑,“主子可有什么吩咐?” “前几天和阎敬铭议政的时候说起,海军军费银子款项已经计算出来了?”皇帝问道,“正好,今天闲来无事,朕要看看各种明细。” “主子,卷帙浩繁,且灰尘堆积,奴才恐……”看他瞪过来的眼神不善,立山不敢多说,期期艾艾的答应着,命人赶快下去,把户部、兵部、工部所统筹的军费银子款项条目取了出来。 果然是很大的一摞,放在桌,立山随便翻开一页,退后半步,他前一步,低头看着,这是一本海战牺牲将佐官员抚恤簿,面写得非常清晰明确,姓名、籍贯,家中亲、朝廷照例颁给的抚恤银联数目,何人经手,何人发放,乃至家中亲的签收指模,逐一列明,“主子,您看,可还有什么不妥的吗?” 户部是掌管国家度支大权的第一重地,他特别派了阎敬铭和肃顺两个军机大臣在管理,若说其中有什么弊端?皇帝暗中摇摇头,这两个人不论清直还是忠悃,在朝堂中都鲜有可并肩与论者,总数超过6,000万两银子的款项料必不会有什么虚头,但……六千多万啊!也太多了!得想个什么办法,能够省一些下来呢? “各省解部的银子,几时开始?” “照朝廷的惯例,是从本年的九月到来年的二月间。” “今年能够有多少,你们计算过没有?” 杜翰声音有些兴奋,“臣等派人核实过,到明年二月,各省解部的银子,总数当首次超过两万万两!” “怎么这么多?” 翰解释起来,原来,朝廷用兵东瀛,举凡军器、粮米、弹药、医药、军装、军服等等所有,都是一笔庞大无比的开支,自然的,商人从中大发财源,各省的税银也就水涨船高,因此才会有这样的巨额之数。 皇帝点头,表示明白。这笔钱看起来非常多,但只怕也都是过路财神,能够最终留用府库的,十不存一!朝廷在打仗,花钱的地方也多啊!人家都以为皇帝是如何如何的荣宠,说起来简单,做起来种种难题最后都是要积压在自己肩头,嘿!他无奈的苦笑起来。 看他神情有异,立山不明所以,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主子,奴才有件事,不知道当不当奏陈。” “嗯?” “祖蔡氏殁了。” 这个名字在皇帝而言早已经如清泉流石,不沾半点痕迹,“什么?谁殁了?” 立山的声音很小,旁人听不见,他的这一声却是入耳清晰,杜翰和载沚一愣,“怎么回事?” “主子,就是奴才一次和主子奏陈的,适江夏祖元善的蔡氏次女。前日奴才碰到蔡紫翔,听他说,从江夏传来丧榜,乃女殁了。” 这样一提,皇帝有一点印象了。一时间觉得很有些惋惜,立山本意的想请自己降旨,旌表蔡氏此女节烈嘉号,但因为一些变故,此事不得行。想不到……这也没有过很久的时日嘛,人怎么就殁了?“怎么死的?” 立山欲言又止,看样子是不大愿意在这么多人面前奏陈此事,杜翰、载沚几个无不心中痛骂!立山和蔡寿祺勾结之事,在京中不是什么秘密,好不容易火熄烟灭,如今他又要重提旧事了?“你们都出去。” 皇说话,不能不尊,杜翰几个鱼贯而出,立山立刻前半步,“这不是吗?京中人蜚短流长,尽是说一些闲言闲语,最后弄得老蔡……呃!奴才是说,蔡大人,弄得蔡大人没有办法了,而且,出阁的女子总是住在婆家,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便将女儿送回江夏夫家,不想,夫家人对其百般凌虐,蔡氏一时气短,便仰药而亡了。” 皇帝微微皱眉,蔡氏他从来没有见过,也不必提什么,但心中总有一点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戚戚,“这个祖家,是什么来路?” “祖元善是江夏人,乃父至,任过浙江知县,后为办理漕运改为海运之事不利,被罢职还家。妻子是同城刘氏,听蔡紫翔说,为人既悍且妒,……” “行了,”皇帝打断了他的话,下面的事情不必他再多说下去,已经心中有数,“你即刻行文湖广总督,让他派人彻查此事!要是祖刘氏真有言语刻薄,逼死人命一事,一定要从重办理!笑话,做人儿媳的,便是任人欺凌的吗?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还有,明天你叫蔡寿祺递牌子进来。” 山不想会有这样的结果心中大喜,“皇,可要他携女觐见?” 皇帝举步欲行,一时间又站住了,“立山,你少和朕来这一套鬼把戏,朕见他是见他,见他女儿作甚?糊涂!” 立山一惊,以为皇帝生气了,但抬头看去,却是嘴唇翘起,满脸微笑,心知无碍。眼下不见没有关系,日后总还是有机会的。 在户部迁延片刻,皇帝登舆而去,朱洪章和奕山跪送御驾走远,后者一拉他的袍服,“焕文,刚才皇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朱洪章一笑,和他并肩走到一边,“竹修,你还不明白吗?”看他一副糊里糊涂的样子,不忍戏弄,凑过去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奕山惊讶的瞪大了双眼,“这……这行吗?” “皇开了金口,还有什么行不行的?”朱洪章微笑着说道,“不过,如何把握,却要看你老兄的功力了。要是这件事给京中的那些都老爷知道,任是谁也救不得你!竹修,你可要千万小心啊!” 奕山琢磨片刻,嘿嘿轻笑起来。 ! 第128节三原掘金(1) 第一卷]第128节三原掘金(1)—— 第128节三原掘金(1) 三原城中,清军战士正在快速打扫战场,鲍超纵马而过,一直冲到佐藤府的门前才跳下来,“大帅可在?” “在。大帅刚才还在说起鲍军门呢。” 鲍超快步前行,一边走一边喊,“大帅?大帅?” 李鸿章的声音从堂上传来,很是亲热的样子,“是春霆吗?我在这里。” 几步跃上台阶,对叉手行礼的将佐看也不看一眼,鲍超大笑着说道,“卑职鲍超见过大人!” “来,起来说话,起来说话。”李鸿章满面春风,大声说道,“三原城一战,尽歼敌军,大涨了我中华威风,鲍军门指挥调度,功不可没;自然,列位管带也是一样,都是国家柱石,精干之才!等过几天老夫奏表朝廷,皇上定然多有赏赐!也好慰诸位杀敌之功!” 张佩纶在一边附和的点头,“都是大帅从中指挥,卑职等哪里有什么功劳,若说皇上嘉奖,亦当是大帅荣膺首功。诸位以为呢?” 鲍超点头微笑,“还是幼樵兄说的是,若说首功,自然是大帅!”停顿了一下,他又说道,“大帅,还有一件大喜事。卑职也是刚刚才得到弟兄们的回禀,赶不及要向您回明的。” “是什么?” “弟兄们在城中抓了很多日本百姓和俘虏,其中有一个姓一虎的,为求活命自保,供出一个天大的消息:日本人担心战事不利,很多有钱人家都把家财藏了起来,只是他所住的一条街上,就有三十余户人家,都在自己家的庭院中挖了坑洞,把银钱珠宝什么都藏在其中了。” 自古财帛动人心,军中的法纪非常严厉,即便是像鲍超、蔡庚阳、王煜、汪于泗、滕子玉之流的军中将佐,都也是只能靠每月不菲的军饷过日子,更遑论普通士卒了;自然,李鸿章等不在此列,旁的不必提,张佩纶身为军需主管,只是国内各家商贾贡献给他的银子,就不下数以百万! 听到这样的消息,无人不觉得欣喜,李鸿章手指轻敲座椅的扶手,“可知道有多少银赀?” “这个倒不知道,不过听这个姓一虎的人说,不会很少——三原城经常有往来中华经商的商贾百姓,家家都很有钱。” 李鸿章眼睛一转,落到张佩纶脸上,后者丝毫不加掩饰的流露出贪婪之色,但李鸿章却故意装作没有看见似的,“既然如此,那此事就拜托鲍军门和列位将军处置吧。等到真的掏挖出银赀,全数登记造册,然后派人运回国去——在这其中,任何人也绝不可以私相授受,明白吗?” “请大帅放心,我这就去做!”鲍超使了个眼色,带着蔡庚阳等人快步出门而去。 他们刚刚离开,张佩纶一步跃到李鸿章身前,“世叔,这样的大事……” “千里当官只为财。”李鸿章说道,“你这半年来,府中也收了不少钱财了吧?” “世叔?” “眼光放远一点,赚银子是没有个尽头的,不提王煜、蔡庚阳几个,鲍超是皇上心中的爱将,要是这件事不放手交给他们去做,换了任何一个人,你想想,日后给皇上知道了,心中如何看你?” “那……即便如此,这一次若是从日本人手中拿出大把的银子,难道就看着他们落袋平安吗?” “此事不用你说,鲍春霆人虽然粗鲁,却也不是眼光短浅之辈,少不得你我的一份,到时候,既买了军中诸将的好,又省的劳心劳力,岂不是一举而数得?” 张佩纶还有些不情愿,毕竟能够落到他和李鸿章手中的,怕也只是九牛一毛,大头还是落到鲍超等人的口袋中,但看李鸿章神色坚定,自知说不进话去,诺诺应承着,退了开去。 鲍超带人出厅,走了没有几步,王煜突然脑筋一转,快走几步,拦住了路,“军门?你说,旁人家里有,这佐藤家里就没有吗?” “您是说?” “姓佐藤的不老实,想和我们玩灯下黑。”王煜小声说道,“您想想,他们家有这么大的宅院,家里除了摆设,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何等的不正常?事出反常比有妖。我想,不如就从佐藤家挖起!” 滕子玉立刻摇头,“此事不妥。怎么呢?你们想想,佐藤家是大帅驻节之地,到时候手搬肩扛的,动静太大,到时候挖出银子来,给不给他们?要是给的话,他位高权重,给多少合适?若是不给,到时候他给皇上上奏折,提上一笔,我们就是杀头之罪!” “老腾说得对也不对。如今三原城中有银子,怕是任谁也瞒不过了,大帅那里,总还是要沾沾腥,润润手,即便我们真的是狷介不取,说出去也未必有人肯相信,要想真做到清白无愧,干脆现在就进去,请大帅派人,或者请他一同前往,挖出多少银子,一概封箱。”汪于泗却不同意战友的话,“只是那样一来的话,只怕……” 他的话没有说完,除鲍超之外都能了然于胸,唯有一个鲍春霆,愣愣的问了一句,“只怕什么?” 汪于泗为之苦笑,“只怕日后军门就要落一个不能与人为善的名声了。” 这一次鲍超听明白了,哧声一笑,“格老子的,银子还不知道有多少,你们就先自己吵起来了。少废话,先去看看再说!” 众人出了临时指挥部的大门,转向街上,胡霖苍的部队正在收整队伍,押着成百上千人的日本士卒的俘虏和平民离开家门,准备前往居留地集结,远远的看见他们过来,胡霖苍摆手示意,带过一个日本男子,快走几步,迎了上来,“军门。” “就是这个人吗?你叫什么?” “他叫一虎格。三原城里人……”胡霖苍扬手给了一虎格一下,“这是我们大帅,还不行礼?” 一虎格听得懂中文,又是鞠躬又是行礼,哇啦哇啦说了几句,满是口音,很让人费解,鲍超听得无比难过,“他说什么?” “我也听不懂。”众人面面相觑,“你!慢一点说,懂吗?慢一点。” “哈!哈!”一虎格答应着,放慢了语速,这一次能听明白了,日本人,特别是日本商人中一些家有余赀之流,因为担心战事蔓延无边,三原城又地处海边,很有可能会成为中**队进攻的目的地,因此,在战争打响之前,就先一步选择了逃亡,而一些无法带走的银钱之类,就选择埋放在自家的隐蔽之所,但具体埋在哪里,一虎格不知道。 鲍超顿感泄气,又不知道有多少银子,更加不知道埋在哪里,到何处去找?他瞪了一眼胡霖苍,“老胡,你办得这是什么事?三原城这么大,难道要我们挖地三尺的找吗?” “不,不不不。当然不是了,军门,您不知道,这些有钱人虽然跑了,他们的家却是长不出腿来的,而且您猜是怎么着?基本上每一家都留有用来看家的下人,只要把这些人找出来,一问不就知道了吗?” “那你还等什么?快去找来!” 带着一虎格和一个通译,胡霖苍到了行进的队伍前,用手一指其中一个中年人,“你,出来!” 对方听不懂中文,但动作是很清楚的,磨磨蹭蹭的走到队伍外面,胡霖苍不理他,和通译又耳语了几句,亲自上前去,抓住一个苍老的女子,使劲向外一拉,“啊!”女子站立不稳,被拉得趔趄着冲了出来,她身边一个男子大叫着分开人群,扶起了她,二人坐在地上,抱成一团。“他们是夫妻?” 通译弯腰下去问了几句,起身点头,“是,大人,他们是夫妻两个。” “好,全部放到一边。”一句话表过,胡霖苍连续从人从中抓出三十五六个年纪不等的男女老少,大都是一家人集体被抓,看看一虎格没有什么表示了,这才挥手,“把剩下的人都带走!” 让这近四十个不明所以的男女分别站好,鲍超从左到右走了一遍,“你家中的老爷都已经离你们而去了,你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和我大清兵士配合,把府中各自藏有的银钱捐出来,本官向你们保证,少不得你们的好处,若是敢有心隐瞒的,绝不会轻易饶过,都听明白了吗?” 通译翻译了一遍,众人面色大变,随即明白过来,把恶狠狠的眼光瞅向一边站立的一虎格,后者大感尴尬,随即恼羞成怒起来,一步跳过去,迎头给了为首的一个男子一记狠辣的耳光,“@#¥……!” “他说什么?” 通译一笑,“他在说,让你们平日瞧不起我?” 鲍超点点头,表示明白,由此可见,一虎格平日在这三原城中未必是什么好东西,这一次是借机报复了。“行了,别打了!谁先招对?” 人群一阵静默,谁也不说话。显然的,都是忠直之士,从来没有想过要背叛自己的主人,把府中珍藏的银钱平白无故的贡献给这些中国强盗。 鲍超也觉得有些为难,这些人都是取得银钱的线索,自然不能就以生死相威胁,他给蔡庚阳使了个眼色,后者一步靠近,迎面抓住一个男子的衣襟,向外一甩,日本人一个跟头栽了出去,还不及他呻吟出声,蔡庚阳呼喝一声,“给我打!看他说不说?” 士兵都是训练多年的身手,若是真要下毒手的话,只怕这个家伙挨不得一炷香的时间就能要被活活打死,但这些人事先已经得到知会,手脚留有余地,只是朝皮糙肉厚的地方狠揍,疼是难免的,但绝不会有致命的危险,男子被踢打得双臂抱头,身子弓成一团,任凭对方施为,却硬气得一声不吭! 鲍超摆摆手,制止了士兵的动作,“喂,还不说吗?” “…………” “这个不行,就再换一个,我就不相信,日本人真就那么有骨气?” …… 第129节 三原掘金(2) 第129节三原掘金(2) 日本人的硬气出乎清军的意料之外,半个时辰之后,地上躺着二十七个满脸是血的汉子,在他们身边站立的是喘成一团的行凶者,“头儿,小日本骨头太硬,不如杀一个两个,吓唬吓唬他们吧?” 鲍超又是惊讶,又觉得佩服,看他们身单力薄,显见只是普通百姓,居然有这样的血xìng之气?要是从军的话,怕也是一把好手哩!“嗯?你说什么?” 胡霖苍又说了一遍,鲍超摇头,“不用杀人,娘的,老子想要的东西,还没有拿不到的呢!来人,去找根木棍来,准备大刑伺候!” 三原城中到处都是破败的景象,一片狼藉中找需要的材料太简单不过了,很快的,有人取来两根海碗粗细的木棍,当啷一声扔在脚下,“军mén,从哪一个开始?” 鲍超却不着急,转过目光,在地上的男人脸上扫过,“你们听着,要是再不说的话,就给你们上夹棍,到时候皮ròu受苦,怨不得别人。嗯?有没有人愿意现在说的?” 二十几个人彼此看看,仍就是一言不发。“就选他!”他随手一指,点中其中一个,清军一拥而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膝盖着地,呈跪倒的姿势,随即将一根木棍放在他的胫骨下,另外一根塞进他的tuǐ弯处,两个人用力按住他的肩膀,使劲向下一压,“啊!” 剧烈的痛苦让人无可忍受!日本男子惨叫一声,汗水顺着额头流淌而下,嘴chún都被咬出血来,脸sè也是一瞬间变得如纸般的白,“%……!” 鲍超不懂日语,赶忙问道,“他在说什么?” “他在喊,别说出去。” “这话是对谁说的?” “不知道,可能是他的家里人吧?” 鲍超苦笑摇头,示意战士们放松力道,游目四望,他看的出来,日本人的骨气和血xìng让清军战士也大感佩服,这样的痛苦绝不是人力能顶得住的,他居然坚持下来了?要是继续用刑自无不可,但只怕会留下一个暴烈的骂名呢。一时间也觉得有些无计可施了。 滕子yù、舒恭受几个也是面面相觑,到这一步,进退两难,反而成了困局。这从日本人痛苦之外略带一些讥讽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不行,银子事小,面子事大,换一个,接着用刑!一定要把他们的嘴巴撬开。” 滕子yù突然上前一步,“军mén,这样不行,还是得想个别的办法。” “你有主意?” 滕子yù一笑,“只要您让卑职来做就行。” “行,你来试试。” 滕子yù也不多讲,命人取来一块硕大而坚硬的石板,又叫过几个战士,和他们低声jiāo代了几句,众人各自点头,他用手一指,从中抓出一个伤情并不很严重的,“老兄,你可真是有福气了,要我们管带亲自伺候你!” 日本人根本听不懂,心知不好,哇哇大叫着,给对方按倒在地,扒掉鞋袜,抬起他的一只脚,放在石板上,几个人使劲按住他的身体,不让他luàn动。滕子yù走到他面前,对通译说道,“你告诉他,他有二十次机会。” “…………” 看日本人吓得脸sè铁青,滕子yù又说道,“你问问他,知道这二十次机会是什么吗?” 日本人听完通译的话,连连点头,“知道就好,现在问你,知道不知道你家主人藏金银的地方在哪里?” 这个被选中的倒霉蛋左顾右盼,触目所见都是冰冷而嘲nòng的目光,终于还是鼓起勇气,使劲摇头。滕子yù也不和他废话,举起步枪,用硬木所制的枪托向下用力一砸!男子右脚的小趾被砸得血ròu模糊,惨叫声传出老远!甚至惊动了正在街边庭院中负责打扫的士兵,连连探头观望不已。 滕子yù低头看看自己造成的结果,甚至有些不愿意问对方肯不肯招认似的,第二次举起步枪,直直敲下,“啊~~~!” 那个通译一把拉住了他,“大人,他愿意招认了。大人,别打了。” 滕子yù啐了一声,“我当你真是硬骨头呢!害老子不过瘾。” 众人无不惊骇!谁也没有想到,滕子yù看上去文质彬彬,相貌之英俊更不逊于王煜,却有这样一番狠辣的心肠!他擦净步枪收好,向鲍超点点头,“军mén,卑职都办妥了。” “行了,我看见了。”鲍超苦笑道,“小腾,你可够狠的。” 滕子yù不置可否的一笑,“其实啊,卑职比谁心都软,不过呢,与其这样一个一个的过箩,还不如就找准一个,痛下杀手,也省得人人受罪。您看,这不就起效果了吗?” “废话,那要是其他人还不说呢?” “不会的。”滕子yù是斩钉截铁的口wěn,“这些人啊,在卑职看来,不是不怕死,更不是不怕疼,只不过疼痛难忍,背主的骂名更不能扛!所以,只要有了第一个,就不怕其他人不肯招供。不信,等一会儿我们再看。” 事情的进展果然如滕子yù所预想的,有了第一个人在残酷刑制中败下阵来,其他人也变得老实起来,乖乖的带领鲍超几个进到院子中,在庭院中转了几步,用手一指一颗松树的不远处,“就在这里了。” 士兵一起动手,铁锹、锄头一起上阵,不到片刻,就挖出一个樟木质地的大箱子,打开来看,金光耀眼!“嚯!军mén,这得值多少银子啊?” 鲍超也为眼前的金光晃得双眼发huā,弯腰费力的拿起一块金条,在手中掂一掂,足有六七斤沉!满满一箱子,三五个士兵绝对搬不动。他正要把金子放回去,忽然灵机一动,对坑外的那个领路男子说道,“这个,赏给你!” 这第一个向中国人投降的家伙两个脚趾被砸烂,正疼的死去活来,心里只想着赶紧救治,不料喜从天降,一枚金条落在自己脚下,顿时呆住了。只听通译又说道,“我家大人说了,再能够帮我们找到银钱,同样有所赏赐!怎么样,你知道哪里还有?” 这个家伙心中盘算了一番,左右恶人是已经做定了,倒不如自己趁机也发一笔财,心念电转,使劲点头,“有的!” 如是者三次,在院子中,房舍的夹墙内翻出另外三个箱子,里面同样是装满了金银yù器,具体的价值有多少不知道,但只看耀得人眼huā缭luàn的品相,就能猜出所值不菲。鲍超倒也说话算话,又各自取出三枚金条,向他脚下一扔,“都是赏你的。还有你们,看见这箱子里的金子了吗?一共是一百六十七块,只要能够找到同样数量的箱子,这些金子,就全是你们的!” 从二十七家园**计翻出来一百五十一个箱子,鲍超逐一打开看过,重又上了锁,拿出十六枚金条jiāo给亲兵,其他的向外一推,“各自分了,都是你们的。” 日本人不知道怀着什么样的心思,逐个上前来,无声的从箱子中拿出属于自己的数目,又站到了一边,“通译,你告诉他们,今天的事情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任何旁的人也不知道。让他们可以放心的继续做人。” 鲍超说完,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转身看看,一虎格期期艾艾的带着怯生生的微笑,正在看向自己。他又拿过四枚金条,向他一抛,“接着!这是爷们儿赏你的,你做的好。今后这样的事情要是知道了,立刻向我汇报,少不了你的好处!” “哈!哈!”一虎格用母语一个劲的答应着,声音之洪亮,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命人带着这几十个日本人自去到居留地报道,鲍超看看围了满地的箱子,“你们说,这些东西该怎么办?” 滕子yù、舒恭受、汪于泗几个相互看看,“全听大人您的。” “这样啊?”鲍超挠挠头,“我看不如这样,任选一个,所有经手的弟兄们都沾沾腥,其余的箱子嘛,一概打上封条,上缴朝廷。可是得说好了,这些钱……怎么了?你们都怎么了?” 滕子yù靠前一步,嘻嘻笑道,“军mén,我想,弟兄们是在琢磨,您看,这么多箱子,一百五十多个呢!……” 鲍超立刻明白了,“怎么了,是嫌少吗?” “倒不是嫌少,只是大人,您想啊,这些银子还要分给大帅和张大人,落到弟兄们手里的……” “谁说要给他们了?要只是大帅的话也还罢了,多出一个张佩纶,老子一文钱也不给他!告诉你,老子早就看他不顺眼了!”鲍超旁若无人的大声呼喝,“告诉你们,张佩纶要想从我这里拿银子,mén儿都没有!” “军mén,您这样一来的话,可就彻底把张大人和大帅都得罪了啊!”滕子yù不顾身边还有旁人,大声劝解着,“这……这怎么行呢?” “怎么不行?当初张佩纶扣着重机枪不给,害老子死了那么多弟兄,老子不去找他的麻烦就够瞧的了,怎么,他还敢反过来咬我一口吗?”鲍超使劲摆手,“这件事就这么定了,谁也不许多说啊!” !@# 第130节三原掘金(3) 第130节三原掘金3 虽然鲍超因为憎恨张佩纶而说那样的话,但滕子玉几个人知道,张佩纶或者奈何不得一省提督的鲍超,但对于自己,还是有的是办法的,众人商议了一下,背着鲍超不知道,齐集了一份重礼,送到张佩纶所居的房中。 李鸿章和张佩纶并二人的亲随都居住在佐藤智若府,因为三原城的战斗尚未结束,府中内外有亲兵护卫站岗,如临大敌的样子让蔡庚阳等这些见惯的生死和血火之人心中好笑。张佩纶不过是正五品的福建省一地通判,论品秩甚至还不及蔡庚阳几个,无奈武将不值钱,他又是李鸿章的爱将,所谓打狗还要看主人,从这个角度来说,敬他几分于自己有利。 蔡庚阳自知没读过多少,说话的差事都落到王煜和滕子玉身,把装满了金银珠玉的紫檀木箱子奉,宾主一时尽欢,张佩纶也知道众人的来意,鲍超当众大骂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却故作不知,干咳了一声,“来人!” 靠墙一边的横隔拉门轻启,两个女子身穿和服,迈着小碎步走了进来,前行几步,跪倒行礼,用很不熟练的汉语说道,“大人阁下。” “命人准备传晚饭。我要留诸位将军用饭。” 蔡庚阳一眼认出,进来的两个女子正是这佐藤一家的女主人月子和女儿美惠。看她们娇娇怯怯的样子,不会已经被张佩纶享用过了?王八蛋!老子还没有尝过新鲜的呢!记得当初她们不会说汉语的嘛,这么快就学会了?“大人?” “你我江湖论交,就叫我幼樵就好。” “好。幼樵兄,这是?” “哦,看我都忘记了,刚才出去的那个年长一点的,是月子,佐藤家的女主人,小一点是叫美惠,是这一家的女儿。是了,我听说是蔡参将和王参将两个人带兵首功进门的?” “其实也算不攻击了,当时是老蔡领错了路,走到最后才发现是个死胡同……”王煜微笑着解释了一遍,最后问道,“大人,这佐藤一家人,可还老实吗?” “嗯,老实,老实得很呢!哈哈!”张佩纶得意洋洋的大笑起来。 王煜和蔡庚阳相视苦笑,这个混账东西!一定已经尝过甜头了!“不知道大帅所定,我军下一步向何处进发?” “前度接到朝廷的廷寄,皇在旨意中说,要我军拿下三原城后,休整三日,随即西进,会同福山城的胡小毛部,从广岛县进入冈山县境,占领该县之后,一直进击到兵库县的神户、大阪两府之后,再等候进一步的命令。” 滕子玉心中涌起一阵骄傲,南路军诸将在此处战事结束之后,也曾经谈天提及下一步的行止,众人都以为,南路军万水千山的穿越日本全境去进攻东京的可能性不会很大,这天下第一功劳注定是和己方无缘,不过除此之外,神户和大阪两地的重要性也是极大的,虽然在政治不及东京,但要说到实际所得,恐怕仍要强过日本的首都哩! “那,广岛府呢?怎么办,就不理他们了吗?” “广岛府的战斗,暂时不用管。皇说,此地交给第三波登岸的后续部队来完成。我们出发之前,就留下五千人的部队留守此处,清理城市之外,负责固守待援,等后续部队一到,就分作北、东下两支部队,分别解决广岛府和冈山县的东城、神乡、落合、新庄、加茂、津山等府。” 张佩纶人虽不堪,但才学极深,说起话来条理分明,“而列位将军的行动,则是要顺福山城西进,过笠纲之后,进入冈山县,然后同样是分兵两路,一路攻取高粱、落合、津山然后进入兵库县,沿南光直到姬路。另外一路则是取仓敷、玉野、借前、吉永、赤穗进入兵库县,经加古川到达姬路。两军在姬路相师之后,再同进攻取神户。” 广岛县和邻近的兵库县的地图都是清军诸将所熟知的,闻言各自计算了一番,两条线路各有利弊,前一路军的路线绕得更长,但所经过的都是小城小镇,战斗应该不会非常激烈;后一路都是硬骨头,不是很容易拿下的。“那,哪一路由哪些人组成,大帅可有成算?” “此事,还要等到了福山城之后,和胡军门商议之后再说。” “明白了。”蔡庚阳点点头,“不管是走哪一路,左右都是和日本人干仗,今天借张大人留席,弟兄们干一杯!谁先完成作战部署!输了的那个,……”他一时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彩头,为之语塞。 “小赌怡情,若是输了,就罚他拿出两个月的薪俸,请同僚畅饮一番,如何?” “好!”众人轰然应诺,算是把这个赌局确定了下来。 一片喧哗中,李鸿章迈步走进,“啊,好热闹啊!只是缺了鲍春霆。” 王煜、滕子玉双双站起,“参见大帅!” “不必行礼,不必!”李鸿章听张佩纶解释了几句众人的来意,大笑点头,“来人,请鲍军门来,今天晚我们不醉无归!” 片刻之间,李鸿章自备的厨子准备好下酒菜,张佩纶笑着打趣道,“此事也只能和列位将军诉苦了。大帅最好饮馔之道,本来军中是不能带听用下人的,不过大帅好吃,是连皇也知道的,为了此事,还特为降恩旨,准许带同厨子伙夫同行。不过嘛,我倒是在一边蹭着吃了很多好吃的呢!” 一句话出口,众人大笑起来。“旁的不必说,只是这军中饮食啊,实在是麻烦。”王煜开玩笑似的说道,“本来也从当地找了几个厨娘,但日本人的饮食,真是吃不惯。用了没三天,都让老蔡把她们给赶跑了!只有实在嘴里淡出鸟来,才把她们再找回来,打打牙祭呢!” 这在众人倒是有同感,这一次跟随鲍超而来的有很多四川兵,川味本来就特殊,战士们吃惯了家乡菜,再吃这以清淡寡味素称的日本饭菜,简直难过到了极点,若不是军中有纪律,简直要杀几个人来泄愤了! 李鸿章笑着摇摇头,“你们这都是不通之言。年未及弱冠的战士们,自然是吃不来这种味道,发根蟠然若老夫者,倒还是这日本的清淡口味更宜乎养生之道哩。” “我们是粗人,和大人不能比的。”说话间,是鲍超一脚踏入,他没有日本人那种进屋拖鞋的习惯,满是黄泥的靴子踩在榻榻米,留下污浊的印记,几步走到席间,向李鸿章抱拳行礼,“见过大帅!” “春霆,现在是遍插茱萸少一人,就差你老兄了。怎么来得这么晚?” “刚才出城走了一趟。” “有事?” “没有。”鲍超说道,“只居留地中的日本百姓。再过几天怕队伍就要出发了,这些人该怎么办呢?” “青壮男女一概随同部队出发,打仗的事指望不他们,一些杂役却做得极好。”李鸿章以手掩口,打了个哈欠,又再说道,“至于其他的老幼妇孺,我意就暂留此地。等第三波的部队登岸,想来朝廷于这些人的处置,就已经有了成议,到时候遵旨而行也就是了。” 鲍超连连点头,并未多想,王煜几个却心中佩服:李鸿章果然不是幸至!对于日本百姓的安置固然于大局无碍,只算得小节,但正是这种小节,才端见功力!几句话说的得法不得法先不提,任何人听了,都绝不会有任何异议,仅此一项,就可见其人果然不愧是数十年不倒的老狐狸!比起他来,朱洪章实在是差了不止一把火! 他眼珠一转,故意问道,“大帅,焕帅之事,大帅可有耳闻?” “有的。不过是耳食之言,怕不得其详。” “以大帅所见,此事是非曲直,当是如何?” “这种事谈何是非曲直?张运兰为人粗鲁不文,眼中除了皇,焉有余子?朱洪章明知如此还要言语相激,说起来啊,这两个人也可算是针尖碰麦芒了。”说完,李鸿章呵呵轻笑。 “那,事情闹这么大,皇总要有个处置?” “圣心高深,岂是我等所能悬揣的?” 滕子玉脸一红,不再多说。 张佩纶看气氛略有些尴尬,端起酒杯,“大帅,鲍军门,列位将军,在此祝诸位为国奏凯,早日还朝!” 在三原城休息整理了三天,清军大部开始出发,顺着山路迤逦而行,向福山城进发。除了正规的战斗部队之外,还有近,000人的日本百姓组成的劳力队伍,男女同样推着大车,不过车的东西略有不同,前者车装的是枪炮器械,粮食武器,后者则推着军服被褥,少量的载有一些米面粮油之类。 从三原城到福山城不过三百里路程,但兵士也还罢了,百姓推着车,行动迟缓,再加八月间是日本的雨季,山路泥泞,更要防止山可能滑落的崩塌的岩石,因此行走起来,分外不畅,一直用了五天的时间,才终于绕出山道,望见了福山城的外城墙。 鲍超和胡小毛虽然不在一省任职,但彼此都是老朋了,眼见胡小毛亲自带人等在城门前,鲍超哈哈一笑,纵马前,“胡军门?多年不见,你可好吗?” “多蒙鲍兄垂问,小弟一切安好。”胡小毛从马跳下,向马的对方拱拱手,“鲍大人远路而来,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倒是你老兄,两夺福山,威震天下,令人佩服啊!” 这句话出口,胡小毛身后的鲁秉礼等人也就罢了,王世耀、黄能等人无不变色!鲍超好不晓事!明知道军门以福山城一战为最大的耻辱,如今当面提及,不是有意让人难堪吗? 胡小毛也是面色一滞,强笑着摇头,“鲍大人谬奖了。福山城战败,弟无能,累及三军。若不是皇早派援军,只怕你我今日,还未必能在此叙话呢!” 鲍超倒并不是有意折辱对方,他心直口快,想到什么说什么,说完之后立刻有些后悔,从马下来,走近几步,“小胡,你别生气,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 “我明白的。” “这就是了嘛!”鲍超哈哈一笑,“说起来,这一次南路诸君,就以你小胡最出风头,全歼数万敌军,大涨我天朝威风。对了,我听说逮了一个日军的中将?” “没有。”胡小毛解释道,“是当场击毙了,没有抓到活口。” “那也足可以让你人前威风的了。连老胡也没有?” “家兄的事情,说实话,我也很久没有和他见面了。” “不怕的,一家人早晚有见面的机会。等彻底打败了小日本,我请你们兄弟两个!” 胡小毛点头一笑,为鲍超的话想起远方的兄长,心中一阵温暖,大哥,你还好吗? ! 第131节 继续前进(1) 第131节继续前进 朱洪章奉旨内调,胡大毛成为统领这十一万三千名北地儿郎的最高指挥官。ig,彩虹ig,彩虹胡大毛的心性和清军绿营所有同袍都有所不同,非到极端必要的情况,他简直就像个哑巴,对于兵士偶有差错,要依照军法进行处置时,胡大毛永远是第一个站出来,和有过的弟兄们一起承担罪责和处罚的。一开始的时候,还有人以为他是在故意收买军心,后来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不论是军中训练还是日常操演,他始终是第一个,军中幕僚如袁世凯等也多次劝他,“军门,您是一省绿营之长,那么多的弟兄们您如何料理得过来?” 胡大毛答曰:“不在我身边的也就罢了,在我身边的,我就要以身作则。” 袁世凯知道,胡大毛这么做还是放不下咸丰七年安山湖一战中,镇标第二营战场溃逃的包袱,在他心中,永远记挂着那一次的耻辱,即便旁人已经放下此事了,但胡大毛却始终放不下,这已经成为他一生也无法摆脱的阴影了。 而胡大毛这种处处以身作则,却也使得他带领的黑龙江绿营成为战力最强的一支部队,只不过因为机缘巧合,始终不曾有过亲临战地的机会罢了。 八月二十日,清军北路军主力部队进入朝日城,按照朝廷和兵部的廷寄,要求他们在八月三十日之前,一定要拿下山形县首府山形城,然后在九月十二日的时候,和从仙台湾靠岸并登陆的第三波次绿营部队汇合,进入福岛县。 这一次北路的作战任务非常艰巨,要在二十二天的时间里拿下整个的山形县和宫城县大部,为后续部队的登岸创造条件,不论是胡大毛还是张运兰,都感到了压力,“老胡,你说,应该怎么个打法?” 胡大毛把头低垂,眼睛望着地图,久久无言,“老胡,你倒是说句话啊?这么多弟兄都等着你呢!” “我亲自带人攻击水江、寒和江,张军门带兵从新庄、尾花泽、东根、天童一线进攻寒和江,等拿下这里之后,一起进击山形。” 张运兰探头过来图,用力摇手,“世没有这样的道理,哪有让这么多弟兄们在一边呆着,主帅亲自阵的?这件事不妥。老林,老程,你们说呢?” 林文察和程学启明知道张运兰是粗直脾气,但胡大毛是钦封的北路军统帅,也不得不随声附和,“是,大帅,此事不妥,还是由我们三个人领兵先出发,你统领部队随后跟进?” 胡大毛摇摇头,“此事不必多争,就这么定下来。慰庭?” 慰庭是袁世凯的字,他为人非常聪明,但在河南读的时候,很是顽皮,弄得四邻不安,他的嗣父袁褒中恨得无可奈何,正好天津武备学堂新设,便将他送了进去,毕业之后,分发黑龙江,到了胡大毛麾下。 黑龙江多是无主无业的穷苦百姓,很多人连学都不曾入过,袁世凯虽然少年顽皮,却有着秀才的功底,更在武备学堂中受过科班训练,因此入营后不久,就崭露头角,做到了正五品的守备;后来更是为胡大毛看中,留在身边做了文案。 他生得五短身材,光洁的额头,未语先笑,看去很讨人喜欢,唯一的不妥就是因为长期骑马,双腿有一点罗圈,“大帅?您叫卑职?” “起草文,明天休息一天,全军整理行装,二十二日一早出发登程。张运兰部、林文察部开赴新庄;本部和程学启部南下水江。” “是!”袁世凯在他身边有近一年光景,对这位大帅的性情熟稔已极,命令从来都是言简意赅的几句话,更加具体的细节,则要下面的人去做。看他没有更多的要吩咐,转身出公衙而去。 胡大毛向张运兰几个点点头,“就这样,程将军请留步。” 张运兰和林文察识趣的起身,后者还故意和他开玩笑,“老胡,你啊,几时改改你这惜字如金的臭毛病哦!” 二人出去,胡大毛转过头来,重又俯身到地图看了看,程学启肩膀靠过来,陪着他,“大帅,在想什么?” 胡大毛不经意间回头撇了一眼,程学启尴尬的一笑。两个人很有默契的点点头——咸丰十一年在黑龙江流域的对俄国作战,程学启和胡大毛为争功一事闹得非常之不愉快,虽然事情早已过去多年,但自己如今在胡大毛麾下作战,要是心中始终结着这样一个疙瘩,于彼此都没有任何好处。 “大帅……,” “还是叫我老胡。”胡大毛憨厚的一笑,“我是武将出身,没有读过很多,把这么多弟兄交到我手里,不单是我自己日夜魂梦不安,怕就是皇,也未必放心的下呢!想来用不到多久,朝廷就有接掌帅印的人到了。” 他说,“到时候,你我两个同舟共济,还是想想怎么在九月十二日之前,拿下宫城县?” 程学启楞了一下,爽快点头,“那好,你说怎么个打法?” 八月二十七日,胡大毛和程学启的部队进驻水江城,这里只有不足三百日本警用部队在守卫,根本组织不起任何有效的抵抗,清军出现在城门外,还不及开枪攻击,城中的制守大人就带领公署随从出城投降了。 兵不血刃的解决了路的一座小城,兵士们欢天喜地自不待言,路奔波的辛苦也转眼而空,但在胡大毛和程学启却反而更加忧心忡忡,“老胡,这样下去不行,六百公里的路程走了六天,到宫城县得几天?这还不提寒江川、山形县县治可能还有两场硬仗呢?” 胡大毛沉默点头,向他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含义很清晰:那你说呢? “我看,行动迟缓的原因不在士兵,而是军中那些带同前进的百姓。不知道他们是故意拖慢脚步还是怎么样,我问过下面的弟兄们,他们说,日本人也实在是累得不行了。这不像是在作假,他们看得出来。” “嗯,那就暂时舍弃他们,”胡大毛终于开口说话了,“我带一支部队前进,你随后跟过来,支援作战。” “不行!还是我带人先去寒江川……”望着战明亮的眸子,程学启迟疑片刻,无奈一笑,“好,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胡大毛点头,“就这样,我等一会儿就带人出发,最快明天一早就能到寒江川。” “我最迟明天未时,一定赶到。” 赵永丰、沈毓寅等合计三十个营的部队连换下行囊,用一口午饭的时间都没有,命令传来,众人开始整理队伍,做出发前最后的准备,“头儿,怎么这么着急啊?让弟兄们吃口饭?” “吃饭?你挺金贵的嘛?连军门都没有用饭,就得先让你用饭?”金镇笑骂着,“快点起来,我们马就出发!” 半个时辰之后,胡大毛由程学启陪着出水江城东门,回头向他拱拱手,“放心,最迟明天未时,我一定到!” 胡大毛咧开大嘴笑了一下,翻身马,向前一挥手,“走!” 一万五千名战士日夜兼程,八月二十八日的子时刚过,阴冷的月光下,寒江川的城门依稀可见,“军门,我们到了。” “让汪自修带人城。乘夜打开城门。” “是!”金镇在胡大毛身边多年,深知这位主官的脾性,令出无改,侧身和传令兵说了几句,很快的,一支部队快速移动,每三个人扛着一支长长的家伙,足有三五丈长短,这是专门从南地运来的毛竹,运抵北方之后,除带兵训练之外,平日里就存放在军中特殊的仓库中,像是宝贝一般的珍藏着,这一次却是它派用场的时候到了。 每三人一组,一个人在前,两个人在后,眼见城墙不远,三人步调一致的快速奔跑起来,临到墙边,为首的第一个纵身一跃,后面的两个向下猛压毛竹的一端,就这样挑起战,一路顺墙而! 这种简直像是杂耍一般的动作,也是胡大毛的新创,当年在黑龙江流域对俄罗斯人一战中,为求拿下萨哈连乌拉霍通城,清军损兵折将,最后没有办法,只好带领向岛,穿越敌后山岭,得建奇功——在这件事之后,胡大毛便动了心思,十余年而下,终于给他打造出这样一支身怀绝技的武士——据他所知,这种爬墙而的功夫,在大清绿营建制中,只有驻黑龙江瑷珲城的部队会,还没有听说过,哪一省的部队有同样的功力呢! 金镇站在他身边,望着阴影里的战士的行动,心中钦服无地!一共有四十三名战士向攀爬,能够顺利到达墙安全地带的不足一半,剩下的人都在中途失手落下了,但令人敬佩的不是这些人的身手矫健,而是他们在从半途落下的时候,竟然仍能保持丝毫不发出声响! 要知道,人在危险来临时会发出惊恐呼叫,这是天性使然,但这支部队能人所不能,真不知道他们是用了什么样的训练方式,以后天的训练而隐藏天性的本能的! 第132节 继续前进(2) 第132节继续前进(2) 登上城头的二十一名战士双tuǐ一偏,站到nv墙之内,各自解下腰间的绳子放在一边,其中十五个人快速chōu出腰间的手枪担任警戒,另外几个飞快的把绳索绑缚在nv墙上,抱起绳子,向下一扔。突噜噜一阵响动,绳子放到墙根下,剩余的战士开始顺着绳索向上攀爬。这些人的动作非常之快,双臂来回摆动,dàng得绳索击打着墙面,发出啪啪的声音。 孙日萱和任泰只觉眼前有光线闪动,弟兄们不等吩咐就立刻把身体隐藏在nv墙的yīn影中,马道上有脚步声和日本人说话的声音响起,声音并不很大,但说的是什么却一个字也听不懂,任泰把手中的步枪紧紧握住,尽量用最轻柔的动作顶上子弹,“头儿,怎么样?” 孙日萱一句话也不说,嘴chún微微开合,暗中数着数,“六、五、四……”听脚步声越来越近,孙日萱无声叹息,动作却快捷有如闪电,猛的从yīn影中站起身来,扬手一枪,打破了黑夜的平静,“突突突!” 这支特种战队都有一手极为jīng准的枪法,枪声响过,,三个日本兵应声而倒,剩下的人一愣之机,失声大叫起来,任泰等人也不含糊,就着所在的位置扣动扳机,这一支二十人组成的巡逻小分队在数息之间,就被全部放倒在了通上城头的马道上。“任泰,你带人下去,攻占城mén!” 孙日萱吩咐一声,这时,顺着绳子攀附而上的战士们也已经出现的nv墙的yīn影中,“头儿?” “郭道闿,你带领人即刻占据敌楼,稳固战线,等候后续部队登城。”孙日萱怒斥了一声,“任泰,你还等什么?” “啊,是!”任泰急匆匆的带领战士们冲下马道,日军的反应速度也是非常之快,暗黑成一团的夜sè中,已经有敌军的部队快速迎了过来,“打!” 任泰命令着,自己单膝落地,举起步枪,突突突的放了机枪,黑暗中冲击的敌军被放倒几个,日本人mō不清对方的人数,只觉得火力猛烈,不可硬抗,不得已之下,只好慌慌张张的退了回去。 胡大máo在城外听得清楚,孙日萱等人的行踪暴lù,从夜袭转为明攻,迫使他不得不立刻下达了全军突击的作战命令,“金镇,命令汪自修、李鉴、崔国政、陈颖函四部即刻强占城mén,打开通道!” “是!”四名管带领命而动,在黑暗中贴近城mén口,听里面枪声时有时无,可见战斗仍在进行,但比较起刚才来,却已经减弱了很多,“炸开大mén!”汪自修用力挥手,示意战士们退到méndòng之外,这一边则取出火榴弹,以最快的速度安装在城mén上,拉燃引信,轰然炸响! 宁静的夜里,炸yào的轰鸣震耳yù聋,城mén被炸开一个大dòng,清军部队鱼贯而入,快速占领城mén前的小片区域,“老孙?老孙呢?” “我在这里。”黑暗中,孙日萱答应一声,身形闪现了出来,“怎么样,弟兄们有伤亡吗?” “没有。” “那就好。”汪自修点头说道,“军mén说了,让你和你的人即刻退下去,这边的战斗jiāo给我们。” 孙日萱一愣,胡大máo怎么下达这样的命令?“怎么,你还不满意?”汪自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特种分队,可是大帅心中的宝贝呢!” “但,我的人还在城上呢……” “没的事,我即刻派人上去接应作战。” 耳边听着城楼上的密集的枪声,李鉴和崔国政的两个营跃步顺马道上城,城mén顶的敌楼中有火焰冒出,为战场态势提供了照明之用,任泰中了两枪,肩头和左tuǐ鲜血淋漓,看起来很吓人,但都是皮ròu伤,无甚大碍。 李崔两个迅速接管战斗,一千名清军战士加入战团,形式瞬间逆转,听敌楼中呼喝连连,越来越多的战士从中出来,向己方队列靠拢,“怎么样?” “都拿下来了。” 李鉴点点头,羡慕的向任泰众人的背影看过去,“娘的,孙日萱简直成了大帅的宝贝疙瘩了!当年……” “行啦,别提当年了,全省谁不知道,孙日萱进营的时候,是在你手下受训的。”崔国政微笑着拿他打趣,“哦,大帅进城了。” 胡大máo快步通过城mén口,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孙日萱几个,管自吩咐,“盛朝辅、徐焕垣、刘炳青、王有成四个在城mén前一千米组织阵地;曹树奎等人以五营为单位,分三路进攻。以城内教堂为最终目标。记住,千万不能伤及城中的洋人,明白吗?” 寒江川比较起三原、福山等城市来算是内陆城市,但这里因为是日本北地著名的粮食产地,城镇非常之繁华,不但来自日本的各省商人多有,就是连洋人也是经常出入其中的,明智六年的时候,有个叫汤玛斯的美国传教士在城内的中心部位兴建了一座教堂,数年之下,在城中居然也有了很多教徒。胡大máo所指的就是这里。“明白!” “就这样,行动吧。” 因为胡大máoxìng情的原因,部下的将佐也同样养成了沉默寡言的脾气,长官的命令得到彻底的执行,绝没有一个人敢于多问,盛朝辅带领部队快速展开,这样的作战训练他们多有进行,动作起来非常高效,先一步踢开街边建筑的大mén,把听见枪声吓得缩成一团的百姓从被窝中掏出来,胡luàn押解着向外集合,男人的嚎叫,nv子的哭闹、孩子的喊叫响成一片,听起来热闹极了。 金镇看看大帅的脸sè,回头吩咐,“告诉盛朝辅,让他们清净一点!吵什么吵?” 传令兵把命令传达下去,这一次清军不在留手,乒乒乓乓的钝响声起,枪托击打在人体上,“再敢出一点声音,就立刻枪毙!”日本人听不懂中国话,但看着对方凶恶的表情,变得老实了。 一个一个的家庭被袭扰,一群一群的百姓被从房间中拖到大街上,驱赶着到城外集合,胡大máo望着从身边走过,满脸惊恐的百姓,沉默无语。“大帅?”金镇在一边说道,“这也只是权宜之计,等拿下寒江川,就让他们回来的。” 胡大máo依旧沉默,他心中实在不愿意这样做,但一时的软弱更会给这些人造成巨大的伤害——等不到多久,战事打响,流弹飞矢,很有可能会造成误伤,到时候,怕他们因为战争受到的牵连就不会仅仅是临时失去家园这么简单了。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枪声在临近不远的街道响起,紧接着就是火榴弹爆炸的声音,“军mén,好像是老曹那边。” 确实是曹树奎等人的部队和日军接上了手,五个营的部队分头行动,曹树魁和邱以德、马国翰三人为一组;林发森、陈仁淳两个为另外一组,分别向城内进发,在寒江川东mén进城不远处,是一所占地十二亩的日军警用部队驻防营地,自从鹤冈府、酒田城和朝日城连续为中**队占领之后,日本人就知道,中国人的脚步一定会踏上寒江川的土地,因此,城内也做好的一切必要的战斗准备。 日军驻守在寒江川的是第三、第四、第六师团的三个联队,另外还有在战争开始之后,日本征调第一、第二后备军中的六万七千人,全新组建了六个师团中的第二和第三师团的大部用来抵御中国方面可能是进攻——但新组建的师团不论是战斗力还是部队的装备都不及正规师团,因此,在战场上能够发挥多大的作用,就是连陆军卿岩仓具视也是不知道底细的。 除了这些部队之外,就是各个城镇中自有的警用部队和屯田兵部队了。寒江川是大城,面积比鹤冈府和朝日城加在一起都大,在山形县中是仅次于县治的第二大府城,人口超过十万,这还不包括流动人口。 东城处的警用部队是城中常备警力的一部分,在这一天之前,部队也统一配发了武器弹yào,指挥官是个少佐(日本警用部队也是沿袭使用军队职衔),姓十条。第一声枪响在城头回dàng的时候,他就醒了过来,胡luàn套上衣服,蹬上靴子,“是中国人来了!准备作战!” “少佐阁下,要不要派人去看看,不会是误响吧?” “笨蛋,即便是误cào作,也不会响那么多次!你聋了吗?” “啊,哈!”下属的司官答应着,快步跑出,不到一会儿的功夫,部队集结完毕,“我们出发!给中国人一点教训。” 四个中队的日军冲出驻防营地,还不及就势展开,曹树魁的三个营就出现在街口,双方同时发现了彼此,冲在最前面的部队一声呼哨,枪声大作! 邱以德的一个营瞬间倒下六个人,剩下的部队快速卧倒,趴在地上开始形成单兵阵地,用手中的步枪向敌军还击,日军也采取了同样的动作,子弹呼啸中,马国翰片刻不停,呼喝了一声,带领部队越过己方战士所在区域,冒着纷飞的子弹猛冲了上去。 日本人不料中国人会这样疯狂,黝黑成一片的夜sè中,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敌军,呐喊成一团,奋勇向己方阵地冲来,十条大惊,“开枪,开枪!” !@# 第133节 攻防战(1) 双方几乎都很难看清楚彼此的面容,只能通过枪弹发射时口冒出的火光来辨认位置,轻步枪突突的撞击声响起,却丝毫不能掩盖马国翰的大嗓门,“快!别停下,开枪!” 不但是马国瀚的部队,邱以德带人从地一跃而起,也加入到冲击的队列中,日本的警用部队还是第一次和清军交手,他们根本没有受过这样的训练,都有些慌了手脚,“少佐阁下,这” 十条眼看着敌人的身影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心中也是乱作一团,“我们……我们撤回到营地中去!” 这是一道糟糕至极的命令,日军部队听命而行,刚刚从起来,就为对面的清军发现,马国翰和邱以德同时误会了,以为敌人是要和自己拼命,进行反冲锋,“打!别让他们靠过来!” 孰料敌军的动作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部队开始后退,甚至忘记了最基本的火力掩护,“追去!”马国翰顾不得思考对方为什么会下达这样愚蠢的命令,迈动双腿,紧追不舍! 日军的队列在一瞬间被冲垮,原本还能够按照正常态势进行的后撤在瞬间变成了溃逃,这些人甚至忘记跑回自己所在的营地,而是四处乱撞,有如没头的苍蝇一般。非常总算十条还能保持清醒,靠着他的呼喝和大叫,日军士兵逐渐找准目标,向一处集结。 马国翰和邱以德撵鸭子一般驱赶着日军进到警用部队的营房中,和外面比较起来,这里明亮很多,拉成一派的宿舍中有灯火从窗户间露出,虽然仍旧你昏暗,但比较起街来,却足以让清军战士辨清敌军所在的位置了,“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子弹越过十条的头顶,掀飞了他的帽子·吓得他浑身一震,以为自己中弹了,等了一下才知道没事,“少佐阁下?” “什么?” “中国人已经杀进来了!” “快·组织还击,组织还击!” “是!”一个日军士兵跑开没有三步,就被从后射来的子弹打倒在地,十条更害怕了,头也不敢回,身体向前奔跑,一路冲进自己原本的营房中·才停住脚步,“开枪!”他隔着窗户向外大声命令着。 日军果然听话,各自在营地中、营房内向攻杀进来的中队开火射击,乒乒乓乓之声响个不绝,清军前进的脚步被阻挡住了。非常在这一处日军警用部队的营房外,清军的身后不远处,又有喊杀声传来,听脚步声急促·显见是以此地为目标,赶过来支援作战了。 曹树魁转身向外,果然·从街道的远处,有数目不清的日军跑步杀到,“马国翰?老马?” “什么?” “敌人有后援到了,留老邱的部队攻击,你我两个带兵阻击!” “老邱,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好!”马国翰憨声一笑,“弟兄们,准备迎敌!” 除了留下邱以德的一营战士对内攻击之外,剩余的近千人的部队掉头向外,时间来不及布置防御阵线·也只好依托所处环境,开始对敌射击了。日军的攻势非常猛烈,于对方射击出来的子弹根本不予理会,就这样顶着纷飞的子弹豁死冲击! “火榴弹!”曹树魁大吼一声,率先掏出火榴弹抛射过去,借着爆炸的闪光·有那么一瞬间可以清晰的看见敌军,敌军非常多,足有三五千人!“来人!来人!” “大人?” “你现在立刻回去,调重机枪营来,这么多人,怕是守不住了,快去,快去!” 兵答应着,就着己方的阵地绕行几步,猫着腰身,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清军三个营管带,以邱以德的心情最为急迫,两个战在指挥部队抵抗越来越多的日军的进攻,偏偏自己这里又实在腾不出一个人来给他们帮助——这些日本的警用部队的作战力并不是很强,但性情却极为执拗,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向敌人发射枪弹,非当场击毙或者伤重昏迷之外,竟没有一个肯放下武器投降的! 弟兄们的伤亡让邱以德心疼,时间的流逝更是他耽误不起的,“他妈的,我就不相信,连一个小小的兵营都搞不定!” 邱以德痛声大骂着,霍然而起,“弟兄们,和我冲去,解决小鬼子!”眼见管带大人不顾生死的猛冲去,旁的人自然不敢怠慢,各自提起步枪,加入攻击的队伍,营房内的子弹撞击声和外面的响成了一片死亡乐章,敌我双方的伤亡数字在片刻之间就超过一千大关,跟在邱以德身后的弟兄也越来越少。 但清军的牺牲也绝不是没有代价的,日本警用部队的数量越来越少,剩余的不足三百人终于抵抗不住这沉重的心理压力,妈呀叫喊着,四散溃逃,有那不长眼睛的,甚至跑到了邱以德的身前,等到看清楚对方,转身欲走,却被从后飞来的子弹当即放倒在地,挣扎了几下,横尸当场。 邱以德的双手在不自觉的颤抖,手指更是一阵酸疼,知道是扣动扳机的次数太多了!但眼下不是休息的时候,外面还有更加激烈的战斗在等着自己呢!“小俞,你带领人打扫战场,我们出去!” 马国翰和曹树魁真有些坚持不住了,日军疯了一样,不顾伤亡的猛冲,士兵的死伤变得严重,手中的步枪也开始出现问题,马国翰亲眼所见,先后有十六个营中的弟兄因为枪械的问题,导致发射速度不够快,被敌军击毙在阵地,“火榴弹!” 他真恨不得生出八只手来,亲兵连队身携带的火榴弹都已经扔了出去,其他人则是根本没有停下射击,取出腰间悬挂着的火榴禅的机会,由此可见战斗是如何的紧张,“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 一连串重机枪的怒吼在身后响起,曹树魁和马国翰同时转头看去,宽心大放,“娘的终于赶到了!” 重机枪营是胡大毛亲自带领冲来的,身边带着汪怀、王笃、王、高枚、朱成烈为管带的两个亲卫营和三个重机枪营,多出两千五百人,终于把日军的攻势遏制住重机枪如雨点般飞向对方迎敌,日军在扔下近三千俱尸体之后,潮水般的退了下去。 从孙日萱的特种营登墙头,到战斗初步结束,不过一个半时辰的时间内,清军就损失了超过一千三百人!邱以德、马国翰、曹树魁的三个营几乎都拼光了,曹树魁的营死伤最惨重500人中有360人永远倒在了寒江川的街头,这还不包括受伤的。 走到胡大毛身边,曹树魁双目含泪,“军门?” 胡大毛拍了拍他的肩膀,“下去,让邱以德和马国翰都和你一起下去,先休息一下,后面有你们作战的机会的。” 曹树魁无可奈何只得领命,“军门?您等一会儿可别忘了卑职啊?” 胡大毛点点头,看着他带领剩余的几十名战士离开问了一声,“林发森和陈仁淳呢?” 林发森和陈仁淳两个带部队顺最靠近左路的街道前进,临近街边的战斗他们可以清晰的听见,但彼此的任务不同,而且在他们想来,曹树魁那边有三个营,还能有任何解决不掉的难题吗?这还不用提胡大毛统帅部队距此不远,有他们随时可以提供接应,就更加不必自己再带兵过去参与了。 部队在黑暗中前进,也分辨不清东南西北更加不知道走出了多远,和曹树魁等人相比,这两个人的运气好到爆,前进的途中没有遭遇任何的抵抗,除了偶尔会进入一条没有尽头的死巷子之外——这是很让所有跨海东征的中人又困惑又着急的一件事:怎么很宽敞的街道,走进去却是死胡同呢!这些讨厌的小日本建这样的街道所为何来? 陈仁淳放松肩膀,喘了几口气,“老林,让弟兄们休息一会儿?可走出来很远了。”再一次从一条死胡同中绕出来,他慢吞吞的说道。 “过了前面的街口再说,在这里停留算怎么回事?”昏暗的夜色中,林发森借着月光扫视一圈周围的环境,这是一处口,四周一片清冷,八月底的天气,夜间已经有了渐重的凉意,这还不算,己方所处的位置也很是不利,若是敌军来袭的话,自己和同僚带领的一千人怕很难抵抗。 于是部队继续前进,向东开进一条街道,林发森吩咐一声,战士们就着靠路边的院墙席地而坐,把步枪抱在怀里,很快的,沉重的呼噜声响成一片。从昨天午在水江府开拔,到现在十几个时辰,战士们还没有合过眼呢! 林发森站起身来,走到值岗的士兵身后,不等人举手敬礼,拍了拍他的肩膀,“去,休息一会儿,我来替你!” “大人?” “别吵,你他娘的吵什么?”林发森笑骂一声,努了努嘴,“去,等一会儿你再来替我。” 士兵咧开嘴笑了,学着战的样子靠墙边坐好,呼吸逐渐变得均匀起来。林发森掏出怀表看看,已经过了丑时,他计算了一下,距离天亮还有不足两个时辰,干脆就让他们睡,一切等天亮之后再说。 一千名战士进入深沉的梦乡,林发森找个地方坐好,拿出一个鹿皮的小包裹,取出一张纸,倒一点烟叶,麻利而熟练的卷好,点燃,美美的吸一口,浓烈的烟气的香味冲入胸膛,“哈!”简直就是活神仙的日子!纟 第134节攻防战(2) 第134节攻防战(2) 睡着的人不觉时间飞快,当陈仁淳被林发森叫醒的时候,天sè已经微微放亮了,“哎呦,天亮了?你怎么不叫我呢?” “看你睡得香。林发森拿出一根已经卷好的烟递过去,后者一把接过,点燃起来,“让弟兄们也都起来吧?” “再让他们睡一会儿。” “就知道你心软。”陈仁淳憨笑着,推醒身边的战士,“叫他们都起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睡得这么死?” 林发森忽然鼻子一皱,鼻翼快速的煽动几下,“咻咻!老陈,你闻见了吗?” “什么啊?不就是烟味儿?” “不对,好像是什么东西烧糊了的味道。” 陈仁淳扔下旱烟,学他的样子闻了闻,确实是的,空气中传来一阵阵的腥味儿,这种味道非常怪异和熟悉,倒似乎是在那里闻到过似的,“好像是……瑷珲城!” “对。是瑷珲城的炼铁厂的味道。” 瑷珲紧邻阿穆尔河,在中俄战事结束之后,这里便成为中俄两国从事钢铁生产的第一重地,与咸丰十六年开始在塔山、鞍山、铁岭、锦城设立的与德国合作经营的钢铁厂一起,构成了俗称‘东方鲁尔’的中国第一重工业基地。 胡大máo的兵多来自黑龙江一省,林发森和陈仁淳更是瑷珲城内驻军,这种钢铁燃烧的味道一闻即知,只不过是因为事先没有想到,所以会有这样的疑huò和停顿,“我想起来了,寒江川有日本人的钢铁厂,不过是在城西,我们不会mō到这里来了吧?” 陈仁淳chōuchōu鼻翼,“望山跑死马。虽然能够闻到味道,但具体有多远还不一定呢。” “那你说怎么搞?是我们就这样过去还是怎么样?” “凭我们这一千人,直接冲过去怕是不行。得回去找人来。越多越好!” “好。我带人回去,你和剩下的弟兄们守在这里。”陈仁淳快速决断,“老林,你可不能先动手啊?” “怎么,怕我抢你的功劳?” “去你妈了个把子!”陈仁淳笑骂着,随即换上一副正容,“老林,这个钢铁厂虽然是日本人的,但守备一定不会弱于瑷珲城,凭这点人根本就不够看,你别犯浑,听见吗?一切等我带人回来再说——要不,你回去吧?我在这里等着?” “得了,我记住就是了。快去吧,我等你。”林发森笑着点头,“我保证,你回来之前,我绝对不动,还不行?” 陈仁淳不再坚持,带领两个连队的战士快速行动,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消失在了寒江川的晨雾之中。 天sè越发明亮,夜来的枪声让城中的百姓全都知晓了战争已经打到家mén口的现实,本来应该蛮繁华热闹的街市一片冰清鬼冷,普通百姓连推开窗户向外看一眼的勇气都欠奉,各家的家主心照不宣的选择了躲避,把家中的大人孩子聚拢在一起,严厉的命令:“任谁也不许出去,更加不许发出声音来!” 林发森自然不知道在无数日本人家中发生的几乎完全相同的训诫,即便听到了他也听不懂,眼见天sè亮起,街道上空无一人,己方所处的地方是一条通衢大街的中心位置,这里无可防守,一旦被日本人发现,就是不了之局,“都起来,我们出发。” “大人,您不是刚才才说,不会动的吗?” “你看看这里,日本人攻过来了,我们靠什么防守?快,都动起来!” 清军战士开始运动,顶着并不强烈的阳光开始在街道上穿chā行进,和夜间一样,他们的行动没有遭到任何抵抗,不但没有遇到日本士兵,连百姓也没有碰上,“大人,这不会是空城吧?怎么一个人也没有呢?” “不会!刚才不是说了吗,这里还有钢铁厂,有工厂,能没有人吗?” “那,我们现在到哪里去呢?” 随便的一句话,把林发森也问住了,诚然,这样没有目的的瞎转,是要带领部队去哪里?周围扫视一眼,林发森做出了决断,“走,顺着这条路走。” 顺着这条选中的路走进去,地势逐渐增高,看样子是个缓坡,依旧是冷清的街面,近两公里的路程被甩在身后,林发森站到坡顶,向下看去,十九根高高耸立的巨大烟囱出现在眼前,周围是一大片用围墙围起来的区域,占地超过四平方公里,寒江川钢铁厂的全貌尽收眼底! “大人,这就是日本人的钢铁厂了吧?” 林发森用望远镜向厂区内看去,和这冷清的街市不同,钢铁厂内人头攒动,带着一种特殊的,呈圆形帽子的人们来回走动,在说些什么,围墙的四处角落,建有大片大片的房舍,经常有身上背着步枪的日本军士出入其中;正中央的区域就是钢厂的心脏,巨大的烟囱向外喷吐着浓烟,不过是刮南风,所以倒不会闻见带着浓烈的铁腥味的气息。 观察了好久,林发森放下望远镜,这样大的面积,这样多的工人和士兵,凭自己手中的部队,休想拿得下来,甚至可以说,能够进攻到钢铁厂的大mén前,就已经是邀天之幸了! 他冷笑着再度举起望远镜,从镜头中可以分辨得出来,日本人对寒江川钢铁厂的防卫工作真是做到了家,表面上看上去,周围的建筑零散排列,但实际上呢?在这样巨大而重要的钢铁厂周围还建有房舍本身就是不正常的!不用问,这其中居住的一定也是担任钢铁厂防卫工作的日本战士了吧?林发森心中如是想着。 一直到过了巳时,陈仁淳终于回来了,不但是他,还有胡大máo,“军mén?您怎么来了?” “钢铁厂在哪里?”胡大máo劈头问道。 “就在这座缓坡的下面。”林发森回身一指,口中说道。 “上去!”胡大máo脚步不停,奔向坡顶,林发森拉住陈仁淳,口中问道,“怎么军mén也来了?来了多少人?” “我和军mén一说,他说,要亲自带人来,你说,我敢拦他吗?老胡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陈仁淳草草解释几句,又高兴的咧开了嘴巴,“大人这一次带了十二个营过来,有六千多人呢!” 林发森心中盘算,以自己手中的兵力配上新加入的部队,总兵力超过七千人,拿下钢铁厂该不是问题!这样一想,心中高兴起来,“好!等一会儿谁主攻,你问了吗?” “两口子闷死nǎi娃子,不是你就是我!”陈仁淳嘿嘿一笑,快步跟了上去。 胡大máo只瞄了几眼,便做到心中有数,“武访畴、金鼎年、马官龙、杨晓昀、方为楷、岳逢阳?” “是!” “你们六个人担任第一bō冲锋,尽快拿下钢铁厂外围防御工事。为后续部队推平障碍。” “是!” “林发森、陈仁淳、张墉、国治?你们四个营在武访畴等人的战斗结束之后,立刻攻入钢铁厂,尽快拿下钢铁厂的指挥中心。除了有抵抗的之外,其他人一概不许伤害。即便不得已要进行伤害,也要尽量留住他们的xìng命。” “是!” “还有刘光第、夏云岫、马晓林、宋良。你们四个带领部队跟在林发森的部队之后,进去之后,重点打击钢铁厂内驻防的日军士兵,也就是坐落在四角的日军营房区域,明白吗?” “明白!” “就这样,下去准备作战吧!” 首先和敌军发生接触的是金鼎年的一个营,五百军士在冲击到距离钢铁厂一公里外的日军防卫阵线的时候,遭遇到对方的强力阻击。 从高处看去,所有的建筑和普通的日本百姓民房没有很大的区别,但等清军杀到近前,才知道这二者之间有着根本的区别:这里的房舍院墙低矮,使建筑内的敌人的视线不会受到阻隔,而房舍的建筑也是全部由坚硬的青石构成,两层楼内埋伏着不下三百名日军士兵,通过事先挖出的shè击孔,向突击而来的敌人猛烈的开火! 每一处建筑都成为清军无法突破的死亡通道,金鼎年的一个营还不及冲近到三十米范围之内,就倒下了八十名弟兄!偏偏这里的建筑群落在设计之初就想到了可能出现的战争局面,因此在位置上根本没有死角,清军部队就是想不前进都不行! “跑!快跑!别被敌人粘上!”金鼎年眼看着一个年轻的战士的脖子被子弹穿透,年轻的身体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双手捂住喉咙,鲜血从指缝中泉涌而出,就在他缓缓躺倒的片刻之内,三发子弹在他的xiōng膛开出三朵灿烂的血huā——他的身体在还没有落地摔倒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尸体! 清军战士冒着敌军的子弹向前突进,意图以空间上是速度换取时间上的片刻之机!但这种意图也被日军识破,敌人的火力更加凶猛了。 清军没有携带重火力,即便是有,这些人中也没有汪于泗营中的那个何队正那般的急智,只能作为火力支援使用,在这样的场合,起不到很大的作用。 金鼎年看着倒了满地的士兵的尸体,心中的痛苦无可言喻,“这样下去不行,绝对不行!即便是自己的一个营全都死光了,也未必能够完成第一步的作战计划。”他喃喃自语道,“得想个什么办法呢?” !@# 第135节 攻防战(3) 第135节攻防战(3) 清军连续组织三次进攻,除了留下满地的尸体之外,没有任何成果。~~日军建筑形式特殊,每进攻一处房舍,都会受到来自相邻和对面的其他三处建筑中友军的接应,也就是说,一支部队在发起进攻时,要同时抵抗敌军四处防御工事,超过一百二十个火力点的不间断的打击。 金鼎年、马官龙、杨晓昀六个人把头聚拢在一起,商讨良久,任谁也拿不出一个可以减少己方伤亡而还能完成战斗任务的办法来,“眼下也只有硬着上了!”武访畴说道,“我和老金带部队进攻一号位,老马和老杨攻击二号位,老方和岳逢阳担任火力掩护,尽可能压制三、四两处工事中的火力。等拿下这最初的两处地点,再如是向前。” 马官龙眨眨眼,奇怪的问了一句,“什么?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武访畴苦笑摇头,知道他没有读过很多书,经常闹笑话,“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 “…………” “好,那就这样安排吧。”武访畴直起腰身,向不远处如同猛虎拒地一般的十一二栋两层建筑物看去,向金鼎年点点头,“弟兄们,准备战斗!” 方为楷和岳逢阳的两个营第一个行动,他们的任务在在友军攻击的时候提供火力掩护,一千人的部队快速跑过街道,在距离最靠近东边的敌军据点还有一百米左右的时候趴下来,形成阵线,用轻步枪和重机枪向坚固的建筑发shè弹yào,“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 重机枪在这样的距离上可以发挥最大威力,即便是日军隐藏在坚固的青石之后,12毫米的重机枪子弹威力也是不容小觑的,建筑物的外皮被打得火星luàn窜,溅起的灰土像下雾一样,甚至把敌军的视线都遮蔽住了。 日本人却也不含糊,敌军发动这样的攻势,很显然是在为步兵的攻击提供帮助,不等军曹下令,从各个shè击孔中暴烈的子弹撞击声响起,日本人开始还击了。 武访畴、马官龙的部队已经紧跟到岳逢阳的部队后面,两个人相视苦笑,各自弓起身体,“弟兄们,冲!” 四个营的近两千名战士分作左右两队,分别向面对面建造的一号和二号防御工事发起了第四轮攻击,纷飞如雨的枪弹在空气中划过尖锐的呼啸,时刻收割着生命,绝大多数的清军士兵真恨不得调头向后转,但为身后蜂拥而上的弟兄们裹挟着,不由自主的向前冲去。 不到一百米的距离片刻被甩在身后,越到近前,日军的子弹打得越猛烈,进入到敌军平行设置的防线阵地前,第三、第四两处工事也开始发shè子弹,为友军提供帮助,“越过围墙!越过围墙,想办法冲进楼内!” 工事前的围墙非常矮,抬脚就可以迈过,武访畴和金鼎年连滚带爬的冲过,身子一跃,扑到墙根处,对面二号位的敌人眼尖,看见了清军的举动,迅即掉转枪口,向这边打来,“啾啾啾啾!” 金鼎年一低头,尽量把身子埋低,眼睛快速的在周围扫过,攻击之前就已经确定好了主攻方向和地点,但这一通跑动,却完全失却了目标,“赵兴周、程应权!想办法炸开大mén,我们冲进去。” “大人,程队正已经殉国了。” “那,鄂恒呢!” “卑职在,在这呢!” “鄂恒,想办法炸开mén,我们……”子弹从侧面飞来,从金鼎年的左侧腮帮打进,从下颚穿了出来,还不及他惨哼出声,满口的鲜血涌了出来,“头!” “想判……法,一定要杀进去!”金鼎年用力一推鄂恒,“快去!” “是!”鄂恒双目含泪,顾不得救治主官,就地一个滚,冲出几步远,靠着墙面蹲下身体,仰头向上看看,头顶二尺高处就是一个日军的shè击点,lù出半截枪管,兀自在猛烈的击发着。 鄂恒拿出一枚火榴弹,拉燃引信,纵身一跳,把炸弹塞了进去,“轰!”的一声巨响,烟雾从平行的三两个shè击孔中冒出,显见这几个地方在内部是相连的。 日军的火力被阻断,但碉楼里很快有人大呼小叫,吱哇一通之后,又有三五支步枪的枪口从原来的位置伸出来,向街面发shè子弹,鄂恒的耳中被子弹撞击声和街对面的火榴弹爆炸声灌满,根本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几步跃到围墙的一角,“怎么没有mén呢?” 鄂恒后背一阵刺痛,是汗水打湿了贴身的小衣,“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敌人的工事居然没有出入口?他们平时是怎么进出的?一定是有mén,不过还没有找到就是了。” 但围着方方正正的建筑物转了半圈,却始终找不到入口!鄂恒真有点急躁了,“给我找!就不相信找不到!难道他们都是窝吃窝拉的吗?怎么会没有mén?”进出的通道自然是有的,不过不是通过正常的大mén,而是在地下构筑了暗道,进口不提,出口是在钢铁厂内。清军空自着急了半天,自然一无所获了。 眼瞅着身边的战士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回来,带着的都是没有完全任务的坏消息,鄂恒迟疑了片刻,“没有mén,我们就自己炸开一道mén!挖坑,埋炸yào,把炸yào都埋进去,越多越好。” 松软的土地很易于挖掘,三五个人一起动手,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在紧靠墙根的位置挖出一个大dòng,足有一米深度,将众人携带的火榴弹组织起来,埋入土中,将引信拉燃,哧哧哧!“快跑!” 不及鄂恒和埋设炸yào的战士们跑到安全距离,火榴弹便爆炸了,巨大的烟尘把碉楼彻底覆盖,被炸开飞溅而起的砖石甚至砸死了三个倒霉的清军士兵!“火榴弹什么都好,就是爆炸得太快了。” 战场上正在拼死向对方攻击的敌我两方同时被这震天价的爆炸惊呆,原本纷闹嘈杂的占地竟然出现了数秒钟的诡异的平静,等到爆炸烟云散开,一号碉楼的外墙被炸开一个豁口,股股的黑烟、灰土和里面日军的呻yín声随风飘送,“弟兄们,冲进去!” 两个营原本的一千名战士眼下还有不足六百人,剩下的非死即伤,跟在鄂恒的身后冲入碉楼,这些人早就憋得狠了,进入碉楼,甚至还不及双眼适应楼中的黑暗,就先是一通疯狂的扫shè,“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 日军的每一个碉楼中驻扎着的兵士数量都是在两个中队左右,超过340人,依托有利地形,狠命阻击清军,而这种作战方法也是相当之有效,大批的敌人倒在进攻的途中,只是没有想到,不到一个小时之后,形势陡然逆转,清军竟然已经杀到碉楼内部来了? 日军为首的是一个中尉,人呆在二楼,探头下来指挥战斗,突突突突!清军一通子弹,吓得他又赶忙缩了回去,声音却从上飘下,“战斗,坚持战斗!” 日本人真是天生最懂得服从命令的民族,在这种不利的情况下竟然端起步枪,向清军展开了逆袭,碉楼从外面看去面积相当大,但内部空间很狭小,这是因为更多的地方都铺满了脚手架和木板,用作士兵站立或者蹲伏,向外shè击之用,而一千余人的两方士兵拥挤在内,根本施展不开,只有冲在彼此队列最前面的战士,可以起到打击敌人的作用。 一个清军多处被子弹击中,猛烈的撞击让他的身体呈现出不规则的运动轨迹,来回颤抖着的年轻躯体终于被额头上所中的一枪割断了所有本能,猛向后仰,栽倒在战友的怀抱里。对面的日军也没有占到丝毫的便宜,最前面的战士有三五个被击毙倒地。 即便是最笨的士兵也明白,眼下已经成了不死不休的惨烈之极的局面,任何一方先后退,等候他们的只能是从背后发shè来的子弹,到时候,就是想逃出去,也不可得了。眼下唯一的一条出路,就是击毙眼前的敌军,自己才有可能活命。 两国的士兵就这样彼此面对面的站立着,向对方开火shè击,“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三个人的四十五发子弹打空,对面的日军倒下十二个,都是身上多处中弹,一经倒地就永远也不能凭自己的力气再站起来了,而跟上的敌军也毫不含糊,“突突突突”的步枪子弹声响过,这边的三个人有样学样的永远倒了下去。然后是第二次的循环……,第三次的循环。如是者十次,清军当即牺牲了六十三人,日军驻守在一层的部队则被全部击毙! 到了这时候,清军才有时间展开防线——一楼和二楼之间没有楼梯,只有一条木制的梯子供上下通行,这种情况自然容不得清军攀爬攻击,听着上面的日军仍旧在不断的向外开火,鄂恒急得团团luàn转,“想个办法?” “无毒不丈夫,头儿,干脆把这里炸掉算了!” “嗯?什么?” “我是说,干脆把这个碉楼彻底炸掉,当成一个大坟,把小日本全埋在里面。” 一句话给鄂恒提了醒,“好!就这么办,炸掉它。弟兄们,埋炸yào,各处都埋上,争取一次把它炸塌。” 这种充满破坏力的举动让人无端兴奋,战士们分出一部分人把战友的尸体抬出去,剩下来的则快速行动,有那心眼活泛的,埋好了炸yào,还不过瘾,将日军没有用过的子弹箱打开,黄灿灿的子弹全部倒在爆炸的中心区域,做好了一切,众人鱼贯退出,顶着纷飞的弹雨逃到相对安全的区域,这边鄂恒拉燃引信,向外拼命的奔跑! “轰隆隆!”一声闷响,声音倒似乎不及刚才的一次来得猛烈,随之而起的是殉爆的日军的弹yào在掉楼内发生了猛烈的爆炸!子弹被引爆,在密闭的环境中到处luàn窜,甚至把墙体都打穿了,lù出容光线透进的小孔,在一片啾啾啾啾啾啾的呼啸声中,又一声猛烈的爆炸响起,碉楼轰然而倒,变作了满地的碎石瓦砾! 鄂恒哈哈一声,张臂而起,还不及他欢呼出声,一颗子弹从他的额头飞进,在后脑钻了出去! !@# 第136节 攻防战(4) 全文字无广告 第136节攻防战(4) 有了鄂恒等人的作战经验,清军开始照猫画虎,到下午一点钟的时候,钢铁厂外围的十二处碉楼终于被清军逐一拔除,中**队死伤非常惨重,总计十四个营、七千人的部队损失大半,能够坚持进行接下来的作战的,还有不足三千人。 不但是士兵、队正、副队正一级的普通步卒,就连十四个营管带中的五个,也战死在了前进的道路中,胡大毛沉吟半晌,一言不发,“军门,可要乘势进攻?”金镇在一边问道。 “让马官龙和方为楷组织部队,进攻钢铁厂,发现势头不对,立刻退回来,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是。”二将领命而动,越过碉楼和钢铁厂之间的空旷区域,向工厂的大门冲击过去。钢厂的大门并未被锁住,清军一拥而入,迎面所见的就是宽敞而高大的厂房和烟囱,在它们的前面,则是三排平行而建的房舍,都是青石结构,上面安装有射击孔位。 眼见清军攻入大门,敌军枪火四起,打得马官龙连连挥手,“退出去,退出去!” 这一次的进攻并未造成很大的伤亡,而且顺利摸清了敌军的布防情况,成绩也算聊胜于无,“军门,从正门攻击难度太大,干脆就学之前的战斗,炸开围墙吧?” 胡大毛点头同意,清军如法炮制,埋下炸药,轰开院墙的一角,士兵潮水般涌入,但不及前进二十米,猛烈的爆炸从地上响起——日军早在这一片无人防守的地区埋设了地雷!残肢断臂凌空飞起,天空中落下大片的血雨,清军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的战斗,妈呀一声又退了出来。除了扔下三五十具尸体之外,没有取得任何进展。 胡大毛在阵后看得清楚明白,眉头紧皱,只听金镇说道,“敌军对于钢铁厂的防卫早已经做到了万无一失,我们进攻的时候,很可能会出现极大的伤亡,以我军疲惫之师,军门,不如等程军门等人到了之后再行攻击吧?他们有重武器,也好为我们提供帮助。”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还有一炷香的时候就到未时了。” “骨头不能只留给别人啃,还是我们打开通道,……”胡大毛干干的咽了口吐沫,“命令全军,随我一起攻击,在友军到来之前,一定要打开前进的通道。 全文字无广告 ” “大帅,这样一来的话,只怕我们的损失会很大啊?” “打仗还有不死人的吗?不必多说,传达命令。”胡大毛断然命令,“命令重机枪营压上,火力支援。” “是!”金镇等人知道他的脾气,不再多劝,下去准备作战了。十分钟之后,马晓林带领部队肩扛手提着重机枪赶到已经被打成了马蜂窝一样的钢铁厂大门前,在两翼布设下火力阵线,一声呼喝,开始向对面不远处的敌军防线展开射击。 重机枪的威力极大而射程也远超轻步枪,这种作战方式下,敌军的火器几乎不能对战士造成很大损伤,反而是构建的工事的外墙给子弹打得斑驳一片,到处是弹孔的痕迹。三十余支重机枪一起发射,将两只弹箱中的子弹打光,清军开始第二波次进攻。 这一次的战斗清军吸取了刚才的教训和经验,不再一味的猛攻,而是在重机枪的掩护下步步为营,蚕食推进,一营部队在宋良的带领下猫着腰冲击到敌军第一道阵线的前方,宋良做了个手势,战士们在他身后蹲了下来,“大人?” “成观宣?”宋良命令道,“你带你的小队立刻攻进钢铁厂内部,然后尽量从上方支援作战,注意安全。” “是!”成观宣答应着,带领部下的一个百人队向左移动,猛扑就在不远处的钢铁厂的 一个不知名的厂房。距离还远,似乎就能够感受到里面焦热的气息,乌油油一片的区域内,是隐约有机器的撞击声在响起。 一路没有任何阻碍的冲到厂房内,里面灯光昏暗,只有头顶上吊着的微弱的照明,但外面天色明亮,倒也不会妨碍双目视物,成观宣在厂房内转了一圈,这才发现这里比自己想象中大得太多太多了!刚才在外面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呢?中央是占地极大的机械设备,中间有可以运动的滚轴,站在厂房的门口,可以近距离的感受到上面散发出来的热度。只是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成观宣在周围找了找,没有人。日本人应该是听到枪声都躲远了。“头儿,我们怎么办?” “那边有铁梯子,我们上去,看看怎么能通到外面,到那上面去作战。” 顺着铁梯子爬上去,走了没有几阶,忽然有一个士兵惊呼一声,“头儿,那边有人。” “哦?”成观宣站到他的位置,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在厂房的设备后面,似乎有人影闪动,“你……带人先上去,来二十个人,和我过去。”说着话,成观宣又从梯子上下来,端着步枪,缓缓向前走去。 隐藏在设备后面的很快发现了他们的动作,下得更是一声都不敢出,一直到成观宣带兵欺到近前,猛的一跃而近,“都不许动!”一声喊过,他也愣住了。 设备后隐藏着的是日本工人,足有三百人之多,穿着油腻腻的工服,头上戴着帽子,正在用惊恐的眼睛向端着步枪的他们凝望过来,听见呼喊,不约而同的举起了手,“头儿,都是工人呢?怎么办?” “把他们全都捆起来,放在一边。”成观宣也想不到任何可行的办法,眼下也顾不得他们,只好临时处置了。日本人不明所以,只以为死到临头,吓得哇哇大叫,一个劲的挣扎着,却终于难以抗拒,被清朝士兵连打带踢的按倒在地,捆成了一团。 这时候成观宣才注意到,这些人中居然还有几个金发碧眼的老外,等着绿油油的眸子,满是恐惧的向自己看来,“你放心,我们不会轻易杀人的。” 他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懂,更加不会去问对方的来路,留下两个人负责看守,带领其他人又再转向顺铁梯而上,上面大约是厂房内用来办公的地方,撞开大门,捣碎玻璃,向下一看,正是在日军第二、第三到防线的中央部位,从第三层防线的营房中,正好有日军悄无声息的摸出来,意图很明显,要从侧翼攻击宋良带领的部队。 成观宣不管三七二十一,举起轻步枪就是一通扫射,“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两方同时发现了他们的存在和动作,成观宣向宋良做了个手势,后者也不含糊,回头向部下说了一句什么。士兵转身跑出大门外,不一会儿的功夫,马晓林带领重机枪营跑步前进,冲进厂房。 等到马晓林的部队在厂房内的制高点架起重机枪火力点,便成了日军的末日,院墙坚固尚且不足以应付重机枪的轰击,况乎相对薄弱是屋顶?铁皮和木梁承建的房顶不到片刻之间就被打得一团凌乱,甚至可以看见内中到处奔跑的日军士兵,“火榴弹,都给我扔准点!” 清军居高临下,唯一要考验士兵的只是投弹的准确性,有几个扔得准的,数枚炸弹扔进去,立刻在房舍内炸出了滚滚浓烟,爆炸的气浪更把头顶的一片区域彻底掀飞,给后面投弹的战士创造了更大的便利。 日军终于顶不住了,胡乱的冲出营房,向大门处跑去,与其被敌人活活炸死,不如和他们拼上一场,也无损皇国战士的无尚荣光! 但这种自杀式的攻击除了把自己的性命白白扔在敌军的阵地前,起不到任何作用,正面和头顶两方面的打击,瞬间消灭了日军仅存的勇气,数分钟之后,营房前的空地和角落中躺满了日军的尸体。 阵地后方,胡大毛向金镇看了一眼,后者苦笑摇头,“真棒!谁能想得到?仅凭不足两个营的战士,就能解决这么多敌人?” “程军门他们还没有到吗?” “没有。”金镇说道,“刚才有战士回报,顾夔他们从左路进行的战斗很不顺利,遭遇敌军猛烈抵抗,士兵损失很大。” “这会儿暂时不必管他们,”胡大毛摇头下令,“告诉顾夔,若是战斗停滞不前的话,可以选择后退,等友军到来之后,再展开行动。眼下还是把精力放 在这里吧。” “那卑职下去即刻传达命令。” “你不用去,让慰庭去。慰庭?” “是!” “你听见我刚才的话了?” “是,卑职听见了。” “你即刻带人下去,传达命令,另外告诉在城门处担任阻击布防任务的盛朝辅、徐焕垣、刘炳青还有王有成,一定要固守住己方阵地,绝对不能让日本人乘势得手。” “是!”袁世凯大声答应着,带领一个小队的士兵飞快的跑了下去。 !@# (全文字电子书免费下载) 第137节 胡言乱动(1) 顾夔、俞东枝、汪怀、王笃、王五人的营队向城中右路进军,和曹树魁夜来激战不同,他们的行进很是顺畅,唯一的阻碍只有黑乎乎一片的天色,日本百姓早已经进入梦乡,即便是被枪弹声惊醒的,也明智的选择了熄灭灯火,绝不敢发出任何的声息。非常 清军的前进固然不会受到影响,但方向不明,前途是否有敌军也一无所知,俞东枝觉得这样行进下去未必是美,第一个站住了,“老汪,我看还是等天亮再走,这样走下去,盲人瞎马,连个目的地都没有,万一被敌军阻击,如何得了?” “你是说,等到天亮再说?” 东枝掏出怀表看看,“现在是一点多,再有几个小时就天亮了,趁这个机会,让弟兄们休息一下,你说呢?” “也好。就按你说的办。”一倡众诺,清军在一片黑暗的环境中停止前进,就地休整。除了留下担任夜间值岗的士兵之外,其他人和衣而卧,不一会儿的功夫,鼾声四起。 一夜无话,到天亮的时候,王先睁开眼睛,这时候薄雾蒸腾,但并不妨碍可以清晰的看清楚己方所在的位置,周围到处都是建筑物,街道很狭窄,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在街边的一角,前方不远处是一些用木头搭起的半露天窝棚,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周围一片安静,没有任何人出现。 “这是什么地方?” “我哪知道?”被他推醒的是亲卫连队的队正,名叫许前轸,揉揉眼睛,坐了起来,“看样子,好像是个集市?” “对!我就说看起来很眼熟嘛,对,是个集市。”王笃从地爬起站好,吆喝着命令部队集合俞东枝几个还在整理身的衣服,先一步带领部队向前进发,准备就探查一番所在的地区的形态。不料还不及走近前方的窝棚集市,枪声突然响起1 王笃一惊之下·顾不得分辨子弹是从哪里打来的,赶紧把身体隐藏在长方形的窝棚的一角,回身挥手,“隐蔽,快隐蔽!” 俞东枝几个做出同样的动作,命令战士们暂时隐蔽,他和其他三个人猫着腰接近王笃·“怎么样,看见是哪里打枪了吗?” “旁边”王笃心中一动,向自己的身下看了看,这下猜出来了,“他们看见了我们的影子,这样说来的话,应该是没有受过很多专业训练的士兵。非常” 顾夔也低头望去,使劲在他肩头拍了一下·“还是你筋好!” 王笃笑了,转头他顾,猫着腰退了几步·用手指了指街边的一处铺面,向战士们使了个眼色,做一个断然的手势。清军闻令而动,不分青红皂白的撞开铺面紧紧关闭的大门,在一片鸡飞狗跳墙的呼喊声中,占据了这一处位置,登主人家的二楼,对吓得瑟瑟发抖的一家人理也不理,用枪管挑开临街的窗帘,向下看去·哈!一支由一百余名日军战士组成的部队正蹲在墙根下,一个军曹模样的人正在用力踢打脚下的士兵,那个人双手抱头,却连哼也不敢哼一声。 清军一个姓赵的队正掏出火榴弹,正要拉燃扔下去,给身边的弟兄拦住了·“怎么了?“ “头儿,这是木头房子,一炸就塌!到时候我们也好不了。”士兵举起了手中的枪,“还是拿这玩意?等一会儿和管带大人一起,同时发起进攻。” 赵队正点头一笑,“你下去,通知大人,我们这边打响了,让他们也带人冲过去。” 双方商议好,赵队正向身边的战士点点头,拿枪管向外一捅,打碎玻璃,把枪口伸出向下,突突突突突!就是一通扫射!他所在的位置最多只能容两个人探身开枪,并不能造成太大的杀伤力,但此番举动以扰敌为第一考虑,果然,日军大惊,暂时忘记了躲避,纷纷抬起头来,向看去。 王笃就趁这样的机会,带领部队突然出现在道路的交叉口,数白条枪一起开火,瞬间将这一支百人队的日军放倒当场。清军战士毫发无损,这一仗打得漂亮极了! 等到打扫战场结束,空气中飘散着浓烈的血腥味,闻之欲呕,清军战士连早饭的干粮都吃不下去了,“我们绕过去,看看前面的敌人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 转过日军出现的小巷,一路向前,街道豁然开朗,这是城中另外一条主干道路,路尽头是一栋气势宏伟的建筑物,他们所在的位置不能看到全貌,自然也不知道那里是何处所在。 “怎么样?” “先让弟兄们吃饭,然后进攻。” 即便是吃饭也不得安宁,还不及战士们展开警戒布防,日本人从和主干道交叉的小巷中蜂拥而出,呐喊着向这边杀了过来,脚下踩着黄土地,扬起漫天的尘土,远远看去,如同一条土龙,“准备作战。” 清军来不及布置临时防线日军就杀到了眼前,手脚麻利的士兵心中一阵大骂,胡亓扔下干粮,端起步枪,向这些打扰自己用饭的讨厌鬼发射子弹,“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 日本人丝毫不顾及纷飞的子弹,像疯子一样奋勇前冲,双方的距离本来就极近,清军更是没有料到日本人的攻势会如此之猛,心神稍有松懈,就被敌军攻到了眼前,一黄一绿两批人流猛烈的交织在一起,展开了贴身搏杀! 胡大毛统帅的黑龙江士兵的身体素质较诸乃弟带领的广西、越南兵要好得多,和日军拼杀丝毫不落下风,双方的步枪在这样的距离内都基本失去了作用,全靠体力和意志进行搏斗,而清军唯一的弱项就在于人数太少,只有王笃的一个营和王一营的余部,其他人还正在运动,没有进入到战场之内呢。 日军派出的却是包括寒江川警用部队、屯田兵和新编第二师团的一个联队,总人数超过四千人!以这样多的人数对抗清军不足七百人的部队,自然是占尽了风,两个日军士兵猛扑前却给王笃用手枪快速击毙,再想发射,已经打光了子弹,他用力一扔手枪正砸在冲过来的一个敌军的脸,这个家伙哎呦的惨一声,手捂着鼻子蹲了下去。 王笃再想动作已经不及,周围围过来数名敌军,一拥而困住他的四肢,迎面是一个手持匕首的日本军曹,双手持刀猛力向他胸膛便捅!王笃健壮的身材勉力一偏,匕首从小腹一侧扎了进去,他哀鸣一声,身体放松,身边的日本兵松开手臂,任由他的尸体趴倒在满地的血泊之中。 清军战士眼见自己的主官被杀,一时大为哗然,更激起了心中的血气之勇“杀过去啊,弟兄们,杀过去!为王大人报仇!” 日军冲击过街道的部队非常多倍于清军部队,形势对清军越来越不利,好在俞东枝、王、顾夔、汪怀四个终于领兵杀到,解救了军一时困厄之境,“快,攻击过去!” 顾夔冲在最前面,他把步枪背在身,手中持着短枪,砰!砰!!砰!砰!砰!砰!连开数枪,击毙了身前拦路的几个日军随即把手枪一扔,抄起步枪,口中不忘提醒,“注意,别打到自己人!前面的弟兄们,趴下都趴下!” 有那心思灵活的,听见声音,突然舍弃对手,就地卧倒,与之交手的日军倒是一愣,怎么好端端的中国人躺下了?还不及就势动手,身后的步枪子弹声猛烈的响起,“突突突突突突突!” 日军突然醒悟到,是敌人从背后杀来了!顾夔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同时手中的步枪不间断的发射,跟在他身后的战士也顾不得其他,学着主官的样子大吼起来,“弟兄们,都趴下,当心被误伤!”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战士卧倒在地,顺手抄起不知道何人丢落的步枪,转身向站立着的日军开枪射击。 这一次,日本人彻底反应过来了,形势丕然一变,反而是日军泥足深陷,不能自拔了。 一个日军军曹打了一声呼哨,用日语喊了一句什么,士兵们开始踩着敌我双方士兵伤残的躯体和尸体行动,逐渐后撤,顾夔如何肯轻易放过?跟在敌军身后一招手,“弟兄们,追去;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跑了。” 一边大步前进,一边更换弹夹,这一次不必因为顾及到可能误伤军而有任何的忌讳了,只要对准前面奔跑的敌军扣动扳机就可以。轻步枪的子弹如爆豆般响起,顾夔身边的战士越聚越多,形成一道洪流,尾随在日军部队的后面,向街道的前方冲去。 日军这一次行动的指挥官叫草野雄,为人非常聪明,而且头脑清醒,耳边听着战士的哀嚎和中国人的怒吼,知道这样跑下去的话,只怕自己带领的部队被消灭还是小事,一旦清军大股部队乘势进攻的话,连前面阵地中隐藏着的战士也有为之拖累的危险,一念至此,猛的扯开嗓子大吼起来,“开枪,快点开枪!不能让中国人接近过来!” “听见了吗?快点开枪,不必顾及我们!” 前方阵地驻守的军自然听见了草野雄的喊叫,但又有哪一个能够下达这样的命令?草野雄喊了几遍,根本无人理睬,回身看去,清军已经距离不远,这种两难境地实在让人无所适从,他大叫了一声,赤手空拳的转头向攻击过来的敌军扑了过去! 清军一通子弹打过来,草野雄当即毙命,尸体在街打了两个滚,摔倒在路边,挣扎了一下,再也不能动弹。眼见己方的弟兄都被清军干掉,这回驻守的日军不必再留手了,轻重步枪一起开火,暂时把清军的攻击压制了下去。 第138节 胡言乱动(2) 理双方的士兵又回到最初的区域,清军打扫战场以毕,死掉的士兵超过600人,那个被捅了一刀的王笃在战士们准备将他的尸体搬走的时候突然呻吟了一声,“啊!王大人没有死呢!” 虽然王笃没有死,但伤势非常严重,这一刀使他失血过多,王安排人把他抬到暂时安全的地方进行救治,至于能不能活下来,就得看他自己的了。. 俞东枝目送抬着王笃等伤兵的战士们走远,回头问道,“接下来怎么打?” “没的可说,总要继续前进。”顾夔说道,“爱怎么样怎么样?让弟兄们各自战斗!” 俞东枝感觉这种各自为战的做法有些不妥,但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来反驳,只好点头,“都听见了吗?所有人各自为战,记住你们在营中受训时学到的,就能捡一条活命。准备出发!” 两千二、三百名士兵整理枪械,由王一营的剩余部分担任火力掩护,其余满编四营组织进攻,命令下达,两十士兵端起步枪,顺着街道向前开进。日军的枪火立刻奏响死亡乐章,在战突出部的清军火力营毫不示弱的还以颜色,双方杀成了一团。 清军战士在各自管带的指挥下逐渐加快脚步,在距离敌阵还有不足一百米的时候,已经达到了最高速,迎着迎面飞来的子弹,谁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得天眷顾,从这死亡的圈套中挣脱出来,唯一希冀的,只有多少几个日本人,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弹雨纷飞中,两方的士兵互有死伤,日军指挥官叫阿部十郎,是屯田兵部队的一个大佐,他所负责驻防的部位正是日军位于寒江川城中指挥总部暨城中行政所在地·日本人知道了水江府城守开门投降的消息,这本来也是得到官允许的事情,目的是为了收缩防御,在寒江川和山形两地消灭清军·但他们没有想到的,胡大毛会选择带兵突进,带领一支小股部队在第二天的凌晨对寒江川发起了进攻。 这样的突发战斗让日军方面很有些措手不及,城中显贵大多还没有来得及离开,阿部十郎深知,虽然自己手中兵员极多,但分散在城中各处·在指挥部左近的只有一些屯田兵部队和警用部队,这些人用来维持城中的秩序尚可,用以对敌,则万万难堪大用。 不得已之下,阿部只好派草野雄带兵先行发起逆袭,一则希望更多的杀伤敌军,二来也好迁延更多的时间,不想事机不成·四千人的部队几乎全军覆没,反而折损了宝贵的兵力。眼见清军发狠命的进攻,阿部十郎真有些害怕了·提着手枪快步奔下楼梯,到了街边的阵地亲自指挥作战,“打!继续还击!” 日军防守人数太多,抗击力量也足够,清军终于扛不住强大的压力,狼狈不堪的退了回去,“看起来,中国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嘛!”阿部十郎得意的一笑,“就照这样的方式,等中国人再攻来的时候·再给我狠狠地教训他们。 不但他得意,驻守阵地前的日本士兵也兴奋非常,街躺满了两国战士的尸体,连一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清军跑动的过程中必然会受到阻扰,只要自己人的阵法不乱·就不用担心中国人能杀得过来! 清军的伤亡相当惨重,四个营两千人中,有超过四百永远倒在了进攻的路途中,出发时是三千步卒,折损三分之一有余,让俞东枝不得不考虑改变战斗策略了,“这样打下去不行,即便能够攻占敌军的阵地,我们还能剩下多少人?要是人数太少,敌军发起逆袭,如何应付?” “那你说怎么办?” “我想,不如暂时后退,等到程军门带领部队赶到之后再卷土重来。你们以为呢?” “不行!”王大叫出声,“这么多弟兄用鲜血换来的收获,不能就这样白白还给日本人,我们就在这里固守。左右也用不到多久,程军门就能带人赶到,也好省了再战一场的伤亡。” “你这又何必,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根本无险可守,手中的这些弟兄们又到了不能再有损伤的地步,何必为争一口气” “这不是争一口气的事,你们想想,等一会儿我们的人来了,是不是还要从这里进攻?是不是还要再攻打一次?我们的兵是兵,程军门带的兵就不是兵了?与其让后来的弟兄们和我们一样流血,还不及就这样坚持下去,左右弟兄们已经有了经验,攻击大约不成,防守还是没有问题的?” “那你说,这里怎么防守?”俞东枝也动了意气,“你在周围看看,你想怎么防守?” 王啐了一口,“那是你瞎!” 俞东枝大怒,双目圆睁,“你说什么?” “我说,那是你瞎!你看看周围,到处都是日本人的民居和商铺,只要我们进入到那里,还怕什么日本人来进攻?”王大声说道,“我们有这么多的轻重武器,日本人来多少够我们杀的?” 他虽然语出不恭,但所言倒也成理,顾夔等人转身看去,可不是吗?这么多的临街建筑,哪一处不是可以作为己方隐蔽待援的所在?旁的不必提,只凭手中的武器,坚守此地三五个小时的时间绝对不是问题!俞东枝心中佩服王的冷静,但嘴终于不肯轻易认输,给顾夔使了个眼色,站到一边。 顾夔好笑的点点头,“行,就听王兄的!弟兄们,你们都听见了吗?” 两位主官大吵大闹,声音越来越高,做战士们岂有听不见的道理?闻言暴雷般齐声答应,“听见了!” “那好,各自选择所在方位,就在这条街进行隐蔽,不过尽量不要打杀百姓,明白吗?” “是!” 这是非常奇异的景致,双方士兵因为不同的原因却很有默契的停止了射击,日军不提,清军却开始砸开、撬开、撞开临街的建筑的房门·根本不理里面百姓惊诧和胆怯的呼号,嘻嘻哈哈的进到其中,分出一部分占据楼的空间,组织防御阵线。留在下面的也是同样·唯一的不同是先派人把所进入的住宅的一家人全部控制起来,随即做好了战斗准备。 百姓的呼号和孩子们尖锐的哭叫让阿部十郎心中疼惜,他真的想鼓起勇气,派兵前解救自己的同胞,但思虑再三,终于没有这样的胆子·“混蛋!就这样看着你的同胞和百姓受人欺凌,你却就这样袖手旁观吗?真是白痴!傻瓜!” 到背人的地方狠狠地咒骂自己几句,阿部十郎走进指挥部,“去,通知小桥轻健阁下,让他即刻派兵到二丁目大街来!另外,把这里的情报向少将阁下汇报清楚。” “是!”日军的传令兵答应一声,快步跑下楼去了。 陈之骥的一个百人队分作三处·呈品字形在街道的两边不同建筑中,彼此相邻的非常近,可以清晰的看见队中兄弟含笑望过来的眼神·陈之骥微笑了一下,从窗口缩回身子,拍了拍战士的肩膀,踩着坡度极陡的楼梯下楼,楼板已经有些腐朽,他沉重的身子踏去,发出丑陋的声音,“真讨厌,这楼梯怎么这么直?简直都要立起来了?” “头儿,小心点·刚才小徐下楼的时候就踩空了。” “没事。”陈之骥双脚落地,开口问道,“这一家人呢?你们没有伤到他们?” 刚才还口齿流利的士兵突然语塞,变得支支吾吾起来,脸带起一抹神秘兮兮的笑容,“都…好·他们都……好。” 好在长官并未注意他的异常,但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呼号,“啊!”接着就是一通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在大呼小叫,夹杂着还有中国士兵的斥骂声,“看你再跑?我看你还敢跑?” 陈之骥向声音来处跑去,是在后面,挑起通向后面小径的门帘,不禁愣住了:两个男子被捆了起来,放在房屋背阳墙根的一角,另外有两个女子身穿和服,正被三个清军按在地,和服的衣领和下摆已经被掀开,露出洁白的肌肤和圆润笔直的大腿,其中一个穿黄色衣服的女子挣扎得最猛烈,手刨脚蹬,怎么也不肯让男子得逞,她的这种动作惹怒了对方,给一个清军士兵骑在她身,扭住她的头发,用空出来的手狠命的抽打着她。 陈之骥一步前,抓起女子身的士兵,扬手一记耳光!“小徐,你他妈的干什么?” 被打的士兵刚刚要张口骂街,听见是自己主官的声音,悻悻然的揉揉脸庞,“陈头儿,玩玩儿嘛!”他说,“这也不是兄弟我第一个,刚才赵队正的人已经……” “放屁!你是我的兵,我说不许就不许!你要是以为赵子秀那个混账好,你现在就可以去!” 小徐被主官训斥了一通,自然不敢说话,那险些被凌辱的两个女子呜咽着抱成一团,嚎啕大哭起来。 陈之骥想说点什么,但彼此语言不通,说了对方也听不懂,只得罢了,便在此事,听身边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怎么了,老陈,手下的兵不听话?不是我说你,你呀,就是太死板了。” 陈之骥转头看去,同样是从后门中探身走出来的是赵子秀,脸带着满足的笑容,那副模样,倒像是刚刚吃了人参果一样,“怎么,你看什么?” “赵子秀,你少犯浑!”陈之骥沉声骂道,“别以为都和你一样,见了女色就走不得路,你早晚死在这面。” 这句话极大的犯了忌讳,扛枪打仗,死生本是常事,所以有赵子秀之流,本着活一天快乐一天的念头,行事无所顾忌,但陈之骥出言刻薄,分明是在诅咒自己,令人心中冒火:“对,我们都死,就留你陈之骥一个人,日后吃香的喝辣的!看看你的那副操行?” 陈之骥勃然大怒,一步前,挥拳就打。赵子秀也不示弱,两个人就在小巷子中撕扯成了一团。彼此下属的战士自然不能不管,胡乱扶起各自主官,把他们隔了开来,“陈之骥,老子乐意玩儿,你管得着吗?管带大人都没问过,你算什么东西?”赵子秀吃了亏,脸挨了一拳,兀自不肯罢休,扯着嗓子大骂不绝。 一直到汪怀闻讯赶到,两个人才不再吵嚷,规规矩矩的站在管带面前,垂手肃立。汪怀的眼睛在周围扫了一圈,立刻猜到了缘故,“就为了这个?你们两个人就要打架?为了一个日本娘儿们?你们连战场情谊都不要了?” “头儿,不是卑职故意挑事,只是玩玩儿嘛,他来就打人,您说我要是让他欺负了,日后还怎么带领我这一百多弟兄?” 汪怀恶狠狠的啐了他一口,“呸!”他戟指大骂,“活该你挨揍。 你个没出息的王八蛋,显你?就你长了?不放出来就痒痒?” 陈之骥听得好玩,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你笑什么?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了?”汪怀也未必有多么清直,更不是什么洁身自好的君子;实际,当兵的阳气亢奋,没有机会也就罢了,有了机会,都不愿意就此放过,他也是一样的。只不过碍于军纪和朝廷的法令,不敢明目张胆的施行就是了。 当着周围士兵的面,汪怀不好多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忘了,现在是在打仗。有什么事,等彻底拿下寒江川之后再说。” 陈之骥不敢反驳,和赵子秀交换了一个同样愤愤不平的眼神之后,转身入内,但很快又探头出来,“小徐,你给我进来。”叫小徐的战士纵欲未逞,给主官抓了个正着,自知进去也没有好果子吃,但不敢不听,低垂着头,跟就过去。 汪怀和赵子秀听着里面的大骂声,无奈苦笑。 第139节攻势如潮 全文字无广告 第139节攻势如潮 寒江川城外二十公里处,程学启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带马从队伍的中央跑过,口中大声呼喝,“快!加快脚步,你们都是死人啊?这么磨磨蹭蹭的?” 这一支从水江府带出来的清军主力部队超过三万五千,凭清军的脚力,百数十公里最多不会超过一夜的时间,但除了士兵之外,更有近三万名日本百姓随行,速度立刻被拖慢了——倒不是这些人故意捣蛋不肯快走,只是他们承担的任务比起清军士兵来,更是沉重十倍——军中所有的重型装备和武器一概由百姓负责拖扛,更加跟不上身子轻便的战士的脚程了。 没有办法,程学启只得迁就他们,他一则是没有办法,二来,他也把情况想的过于简单了,在他看来,胡大毛性情沉稳,有实战战斗的经验,身边更有一万五千人的部队,即便攻击寒江川不得,难道还不足以自保吗? 寒江川是山形县第二大城,经济相当繁华,因此从水江、新庄两线通往该处的道路修建得很是宽阔,但道路虽宽,清军队伍中的大车更加沉重,每一辆车都要六七个精壮的日本汉子一起用力,才能推得动——本来是不会这么沉的,坏就坏在清军士兵都是懒虫,把自己身上所携带的装备除武器外全部扔在车上,弄得堆积如山高,沉重无比,推车的人自然更加费力,速度也就不用休想能够快得起来了。 程学启恨得无可奈何,但也知道士兵们远途奔袭太过辛苦,把物资和装备卸下去,只是为节省体力,自己要是让他们再扛上身非是不能,但只怕体力消耗过大,对于日后的作战会有影响,也只好听之任之了。 他带领的部队比预定的未时晚了半个时辰到达寒江川,太阳高挂空中,在城墙外投下巨大的阴影,部队顺利的从西门进入城内,盛朝辅快步迎了上来,“参见军门。” “是朝辅啊?大帅呢?现在的战况如何了?” “大帅带领主力部队向东,正在进攻寒江川钢铁厂,眼下战况不明。不过顾夔等六营正在城西激战,刚才卑职派人去,没有见到顾大人,听军中的弟兄们说,日本人的攻势很猛,似乎有意要把我军赶出城西地带。” 程学启点点头,表示明白,“朝辅,你立刻带领所部,我再给你配十个营,驰援城西;我亲自带人到城东去,会同大帅,拿下钢铁厂。” “是。”盛朝辅领下命令,随即问道,“军门,那城门这边呢?” “我会派人固守。你就不必担心了。”程学启吩咐着,回头叫道,“方锴、陶澐、朱其镇、王庆云,你们四个人接替城门防务,一定要控制住此地,万万不能给日本人以可乘之机,明白吗?” “明白!” 程学启下达作战命令,十个营的管带跟随盛朝辅、徐焕垣、刘炳青、王有成四人转向城西方向;他自己则带领主力部队疾驰城东钢铁厂。顺着枪声的来处快马加鞭,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到达了作战区域,从上向下看去,却瞧不见钢铁厂内有什么战斗,只是听见密集的枪声,从各个不同的厂房内传出来。 全文字无广告 程学启快步跑上,叉手行礼,“大帅!” 胡大毛回头一笑,“总算还不很迟,路上很赶吧?” “还好。”程学启暗暗庆幸的抹了把头上的冷汗,当初是议定的未时到达,自己晚了近一个时辰,不管怎么说都是贻误战机,要是胡大毛抓住这样的事情不放,自己很难砌词解释。如今他不问此事,自然心中喜欢。 “大帅,我方战况进展如何?” “现在还很难说,日本人的防卫很严密,厂房内的工人大多被他们事先集结到一处安置起来,剩下的士兵占据有利位置,……”金镇在一边代为解答道,“正在和我军拼命呢。” “大帅,不如让弟兄们先歇一歇,由我的人接管战斗?他们都是生力军,也好……” 胡大毛摇头说道,“暂时不必,这里的战斗也差不多了,接下去的战斗再由你的兵上前吧。” 钢铁厂内的战斗一直在持续不断的进行,士兵纵有杀敌热情,但也难抵腹鸣如雷——从凌晨进城开始,还没有喝过一口水,吃过一口饭呢!这还不算,钢铁厂内的很多厂房都有着巨大无比的发热源,士兵还不及靠近,就热得满头大汗,时间长了,身体缺水情况越加严重,真有些支持不下去了。 成观宣一步冲出放有高炉的炼钢车间,头上本来渗出的汗珠为凉风一吹,不知不觉中逐渐干涸,他的身体靠在阴影中,向飞溅着铁水钢花的高炉回望了几眼,拿起腰间的水壶,早已经空空如也,失望的放下,回身问道,“谁还有水?” 士兵们纷纷摇头,“得想个办法,饿还能忍一忍,这份干渴可太难受了。” “先等一会儿吧?”成观宣上下嘴唇一片干枯,声音沙哑的说道,“等突破前面的阵地,我请你们喝个饱。” “你少来这一套。喝水也用请?可见是没有一点诚意。” 成观宣咧开嘴巴笑了一下,回身在说话的士兵头上作势欲打,后者嘻嘻一笑躲了开去,“就你小子话多。” “成观宣,你在干什么?”一声呼喝从前方传来,众人抬头看去,竟是宋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突出到前面去了。 成观宣快步跑过去,还不及敬礼,就给宋良拦下了,“别!敌人有枪手。我问你,你在那边干什么呢?” “没什么,头儿,弟兄们都在说,简直要渴死了,您这里还有水吗?” “没有了。”宋良的行军水壶也同样见了底,这会儿顾不得多说,用手一指前方不远处的一排建筑,“那里就是敌军位于钢铁厂内的指挥部,等一会儿你和蔡璋、何浚、李汝霖组织部队,一路杀过去,我让老马的部队为你提供掩护。快去准备。” “是。”成观宣答应着,带领部队顺着钢铁厂一侧的厂房建筑逐渐贴近目标,距离还有二百米的时候,前面的一大片的开阔区域,根本没有丝毫的遮蔽,看看从敌军指挥部楼中射出的子弹密集程度,成观宣暗暗叹了口气,“娘的,什么脏活累活都是我的!” “弟兄们,等一会儿我说出击, 就和我一起跑,别顾着开枪,先到了敌军的楼下再说。明白吗?” “明白了!” 成观宣正要下达作战命令,身后一声呐喊,是蔡璋和何浚的两个连队率先冲了出去。友军的重机枪开始射击,压制敌军的火力,但几乎起不到什么效果,日军固守在指挥部内,向跑步攻击过来的敌军发射子弹。成观宣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验,一时间竟然愣住了,呆呆的看着两个百人队疯狂前进,己方的弟兄不时有中弹倒地者,为战友踩着他们的尸体继续飞奔! “弟兄们,和我冲!”成观宣一声大吼,跟在蔡、何二人的身后冲了出去。在他的身后,是李汝霖的部队,也快速跟了上来。清军不顾一切的向前跑,没有一个人敢停下来,更不必提在运动中开枪了,所有的人的一个相同的心愿是: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成观宣终于顺利的跑过这百十米的死亡地带,身体靠在墙壁上,像是一台破旧的风箱般呼呼喘气,“有……多少……伤亡?”他上气不接下气的问道。 “头儿,有十二个人没有跟上来。” “先不管他们了,”成观宣把奔跑中晃动得在自己胸前来回撞击的步枪取下,向左侧看过去,是一张陌生的年轻的面孔,他不认识对方,只觉得有些面熟,“你们队正是谁?人呢?” “我们蔡头儿……没过来。”那个年轻的士兵像被父母遗弃了的孩子,怯生生的说道。 成观宣想了想,向他招招手,“过来。”把他叫到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姓什么?” “我姓王。” “叫你的弟兄们跟在我身后,暂时由我带着你们,听见了吗?” 王姓小兵面露惊喜之色,“是!谢谢您,成队正。” “你认识我?” “认识的,我们都 是一个营的嘛!” 成观宣呲牙一笑,第二次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跟着我 就行。对了,你们队中还有多少人?” “只剩下不到二十人了。” 成观宣心中一酸,十成人死了八成,只是看了这么多的鲜血,也让这个孩子吓得胆子都要破了吧?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叹了口气,回身吩咐,“弟兄们,跟着我冲进去,看见有活动的就开枪!左右这里面也不会有自己人。不怕杀错了。” 众人齐声大笑起来。“走!”成观宣甩手两颗火榴弹扔进去,等待爆炸结束,烟雾尚未散尽,转身冲了进去。 楼内的日军被炸弹所伤,满身满脸是血的正在奋力直起身体,举枪向攻进来的清军射来,子弹从成观宣左臂的一侧打过,划开衣服,割出一道焦灼的伤口,更打伤了他身后的一个士兵,好在那个敌军一支手受了伤,连抬也抬不起来,只靠一只手控制着武器,不等他再做第二次动作,小王举手一枪,把他迎面击倒。 成观宣看看被撕裂的军服,另外一只手用力一拉,把半截袖子扯下扔在一边,“都小心一点!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当心被他们反咬一口。” 经过检查,厅内的敌军已经被全部击毙,战士们重新在他身边汇合,“我再说一遍,都给我小心一点;别三十六拜都拜了,到这最后一哆嗦了,反而出事,嗯?” “放心吧,头儿,我们都知道。” 成观宣做了最后一遍叮嘱,正要动身,突然站住身体,偏头听着,“头儿,怎么了?” “和我走,这边!”成观宣连死人也不管了,径直抛下一句话,顺着一楼的通道前行,到了一处门前,侧耳听听,摇摇头,再向前走,这一次终于给他找到了目标,一脚踢开门,扬手就是一梭子子弹!房间中是空的,靠东面的一面墙边,安放着两个水喉,其中一个打开,正在哗哗哗的流着水。“娘的,先喝饱了再说吧!” 成观宣喃喃自语的嘀咕了一句,第一个冲过去,把头埋在下面,任由清凉的水流把自己的头颈全部阴湿,随即一仰头,水珠顺着脸颊流进胸膛,“真舒服!都来!都来!” 清军士兵有人在瑷珲城的钢铁厂见过类似的水喉,试着把它打开到最大,水流更猛更急,先是把嘴巴凑过去,美美的喝一个饱,随即取出水壶灌满,又觉得不过瘾似的,把水壶里的水喝光,二度灌满水。这才缓解了一天征战的焦渴,“头儿,您是怎么知道这里有水的?” “我只是听见好像有水声,倒不想是这样的。” “队正就是队正,只凭这副好耳朵,兄弟们就服了!” 成观宣哈哈一笑,把水壶挂好,“行了,水也喝饱了,人也精神了。等一会儿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听到没有?” “听见了。” “好,我们攻进去!” 钢铁厂的战斗一直进行到下午的五点钟之后,厂房各处的枪声才逐渐停止,胡大毛和程学启用望远镜看着,从各处厂房内被清军俘虏的日军士兵和工厂人员开始撤出战斗区域,不分敌我双方,每一个人都是蓬头垢面,唯一的区别就是其中一方手中持有的步枪。 “方忠?” “是。” “你即刻带领部队赶赴城西,支援顾夔他们的战斗,这边留下五个营,负责打扫和整理战场就好。” 程学启点点头,却没有马上离开,“大帅,是连夜进攻还是……” “连夜进攻,由你的部队担任主攻。明天天亮之前,争取彻底占领寒江川!我们没有更多的时间可以耽误了。” “是,我明白了,明天天亮之前,一定彻底占领寒江川!” !@# (全文字电子书免费下载) 第140节 皇子劳军(1) 巢湖号战列舰缓缓靠近福山城外海,放下小艇,搭载着舰的人员驶向岸边,登岸之后,岸的的兵士和听用涉水而过,拖拽着小艇直接岸,把面的众人扶了下来。非常边放着李鸿章所用的蓝呢子大轿,还有一定绿绒顶轿子,是张佩纶所用。十二个轿夫穿着的都是新换的衣服,向登岸的几个人屈膝落地行礼,“参见大人!” 甘滢奇怪的望着官轿,“这是?” “李大人闻知甘大人到此,特命我等奉迎大人!” “哦,这可不行。”甘滢立刻摇头,“朝廷有法度,蓝呢大轿只有二品以官员方可乘坐,我不过是从三品,如何能够做得?”他笑着摆摆手,“还是请各位原路返回。 八名轿夫中为首的一个苦涩的挠挠头,显见是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变故,他本身也并不是言辞便给之人,更短于急变,竟楞住了,还是张佩纶前一步,“甘大人,事急从权,卑职想来,您也不必如此坚峻了?” “倒不是甘某人秉性峻刻,不过朝廷法度森严,万万不可为甘某一人开此先例。”甘滢笑眯眯的拱手说道,“得罪之处,还请张大人海涵。” “不敢,不敢!”张佩纶还礼如仪,又做出一副很碍难的神色,“那,甘大人又如何进城呢?” “这还不简单?我徒步前往!” “可道路遥远,山途崎岖?” 甘滢笑了,“人言读万卷,行万里路;数千里海途都平安度过,这区区十几里山路算得什么?” 张佩纶还要再劝,甘滢身边的一个听用靠近了一点,“爷的话你没听见吗?抬回去,抬回去!我们爷即便是不坐轿,还能累着不行?” 甘滢摆摆手制止了他的说话,“这样,此处可有马匹?我骑马进城就好了。” “哦,有有的,只是军中劣马,怕不得入大人法眼。” “你别看我文弱,论及骑术,可未必就比不过你们大帅和列位军门呢!” “那,请甘大人等一等。”张佩纶转身吩咐了几句,很快的牵来几匹马甘滢一手带住缰绳,翻身马。张佩纶在一边看着,知道他没有撒谎,只从认蹬飞身的动作,可知这个二阿哥绝不是文弱生,确实是有过经验的。 对方了马,他自然也不好乘轿,同样了马跟在他身边,纵辔而行,“甘大人此番奉旨东来,海途风疾浪恶,可还顺利吗?” “还好。非常总算当年有过出行西域的经验,倒还能应付一二。”甘滢微笑着说道,“不过啊,这等事放下得太久,贸然尝试,方知数年京中闲散,罢肉横生,哎也很是折腾了几次呢。” “甘大人以未及弱冠,横渡万水,求学异域,开我大清留学外洋之先河,旁的不提,只是这份勇气便令学生钦服无地!”张佩纶适时的吹捧几句,转而说道,“大人此来,当可有几日勾留?” “也不会很久。”他问什么,甘滢便老老实实的回答什么,“皇着我宣旨之后,即刻返京—张大人大约不知道,为了我向皇请旨东渡劳军一事,额娘和母后……很是伤心呢!” 甘滢的身份是瞒下不瞒的,在胡小毛、鲍超、李鸿章、张佩纶等人无不知道,这一次皇派他来宣旨、劳军,显然是有着极深的含义,在他到来之前,李鸿章就和张佩纶商议过,派他而不是派四阿哥或者五阿哥,说明皇帝对皇子们为争夺嫡位进行的明争暗斗已经到了容忍的极限! 李鸿章的女儿嫁给了三阿哥载,这就让他天然的成为了五爷一党,如今李鸿章领袖十余万绿营兵士出征东瀛,兵锋所指,挡着披靡,连克笠纲、高粱、仓敷、玉野、借前、吉永、赤穗等大小府城,风头一时无两,威望既增,而载得此强力奥援,在庙堂之间也是附者日众,连皇帝也为之侧目不已。 鲍超领军攻取赤穗,进入兵库县,兵锋直指加古川,越过此处,便是姬路,也就是南路两支部队要会师的地方,一旦会师完成,接下来就要攻打神户、大阪。就在清军部队高歌猛进之际,朝廷突然派人宣读旨意,要前军停止一切战斗,等候后旨。 这种突然而至的命令让人大感无所适从,怎么在这时候会停止战斗呢?但皇帝的旨意不能不听,鲍超只得丢开前敌的一切,返回福山城。和他前后返回的,还有胡小毛。 李鸿章却是知道一点的,一半是他宦海腾转多年,这种事经得多了,总有几分经验;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在请教前来传旨的天使之后,“梁公公,可知皇是何意?“ “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如何敢询问?左右是万岁爷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呗!“ 李鸿章碰了个软钉子,仍旧不死心,眼睛一转,又再问道,“那,可知下面■传旨的是何人?” “这个也不知道。”梁公公看在李鸿章的孝敬的份,认为不妨给他透露几句,“听说,四阿哥、五阿哥;大阿哥和二阿哥都有意前来呢!” 李鸿章点点头,自知便是再问下去,也未必能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含笑派人请他下去休息,立刻把张佩纶找了来,两个人商议对策,“幼樵,你以为这其中有什么缘故?” “世叔,小侄在想,用兵贵在一鼓作气,皇饱读兵,这样的道理不会不知道,但临机叫停,其意大勘把玩啊!” “你能想到这一层,可见多年的训教并没有落到空处。”李鸿章面带哂笑,“说起来,十余万兵士,装备精良,后援充足,可谓是攻必取,战必克,即便有一二处碍难之境,也终究难挡我大清绿营神威。神户、大阪兵士充足又当如何了?想来也不过是要多费一点力气罢了。” 张佩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说到这件事去·瞪大了眼睛听着。“皇春秋正盛,固然还不必考虑其他,但哎说起来,和东瀛战事比较起来·还是这几位阿哥,才是皇心中所最勘记挂的大事呢!” “世叔的意思是说,皇有意在此番事毕,就要做出最后的选择了?” “虽不中亦不远矣!”李鸿章朗声回答了一句,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说来他也是无比苦恼,皇帝最恨大臣结党,但这等事·自古来便从没有一日断绝,拿他李鸿章来说,因为女儿嫁给了载,给人看做是五爷一党的中坚,这是天然形成的纽带,即便是心中再称不愿,也无能改变别人的看法。 载娶李鸿章的女儿,是奕从中做的冰人·他心中虽有些不愿意,也不敢反驳。其实在他的内心,反而更倾向于载滢一脉·原因有二:载滢是皇帝的爱子,年近十六岁便送往海外读,器重之意溢于言表;回国之前,虽然在美国阄出一场小小的纠纷,但那只是风流罪过,关不到大局;等载滢回国之后,给皇帝放手使用,十余年而来,任职从总署衙门到礼部、工部、刑部,虽然都是朝廷中不算非常紧要的所在·但历练多年之后,已经隐隐成为朝堂的一股新兴力量。这还不算,载滢为人非常沉稳,这一点远比载、载和载要强。 第二个原因就更加麻烦了。这是出在载自己的身,特别是载和载二人!这两个人才学倒也深厚,但丝毫不懂韬晦之道·风头甚至盖过了中坚的为人论才学不弱于载滢,但秉性过于忠厚,决断力不够,在面对这两个哥哥的时候,经常是在这二人身后摇旗呐喊的角色——这样的人做兄弟、做朋都是极好,但若是做未来的一国之君,必然坏事!这还不必提将来有一天载夙愿得偿,载、载两个攀附有功,就有尾大不掉之嫌!但这些话只能是在李鸿章自己心中想想,连李经方也是绝不能透露半句的。 这一次皇帝派人来福山城宣旨,李鸿章事先不知道是谁,以为不会出于载澧或者载两个澧是神机营统兵大臣;载是兵部辑勋司主事,皇帝要劳军问切,这两个人非此即彼,但等带领军中诸将出城恭迎天使的时候,正遇到张佩纶遣人来通报,“是二阿哥!” 李鸿章大疑:怎么会让二阿哥来?这`·这没有道理嘛!眼下顾不得细问,东门外的红毡条已经铺好,香案也已经预备下,甘滢由张佩纶陪着纵马而来。 看着外套黄马褂的御前侍卫排列站好,甘滢从马跳下来,双手捧着黄绫卷起的圣旨到了香案前,李鸿章不敢怠慢,轻打马蹄袖跪倒下去,行了君臣大礼,“臣李鸿章,恭请皇万福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躬安。”甘滢含笑点头,代天答说,随即展开手中的绫卷,当众诵读。文字骈四俪六,胡小毛、鲍超等人中十个倒有七个人是听不懂的,只是看李鸿章和张佩纶不停碰头,似乎是在提及这两个人。“广西提督胡小毛从仕多年,屡有战功,本年督战东瀛福山城战中,激励士气,功勋卓著不可尽数,旨到之日,着赏胡小毛二等靖远子,赏戴一品顶戴,加兵部尚衔;鲍超千里驰援,大涨我大清绿营军威,着赏二等济远子,加兵部尚衔,赏穿黄马褂。” 除了胡小毛和鲍超之外,其余参将、副将、总兵一级的军中将佐照例也是另有封赏,不必细表。甘滢最后念道,“钦领南路军统帅,闽浙总督李鸿章居中调度,居功至伟,旨到之日,着李鸿章赏戴三眼花翎,赏穿黄马褂。钦此!” 李鸿章神色不动,恭恭敬敬的碰下头去,“臣,领旨,谢恩!” 第141节 皇子劳军(2) 全文字无广告第141节皇子劳军(2) 宣旨以毕,李鸿章把甘滢请到设立在佐藤府中的临时公署,“军中简陋,还请甘大人多多体谅。” “荃帅过谦了。这里是什么地方?现在是什么时候?我受朝廷所派而来,只想办好这一次的差事,又岂能有贪图享乐之心?” “人言甘大人年少老成,才堪大用,今日一见,果然不凡。”李鸿章微笑点头,“皇上龙体可好?” “是。皇上康健如昔。”甘滢公事公办似的说道,“我这一次出京之前,皇上对我说,李大人年过五旬,为国奔劳多年,本来是不该选他到东瀛,受战火波及、雨雪载途之苦,只是军中不可无主,以李大人的年资,能力,都是不二人选,因此,心中明明不舍,为国事,也就顾不得了。” “皇上挂念老臣,臣唯有效死以报!”李鸿章双拳合拢,向天虚虚一拱,像是说闲天般的问道,“身处东瀛,消息断绝,不知道近来京中可有什么可供席间清谈的佐姿吗?” “有倒是有的。在浙江余杭,出了一件大事,说起来,也是一县之长者,罔顾法度,全凭一己喜好行事,哎!惹得皇上很是动怒呢!” “哦?”李鸿章一时间并未往心里去,反而是张佩纶惊疑一声,“可知是何事?” “有个叫杨乃武的举人……” 杨乃武案是清末四大奇案之一,是很多人都听说过的,但所知不详,这里介绍几句,题材是来自清人的笔记小说——。 杨乃武秀才出身,在余杭县内做了一个讼棍——这种职业和现在的律师差不多——多与官府打交道,杨乃武人极聪明,常常将县令刘锡彤玩弄于股掌之上,久而久之,刘某人心中大恨。有一个故事,可证其事。 县内有一个吴姓大户,与胡雪岩有旧,等到胡财神发了家,吴家从他手中领了本金,做粮米生意,不出五六年的时间,家道大富,但富归富,铁公鸡的性子却是与生俱来的,更不必提穷人乍富,暴发户的行径很为当地的百姓看不惯,后来有一次,出了一桩大事。 吴家当年穷困潦倒的时候,曾经向一个姓金的寡妇借过一百两银子,金寡妇本是富孀,也不在乎这戋戋之数,一直没有追讨过本金,更不必提利钱了,时间久了,竟是把这件事抛到脑后去了。全文字无广告不料过了几年,金寡妇的儿子长大不成材,吃喝嫖赌,把好好的一份家当败得精光,自己远走他乡,去向不明,丢下老娘,苦得快要要饭了。 金寡妇这一天要卖破烂,无意中发现吴家的借据,才想起来有这样一笔财富,一百两银子当初挥手即忘,如今却成了养命之源,便喜滋滋的上门索欠,说明不计利息,只要本金。吴家为富不仁,便不大肯认这笔账,却又怕吵起来面子上不好看,于是好言安抚,先把借据骗到手里,托辞现在没有的现银,约金寡妇明天再来。 到了第二天,翻脸不认人,金寡妇才知道上了当,无奈凭据已失,吵不出名堂,只得含泪而回,到了黄昏,悄悄来到吴家位于一条僻静小巷的后门处,一索子吊死了。 这件事非常麻烦,所谓‘灭门县令’,老百姓人家遇到这样的案子足以倾家荡产,更不必提吴某人为富不仁,县内早有骂名——县令刘锡彤的儿子成亲,照他的身家,起码要送一百两银子的贺礼,哪知道只有八两头!因为这样,刘锡彤也暗中恨上了吴某人,这一次发了事,便是八千两、八万两也未必能够了局了! 事发是在夜里,无人知道,还是地保巡夜发现了状况,夜来自然不能审案,刘锡彤也要趁这个机会和师爷商议对策,便拖到转天的清晨,准备到时候再给吴某人一个好看,不料就是这样一个折冲,给了吴家人以腾转的时机。 吴家老大差人连夜把杨乃武请过来,杨乃武问过经过,如是这般的吩咐了一遍,上下家人对好了口供,便开始趁夜色打牌——这是故意给人留下一个闲豫的作用,对左右邻居来说,也是显得问心无愧的好办法。无奈故作镇定,并不能度过难关,牌声噼啪,惊得他更是心神不宁,这也不在话下。 到了八圈打完,杨乃武由吴老大陪同着到了后门,抬头看看在夜风中晃荡的尸首,用手一指,“你把尸体抬下来。” “抬下来?” “不必多问,照我说的做!”杨乃武很不客气,大声呵斥着。 吴老大不敢多问,抱住金寡妇的尸体向上一送,把头从圈套中卸下来,杨乃武紧接着命令道,“再套上去!” 吴老大心中疑惑,照旧把尸体套了回去,只听杨乃武说道,“走吧,我们回去再说!” 等到天明,刘锡彤带领县内衙役到了吴家,他也是故意使坏,以小巷逼仄,不能施展为由,要在吴家找间屋子来验尸。这是大干忌讳的事情,倒并不完全是家主觉得丧气,主要原因是怕防止骚扰事主。 大清会典载明县官现场办案准许带领的人数,就是为了防止这种事发生,如今指定在事主家中验尸,那就不止于骚扰,而是有意与事主结仇了——从来尸体只能抬着出门,没有抬着进门的道理,甚至一二品大员病故任上,盘灵回乡,灵柩进城亦须奉旨特许,就是为了将这种事看得特重的缘故。刘锡彤不顾律令,不恤人情,如果有言官参上一本,他就有极大的麻烦,包他吃不了兜着走。 百姓是敢怒不敢言,吴老大只好花银子打点,最后决定在附近找了一家破败的废园,作为验尸的地点。因为是女尸,仵作不敢动手,还要再去传官媒来,等到名唤马二娘的婆媳两个找来,日头已经升起很高了,照得废屋中一片明亮,可以很清楚的看见女尸颈部的两道伤痕! 验尸有相当严格的规矩,仵作照尸格上规定的项目一项一项的检验,一面验,一面大声报告结果,这个过程称为‘喝报’,不许有丝毫的含糊。消息一经传出,吴老大没口子的大声呼冤,“大人,小弟冤枉!这可见是夏本江家移尸在前,诬告者后,意图敲诈!” 夏本江是金寡妇的娘家侄儿,她的儿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只好派人把他找来,担任苦主——夏本江和他姑家的表兄一样,也是不务正业,恶习满身,和这个姑早就断了往来,这一天为县里派人找来去,心知打这一场官司赢了有极大的和处,就是输入,吴家至少也要替死者买一口棺材,自己经有经手,也有几文钱可以捞摸,便乐得出头鸟。 刘锡彤制止他的喊叫,亲自过去验看,果然有两道缢痕,虽然都勒进肉里,但新旧痕迹及其鲜明,一条是由喉头过耳后,皮下瘀血,所以色泽深紫,是致命的一条;另外一条则是白印子,可见是死后移尸吊挂的新痕。 其事可疑,刘锡彤也不敢造次,众目昭彰之下,不得不暂时释放吴老大,否则给他告上去,自己的麻烦很大,只得宣布两造各自取保,改天再审,并将金寡妇的尸首发交尸亲入殓安葬。 吴老大自然没话说,夏本江却不甘心偷鸡不着反而蚀了米,和处没有捞到,还要赔上一具棺材,所以当即表示,家无隔夜粮,无法为金寡妇买棺木成殓。“吴治!”刘锡彤无奈,反而要为被告说话话了,“行善得福,你拿几两银子出来,给ier买棺材。” 吴老大的话也非常厉害,“是。大老爷的话小弟不敢不听,不过,金寡妇那面对人,移尸来要害小弟一家,倘若小弟拿钱出来为金寡妇买棺材,事后人说小的情虚,急于了事,小弟反而落了把柄在人家还手里,这一层关系小的身家性命,要请大老爷做主。” “不相干,不会因为你行善,反倒定你的罪的。” “是!”吴老大慨然答道,“小弟定遵大老爷吩咐,送夏本江十两银子就是。” 吴老大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轻松,刘锡彤如梦初醒,自知犯了大错!“啊,我说的是什么啊?这不等于是在判他无罪了吗?” 回到县衙,召集亲属谈论案情,所有人都知道是杨乃武授意吴家,在金寡妇尸体上动力手脚,如果当时刻意忽略那道白印子,只从金寡妇何以自缢在吴家门前来说话的话,这一案便大有生发,无奈当众验尸,已经承认了有移尸的确证,一着已错,满盘尽空了! 刘锡彤还不死心,又找来一个叫陈湖底商量。陈湖和杨乃武一样,也是秀才,也是包揽讼词,以刀笔为生;但不同的是,杨乃武专门和刘锡彤作对;陈湖则是刘锡彤的狗头军师,也就是鹰犬。 不必刘锡彤多说,陈湖就先大摇其头,“老公祖,你吃了哑巴亏了,这件案子绝不能翻!” “何以见得?” 陈湖为他分析,这件案子并不离奇,但己方失误有二,第一是不该在地保报案之后,没有立刻派人去彻夜看守,给了吴老大和杨乃武从容布置的时间;第二则是现场验尸,又拿不出杨/吴两个移尸的确证。这二者有一即是为对方抓住了把柄,何况有二?以至于杨乃武举手之劳就为吴老大脱离罪!“他这五百两银子,来得好容易哦!” “什么五百两银子?”刘锡彤急匆匆的问,“吴家送来他五百两?” “白花花现银五百两。” 刘锡彤又羡又妒:这五百两银子是该送到县衙门来得!他心里在想,杨乃武不除,自己休想有好日子过! !@# (全文字电子书免费下载) {} 第142节杨乃武案(1) 第142节杨乃武案 杨乃武在余杭县内是富户,家中多有房产,其中一户位于县衙后门不远,租给两家人住,一家姓朱,另外一家姓葛。朱姓不提,葛家的男子叫葛小大,开一家豆腐房,每天早睡早起,要到豆腐房去工。他生得臃肿蠢笨,一条右腿因为‘流火’而常年流脓,看去腌臜到了极致,但偏偏是这样一个人,却娶了一个千娇百媚的妻子,娘家姓毕,是为葛毕氏,但因为肤色洁白如玉,人送一个诨号,叫小白菜。 杨乃武细行不检,早就打了小白菜的主意,但罗敷有夫,总要下一番水磨功夫,他以家中孩子吵闹、环境嘈杂,耽误自己今年秋天入闱学习为由,和妻子商量要另外找有关清净的所在去闭门读。 大家子弟为了便,摈绝繁荣,带有个僮住在深山古寺里,也是常有的事,詹氏便以此建议,谁知杨乃武又认为太过不便,于是便逼出一番杨乃武所希望的话来,“我们县衙后门的那所房子,姓朱的租客快满期了;不如早早通知他,自己要用,请他搬家,你看好不好?” 哪还有个不好的?这正是杨乃武所期盼的,可以借机接近小白菜的一步棋,而且还是妻子自己提出来的,日后不虞会为她发觉。当即换来一身新衣服,高高兴兴去到租屋。一户房子租给两家人用,为避免瓜田李下,中间隔开来,各从前后门出入,彼此互不干扰。杨乃武先到了后门——这是直通葛家的一扇门——却并不进去,而是如是如是的嘱咐了一个叫兴儿的童几句,让他先进去。 葛小大不在家,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却也不能出入不避的,叫门之后,进到房中,“是你啊?有事吗?” “没事,我家大爷在前面,为顺便来看看你。”兴儿年纪虽然很小,但得杨乃武训教多年,说话倒是非常灵动,“老葛呢?” “在店里。你请进来坐。”把兴儿让进来,小白菜抓了一把花生放在桌,又去倒茶来,陪同说话。“葛大嫂,你忙呢的,为坐一坐就走到。” 听听说话是大人的样子,小白菜觉得很笑,问他,“兴儿,你今年几岁了?” “十二。” “我当年有十四五六呢。”小白菜说道,“你家大爷来收房钱?日子还没有到呢?” “不是到你们这里来收房钱,是要请前面搬家。” “为啥?” “我家大爷要搬来住,”兴儿说道,“一个人搬来住。” 听听这样一说,小白菜加快了动作,很熟练的把头发盘好,簪一个黄杨木雕簪子,收拾好镜箱,转身到兴儿面前坐下,“你是说,你家大爷一个人搬过来住?” “是的,还有我。” “我知道,当然还有你,”小白菜问,“这是为啥?” “大爷今年秋天就要到杭州赶考,家里太吵,搬到这里来用功。” 小白菜听完这句话,仰头望天,长长的睫毛眨啊眨的,不住闪动,不知道她在想着什么。就在这寂静之中,听外面有人咳嗽,兴儿是听熟了的,站起来说,“我家大爷来了!” 小白菜吓了一跳,赶忙起身,把兴儿推了出去,“兴儿,你先出去,请大爷在外面坐。” 这样的慌张神色是为什么?令人困惑,但不容兴儿细问,她已经把他推了出来。外面的主仆两个都觉得有些奇怪,侧起耳朵听动静,里面脚步匆忙,奔进奔出很忙碌似的。 等了一会儿,房门打开,杨乃武转身一看,顿时眼前一亮,小白菜梳得极亮点头,薄施脂粉,越发显得唇红齿白,简直可以掐出水来!打量完毕,听小白菜笑盈盈的在含笑打招呼,“杨大爷,那阵风把您吹来的?请里面坐。” 这又是不俗之举,居然敢在内寝招待男客,胆子倒是极大!难道不怕她丈夫突然回来?一念未毕,一念又起,她既然不怕,自己又怕什么?莫非胆量还会输给她不成? 于是便进了内堂,这一来才知道她刚才一番动静的缘故:原来是现烧了开水茶,放桌还有四个干果碟子,桂圆柿饼瓜子寸金糖——穷家小户,这就是接待贵客的排场了。 “葛大嫂,为啥这样子客气?”杨乃武笑着问道。 “杨大爷难得来,”小白菜眼见兴儿在门外张望,赶紧胡乱抓了一把干果送过去,又问他,“你要不要吃茶?” “不要,不要,要我自己会倒。” “对。要吃自己倒,你不要客气,在我这里就当是在自己家里一样。” 小白菜和兴儿的说话,杨乃武在里面听得清清楚楚,知道这话说说给他听的,心想,若是按照《水浒》王婆的说法,这就至少有‘五分光’了!有空过水浒传的读者,当不会陌生? 因此,等小白菜重新转回,他便毫不客气的盯着她看,她也不避讳,一面走一面看,一面和他说话,“杨大爷,您今天过来,打扮的好漂亮。” 杨乃武生得南人中少见的高挑身材,长隆脸,腰挺臂长,称得英俊二字,二月份的天气,春寒犹劲,他穿一件宝蓝色湖绉的薄棉袍,面套一件玄色宁绸琵琶襟的背心,直贡呢的套裤,裤腿扎得极其俏刮,下面是雪白细竹布丁袜子,一双簇新的双梁缎鞋,是一派纨绔子弟的装束。闻言一笑,“真的?” “我从来不说瞎话。” “我常说瞎话。不过那是为了帮人家打官司,至于在自己人面前,也你一样,不说瞎话。” 听见针锋相对的‘自己人’三字,小白菜抬起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飞快的在他脸一扫,然后走过去,拿茶碗推一推,抓些干果在他面前。“阿嫂,你一双手好白!”杨乃武佯装去拈糖,揪住了她的手。 小白菜脸也红,向外努一努嘴,暗示兴儿在外面,要防他看见。 杨乃武笑一笑松开了手,知道又加了‘两分光’了。他说久经风月的,想起一句俗话:千肯万肯,只怕男的嘴不紧。小白菜此时的表情,正是这句话的注解。初下手机能有这样的成就,实在超出估计之外。如果操之过急,使她心存疑惑,好事反而难谐,如今最要紧的,就是要她安心。 因此不进反退,松开了手,也收敛了轻佻的笑容,大大方方的说,“你请坐。” 小白菜挑了个正对门口的位置坐下,原本一阵红一阵白的脸色也逐渐恢复了正常,“听说杨大爷您要搬过来住?” “是啊,家里孩子多,太吵,想都不成,更莫谈做文章了。”杨乃武为之解释了几句,“今年是大比之年,要趁早用一用功。” “什么叫大比?” “今年乡试,秋天要到省里去赶考。” “那一定高高取中!”小白菜问道,“考中了就是举人老爷,到时候……”她笑一笑,没有再说下去。 杨乃武自然要追问,“到时候,杨大爷身份更加尊贵,只怕是不会再理会我们这些低三下四的人了。” “大错,大错!第一,我不是这样的人,第二,你也不是什么低三下四的人,我真的……” 这一次是轮到小白菜追问了,“怎么不说完?” “有句话我不该说,不过实在忍不住。”杨乃武双手互握,很痛心似的,“我真是替你可惜,巧妇常伴拙夫眠啊!” 话没有说完,小白菜已经红了眼圈,抽出蓝绸手绢,悄悄拭泪。“唉!”杨乃武一半真心,一半做作的说道,“老天爷瞎了眼!” “罪过,罪过。你真是好没过轻重,老天爷都好骂的?” “实在是老天爷不公,”杨乃武微喟着说道,“这也不必去说它,唯有逆来顺受,自己寻找自己的快乐。” 这也正就是小白菜平常时日经常会想到的一句话,如今听杨乃武也是如此相劝,证明自己的想法不虚,所以抑郁的心情,立刻开朗了起来。 两个人彼此有心有情,杨乃武爽利的和朱家结过租期,自己带着兴儿搬到了葛小大的隔壁,日夜相见,彼此又都对对方存了心思,不久之后,便做出苟且之事来。 ×××××××××××××××××××××××××××××××× 小白菜的丈夫葛小大得了个流火的毛病,右腿常年流脓,又是痛苦又是恶心,重活计做不来,只得在豆腐房中做一份零工,后来城中来了个郎中,门看过,说是他身子虚,开朗张方子,到药房一问,很让葛小大伤心:“看不起。” “开什么贵重药?”小白菜虽然与杨乃武鹣鲽情深,葛小大终于是自己丈夫,心中又岂能无半点挂念?因此说道,“有病总要医,只要方子和,吃一贴胜十帖,贵点也还是划算的。” 这句话鼓舞了葛小大,脸色开朗了一点,“也就是两味药贵,一个是西洋参,一个是桂圆。” “要多少钱呢?” “光是这两味药,就要一千铜钱。” 一千铜钱就是一两半银子,是葛家半个月的开销,小白菜一时无从开口了。 “随它去!”葛小大把方子一丢,“死不了的。”说完,转身出门,自然是到店里去了。 ! 第143节 杨乃武案(2) 第143节杨乃武案(2) 事后和杨乃武说起此事,他也觉得为难,他与小白菜的sī情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如今的余杭城里/县衙左近已经有了风言风语,杨詹氏问过丈夫,虽然杨乃武矢口否认,但这种事是休想瞒过枕边人的。~~ 杨詹氏倒并不肯大吵大闹,因为事情闹大了,于丈夫脸上不会看,于她则更是得不偿失,便不yīn不阳的甩下几句话,管自翻身另睡去了。 杨乃武何等聪明,一听妻子的说话便知道,杨‘举人’另储金屋犹可商量;杨‘秀才’想纳小星,万万不能!眼下要做到,就是如何在今年秋天的大比中得中了。 这样的话自然不能瞒小白菜,“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过也不是我一厢情愿,就能够成其好事多。” 这番话要分作两方面来说,后半段还能懂。意思是说,即便他有心,但她是个有夫之fù,倘若本夫不肯离异,又如之奈何?这当然是极大的障碍,却并非不可克服,不过她要先了解的是前半句的话,“怎么叫‘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 “远在天边,要在三年之后,才有希望;近在眼前,今年的大年三十,你就会在我家吃年夜饭了!”杨乃武说,“只看今年八月我到杭州赶考,运气怎么样,运气好,金榜题名下来,就是dòng房huā烛,你懂了吧?” “懂了。”小白菜听明白了,紧接着问道,“是杨太太的意思?” 乃武很郑重地点点头,“这也是很正当的道理,不能不听。” 于是为了金秋得中,杨乃武放下寻欢作乐的心思,开始真的用功,而且,若是真能取中,就要夺葛小大之妻为妾,这是很遭人议论的事情,还不必提将来中了举人,更加不能不顾忌士林的清议,所以这件事一直积在心头,想不出一个怎么样能够把这‘颗’白菜买过,又不会伤了yīn骘的办法来。 和小白菜商量很久,终于决定,此事还是托情旁人出面,左右总不过是huā一笔银子——杨乃武这些年做讼棍,家资丰厚,出一些钱并不很放纵心上。最后找了一个人,名叫沈体仁,他说葛小大之母的二嫁丈夫。身份也很适宜,口才也很来得。当是合适的人选。 就在此事将办未成之际,杨乃武带着兴儿在县城中一家面馆吃饭,遇到一个人,便是陈湖。陈湖和他一样,也是秀才,而且同样是包揽讼词,以刀笔为生,不过二人立场不同,没有很多的jiāo情。这一次陈湖主动打招呼,都是很少见到。 杨乃武心中提防,陈湖却很热情的样子,“今天省里来人了,得知今年的主考已经放了。” 大比之年的主考都是要由皇帝亲自指派的,称为‘放主考’,这件事自然也是杨乃武很关心的,便急急问道,“可知是什么人?” “正主考是shì郎徐政祥,江苏嘉定人;副主考是宗室,名叫宝廷,听说是旗人中的名士。” 这两个人杨乃武都不知道,心中有些紧张。生员赴考,首先要知道的就是主考的喜好和平日的文风,若是遇到一个不通的,如咸丰二十三年,吏部shì郎徐桐拟题,试帖诗的诗题是:‘校理秘文’,将个秘字写成‘衣’字旁一‘必,成了白字,通场二百多人,都不知所本,相约仍旧写作秘。如果遇着这样不通的主司,纵有经天纬地的识见,雕龙绣凤的文采,亦只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 想到这里,他无端有些紧张起来,故作闲豫之态度问道,“竹山兄今年当然也要下场,不知道预备什么时候进省?” “我想七月底才走,你呢?” “我想早点走,大概就在这几天。” “这也太早了一点不?”咸丰二十七年有两个六月,现在还未到闰六月,距离八月下场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呢。所以陈湖会有这样的说话。 杨乃武不愿实告,提早到省,是想借西湖灵秀之气,助长自己的文思,临时扯了个谎,“六月十九日是观世音菩萨的生日,内人想去烧香,既然陪她去了,索xìng就住在杭州,等试期过完再回来。” 陈湖不疑有他,“老兄才大若海,一名举人已是囊中之物,”他很关切的问道,“今年高中之后,当然也要进京打点了?” “打点”是去赴会试,乡试是子午卯酉年份的秋天,会试自然就是下一年辰戌丑未的chūn天,所以乡试称秋闱,会试称为chūn闱——会试本来也有加开的秋闱,但自从皇帝永远取消的秋闱之后,chūn闱就成为了生员们唯一的进身之阶了。 秋闱得意,紧接着下chūn闱,两榜及第,不过半年功夫,名为连捷,这是读书人任谁也不肯放过的机会。杨乃武也不例外,但因为与陈湖不睦,话剧不肯说真的了。 “如果秋闱得售,已是侥幸,哪里还敢希冀会试及第?做人要有自知之明,自己照镜子不像个进士,省省吧,何必去白吃那一趟辛苦?” 这是故意讽刺陈湖,陈湖的秀才来路不正,他本人只读过几本汤头歌诀,以儒医自命,其实一窍不通。所以他这样讽刺,而在陈湖,却另有想法。 他关切杨乃武,自然不是出于希望朋友上进的爱护之心,知为他凭几张滋yīn补阳的秘方结jiāo了刘锡彤,进而为其打探消息,说合官司,捞得不义之财,县官得大份,他得小份,彼此如鱼得水,勾结得很紧。但有一个杨乃武在,正如金鱼缸里来了也条黑鲤头,搅得一缸水浑,他和刘锡彤都是深以为苦,更深以为恨!他巴不得杨乃武连捷,chūn风得意,远远的离开余杭去做官,便会让他自己包揽讼事。 谁知道听杨乃武的意思,竟是丢不开家乡,这个码头不两之势已成,而以举人的身份,和县官平起平坐,自己相形见绌,更非敌手,这个心腹大患,非早早除掉不可! 杨乃武万万不想,自己一番口舌之快,已启人杀机,犹自望着陈湖那沮丧的脸sè,暗暗得意。 八月初六入闱,徐致祥和宝廷两个先要拜客,第一个是拜监试,接下来拜收掌,再下来拜同考官(也就是房官),这些人大多是榜下即用的进士或者是举人出身的现任知县,其中就有刘锡彤。 然后是监试,收掌和房官回拜主考,刘锡彤的年纪最大,所以让他做了客位的首席。两位主考的寒暄,也是从他开始,“贵甲子是?” 这是在问年龄。“今年六十有六。” “刘大哥六十六了,真快不出。”徐致祥和宝廷说道。 “是啊,jīng神矍铄得很。”宝廷也问,“刘大哥乡榜是哪一年?” “道光十七年丁酉。” “那不是和宝中堂同榜吗?” 宝中堂指导是宝鋆,他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之一,在总署任职多年,但这里是一处清水衙mén,皇帝有心酬庸,咸丰二十年的时候,外放安徽巡抚,后更升任江宁藩司,两江总督,加吏部尚书衔,咸丰二十七年的时候内招,以吏部尚书,加体仁阁大学士。 官场的规矩,位极人臣的大学士,叫中堂,提到这位靠山,刘锡彤低着头,很惭愧的说道,“是,云泥之别,惭愧之至。” “这也不然。”宝廷和宝鋆的出身多少有一些类似,同样是在总署衙mén供职多年,到咸丰二十四年才外放的,而且,他说肃亲王豪格之后,满身的名士派头,说话无所顾忌,“照我看,伴食的宰相,远不如勤政爱民的县官。” 众人听他公然批评宝鋆尸位素餐,诸多不便,徐致祥luàn以他语,把这件事敷衍了过去。又去问第二个县官的生平,这样一圈问下去,最后又回到刘锡彤身上,“贵县文风如何?” “文风犹可,不过有一两个不安分的生员,平日不好好念书,遇事生风,包揽是非,难免影响士林的习气。” “这倒要好好整顿。如果此辈中了举人,如虎添翼,麻烦更多。” 这句话给刘锡彤提了醒,退回房内认真思考,以杨乃武的宝书网,一名举人,十拿九稳,而照陈湖所知,他似乎并无进京的打算,而是想顶着有关举人的名头,回县里来做土豪劣胜,果真是这样的话,则后患必大! 倒是他的老家人,名叫刘升到,看老爷神sè不愉,在一边劝道,“桂huā蒸的天气,老爷年纪又大,不要闷出病来,可是件不得了的事,请老爷看开些。” “这件事不容易看得开,”左右身边无事可做,刘锡彤便把心中所感到的隐忧,和他是了几句。 刘升的见识反而比老爷高明,认为要收帮手,就该找杨乃武这样的人,像陈湖是庸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反而要疏远才是的。这个想法平时没有机会说,现在倒正是恰好,“老爷,小的有关拙见,不知道行不行?” “说来看?” “老爷索xìng收了他做mén生,以后见了老爷还得磕头称老师,那还敢不听话?” “这当然是个好主意,但他肯来拜我的mén吗?” “碰得巧,老爷荐他的卷,老师mén生的身份就定了,他还敢不来拜老师?” 乡试的规矩,举子jiāo卷,先由誊录所用主笔照抄一份,经对读所用黄笔校对无误,然后分jiāo各房,由同考官评阅,若是认为文章可取,向上保荐,这个过程称为荐卷。如果同考官不荐,主考官无法直接取中,所以若论及师mén的恩义,房师实过于坐师。 但其中有一个问题,即杨乃武的卷子不一定就能落到自己手里,这是件很渺茫的事情。但刘升自然有所对策——刘锡彤久任知县,每有大比之年,他都要入闱来伺候老爷,对其中的程序和奥秘无所不知,当下不慌不忙的说出一番话来。 他说,凡是乡试通关节,本无绝对的把握,即便的主考那里说好了,房师不荐卷也是枉然,反之也是一样。但仍然有人心存侥幸,如今老爷向杨乃武送关节,与卖关节不同;卖关节是在发榜之后收取酬劳,榜上无名的话,酬劳自然成空;而送关节只是在示惠,即便无用,也是他杨乃武运气不好,可人情总是做到了,杨乃武自知感jī,说不定也会来递帖子拜mén生,即便他不来,有这样一层渊源,以后遇事他也会客气三分。 刘锡彤认真想想,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此事于己无损,不妨一试。但人已入闱,虽然可以通家信,着人和杨乃武去接头,但这封信要是落在外人手中,就是作弊的铁证——科场弊案,绝对是脑袋搬家的大罪,岂可不慎重从事? 最后还是刘升为他出主意:自己装病,要到外面去医治,好在题目未出,关防还比较松。说来倒也是可以通融的借口。 刘锡彤鬼mí心窍,编造了一番瞎话,正如刘升说的那样,题目未出,没有什么可以泄漏的东西,徐致祥和宝廷担心闱中有人发病会传染,即便不传染,也是很不吉利的事情,当即传鼓叫mén,与总办一切庶务的提调官说明原因,将刘升抬了出去。 此时举子尚未入闱,刘升去见杨乃武,后者不料有这样的事情,心中惊讶之外,更存了几分戒心。 等刘升说完,并告诉他关节所在,并一再强调刘锡彤愿意修好的诚意,但彼此仇怨已深,猜忌也重,杨乃武始终不能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封了几两银子的一个红包给了刘升,这种刘升看来,杨乃武是已经接受了己方的好意的了。 送走刘升,杨乃武暗暗盘算,以己度人,他认为刘锡彤绝没有什么好心!如果自己真如所说的使用关节,刘锡彤一眼看见,立刻打下去,文章再好,也一定被埋没!这自然是一个很合乎情理的想法,但看刘升态度诚恳,又不像是这主仆两个来做圈套害自己? 不过,他还是决定不用这个关节,第一自然是怕中圈套,第二,他对自己的文字很有信心,即便是没有关节,中举也未必是难事。如今所想的,就是看看刘锡彤到底是真是假了。 想了半天,给他想到一个办法:找一个人来,试验一番。 !@# 第144节杨乃武案(3) 全文字无广告 第144节杨乃武案(3) 杨乃武有个朋友,叫赵仲文,也是余杭人,家中开着酱园、油坊,无奈富而不贵,总想巴结一个举人,但肚子里货色有限,已经考过两次而不中。杨乃武知道凭他的才学,这一次还是枉抛心力,正是四处找门路,便将他约了出来,如是如是的说了一番,要价五百两。 “要是撞木钟呢?” 木钟自然是撞不响的,他的意思是在问,如果关节不灵又当如何?“这还用说吗?当然分文不取。”杨乃武笑笑答说。 “好,我写一张借据给你。”赵仲文找来纸笔,给杨乃武写了一张借据,“兹借到杨乃武兄名下库平五百两整,准定十二月初一奉还。立据为凭。”下面具名是新科举人赵仲文,再写上年月日,就算成文了。 这是相沿的规矩,凡是买关节、枪手的都写这样一张借据,一定要写明是新科举人,也一定要写发榜之后的日期,如果不中,就不是‘新科举人’,借据便成了伪造。杨乃武又把关节仔细的给他说明:是人、天二字。破题时将人字嵌入第二个字;天字嵌入第八个字,别人一看,就知道是他的卷子了。 赵仲文的卷子果然落到刘锡彤的手里,文字固然无错,但文章却很是稀松。荐卷之后,徐志祥看在刘锡彤年纪的份上,勉强取了。但刘锡彤越想越觉得奇怪,以杨乃武的才情,决不至做出如此平常乃至蹩脚的文字,这是何等大事?即令有关节,文章做得好,岂不是更有几分把握?以杨某人的性格,做事不会这样大意! 因此,他渴望着早早揭晓杨乃武的名字,他所荐的一卷取在第九十八名,这要等到拆开原卷的弥封,才能知道最后的名字,“第七十二名,”书吏高声唱道,“杨乃武,余杭县。” 刘锡彤大惊!不是九十八名吗?怎么成七十二名了?是名次改过了还是怎么回事?接下来听着,念到九十八名,“赵仲文,余杭县。” 刘锡彤老奸巨猾,立刻猜到了缘由,一时间心中大喜。赵仲文是县内最殷实的富户,不想自己无意间得到这样一个阔气的门生,不但眼前就有一笔丰厚的贽敬,以后的三节两寿,赵仲文受了自己的栽培,必有重礼——他心中很见杨乃武的情,以为杨乃武必定是自恃宝书网来得,不必用关节也能取中,而关节不用可惜,又无以报答自己的关顾之情,所以转赠赵仲文,等于是为自己介绍了一个阔门生,等出闱之后相见,倒要好好抚慰他一番。 但刘锡彤完全错打了盘算!门生拜老师时,只封了二十四两的红包——这是约定俗成的数字,比较起刘锡彤所想,简直天差地别。老人面上就不大好看了,更兼以赵仲文礼数虽很周到,神情却冷淡,更无丝毫当面孝敬之事,刘锡彤有些沉不住气了,特意点醒他一句,“老弟此次高中,完全得力于第一场第一篇文章那个破题做得好!” 这下点得很明白,但也是点中赵仲文的伤疤,他心里在想,你卖关节,我买关节,都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情,彼此心照不宣多好,何必还要用讥讽的口吻,丑表功一番?心里有了反感,赵仲文大少爷脾气发作,冷冷的说道,“是!老师的吩咐,门生也照办了。” 这话令人诧异,“我?”刘锡彤问道,“我吩咐过什么?府上虽在老夫辖下,我跟老弟却是第一次见面, 从未通过音讯,何来吩咐二字?” 听他这样说,赵仲文知道其中大有文章,不过他是生意人的性情,而这件事在他看来,又是不折不扣的交易行为,做生意讲究一手钱一手货,何况,花五百两买一个举人,就像花钱为祖宗三代请一个诰封一样,完全是面子上好看的事情,他本人并无将本求利的打算,因为如此,越发觉得无所谓,便很轻松的说道,“这话,老师该问原经手人才是的。” 刘锡彤大怒!赵仲文这样说话,不像是学生对老师,倒似乎是商号的大老板对上门讨债的小客商!原经手三个字尤其难听,竟是明指他在出卖关节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然而,他毕竟是忍下来了,因为还是不明其中来龙去脉,总要搞得清楚明白了,再做决断。 经过一番探查,终于搞清楚真相,刘锡彤又是委屈又是难过,偏偏又不能找杨乃武算账,因为人天二字不管是卖是送,关节总是真的,一旦闹起来,咸丰八年的前事可鉴。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只有忍气吞声。而且,这件事落在别人手里也就罢了,杨乃武为人心狠手辣,捏住这样一个大大的把柄,不知道几时就会翻出来,惹起极大的麻烦,真正是后患无穷! 越想越揪心、越想越懊恼,刘锡彤唯有暗暗咬牙,无论如何也要找个机会,除掉这条毒蛇! 甘滢讲到这里,停住了话头。在四周打量了一番,鲍超听得入神,停箸不食,等候着他的下文,“甘大人,后来呢?”鲁秉礼立刻追问道,“结果怎么样了呢?” “这也算是自作孽,自身受。”不等甘滢说话,李鸿章接过了话头,这件事在当年哄传一时,他人在福建也曾经听到过,因为有一个人物风流的小白菜在内,所以流传得极广,但只知道杨乃武案发,定了秋后斩决,后续的故事却不知道。“杨乃武秉性峻刻,可算小人之尤!” “荃帅所言,一针见血!”甘滢击节赞叹道,“皇上问明此事之后, 亦曾于杨某人有‘以小人之心,度小人之腹’为评。今日听荃帅一言,与皇上圣言,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敢,不敢。”李鸿章赶忙起身,“甘大人谬奖了。我皇上英明如天,老臣学识有如草芥,岂敢当大人错勉之言?” 张佩纶和胡小毛知道内情,倒还不觉得什么,鲍超倒是一愣,甘滢不过区区三品官,也值得大帅如此屈尊降贵的折身而交?“大帅,还请大帅回坐,我们还要听甘大人说呢!” 李鸿章一愣,为之苦笑,“甘大人,军中粗汉,还请大人莫怪。” “哪里!春霆将军豪情盖天,便是皇上也多有褒奖,我又如何敢有所怪罪?”甘滢笑眯眯的说道,“倒是在我看来,正是有鲍将军这样的勇武铁汉,才能使皇上征战东瀛的战略得以实施;要是都换做是我这样的读书人,嘿!只怕我大清国势威加海内,也便成了一句空话了。” 鲍超为之高兴起来,觉得这个面色白皙,相貌英俊的年轻人也不是那么讨厌了,“是了,后来怎么样?接着说啊?” 李鸿章一摆手,打断了鲍超的说话,“甘大人舟车劳顿,也很辛苦了,有事等明天再说吧。” 鲍超很想听甘滢继续说下去,但大帅的话不能不听,只得怏怏不乐的起身告辞,临走的时候还不忘叮嘱,“甘大人,您真会说故事,明天不要走啊,一定要把故事给我们说完了!” 甘滢含笑点头,“请您放心,我一定把故事说得有头有尾。” 鲍超咧开嘴巴笑了一下,和胡小毛等人转身走了出去。 “贝子也辛苦了。还请早些休息吧?” “还好。”甘滢是咸丰二十八年被封为祺贝子,所以李鸿章会有这样的称呼。其实,贝子是朝廷嘉赏的虚衔,本身并不在品秩之列,但众所周知,二阿哥载滢是皇帝爱子,这一次不顾风浪之苦,过海宣旨,表面上看起来,是公事公办,但以李鸿章的阅历,却知道此事绝无如此简单的! 甘滢微微一笑,很庄重的换了一个坐姿,面对李鸿章,“李大人?” “不敢。” “皇阿玛这一次差人过海,大哥本来是想领这份差事的;四弟也争着要。两下争得一塌糊涂,最后闹到皇阿玛身前,还是皇阿玛乾纲独断,却不想竟然是派了我这个最不成器的儿子!说来这一路上都心神不宁,生怕办砸了差事啊。” 李鸿章默不作声的听着,心中略有感叹:乾清宫中央的一把座位真是诱人之极啊!当年听人说,载滢如何出色,为人沉稳,好学不倦,于这种勾心斗角之事从不过问;如今听他说话,处处滴水不漏,可知也算是历练出来了。一直等他说完,老人微微一笑,“贝子这话太谦了。天下谁人不知,二阿哥天性纯良,最得圣心垂爱。未及弱冠,负笈异域,开一代清名,成万众所瞩。若是说贝子也算不上成器的话,我那小婿,简直便不堪入目了!哈哈,哈哈!” 载滢神色不动,“荃帅这话就错了。四弟人品贵重,系皇阿玛钟爱,如何在您这老泰山口中,反而如此不堪呢?” 李鸿章说一声‘来了’,自己接下去的话很有可能关系到一生荣辱,满门祸福,不可不千万谨慎!“若是在老夫看来,三阿哥、小婿、五阿哥都是天日之表,人中俊杰。惜乎主从不明,每每有越俎代庖之举,如今之世也就罢了;若是到日后,只怕有大尾之弊啊!” 载滢绝不接口,像是一个最乖巧的学生一般静静地听着。李鸿章自然不会以为仅凭这几句话就能够打动对方,微笑着侃侃而谈,“皇上御宇三十年来,圣心垂爱世人,天下莫不感念;……” 说到这里,他故意迟疑片刻,看看载滢,他却一如既往的端坐如仪,似乎完全不为自己的说话所动,不禁在心中暗骂一声,倒沉得住气!当下继续说道,“然皇上仁厚,却为臣僚以为宽待,御下包容,却为人看做……”他微喟一声,声调提高少许,“凡此种种,却也是可令后人大展宏图之基!不知道二阿哥以为如何?” 载滢半晌无言,“荃帅之言发人深省,我听得入了神。呵呵,不过我今天有些疲惫,不如留待改日吧?” 李鸿章心中好不失望!自己如此放言无忌,居然还是换不来载滢的一句托底的话?但转念一想,这也不能为过,即便换了自己处身在他的位置,怕也不会如此就将心意交托的吧?“哦,幼樵,你且带贝子爷去休息,有话,明天再说。” !@# (全文字电子书免费下载) 第145节 暗夜之欢 全文字无广告 第145节暗夜之欢 载滢不是不看重李鸿章的说话,更加不是不重视他言语中的示好之意,正如他刚才说的,老五一党中最大的弊病就在于主从不明,三弟和四弟经常有越俎代庖之行,这在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什么,但载滢深知,所谓政出多门,天下必乱!老五为人很厚道,经常不忍心斥责这两个哥哥,但这样的人为友朋自然没有什么,为君者要是没有一颗杀伐决断之心,则必然害事! 李鸿章能够见识及此,并在自己面前提及,想必自己若是就势收拢的话,必然可成极大的臂力。不过这数年来,凡是和自己略有亲近的,从来都是成为三弟、四弟等人的眼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要是自己贸贸然动作,只怕收拢不成,反而为李鸿章惹下祸事来。 在皇阿玛那里,态度也是无比暧昧,于老三、老四两个的行径多方纵容,经常是这两个人说谁不好,便准如所请,将该员或贬黜、或谴谪。根本不听自己及其人的辩驳之言。他认真的思索着,双手枕在脑后,只觉身下一阵发疼,用手摸摸,是弹力很足的榻榻米,上面铺着厚厚的褥子,并没有什么凸起,还是自己睡不惯这种东西吧?他心中好笑的想着。 横隔拉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张佩纶的声音响起,“贝子爷,可睡下了吗?” “是幼樵兄吗?还没有睡的,您进。” 纸扇拉门拉开,张佩纶手中托着一盏油灯,笑眯眯的探身进来,“贝子爷,可是秋夜寂寞?” “啊?” 张佩纶不等他说话,管自继续说道,“卑职孟浪,私自行事,为贝子爷寻来暗夜暖被之人了。”说着,向后招招手,“过来!过来!” 载滢心中一动,从被窝中坐起来,向外看去。是一个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子,身上穿着和服,头上梳着堕马髻,双手按在小腹,一溜小碎步的进到屋中,手在膝下一抹,双腿跪了下去,以头触地,说了几句什么。想来是问好之类。随即抬起乌黑的眸子向上撩了一眼,用很不纯熟的汉语说道,“大人……阁下。” 载滢立刻明白过来,在京中的时候就听人说,军中壮汉这一次到了东瀛,大大的开了番洋荤,想不到张佩纶居然也为自己预备了?“幼樵兄,这是?” 张佩纶一笑,正要出口调笑几句,却立刻咽了回去,载滢天家贵胄,身份尊崇无比,表面给人的感觉是一团和气,实际上,连李鸿章都要主动示好,自己若是言语轻薄,这一刻他大约还不会发作,但一念存于心,日后自己就有极大的麻烦!这样一想,这件事办得都是糟糕之极。眼下说什么都是错的,既然如此,不如干脆不说。 想到这里,他躬身一笑,“夜深了,贝子爷请早些休息吧。”便悄无声息的退出门外,拉上了槅门。 周围一片宁静,庭院中值岗的灯光透过窗户射进来,眼前一片朦朦胧胧,载滢性不好这种风月事,光着白皙的半身坐在被褥上,竟是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了。 那个日本女子也是慌乱成了一团,中国大官的命令不能不听,却又不知道如何去做,呆呆的跪在那里,同样一言不发。“嗯……”载滢心中苦笑,只得开口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黑暗中女子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一片疑惑,显见是听不懂他的话。载滢无奈,指一指自己,“甘滢。甘……滢。”又指一指她,“你?你叫什么?” 女子明白了,但她会的中文很少,更加不知道自己的日本名字念做中文该怎么发音,只得含糊苦笑,一言不发。 甘滢也很觉得无奈,猜到她不大会说自己的语言,“你……也过来睡吧?” “…………” 甘滢指一指自己身边,双手合十,放在耳边,做了个睡觉的动作。这一次女子看明白了,低头答应一声,“嗨咿!”便即起身,从房中的壁橱中抱出另外一套被褥、枕头,放在他的一边,飞快的解开和服,露出青涩却健康的身子,躺了进去。 虽然论及对女色的希冀和贪恋,载滢比乃父相去甚远,但暗夜无人,又是地处异国,还是让他升起了几分旎念;载滢的福晋是前山东巡抚张亮基之女,说是女儿,实际是侄女。生得花团锦簇,丽姿无双,婚后夫妻两个很是恩爱,上一年生下长子溥侹,前不久又怀上了一胎,怀孕之初,禁绝房事,也是旷得久了。 今天身边多了一个异族少女,听她呼吸沉重,窸窣有声,显然是还没有睡着。载滢翻起身子,以手肘支撑,向她看去,正好,女子也睁目向他瞅来,两人目光相对,吓得她赶忙闭紧双目,载滢扑哧一笑,探出手臂,到她的肩下,搂住一个温热、颤抖的娇躯,为她分开胸前的小衣,随即扳起一双腿,将底裳褪去,露出羞人答答的一团丰腻,给男子探手进去,轻捻慢揉,片刻之间,娇柔的呻吟声便在暗夜房中回响了起来。 甘滢只以为这样的女子不过军中豢养的玩物,何必留情,但等他挺身而入,却闻得女儿家一声悲呼!下身紧仄无比,低头看去,女孩儿清秀俊丽的面庞为之扭曲,两行清泪滑落枕边,自知太过鲁莽了一些,“你……还是处子?” 女子听不懂他的话,但涵义却是很分明的,强忍着悲声,使劲点点头,“嗨咿!” 日语中的‘嗨咿’载滢能够听得懂,顿时更觉得心生怜惜,低头在她粉嫩的唇上啄了一下,“对不起,我……不知道!”说着话,尽量放缓身下的动作,小心翼翼的抽送起来。 女子不知道是痛是苦,泪水不绝的抱住身上男子的身躯,把一份处子热情,尽数奉献了出去! 一夜安睡,还不及他想再品尝一下东瀛妙龄少女的曼妙风姿,院内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贝子爷醒了吗?” 载滢一惊而起,带着臂弯中的女子娇吟一声,“哦,你接着睡,接着睡吧。” 女孩儿这才看清楚夺了自己红丸的男子的模样,看他面容俊逸已极,较诸自己女儿家也不遑多让,健康而白皙的肌肤在清晨的阳光中发散着饱满得光泽,欲语还羞的用被子蒙住了头。 载滢胡乱起身,女孩儿这才想起来,不顾自己还赤着身子,跪在被褥上,伺候他更衣起床。等他步出房间,张佩纶正在和鲍超几个说话,声音压得很低,想是不愿意吵了他的休息。鲍超却还是一贯的大嗓门,“啊!贝子爷起来了!” “春霆将军,胡将军,幼樵。” 鲍超大约是在昨夜离开之后,听胡小毛说过些什么,看他走近,整衣拜倒,“参见贝子爷!” “这是怎么说的?”载滢很觉得有些奇怪,即便知道自己是皇子,也用不到这样的大礼吧?“鲍将军何以如此?” “贝子爷,皇上待鲍某人天高地厚之恩,我无以报答,万岁爷更是远在京中,我鲍超便给贝子爷多磕几个头,算是报答他老人家了。”几句话说得颠三倒四,载滢和张佩纶却很为之动容,所谓礼其子、敬其父,而且鲍超言语粗豪,话中一片忠君爱父之意溢于言表,让人喜欢到非常! “请您放心,春霆将军这番话,载滢一定转奏皇阿玛!”不自觉之中,载滢也用上了敬语。 鲍超咧开嘴笑了一下,“贝子爷,今天您该接着给我们讲故事了吧?” “好!我一会儿就到,列位将军请稍等片刻。” 让鲍超几个人先退下,载滢转头对张佩纶说道,“幼樵,这……”他向自己的卧房使了个眼色,低声说道,“她可会说汉话?” 张佩纶立刻明白,他起了另储金屋的打算了。昨天侍寝的女子,是佐藤家的女儿,名叫美惠。若说把这样一个东瀛女子带回国内去,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但若是为人捅破了,就是很讨厌的一件事——只怕宝廷乡试浙江,沿途买妾的事情就要再度上演了! 宝廷正在是咸丰二十六年,担任浙江乡试副主考之后,花了两千两银子的贽敬,买了一房小妾,其时公务既完,众人的行程也变得轻松下来,由蒲城到衢州,坐江山船,遇见了一个长身玉立,有几点白麻子的姑娘,名叫檀香,纳之为妾。 江山船到了杭州,另外换船循运河北上,带着新宠一路同行。不过也不便明目张胆地同舟共宿,变通的办法是,自己坐一号官船,另外备一条较小的船安置檀香。一大一小两条船,衔尾而行,到了海宁地方遇上了麻烦。 麻烦是派在小船上照料的宝廷的听差自己找的,办差的驿丞不知道这条小船也算官船,不加理睬。那听差仗着主人的势,大打官腔,彼此起了冲突。等宝廷出来喝阻时,驿丞已经吃了亏回衙门申诉去了。 海宁知州是个强项令,闻报大怒,料知宝廷自己不敢出面来求情,便下令扣留小船。说主考回京复命,决无中途买妾之理,冒充官眷,须当法办。这一下宝廷慌了手脚。他知道因为自己的名士派头,得罪的人不少;入值总署衙门这些年中,更是不为清流所容,倘或一闹开来,浙江巡抚据实参劾,丢官还丢面子。倒不如上奏自劾,还不失为光明磊落。 打定了主意,上岸拜客,见了知州,坦率陈述,自道无状;海宁知州想不到他会来这么一手。到底是现任的二品大员,不能不卖面子,不但放行,还补送了一份贺礼。宝廷倒也言而有信,第二天就在海宁拜折,共是一折两片,条陈浙江学政,附片保举乡试落第的生员两名,说他们精通算学,请召试录用。这都是表面文章,实际上另外一个附片,才是主旨所在。 附片自劾,亦须找个理由,他是这样陈述:“钱塘江有九姓渔船,始自明代。奴才典闽试妇,坐江山船,舟人有女,年已十八。奴才已故兄弟五人,皆无嗣,奴才仅有二子,不敷分继,遂买为妾。”又说:“奴才以直言事朝廷,层蒙恩眷,他人有罪则言之,己有罪,则不言,何以为直?” 象这样自劾的情事,在大清朝有史以来还是第一遭遇见,召见军机,垂问究竟,没有人敢替宝廷说话。李鸿藻痛心他为清流丢脸之余,为了整饬官常,更主张严办,因此交部议处的逾旨一下,吏部由李鸿藻一手主持,拟了革职的处分。 这是咸丰二十七年正月里的一桩大新闻,其事甚奇,加以出诸清流,益发喧腾人口。当然,见仁见智,观感不一,有人说他名士风流,也有人说他儇薄无行。还有人与之素来气味不投,便斥之为‘不学’,而且做了一首诗,大为讥嘲,用的是‘麻’韵:“昔年浙水载空花,又见船娘上使槎。宗室一家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曾因义女弹乌柏,惯逐京倡吃白茶。为报朝廷除属籍,侍郎今已婿渔家。” 吏部所拟的处分报到御前,皇帝不准。他天性风流,如今年纪大了些,不弹此调久矣,但宝廷的举动在他看来,虽然小节有亏,终于还没有到为此丢官的地步,因此钦笔将宝廷的革职,改为了记过一次的处分。可算是不痛不痒。 不过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宝廷身上可以,在载滢就不行了!届时追缘论始,知道自己是始作俑者,皇上心疼儿子,大约不会多说什么,但自己怕就要大倒其霉!这样一想,张佩纶有些紧张,心中埋怨载滢:一夜风流也就罢了,怎么还起了金屋藏娇的主意了? “哦,她倒是会说汉话,不过不多。”张佩纶以退为进的说道,“贝子爷若真的喜欢,卑职就派人去,教她一番?只是那样一来的话,贝子爷就要在东瀛多多耽搁了。” 这番话果然收到了效果,载滢紧紧皱眉,“这怎么行?算了,还是算了吧。” !@# (全文字电子书免费下载) 第146节 交心之语 全文字无广告第146节交心之语 鲍超早就等不及了,就连一贯沉稳的胡小毛也是心痒难耐,见载滢进来,一个劲的催他快讲,可怜一国的皇子,连早饭也顾不上吃,就化身为北京大栅栏的说书艺人了,但说实话,看着这么多双期盼的眼神,也让他年轻人的热情迸发,“讲到哪里了?”他故意想了想,吊众人的胃口。 “讲到杨乃武中举人了。” “是了。”载滢不再开玩笑,继续讲述了下去——。 杨乃武中了举人,却不能立刻回家。举子一到发榜,荣枯立判,炎凉各殊,落第的黯然无泪,及第的神采飞扬,这些也不必多说。接下来就要由监临、主司下帖子,参加鹿鸣宴,这是照例在学宫明伦堂上举行。当然,这只是一种夸耀身份的仪式,不过捏泥象形而已。接下来就是拜老师、会同年、送闱星,好一阵忙碌的连日应酬,总要半个月才能了事,然后衣锦还乡,另有一份荣耀。 中了举人,只要是本地土著而又是小康之家,就有三件事是一定要做的,第一是竖立旗杆牌匾,旗杆讲对,住宅门前的一对是必有的,祠堂大门外也要立,如果愿意夸耀,又舍得花钱的,祖坟上也可以立一对。 第二件是祭祖。家祭之外还要祭祠堂,有些小族为了鼓励子弟上进,在公产中专门提出一笔款子,作为中举、中进士的奖金。杨乃武家人丁单薄,也没有出过什么煊赫的人物,尚未起造祠堂,这件荣宗耀祖的事,是没法做了。 第三件最现实,也是最重要的,设筵宴客,名为开贺。三日宴罢,开始接受亲友的宴贺,这当然是要从至亲开始,所以首先要去的就是南乡岳家。十月初五正是詹氏的生日,双喜临门,格外热闹。等到夜阑人静,夫妻两个都有些亢奋,也不想上床,便在一起说话。“有句话,我早想问你,外面疯言疯语很多,到底有哪回事没有?” 杨乃武知道指的是小白菜,虽然妻子很贤惠,但这样的事不便公然承认,佯装反问,“哪回事?” “你不必假撇清的,”杨太太说,“我不是吃醋,我是担心你闯出祸来,人家到底是有夫之妇。” “如果闯祸早就闯了,到现在没有闯祸,就绝不会的。” “哦?这是为什么?” “我和她暂时断了,再没有把柄给人抓到,怎么会闯祸?” “你这话是真的?” “当然,我骗你做什么?太太。(全文字电子书免费下载)”杨乃武趁机说道,“你从前答应过的话,想来还没有忘记吧?” “没有忘记!我说话算话,只要你这一趟中了,我答应替你弄个人,不过俗话说的是,若要家不和,弄个小老婆。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当。家里不和,也不能全怪大太太吃醋,小的那个不安分,你不吵她还要跟你吵呢!所以,这件事我答应你,不过有三个条件。” 杨乃武猜到妻子要说什么,赶快先发制人,“别说三个,三十个我也依你,不过,你也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那好,你先说。” “别人我不要,我喜欢葛家的女人。” 杨太太的一肚子话都给丈夫堵了回去,“我的条件第一个就要你找一个黄花闺女,你倒好……葛家的女人是有妇之夫!” 杨乃武很觉得有些愧对妻子,但其势已经到了推车撞壁的地步,不能不拿出一个态度来,“那不要紧,当然要先托人跟葛家去商量,拿她断掉了,才能接她进门。” “你又何必拆散人家夫妻?你是要进京赶考的,伤阴鸷的事情也好做得的吗?” 杨乃武从容的和妻子解释,说葛小大与小白菜是一对怨偶,不但女子觉得所适非人,旦夕以泪洗面,就是葛小大也觉得痛苦不堪,虽有娇妻,并无艳福,如果送他一笔聘礼,让他能另外娶个老实体贴的妻子,在他正是求之不得;而小白菜既已倾心相许,则迎入杨家,必能恪守妇道,尽礼于大妇,岂非一举数得? 论及辞锋之利,余杭县内杨乃武自问第二,就没有人敢说是第一,杨太太给他说得哑口无言,心中却不以为然,“我总觉得,这个女人是个祸水。”她说,“不是我不留口德,听说她的相好,也不止你一个。” “对,还有一个,不过不是相好,是人家缠她。” “哪个缠她?” “县官的大儿子。” 这是他失言了,恰好给了太太一个反驳的借口,“有这样一个人在,你更不能要她了,你想想,那样一来的话,县官大少爷恨死了你,有道是灭门县令,你何苦结这样一个冤家?” “怕他什么?”杨乃武多年顺遂,这一次又是乡试取中,也难免有些得意忘形了。他说,“我现在的身份,县官就无奈我何。明年春闱得意,起码也是个‘榜下即用、遇缺即补’的老虎班,官职和刘锡彤一样,科名还比他高,如果我去拜他,他要请我上座。再说,一中进士,不做京官就放出去做县官,人不在余杭了,他拿我还有什么办法?” 最后一句话很有力量,杨太太想,全家离开家乡,脱却刘锡彤的管辖范围,自然就不必怕他,可是若是落第呢?不还是得回来吗?这样一想,便有了计较,清清楚楚,毫不含糊的说道,“好!你如果一定喜欢她,等你明年中了进士再说;倘若你现在就想弄个人,那得由我替你挑,相貌也不会差到那里去。这两个办法,你自己选一个。” 杨乃武两个都不愿意,但眼下不能和妻子闹将起来,只打算着托人去和葛小大的继父去谈判,成功了,拿她出来另住,等会试之后不管能否得售,反正金屋藏娇已成事实,以妻子的贤惠,也不怕她不肯成全。 到十月中的时候,葛小大的流火又发病了,这一次来势很猛,比之前来得都厉害,双膝红肿,走路都很困难,他还硬挺着去上工。这样过了两天,终于支持不住了,提早回家,路上正遇到沈体仁,两个人一起吃了两块粉团,第一口还没有下咽,葛小大就受不住了,大呕大吐不止。 赶忙送他回家,十月的江浙,还是小阳春的温度,中午奥热,连夹袄都穿不住,葛小大盖了两床棉被,犹自喊冷。小白菜拿银子给他买治流火的西洋参和桂圆,等到东西买来,葛小大已经六脉俱脱,一瞑不视了。 小白菜大哭大叫,把邻居和周围的人都惊动起来,又请人把公婆、娘家父母叫来,一起准备办理丧事——看中了一口十二两银子的什合儿,十根杉木镶制成的棺材,不好也不坏,以葛小大的身家,能够有这样一口棺材伴他入土,也算是不错的了。但银子不够,还得再凑钱。 小白菜倒是有私房钱,都是从杨乃武那里得来的,但这样的钱自然不宜示人,便取出十两银子,说是葛小大的积蓄。沈体仁算了算,办这一次的丧事总要三十两,如今还差三分之二,最后还是靠亲家两户各自分担,但这样一来,日子便耽搁了。 银子一时凑不齐,入殓的日子就没法决定了,向来的规矩,入殓一定要选单日子,葛小大是十月初七故世,初九入殓是最好,但因为棺材银子没有着落,只好改在适宜的子时。实际就是初十的半夜,一过晚上十一点,交进子时,就算第二天了。 到了初十的黄昏,来了一个中年妇人,进门就嚎啕大哭,哭声凄惨,实际上却只是干嚎。小白菜认识她,这是葛小大的干娘,姓冯,都叫她冯干娘。专门在大户人家穿房入户的兜售珠宝首饰以及名贵药材的卖婆。 冯干娘奔到棺材旁边,对已经完成小殓,放在棺材盖上的尸体放声大哭了一场,哭完一看,一双眼瞪得老大,一副惊恐莫名的表情,倒让葛小大的亲娘奇怪了,“亲家,你擦把脸。” 冯干娘接过手巾,顾不得擦脸,指着尸首说,“你看,哪里来的血?” 葛小大的娘探身一看,果然!尸体的口鼻之中,有血水在流,而且脸色发青,跟平常的尸首也不一样! 载滢好口才!一段故事讲来有如亲见,即便是鲍超、胡小毛、鲁秉礼等人,都是战场厮杀,浴血奋战的勇士,平日见惯了死人,自问并不会将这样的事情放在心上,但听他说得脊梁沟丝丝直冒凉气,“那……贝子爷,是不是毒死的?” 鲁秉礼一句话说完,让鲍超重重的给了他一个脖溜,“你个混账东西!什么叫贝子爷是不是毒死的?你会说人话吗?” 众人便笑,气氛也随之缓和下来。载滢叹了口气,“这件事啊,闹得满天风雨,我这一次领旨出京之前,皇阿玛已经降旨,要浙江巡抚亲自押棺移灵进京,着三法司会审呢!” “啊?”这是连李鸿章也不知道的,“有这样的事情?” “是。”载滢接着说,“叶杨氏进京抱告,上动天心,皇上两次降旨浙江巡抚杨昌浚,却始终没有一个能令人信服的判词……哎!”他苦笑着摇摇头,“真不知道哪一天算是个完啊!” “叶杨氏,这是谁?” “是杨乃武的大姐。”载滢微带赞叹的说道,“说起来也真是女中丈夫,以民告官,不论是否属实,都是充军三千里的罪责。当年皇阿玛虽有上谕,永远免除了这一恶例,但千百年以下,杨乃武案也可算是天下第一了!” 鲍超顾不得随声附和,“贝子爷,”他着急的问道,“您倒是接着说啊!” 载滢对鲍超有足够的包容,并不因为他言语唐突而生气,“好,好,我接着说。” !@# (全文字电子书免费下载) 第147节杨乃武案(4) 第147节杨乃武案(4) 因为葛小大尸体有异,葛母和冯干娘自然不能轻易放过,加以又知道小白菜不守fù道,和杨乃武有过一番情意,更加心头起疑,到楼上质问,彼此言语不和,当场翻脸。葛母和冯干娘下到楼下,下面的yīn阳生、红黑帽、和尚、棺材店的伙计、漆匠都已经等在那里,时辰将至,却不见丧家有什么动静,自然要来问一问。 葛母还在矛盾,她很想打这一场官司,为儿子讨一个清白,却又怕一时没有结果,拖下去的话会受‘讼累’——而讼累是可以倾家dàng产的! 319 此时若是有一个肯息事宁人的,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漫天风雨,奈何葛小大的继父说错了一句话,“这样子糊里糊涂成殓,冤枉带进棺材里,也是对不起死者的。” 这句话惹怒了小白菜的母亲,勃然变sè,“报官!报官!”她大声叫嚷着,“倒要看看是哪个冤枉了哪个?亲家母,我话说在前面,如果我nv儿谋杀亲夫,该杀该剐自有朝廷王法;明天验出来不是毒死的,是急病死的,你冤枉了我nv儿,又怎么说?” 沈媒婆也很厉害,随即答道,“我没有冤枉你nv儿,更没有说你nv儿谋杀亲夫,事情摆在那里,我儿子死得奇怪,是不是受别是的暗算哪个也不晓得,你倒替我想想,是不是只有报官相验?” 一对亲家当场吵翻了,尸体暂时也不能入殓,沈体仁和妻子商量几句,把众执事打发走,然后立刻找人写状子,黎明时分递了进去。 人命大案,随到随办,职司收发厅的一个mén丁叫沈彩泉的立刻挂号摘牌,登了簿子,随即把状子送到上房。刘锡彤看看状子,告状的是沈俞氏,内中说,她的儿子葛品莲十月初七日暴疾而亡,死因不明,而口鼻内有血水与痰涎流出;儿媳葛毕氏素xìng轻狂,虑有别情,恳求相验,再看看下面的地址,是在城内,那就不必着急,决定中午到场相验。 但刘锡彤做县官多年,经验很是丰富,转念一想,就察觉到不对,这份状子语焉不详,怎么叫‘素xìng轻狂’?‘虑有别情’又是什么顾虑?这些情况都得先查一查,相验的时候才有话可说。等到陈湖到来,把他叫过来以备顾问,陈湖只看了几个字,jīng神为之一振,“果然来告了!“ “怎么?你知道这件案子的首尾?” 陈湖不答,看过状子,方始抬头,“老公祖,您知道这葛毕氏是谁?” “不知道。” “她是杨乃武的姘头!”陈湖从头到尾把风传在县内的杨乃武与小白菜的事情讲了一遍,如今葛小大暴亡,人人都说是小白菜下毒谋杀亲夫,至于毒物何来?他最后加了一句,“老公祖可以想象得之。” 刘锡彤一面听一面想,想的是《水浒》上的武十回,全部挑帘裁衣的情节,将小白菜比作潘金莲、葛小大比作武大郎、杨乃武比作西mén庆,心中又惊又喜,也觉得很奇妙,真人实事竟然和小说所描写的如此wěn合?真是不可思议! 因为听了陈湖的先入之言,更加以深恨杨乃武,刘锡彤还未出发,心中就确定了此事一定是逆伦大案! 到了葛家,先要验尸,去掉尸体的衣服,上身已有青黑sè霉斑,肚腹肘腋之间也起了浮皮,还有几处疱疹,手指一按就破,lù出紫红sè的肌ròu,这并不像是中毒而死的样子。可验到头面就不同了。只听名叫沈祥的仵作大声喝道,“七窍流血!” 这一喝,把小白菜吓得魂飞天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周围早就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都想看个清楚明白,你推我挤,秩序一阵大luàn,靠衙役的吆喝斥骂才恢复平静。接下来再验,“指甲青黑sè!” 这更是中毒的迹象了,在场的人也更加紧张,而检验的重点自然是在中毒的求证上,简单的解释就是看看所中的是哪一种毒。用一根银针探喉,拔出来看看,淡淡的青黑sè。 沈祥看尸体软而不僵,认为是烟毒,但若以此认定的话,葛小大必然是自杀!因为大烟味苦,而且必须大量服用才能致命,不可能是作为自杀的工具的。为此沈彩泉恃宠出面干涉,指责沈祥检验有误,照肚腹上的青黑sè疱疹来看,中的是砒霜之毒。 百姓大觉好奇,这可真正是武十回在这余杭县内上演了,而且,连所用的毒物都是一样的?沈祥惹不起沈彩泉,只好含含糊糊的报称,“葛品莲是服毒而死。” 有了这样的结果,刘锡彤自然要当场问案,但问过小白菜家的邻居、亲友,都没有什么可靠的供词,毒物来路更是无从究诘,没办法,只好先把小白菜收押,回县衙再审。 县官问案有三处地方,分别是大堂、二堂和huā厅。像这样的逆伦重案,照例是在大堂当众深问,但案情不明,嫌犯也还不明确,更因这其中还涉及有jiān情,那就只能在huā厅审问了。备下刑具,传齐值堂的书办衙役,把小白菜提了上来。 尽管小白菜披麻戴孝,双眼哭得红肿一团,但只看她的皮肤便知是个美人胚子,此时含冤啜泣,楚楚可怜,怎么看也不像是个会下手谋杀亲夫的。但一想到杨乃武,刘锡彤的心又硬了起来。问过姓名、籍贯、年龄之后,又问道,“你嫁葛品莲多久了?” “三年。” “平日夫fù感情如何?” 小白菜想了想,“小fù人不知道。” “夫fù感情如何会不知道?可见是没有感情了!”刘锡彤说,“你丈夫服毒而死,已经验出来了,毒yào是哪里来的?你老实招供,还能为你开脱,倘若以为可以抵赖过去,哼!你没有尝过朝廷的王法,恐怕还不知道滋味!” 这样连说带吓唬,小白菜慌成一团,双眼一闭,脸都扭曲了,这是要痛哭失声的先兆,差役便厉声喝道,“不许哭!” 小白菜的眼泪给吓回去了,“大老爷,他中的什么毒我是实实在在一点都不知道,大老爷说他是中毒身死的,那就一定另外有凶手,请大老爷 替苦主伸冤,把那个凶手找出来!“ 刘锡彤大怒,“好一个刁钻的fù人!不但推得干净,还要本县为你缉凶?”他猛拍炕几,越说越生气,“我告诉你,我马上抓凶手给你看,来啊!掌嘴!” 二十个嘴巴打过,小白菜脸颊内外皆肿,但也jī起了心中的怒火,越想越恨,待刘锡彤再问,已经横下一条心来,“哪里有什么毒yào?”她说,“一定要说有人拿毒yào给我,就是刘大少爷刘海升!” 此言一出,无不大惊!刘锡彤更是惊怒焦急!他深知儿子喜欢拈huā惹草的坏máo病的,如今小白菜说出‘刘大少爷’的名字,可知彼此必有深jiāo。不过葛品莲被毒死,却可保与儿子绝无关系,否则的话,他早就会找自己来有所表示,绝不容事态演变到如此严重的地步。这样看起来,小白菜不但刁泼,而且心肠恶毒,真正是最毒fù人心了! 而且,所谓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倘若不能趁现在及时替儿子洗刷干净,一旦牵连进去,灭mén县令就要灭自己的家mén了!有了这样深刻的警惕,将心一横,决定要动用大刑了!所谓大刑就是拶指(音暂),和夹棍的原理是一样的,不过具体而微,五根七寸长的小圆木根,夹在手上,用力收紧绳子,十指连心,痛彻心扉!用不到三放三收,便凄厉的嚎叫起来,“招!招!” 听她说招,差役便即松手,刘锡彤冷笑道,“谅你不敢不招,说,你的jiān夫可是杨乃武?” 一句话出口,huā厅中坐着的陈湖和刑名师爷田黄同时皱眉!好在是只有自己二人和县衙中的差役,要是有外面百姓听审的话,这一句话就可能引起公愤!因为依律不准‘指jiān’,审这种案子只能问jiān夫是谁,不能问某某人是不是你的jiān夫,或者你跟某某人有jiān情?刘锡彤的问法,分明是暗示小白菜指认杨乃武是jiān夫,这是大清律不准的。 小白菜却想不透这一层,她心里在想,和杨乃武的事情是瞒不过人的,便答一声,“是。” “那你谋杀亲夫的毒yào呢?也是他给你的?哪一天给你的?” “青天大老爷,实在是没有这回事……。” 刘锡彤勃然大怒,用手使劲拍打炕几,大声喝道,“收!” 小白菜熬刑不过,为求拶指不再上手,唯恐大老爷对她的供词不够圆满,又发脾气,所以像骗子撒谎那样,子虚乌有的事情也编的有枝有叶,生怕他人不相信似的。按照刘锡彤的暗示,供认杨乃武在某月某日给过自己一包yào,自己问他是不是砒霜,他不做声,只说,你分几次给他吃下去就是了。 有这一句话,一厅悚然!静得连根针落地都听得见,刘锡彤等邢书录完了这段口供,又问道,“你前后两个他指的是谁?” 小白菜没有听清他的话,mén丁沈祥便出来问清楚些,“葛毕氏,你说十月初五,杨乃武拿砒霜给你,要你给你丈夫吃下去,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 !@# 第148 杨乃武案(5) 第148杨乃武案(5) 供词录好,着小白菜画了供,刘锡彤即刻派人去传杨乃武——他中了举人,便成了士绅先生,称呼也要变成‘老爷’,即便是到县衙,也要刘锡彤亲自相迎,彼此很客气的落座,取过小白菜的口供给他。当然是改过的,把关于‘刘大少爷’的话从中删除了。不但供词,也把小白菜带上huā厅,和他两造对质。 杨乃武一看便知,供词是刑求之下所得。因此打定主意,要推翻全案,“十月小阳chūn的天气,葛品莲停尸四日,岂有不生尸变的道理?如今固执成见,对一弱nv子临之以威,加之以大刑,何求不得?子虚乌有之事,根本谈不到对质不对质!” 这番话说得非常犀利,刘锡彤又怒又很,偏偏还动他不得,只好报以冷笑,“你是新科举人,我奈何你不得。”他大声吩咐,“送客!” 在杨乃武觉得,刘锡彤断然无奈自己这个新科举人何,但他错打了盘算,刘锡彤连夜动笔,亲自拟了一道公文,历数杨乃武过去包揽诉讼,干预公事,煽动乡愚,抗粮抗租的劣迹,以及葛品莲暴亡,葛毕氏供词,传杨乃武到案不敢对质的情形,认为以‘该举人之种种恶行,无异衣冠禽兽,枉读诗书,玷辱士林’,应该斥革他的举人。 请了本县学政来,这个人秉xìng庸弱,刘锡彤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当即列名会衔,派典史上省,由府而道,由道而省,转咨学政出奏。不过三天功夫,便得意洋洋的回县复命了。 这样的一道回文,只是革了杨乃武的秀才,却还革不得举人,因为革除举人的功名要报部批准,千山万水,绝不是那么快就能够有批复的。但即便如此,也可以让刘锡彤大喜过望了,再度把杨乃武传来,这一回情形不同,他的秀才已经被革,上公堂要照平常百姓那样跪着回话了。但杨乃武吃公mén饭多年,刑名之事熟稔于心,言语之中全无漏dòng,刘锡彤也不是那么容易吃的下来。审了一天,全无结果。 刘锡彤以非为是,要将案子解府。他有个刑名师爷,名叫田寿山,因为诗酒逍遥,雅好金石,因此得了个田黄的外号。田黄虽然懦弱,但xìng情忠厚,以为虽然有小白菜的口供,但攀咬杨乃武的口供中有一节,她说杨乃武是十月初五日给她砒霜,要她害死丈夫,而十月初五日的时候,杨乃武正在南乡岳家,为高中举人一事举行家宴,虽然其中有两个时辰在睡午觉,暂时mō不清动向,但攻不破这个破绽,只怕案子到了府里,也得给驳回来。 命、盗重案,罪致死刑的,都要由县而府,层层审转,经三法司秋审之后,方可定谳。在县里,一遇到这样的大案子,应该立刻报府,名为‘初报’,初报之时,案情不明,所以一般而言都会很简略;等审理有了一定的结果,全案解府,可就马虎不得了。倘若有不明不白,不尽不实之处,打回来重审,名之为‘驳’。案子驳回就表示县官处理得不好,不但人犯移解,公务往还,麻烦很多,而且还会丢面子,影响考绩。 但刘锡彤打的却是借刀杀人的主意:杭州府知府叫陈鲁,南京人,举人出身,为人刚愎自用,最恨的就是有文无行的人,hún上一个功名,不好好往正途上走,在家乡仗势欺人,借百姓要挟官府,借官府鱼ròu乡民,两面三刀,又做师傅又做鬼,可恶透顶便如同杨乃武之流的人! 而即便陈鲁驳了自己的案子,也不必怕,公文来回,总要数月之久,到时候部里革除杨乃武举人功名的公文到手,即便杨乃武再给转了回来,也好对他动刑!就不信他不招!这样一想,决心已定,将杨乃武解往杭州府。 到了杭州府,部里的批文也到了,这一次陈鲁全无顾忌,放手大干,大刑之下,杨乃武被屈打成招。到十一月初的时候,案子中一干卷宗解到省按察使衙mén。按察使司叫蒯贺荪,字士芗,原籍江苏吴江,寄籍顺天府大兴县,从小生在天子脚下,说一口极漂亮的京片子,也沾染了很多旗下大爷的派头,公案上摆着龙井茶,jīng致的水烟袋,不时还要剔一剔指甲,闻两下鼻烟。 但蒯贺荪只是行动漂亮,为人还是不顾民命的庸才,审过一堂,见两个人的供词并无翻异,随即转解巡抚亲审。 浙江一省之长叫杨昌浚,字石泉,湖南人,他和翁同龢一样,都是十二年出一回,极难得的拔贡出身,因为功名骄人,杨昌浚在浙江相当专横,凡事独断独行,没有什么顾忌,但他的官声倒不坏,遇到这样的逆伦重案,倒也不敢轻忽,派了一个人叫郑锡瀛的,到余杭县去密查。 虽然是密查,但刘锡彤和陈湖并不害怕。在他们看来,杨中丞派郑大令下来密查,摆明是要调剂调剂他,只要huā银子,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左右是羊máo出在羊身上,就从杨乃武家中nòng钱打点敷衍就是。 到咸丰二十五年,四海升平、物阜民丰,物价极贱,用了一百两银子摆平了郑锡瀛,由他带一份同余杭县一起禀赋的公文回去,不料杨昌浚大发脾气:原来是要郑锡瀛密查,如今却是两方一起会衔的禀赋,这就失却了密查的原意,有人说要再派人去一次余杭县,但也有人认为,这样一来,会耽误限期,拖过了年很不适宜。 两方意见到了巡抚这里,杨昌浚还是同意后者的看法,但于郑锡瀛很是不满——这种事自然瞒不过他——把他叫来,狠狠地训斥了一通。 杨家一边,杨乃武有个姐姐,nv中须眉,丈夫姓叶,人称叶杨氏。她心知弟弟没有做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不管怎么样,也要救弟弟一条xìng命。 叶杨氏走了两面的mén路,一个是找了一个叫邹官生的退休刑名师爷,这个人jīng于刀笔,律例纯熟,只是当年为一字之差,害死了一个本来不该死的盗犯,这一家人只有他一个独子,冤枉送命,母、妻在不久之后也相继病死了。邹师爷觉得是自己造了孽,心灰意冷之下,回到了故乡。 经邹师爷的指点,叶杨氏和詹善正(他是杨乃武的妻弟)知道,这件案子在浙江已经成了铁案,若是最后说错了,从巡抚杨昌浚到知县刘锡彤都要受到非常严厉的处分!为了自己的身家xìng命,这些人也断然不能准许翻案。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京控——也就是所谓的告御状! 咸丰十年前后,皇帝早就为百姓越级抱告一事有旨意明发天下,要各省官员不得有丝毫留难、恐吓等事。但民不可与官斗的古训深入人心,百姓只要有一线生机,也不敢做这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蠢事。而且,京控有非常严格的规定,也绝对不是想告就能告的。 用邹官生的话来解释,有两个条件,第一是在浙江最高衙mén审过,仍旧觉得冤枉的,可以到京中去控告,“这个条件你们是有的。难的是第二个。”邹官生说。 “第二个条件是什么?”詹善正问道。 “第二是要案情内容。如果京控的呈词与原案核对,‘只小有异同,无关罪名轻重者’,就不再审理,翻案的反而还要治罪。非得是那种‘与大部案情,迥不相符,而又事关重大者’,方能受理。” “这也是附和的啊!”詹善正问道,“浙江报部说我姐夫杀人,其实没有,这就是与案情全不相符了吧?人命案子,当然也是事关重大了。” “是,但如何找出证据,就很值得研究了。” “那,京控若是准了,是不是部里重新审?” “这也不一定,照会典的规定,有三个办法,一是由刑部提全案来审,第二是发jiāo督抚来审,三是京里派钦差大臣到该管省里去审,这三个办法,请旨决定。” 在邹师爷这里得了教益,叶杨氏和詹善正又找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叫陈正,和杨乃武都是这一科得中的举人,准备要离开杭州进京参加会试了。 陈正为人忠直,也知道其中有弊,更主要的是,陈鲁在杭州府任上荼毒士林,浙江的生员早就恨上了他,因此一诺无辞,拍xiōng脯保证,上京之后,一定要把这件事和在京中的浙江京官说个清楚明白,就不相信陈某人能一手遮天了? 詹善正和叶杨氏自然很高兴,同时有一个领悟:这件案子已经变成非浙江人的地方官如何为祸浙江的一个实例了。在京的浙江同乡,为了维护乡梓,也一定要借杨乃武这件案子有所表示——这是很有利的一个转变。 陈正到了北京,是二月初十,距离会试的日子还很长,先忙着为这件案子奔走,他找了一个人,名叫朱智,字茗笙,也是浙江人,而论起来还是陈正的表兄,是举人出身的军机章京。军机章京俗称小军机,历来以文风荟萃的江浙两省人最多,浙江人更是突出,如今军机章京最有名的是两个人,一个是许庚身,一个是朱学勤。 朱智也知道发生在家乡的这件案子,但都是道听途说,所知不详,经陈正详细说过,“怪不得了!”他这样说,“刑部对这件案子很慎重,尚未定谳。我会留心此事,等刑部的奏折上来,看看是何说法,再做道理吧。” !@# 第149节 杨乃武案(6) 全文字无广告第149节杨乃武案(6) 供词录好,着小白菜画了供,刘锡彤即刻派人去传杨乃武——他中了举人,便成了士绅先生,称呼也要变成‘老爷’,即便是到县衙,也要刘锡彤亲自相迎,彼此很客气的落座,取过小白菜的口供给他。当然是改过的,把关于‘刘大少爷’的话从中删除了。不但供词,也把小白菜带上花厅,和他两造对质。 杨乃武一看便知,供词是刑求之下所得。因此打定主意,要推翻全案,“十月小阳春的天气,葛品莲停尸四日,岂有不生尸变的道理?如今固执成见,对一弱女子临之以威,加之以大刑,何求不得?子虚乌有之事,根本谈不到对质不对质!” 这番话说得非常犀利,刘锡彤又怒又很,偏偏还动他不得,只好报以冷笑,“你是新科举人,我奈何你不得。”他大声吩咐,“送客!” 在杨乃武觉得,刘锡彤断然无奈自己这个新科举人何,但他错打了盘算,刘锡彤连夜动笔,亲自拟了一道公文,历数杨乃武过去包揽诉讼,干预公事,煽动乡愚,抗粮抗租的劣迹,以及葛品莲暴亡,葛毕氏供词,传杨乃武到案不敢对质的情形,认为以‘该举人之种种恶行,无异衣冠禽兽,枉读诗书,玷辱士林’,应该斥革他的举人。 请了本县学政来,这个人秉性庸弱,刘锡彤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当即列名会衔,派典史上省,由府而道,由道而省,转咨学政出奏。不过三天功夫,便得意洋洋的回县复命了。 这样的一道回文,只是革了杨乃武的秀才,却还革不得举人,因为革除举人的功名要报部批准,千山万水,绝不是那么快就能够有批复的。但即便如此,也可以让刘锡彤大喜过望了,再度把杨乃武传来,这一回情形不同,他的秀才已经被革,上公堂要照平常百姓那样跪着回话了。但杨乃武吃公门饭多年,刑名之事熟稔于心,言语之中全无漏洞,刘锡彤也不是那么容易吃的下来。审了一天,全无结果。 刘锡彤以非为是,要将案子解府。他有个刑名师爷,名叫田寿山,因为诗酒逍遥,雅好金石,因此得了个田黄的外号。田黄虽然懦弱,但性情忠厚,以为虽然有小白菜的口供,但攀咬杨乃武的口供中有一节,她说杨乃武是十月初五日给她砒霜,要她害死丈夫,而十月初五日的时候,杨乃武正在南乡岳家,为高中举人一事举行家宴,虽然其中有两个时辰在睡午觉,暂时摸不清动向,但攻不破这个破绽,只怕案子到了府里,也得给驳回来。(全文字电子书免费下载) 命、盗重案,罪致死刑的,都要由县而府,层层审转,经三法司秋审之后,方可定谳。在县里,一遇到这样的大案子,应该立刻报府,名为‘初报’,初报之时,案情不明,所以一般而言都会很简略;等审理有了一定的结果,全案解府,可就马虎不得了。倘若有不明不白,不尽不实之处,打回来重审,名之为‘驳’。案子驳回就表示县官处理得不好,不但人犯移解,公务往还,麻烦很多,而且还会丢面子,影响考绩。 但刘锡彤打的却是借刀杀人的主意:杭州府知府叫陈鲁,南京人,举人出身,为人刚愎自用,最恨的就是有文无行的人,混上一个功名,不好好往正途上走,在家乡仗势欺人,借百姓要挟官府,借官府鱼肉乡民,两面三刀,又做师傅又做鬼,可恶透顶便如同杨乃武之流的人! 而即便陈鲁驳了自己的案子,也不必怕,公文来回,总要数月之久,到时候部里革除杨乃武举人功名的公文到手,即便杨乃武再给转了回来,也好对他动刑!就不信他不招!这样一想,决心已定,将杨乃武解往杭州府。 到了杭州府,部里的批文也到了,这一次陈鲁全无顾忌,放手大干,大刑之下,杨乃武被屈打成招。到十一月初的时候,案子中一干卷宗解到省按察使衙门。按察使司叫蒯贺荪,字士芗,原籍江苏吴江,寄籍顺天府大兴、县,从小生在天子脚下,说一口极漂亮的京片子,也沾染了很多旗下大爷的派头,公案上摆着龙井茶,精致的水烟袋,不时还要剔一剔指甲,闻两下鼻烟。 但蒯贺荪只是行动漂亮,为人还是不顾民命的庸才,审过一堂,见两个人的供词并无翻异,随即转解巡抚亲审。 浙江一省之长叫杨昌浚,字石泉,湖南人,他和翁同龢一样,都是十二年出一回,极难得的拔贡出身,因为功名骄人,杨昌浚在浙江相当专横,凡事独断独行,没有什么顾忌,但他的官声倒不坏,遇到这样的逆伦重案,倒也不敢轻忽,派了一个人叫郑锡瀛的,到余杭县去密查。 虽然是密查,但刘锡彤和陈湖并不害怕。在他们看来,杨中丞派郑大令下来密查,摆明是要调剂调剂他,只要花银子,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左右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就从杨乃武家中弄钱打点敷衍就是。 到咸丰二十五年,四海升平、物阜民丰,物价极贱,用了一百两银子摆平了郑锡瀛,由他带一份同余杭县一起禀赋的公文回去,不料杨昌浚大发脾气:原来是要郑锡瀛密查,如今却是两方一起会衔的禀赋,这就失却了密查的原意,有人说要再派人去一次余杭县,但也有人认为,这样一来,会耽误限期,拖过了年很不适宜。 两方意见到了巡抚这里,杨昌浚还是同意后者的看法,但于郑锡瀛很是不满——这种事自然瞒不过他——把他叫来,狠狠地训斥了一通。 杨家一边,杨乃武有个姐姐,女中须眉,丈夫姓叶,人称叶杨氏。她心知弟弟没有做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不管怎么样,也要救弟弟一条性命。 叶杨氏走了两面的门路,一个是找了一个叫邹官生的退休刑名师爷,这个人精于刀笔,律例纯熟,只是当年为一字之差,害死了一个本来不该死的盗犯,这一家人只有他一个独子,冤枉送命,母、妻在不久之后也相继病死了。邹师爷觉得是自己造了孽,心灰意冷之下,回到了故乡。 经邹师爷的指点,叶杨氏和詹善正(他是杨乃武的妻弟)知道,这件案子在浙江已经成了铁案,若是最后说错了,从巡抚杨昌浚到知县刘锡彤都要受到非常严厉的处分!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这些人也断然不能准许翻案。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京控——也就是所谓的告御状! 咸丰十年前后,皇帝早就为百姓越级抱告一事有旨意明发天下,要各省官员不得有丝毫留难、恐吓等事。但民不可与官斗的古训深入人心,百姓只要有一线生机,也不敢做这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蠢事。而且,京控有非常严格的规定,也绝对不是想告就能告的。 用邹官生的话来解释,有两个条件,第一是在浙江最高衙门审过,仍旧觉得冤枉的,可以到京中去控告,“这个条件你们是有的。难的是第二个。”邹官生说。 “第二个条件是什么?”詹善正问道。 “第二是要案情内容。如果京控的呈词与原案核对,‘只小有异同,无关罪名轻重者’,就不再审理,翻案的反而还要治罪。非得是那种‘与大部案情,迥不相符,而又事关重大者’,方能受理。” “这也是附和的啊!”詹善正问道,“浙江报部说我姐夫杀人,其实没有,这就是与案情全不相符了吧?人命案子,当然也是事关重大了。” “是,但如何找出证据,就很值得研究了。” “那,京控若是准了,是不是部里重新审?” “这也不一定,照会典的规定,有三个办法,一是由刑部提全案来审,第二是发交督抚来审,三是京里派钦差大臣到该管省里去审,这三个办法,请旨决定。” 在邹师爷这里得了教益,叶杨氏和詹善正又找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叫陈正,和杨乃武都是这一科得中的举人,准备要离开杭州进京参加会试了。 陈正为人忠直,也知道其中有弊,更主要的是,陈鲁在杭州府任上荼毒士林,浙江的生员早就恨上了他,因此一诺无辞,拍胸脯保证,上京之后,一定要把这件事和在京中的浙江京官说个清楚明白,就不相信陈某人能一手遮天了? 詹善正和叶杨氏自然很高兴,同时有一个领悟:这件案子已经变成非浙江人的地方官如何为祸浙江的一个实例了。在京的浙江同乡,为了维护乡梓,也一定要借杨乃武这件案子有所表示——这是很有利的一个转变。 陈正到了北京,是二月初十,距离会试的日子还很长,先忙着为这件案子奔走,他找了一个人,名叫朱智,字茗笙,也是浙江人,而论起来还是陈正的表兄,是举人出身的军机章京。军机章京俗称小军机,历来以文风荟萃的江浙两省人最多,浙江人更是突出,如今军机章京最有名的是两个人,一个是许庚身,一个是朱学勤。 朱智也知道发生在家乡的这件案子,但都是道听途说,所知不详,经陈正详细说过,“怪不得了!”他这样说,“刑部对这件案子很慎重,尚未定谳。我会留心此事,等刑部的奏折上来,看看是何说法,再做道理吧。” !@# (全文字电子书免费下载) 第149节 杨乃武案(6重发) 全文字无广告 第149节杨乃武案(6重发) 对不起,发错了昨天的章节,重新发一次。 (全文字电子书免费下载) 陈正以为不妥,他和朱智是表兄弟,也不必太多隐晦,说出一番道理来:有军机章京这道关口拦着,虽然不至于贸然定谳,但刑部定议,再打回去重新审核,事情就难办了——刑部的面子怎么丢得起?到时候要是还坚持原意,岂不就搞成僵局?与其费力于后,不如挽回在前,事半而功可倍。 朱智深以为然,“这样吧,”他说,“去找刑部的人问问清楚。” 两个人联袂去见人,此人叫余撰,同样是浙江人,任职秋审处总办——著名的八大圣人之一——他是咸丰二年壬子的进士,资格很老,在秋审处是首脑。见到之后,坦承来意,余撰是一副从容不迫的神情,“这件案子疑问很多,事关逆伦重案,又非寻常命案可比,不过从表面看,杨乃武和葛毕氏都已招供,而且证词如一,所以部里也没办法推翻;最多只能找一些不明不白的地方,让浙江声复,枝枝节节,无关大局!杨家要真认为是覆盆奇冤,为什么不京控呢?” 陈正在一边答说,“杨家本来有京控的意思,只是不知道来得及来不及?” 余撰沉吟了片刻,才说道,“此案的性质不比寻常,我可以回堂官尽量拖一拖,不过误期太久,只怕上面不肯答应,这个责任,堂官不肯担。” 陈正不懂,朱智却是知道的,这个上面指的不是皇帝,而是军机大臣。如果真耽误了期限,军机大臣奏请交部议处,刑部从上到下都要受处分;如果能够事先做了军机处的疏通工作,即便皇帝发觉,有所诘问,也有军机大臣在上面为之说好话遮掩弥缝。 朱智明白,这件事难处有二,一个是刑部这边,有余撰暂时拖一拖还能应付;另外一个就是宝鋆那边,他是体仁阁大学士,位极人臣,当年和刘锡彤是乡榜的同年,现在又是恭亲王奕的挚友——若是他在其中设阻,这件案子就不必再审下去了! 他想了想,想起一个军机章京的同事来,当即和余撰告别,又把陈正送到仁钱会馆,彼此一揖,转身西去,到西城去拜访一位朋友,同时也是同事。这个人叫金曰修,字少伯,是咸丰十四年乙丑科的进士,后来到宗人府,由主事考取了军机章京,两个人的私交很好。金曰修是乙丑科的进士,宝鋆就是这一科的四总裁之一,另外还有一个人,就是现在的刑部尚书桑春荣。 (全文字电子书免费下载) 金曰修和宝鋆的师生情谊很深,经由他的口和宝鋆说话,更有几分把握。这天下午,金曰修受了朱智之托,有意挑傍晚才去的,老师自然要留学生便酌,这一来,便有从容闲谈的机会了。“这几天举子云集,新闻很多,你听到什么没有?”宝鋆问道。 “很多,尤其是浙江的新闻。” “浙江?浙江有什么新闻?” 金曰修先不回答,反而突如其来的问了一句,“浙江余姚县的刘大令,直隶盐山人,是老师的乡榜同年?” “不错。” “听说,刘大令有一年征漕浮收,大吏要参他,还是老师替他缓颊的?” “老同年嘛!”宝鋆并不隐瞒,他也是很觉得无奈,“六十七岁了,还是风尘俗吏,晚景可怜,如果落一个革职的处分,于心何忍?所以我替他写了一封八行给杨石泉(杨昌浚的字),不了了之了。” “那就无怪其然了。余杭县近来出了一桩逆伦重案,浙江公车上书的举子都愤愤不平,说刘大令在朝中有极硬的靠山,此案必成冤狱了。” “少伯,这话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些?” “这是轰动浙江的大新闻,老师大概还不知道呢!”金曰修给老师斟上酒,“等门生从头说起。” 于是宝鋆捻须把杯,细听杨乃武和小白菜的故事,他不但听得津津有味,而且极为仔细,有一个细节不了解的,立刻插嘴追问,一定要弄个明白方休。这里有一个缘故,他和奕是无日不见的密友,两个人各自退值下来,在三转桥的恭亲王府流连至夕,饮酒、听曲、玩古董之外,聊闲天的时候也多,这样一个新闻自然是很好的话题。但奕看人料事总有独到的见解,宝鋆要防他提出疑问,所以非要将始末缘由弄清楚不可。 等到案子说完,金曰修说道,“浙江是举子都说,刘大令一定会请宝中堂维持原判,杨乃武一定无法伸冤。”他有意嗫嚅着说,“还有句话,门生不敢说。” “为什么?” “怕老师生气。” “不要紧,我本无庇护同门之意,生什么气?” “这,门生就说,有人昌言,此案如成冤狱,则将来杀杨乃武的不是刘知县,而是宝中堂。” “是何言?”宝鋆勃然变色,“难道就认定了我一定会徇私枉法吗?” “老师也别生气,照学生看,他们也是唯恐老师插手干预,所以故意这样说,用意是希望老师不要管这件闲事。” “我不管,不管!”宝鋆大声说道,“我好端端的没事去惹这些是非做什么?不过,他们也不能无凭无据硬说刘某冤枉了杨乃武,将来刑部议奏我倒要仔细看看,刘某枉法,我不会替他说话;但如能秉公办理,并无错处,我难道也不能说话?” 有了宝鋆的话,刘锡彤想托他回护这件案子的路子就算被堵死了,陈正得到这样的结果,也很满意,立刻写了一封信,寄到杭州,嘱咐家人,一定要詹善正亲自收取。 忙过了这件事,陈正开始忙碌会试的事情,等到三场考罢,很遗憾的是,他名落孙山了。 等到了端午节前后,詹善正和一个叫王先南的男子到了北京,王某人是叶杨氏府上的管家,这一次带主母抱告,以姐姐为弟弟诉冤的形式,上京呈诉(为什么不用杨詹氏的名义,另有缘故)。 呈诉抱告要到都察院,因为都察院的职司有一条是专管‘官民冤抑陈诉’的。收到状子之后,照例是转交京畿道御史——说来也巧,御史也是浙江人,名叫吴凤藻,是咸丰二年的榜眼,资格老,为人也很正派——办理。 吴凤藻接到状子之后,先要行文刑部浙江司,要求把这一案的全部卷宗尽数解送北京,而且因为此案是县、府、省各级衙门都问过的,案卷非常之多,也绝不是那么容易能够看完的。 等过了数日,看过全部卷宗,吴凤藻当天就和刑部浙江司与秋审处共商,认为此案还是应该将抱告咨解回浙,交由浙江省内复审。 吴凤藻亲自主稿,拟了一道都察院和刑部会衔的奏折,经两个衙门的堂官画了行,第二天一早呈上。军机大臣承旨,只要面奏皇帝核可,这件事就算确定下来了。但谁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个看起来并不很重要的奏本,在皇帝那里却卡了壳。 “浙江这个案子,朕听说现在外面疯言疯语说得很多,都说这个杨乃武是冤枉的,是不是?” “万岁爷金口玉言,您说杨乃武是冤枉的,那就一定是冤枉的!”肃顺第一个碰头说道。 “啊,不!”皇帝微笑起来,“朕不是认定他是冤枉的,只是在论这件事而已。朱光第,你是管着刑部的,你怎么看?” 肃顺胡说八道,朱光第心中大恨!若是皇帝顺风扯篷,葛品莲之死就永远没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了!“臣看过浙江解部的卷宗,其中多有可疑不实之词,但臣想,杨乃武一案,自县而府,右府而省,三处分别审过,杨某人口供中并无翻异。” “此次叶杨氏派家人上京抱告,臣以为,咨解重审,着浙江各员细心推排,定能收水落石出之效。还死者一个明白,给生者一个清白。” 皇帝沉重的咳嗽几声,端起康熙五彩明黄盖碗的**喝着,听着,等他都说完了,这才问道,“朕不大懂刑律,这一次把案子发回浙江,是不是还是由余杭县审理呢?” “回皇上话,此事不可。连派余杭县会审都不行。若是派了,就是触犯了大清律例。”朱光第以为他真不知道,耐心的为他解释,其中嘉庆十四年和道光十八年都有上谕,规定了办事的章程,简单的说,京控交回的案子,督抚必须亲自审理,或者委审,决不能发交原问衙门,否则便失去了京控的意义。 不但刘锡彤不能参与深问,杭州知府陈鲁也是一样的,他锻炼成狱,照理也是不能参与审问的。 皇帝点点头,表示明白了,“那,倘若最后审问之后发现,前问不祥不实,原问官该如何处置呢?总有一个规定吧?” “是。”朱光第像是背书一般,朗声答道,“雍正元年的上谕有,凡大小衙门问刑官员,于命盗案件,不能虚心研具,刑逼妄供,草率定案,证据无凭,以致妄坐凌迟、斩绞者革职。” 皇帝老老实实的摇摇头,“朕不明白。” “皇上,容奴才为您解释,就是说,因为问案不细,致使冤屈者受凌迟、斩立决、斩监侯、绞杀等刑制的,主审者革职。” 这一次他听明白了,转而又问道,“那,复审的呢?是一路错下来的,总不能只处分原问官一个人吧?” “一路错下来就一路都有处分,该管上司不能平反,州县官应革职者,府州降四级调用,司道降三级调用,督抚降二级调用。” 皇帝完全听懂了,杨乃武一案关乎到浙江省上上下下数十顶乌纱帽,难怪迁延良久,还得不到解决! “就这样吧,发交浙江。复审!” !@# (全文字电子书免费下载) 第151节 二次京控 第151节二次京控 陈正没有考中,但也没有离京,一方面羞于见故乡亲朋,一方面也是不死心,他由朱智引荐着,以居然功名参加了军机章京的选考,同时也好等待下一科的会试,这一次他得中了。书mí群4∴⑧0㈥5 把杨乃武一案的抱告王先南和同行的詹善正送回浙江,还要兵部派兵解送,等于原告成了犯人。 照刑部的解释,这虽然不合理,却有必要;因为千里迢迢,夜长梦多,抱告可能会为被告所害,也可能为别人引yòu,不回原地;还可能中途出了意外,总之他如果不能回到浙江,或回浙江而不倒巡抚衙mén报道,都察院和刑部对这奉旨而行的‘咨解回浙’四个字就没有jiāo待。 最后还是朱智等人出面,具了一个保结,保证王先南一定会在限期内回浙报道,委员、解差之事才得以作罢。 詹善正回杭州之后,寄回的第一封信就让陈正惊诧不已:杨昌浚不顾煌煌律例的明文规定,派陈鲁复审,刘锡彤听审。 等到第二封信到来,其中的内容说些什么就可想而知了,据说,情形比第一次还坏!在陈鲁的bī迫下,沈体仁改了口供,说是葛小大身死之后,发现是中毒而死,这才决定报官的。这样的一番话,对杨乃武、小白菜而言自然更加不利。 第三封信是八月到的,詹善正在信中说,杭州府仍然按照余杭县所报定案,官司非常糟糕,亲属到巡抚臬司衙mén上控,最后落了个‘归案讯办’的答复。看样子浙江臬司衙mén蒯贺荪和巡抚杨昌浚都不会再亲提讯问,将来就照着杭州府所报,咨转刑部。因此决定,要做第二次的京控,重托陈正,预为布置。 这种安排就要归功于邹官生了。他预见到这一步,因此第一次的时候,让叶杨氏出面遣人抱告;如果这一次能够平反自然是最好,若是不能的话,就让杨太太出面——妻子具状,当然是比姐姐来的更有力量一些。 果然到了这一天,杨詹氏遣了家中的账房,叫姚士法的,由詹善正陪着到京,这已经是进了九月。见到陈正,詹善正双目垂泪,“真是暗无天日!臬司衙mén有话传出来,这场官司无论如何打不赢,就算错了,也要错到底!陈先生,您说,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 陈正这一次不仅热心,也真正动了义愤。他找到朱智、余撰、吴凤藻几个在京很有办法的同乡,詹善正当筵下跪,泣求伸冤,举座动容! 于是便商量着再去呈诉的事情,照邹官生所说,自然还是到都察院,但余撰不同意,他的意见是,已经向都察院上诉过一次,会同刑部奏准,发jiāo浙江复审,而结果依旧维持;那这一次就得再上层楼,向比都察院更高一级的衙mén申诉,这样才能有效果,也附和逐步上控的道理。 比都察院更高的衙mén,说起来只有内阁和军机处了。但彼此没有从属关系,而且这两处地方也没有承受军民呈诉的职掌。这样说来,唯一的一条路,就是叩阍。 “叩阍是太难太难的一件事,除非皇上巡幸,有旨专mén准许百姓呈诉冤抑,否则根本无从叩阍,而且犯跸惊驾,罪名很大。”余撰说,“我看,有个衙mén不妨去一次,而且,闯这个衙mén,和叩阍差不多。” 这个衙mén就是步军统领衙mén。它的职责是掌九mén锁钥,周卫檄循,肃清京邑,是京中最高治安机关,属下郎中的职掌是‘勾检薄书,平决诤讼’,从这里来说,也能收受军民诉状。 而且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直接奏上皇帝,那就等于叩阍一样了。不过这也要人帮忙,步军统领衙mén上上下下都是旗人,但也不是走不通路子。朱智是小军机,和很多人都说得上话,从步军统领英桂到户部左shì郎兼步军统领衙mén左翼总兵的荣禄,都可以直接间接的拉上关系的。 果然,找了个熙庆的笔帖式,很快就办好奏稿,派人送到英桂的公馆,画了行,立即抄缮,当天晚上就送到了内奏事处。 皇帝转天叫起的时候,立刻问及此事,“这件案子是第二次京控了!第一次发浙江,杨昌浚仍然让陈鲁和刘锡彤审问,哎!朱光第,你不是说,不准原问官审问吗?这算怎么回事?同样的人审同样的案子,还能审出个不同来?这是小民百姓都知道的,杨昌浚是不是有心对抗朝廷?嗯?” 看皇帝声sè俱厉,肃顺和奕心里一阵打鼓,杨昌浚必定是看在宝鋆的面子上,回护刘锡彤,但手段太过拙劣,事到如今,不能不照规矩办了。 他这样想着,口中说道,“逆伦重案,自宜慎重,这一案还是jiāo刑部切实议奏。” “还要发回吗?” “是!”奕恭恭敬敬的答说,“除了发回,似乎没有别的办法。” 皇帝心中极不高兴!瞪着奕高挑的身子,沉默了好久,他心里在想:你真当朕不知道吗?杨昌浚不惜残毒百姓,也要维持原案,不过是因为刘锡彤和宝鋆是同年。而你和宝鋆jiāo好。杨昌浚豁出去整死杨乃武,也要买了你和宝鋆的好!如今还说什么‘除了发回,没有别的办法?’纯粹是放屁! 这样想着,就忍不住刺了他一句,“发回还不是原样?这场官司要打到什么时候算完呢?” “人命关天,审问时不厌其详不是坏事。”奕听他措辞中有驳回之意,但故作不知,他紧接着说道,“原来的审问官不免有成见,这一次发回,在旨意中写明,指定杨昌浚和臬司亲提严训,真相必可大白。” 皇帝暗中咬牙,杨昌浚为求示好恭王,不惜草菅人命,这一次就要他的好看!不但是他,大清二十一行省的督抚,都要借这个机会,彻底的煞一煞他们的骄矜之气!大约是这近十年来,自己养尊处优,有了倦勤之心了,对一些人和事眼睁眼闭,给他们看出了苗头。 这样一想,又恢复了和煦的表情,“好吧,就这样说了。” 廷寄到省,杨昌浚深为不悦,这十余年来,督抚权重日盛一日,所以尽管煌煌上谕上写着巡抚督同臬司亲提严训,他却嗤之以鼻,以公务繁忙为由,依旧是派了一个委员复审,这个人叫锡光,旗人,他是浙江湖州府的知府,到任才两个月。杨昌浚派他主审,倒确实是打着让案子往公平的这一条路上去走的算盘。 锡光纨绔出身,拜巡抚、谒臬司、访首府、会同僚,忙了一个多月,才出票传案内的有关人犯和证人,定期会审。 这一次的审问,杨乃武和小白菜都翻供了,说自己是受了刑讯,不得已做供——锡光为人很平和,轻易不动刑,所以无论正犯还是有关人证都比较敢说话。许多过去不知道的内幕一点一滴被挖掘出来,眼看这一桩逆伦重案的原判是摇摇yù坠了! 刘锡彤和陈鲁都害怕了,蒯贺荪也是忧心忡忡,一方面向锡光疏通,一方面在巡抚面前剖析厉害,终于说服了杨昌浚,认为惟有不让此案发生变化,对他才是最有利的事情。 第二次重审的结果还是维持原来,奏报到京,皇帝这一次连火气都懒得发了,“旨意上说,要杨昌浚会同臬司亲提严训,怎么他还是委派他人呢?” “是。旨意上说,派杨某人亲问,但他也曾经声复,浙江公务极重,特委湖州知府复审。” “这就不对了。如果jiāo办事件,都可以这样子自作主张的,连个阳奉yīn违都算不上,事后随便找理由搪塞,这不是大大的折损了朝廷的威信了吗?” 听他口气严重,肃顺为之一惊。他太熟悉皇帝了,这样的话现在听来没什么,日后一经追问,杨昌浚就有灭mén之祸!到底是为什么,他生这么大的脾气? 奕也觉得有些严重,半天不敢接口,“杨昌浚,据臣弟所知,也不是跋扈的人,办理这一案如果有失当之处,将来结案以后,再请旨议处。” “议处?”皇帝没有一点笑意的哼哼了几声,“议处?议处?嘿嘿,嘿嘿!” 众人都感觉到了近在咫尺的雷霆震怒,但只听他沉重的喘息几声,漫天风雨终于化作和风霁月,“那,”他这样问道,“这个折子,你们看应该怎么办?” “自然是严催结案,给浙江一个期限。” “原奏中请派大员,朕想,不如就派一个人下去?” “这样的案子,派人下去,似乎不合成例。” 一顶而再顶,皇帝一张白皙的脸庞微微有些发红,声音却还是很冷静,“那,是不是还是要让杨昌浚来审问呢?他既然意存瞻循,审来审去还不是老样子吗?” 恭王为之语塞,还是肃顺见机上了一步,“奴才在想,学政也是朝廷大员,请皇上的旨意,是不是可以派浙江学政胡瑞澜提审?” “好吧。”皇帝是慵懒的神sè,后背靠在明黄sè的抱枕上,“责成他秉公办理,不准官官相护,你们现在写旨来看。” 很快的拟好一道上谕,开头三个字,“据人奏……”接下去是叙明情节,最后写道,“此案情节极重,既葛毕氏供出实情,自应彻底根究,以雪冤枉,而成信谳;着派胡瑞澜提集全案人证卷宗,秉公严训确情,以期水落石出,毋得回护同官,含糊结案,致干咎戾。” 这道上谕的口气非常严厉,而且很明显可以看出来,朝廷已经知道此案是冤狱,要求胡瑞澜为犯人洗雪冤枉,旨意发抄,浙江的京官无不额手相庆,称颂圣明。 !@# 第152节 暗弱之辈 全文字无广告 第152节暗弱之辈 浙江这边,胡瑞澜接到上谕,大伤脑筋,气急败坏的说,“这不是找皮绊吗?”这是湖北的乡谈,意思是找麻烦。 全文字无广告 上谕中的文字确实让他很头疼,学政是管一省秀才的,无拳无勇,一切都要仰仗地方官,如今要自己和浙江省的最高地方官巡抚作对,这件事怎么办得通? 无计可施之下,只好征询他的门客。学政的门客都是书生,只会代他看文章,遇到这种棘手的事,同样是计无所出,其中有一个还比较通世务,认为此案牵涉到巡抚和臬司,与藩司无关,而且藩司卢定勋是道光二十一年的进士,和胡瑞澜同年,不妨去请教他。 胡瑞澜愁怀一宽,传轿去藩司衙门,见到卢定勋,说明来意,向他讨办法,卢定勋不答反问,“你打算怎么办?” “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和你讨主意的嘛!你怎么反而问我?” “不是这话。我们是同年,如果是别的事,我就替你做主了,这件事不同,关系你老兄的声名得失,出入甚大,所以我要先问你的宗旨,是公事公办还是敷衍过去就算了?不过我得告诉你,这是特旨交办事件!” 胡瑞澜自然是想敷衍过去,但听同年的最后一句话,不免凛然,想一想问道,“怎么是公事公办,怎么是敷衍过去?” “若是公事公办,你就是钦差,不妨堂而皇之的行文地方官。第一、调两个候补知县来替你办案,第二,传首府替你办差,预备地方,刑具;第三,传唤人犯,亲自审问,或者委员代审。审明了专折复奏,一切找会典律例,按部就班的去做,这就是公事公办。” “这样的话,杨石泉怕就不大高兴了。” 卢定勋一笑,“你老兄要是顾忌这一点,那就只有想办法敷衍过去,算了。” “那,敷衍的办法怎么想?” “不用你想,自然有人替你想。” “谁啊?” “你到了巡抚衙门走一趟,不就有人给你想办法了吗?” 胡瑞澜恍然大悟,自己去找杨昌浚,拿上谕给他一看,他自然会着急,也就自然会替自己想法子了。当下连连点头,就要起身告辞。 卢定勋沉吟了一下,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我再提醒你一句,这是特旨交办事件。” “我知道。”胡瑞澜随口答应着,兴冲冲的告辞上轿,吩咐到梅花碑。 梅花碑是浙江巡抚所在地,他到了时候,杨昌浚正要出门,八抬大轿已经从二门出来了。双方的跟班聚在一起一问,一个说,抚台有急事要见驻防将军;另外一个说,学台有事要拜抚台。 胡瑞澜不想空跑,跨出轿子大声喊了起来,“石泉,石泉,我有廷寄给你看!” 廷寄是寄信上谕的简称,一般而言,多寄督抚、将军和统兵大员,学政管一声文教,基本上都是例行公事,朝廷如果有廷寄给学政,照例是要分行督抚的。如今胡瑞澜接到廷寄而自己没有,可知事非寻常。 杨昌浚取消行程,和胡瑞澜密谈,出示廷寄,杨昌浚脸色大变!看了半天,才冷笑着说道,“好一个‘有人奏!’,倒要看看是谁?” “石泉,这一点先不必追究,我只请问,该怎么办?” “事到如今,还有我说话的余地吗?”杨昌浚负气的说道,“我今天就拜折,自请解任听勘!” “这,你误会了,石泉,莫非你还疑心我和你过不去吗?” 听这一说,杨昌浚也发觉自己大为失态,“观甫,”他叫着对方的别号说道,“彼此交好,又是同乡,我说话随便,你别生气。” 胡瑞澜自然是客气了几句。接下来商议办法,两个人都认为江浙士风轻薄,胡瑞澜还提到雍正五年不准浙江籍的举人参加会试,这是自唐朝开科取士以来,独一无二的事情。 “由此可见,浙江的文人,坏的居多!观风整俗是学政的责任,你老兄其有意乎?” “责无旁贷。只是无拳无勇,心余力绌。” “眼前这个案子,就是一个整顿的机会,只要你有这个意思就好办了。” 于是两个人打定主意,决定有胡瑞澜行文巡抚衙门,调派四个委员具体承审,分别是宁波府知府边葆诚、嘉兴知县罗子森,候补知县顾湛恒、龚世潼;其中以边葆诚的地位最高,由他主审。 边葆诚是个酷吏,他是道光二十一年的进士,但到了现在,还是没能戴上红顶子,甚至连道员也混不上,心中积郁多年,有心借这一次的案子,要示好抚台大人。这样一来,案中人就遭罪了。 杨乃武和小白菜都翻供了,但杨乃武说了一句很不聪明的话,说是八月二十四日的时候,有一个差役叫何春芳的,和小白菜调笑,为葛品莲撞见,因而责打妻子。 这自然是瞎话,因为葛品莲殴打小白菜是因为听到了县城中关于妻子和杨乃武的疯言疯语,但那一次葛品莲没有抓到把柄,打了妻子几下之后,最后反而跪地求饶,才为小白菜放过。 但杨乃武一句话为别人抓住漏洞,边葆诚在征得胡瑞澜、蒯贺荪的同意之后,对两个人施以辣手!昼夜不停的轮番盘问,只为有一句假话,所有的真话都成了假话了。 这种方法叫熬审,还是咸丰二年的时候皇帝新创,但对付的都是谋反大逆,江洋大盗等极为强悍的罪犯才用的手段,如今竟施之女流,而且还动用了大刑。杨乃武的两条腿被打成残疾,这还不算,把杨乃武的妻子也用拶指夹了,因为杨詹氏两次京控,被认定是个必须严惩的刁悍泼妇。 再一次的锻炼成狱,再一次的复奏上京,已经是到了咸丰二十九年的四月间,有个叫边宝泉的翰林,是个有心人,他是边葆诚的族人,因此这一次发难,文字中明指胡瑞澜,其实笔锋力扫杨昌浚,而暗中却又为边葆诚开脱,文章做得非常好。 文章分三段,第一段说流言而成事实,“此案传闻异词,已非一日,外间议论,佥谓胡瑞澜与抚臣杨昌浚平日相好,其办理此案,外示严厉,中存偏袒,于案中紧要关键,并未虚心研训,势必仍照原定罪名拟结,今胡瑞澜所奏,果于前次传闻无异,是物议必非无因。” 第二段是议论此案始终不能平反的原因,“近来外省已经办成之案,虽经京控,而发交原省查办,平反者百不得一,久已相习成风,且胡瑞澜学政办理同省重案,所派承审之人,不过府州县官,与钦派大员随带司官者不同,外吏之升沉,操之督抚,仰承意旨,视为故常;一旦特发公论,以疑难大案,因为己责,而至亲临上司干失人之重咎,虽愚者不肯为此,而胡瑞澜素本文臣,从未办理刑名事件,受人牵制,不能平反,本在意料之中。” 有鉴于此,在第三段中,边宝泉建议,“伏思朝廷慎重人命,反关罪名出入,不惮再四严求,可否特降谕旨,将全案人证卷宗,提交刑部,详细研求。如胡瑞澜所奏果是,不过稽迟杨乃武数月之死;而经刑部复审,自足以仲国法而破群疑,倘有不实不尽之处,立予平反,庶嗣后各省承办重案,不敢再蹈瞻循回护之习,于吏治民生,均有裨益。” 边宝泉的话很有道理,但朝廷还不愿意公然表示要裁抑疆臣的权柄,所以用‘外省案件纷纷提交刑部,向亦无此政体’为由,仍旧是责成刑部,‘详细研求,速行核议具奏,俾成信谳。’ 一直迁延到五月下旬,日本的西乡隆盛突然不顾朝命,出兵台湾,进而攻占了台湾的枫港,中日之战正式打响,浙江虽然暂时不是出兵省份,但军饷接应、军器补充,让杨昌浚头大如斗,左右朝廷一时还没有成议,便把杨乃武和小白菜在钱塘县的监狱中一关,不去管他们了。 皇帝也是同样,大战初起,军务繁多,军机处忙得四脚朝天,这件案子被搁置了下来。这种情况一直到了七月初,海战已经结束,沿海各省的督抚都松了口气,以为接下来就要和日本谈判了,不料皇帝一意孤行,一定要借这个机会彻底把日本打残,海军回航,绿营开始了更大规模的调动。 这一下,各省多有微词,浙江始终没有出兵,但协饷更加麻烦,人人都伸手要钱要物,杨昌浚顶着一脑门子官司,看哪一个都不顺眼。给朝廷的奏折中,也隐晦了表示了对于东瀛陆战的不满。 不但是杨昌浚,两广的夏同善、湖广的翁同书,都上了内容相同或相近的奏折,劝皇帝暂缓进军,应该派人和日本人进行一番谈判,即便最后谈不成,再动手也不迟嘛! 这种意见是皇帝不能容许的,便决意要找一个人出来背黑锅了。到八月二十日的时候,在乾清宫叫大起,突然问及杨乃武一案,“李慈铭和边宝泉同时上折子,要把杨乃武一案提京审理,这件事也过去好几个月了,你们看呢?” 朱光第先说,“刑部提审,臣一时还想不出有这样的先例,此例一开,以后怕就要多事了。” “前例总是有的,”奕说道,“臣也是主张驳,不过驳得掉驳不掉要好好研究,驳下去再顶上来,事情怕就难办了。” 皇帝点头,这是关于军机处的威信,驳下去顶上来就必须再驳,再驳再顶,这场官司得打到什么时候? 宝鋆心里想,如果刑部提审,刘锡彤一定要倒大霉,这一案要帮忙只能是在暗中。想好了,他这样说,“奴才也觉得此例不可开,不如钦派大员,随带司官,驰驿到浙江提审,比较妥当。” 皇帝无语,宝鋆的话很有道理,自己不好强自不听,便看着下面的奕、肃顺几个,表情很奇怪,似乎是要这两个人先一步发言,推翻宝鋆的话。 但这些平时的心腹不知道是不理会还是同意宝鋆的话,竟没有一个人说话的。“这件事啊,朕再想想,”他没有办法,只好行以缓兵之计,“朕再想想,你们也想想,嗯?” !@# (全文字电子书免费下载) 第153节 社稷之臣 皇帝虽然把这件事迁延了下来,可心里的不快是任何人都能够看得出来的,但宝的话不是无理,该如何驳倒他呢?翁同想了很久,终于找到一个办法。. 他是鸿德殿总师傅,负责教授十五、十六两个阿哥,还有大阿哥之子,名为溥伦的皇孙,还有几个年岁相当的宗室子弟。这一天奕奉皇之命,到这里来看师傅授读的情况,让翁同找到一个从容进言的机 “刑部那个折子,王爷怎么想?” “浙江那件杀夫的案子?” “是。” “刑部提审,没有前例。” “回王爷的话,皇亲鞫的案子,也是有过的。” 奕眉头一挑,他以为翁同是要说当年桂良贪墨的案子呢。实际不是的,翁同知道这件事对奕来说是一生之痛,恭王福晋就是因为救不得老父,郁郁而死的。他又哪敢提及王爷的伤心事?“事在顺治十五年四月,前些日子我查旧档发现的,王爷要是不信的话,我可以呈阅。 “不用,不用。”恭王想了一下说道,“这个案子自然不能轻纵,你看,派大员到浙江去,怎么样?” “恐怕没有人敢去,去了也未必能秉公办理,无非再多死几个无辜之人而已。” “这是什么话?”恭王不高兴了。 “王爷,可能还不知道?我给王爷说一段内幕,你就明白了。”他说的是钱坦之死。钱坦是浙江余杭县一个叫爱日堂的药店的掌柜的,杨乃武被陈鲁刑求不过,胡乱招供,说砒霜是在爱日堂买的,店老板叫钱宝生。 等到陈鲁派刘锡彤传来钱坦,一问之下才知道,钱坦从来没有用过钱宝生的名字,口供和实情对应不这本来是杨乃武的自救之计,日后再审的时候,只要遇到一个头脑清醒的,看到彼此的人名都不能合榫岂不立刻就可以发现漏洞? 不料刘锡彤和陈湖技高一筹,威逼钱坦承认,宝生二字是他的字,这一次杨乃武自速其死,案子也便彻底确定了下来。 但连着两年余的折腾,案子始终不能了结,钱坦又是惭愧又是害怕,一时想不开,吊而死了。 “事情很明白的摆在那里,浙江的大吏一定要维持原判,钦派大员到了省里,难免受人情的包围,如果公事公办,审问还可以委托身边带着的司员提传案内的人犯呢?仍旧是要地方官办差,其中有关系的证人,势必受到威胁倘若不从,便又如何?可想而知。” “嗯深深点头,“地方官要借故杀之灭口,是很容易的事情。” “正是。”翁同突然脸色一正,低声说道,“王爷,如今朝廷用兵在外,弱干强枝,尾大不掉往往从此而起,征诸往史,斑斑可考,王爷身当重任,岂可不为朝廷立威?” 奕恍然大悟,“叔平”他起身改容相谢,“你真是社稷之臣!” 因为有了翁同的话,奕的态度丕然一变,在御前奏对的时候说,杨昌浚用心可恶,蓄意和朝廷对抗,此人并没有什么赫赫功勋,而且身为一省之长,就敢公然如此,那么其他总督、巡抚呢?有样学样,必将国之不国! 有了奕的支应,皇帝立刻降旨,这段谕是御笔,一经示人,更是让肃顺几个心惊胆战—皇帝连谕都拟好了,亏自己还如在懵懂,只知道附和宝呢! 这段谕是这样的,“前有给事中边宝泉奏,浙江余姚县民妇葛毕氏毒毙本夫一案,胡瑞澜复讯为协,请解交刑部办理,当以提案解京,事涉纠纷,且恐案内人证,往返拖累,是以未准所请,仍责成胡瑞澜悉心研究。非常” “兹据都察院奏称,浙江绅士汪树屏等,谴抱联名呈控,恳请解交刑部审讯,据呈内所叙各情,必须彻底根究,方足以成信谳,而释群疑。” 最后是指示办法,“所有此案卷宗及要犯案证,即着提交刑部秉公审讯,务得实情,期于毋枉勿纵。” 奕当众诵读一遍,又说道,“皇,臣弟请皇的旨意,案内要犯,是不是要派人小心押解,以免有疏漏?” 皇帝连连点头,一抬下巴,“就这样,你就在这里,加它。” 答应着,却不敢伸手,案是御笔,非臣子所能动用,退到外面,飞快的加一句提示,实际就是警告,“至案内各犯,着杨昌浚派委委员,沿途小心押解,毋得稍有疏忽,致干咎戾。” 载滢说到这里,闭了嘴巴,眼睛在周围扫视一圈,开始说这个近乎今古传齐的案子的时候还是辰时刚过,等到说完,已经是下午的申时,红日快西斜了。“那,贝子爷,此事可已经水落石出了吗?” “朝廷的公月二十日发出的,我是八月二十三日离京,到现在,还不知道事情是否底定了呢!” 鲍超使劲摇头,“哎!不爽,不爽!这样的案子,竟然还没有人知道结果,真是急死人了。” 李鸿章等人便笑,“春霆,你还不明白吗?此事已经确证是冤狱,有皇龙目辩忠奸,下有刑部司员小心求证,此事水落石出,已经是想当然尔!如今要看的,就是杨石泉等人罔顾公议,草菅人命之后的下场了!” “这样的小人,还看什么?一刀杀了不就完了吗?” 张佩纶说道,“大帅,贝子爷,列位将军,已经过了申时,请列位入席?” 一顿晚宴吃过,鲍超等人各自退下,张佩纶也找了借口躲了出去,房中只剩下李鸿章和载滢两个经过昨天一场心照不宣的谈话,二人的关系更变得亲密了些许,“身在东瀛,为国出力老夫自然责无旁贷,只是啊,这讯息不通,未免令人苦恼。不要说京中之事一无所知,就是同在异国的北路战事,也是如坠五里雾中。贝子爷可否见告?” 载滢对北路情况知道得也不是很多,只能就着所听到的很镰略的一些战况和他说了,“听人说,战事进展也殊为不利不论是成军门和张军门在鹤冈府的一战还是如今胡帅进攻的寒江川城,都是伤亡极重,朝廷二次派兵过海的士卒,也已经消耗得七七八八了。我这一次出京之前,听说胡大毛请求增派援军的折子让皇阿玛很恼火 “怎么呢?” “皇阿玛有意再开辟中路战场,从伊豆半岛登陆,这里是东瀛腹心之地一旦登陆成功,便可威胁日本中央门户,是日本下不容有失的。故而,要想在此完成战略布置,非十万以的绿营步卒不可。 他这样一说,李鸿章就明白了,兵源不足已经成为限制清军取得进一步进展的阻碍了,“那,二阿哥身为人子,可有善言建策?” 载滢摇摇头“没有。不满荃帅,我于兵事一不通,愧为人子,却不能为君父分忧。” “贝子爷也不必自抑如此,所谓术业各有专攻,又有谁能像皇这样面面俱到的?”李鸿章说道“而且,若说兵源不足,实在是昏话!旁的不论,仅是老夫任职的福建一省,绿营各府镇协营,加在一起,就不下三五十万人。而从中抽调出海的,十中无一,怎么说无人可用呢?” 载滢一愣,“有这么大的差数?” “福建是如此,两广、两湖、山东、河南更是只多不少,说省内无兵,不过是各省督抚大员有心欺瞒罢了。” “朝廷用兵东瀛,是皇阿玛圣躬明断,这些人居然敢阳奉阴违?” “杨乃武一案,朝廷数次降旨,浙江省呈报来的复奏,不还是一如往昔?”李鸿章面带不屑之色,冷笑着说道,“要说嘛,这些人也真是该好好敲打敲打了!” 载滢一点即透,立刻明白过来,他虽然秉性谦和,也不可避免的升起了义愤之心,“那,我这就拜折子……” “不可!” “为什么不可?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拿着朝廷的俸禄银子,却于国事全无建树?如今还将用兵海外一事,全部压到皇阿玛一人的肩?” “此事嘛,若我没有猜错的话,只怕皇即刻就有所动作了—也正是要借着杨乃武一案为契机,彻底整顿一下各省疲沓之风。” “若荃帅所言不错的话,我想,也是该到了整顿一下的时候了。” “话是不错,但贝子爷以为,在此事中,该当如何?” “我不明白。” “杨昌浚数次辜恩溺职,抗旨行事,这一次怕是难逃公道。不过贝子您在其中,不知道想要如何立身呢?” 载滢脑筋一转,大约猜到了对方想和自己说些什么,但故意装糊涂,“学生不大明白,还请荃帅指教。” 听他换了一个自称,李鸿章一愣之下,更觉得有些新鲜感,他一辈子没有当过考官,对于诲人不倦最有兴趣,当即也不去问这种‘学生,的自称从何而来,主动而热情的为他解释起来,“皇宅心仁厚,但秉性尖刻,这一次借杨昌浚一事,有意整肃京、外各省疲沓之气,贝子若是以为可以顺应圣意,从旁踊跃,那便是大错而特错了!” “…贝子请想,这样一来,必然使您成为各省督抚的众矢之的,现在还不必提,日后呢?该当如何?” “那,荃帅的意思是,要我从中保全?” “倒也不必刻意保全。皇决心已下,这一次要收杀一儆百之效,故而若是先行出头,必为皇所厌恨;而要是出头太晚,亦难为各省大员所谅。这其中关节,可就要看贝子爷自己把握了。” 载滢深深点头,忽然起身,郑重的向李鸿章行了一礼,“多承荃帅指点!载滢日后但有所成,断不会忘记您的恩德。” 李鸿章心中忽然泛起一阵激荡的情绪,载滢这样说话,很显然便是和自己确定了正式的关系。想来自己日后,亦一定能够取得不弱于自己的老师的功名?这样一想,更加不敢托大,慌忙起身还礼,“言重了,贝子爷言重了!” 二人重新落座,态度比起刚才来,又亲近了很多,“荃帅,您在东瀛,虽然不必亲临战地,但兵凶战危,还是要多多小心啊。” “多承贝子爷关照,老夫都记得的。” 载滢却并不就此离去,又坐下来,言不及义的和李鸿章聊天,最后说道,“哦,还有一件事,一次三原城战毕,皇于李大人收发城中银赀,缴朝廷一事,很是赞赏有加呢!” 李鸿章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含含糊糊的答应着。 载滢转头把听差叫来,吩咐几句,后者转身离开,不一会儿的功夫,又转了回来,手中捧着一个匣子,从中取出一份黄绫包裹的谕,恭恭敬敬的递了过去,“这份谕,是我临行之前,皇阿玛交给我的。着我只能交给大人,旁的人皆不得过目。” 鸿章行了礼,双手捧过,展开来看了,谕非常之短,不过几句话而已。李鸿章看过之后,重新合,放在案,“请贝子爷转奏皇,老臣都记住了。” 谕中的连载滢也不知道的,心中自然抱着一份好奇,但看李鸿章的神色,知道即便是自己开口问,他也一定不会说!这样一想,也无谓枉费唇舌了。当下和李鸿章告辞,转身回房休息。 李鸿章却长久的思考着,皇在谕中的文字用词非常古怪:‘有人奏,日本百姓,不分男女,于天兵多有颉颃音斜航之情,卿于兵事之外,宜乎多加训诫;而军中士卒之情,亦可稍加拂应。钦此。, 李鸿章实在是搞不明白这份谕到底想说什么,而做臣子的,最怕的也就是如此,因为搞不清楚,就不知道如何去做,这会让皇帝觉得此人材质不足,难堪大用!于自己将来的仕途大大的不利! 有心把张佩纶找来问问清楚,时间太晚,他已经睡下了,还是等明天再说? 第154节 再战东瀛(1) 差事办完,载滢要乘船返回了。非常李鸿章领着张佩纶等人到码头送别,鲍超却还是不依不饶,“等这一仗打完了,俺老鲍回京,和你一醉方休!” 载滢知道,能够得鲍超主动邀饮,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这说明自己得到了对方的喜欢,“您放心,我虽然不会饮酒,但鲍军门约请,我一定舍命陪君子。哦!”他说,“还有胡军门,列位将军,一起都来!” “哈!”鲍超咧开大嘴笑了一下,“还有,杨乃武的案子,还请贝子爷多多留意,我们还要等您给我们讲接下来的故事呢!” “一定,一定。”载滢抱拳行礼,看看时间已经降临,转头顺舷梯登船,在甲板挥挥手,一声汽笛响过,船只缓缓离港,驶进大海。 众人回转临时公署,就准备即刻出发,返回各自所属战区,继续对日作战,李鸿章却把众人留了下来,“春霆,老胡,你们两个是领军大将,可知道现在军中士卒,有什么……嗯,需索吗?” 这句话来的不明不白,让张佩纶也很觉得意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鲍超和胡小毛也是一愣,“大帅这话,卑职不明白。” “我是说,兵士作战之外,闲豫时候,可有什么言语流露出于什么事……更有希冀?” 鲍超和胡小毛多年领军,自然知道兵士有什么话说,但很多是不能向李鸿章转述的,只得含糊作答,“这倒没有听说。不过很多人都想家,盼着能早一点打完仗,早一点回家。” “嗯,嗯。还有什么吗?”李鸿章用力摆手,大声说道,“今日全无他人,你我几个受皇命领军在外,这士情如何,关乎重大,列位尽可以畅所欲言不必忌讳。” 鲍超和胡小毛都觉得他的态度有些奇怪,“嗯,大约也就是如此了,再无其他。” 李鸿章沉默片刻,“那,就这样,你们各自去。” 看众人离开张佩纶站了起来,“世叔,怎么了?” “皇有谕给我。”李鸿章没头没脑的说道,取出谕递给他,后者看过,也是愣住了,“皇的意思是说?” “我也是想了半夜,才猜到一个大概” 被紧急从战区前线招来的各省提督、总兵开始返回,鲍超带领的一路是经过高粱、落合、津山、南光到姬路;胡小毛的一路则是通过仓敷、玉野、借前、吉永、赤穗、加古川到达姬路。但在姬路会战开始之前,战斗被临时叫停众人便各自让部队开始休整,等候进一步的命 这一次的作战情势非常之严重,姬路清军进攻神户之前的最后一道障碍,日军在这两处地方囤积重兵,神户不提,仅在姬路城内城外,就有不下八万日军!这些人除十分之一是正规师团部队之外,其余之数都是政府临时征召的第一、第二后备军及大批的国民军。 日本政府早早的发布了全国动员令,眼见战争局面越来越大,这自然也是适宜的选择但招募来的士兵满心有着的都是杀敌报国的热情,至于能够有多少熟练的战术和在战场不至于听见枪炮声大起,眼中看到战同胞血流如注的尸体后不会变成一团散沙,却是任谁也没有把握的.有鉴于此,日本兵部不得不做出一个很困难的选择,从各个成建制的师团中大批的派遣尉级军官充斥到这些刚刚被组建起来的部队中,希望能够以这些人的存在,起到稳定军心的作用。 姬路城外,王炳麟和胡峰一骑在马,走在道路的一侧,身边的官道是从城外抓来的日本百姓,还有就是从百姓家中扫荡而来的牧畜、家禽和粮食,“老胡,你发现了吗?日本人真是奇怪,眼见我们来了,他们居然一点不知道躲避进城,兀自守着自己的家园,一直到士兵破门而入,全部抓了俘虏?” “也不见得是故土难离,我看,这些人大约是知道,即便进了城,也休想跑得掉,与其那样,还不及就在家中呆着,也许他们还在想,中国人或者不会管这些老百姓的死活呢?” 王炳麟叹息无言,转而问道,“这几天你到山前看过了吗?” “看过了。”胡峰一答说,“日军凭险而守,想拿下来怕是很难,而且这个姬路城的外围阵地显见是经过高人策划,根本没有什么防守的死角,我们要攻去,难度很大。这还不必提过了城外的高地之后,还有敌军的纵深防线,一共有十二公里呢!” “这也是正常的。和姬路城比较起来,反而是神户没有什么险阻。所以,日本人想要在这里完成阻击重任,自然是不顾一切的重兵投入了。 胡峰一频频点头,“哦,你知道军门几日回来?” “也就是这一两天之内了。”王炳麟随口答应着,从马扭转身体,向后看去,“这一仗打完,也不知道有多少弟兄还能随着咱们继续前进到神户呢。” “你就别哼唧了。不要说弟兄们,就是咱们两个,到时候能不能相见都在两可!” 王炳麟苦笑点头,“你说的是,我们各安天命!弟兄们,加快前进!” 九月三日寅时,清军部队的一百五十个营,超过七万五千人的主力部队开始对驻守在姬路城外名为酒圣山的高地发起了进攻。一轮清冷的弦月注视着人间的这一场惨烈搏杀。 清军进攻之前,照例是一通火炮射击,夜色深沉之中,炮弹炸起的火光明亮已极,被其引燃的树木和枯黄的草丛,更是为两国的军人提供了照明。近半个时辰的炮击之后,清军开始顺山路而,日军隐藏的火力点立刻发威,向攻来的敌人倾泻着火舌。 方为楷、张、张墉、国治、夏云岫五个营冲在最前面迎头飞过来的是灼热而发出尖锐呼啸的子弹,身边的战士不间断的倒地,方为楷一把抓住一个想弯腰去救治战的士兵,使劲把他向前推去“他有人来管,用不到你!” “还有你们,都别停下!”他吼叫着,屈膝跪倒,把步枪顶在自己肩窝处,向远处一个敌军隐蔽的射击点一通猛射,打光了子弹换一排弹夹,喈看射击后的成果,恨得咬牙痛骂,“娘的!没打到!” 射击孔中的轻步枪发出耀眼的火光,枪口弹跳着,冒着青烟跳出来的弹壳似乎清晰可见。“使之?给我掩护,我带人去,先解决眼前这个火力点再说!” 使之是国治的字·他是旗人,闻言答应一声,用力向后一挥手·“六营,趴下,火力掩护!”一个营的战士就地卧倒,端起步枪向对面敌军的火力点开始发射。数以百计条的步枪同时开火,顿时起到了效果,日军火力点前的土丘被打得尘土飞扬,连里面日军的视线都被遮蔽住了。 固守在东面一侧的日军国民军的一个联队,担负着个火力点的防卫任务,领头的是一个姓白骨的少佐,他原来是日军第二师团一个工兵大队的中尉·后来兵部下令,将各级尉级军官填充到国民军中去,他也是其中一员,在调任之前,他和其他的同僚一概官升二级,成为了少佐。 酒圣山的潜伏地点都是战前早早布置好的不出来,地下却是千回百转,自成天地。这六十余处火力点都是相连接的,不必走出地面,就能够在地下完成兵力的运动,白骨正从一处转角处绕过来,就见几个士兵离开战斗位置,弯下腰去猛烈的咳嗽,还有的伸手乱摸,取下挂在腰间的水壶来喝水,偏偏是应该有人固守的位置,却空无 这让他又惊又怒,“混蛋!你们在干什么?难道要放中国人来吗?”白骨一手推开士兵,自己冲到射击孔,尘土逐渐散去,可以看到几个清军突击战士正在快步向自己的方向运动过来,“可恶!”白骨顾不得大骂这几个擅自离开岗位的士兵,端起散落的步枪,先是一通扫射,“哒哒哒哒哒哒哒!” 外面黑暗中的清军摔倒了几个,视界狭小,白骨也看不见效果到底如何,放低步枪,回身厉喝,“快点进入你们的战斗位置,你们这些白痴!” “哦!”被他呵斥的是一群年纪不等,大的在三十岁下,小的不超过二十岁的新近加入进来的国民军补充兵员,为长官斥骂,在这近一个月以来早已经习惯,各自低着头快步从他身边走过进入到自己的位置,托起了步枪的枪身。 方为楷带领战士第一次进攻受挫,给对方一阵骤雨般的子弹打退了回来,还伤损了几个人,但心中不忧反喜,只是这一会儿的战斗,可以让他很清楚的感觉到,火力点内的日军不足语战! 这是一种很奇特的直觉,虽然他没有能够亲自到里面去看一眼,但也能够觉察得出来,日军在国治的部队进行的支援掩护的时候,火力突然断绝了片刻,若是只有一处火力点,还可以用射手被打死或打残来解释,但连续多个位置的火力同时中断,事情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这让他有了一丝明悟:守候在这里的日本人似乎多是初阵的新兵,眼见敌人的火力凶猛,一个个慌了手脚!连最起码的战斗质素都不能保全了! 方为楷蜷缩着身子,顺着山势的斜坡又回到己方控制区域前,和国治、张、张墉、夏云岫等人说了自己的感觉,国治是刚才战斗过程中唯一在场的,剩下三个人则不明所以,“有这样的事?那你想怎么做?” “我想再攻击一次试试看,若是我猜得不对的话,就一鼓作气发起猛攻,即便有一些伤亡也顾不得了;要是我猜中了,那么我们就可以减少弟兄们的伤亡,而且能够顺利拿下这一处阵地。” “那,这一次不必老方了,”张墉说道,“我带人去看看。”说完,不等旁人说话,管自领着部队分开草丛,向攀爬而去。 依旧是国治担任掩护支援,照旧又是一通子弹的猛烈发射,坑道内一处火力点的四处射击口中,同时有日军士兵被流弹击中,惨叫着摔倒在地。这些人毕竟不是正规的部队,身子一震,随即是剧痛袭来,顿时以为自己活不成了,吓得哇哇大叫起来,声音之惨烈,连外面的清军战士都能够听见,只不过听不懂他们在叫什么罢了,“救命啊!要……死了!救救我啊!” 其他的战士受此感染,更是心慌意乱,枪口来回乱跳,子弹都不知道打到哪里去了。只有一个白骨和极少数从军中搜罗来的士兵,几乎不可能起到指挥若定的作用,反而为越来越多的士兵加入到混乱的阵营,更加慌张起来。 白骨无奈,抽出腰间的手枪,一枪击毙了一个受伤流血,倒地不起却满口大喊大叫的士兵,“都给我闭嘴!快回到你们的战斗位置去!” 这一下激起了众怒,“你在干什么?他受伤了!你这混蛋!” “都闭嘴”白骨眼尖,突然看见射击孔外伸进一只手来,手中还拿着一只火榴弹,他猛的跃前一步,向下伸手,刚刚把火榴弹拿在手里,还不及他扔出去,火榴弹在他手中炸了开来!轰隆一声巨响,白骨瘦弱的身体被巨大的气浪托举了起来,重重的撞火力点迎面的一扇墙,再落下时,撞翻了放在墙根下的子弹箱,金黄的子弹撒得遍地都是,人已经眼见的不活了。 炸弹在狭小的空间内炸开来,虽然有白骨承担了绝大部分的冲击力量,但逸散出来的部分也是让人难以支撑的。日军士兵都成了滚地葫芦,好不容易爬起来,向白骨落身之地看去,他的胸膛和脖颈处都为弹片所炸开,鲜血流得满身都是,而一张脸却熏得焦黑,根本看不出本来的容貌了! 众人意外之外,无不感动!一直以来,这个家伙从来都是刻薄待人,训练的时候唯恐众人不死似的,用尽一切办法摧残大家,原来,在面临生死的一刻,才知道他是这样的爱护着自己?士兵感从中来,怒吼一声抓起各自的武器,准备重回战斗岗位,但不及走出数步,又了几颗火榴弹从外扔了进来,“糟糕,是炸弹!” 不等几个人有任何闪躲的动作,火榴弹轰然一声引爆开来,巨大的冲击力连洞顶的山石都被炸塌,轰隆隆一阵尘土飞扬之后,将一个火力点完全埋葬! 清军一片欢呼,不过限于夜色黑暗,没有能够发现倒塌的山石下,另有向右侧延仲出去的坑道,否则的话,带兵从此处攻击,则战果必将又有不同了。 第155节 再战东瀛(2) 方为楷、国治等五人的部队攻势如虹,到辰时的时候,已僮连续拔除六处火力点,里面的日军尽数被歼灭,而清军的损失却非常之少。非常文学这样的战果简直让人又惊又喜。而在他们攻击的左侧,另外由赵德、王立中、姚福增、刘荣桂、陈本钦五人带领的部队,却遇到了极大的麻烦。 他们的任务同样是要突破日军的火力封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占领东北方向的高地,但在这一面驻守的日军,比起白骨少佐训练的一群国民军,实力要强得多。连续发起的五次冲锋都被日军挡了回来,这还不算,刘荣桂带领部队前冲的时候,还为流弹所伤,子弹击中小腹,虽然没有性命危险,但也失去了再战的能力。 赵德抬起一双瞪得通红的眼睛,向前面不足五十米远的日军火力点望过去,对方正在肆意的发射着枪弹,打得他身前的山石飞溅,尘头大起,不得不把头尽量埋低,躲避到处飞射的流弹。“这样下去不行!”趁着敌军一个发射的空隙,他手足用力,顺着山路向下滑了几步,“老洪,老洪?” “我在这呢!”洪钧赶忙靠了过来。 “老洪,我带人从正面杀过去!你带你的人从左面进攻能找到其他的进攻通道?” “头儿,什么从左面进攻?往哪里攻啊?” 赵德扬手给了他一巴掌,“你个废物!连左右都不分了吗?”啐骂了几句,只得耐心的给他解释,用手一指,“看见这面了吗?等一会儿我带人攻去,你从这面前进,最好能够赶在你老子给小日本打死之前,占据到日本人火力点的方,然后从面向下打明白吗?” 洪钧憨憨一笑,“行了!头儿,您放心,弟兄们丢不了人。” “你最好警醒点别整天糊里糊涂的。”赵德叮嘱了一句,洪钧平时有些傻乎乎的,但一等了战场,就猛如疯虎,在他的营中,算是最得用的助力。看他带领一个百人队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左面埋伏下来,赵德手一挥下达作战命令,“冲去!” 营中的其他四个百人队吝自在队正的带领下,从地蜂拥而起,手足并用的向山敌军的所在方位冲击过去。日本人的火力点内也是一团黑暗,清军只能依靠刚才发生战斗时依稀的记忆来行动,但这种攻势瞬间被敌人发现,轻步枪的子弹撞击声猛烈的响了起来!“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赵德大吼一声,“不要停冲过去!”端起步枪,第一个迎飞的子弹冲了去。清军的伤亡非常惨重,一营的战士能够跟官的身后,跑过这三十米死亡区域的,只有不到六成,其他之数都了前进的路。 赵德托起步枪,调转枪口,向**了一梭子子弹,日军立刻知道,敌人已经杀到自己眼前来了,哇啦哇啦一通急促的呼喊,却找不出任何办法能够解决目前的困境!但驻守其中的日军军曹也不是简单之辈眼看情势对己方大大的不利,毫不犹豫,立刻带领人撤出这处阵 赵德反而觉得有些奇怪,刚才还能够听见猛烈的枪声呢,现在怎么没有动静了?鼓起勇气向内看了看,黑乎乎一团根本看不见有任何人隐藏的迹象,“哒哒哒!”里面依旧是一团平静,这让他大约猜到了什么:看起来,日本人已经逃走了? 在另外一边,洪钧带领一队战士正在前进,山路崎岖,而天色漆黑,只能凭借着枪声作为指引,来辨别方向,“头儿,枪声在这边。” “废话,你当我听不见吗?大人说了,让我们从左边进攻,就得和他们走不同的方向!”士兵想想,队正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左右是听命而行,他怎么领路,自己怎么跟着就是了。 越向前走,枪声越小,到最后,几乎已经听不见两军奋战的声.了,周围到处是黑乎乎的一片,洪钧没来由的有些紧张起来,不会走错了?“这是走到哪里来了?” “我们也不知道啊?”一个士兵小声说道,“头儿,不会是走错了?我们回去?” “不行!”洪钧断然摇头,“眼下回去,岂不是要给老郑他们笑话死了!我们接着往前走。左右能够找到出路的。” 再向前走了不足二十步,一片安静之中,突然传来几声人语,而且一个字也听不懂,洪钧立刻反应过来:有敌人! 身体就势蹲下,身后的士兵也跟着伏低身子,“头儿,怎么了?”洪钧理也不理,竖起耳朵仔细分辨,风中一片安静,似乎并声,难道是自己听错了?不会!刚才明明听见声音的。但,声音从何而来呢? 正在思忖,听人低声惊呼,“头儿,那边好像有亮光?” “在哪里?” “就在”说话的士兵也是一阵踌躇,这阵亮光和刚才的语声一样,都如白驹过隙,转瞬而逝,根本就像是没有发生过的一样,若不是周围太过安静和黑暗,根本发现不了。 洪钧很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一事不解,记挂于心,总要弄个明白,吩咐一声,“都散开,认真听,仔细看,非得看看到底有没有日本人不可!” 一百余人在这方圆不足三十米的范围内分散开,各自蹑足潜踪,在草丛中认真疏爬,找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终于一无所获。这一下,洪钧也不得不承认,刚才可能是自己听错了。“你这笨蛋!明明没有≡光,怎么说有呢?” 被他训斥的并不是刚才那个士兵,始作俑者在一边嘿嘿轻笑,骂的只有暗骂倒霉。但正在部队重新准备出发的时候,忽然有人用手一指,“大人,您看那边?” 洪钧望过去,果然有一丝光线从不知道哪里的缝隙渗透出来,在草丛间若隐若现,这一次众人立刻来了精神,也不顾是不是会发出声响,一股脑的冲到跟前,但光线却像是有意和众人捉迷藏似的,再度消失不见了。 士兵们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各自取出火折子,迎风打着,就着浓密的草丛认真寻找,终于给他们找到了:这是一处高耸出地面的山岩,两块巨大的山岩中有些许缝隙,光线就是从这里面射出来的。“头儿,您看,就是这里了。” 洪钧探身石,尽力趴下,把头埋得低低的,从缝隙中有向吹拂的冷风,可知下面一定有硕大的空间,“谁想个办法,怎么能把石头搬开,我们下去看看?” “头儿,这可不行,石头太沉了,错非再有一两千人,根本搬不动。 洪钧不顾一切的破口大骂,“放屁!这会儿我哪去找那么多人?埋炸药,炸开它。” “不行,头儿。”有一个头脑清楚的人为他解释道,“炸药动静太大,而且弄不好会把下面的通道都炸塌,到时候再想找就难了。” “那你说怎么办?” “卑职想,不如在石头周围挖,看看能不能挖开一条通道,连通下面?” “好!”洪钧点头,“告诉弟兄们,把枪先放下,给老子挖开通道!” 一百余名战士临时改变身份,成了勤劳的土拨鼠,用随身携带的匕首挑开泥土,用双手狠刨,洪钧带领几个人端着步枪,在一边巡逻,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挖出一片深而广的区域,更加贴近石下的通道,忽然,有人呼喝一声,“头儿,有动静。” “都停下,都停下!”洪钧紧急叫停,趴在石头竖起耳朵听着,果然,通道内有隆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却没有一个人发出语声。 “头儿?” “好了,继续挖!” 山石边的泥土松软,挖掘起来并不费力,用了不到一个时辰的间,终于见了天。洪钧探头进去,歪着脖子向左右看看,到处都是一片漆黑,也不知道通向哪里。“挖大一点,我们进去。” 终于挖开一个丈许宽的口子,洪钧艺高人胆大,毫不犹豫的双腿一飘,落在坑道中,这里的宽度够两个人并肩而行,而高度却有限,以他的身高,还要微微猫着腰才能前行,两边都是延展出去一片漆黑的通道,没有任何照明,也不知道应该向那个方向走。 “我们”洪钧用手一指,向着右手边的方向,“从这里走。另外,小徐?” “是!” “你带三十个弟兄守在这里,有人从这边来的话,尽力阻截,另外,你现在立刻派人回去,让管带大人他们多多带人来。支援我们,懂了吗?” “懂了,头儿您放心,误不了事情的。” 洪钧微笑了一下,用力点点头,“我们走!”带领部队,顺着一团漆黑的通道向前行去。旧k 前进了不足二十米,就觉察出了不对头,“这样下去不行,什‘看不见,往哪里去走?点起火来!” “头儿,这样行不行啊?” “有什么不行的。少废话。” 第156节 再战东瀛(3) 第156节再战东瀛(3) 点起火把,坑道中一团明亮,照得方圆之地纤毫毕现,这一次洪钧高兴起来,“走!我们继续前进。器:无广告、全文字、更” 向前走了不知多久,忽然有子弹撞击声和日本人吵嚷声响起,听在耳中异常清晰,为首举着火把担任照明的战士不待吩咐,将火把扔在地下,几脚踩灭,“头,前面……” “我听见了。”洪钧口中说着,吩咐一声,“弟兄们,做好战斗准备!” 前进越过一处转角,道路呈丁字形分开,一条直通远方,另外一条,则正对着一处日军的火力点!从shè击孔向外看去,天sè已经开始放亮,两**人的容貌彼此都可以看见,一个日军军曹模样的家伙,正在用日语大呼小叫,指挥作战。 和通道比较起来,火力点的面积要宽敞得多,洪钧也不必多言,一挥手,三个战士站到他身边,举起手中的步枪,猛烈的扫shè起来,“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日本人万万没有料到敌军会从身后杀来,这一仗打得漂亮极了!清军毫发无损的击毙了火力点内的十二名日军士卒,占领了这一处火力点,走到shè击孔向外看去,不知道是哪一支的友军部队还趴在地上,等候攻击命令呢。 洪钧童心大起,端起步枪,向外瞄准,砰的一枪打出去,把一个正在抬头观察的清军吓得又趴了回去,他在里面笑得乐不可支,大声向外招呼,“老子是三营队正洪钧,你们是谁?快说,不说老子开枪了!哈哈!” 埋伏的清军听见熟悉的汉语从敌人阵营中传出来,都是一愣:怎么回事?怎么有自己人在?“我们是九营周管带的部队,我叫宋榜。” “过来吧。”洪钧从shè击孔中伸出手去,使劲摇摆了几下,“小日本都给我宰干净了!” 宋榜不知道是真是假,终于鼓起勇气,带着战士到了火力点前,趴下身子,用力向内看去,果然,隐约可见是几个穿着己方服shì的男子,正在向他lù齿微笑,这一喜可是非同小可,“洪兄,你是怎么进去的?” “说来话长了。”洪钧来不及和他解释,周围翻找了一圈,却没有足以容纳宋榜和他的部队进入的通道,没办法,只得这样和他说,“老兄,我这边人手正少,不如你也挖开一块,带人进来,有功,我们兄弟两个一起立,怎么样?” 宋榜自然欢喜到爆!当即二话不说,吩咐战士们开始挖掘,等到天sè大亮的时候,终于在敌军据点的一侧,挖开了一个可以供人进出的缺口。宋榜跳进shè击据点,问明经过,向洪钧拱拱手,“老兄真是了不起,这一仗打完了,你老兄一定是第一大功劳。” “哪里,哪里!”洪钧得意的大笑起来,“要说功劳,我老洪可不敢独吞,总要照顾照顾兄弟们才是的嘛!哈哈,哈哈!” 战斗出现如此逆转形势,己方如今已经深入到敌军的腹心,减少前进中的伤亡之外,还能大量杀伤敌人,建立功勋,士兵们士气一时大振,“那,洪老兄,你说怎么打?” “没的说,我们两支部队继续前进,看见有敌人就宰!看见有我们的弟兄,就照刚才的样子,让他们挖进来,一同作战。” 宋榜却不以为然,再来更多的人,岂不是分薄了自己的功劳?转念一想,洪钧是第一个带人冲进来的,自己不好驳了他的话,还是等一会儿见机行事吧,“好,就听洪老兄您的。不过刚才的战斗,兄弟的部下受足了腌臜气,等一会儿的战斗,能不能让我的人冲在前面?” “行,你老兄怎么说都行!左右是杀鬼子嘛!” 这一番问答,让宋榜知道,洪钧是个粗人,没有那么多的心计,这更让他很觉得高兴,因为这样的人最称老实,有一说一,断然不会埋没了自己的功劳。当下含笑点头,“那,兄弟就有僭了。弟兄们,我们出发!” 外面已经是天光大亮,坑道中却还得用火把照明,越向前走,枪炮声越稀疏,宋榜知道,这是己方尚未攻击到的范围。果然,前进片刻,耳边可以清晰的听见日军士兵放肆的说笑声,显然还处于战争之外的氛围中。宋榜咬紧牙齿,猛的向前一跃,出现在日军身前,还不及对方分辨出来这突然出现的敌人,手中的步枪已经猛烈开火!“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十几名日军士兵轰然倒地,带倒了身边的枪械,撞翻了满地码放着的弹yào箱。尸体横七竖八的倒了一地,宋榜暗中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这一仗打得出其不意,真是平生最痛快的一仗! 洪钧看也不看他,管自上前去,带领战士在日军的尸体上翻找起来,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有所斩获,从谁三个士兵的身上翻出银币,又撬开一个军曹的嘴巴,用匕首掰断金牙,紧紧地握在手中,呲开嘴巴,向宋榜笑了一下,后者勉强压下心底的呕吐感,问了一句,“这是干什么?” “你不知道?皇帝老子说了,战场上收缴的战利品,朝廷收回一部分,剩下的就归个人所有?” “我知道,但……连金牙也要吗?” “怎么不要?”洪钧像是不明白对方话中所指似的,拈起兀自带着血ròu的金牙,向前一递,“喏,你看看,金的,纯金的!” 宋榜后退半步,满脸苦笑,“是,兄弟看清楚了,恭喜你老兄了。” 两个人的部队继续前进,在连续拔除日军八处火力点之后,他们这一支小分队的存在终于被敌人发现了。起因也是洪钧自己作孽,连续数次有惊无险的平安度过,且消灭了近百名日军,得意忘形之下,连火把也不肯熄灭,就这样举着明亮的火炬,一路向前;而日军因为担心行迹暴lù,早就在坑道和火力点中实行灯火管制,他的部队在夜间能够看的一闪而过的明亮,也实在是日军在运动时,在势不可解的情况下,打起了微弱的火光,而且也是转瞬即逝的,哪里有他们这样,大摇大摆的前进的? 一个从据点内探身出来的日军士兵一眼看见,却还不及分辨手持火把的是何人,训斥着,“喂!在干什么?该死的,还不把……啊!是中国人来了!” 这个家伙一声惊呼,转身向回就跑,嘴里大声呼喝,“是中国人,是中国人来了!” 洪钧和宋榜都听不懂日语,但只听他语气中的慌luàn和急躁,就知道自己的身形被敌人发现了,宋榜后发先至,一步越过洪钧,举枪就shè,“突突突突!” 枪声一响,就是下达战斗命令,双方兵士同时意识到情势不利,各自端起手中的步枪,在狭窄的通道和bī仄的火力点内对shè起来,“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 清军吃亏在地形狭窄,部队施展不开,能够突前作战的只有少数的几个人,更多的人只能呆在同伴身后,心中着急却使不上力气,宋榜开了数枪,突然回头和洪钧大喊着说了一句,“我带人冲上去!” “还是……”不及洪钧和他分辨一句,宋榜已经带人冲进了火力点内,洪钧再想阻止已经不及,果断从地上爬起,端着步枪紧跟在他的身后也冲了进去。 从shè击孔透进来的光线无比明亮,可以很清晰的看见内部的环境,宋榜正蹲在一层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存放着物资的木箱后面,用步枪向敌人shè击,在他的脚下,躺着两个友军战士,不知道是死是活。洪钧身材高大,看得清楚,手疾%绿sè小说网%,扬手一枪,打穿了一个正要举枪瞄准自己的日军士兵的脑袋,后者被巨大的冲击力猛撞到身后的dòng壁,随即瘫倒下来,还撞翻了身边的装有子弹的箱子,哗啦啦一阵响动,黄澄澄的子弹撒得满地都是。 这给他提了醒,身体忽然伏低,手一甩,一颗火榴弹抛了出去,“轰!”的一声大响,让两方士兵同时感觉到巨大的痛苦袭上心头!这种相对封闭的环境中引爆火榴弹,绝对是糟糕之极的主意,从各个shè击孔中喷散出去的烟雾,向一股利箭般冲向远方! 洪钧和宋榜也同样是不好受,耳鼓都要被震破了,只看见对方张开嘴巴,说些什么一点也听不见,“糟糕,我不是聋了吧?”两个人心中如是想着。 还好的是,战斗结束,二人休息了片刻,耳中的鸣叫逐渐减退,也能够分辨出别人的说话了,“老洪,你这不是胡来吗?” 宋榜也顾不得其他,张口埋怨道,“这里怎么能扔火榴弹呢?你看看,敌人没炸死多少,我们自己都差点jiāo代!” “嘿嘿,对不起,是我的错。”洪钧憨笑起来,“你瞧,不也是炸死几个小日本了吗?” 宋榜知道和他说不进道理去,一时间为之气结。 …… 第157节 再战东瀛(4) 第157节再战东瀛4 再向前进,就没有那么轻松愉悦了,日本人很快发现了这一支部队的存在,偷袭变成了硬攻。。。 暴烈的子弹撞击声在地下响起,对于两国的士兵而言都是一场生死之外残酷的考验,以前从来不知道,这种吵嚷成一团的环境,竟然也能够给人带来这么大的伤害呢?! 战斗在猛烈的进行,宋榜回头看看,更多的战士拥挤在自己和宋榜等人的身后,根本插不手,“都冲过去!到前面的阵地去,各自寻找机会作战,别都在这里杵着!” “大人,让我们干什么?” “混账!”他大骂了几声,重又吩咐了一遍,“每十个人攻击一处敌军所在的位置,剩下的人继续前进。完成作战任务的,依次交替前进。” “是!”这一次士兵们听清楚了,以最快的速度越过眼前一片空落的战斗区域,除了极少数倒霉的被日本人的流弹击中的之外,更多的人快速消失在眼前的黑暗中。不一会儿的功夫,听前面有枪声响起,不用问,是己方的战士和敌人交手了。 洪钧眼见这一处的敌人始终拿不下来,心中来了火气,掏出一枚火榴弹,就要拉燃引信,宋榜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干什么?忘记刚才了?” “那怎么办?总是拿不下来啊!” 宋榜眼珠一转,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洪钧眼前一亮,“来得及吗?” “你在这边支应着,时不时打几枪,吸引敌人的注意力,我即刻带人从后面绕出去,用不了很久的。” “那……好。你自己小心。” 宋榜招手,带领十余名战士转身向后,到了刚才激战过的火力点内,二话不说,抄起日军用来挖掘据点之后剩下的工具,对着松软的泥土大肆动作了起来,从内向外挖更加省力和轻松,这是因为土质松软之外,战士的目标也非常明确,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在洞壁掏出一个不规则的窟窿,宋榜把身体挤出去,探手将几个弟兄拉出来,站在空无一人的山地,听着远处传来的密集的枪声,众人相视一笑,“走,我们到前面去!” 前行不远,就是洪钧在地下对阵的日军据点,这也不必客气了,几个人依次卧倒,把枪口伸进射击孔,也不必看目标到底在那里,先是一通激射! 日本人也不是傻瓜,外面射进来的光线突然被阻隔,立刻发现了不对头,正待起身射击,却为敌人先发制人,子弹如同铁雨一般落下,日本兵哀嚎着抛洒着鲜血摔倒在地! 这一处的战斗瞬间结束,洪钧和宋榜一内一外的说着话,“进来?” “不了。就照这个办法,我看挺好,日本人顾及不到两头,又能快速解决战斗,又能减少伤亡。” “那也好。”洪钧并不坚持,点头同意,“那,老兄小心一点,别给其他地方的日本人发现了。” “我明白的。” 清军后续部队逐渐发现了战斗的异常,经过最开始的几处日军火力位置之后,在很大一片区域内,都没有遭到任何敌军的阻截,刘荣桂心眼儿最多,在经过一处裸露在外,但内中毫无动静的敌军阵地的时候,突然叫停部队,趴下身子,向内看去,隐约间可以看到,敌军阵地内躺满了尸体!“刚才这里有战斗吗?” “没有啊。弟兄们过来的时候还奇怪呢?” “这样说来的话,是有军替我们解决敌人了。”刘荣桂站起来,沿着山路转了几圈,周围没有战斗过的痕迹,“难道战斗是在地下进行的?”他心中闪过一丝疑问,但随即摇摇头,不大可能,毕竟这里到处都是山石,根本没有进入敌军阵地的路径,怎么会有人从下面发起进攻呢? “告诉弟兄们,都小心一点。” “是!” 带领部队继续前行,经过的十余处火力点全部是如斯状况,这不得不让刘荣桂心中欢喜,到底是哪一支部队,帮了自己人这么大的忙?正在思考间,听前面有猛烈的步枪射击声响起,“走,我们过去怎么回事?” 等到他带人赶到,宋榜带着人刚刚离开,这一次可以清晰的从外面看到有脚踏过的痕迹,探头向内看去,也可以听见里面不时传出的中国人说话的声音。刘荣桂基本可以确定,确实是有人从地下发起进攻了。不过具体是哪一支部队,还不知道。 如是者继续前行,终于追了宋榜的脚步,后者身边的战士也立刻发现的刘荣桂的身影,“头儿,有人!” 宋榜的动作飞快,就地蹲下,身体后转,枪口斜斜向,这才看清是军,“是自己人,别开枪,自己人!” 刘荣桂一步欺到近前,在几个人身扫了一圈,“你们是?” “卑职是九营周管带大人的属下,我叫宋榜。” “刚才我经过几处日本人的据点,里面的人都被杀光了,是你们干的?” “卑职不过从中出了很少的力气,若是首功,还是三营的洪队正。” “哦?” “是这样的……” 听宋榜解释一遍,刘荣桂满意的点点头,“做的好!眼下你们两面一主内,一主外,进行到哪里了?” “距离这里不足一里地,还有一处日军的火力点,不过要是从地下走的话,要近很多,想来洪队正的部队已经杀到那里了。” 刘荣桂想了想,这种作战方式是从来没有过的,不但轻易的能够解决敌军,更可以为自己带来更大的荣誉,“听老兄之言,我也动了兴致,不如接下来的战斗,让我的人也介入进来,怎么样?” “大人若是能够从旁协助,那就是再好没有了。”宋榜很觉得无奈,刘荣桂有心争功,自己要阻拦怕是阻拦不住的,只得这样说道。言下之意是在点醒对方,功劳你可以分薄一些,但可别打着全盘接手的主意。 刘荣桂立刻明白,瞟了宋榜一眼,心说这个年轻人倒不是傻瓜?耳边听见前方的枪声,众人顾不得多想,他吩咐一声,“弟兄们,冲去看看!” 这一次清军的数量比刚才多出十余倍之多,快速进入射击方位,一通射击,消灭了里面的敌人。这一次刘荣桂终于亲眼见到这两个家伙特殊的作战技巧了,“做得好!等这一仗打完了,我亲自为你们两个在军门面前请功!” 说完之后,他命令一声,“挖开通道,我们这一营人都下去——只有这么点弟兄,几时才能把地下的敌人都消灭干净?” 于是,挖开通道,留下两个百人队在外,随同宋榜作战,其余的人跟在刘荣桂身后,从地下进攻。人数的增加极大的扩展了清军攻势的效果,到临近午时的时候,日军前后处火力点中的近五十处,都被这一支从地下攻击过来的部队尽数消灭在地下坟墓中! 再向前走,去路已绝,没奈何之下,洪钧和刘荣桂从地下刨开泥土,翻身而,“娘的,在地下走了半夜,总算见到太阳了!” 众人为洪钧的话逗得一片大笑,从开战以来,清军还没有取得这么悬殊的战果呢,日军死亡人数总在千人以,而清军方面,却只付出了三十余人受伤,无人阵亡的战绩,不管怎么说,都有着骄傲的本钱。“接下去的战斗怕就难了。” 刘荣桂向山下望去,远远的地平线尽头是姬路城,城外不满了沟壑一般的日军阵地,足有六七条之多,里面到处都隐藏着日军的战士,密密麻麻,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啊,只怕接下来的战斗,就不要想再拿出什么类似这样的办法,只能靠硬碰硬了。” 刘荣桂顾不得嗟叹,向后吩咐一声,“下去通知全军,就说酒圣山已经被我们拿下来了,让部队沿山路而。” 凭这不足七百人的部队自然不能贸然进攻城外的敌人战壕,正好,趁此机会,洪钧大言不惭的展示自己在地下的收获,“看看?这是什么?怀表!知道谁有怀表吗?鲍军门、胡军门!其他人谁有?”他偷偷一指站在山头凌风眺望的刘荣桂,“你们问问老刘,他有吗?” 众人心中好笑,这样的话谁敢去问哦? 洪钧还没有完,把口袋翻了底儿朝,满是金银钱币,还有十数枚带着血肉的牙齿,“看见了吗?等回头打完了仗,这些宝贝缴军门,登记造册之后,都有俺老洪的一份呢!”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还有嘛,就是不大值钱的了。”洪钧说着话,从腰间抽出一柄连鞘长刀,“这是从一个日本人身拿过来的,看看,怎么样?” 人丛中有那识货的,取过长刀,拉出刀身,“好刀!”赞叹一声,将刀全部拉出鞘外,像一钩弯弯如柳.细细如眉的新月,刚刚在天际抛现,冰冷而凛冽的刀身布满了雪花一样的印记,初见之下以为是不小心涂抹去的,但仔细看来,却分布均匀,显见是有心者所留。 这个人从靴筒里抽出自己的匕首,交到一个同伴的手,用长刀和匕首的锋刃互相一撞,‘仓啷‘一声响,再分开来看时,日本军刀依旧如一汪春水;而匕首却已经开了米粒大小的一个缺口,“看见了吗?” “好厉害!”洪钧立刻知道自己淘到了宝贝,一把抢过长刀,重新入鞘,双手抱在怀中的样子,看那副德行,活脱脱就是一个守财奴! 清军休整了整整两个时辰,眼见已经过了申时,只有各部管带纷纷带兵山,却不见鲍超到来,刘荣桂有些着急起来,“怎么回事?军门怎么还没有来啊?” “听人说,鲍军门正在和任为琦和周际云几个人商议,怎么把火炮搬过山来呢,所以会慢一点。” 刘荣桂点点头,不再多说。他知道,任、周两个再加一个崔侗,是己方的三个炮营管带,开战之初,进行炮击是清军固有的作战方式,如今火炮在山的另外一面,搬动不易,自然要耗费时间了。 果然,一直等到酉时初刻,才看见鲍超出现在山间的,在他的身后是任为琦和崔侗,却不见周际云,当下也不敢细问,向后看去,顺着山路而来的是随军前进的日本百姓,每两个人的肩膀压着一根粗壮的房檩,面绑缚着绳索,下系炮身,正是费力的向走着。 看这些日本人的行动着实可怜,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有人心中略有不忍,便要指挥部下下去帮忙,却给身边的交好拉住了,给他使了个眼色,“此事显见是军门的主意,你这会儿下去,不是自找难看吗?” 无数的日本百姓把各自肩挑手扛的零散火炮放在山头的指定位置,照旧由清军士兵押送着返回山下,这一面,炮兵士兵前,快速完成组装,再等了片刻,第二批的日本民夫蚂蚁搬山一般的将一箱箱的炮弹运来,做好了炮击前的一切准备。 鲍超已经听人说过洪钧和宋榜二人领兵突袭敌军地下阵地的事情,此刻没有时间和他们说话,各自夸赞几句,吩咐他们暂时退下。随即举起望远镜向山下眺望,近十公里的平原阵地,日军似乎也做好了相应的准备,到处是闪动的人影,到处是突出阵地的乌溜溜的枪口,“日军有多少人?” “有五个联队,八千人之众。” “这是城外还是怎么?” “只是城外阵地的敌军。” “命令炮兵,准备轰击。炮击停止之后,全军出击!今天天黑之前,一定要彻底拿下日本人在城外的阵地!”鲍超冷冷的抛下一句话,转身下山而去。 “是!”周际云和崔侗立正敬礼,大声答说。 军令如山,炮兵开始忙碌开来,调整射击诸元,1磅、24磅两种规格的火炮炮口高高昂起,一声呼哨响过,炮弹从炮膛中飞出,远远的落下,正砸在日军阵地的前方不足三米远近,“轰!”炸起的火光和泥沙尘土在山顶可以清晰的看见,紧接着是第二发、第三发……,一瞬间,日军阵地前便像开了锅的沸水一般,大大小小的炮弹雨点般落下,炸得大地一片颤抖,火光和烟柱冲天而起。 日军士兵显然也有了躲避炮弹的常识:身体伏低,心中暗暗祷告,若是炮弹真落到自己身,再怎么躲避也是没有办法的;只求这顿炮火袭击能够快一点过去,进入阵地战的时候,再让中国人好看! 炮击一直过了酉时二刻,清军主力部队从山顶蜂拥而下,近七万人的部队形成的洪流惊天动地,快速的向着最前沿的阵地突击而来,“开枪,开枪!” 不待军曹吩咐,日本国民军新招募来的士兵已经端起步枪,开始发射,但两造之间的距离还远,这样的情况下开枪无疑成了浪费子弹,“等一等,等他们离近了再打!”在密集而吵嚷的环境中,有领兵的士官大声呼喝起来。 清军士兵越来越快,彼此距离也是快速拉近,日军的枪弹快速能够对攻击过来的敌人造成大面积的杀伤,但轻步枪的射速、口径和容弹量都决定了,这不是一种可以达到最有效阻止敌军前进的武器,不足一百米的距离在数息之间就为敌军冲到眼前,有近五个营的战士身子一飘,跳进敌军的战壕,更多的军脚下不停,越过五尺宽的壕沟,向着第二道战线扑去。 战壕中的战斗瞬间打响,彼此距离非常近,几乎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只是把手中的步枪中的子弹倾泻出去,至于会不会伤到军,却不是能够顾虑得到的问题了。第一轮的枪击过后,双方士兵都没有机会更换打空的弹夹,把步枪当做凶器,向着敌人狠命的击打起来。 双方展开了贴身格斗,这种战斗方式带出的声音要小得多,但场面却惨烈得多!十五六个清军战士和近二十名日军士兵分别扭打成一团,手抓、脚踢、头撞、膝顶,用尽一切办法,要将敌人置于死地;而日本人也不示弱,豁出性命,和敌人拼杀在了一处。 清军胜在人多,分出数个营的兵力到几道壕沟中,剩下的部队继续前冲,不一会儿的功夫,漫天遍野的草绿色的军装便蔓延到阵地的前后方向,分头杀进不同的阵地中,帮助军解决战斗。 日本士兵猛烈抵抗,双方的伤亡数字越来越高,而且更多的时候,双方士兵来不及更换打空的弹夹,只能以武力肉搏,这样一来,日军的状况更加凄惨,清军百战之身,早就习惯了杀人,而心中恨其刚强不屈,经常是五六个人一拥而,按在身下,一通拳打脚踢,将其暂时制服之后,用匕首或割开喉咙,或破开胸腹,弄得阵地血流漂杵,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腥气。 至于像洪钧那样,在战场大发横财的也不在少数,随处可见的景致是几个人在日军俘虏身好一通翻找,能够得到一些财务的,看在清军心情大好的缘故下,还能捡回一条活命,要是搜索无所得,那日军就倒了大霉,呻吟呼号声响彻大地,场景一片凄惨! 第159节 京中大审(1) 第159节京中大审 载滢登船西去,远远的离开三原城码头,这才转身进到舱中,身边有多年听用的下人名叫左福的,捧着茶盏进到舱内,“主子,奴才有件事,还忘记和主子回了呢!” 载滢表面生得很英俊,待人接物也很和善的样子,但实际相当峻厉,待下极严,府中的下人有一点乱说乱动,给他知道了,要么就活活打死,要么就逐出府门,丝毫没有情面可讲,所以他的贝子府的下人们见了他,都和老鼠见了猫似的,这会儿听左福这样说话,眉毛一挑,带着好笑的神情看着他,“哦?” 左福跟随他多年,深知贝子爷的脾气,吓得不敢再卖乖,赶忙说道,“临行之前,军中庶务司的张大人对小的说,有一日本女子,爱慕少主子人品,甘愿自荐枕席,求小的容留。,,小的……见他说得言辞恳切,便……” “你胆子不小!”载滢双眼冒光,寒声说道,“居然轮得到你这奴才为我当家做主了?在这船不提,回到家里,你自己领五十鞭子!” 左福心中叫苦,五十鞭子打过,自己这条小命怕就要去了一半;好在还有时间可以消磨,不怕不能打动他,让他收回成命,即便最终不成,还有福晋太太那里可以求情嘛!想到这里,赶忙跪下,“奴才领主子爷的赏!” 载滢哼了一声,“你说的是什么人?在哪里?” “哎!奴才这就给您叫来。”左福出门而去,不到眨眼的功夫又推门进来了,载滢知道,女孩儿一定就在舱门外,自己和左福的话她恐怕也都听见了。等到认真看去,嘴角逸出一丝微笑,正是那个在城中临时官署中连着和自己有两夜情缘的姑娘。记得张佩纶和自己说过,她叫美惠的? 来的确实是美惠姑娘,她是佐藤智若的女儿,自幼也是娇生惯养,为家人像公主般宠爱着,不料中日两国战起,她和一家人都成了阶下囚,好在佐藤家是王煜和蔡庚扬首度占领的日本民宅,佐藤智若又会说汉语,更加很真诚的和中国人合作,因此,虽然是囚徒,倒也没有受什么欺凌——蔡庚扬本来有这份心思,但为王煜所阻拦了。 等到李鸿章进城,临时驻节在佐藤府,这一家人的处境更是水涨船高,每日食水不缺,用度充足,和当初的日子也没有什么两样。唯一的问题就是那些经常在府中出入的军中粗汉,看向美惠和月子夫人的眼光总是不大良善,吓得母女两个轻易不敢出门;好在有李鸿章在,蔡庚扬之流还不敢闹什么麻烦。 一直到载滢过海,张佩纶背着李鸿章不知道,安排美惠夜间陪侍,这一次简直像是夺了佐藤夫妇的心肝宝贝一般,苦苦哀求无果,还为张佩纶恫吓一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委身相从了。 不料数晚欢愉之后,张佩纶又提出一个荒唐的主意:要把美惠小姐送到中国去!夫妻二人怎也不肯,终于激怒了张佩纶,“你们别不知道好歹!你知道这一次来的是何人?是我大清国的皇太子殿下!就是未来的皇!” 这固然是他在胡说,却也冒了极大的风险,一旦流传出去,不要说是他张佩纶,就是李鸿章都有灭族之罪!“将来你女儿得了恩宠,还愁你一家人不能团聚?到时候到了我大清,照旧做你的生意,还怕不会客似云来,日进斗金?” 佐藤智若一家人被他连威逼带利诱的话弄得没了个主张,只得含着眼泪,将女儿送了出去。 这些事载滢不知道,左福却是知道的,和贝子爷解释了几句,谄媚的一笑,“爷,天还早,爷和小小姐说说话,奴才一会儿再来。” 人已经送来了,再要调头返回也不现实,再说,载滢于这个言语半通不通,却很娇媚俊秀的女孩儿也很有几分喜爱之情,“还记得我吗?” 美惠抬起头,一如载滢记忆中那样,乌黑闪光的眸子荡起一片春光,含着羞意点点头,“似。” “啊,你会说这句话?”载滢高兴起来,“不过不是‘似’,是‘是’。你学一次?” “是。” “对,这一次说对了。”载滢笑眯眯的拉过她的手,将她稚嫩的身子置于自己膝盖,两个人双手十指交叉,坐在舱中的铺位,“你知道吗?这两天来,我一直在想你。你有没有想我?” 美惠憨笑着抬起眼睛凝视着他,却不说话,“怎么了?不想吗?我知道了,你还是听不懂我说的话,是不是?” 望着女儿家俏丽可爱的容颜,载滢心神俱醉,凑过嘴巴,在她娇艳的唇瓣用力吻了一下。良久,唇分,载滢突然想起来一个办法,拉着她的手到了桌边,取过纸笔,写下‘载滢’二字。指一指墨迹未干的字迹,又指一指自己,“载滢。” 这一次女子明白了,微笑着接过毛笔,在纸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佐藤美惠’。 “明白了。你叫美惠。”载滢高兴起来,“今后,我就叫你惠儿好了。嗯,写是这样写……” 美惠疑惑的眨眨眼,日语中是没有儿化音的,看着后面这个‘儿’字,怎么也搞不清是什么意思,“没关系的。”载滢再一次用唇吻住她的,好久好久之后才松开来,“等过几天,你学会汉话,就明白了。” 美惠也不说话,只是以一双满是温情的眸子静静地望着这个英俊的男子,听他喃喃自语,“等回国之后,我奏请皇阿玛,要你做我的侧福晋,好不好?你是不是不懂什么叫侧福晋?” 面对着这样一个瓷娃娃般的美丽少女,偏偏却因为语言不通而致两个人丝毫不能交流,载滢觉得又奇怪又好玩儿,脸嬉笑连连,不时的用自己的嘴巴在她雪白滑腻的肌肤间蹭来蹭去,逗得女孩儿娇笑个不停。 可以想见,这一次东瀛办差回国之旅,成了香艳的坦途;载滢自然是得偿所愿;而美惠也把少女的一颗芳心,紧紧地系在这英俊而温情的皇子身,为了能够早一日听懂他口中的情话,女儿家下苦心猛学汉语,等到船抵大沽口的时候,竟然能够用满是口音的汉语和男子做最简短的交流了。 从天津口岸等陆,回到北京,让左福带着惠儿回府,把经过和福晋说明,载滢还不忘说一句,“别忘了,自己去领五十鞭子!” 左福几乎当场哭出来,这数日海程,看主子爷心情极好,以为这件事能够糊弄过去,想不到他还是没有忘记?口中答应着,催起车马,一路去了。 载滢不再停留,径直到宫门口递牌子,皇帝立刻传见,问过此行东瀛的经过,很觉得满意,“在你看来,绿营将士士气如何?” “绿营将佐闻之皇阿玛降旨犒赏,感戴之声惊天动地,儿子能得代天加恩,诚然亦为无尚荣光。”载滢躬身答说。 “好!你这一次出海办差,数日辛劳,回府休息数日,等歇过了假,再到刑部入值?” “是!”载滢跪倒谢恩,却不就起,“皇阿玛,儿子有一事,请皇阿玛恕罪。” “哦?怎么了?” “是儿子此次去到东瀛,……”载滢支支吾吾的把美惠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儿子自幼受皇阿玛教诲,男子不可无责任心,因此儿子便……便……”他用力在地撞了几个头,大声说道,“儿子自知有罪,请皇阿玛处置!” “你啊!”皇帝哭笑不得。这种事他自问实在是持身不正,向一边侍立的惊羽看去,她也是一脸奇怪的笑意,“人……你已经带回来了?” “是!儿子不经请旨,贸然而行,自知有罪,自请处分。” “你……啊,让阿玛说你什么好?你是国之重器。岂可贪恋这些异国女色?便不提你和她言语不通,风俗各异;只说如今两国交锋,彼此敌对,你知道她到你身边来,是不是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色令智昏,你真是糊涂!” 载滢心中有些不以为然,美惠事先根本不知道自己是皇子,更加不知道能不能和自己一起归国,怎么说叫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但说话的是自己父亲,更是一国天子,不敢还嘴,惟有伏地碰头。 他也觉得很为难,已经把人带了回来,看儿子的神色,要他就这样遣人再送回去一定舍不得,哎!想不到这个儿子旁的也就罢了,在女色一事勘破不开,倒真是很‘类己’呢!“便如此,这个女孩儿,总要派人多多照应,没事不要让她出来,还有,此事不可外人知晓,明白吗?” “是!”载滢这才放下心来,高高兴兴的碰头谢恩。 “嗯,先下去,刑部的事情,等过几天入值之后,再去问刚毅,朕已经和他说过了,让他把卷宗都给你和翁曾桂——这起案子,刚毅和翁曾桂是主审,你是陪审,你别以为是朕的儿子,就胡言乱语,不懂装懂,嗯?须知一字入公门,九牛拽不出,届时不要说是你,就是朕亦将措手不及,明白吗?” 第160节 京中大审(2) 百书屋 全文字 第160节京中大审(2) 载滢没有休息数日,他是年轻人,自问身体支撑得住;心中来这件哄传全国的案子也实在好奇,回府呆了一天,第二天便到了刑部,名为白云亭的治公之所,和绍祺、桑春荣、刚毅、翁曾桂几个人见了面。百书屋 (全文字电子书免费下载)这其中绍祺和桑春荣是刑部满汉尚书,翁曾桂听审此案,却是因为他是刑部浙江司的主事。 桑春荣为八月二十日的时候,提京会审杨乃武一案的上谕大伤脑筋,因为第一,宝鋆早有嘱托,希望他对这件案子格外关顾;第二,浙江巡抚杨昌浚刚刚送了一份重礼。走的是外省督抚照例的碳敬的名义。 以刑部尚书的身份,每年的冰炭二敬总是在一二百两银子,但这一次却高达一千两。得人钱财,为人消灾,煌煌上谕虽然不能公然违抗,但想办法拖延,还是能够给杨昌浚一段化解的时间的。 因为这样,浙江司主事的吉顺拿着根据上谕所拟的咨文上堂请求画行的时候,桑春荣摆摆手说,“先放在那里,等我看过了再说。” 这原也正常,桑春荣虽然不像刚毅那样精通律例,但说要看,也是合理举动,因此吉顺并未多说。但一等两三天,桑春荣始终不提此事,让吉顺有些按捺不住了,“白公……”桑春荣号白斋,所以这样称呼他,“卑职看,还是马上办出去的好。” “为什么呢?” “刑部复核此案,几次驳下去,都让浙江顶了回来,威信大损;如今既有上谕,正该及早发出,若是耽搁太久,怕不好交代。” 桑春荣无理之下,只得胡搅蛮缠,“我看,胡学使的复奏也该到了,等看看他如何说法,再做道理,比较妥当,也许已经审明白了呢?那就不必多此一举了嘛!” “复奏是复奏,上谕是上谕;如果浙江那边真的已经审问明白,自然也可以申复,请求免提人证卷宗,那时候再奏闻请旨也不要紧。” “不,不能这么办。”桑春荣执意不允,却又说不出一个理由。百书屋 全文字无广告 吉顺很觉得无奈,只得去找绍祺。绍祺是个泥菩萨,为人只知自谦以保名,任何得罪人的事都不做;眼看此事要出现岔头,没奈何之下,只好去找一个人,此人叫汪鸣銮,他是在京中的浙江籍的翰林魁首之一,任职在国子监司业,是翁同龢的学生;还有一个人是咸丰十年的状元钟骏声,现在的翰林院侍读。 这两个人和另外十八个人连衔起草了一份状子,但领衔的却不是他们,而是一个叫汪树屏的杭州士绅,这样做的目的是表示呈控乃是出于地方公意,而并不是以浙江的京官意图干预桑梓的公事。 折子递到都察院,认为此案惟有提京部审,才能有正确的结果,而惶惶上谕如天,竟然在刑部为人打了折扣,这样的事情,不知道朝廷问不问,管不管? 这样的诉讼,先不必说大部分是雅负清望,为公卿所尊敬的名士,也不必问在都察院内有没有人动问,只是看事情的由头,就非出奏不可。 但都察院的奏折刚刚转到御前,皇帝还不曾看过,桑春荣先慌了手脚,赶忙传吉顺上堂,首先画行,随即抄缮用印,封缄妥当,封套上标明‘加紧’,送交兵部驿递。 而办过这件差事,桑春荣仍旧魂梦不安,以为最起码也要落一个奉旨申斥的罪名,即便没有什么实际损失,大大的跌一番面子也是肯定的;谁知道皇帝倒似乎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似的,肃顺问及此事,也为他含糊的敷衍过去。 等到甘滢到部听审此案,连桑春荣在内都很觉得奇怪,他在二月的时候调任户部侍郎,如何到此处来听审案了?他的身份无一不知,但煌煌上谕写得清楚明白,还是叫他‘甘滢’,可知皇帝并不是要他以皇子之尊坐镇刑部。这如何接待,倒成了很大的问题。 还是翁曾桂说了一句话,“既然上谕上说,以户左甘滢听审此案,就当他是户部左侍郎就是了。我等奉旨而行,还能有什么错吗?” 这句话如拨云见日,做臣下的,领旨而行,便万无一失。于是,等载滢到了刑部,翁曾桂和刚毅迎出白云亭——载滢也曾经在刑部任过职,知道白云亭是平日聚谈会食之所,是刑部这样一个满地肃杀的衙门中唯一一处小有花木之盛的地方。 载滢进到亭中,依足礼数,逐一见过,虽然有翁曾桂的话在先,但任何一个也不敢大刺刺的受他的礼,纷纷起身,还礼如仪,“甘大人这一次东渡海峡,为国劳军,路上多有风涛之恶,我等还以为甘兄总还要休整几天,才能入值呢,何来之速耶?” “说来好笑,我这一次到东瀛,……”载滢胡乱解释了几句,最后说道,“只盼着这件案子能够水落石出,也好鱼雁相传,一解众人心头疑惑呢!” 他向一边看去,“这位是刚子良刚大人吧?” 子良是刚毅的字,他是旗人,读的书不多,偏偏喜欢掉文,经常念白字,给人家当笑话讲;但在刑部多年,律例烂熟于心,所以虽然是直隶司的司官,这一次却被调了出来,到浙江司审理此案——这也可以看的出来,朝廷对于浙江司上下并不信任。 刚毅闻言赶忙起身,“见过大人。”这倒不是他有意逢迎。甘滢的身份是户部侍郎,较他的司中主事还要高上一阶。 “不敢,子良兄请坐。”甘滢微笑着说道,“久闻老兄目光如炬,折狱精到,而又熟于律例,说起来,办这一桩案子,仰仗你老兄之处甚多啊?” 刚毅高兴极了,咧嘴笑了几声,方觉得不对,“刚某何能,还要靠白公、筱珊(翁曾桂的字,一做小山)和甘大人指点,我不过尽一番书役之务,以求皇上圣心所求,秋曹折狱,不可草‘管’人命的至意,不会落到空处而已。” 刚毅经常读白字,把草菅人命的‘菅’念做‘管’,把皋陶的陶字念做本音(这个字应该念做摇,传说他是虞舜时候的司法官),给部中同僚当笑话讲;关于他的笑话还有很多,其中一个是:刑部提牢司报请公文,有一个犯人‘瘐’毙狱中,刚毅提笔改作‘瘦’毙,且训斥司员不识字。 另外有一次,四川报称,征剿番夷获胜,其中有‘追奔逐北’一句,刚毅不懂,以为是对方写错了,“怎么就知道是向北跑的?难道就不能向东、南、西逃窜吗?”一时为众人引以为笑谈。 但其人秉性峻刻,而且心眼儿极小,旁人知道他这个毛病,本着与人为善的念头,轻易不会纠正他,他还自以为得计;载滢初至,不知内情,很是楞了一下,看看周围人诡笑的眼神,猜到了一些,“子良兄,草菅人命。” 刚毅还不明白,瞪大了眼睛,“什么?” “不是草‘管’人命,是草菅人命。老兄读错了字音了。” 刚毅脸一红,载滢是他得罪不起的,只好唯唯应承。转而又觉得奇怪:自己念了多年的‘管’,旁人怎么就不提醒一下?难道是他们都不识得?还是故意不说,让自己在听审的阿哥面前出丑?!这样一想,心中更是大恨! 小白菜是九月初六日解到北京的。在杭州,这个提审的消息引发了极大的轰动,茶坊酒肆到处有人议论,有那好事的,钻头觅缝的打听两个人起解的日期,走旱路还是水路?好赶到前面要冲之地去一睹庐山真面目。 但始终没有确信,据说杨昌浚在接到刑部的公事后,大发雷霆,说,“正案既有确供,案子铁定不移,要提人证卷宗到京,简直是自找麻烦。” 杨昌浚这样的说话,在省内引起很大的麻烦,士绅百姓对其早有不满,听到他言辞中公然诋毁,开始上下活动,要给他一个好看。便是他的幕僚也认为居停大人这种做法殊为不智,苦劝良久,才终于成行,但也只有小白菜一个人;杨乃武伤情极重,必须要等医好了才能就道。 杨乃武的刑伤非常严重,本来已经调养得差不多了,但胡瑞澜重开此案,由边葆诚主审,又大大的吃了一番苦头,新创引发旧伤,寸步难行。于是杨昌浚决定,全案卷宗连同葛毕氏及一干认证先行解送;杨乃武这一斌,等他的伤好了,再由海路进京。 浙江逆伦大案哄传天下,经过两年有余的往返繁复,终于到了水落石出的日子,北京城中百姓又是好奇,又是有心凑趣,知道这一天是押解的威远带着正犯、人证和卷宗解交到部的日子,因此一早起来,刑部门外聚满了百姓,都想看看这花名叫小白菜的女子是如何颜色! !@# 百书屋 (全文字电子书免费下载) 第161节京中大审(3) 第节京中大审3 浙江派过来的押解委员是个候补知县,姓谭,人很精明能干,和刑部浙江司的人接头——来人是翁曾桂——验看过卷宗,照单据逐一清点,随即接收正犯。 接收正犯,照例是要问一遍的,为的是验明正身,提到浙江司的小官厅,等她磕过头,翁曾桂问道,“你夫家姓什么?娘家姓什么?” 小白菜一一答了。“葛毕氏,”翁曾桂沉声说道,“你抬起头来。” 问案官常常有叫犯人抬头的命令,目的是看一看相,古代为官者,多会一些子平之术,是凶恶还是良善,是淫荡还是贞节,总能从眉眼中看出几分端倪。 “是。” 翁曾桂认真端详着她,小白菜既有艳名,自然是美貌妇人,凭此就可以验明正身;而她脸的神色,不但没有羞涩,反而有一些傲慢和不屑的意味。因为这样的情形她见得多了,几乎每一个问官都要让她抬头,仔细看一看;有时候犹嫌不足,两次;三次,恣意饱览,那双色眼,实在可恨!久而久之,便自然而然的使她的脸浮起这种表情。 不过,翁曾桂终究是有家教的世家子弟,看她的目的也不是为了饱餐秀色,所以目光平正,一望而知。确实是葛毕氏正身,一双圆大而黑的眼睛,丝毫不见凶光,也不像一个能够下毒杀死丈夫的狠心妇人。 例行的问了几句,翁曾桂说道,“你是几日从杭州出发的?” “九月初一日。” “是旱路还是水路?” “是水路。到北通州起旱,一点点路就进京城了。” 翁曾桂很觉得满意,因为葛毕氏语言清晰,不像全无知识的妇人,这个案子的内情十分复杂,如果遇到一个头脑不清的,答非所问,不得要领,问官就会很吃力了。 当下不再多问,把提牢司主事传来,将葛毕氏收监,他则转头和谭委员说了几句话,二人拱手而别。 两天之后,翁曾桂、刚毅为主审;甘滢为旁审,把一干人犯提到刑部大堂,开始正式的问案——所有人都以为刑部提审,一定能够在最快的时间内将这起案子问个清晰明白,但事实出乎意料,这件案子太过繁杂,连着问了三天,反而越来越乱了! 首要搞清楚的一点就是葛品莲到底是怎么死的。但就是这样一个问题,却也让刚毅和翁曾桂大抬其杠。问过案中人证,也就是余杭县仵作沈祥之后,几个人草草退堂,在白云亭叙话。 “听沈祥说,似乎是死于烟毒,若是这样的话,则必无杨乃武买砒霜指示葛毕氏下毒一节,则全案也就不辨而自明了。”刚毅这样说道,“如果真是如此的话,则案中有案,怕又要另起波澜了。” “果真如此的话,恐怕也很难水落石出,时间过去这么久,从何查起?”翁曾桂搓着手说,“案子这么棘手,如之奈何?” “我看,连烟毒都不是。”刚毅说道,“用大烟谋害人命的事,还没有听说过;而且大烟味苦,口就知道,怎么害得死人?”说完他问甘滢,“甘大人,贵意以为呢?” “我倒很赞同子良兄的话,除非是葛品莲自尽,可是他何以厌世?是不是有什么冤屈?第二,为什么用大烟?皇自咸丰二年之后,力行戒烟,大烟如今除了在药肆之中还能有所见之外,百姓如何获取?再有,大烟是很贵的,以葛品莲的身家,就是要自杀,也未必一定要选这么个费钱又受罪的法子;再有最后,听葛毕氏、沈媒婆、沈体仁等人称,葛品莲从发病到咽气不像中了极毒的样子;中烟毒只会昏迷不醒,不像打摆子那样的忽冷忽热。” 刚毅和翁曾桂同时觉得惊异:想不到这个面容俊秀的二阿哥看事如此深刻?只是听了两天审,就能够找出案中如此多的可启人疑窦处?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了。 “是的。”停顿了片刻,刚毅漠漠的说道,“而且我问过沈祥,仵作以银针探喉,事先未用皂角水洗过,发一点点黑不足为奇,据他所供,也只是尸身不僵,疑似烟毒而已。总之证据不足,清理不通,烟毒之说,可以不论矣。” “那么,是不是再追究砒霜?若不是砒霜的话,又是什么毒?” “也可能根本不是中毒。” “不是中毒?”翁曾桂一笑,“真的如葛毕氏所言,是痧症?” “怎么不能是痧症?”刚毅瞪起眼睛,问道,“痧症的种类很多,有瘪螺痧、绞肠痧、吊脚痧,夺命都是在顷刻之间的。” 甘滢听不懂这些名词,在一旁逐一询问,刚毅给他解释了几句。 但刚毅的话也没有丝毫佐据,葛品莲死的时候,只有一个葛毕氏在,她又丝毫不通医术,无法求证,而且即便她说了,也不一定可以全信。因此,既然搞不清死因,也只好从证词的漏洞去找原因了。 “若说要问为什么,首在门丁沈彩泉。”刚毅果然不凡,一语道破,“为什么仵作说是烟毒,他一定要说是砒霜?” “我看,这是有意要把案子闹大!”他自问自答的说道,“非如此,不能从这场官司中大大的弄好处。” 甘滢问道,“弄谁的好处?葛品莲穷家小户的,哪里来的油水?为什么要把案子闹大?” “不用问,当然是要把杨乃武牵连进去。”翁曾桂说道,“我听浙江的朋说,杨乃武刀笔收入颇丰,而且平日好与刘大令为难,两个人宿怨甚深。凡此都是刘大令想借机报复。” “照这样说来,第一是蓄意要造成冤狱;第二,沈彩泉当然也是出于主人的授意,才敢在大庭广众间,公然干涉仵作。” 刚毅的话给人以过于想当然的感觉,但认真想想,又非如此不能解释!不过翁曾桂还是觉得他的话有些过苛,“子良兄,说刘大令蓄意制造冤狱,倒也未必。只看他对杨乃武并未刑求,只是按条章办事,照规定限期将其解到府里去受审,就可以知道,他并没有一手掩尽耳目,锻炼成狱的想法。” “他在县里没有刑求,是因为杨乃武的举人功名未革,不敢动刑。” “话是不错,不过第一天把杨乃武传到案,第二天就动公事革了他的举人,其间并无可以秘密接头的时间,这样做法相当鲁莽,是出于一时意气,而非从容布置,步步紧逼的老吏手法,所以‘蓄意’一说,还有所推敲。” 刚毅为他顶得无言以对,他天生的气量狭窄,便很有些不高兴,脸色也不大好看了。 翁曾桂和甘滢一无察觉,在一旁商议办法,刚毅听了一会儿,在一边说道,“不如行文浙江,传沈彩泉到案,仔细问问他,从和判断葛品莲是中了砒霜之毒的?” 三个人重新商讨案情,也认为传沈彩泉到案是必要的,但他是奉了主人的意指行事还是自作主张?后者还好说,若是前者的话,则还要传刘锡彤到案。但现任的县官,除非是解职听勘,不能传案对质;而县官解职,又必须有明确的证据,专折奏准不可。 这样认真盘算下来,刚、翁二人都以为,现在还不是传沈彩泉的时候,更加不必提刘锡彤了。一切都要等杨乃武解到之后,问过他再说。 一直过了重阳节,杨乃武才从浙江解到。提堂之日,是个艳阳天,行不下以及官员吏役的亲来看热闹的,比那天看小白菜的人还多! 杨乃武不像个死囚,他本来生得俊美,在狱中数年照不得太阳,肤色更是白皙,益发显得温文儒雅,加以此行昭雪有望,心情大好,脸带着微笑,十分可亲。因此很多人说,怪不得小白菜会看他;也有让,难怪小白菜如此迷他,甚至为他谋杀亲夫也无所顾忌了。 不过这只是表面,杨乃武身体的痛楚只有他自己知道,一条腿已经废了,内伤很重,每到阴雨天,浑身酸疼,彻夜不安。只是比较起沉冤得雪,这些痛楚也就可以忍受了。 到堂,由刚毅主审,首先问道的就是他受刑之下所做的诬供,杨乃武便抖出一段内容来。这段内容便是爱仁堂的店东,却被逼做伪供改名为钱宝生的钱坦被逼而死的事情前详,不缀。 “爱仁堂姓钱,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为求其逼真,便编为宝生二字,后杭州府交代余杭县到案查问,刘大老爷唯恐钱某不承认,便托余杭县张训导写信,随后又由陈竹山和沈彩泉威胁利诱,钱某怕官,更怕讼累,勉强承认有卖砒霜与我这件事,这一来坐实了我的诬供,沉冤至今。现在蒙皇天恩,准由刑部各位大老爷提审,刘大老爷怕钱某说破实情,所以派陈竹山去威吓;钱某平日就备受乡里责备,想想说实话不可,不说又不行,左右为难,吊而死。推原论始,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实在是我害了他!” 说完,杨乃武放声大哭!这一哭声似山崩,泪如河决,几乎震动整个刑部衙门,真是既伤逝者,行自念也。 他这一哭,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原来就认为他是冤枉的,自信更深;原来存疑而不置可否的,一变而为同情,因为这副眼泪假造不来,这般激动,更非做作。 不但旁观者如此,就是三个问官也有同样的感受,看看他胸部抽搐,喉头哽咽,也只好暂时退堂,等他休息一下再说。 第162节 京中大审(4) 百书屋 全文字 第162节京中大审(4) 下午再度审理,不过因为上午的时候,太多百姓和无关人等聚众观瞻,刚毅认为很不适宜,便改为秘密提审,翁曾桂知道他的一条腿不方便,不耐久立,特意派人给他取来一个椅垫,让他半跪半坐着答话,“你上午的时候说,陈竹山从中作梗,使爱仁堂店东自杀而死,这到底是如何来龙去脉?这个店东到底叫什么名字?” 杨乃武逐一答了,最后说道,“堂上大老爷明鉴,若是钱坦真的卖过砒霜给杨某人,问心无愧,又有县官撑腰,尽可到堂,侃侃而谈,与乃武对质,又何必自杀?” 听到最后,三个人暗暗点头,杨乃武不愧是以刀笔为生,这几句话驳诘得都是很有礼,看来钱坦的死是很清楚的了。百书屋 (全文字电子书免费下载) 载滢在一边忽然问了一句,“你人在狱中,是怎么知道的呢?” 杨乃武楞了一下,说出一番话来——当然是谎话——原来,詹善正事先做了安排,买通了押解的差役以及北上海途的海伦中的买办,将案发之后,数年来的种种经过,一切传闻都用蝇头小楷写成始末,逐日传递一段,让他如厕的时候细细阅读,读完立刻销毁,此所以钱坦被逼自杀一事,他可以知道的这么清楚。 现在当然不能这样说,可是也不难回答,“这都是平日狱中的传闻,海行途中,也听旅客谈起,谅来不假。” 刘锡彤指使陈湖、逼迫钱坦作证的情节大致是清楚了,但原因不明,翁、刚两个都认为这一点也是必须要澄清的。这一次由刚毅发问,他的语气一向锋利的近乎鲁莽,开口问道,“:杨乃武,你和县官的大儿子有争风吃醋的情事,是不是真的?” 杨乃武觉得很焦急,这件事说实话会多生枝节;不说实话显得心虚,而且容易给人造成自己不老实、不实在的感觉,关系不浅。因而迟疑了一下,这样说道,“是有的。” 他说,“这是乃武为人不检点,以致和刘大少爷结了怨,如今刘大少爷不幸遇难,我不能批评他什么,再说死无对证的事,老爷们也不能听我的片面之词,总之,和他结怨的事,与本案无关,求老爷不要再问了。” 这话说的很得体,而且犯人已经声明和本案无关,刚毅也不便再问,“那,你说刘大令陷害你,总有个原因吧?” “乃武不敢凭空揣测。百书屋 (全文字电子书免费下载)” “听说你在余杭县很不安分,经常包揽诉讼,可是有的?” “那是陈湖,不干小人的事。” “莫非你就没有替人写过状子?” “那是有的。”杨乃武说,“只限于替人写状子,从未走动衙门,说合官司。” 这就是了,只写状子,不走衙门,当然就是在和刘锡彤硬碰硬的平理论法,这就无怪乎会结怨了。“我再问你,”刚毅直截了当的问他,“你得罪了县官没有?” “有的,还不止一次。” “说来听听?” “一次是县官浮收漕粮,乃武纠合同道,上书请命;还有一次是县官想把文庙的大松树砍下来给富人建屋,本县士绅大为不满,于是委托乃武写了公禀,上呈省里,方得制止。为这两件事,刘大人对乃武颇为不满。” 由这番作证,也可了解到杨乃武平日绝不是个安分守己,谨饬自持的读书人,他的被祸也是有来由的! “你的花样很多!”刚毅直抒所感,“案子如此重大,一定要多问、细问,才能根究真相。你今天的 口供,自己仔细看一看,如果笔录不符,当堂声明,准你改正。若是以后再问,口供和今天不符,你可小心着,这里问案也是可以动刑的!” “是,是,乃武不敢。” 在杨乃武之后,是爱仁堂的老板进京了,本来传唤的是钱坦的弟弟钱恺,因为有病在身,无法到案,由兄弟两个的老母亲钱姚氏出面俱呈,愿意带堂上的 一个小伙计,叫杨小桥的,进京作证。 刘锡彤知道这样的自告奋勇于自己很不利,但不敢阻拦,因为会显得自己不明不公,可能会招来更大的麻烦。 钱姚氏六十五岁,千里奔赴北京,一则是杨乃武的姐姐和妻子下了大功夫,经常到堂前走动,每次去不是食物就是衣料,口口声声‘钱干娘’,叫的无比热切,这样的情分,让她也不得不有所报答;第二则是心疼儿子之死。在老夫人看来,自己的大儿子死得屈枉,偏偏身后还挨尽了乡里的骂名。她做娘的又岂可不为儿子讨还一个公道? 至于杨小桥,一个是为了便于照顾老太太,再一个,杨乃武当初光临爱仁堂,是由他接待的,到底是不是卖过砒霜给他,出去钱坦,就要问他了。 一路无话,进到北京,传到刑部,先由杨小桥作答,“你在店里多少年了?” “差不多二十年。小的十三岁到爱仁堂学生意,今年三十一岁。” “那么说来,你对药性一定很熟悉了?” “是。普通的药都晓得。” “你店里卖不卖砒霜?” “砒霜也是药,不过是有毒的药,不是随便卖的。” “譬如砒霜,要怎么样的情形才能卖呢?” “要郎中的方子,或者晓得情形,信得过的才卖。” “怎么叫晓得情形?” 杨小桥想了想,答说,“好比打渔的,大雪天要赤身露体下水,就要吃一点砒霜,否则的话,身子吃不消,像这种情形,如果不卖给他就不对了。” 甘滢听着好笑,他自幼喜欢读书,各种经史子集之外,杂家著述无不涉猎,知道这个杨小桥说错了话,下水之前吃的是红矾,而砒霜则是结晶后的产物,名为白矾——实际是他想错了,红矾和白矾在这一种服用方式上,效果是相同的。 只听翁曾桂又问道,“还有别的情形吗?例如买回去毒老鼠之类的?” “这要看情形,请老板做主。” “杨乃武是不是到你店里买过砒霜?” 这是很难回答的一句话,杨小桥经人指点,知道一字入宫门,九牛拔不转的说法,到公堂上说话要千万小心,不怕说慢,只怕说错,一个字的出入,大有关系,因此他这样说道,“我不清楚。” “怎么说不清楚呢?浙江来的公事上说,杨乃武到你店里买药,是你接待的,是不是?” “是这样的,老爷。”杨小桥慢条斯理的说道,“那天杨秀才上门,是我招呼,后来是我家东家看他一表人才,上前搭话,才知道他是杨秀才,新科举人,请到店里吃茶,就没有我的事情了。” 翁曾桂不再追问,命人把他带下去,转而带钱姚氏上堂,问她的话,主要是问一问钱坦到底是不是叫钱宝生?如果不是,为什么要具结做供,自称是叫钱宝生? 问过一遍,和杨乃武所说没有很大出入,这时候,连载滢也可以毫不犹豫的判断,钱坦是在刘锡彤授意、陈湖和沈彩泉的架弄之下,做了子虚乌有的伪证,坐实了杨乃武和小白菜为免除刑罚而自污的伪供,变成不以推翻的铁案! 把审问的卷宗呈到堂官处,又听过两个人的陈述,桑春荣问道,“葛品莲到底是怎么死的?” “唯一的疑问就在这里,”翁曾桂说道,“卖砒霜一说,既然是无中生有,看起来是病死的。” “病死又是什么病?得病的经过如何?医生如何诊断,语焉不详,何以复奏?” “是。”翁曾桂看看刚毅,从对方的眼神中再一次征得同意,方始答说,“司官等已经商量过了,案子问道这里,无须再问,上谕指明须‘彻底根究’,所以只有请旨,第一,余杭县应该到案,第二,尸棺应该提进京中来复验。” 桑春荣大摇其头,“这样子办,太离奇了,将来会搞得没法收场的。” 连载滢也觉得奇怪,刚毅忍不住问道,“大人的意思,不大明白。” “你还不明白?”桑春荣老气横秋的说道,“将来你就明白了。办案不能任性胡闹,你们说余杭县要到案,将来浙江巡抚、知府、学政是不是也要到案?案子不是余杭县一个人定下来的,前后几次审问,结果都是一样的,也就都有责任,不能只传余杭县一个人吧?” 话说得很有道理,但刚毅年轻气盛,而且身为旗人,自觉不必过于迁就汉人,所以脱口答道,“果然有此必要,就让杭州府、浙江巡抚、学政一并到案也无不可。” 这是公然顶撞了!桑春荣勃然变色,但载滢在场,所以还是忍了下来,冷笑着答说,“像这样的情形,倒还没有听说过,这要请旨!你想,上头会这样不顾体统吗?” 一句话说过,桑春荣便知道自己言语不忌,惹出了麻烦,向载滢看过去,果然,年轻人的神色转冷,正在用目光向他看来,“这……甘大人,老夫一时情急,这……还请大人多多包涵。” 载滢好半天没有说话,半晌离座起身,“将复奏之事,抄缮具折吧!等一会儿我还要进宫呢!” !@# 百书屋 (全文字电子书免费下载) 第163节京中大审(5) i第163节京中大审5 皇帝也不看刑部撰拟的奏折,只是听儿子把经过说了一遍,越听,他的心情越沉重,载滢熟知父亲的脾气,一看他的脸色,便知道他动了真怒。i下面的话也变得期期艾艾,不敢轻易出口了。 “嗯?”皇帝反而催问,“怎么不说了?朕还听着呢!” 滢答应一声,最后说道,“刑部桑大人以事无前例,有干物议为由,认为提浙省官员入京问案,实不可取。” 皇帝心中暗暗恼火,桑春荣给脸不要,自找倒霉!让载滢去听审是为什么?还不就是要让你破除禁忌,放手审理,不必考虑宝鋆等人面子,好还天下人一个清白?居然连这一层都参详不透,要你作甚? 他知道桑春荣收了杨昌浚的钱,这是明面的事,他也不准备追究这一节;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桑春荣眼里竟然只有宝鋆,连自己派过去的皇子也不放在心了? 这样说来,自己这个皇帝在他心里又有多少分量,也就不问自知了。这是任何一个皇帝不能容忍的,只是在听完载滢的叙述之后,便已经起了杀心! 他冷笑了几声,“你先不必走。六福?传军机……,不,”他临时又改了主意,既然要发作,也无谓客气,倒要看看,天下还有谁敢阻拦自己的路!“到前面去看看,今天是哪一个入值?全部叫来!” 此刻已经快到申时,眼见距离退值时间不远,内阁和军机处的众人正在等着度过这一天最后的辰光,不料就在此时,皇帝突然宣召。想到这数日来京中闹得沸沸扬扬的杨乃武一案,奕猜想,可能是案情有所转机,并未放在心,领班到了养心殿,皇帝还没有到。 远远的只见六福跑了回来,连忙行礼,“见过王爷,列位大人!” 这突然而至的宣召,让众人都有些措手不及,但也没有多想,肃顺难得的和他开玩笑,“是陆公公啊,怎么比我们还慢?” 六福凑近了一点,“王爷,列位大人,今天怕有大风波!” “哦?”奕一惊,“这话怎么说?” 六福不及回答,听养心门外‘吃、吃、’的开道声响起,是御驾到了。奕、肃顺、阎敬铭等人在御前多年,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六福的话所言不虚,今天怕是要有大麻烦! 皇帝紧咬牙齿,在腮边露出深刻的痕迹,于行礼的众人看也不看,管自进到殿中,升座宝座,“都传了吗?” “是。奴才已经去传了。宝中堂、全中堂、载中堂、沈中堂正在赶来。” “先叫恭王他们进来。” 恭王几个鱼贯进殿,跪倒行礼,请了圣安,皇帝一摆手,让几个人站了起来,“有话要对你们说,不过先不必急,还要等几个人,等他们来了一起说。” 肃顺抬头看看,仗着自己多年荣宠不衰,大着胆子前一步,“主子,容奴才大胆说一句,国事坦荡,四海归心,主子不宜为一二小人动了盛怒啊!” “国事坦荡,四海归心?”皇帝讽刺的一笑,“朕如何当得起呦!” 这一句话透露出的信息太重要了!奕立刻知道,国政要有大动作!脑中急速转着盘算,到底是什么事激得他如此动怒?以至于出言讽刺?是为杨乃武的案子?还是为东瀛战事有变?但这样的事情不可能不经过军机处啊!认真想想,近来数日中,日本战争始终平缓的推进,没有出现什么波折啊? 等了片刻,宝鋆、全庆、载龄、几个人到了,加一个军机处的李鸿藻、阎敬铭,还有一个身在日本的李鸿章,就是内阁四正两协的六位大学士了。除了这几个人之外,六部满汉尚十二人也到了殿中,行礼之后,皇帝让他们起身,“今天有件事,要和你们说,载滢?” “儿臣在!”载滢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外走了进来。他虽然是皇子,但论品秩远没有到可以御前答奏的时候,所以要特旨宣召。 “你把这三天来在刑部听审的经过,还有所有人的奏答都说一遍。” 载滢如数复述了一遍,等他说完了,皇帝摆摆手,示意他退下,嗓音突然提高,“桑春荣!” “臣……在!” “八月二十一日的时候,朕有谕,‘兹据都察院奏称,浙江绅士汪树屏等,谴抱联名呈控,恳请解交刑部审讯,据呈内所叙各情,必须彻底根究,方足以成信谳,而释群疑。所有此案卷宗及要犯案证,即着提交刑部秉公审讯,务得实情,期于毋枉勿纵。” 背诵至此,他停顿了一下,“这段谕,你可还记得?” 事过多日,桑春荣又是老迈之身,已经不大记得了,但这会儿一个字也不敢说错,硬着头皮说道,“是,臣记得。” “既然如此,何以刑部司官吉顺拟稿给你画行,为你久拖不决?” “臣……臣只是想认真理顺案情文字,故而有所迟延……” “呸!你少不要脸了!”皇帝破口大骂,“你以为朕不知道吗?杨昌浚分两次,给你府中送去碳敬银子两千两,是不是?第二次还是胡雪岩所开的阜康号钱庄的银票,要你于这件案子多方照拂,朕有没有说错?” 桑春荣魂飞魄散!这件事非常隐秘,但也不是不可辩诘的,“回皇话,有的。”他这样解释,“只是臣……” “只是什么?只是你想维护朝廷威望,又要顾及大员的面子,买了他们的好,为你仕途铺路?是不是?”皇帝怒从中来,“你却不想想,此案梳理不清,天下人视朕为何主耶?朕命载滢听审此案,你就不想想,所为何故?看起来,朕这个皇帝,在你的眼里,怕是还及不年年给你冰炭二敬的地方大员;不及暗中向你托请的朝中耆宿,是不是?” 桑春荣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伏地频频碰头,“臣岂敢,臣岂敢!” “你敢!你当然敢!”皇帝这种以心声入人罪的做法并不能令人信服和满意,但看桑春荣这样一幅诚惶诚恐的样子,又觉得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难道他真的犯下皇所说的几款大罪了? 只有一个宝鋆,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正要迈步出列,为桑春荣求情,不想皇帝眼神一飘,已经先一步看到了他,“宝鋆,你想说什么?” “奴才……不敢。” “退下!”皇帝硬邦邦的恨声说道。 桑春荣、刘锡彤,乃至杨昌浚等人还能抓他们一时之错,大加挞伐,唯有宝鋆,滑溜得有如玻璃球,自己竟是找不到如何处置他的办法。只好冷处置,把他斥退一旁,又看向桑春荣,“桑春荣,你为一己私利,不顾朕之令名,使天下视朕如昏庸暗弱之主,朕岂能容你?来人!” “喳!”养心殿外值宿的御前侍卫跨刀而入,单膝落地请安,“参见皇!” “立刻摘了桑春荣的顶戴花翎,交大理寺、都察院从重议罪!” “皇,臣冤枉啊!”桑春荣放声大哭,没口子的叫起撞天屈来。 “有话到大理寺正堂去说!带下去!” 奕几个面面相觑,都觉得这样狠辣的处置桑春荣稍嫌过分,凭空给他安一个大不敬的罪名,怕他的一颗脑袋就要保不住了。但皇帝的火气来得非常大,事情又转变得太快,不及求情,旨意以下,根本没有给人留缓冲的时间。 “军机处,即刻拟旨!浙江巡抚杨昌浚为人颟顸,办案不明,于朝廷谕旨几经抗拒,致使杨乃武一案迁延多日,而不能决;百姓民怨纷起,物议沸腾。旨到之日,着杨昌浚交卸一切差事,并浙江臬司蒯贺荪、学政胡瑞澜、杭州府陈鲁、宁波府知府边葆诚、嘉兴县知县罗子森、候补知县顾德恒、龚世潼、余杭县知县刘锡彤、生员陈湖、六府门丁沈彩泉一体进京,听审待堪!” “还有,命浙江驻防将军即刻派兵护送葛品莲尸棺进京,到刑部之后,着大兴、宛平两县派仵作重新开馆验尸。朕当亲临听审!” 他一连串的降了多道旨意,奕越听越害怕,“皇,这样的旨意以下,天下震动且不必论,只怕浙江一省,公事全然停顿……” “你怕什么?”皇帝是一脸不屑一顾的冷笑,“浙江公事,暂时交藩司卢定勋办你放心,无罪的事后自然回任,有罪的,只要朝廷处置清明,使这一件大案水落石出,百姓感戴朕恩,天下也乱不了!” 事先任何人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皇帝的态度很清楚,不惜一切也要把这件案子办到底了! 得到这样的消息,最高兴的莫过于杨乃武和小白菜了,皇亲自问案、审案,自己沉冤得雪,也是指日可待了! 这一次突然叫大起,一直到了戌时方才毕事,奕以下无不觉得又丧气又难过;丧气的是,皇帝不顾群情,一定要处置桑春荣,他固然是有错,但罪不至死,何以变得如此暴烈了? 至于难过,更是无从解说,朝廷养着这么多的大臣,偏偏一件明知道是冤枉的案子,却阴差阳错,始终翻不过来,最后还要皇帝亲审——这简直比皇帝当场骂他们都是窝囊废还要来得羞耻!还不必提这件事等明天传扬到外面,那些空谈误国的清流不知道又要说些什么了! 最感痛心的是朱光第,他是专管刑部的大臣,杨乃武这件案子他也多有过问,管部大臣和正牌子的尚之间,彼此虽然有一份从属关系,但论及在刑部的年资,桑春荣仍要高过他,自己后来居,桑春荣嘴不说,心中的不愉是可以想见的,因此,对于刑部的差事,朱光第尽量的少管、少问,只是怕伤了前辈的脸面。 ! i 第164节 京中大审(6) 回到军机处,几个人枯坐良久,朱光第越想越不是味道,“来人!递牌子,我要请皇的起。” “杏公,都这个时候了,……”奕叫着他的字,说道,“还是等明天?” 朱光第犹豫了一下,“王爷,朱某人受皇天恩多年,如今觍颜入值军机处,却不能为皇分忧,为人臣者,莫过今日之羞;不行!我要递牌子请起,请皇收回成命!” 天色已经全黑,朱光第一力坚持,终于还是由苏拉把牌子递了进去。皇帝似乎没有想到,问了几句,缓缓点头,“让他进来。” 进到养心殿的暖阁中,皇帝还没有用膳,揉着眼皮,慢吞吞的说道,“这么晚了,你递牌子进来,要说什么?” “皇为杨乃武一案迟迟不能决,而圣意独断,臣窃以为不可。” “哦?” “皇,杨乃武、葛毕氏何人?一为贫贱生员,在县内以包揽讼状为业,读多年而不能谨饬自持,败俗伤风之事多有,何堪御前奏答,更不必提葛毕氏乃不祥之身,岂能亲近真龙?”朱光第说道,“且皇日理万机,国事频仍,若是为这两个人的事情,亲身动问,只怕乡里百姓以为,万岁爷也如县大老爷一样,要亲自问案的呢!传扬出去,臣恐有玷圣德。” 皇帝听得好笑,微微翘起了嘴角,但终于化作喟然一叹,“你以为朕想吗?朕五十岁了,整天为东瀛用兵,各省赈济,忙得昏天黑地,偏偏……哎!” “皇这样说,真让臣无地自容!臣自奉旨分管刑部以来,全无建树,以致有今日之大过;臣失察之罪难逃,请皇处置。” “朕处置你做什么?你的难处,朕还会不知道吗?”他微笑着说道,“此事啊,等浙江巡抚等人到京之后再说。” 旨意到省,杨昌浚开始有些惊惶不定了,按照朝廷的定制,凡有这种事的,从来不会大张旗鼓,而应该秘密进行,这不但是为了保全善类,还要顾及到朝廷的脸面,为从到下的官员留几分面子,但这一次不惜打破成例,可见情况已经很是危急了。 这还不算,在旨意中有这样一句话,说他‘于朝廷谕旨几经抗拒’,这样的话在旁人看来,便是抗旨不尊,是足以杀头的大罪! 皇帝不惜在旨意中写这样的话,可知是动了极大的怒气! 杨昌浚尚且如此,则陈鲁、刘锡彤、陈湖几个更加是惶惶不可终日了。i浙江驻防将军叫袁来保,是个旗人,携一个姓吴的候补知县去到余杭县,刘锡彤解任听勘的公事,就要当面交付给他。 看老人吓得面色惨白,袁来保心中倒有几分不忍,少不得说几句话宽慰他,说他只是暂时解任,让他进京也不过是要他亲眼看看开棺验尸的结果,并非到案被讯,大可放心。 这是宽慰的说法,自然只是要把他稳住,署理的知县也很客气,请他的家眷继续住在县衙里,自己另外找公馆,不过印把子还是得立刻抓住的,当天就接了事,放炮升堂将接印的红布告贴了出去,随即传见刑房和礼房的办,交代两件公事,一个是提解葛品莲的尸棺;第二是看管陈湖。 案子未结,葛品莲的尸棺一直不曾下葬,提解先要加封,四道盖了余杭县大印的封条,由袁来保亲自监视着,满浆实贴在棺盖与棺身的接缝处,同时派差役和绿营士兵轮流看守。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余杭县立刻又轰动了;酒坊茶肆无不以此为话题,虽然结果还不可知,但已经是一片称颂朝廷圣明之声,大足以鼓舞人心了。 很快的,又出一个问题,时令进入到九月中,江南进入枯水季节,棺木笨重,运输不便,没奈何,只好报到省里,由署理巡抚卢定勋以电报的形式奏请北京,改为走海,从海路进京。 于是一路到天津,进北京,几个人分别对待:沈彩泉、陈湖交到刑部;刘锡彤和一个陪同他前来的一个姓王的候补道住客栈,差官兵役让他们搭船回去,可唯一的那口沉重的尸棺有些难办。 北京城不准进棺材,除了梓宫之外,就是亲王,死在京外都是不准把棺材抬进城内的错非有特旨,王道员只得又到刑部浙江司,找翁曾桂和刚毅说话。 这两个人虽然位高权重,但于此事也是没有什么主意,面面相觑了半晌,无法给他明确的答复。 “老兄知道的,刑部没法子给你找地方,遇到这样部里复审的案子,照例是通知大兴、宛平两县办差。”刚毅不像翁曾桂那般迂腐,琢磨了一会儿,他这样说道,“你老兄这趟公事,沿路各州县都要帮忙的,你先找地方官,办不通再想法子,如何?” “大人见教的是,不过,我有个想法,也是为将来刑部办案方便,说出来请阁下指教。” “是曾桂很客气的说道,“请赐教。” “我先请问,开棺检验之日,刑部的各位大人是不是要到现场?” “当然。i钦命案子,本部六位堂官都要到场的。”翁曾桂说道,“不但是这几位,前几日听说,皇也要亲临听审,你想想,那得是多少人?” 王道员听得频频点头,“那,检验之后呢,是不是当时就审?” “是,当时就要审问。” “既然如此,就要找一个大地方,您二位请想,六位堂官,就是六张公案,还有各位承办的司官老爷,地方小了,转身不开,而且,此案人犯众多,再加开棺检验,说不定还要安置火炉,笼蒸骨,那得是多大一块地方?” “是,是,你老兄说的很是。” “还有,此案在浙江哄动一时,沿路也有人打听,到时候刑部复验,一定会有无数看热闹的人,所以这个地方,不但里面小了不行,外面四周也得空旷,才能容纳下许多看热闹的人。” 王道员说的话很是在情在理,翁曾桂和刚毅谘部之后,办了一通下行两县的‘札子’,说明情况,让他们即刻觅妥宽敞地方,以便开棺检验,刑部大审,并且限定两日内具报。 到了第二天,便有了结果,选定在朝阳门外的海会寺。由刑部派了一个司员,四处查看棺材接缝处,毫无异状,方予接收,发交大兴县的差役看守。 杨昌浚、陈鲁、胡瑞澜、边葆诚几个进到北京,虽然已经解职,但行动还是自由的,而且在杨昌浚想来,自己终究是一省大吏,更要示人一幅闲豫之态,也好证明自己问心无愧。 在公馆住下,当天晚,带着两个听差出了公馆,直奔二梁胡同的肃府。 肃顺倒并不畏惧人言,开门迎客,把他延到正堂落座,“老中堂……”杨昌浚开口说道,“石泉多年来受老中堂训教之恩,没齿难忘,此次奉召进京,自感事态紧迫,不揣冒昧,登门拜访,还望老中堂看在多年交好的份,救杨某一救!” 肃顺很觉得为难,他快七十岁了,头童齿豁,不像当年有那么多的精力,更加主要的是,做臣子的做到他这个样子,也算古往今来第一份了。因此,心中只想着善始善终,终不愿太多的招惹是非;这几天在军机处中冶食清谈,都认为皇借杨乃武一案的由头,要大肆发挥一场,目的就是针对京、外大员中对于东瀛战事的反对意见,要找几个替罪羊来开刀了! 特别是浙江、两江、直隶、河南、两湖这几省,他们都是没有派兵参战,或者所派兵员很少——兵员派的少,其他的协饷、助军之类的差事就办得多,反而还不及直接派人出海作战,来得轻松愉快!也是因为如此,所以杨昌浚、裕禄、涂宗瀛、潘靏、裕宽、张树生等几个人的奏折令皇帝怒不可遏! 这一次抓住杨昌浚一时之错,大加挞伐,也正是为此。但肃顺听杨昌浚所言,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此事,还纠结杨乃武一案一事,心中有些好笑,“石泉?” “下官在。” “石泉,你知道这一次最错的,是在哪里?” 杨昌浚不知他这话有何深意,只好中规中矩的答说,“总是昌浚为人颟顸,见事不明,使杨案多生枝节,往复……” “石泉,到了我这里,打这些官腔作甚?” 这话很不客气,杨昌浚却也只有唯唯苦笑,“中堂大人教训的是,是昌浚说错了。”他说,“但昌浚以为,此案审理,虽有未尽不实之处,昌浚亦多有失察,但也仅止于此,又何堪缧绁龙道,解职进京?” “你可是以为皇于你处置不公?失于过苛?” “昌浚不敢。” “只听你这样说话,就可知你为人骄横,哼!我不用再问其他人,也可以想见你在巡抚任,是何等的欺凌下属,无法无天了。” 杨昌浚吓了一跳,自己答对的时候诚然是有不以为然之意,但肃顺品评自己的说话,却也难以让人心服,只是眼下万万不能得罪他,唯有放低身段,软语哀求,“是,总是下官种种疏漏,今日得中堂大人点醒,今后定当谨饬做人,……” “行了!”肃顺不留情面的打断了他的话,“杨昌浚,你真以为,皇要处置你,是为了杨乃武一案?” 杨昌浚大感狐疑,他这样说话是为什么?难道皇要处置自己,还有什么其他的缘故? 肃顺冷笑看着他,“本年七月十六日,你过一篇奏折,是不是的?其中说,‘对东瀛战事,伤动百姓民力;请朝廷暂缓行军……”是不是的? “这……”时间过去两月之久,杨昌浚不复记忆,经他提醒,在脑中思索了一会儿,“是有的。” “你啊,这样的话如何说得?”肃顺做痛心疾首状,“用兵东瀛是皇数十年来心中渴求之事,偏偏有你、寿山、阆仙、伟如几个半通不通之辈,横加阻挠,嗯?你也不想想,那么多朝廷大臣都不说话,你又何苦多事?” “……这一次怕是不但你要大倒其霉,裕禄几个也要为你所累了!” 杨昌浚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是不寒而栗了,“那……恩相,恩相,救我一救啊!” “时至今日,要救你一命,唯在圣躬一人!只有说得皇动了心,你才有活命之望;只不过,即便能活命,你也不必再想有尺寸之进了!”肃顺越说越生气,用力一脚把杨昌浚踢了个仰面朝天,“孽障!亏我当年保举在出任浙江,如今反倒为你所累!” “昌浚无才,辜负恩相,请恩相恕罪,请恩相恕罪!昌浚甘愿捐出所有家财,并自请军前效力,以恕往日罪衍。” “你这番话和我说没有用,且看你能不能打动圣心?” 肃顺单独递牌子进去,把杨昌浚的话向皇帝奏报了一遍,果然,他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皇帝只是冷笑,“捐出家财,军前效力?看起来朕好财之名,倒是尽人皆知了?”他说道,“肃顺,你以为朕要处置杨昌浚之流,是为了他的银子吗?” “当然不是!杨昌浚身为朝廷大员,一省封疆,不知心向圣朝,反而为一己之欲,于皇的所行之政横加指责,便是这一点,他就百死莫偿其辜!” “说得好!肃顺,杨昌浚自矜自大,于朕的多番谕旨阳奉阴违,前有东瀛用兵,着其在省内协饷办差一事,旁的省也还罢了,只有浙江省内,久拖不决;这一次为了杨乃武一案,更是屡经朕训诫,仍旧怙恶不悛,你想想,这样的人,如何能够饶过?” 肃顺嘴巴一阵阵发苦,他在皇面前当差多年,基一求便准,皇帝还从来没有这样多费唇舌的为自己解释的。心知杨昌浚的一条命怕是保不住了!“那……皇?” “杨昌浚一定要死!”皇帝从靠枕前直起身子,盯着肃顺,“肃顺,朕知道你这狗才和杨昌浚多年交好,这番话你尽可以直告于他,朕就是要重重的办他,也好给各省督抚一个警告,再敢有如杨昌浚一般,表面恭敬,而内中却不把朕的话当回事的,进而对朕用兵东瀛有文过饰非的,不管是谁,朕都丝毫不会手软,杨昌浚就是榜样!” “奴才不敢,奴才万万不敢!” “朕谅你不敢!”皇帝冷酷的说道,“肃顺,朕告诉你,你如今一门豪奢,都是朕赏给你的,想来若是朕想拿回来,也不会很难。你要千万记住,嗯?” ! i 第165节 京中大审(7) 第165节京中大审(7) 葛品莲尸棺进京,顺天府所属的大兴、宛平、西京县以外,二十四名仵作全数到齐,隶属刑部的仵作叫王七,是他们这一行的龙头,又是地主,少不得摆酒相迎,在砂锅居请吃白肉,筵开三席,吃饱喝足,就在这里商量正事了。 “浙江余杭县这件案子,各位弟兄也都听说了,我听司里的大老爷说,这一案如果真的翻过来,红顶子都得坏一两个,如今案情已清,可是光问不管用,到头来还得要看人是怎么死的,所以这件案子到底冤枉不冤枉,全得看咱们的眼力,凭咱们的一句话,这个关系,着实不轻!” 酒酣耳热之际,听他这样说话,众人无不精神振奋,仵作是天下最最无趣的行当之一,每一次执业时目之所及、鼻之所接、手之所触,无一不令人作呕,而责任又甚重,命案关乎人命,一点马虎不得,验出了真正的死因,案子破得漂亮,判得公正,青天大老爷的名声是县官的;若是出了一点差错,如余杭县的沈祥那样,千里迢迢来回奔波的吃官司,那就是苦不堪言了。 如今听王七说,自己口中的‘喝报’,可以喝掉一两个红顶子,总算是露脸吐气的一天! 但这一案的难度也不小,时隔数年,尸体早已化作白骨,蒸骨验毒之法,师弟相传,已历多年,但也只是口耳授受,谁也不曾有过实务经验;到时候要是辨认不清,二十几个仵作全如废物,就不但不能露脸,将自己这一行的面子都丢光了! 于是推举了一个行辈最高,叫魏振魁的,担任喝报,但魏某人推辞不就,说出一番话来,“蒙各位弟兄抬爱,本来不该推辞,但一个人能吃几碗饭,我自己知道,这趟差事,我实在没有把握。” 他这样说道,“我倒有个想法,不知道行不行?顾二太爷当过五十多年的差,见多识广,像这样的案子,他手里一定经过,再说,二爷一生辛苦,也没有这样露一露脸的机会,我的意思是,大家捧他老人家一场,怎么样?” 顾二太爷叫顾良,涿州人,虽然已经退休,更非龙头,但行辈甚高,北五省各州县的仵作,细论起来,都算是出自他的门下。他亲自教导的徒弟,现在还在当差的只剩下三个人,魏振魁是其中之一。 “那还有什么说的?”一倡众诺,大家席间众口一词的说道,算是把这件事定了下来。 到十月初三日早上,朝阳门的城门简直塞住了,不过出城的人多,进城的人少,而出城的,十之**都是到海会寺看热闹的。 久住京城的人,自称是在天子脚下,凡事讲究‘有谱’,特别注重所谓的‘独一份’,验尸用到二十余名仵作,也是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回了!不说绝后,至少空前。此事就可上‘谱’,当然不能错过。 皇帝本来很想凑这番热闹,但天气逐渐寒冷,而且海会寺在城外,奕等又预见到一定会有绝多围观的百姓,和肃顺几番进辞,连哄带骗,终于把他这份好奇心给按捺了下去。 但自己虽然不能去,皇帝终究不放心,点了朱光第为会审同办大臣,与刑部官员一道,在海会寺勘验。 到十点钟的时候,海会寺里里外外挤得水泄不通,大兴、宛平两县及步军统领衙门都派出差役兵丁,维持秩序,十一点刚过,绿呢后挡车陆续而来,刑部六堂绍祺、袁保恒、麟书、钱宝廉、皂保——除一个桑春荣待堪问罪之外,全数到齐。 司官八位,除了翁曾桂、刚毅之外,还有秋审处的总办;总庶务堂的主事以及提解人犯的提牢司主事;大兴办差,备了六大碗,一火锅的三桌午饭,吃完开审,正好的午正时分。 到众人升座,两廊和南面叠成好几层的人墙,顿时肃静无声,因而西配殿传来的哭声,隐约可闻——这是沈媒婆在哭儿子;小白菜在哭自己,系狱三年,可望重见天日,激动得泪流不止。 于是朱光第咳嗽一声,左右看了看,“动手吧?” “是。”皂保答说,“请中堂大人主持。” 朱光第点点头,略略提高了一点声音说,“请余杭县的刘大老爷上堂。” 刘锡彤也在西配殿,上公堂来,照州县见督抚的礼节庭参,递上手本,自己报名而入,一跪三叩,起身站在一边,半斜着身子望着朱光第,等候问话。 “刘大老爷,上谕派你验看葛品莲的尸棺,回头你要自己留意,倘若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你赶紧声明。” “是。” “好,你请下去吧。” 接下来又传仵作,朱光第嘱咐了几句,挥手让众人退下,又转头看向翁曾桂等,“我们也先要验一验吧?” 翁曾桂恭恭敬敬的起身说道,“定例只准复检,不准三检;今天验过之后,以后不准再验,关系很重,大人的意思,请哪一位看一看,以昭慎重?” 于是派袁保恒、翁曾桂和秋审处总办余撰陪着,在殿前的走廊上设了临时公座,身后是司官和奉旨共同检验的刘锡彤,所有的仵作由王七和魏振魁率领,在东面一字排开,等着伺候差使。 “把葛品莲的尸棺抬出来。” 就这一句话,周围看热闹的立刻向西配殿注目,不一会儿的功夫,八名杠夫抬着一具贴满了封条的棺材来,头东脚西的横着放好,可以开始检验了。 “请大人先验封条。”翁曾桂说。 “好。”袁保恒起身,回头看了一下,“刘大人,请你也来,仔细看一看。” 刘锡彤脸色无比憔悴,先给袁保恒请了个安,跟着到了尸棺旁边。这是无须查验的,因为五花八门宽窄长短的封条层层叠叠,都贴在棺材上的接合处,绝不会有外间小民哄传的那样,棺材中的尸体已经为人掉包的情形发生。但手续不能不办,袁保恒看了看,转头问刘锡彤,“可是原封未动?” “是。卑职一路押运着过来的,绝无毛病。” “那好,开棺!” 仵作都是熟手,很快打开棺盖,魏振魁招呼手下,将棺盖移开,自己手捂着鼻子,向内探看:葛品莲的尸骨已经只剩下一堆骨头,但皮肉虽销,衣服倒还没有全部烂光。 至此,他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按照规矩,向翁曾桂打个千,“尸棺已开,请大人目验。” 翁曾桂和刘锡彤上前探看,确认了一下,“尸骨皮肉已经腐蚀不存,只能从衣饰上去辨认。”刘锡彤这样说道,“死者入殓时穿的什么,我不知道。” “这么说,要亲属来辨认?” “这不必了。棺材不错,里面的尸首也不错。”刘锡彤心中有些高兴,因为在他看来,尸骨全身发黑,这还不是毒死的明证吗? 翁曾桂问道,“是葛品莲尸首的正身?” “是的。” “那好,请刘大令过来。”翁曾桂领着他到一边设置的小桌边,请他自行具结,表明葛品莲的尸棺并无任何异常,棺内亦系葛品莲尸首的正身,办完这道手续,才去请堂官亲自检验。 袁保恒勇于任事,亲自下来看过,发现尸骨发黑,亦觉惊讶,“这是不是中毒而死的样子?” “回大人话,要验过才知道。” “那就开始吧!” 这就到了揭露真相的时刻了,上下数千人无不屏息凝神,视线随着魏振魁的动作而转移,只见他用火钳夹出几块尸骨,放在一个盘子中,然后用新棉花蘸着烧酒,擦洗了好一会儿,翻来覆去的映照察看。 旁观的众人中,最急切的莫过刘锡彤,他一直看着魏振魁的脸色,想从他表情中窥知消息,谁知魏振魁深沉之极,任何暗示都没有,平静而沉默的看完,回头和几个同僚耳语了几句,微微摇头。 过了一会儿,魏振魁又从尸棺内取出一块尸骨,在手中用大拇指擦了几下,随即抬起头,看一看阳光,用手遮在眼前,以尸骨挡住阳光,看完一面,翻过来再看另外一面,不过一袋烟的功夫,便即看完,将尸骨重又放回托盘,“请三位老爷领我上堂。” 众人同时一惊,心中升起一阵‘姜是老的辣’的感觉,这么快就鉴定完毕了? 一行数人到了堂上,翁曾桂躬身说道,“回中堂大人的话,魏司务检验了死者的尸骨,结论已经有了。” “哦?”朱光第立刻探身问道,“可有中毒的迹象?” “没有。”魏振魁朗声答说,“此人是病死的!” 此言一出,刘锡彤突然一哆嗦,神色大变;浑身抖动得越来越厉害,看那样子,简直连站都站不稳了,翁曾桂给值堂的差役使了个眼色,把他扶住。 朱光第几个也精神大振,绍祺放下手中的鼻烟壶,“从何而知?说个道理看看?” “是。”魏振魁命人把托盘送上公案,“这……”绍祺用手一指,“这不是黑的吗?难道不是中毒而死的?” “是。”魏振魁说道,“表面发黑,是因为棺材里石灰包放得少了,潮气不净,长了霉斑;倘若是中毒而死,骨头内外都是黑的,大人,这块骨头,却是外黑内白。” “内白?”朱光第也不怕污秽,手指拈起一块尸骨,往光亮处看了看,终于还是失望的放下了,“怎么知道里面是白的呢?” “大人当然看不出来,”魏振魁笑说,“如果能看得出来,就用不着仵作了。大人不信的话,可以当场试验。” “当场做来。” “是。”魏振魁答应着,从同事的手中取过一把锉刀,一刀锉下去,锉面洁白得可爱!翻过来照旧锉了一刀,两面尽皆莹白,与未锉的部分对照,黑白分明,毫不含糊。 重新呈上堂,朱光第几个递相传观,个个面带欣慰,只有一个刘锡彤,脸色和尸骨上的锉面一样的白! 朱光第满意又带着几分赞服的点点头,“魏司务,你好眼力,好本事!”随即让人取来尸格,由旁人动手,魏振魁具结。 “刘大老爷?”朱光第突然提高了声音喊一声。 “是,是!”刘锡彤张皇失措,“卑职在。” “刚才魏司务的话,你听见了?” “是,卑职听见了。” “上谕派你同验,你把这块骨头仔细看一看。” 这和自己祸福相关,刘锡彤不敢大意,从腰间取下花镜,拿过尸骨,仔细查看,“这里面……也不能说是全白,有点发黄。” 朱光第心中暗怒,“不管是黄是白,总之不是发黑,表里不一,是不是?” 刘锡彤很吃力的答一声,“是。” “不是发黑,就不是中毒而死的,是不是?” “那……要看《洗冤录》。” 这一句话惹恼了袁保恒,“杏公请看,到这一地步,他还不肯认错,我看,非参不可了。” 朱光第点点头,对堂下直呼其名了,“刘锡彤,你早看一遍《洗冤录》,又何至于搞出这么一个大乱子?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听参吧!” 刘锡彤心中又痛又悔!至此也知道满盘尽输,勉强答应一声,一步重似一步的退了下去。 !@# 第166节 京中大审(8) 其时外间已经听到消息,一片嗡嗡嘈杂之声,都是兴奋的神.有的觉得不可思议,有的夸耀魏振魁的本事,有的为杨乃武和小白菜兴奋,有的大骂刘锡彤,有的歌颂朝廷圣明,有是赞扬刑部官员;而一致关切的,则是此案如何结束。 眼见秩序有不能维持之势,不得不嘱咐两县派来的差役前弹压,先是大声呼喝,“别出声!别出声!”继而又用长长的鞭子向出声的人群头挥舞了几下,顿时鸦雀无声了。 已经到了下午,眼见天黑在即,要赶紧结束退堂,这一天重在检验,虽然已经有了结果,但还有手续:顺天府所有的仵作、以及一干人证,包括余杭县的仵作沈祥和杨、葛两家的亲属,都要一一问明,对检验结果‘骨白无毒,的结论有没有异议? 这是不消问的,连沈祥也俯首无言,于是具结,宣布退堂。这时暮色已现,刑部众人先套车回家,留下司官收拾残局,直到天色黑透,方告竣事。 “总算有了结果。”刚毅累得精疲力竭,“这一下可以轻松几天了。” “也未必。”翁曾桂拦住他的兴头,“检验虽然有了结果,棘手之事,方兴未艾啊。” 刚毅为之愕然,“怎么呢?” “你想,这一案要牵扯多少人?” “我知道,咱们是按律拟罪,不管巡抚、学政,公事公办。” 翁曾桂为之哂笑,“好,子良兄,你试试看?” 刚毅听他这样说话,不免赌气。 第二天一早到衙门,拟了一个奏稿,约翁曾桂抱牍堂,要求判 绍祺看看奏稿除了刘锡彤革职之外,其他如杨昌浚、胡瑞澜、陈鲁、边葆诚几个全部援引雍正二年的律例,全部革职查办。 绍祺是个糊涂虫,这几天的时候宝多次约请他过府,要求他从中多方照拂,最起码也要将刘锡彤的罪名拟得轻一些,但绍祺这个人既无见事通明之才,又无巧为敷衍之术,只得含含糊糊的说道,“再看看再看看,反正案子不也快结了吗?” 刚毅大为不满,但又无可奈何。只得等几天再说。 这时候,出了一桩事,河南巡抚裕禄改调山东,他是湖北巡抚崇纶之子,著名的不通的翰林,读《史记=封禅》茫然莫辩,以为天。 督抚调动,照例要请旨陛见以便请训,他到京之时,正好赶海会寺的一场盛举,他本来就对刑部干预此案不满,认为这是刑部过于侵犯督抚的权责,此时得知复验的结果,越发生气了。 “这简直是胡闹!”他在朝房里扯开大嗓门吼叫连连,“人死了三年,毒早就消了,骨头自然发白这哪里是可以案情的虚实?” 他这样说话,虽然不恭,但终究是一家之言,绍祺还可以不理他,但两湖的朝士群来相合,因为这一案中杨昌浚和胡瑞澜分别是湖南、湖北人。两湖大同乡,正在想办法救这两个人而不得,有了裕禄的话,正中下怀,酝酿着要折子参刑部官员。 绍祺很紧张,很害怕,有一天应酬遇见裕禄,想做个解释,哪知根本不容他开口,裕禄盛气凌人的说道,“你种案子怎么翻得?你真糊涂!照这样下去,外官还做得吗?” 绍祺这才知道,此案平反,得罪了所有的督抚,越发恐惧,回到部里,找来浙江司的司官,“这一案,旨在平反冤狱,杨乃武、葛毕氏既然已经昭雪,就适可而止?” 翁曾桂沉吟不语,刚毅却率直问道,“怎么叫适可而止?” “意思是,不可牵涉太多。” 毅故意这样说,“案外之人一个不牵累;案内之人一个逃不掉!” 绍祺给他的话说得很困惑:杨昌浚和胡瑞澜算不算案外人呢?他使劲眨着眼睛,分辨不清刚毅的话到底是何意。 刚毅却不理这些,力主依律定罪,不必有任何顾忌;而翁曾桂却从他叔叔翁同那里获得了很多了解,这一案已经不是纯然的平反冤狱,不过刑名的一件案子而已。已经牵涉到大局了! 首先是两湖对江浙之争,这两省都是用兵东瀛协饷之地,分量极重;但彼此侧重不同。浙江主要是协饷北路军;两湖则是协饷南路军。 南路军的动作很快,而且进展顺利,李鸿章更是在三原城中大发其财,朝廷一再降旨恩赏,两湖官员与有荣焉的感受之下,走出去都似乎神气很多。 浙江的情况就困难一点,胡大毛为人忠直,不大会弄这些竭泽而渔的动作,全要靠浙江支应;所以杨昌浚的怨气也很大。他和裕禄私交很好,后者也是帮办差事的一省之长,两个人说起做督抚的难处,更是询谋佥同。 这样一来,很多京官就有些不安了,因为督抚权重,则小民受苦,裕禄这样说话,如果不稍微制他一制,百姓更无陈情的余地,所以那个叫边宝泉的又拟了一个奏折,特意请他的姻亲,叫王昕的江南道御史B,呈递了去。 这样做有两个原因,第一是他已经过一次很严厉的折子,赓续再,会给人他和什么人过不去的印象;第二,王昕是苏州人,由他出面,多少可以表示,这是在裁抑督抚的权利,是直隶言官的公意,料想裕禄必将有所收敛。 边宝泉是京中清流键笔,文字非常狠辣,这篇奏折一开始就说,“臣愚,以为欺罔为人臣极罪,纪纲为驭下之大权;我皇明罚敕法,所以反复求者,正欲伸天下,垂炯戒于将来,不止为葛毕氏一案,雪冤理妄已也。“ 接下来,笔锋就针对杨昌浚和胡瑞澜了,他说,“伏查此案,奉旨饬交抚臣详核于前,钦派学臣复审于后·宜如何悉心研鞫,以副委任?万不料徇情枉法,罔行私,颠倒是非·至于此极!现经刑部勘验,葛品莲委系因病身死,则其原定招供证据,尽属捏造,不问可知。夫借一因病身死之人,罗织无辜,锻炼成狱·逼认凌迟重典,在刘锡彤固罪无可逭,独不解杨昌浚、胡瑞澜身为大臣,叠奉严旨,何忍朋比而此也?” 皇帝灯下越看心中越是喜欢!边宝泉真是懂事,知道自己要下重手处置一干人,便了这样一道奏折?再往下看去·分论杨昌浚和胡瑞澜二人的罪状,看起来是对胡瑞澜责备较严,其实是耸动听闻·还是对杨昌浚的指责来得厉害。 指责胡瑞澜是心术不端,“胡瑞澜承审此案,严审逼供,唯恐翻异,已属乖谬,而其前后复审各这篇,复敢枉易负气,刚愎怙终!谓‘现审与初供虽有歧义,无关罪名出入,并请饬下各省·着为律令,,是明知此案,尽属子虚,饰词狡辩,淆惑圣听,其心尤不可问!” 而指责杨昌浚则是目无朝廷·正是意在裁抑封疆大吏的主旨所在,“杨昌浚于刑部奉旨行提人证,竟公然斥言‘应以正犯确供为凭,纷纷提解,徒滋拖累,!是直谓刑部不应请提,我皇不应允准,此其心中尚有朝廷乎?” 这样的文字出现的参劾的奏折中,便已经把杨昌浚几次放言无忌升到了藐视朝廷,有不臣之心的程度,皇帝自然知道,边宝泉的这篇奏折有一些耸动听闻,杨昌浚或者狂妄,但绝不敢有不臣之念! 不过自己一力要重办杨乃武一案,也不是为了这屈枉的浙江生员——一个杨乃武和小白菜的死活济得什么?掩卷长思,皇帝觉得这件事进展到现在的地步,也到了该收官的时候了。 第二天一早,军机处进见,皇帝正式问起此案。奕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照例,一二品大员应得处分,要请旨办理,不过,处分根据罪名而来;失入固然不可,失出亦非所宜。此案观瞻所系,务必斟酌至当,宗旨定下来,方可奏拟。” 皇帝不理他,转问朱光第,“你说呢?” “臣以为,还是应该就事论事,不涉其他。” 皇帝这样说道,“就事论事自然是稳妥之法,但你们想想,如同杨昌浚、胡瑞澜两个,为叶杨氏和杨詹氏两次入京呈控,不提你们如何,就是朕,也曾两次降旨,钦命浙江下认真研鞫,务求一举释百姓、朝臣之疑,最后的结果怎么样呢?还不是闹得满城风雨,天下皆知?” 他的语气一片冰冷的说道,“仅从这一层而言,杨、胡两个欺罔之罪,就断不可轻易饶过!” 奕面色一变,若是这样论罪的话,哪里还有这两个人的活命?偷偷瞄一眼肃顺,鼻观口,口观心,站在那里如木雕泥塑的一般,倒似乎对皇帝的话毫不意外?这一下他知道,这君臣两个一定有过奏答了! 只听皇帝继续说道,“朕临朝三十年,尔等也是随侍多年的老臣子,你们说说,我大清朝可有如杨昌浚这般肆行无忌,不将朝廷、不把朕煌煌谕放在眼里的乱臣贼子?” 奕几个目瞪口呆,正在迟疑该说点什么的时候,肃顺忽然前一步,“皇乃天下之主,四海同钦;杨昌浚、胡瑞澜等妄行不法,屡次对抗圣命,这样的逆臣,皇何必为其动了怒气,左右有朝章法典,按律治罪便是了。 “还有,那个裕禄,也不能轻易饶过!说什么此案一翻,外官不可为?简直是狂妄至极,像这样的混账奴才,有一个朕就杀一个,笑话!只要一心为民,公道自在人心,什么叫外官不可为?他不是说‘不可为,吗?就让他到刑部诏狱中呆着去,让他好好凉快凉快!朕就不相信,少了他一个张屠户,就要吃带毛猪吗?” 第166节雷霆处置 第166节雷霆处置 朝廷对于杨乃武一案的涉案及不涉案人员的处置狠辣之极,十月初七日,朝廷有上谕明发天下,洋洋洒洒,数万言之多,只是叙述案发经过到胡瑞澜奉旨复训,以及王书瑞、边宝泉等人的参奏,首尾之间,就花了很多笔墨。 最要紧的部分,当然是刑部提审的经过,首先是提出疑问,接着是破除疑问,其中最要紧的一条就是葛品莲到底中毒也未? 等到用文字尽数解释清楚,判明责任,自然依律定罪,是从余杭县仵作沈祥开始的,沈祥“率将病死发变尸身,误报服毒,致入凌迟重罪,殊非寻常疏忽可比,合依检验不实,央入死罪,”但因为职位低微,‘照例递减四等,拟杖八十,徒二年’。 已革余杭县知县刘锡彤,“虽无挟仇索贿情事,唯始则听任仵作草率相验,继复捏报擦洗银针,涂改尸状,及刑逼葛毕氏等诬服,并嘱令章骏致函钱宝生,诱勒具结,罗织成狱,仅以‘失于死罪未决本律’拟罪,殊觉轻纵,应该请重,发往黑龙江效力恕罪。” 杭州知府陈鲁,“解府提审,凭刑讯供,具详定案,复不亲提钱宝生究明砒霜来历,实属草菅人命,依‘承审官草率定案,证据无凭,枉坐人罪’例,拟革职。” 宁波府知府边葆诚、嘉兴县知县罗子森,候补知县顾湛恒、龚世潼,“经学政委审此案,未能彻底根究,拟革职。” 候补知县郑锡瀛,“系巡抚派令密查案情,并不详细访查,率以无冤无滥,会同原问官含糊禀赋,拟革职。” 浙江按察司蒯贺荪,“失入死罪,本于律例,业已病故,免议。” 此外还有一个沈彩泉,刑部拟的罪责是“杖一百,流三千里。” 至于陈湖、刘海升,都已经因为不同原因而亡,自然是‘均毋庸议’了。 最后是杨昌浚和胡瑞澜两个,他们两个人的情况比较特殊一点,因为有皇帝的上谕,翁曾桂和奕想要尽一番心力而不可得,只得依照皇上口谕中所说的,给这 两个人定下了‘目无圣上,倒行逆施’的大辟罪名。 奏稿报到御前,皇帝将两个人的斩立决改为赐自尽——一场延宕三年余的大案子,最终正式昭雪天下了。 一案之中,坏了九颗顶戴,实在耸人听闻;饶是如此,皇帝还是不肯就此收手,那个河南巡抚裕禄被军机处训斥为‘莠言乱政、人臣之耻’,着降三级,并申饬。裕禄又是害怕,又是委屈,旨到之日的晚上,便上吊自杀了。 除了这些犯官之外,再有的就是案中的两个关键人物:杨乃武和小白菜。这两个人也不是全然清白无辜的,首先是杨乃武,他在案中所做的亲供,说余杭县的长子到他家索贿敲诈,本就与前情不符;另外一个是小白菜,她在供词中‘咬’出杨乃武,即与诬告无异。 诬告反坐是多年不变的一个宗旨,杨乃武的诬告罪轻,因为首先是所诬的罪不重;第二,审明诬告,并没有人受害,即是未决。 至于小白菜,情况却严重很多,但要判小白菜入狱,却也很难服天下悠悠众口,“……大家都以为冤案已经平反,而结果如此,观念一定大变。刑法不能收教化警劝之效,又何贵乎有此刑法?” 翁曾桂的话连刚毅也为之打动了,他很重视执法惟严,但更注重个人声明,如果这么一个大出风头的事,一变而成为人唾骂,他如何甘心? “不过,法理上总也要说得过去,”翁曾桂说,“我们办这件案子,花的心血不少,究问根底,也可以毫无愧怍的说,已经做到了毋枉勿纵四个字,但小白菜的应得罪名略而不提,未免轻纵,就有瑕疵为人指摘了。” “不是轻纵,是情有可原。” “但情有可原总也要有个理由吧?” 刚毅苦思良久,翁曾桂的话没有说错,总要找出一个理由来为小白菜脱罪,而且要很坚强,否则为人究诘起来,是站不住脚的。 想了半天,终于给他想到一个办法,“小白菜熬刑不过,只求不受苦,一切后果皆所不问,这话倒是不错;但你们想想,牵涉到别人总得转一转念头,譬如一个江洋大盗被抓,问窝家是谁,他总不能说是我刚子良,或者是你翁大人吧?” “你是说,小白菜为什么不咬别人,而咬杨乃武?” “对!” 这句话是破题之语!杨乃武和小白菜有暧昧事,虽然双方都不承认,而且依律例又不能‘指奸’,则这段情事便可以错过;如今既然有诬指无辜,要受重惩的关系在内,也只有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于是由翁曾桂动笔,把小白菜的罪名拟为,“葛毕氏提供杨乃武会商谋害本夫,讯由畏刑所致,唯与杨乃武同居时不避嫌疑,致招物议,众供佥同,虽无奸私实据,究属不守妇道,拟杖八十。” 虽然说是要杖八十,但这是一定可以避免的,因为大清律例有‘收赎’的规定,老幼残废以及妇女都适用这一款。照规定,杖六十,赎罪银三两,以后每加十杖,加五钱银子;小白菜要杖八十,赎罪银只要花四两银子就可以了。 最后是杨乃武,刑部所拟的罪责是,“杨乃武诬指各节,虽因图脱己罪,并非有意陷害,究系狱囚诬指平人,有违定制,律应杖一百,业已革去举人,免其再议。” 案中有罪的如沈祥、沈彩泉分别是徒刑两年和杖一百,流三千里,这都是要带回浙江去执行的,暂时不论;只有一个小白菜和婆母沈媒婆,成了很大的问题。 找了刑部浙江司的一个主事,叫袁来保的,让他把葛品莲的尸棺取回,至于死在狱中的陈湖,身边没有亲属,当然也就没有人替他盘灵回籍,由刑部行文大兴县,找块义冢,卖掉算数。然后就谈到沈媒婆和小白菜这婆媳两个了。 “赎罪银的四两银子,你可以报公帐,报不上的,由部里同仁替她代纳,亦无不可,总之,人你要领回去。” “银子事小,人我不能领回去。”袁来保拱拱手说,“方命之处,请原谅。” “为什么?” “领回去您让我怎么办?一直要回余杭县,她们可以搭运尸棺的船回去,伙食用度还好想办法,就是责任太重了,我担不起。” “怎么说责任?有什么责任?” “您想一想,葛毕氏经过这样的风波,万念俱灰,可能有轻生的念头,这一路回去,又伴着一口棺材,触景伤情,随时会寻死!到时候海上又不曾有盖子,不知道哪一天晚上投海,连个尸首都找不到,我岂不是要打人命官司了?” 翁曾桂也很觉得为难,一时计无所出。 十月初七日的早上八点钟,降旨赐杨昌浚自尽,派内务府大臣立山监视,限下午五点钟复命。 立山很机警,知道京中多有两湖同乡,对此事颇为不平,而杨昌浚在此的亲戚故旧也很多,消息泄漏,一拥而至,即无麻烦,亦多纷扰。因而只带几名随从,骑着马到了杨家,进了大门,方始说破,是来宣旨。 上谕是初五就下来的,杨昌浚早就知道了,原定初六惩办,而又迟了一日,在他看,这是皇上有意加恩,不与他人同样办理的确证。因此,跪着听完上谕,杨昌浚问道:“还有后旨没有?” “没有!” “一定有的。”杨昌浚极有把握地说。 立山不便跟他争,也不便逼得太紧,只说:“石公,奉旨酉刻复命。” “我知道,我知道!不到中午就有后旨了。” 向来召见军机,至迟上午十一点钟,‘承旨’、‘述旨’,差不多皆已妥帖。如有特赦的‘后旨’,一定也是交代军机,‘刀下留人’,迟不得半点,当然即时便有章京来送信,所以杨昌浚有那样乐观之语。 立山无话可说,只能在厅上坐等。杨家派了人到军机处去打听信息,中午回报,军机大臣已有两位回府了,并无特赦的后旨。 “老爷,”杨夫人泪眼汪汪地说,“皇上不肯饶,王爷也教没法子!我们夫妇一场,一起死好了!一定再没有什么圣旨了。” 杨昌浚只是皱着眉,一脸困惑的表情。见此光景,杨太太便取了一个金戒指,用剪刀剪成一丝一丝,拿个碟子盛了,另外倒一杯茶,一起捧到丈夫面前。 杨昌浚紧闭着嘴不作声,好半天才拈了一撮,用茶吞下肚去,往软榻上一躺。这时室内虽只杨夫人一个人,室外却已围满了子媳家人,一个个眼中噙泪,默默注视。杨昌浚先是瞑目如死,不久,哼了一声,翻身坐了起来。 “太太,”他说:“趁我还有一口气,我交代交代后事。” 于是子孙一齐入室,跪在地上,听他的遗嘱。杨昌浚的壮硕是有名的,又当悲愤之时,嗓音更大,从他服官如何清正勤慎说起,滔滔不绝。讲了有个把钟头,亲戚来了。亲戚已经到得不少,立山不放进来,及至越来越多,阻不胜阻,放进一个,其余的接踵而至,很快地挤满了上房。 “这都是朝中有佥壬之辈害我的!”杨昌浚向亲友说道:“我的命送在他们手里,冤枉不冤枉?九十三岁的老娘,还要遭这么一件惨事,我真是死不瞑目!”说罢放声大哭。 哭声响得在大厅上的立山都听见了。先当是杨昌浚毕命,家人举哀,赶紧往里奔去,到得垂花门,才知道是杨昌浚自己的哭声,中气十足,怎么样也不能想象他是将死之人。 看看复命的时刻将到,立山不免烦躁,将杨府上一个管事的帐房找了来,沉着脸说道:“这是拖不过去的事!到底怎么样,请你进去问一声,如果不愿遵旨,索性明说,我对上头也好有个交代。” “不愿遵旨”就是抗旨,这个罪名谁也担不起。杨家帐房赶紧答说:“请大人不要误会,决不敢不遵旨。不过,大人明鉴,这件事实在很为难,已经吞了金屑了,只为敝东翁体气一向很强,一时还没有发作。” “没有发作是力量不够!你们要另外想法子啊!” “另外想什么法子呢?” “嘿!”立山是哑然失笑的样子,“一个人想活也许很难,要死还不容易吗?大烟、砒霜,那样不能致命?” “那,那就服大烟吧!” 不知是分量不够,还是杨昌浚的秉赋过人,竟能抵抗烟毒?吞下两个烟泡,依然毫无影响。这时杨昌浚的母舅薛允升到了,见此光景,便向立山说道:“豫甫,石泉的情形你都看见了,罪非必死,情亦可矜,似乎也可以复命了。” “复命?”立山大声问说:“人还没有死,我怎么复命?” 薛允升默然。他原是一种含蓄的请托,希望立山将杨昌浚吞金、服鸦片皆不能死的凄惨情形,据实奏闻,皇上或许心中一软,可望贷其一死。谁知立山毫不理会,答得这样决绝,以薛允升的地位,就不能多说一句话了。 立山也觉得很有些恻然,杨昌浚和他并无深交,偶尔的几次席间相遇,还是在肃顺府上。这一次皇上派自己这样一个差事,心中为难,却不敢抗旨:皇帝这一次的铁了心要杀人立威,即便是自己应承下薛允升的请托,到御前也休想能够为他挣回一条命来,反而还会落一个大大的排头吃!所以言辞峻厉,滴水不进。 “也罢!”薛允升站起身来对杨家的人说:“服砒吧!”说完,掉头向外走去,不理立山。 砒霜不比鸦片那样方便,等弄来已晚上八点钟了。立山在窗外监视着等杨昌浚服了下去,约莫一顿饭的工夫,开始呻吟了。这是毒性发作的初步,立山不必再看,仍回大厅坐等。 这时步军统领衙门左翼总兵荣禄到了,他是监视胡瑞澜自尽的大臣,和杨昌浚比,胡瑞澜则是痛快的多,一锁绳套,片刻毙命;进宫交旨完毕,得知这边至今不能复命,亦不愿接受杨家款待,一直枵腹坐等的消息,赶紧派人备了食盒来‘办差’,立山吃得一饱,问左右从人:“怎么样了?” “还没有咽气,只说胸口难过,要人替他揉。” “大概也快了!”荣禄说道:“杨公身体太好,平时大家都羡慕,不想今天反受了身体好的累了。” 立山不答他的话,看一看表说:“九点钟!” 复命的时限早就过了,立山对杨家没有决绝的处置,深表不满。但亦无法打什么官腔,发什么脾气,因为杨家上下都不理他,人来人往皆以仇视的眼光相看,若不知趣,很可能会吃眼前亏,唯有忍着一口气,耐心等待。 看到这种情形,荣禄当然不愿多作逗留,当他起身告辞时,立山突然一把拉住他说:“仲华,你不忙走,我跟你商量件事。” “是!”荣禄无奈站定:“请大人吩咐!” “杨家不知道在捣什么鬼?”立山放低了声音说,“钦限是酉刻,如今过了四个钟头了,到十一点子时,就是明天正月初八的日子了,复命迟几个钟头,犹有可说,迟一天,公事上就交代不过去了。这件事,你看怎么办?” 荣禄心想,要人性命的事,自己就有主意也不能出,免得一则造孽,二则结怨。因而很快地答说:“大人何不请幕友来商量?” “来不及了!而且也不便张扬。”立山说:“拜托,回去以后马上找人问一问,有没有什么人死而无痕迹的好法子?问清楚了以后,赶紧派人来告诉我。” “是!”荣禄答说:“我派司狱来,请大人当面问他。” “不!”立山说,“你一定要问明白,如果他没办法,来亦无用。” “是了!我让司狱去问狱卒,问清楚了,让他当面来回禀大人。” “好!叫他穿便衣来。” 荣禄答应着走了,而立山却真有度日如年之感。到了十点多钟,在杨家门外看守的门下人,领进来一个穿便衣的瘦小中年人,向立山行了礼,说是荣禄派来的,自报履历:“步军统领衙门司狱燕金台,河南陕州人,监生出身。” “荣总兵跟你说了没有?” “说过了。” “你有法子没有?”立山问。 “有是有个法子,不过只听人这么说,从来没有试过也不知道灵不灵……。” “你不必表白!”立山在杨家呆了一天,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我知道你没有试过,你只说这是个什么法子好了。” “这个法子叫‘开加官’……。”法子很简单,一说就明白。燕金台的话刚完,自鸣钟当当的敲了起来。 “十一点,是子时了!”立山大声吩咐:“到里面去看一看!” 看了回来报告,杨昌浚依然未死,又哭又嚷,妻儿陪着淌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了局? “这可不能再拖了!把杨家管事的人,请一个出来。” 来接头的仍是那位帐房。立山这一次的话很容易说,但也很厉害,他说他虽奉旨监视杨昌浚自尽,但也仅止于杨昌浚咽气之后看一看而已,决没有逼人去死的道理。如今已交初八子时,无法再等,只有据实复命,请他转告杨家。 所谓‘据实复命’,无非奏报杨昌浚应死而不死,既然‘赐令自尽’办不到,那就只有‘赐死’,换句话说,是由朝廷派人来杀杨昌浚!这不但是自取其辱,而且家属亦可能因此而获罪。杨家帐房识得其中的轻重,转而请教立山,如何才可以使杨昌浚毕命? “倒是有个法子,”立山指着燕金台说:“这是步军统领衙门的司狱老爷,燕老兄,你和他说说吧?” 立山这一手很不漂亮,燕金台深为不悦,但碍着他的官大,只好公开了‘开加官’的方法。杨家帐房回进去细说缘由,杨夫人垂泪点头。可是,谁来动手,却又成了极大难题。最适当的人选,自然是燕金台,可是他说什么也不肯。最后还是杨昌浚的大儿子出来下跪,恳求‘成全’,燕金台方始很勉强地答应下来。 到得上房,只见杨昌浚躺在床上,面如猪肝,辗转反侧地呻吟不止,只嚷‘口渴’。杨夫人上前说道:“老爷,你忍一忍,马上就会很舒服了。” “啊!啊!”杨昌浚喘着气说:“有什么法子,快点!别让我再受罪了!” 杨夫人点点头,闪身避开,立山使个催促的眼色,燕金台便将预备好的桑皮纸揭起一张,盖在杨昌浚脸上,嘴里早含着一口烧刀子,使劲一喷,噀出一阵细雾,桑皮纸受潮发软,立即贴服在脸上。燕金台紧接着又盖第二张,如法炮制。杨昌浚先还手足挣扎,用到第五张,人不动了,燕金台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室中沉寂如死,只听得自鸣钟‘滴答、滴答’作响。好不容易看钟上长针移动了两个字,燕金台上前摸一摸杨昌浚的左胸,轻声说道:“杨大人归天了!” 就这一声,杨家忍之已久的哭声,一下爆发。立山走上前去,细细检视,那五张叠在一起,快已干燥的桑皮纸,一揭而张,凹凸分明,犹如戏台上‘跳加官’的面具,这才明白‘开加官’这个名称的由来。 到第二天立山进宫复命时,才知道杨夫人也仰药自殉了。 !@# 第167节 阪神之战(1) 杨昌浚、胡瑞澜两个被赐自尽,皇帝犹自不肯放过,接下来是涂宗瀛、潘、张树生几个人,他们分别是湖北、江西和两广的督抚,这件案子本来没有他们什么事,但皇帝抓住他们在东瀛用兵一事和杨昌浚相互应和之错,大加申饬,要进一步严厉惩处. 载滢忆及和李鸿章当初的一段话,自觉该是到了自己出头的时候了。到十月初十日请早课的时候,委婉相劝,“皇阿玛圣明如天,更明断是非,这一次提部复审杨乃武一案,使天下归心,称颂吾皇圣明。 他先狠狠地拍了一通马屁,转而说道,“然儿臣以为,涂宗瀛、潘等人,虽偶有不当之言,终究难掩其忠心侍主之忱。朝廷用兵东瀛,正在紧要关头,沿海诸省,为兵员运输,粮秣统筹一事,全要靠下面人往复辛劳,还是不宜处置各省大员,使公事无人料理。儿子这一点愚见,请皇阿玛诏准。” “无人料理?浙江的官儿朕换了一个遍,几时曾经耽误公事了?”皇帝说道,“你这番话不对!” “是。皇阿玛圣明烛照,儿子这一点小见识,本就是微末之得。”载滢毕恭毕敬的说道,“请皇阿玛训诫。” “朝廷有朕和军机处、内阁的衮衮诸公商议国事,所定国策,固然要经历各方审议,前后研鞫,方可定国是而行天下;事先自然要认真疏爬,将种种日后可能会有的弊端和漏洞想在前面,并切实的拿出解决办法,防微杜渐。但一等朝政颁布,则断不能由任何人从旁琵议。何也?就是为了使政令能够畅通无阻——你想想,若是今天河南一份奏折,明天安徽一份,朝廷还要不要做事了?” “皇阿玛教训的是,”载滢坐在秀墩·躬身说道,“但儿子想,皇阿玛圣心仁厚,于涂宗瀛、潘等人严旨训斥为了保全善类,而绝非打杀。若是该员能够悟得皇阿玛一片爱护至意,日后定当洗心革面,认真办差。” 皇帝沉吟良久,终于摆摆手,“算了…”他微笑着说道,“这一次就如你所请·暂时放过这几个人,但有错还是不能逃过惩罚,就各自降三级,原职留用. “是!”载滢心花怒放。经由自己的求恳,皇阿玛放过了涂宗瀛几个人,想来自己宽厚之名,不久之后当为人所传诵了? 攻克姬路城之后,神户的大门已经被完全打开。从姬路到神户之间的铁路为清军兵员、物资的运输提供了极大的便利·虽然有一部分铁轨被日军临时破坏,但损毁的情况并不很严重,完全不会耽误清军的行动和作战计划的部属。 日本人自然也很清楚的知道阪神地区对于本国意味着什么·从天皇到内阁再到军部,对这一次的会战投入了最大的精力和本钱:由在福山城被攻克之后仓皇逃回东京去的小松宫彰仁亲王亲自指挥作战,麾下齐集了第一、第二、第四镇台抽调的正规满员师团,配以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四个新编国民军师团,以及六个屯田兵大队和神户府自有的警用部队,合计十六万人!除了这些人之外,神户府所有人,不分男女,以年龄划分,从十八岁到四十岁全部被齐集起来·担任战场救护,在紧急的时候,这些人也是要同样担任起守卫杀敌的重任的。 在这一次神户争夺战开始之前,日本官民得到一个不知道来源渠道的声音:若是能够把中国人阻挡在神户之外,特别是能够给对方造成不能接受的士兵损伤数目,则中国政府就会考虑坐下来·和日本在谈判桌解决彼此的争端问题;而如果达不到这样的战略目的,神户城最终易手,则等若宣告了日本的彻底失败! 因为这样的声音甚嚣尘,日本军民爆发出极大的保家卫国的热情,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尽量杀死更多的中国人!逼迫他们,用另外一种方式解决问题!所有人都认为,神户战役,是清军与日军之间的决战,一次将要彻底决定双方在本州岛战场局面与命运的决战! 战争到了这个份,便显示出了双方将领的高明之处。小松宫彰仁亲王能担任军部之首,绝不因为他是皇族的身份,福山城一战,广泽兵助中将战败成仁,他自己仅以身免,如果不是第四镇台及时保护的话,恐怕他也逃不出胡小毛的追杀;但那一次的战斗于他而言,并不能算是人生中的败笔。毕竟兵力的缺失和福山城本身条件所限,打败的一次,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而这一次,政府和军部再次集结庞大的兵力,将阪神地区内几乎所有能够拿得起武器的人员都集结了起来!亲王阁下也舆拼命了,如果神户失守,那么日军退无可退,大阪、京都,一线必将不保。即便清军因为天气的原因停止攻击,而半边国土沦丧的结果也是他不能承受的! 李鸿章也深知神户的重要性,他很难得的随军出征,将前线指挥部转移到了姬路,并且在此指挥作战。 小松宫彰仁亲王确实是有料的,他的计划很明确,不与敌人的攻击部队进行正面决战,利用大纵深防御来牵制清军的进攻。所以,他将主要的兵力都放到了后方,预备队的数量充足,希望通过增强防御纵深,利用本土作战的优势来拖垮中国人。 这是他在福山城战役中总结出来的经验。清军绿营步兵的火力极为强大,即使守城的部队手里有重型武器,能够一时抵挡住清军的进攻,但也于大局无补,清军的火力优势是日军无法比拟的。那么,要抵消他们的火力优势,唯一的办法就是利用本土作战的优势,加大纵深防御,以己之长克敌之短!从这`来看,他确实是个军事方面的长才。 李鸿章也明白这一点,不过他的选择并不多。皇帝的旨意已经到了,北路军进展顺利,到九月二十七日的时候,已经兵临山形县首府山形。虽然还没有进一步的消息,但凭胡大毛的军事才能,拿下这座县治不会成很大的问题。 皇帝的旨意很清楚,南路军要加强攻势,尽快占领神户,争取在冬季正式到来之前,把兵锋推进到大阪、京都地区,让战士们在这两处地方好好休整,等候进一步的旨意。如果条件充足的话,李鸿章真是不愿意花大力气进攻神户。不过,现在他不得不将重点放在神户,准备一场大纵深突击战了! 双方准备充分,开始了这场大战役,对彼此而言,实力差距并不是很大。清军拥有火力的优势,而且在战场占有主动权。同样的,日军拥有兵力的优势,而且是本土作战,可以充分利用本土作战的优势。这样算起来的话,中日两国谁也没有更多的便宜可站,只能看战场的表现了! 神户城外,鲍超、胡小毛、李鸿章、张佩纶几个立马山,凝视着这一次从七月初用兵以来,连克数座坚城之后,最终要抵达的目的地,“大帅,拿下这里,弟兄们就可以痛痛快快的休息一阵了?” “大约如此。”李鸿章颔首说道,“不过,只是这一仗怕就不好打,你们想想,阪神地区是日本经济命脉,这里一旦为我军拿下,日本人能够倚仗便只剩下横须贺港一处,偏偏那里并非良港,若论及能力,更是不逮远甚。故而,神户也便是日本断断不能有失的一处所在。” 李鸿章放下望远镜,回身说道,“等到这里为我军拿下来,南路军前行当更无阻碍,就要看北路军将士的行动了。” 鲍超第一个亢言出声,“那怎么行?”他说,“哪有看着老胡他们杀鬼子,我们站干岸的道理?大帅,您回头和皇请旨,不如让我也去到老胡那边?” 李鸿章为之失笑,“春霆,你啊!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他说,“我想,神户拿下来之后,日本人也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非主动与我媾和不可了。到时候,就看皇是怎么决断了。” “皇帝老子怎么断我管不着,反正是这神户城先得拿下来!” 李鸿章大笑,“鲍将军豪气可嘉,我等休息一日,明天一早开始攻击!” 九月二十六日,清军全线出击,开始向神户城进发,时令已经进入到日本的十月底,神户虽然是南城,但天时的变化也还是非常明显的,清军出动之始,零星的雪粉从天而降,“下雪了?” “少废话,快点行动!”姚福增大声呵斥着,紧一紧身的军服,心中暗骂朝廷的那些大老倌儿,已经是这样的月份,战士们还是穿着夏装在战斗,冬装倒是已经运抵日本,但数量很少,僧多粥少之下,也只好轮流装备。他感受了一下从脖颈处灌进来的丝丝冷风,反手捞起发辫,缠到脖子,用以抵御风中的寒冷。 再向前走,神户城就在不远,他和刘荣桂、陈本钦、单懋谦、朱楷、高人鉴等共计六个营的部队,接受的作战命令是从城东攻击进入,一直进到神户港码头为止。战前几个人看过作战地图,有一个共识是:这将会是一场两国开战以来最惨烈的搏杀! 第168节 阪神之战(2) 第节阪神之战2 清军部队快速进入阵地,在忙碌了一个午之后,中午就快要到了。而负责进攻的士兵与炮兵也开始在阵地后方吃午饭。所有的官兵都有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感,这些人中的很多都是在姬路城之后从国内调来的,对于日本战场还比较陌生。当然,那些在前面几次战斗中经历了生与死考验的第三军老兵并没有过于激动,这将是一场注定了的战斗,而这个战场的胜利者也必然会是他们! 陈本钦向单懋谦靠近了一点,递给他一支自己手卷的烟,“老单,就是我们的任务最繁重,除了要担任进攻神户的重任之外,还要在神户外围建立防线,阻挡日寇的增援部队。你说说,这样的好事怎么就摊到我们头了呢?” “我看,还是胡军门那边更吃力一点,听军门说,我们能否一举摧毁日军的防守,到京都去过春节,那就要看他们的表现了!” 陈本钦笑了起来,这是李鸿章提出的口号,到京都去过春节,现在看来,希望并不小!只要这次战役打好了,那么解决日本南线的敌军就完全不是梦想! “两位大人……”陈本钦闻声转过身来,一名传令兵跑了过来。 “大人,李舜臣总兵派人送来消息,将在午时开始炮击,要我们做好攻城准备!” “那各部队在巳时吃饭,午时前一刻进入阵地,准备进攻!” 阵地,清军迅速的行动了起来,接到了命令的部队立即进行战斗准备,而作为预备队的部队则开始帮助进攻部队搬运弹药,准备好担架等抢救伤员的设备。一时之间,清晨的寂静被打破了,一场暴风骤雨正在酝酿之中。 守备神户正前方面对着清军阵地方向的是日军第一师团,师团长姓赵,名叫间信盛,军衔是中将;以用兵沉稳,且异常冷静而出名。城楼,看见清军积极准备进攻,虽然面色平如止水。不过,心里却是翻腾不已。这是他第一次与清军对阵,但是,之前他早就已经从众多的将领那里了解到了敌人的强大。能够在不足三个月的时间内连续攻克南国多处要隘,绝不能等闲视之! “阁下,城内的人员都已经组织起来了!” 赵中将长出一口气,对旁边的战士点了点头,一句话都没有说。虽然,他已经在神户做了充足的准备,但是现在,他自己都没有半点信心能够守住这座城市。他知道,即将在这里爆发的,将是一场血腥的战役! 他回头看看,城墙已经再次得到加固,而原本储备在港口方向的物资也都被安排转移了。另外,小松宫彰仁亲王还特别成立了一支“特种部队”。这支部队全由武士组成,他们的任务就是对进入城内的清军进行偷袭,目标特别对准了清军的军中主要将领,为首的第一个,就是鲍超!战争打到这个份,亲王阁下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要能够守住神户城,那么一切能够利用的力量都要利用起来! 显然,在组织防御方面,他的稳重与冷静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他的组织才能也在这里发挥到了极限。不过,他将要面对的是清军东征作战的最强大的一支军队,而且还是一支充满了斗志和士气的军队,他能够守住神户城吗? “大人,开始炮击了!”轰隆隆的炮声传来时,陈本钦的目光转向了神户港港口方向,随着一道道闪光的出现,港口方向腾起了一股股的黑烟,远方,数百门火炮正在发威,巨大的炸点在城墙的后面炸开来,爆出团团浓烟。 “让弟兄们做好准备,炮击半个时辰之后,就轮到我们动手了!” 在炮击了几轮之后,日军也展开了反击,设在港口内,以及城南地区的日寇重型火炮开始向清军步兵和炮兵阵地投掷炮弹。不过,不论数量还是精准度都不及清军远甚,反而使清军的炮兵更加来了火气,将炮火集中在了日军城中的炮兵炮阵地,进行火力压制。 随着一声巨响,城门,连同城楼都被彻底的炸塌了。这反而给清军制造了麻烦,毕竟翻过倒塌的城楼,要比穿过城门麻烦多了。不过,这也扩大了他们进攻的锋线宽度。刹那之间,第一批清军就已经杀入了城内,而跟着推进的囟炮战车也开始将炮弹大量打向城内的日军,战斗在这一刻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可以说,在此之前的整个进攻行动一气呵成,中途没有任何的麻烦,各参战部队的配合非常的到位,这也可以看得出来,清军新补充的官兵的素质并不差。但是,要攻占神户城并没有这么容易,更多的麻烦还在等着清军呢。 赵间信盛也早就料到有城破的一刻,虽然这来得太快了一点,不过,这并没有让他慌了手脚。在他的防御部署中,城墙的防御只是第一道防线,而且是他最为不重视的一道防线。在清军发炮之前,他就已经把城墙的兵力都撤了下来,随着清军破城而入,双方之间的巷战如他所期望的那样爆发了! 实际,清军中的新兵不提,老兵最不愿意打的就是巷战,在以往几次攻占日军城市的战斗中,只要城墙一倒,战斗就立刻进入到同样的阶段,在这种混乱成一团的战场,谁能够活下来很大程度就要取决于老天了! 随着清军推进,陈本钦、单懋谦身临前线,即使他没有站在最前沿,不过也已经到了危险地带。第一批投入进攻的一千五百清军快速进入城内,不过,立即就陷入了恶战之中。而且,在城市内的巷战之中,因为双方纠缠在一起,炮兵只只能起到压制与隔断作用,根本无法对步兵提供更有效的火力支持,一时之间,部队陷入了与日军的苦战之中。 这正是赵间信盛所采用的防御方式。敌军火力强大,所以己方很难在炮战中占据风,且这是以己之短,对敌之长,打下去,必然失败。赵间信盛和小松宫彰仁亲王以及军部的同仁在认真的分析过清军以往几次的战术之后,认为日军在近距离的格斗战中因为有大批武士,以及更适合近战的武器,所以占有风。那么,将敌军放进城来打,一方面可以发挥日军的优势,另外一方面,还能克制对方的强大炮火。此消彼涨之下,日军的胜算自然增加了不少。 当然,小松宫彰仁亲王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彻底战胜清军,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给敌人制造沉痛的伤亡。要让这种伤亡升到中国人不能接受的地步!到时候,敌军就会选择主动撤退了。因此,在部署城内防御的时候,日军指挥官的唯一目标就是杀伤清军的有生力量! 这种战术确实起到了很明确的效果,在赵间信盛到达神户之后的近两个月的时间里,他除了组织起更多的防御部队之外,建造和部属了大量的陷阱,在这方面,他可谓是专家。在他的指挥下,神户城几乎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陷阱。 清军十三个营的部队进入城内,立刻遭遇到敌军的猛烈袭击,日军占据地利优势,经常是从意想不到的方向和位置向清军射击,这种战斗方法完全逆转了清军众将的固有认识:在神户之前的姬路、福山等城中,日本人不都是面对面的和己方搏杀,从来不会选择这种袭扰作战的吗? 在短短的半个时辰之内,就已经有两千多人阵亡,数千人负伤被抬出了战场。陈本钦见到这么多官兵伤亡之后,也顿时急了起来,这么打下去,自己的部队就算是全部赔在这里,也不一定能够打下神户城!“停下,停下,别打了!”他冲到了前线附近,“立即组织防线,把炮兵,还有那些囟炮全都给我拉来,用炮弹,一寸一寸的轰!” 清军立即转进攻为防御,五千多士兵就地建立起了散兵线,随后,更多的步兵转为阵地防御工作,开始在占领的这片城区边缘修建简易防线。同时,后面的炮兵也迅速的压了来。这次,陈本钦发了狠心,就算是用炮弹当锄头,也要把神户城一寸一寸地犁一遍,看看日本人到底有多少的陷阱! 清军炮兵是统一指挥的,常规炮兵从远到近,以两丈为间隔,每两丈范围之内进行三轮炮击。相反,囟炮从近及远,以一丈为间隔,每一丈范围之内进行一轮炮击。整个炮击过程足足持续了两日,陈本钦没有任何办法,只得耐着性子打,反正,后方的弹药正源源不断的送来。而且,这次也准备了非常充足的弹药,只要能降低伤亡,那多用点炮弹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用鲍超的话来说,现在在战场用点的战争经费,今后一定能从日本人拿回十倍的赔偿回来! 第169节 阪神之战(3) 鲍超绝对不是什么善人,正好相反,为人粗豪而不读的他训练士卒非常狠辣,而且在四川的时候,他身为一省武官之长,行以峻法,士兵稍有疲沓,就是一顿皮鞭,打得人死去活来,再有严重的,更是军法从重处置,每一年只是以军法所杀的犯过的士兵,就不在少数。非常文学 但对兵士严酷,却不代表就舍得让这些年轻人白白的把性命扔在神户城中。他很知道,能保住手下的官兵,才能继续作战,能够继续消灭更多的日寇,也就能够立下更多的战功,能够从日军那得到更多的好处了! 两日的炮击结束之后,部队再次展开进攻,可让他们惊讶不已的是,日本人仿佛就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一样,当战士们推进的时候,他们如同耗子一般的再次出现在了战场,阻挡着清军的进攻,并且给他们制造着巨大的伤亡! 实际,日军确实是变成“耗子”了,赵间信盛确实是个人才。在他组织防御的时候,就已经认识到了清军会以炮火轰城,如果他的兵力全都留在地面的话,那伤亡将会非常巨大。当初,广泽兵助在福山城、西内辉在姬路城的损失早已经让日本人见识到了清军战力的可怕,因此,赵间信盛除了在城内挖掘大量的陷阱之外,还建造了大量的地下防御工事。 显然,赵间信盛就是一个总结出了新战术的将领。在面对敌军强大的炮火压力时,唯一的办法就是让部队躲在地下。躲避对方的炮火打击,等到清军进入了预设阵地之后,再让步兵投入战斗,以此抵消其强大的火力优势。显然,这一招确实起到了非常巨大的作用,而且成了清军难以攻克神户的主要原因;连着一天的炮击,除了将射程内的建筑物全部摧毁之外,其实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相反那些躲在储备了充足的食物与饮水的地洞里的日军反而过得很安心。直到中国人再次展开进攻的时候,他们立即从地洞里杀了出来,顽强的阻击着清军的脚步! “哒哒哒哒哒哒!”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的子弹爆裂声响彻大地,陈本钦带领部队顺着到处是被炸塌的房舍和建筑的垃圾的边沿小心翼翼的前进着他没有想到炮击之后的结果会这么差,日军在城内不知道挖了多少大大小小的地洞,而这些地洞到底连接到哪里去,到底有多宽广,恐怕没有人能搞清楚。前进的时候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精神,任何一点的风吹草动,都可能带来致命的后果! 鲍超倒也不是任事不做会商之下,拿出包括火攻、水淹、烟熏、炸弹轰击等等办法,但无一能够给下面隐藏的日军带来致命的伤害。而且,日军的整个地下防御体系是参考到姬路城外失利的教训,官兵加紧巡逻联系起来了的,如果无法找到所有的地道出口,这些办法都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完全就是在浪费时间与人力。非常文学而且日寇还趁着清军忙着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展开了反击,给清军制造了一些伤亡。显然,这都不是好办法! 炮击之后清军连着打了一整天的时间,却难以取得任何的进展,陈本钦异常失望,己方已经杀入了城内,却无法占领神户,甚至连鲍超都数次派人来询问,为什么花了这么长的时间还打不下神户城?把他、高人鉴几个急得跳脚,可是他根本就没有合适的办法对付那些如同耗子一般躲在地下的日军,怎么办? 朱楷提出一个办法:就这样长期的困守下去!城内日军的粮食不多,最多坚持一个月左右也就是说,只要围困神户一个多月,日军就将不战自败。可是,这却要将大批的部队拖在神户一个月,等于是将进攻的重担全部压在阻止北路敌人援军的胡小毛肩;这还不必提日军是不是缺少粮食只是朱楷的想象,因此这样的办法一经提出,立刻为鲍超否决了。 清军的进展困难重重,根本没有了连克福山、笠纲、高粱、仓敷、姬路等大小城镇的风卷残云,神户城像是一团浆糊般,粘住清军前进的脚步,让他们动弹不得! 十月十一日夜,满天彤云密布,风夹杂着雪粉,铺天盖地的打在人的脸、身,从任何身体暴露在外的缝隙,吹打着只穿着薄薄的夏秋军装的清军战士,不必值岗的士兵早早的铺开被褥,躲进香甜的梦乡;而那些被派到任务的战士,只能躲在建筑物的门廊下,怀中抱着步枪,身围着抖散开来的,从日本人家中翻找出来的棉被,偶尔派一两个人出门去,跺着脚,胡乱看几眼,又飞快的冲回到屋中去。 城北的一处堆满了垃圾和杂物的角落,地面微微移动,不一会儿的功夫,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出现,一双手伸出来,在地一撑,身体轻飘飘的跳跃而出,左右扫了几眼,周围一片宁静,这个人回头向洞内招招手,越来越多的人从下翻,手中持着步枪,飞快的展开临时布防。 清军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日本人会进行这样大胆而猛烈的逆袭,日军突出部周围寂静若死,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为首的日军指挥官和身边的战士相视一笑,努了下嘴巴。众人七手八脚的前去,把露出地面的洞口重新堵,从外面看,再也分辨不清异状,这个人才点点头,“外面出大。”他说一口很不流利的汉语,听起来像是有严重的口音似的。 一行五百人的部队,在为首的一个叫深宫正树的带领下鱼贯而行,踩着脚下咯吱咯吱作响的积雪,大摇大摆的向北城方向走去。 五百死士从倒塌的城墙处悄悄的摸了出去,直奔向清军位于城外的物资集结地点,清军虽然不料敌人会偷袭,但这种战备物资是军队的根本,李鸿章、张佩纶和鲍超胡小毛等几个人都知道其重要性,因此,派了徐启山、周茂洋、潘楷、胡文柏、贾允谐、余坤、林扬祖、涂文钧八个人的部队在此轮流防守。 距离还很远,就可以看见堆积得如同小山一样的军用物资,从粮食、弹药到军械、医药用品一应俱全。深宫正树摸了摸腰间挂着的两个特大号的军用水壶里面装的是桐油——用来放火。不但是他,他身边的五百战士,都带着同样的两个大水壶。 顺利无比的出了城,部队整理队形向远处灯火闪耀处前进,距离还有三百米的时候,雪下得愈发大了,一众死士的肩头和红缨帽落满了雪花,看去白花花一片,深宫正树正在前进,对面突然传来一声呵斥“站住!” 这一次从城内出发的类似由武士组成的部队一共有三支之多,都是小松宫彰仁亲王离开东京之前,特别招募而一路带至神户的,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人都会说汉语,不过水平有好有坏罢了;他们三支队伍的任务各自不同:深宫正树要尽量烧毁敌军的物资储备;另外两个分别叫藤泽慎太郎和川口雅的,也带同一支五百人的部队,等到北城火起,就立刻向敌军的总指挥部和城内指挥部发起猛攻! 清军只知己而不知彼注定要吃一场大亏!深宫正树听见对面的呼叫,脚步不停,口中说着话“我奉了总兵大人的命令,到此提调军资;今天晚是谁值岗?” “哦,是胡管带的二十七营。”清军一方,为首的是一个队正,姓刘,身边带着十几个弟兄,听到对方的答话,口中敷衍着说道,同时心中有些奇怪:即便是提调军资,也不必选在这个时候?提用军资历来是在白天,而且大多是由随同部队前进的日本民壮来做具体的搬运差事,看对面过来的这些人,不像是那么回事呢?这样想着,嘴里问道,“只有你们这些人?怎么没有带人来?” 深宫正树心中恼怒。他知道对面的中国人所说的‘带人来,指的是什么人这数月以来,中国人的种种作为早就激起了日本军人的满腔怒火!打仗便打仗,抓那么多老百姓做什么?而且听说,自己的这些同胞吃不饱穿不暖的,做最苦最累的活,却受尽了中国人的凄伶!等一会儿,只要再等一会儿,就要你们的好看! 此行任务特重,他不得不把这种心态暂时压下去,脚步距离对方越来越近,“哦,还等。” 刘队正一皱眉,中国人很少会有这样说话的,要么是‘等一会儿,;要么说‘他们还得等,;又或者‘他们在后面,之类,从来没有说‘还等,的。这让他更觉得有些奇怪,但一时间并未多想,以为风中送过来的声音有误,闻言点了点头,“那就过来。先要登记造册。”他问道,“会写字吗?” 宫正树知道自己口音很重,离得远了还能应付,离得近了很容易为人听出异常,把握着言多必失的原则,含糊的点点头,走到刘队正身边,跟在他身后向仓房走去。他身边的战士按照最初的部属,缓步前,看似不经意间,却把十几个清军战士围在了当中。 刘队正没有料到跟在自己身边的会是敌人,刚才的疑惑只是瞬间闪过脑海,丝毫不留心版,一面走一面和深宫正树说话,“这个天,越来越冷了。” 宫正树附和着,尽量放缓了语速,“还要再冷?” “嗯?” “雪之后……还会更冷?” 刚才的疑问突然又升起在刘队正的心头,这个人怎么这么说话?一般的中国人大多只是说,‘下雪之后还会更冷,;或者是‘雪后寒的天气,之类的,他觉得奇怪的一回头,身边的弟兄们竟然一个也不见了——其实不是不见,只是为敌人围拢住,遮蔽了他们的视线,“你们……” 深宫正树知道自己的言辞为对方发现了漏洞,不过这种情况早在预料之中,右臂一横,勾住刘队正的脖子,手掌捂住他的嘴巴,左手的短刀用力向内一送,顶在他的小腹,“别动!” “呜~~~~!”刘队正嘴巴被捂住,只能呜呜咽咽的从鼻子哼唧出声,“再动,就杀了你!” 刘队正用力挣扎,仿佛听不懂他的说话似的,深宫正树很觉无奈,这里距离仓房还有一点距离,只有经过了那里才能到达营地的储物场,在这之前,还是宜不要闹出太大动静为妙-,心中这样想着,左手施力,短刀从刘队正的后腰狠狠地刺了进去。 一股热流瞬间涌出,深宫正树只觉得自己的左手湿滑得都要握不住刀柄了,这种暗施毒手实在不是他身为武士应有的作为,但为了任务,也顾不得了。手腕用力,短刀在刘队正的腰间一拧!即便是捂住对方的嘴巴,也似乎能够听见他忍受着临死前的巨大痛苦带出的错齿之声! 深宫正树望着他瞪圆的眼睛,心底叹息,一直到那双眼睛中的火苗逐渐熄灭,才托着他的尸体,向一边行去。 第170节 阪神之战(4) 第170节阪神之战(4) 不但是他,身后带着的武士队伍快速解决掉十几个清军步卒,在深宫正树身边聚拢,“派出十几个人去,”他这样吩咐着,“假作是中国人的巡逻队伍。~~我带人继续上前。等一会儿打起来了,你们担任阻击。” “哈!”一个叫江泽真治的武士答应着,从队伍中分离出去,转而向后走去。 深宫正树继续向前,清军真是打了太久的顺风仗了,对于这边发生的一切竟然毫无所知,给他们顺利的抵达仓舍前,直到发出呼喝之声,里面才有了声响,“来了,等一等,来了!” 一个清军士兵嘴巴里冒着热气,推开木板搭建的仓舍,从里面探出头来,“干什么?” “提调军资。” “怎么这个时候?”士兵嘀咕着,转身入内,不一会儿的功夫,才满心不情愿的把身子从里面挪了出来,透过明亮的光线,深宫正树可以清楚的看见里面,有七八个清军士兵正在围炉而坐,身边的矮几上放着酒壶和吃食,热气铺面而来,“好暖和啊?” “是啊是啊。”士兵答应着,拉开了mén,“进来吧,登记造册!对了,你们要什么?” “很多呢,我进去?” “进来吧。”值守的士兵绝对没有刘队正那样的敏锐感觉,打开大mén,让众人进入到仓场,深宫正树几个更是跟在他身后,进到仓舍之中,还不及其他同伴看清楚进来众人的面貌,十几只黑dòngdòng的枪口已经顶了鼻子前面,“都不许动!” “这是……”带领在深宫正树进来的士兵一愣,转身yù问,还不及开口,脸上已经重重的挨了一拳。深宫正树好厉害!这一拳把他打得凌空而起,猛撞在中央的火炉上,火炉轰然而倒,里面正在燃烧的热碳、连同矮几上的酒壶、饭食等杂物摔得散落的到处都是。这个倒霉的士兵哼也没有哼出一声,当即昏死了过去。 日军士兵一齐动手,胡luàn的把清军士兵捆了个结结实实,堵上嘴巴,扔在一边。正要转身动作,外面突然传来枪声!“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深宫正树大吃一惊,不论如何,己方的动作都要保持高度的隐蔽xìng,现在怎么会有枪声响起了?听外面枪声之外,开始有中国士兵的呼喊,更知道己方的行动已经暴lù,一把抓起步枪,冲了出去。 日军的行踪被发现是非常偶然的事件,深宫正树带人冲进仓舍,剩余的战士在一个叫栗山丰宣的军曹的带领下逐步向内欺近,不料前行不远,迎面突然出现清军的巡逻部队,为首的赫然是十九营管带贾允谐。这一天晚上是他率队在仓场内巡逻,看见不远处有一支部队成散兵阵型前进,心中奇怪,“喂,你们怎么回事?” 栗山丰宣不会汉语,给对方问得愣住了。急忙回头,用日语低低的声音说道,“谁会说中国话?” “我会!”一个士兵赶忙快步上前,用汉语向对面喊了一声,“等一等!” 贾允谐不明白对方的部队怎么用这样的口wěn和自己说话,有事就说事,怎么让自己等一等?正在发愣,只听对面说道,“你们是谁?” “娘的!”贾允谐为之发笑,“你们是谁?这样和老子说话?” 日军部队缓缓前进,双方距离越来越近,贾允谐直觉的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头,这并不是对方有任何异动,完全是几十场大战打下来之后的心理感觉,鼻子中哼了一声,“站住!”他大声喝道,“你们到底是谁?干什么的?” 栗山丰宣突然动作,枪声在瞬间打响!贾允谐第一个中弹倒地,口中大声呼喝,“是日本人mō进来了,开枪!” 双方的战士同时扣动手中步枪的扳机,枪声大作中,清军吃亏在人数太少,驳火之下吃了大亏,二十几个战士在不及数息的时间内纷纷倒地,为了生命而挣扎;好在枪声一响,给友军发去了信号,更多的清军士兵从睡梦中醒来,听见枪声,还有些茫然,“是哪里打枪?怎么了?” “快!有敌人mō进来了,快!” 深宫正树一步冲出房舍,这会儿已经顾不得暴lù行藏,用日语大吼起来,“放火!快,放火!” 日军飞快的分出三百人的部队,向着房舍之后,堆积在仓场内,像一座座小山般的军用物资跑去,一边跑一边解下身上的水壶,将里面的桐油用力泼洒上去,随即开枪!火焰瞬间将包围在其上的帆布引燃,tiǎn舐着下面的木箱,像一株一株明亮的火炬,点亮了整个夜空! 这一次,所有人都知道了日军的企图,负伤倒地的贾允谐手掩着小腹上血流如注的伤口,支起半边身子,不合他身后不远处的友军一眼看见,以为是日军呢,扬手一枪,子弹从后背打进,穿透了他的xiōng膛,尸体当场扑倒,挣扎了片刻,随即毙命。 清军发现了日军的动作,眼看着火焰在夜空中金蛇飞腾,周茂洋大叫一声!“快,赶紧给我上,救火!救火啊!” 雪huā被寒风裹挟着,大量的空气涌入火场,使被日本人点燃的火头燃烧的越发旺盛,这里根本没有水源,清军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保护好尚未被敌人点燃的物资,至于已经烧着的,也只有任由他们去燃烧了。 子弹在空中划过尖锐的呼啸,经过这片刻的折冲,清军开始反应过来,组织防御阵地,背靠物资,依托地形,和日军在黑暗中展开了战斗。 深宫正树暗暗恼怒,自己不该让栗山丰宣带领部队的,否则的话,应该能够在更大的区域内烧毁中国人的战备物资,而眼下的情况,却是连最初目标的十分之一都没有完成!自己带领的弟兄们只能和清军展开搏斗,但天知道,这五百人落在敌人的营地中,又能够起到什么作用? 北城的烈火是城东所不能见的,同样的,城东的战斗也不为这里所知。川口雅带领一支部队从城东mén边被炸毁的城墙缺口处出发,他们的任务更是重要:要尽量贴近敌军的指挥中心,争取杀死或者俘虏清军的高级官员。名单上的第一个,就是李鸿章。 和他领受同样任务的是藤泽慎太郎,不过后者是在城内,对鲍超、陈本钦、朱楷、高人鉴等人所在的前线指挥部发起进攻,战斗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不同地点打响的,虽然这一次的战斗并没有给清军造成极大的破坏,但物资被焚毁,人员被杀伤,特别是张佩纶的身负重伤,还是让李鸿章暴跳如雷! “可恶!鲍超,你是怎么带兵的?给人家mō到了家mén口,居然还一点都不知道?” 鲍超也是一肚皮不爽,他是天亮的时候才匆匆从城内赶回来的,手下的刘荣桂、单懋谦战死,杨踞奎、陈廷吉、谭显相三个受伤,士兵的折损数量现在还不清楚,正在焦头烂额的时候,听到禀报,不但是他这里,北城的军资仓场、东城外的大帅行辕,都在一天晚上遭到了日军的突然袭击,忙着赶回来,却迎头挨了一顿臭骂,心中的火气无处发泄,猛的转身,面向跪在外面的徐启山、周茂洋等七个人,“徐启山,格老子的我把仓场jiāo到你手里,这就是你守卫之后的结果吗?来人,把他们都带下去,执行军法!” “军mén,我们冤枉啊!小日本连夜偷袭,谁能想得到?” “放屁!你们是仓场守军,怎么就想不到?你们的任务就是守在那里,要是不会有日本人来偷袭的话,你们还守它干什么?带下去,带下去!” 这几个倒霉蛋垂首无言,被军中执法队拖了下去;鲍超和李鸿章相视无言,“大帅,您看?” 李鸿章既懊恼于己方的损失,又有些畏惧朝廷的苛法。这一次遭遇的重大失利,责任完完全全都是在他和鲍超二人的肩上,旁的不提,只是一个军中士情疲沓,为敌所趁,致有此番损兵折将的败果的罪名,就足以让前面数月来的功绩一扫而空! 眼下唯一能够做的,也只有想办法讳败为胜了!而要做到这一点,就要全看神户城内、城外能不能在最短时间内打一场大胜仗,用来挽回帝心了。“胡军mén那边的战况如何了?” 胡小máo的作战计划比较特殊一点,这是因为神户城的地理位置决定的,从北路而言,大阪、福知山、神户三地成一条不规则的曲线分布,因为海军已经彻底被中国海军打垮,日本陆军丝毫得不到来自海上的力量的支援,因此,担任阪神地区作战总指挥的小松宫彰仁亲王派第二、第四镇台的两个正规师团,配以第三、第四两个国民军师团组成的部队总计超过十五万人,形成后备力量,这些人的作用是,在开战之后,选择适当的时机前往神户,支援赵间信盛。 按照小松宫彰仁亲王的计划,如果赵间信盛在他赶到之前守住了神户的话,两支部队就里外夹击,击溃清军;如果他没有能够守住的话,那就趁敌人立足未稳,夺回神户。当然,实在不行,还可以退守大阪,与清军做最后的决一死战。 而这种特大规模的兵力部署,自然瞒不过清军方面的探查,认真想想,就能够猜出敌军的意图,于是,部队分作两方,以鲍超的部队从东、南两方面进攻神户府;另外的西、北两处方向,则jiāo给胡小máo的部队,他的任务有二,一是从这两个方向进攻神户;同时还要分派出一支部队,随时注意来自福知山和大阪方向的日军支援部队。 鲍超的部队在围困和进攻神户的时候,胡小máo的部队则在神户与大阪之间的地区内建立防线,陆挡对方回援神户。当然,在作战计划之中,这只是他们的任务之一,后来,这却成了他的唯一的任务,因为在鲍超进攻神户之前,他们并没有料到日军竟然在大阪集结了那么多的兵力,就算是胡小máo的部队用上了全力,都难以挡住这股强大的援军! 日本人跟中国人打了这么久,也从战争中总结出了许多对付敌人的有效办法。比如,在城市作战中依靠重型炮火来对付他们的炮兵,比如赵间信盛总结出来的依靠地下防御工事来削弱敌军炮火的威胁。 而大阪方向的日军指挥官高月伸之陆军中将也从这些战役中总结出了一点,那就是,要对付清军,就必须要大规模的集中使用骑兵。 特别是在姬路城的战役之后,高月伸之得到了这方面的情报,更加坚定的相信,只有大规模的集中使用骑兵,通过提高进攻速度来对付清军,这才是最有效的进攻办法。当然,骑兵的战术也必然有所改变,因为中国人的枪弹的威力不是只有骑兵的速度就能够抵消的,为了有效的发挥骑兵强大突击能力的优势,还必须要依靠步兵来吸引清军的火力,吸引清军的注意力,为骑兵创造突击的机会。只有骑兵与步兵有效的配合使用,才能彻底击败清军。 这次,高月伸之在大阪苦心经营一个多,除了将其势力范围之内能够招来的兵员全都征集起来之外,最大的成果就是重新组织了一支大概有两万五千人的骑兵部队。这几乎让高月伸之把他所有能够找到的战马全都搞来了,很多甚至是以前负责运送辎重物资的马匹。显然,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为了击退清军,战胜清军,高月伸之连最后的家底都翻了出来。要在神户—福知山—大阪一线与清军决一死战! 出发之前,高月伸之就先将探子派了出去。清军围攻大阪,必然在其东面设置防线。不过,当高月伸之收到消息时也是大吃一惊。清军不但没有在神户东面设置任何的防御阵地,探子甚至没有发现大股活动的清军!这让高月伸之很是疑huò。接着,他判断清军围攻神户是假,而真正的目的是要引出他这支部队。在大阪城外将其歼灭,然后好一举攻占大阪,为最终进攻大阪打下基础! 正是这一错误判断,让高月伸之的援军晚了三天出发。显然,这三天有多关键,那是不用多说的了,如果高月伸之的疑心病没有这么重的话,他的援军将提前三天到达神户,而那时候,胡小máo的战斗部队也没有来得及进入指定位置,如果遭到里外夹击的话,那结果必然惨败! 耽搁了三天时间,赵间信盛发来的求救信也如同雪片一样的冲了过来,高月伸之无法再等下去了,就算是个陷阱,是个圈套,他都不能看着神户沦陷。只要神户完蛋,那大阪就将遭到清军的直接攻击,而高月伸之并不认为,在阵地战中他的军队能够占多少便宜,姬路城那么坚固,最后还不是一样被清军给消灭了吗? !@# 第171节 宝冢会战 第171节宝冢会战 日军一离开大阪城,进入到福知山防线,早就埋伏在周围的清军部队立即出动,开始骚扰阻击作战。 虽然,这一防御战术能够起到一定的效果,能够有效的减缓日军的行军速度,可是,这也让胡小毛部露出了一个极大的破绽,因为他们没有预料到日军竟然还能组织起一支两万多的骑兵,他将部队分散行动,这正好给了日军各个击破的机会! 战斗进行了三天,日军难做寸进,但清军的损失也非常大,这一次进攻神户,大清方面也下足了本钱,除了原有的河南、四川、广西、云南各省的部队之外,从国内又送来超过三百个营的绿营战士,战斗总数超过30万人!胡小毛和鲍超各领其半,分头作战,而胡部阻击作战三天之后,福知山下的清军阵地前,就倒下了四万余两国战士的尸体,其中中方所占比例高达三成! 胡小毛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当初李鸿章给他的命令是非常明确的,在鲍超所部攻占神户之前,无论他用什么办法,必须要牵制住大阪方向上的日军援军,协助友军攻占神户。为此,他不得不放弃了在北面的游击活动,将所有的兵力都集中了过来。 高月伸之也没有料到清军的抵抗会这么猛烈,连续组织了四支敢死队,连小松宫彰仁亲王都亲临前线了,但在面对清军的重机枪火力的时候,人力终究难以抵抗火器的强大威力,只得不情愿的败下阵去。反而折损了大批的士兵。 先期投入进攻的都是以国民军师团为主,正规师团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但这种情况也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把自己这些没有经过太多军事训练的士兵派上前线,迎着敌人的重机枪火力前进的做法,已经是国民军师团中造成了极坏的心理影响,在很多人看来,指挥官很明显是不拿自己这些人的生命当回事! 这种声音的出现,逼迫得小松宫彰仁亲王和高月伸之不得不另找途径了。“明天让第二、第四镇台和两个国民师团一起压上去,就不相信,冲不破中国人的防线?” “阁下,这样做的话,伤亡怕是会极大,大到我们不能承受的地步啊!” “那高月君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能不能以电报通知城中的赵君,让他分出一部分战士来,从后面攻击一下?” “不行!”小松宫立刻摇头,“自从深宫君的夜袭失败之后,中国人加大了进攻力度,现在他们还在等候着我们的救援呢!怎么能让他们再分出部队来呢?” 高月伸之只得点头,确实,深宫正树等三个人率所部进行逆袭之后,极大的激怒了清军上下,连着五天的时间里,鲍超所部不顾伤亡的豁死攻击,城中的赵间信盛所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眼看着就有些坚持不住了。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有了他和亲王阁下紧急从大阪出发,支援神户城的作战。 眼前横亘着清军胡小毛所部,不拿下福知山,进军神户就是做梦,而众所周知,胡小毛是清军名将之一。咸丰七年的时候,镇标第二营因为在安山湖战场溃逃,中国咸丰皇帝不惜全数处死,唯一一个幸存就是胡小毛,甚至连他的那个哥哥,现在在北路指挥作战的胡大毛也身在其中,最后还是咸丰皇帝的皇后上殿请旨,才救下这一群数百人的性命!这段往事脍炙人口,二十余年间不知道演化出多少版本,甚至是连日本人也听说过的。想不到如今自己面对的就是这个胡小毛指挥的部队。 前进不得,后退更加不可,左右为难之下,也只有硬拼一场了!高月伸之心中思忖:倒要看看,中国人有多少勇气?还是他们在付出几多的伤亡之后,才肯让开福知山一线? 在这种没有任何选择的无奈局面下,高月伸之不得不与清军在神户东北面的福知山宝冢附近展开一次大规模的会战行动,以此做最后的抵抗。战斗是从早上的八点十五分开始的,漫天飘飞的风雪中,日军骑兵在前,步兵在后,成散兵阵型,向清军阵地开始进攻。 骑兵驾驭着胯下的战马,缓缓减速,在跑出一百米的时候,已经到达最高速,马蹄卷起被积雪打湿的泥土,成了一团一团黑色的泥团,各色的战马硕大的鼻孔喷出的热气,像雾一般蒸腾着,马背上的骑士在运动中取下背上的步枪,熟练的向对方发射。 清军阵地保持着一贯的宁静,无数颗头颅隐藏在分别列做八道阵线之后的战壕下,黑洞洞的枪口伸在一人深的阵地外,等候着日军骑兵的到来,四百米,三百米,二百米,一百五十米,一百米!“开火!” 随着一声长官的呼叫,第一道阵线前的三千五百支轻重武器同时喷吐出火舌,冲在最前面的二百余匹战马嘶鸣着中弹,前腿一软,身体倒下,其上的骑士受惯性的作用像一枚被弹射出去的弹丸般飞射出去;但日本骑兵的素质极高,身体就着落地的势子向前一滚,化解巨大的冲击力,就此卧倒在地,以手中的步枪和敌军对射起来。 在他们之后的骑手毫不迟疑,一带缰绳,从倒地的战马和战友的身上飞跃过去,继续向前攻击。 清军能够达到最大杀伤力的武器自然非重机枪莫属,其他的轻步枪则因为射速和容弹量的原因,对敌攻击力度未必有多么明显,饶是如此,数以千计的步枪同时开火,威力也大为可观,骑兵在距离三五十米的距离内被放翻在地,即使有一两个动作快的,能够冲到敌军的阵地前,也因为人单势孤,迅速被击毙当场;还有极少数的被中国人抓了俘虏。 日军的攻击完全不受战场形势的影响,更多的战马加入到冲锋的战团中,在三公里宽的阵线上发起了疯狂的进攻,两万匹战马奔跑起来的气势惊天动地,骇人的马蹄击打着大地,完全是不顾伤亡的向清军发起一轮又一轮的猛攻。 在他们的身后,是多达十万余的日军步兵,小松宫彰仁亲王不计血本的进攻终于收到了效果,清军连续丢失了三道防线,扔下近八千具尸体,向后退却。 高月伸之大喜,他看得出来,清军的撤退并不是战术性的,而是不得已之下的选择!这样看来的话,他们也未必有什么了不起的嘛?“前进,前进!快,命令前线部队,加快脚步,继续粘着中国人,不要让他们完成战术部属!” 这句话说完,高月伸之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不祥的念头:从开战开始到现在,还没有见过清军的火炮发射呢!难道是胡小毛并没有带炮营? 枪声响彻大地,战斗愈发进入到了白热化,双方的伤亡数字令人咋舌,但彼此的指挥官连听一声的兴趣都欠奉,胡小毛站在福知山顶,用望远镜向下面认真的看着,“弟兄们怎么样?” “还好。”鲁秉礼大声说道,“都是好样的!没有一个软骨头。”说完,他又怯生生的问了一句,“军门,开始吧?” “不行。”胡小毛沉吟半晌,缓缓摇头。敌人的脚步虽然已经完全是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但过早揭盅,只会让敌人更多的逃逸而去,收不到最开始确定下来的,在宝冢尽量全歼日军主力的作战计划!这一会儿,他算是真正理解了曾国藩当年在安山湖防线展开作战计划时,耳边传来曾国荃重伤之后,仍旧迟迟不肯派兵的心情。看着自己的弟兄们在山下的阵地前殊死战斗,那份感觉绝对是痛彻心扉!“再等一等!让日本人再前进一些!” 鲁秉礼、刘沛霖、杨彬几个站在军门身边,焦急的等待着;这一次的大胆的作战计划是连李鸿章、鲍超都不知道,甚至在己方的军中,也只限极少数,下面的弟兄们更是一无所知,在他们以为,这一次宝冢会战就如同以往所有的战斗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中日双方攻守易位而已,所以,前线的伤亡是真实存在的,甚至撤退,也是实在抵抗不住之下的选择,不虞为日本人看出破绽。 眼看着敌军突破了己方的五道防线,近十二万日本战士铺陈在宝冢平原的土地上,胡小毛用力点头,“告诉赵霖他们,立刻开炮!” 一声命令下达,清军十四个营的一千三五百门火炮同时发射,二十四磅的炮弹凌空飞过山脊,狠狠地砸的日军前进的通道上!这里的地标和角度都在事先经过清军炮兵的测量,炮弹的落点极佳,大团大团的火光在阵地上闪现,从最开始的一颗一颗,瞬间变成了一片火海!“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 高月伸之心中悲鸣一声,知道终于还是被胡小毛算计了!这样密集的炮火轰炸显然是事先准备好的,只等己方在阵地前展开,就给予致命一击!能够在炮弹轰击下逃回一命的,十中无一!他苦笑着侧目看去,小松宫彰仁亲王的一张脸早已经变得和雪一样的白! !@# 第172节 宝冢会战(2) 第172节宝冢会战(2) 宝冢会战是一场非常惨烈的战斗,日军在这一片不足1.5平方公里的区域内扔下超过六万具尸体,仓皇逃回大阪而去——这样的结果让胡小毛很不满意,在他想来,己方这一次的埋伏可谓天衣无缝,应该能够全歼日军主力的,但不想只有三一之数?事后分析一下,造成这样的战斗结果也是无可奈何,首先说,没有想到日本人的战斗意志会这么强,作战素质会这么高!在发现中了中国人的伏击之后,第二、第四镇台立刻担负起了阻击敌军的重任,掩护大批部队从炮火射击的间隙逃跑。 第二个原因则是在于宝冢的地形因素,清军根本没有办法在两翼进行埋伏,而正面阵地却因为在最初的作战中伤亡惨重,更以日军的拼死阻击,进攻不得,只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安全逃走。 清军用近一万人的伤亡留下了六万具日军尸体,伤者还不在其中,不管怎么说,都算是一场极大的胜利,但胡小毛却高兴不起来:神户城中的作战态势很是不利,日本人铁了心做王八,把头颅和四肢缩在壳里,鲍超就是天大的英雄,面对这种看不见敌人的战斗,也是有力无处使。眼见天气越来越冷,不论是部队的士气还是战力都在直线下降,已经到了快要坚持不住的地步了。 鲍超满头黑线,心中羡慕得胡小毛要死:“早知道是这样的话,我就和你换了!” 胡小毛为之苦笑,周围扫了一眼,李鸿章也是一脸愁苦,凭空老了几岁似的,他知道,这倒不完全因为战事不利,而是心疼张佩纶之伤——张佩纶在日军的夜袭中受了伤,而且伤情非常严重,头上、胸口各中了一枪,数日之间,一直昏迷不醒,甚至连李鸿章提出的,想办法把他送回国内治疗都做不到——听军医官说,那是要等伤情稳定一些之后才能进行的,现在就让他受波浪之苦,一定坚持不到国内,就把一条命扔在海上! “大帅,春霆,我在来的路上想了个办法,你们听听行不行?” “哦?”李鸿章强打精神,向他看来,“胡军门请说。” “我想,我们不如放弃神户!转而进攻大阪!” 这是剑出偏锋的一步,李鸿章、鲍超几个为之一愣,“不打神户了吗?” “对!不打了!左右这里也给我们轰炸得差不多了,日本人又藏在地下,找他不着,还白白在此地浪费了宝贵的时间,干脆让部队越过神户前进,直取大阪!拿下大阪之后,我们要么就地休整,要么继续前进大阪,主动权在我们手里。神户这边的敌人要是愿意继续藏着,我们不管他;要是想进攻我们,彼此主客易位,要打还是要退就要看我们的了!他们要是敢于出击支援大阪的话,那就是最好不过。我们围城打援,看看他们还能藏到哪里去?” “老胡说的是!”鲍超第一个大叫出声,“大帅,就这么办吧?我们放过神户,转头去打大阪!” 李鸿章毕竟沉稳得多,冷静的想了想,问道,“那,神户就不管了吗?我们进攻大阪,要是大阪的情况和这里一样呢?” “神户也不是不管,留下一部分人守卫在南下的通道上,保证日本人不能越过我们的防线就可以;至于大阪,卑职问过被俘的日本士兵,那里的情况绝没有神户那么恶劣;和我们之前占领的日本镇、府差不多;即便会有一些伤亡,最起码也是可以彼此面对面作战的状态了。” 李鸿章凝神长思,胡小毛的计划在战术上没有任何毛病,而且具有极大的可操作性,一旦成功,必然可以把神户城中龟缩的敌人逼出来,但这其中有一个极大的障碍:攻击阪神地区是钦定的作战计划,若是自己不请旨而行,日后给人告上一状,说他有悖逆之举,就是吃不了兜着走的大祸!参详国内发生的事情,皇帝借杨乃武一案,大开杀戒,连着杀了两个红顶子的官员,又贬谪了不下十余名官员,这时候自己若是抗旨而行的话,谁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等了很久,他豁然张目,是筹谋已熟的神情,“此事啊,我想,还是得请旨之后,再定行止。” 胡小毛和鲍超眼巴巴的等了半天,不想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心中大感失望,正要再劝,只听李鸿章说道,“不过老夫想来,所谓兵贵神速,也不好让差事在白白浪费时日中荒怠,不如这样,我们一边请旨,一边进攻,二位以为如何?” “当然好了!”鲍超眉飞色舞,回手在胡小毛的肩膀上重重的拍了一记,“老胡,这一次该看我的了!你是不知道,这十几天,简直要把我憋死了!” 部队离开福知山的名为宝冢的作战区域,继续稳步向大阪推进,密密麻麻的火把将整个战场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日军在这一次的宝冢会战中虽然吃了败仗,但防卫阵地不乱,阵地前沿升起了好几堆巨大的篝火,一是为了照亮战场。二是可以阻挡清军进攻,为后面的战士们照亮目标。清军也不甘示弱,也在阵地前面升起了几堆篝火,这样日军敢于夜袭的话,必然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双方的部队对峙了一夜,不过都没有闲着。日军在拼了命的加固阵地防御,而清军也在进行着进攻的准备。但到了第二天早上,部队突然接到命令:停止战斗,等待命令! 这种等待一直进行了三天,一直到第四天的清晨,从神户方向越过福知山源源不断开至的一支新的清军部队接替了胡小毛所部的作战位置,是鲍超领着他的人马从后面赶上,轮换作战来了。 人马到达指定位置,鲍超片刻不停,即时下达了作战命令,天刚刚亮,清军的步兵方阵就已经在敌人的阵前做好了准备。相比之下。日本人就显得要“胆小”了很多,全都躲在己方防线的后面,根本就没有按照传统的防御方式,将步兵方阵摆到前面去。日本人和在中国人的交战中学到了很多,依托阵地的散兵线是他们现在最主要的防线,而这也是最能够发挥步枪威力的防线。 战斗是从三个方向上同时展开的,清军依靠火炮的支持,有效的压制住了日军散兵线,不过,却无法大规模的杀伤敌军,日军的防线无比坚固,清军连续发起三次进攻,都被打退。 这让陈本钦又是惊讶又是佩服,他是刚刚从神户城中撤出来的,在到来的路上知道了数日前在此地发生的战斗,更知道己方获得了一次大胜,只是没有想到,日军的意志竟然如此顽强?在兵士折损了超过三分之一的情况下,还在坚持作战?他们哪里来的这么多人? 炮击断断续续的轰炸着日军的阵地,一直持续到天黑,可并没有停止下来,日军像是发了疯一般的在夜里也进行着炮击,一批人员累了就换上另外一批人员,炮管损坏了,就换上另外一批;仿佛高月伸之想用火炮发射出去的炸弹将清军全部活埋掉一样。 鲍超失望极了,“你们都是废物!老胡就能一天之内消灭六万日军,你们却连前进的通道都打不开?” “军门,……”陈本钦张开嘴巴,却化作无奈的一叹。这怎么能比呢?胡小毛是谋定而后动,而己方的部队却是刚刚从神户城的阵地上撤下来,士兵都没有得到休整,就立刻投入战斗,而且攻守易位,战况不佳也是肯定的嘛! “什么?你想说什么?”鲍超瞪着眼睛问道,“现在的天气是越来越冷了,不及早拿下大阪,难道让弟兄们在野外过冬吗?告诉你,就是弟兄们答应,我也不答应!”他用力一挥手,大声说道,“今天要还是拿不下宝冢的日军阵地的话,老子就亲自带人上去!宁可让日本人打死,也绝不能让老胡看了我们四川兵的笑话!” 陈本钦和高人鉴对视一眼,都觉得军门有些陷入魔道了!胡小毛所部在交卸了福知山一线的阵地之后,带部队开始转向西北,饶过方圆三百二十公里的福知山,调头西北,准备进攻大阪,根本就不在这里,怎么会看他们的笑话?而且即便他们在这里,以胡小毛的性情,也断然不会有这种站干岸的混账心思的。 眼下没有旁的可说,只得点点头,“请军门放心,最多到明天,卑职一定带人拿下前面的敌军阵地。” “你最好能!”鲍超说道,“要是拿不下来的话,又当如何?” 陈本钦大怒,十数场战斗打下来,弟兄们浴血奋战的情分竟然丝毫不顾?只是眼下一点点的挫折,就要自己把命填进去吗?“要是拿不下来,卑职甘愿领受军法!” 这就有些沦为意气之争的迹象了,高人鉴给同僚使了个眼色,拉着陈本钦出帐而去。 在鲍超面前做了保证,虽然是情势使然,但也让陈本钦很觉得头疼,一旦拿不下来敌军的阵地,便是鲍超肯饶,自己也无颜见人了,“老高,你说说,日本人守得这么紧,我们怎么打?” “我最近想了一下,日本人屡屡能够突破我军的阵地,唯一的原因就在于他们毫不顾忌士兵的伤亡数字,便如同上一次在福山城吧?毕光荣带着一千五百人守阵地,后面还有刘珩和鲁秉礼的大部队在进攻,相川雪江宁肯扔下六七千具尸体,终于还是突破了阵地,这件事你们知道吗?” 陈本钦等人无不点头,这一仗非常有名,相川雪江不顾伤亡的猛攻,终于在极为不利的情况下拿下阵地,为他们从容逸去,虽然福山城最后还是落在己方的手里,但这一场战斗,却是整个的攻城作战中,双方死伤最惨重的一次,他们虽然不是亲身参与者,但也早有耳闻。 “日本人就是这样的,该豁出去的时候,毫不留情面。”高人鉴说道,“我想,明天的作战,我们也要如此,大部队一起攻击,把所有的弟兄们都压上去,我们有近十万人,还能解决不掉敌军的几道防线吗?” 王正谊深深蹙眉,正如高人鉴所说,清军将佐缺少的就是日本人的那种狠辣的决断力,总是舍不得看着自己的弟兄们上场战死,殊不知正因为这样,才会在神户和福知山一线,扔下更多的尸体!原因是不言自明的,战斗每日不断的进行,伤亡更加不可避免,积少成多之下,数字也就很骇人了。 陈本钦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好吧,就如高管带所说的,不过也不必等到明天一早,今天夜间就展开作战!争取明天早上天亮以前,拿下日军固守的阵地。你们传令下去,让弟兄们打起精神来,所有部队今夜亥时一起发起总攻。” !@# 第173节 因色失身 jiāo换了福知山的防卫任务,胡小máo片刻不停的带兵出发穿过福知山西面的龟冈的山林,五万士兵分散隐蔽了起来,甚至那些笨重的火炮都用树枝给遮好了。秉礼接到的命令是,在大阪的日寇前去救援福知山之前,他不能被日本人发现,必须要彻底隐蔽,只有在大阪的日军主力被限制在战场上的时候,他们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向大阪突击,用最快的速度拿下这座城市! 大阪是日本重镇之一,打下这里的的意义是非常巨大的。为此,胡小máo才提出这样一个大胆的战术计划,这让他有些觉得对不起鲍超;毕竟,福知山一线的功劳是自己的部队建立的,拿大阪的功劳又是自己的,而鲍超呢?他先是在神户遭遇敌军的乌龟战术,根本没有取得什么有效的进展;之后到了福知山一线,同样是难得尺寸之进,···…他苦笑了一下,这也怨不得自己,只能说鲍超流年不利了。 将真正的目标锁定在大阪上,而没有让两方的部队夹击日军主力,这显然是一个极大的战略错误,后来有人认为,胡小máo放弃了消灭日军主力的机会,一意占领大阪,给敌人留下了大批有生力量,是后来日本地区战luàn的根源。不过。就当时地情况来讲,这种战术没有太大的问题,这一方面为后来朝廷的对日政策打下了基础,而另外一方面,这也减少了清军的伤亡,减少了战争的时间显然。这两点的重要xìng是无法忽略的。 鲁秉礼在龟冈西面的山林里足足埋伏了五天时间,当大阪城中的日军主力开始向福知山一线运动的时候,才得到军mén的命令:立即率领部队出发,进攻大阪! 在大阪城守备的日军人数很不少,有四万五千多人,但作战能力有限,当时,高月伸之也考虑到了大阪的危险xìng,不过在他看来清军的重点是对付他的这股主力,而大阪仅仅是打开了通往本州岛内部地大mén而已,如果无法歼灭自己统率的部队的主力,那么占领大阪的意义并不大。 所以,他在和小松宫亲王商议之后,只留下四万余的守军部队,剩余的战力,都被调至福知山一线,和清军死磕。不料清军如天降神兵,突然出现在大阪城外!城中军队的最高指挥官就是小松宫彰仁亲王一面紧急派人去到福知山高月伸之和神户城中的赵间信盛处求救,一面在城内组织部队,准备固守坚城,等候援兵。 清军到达大阪城下,决不待时的开炮轰城,用了不足一天的时间,将大阪南面的城墙彻底轰成了碎片,本来这里的城墙坚厚程度就远远不及神户、京都,其城防并不算好,那道城墙可有可无。在清军强大的炮火下很多更为坚固的城墙都承受不起,大阪的这道城墙又算得了什么呢? 城墙一倒,日军纷纷退入城内鲁秉礼带兵入城,开始在城内和敌军展开巷战,这样的战斗乏善可陈,清军经历过多次战斗,很是mō索出了一些作战经验:把已经被占领的小片小片区域内的百姓都聚集起来,一股脑的驱赶到城外,由分派出来的部队暂时看守,剩下的未被占领的地方则行以蚕食战术几个月的时间下来战士们的心肠变得越来越硬对于任何和他们驳火的敌军,再没有了当初还要费力进行的劝降举动一概当场shè杀了事! 阳历十一月的大阪,天气愈发寒冷士兵运动起来还好,顾不得身体上的寒冷,一旦静止下来,就冻得嘴chún发青,偏偏冬装不够,nòng得战士们只能从已经空无一人的占领区域的日本百姓家中到处翻找,胡小máo心中恨透了朝廷中的那些官员,自己带人在前方厮杀,让他们做一些后勤补给之事居然还这么拖沓?也不知道皇上知道不知道? 因此,对于穿的五huā八mén,有如万国旗一样的御寒衣物的战士们,也只得眼睁眼闭,装没有看见了。....但随后出现的事件,让他不得不提高了警惕。清军部队开始出现滥杀无辜的现象! 事情的起因是樊嘉猷的战死,他是贵州人,隶属于贵阳府总兵官陈耀庚麾下,当初在福山城作战的时候,是南路军管带之一,也曾经加入过进攻高野庄园的战斗,战后积功,升为副将衔。这一次带兵进攻大阪,他的部队是前锋之一,从南mén进入城区,一路攻坚克顽,进展相当顺利。 阪神地区是日本第一经济重镇,清军在来的路上就早已经打好了盘算:这一次进城,杀敌、享受之外,要好好的发一笔外财——鲍超所部是三原城掘金之举,已经成为军中兵士津津乐道的美事,不过这样的事情可遇而不可求,沿途所过的城镇要么贫瘠已久,要么富豪早已经将家产转移,清军能够得到的,十中无一,若是再减去要上缴朝廷的部分,落在手里的更是可以忽略不计。 因此,这一次阪神作战之前,所有人都卯足了劲头,等着搜刮一番。 而在大阪城内,战果却实在称不上令人欢喜,日本商人有钱不假,但大多数人的银钱都早已经转移出去,还有一部分更是把钱投资在了自己的产业中,如中国人那样的,把银钱珠宝化作金砖、银锭存放在自己家中的,根本就没有几个。这不得不让人非常失望,樊嘉猷又气又怒,心中更是一点也不相信日本人的说话,连着两天的时间,对抓来的日本人施用酷刑,但却丝毫没有效果。 看日本人不像撒谎,他也觉得很泄气,财既然得不着,也只好把jīng力放在一个‘sè,字上了。日本nv子和中国士兵虽然语言不通,但有些事是不必说话也能做的更何况,在这些丘八们看来,nv子用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大声嘶喊,奋力挣扎,不但不会给他们造成困扰,反而觉得兴致高昂,动作起来分外有劲。 但旁的人都没有因为此事出狎岔子,到了樊嘉猷,就出了大麻烦。 他的部队在进攻了两天之后·被调到到城外去,担任看守营轮值任务,这是军中的一种常例,总不能让一支部队死伤太重,和军中袍泽轮番进攻,替换下来的部队,也得到休整和享乐的机会。 营中的弟兄们知道樊嘉猷的喜好,为他找来一对日本姐妹,还都是含苞待放的清纯处子,姐姐十六岁·妹妹只有十三岁,娇娇怯怯的样子,惹人怜爱。樊嘉猷喜翻心肠,当夜把两个nv孩儿招到自己在城mén口不远处居住的民宅中,就yù行不轨。 二nv自知不免,但身为姐姐的还想尽力救妹妹一救,便想着靠自己独承挞伐,不顾少fù新剖,一味痴缠;樊嘉猷一开始还觉得很满意,想不到这日本小娘竟然如此的知情识趣?也确实如她所愿的那样·搂着年长的姐姐安然入睡。但到了第二天晚上,就有些不同了,樊嘉猷贪恋新鲜·要享用妹妹的风情,对那个姐姐不理不睬的,即便对方尽力逢迎,也依旧故我。 簸nòng再三,樊嘉猷情动如火,三把两把撤掉妹妹上下身上的衣服,只把和服的裙裾翻到腰间,lù出xiōng前两点青涩和tuǐ间一片淡淡的青乌·更让人胯下tǐng立如枪·樊嘉猷脱得jīng光,正yù腾身而上·不合那个心疼妹子的姐姐又扑了过来,口中说着他听不懂的话·让男子yù求不满的心思大怒,一掌把nv子打得滚开,抱起妹妹的双tuǐ膝弯,架在自己肩膀上,腾身而入! 听着妹妹凄惨的哭叫,做姐姐的心疼如绞,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突然仲手一mō,从头上拔下用来梳拢黑发的簪子,从榻榻米上跪行两步,扑到樊嘉猷后背上,胡luàn的向下一刺!这一记从樊嘉猷的脖颈侧面扎进去,鲜血喷涌而出,樊嘉猷吃痛之下,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但也仅只于此,瞬间大量的失血,伤口又是在如此致命的部位,让他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了! 等到第二天一早,士兵看长官犹自高卧不起,胡luàn的开着玩笑,进mén察看,一望之下,大惊失sè:樊嘉猷倒在榻榻米上,身下的被褥已经被鲜血染红,身子早就冰凉一片了!而那两个行凶的nv子,也不知所踪了! 胡小máo闻报大怒,他又是惊诧于事情的出乎意料,又愤恨樊嘉猷的不知节制,更心疼战将之死,当即命令,大索全城,一定要把这姐妹两个找出来不可! 但这姐妹两个连名字也没有,只是从看守营中随意挑选出来的,如今出了这样的大祸,早就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清军士兵找她们不着,开始把火气发泄到看守营中无辜的百姓身上,两天之间,被其殴打凌辱致死的,就超过三百人之多。而且这种态势有愈演愈烈的迹象—士兵在军中久了,阳气亢奋,若是行云布雨之时,再遇到樊嘉猷那样的事情,如何得了?所以,一定要把这种情况扑杀在萌芽,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这失踪的姐妹两个! “砰!”的一声枪响,彭泽把打光了子弹的步枪随手一抛,jiāo给身边的战士,被他击中的一个日本百姓倒在脚下,脑袋被打开了huā,手脚还在垂死前的chōu搐。他看也不看一眼,回头一伸手,又拿过一支枪,“通译,告诉他们,把那姐妹两个的下落jiāo代出来,其他人就都能活命!” 通译哇啦哇啦说了一通,站成一团的日本百姓面如土sè,却一言不发,“头儿,连着好几天了,连个人影都找不到,这姐妹两个到底跑到哪儿去了呢?” “不管她们跑到哪儿,总之都得找出来。”彭泽和樊嘉猷是sījiāo极好的朋友,两个人还是同乡,得知战友因为这样的事情毙命,怎不令他怒火满腔?但凶手搜寻无果,他只好把火气发泄到其他人身上了。等了片刻,还是没有人说话,彭泽扬手一枪,击毙了一个男子,尸体轰然而倒,让站在人丛之中的一个nv子痛苦的大哭起来,彭泽眼皮也不抬一下,扬手一枪,把这个nv子也击毙了。 这种杀戮在城外无日无之,偏偏清军在城内的部队每天都会押解着大批的被俘虏的百姓和降卒出来,加入到看守营中,这也给了中国士兵‘打靶,的对象,就在今天下午,又一队从城内被驱赶出来的百姓和带伤的士兵,总计超过一千人的队伍,还不及被送进看守营,就为清军士兵当场枪毙了大半,最终能够进到营中的,连四百人都不到。 而且,中国人的这种屠杀是丝毫不考虑任何因素的,被杀的和幸免于难的都没有丝毫的辨别方法,并不是因为生得健壮与否,xìng别不同,年龄区分有有所差异,被杀的人中男nv老少都有;幸存的人中,各sè人种也是一应俱全,全看清军士兵的枪口指向哪方而已。 彭泽的脚下又倒下二十具尸体,步枪子弹冲击力大,经常会有一颗子弹击穿前面一个人的xiōng膛,再击毙第二个人之后,去势方歇,而两个人同时倒地的,他厌恶的低头看看,摆了摆手,走到了一边。“你、你、你…···”一个清军队正用手胡luàn的一指,叫出十几个日本男子,分别抬着满地的尸体,到事先早已经挖好的大坑前,把尸体向内一扔,填上泥土,就算了事——当然,这种挖坑和填埋之事,也完全是日本人cào行的。 这种事一直进行到彭泽所部轮换进城,新调出来的清军士兵得到胡小máo的知会,不可再如前一样的滥杀无辜,才得以缓解,但也已经有两千四百名无辜百姓倒在了清军的枪口之下。 第174节 与敌媾和 到阳历的十一月十二日,大阪城的大部已经被清军占领日军被逼得步步后退,后续部队的锋头已经退至天守阁内,固守着这一处大阪城内最著名的大型城堡,和清军展开激战的,除了小松宫彰仁亲王带领的部队和城中自有的防卫部队之外,还有居住在附近的百姓,这些人在战斗打响不久,便携家带口的逃到此处,眼下全城已经不保,这些人也只有拿起武器,加入到作战的行列之中了。. 天守阁据说是丰臣秀吉所建,耗费了大量的人力和财力,用时数年方才竣事,这样的一处所在在当年可以发挥巨大的观察望和防守敌军攻击的作用,但在清军的火炮下,根本不值一提。只要把火炮调来,对着建筑物轰几次,用不到清军进攻,他就会像被海浪冲塌的沙丘一般轰然而倒! 胡小毛用望远镜认真的看看,回身说道,“你们说,就这禅炸了,好吗?” “军门这话怎么说?卑职不解。” “我听大帅说,大阪原来是什么日本人大名所在,尤其是这一处天守阁,其中珍宝极多自然不在话下,更且有一节,于日本百姓而言,此处是很有纪念意义的所在,要是就这样炸掉,未免太过可惜。我想,……” “那,军门的意思是,围而不打?” 胡小毛微笑摇头,“我看,不如让他们投降?”说话间,他已经做出决断“找人登城进入,劝降日酋,若是劝降不成的话,再攻击也不迟,你们说呢?” 劝降?这是军中众将没有想到的,但胡小毛主意打定,不容更改;而认真想想,这也不是没有先例的,当年在山东安山湖一战的时候刘铭传就曾经两度劝降英法联军,虽然没有取得成功,但也算在为敌人最后的全面投降打下了基础,而这一次,若是能够兵不血刃的拿下天守阁,起码可以少造一些杀孽——阁中藏着很多百姓呢!一旦开炮,玉石俱焚,岂不可惜? 经过胡小毛的选择,派一个叫庆安的通译陪同陈本钦和高人鉴两个,登天守阁和日军谈判投降事宜,并且告诫二人,“去之后,告诉日本首领,给他们十二个时辰考虑,若是始终不肯投降的话,我军就要开炮了。” 本钦敬礼说道,“卑职都记下了,这一次去,定不负军门所托。” “还有尽量不必激怒敌酋,天守阁不过区区一地,小日本的性命更是不值牛毛倒是你们两个,要安然无恙的回来,明白吗?” “请军门放心,卑职借小日本两个胆子,” “高人鉴,你要是有着这样的思绪的话,干脆就不必去了!什么叫借他们两个胆子?你以为他们不敢伤了你们几个人吗?左右日本人都已经保定了必死之心,临死之前还能有一个敌国的总兵一个副将陪同赴死,怎么说都是划算的!我看你真是糊涂虫!” 高人鉴给他骂得期期艾艾不敢再说。.倒是庆安,不住点头“军门说的是,日本人已成瓮中之鳖,我方若是破城而,届时覆巢之下,再无完卵,日本人肯投降便罢,一旦不肯,必然是抱定了杀身成仁之念,此去,还是不宜得罪太过为。” “听见了吗?”胡小毛厉声喝问,“这一次去,你们以庆大人为首,一切都听他的,明白吗?” “军门,怎么让他……” “你闭嘴!爱去不去,不去拉倒。” “我”高人鉴有心不去,但一想到真的能够劝降日军的话,这份功劳简直比天都要大了,怎么能够舍得?“卑职去,卑职一定听话,还不行?” 胡小毛也不理他,转头又对庆安说道,“一切就拜托老兄了。多多小心。” “请军门放心,卑职不敢有辱使命!” 陈、高两个把武器交给部下,走在庆安的前面——后者用竹竿挑起一面白旗,在这两个人看来,白旗就是投降的象征,自己是去和日本人谈判,难道一定要举白旗吗?心中恨恨不绝,干脆眼不见心不烦了。 但陈本钦能够做到,高人鉴还是忍不住频频回头,“我说,”他怎么也忍不住了,站住脚步,等庆安走近,开口问道,“这算什么?现在是我们打败了吗?举个白旗,很好看吗?” “自然不是我们打败了。不过,此去龙潭虎穴,总要小心一点,要是还没有见到日酋,就为敌军士兵射杀,我等三条性命事小,耽误了军门和谈大计,如何承担得起?” 高人鉴给他驳得哑口无言,“总是你们这些读人有理!你爱扛着就扛着,离我远点!” “远了可不行,到时候日本人看不见我,只见到你们二位,贸然开枪,怕就不好了。 “那你先走,我们在后面。” “这怕也是不行,等到我和对方说明来意,难道还要等候二位的到来吗?到时候,人家还以为我是在借故磨蹭,恼怒之下,害了在下的性命,想来二位也是不舍得的哦?” 高人鉴有心说一声,‘有什么不舍得?,但他能舍得,庆安自己一定是不舍得的,这个可恶的生,一肚皮坏水! 陈本钦听他们两个一唱一和,心中好笑,“行了,老高,庆通译,时间不早,我们还是走快几步,眼就到了日军的驻防阵地了。” 两个人不再争吵拌嘴,三个人并肩前进,走不多远·就为对面的日军发现了,“有中国人过来了,准备开枪!” 一个士兵眼尖,看见了庆安肩扛着的竹竿和白色的旗帜,“大人,他们好像没有带武器,您看?中间的那个,肩膀还扛着白旗呢!” 为首的军曹认真看去,果然·三个人大摇大摆的走近,身没有带着武器,而且中间的一个,果然挑着一根竹竿,面绑缚着一面白旗。 军曹姓佐伯,迟疑了一下,眼看着对方越来越近,心情越发紧张,用手一推刚才说话的士兵,“你·出去问问他们?” “我?” “八嘎!不是你难道还有别人吗?快去,快去!” “可,我不会说中国话啊?” 佐伯军曹一愣,这确实是个问题,好在庆安已经到近前,一张口便解决了他的麻烦,“我们没有带武器,不要开枪。” “啊,他们会说日语,你过去!” 这一次·士兵无可推搪了,背好步枪,从阵地中迎了过去·陈本钦和高人鉴微微后退一步,和他拉开一点距离,“你们?” “我叫庆安。”庆安自我介绍道,“是大清国总理各国事物衙门日本股司员,此次担任翻译之职,和贵军商讨谈判投降事宜的。这里是谁负责值守?” 他口中的官衔名称在士兵听来有如天,但对方的来意是很清楚的,谈判投降?谁说要投降了?他茫然回头·佐伯军曹见对方确实没有携带武器·也大着胆子走了过来,等庆安说完·他想了片刻,“你们……等一等!” 陈、高两个不懂日语·“喂,他说什么?” “他说等一等。”庆安解释,“这样的事情本来也不是他们这样的人能够决断的。眼下就看日军首领的反应了。” 也不知道等了过久,面对着日本士兵或者好奇,或者憎恨的眼光,庆安开始有些不自在起来,“他们……总在看我们?不会有什么歹念?” “怎么?这时候害怕了?”高人鉴坏坏的笑着,“等一会儿真要是打起来,你就快跑!我和老陈殿后。” 庆安感激的一笑,“多谢你了,高大人,不过我怕我们跑不过子弹啊。” “那怕什么?反正我们两个跑得过你就行了!嘻嘻!” 庆安给他气得一个劲的翻白眼,想想又觉得好笑,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两个人说说笑笑,越发放松心怀,也不觉得时间消磨。等了不足半个时辰,佐伯军曹在前,侧着身体脚步飞快的陪着一众人快速接近,陈本钦一眼看见,哼了一声,“他们来了。” 高人鉴和庆安抬头看去,果然,佐伯军曹用手指向这边,引领着几个人走到了近前。为首的是一个国字脸的汉子,生得非常英武,红彤彤的肤色,是个少见的美男子,“诹取大人,就是他们。” 被称作诹取的男子前一步,说了几句话,“他说他是日本陆军第四镇台师团长,诹取博信陆军中将。”庆安翻译道,随即又和他用日语说了一番,显见是在介绍己方的三个人。 诹取博信阴沉着脸色,点头说道,“听我军的部下说,这一次贵方派使者前来,是为谈判投降一事?” “是的。”陈本钦听过庆安的翻译,昂然说道,“为了使贵国百姓、军士以及城中的官吏不会受到战火的波及,我方希望贵军能够放下武器,接受我方的投降条件。” 诹访博信嘴角抽动几下,强自忍耐着心中的恼怒,声音也变得很低沉,“为了‘百姓不会受到战火的波及?,难道城外躺满了一地的尸体,是我国的百姓自杀而成的恶果吗?还不是为你们所射杀?” 陈本钦自然知道对方所言不虚,但眼下不是谈这件事的时候,故意做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来,“中将阁下,我方知道,贵国政府在大阪、神户地区的总指挥官是小松宫彰仁亲王阁下,希望阁下还是能够把我方的条件转述于他,由他来做出决断。你不要因为一时意气,而致害死了更多的百姓!” 诹访博信忍着怒火点点头,“那好,说出你们的条件!” “我方会给予贵方十二个时辰做为考虑,若是决定投降,我方接管大阪城内所有防务,贵军的士兵和官员,将会在指定位置放下武器,由我军负责看管并将保证贵军军士受到和他们的官级相匹配的待遇。并保证个人物品不受任何损失。” 不等诹访博信说话,他身边的一个军官厉声喝道,“听阁下的意思,似乎我们已经完全输掉这一场战斗了?不如我们各自回去,拼一个你死我活!” 陈本钦神情坚定的摇摇头,“死的一定是你们,这是毋庸置疑的!” 庆安苦笑咧嘴,这样的话他可不敢照实翻译,胡乱解释几句,把这番话遮掩了过去。“那好,在这之前呢?” “在这之前,我方将停止攻击十二个时辰,希望贵方能够抓紧时间,考虑清楚我方的提议。十二个时辰之后,我军得不到贵方的确切答复,谈判一事就做罢论,届时……”陈本钦冷笑了几声,望向那个中间插话的军官,“阁下的愿望就能够达成了。” 第175节 错综复杂(1) 胡小毛自以为劝降日本驻大阪守军这件事办得漂漂亮亮,全了城中百姓的生命,又大大的节省的南线战斗的时间,不料却犯了极大的忌讳! 李鸿章接报大惊,“糟糕!胡小毛惹祸了!” “大帅,这话怎么说?” “为将者贸然干预政事,是朝廷大忌!”李鸿章顿足长叹,“他怎么……哎!他可真没有姓错,这不是胡来吗?” 鲍超却还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大帅,老胡这一次做得不能算错?难道皇还会让他把这些人放回去,重新开战不成?” “那自然是不会。.李鸿章说道,“但胡军门这一次所犯,非比寻常,…”他想了想,自知和鲍超解释也是浪费唇舌,只得付诸一叹,“简直是糟不可言!” 果然,奏报到京,皇帝也有意外之感。胡小毛独自领军攻击大阪,战事未结,单方和日军媾和,这已经是犯了足以灭九族的谋反大罪战是和自然有朝廷下决断,几时轮到他一方之将来决定了?不要说是他,就是李鸿章,也难逃律例严惩! 这让他觉得非常为难,胡小毛是多年来深受自己钟爱的宠臣之一,若是因为这样的事情再度掀起大狱,较诸杨乃武案中牵涉大员之事,情况更加恶劣和严重。只恐前线军心必乱!到时候不要说是来年春天继续北,就是连能不能守住已经取得的阵线,还在两可之间了。若是那样的话,胡小毛就百死莫可偿其辜了。 军机处自然也知道了此事,奕一时惊怒之外,反而觉得这是个大可利用的机会。认真筹措了一番奏答,时辰也到了。几个人进殿行礼,皇帝问道,“大阪城一事军机处是怎么议的?” “臣等刚刚看过李鸿章撰拟的奏折,尚未及会商此事。”奕这样说道,“皇,臣有一个大胆的奏议伏请皇恩准。” “是什么?你说来听听。” “是。臣在想,朝廷此番兴兵,本是为以有道伐无道,如今日酋婉首归降,可知我皇天威,已远播四海;至此兵进阪神之地,又时逢冰霜雪冻时节不如暂缓动用刀兵,转而和日方展开谈判?也好让绿营战士,借此机会,休整一二?”他说,“若是调停和谈不成的话,经此折冲,东瀛怕也到了大地回暖的时候,到时候再度用兵兵士休养生息,士情激昂,定可攻克坚城收事半功倍之效。” 他说到一半,皇帝就已经猜出他要说什么了。这确实是个很不错的办法,左右这样的天气要是再做征战的话,兵士也很难坚持得住——这一次不必当年在关外用兵,后援充足,且有自己坐镇军前,很多物资甚至还要从国内调遣,费用靡费之外,寒冷的气候下继续进军,怕也未必现实。 “此事再议。”他将此事暂时放了开去“胡小毛不经请旨,擅自于敌军媾和,着即免去一切差事,褫夺所有恩赏,即刻解赴返京,交刑部问勘。” “…李鸿章失却统帅之职褫夺三眼花翎、黄马褂,并免去其南路军统帅之职,和胡小毛一同还京。东瀛阪神一地的战场指挥,着由鲍超担任。” 他说一句,奕答应一声,等到他说完了,奕躬身问道,“皇,臣奏请之事?” “朕再想一想。过几天再说。” 他没有其他更多的要说,军机处众人跪安而出。 时令进入到十月底阴历,北京城中到处是冰封雪住之景,呆在长春的偏殿内,烧得热热的暖气把温度烘得很高,甚至有一些太高了,载澧、载滢兄弟几个进殿的时候,皇帝正在哄着小小的溥伦玩儿,溥伦是载澧之子,生于咸丰二十三年,今年六岁了,和乃父不同,他生得冰雪聪明,一团娇憨,而且长相酷似乃母,有一点婴儿肥,胖嘟嘟的脸蛋最让皇帝喜欢,每天政务闲暇,总要把他叫到自己身前,祖孙两个嬉闹片刻。 “抱!爷爷……抱!” “不抱。”皇帝故意逗他,孩子一张小脸立刻垮了下来,小脚快速迈动,拦在他身前,双手抱住爷爷的腿,眉眼都挤在了一起,“爷爷……抱抱嘛!” “好,就抱一下下哦?”他弯腰抱起孩子,在孙儿的脸吻了一下,“今天让你写的字,你写过了吗?” “还没有呢!”溥伦歪着头想了想,忽然问道,“爷爷…要宝宝写字的,还没有嗯,教呢?” “写什么啊!想起来了。”皇帝展颜一笑,一只手托着孩子,一只手挠着他光秃秃的额头,笑着说道,“还不到时候呢!再等几天?等进了九,爷爷再教你写字,好不好?” “什么叫进九啊?” “等到时候你就明白了。”这件事不是一句两句能够解释清楚的,也只好敷衍拖后了。祖孙两个说着话,杨三进殿跪倒,“万岁爷,几位少主子来给万岁爷请安了。” “唔,你阿玛他们来了,爷爷和他们还有话要说,你先自己去玩儿。乖。 溥伦满心不情愿,嘟着嘴巴从爷爷怀中下来,由谙达和嬷嬷领着,穿的锦服,出殿自去了,“叫。” 兄弟几个进入殿中,鱼贯跪倒请安,这数日以来,京中关于东瀛战事应该暂缓进军,等候来年的声音越来越多,情况已经到了皇帝也不得不重视的程度,但从他心中所想的暂缓进军与为这些清流生员所奏折奏请的虽同为一节,意义却大不相同——倒仿佛这等国政大事,要由臣下来决定似这在他认为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 京中能够鼓动这么多人众口一词的折子,奏议此事的,不出三五个人,皇帝心中早有所见,故意阴凉着这件事,还是为君臣一场留几分情面;若是再不知道进退的话便称多年侍君有功,难道就认准了自己不忍心处置吗?简直是笑话! 载滢、载等人都新领了差事,前者又给发回到总署衙门,担任的是日本股帮办大臣;后者则入户部任户部左侍郎,同时加军机处学习行走,和着阎敬铭学习朝廷度支之学。这一次即将展开的和日本方面的谈判,他们两个人都是要参加其中的。 让几个孩子站起来,皇帝怜爱的望望这个,瞧瞧那个,要不是为争夺大位之争平常百姓人家有这样一群得力又有出息的孩子,做父亲的心中该有多么骄傲和自豪?而现在,自己最先要考虑的,却是怎么样抚平兄弟之间越来越明显的派系之争,有时候想想都觉得■疼! “你们六叔前几天奏请的,请美英两国出面调停我大清和东瀛小国的战事一折,你们都看过了?” “是,儿子都看过了。” “你们兄弟几个都是怎么想的?都?”皇帝摆摆手·“都坐下说话,今天只有你我父子几个,不必弄得那么蛇蛇蝎蝎的。”说完向外吩咐·“给几个阿哥端参茶来!” 兄弟九个在御塌前坐下,惊羽在前,身后跟着几个侍女,端着托盘,每人呈一杯参茶,等都用过了,他这才又问了,“三阿哥,你是兵部的,你怎么看议和之举?” “天地大德曰生。”载在绣墩弓着身子·赔笑答说,“儿子在兵部闻之此事,既为东瀛小民百姓庆幸,又为我皇圣心仁厚,爱民如子,忧民如伤的圣怀所感。 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对他满口谀辞如潮就像没有听见似的,载眼见父亲没有搭理自己,不再多绕圈子,直抉正题,“但儿子在想,朝廷于今年九月二十日调派第三波次部队跨海东征,到今天仅一月有余,且阪神之地,位于日本南国,虽也有隆冬飘雪,较诸北路军所处之地却也不可同日而语,也就更加不必提咸丰十一年的时候,皇阿玛亲领大军,北抗俄时候的极北苦寒天气了。而随着大阪落入我方军之手,对日战争显然拖不了多少时间了。何不趁此机会,让鲍春霆所部乘胜追击,也好让那么多绿营兵士,坐了一个多月的船,长途航行几千里,不会变得没有意义!” “阿玛,儿子也以为,士气可鼓不可泄。现在南路军才取得了些许成就,而且援军已经到达,我军士气大振,日方则受到了严重打击,如果再拖几个月的话,恐怕我们就难以迅速的战胜日寇了,扫平东瀛了!”载在一边也跟着三哥的说话,随声附和道。“这次大阪投降,日军阪神一带驻军元气大伤,且北面战事正在进攻,如果我们一鼓作气的打败日本南面的部队,控制本州岛大部分地区,到时候,则奕竹修所统带的从北路征战的部队,必将受此鼓舞,一举而下沿途各城了!” 皇帝点点头,又看向另外几个人,用手一指,“小八,你在兵部也呆了几个月了,你怎么看这一次的暂停用兵之举?” 八阿哥叫载淳,和载滢一样,都是佳贵妃所生,兄弟情深,自然也是二哥得力的臂助之一,闻言不以为然的摇摇头,“皇阿玛,儿子不敢苟同三哥和四哥的说话。这等事我大清能够想得到,东瀛人也不是傻瓜……” “八弟,御前不可语出粗俗。”载突然出声阻止。 “啊,是!”载淳倒是谆谆受教,“阿玛,是儿子说错了。” “嗯,这一层,你倒是要认真和你几个兄长好好学一学,这种小节之处,最是可见一己休养。”皇帝微笑点头,“你接着说。” “儿子以为,作为臣僚,首先要想到的就是朝廷大计!须知面子事小,国家事大,如果就因为担心给别人看笑话而要冒险作战的话,这就太不值得了!”载淳的声音很清亮,也很好听,他的话中之意,显得比载兄弟两个看得更加长远,而且也更加有针对性,“据儿子所知,我军前方储备的作战物资仅够使用三个月左右。而且,李大人和奕大人也已经从前线发回奏稿,请求调派冬装军服和军粮,而我大清现在,各省官储粮仓已经为数月战事倾囊而出,只恐明年夏收之前,已经无法筹集到更多的军粮了。虽然,我们还可以通过从东瀛就地解决军粮一事,但若是那样的话,儿臣只怕兵士为求果腹,不顾民情,不恤民力,届时激怒东瀛百姓,我军四面皆敌,怕也不是长久之计?皇本年八月二十一日有谕,以战养战,用日军种出来的粮草维持这场战争。所以,我认为,要进攻,最好等到明年春耕之后! “那时候的话,我们剩下的粮草只能坚持一个月而已,这不就更窘迫了吗?”载开口了,“虽然我们的是以战养战。可是,要到明年秋收,仍然需要一段时间。而且,我认为,应该抢在春耕之前,抢占更多地土地,以扩大屯田的范围。这样明年就能收到更多的粮食。” 只剩下载滢和载两个没有说话了,这兄弟两个眨了两下眼睛,很直接地说道:“儿子没有什么意见,还请阿玛的决断!”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坐在御塌的皇帝身,等候着一国至尊的最后决断。 皇帝心里苦笑了一下,双腿落地,登靴子,兄弟几个随之起身,跟在他的身边左右,听他说道:“你们的话都有道理。不过朕想,在开春之前,还是不宜再发动一次进攻了。正如小八所说的,现在南路军已经攻占了大阪城,若是再行进军,种种不利堆积而,更不利于来年之后用兵东瀛;反而不如趁这个机会,一方面和日本人和谈,乘机让士卒休养生息;另外一方面,也好看看能不能在谈判桌解决和日本的争端。” “皇圣明,布朝局如同弈棋。儿子等就是修三世,也难及皇阿玛的项背啊!” “眼下嘛,还有几件事要办,第一,要让绿营兵士分批次的调转回国,快到新年了,让他们能够和家人高高兴兴的过一个年,比什么都重要;第二,不能回国的兵士,也要派人逐次登基,由各省藩司衙门,派官员到下面去,探访东征将士的家属,让这些官兵家属都写了封家过来。如果有不会写字的话,那就由官员代劳。” “第三,朕在八月的时候,命工部赶制双龙宝星勋章,按照战场功绩,逐一颁给;若是有阵亡的,也要认真发给到其家人的手中;第四,所有为国征战而负伤的绿营士卒,也要照十一年的成例,由籍贯所属州县,妥善安置——这件事嘛,四阿哥,你人在户部,要认真的问一问,听一听。” “是。儿子万万不敢有半点懈怠,一定要让皇阿玛这番圣意切切实实的落到下面去。” “最后还有,二阿哥、五阿哥,想来不久之后,就会有日本人到来,谈判两国休战事宜,你们两个一个是在总署衙门,一个是在军机处学习行走,朕已经给恭王降旨,让你们兄弟两个也列席其中,好好和你们六叔学一学,办理两国纷争之事,要多多留心啊。” 载滢和载对视一眼,都难掩心中的喜悦。这种事在兄弟两个还是第一次呢!而且专为此给军机处降旨,可见父亲对自己的重视,二人欢天喜地的跪下去,领旨谢恩。 第176节 错综复杂(2) 第176节错综复杂(2) 大阪的陷落,让明治天皇一夜间老了十岁——这个地方对于日本而言太重要了!虽然神户还在日本军队的手中,福知山一线也还有高月伸之的部队顽强抵抗着清军的进攻,但毕竟大势已去,城府的陷落和部队的溃败怕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从本年五月底的西乡隆盛不顾政令,悍然出兵台湾以来,日本国内便形成了一种因势利导下的怪异心理,更多的人不是想办法去解决迫在眉睫的危机,而是万众一心的起来抵抗,希望能够借助武力把中国人的入侵打退回去——殊不知这种做法正落入咸丰皇帝的毂中,要是对方真的肯jiāo出西乡隆盛、大隈重信等一干主战派,再加以西方各国的调停,此事未必不能避免,偏偏明治以及军部为人所累,终于导致了半年之后,眼前面临的恶果! 南北两线节节败退,最初兵部所拟的六处镇台的常规驻军已经成了忙碌的救火队,而不足七万人的正规部队根本不足以抵挡清军的猛烈攻势,即便是在国家颁布了征兵令,紧急征用了国民军的大批人员,却也因为没有受过太多的战术训练,上了战场也是炮灰,起不到很大的作用。 这让年轻的明治天皇又疼又气,眼见南北两路敌军步步紧bī,虽然距离自己所在的东京还很远,但只怕用不到多久,自己手中就再无可用之将,再无可调之兵了! 看着伊藤博文和岩仓具视愈发显得深刻的法令纹,明治中断了心中的怨念,“他……还说了什么?” “英国公使和美国公使同时派遣专员到外务省,转达了来自中国大清朝廷的建议,愿意借助英美两国的帮助,与我国就停战一事,展开商谈。”伊藤博文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wěn,“以上是两国呈递上的公文,请陛下御裁!” “御裁?”天皇分外觉得好笑,这个时候想起来让自己御裁了?西乡隆盛不顾大隈重信的劝告和国家的法令,悍然出兵台湾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过御裁?只不过其人已经在台湾剖腹自杀,说这些话也没有必要了。他伸手接过公文,看也不看一眼的放在一边。一时间只觉得chún舌发干,嘴巴里一片辛苦,“那么,中国人提出什么条件了吗?” 藤博文说道,“中国人托请两国公使说,谈判之前,请求天皇陛下降旨,命令神户以及福知山地区的我方部队全部放下武器,向清军投降,之后……” 明治瓮声瓮气的问道,“之后怎么样?” “待中方接管了阪神地区的全部指挥权之后,将即刻停止攻击行动,等候谈判的举行。” 天皇用力喘着气,“赵中将和高月中将那边的战斗,还有多少可以坚持作战的?” 陆军卿岩仓具视立刻接口,“我方兵员并不匮乏,但福知山一线,兵士处于中国士兵的包围之下,怕是不能过久的坚持下去了。” “总之都是负面消息喽?”天皇摆手,打断了他的话,“神户虽然还在我方控制之下,但中国人围而不打,天气又越来越冷,还能坚持多久?!你是不是想说这些?” “陛下不必担忧,只要能够借谈判的机会,和中国人尽量拖延时间,想来等到明年chūn天,局势必有转机。” “中国人……对于这一次的谈判,提出什么条件了吗?” “这,还没有听说。不过臣下想来,中国人悍然出兵我国,残杀百姓,侵占土地,我皇国总要在谈判桌前为陛下……” “为朕什么?向中国人讨还公道吗?”明治年轻而白皙的面庞涨得通红,霍然而起,“不要说糊涂话了!你!” 伊藤博文暗中叹息,弯腰鞠躬,“是!” “眼下第一件要做的,就是要赶紧派人到中国去,不管对方提出什么条件,都先不要有任何表态,等到回国之后再说;另外,在停战期间,在国内继续执行征兵令,抓紧时间,整训士卒,在明年chūn天到来之前,一定要组建起十到十五个师团的部队!以备谈判不成而出现的紧急战事。” “是。陛下远见,臣下都记住了。” “谈判……”明治天皇哼了一声,心中好觉得难过:人家要打就打,要停就停,自己身为一国之君,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被动的接受!越想越觉得眼前这些人面目可憎! “陛下,那中国人提出的要求我方军队投降的条件?” “你们以为呢?” “臣下在想,不如改变一下,我方答应停止对抗,但要中国人放开通道,允许神户和福知山一线的部队安全撤出作战区域。这样的话,既可避免两军不必要的冲突,也可以保全更多陆军的力量,为明年可能再度爆发的战事,留存兵力。” 伊藤博文听岩仓具视说完,忽然在一边chā口问道,“要是赵君和高月君不肯放弃呢?” 明治的火气终于控制不住了,“他们要是不肯同意国家的命令的话,朕就亲自到神户去!朕亲自带领这些士兵,和中国人拼杀到底!” 谈判之事经由美英两国驻日公使转达,再传回中国,费时良久,把日本人的条件传到御前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一月,“要把部队撤出去?日本人的算盘打得很jīng明嘛?” “是。奴才也以为,此事不妥;若是谈判不成,岂不是凭空送给日本天皇十数万可战之兵?到时候要再想如今天这般,占尽先机,就不知道要付出多少将士的生命了。” “肃顺见得透彻!”皇帝大声赞美着,“我大清士卒的xìng命无比宝贵,不容有半点损失;尤其是不能像这样一般的白白làng费;日本人不是不肯投降吗?派人告诉鲍超,旨到之日起,朕给他三天时间,期限内一定要拿下神户和福知山一线!和日本人的谈判,等解决了这两处的敌人之后再说。笑话,都到了这一步田地了,还不肯老老实实的吗?那就bī你老实下来!” 奕无奈。皇上现在底气足得很,根本听不进去任何反对意见,而且,日本人得陇望蜀,也确实应该教训一下他们。这样想着,垂首无言。 旨意传到军前,众人无不惊骇。鲍超听完旨意,大张着嘴巴楞了很久,一直到身边的李鸿章和胡小máo都碰头领旨起身了,他还呆呆的跪在那里,那份失魂落魄的样子,到似乎是押解回京,问罪待堪的是他呢! “chūn霆?chūn霆?鲍军mén?” 鲍超一跃而起,双手一合,“大帅,老胡,这……这是怎么回事啊?”他说,“是不是朝中有jiān臣?怎么好端端的,要……要把你们两个带回去问罪呢?” 他的这番动作令李鸿章和胡小máo心中微有感动,“chūn霆不必为我二人担心,皇上圣明,定然能辨别忠jiān的。你就不必为此担忧了。倒是你,这一次领军在两线作战,可要千万小心啊。” “不必说我。”鲍超用力挥手,大声说道,“这一点小日本,还不放在我鲍某人的眼里。那,你们这一次回京,不会有事吧?” 胡小máo苦笑了一下,声音里是一片歉疚,“为胡某人妄行之事,害得大帅无端被责,实在让人愧疚莫名。” “你也不必这样说,我身为一军统帅,……”李鸿章只说了半句话,笑着摇摇头,“一切,等回京之后再说吧。” 说是回京,却也不是叱嗟可办的,李鸿章是南路军统帅,胡小máo也是统领十余万兵士的一品大员,手中的事情太多太多,都要逐一做好jiāo接,偏偏鲍超是个不读书的,xiōng无点墨,要他打仗还好,要他做这些文牍差事,便和要他的命差不多,看着公案上累计如山的文字,听两个人不停的耳提面命,脑袋都大了三圈,“不行!这样的事情我做不来!” “chūn霆?”胡小máo说道,“不是和你说过了吗?你不必事必躬亲,只要在下面人呈递上来的公文上划行就可以了。” “我不识字,给人骗了也不知道!要是下面的人和我搞鬼心眼怎么办?” 这句话一说,立刻犯了众怒。不过碍于他的官大,别人不敢出言而已。李鸿章久经宦海,察言观sè的本事高人一头,知道很多人暗中恨鲍超言语无礼,不敢发作;但等到自己走了,这些人施展鬼蜮伎俩,鲍超怕是要倒霉,“你们都听见了?” 他这样说道,“chūn霆大人虽然不识字,但从来宽待兵士,厚爱百姓,要是有什么人以为将军粗豪不识字,而敢于有意欺瞒的话,为鲍将军知道,只怕是任谁来了,也救不得你们的xìng命!chūn霆,对这些人,你也不必手软,一旦发现有欺瞒之举,该杀就杀,该斩就斩,不必和他们留丝毫情面。” 说完看看鲍超,见他神情稍显和缓,但眉宇间的烦闷始终挥之不去,便又说道,“你也不必过于忧急,此事不但你知我知,皇上圣明,自然也早有预断。等我回京之后,向皇上请旨,一定给你找一个识得文字,又能够专心办差的人来,帮同你管束军事也就是了。” “那……大帅您可得快一点啊。” “你放心,进京之后,老夫即刻奏陈皇上。想来,用不到半月之期,一定有嘉信传来。” !@# 第177节 错综复杂(3) 海途寂寞,李胡两个又是待罪之身,与数月前意气风发东渡海峡时的那番精神完全不可比拟,胡小毛还好一点,他虽然是始作俑者,但身为武将,又是皇的爱臣,即便有所跌扑,也于大局无碍;李鸿章则不同了,他以文臣领兵,本就是朝廷所忌,若是能够管得好就罢了,偏出了这样一桩事,一个管束不力的罪名是怎么也逃不掉的。. 不要小看了这简单的一件事,近十年来,李鸿章在福建巡抚任和江浙总督任很是没少得罪同僚,除当年为成立马尾造船厂,从安庆造船厂大肆挖掘人才南下和马新贻交恶之外,另有一事,可为佐姿。 事情是在中法越南交战期间,北宁失守、赵沃和黄桂兰辗转逃回谅山,一心只想寻死;这还不算,新任两广总督岑毓英给法国人围困在郎甲城中,胡大毛和张运兰星夜驰援,局势非常危急,便在这个时候,李鸿章了一份奏折,其中有‘有臣练军十年,以经费支绌,不能素行其志;然临阵策应,尚不至以孤注贻君父忧,之语。这件事虽然给皇帝否了,但也落下了麻烦——岑毓英气得无可奈何,几时我一方总督,要你一个小小的巡抚来解救了? 而且,李鸿章这个人才大若海,自视太高,觉天下事易尔。所以有时候说话,非常不注意,咸丰十九年的时候,春闱发榜,他正好有事进京陛见,在贤良管驿设宴·邀请同乡显贵数十人,通宵达旦等到等候发榜,谁知道到了天亮,居然没有一个人来!后来知道,这一榜中,竟然没有一个安徽人得中! 李鸿章很不高兴,席间大言,“咸丰戊午,闱中无一安徽人·结果闹出柏舞弊大案;不要今年又闹笑话?”这样的话传到外面,如何不为闱中各主司痛恨? 后来又出了一件事,是为曾国藩而起;曾国藩忧谗畏讥,偏偏收了李鸿章这么一个性情骄横的学生,也算咄咄怪事。当年是一次到了宣宗忌日,皇帝带群臣到慕陵,叩拜山阿。李鸿章也得以同行,至途中尖站,协办大学士灵桂的舁夫将轿子放在堂中,不料放错了地方·这里是曾国藩停轿之地,双方发生了小小的冲突。 李鸿章为乃师鸣不平,派人出来说,“这是我师曾中堂停轿之地,你是什么人?快快抬走?” 灵桂府的下人也不服输,大声抢白,“我家老爷也是中堂,且是满中堂!怕还是在你老师之呢!” “没有我师中堂大人,尔中堂能有今天之位吗?” 双方大吵大嚷,不可开交·李鸿章出面劝阻说,“算了,让让他们·让让他们,不然惹急了,给疯狗咬一口,不是玩儿的。.他以三品小吏,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其人秉性如何,也就可以想见了。 但李鸿章得罪的人多,交好的人也不少·最主要的是两个·一个是奕,一个是肃顺。有这两个人的从旁相托·加以他确实有真才实学,所以十余年而不倒·官儿反而越做越大了。但此次的情况有些特殊,等进了京,一个奏对不利,就有大祸临头!李鸿章在舱室中沉吟片刻,整衣而起,有身边的下人伺候着,出门而去,他想到临近的舱中去看看张佩纶。 张佩纶也搭同一班船回京,他的伤情很严重,比鹤冈府外受伤的成祥好不到哪里去,而且他的身子骨远不及成祥那么健壮,所以旬月以来,伤情始终反复,没有个好转的迹象。进到舱中,正看见一个人正在拿热热的手巾把在为张佩纶擦拭身子,他的动作很灵活,在热水中绞一把手巾,口中呼呼吸气,显见水温很高,随即撩起张佩纶身的被子,探手进去,前后忙碌。 李鸿章以为是张佩纶的下人在伺候他,从旁观看,一直到对方忙碌得差不多了,才咳嗽一声。 “哦!”男子一惊回头,赶忙跪倒请安,“卑职见过大帅!” 李鸿章觉得奇怪,自称‘卑职,,这是什么来由?看看他,不认识,“你是?” “卑职袁世凯,胡军门帐下,以录事参军听用。” “哦,我知道你。”李鸿章确实听过袁世凯的名字,知道他是袁甲三之后,有一次过年,皇帝巡幸袁府,对他多有褒奖。因为一些原因从军之后,因为人生得不俗,宝书网又很来得,给胡小毛提拔而起,在军中担任文案之事。“你来是?” “眼下虽已入冬,但舱中温热,卑职怕张大人身子有伤,又不能移动,海途多日,难免汗透衣襟,所以……” “你有心了。”李鸿章含笑颔首,走到床前看看,张佩纶呼吸平稳,似乎袁世凯的动作让他非常舒服,“你们胡军门呢?” “我家大人还在睡觉呢?” “啊?都这个时辰了,他还高卧不起?” 世凯忍不住轻笑,“我家军门最怕坐船,时间一长就觉得头昏脑胀,非得好好睡一觉不可,若不是用饭的话,他能从日本睡到船只抵港呢。” “他倒是能想得开李鸿章不知道是羡慕还是挖苦的说道。 “其实,卑职和军门说过,……”袁世凯欲言又止,看了看李鸿章的脸色,声音放得很低,“这一次回京,可保铁定无事的!” “哦?”李鸿章眉头微皱,觉得这个年轻人言语不俗,“你这话可有所指?” “大帅学究天人,此事只为身在山中,一时为五色所迷罢了。其实您只要静下来认真想一想,便可贯通其中关窍。”袁世凯微笑着说道,“只是看皇命恭王爷派人托请英美两国居中调停,就可知皇于胡军门所行之事·心中的赞赏有加的。” “嗯,” “只不过,这等事先例一开,只怕军中将领有样学样,日后有如日酋西乡隆盛那样,不将朝廷律法、圣旨意当回事的乱臣贼子,到时候皇是杀是活?”袁世凯喟叹一声,慢悠悠的说道,“说起来·将这等事先行处置,未始不是万岁爷宅心仁厚之举啊。” 李鸿章倒是没有想到,这个袁世凯看事如此深刻!这可难怪当年皇帝驾临袁府的时候,曾经以‘袁家一门远望,尽在此子身,之语相加,今天看来,这份先见之明,实在是殊不多见啊!但他城府很深,不愿当着他的面说出赞赏的话,同时心中一动·袁世凯所说,固然是一己之见,但说得合乎情理,不由得人不认同他的话。“那,…老夫之事呢?” “老大人,您过虑了。军门都不会有事,又何必追究您的责任?” 李鸿章缓缓点头,忽然问道,“你可有字?” “卑职字慰庭。” “慰庭啊,”李鸿章叫着他的道,“但老夫自问,这十数年来·冤家遍及朝野,如今为人抓住一朝之错,如之奈何?” “只要有皇,大帅又何必为这些清谈之辈烦忧?” 李鸿章拈髯一笑,正要说话,听舱外有人声响起,“袁参军?袁参军?” “我在这里。”袁世凯答应着,向李鸿章歉然一笑·走过去打开了舱门·“参军大人,军门醒来·找你呢。” “我就过去。”袁世凯转身进来,只听李鸿章说道·“我也和你一起,去看看这个高卧不起的!” 李鸿章刚刚进京,就听到两个不大不小的消息,第一个是军机大臣,东阁大学士阎敬铭病了。 这一次的病来得很快而且很凶,起因是为了阎某人早年贫苦,进入仕途之后,虽多方调养,但本源已亏,却不是后天能够补充得过来了。到这一年的冬天,情形更加恶劣,这又有三重原因。首先是用兵东瀛,他以大学士管部,本来是不必太过辛苦的,但阎敬铭为人精细,做事一丝不苟,很多时候,军机处退值之后,在户部衙门一呆就到了月明星稀,久而久之,身体大坏;第二是浙江出了杨乃武一案,皇帝迁怒之外,更有意株连,弄得人人自危,做事唯恐出错,不请旨根本不敢妄动,使他身的担子更重。最后一个原因是,咸丰三十一年,是皇帝的五十万万寿,虽然还有近两年的时间,但京、外各省进贡的驿差在这咸丰二十九年的年底就有开始络绎于徒的了。这些人的差事,都是各自护送本省督抚的宝物进京,路不敢有丝毫马虎,很多时候,安全送抵京中却也要内务府和户部签收,麻烦到了极点! 这三重原因累加在一起,让阎敬铭成了朝堂最忙碌的大臣之一,另外一个是立山,不过立山比他年轻得多,倒不以为苦,而他却不行了。 一场大病迁延良久,皇帝连续三次派太医院医正栾山、李德立几个过府诊禳,却没有很大的效果,最后甚至为了他的病情下诏求医,还是从西洋国请来的几个医生,集体会诊,得出阎敬铭是肺部疾患——用现在的语言来解释,就是肺炎—这虽然不是大病,但重在调养,更主要的是,不能太过劳累,最起码在他的病势彻底治好之前,不能劳累。 皇帝很觉得无奈,又无比心疼阎敬铭。他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三十年间任劳任怨,堪称朝臣表率,为了让他安心养病,不得已下了一道诏旨,免去阎敬铭本兼各职,只留着军机大臣、大学士的名衔,并特别说明,这不是因为阎敬铭犯有任何的过错,正好相反,要他安心调养,留此有用之身,以待来日。这还不算,在他的旨意中另外加了一句话,“有为公务到阎府探视者,一概要请旨定夺!” 这种做法在大清还是第一次,皇帝管天管地,竟然连别人去探望阎敬铭也管了!不过这也可见,对于阎敬铭其人,皇帝是如何的重视。 至于另外一个消息,则是翁同改调户部了。 第178节 多事之秋(1) 第178节多事之秋(1) 选择翁同龢进户部也有个缘故,这要从头说起。TXT电子书下载** 咸丰十年的时候,肃顺授意内务府大臣明善上了个奏折,要修清漪园,阎敬铭掌管户部,心中对肃顺这种做法很不满,但念及皇帝多年辛劳,一个清漪园也不会耗费太多银子——当时内务府的报价在三百万两左右,皇帝很高兴,就准备照样施工了。 不料后来出了个李光昭报效木植案,搅得满城风雨,最后虽然被抓住杀了头,但这件事传扬在外,朝廷脸面尽失,百姓笑言:皇帝还是年轻,这样的骗局居然也会相信?nòng得他有苦说不出,清漪园最后虽然修成了,但不论是工程本身还是皇帝的心气,都落到了谷底,只是去过几次,就再也不曾驻足了。 不但皇帝不高兴,内务府的一群人也恨上了明善,在他们想来,皇家修园子,是大捞特捞的好机会,不想李光昭案发,朝野震动,清流多上折子,认为内务府有人和李光昭狼狈为jiān,意图从中渔利,要皇上降旨彻查。 皇帝无奈,只得派了阎敬铭和袁甲三做了监理大臣,全盘注意园子的工程进展——这样一来的话,就把内务府上下其手的机会完全堵死了!追缘论始,不能不说是明善为李光昭诈骗所引出的恶果。 这件事过去将近十年,到咸丰二十年的时候,有人看时间过去很久,旧事重提,又要开修园大工,但其实朝廷正在大办海军,银子都huā用在这件大事上了,根本没有那么多闲散银子拿出来修园子。 不过内务府群策群力,找了一个满人御史名叫德泰的,上了一份奏折,内中说,内务府银库有个叫贵祥的库守,拟了五条章程,既不用动用库款,又可以代济民生,条理得宜,安置有法。 而这个所谓的章程,就是‘请于京外各地,按户按亩按村,鳞次收捐’。这简直比明末的加派还要厉害和狠毒的一招!而且行政如此苛敛,也违背了康熙朝‘永不加赋’的祖训。所以军机处拟旨痛斥!最后一段是这样的,“丧心病狂,莫此为甚,德泰着即革职,库守贵祥以微末之员,辄敢妄有条陈,希图渔利,着即革去库守,发往黑龙江,给披甲人为奴,以为莠言luàn政者戒!” 结果,贵祥自然得到应有的惩罚,那个满人御史德泰也给吓得上吊自杀,这件事算是过去了。但等到了前不久的咸丰二十九年四月,中日战端发启之前,立山经人鼓动,又动了修园子的心思——眼看就到咸丰三十一年的万万寿,京中的景致都给皇帝游了个遍,只有一个清漪园,自打建成修好之后,也不曾有真龙落足的机会,放着那么一座空园子在那里,岂不可惜? 而且,到这一年的时候,朝廷经过近三十年的休养生息,国库的存银总数接近两万万两,放着它们,难道等着长máo吗?但皇帝登基之初,就有‘内外节用’的上谕,如今情势虽然不同,朝廷要拿出数百万两银子出来为皇帝修园子,终究不是什么美事,传扬出去,于圣德有玷。 立山请教肃顺,两个人经过商议,提出一个‘修缮如新’的办法,简单的说,就是认为清漪园放在那里,已经成了làng费,若是能够重新整饬一下,岂不是为天家又多一处可以观览的去处?到时候皇上和皇后驻足其间,圣心欢愉,不也是于朝廷大好的消息吗——须知爱君即是报国哩! 以这样的一番话进辞,很快打动了皇帝,这一次的情况又不一样了,皇帝命人到处翻找,把样式雷当年制作的图样重新找了出来,且亲自参与策划,坏的要改好,好的要加jīng,每天沉mí其中,君臣主仆几个忙得不亦乐乎。 不料形势丕然一变,中日战起,这件事被无限期的拖延了下去,肃顺以为此事再也休提,但听立山说,皇帝处置军政大事之外,每天总要到养心殿东暖阁走上几圈——那里存放着清漪园的烫样,听他身边的杨三和六福说,每一次去,都要流连很久,似乎有不把这件事做下去不死心的样子。 有鉴于此,立山大着胆子再度提起,但皇帝的态度很暧昧,既不点头,也不驳斥,顾而言他——这下肃顺明白了,皇帝心中是很想修园子的,但碍于国家对外用兵,不好点头——那就要自己为主子分忧解愁啦! 不过立山知道,两国战端初起,海军将士奋勇杀敌于海上,国内却大兴土木?自己只要敢进言,就一定碰一鼻子灰!还是等等为妙。等到进入九月,局势稍加明朗,立山看看情况差不多了,这才把早已经缮誊好的折子递了上去。 奕对立山在这个时候上这样的折子大为不满!不过碍着肃顺的面子,也不好过于jī烈,“亭公,您看看?天下还有这么全无肺肠之辈呢!” 肃顺故作不解,“王爷这话怎么说?” “您看看立豫甫上的奏折?看看这里面都在说什么?这不是胡闹吗?” 肃顺明知道奏折的内容,还是装作不知道,取过来,戴上huā镜看看,轻描淡写的放在一边,“诚然时地两相不宜;但我看,立豫甫的这番孝心倒也可嘉。” 奕很明白,只要自己接口,他就一定能说出一番道理来,因此故意不理他。肃顺也不着急,等到见驾的时候,把这件事拿了出来。 皇帝很觉得为难。一方面知道这时候动修园子的心思,大不应该;另外一方面,年纪渐长,jīng力不及从前。当年的时候,自己还能偶尔溜出宫去,享受一下民间乐趣,但现在,宫中人把他看得死死的,这固然是爱护,但很大程度上也真让他觉得有些憋屈——紫禁城、圆明园,前后海的风光看了三十多年,早就看得腻了,总想着nòng一点新鲜景致,舒缓一下jīng神。这也是他为什么总是放不下清漪园的烫样的原因。 “这件事啊?……”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看奕和阎敬铭,“是不是又得huā好多好多银子?” 奕和他目光相碰,没来由的心中一软,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到皇帝双眸中流lù出的这种乞怜神sè了。一时间又觉得好笑,又觉得怜惜,这样一来,出口的话就变了,“臣弟想,总要着工部、户部和内务府衙mén认真盘算一番,才能知道。” 皇帝立刻高兴起来,“那就算算。要是多就不要了。好不好?” 奕长叹一声,给阎敬铭使一个眼sè,点了点头,“臣弟下去之后,即刻行文各部,详加计算,待有了成数,再到御前答奏。” 经过计算,工程款项总计在一百三十万两上下,比咸丰九年初初议及此事少了一半,奕觉得这样的数字还比较能够接受,也就更加不会阻拦了——实际上,这是内务府搞的鬼把戏,衙mén上下都在肃顺和立山把持之下,表面下一点功夫,修改几处,扣除几处,银子自然就省下来了;等到大工正式开始,再迭次累加,左右工程已经开始,总不好半途而废,到时候款项增加,奕想阻拦也就来不及了。 皇帝看过军机处奏拟的折子,很快就猜出了立山几个的伎俩,但修园子实在是自己心头所好,也就装作不知道了。就这样,重修清漪园的事情定了下来,但开工之日尚早,总要到来年的四五月间才可以。 就在这之后不久,又出了一件事,全庆、载龄先后亡故,大学士之位一下子出了两个缺,照例是要增补的。内阁的规制,大学士一直是四端两协。首辅是李鸿藻,照例授为文华殿大学士,次辅照入阁的年资算是宝鋆,授武英殿大学士;再下来是东阁大学士阎敬铭、体仁阁大学士载龄。两位协办大学士一个是李鸿章,一个是全庆。 大学士出缺,自然由协办大学士升补。于是,李鸿章升为体仁阁大学士,便空出了两个协办之位。内阁奏报上来的是崇绮、恩承、延煦和额勒和布。这几个人中,崇绮是赛尚阿之子,也就是大阿哥载澧的舅父;同时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是咸丰十三年选秀nv时入选进宫的琪贵人的阿玛,和皇帝还有一番翁婿之情。现在做到上书房师傅、翰林院掌院学士,与徐桐一样,都是讲道学的。 恩承是吏部尚书,六部之首,而且资格很深,不过多年来一向无声无臭,皇帝也记不起他有何长处;延煦是工部满缺尚书(汉缺是翁同龢);最后一个是额勒和布,他有个绰号叫腰系战裙——和他的名字正是个无情对!现在任职都察院。 这几个人都不是皇帝心中所喜欢的,他希望有人能够把翁同龢的名字报上来,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四位正缺大学士,汉人占了三个,唯一的一个宝鋆也是年迈体衰,还能够活多久谁也不知道,要是他也去了,顶上来的还是汉人的话,即便是皇帝,也觉得有些过分了。因此,即便心中不喜欢,仍是照内阁奏请,点了崇绮和额勒和布做协办大学士。 对于翁同龢,皇帝多年来对他的才学和人品叠加赞赏,为杨乃武一案从旁说服奕,深得帝心,总想着要酬庸一番,但形势比人强,皇帝也不好推翻成议,更主要的是,翁同龢的资历还是稍嫌浅显了一点,只好从另外的途径给予补偿了。 这一次立山和肃顺连番奏请重修清漪园,自然要动用部帑,工、户两部的尚书就此时而言,自然也是要缺,于是趁这一次协办大学士之机,于六部很是做了一番调整:翁同龢调户部,和立山搭伴办差;原户部尚书杜翰和崇绮调工部;专司修园子调工鸩材之务。 !@# 第179节 多事之秋(2) 第179节多事之秋2 谕未及颁布,军机章京‘达拉密’钱应溥为他老师翁同龢去送信道贺。翁同龢的心境很复杂,真所谓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户部尚每个月份‘饭食银子’就有一千多两,而且职掌国家度支,在体制亦比专跟工匠打交道的工部尚来得好看些。 惧的是如今武备未熄,又兴土木,支出浩繁,深恐才力不胜。因此,有人相贺,说他由‘贱’入‘富’,从明朝以来就有人以‘富贵威武贫贱’六字,分缀六部:户富、吏贵、刑威、兵武、礼贫、工贱。所以说翁同龢由工部调户部是由‘贱’入‘富’,而他却表示,宁居贫贱,礼部尚清高之任,工部尚麻烦不多,似乎都比当户部尚来得舒服。 在盈门的贺客中,翁同龢几番敷衍,随即吩咐门,再有贺客,一律挡驾。随即起草谢恩折,交人递进内奏事处,到了第二天,进宫面谢皇恩,随即请皇的旨意,要去拜望阎敬铭。 皇帝知道,翁同龢一定会有这样的动作,原因无他:翁同龢才学虽然远深过阎敬铭,但若论及术业专攻,比较起老前辈来,就相去不可以道理计了。因此只是点头,“他的身子不好,你去归去,也不必耽搁太久。嗯?” 翁同龢自然唯唯应了。请过旨意,即刻出宫,到了阎敬铭府。 阎敬铭的身体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坏,只是脸色有些发青,精神稍显萎靡,见面说了几句话,然后为主人延入斋,请客人换了便衣,围炉置酒,准备长谈。主客两个一个是大学士,一个调户部,应该是弹冠相庆之时,而面色却都相当凝重。特别是阎敬铭,不住眨着大小眼,仿佛有无穷的感慨,不知从何说起似地。 先提到正题的是客人,“朝命过于突兀。”翁同龢说,“汲深绠短,菲材何堪当此重任?所好的是,仍旧有中堂在管,以后一切还是要中堂主持。” “叔平,”阎敬铭问道:“你这是心里的话?” “自然!我何敢在中堂面前作违心之论?” “既然如此,我也跟你说几句真心话。叔平,你知道不知道,你调户部,是出于谁的保荐?” “我不知道。”翁同龢问:“是亭公?” “不是,是七爷。”阎敬铭说:“他当年和你在工部同事,和衷共济,相处得很好。你自己以为如何?” 这话让翁同龢很难回答。想了好一会说:“中堂知道的,我与人无忤,与世无争。” “着!他保荐你正就是因为这八个字。在工部,凡有大工,有勘估大臣,有监修大臣,你当堂官的,能够与人无忤,与世无争,就见得你清廉自持,俯仰无愧。然而到了户部就不同了,光是清廉无用,你必得忤、必得争。不忤、不争,一定有亏职守!” 这几句话,说得翁同龢汗流浃背。想想他的话实在不错,户部综司出纳,应进的款子不进,要争,不该出的款子要出,更要争。阎敬铭在户部七年零十个月,与督抚争、与内务府争、与军机争,有时还要与皇帝争。得罪的人,曾不知凡几?如果不敢与人争,怕得罪人,这个户部尚还是趁早不要干的好! 然而不干又何可得?就想辞官,除了告病,别无理由。而无端告病,变成不识抬举,不但辞不成官,说不定还有严谴。转念到此,惶然茫然地问道:“中堂何以教我?” “我先给你看一道谕。今天刚承旨明发的,你恐怕还没有寓目。” 这道谕是阎敬铭从军机处抄来的,翁同龢打开一看,面写的是:“……京师旗绿各营兵丁……,第念各营积弊甚多,如兵丁病故不报,以及冒领重支,额外虚糜,种种弊端,不可枚举,亟应稽查整顿,以昭核实。所有京师旗营一切宿弊,着该都统、副都统认真厘剔,并随时查察。倘该参领等有徇欺隐饰情弊,即着指名严参,从重惩办,决不宽贷。” “这!”翁同龢问道:“每年不又得多支一两百万银子吗?” “这是七爷刻意笼络人心的一着棋。每年京饷,各省报解六百三十八万,各海关分摊一百六十二万,总计八百万,除了给内府的‘交进银’以外,光是用来支付陵寝祭祀、王公百官俸给,跟京旗各营粮饷,本来倒也够了,可是此外的用途呢?海军经费是一大宗,如今用兵东瀛,银子如水一般的花出去,这几天来,肃雨亭和立豫甫还说动了皇,要重修园子!水就是那么一碗,你也舀,我也舀,而且都恨不得一碗水都归他!这样子下去,非把那一碗水泼翻了不可。” “是啊!”翁同龢不断搓着手,吸着气,焦急了好半天,从牙缝中迸出一句话来:“修园子,户部决不能拨款!户部制天下经费,收支都有定额,根本就没有修园子这笔预算。” “叔平!”阎敬铭肃然起敬地说,“但愿你能坚持不屈。” “我尽力而为就是。”翁同龢又问,“两军经费如何?” “从前拨定各省厘金、关税,分解南北洋海防经费,每年各六百万两,不过各省都解不足的,北洋是自己收海防捐来弥补,一笔混帐,户部亦管不了。现在这两笔海防经费归海军衙门收支,将来一定有官司好打,户部亦有的是麻烦!” “怎么呢?”翁同龢急急问道,“既然都归海军衙门收支,又与户部何干?那里来的麻烦?” “我再给你看两封信。” 两封信都是抄件,一份是盛宣怀所发,是致海军衙门的公牍,说明北洋海军的规模及所需经费:“查北洋现有船只,战列、铁甲数艘,最称精美,价值亦巨。万字级虽有穹甲及炮台甲,船身较小,尚不得为铁甲船,只可作钢快船之用。此外则有昔在英厂订造之超勇、扬威两快船,船身更小,而炮巨机巧,可备巡防。这五艘船,可以在海洋中作战,但力量犹嫌单薄,要等正在英德两国订造的四艘战舰到达,合成九艘。另外添购浅水钢快船三艘、鱼雷小艇五六只,连同福建造船厂所造的旧船,方可自成一军。” 至于北洋的海军经费,一共可以分成两部分,常年薪饷及舰船维持费四百七十万,修建旅顺船坞大约一百四十万,新购及将来预备订购的船价,还未计算在内,明后两年,每年拨给北洋的经费就得三千万左右。 另外一封给是他给奕譞的私函,说得比较露骨了:“户部初定南北洋经费,号称四千万,后因历年解不及半,不得已将江、浙、皖、鄂各省厘金,奏改八折,仍不能照解。闽、粤厘金则久已奏归本省办防。近三年来,北洋岁收不过三千余万,南洋所收虽多,但用诸兵事,难免有杯水车薪之弊;部中有案可稽。似户部指定南北洋经费四千万两拨归海军,亦系虚名,断断不能如数。应请七爷主持全局,与户部熟商,添筹的款。” “各省报解南北海防经费,每年不过三、四百万的定额,怎么会拿不出来?还要户部替海军衙门去筹这笔的款?” “这,”翁同龢问道:“朴园跟杏荪又何肯善罢干休?” “麻烦就在这里!你倒想,与人无忤,与世无争,又安可得?” 说着,阎敬铭一口接一口的喝酒。火盆旁边的茶几,摆着好几碟江南风味的卤鸭、风鸡、薰鱼之类的酒菜,而赋性俭朴的阎敬铭,只取‘半空儿’下酒,他的牙口很好,咬得嘎嗞嘎嗞地响。剥下来的花生壳,随手丢在火盆里,烧得一屋子烟雾腾腾,将翁同龢呛个不住,赶紧去开了窗子。 窗子斜开半扇,西风如刀如冰地刮在脸,火辣辣地疼,然而脑筋却清醒得多了,定神想一想阎敬铭的话,有些摸不清他的来意。以他平日为人,及看重自己这两点来说,自是以过来人的资格来进一番忠告,但话总得有个结论,只说难处,不是徒乱人意吗? 这一来,他就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回到火盆旁时,举酒相敬,“中堂,”他说,“咸丰初年,先公由吏部改户部,在任两年不足,清勤自矢,亲眼所见的。到后来还不免遭人荼毒。所以,这一次我拜命实在惶恐。不是我恭维中堂,几十年来的户部,没有比中堂再有声有色的。我承大贤之后,必得请教,如何可以差免陨越?” 阎敬铭点点头,睁大了那双大小眼问道:“叔平,你是讲做官,还是讲做事?” 生积习,耻于言做官,翁同龢毫不迟疑地答道:“自然是讲做事。” “讲做事,第一不能怕事,越怕事越多事。恭王的前车之鉴。” 这话使得翁同龢精神一振。最后那一句从未有人道过,而想想果然!咸丰二年和八年的两场风波,连番刺激,给恭王的打击极大,加以家庭多故、体弱多病,因而从文祥一死,如折右臂,就变得很怕事了。南北门户日深,清流气焰日高,说起来都是由恭王怕事纵容而成的。 “中堂见事真透彻!请问这第二呢?” “第二,无例不可兴!” “户部兴一例,四海受害。圣祖论政,总是以安静无事四字,谆谆垂谕。” “叔平,这话你说错了。时非承平,欲求安静无事,谈何容易?外寇日逼,岂能无事?我说的无例不可兴,并不是有例不可灭。能除恶例陋习,即是兴利。” “是!中堂责备得是。” “我不是责备。不过,叔平,你家世清华,又久在京里,干的都是清贵的差使,只怕人情险巇,仕途龌龊,还未深知。我只不过提醒你,随时要留意而已!” “多谢中堂!”翁同龢心悦诚服,“反正还是中堂管部,我的胆也大了。” “我自然是一本初衷,宁愿惹人厌,不愿讨人好。”阎敬铭叹口气,欲言又止地好几次,终于道出了他心底的感慨:“说实话,我亦实在没有想到,朴园也会从中横插一手,。否则,我怎么样也不肯到这九陌红尘中来打滚!” 翁同龢也是一样,绝未想到奕譞会异军突起,不过对这兄弟两个短长,他跟阎敬铭想法不同,奕譞也有他的长处。总而言之一句话,自从用兵东瀛之后,奕虽称贤王,但国事和皇帝多有龃龉,特别是前不久的杨乃武一案,为宝鋆之事,这君臣兄弟两下闹得很不愉快,皇帝此次启用奕譞,想来也是有意要制衡恭王了! 转到这个念头,翁同龢有着无可言喻的悲凉,奕和自己多年交好,而且他所秉持的应该尽量快速解决东瀛战事的主张,也是和自己不谋而合,但偏偏皇帝不肯轻易放过,如之奈何? 户部六堂官,香一洗铜臭,有人说,自开国以来,没有见过这样整洁的人才。汉缺一尚两侍郎,翁同龢、孙家鼐是状元,孙诒经虽未中鼎甲,但一直是名翰林,更难得的是满缺的尚立山和左右侍郎嵩申、景善,亦是庶吉士出身。一部六堂,两状元、四翰林,就是最讲究出身的吏部与礼部,亦不见得有此盛事。 但是,国家的财政会不会比阎敬铭当尚的时候更有起色,却有不同的两种看法。一种是说,户部六堂官都人,而翁同龢这个状元又远非寻常的状元可及。读人有所不为,更重名节,加以有阎敬铭这一把理财好手在管部,所以户部的弊绝风清,库藏日裕,是指日可期的。 另一种看法,也承认户部六堂官都人,操守大致可信。但除立山兼领内务府大臣以外,其他五个人都与内廷有特殊关系,福锟的帘眷日盛,是尽人皆知的事,景善则是皇帝母家的亲戚。汉缺三堂官,翁同龢、孙家鼐在毓庆宫行走,孙诒经在南房行走。师傅与南房翰林,犹之乎富家巨室的西席与清客一样,向为深宫视作‘自己人’。由此看来,皇帝完全是派了一批亲信在掌管户部,将来予取予求,正无已时。 外间有这两种看法,翁同龢都知道,他本人是希望符合前一种看法,不幸的是,后一种看法似乎言中了。 第180节 多事之秋(3) 内务府了一个奏折,由总管内务府大臣立山、嵩申、啷曹、巴克坦布、崇光、广顺等人联名合奏,说年终‘发款不敷,请指款借拨,。非常所谓发款,就是发给内务府造办处司官及各大木厂为了修园子,在工料的垫款。这个奏稿,没有经过堂郎中福琨,是不满福琨的师曾等人所合拟,率直奏陈,司员‘借口垫办,未免浮开及动多挟制,。 皇帝看到这个奏折,大为生气,内务府大臣传旨申饬,而师曾则申饬两次。 风声传到内务府,在谕未发之先。立山听人约略说知,觉得痛快异常,堂官联络起来治他,不道取其辱,来了个‘满堂红,,尽皆遭申饬。当然,他也知道堂官不一定个个跟他作对,但借这个机会,让他们知道靠山如泰山一样,亦是件好事。 痛快归痛快,麻烦还是要料理。料理这场麻烦,也正是自己显手段的机会,他不必堂官找他去商量,先就跟敬事房刘总管悄悄讲好了,四千两银子为传旨申饬的内务府大臣们买回来一个体面。 也不知是那年传下来的规矩,大臣被传旨申饬,除了见于明发谕以外,另由敬事房派出太监到家传旨。既称申饬,自须责备,起先不过措词尖刻,渐渐变成泼口大骂,以后愈演愈烈,竟成辱骂。太监的性情,乖谬阴贼的居多,论到骂人的本事与兴趣,没有人能比得。既然口衔天宪·奉旨骂人,还不过足了瘾?善骂的太监,真能将被申饬的大臣骂得双泪交流,隐泣不已。 为了免于受辱,少不得央人说好话,送红包。因此太监奉派传旨申饬,就成了个好差使。刘总管收到立山的四千两银子,自己先落下一半,其余的一半平均分派。别人都伸手接了银子·唯独有个叫赵双山的不肯接,说他该得双份。 “凭什么你就该双份?”刘总管问。 “师曾不是申饬两回吗?” “这是一码事!”刘总管说,“你跑一回腿,得一份钱,天公地道。 “怎么能算公道?既然总管这么说,我去两回就是了。” 就这一句话将刘总管惹火了,把手缩了回来,将银票放在桌,“!你一回也甭去!”他冷笑着说:“我的赵大爷,你请!我不敢劳动大驾。” 赵双山情知不妙-·见机得快,陪着笑:“我跟你老闹着玩儿的,你老怎么真动气了呢?我去,我去!”说着,便自己伸手去取银票。 “去你的!”刘总管啪的一声,一掌打在赵双出手背,咆哮着骂道,“你趁早滚开,少在我面前逞愣子。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真还少不得你赵双山不成?” 见刘总管动了真气,赵双山吓得赶紧跪下·旁人又说好说歹,替他求情。纵令如此,仍为刘总管狗血喷头地痛骂了一顿。当然·差使还是交了给他。 这一下,师曾就惨了。当赵双山赍着黄封到门时,他只当立山已经打点妥当,不慌不忙地唤家人备好香案,俯跪在地,只以为赵双山将谕念过一遍,便算申饬过了。 赵双山也不慌不忙地,先念逾前半段:“该大臣等所司何事·而任听司员等浮开挟制·肆无忌惮至于如此,所奏殊不成话!总管内务府大臣均着传旨申饬。” 念这段的声音相当平和·所以师曾丝毫不以为意,只等赵双山将‘钦此,二字念出口·便待谢恩,谁知不然,还有下文。 “复据奏称,”赵双山的声音提高了,“英绶、文麟罚款缴清,请赏还顶戴等语,所奏殊属冒昧。文麟系师曾之子,该大臣不知道远嫌,尤属非是!着再行传旨申饬。师曾!” “师曾在!” “你们爷儿俩要脸不要脸……” 由此开始,赵双山尽情痛骂,将受自刘总管的气,一股脑儿都发泄在师曾身。而师曾挨了骂,还得磕头申谢,因为雷霆雨露,莫非皇恩。 内务府大臣全堂被申饬的谕,到第二天才由内阁明发,不经军机而用‘醇贝勒奉旨,的字样开端,提到内务府请‘指款借拨,一节,准由海军衙门存款内,借银四百万两,分作五年归还。 原来如此!翁同恍然大悟,同时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他一直在担心,内务府为修园子垫借的款子,如果奉旨由户部筹拨,便是绝大的难题,不遵则抗旨,遵旨则有惭清议,而且愧对阎敬铭。如今指明由海军衙门借拨,兴此一例,户部将可以不再为难。当然,修园的工款,大部分还是得由户部来筹,只不过所筹者,是筹足定额的海防经费而已! 这是一套自欺欺人的障眼法,在翁同固然可以装糊涂、逃责任,但却不能为清流所容。新近由江苏学政卸任回京的兵部左侍郎黄体芳,觉得忍无可忍,决定奏纠劾。 拟好奏折,尚未呈递,来了个不速之客,是黄绍箕的同年杨崇伊,他们咸丰二十三年一起点的翰林,此时都在当编修,杨崇伊也是翁同的小同乡。江苏籍的翰林大都看不起盛宣怀,唯独杨崇伊是例外,一向跟海军衙门走得很近。 因此,黄绍箕见他来访,便存戒心,闲谈了好一会,杨崇伊忍不住探问:“听说老伯这几日将有封奏?” “背人焚谏草,父子也例外。”黄绍箕答道,“家父有所建言,向来不让我与阔的。” 这话就显得不够朋了!杨崇伊心里在想:谁不知道‘翰林四谏,之一的黄体芳,谏草大都出于爱子之手?只是心中不满,口头却无法指责,只好暗中规劝:“今天快进腊月了·急景凋年,何必还淘闲气?害得一个年都过不痛快!” 黄绍箕微笑不答,打定主意不让他有往深处探究的机会,杨崇伊话不投机,也就只好败兴而归。 黄绍箕自然将杨崇伊的话,告诉了他父亲,黄体芳笑笑说道:“反正这个年总归有人不痛快,不是我就是杏荪。或者两个人都不痛快。” 当天递了折子·第二天一早黄匣子送到皇帝寝宫里,让他一起身就不痛快。召见军机的时候,首先就谈黄体芳的奏折。由于折子发下去时,并无指示,军机大臣都不明他的意向所在,所以不敢胡乱回答,都沉默着要先听了他的话,再作道理。 “黄体芳跟曾纪泽,是不是有交情啊?” 这样问话,用意不难明白。黄体芳的奏折中建议:开去盛宣怀会办海军的差使·责成曾纪泽专司其事。他是想弄明白,黄体芳到底是帮曾纪泽说话,还是跟盛宣怀过不去。 奕无从置答,回身低声:“翰宇,你回奏!” 沈葆桢随即高声说道:“回皇的话,曾纪泽与黄体芳,并无渊源,不见得有什么交情。” “照这样说,完不得盛宣怀喽?”皇帝问道,“朕看也是!黄体芳的话好刻薄。盛宣怀这个人朕知道他·起居豪奢,而为人又有些尖刻,但这几年在北洋海军衙门·也办了不少事,真正有目共睹。说他光是会用钱,百弊丛生,毫无成效,这不是瞪着眼说瞎话吗?” “是!”肃顺附和着说,“奴才也以为,黄体芳的话,说得太过分了!” “黄体芳是翰林院侍讲·也算朝廷的大臣·又不是梁鼎芬这些新进的翰林可比。他这个折子,让人实在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他问道:“你们看怎么办?” 听这一说·他的意思完全清楚了,把黄体芳跟因为参盛宣怀而丢官的梁鼎芬相提并论·可以想见他的恼怒。奕便即答道:“应该交部严议!” “对了!交部严议。”皇帝说道:“大办海军,让盛宣怀会办,是大家多少日子商量才定规下来的。难道就都不及黄体芳一个人的见识?何况大臣进退,权柄操在朝廷,他凭什么说这个不该用,那个该用?你们拟一个批来看。” 于是众人退下,由许庚身执笔,拟交来,呈递御前,皇帝亲自动手,用朱笔誊在折尾,发交吏部。批的是:“侍郎黄体芳奏,大臣会办海军,恐多贻误,请电谕使臣,遄归练师一折。海军操办,事关重大,特派醇贝勒奕,总理一切事宜。盛宣怀办事剀切,阅历已深,谕令会同办理,又恐操练巡阅诸事,一人未能兼顾,遴派曾纪泽帮办。所有一切机宜,均由海军衙门随时奏闻,请旨办理。朝廷于此事审思熟虑,业经全局通筹;况黜陟大权,操之自,岂臣下所能意为进退?海军开办伊始,该员辄请开去盛宣怀会办差使,并谕曾纪泽遄归练师,妄议更张,迹近乱政。黄体芳着交部议处!” 其时吏部尚崇绮因病请假,由礼部尚乌拉喜崇阿署理,他是个谨饬平庸、没有主张的人,另一位尚徐桐,听见‘洋,字就会变色,平生最恨‘洋务,,对盛宣怀自然没有半点好感,因而也就同情黄体芳。至于李鸿藻,是昔日的清流领袖,对黄体芳更要回护。所以避重就轻地引用了一条来处分。这条定例是:‘官员妄行条奏者,降一级调用,公罪。, 公罪是公事有所不当,与个人品格有亏而获咎的私罪不同,公罪照例准许抵销,换句话说,只要得过‘加级,的奖励,就不必降级。象黄体芳这种,总有好几次加级的纪录,因此这样的处分,对他来说,实在丝毫无损。 徐桐与李鸿藻如此主张,其余的堂官觉得不甚妥当,‘妄议更张,迹近乱政,与‘妄行条奏,的过失,并不相同。然而因为谕中最后一句是‘交部议处,,不是‘交部严加议处,,又因为黄体芳本人是翰林院键笔之一,建议改派曾纪泽专司筹练海军,亦可说是分内应尽的言责,似乎谈不到‘乱政,。这样一转念间,也就默然同意了。 复奏一,皇帝大为不满。认为‘所议过轻,,朱笔亲批:“黄体芳着降二级调用。”而‘吏部堂官传旨严行申饬,。包括告假的崇绮在内,这个年便都过得不甚痛快了。 这纷繁复杂的局势尚未有片刻平息,李鸿章和胡小毛奉旨进京了。在皇帝传到日本的旨意中,胡小毛的待罪之身,进京之后,即行到兵部报备,随即被送进刑部,等候朝议的结果,这也不必细表。 第181节 朝章旧事(1) 第节朝章旧事 进京先递牌子进去,在宫门口请过圣安,皇帝正在和军机处议事,说的是日本人此番到京来和谈之事——虽然日本人还没有到,但两国之间的公文已经转呈中国,日本这一次派遣来到中国的使团是以首相伊藤博文为正使;兵部卿岩仓具视为副;另外还有大隈重信、陆奥宗光等,定于十二月十三日抵京。距离今天,还有不足一月之期了。 奕多年来一直管着总署衙门,举凡朝廷有任何对外国往来之事,都是他的责任,这一次的情况也是如此,而且较诸前事,更加特殊:两国在阪神一带虽然已经停止了战斗,但彼此敌对气息浓郁,一个不慎,就有擦枪走火的可能,为这即将进行的谈判,增添无穷变数——他实在是想通过这一次的谈判,把战火消弭于无形了——所以惴惴矜矜之心,反而比旁的人重得多! “接待之事嘛,总还要以我大清国之资,不可为东西洋人看了我们的笑话。”皇帝这样说话是有道理的,英美两国有鉴于中日双方的托请,也向大清提出申请,希望派出使团,参与到两国谈判中来,这一方面是怕彼此一言不合,使和谈破裂,另外一方面,也是想借这一次的机会从中取利——不论中国还是日本,都是英美两国所不能丢弃的物资产品,尤其是中国!要是能够通过这一次的机会,使中国下感激两国付出的努力,而把触角更多的伸进中国,绝对是一本万利的! 奕以为不妥,前数日接到两国公使的文之后,在御前答奏的时候他提到,“中日纠纷,本是亚洲之事,干西洋各国何?且日本若是以此为依托,在谈判之时有漫天还价之举,我方拘于西洋两国的面子,必定是自贻伊戚,所以,臣弟以为应该拒绝他们加入进来。” 皇帝却并不做如是之想,这样的事情在后世见得多了,就如同朝鲜问题六方会谈一样,其余五国也就罢了,美国距离亚洲隔着一个偌大的太平洋,又关什么什么事了?偏偏也要加入进来?自然还是为了自己和盟国在亚洲的利益考虑而已,放在一百四五十年前的现在,情致虽然有异,但心中所想,却毫无二致! 因为这样的认识,他说,“此事啊,倒是你的杞忧了。你以为,英美两国加入会谈,日本人就有得陇望蜀之心,敢于和我大清在谈判桌前针锋相对了吗?本来要有的,自不可免;但若说英美两国的加入能够为日本人增添多少额外的勇气,便是笑话了!” “……所以啊,朕想,他们要来参与,便让他们加入进来。让他们见到我大清理直气壮之下的堂堂天威,也未必就是坏事。”有他这样的说话,奕不敢多说,唯唯答应了下来。 而今天君臣奏对,则是为了另外一件事,日本人到来之后,中方的接待以及最最关键的,在谈判桌前,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换言之,要从日本人手中的刀什么样的利益,才是君臣众人的宗旨问题,“臣弟近来一直在想,是不是拿下阪神之后,就等于我大清绿营彻底打败日本人了?恐怕不见得!何也?北路军暂时不提,只说南路军,兵库、冈山、鸟取、岛根、广岛、山口这神户以东的几县,要么是兵锋横扫而过,要么是因为无暇顾及,还有大片土地,在日本人的掌控之中;若以为越过阪神,一路进击,便可收直捣黄龙之效,则日后这些地方经人煽动,变起肘腋,就是不了之局,皇,不可不未雨绸缪啊!” “你想说什么?” “臣弟想,不如趁此机会,用半年到一年之机,锋镝不鸣,做好安置。若是能够将这几处县府尽归于我大清治下,且能够让百姓顺应天朝,甘心为种种善政所感,则日后即使有变,兵锋北荡寇,亦不虞有身后之变了。” 奕的话让皇帝有豁然开朗之感,自己铁了心的要打日本,也只是想趁着国势正在强大,把这个最称可恶的邻国一举扑杀,但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彻底消灭日本,怕是做不到的。这不但因为彼国人口众多,也因为其抵抗意志远超自己的想象之外,而朝廷内,对于自己一意孤行的要把战争打到底,很多人也有微词,虽然不惧,但终究是讨厌的事情。要在把这么多人都撤换了,只怕政局又要出现极大的反复,有时候想起来都很觉得伤神。 今天听奕奏答,为他提供了另外一条途径,即可以通过这一次的战争,瓜分日本!要是能够将日本国土瓜分为几个不同的势力范围,则大事可定!料想在百年之内,东瀛小国再也休想有所作为,也就更加不必提为邻的亚洲国家,增添无穷的痛苦和伤害了。 他沉吟良久,缓缓点头,“老六这话说的很是!” 奕一愣,公事的时候,皇帝还从来没有用‘老六’这样的称谓来呼唤自己呢。油然抬头,正撞皇帝一双乌黑的发亮的眸子,他知道,每当他双目放光的时候,就是心境大好,而胸中有所得的表现了,一时间也很为他觉得高兴,躬身说道,“臣弟不敢,这也都是我皇圣明如天,臣弟不过愚者一得罢了。” “不,这一次可不是朕的功劳。而是你!”皇帝越想越觉得兴奋,似乎一副远景就在眼前了,“切割日本,分而治之,这是无尚妙法!老六,这一次你说的好,说得非常好!便是朕,也为之有茅塞顿开之感啊!” 奕自然谦逊连连,肃顺有意凑趣,又实在不愿意看奕邀帝宠,在一边问道,“主子,王爷的话奴才听不懂,但主好的,那就一定是好的。” “你懂什么?”皇帝心情极好,拿他打趣说道,“谁不知道你肃顺从来不读?这样的事情你搞不明白,也没有人怪你,在一边呆着,少说话。” 肃顺故意装作害怕的缩一缩脖子,引得众人为之莞尔。 “嗯……”皇帝一面想,一面说道,“恭王的这番话说得极是。东瀛国土虽小,但若是就此放任,将派过海峡去的兵员逐一找回,只恐彼国敌忾同仇之下,日后反而将成我大清的大患;与其如此,不如反其道而行之,趁这个机会,想办法将其国分割开来。具体的嘛,等朕想一想再说。但这个宗旨不能改变,这一次和日本谈判,首要之务,就是要他们割让土地与我!” 奕迟疑着,他没有想到自己一番话会让皇帝升起这样一个近乎天方夜谭似的主意,割让土地历来是极大的忌讳,即便是大清如今兵力正盛,但只怕日本人也是断断不会同意的。这场谈判未及开始,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了! 他这样想着,只听皇帝说道,“老六留下,你们都跪安下去。” 肃顺等不敢停留,转身出殿而去,皇帝也起身,奕跟着他,一路进到暖阁,看着他盘膝坐在宝座,吩咐一声,“给六爷参茶。” 碰头谢恩,用过参茶,奕恭恭敬敬的微微躬身,站在他身前,一如既往的沉默着,“老六,你可是觉得朕的想法有些过头?” “臣弟不敢。”奕赶忙说道,“只不过,依臣弟所见,即便是要日本巨额赔款,怕也较割地……容易得多。” “你呀。”皇帝好笑的看着这个最称有才有德的弟弟,“三十年了,还改不掉你这番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的脾性吗?” “圣明无过皇,臣弟别无所长,唯有剀切忠悃之心,侍明主;皇知臣、爱臣,臣又岂敢有片刻瞒哄?” 看兄弟有些动了真情,皇帝也觉得鼻尖发胀,“你啊,朕也没有说你什么嘛!起来,起来说话。”看奕起身,他继续说道,“正如你所说的,要日本人割地,只怕比要他们赔款的难度大得多;但要是有别国从中帮忙呢?你想想,难度是不是就会小一点?” “皇这话,请恕臣弟不解。” “很简单,朕说过,一定要趁这一次的机会得到日本的土地,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便是和任何人合作,朕也在所不惜!等一会儿你下去之后,即刻传见英美两国驻华公使,把朕的话告诉他们:只要他们同意,朕愿意让他们也加入其中,共同瓜分日本!” 奕被这番话震得神魂颠倒。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这一国至尊,“皇……” 皇帝自言自语的说道,“朕就不相信,英美两国看着这么一大块的蛋糕竟然会无动于衷?你真以为他们都是善人吗?嘿!不过是没有机会罢了,有了机会,他们就和饿狼差不多。根本不会考虑日本下的感受的!”说罢抬头,凝视着奕,“老六,此事绝密!只限你知我知,以及英美两国知道,绝不能告诉第五个人,明白吗?要是事情走露了风声,朕一番计划付诸东流,就算你是朕的弟弟,也绝不会轻饶,明白吗?” 奕的精神还没有从这特大的打击中缓醒过来,下意识的点点头,“臣弟明白,绝不会将此事透露出去。请皇放心。” 第182节 朝章旧事(2) 第182节朝章旧事(2) 把李鸿章宣到殿中,行礼之后,皇帝问道,“如今前线士情如何?” “一派振奋昂扬之声。”李鸿章这样说,“阪神一战而功成,臣离港之时,虽还有神户城中、福知山一线苟存敌军负隅顽抗,但所关不大,以鲍chūn霆之功,加以十余万将士用命,必可早奏捷报,这一层,臣可以为鲍大人作保。” “鲍超的能力,朕还是很知道的,要在做别的不成,若是说打仗嘛,实在是把好手。” 李鸿章赔笑答说,“识人之明,无过皇上。” “胡小máo这件事,你是怎么看的?” “臣以为,胡小máo诚然有罪!这等大事,事先全无禀奏,单独与敌军媾和,若是恶例一开,日后贻害无穷矣!故而臣想,要借此机会,认真处置!”李鸿章说,“但臣身为南路军统帅,奉皇上圣明,统领数十万儿郎征战东瀛,麾下有了这样的事情,臣自知罪责绝不在胡军mén之下,臣甘愿请罪,请皇上处置。” “你是你,他是他。你们两个人不是一回事,他的罪,你扛不起!” 李鸿章有些焦虑,自知开始的一番话说得太重了一些,要是真为此害了胡小máo,不但心中深感过意不去,日后也是极大的麻烦——胡氏兄弟是皇上的爱将,更是军中巨擘,岂是那么好得罪的吗?这样一想,更觉得不安,“皇上,臣有话说。” 皇帝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摆手制止了他,“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朕今天不想听你说话。” 李鸿章好生失望,又无可奈何,只得诺诺应承,肃立一旁,“朕本来想,若是时地相宜,要到前线去看一看,但你家nv主子看看得严,根本不予人可乘之机,这大约也是朕有太多前科所致吧?” “皇上,臣以为,皇上身系四海之重,皇后娘娘和宫中各位主子关爱备至,原也是人情之常;且诸位阿哥年纪渐长,多能为君父分忧……呃!”他心中突然闪过一丝念头:自己这样说话,分明有着让皇上放权于下的意思——不是要自找倒霉吗?吓得脸sè发白,不敢再说了。偷偷抬眼看去,正好看见皇帝一双凌厉的眸子向他瞅来,这下心中更加惊恐,噗通一声跪倒,“臣……糊涂!臣糊涂!” 皇帝心中好生不快!载滢和李鸿章的关系瞒不过他,这一次宣召他进京,一来是为了胡小máo一事,他难逃干系,但这只是借口。胡小máo的罪不在与敌媾和,而在于身为军人,不经请旨就做出这么大的决断,要是不闻不问的话,日后必定生出大祸!但话是这样说,皇帝却不准备过于严苛的处置胡小máo;他尚且如此,更不必提李鸿章了。 至于另外一个原因,他是想趁这一次李鸿章领兵有功的机会,把他调京内用,也好为日后打下坚实的基础,但不想李鸿章竟然有这样迫不及待抓权的心思?这是任何上位者不能容忍的!这个念头一起,皇帝的心肠立刻转硬,“来的路上,听说日本派人来我朝谈判之事了?” “是,臣略有耳闻。”李鸿章冷汗湿透衣襟,知道刚才的奏答坏不可言,眼下就得看看怎么样挽回圣心,把损失减低到最少了,但这会儿唯一能做的,也只有以退为进啦,“皇上,臣少年荒唐,流连风月,全不知节制二字;近来为雨雪侵bī,更觉骨痛如砭;臣受皇恩深重,本不敢起了轻卸仔肩的念头,但此次臣待罪之身,若再行领军,恐物议沸腾,……臣想请皇上的旨意,免了臣东瀛战事南路军统帅之职,……” 皇帝yīn沉着脸,想了半天,“这个事啊,朕再想想,想想再说。你先下去吧。” “是。” 看着李鸿章走远,皇帝心中恼怒:给脸不要,那就无须客气!抓过一张纸,快速的写了几句话,向外一递,“六福?到内阁,传旨!” 旨意只有两句话,第一段是,“贝子载滢,奔劳海途,多有辛苦,近来身体不虞,着即免去其会办中日谈判差事。”第二段是,“体仁阁大学士李鸿章,公忠体国,甚慰朕心;然据该员奏称,公务戎马,多年以降,身心俱疲,请宽免差事,朕以为,用人之道一张一弛,着免去李鸿章南路军统帅之职,留体仁阁大学士职衔,留京养病,钦此!” 邸抄见报,李鸿章刚刚到了奕府上,偏偏奕忙于谈判公事,还没有回家,无奈之下,只得转路去看肃顺,进mén不久,就听见这个消息。他本来清矍的脸sè瞬间变得雪一般的白!手脚也不住发颤,“中堂……” 肃顺还不明所以,听见这样的话,有些发愣,“不会……nòng错了吧?” “没错,大人!”mén下人说道,“刚刚发抄的。” 肃顺宦海沉浮多年,立刻知道其中有变,转头问李鸿章,“少荃,这是怎么回事?” “总是鸿章糊涂……简直是糟不可言!” 听李鸿章说完经过,肃顺深深点头,“确实如是,确实如是。你呀,难怪当年曾文正公和我说,你聪明绝顶,只是看天下事易尔,日后必出luàn子。今天看来,令师这份识人之明,诚然是不多见啊。” “中堂大人,您看此事,可还有挽回余地?” “没有。”肃顺一开口,就让李鸿章觉得灰天黑地,如同被人在心口重重捣了一拳似的,“没有?” “没有。”肃顺冷冷的说道,“皇上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平日最称和善,但一旦拿定了主意,便万难更改!我看,你……,你今年多大年纪?” “鸿章……” “年纪还不算很大,经此一事,想来日后你亦当学会韬光养晦之道,于你也未必是坏。” 李鸿章好不失望,心中转着念头,眼睛一转,“那,鸿章不如去问一问六爷的话?” 这句话出口,肃顺脸sè立刻转为yīn沉,心说李鸿章好不晓事!“也不是我肃顺说一句大话,天下若是我肃某人应承不下来的,便无人可以应承!你若是不信,尽管自去!” 李鸿章本意是jī将,看他动了真怒,心中三分惶恐,却有七分欢喜,表面上装出一副吓得言语无措的样子来,“中堂大人息怒,中堂大人息怒,是鸿章的错,是鸿章的错!只是,鸿章一片报国shì君之诚,眼见年华老去,却终不得展布……”说着话,他半真半假的挤出几滴眼泪,垂首无言。 “你也不必如此,”肃顺为之长叹,闻声说道,“不是我不肯帮你,只不过……,今日到此为止,你的事,总之我会挂在心上的。” 李鸿章无可奈何,只得起身告辞而去。肃顺向外送了几步,哈一哈腰,转身回去了。等回到堂上,还不及休息一会儿,突然有mén下人跑来回禀,“老爷,梁鼎芬梁公子来了。” 肃顺一愣,“哪个梁公子!” “老爷敢莫是忘记了吗?就是前几天,拿着李大人手书的八行……” “哦!想起来了。”肃顺猛然想起梁鼎芬是谁了。 梁鼎芬名叫鼎芬,广州人。七岁丧母,十二岁丧父,由姑母抚养chéng人。生得头大身矮,须眉如戟,相貌一点不秀气,但宝书网不凡,在粤中大儒陈兰甫的东塾读过书。那时广州将军名叫长善,他家在八旗大族中算是书香mén第。广州将军署的后huā园,题名壶园,亭馆极美,好客的长善,大开幕府,延请年少名士,陪他的子侄志钩一起用功。其中以梁鼎芬年纪最轻,其次是广西贺县的于式枚与江西萍乡的文廷式。这两个人也是东塾的高弟,所以跟梁鼎芬是同窗而又同事,兼以年龄相仿,jiāo情更见亲密。 其时李慈铭正在广东任职,他是肃顺府中所出,为人又一贯崖岸自高,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道员,但若论起派头,便是一省巡抚也不在话下,而且,他仗着有肃顺做靠山,官场上任谁也不放在眼里,时间长了,nòng得没有人不腻歪他的。 李慈铭也很觉得恼火,便经常给肃顺写信诉苦,请他皇上面前多多进言,最好能够把他调离此处才是最好;但肃顺知道他的脾气,不管到了哪里,总是会坏事,与其败坏自己的名声,还不如就让他在广州一地的胡luàn折腾呢。因此往来信件很多,但大都敷衍,不及正事。 李慈铭开始不觉,后来也逐渐发现了。便开始自暴自弃——广州将军长善原本是他怎么也看不上的,后来也可以与之jiāo往,因便认识了梁鼎芬几个人。两下都是名士,每日诗酒唱和,倒也自得其乐。 不久之后,梁鼎芬三个人到了乡试之期,以他们的才学,取中实在是易事,得中举人,进京参加chūn闱,不料科场不售,三个人都落榜了。这倒不是三个人才学不济,实在是这一次的主考官太过不堪——也就是前文提及的,徐桐任主考,把个‘校理秘文’的秘字写成‘衣’字旁一‘必,成了白字的那一次。出场的各省举子除了说一句‘非战之罪’聊以自慰之外,就只能以来年相期了。 虽然不中,但也不是全无所得,正好相反,梁鼎芬科场失意,情场得意,这一次入京,促成了一段姻缘,这其中有一个缘由——。 !@# 第183节 朝章旧事(3) 发榜之后,梁鼎芬领出落卷来看,才知道是荐而未中—原来,科场考试,因袭而下,形成了一定的规制,卷子收来,誊抄、校对之后,先交十八房考官看,有佳作的,即刻堂呈荐,一般而言,主考官不会马承诺,因为不知道第二场和第三场的文字如何。inG. 而在房考官看来,第一场好,后面两场必不至于很坏,如果真有杰出文字,爱才心切,往往坚决要求当时定夺,谓之‘力荐,,久而久之,就形成一个不成文的规矩,第一场考罢,由帘官送入龙门,到齐之后,主考邀十八房考官聚饮,每房取一两卷,皆大欢喜,不再罗嗦。 他的房考官叫周怡徽,是广西桂林人,和他也算大同乡,照科场的规矩,虽然落卷,也算老师,梁鼎芬打听到了住处,封了八两银子的贽敬去拜门,但周怡徽拒而不纳。给他做了一番解释。 “定是学生策论不好?” “不是不是,”周怡徽连连摇头,也很觉得苦恼的样子,“只怪我开头荐得太多,到了足下这里,裁以额满见遗,我曾经请求换一卷,总裁亦复不准。所以未能如愿。” 梁鼎芬无言以对,只好找一些其他的话来谈,说到最后,周怡徽说道,“有幸有不幸,足下也不必怅惘,科名迟早,付之天意,只好以大器晚成期许了。 “多谢老师关爱,”梁鼎芬也不准备多留,起身告辞,“改日再来请安。” “请稍待,请稍待,我有一事相求。”周怡徽转身入内,不一会儿的功夫,取出一个画轴,是他祖父的像·要请梁鼎芬题一首诗。 梁鼎芬自然是‘谨遵台命,,但把画像拿回来,却不知道如何着笔,因为对这位‘荐主,家的太老爷生平行谊一无所知·只好先找广西籍的朋去打听,很快打听出来了,周怡徽的祖父叫维坛,是乾隆五十二年的翰林,喜欢讲通学,此外就一无事成了。 材料很少,而且落榜之后·梁鼎芬的心境可以想见,懒得为这种应酬事多花心思,便从八股文中出截搭题的办法——将不相干的事硬扯在一起,写了一首七绝。 诗的题目是‘荐主周编修怡徽属题尊甫小像献一诗。,诗文是这样写的,“科名几辈到儿孙,道学宗风毕竟尊;我做新诗侑公笑,祝公家法似榕门。” 在诗后自注写的是,‘陈文恭公其乡先辈也。, 榕门是乾隆年间东阁大学士陈宏谋的别号·此人也是在名臣之列,死后谥号文恭,入祀贤良祠。 这句诗的末尾·用的是一个清朝才有的典故朝第二个连中三元的故事,值得一谈。 清朝的第一个连中三元是在乾隆平定大小金川,四库全修成,偃武修文,正在极盛的时候,那几年的科场佳话极多,四十三年戊戌会试,考官中有六个是状元!四十四年乙亥恩科乡试,江南闱一榜四元,状元会元各二。 实际是五元。因为那一科的解元是苏州人钱荣·字湘,在四十六年乙丑,先中会元而后状元——他是自明朝商以后,三百多年中又一个连中三元的人。 在他之后,就是嘉庆二十五年的状元陈继昌,他是陈宏谋的玄孙·所以诗中最后一句的‘祝公家法似榕门,就是希望周家能够像陈家一样,会出三元。 这本来是无可恭维而迫不得已想出来的祝词,不过,在梁鼎芬觉得,这样的诗实在没有什么意味,而周怡徽却很高兴,因为梁鼎芬是两广名士,只言片语亦足增光,而诗中表明自己是他的荐主,这一点也使他本人很觉得得意。 这样一来,自然要想一些酬庸之法了,正好有一个机会,和他一同担任房考官的有一个宗人府主事龚镇湘,龚镇湘有个侄女,从小父母双亡,为母舅家所抚养,龚小姐的这位母舅就是做《十朝东华录》的王先谦。这时长得亭亭玉立,美而能诗,无论做叔叔的,还是做舅舅的,当然都希望她嫁一个翰林。梁鼎芬虽未得中,但才名在外,而且尚未娶妻,现成的一桩好姻缘,俯拾即是。于是秋风得意小登科,这年八月里在京成亲,才子佳人,传为美谈。 梁鼎芬看起来当然志得意满,将新居题名‘栖凤苑,。谁料双栖不多时,便即回省归葬,带着新婚不久的妻子十里奔波,回到了广东老家——任谁也没有想到,梁鼎芬相貌生得很生猛粗豪,望之怎么也不像南人,倒和水泊梁山中冲出来的好汉差不多,身体却有隐疾——他是天阉! 走笔至此,说几句题外话。清朝末年,似乎很多清流才子都有这样的病症。如翁同,如潘祖荫,如梁鼎芬。不知道是因为无力人道,所以发奋读,所以有锦绣文章流传于后,抑或是什么其他的原因呢? 龚小姐嫁了这样一个丈夫,心中苦闷可以想见,时间不久,就成了一对怨偶,这也还罢了,不合梁鼎芬因为此事,畏妻如虎,更让龚小姐厌恨。梁鼎芬越来越感觉故乡不能久住,起意要到京中去,以自己的才华,只要努力读,两榜得中,断不在话下!临行誓墓,立志要来年重下科场,一定要金榜题名,做一个骨鲠之臣。 临走之前,和李慈铭告别,李慈铭也知道他们夫妻两个和文廷式的一段公案,广东于他是伤心地,也不好挽留,而且为他手了一封八行,让他进京之后,先到肃顺府,暂时住下再说。就这样,梁鼎芬北京中,拜见肃顺。留在府中做了一名清客·到三年之后,重新下场,这一次考中了。 三年散馆,梁梁鼎芬馆授职编修。以他的文采·自然是红翰林之一,往来的多是名流,其中走得最勒的是他的同乡前辈南房翰林李文田。但是,这样一位通人,却深信风水星相,他的‘子平之术,,在京里名气甚大·这年为他排八字,算他二十七岁必死。 李文田的星相之学是有名的,许多人都相信他真能断人生死,梁鼎芬算算只有一年可以活了,大起恐慌,便向李文田求救,可有禳解之术?李文田告诉他:除非有什么大祸发生,不然不能免死。 大祸从何而来?想来想去终于给他想通了·‘祸福无门,唯人自所发觉,极力阻止,而梁鼎芬执意不从。他的想法是:此折一,多半会得充军的罪名,既可以禳解免死,又可落个直声震天下的大名,一举两得,十分合算。只是这个打算不足为他人道而已。 但奏折也不就能的——梁鼎芬不是不知道胡小毛和李鸿章都是皇眼中的宠臣·可不要因为这一份折子,真惹怒了皇,杀了自己?还旁人的意见比较好。 于是到了肃顺府,把奏本递了过去。 肃顺听他说完经过,又是好笑又觉得奇怪,梁鼎芬才名极大·也确实是胸中有物,想不到却相信这些东西?认真看看他的奏本,攻讦的主要是李鸿章统兵不严,绿营兵士在东瀛国内滥杀无辜;在三原城内大肆需索,耗尽民力;兵士全无教养,以凌辱东瀛女子为乐;还有胡小毛私下与敌媾和,败坏皇用兵东瀛的大计等一些事,拿来做的文章。 “中堂大人您以为呢?”梁鼎芬怯生生的问道。 肃顺看过想过,沉吟半晌,他心里在想,梁鼎芬的折子递去一定会惹祸,但这种口诛笔伐,聊且快意的游戏笔墨,以皇帝的性情,是不会有所重惩的,那还成什么了?不过这倒不失为一个机会:可以救一救李鸿章的机会! 想到这里,豁然张目,“也可以得,”他说,“有些话,你的身份、品衔就是刚刚好。像我们,就说不得。” “是,多谢恩相提点,学生明白了。回去之后,誊抄一份,明日就送进去。” “星海,”肃顺叫着梁鼎芬的字说,“只不过,你可得想仔细了,皇正在气头,你可不要引火烧身啊。” 梁鼎芬有点患得患失,他此来肃府,本来就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既要禳解灾祸,又不能太过激怒皇帝,否则,李文田批的八字,怕就要眼前应验了,“那,恩相以为,皇会不会” “你啊,”肃顺好笑的看着他,“怎么,怕了?” “有恩相在,学生还怕什么?” “我能说的话,自然会说。”肃顺把奏本的底稿交还给他,用手指着面的道,“但这方面提及的,胡小毛私下媾和一事,败坏皇用兵东瀛大计的一段话,还是删改的为好。” 梁鼎芬心思灵动,立刻抓住了他话中的主旨,“恩相,莫不是皇真有心与日本议和?仗,不要再打下去了?” 肃顺也觉得很欣慰,梁鼎芬闻弦歌而知雅意,诚然不俗!他这句话很有深意,因为朝廷要是和日本议和的话,则便是出于皇帝本人的改弦更张,而他的奏本中若是抓住胡小毛私自媾和一事不放的话,皇帝和朝廷的立足点就很被动了,要是那样的话,皇帝就可能真的迁怒于己,怕就真要有不测之祸了!“这,眼下还不知道进展如何,留待日后再说。” “是。学生明白了。”梁鼎芬心领神会的点头站起,向肃顺行了个礼,带着折本转身离去。 第184节 托妻寄子(1) 第184节托妻寄子(1) 奏折封上,皇帝震怒,召见军机要严办梁鼎芬,还是肃顺一再为他求情,说他书生之见,不足计较。TXT电子书下载**多方劝解,皇帝才不追究,不过心里已记住了梁鼎芬的名字。其实,梁鼎芬身为翰林院编修,并无言责,这件事只是他快意文字之外,意图保身的翰墨勾当,皇帝本来也无意重惩;不和另有一个叫吴峋的京畿道御史,又上了一份折子,一本折子中参尽了军机处阎敬铭之下的户部、立山之下的内务府官员,这一次,可真引得皇帝动了真怒了。 五月下旬的时候,中日战起,吴峋就曾经上过一个本子,参劾总署衙mén的一个叫周德润的,周德润是翁同龢的mén生,也是衙mén中少数以清流而主战的官员之一,吴峋参劾他‘执拗刚愎,怙过任xìng’,皇帝很不高兴,这样的措辞表面是在说总署衙mén主战的官员,暗中所指的赫然就是自己!但言官问罪,是很容易引起清流极大的反弹的,左右是书生之见,不必理他。 但这一次情况又有些不同了,吴峋在折子中参劾户部和内务府官员不知怜恤民资,不知节用国力,在此情势板dàng,用兵域外的时候,居然还要以媚言说动皇上,兴建园林景致?若是给征伐东瀛的将士们知道了的话,情何以堪? 这番话让皇帝大大的动了肝火,清流越来越讨厌了!自己又不是真的要兴建园林景致,不过是把原来建造的清漪园拿出来重新翻修一下,也不会huā很多银子,就有那么多讨厌的hún账横加阻拦? 因此,皇帝难得的钦笔颁发了一道上谕:“国家广开言路,原期各抒忠谠,俾得集思广益,上有补于国计,下有裨于民生。诸臣建言,自应审时度势,悉泯偏sī,以至诚剀切之心,平情敷奏,庶几切中事理,言必可行。” “……上年用兵以来,章奏不为不多,其中言之得宜,或立见施行,或量为节取,无不虚衷采纳,并一一默识其人,以备随时器使。至措词失当,从不苛求,即陈奏迂谬,语涉鄙俚者,亦未加以斥责。若挟sī妄奏,信口讥弹,既失恭敬之义,兼开攻讦之风,于人心政治,大有关系。” “……恭读高宗纯皇帝圣谕:中外大臣,皆经朕简用,苟其事不干大戾,即朕亦不遽加以斥詈;御史虽yù自著风力,肆为诋讪,可乎?又恭读仁宗睿皇帝圣谕,内自王公大臣,外自督抚藩臬,以至百职庶司,如有营sī玩法,辜恩溺职者,言官据实纠弹,即严究重惩。若以毫无影响之谈,诬人名节,天鉴难逃,国法具在。等因;钦此,训谕煌煌,允宜遵守。” “……如上年御史吴峋,参劾阎敬铭,目为汉jiān;编修梁鼎芬参劾李鸿章,摭拾多款,深文周内,竟至指为‘可杀’。诬镑大臣,至于此极,不能不示以惩儆。吴峋、梁鼎芬均着jiāo部严加议处。” “……总之,朝廷听言行政,一秉大公,博访周咨,惟期实事求是,非徒博纳谏之虚名。尔诸臣务当jīng白乃心,竭诚献替,毋负谆谆告诫之意,勉之!慎之!” 吏部奉到上谕,立刻议奏,吴峋、梁鼎芬应降五级调用。这是‘sī罪’,所以过去如有‘加级、纪录’等等奖励,一概不能抵销。 这个结果,惹得清议大哗。言官论罪,本就有闭塞言路之嫌,决非好事,而况律法不咎既往,已经过去的事,翻出来重新追论,不但对身受者有失公平,而且开一恶例,以后当政者如果想入人于罪,随时可以翻案,岂不搞得人人自危?话虽如此,但此时言官的风骨,已大不如前,看上谕中有高宗和仁宗两顶大帽子压在那里,吓得不敢动弹。同时认为吴峋和梁鼎芬当时持论过于偏jī,亦有自取其咎,要为他们申辩,很难着笔,便越发逡巡却步了。 不过,sī下去慰问吴、梁二人的却很多。吴峋不免有悲戚之sè,而梁鼎芬的表情,大异其趣,颇有‘无官一身轻’的模样。因为这年正是他二十七岁,想起李文田的论断,一颗心便拧绞得痛,而现在冷镬里爆出个热栗子,忽得严谴,算是过了一道难关,xìng命可保,如何不喜? 只是xìng命可保,生计堪虞。编修的官阶正七品、降五级调用,只好当一个仅胜于‘未入流’的从九品末官,在本衙mén只有职掌与誊录生相仿的待诏是从九品,从来就没有一个翰林做过这样的官。所以这个降五级调用的处分,对梁鼎芬来说,等于勒令休致,比革职还重。革职的处分,只要风头一过,有个有力的人出面,为他找个劳绩或者军功的理由,一下子便可以奏请开复。降官调用就非得循资爬升不可了。 因此,接奉严旨之日,应付完了登mén道恼的访客,到晚来梁鼎芬要跟一个至jiāo商量今后的出处。这个人就是文廷式。文廷式此番是第四次到京城。上一次入都是在咸丰二十六年,下榻栖凤苑中,北闱得意,中了顺天乡试第三名,才名倾动公卿,都说他第二年chūn闱联捷,是必然之事。那知到了冬天丁忧,奔丧回广东,如今服制已满,提早进京,预备明年丙戌科会试,仍旧以栖凤苑为居停。在梁家的听差、丫头和老妈子眼中,他的身分象舅老爷,因为穿房入户,连龚夫人都不须避忌的。 是这样的jiāo情,所以文廷式在梁鼎芬jiāo卸议处之际,就替他捏了一把汗,及至严谴一下,便如当头一个焦雷,震得他魂飞魄散。虽然梁鼎芬本人反觉得是桩‘喜事’,无奈他那位龚氏夫人,顿时yù容憔悴,清泪婆娑,文廷式看在眼里,不知怎么,竟是疼在心头的光景。 白天还要帮着梁鼎芬在客人面前做出洒脱的样子,此时灯下会食,就再也不须掩饰了,“星海!”他抑郁地问:“来日大难,要早早作个打算。” “正是。我就是要跟你商量,京里自然不能住了。” “那么,”文廷式问道说,“回广东?” 梁鼎芬默然。如果不愿在京等候调用,自然是携眷回乡,这是必然的两条路。然而梁鼎芬另有苦衷,从小孤寒,家乡毫无基业,两手空空回去,莫非告贷度日。这些苦衷,文廷式当然知道,他建议梁鼎芬回广东,当然已替他想出了一条路子。长善虽已罢职回京,张树生在那里当总督,可以求取照应。 “盛伯熙跟张振轩的jiāo谊极厚,请他出一封切切实实的信,轩帅自然罗致你在幕府中。”文廷式说,“我想,你只有这么办,只有这么一条出路。” 梁鼎芬摇摇头,正待拒绝,有两位熟客连袂来访,一个是于式枚、一个是志钩,跟梁鼎芬是会试的同年,也都点了翰林,如今志钩在翰林院,于式枚散馆以后,当了兵部主事。他们白天已经来过,此时不速而至,也是关心梁鼎芬的出处,想来跟他谈谈。 于是洗杯更酌,文廷式将他的建议,与梁鼎芬的态度,说了给他们听,于式枚与志钩也都认为先回广州是正办,跟张树声打jiāo道是上策。“星海如果不愿入幕府,可以任教。”于式枚说,“仿佛王湘绮为丁稚帅礼聘入川,出长尊长书院那样,就不碍星海的清高了。” 听得这话,梁鼎芬欣然sè喜:“这倒是我的一个归宿。不过……。”他没有再说下去,志钩却很快地猜到了他的心事,王湘绮乃是丁宝桢所‘礼聘’,他如果持八行去干求,便有**分了。 “我想可以这么办,”他说,“星海尽管回籍,我托盛伯熙直接写信给张轩帅荐贤,让轩帅登mén求教。” “能这样办,自然再好不过。可是,”文廷式问道:“盛伯熙的力量办得到吗?” “他们的jiāo情够。”志锐答说,“如果怕靠不住,我们再找人,譬如托翁老师。” 翁老师是指翁同龢,庚辰会试的副主考。张树声跟翁家的‘小状元’是同年(这是指翁曾源),两家的jiāo谊本来不坏,但近年来因为南北之争,分道扬镳,已经面和而心不和。因此,于式枚大摇其头:“不行,不行!托翁老师反而偾事。照我看,最好托令亲谟贝子,转托李兰公出信,那就如响斯应了。” 贝子奕谟是志钩的姐夫,由他去托李鸿藻,面子当然够了,而李鸿藻的话,在张树声是非听不可的。这样做法,虽然迂回费事,却是踏踏实实,可期必成,所以都赞成此议。 大家这样尽心尽力为梁鼎芬打算,在身受者自是一大安慰,但jiāo情太深,无须言谢,梁鼎芬只不断点头而已。 “现在要谈怎么走法了。”志钩问道:“星海,你在京里有多少帐?” 帐实在是债。京里专mén有人放债给京官,名为‘放京债’,利息虽高,期限甚长,京官如果不外放,只付息,不还本,一外放了,约期本利俱清。而象梁鼎芬这样的情形最尴尬,不还不行,要还还不起,正是他的一大心事。此刻听志钩问起,老实答道:“没有仔细算过,总得四、五百两银子。” “四、五百两银子不算多,大家凑一凑,总可以凑得出来,这件事也jiāo给我了。”志钩又说:“此外还得凑一笔川资。星海,你看要多少?” 这就很难说了。仅仅川资,倒还有限,只是到了广州,不能马上有收入,也不能腼颜向亲友告贷,如果一年半载地赋闲,这笔浇裹,为数不少。倘或带着妻子回去,立一个家又不能太寒酸,那就更费周章了。 他的为难,是可以猜想得到的。所以志钩又问:“嫂夫人如何?是留在京里,还是伴着你一起走?星海,我说句话,你可别误会!” “是何言欤?尽请直言。” “我认为你这时候不能拖着家累,嫂夫人不妨回娘家暂住。这样做法还有个好处,一两年以后,有万寿盛典,覃恩普敷,起复有望,我们大家想办法,帮你重回翰林院,一往一来,岂不省了两次移家之劳?如果此行顺利,三、五个月以后,再派人来接眷,亦还不迟。” 这是为好朋友打算,象为自己打算一样地实在,梁鼎芬衷心感动,拱拱手说:“谨受教!” !@# 第185节 托妻寄子(2) 带着三分酒意,回到卧室,龚夫人正对镜垂泪。非常文学梁鼎芬微醺的乐趣,立刻消失无余。“为什么又难过?”他低声下气的说,“船到桥头自会直。刚才他们替我画策,都商量好了,由志伯去活动,让张振轩聘我去主持院。不过,有件事,我觉得对不起你。” “什么事?”龚夫人拭一拭泪痕,看着镜子问。 “一时不能带你回广州。” “我也不想去。”龚夫人毫无表情地答说:“去过一次还不够吗?言语不通,天气又热。” “你既然不想去,那就好极了。”梁鼎芬有着如释重负之感,“我倒问你,你想住舅舅家,还是叔叔家?” “为什么?”龚夫人倏然转脸,急促地:“为什么要住到别人家里去?” “别人家里?”梁鼎芬愕然,“两处不都是你的娘家吗?” “娘家!我没有娘家!”龚夫人冷笑,“就为我爹娘死得早了,才害我一辈子。” 最后这句话,就如当心一拳,捣得梁鼎芬头昏眼黑,好半天才问出一句话来:“那么,你说怎么办呢?” “我还住在这里!我总得有个家。” “你一个人住在家里,没有人照应,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怎么说没有人照应?你的好朋不是多得很吗?” 这话倒也不错!梁鼎芬默默地在心里盘算了好一会,起身出屋到跨院去看文廷式。天气冷,文廷式正在屋子中休息,梁鼎芬进门便说:“三哥,你不用往会馆里搬了。” 这也是刚才四个人谈出来的结论之一,龚夫人回娘家,房屋退租,文廷式搬到江西会馆去住。此时听得梁鼎芬的话,文廷式自不免诧异:“不往会馆搬,住哪里?” “仍旧住在这里!”梁鼎芬说“我拿弟妇托给你了。” 就这一句话,忽然使得文廷式的心乱了,隐隐约约有无数绮想在心湖中翻腾,但却无从细辨,也是他不敢细辨,只极力想把一颗跳荡不停的心,压平服下来。“敬谢不敏!”他终于找到了自己该说的话,“虽说托妻寄子,是知交常事,无奈内人不在这里这样做法,于礼不合。” “礼法岂为你我而设?” 文廷式是亦儒亦侠亦风流一型的人物,听了梁鼎芬的话,倒有些惭愧,自觉不如他洒脱,便不再峻拒,但事情却要弄个清楚,“说得好好的,何以一下子变了卦?”他问。 “弟妇不肯回娘家。” “为什么呢?” 梁鼎芬不答。即令在知交面前,这亦是难言之隐唯有黯然深喟:“说来说去总是我对不起她。” 这句话就尽在不言中了。文廷式不忍再问,回头再想自己的责任。接受了梁鼎芬的委托,便等于新立一个家而且对这位美而能诗,别有隐痛的龚夫人,要代梁鼎芬弥补极深的内疚,纵非香花供养,起居服御,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这一来,每月的家用可观,是不是自己的力量所能负担不得不先考虑。 “三哥明年春天,你闱中得意是可以写包票的,馆选亦十拿九稳至不济也得用为部曹。照这样子说,你不妨作一久长的打算。” 这话在文廷式只听懂了一半,梁鼎芬是说成进士、点翰林,或者分发六部做司员,他的京官是当定了。然而何谓‘久长的打算,?这一半他却弄不明白。 梁鼎芬另一半的意思是,劝他将娶了才三年的夫人接进京来。 但文廷式没有表示,他不便再往下说,不然倒象不放心将妻子托给他似的,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举? 文廷式是真的没有猜到他的意思,这也是夫妇感情淡薄,根本想不到接眷。他本来就在筹划未来如何过日子,所以对所谓‘久长的打算,,自然而然地就往这方面去想,心想梁鼎芬的话不错,明年春闱得意,必然之事。非常而且只要中了进士,就不愁不点翰林,多少有资格掌文衡的大老,象翁同,潘祖荫、许庚身、祁世长等人,希望这年的所谓‘四大公车,——福山王懿荣、南通张謇、常熟曾三撰和他,出于自己门下。如果运气好,鼎甲亦在意中。那一来用不着三年散馆,在两年以后的乡试,就会放出去当主考,可以还债了。 想到这里,欣然说道:“星海,不要紧!你放心回广州!但愿你一年半载,就能接眷,如或不然,我在京里总可以支持得下去。” 梁鼎芬无话可说,唯有拱手称谢:“累及三哥了!” 从第二天起,梁鼎芬就开始打点行囊。于是,送程仪的送程仪,饯行的饯行。由于是弹劾权贵落职,一时声名大起,梁鼎芬亦颇为兴头,刻了一方闲章:“二十七岁罢官”。 挑定长行的吉日,头一天将行李都装了车,忙到黄昏告一段落。龚夫人将门唤进来有话交代。“老爷明天要走了,今天不出门。饭局早都辞谢了,如果有人临时来请,不用来回报,说心领谢谢就是。” “是了。”门转身要走。 “你回来!我还有话。”龚夫人说,“从明天起,有事你们都要先跟文老爷请示,不准自作主张!” 交代完了,龚夫人亲自下厨做了好些菜,为丈夫饯行。但夫妇的离筵中,夹杂了一位外客,席次很不容易安排,梁鼎芬要请‘三哥坐,而文廷式却说是专为梁鼎芬饯行,自己是陪客,艚旁坐。 “每天吃饭,都是三哥坐面,今天情形不同,你就不要客气了!” 由于龚夫人的一句话,才能坐定下来。梁鼎芬居中面南·文廷式和龚夫人左右相陪。彼此皆有些话,但离愁梗塞喉头,都觉得难于出口,直到几杯酒下肚,方有说话的兴致。 “星海,有句话我闷在心里好久了,今天不能不说。你刻‘二十七岁罢官,那方闲章,仿佛从此高蹈,不再出山似地。这个想法要不得!” 梁鼎芬无可奈何地苦笑·“不如此,又如何?”他问:“莫非去奔竞钻营,还是痛哭流涕?” 出语就有愤激之意,文廷式越发摇头:“星海,遇到这种地方,是见修养的时候,有时候故示闲豫,反显悻悻之态。你最好持行云流水,付之泰然的态度。” “我本来就是这样子。”梁鼎芬说,“‘白眼看他世人,·是我的故态,亦不必去改他。莫非一道严旨,真的就教训了我,连脾气都改过了。” 看两人谈话有些格格不入的模样,龚夫人便来打岔,“梁顺,人是靠得住的,就有一样不好,说话跟他的名字相反,不和不顺。”她叹口气说:“你的脾气又急·主仆俩象一个模子里出来的,真教我不能放心。” “不要紧的。”梁鼎芬安慰她说,“我总记着你的话·不跟他生气就是。” “到了天津就写信来。”龚夫人又说,“海船风浪大,自己小心。” “我船就睡,睡到海。” “洋人有种治晕船的药,很有效验,你不妨试一试。” “喔,”梁鼎芬问:“叫什么名字?” “药名就说不来了。”文廷式说,“到了天津·你不妨住紫竹林的佛照楼·那家栈房干净,人也不杂。你找那里的伙计·他知道这种药。” “好,我知道了。” 絮絮叨叨说了良久·文廷式说完了,龚夫人又说,两人多番叮咛,无非劝他此去明哲保身,自加珍重。爱妻良朋的殷殷情意,梁鼎芬不能不接受,但不知怎么,越来越觉得自己身处局外,象是在听朋夫妇规劝似的。 送行回城,文廷式心里很乱,又想回家,又不想回家。一直等车子进了栖凤楼胡同,他才断然决然地吩咐车:“麻线胡同。 盛昱的意园在麻线胡同,相去不远,是文廷式常到之处。门一见他,笑着说道:“真巧了!我们家大爷一回来就问,文三爷来过没有?正惦着你呐,请进去!大概在房里。” 听差引入院中,只见盛昱穿一身棉布衫裤,趿着暖靴,正在看,抬头看到文廷式,只招呼一声‘屋里坐!,依然在烈日下埋头检。文廷式知道,那部在盛昱视如性命,是宋版的《礼记》,与苏黄谷璧的《寒食帖》,刁作胤的《牡丹图》,合称意园三。因此这时他连朋都顾不得接待了。直待摊检妥帖,盛昱方始掀帘入屋,“星海走了?”他问。 “是的。”文廷式答说,“我刚送他回来。” “今天署里考官学生。”盛昱指的是国子监,他是国子监的祭酒,“我不能不去,竟不能跟星海临歧一别。” “彼此至好,原不在这些礼节头讲究。”文廷式说,“其实免去这一别也好,省得徒然伤感。” “怎么样?”盛昱问道:“星海颇有恋恋之意?” “当然。他也是多情的人。” 这所谓‘情,,当然是指情,盛昱叹口气说:“人生会少离多,最是无可奈何之事。何况星海又是踽踽独行!” 文廷式没有答话,内心深深悔恨,自己做了一件极错的事,当初应该劝龚夫人随夫同归,即令做不到这一层,亦不应该接受梁鼎芬托妻之请。 “今天没有事?找几个人来叙叙如何?” 文廷式当然表示同意。于是盛昱坐桌后面,吮毫伸纸,正在作简邀客时,听差来报有客。也是个熟客,就是立山。 立山虽是意园的常客,但文廷式却并不熟,知道他是皇帝面前的红人,担心他们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说·因而便问主人:“我该避一避?” “避什么?”盛昱答说:“豫甫人还不俗,你不妨见见。” 立山的仪表,却真不俗。穿一件蓝纺绸大褂,白袜黑鞋,潇潇洒洒地走了进来,看见盛昱,一甩衣袖,抢两步请个安,步履轻快·衣幅不动,仿佛唱戏的‘身段,似的,漂亮极了。“豫甫!”盛昱指着文廷式说,“见过?萍乡文三哥。” “久仰,久仰!”立山连连作揖。 于是彼此通了姓名,立山很敷衍了一阵,才向盛昱谈到来意。是为重修清漪园而来。这件事很麻烦,清流为梁鼎芬和吴峋之事而钳口,但民声也不可不畏,朝廷正在打仗·皇帝却要重修园子,即便是以‘布新,为借口,但天下众口籍籍,又岂是能瞒得过去的? 肃顺找立山说了几次,认为要找一个人出来说说话,开解一番,立山想了想,认为此事非盛昱莫属!他肃亲王之后,天潢贵胄,同时又是清流名士之一·他要肯从旁建言的话,应该能够起到作用;但这样的事情也不是那么好办的,盛昱对于皇要修园子·颇多微词,能不能说动他,还在未知。 “豫甫!”盛昱听他说完,沉吟半晌,问道:“修园子的工款多少?” 这是问到机密之处,也是触及忌讳之处,立山略想一想答道:“还没有准数目,看钱办事。” 立山对于修三海的工程费数目·始终不肯明说。盛昱知趣·不再往下追问,文廷式当然更不便插嘴·所以这个话题,并无结果。 为了敷衍盛昱·立山虽是个大忙人,却好整以暇地一直陪着主人闲谈。盛昱不好声色,立山便谈字画古玩,这恰恰中了他之所好,谈得非常起劲。然后话锋突地一转,谈到近来为忧时伤国之士所关注的海军一事。 大清的南北两洋海军在两线和日军作战,虽然结果是令人高兴的,但过程中暴露出来的问题重重,也无一不受到举国关注。 日本海军总吨位在三十一二万吨下,而大清海军则接近八十万;更不必提大清海军肇建、训练早于日本多年,战斗之后,南北洋海军的湖字级、山字级、远字级战列舰、铁甲舰几乎无一不幸免,全部带伤,这样的战果很难说让人满意,清流讨伐之声甚嚣尘,弄得沈葆桢苦不堪言,最后还是皇帝出面,算是把这件事压了下去,但对于朝廷在十余年间投入超过一万万两银子打造而成的两线海军的作战能力,质疑之声始终不绝。 “这件大事,”立山毫不经意地说,“照我看,也是因人成事而已。” ‘因人成事,这四个字很有味。盛昱看着文廷式,“你以为如何?” 文廷式笑笑不答。他要引出立山的话来,不肯胡乱附议,如果表示同意,则一切尽在不言,没有什么消息好听了。 “听说张制军预备大张旗鼓干一下子。”立山说道:“我跟张制军不熟,不敢瞎批评,只觉得他是热心人。” 张制军自是指张之洞。李鸿章之后他接任了闽浙总督,他和专司办理海军事的新任福建巡抚左宗棠都是和李鸿章不和的,听立山话中有因,盛昱便即问道:“你是说他不切实际,还是纸谈兵?” “我不敢这么说……” “但说无妨。” “那我就信口雌黄了。”立山慢吞吞地说:“不但是不切实际,而且是纸谈兵,实是两者兼而有之。” “你说因人成事,自然是指大办海军,必得依仗荃帅所留。然而,何以张制军就不能有所主张?” 这就有点为张之洞辩护的味道了,立山很机警地笑笑:“我原是信口雌黄。” 盛昱颇为失悔,自己的语气有咄咄逼人之势,吓得立山不敢再往下说,当时便放缓了语气解释:“豫甫,你别误会我是站在张制军这面,有意回护他,就事论事,不妨谈谈。你刚才所说的话,必是有所据而云然。头是怎么样一个意思?你总比我们清楚得多,试为一道!” “是!”立山放出平静从容的词色:“我先请问,张制军奉旨‘广筹方略,,他是怎么个主张,熙大爷知道不?” “他好象还没有复奏。我不知道。”盛昱说道:“不过以他的为人,就如你所说的,当然主张‘大张旗鼓,干一下子。” “是的。我听说张制军已经先有信来了,他认为我中华幅员辽阔,海军不办则已,一办就要办四支:北洋、南洋、闽洋、粤洋。每支设统领一员,或者名为提督,由海军衙门统辖四支。光是这一层,就见得张制军还没有摸着门道。” “这话怎么说?” 立山又是笑笑,“这我就不敢瞎猜了。”他说,“再论经费,一条铁甲舰就要两三百万银子,更不必提山字级、湖字级;熙大爷,你想想,四支海军该要多少?” 说铁甲船每艘要两三百万银子,未免过甚其词,咸丰十二年的时候确实是这个价钱,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向德国定造的即将驶来中华的尚未命名的最新一级战列舰两艘,每艘造价不过一百六十万两银子。另外第三艘还在德国船厂紧急施工,但据总署衙门那边说,这种最新型的战列舰的造价也不过贰佰三五十万两银子,更不必提之前所产的炮舰了。但话虽如此,若是真照张之洞所奏的,四洋并举,也得千万以外,朝廷现在固然有钱,但要一时之间筹措这么巨额的银子,还是很麻烦的。 “然则头是怎么个意思呢?”盛昱问道:“大办海军是圣的主意,总不能敷衍现成的局面啊!” “我也是听来的消息,不知真假,头的意思,正就是敷衍现成的局面。 “怎么会?” “东瀛用兵,不足半年,银子已经水一般的淌了出去,前数日见到翁同,听他说,数十年积攒的家当,如今都快见底儿了。” 盛昱一惊,“花了这么多吗?” 立山苦笑点头,“咱们这位主儿啊!” 盛昱识趣的不再多问,“如今总算兵事休止,只看两国和谈进展了。” 第186节 身后之名 第节身后之名 盛昱看看时已近午,命人准备,在正厅安席,主客三人,围着一张大理石面的红木圆桌,成鼎峙之势,无下之分,谈的自然是闲话,然而也不免月旦人物。不知怎么,提到左宗棠,在惋惜中表示失望,说起来,也算是左季高自取其辱——。 左李二人,一直是冤家对头。多少年来明争暗斗,到了这年五月间日本悍然入侵台湾,终于到了算总帐的一天。 用兵东瀛,分南北两路,在左宗棠想来,李鸿章以闽浙总督做南路军统帅,自己身为辽宁巡抚,虽不是翰苑出身,但论及胸中所学,犹胜于他,因此,自己做一个北路军统帅,总不会是很大的问题;不想朝廷选了朱洪章,令他好生不快:朱焕文一介武夫,懂得什么兵事了?于朝廷的政令,他还不敢过于有所妄议,而且很快的,朝廷派他接任李鸿章的遗缺,做了闽浙总督。 这更让左宗棠不快,天下那么多督抚,做哪里的不好?偏偏让自己接李鸿章的遗缺?难道李鸿章还会给自己留下什么好基业吗?这样的话传到李鸿章耳朵中,自然要想办法有所行动,等到海战正式结束,皇帝点了刘铭传为福建巡抚兼任剿贼大臣,过海赴台,专司办理剿灭西乡隆盛的数千登岛日军之事,战事进展得非常顺利,这是因为西乡隆盛自知为祖国惹下滔天大罪,不等清军来到,就先一步剖腹自杀了。 或抓或杀了日本士兵,岛内南部地区为之一靖,外患将息而内争渐起,首先发难的是刘铭传,防守基隆的一段时间中,他受够了台湾道刘璈的肮脏气。刘璈是左宗棠嫡系,驻扎台南,勒兵扣饷,处处跟在前敌的刘铭传为难。由于左宗棠督办福建军务,杨昌浚当闽浙总督,刘铭传无可奈何。不过,他的委屈经由李鸿章的传达,朝中完全明了,只以强敌当前,毕竟要靠左宗棠保障闽海,不便降旨整饬纪律,自乱阵脚。如今外敌已退,自然可以动手了。 当然,这也要怪刘璈太不知趣,禀请左宗棠拨发一百万两,办理台湾善后,而且派委员到福州坐提。刘铭传得到消息,一个电报打到北洋,随即转到京里。奕得报大怒。海战刚刚结束,皇帝心气儿正盛,要趁这个机会彻底解决日本的威胁,可谓是处处都要花钱,而日军登岛时日毕竟很短,而且因为人数的限制,也不可能对岛造成很大的伤害,台南各地未经兵燹,并且刘璈径收厘金,绝少接济刘铭传,库中应有大笔款子,居然还要找朝廷要钱?简直是毫无心肝了。 因此,发了一道电旨,严饬左宗棠不准擅发。这还罢了,坏的是还有一段告诫的文字:“左宗棠到闽后,每于调人差委,未经奏明,辄行派往,殊属非是。嗣后遇有用人拨款等事,务当先行奏报,候旨遵行;不得再涉轻率,致干专擅之咎!”接着又有一道电旨,命左宗棠和杨昌浚,查明两省藩库,还剩多少?“迅奏候旨,不得轻率拨用。”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明明见得左宗棠的圣眷已衰。 于是刘铭传不客气下手了,以‘奸商吞匿厘金,道员通同作弊’的理由,运用福建巡抚的权力,将刘璈撤任查办,同时飞章入奏。这一招虽狠,却还是试探,所以对刘璈只是‘撤任’。朝廷复旨:“着即撤任,听候查办”,这是充分支持的表示,那就更可以放心大胆地穷追猛砍了。刘铭传紧接着便又狠狠参了刘璈一本,指他‘贪污狡诈,不受节制,劣迹多端。开单列款,请革职查办。’ 结果,不仅‘革职查办’,竟是‘革职查抄’。军机处承旨,连发两道‘廷寄,一道给刘铭传:“刘璈革职拿问,交刘铭传派员妥为看守,听候钦派大臣,到闽查办。”刘璈在任所的资财,责成刘铭传派廉干委员,严密查抄。一道是给湖南巡抚,张佩纶的第二位老丈人卞宝第,去抄刘璈在原籍的家。 此外还有一道明发:“命刑部侍郎锡珍,驰驿前往江苏,会同卫荣光查办事件。”向来钦差大员查办要案,多用假地名隐饰,明明是往四川,偏说到湖北,象这样的障眼法,原是瞒不住人的,明眼人一望而知是查办刘璈。 左宗棠当然要展开反击,奏攻讦刘铭传弃基隆的详细情形,指他丧师辱国之罪,过于徐延旭、唐炯。不想碰了个大钉子,所奉到的复旨是:“刘铭传仓猝赴台,兵单粮绌,虽失基隆,尚能勉支危局,功过自不相掩。该大臣辄谓其罪远过徐延旭、唐炯实属意存周内,拟于不伦。左宗棠着传旨申饬,原折掷还。” 卧疾的左宗棠,受此羞辱,病势剧变,不能不再一次奏请开缺。当然,一道温旨是少不了的,准他交卸钦差大臣的差使,不必拘定假期,尽管回湖南安心静养。又恭维他“夙著勋勤,于吏治戎机,久深阅历。如有所见,随时奏闻,用备采择。” 这道惓惓于老臣的温谕,寄到福州,左宗棠神明已衰,无从感念圣恩了。延到七月二十七子时,一瞑不视,当时由福州将军穆图善、浙江、福建两省的巡抚会衔出奏。奏折慢,电报快,福建营务处电致北洋衙门,到第二天中午,京里就得到消息了。 这是意外,然而亦非意外。左宗棠到了福建,诸事不甚顺手,他虽以诸葛武侯自命,只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志节,或者差相仿佛,但宁静致远的修养却差得多。抑郁难宣,因而肝火极旺,终于神智昏昏,经常在喊:“娃子们,出队!”左右亦就顺着他的话敷衍。这些情形,京中亦有所闻,料知他不久人世了。 不过不管怎么样,他总是国家的重臣之一,皇帝一向优礼老臣,自然伤感。因此,左宗棠的饰终之典极优,虽不如曾国藩,却远过于官文,官文追赠太保,左宗棠追赠太傅;官文入祀贤良祠,左宗棠入祀昭忠祠、贤良祠,并准在原籍及立功省份建立专祠。谥法就更不相同了,官文谥文恭,这个恭字只对谨饬驯顺的大臣用得着,不算美谥,而且于左宗棠的为人亦不称。 因此,拟谥便费周章。谥典照例由礼部奏准后,行文内阁撰拟,由侍读二人,专司其事。照规则,凡第一字可以谥文的,只须拟八个字,由大学士选定四个字,奏请圈定。拟定谥号是很麻烦的一件事,最高贵的是‘正’字,定制出自特恩,非臣下所敢拟请。第二个是‘忠’字,这亦非比等闲。 左宗棠当然不能与曾国藩比肩,谥作文正,但与林则徐、文祥一样,谥为‘文忠’,应该不算滥邀恩典。因此,由李鸿藻、宝鋆、阎敬铭会同选定的四个字,就有‘忠’字在内。 呈达御前,皇帝觉得‘忠’字很好,一时间又想不起来真实历史中左宗棠的谥号是什么,便垂询军机,除此以外,还有什么能够表扬左宗棠施政辽宁,又平定南国之功的好字眼? 拟定谥号从来是内阁的执掌,奕都不大懂,就更不必提肃顺了,便说道,“皇,李鸿藻和阎敬铭记得掌故多,请皇问他们?” “李鸿藻,”皇帝便问:“你看呢?” “照谥法,左宗棠可谥‘襄’字,襄赞的襄。乾隆年间,福康安就以武功谥文襄。不过咸丰三年,大学士卓秉恬,曾奉皇面谕:文武大臣或阵亡、或军营积劳病故而武功未成者,均不得拟用襄字。所以内阁不敢轻拟。左宗棠是否赐谥文襄?请皇圣裁。” 这一下皇帝想起来了,历史中,左宗棠死后,朝廷给的谥号就是一个‘襄’字,“本朝谥文襄的,倒是些什么人啊?”他问说,“朕只记得洪承畴与靳辅,靳辅有武功吗?” “圣祖亲政以后,以三藩、河福、漕运为三大事,特为写下来,贴在乾清宫柱子,朝乾夕惕,无时或忘。靳辅是治河名臣,自康熙十六年任河督,到四十六年病故任,尽瘁河务三十年,襄赞圣功,与开疆辟土无异,所以特谥文襄。” “要说开疆辟土,左宗棠也称得。就谥文襄!”皇帝又问:“左宗棠生前,有什么请旨办理而未办的大事没有?” 这一下是由奕回奏了:“个月,左宗棠有二个折子,一个是请设海防全政大臣,保荐曾纪泽能当海防重任,一个是请以福建巡抚移驻台湾。曾纪泽已奉旨,电召回国,闽抚驻台一层牵连的事项不少,一时还不能议奏请旨。” 皇帝对海防一事,胸有成竹,很快地答说:“曾纪泽当然有用他之处,可也决不能拿海防全交给他。福建巡抚驻台湾,这件事交部,听听大家的意思,最好照左宗棠的意思办!” 第187节 负荆请罪(1) 载滢怎么也没有想到因为李鸿章的一番奏答,自己无端为所厌恨,几次请安的时候想在父亲面前说话,都被他冷冰冰的挡了回去,这更让他心中发凉,反而是载、载兄弟两个嘴不说,眼角带笑的样子,更是让人胸口发堵,精神萎靡。非常直到此刻,他才第一次感觉到帝皇之威的森严,原来没有了皇帝的重视,自己什么都不是!但眼下自索无解,父亲正在气头,说什么也是没有用的,只能稍待来日了。 李鸿章深感二阿哥为自己所累,招帖门,欲行赔罪,护卫先到轿前请安声明:“贝子爷病了两天了,这会儿刚服了药睡下。是不是能见中堂,还不知道。中堂先请里面坐,我马去回。” “病了?不要紧?” “只是受了点儿寒。” “那更得瞧瞧了。”李鸿章说:“你跟贝子爷回,请他不必起床,更不用换衣服,我到房见好了。” 不一会,护卫传话:“我家爷说:彼此至好,恭敬不如从命。请中堂换了便衣,到房里坐。” 于是李鸿章就在祥贝子府的大厅换‘福色,套一件玄色贡缎宁绸衬绒袍的马褂,由护卫领着楼。载滢在楼梯口相迎,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行大礼,“少荃,不必多礼,请到话。” 延请到楼,让李鸿章坐在炕床首。大理石面的炕几,摆四干四湿八个高脚果盘·另有一个长身玉立,辫子垂到腰际的丫头,献金托盖碗茶,然后就捧着水烟袋,侍立在旁,预备装烟。“三原城中一别,匆匆数月,爷的精神倒还好。比一次见的时候清减了些。” 李鸿章说道,“爷……” “少荃·你也不必多想,雷霆雨露莫非君恩,我很能想得开的。”载滢是无可奈何的口吻,“说起来,这十余年来,我也该到了休息一会儿的时候了。” 话中透着浓重的牢骚意味,李鸿章很不以为然,哪有受这样一点蹉跌就灰心冷意的?但眼下不宜直言,“贝子爷,鸿章想来·此事不妨求求宫内?” “你是说,我母妃?”载滢笑着摇摇头,“你当我没有想过吗?一次去给额娘请早安的时候……哎!”他叹了口气,“不说也罢!” 于是李鸿章知道,这母子二人也有所不愉,但又很觉得奇怪,儿子无端被责,做人母亲的如何放心得下?佳贵妃据自己知道,是皇宠妃之一,除了皇后就要数到她·怎么会袖手不管呢? 就这微一僵持之际,善伺人意的那名青衣侍儿,将水烟袋伸了过来:“中堂请抽烟!” 等他“呼噜噜”吸完一袋水烟·载滢换了个话题:“幼樵的伤病怎么样了?” “已见大好,皇专门降旨,把黄宽从天津征调而来,说来也是难为了他,不久前刚刚为成祥之事奔波过一次,回津不久,又受了一番雨雪载途之苦。 “若是论外科,还是西医好。”载滢说道·“幼樵难得;张香涛杂·陈伯潜庸,吴清卿轻·清流当中,论才气还要数幼樵。” 李鸿章有些意外·原来以为他在皇面前受重视,只是为爱屋及乌,现在看来,确实极有才气!从对张之洞、陈宝琛、吴大、张佩纶所下的一字之评十分贴切,就可见一斑!“二爷的知人之明,实在佩服。 如今皇预备大办海军,原是幼樵的创议,鸿章忝为大臣,有为国家育才举贤之责,当初有个私底下的打算,如果海军办起来,保荐幼樵经纪其事,成效一定卓然可观。经此磋跌,一切都无从谈起了。” 李鸿章的实话只说了一半。他对张佩纶的期望,不仅在于办海军,而是打算以衣钵相传,接管南洋。南洋的局面已经扯得甚大,而他认为他‘老师,曾国藩的话:“办大事以寻替手为第一!”实在是至理名言。自己位极人臣,将逾五十,在外省怕是也也没有几年了——这一次虽然横遭天威,但任何人都知道,以皇帝的脾气,留他在京养病,又免去一切官职,只是想收小惩大诫之效,用不到多久,再经起用,就一定是朝堂重臣!而一旦交出了关防,论公,承先启后;论私,遮掩弥缝,都非得预先安排一个人在那里不可。 这个人很不容易物色,资格不够、才具不行、见解不同、关系不深,都难与其选。看来看去只有张佩纶最好,才具、见解、关系,样样合适,最难得的是翰苑班头,清流领袖,这个资格是自己的嫡系人物中没有一个够得的。而不是翰林出身,想当南洋大臣就很难了。象张佩纶,以张之洞为俐积资升到二品的内阁学士,外放巡抚或者内转侍郎,立gN就可以大用。那时候奏调他会办军务,历练个两三年,顺理成章地接了自己的关防,岂不是为公为私最顺心惬意的打算? 所以‘经此磋跌,一切无从谈起,,根本是违心之论。他的本心不但想设法将张佩纶弄回来,而且还想保他起复。不过眼前还‘无从谈起‘而已。 恭王当然猜不到李鸿章的心思。他这时由张佩纶的遭遇,联想到另一个人,“唐鄂生也可惜。”载滢说道:“相形之下,张幼樵还算是运气的。” 鄂生是唐炯的号,中法之战,越南战事先败后胜,论丧师之罪,唐炯实在算不得有多重,然而革职拿问,竟判了斩监候的罪。“是!”李鸿章忍不住说了句:“薛云阶未免过分,听说是有私怨在内。” 薛云阶就是刑部左侍郎薛允升,载滢很注意地问:“喔,是何私怨?” 李鸿章颇悔失言,无端道人长短,传到薛允升耳中,自然会记恨,岂非平白得罪了一位有实权的京朝大员?就这沉吟未答之际,载滢却又好奇地催促了:“只当闲谈。不妨事!” 不但催促,而且已看出他心中的为难,李鸿章不能不谈了,“原是误会,也是丁稚璜处事,稍欠周详。”他说,“传闻得之,不知其详,约略给您说一说!” 李鸿章是得自四川来客的传闻。唐薛结怨在七八年以前,那时的唐炯,在四川由捐班知县,升到道员,丁宝桢一见,大为赏识,许为‘国士,,更因为同乡的关系,益加信任。说实在的,唐炯受命整理四川盐务,亦确有劳绩,无怪乎丁宝桢言听计从,成为四川官场中的红人。 就在这时候,薛允升由江西饶州知府,调升为四川成绵龙茂道,兴冲冲携眷到任,见过总督,谈得亦很融洽,那知第二天‘挂牌,出来,薛允升变了调署建昌南道。 这两个道缺,肥瘠大不相同。成绵龙茂道下辖成都、龙安两府,绵州、茂州两直隶州,衙门在成都,不但是四川的首道,而且因为兼管水利的缘故,入息甚厚。 建昌南道下辖雅州、宁远、嘉定三府,邛州一个直隶州,衙门在雅州,地当川藏交界之处,专责是抚治土司。地方又苦,差使又麻烦,这还罢了,最令人不平的是,各省驻防将军都不管民政,与地方官只有体制的尊卑,并无管辖的统属关系,惟有成都将军可以管建昌道,这自是因为建昌道管土司,职掌特殊的缘故。 由于这一管,建昌道凭空多出来一个顶头司,每趟进省公干,对将军衙门要另有一番打点。将军的‘三节两寿,,其他地方官的贺仪,不过点到为止,建昌道却须比照孝敬总督的数目致送。因此薛允升万分不悦,认定是唐炯捣的鬼。 谈到这里,载滢插嘴问道:“我记得唐鄂生那时候是建昌道,是不是对调了呢?唐鄂生似乎没有当过成绵道啊!” “是!您的记性好。那时候唐鄂生是建昌道,可也没有当过成绵道。成绵道后来挂牌由丁价藩署理,不过丁价藩是由建昌道调过来的。” “慢慢!少荃,你这笔帐没有算错?” “王爷是说唐鄂生既是建昌道,何以丁价藩又从建昌调过来?这里面有笔缠夹工的帐,我算给王爷听……。” 原来唐炯的本职是建昌道,但因督办盐务的缘故,经常驻在省城,因而又得另外派人署理建昌道。此人就是李鸿章所说的丁价藩,名叫丁士彬,河南人,生得瘦小闪烁,以才能自负,而实在是儇薄小人,不知怎么亦为丁宝桢所赏识?“照此说来,唐鄂生无非占个实缺而已,谁来署理他的缺,与他根本不生关系。” “正是这话。”李鸿章答道:“是丁价藩想改署成绵道,稚璜也要他在身边,所以硬作主张来了个对调。薛云阶不明内幕,张冠李戴,拿这笔帐记在唐鄂生头,一直耿耿于怀,如今是遇到了以直报怨的机会了。” “恩怨难言!”载滢感叹着。 接下来又问:“稚璜清风亮节,亦以能识人知名,这丁价藩必是能干的?” “能干不能干不说,稚璜受他的累是真的。川人拿他跟稚璜并称,号为‘眼中双丁,。又有‘四大天地,之说,诋毁稚璜,十分刻薄,当然也是丁价藩替他招的怨。” “喔,”载滢问道:“何谓‘四大天地,?” 第188节 负荆请罪(2) “喔,”载滢问道:“何谓‘四大天地,?” “是骂稚璜的话:‘闻公之名,惊天动地;见公之来,欢天喜地;睹公之政,昏天黑地;望公之去,谢天谢地!,四川菜麻辣酸,出语亦复如此!” “好恶难言!”载滢又一次感叹,“稚璜督川,是皇嘉惠四川的德政,想来清官必为地方爱戴,那知道亦有此恶声。稚璜为政‘昏天黑地,,我终不服,莫非他官声也有可议之处吗?” “稚璜为政,兴利除弊,致力唯恐不锐,自难免招人怨尤,以致横被恶声,幸亏朝廷保全。不过,用丁价藩,却是失策。” “是非难言!”载滢问道,“稚璜用这姓丁的,必有他的道理,总不会假手于此人有所聚敛?” “那是决不会的。稚璜真是一清如水,四川人都知道,总督常常穷得当当。” “这,”载滢大为诧异,“只怕言过其实了?” “确有其事,我不止听一个人说过。照例规。” 照例规,四川总督的收入,有夔州关的公费每年一万二千两,川盐局的公费每年三万两。丁宝桢一概不取,只取奉旨核定的养廉银一万三千两,自咸丰七年增成发给,每年实收一万八千两。分十二个月匀支,每月所入,一千有余,由藩司在月初解送。 这些廉俸银子要开支幕僚的薪水饭食,分润来告帮的亲戚故旧,以至于常在窘乡。每逢青黄不接的时候,丁宝桢便检一箱旧衣服,命材官送到当铺当二百两银子,旧衣服当不足那么多钱,便加一张铃印了总督部堂关防的封条,朝奉不便揭封开箱,只凭丁宝桢的身分·说当多少,就当多少。久而久之,这只衣箱就不动它了,这个月赎回来·下个月原封不动送进当铺,朝奉一见,不必材官开口,连银子带当票,就都递出来了。 载滢听了大笑,笑完说道:“有句俗语:‘关老爷卖豆腐,人硬货不硬。,有了总督的封条·货不硬也不要紧了!这叫做:丁宝桢当当,认人不认货!” 载滢的隽语,惹得那丫头也忍俊不禁,赶紧掩住嘴忍笑,将一张粉脸涨得通红,放下水烟袋,一溜烟似地闪了出去,在窗外格格地笑个不住。 载滢却对丁宝桢大感兴味·“既然如此,他那些额外花费那里来?”他举例问道:“譬如进一趟京,各方面的应酬·少说也得三五吊银子?” “这话,王爷问到鸿章,还真是问对了。换了别人,只怕无从奉答。记得那年是癸酉……。” 癸酉——咸丰二十五年冬天,丁宝桢还在山东巡抚任,请假回贵州平远原籍扫墓。船到汉口,李鸿章的长兄,湖广总督李瀚章,派人将他接到武昌,把酒言欢。宴罢清谈·李瀚章叫人捧出来好几封银子,很恳切地说:“我知道老兄一清如水。不过这一次回乡,总有些贫乏的亲要资助,特备白银三千两,借壮行色。老兄如果不收,就是看不起我。” 说到这样的话·丁宝桢不能不收,收下来交了给他的旧部,其时在李瀚章幕府中的候补道张荫桓代为保管,将来再作处置。 第二年秋天销假回任,仍旧经过湖北,便托张荫桓将那三千两银子送还。张荫桓认为原封不拆,显见得不曾动用,以彼此的交情而论,未免说不过去。不如拆封重封,总算领了李瀚章的人情。 “这是张樵野亲口告诉我的。”李鸿章又说:“丙子冬天,稚璜奉旨督川,入京陛见,谕‘驰驿,,正好我也在京中,鸿章先期派人在贤良馆等着,邀他到府中相叙。就因为知道稚璜的宦囊羞窘,京中这笔应酬花费,尚无着落,特为凑了一万银子送他。.这一次总算稚璜赏脸,比起家兄来,面子些。” 说到这里,他从靴页子里,掏出一个小红封袋,隔着炕几,双手奉:“转眼就是春节了,宫中必有些开销,接下来是福晋的生日,更不能省。鸿章分南洋廉俸,预备贝子爷赏赐之用。” 载滢略微踌躇了一下,将封袋接了过来。袋口未封,抽出银票来一看,竟是四万两。“太多了,太多了!少荃,受之有愧。” “不!”鸿章将双手往外一封,做了个深闭固拒的姿态,“里面还有招商局的股息,是爷分所应得的。” 当初筹办招商局,有官股、有商股,使个化公为私的手段,官股不减而商股大增,无形中变成官股不值钱了。多出来的商股,李鸿章拿来应酬京中大老,名为‘干股,,有股息而无股本。载滢手里也有些‘干股,,听李鸿章这一说,也就不必再推辞了。 话题暂时告一段落,载滢照例留饭,李鸿章也正有些话想和这位主子说,当下也不推辞,和着他主客两个一起入席。 载滢酒量虽浅,府中存酒却多,而且很多是洋酒——这是因为他在总署衙门任职多年,又曾经有留学美国的经历,能说一口非常流利的英语,和西洋各国驻京公使衙门多番往来,这种事自然也就不可免了,但他和李鸿章虽然达成了共识,毕竟时间还短,不知道对方的饮馔口味如何,便还是让下人取白酒飨客,“少荃,我知道你是海量,也不必效什么矫情之态,尽管开怀。” 鸿章很恭敬的为载滢倒一杯,又给自己斟满,陶然饮杯,“究不如向此中讨生活为妙。” 载滢为之大笑!“说得好,说的是。少荃真不愧是曾文正公高足,语出不凡啊!” 李鸿章听他言及自己的老师,恭恭敬敬起身,双手肃立的听着,随即落座,客气了几句。“贝子爷,您看……皇这一次为鸿章奏答不谐,龙颜震怒,可还要等几时吗?” “此事我正要和你说。”载滢说道,“若论及在皇面前的恩宠非肃顺莫属……” “贝子爷,您不知道?” 载滢一愣,“知道什么?” 李鸿章叹息一声,把自己到肃顺府求助却为他婉拒的经过说了。载滢面色发冷,“他……不肯答应?” “鸿章以为,亭公年岁越长,锐气愈销“ 载滢半晌沉默,忽的笑了一下,“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也只好由着他。” 李鸿章赔笑几声,但从载滢眉梢向挑起的小动作可以看得出来,于肃顺在这件事的袖手不管,显然的动了怒气! 十二月十日,日本人终于到京了。正使是伊藤博文,副使有大隈重信、岩仓具视等几个。这一次的和谈非比寻常,不但因为战事越来越对日本不利——奕山新任指挥的北路军穿省过县,连续拿下山形县首府山形之后兵锋不停,南下进入福岛县,连克首府福岛、二本松一路杀到县内第一重镇的郡山,才停了下来。 福岛县的战略位置非常重要,虽然从陆路还和东京有很远的距离,但县内的相马、原町、浪江、富冈、广野甚至磐城都是良好的海港,一旦大清海军从这里取得突破,顺海途南下的话,沿路的茨城县、千叶县根本无险可守,一旦到了这样的地步的话,则日本东京就危在旦夕了。 因此,天皇明知道这一次和谈是中国人不怀好意之举放一个钓钩让自己吞,也只得忍着疼,咬住不放口了。但在伊藤博文出发之前,在日本的御前会议,君臣也商讨了各种应对之策,众人提出了中下三策策自然是要中国人退兵,仍旧恢复到战前的状态;这不是容易做到的,但考究咸丰皇帝的脾性,只要自己方面肯于拿钱出来作为赔偿,也未必是做不到。 中策是通过西洋各国的调停和劝说,更主要的是,要在接下来的谈判中和中国人讨价还价,达到使中国人的部队停驻在现有区域,最后完成策所希冀的,逐一退兵的目的;最后是下策,即谈判最终破裂,双方战事在休整几个月的寒冬季节之后,重新开始——有了这几个月的缓冲,国内应该能够紧急组建起全新的师团部队,在战场未必没有和中国人一拼的本钱。 至于战争款项的赔偿,日本天皇琢磨了很久,国内因为战事的影响,百业凋敝,物价飞涨,能够拿出来的钱戋戋之数,想来中国人也绝对不会看眼,与其如此,不如反其道而行之,“找中国人要赔偿!” “诶?”伊藤博文一愣,他几乎笑出声来,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反过头去找中国人要钱?“陛下,您是说,找他们要赔偿?” “难道您不认为这是应该的吗?”大隈重信接替明治天皇的话开口,“我日本有三十四艘战舰或者被中国击沉、击伤,皇国海军士兵伤亡超过五万,这么多的帝国儿郎的生命,陛下十余年励精图治的苦心造诣,就这样葬送在万顷碧波之下,难道不应该向中国人要回一些赔偿吗?” 伊藤博文不以为然,胜者写历史,现在南北两路同时遭受清军的围困,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赵间信盛和高月伸之的部队虽然还在神户城和福知山一线坚持,但任何人都知道,他们的失败只是时间问题。而一旦失利,从明治二十一年起组建的六处镇台的四支就算是全部报销,唯有剩下的两支部队还要拱卫东京—保卫皇都就靠着两个正规满员师团了,是万万不能调动的。 “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要说什么蠢话?”伊藤博文怒斥一声,双手一撑,身体转动,变成面向天皇,“陛下,就是为了有大隈重信、西乡隆盛之流,方才有今日之祸!请陛下明鉴。” 岩仓具视也在一边向大隈重信发起质问,“大臣阁下,难道您忘记了吗?在大阪的时候,就因为您的管束不力,才使西乡隆盛违令出海,难道您不应该对此负责吗?” 大隈重信有苦自知,他是大藏大臣,相当于大清的户部尚,掌管一国财政经过这七八个月来的海战、陆战,国家的财政已经到了解体的边缘,不要说其他,就是如他、伊藤博文等人的俸飨银子都拿不出来了。没奈何天皇只得一再向西洋各国借款维持军力;但在海战刚刚结束的时候还好,等到清军登陆,攻克日本本土的战斗势如破竹,各国也见识到了中国人兵锋的威力,知道照这样下去,用不到多久,就能够彻底打下日本这会儿借出去的钱,完全等于扔到太平洋中,因此,不但筹款不成,反而多了很多讨偾的,要求把前期借与的银子尽快还来;好在两造间有合同,大隈重信还能以合同规定的还款期限未至而拖延。但要想借钱,却是怎么也借不到了。 在这种情况下要在再向中国赔款的话,不要说本来没有钱,就是有钱也万万挡不住中国人的狮子大开口,因此才想出这样一个以退为进的办法,他明知道中国人不会同意,但不想还不及开始谈判,在御前会商的时候,就为同僚驳斥了。 “行了。”明治天皇摆摆手,制止了大臣们的争吵,“西乡隆盛的事情不要再提了!”他这样说道,“至于对中国的谈判,朕以为还是要如大藏大臣阁下所说的,一方面请求西方各国调停;一方面和中国人提出军费赔偿办法。即便他们不同意的话,也要尽可能的拖延时间,争取拖得越久越好!” 伊藤博文一行人进京乘坐的是美国的迈尔斯号,是一艘三千七百吨的商船,抚今追昔伊藤博文心中好不难过!当年的时候,他也曾经到访过中国,当时乘坐的还是观光号,那艘船论及吨位还不及迈尔斯号,但毕竟是属于自己国家的,而现在,能够开得动的,吨位是四位数以的船都被国家征用,参加到了对中国的海战中,最后的结果,无一例外的被俘虏,或者被炸沉到海底了,堂堂的日本帝国,连一艘像样的商船都找不出来! 这一艘商船是美国斯坦利船务公司制造的,这家公司和日本的各处造船厂都有着非常密切的合作关系,但一念及此,伊藤博文心头忽然闪过一丝狐疑:在初初收到驻日英国公使的公函,是受中国人的托请,要求日本政府派人到中国的北京去,参与和平谈判。 记得当时自己接到天皇的命令,将这件事重重的拜托英美两国,希望他们从中调停,一旦战事休止,日本必有重报——其中的一个很重要的款项,就是在横须贺、神户、大阪、长崎等由北至南的各地海港城市,两国的货物税额减少三分之二! 这虽然是饮鸩止渴,而且受到大隈重信的严厉反对,但在天皇的支持下,还是被强迫通过了。只是接下来的事情让他觉得有些异常:英美两国公使对他提出的条件始终不肯表态,只是说要等待国内的政令——这自然也是应有之义,但伊藤博文久经宦海,感觉到这其中有不为自己所知的内情!旁的不提,只是在得到两国提出的条件在政务堂获得通过之后,他们似乎并没有什么欢喜之色;而对于日本请求的,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希望两国在舆论干涉之外,能够派遣兵舰到港的要求,更是不置一词。 伊藤博文一时间还不以为这两个素称好的国家会在暗中和中国达成什么协议,毕竟日期紧迫,公务太繁,也没有太多的时间给他考虑,便急匆匆的登船西来了。 在天津下船,直隶总督刘坤一遣天津知府高心燮到港迎接,一方作揖,一方鞠躬,也没有太多的客套话可以说,安排日本人登车直奔北京。 进京已经是十二月初十的下午,中国方面的接待倒还客气,以总署衙门日本股帮办大臣志颜负责,把一行人安排在管驿中,交待了几句话,告诉伊藤博文等人,十二月十一日早的巳时,在总署衙门正式开始有中日英美四国共同参加的谈判会议,随即告辞,进宫复命。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早辰时刚过,轿马喧阗,仪从云集,总署衙门里里外外,从没有那么热闹过。 奕早早的就到了,这天是由他主持会议,与议的有礼王世铎、奕、容闳、志颜等总署衙门的大臣、司员;以及新加了总理衙门行走的户部尚立山、刑部尚绍祺、工部右侍郎徐用仪、兵部右侍郎廖寿恒、顺天府府尹沈秉成、内阁学士续昌。本来还有一个总理大臣是鸿胪寺正卿阝承修,奉旨派到云南、广西去会勘中越边界,谕就是这天一早下来的,阝承修闹脾气故意不出席。 一到总理衙门先吃早饭,饭罢品茗,然后闲谈,谁都知道,这一次的会谈不是三天两天就能够拿得下来的,距离每年的封衙期没有几天了,便是连奕也有些心不在焉似的,但却不是为此,而是为了皇帝的话:他要亲自到场参与会谈! 皇帝的脾气奕太熟悉了,当年就曾经以甘子义为化名,参与到对日谈判中,闹出了很大的麻烦,这一次居然还要再来?只得以两国交恶,一旦日本来使有心怀不轨之举,便是把日本变作尸山血海也万难挽回为由,始终不肯答应。 皇帝不同意,“朕又不是天天去,偶尔走一遭,日本人又不知道朕几时会去,且不必提每次会谈之前,双方的与会者都要进行严格的搜查——难道你们只是以为朕会去的时候,才要检查吗?” 第189节 会谈开始(1) 又“这,倒也不是。但事关国体,臣弟以为,检索一事…· “不行!一定要进行!”皇帝没有想到奕竟然连这样的大事都忽略了,“各国洋人不提,我大清此次与会者,都是朝廷的宝贝,万一给日本人伤了怎么办?一定要检查,仔细的检查!日本人不同意就让他们滚蛋!”说罢转头,“奕?” “奴才在。”奕是辅国公绵性长子,当年也在同文馆学习过,他生得很清秀,面目殊为不恶,年轻的时候和咸丰皇帝有几分相似,而且在同文馆多年,学得一口相当好的日语。但咸丰初叶,中国和日本的交往不多,也没有他什么用武之地,多年来无香无臭,因为是宗室,在总署衙门中积资升为日本股帮办大臣,这一次也是与会者之一。听见皇帝叫到他的名字,赶忙膝行两步到了御座前碰头。 “这一次谈判,虽然不比绿营将士为国厮杀,流血挣命,但两国言语争锋,丝毫不可有半点舛误之处。你要是自问不能做到忠实准确四字,就及早和朕回奏;要是因为你的翻译,出了什么岔子,你仔细想想,有几个头能让朕杀的?” “是!”奕大声答说,“奴才敢不认真办差,将列位大人的话通顺流畅,转述异邦?” “那就是最好不过。”皇帝又问道,“日文翻译是奕,英文翻译呢?又是谁?” “回皇话,英文翻译是咸丰十九年,皇东巡之时,有幸觐见圣驾的海军学院第二期生员的严宗光。” 皇帝偏头想了想,“就是那个亲自动手做了六分仪的?” “圣记无错,正是此子。” “他不是海军学院的人吗?怎么到总署衙门去了?” “回皇话,这其中有个缘故,严宗光在海军学院学习驾驶专业,咸丰二十年以优等成绩毕业。后被被公派到英国留普茨茅斯大学,后转到格林威治海军学院。回国之后,臣弟看他人才尚称可用,便将其调至所属衙门了。之后严某人改名复。 沿用至今。” “严复?”皇帝大大的楞了一下·“原来是他啊?朕看过他的文字,……”一句话出口,他几乎把自己的舌头咬掉!严复固然是翻译大家,所创的‘信达雅,三字为后世翻译人视作铁律,但那是在民国前后的事情,现在还谈不到,又说什么‘看过他的文字,了? 但奕却没有留心·以为他说的是严复在职撰拟的奏折,并未在意。“是,严复在英留学多年,西语纯熟,用之此次会商国事,正是恰如其分。” 皇帝点点头,继续说道,“本来·朕想让二阿哥参与其中,但他几番奔波,身子骨怕支撑不住·便免了他的差事;载,你要多多用心,把你二哥的差事也担负起来,为你六叔腾腾空闲,明白吗?” 沉默寡言,本来是派了他和载滢一起参与这一次的谈判的,但因为皇帝的一道旨意,免去了后者的差事,表面的理由是体恤儿子,但内情无人不知。这让载和载兄弟两个喜不自胜·但载终究忠厚得多,总觉得弃用二哥,有些说不过去。听完父亲的话,忍不住想说几句话了,“皇阿玛……,儿子有下情达。” “你想说什么?” “皇阿玛·二阿哥载滢学识远在儿子之,本年八月间奉旨劳军,更是卓有功绩,此次与日会商,若是能得二阿哥助力,必可收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的兵法要义。儿子请旨,着二哥也加入其中,同参国事。” “照你这样说,其他人就都成了摆设?包括你六叔他们?少了一个载滢,此事就做不成了?” “儿子不敢,儿子不敢!”载吓得连连碰头,口称有罪不止。 皇帝心中又是好笑,又举得欣慰,载完全继承了他母亲的宽厚,只是有些过于宽厚了,甚至对身边的人也太多妇人之仁,要不是载、载兄弟两个在,他未必不是更好的人选!抬头向下看去,奕正低下头去,似乎不愿意就这兄弟两个之间的事情表态。这让他幽幽叹息,连老六也选择了明哲保身了!“听你这样说,倒似乎朕让载滢回府休养,是有意苛责他了?什么叫卓有功绩,难道他是有错,要用往日功劳相互抵消吗?不要说他没有功绩,便是有,真有了错处,准不准他抵消,还在朕两可之间呢!” 载更害怕了,吓得撞头之声咚咚不绝,这一次,连话都说不利落了。“儿胡言乱语,皇阿玛恕罪,恕罪!” “他的事自然有他承担,你少自作聪明。”皇帝斥责不断,直到看见儿子满脸是泪,这才止住了嘴巴中的训教。 奕一直在旁边站立听着,这会儿看这父子君臣两个的说话告一段落,忽然前一步,“皇,臣弟以为,五阿哥所言,不战而屈人之兵一语,倒也贴切若是能够以谈判之法解决两国征战事,岂不也是合乎皇‘天地大德在生,的圣训?故而臣弟想,要让东瀛小国在谈判桌前俯首低头,宜乎选在前线军中,于两国战事……” “行了!你是不是想说李鸿章?”皇帝直愣愣的问他,“朕知道,李鸿章之女嫁给载,是你从中做的冰人,因是之故,你和李鸿章私交很好,是不是的?” 多年辅政,经验丰富,绝不是年少憨厚的载可以比拟的,说话滴水不漏,“臣弟与李鸿章私交甚好!”他故意加重的‘私交,二字的语气,又再说道,“但臣弟此次保荐该员会参谈判,是为我大清和日本两国的公事,绝无半点私情。” “说得好。”皇帝本来没有什么火气,反而在心中很爱载这种兄弟恭的做法,但但被奕这几句话一逼,倒激出了几分怒气,“说得真好!朕可真是不知道,原来朕的血亲兄弟,是这么懂得举贤不避亲的古训呢!” 这种语带讥讽·奕几个岂能听不出来,他这样的态度,那就不必谈了。以奕为首,众人默默无言的碰头跪安·各自准备差事去了。 奕沉默思考,听外面马蹄得得,夹杂着轻快的轮声,入耳便知是与后档车不同的西洋亨斯美马车,是有洋人来了。 迎出去相见,果然是英美两国公使以及随同人员,分别乘坐四辆马车到了总署衙门外·英国公使叫亨德逊,美国公使叫亚历山大。这两个人虽然是洋人,但在中国生活多年,都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特别是亨德逊,他当年曾经在文翰身边担任公使馆参赞,咸丰二十三年的时候担任驻华公使,汉话说得非常好。和总署下也并不陌生。 见面之下·一方脱帽鞠躬,一方作揖行礼。天气寒冷,不能在街久呆·奕肃手邀客,把一行人请到了总署的议事堂,中方奉香茗,茶烟飘荡中,品名闲谈。 亨德逊和亚历山大两个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是十月中旬,受中方的邀请到总署衙门议事,他们没有想到中国人会提出这样一个诱人的条件:只要能够在谈判桌前说服日本人—这种说服很大程要求己方对日本施加压力——就将四国岛和九州岛的北纬32以南的区域尽数交给两国!作为两国的殖民地使用。 虽然更进一步的消息还要等到国内传回,但以亨德逊和亚历山大所知,政府是绝对不会放过这样一大块蛋糕在那里·而不去吞食的——即便中国人是包藏祸心,也要等自己的国家拿下这两块殖民地再说!而且,这一次中国提出的条件诱人之极,根本不需要英美两国出任何力气,甚至不要求他们断绝对日本的军事援助,可以说·日本未被占领的区域仍旧会保持原来的模样,英美两国两头受益,便宜都要占到天去了! 正式的会谈没有开始,亨德逊放下茶杯,学着中国人的样子,笑眯眯的对奕拱拱手,“亲王殿下,非常高兴能够促成这一次亚洲两国主要的国家能够达成和平解决争端事件的会谈的进行。在此,希望这一次的会谈能够完全成功。” “有了贵国和美利坚合众国的从旁支持,我想,我们一定能够使彼此的心意落到实处的。” “这也是美国政府一贯愿意看到的。”亚历山大在一边说道,“只不过,鄙人有一点不明白,当然,这只是出于个人的好奇,不会对即将展开的合作造成任何影响。” “哦?是什么?” “亲王殿下认为,日本人能够同意吗?” “我们中国有句话,叫事在人为。格林先生在中国多年,想来也听说过?”奕看对方点头,这才继续说道,“若说一定能够做到的事情,恐怕世界不会有人敢于说这样的话;但我们都是在为同样使两国的百姓和军士能够生活在一个和平的环境下而努力,在这样的前提下,我想,任何事都是可以商谈的。这也是此次经由两国斡旋,中日两国能够坐下来商谈国事的基础,大使先生认为呢?” “诚如亲王殿下所言,这也是英美两国很乐于见到的。” 闲谈片刻,有司员来报:日本使团到了。 奕起身迎接,彼此也并不陌生,但在这样的场合下见面,难免心中各自尴尬,请入堂,按照正式会谈的议程,四国代表坐在一张宽大的圆桌周边,彼此的随从和通译坐在正使的身后,命人端来茶水,但任谁也没有心情饮用,第一次会谈就在这无比沉默的气氛中开始了。 第190节 会谈开始(2) 的奕作为地主,又是这一次谈判召集一方的首席,自然由他当众陈言,在说过一番场面话后,直言质问,“…中日两国故来好,本年五月二十七日,有日本番地事务局武官西乡从道悍然出兵我大清宝岛台湾,何也?” “这一次的事情,实在令人遗憾。igEN彩但西乡从道丝毫不顾及国家命令,私自出兵。这种行为,令到我国的天皇陛下也同样觉得怒不可遏,在事后,立刻免除了西乡从道的一切公职。 而他的这一次对于贵国台湾的武装进入,也被我国政府视为完全依据其自己以及他所带领的部队的个人野心之下的行为。” 奕和同僚们在会谈正式开始之前,早有多重预案,打定了要以西乡从道侵略台湾作为突破口的主意,只是没有想到对方竟然这么无耻,一股脑的把责任全部推倒西乡从道一个人和他带领的部队身?自己倒落得干净? 这让他不禁一愣,日本人竟然不惜以邻为壑,也要撇清关系?只听身边有人说话,“照贵国正使这样说话,这一次出兵台湾,完全是西乡从道一己所为?那贵使以为,贵国至天皇,下至属员,就全然没有责任了?” 这是很难回答的,若说有,则中方发起的报复性作战就是合法之举;若说没有,势必激怒中方,对于接下去的谈判大大的不利。但伊藤博文也不含糊,选择了非常巧妙-的办法,“即便有责任,我也认为,彼此之间的争端,完全可以通过非武力的办法来得到解决而不至于发展成如今的态势。” 这番话示弱的痕迹很是明显,而且有着责怪中方穷兵黩武的味道,但却没有人认为伊藤博文说得不对,即便是奕也有戚戚之感。因此一时间没有说话。 “贵使阁下,您这样说话,鄙人不敢苟同;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大清的国土无故受到攻击,难道还不能奋起反抗?难道要等到西乡从道在台湾岛烧杀抢掠一番之后,还要彬彬有礼的坐下来,和贵国商讨解决争端的办法?” 志颜年近五旬却依旧不改峥嵘之色,在议事堂中侃侃而谈,“便称刚才伊藤先生的话是事实,西乡从道出兵台湾是他和他带领的兵士的个人行为,难道你以为,在贵我两国商定之后,贵国天皇陛下的诏令到达台湾,就能够使西乡从道甘心顺从了吗?还是如同不准许他出兵的政令一样被他视作一纸空文?” “这只是假设性的问题,我不能回答。” 奕听完奕的翻译,立刻接口“既然假设性的问题您不能回答,那就说一些实质性的问题。”他回过身去,有人立刻呈递一份厚厚的卷宗,他接过放在眼前,翻开来,“据福建巡抚兼任剿贼大臣刘铭传奏报,西乡从道带领贼军自枫港登陆,共杀害我大清营水底汛所属把总一人,游击三人,绿营兵士150人;噶码兰守备一人噶码兰一营230人;另有凤山百姓34人被杀;合计419人。” 他翻到卷宗的下一页,继续念道,“另有民居四十五所,港口炮台十二处,浮信塔标二十六处,全部被日军侵略作战损毁。凡此种种皆是西乡从道领兵侵台所留恶果。眼下贼酋已毙,这笔账,也只好和贵国政府计算了。” 伊藤博文琢磨了一下,转头和他身边的大隈重信和岩仓具视把头聚到一起,低低的声音耳语几句,又坐直了身体,“虽然鄙人和同僚始终认为,西乡从道在中国台湾的一切所行,都是他个人之举,但出于对台湾人道主义的考虑,我国愿意承担此事造成的后果。” 不及奕说话,大隈重信紧接着发言,奕听完他的话,气得脸色发白,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的把他的话翻译了一遍,“虽然西乡从道君的行为对贵国的台湾凤山一地造成损失,但相比较而言,我日本国民百姓被贵国侵略的军士所造成的伤害只怕要更加巨大,只是在山形县一地,就有超过六百名的无辜百姓被战火波及而屠戮致死,至于因为战事的爆发而造成的百姓流离失所,更是不可胜数,难道在贵国人眼中,中国人的性命是性命,我日本百姓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了吗?” 奕强自忍着怒意听完他的翻译,黑白分明的眸子直瞪着大隈重信,“这一切百姓受战火伤害,贵国乃是始作俑者!要说到承担责任,也该是你们的天皇陛下承担最大的责任。” “这话不对。”伊藤博文顾刻回敬,“便如同一人买刀杀人,难道要怪罪卖刀之人吗? “这话算是什么?难道你认为贵国的天皇和西乡从道的关系是买卖吗?”奕一时激怒,连敬语都不用了。 “鄙人只是想说明,引发贵我两国不愉快的西乡从道事件,和我天皇陛下没有关系。” 奕为责任一事和伊藤博文纠缠良久,两个人各不相让,都说得舌焦唇敝,却休想说服对方,中方的与会人员中世铎不提,奕、立山几个暗暗皱眉,这样下去几时是个头?看起来,这一次的会议非得开到明年不可了。 亨德逊和亚历山大却各自交换了一个赞赏的眼神,中国的皇帝他们没有接触过,但若论及大清国官员中最有才华、最有本国政治家眼光和气度的,就非眼前这个亲王殿下莫属了!和日本使者为战争发起责任人的议题,始终争论不断,这正契合了西方政治观念中的那种即便为了国家的利益,也要采用正大光明的手段而进行的本义! 从巳时一直争辩到过了午时,奕兀自没有发觉,“贵使这样说话,显见是没有任何和平解决争端的诚意了!实在让人失望。”他说,“我看,我们的谈判也没有必要进行下去了!” 伊藤博文根本不把他的威胁当回事,相反,这一午的争论还让他很觉得高兴:就因为中国人肯于这样针锋相对的和己方争辩,才说明对方愿意通过和谈解决事件,否则的话,召开这样的谈判又有什么意义? 他作出一副笑脸,“殿下这话说错了。”他再说话的时候竟然换了中文,大声说道,“中国有一句俗话叫名不正则言不顺。我身为外人都知道,难道殿下会没有听说过?贵我双方在责任归属一事争论不休,正是为正名而已。岂可因为一时激怒,而出中断之语?” 奕瞪着他,平稳了自己的呼吸,忽然一笑,“时已过午,会商暂时到此。堂下为各位公使备有茶点,请诸位享用未时二刻我们再重新开始。” “多谢殿下。”虽然是敌对的双方,但奕这番翩翩风度却博得了所有人的赞赏,伊藤博文、亨德逊、亚历山大等人纷纷起身,目送中方列队离开,才在中方安排的司员的带领下各自休憩去了。 奕连午饭也顾不吃,径直带领世铎、奕、容闳、志颜、立山几个带着会谈记录进宫。一进养心门,迎面正看见六福,“哎呦我的六爷,您可来了!” “怎么了?有事?” “万岁爷着奴才在门口迎了好一会儿了。这不,万岁爷刚刚传旨,六爷来了即刻进殿,和万岁爷同进午膳。” “皇还没有用膳?” “没有呢!”六福答说,“万岁爷说了,等六爷他们来了一块儿吃。万岁爷还说,六爷为国事奔劳,一定顾不用饭呢!六爷,各位爷,快请进。 奕心中一片感动,怀中捧着记录,跟在六福身后进殿,“是老六来了吗?” 进了暖阁,跪倒行礼,“臣弟叩见皇!” “起来,都起来。”皇帝笑着从御塌下来,吩咐一声,“六福,传膳!老六,朕等得你都饿了。想来你也没有用饭?等一会儿和朕一起用,哦,你们也一起。” “皇,都是臣弟办差不力,连累皇枵腹从公,臣弟,臣弟真是惶悚无地!” “别说这些话,你我君臣相忍为国?起来,别总跪着说话。大冷的天!” 奕再三碰头,才站了起来,从世铎手中取过卷折,递了过去,“皇,这是……” “知道,朕知道,是会谈记录?等一会儿再看,现在还不急。” 说话间暖阁中摆了一张方桌,两张接手桌,另外又给奕几个人布下了小桌,几个人碰头行礼,在小桌前坐定为赐宴,实际是不能和皇帝同桌用餐的,御膳房这样的差事做得有一套师弟相传的规矩:任何菜都是做两份,一份用,一份赏用。皇帝感觉哪一道受用了,用手一指,说一声,“赏给某某。”就即刻有小太监端来同样的一份,放在他面前。而每一次赏用,官员都要离座而起,到御座前碰头谢恩、领赏。 皇帝用膳很快,大约也是心里有事,草草尝过几口,放下银箸,他的一举一动奕无不留意,赶忙就要起身,却给对方制止了,“你接着用,别为了朕耽误你用饭。这是旨意。” 第191节 会谈开始(3) 第191节会谈开始3 命人把膳桌撤下,皇帝走到半圆形的宝座,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坐下,用过一杯参茶,这才拿过卷宗看了起来。 奕、志颜和伊藤博文的对话都逐一记录在纸,总署衙门和军机章京一样,都要有下笔千言,一挥而就,语气轻重,丝丝入扣的本事,才够资格。否则只有干些收发抄录的琐碎杂务,在大臣眼中,就是个可有可无的‘黑章京’了。 这一次的录事章京是徐用仪,字小云,籍隶浙江海盐,以工部右侍郎考补军机章京以后,颇得恭王的赏识,兼值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皇帝还知道,徐用仪是载滢的人,也是朝臣中少壮派的键笔之一。草草看过会谈记录,对这一午的会谈大约有了心得,让皇帝无端的觉得有些许失望。 奕论及才学还在自己这个皇帝之,对自己和祖宗基业的忠心更是无可置疑的,但囿于见识,在这种两国交往的环节,很容易犯君子可以欺之方的错处;这不能说是他一个人的错,日本人是最善于诿过于人的种族,这个国家的国民最大的特点就是荣辱心极重而罪恶感极低! 和这样的国家派出的特使谈论让其承认发起侵台作战的责任问题,根本就是与虎谋皮、缘木求鱼,就是谈到明年的这个时候,也是休想得到一个让奕满意的答复的。想到这里,他忍不住为奕的天真觉得好笑起来。 奕自然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和伊藤博文争论了一午,也真有点饿了,正在埋头大吃,忽然觉得膝盖被人碰了一下,他没有在意,过了片刻,又是一下,他抬起头,正撞世铎猛向他打眼色,看过去,正望见皇帝带着微微笑容的面庞。 这让奕分外觉得高兴,只以为自己午和日本人的会商所花的精力完全没有浪费!看皇的意思,于自己主持的这一次谈判还是很满意的嘛!? 皇帝却在沉思,是不是要立刻把事情和弟弟挑明,甚至自己亲自参与进去?这固然是很诱人的,但认真思来,未免流于空想……,他偷偷抬眼向惊羽看去,女子和他目光接触,楞了一下,他竟然立刻低下头去。像是孩子做错了事给人抓住似的。于是惊羽知道,他又在转什么歪点子了! 看着这自己二十年来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男子,惊羽感从中来,柔情万千的嫣然一笑。 片刻之后,奕几个人放下碗箸,到宝座前作势欲跪,“坐下说话,”皇帝这样说道,“惊羽,给老六端参茶来。” 赏用的参茶取过来,奕再一次跪倒谢恩,皇帝问道,“下午还要继续吗?几时开始?” 奕一一答了,“还有点时间,我们说说话。”皇帝这样说道,“英美两国公使的态度如何?” 皇帝不惜与虎谋皮,也要借助两国的力量瓜分日本,是第一绝密之事,亨德逊和亚历山大甚至都不敢以电文的形式传回国内,而是派了大使馆的官员亲自带着自己的信件返回国内,向政府禀报;而在大清一边,也仅限于最少数的几个人知道,在旁人如立山等看来,这两个人参与其间,也只是为中日两国能够展开合作而进行一些穿针引线的工作,不及其他。 奕自然是知道的,含糊的点点头,“一切都好。”他问道,“皇,这一次与日本使团展开谈判,皇可还有什么要训诫的吗?” “朕刚才看过这一午的记录,没有甚么大的毛病;日本人的伎俩嘛,想来你也能看得出来,何须朕多费唇舌?”他这样说道,“朕既然把这件事交给你,你就放手去做,不必顾忌其他。” 奕微微皱眉,皇帝的说话完全没有边际,竟似乎是对这一次的和谈不闻不问似的,这固然可以使自己能够掌握更多的主动,但考究午时候,日本人寸步不让的话锋,也让他知道,这一次的谈判不是那么容易拿下来的——要是耽误的时间太久,岂不是平白给了日本国内太多的准备时间?一旦谈判破裂,于战事更添变数,这是不能不事先和皇帝回奏清楚的。 听完他的话,皇帝沉吟片刻,“这件事嘛,朕再想想。你们先跪安,等明天进来,朕再和你们说话。” 奕、世铎几个跪安而出,自去办差不提,皇帝在养心殿中坐了一会儿,长身而起,“到钟粹宫去。” 钟粹宫是皇后的寝宫,本来皇后是居住在坤宁宫的,不过那里常年要煮两口大猪,简直成了砂锅居,气味难闻也就罢了,更加主要的是环境嘈杂,岂勘母仪天下的皇后驻足?因此便迁到钟粹宫中了。而这里只是皇后居所中的一处,帝后情深,有时候也会传她到梅坞、甚至暖阁中休息。 旨意传到钟粹宫,皇后在殿口相应,“臣妾参见皇,万岁爷吉祥。” “不是和你说过了吗,你身子不好,最怕寒冷,就不必迎驾了。” “那是万岁爷体恤、恩赏臣妾,臣妾岂能恃宠而骄,不知尊卑?” 皇帝一笑,目光游移,“啊,秀儿也来了?” 秀慧公主出嫁数年,已经是一派少妇风情,“女儿叩见皇阿玛。” “孩子呢?带来了没有?” “没有。”大公主说道,“粟诚要孩,女儿也不好说不,便独自一个人进宫来了。” 皇帝点头,表示明白,举步向殿中走去,一面走,口中一边说道,“阿玛和你额娘不是不想你,但出嫁从夫,你又是天家之女,总往宫里跑,算什么?到时候妯娌之间畏惧你的身份,不敢说话,但背后议论,终究难免……,以后啊,能少进宫就少来。嗯?” 秀慧大感委屈,她和曾纪鸿婚后住在额驸府,和曾纪鸿的太太曾刘氏不长见面,更主要的是,曾纪鸿任职大清驻英公使馆的一等参赞,伴夫任,根本不在国内。怎么说妯娌会有所议论呢?伸手拉了一下额娘的衣袖,努了努嘴巴。 皇后向她一笑,示意无妨,跟在丈夫身后进了暖阁,升座之后,这才问道,“皇,今儿个怎么到臣妾房中来了?” “政务之余,偷得浮生半日闲。”皇帝笑眯眯的望向妻子,心中一片爱怜,她到自己身边有近35年了,从青涩少女如今而成一国之母,其中的风风雨雨,不堪回首!“对了,今天啊,老六带小五他们在总署衙门和日本人谈判,连午饭也顾不吃,朕特为留他们一起用的。” “小五秉性愚钝,幸有皇从旁提点,若是能够为君父分忧,也是他的造化。” “话不是这样说,知子莫若父,小五性情忠厚,这一点啊,酷似你这个做额娘的呢!”皇帝心情极好,不吝赞不绝口的夸耀一番。 皇后听丈夫夸赞儿子,也觉得很高兴,咧开嘴巴,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哦?那小五在这之中,可也有所得吗?” “有没有所得,是要他自己领悟。不过听老六说,今天午的时候,小五只是闷头听话,没有从旁置辞。” “怎么……这样嘛?”皇后低声嘀咕着,“一切事都让他六叔去做,他年轻轻的,倒在一边干听不说话?” “这件事你不懂,朕反而觉得小五是对的。他在总署衙门时间还短,未必有很多的经验,而且这种两国纷争,虽然不见血光,但一言相关,出入极大,要真的说错了话,再想挽回就千难万难了。” “朝廷的正事,臣妾不懂,也不敢问。左右是小五有心就好了。” “这句话说对了!”皇帝提高了一点嗓门,“只要有心,就不怕学不会差事——偏偏啊,小五就是这么一个有心人,日后,还有的是差事等着他去做呢!” 下午的商谈和午的一样,没有取得半点进展,奕和伊藤博文为开战责任一事争论不休,一方认为责任在日本政府;对方则反驳说,事先有朝令送至大阪,但西乡从道违令出军,这是他一己之行,和国家没有任何关系。 日方不但不承认中国的指责,而且把当年奕誴被刺之事又翻了出来,川村纯义、太黑田伴雄、斋藤求三郎、早乙女苗等敬神党的骨干等人行刺出使日本的大清亲王殿下,最后的结果不也是只拿了这几个人抵命,而没有追究日本政府方面的责任吗? 奕一愣,当年此事发生之后,朝野一片哗然,纷纷要皇重惩日本,但却给皇帝驳回了,表面的理由是几个暴徒行凶,若遽尔动用刀兵,不但日本无辜百姓受苦,便是大清将士,亦将血洒疆场;但实际的理由是大清没有做好发动战争的准备,而且,为自己的弟弟受伤就要拿无数将士的生命去报复日本,终究不是那么名正言顺的事情。但想不到日本人竟然以此为据了? 他一个迟疑间,只听志颜答说道,“此二事如何能够同日而语?当年我皇帝陛下只问以行凶暴徒数人之罪,这是为免两国百姓生灵涂炭,方始开恩恕过尔国;而本年,西乡从道侵略台湾,占我国土,杀我人民,有血性之中华儿郎,岂能置若罔闻乎?” “其情有别,而道理如一。”伊藤博文老神在在的把志颜的质问挡了回去,“一事之理,贵国在处理却前后反差如此之大,令人遗憾。” 第192节 会谈开始(4) 如是者两天,中日谈判难有寸进,甚至连要求赔偿的款项数额都未能谈及,于是皇帝知道,非自己出面不可了。 在他想来,老六很有才华,但总想在谈判桌前借助兵锋之威,彻底降服日本,为日后具体的赔偿和割地的细则打下基础,不料正落入日本人的毂中:伊藤博文同样是明治维新期间涌现出的杰出人士之一,这样的人言辞便给不在话下,更主要的是,政治经验丰富,并不在奕一下——甚至比奕更强,这是因为后者天潢贵胄,不比对方是从下层一级一级爬来,对于这些争辩事经历得太多,也太有办法对付他!所以在谈判桌前,任由奕怎么说,对方就是不肯承认责任,也就把时间拖得越来越久了。 眼看着年关将近,京中也要进入一年一度的封衙期,日本人这样拖下去,等到来年,又要重新走一遍程序,凡此种种,得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未知结局的谈判进程?因此,在军机处叫起的时候,他只说了几句,就摆手退朝了。 奕把精力全都放在谈判大事,他也想到皇帝对自己办事不利很有不满,但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多年之后重作冯妇,居然贵趾落贱地的一步跨进了总署衙门的大门!其时会议刚刚开始,四方与会者分别落座,还不及奕开言说话,门突然打开,一个消瘦的身影踏了进来,在靠近门边落座的容闳耳边说了几句话。 容闳这一次同样是列席会议,同时担任英语翻译,但中日的会谈打不开局面,亨德逊两个也很难插嘴,他的差事自然也就闲了下来。这会儿听来人一说,离座而起,快步到了奕身侧,弯腰说道·“王爷,圣驾到了。” 奕霍然回头,容闳脸色沉重的点点头,“各位代表·我大清皇帝陛下拨冗到此,还望诸位原地不动,待我迎接圣驾之后,再来商谈。”说完看也不看日本人变色的脸庞,吩咐一声,“开中门,我等跪迎圣驾!” 等他出了议事堂·才发现载澧已经先一步带人进入,“见过王爷!” “是你啊?圣驾何在?” “正在后面,随后就到。” “做你的差事去。” “是!”载澧答应一声,大手一挥,御前侍卫、神机营和九门提督府的差员司役有条不紊的跑开,在御道分成左右两队,担任值防;大门洞开处,一辆后挡车平稳的停在门口·六福跳下,扶着皇帝迈步下车,“臣等·叩见皇!” 一次到总署衙门来,是要办理正经事,皇帝着一身正装,头戴大毛本色貂皮缎台冠,穿蓝江绸面染狐缣袍,貂皮黄面褂,腰间束金镶碧琊线纽带,穿青缎毡里皂靴。 奕偷偷看看,皇帝脸色如常,嘴角带着笑容·不是要为自己数日办差不力很生气的样子,“皇若有事宣召,臣弟进宫便是。此处多有东西洋人,臣弟怕……” “朕都不怕,你们怕什么?”皇帝笑着吩咐,“带路·朕亲自去听听日本人说什么?” 奕在前领着路,一直进到议事堂中,英美日三国的使者已经先一步起身肃立,待他进来,行了五鞠躬礼,“尊贵的大皇帝陛下,能够见到您是我们无比的荣幸。” 皇帝听得懂英文,但日语就不行了,听严复和奕说完,点点头,在中间唯一空余出来的一把椅子落座,“老六,这议事堂中很有些凉意啊,是不是暖气不够?” 暖气是足够的,但议事堂面积非常大,在朝廷中的各处办事衙门中,和内阁明堂几乎不相下,比养心殿的勤政亲贤殿还要大数围,再加他突然到来,人走如飞,堂中门大开,也带走了一大部分的温度。所以会觉得有些寒冷,“是,这是臣弟的错,臣弟这就” “不必啦,朕看,这样更好,冷一点,人的头脑也足够清楚。”皇帝摆摆手,示意道,“都坐,英美两国公使到京任职数年,却难得见一面,说起来,此次天假其便,你们还要多多感谢日本人呢!” 亨德逊和亚历山大都能听懂中文,呲牙一笑,很是轻松随意的坐了下来。 伊藤博文几个也各自鞠躬落座,心中各自盘算着:也听太政大臣等人说起过这个给自己的国家带来无限悲苦的中国皇帝,知道他最大的喜好就是不按照牌理出牌,以一国天子,竟然亲自到了谈判会场,不知道他这一次又能够说出什么话来呢? 奕几个人自然是没有座位的,在皇帝身后围城一个半圆,“朕这数日来,一直在听奕每日谈判完毕,进宫向朕禀奏两国使者为中日缘起一事,争论不休的经过;朕有些不明白,”他忽然回头,“老六,到现在为止,前方将士已经击毙和俘虏了多少日本军士了?” 奕立作答,“击毙日军士兵是,00人,俘虏10,650人。” “就是嘛,死伤总数超过二十万,朕是不知道日本有多少百姓的,但即便再多,死了这么多人,终究是令人心疼和不舍的?” 伊藤博文有心答一句:所有死难将士,都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但那样一来,就很可能激怒咸丰皇帝,他只要说一句,‘日本人都不心疼,朕还心疼什么?,便可能停止这一次的谈判!若是那样的话,己方的损失就太大了。因此沉默无语,只是点了点头。 “这就是了。朕眼见日本军民死伤惨重,这才法外开恩,命兵士暂缓行动,准予贵国遣使西来,共商和平大计。但现在看来,贵国似乎完全误会了朕和我大清百姓的隆情厚意?纠结于蝇营狗苟的小节之事,始终不肯放过,未免令人齿冷!” 伊藤博文缓缓起身,向他鞠了一个躬,“大皇帝陛下的话,鄙人完全赞同,但事关战争起因,我方海军全灭,更有无数百姓死于兵燹,我受我国天皇陛下所派,到中国来,正是为了寻求一个完全的解答,即这一次贵我两国之间爆发如此令人心痛的战事,责任到底在何方!贵国人常说,名正言顺。若是不能先正名的话,则所有一切争论,全如无本之木,无源之水!” “中国宋代有司马光言:‘臣闻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他说,“在此之前,谈判进行迁延时日,实非我心所愿,还请大皇帝陛下容纳。” “你说的话,似是而非。 表面看起来很有道理,实际则不对。” 伊藤博文和大隈重信忍气互望,“那,请大皇帝陛下指正。” 皇帝脸的笑容无比浓郁,仿佛听见什么好笑的话似的,但说出的话来,却没有丝毫好笑,“指点你嘛,那就不必了,不过朕立言之基,只有一句话,那就是,如今我大清比你强,所以,你要听我的!” 伊藤博文不等翻译,立刻变了脸色,“如果照大皇帝陛下这样的说话,便是以强欺弱了?” “正是!”皇帝脸的笑容瞬间收敛,用力点头,“正如贵使所说,以强欺弱四字而已!” 伊藤博文真想不顾一切的转身离去,可是,谈判破裂的责任是他担负不起的,这关系到数以千万计的国民啊!“久闻中华国,孔孟传世,以礼字尽待世人,今日一见,倒似乎……” “似乎什么?似乎完全摒弃先民所留,改为以暴易暴吗?真是笑话!我大清礼仪典籍,流传万世不灭,但也要区分所处对象;便如同先皇考二十年,受尽英人欺凌,乃有《江陵条约》之签订,难道照贵使的意思,要我天朝不修武备,全以诗教化不惜万里跨海而来的英国人吗?” “……再说尔之东瀛,不照样是在黑船事件之后,眼见国势孱弱,乃有攘夷尊王、奋发图强之说?难道这和贵国的前人所行之国策,就没有抵触?” “我国施政,本是为图自强,并无侵犯邻之意。” “废话!难道西乡从道不是贵国官员?” “那是他一己之行,和敝国政府无关。” “这也只是你一家之言,用之东瀛国内,朕管不着,但用诸谈判,则断然不能成理!” 伊藤博文想了想,“大皇帝陛下,能否容外臣和同僚商议几句?” “可以。” 伊藤博文从座位转过身子,和大隈重信、岩仓具视两个耳语几句,别人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只是看三个人脸色发白,语速飞快,料想是有些慌了手脚——大隈重信之意是直接退出会谈,转头回国,准备兵力,到来年和清军决一死战;但岩仓具视反对,谈判破裂,不知道中国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中国的皇帝在国家的统治力不是世界任何一个国家的君王可以比拟的。十几年前,就曾经演过在零下四五十度的环境下,派部队千里奔袭俄军敌后总部的戏码,眼下日本虽冷,但绝对冷不过俄罗斯的西伯利亚,要是他一道旨意传到军前,只怕自己这一行人还未及到家,中队就已经杀到家门口了!这个险绝对冒不得。 两个副使意见不能统一,只能有伊藤博文来决断,他考虑了一会儿,又坐正的身体,“对不起,大皇帝陛下,我们耽误太多时间了。” “朕等得起。”皇帝一脸和煦的微笑,“看来,贵使先生已经拿定办法了?” 藤博文说道,“但在这之前,我想请问大皇帝陛下,您刚才所言,实力强盛,便可任意欺凌弱小之语,可是贵大清中国日后的国策?” 第193节会谈开始(5) .第193节会谈开始5 “你的话有很大的漏洞,”皇帝冷笑着说,“朕从来没有说过,倚仗自己国家强盛,便可以任意欺凌弱小;若是我大清有人这样说话,朕便第一个要杀了他的头!但朕不会责怪你这种故意曲解朕意的说话,因为你是日本人,不过,你虽是外臣,言语之中故意对朕不恭,朕也不能不处罚你。i.这笔账,就记在你国家的头。” 伊藤博文不想他竟然这么蛮横,认真想想自己的说话,确实有了点错漏,“这……,这……”他愣住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大皇帝陛下……如此迁怒于人……让外臣很觉得遗憾。” 皇帝冷笑,讷讷的说道,“不必说这些话,朕可以告诉你们,要求贵国赔偿、割地的条款早已经拟定,尔等只要带着我大清的条件回国,着你家主子用玺即可!”他站了起来,又再说道,“朕刚才忘记说了,朕已经降旨前军,期限定于明年的二月二十一日,在此一日之前,若是没有更新的旨意传喻军中的话,就即刻展开攻击——这一次的攻击一旦开始,就是不死不休之局,列位不可自误!” 说完这几句话,他转身向外,奕自然跟了出去,“皇?” “怎么?” “要求日本割地等各款,虽是臣弟等奉皇谕所拟,但臣弟怕,日本人有玉碎之心啊。” “你放心,日本人断然不会冒着亡国的危险和我大清打到底的!即便他们敢,朕也不惧。鲍超几个在东瀛的战事进展顺利,已经初步站稳了脚跟,也不虞会像前期那样,耗费大量的兵力,才能取得尺寸之进。”他这样解释道,“至于此事最终能不能成功,朕想,还要看英美两国的功课做得怎么样呢!” 伊藤博文一见中方所拟的各款,立刻像尾巴被点了火的猫一般,完全不顾外交礼仪,大呼小叫起来,“这绝对不可以!我国绝对不能接受这样的条件!” 奕暗暗叹息,这并不能怪日本人生气,实在是条件太苛刻了一点,首先说,要赔偿台湾岛、大清海军、陆军在被日本侵略期间以及两国作战过程中遭受的损失,各项细则罗列,总数超过3万万3千万两白银,分一百年还清;第二,日本割让东京136°以西的大片地区给中国,作为中国的驻军、民所属土地;第三,允许中民用舰船在北海道的大黑岛、钏路、襟裳岬、登别、函馆;以及本州的日立、大野、鹿岛滩、馆山停泊,并可以在岸进行正常的贸易往来。i. 第四,日本海军诸炮艇总吨位不能超过30万吨。第五,所有西洋国家,在日本享有的利益,中国都要一体均沾。 伊藤博文怒极而笑,“看贵国的样子,是完全不想和我日本进行和谈了?这样的条件,岂不是要不战而使我日本亡国吗?与其如此,还不如重疆场,和贵国拼一个你死我活,也好过为你等欺凌若此!” “公使大人何必生气?”志颜笑眯眯的说道,“所谓漫天要价,落地还钱,贵方对这些条件不满意,我们尽可以坐下来商谈,若是为一时激怒,而使日后生灵涂炭,难道这就是贵使先生为争这一口气的代价吗?” 伊藤博文还要发怒,亨德逊和亚历山大同时站了起来,带动座椅发出声响,“先生们,今天的会商就到这里。有话,等到明天再说可好?” 志颜正说到兴起,眼见三个来自日本的专使为自己的几句话说得面红耳赤,却又不敢发作,心中大快!很不愿意就此收场,但奕知道,条件已经和日本人说明,下面要做的,就得看英美两国公使从中出力了。因此一诺无辞,摆手示意暂告段落,一切等日后再说。 亨德逊和亚历山大分别把伊藤博文和岩仓具视三个人约到自己的马车,蹄声得得,一路向管驿而去。马车微微晃动,伊藤博文心中满是忧时辱国之想,身为随着马车的动作来回摇摆,不知何时,已经满脸是泪! “伊藤先生?” “啊!”伊藤博文赶忙揩净眼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公使先生。” “伊藤君也不必如此,在我看来,中方所提条件固然骇人听闻,但其中未必没有转圜余地。”亨德逊言不对心的说道,“左右时间还很长,和中国人慢慢拖延,总能取得双方都满意的成果的。” “公使先生所言极是,但您刚才也听见了,中国皇帝要在二月二十一日之前得到回复,这短短的时日,能够济得什么事?”伊藤博文向亨德逊拱拱手,苦笑着说道,“我衷心的希望,英国政府能够从中调停,若是能够向后顺延一些时日,我日本日后必有所报。” “请您放心,专使先生,我们英国一直关注着发生在贵国和中国之间的纷争;出于为两国的考量,我们也会尽到相应的义务的。”亨德逊这样说道,“但在没有进一步的得到国内的正式政令之前,我想,我个人也只能以私人的身份,从中出面,而不能代表我的国家。” “是,承情之至,承情之至。” “但是不知道专使先生需要鄙人做什么呢?只是拖延时间?总也要有一个可以让中国人觉得合适的理由?” 伊藤博文心乱如麻,觉得亨德逊的话未必非是,只得这样说道,“那,贵使先生以为呢?” “用一句中国人的说话,也只有虚与委蛇了。”亨德逊说,“比如说,中国人提出几项条件,贵国既不能答应,也不能完全拒绝,这也不是撒谎骗他们,毕竟如此大事,总也要报国内,等候命令,如此三番两次,时间不就拖下来了吗?” “眼下也只有这样的办法了。” 伊藤博文打定主意,要用一个拖字诀,把两国的会谈尽量延期下去,但这种战术不是那么好使的,到十二月十六日的时候,奕突然告病,不能朝,更不必提参加会议了。这让伊藤博文很着急,他并不是心疼恭王的身体,而是在他看来,奕为人忠厚,若是己方大打同情牌的话,他是一个极好的对象,要是换了是别的人,就没有这么大的效果了。 果然,皇帝一方面命太医过府为恭王治病,同时降旨,命立山暂代奕的谈判公使一职,以五阿哥载湀为副使,会同办差。 会议重新开始,立山可没有恭王那么好说话了,一开口就充满了怒气,“贵专使始终顾而言他,莫不是全无和谈诚意?若是如此的话,则你我也无谓枉抛心力,干脆各自归去,等到来日战场相见!” “并不是我等全无诚意,贵国所定数款,鄙人已经命人随身携带,乘船返回本土,等候我天皇陛下的旨意,再做定夺了。”伊藤博文低声下气的说。 “既然你们什么主也做不得,一切要等你们的皇帝决定,还在这里浪费时间作甚?散了,散了!” 伊藤博文不想这个看起来肤色,行动漂亮的男子这么能提纲挈领,楞了一下,赶忙说道,“请等一等!” “怎么?你还有事?” “是。虽然不知我国陛下的意思,但如此条款,必然不可;故而我等还是就此机会,认真磋商,也好等日后我国的最终决断到来之后,更能快速了结此事,还你我两国百姓以安乐局面。” 立山根本不以为然,但心中明白,甩手而去也已经不大现实,只好又坐下来,“那你说,你方的条件如何?” “我方以为,要将赔偿数额降低,我方只能负责台湾被战火波及以及人员损伤之数,合计三百四十六万零贰佰四十七两;至于陆海军所造成的伤害,我方不能同意——两国交战,人员死伤,舰船损毁,其情如一,难道我日本还可以向贵国要求赔偿吗?” 立山正要说话,载湀的手碰了他一下,示意他暂时不必着急,等对方说完再说,“至于割地一事,更是万万不行!东经136°以东区域,都是我日本皇国固有领土,岂可割让他人?”伊藤博文似乎觉得自己的话太过强硬,怕激怒对方,转而又说道,“至于贵国提出的开放本州、四国、北海道等地海港,以及享有西洋各国在日利益数款,我方原则同意。” 载湀第一次说话了,“割让土地一款,是我大清皇圣意决断,万万不能更改。即便贵国不同意,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左右大阪、神户等地已经在我方掌控之下,其余京都、奈良两地,亦如落地之果,只等着我大清绿营将士弯腰将其捡起即可。但多出这两座城,于我方无所忧惧,于贵国,怕又要有无数百姓流离失所,饱受兵燹之苦了。公使先生不可不三思而后断!” 伊藤博文脸色一变,心中暗暗叫苦,对方的话完全说到了点子!这么一大片的国土为敌军占领,虽然还有很广阔的区域没有被清军进入,但在敌军摧枯拉朽式的攻势下,这阪神以东的地区,又该来什么样的人能够挽回败局?没有中国皇帝的命令,要想让清军撤出这些地区是绝对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用武力抢回来,但那要动用多少部队? 再有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是,这还仅仅是南路军的情况,北路军呢?山形、福岛两县已经易手,但中国皇帝没有提出割让这两处的要求,想来是用之作为钓饵了:若是南线能够达成愿望,则北路所取得的地区就会交还己方,否则就南北两边一起全占了,看你们能够怎么办?! 伊藤博文越想越觉得中国所行的是非常毒辣的一招,以北路诸县作为诱饵,逼迫己方吞食,至于那数以亿计的赔偿银子,大约就算是买回山形等县的花费? 虽然洞悉了中国人的伎俩,但如何破解僵局,却是很大的麻烦,伊藤博文深深低头,认真思考着,难道真的要割让国土给中国人?不行!即便一定要割让,也绝对不能割让如此之大的范围,这几乎已经是本国土地面积的三分之一了! “王子殿下的话说得很对,但鄙人认为,此事太过重大,不是我一人就能够现在给出答复的。我想,还是等到来年封衙期后开始谈判的时候,我们再坐下来认真商讨此事。” “我同意。”载湀很快的说道,“立大人,您贵意以为呢?” 第194节勾当 第194节勾当 第194节 风流勾当 十二月十八日,伊藤博文匆匆结束了在中国的行程,坐海船返回日本,向天皇陛下复命。中方提出的条件,已经先一步有人带回了抄本,面呈明治天皇,年轻的天皇气得脸色铁青,把抄本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用脚使劲的踩踏,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眼里充满了泪水! 三条实美无声的看着手中的抄本,讷讷的说道,“这可真是……看一眼都会短寿的文字啊!” 山县有朋摆摆手,低声说道,“现在不要说这样的话,还是想一想如何能够面对陛下和国民的谴责吧?” “怎么,海军卿的意思是说,答应中国人这样非分的要求?” “你认为还有更好的办法可以使我们的国家免除灾祸吗?”山县有朋讷讷的说道,“海军已经全灭,从美国进口的炮舰虽然已经抵达横须贺港,但那是在中方有意纵容的情况下才能安全抵港的;否则的话,又当如何?而即便有了这五艘船,难道就可以保卫东京不会受到中国人的攻击吗?” 天皇突然停下脚步,眼睛望着山县有朋,“海军卿,你这样说话是何意?” “陛下,臣以为,此事未必如陛下所想的一般恶劣。”山县有朋语出惊人的说道,“即便是割让中国土地,也未必是不能接受的。” “你这样说话,一定是有所指了?” “是!”山县有朋朗声答道,“臣所指者,正如百姓所言的,有了西乡从道那种心中只顾自己,全然不将陛下的政令放在心上的陆军诸将!陛下请想,当初陛下为阻止西乡从道出征台湾,降旨命其暂缓行军,但西乡从道不为所动,致有今日之兵连祸结之景;而兵部之内,不将陛下政令放在心上的,大有人在。臣想,若是能够趁此机会,尽收臣民百姓之心,即便一块土地割让中国,也不愁没有拿回来的时候。” “拿回来?凭我们的军力,怎么和中国人拿回来?” “此事易尔!中国政治黑暗,官员**,虽有咸丰皇帝三十年来力行新政,稍见起色,但比起我皇国来,终究相去甚远!臣敢保,不出二十年,为清人所占区域,必定民怨大起,而在这段时间内,我方若能够休养生息,鼓励民生,再派人到东路之地去,联系百姓,一举起事,则将中国势力连根拔除,必非难事!” 山县有朋的话固然是有空中楼阁之远望,但细论起来,倒也不一定没有道理,以异族征服日本,在此之前是从来没有过的;民众的反弹一定非常激烈,即便清朝人掌握了强大的力量,但只要有内外合应的规划和百姓群起攻之的形势,他所描绘的蓝图也不一定就不能实现。“但,就按照中国所请的那样,把阪神之地尽数割让给他们吗?” “这当然是不行的。”三条实美听出了天皇的意动,在一边立刻插口说道,“总要逐一和中方争夺。”他停顿了一下,忽然又说道,“但民众之声又当如何?” “那还不简单?”山县有朋若无其事的说道,“都推到军部身上就是了!” “诶?” “难道这不是应该的吗?最先的时候,有了西乡从道的违令出军,致使中国有了兴兵侵略我国的借口;之后更是阻击不利,让国家和百姓受中国欺凌,这一次若是签订合约,他们也是难辞其咎。既然陛下有意整肃军制,不如就一次为契机,岂不是一举数得?” “还说什么一举数得?”天皇是讥讽的口吻,“再一个的‘得’是在哪里?” “陛下,若是能够经过此事,尽收天下之心之外,尚可将国内各强藩之力一举荡平,难道不亦是可以看过陛下的收获的吗?” 天皇迟迟无语,终于摇摇头,“即便要签订合约,但也完全不能按照中国人的意思来!等大臣阁下回来之后再说吧!” 这是不消说的,山县有朋和三条实美对视一眼,同时俯下身去,“是。我们明白了!” 神户城外,连绵的帐篷全部被白雪遮盖,同样被遮盖的,还有这近两月以来惨烈的战场痕迹,鲍超、王煜、蔡庚扬几个带着所属的亲卫部队纵马缓行,“……军门,卑职听说,日本人已经回国了,怎么还没有动静呢?” “这些事轮不到我们管,”王煜接口说道,“日本人如何做是他们的事,在我等而言,他们不投降就打!打到他们投降为止。” 鲍超微笑点头,“还是小王说的对。”他说,“赵间信盛怕也支撑不住几天了,要是依我的意思,就一股脑的攻进去,管他什么谈判不谈判?” 王煜一笑,岔开了话题,“军门,这一次是带我们去哪儿啊?” “我带你们去的地方,自然是最好的。”鲍超神秘兮兮的一笑,终究不克忍耐,不等两个人发问,主动给出了大案,“你们知道当年五爷奉旨东行访日的事情吗?” “这,略有所闻。” “神户是第一站,听人说,神户城外有一个名叫鸢亭的地方,是个什么料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还不明白?你只要进去,就把你料理了!” 鲍超和王煜扬声大笑,连身边带着的通译和亲军也忍不住为之莞尔,“不过听人说,这家店中有三位千金,生得最是千娇百媚,我们今天就去拜访一番。” 蔡庚扬和鲍超一样,最是好色,当初在三原城中就没少享用下属兵士为他们找来、抓来的日本女子,这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更觉心痒,“真的有那么漂亮吗?那可得好好见识一番了。” “怎么不是?听人说,可是很了不得呢!” “那还等什么?军门,让我们快马加鞭,快点享用吧!” “你这好色的小子!”鲍超笑骂一声,挥起马鞭,在战马的屁股上狠抽了一记,马儿希律一声,铁蹄翻起积雪,快速向山上跑去。 上了东山,绕过向右延伸的石墙,山路上一片洁白,到处都是被积雪覆盖的丛生的荒草,并无任何标示物,鲍超带住马,在马背上长身起来四周看看,“这里好像没有人啊?” “一定的因为打仗的缘故,生意清淡,一家人都关门闭户了。” “不管他,弟兄们……”鲍超手一挥,“给老子找!” 近百名的士兵闻令而动,在山顶周围找了起来,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听见了声音,“军门,找到了!” 几个人赶过去,果然,是一处乌蒙蒙的所在,门廊的上沿横着一块牌匾,写着‘鸢亭’的字样,这两个字都是汉文,鲍超不识字也就罢了,王煜却是认得的,“军门,就是这里了。” “怎么没有人?” “进去看看再说。”王煜从马上跳下来,直接迈步入内,门前悬挂着厚重的棉门帘,挑帘入内,里面一片安静,“喂!”他大喝了一声,“有人没有?” 根本没有人回答,王煜在各个房间中走了一遍,确认无人,这才失望的转身踱了出来,但让他意外的是,连鲍超几个人都不见了,“军门呢?”他问门前站岗的士兵。 “刚才有弟兄们在山那边发现了一栋民居,军门和蔡大人带人过去了。” 王煜无奈,只得上马,顺着指点的方向行过去,还不及到近前,就听见蔡庚扬放肆的大笑声,“哈哈!真是不错!军门,您看?”于是他知道,这两个人一定是有所发现了。 等他纵马到了跟前,三十几个身穿日式服装的男女给士兵押到庭院中,鲍超和蔡庚扬站在他们身前,男子不理,只是低头端详着女子的容貌,“庆安,你问他们,谁是……这鸢亭之主?” 庆安用日语问了几句,为首的一个女子怯生生的上前一步,“大人,她说她就是。” “她叫什么?” “她叫花子。” 鲍超点点头,他听人说起过这个名字,上前一步,用手挑起她的下巴,认真端详着。花子吓得一动不敢动,被动的扬起脸,美丽的睫毛眨啊眨的,眼中充满了泪水,“她就是花子?她丈夫是哪一个?” 庆安问了一遍,一个男子走出,很是恭敬的行了个礼。“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是能享用这么标致的美人儿的家伙。你问问他,把他的妻子让给老子怎么样?” 即便同在一方,庆安也为之语塞,这也太过无耻一点了吧?要霸占人家的妻子,居然还要征询人夫的意见?“军门?” 鲍超得意的一笑,也不理庆安没有把自己的话翻译过去,大手一伸,揽住了花子的腰肢,在她珠圆玉润的耳边吻了一下,“问问她们,为什么不做生意了?告诉她们,本大人和弟兄们都饿了,要吃饭。” 花子含羞忍辱的听庆安说完,咕哝了几句,“大人,她们说,两国战事,物资匮乏,且店中男子,都给国家征召,连厨子都被征调走了。因此只得歇业,靠一点点的祖产,维持生计。” 鲍超点头,“我明白了。”他忽的松开花子,将她向外一推,“庆安,你懂日语,你好好问问她,要什么材料,要多少人,才能让这个鸢亭再重新开业,小蔡,你逐一记下来,给她们置办齐了!” “大人,这是为什么?” “我看这鸢亭风景倒还好,今后我就住在此地了!把这里弄得热闹些,今后各营管带用饭,就在这里得了!” 这倒是让众人没有想到的变化,庆安用心一想,确实不错!城外的战斗已经停止,鲍超等人却还要在雪野的密林中所搭建的帐篷中休息过夜,怎比得上鸢亭此处,房舍如密,建筑清秀?当下答应着,和花子用日语交流了起来。 花子不喜反忧,又惊又怕,这个中国人摆明了不安好心,不但要羞辱自己,竟然还要鸠占鹊巢的把祖母大人遗留下来的祖业占据?她用力摇头,以致头上疏好的堕马髻也散落开来,满头的乌云飘散两肩,随着动作来回舞动;鲍超从来不曾见过头发如此摇摆,如同暗夜舞伎般的女子,越发心动起来。 日语是在场的众人都听不懂的,但这没有关系,只是看她的仪态,就知道一定是在拒绝,他懒得和这些人废话,举手一巴掌,给了花子的丈夫一记耳光!“我问你,你答应不答应?” “大人,您打他也没有用,鸢亭从来是女子当家的。” “娘的!难怪小日本不经打,一切事都要女人决断,还能好得了?弟兄们,把这些男子都带走!” 花子哇呀一声哭叫起来,冲到丈夫身边,抱住了他的腰,头埋在她怀里,大喊大叫起来。但终究抵不过众人之力,把她和丈夫分开,将那个反而束手待毙的男子拖了开去。鲍超心中不耻,连反抗都不敢,也算得男人吗?有心给他个厉害瞧瞧,但面对对方丝毫不加反抗,就是打起来,也根本没有味道。 “庆安,你告诉她,别再哭了,再哭,老子就毙了所有人!” 花子经此一吓,果然收泪,扬起梨花带雨般的俏脸,望着鲍超,嘴里说了几句话,“她说什么?” “她说,……”庆安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问你她说什么?” “她说,请大人杀了她 ,她是绝对不会顺从的。” 鲍超大乐,“这才有点意思!格老子就喜欢这样!”说罢弯腰,用力抱起花子,回身向蔡庚扬和刚刚过来的王煜一笑,“你们两个家伙好福气,自己选一个吧;老子先享用一番再说。”抱着手刨脚蹬的花子一路进屋去了。 进到房中,随便踹开不知道何人居住的卧室,把花子往榻榻米上一抛,嘿嘿笑着脱下自己的衣服,不顾女子奋力的挣扎,扬手先给了她一个耳光,打得娇嫩洁白的脸蛋指痕婉然,“啊!”花子给他一打,这才想起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道理,偏过头去,泪痕满面的任他施为开来。 一朝欢愉,几番**,鲍超四肢大张着躺在榻榻米上,身边蜷缩着遍体狼藉的花子,鲍超满足的叹息一声,强自把花子又拉到自己怀中,大手上下摩挲着,“咱老鲍好福气哩!嘿嘿!真不愧是连我们中国人都知道的日本美人儿,嘿嘿,嘿嘿!” 花子听不懂他说什么,但也知道没有什么好话,身体一片僵硬,理也不理他。“是了,你放心,咱老鲍说的话,没有不作数的。从明天……不,从今天开始,你就派人到山下去,该置办什么置办什么,该找什么人找什么人,尽早把这鸢亭重新开起来,咱也好尝尝日本饭食的味道。嗯?” 说罢起身,在她泪痕浸湿的脸蛋上吻了一下,管自穿衣,出到门外,蔡庚扬衣冠不整的从另外一间房中走了出来,“小王呢?” “这小子!”蔡庚扬笑骂一声,“小王?小王?” “我在这里。”王煜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倒似乎是比他们更早结束了。“看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不经事?”鲍超放肆的调笑道。“还不及我和老蔡呢?” 王煜一笑,也不多做解释,“军门,我们回去吧?” “回去!”鲍超翻身上马,用马鞭一指庆安,“老庆,你就别回去了,这边还有很多事,要靠你呢。” “啊?” “你还不高兴?这鸢亭内外就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还不多谢本官?”鲍超哈哈大笑着,一路纵马而去了。 !d@t 第195节料理美食(1) 第195节料理美食(1) 到了十二月二十四日,鸢亭料理终于重新开张纳客了。清军众将自然是第一批来客,鲍超带领百数十人到了鸢亭的门口,这一次情形可大不一样,积雪早已经被清理干净,山路通向的料理店门口铺着红毯,眼见此景,众人也不好纵马疾驰,远远的下了马,徒步上山,花子带着店中女中和歌舞伎并自己的两个姐妹,身着和服在店外迎客,“欲苦拉西马西搭。” 鲁秉礼走在最前面,一步站住,“呦,这位是嫂子吧?”一句话引得众人大笑。 鲍超老脸一红,上前去,挽住花子的手臂,“既然知道是嫂子,就都给老子客气点!谁要是惹得你们嫂子不高兴了,可别我不讲情面。” 花子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猜到是在拿自己开玩笑,当众给鲍超挽住身子,更觉羞涩,用力挣了一下,“别动!”经他一句呵斥,吓得不好再反抗,羞红着脸颊,任由他挽着自己的腰肢。“老庆,这里你是你的地盘,接下来该怎么弄?” “军门,请到里面,嫂夫人都已经准备好了。” “走,我们进去看看。” 进到店内,十六间房中早已经准备下了菊正宗和寿司之类的酒食,打扮的如花似玉的日本女子再次弯腰鞠躬,口中说着欢迎光临的话,“欲苦拉西马西搭。” 鲍超几个如同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面对着满堂的佳肴,竟然不知如何下手,其实不要说如何动嘴,就是连如何落座都不明白,三五十人一时间竟楞在了那里。花子和樱子、里子姐妹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是又觉好笑,又觉厌恶。把这些本国传承而下的料理让这些人享用,难免有明珠暗投之憾。 但旁人不懂,庆安却是明白的,微笑着一摆手,“军门,请和卑职这边来。”到了长大的食桌前,有一个手中执刀的日本男子,身上穿着洁白整齐的厨师服,鞠躬行礼,“大人,这叫金枪鱼。是日本料理之基石,是很可以、也是很应该第一口品尝的,不过其中道理极其繁琐,大人军务繁忙,也不必逐一详解了。”说罢,向厨子点点头,用日语说了一句什么。 厨师显见是熟手,手上的动作非常快,切下一块黔黑色的部分,递了过来。二人伸手接过,放进嘴里大嚼。鲍超只觉一阵凉意从舌尖传递,竟然是闻所未闻的的阵阵馨香,含糊的脱口赞了一声,“好!”又回头向花子一笑,伸出了大拇指。 花子点点头,嘴角带笑,却怎么看怎么是讥讽的表情。 庆安咽下食物,说了一声,“gari。” 连同花子在内都是一呆。这数日以来,庆安虽然在鸢亭布置一切,但轻易也不说话,他的职责也只是为中日两国人担任翻译,从不发表任何意见,在花子看来,此人也和鲍超几个一样,不过是个会说日本话的中国人而已,对于己方的饮食料理,全然不懂,同样是个可以蒙蔽的。但这一句‘geri’却露了底。 原来,金枪鱼是最普遍的鱼生,但厨子所割取的黔黑色是属于次等部分,这并不是厨师有意为之——切鱼生的人叫板前样,客人的生死全在他手中,平时算账也没有一定的规矩,几乎全凭他的喜怒哀乐,通常在结账的时候,他的庖丁尖刀在砧板上划几下,叫出夸大的数字,要是看你不顺眼,就变成天文数字了。 这一次对待这些中国人自然是不敢要价,但暗中使坏却是无可避免,更兼以中**人根本不懂料理的规矩,在他看来,简直就是天然的肥羊,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不过其中多出一个庆安,也活该他自找难看了。 gari是日语,是寿司密用的‘姜’的发音。这是要用甜酸姜片来漱口,而在日语中,姜的发音是‘shiyoga’,而用诸料理,则万万不能发这个音,因为会让对方瞧不起。 听庆安说话,显见的门里人,这一次,花子也不敢小瞧,给那个厨师点点头,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用日语说了几句,“军门,日本人在故意难为我们呢!”庆安微笑着说道。 “哦?”鲍超和身边同僚的的精神全部为从未品尝过的日本料理所吸引,于日本人的鬼把戏也根本一无所知,眼下只有靠庆安指点了,“这话怎么说?” “来了。”庆安无暇他顾的望着对方端上来的一盘鲍鱼,“这叫鲍鱼,虽然是海中真品,但实际上口味略显发硬,最好吃的部分却是它的肠,叫wata ,只是看上去绿油油的,很少有人敢生吃罢了。” 说完拈起一块,张大嘴巴放了进去,“大人,也可以试试看,美味无比呢!” 鲍超低头看看,绿油油的一团,简直恶心到了极致,“我说,老庆,这……能吃吗?” 庆安的眼睛在众人脸上扫过,一阵发笑,“这玩意吃起来很好,不过卖相难看,要是不愿意吃也没什么的。我们再尝尝别的就是了。” 虽然饮食小道,但事关颜面,众人又是完全不解其中奥秘,眼下能够依靠的只有他了,因此,平日不大拿庆安当回事的,也忍不住用上了敬语,“庆大人,听人说,日本饮食大都是生食的,是不是?” “也不一定都是生的。”庆安笑着摇头,向那个厨师说了几句话。后者很恭敬的点点头,“哈!”了一声,从桌下取上一条三文鱼,用刀切下鱼腹上的一块肉,在另外一边的火炉上放一口平底小锅,将鱼腩肉放上,却不加油,略煎了片刻,随即出锅,放到盘子中,端了上来。 庆安一边看着他的动作,一边给众人解释,“这便是下官刚刚和鲁大人说的,日本人也不是全都吃生食,如同此物吧?这种食材名为三文鱼,所切的一部分名为腹筋,日语叫harashu,是鱼身上最肥美的一块——我说的是不是?”后面半句话,是以日语向厨师所言的。 众人听不懂日语,但只看那个厨子连连点头 的样子,便知究竟,只听他又说道,“这种东西在日本也是很高级的享用;用锅子煎一下,不必放油,因为它本身已经非常肥,一经加热,油脂自然流出,吃起来一半是膏,一半是肉,天下美味之一——各位请尝尝?” 鲍超第一个动手,夹起一块放进嘴巴,果然香腻一团,口感十足。 “其实,”庆安苦笑着放低声音,对大家说道,“日本上等的店中,是没有三文鱼的,都是用来骗老外的玩意。” “那,真正好的是什么呢?” “比较高级一点的鲇鱼……”庆安看王煜面露不以为然,忍不住一笑,“这种鱼的写法和汉字无异,但念法不同,而且也根本不是同一种鱼。在我中华,这是指泥鳅类的小鱼,而在日本,因为细如黄瓜,全身发光且肉味非常香美,所以也叫香鱼,但眼下是吃不到的。因为这种鱼生在洁净的溪水中,水脏即死,所以钓上啦之后,应该马上烤着来吃,其肉香甜无比,但更美的却是内脏,略带一点苦味,食后又觉得甘美,吃得多了,会觉得上瘾呢!” 鲍超等人听得有是好奇,又觉得新鲜,忍不住催他多讲;庆安也确实是腹中有物,滔滔不绝的说了下去,“再有就是鲷鱼,也就是两广称之为鱲(音辣)鱼的,红鱲是最受日本人欢迎的,因为意头好?” “什么……好?” “是这样,两广,近海人最讲究意头,简单的说,就是要讨一个好彩头;红鱲鱼的发音是omeretai,这个词和日语中的庆祝、庆贺的发音有些近似,所以日本人认为会给他们带来好运——当年五爷访日的时候,据说在鸢亭也是用过的。” “再有就是鲸鱼了,这种鱼是海中最大的,能有三十五十吨大小,打捞不易,以物以稀为贵,故而扬名天下;可惜,此物下官也只是听说而已,从未品尝过。” “哦,我听人说过,和王爷访日的同僚回国后说,在东京见过大螃蟹,好大的!足有脸盆那么大,这算不算好?” “那叫鹰足蟹,把蟹脚拉直了量,足有九尺长,立起来比一个人还高,但肉味一般,没有什么特别鲜美的,只是取其大而已。”庆安这样解释道,“若论及日本蟹的好吃,首推松叶蟹,活的就可以生吃,把蟹脚切下,放在冰水中浸开,状如松叶,故而得名。” 蔡庚扬在一边咋咋舌头,拿起一块寿司在酱油和芥末中蘸了几下,放进嘴里大口吃了起来,“日本人怎么什么都是生着吃啊?” 庆安忍俊不禁的回头看去,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一个不注意,那个日本厨子又在戏耍同僚了,“蔡大人,还吃得下去吗?” “吃得下,吃得下!再来几个也吃得下。” 庆安点头,走到他身边,“这种吃法是不对的,我来教您。”说完,用日语和厨师说了几句话,后者知道他是行家,不敢反驳,重新拿来一碟酱油和芥末,放在桌上。 庆安将一小撮芥末放在鱼肉上,然后只把鱼肉部分浸入酱油中,碟中的酱油还是清澈可爱,递给了蔡庚扬,“这不是一样的吗?” 庆安心中叹息,遇到这样不通风情之辈,自己的一番做作真是枉抛心力!“慢一点吃,就能够尝出不同来了。” 蔡庚扬大嘴一张,把小小的一块寿司塞进去,几口咽下,“没有什么不同啊?” !d@t 第196节 料理美食(2) 第196节料理美食2 庆安懒得理他,游目四望一圈,忽然眼前一亮,分开众人走了过去,用rì语和厨师谈了几句话,回身招呼,“军门,列位大人,快来,这回可是有好东西了!” 连他这样一个通晓rì本料理的家伙都赞叹不绝,众人自然好奇,纷纷围拢了过去,“是什么啊?” “河豚。” “河豚?什么东西?” “这玩意可不是经常能够见到的,同样也是极佳的美味。我曾经因公事往来rì本,奈何都是在chūn夏秋三季,还不曾得享美味哩。”庆安面带激动的红sè,望着食桌前的厨师,叽哩哇啦的说着话,但这一次,这个师傅似乎有意拿搪,神态非常倨傲,双臂抱胸,摇头不止。 “怎么了?rì本人不听话?给他个厉害!” “啊,别!”庆安回身摇手,“这不绝对不行。河豚这玩意是有毒的,而且是剧毒,所以大师傅不肯给我们品尝,也未必是恶意。” “有毒?”鲍超一惊,凌厉的眼神看向花子,后者不知道怎么回事,茫然的和他对视,眼神中一片询问。 “……”庆安兀自和大师傅请求,好半天的时间,后者终于点头,从食桌下取出一物,交给身边的下人,后者提着它,快步出门而去。 “怎么了?怎么拿走了?不给我们吃吗?” “不是不给,只不过河豚的肝脏毒xìng最烈,贸然入口,必死无疑,所以要放在清水下冲洗,洗三个时辰的时间,才可享用很小很小的一口,这是其一;另外,豚肝最是美味,要是先吃它,其他的部位就味同嚼蜡了。所以要放在最后吃。” “那我们吃什么?” “放心,少不得你们享用的。”庆安夙愿得尝,笑眯眯的和大师傅用rì语交流的起来。两个人哇啦哇啦的说了好半天的时间,除了一个蔡庚扬吃了几个寿司,落得个半饱之外,其他人都饿了。“我说,老庆,该吃了?大伙儿都饿了。” 庆安点头,和那个厨子说了几句,后者哈了一声,伸手入水箱,抓出一尾大鱼,然后用手指拼命去挤那鱼的肚子,这一尾大鱼的身子逐渐胀大,变得像一个圆圆的球,身的刺都鼓了起来。他说了几句什么,庆安跟着哈哈大笑起来,“他在说什么?”王煜问。 “他说,河豚也怕痒,这一尾一定是木鱼,你看,它多sāo?”众人一愣,和那个厨子交换了一个只有男人懂得的眼神,哄堂大笑起来,这一刻,民族的距离似乎一下子被拉近了。 大师傅手下很利落,很快把鱼切开,把整张鱼皮剥离,扔给他的助手,助手们用刮刀将只有一二厘米厚的皮破成两层,外层带刺,内层爽口,大师傅一面做,一面和庆安聊天,后者为己方的同僚做着翻译,“他说,只是这切鱼皮的手艺就得学三年,不能只用手的力气,还要动腰,扭来扭去的,像是在女人身一样!” 众人又复大笑。 切开了鱼皮,开始准备这一套全餐,一共十品,分别是白灼葱丝冷盘;皮;肉刺身;jīng子刺身;鱼脑;鱼肝;烤鱼chūn;烤鱼排骨;炸鱼;河豚生窝及粥。除了这些之外,尚有烧肉。 这是一个巨大的龟背型的铜鼎,里面点着备长碳,一大碟用酱汁腌好的牛肉,一气倒在鼎,香气四溢,肉汁流入鼎的沟渠中,吃完了肉,用汤匙舀出汤汁,淋在白米饭大口吞下,实在是男子汉的吃法!众人还是第一次吃到这样的美味,连放在一边的河豚大餐也顾不得,大口大口的吞咽起来。 等到吃完,鲍超大眼一瞪,“娘啊!可撑死我了!” 另外一边,有一个rì本人捧着盘子回来,庆安jīng神一振,“军门,列位大人,河豚肝来了。” 那个大师傅用刀切下极小的一块,递了过来,庆安放在嘴里,用力咀嚼,“好!果然如前人所说,这种微甜麻辣之味,天下仅此一家,绝无分号!好,果然是好!” “老庆,不是说有毒吗?” “都是经过非常认真的清洗的,把毒xìng减至最低,而且,也不能多吃……”庆安意犹未尽的叹了口气,“军门,您也尝尝?” 鲍超犹豫了一下,“军门放心,河豚一物最美之处便在于品尝者明知其有毒,冒险一试的感觉。您……尝尝就知道了。” 这一下,鲍超不好不吃了,否则的话,旁人还会以为自己胆怯,拈起一小块放进嘴巴,初试时有如嚼了一口冰冷的生猪肉,接下来是一阵香甜,夹杂着微微有些麻辣的口感,果然不是俗品,“这玩意,怎么还是辣的?” “本身是不辣的,但这就是河豚之毒在嘴巴里流动的感觉,军门,您是不是觉得很古怪?” 超老老实实的点点头,“这玩意确实奇异,好像……不知道自己接下来是死是活一般!” “说得对极了!”庆安大声说道,“所谓冒死吃河豚,就是此意了。” 用过晚 酒足饭饱的众人纷纷告辞,只留下一个鲍 打着饱嗝,给几个女中伺候着,进到女主人的房中,榻榻米已经铺好的被褥,鲍超胡乱的把衣服脱下,扔到一边,有女中弯下身子去,拾起、叠好,随即恭恭敬敬的跪下行了个礼,转身退了出去。 房中点着装有备长碳的炭炉,这种碳在rì高级的,第一是没有烟,第二是经久不息,第三是不破裂,没有烧到一半,噼啪作响弄得人一身都是火花的现象。 鲍超双臂枕在后脑,隔着明亮的玻璃,有雪光透进来,照得静夜无声的房中清亮如银,外面脚步得得,是木屐发出的声音,接着是花子和别人说话,他虽然听不懂在讲什么,但只从声音就能够分辨得出来是这三姐妹中的哪一个。 “……”花子低低的声音,随即门拉开,她在门外脱下木屐,只穿着二趾袜迈了进来。“困尼其瓦。” 鲍超在神户新近纳宠,对方还是rì本人,总不好一句rì语也不会,只好和庆安学了几声,知道对方是在说晚好,从被窝中起来,露出健壮的胸膛和下面围着的裹裆,“困尼其瓦。” 花子不知道对眼前的这个男子应该抱什么样的心思,恨自然是恨的,但又有几分感激,自从她母亲退下来之后,把鸢亭的生意交给她来管理,到今天已经有六年了,身为一家之主,虽然是女子,但花子知道,若要鸢亭的生意能够长久的做下去,且能够越来越大,最好的办法就是官商勾结。 这一次中国人的入侵,让鸢亭的生意突然停顿,但这不是人力可以挽回的,想不到自己被中国将军宠爱,不但将鸢亭作为留宿之地,而且准许自己重新开始经营,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绝对值得庆祝的事情;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和女子自己有关了。 花子是在明治八年结婚的,丈夫是普茶料理亭‘梵’的二少东;这是一家论年资犹在鸢亭之的料理亭,专做斋菜,发源于京都宇治的黄檗山万福寺,和临济宗与曹洞宗是禅宗三大派,这里的斋菜受中国素食的影响力,位于鹫神社的右边,每年到了庙会,信者都会去那里求神消灾;地方也非常幽静,老板娘是松城藩城主的后裔,不是为了赚钱而开店的,她做的菜又细腻又美丽,甚至令客人有不忍落箸之感。而实际,往来‘梵’店中的客人,也所是名门富豪之女,店中内外总是弥漫着一股奢靡之气。 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少年,不可避免的沾染这样的气息,所以在面对清军的呵斥时,诺诺不能置一词。在身为妻子的花子看来,简直不像是个男人!但鲍超则不同,他在军中征战多年,论及男子气概,便是三十个‘梵’家的少东加在一起,也休想及得他的项背。 连着十余rì的光景,鲍超夜夜留宿此地,彼此虽然语言不通,但很多事情也根本用不到说话,躺在榻榻米,鲍超简直像一匹饥渴的狼,折腾得花子无可奈何,却又像中了毒一般,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看着男子雄壮的身躯,在清冷的月光下像一匹缎子般的闪着光,花子收回思绪,嘴角漾起一团chūn风,到了他身前,两具身躯近得不能再近的彼此贴近,花子伸出手,在他脸摩挲了一下,双手解开和服的细带,丝质的常服从两肩滑落,露出只着了白sè小衣的曼妙。 “娘的,你可真好看。” 花子听不懂,也懒得和他多说,身体跪倒在他脚下,一双温热的小手从他健壮如同立柱般的腿向划过,伸进他腿间仅存的围裆布中,这是花子今天早亲自为他包裹的,用一条丈许长的白布,以特殊手法围住男子的要害,但在始作俑者的灵动的双手动作下,片刻之后,鲍超就光洁如初生的婴儿一般了。 花子望着他胯下挺立如枪的凶物,扬起脸蛋,向他笑了一下,随即张开嘴巴,把他包裹了进去,“哦!”鲍超哼了一声,嘴里骂了一句,“格老子的!居然……还能……这样?” 花子尽力服侍着他,感受着男子的脉搏在口中跳动,心中忽然一动,顽皮的笑了笑,放开了他,改为用手给他带来更大的愉悦,不时用舌尖舔舐一下,逗得鲍超似乎连站立都有些不稳了。 好半天的时间,鲍超猛烈的吼了半声,一把抱起花子,把她置于被褥,迫不及待的将自己的身体覆了去。 好半天的时间,房中恢复了宁静,鲍超怀拥佳人,长久无言,“朝廷有旨意,可能要我回去。”他翻了个身,趴了起来,“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回去?” 身下的花子睁着明亮的双眼望着他,却不说话,“我说了半天,你也听不懂。”鲍超一阵烦躁,翻身躺好,将胳膊伸到她肩下,搂住了她,“睡。”dT 第197节 无事生非(1) 十二月二十九rì,赶在chūn节到来之前的最后一天,鲍超回běi jīng。igEN彩蔡庚扬几个是和他一起进京的,未曾觐见皇帝之前,同样是不能离开的,也是困得如同笼中兽一般,听军门呼唤,忙从各自屋中走出,“大人,怎么了?” “这样呆着太闷了,我们出去走走。” “走走?这行吗?” “怎么不行。你们没看见了?管驿中都没有什么人了。”鲍超不管不顾的大声说道,“走,我们到刑部去。” “去那做什么?” “见一见老胡啊。听说他一进京就给关起来了”鲍超说道,“我们去看看他。看过老胡,就到二贝子府去,听他讲讲杨乃武案的经过。” 王煜想想,觉得这样也不错,总好过孤零零的面对着一灯如豆,当下四个人换了一身便装,也不带亲随,从管驿的大门出来,问清刑部所在,一路欣赏着街面的景致,闲庭散步的向前走去。 běi jīng城是天子脚下,又是在大年初三,街面非常热闹,摩肩擦踵的人流穿梭不断,等鲍超回头看去,王煜已经不见了踪影,“小王呢?” 鲁蔡两个同时回头,他们三个人都是大个子,只有一个王煜身材较矮,隐没在人丛中,到何处去寻觅?“一定是挤开了。”鲁秉礼这样说道,“算了,我们到前面去找个地方等着他·谁看见他就招呼一声。” “也好。”鲍超点头,又向前走了几步,在一处茶汤摊前坐下来,转身向内·面对着街道的方向,“客爷,小的给您拜年了!过年好!”一声清脆的京片子口音响起,是小伙计快步靠了过来。 过年出门就遇到这样的好口彩,鲍超亦自高兴,笑着向他点点头,掏出一枚银元放在桌前·“三碗茶汤,六个火烧。” “这,太多了。小店怕是找不开。” “没什么,我一会儿还不走呢。”鲍超笑着说道,“啷个你还吞了我的银元不成。” 小伙计嘿嘿一笑,“瞧您说的,哪能呢?”说着话,转身张罗去了。不一会儿的功夫,茶汤和火烧端来,在三个人面前摆·鲍超拿起筷子,正要享用一番,忽然听街一阵嘈杂,“抓住他,抓住他!” 一个人影狼狈不堪的跑过,鲁秉礼一眼认出,正是王煜!看他衣服领子被人揪出一个硕大的口子,额角青乌一片,嘴唇都被打裂了,点点鲜血留下腮边·显见是吃了亏;在他身后,还有十一二个人紧紧跟随,一边追,一边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街。 鲁秉礼顾不得多想,抄起手边的茶汤杯迎面砸了过去,跑在最前面的一个家伙躲闪不及·被砸了个正着,砰的一声响,硕大的海碗在他脸被摔碎,锋利的瓷片和滚热的茶汤连割伤带烫伤,脸、头和胸膛落满了粘稠的茶汤,如同开了染料铺一般,这个家伙疼得哇哇大叫起来,“是谁扔的?” 鲁秉礼一步跃出小店,用力招呼,“小王?小王?我们在这里。” 王煜听见战的呼喊,回头看过来,“啊,你们在这里啊?” “小王,这是怎么回事?你的伤……是他们打的?为什么?” 鲍超也一把丢下碗,几步跟了出来,“大人?” “王煜,这是怎么回事?” “都是卑职不小心,撞了他们的马车,谁知道他”王煜用手一指为首一个挨揍的家伙,委委屈屈的说道,“他张口就骂,我气不过,和他争吵几句,谁知道车有人发令,他们来就打,” “知道车内是谁吗?” “好像是……四阿哥的人。” 那个头脸被划破的家伙用力扯起喉咙,对着鲍超几个人大呼小叫,“听见了吗?我们是四阿哥的门人!该死的混账,也不睁开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天子脚下!你们伤的是当今万岁爷的四阿哥,这一次,官司你们打定了!” 鲍超心中暗怒,但自知惹不起,前几步,鞠了个躬,“列位……,都是我管教不严,才有今rì之祸,请看在我的面子,绕过我兄弟这一次?” “你的面子?你是个什么东西?你的面子比得过我家贝子爷吗?” 彼此越前一步,正要挑明■份,王煜拦住了他,给他使了个眼sè,摇摇头,“不可。,他自己凑到前面,很是委屈的说道,“各位爷,我是初来乍到此处,不知京中的规矩,请高抬贵手,饶过小的这一遭,rì后定有回报。” “看看你的德行?丫的骨瘦如柴,不够一盘菜,也说什么回报?我家贝子爷也用得着你回报?撒尿照照你的德行!” 王煜是读过的,知道若是挑明彼此的身份,这场冲突固然可免,但传扬出去,更将成为京中百姓的谈资东瀛用兵,功成而回的百战之将,在闹市街头被四阿哥的人肆意欺凌,回头传扬到皇耳朵里,这些人定然得不了好去,但如此一来,自己几个就算彻底得罪了皇子,对于rì后却是大大的不利,因此只想吃了这个哑巴亏,把事情控制在范围之内。因此一个劲的说着好话,鞠躬作揖不停。 这个意图鲍超几个摸不得那么透彻,但既知对方是四阿哥的门人,己方终究是奴才,有理也是无理,无无理,只得忍耐着。载府了几个奴才狗仗人势,痛骂了几句,见对方唯唯诺诺,窝窝囊囊,也觉得没趣,正yù转身,迎面正看见载行了过来,“见过贝子爷!”众人一齐跪了下去。 “起来。”载摆摆手,示意众人起来,立刻‘嗯?,了一声,“小九,你的脸是怎么了?” 叫小九的奴才用手一指,“爷,您看,就是这几个王八蛋拿碗砸的。” 载大怒,“那你还不砸回来!废物东西!我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小九见主子到场,心中大定,冷笑着吩咐一声,“弟兄们,给我抄家伙,把这几个不开眼的东西活活打死,万事有爷顶着!” 鲍超心中勃然大怒,一步跨,戟指一众狗才,“格老子的,看谁敢动?” “呦!你好大的官威啊!”载毕竟久经政务,既然自己亮出了身份,对方仍旧敢于这样说话,必有所恃,这一次倒不忙着动手了,让小九几个人退后,他慢条斯理的迎了来,“你大个子,是哪个衙门的?” 王煜使劲拉了拉鲍超的衣角,后者根本不理,但脸的怒气却也消了不少,恭恭敬敬的单膝落地行了个礼,“四川提督,钦派总领阪神对rì作战事,卑职鲍超,参见贝子爷。” 嘈杂的环境为之一靖,载轻轻的‘啊,了一声,知道今天的事情有点不好处置了。鲍超是父皇的第一爱将,对他的宠重还在胡氏兄弟之,李鸿章和胡小毛因为不同的原因进京之后,他是总领东瀛南路军战事的一方大员,怎么自己府中的奴才把他得罪了?没听说他进京了啊?这是怎么回事? 脑子中胡乱转着念头,载哼了一声,“原来是鲍军门,失敬,失敬。” “不敢!” 载心中暗怒,鲍超好不晓事!今rì之非,固然曲在己方,但不管怎么说,你鲍超也是我天家的奴才,说几句软话难道就折损你大将之威了吗?因此不说话,只是直愣愣的望着他。 鲍超没有他这么多的鬼心思,只以为屈不在己,又何必说什么赔情的话?双方一站一跪,竟是就这样僵在了当场;王煜几个则是不敢说话,在没有表露身份之前,还可以胡乱进言,反而之后则不行,规制言明,贝子爷不经问道,旁人是不能贸然说话的。 载等了片刻,见鲍超毫无所动,眼神到处乱飘,却见周围围满了看热阄的百姓,带着怪异的眼神望着中心的几个人,心中有些焦虑起来,此刻他只盼望着能够解除这份尴尬境地,旁的办法,是一点也想不到了。 总算天从人愿,人丛外面响起呼喝之声,分开一条道路,几个人快步走了过来,为首的一个正是荣禄,“四爷,署理九门提督府荣禄拜见贝子爷!” “是伸华啊,起来。” “贝子爷,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一场误会。” “爷,这不是误会……” 载回身一掌,正打在小九的脸,打得这个家伙哎呦一声痛叫,手捂着腮帮,鲜血淌了出来,“爷……” “狗才,都是你做得好事!”载打过小九,不再理他,和荣禄耳语了几句,后者双眸一亮,点了点头,前几步,扶起鲍超,“这位鲍chūn霆军门?卑职荣禄,参见军门。” 第198节 无事生非(2) 荣禄因为杨乃武一案中有功被升为九门提督,这个职位在清而言太重要了!在官文中所定的职掌是,‘掌九门之管钥,统率八旗步军,京营马步兵,颁其禁令,以肃清辇毂。,实为京中最高治安长管,在汉朝初年的时候是为人所艳羡的‘执金吾,,所以也有人称之为‘大金吾,;用现代的官职解释,即首都卫戍区司令员兼公安局长。有‘一呼而集二万兵,的巨大潜在权利。 这个职位非皇帝最亲近的重臣不点,从道光末的载铨,到后来的肃顺、富廉、立山再到如今的荣禄,都是先后两代天信重的人担任其职,但在荣禄而言,却是一项很出乎意料的任命。 他是同文馆学成出身,一经毕业,立刻被发到总署衙门任职,荣禄生得长身玉立,肤sè,相貌相当不恶,而且荣禄和乃师容闳学得一口流利的英语之外,西洋人的生活习俗也摸得烂熟,学成之后,行走于京中各驻华公使衙门,便给的言辞,翩翩君子之风,很快便成为总署衙门中最为人所乐见的一名办事章京。 过了数年,他的官职一升再升,一直做到美国股帮办大臣,但后来出了一件事,给他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事情是在咸丰七年,皇帝南巡其期间,英法两国来犯,翁心存、柏等以天子在外,臣民心中不安为由,促驾返京,等回到京城之后,出了一档事——。 此事是因奕而起,咸丰七年的时候,奕二十七岁,但比较起六哥奕,他剑两不成,偏又生了一颗想为祖宗基业出一份力的雄心,时逢对英法作战在即·便了一道奏折,认为应该在对外用兵之前,先调天津的光武新军进京,把守京城·拱卫dì dū。还可以用来防止在京中的其他西洋国家的公使馆人员从中作乱。 这个奏折连皇帝也觉得有些意动,但事关大局,又联系到在京的各国使馆,就向奕问计,奕和荣禄以为不可,九城百姓一看有新军入城,必定大起恐慌·到时候激出变故,无事也变成有事,得不偿失。 另外,奕的奏折中提出,要派遣光武新军的一部镇守在金鱼胡同的使馆区,这更是绝对不能行的败笔,不要说是在中国,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派遣队驻扎在别国大使馆周围的先例,一旦计出于此,必定会惹起京中其他和中华交好的外国的不满·若是引发外交冲突,对于抗击英法入侵,便成大祸。 奕和荣禄的话诚然是谋国之言,但事后得知此事是奕向皇帝奏请的,荣禄这才知道,自己无意中的说话得罪了七爷。没有别的办法,只得登门请罪,奕这里因为奕的缘故,他也是经常往来的,但一到就知道事情不妙-:极熟的来不须通报的,但门却把他拦住了,说贝勒爷有交代,什么客来,都得先问一问他,见是不见? 等到门贴投了进去·门很快有了回话,“不见!”而且连门贴都不肯收。这不仅仅是冷淡,简直就是绝交的表示了。荣禄自知不好,又是难过,又是害怕的转身离去。 果然,奕心中非常恼怒,奕自问是他得罪不起的,便恨了荣禄,不过荣禄任职在总署衙门,和他没有什么搭界处,也很难找到荣禄的错处,只好每每在皇帝面前说荣禄的坏话,偏偏荣禄少年有成,行事又经常是一派西洋作风,在衙门中不提,散班之后,换西装,脑后拖着长辫,出入各国使馆,在京中蔚为一景,也给别人留下了攻讦的口实。这还不算,奕的福晋是兰妃叶赫那拉氏的妹子,进宫去见姐姐,也说及此事,兰妃虽不敢干政,但每每丈夫留宿房中,总要说几句。 时间长了,皇帝耳中灌满了清流说荣禄的坏话,虽然心中很喜欢这个比年轻几岁的臣子,但公议也不可不顾忌,只好学以致用,将他远远的打发了出去,让他漂洋过海,先到美国,后到英国,各做了一任的驻各国公使衙门的次官,直到咸丰二十六年之后,才又将他调了回来。 回国之后,却并不让他在总署衙门任职,而是安排在了九门提督,从左翼长做起——这份职务让荣禄苦不堪言!他多年受西洋教育,又是在西方国家中生活过的,眼中所见,都是西洋各国相对更加宽松和zì yóu的环境,眼见九门提督府内陈陈相因的陋习弊政,有心革除,又没有这样的能力;同流合污,却又怎也做不到;几次请旨,想请皇帝免了他的这份差事,皇帝始终不准。 一直到一年的十月间,英瑞出缺,皇帝点了荣禄做九门提督,荣禄以为可以放手施为,开始在衙门内大开除弊之先,首先做的是两件事,第一是革除种种浮收,这是自从有内务府和九门提督两处衙门以后,沿袭数百年而下的吏员捞钱的最便捷之途,最多的时候,一项承办的差事,浮收就有实数的四五倍之多! 内务府一年所领的款项,多则千余万,少则百万,除了内帑之外,都是向户部支取,但这一笔款项的去向,户部只有应付之责,并无稽核之权;九门提督倒是有的,但历来承办差事的,伸手唯恐不够长,又岂会有所挑剔?因此巨额的款项除十之一二用于正途之外,其他的,都流进了主官司员的腰包。 试举一例:到每一年的三大节,大内寝殿照例是要张彩棚,绸料取之内库,这一笔支出是不计算在内的,唯一计算的只有彩棚的结扎费,而每一座彩棚,一般报价都在八千两银子下——而实际,连这些数量的八分之一都用不到!其余之数,从来不曾有人提及,都不知道流向何方了。 第二件荣禄要做的差事,便是织呢局。 这本来是陕甘总督张亮基当年在任的时候经手兴建的,购买的是德国机器,合计四十余万两银子,连同开井、淘金、挖河机器在内,织呢机器二十张,每天工作五个时辰,可出呢二十匹一百丈,引擎两个,一个是用来烘毛洗毛刷毛用的——洗毛有特殊的技艺,先用小便这个不知道是何意,原文如此洗一次,再用肥皂洗两次,连续三次洗过,毛sè洁白。另外一台机器则是织呢用。 运行做了一年之后,工人的技术越发熟练,可出质地极好的毛呢,和哈喇呢样,还可以用来织洋毯,每制成一条长宽都是六尺的洋毯,作价只要一两五钱银子!但这样的好生意,竟然做不下去,因为这便夺了内务府各省织造的差事,最后轮番皇帝,更说动了肃顺,不得不停 张亮基回京述职,和奕谈及此事,难过的无可奈何!只是形势比人强,肃顺的威风无人可以轻捋,不过荣禄却将此事记在了心里。 再有一件事,则是和前文所提及的董恂有关,他的汉学造诣非常深厚,任职总署,经常和各国仰慕中华文化的使节以文字唱和,在一年的圣诞节前,他在和亨德逊的诗文往来中,有这样两句很犯忌讳的话,第一句是‘心怀双清,;第二句是‘天极神州,。后来为人举发,认为是‘谤讪圣朝,,几乎是又一场文字狱要演了。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皇帝正在为胡小毛私自与敌媾和的事情大伤脑筋,连奕也梭巡不前,心中怜惜董恂的才情,又不大敢为他说话,最后还是荣禄出面,以‘中rì和谈,正需英美从中斡旋,董恂与各国公使衙门下交好,此次所撰诗文,更是为西洋圣诞节庆相贺,若是为文字忌讳,大加挞伐,只恐中外骇听,于rì后不利。,为由,请求宽免。 皇帝很快采纳,传喻打了董恂二十板子,这件事就放了过去。经此一事,荣禄清直善言之名哄传九城,连肃顺也知道了。 荣禄在九门提督府衙门大行各处弊政的新法,弄得下属官员怨声载道——这种断人财路的勾当使他为所有人厌恨,但官不如管,他又是在自己的衙门中,因此,即便有立山等人深恨于他,也无可奈何;而在所属衙门中,下属司员对荣禄敬而远之,谁也不肯和他多说一句题外话,生怕因为他而遭了无妄之灾。 荣禄对这些人事不问也不理,管自忙着自己的差事,他在西洋多年,深知言语无凭,全要靠证据说话的道理,因此任三月以来,暗中搜罗,自问一旦发作开来,朝局将为之丕然大变! 过年封衙期间,旁的衙门都可以休息,只有九门提督府是不能置公事在一旁而不去理会的,今天正好是荣禄当班,听人说衙门外街口有人争斗,带人赶了过来,不想却是鲍超和载几个。 第199节有意接纳(1) 第199节有意接纳 皇帝对几个儿子的管束最称严厉,每月除了内府支取的月规银子,就只能靠所担差事自有的一点俸禄,虽然从当年载滢的外家给他送五万两银子之后,皇帝也明白,月规银子数额太少,不够孩子们花用,因此渐次增益的一点,终究还是杯水车薪;而载沚虽然也是阿哥,但论及圣眷,远不及他的二哥和五弟,甚至连老八载淳也比不过,担着一份兵部的闲差,每天无所事事,戋戋鹤俸,也根本不足以让他冲皇子的派头,好在有载滢和载滪时常周济,还能勉强支应;因此,只能靠他途帮衬一番了。 这件事就是和东瀛用兵有关。清军部队七月过海,到八月底的时候,冬衣就要从浙江和两江的织造衙门起运,但在起运之先,载沚动了一点歪脑筋,他奏请皇帝,仿效当年黑龙江前线用兵的旧例,由江苏和浙江的两省织造,奉旨办理五十万件丝绵小袄,估价代办,工款银子由两省藩库代垫,公文则由该衙门咨部之后,在东征军费项下扣还,将来运输起来,这两省都有靠海的码头,也很方便。 这确实是个很好的办法,皇帝以为载沚长进了,还很是夸赞了他几句,随即降旨,着这两省即刻估价报来,得出的结果是每一件丝绵小袄造价在六两四钱四分银子,五十万件就是三百二十二万两整。 这样的数额是朝廷能够担负得起的,于是皇帝大笔一挥,准了奏请的数额,同时命两省织造衙门尽快选择工匠,快速着手,要赶到九月二十rì之前,把第一批十五万件装载船,先送往山形县的鹤冈府,发交兵士。 载沚的这段条陈,则是从两方面下手,首先说,丝绵小袄的造价中便有虚头,旨意刚刚颁下,工款尚未到达两省的织造衙门,二八折的回扣已经进了他的腰包;这还不算,五十万件小袄,若是照旨意而行,自然是每一省二十五万件,但这只是往来的公事,具体cāo作起来,就要看谁的手伸得长了! 两省织造一个叫连甲,一个叫余堃,都是旗人,其中余堃是接的立山的缺,做江苏织造,连甲却是肃顺保荐的,做浙江织造;这二人的来头虽然都很不小,但载沚利令智昏,一个人的帐都不买,在他想来,自己是皇子,肃顺、立山两个再强也是天家的奴才,这二人尚且如此,余堃、连甲之流何足挂齿? 因此毫不顾忌这二者的能力是否足够,唯财是举,把其中的大头给了余堃,连甲所得,不过十之三四。连甲进京向肃顺哭诉,肃顺大怒,一时间不好发作,只好把他叫来,耳提面命一番,又把他打发了回省到任。 载沚论才华不及几个兄弟远甚,眼里只盯着白花花的银钱,忘记了最重要的一条:江苏织造衙门的能力远不及浙江,这还不必提浙江有一个胡雪岩在,他的阜康号几乎控制了中国超过七成的生熟丝的供应,得了肃顺的指点,连甲到省,即刻把胡雪岩叫来,将老中堂的话逐一拜托。要他尽量卡住运往江苏的生熟丝的数额,囤积居奇,不愁rì后不能卖一个好价钱。 等到余堃拿到那么大数额的单子,才发现市面的生熟丝的数额远远不敷使用,工期一下子延长,终于造成极为恶劣的结果——这还是东瀛和大清讯息不通,否则,只怕事情早已经败露了!话虽如此,载沚这一惊也是非同小可,他知道,这件事一旦走露出去,自己就要大倒其霉! 因此提心吊胆的过了几个月,却是一派水净鹅飞,从没有人追到他的头,这才逐渐放下心来,故态复萌,不料正赶门下的豪仆和鲍超街头冲突,惹来了荣禄。 荣禄心中不耻载沚纵仆行凶的举止,但皇子的面子不能不卖,简单问了几句,点点头,向载沚呲牙一笑,“四爷,您看?” 载沚话说得漂亮,“仲华,我这几个奴才不懂事,该打就打,该罚就罚,我这做人主子的,没有二话!总之,今儿的事全凭你一言而决!” 荣禄笑眯眯的落地打千,动作很‘边式’,“有四爷这句话就行,”他转身走向鲍超,和他耳语了几句,又转了回来,“误会,鲍军门说了,一切都是误会!请四爷莫怪,至于说该打该罚,四爷太言重了。” 载沚点点头,心中还算满意,当下转身yù走,忽然想起军中冬装一事,又转了回来,“仲华,这几个,可是从东瀛军前奉皇阿玛的旨意回京的吗?” “正是。为首的一个叫鲍超,字chūn霆,李少荃李大人回京之后,暂理南路军事。” “国之勇士啊,可要亲近亲近。”载沚言不对心的说道,“仲华,不如这样,等一会儿你问问他们,可有什么事没有,若是没有,请到我的贝子府,我做东,一来亲近;二来,也让我府中这几个不开眼的狗才,给列位壮士席前赔罪,你看可好?” “怎么不好?四爷赏脸,他们还有个敢不接着的吗?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他们年前进京,皇还不及传见,朝廷典仪所在,不可违旨而行啊。” “啊,是的,这是要紧的。”载沚点头,“那,就等开衙之后,再找个rì子,我亲自宴请。” 荣禄一愣,心中不耻载沚,旁人不能过府,难道你就不能亲自到管驿拜望吗?可见全无诚意!当即无话,目载沚一行人远去,又向鲍超几个拱手一笑,“军门,列位大人,受惊了。” 鲍超很少进京,更不必提王煜等人了,也不明白面前这个面的中年男子是何人,更不知道他身担何职,“不敢,不敢。”鲍超问道,“老兄是?” “在下荣禄,任职九门提督。”说完看几个人神情冷漠,也不以为忤,“鲍军门,这一次出管驿可是有事?不瞒诸位,这天子脚下,藏龙卧虎,一步踏错,就有不测之祸;诸位要是信得过荣某人的话,尽管吩咐下来。看我能不能帮什么忙不能?” 鲍超在军中呆的时间长了,和弟兄们说话办事从来是直来直往,最不会绕弯子,听荣禄这样说话,心中欢喜,“我们……想到刑部去探望一位同僚,不过不识得路……” “可是胡军门?” “正是!”鲍超问道,“您认得老胡?” “倒无缘识荆,不过胡军门带兵转战福山城外,荡平rì寇之举,荣某身在京畿,也早有耳闻了。” 鲍超更加欢喜,觉得京中人也不是都如载沚那般的混账,眼前这个荣禄,看起来就是很不错的嘛!“既然如此,就有劳荣老兄了。” 荣禄却不就此举步,而是做出一副为难的神sè,“话是这样说,不过如今京中正在封衙,刑部那边值班的司员早早的都回家了。等明天,明天一早,我再带诸位去,可好?” 鲍超无奈,只得点头,“那好!就订明天。”他问,“我们怎么碰面?” “各位从外省进京,道路难免不熟,这样,我明天一早到管驿去结请诸位,如何?” “那怎么敢当?” “当得的,当得的。旁的不说,只是列位为国杀敌的壮举,就让荣某心向往之,总想着和军中好汉亲近一番,却不得机会,今儿天假其便,各位也不必推辞了。” 对方热情,鲍超也是不好虚言的xìng子,向荣禄拱拱手,道一声多谢,“老兄是个畅快人,俺也不必和你客气,左右这一次承了你老兄的情谊,rì后定有回报!”说完和荣禄订下时辰,带领鲁、蔡、王几个寻路自回管驿去了。 不等到第二天早,过了申时,荣禄突然来到贤良馆管驿,同来的还有一个意外来客,就是在鹤冈府负伤,回国救治的成祥! 彼此都是军中同僚,虽不属于一路,但都有一番袍泽情谊,又是在京中相见,另有一番热闹不提,“让咱看看?”鲍超笑眯眯的绕着成祥转了两圈,“嗯,生龙活虎,又是一条好汉!” 成祥一笑,“牛都打得死三只。chūn霆要是不服的话,我们rì后战场比划比划?” “你说,怎么个比划法?” 不及成祥说话,管驿外有脚步响起,是几个饭庄的伙计,抬着几个巨大的食盒走了进来,“哪位是荣大爷?” “我就是。”荣禄迎出一步,招呼他们把食盒抬进堂屋,逐一放下打开,是一桌燕翅席。四个凉菜,十个热菜,片盘二品,面点四品,还有一个火锅。但美中不足的是,没有酒。 “怎么,仲华,”成祥和荣禄是熟不拘礼的样子,和他开着玩笑“有菜无酒,只恐chūn霆军门等一会儿要挑你的理啊!” 荣禄招呼饭庄的伙计都把酒菜摆,回头一笑,“用不到你来多说,列位请等一等,酒马就到。”他说,“这一次的酒还是蒙六爷赏赐的呢!鲍军门大约知道的,贵州的茅台!” 鲍超咕咚一声,咽了口馋涎,他任职四川,茅台酒却也是稀罕之物,这种出产多是要进贡到京,他能够落到手里的虽然也有一点,但军中严禁饮酒,只好藏在自己府中,偏偏又架不住军中同僚多是善饮、好饮之辈,经常把他府中的珍藏翻个底儿朝,随后聚而分之,弄得他叫苦不迭。 这一次听荣禄说有茅台酒,心中大喜,“在哪里?在哪里?” 荣禄看他老饕的样子,分外好笑,“军门不必着急,等一会儿就来了。” “叫什么军门?叫我chūn霆即可。没的生分了。”dT 第200节有意接纳(2) 第200节有意接纳(2) 鲍超住在管驿中,每天的伙食因为封衙的缘故,只得靠手下的亲兵自理,这些人握惯的长短家伙的粗手,翻动起炒锅来怎么看怎么别扭,炒出来的菜也咸苦得无法下咽,几次想命人到街面上去买,或者直接到饭庄去吃,又碍于初来京中,人地两生,便打消了这个主意。可怜几个战场上指挥数万将士浴血奋战的将士,每天忍在管驿中,吃一些残羹冷饭,说起来有些夸张,但也是实情。 “这一次承仲华的贵意,我们哥儿几个也算美美的打了一场牙祭。”鲍超喝得有了三分醉意,斜斜睨着坐在主位上的荣禄,“这番隆情,我老鲍rì后定当回报!小鲁?等回头我们回了rì本,从拘守营中挑选几个人,给仲华送进京中来,也好让他老兄开开洋荤。” 荣禄和成祥相顾骇然,“chūn霆,什么……洋荤?” “嘿!你老兄还不知道吧?对了,成祥一定知道,让他给你说说。咱是粗人,学不来那些掉文的说话,让他说,让他说说!” 成祥也不知道,他在鹤冈府的第一战就伤重回国的,但只要是男人,听到这样的说法,便能明白;荣禄也是一样,他们只是没有想到,如今这种事已经如此的名正言顺了?就不怕朝廷追究?“chūn霆,这……怕是不行吧?” “有了啥子不行呦。”鲍超大声说道,“喏,就说王煜,是军中第一秀才,不也是照样享受过了?”他的大手拍一拍荣禄的肩膀,笑眯眯的说道,“不用担心,事后找个由头,我再把人带回去就是了——可惜你老兄不能过去,否则的话,到了那边,让你自己挑拣,保你满意。” 荣禄为之苦笑,心中虽然觉得鲍超的话很荒唐,但又有几分羡慕:从他们的神情就可以看得出来,这一次出兵rì本,兵士不提,这些身为将佐的,可是没少沾染这些风流孽债!他暗中摇摇头,把这个念头抛开,“chūn霆,这一次用兵东瀛,进展可还顺利?” “总算还好。”鲍超快人快语的说道,“弟兄们都是好样的,没有一个草鸡玩意儿,荣老兄没有带过兵,小成是知道的,战场上最怕的就有人起了贪生怕死的念头,一个人往后一退,就带着一队人心里发慌,一队人就带着一营人,若是 那样的话,就全乱套了!” “老鲍说的是,”成祥说,“记得鹤冈府一战的时候,我就亲手毙了六个临阵退缩的王八蛋,才止住颓势,否则的话,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了。” 荣禄点点头,“那,军需之用可还能支应得上?士情可还激昂?” 鲍超听不懂,“说什么?” 王煜接过了话题,“士气倒还能够坚持,只有一节,到我们乘船离开的时候,很多冬衣还没有到。弟兄们只好拿rì本人的棉衣棉被取暖,也不知道兵部这些人是怎么搞的,若是没有rì本人的衣物,难道让我们在冰天雪地中露宿吗?” 荣禄暗道一声果然!载沚的事情他只是有一点耳闻,毕竟兵部的事情不是他能够过问的,如今从王煜嘴里得到了证实,“没有给皇上上奏折?” “怎么没有?”鲍超这会儿听明白了,“不要说是我,就是大帅也曾经派人回来问过,不过听说,很多冬衣都发往北路军中的,我们这边,还得等一等。等就等呗,反正弟兄们也冷不着,也饿不着的。” 鲍超、蔡庚扬和鲁秉礼都是不通文墨的粗人,王煜虽然识字,但初来乍到,不识内情,而成祥就不同了,从荣禄和几个人的一问一答中,听出其中的弊端,他心中有些奇怪:荣仲华问这么多做什么?此事和他有什么相干? 用过晚饭,已经过了亥时,残席也不必收拾,一切等明天再说,荣禄和成祥陪着鲍超几个人说了会儿话,订下明天再见的时辰,起身告辞。出了管驿,请主人留步,荣禄上轿,吩咐一声,“到羊肉胡同。” 羊肉胡同是载滢的府邸,他来的时候,载滢正在宴请朋友,刚刚散席,正在书房小座,品名谈心,这一次他所请的正是李鸿章。 李鸿章为胡小毛私自与敌媾和一事,惹了一身的麻烦,好在皇帝并无意深究此事,不合他在御前答奏的时候,说了很不应该的话,害得载滢无辜受累,此事虽然已经解开,但在李鸿章心中,总觉得亏欠良多,因此赶上过年的时候,亲自过府拜年,载滢自然留饭,同时命下人把载淳、载泜请过府来做陪客。 正在书房说话,门下人来报,“九门提督荣大人来了。” 李鸿章一愣,就势起身,“仲华夤夜造访,必是有事,我还是先和二爷告辞吧,改rì再来。” “少荃当年和仲华也有同僚之谊,多年不见,正好畅叙别情,不必走,不必走了!” 李鸿章也不勉强,点头答应;另外一面,载淳代乃兄出面,把荣禄迎到书房,“哦?老师也在?见过各位爷,见过老师。” 李鸿章和荣禄的关系有点复杂,首先说,荣禄的父亲和大学士灵桂有旧,双方订下了亲事,不过荣禄后来入同文馆,学习西洋之学,这在灵桂看来,简直是数典忘祖的丧德之举,因此不顾清议,断然撕毁了两家的婚约,亲家变成了冤家,而灵桂又是李鸿章的座师,所以从这个方面来说,他们有同门之谊。 另外一层,李鸿章入值刚刚成立不久的总署衙门,咸丰二年的时候,大清和西洋各国的往来远不及如今的频密,公事也并不繁重,皇帝大笔一挥,让他、宝鋆等在公务闲暇的时候,一概到同文馆去教书,这便多出了一番师弟情谊;最后则是在荣禄毕业,任职总署,两个人又有一层同僚的关系。在荣禄来说,一直以师道之尊视之,至于当年和灵桂府的一场纠葛,早就烟消云淡了。 李鸿章向他拱手一笑,“仲华何来?” “今天衙门中出了一点事……”荣禄何等jīng明,一看李鸿章在场,便知道有些话不好吐实了,不是信不过李鸿章,而是担心他处境尴尬,因此只说一些言不及义的风月之事,“本来年前和二爷定好,要在今天过府给二爷拜年的。不合公务繁忙,一直到现在才脱身出来,这不,看看还未过子时,仍算是初三,就过来给二爷拜年来了。” “看你喝得一团醺醺然,想来是另有应酬,不行!把我扔在一边,独自偷欢,得罚你!”载淳大呼小叫的说道。 “八爷,您饶了奴才吧,奴才这点酒量,二爷和九爷最知道,可真的是喝不了了。” 载滢笑笑,命人换下残茶,重又沏来一壶热茶,几个人围桌而坐,清谈闲聊,“你刚才说,衙门中出了麻烦?什么麻烦也值得你这九门提督亲自动问?” “二爷,您别看奴才挂着九门提督,就是个跑腿的!哪一家有事,也得奴才出面,这是běi jīng城,您知道哪一个要饭的,祖上是红带子?”荣禄大倒苦水,“认真盘算过来,除了奴才是奴才自己得罪得起的,哪一个都不能碰!” 听他说话如绕口令一样,众人便笑,李鸿章在一边说道,“我还记得,是在道光三十年的时候,当今皇上白龙鱼服,到了必有chūn,谁知道给肃中堂和崇白水一眼看见,……” 这段事是很多人都知道,这会儿听李鸿章娓娓道来,别有一番风情,“还记得后来,皇上召见亭公,对他说,做此官,行此礼,九门提督,没有一颗强项令的头颅,干脆不必坐,与其在此耽误时间,不如脱帽让贤!这番话,仲华可用之自勉。” “少荃说的是,仲华正该如此。”载滢在一边也随声附和道。 “老师和贝子爷说的是,荣禄都记下了。” “接着说,仲华,你接着说,今天衙门中出了什么趣事?” “说来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都是一家人。”荣禄把载沚和鲍超几个人冲突的事情简明扼要的说了一遍,“我看,此事也难得怪到四爷府的下人头上,您想想,这些人在京中都是横着走走惯了的,鲍军门几个满嘴口音,听都听不懂,他们如何肯将这些人放在心上?” 李鸿章在一边哂笑,荣禄的话多有保留,他常年做外官,但京中的事情也略知一二,四阿哥是个什么样的人,京中早有流传,都知道这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整天只想着两件事,第一就是弄钱,第二就是沾sè;根本就是烂泥扶不上墙的的玩意儿,有主如此,府中的奴才是个什么样,也就可以想见了。 “这样说来,你今天晚上喝酒,就是和四阿哥他们了?” “不是的,是我宴请鲍军门几个人。哦,席间还谈及老师了呢!” “是吗?” “是的。”荣禄笑眯眯的,看上去英俊极了,转向李鸿章说道,“chūn霆军门和我说,老师的‘中堂脾气’是出了名的,以发脾气作为一种亲昵的表示。军中很有人知道他的脾气,说老师喜欢用一句合肥土话骂人:‘好好搞你娘的!’若有人得此一骂,升官发财就大大有望了!” 一语既出,众人哄堂大笑起来。“少荃,仲华所说的可是真的吗?” 李鸿章苦笑点头,“军中将士,多是不识字的百姓,和他们掉文,无异对牛弹琴,也只好以粗略对粗略了。” 载滢再次大笑起来。 看着载滢开心不已的样子,荣禄没来由的一阵嫉妒,忽然心直口快的说了一句,“二爷,我有几句话想和二爷说。” “说,说!都是自家人,来无妨。” 荣禄却不开口,只是拿眼睛望向李鸿章几个,众人哪有个不晓事的?不等载滢说话固请,各自起身,到了外面。 载滢的脸sè变得有些yīn沉,在灯光下望着荣禄,“仲华,你这是干什么?少荃……” “此事正是和荃帅有关。” “哦?” “今天和鲍chūn霆几个用餐的时候,我听到一件事。” 等他说完,载滢大大的楞了一会儿,前线军士冬装配备不齐,他也是隐约听见一点风声,听荣禄所言,竟是老四从中侵鱼,造成这种极恶的影响了?这样的大事李鸿章为什么不和自己说?是不忍心看老四倒霉,还是首鼠两端,暗藏祸心? 他用左手的手指挠着右手食指的指肚,沉吟移时,这绝对是一件可以利用的大关节;一旦成功,便可以断去老五的一方重要助力!但转而一想,又觉得所谋大左!老四是个什么货sè,朝野尽知,除掉他又有什么作用了?这还不必提此事一旦举发,很可能引火烧身。 犹记得自己是九月下旬奉旨到福山城劳军去的,当时的天气虽然还不算很寒冷,但士兵们穿着的都是薄薄的夏装,记得当时还心中存疑,想和李鸿章问一个清楚明白的,但因为成天给鲍超等人纠缠,要自己讲述杨乃武一案的经过,就把这件事放过了。这一次要是皇阿玛问起,自己如何作答? 一念及此,载滢立刻明白,此番事发,老四休想落得一个好,自己怕也难逃失察之责,到时候以老五一党的下驷换了自己这个最得圣眷的阿哥,怎么都是划不来的;这还不必提事情一旦发作,余堃和连甲都要被处以极刑,届时,自己就彻底得罪了立山和肃顺,而这两个人,偏偏是自己一直以来想拉拢而不可得的,怎么可以得罪? “仲华啊,这件事……”载滢沉吟半晌,忽然转变了话题,“是了,你刚才说,明天要带鲍chūn霆几个去刑部探望胡小毛?” “是。” “这样吧,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我还欠鲍军门和胡军门一段公案没有理清呢!” “哦?不知道是什么公案?” 载滢哑然失笑,“还不就是前些rì子闹得沸沸扬扬的杨乃武的案子?”他把当初去劳军,给鲍超几个纠缠不放,但以不知下文为由,将此事拖延至今的事说了一遍,荣禄扑哧一笑,“那,二爷早点休息,奴才和爷请辞,等明天早晨,二爷养足了jīng神,再开新书!” !d@t 第201节 有意接纳(3) 第201节有意接纳(3) 数月之后,在京中重见,鲍超几个自然欢喜莫名,行礼之后,也不顾尊卑,上前拉住载滢的手,“贝子爷,您答应我的事情呢?” “这不是来了吗?”载滢也实在是喜欢鲍超的直爽的xìng情,他笑着说道,“不过在这里不能说。「域名请大家熟知」等一会儿到了刑部,见了胡军mén,和你们一起说,也省得我多费chún舌,可好?” “好!”鲍超大声说道,“就听贝子爷的。” 载滢点点头,“那,等一会儿chūn霆和我同坐一车,成祥,你们两个陪三位将军另乘一车吧。我也正好和鲍军mén说说话。” 一言既定,众人各自登车,初四的早晨,京中依旧繁华无比,车行不畅,让这并不很近的路程变得更加耗费时间,但载滢却觉得刚刚好,有些话正要避开旁人,单独和鲍超jiāo谈。问了几句军前战事,还不及他发问,鲍超先说话了,“贝子爷,卑职听说,您……” “怎么?” “贝子爷,卑职是粗人,不会说话,说错了您别放在心上。”鲍超说,“听人说,皇上免了您的差事?这是为什么?若是有用得着鲍超的地方,您只管说话,在我鲍某人看来,您虽是贝子,但论及豪情,比卑职军中的那些弟兄也不在以下,万岁爷……怎么就不念您的辛苦呢?” 载滢心中略有感动,对鲍超的这番仗义执言更觉得欢喜,“chūn霆是没见我那几个兄弟,论人才,论品行,比我强过万倍!只怕见了他们,就觉得载滢不堪一提啦。” “不会,不会。不要说比您强,就是和您一样,那就是万岁爷他老人家的福气了!” 这句话是非常犯忌讳的,但载滢知道他的脾气,也不以为怪,含笑摇头,岔开了话题,“我昨天听荣禄说,南路军将士的冬装始终不曾备齐,可是的?” “也不能说始终不曾备齐,不过有先有后。卑职这一次立刻rì本的时候,还有四万余弟兄们没有穿上冬装。其余十来万人,都已经拿到了。” 也就是三一之数了,载滢心中如是想着,他的眼睛一转,又再问道,“那,弟兄们一定多有怨言吧?” “还好,还好。虽然没有冬装,但弟兄们也不曾冻着。都是从rì本百姓家中找衣服穿上的。冻不着,冻不着!” “chūn霆这一次进京,只恐要到京中开衙之后,皇阿玛才能拨冗传见了……”看他神情狐疑,载滢知道他听不懂,解释了几句,又再说道,“到时候只怕皇阿玛要问及此事,不知道鲍军mén要怎么说呢?” “还能怎么说?万岁爷问及,只得实话实说呗!” 载滢暗道一声还好!若不是今天之会,只怕一场偌大的风bō,就在眼前!“chūn霆,这恐怕不好。” “怎么呢?和皇上实话实说还不好吗?”鲍超虽然粗豪,但不是傻瓜,立刻追问,“若是撒谎的话,岂不成了欺君了吗?” “啊!欺君自然不行!”载滢赶忙说道,“不过,冬装一事,事关重大,你可知道,为前线将士准备冬装的是何人?是浙江织造连甲,你知道连甲是谁?他是肃雨亭的mén人。此事一旦发作,不但连甲要倒霉,肃顺也要受其所累,你想想,你一句话的出入,便害了当年一力支持光武新军整训受编的肃大人,你于心何忍?” 鲍超脑子中转不过这个弯弯来,他不明白怎么连甲倒霉会害了肃顺?而且当年天津练兵,承办大臣是曾国藩,后来多了一个赛尚阿,一个奕山,几时关到肃顺的事了?但载滢和自己jiāo好,断不会骗自己,因此,如同被他催眠了一样,顺应着说道,“是,这是不能做的。” “这就对了。”载滢这样说道,“而此事就此被遮掩过去,连甲、肃顺等人都念你的好处,rì后要兵有兵,要粮有粮;不要说这些,就是胡军mén的事情,以肃雨亭之力,从旁协助,还怕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吗?” 这句话倒确实打动了鲍超,他和胡小máo袍泽情深,本来打定了主意,这一次进京要在皇帝面前尽一己之力的为他求情的,碍于时间不巧,进京数rì,根本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有心找人帮忙,又没有mén路,这会儿听载滢一说,没来由的高兴起来,“真的?他真的肯帮忙?” “当然,不过此事不急,只要开衙之前,我到肃顺府上和他说一声,他心中感念你,自然会帮忙。” “那可太好了!”鲍超郑重的拱拱手,“如此,我就代胡小máo多谢贝子爷了!” 说话间后挡车停稳,载滢探头看看,已经到了刑部mén前,荣禄早早到此,预备差事;胡小máo因为是钦命人犯,进京时虽然还是zì yóu的,但在青衣小帽的到刑部报到,立刻收监,提牢司主事姓夏,是当年的主事夏成海之子,名叫夏霖,夏天的甘霖,自然是个很好的名字。 荣禄和刑部上下并不相熟,但和夏霖的关系很不错,生恐这一天不是他当值,早早的起来,专程到夏府,说明来意,夏霖听说是二阿哥要带人探望,很觉奇怪,又不敢驳了他的面子,只得和荣禄一起到了刑部,填好公事,等候载滢一行人的到来。 刑部大狱,这里可以算是大清治下唯一一处和紫禁城等量齐观的所在,倒并不是有如何的辉煌,而是因为这两处都是律法所不及之地!黑暗真是怎么说也说不完,以唐宗宋祖那样的明君也休想改变分毫!当然,这其中也有出入,如胡小máo这样的,居住的是火房——所谓火房,是为了有罪但尚未定谳的官员之用,等于是在诏狱中另寻的一个下处,犯官自己可以携带下人,在这里生火做饭,故而得名。其实不但是下人,若是将差役、主事打点好了,连同姬妾也是可以送进来shì寝的——不过是欺上不瞒下而已。 胡小máo多年从军,一朝安顿下来,大觉不自然,但罪身不得zì yóu,也由不得他了。今天得到消息,知道有客要来,不想却是鲍超几个!“chūn霆,啊,贝子爷?”其他的几个人他不认识,只是用眼睛打量着,却叫不上名字来。 鲍超嘿嘿笑着,给他逐一引荐,“老胡,我看你这rì子过得很舒服嘛!倒比我还要好了!” “那你和我换换?” “才不要呢!”鲍超言笑无忌的说,“当初在神户就把人憋得够呛,要是在这里住上几天,不等皇上下旨,我就得自杀!” 众人一片大笑。鲁秉礼好奇的在火房转了一圈,又走了回来,“军mén,这里倒也不是很坏嘛……呃!卑职是说,……” “算了吧,你这惫懒小子,怎么说也说不对。” “老胡,你大哥来过没有?” “来过。”胡小máo慨然点头,“二十四的时候,家兄和焕帅、竹帅一起来过。”他的眼睛在众人脸上扫过,“怎么,你们没有见到他们?” “没有。”载滢这样答说,“chūn霆军mén到京时间不久,又没有焕文、竹修他们作陪,连管驿的大mén都很少出,大约是不知道吧?” 胡小máo并未多想,只是点点头,也不再继续问下去了。 众人坐了片刻,起身告辞,胡小máo向外送了几步,眼神中满是依依不舍,“小máo,你放心,我鲍超就是拼了老命不要,也一定在皇上面前保你无事!”他想了想,觉得这番话说得有些不对头,又说道,“你在这里再委屈几天,皇上圣明,你一定没事的。” “那……就多谢你老兄了。” 出了刑部,王煜叹了口气,“都说不到危急不见本sè,胡军mén……” “话不是这样说的,论及勇猛,想来胡军mén绝不在列位之下,只是这刑部待堪,不知明rì的滋味,足以让英雄气短。”载滢温语解释了几句,“chūn霆,接下来到哪里去?” “糟糕!只顾着和老胡说话,倒忘记了请贝子爷给我们讲故事了。留待来rì吧!” 载滢为之失笑,他没有想到鲍超还在念念不忘杨乃武一案的进展,“这样吧,chūn霆要真是喜欢听的话,不妨到天桥、大栅栏走一走,哪里有人专mén以此为原本说书,讲得又清楚又详细,比我这道听途说之言更加有趣,chūn霆一定喜欢的。” 鲍超有点失望,他爱听载滢讲故事固然是真,但更多的却是想在这一年一度的佳节中能够有人相陪,聊以开解客居的寂寥,想不到载滢竟然婉拒了? 载滢也有自己的为难之处,鲍超进京之后,尚未陛见皇帝,就和皇子们多有勾连,究竟有所不妥,这还不用提皇帝对于儿子们与军中将佐往来亲近从来是抱不以为然的态度,从载滢以下,到载滪、载沚之流任职兵部都是旋沾即走,绝对做不长久,唯一的一个皇长子载澧,如今也jiāo卸了神机营的差事,专司乾清mén的差事。凡此种种,都大可见皇帝的态度了。 另外,载滢觉得,也到了见一见肃顺的时候了。 第202节 当年轶闻(1) 第202节当年轶闻(1) 当年的时候,龙汝霖和黄锡曾经为载湀做说客,拉拢居停大人,但肃顺何等狡猾,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将这件事长久的拖延了下来。由网友上传==载滪、载湀很有些失望,可绝对不敢过于得罪这朝中大员,只好由着他的xìng子来了。 肃顺在咸丰朝第一宠臣,如今年过六旬,皇帝却还是倚畀甚深,三节两寿的颁赏从来都是第一份的,在载滢和载滪来说,能够得到肃顺的入盟,于己方的得势有着莫大的帮助;但肃顺始终态度暧昧,从不肯说一句jiāo心之言,久而久之,载滪也只好放弃了。 话是这样说,彼此同朝为官,面子上的维持也是不能或缺的,载滢以拜年为由过府的时候,载滪、载沚两个正在陪着肃顺说话,除了这几个人之外,李慈铭、高心燮也从各自任上进京,还有王湘绮、黄锡、龙汝霖几个,作为陪客,在一边说话。 听mén下人回禀,肃顺站了起来,“请,快请进来。” 载滢一路进到堂上,微微一愣,“给老师拜年来迟,还请亭公见谅。” “来,坐下说话,坐下说话。”肃顺无比热情的招呼,“高九?到同惠楼,让他们准备酒菜,等一会儿送过府来。” 载滢笑着在肃顺一边坐下,这才顾得上和弟弟们说话,“三弟、四弟,你们也在啊?” “是!见过二哥。”载滪载沚各自行礼。 “不必行礼,”载滢说道,“今儿个我也是客人,你我兄弟,还是随意一点的好。对了,老五没来?” “老五有事出城去了。” “这大冷的天?又是过节的rì子,什么事还要出城去?” 载滪一笑,“也没有旁的事情,二哥想来也知道,咱们中国人过年,老外可是不过年的,上一次请英美两国公使从中调停中rì战事,好容易告一段落,老五请了皇阿玛的旨意,要酬庸一番亨德逊几个人的苦劳,便选在今天,带他们到园子中转上一圈。” 载滢点点头,微微叹息,“说来,都是我这做哥哥的不争气,不能为皇阿玛分忧,不能为弟弟分劳,让小五新婚燕尔,又是在新chūn佳节中为国事奔忙,实在是惭愧啊。” “是了,二哥,小五成亲,您正在rì本前线,赶不上喝老五的喜酒,固然是遗憾,但听人说,二哥这一次到东瀛去,另外有一番宾主相欢?” 话中有浓烈的讥讽的味道,载滢自然听得出来,心中暗暗恼怒,自己去一次rì本,纳了个叫美惠的rì本nv子做房中sī宠,此事在京中不是什么秘密,载滢自问也没有什么不能见人的,皇阿玛都没有说什么,也轮到你们兄弟两个指摘自己?“是啊,”他微笑着调侃,“怎么,老三老四可是羡慕?不如rì后再有这等差事,二哥向阿玛保举,让你们两个也走一趟?” 载沚是直脾气,xiōng中藏不住半句话,直愣愣的顶了回去,“那,也得等二哥到了阿玛近前再说吧。” 肃顺眼见气氛不对,忙在一边说道,“几位阿哥到府,寒宅蓬荜生辉,正好,爱伯和碧湄也在,不如说几件京外趣事,也好做耳食之娱?” 李慈铭笑了一下,“那,学生先来讲一个吧。此事和杨昌浚一案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要早上几年。” 肃顺顿时来了jīng神,他读书不多,最仰慕的就是读书人,而且待之甚厚,同时心中有一个极大的爱好,就是喜欢听这些读书人的闲文轶事。连连催他快讲,李慈铭便说了起来。 李慈铭散馆分发广西,后改调直隶,如今做到了直隶天津府的位置,这一次要说的故事,是乾嘉两朝著名的大才子刘凤诰的故事。刘凤诰祖籍是在江西萍乡,博学多才,写得一手好字,人又生得非常英俊,真正是金马yù堂中的风流人物,不知道有多少达官贵人想要他做自己的nv婿,可惜刘凤诰脾气极坏,他自视极高,行事不中绳墨,兼以酒品很坏,一到了七八分酒意,就什么礼节法度都置于脑后了。 刘凤诰是乾隆五十四年己酉科的探huā,八个读卷大臣中,有一位同是江西籍的礼部尚书彭元瑞——彭的文字是连自觉眼力极高,对臣下诗文少有许可的乾隆皇帝也很佩服的——而刘凤诰的卷子富丽华瞻,大méng彭元瑞赏识,也就因为如此,乾隆五十六年翰詹大考,刘凤诰名列二等,照定制只能升一级,但因为有彭元瑞的力保,竟超擢为shì读学士,第二年就放了广西学政,刘凤诰的风头一时无两。 等到太上皇驾崩,刘凤诰丁忧复起,其时要修《高宗实录》,由彭元瑞主持,奏请委派刘凤诰为纂修管,他的官职也由shì读学士升为国子监祭酒,再升为大九卿的太常寺正卿,在实录管的差使也有纂修管变为总纂,历时不过两年。 不久之后,刘某人放了山东乡试正考官,又做了一任山东学政,嘉庆九年十一月回京,底缺已升至兵部左shì郎,仍旧回实录馆当差,但名义上更进一层为副总裁,职司是‘专勘稿本’;这个职位非常重要,当纂修官根据《起居注册》分年月rì编纂成实录之后,须经刘凤诰审核无讹,方成定本,是个总其成的紧要职务。 到嘉庆十二年,实录告成,在事出力人员,照例叙奖,刘凤诰始终在事,出力尤多,特为赏假太子太保,这是所谓的‘宫衔’,向例二品官除了封疆大吏的巡抚之外,京内的shì郎、阁学都不得赏给,刘凤诰是个可视为殊荣的特例。紧接着放了江南乡试的正考官,尚未出闱,就奉到恩旨,让他提督浙江学政。 这时候的浙江巡抚叫阮元,和刘凤诰是同年,祖籍是扬州府仪征县的一个武将之家,此人也是以文字受乾隆特达之知。乾隆五十六年的翰詹大考,试题是两文一诗,两篇文章的题目是《拟张衡天象赋》和《拟刘向请封陈汤、甘延寿疏》;诗题则非常古怪,是‘眼镜’,得‘他’字。 阮元的赋和疏都写得极好,阅卷大臣无不赞赏,但其中用了一个僻字,很多人都不认识,疑为笔误,因而置于三等,后来有人查书,方知不是,于是列位一等第二名。 翰詹大考分四等,一等只有三名,照例都是要超擢提拔的,如果是三等,虽不分名词,但排名有先后,排在后面的,可能就要降级,所以出入之间关系很大。等到进呈之后,乾隆把阮元又调了一位,升为一等一名,“第二名比第一名好。疏更好。”其实这是乾隆在撒谎,他所jī赏者,在于阮元所做的那首五言八韵的试帖诗。 试帖诗也叫试律,扣题要扣得紧,须运用典故,从前后正反各方面去形容,腹笥不宽,无法铺陈,必落于下乘;而这一次的诗题也很让人头疼:眼镜是 舶来品,根本没有什么典故,加以‘他’字是个极险的韵脚,要押得工稳,颇为不易,但阮元实在有才,举重若轻,游刃有余,他的一联是,“四目何须此,重瞳不用他!” 这是颂圣,因为乾隆体质相当好,晚年虽不免重听,但视力未减,可以不用眼镜,而且尧四目,舜重瞳,恭维皇帝有如尧舜之意,虽晦而实显。因此乾隆很高兴,在召见时,阮元狂生xìng情发作,以他的名字和殷朝的贤相伊尹相比,为皇帝斥为狂妄,不料阮元口才了得,从容答奏,自以为胜于伊尹,是因为“伊尹所事的是无道的太甲,而臣所事者为尧舜之君。” 这种明目张胆的拍马屁虽为人所不齿,但乾隆偏偏喜欢,将他从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超擢为正四品的詹事府少詹,而且,乾隆对提拔阮元一事非常得意,经常对左右说,“想不到朕过了八十岁,又得一士。” 到嘉庆十三年戊辰,皇帝五十岁万寿恩科,阮元本该入闱监临,因为在宁bō一带要主持征缴海盗,奏请派员代办,通常情况下是请藩司代劳,但也可以由学政担任,阮元就是奏请以学政刘凤诰代办监临。 到了下一年的八月,有一个叫陆言的御史上折子参劾刘凤诰,说他在去年恩科任监临时,‘xìng情乖张,终rì酣饮,每逢考试,不冠不带,来往号舍,横肆捶挞,遍往各号与熟识才子讲解试题,酌改文字,馈送酒食,以致众士子纷纷不服,将生员徐姓等刊刻木榜,编揭通衢,并造为联句书文。’ 在陆言之前,皇帝也曾收到密报,心知其中有弊,但一直未发,而此时也有忌讳,先采取了一个保全阮元的措施——因为学政失职,虽然不能追究阮元保举非人之罪,但监临在闱中有不法行为,且经士子讦告,阮元如果不闻不问,就是溺职,尤其是监临不派藩司而派学政,他更应该着意稽查,如果能够据实参劾刘凤诰,犹可免议,否则的话,难逃包庇同年,以sī害公的罪名了。 于是皇帝亲自写了一道朱喻给阮元,要他尽快查清此事,据实上奏。不料阮元的复奏为刘凤诰辩驳得干干净净,说他‘实无使酒情事,唯代办文闱监临,场规从严,士子怀恨,致滋物议’。 其实,刘凤诰在浙江的口碑不佳,皇帝也曾经问过很多清廉方正的浙江京官,大致都如陆言参折中所说,所以一见阮元的复奏,决定派员彻查。派的三个人分别是军机大臣托津、刑部shì郎周兆基和光禄寺少卿卢荫溥。其中周兆基正是上一年浙江乡试的正主考。 虽然是查案,但身为大臣者,办理差事固然应该,更应该做的,却是要上体天心!卢荫溥和两位同僚说,“今年是皇上的五十万寿,庆典正在筹备,兴起大狱,殊非所宜;而且,皇上也断然不愿见到刘金mén(这是说刘凤诰,他字金mén)罪至大辟,因为不独五旬万寿见刑戮犯忌,而且刘金mén是恭修高宗实录手定稿本的人,这样的人忽然因为科场舞弊案而被诛,难免成为话柄,譬如有人只要说一句,‘修乾隆实录的,原来是这样一个人?’你们想想,皇上心里能好过吗?” 卢荫溥的这种面面俱到的做法立刻得到周兆基和托津的赞同,三个人商量以毕,决定由卢荫溥出面,去和阮元谈,因为他的功名虽不及阮元和刘凤诰,但科名却是早于这两个人的,这样一来,就可以使他的态度能有更多的迂回,可卑可亢,可软可硬,等到他实告三人的决定,并剖析利害之后,阮元叹了口气,终于说实话了。 原来刘凤诰确实收了一个本省生员的贿赂,这个人叫徐步傲,家中本来很有钱,大撒银钞,连监临带各房考都得了他的银子,由于事情进展的很顺利,徐某人不免得意忘形,口舌不谨,以致流言四起,甚至在省内有传言,说他能中解元。 “也不是我敢于包庇同年,先前是不知道,总以为刘金mén名士气太重,行事不按规矩,加以浙江的士子实在不好惹,爱用文字刻薄学政、考官,天下闻名,所以外面的很多传言,虽有所闻,不以为意,后来才知道不然,可是案情特重,如果参奏,必兴大狱,倘若以重为轻,反自蹈掩饰殉庇之罪,进退两难,以致因循下来。”阮元最后这样说道。 李慈铭说到这里,时已过午,众人边吃边听,不绝时间过得飞快,但看他说到此处,语句停顿,都觉得奇怪,“后来呢?这个案子怎么样了?” 李慈铭苦笑了一下,“刘凤诰经此一案,一蹶不振,不料十数年之后,竟枉坐小人,为他人所利用,又掀起一桩特大的案子来。这一次倒霉的就不止是一个小小的刘凤诰了。” “哦?”肃顺更加来了jīng神,不但是他,载滢也觉得好奇,“是怎么样的大案子?” 李慈铭有心不说,倒不是为刘凤诰遮掩什么,而是有所忌讳,不过二人苦苦追问,不说也不行了。 第203节 当年轶闻(2) 第203节当年轶闻(2) 原来,周兆基三个人为救刘凤诰的xìng命,也是为了全阮元的脸面,在复奏的文稿中故意隐去了受贿一节,剩下的内容则照实而录,结论是‘刘凤诰未经得受财物,无赃可计,照例拟流,请发伊犁’。e^看这就是要充军到xīn jiāng伊犁。 嘉庆皇帝不同意,认为刘凤诰‘受高皇帝特加赏拔,’及‘朕亲政后’也是‘锡以宫衔,屡畀衡文,极为优渥’,本该‘洁己奉公,勉图报效’,谁知道竟然敢于在‘科场大典,有心舞弊’,可见刘凤诰‘昧良辜恩,莫以为甚’!托津等照例拟流,请发伊犁,尚觉稍轻,刘凤诰‘革职拿问,jiāo刑部严审具奏。’ 刑部重新审理此案,认为以托津等人所比照的‘官吏未按财务枉法,杖一百,流三千里’,加重为发往伊犁赎罪,已经就是加重过了的,再要加重,便成死罪;而大清律有‘加罪不入于死’的规定,所以刑部商议之后,仍然以原议奏上。 嘉庆是清朝诸帝中很少有的一个真正懂得和通晓大清律例的皇帝,他也知道‘加重不入于死’的明文规定,所以在刑部复奏后朱批,把刘凤诰发往黑龙江效力赎罪。另外阮元也被革职,但另外赏了编修职衔,等于从头做起,其他科场舞弊案的众人一概发边充军,但总算是没有死人。 刘凤诰到了黑龙江,很得黑龙江将军的重视,嘉庆十八年,他为黑龙江将军撰元旦贺表,皇帝一看就知道是他的文笔,对周围人说,“这是刘凤诰的手笔,文章比以前更好了,莫非穷而后工?” 因为存了这个念头,将其赦免回乡,到嘉庆二十三年又赏给编修,命其进京供职;但在翰林院中,连掌院学士也是他的后辈,他不好和那些比自己年纪小二十几岁编修、检讨做文字上的竞争,同时,掌院也不敢派他的差事,自然也不必上衙mén,带着一个仆人,住在江西会馆,jiāo游极稀,益觉无聊,不断在做告病回乡的打算。 此时已经是道光初年,这一天突然来了一个人,竟是曹振镛。 曹振镛是文华殿大学士,道光帝当年在上书房读书时候的老师,也是新君眼前的第一红人。他的到访,让刘凤诰又惊又喜,恭恭敬敬的请到上房,一问才知道,是为了要新开实录馆的事,向他请教来的。 这在刘凤诰确实是人逢喜事jīng神爽,他的谈锋本就甚健,所以将修实录的过程自开馆至书成为出力的人请奖,所有该留意的地方,巨细无遗的讲了一遍。 曹振镛听得非常仔细,听完发问,也问得很是详细,最后问用人,“馆中顶顶要紧的人除了提调之外,应该是谁?” “是稿本的总纂官。”刘凤诰说,“实录是分年月rì的,由好多的纂修管编纂,虽有凡例可以遵循,但各人的看法难免有出入,如何消除分歧,以期整齐划一,就靠总看稿本的人了。” “这个人要怎么样才够资格呢?” “第一要熟悉朝章典故,第二要在文字上不肯马虎,一字一句不妥,要反复推敲,斟酌得尽善尽美才算定稿。不过最要紧的是要有史识,帝皇的实录,不是家乘,而是国史,出入关系甚大,所以书法很要紧。” 他停顿下来,回忆了一会儿,“记得我看乾隆实录稿本的时候,遇见一个在我看来是难过的疑问,那就是高宗纯皇帝,到底出生在哪里?” 这是一个令人好奇的疑问,已经存在数十年了,曹振镛也很感兴趣,但他为人非常深沉,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不肯多做表态,有意等他自己说下去。 “为了实录,必须仔细翻阅高宗的文集、诗集,《乐善堂诗集》定本虽然只有三十卷,不过高宗生前所印的诗集,自始至终共有六个,总数不下五百卷之多,我从头到尾全部看过,其中提到高宗生于雍和宫的共有三处,而仁宗(也就是嘉庆)的制集中,有两首是恭纪太上皇万万寿的诗,诗注是高宗辛卯诞生于‘山庄都福之庭’,请问,实录中怎么写?是听高宗的,还是听仁宗的?” “高宗也好,仁宗也好,总得以事实为根据。” “若是那样的话,就应该以仁宗的诗注为主,可那样一来的话,就会引起后世很多疑问。姑且不论皇子扈驾到热河能不能携眷,以高宗八月十三rì生rì来计算,当康熙五十五年五月初,皇四子雍亲王福晋随扈到热河时,至少已经有了六个多月的身孕,如何能够长途跋涉?只怕未到热河,就已小产。如果说高宗生于热河,则生母必另有其人,不是终年安居雍和宫的圣孝贤皇后。那么,另外之人又是谁呢?若是这样一层一层追下去,只怕高宗在天之灵,亦将为之不安了。” “然则你是用了高宗自己的说法?” 凤诰这样说道,“这就是史法中所谓的书法。前一阵子,我读大行遗诏,末尾说高宗皇帝诞生于避暑山庄,不知是谁执笔,何以不加检点?此非寻常疏忽可比,核稿的人,咎无可辞。” 曹振镛将他的话一字不差的记在心里,但脸上没有任何表示,又换了个话题问道,“实录要等稿本看完,毫无不妥之处成为定本,才算正式完成?” “是。” “那得多长时间?” “不一定,乾隆实录费时十一年,是因为高宗寿享九十,六次南巡,十大武功,上论奏章,卷帙浩繁,勾稽颇费时rì,仁宗实录,照我看来,三年可以告成。”刘凤诰瞄了一眼曹振镛,又再说道,“三年也很快,像我在黑龙江四年,回想起来,不过一晃眼的功夫。” 曹振镛何等聪明,立刻听他语气中流lù出一丝修仁宗实录,也希望让他担任看稿本的重任的话。这一次来拜访刘凤诰,缘来有自,若是能够得他的助力,完成自己的目标,自然是要给一番酬庸,但编实录一事责任重大,轻许不得,所以说了些受教良多的话,便告辞而去了。 曹振镛一去没有了消息,刘凤诰难免失望,他是穷翰林,又不可能再做考差,所以rì子过得很紧张。全靠同乡同年的帮助、接济,勉强度rì。 他的同年中除了两广总督阮元外,京中还有两个人,叫那彦成和刘鐶之。这两个人都是大有来头,其中那彦成是阿桂之孙;刘鐶之是刘统勋的孙子;但他们分属同年,身份上却是判若云泥,所以虽然有所接济,但刘凤诰和他们的来往却不是很多。 他经常来往的一个叫卢荫文,这个人是山东德州人,祖上有一个做过两淮盐运使的卢见曾,和纪晓岚是儿nv亲家,后来因为卢见曾的连累,害得他也被充军乌鲁木齐,受了四年苦累。 卢见曾为亏空案被判了斩监侯,瘐毙狱中,家产全部抄没,子孙连坐,有个小孙子年仅九岁,随母亲依靠外家,后来苦学成名,中了乾隆四十六年的进士,和曹振镛是一榜同年,这个人就是现在以户部尚书做到军机大臣的卢荫溥。 卢荫文与卢荫溥是同族兄弟,而且科名很早,但他的名士气很重,不为上官所喜,所以至今只是个四品的通政司副使,但为人很热心,爱刘凤诰才气过人,每每携酒相访,快饮长谈,一坐就是大半天。 这一天卢荫文到访,说了一件哄传朝野的大事!道光皇帝派大学士曹振镛、协办大学士伯麟、礼部尚书英和、黄钺到军机处传旨,说大行遗诏,末尾有高宗皇帝降生于热河避暑山庄之语,此话是从何而来?命恭拟遗诏的军机大臣明白回奏。 一听这话,刘凤诰立刻手脚发凉,知道自己的一番话被曹振镛利用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诚然是曹振镛搞的鬼!这是因为高宗的出生地和生母始终是一团谜案,而且高宗为人极其仔细,把关于自己身世的文字泯灭得非常彻底,后人只好从一些蛛丝马迹中去寻找痕迹,终于不得其详,反而会因为一语疏忽,给自己惹下祸事来。 自然,这其中也有道光皇帝师心自用之处。 原来,嘉庆皇帝离开běi jīng,启行前往热河避暑山庄,除智亲王旻宁——他本叫绵宁,因为‘绵’是常用字,避讳不易,所以在高宗的时候,就改为‘旻’宁——随行之外,还有军机大臣戴均元和托津,皇帝不及到达,突然发病,偏偏盛放传位诏书的鐍匣不在身边,戴均元和托津不免惊慌失措。 旻宁当时不觉,事后回想起来,不免认为这两个人有顾命嫌疑之故——他以嫡长子居长,又因为林清之变护宫之功而首封亲王,则必然继承大位,不待启鐍匣而可知;但这两个人的张皇不禁让他心中疑huò:难道在你们两个人看来,还有人比我更够资格吗? 殊不知帝位递嬗是何等万千至重的大事?明知道毫无疑问,亦须根据嘉庆的御笔行事,在程序上才是正大光明,如果先拥立而后启鐍匣,便有既成事实之嫌,反成疑案。 但皇帝是不须讲道理的,因为道光皇帝有了这样的心思,一直耿耿于怀,借曹振镛指发之事大作文章,最后的结果是托津、戴均元逐出军机处,另外两个军机大臣是卢荫溥和文孚,因为年纪尚轻,与前二人行走有间,因此仍得暂留军机大臣之位,位在曹振镛之后。 刘凤诰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番话会掀起这么大的政海bō涛,深悔此次做了出岫之云,为人家做了猫脚爪,又痛又悔之下,凄凄惶惶的寻路回乡去了。 李慈铭说到这里,告一段落,陶然引杯,微有醺意,又夹了一筷子的炙烤争香,放进嘴里大嚼起来,“唔,在京外可吃不到天家珍馐,中堂大人,这同惠楼的手艺,真是不凡!” 肃顺知道他久任外官,京中的事暌违已久,有些内情不知道,同惠楼的掌厨手艺固然是好,但更主要的是,这里的幕后东家正是在座的载滪! 宫中有御膳房为皇帝准备御膳,实际上,御膳房早已成赘疣,皇帝和后妃的rì常饮馔由各自宫中的小厨房伺候,御膳房所做的,都是拿来摆样子的,不过内务府人办差从来是无例不兴,有例不减,兼以有御膳房在,还能够多出一条捞钱的mén道,所以保留至今。 各自宫中的小厨房自有掌厨,皇后的钟粹宫便常年有一个叫魏大海的掌厨,后来因为年纪大了,辞官归去,但还不及出京,就给载滪派人截了下来,许以丰资厚帑,留在京中,做同惠楼的掌厨。至于菜品,自然不能打着御膳的名头,但内情无人不知。 魏大海也着实了不起,把宫中御膳的名字改换,堂而皇之的加入到楼中菜单之内,其中如炙烤争香,本来应该叫寿字炙烤争香,其余还有什么(万字)海鲜jī丝、(疆字)鸭品集萃、(无字)菌素什锦等,无一不是出自宫中。 这样的事情自然很犯忌讳,不过名称不同,即便有人风闻言事的意图参劾,也要顾及载滪皇子之尊的身份,惹不惹得起?因此同惠楼开业半年有余,客似云来,生意冠绝běi jīng,甚至连外省也有人慕名而来了。 眼见自己弟兄rì进斗金,载滢不提,载澧眼红得不得了,却自问没有他这样的勇气,只好在皇帝面前告状,皇帝派人去查,又多次没有下文,也只好听之任之了。 肃顺给李慈铭使了个眼sè,后者一愣,不知道是哪一句话说错了,又不好询问,只得闭口不言,低头大吃起来。 因为李慈铭的一句话,载滢故意笑眯眯的拿眼睛瞄向三弟,载滪也觉得有些尴尬,场面一时冷清了下来,“是了,”肃顺装出刚刚发现的样子,诧声问道,“五阿哥今天怎么没有来?年前有一次在朝堂道左偶遇,他还说初三到我府上来呢,怎么没有来?” “老师还不知道呢?五弟今天到英国使馆去了。” “有正事?” “啊,听说是英国公使亨德逊先生的寿诞之rì,这不,他受邀到访去了。” 顺长长的‘喔’了一声,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第204节 臣下之道(1) 第204节臣下之道(1) 因为是亨德逊的生rì,sī人事件,也不必大张旗鼓的进行,因此,只是在最小范围内邀请了几个朋友,到领事馆共聚,除了亨德逊的同事之外,唯一被邀请的,就只有同在中国的各国使官,载湀作为中国同行,也被列席其中了。器:无广告、全文字、更 亨德逊和夫人穿着礼服,和载湀握了握手,微笑着给他和自己夫人做着介绍,“这位是我的太太,伊丽莎白。” “很荣幸见到您,夫人。”载湀在德国留学多年,英语也很能说,不过不及载滢那么纯熟就是了。但用于jiāo流还是不成问题的。 伊丽莎白的年纪在五十岁上下,肤sè白皙,高鼻凹眼,一双绿sè的眸子,满头栗sè的长发高高盘起,lù出修长的脖颈,由着对面的年轻人捧起自己的手wěn了一下,微微屈身行礼,“我的荣幸,殿下。” “哦,这是我的礼物。”载湀挥手示意,有身边带着的shì从奉上礼物,是一件府中的珍藏,元代青huā的双耳小瓷瓶。 “谢谢您,殿下。”亨德逊在中国多年,对于汉族文化并不陌生,深知这一次的礼物相当贵重,有些jī动起来;倒是他的太太,不明究竟,看这瓶体上两侧耳边有细小的裂痕,心中很有些不高兴:这是什么啊?看样子破破烂烂的! “请这边走,殿下。我为您介绍几位朋友。”亨德逊很热情的拉着载湀的胳膊,一路走进大厅,“这位是葡萄牙驻贵国的大使桑切斯先生及夫人;这位是瑞典驻华大使馆的武官皮尔森先生及夫人……” 一连串的介绍下来,载湀耳中灌满了各国语言,不管听得懂听不懂,都得挤出一抹笑容,点头附和着。 亨德逊带着他走了一圈,重又绕回大厅zhōng yāng,趁着晚宴尚未正式开始,从shì者的托盘中取下两杯香槟,递给载湀,“昨天的时候,我收到从圣彼得堡发来的电报。” 载湀jīng神为之一振,这是他最迫切知道的消息,“哦?” “原则上我国同意贵国皇帝陛下的条件,但具体的细则,还要留待rì后,详细磋商。” 载湀一愣,英国人白白吃了一顿大餐竟然还不知足?还有什么条件要谈?“可否请大使先生透lù一二?” “哦,对不起,殿下,并不是我不愿意告诉您,只不过,此事我我国国内还没有成议,所以,一切都要等rì后我国派遣专使来华之后,才能具体的知道内容。”亨德逊解释了几句,又再说道,“不过我听人说,外jiāo大臣阁下的意思,是担心大英帝国在rì本的利益会因为大片的土地割让给贵国之后,受到影响。” 载湀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而且,国内对于贵国准备把范围之内的rì本人尽数迁移进大陆,另有微词。” “这又是为什么?” “想来还是担心……”亨德逊忽然闭紧了嘴巴,向他点点头,“哦,皮尔森小姐,您好。” 载湀回头看去,是一个长身yù立,比他还要高上一头的nv孩儿笑盈盈的站在两个人身后,她的一侧脸颊微微隆起,倒似乎是腮帮中藏着什么东西不及下咽似的,但他知道,不是这样的,这个nv孩儿只是生了这样一幅有些畸形的面容而已。“晚上好,皮尔森小姐。” “晚上好,殿下。”nv子用德语说道,“您是能够说德语的,是不是?” “是的,”载湀换上了更加流利的德语,和对方攀谈起来,亨德逊听不懂,识趣的给他使了个眼sè,转身离开。 从亨德逊这里得到的消息让载湀很觉得有些急迫,与皮尔森的聊天也变得吞吞吐吐起来,nv子很快发现了他的心不在焉,敷衍了几句,转身离去。 载湀抬手看看手表,已经是晚上的八点一刻,这会儿就是离开,也根本进不去皇城,也就不用提将此事禀奏父亲了,这样一想,心里有逐渐踏实下来。 这一次的宴会一直进行到过了亥时方始结束,载湀饮了几杯洋酒,头脑有些发胀,出了大使馆的mén,被夜来的冷风一吹,清醒了很多,“备轿,回府!” 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载湀早早起chuáng,他的福晋是曾经做过鸿胪寺少卿的吴重熹的nv儿,吴重熹是广东海丰人,翰林出身,做过河南陈州知府。后来调京内用,一直无香无臭,任谁也想不到,冷锅爆出热栗子,皇帝竟然让嫡出的长子娶了他家的nv儿! 吴太太人非常贤惠,而且秉持fù道,从不多言少动,过mén之后,小夫妻的感情非常好,距今已经有数月光景了。 太太伺候着他换上衣服,低声问道,“昨天夜里下了雪,今天还出去吗?” 载湀年纪虽轻,但为人却很稳重,他从小就不大好热闹,如今长大,入衙mén办差,仍旧是一副闷葫芦的xìng情,吃过早点,端坐在太师椅上,凝神静思,听妻子连问两遍,这才缓缓点头,“啊,得出去。我休息一会儿,这就得走。” “这天气,就不能自在些吗?”吴太太说着话,回头叫一声:“chūn莺!” chūn莺捧来一个包袱,解开来看,是一件簇新的紫sè镜面的狐裘。吴太太提着领子将在手里,chūn莺便说:“请贝子爷换了狐裘吧?外面太冷了。” 载湀不忍驳了妻子的好意,穿上厚重的衣服,“备车!” “外面天气冷,……”吴太太为丈夫整理好衣服,又拿来一个锦囊,“这里面有切好的参片,若是觉得冷,就嚼两片。” “我的身子好,不怕的。” “有备无患嘛!”吴太太这样说道,“哦,今儿个初四了,要是有人来给爷拜年……” “就说我出去了,别的不必说。” “是。” 片刻之后,后挡车备好,载滢冒雪而出,吩咐一声,“到城外,六爷府上去。” 奕年前和rì本人展开谈判未靖之时,突然发病,皇帝派太医诊断,是伤寒之症,这种病最是麻烦,缠绵病榻良久,一直到过年,才稍见起sè。皇帝心疼恭王多年疲累,仿效阎敬铭的旧例,不准任何人过府探望,而且特别降旨,让他在城外的小汤山的御园休息,免除了他新chūn朝贺的所有礼仪,以为调养。 休息了半月之久,奕的病体缓解了很多,有心就此回城,但他是奉旨到此调养,即便是想回城也得请旨后定夺,偏偏眼下已经是新年,错非是军国大事,不可惊动圣驾,只好再忍几天了。 夜里下过一场大雪,天明之后,正是雪后寒的天气,但空气极好,奕由侧福晋陪着,披着厚厚的貂皮大氅,在园子中的阆苑下遛弯,六岁的载沣跑来跑去,顽皮得不得了。 载沣本来是奕譞之子,皇帝特意降旨,将其过继给奕为嗣,几岁的小娃娃挣开谙达和嬷嬷的手,在雪地中留下一串快乐的笑声,“阿玛,您看啊?多好玩儿啊?” “小心一点,别冻着了!”奕怜爱的轻声说道。载澂之死在他而言是一生难掩的悲怆,但难过归难过,心中对这个不孝子在生前就已经弃绝父子之情,而且那时候自己的年纪尚轻,还不大能感受到父子之乐,倒是这个载沣的到来,让他心中满是平安喜乐,只觉自己的后半生只要能够常听见他欢快的笑声,看着他奔忙的小小身子,就足慰平生了。 看孩子摔倒,却一个轱辘身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积雪,浑若无事的撒欢嬉戏,夫妻两个相视一笑,“沣儿?来,让阿玛看看,可摔伤了没有?” “没有,没有!”载沣叽叽喳喳的叫着,跑到阿玛身前,“阿玛,儿子给您堆个雪人啵?您和儿子一起来,好不好?” “沣儿,你阿玛有病,身子还未大好,自己去玩儿吧。” “哦!”载沣乖乖的应了一声,管自跑了开去。 这一边有下人来报,“王爷,五爷来了。说是要给王爷拜年。奴才们不好阻拦……” 说话间,奕誴阔步而至,微笑着给他行礼请安,“老六,身子可好些了吗?” “好多了,五哥,这大冷的天,你怎么来了?” 奕誴打量着多rì不见的兄弟,奕病中的身子,还有些虚弱,面sè更是青白一片,看了让人心疼,“老六,不是我说你,皇上也早就说过,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你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以后可不能这么搏了。” “是啊,五伯,您是他哥哥,也得多劝着他一点儿。”恭王侧福晋在一边chā言道,“朝廷这么多事,都jiāo到王爷身上……” “行了,你懂什么?”奕粗暴的打断侧福晋的话,兄弟两个转身向里走,一边走一边说话,“家里都好?嫂子和侄子们也都好吗?” “都好,都好。”奕誴虚扶着他,进到上房,各自落座,“对了,这大冷的天,怎么出城来了?” “还不是为清漪园的工程之事?” “怎么呢?” “还不是立山和雷廷昌?”奕誴苦笑着,给他说了起来。 第205节 臣下之道(2) 出běi jīng西直门,过高粱桥,向北直驶海淀,经畅chūn园往西不远,就到了万寿山麓,昆明湖畔的清漪园就坐落在这里。这一带本来有五座园子,最大的是圆明园,圆明园之南是畅chūn园,本是明朝武清侯李伟的别墅,那时的圆明园还是皇四子,也就是后来雍正皇帝的赐园,畅chūn园的规模比它大得多,是圣祖经常巡幸之地,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rì,龙驭宾之地就在畅chūn园。乾隆即位,或许因为这里曾是所谓‘夺嫡’奇祸发难之处,所以不常临幸,六十年中全力经营圆明园,而畅chūn园则因为位置在圆明园前面,被称为‘前园’。 这两座园子之西,依次为万寿山、玉泉山、香山,合称为‘三山’,万寿山下的清漪园、玉泉山下的静明园、香山之下的静宜园,跟圆明园、畅chūn园共称为‘五园’。而其中以清漪园的建筑最称破旧,这里本来是乾隆借口为母亲庆祝60寿诞,决定修建园林,选址在瓮山,改名昆明湖和万寿山,园林取名即为清漪园。 一直到了咸丰九年,皇帝降旨大修,但因为种种原因,这项工程虽然完成了,但效果很是不好,所以才有了年前内务府奏陈,请皇帝降旨,重修清漪园。 皇帝对这件事很热衷,派杨三儿和立山多次到此选址,最近的一次是昨天,内务府造办处的官员、雷廷昌和他带来的将作好手,以及几家大本厂的掌柜。早就在那里伺候差使。行过了礼,雷廷昌将奕誴、奕譞、杨三儿和立山先请到一旁临时搭兼的工寮中,一面歇脚避风,一面听他先讲解地形。 “清漪园本来有八景。叫做载时堂、墨妙轩、龙云楼、淡碧斋、水乐亭、知鱼桥、寻诗径、涵光洞。园子的规模,听这八景的名儿就知道了。” 想一想果然,一堂、一轩、一楼、一斋、一亭,此外就是一座桥、一个洞,甚至于一条船,亦美其名为‘寻诗径’,规模似乎还不如寻常富室的园林。 “这一层我倒想不明白了。”奕誴皱着眉说,“乾隆爷是最爱修园子的。放着这么一片有山有水的好地方,倒不打主意?” “没有比五爷再jīng明的,这可问到节骨眼儿来了。”雷廷昌答道:“我也听我家里老人说过,一呢。有一圆明园,天天忙,顾不到别处了;二呢,是给老太后庆寿的寺庙,那些花花梢梢的景致。安去不合适;三呢,这片地方处处可以用,要拿亭台楼阁填满了它,也真有点吃力。” “噢!”奕譞听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深为注意,“这是说地方太散漫了!现在要拿亭台楼阁填满了它。不一样也吃力吗?” “是!”雷廷昌不慌不忙地答道:“不过那样子吃力反不讨好。这座山、这片湖是天然美景,布置得好。不会觉得散漫。” 他展开图来,指点着说:“清漪园一共三个部位……。” 这三个部位,第一是东宫门内的勤政殿和殿西、殿后的寝宫,文武大臣、左右侍从的值宿办事之处;第二是大报恩殿延寿寺,以及矗立在万寿山的九层大塔,位置在全园正中;第三是万寿山后东面的一处洼下之地,三面山坡,围着一泓碧水,在苍松绿竹中,掩映着高低参差的金碧楼台、游廊小桥,别有情致。这就是清漪园附属的一个小园:‘惠山园’。 照雷廷昌与那些将作名匠,细细研究的结果,认为重修此园,不能不利用原有的基址。勤政殿改名为仁寿殿,殿西建皇帝的寝宫,再后面是以皇后为首的后宫各位女主子的寝宫,在仁寿殿之后,皇后寝宫之东,要盖一座大戏台。因为皇帝万寿,可在此地庆贺,循例赐群臣‘入座听戏’,非有绝大规模的戏台不可。 在全园正中,大报恩延寿寺的遗址,背山面湖盖一座大殿,规制要崇于仁寿殿,作为皇帝的正殿。殿后就塔基修建一座佛阁,左右随山势高下,设置亭台。至于后山的惠山园,不妨就原来的样子,重建恢复。 听到这里,似乎话已告一段落。立山不免有些失望,因为照雷廷昌的规划,大致如旧,了无新意,皇帝所叮嘱的‘新奇有趣’,虽可在一楼一阁中想些花样,而整个格局,仍不免散漫空旷,只怕引不起游兴。 见此光景,便先提一句:“他们有个想法,真还不错!掉句袋,叫做‘匠心独运’。五爷、七爷不妨看看。” 看是看一张图。抖开一幅长卷,仿佛工笔彩绘的‘汉宫chūn晓图’,奕誴兄弟入眼一亮,只为湖边似乎缀着一条锦带,直通两头的宫殿,合二为一,格局顿时不同了。 “老七你看看!沿湖修一条千步廊,这头联着皇的寝宫,那头通到佛阁下的大殿。不相干的两处地方,不就拴在一起了吗?” 这条长廊的好处,在雷廷昌口中真是说不尽,绾合两处宫殿,只是其中之一。顶关紧要的作用是,长廊本身就是一胜,虽然长有二百七十余间之遥,但造得蜿蜒曲折,每隔数十步,布置一座歇脚的亭子,或者通往临湖的轩榭,将来玉辇所止,随处闲眺,朝晖夕荫中的山sè湖光,直扑襟袖,仿佛万寿山、昆明湖就是自己庭园中的假山鱼池了。 再从湖面北望,本来空岩宕地,只能遥观山sè,有了这条长廊,便觉得翠栏红亭隐约于碧树之间,平添无数情致。如果遇到万寿或其他的庆典,长廊悬起万盏纱灯,璀璨五sè,叠珠累丸般自东而西,入夜远望,更为奇观。总而言之,有了这条长廊,园中的布局,便通盘皆活。 这样看来,众人无不大感满意,都相信皇帝对这一设计,也会高兴。但有一处麻烦:照这样的图样施行起来,只怕造价要大大的增加了。 奕誴是心中藏不住话的,明知道奕现在的身子尚未大好,还是冒雪登门,借着拜年之名,把此事和他说了一遍,“若是一定要修的话,得要多少银子?” “还未有详数,但总要在四百万两下。” “超过那么多?”奕一惊,当初内务府和工部报的造价不过一百万出头,记得自己还觉得很高兴,既不用花钱太多,又能够让皇高兴,有此一举两得,才爽快的附议,如今造价超出许多,该如何解决呢? “老六?您看呢?” “叔平于此是怎么说的?” “我听他们说完就到你府来了,叔平还不知道呢!”奕誴恨恨的说道,“我看,此事就是立豫甫在搞鬼,还说什么百十万两就能够竣事,等旨意到手,踵事增华,谁还能再谏止吗?” 奕深以为然,心中对立山这等逢迎之术大为不耻,但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道,“此事,还是等过了节,奏请圣裁?” “不但是立豫甫,老七从中怕也要插一手!老六,这件事,总得你出面才是的。” “看人挑担不觉疲累,”奕慢吞吞的说道,“等老七挑起这份担子,就知道锅是铁打的了。” “你这是什么话?就让老七他们胡闹?” 奕抬起松弛的眼皮,望着奕誴,“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清漪园的事情是皇亲自降旨首肯的,你要说因为靡费太多,奏请停工,皇会怎么看?” 奕誴大为不满,这叫什么话?因为是皇说的话,就不能想一个别的办法了?他正要再说,门下人快步进了正屋,“王爷,五阿哥来了。” 奕暂时中止和奕誴的说话,起身迎接,载湀怕他冒雪出门迎接,脚步飞快,抢在他前面迎了来,“侄儿给六叔请安!啊,五叔也在?” 奕誴心情大坏,开口就是火药味,“就许你来,我就来不得?” 载湀一愣,赔笑说道,“五叔这是怎么了?侄儿可没得罪您啊。” 奕誴也觉得向侄儿发火没有道理,哼了几声,“老六,进来说话,外面凉。” 载湀注意到了这两个叔叔间有些尴尬的气氛,本来有正经事要谈的,眼下也不好开口了,奕问了几句,他只是支吾其词,“没事……,侄儿只是想给六叔和六婶拜年请安,没有旁的事。” “说,到底是什么事?这大雪天的,你不顾寒意出城而来,说,到底是什么事?” 奕几次追问,载湀不能不说实话了,“侄儿昨天到英国公使馆去了,听亨德逊先生说……”载湀把在亨德逊那里听到的话逐一说了一遍,最后说道,“若是英国人始终抱着这样的念头,侄儿想,于皇阿玛对东瀛战略,怕是有所龃龉,六叔以为呢?” “那,美国人的态度呢?” “昨天侄儿去的时候,没有见到美国公使亚历山大先生,他只是派了一个大使馆的武官到场祝贺,送礼物不久就回去了。侄儿也没有机会和他说话。” “这样看来,似乎美英两国也未必咬弦,能否在开衙之前,探听一下美国人的态度?若是能以夷制夷,未必不是一条可行之计。” “六叔这个办法好,以夷制夷,借助美国人的力量,给英国施压,想来英国人也不敢太过得罪对方。”xbaoshu.com。。 第206节 和珅之死(1) 第206节和珅之死(1) 初五的早上,皇帝早早的起床,净手洗漱,也不用早膳,先在养心门内打了一通太极拳,一直练到身子有点发热,这才停止下来,“皇上,是不是现在就传早膳?” “先不用忙,朕还不饿呢。” “皇上,您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惊羽关切的问道,“已经数rì了,早上总是不传膳,这样下去,龙体怎么受得了?” “你没听过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吗?”皇帝和她轻声的开着玩笑,“对了,今天军机处是谁当值?” “是李中堂。” “一个老货,没意思。”皇帝叹了口气,“六福,惊羽,伺候朕更衣,今天我们出去走走。” 惊羽深深皱眉,“皇上,您……又要出去啊?皇后娘娘说,让奴才……” “不行,在宫里呆得腻了,今天朕一定要出去,你愿意去就跟着,不愿意朕就只带着六福。” 看他神情坚决,惊羽知道他的脾气,说出这样的话来, 便是任何人来也不可阻止了,“那,请皇上容惊羽片刻,奴才下去安排。” “快去快回。” 半个时辰之后,车架备好,好在宫中人知道皇帝经常有这种微服之行,多年来也习惯了,所以很快预备好,皇帝换了一身便装,手脚麻利的登车而行,“皇上,我们到哪里去啊?” 这句话把他问楞了,他也没有任何目标,只是想信马由缰的出宫转一圈,闻言想了想,“就到白塔寺吧。” 白塔寺是京中最繁华的地区之一,每逢初四初五都有庙市,游人更多,而且其中会有很多在内廷当差,见过天颜的,就此泄露真相,才真是许多不便,而且常有地痞滋事,万一犯了驾,那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因此只得撒谎,“皇上,正月初四白塔寺才有庙市,今儿初五,正好没有。天寒地冻的,万岁爷到了那里,满目冷清,实非所宜。” “那就上前门外去逛逛。看看‘查楼’是个什么样子。” “奴才可不知道‘查楼’在那儿。” “到那儿再打听,打听不着也不要紧。” 有了这句话,六福就放心了,换了一身衣服,陪着皇帝,悄悄地从西北角门出宫,从东面绕回来,一直出了旗人称为‘哈达门’的崇文门。 大驾出城,一直是走虽设而常关的正阳门,出jǐng入跸,坦道荡荡,一直不曾见过杂乱喧哗的闹市景象,因此皇帝拨开车帷一角,目不转睛地看着。正在窥看得出神的时候,那辆蓝呢后档车,忽然停了下来,皇帝便轻轻叫一声:“六福,怎么了!” 跨辕的六福跳下车来,也正要跟皇帝回话,他拨开车帷,轻轻说道:“奴才去打听‘查楼’。”六福管自己去打听‘查楼’。皇帝这时候比较心静了,默默地背诵着一首诗:“明门外市声稠,十丈轻尘扰未休。雅有闲情征菊部,好偕胜侣上查楼;红裙翠袖江南艳,急管哀弦塞北愁!消遣韶华如短梦,夕阳帘影任勾留。” 一面默念,一面想象着红裙翠袖,急管繁弦的光景,恨不得即时能作查楼的座上客。 “打听到了。”六福掀开车帷说,声音很冷淡。 “在那儿?” “敢情就是肉市的广和楼,”六福说道,“实在没有什么好逛的。” “不管了!去看一看再说。” 于是车子转西往南,刚一进打磨厂,只听人声嘈杂,叫嚣恶骂,仿佛出了什么事似的。皇帝从未听见过这种声音,一颗心立刻就悬了起来。掀帷外望,只见路中心对峙着两辆极华丽的车子,两名壮汉戟指相斥,几乎就要动武,四下看热闹的人,正纷纷围了上来。 蓝呢后档车被阻隔在了道路zhōng yāng,皇帝大觉好玩儿,听着两家不知道是哪府上的悍仆用满口的京片子在吵架,心中乐不可支;六福和惊羽却吓得面无人sè,要是当街动起手来,冲撞了圣驾,自己就百死莫偿。 偏偏此时再想掉头已然不及,后面的车子涌了过来,塞住来路,只得搁车。过了一会,六福又来回奏,说是打听清楚了,吵架的是礼王府和贝勒奕劻家的车争道,互不相下,两家的主人都喝不住。 不一会儿的功夫,只听‘叭哒、叭哒’的响声,极其清脆地传了过来,六福立刻欣慰地说:“好了,好了!巡街御史到了!” 果然,豪门悍仆,什么都不怕,就怕巡街御史,一听‘响鞭’声,顾不得相骂,各自上车赶开。霎时间,车走雷声,散得无影无踪,而六福则比那些人还要害怕,深怕泄露真相,催着车伕,就要从东河沿回城。“别调头,还没有到查楼呢!” “皇上,您还要去啊?” “当然去,怎么不去!” 马车继续启程,皇帝坐在车中,手托着腮帮,“六福,你知道巡街御史是哪一个吗?” “这,奴才听人说,是个姓彭的,叫什么彭南清的?” “对喽,那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惊羽,你知道吗?” “奴才哪儿知道啊?”惊羽抿嘴一乐,轻声说道。 “这个人可是不简单,他的祖上叫彭顺,……”皇帝谈xìng大起,笑眯眯的对惊羽说道,“这个人你恐怕没听说过,有一个叫和珅的,你一定知道吧?” “知道,知道!”惊羽也jīng神一振,“您是说,这个彭顺和和珅有关?” “这要从和珅为仁宗睿皇帝赐死说起了——。” 乾隆六十年,老皇帝禅位十五阿哥颙琰,是为嘉庆朝,但居于养心殿西暖阁的乾隆皇帝只是名义上做了太上皇,实际上绝不肯有丝毫放权,一直到嘉庆四年的正月初一rì,起更时分,看四川、陕西来的军报,一边看,一边拍桌子大骂,‘废物,可恶!’骂声未绝,人立刻仆倒,人事不知,手脚冰凉,牙关紧闭,只有白沫子从嘴角挤了出来。 “啊,”惊羽低呼一声,“这是痰厥吧?” “这你也知道?” “惊羽听让说起过,老人最怕如此。”她匆匆答了几句,又紧接着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就不行了。”皇帝面上带着一抹冷笑,像是同情,更像是讥讽,“派人传太医,又来回值宿的郑亲王,后来更是把皇帝从毓庆宫叫到养心殿。” “那,救醒了没有呢?” “救醒什么啊?”皇帝的语气丝毫不像是在说本朝的先王,倒像是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似的,“等到和珅赶到宫中,听人说,太上皇醒过一次,可是马上又不行了。皇帝命人用合符大开五门,传御前、军机、宗室诸王全部到养心殿,来为太上皇送终。” 惊羽点点头,她在皇帝身边多年,知道合符是个什么玩意,这种东西沿自明朝,符一共有五副,每一副是两面镀金的金牌,上面镌刻着‘圣旨’二字,一用阳文,一用yīn文;阳文的五副存在敬事房,yīn文则分别放在乾清门左右的景运门、隆宗门和东华、西华、神武三门。 这种合符的作用是在遇有紧急派遣或大征伐指授进退方略,必须争取时机时,命敬事房发出阳文合符,经五门值班护军统领与yīn文合符比验相符,方始启门。在咸丰朝,合符只用过一次,就是在咸丰七年,英法两国zhèng fǔ联合向大清宣战,奕紧急进宫,请皇上传用合符。 和珅到了军机处,立刻命人递牌子,又问及详情,答曰,‘今天晚上值班的太医是左院判贾伯雄,开了二陈汤,煎好之后灌下去,依旧不醒;后来从药箱子里取出成药喂下去,太上皇只是睁了一会儿眼,就又昏迷不醒了。” 等了片刻,和珅以为自己一递牌子,皇帝立刻就会叫起,不料等了两刻钟,竟没有丝毫消息!就在这会儿,内务府大臣盛住来传旨,“皇上交代,这会儿心乱如麻,见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等其他几位中堂到了,一起进见吧?” 和珅心往下沉,从嘉庆元年以来,皇帝有什么向太上皇陈请之事,从来都是托他代奏的,如今竟拒绝‘独对’,怎么想都是一个坏兆头! 但一转念又释然了,因为盛住是嘉庆帝生母孝仪皇后的哥哥,经太上皇钦赐为一等承恩侯,皇帝传旨不经太监,而派自己的亲舅舅来,足以说明对他还是另眼相看的。 和珅和盛住说了几句话,住在宣南的院使商彝也奉旨到宫了,盛住即刻带他进宫请脉,左右手轮番请过,商彝从宽大的龙床下来,嘉庆已经迫不及待的发问了,“怎么样?” “奴才不敢有一游移之语,致误大事,请皇上传吉祥板吧?” 吉祥板就是棺材,不过是宫中特殊的叫法而已,商彝这样说话,便是明确表示,太上皇已不可救!皇帝立刻流下泪来,“一定有法子的,你想想法子!” “天年已到,非人力所能挽回。请皇上节哀。” “不!”嘉庆不死心,固执的说道,“你想,慢慢想!” 商彝无奈,和贾伯雄商议了片刻,开了方子,给太上皇灌下去,乾隆的一条命算是勉强被吊住了,但依旧是人事不省,双目紧闭,唯有喉咙间有痰响如雷之声——任何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拖时间而已。 另外一边,皇帝登基四年之后,首次单独召见军机处,照例由军机领班和珅奏答,劝慰了几句,只听皇帝问道,“大事是要紧的,凡事预则立,你想想有哪几件事要预备?” “民间八十岁以上者去世,子孙治丧,称为喜丧,如果太上皇出了大事,似乎也应该如是,要办得热闹,奴才请饬下礼部,将来办理太上皇丧仪时,要格外留意。” 这番话说得非常不得体!太上皇薨逝,却要办得热热闹闹,给百姓的感觉倒似乎是皇帝早就盼着太上皇死了!传扬出去,叫什么话?但皇帝只是在心里痛骂,脸上全无表情,只说,“沈初,你的书读得多,你看怎么样?” 沈初原本是乾隆的文学侍从之臣,以吏部尚书入值军机处,他为人胆子小,不敢惹和珅,碰头答说,“容臣详稽旧典,另行具奏。” 皇帝不理他,转头问另一个人,“戴衢亨,你呢?你是状元。” 戴衢亨是乾隆十六年的状元,皇帝这句话是有意点醒他,不要像沈初那样有意闪避,其实就是没有他这句话,他也会直抒己见,“各朝皆有皇太后,而汉唐以来,太上皇不常有,无须为太上皇特制表仪。”他说,“太上皇亦是皇帝,仪典有定制可循,即令身份特尊,偶有变通处,宜由治丧大臣因事制宜,随时具奏施行。” 因为“各朝皆有皇太后,而太上皇不常有”一语,让和珅知道自己无意中失言了,因为如果每一朝都有太上皇的话,则无一皇帝能终其位,国将不国了。但皇帝似乎并不以此为罪,反而语气很和缓的对他说,要他把太上皇的治丧一事预备起来,一切文字,由戴衢亨撰拟进呈。 当天晚一点,皇帝单独召见戴衢亨,开口问道,“去年夏天你奉太上皇敕旨,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是不是和珅举荐的?” “此事臣不得而知,侧闻和珅举臣,是为了抵制吴熊光。” “这是怎么回事?” 于是,戴衢亨解释了几句,原来,戴衢亨是在头班,吴熊光在二班,前年的时候木兰秋狩,二班随扈,闰六月深夜,四川和贵州两路军报到热河,太上皇深夜召见军机大臣,领班阿桂和王杰都卧病在床,和珅偏偏也找不到,福长安既不能承旨,更不能述旨,因而改召二班领班达拉密的吴熊光,奏对颇为称旨,第二天太上皇召见和珅,以汉军机大臣董诰丁忧,王杰患腿疾,难以常川入值,拟用吴熊光为军机大臣。 和珅回奏,吴熊光本缺是通政使司参议,官阶太低,不如用戴衢亨,他在军机章京任上多年,亦是熟手,太上皇说,多一个人也无妨,于是给吴熊光和戴衢亨两个加了三品卿衔,在军机大臣任上学习行走。 戴衢亨说到最后,这样说道,“其实,臣本来是四品侍讲学士,较之吴熊光的五品参议官职高也有限,和珅之意,是以臣代吴,而太上皇圣明,兼收并蓄,可见太上皇亦久有用臣之意,今rì感念及此,臣实不胜悲痛之至!”说着,举袖拭泪。 “你别难过,”皇帝反过来安慰他,“你的文采,早在太上皇赏识之中,授受大典以后,太上皇一再向朕夸你,说一切诏书文字,富丽堂皇,不愧是千古罕遇的盛典,万一太上皇出了大事,还要你多多费心。” “臣敢不殚jīng竭虑?” “你先把遗诏拟起来。” “臣以为,眼下只宜拟上皇龙驭上宾的哀诏,”戴衢亨这样说道,“嘉庆元年元旦所颁的的传位诏书,等于遗诏,亦是恩诏。是故太上皇的遗诏和皇上登极诏书,皆可不必。” “嗯,嗯。”皇帝频频点头,又说道,“太上皇功德巍巍,拓地二万余里,庙号本该称祖,不过圣德谦冲,你总还记得,太上皇曾经面谕军机大臣,万年之后,当以称‘宗’为是,你看庙号该拟个什么字?” “肇纪立极曰高,窃以为应上庙号为高。” “高宗?”皇帝有些踌躇,“唐高宗、宋高宗都不怎么样吧?” “殷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又刻像以求四方闲哲,凡此文治武功,太上皇足以媲美古之圣主。” “倒忘记了还有一个殷高宗。”皇帝同意了,“至于尊谥,应该由大学士敬谨恭拟,这道上谕,你先拟起来。” 上谕拟好,皇帝又命戴衢亨发一道廷寄,即刻招朱师傅,驰驿进京! 惊羽听到这里,飞快的插嘴问了一句,“皇上,朱师傅是谁啊?” “你连他都不知道?”皇帝俏皮的刮了一下她依旧挺翘的鼻子,正待说话,马车一停,“皇上,查楼到了!” “哦,我们回头再说。先下楼去,欣赏一下查楼的风光吧。” xbaoshu.com 第207节 惊悉内情(1) 查楼在běi jīng肉市,又叫广和楼,这里是京中最称繁华的所在,内中除了戏园子、说场,饭庄等让人流连忘返之地无一不缺,今天又是在年中,更是生意极隆,都围在一张高大的戏台下,听人说。 说的人一身长袍马褂,来先说几句定场诗,“马瘦毛长蹄子肥,儿子偷爹不算贼,瞎大爷娶了个瞎nǎi,老两口过了多半辈儿,谁也没看见谁!” 惊羽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的糊涂诗,忍俊不禁的笑出声来,“皇……主子,您听,多好玩儿啊?” “行了,我们坐下听。”皇帝在临廊柱的地方找了个空坐,坐了下来。听台的说人讲故事,“今天要说的,是本朝咸丰七年,山东安山湖一战!” “话说圣主即位,四海臣服,百姓归心,云蒸霞蔚,蔚然大观,只有一个西洋的英吉利国,一个法兰西国,秉xìng骄横,于我皇怀仁远播圣怀不知感恩,反夜郎自大,兴兵来犯,……” 说道这里,说人停了一下,向台下拱拱手,“列位,要搁了您说,能答应吗?” 有那好起哄的,大声回敬,“不能!” “正是!”说人用力一拍醒木,“我皇那是什么人?英明神武,步武圣祖,岂能为英夷小国所欺?龙案一拍,皇龙颜震怒,乃派遣新军将士,山东迎敌,这一仗,便出了一个大英雄。名唤胡小毛!” 皇帝手托着腮帮,听台的说人讲故事,看他嘴角泛白沫,把个安山湖一战说得天花乱坠。有如亲临战阵,心中也觉得好笑,自己当初问过众人,连曾国藩、赛尚阿、奕山等人加在一起,也不及这个人说得又热闹又好玩儿! 看他手舞足蹈,连比划带说,动作中满像那么回事似的,不过只有一点不对:故事虽然是新的。但说法依旧,还是照着说三国那样,手起刀落,斩敌将于马下。这哪里是胡小毛,分明就是关云长嘛! “话说到,胡军门阵前救兄,这昆仲二人报国杀敌,东瀛建功美名扬!要知道胡小毛如何拯救兄长一命。我们下回再说!”留下这一句所谓的‘扣子’,说人起立鞠躬,转身下台而去。 台下掌声雷动,惊羽拍的双手通红。也忘记了忌讳,“主子。您怎么不鼓掌啊?” “这个人分明是在胡说!”皇帝笑骂道,“也值得你这么给他鼓劲?” “怎么是胡说?”惊羽白了他一眼。“说得多好听啊!” 皇帝也不和她争辩,因为说人的故事,让他难得的起了故人情怀,胡小毛自从进京,自己还未曾见过他呢!“六福?” 楼中虽然嘈杂,但皇帝的眉眼高低六福无不注意,看他嘴唇一动,忙贴近过来,“主子?” “朕想见一见胡小毛,你下去安排一下。” “主子是要现在见吗?”看皇帝点头,他又说道,“那,容奴才伺候主子回宫,即刻预备。” “不,不必回宫,你去给沈葆桢传旨,朕等一会儿到刑部去。还有,别惊动旁的人。” 六福大感为难,查楼太过繁闹,把皇帝一个人留在这里,自己转身离开,要是出了什么事,如何担当得起?“皇……” “快去!” 六福无奈,心里想着,这一次可得尽快办理好差事了。行了个礼,快步离开。 台又换了节目,这一次是戏曲,昆曲《长生殿》,这出戏宫中也有演,而且都是负一时之望的梨园翘楚,但民间艳屑流传,较诸宫中的,更多了很多内容。这本戏是根据清圣祖时的洪升本所改,若是正式演起来,时间非常长,非数rì不能完成,在这查楼自然不能开这样的连台大戏,只是演开场的几个折子。 原来,戏曲自元末传奇代杂剧而兴以后,规制rì趋严密,角sè分为生旦净丑,或叫四行;每一行再按照剧中人的身份细分,生有小生、副末、老外;旦有小旦、老旦、贴旦;净有大面、二面;丑则不分;另外加插科打诨一人,称为杂;总称为江湖十二角sè。 这出戏的主角自然是唐明皇和杨贵妃,另外的重要角sè安禄山是大面、杨国忠是二面,高力士是丑。这四行的主要人物要尽快出场,以便观众能认清主角。不过,传奇的规矩是从副末开场,第一出又叫标目,或称家门大意。照例由副末唱两只曲子,念四句定场诗,目的是说明传奇的剧情概要。 接下来是第二场,首先场一定是作为主角的生,名为冲场,唱一曲长调,然后报名,报出身,接引其他角sè,剧情亦如chūn云舒展,渐入佳境。 《长生殿》一冲场便是定情,生旦同,但杨贵妃场,也须做一番自我介绍,有一大段唱白,文字非常优美,全录如下。 “奴家杨氏,弘农人也,父亲元亶,官为蜀中司户,早失怙恃,养在叔父之家;生有玉环,在于左臂,隐太真儿子,因名玉环,小字太真,xìng格温柔。姿容艳丽,漫揩罗袂,泪滴如冰,薄拭霞绡,汗流香玉,荷蒙圣眷,拔自官嫔;位列贵妃,礼同皇后。有兄国忠,拜为右相,三姐尽封夫人,一门荣宠极矣。昨夜侍寝西宫,未免云娇雨怯,今rì晌午时分,才得起来。” 这段内容念白既很优雅,人物的动作更显温柔,但在皇帝看来,不妥处也很多,首先说,念白太长,冷落了唐明皇;第二,昆曲被人称为‘水磨腔’,婉转曼度,失之于瘟,xìng急的人有时候会觉得不耐烦。 惊羽却听得津津有味,她本来就是生长在南地。听昆曲的满口乡音,可谓得其所哉,一直到皇帝催她起身,兀自不肯离去。频频回顾。“我们到哪里去啊?” “你忘记了?刚才让六福去办差了。这会儿也该差不多到时候了。”皇帝像哄孩子似的哄着她,“你要是喜欢的话,等明天,叫升平署的人在宫里唱,让你好好的听个够。” “这里才热闹嘛,回去就闷了。”话是这样说,惊羽终究不敢多说,哼唧着给他拉着手。一路出查楼而去。 到了外面,也不登车,由御前侍卫赶着马车跟在后面,身边带着几个人。顺着前门大街缓步而行,这里距离天街六部衙门不远,但临近大栅栏,街景非常繁华,主从几个安步当车的向前踱着步子。 穿过密集的人流。前面人烟逐渐减少,入目竟有清凉之感,惊羽跟在他身后,没口子的催促。“您还没有和我说完故事呢?接着说嘛!” “还要说啊?”皇帝苦笑着,抬头看看。前面不远处就是棋盘街,但似乎六福传旨还没有回来。左右也是无事,慨然点头,“那好,我们说到哪里了?” “您说皇帝派人把朱师傅传回京,可还没有说他是谁呢!” “朱师傅叫朱珪,字石君,浙江萧山人,从他父亲开始,迁居běi jīng,籍隶大兴,乾隆十三年中进士,点翰林,年仅十八岁,做了十五年外官,四十年的时候内招,以侍讲学士直房,是嘉庆帝的老师。” “哦,这样一个师傅啊?” 帝突然觉得一阵无趣,连说话的兴致都没有了,默然郁郁独行,惊羽察觉出他的异常,又不敢问原因,更加不敢像刚才那样顽皮,放轻了脚步,跟在他身后。 眼见到了刑部大门外,这里正在封衙期,大门紧闭,里面有阵阵笑闹之声,耳闻及此,皇帝的脸sè越发yīn沉下来。“皇,外面还冷,您……奴才伺候您先到车中去?” “不必,这里风凉,令人头脑为之一靖。”皇帝摆手,“哦,他们也到了。” 惊羽回头看过去,果然,两顶蓝呢子大轿从天街快步如飞而至,轿子不及停稳,六福先低头钻了出来,“主子,奴才……回来晚了,请万岁爷恕罪!” “怎么来了这么多了?有旁的人在?” “是。户部翁大人也在沈中堂府,就和着奴才一起来了。” 皇帝沉默点头,沈葆桢和翁同龢也已经钻出轿子,一个是满身朝服,另外一个却是便装而至,碰头行礼,“臣,恭请皇圣安。” “朕偶发奇想,想见见胡小毛,倒搅扰得你连个年也过不安稳了。”皇帝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和他半开玩笑似的似的,“听六福去你府传旨,把你吓到了?” “圣明无过皇,臣真是吓了一跳!”沈葆桢老老实实的说道,“皇,容臣说一句大不敬的话,这样的天气,为天下计,为臣民计,皇您实在是不该出宫冶游啊!” “行啦,朕不来都来了,难道就这么打道回府吗?去,办你的差事去!” 葆桢尽到人臣规劝之责,不再多讲,管自进刑部大门办差准备。 “皇,您……” “怎么,沈葆桢刚刚说完,你又要来?”皇帝斜斜睨着翁同龢,“朕今天有点累,不想和你多讲,有话,等回头再说。” “臣有幸,伺候皇多年,深知于百姓而言,我皇常有微服之行,为小民平增几分亲民之乐;而于皇,却从不以此为消遣小道,反而常常于遍走民间之机,听取民瘼,正是朝廷种种惠政施行之本!故而臣不敢以皇之行为非是,正好相反,今rì重见我皇旧rì颜sè,臣反而觉得欣喜莫名!” “你倒是真会捡朕爱听的说。”皇帝笑骂了一句,“起来。”等他起身,又再问道,“近来部里的差事怎么样了?可还能手吗?” “臣自问学不来那些术数之学,还要全靠立尚和阎中堂在一旁指点。” “术业有专攻,阎敬铭不提,立山其人,做户部的差事,倒是恰如其分。” “识人之明无过皇。”翁同龢说道,“但臣在户部数月,偶见浙江、江苏两省往来公文,为两省织造衙门承办绿营将士冬装事,以各自省内藩库代垫工款,数目绝不统一,且出入极大。” “哦?”皇帝没有当回事,含糊的问道,“差了多少?” “江苏藩库的款项是贰佰七十万两;浙江藩库只垫了不足六十万两。” “差这么多?” “是。” 皇帝心中有些狐疑,这也差太多了!是质量不同还是数量有别?他认真的想了想,江苏织造是余堃,浙江织造是连甲,这两个人都是自己亲自见过的,也都是内务府出身,但具体说来,就不大能想得起来了。“朕记下了,此事rì后再说。”xbaoshu.com。。 第208节 惊悉内情(2) 举步进了刑部火房,胡小毛跪在地接驾,“罪臣胡小毛,叩见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皇帝站在天井当中,眼睛在周围扫了一圈,到处是寒枝难栖的破败之景,胡小毛也似乎老了很多,月亮门生出杂乱的短发,看他嘴角汁汁水水的样子,好像是正在用早饭。 “皇,外面天气太冷,皇到火房中去说话?” “不必,朕不会呆很久。就在这说几句话好了。” 沈葆桢无奈,给胡小毛身后的袁世凯使了个眼sè,后者进屋去,搬出一把座椅来,皇帝和胡小毛一坐一跪,开始说话,“朕知道你的家人也都在京中,这佳节之中,可有探望?” “罪臣未经请旨,不敢与家人相见。” “你还知道请旨?”皇帝突然发怒,吓得胡小毛连连碰头,“要是早知道请旨的话,这一桩与敌媾和的大过,怕你也就不会犯了!朕看你就是个糊涂虫!” 胡小毛无言以对,只得碰头如捣蒜,口称有罪,“胡小毛,朕想问问你,哎!你是怎么想的,若说军情紧急,奏请朝旨还可以辩解说缓不济急,可你竟然连南路军统帅也不知会一声,又是为什么?” “臣一时糊涂,臣只是想着……天寒地冻,” “混账话,什么叫天寒地冻?当年朕出关领兵,你胡小毛不也是和朱洪章一起,千里奔袭敌酋老巢。那时候你怎么就不怕冷呢?那时候的环境不是比在大阪城外还要艰苦得多?怎么你也把差事办得漂漂亮亮的?” “皇,臣不是为一己苦寒,只是心疼……军中的那些弟兄们啊!士卒爬冰卧雪,伤患不及医治。每rì里因伤致死就不下百余,而且,冬装置办不齐,绿营将士夜里只得围着rì本百姓的棉衣棉服裹衣而睡,白天的时候,又担心为军误伤,只得穿着单衣,向敌军发起冲锋。故而……” 皇帝听得眉头紧皱。他有点搞不明白了,“什么叫冬装置备不齐?”他问,“江、浙两省的织造衙门,不是早在九月初就把冬装全数装船运抵东瀛。发到将士们手中了吗?” “……”胡小毛楞了一下,还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没有啊,皇,冬装置办不齐。军中将士倒有四成未能更换新装……” “你是说,有四成士兵还是穿着……夏秋军服作战?” “是。” 皇帝的眉骨突突直跳,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迟疑了片刻。他忽然转头看向翁同龢,后者和他目光相接。吓了一跳!皇帝的脸sè难看之极,知道是为此事而起。但内情如何。他也不很清楚,赶忙跪了下来,“皇,此事,臣以为其中必有弊端。江浙两省的公文臣亲自看过,八月二十二rì,就已经将所有的代垫款子下拨到各省织造衙门了啊。&&” “胡小毛,这四成军士,大约有多少人?” “三万九千六百人。” “翁同龢,你即刻拟旨,命人火速出海,发给鲍超,朕不管他用什么办法,抢也好,夺也好,先收集四万件棉衣棉被,发给……” 沈葆桢百忙中插了一句,“皇,鲍超奉旨进京了。” “那,阪神前线的军中现在是谁主持军事?”等了片刻,不见人回答,皇帝怒火更盛,“你们都是些蠢货!这样的事情也答不来?” 这番火气向沈葆桢和翁同龢发作完全没有道理,这两个人都不是管军的,但二人知道皇帝突然听到这样的消息,怒火蓬燃,一个对答不利,就可能引火烧身,吓得忙跪了下来,“臣等糊涂,请皇恕罪!” 惊羽走到他身边,为他扪胸抚背,好半天的时候,才听他问道,“你们知道鲍超现在何处吗?” “臣想,应该是在贤良馆中。” “我们现在就去!”皇帝立刻起身,回头一指,“胡小毛,你和朕一起去!” 胡小毛虽然是钦犯,但皇帝说话,谁敢不听?甚至连公事也不必走,胡小毛多rì之后终于踏出了刑部的大门。 车行粼粼,皇帝一语不发的坐在车中,脸sè从最初的yīn晴不定逐渐缓和下来,但心cháo如澎湃,思忖不停:为前线将士置办冬装一事是载沚的主意,他从中收取好处也是可以想见的,但这不是主要麻烦,甚至是在自己默许之下进行的。但江浙两省冬衣装运一事,一处是山东威海的海军衙门承办,他们负责的是北路军所需冬衣,所用的船当然是海军舰艇;另外一处则是交给江宁藩司,他们负责南路军所需,用的船是朝廷征用的民间商船。现在只是不知道是两处都出了麻烦,还是只有南路军一处? 这还罢了,让皇帝觉得疑惑的是自己的儿子在这其中到底卷入有多深?要只是拿了些银子,还比较容易解决,否则的话,就要伤筋动骨了。 等车架停在贤良馆的门口,翁同龢和六福伺候着他下车,好在是便装,贤良馆所处也略见偏僻,倒不怕会为人发现圣驾屈尊到此。 沈葆桢快步入内,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转了出来,“皇,鲍军门正在里面,还在和军中同僚吃酒谈天呢!” “他倒悠闲自在。”皇帝勉强笑了一下,“我们进去。”提步yù走,又站住了,“葛哒洪?你带人守在门口,任是谁也不许进。” 葛哒洪是御前侍卫领班之一,今天皇微服出巡,他带人负责护卫,闻言单膝落地,答应了一声。“喳!” 皇帝不再多言,带人排闼直入,果然,鲍超正在和王煜、蔡庚扬、鲁秉礼几个人围炉吃酒,桌杯盘狼藉。众人面都见了酒意,“我就说嘛,杨乃武一定是冤枉的,这下知道了?只可惜了那个小白菜。没能亲眼见过,遗憾,遗憾!” “见到了你又想怎么样?”蔡庚扬喝得醉眼迷离,嘻嘻笑着,“和鸢亭的花子一样?军门,不是我说你,府里养着三个小妾,得了!” “不过。花子倒真是不错,你们是不知道……哎,给她这一比啊,我府里那三个婆姨。简直就要不得了!”鲍超神态已经多有醺醺然,大言不惭的说道,“等开了年,见了万岁爷,我要和万岁爷请旨。还把咱派回去,哎,不论什么建功立业,只是……呃!”他打了个酒嗝儿。忽然觉得周围气氛不对,扬起脸从头顶的方向看过去。身前站着一个人,一时间只觉来人很面善。“我说,这是谁啊?” “沈葆桢,把这狗奴才拉到外面,让他醒了酒再来和朕说话!” 鲍超浑身的酒气顿时消散一空,身体向后一仰,摔得四脚朝天,“皇……臣……臣?” “滚出去!”他二话不说,用力踢了鲍超一脚,把他和王煜几个人都哄了出去。 正堂到处弥漫着酒香,桌的饭菜已经冰冷,皇帝呆呆的坐下发愣,“皇,chūn霆军门几个……闲来无事,” “你不必为他们说好话。让他们醒醒酒,朕才好和他们说话。” 枯坐了近半个时辰,皇帝才把鲍超几个传了进来,一个个嘴唇乌青的样子,让人心疼,“酒醒了吗?若是自问还没有醒的话,就出去再凉快凉快?” “醒了,醒了。”鲍超跪在他脚前,迭声说道,“臣的酒全醒了。” “醒了就好,”皇帝也觉得好笑,抿紧了嘴唇,酝酿一下,“鲍超,朕有几句话问你,你要老老实实作答,有一句答的不对朕的心思,就先斩了你的狗头,明白吗?” “明白,臣明白,皇问什么,臣就说什么,不敢有半点欺瞒。” “阪神前线军中,士兵冬装配备不齐,可是的?” “您怎么……” 从鲍超脱口而出的一句话,皇帝已经得到了答案,飞起一脚又把他踢翻在地,“这样的事情怎么不早向朕奏陈?非得等朕问到了,你才肯说实话?” “皇,臣不是不想说啊,这不是进京之后,一直没有见到你老人家吗?” “废话!朕今天不来亲自问你,谁知道到时候你说不说?” “这……臣也是没有办法啊,二阿哥和臣说……” 皇帝一愣,这其中怎么会关系到载滢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说话,“惊羽留下,其他人都出去。” 沈葆桢也心中大惊,冬衣一事似乎越牵扯人越多了?此事知道得多不及知道得少,知道不及不知道,赶忙一拉翁同龢的衣袖,众人纷纷退了出去。“你刚才说二阿哥什么?” “二阿哥不让臣和皇说啊。” “这是怎么回事,你和朕从头说一遍!” 等到鲍超把自己几个人年中在京城大街闲逛,和载沚发生冲突,后来为荣禄劝开,到了当天晚,又有荣禄陪载滢到管驿,酒食款待众人,以及第二天在去刑部探望胡小毛的路,载滢和他说的一番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皇帝一开始还不大明白载滢掺杂在其中的用意,但立刻就明白了:是为了示好肃顺!可恶的东西,为了能得肃顺助力,竟然连前线士兵的苦楚都不顾了?从什么时候起,载滢变得这么混账了?一念至此,心中一片悲凉,“惊羽,把胡小毛叫进来。鲍超,你先出去,和谁也不准说,听见了吗?” 把胡小毛宣到房中,皇帝立刻说道,“朕等一会儿给你一道密旨,你现在即刻启程,赍旨直奔天津,到直隶总督府,找富廉,不管他用什么办法,也要给你找一艘船,你立刻出海,回到rì本前线,朕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抢也好,夺也罢,先要解决兵士们冬装不足的问题,剩下的事情,朕等开年之后还有后旨。” 每说一句,胡小毛就恭恭敬敬的碰一个头,大声答应着。 “还有,这件事……跟在你身边的那个人是叫袁世凯?”皇帝突然转变了话题,这样问到。 “是。正是此子,臣看袁世凯文字端正,又是秀才出身,故而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听用至今。” “朕不管你用什么人,你的xìng情朕还是放心的,只有这个袁世凯,你要千万给朕盯住了,要是从他的嘴里把今天的事情泄露出去,他的xìng命保不住还在其次,就是你,朕也断不能饶过,你明白吗?” “是。臣一定认真教诲,不使其有半点走露风声之处。” “最好如此。”皇帝摆手,示意他退到一边,另外一边,惊羽已经从管驿的房中找出笔墨,草草写就一道谕,下面钤盖皇帝随身携带的‘同道堂’小印玺,叠在一起交了给他,“去,这一次的事情过后,你我君臣还有再见之rì,若是办得不好,朕劝你,干脆就挖了坑把自己埋了!” 让胡小毛退下,皇帝沉吟良久,豁然而起,“惊羽,我们回宫去!”xbaoshu.com。。 第209节 和珅之死(2) 回宫多rì,皇帝一直眉梢不展,旁的人不知道究竟,以为他龙体欠安,但只有一个惊羽在他身边多年,这件事又是她从头听到尾的,明白他是在为如何处置而发愁;但明白归明白,朝廷有规制,这种大事不是她一个女子能够进言的,只得想别的办法开解他,“皇,您一次和奴才说的故事,还没有说完呢?” “嗯?”皇帝心不在焉的,“你说什么?” “就是高皇帝时,和珅之事啊?” “啊,这件事啊?”皇帝苦笑了一下,“惊羽啊,等rì后?” “没几天就开年了,到时候您就又该忙起来了,奴才也不敢为这种事劳烦皇,还是趁现在?” 听她软语哀求,皇帝知道她是在有意和自己说话,不让他多想烦心事,不忍驳了她的好意,点头一笑,“那好,一次我们说到哪里了?” “一次您说到睿皇帝要招朱师傅进京来。 “哦,是的——。” 朱珪是颙琰做皇子时候的老师,师弟情谊极好,到十五阿哥由嘉亲王立为太子,进而继位,其时武英殿大学士福康安和文渊阁大学士孙士毅相继出缺,太皇决定调朱珪进京,他这一来,一定是入阁拜相,这在嗣皇帝自然是‘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一时高兴,想做一首诗为老师祝贺。 不料诗刚刚做好,还不及寄出去。就为和珅知道了,到太皇面前告了一状,而且是公然进行的,“嗣皇帝想讨好师傅。敕旨未发,机密先泄。”证据就是那首诗。 太皇对权柄的掌握非常在意,因为熟读二十四史的他鉴于唐肃宗、宋高宗、明英宗的故事,深知做一个‘太阿倒持’的太皇是如何的痛苦,所以认为嗣皇帝此举是准备开始夺权,简直大逆不道。 惊羽本来不敢打扰,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了,“皇。什么诗让太皇这么生气啊?可是其中有很多犯忌讳的话?” “若是认真究详起来,这首诗确实很糟糕。”皇帝仰起头,回忆了片刻,“不行。记不得那么仔细了,其中几句还能记得,都是大大的犯了太皇忌讳的。是这样写的,圣主古稀虽,鸿儒花甲年。这是把朱珪和太皇相提并论,是为不恭;接下来的一句是吏权资重任,台鼎待名贤,这句话是对臣子许诺以重任。是为僭越;再下面是期颐长颂祷,如阜更如川作结。这句话是越礼。” 惊羽惊讶的吐了吐舌头,“好多的罪啊!” 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继续讲述,“太皇召见同班觐见的军机大臣,对东阁大学士董诰说,你在刑部多年,这件事在《大清律》怎么说?” 董诰大惊失sè,太皇岂可用刑律来衡量嗣皇帝的作为?想了一下,碰头答说,“圣主无过言。” 这是当面指责太皇失言,众人无不惊惶,都为董诰捏一把冷汗,不过太皇终究是英主,沉吟半晌,点点头说,“你是国之大臣,好好替朕辅导嗣皇帝。” 话虽如此,太皇仍深具戒心,不但不招朱珪进京,反而把他调到安徽任巡抚,嗣皇帝得知此事,自然更加小心,对和珅也是格外客气。传更新其中深意,戴衢亨旁观者清,所以急忙劝谏,“召朱师傅进京,似乎不宜亟亟。” “为什么?” “只恐打草惊蛇。” 皇帝仔细一想,恍然大悟,把这件事暂时压了下来。 到正月初二的晚,亲贵及军机大臣都住在宫内,永璇、永瑆、永璘都在乾清宫房内,通宵不寐,围炉静坐,等着给太皇送终。 到天明不久,养心殿太监来报,说太皇大行在即,于是众人涌入养心殿,只见内务府大臣芸布站在台阶摇手,示意噤声,等到放轻脚步,进到东暖阁,只见太皇已经被扶了起来,背后放着一大叠锦衾,左右两个太监扶着,商彝和贾伯雄跪在御塌前,后面站着皇帝,闻声回头,但见一脸的泪痕。 众人跪倒,只见一直在诊脉的商彝忽然转头向贾伯雄说了一句,“线香。” 取来一支点燃了的线香,商彝持着凑向太皇鼻下,线香的火头一明一暗,显示还有微弱的鼻息,这样一盏茶的功夫,商彝把线香交给贾伯雄,转头向紫檀茶几的金钟看了一下,膝行转身,跪在皇帝面前说道,“太皇归天了。” 擗踊大哭之后,和珅越次前,“请皇暂时节哀,太皇的大事要紧,还要请皇主持大事呢!” 紧接着是掌印钥的内务府大臣盛住,他捧了一方热手巾交到皇帝手,低声奏答,“请皇移驾前殿,好让太妃们来举哀。” “不,就在房好了,倚庐也设在那里。” 凡遇有国丧,嗣皇帝不居正殿,照《礼记》设‘倚庐,席地寝苫’的古训,在房召见大臣,不设宝座,在地毯铺一领篾席而坐。“奴才已经传知钦天监,择定午时小敛,申科大敛,小敛在养心殿,大敛在乾清宫。”和珅说道,“总理丧仪人员,奴才拟了一个名单,请皇过目。” “你念。” 和珅所拟的名单是以睿亲王淳颖为首,以下有成亲王永瑆,仪郡王永璇,东阁大学士王杰,户部尚福长安,礼尚德明,署理兵尚庆桂,刑尚董诰,工尚彭元瑞,总管内务府大臣的盛住和芸布。 皇帝听名单中亲、郡王之下的大学士有王杰而无和珅,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认真想想,便明白了,和珅是在以退为进!“怎么不把你的名字加?” “奴才正患眼疾,因太皇驾崩。哭泣过度,以致双眼昏花,遗漏未念,太皇的大事。奴才岂敢不效犬马之劳,名单原是有的。” “有就好,把名单列入哀诏,不必另颁谕了。”紧接着,皇帝又吩咐了几件事,摆手让众人退下,各自忙碌起来。 早在乾隆三十八年,太皇密建储位之后。便为自己经营后事了。寄骨之棺有棺有椁,都是好的楠木制作,椁外贴满金箔,所以又叫金棺;椁中之棺。才叫梓宫,制作更加讲究,朱红雕漆,以卍字纹做底,雕出寸许直径的阳文梵字。四周雕出牡丹花纹,太后和皇后的梓官也是一样,不同的是梵字为yīn文。 因为早有准备,所以从小敛到大敛虽只有大半天的功夫。但有条不紊。盖棺时,。非常顺利,皇帝一面擗踊大哭。一面还要劝慰事太皇于潜邸,高龄已经八十有二的婉贵太妃等人——而实际,正如和珅所说的‘喜丧’,妃嫔皇子、皇孙、公主等只在擗踊时哭一阵,很快就收泪了。唯一的例外是十格——固伦和孝公主。 十格是乾隆四十年,寿登六十五的时候所生,在她之前是在二十九年所生的皇十七子永璘,隔了十一年之后再得一女,‘最小偏怜’已经是人之常情,更不必提十格**可人,最得乾隆喜爱。 而且,十格的xìng情也非常随乃父,从小好武,做男儿打扮,从十岁开始,就经常随着太皇在木兰秋狩中一起打猎,穿一身特制的,小号的jīng美戎装,骑在御厩中选出来的果马——也就是小马——,顾盼自雄,使太皇非常得意,常常对她说,“可惜你是女孩子,不然的话,朕一定传位给你。” 到乾隆五十四年,十格出降和珅家,嫁给了和珅之子丰绅殷德,太皇特旨封为固伦和孝公主,并加恩添设头等护卫一名。这又开创了一桩自顺治以来没有过的先例,原来,只有中宫——也就是皇后——之女,才能得封固伦公主,其余嫔妃,只应封和硕公主。 念及父女之情,君臣之谊,也就怪不得十格哭泣不止了。但除了这些原因之外,更有一条,就很让人觉得前路茫茫,充满不可预测的危机了。 原来,在她和丰绅殷德成婚后不久,他的三个哥哥永瑆、颙琰和永璘分别受封为成亲王、嘉亲王和贝勒,有一天兄弟三个在一起聊天,推测未来谁能够承继大位,永璘说,“神器贵重,何敢觊觎?只望将来能把和珅的宅子赐给我,于愿足矣。” 这样的话传到外面,人人都知道,和珅将来必有大祸!太皇在的时候,自然无妨,一朝冰山既倒,公主想到即将有家门之祸,何能不痛哭?别人越劝,她越哭得厉害。 皇帝反而看到小妹心里去了,亲自过来拉着她的手说,“小妹,你别伤心,皇阿玛虽然去了,大家都体会皇阿玛钟爱你的心,就像皇阿玛在世的时候一样的。” 这话说到公主心里去了,她跪下来碰了个头说,“皇成全。”这才收住了眼泪。 正月初五rì,初掌权柄的嘉庆帝下了一道旨意,内容如下,“皇祖皇考御极以后,俱颁诏旨求言,兼听则明,偏听则敝,若仅一二人之言,即使至公,亦不能周知天下之事,况未必至公,”为此,“通行晓谕,凡九卿科道,有奏事之责者,于用人行政,一切事宜,皆得封章密奏。” 改朝换代,嗣皇帝下诏求言,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这个抄本来自左都御史吴省钦,而且在‘九卿科道’和‘用人行政’这八个字旁,用红笔加了圈圈,就有些非同寻常的意味了。 吴省钦和乃弟吴省兰都是和珅门下的走狗,其中吴省兰因为和珅的关系,做了《四库全》的总校勘,后来又升做国子监祭酒,礼部侍郎;吴省钦则做到左都御史,为其钳制言路。 这一次皇帝遣人送来的谕,又在九卿科道和用人行政八字旁打了圈圈,显见是在暗示九卿科道,不妨对把持朝政的大臣发动攻击。 和珅倒并不怕,他和皇帝的关系不坏,加以有固伦公主在,不会有什么大祸事,例如那一天,治丧大员的名单,故意漏掉自己的名字,皇帝不是立刻就指了出来?由此可见,皇帝没有罢黜自己的意思,不过要像从前那样大权独揽怕是办不到了。 但和珅完全错误估计了形式,正月初五求言旨下,初六就有人奏了,一个叫王念孙,一个叫广兴,分别是吏部和刑部的给事中,都是大有来头,前者是吏部尚王安国之子,八岁做文章,十岁读完了《十三经》,被人誉为神童;乾隆四十年点翰林,学问渊博,久为乾隆所重视。 在他的奏折中,并非弹劾和珅,而是奏陈‘剿贼六事’,不过第一条就是责备和珅,于各路军报任意压搁,欺蔽太皇,以致川楚教匪如此猖獗——而这种看法,与皇帝完全相同。 另外一个是广兴,他是大学士高晋的幼子,也就是慧贤皇贵妃高佳氏的外甥,虽然是旗人,但宝书网很来得,他的封奏除和珅之外,兼劾大学士苏凌阿、礼部侍郎吴省兰、兵部侍郎李潢、太仆寺正卿李光云,这些人都是和珅一党;在封奏中说和珅在蓟州的坟茔设享堂、置隧道,当地百姓称之为‘和陵’。 这两份封奏都没有发交军机处,和珅就觉得有些不妙,但内廷的线索都断了,养心殿、乾清宫的管事太监都换了人,无从打听消息,不过聊可自慰的是,若果这两个人参他,罪名一定不轻,皇帝不办自己的罪便罢,要办一定要查抄家产,那就一定要招刑部尚和步军统领衙门,当面有所交代;偏偏这两个衙门的堂官都未曾进宫。 他不知道的是,嘉庆将对付和珅一事,完全当做家务来处置,只和三个人商量,分别是仪亲王、成亲王,还有一个是皇帝的女婿,新派在御前行走的科尔沁郡王额驸,名叫索特纳木多布齐。 君臣四人议定,由仪亲王和成亲王宣旨收捕,同时朱笔密谕两道,一个给刑部尚董诰,一个给管理步军统领衙门的定亲王绵恩。经过一天的部属,正月初八的一早,和珅刚刚到军机处,便有苏拉来报,“仪亲王驾到。” 亲贵是很少到军机处来的,此事显得有些突兀,和珅还不知道如何处置,一个侍卫已经掀起门帘,仪亲王昂然直入,开口就问,“福长安呢?” 坐在里面的福长安答应一声,“在这里。” “有谕。”身为,仪亲王走到屋子中间,面南而立,这是正式宣旨,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朝北跪了下来。 于是仪亲王把谕展开,朗声念到,“科道列款纠参大学士和珅,户部尚福长安,情罪甚重,着即革职,拿交刑部,并派仪亲王永璇,成亲王永瑆,大学士王杰,刘墉、前任大学士刑部尚董诰,兵部尚庆桂,公同会审,议罪具奏,钦此!” 宣旨完毕,照例还要‘谢恩’,但魂飞魄散的和珅和福长安哪里还想得到此?仪亲王自然也不会和他们计较,只向带来的四名乾清门侍卫做了个手势,管自先走了。 从乾隆驾崩到和珅被逮下狱,不过五rì光景,大清有史以来权臣被祸之速者,未有过于和珅者。xbaoshu.com。。 第210节 和珅之死(3) 和珅就逮之后,先要抄家,他家中有十五处库房,要逐一清点,非两三月不能完事,于是两位亲王和大学士王杰、刘墉及刑尚董诰、兵尚庆桂商量,应该如何处理。!。 “皇急于宣布和珅的罪状,查抄如此费事,各位看看,咱们该怎么办?”仪亲王指名问道,“蔗林,你是刑部尚,你出个主意?” “贪渎只是罪状之一,现在封了十五处库房,我想捡要紧的大致先点一点,再加账簿的记载,就可以复奏了。” 董诰的这种快刀斩乱麻的见解得到众人的赞同,于是先清点珠宝库,因为除了价值之外,一定还有很多非臣下所能用的东西在内,果然,一经查抄,找出桂圆大的东珠便有十粒之多,还有重大数十斤,连大内都没有的红宝石。 “即此一端,便是死罪。”一向以识大体为太皇所称赏的王杰说,“不过,宣布罪状,不宜着重于此,总以不守臣节之处,按照情节轻重,分别先后为宜。” “说的是,大家先列举和珅的罪状,烦请蔗林拿笔记下来,再来区分先后如何?” 于是各就所知,纷纷列举,经董诰整理之后,拟定了十九款大罪,呈御前,皇帝亲笔加一条,“朕于乾隆六十年九月初三rì蒙皇考册封皇太子,尚未宣布谕旨,而和珅于初二rì即在朕前先递如意,露泄机密,居然以拥戴为功。” 这一来便成了二十款大罪。接下来分别是,“在圆明园内骑马,直入左门,过正大光明殿。至寿山口。大罪二;乘轿出入神武门,直进大内,大罪三;娶出宫女为次妻,大罪四;川、楚教匪滋事,各路军营文报任意延搁不递,大罪五;太皇圣躬不豫,毫无忧戚之容,逢人谈笑自若。大罪六。” 这样一条一条数下去,直到家人刘全资产亦二十余万,且有大珠及珍珠手串,罪二十。 和珅是早已经想通了。自己必死无疑,也没有什么侥幸之心,但看到抄送来的谕,仍不免惊惧,因为照罪状来说。必照大逆罪来议,应该是凌迟处死,即便皇帝开恩减一等,也是斩立决。这身首异处的一刀之罪。如何消受?在想想绑赴菜市口,百姓围观笑骂的光景。更觉得不寒而栗了。 因此,唯一的办法就是奏。乞恩赐帛。但自己身为阶下囚,乞恩的折子能不能到御前还很难说,也只有另想途径了。他琢磨了片刻,想到办法:托十公主把自己的折子带进宫去,不就可以了吗? 于是起草的奏折,到第二天由身边随侍的小厮,叫彭华的带出刑部,捎回家中,又嘱咐了几句,“奴才一定办到。”彭华问道,“奴才出去一次不容易,老爷还有什么交代?” 和珅想了一下,“事情太多,不知道从何说起,你只跟十公主说,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死而无怨。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心思了,就只有一件,但望公主早有喜信,能为我留下一株根苗。” 到正月十八rì,刑部左侍郎熊枚到了衙门,立刻吩咐差役,“请提牢司张老爷。” 提牢司的主事叫张远帆,给大人行了礼,只听他说,“内阁具奏,和中堂凌迟处死;福尚福长安是斩立决。不过听说,十公主为她公公求情,赐令自尽,福尚大概改为斩监侯。”熊枚交代了几句,又问道,“赐令自尽是怎么个规矩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那就下去准备。”熊枚这样说,“等一会儿董尚来了,大概就要动手了。是了,要不要通知家属?” “这要看大人的意思。” “照规矩应该怎么样?” “这没有准规矩,”张远帆答说,“像这种赐大臣自尽的情形,已经多年没有过了。!。” “照绞刑的规矩呢?” 绞刑是在监狱行刑的,照例是事后通知家属认领尸体,但也有人家事先花了钱的,得知小心,在刑部后面找一座庙,预备棺木成殓的,张远帆把这些说明,熊枚即时做了决定:通知丰绅殷德。 到了巳时,董诰赍旨到刑部,内容如下,“就和珅罪状而论,其压拦军报,有心欺隐,各路军营,听其意指,虚报首级,坐冒军粮,以致军务rì久未竣,贻误军国,情罪尤为重大,即不照大逆罪凌迟,亦应照讷亲之例,立正典刑。此事若于一二年后办理,断难宽其一线,唯现当皇考大事之时,即将和珅处决,在伊固为情真罪当,而朕心究有所不忍,顾念其曾任首辅大臣,于万无可贷之中,免其肆市,和珅着加恩赐令自尽。” 旨意中同时提及的还有一个福长安,“和珅既已从宽赐令自尽,福长安亦从宽改为斩监侯,并着监提福长安前往和珅监所,跪视和珅自尽后,再押回本狱监禁。” 除了和珅和‘和党’第一走狗的福长安之外,其他如大学士苏凌阿、吴省兰、李潢、李光云、吴省钦等,或者命其原品致仕,或者降级调用,全部放了过去;甚至是那个身份尴尬的丰绅殷德,也只是革去了公爵,而保留了伯爵。 走笔至此,说几句题外话,和珅之死的一段,取自清人笔记小说。但在我看来,这种只问首恶,余者不究的做法只能在当时让天下人无不感念圣德——但实际,嘉庆帝的这种做法很不聪明。 如果他能够借此切实整顿吏治,尤其对八旗贵族痛切裁抑,讲究实学。也就不至于在后来鸦片战争中落得那么一个一败涂地的凄惨局面了。 说话间董诰赶到,另外,把福长安也提到了,张远帆来回。请示行刑的时间。“刚刚交了午时,动手?” 诰为人宽厚,吩咐道,“派人去看看,也许和中堂正在吃饭,别打扰他这最后一顿。” “回大人的话,和中堂已经吃过了。” “那就动手。”董诰对熊枚说,“我宣旨。你监视。” 于是进到火房,和珅立刻知道到时候了,只见张远帆进门打千,“请中堂领旨。” “预备了香案没有?” “只预备了拜垫。” “这也是的。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恩旨,用不到设香案。”说着话,和珅举步走出,董诰面南而立,等和珅跪好。董诰朗声宣读,“大学士和珅种种悖妄专擅,罪大恶极,大学士九卿文武大员翰詹科道等。奏请将和珅照大逆律凌迟处死,着加恩赐令自尽。钦此!” 和珅很吃力的碰了个头,由彭华搀扶着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望阙谢恩。 “和中堂,请先休息,如果有什么话,我可以代奏。” “承情之至,承情之至。”和珅行了一礼,“两位请里面坐。” 把董诰和熊枚请到屋中,在临窗而设的一张方桌前坐下,和珅拱拱手,“刚才叫我和中堂,实在是受之有愧,今rì之下,该我称两位为大人才是。” “哪里,此刻只叙私礼,不及其他。” “是极,是极。我称你蔗林,你叫我致斋。”说到这里,和珅迟疑了一下,脸的神情很凝重,又似是忧伤,又似是愤恚,最后说道,“蔗林,你问我有什么话可以交代,请你面奏皇,和珅悔之晚矣,尤其是最后一招之错,满盘皆输。” “……蔗林,我说这话你大约不会相信,但我晚死了半个月,早死十五天,我不但不会家破人亡,或者还会有优诏褒奖,”他说,“我这样说未免言之过甚,但以今之仁厚,对我既往不咎,不算奢望。” “哦?”董诰难免好奇,“你说错了哪一招?” “太皇大敛之后,我在初三的晚就服毒殉主,那一来,你想呢?” 董诰一愣,朝中人都知和珅必败,也都设想过他会如何求免,一般的看法,都倾向于他会以报效川楚军费为名,献出巨额家财,加十公主的求情,或者能够免死,却谁也没有想到他会有这样的打算,所以一时间也无法评估得失了。 但稍微多想一想,董诰不觉为和珅惋惜,他想到了一条无善策,竟不能毅然而行?“和中堂,”他依旧用尊称,“我真为公惋惜!一念犹豫,致有今rì。正月初三那天,我公以受皇逾分深恩,愿侍皇于天为名,仰药自裁,大臣殉主,事所罕见,则以皇之纯孝,决不会再念前恶!” 说到这里,他也有些激动了,“中堂当时若真能就商于下走,我必力赞其成,尽心为中堂2一通遗折,自信纵无优诏,也必有温谕。” 董诰还有话没有说出来,如今廷议照大逆律拟罪,皆因这二十款大罪都是和珅避无可避的,如果此身不在,死无对证,皇帝绝不会再宣示罪状,因为他和戴衢亨在房的时候曾经一再忧叹,“这几款恐怕有伤先帝知人之明” 皇帝要杀和珅,主要是非如此不能整饬军务,肃清吏治,至于民间所说的‘和珅跌倒,嘉庆吃饱’,并非皇帝所看重,而由于死无对证的缘故,和珅很多不当的举措,可诿之于太皇的授意,只以奉行不善,或者误会了太皇的旨意致生咎戾,为此自辩,还可以博取他人的同情。同时太皇已经宾天。这又是另外一重意义的死无对证。 所以有些错失,只要言之成理,不怕拆穿谎言,例如皇帝最恨的就是和珅任意积压军报,‘报喜不报忧’,到时候就可以以太皇高年,不敢忧烦圣虑之论,说太皇指授方略。万里咫尺,有如明见,必能得胜,诸将偶有一时之挫。兵家常事,故而暂时搁置,准备着等捷报进京,方始奏陈,先忧后喜,非粉饰可比。 而皇帝也可以据此训诫带兵大员,当初军机大臣报喜不报忧,纯粹是仰念太皇高年。不渎陈拂逆之事,决非包庇前方将领,自今以后信赏必罚,实事求是。一样能够收整饬之效。 “哎!”和珅痛心疾首的重重顿足,“我本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自作孽,自作孽!” 这是吴梅村的诗。董诰不觉念了其两句,“浮生所欠只余死,尘世无由识九还?”说到此处,董诰大感后悔:这句诗出自吴梅村在顺治十年。为江南总督马国柱所举荐,苦辞不就。被迫就道,北出仕清朝。过淮yīn有感一文。诗中的淮王指明思宗,旧鸡犬自然就是指吴某人自己。 意思是说,后悔不该不早从旧主于天,以致有今天的失节。而后面他所接的一句,意思是说,陈氏没有九转还魂的仙丹,人总是要死的,当死不死,自贻伊戚,这是解释不随仙去落人间的缘故,自悔之意,十分明显。 至于董诰所后悔者,便在于人已将死,而仍在责怪对方不肯早死,未免有失厚道之意。 谁知和珅的反应却不同,“蔗林,”他轻拍了一下桌子,“你这话正是搔了我的痒处,我欠太皇和皇的,只有一死,早死便没事,不死就什么罪名都加来了,要不然怎么能杀一个大学士呢?” 这话带着浓烈的yù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意味,不免令人反感,以他刑部尚的身份更是不能接受,但此时此地,又何可与之辩解,只有报以苦笑。 “蔗林,如果皇问我最后说了什么话,你就说,‘我欠太皇跟皇一死’这句话好了。” “和中堂,”董诰仍旧用尊称,一边说一边起身,“我留熊侍郎在这里伺候,我可要告辞了。” 等他站起,和珅握住了他的手,“蔗林,我跟你辞行!”说着,已跪了下去。 董诰急忙屈膝,生离死别,判此顷刻,对拜起身,四目凄然,董诰强自笑到,“和中堂见了太皇,为董诰代请圣安。” 这是无可慰藉之中想出来的一句话,但竟然发生了奇怪的作用,和珅脸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微妙了,可说是孙儿渴望一亲祖父的孺慕,也可以说是受屈者渴望得到抚慰的期待,总之,在这一刻,可猜想到他视死的心境,浩然如远游之还乡! “蔗林,我们来世再见,但愿还能共事一主。” “但愿,但愿。” 和珅还想再说,张远帆掀起门帘,探头进来,“和中堂,吉时已到!” “好,好!” 和珅表现得很从容,徐徐步出门槛,只见屋梁正中悬挂着一条白绸带——这便是所谓的赐帛了。“和中堂,”张远帆打了个千说,“早升天界。” 说完,他向一个差役使了个眼sè,两个人掖着他,踏一条骨牌凳,差役扶住他的身体,身材很高的张远帆一伸手把白绸圈套套进和珅的颔下,直抵咽喉,看看妥当了,伸脚踢掉凳子,那差役将手一送,和珅的身子微微晃了几下,静止不动。 “哇!”呆在窗外的彭华嗷然一声,仿佛为和珅在黄泉路喝道。 一段故事从下午讲到掌灯,听到最后,惊羽不自觉的打了个寒战,“好怕人啊!” 皇帝满腹心事,也为她难得一见的小女儿态逗得破颜一笑,“你是只看贼挨打,没看贼吃肉。” “……”惊羽虽然在北方生活了很多年,但这样的俗语却是闻所未闻,也不敢大笑,只是瞪着明亮的眸子,抿紧了嘴唇。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啊,但凡可怜之人,就必有可恨之处。你知道为和珅压搁军报,害得多少川楚剿贼的朝廷兵士对其怨声载道?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如今你倒可怜起他来了?” “那也不能怪奴才啊?”惊羽撅起嘴巴,慢吞吞的说道,“要怪,也得怪皇您。” “怪朕?为什么?”皇帝真有些不明白了。 “您讲得太好,让人家有临场之感,又没有听您说过他的可恨之处,所以就觉得他可怜喽?” 皇帝忍俊不禁,放声大笑起来。 “对了,皇,您不是说什么巡街御史吗?怎么说到和珅身去了?” “哦,是的。这个巡街御史啊,就是那个彭华的后人。” “是不是又是一大段故事?”惊羽听得起劲儿,还要催皇帝多讲,但这件事他也知道得不多,只好含糊其辞,“这个彭华是奴籍——士农工商四民为良,其他的倡优胥隶以及奴仆都是贱民,照大清户部律例,报官改业,须经四代,身家清白,子孙方准应试。彭华为了摆脱贱民的身份,在和珅还在朝的时候,捐了个守备的武职,成为五品武官,由民籍改为军籍,便如同脱胎换骨一样了。 “那之后呢?怎么样?” “之后的事情,朕也不知道。”皇帝为难的一摊手,看她嘴巴撅起,知道未餍所yù,只好连哄带骗,“你别着急,要真想知道,等rì后有了机会,朕把彭南清传进来,让他仔细和你说,他祖的事迹,一定知道得很详细。” 惊羽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忙又追了一句,“那,您可不要忘记啊!” “放心,朕忘不了的。”皇帝笑着说,“即便朕忘了,不是还有你在旁别可以提醒的吗?”xbaoshu.com。。 第211 谈判重开(1) 正月十八rì,京中开衙,各部开始入值办公,军机处见面说起的第一件事,便是rì本人进京了。!。 “既然来了,就接着谈。”皇帝这样说道,“还是如一次所说的,二月二十一rì之前,拿不出一个正式的文本来的话,就让奕山和胡小毛在南北两路同时进军。和这些人,没有任何折扣可以打。” 现在距离二月二十一rì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如果去掉rì本人来回奔波在海途的时间,总计不到五十天,奕估摸着应该差不多,但有些话不妨说在前面,“皇,臣弟受皇天恩厚重,本不该起丝毫疏忽懈怠之心,但臣弟近来身子生病,于皇交托的差事怕有所预料不及处,还请皇选派能员,从旁帮办,以免办砸了差事。” “能员?怎么了,现在是人手不足使用吗?” 奕无言以对,倒是肃顺,立刻接了话题,“皇,奴才想,王爷的意思,也是希望能够有人参与进来,做一些奔劳杂役之事,旁的不提,只是会谈之外,和rì本使者往来磋商,宜乎有人专职负责才是的。” “那,你们可有人选?” “臣弟想,二贝子载滢,留学西洋多年,西语纯熟之外,于英美两国风情多有领悟,用之正事,堪称恰如其分。” “肃顺,你怎么想?” “奴才也附议王爷之言,二贝子是适合的人选。” “载滢啊?一年他为国奔劳。很是劳累了……”皇帝用手一指,“你们呢?你们都说说?” 李鸿藻第一个碰头,“皇,老臣以为。至亲莫过父子,二贝子一年东瀛劳军,虽多受苦累,但他年轻人jīng力旺盛,经过这数月休整,料想也是可以为国出力,更是怀着一颗火热的心思,想要为皇分忧节劳的。” 军机处的几个人只有阎敬铭没有说话。干干的站在那里,眼神中一片无奈。 皇帝手托着腮帮,偏头想了想,他没有料到载滢现在在朝中已经有了这么深厚的人脉。军机处连续多人奏,要保荐他出来任事,在军机处是如此,在朝堂又是如何呢?“也好。就让老二和老五一同帮办差事。不,一个小小的rì本。用不到那么多皇子办差,把老五调出来,让他和他二哥入军机处,挂学习行走。传更新” 这在奕、肃顺几个诚然是意外之喜。只听他继续说道,“皇考弃世得早。朕也好,老五、老六也好。都太过年轻,没有什么皇子办差的经验;这会儿他们兄弟都已经长成了,也该到了担一点责任的时候了。老六,肃顺,李鸿藻、你们几个人或者政务娴熟,或者学识渊博,不要以为是朕的儿子,言语、行动之间就束手束脚,更不许有任何逢迎,知道吗?” “是,臣等敢不尽心竭力,训导两位阿哥?” “等一会儿就派人去他们府传旨,然后你们都过来,朕还有几句话当面交待。” 挥退了军机处的几个人,皇帝转身进了暖阁,走到东面墙边,从腰间取下一串从不离身的锁匙,打开了黄花梨木的柜子,从中取出一个黄呢封套的匣子来,放在御案打开来,是一个楠木匣子,长一尺、宽半尺,厚五分实际尺寸是米,合页和锁匙都是黄铜制成,面雕刻着jīng美的蝙蝠翔云图案,锁孔还有一个桃形的锁盖,除了正面的另外三面,共有九个铜钮和扣绊,再用一把钥匙打开匣子,里面是黄绫衬裱,但内中空空如也,全无一物。 皇帝审视着这个空匣子良久,无声叹息,重又扣好,“惊羽?” “…………” 殿内无人应答,皇帝楞了一下,提高了声音,“惊羽?” “惊羽在。”这一次,惊羽的声音从外响起,“皇,您叫奴才?” “把这个,收起来。” 羽点头前,捧起黄呢封套中装着的匣子,重又放回到柜子中,加了锁,转身回头,脸带出一抹期期的笑容。 皇帝一开始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听听周围显得比平时更加安静的环境,了然于胸,“你啊,别胡想乱想的。” 惊羽连话都不敢说了,在他取出黄呢封套的时候,她和六福、杨三等人就先一步退了出去,无他,这个看去不大起眼的匣子,太过重要了! 过了巳时不久,军机处重又请见,除了这几个人之外,还有载滢、载湀兄弟两个。进暖阁行礼,“都起来。”皇帝坐在御案后,双手放在扶手板,慢吞吞的说道,“今儿个叫你们兄弟两个来,想来你们也知道原因了?” “是,儿子幸得皇阿玛赏识,捧读圣谕,心中感怀莫名,自当剀切办差,不负皇阿玛信重之恩。” “朕当年就和你们母后和母妃说过,等孩子们大了,总要把一些差事交付给你们去办的。可你们要知道,阿哥一任事,权就大了,朕担心你们倚仗天威,办砸了差事,闹得不可收拾;弄得不好呢,还要结交外臣,有个什么事,一呼百应的,盘根错节,麻烦就大了。” “……秦汉以来,皇子们都是封邑封侯,结果是搞得内乱不断;到圣祖时,阿哥们开牙建府,一个个百炼成钢,最后闹得祸起萧墙。”皇帝絮絮叨叨的说了半天,“朕和你们说这些话,是希望你们兄弟两个一定要相亲相爱,千万千万不要惹是生非,不要争权夺利,更不要做出让朕寒心的事情来,百姓都知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的道理,你们兄弟两个也是久在房读的,难道还会不懂吗?你们要懂得朕的一番苦心,嗯?” “是。儿子谨遵皇阿玛训导。” 皇帝看着两个孩子朝气蓬勃,一团英气的面孔,沉默了半晌,“奕不提,是你们的血亲叔父,其他如肃顺、如李鸿藻、如沈葆桢、阎敬铭等,都是朕的股肱大臣,你们遇事要多请教,多问询,别以为是朕的儿子,就擅自做主;需知社稷,公器也。做了坏事,办砸了差事,即便是朕的儿子,也没有任何的情面可以讲。” “儿臣明白。” “你们不明白,”皇帝的声音提高了少许,他有心借此机会多说几句,但转念一想,当着军机处的众人,有些话不宜出口,只得摆摆手,“就这样,你们兄弟两个出去,朕和你六叔他们还有话说。” 载滢兄弟两个有些不明白,皇帝怎么说了半句话就把自己打发出去了?不敢抗旨,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皇帝也随之起身,在众人中间穿过,“载滢倒是一个好料子,载湀嘛,连朕这个做阿玛的,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有时候太过沉闷了一点,嗯?” “五阿哥胸有城府,英才睿智,臣弟这一次奉旨办差,得五阿哥助力,每每于和rì本使者言词交锋时,偶出一语,总能让对方有张口结舌,无以对答。” 皇帝频频点头,“这个朕知道,看过会谈记录了嘛。”他说,“有才是有才,有德归有德,你在公是他们的峰,在私是他们的叔叔,朕有时候照料不到的地方,你要认真处置,朕还是那句话,于他们有说错、做错的地方,别顾及情面,明白吗?” “臣弟记住了,定当不负皇所托,尽心教导两位皇子。” 皇帝听其言,察其sè,知道自己的话他连一成也没有听进去。旁的不必提,只是看选择两位阿哥入值军机处,显然是在为rì后做出最后的选择来做准备了;也就是说,一旦自己驾崩,新君不出这二人,有鉴于此,谁还敢得罪他们两个?哄着、捧着还怕来不及呢!还谈什么指教、训导? “有件事忘记说了,年中封衙的时候,朕出宫去了,闲着没事到刑部和贤良馆走了一圈,听鲍超和胡小毛分别奏报了前线军情,朕以为,鲍超为人粗豪,又没有读过很多,行事太过放肆,若是没有人在一边帮衬、指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惹下大祸,所以就想把他留在京中——大阿哥做了御前侍卫领班,神机营不能无人料理,干脆就让他去好了。” “……至于胡小毛嘛,虽然有大过,但瑕不掩瑜,加以东瀛战事虽已暂时毕事,却不知道这一次会商结果如何,即便能够尽如我愿,rì本那边也不能没有人负责,所以,朕让他即刻出京,回东瀛去了。” 奕已经知道了此事,但内情不明,答应了一声,“是。” “还有李鸿章,虽然有监察失利之过,但在东瀛领军作战数月之久,功勋卓著,还是可堪大用的,着加太子太保衔,任直隶总督。旨到之rì,即刻任。” 旨意来的没有半点征兆,皇帝径自降旨,把奕本来想说的话都堵了回去,心中无奈的想,这下,自己该怎么和佩衡解释呢? 邸抄见公,李鸿章喜不自胜,直隶总督是疆臣领袖,而且负责拱卫京畿,非皇帝极亲近的重臣不点,极少有汉人能够做到这样的位置的。现任的直督是富廉,但他身体不好,经常闹病,几次折子请求皇帝准许他致仕,一时未能决,后来听说奕想保举宝鋆担任此职,以他的年资和经历,再加以奕的保荐,朝堂下都已经断无他选,不料冷过爆出热栗子,竟然落到自己头了?xbaoshu.com。。 第212节 谈判重开(2) 李鸿章喜不自胜,鲍超却另有打算,在他想来,留在京中固然是好,但心中怎么也舍不得在rì本的那个给自己带来无限愉悦的花子。!。有心请皇收回成命,又不敢开口,一副yù言又止的样子,让皇帝觉得很奇怪,“鲍超,你怎么了?哭丧着个脸干什么?不愿意伺候朕就趁早说。” “臣怎么敢不愿意伺候皇?主子对臣的好,对臣的恩,臣一辈子也报答不完,只是……”他嗫嚅几声,吞吞吐吐的说道,“臣想请皇的旨意,容臣回rì本一次,办一点……嗯,臣的私事……”说着,用力撞头不止。 “回rì本去?还有事?” 带引大臣是兵部尚朱洪章,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恨恨的瞪着鲍超的后背,“皇,臣也不知道。” “鲍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帝问道,“若是朕听你说的有理,便放你东去;若是无理,你就给朕老老实实的呆在京中,哪儿也不许去!” 鲍超无奈,期期艾艾的把鸢亭的花子的事情说了,“皇,臣想,人家对咱有情,我也不能无义,皇不是也再三告诫臣工,要多有责任心吗?” 皇帝气急反笑,“朕说过那么多话,你就记得这一句?朕还说过,此去东瀛用兵,要以攻心为,攻城为下,对东瀛百姓,亦要妥善照管,不可有凌辱打骂情事,你怎么就不记得?还有情有义?你好一幅肝胆啊!你以为朕不知道你们这群混账在rì本搞出的那些狗屁倒灶的丑事?” “臣也 他把鲍超好一顿臭骂,最后说道。“说花子对你有情?还不是你恃强凌弱,强自霸占了人家?你…,再说,朕听老五说过。这什么鸢亭是rì本很有名气的食店,花子肯不肯和你一起回京来?” “她肯的,她一定肯的。就是她不肯,臣就是绑,也要把她绑来。” “好,就算她肯和你来,到了中国言语不通,如何料理?就算这也不是问题。你身为神机营首领,也是朕身边的近人,你府中却养着一个敌国之女,你想想。朝臣如何看待此事?” 鲍超眼珠一转,他也有些急火攻心,口不择言的说道,“那,就请皇免了臣神机营的差事。-还把臣发回四川,想来就不妨事了?” “混账!”皇帝拍案大怒,“你以为朝廷赏赐,是你想要就要。想辞就辞的吗?鲍超,朕看你是昏了头了。” 鲍超这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连碰头不止,“皇……”他呜咽着说道。“臣心里实在是舍不得她,求求皇,臣为皇,不惜肝脑涂地,只求皇开恩,求皇开恩!” 看着他呜咽痛哭的样子,皇帝和朱洪章面面相觑,倒是没有想到鲍超表面看起来粗枝大叶,心中却是一片挚诚呢?“皇,您看?”朱洪章慢吞吞的说道,“不如就让他东去一次?想那花子若是肯随同前来,自然便是有茑萝之心;若是不肯,自然也断去他求凰的念头。” “……至于皇担心的事,臣以为,毋庸劳烦圣忧,我皇垂拱而治天下三十载,还怕一个养于府中的弱女子能掀起什么波澜来吗?若有异动,皇一道旨意,便可消弭于无形矣!” 皇帝缓缓点头,举目向下,“鲍超,朱洪章的话你听见了吗?” “是,臣都听见了。” 皇帝也很觉得无奈,直觉告诉自己,把这个什么花子弄进běi jīng不是好主意,但鲍超一团可怜,想来也是摸透了自己吃软不吃硬的脾气,“朕给你二十天的时间,若是到时候不能回京任的话,朕就……就……”他就了半天,也想不出适合的办法处置他,弄得鲍超和朱洪章忘情之下,抬起眼睛,向他看来。 “看什么?快点给朕滚蛋!”说完,连他自己也忍俊不禁的笑了出来。 rì本派遣过海的谈判使团还是以伊藤博文为首,随行的人员中少了一个岩仓具视,只有他和大隈重信两个参与到会商之中。 这回的谈判与一次不同,rì本人不再纠结于战争责任的问题不放,转而就谈判中的具体条款,和奕等人逐条逐句的争辩,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奕几个就感受到了rì本人的鲜明的态度:赔款三千六百万两,割地则断然不行! “内阁大臣阁下,我必须提醒您,按照我大清的历法,今年有闰二月,因此,使得我们的谈判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在彼此的问题争论,但若是贵国始终保持着这样的态度,就无谓浪费彼此的时间,还是各自归去,准备接下来的战斗?” “我皇国自天皇以下,早已经做好了玉石俱焚的觉悟,即便战斗到最后一个人,也绝不会接受这样的条件的。”伊藤博文寸步不让的回答,“若是真要把事态发展到那一步的话,我想,我rì本官民百姓的伤亡且不去论及,就是贵国侵略到我国的士兵,能够活着回到自己祖国的,怕也剩不下几个了。” 听奕劻翻译完,奕身体向后一仰,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来,志颜立刻接口,“既然这样,那还谈什么?就以此奏皇,你我各自归去,在战场见一个输赢。” 伊藤博文大怒!自己的国家在战场打了败仗,却连累得自己受这样一个年轻人的窝囊气?“亲王殿下,这也是阁下的意思吗?” “正是!” 伊藤博文心中有些后悔,自知这句话问错了,眼下推车撞壁,已经不可挽回,这时候只要自己说一句软话,中国人的胃口就不可阻止了。他冷笑着点点头,“那好,既然如此,我们只有告辞,等rì后战场一决雌雄!” 眼见双方谈判趋于破裂,列席会议的英国公使馆参赞赶忙解劝,双方都不敢冒办坏了差事的危险,就势又坐了下来。“大臣阁下,你我均知,这种只赔偿军费银子的条件,不要说皇不准,就是本王,也断然不敢将其奏报天子。与其rì后层层叠叠,为细则多方商谈,倒不如你我各退一步,如何?” “不知道殿下这话是何意?” “很简单,请阁下把贵国君臣议定后的条件拿出来,我等再进行磋商。”奕说,“你我都是明眼人,也不必弄那些浪费时rì的花言巧语?” 伊藤博文考虑了片刻,又转头和大隈重信商议几声,缓缓点头,“那好,我国的条件是,割让土地断不可行,但可开放沿海各地海港,准许贵**、民舰船靠港停泊;另外,赔偿贵**费银子4200万两。分五十年还清。” 这样的条件自然不能令奕满意,但眼下不必和他争论,起身拱手,“既然如此,那请公使阁下暂时回转管驿,等我奏天子之后,再行决断。” 报到御前,皇帝问了几声,了解了经过,然后说道,“沈葆桢,你是管着兵部的,你以为如今东瀛战事,若是继续下去的话,可有把握?” 时也容不得沈葆桢说了一个‘不’字了,“臣敢以身家xìng命担保,皇若是降旨再战的话,不出半年,定可扫净东瀛全境。” “那也不是朕需要的,朕还没有打算让rì本亡国;但若是割地条款,始终不得通过的话,如之奈何?” 载滢和载湀都是初进军机处,只是做俗称的‘打帘子军机’,根本没有二人说话的余地,但品秩虽低,终究是皇子。载滢等了等,看没有人说话,忍不住小心翼翼的开口了,“皇阿玛,儿子以为,此事不必劳烦圣虑的。” “哦?你这句话可有说乎?“ ”儿子不敢说有所见,只是一点愚人之得,请皇阿玛和列位大人俯察。”载滢这样说道,“儿臣所见,rì本君臣打的如意算盘不过是借谈判拖延时机,能够谈得成自然是好,即便不成,也有了缓冲,调全国之兵,固守要隘,未必不能和我大清一拼。但儿子想,与其重兵攻坚,不如诱敌来战。我绿营军士南北两路,占据已有城镇,既不进军,亦不退兵,就在当地休养生息,安抚百姓,以既成之事实,耗尽rì本人的心力。到时候,只怕rì本人畏惧形式,不得已转向主动发起进攻,到时候我方以逸待劳,战场主动岂不尽在我手?” “皇,臣以为,二阿哥之言大是。若得如此,则我天朝凭空而得数十万公里的土地,而rì本却无奈我和,想来就是天皇再不高兴,也只得吞下这枚苦果了。” 皇帝不置可否,“你们呢?认为载滢的话说得有没有道理?” “臣弟也附议二阿哥所说,以为此法可一举而众得,将rì本人的如意算盘全部打破,让他们有苦难言。” 皇帝既不点头,也不反对,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半晌的功夫,幽幽一叹,正yù说话,那从来很少奏答的载湀突然前一步,“皇阿玛,儿臣有话说。” “你也想说话?”皇帝问道,“想说什么?”xbaoshu.com。。 第213节 谈判重开(3) 载湀恭恭敬敬的站好,“儿子以为,二哥之言固然是好,但其中尚有几层弊端未及考虑。第一,两国战事虽暂时停止,但皇阿玛及rì本君王并未有正式停战诏颁行天下,以我中华论之,则百姓不明就理,而百业不兴。尤其是江、浙、鲁、闽、粤诸省多有往来东瀛经商者,更有茫然莫辨之感,不敢与东瀛百姓商户做生意,于rì本战后复苏不利,更是于我停驻rì本境内军士不利;第二,既称以事实所统御之地为我大清属地,则百姓安置,使其正正式式的归心圣朝,非文教之功不可。故而儿臣以为,要派遣清流中人,跨海东往,在rì本国内大半教育,使rì本百姓,尤以稚龄之童为主,尽数教授以我中华典籍之学,若是这样的话,则rì后这些孩子成长起来,也是只顾念中华天朝,而绝不会心向故主了。” “还有一点,若是如此巨大的国土为我大清所独享,儿臣只怕西洋各国目之所及,有觊觎之心。故而儿臣建议,是否可稍坐礼让……?” “皇阿玛,儿子不以五弟之言为然。目下我大清所有的rì本土地,都是我绿营将士用鲜血换来的,怎么能凭空让给西洋各国?” 皇帝不说话,只是看着载湀,示意由他来作答,“儿臣以为,所谓礼让西洋诸国,一则是可以以更加利于该国在rì本商业的利益来换取对方的漠视;二来也可以为rì后我大清在rì本能够更好的进行规划铺路。”他这样说道,“儿臣近rì奉旨办理和rì本国使者会商一事。得以参详并详解rì本国土之地形、之民众、之人口。依儿臣所见,阪神之地自不待言,本就是rì本第一经济重地,其余如四国、九州列岛以及本州岛的山口、兵库、鸟取、岛根诸县无不多有近海港口。用于和我大清陆及西洋各国往来,正其宜也。若是皆能利用起来,儿子想,不啻另开一永不枯竭之财源,于我大清雄霸亚洲之地,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害。” 皇帝暗暗点头,但心中有些遗憾,载湀的建设xìng的设想是很完美的。但因为年纪轻,而且没有太多的办差经验,所以说出话来还有很多可为人指摘处,果然。不等他这个念头转完,只听载滢说道,“要是照五弟之言,还不及新开财源,只怕我大清就要拿出万万两银子。投到东瀛去了。!。皇阿玛,儿子一年奉旨劳军,亲赴东瀛,触目所见。到处都是rì本残破旧败之景,百姓甚至连果腹之食、蔽体之衣都没有。如何兴以文教?朝廷又要派遣多少人去,才能在如此之大的国土。教化万民,使之心向圣朝?怕是把rì本人赔偿的军费银子都扔到那里也不够?” “皇,臣也觉得,五阿哥的话不实不尽,臣曾经到过rì本,甚至该国百姓散落,常有居于深山之中,人迹罕至,若说把这些人都引领到平原,只恐是百数十年不能毕其功的大问题。” “五阿哥的话确实有很多地方思虑不周,但也不可概而视之,就说文教一事?是即便有再大的麻烦和困难也要办下去的,自古马取天下,没有马治天下的。不依靠文治之功,难道还能靠那些粗鲁不文的绿营将士吗?他们不给朕惹祸,朕就烧香念佛了!” 皇帝一语出口,众人不自觉的微笑起来,“你们这些人里面啊,此事李鸿藻想来能看得透,何也?便是他读得多,是我朝少有的通天才子!李鸿藻,你说朕说的对不对?” “皇所言大是。要想使……”他几乎脱口而出‘外族’二字,想起本朝就是外族入住,这个词是极大的忌讳,赶忙说道,“要想使rì本百姓甘心顺从,非以怀柔王道不可;霸道之术不可不用,但臣以为,此只可为辅助之道,决不可正途行之。” 皇帝暗骂一声,真是老狐狸,居然一个人也不得罪?“听见了吗?李鸿藻是清流领袖,难道不及你们的见识深?在rì本宣扬教化,不要说不花钱,就是花再多的钱,只要能够把这件事推行到底,朕也毫不含糊!老百姓,不论中外,若不是真心向着你的,只以武力征服,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说到此处,他停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话题扯得有点远,又拉了回来,“至于二阿哥和五阿哥的话,朕想,不妨取中,谈判还是要的,朕的底线不变,就依照这些条件和他蘑菇,到二月二十一rì,最终谈判不成就发起攻击,在谈判桌外狠狠地敲打敲打小rì本,不过战事也不必弄得太大,南路军分两波次,一批进攻京都,拿下此处便停止前进,另外一路折向后面,把之前战斗不曾经过的,现在还在rì本人手中的广岛县、冈山县、兵库县余部和山口县全部拿下来再说。到时候就是rì本人想谈,朕还不理他了呢!” “……另外一方面,这几处已经被我军取得的城镇,开始进行安置百姓的工作,朕想,你们两个阿哥入值军机处办差,东瀛那边的事情也不妨派一个阿哥过去,”说到这里,他问道,“恭王,你可有适合的人选?” “臣弟想,三阿哥、四阿哥一时瑜亮,请皇圣裁。” 皇帝这会儿已经基本确定,奕是铁定站在载滢一方了,否则的话,不会把载滪和载沚这两个五哥一党的中坚排挤出京,但这是不必言明的,“也好,就让老四走一趟的,不过不能只让他一个人去,他这个人有才无德,到了rì本搞不好就惹出祸事来,看看,看看有谁能够从旁规诫他?” “翰林院侍讲学士徐桐是四阿哥的师傅,人品清正,又是讲道学的,臣弟以为,派他去从旁料理差事恰如其分。” “好,就让徐桐随载沚走一趟。”皇帝看看载湀,仍自是一副神sè不动的模样,心中倒有些佩服他能沉得住气了。当即拍板,“此事就这么定下来。” “是。” “载滢和载湀留一下,其他的,都跪安。” 奕等人跪安而出,皇帝招招手,转身带着两个年轻人进了暖阁,神态安详的盘膝坐在御塌,望了他们一会儿,“五阿哥?” “儿子在。” “载滢是你的兄长,即便公事有说得不尽不实的地方,也不可如此指斥,需知为人留一分脸面,rì后才好相见。”他说,“朕不想你们兄弟第一天进军机处,在朕面前奏对就闹出不快来。”说过了载湀,再论载滢,“你也未必做得都对,兄弟恭,首在你这做兄长的要做到一个‘’字,才能要求别人恭敬。而且,朝堂奏对,不是闹意气的地方,什么叫‘用鲜血换来的,怎么能凭空让给西洋各国’?” 兄弟两个对视一眼,心中各自打着盘算,“军机处是朝中第一枢庭,政令所出之地。一言一动举国观瞻,你相信不相信,你尚未回府,你的这番话就尽数传扬到外面去了?到时候各国使节听到你这番话会如何想?”他说,“便说朕,若是朕听了你这番话,就一定会以为,中国要独自吞下rì本大片领土,为此即便是与我英美等国开战也在所不惜!要是有了这样的声音,你是百死莫偿!” 载滢不以为然,他在美国读多年,深知西洋各国要用兵,绝不是如中国这样,君王或者总统一句话就能做到的,而且经过咸丰七年、十一年,二十三年的三场对外陆、海战,已经让西洋国家从根子认识到中国的这种强横和悍勇,不到万不得已,势不可解的情况下,用兵只是这些人用来吓唬中国的一个口头用语罢了,是万万不会付诸实施的。但说话的是皇帝,所以还是伏地请罪。 皇帝摆手,不想多说了,“就这样,办差的时候,多听少说,载湀,你的xìng情沉闷,朕倒不担心,只有载滢,别总是张牙舞爪的,你当年的沉稳劲儿呢?怎么一点都看不见了?” 载滢微微一笑,“民间有云,老要张狂少要稳,儿子这不就是吗?” 皇帝对他这样耍贫嘴分外不喜欢,只是当着几个奴才的面,不好多说,摆摆手,示意二人跪安而出。 rì本人不想中国人的态度如此坚决,有些摸不到头脑了。这一次到中国来之前,天皇及群臣便有过议论,认为赔款之外,只恐割地也亦成必然之势,眼下要做的,就是尽量减少割让的土地。经过几次御前会议的决断,天皇终于采纳了臣僚的建议,以东经131°26′,北纬33°44′的——从地图来看,南北分界是以山口县的山口、川、福荣等府,东西分界则是以长崎县、左贺县、福冈县、大分县的佐世保、久留米、rì田、玖珠为分界。 这在天皇而言已经是痛不yù生,但不料中国人竟然抓住现今已有的土地不放,还要在期限到来之前,进攻奈良、京都?这两处地方和阪神地区不同,属于rì本的文化中心,比较起现在的首都东京来,更加具有传统意义,一旦丢失,责任厥重,更加重要的是,谁知道中国人会不会就及此而止?若是继续用兵呢?这还只是南路军的情况,要是北路军乘势而动,拿下东京,怕也只是时间问题了?xbaoshu.com。。 第214节 人在日本(1) 时令还是在腊月,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胡小毛出示密旨,富廉无奈,为他安排了船,一路直放神户,这里和京中气候略有不同,紧邻大海,海风中送来湿润的空气,吹透重裘,裹得严严实实站在军营外值岗,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浑身冰冷,清军兵士大感吃不消,白天的时候还好,有阳光还能坚持一二,到了夜间,只好违令升火,身为长官的心疼弟兄,也眼睁眼闭,装作没看见了。好在是rì本人倒还老实,从两位主官为不同原因进京之后,军中并没有遭遇任何麻烦。 胡小毛一步踏神户港码头,紧了紧翻毛的衣领,“走,到指挥部去。” 自从鲍超奉旨回京之后,前线军中的一切大事都交给单朝诏、龚冕、胡霖苍、滕子玉、陈本钦和高人鉴等从营管带的守备军衔升为副将、参将、总兵衔的军中宿将共同指挥,但这其中有很多人连字都不认识,何能办理往来文牍?最后逼得鲍超没有办法,只好亲自请庆安负责,同时临时任命,遇有大事,要众人和庆安商量着办。 这一次胡小毛回到rì本,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今天入值的是单朝诏和胡霖苍,yīn沉沉的天sè,二人无所事事,想让人找一点酒来,军中有严厉的禁令,不准饮酒,他们身为长官,更不好带头违背,只能强自忍着,便在此时,门扉看处,夹杂着雪粒的寒风卷了进来。“哎呦,这是谁啊?快关门!” 不等声音喊完,胡霖苍第一个认了出来,“哎呦。是军门?卑职参见军门!” 胡小毛从码头一路走来,也是冻得不轻,先不及和他们说话,靠近到火炉边,伸手烤火,“真是冷啊。” 单胡两个也不敢问,一个让听差和亲卫进来,准备热腾腾的面汤。又拧了手巾把递,另外一个把火炉拨得更旺一些,在他身边垂手肃立,“我是奉了皇密旨到此。”胡小毛暖和了一会儿,开口说道,“有两件事要抓紧办理,第一是rì本百姓的安置,皇说了。不准有一个受冻饿而死,都要妥善处理;第二就是军中将士,我离开的时候,还有四成军士未及更换冬装的。是不是?” 朝诏说道,“不过……军门不在的这些rì子里。又来了六艘船运输过海的冬装,有冬衣、冬棉一万七千件。&&都已经分派到各营弟兄们手中了。” “那,剩下那些人呢?” 听胡小毛语气不善,单朝诏不敢多言,“剩下的弟兄们,还是靠从rì本人那里翻找出来的冬衣御寒。” “让弟兄们再坚持几天,想来朝廷的冬衣即将运抵了。若是有残破或者不合体的话,也不必和那些rì本人客气,管自取来穿用。”胡小毛仰头问道,“对了,其他人呢?” 单朝诏和胡霖苍诡异的一笑,“他们……都是鸢亭呢。” “什么……亭?” 二人知道他不明就里,给他解释了几句,“这不是胡闹吗?成天消磨在那种地方……”胡小毛yù言又止,从二人的言谈中他听得出来,军中粗汉对鸢亭这样的所在兴致极大,这还不必提花子是鲍超的娈宠,自己不好得罪太甚,就是不及于此,只是这些人,就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他低低的声音吼道,“军中那么多的事情都不理了?就这么胡吃海喝的过活?朝廷正在和rì本人和谈知道不知道?一旦和谈不成,自然还要再动刀兵,看看你们这副德行!到时候就指你们带领部队战场吗?”他越说火气越大,到最后已经是声若嘶吼了。 单朝诏和胡霖苍很觉得无奈,冬天本来就不是练兵的好季节,天气那么冷,弟兄们长期猫在屋子里,身体有些发胖是难免的,何以如此训斥?但对方是直属长官,多年积威而下,丝毫不敢反驳,乖乖的站在那里听他痛骂,胡小毛眼睛一瞟,落在门外,“都进来,站在外面干什么?喝西北风吗?” 是滕子玉、高人鉴、陈本钦、庆安几个人得亲军回禀,知道是胡小毛回来了,赶紧离开温暖如chūn的鸢亭,顶风冒雪赶回驻地,拜见大帅,“卑职被大帅请安。” 众人在外还不觉,离得近了,胡小毛立刻闻见一股浓烈的酒气,心中更是来了火气,怒吼一声,“来人!把这几个酒醉的混账拖出去,每人二十军棍。” 军法处的亲兵一拥而,把垂头丧气的几个人押出去,噼里啪啦一顿揍,打得庆安哭爹叫妈,打完才放了回来,“你们都是朝廷有功之臣,此次领兵异域,rì后多有用你们之处,看看你们……” 胡小毛叹了口气,“皇派我回来,我想,要是他老人家知道现在军中的统兵大将都是这样一个德行,圣心不知道会有多么难过!你们扪心自问,就不觉有愧?” 沉默了半晌,他不再训斥众人,转而问道,“近来城中百姓生活用度如何?” “还算一切如常。不过赵间信盛在神户作战之前,曾经在城中大肆搜罗,把百姓家中存粮大多收走,这一进到冬天,特别是下雪之后,很多百姓无以果腹,……”庆安答说,“卑职和众位将军商议之后,从军中搜集的一部分余粮,分散给百姓,好在神户城中人口已经不多,倒还能勉强坚持。” “庆大人说的没错,不过虽然分粮能够缓解,也断不能长久,尤其是听rì本人说,来年chūn天的种粮现在也全无着落,还请大帅奏朝廷,予以拨转。” “这是要紧的,”胡小毛用力点头,“小袁?你都听见了?即刻起草奏稿,交来船带回京中去。” 世凯答应一声,转身自去,不提。 “还有什么?” “其他就没有什么了。”高人鉴说道,“rì本人老实得很,而且这一次分粮之举,更是让很多人感念我军仁厚,甚至有主动拿冬衣赠给值岗或者巡视的士兵的。” “大阪城的情况呢?” “那里的情况比神户要好。受创不重,秩序还能维持。” “rì本人对我军的态度如何?有肯于主动合作的吗?” “这,卑职不知道该怎么说。” “是怎么回事就怎么说,什么叫不知道?” “神户城原本的城守早在rì军投降的时候就被抓了,但这个老家伙硬气得很,怎么也不肯接受原来的职务,”庆安很委婉的解释,但胡小毛知道,这个什么城守一定没有好话伺候,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后来卑职又找了几个人,但他们都像吃了秤砣一样,死也不肯合作,卑职没有办法,只好暂时担起这一部分责任来,话是如此,但神户倍遭兵燹,多处焚毁,要想重现旧貌,千头万绪的麻烦,现在还没有开始呢!” “这里只有你是懂rì语的,你自然要多多辛苦,一些不必和rì本人打交道的事情,你就只管指派其他人去做。别说是军中士兵,就是我,你有用的地方,也只管说话。” 庆安为之莞尔,“大帅言重了。”他说,“不过有些事也确实要大帅亲自出面。” “是什么?你说。” “古人有三顾茅庐之请,今rì不妨效法前贤,大帅亲自出面,请rì本神户的城守负责弹压城中秩序。卑职想过了,如今这城中的很多rì本人大多持观望之心,只要有一个人出来,就不愁后面没有更多的人来,主动与我方合作。” 胡小毛琢磨了一会儿,“此事暂时不必急,你们想啊,rì后若是谈判得成,rì本人割地赔款,自不在话下,但具体割让的土地位于何方?现在还没有人知道。总要等到事情落定,才好着手。假如说,最终的结果,是神户、大阪都归我大清所有,自然无话可说,倒那时候,rì本人有见于此,自知自己都成我大清属民,自然不会再有抗拒;若是要让出此地,现在让他们出面,恐成为他们rì后为旧朝问罪之证。我想,这也是这些人始终不肯低头的缘故。” 庆安用力点头,“大帅说的是,此事是卑职失之cāo切了。”他说,“那就如大帅所言,一切等和rì本人的谈判结束之后再说。” 胡小毛长身而起,整理了一下身的戎装,“走,我们到城中去转转。”他说,“庆兄,还请你老兄陪我一起。” “大帅有命,卑职自当依从。” 两个人各自带着亲兵,步出指挥官署,到了神户街头,距离神户争夺战没有很久的时间,城中到处都是战斗过的痕迹,目之所及到处是残破的房舍,燃烧过的乌黑的瓦砾在积雪中顽强的指向天空,仿佛还在讲述着不久之前发生在这里的惨烈的战斗。街不时有身穿和服、木屐的rì本百姓走在路的两侧,用奇怪的目光向缓步而来的中国人行注目礼。 唯一不受约束的只有孩子,战斗进行的时候,他们不敢离开父母的保护,随着和平的到来,虽然这种和平还是暂时的,但孩子爱玩爱闹的天xìng不可抑制,三五成群的在街做着游戏,“我看,这城中的百姓倒似乎已经可以接受我们了?” “总还算是不错了。”庆安说着,贴近了一步,“大帅,卑职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只管说。”xbaoshu.com。。 第215节 人在日本(2) 第215节人在rì本(2) “卑职想,所谓攻城不如攻心,若说攻心,首在怀柔,当初在三原城、福山城等地,军中诸将大肆杀戮无辜,惹得百姓于我军畏惧如虎,却又恨之入骨,长久的下去,只恐不是权宜之计。所以,城中的百姓,还是该宽仁对待的为好啊。” “你当我不想吗?这些hún账东西,一场战斗打不下来,就急红了眼。”胡小máo摇头叹息,他也是被这样的事情nòng得焦头烂额,梁鼎芬在上书朝廷的奏折中,说他和李鸿章有‘八可杀’,其中一款,就是纵兵为祸,杀害无辜。皇帝这一次让他东渡,虽然是事出紧急,顾不得追问,但一旦事情了结,还是很大的麻烦。这会儿听庆安的提醒,让他打定了主意:这件事怎么也不能再进行下去了,影响太坏!最主要的是,于治下之地收拢民心太不利了。“你说得是,等回头你……”他回头看看,袁世凯没有跟在身边,“等回头你和我帐中的袁世凯一同起草一份通告,告诫军中所有,再有凌辱、打骂、伤害甚至屠杀无辜百姓者,一概处以军法。” “是。卑职等一会儿回去之后,即刻着手进行。”庆安答应着,又问了一句,“大帅,rì酋已经被我方俘获,大人要不要见见他?” “是那个姓赵的中将吗?” “是。” “现在先不见了,等过几天再说。”胡小máo摇头说道,“对了,这些天中,你们都住在哪里?” 听胡小máo问及此事,庆安脸sè一变,好一会儿的时间吞吞吐吐,说不出一句整话来,“怎么了?” “大帅莫怪,这数月以来,列位将军都是在鸢亭住宿的。” 胡小máo大怒!“连着几个月都住在鸢亭?你们……,我要是不来的话,只怕连小将军都生出来了吧?” 庆安觉得好笑,突然醒悟,这可不是说笑的时候,又恢复了干巴巴的样子,“这,卑职不知道。” “传令下去,所有人全部搬回到城中居住,任何人也不准在城外过夜。” 庆安很觉得为难,这样的命令一下,只怕就要jī起众怒:城中有什么好?倒是鸢亭,又有美食相伴,又有rì本nv子夜来陪shì,简直是再舒服也没有了。加以胡小máo不比鲍超,平rì待军士甚厚,众人都不怎么怕他,这倒命令执行起来,难度多多啊,“大帅,城中本来是为各位将军安排了住所的,要说搬进去也没有问题;只是,这些天以来,都给兵士们占满了,动作起来,难免造chéng人心惊惶,卑职想,不如等到来年chūn天之后再说吧?” “不行!即刻下令,让他们马上搬家。你问问他们,是来此打仗的还是干什么?成天泡在温柔乡中,算什么样子?”胡小máo径直说道,“让这些人立刻就搬,你现在就回去,准备公告。任何人在明天之前要还是不进入城中居住的话,一概军法论处。” 这一下,庆安没有办法了,恭恭敬敬的点头、行礼,转身离去。 等到把命令传达下去,情况如庆安所料,虽然不至于因为这样的政令引起哗变,但不以为然者却大有人在,“管天管地还管得着老子玩儿rì本娘们吗?”胡霖苍第一个咆哮出声,“小滕,你说呢?” “你也别犯浑,老胡,”滕子yù说道,“军mén进京不久,就急匆匆赶了回来,这其中一定有缘故,要不然的话,何以至此?” “和你说正经事,你说这些干什么”胡霖苍说道,“反正我是不搬,搬什么?我在鸢亭住的好好的,又不会耽误正经军务,他管得着我吗?” “老胡,你这不就成了抬杠了吗?他怎么管不得你?他是一省军mén,奉了皇上的旨意到此,你说说,怎么就管不得你了?” 胡霖苍为之语塞,他只是一时气话,何能较真?“那,反正要我搬回来,我不服。” 滕子yù懒得和他多说,向外呼喝了一声,“来人,即刻登山,把我的行装全部搬到城里来。”亲兵答应着,转身去了。 有一个人先服从了,其他人不管对胡小máo如何不满,也只得依从命令,从城中到东山的鸢亭的小路上,马蹄匆忙,兵士往来不断,将众位主将的家居用度又重新搬到山下,在城中各自的官署中安置了下来。一时间nòng得城里城外jī飞狗跳墙,rì本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以为又要打仗,人心惶惶,自不必提。 胡霖苍心中暗恨:眼下惹胡小máo不起,等鲍军mén回来,非得在他面前狠狠地告他一状不可! 到正月初三rì,神户城中出了一桩大事!事情的起因是赵间信盛和小松宫彰仁亲王作孽,当初为了抵抗清军在城中发起的攻击战斗,这两个人别出心裁的命人在城中挖了不知道多长、多深、多远的地道,nòng得城中百姓便如同住在由积木搭起的房舍中,一旦遭遇巨大的震动——如地震——东部城中的一片有两平方公里的地域轰然一声,全数倒塌! 胡小máo和同僚正在议事,忽然觉得大地晃动,“是地震!”一句话不及说完,众人站立不稳,滚地葫芦一般摔了个七荤八素。等到站起身子,忙不迭的问道,“怎么样,有人受伤没有?” “没有,我没事……。我也没事。” 好在只是一场虚惊,胡小máo才放下心来,但等过了一会儿,奏报传来,“城中有一大片区域坍塌,不知道压了多少人在下面!” 胡小máo用力跺脚,“命令各营管带,即刻带兵救人。”说着话,自己带领亲兵先一步冲了出去。 等到了地震现场,场景惨不忍睹,孩子因为惊恐而发出的哭声和废墟下传出的嚎叫声响成一团,城中的男子不多,只能靠nv子,却已经很熟练而且自动的开始了初步的救援。但杯水车薪,根本不足使用。 清军部队的到来立刻缓解了人员不足的情况,彼此语言不通,但不会成为障碍,rì本是多地震的国家,民众生活在这里,对于这种情况早已熟稔,所以房舍的搭建不分地点,不分高矮,大多是以地震的时候不会砸死人为第一要考虑的因素,这一次的地震若是发生在平地上,死伤绝不会很大,但地面沉降,引发的麻烦就多了。 胡小máo用力搬开一处残破的家具的碎片,忽然回身,“滕子yù?滕子yù?” “在,卑职在。” “你现在即刻回去,带军中医生来,这么多伤者得有人管。” “是。” 越来越多的清军士兵出现在地震现场,人员的增多虽然使救援工作加快,但也带来了因为语言不通导致的歧义,“通译,哪儿有通译!”一个队正模样的清军大吼起来,他喊了几声,无人搭理,只得低头对站在他面前的一个rì本nv子苦笑摇头,“我听不懂你的话,你明白吗?” nv子哇啦哇啦连哭带叫,用手在周围不远处胡luàn指着,“你们……”队正无奈回头,对自己的弟兄们说道,“你们谁知道她在说什么?” “呜呜呜呜呜!”nv子得不到帮助,急得大哭起来,“别哭,你别哭,你想说什么?你比划!” nv子擦擦眼泪,忽然眼前一亮,用手一指不远处站着发呆的孩子,“啊,啊!” “你是说,有个孩子?” “嗨咿,嗨咿!”nv子用力点头,学着人跑步的样子来回走动几步,“你是说,有个孩子,跑了?跑到哪里去了?” nv子眨眨眼,跑了几步,忽然躺在地上,双手在身上,脸上挥舞,“头儿,她怎么了?是不是想让头上了她?” “闭嘴!”这个队正顾不得搭理和自己开玩笑的士兵,“你是说,有个孩子,跑,然后……给埋住了,是不是?在哪里被埋住了?带我去!” 两个人jī同鸭讲了半天,大约搞清楚对方的意图,nv子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拉着队正的手,向着废墟中去找,“啊,啊!” “就在这里?这下面?” “嗨咿,嗨咿!” 这句话是中国人唯一能听得懂的,队正点点头,“弟兄们,可能有个孩子在这下面,赶紧挖!” 从早上一直忙到下午,三百六十余具尸体被挖出,各自有死者的亲属来认领,而被清军和百姓救出来的生还者,不足五十人,那个哀求士兵救助自己的孩子的nv子,虽有士兵奋力帮助,但最终的结果还是让她失望了,看着她抱着儿子的尸体哀哀痛哭,众人的心中好不是滋味,各自叹口气,看看满手的污泥和血痕,转身走了开去。 这一次的地震情况并不非常严重,但经过这一次不同立场的两国人的共同救援,反倒使rì本人对中国人的观感发生了一些变化,这一点胡小máo感触最深,刚刚回到rì本的时候,偶尔带领亲兵在街上巡视,触目所及的都是冷漠和敌视的目光,而在地震救灾之后,情况逆转,虽然还不会有rì本人上来主动和他打招呼,但经常会看到的是,街边正在忙碌着各自营生的百姓,见到自己时,会不自觉的鞠躬行礼。 “庆安?”胡小máo每天照例在城中巡视一圈之后,缓缓开口说道。 “是的,大人?” “你原来说过,那个神户城的城守,叫什么来着?” “他叫本原深三。” “明天把他带到军部来,……不,还是不要了,我亲自去见见他。” “大帅想请他出来任事?” “看看再说吧,即便我想,也要人家肯答应才行的嘛!”胡小máo说道,“你和我一起去,担任通译。” “是。大人有命,卑职自当跟从。” 胡小máo点点头,带转马头,向军部行去,刚刚到了军部mén口,就听见鲍超那熟悉的大嗓mén,“chūn霆回来了?” 第216节人在日本(3) 第216节人在rì本(3) 旧rì同僚相见,自有万千之喜,鲍超抓住他的双臂,认真看了看,“比当初在京中的时候可瘦了很多。嘿!”他回头大声说道,“你们是没看见,我和二阿哥几个人到刑部狱中去,老胡养得又白又胖,简直像个富家翁。” 胡小毛勉强笑笑,虽然二人私交甚好,但在这么多同僚面前说起此事,还是让他心中不快,只是知道他就是这等有口无心的脾气,不能与他发作,“chūn霆,你这一次来,可是有皇上的旨意?” “旨意倒是有,不过只是给我的。”鲍超嘿声一笑,也不隐瞒,“这边的 事情,今后怕就是要多多劳烦你老兄了。皇上让我进京,到神机营任职。” “这可是大好事。”胡小毛为之讶然,“恭喜chūn霆,神机营自咸丰五年肇建以来,还从来不曾有过汉人担任统带呢,chūn霆开一代先河,可喜可贺。”他问道,“那,你这一次回来,可是为了交卸差事?能有几天盘桓?” “皇上总共给我二十天时间,不过这一次回来,公事倒还在其次,主要是办一件私事。” “可有我能够帮助的?只管说话。” 鲍超脸一红,“此事嘛,他们这些混账都知道,也只有你老胡,还不清楚。鸢亭之主名叫花子,是我老鲍的女人,我向皇上请旨,要把她带回京中去……” 这件事胡小毛是不清楚的,大大的楞了一会儿,看庆安等人都面带坏笑,知道其中有一些隐情,既然他语焉不详,自己也不好多问,“那,就祝你老兄心想事成吧。” 鲍超笑了一下,用力点头,“哦,老胡,还有一件事,是皇上着我问你的。” 胡小毛赶忙下跪,“臣,恭聆圣训。” “不,不不不。皇上说了,不要你下跪,”鲍超把他扶了起来,“皇上着我问你,阪神一带的士情如何,民意如何,若是一旦中rì两国和谈不成的话,北进突击,你可有把握?” “把握嘛,臣不敢说,但我军将士,士气高昂,用之克敌,攻城拔寨,必能以一敌十,这是臣敢保证的。”胡小毛中规中矩的答了几句,转而说道,“chūn霆军门,请代我上复皇上,我军虽有杀敌报国之心,但臣以为,此实为下下之策。” 鲍超不明白,疑惑的问道,“你说什么?” “本年正月初四rì,神户地震,我军将士从旁施以援手,城中百姓感戴皇上天恩,于我军中将士敌意大减。卑职想,若是再动以刀兵的话……” 鲍超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老胡,这样的事情,你还是自己写折子上奏皇上吧,你和我说,我也记不住,到时候在皇上面前说错了话,岂不浪费唇舌?” “也好。”胡小毛想,左右时间上还来得及,也就不再强求,“是了,chūn霆,近来京中形式如何?” “这我哪儿懂啊?”鲍超呵呵大笑起来,他说,“不过我出京之前,听说rì本人又进京了,不知道这一次谈得怎么样。” 胡小毛讷讷说道,“总盼着能够休止刀兵吧。” 二人沉默片刻,鲍超忽然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我刚才听小滕说,你到这里多rì,还从来不曾到过鸢亭呢?是不是的?” “怎么?” “今天晚上,和我走上一趟,带你开开洋荤。” 胡小毛为之失笑,“你拉倒吧!这种事我可没兴趣。” “不和你说着耍的,等你去一次,就知道其中妙处了。”鲍超笑着说道,“哦,对了,老胡,我听说,你让弟兄们都从山上下来了?” “是啊,又怎么了?” “你这又何必?也不会耽误到正经事,平rì该让他们享乐……” 胡小毛忍着心中的不快,听他说了几句,“chūn霆,我想起来了,还有公事要处置,等一会儿你上山我就不送了。” 鲍超的说话被无端打断,心中自亦不喜,“那,好吧,等我回京之前,我们再聚。鲍某先告辞了。” 二人的谈话不欢而散,胡小毛自去忙碌,鲍超暗啐了一口,管自带领亲兵,登上鸢亭所在的东山。这里和当初他离开时候相比,没有什么变化,门口写有招牌字样的灯笼依旧高挂,门前有几个下工在打扫山路上和枯黄的草地上的积雪。听见马蹄声,几个人转过头来。 鲍超翻身下马,用马鞭随意一指,“你!过来!” 被他点中的下工还能分辨得出来,放下硕大的笤帚,几步跑了过来,学着中国人的样子打千行礼,嘴里用rì语说了几句,鲍超也听不懂,“你家花子呢?” “哈?” “你他娘的废物,不是和你说过了吗?老子不在的时候,多学几句中国话,怎么一句也没有学会?”鲍超笑骂几声,转身走进鸢亭大门,扯开嗓子大喊,“花子,花子!” 鸢亭环境清幽,给他粗大的嗓门一通大喊大叫,惹得店中的众女纷纷探头出来,待看清了来人,无不面上带笑,闪身出来,鞠躬行礼,“yù苦拉西马西搭。” 鲍超张望了片刻,快步向前,一扇门前,赫然站着花子,樱子和里子三姐妹,看他大步过来,两个妹妹吓得花容泛白,又不敢乱动,纷纷躲在姐姐的身后;好在鲍超的目的也不在这二人,几步走到花子身前,托起她圆润的下巴,“想我了没?” 花子一声不吭,冷冷的偏过头去,鲍超奉调回京,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摆脱这个魔鬼,不料时隔不久,他竟然又转了回来?这让花子心中一片悲凉:难道自己就逃不过这样的命运吗? “怎么了?是不是担心我了?”鲍超自作多情的说道,“是了,这一次来,给你带回来一个好消息。” 花子人很聪明,这数月以来,也学会了一些中文,大约能够听懂他的话,当下瞪起明媚的眸子向他看来,“是……什么?” “啊!”鲍超大喜,“你会说中国话了?我就说嘛,俺老鲍的女子,若是不会说话,那该多讨厌?这下就好了!”他大手一抄,把花子打横抱起,在她娇声呼唤中,把嘴巴凑过去,不分轻重的痛吻起来。樱子姐妹两个见状大羞,赶忙转开了眼睛。 花子给他吻得咿唔有声,男子力大,根本不容她反抗,眼睛从他臂弯看过去,自己的那个丈夫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却连一句话也不敢说,灰溜溜的转身躲进了厨房方向。这让花子又是悲苦又是愤恨,心中乱作一团。 鲍超一边吻着她,一边走进房间,嘴里喃喃的嘀咕着,“娘的,可想死俺老鲍了!”胡乱的把她放在榻榻米上,解下自己的袍服,露出jīng壮的身子,花子一眼看去,即便是在极大的纷乱中,也忍不住扑哧一笑。原来,鲍超腿腹之间仍旧绑着裹裆布,但他根本不会做,弄得疙疙瘩瘩一大团,布条的两头一个伸长,在小腹上缠了圈,另外一头则甩在双腿之间,看上去别扭极了。 鲍超低头一看,亦自失笑,尴尬的挠挠头,“这啷个玩意,蛮舒服的,但自己不会弄,只得乱来了。”他弯腰抓住花子的双腕,用力向上一带,“看什么?还不伺候老子?” 花子心中暗暗叹息,自知受辱难免,伸手到他腿间,缓缓为他解开缠成一团乱麻般的布条,任由他的昂扬释放在空中,凑过朱唇,将它含了进去。舔舐了半天,鲍超胯下的凶物愈加火热,自感后腰发麻,有些忍受不住了,猛的抽身而退,花子一个没有提放,大张着嘴巴,涎液顺着下巴淌出,模样**之极! 但她只是迟疑了片刻,便知究竟,缓缓坐直身躯,双手轻拍,“啪,啪,啪!” 半合的横隔拉门外响起一声“嗨咿。”一个女中跪在门边,手扶着榻榻米的边沿,向内看来,迎面可见鲍超jīng赤着的身体,女中却似乎完全不当回事一样,和花子用rì语交谈了几句,“嗨咿,嗨咿”的答应着,关门离开。不到片刻,门被重新拉开,女中怀中抱着被褥进来,麻利的铺好,弯腰捡起扔在地上的裹裆布,弯着腰又退了出去。 鲍超也觉得有点凉,伸手撩起被子,先躺了进去,双手交叉枕在脑后,笑眯眯和和花子说话,“刚才忘记说了,皇上要我回京任职,我打算把你也带回去。” 花子正在解开和服的衣带,闻言手一顿,惊讶的转过身来,“您……” “我想过了,你回到běi jīng,就暂时在我的公馆里住下,等过上一段再说。” “不!”花子用力摇头,不顾胸前白玉般的肌肤半掩半露,扑到鲍超的身前,使劲摇着头,看那样子,对他说的话根本不予认可。 鲍超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含糊的听了几句,手一扬吓得女子身体后仰,坐在榻榻米上,“什么不?格老子的,老子的女人,不和老子一起回去,留在这里干什么?少废话!今天晚上就给老子收拾行装,过几天和我一起上船。” 花子还要反对,鲍超却已经等不及了,飞快的扑身过去,将她胸前的和服使劲扯开,膝盖伸到她的两腿之间,用手指在她股间丰腻雪白的肌肤上用力一捻,花子不由自主的高呼了一声,“啊,疼!” 鲍超理也不理,他根本也听不懂,眼下chūn透心胸,片刻也不想忍耐,身体下伏,用手濡弄了几下,已经将这千娇百媚的佳人一枪挑了。 不到盏茶的功夫,鲍超已经玉山倾倒,趴在女子身上呼呼喘气,“哎,可想死俺了,你看,没骗你吧?” “我……不,想……”花子会说几句中文,语速极慢,一字一吐的说话非常不便,但这件事非比寻常,眼下的光景又势必不能让通译进来,只能自己和他打交道了,“……和,您,回,中国。” “为什么不行?”**得以发泄,鲍超倒不像刚才那么着急了,“我可告诉你,我老鲍看中的女人,决不能再和别的人!你要是不和我走,我就……”他想了想,却觉得头疼,这种动脑筋的事根本不是他所擅长的,只是不知道花子怕什么呢?突然给他想到了办法,“我就一把火烧了你的鸢亭!你在这里没有安身之所,看你怎么办?” 花子给他的无理取闹弄得无可奈何,想想前路茫茫,若是跟他一走,不知今生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故土,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哎,你哭什么?”鲍超伸手把她又带到自己身边,让她的头枕着自己的臂弯,大手轻拍,哄孩子般的哄着她,但这种动作很快就变了味道,呻吟声和呼叫声再一次在房中响了起来。 第217节 人在日本(4) 本原深三是神户城的前任城主,清军在连续突破广岛县的福山、冈山县的笠纲、仓敷两地之后,兵锋直指神户,rì本陆军本部做出了死守阪神地区的作战计划,小松宫彰仁亲王带领多个师团进兵两地,本原深三的职务也从承平时期的民政转为辅助赵间信盛,做好神户城的守卫工作泡*书*( 在神户城中进行的作战前的准备让本原深三伤透了脑筋,赵间信盛想出一个前无古人的歪点子,把城市的地下掏得如同蜘蛛网,原本按照图纸进行的规划到最后已经完全走了样子,地道挖到了哪里,出口设计在哪里,本原深三根本一无所知,他不懂军事,看中将阁下自信满满的样子,他也觉得很高兴,因为自己所管理的这座城市,即将成为清军的坟墓 而事实也正如赵间信盛和本原深三所期望的那样,清军在神户城中难做尺寸之进,反而伤亡惨重,在攻击了数rì之后,灰溜溜的撤了出去,这让二人大喜,但欢喜了没有几天,一个极坏的消息传来:在宝冢山间的战斗,rì军几乎被全歼,清军的另外一支部队绕路大阪,甚至逼降了担任南路作战总指挥的小松宫彰仁亲王,进而下令,要求神户市守军放下武器,投降中国部队赵间信盛又是伤心又是愤怒,神户城中还有过七万名rì军士兵,竟然就这样不放一枪的投降敌人了?但军令如山,他没有西乡从道抗拒指挥的勇气怀着黯然的心情,下达了停战命令 战斗停止,如赵间信盛这样的军方人员被送往已经被清军占据的福山、三原等地,分别关押;本原深三是文职官员倒不必担心他们会惹下什么祸事来,但身在异国,也不可不防,清军一股脑的剥夺了这些人的官职,统统送回家中,派人监视居住这对于本原深三诚然是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和中国人合作否则的话,只怕一个‘rìjiān’的名头就怎么也洗刷不掉了因此,呆在家中,莳花弄草rì子倒也逍遥自在 不过前几天神户突然发生的地震,却让老人心中惊惶了一阵:“喂”他大声呼喊着家中的佣人,“快别磨蹭,到外面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佣人一愣_泡&书&正要点头行动,只听太太的声音随之响起,“现在都不是城守了,还不肯休息一下吗?” 一句话让本原深三也呆住了“诶?” “我就说嘛,”太太穿着丝绸质地的和服缓步走来向站着发傻的佣人摆摆手,“去把长野君上一次来带来的年糕热一热拿来还有,把蒸鱼也拿来” “是”佣人答应着,转身走开本原太太腿一偏,在丈夫脚前盘膝坐下,“真是让人觉得折磨的一天啊,又地震了” 如果在平时,本原深三忙于公务,很少有时间能够坐下来陪伴妻子,夫妻的感情反而很深厚;现在则不同,每一天看着同样的一张老脸,总是会没来由的觉得厌烦,是厌烦自己的枕边人,还是厌烦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本原深三自己也找不到答案 草草用过早饭,本原深三正要起身到街上去,他虽然已经不再是城守了,但自问在城中人的心中还是很有些地位的,最起码,也应该看看受灾的百姓?便在此时,佣人快步跑了进来,“大人阁下,有一队中国人来了” 本原深三抬起昏黄的眼睛,向他扫了过去,“知道是谁吗?” “听说是什么……”佣人尴尬的挠挠头,“对不起,大人阁下,他们的官职,我记不住” “还是我亲自去问”本原深三穿上放在玄关的木屐,起身迎到门口,从园中小径走来五个人,为首的一个是年纪在四旬开外的汉子,身材硕大,极为健壮,头上戴着暖帽,顶上镶一颗红宝石,三眼花翎插在翎管中;身上的朝服外,套着狮子的补服 他身边跟着一个人,本原深三认识,这是清军的一个通译,叫庆安,“城守大人,晚生有礼了” 本原深三虽然是rì本人,但汉学休养相当不俗,而且也会说一些汉语,所以庆安用这样的自称,“通译先生” “这是我方军中主帅胡大人”庆安为两个人做着简单的介绍,“特意来拜访大人阁下的” “不敢当,不敢当”本原深三立刻知道了对方的身份,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胡小毛拱手相还,“胡某来得冒昧,请阁下恕过”他摆摆手说道,“鄙人久居华夏,奉皇命东来,所谓入乡随俗,这一点点礼物,请阁下笑纳” 本原深三完全听得懂,却还是等庆安翻译过之后,才点头道谢,“如此,便多谢大帅阁下了请到屋中说话” “正要叨扰” 在玄关处脱了鞋子,胡小毛和庆安跟在本原深三身后,进到客厅,外面一片冰雪天地,这里却是温暖入chūn,佣人过来,把两个人披着的大氅取过,又摆上茶水,因为担心中国人跪坐不惯,还取来了几个厚厚的棉垫,放在榻榻米上 “这还是上一年,来自中华的商人赠送给我的碧螺chūn茶,今rì以贵国所产的名茶飨客,可谓恰如其分”本原深三和胡小毛虽然处于敌对的身份,但丝毫不失风度,很和煦的摆手示意,“大帅阁下,请饮茶” 胡小毛也老实不客气,浅浅抿了一口,随即放下,“本原先生,胡某人这一次来,本意还是想请先生继续担任城守一职,您是读书人,懂得的道理比我多,您以为,这场贵我两国之间的战争,到底是谁的责任?” 本原深三一愣,怎么突然扯到这样的话题上去了,“这,用贵国人的话来说,怕是一个巴掌拍不响?” 胡小毛笑了,他讷讷的说道,“先生这话就是欺人之态了我大清在闽浙沿海痛击海盗和走私贩运米粮之徒,难道有错了?在贵国人看来,对走私贩子施以酷刑,有失王道,但这是在我大清所辖之地,犯徒自然也要受我大清法度所绳;请容我举一个例子,若是中国人在rì本犯了法,难道不是由贵国以你们的法律来审判和定罪的吗?若是这样的话,贵国以残害侨民为由,出兵台湾,这难道不是在主动侵略我大清,意图挑起事端吗?” 本原深三摇摇头,“对不起,阁下,鄙人不过是神户城的城守,这种国政大事,非是本人可以置喙的” “我正要和您谈城守一职的归属这场战争,不论rì后谁输谁赢,也不管神户城最后到底要如何处置,城中的百姓总是无辜的?五天之前,刚刚有过一场地震,这种天地之威,决非人力所能抗衡,而百姓死伤虽并不很严重,但房倒屋塌,小民流离失所,您身为一城之长,就眼睁睁的看着,而始终不肯出手拯溺?” “大帅阁下的话我不能同意,多出一个本原深三,又有何用?这还不必提贵**士从中出力,百姓不是也没有丝毫不满的吗?又何必要我出头出力?” 胡小毛挠挠头,依旧不依不饶的劝道,“您这样说话就不对了,我们出力只是情分,您身为城守,即便现在已经去职,但为百姓奔忙——而且还是贵国自己的子民——难道不是您的责任吗?” 本原深三心中一动,半天沉吟不语,胡小毛以为对方有意,正在高兴,只听老人说道,“话是如此,我宁肯以一己之力,帮助同胞,也断不会接受伪职” 胡小毛真有些生气了,难道真的要如庆安所说,要自己三顾茅庐才肯出头吗?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好言好语你不听,一顿皮肉伺候,看你干不干?但这是非到万不得已才能采取的行动,眼下自己在对方家中做客,总不好撕破脸皮,“既然先生主意已定,倒是胡某枉抛心力了我们就此告辞” 本原深三知道自己的话得罪了对方,但丝毫无惧,命人把还礼送上,庆安接过递给亲兵,几个人出府而去 一出了本原的宅邸,胡小毛回身抓起用蓝sè的盒子包裹的赠礼,看也不看,用力抛了出去,盒子撞在墙上,摔得碎裂,里面放着的几个硕大的橙子滚了出来,“可恶给脸不要脸,早晚给你个好看” “大帅何必生气?这也是在卑职意料之中毕竟如今和谈未果,神户城归属不明,本原深三有瞻顾之心,也是理所应当的” “瞻顾什么?难道他以为神户城还能回到rì本人的手里吗?笑话” “这样的事情,大帅,您听卑职一句,还是等消息确定了之后再说到时候,本原深三返身无望,说不得也只有接受大人的好意了”庆安这样劝说道,“即便他到时候依旧故我,大人再拿他开刀也不迟嘛一个老人家,出出进进都有将士们盯着,您还怕他飞出五指山去不成?” 胡小毛叹息一声,“眼下也只有等京中的消息传回来之后再说了”(xbaoshu.com) 百度搜索泡书阅读最最全的小说 /// 第218节异想天开(1) 第218节异想天开(1) 京中的谈判在十几天的时间里没有任何进展,在战争赔款的问题上,双方很快以一万万零七百二十四万两银子,分七十五年还清达成协议;但在割地的分界线上,奕等中国官员如同吃了秤砣一样,根本不松口,还是咬定以东经136°线为基准,不管rì本人怎么说,都是一个劲的摇头,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每每令伊藤博文怒火中烧。 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他和大隈重信起了满嘴的火泡,不管是哀求还是斥责,却没有丝毫的效果,这一天的会议依旧如是,谈到最后,奕忽然说道,“内阁大臣阁下,此事非我等所能决,眼下距离二月二十一还有不足五十天,我看,您二位还是赶紧回国去,把这份我大清的条件逐一向天皇陛下奏陈的为好,省得到时候和谈不成,你二人有负职守,罪在不轻啊。” “此事不劳亲王殿下挂怀,外臣早有所知。” 奕也不和他们生气,笑眯眯的点点头,端起了茶杯,“送客!” 伊藤博文满肚皮的烦恼,和同伴乘马车回管驿,大隈重信也顾不得休息,喝了口水,又到了他房中,“您以为怎么样?” “刚才在会议上,恭亲王有一句话倒没有说错,此事不是他人所能决断的,非咸丰皇帝不可。” “是啊,我知道,但咸丰皇帝对于皇国的仇恨由来已久,不是那么轻易可以化解的。偏偏我们连这其中的缘故都摸不清。”大隈重信颓然坐倒,“该怎么办呢?难道真的要如中国人所愿,把那么一大片土地交给他们?” “这自然不行。”伊藤博文绕室蹀躞几步,“中国人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还是得从咸丰皇帝身上打主意不可。” “能说得上话的,我们都去拜访过了,没有任何作用,如之奈何?”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伊藤博文两腮微微鼓起,忽然弯下腰去,在大隈重信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后者像被踩中尾巴的猫一样原地跳起,急得满头青筋直冒,却使劲压低了声音,“不行,这绝对不行!一旦这样做的话,势必激怒中国,到时候就不可收拾了!”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此人不除,我皇国万不得安。”伊藤博文讷讷的说道,“你想想,以他如今的威势,若说此事无可挽回,谁又能够改变?所以,非得想办法除掉他不可!” “那你以为,除掉他就行了?即便如你所说,真能如愿,事后的报复,又将如何?皇国有多少人会为此丧命?划不划得来” “你放心,情势断不至如斯之恶。”伊藤博文小声说,“一旦消息传到军前,清军战心必乱,若是能够事先埋伏下一支部队,乘势掩杀,反败为胜或者不能,但把大多清军都赶下海去喂王八,当不是奢望。” 大隈重信比伊藤博文更加痛恨中国,但他多年做大藏大臣,处事之间心思缜密,凡事想得很通透,“即便如此,中国绿营兵士带甲不下千万,一旦遭遇这种大变,以倾国之力来攻,又拿什么来阻击对方?” “这要分两步走,首先是要请国际调停;第二,中国人也未必就一定会知道,这是我们动的手。”伊藤博文这样说,“这一次回国去,安排死士,秘密往来中国,事成便立刻远遁,逃不掉的,也不能为中国人抓了活口;届时元凶未在,即便有的,也是死无对证,难道中国人就一口咬定是我们的人?笑话!天下再大,也抬不过一个理字去,让中国人拿出证据来再说!” “……再说,”伊藤博文说道,“咸丰皇帝若是死了,则中国群龙无首,新君初登大宝,也顾不上对皇国用兵;另外,我看载滢这个人,于我国未必有如乃父那么深的恨意,更没有他的那么疯狂,只要争取三到四年的时间,就足以让我皇国复兴而起!” 大隈重信艰难的咽了口吐沫,“伊藤君,此事您可要想得清楚明白了,一旦事发,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知道,你放心,这样的大事,我怎么能不小心呢?”伊藤博文说道,“这样,我们明天就以中方所提的条件与我方相去太远为缘由,离开中国,返回rì本。同时嘛,大隈君,我想请您留在中国,和对方拖延时rì,要是能够更多的争取一些时间,自然是最好。一切等我回来之后再说。” 大隈重信越想越觉得同伴的话是天方夜谭,行刺中国的皇帝?这能做得到吗?即便能够做到,一国之主被刺杀身亡,中国人的怒火无处发泄,事情会进展到什么程度,简直不可想象!但看看伊藤博文双眼明亮有如鬼火,料知这会儿怎么劝说他也听不进去!“不行,我要和您一起返回。” “诶?”伊藤博文一愣,立刻明白过来,大隈重信还是不同意自己的计划,意图回国之后,劝说天皇,打消这个不切实际的主意。有心不让他和自己同行,但又觉得,这样做也没有什么不好,倒要看看,天皇陛下肯不肯答应,把那么大片的土地割让给中国,而不做任何反抗? 二月十五rì,伊藤博文和大隈重信回到了东京,在横滨港下船,直奔千代田的皇宫,见到了正在焦急等待他们的明治天皇,“情况如何?中国人怎么说?” 伊藤博文把公文递过,天皇不等内侍转交,一把抢了过去,展开来看,“……”他迟疑了片刻,抬起无神的眸子,“还是……这么糟糕吗?” “都是臣无能,请陛下恕罪。” “不,这不是你们两个人的无能,是朕,是朕用错了西乡兄弟!”明治天皇把手一松,公文洒了满地,“都是朕的过失,是朕的过失!” 听天皇语带哭腔,大隈重信也落下泪来,倒是伊藤博文,大声说道,“陛下,若是痛哭即可打消中国人的贪婪念头的话,臣甘愿同陛下为我皇国大恸一场,眼下皇国的生死存亡就在眼前,请陛下收泪,早作决断。” “还决断什么?中国人的条件答应是死,不答应还是个死,能怎么办?” “陛下说的是!既然答应是死,不答应也是死,何不和中国人拼一个鱼死网破?” 天皇泪眼婆娑的看看伊藤博文,又瞅瞅大隈重信,“怎么个鱼死网破?难道还要征集重兵,和中国人展开决战吗?” “不,臣在中国和回来的路上,已经仔细想过,”他狰狞的笑着,语声冷酷的说道,“臣想到一个大胆的计划,请陛下钦准之后,方好施行。” “是什么办法?” “我想召集众多死士,秘密潜入中国,等候时机,刺杀咸丰!” 明治天皇吓得‘呃!’的打了个嗝儿,眼泪瞬间消失,“你说什么?”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拒绝,“这怎么行呢?激怒了中国人,我们就彻底完了!” “不会的。”伊藤博文冷静的分析道,“臣已经仔细的想过,请容臣为陛下析之。如果说我们的计划不成功,则万事皆休,没有话说;若是一旦成功,就有三个可能,一个是咸丰皇帝死了,若是那样的话,大清国必定乱作一团,新君继位,收拾这一副烂摊子,没有三两年的时间断不能对我rì本构成威胁;第二个可能是咸丰没有死,但受伤很重,不能理政;我们就趁这个机会,集中兵力,把中国人从rì本本土赶出去!第三,咸丰受了伤,但并不严重,这便如同没有成功一样,结果也就没有什么区别了。” “所以臣想,我皇国君臣,朝堂上下,宁可站着死到最后一个人,也绝不卑躬屈膝的投降清朝,把这样大片的国土割让给他们,与亡国何异?” 明治并不为伊藤博文这种充满了煽动xìng的语言就在片刻之间做出决定,“此事太过重大,容……朕再想想。” 伊藤博文也不敢催促,只得点头,“伊藤君,那你以为,要派什么人去执行这样的任务?你心中可有人选?” “这是我最觉得头疼的,首先说,要会中文,一句中国话都不会说,在大清如何生活?只怕刚刚踏足,就给对方识破了;第二,要有高强的武功,中国皇帝居住在紫禁城中,虽然我们可以知道他是在养心殿休息,但那里jǐng戒森严,绝不是能够随意进入的;第三,一旦事机不成,这些人都要有杀身成仁的勇气,万万不能有一个人被对方抓了活口,否则的话,就是天崩地坼的大祸了!” 听他说完,君臣两个暗暗思忖,最后一个要求反而是最简单的,中国人侵略rì本国土,不知道有多少民间志士心中恨透了中国人,但这些人多流于言语,不能付诸实施——在两国交战的战场上,这种所谓的武功几乎任何作用也起不到,反而还不及那些没有什么武功,但却受过专业的战斗训练的士兵好使,只能弃之不用。但若是以这些人担任死士,想来他们是绝对不会吝惜为祖国奉献自己的生命的。 第二个要求也不难办到,rì本国内也有为数众多的武功高手,例如当年在恭亲王府比武中刚柔流空手道武士山本刚玄、山本刚玄自然流空手道的小田久米,这还没有把这两处门派的尊长也计算在内,诸如长枝了井、高团诸、以及rì本国内唯一的七段,名为正岗初九的神道流会长——据说,他能够以手刀一举劈断十二根绑缚在一起的竹子。但这些人也用不上,因为他们都不会说中文。 经过认真的选择,终于给伊藤博文想到了一个人,他叫文chūn寺满,是rì本驻朝鲜大使馆的武官,师从rì本著名武术家高团诸,后来从军,以大佐军衔驻扎在朝鲜,学得一口非常流利的朝鲜语和汉语。不过仅仅他一个人是万万不足以成其事的,还要为他选择助手,接受最短时间内的特训,才能执行这一次的绝密任务。 第219节 异想天开(2) 文chūn寺满在开战之后就已经被调回国内,他担任的职务是横滨地区防卫长官,军衔已经升至少将,但等伊藤博文和大隈重信在把这一次的行动向他全盘托出之后,遭到了文chūn寺满的坚决反对,“请原谅,内阁大臣阁下,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任务” “为什么?” “难道您还不明白吗?中国人的报复心是最强的,一旦出现了这样的事情,不论成败,都会给我们的国家带来怎样的伤害?会有多少百姓在中国人的迁怒之下死于非命,我身为军人,断然不能接受这样的乱命”文chūn寺满大声说道,“您这是在拿四千万rì本百姓的生命冒险” “难道您甘愿接受一个把我们的国家的土地割让一半于中国人这样的悲惨结果吗?难道您还会天真的以为,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的国家即便能够存留,也和亡国已经没有很多不同了吗?” “国家的强盛,绝不会是只靠土地面积的多少可以决定的,正好相反,我认为,割让土地只会使越来越多的rì本人知道,我们的国家还有太多的屈辱,在这种情况下,百姓一定会十倍、百倍的努力,把被中国夺去的土地再重拿回来,但是却是以加正面的方式,而不是这种把所有国民的生命都押在一场根本没有胜算的赌博上——没有人会为了这样一场不但自己死亡,而且也会连带着自己的数千万国人同时赴死的孤注一掷,而去冒险的” 说着话文chūn寺满站了起来,“请原谅我的无礼和任xìng,但,大臣阁下我必须告诉您我的意见,在这时候激怒中国,是极为不利和愚蠢的” 这样的态度让伊藤博文目瞪口呆,望着他大步远去,简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文chūn寺满对于这个计划的否定让伊藤博文很失望,但并非没有办法,伊藤博文再度到天皇面前奏对,陈言此次行动于皇国之重要xìng无可言喻,一旦成功,尽可解如今面临的颓势,而且中国人万不会想到己方会出此奇着,此行有七成把握 天皇迟疑不能决,只好将此事交予御前大臣等会商,但令伊藤博文没有想到的是,除了他始终坚持己见以外所有人都持反对的看法,“此事断然不可”外交相寺岛宗则大声说道,“陛下,这等荒唐的办法也只有伊藤博文疯狂的脑子可以想象得出来自以为得计,却不知这样一来必定将我rì本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难道没有证据中国人就不会动手了吗?西乡从道之事,前车可鉴啊陛下” 天皇烦躁的摆摆手,制止了寺岛宗则的说话,他心里对伊藤博文这个大胆到极致的念头也很觉得为难,既认为一旦cāo作,必将带来大清一方前所未有的疯狂报复,同时又心存侥幸:万一真的如内阁大臣所说,此事能够成功呢?杀了咸丰,后世之君继位,即便要报复,但只要他心中没有如乃父这样对rì本根深蒂固的仇视心理,难道不能够借助外国的力量,来抚平两国之间的紧张气氛吗?若是那样的话,就是十全十美了“行了,” 他说,“陆军卿阁下,您以为,此事能否有cāo作xìng?若是没有的话,面对中国如此咄咄逼人,又当如何?” 岩仓具视是参加过咸丰二十九年年底的第一次谈判的,到了咸丰三十年,他因为公事并未随行,近来一直忙碌着国内的兵员调动差事,还是三天前刚刚返回东京的,听天皇问及,他这样说道,“若说此事能够成功,杀死咸丰皇帝,后世之君的报复,实在是我国不能承受的;以为凭借欧美各国的干预,就能够平息身为人子的后世之君的怒火,无异痴人说梦这些人让他们扯一扯顺风旗还好,一旦情势有变,中国人若是铁了心要将复仇进行到底的话,他们的存在有等于无,是绝对指望不上的” “这件事在上一年爆发rì中两国海战的时候,便已有明证,当初英法两国还不是答应过我国,一旦中国在海战之后,意图登陆本土,他们就会以外交来调停,最后的结果呢?”岩仓具视说,“所以,臣想,把希望寄托在欧美各国的身上,根本全无作用因为以上,是故臣认为,内阁大臣的计划绝不可行” “但,兵部卿阁下,您有没有想过,若是此计不成的话,则中国人谋夺我国土之野心,又该如何抑制?” “这有何难,只要陛下下一道旨意,把所有为中国所占土地上的百姓尽数北迁,不就是了?”岩仓具视说,“陛下,中国人所图谋者不外两条,第一就是谋夺我rì本的土地,第二则是要驯化我国百姓,让他们尽数归顺大清,并将神户以东的土地全部变作中国的附庸之国,但只有国还不行,总要有人民生活在其上,届时或耕种,或劳作,一如平常时rì但只要我们能够把百姓全部迁移到以外的土地上去,便称有了土地,又有何用?难道咸丰皇帝还能从中国派人到占领地来吗?到时候,便是把土地给了他们,没有人守卫、生活在其上,只怕用不到多久,中国人就得灰溜溜的滚回他们原来的地方去” 天皇却没有想到这样的一着,“把百姓全部迁移走?去到哪里?其他地方还能够容纳那么多的百姓吗?” “自然容得”岩仓具视这样说道,“我在想,赶在中国皇帝和他手下的那些人虑及此事之前,应该即刻下令,把四国、九州以及本州各县内的百姓尽数内迁,等到中国人想起来,再想回头也已经晚了” “万一中国人要是阻拦怎么办?” “臣以为不会的,两国正在谈判,中**中将领万万不敢冒着抗旨的危险阻挠我们的计划,这一层,请陛下放心” 天皇沉思片刻,终于点头,“那好,此事就交由太政大臣和大藏大臣去处置,总要想办法把尽可能多的百姓北迁到界限之内;至于这一次中国人提出的条件,还是要尽量的和他们争取,旁的不提,阪神二地,是一定要想办法留在我们自己手中的” ************************************************************* 中国方面也确实如岩仓具视所说,没有想到对方会出以这样一个近乎赖皮的办法,等到胡小毛的奏折到京,仅是神户一地,就已经被rì本zhèng fǔ迁移了过二十一万百姓,这已经占到城中百姓的三二之数了偏偏他为了上一次的教训,轻易不敢动以手段,只得劝阻,但中方的这种劝阻在rì本人面前几乎没有任何效果,眼睁睁的看着越来越多的百姓携家带口,迈上了北去的征途城市瞬间变得空落落起来,再也听不见了孩子们玩耍时欢快的笑声,也再看不见男女老幼移动的身影,和他们脸上那不同含义的表情了 奏折到了běi jīng,皇帝也有点傻了眼,人都走了,要一座空城用来做什么?“要是……”他这样问,“要是从我大清遣人过去的话,你们以为可行不可行?” “臣窃窃以为不可”李鸿藻说,“百姓重土安迁,若是要他们径直前往异域,恐有不忍言之事” “这实在是个麻烦,你们呢?能想出什么别的办法来吗?最起码,得阻止rì本人这种釜底抽薪的坏办法” 奕先说,“臣弟想,此次rì本zhèng fǔ不惜大举移民,也要使我rì后无民可用,虽是鬼蜮心肠,但从此次移民全数截止于东经136°线以西看来,也可见该国于这一次的谈判已经到了无可转圜的境地所以臣弟想,此事虽坏,但不妨认真利用,既然rì本人甘愿把百姓迁移他处,我朝暂时还是不宜有任何动作,就任由他迁移,等到rì后两国合约达成,再图他法不迟” “五天的时间,rì本人就迁走了几十万人,再过上十天半月,不就全走光了吗?到时候还想什么办法?” 看皇帝火气很大,奕不敢多说,只得伏地请罪,碰头倒是肃顺,老神在在的越班而出,“皇上,奴才想,不分大清还是rì本,百姓所求者,也只是一生平安,温饱度rì,仅此而已我大清上有皇上英明,下有百官用命,小民的rì子始终富足有余,这且不必多说所以奴才在想,即便rì本百姓都走光了,也不打紧,到时候rì本大片的土地归属我国,就不怕没有rì本人来” 肃顺书读得少,说话颠三倒四的,皇帝也不阻拦,只是静静地听着,“奴才想,不如分以两步来走,第一,仿效咸丰九年,徙旗人于关外的旧例,以土地和银钱为诱饵,让居留在该当为我大清所辖之地的rì本百姓能够见到实惠,料想他们也就不会再远离故园了第二嘛,就是要时不时的威胁rì本,借机挑起事端,派海军炮舰,沿rì本海岸时刻对岸轰击,到时候百姓避无可避,自然也要寻找一些安静之地,特别是如神户、大阪等地一般,从来不会遭遇战火波及的地方居住,届时,皇上还担心没有人吗?” 皇帝大喜,频频点头,“好就按照肃顺的这个办法解决,”停顿了一下,他又说道,“不过暂时还不必,就如老六所言,等到和谈大计确定下来之后再说”(xbaoshu.com) 百度搜索泡书阅读最最全的小说 /// 第220节 圆满收官 第220节圆满收官 到咸丰三十年的闰二月十四rì,经过两国无数次的协商,中rìběi jīng条约正式签署,在这份合约中规定,北纬30°以北,东京135°77′以西的土地全部割让给中国,rì本同时赔偿中**费银子一万万零七百二十四万两银子,分七十年还清;同时开放名取、角田、相马、横须贺、伊豆半岛等沿海港口于中国的兵舰、商船停靠,同时享有西洋各国在rì本的全部利益,更加重要的一款是,rì本海军舰艇的总吨位不得超过100万吨。器:无广告、全文字、更 在中国方面,则放弃了在山形县、宫城县、新泻县和福岛县取得的所有军事利益,在今年的六月十三rì之前,撤出在以上各县的所有军事力量,将一切民政和驻防事物一并jiāo还给rì本方面;同时,作为中国方面的补偿,在清军部队第一次登陆的鹤冈府,由中国人投注资金,设立一座钢铁厂。并修建从鹤冈府到县治山形的铁路线。至于rì后还会不会将这条铁路线继续延长,则要看两国政fǔ商议之后再定。 这一次大清从rì本身上割下来了超过七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自古雄主,也从未有如此强盛的武功的,一时间来自各省的颂圣折子络绎不绝,再加上今年是皇帝的五十整寿,各省奔载于途的解物官差往来不断,大清到处是一派热闹而繁忙的景象。 除此之外,皇帝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晋封四阿哥载沚英贝勒,担任统办大臣,到rì本去,办理民政善后事宜,同时派往rì本的还有翰林院shì讲学士徐桐,并有翰林院编修、编撰、检讨多人。这些人到rì本去的第一项工作,就是尽快在神户把摊子支起来,然后即刻在神户开始教化万民的差事。皇帝同时降旨,神户、大阪、京都三地新纳入大清版图,为求安抚百姓,惠及民生,以上三地以及所有归属于大清版图内的土地,十年内一概免收赋税。 载沚虽喜于自己也晋封了贝勒嘉衔,但对于把自己发往rì本,却是一百二十个不高兴:“三哥,老五,不如你们去和皇阿玛求求情,不要让我去了吧?rì本那地方,我听人说过,一年到头总有地震,一旦把房子震塌,把我埋在底下,岂不呜呼哎哉了?” 载滪和载湀都给他的话逗笑了,“老四,rì本有地震不假,但实际上,却也未必如你所说的那么厉害。皇阿玛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一旦决定的事情,几时有更改过的?再说,你这一次去,chūn风化雨,泽被万民,在rì本呆上几年,差事办得漂漂亮亮的回来,一个郡王是怎么也跑不了的。到时候,岂不强过现在这样,顶着一个贝子的名头,在京中吃一碗闲饭强?” “三哥说的是,”载湀也说道,“你这一次去rì本,我看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哦,还有一节,听人说,rì本nv子xìng情温柔,最是可人,你最好这种事,到时候,简直可以大快朵颐啦!” 载沚为之苦笑,载湀极少开玩笑,这一次破天荒的说出这种近乎狎侮的话来,一方面确实是在和自己说笑,另外也是在想办法开解自己,“老五,我听说,派我或者三哥去的话,是六叔奏陈的?” “是。” “可恶!”载沚用力跺脚,“想不到六叔也会如此,把我赶出běi jīng,这不是摆明了……,要给老二的人腾地儿吗?你也在御前,你怎么就不说话呢?” “四哥,你这话真让我觉得难过。我等身为人子,只有用心办差,岂可为一己得失萦怀不开?再说,二哥如今……”载湀语调平缓的说道,“二哥如今担着那么多的差事,我呢?只是一个军机处学习行走,正事是一点也没有。皇阿玛这会儿派你东去,他老人家的心思已经昭然,我就是争,又能有什么用?” 载沚发了一下呆,回望载滪,“三哥,那你怎么看?” “眼下也没有旁的办法,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他说,“老四,你到了rì本,千万不可行差踏错,若是给别人抓住把柄,皇阿玛问罪起来,这本来就危如累卵之势,就更加不可收拾了。” “我看,你是让载滢吓破了胆子!还危如累卵?你说说,怎么个危如累卵法?都是皇阿玛亲生之子,怎么就厚此薄彼?就因为他是宠妃所生吗?老五还是嫡子呢?!” “行了。”载滪大怒的打断了他的话,“你说这些干什么?我只是说如今的形势,你何苦夹枪带bāng的?” 眼看两个哥哥要为此争吵,载湀赶忙解劝,二人互相瞪了一眼,气呼呼的坐了下来。“皇阿玛圣寿正长,一时得失你们又何必放在心上?”他这样说道,“二哥的能力确实比我要强,……皇阿玛安排四哥到东瀛去,其实,在我看来,也是有意历练,将来不管如何,朝中有一个熟知rì本民俗风情的兄弟,不也是好事吗?” “你听听,还是老五说的话我爱听。”载沚向载滪翻了个白眼儿,不再咕哝了。 “不过,老四,我还是那句话,到了rì本,千万不要犯错,给人家抓住了把柄,就是不了之局,你不为你自己想,也为五弟想想,如今京中谁不知道,你是老五的人,你惹了祸,即便皇阿玛有心饶过你,但二哥他们肯不肯放过?最后一定还是怪罪在老五头上。” “行了!我知道了,左右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就得了?” 兄弟们这一次的谈话最终不欢而散,载沚奉旨离京,载湀和载滢几个照常入值,办理公务,京中的态势一下子平稳了下来。 礼部撰拟的贺表和皇帝万寿节时候的礼节行程已经呈递到御前,皇帝想想都觉得发愁,“一天之内要做那么多的事情,这哪里是过寿哦?” 惊羽抿嘴一乐,“您啊,就别矫情了。天下臣工都在为皇上贺,为我大清兴盛贺,其实不单是臣民百官,就是各国驻华使节,也都想见一见皇上,为皇上祝贺寿诞之喜呢!” “朕知道,老六昨天还和朕说,各国使节上太和殿随班行礼之后,还要赐宴。你说,这些人于大清有什么贡献?居然也要贪这口腹之yù?白吃我大清的午餐?” 惊羽听他这种胡言luàn语听得多了,加以近来喜事不断,知道他心情极好,忍不住在一边说道,“您说口腹之yù,我倒想起一件事来。您还记得上一次召见鲍超的时候,他说他在rì本纳了一个nv子,是什么鸢亭之主的?” “记得啊,怎么了?” “这个nv子现在可不得了,嘿!把生意做到我大清的天子脚下来了!” “哦?”皇帝为之意动,“怎么说?在běi jīng开了rì本食庄?” “可不是吗?听人说,生意好到不得了呢!晚去了一步,根本没有座位。” 皇帝还没有尝过正统的rì本料理,闻言口内生津,只想快一点大快朵颐一番,但转而觉得不对:rì本料理很重要的一个环节就在于食材的新鲜和配料的讲究,若说是在自己所处的时代,jiāo通发达而运输便利,还有一番缘由,这个时代,如何能够做得到?旁的不必提,只是那新鲜的鱼类产品,就不是那么容易保障的,只是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惊羽看他神情从新奇转为郑重,不解的问道,“皇上,您怎么了?” “杨三,到军机处,传肃顺进来。” 皇帝让杨三去传旨,转而又问惊羽,“那你知道,这家店面叫什么名字吗?” “听人说,叫大有。” 皇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不再多言,等了片刻,肃顺急匆匆的进到殿中,等他行过了礼,他开口就问,“朕知道你这个人最好吃,京中新开的大有,你一定已经去过了?” “这,知人之明,无过皇上,奴才有幸……”肃顺觉得这句话说得不对,忙又改口说道,“奴才确实曾经去过。” “你用得怎么样?” “奴才觉得,rì本饮馔之法,虽不及我中华远甚,但另有一番风味,可供一啖。” “食材可还新鲜?你用过之后,有无不适之感?” “食材很新鲜,奴才吃过之后,很是受用,更不曾有任何不适。”肃顺误会了,以为皇帝也动了心思,脱口而出说道,“皇上若是喜欢的话,不如奴才请旨,把他们宣进宫来,为皇上……” “rì本料理,多用海鲜,眼下的天气是越来越热了,食物保存不易,你知道不知道,他店中的这些食材,取自何处?若说从海上得来也就罢了,若说是取自故土,则又是如何运输而来的?” “这,奴才倒不知道。”肃顺这样说道,“请皇上容奴才数rì,待奴才问清楚之后,再来皇上面前答奏。” “这倒不必,朕只是觉得奇怪,”皇帝说,“要是正途而来,不论他的生意做得多大,也和朕无关;只是怕,来路不明,进而有违法之处,就要好好的管教一番了。” 第221节 结交外臣(1) 大有食庄的生意确实做得非常大,老板娘是rì本人,所经营的又是京中人从来不曾用过的rì本料理美食,那摆出来花团锦簇,量少而jīng的各种菜肴无不带给居住在此地的中国人带来莫大的奇,让人觉得有趣的,就是店中那全部东洋风情,迥异中华的装饰;朝廷用兵东瀛,那毕竟是国家大事,和百姓的生活没有什么相关,但这开业的rì本食府,却吸引了太多太多人的关注 大有食府的老板娘是花子,一身素雅的和服,不点而朱,不描而黛的一张明媚脸蛋儿,加上店中同样穿着和服,见人就鞠躬,不笑不说话的rì本侍者,这所有的一切,都让大有食府在最短的时间内,成为了běi jīng百姓街谈巷议的谈资,生意真是想不火爆都不行 有好事者四处打听,很快的,花子夫人是任神机营管带,以汉人之身而领旗务的皇帝宠臣鲍的小妾的消息,也被他们挖掘了出来,鲍早年从军,是光武军所出,朝廷二十几年来的数次对外大战,每役与之,是皇帝眼前的红人,这一次立功东瀛,居然带回了这样的如花美眷,偏偏又为夫家开了一个捞财的门面,实在让人又羡又妒但敢于把主意打到大有食府的却不多,这不但因为鲍是皇帝的宠臣,他还是九门提督荣禄的结拜兄弟,和二阿哥载滢也是过从甚密,可算是任谁也得罪不起的一方大员 至于皇帝和肃顺问及的事情,其实不必下去打探肃顺也是知道的:自古以来做生意的,想要发财的不二法门,就是官商勾结;而大有食府,是其中佼佼者各种从本国运输到京的配料不提为了有加鲜的食材,鲍、荣禄、载滢和任直隶总督李鸿章几个人联手,用朝廷的官船、军舰如万荒号、万青号大肆运送,而且,在两艘军舰上特别开辟了一间仓库,内中储有碎冰,三rì之内,可以保证食材不会变质这才有了鲜的材料,源源不断的运进běi jīng这种事情从来是瞒上不瞒下的,所有经手的官员无不知晓,但如此之大的利益往来也让他们落袋多多,自然买得一个心安理得了 皇帝不问,万事皆休,一旦问起此事,便要拿出一番答对来肃顺和载滢商量了几句,过了数rì,特意到御前奏答,“这大有食府是经由往来直隶和rì本经商的商船运送食材,因为船极快而且船上有专人负责妥善处理,所以才能保证食材不坏” “往来经商?战争刚刚结束rì本人就开始往来直隶了吗?”皇帝问道,“近来没有听李鸿章有奏报啊?” 肃顺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把谎话继续扯下去了,“这,据奴才所知,rì本经此番教训之后,百业待兴,故而一等战事停歇,便立刻开始了贸易其实,不但是在此时,在上一年的年底,皇上降天恩,暂时停止对rì用兵,就有rì本人往来直隶、江浙各省了”他说,“至于李鸿章,奴才想,他也是初初履任,政务繁多,所以一时未及提起?” 肃顺的话有真有假,直隶不提,江浙两省确实有很多胆子大的rì本人借着停战之机,往来经营商贸,这一层皇帝是知道的,因此也就没有深问,“既然如此,也还罢了” “皇上,您若是喜欢的话,不如奴才安排,着花子等人进宫来,伺候差事?” “你拉倒”皇帝和肃顺数十年君臣相得,在不论正事的时候,会说说笑笑,他用这种近乎玩笑的口吻说道,“弄一大堆人进宫来,你知道这其中都是什么人?传到皇后耳朵里去,少不得有你的排头吃” 肃顺也笑了,他退了一步说道,“那,容奴才大胆说一句,请主子爷的驾,驾临奴才府中,奴才让他们在奴才家中伺候?” “再议?”皇帝这样说,随即话锋一转,装作是和肃顺唠家常似的问道,“徽善也进了总署衙门了?他今年有多大了?” 徽善是肃顺的长子,他本来有两个儿子,其中的次子承善过继给端华,端华死后袭了郑亲王的爵位,如今已经是内务府大臣,御前大臣;长子徽善则一直在六部做司官,一直到本年的二月二十三,改调总署衙门,任职美国股司员,这是出于载滢的奏请 “承蒙皇上垂问,犬子今年三十六岁,半生蹉跎,一事无成,奴才看他不中用,让他到总署衙门去,学一学知识,长一长见识” “徽善也算宗室之后,为国出力这种事自然是应该,不过圣人有君子不党的古训,我辈后人,不管有没有读过书,都该奉之有如圭臬,嗯?” 肃顺搞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会提到这件事上去,唯唯诺诺的答应着 “李鸿章这个人,诚然是一个人才,战场上能够统御千军,代朕守牧一方也是做得有声有sè,便如同这一次,他能够秉行圣人的仁恕之道,chéng rén之美,就做得不错”皇帝说的是天津城中的一件事,这件事也是近来哄传京津的一桩抢亲奇案—— 直隶清河有个叫何本存的老翁,开了一间杂货铺,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名叫翠花;后来收养了一个叫李阿牛的做义子,改姓何,以便rì后继承香火,因为李阿牛聪明勤俭,何本存便改了主意,要把李阿牛招做女婿,又把他改回了本姓,这一年李阿牛十九岁,翠花十八岁,因为大清律上有关于男女婚嫁年龄的规定,所以还要等三年,才能为小夫妻完婚 不料事情有变,李阿牛染上了赌博的恶心,将何本存的十五亩负郭良田抵押了一笔银子,全都断送在了赌场里,受押的金主姓朱,一向以重利盘剥为业,有一个独子,不但同名,而且和李阿牛小名相同,也叫阿牛 这个朱阿牛是个纨绔,看翠花长得姿sè俏丽,便说动他爹来和何本存求亲,除了退还受押的十五亩良田之外,另送了一笔很丰厚的聘礼,何本存为利所动,驱逐李阿牛,把女儿转而许给了另一个阿牛 李阿牛自然不甘心,好在他的婚约四邻皆知,且有抱不平的人愿意为他作证,所以李阿牛决定告状,朱家知道官司一定打不过,便和何本存订下了计划,决定出以抢亲的手段,里应外合,抢得非常顺利 这种抢亲是很奇怪又很好笑的风俗,而且这种风俗在诸如甘肃之类的西北各省常见,在文风素著的江南和首善之地的直隶省还是很少见的,原来,这种事大多遵以生米煮成熟饭的古训,每每是本夫吃亏,抢人者事后出一笔银子,让其另娶也就是了在清河的这一次抢亲,成为众口相传的谈资,也正是为此 这李阿牛还不及圆房的妻子给人抢了去,自然不干,他亦非弱者,平时人缘极好,加以四邻为他不平,所以很快纠集的一群人,又把翠花抢了回来,但前后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翠花已非完璧了 这一下自然要兴讼,朱家很有钱,在县衙中打点妥当,当地县官判的是‘既已成亲,姑免断离’罚朱阿牛以彩礼赔偿李阿牛,以便另娶 李阿牛不同意,层层上告,由县到州,由州到道,一直告到省里,仍照原拟,理由是遇有成亲之案,皆免断离,所以重失节,防人命 就在纠缠不清的时候,李鸿章到任,他知道,此事就是再发下去,委干员承审,结果也还是一样的,所以下令亲自提审,并要天津府和清河县均需到案 不久之后,男女被告全部解到,清河县把人送到臬司衙门,随即和天津府一起来见总宪,官场习惯,少不得一番寒暄,听清河县令表示,这个何翠花xìng情刚烈,过堂时怀中带着毒药,说是既已成亲,烈女不适二夫,如果断离,只有一死;地方父老则以为若是将何翠花断离,仍旧归李阿牛,无异逼令再醮,有伤教化,因此不得不委曲求全 “您老兄这话,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李鸿章慢条斯理的说道,“不知道你有没有查过,抢亲不从而至命案的案例有多少?无力反抗,勉强顺从,但为人所讥笑,羞愤轻生的又有多少?yín荡女子与jiān夫勾串,以抢亲为掩护,伤风败俗的jiān谋又有多少?断离的律例如果不能坚持,只怕到最后会演变成无亲不抢,唔抢不jiān,那时候失节的多,人命出得多” 一府一县面面相觑,无词以答,最后说道,“回总宪大人的话,如果发回重审,卑职遵大人的吩咐断离,但如果出了人命,要请大人为卑职担待” 这意思是说,如果何翠花因此服毒自杀,他不能负责李鸿章知道他还不致坏到要挟长官,但他下面的捕快衙役就难说了,这些人心黑手辣,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倘若逼迫何翠花服毒,而将致死的责任往上推,定会引起不小的麻烦 所以他这样说道,“不必,不必发回重审,我亲自来问就是了”他问,“案中人全部到齐了没有?” “有的到了,有的没有,大概还要等几天” “那就再等几天?”(xbaoshu.com) 百度搜索泡书阅读最最全的小说 /// 第222节 结交外臣(2) 跟-我-读wen文-xue学-lou楼记住哦!过了数rì,男女被告朱阿牛和何翠花等都解到臬司衙门,饣风化案子,照例是在花厅审问,问官也不必穿公服,厅中四角燃起炭火盆,一屋入chūn,捧着水烟袋出西花厅,招呼了陪审的直隶臬司彭玉麟和天津府李慈铭以及清河县令几个人,坐定以后,吩咐,“带何翠花。*.*” 把何翠花带上,李鸿章看她神情气馁,回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发抖,知道她是为这臬司衙门的气势而夺,便有意收敛着嗓音说,“你别害怕,我不会动刑,我问你,朱阿牛是把你强抢了去,你为什么还愿意和他过一辈子?” “青天大人明鉴,小妇人已经和朱阿牛成亲了,一马不配二鞍,一女不事二夫,小妇人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依照大清律,这是不许的,你要守王法,依旧嫁李阿牛。” “青天大人在上,小妇人已经回禀过了,一女不事二夫,小妇人心想,王法不外人情,小妇人虽没有读过书,贞洁二字却是晓得的,如果大人一定要叫小妇人失节,那就没别的办法,只有一条死路。” 李鸿章一笑,“你不必拿死来吓唬我。”他脸sè一正,“你真的想死,我可惜你死的晚了!在朱阿牛抢你的时候,你丈夫是李阿牛,朱阿牛是强盗,强盗逼jiān,宁死不处,地方官会替你旌表,造贞洁牌坊,逼jiān的强盗,定死罪替你偿命可惜你当时不死,让强盗占了你的身子,强盗就只有jiān罪,没有死罪,这哪里算是成亲?” 这何翠花也很厉害,在这种责备之下,居然还能够想出话来自辩,“不管青天大人怎么说;小妇人抱定守节的宗旨,从一而终,不肯失节。” “你已经失节了,哪里还有什么节可守?如果说只守jiān夫之节;不守本夫之节,那就是猪狗不如,即令死了,也是人人不齿。” 这时的何翠花已经无辞可辨,但从她脸上也看得出来,并不心服。李鸿章心里想,还得激一激她;先要她自己在心里认输,然后加以开导,话才能听得进去,同时想起人说她xìng情刚烈的jǐng告,倒要看看这话是不是实在的?因此吩咐,打开何翠花的手铐,看她如何动作。 在这时候,值花厅的听差到彭玉麟身边禀报;这一案的原告李阿牛和何本存也已经到了天津了。彭玉麟点点头,向李鸿章说道,“案中原告已到;请总宪大人的话,是不是传他们上堂来?” 李鸿章自然同意,转头接着问何翠花,“据说你xìng情刚烈,清河县过堂的时候,身上带着毒药。此刻我把你手铐去了,你身上带着什么毒药,拿出来我看看?” 何翠花哪里拿的出来?即使真的有,在官媒搜身的时候也搜走了,“小妇人没有;;;;;;”她结结巴巴的说道;“没有毒药。” “我想你也不会有,我料你也不会寻死。如果你肯死,朱阿牛抢了你去,也不敢逼你,逼你也成不了jiān。” 他提高的声音说道,“如果当时你一死;可以报朱阿牛抢你的仇,也可以博得人人敬重的美名,这一死,真所谓重如泰山,你那时候尚且不肯死,那就不必再说什么死不死了,你倒去想呢?” 听得这一说,何翠花的内心顿失依凭,这死之一念横亘胸中,原是为自求譬解的一个退步,此刻才知道,就算真的死了,也不成什么名堂,自己根本也没有什么退路。一时间心中又悔又羞,心里像翻倒了一个五味瓶,不知是何滋味?扑倒在冰凉的砖地上,哀哀痛哭起来。 衙役要出声喝阻,李鸿章摆摆手,示意不必,等她从泪水中宣泄了无可名状的复杂情绪,方再开口,“何翠花,你这一哭,可见你还有羞耻之心,你应该遵从官府判断,跟本夫李阿牛团聚,邻居亲友,可怜你的遭遇,原谅你女流柔弱,失节也是出于无奈,并非贪图朱家的富贵而背弃本夫,你是很聪明的人,难道连这一层道理都想不明白?” “青天大老爷明鉴万里,人要脸树要皮,小妇人没有脸再见李阿牛了,李阿牛也不见得肯认小妇人。 “如果李阿牛还愿意和你做结发夫妻呢?” 何翠花不答,只是饮泣。李鸿章知道她是愿意的了,当即吩咐官媒,把何翠花带下去,随即命人把李阿牛带上来问话,趁这个功夫,把李阿牛最初呈控的状子看了一遍,“李阿牛,”把原告带上,李鸿章问道,“你只告朱阿牛抢了你的妻子,要官府为你主持公道,我问你,要怎样才算公道?” “回大人的话,朱阿牛青天白rì强抢良家妇女,是做强盗,请大人办他的罪 “那何翠花呢?你说该怎么办?” “小人;;;;;;”李阿牛嗫嚅着,“小人也不知道。” “你怎么说不知道?何翠花不是你的妻子吗?你不打算要她了?” “小人不敢要?” “为什么?” “小人现在是替人家做长工,吃一口苦饭,混饱自己的肚子,养不起何翠花。 “好!你说老实话很好。”李章点头表示嘉许,“不过我要问清楚,你的意思是,只要养得起何翠花,你仍旧愿意和她做夫妻?” “是。” “你不会嫌她?” “小人不知道嫌她什么。” “嫌她已经不是黄花闺女。” 这一次李阿牛不急着回答了,沉吟了半晌才说道,“既然要做夫妻了,小人嫌她也没有用。” “你的意思是,如果嫌她,就不愿意和她做夫妻了?” “是。” “好,我再问你,朱阿牛抢亲,是因为你丈人把何翠花改许了给他的缘故,你是不是觉得你丈人做错了,你自己一点责任也没有?“ “也不能完全怪他,小人也有错处。” “你错在什么地方?” “小人是让赌害的,不该赌输了,把何家的田抵押给朱阿牛。” “那么;如果;;;;;;”李鸿章翻看了一下卷宗,看清楚何老翁的名字叫何本存,才接下去问道,“如果何本存依旧愿意招赘你为女婿;你愿不愿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尽你做女婿的本分?” “小人愿意。” “是你心里的话?” “小人不敢欺瞒大人。” “那好,把他带下去,”李鸿章吩咐一声,“带何本存!” 何本存是个老实乡农,只是没有什么见识;才会做出同意朱阿牛抢亲的糊涂事来;刚才父女相见,已经抱头痛哭过一场,知道总宪大人会一改原判而断离,也有了接女儿回家的打算,但接回去,是依旧招赘李阿牛,还是将女儿另行许配他人,却是五中茫然。因为这个心乱如麻的原因;进到厅中,呆头呆脑,答非所问,连旁人都替他着急。 见他是这副德行,李鸿章也不再多问,让他跪在一边,把被告朱阿牛提了上来。朱阿牛在清河县内是使了银子的,所以县内的差役都和他很熟,花厅审问的情况不断有消息报来,心知官司要打输了;这场官司输不得,输了可能xìng命都会不保,是故脸sè灰白若死,人在发抖;牙齿咯咯作响。 李鸿章何等jīng明,一看就知道朱阿牛已经知罪,这可以省却很多jīng神,不妨直截了当的判决,但也不必勉强,告诉他厉害关系;让他自己选择好了。于是问过姓名年籍,第一句话就是,“朱阿牛,你知道不知道,你犯的是死罪?” 听这一说,朱阿牛抖得更厉害了,结结巴巴的说了四个字,“大人饶命!” “依照大清律,白昼抢jiān良家妇女者死!故念你无知,我不引这条律例,只问你和jiān的罪,你服不服?” “服,服。小人服。” “和jiān的罪名是又打又罚,打是杖责五十,枷号一月,交本县执行。” “是!”清河县令急忙起身,大声答应着。 “罚你罚你出妆奁资五十两银子,另外把李阿牛抵押给你的十几亩田还给何本存,作为李阿牛的遮羞礼,你愿意不愿意?” 朱阿牛因为死罪可免,神智比较清楚了,罚的数目很大,未免心疼,但若说不愿,则依律科断,就是死罪。一想到此,连连答应,“愿意,情愿照罚。” 他既然愿意,事情就简单了,准备好甘结,填上事由和罚项,值堂的差役念给他听完,盖上手印,就算结案了。 李鸿章让人把朱阿牛带走,又将何本存父女和李阿牛带上来,跪听判决。“何本存,刚才朱阿牛受审的情形,你听清楚了没有?” 何本存听朱阿牛能免死罪,心中宽了下来,再听朱阿牛还田作为李阿牛的遮羞礼,便知女儿仍旧是李家的媳妇,这一下心思大定,就如换了个人似的,再不是呆头呆脑的样子了,“回青天大老爷的话,朱阿牛的话小人都听清楚了,青天大人是小人一家的重生父母。”说着,碰了个头。 提审至此,只剩下一个人要对付了,李鸿章如是想着:何翠花事先一定知道朱阿牛要出以抢亲的手段,而既然无所表示,便是默成其事,亦足以证明她确实有嫌贫爱富之心,再看朱阿牛长得也比李阿牛体面,或者一片心都抛注在朱阿牛身上,正好借好女不事二夫的理由,达成改嫁的心愿。按照大清律,只能断她与jiān夫‘离,,却不能促使她与本夫‘合,,如果她既不能嫁朱,心中又实不愿嫁李,那便成王法不及,清官难断的家务事了。 本来官府可以不管,只将何翠花责成她父亲领回即可算是圆满结案,但李鸿章认为要矫正陋俗,非要有很圆满的结局不可。 倘若李阿牛和何翠花不能成婚,造成一对旷夫怨妇,少不得仍旧有人会认为抢亲不应叛离,那就不但不能矫正陋俗,反倒像是由此案提供了一个定律错误的范例,岂不成了庸人自扰? 这样一想,李鸿章心生jǐng觉,在何翠花身上可能要大大的费一番唇舌,而当堂问她的意见,言语之间若是弄得僵了;即无转圜的余地,因此他决定采取迂回的办法,“何本存,”他问;“你把你女儿领回去之后,要怎么办?” “小的依旧将她嫁给李阿牛。” “你女儿呢?你问问她,愿意不愿意?” “小妇人不愿意。”不等父亲问,何翠花就做了答复,“既然大清律不准小妇人从一而终,小妇人只有回娘家守节,将来出家做姑子。” “你别糊涂;”李鸿章说,“你是替谁守节?你倒去打听打听,像你这样一辈子不嫁的,守到头发白了,官府也没法子替你请旌的。” 这一次又把何翠花驳倒了,但她也不愿意松口说愿意嫁给李阿牛的话,李鸿章还是从她父亲身上着手,“何本存;你将女儿带下去,好好开导她,年纪轻轻守活寡;这rì子好过的吗?你问她,要怎么样才肯嫁给李阿牛?” 何本存这会儿不但脑筋清楚,而且福至心灵,处事也颇能掌握要诀了,他心里想,女儿生就一张利口,要说开导她,实在没那个能耐,倒不如当着总督大人的面,说个明白;女儿已经被这位大官制服,料 她绝不敢放刁,想到这里,方始开口,“青天大人在上,小人当着大人的面;问我女儿好了。 他转脸向女儿说道,“翠花,你听见大人的话了,这位大人是活菩萨,你不要不知好歹。” “阿牛的脾气,爹是知道的,”何翠花这样回答她父亲,“我犯不着让他一辈子瞧不起我。” “如果是这样,我也不会让你嫁给他,我想他不会。” 李鸿章从上发问,“你自己和何翠花说一句,将来成亲之后,你会不会看不起她?” “不会,这也不是她的错。” “何翠花,你听见了?你还有什么条件?” 何翠花眨眨眼,改了自称‘小女子,,她说,“小女子不是再嫁,李阿牛要用花轿来抬小女子。” “当然,我代李阿牛答应你,你还有什么话?” 何翠花没有话,只是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谁都看得出来,他不但口服,而且也心服了,何本存和李阿牛跟她一样,恭恭敬敬的用磕头来表达衷心的感激。 彭玉麟虽然的陪审,但始终不曾说话,全神贯注的听完,站起身来,深深一揖,“大人用心,与陆平湖相似,卑职敬谨受教!” 陆平湖是指康熙朝的理学名臣陆陇其,他是明世宗朝权倾一时的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之后,陆炳在《明史》中被列为‘佞幸,,但他定居在浙江平湖的子孙耕读传家,崇尚理学,且多是不欺暗室,身体力行的真道学,陆陇其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李鸿章饱读诗书,这样的人自然是知道的,当下和彭玉麟客气了几句。 这种风月官司虽是小事,但李鸿章事前缜密周详,临时果断迅速,事后细心检点,彻底周延而不以本身已尽力为满足的作风,最和皇帝的脾胃,故而在和肃顺闲谈的时候把它提了起来。 肃顺却有些不大明白,但这并不会有任何妨碍,他微笑着碰了个头,口中说道,“李鸿章本是总署小吏,故来不为清流所看中,只有皇上捡拔其人于泥途,信重有加,今更以一方督抚任用,照奴才看,皇上的这份识人之明,才是真不多见呢!” 皇帝给他的几句话搔到痒处,得意的大笑起来,“嗯,你这话倒也不错。李鸿章领兵东瀛在前,条理一省民政在后,这样的干员,不可无赏,着军机处拟旨,开复他所有处分,仍赐黄马褂、双龙团服,并赏赐三眼花翎。”跟-我-读wen文-xue学-lou楼记住哦! 第223节 结交外臣(3) 第223节结jiāo外臣(3) 载沚虽不愿意到化外之地的rì本去,但皇命不可违,终于还是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载滪和载湀请旨送行,目送搭载着载沚和其他众人的兵舰远去,兄弟两个相视苦笑,“三哥,和皇阿玛请了三天的旨意,还有空闲,你若有意的话,不如到总督衙mén去一次?” “不去了。~~”载滪摇摇手,他是一派无可奈何的神sè。论sī他是李鸿章的nv婿,论公,二人却完全不同一方,在这等形势微妙的情况下,还是不要招惹那些瓜田李下之嫌为妙,“我们回京!” “你啊,”载湀叹了口气,“临家mén而不入,怎比得上蔡元度呦!” 载滪不想弟弟竟然也会和自己开玩笑,忍不住扬声大笑起来。这是一个典故——。 蔡元度名叫蔡卞,他是蔡京的弟弟,王安石的nv婿,当时神宗已崩,哲宗继位,要官修《神宗实录》,蔡卞主持其事,他根据王安石的rì记修改和重写《实录》,据《邵氏见闻录》所记,蔡卞‘假rì录减落事实,文致jiān伪,上则侮薄神宗,下则诋毁旧臣,尽改元祐所修神宗正史’。 蔡卞对老丈人王安石的‘孝心’实在可嘉,在他的鼓动下,王安石被封为‘舒王’,配享文庙,位居孟子之上,和颜子相对,这就是蔡卞一手促成了——王安石纵贤,何能高过孟子?因此,不但当时的士大夫大表不满,就是民间也为之齿冷,当时有一则笔记,专为挖苦这翁婿两个的。 这个故事是说,有一次内廷御宴,教坊的优伶唱杂剧,剧中的角sè一共有六个人,分别是孔子、孟子、颜回、王安石,孔子的学生子路和nv婿公冶长。 一开始是孔子上坐,孟子,颜回、王安石在一边shì立,孔子吩咐弟子就坐,王安石便谦让孟子,孟子不肯,他说,“我不过是个公爵,相公贵为真王,何必谦光?”在宋朝,孟子被追封为邹国公,而王安石是‘舒王’,王爵大于公爵,所以孟子如此谦让。 于是王安石向颜回拱手,请他上坐,颜回也不肯,他说,“我是陋巷匹夫,平生毫无事业,相公是名世真儒,我怎么比得上?你太客气了。” 王安石一听这话,便居之不疑,坐在侧位的首席,孔子便有些不安于位了,要请王安石正坐,王十分惶恐,连称‘不敢’;而孔子让位不已,拖拖拉拉,看样子,孔子是真的要逊位了。 这时在堂下的子路看了,愤愤不平,到里面去,把公冶长拉了出来,要打他,公冶长嗫嚅的问,“拉我干什么?我犯了什么错?” “你!”子路指着他老师和王安石说,“你老丈人受窘,你怎么不去救他?你看看别人家的nv婿?”这最后一句话,就是指王安石和蔡卞而言。 兄弟两个说说笑笑的从码头向回走,迎面是高心燮迎了过来,“给两位贝子爷请安。” “碧湄,好久不见了,这一次的差事,偏劳你了。” “是呢。”载滪也笑着说道,“老五这个人,生xìng最是恋家,这一次皇阿玛差他到东瀛去,难免有所怨怼,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吧?” “三爷说笑了,臣岂敢?” “荃帅没有来吗?”载湀问道。 “这,京中有紧急公事,总宪大人不克chōu身,这才命卑职迎迓,失礼之处,请二位贝子爷恕过。” “他公务繁忙,我们兄弟也不好多叨扰了。”载滪向弟弟使了个眼sè,“就此告辞吧?” 高心燮察言观sè,知道载滪动了怒气,赶忙上前阻拦,“三爷,不是我家总宪大人不通情理,实在是……” “贵府不必多心,我们兄弟也确实是有事,这一次出京来,皇阿玛有旨意,办完了差事之后,即刻回京复命,”载湀很和气的说道,“眼下时候不早,我们兄弟也得抓紧赶路了。”他说,“请您上复荃帅,等到rì后,我们再在京中相聚吧。” “既然五爷这样说,臣不敢阻拦,祝二位贝子爷一路顺风。”兄弟两个和高心燮拱拱手,登车远去。 路上无话,回答běi jīng,因为是奉旨办差,先要进宫复旨,皇帝倒不想这二人回来的这么快,他给了他们兄弟三天的时间,本以为这一次到天津去,载湀不提,载滪总要去拜望一下李鸿章,现在看来,定是此行不谐,当即传见。 兄弟两个进殿跪倒碰头,“小四走了?”皇帝笑问道,“恐怕心里对我这个做阿玛的,也不无怨言吧?” “为国办差,又岂可因一己喜好而争抢或推避?儿臣想,四弟即便一时间未能仰体天心,等他到rì本住上一段,办了几天差事之后,自会感念圣恩栽培之意了。” “小四啊,不比你们兄弟两个,他为人脑筋糊涂,却有一颗忠直之心,这种人留在京中,无事的时候嘛,看起来是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一旦有事,却也是国之干城呢!”皇帝丝毫不掩饰对载沚的喜欢,微笑着说道,“等到了rì后,你们就知道了。” “知子莫过父,皇阿玛明见万里,于四弟一语之评,想来四弟若是能够听到,亦当心服口服。” 皇帝转而问道,“这一次去天津,怎么这么赶?不是说过,让你们兄弟两个休息几天的吗?” 载滪为之语塞,还是载湀忙接口说道,“儿子正在少年,为皇阿玛分劳解忧,不觉其累。这一次送四贝勒东渡,儿子虽然心中略有不舍,但思及皇阿玛与四哥父子之情,亦yù早一点知道四哥的心境,故而亟亟还京,向皇阿玛奏陈;公事之外,更可解皇阿玛人父之心。” 皇帝无声叹息,载湀这番话不辨真假,但心中很觉得满足,“行了,你我父子至亲,起来说话吧。” 让兄弟两个起身,皇帝笑道,“最近啊,两江总督文彬请上万言书,说江南百姓,追慕朕当年南幸荣光,有意请朕再度南巡,朕想了想,此事还是不宜,就不必说如今中rì两国战事方休,府库空虚,百姓用度渐紧;就是没有这一层,……” 他摇摇手,双tuǐ一偏落地,载滪跪了一步,拾起靴子替乃父蹬上,“就是没有这一层,天子出巡,也是能免则免!旁的不提,这一趟出行,你们想想,朝廷得拿出多少银子来?咸丰七年的时候,只是内务府事后报销的银子就超过一千万两!朕当时不知道,事后听闻,吓了好大一跳呢!” 听父亲语声清亮,不时发出阵阵大笑,载滪兄弟两个对视了一眼,忽然在皇帝身后跪倒,“皇阿玛,儿子有话说。” “哦?” “儿子在想,皇阿玛垂宇卅年,天下大治,如今更开疆拓土于域外,万民卞舞,国用虽有所靡费,但所关不大,且我大清如rì中天,四方来服,岁进已近两万万,凡此种种文治武功之盛,皆远超前朝圣主,不但是江南百姓,儿臣想,天下各省的百姓无不望圣驾驾临,……” “所以儿臣以为,皇阿玛再度南幸,势在必行,且一定要显出我大清的堂堂之威,远播四海,方称得上合乎道理。” 皇帝不置可否,又问载湀,“五阿哥,你以为呢?你三哥的话有没有道理?” 载湀如何敢说没有道理?父亲的意思很明白,实在已经动了心,不过不好直接开口,正要一众臣下、阿哥们多番进言,才好答应。顺着三哥的话说了一通,载湀眼珠一转,又说出一番话来,“话是如此,但儿子想,万岁南幸,兹事体大,总要各方筹措,不可有半点疏忽。非一rì可以成行,儿臣请皇阿玛的旨意,专办此事……” “哦,这可不行。”皇帝脱口而出,“你的才华不在此处,更不必说皇子出京办差,麻烦多多,还是再议吧。” 载湀有些不明白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怎么叫麻烦多多,怎么叫再议?含糊的碰了个头。 皇帝暂时放下了这件事,又说道,“伡儿可惜,不过听你二哥奏陈,他新纳的那个叫惠儿的小妾,也有了身孕,你呢?可有嘉信?” 伡儿是指载滢的长子溥伡,养到四岁,生了一场病,遽尔身亡,甚至连太医都查不出到底是生了什么病,载滢和福晋难过了很久,好在他从rì本带回来的惠子——改名叫惠儿——近来传出喜讯,夫妻两个愁眉稍解。 载湀听父亲问及此事,白净的脸庞一红,“儿臣正要和阿玛说,吴氏也有了身子了。” “哦?”皇帝真心的高兴起来,“这可是大好事,好!你母后知道了吗?” “儿子还不及向母后奏陈。” “应该告诉她,等一会儿你和朕一起去。” 载滪心中叹息,他成婚虽然晚于载滪,但府中已经有了一子一nv,偏偏父亲问都不问,可见圣心归属,不出两人,同样是皇阿玛的儿子,怎么就如此偏心呢?还是只因为这两个人一个是宠妃所生,一个是嫡子? 一时间心中茫然莫辨,跟在父亲和弟弟的身后去了。 第224节 万寿节(加一节,第六卷终) 万寿节近,京内京外一片喜气洋洋,最高兴的莫过于载滢,他是皇子之中第一个任职军机处,且去了学习行走字样的,反倒是老五,兀自挂着,每天做一个打帘子军机,但看他的样子,却也是不急不忙,一如往rì那般的做一个没嘴的葫芦 皇子子嗣众多,论私情,载滢和载澧最好,但载澧粗豪不读书,载滢心中是不大瞧得起自己这个哥哥的;而若论公谊,便只有载湀堪称他的知音了他们兄弟两个都有出国留学的经验,很多时候都能说得上话,只可惜,形势使然,就是心中再觉得不忍,也只得硬起肺肠,将他打压在下了载滢心里经常在想,载湀虽惜字如金,但其人才华多有,未可轻视,若是真有了那一天,自己倒要好好的重用他一番 万寿节前,各省督抚纷纷进京,为皇帝五十整寿随班祝暇,两江总督文彬也到京的,他是内务府出身,满洲正黄旗,字质夫,姓呐喇氏,在圆明园叩阙请安之后,皇帝和他说了几句话,命他跪安而出,还不及转回管驿,路过军机处值房,迎面正看见载滢、载湀兄弟两个从中走出,“质夫?” “老奴给两位阿哥请安”文彬说着话,屈下身子去,恭恭敬敬的碰了个头 载滢和载湀年纪虽轻,但却是文彬的主子,因此受了他一礼,将其扶起,“见过上面了?皇上怎么说?” “也没有说得几句,依老奴看万岁爷对南幸一事,仍旧圣心未定,我想,等过几天我再进宫来,再三陈情,总要皇上俯准才好” “南巡的事情非同小可,我看,”载滢说道,“我看不如这样,今天晚上你到我府上来,我们认真商量一下老五,你也来?” “今天可不行”载湀是敬谢不敏的态度,“四哥刚刚从rì本回来,本来定好了的要到三哥府上去,给他接风呢” “喔,喔”载滢连连答应,“那,质夫我们不如改rì?你也听见了,四贝勒刚刚办差回来,今天晚上先给他接风,左右你一时也走不了是不是?” “奴才有什么说的?一切全听二爷的就是” 载滢摇摇手,示意他暂时回去转头对载湀说,“近来为皇阿玛万寿之事可是忙得我昏天黑地了,老四回京这件事,都忘干净了他是几时进京的?” “昨天”载湀说,“昨天二哥去办差,没在朝房” “是,我记起来了”载滢微笑,“是了,老四这一次办差,做得怎么样?” “总是不好不坏,四哥那个人您也知道,不惹祸出来,rì本百姓就算祖上有德了”载湀说,“多的差事,还是交给徐豫如那些人做老四此去,也不过是坐纛的” “嗯,嗯”载滢频频点头,“那,今天晚上就在三弟府中?” “酉时开宴,二哥可别晚了” “放心,晚不了” 等过了申时,载澧、载滢、载淳、载泜、载沚、载湀、载渢、载淟几个都到了载滪的府上,时值六月初,京中正是最热的时候,兄弟九个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围坐在一起,清谈消磨时光了一时间倒也热闹,“四哥,当初二哥去rì本的时候,是奉旨劳军,走马观花,回来之后,也没有什么轶事可说,未免有入宝山而空回之遗憾,你可不同了,一去数月,总有点谈资可供飨客?” 载沚拿起一块在井里冰镇过的西瓜,用力咬了一口,汁水流淌,他也不顾,“若说谈资吗?那可就多了”胡乱把西瓜咽下,接过下人递过来的手巾擦擦,“先说rì本人的饮食,哎我不说你们根本想不到……” 载渢、载淟等了片刻,却不见他开口,有点狐疑,“四哥,你倒是说啊?怎么只说半句话?” “啊,忘记了”众人一片大笑斥骂声中中,载沚坏坏的一笑,“若说rì本人的吃饭,我有一次在神户,正好带着人在街上,闻见街边有饭香味,进去一看,你猜如何?不过是一条熏鱼,放在桌子正中,一家人围桌而坐,谁也不敢下筷子,这家里有三个孩子,说实话,看他们瘦骨嶙峋的样子,也真是让人心疼” “那,后来呢?”载渢问,“你就没有大发慈悲之心?” “怎么没有?”载沚说,“所以我这一次回京来,一个是为皇阿玛祝祷,还有一个就是要请皇阿玛的旨意,看看能不能在rì本解决百姓用度吃紧的问题” “老四,长本事了嘛”载澧惊异的说道,他是大阿哥,xìng情和载沚有几分相似,若不是双方壁垒分明,本是兄弟中感情最好的,由他说话,最为适宜,“去了一次rì本,居然学会以天下为公了?” “当年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有‘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话,当时还不大懂,去了一次rì本,”载沚苦笑着说道,“去了一次rì本,这才明白这句话是何意我等身为天家子嗣,自小锦衣玉裹,何曾见过半点小民百姓的甘苦?rì本如是,我大清又如何呢?” “rì本岂能和我大清相比?皇阿玛圣明烛照,四海安定,至今已三十年;而rì本呢?弹丸之地,主暗臣庸,所以要我说啊,即便没有那什么西乡从道侵略台湾,早晚有一天,我大清也要兴兵东渡,解民倒悬” 载渢和载滪相视一笑,都听出了载滢话中的毛病;什么叫没有这一次侵略事件,也要解民倒悬?这不是和当初伊藤博文所说的,质疑大清rì后将‘倚强凌弱’视作大政之言,有异曲同工之妙了吗?若是传到皇阿玛耳朵里去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载滢还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失言,大声说完,转头又问载沚,“老四今天为你接风,是高兴的rì子,说些旁的,别老提这些让人不开心的话” “对,老二说的是,说说大家都爱听的”载澧大声打着呼哨,“这一次到rì本去,有没有像二弟那样给我们带一个弟妹回来啊?” 载沚狂笑,“我就知道,大哥,我就知道这才是你想问的?”弟兄们放开怀抱,同时大笑了起来 “要说嘛,我可没有二哥那么好运气,rì本人弄了个釜底抽薪的迁移之策,神户城中能走的都走了,剩下的要么老,要么小,简直不堪一提”说着话载沚苦笑摇头,似乎为自己不能一近东瀛佳丽的芳容觉得很遗憾似的 载滢看他七情上面的样子,分外觉得好笑“老四,不必戚戚,你若有心,等rì后让你二嫂给你找一个好的” 载沚知道他口中的二嫂指的是谁,闻言瞪大了眼睛,“行吗?” “怎么不行?我家四弟样貌出众,又是天家贵胄,对了,你问老五,近来听说,rì本人有意和我大清联姻呢” 载沚不觉兴奋,反而颓丧,“联姻有什么用?难道让rì本女子来了做小吗?即便我肯,皇阿玛也不肯的嘛” “这倒也是的,”载滢自知说错了,“不过没关系,总还有机会的,慢慢来” 兄弟们笑谈几句,载滪府中的听差来回:晚宴已经准备好了,请各位贝勒贝子爷入席 ********************************************************* 载滪府中一片热闹,圆明园中却是安静如常,皇帝和往常一样,盘膝坐在软炕上,用热热的手巾把擦擦额头上的汗水,窗户已经打开,挂着点燃的艾草,用来驱赶蚊虫,但今年的夏天天气热得邪门,一直到五月初,今年的第一场雨才在直隶、山东、河南等省落下,但雨量极小,根本不足以应付rì渐干枯的田地所需,从各省报上来的晴雨表看来,今年旱灾已成,倒要小心应对了 想着数rì前载沚回京奏陈,rì本百姓缺粮已经非常严重——rì本产粮县很少,而且产量也低,承平时候,尚且需要从中国、朝鲜、台湾等地贩运,经过战火的波及,运输通道早已断绝,加以国家用兵,自然要向百姓征粮,弄得神户、大阪、三原、福山等城都是家无隔夜之炊——这还是大城市,其他小镇,就不必提了 载沚建言,把今年四月间朝廷拟定的,向rì本运输粮食的计划再加以扩大,一月不到的时间,已经运输过海过三百万石,还要追加四百万石,供应当地百姓购买食用——这个建议遭到了阎敬铭、奕等人激烈反对,自己一时没有表态,算是把此事拖延了下来 认真想想,载沚的脾xìng有点像他的五叔,都是表面上一派荒唐,内秀在心的那种人,旁的不提,只是这份对于异国百姓的仁义之心,就不枉自己选他过海当差的一番苦心哩 从载沚想到载滢,皇帝顿时觉得有些懊恼,是从几时开始的,载滢越发堕入魔道,也开始让他觉得失望天下尽知,未来承继大宝者,非此即彼,而载滢为了出风头,在自己面前邀宠,近半年来党援大员,结交外臣,别人不提,李鸿章一个自从投到载滢一党之后,叠加赏赐,加官进爵,令天下侧目,有那利令智昏的,无不以其为榜样弄得载滢一党,门人越来越多,却不想想,一旦如其所愿,这些人恃拥戴之功,到时候怕就是大尾之患 皇帝扪心自问,是自己给了他错误的信号,还是他本xìng如此?当年的载滢可不是这样的啊 第223节 六月初九,是皇帝的生rì,早上起来,戴绒草面生丝缨苍龙教子正珠珠顶冠,穿酱sè直地納纱金龙袍,石青sè直地納纱金龙褂,戴正珠朝珠,束白汉玉四块瓦马尾带,穿青缎凉里皂靴先到奉先殿,大高殿、寿皇殿行礼,然后到钦安殿斗坛拈香,再到钟粹宫孝全成皇后御容前拈香行礼还养心殿 这一天是注定烦劳的rì子,军机处几个人进殿行礼,像这种大节,又叫‘花衣期’,前三后四的数rì之内,各省都会把一些饥馑灾荒的消息押后,军机处奏对也是说一些祝祷的应景词儿,不料皇帝另有所想等奕几个恭祝万寿无疆的话说完,他开口了,“朕前几天把各省的晴雨表看了一遍,直隶等省旱灾已成军机处可有什么成议,能够减少损失的?” 奕不想他问及,迟疑了一下,“回皇上话,若说旱灾这些年中也是有过的,但自咸丰二年以来,各省兴建的粮仓,储粮多多正是为天时不合之季所用且说,天下各省的百姓也很有一些抗旱救灾的经验这两下里联手而动,再加以京外官员上体圣心……” “粮仓的事情朕知道,不过直隶、河南、江苏三省的粮仓不是都为去年用兵和这一次救济东瀛小民而搬空了吗?江苏不提,山东二省还是此次旱灾最严重的地方,得想个办法,认真的落实下去,百姓没有了粮食吃,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圣明无过皇上,臣弟下去之后,即刻拟旨,通传外省诸员” “还有啊,运往rì本的粮米,断不能停止” 这件事是两天前由阎敬铭上折子提及的,无他,自己的百姓还吃不饱呢,难道反要先给别人吃?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皇帝只是把此事押后,不想最后是这样的结果?阎敬铭立刻一挺身,就要开口,皇帝先一步看见了,“阎敬铭,朕知道你想说什么,山东等地的百姓吃粮一事,朕始终记挂在心,关外三省都有产粮,只要用铁路源源不断的运到关内,必可缓解如今的形势——左右不过是晚几天罢了” “皇上所见极是,但臣想,即便要晚几天,也要先顾全我大清子民,我大清的小民等得及,难道rì本人就等不及了?” 皇帝苦恼的挠挠头,“你啊,朕就知道,旁的人即便不说,你阎敬铭也一定会说话” “臣不敢”阎敬铭丝毫不以皇帝这种语带哀求为软化,仍旧直挺挺的跪在那里,看他的样子,皇帝不给一个明确的答复他就绝不会放过似的 “中堂大人,万寿节是皇上大喜的rì子,有什么事不能等到明天再说?难道各省的百姓连这一天都等不及了?还是你……” “六爷这话臣不敢苟同,皇上登基之初,就对天下有多番上谕,老臣还记得其中jǐng句,百姓,国之根本,天下为督抚者,当上体天心,代天守牧,……” “行了,”皇帝苦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既然你一定要知道,朕也不妨告诉你,rì本百姓固然可以熬得过旬rì光景,而且,正如你阎敬铭当初所说的那样,所得之rì本土地,方圆不过百万,人口是戋戋,何以用几近千万石的粮食东运过海?这个问题,不但是阎敬铭问出口的,也是你们很多人心中存疑的,是不是?” “臣等不敢” “嘴上说不敢,心里自然是这样想的朕今天在这里,一并为你们解答了”皇帝无奈点头,重又盘膝坐好,“你们知道不知道,rì本人和我们签订了合约,把土地割让给我大清,但是却把人全部弄走,就是有意看朕的笑话,看我大清朝的笑话你不是要地吗?我们给你,给你又如何?到时候这里根本都是满目苍凉的原始不毛之地,你中国人无人可用,又能怎么样?最后还不是老老实实的滚回你们的国家?” “……因为这样,朕才不惜运输粮食到rì本,须知马上得天下,却万万不能马上治天下,要想东瀛的百姓诚心顺从我大清,全在文明之功而所谓的文明,首要的条件,就是要人能够吃饱肚皮圣人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便是此意了” “皇上这话,臣不敢苟同,若在往年,自可无惧,因为南北诸省都建有大型的官储粮仓,这是我皇上睿见万里,从咸丰二年起开始进行的一项特大工程,数十年而下臣敢说,大清朝就是遭遇三五七年的颗粒无收的大灾,也完全能够支撑得下来;但今年情况有些特殊,去年用兵东瀛军粮大多从各省所出;到了今年的四月份,为了收拢rì本百姓的民心,朝廷又从山东、河南、直隶和山西诸省调拨了三百万石的粮米东运,一直到现在,这批粮食还没有运完” 阎敬铭喘了几口气,他说得又冲又急,大小眼一起乱眨,“你先别急着说话有事慢慢来,朕又不会跑”皇帝好笑的说道,“惊羽,给阎大人端参茶来” 阎敬铭心中感动他在朝臣中算是一个特例,并不是为三十余年前的那一次君臣遇合,到今天已经成为布衣傲啸王侯的典范,是为了他以一颗‘直、诚’之心侍主,若是他以为不可的就是皇帝的旨意,也敢封驳数十年而下,君臣相得,皇帝对他是又敬又怕却偏偏离不开他 阎敬铭趴下去碰了个头,接过茶盏一饮而尽随即又说道,“皇上待四海如一家臣心中着实感佩;但事有先后缓急,臣一如原来,还是以为,对rì本的运粮之举,该当暂缓一步才是的” “嗯,”皇帝点点头,“这番话,比刚才可温和得多了,可见是这杯参茶之效” 众人便笑,只有阎敬铭,不笑也不说,直直的跪在那里,像一根枯木头 皇帝说笑了几句,转而谈及正事,“你的话不能说不对,但其中有一处错漏,便是只想到百姓,而不及朕躬粮食事小,面子事大一旦运输中断,在国人、rì本人和那些隔岸观火的西洋人眼中,朕岂不就成了笑话:抢来的一大片土地,却连土地上的百姓的一口温饱都不能解决,那还成什么样子了?” “这……”阎敬铭想了一下,他是胸中有物的人,自然不会被这句话难住,但不及开口,只听皇帝又说道,“至于你说的,各省百姓因旱遭灾,朕想,情形也未必如此严重,不必说,江、浙、闽、粤诸省都有所产,我大清过半以上的省份并未受旱灾影响,又如何说得上刻不容缓?朕一道旨意,火车开动,要多少粮食没有?” “所以朕说,即便是委屈一下国内的百姓,也要把神户等地牢牢的控制在手中,最起码,要让现在还居留在这片土地上的,没有迁移北上的百姓,过得比当年在天皇所管辖的时候要好如今还算不上委屈?各省奏报上来的折子,不也始终是民情安稳,为朕五十圣寿而万方卞舞,海晏河清的吗?” 阎敬铭为之语塞,他知道,自己再说下去就危险了,因为那会直接反驳皇上所说的一片盛世之景,不说自己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断断不能说 把他驳倒,皇帝得意洋洋,“行了,今天是大好的rì子,政务就到这里,等一会儿朕还得到乾清宫去,你们先跪安” ************************************************* 内侍伺候着皇帝换上天鹅绒纱台冠,穿酱sè江稠夹衣,石青丝金龙褂,戴松石朝珠,束金带头线纽带,穿青缎凉里皂靴,执炉太监、执灯太监手执头对宫灯、二对宫灯,头对花手把,二对花手把、三对花手把、四对花手把,引着皇帝的玉辇至天穹殿拈香,到乾清宫月台,侍卫接炉,至乾清宫,升座受贺 乾清宫中内设了卤簿请驾,丹陛大乐,以皇子和亲王、郡王为首,贝勒贝子、公侯伯子男五等封爵、文武大臣、翰詹科道,一律蟒袍补褂,各按品级序列,在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鸣赞之下,雍容肃穆的‘庆平’乐章之中,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庆贺大礼 午时赐宴,仍旧在乾清宫皇帝升座、赐茶、进膳、赐酒,不断地奏乐、不断地磕头,等这些仪注完毕,个个汗流浃背,委顿不堪,最好回到私寓,解衣磅礴,好好凉快一下无奈这是办不到的事,赐宴以后,赐入座听戏,回头还有赐食、赐文绮珍玩,许多的荣宠,不能走也舍不得走 群臣如此,皇帝当然是有说不出的苦,他本就怕热,又是天生不愿意受拘束的xìng情,只恨不得当场脱得只剩一身绸小褂裤,命人传上冰镇的水果,无奈这是做不到的,只好装出一副笑脸,勉力支持着 看着下面跪了满满一地的朝臣,皇帝心中觉得有些好笑,人都说天子享受不尽的人间富贵,却不知道,这等富贵之外,他要尽的义务却比这多出几倍错非是那种全无心肝,真是把当皇帝看成是天下第一美差,只为花天酒地享受的昏君,恐怕这种痛苦,也是都有所尝过了? 就这时,杨三来请驾,说皇后和妃嫔,还有众位、公主都等着要替万岁爷上寿“知道了”皇帝起身换了轻纱便衣,起驾去受妻儿家人的祝贺 在乾清宫的偏殿中,皇后以次,所有的妃嫔都到齐了,珠冠凤衣,一律大妆十几个阿哥和六位公主早就等在这里了,一见皇帝,便迎了上来跪安,用满洲话恭贺吉祥然后等皇帝升了座,皇后又领着妃嫔行礼天气酷热,盛妆的后妃,被汗水蒸发得粉腻脂香,却越显得唇红面白,分外娇艳,好看倒是好看,皇帝却于心不忍,吩咐一声:“都去换了便衣” 好在各人的宫女都带着衣包,又多的是空闲不用的房屋,不妨就在附近衣,只有皇后回寝宫去换其他人偏屋中,打水抹汗,重上妆 佳贵妃自觉与众不同,跟在皇后身后,回了中宫,一面扑粉,一面对皇后小声说道:“皇后瞧见了没有,皇上的气sè不好” “是累了”皇后微皱着眉说,“偏偏天又这么热”她说,“皇上的脾气你知道,最是怕热,也不喜欢这种乱七八糟的场面,哎也真是苦了他了” “皇后,您也要劝皇上节劳才好” 皇后抿嘴一笑,“这话,我可不敢说” “怎么呢?”佳贵妃不解的问 “原来我也和他说起过,该让孩子们担的,就交给他们,只不过啊,反而被他说了一通,”皇后无奈的笑了一下,“以后,这种事我就再也不敢开口啦” “喔,喔”佳贵妃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二人换好便装,又回到乾清宫偏殿,只见皇帝正在和载滢、载滪几个说话,看父子众人满脸笑容的样子,可知是在说让人高兴的话题,“皇上,说什么呢?让臣妾也笑一笑?” 皇帝呵呵轻笑着,一指载沚,“再说一个,再说一个” “是”载沚一本正经的说了起来,“这一次说个好笑的,话说有三个糊涂虫,一个是县官,一个是衙役,还有一个是个老农” “这个好,一听就是好笑的” “有一天,老农到县衙报案,说是自己的牛被人偷了县官就问,‘牛是什么时候被偷的?’老农说,‘明天’” 皇后一愣,大笑起来,载沚却不笑,很规规矩矩的说道,“县官大怒,‘可恶,明天丢的,昨天为什么不来报案?’” 众人又是一顿大笑,只听载沚接着说,“县衙中的人都觉得好笑,县官生气了,一指衙役的班头,大声骂道,‘一定是你偷的’衙役吓坏了,又解衣服又敞怀,‘不是我,老爷,不信您搜’” 皇帝再也抑制不住,扬声大笑起来,“你这个惫懒小子,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笑话,真是逗得人肚子疼” 殿中众人无不笑得打跌,惊羽和六福、杨三几个不敢大笑,憋红了脸,跑到外面去,咯咯咯的笑个不停(xbaoshu.com) 百度搜索泡书阅读最最全的小说 /// 跋 天崩地坼(大结局) 咸丰三十八年十月十五rì,第一场冬雪落下,把大地铺陈成一片洁白,圆明园基福堂中,奕焦急的来回踱着步子,已经斑白的发根从月亮门的头顶冒出来,也不知道他有几天没有传听差给自己剃过头了 暖阁中不时传出皇帝猛烈的咳嗽声,喉咙中像卡了一块骨头,吐不出又咽不下似的,呼吸急促得很,“怎么……回事?太医院都是一群蠢猪”奕讷讷的骂道 “六叔,您也别着急,皇阿玛的身子,不碍的”载湀起身,走到六叔近前,低声安慰着 奕抬起熬得通红的眼睛,看看身边的侄子,无声的摇摇头,只听脚步声起,太医院医正李德山在前,栾立在后从暖阁中走了出来,众人一起围拢上去,“怎么样?皇上龙体可还无恙?” 李德山的眼睛向周围人脸上扫过,勾动了一下嘴角,正要说话,只听里面有皇帝的声音响起,“叫他们都进来” “是”刚毅上前一步,挑起棉布门帘,众人鱼贯而入皇帝在惊羽的帮助下坐直了身体,脸sè煞白,胸前的月白sè缣袍小褂上赫然有殷红sè的血迹皇后坐在他榻前的一边,双眼早已哭红,使劲咬着手中手帕的一角,生恐自己哭出声来,在她身后,是瑾贵妃、兰妃等一众嫔妃 奕心中一酸,原本就红彤彤的眼眶微微发热,抢前一步跪倒下去,“臣弟叩见皇上” 皇帝虽然很痛苦,但jīng神倒还好,“都起来”他说“朕以前啊,还举得自己的身子不弱弱冠少年,这一次生病才明白,真是老之将近了” 翁同龢第一个呜咽出声,又赶忙用手掩住了嘴巴,把哭声闷了回去,“你啊,哭什么?亏你还是朕亲口嘉许的我朝第一才子怎么连这种事还看不透?” 皇帝笑骂了几声,转头向床脚看看,摇摇手,“把这个拿走” 杨三答应着低头拿起满是血痰的痰盂,躬身退了出去皇帝幽幽一叹,心中也有些难过,他的这场病是为肃顺而起,咸丰三十七年的腊月肃顺寿终正寝,皇帝当时正生了一场病,不顾身边人的劝阻,执意到肃顺府上为他拈香祝祷,不想回来之后病势愈加沉重,本来以为天气回暖之后就能好转,谁想却越来越严重熬了将近一年的时间,他自知大限将至了 “老六,如今老五不在了,你和老七在朕去了之后,要好好帮衬你的侄儿,别让我大清列祖列宗流传下来的基业毁在不肖之子的手里,别让朕几近四十年的心血付诸东流” “皇上放心,臣弟……”奕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以头触地,咚咚直响,“臣弟都记下了,臣弟都记下了” 皇帝挪动了一下疲倦的身体,向惊羽点点头,后者先扶着他坐好,随即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转身走到一边的百宝阁前,拿出一柄钥匙,打开柜门,捧出一个由黄绫绸布包裹的匣子来,到床前放下、打开包裹,是一紫檀木制的匣子,一面挂又桃形的小锁,另外三面共有九个铜钮和扣绊,三面的启口处均贴有封条,两端的封条上有咸丰皇帝的钦笔签名,正面封条上也有皇帝钦笔所书的‘咸丰三十五年立秋rì’字样 皇帝捧着鐍匣,思虑片刻,向下一递,“老六?” “是”奕跪行一步,从惊羽手中接过鐍匣和锁匙,当着皇帝的面逐一打开,基福堂暖阁中一片沉静,众人等待着最终揭晓的一刻,半点声息全无 朱喻只有一份,是用4x8寸长宽的两扣折纸所写就,奕捧出朱喻,面南而站,展开来看了一眼,即便是暗中一再告诫自己要冷静处置,还是忍不住微微变sè,好在众人都伏地不起,没有人发觉,当即高声诵读,“皇五子载湀,龙rì天表,深肖朕躬,资品贵重,堪为人君即由载湀嗣承帝位,以继大清丕绪钦此咸丰三十五年七月初九,立秋rì中浣御书” 载湀不由自主的哼唧了一声,身体几乎当场萎倒他只觉得三万六千个毛孔一齐张开,又似乎这些毛孔变作了三万六千根绳索,把自己吊上空中,但突然断裂,把他吓得魂飞天外 载滢也是脸sè大变其实不但是他,阎敬铭、翁同龢、彭玉麟、李鸿章、刚毅连同在场的众人无不sè变竟然是五阿哥? 皇帝把这些人的神sè一个不落的尽收眼底,心中冷笑,“载湀,你和你六叔、七叔留下,其他人都跪安” 众人稀里糊涂的被赶了出去,到外面的偏殿,为冷风一吹,载滪的头脑清醒了一点,“是,……五弟?”他这样问载沚,“老四,你也听见了?是五弟不是?” 载沚用力点头,“是,三哥,你没有听错,就是五弟” 载滢听着这兄弟两个的一问一答,胸中的悲苦无以言喻,怎么会是老五?为什么不是自己?现在该怎么办?是照遗训所说,奉五弟为君,还是另外想旁的办法?还能有什么旁的办法可以想吗?他不自觉的向李鸿章看去,老人面如土sè,嘴唇微微颤抖,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暖阁中,奕、载湀几个人跪在地上,皇帝强打jīng神,盘膝坐好,“湀儿,” 载湀还没有从这天字第一号的巨大冲击中缓醒过来,神魂不安的答了一句,“儿子……在” “朕原本属意你二哥,但,哎他为人不争气,尤其是自三十年之后,党援大臣,结交外官,朕几次提点,却全无半点作用,到了咸丰三十三年朕二次南巡的时候,着你留京监国,让他随行,殊不知他言辞多有怨怼无人臣、人子之礼,让朕又是痛心,又是失望;” “但若说只是为此,便褫夺了他的大位之望,也未免过苛,朕多等了数年,谁知道,他又有一件让朕失望之事:到咸丰三十六年他膝下犹虚府中养着四房妻妾,却一无所出,这样下去,只恐到了他老或者天家人丁单薄,或者全无子嗣,必不能择贤抑或择长,无可选择之下,便有可能危及我大清的基业” 他说到这里又是一通猛烈的咳嗽,用手掩住嘴巴,却觉得口内一片腥涩,“皇阿玛您……歇一歇,您……” “傻小子”皇帝笑骂,“朕即将进入永久的长眠你还怕朕不得休息吗?” 载湀看着老父微微张开的嘴唇,可以清晰的看见洁白的牙齿已经被血染红他呜咽一声,低下头不忍再看,“皇阿玛,您的话,儿子都记下了,儿子都…………明白了” “你啊,”皇帝满足的笑了一下,“若说你肖朕,不如说你像你母后,为人表面柔弱,实际上大事全不糊涂朕想,该如何对待你的兄弟们,还有其他的那些人,不必阿玛逐一教诲,你自有决断” “是,请皇阿玛放心,儿子绝不敢有半点伤害兄弟,使皇阿玛伤心之事” 皇帝点点头,向奕看去,“老六,老七” 奕,奕譞泪流满面的抬起头来,“臣弟在” “朕的这些兄弟中,老六,你是才华最显的,朕盼着你,像辅佐朕一样辅佐你侄儿,不要因为他是你的主子,便多方恭敬,一味顺从,该劝谏的,不必和他客气” “是,臣弟都记下了,臣弟……敢不殚jīng竭虑,效死以报?” “老七,你也是一样,侄儿有什么做错的地方,不妨直言,明白吗?” 奕譞抖动着厚厚的嘴唇,频频点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皇帝微皱眉头,突然眼睛一亮,“还有一事,便是你羽姨,朕去了之后,她自会和你说她的去处,你要好好孝顺她,如同朕在时一样,明白吗?” “是”载湀抬起头,和皇帝目光相碰,“请皇阿玛放心,儿子绝不敢忘” “就这样,”皇帝真觉得有些支撑不住了,由惊羽和六福搀扶着,缓缓躺倒,低沉的讷讷道,“让他们都进来” 把翁同龢以下的军机处大臣,小五爷载漠以下的宗室、亲贵全部传进基福堂,众人鱼贯跪在奕三个人的身后 皇帝嗓子中的呼噜声越来越沉重,奕正待上去,惊羽却抢先一步,呼唤了一声,“太医?快传太医” 李德立正在殿外侯旨,闻声也不顾礼仪,几步冲进,到御塌前伸手搭在皇帝的寸关尺上,半晌无言,“线香” 惊羽眼中的泪水奔流而下,望着躺在那里,寄托了自己一生深情的男子,泪眼滂沱中,只见李德立拿起线香,伸向皇帝鼻下,一缕青烟凝而不散,他缓缓放下线香,转身碰头,“皇上归天了” 载湀第一个擗踊大哭出声,双手捧住皇帝的双脚,把脸埋进去,放声嚎啕起来 载湀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好半天的时间,翁同龢、立山和彭玉麟先自起身,扶起了他,“皇上,皇上节哀,万千大事还指望着皇上,万万不可过于悲哀,以致伤了龙体啊” 载湀甚至还没有感觉到这‘皇上’二字之称是在呼唤自己,茫然四顾,载澧以下的众多兄弟都已经起身,用哭红的眼睛,带着不同的神情向他看来,“这……这?” 翁同龢向立山点点头,架着载湀出了暖阁,基福堂正殿中已经设了一把罩有明黄椅披的太师椅,把他哭得酸软的身子安于其上,三个人先一步跪了下去,碰了三个响头,随即起身,如是者三次,“臣,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载湀分辨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游目四望,奕、奕譞、载沣、载滪、载沚、载澧几个有样学样的跪倒,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臣,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载滢万分不愿,但眼下木已成舟,君即位,自己一步也错不得跟在众人身后行了大礼叩见君 载湀迟疑了片刻,摇摇手,“都起来”他说,“皇阿玛弃世而去,将万千至重交托于我,我想,眼下第一要做的,便是将哀诏布告天下中外举哀,缅怀先皇;第二,皇阿玛之德,远三皇功盖五帝,我自问德行功业,不及皇阿玛远甚;是故,这自始皇帝而起的天子称‘朕’之制,便及先皇而止自此以后再不许有人称‘朕’” 奕不想他会有这样突然而至的思虑,恭恭敬敬的答了一声“是”紧接着说道,“先皇统御字内卅有八年,享年五十八岁已属中人高寿先帝继圣祖谟烈,修明政治条理万端,躬勤爱民夙夜劳旰,实千古罕见之圣君臣以为当遵祖宗成例赐以佳号,奉安龙穴,这是此时最要之务” “六叔说的是,我想,此事就落到您身上?现在有几件要务立刻要办:大行皇帝的谥号庙号要定然后召集百官宣布中外,由礼部主持拟定丧仪,这就稳住朝局还有些常例恩旨,待举丧之后再议不迟” 翁同龢在旁听着心下暗自惦辍,五阿哥不愧是皇上多年训教出来,久历朝务的阿哥这些事都是自己准备说的,却都被他说了个滴水不漏想着,进前一步躬身道:“皇上曲划周密,极是妥当定庙号年号用不了多少时辰臣这就传谕,令六部九卿各衙门顺天府衙门主官进朝待旨” “至于朝的年号嘛?咸丰三十五年,蒙皇阿玛嘉赏我和几位兄长为郡王,我得蒙一个‘祺’字,干脆就以此为年号,叫祺祥好了” 咸丰三十五年,从大阿哥到五阿哥,同时被晋封为郡王嘉衔,分别是‘烈、慧、直、英、祺咸丰如此大手笔的一次xìng封赏了五个阿哥,一时间引发朝臣的议论,后来一次无意中听说,除了载沚以外的四个人,还是沾了他阿哥的光——他在rì本办了四年差,公务料理得非常爽利明快,皇帝有意嘉赏,但又怕旁的人吃味,这才叠加恩赏的 皇钦定年号,众人自然喊好,奕心里想,改元是件大事,年号是怎么来的?改元之事和上尊谥差不多,按照朝章典故是要由军机会同内阁拟好了多少个,由朱笔圈定当然,这其中也有出入,便如同‘咸丰’二字,便是三十余年前,皇帝初初登基的时候,圣心默定的 正在这样想着,只听载湀说道,“祺祥二字,出自《宋史?乐志》:‘不涸不童,诞降祺祥’水枯曰涸;河川塞住了,也叫涸;童者山秃之貌,草木不生的山,叫做童山‘不涸’,就是说河流畅通,得舟楫之利,尽灌溉之用;‘不童’,就是说山上树木繁盛,鸟兽孕育如是则地尽其利,物阜民丰,自然就国泰民安了,所以说‘诞降祺祥’” 这番话咬文嚼字,听起来有些晦涩,但在场的无不是饱学之士,心中暗暗思忖,这祺祥二字,果然起得好 载湀解说了一番,双手在座椅的扶手上一搭,站了起来,“还有一事,自古子以母贵,母以子贵,母后侍奉先皇卌年有余音戏,四十的意思,诞育渺躬,翁同龢?” “臣在” “你即刻撰拟玉册,尊母后为圣母皇太后” “是” 嗣皇帝拉着奕的一支手,将他扶了起来,“六叔,”一语出口,泪水流了满脸,“皇上节哀”奕忍着悲痛,公事公办的奏答 “您,您和七叔就我和呆在一起,我这……会儿心情迷乱……传旨,六部九卿主官和在京二品以上大臣,到圆明园迎接皇阿玛灵柩这边的事由礼王、郑王指挥安置” “臣等恭遵圣谕”世铎和承善一齐叩下头去,思量着还要说些感恩戴德的话时,载湀说道:“道乏罢,各按自己的差事分头去做,我就住在基福堂,疑事难决的可随时递牌子进来” 待众人退出殿门,载湀脚步不停,由奕、奕譞两个人陪着踱出殿外,守在殿门口的侍卫、太监见皇帝出来麻利的跪下了一大片载湀没有理会,摆摆手便下了月台载滪、载沚正在宫前东廊下指挥太监穿换孝服分发孝帽,见他出来,两兄弟一人捧孝帽一人捧鳃麻孝服疾趋而来,长跪在地,满脸戚容,哆嗦着嘴唇,却什么也没说 载湀看着这雪白的衣帽,又转脸看看已经糊了白纸的慎德堂和远处的正大光明殿正门和到处布满了白花花的幔帐纸幡,在半yīn半晴的天穹底下寒风吹过,金箔银箔瑟瑟抖动着作响似为离人作泣“皇阿玛……您……就这么……”他呆呆地由两个兄弟服侍着换了一身缟素刹那间,象被人用锥子猛扎了一下,脸sè变得异常苍白,“上苍啊……这是真的……”他没有眼泪但视线已变得模糊似乎不相信眼前的现实,他试探着向灵棚走了两步,双腿一软几乎栽倒在地下 载滪、载沚二人急忙趋前一步,一边一个死死架住了他“皇上……您得撑住……这个时候出不得事……外头多少臣子、多少双眼睛瞧着您呢” “我知道,我知道”载湀干嚎了一声两行热泪扑籁籁顺颊而下,却咬着牙镇定住了自己,抬头向远处看去,一身官服外套着白sè孝衣的翁同龢、孙家鼐等几个人脚步匆匆的赶了过来于是他知道,这是内阁奉旨撰拟的先帝的庙号、谥号差事已经办完回来复旨了 “外面天气冷,”不等几个人开口他先说道,“我们到里面去” 领着众人回转基福堂,嗣皇帝摆摆手,免了他们的跪拜礼,眼睛直望着翁同龢,“皇上,臣才略述一下,有缺失之处,再请皇上和诸位王爷、大臣指正补遗皇上以为如何?”见他点头,方一字一板说道:“先大行皇帝天表奇伟、大智夙成、质直好义、疏通中理、宏才肆应、允恭克让、宽裕有容、天章睿发、烛照如神——据此,臣以为,谥文可定为‘达天昌运德神功肇至诚先觉智勇仁慈宽仁信毅弘功表正睿圣大孝至诚’不知皇上和诸位以为如何?” “六叔,七叔?”嗣皇帝问道,“你们以为呢?” “臣以为……”奕沉吟了一下,“先皇文治武功,四海仰服,在位垂四十年中,为我大清开疆拓土,这等前人所不及之功业,臣想,应该加上‘德神功肇’四字,方可追述先帝生平” “甚好,就按照六叔说的加上德神功肇四字” “是” “庙号,若以我所见,先皇有生之年,开疆不下百数十万里,这种武功,远列祖,故而应称‘祖’而非宗” “是”翁同龢无奈点头,一朝出了三个‘祖’,在中华历史上还是第一次,但这句话是嗣皇帝所出,万万不能不尊,他想一想说道,“经纬天地曰文,成其道;道德博闻曰文,无不知;学勤好问曰文,不耻下问;慈惠爱民曰文,惠以成政;愍民惠礼曰文,惠而有礼;赐民爵位曰文,与同升;是故臣以为,先皇可称文祖” 嗣皇帝摇摇头,表示对这个撰拟的庙号的不满,“我想,纯德合天曰诚;从容中道曰诚;推心御物曰诚;秉德纯一曰诚;明信率下曰诚;肫笃无欺曰诚;实心施惠曰诚皇阿玛一生,可称得起一个诚字” 出自御口,便是旨意,众人唯唯应承着,只听他又说道,“照临四方曰明;思虑果远曰明;任贤致远曰明;独见先识曰明;圣能作则曰明;奉若天道曰明;遏恶扬善曰明;内治和理曰明;守静知常曰明;至诚先觉曰明;远虑防微曰明;懿行宣著曰明;智能晰理曰明;昭晰群xìng曰明所以我想,皇阿玛的谥号就定为‘达天昌运德神功肇至诚先觉智勇仁慈宽仁信毅弘功表正睿圣大孝至诚明皇帝’” 停顿了一下,他又说道,“今rì不是议政的时候,要赶紧筹办大行皇帝的丧事翁同龢,我说,你来拟旨” “是” 载湀的身体坐得笔直,说道:“人子尽孝,无论天子庶民,以尽心尽礼为诚所以旧制天子居丧,心丧三年,礼丧以rì代月,只服二十七rì丧礼,于理不合我朝以孝治天下,先要自己作表率,怎么能令天下人服孝三年,而自己只服二十七天的孝?这个制度改了大行皇帝大殓,就在乾清宫南庑搭起青庐,以为我和列位臣工竭尽忠孝之” 说到这里一顿,见众人都瞠目望着自己,又道:“但身为天子,政务繁忙,如因居丧,荒怠政务,适背了皇阿玛托付深意,反而为不肖之子因而三年内在乾清宫如常办事,繁细仪节着由烈郡王载澧,慧郡王载滢主持,这样既不误军国大事,我又可以尽孝子之职” “国家骤逢大变,又丧哀恸,恐怕有jīng神不到之处”载湀接过墨汁淋漓的草稿,点点头又对众人道:“即令恭亲王奕、醇郡王奕譞,礼亲王世铎、郑亲王承善为总理王大臣,随行参赞,着即赏双亲王俸载滪、载沚主管兵部,着立山、刚毅兼任户部、刑部尚书,办理军务并处置京师防务一应事宜”说罢目视翁同龢,略一沉吟才道:“翁同龢、李鸿章、阎敬铭原差不变,加恩赏世袭一等轻车都尉,上书房、军机处两处rì常事务要兼顾起来就这样——明白么?” “臣等领旨,谢恩” 载湀再度起身,由载滪、载沚兄弟两个虚扶着,出了殿门,“我们到母后的寝宫中去” “万岁爷起驾了”一声声悠长的呼喝,远远的传了出去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xbaoshu.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