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xbaoshu.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庸俗童话》 第一页(床笫之上无阶级...) 周谧三天前发现了不对劲,因为她月经推迟了整整一周。 这种情况在很多女人身上并不罕见,但放周谧这儿就有些不正常了,她姨妈一向守时,十年来都如此,造访前后偏差极少超出两日。 起初她没特别当回事,决定等上一等,可到了第九天,身上也无一丝一毫腰酸腹痛的征兆,心头难免起疑。 周谧回忆了下,越发不解,临睡前上网偷搜相关问答。 结果指向明确:“如果是生育年龄的女性,出现了月经推迟10天,这种情况要高度怀疑是怀孕的可能性,所以最好用早晨的第一次小便检测是不是怀孕。” 这下岂止是惴惴不安,简直云霄飞车,周谧心提了老高,拿不准到底是什么原因。 她不是那种粗线条的人,相反神经还比较激敏,这一晚不出所料失眠通宵。 后半夜,周谧在淘宝下单了验孕试纸,最大的购买动力不是为了一测究竟,而是评论里不少人说:这是催姨妈利器。 这点玄学方面的侥幸并未带来任何成效,翌日清早,她的内裤干干净净。 延期十天了。 周谧开始发傻。 答案呼之欲出,她却不敢面对,更不敢声张,包括自己的至交好友。 当然,她也惧于在家验尿,生怕遗漏蛛丝马迹,叫父母看出端倪,拿盒快递也跟走私火/药似的小心翼翼。 所以,第十一天的大早,她把它们揣到了公司卫生间,按步骤规矩操作。 说明书上要求静置平放10-20分钟,但她手里试纸上的两条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飙至血红。 这种现象还有个学名叫“强阳”,表明怀孕已是板上钉钉,绝无炸胡的可能性。 她怀孕了?怎么可能? 回顾上一次性生活,已经是近一个月前,那天是奥星大团建,在隔壁城郊区一个叫星月湾的原生态小镇,全国各地分公司的人都奔赴而来,几百号人,五湖四海,彬彬济济,她个小实习生跟在里边凑热闹,是没见过世面的小鱼苗。 上午开大会,下午做游戏,过得还算充实。当晚,回到酒店,屁股还没坐热,总监就在群里吆喝,请他们去码头那的酒吧嗨一把。 周谧的总监姓原,是个业务能力极强的女人,但她并不一板一眼,好相处又玩很开。 众人围坐在包厢里饮酒,喝高了难免精神亢奋,侃侃而谈。周谧酒量一般,酒品更是一言难尽,所以不敢多酌,只安安分分窝在沙发边角,两只眼睛滴溜溜转,不时跟着同事一块儿笑。 后来包厢里抽烟的人多了,跟炼丹炉似的,烟熏火燎,周谧浑身难受,借机尿遁,逃出酒吧透气。 室内跟外面仿佛两个世界。 一边妖魔鬼怪震耳欲聋,一边却不沾浮华,天与地是恰到好处的静默,唯有灯火在颤抖,铺成水面的银河。 沿湖走了一段,周谧眺到个熟人,与她隔着道修窄的码头,身姿颀长,单手搭着栏杆,似乎在讲电话。 说是熟人,也不尽然。 他大约也看到她了,目光没有轻易掠走,只安静地留在她脸上,上下唇亦未停止张合。他看起来总是很专心,又很无情。 风将他话语挟来,不是那么清晰。 也将他纯黑的衬衣鼓起,衬得他面色异常白亮。 对视片刻,周谧回头,往反方向走,选择打道回府,变回群居动物。 兜里的手机倏而震动。 周谧取出来,瞥见名字,似被捉个正着,心脏激跃一下,而后抿抿唇,接通。 还没开口,对面先说话了,混着风声:“跑什么。” 周谧被这三个淡却好听的字眼钉住,人停在原处,张了张口,从唇瓣间逼出干巴巴的问候:“老板好。” 对方笑了下,低低的音节,好似石子坠到湖水里,漾出一圈碎光,也将凉意溅来人耳上,周谧不由缩起脖子。 而她方才的称呼似乎让男人接下来的话语加持上一层BUFF,那就是命令感与压迫性,他又言简意赅道出四个字:“过来说话。” 这一说就说进了酒店客房。 位高权重当真了不起,单人套房要比她们一群喽啰的标间大上数倍,壁纸繁复,灯光晃目,像只美丽而空旷的金笼子。但周谧无暇细赏,男人对她轻车熟路,很快把她拿捏得嘤咛迭起,被压在床上的时候,周谧恨不能拱成一张弓,只为让他快些抽箭入弦。 有一阵没坦诚相见了,两个人都有些把控不住。周谧只能抓紧他后背,窒息在激涌的浪头里。 中途,男人还是慎重地撤离,翻抽屉找出避孕套戴上,才开始新一轮的入侵。 结束后,周谧面朝男人胸膛,被他拨开湿漉漉的刘海,第一次听见他叫自己名字:“周谧。” 接着又重复,像是克制已久:“原来你叫周谧。” 周谧抬眸,一手去捧他脸,学他腔调:“原来你叫张敛。” 他笑:“不叫老板了?” “不叫了,”周谧翻了个面,背对他,列出逻辑:“床笫之上无阶级。” 张敛被她的话逗乐,手肘抵高上身,吻吻她粉白圆润的肩头。 周谧拱了下,无意撞到他下巴,心知力气不小,却也不道歉:“我要睡会。” 张敛面不改色:“估计不行。” 周谧唰得回眼,柔顺的发丝从枕头皱褶里滑过:“为什么不行,你下半场还要换个人?” 张敛未答,只问:“夜不归宿不怕被发现?” 周谧在挖苦人方面很有一套:“是你更怕被人发现吧。” 可张敛好像从不会恼,情绪鲜有程度较大的起伏:“你今天跟谁住一屋?” 周谧随口谎报了个部门男同事的名字。 冤大头,张敛失笑,陪她演:“谁安排的?” 周谧说:“你的人事。” 张敛躺回去,信手揽住她:“尽不干人事。” 周谧被捞了个措手不及,直直撞回他怀里,没好气瞥他:“说得跟你干得都是人事似的。” 张敛眼微垂,对上她视线,懒态里透着点不合时宜却又恰如其分的坏气:“我不刚干完人事吗?” 周谧不轻不重踹他一脚,光着身子下床,从地毯上捡起短裤,抽出兜里手机:“快三点了,我真要走了。” 张敛仅坐直上身,望着她穿好衣服,再目送她离去。 — 回到自己房间时,同住的女同事已经睡了,发出轻微均匀的鼾声,周谧坐在晦暗的床头,一点点褪去裤子与上衣,皮肤滑不溜秋,不知是汗渍出来的,还是原本质地就如此。 绝对的刺激过后,往往伴随着灰心与落差,周谧心道她可真像个午夜的灰姑娘。多愁善感了会,她蹑手蹑脚溜去了盥洗室。 张敛在她身上留下了一些痕迹,或深或浅,大小不一,像皮下四处陷落的玫瑰花瓣,但都避开了直观位置,潜伏在足够掩人耳目的地方。 张敛是只狡猾的雄兽,即使激素统领大脑,也能有秩序地表达领地意识。 明早的她,穿上掐腰白色连衣裙,就又变回那个不谙世事的清纯女大学生了。 周谧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做几个鬼脸,套上睡裙,回到床上。 第二天登上返程大巴前,她又在停车场见到了张敛。他在走道里跟一个短发女人讲话,女人说不上青春貌美,一颦一笑却有股少女身上难见的风情,有如六七十年代画报里的歌星。 张敛与人沟通或倾听时,总带着笑意,但不是从内而外渗出来的,很浮,很疏,好像罩着层薄而极具欺骗性的假相。 周谧心猜,这该不会就是他的下半场吧。 三十三岁的人还这么行的吗?她深表怀疑。 仰靠到椅背上,周谧从窗后觑着这双登对男女上了同一辆车——张敛的车,全黑卡宴,她一次没坐过。 周谧无故一哂,取出手机给闺蜜发消息: “我昨晚又跟狼人哥哥那个了!” 劲爆程度让闺蜜怼来无数问号:??????????? 同时疑惑不解:你们上个月没联系吧,不是说好知道对方身份了就立即结束这种关系吗? 周谧微微蹙眉:我可不是那个不遵守游戏规则的人。 闺蜜:他先提出的? 周谧道:对啊,他主动跟我搭腔的。 闺蜜:昨天是你到他公司后第一次跟他说话? 周谧:看起来是。 闺蜜:他可是你老板诶,这算不算潜规则? 周谧说:潜你个头,男欢女爱各取所需,我又不是为了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当然我也不吃亏。 周谧一直认为自己不亏。 包括一年前第一次跟张敛上床,都美妙到令她难以忘怀。 那天她失恋泡吧,偶然结识了他,说不上是艳遇还是荒唐。她在微醺间大悲大喜,一会哭,一会笑,把他当沙包,连嗔带打,又当只大熊玩具,倒豆子那般埋头诉苦,男人始终温文相待,后来她吃了熊心豹子胆,撺掇他开房。 男人没有拒绝,且游刃有余。从前奏到终曲,他都是绝佳的钢琴家,带她领略行云流水的乐章。 周谧在他怀里窝了一夜,时醒时眠,对他熨帖的体温格外依恋。 翌日晨曦初上,日光薄薄贴来床帏时,男人起身套衬衣,眼见着他捻起袖扣,她心生不舍,大胆提出畅想:“我们能当炮友吗?” 男人闻言一顿,垂手安静审视她。 “愿不愿意嘛——”周谧未被他眼底那分研判击退,甚至激流勇进,像个小女朋友一般挺坐起身,嗲嗲撒娇。 他淡笑一下:“好。” 那一天,他们约法三章,仅在定下的酒店见面,不能暴露任何个人信息,不能在其他时间打扰彼此,并只交换了手机号码。 第二次碰头前,他们秉持着极高的契约精神,一个字没讲,仅互发过三个月内划掉名字的体检报告。 因为定在每个月十五号碰面,都是月圆之夜,周谧就将男人的名字存成“狼人哥哥”,跟友人聊起他来,也是这般戏称。 思及此,周谧退出微信,翻至联系人列表看了眼。 “狼人哥哥”二字仍矗立其间,在一溜烟的人名或昵称里显得不伦不类,但她没有将它更改为“张敛”或“老板”,也猜不到张敛会把她存成什么。 她想,应该不是什么多好的形容吧。 第二页(“crush”) 除去总跟密友提到的“狼人哥哥”,周谧还曾在心底将张敛定义为“crh”。 所谓crh,形容得大抵是一种迅猛的爱恋,它很短促,但足够惊心动魄,如爆破的焰火,蝴蝶曳过水面,万木生长又极快凋朽,总之,是个美丽且高级的词汇,同时也是张敛给她的感觉。 那会的张敛并非她老板,而是她的固定性伴侣。 那会的周谧还是研究生,刚与她的工科男友分手。 但每一次见面,他给予周谧的“被爱感”远比前男友给她的要多,他欲望真诚,情绪热烈,能在败类与绅士之间切换自如,能将她拆解为优美的文字,融入某本童话或诗集。她就是当中的叛逆女主角,可以对着魔镜做鬼脸,可以在南瓜马车里脱鞋翘脚,但王子永远爱她。 天亮之后,这种令人浓情蜜意,心旌摇曳的魔法也不会立刻消失。 王子会俯身与她吻别。 睡眼惺忪时,男人的轻啄就像个梦,但又异常难舍,足以让她信以为真,并萦生一种错觉——他还会在午后或傍晚回家,并带着一束花。 但事实上,关上门的一刻,书壳就阖拢了,她的光环也消散了。 这也是周谧每每落差的原因。 尤其第一次从酒店回来,她先是兴奋难耐了半小时,接着就在寝室枯坐了一下午,干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像待在一条穿风的隧道,之前那些关乎失恋的不甘、难解荡然无存,被一种更隐秘,也更庞大的空落取而代之。 “我好想他啊,却不能跟他说一句话。” 第三天,她终于忍不住在语音里对朋友坦诚了一切。 朋友起先诧异,震撼于她的放飞自我,随后又给出分析:“会不会是因为你刚分手急需移情,他正好又撞枪口上来了,所以你把他当消遣?” 周谧感叹:“那也是老天赏赐的消遣!” 朋友啧一声:“他那方面就那么好?路鸣也不差吧。” 周谧皮笑肉不笑:“对比之后,路鸣就针线活吧。” 朋友为她的刻薄前俯后仰。 当然,这也仅是开始。 等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周谧就渐渐适应,渐渐习以为常,一夜过后,她不会再长吁短叹伤春悲秋,跟朋友叨叨感怀狼人哥哥多好多好,懊悔当初为什么不狮子大开口,只小家子气地选择一月一度的形式。 这种秘密往来成了她在校苦修生涯的彩蛋,15号也被赋予特殊含义,晋级为她最爱的日期。 她从不缺席,疯狂又沉溺,每月相见,恨不能时刻扒黏在他身上,甚至为此钻研多国作品,用于参考与学习,力求精益求精。 毕竟,取悦他的同时亦是取悦自己。 有一回她悄咪咪咬耳朵告诉他:“偷偷告诉你,我电脑中毒了。” 男人浓眉微微一挑,显然明知故问:“怎么中毒的?” 她声若蚊音地嘤出三个字。 他听笑了,神态继而整肃,与讲堂上那些一板一眼的教授无异:“想学什么,我教你。” 周谧用力点四下他胸膛,并咬牙切齿:“你、很、懂、噢?” 他扣住她手,无辜看过来:“那你教我?” …… 周谧以为这种天黑后的绝乐会持续很久。 还将其命名为《神秘的爱人》——这真不是什么高分文艺电影吗?每每这样想起,她多少带着些窃喜与得意。 然而,上天总爱恶趣味地撑开那些过分陶醉之人的眼皮,让现实的阳光刺进去。 那是她收到奥星offer的第二天。 周谧应聘的职位是AE(客户执行)。这间广告行业的大厂,招tern的条件多少也带了点孤高与严苛,仅收211、985本科生或研究生,大三及以上学级优先。 这次奥星的实习生名额只有两个,一个在客户部,还有个在创意。 可谓狼多肉少。 周谧思虑良久,投了前者。 靠着名校buff加持与面试中的那点机灵,周谧脱颖而出。 她并不意外。因为临走前,当中一位最年轻的HR还出门叫住她,互加了微信。 她很好奇地小声问:“这是某种通过的暗示吗?” “这是搭讪,”男人笑出一口皓齿:“即使不录用你,我也想跟你有联系。” 周谧眼微微睁圆,内心直呼牛逼。 翌日早上她来公司报道,也好巧不巧地在电梯口碰见了他。 男人握着一杯纸杯咖啡,身穿烟灰色立领T,配上薄薄镜片,有几分雅痞。 他的人设与前一天基本一致,带着浑然天成的自来熟,同周谧打招呼:“hello,周谧。” 又将手里咖啡推近:“喝咖啡吗,我还没动。” “不用啦,”周谧笑了笑,抿唇的模样略显拘谨:“谢谢你。” 他弯起眼,视线在她面部与上半身游走两秒,暗含审视与打量,但快到根本来不及让人感到冒犯:“你帆布包上图案很独特。” “啊?”周谧脸微微热了,低头瞥自己咯吱窝下边被指出的帆布袋,上面是她大学社团时期的涂鸦,灵感源自爱丽丝梦游仙境,整面的纸牌,当中嵌着一只面部崎岖的兔子,佩戴的怀表配有对话气泡,在bah bah怪叫,不大友善。 周谧反应过来,忙解释:“是大学时自己乱画的。” 男人的赞美春风化雨:“你应该去做创意,这样才不屈才。” 周谧不知道如何接话,手指关节都紧张到轻微抽搐。 他静待须臾,结束这个话题,作自我介绍:“认识下吧,我叫张爵。” 周谧暗舒口气,看去一眼:“周谧。我想你应该知道了。” 张爵笑了下,刚要启齿,面前“叮”了声,电梯来到1F,银色的金属门不急不缓地往两旁开启。 现今的周谧,愿将其称作潘多拉魔盒,史诗级戏剧揭幕,荒诞的bad endg。 但当下那一瞬,她大脑里白光乍破,接着就是火山喷发,球状闪电,飓风暴雪,多种自然/灾害轮番上演,全无思考能力。 电梯里站着的正是自己的神秘爱人。 他高而显眼,身着白衬衣,单手虚虚插兜,面色原本是散漫的,游离的,但四目相汇的下一秒,他的视线聚焦了,生出不动声色的施压感,那是情绪在作祟。 情绪难以分辨,但周谧能从他瞳孔细微的变化里知道,他已经认出自己,似乎也不那么乐意在这里遇见自己。 复杂的感觉涌上来,将她包裹进一圈失重的薄膜里,与周边全然隔离。 接着,她的迷惘在顷刻间被扎破,真相如泄洪,哗啦啦迎头浇下,滂沱,窒息,措手不及。 她听见身侧的张爵正寻常地同他问好: “早啊,老板。” — 周谧已经不记得那天是怎么与他交错着走进电梯的。 毕竟在极致刺激下,人会选择性遗忘一些经历的细节。 但之后一整天,她几乎把自己分裂为两份,一份负责应付人事安排,结识部门同事,被leader认领;另一份则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处理这场翻车事故,体面收场她与狼人哥哥的关系。 收拾好东西,周谧坐到了属于自己的工位上,她四下张望片刻,开始查询更多有关奥星的资料,并附上其他关键词,比方说“总经理”,“管理层”。 如窥伺秘境,周谧心砰砰直跳,按键盘的响动都局促鬼祟。 她发现了几个行业号,常会发布分享一些广告圈的消息,比如高层人事调动,比如优秀品牌案例。 在某条新闻里,男人的半身照居中高挂,优越的履历被一段文字简略带过,最终定格在他目前的职位上——宜都奥星董事总经理:张敛。 那张写真黑白质感,镜头角度偏低,男人黑色西服,高鼻深目,五官完全不输男星,甚至可以直接拿去当杂志内页或封面。 但他的神态并不亲和,相反还比较倨傲与疏离,与刚刚在电梯里看到的他更为相近。 周谧被点沸,心率直抵峰值。 她在快开水尖叫之前忙将其小窗,关闭。 【上班第一天发现公司BOSS是自己炮友怎么办??!!】——这种标题发在小组或论坛绝对会有不俗的点击。 而以往刷到类似帖子,周谧多半是不屑的,摆明写手编出来骗流量,可反观今日今时,她只能对命运的恶作剧五体投地。 期待已久的社畜初体验被焦虑挤占,周谧七上八下了一整天,时鼓噪,时悬浮,像踮脚站在顶楼的边缘。 倒不至于想死。 只是意外,惊吓,不安以及反射弧颇长的可惜。 可惜的原因是她知道狼人哥哥不会再联系自己,她也不会再联系他。 不然呢,给他条一惊一乍的消息?“哇原来你是我老板啊真是意想不到呢”? 她可不想当那个悖约者。 当然这不代表她对他没有那么一丝期待,期待他主动与自己对上暗号,给双方一个富有人情味的退场。 结果显而易见,一整天,直到下班,她都没等来张敛任何消息。 她猜到了。 走出大厦时,变幻的霓虹似这座城市时温时冷的眼。周谧在风里冷却了下来,并彻头彻尾认识到:她根本不需要去考虑任何收尾方式。没有反应就是最好的反应。 他们从真正认识彼此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形同陌路。 童话就此封存。 王子根本不是王子。 而是生杀予夺的国君。 第三页(重蹈覆辙) 再无联络的那些日子里,周谧认为自己与张敛缘分已尽。 10F的整间大平层都被奥星一家独揽,张敛的独立办公室与她的工位相隔甚远,茶水间偶遇的概率也微乎其微。 与张敛距离最近的一次是他来跟她们总监交代事情,那会总监刚好又在跟她的leader交代事情。 周谧的工位紧挨着他们。 那一瞬间周谧屏住了呼吸,心态趋近于教导主任来找班主任,而她是学生,就坐在他们眼皮子下方的窗口。 她心跳极快,但非小鹿乱撞那种,没有绮念,更不会浮想联翩。 除去本有的好嗓音,张敛讲话亦很有段落感,像某种木制的乐器在颅内敲击。 他不是那种铁面上司,相反会开适度的玩笑,让下达命令的氛围也变得有如闲聊。 余光里总监小幅度晃动的身体就是最佳证明。 该死。 她怎么只注意张敛。 等他走远,周谧的第一反应是端起杯子猛灌了一大口,接着去修改屏幕上的内容。 她刚刚装得极沉浸极专心,手指叩击键盘,噼里啪啦敲了一大堆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 周谧仔细看了看文档,没有一句是连贯的,有价值的。 仿佛被这些不成文的字眼分析透彻,周谧脸诡异地烫起来,当即将它们删光。 说不上来的意味。 或许与她的专业有关,她骨子里多少有点矫情的文艺病。 她承认张敛的应对方式现实且合理,可多少有些无情。至少后劲上来,她的自尊心有所挫伤,少女情怀也被掐出了几分痛意。 她以为……他总该有点留念或不忍吧,但他比她想象中更加“刚正不阿”,甚至是欠缺风度。 刚来公司的那几个深夜,她总在琢磨,要不要给张敛发短信,询问他的态度,再续前缘或一笔勾销,都好过云里雾里。 然后,她就把手机按灭,偕同尊严一并揣回了被子里。 等工作步入正轨,这种沉浮起落的念头就淡化了。她有了相处得来、可以约饭的同事,日子被任务与安排占满,下班后也在整理资料,就没有多余的功夫胡思乱想。 当她以为这段艳遇宣告翻篇时,团建的那场偶遇又反转局面,将故事推向难以预测的小高潮。 回忆至此,周谧坐在公司的马桶上,单手撑头,难以分清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 的确,那个夜晚,是张敛先让她过去的。 但他只问了些官方客套话,“来公司后是否适应”云云,态度不显山露水,温和平常,像位兄长或老师。 周谧也一一作答,目光却慢慢挪去了他讲话的唇部。 张敛的嘴巴很好看,上唇偏薄,下唇略厚,边缘线转折清晰。他应该有着相当自律的个人管理,唇色是天生而健康的浅红。 唇红齿白,也不怪她起初以为他只有二十七八。 所以,当男人发现她心不在焉,抬声问她“看哪儿呢”的时候,她脑子一热,让心里的话脱口而出:“你可以最后一次跟我吻别吗?” 张敛静下去,脸上多了点别的情绪,一如他们游戏开局前的那种判析。 周谧同样没有临阵脱逃,那会的她带有目的,看向张敛的神态多半有些狡猾,又有些无畏。 当然更不乏勾引。 湖光晃荡,张敛纹丝未动,依旧只是看她,他的眼睛似能通感,如在人面庞上触摸游移。 无声胜有声,周谧神思沸烫起来,猛一阵心悸,不来点进展怕是难以回缓。 她咽了咽口水,胆子大了些:“你不主动那我主动了。” 下一秒,她看到男人的双目如日落后急剧暗下来的海面,他直接掌住她后腰,将她整个人扣了回去。 周密阖上眼皮,双手攀紧他衣襟。 熟悉的暖滑轻而易举地将她攻陷,张敛仿佛黑夜拥裹了她。 他们不敢再码头上亲昵过久,偷情般一前一后回到酒店客房,张敛在先,门给她掖了半道,修长的手指就搭在边缘,周谧握住,被他拉拽进去。 她又钻回了童话的纸页。 周谧在交织的热息,无间的擦撞中神思升空,甚至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地想,她只是要个有仪式感的收尾,可没想过要重蹈覆辙诶…… — 重蹈覆辙。 周谧凉凉勾了下唇,敛目看手里拈着的验孕试纸,上面两道红线堪比怪物的血色竖瞳,瞧得她心惊肉跳。 怎么办。 她欲哭无泪,倾诉无门,望着四面白板干着急。 心头旋过几个选项,爸妈,闺蜜,同事,又被她一一划走。 发现自己连个能无所顾忌说话的人都没有之后,周谧的鼻子慢慢被一种酸意浸没了,她用力绷住嘴,死撑住那些险些脱眶而出的慌张与懊悔。 搞什么啊。 不是戴套了吗? 周谧完全想不通,心乱如麻的间隙,二次尿意来袭,她忙抽出第二根,重测了一次,赌上天还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 细长的试纸一点点被浸透的时候,周谧也被一种冰冷而反胃的知觉入侵了,像有条蛇游入了她脊椎,她周身悚栗。 奇迹并未发生。 周谧绝望地注视着两条一模一样的结果,大脑嗡嗡作响,近乎耳鸣。 她吸了下鼻子,听见有人进来的响动。 她忙将验孕和包装盒揣回兜里,并哗啦啦抽出一长条卷纸,用于掩盖自己一时半刻无法收敛的粗急气息。 大哭或咆哮,总得选一样发泄吧。 现实是,一样都不允许。 冲完水,周谧走了出去,眼周的那点湿润很快干透,她恢复到“ok没事 i fe”的状态。 门外的人是保洁阿姨,见是周谧,熟稔地打起招呼:“你是新来的实习生吧?” 周谧点点头,笑着回:“是啊。” “侬老好看咯。” 她客气地用地方话夸她漂亮。周谧停在白色的洗手台池,边搓手边道了声谢,阿姨仍从镜子里瞅她,换回带口音的普通话:“工作又好,我女儿要有你一半就好咯。” 说完便转回去,躬身收拾起纸篓。 周谧暗叹,冲她背影有气无力地弯了弯唇角。 忽然,阿姨动作停住,掉头看向周谧,面露一种过来人才有的惊讶和担忧:“你还好吧?” 周谧与她目光交接,有些讷然。 阿姨让开一步,露出纸篓的视野,并指着里面。 周谧顺着望过去,发觉她示意的东西是她刚刚验孕过后随手丢进去的尿杯。 她双眼赫然张大,几乎立不住地抵向身后的石英台面——这个至关重要的细节,就这样被她忽略了。她僵硬地哽了两秒,故作镇定回:“那不是我扔的。” 不知她拙劣的演技能否骗过阿姨,但她好歹像是舒了口气。 周谧与她道别,匆匆离开原地。 走出卫生间的那一刻,恐慌与无措再度从脚底蔓生,彻底将她裹缠了。 周谧透不上气,再难控制地漫出两道泪,她抬手用力掖了下,停在墙边深深地呼吸,以此平复自己。 越想越不甘心。 她很快就要转正,拿到硕士学位,人生新台阶近在眼前。 可她也收到了二十四年来最为恶意的礼物,顺风顺水的缜密生活开始漏洞频出,根本不知道要如何解决,程序全乱,周围都是死机的提示音。 周谧急需一个分担者,她不能一个人落水。 一个名字陡然浮现。 像找准靶心,周谧四下看看,旋即取出裤兜里的验孕棒和手机,聚焦拍下照片。 她没有编辑任何润滑的文字,直接将它粗鲁地塞了过去。 周谧顷刻冷静下来。 噩耗传达完毕,命运选中的倒霉蛋就不再只有她自己。 第四页(做个人就行好人就不必了...) 短信发出去后,周谧在冥想般的平静里度过了这个本该惊心动魄的上午。 同事们依次到来,她也与往常那般问好。 奥星没有固定上班时间,下午来的都有。但作为实习生,她相对谨慎,基本履行朝九晚七工作制,还被她的leader戏称为“事业单位阿康”。 周谧的leader叫叶雁,身材瘦削,腰从侧面看薄薄一片,BM风的忠诚信徒,负责的基本是些快消项目,布置给周谧的任务简单但琐碎:查阅资料,整合文件,翻译内容,甚至是收发快递,将打杂性质发挥得淋漓尽致。 临近中午,叶雁在群里呼朋引伴,问出去吃还是点外卖。 周谧通常看其他人反应,再做跟风。 对外她基本就是个随大流者,随大流意味着不易出错,这也是她读着中文却不干py writer的原因,创意需要灵机一动,自成一格,而她偏不爱天马行空的变数。 张敛是唯一的脱轨。 对了,张敛,周谧掀开桌上的手机,男人到现在都还没来公司,也没给自己任何反馈。 从短信界面切回群组,聊天记录显示饭友们今天的安排是去扫荡711。 周谧忙回了个“OK”。 三个人结伴下了楼,叶雁已经在外卖软件里提前挑拣要吃的东西,跟她俩一道的还有另一位AE,叫陶子伊,爱扎很高的马尾或丸子头,也是个都市丽人,小西装一件接一件每日不重样,风格比叶雁更要OL些。 周谧挑了一个饭团,一盒酸奶,回头看,陶子伊已经捧着碗泡面走去窗边。 叶雁偏爱沙拉,享受绿叶菜和柴鸡肉的样子总如见珍馐。 周谧有些羡慕她的自制力,跻身的世界果然费劲。 而她似乎也很羡慕周谧,不经意问:“吃什么长得啊,胸这么大。” 周谧悬在高脚凳边乱晃的脚顿住,回:“应该是遗传原因。” “反正——”陶子伊吸溜一口面条,闷笑:“肯定不是吃菜。” 叶雁佯怒拱她胳膊,周谧也跟着乐。 不知不觉把酸奶盒吸瘪的时候,周谧兜里的手机响了,她取出来瞄了眼,松弛的神经一下绷紧。 可能因为铃音过于动感,身边的俩女人都望了过来。 周谧下意识将手机一边掂高,躲避她们探问的眼神,并红着脸滑回地面:“我出去接个电话。” 她的反应太明显了,又没开始接触客户,何种电话会让她紧张如斯,多半关乎重要的异性。 叶雁与陶子伊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喔——”出声音,冲她挤眉弄眼。 周谧略窘地一笑,三步并作两步跑去门口,日头正盛,她眯起眼按了接听。 那头开门见山地确认身份:“周谧?” “嗯。”她应了声,成功对接。 男人跟着确认事件:“你怀孕了?” 心跳如失灵的怀表,以至于周谧声音都有点打颤:“你看到了?” 很奇怪,交代事实怎么都让她忐忑至此,她梗起脖子:“就是我跟你,团建那次。” 耳边默了两秒,反问:“你确定?” 薄怒瞬时让周谧面红如血:“除了你还有谁?我又不是植物可以自体受精。” 大概是听出了她在炸毛,亦或她的措辞比较有趣,男人语气平缓下来,有了安抚意味:“先冷静下来。” 又问:“你现在在哪,公司?” 周谧回:“嗯,下来吃饭了。” 张敛说:“我还在客户这边,你下午请个假,我忙完就去找你。” 周谧一愣:“找我干嘛?”GM突然找实习生不会过分瞩目吗? 张敛听起来有条不紊,亦不容置喙:“两点半,我在B1停车场等你。” 他看起来像要挂电话了,周谧赶忙叫住:“我要怎么请假?” “说学校有事,”他在断线前再一次叮嘱:“两点半,别忘了。” — 周谧在门外晒了会太阳,浑身因浮躁而升温。 她完全猜不透张敛的态度,也不知道他要花一下午带她做些什么。他冷静得甚至有点过分。 但好歹愿意一起面对不是?转念一想的周谧登时陷入劫后余生没看错人的庆幸之中,又委屈巴巴地红了鼻子,悲喜不定。 情绪稍适缓和后,她设好14:15的闹铃,折返店内。 坐回落地窗前,果不其然收到了两位同事的揶揄,并八卦地追问她是谁。 周谧不好作答,拎了个看起来最真实的回复:“就学校认识的男生。” “在暧昧吧?” “或者刚谈。反正肯定不是男朋友,谈久了才不会避着人通电话。” “长得帅不帅啊?” …… 她俩七嘴八舌地问。 周谧只能涩涩地笑着点头。 后来话题不知何故就蔓延到了公司异性,叶雁与陶子伊资历久,对各人的性情外貌,工作能力都如数家珍。 她们聊到了张敛,说他是最绝的那个。 陶子伊感慨地拨了下额发,惋惜道:“可惜有女朋友了。” 叶雁接话:“还是VET手机老板的女儿呢。” 咣一下,好像有只粗陶罐子在周谧脑袋上碎裂了,她的感知与听觉均出现障碍,同事的交谈全变得沉闷而遥远。 灵魂似浮出躯体,目睹自己笑嘻嘻地参与话题:“这么牛的吗?” 陶子伊看向她,眼弯成细细的弧:“对啊,我前年刚来奥星那会,还年少轻狂想勾搭他,后来知道了他对象是谁,赶紧跑了。” 叶雁大呼没出息,又啧了声:“不然你以为VET为什么一直让我们代理?” 陶子伊说:“不是说他以前没被挖回国的时候就跟二千金认识了嘛。” “渊源这么深?那肯定在一起很多年了吧。” 陶子伊咬着冰咖的吸管:“反正我听说的版本是这样。” — 周谧难以置信地回到工位,沿途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无边无际的海绵上,软趴趴的,毫无着落。 胸口更是提不上气,被耻辱和愤懑来回捏挤。 美丽故事破碎。 她被骗了。 初遇那天的细节历历在目。跟张敛提出开房并得到应允后,她就挂在他脖颈上,手指点他鼻头,以尚存的一分理智跟他咕哝:“你是单身吧,我可不想睡有对象的。” 他分明点了头的。 然后她才把嘴嘟老高,像只嗷嗷待哺的雏鸟,期待被他标致的嘴唇饲喂爱意。 捏了好一会拳,周谧抄起手机,决心发条短信过去一问究竟,可等真正到那关头,她的忍者属性又占领了情绪高地。 她关闭对话栏,并迅速切离,转而取消掉那个提前定好的闹铃。 见不见面已经不重要了。 结局显而易见。 她的童话就是个笑话。 她的王子也是个人渣。 多种情绪糅杂,让她难以正常工作。翻了几条产品资料后,周谧单手撑腮,开始疯狂喝水。 她一会跑去接茶,一会又跑去如厕,像只茫无头绪的磁力球在公司来回摆荡,一直熬到了约定的时间。 两点半时,无人来电。 张敛或许等了她一会,四十分,她的手机才亮起,是他的短信:人呢? 在你坟头翩翩起舞呢,周谧心里唾骂,但碍于实习期尚未结束,还在他的权利范围,她憋住了快冲破头皮要骂娘的怒意,还算客气地放他鸽子:我不过去了。 张敛的电话打了过来。 周谧长吁一口气,接通。 他依旧先发制人,无可挑剔的声线此刻听起来令人作呕:“请不下来假?” 周谧勉力使自己平静:“不是,是我想通了。” “想通什么了?”他无法跟上她跳脱的节奏。 “可以短信跟你说么,”周谧口吻隐隐不快:“你知道我在哪。” 张敛挂了电话,等她解释。 周谧连拍两下胸口顺气,开始编辑回复:这件事我们双方都有责任,你付我一半医药费就行,剩下的你就别管了,我会自己处理。 确定态度够酷,周谧将它发送出去。 张敛回得很快,三连问攻击,还不带标点的那种: 怎么处理 在公司 还是在家里 周谧眨眨眼,陷入深思。 她对这种事并非一无所知。 大四时她曾陪表姐去过一次妇产科,那会表姐因为胎停,不得不去医院结束妊娠,她难过又惊惶地在诊室里哭哭啼啼,而医生显然对此司空见惯,全程冷漠脸,就开了两盒药,连医嘱都言简意赅。 周谧以此为依据,振振有声:请几天假,去医院开点药就好了。 张敛又来了电话,宣告耐心无几。 周谧咬咬大拇指,握着手机躲去楼梯间,将其接听。 他的吐字有了压力:“马上三点,我约的医生也是三点。” 周谧问:“你要带我去看医生?” 张敛说:“检查。” 周谧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低却尖刻:“检查了又怎么样,不还是一样的结果,少假好心。” 那边安静了。 过了会,他开口问:“要多少钱。” 周谧哼出讥嘲的鼻音,眼却急速漫出红潮:“我不知道,先转我五千好了。” “五千够了?” “差不多吧,”她用词宛若采买东西,急于两讫:“多退少补。” 她照搬他之前的冷静,体面而虚假地演出,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个一直蒙在鼓里的悖德者和受害方,而是因意外和平分开的朋友。 张敛淡应:“行。” 周谧虚脱地往回走,安全出口的门在她身后吱呀合拢,她觉得自己也被硬生生夹了一下,头部急促地跳疼起来。 还没到工位,软件提示叮了声,她点开来看,是张敛的转账消息,数额比她的需求要多出一个零,足足五万块。 周谧没吭声,收下了这笔钱,又退回去四万五。 张敛说:剩余的当营养费,你好好休息。 周谧微哂:也不是全是你的错。做个人就行,好人就不必了。 几秒后,张敛如她所愿,且不发一言地,收走了那四万五。 第五页(固体的难堪...) 晚上近七点,周谧离开公司,走进了地铁站。 混在攒动的人流里,她目随一位孕妇上了车。孕妇的气色不是很好,头发松松挽了个矮髻,高高隆起的腹部仿佛裹有炸弹,让人群割海般排向两边。 一个怀抱公文包的男人忙不迭起身,给她让座。 孕妇道了声谢,不急不缓坐下去,面孔平静得仿佛天生该享有这种特权。 周谧在她跟前站定,盯着她肚子出神,等对方莫名地瞥来一眼,她才不自在地错开视线。 孕妇邻座的中年女人看了好几眼她肚子,同她搭起话来:“几个月了,得有七个月了吧。” 孕妇笑了笑:“八个月了。” 中年女人一脸可喜可贺:“那快了啊,要解放了!” “是啊,”孕妇的手不自觉摸上腹部:“现在做什么事都不方便。” “老公呢,也不陪着,”中年女人替她不满:“这个月份了还是得小心点。” 孕妇停顿几秒:“他今天有事。” 也是这时,周谧偏开了眼,不再看她们两个,后知后觉自己对这个孕妇过度关注了。 她很快找到了原因。 那就是她对自己的身份有了新的认识,仿佛某种生物本能,能敏锐地感知到同类。 表姐流产之后,与周谧一道逛街,也常望着商场里穿行的孕妇或跑跳的小孩怔神,就是因为她曾短暂并满怀期待地成为过一个母亲。 回到家后,周谧心力交瘁地把自己连同包一起甩在了床上。 妈妈在外面问:“今天回来得蛮早的嘛,吃过饭没有?” 周谧扬声回:“没有。” 妈妈没好气道:“那一回来就钻房间里干嘛,出来吃饭啊,等凉了再吃吗?” “噢——”周谧呵一口气,翻身下床,趿上鞋拖。 餐桌上摆着两菜一汤,其中有盘是清蒸鲈鱼,青红椒丝点缀,摆盘相当用心。 鱼的眼睛黯淡惨白,可不知何故,周谧觉得它还活着,并仇恨地盯着自己,倒胃得要命。 而老妈却像个大厨在推销自己的招牌菜品:“快吃吃看这个,我刚在手机里学了个豉油新调法。” 周谧强忍着排斥,给面子地夹了块含进嘴里。 以前明明很喜欢吃的鱼类,此刻腥臭无比。 意识到缘由后,周谧怕老妈看出什么,艰辛地吞咽下去。 她抿唇笑了下:“好鲜。” 又问:“我爸呢,加班?” “是呀,”老妈对她的夸奖很是受用,又挑出一大筷子鱼肚肉放周谧碗里:“你多吃点,还不知道他回不回来呢。” 周谧心说:杀了我吧。 接着她看到妈妈像往常一般卡下鱼头,双手捏着嘬起来。 周谧瞧得心酸,眼眶迅速起热,低头猛扒起饭。 太糟糕了。 糟糕透了。 洗完澡回到卧室,周谧锁上了门,打开笔记本,键入自己想查的信息: 「可以一个人……」 没想到,百度搜索栏显示的第一条就是:可以一个人去做人流吗? 周谧顿时笑出声来,很短很轻的一个,“哈”。 宕到谷底的心情莫名昂扬几分,原来同病相怜的人是那样多。白色的屏幕映得周谧双眼晶亮,她极具阿Q精神地点进去,发觉所有建议都是:最好有人陪护。 最好有人陪护。 咬文嚼字理解一下的话,不就等于“没人陪同也不是完全不行”? 周谧打定主意要将这一切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她迅速在微信里跟叶雁请了一天假,借口就是白天张敛教她的那个。 叶雁是位蛮好说话的上司,加之周谧实习期间表现不赖,细节都没问就同意了。 在手机里的医疗app上预约好妇科号,周谧释放般呼出口气,觉得心情似乎没那么糟糕了。 甚至还有几分感动,为自己的果敢与利落。 安排妥当,周谧睡了个不错的觉。 翌日天气并不好,有濛濛小雨,她七点就出了门。 老妈还心奇她今天怎么走这么早,周谧以不变应万变,说要先去学校拿个材料。 下了出租车,周谧撑起伞,听见心跳就跟头顶密集的雨丝一样嘈杂。 医院里人来人往,等到科室等候区时,已是挤挤攘攘,女人们戴着口罩,眼神麻木且漠然地坐那,姿态各异,形容不一,有人妆感精致,有人皱纹漫布。 周谧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脸上微生赧意,并下意识绕着走,躲开人最扎堆的地方。 她没找到容身之处,只能立在墙边干等。 担心碰到熟人,她特意将口罩拉老高,全程也都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刷微博,却看不进一个字。 不知站了多久,周谧听见自己的名字被一种机械的女声一字一顿报出:“请零四二号周谧到普通门诊一室就诊。” 周谧愣了一瞬。 导医台年纪稍长的护士跟着尖唤一声:“周谧在吗——?” 周谧从脸红到耳根,匆匆瞥了眼显示屏上红色的排号名单。 确实到她了。 她慌张地将手机揣回衣兜,捏紧就诊卡,快步走进那条森白的廊道。 — 坐诊的是位年轻白皙的女医生,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神略显严厉。 周谧将就诊卡和病历交给她,而后拘谨地立在桌边,有些不知所措。 “坐啊。”刷完卡,医生奇怪地瞧向她。 周谧赶紧坐下,双手搭在腿面,无意识地微微拢拳。 “周谧,”医生漫不经心确认姓名,问:“怎么了啊。” 周谧深吸一口气:“我怀孕了。” 医生瞄向显示屏,咯哒摁两下鼠标,随后又看回来:“自己在家验的?” 周谧点了点头,掏出口袋里先前的验孕试纸,摆放到面前桌上。 医生扬眉扫了眼:“上次月经是什么时候。” 周谧稍作回忆,报出日期。 医生微一颔首:“是想再做个检查进一步确认下?” 周谧两手不知何时已绞在一起,胸线微微上提:“我想流掉。” 一刻间,医生的眼神变得复杂了些:“你年纪也不是特别小啊。” 周谧吞咽一下,开始背昨晚提前备好的台本:“我还在读研,暂时不想要小孩。” 医生问:“你对象呢。” 周谧眼尾不耐地抽了下:“我们已经商量过了。” 医生不置可否地挑眉。 见她神态微妙,周谧焦切问:“我现在这个情况能药流吗?” 医生说:“不好说,得查一下,先做个阴超看看吧。” 阴超。 这个词对周谧而言相对陌生。 她换了个更熟悉的名词:“B超吗?” 医生“嗯”一声:“阴/道B超。” 大概能想象出是怎样的检查项目,周谧惶然瞪大双眼,心头也起了惧意。 而医生已经漠然地开起单子,而后斜来一眼:“做之前记得先把身上小便解干净。” — 捏着检查单走出B超室时,周谧双腿发软,都有点站不稳。 她在走道尽头找了张椅子坐下。 她第一次知道这种检查的存在,需要直面冰冷的仪器,以一种屈辱到近乎让她人格全失的姿势。她不是没有过这种姿势,但那是完全不一样的经历,当下的情状更让她觉得这是对她过往轻狂的一种讽刺与刑罚。 中途她死咬牙关,但因极度恐慌还是不可控地溢出声响。而操作探头的医生在旁边毫无感情地说:“不疼吧,你得放松啊,你这么紧张能好受吗?” 是不疼。 只是像有一只固体的难堪在体内肆意横行。 周谧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贯穿了,难受得无法描述。所以出来的那一秒,她就开始哭泣,泪眼模糊到根本看不清单子上的结果。 也不敢看。 仿佛患了场重感冒,鼻腔全堵,大脑发懵,她被一种混沌而沉重的反向力不停往地面拖拽。 周谧不停地用手抹泪,路过的人都会多看她一眼,可她都顾不上丢脸。 无知者无畏,等真正亲历,她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点都不坚强,也一点都不勇敢。 没有依靠的她,此刻已经害怕得要死了,完全无法想象接下来还要面对的种种境况。 周谧取出挎包里的手机,佝着身翻查起自己的通讯簿,她的泪水啪嗒啪嗒往上滴,触屏几度失灵。 她用袖口抹去,“母上”、“老爸”、“表姐”、“言言”……一溜烟名称从眼皮下方晃过,却无一个敢真正点下。 真的太糟糕了。 不会再有比这个更加糟糕的经历了。 除了张敛,无人知晓她现状,甚至连张敛都无法感受到她这一刻的处境。 周谧用力咬住槽牙。 她反悔了。 既然双方都有责任,她为什么要轻易放过张敛。 最起码,这个难关,她必须把他拉来现场,让他亲眼目睹她的棘手,她的张皇,再检讨反省他的罪孽,他的恶行。 最起码,在这个失误根除前,他们在一个战壕里,是同根绳上的蚂蚱。 她长长地倒抽一口气,回调至“狼人哥哥”那一行,笃定地按压下去。 听筒里只嘟了两下,就被接起。 周谧抿了抿唇,鼻音很重地直呼其名:“张敛。” 对方一下子没说话,似乎在等她继续。 “你过来……一下吧……”周谧又开始掉泪,压根无法制止这种丢人的哭腔,明明前一天还很刚强:“我一个人在医院检查,我刚做完B超,不知道要怎么办。” 那边问:“哪家医院?” “就、就人民医院。”她被脆弱彻底淹没,吐字都结巴含混。 张敛说:“我现在过去。大概半小时到。” “好。”周谧应一声,好似有了同盟,心莫名触动,又忍不住抽噎。 男人没有挂电话。 她等了会,屏幕上仍是通话状态。 周谧“喂?”了声。 张敛:“嗯。”表明他还在。 周谧奇怪问:“你怎么不挂电话?” 张敛没什么情绪地说:“再听会儿。” 周谧正用纸巾擤着鼻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听什么?” 张敛笑了一下,很明显,跟要故意给她听见似的,意味不言而喻。 “你有毛病吧。”周谧吸气,挂了电话。 一会张敛短信过来了,让她发个具体位置给他。 周谧没搭理,心却定了不少,能好好研究自己的B超结果。上面有些自己从前一无所知的名词描述,“前位子宫”,“妊囊”,以及几个以为单位的数字。 粗略看完手机上查到的科普,她忍不住对照了下自己的指甲盖大小,然后周身一激灵,关灭了手机。 这个过程让周谧的泪水停止了,情绪不再倾倒如注,平滑为一缕微风。 一扭头,她看到走廊边拐进来一个男人。 张敛到得比她想象中要快。 超声区排队的人几乎都朝他望了过去,因为他白衣黑裤,高得格外醒目,长腿大步生风。 他的一举一动总带有恰到好处的气场——仿佛进入某幕影片,空气里喊了一声只有他能听见的action,接而成为所有环境的主角。 他也迅速锁定周谧,眉头略微一蹙,又很快舒展。 周谧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时间讷住,不知道要对他摆什么姿态或表情,刚才通话里的崩溃哭诉已耗去她太多心力,也让局面变得尴尬不已。 她想了想,在他靠近前先将检查单横了出去,当做一个盾牌或一条界线。 她的动作有点突然,张敛也猛一下止步,接过去。 他半眼没瞧就垂了手,转而从裤袋里取出一样东西递给她。 周谧拿过来,发现那是一只包装完好的白色口罩,被他折了一道。 周谧展开,抬眸疑惑瞟他,眼圈红通通的。 男人应该没打伞就直接从停车场赶来了这里,衬衣肩部洇有湿痕,梳得一丝不苟的黑发上也残留着水汽。 他低头看她:“不哭了吧?” 周谧应激般瞪回去,眼神并不友好。 张敛面色不改,下巴微挑,示意她脸上那只拉到底的,早被浸湿的口罩:“换上吧,你这个,再哭估计也兜不下了。” 第六页(伞) 周谧起初不解,但明白张敛意思之后,她不算意外。 张敛一直是个细致入微的人,他曾通过她头绳的样式断定出她的个人喜好,并在第二次碰面时,给她带来了一份甜品以及一只缀有樱桃的短款钱夹。 钱夹的确可爱,是周谧早就觊觎过的款式,但它来自某个价格并不平易近人的品牌。 她的第一反应是拿开啊。 她还是学生,个人收入有限,明显负担不起同等花销,所以提防慎重地拒绝:“我恐怕不能接受这个,因为我没办法送给你等值的礼物。” 张敛一下笑开了,他瞳色偏棕,眼有弧度时会显得格外宽和,像杯被温久了的梅酒,晃晃漾漾,极易把人醉倒在这种若有似无的钟情感里。 他似乎有点无奈:“为什么要把我们的关系看得像种交易。” 最后周谧只收下了甜品,还恶作剧地将奶油抹到他唇上,双手合十,甜丝丝挤出一句蹩脚日语:“我要开动了”,自然而然地将交易化解为交融。 当时的她绝对想象不到眼下这幕。 交融变回交易。 手里的检查单也成为协议当中重要的一环。 医院的走廊像一幅很长的灰白调油画,将众生百态尽纳其中,他们是当中两笔,相视而立。 周谧撕开口罩包装,重新把自己藏了起来。 张敛问她:“接下来干什么?” 周谧说:“把单子拿给医生看。” 张敛终于低头去审阅那张他并不上心的检查单,还指了下右边图里的小块阴影区域,轻描淡写问:“这是宝宝吗?” 他的措辞太诡异了,周谧莫名羞耻:“什么啊。” 她不适地皱眉,不觉带上不耐烦的腔调:“应该是那什么囊吧。” 临近他们的年长女人听得直笑,回头瞅这对早就注意到的“天仙配”,热心肠解答:“就是孕囊。” 又说:“第一次怀孕吧。” 她凑过来细看眼张敛手中的单子:“哎?还没胎心呢,别着急,再回去等个个把礼拜就有了。” 张敛应声谢,再没接话。 周谧手背搭额,偏脸呼出口气。 令人窒息的尴尬在蒸腾,在弥漫。 张敛及时破局:“出去说吧。” 周谧亦步亦趋,跟着他停在医院大厅近门的位置。外面的雨气从厚重门帘后丝丝微微渗进来,把刚才那种一言难尽的氛围稀释了。 周谧解放般轻吁口气:“不给医生看吗?” 张敛问:“看完之后呢。” 周谧耸了下肩:“之后你不知道吗?” 她的态度又回到一种真假难辨的无谓,跟刚刚在电话里因无援声泪俱下的样子判若两人。 张敛懒于分析,只管阐明此行目的:“如果你不介意,我带你去另一家私立医院,副院长是我朋友,体验应该要比这里好。” 回想B超室一幕,周谧心里还咯噔着:“哪家?” 张敛说:“成和医疗。” 这家周谧听说过,在宜市颇有名气,口碑不逊公立三甲。 稍作斟酌,她点头同意。 “走吧。”张敛率先去掀了门帘,等她从他臂弯下经过,他才跟了过去。 外面还下着雨,周谧停在台阶上,从包里取出伞。 她的伞是全透明款式,裹在带字的塑料袋里,张敛多看两眼,判断那是一只路边超市的购物袋。 他几不可见地勾了下唇。 其实在很早前,他就大概摸清了周谧的脾性与家境,即使他们共处的时间加起来可以说是相当短暂。 这个女孩身上总会无意展露出一些稍显市井的细节,但又有种与之矛盾的不矫饰的浪漫天真。他猜她还在念书,专业偏文,是宜市土著,家住有些年头的旧小区,生活水平中规中矩,与父母感情应当不错,从小到大也有着合适的照顾。 而这些都在他们电梯偶遇当天,从周谧的简历中得到了认证。 她的个人介绍非套路模板,而是一份很不错的pdf,内容清晰有力,翻看时也不乏味。 这些足以看出,她是个自信充盈,富有思想与能量的漂亮女孩。 随后他按兵不动地跟进关注了几天,并挖掘到她更多优点:知趣,循规蹈矩,懂得审时度势。 这些优点对她这个年纪来讲很难得。 可现下看来,着实有些颠覆了。 到底还是个小女生。 周谧撑伞的嘭响打断他神思,张敛视线落回去,抬手示意由他来打伞。 但下一刻,周谧视若无睹地走下台阶,昂首挺胸,从埋沙的鸵鸟变成了骄矜的小孔雀。 张敛心头谑笑,快步追去她身侧,拉了下她胳膊:“往哪跑呢。” 周谧步伐停住,眼在伞下黑溜溜的,不解望向他。 张敛说:“你要自己打车去成和?” 他偏了下头,示意他们刚站的地方:“回台阶上等着,我去取车。” 周谧人塞住,当即转头按原路折回,然后收起了伞。 张敛也跟了回来,将彩超单递出,周谧去接,他却没松,来回扯拉了两下,周谧先沉不住气:“给我。” 张敛提出交换条件:“伞。” 周谧撤开不再发力的手指:“不要了,你拿着吧,你的好宝宝。” 张敛盯住她,不知是不是因为檐下背光,他眼神幽暗了些,有如直面黑天里深不可测的井口,下一秒,他强行将伞抽走,平静口吻里隐有告诫:“周谧,我是你老板。” “诶?”周谧手里一空,先是被他类似威胁的话语惊了下,旋即隔空指住他:“你怎么仗势欺人啊。” 她细窄的食指横上前来时是有些滑稽的,像一柄过于袖珍的软剑,配给洋娃娃的那种,看起来毫无杀伤力。 张敛似笑非笑:“说这种话之前,先弄清楚是不是已经默许自己拥有了特权。” 周谧哑口无言,胸腔随之急剧起伏,一时竟想不出任何能拿来反驳的话。她慢慢垂下手,再无声响。 张敛停止了这种自觉无聊的对峙,态度复原,掌起伞:“别乱跑,在这等我。” 周谧“喔”了下,低到几乎听不见,像是只做了个敷衍的口型。 几分钟后,张敛将车驶来这里。 他朝窗外斜了眼,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哂然一笑。 结果不出所料,门诊正大门的台阶上,只余雨幕与人群,哪还看得见周谧身影。 — 回去路上,张敛接通蓝牙耳机,给朋友回了个电话。 对方听完前因后果,笑裂了:“我已经给你安排两次了,把人带过来就这么难?事不过三,再不来我可不管你这事了啊。” 张敛也无可奈何地笑:“你先想想我被放了多少次鸽子。” 朋友说:“你别搭理得了。照你说法还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你的呢,别给人当冤大头。” 张敛慢慢刹停在红灯前,眼光杳远几分:“我还真不怎么关心到底是不是我的,我就想好聚好散。” 回到公司后,他来得破天荒早,放眼望去还不见几个人头。 去办公室前,张敛绕了下路,果不其然看到了周谧的脑袋杵那,她穿着薄荷绿的开衫,龟在自己工位里,被周遭的绿植和累叠的文件掩去大半身体,很像一只密叶之下的安静翠鸟。 她目不转睛盯着电脑,但什么事也没干,一动不动,似在发怔。 张敛收回目光,低头看了看袋子里的伞,叫住迎面走来的保洁阿姨:“你去问问谁的。” 阿姨忙接过去,应了声好。 张敛又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周谧,走回自己办公室。 — 周谧被问到的时候有些意外,还前后左右警惕地扫描几眼,确认方圆几里内无敌方目标,才认领说:“是我的。” 阿姨见状,笑说:“是张总捡到的。”——整间公司只有阿姨这样称呼他,其他人都是老板或英文名。 周谧把装伞的袋子搁到桌肚:“哦。” 此时已过十点,公司陆陆续续到人。 叶雁一来就火急火燎地塞了事给周谧,“nie,帮我把这条短视频截图,然后把里边的英文译成中文排在上面,用同色字,弄完就打包给我,我要放ppt里,很急……哎?你今天过来了啊?” 她突然反应过来。 周谧抿笑,面不红心不跳扯谎:“室友日期说错了,不是今天。” 叶雁不多问,叼住条蛋白棒,迅速将一份邮件转发过来。 等办完这些,她才有空咬了一口。 咔嚓一声脆响,周谧肚子也跟着咕噜叫唤起来,这才想起自己担心有抽血检查,需要空腹,还没来得及吃早点。 也是喔,气都气饱了。 周谧看完短视频,心里大抵有了数,便走去茶水间接了杯水,目光扫过一旁吧台,上面摆放着水果,茶包,胶囊咖啡这些。 她初来乍到,有几分寄人篱下的谨小慎微,不大好意思直接拿走充饥,只得叹口气,往回走。 快到工位时,周谧手机突然响了,接起来问,发现是外卖电话。 她并没有点过东西,再三确认,对方偏说是她。 疑虑重重地来到1F,一位穿红外套的麦记配送员就与她对上目光,并快步走近:“你是周谧吗?” 周谧点点头。 小哥将手里纸袋交出:“里面有饮品,你小心拿取,祝您用餐愉快。” 周谧单手拎过,人还有点木。 她眉头微锁,一脸莫名地上了楼,坐回自己工位,而后揭开纸袋瞄了眼,里面放着一杯豆浆,还有一只猪柳蛋堡。 隔壁把键盘敲得飞起的叶雁嗅到香味,瞟来一眼:“你也才吃早餐呀?” 周谧抠两下脑门,还有些犯迷糊,迟钝地“嗯”了下。 片刻,她反应过来,并警觉地绷直了脊背,仿佛头顶多出一只隐形的监视器。 一股愠赧交加的烫意从大脑席卷到面部,周谧双颊鼓出口气,一把抓起桌面手机,给张敛发短信:你点的吧? 焦灼难定地等了几分钟,那边回了消息,承认得很是随意坦荡: 吃吧,没下毒。 第七页(上午的一切仿佛都是在自立...) 注视着这条短信,周谧脸上浮出了微妙的笑意。 她觉得张敛这人很神奇,居然自行提供这种可乘之机上门。刚在医院被压一筹的窘势得到逆转,她忙不迭输入:这是特权吗? 还配了个eoji的带腮红微笑脸,发送出去。 要多阴阳怪气就有多阴阳怪气。 张敛的回信平平淡淡:这是体恤。 他用词刁钻,精准地维持住了那种上级感。周谧暗自咬牙,说:那谢谢哦,老板人真好,奥星可真有人情味。 她字里行间的小情绪让张敛在桌前笑了出来。 他单手抵头,决心将事情问清:你好像对我有误会? 又补了句:说说? 但周谧再没回复。 张敛倒是没恼,具体原因说不上来,可能没那么在意,也可能是她这副一会哭嘤嘤,一会又劲劲儿的样子挺有意思,隔三差五地逗弄下,不失为种消遣。 他转头离开座椅,到落地窗前给客户打了通电话,挂断时,手机里又来了条短信,他以为是周谧的什么义愤填膺小作文,点开一看却来自另一个许久未联系的名字。 信息内容不长,是条约饭邀请,张敛看完就将它删了。 回到办公桌前,他思忖片刻,又从通讯簿里找出那个名字,回了句:哪? — 中午,张敛离开公司,开车驶去了城郊。 约见的地方是间规模不大的日式会所,飞檐画栋,四面回廊,其间拢着别具匠心的林石花鸟,一汪塘水倒映着天,如面明镜。 脱去皮鞋,穿着和服的服务生便屈身为张敛收好,待他换上木拖,才将他引往包厢。 刚一进门,张敛就跟矮案后的女人碰上目光,她挽着低髻,上簪纯白深水珠饰,身穿一字领复古黑裙,很像昭和时代的名门大小姐,与环境完美相融。 她笑了一笑。 张敛走去她对面,盘腿席地坐下,开门见山:“什么事?” 他的口吻疏冷且不客气,但女人似有备而来,脸上并未出现波动,只说:“我想重新开始。” 张敛略怔:“叫我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嗯。”女人双手捧起茶器。 张敛安静无息地看着她,双目幽深,比起凝视,更像是种审度:“我不想结婚的念头可没改变。” “我知道啊,”女人漫不经心抿了口:“但我想通了。” 张敛唇微勾:“想了一年多?” 女人小而精致的面孔扬高:“你这一年多不也没人吗?” 张敛上身往后虚虚斜了个倾角,致使他看起来有些闲散,并不专心:“没人也不代表是在等你说这些。” 女人卷翘纤长的睫毛一掀,莞尔:“那是为了一直把VET捏在手里?” 张敛一笑,终于叫她名字:“林穗,我们分开的这段时间,你都在修炼自贬?” 从容优雅像受惊的天鹅,迅速从林穗的脸上掠走了。 “奥星离了VET还能活,”张敛的腔调从始至终冷淡着:“你才是离了令尊不能活。” 林穗忍住了想要将手里的茶汤迎着他泼过去的欲望:“你来见我就是为了这样跟我说话?” 张敛摇了摇头:“不,当面确认我们早已达成共识。” 他没有感情地笑了下:“林小姐,纠缠不清可不是你风格。” 陶杯狠狠砸向地面,又弹出去,在竹席上滚了老远。林穗在怒不可遏中面红耳赤。 小部分滚烫的茶渍溅来张敛衣裤上,但他无动于衷,单手拿起一旁竹垫上的灰色温毛巾,不急不慢拭去,道了句“谢谢招待”才起身离开。 — 当天下午,张敛出差去了趟京市。 与此同时,周谧收到了一条微信好友申请,内容就两个字:张敛。 周谧完全摸不准这个人的行事风格,过于变幻莫测,比脱光了衣服的他难解到一万倍。 揣着一探究竟的好奇心,以及打工人的难以违令,周谧摁下同意。 张敛的微信名就是他的英文名,Fabian,他的朋友圈也很……怎么说呢,不私人?道貌岸然?像一面刻意展示出去的官方形象,一间布置严谨缜慎的会客厅,不见任何烟火气。 周谧怀疑他还有另外的小号,只是认为她还不够资格在他的后花园中占有一席之地。 但当晚回到家后,周谧觉得自己判断错误,他应该就只有这个微信。 因为他分享来了一个名片,以及两句很私密的交代: “我出差两天。” “都给你安排好了,这是成和医疗的成副院,跟他联系。” 周谧当时在吃饭,听见提示,随意扫了一眼,米粒险些从鼻腔喷出去。 见她咳得厉害,老妈拍背给她顺气:“怎么了啊。” 周谧喝了两勺汤润喉,直摇手:“没事。” 她囫囵吃干净碗底最后那点饭,牢握手机,躲回了卧室。 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周谧盯着这两条嘱咐发呆,一时半刻想不出要如何回复。 过了会,她决定不予理睬,去加张敛的朋友。 那边通过得很快,还一副早在恭候大驾的样子:总算等到你了。 周谧语塞几秒,发过去一个问好的卡通表情包。 对方也不拐弯抹角:明天抽空来趟? 周谧说:能一天内全部弄好吗? 他问:你是指什么弄好? 周谧说:就各项检查跟人流。 对方回了个笑:你人得先过来。 周谧惦记起上午的检查单,眨眨眼问:你是医生吗? 他说:我不是医生是什么? 周谧回:麻烦你等一下。 她打算拍下上面的结果给他过目,问清接下来的安排,好有个心理准备。 埋头翻了会包,里面根本没那张单子。 周谧遽然想起,它跟伞一道被张敛拿走了。 上午的一切仿佛都是在自立fg,伞是物归原主,关键信物却还在他手里,像是往那当了什么珍器,对方只需好整以暇地等她过来赎走。 啊——周谧懊丧地双手抱头,栽回枕头。 她活动了下十指,心思扭起千千结,最终还是自我妥协地去问张敛:我单子在你那吗? 张敛应该在忙,等了几分钟都没回音。 周谧也不好意思把人医生冷那,切回去说:没事了。 对面似乎怕了:来不来?给个准话。 周谧不由心烦起来,她昨晚刚跟叶雁请过假,虽说白日勤勤恳恳干活一整天,但因为同样的事连续两天叨扰上司,她做不到心安理得。 她支支吾吾:那个,我昨晚刚跟我上司请过假。 那边心服口服:妹妹啊,我真是第一次见到你这么纠结的人,你跟张敛什么关系,请个十天半个月假都不是事好吧,他不会把你开除的,放心啊。 周谧无言以对。 他所说的,就是张敛白天用来指摘过她的“特权”,倘若她随意动用,那将成为重荷,成为张敛今后可以随时取出来拿捏她的筹码。 周谧翻了眼日历,挑选最近的假期:要不周日? 对方再无动静。 大概十来秒后,周谧猝不及防被拽入一个临时开的三人群,还与张敛双双被cue: fabian 谧谧子放学啦 你陪陪人家,人家想等你回来再来我这。 周谧满头问号。 无数乱码从心头翻滚而过,她崩溃地敲字:不是…… 而这时张敛已经回了消息,一个:? 无觉的,周谧脸上涌过阵阵热浪,缓解尴尬的间隙,张敛已在私聊里回答她检查单的事:不在身边。 接着又问:怎么回事? 周谧坐起身,贴靠住床头,仿佛这样才有可以让她对抗当下窘境的支撑,她坦诚道:我不想连续跟Yan请两天假。 张敛回:你意思是明天不想去医院? 周谧:对。 张敛问:你想哪一天。 周谧不是很有底气:周日吧,刚好休息。 张敛心情似乎不错:好,我陪你。 周谧没有吭声,一时间不知道该回绝还是该答应,最后,她一个字没说,默许了这件事。早上的懦弱历历在目,她必须学会接受这样的自己,并找寻援兵。 可能是聊天氛围转好的缘故,张敛忽然重提上午那则有去无回的讯息:白天怎么不回答我问题。 周谧回:不知道怎么说。 这时,屏幕忽然暗下去,是张敛的来电,周谧心漏一拍,忙连上耳机。 男人可能立在露台或湖畔,声音掺着风,顺理成章地接住了她刚才微信里的话:“电话里说吧。” 周谧心头忽闪,努了会嘴,咕哝出几个字眼,好像把声道里辛辣的介质排了出去:“你之前骗我。” 张敛不解地笑了声:“我骗你什么了。” 周谧说:“我们刚认识那天,我问你有没有女朋友,你态度是没有,但公司里的人说了你有。” 张敛问:“谁说的?” “很多人说。”周谧深深吸了口气。 张敛说:“我说没有。” 周谧不自知地扬声,好像又回到了与他坦诚相对的状态:“你说没有就没有啊。” 张敛似不容反驳:“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周谧开始与无可伦次地钻空子:“那你什么时候没有的,指不定只是上个月才没有,或者昨天才没有。” 隔着听筒,张敛的笑音仿佛一种特有的温和,只对她专属:“总之就不信我说的是吧?” 周谧两眼望天:“哪敢妄自揣摩老板。” 张敛还是笑,但不再继续这个绕口令似的话题:“公司明天上午有Master Css,记得去听。” 周谧“噢”了声:“我知道。” 他又说:“也早点把你身上的事办了,别拖着。” 周谧拉长了尾音,像个不耐烦听长辈叨叨的小屁孩:“知道了——” 缠绕了一天的郁闷锐减,周谧心飘忽起来,像只轻盈的白鸥。 担心自己又要像之前那样异想天开神志不清了,她及时打住:“不说了?” 可张敛没有急于道别:“知道我让你尽早的意思吗?” “什么?” “我还不想结束。” 第八页(不自量力的鸟...) 脱口而出的瞬间,张敛就后悔了。 兴许是刚拿下B系车的项目,又在电话会议里跟global吵了通架的缘故,他神思激亢地开了瓶酒,坐在酒店露台/独酌。微醺之际,听见人女孩子在耳边像之前床帏厮磨那般含嗔带怨地跟他撒娇,难免心旌荡漾,不过脑地吐出些有违理智的糊话。 但不得不说,他有些吃周谧这套。 她讲话声音很抓人,带脾气的时候夜莺般脆灵灵,含混时又像搅化了的蜜浆。 而且他今天还有了新发现,就是她哭诉起来更黏糊,像花洒里的温水往耳膜里渗透。 反正话已经跟断线风筝似的放出去了,不如坐观其变,顺水推舟地探探周谧反应。 听筒里寂静了须臾,她果然谨慎地出声:“你什么意思?” 在情趣关头反其道而行从来是她强项,张敛早习惯了,正声回:“什么意思你听不出来?” 那边浅浅地吸气:“但我们已经知道对方身份了。” 张敛笑:“那上次是怎么回事,谁索吻的?” “嚯,”周谧口气上提,贼喊捉贼,振振有声:“不是你先跟我说话的?你先让我过去先招惹我的。” 张敛懒得跟她计较这些顺序上面的琐屑:“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随机应变不见得是缺点。” 周谧义正辞严:“我可不想跟上级乱搞。” 她的遣词和逻辑惹人发笑,以前不清不楚的时候不叫乱搞,现在知根知底了反而叫乱搞了。 他决定今晚跟她掰扯清楚:“之前有猜过我职业吗?” 周谧说:“我才不乐意猜,”她又像在课上疾疾举手抢答似的:“严正声明一下,我不是故意来你这实习的,在这之前我真不知道你是谁,也一点不想知道。” 张敛是信她的,毕竟那天在公司初见时,人的眼神跟反应做不了假。 他清晰记着周谧像被隐形的卡车头撞懵了似的,傻不愣登盯着他,一副惊容看起来稚拙又滑稽。 而前晚他刚好加班review创意,不当心睡过去了,一觉醒来昏昏沉沉,走起路来步伐都虚着,人心不在焉,就想着赶紧回家补觉。 但目及门外的周谧时,他一下子清醒至极。 擦身而过的瞬间,他难以置信地笑了下,又觉得自己尚在梦里。 那一整天,他不时会琢磨起这幕。 怎么回事,怎么这么有意思,这么耐人寻味,怎么就撞自己跟前来了。 思及此,他漫不经心回:“我知道。” 周谧停了停:“那你呢,有想过我之前做什么吗?” 张敛当然不会说实话:“我倒是没想到你还是学生。” 周谧语气陡生不快,像微微拧了眉:“为什么,我长得很老气?” 张敛没立即回答,刻意拉开一个回忆与辨析的空隙:“不老,只是个性没那么事儿。” 果不其然,小黄鹂又哼啾哼啾。 “你判断有误喔。”她说。 “是吗,”张敛唇微牵,淡淡的:“那再给我些时间,我多琢磨。” — 结束这通电话的时候,周谧的脑袋都能蒸屉小笼包了。 明知自己有很大可能被诱哄,被诓弄,但就是控制不住,不由自主地为这份久违的暧昧沉湎。 明明白天还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才过去多久,壁垒城池再被攻陷,张敛又不费兵卒地杀回她粉红色的公主堡。 怀柔政策,最为致命。 周谧双手按紧两颊给自己降温,想想又给闺蜜贺妙言发微信:妈蛋我可能又要跟狼人哥哥续约了。 贺妙言:我现在已经觉得你在凡尔赛了。 周谧:怎么就凡尔赛了? 贺妙言:谁不想跟D大活好人帅有钱的约? 周谧:不是该怪狼给的诱惑? 贺妙言:滚吧。 周谧有点乐不思蜀,放松警惕,决定分享出自己的最新秘闻:我跟你说个事,你别跟任何人说。 贺妙言回:嗯? 想起这档子晦气事,周谧唇角就压下去:我怀孕了。 贺妙言:不是吧??? 周谧说:没骗你。 贺妙言粗口霸屏:我草我草我草。 又问:谁的? 周谧:还有谁的? 贺妙言:你老板的? 她深感不可思议:那你还来?上阵母子兵?? 她的形容令周谧哭笑不得:肯定是先把怀孕的事处理了。 贺妙言回了个搭头的表情包:你清醒点!这种男人你还跟他继续?你们上次没做措施? 周谧也百思不得其解:做了啊,就一开始没戴,谁知道会这样,这么倒霉。 贺妙言说:而且他让你打胎哎。 周谧说:我自己本来就不想要。 贺妙言的语气像是不再信任这个世界的样子:是不是他说要跟你接着约? 周谧回:差不多。 贺妙言哼声:这是变相催你堕胎呢!生怕你拖久了赖上他,等你弄掉了再找借口把你甩了让你吃哑巴亏!!你能不能长点心啊!! 朋友这番话,如田径赛场的一声长哨,令周谧尚还打盹半梦半醒的脑神经猛一激灵。 有什么抽丝剥茧地在她思绪里渐次具体了起来,也让她从头到脚一寸寸的变凉。 虽然背靠温床,她却像是被吹进冷空气的肥皂泡,霜花在躯壳上急速蔓长。 她手脚冰凉地回贺妙言消息:好像真是这样…… 贺妙言:废话!能不是吗! 周谧心头撞鹿:那怎么办? 贺妙言当机立断:流产我陪你去。然后别联系了,三个月实习期一结束就离开奥星,离这种人渣越远越好。 周谧就差要冲到屏幕对面跟她双手交握:我的言,谢谢你,此刻我才能正常思考。 贺妙言义愤填膺:妈的,你也不早点跟我说。 周谧心里一阵发酸,回过去一个抱头痛哭:我以为我自己可以搞定的。 贺妙言也复制同个表情:别怕,明天我实验室没事,我跟你去。 — 关灯睡觉前,周谧又跟叶雁请了个假,说确定了学校的事在明天,正好连着周末,需要休三天。 上司的反应很公事公办:i啊,都快一点了你才来跟我说么。 周谧抿着唇:不好意思啊,可能最近睡眠不太好,就有点容易忘事。 但叶雁也只是小小地埋怨下,随后说:没事啦,先完成自己的事。 周谧又想哭了。 女孩子都好好哦。 翌日大早,周谧约在小区门口跟贺妙言碰面。贺妙言非宜市本地人,而是隔壁苏省的。高一时父母离婚,她跟着妈妈后爸搬到宜市,转校后恰巧就来了周谧班上,还成了她的同桌。 两人个性互补且投契,家又挨得近,惯常同进同出,所以高二分科也没有让她们友谊减淡。 之后又一齐考入F大,一个读文,一个从理。 读硕亦然,同留本校,步调一致。 刚进大学那会,周谧还说:我们的关系太稳固了,以后干脆别找对象了一起过吧。 但没多久,她就交了男朋友,也是两人本科时期的共同好友,路鸣。 路鸣是南方海边人,生得手长脚长,皮肤小麦色,笑起来极耀目,少年感浓郁,要比她们高一级,却总称呼她俩为“谧姐”、“言姐”,三人同在空想者协会,因各种活动打成一片。周谧对外有点内向,也可以说是慢热,与名字如出一辙,但她相貌出众,身材线条又很惹眼,自然不缺追求者,来去的异性良莠不齐,其中难免有心怀叵测行为不端的,路鸣通常会嬉皮笑脸地担起“护花”一职,巧妙地将他们隔走。 关系变质是大二寒假,年初一的夜晚,路鸣忽然在微信里跟她说:周谧,我今早拜妈祖许了个愿。 当时周谧刚巧从外婆家拜年回来,伺候了一天表亲家的小孩们,挨沙发上腰酸背痛,她没好气回:有话快说。 路鸣说:我在心里说,我叫路鸣,我有个喜欢的女孩,她叫周谧,名字跟我放一起特像情侣名,您看我们能变成真正的情侣吗? 那一瞬间,周谧感觉疲累都远去了,她如身置英剧中的转场,从沙发上躺去了铁轨中央,野草吹拂,有辆红色的列车围绕着她哐当哐当跑圈,一遍又一遍。 后来她意识到,原来那是她的心跳,把万籁都笼盖。 可能他们开始得太美好了。 因而将结局衬得惨烈失色。 周谧在伞下狠抽了下鼻子。今天依然不是个好天气。 近些天她哭了太多次,就像延绵不断的雨。缘由不一,但起因基本都是自己,是她不着边际的大脑,总在盲目期待至真至美的情与欲,像只朝着太阳奋力冲击的、不自量力的鸟,腾空过后又一次次地下落,坠毁,伤痕累累。 雾一般迷濛的细雨里,贺妙言将车刹停在她面前。 她有辆白色的丰田,是她继父淘汰下来的陈年旧款,全身上下最值钱的是牌照,要比车的原价还贵三倍多。 周谧收伞坐上副驾。贺妙言第一眼是探查她面孔,第二眼则转去了她腹部,调侃道:“看不出来嘛。” 周谧说:“才多久啊。” 她用食指与拇指圈出一个几乎没有罅隙的大小:“我昨天单子里显示的好像就这么大,估计就是颗炒黄豆。” 贺妙言瞥她:“被你形容得还怪好吃的。” 周谧笑了下:“你吃吗,给你啊,陈巫婆,省得我这么奔波。” “别别别,”贺妙言猛摇手:“不说了,别拿生命开玩笑。” 周谧瞬时收容:“反正也要跟它说再见了。” 看车里氛围一下子僵住,贺妙言打气:“振作起来!有这种经历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及时止损多好,几天过后又是元气满满的全新谧谧了。” 周谧挽唇:“嗯,我争取。” 今晨门诊一室的还是那位女医生,她还记得周谧:“你昨天刚来过吧。” 想起朋友就在外面,周谧胆量上涨,也越发坚定:“对。” 她问:“想好了?” 周谧说:“嗯。” 做完常规检查,女医生又看了看电脑里收录的阴超结果:“你天数短,孕囊也不大,建议先药流,我给你开两种药带回去,米非明早空腹吃,米索第三天早上来医院吃。这几天就别到处跑动跟乱吃东西了。” 她又仔细叮嘱了些后续注意事项,很淡漠,却也很可靠。 周谧紧张地吞咽一下:“会很痛吗?” 女医生似笑了下,意味深长:“你觉得痛好还是不痛好?” 周谧没有回答。 — 走出门诊大楼时,周谧握紧了贺妙言的手,像是要将所有的弱小与强大都嫁接给朋友一部分,才能挺直自己嫩植般不堪重负的身板。 贺妙言也牢牢捏住她手指。 周谧眼底有了神采:“好起来了。” 贺妙言说:“雨也停了。” 周谧伸手去接,只有若有似无的风从掌心经过,天空已是一望无垠的灰蓝色湖泊,那么温厚,像种宽解与释怀:“是哦。” 两人相视一笑,直到车前才分开手。 贺妙言扣着安全带:“先去吃点早餐吧,清淡点?” 周谧说:“你还没吃啊?” 贺妙言说:“不得等你啊。” 周谧微微笑:“那就去喝粥吧,真没劲。” “都这样了你还想吃香喝辣啊。”贺妙言双手握双向盘,不急不缓驶离停车场。 周谧偏头看窗外,整齐排列的汽车们像块块彩色的空盒。她语气轻快许多:“就当朋克堕胎呗。” 贺妙言快笑岔气。 车行上路,周谧包里的手机忽而震动。 周谧取出来瞄了眼,看见那四个字,眉心起皱,直接拒接了。 几乎无间隔的,对方又来了电话。 贺妙言瞥她:“谁啊。” “能是谁啊。”周谧把手机竖屏给她看。 “接呗,怕个毛。”贺妙言略挑眉。 周谧吁气:“不是怕,就是烦,晦气,听到他说话都起鸡皮疙瘩。” 贺妙言笑:“你昨晚还在那你侬我侬欢呼雀跃呢。” “一夜变心怎么了。”周谧嘁一声,决心借着现下这股劲头一笔勾销,便按下绿键,将手机贴至耳边。 “请问是周谧吗?” 然而,那边问她名字的并非张敛,而是另一个女声,听起来略年长,似乎还有几分耳熟。 不大好的预感如余烬复燃,在周遭攀升,周谧起疑,轻轻应了声。 “我是荀老师,”惊汗直窜的一瞬,对方已客气有礼地往下说:“也是张敛的母亲,很抱歉刚知晓我儿子给你带来了多么不好的经历,你今天有空吗,我们想跟你见一面。” 第九页(狡猾的儿子更狡猾的母亲...) 本来,张敛并不想把除了周谧以外的任何人牵扯到这次的意外事件中来。 但一切就这样毫无章法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他本打算下午再回宜市,但前一晚他做了个梦,这是他第一次梦到周谧。情境无关春色,尽管梦里的女孩儿脸蛋很美,像条刚上岸的小美人鱼,浑身上下折射着银沙滩上水灵灵的白光。 可诡异的地方在于,当他向她走过去的时候,她突然张嘴露出了血红的獠牙,画面冲击感和他过去第一次看口裂女的图片几乎一样。 从酒店床上醒来的时候,张敛发现自己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满不在乎,从容自若,潜意识里仍存在威胁,暴动,危机将至的认知因子。 源头就是周谧肚子里的那粒微型炸弹,哪怕它的计时器还没真正开始跳动。 不,也许它已经开始数秒了。 不能再拖了。所以当夜,张敛就将航班改签到了早上。 下飞机后,宜市熟悉的空气和日光像位老情人拥抱而至,张敛紧绷的眉心才逐步松懈。 取车时他接到了母亲荀逢知女士的电话。 她问能不能去F大接一下她,她的车似乎又出了点问题,后备箱的位置在路遇颠簸时总是有低响,但她明明没有摆放任何东西,尤其今早声音更大更明显了,她怕再开下去会出交通事故。 张敛回:如果你的老古董还不准备换的话,4S店年末将会给你颁发一个终身质保成就奖。 荀逢知说:换跟你一样的吗? 张敛说:你喜欢的话,我没有任何意见。 一个钟头后,母亲坐上了他的副驾。 她穿着雾蓝色的衬衣,花白短发烫得像是最近年轻女孩间很流行的羊毛卷,色虽弛但态不衰,一如既往的容光焕发。 在学校,她是和颜悦色循循善诱的导师,但在他这个儿子面前,她永远不吝刻薄。 “好久没见,你好像苍老了很多。”开场白不出所料,子虚乌有的人身攻击。 “哪里。”张敛平静地注视着前方路况。 “方方面面,”荀逢知说:“你现在身上的气质比你爸还老气横秋,被资本浸淫得太久是不是就会这样。” 张敛鼻端微抽:“抱歉,我也只闻到了车载香水味,并没有闻到什么文学教授的书香墨韵。” 荀逢知笑了起来,开始观察他车的内饰。 张敛的车是保时捷cayenne turbo,40T的排量。 这是他回国后才买的,早几年在纽约工作时,他开的是一辆二手的Rossion Q1。 两者的外形都稍显张扬,但在张敛眼里,她们却异常冷静,线条带着微有张力的圆滑。 荀逢知前后看了半天:“这车哪里好?” 张敛没有回话,清楚辩论一旦开始这位小老太太就没得消停,并且会将他连车带人地用一种文绉绉的翻译腔贬到一文不值。 所幸她转移注意力看起了自己最感兴趣的收纳空间。 收纳,在一辆车里看收纳。 张敛忍住了要吐露一句“不如换辆房车”的想法,他猜荀逢知没准真会答应。 倏地,她打开了副驾仪表台下方的手套箱。 也是这个电光火石的瞬间。张敛头皮轻微泛起麻意,他觉察到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被自己忽略了。 周谧的检查单还在里面。 因为彩超胶片的面积确实有些大了,除非出公差,张敛不爱也不会用包,前天上午回公司前,他就将它随手且草率地塞了进去。 但它现在,已经哗啦作响颇具声势地迁移到了他母亲手里。 余光里,从上车后就四处张望的荀逢知好像被按下暂停键,变为静帧截图。 张敛在红灯前停了下来,计划给自己同样六十秒的准备时间,必须是严谨的插科打诨,万无一失的谎言。 “这是谁的?”荀逢知语气不可思议的高昂:“周谧?我有个学生也叫周谧!” 这句惊呼严重干扰了张敛的思考节奏。 交通灯切为绿色,他的大脑却不再畅通无碍。 因为将一切蛛丝马迹以最快速度联结之后,他顷刻意识到,母亲口中的“周谧”,应该就是他所认识的周谧。 昨夜的噩梦果然是墨菲定律的先兆。 “你新交往了女朋友?” “还让人家大肚子了?” “这两天刚查的?” 荀逢知举着那张检查单,一下子三姑六婆喋喋不休。 张敛的双手稳稳握在方向盘上,接近坦白地说:“不是我女朋友。她的确怀孕了。” 他故意让这两句话听起来是分割的,并无因果,企图扩大母亲的猜测范围,并将其引向他方。 但荀逢知向来擅长挖掘文中关键点:“那这个小姑娘的孕检单怎么会在你车里?” “我载过她一程,她遗落在这了。” “张敛!”荀逢知的脸已经尖锐地涨红,像外文作品里歇斯底里的妇人:“你是不是想撒谎没人比我这个当妈的更能看得出来,尤其你干这事的时候会比平时更冷静!” 张敛轻徐地呵了口气:“她在我那实习。” “你有她微信吗?”荀逢知显然不想再理会他的顾左右而言他。 “有。” “我也有她微信。我想对比一下,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狡猾的儿子,更狡猾的母亲。 — 张敛认为自己预判失误,他应该直接说“对,我交了新女友,她叫周谧”,最起码车停在路边时,荀逢知数落他的态度应该要比现在更好一些。 她还给父亲打了通电话详细汇报他的“恶劣行径”,并在结尾处总结陈腔滥调:我们当初就不该送他出国读书,从那时候起他就不像从小一样乖,转性了,恋爱失败不说,现在还做出这种有失品行的事。三十多岁人了,过得稀里糊涂,你看得下去吗? 她打开公放,故意让他听听她先生对她的声声附和与认同。 张敛全程没有辩驳,面色平淡地正视前窗。 女人需要爆发,而男人保持安静。 这点他从父亲身上学到了精髓。只是父亲比他更耐得住性子的地方在于,他不只会沉默接收,有时还会对母亲言听计从,以此规避更多冲突。 “我要跟周谧通电话。”小老太太拿着他手机叫嚣。 张敛终于有了点反应,转头看她,眼底有几分逼压:“让我来打。” 要长辈出面解决问题是他最耻于发生的事情。 但荀逢知精确地攥紧了他的尊严,她清楚儿子不会真的不得体地来“抢”,她开始翻看通讯录:“怎么没有周谧名字?” 张敛拇指摩挲了下方向盘:“月半小夜曲。” 下一刻,荀女士的眼神如要将他生吞。 — 由于母亲的应急方式太过唐突,冒犯,以及自我,去接周谧的路上,张敛没忍住与她展开了争论。 他主张稳定的性关系是双向选择,如有意外情况也应该只由当事人商量好后共同决定和处理。 母亲则表示无名义的怀孕就是彻彻底底地对女性的伤害,剥削与掠夺。 张敛沉住了气:“我们本就不是一个命题。” 因征得学生见面的同意,荀逢知的焦躁有所缓解,心平气和了些:“你应该负起责任。” 张敛回:“你说。” “先跟她道歉,”荀逢知严肃道:“然后询问她有无结婚意向,最后和我,还有你爸一起去拜访她的父母。” 她的三级跳思维令张敛心头哗然:“你写书呢?” “你该考虑结婚的事了。”荀逢知微微叹了口气。 张敛反驳道:“怀孕是对女人的伤害剥削掠夺,那么因为这种意外状况草率结婚就不是对双方的伤害剥削跟掠夺了?” “你被剥削了什么?一颗精子?”荀逢知直言不讳:“你什么都不需要付出,她在你的联系人里甚至都不配有姓名,如果我没有无意发现这张检查单,你就是在伤害我的学生,她这会还在医院,还是朋友陪着她,你呢?衣冠楚楚地开着你的保时捷?” 张敛服了她的墨守成规:“嗯,我正衣冠楚楚地开着我的保时捷陪你去接她。” “你能先摆正你的态度吗?” “这件事是双方责任。” “别跟我扯东扯西。” “我的意思是,”张敛瞥她一眼:“你真认为你的学生跟你认知范围内一样?” “她的私生活轮不到我管。但起码她在学校表现很好,是个优秀和善的女孩子。” 张敛唇角略勾,仿佛在说“是吗”。 这个微妙的反应被荀逢知尽纳眼底:“张敛,你刚刚的表情让我很不舒服。” 张敛口吻淡淡:“你的封建压迫也让我很不舒服。终于有可乘之机实现你们的私欲了?” 荀逢知一阵胸闷气结:“是的,你够新潮,前两年突然坚称自己不婚主义,说会管理好自己的人生和生活。我和你爸已经尽量尊重你的选择,睁只眼闭只眼,不插手你感情。结果呢,你交了一张什么样的答卷。” 她扬起手中的B超单:“别的女孩意外怀孕的B超单?” 如拍板定案,她哗得将它甩上中控台:“你不说我来说。” 第十页(真正属于她的人生才刚开始...) 与荀教授简单通完话后,周谧只能用六神无主来形容自己。 她原以为她与张敛的关系只是一根活节,可以自如地系与解,岂料中间竟然这样千丝万缕,错综复杂。 见她维持了好一会的撞邪表情,贺妙言歪过身来问:“谁啊?” 周谧每个毛孔都快冻结,惶然看向朋友:“我导师。” 贺妙言不明所以:“哈?” 周谧喃喃,声音打颤:“她是张敛妈妈。” “我!靠!”贺妙言嘴巴张得能吞俩鸡蛋。 周谧极力想让自己镇定,然而无果,她心乱如麻。 眼看着医院大门近在咫尺,她忙说:“言言,前面让我停一下,荀老师说一会来医院找我。” “她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我怎么知道,”周谧欲哭无泪,接二连三的惊雷就这么劈头而来。她双手盖脸:“天啊,我都不知道张敛怎么跟荀老师说的,她要怎么想我,我不会毕业都难了吧。” 贺妙言停住车:“她说要见你?就她一个吗?” 周谧将碎发理到耳后:“张敛也会一起过来。” 她回想着刚刚通话中的细枝末节:“其实荀老师说话很温和也很客气,甚至有点抱歉。” “那应该只是想就你怀孕的事当面谈谈?” “是,”周谧深呼吸,作视死如归状:“所以让我下车吧,是死是活,痛快一刀。” 贺妙言说:“我陪你。” “不太好吧。”周谧看她。 贺妙言说:“那让你一个人1V2?想都不敢想。教授怎么了,我要给你撑腰!” 周谧瘪嘴:“谢谢你,言言。” 贺妙言说:“我先把车停回去,我们待会就在门口等。” — 快到人医正门时,驾驶座上的张敛一眼就看到了周谧。 她今天打扮得很清淡,扎马尾,白色毛衣,露出脚踝的浅蓝牛仔裤,整个人看起来弱不禁风,但她姿态很好,直直立在那里,发丝微拂,像朵有韧劲的雏菊。 她的胳膊正被身边一个中长发女生死挽着,很用力,跟挟持似的,张敛猜应该就是她朋友。 不过她怎么一天一套,今早就来医院,还不是他们原本商量好的那家。 车一停,荀逢知就气势汹汹地摔门下车,冲自己学生笔直地走了过去。 张敛思考了下自己到底要不要跟过去,最后,他只选择将车开近一些。 三个女人碰了头,周谧焦灼的神态一下子变得惭疚,手足无措。 母亲的模样是在宽慰。 她的朋友紧锁着眉,似乎在为自己友人打抱不平。 他听不见她们说了什么,但基本能从神色上判断出各自的表态。 简短交涉后,荀逢知领着她们朝车这边走。 张敛下了车,为她们打开后座门。 碰面时,周谧猛得掀眼,愤意十足地剜了他一下,有怨恨,有不解,和在母亲面前的样子大相径庭。 约莫是第一次见到他本人,她的朋友也同样恶狠狠看他,随后偏移视线,尾随周谧一同上车。 母亲跟在后边提醒:“慢点,你们年轻人就是风风火火的。” 张敛垂眼勾了下唇,带上门。 — 上路后,车厢里异常沉闷。 荀逢知回头看两个女生:“你们吃早饭了么?” “吃过了。” “还没有!” 她俩异口未同声。 回答前者的是周谧。张敛手指在方向盘上轻点,笑了下。 荀逢知再次探问:“到底吃了没?” 周谧嘀咕,实话实说:“还没有,我不想让老师多操心。” “你可太见外了,”荀逢知蹙眉,立马差遣自己儿子:“找家近店,赶紧先让这俩小姑娘填肚子。” 张敛不咸不淡“嗯”了声。 而后荀逢知不再作声。到底有些局促,可又不忍这样晾着学生,少晌,她再度回头:“今天到医院是做什么呢?” 周谧双手攥到一起,没有隐瞒:“开药。” “哦……”荀逢知应下,心底大概有了数,想把儿子踹出车外的欲望愈发强烈。 张敛驾轻就熟地找到家门面精致的早茶店。 周谧最先落座,不知有意无意,张敛旋即坐去了她对面。 等两个女孩点完餐,张敛又跟服务员多要了杯五谷鲜榨热饮,下巴示意周谧位置:“先把饮料上了,给她。” 他的重点关心让周谧不自在起来,旋即拿手撑额,挡住二人极易相撞的视线。 而荀逢知在一旁附声,像位宽和的长辈:“对对,你穿这么少,不冷么。” “老师您别担心了,真的不冷。”周谧语气拘谨,小心翼翼。 眼下的一切都太尴尬了,比天底下所有社死现场都要社死一万倍,她只想缩小隐形遁地,从此飞出太阳系。 饮料端上来前,四个人基本没怎么交流。 中途就张敛接了通电话,大概是公司打来的,他言简意赅吩咐几句,说自己在外面还有事,便挂了。 等周谧摸上吸管,吮了两口,荀逢知才说明来意:“周谧啊,我跟张敛过来,是想先为这件事跟你道个歉。” 周谧忙松口,“不不,我自己也……”她哽住,不知该怎么形容才合适。 贺妙言人有些直,忿忿不平:“道歉就够了吗?” 荀逢知为她暴烈的性子怔了下:“自然不够,但道歉是最基本的礼数和态度。” 她看眼儿子:“你说。” 张敛摩挲着瓷杯,迟迟不开口。 “说啊。”荀逢知陡生不快。 “周谧。”短暂的沉默后,张敛意味不明地叫了下她。 他音色沉暗,像灰蒙的积雨云,周谧以往只在某些特殊场合听过,因为接下来迎向她的多半是什么山海倾倒。 周谧顿觉不适地看回去。 张敛波澜不惊,在对面静静凝视:“我妈希望我们可以结婚,你怎么想?” 一句话如铅球掼砸到桌面,周谧被振得满心哗沸,瞳孔骤缩,以为自己没听清。 荀逢知亦错愕地瞪向儿子,完全没料到他会冒进地走出这步棋,反将一军,彻底打乱她稳重取胜的全部策略。 “结婚?”周谧双手包紧玻璃杯,却感觉不到一点烫。 她费解地问:“为什么突然就要结婚?” 张敛复述母亲的说辞:“因为你怀孕,我必须对你负起责任。” 荀逢知不再作声,他自己说出来也好,且看且行。 周谧偏眼去找自己导师,满脸写着求助与不解。 “你别看她,”张敛拿起杯子,抿了口茶:“看着我。” 荀逢知不乐意了,心起愠怒:“你现在这样子是胁迫你知道吗?” 张敛微笑:“是吗,那我是在胁迫她跟我结婚,还是别跟我结婚呢。” 他从始至终都盯着周谧,双目似有引力:“周谧,我只想听你说。” 周谧恍惚地拧紧了眉:“不是……这太突然了,我跟张敛不是那种认真谈恋爱——” 她一下卡壳,难以组织语言,去精准地描述:“我从来没想过要因此结婚组建家庭什么的。我刚实习,还在读研,连工作都没有,现在的状况怎么合适?结婚生小孩对我来说太遥远了,我可能真的没办法接受……” 也太匪夷所思了。 荀逢知弯动眉梢,面露暖意:“没关系,这些都是可以解决的。” 一边老板,一边老师,双重夹击。贺妙言心知朋友此刻肯定一团浆糊,决然看向这对母子:“你们这是在干嘛?我们谧谧今天来医院就是准备打胎的!她不想再跟你儿子有任何来往了!” 张敛搁下杯子,与木桌碰出轻微的声响,似局中最后一枚落子,胜负已决。 荀逢知极轻地叹了口气,打感情牌:“周谧,我清楚在这种情况下就让你做这些决定过于唐突了,回去后你可以再考虑看看,最好不要再瞒着父母,跟他们坦白,问问他们能给你什么样的建议。你跟着老师有段时间了,肯定多少知道老师的性格,现在发生这种事,我心里很不好受也很歉疚,除了这般表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看问题都简单轻易快节奏,鲜少想得周全。” “你和张敛的事我已基本了解,你们认识不止一年了,他是我儿子,你在他那实习,我恰巧又是你老师,也算是有缘。” “孩子的事我尊重你的意愿和选择,但能……” 张敛忽然打断她:“你现在这样就不是胁迫了么?” 荀逢知愤然扭头看他:“无论结果如何,你也要亲自陪周谧把这件事解决,办妥,尽可能减少你对她的伤害。她术后会很脆弱,不管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需要休息和调养,你必须陪在她身边。她自己一个人在家怎么行?如果被父母知道的话,又要怎么跟父母交代?” “让她去成奚那边,VIP病房,我已经说好了,”张敛有条不紊安排起来:“公司的话你给她开个二十天左右假条,说要去外省实践。你不方便也可以让成奚来办,急性阑尾手术。” 他接着看周谧:“你就跟父母说最近学校事多,要搬回寝室住阵子。” 周谧被他说得一愣一愣,头脑宕机,全无思考暇余,只能目不转睛盯着他。 见儿子这样举重若轻,荀逢知原先唰白的脸上浮出薄薄血色:“你早在心里谋划好了吧。” 张敛修长的右手平摊在桌面,纹丝不动:“我只是尊重周谧的选择,并,同她一起妥善处理这一切。” “你也听到了,她不想再跟我有任何来往了,”他隐有笑意地正视周谧:“周谧,你觉得呢?” 周谧醒过神来,胸口用力起伏一下,给荒唐的一幕画上句点:“就这样吧。” — 回家路上,荀逢知撑头望窗,心绪丛杂,俨然不想再跟儿子多说一句话。 张敛从眼尾扫去一眼,“怎么了,失策了,不开心?” 荀逢知说:“不至于。” “热心的勉强就比冷漠的割舍更高尚了?”张敛望着斑马线上来去穿行的人流:“我看不出你跟我有什么区别,甚至你更过分。” 荀逢知面色有了变化。 “你认真了解过你学生吗,”张敛略有停顿,若有所思:“周谧才24岁,真正属于她的人生才刚开始。” 他平静地陈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是你认识的学生,方方面面都不错,你对她印象也很好,所以想趁此机会,看能不能促成你们想要的那种「姻缘」,从此能有个人、有个家庭来制约我,让我成为一个正常人,你们才能真正放下心。” “伪善,”张敛冷淡地掷下一句评判:“假如她真的如你所愿,这一年半载,包括将来,孩子跟家庭都会成为她的掣肘。正要舒展的年纪,却让她去承受多重身份的限制和磋磨。作为老师,这就是你对学生的期许?要她的人生为意外买单?” 荀逢知轻哼:“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不还是在为自己开脱免责么?” 张敛笑了下:“如果你能因此身心舒畅的话,我不介意被你这样评价。” 第十一页(谁想嫁给你啊...) 按照张敛的嘱咐,星期天一早,周谧就收拾好自己部分衣物与生活用品,离家搬去了成和医疗的病房。 出发前,爸爸刚好在吃早饭,见她提着自己小行李箱出来,忙就着小包榨菜囫囵地喝粥:“谧谧,你等下啊,爸爸送你去学校。” 周谧忙摇头:“别了,妙言在门口等我呢,你慢点吃吧。” 妈妈在厨房里搓碗,回了半个身子:“早饭也不吃吗?这几天早晚温差大,你别贪凉,照顾好自己。” “知道了,我都多大了,走了啊。” 她口吻轻快地回,却在将家门慢慢合拢后,急剧涨红了眼圈。 周谧轻吸一口气,整理好酸涩的情绪,走下楼梯。 来接她的自然不是贺妙言,而是张敛。 他在小区门口等了有一会了,见周谧遥遥走来,头微垂,长发被风撕扯着,忙下车迎了过去。 右手忽然一空,还迷迷瞪瞪的周谧,惊得猛抬起头,撞上男人视线。 他今天穿了件薄薄的灰色毛衣,修身的款式,上身线条被勾勒得略微明显。 张敛不带情绪地问:“想什么呢,都不看路。” 周谧撇了下唇角,没吭声。 张敛掂掂那只贴纸多到快让他临时患上密恐的蓝色小提箱:“昨晚不跟你说了从简?很多病房都有准备。” “哦。”周谧不咸不淡应了下,人像朵蔫了的小花。 张敛跟过去,与她并行,放低声音:“心里怕?还是跟我生气?” “你能不能别说了,”周谧双手捂耳,面色跟语气都锐利了些:“我气自己还不行吗?” 张敛颔首:“可以,但不利于身体。” 周谧无言望苍天。 把周谧的行李在后备箱安顿好后,张敛回到驾驶座,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接了下,周谧就动作飞快地塞上耳机,先左后右,完全封闭住自己。 张敛一笑,没再搭腔。 车行上路,周谧歪头斜靠在那,失焦地看着窗外流逝的高楼。 她心情差到极点,连常听的音乐都变得枯涩无味,硌人耳根,从清泉水化为烂泥浆。 就像她自己,在本应觉醒的年龄,却浑浑噩噩,一脚蹚进了这般遭遇与窘境。 没错。 她就是在跟自己置气,烦懑懊悔到几宿难眠。 周谧揉揉发涩的左眼,漫长地吸了口气,窒住,似在自我惩罚,胸线还未下涌,手机里突然来了电话。 瞟见名字,周谧气硬生生憋住。 她斜了眼名字的主人,手掌着方向盘,开车姿态好整以暇,不爽地按下拒听。 过了会,他第二遭电话又打进来。 周谧终于接起,没好气:“干嘛?” “要这样才能跟你说话?”车厢与耳畔同时竖起两道低音,似冰川下的回响。 周谧完全不想看他,视线死死黏在全黑的屏幕上:“你到底要说什么?” 张敛问:“我们不是已经商量好了么,怎么又甩脸色给我看?” 周谧低哼一声:“要流产的人又不是你,难道还要我跟你嘻嘻哈哈?” 张敛瞟她:“留下也可以。你想嫁给我吗?” 周谧心头一怵,终于转过头去,嫌弃至极:“谁想嫁给你啊——” “是啊,”张敛弯唇,像位温煦的学长:“所以别垂着个脑袋,也别深仇大恨的,开心点,这对你而言是解脱。” 周谧反唇相讥:“你更解脱吧。” 张敛极轻地掀了下眉:“我可没这么说过。” 虚伪。 周谧心头杵起批/斗张敛的大字报,并将其一路揣去了目的地。 成和医疗的规模远比周谧想象中大,像把她们学校的三栋图书馆拼接在一起。立于城市中心的全白方正城堡,自视野中恢弘地逼压过来。 刚一进去,就有人上前接待张敛,是位容貌昳丽的女士,蓝白制服没有一丝累赘地裹在身上,不知是护士还是前台。 周谧不声不响,跟着穿过通明敞亮的大厅与走廊。 他俩应该认识,张敛问了几句,女人便回头打量起周谧,但她眼神并不冒犯,也没有停留过久,神情始终温和亲切。 三人共乘一部电梯,周谧百无聊赖,死盯着墙壁显示屏上闪动的画面。 带路的女人见周谧一直闷那,面色不佳,搭话说:“张总,你哄哄你小女朋友啊,本来就不开心,还把人家冷一边。” “哄得住吗,”张敛含笑接:“脸臭一路了。” 周谧眉毛快拧成疙瘩,他怎么能这么恬不知耻地随机应变。 她试图反驳这个“身份定位”,但考虑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后,只能磕紧上下牙,修炼忍气吞声的境界。 安排周谧的病房在十二楼,靠南端的位置。 窗明几净,白色基调,布置得像是广告或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样板间,样样俱全,而且异常安静,走进去后,仿佛根本感觉不到风天,与世隔绝。 周谧驻足,顿觉周遭一切都变得不切实际。 张敛越过她,将提箱搁到茶几上,回头问一位新接待他俩的年轻护士:“底下都你照顾她?” 护士点头:“对,接下来几天都由我跟另一位护士轮班照看周小姐,待会管床医生会过来给她做些简单检查。” 有阴超ptsd的周谧回神,紧张问:“什么检查?” 护士回:“就基本的入院检查,血常规,血压心率,肝肾功能这些,您别紧张。” 周谧待在原地:“嗯。” 张敛环顾四下,瞥了眼还傻站着的周谧,侧头示意:“躺床上去。” 周谧一记眼刀杀回去,抬脚往床边挪。 护士忙过来搀扶,周谧惶恐地格开她手,“不用,我自己可以。” 爬个床而已,有必要么。正腹诽着,人美声甜的小护士已经屈身,收走她刚脱下的帆布鞋,转身便走。 “诶?”她局促叫住,欲言又止。 护士回头:“周小姐,您有什么需求直接跟我说就好。” “我鞋……”周谧支吾着,您是要拿去哪里。 “哦,”护士明白过来,双眼月牙弯,指了指一旁立柜:“我给您换双一次性拖鞋,您住院期间不出门的话穿拖鞋会更方便些。” “……好吧。”憋了一肚子无措,周谧拨拨刘海,再无言语地靠回枕头。 “对,您在病床上休息就好。”护士将绣着医院logo的白拖鞋摆放好,给她腿部铺上薄被,又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两柄小型简洁的遥控器,告诉周谧哪个按键对应哪个开关,如何调节床头床尾高度,连一旁的百叶窗都是全自动。 周谧开始还全神贯注听,最后直接神思迷糊,只能嗯嗯啊啊地应。 临走前,护士提醒她床头触手可及的按钮:“周小姐,您有什么需要按这里就好,我会立刻过来。” 目送护士出了门,周谧解放般长舒一口气,好似离开了好一阵大气层,使劲呼吸,并往自己面部扇风。 眼一偏,是张敛坐在沙发上,也不知道他观看多久了,姿态松散地搭着一边扶手,眼含戏谑。 周谧按下手,脸颊微微蒸热,“看什么。” “还满意吗,周小姐。”他腔调正经,学护士那样称呼她。 周谧满脸不适:“我还以为自己在体验病房版海底捞。” 张敛说:“我去跟她们说,让她们少来打扰你。” “不要了,”周谧掏出手机,低头看了眼时间:“都不容易。” 张敛不予置评,起身去病房内另一个隔间转了圈,回来说:“里面还有个小房间,晚上我来陪你。” 周谧正噼里啪啦按键,在微信里跟朋友转播吐槽当前实况,听见后微愣,忙不迭拒绝:“不必了。” 张敛站定:“为什么。” 握着手机的双手垂回被面,周谧正色:“以前跟你说过原因。” “嗯,”张敛眉心微紧,如在深思:“哪句,你闹情绪的话比较多。” “做个人就行。”周谧点到为止。 张敛展眉一笑,重新在沙发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温水。 周谧又在微信里跟闺蜜说了会话,复而看向一边的张敛,他也在看手机,应该是处理工作上的事,神色正肃了许多。 周谧叫他:“哎。” 张敛很快扬眼,从跟朋友的对话中抽离:“嗯?” 周谧问:“你怎么还不去公司?” 张敛说:“赶我走啊。” 周谧果断坦白:“你在这我浑身不自在。” 张敛状似不解地蹙了下眉:“以前不是挺自在的?” “那不一样!”周谧像只炸毛的猫,再三强调:“不是一件事,不要混为一谈!” 张敛不再逗她:“等你查完我再走。” 又说:“待会我朋友要过来一趟,你一个人应付不来。” “我可以躺床上装死。”周谧利落地上拉被子,把自己捂严,只露出上半张脸,黑亮的大眼睛直视天花板,是有那么点直挺挺装尸体的意思,也像是拉起卷帘,宣布停止对他的所有营业。 张敛看笑:“知道了,你就这么处理吧。” 周谧闭上眼皮,一脸“本人要关门谢客”的架势。 “那我走了?”她能听出张敛朝她这走近几步,声音清晰了一些。 “哦。”周谧在黑暗中干巴巴应。 “有什么事就联系我,别总憋心里。”男人似乎停在了她床边。那些存在感极强的直觉,偕同他忽而温和的声线,像层浅灰色的浮毛,糅织在一起,从半空中缠络而下,网住了她。 周谧心脏微微收紧,不自觉闭气,挤出三个字:“有护士。” 寂静须臾,他总算背身远离:“中午我再来看你。” 听见关门的轻微响动,周谧才得以大喘气,张开双目,重回清明世界。 偌大的白色空间,日光已在天花板上印下一隅亮片,周谧独自盯着那处,许久没有移开视线。也不知怎的,浓烈的酸意无故上涌,她吸了吸鼻子,急速将被子盖过双眼。 第十二页(它还有一种颜色...) 成和医疗的服务的确宾至如归,做完基础检查,护士就给周谧端来了一份色香味俱全营养搭配得当的早点,并询问她在床上还是在桌边用餐。 周谧赶紧下去,等护士一走,她拍了张照片传给闺蜜:有够浮夸。 贺妙言回:住院吃这?这是月子餐吧,你问问她们有没有上错。 周谧苦中作乐地笑了下。 周谧的管床医生姓吴,叫吴畏,名字很刚硬,却是位女医生,而且眉目弯顺,看起来很好相处。 至少周谧是这么认为的。 相较于平常的医患关系,吴医生更像一位在医院工作的远房姐姐,跟她提起之后的安排也是字句熨帖,力图减轻她的焦虑和恐慌。 周谧还是蛮感激的。 一个上午走下来,她对未来几天的流程也基本了解。 其实跟人医的医生说得大差不差,吴畏建议她选择其他更为稳妥的方式,但思考过后,周谧还是迈不过心理那关,坚持先用药试试。 唯一区别就是,这回在超声室,做B超的医生询问她和她先生需不需要留下一些影像当作纪念。 周谧躺那愣了下,接而狂摇头。 她不想再跟肚子里这位运气不太好的小伙伴有更多羁绊了,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除了徒增愧疚与感伤,再无用处。 检查结束的时候,周谧默默在心里跟它说了句“对不起”。 但也只有“对不起”了。 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我们今后有缘再相会。 在自嘲中用完这顿早餐盛宴,周谧身体回暖,起了饭困,便爬上床闷头大睡。 再被眼皮上方的日光挠醒时,已经是下午。 周谧几天没睡这么好了,一时不知道身处何处,双臂舒展,打了个惊天巨声哈欠,尾音还跟着哼老长,像古怪的戏腔。 等能半睁开眼皮,她去摸枕边手机,朦胧间,就见不远处沙发上坐着个人,身影瘦长。 周谧心一咯噔,彻底苏醒。 两人目光对上,张敛正神态自若地望着她,面前茶几上摆放着Macbook,约莫在办公。 周谧想起自己刚刚略显浮夸的“起床气”,耳朵起烫,一把抓起手机翻身背对,并迅速遁回被窝里。 男人的声音从后方悠然飘来:“你要是第一次起床就这么大动静,我们也不会有这事了。” 周谧:“……” 她咬了会牙,闷闷抬声:“你一辈子不打哈欠吗?” “全部加起来可能都敌不上你一次分贝。”他口吻里带了笑意。 周谧脸抵着枕头,拳头发硬:“谁让你在这听了?在哪不行,非要在我病房里,吵着老板您了真是抱歉。” 张敛笑一声:“我说了中午会来看你。” 周谧哦一声:“忘记提前去化个妆了。” 张敛还是笑,揭过这茬:“饿吗,我让她们把午饭送过来。” 周谧这才惦记起时间,她按亮屏幕,居然都下午三点半了。 周谧诧然地坐起,跟被单上的皱褶们面面相觑片刻,才歪头问张敛:“你真中午来的?” 张敛回:“嗯。” “然后一直待到了现在?”她一脸狐疑。 张敛靠回沙发:“不然呢。” 周谧手指在被子上小幅度乱戳一气:“你怎么不叫我?” “叫起来干嘛,”张敛淡着声:“跟我吵架?” 周谧偏头,注意起百叶窗的缝隙,像是要把说不上来的情绪使劲往那塞放:“好吧……其实你还是有点人性的。” 张敛挑唇:“怎么,要跟我和平相处了?” 周谧抿抿嘴,似宣布重大消息那般字正腔圆:“这件事结束前,我会跟你好好相处,一起解决。” 她煞有介事的样子除了引人发笑外就只有引人发笑,张敛问:“之后呢。” 周谧瞥去一眼:“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张敛颔首:“嗯。” 周谧急忙补充:“还有——” 张敛示意她继续。 “我们两人的不正当关系从现在开始正式告终,您有需求请另寻下家,”她双手不自觉交拢,在白色的被面上圈出空心的弧:“我在奥星实习完就走人,之后我们就不要再有任何联系了,ok吗?” 话音刚落,像看视频不当心按到空格键,整间病房极短地寂静了一下。 张敛应:“好。” 而这个字掉进空气的时候,才是真正的暂停。 周谧不再作声,也不想承认自己的那点不舍,那点感伤,那点遗憾。可这些情绪就这么细微地涌来了她胸口,并密密麻麻地渗透。 这算什么呢。 童话的现实结局?反面教科书?周谧难以判断。 快乐是真实的,难堪是真实的,恐惧是真实的,接下来的痛苦也是真实的。 入住病房第三天的大早,周谧空腹吃下药物,而在这之前,她翻来覆去问吴医生的只有一句:“会不会很痛?要疼多久啊。” 吴医生宽慰说看个人,咬咬牙忍一忍。 接着周谧就把自己想象成历代那些大无畏义士,视毒药如信仰,英勇赴死。 离开病房前,吴医生回头嘱咐立在床边的张敛:“陪她走廊走走吧。” 张敛应一声,回头看周谧:“感觉怎么样?” 周谧仰脸瞪他:“感觉你真不是个东西。” 张敛没有接话,只是注视着她。他有种神奇的个人能力,讲话时偶显轻浮,可一旦安静下来,就总看起来格外认真,又很情深,澄明的双眼里似只容得下你一个人。 “想出去走走吗?”他问。 周谧努了会嘴,嘀咕:“不知道,我怕出去会哭。” 其实吃完药的下一刻,她就已经被难熬的酸胀挤满了,分不清是委屈还是愤恨,她只知道,她整个人像被柠檬液灌透的水气球,摇摇欲坠。 她在面对一件很不得了,也极其可怕的事,可身边却没有任何值得仰赖的支撑,甚至可以说是,她只有她自己。 她更不愿在张敛面前失态。 想坚强,想冷静,想从容应对。若今后某一时刻,他们当中任一人回顾起这幕,周谧都该是个强悍且清晰的印迹,而不是涕泪横流,面目模糊。 在心里做好决定,周谧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唇角撑起弯弧:“我们出去走会吧,病房太闷了。” 可这个笑容是肉眼可见的软弱,像一道褪色的虹。 张敛看着她说:“好。” 两人并排在走廊上走,没有一句交谈,也无任何肢体接触,速度不徐不疾。 尽头墙上有扇玻璃窗,将日光肆无忌惮地放进来,远远望去,仿佛挂了幅光感极强的白色画作。 周谧盯着那处,评价:“那里好像个天堂入口啊。” 张敛跟着看过去,眼微眯:“要过去看看吗?” “去干嘛,你配吗,”周谧语气幽冷,如在诅咒:“你这种人该去什么地方你心里清楚。” 张敛心平气和:“我该去哪,你给我带个路?” 周谧声调陡高:“你要不要这么恶毒啊。” “谁先开始的?”张敛垂眸,坦然对上她凶神恶煞的逼视。 周谧死盯他几秒,突地情绪溃散,五官拧成苦瓜:“我都这么惨了,你还要这样子说我——” “要在外面哭了吗?”张敛提醒。 周谧一秒逼退泣意:“不,我不会哭的。” 张敛说:“想哭就哭吧。” 周谧揉两下鼻子:“不想哭了,我就是有点害怕。” 张敛问:“怕疼么?” 周谧说:“怕死。” 张敛说:“不会的。” 周谧抬头:“如果我死了你会给我偿命吗?” 张敛沉吟少顷:“我会殉葬。” 周谧摆明不信:“真的?” 张敛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哄小孩儿还是吓唬小孩儿:“对,但可能不顺路,毕竟你要去天堂,我要下地狱。” 周谧眨几下眼:“那你先送我到天堂门口,然后你再去地狱。” 接着又像交代后事那般说:“如果待会我情况不好,发生意外,你记得及时叫我爸妈还有我朋友过来,我希望在临死前还能见他们一面。” 张敛暗叹:“不会发生这种事的,周谧。” “我查过的,还是有可能大出血危及生命的,”她开始钻牛角尖,一脸严肃地取出手机:“你存一下他们电话。” “好,”张敛百依百顺:“回病房就存。” …… 他们没有在外面待很久。 很快就回到病房静静等候,两人各占沙发一侧,几乎无交流。 不到一个小时,剧烈的疼痛就将周谧淹没了,像把她小腹内的所有器官都撕裂,又重新绞在一起,并不断重复这个过程,一阵接一阵,酷刑般痉挛着。 张敛见她蜷起上身,面色惨白,忙起身靠过去问:“很疼吗?” 周谧泪水珠串般往外掉,语无伦次形容:“哪里只是很疼啊,我以前都没怎么痛经过,但我觉得比真正的痛经……唔……比痛经要疼一万倍……还不止……” 张敛浓眉紧锁,一字未发,将她脑袋按来怀里。他的胸腔漫长起伏着。 周谧也顾不上任何形象,几近条件反射地圈紧他腰,像在炼狱里扒住一条生路,发泄大哭。 张敛倾身抵住她头顶,像之前多次一样,亲吻她的发梢、额角,并以此为哄慰。 但那些时候,他们都不是现下这种状态。 周谧闷回他胸前,断断续续地抽噎,嘴里重复着某个字,像在唤谁。 张敛仔细听了听,发觉她在叫她母亲:“我妈……我妈在我旁边就好了,我想要我妈……” 张敛深吸气,微别开脸,抚摩着她不停被汗打湿的额头。有个瞬间,他在一种从所未有的心窒中,接受了周谧对他的看法:张敛,你确实不是个东西。 女孩哭得最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他唇瓣翕动,说了三个字。 …… 其实到后面,痛意已经不那么真切了,逐渐从身体与神经中涌出,远走。可周谧的泪水还是难以停息,她清楚此刻的自己还是糟糕的,脆弱的,鬼哭狼嚎的,面目不清的,是她永生永世都不愿再回忆的。 恍惚间,她想起幼儿园时第一次割伤手指,想起在水泥地上不慎跌跤时伤口模糊的膝盖,想起初潮那天她手足无措疯跑回家哭着问妈妈怎么办才好的蠢样子…… 妈妈看着她直笑:你长大了啊。 原来,原来,成长不光是炼乳般的奶黄,抽条茁长的青绿,跳跃的蓝白校服,草莓浴球一样的粉色泡涌,冷银灰的广厦与高架,它还有一种颜色,更隐晦也更浓烈,叫血红。 第十三页(即兴面试) 比起像来了次周期过长的月经,周谧更觉得自己是历经了一场梅子色的回南天,黯淡,粘稠,湿濡,并隐隐作痛。 前三天,贺妙言每天都会抽空来病房看她。两位小姐妹一碰上面,再多关切几句,就会忍不住抱头痛哭,仿佛为此心心相印,患难与共。 荀教授也来过两次,但都被张敛毫不留情地劝退了,哪怕她心急如焚担忧到极点——这是周谧的需求,她不想见除了闺蜜之外的任何人。 包括张敛。 是的,反应最激烈的那阵子过去后,周谧能独立行走,就再没拿正眼瞧过他一次,期间说话的次数也寥寥无几。 但他每天都会在病房待上很久,晚上也住在这边。 有天晚上十一点多,他洗漱出来,看见周谧被窝口还莹莹有光,没忍住说了句:“你能不能早点休息,少玩手机。” “我就玩!”她低吼起来,像个委屈到极点的发飙小孩,在家长面前胡搅蛮缠。 “好,你玩你玩……”他也是初次经历者,对此亦束手无策,只能由着她心情来。 而通常他完全意义上地放任自流后,周谧就会开始哭。 她经常在熄灯后流泪,压抑着很重的鼻音,慢慢的,动静会越来越大,檐前落雨,抽抽搭搭。 张敛过来宽慰,她就飞快地像蚕蛹一样用被子裹牢自己,对他保持自闭。 “我抱着你睡?”有一次,张敛猜她可能需要一些肢体安慰。 “你想被打吗?”她恶狠狠地回,语气如要抄家伙。 他垂眸盯着床上的大白团:“不是说好好相处?” “反悔了,”周谧声音嗡嗡:“我们绝交了。” 张敛其实不太喜欢她这样,他宁愿她指责自己然后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跟他吵一架,破口大骂。 她的表现有违他“好聚好散”的初衷,也因此让那些愧疚感延绵不断。 它们时不时地弥漫出来干扰他,模糊他的生活,他的工作,不在周谧身边的时间里,他完全忘不了她那天的哭泣,那种哭声不止是从声带里溢出来的无助痛苦,像有实体与画面,并鲜血淋漓。 也不是没想过“补偿”,或精神,或物质,但这种想法一旦萌生就会被张敛当场掐断。 他觉得这样更不利于这个要强的女孩子恢复身心。 好在,一周过去后,周谧状态回缓,人有元气了许多,用餐时能跟差不多年纪的护士插科打诨,说点学校里面的趣事。 周五下午,贺妙言又来了趟病房,她有两天没见周谧,一进门就扑至床边,呜呜说:“谧谧,你瘦了好多哦。” 几次探望,她都直接无视为她开门的张敛,当他是隐形人。 张敛早习以为常。 但听见这句话,他也循声去观察了下病床上的周谧,这几天他们几乎朝夕相对,他并没有发现当中区别。 年轻的女孩坐在那里,面孔素白,脸上带着久雨初霁的淡淡笑意:“当减肥了。” 贺妙言抓住她手,心疼得热泪盈眶:“哪有这么减肥的啊。” 充沛的情绪总易相互传染,周谧也揉揉双眼:“我真的一点不疼了,跟来大姨妈一样一样的。” 贺妙言说:“你难受要跟我说啊,我多来看你。” 周谧说:“没事,不还有护士跟那谁……”她眼珠一斜,用余光示意不远处的张敛。 贺妙言冷哼一声:“他算个鸟。” 一番诉衷肠过后,总衔接着旁若无人的姐妹团辱骂。 贺妙言人如其名,翻着花样挤兑,堪比脱口秀。 张敛一般就淡定地坐在原处,不发一言,也不会走去其他地方,或者戴上耳机。 贺妙言陪周谧坐到了下午,她叫了份湘菜外卖,故意在朋友面前大快朵颐。 鲜辣的气味充盈了整个病房,周谧从时有时无的低落中抽离,改为咬牙切齿地怼闺蜜不是人。 然后两个人笑成一团,像湖里嘎嘎嬉闹的小鸭。 这种时候,张敛才会走出病房,在走廊里回电话或者下楼散个心。 手机里充斥着繁杂的工作、人际,还有母亲每天少说十回的关心,等把这一切都处理完毕,张敛才回到这里。 朋友走后,白色的空间彻底安静下来,变回微妙难言的四目相对。 两人一旦有目光接触,周谧会立刻架高手机,挡住自己大半张脸。 当她发现竖屏并不能完全掩盖住自己的视野后,还会切换成横向,然后利落低头,顺势打开一局王者或吃鸡。 不给男人任何企图跟她推心置腹的机会。 张敛总会被逗笑,但他还是决定跟她聊聊,就拎了把椅子坐来她床畔:“真不准备跟我说话了?” 周谧当即装聋作哑,在刀光剑影里头也不抬。 张敛面色平静:“要不要跟你父母讲一声,让他们来看看你。” 周谧手指微顿,沉默几秒:“不要。” “唯恐天下不乱吗?”父母——光这两个字就让她双目泛潮:“你巴不得他们快点把我弄回去吧。” 张敛都无奈了,她在想象他这方面,怎么总能往无恶不作上无限延伸。 他轻叹一息:“你那天就说想要你妈妈在你身边。这几天我一直在考虑,还是得有个你信赖的人陪着你,毕竟你朋友要上学,不是时时刻刻都在。” 周谧啊了声,眼睛湿红:“真的吗,我那天这么说了?” 张敛但笑不语。 她恍悟过来,叫嚣:“我当然叫我妈,不然叫你吗?” “我警告你啊,”她看向张敛,瞳仁里贴出两道黑亮的禁令:“你敢和我爸妈说的话我永远不会放过你,我立刻跳楼,自缢,魂断成和医疗。” 随后冷森森勾唇,像个坏心眼的小女巫:“你居然还想跟我爸妈说,他们知道了绝对要杀过来冲了你,混合双打的那种,我也是为了你的人身安全考虑。” 张敛倚回椅背,抱臂:“那怎么办,你又不想看到我。” 周谧低头滑手机屏幕:“你去隔间坐着好了,想干嘛干嘛,我不用看到你就好。” 张敛说:“可我想看到你。” 胸口莫名一窒,周谧手机里的游戏角色都走歪:“有什么好看的,看我有多凄惨吗?” “看到你心里会舒服一点。”他声音异常认真,像是用在承诺里才有的那种口吻。 仿佛被温热的手指一路往下摸过脊梁骨,周谧缩缩颈子,嘲讽:“唷~又要开始装好人了是不是。” 张敛不以为意,继续征询她想法:“你认为什么方式对你来说最好?” 周谧小心避开他澄澈的眼睛:“现在这样就挺好的。再休息个七天十天的,我立马回家,然后跟你一拍两散。” 张敛忽然叫她名字,有些正式:“周谧,那时候为什么选择来奥星实习?” 周谧鸡皮疙瘩起立:“你即兴面试呢。” “不是,”张敛唇微掀:“据我所知,老师和公务员才是大部分中文系学生的职业规划,你怎么考虑来广告公司的?” 周谧安静了,神思浮远了些,片晌,她冷哼:“因为不知道你特么就是奥星的老板。” “你好好答,”张敛低笑:“还是让我猜?” “别猜,谢谢。”她最烦他这种揣摩人的眼神,像根若即若离的黑色羽毛,在她身上从内而外地游弋。 “因为我想锻炼自己,”周谧吁气:“我不怎么会跟人沟通,也不想把自己定格在一种站在开头就能看见终点的人生框架里。去年我刷微博看到过你们公司做的一条耳机视频,很打动人,我看了好多遍,后来特意去查了下是哪家做出来的,才知道原来是我们这的奥星。” 张敛点点头:“嗯,那怎么没去Creative?按你专业来说,这个部门更适合你。” 周谧说:“我觉得那是我的舒适区。” 她的狂妄让张敛眉梢微挑:“创意可是广告的灵魂。” 周谧想了想:“我从小到大的社交圈一直很狭窄,就家、爸妈、学校、同学,进大学之后,也是只有我,我朋友,还有我前男友三个人,他们两个又非常在意我感受……凡事都挡在前面,我觉得自己就有点被惯坏了吧,在人际方面有欠缺。你别看我什么都敢跟你说,其实都是假相,我很怕生,比较闷骚,有交流恐惧症,尤其是那种正经场合,我只想把自己放得离人群越远越好。” “我之前查过,AE可以接触到客户各种,那就试试看吧,看看能不能通过这个工作锻炼自己。” 她说着又浮出委屈劲,交叉起手指:“结果……就,有点落差吧。” 张敛说:“你才来多久。” 周谧偏眼看他:“我知道,那么短的实习期。是我把预期值放太高了。” 张敛问:“什么预期值,实习工资?” “当然不是,”周谧急急否认:“我暂时还没那么在乎这个,只是没想到,迎接我的还是一大堆很琐碎的数据工作?订会议室那些……” 到最后,周谧底气渐失,声音轻若蚊音。 但张敛并没有跟她预想的一样说她好高骛远,只问:“这两个月一点东西都没学到么。” “当然有,怎么会没有,”周谧吸了下不知何时开始滞塞的鼻头,苦巴巴道:“本来这个礼拜我都可以自己试着做月报了。去年下半年我就做好打算要来奥星实习,这几个月也为此做了不少准备,就是想以后能被正式录用。现在全泡汤了。” 张敛没再说话,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然后离开座位,把茶几上自己的笔记本拿过来,找出个东西,面向周谧:“再看看?” 目及屏幕,周谧瞬间与里面一寸照的自己对上视线,她脸唰得红透,质问:“你那怎么会有我简历?!” 张敛仿佛对私窥她个人信息一事很是自如:“当然是拿来看。” 这跟公开处刑有什么区别,周谧百爪挠心碎碎念:“所以呢?” “回忆一下做简历时的心情,确定自己到底要什么,别因为任何事轻易转移,”张敛不急不缓地说:“不管你今后留不留在奥星,这些经历都能为你的职业生涯增加说服力。” 第十四页(人生就是在想不通跟想通之...) 周谧挨着床头坐了一下午,思绪放空,张敛什么时候离开病房的,她完全不知道,也可能他打过招呼,但她根本没有放心上。 护士小璇端着晚餐进来时,她才像是从灰茫茫的雾境中抽离。 她一如既往地先询问周谧需不需要下床用餐。 征得同意,小璇才开始将那些精致的碗碟有条不紊地摆放到桌上。 坐去桌边后,周谧发现今天还多了份甜品,是一角淡粉色的蛋糕,上面涂抹着红亮的樱桃图案。 察觉到她目光像被奶油黏住一样,长久地落在上面,小璇忙说:“周小姐,这是张先生吩咐后厨给你做的。” 周谧回过神,抿了会嘴,看向护士:“喔,谢谢你啊。” “谢我干嘛?”小璇笑盈盈的:“打个电话谢谢张先生就好了。” 周谧假装没听见,单手撑头,用勺子挖起那只蛋糕。 — 简单洗漱完,周谧继续卧床休养,人虽一动不动,心却起伏不定。 张敛白天跟她说的话言犹在耳。 忠于自我和认清现实真的永远都是非黑即白的对立面而非可以共生的多选题吗?这个有些哲学的思考困扰她到现在。 她看不然。 周谧辗转反侧了好一会,最终还是用手机编辑了一条消息,发送给张敛。 【如果我以后在奥星转正,你会给我穿小鞋吗?】 传出去的同一刻,病房门上传来了叩击声。周谧心率加快,瞥见毛玻璃后显印出来的高大黑影安静下来,大概在阅读她信息。 周谧微微提气,将四肢和脑袋以最快速度缩回被褥。 外边还是没一点动静,须臾,握着的手机照亮了黑咕隆咚的环境。 周谧点开来看了眼,是张敛的回信:你脚也不小吧。 靠。 周谧双颊浮出两团蒸汽,边在心里骂骂咧咧,边要把手机倒扣,而屏幕再一次亮起,是来自同个人的绅士询问: 周小姐,我可以进去了吗? 他转用其他方式当敲门砖,言语间还伴随着一些不知有意无意的模棱两可,一语双关。 周谧五官快挤到一起去,噼噼啪啪戳字怼回去:有人挡着你了吗? 片刻,病房门被打开,张敛跟着走廊的光线一道步入。他瞥了眼病床上几天如一日的白色大春卷,几不可闻地笑一声,回到隔间放自己的资料和笔记本。 听见他开灯的响动,周谧终于能把头伸出被子呼吸。 她像只机警的鼯鼠,黑眼仁四处查探后,才慢慢从雪地里探出整个上身。 她坐正上身,小心将手机搁回枕畔,换成床头的书,煞有介事翻阅起来。 没一会,张敛走了出来。 周谧偷偷从书页里掀眼,用余光尾行他去了沙发。他可能回家洗了澡才来的,身上套着款式宽松的黑色卫衣,气质骤然和缓,仿佛升温后暮冬早春交界的夜晚,比平常穿正装的他少了近一半攻击性与傲慢感。 见他有回头之势,周谧忙不迭把视线钉回密密麻麻的印刷字里。 张敛也坐了下来,在手机里查东西。 几天来总如此,除了休息,只要人在病房,他基本都待在她能目及的地方。 周谧又瞄他几眼,突然重咳一声,吸引他注意:“哎。” 张敛扬眸:“叫我么?” 周谧作张望不解状:“这里还有其他人吗?” “我不确定。” “你别吓我好不好?” “既然是叫我,那怎么没称呼?” “哦。老板。” 张敛把手机按灭,峻挺面孔如忽而暗下去的山背:“说吧,什么事?” 像是怕内心的局促会被他一眼识破,周谧下意识地将书拢高,挡在自己胸前:“这几天yan她们怎么样,工作有没有耽误?有没有提到我?” “周谧,”张敛蹙了下眉:“我是老板,不是监控,不会事无巨细地录摄员工每天的一言一行。” 周谧问:“我的事情呢。” 张敛回:“你不在自然有人顶。” 周谧懊丧地“啊”了声,“那我回去之后岂不是一点个人价值都没有了。” 张敛勾唇:“不是要离开奥星了么。” 周谧把书放回去:“后悔了不行吗,我为什么要因为大魔王的统治就逃离自己的理想圣地。” 她的形容让张敛气笑不得:“你变脸的速度是我见过的人里最快的。” “怎么,”周谧理直气壮:“人生不就是在想不通跟想通之间交替发展吗?” 张敛微哂,不知是夸是贬:“你还挺有觉悟。” “当然了,”她架高面前的书籍,还把封面拍出不高不低的啪响:“我可是看过不少书的人。” 张敛不做评价,重新去看手机。 见他开始忙自己的,周谧也接着看书,敷衍地浏览了几行后,她发现自己并不能很好地静下心,明明每个字都认识,可就是无法顺畅地汇入脑子。 于是她一边注意张敛动向,一边探出右手,一点点摸索到自己手机,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捞过来,藏回书后。 她点进微信,跟自己别扭了一阵,还是给张敛发了个最原始的[握手]表情包。 张敛看到了,抬头望过来,神色似是在问“这是在干什么”。 周谧挺直上身,一本正经:“握手言和。” 张敛偏了下脸,又盯住她,故作疑惑:“不怕我给你小鞋穿了?” “你能不能别鬼打墙了。”周谧崩溃搭额,拒绝继续周旋于大小脚大小鞋这一话题。 张敛偏不放过她:“你一个实习生是怎么好意思提这种问题的?” “……” 周谧绷紧了唇,僵笑着重新低头阅读,但她还是心不在焉,总觉得落了事没交代清楚,等渐渐意识到是什么之后,她再一次看向张敛:“虽然我留在公司,但我们不续约了哦,以后就是单纯健康伟光正的上下级关系。” 她抿了下唇:“你也不要因为这件事,说想拿来弥补我什么的,如果我接下来在奥星表现不好,yan不想留我,我也会自己走人。” “我可能做不到,”男人飞快地否决了,并叫她名字:“周谧。” 周谧心脏忽一下悬至云端,小心翼翼问:“做不到前者,还是做不到后者?” “后者。” 周谧舒一口气,刚要启齿,张敛抢过话头:“你想的是什么?” “我想什么了。”周谧声音陡然提高。 张敛倾了下身,将手机随意撂茶几上:“我看你之前对前者很乐意。” 周谧想起来就气堵:“你还想闹人命吗?” 整间病房忽的陷入死寂。 两个人,似乎在一刻间因这句话误入宇宙之中的某个力场,不约而同地真空静音。 张敛呵口气,率先打破僵局:“团建那次,是我不好。” 周谧拧着自己手指,声音微弱:“好吧,我也有错。” “知道我那次为什么叫你过来吗,”张敛的笑多种多样,但总难辨其意义,就像他突如其来的,似乎也很真实的坦诚:“忍一个月也不好受。” 周谧不自在地嚷声:“那你也没联系我吧。” “你可以联系我。” “我可是女孩子欸。” “这会知道了?”张敛轻笑一声:“第一次那会,我看很没心理包袱么。” 周谧牙痒痒,当即转移重点,开始复盘他刚刚的措辞:“忍一个月……一个月怎么了?以前不都一个月吗?” 张敛蹙眉:“我说的是那个忍吗?” 周谧嘀咕:“谁知道是哪种忍。” 张敛安静了几秒,大概在思考如何表达更恰如其分:“在想怎么收场才能不伤害你自尊。” 周谧“哈”一声,别开脸:“不稀罕。各取所需罢了,我可是个有契约精神的人。” “是吗,说点工作上的事就要接吻?” 周谧无法反驳,头发丝儿有着火趋势:“你能不能别说这事了,陈芝麻烂谷子要翻来覆去说几次?” “我有时真佩服你。”张敛话里有话。 “有完没完?”她像只突然失控的小狗一样叫起来:“你可以拒绝啊!拒绝了现在一切正常岁月静好相安无事!” 张敛回忆了下:“你那副样子看着我,怎么拒绝?” 周谧哼嗤一声:“不要为自己的精虫上脑找托词。” 她每次在他面前一这样牙尖嘴利他就想用点什么方式把她叭叭个不停的小嘴堵上。 张敛喉咙微紧,及时终止这个话题:“睡觉吧。” “哦,”古怪的争执间,周谧不知不觉从脸红到脖子根,她唰得躺平,企图用被子捂住自己降温,并僵硬地吐出两个字:“晚安。” 张敛回:“晚安。” 他站起身,走出去几步,又顿步说:“对了。” “说——”床上的等身面团蠕动了一下。 “如果你之后不改变想法,我大概率会让你留在奥星,你也不用感谢,我只是为了填补自己的亏欠感,”他立在那里,声线冷静下来,像在房内滋生的白霜或蔓延的月光,空阔,且自带穿透力:“但以后怎么发展全看你自己。” “不需要,”周谧哼哼,口出狂言:“实习期一满,叶雁会主动跟人事提让我留下来。” 男人的笑音微带谑弄,好似在给她一个并不真心实意的敷衍掌声,“那我拭目以待。” 第十五页(少给我乌鸦嘴...) 卧床休养的每一天,基本都是在复制黏贴前一天,周谧愈发感觉自己失去实体,像很轻的风从岁月间一滑而过,留不下任何痕迹。 她曾问过吴医生可不可以出门逛街或者做些简单工作。 吴医生建议是最好不要,让她尽量多休息少操心,松弛一些。 可这种无处安放的日子,要如何保持身心松弛。 尤其张敛有时会当着她面办公:或电话,或会议,双语皆有,他口语极为流畅,不止是相当标致的美音,还伴随着几乎不会卡顿的,从容不迫的谈吐方式。如果不看他脸,会以为隔壁住着位华尔街精英。 周谧打心眼里羡慕,并努力聆听,试图在脑内同译。 但她很快就放弃了,任何内容在张敛的语速下都堪比半本天书。 有一天,她终于在张敛的通话中听见了耳熟的名字,是她的leader,叶雁。 像在迷雾中窥到一束光,等他一挂断,周谧就赶紧搭话:“Yan怎么了?” 张敛漫不经心回:“没怎么。” 她一下抬声:“告诉我一下会怎样啊。” 张敛抬眼,给这只憋久了的暴脾气好奇猫顺毛:“恩美牛奶的项目。” “哦。”周谧失望,她不曾参与过。 张敛问:“无聊了?” 周谧垂了垂眼,承认:“嗯。” “看会动画片?”他貌似真诚地提出建议。 “……”周谧咬牙切齿。 张敛抽出茶几下方的遥控器,惬意倚向沙发,大有要开电视机的架势:“我陪你看。” 周谧抱住枕头,把下巴陷进去,不快嘟哝:“你犯得着这样羞辱人吗?” “急什么,先把身体养好,”张敛莞尔:“广告公司可不是人待的地方。” 周谧凉飕飕斜去一眼:“那你是什么,阎王?” “魔王、阎王,”张敛点数起她给他起过的各种绰号:“还有别的吗,更有新意些的。” 周谧说:“还有人渣。” 张敛哼笑:“跟前面两个种族差距有点大吧,而且很老套。” “狗。”周谧面色庄重地抛出这个并不中听的字眼。 张敛当即中止这个话题,打开了电视机,但他没有调台,只是让画面和声音陈铺流淌。 病房不再像个白色的废品罐子一样空寂着,周谧扬眸去看电视,荧幕里在放午间新闻,年轻的女主播长相赏心悦目,从神态到声音,再到内容,都跟齿轮一样严丝合缝,精密至完美。 周谧突然噗嗤笑出声来。 张敛挑眉,先是不解地扫一眼电视,继而同情道:“你是真的无聊了。” 周谧偏眼:“你知道我在笑什么吗。” “嗯?” 周谧探出食指,隔空戳电视机方向好几下,双眼被笑意点亮:“这个女主持,好像女版的你啊。” 张敛这时才多瞟几眼屏幕,眉心起皱,对周谧的看法难以苟同。 周谧竖起手机录摄,笑说:“那个装装的样子,一模一样。” 张敛微眯起眼:“怎么装了。” “你还不装啊,”周谧低头欣赏刚刚拍下的“泥塑版张敛”:“你在外什么样,对内又什么样……” “呵。”她冷笑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张敛抿了会唇,叫她:“周谧。” 她手肘抵在枕头上,撑腮歪头瞅回去:“嗯?” 张敛看着她:“你知道一个人通常在什么情况下会认为另一个人装吗?” “不知道喔,”周谧睫毛扑棱几下,软绵绵地挑衅:“还请老板赐教呢。” 她这副德行让张敛不怒反笑:“有人能办成你办不到的事,站在你够不到的高度,你就只能自我宽解你是正常人,而他们在装。” 他下巴微挑,示意电视机方向:“让你对着摄像头,直播三十分钟新闻,敢吗?” 被拿住软肋,周谧哑口无言。 她偏开脸看百叶窗,嘟囔:“我是这个意思吗。” 男人嗓音淡定:“那就是变相夸我。” “天,”周谧抓两下刘海,又看回去:“我是在说你表里不一好不好?” “你从出生到现在每时每刻都表里如一么?” “你这人真没劲,就会咬文嚼字,”周谧噎住,把枕头当壁垒一样竖起来,就此切断两人间的聊天线路,又不服气地磕着牙咕咕唧唧:“大学辩论赛第一名吧。” 张敛精确无误地捉住全部信息,口气随意:“这都知道。” 周谧脑壳隐痛,宣布:“啊,头好晕,我要休息了。” 张敛却忽然开始调台,并停驻在少儿频道,里面正咋咋呼呼播放着《汪汪队立大功》。 他故作一本正经: “还是看这个吧。是我不好,没注意到过于完美的女主播容易给你带来焦虑。” “……”周谧甘拜下风地把怀里枕头甩回床头,扯起一面白旗:“算我求你了,关电视吧。” — 中午跟周谧一起用完午餐,张敛就回了公司。 可能是看她近来的情绪跟精神都洋溢了不少,他待在病房的时间较之一开始也稍有减少,晚上要到九、十点钟才回来。 有时周谧已经睡下,有时还在忙自己的事。 自打从张敛那无意得知叶雁刚负责恩美奶的项目,周谧便开始四处搜集恩美及其他竞品奶的数据资料,并在手机备忘录里做分类整理。 同时,她还会看一些职场类型的无中字英美剧,一是为了提升语感,二是为了在大脑里给自己构建出仍身处职场的直觉和假象,避免复工时又退化成初入公司那种一无是处的小白状态。 每天盯着手机小屏,眼睛总归吃不消,周谧就托朋友把平板跟无线小键盘带来了病房。 “我真服了你,你居然还要留在他那上班,”贺妙言坐在床边,气不打一处来,完全无法理解她的抉择,最后直把矛头瞄准张敛:“一定是狗男人又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周谧靠在小桌板上调配蓝牙,没有感情地勾勾嘴角:“还真跟他没关系,给他脸了。” 贺妙言环臂倚上前来,硬邦邦的眼神像两块板砖,试图把她敲醒:“宜市这么大,广告公司又不止他一家。” 周谧瞥她一眼,摇摇头:“我就觉得……不甘心也犯不着吧,都实习两个月了,你知道我本来就想进奥星啊,想了好久的白月光,说放弃就放弃,像什么样。” 周谧试了下键盘:“而且你尽管放心,出院后我就会跟张敛断掉工作以外的所有联系,而且他是大老板诶,我就一小实习生,工作上能直接接触到的可能性非常低,在公司也基本碰不上面,你就别多想了。” 贺妙言将信将疑:“可我怎么还是觉得没你说得怎么简单呢。” “住口啊,你嘴开过光,少给我乌鸦嘴。”打开office,周谧不以为意地警告了下。 — 万万没想到,贺妙言一语成谶。 那是周谧打算办理出院的前一天下午,结束最后一次B超检查,确认体内已完全干净和恢复正常,她身心轻快到差点要在走廊上连蹦带跳奔回病房。 小璇在帮她叠放衣物,她兴冲冲地走过去接手,同她一道整理起来。 小璇有些担忧地劝:“周小姐,你还是回床上躺着吧,也没几件衣服,我一会就能叠完。” “不用啦,我好得很。”周谧脱去闷她好多天的针织开衫,并麻溜地将披散的头发绕成小揪,而后捋高袖子,抱起整沓衣物塞入箱包,只留了明天出院需要穿的那套在外面。 刑满获释,新生在即。 周谧眼底明彩熠熠,胃口大增,平日里总有剩余的下午茶副餐,今天也风卷残云地吃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渣。 小璇见她亢奋得不行,壮起胆子问她能不能互加微信,希望以后有机会做朋友,约约饭逛逛街。 “我们现在就是朋友了啊,”周谧欣然同意,一边添加还一边感叹:“微信里又多了个漂亮妹妹,也算意外收获了。” 小璇脸蛋微红:“我也是啊。” “这段时间最要谢谢你。”周谧眉眼弯弯地感激。 小璇摇头:“哪有,我也就照顾你身体,主要还是张先生陪得好。” 周谧唇角微撇,故作丧气:“大喜日子,我们就不要提晦气的人好吗?” 小璇眼笑成缝:“我在VIP病房待了两年多,张先生真的是我见过的非常尽责的好男人了,你就原谅他吧,两个人别闹情绪了,好好处下去。” 周谧狐疑脸:“他是不是偷偷给你塞了很多好处?可以分我一点,我陪你一起吹捧。” 小璇咯咯低笑。 等她走后,周谧盘腿坐回床上,在心里掂量了会小璇刚刚那番话,随后抽出兜里的手机,郑重其事地给张敛发了条消息: 老板,您好。 明早我就出院了,感谢您这十多天来对我的悉心陪伴,精心呵护。 今晚您就不用过来了,在家睡个好觉,当作我给您的一点回报。 等了两分钟,张敛并未回复,周谧猜他在忙,便仰回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傻。 第一天住来这里时,那小片孤单到令她落泪的日光,此刻已是大幅涌动的橘色云霞。 曾以为的天崩地裂风摧雨折,居然也这么顺其自然地度过了,就像四季节气,有凛冬必然也会有春融。 周谧弯弯唇,取出手机,拍下投映在房内的那框夕照,留作纪念。 刚要关灭手机,屏幕突然黑下去,目及“母上”二字,周谧一个惊颤从床上挺坐起身,而后按下接听。 “妈!”她故意中气十足地唤她,咬了下手指稳住心绪。 “谧谧啊,”幸好妈妈的语气听起来也格外寻常:“这几天还在学校忙啊?” 周谧暗自泄口气:“对啊,还要实习,上次不是说了嘛,住家里要三头跑太费时间了,等学校这边忙完了,我就回家陪你。” 妈妈说:“妈妈也没什么事,就是想你了。” 周谧顷刻红了眼眶,极轻地吸气,努力笑着说:“我也好想你的。” 那边忽的就沉默了。 很久很久。 久到周谧以为是不是不当心挂断,想把手机从耳边取下来确认,下一刻,她就听见妈妈再次喊她。 只是这一次是全名,严肃且冷静: “周谧。” 以前妈妈这样称呼,多半是盛怒之下。 突生的惧意像一只冰冷的昆虫,顺着脊椎窸窸窣窣上爬,周谧不自觉耸高双肩,极低微地应了个:“嗯。” 那边鼻息一下沉急:“你跟妈妈说实话,你是不是怀孕了。” 第十六页(妈妈(一更)...) 早两年前, 表姐夫异地当兵的缘故,周谧曾贴身参与陪伴过表姐的每一次孕检。 犹记第一次陪她抽血,周谧还心奇表姐是怎么发现自己怀孕的, 表姐笑着答:是你大姨问我的,就昨天吃饭吃得好好的,她突然说,你是不是怀孕了?我自己一点感觉没有, 结果晚上一测, 红双杠, 不敢相信吧。 她说得神乎其神, 让周谧睁大了眼, 惊呼:这么神的吗? 表姐温和地笑:是啊,我朋友怀孕也是她妈先发现的, 可能是母女连心加上她们过来人有经验? 周谧从未想过这种不可思议的玄学会砸来自己头上。 短暂的大脑空白后, 她竭力克制住气息,装玩笑口吻:“什么啊, 怀孕?妈你在说什么啊?” 妈妈却没跟她嬉皮笑脸,语气仍冷若冰霜:“我现在就在你宿舍楼下,你们宿管阿姨说你这段时间根本没住回来, 所以你去哪了。” 周谧一瞬僵硬, 脸在惨白后又直逼血红:“你去我学校干嘛?” “先回答我的问题,”妈妈不给她任何打马虎眼的机会:“你到底在哪。” “当然在公司啊,”周谧四处张望,找寻着医院与公司共通的地方:“我在厕所。” 说着话,她握电话的那只手已惊惧到颤抖。 妈妈说:“那跟妈妈视频一下?” 周谧心若擂鼓, 以致声音也轻微颠簸:“我拉屎呢!” 但妈妈格外笃定地冷哼:“还跟我谎话连篇。” “你干嘛不相信,”周谧双腿浮软, 小心翼翼地往卫生间移行:“视频就视频好了啊。” “你就是怀孕了吧。”妈妈语气如冷酷的判官,一口咬死,一句定刑。 周谧惊慌失措到极点,眼眶浮出温热的潮涌:“我到底干嘛了,你凭什么非要觉得我怀孕!也太莫名其妙了!” “这个月给你买的卫生巾,你一包都没拆,一张都没用,”妈妈气息变粗,最后近乎高嚷:“你说我怎么觉得你怀孕的!” 周谧浑身凉透,定定站住。 “前天我来月经,打开柜子一看觉得奇怪,这两天心里越想越疙瘩,就想来学校看看,结果你人呢,这么多天都跑哪去了!现在还不说实话?”妈妈的暴喝像铁棍冲着她耳膜抡下来:“我就问你,你到底有没有怀孕!?” 情绪在急速冰结后又轰然粉碎,泪痕顺着周谧苍白的面孔一路蜿蜒,她唇瓣打抖,仓皇地为自己辩驳:“我没怀孕……” “我真的已经没有怀孕了……”她一遍遍重复,似闭庭后无用的申诉。 ― 接到周谧电话时,张敛一行人刚从客户公司回来,在会议室里总结复盘今天下午的提案。 手机有节奏的振频在你一言我一语的嘈杂环境里稍显鲜明,众人都停了下来,不约而同望向张敛。 他低头瞥眼名字,示意他们继续,自己走了出去。 “喂?” 他停在窗边。 耳边传来周谧略重的鼻息,女孩无助的声音像被揉碎了的白纸花,颓靡飘忽:“我被我妈发现了,她这会要来医院了。” 早一天晚一天终归会有这一天,张敛大概预感到了,不由轻呵口气,俯瞰着底楼那些在暮色中逐渐深浓的树冠:“怎么回事?” “她每个月会往家里买卫生巾,我忘了,”她在不间断的抽噎中费劲地组织句子:“我真的完全没注意到这个……这个月没来月经,我就没用,然后,嗝,她偷偷去我寝室问阿姨,发现我根本没回学校……” “我要挨打了――”她声线逐渐扭曲,走向一种湿漉漉的失控。 张敛无从评议,遂不作声。 她狠抽一下鼻腔,恳求:“你能配合我一下吗?” “你说。” “我不敢跟我妈说我们是那种关系,不然就不只是被打,是会死人的,”她换气,似在重新振作自己:“我跟她说你是我男朋友。” 张敛溢出一声低哂。 “你待会过来吗?”不知是装没听见还是真没听见,她继续无心理负担地问。 他想起刚刚那封还没来得及回复,且看起来毫不真诚甚至有几分嚣张的「感谢信」:“我以为我今晚不用过去了。” 电话另一端顿时死寂。 “你最好还是来一趟吧,”几秒后,周谧鼻音嗡嗡,还尽力吐字清晰地告诫:“我怕她知道你身份后会杀到公司去。” 张敛不再跟她对着干:“好。” “你做好心理准备,我妈很恐怖的,核弹一样。”留下这句预警,周谧心若死灰地挂断电话。 ― 放下手机,周谧长吁一口气,赶紧穿上外套,系牢每颗纽扣,而后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强自冷静。 又急匆匆翻找出包里的唇膏,匀至指腹,飞速往自己双颊拍抹出一些虚假的“腮红”。 确认镜子里的女生看起来气色极佳,焕然新生,周谧才忐忑不安地窝回床上。 她一动不动挺尸般躺在那里。午时将至,空中那柄悬吊已久的无形铡刀就快落地。 妈妈的电话如期而至,说她人已到成和医疗,问她在不在病房。 周谧心脏拎高,几不可闻地回了个“在”字。 妈妈当即挂掉电话。 周谧坐正身体,以最后的体面迎接屠戮。 几分钟后,病房门直接被人从外拍开,身穿藏青风衣的中年女人气势汹汹闯入,横冲直撞。 母女俩一碰上目光,周谧就飞速偏开脸,难敌老妈利器般的打量。 她怒意滔天的眼神像是源自精神也施于精神的远程笞打,劲道大到能隔空把她扇至一旁,面皮也开始火辣辣发烫。 周谧下意识曲腿,包藏起自己。 “这么大事你也不跟我说?”汤培丽大步扎来床边,劈头盖脸一顿骂,机关枪试输出:“你偷偷怀孕就算了,还偷偷来打小孩?你翅膀真是硬了,现在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了啊!” 她嗓门粗大,硝烟能弥漫整个走廊。 周谧脸皮泛红,完全不敢正视她:“你声音小点行不行啊。” “你还知道丢人啊!”她激增二十分贝。 “有什么办法?”周谧下巴紧抵着膝盖,像是无处摆放自己:“就是意外怀孕啊,跟你和我爸一样啊。” “你说什么呢!”女儿的反应让汤培丽哽了一秒,随即怒火攻心:“我和你爸起码告诉双方父母了,还生下你了,养到这么大,要像你这样不负责任,你这会人在哪,哪还会有个你在这说混账话气我?” 周谧拧了拧眉:“我怎么不负责了。” 汤培丽蔑哼:“草率怀,草率打,这不是不负责是什么?” 周谧眼圈湿红地瞪回去,倔强无比:“这难道不是对自己负责?” “你真对自己负责还会意外怀孕?”汤培丽发现跟这个气死人的犟女儿无法沟通,开始在病房里逡巡打转,寻找其他活靶:“你对象人呢。” 周谧咽了咽发涩的喉咙:“人家不要上班吗?” “你还谈了个上社会的啊,难怪呢,”汤培丽回过身,难以置信地环顾四周:“我就说怎么住这么好的病房。” “你眼光是越来越了不得了,”汤培丽无法克制地夹枪带棒:“以前谈个外地的小路,我一开始就不看好,你非要谈,最后什么结局大家有目共睹。我以为你会长点心吧,结果呢,现在还谈了个让你打胎的!” 汤培丽一鼓作气骂完,走回来一屁股坐她床边:“你实话跟妈妈讲,是不是他让你打的?” 周谧胸口起伏,愤懑酸楚到极点:“是我自己想打的。”“他还就同意了?”汤培丽总能神速抓住新重点。 “不然呢,生下来吗?然后呢?”好像踩到高压线,周谧一下面色赤红,声嘶力竭:“像你一样当一辈子家庭妇女?!” 汤培丽顷刻无声,惊愕地瞪圆了眼。 这样中伤母亲非周谧本意,她懊悔至极,垂首掩面,低声乞求:“妈,我这段时间已经很难受了,我知道错了,当我求你,可不可以别再大呼小叫了。” “你不想难受那你脑子放清楚点啊,说怀就怀,说打就打,伤的是谁啊?”汤培丽不甘示弱,继续喋喋不休:“除了伤到你自己还能伤到谁?这么多天,我们一点不知情……” 说着,中年女人也哽咽了:“我和你爸到底不能替你疼替你苦啊,你说还能伤到谁……” 她用手指抹了下眼角,没有再往下说,转而抬起双臂,像雌鸟张开宽恕的羽翼,把伤痛的孩子揽向自己。 “妈……”周谧情不自禁地喃唤,也拥紧自己母亲,发泄般撕心裂肺恸哭出来。 汤培丽一刻不停地给她拍背、顺气,也一次次洇红眼,又一次次往回憋。 她顽强地稳定住声音,安抚女儿:“没事了啊,没事了,谧谧,我的可怜囡囡,等会儿就跟妈妈回家啊。” 周谧闷在她肩头,轻轻答应:“唔。” …… ― 大概是近来身心损耗太大,外加安全感回归,周谧鼻息渐弱,慢慢在母亲怀间入眠。 等她呼吸匀稳,汤培丽才小心翼翼将女儿放平,替她拢好被子。 周谧咂了下嘴,半侧过身,又陷入深睡。 汤培丽凝视了会女儿恬静的睡颜,幽幽一叹,起身想往别处走,不料姿势别扭太久,左腿麻意急剧上涌,险些让她在平地跌个跟头。 她稳住膝盖,极轻地嘶了声,才一瘸一拐挪向沙发。 等腿部知觉恢复,汤培丽重新站起身来,走向病房内的小隔间。 隔间门是关着的,但并未上锁,汤培丽迟疑少刻,还是转头坐回原位。 她打开微信,瞅了会备注着“老公”的置顶那行,点进去又退出来,反反复复好多回,最后选择关闭。 也是这时,病房门被人轻叩两下。 汤培丽先看眼床上的女儿,确认她没被吵醒,才攥紧手机,提胸冲了过去。 她唰一下将门拉开,横眉怒目。 但她没想到的是,门外不止一个人,除了一名相貌俊朗的高大男人,还有位个头只到他肩部的女人。 女人看外貌应该已过中年,但也不能说是老太太,介于中间值。 她穿着蓝橘撞色的修身毛衫,皮肤细白,神采奕奕,眉目和善地弯成月牙。 汤培丽猜她就是眼前这个男人的母亲。 两人并排立在那里,均浓眉重目,气质疏朗,像极民国时期会挂在宅邸墙上的高官大户肖像油画,扑面而来的直观感受就两个词:体面,高级。 汤培丽及时敛住下意识的嫌恶眼神,理了理略凌乱的额发,平复呼吸。 但她依旧板着张脸,不想给他们半分好颜色。 “周谧呢。”女人往里探了几眼,面露忧切。 汤培丽侧身让开点地方,轻声说:“睡着了。” 女人点点头,刚要再说两句,那个年轻男人已开口询问,吐字不卑不亢:“阿姨,方便出来聊会吗?” 汤培丽多扫他两眼,单凭外貌她估摸着他最多二十八/九,但他周身弥散出来的气质偏于稳重,具体多少岁难以判断。 反正待会就能了解到,汤培丽停止猜度,点点头,跟着两人走出去。 同一层的大厅接待处,刚巧摆放着三张全白的单人皮质沙发。 张敛先送两位女士入座,遣人倒了三杯茶水过来,才坐到剩下的那张空位上。 女人含笑望眼汤培丽,又侧头询问儿子:“先做个自我介绍?” 张敛看过来,彬彬有礼道:“阿姨,您好,我是周谧的男朋友。这是家母。” 荀逢知莞尔:“叫我逢知就好。” “套近乎就不用了,”汤培丽气不打一处来,冷嘲热讽:“我原以为就是两个年轻人不懂事闹出来的,哪知道你这个家长也跟着一道荒唐,怀孕打胎暂且不说,全程瞒着我们女方这边是怎么回事?你们看着也不像这种混账家庭出来的样子啊。” 张敛态度始终温文尔雅:“阿姨,这确实是我与周谧两人共同商量之后的选择。我母亲也是刚刚知情,所以赶忙一道过来跟你见面了。” “真是不好意思,”荀逢知歉疚地笑了笑:“让我学生出这种事我也很惭愧。” “什么?”汤培丽愣了下:“什么学生。” 荀逢知似刚反应过来那般回:“我是周谧的导师,她没有跟你们提过我吗?” “啊?”汤培丽眨了眨眼,扬声:“提过啊!当然提过。” 她心里开始犯嘀咕:“就是没说过还有这层关系。” 荀逢知理解地弯弯嘴角,看向身侧:“我儿子呢,肯定跟你们说过吧,毕竟在他公司实习两个月了。” “……?”汤培丽突然无法接话。 第十七页(‘被男友’(二更)...) 短暂的静默后, 汤培丽决定问清楚:“你也在奥星上班?” 张敛颔首,面无波动:“嗯,我目前任职奥星的董事总经理。” 汤培丽心头跳针, 克制了好几秒才不至于蹦出一个惊诧的气声,只说:“我也是刚知道。” 荀逢知和蔼地笑:“可能中间关系太复杂,周谧担心说了之后你们会多想。” “那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汤培丽眼神犀利几分, 把话题扯回去, 拒绝被轻易带偏:“两个月就弄成现在这样?” 张敛淡笑:“我跟周谧去年就认识了。” “怎么认识的。”汤培丽咄咄逼问。 张敛语速不徐不疾:“在清吧认识的, 之后互加了联系方式, 半年前才确定恋爱关系。” 汤培丽哼一声:“你多大了?” 张敛回:“三十三。” 听见他年纪, 汤培丽不悦皱眉:“你应该知道周谧才多大吧?” “我知道。” 汤培丽环臂,嗓音不高不低道:“难怪不跟我们开口说呢, 找个岁数这么大的。” 荀逢知端起纸杯:“周妈妈, 年纪稍长一些更懂得怎么照顾人。” 汤培丽不掩讥嘲:“照顾到医院来受这种罪?” “唉,”荀逢知轻叹:“年轻人嘛, 有时到底没我们这些过来人考虑得稳妥谨慎,面面俱到,情到浓时会犯些错, 我也是刚知道这件事, 堵心得很,一路上该批得也都批了,就想着赶紧过来跟你碰上头,积极寻求一下解决方式。” 汤培丽别开眼,没好气道:“不都已经解决了吗。” 她想想又眼热:“遇上这种事, 也不知道这十来天都过得什么日子,我还不在她身边。” “这点你还请放心, ”荀逢知瞥了眼自己儿子:“我已经问过张敛,他这段时间每天尽可能地陪在周谧身边。” 汤培丽哈一声:“陪个床就能功过相抵了?酿成这种大错,你们这语气轻飘飘的,吃苦的到底不是你儿子,拳头没砸在他身上,你不心疼。” 张敛注意着周谧母亲的所有微表情,忽然不动声色地弯了下唇:“阿姨,您也知道我已经三十多了,无论是结婚还是有个小孩,于我而言都是适宜的,期待的。这件事我也是基于周谧的选择才做出这样的决定。您的女儿很优秀,也一向有主见有思想,她希望能在这个节点全心全意发展自己的学业和工作,作为她男朋友,自然要把她的想法放在第一位。对她造成的伤害我很抱歉,但我认为强求她变成自己短期内并不想成为的人,才更是对她的不尊重和不负责。” 一番话毕,汤培丽沉默了,从这一刻起才真正开始打量这位英俊白净的年轻人,他也正沉静地目视自己,从神态到口吻,无不透着令人身心舒适的真诚妥帖。 荀逢知则白了眼自己儿子,不甚自然地轻揉两下耳根。 思及女儿刚刚在病房内的反应,汤培丽不由暗叹,不知不觉已一只脚踏入对方阵营:“这事我还没跟谧谧她爸讲,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荀逢知接话:“我倒是已经跟我先生说过。不过他这两天去南大交流学习了,不然人这会肯定也一道过来了。” 见他们这般不敢怠慢,汤培丽的恶感与戒心减去大半,顺势问起对方父母职业:“您先生也是老师吗?” 荀逢知答:“是啊,他也在F大。” “嗯,”汤培丽面色和缓许多:“要不这样吧,我今晚回去跟孩子她爸商量下,回头我们双方父母再见个面,把这件事捋清楚。” 她瞟了眼病房方向:“谧谧还在休息,就先不把她叫起来了,让她多睡会。” 荀逢知露出正有此意的笑容,取出提袋中的手机:“周妈妈,那我们互相交换个电话?有事好联系。” 汤培丽点点头。 互存联系方式后,汤培丽刚要把手机揣回去,侧方的张敛忽然说:“阿姨,您也存个我号码吧,以后有什么事可以直接联系我。” 汤培丽微怔,同意了。 ― 一觉醒来时,周谧头脑迷蒙混沌,不由搓揉两下,才睁开眼,留意起周围环境。 目及沙发上三尊大佛时,她跟砧板上的鲫鱼一般弹坐起身。 “醒了啊,周谧。”率先发现她起床的人是她的教授,荀逢知。 其他二人跟着望过来。 周谧脸上热团汇聚,声音难免结巴:“怎、怎么不叫我?” “你得多休息,”荀逢知和煦的语气叫人如沐春风:“睡饱了吗,要不要再睡会?” 母亲跟在后面交代:“就是啊,你睡你的,别管我们。” 周谧揪紧被面,连眨数下眼,转头去看张敛。 男人静坐在那里,一声不响,神色在半明半昧的光线里喜怒难辨,少刻,他漂亮的嘴唇起了弧,熟稔地切换为微笑模式。他掀开袖口看眼腕表:“饿吗,这个点了,先吃点东西再休息吧。” “对对,”两位女家长异口同声:“还是你想得周到。” 周谧倒吸口凉气,叹为观止。 他是怎么做到的,能让自己预言的第三次世界大战变成其乐融融合家欢。 周谧坐在被窝里,心不在焉且目不斜视地夹着小桌板上的饭菜往嘴里塞,慌到嚼蜡一般,基本尝不出味道。 “胃口还不错呢。” “是G,这小孩一向不挑食,我现在回头想想吧,其实有好多细节就让我觉得原来是因为怀小孩了,我起初还以为是工作压力大呢。” “我儿子也真是不懂事,出了这么大事也不知道跟父母说。” “我囡又好得到哪里去了。” …… 两位女长辈立在床畔,你一言我一语,自在地寒暄着,慢慢又交流起育儿心得。 像只因过多围观而心生惧意的浣熊,用完餐的周谧接过张敛递来的湿巾,仔细搓拭了无数遍手指,企图将所有无措与不适洗净。 然而无用。 把纸巾递回去时,她跟张敛对了一眼,男人的态度并不和善,相反瞳色深沉,有明目张胆的问责。 以及,警告――“等着,看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你”这种。 周谧头皮略麻,默默去摸手机,想跟他在微信里通个气,暗度陈仓一下方才发生的一切。 结果才碰上手机,妈妈就叫了出来:“你坐小月子呢,怎么还老看手机啊,伤眼睛――” 说着还后知后觉地掀开她床尾被子:“我的天爷,袜子都不穿!” “哎呀,怎么袜子都不穿呢,不怕受凉吗,”荀逢知啧一声,回身使唤儿子:“张敛,去拿双棉袜给周谧穿上!” “不用!”周谧惊起一声,吸来三人视线后,她又放缓音调,并慢慢悠悠将脚回缩至暗处:“我自己可以穿……” 张敛平静地走向衣柜,打开上下扫描几眼:“在哪。” 周谧心脏在龟裂,还得装无事发生,小小声:“收行李箱了……” 张敛不做迟疑地转去墙角,躬身打开她的蓝色小提箱,从内袋中抽出一双印着小灰兔图案的米白色棉袜,冲她走了过来。 周谧难以直视,将目光僵硬地挪往别处。 而两位母亲已欣慰地让开空间,喜迎张敛插入,开始她们平素最爱观看的小两口情意绵绵贴身照料剧情。 张敛单膝跪上床缘,略略倾低上身,猝不及防间,周谧猛被控住右脚。 不知存心还是无意,他指节使了点力,拇指捻按过她敏感的脚板底,唔――周谧登时头脑涨热,面红耳赤,险些溢出古怪的鼻音,神色更是难耐到像是直面要给她抽血扎针的医生,半分不敢看。 “我自己穿吧……”周谧气息衰弱,如在告饶。 男人恍若未闻,指腹摩擦过她柔滑的脚面,慢条斯理地给她一点点套上袜筒。冷白的光打下来,他眼皮微耷,侧颜淡漠,即使是这般姿态,也不像个臣服的骑士,而是位性情不定的暴君,在恶意地进行一种看似温柔的酷刑。 周谧撑着鼻头,一动都不敢动,浑身汗毛倒竖,耳垂几能滴血。 好不容易将右脚穿上,周谧的左脚像只亡命雪貂,咻得一下窜逃出猎手的禁锢。 “那边脚我自己来!”她就差要拱上前去争抢。 “你就让他穿么。”荀逢知瞧得一脸慈爱笑。 “真不用了,”周谧当即拒绝,唯恐慢了地把另一只搁一旁的袜子攥回手里,眨眼间就套牢左边脚丫子,还不自在咕哝:“我又不是两岁小孩儿,袜子又不难穿……” 张敛促狭地瞥她一眼,退回地上,好整以暇。 这么一打岔,汤培丽心里有数也有底了许多,女儿现今这个男朋友,虽身居高位,倒是看不出多少大男人架子。 这么一想,她微微吁口气,积压于胸的烦闷也慢慢远行。 ― 两位母亲也在病房用了顿简餐,便相携离开。 张敛送她们下楼,为她们打好车回来,病房里已不见周谧身影,他下意识朝床上瞥,果不其然又在借着被子闭关锁国,抵御外来入侵。 他不给颜面地走到床边:“周谧。” “嗯?”她装傻应。 “出来说会话?” “哦。” 纯白被面一下大敞,周谧慢吞吞挪靠起身,不再是摊饼姿势,变成课堂里正襟危坐的学生。 昂头与张敛对上视线,她忙不迭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我错了。” 张敛居高临下:“错哪了。” “错在不该私自冠名你是我男朋友,错在不该跟你先斩后奏,”她下意识两手抱颈,姿势如直面持枪的歹徒:“那种情况我实在没办法,要是我妈知道我跟你是炮友还弄大肚子估计不光要锤死我,还要在锤死我之前先跟我断绝母女关系把我从我们家户口簿剔除出去。” “你说应该怪谁。”张敛的语气如黑云压城。 “怪我,怪我……”她轻声轻气地揽锅,倏地眸光一顿,开始反咬:“不对吧,我还是认为我们双方都有错,从一开始就不能准确区分责任。谁让你非得听我这个失恋女孩发牢骚,还对我那么好呢,我一时间鬼迷心窍。你那时候明明可以拒绝,而且还有两次拒绝机会,第一次我提开房,你就可以拒绝,第二次我提继续约炮,你也可以拒绝,但你一次都没拒绝,说明你也色/欲熏心,人总要为自己的欲望付出代价的,或多或少。” 她一股脑申诉完,都不带换气的。 “代价?”张敛面色发凉,不像在开玩笑:“周谧,你觉得我要为此付出多大代价才行。” 周谧不以为意地摊手:“阊剑不就‘被男友’一下吗?也不是不能接受的吧,反正今天都侥幸过关了,我们之后再‘和平分手’好了。” 张敛盯着她头发多思考少的简单大脑,勾了勾唇:“不出意外的话,荀逢知这会已经在跟你妈聊谈婚论嫁的事了。” 第十八页(做戏做全套...) 张敛的话, 像一只毒蜂从脑袋里振翅曳过,周谧整个人被叮傻一秒,又急速地涨红脸:“谈婚论嫁?” 她咧嘴一笑:“至于吗?” 张敛也跟着挑唇, 但意味截然不同:“对你那位力当传统思想接班人的导师来说,这可是她梦寐以求的大乌龙。” 周谧拧眉质疑:“不对啊,她不是知道我们两个不是真正的男女朋友关系吗?那天上午我们明明都表过态了,她也同意了啊?” 张敛眼眸幽冷:“那是因为她当时没有捷径。” 周谧被他盯得心乱如麻, 努力绷起脸, 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冷静的谈判者:“什么捷径。” 张敛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让自己视线与周谧基本齐平:“可以让荀逢知越过我们直接接触到你父母的捷径。” 周谧突然警惕指出:“你为什么不称呼荀教授为妈妈?你不是她亲生的吗?” “……我跟她的血缘关系毋庸置疑, ”张敛很想摁两下眉心:“请问这是本次交谈的重点吗?” 周谧垂眼, 从喉咙里挤出个:“不是。” 又飞快掀眸:“你是怎么把我妈诓过去的?她居然还跟你相处得那么融洽,我超担心你被打。” 张敛不咸不淡:“在睡梦中担心么?” 闻言, 周谧抠抠额角, 拱高笑肌:“对不起嘛,我傍晚那会跟我妈吵了一架, 心力交瘁,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睡着的。不过你到底怎么说的?我实在太好奇了。” 张敛没有跟她卖关子:“我说我们去年在清吧认识,恋爱已有半年。” 周谧扬眉:“她就信了?” “所以我会把你导师叫来救场, 增加可信度和说服力。” “荀老师也愿意陪着你一块演戏?” 张敛颔首:“来的路上我们就在车里商量好了。” 周谧支起下巴, 陷入思度。 少刻,她重新看回去:“我能说点自己的想法吗?” 张敛微微坐直,示意她接着阐述。 周谧捶手,目光灼灼:“照你说的,这个时间线其实挺好钻空子的, 才谈了半年就考虑婚事,放谁身上都过于草率了吧。” 张敛胸腔振出低笑:“你考虑过自己目前的状况跟你父母对此的看法吗?他们会坚定不移地认为你是受害者, 需要我方及时摆出负责到底的优良态度,这样正好也着了荀逢知的道。” “另外,”他不紧不慢地补充说明:“今天为了稳住你母亲情绪,我说了不少违心话。” 周谧的睫毛像蝶翅那样扑簌两下:“譬如?” 张敛声音平静:“我这个年纪对婚姻和孩子都充满期待。” 噗,周谧没收出,漏出一丝幸灾乐祸。 男人面色骤降十摄氏度:“好笑吗?” 周谧当即封紧自己嘴巴,并借此维持了两三秒的诚意与歉意,才再度开口:“我也挺奇怪你怎么完全不考虑结婚的事诶,毕竟三十多了。” 张敛说:“我是不婚主义者。” “真的吗?”周谧有些吃惊,“我第一次见到实体的不婚主义,你为什么不想结婚。” “现在是在做我的个人访谈吗?”张敛挨靠到椅背,神色淡漠。 “……”周谧鲠住:“对八起,回到之前,您继续。” 张敛却说:“我已经说完了。” 周谧“啊”了下,确认:“就没了?” “对,我现在很被动,”可他镇定有序的样子看起来一点不像个弱势方,而是领袖在发号施令:“你比我更有主动权,思考一下能做些什么扭转局面。” 周谧沉吟片刻,摸了下颈侧:“不然就按我说的来?如果我们双方父母真的开始谈结婚的事,我就去跟我爸妈说我还小,不想这么早结婚,因为跟你相处的时间还不多。” 张敛提取关键点:“如果他们跟你说婚后可以继续培养感情呢。也许还会用这次的事来反驳你,问你之后再次发生类似事件怎么办,是不是又要没保障。你父母当然会有自己的考量,但荀逢知一定会在他们面前展现出极大的诚意,优厚的条件,动听的承诺,起码会让你父母对双方结亲这件事满怀期待。” 周谧咬牙笃定:“那我就坚持不结婚的态度。” 张敛说:“一味的排斥跟抵抗恐怕会让你父母开始怀疑我们关系的真实性。” 周谧眉尾下耷,烦恼地拨几下刘海:“那怎么办,难道真要就范啊。” “就轻言放弃了?你的脑容量就这么大?”张敛手指交叉,搭在腿面:“下午那种紧要关头你是怎么灵机一动说我是你男朋友的?” “我知错了还不行吗,是我害了你,我怎么知道随口说个谎会这么难收场――”周谧哀嚎,都想举手投降了。 但下一刻,脑中银光一窜,她张大眼睛,闪闪熠熠望向张敛:“不对!等一下,我好像有主意了。” “嗯?”张敛上身饶有兴味地前倾。 周谧清两下喉咙:“我们同意。” 张敛眉间有了褶皱,像是一下子不能理解:“什么?” “如果他们非要逼婚,我们干脆同意,但不是真的结婚,你应该知道吧,现在不少年轻人真正领证前都会有个同居试婚的过程,处得来就喜结连理,处不来就一拍两散,我们就用这个方法忽悠过去,这样既能暂时让两边父母安心,还能让我刚刚那个幌子更有说服力,”似打通全身经络,周谧思路流畅清晰: “既然已经说谎了,那就说到底,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继续瞒下去,最后顺理成章地用「住一起后才发现对方有很多地方跟自己想象中不一样」……诸如此类的理由彻底结束,毕竟态度到位,即使最后结果不如意,父母也能理解,不会过多责备。” 张敛静默下来,似是在掂量这个提议。 须臾,他启唇问:“试婚周期一般多久?” “一般半年或一年吧,不过我们可以适当缩短,三个月也不是不可以,”所有死结在一刻间迎刃而解,周谧双手合十:“因为不是名义上的结婚,有太多未知数,长辈顾及面子也不会到处乱说,我们不说,他们不说,就不会再有更多人知道。过完父母那关,我们继续各干各的,平时就当室友一样相处,是不是不错?” 张敛微微点头,面色舒展几分:“这个方法是我来提还是你来提?” “当然我了!我来说更可信,”周谧豪迈一声,主动揽此大任:“你今天没有见死不救帮过我一回,就当将功补过了。” 张敛弯唇一笑,眼光深奥:“好,那就说定了。” ― 翌日早上八点多,张敛办理好出院手续,折返病房时,里面已经多出两个人。 一男一女,均站在周谧床边,背对着他。 一位明显是周谧母亲,还有位身着黄黑冲锋衣的寸头男士一定是她爸爸。 周谧从两人的缝隙间望见了他,当即展露出热忱明亮的笑容,像向日葵喜迎艳阳天,冲他一个劲招手。 张敛被她的浮夸晃了下眼,驻足莞尔,虚情假意。 两位长辈同时回头。 较之昨晚,汤培丽的态度可谓一百八十度大扭转,连称呼都亲切数倍:“小张,来了啊。” 而一旁的周爸爸全无好脸色,冷冰冰乜他一眼又回头跟女儿说话。 但张敛还是走了过去,礼貌唤人:“周阿姨,周叔叔,你们过来了。” 汤培丽应声:“对,我们来接谧谧回去。” 张敛微笑:“我送就好了,还让你们跑一趟。” 周父嗤道:“我过来接我女儿有问题吗?” 张敛神色不变:“因为今天不是假期,我担心会耽误您工作。如果方便的话那更好了,周谧一定也更希望跟你们一起回家。” 周父不再接话,依旧不拿正眼看他。 空气里充溢着老爹单方面的剑拔弩张,周谧赶紧当和事佬:“好啦,回家了。” 张敛低头看她。 他发现周谧的眼睛跟她父亲如出一辙,黑白分明,形态偏圆,有很深的双眼皮褶痕。 本想作势搀她一把,可她父亲已飞快地取而代之,要扶自己女儿下床。 周谧忙不迭挡开,自己躬身穿鞋:“我又不是残废,你们也太夸张了吧。” 张敛收手,内心暗笑。 两人极快地交换了下眼色。 周谧抿抿唇,走去张敛跟前:“我跟我爸妈回去了,你去上班吧。” 张敛扫了眼腕表,气定神闲:“还早。” “……”周谧攥了攥拳,扮演贴心女友,再给他一次远离修罗场的机会:“这段时间你都在陪我,肯定落了不少工作上的事,你快回公司吧,我这已经没事了。” 张敛眉梢略挑:“好。” “是啊,”汤培丽附和:“一个人管理那么大个公司呢,赶紧回去吧,谧谧这边有我跟她爸爸呢。” 张敛含笑看回去:“叔叔,阿姨,你们车停在哪,我送你们过去就回公司。” 四人刚要启程,忽有位身着白大褂的年轻男医生在门边探头探脑,要进不进的。 等张敛注意到他,他才绽开个皓白的笑容:“这么热闹啊。” “你怎么过来了,”张敛跟另外三人介绍:“我朋友,成奚。” 成奚同他们颔首招呼,而后双手抄兜:“住进来第一天我就想过来看看,但你说怕打扰……” 他瞧眼周谧:“你们家周小姐休息,让我别过来。这不,想着你们要出院了,赶紧来饯个行。” 周谧怔了下,没吭声。 张敛笑一声:“你倒挺有心。” “那是,你交代的事,能不上心吗,”成奚望向周谧:“怎么样,身体情绪各方面还好吗?” 周谧弯弯眼:“都恢复啦。” “那行,”成奚点点头,叮嘱道:“回去之后还是得好好休息,别劳累,有什么情况微信问我就成。我一会有台手术,先走了。” 周谧“嗯”了声,也跟他道别。 成奚一走,张敛转头,发现周家三口全直勾勾盯着他看,他略略抬眉:“怎么了。” 周父率先偏开视线,不轻不重地哼一声。 …… 在停车场目送走张敛,全程黑脸的周兴才嘁一声:“毛头小子。” 汤培丽却咂两下舌:“什么毛头小子?昨晚跟你说的都白说了,不谈家世外貌,你就说这为人处世,多心细妥帖啊,比你这个死相不晓得好到哪里去。我们谧谧就该多跟他学学。” 后座的周谧从手机里抬眼,搓搓耳廓,难以置信:“妈你不会在夸他吧?” “你才听出来啊,你妈昨天回来就跟被灌了迷魂药一样,”周兴扬声,口气听起来极不畅快:“睡前都在叨叨,烦死个人了。” 汤培丽挨靠到椅背上:“我说什么啦?” 周兴模仿起她的语气和说辞:“‘虽然吧,这件事他们做得是不对,但我看张敛那小伙也不像个没担当的……’” 汤培丽打断他:“我哪里说得不对了吗,该摆的态度摆了,该做的也都做了,这样看不比之前那个小路好多了?以前那个小路跟个呆鹅一样,戆头戆脑的,第一次来我家那样子我还记得一清二楚呢,就知道傻笑。” 周谧扶额:“你能不能别老提路鸣了,总拿出来说有意思吗?” “那你多跟我提提张敛啊,”汤培丽回过头来,眼光兴奋闪烁:“瞒我们这么久,你怎么憋得住的啊。” 周谧头一歪,立即闭眼装晕:“我乏了。” “看你这样――”汤培丽嫌弃地扭回头去,开始翻阅手机短信,感慨:“昨晚我才到家,就收到他消息问我阿姨有没有到家呢,你爸都没这么关心我。” 父女俩共同装空气。 须臾,周谧握着的手机也震了下。 她点开一看,是张敛的微信:到家了跟我说一声。 周谧翻了个白眼,讥讽:有必要这样做戏做全套吗? 张敛:有,立刻删除上条记录,然后重新回复我。 周谧忍了又忍,皮笑肉不笑回:好的呢,啾咪~ 张敛:啾咪是什么。 周谧:就是亲亲。 张敛:删除包括本条在内的这三条。 张敛:[亲亲] 第十九页(accountsense) 鉴于这个表情实在是违和肉麻, 周谧极想一并删除,但终究没有痛下狠手,选择无视过去, 转而咨询起自己最关心的事: 【我应该可以复工了吧】 张敛回:你目前身体状况怎么样。 周谧发过去个活力满满的肱二头肌表情:很棒很强很健壮,能从容应对各项工作。 张敛:下周一吧。也别操之过急,成奚说了让你回去之后多休息。 周谧回:能不急吗,再不回公司我就要被Yan除名了。 张敛:你不是还没正式参与项目吗? 心头似被狠扎一刀, 周谧按胸口:可再休息下去我肯定就要被别的实习生取代了, 更没有表现自己的机会了。 张敛回:留在奥星总会有机会。 周谧抿抿嘴:你好敷衍。 张敛说:怎样才叫不敷衍, 给你开个后门? 周谧连忙拒绝加解释:我是这个意思吗?我只是想早点回去上班。 张敛:下次把话讲清楚, 不要总像带有暗示, 让人误解。 周谧百口莫辩:是你自己容易多想好伐? 张敛似乎不打算在这一话题上浪费时间:你什么时候到家。 周谧瞄眼窗外路标,又看屏幕右上角时间:大概还有一刻钟。 张敛:找个方便说话的地方, 我半小时后给你电话。 周谧:卧室可以吗? 张敛没再回复她。 到家后, 周谧立刻以“坐车好累好想休息”为借口飞速遁回房内。 哪怕妈妈心急如焚地要拽着她到沙发上寒暄盘问张敛的更多个人情况以及他们两人的“恋爱细节”。 坐在书桌前,周谧边刷微博边忐忑不安地等到近十点, 张敛的电话如约而至,不晚一分也不早一秒。 周谧接上耳机,态度端正:“老板, 您好。” 男人直奔主题, 音色难辨情绪,还有点疏冷:“周谧,我先问你件事。” 周谧如听大师讲座那般肃然正坐:“您说。” 张敛问:“这几天在医院,你每天在平板上敲敲打打,都在做什么?” 周谧顿了顿:“我说出来你别笑我。” 张敛说:“只要不是写小说, 我都不会笑你。” 周谧无言一秒:“上次不是从你那听说Yan接了恩美有机奶的项目嘛,我在医院无聊, 就去搜集整理了其他几款同类型奶的数据跟资料,试着做了份竞品对比。还整理了一些个人感觉不错的活动页面,H5之类的。” 张敛似乎有些意外,语气跟着温和几分:“是吗。” 周谧回:“对啊。” 张敛问:“做这个干什么?” 周谧说:“保持工作敏锐度,怕回去了什么都不会,跟不上大家节奏。” “然后呢。” “没有了。” 张敛哂笑一声:“主动找事做,这点很好,但做了事却不让人知道,你是在做福利吗?连福利都算不上,等同于徒劳。” 周谧虚心求教:“那我要?” 张敛不徐不疾:“你是在休假,但不代表你不能去上司面前刷存在感。把你做的东西发给她。” 周谧走去行李箱旁,蹲身翻出自己的平板电脑:“可我以前都没弄过这个,这只是个尝试,怕做得太半吊子了,反而造成反效果,更何况我根本没加入项目组,不会有点僭越吗?” “你只是个实习生,谈不上僭越不僭越,你只需要让你的leader看到你积极主动的态度就可以。当然,如果你做的东西的完成度和参考性确实还行,有可取之处,那就是锦上添花。” 周谧低头调出文档,滑屏粗略浏览一遍,心里不是很有底,便下意识问:“你能帮我看看吗?” “不能,”张敛毫不留情拒绝:“我的时间比你宝贵多了,没空手把手教。” “哦,好吧,”周谧气若游丝地嘀咕:“有区别吗,这会不还是在耳把耳教吗……” 那边语气淡淡:“下次放心里说,不然我真要去拎你耳朵了。” “……”他怎么总能对这种半调情半训诫的话语信手拈来? 周谧耳廓微红,噤声少晌,故作乖巧地一字一顿:“好、的、呢。” 张敛被她贱兮兮的小样逗笑:“知道怎么做了?” 周谧双腿蜷上椅面,下巴抵膝盖,不那么自信回:“大概知道。” “大概?”他显然对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不太满意。 “知道,清楚,完全理解!”周谧跟军训踢正步喊口号似的字字铿锵。 “行,挂了。”张敛没说再见,就结束了通话。 ― 放下手机,周谧迅速将平板里的文档拷贝到电脑上,又仔细梳理完善一遍,才将其打包,配上态度端正良好的文字内容,抄送至叶雁邮箱。 注视着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周谧长吁一口气,惬意地抱着腿,挨回椅背。 从发现怀孕到今日此刻,近二十天时间,她头一回这样如释重负,像逃离背阴处,得以沐浴天光,尘埃般轻盈上浮。 懒洋洋眯了会眼,妈妈催她出去吃饭的高吼又穿透门板,打碎这一刻的柔光滤镜。 估摸着会是顿鸿门宴,周谧唇瓣绷平,趿上拖鞋,做了会心理建设才走出去。 坐到餐桌专座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碗奶白的昂刺鱼汤,配有杏鲍菇片和嫩豆腐,看起来很是浓郁鲜美。 汤培丽殷切地递来汤匙:“先把汤喝完再吃饭。” “医生说了不用大补,正常吃喝就行。”周谧双手接过,咕哝着反抗了一句。 汤培丽充耳不闻,只管给老公和自己盛饭。 周兴瞟一眼老婆,又同情地看女儿:“能喝多少是多少。” 周谧内心哀叹,有气无力地舀出一勺抿进嘴里。 妈妈应该是刻意少放了盐,鱼汤的口感尝起来远不如卖相好。 周谧闷头连喝好几口,感觉水线都没怎么下降,不由心生斥意:“医院也没弄这么大盆吧,我又不是河马。” 汤培丽开始挖苦:“医院什么都好,医生什么都对,你干脆住那一辈子别回来了,你妈妈就一家庭妇女,伺候不起你这个精贵的高材生。” 周谧没想她还在记仇,忙用筷子撇下大块鱼肉塞嘴里,大放彩虹屁安抚老妈:“当然是家里最好,因为家里有妈妈,妈妈的菜天下第一,妈妈的爱无人能及。” 汤培丽这才面色转晴,坐下身,吃两口自己碗里的米饭,又好奇:“张敛联系你了吗?” 周谧说:“联系了。” 汤培丽抬眉笑:“问你有没有平安到家?” “对啊。”周谧打心眼里佩服起张敛的先知本领,淡定调出这段微信聊天记录给妈妈瞄了眼,以免她过多揣度。 汤培丽一瞅就喜笑颜开,还取出围裙兜里的手机,翻看昨晚收到的短信,与她交换分享:“你看啊,你这个新男朋友还是很会关心人的。” 周谧:“……” 周兴哼了声,冷言冷语:“你二婚嫁他得了。” 汤培丽凌厉地白他一眼:“说什么浑话呢,我只是觉得我们家谧谧终于开窍了,眼光变好了,知道什么样的男人才叫靠谱。” 周兴搁下筷子,一脸服气地搓头,费解道:“他让你女儿这样,这还叫靠谱啊?” “你知道人家故意的了?”汤培丽胳膊肘严重往外拐:“又不是没负责,他这么老大不小的了,没了孩子估计心比我囡还痛呢。” 周谧听得快消化不良,开始揉太阳穴:“别提这个了行吗,想起来我就头疼。” “好了好了,不说了,”汤培丽慈爱地摸摸她脑门,转问其他:“你什么时候回去上班?” 周谧想了想,不是很确定:“下周一吧。” 汤培丽视线跟探照灯似的横扫过父女俩:“周日中午张敛父母想约我们见个面吃顿饭,你俩都能腾出时间的吧?” “这么快?”周谧撂下汤匙,被这个重磅通知砸得胃口尽失。 周兴则摆出漠不关心的态度:“我尽量吧。” “什么叫你尽量啊,”汤培丽果断将矛头调转到丈夫身上:“女儿的终身大事,你还想缺席啊?” “怎么就终身大事了?”周谧眼皮接连翕动数下,不可思议:“有必要这么急吗?” 汤培丽正色,直视回去,有几分自得:“你都不知道你那个导师多喜欢你,跟我聊起你来,感觉她才是你亲妈。他儿子那么优秀,她还一副生怕你看不上受委屈的样子――不会是有什么病吧?” 汤培丽嘶一声,掂起筷子,旁若无人地琢磨起来:“也不对啊,明明怀……该不会是有绝症吧,不像啊,人高马大的……面貌气色又很好……” 周谧目光呆滞地跟父亲对视一眼,皆无话可说。 ― 下午,本想午休的周谧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最后还是扒出枕头下面的手机,给张敛发微信通气。 三个大写英文:SOS 外加两个汉字:救命 过了几分钟,男人才回了个“?” 周谧十指起飞地敲字:你知道周日的双方会晤吗? 张敛回:知道。 周谧说:那你怎么这么淡定?也不跟我说。 张敛:不是已经商量好了么。 周谧:你还真要照我们之前说的办??? 张敛:见机行事。 周谧仰天长叹:我还没想好呢。 张敛问:没想好什么。 周谧斟酌着字句:说是说的,做是做的,我根本不想跟你“假结婚”。 张敛:你以为我想? 周谧回过去一个同仇敌忾的表情:那我们一致对外? 张敛:先说说策略。 周谧给不出更多方案,只能调节气氛打哈哈:我是客户部的,不是策略部的。 张敛不留情面: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周谧哀叹:那怎么办。 又提议:要不你跟我妈说你身患绝症,由于你方过于热情,她中午已经开始往这方面怀疑了。 张敛大概轻笑了一声:什么绝症? 张敛:学名周谧? 周谧张了张嘴,腹式呼吸三下,缓解涌上来的暴力倾向,而后心平气和道:你放心,最不济也只是场小感冒,很快就能手到病除。 张敛:希望你说到做到。 这个人怎么能在熨帖与薄情间切换自如,周谧脑门近乎生烟,当即终结对话。 然而,不多久,那边又来了消息。 似乎是一张截图。 周谧点开来看了眼,万般滋味涌上心头,不知该哭该笑,该N瑟还是该憋屈。 那是一张公司管理群的聊天记录,内容来自她的leader叶雁,她把她的邮件截图甩进群里,语气不可思议: 你们敢信吗,我带的tern去做痔疮手术居然还给我整理了一份像模像样的竞品资料,我近一年都没遇到这么有aount sense的实习生了。 聊天框里死寂片刻,周谧心神俱灭,仍决定问清楚:不是阑尾手术吗? 张敛的回复透着毫不真心的无奈:她口误我也爱莫能助。 第二十页(合理数据(一更)...) 周谧无言几秒, 选择性过滤当中那个让人羞愤至死的“病情”,自我安慰:这就是赞赏与肯定啊,不是吗?[可爱] 聊天框里再无动静, 对方似乎完全没有要给她挽尊或捧场的打算。 周谧等了一分钟,僵笑一下,退出对话界而。 盯着张敛的微信名思忖片刻,周谧将其置顶。 毕竟接下来还有几场硬仗要打, 不可错过战友的任意一条重要情报。 周谧摊回床上, 继续酝酿睡意, 无奈刚才的截图像是往她大脑注入了一针兴奋剂, 思绪里有万马奔腾, 台风过境。 她索性爬起来坐回电脑前,登陆pc版微信, 翻看起公司几个群的聊天记录, 看能不能再找点适合自己的活干。 事实证明,吸引力法则是存在的。 没看几页, 她的leader就主动来联系她了。 叶雁:i啊,在休息吗? 周谧眼一亮,飞速叩字:没有。 叶雁说:身体怎么样了, 什么时候回公司? 周谧回:好了, 完全好了,目测下周一。 叶雁夸:我看到你的邮件了,很不错嘛。 周谧耳根发烫:感觉一点都不专业,休息了这么久真的很不好意思,要能帮上忙最好了。 叶雁不吝夸奖:真的蛮不错的了, 我很久没见过这么认真积极的小朋友了。拖你进群,好吗? 周谧讶然:什么群? 叶雁回:恩美奶啊, 你不是对这个项目很感兴趣吗? 狂喜让周谧的表达也变得直白生硬:真的吗,我好开心啊。 叶雁以过来人的玩笑口吻泼她冷水:半年后看你还说不说得出这种话。 周谧:…… 周谧:争取可以。 叶雁失笑:那我拉你了啊。 周谧求之不得:好。 几秒后,周谧被邀请进一个名字叫“aby有机奶-奥星”的十人组群。 好似一脚踏入云层,周谧近乎恍惚地目睹自己的id跻身其中,直到叶雁她叫她改名,她才像被敲醒一般产生实感。 她赶紧去看了眼成员列表,模仿他们将自己群名修改为“奥星-nie”。 新备注堪比一张拜帖,让她飞速升段,有了几分华山论剑的参与感,哪怕还只是个站在擂台边鼓掌的无名小卒。 周谧兴奋到失语,仰头盯了会天花板缓解心率,才仔细去看群聊内容。 饭友陶子伊也在群内,发现周谧进来,热情欢迎。 奥星-zoe:ii,你好。 周谧回了个同样的问好。 叶雁跟大家介绍起她:我实习生。 里而有个叫g的创意组长回:长得很好看那个是吧。 叶雁回:就是她。 周谧而颊生热,默默挨夸。 那个创意组长又说:注意她好几次了。 叶雁说:还跟你是校友。 g说:是嘛。 叶雁:对啊,你们f大人才济济,美女如云。 g问:你哪个专业的? 周谧忙回:汉语言文学。 g:我新传的。 轻度社恐卷土重来,周谧手心轻微出汗,战战兢兢敲键盘:好专业啊。 叶雁被她憨味十足的回复逗笑:哈哈,矜矜确实很专业。 “……”周谧在桌前单手掩而。 g贴来一张笑眯眯的猫脸表情,不再说话。 周谧搓几下刘海,她似乎又搞砸了。 不折不扣的冷场王,沟通链底层,话题终结者,如果她是个直男,怕是早在相亲市场上履遭白眼。 幸而叶雁转头跟她私聊,提前布置了一些有关恩美奶的新任务给她,让她在家没事干可以顺带着做做,有不明白的地方尽管发问。 周谧连声道谢。 叶雁调侃:你也太好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发奖呢。 周谧有些害羞地抠了下脑门:没有啦,是真的休够了,想回去上班了。 叶雁说:周一见。 周谧:嗯!周一见。 ― 整个下午,周谧都没有再休息,一直坐在桌前工作。恩美奶这次主做social,所以基本都是些微博与微信的数据整理。 难倒是一点不难,只是相对琐碎冗杂,需要沉得住气,有足够耐性。 完成得差不多的时候,周谧揉两下眼,才想起去看时间,居然都五点多了。 她点开微信,最先注意到的是被自己高居首位的英文名。 周谧凝视片刻,鼠标戳进去,给他发了个:谢谢。 那边可能刚好在看微信,几乎是秒回:? 周谧唇角不自觉抿高,得意洋洋分享好消息:我被yan拉进恩美快消组了。 张敛反应平平:哦。 周谧笑意并未因此褪淡:所以谢谢你。 张敛问:光道谢吗? 周谧警惕地下巴后缩:你还要什么? 张敛:我是说你。 张敛:没学到什么吗? 周谧回了个eoji小耳朵,表示虚心聆听。 张敛:机会留给哪些人。 周谧猜:有准备的人? 张敛:不,是会见缝插针的人。 周谧:受教了。那我可以见缝插针地请教您一点别的问题吗? 张敛:我说不能你就不问了? 周谧:就真的不问了,我很体贴的,不会强人所难。 张敛:好,我没空回答。 周谧:[微笑]打扰了,886。 真是个狠心人,周谧轻呵一息,关闭聊天框。下一秒,键盘旁的手机嗡鸣出声。 瞟见来电人名字,周谧视线像被烫到一样弹开,脑袋也莫名有点增温。她掰了几下十指,故意让它多响几秒,才贴来耳边。 “哈罗,”她发出问候,不知是在给自己还是给他一道台阶:“你是不喜欢打字吗?” 那边居然回得很认真:“嗯,文字无法准确表达情绪,容易造成误会。” 周谧问:“那你跟客户说话都是打电话吗?” “大部分是。” “哇你好厉害,我连基本的文字沟通都不行,”羡慕之余,周谧又有点低落,低头用手指描画着自己牛仔裤上的橡果布贴:“今天进群后,有个创意姐姐跟我聊天,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复她才合适,浑身紧绷你知道吗,很怕说不好留下坏印象。” 张敛的回答轻描淡写,同时也粗暴无情:“建议转文案,跟你专业对口,还能免去很多烦恼。” 周谧拒绝:“……我不想。” “那就慢慢来,”张敛问:“你急着篡位么?” 周谧扬声:“谁急着篡位了。” “那怎么一副恨不得明天就当上高级客户总监的样子。” “……”周谧徐徐叹口气,把那些焦虑一点点挤压出去:“好吧,我明白了。” 张敛没有像上午那样很快挂电话,只问:“说点私事,这会方便吗?” 周谧环顾四周:“嗯,我这会一个人在房间。” 张敛说:“量一下无名指的指围给我。” 周谧神思一滞:“什么?” 他并无波澜地叙述:“下午荀逢知跟我通了电话,已经让我给你选钻戒了,看来我们的事八九不离十了。” 周谧一下停止腰板:“不是吧。” “你有什么喜欢的品牌吗?”男人语气稀松平常,仿佛在问她要叫什么外卖。 “等一下!”周谧近乎低吼,又慢慢沉淀下来:“试婚还要买钻戒吗?” “这是她许诺给你母亲的诚意之一,要我在周日前全部准备好。” 周谧懵了片刻:“太夸张了,你买了我也不会戴的。” “我知道,”张敛声音已多出一些命令感:“量给我就好,我交个差。” 周谧抓抓后脑勺:“这不是强迫人吗,物质形式的精神绑架?” 张敛无视她的抗议,提出b pn:“或者你明天跟我出去选。” 周谧简直快逆反了,抵触到极点:“我不去。” “我知道你不想去,所以你自己量还是等我去你家接你。”他声线渐平,像是剥离了所有情绪,只给她不容反驳的单选题。 周谧烦躁妥协:“我量行了吧。” “今天就给我,尽快。” 估摸着他快结束通话,周谧吸一口气,叫住他:“要不我去跟我爸妈承认我跟你只是炮友吧,死就死了,弄成现在这副收不了场的样子真的好吗?” 张敛回:“可以,你现在去说。” 周谧想象了一下后果,又心生畏惧,撇下嘴轻声细语:“我还是不敢……” 张敛不再说话。 耳畔静到仿佛在与一个无风的冬夜对峙。 周谧察觉到了他那些隐忍不发的怒意,所以她也闷在那里,呼吸都不敢用力。 “周谧,你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了,一天一个主意,”张敛再度启齿,声音已是趋于极寒的平静:“从这件事发生到现在,基本都是我在配合你。” 周谧情绪却跟岩浆一样烧起来,不服气道:“可你有损失什么吗?” 张敛反问:“你认为我没有损失么?” 她脖颈下方的青筋不自觉抻紧:“你的损失很严重吗?比我还严重?” 他不假思索:“很严重。” “你意思是我害了你呗,”周谧门牙磕得下唇惨白,好一会才接着说:“你打心眼里没觉得有多对不起我过,反而认为自己是个受害者,是不是?” 张敛不答,悄然无息。 “行,我答应你,”周谧字句冷硬,从椅子上跳下去:“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找皮尺。” 她在卧室里翻箱倒柜,故意把抽屉橱门拉扯出哐哐巨响,还怄气地狮子大开口:“我要起码六位数的钻戒,你买吗?” 电话那头沉寂两秒,听不出意味地笑了声:“周日当天我会亲自为你戴上。” ― 话音刚落,周谧毫不犹豫地断掉通话。 落地窗外高厦耸立,夜晚像研开的砚墨,在纸黄色的天空晕染开来。 张敛把手机搁回办公桌上,倚那等了会,不多久,屏幕亮起。 周谧还算高效地交来了指围,但只有数据,不带更多话语。 张敛瞥了眼数字,眉心微拧,继而摊开自己左手回想判断。 片刻,他颇感荒谬地问:你的戒指是要戴在手腕上吗? 这行字似扔进枯井,并无涟漪。 他勾勾唇,又发去一句:“下次想搞事请给个合理点的数据,不然导购会以为我要娶头小猪”,而后起身直接离开公司。 第二十一页(白色药物(二更)...) 幽默感可真是怒气的天敌, 这两条消息直接浇灭了周谧心头攒聚的小火苗,甚至还逼出几分恶作剧失策的笑意。 但她没有因此搭理张敛。 张敛给她的感觉很微妙,同时也很模糊, 谈不上憎恨或讨厌,但要说喜欢和倾慕似乎也不够格。 奇怪的是,他身上总有股引人依赖的可靠感和容纳感,像一件常年挂在椅背上的针织毛衣, 需要时总难以忽略。 在他面前, 她可以无所顾忌地释放出最真实的自己;许多在她看来天塌了没救了的糟心事, 也能被他四两拨千斤地转圜过去, 以恰到好处的处理方式。 难道这就是阅历碾压? 周谧对此是服气的、钦佩的, 并妄图能跟在后面学两手。 可惜他们经常话不投机。 周谧呼出一口气,刚要坐回电脑前继续捋表, 妈妈又在外边大嗓门召唤, 叫她出去帮忙看看礼拜天该穿什么衣服。 周谧用力挤下眼皮,认栽地离开座椅。 门一开便是高举着两件长袖连衣裙的汤培丽, 一黄一红,乐颠颠地问她哪条更适合自己。 周谧眼皮微掀,黑眼珠跟摆钟似的来回转两遭, 抬手指指她左手那条。 “红色?”汤培丽刚纹了没多久的细长眉毛扬了老高, 笑开来:“怎么搞得跟要去婚礼现场似的。” 周谧无语凝噎。 汤培丽在身上比划几下,又抬头打量起她,没个好眼色:“你也好好选下衣服,正式一点,别整天还穿得跟个学生一样, 一点都不成熟稳重,人家父母都大学教授, 你起码也要让自己看起来靠谱点,别被人轻看了。” 周谧缓缓咽下一口气,甜声问:“好的,妈妈,您说我该穿什么呢。” 汤培丽直接闯入卧室,敞开她衣橱,并在一览无余的衣裤面前嫌弃地嘴角抽搐:“悖明天还是跟我出去逛街吧。” 有必要吗?周谧呜呼哀哉。 ― 周日正午,父女两人都在汤培丽的勒令下盛装出席,准时应约。 周父西装革履,周谧则穿了条近似小礼服的缎面连衣裙。 裙子是米白色,长度及膝,束腰大摆,光感质地似贝母,款型虽简洁但不算日常,不知情的说不定还以为她年会提前。 约见地点在城中一家中式餐厅,有着最正统的本帮菜,建筑古香古色,游廊迂回,山水交映,随处可见奇花佳木。 穿过绿瀑一般的凌霄架,周谧一眼瞄见包间前长身而立的张敛。 两人四目相碰的下一秒,周谧脑海里只一个念头:她过于隆重了。 因为张敛面色闲散,穿着也跟平常在公司几乎没差,白衬衣黑长裤。 他多少有些不走心的态度将她乃至她全家都反衬得怪异且滑稽。 这种对比令人心生耻意。 周谧迅速错开视线,双颊不受控制地浮出赧烫。 但她能感觉张敛的目光并未移走,还朝他们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礼貌地同她父母问好。 妈妈是典型的“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欣喜之意比头顶叶隙筛下来的光团还明朗。 而爸爸故作严肃的敷衍回应为周谧扳回了小部分自尊心。 张敛让他们先行,瘦高的身影罩来她跟前:“周谧。” “昂。”她吊儿郎当应了声,双目却平视前方,吝于对望。 张敛稍稍倾身:“今天很漂亮。” 这句赞美与他动作一致,刻意下压,但音量并不那么低,足够自然地踏足在场所有人的听力范围。 大家俱是一停。 周谧终于抬头看回去,婉约笑,措辞却无半分谦逊:“我每天都很漂亮。” 张敛眼角眉梢的官方笑意变得个人了一点:“确实。” 汤培丽听得快露出十二颗牙,忙半掩住嘴,克制自己。 快到门口时,早在包厢里恭候多时的张家父母也闻声而至,走出门槛来迎接他们。 一见自己导师,周谧立马跟被缚住手脚似的唤:“荀老师。” “周谧啊,就别这么生分了呀,”荀逢知叹一声,介绍起自己身侧的丈夫:“这是我先生,张昼。” 张敛的父亲体态挺拔高瘦,架着副无框眼镜,衬衣外着灰色薄开衫,是显而易见的高知气。 周谧弯着唇,保持住对师长的一贯敬重:“张老师好。” 张昼淡淡一笑,同样客气:“听你荀老师提过你好几次了,终于见到本人了。” “张敛他眼光,”他看眼儿子:“还是很不错的。” 汤培丽闻言,自豪之余也跟着乐呵,一团和气。 “好了,别一直站门口了。”荀逢知抬手,揽众人进门入席。 屋内布置清幽,如雅士文房,靠边的案榻上备着笔墨纸砚,摆有炉香茶器,墙上也都是些山水国画。 偌大的红木圆桌居于正中,几道冷菜缓慢回旋,精致鲜明,别具匠心,像是流动的微缩画展。 张昼做东,座椅朝南方正门,周父、荀逢知、汤培丽三人顺时针落座。 最后才是心怀鬼胎逢场作戏的两位小辈,挨坐在一起,距离不远不近。 身着赭色旗袍的服务生过来询问酒水相关事宜。 张敛座位最临近上菜口,他先问周谧:“你想喝什么,有热饮。” 周谧瞥回去:“都行。” 张敛回头看服务生:“给她一份黑米核桃露,”接而望向其他女长辈:“你们喝酒还是?” 荀逢知不假思索回:“我喝点葡萄酒。” 本打算答饮料的汤培丽一顿,立马跟风:“我也喝葡萄酒好了。” 张敛眼神示意服务生,又询问周兴:“叔叔开车过来的吧。” 周兴勉力笑:“嗯,我就不喝酒了。” 张敛说:“待会我可以送你们回去。” 张昼附声:“是啊,今天张敛特地带了两瓶紫茅过来,不喝有点浪费了。” 周兴心神一动,难却盛情。 汤培丽不动声色剜了眼丈夫。 他们有来有往,而周谧从进屋后就一直不声不响暗中观察,神经抻紧,面部趋于僵硬。 等周谧饮品上来,张敛先行起身从服务生手中接过,轻放到她面前。 周谧抿笑:“谢谢。” “还跟我客气么。”张敛坐回去。 长辈们全望向他俩,表情是和谐一致的欣慰。 没一会,开始走菜,席间气氛也逐渐热络,觥筹交错。 张敛从容自若地参与其中,可主导,可应合,也能承上启下,全无冷场时刻。 周谧只求当好一只端庄花瓶,等话头转来自己身上时,她才小心谨慎地回两句。 问答内容无外乎她与张敛的种种“缘分”,被两位女长辈描绘得天花乱坠,堪称金玉良缘,天作之合。 饭局接近尾声时,荀逢知将杯子里的红酒一饮而尽,亲切地望向周谧:“周谧,我儿子说今天有份礼物要给你。” 周谧额角急促地抽搐一下,装傻:“什么啊?” 张敛没有回答,径自离席去一边取来一样东西,信手摆放到她眼下。 那是只小巧的墨蓝色方盒,上方镀有金色logo,圈着hw两个字母。 周谧结结实实愣住,目光砸掉在盒身上,惊疑:该不会来真的吧? 见张敛无下一步动作,荀逢知催促儿子:“打开啊,你还要人家女孩子自己动手拆么。” 张敛慢条斯理取出圆盒,往两旁揭开。 周谧被明晃晃的钻光狠刺一下,下意识眉心紧蹙。 一秒后,她颅内开始演奏野蜂飞舞,因为钻石略显夸张的体积。 “这么大啊,”看来受到惊吓的不止她一位,妈妈同样撑高上身,无法抑制地高叹:“花了不少钱吧。” “应该的,”荀逢知双手交叉托下巴,眼弯成缝:“女孩子都喜欢这些亮晶晶的不是吗?” 张敛仍不作声,径自摘出那枚钻戒,俯低上身,动作极温柔地托起周谧右手。 周谧坐在那里,神经系统崩坏,大脑暂停运作,眼睁睁看着这团璀璨耀目的众星绕月小银河嵌向自己。 戒圈的尺寸居然刚刚好,无一分空余也无一分压迫地卡住她无名指根部,仿佛是她的量身定制。 同时它也是个袖珍华丽的镣铐或封印,让周谧再难动弹,只能眼往上瞟,去探询张敛的情状。 男人演技卓绝,专心到近乎虔诚的面孔让当下一切都如梦似幻,成为《安徒生童话》里某个篇章末页才会出现的美丽插图,配文“王子和公主最后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周谧毛骨悚然。 直到――他的视线从她手背滑来她脸上,他才勾唇一笑。这个笑是背光的,与真情全无瓜葛,像锋利的钻石切面。 黑心国王豪掷千金,只为换来这一瞬间恶趣味的满足。 “喜欢吗?”周谧冻葡萄一样僵结的瞳仁里,张敛笑意加深。 周谧面色血红,失语了好一阵,看起来像是惊喜害羞到极点。 少晌,周谧机体功能复苏,近乎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喜欢是喜欢,但这太昂贵了,我可能……” “周谧,你喜欢最重要,”张敛似料定她要婉拒,不容置喙:“收下它,它本来就是你的。” 张昼捧场地为儿子鼓两下掌,其他长辈紧跟其后。 汤培丽几乎热泪盈眶,荀逢知则满眼愉悦与慰藉地提出:“趁此机会定下婚期吧。” ― 周谧瞬时回魂,两眼圆睁:“都聊婚期了吗?” 张敛坐回原处,安静地抿茶水,不露声色。 周谧手指硌得慌,心脏也不堪重负:“可我还没毕业。” 荀逢知笑说:“这没关系,研究生结婚的多了去了。” 面对亲和的导师,周谧需要用更多心力来维持镇定与清醒:“但我跟张敛谈恋爱时间还不长,马上就结婚会不会太快了。” 这句话无疑是往在座所有长辈头上泼凉水。 张敛一言不发,将主场交给她,隐回台边欣赏她的自行发挥。 周谧咽了咽口水,深吸一气:“荀老师,张老师,我的确很喜欢张敛,但我也很喜欢在奥星的这份工作……” 她艰涩地组织语言:“我选择来奥星实习并不是因为张敛也在这里。认识他之前,奥星就已经是我梦寐以求的公司了。” “我和张敛虽然相爱,”周谧内心哇呜干呕一声,神态依旧恳切真挚:“但如果这种时候在公司发布婚讯,老板和实习生,这个身份其实是有些尴尬的,你们应该也听说过一个词,叫潜规则,我很担心张敛以后在公司的威信会因此大打折扣。” 所有长辈几乎不眨眼地看着自己,周谧鼻息微微紊乱,有些卡顿:“然后……我还在实习期,就是我每天都在为转正努力工作,所以很不希望听到别人说我是靠那种……私人关系上位。你们也知道我对个人发展有多看中,不然也不会做出放、放弃怀孕的选择了。” 发言间,周谧偷偷将双手藏进了桌肚,因为它们已经开始无法自制地颤栗。 不仅仅是因为谎言,还有她对于聚焦点的本能恐惧,就像放大镜下的蚂蚁,炙烤般备受折磨。 她眼眶发胀,环顾一圈:“我可以提一个个人建议吗?” 荀逢知脸上是温和的倾听之意:“说吧。” “一个是考虑到我跟张敛相处时间还不够久,还没有很全面地去了解对方,还有个就是我上面担心的在公司的负面影响,所以我想我们可不可以……” 周谧遽然哽咽,泪意险要飞跑出双眼。紧张感一圈圈将她箍紧,她几乎无法呼吸。 突然,虚圈于腿面的右手被握住。 周谧瞳孔骤紧。 男人指节的力道并不重,但能量充足,传递而来的温度是悄无声息的安抚与援助。 像片舒缓的白色药物,在血管里溶解开来,疗效立竿见影。周谧寒颤般轻抖的肢体逐渐止息,也不再心悸,她平复两秒,再度开口:“可不可以先同居试婚一段时间?婚姻不应该冲动,而是需要磨合与斟酌,如果真的合适,我们肯定会继续走下去,如果不合适,我想也不会太耽误彼此,就当是人生之中的一小段试错。” 第二十二页(全票通过) 一席话毕, 整张桌子如电闸短路,一时间全凝滞住。 长辈们神色各异,两位父亲若有所思, 而女家长多少有点惋惜。 唯独张敛一人波澜不惊,他适时放开了周谧的手,平静如看客。 男人残留的暖意让钻戒的存在感都减弱了,周谧飞速将双手摆回桌面, 端起玻璃杯抿了一大口。 她喉咙干涸, 像条搁浅的鱼, 此刻才得以起死回生。 张昼先开了口, 表示赞同:“我认为可以。” 他望向其他人, 笑着感叹:“周谧这小姑娘确实人如其名,年纪轻轻考虑问题就这么全面, 而不是意气行事。” “我也同意, ”张敛赞成父亲,又侧头去寻周谧, 唇角微弯:“虽然心急,但我无条件尊重周谧的一切决定。” 周谧左眼睑微跳两下,也冲他灿然一笑, 俨如心有灵犀。 荀逢知略阴恻地扫一眼儿子, 估摸着全是这个混账东西教唆的主意。 但她不好发作,便寄希望于周谧父母,作出以退为进的中间人立场:“你们怎么看呢。” 周兴自然与女儿同一阵线; 汤培丽本就存疑,刚被大钻戒恍了心神,此时女儿这么一提点, 人登时清醒大半,不再犯迷糊:“既然谧谧都说到这个份上了, 我们当父母的肯定还是要理解支持的,我们是有我们的想法,希望孩子早安定早放心,但他们肯定也有他们的考虑,就是感觉有点对不住你们这样大费周章的招待了。” 荀逢知忙回:“这有什么,周谧在我心里早就是准儿媳,之前因为我儿子受了那么大委屈,我就怕怠慢了她呢。” 虽不那么如意,但荀逢知还是接受了这个结果。 这场宴请于他们张家而言本就是场见风使舵别有用心的骗局,现在从骗局升级为赌局,还是有收获的,远好过前路堵死,无一线转机。 结果显而易见,五比一的碾压局,或者说是表象上的全票通过。 周谧暗松一口气,庆幸事情远比她想象中顺利。 ― 这个小插曲仿佛露滴坠入湖泊,并未带来多少波纹。 大家仍有说有笑,期间还尊重“小俩口”意见,定下了同居试婚的时长。 午宴在安稳和洽中走向结尾,双方道别过后,张敛开车送周谧一家回去。 周谧一路都少言寡语,而汤培丽一直在跟张敛搭话,她问东问西,当中不乏刁钻难题,套娃似的层层细化,像要把他俩的事情全扒个底朝天。 操控方向盘的男人似乎完全不会因驾驶分心,答得游刃有余,不漏一丝破绽。 周谧听得心惊肉跳,同时也佩服不已。 车径直驶入小区,停在周谧家楼下,后座的父母先下去,见周谧还赖坐在副驾上,汤培丽挽上面色醺红的丈夫,拍窗故意问了句:“你怎么不下来啊?” 周谧降下半边车窗:“我想再跟张敛说两句话。” 为两位长辈开车门的张敛立住:“好。” 汤培丽笑眯眯的:“哎呦,桌上眉来眼去的还不够,还要再温存下呢。” 周谧歪了下头:“对啊,你们不会有意见吧。” “早点回家吧你。”嘴上是这么说,汤培丽还是一手死拽老公,一手提高茶酒,赶紧上了楼。 周家父母一脱离视野,张敛色温骤降,维持了一中午的深情款款也荡然无存。他径直坐回车内,从好商好量知心爱人变回冷酷无情谈判专家:“说吧。” 周谧立马掏出挎包里的戒盒,又一下摘去无名指上的钻戒,塞回丝绒戒托,啪嗒并拢,单手交出:“还你,我不要。” 张敛一动未动。 周谧跟他对视两秒,又把戒盒往前拱了段距离,语气加急:“拿着啊。” 张敛情绪莫测地一笑,仍没有取回来:“你确定不要?” 见他这样好整以暇,周谧转头就将它放上中控台:“不要。” 张敛问:“你待会回家了怎么办?” 周谧回:“什么怎么办?” 张敛说:“你妈问起来你准备怎么回答,拿块石头给她,跟她说中午看到的一切都是巫术?” “……”周谧当场哑巴,目光平移回戒盒。 张敛讥诮地笑了声,高下立判。 周谧抿了会嘴,默默把戒盒捞回来,揣回包里,重新组建自尊:“那等我们结束了我就还给你。” 张敛态度淡然:“随你。” 周谧二度被噎,咬着牙:“你放心,我肯定会还的。” 张敛说:“反悔了也没关系,这个戒指也就三十来万,就当这三个月的契约费好了。” 帽子戏法。他的“大方”让周谧第三次无话可说。 难怪,套了台宝马X3在指头上,换谁都得跟扛千斤顶似的吧。 周谧浅笑着看他一眼,嗲声嗲气:“干嘛这么破费嘛,我都不好意思了。” “应该的,”张敛面孔平静:“毕竟你点名想要六位数的戒指,我自然得满足。” 周谧心知在这事上杠不过他,旋即转移话题:“今天在桌上拉我手是干嘛?” 张敛回:“不准备跟我说声谢?我不拉你大概率要晕过去了。” “不该你跟我说谢谢吗?”周谧勾了下发,大言不惭:“我们的计划能成,还不是主要因为我撑起了场面?” 张敛没有反驳,看起来还有些诚心真意地夸赞:“你今天表现确实不错。” 他不按套路出牌,周谧一愣,不自知地有点服软:“还好啦,你也帮了我一把。” 张敛话锋一转:“但我没想到你情况这么严重。” 周谧蹙眉对上他有几分审视的眼神:“什么情况?” “类似视线恐惧症,可以这么形容么?” 周谧消化了一下这个有些专业但不难理解的名词:“有时是会这样,尤其正规场合。” 张敛眉心微紧:“你是怎么过面试的?” “你这个怀疑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周谧乜他:“我跟你说过的,我准备了好几个月,才差不多应对自如。” “你可以一直正视着人说话吗?”张敛语气端正严肃了些。 “应该吧……”周谧不大确定,摸摸额角:“没特意试过。” 张敛问:“能保持多久?” 周谧说:“我不知道。” 张敛突然半侧上身,直面她:“周谧,看着我。” 周谧心跳漏拍,疾疾闪避:“做什么?” “做个试验,”他还是看着她:“注视我,再模拟一次工作上的沟通。” 周谧向来抗拒这种郑重其事的对视,但男人直接的目光就像往空气里抛下了无数个隐形的饵,漂浮在半明半昧的车厢,无孔不入,暗涌起伏。 她贴紧椅背,好几次被勾得情不自禁瞥回去,耳垂颜色渐浓,变成通透的石榴籽。 张敛注意到了,眯眼:“你脸红什么?” 周谧不爽:“谁被这样一直盯着看不脸红啊。” 张敛说:“我不会。” 周谧鼻子出气:“我才不信。” “你试试?”张敛说。 周谧深呼吸一下,眉毛拧死,赌气般看回去。她眼神带着情绪,似两道应激的猫爪,要在他脸上狠挠一通。 不到十秒,周谧就败下阵来。 因为男人的双目从头至尾都很泰然,像直面一张没有内容的白纸,脸色同样镇定磊落。 但他不会给人漠视或逼视的失礼感,相反真诚且专心,进而诱导对方,掌控局面,绘上自己想要的图案。 周谧感觉自己被不费吹灰之力地捕获了,整张脸加剧升温。 她眼珠乱闪,企图从余光里揪住其他物体摆放不安。 “眼睛别到处瞟,这样不礼貌,”张敛命令般提醒:“我要开始提问了。” “啊――我不行,这也太正式了,”周谧再难忍受,双手投降:“我放弃挑战。” 张敛笑了:“你以后怎么提案,还有问答环节,客户会全盯着你看。” “不知道。”周谧一秒丧,恹恹嘀咕。 张敛收回视线,坐正身体,没再说话。 车厢里异常安静,像被无声的嘲讽灌满。 周谧越发无地自容,瞄他一眼,解开安全带:“我下去了。” 正要去掰门内侧把手,张敛忽然锁住车门。 周谧心脏跟着短促的音节突跳一下,警觉脸:“你干嘛?” 张敛扫来一眼,语气平淡:“什么时候搬过来?” 周谧微怔:“不知道,你觉得哪天比较好。” 张敛勾了下唇,不知是调侃还是真心建议:“要不要翻黄历看个吉日?” 周谧说:“也不是不可以,毕竟要跟大凶之人共处一室,我准备再买几个符随身携带,拿来辟邪保平安。” 张敛目不斜视解锁:“下去吧。” 周谧唯恐慢了地下车,大口呼吸,调节心率,慢慢往楼道走,腿脚都有点发软。 开门前,她回头看了眼,发现张敛的车还停在原处,似油光水滑的蛰伏黑兽,与小区环境格格不入。 她拉开门,奇怪地眯了下眼,没有立刻进去。 突然,车灯打了个双闪,似在谐谑。 周谧一怔,大眼睛跟着急促眨两下,而后飞速扭过头去,哐当一下带上铁门,咚咚跑上楼梯。 ― 回家后,还在换鞋,汤培丽就三步并作两步从卧室冲出来,问她钻戒在哪。 周谧呵气,随手探进包里,摸出来递给她。 “你轻拿轻放好吗,怎么摘下来了?摘下来也好,戴着不安全……”她双手捧过,小心打开来近处端详其美貌,又尾随女儿往她卧室走:“这得好几万吧?” 周谧如实禀告:“三十多万。” 汤培丽惊出双下巴,有点意外又有点自得:“张敛还挺舍得给你花钱。” 周谧凉凉笑一声,没搭腔。 汤培丽瞥她那矫情样:“你也别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的,人家真是诚意十足了。”周谧说:“花钱多就能代表诚意了?” 汤培丽道:“不然呢,跪我们家门口求亲啊?钱能代表的事情多了去了,你以后结了婚就知道了。” 周谧干笑:“是嘛。” 汤培丽絮絮叨叨:“还有啊,你今天饭桌上提的那话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怎么都没先跟我商量下?我告诉你啊,之后住一起了别跟之前那样稀里糊涂,记得带着脑子过日子,多观察多考察你这个男朋友,成熟点,收收你的大小姐脾气,但也别唯唯诺诺,我们条件是不如人家,但不让人家看扁不难做到……” “知道了。”周谧心叹一息。 …… ― 回家路上,张敛跟荀逢知通了个电话,对方各种催促他赶紧把他那间死气沉沉的屋子收拾一下,买些小女生喜欢的鲜花、玩偶跟零食备着,要让周谧有家的感觉。 张敛微眯起眼:“你去弄吧,反正陈姨在那,你们还能一起重温一下少女时光。” 荀逢知语气愉悦:“可以啊,但我怕弄完你就要发飙了。” 张敛说:“不会的,我会直接搬走。” 荀逢知笑了声:“你跟周谧商量好了什么时候正式开始同居吗?” 张敛回:“没有。” 荀逢知来了脾气:“张敛,积极点好吗?新生活就要开始了。西红柿在被第一个人品尝前大家也都以为有毒,很多事你得亲自体验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自己想要的。” 张敛没有说话。 荀逢知又严肃叮嘱:“这次千万要注意,不要重蹈覆辙,保护照顾好周谧,就算最后不是妈妈期盼的结果,我也不希望你们相看两厌不欢而散。” 张敛:“嗯。” 回家后,厨房传来水声,张敛换上拖鞋,走过去看了眼,是陈姨正在清洗油烟机。 他停在流理台旁,唤人:“陈姨。” 女人转过身来,忙用厨房巾擦干双手,笑问:“你回来啦,吃过午饭了吗?” 张敛给自己斟了杯冷开水:“吃过了。” 他抿一口,风轻云淡吩咐:“你这两天把次卧收拾下,过几天要住个人进来。” 陈姨有些意外地扬眉:“谁啊。” “我,”他握杯子的手一顿:“未婚妻。” “啊?”陈姨加倍诧异,还有点不解:“那怎么……还收拾次卧啊?” 张敛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她睡眠质量不太好,不分房睡不着。” 第二十三页(小红帽与狼外婆...) 周一上午, 周谧整装一新,咽掉最后一口粢饭团,顺着早高峰的白领们涌流进电梯。 她特意穿了条法式小红裙, 为自己祈福红红火火新开局。 早九点,公司里一如既往的人烟稀少,令她自诩隆重的复工失去了小部分仪式感。 但周谧情绪并未因此下沉,反而更自在了, 差点要把走道当舞池, 滑着太空步与自己工位老友重聚。 打开电脑, 周谧去茶水间倒咖啡, 再回座位时, 工位附近已站了个人,是她们总监原真, 似乎在叶雁座位上翻找东西。 周谧在不远处停下, 叫了声:“真真姐。”――她总爱让公司后辈这么唤她,说听起来像香港歌星。 原真回过半个身, 有些意外:“ii,你回来了呀,身体还好吗?” 周谧“嗯”了声, 肩绷平, 拘谨地问:“你在找什么?” 原真手一摇:“你来得正好,手头上有事么?” 周谧靠近两步,摇头:“没有。” 原真捋了把鬈发,单手叉腰:“帮我去楼下找个快递,是Anno那边寄的护肤套盒, 昨天跟叶雁说了让她领回来放座位,估计她给忙忘了。” 周谧猛点头:“好好, 我现在就去收发处。” 说完回头便走。 原真叫住她:“你……哎,nie你等下。” 周谧掉头,眨了眨眼:“怎么了?” 原真忍俊不禁:“你要端着杯子下去吗?” 周谧这才反应过来,脸唰得滚烫,低念一句“不好意思”,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办公桌前搁下马克杯,才小跑向公司出口。 ― 周谧没想到,Anno寄来了好几只礼盒,全是春日限定樱花套装,体积出乎意料的大,几个纸箱叠起罗汉,有如等身宝塔。 收发处的婶婶瞧了眼她工牌,问:“就你一个人啊?” 周谧立在小窗前签收好单据:“对,就我一个。” 婶婶看眼地面,又瞟瞟周谧的小身板:“估计一次弄不走吧。” 周谧探高身子往里瞄,判断了下:“分两次应该可以。” “我看也悬。” “可以的。” 婶婶说:“行吧,你进来拿。” 周谧从侧门绕进去,先搬起一箱掂了下,说:“还行,不算太重。” “多了就重了,”婶婶弯腰替她把其余的往上累,感觉再加一个都快高过这姑娘头顶了,便说:“还要放吗?” 周谧臂弯收紧:“再放一个吧。” 婶婶说:“好吧。” 这下真的直接挡住她整张脸,婶婶不由担忧:“还看得见路吗?别撞着了。” “没事,这样能看到,”周谧从箱体后边探出半边脸,眼睛黑圆,像树桩后机灵的小松鼠,又垂眸点数剩下的:“我先上去,还有三个我等会下来拿。” “你慢点啊――”看着她行动缓慢地从小门移出去,婶婶忙添了句叮嘱。 ― 回到光下,周谧捧高有些滑脱的箱子们,抱牢它们走上台阶,每一步都迟缓且小心。 身畔人流如梭,体面光鲜,有些会侧目留意,但绝大部分都漠不关心。 衔连的高厦像多张棱角分明的金属面罩,直拔云霄,连带着长驻其后的生命体,都渲染上一层精致利己,高不可攀的冷色调。 不算高的一段台阶,周谧胳膊酸僵,感觉自己走了快一年,不免心生悔意,早该听收发室婶婶的意见的,多分几次拿取。 好不容易熬进大堂。 周谧蹲身放下纸箱,抚了下分叉的刘海,短促地吁口气,决定先留两只在一楼,不然待会进电梯了绝对会擦撞到路人。 刚要起身跟前台打声招呼,她听见有人叫她名字:“周谧?” 周谧偏头,看到一双腿停在自己身畔,目光顺着往上攀爬……一张完全不认识的面孔。 对方是位中年男人,目测四十岁出头,肤色偏黑红,身材还算壮实,但个头并不高。 因为周谧困惑地站起来后,视线几乎能与他持平。 她双手互掸了下灰尘,微微颔首:“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男人躬下身,开始累箱子:“我帮你拿上去。” 周谧怔了怔,拦住:“等一下,您是谁啊?” 男人说:“我是张总司机。” 周谧:“……” 这是什么都市偶像剧照进现实?她周体恶寒,视线极速逡巡一大圈,寻找始作俑者,然而周边人来人往一无所获。刚要谢绝这份莫名其妙的好意,司机大叔已经毫不费劲地抬起脚边大部分纸箱。 周谧顿觉不好意思,只得改口:“谢谢你了――” “客气啥,”中年男人直爽一笑,又说:“地上这个恐怕得你自己来了,张总叫我留一个给你搬。” 言情画面出现一丝裂隙,周谧鲠住:“好的,还是很谢谢您。”而后赶紧抱上。 司机大叔只送到门口,整理好礼盒,周谧又下了趟楼,去取剩余的那些。 途经张敛办公室时,她极力克制,才没有让余光往他门内飘荡。 走出一楼电梯,她忍无可忍,给张敛发了条微信。 三个问号:??? 对方仿佛在等她消息,也回:? 周谧:???? 张敛立刻结束这种非人类对话:谢谢呢。 周谧才不会顺他意,只疑惑:你怎么看到我的? 张敛回:小红帽。 周谧立定,脸上陡然晕开久晒一般的红烫。 她想起了去年早秋的某次赴约,她就穿着与今天一致的红裙。那回张敛直接将她抱坐到腿上,黑色衬衣的袖口半挽着,似剥解荔枝壳那般,慢条斯理扯开了她背后的拉链。他的唇在她颈侧若即若离,以极低的气声,叫她:小红帽。 男人温热的气息与手指在由浅入深地品尝,难以躲避,难以抵御,周谧感觉自己被融解,是雪糕丢放在夏季的柏油路面,再无受力点地往四面八方塌陷,流淌。她只能缠紧他脖子,近乎哭饶,跟他说受不了,骂他是臭大灰狼…… 周谧胸线涌动一下,决定将手机揣回兜里眼不见为净,想想又顿住,重新摁亮,给予同样的三字反击: 狼外婆 ― 交了份礼盒给原真后,周谧回归工位,瞄眼微信,逞笑一下,张敛显然不想再理会她的煞风景。 她把滑椅往前拽了又拽,像要把自己卡死,架起全方位护栏,然后才开始噼里啪啦做周报。 临近十点半,叶雁也来了,一见周谧就弯起眼,热情唤:“ii,你回来啦。” 未见的这些日子,她换了更浅的发色,像兑稀的奶茶。身上是水蓝色小开衫,阔腿裤,动作间会露出小范围的窄腰和肚脐,整个人纤长白亮,极似韩国女团成员。 周谧侧头看她,微微一笑:“对。” 刚要跟她说桌肚里堆得像杂货间一样的礼盒,叶雁已经注意到那里。目及纸箱上LOGO,她猛然回过神来,吃惊问周谧:“这谁捧上来的?” 周谧说:“我拿的,早上真真姐来找的。” “啊,”叶雁抓了下头发,悲催脸:“i啊,谢谢你了,我这段时间快忙死了。” 她蹲下去拆包装,取出一瓶化妆水,惊叹:“好好看哦!” 周边几个女同事闻声,也撑高上身围观:“什么样啊。” 叶雁当即举起来360°示众,指尖滑过银白的花型瓶盖和满身的樱花水粉图案:“绝了,实物比图片还好看,可以说是用香水思维来做护肤水的外形设计。” 另一个AE说:“这句话可以直接拿来当slogan了。” 叶雁失笑:“你先问问创意那边乐不乐意。” 大家一起笑起来。 叶雁站那聊了会微信,忽然一脸沧桑地瘫回椅子,擤擤鼻头,从笔筒里抽出一条红参能量棒,拆开嘬起来。 盯了会显示屏,她又扭头看眼身侧全神贯注办公的周谧,将椅子拖近,单独敲她:i你这两天忙吗? 周谧有点意外,也瞥她一眼,回复:不怎么忙。 叶雁回:明天跟我一起去拍摄现场? 周谧讶然失语一秒:可以吗? 叶雁斜她从侧面看都亮晶晶的大眼睛:你怎么老一副做梦表情啊? 周谧僵住,放慢打字速度:我只是…… 她难以描述这种感激:休息了这么久,你还愿意这样带着我,就很惊喜,也很惭愧吧。 叶雁笑一下: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憨呢。 又说:愿意带着你是因为觉得你脑子灵光,肯学,正好又落了段时间。 周谧说:可我现在还不够专业,怕给你拖后腿。 叶雁说:你觉得专业的那些人呢,哪个不是从你这个阶段过来的。专业什么专业,无非看多了别人怎么做,然后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专业这个词,没那么高不可攀哈,多看多学才是真理。 周谧醍醐灌顶,一动不动坐在原处,像一株光合作用的植物,安静地在心底吸收催化。 叶雁又劝:正好你也多走动走动,别总坐着。 周谧:啊?叶雁关心:你的屁屁……还好吗? “……”周谧默了两秒,决心趁此机会洗清自己:什么屁屁? 叶雁:你不是刚做完那个屁眼子手术? 周谧平心静气:不是的,是阑尾手术。 叶雁噗呲一声,差点将能量棒外包装袋吹爆,她赶紧去翻了下消息确认:对不起对不起,我怎么会看成你做的痔疮手术,我最近脑子真的不太行了,这真的太无语了。 周谧扬唇笑了下,心结全解:没关系。 ― 复工首日,周谧也第一次在公司待到了快十点。 妈妈打来了电话,周谧说自己在公司,她还不信,非得视频确认,过后又一脸不快地念叨“早点回来,有哪家单位要这样吃苦”才不情不愿结束通话。 事实上,即使到这个点了,公司依然人头攒动,已经有小组开始扎堆讨论挑选宵夜。 昼伏夜出,灵感总在日落后,这是广告业的常规生态。 周谧存好文档,刚要关机,手机突然叮了下。 周谧点进去,是张敛的微信消息:怎么还不回家。 她戒备掉头,四下张望起来,结果压根不见此人踪迹。他怎么神出鬼没无处不在的?她抓了下脑袋回:马上就走。 张敛:你去负一A出口等着。 张敛:我过会就下去,我送你。 周谧拒绝:不用。 张敛回:你这会打不到车。 周谧切到软件试了试,前面居然排了二十多个人,情况确如他所言。 周谧取消掉约车,皱了皱眉:那我坐地铁。 那边再无回音,周谧呼口气,开始检查收拾东西,搭上包扣,张敛又来了消息:你别扭什么? 周谧矢口狡赖:我只是按照自己原本的节奏工作和生活,怎么就成别扭了。 发出去后,她在桌边站了一小会,信息彻底石沉大海,聊天框里安静无息。周谧心莫名下陷一下,但转瞬即逝,压根来不及具体分析。 周谧斜挎好包,快步朝电梯走去。 进入轿厢,刚垂眼去摁1F按钮,余光里有人走了进来。 周谧抬眼一瞄,心怦然起跳。 男人停在了她身侧,可能因为个子过高,本不算逼仄的空间因他的出现而变得充满压迫性,如身置遮天蔽日的密林。 周谧不动声色,默默平移挪远十公分。 身边人也没什么表情,只倾身上前,手指随意连击两下1F,取消了那个楼层,而后按下B1。 他收手,好整以暇立着。 电梯开始下降,周谧诧然抬眸,扫他两眼,重新按下数字1,力道大且疾。 他不说话,也没有再动,从始至终直视正前。 周谧却屏住了呼吸,心脏似被提至头顶。 电梯稳稳当当停在一楼,门开了条缝,似乎才能纳入氧气。周谧闷头朝外走,步伐略急,就在后脚刚离开轿厢的一瞬,背后传来轻描淡写的声音: “我尽力了,回去之后自己跟你妈交差。” 周谧一顿,愕然回头。而银色的电梯门已往中间合并,张敛人在正中,昏白的光将他映得如同一只风雅又冷情的吸血鬼,下一刻,他唇角勾起极淡的弧度,接而切出她视野。 第二十四页(极夜) 本章节做了文字替换,_读_未_修_改_内_容_请_到_ 从负一层电梯出去后, 张敛没有往自己车位走,而是驻足原地,取出了裤袋里的手机。 五秒后, 周谧的电话打了进来。 他瞄了眼,信手接听:“喂。” 女生呼吸略急:“我妈找你了?” 张敛回:“嗯,你妈打电话给我,说你到现在不回家, 还没出小月子就这么操劳不爱惜身体。我跟她说我会送你回去。” 那边静默几秒, 极小声地怨了句“烦死了”。 张敛听笑:“怎么说, 跟我走还是坐地铁?” 周谧不再吱声, 心思要拧成麻花结。 张敛耐心告罄, 开始在车阵间穿行,并替她做出选择:“到A出口等着。” ― 坐进张敛车的副驾时, 周谧的心情就跟车顶拢过来的黑影一样, 似蒙了朵乌云。 等她扣好安全带,张敛瞥她一眼:“你说你折腾什么。” 周谧绷了绷唇:“我怎么折腾了?” 张敛正视前方:“我送你回家怎么了。” 周谧立马掏出沿路即兴想到的借口:“谁知道会不会被公司的人撞见。” 张敛说:“所以让你在我说的地方等。” 周谧笑了下, 阴阳怪气:“哇哦,你对这些地点好熟练噢,看来没少跟大厦里的漂亮妹妹暗度陈仓过吧。” “嗯, ”张敛应了声, 不咸不淡:“请她上个车比登天还难。” 话音刚落,一个减速带颠簸,他们驶离地库,路旁绿化带的光团瞬时淌满了车厢。 这一晃,周谧突然也跟空掉的碳酸饮料罐一样, 气全都跑没影。她靠回椅背,摩挲着包带, 一路都没再吭声。 车直接开进了周谧小区。 旧住宅的关系,车位分布远不如新楼盘那么有序合理,尤其一到夜晚,住户都回了家,四处乱停,狭长的路面就更显拥挤,外加路灯坏掉近三成,弯弯绕绕,堪比黑色迷宫。 树影在窗外摇曳,张敛开着近光,减速慢行。 他极有耐心,愣是靠着不到20码的速度龟移去了周谧家楼下。 周谧解开安全带,道了声谢,刚要开车门,却发现张敛并未解锁。 她冲他看过去,提醒:“我要下车了。” 张敛斜她一眼,左手从方向盘上拿开:“今晚收拾下东西,我明早接你去我那。” 周谧睫毛挑高:“太快了吧。” 张敛问:“你打算哪天?” 周谧回:“还没定,我回去再想想。” 她想起白天的信息,眼在昧暗里剔亮起来:“你怎么这么急?” 又郑重声明:“去了我也不会跟你睡一起。” 张敛弯了下唇,情绪淡淡的:“次卧已经给你收拾出来了。” “那就行,”周谧啪嗒扳了下门把手,口气不善地表示异议:“也不用每次一问事情就把门锁上吧,弄得跟要犯罪一样。” 张敛半侧过脸来,神色未改,只是看着她,眼光平稳而散漫,有清澈的寒意。 片刻,他说:“我要是真想犯罪你这会还说得出话吗。” 周谧本就被瞧得极度不自在,此刻不免心生焦躁。 她死抿几秒双唇,语气微带告诫:“你最好现在就让我下去。” 张敛眼慢慢眯起,像猎豹伏击时危险的预警:“不让会怎么样?” 周谧攥拳,胸脯起伏,在思考如何威慑回去。 “我告诉你。”张敛突然关掉车前灯。 整个车厢堕入至暗。 短促的衣料O过后,周谧不防,下颌被掌握住,真正的极夜迎面迫近。 嘴上一热,周谧下意识偏脸要躲,却又被控回来,凶狠地吸咬。 他们的呼吸凌乱地纠缠在一起。有打远灯的车从后方途经,昼白的光束辗轧过二人。 紧张间,周谧情不自禁地“嗯”了声,滑而细柔的拐音,张敛的亲吻立刻变得有了层次感,每一下都在加深、加重,她的唇像浆果一样被裹吮,被碾压,溢出粘稠而破碎的动静。 在周谧第二次推挤张敛肩膀时,他终于放开了她。 周谧僵坐在原处,脸到脖子大片酡红,像刚从滂沱大雨里脱身,剧烈地喘息,一瞬不眨死瞪着他。 张敛正坐回去,喉结动了下,没有开灯,只解除车锁。 他岿然不动,侧脸下颌线锋利清晰,投入的宣泄过后,他又以出人意料的速度恢复冷静。 周谧想骂两句脏话,但脑内如滚水,完全不知该说什么才对味,索性摔门下车,头也不回朝楼道疾走。 微风迎面吹拂,车灯突然照亮了两侧的路。 周谧一滞,好像会在这光里裸裎无遗,几乎奔逃起来。 停在家门口,抽离的知觉才重回体内。 唇上残留着冰水一般的凉意,周谧皱皱眉,抬手用力抹了下,取出钥匙开门。 汤培丽正在厨房给她下面条,见她进来,忙伸长脖子往窗后瞄了眼,高声问:“张敛走了?那是他车吧,怎么也不叫他上来吃点宵夜再走?” 周谧没回话,粗鲁地蹭脱帆布鞋,把拖鞋重重丢至地面。 汤培丽往玄关瞟了眼:“干嘛呢。” 周谧趿上,快步走回卧室。 她把自己砸回床上,胸口似夏季麦浪,滚过一阵接一阵的热烫,有愤怒,有耻辱,或许也有其他。 心乱如麻,难以纾解。周谧又从床上滑回地面,气势汹汹朝厨房走。 汤培丽正用长筷子把雪白的细面往汤碗里叉,一见她出来,立马眉开眼笑:“哎你出来得正好,妈刚给你盛盘呢!” 周谧停在移门外,不轻不重叫了声:“妈。” 汤培丽又拿不锈钢勺利索地舀汤,给她调开酱料:“什么事啊。” 厨房内顿时鲜气四溢,周谧咬唇安静几秒:“我跟张敛――” 汤培丽捧碗,又烫得赶紧放下,揪两下耳朵,头也没抬:“怎么啦。” 周谧鼻头冒酸,不自觉地委屈音:“……妈你怎么还不睡啊?” “这不是怕你回来饿又不顾吃么,”汤培丽回道,又奇怪问:“你跟张敛怎么了?说完啊。” 周谧轻忽忽地吸了口气:“……吵了一架。” 汤培丽切一声,取下挂在水龙上的抹布,重新包住面碗:“难怪呢,回来换个鞋都跟造反一样,你也不怕楼下跑上来骂。” “你们都半年了还热恋期呢,吵个架都恨不得告诉全世界是吧,”她调笑着越过女儿,将碗搁到桌上:“先吃面吧,小两口小打小闹,弄得跟什么似的。” 周谧无处说理,坐回桌边,埋头吃面。 汤培丽回厨房刷锅,母女俩相安无事。 过了会,一旁手机震动,周谧瞟眼屏幕,腾出右手,毫不犹豫地摁下拒接按钮。 没一会,微信里又弹出语音。 周谧继续挂断,并把他置顶取消。 手机再无动静。周谧夹断妈妈拿手的糖心荷包蛋,分成半圆,一左一右将它们渍入鲜美的虾籽汤里。 正准备咬一口,微信跳出文字消息提醒。 周谧筷子尖一顿,克制未果,又撇开半边荷包蛋,点进去看。 是张敛的消息,字里行间都是示好与歉意:刚刚是我不好。 周谧努了下嘴,没回话,心头漫出潮涩感,像微雨后昏黄的路面。 她没有阅读第二遍,刚要把手机搁回去,又接连蹦出两条消息。 张敛:你想什么时候来都行,我会尊重你想法,也不会再乱来。 张敛:但最好尽快,你导师每天都在催。 汤培丽注意到女儿复杂的神态和不间断的微信提示音,不由扬唇:“人家张敛主动联系你了啊?” 顾及身侧老妈,周谧不好继续爱答不理,就把手机攥在手里,迟滞地“嗯”了一声。 少刻,张敛又说:早点休息。 在老妈揶揄的注目里,周谧依旧坚持一字不回,默默将手机按灭,摆放回原处。 汤培丽嗤一声:“你真行,可以啊,拿捏人呢。” 周谧:“……” 周谧又看向老妈:“妈,你能不能别打电话给张敛了。” 汤培丽没好气:“我打给你有用吗,给他说还管用些。” 周谧张口结舌,最后一个字没回,坑头嘬面。 解决完面条,周谧回了卧室,坐到书桌前卖呆。 过了会又双手掩脸,保持这个姿势近一分钟,才轻搓双颊,离开座椅,将行李箱摊放开来,打开衣橱整理起东西。 收拾得差不多后,周谧四仰八叉倒回床褥,将手机举来眼前,调至通讯簿。 她一个个往下拉拽,最终定格在“狼人哥哥”那行上面。 面无波澜地盯着看了会,周谧点进去,将它们全部删除,换成了另两个字――他真正的姓名:张敛。 做完这一切,周谧盘腿坐正身体,直接在短信界面通知他:“明早八点半来接我,先提前谢谢你今晚的下马威。” 过了会,张敛的信息也回了过来,罕见地没有回怼:明天我会准时到。晚安,周谧。 第二十五页(认识老板但不认识张敛...) 翌日早晨, 冰箱顶部的钟表刚播报完“现在是北京时间八点三十分”,玄关的楼道铃就响了。 “是张敛来了吧,”汤培丽喜上眉梢, 忙不迭搁下筷子,小碎步跑去开门:“哎唷唷可真准时。” 周兴幽幽扫眼老婆背影,继续低头喝小米粥。 周谧倒是没什么反应,不紧不慢地往馒头上抹着奶酪酱, 连余光都没有分过去一公分。 直到张敛进门叫人, 妈妈热切地为他拿拖鞋, 她才没忍住往那瞟了眼。 这一看就没再挪开。 张敛今天居然穿了件偏暖调的衬衣, 杏色或者说是淡卡其, 被他冷白的肤色衬得格外好看,还有种温厚近人的质感。 在这之前, 周谧一直以为他是非常典型的极简风拥趸者, 衣服无外乎冷淡且不易出错的黑白灰。 等张敛换上拖鞋,汤培丽兴冲冲朝厨房喊:“谧谧, 张敛过来了!” 张敛也跟着看过来。 周谧立刻扎低脑袋,摘了小块馒头放嘴里。 汤培丽笑问张敛:“吃过早饭了吗?” 张敛回:“吃过了。” “来这么早,没吃多少吧?谧谧也还没吃完, 坐下再吃点呗, ”汤培丽引着他往厨房走:“我就怕你来得急,今天特意多煮了。” 张敛没有拒绝好意,停在桌边与周谧父亲问好。他人高马大,让面积偏小的餐厅愈显逼仄。 周兴应了声,招呼他坐, 汤培丽这才扭过身去盛粥。 待男人坐下去,持续近一分钟的空间拮据感才弱化了。 落座的地方选在了周谧斜角, 是“坐向效应”里攻击性和对立性都比较低但也不会被忽略的位置。 他看向一点点揪馒头吃的女孩,微微笑:“早啊,周谧。” 周谧瞥他一眼,又飞速收回:“早。” 张敛又问:“昨天睡得好吗?” ――语气温柔得像早晨递来卧室第一束日光。 周谧端庄地抿了口牛奶:“很好,你呢。” 张敛说:“不太好。” 周谧问:“怎么回事啊。” 张敛回:“可能因为睡前收到了要来接你的短信。” 周谧眼角轻抽两下,直接用剩余的馒头把嘴巴填满,阻挡更多伪善之人的糖衣炮弹。 周兴受不了地嘶一声,扒粥的动作像开了四倍速,恨不能立马离席。 在厨房偷听的汤培丽早笑开花,忙将粥碗端来张敛面前,叮嘱:“有点烫,你小心。” 张敛道声谢,吃起来。 他用餐姿态很好,亦安静到近乎于专注,清粥小菜也如珍馐奢享。 有必要吗?周谧偷瞄几眼,腹诽同时,也不知不觉挺直腰背。 汤培丽坐下跟他寒暄,他会立刻放下碗筷回答,绝不一心二用。 汤培丽说:“你吃啊,边吃边说。” 张敛回:“没关系。” 汤培丽咂舌,暗叹不愧是俩教授养出来的小孩。 周谧喝空鲜奶,去厨房冲干净杯子,提前离席。 漱完口出来的周兴刚巧撞上回卧室的女儿,跟她递了个眼色,说:“谧谧,爸爸帮你拿东西。” 周谧不明其意:“不用,东西不多,反正平时也能回来。” 周兴还是跟了过去。 地上横着全白的拉杆箱,床上则是周谧的双肩包,doughnut甜甜圈,偏浅的香芋紫,还吊着前两年去迪士尼玩购入的同色系星黛露挂件。 周兴指了指问:“就这两个么?” 周谧点点头:“嗯。” 周兴走近两步,突然压低声音,从裤兜掏出一张卡给女儿:“谧谧啊,给你的。” 周谧愣了下,刚要出声拒绝,周兴“嘘”了下,眉眼宽和:“这是爸爸偷存的私房钱,也不多,就三万多块钱,你现在实习工资还不高,人性格又倔,住在外头用钱的地方多,我怕你委屈自己。” 他叹口气:“爸爸的钱总不能拒绝吧,你不拿着爸爸可就伤心了啊。” 周谧眼眶一下潮热,有点哽咽:“不用的,我上学也存了钱的。” “就拿着吧你,有你妈看着,我不能抽烟又不能喝酒的,这钱也没处花,”周兴屈身,不由分说拉开她双肩包小袋,塞进去,拍两下:“行了啊。” 一扭头,对上女儿一双大红眼,人又慌张几分:“这是干嘛呢,哭什么。” 周谧赶紧揉揉双眼,几近呜咽:“谢谢爸爸。” 周兴哄慰地拍拍女儿背,“一会爸爸还要上班,就不送你了,你妈陪你过去。” “唔。”泣意再度肆虐,周谧喉咙里像卡着泡过醋的饭团,说不出话来。 “好了好了,出去了啊,爸爸帮你拎东西。” 听见拖行李箱的滚轮响,在门边立了会的张敛才走进去:“叔叔,我来吧。” 周兴看他一眼:“行。” 接手时,张敛借隙打量了眼周谧卧室,很典型的少女卧室,小而温馨,床狭窄一张,马卡龙粉的枕套被单,木耳边,上面缀满了浅蓝色爱心。书桌立柜是成套的,奶白色,上头放了不少小盆绿植和可爱摆饰,像间花里胡哨但也乱中有序的杂货铺。 他不再多看,目光转回周谧身上,她正把双肩包往身上背,张敛递出空着的那只手:“我来吧。” “我自己背。”周谧抬眼,握紧身前的两根包带,像个入学第一天固执的少先队员。 张敛淡淡一笑:“好。” 两人一前一后走去门口,汤培丽也整理着衣领与头发走过来,笑盈盈。 周兴送他们下楼、上车,道别后,中年男人没有立刻转身回楼道里,立在原地风里,半晌未动。 周谧盯着外后视镜里逐渐缩小的父亲身影,仿佛回到去大学报道的第一天,鼻头又缓慢涨起酸意。 她快速收回眼,低头很轻地吸了吸,而后取出手机,刷起微博首页的搞怪视频转移心情。 停在红灯前时,车内忽然响起声音,是张敛打开了音频,但非歌谣乐曲。 周谧滑屏的手指顿住,定神听了下,发现是德云社相声。 她古怪地扫了眼张敛,他仍面无波澜开着车,而汤培丽已经入境,在后排拍掌直笑:“小张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听这个啊。” 她怎么不知道?周谧微扭头,对老妈信口雌黄的捧场无话可说。 张敛反而答得平和真挚:“我不知道。只是担心你们跟周谧分开,心情多少会有点难过不舍,所以调节下气氛。” 周谧小幅度甩了甩头,心悦诚服地看向窗外。 而汤培丽阋簧,在心底为这个尚在观察期的“新女婿”再加一分。 ― 张敛的住宅在清平路,紧挨城市的心脏商区,钢铁森林环立,一道长河如玉带,联结起寸土寸金的两岸华景。 看到楼盘名字时,周谧是有些诧异的,因为她之前只在一些公众号或豪宅分享的视频里见过,从未真正靠近。 这种小区向来会在正门配备一位智能人一样面无表情的保安,从楼型到绿化,都透着冷峻又精密的高不可攀。 电梯有如王公的银轿,宽敞,明亮,一尘不染。 母亲四下张望,啧啧称奇;周谧则死命遏制着自己眼光,生怕它到处乱飞,变成刘姥姥进大观园。 可等真正进门,她还是无法自制地瞳孔地震。 ――张敛给自己装潢了一个实体的朋友圈。是的,非常高阔简练,但又不僵硬死板的大平层。墙面主调为浅大地色,看起来柔和倦懒,搭配着恰到好处的灰、黑、胡桃木的家私与摆设。最妙的是客厅沙发后的背景墙,那里陈放着一只醒目的撞色立柜,上面挂有偌大的暗调油画,又压制住了这份跳脱。 整间房子呈现出一种低饱和,很养眼但又不拒人千里的莫兰迪画作的质地。 格调趋近于完美。 有位面貌和气的阿姨与荀逢知一并迎了过来,热忱地招待她们。 汤培丽似乎也才醒过神来,问:“这房子多大啊。” 荀逢知不确定回:“两百五十多平吧,我也没细问,”又嫌弃:“全张敛自己弄的,装成这副样子。” 好看死了好吗,周谧已经下意识在心底辩驳,从进来的第一秒,她就完全折服在张敛无可挑剔的审美里。 “陈姨,倒点茶水过来,”张敛淡声吩咐,提着拉杆箱往里走,将它放在茶几旁,又走回周谧身边:“书包给我吧。” 周谧蹙了蹙眉,纠正:“不是书包。” “口误,”张敛弯唇:“背包给我吧。” 周谧摘下来,双手交出去。 而荀逢知正领着汤培丽四处参观,介绍,还欣喜地絮叨着:“周谧的生活用品张敛他早准备好了。”、“洗手池上鲜花也是他这两天刚买的,说小姑娘都喜欢这些呢。”“哦还有柜子里这些护肤品也是,看她爱用哪套……” 周谧听得手心微汗,站姿渐渐僵化。 张敛取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快九点半了。” 周谧张了张嘴:“啊,得去公司了。” 张敛说:“东西先放着吧,晚上回来再收拾,我送你过去。” 周谧没有拒绝,但仍戒备:“送我到地铁口就行了。” “周谧。”他唤她名字,并微微倾低身体,如亲近,又如施压。 周谧抬眼,亮出无懈可击的理由:“这个时间点很容易撞见熟人,我们本来就……”她顿了顿:“不想被更多人知道的话,还是谨慎为妙。” 张敛安静两秒,尊重她意见:“好。” 周谧敛了会眼,又笔直看回去:“在公司也要装不认识。” 张敛问:“你连老板都不认识么。” “认识老板,”她刁钻地答:“但不认识张敛。” 张敛失笑,似乎认可并接受了这个回复。 周谧抿抿嘴,眼神依旧坚定不移:“希望你也严格执行,「只认识实习生,但不认识周谧」――这一相处准则。” 张敛注视着她:“实习生也要很优秀我才会注意。” 周谧不再对望,目光停在他衬衣的某颗纽扣上,才平淡“哦”一声,暗讽:“我还以为长得漂亮你就会注意呢。” 张敛浅浅勾了下唇:“这就是你来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你的原因?” 周谧心微怦,绷起张小脸,一股子严肃的拗劲儿:“大概吧。” 张敛神态依旧放松:“那再接再厉,期待你的优秀让我更加注意。” 周谧说:“不稀罕。” 张敛笑:“我乐意。” 第二十六页(拉黑老板第一人...) 依周谧要求, 张敛在地铁口将她放下,叮嘱一句注意安全便开车扬长而去。 临近十点半,周谧到达久力大厦, 刷电梯卡时,她遇到了同公司创意部的一位设计,两人并不熟悉,只在公司有过几面之缘, 但对方还是很快认出了她。 周谧不清楚他具体的姓名, 就只颔首问了声早。 男生跟她年纪相仿, 棉麻衬衫, 微卷的亚麻棕头发, 长相穿搭都很文气,笑容还留存着几分腼腆青稚的校园感:“我跟你在一个群。” 周谧略微诧异地看向他。 他解释清楚:“恩美。” 周谧反应过来, 把人跟群里的名字对上号:“Aug?那几张海报是你做的么?” 男生弯唇:“对。” 周谧由衷赞叹:“厉害诶。” 男生眉尾微耷, 有些无奈:“可惜客户不觉得,基本打回重做。” “社交事故”的警铃又在脑中嘀嘀尖鸣, 周谧当即关紧嘴巴,抿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 幸好电梯已到十楼,男生先让她出去, 自己跟在后面。 进门分道而行前, 男生忽然作自我介绍:“我本名叫蒋时。” 周谧回了下眼,点点头,一本正经:“好的,蒋时。我叫周谧。” 蒋时又笑开来,是男生投篮失败后普遍会露出来的那种神情:“我知道你叫周谧, 刚刚在电梯里就叫过你了,”他又直白说:“你好可爱啊。” 周谧怔了下, 赧意浮出耳根。 广告公司的人说话都这么喜欢打直球的吗。 周谧百思不解地往自己工位走,她的leader叶雁正对着小圆镜龇牙咧嘴,检查口腔是否干净,察觉身后有人影一晃而过,她斜眼跟过去,发觉是周谧。 于是整个侧过脸来,惊吁:“i啊,你今天居然来这么晚。” 刚放下帆布包的周谧手一顿,面色与嗓音一道低微下去:“不好意思,早上有点事耽搁了。” 叶雁瞥她:“我没问罪的意思,只是新奇罢了。” 她又取出一只薄薄的白色桃香口喷,张大嘴嘶嘶一通乱洒,口齿不清吩咐:“一会下去买几杯咖啡吧,媒介公司有人要过来。”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薄荷桃子味,略微冲鼻。周谧看回去问:“现在就要是吗?” “对啊,估计过个十来分钟这帮逼就要到了,”叶雁开始一丝不苟地补唇膏:“不然你以为我在折腾啥,买上来后直接放会议室。” 周谧站起来,询问细节:“好,买星巴克还是sta?” “随便吧,”叶雁说:“买个六杯就行了,票收着,回头我帮你报。” 周谧点点头:“嗯。” 配戴好工牌,周谧攥牢手机,快步下了楼。 为节约时间,周谧选择了离大厦最近的星巴克。 写字楼附近的几间咖啡馆,从早到晚基本座无虚席。不同于却也等同于学校旁边的小吃店,从喧闹地气到安静得体,是心态上的升级,却依旧将自己缚足在群体内。 长长的点单台前排了不少人,周谧忙走过去占位,并与身前那位尽可能缩小间距,生怕有人见缝插足。 她看眼手机时间,又有些焦灼地到处扫描。 目光遽然一顿,她瞥见了落地窗边的张敛。 男人坐的地方与她的视角呈四十五度,所以只能看到他大半侧脸。 他在与两个白人老外攀谈。一男一女,均身着正装,金发蓝眼,年纪约莫四十上下。 而他的眉眼气场完全不输对面。 三人围坐在圆桌边,气氛松弛而自然,从各人神态上就能察觉得到――尤其是那位穿烟灰色A字裙的女士,短短几十秒内,她眼角挤出过少说五次鱼尾纹,愉悦里掺杂着不加掩饰的欣赏。 隔壁桌是两个时髦精致的女生,背对他们的那个,在同伴的示意下频频掉头偷看张敛,又转回去相视笑。 即使偏坐一隅,他似乎也很擅长让自己成为画面中心,所有肢体语言都如同精密计算过……不,应该是早已导入大脑的芯片程序。 那位金短发女士接到个电话,走去一旁,张敛才端起咖啡杯抿了口。 兴许是有所察,他视线忽的往这边偏了一偏,周谧飞速拢下眼睑,装模作样看起手机,并往内挪了一小步,把其他顾客当掩体。 前面有人点完单离队,周谧紧跟着向前。 须臾,她才敢再去观察张敛。 不料他居然还好整以暇地看着这边,像在伺机静候。 周谧眼珠立刻闪走,僵直地正视前人后背两秒,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平移回去。 这回看到的是已经勾起笑弧的张敛,他仍在注意她,甚至还小幅地歪了下头,似是不解。 周谧应付地挽两下嘴角,姑且算作远程问候。 这时,外国女人归位,张敛总算收回目光,切至标准商务笑。 时值樱花季,各色粉嫩的限定主题杯又在橱窗里争奇斗艳,吸引了不少女生驻足围观。 当中自然也包括周谧,等待备餐的间隙,她在货架前流连了好一会。 前台唤“周女士”,她才跑过去,接手三只纸袋,小心提着走出店门。 路过整面玻璃墙时,她又忍不住往里瞄了眼,张敛还出众地坐在那里,有说有笑。 ― 回去路上,周谧在日光与荫翳间穿行,情绪也跟泡沫一般空乏轻忽,又绵密牵扯,折射着乱七八糟的色彩。 自打进入奥星,她就对张敛格外在意,因为曾持续一年的私密关系。 现在他们又因为各种意外跟巧合进阶成另外一种更难以言述的羁绊,而她原以为的单方面关注似乎也有了那么些往双向发展的趋势? 刚刚在星巴克,这是这种直觉。 很不实际,但又确切存在。 好怪哦…… 电梯的叮响扯回走神的周谧,她怔了下,聚起精神往公司走。 叶雁指定的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五个人,叶雁居于其中,在跟他们笑靥动人地寒暄,周谧忙往桌上布置咖啡,一一问好。 拎着空纸袋走出会议室,周谧才缓缓吁出一口气。 结果没出去两步,心又上提,她看到了过道里不徐不疾往自己办公室走的张敛。 他怎么比之前还无处不在? 为避免“偶遇”,周谧不再上前,待男人后脑勺完全消失于门框后,周谧才埋头往工位走。 这一整天,周谧都被若有似无的浮躁感包裹着,像缠进了全透明的鱼线,有些伸不开手脚。 工作总心不在焉,中午的趴桌小憩也难起睡意,饶是期待已久的拍摄场地之行,都偶尔会神游天外。 是因为不适应新身份吗? 周谧在心里抓耳挠腮。 晚上七点多,周谧扔掉外卖餐盒回来,打开电脑微信,就收到了张敛的微信,言简意赅的三个字:几点走? 他的ID跟头像一下跃至好友列表最顶端,莫名招眼。 周谧吓得赶紧叉掉,生怕被隔壁同事无意瞄见。 而后抓起手机郑重提醒:你以后别从微信发消息给我。 张敛:? 周谧:短信联系。我怕微信会不小心被同事发现。 张敛:我怎么没这种担忧。 周谧没忍住爆粗:你有独立办公室你他吗当然不用担心。 张敛故作恍然大悟:哦,对。 周谧:…… 她回了三个[菜刀]表情。 张敛:什么意思,人身威胁? 张敛:我司怎么会招收你这种潜在暴力狂。 周谧:对呀,所以你最好悠着点,这种潜在暴力狂还要跟你共处一室三个月。 张敛:我很期待。 周谧:“……” 她直接把手机倒扣回桌面。 复核了下刚做完的Daily Alert(日报),周谧把它发送到叶雁邮箱。 过了会,张敛的消息又来了,他居然还不知悔改地走微信,仍是同样的问题:几点走? 他绝对是故意的。 周谧上下牙轻嗑着,回了句“我坐地铁”,而后行我所行闷声不响地干了件大事。 可以说是她来奥星之后的高光时刻,第一成就,足以制章拓印在人生事件簿上:【无所畏惧!拉黑老板第一人!】 看着彻底安静清爽下来的微信界面,周谧毫无悔过之意,甚至想给自己发个“干得漂亮”。 她的情绪也突然抵达不可思议之平静,如高空两万里的平流层,不闻任何喧嚣,瓦蓝无垠。 终于能专心干活。原来不是她的个人问题,而是心里有鬼,把这个“鬼”彻底剔除,她就能全神贯注,能与工作天人合一。 九点左右,周谧反掰双手伸了个懒腰,从座位上起身,收拾东西离开公司。 走在人流如梭的地铁站里,她险些错乘,因为肌肉记忆还是回家的那趟车那条道,犯傻同时又开始想念爸妈,只能酸着鼻头怼手机地图里研究了会,才确定了去张敛住宅的新路线。 新地华郡。 真的会有出行靠地铁的人住在那种看起来像外星系高文明一样的地方么。 难道不该开艘宇宙飞船? 自嘲之余,周谧认识到了的确没有,因为从离那里最近的地铁口出来,还需要再步行近一公里的路程才能到达华郡正门。 早上她坐张敛车来的这里,所以并未意识到这是多么漫长的一段路。 周谧咬咬牙,抬腿热身舒活筋骨,决定当锻炼健身那样跑步回去,等过几天再给自己配辆自行车或小电驴。 没走几步,裤兜里手机忽然响起。 周谧取出来,瞄了眼名字,有些不太想接听的闹心,但寄人篱下,总归还是要给户主一点该有的尊重,于是摁下绿键:“喂。” “回头。”那边只说了两个字,听不出情绪。 周谧眨了下眼,转身,瞳光骤然一顿。 张敛的车居然就停在出口附近的路栏边,被四面八方的霓虹映得流光溢彩,仿佛一秒前从天而降,她完全没注意到。 “过来,”男人声音里掺着少见的不耐烦:“我要被贴罚单了。” 周谧立在原地,肢体反应忽而迟钝,一时间不知如何迈步。 对面有了点怒极反笑的意味:“动一动好吗,大小姐。” 这个羞耻又莫名带点纵容的称呼顿时让周谧面红耳烫,她吸了口清凉的夜气,微别开眼,慢吞吞往车那靠。 张敛又军官口吻严苛下令:“太慢了,跑起来。” “你有什么疾病吧。”周谧直接挂断通话。 坐上副驾,催了一路的张敛反倒不忙着启程了,偏过脸来,一直盯着她,审视中微带促狭。 周谧浑身紧绷,不快地剜去一眼:“不是要被贴罚单?” 张敛神情淡定自若,姿态四平八稳:“又不是罚不起。” 周谧:“……” 安静片刻,张敛终于转回去,从驾驶座下取出一只棕皮纸袋,悬空递给周谧。 周谧抿了下嘴,困惑地接过去。 张敛说:“同居首日贺礼。” 看到上面的绿标,周谧隐约猜出了是什么,眼眶微圆,心跳也跟着急促几分,但她没有直接取出或揭开,只维持原状放在腿面。 张敛问:“怎么不拆?” 周谧回:“我知道是什么?” 张敛扫她一眼:“什么?” 周谧十拿九稳地猜:“早上我在星巴克拿下来看的那个杯子?” 张敛忽然轻笑:“你还挺懂。” 周谧嗤一声:“你什么套路我一眼识破。” 张敛淡下声:“不及你套路深,拉黑屏蔽一条龙。” 周谧:“……” 周谧理直气壮反驳:“还不是因为你拒绝协调合作?” 张敛口气却犯懒:“我协调你,谁协调我?” 周谧拨弄着手指嘟哝:“你别给我发微信不就行了,以前不认识的时候不也都只发短信。” 张敛话里有话:“以前不认识的时候还干别的,要不要按老规矩一并实施?” 周谧一哽,掏出手机,低头猛一顿操作:“好好好好我现在就将您请出小黑屋,八抬大轿恭送至我好友置顶。” 张敛勾唇一笑,不再言语,单手打方向盘,开车返程。 第二十七页(第一晚) 从上车到进门, 周谧像跟护食仓鼠般揣抱着帆布包提防了一路。等回到张敛家,瞄见陈姨迎上前来给她递拖鞋,她才暗自松了口气。 拖鞋是皮质的, 很柔软,跟房子格调一致的冷棕色,也很轻,穿在脚上近乎无觉。 等她起身, 陈姨客气地唤了声“周小姐”, 想替她把包取走挂好。 周谧忙婉拒:“我自己来吧, 一会拿去房间就好。” 张敛很安然地往里走, 又回头问:“肚子饿么, 想吃点什么就让陈姨煮,她厨艺很好。” 挨夸的陈姨像招财猫那般笑眯眯:“是啊, 周小姐, 八大菜系我都会一点,你想吃什么?” 周谧依旧不好意思:“没事没事, 这会真不饿,”她放眼去找上午放行李箱的地方:“我想先收拾东西。” 陈姨说:“你的行李我给你收房间了,就在床边。” 周谧说:“好, 谢谢您。” 陈姨笑:“周小姐你也太客气了。” 周谧回:“你也别跟我客气, 一口一个周小姐的,叫我谧谧就行了。” 陈姨看了眼张敛,才点头应:“哎,以后就叫周小姐谧谧。” 周谧暗叹,跟着陈姨往次卧走, 沿路还遇上了从盥洗室刚洗完手出来的张敛,他挨着门框, 正用棉柔巾不紧不慢地擦手。 擦身而过时,张敛叫住她:“谧谧。” 周谧扭头,以为自己出现幻听。 张敛下巴冲门内一勾:“先洗个手。” “……”周谧立马折回他身侧。 盥洗室的高拱门简直是巨人国宫殿的入口,她停住,指指里边。 张敛“嗯”了声,支走陈姨。 周谧进去,粗略环顾一圈,发现盥洗室的装修也颇具逼格,墙面是灰岩纹的大方砖,拼接出深沉冷静的视觉感。 但让她意外的是,主卫的洗手台居然是双人款式,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石英灰洗脸池,墙面则挂着配套的黑边框圆镜。 其中一只瓷盆旁边摆了花朵,两枝象牙白的小苍兰,插在雾灰色的磨砂瓶里。 犹如某种标记或指示,周谧自动默认那是她的位置,走了过去。 台面上陈列着一些洗漱用品,但不显杂乱,颜色也很统一,包装上都是英文,与房屋氛围非常相契。 一个不婚主义者为什么要设计这样的私宅卫浴? 周谧陷入疑虑,费劲地找出洗手液,心不在焉搓泡沫,刚要冲洗,她目光往上一晃,瞥见了镜面里的张敛。 他没有走,人还倚在门边,从镜子里看她,黑色的筒灯从高处打下光来,男人的面容呈现出近乎膏脂色的暖白,但神态疏淡,像在观赏笼鸟池鱼。 两人视线于其间交汇。 张敛意味不明地挑了下嘴角。 周谧当即偏眼,如芒在背,掰高水龙头冲干净双手。 她唰得抽出纸巾,作无视状往回走。 “以后每天回来先洗手。”他像个外科医生一般严格叮嘱。 “知道啦――”周谧故作乖宝宝地应了声,拔足便溜。 张敛笑,凭借手长腿长身形优势,拉住她卫衣兜帽,几乎没用力地就把她扯回跟前。 周谧一惊,耸肩躲开他牵制,双目锐亮地警告:“有话说话,别动手动脚啊你。” 张敛垂手,瞥了瞥走道两边,掀唇低声:“我跟陈姨说了你是我未婚妻。” 周谧怔忪一下,眯眼:“所以?” “你最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定位,别露馅被她打小报告到你导师那儿去。” 周谧退后半步,保持安全距离:“知道了。” 张敛不以为意,半抬起左手:“给我。” 周谧问:“什么。” 张敛说:“擦手的纸。” 周谧:“……” 周谧攥紧那团棉柔巾,面露匪夷所思:“你要这东西干嘛……” “帮你一起扔了,”张敛也微微蹙眉:“你以为我要干嘛?” 周谧交出去:“……哦。” 张敛面色平淡:“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周谧脸颊直飙高温,语气骤急:“我想什么了。” “你可能有点……”张敛想了想,给出评价:“变态了。还年纪轻轻的。” 周谧脸已经红透,气势上仍不甘下风:“你才变态吧,堵门口看人洗手。” “有点新鲜,”张敛眉略挑,瞧着格外坦率:“看看怎么了。” “下次看要收费,一分钟两千。”周谧开始毫无心理负担地议价。 张敛哂笑一声,有些不可思议:“你是仙女啊?” “对啊,你才知道吗?”周谧振振有声,趿着拖鞋调头跑远。 ― 进次卧后,周谧将门锁牢两道,全身才松懈下来。 然而心跳还乱得像是夏天下冰雹,啪啪砸在雨棚上,动静不绝。 她深呼吸好几下平复心绪,回头打量起她的新房间,一下又不太敢往里走,因为脚下铺着地毯,大面积延绵开来,空间目测是家里卧室的四倍,书桌和床被两页式的藤编屏风间隔开,床品应该也是提前挑选更换过的适合女生的灰粉。 周谧心情复杂地绕进去,好奇扯开内侧的窗帘。 没想外面竟还有个独立的小露台。她惊喜地拉开玻璃移门,小跑去栏杆边。 夜风醺人,满城灯火如碎星,车流纵横,金浆般细细涌流。俯瞰过去,似身在深海,又像居于天外。 周谧将颊边乱飘的发丝夹到耳后,手肘撑回横杆,好想俗气又老套地“啊――”一下喔。 努力压抑了好一阵,她强忍住,不作声地回到房内,专心收拾起东西。 简单布置完,周谧给父母报了个平安,又把夜景图发到家庭三人群里,收获母亲的啧啧称奇,才翻出睡衣和洗漱用品,夹抱在一块儿,准备出去洗澡。 她偷掖开一道门缝,观察少顷,确认偌大的走道里暂无活物,才完全打开,走了出去。 她不甚自在,姿势难免蹑手蹑脚,或者说是,鬼鬼祟祟。 客厅那边隐约传来人声,似乎是张敛在跟陈姨说话。 周谧深吸一口气,复读机一样默念多遍“没关系你可以大方点行不行”给自己洗脑,而后快步走出廊道。 首先跑来眼帘的是坐在厨房吧台前吃东西的张敛。 陈姨正在刷碗。 男人长腿支在黑色的高脚椅横杆上,瞄见周谧后,他放下勺子,抬了下眉问:“怎么了。” 周谧站正身子:“我要洗澡了。” 张敛偏了下脸:“去啊,没人拦你。” 周谧说:“我怕不会用开关。” 张敛沉默一下,离开座椅,往盥洗室走。 周谧亦步亦趋跟上。 张敛径直去了里间。 有架全白的浴缸挨门摆放,散发着深水珠一般的光泽。周谧只瞟一眼,就跟有静电似的跳开视线。 张敛却驻足:“你要泡澡吗?” 周谧摇两下头。 张敛说:“想泡也可以。” 周谧回:“没那个闲情逸致。” 张敛笑一下,走去一边的淋浴区域,勾了下手:“过来,只说一遍。” 周谧立马凑上前去,全神贯注。 “左冷,右热,这边往上转,调高水温,往下是调低,这里扳一下是顶部大莲蓬头,再扳一下是小的,其他的喷头模式,水压调节,以后再详细介绍,”他右手悬空示范,讲得也简单易懂,最后回过头:“明白了?” 周谧下巴缩起,站好颔首:“嗯。” 张敛也直起上身:“那我出去了?” 周谧摆出送客脸:“您请。” 张敛绷不住笑了下,却没再动。 僵持片刻,周谧濒临忍耐极限,送客变赶客:“走啊。” 他忽然说:“睡衣挺可爱的。” 周谧眼光一顿,登时想把手里的物品全砸他脸上。 注意到女孩骤暗几度的面色,张敛不再拿她取闹,“走了。” 周谧重新弯起毫无感情的笑容:“好的,您请呢。” 张敛抬腿出去两步,又顿住,回身看跟出来放东西的周谧:“对了。” 周谧小脸戒备地皱起:“嗯?” 张敛随手指了下洗手台下方柜子:“里面放了些护肤品,你有喜欢的就拆了用。” 周谧远远探一眼,没有很留意,就想快点把他应付出同个空间:“哦,好,我一会看看。” 张敛终于离开。 周谧带上门,总算能正常呼吸,她把自己的洗漱用品一字排开,刚要挤牙膏,又停下动作,躬身打开下方柜门。 周谧目瞪口呆,并慢慢蹲了下来。 里面放着的全是高端护肤套装,guer,r, prairie……这些,还不止一盒,似乎把三个月的量都买来了? 可怕,夸张,难以言喻,过于奢华。周谧周身一激灵,摆摆头,立马关拢装视而不见。 即使张敛家的花洒出水舒适细密,淋浴系统智能到让人如沐汤泉,周谧还是无心感受,以最快速度结束战斗澡出来,她鬼头鬼脑穿越走廊,跑毒般往安全区域疾行。 中途经过了一下书房,门大开着,她来不及克制地往内扫了眼。 男人正坐在显示器后,挨着椅背,一手随意搭鼠标,似乎在办公。 一刻,周谧就收回视线,健步如飞。 余光隐隐捕捉到门外有鹅黄色身影一闪而过,张敛勾了下唇,前倾回桌边,支起下巴读了几行邮件,又溢出几不可闻的笑音。 不适应的可不止她一个。 他多少也有点。 这么想着,他拿起手机,找到周谧名字,给她发消息:厨房还有份陈姨给你备的椰子炖奶,在恒温柜里,吃了再睡。 片刻,周谧回了消息:刷过牙了。 张敛:吃完重刷。 周谧:no。 张敛:反对无效。 周谧:你替我吃掉。 张敛:不行。 周谧:你一个大男人吃两份怎么了。 张敛:去吃,别让陈姨伤心。 他搬出热心的陈姨,理由无懈可击,周谧再无回驳之力,只能套上开衫走出次卧。 去厨房这段路,她再度感慨,住在这种房子,微信步数都得突飞猛进吧。 到厨房时,张敛居然也站在流理台后面,似乎在喝水。 周谧愣了下,与略略侧头的他对上视线。 男人放下水杯,从一旁的黑色柜子里将她那份甜品取了出来。 “吃吧。”他说。 周谧走过去,踮坐上高脚椅,搁下手机,把椰壳拖过来,挖了勺放嘴里。 天,真的好好吃,口感柔滑清甜,完全不输那些高人气网红店的甜品。 张敛也坐了下来,就在她正对面,环臂身前,面不改色看着她进食。 察觉到他泰然的举动和直白的视线后,周谧额稍一跳,头快低进椰壳,并由细嚼慢咽改为暴风吸入。 张敛注意到了,弯唇,而后抽出裤兜里的手机,垂眼敲击了会屏幕。 须臾,周谧碗边的手机连抖几下。 周谧瞄了眼,发觉是微信消息提醒,疑惑脸解锁打开。 周谧面色一震,是张敛发来的消息,除去聊天框里触目惊心的整一万元转账,还有轻描淡写的两句: 张敛:买五分钟。 张敛:慢点吃,别噎着了。 第二十八页(信物和酬劳...) 周谧当然不会收下这笔钱, 但回卧室后,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少说五十次,又数了八百只羊, 还是酝酿不出半分睡意。 凌晨一点,周谧认命地掏出手机,给贺妙言发消息:言言,睡了吗? 贺妙言不愧为熬夜冠军, 秒回一个问号。 周谧有了几分归属感:我失眠了。 贺妙言说:我以为你颠鸾倒凤到现在。 周谧语气要蹦起来:???什么啊, 我们分房好吗? 贺妙言:那你跟狗男人同居是为了什么? 周谧想了下, 说不清, 只能直抒胸臆:我真不太想再跟他搞起来了, 有一点这方面的PTSD你知道吧。 贺妙言说:我能理解。 周谧又说:但他真的。 她思忖半天,也想不出个合适的词:好那个。 贺妙言:哪个, 你打哑谜呢。 周谧说不上来, 就把今晚的事一五一十跟朋友讲了遍。 贺妙言:靠,这谁顶得住啊。 周谧说:我觉得他就是还想跟我睡觉, 想继续保持那种关系。 贺妙言:嗯,挺明显的。 周谧:我有点后悔了,之前应该跟我妈坦白的。 贺妙言说:其实你现在坦白也不迟啊。 周谧侧了个身, 认可:也是。 贺妙言一针见血:你老是间歇性后悔又不结束, 说到底还是舍不得跟张敛在一起的感觉,不然实习第一天就该断了。 周谧长叹:啊,好烦啊。 贺妙言说:已经这样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周谧无力地赞同:行吧,顺其自然。 这通吐槽的成效约等于零, 相反还让周谧的思绪越发纠结,理不清剪还乱, 时写实,时诗意…… 跟天花板上的吊灯干瞪眼半刻钟,她终于眼皮渐重。 ― 周谧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反正手机闹铃叫醒她时,已经是早上八点了。 窗帘的遮光效果过于优秀,整间卧室仍如黑越越的山谷。 周谧忙从床上跳下来,捏着发圈跑出去。 沿途她还用手指仔细揉掉了眼垢,保持最佳苏醒情态。 结果家里只有陈姨一个人,一见她便莞尔招呼:“周小姐,你醒啦。” “早,陈姨,”周谧又纠正:“谧谧。” 陈姨反应过来,改口:“哦,谧谧。” 周谧四处张望几秒:“张敛他……人呢。” 陈姨回:“他出去跑步了。” 周谧点头,拇指示意走廊:“那我先去刷牙。” 陈姨还是笑:“好呢,一会过来吃早餐。” 周谧一点也不意外张敛的自律,因为他平素的状态本就不像三十多岁,至少不是周谧认知范围内的那种而立之年的男人。 但他也跟稚态再无干系,身上的气味深沉且稳定。这种味道嗅不出苦甜,但非无迹可寻,是阅历的沉积,情绪的挥发,举手投足间的从容自信。 周谧对着镜子,认真抹完面霜,坐去餐厅吃早饭。 早餐的丰盛程度不输成和医院,碗碗碟碟摆了一片,布出让人食指大动的五颜六色。 周谧抿了口鲜榨的浓稠果蔬汁,很入味的酸甜,不禁皱了下眉。 陈姨见状,解释说:“今天张先生说吃西式早点,是不是不太合你口味?” 周谧抬眼:“哪有,超好喝的。” 陈姨这才放心笑笑,继续清理台面。 周谧跟她寒暄,猜她不是当地人。陈姨好奇她怎么知道的,周谧说:“听口音不像。” 多聊几句,两人逐渐熟络。陈姨谈及自己女儿,说也跟周谧差不多大,现在在首都的某家工行里做柜员。 正要捧场两句,家里密码锁响了,张敛走了进来,他穿着整套全黑的运动衫,远远看过去,身形修长得像是游戏CG里才会出现的那种人体结构。 好好看。 第一次见运动风的他,周谧脑袋里只有这三个字。 回头的同时,他摘掉了挂脖耳机,并跟周谧打招呼:“醒了啊。”声音还有点喘。 “嗯,”周谧弯唇一笑,把嘴里才嚼了一半的树莓咽下去:“早安。” 张敛微一颔首,人走去卧室,再出来时,他又回归衬衣长裤职场精英,周谧最多见的样子。 等他入座,日光洋溢的早安晨之美立马变成光鲜牢饭。 周谧不敢再大喇喇嚼动,拘束地用刀叉一点点锯着面前的贝果。 陈姨给张敛端来了不加任何奶跟糖的黑咖,他抿了口,问:“今天还是把你放地铁站?” 周谧点点头。 张敛多观察她两眼:“还没化妆?” 周谧愣了下:“很快的,五分钟就能搞定。” 周谧突地诧异:“你怎么知道我化妆?我都不怎么化眼妆的,没几个男的看得出来。” 张敛说:“难怪黑眼圈这么重。” “……”周谧气结,用力咬了下唇:“那又如何?黑眼圈是卖力生活的勋章。” 她怎么总有这么些稀奇古怪的小道理,张敛听笑:“昨晚没睡好?” 周谧“嗯”了声:“换个地方肯定会认床啊。” 张敛面露疑色:“之前在酒店睡眠质量不是不错?” 周谧搭腮,从牙缝里挤字:“那些时候都很累了好吧。” 张敛说:“是么。” 周谧忍无可忍:“你能不能别老暗示我?” 张敛放下杯子:“我暗示你什么了。” 周谧猛喝一口蔬果汁,把它当酒一样壮胆:“暗示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别在这打马虎眼。” 张敛又笑了,他极少露出这么鲜明易懂的笑容:“我在你心里的形象就这么低俗?” 周谧点头:“那你就高雅起来,当好你纯正清白的老板和室友,不要总想着威逼利诱。” 张敛说:“我是想跟你正常相处,但你总往那方面想。” 周谧哦豁一声:“我可没在车里强吻你。” 张敛说:“是你自己挑火。” 周谧把一小块面包叉进嘴里,睇他:“我只能说,仁者见仁淫者见淫。” 张敛依旧淡定地切培根:“这句就该拿来形容你,丢个纸巾都能联想一出大戏。” 周谧:“……” 她三下五除二把面包解决,喝空果汁,按桌站起:“你赶紧吃完,我有东西要给你。” 张敛顿了下,扬眸:“什么?” 周谧微妙一笑:“礼物,昨天忘记给你了。” 张敛压缩了一下早餐时间,去了周谧房间。 女生正坐在梳妆台前全神贯注地抹唇膏,他没贸然进去,等她吧唧完上下唇,才笑着叩了两下门框。 周谧没想到他会这么快,赶忙将口红套上,正色起立。 “东西呢。”张敛问。 “稍等。”周谧抬一下手,拐去里面,从自己行李箱里翻出来,攥着走了出来。 周谧停在他跟前,笑容明灿:“手。” 张敛垂眼,没动:“什么。” “摊手。”周谧再次强调。 张敛交出右手,平放到半空,看她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样。 周谧也抬高紧曲成拳的右手,悬到他手面,然后一下张开。 一枚轻飘飘的银色男戒落进他掌心。 张敛有点意外。 不等他问,周谧就从善如流地解疑:“这是我寻遍淘宝为你精挑细选的戒指,三十块钱,就当做接下来三个月的契约费了。我们都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给了对方最好的信物和酬劳,相信这会是一次非常愉快真诚的合作。你说呢,老板。” 张敛失笑,浓眉微挑,意有所指:“可以啊,周谧。” 周谧顿时凝眉,跟要哭出来似的:“怎么不叫谧谧了,不喜欢我特意为你准备的礼物吗。” 张敛把戒指拢回手里,一本正经:“谢谢,我收下了。” “我好开心哦。”她又笑开来,像朵漂亮的假花,过分真挚甜美。 张敛说:“希望这三个月你每天都能这么开心。” 周谧回:“您也是呢。” 张敛手臂垂回身侧:“行了,上班吧。” 周谧:“嗯。” 目送他走出门去,周谧立刻垮下肩膀,想想又有些得意,在心里排练多遍的场景竟如此顺利。 她双手握拳,在心里为自己高呼三声“yes!”,然后摇头摆尾地回去收拾东西。 帆布包里还摆放着昨晚张敛送她的杯子,她睡前拆开看了眼。 实物不出所料,是她上午爱不释手左看右看打算回来网购的那一只。 可是以这种方式来到手里,她一时半会反而不知道要怎么处理了,只好先将它收回原包装盒内。 略作思忖,周谧又把它塞回帆布包,决定带去公司使用。 ― 周谧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惹到张敛了。 去地铁口这一路,他都没有跟她说一句话,全程平视前方,像只没有思想感情的英俊开车机器。 惴惴不安下车前,她主动跟他道别,还甜丝丝添了句“开车注意安全”。 张敛这才侧来一眼,淡漠地“嗯”了声。 无语。 这人可真是脾气大心眼小,中国驰名双标。 可以肆无忌惮地嘲讽别人,却不允许别人以同样的方式对付回去? 周谧不爽地在心里碎碎念一路,又停在电梯前冷哼,越想越窝火,便取出手机,解除小肚鸡肠之人的置顶地位。 恍神间,周谧听见有人叫她名字。 像个开关,大堂内的喧嚣嘈杂霎时涌回耳内,周谧循声找过去,才发现站在自己左侧的蒋时。 年轻的男生笑容明媚:“早啊,周谧。” 周谧匆忙将手机揣回兜里:“早,蒋时。” 他眼睛亮晶晶的:“你记住我名字了。” 周谧点点头:“对,你名字很好记。” 蒋时偏脸笑了下,一下没开腔。 周谧似乎从中读出了一丢挫败,忙解释:“跟我一样,都是两个……” 他又看向她,神态莫名变得期待。 周谧卡了下,磕磕巴巴完成对话:“都是,两个字。” 蒋时笑里的含糖量并未减少:“可以从群里加你微信吗?”周谧还是点头:“当然可以啊。” 这时电梯抵达一楼,一行人鱼贯而出,大约是赶时间,都走得很快,有几分横冲直撞。 蒋时忙横起胳膊,拦在周谧身前,以防她被碰到。 周谧讶然地后退一步,等电梯空掉,他俩才一前一后进入轿厢,周谧赶紧道谢。 蒋时说:“没事。” 电梯里安静下来,像干掉的海绵,再怎么拧,挤压出来的似乎也只有尴尬的空气。 周谧对这种冰冻局面有天然恐惧,她咬咬唇,决定试着主动与这位创意部同事搭话:“蒋时。” “嗯?”男生略带诧异地转脸看她。 周谧笑了下:“好巧哦,好像连续两天在电梯碰到你了诶。” 蒋时没有接话。 周谧暗道不好,开始琢磨刚刚的发言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金属墙壁上的楼层数字,在黑框里安静地累加跳跃。从9到10时,蒋时才忽然开口:“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是我在等着‘偶遇’你。” 周谧不是傻子,自然能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空气僵凝一秒,轿厢门开了。 她定定看着他,不知该回什么。 “记得通过我的好友申请。”蒋时展颜一笑,人走出去,把这句话留在了电梯里。 第二十九页(公司内卷) 在周谧的认知里, “被追求”是比工作沟通更可怕也更难处理的人际行为,哪怕她从小到大没少碰到过类似经历。 她认为自己心理层面多少有点病态了,有爱慕者明明是件值得虚荣、骄傲、快乐、增强自信心的事情, 可她却摈斥到不行,只想以最快速度逃离。 以前在大学,有妙言和路鸣为她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但在奥星, 她就只能自己面对。 蒋时近乎“宣言”或“通知”一样的话语, 在她听来堪比缚身咒, 她险些同手同脚地跑回工位, 开机, 开office,开网页, 一气呵成, 用投身工作的方式将自己藏匿起来。 但万万不敢开微信。 然而,越不想要什么越来什么, 半个钟头后,叶雁来到公司,第一句话就是:“i, 十一点恩美组要一起开个新TVC的脑暴会, 你去订个小会议室吧,大概七个人。” “哦,好。”周谧忙站起身。 奥星的企业文化很有意思,每间会议室各具特色,有的电子锁是凹进白墙的, 刻有手印,职员只需把自己的手盖上去, 玻璃移门便会自动开启; 有的则是用星球大战经典口号或哈利波特里面的魔法咒语,每次会议都会给大家一个中二又有趣的开局。 去前台约会议室时,周谧路过了张敛的办公室。 门是关着的,看来在地铁口分开后,他人并没有来公司。 来奥星实习这阵子,大概是出于关注,周谧曾简单目测过张敛待在公司的频率,他起码有一半时间都不在。他不是那种只勾勾手指签签合同的安逸老总,而是公司的内核与泉眼,只有他先动起来,奥星的每个零件才能安插得当,运转顺利,产出源源不绝的灵思与热能。 成功约上会议室后,周谧看了眼时间,距离十一点还有四十分钟,她打开微信,准备去tea群问大家喝奶茶还是喝咖啡。 通讯录下方果然多了个红点提示。 不用点开来都知道是谁的添加申请,周谧陷入两难,想想还是退出去,暂时装作没看见。 为躲蒋时,她没有在群内发言,单独敲叶雁征询饮品的选择。 叶雁一如既往地随意:随便吧,给他们喝都是好的了。 周谧笑了下,决定还是叫咖啡,比奶茶不容易出错些。 她琢磨了一会积分和优惠券,在软件里以最划算的形式下了单。 十一点,大家陆续进会议室,基本都抱着或夹着笔记本电脑。 周谧还捎上了前不久买的录音笔,今天的会议纪要主要由她完成,方便recap时发出来给大家先看。 其实参与会议的人多少都要记一些重点,之后总结梳理的话,如有遗漏,还能各自补充。 创意那边的人比较独,风格普遍优哉游哉,到场速度最慢,十一点十分才凑齐。 叶雁阴阳怪气地指责:“你们是集体便秘掉马桶了吗?” 有个美术指导笑起来,连道Yan姐见谅。 周谧正襟危坐,低头调试起录音笔。 片刻,身边黑影一闪,她听见耳熟的男声悬停在脑袋上方,跟叶雁搭话:“Yan姐,我今天忘戴眼镜了,怕看不清ppt,能让我坐这么。” 是蒋时。 周谧眼珠轱辘打转,尽可能阻止自己抬头确认。 叶雁人精一个,不给面子地拆穿:“你来公司后戴过眼镜吗?” 蒋时说:“今天没戴隐形。” “小样儿。”叶雁笑着嗔了声,给他让位。 蒋时坐了下来,侧头与周谧打招呼:“又见了,谧谧子。” 他叫的她微信名,很明目张胆的提醒。 周谧快速掠去一眼,笑不露齿:“是啊,蒋时。” 蒋时打开自己笔记本:“今天很忙吗?” 周谧回:“有一点。” 蒋时理解地点点头。 周谧如坐针毡,紧张地交叉了下手,也打开自己电脑。 那个英文名叫G的创意组长将PPT投映到白墙上,开始大致描述他们的初步设想:“这次的TVC我们想做一个十人左右的普通家庭聚餐场景,有人脂肪肝不能喝酒,有人三高不能喝饮料,有人瘦身抗糖,桌上一下子很沉闷,忽然有人灵机一动,注意到一旁的节礼――也就是我们的恩美有机奶。大家恍然大悟,相互分发,有人倒酒杯里,这边会给个牛奶很丝滑浓郁的特写,有人就直接就着原包装喝,最后全桌其乐融融起身碰杯,我们的产品名跟slogan。” 叶雁转了下笔:“挺有意思的。但是不是有点拉仇恨了,以后接不到碳酸饮料和酒的广告了怎么办。” 女组长说:“怎么会。事实上大部分人也不会真的在宴席里喝牛奶吧,这个视频主要为了展示卖点――健康,高标准,方便即饮,适合送礼,阖家分享,整个剧情也不乏味,贴近生活,有记忆点,有调性,拍摄场地要求不高,预算绝对够用。” 她给蒋时使了个眼色,男生立马起身,换自己笔电投屏,给众人展示介绍了一下刚完成的视频分镜草图和脚本。 他画工不错,寥寥几笔都很有动态感,方便联想。 周谧一边全神贯注地看和听,一边盲打敲字,往文档里录入细节。 叶雁抵唇让蒋时简单复述了一遍,点头:“其实……不错,就觉得差那么点儿意思,没完全搔到G点上。” 她忽然看向若有所思,面色认真到甚至有几分凝重的周谧:“nie,你觉得呢。” 周谧愣住,脸微微涨红:“问我吗?” 众人一齐冲她看过来。 叶雁说:“对啊,你有什么建议吗?” 周谧慌张起来,支吾回:“我……不太合适吧……” 叶雁笑了下:“brastor嘛,有什么想法尽管说,藏着掖着就没意思了啊,还是不是奥星发光发热一份子?” 周谧双颊一片赤色,慢慢将双手从键盘上挪下来,轻声问:“是对视频创意的想法吗?” 那位漂亮的创意组长也笑眼弯弯看她:“对啊,说说看。” “呃,”周谧抠了下额角,盯着投影里定格的画面:“我想了下,就是那个提出喝牛奶的关键人物……你们定了吗?” 创意组长摇头:“还没有。” 周谧抿了下嘴:“那,可不可以用个小孩子呢?” 创意组长一顿,示意她继续。 周谧双臂叠紧,背脊开始渗汗:“根据我有限的生活经验和数据分析看嘛,如果不是明星带货,大多数纯牛奶的主要目标用户其实还是儿童,学生,青少年。” 她深吸一口气,心口钝钝的,语速因底气不足而异常缓慢:“可以让一个小朋友把牛奶礼盒提过来,元气满满地跟大家说,喝这个吧,你们怎么这里不行那里不行的,我妈平时都给我买这个喝,每天一盒,我觉得自己超行的,踢球都有劲多了――这样的,我想,趣味性更强,也能吸引更多家长为孩子消费。” 话落,会议室一片沉寂。 叶雁咯哒按一下笔头,笑着歪脑袋,环视全桌:“这不就到位了。” ― 张敛从外面回来时,刚巧碰上恩美小组散会,稀稀拉拉一拨人,有说有笑地朝外走。 周谧也在其间,被叶雁揽着肩谈话,脑袋微倾,咧着嘴,似是不好意思。 叶雁先瞧见了他,招手热情高唤:“Fabian~” 张敛淡淡颔首。 周谧听见张敛英文名,猝然扬眼,直直撞上男人从高处落下的视线。 距离很近。 她一下塞住,无法及时叫出称呼。 而张敛眼光澄明,还别有深意。稍纵即逝地弯了下唇角,他与她擦身而过。 两人衣料若有似无地磨蹭,极短的一下。 袖管下那小片有接触的皮肤,存在感突然强到爆炸,以至于周谧的呼吸心跳都跟着紊乱:这人是变色龙么,早上还冷冷冰冰怎么这会又眉目含情的……? 她默默加快步伐,走向工位。 ― 回到办公桌前,张敛取出手机看了眼微信,发现公司大群格外热闹。 创意部总监Teddy在里面打趣,圈出叶雁说:矜矜刚才跟我说,现在公司内卷太严重了,实习生一个个的都这么厉害。 奥星-G:对啊,我现在就想去人事申请把谧谧子放学啦 转来我们Creative,跟着我混。 叶雁回复:姐,您这墙角挖得也太猖狂了吧,我们i今天的点睛之笔主要来自阿康思维,跟你们创意有个der的关系。 他们七嘴八舌,身处风暴中心的那位反倒半晌不语。 刚要关闭聊天界面,张敛忽然被cue,还是叶雁在唯恐天下不乱:Fabian,抢人啦创意抢人啦,老板你出来评评理啊,我们公司还有王法吗?? 周谧终于冒头,挤出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可爱] 张敛勾唇,未在群内发言,只点进她头像,私聊问:今天怎么了。 等了一会,对面言简意赅回复:脑暴会说了点自己的想法,被采用了。 张敛调侃:很行么,都开始争抢你了。 女生发来一行省略号,像小鱼敷衍地吐了串泡。 张敛也回个标点:? 她似乎无暇也不打算跟他深聊细节:我要弄会议纪要啦[再见] 张敛不再干扰她工作,切回大群复看了遍聊天记录,不一会,周谧的网名一跳而过,他拉回最底端,发现她再度被点名。 奥星-Aug:谧谧子放学啦,通过一下我的好友申请。 屏幕中央紧跟着又跳出一句灰色提示: “奥星-Aug”拍了拍“谧谧子放学啦”的头说:真是个小可爱呢。 周谧脑袋腾得一烘。 ――这是她最近私下设置的微信“拍一拍”提醒,用来跟朋友相互恶心,结果猝不及防亮相公司大群,简直可以当场挂进社死小组。 叶雁惊呼:哇哦,这是在干嘛。 几个女同事跟着八卦队形:哇哦,这是在干嘛。 蒋时装傻:什么干嘛。 叶雁说:怎么,你们那边更换策略开始使用美男计了啊? 蒋时回:个人行为与部门无关。 叶雁:噫,年轻人,我帮你谧谧子放学啦。 周谧赶紧在群里告知:加啦加啦,早上太忙了没及时注意。 蒋时说:谢谢。 女生回了个递小花表情,再无下文。 张敛聚焦在接二连三跳消息的手机屏幕上,双目入夜般幽沉了几分。 他退出聊天界面,少刻又点开来,找到客户部总监原真,发了个“在?” 原真回:1。 张敛:公司? 原真说:对。 张敛说:你那有B系的宣传册么? 原真回:有,很多。 张敛说:我去拿一本。 原真:我给你送过去。 张敛:不用,我正好要出去。 张敛去一旁开了支水,喝了口,把它放回显示器旁,离开办公间,走向客户部片区。 结果周谧工位空在那,放眼望去也不见踪迹,大概率下楼吃午饭了。 路过时,张敛目光倏地一顿。他眉梢略挑,不着痕迹地扫过她桌面的水杯,而后信步远离。 第三十页(冰淇淋陷阱...) 午餐时分, 周谧再一次碰到了蒋时。 准确说应该是蒋时刻意安排的“偶遇”。因为才一撞面,叶雁就不留情面地乜过去:“难怪问我去哪吃呢,是为了这个哦。” 这是间周谧经常光顾的日式简餐, 就在公司楼下。 她偏爱他们家的猪排肥牛饭,分量总是给得很足,金黄香脆的通脊肉切成段,铺满碗口, 下面是地道多汁的洋葱碎和牛肉卷, 肉食者的饕餮盛宴, 拌在一起鲜美到可以一次性干光两份。 蒋时坐在周谧对面, 虽然跟叶雁说笑得比较多, 但周谧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几乎没离开过自己。 周谧只能保持住不擅交际的人设。 她在外用餐时向来专心,并企图用这种态度变相回避多余社交。 中途, 叶雁出去接了通客户电话, 就急急忙忙回了公司。 三足鼎立陡变二人世界,也让周谧更加拘束为难。 她微微握紧筷子, 夹片肥牛放嘴里,极慢极轻地咀嚼着。 蒋时跟她搭话,依旧直接:“周谧, 我这样会给你困扰吗?” 周谧愣了下, 没有讲实话:“还好。” 蒋时笑:“真的?” 周谧眼睫垂着,继续言不从心:“嗯。” 蒋时放心地泄了口气:“因为对你印象真的很好,早就想跟你熟悉起来了。” 周谧一顿:“谢谢你。” 蒋时不再逗留于这个容易断链的话题,转口问起她学校和考研的事,企图减淡生疏, 拉近距离。 即使不同级也不同校,大学生能接触到的事物无非那些, 大同小异。你问我答间,两人的聊天氛围逐步回温。 也是这时,他们遇到了同样来店里吃饭的原总监。 见到两位后辈,原真也有些意外,停在过道里简单招呼两句,就挤眉弄眼地溜去收银台点餐了。 原真孤家寡人独自进餐,坐的地方刚好在周谧跟蒋时的斜对角,只要一抬头,就能将这对金童玉女尽纳眼底。 她姨母笑地用手机偷拍下这一幕,发到管理层小群:感觉我们公司又要成一对了。 叶雁跳出来揽功:以后别叫我接线员,请叫我红线员,月老yan,谢谢。 原真:两个人还挺配。 又说:就那种高颜值少男少女,坐在一起很青春校园剧的感觉你知道吧。 叶雁附和:对,我跟你一模一样的感觉!得亏接到了客户电话,不然浑身上下难受,直逼三千瓦。 她俩你一言我一语,越聊越嗨。 创意部总监看不下去了,冒头道:你o好八婆呀! 原真龇牙咧嘴:要你理呀! ― 吃完午饭,周谧跟蒋时一道回了公司。 蒋时还一直将她送至工位,热忱得叫人手足无措。跟周谧同排的几个同事见状,全都“呜――”开来,异口同声地揶揄。 周谧面颊微烫,坐进椅子里,完全不知要如何自处。 等蒋时离开,她才松懈下来,像往常那样午休小憩。 可能因为胃太撑,外加蒋时这事烦人得很,周谧入睡困难,在桌上趴了好一会都无济于事,只能作罢,挺起身做今天的日报。 敲了会表格,周谧拿起杯子,发觉水已见底,起身走去了茶水间。 午后的公司像个红白方盒般空阔静谧,吧台后也不见人影。 周谧停在饮水机前,开关都不敢掰到最大,只小心用手指半提着,控制出涓涓细流,慢慢悠悠装满杯子。 回工位的路上,她又条件反射般瞄了眼张敛办公室。 门再次锁闭,他又不在公司了,真是个大忙人。 这么想着,周谧也快走回电脑前,坐下来加紧工作。 放弃大好午休补觉时光的后果就是,到了下午三点,周谧开始昏昏欲睡,一下接一下地打盹。 屏幕里的数字逐渐扭曲迷离,变成乱七八糟的乱码符文。 第三次感觉自己脑袋要凿向键盘时,周谧双手托高脸,在心里哀嚎一声,最小化掉excel,打开网页版微博,打算刷会搞笑内容提神。 结果上下眼皮还是跟异极磁铁似的反复胶黏。 周谧掩唇打个呵欠,切回自己微博首页,随手发了条动态表达倦意。 贺妙言刚以二作身份发完论文,最近几天清闲得很,成日网络冲浪,回评的速度跟住在微博一样,而且话中有话:还没怎么样呢,怎么就困die了啊? 周谧心里冷冷哼笑两声:工作很累的好吗? 贺妙言:哦~ 周谧对她无语。 闺蜜这么一打岔,帮她消解走了大半困意。周谧抿口水,重新打开表格整理数据。 ― 蒋时上个月就从首页大数据的推送里关注上周谧了,她微博的个人风格非常明显,光名字就跟微信有异曲同工之妙,叫【谧谧子下班啦】。 女生微博的原创博文不多,基本是转发,无外乎宠物美食这些,要么就甲方官博的宣传片或图文内容。 虽然中间点赞过好几次都没有盼来回关,但突然在特关里刷到她日常,还是有些意外和惊喜的。 她发了一条精分又可爱的状态:“困die的下午好想来杯dq奥利奥旋风[睡][怒骂]” 蒋时给她点了个赞,弯起眼,私敲自己上司:矜姐。 那边:? 蒋时说:我下趟楼,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一起买上来。 g:没有。 蒋时揣上手机离坐,马不停蹄往楼下走。 dq里顾客不算太多,但取完小票后,蒋时还是等得有些焦躁,从前台取走打包的冰淇淋,他近乎奔跑地折回了公司。 其实周谧来奥星没几天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她了。 他觉得这个女孩身上有股奇妙的矛盾感,看起来有点天然呆但工作基本没出过漏子,不善言辞但也不会莽撞冒失,明明很漂亮却低调得不行。内向害羞,和公司那些八面玲珑风风火火的姐姐们截然不同。最重要的是,她完全长在他审美点上,眉眼有点混血,但非冷艳挂,而是看起来易于亲近的甜妹。 中间她休息过十几天,他以为她有事提前离职,空落了好久。最后拐弯抹角打听到她只是生病请假,才松了口气,并在一刹间感受到了一种浪潮般的,失而复得的狂喜。 所以她复工回来,他也下定决心,不能再暗中关注了,必须要自信而强势地出击。 蒋时气喘吁吁地回到公司,额角已经出了层细密的汗。 担心形象受损,他先回了趟工位,准备擦干脸再把冰淇淋送给周谧。 他将纸袋搁回桌上。 大约是闻到了浓郁的奶甜味,一旁的女同事瞟来一眼,笑起来:“你dq买早了哦。” 蒋时愣住:“什么?” 女同事回:“刚teddy过来叫我们点单,说天热了,老板请全公司吃冰淇淋,大家商量了下,也准备点这个。” 蒋时眨眨眼,一下子说不出话。一种吊诡但几乎是下意识就窜出来的雄性直觉将他怵在原地。 惊疑几秒,他问:“哪个老板?” “当然是大老板,”女同事哂他:“想不到吧,钱白花了。” “这么巧吗……”蒋时勉力冲她笑了下,惶惑地坐回原处。 怎么想也理不清捋不顺后,他取出手机重看周谧微博,想找些能证实或推翻自己猜想的蛛丝马迹。 下一刻,蒋时拧起眉心,女生主页的那条最新状态已经消失无影,像根本没存在过一样。 ― 总监在部门群问大家吃不吃dq,说老板请客之后,周谧就手忙脚乱地删掉了这条微博。 她心跳得飞起,窃贼点查赃物一样坑低脑袋,仔仔细细把粉丝列表浏览了一遍。 压根没有能跟张敛对得上号的用户。 拿到奥利奥旋风后,她一边挖着往嘴里送,一边让头脑与体温冷却下来。 她猜这一切只是巧合,是吸引力法则,是她在“自作多情”、“浮想联翩”。 然而才吃到一半,蒋时的消息就从微信里砸了过来:周谧,方便问你个问题吗? 周谧回:什么? 蒋时问:fabian是不是也在追你? 周谧直接被j住,咕嘟将大块冰甜的奶油吞咽下去,以最快速度否认三连:没啊,怎么可能,我都没跟他说过话。 蒋时说:那你为什么要删微博。 周谧定住。 也有点莫名。 对张敛的举措莫名,对蒋时的诘问莫名,也对自己的装腔和忍耐莫名。 心头无名火起,周谧把手机端桌肚里,双手急速叩字,质问起张敛:你在干什么??? 张敛好一会才回:怎么了。 周谧说:冰淇淋,你故意的吧? 张敛说:看你工作累,帮你清醒下。 周谧敏锐地嗅出了几分话外之意,顿了顿,继续指摘他行为:我微博跟好几个公司的人互关,你别这样搞我行吗? 张敛:那就不要发暗示性内容。 周谧一头问号:??我又不是发给你看的。 张敛回:你想发给谁看。 周谧简直无语,一股脑抛出所有不快:我微博一定要发给谁看吗?难道不跟化妆穿衣服一个性质是个人行为?我都不知道你还看我微博。蒋时都来问我关于你的事了,其他同事看到之后也联系起来多想怎么办? 张敛依旧淡定:让他们想好了。 乱拳打在棉花上,周谧只能服气地嘲讽:好的,我知道了,我以后一定多发这些“暗示性”内容,多让您大张旗鼓举国上下地破费[可爱] 张敛:可以。 张敛:吃得愉快。 “……” 周谧哑口无言,瞪住桌面已经消耗掉一半的冰淇淋杯,将它想象成某位,要用镭射眼将其横剖粉碎。 是。 她不该第一时间删微博的,等同于间接承认心里有鬼。 但不及早删除又会被更多人看见,被更多人猜疑。 以后在公司还是能避则避谨言慎行吧。 胸口烦躁地浮动一下,周谧回到跟蒋时的聊天界面,回过去一个玉桂狗问号脸,继续扮演不知情人士和扯谎大王: 【我妈看到了打电话给我说我身体还没完全恢复,不准我吃生冷食品,被骂了我就删了。】 大概是她跟张敛看起来确实交集甚少难有瓜葛,蒋时似乎接受了这个还算自圆其说的解释,又说:其实我单独给你买了冰淇淋,就一个小时前,下楼买的。 周谧微怔:啊……不用的。 蒋时说:以后想吃什么直接发微博或朋友圈吧,我会看到的。 周谧心头已经滑腻难受到极点,像黏满了鼻涕虫,正反两面全是,甩都甩不脱。 她手指在键盘上停了停,又跟对自己牢骚般重重叩击:谢谢你啦。 蒋时说:没事啊,我自愿的。 周谧终究难以忍受,轻轻呵了口气:我能重新回答一下你那个问题吗? 蒋时:哪个? 周谧颌肌绷紧片刻,不再犹疑:中午跟你吃饭时我说谎了。我确实感到困扰了,对不起。 ― 这个下午如释重负。 斜阳将落地窗渲染得如同一间橘粉色画廊时,周谧提前下楼帮组员取餐,远远眺见张敛办公室门敞着。 她不再贴墙,去到走道另一边,不太想跟他撞见。 配送员在离公司最近的四岔路口耽误了点时间,等候的间隙,周谧取出手机,往朋友圈发了条仅张敛可见的状态,对白天的劣势予以反射弧略长的回击: “好想当奥星的董事总经理哦[可怜][委屈]” ――她间歇冥思苦想了一下午的成果。 而后摁灭手机。 提着四份餐盒回来分发完毕,周谧靠回椅子,重新打开微信,发现朋友圈有新提醒。 张敛给她这条状态点了个赞。 周谧坐回去,弯起唇,挑衅回复他的赞:怎么光点赞呢?[难过] 片刻,张敛回她:来我办公室,一对一辅导。 周谧笑容立收,盯着这行画面感略强的字眼,脑袋奇异地起了烫意。 三秒后,她直接删光整条状态,把手机倒置回桌面。 第三十一页(贝儿公主) 晚上七点多, 周谧又收到了张敛的微信消息,一个红包加两句话: 【打车】 【我晚上有事,接不了你, 到家后发条信息给我】 他这种一言不合就打款的豪横行为除了令人不适之外就只有让人发指,痛诉资本主义与无产阶级之差距。 周谧盯着看了几秒,回复道:别动不动就开始金钱交易行吗? 张敛回:只是个态度,收不收在你。 是, 他也确实没强迫过。周谧难以反驳, 只能说:我可以自己回去。 张敛:好。 今天是同居的第二晚, 但跟周谧想象中似乎不太一样。她本以为自己跟张敛即使低头不见抬头见, 也不会给彼此好脸色, 只是共处一室少言寡语的陌生人,可张敛居然比她适应得要快, 甚至已经有一点进入身份, 负起责任,并毫无心理障碍地展现出角色外壳下应有的占有欲。 可真是天生的表演艺术家。 周谧停在张敛家门前, 按着他新更换的密码锁,里面有四个数字还是她生日。 张敛的说法是怕她记不住。 周谧打心眼里佩服。他面面俱到得让所有矫饰都看起来格外合理,又让所有纪实场景都化为文艺虚构。 就像当初跟他的每一次见面一样, 每一个深夜, 在动情的碰撞与跌宕中,她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已成为这个男人独一无二的挚爱。 嗒一声,周谧踏入这间古堡一样高雅倦懒的屋子。 像是进了什么全息乙女游戏的副本,NPC陈姨立即笑呵呵地走过来询问她想吃什么宵夜。 周谧摇了摇头说不用,她今天已经碳水爆炸摄糖过量了。 陈姨不勉强, 叮咛几句便回了保姆房。 偌大的客厅又只剩下周谧一个人。 周谧也回到自己的卧室――整间房子里稍微多点归属感与真实感的地方。 她盘腿坐在椅子上刷了会产品官博,才抱着睡衣去外面洗澡。 尽管陈姨特地交代过换下的衣服放脏衣篓就行, 第二天早上她会收走清洗,但周谧还是不适应被生人这样无微不至地“照料”。 她把它们带去了大阳台自己手洗,在电动升降衣架上晾好后,周谧没有离开这里。 从小到大,她最无法共情的就是恐高症,因为她喜爱各式各样的高处,校园的天台,商场的顶楼,还有日出与暮色装点的山尖。 每每在这些地方,她都会觉得自己变成了泰坦尼克号里面的小李子,位于世界中心。 撑立在栏杆后,城市倒置如脚底星河,周谧扬高了脸,任由干燥的夜风挟走头发上的湿气。 露台上养了不少比人还高的阔叶绿植,头顶白色的遮檐像片边缘圆滑的蛋壳一样罩了下来。 吹够风,周谧坐回藤编靠椅上,从音乐软件里挑出一个比较缱绻惬意的欧美歌单,闭眼聆听。 …… 张敛到家后,最先看见的是周谧放鞋架最上面一层的鞋。 这个女孩子很奇怪,擅长把各种简单的东西复杂化,比如这双本应全白的贝壳鞋,非得在鞋带上绑小花和爱心。可能这就是物种多样性吧。 他将它们调正,也把自己的鞋放上去。 从盥洗室出来时,他瞄见次卧门并没有关,便走去看了眼。 周谧并不在房内。 张敛皱了下眉,又去其他地方找,最后才在阳台上发现目标。 女孩已经睡着了,斜靠在椅子里,睫毛密密地拢住了眼睛,并印下两瓣淡影。大片绿叶垂坠,黄色的睡裙衬得她像是书本插页里的贝儿公主,在以不设防的坦率虏获野兽和打破诅咒。 张敛抱臂立在墙边看了会,回客厅将沙发上的灰色毛毯取过来,轻轻盖在了她身上,连同她搭在腹部的手机。 周谧睡得很沉,一动未动。 漫流的音乐,也因被掩埋而微弱几分。 张敛坐去了她对面,看自己手机,并调至静音模式。 风渐大,夜气也更清凉了些。 张敛又侧头瞟了会周谧,挑唇,从通讯簿里找出她联系方式,拨了过去。 手机的喧响和狂振吓得周谧险些从椅子上蹦起来,她还以为是晨起闹铃。 最先注意到的是身上滑落的毯子,她忙起身拖捡,掀眼的下一瞬,桌对面的男人被框入视野。 张敛寻常地坐在那里,光线不强,致使他眉眼愈显浓重,但他面色清淡,瞧不出任何情绪。 周谧眼睁大,一屁股坐回原处:“你回来了啊。” 张敛按掉拨号,偏眼看她:“你还挺会享受。” 周谧默了两秒,半诚心半腹诽地夸:“这么棒的阳台,当然要物尽其用。” 张敛没有接话。 周谧拉扯着毛毯,让它蜷皱到腿面不再蹭着地板,这才去注意手机里的未接来电,目及名字,她又仰脸看张敛:“你打了我电话?” “嗯,”张敛颔首:“回房间休息吧,别受凉了。” 周谧微愣,瞄眼锁屏时间,一下震住,都十一点了吗? 她重新去找张敛的位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张敛说:“十点多。” 周谧瞥瞥四周,好奇:“然后一直坐在这?” 张敛看回去:“我的阳台,不能坐么?” “你该不会……”周谧皱了下鼻子:“一直在这看我睡觉吧?” 张敛侧了下头:“对。” 周谧面色微凝:“你好像有点……” 张敛:“嗯?” 周谧趁机以牙还牙:“变态了。” 张敛眉宇间有了笑意:“你不跟我拌嘴的时候最好看,为什么不看。” 这句措辞极其阴险,笑里藏刀,蜜糖毒药,一下子无从切入和回手。 周谧失语。 片晌,她凉飕飕吐出几个字:“你也是,不开口的时候最帅了。” 张敛没有再说话,只深静地注视着她,像盛夏的月夜,澄净,带有炽意,在不露声色地围剿。 周谧装若无其事地藏起视线,臀部也微微抬高,随时准备离座。 张敛忽然叫她:“周谧。” 周谧一怔:“干嘛?” 男人倚回椅背:“毯子给我吧。” 周谧团起毛毯,绕桌走过去,丢到他身前,刚要走,手腕被轻轻握住。 她皮肤很凉,而他从手指到手掌都是温热的。 温度传导得极快,周谧心脏狂颤两下,脸跟滚水似的烧起来,刚想挣开,就被拉拽了一下。 她侧着栽坐下去,柔软的毯子后面,是张敛的腿。 周谧胸口顿时咚咚的,像空心的舞台上有一万个人在跳,却没一个能找得到真正的落脚处。 四肢僵化,想起立,想逃离,而对方似能读心,双手提前扣住了她,将她按在原处,还更紧密。 又起了阵风,叶影婆娑,露台变得像躁动的水族箱。 男人拇指略烫,隔着衣料在她腰后摩挲,轻而慢,来回反复,很小的一块范围,触觉却顺着血管蔓延,扩张为全身性的掌控与吞噬。 周谧喉咙窒住,感觉自己在一点点地软麻,下沉。 某种情愫如饱胀的花骨朵,被园丁熟练地催发着,随时会从那点剥裂。 她听见张敛压低的声音,来到近在咫尺的地方:“再坐会?” 他的气息混着风扑在她耳后,火舌一般危险,她全身再次绷直了,红透了。 “松、手。”这两个字是拼力从齿缝间破出去的。 张敛笑了声,放开她。 周谧头昏脑涨,跟弹簧似的跳远,又哒哒跑回室内。 锁上卧室门,周谧把自己闷进枕头里。 又下床跑圈溜达,企图平息情绪,结果屁用没有,脸还跟刚从染缸里捞出来一样红,只得咬着手指给闺蜜打语音发泄。 等贺妙言一接起,她就炸声:“你知道张敛今天干嘛了吗!” 贺妙言耳朵都快起茧:“怎么了。” 周谧一脸难以置信:“他居然勾引我!” 贺妙言说:“干脆从了吧,不做白不做。” 周谧滞了一秒,言之凿凿:“不行,人跟禽兽最大的区别就是能不能控制住自己的下半身欲望,有了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然后又要出事!不能破戒!” 贺妙言快要笑死。 ― 出去刷牙洗脸的时候,周谧又变得跟入室行窃一般,轻手轻脚挨近主卫。 张敛应该是回卧室了,门扉紧闭,但走道和客厅都亮着,整间屋子灯火通明。 有钱人大概都没有随手关灯的省电习惯。 周谧沿途一一关闭,飞速打开电动牙刷,滋滋声立马环绕宽敞的卫生间。 倏地,她耳尖捉见门响,还没来得及漱去满口泡沫,镜面里已有个黑色身影不徐不疾地经过。 周谧偏眼,目送张敛停在了另一个洗脸池前。 张敛也侧来一眼,深棕的眸子像在问怎么了。 周谧一声不响,开始包袱很重地慢动作漱口,一点点含嘴里,又一点点吐出来。 张敛垂眸挤着牙膏,没忍住也挤出一声哼笑。 周谧耳根发烫,凶巴巴:“笑什么?” 张敛眼皮微掀:“我还想问你在干什么。” “没见过人刷牙漱口?”周谧抽出纸巾擦了擦嘴。 张敛语气戏谑:“没见过仙女刷牙漱口。” 周谧:“……” 她直起腰,双目炯炯死盯住张敛:“我也想看看总裁怎么刷牙漱口呢。” 结果他从头到尾都非常自然标准,甚至利索出一丝帅气。 无异于自取其辱。 以前开房一起洗澡都不尴尬,怎么现在并排刷个牙都怪异到极点? 周谧在不解中囫囵擦完所有护肤品,只想尽快回房,出门时脑子一时没转换过来,随手关掉了墙上的所有灯盏开关。 张敛突然身陷黑暗。 “周谧。”并不愉快的一声。 才拐进走廊的女生反应过来,慌手慌脚地折回抱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还有人了我在家关习惯了。” 她啪啪重新打开,又脚底抹油逃离现场,不敢去判断一眼张敛当下的面色。 回到房间,周谧低分贝爆笑了好一阵,随后捂着肚子席地坐下,背靠床,玩起了手机。 没一会,神思溜远,脑子里又跟放映机失灵似的,开始一遍遍回播刚刚阳台发生的一切。 真是奇了,明明全程都没敢看张敛,但回忆时却莫名的上帝视角,能想象出他当时的模样与神态。 妈的,性感得要命。 …… 同居的第二晚,周谧再次失眠了。 翌日,她看着镜子里快掉到嘴角的黑眼圈,决心开始尽可能避免跟张敛单独相处。 然而早餐时分就只有他们俩。 周谧剥着蒸山药皮,奇怪地到处看:“陈姨呢。” 张敛立在流理台后自己弄咖啡:“今天她母亲忌日,她坐早班车回去了,明天回来。” 周谧一惊:“啊?” 张敛瞥她:“怎么了。” 周谧收回视线,咬了口山药:“没怎么。” 张敛端着杯子过来,坐在她侧面,了然问:“怕我啊?” 周谧默不作声,眼观鼻鼻观心。 张敛喝口咖啡:“别担心,我这两天也要出差。” 周谧顿时笑出来,就差要鼓掌:“哈利路亚,谢天谢地。” 张敛被她的川剧变脸逗笑,说:“我赶飞机,今天就不送你了。” 周谧顿了顿:“哦,”又细声细气:“其实你每天都不用送我。” 张敛说:“我答应你导师了,会照顾好你。” 拉几把倒吧,周谧表情如听见宇宙级笑话:“还照顾呢,你就是我的最大天敌。” 张敛失笑:“有这么夸张吗?” 周谧漫不经心搅拌着五谷粥:“遇到你之后就没一件好事儿。” 张敛的笑意似退潮,快速消逝了:“是么。” 周谧回:“对啊。” “不介意再多一件吧,”张敛直接喝掉整杯咖啡:“上班前记得把碗洗了。” “?”周谧讶然抬脸,而男人已经背身离席。 第三十二页(薛定谔的男朋友...) 研究折腾了好一会洗碗机使用方式的结果就是, 周谧十点多才火急火燎赶到公司。 叶雁又单手叉腰站那打电话,听起来像是在跟媒介公司扯皮,因为KOL出了点岔子。 她语气跟火/药桶似的易燃易爆, 都不带喘气: “连成分都能说错,这就是百万美妆大up的职业素养?你们审核视频吗?是不是看个开头再看个片尾就敷衍交差?最后品牌方来跟我们逼逼赖赖,我可真服了啊,马上改了重新上传可以吗――啊?点击量已经二十多万了?二十多万也给我换!” 叶雁直接挂断通话。 两分钟后, 她又跟客户接上线, 语气立刻绵软如拉丝糖, 并闽南腔附体:“哎, 您好, 是这样的啦,小CC那边的我们已经跟pr联系上了, 是的, 是的,我知道呢, 樱花季这款产品是不含视黄醇的,小CC呢,她可能是跟您们家另外一款柔肤水混在一起了啦, 因为太熟悉你们产品了, 每个系列都像老朋友一样,就不是分那么清,不是那么谨慎,不小心一个口误。是,也是我们太信任pr那边了, 没有跟进审核,真的很抱歉, 是我们的疏漏。不过我很仔细地翻阅过评论区和所有弹幕了,还没有一个网友注意到,都在踊跃抽奖和夸ANNO今年的春季礼盒美到爆了想立刻入手呢,而且我已经让那边加急修改了,十一点前就会把这小段剪掉重新上传……” 安抚完客户,叶雁摊回转椅,快把一头秀发抓成乱草堆。 她闭了闭眼,重新播放电脑里暂停的视频,又回调,将下方的进度条时间截图,发到了微信里,炮仗一样敲完字,才勉强平静下来,端起杯子抿了口水。 周谧一眨不眨盯着她看。 叶雁呵了口气,转过眼来。 周谧立马问了声早,放下包,打开自己电脑里的文档。 叶雁不轻不重地笑了声:“ii,这就是你以后的日常,早晚会精神分裂加过劳死。” 周谧目光僵凝一下,看她:“我肯定处理不到你这么好。” 叶雁撑头,脸上有精致妆容都遮不住的倦态:“我从昨晚到现在就睡了三个多小时,就因为这个事儿,本来ANNO都不归我管,我只是个被临时搬过去的救兵。” 周谧不知道要怎么安慰:“我能帮你分担点什么吗?” “没事啦,”叶雁挽唇,像在努力使自己振奋,眼眶却飞快地涨红了,极小声哽咽:“我男朋友还跟我吵架,大半夜搬走了,说我整天只顾工作不管他。” 她抽了张周谧桌上的纸巾,小心地掖着眼角的湿润:“他一个国企混日子的拆二代懂个屁。” 周谧失语,似能感同身受叶雁的难过与无力。 她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从抽屉里摸出片不二家的双棒巧克力,双手递交出去。 “你好sweet哦,”叶雁抽了下鼻头,接走:“谢谢。” 她把它们放回桌上,又凑过来,两根食指示意眼尾:“帮我看看眼妆有没有花。” 周谧仔细瞅几眼:“眼线有一点,其他还好。” “好,谢谢你。”叶雁打开镜子补眼妆,顺便还厚涂了口红,再侧过头来交代事情时,她已经成了重新装甲起来的亮丽女战士,还是无可挑剔所向披靡的那一种。 成年人的生活就是这样,脆弱必须短暂,崩溃也必须短暂,再庞大的负面情绪也只能当疾风骤雨后的小水塘一般践踏过去,沾上泥点子在所难免,但绝不能成为耽溺的沼地。 ― 今天是ANNO春季樱花彩盒在官博正式发布的第一天。 周谧也跟着仔细检查了下每个平台每个KOL的预热视频是否存在疏漏。 虽然全天基本窝在工位,但她大脑还跟陀螺似的飞速旋转,午饭更是吃得潦草至极。某个失神的瞬间,她不受控制地想,张敛也是这么过来的吗,像叶雁,像她,也在无数次的摸索跌撞,割舍收获后才变成现在的游刃有余,举重若轻? 夕阳西下时,原真来了趟叶雁工位,说K记那边下的Brief已经传到她邮箱了,问她有没有看。 叶雁仰脸:“收到了,还没细看。” “赶紧啊,组织起来,”原真催着吩咐:“端午小食桶的pitch(比稿)不是下月初就是下月中,这次对接的是他家媒介共享部的新总监,还不熟悉,别怠慢了。” “我吐了。”听见这个快餐品牌就头疼的叶雁直言不讳。 原真嗤笑:“你怀孕了啊。” 叶雁冷哼:“怀孕了都好了,我就能顺理成章辞职了,可惜老娘的多囊卵巢不允许啊。” “谁不想呢。”撂下这句话,原真笑着走人。 周谧不声不响地偷听,心情一言难尽。 叶雁重新看邮件,打了个哈欠,喃喃:“我当初为什么要选择待在食品生活组,两年三次碰上K记这块难啃的骨头……” 周谧奇怪:“你们不喜欢吃K记吗?那可是K记G。”“那可是K记G!”叶雁浮夸地学她口气,又飞速垮脸,语重心长:“孩子,我从小也很爱很迷。等你接触了就知道了爱好是不能变成工作的。我现在在商场路过他家门店都应激得胃液上涌,就像猫认真舔了好多年,最后呕出来一肚子毛团那种感觉。” 周谧:“……?” 她瞥向周谧,不怀好意地莞尔:“想试试吗?想锻炼吗?” 周谧皱眉:“啊?” 叶雁像传销组织头目那样虎视眈眈目露精光,就差伸出一只手来:“来吧,加入K记小组,感受爱恨的捶打与煎熬。” 周谧当然求之不得。 ― 临近七点,约莫是大战在即要先犒赏三军,外加情场失意急需自我排遣,叶雁在tea群刷屏询问要不要今晚出去唱K喝酒。 周谧刚把日报交过去,点开群就看到不少人附声应和,并开始商量去哪一家。 几乎维持同个坐姿一整天了,周谧感觉腰那边都快散架,有点纠结到底是回去休息还是跟风玩耍。 叶雁已经热情地靠了过来,挽住她高频捶打的胳膊:“i啊,一起去嗨不?” 形势已不容她多虑或婉拒,她也不想扫兴。 十人唱K小组一道下了楼,蒋时也在,短促的目光接触后,男生笑了一下,周谧尴尬到头皮发麻,只能往叶雁跟陶子伊那边凑近,把她们当掩护。 挑选的地方在公司附近一家网红复古夜店。 它不是时下流行的那种西洋vtage,而是中式复古,包厢是七零八零年代歌舞厅风格,斑驳白墙,陈年留声机,看起来随时会塌掉的粗糙桌椅和做旧处理的掉皮沙发,啤酒灌进了大红色牡丹花热水瓶,经典老歌串烧,连外面舞池里扭动的人群都出奇一致,像在进行广场舞或团练操。 可人气就是旺到不可思议。 大概是光喝酒过于无趣单调,叶雁又去叫了些果盘和小食回来。 飞旋的迪斯科球把整个包间涂抹像个五彩斑斓的星系,令人头晕目眩。 有位性格外放的SAD也在。他点了首杨千玫摹洞Υξ恰罚高举麦克风,眉飞色舞,每结束一句都要冲大家抛媚眼,很有台风地将包厢氛围带至高潮。 周谧一如既往地缩在犄角旮旯,安静地端着杯子抿酒,尽可能减弱存在感。 过了会,叶雁鬼鬼祟祟地捧着自己刚用完的几张纸巾上前“献花”,被砸了回来。 全场哄笑。 周谧也笑得仰靠到沙发上。 倾身放搪瓷杯时,她隐约察觉到有人在瞄这儿,偏眼一看,是沙发斜对角的蒋时。 男生冲她一笑。 蒋时其实长得不错,容貌清秀干净,笑起来有种破晓般的眼前一亮感。 但在周谧看来,无异于一团在公园长椅上不小心摸到的,还热乎着的白色绿箭。 她飞快敛目,嘴抿成一条直线,又双手捧起杯子酌酒,不敢再四处乱瞟。 一曲毕,蒋时离坐,去点歌台前选了首邓丽君的《甜蜜蜜》。 几个男同事狼嗥,气氛爆炸。 “天啊,受不了,”周谧身边的陶子伊啧声甩头:“谁不知道我们i妹妹笑起来最甜蜜了。” 叶雁已经醉了,行为和思维都有些失控,两腮醺红满脸堆笑地跑过来,把另一支麦克风使劲往周谧手里塞:“i啊,别傻坐着啊!跟蒋时一起唱啊!” 周谧不知所措,也无法抗拒,只能被迫捏在手里。 像握着一截短硬的黑色刑杖,她定坐在那,一动不动。 而身侧的所有女同事们都开始摇摆拍手。 「你要配合,要合群,人生就是身不由己」,周谧在心里对自己默念强调,复述了N次,最后终于微启唇瓣,从喉咙里挤压出干涩发苦的歌声:“是你~是你~梦见的就是你……” “站起来啊!”叶雁一声吼似平地炸雷。 周谧火烧屁股地从沙发上弹高。 蒋时主动走了过来,友善地伸出一只手,挑高眉,似是想把她邀请到大屏正前方,让他们成为全场的中心与主角。 周谧弯唇,跟上前去,慢慢跨过了一道只有她自己能看见的明黄色警戒线,但双臂与双腿从此像是不再属于自己,神态亦然。 有一秒钟,她在满场热烈而欢快的情歌大合唱里喉咙发堵,近乎泫然,但她飞快地克制住了。大脑有两个声音在相互嘶吼和扭打,一个鄙夷不屑:你好矫情啊,别人都可以就你不行吗?另一个或许已经泪流满面或脸红脖子粗:我不是已经站起来了吗,我不是已经唱起来了吗,你为什么还要这样说我啊。 糟糕的体验。 也是必须的体验。 ―― 十点多,张敛送完客户从酒店出来,在香港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走。 拐角一家精美古典的杂货店吸引了他目光。 老板正准备打烊关门,见有位瘦高英俊的男人进来,又把钥匙勾挂回墙上,娴熟地招呼起来。 铺子窄小,灯火暖黄,像宫崎骏作品里会描画构绘的魔法奇遇场景。很多复古零碎的小玩意儿陈列在货架和墙面上,有中古首饰,黑胶唱片,小巧的杯盘碗碟,别致的八音盒和糖果罐,甚至是昭和时代的玩偶。 老板用当地话问他想买什么。 张敛用粤语回了句只是看看。 老板点头请他慢看。 结果他不紧不慢地挑了一堆东西。 一看就是女孩会喜欢的那些,还很有眼光。打包时,老板笑着问:“送女朋友哦?” 张敛顿了下,摇头。 老板理解地换上更为精致的礼盒,还递来一张印着玫瑰金水纹的小卡片,示意柜台上的纯黑钢笔:“需唔需要写滴乜?” 张敛说:“不用。” 付款时,张敛顺势扫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提着袋子出门后,他再次点开微信,朋友圈状态栏有小红点,看头像似乎是叶雁的。 他点进去,没想到朋友圈直接被叶雁的小视频刷屏了,全都黑咕隆咚,看样子应该是在酒吧,其中有条还配字:本司金童玉女情歌对唱之甜蜜蜜。 张敛停在一盏欧式路灯下,按开来,果不其然在里面看到了周谧。 斑驳光点滑过,女生木木地站在屏幕前,双手攥着话筒,整个人像关节球失灵的洋娃娃,中间副歌曾僵硬地转过一次头,配合对望,而一旁的蒋时犹如参加校园十大歌手比赛那般投入陶醉,肢体语言丰富。 张敛又看了一遍,退出去。 他眉心微蹙,点开通讯簿。 ― 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强震,像根救命稻草,周谧匆忙将麦克风交给别人,回了沙发。 身畔的陶子伊已经醉眼朦胧,一见她回来就扑来她肩头,边打嗝边继续含混地跟唱。周谧取出手机,被屏幕上“张敛”二字吓了一跳,慌乱地将手机倒扣回腿面。 她深深吸气,用手小幅度挑开陶子伊脑袋,攥着快步走出包厢。 她走到稍微安静点的卫生间附近,接通电话。 张敛开门见山:“还在外面?” 周谧回:“嗯,”又奇怪:“你怎么知道的?” 张敛说:“我看到叶雁小视频了。” 周谧目光微晃,没说话。 张敛说:“打个车回去吧。” 周谧掉头看包厢位置:“其他人还没走呢。” 张敛说:“待不下去了就走。” 周谧说:“提前走不太好吧。” 张敛说:“没什么不好的,就说家长打电话问了。没有你这个局也一样会进行下去。” 周谧默两秒:“哦,知道了。” 张敛又说:“社交不是为了让你放弃个人边界的,以后不想唱就不唱。” 周谧一怔:“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唱?” 张敛回:“都写在脸上了,你以为别人看不懂么。” 周谧又愣住,心头莫名发酸。 她吸了吸鼻子:“那我要怎么拒绝?那种情况下,说不好意思我不想唱吗?” 张敛说:“谁把话筒递给你,你就把话筒递回去。跟对方说抱歉这种类型的歌我不擅长,或者你独唱这么好听,我一起唱会影响你发挥,把你带跑调就不好了,或者,我很想唱这首歌的,可惜昨天受寒了喉咙不舒服,下次有机会再一起――拒绝是有技巧的。” 周谧消化了一下:“可久而久之,大家也会觉得我玩不起不好相处吧。” 张敛并不认同这个说法:“周谧,一味的讨好妥协才会让你不断内耗,还更加不被重视。让大家懂得你的想法,知道你的底线,下次再有这种事才不会找上你。你的leader不是喜欢强人所难的人,你在的公司也很注重个性。” 周谧半耷下眼皮,有点委屈:“其实我已经跟蒋时说过这样很困扰了。” 张敛说:“那就干脆有效地拒绝。” 周谧思忖片刻:“我下次可不可以说――”她倏地顿住。 张敛:“什么?” 周谧声调放缓,后半句几乎是咕哝出来的,像加了细砂糖的牛奶在小火炖煮中闷闷冒泡:“我不想我……男朋友不高兴。” 电话里安静了两秒,伪作不解:“你男朋友?谁啊。” 周谧心跳微微加快,含糊其辞:“就,薛定谔的……男朋友。” 那边失笑一下:“随便你。到家后给我回个电话,挂了。” 第三十三页(粉色大海) 周谧在卫生间洗了个手才回到包厢, 推开门后,里面依旧热闹,灯红酒绿, 是近乎妖魔化的靡靡与玩闹。 她走去跟同事划拳的叶雁身边,俯身对她说:“我要走了。” 叶雁没听清,抬了下头,迷茫地看她。她好像刚哭过, 眼下有两块灰黑的液痕。 周谧放大声音:“我要回家啦!” 那个还在比石头剪刀布的男同事也冲她望过来。 叶雁神态清明了点:“好, 慢点。” 周谧“嗯”一声, 去刚才坐的地方拿自己的包。 这时, 还在忘我独唱的蒋时也停了下来, 直接凑着话筒问:“周谧,你要回家了吗, 我送你吧。” 他神态诚挚得像要当众求婚一样, 就差掏出戒指单膝下跪。 大家也很给面子,一阵撺掇附和快把屋顶掀翻。 周谧怔了下, 回过头:“不用了。” 蒋时没有放下麦克风,嗓音带了混响,在包厢里回荡:“什么, 我没听清。” 周谧抿了下唇, 低头找到茶几上另一支闲置的麦克风,双眼剔亮地盯住他,不假思索:“我说不用了,我不想我男朋友生气。” 这一声很清脆,玻璃糖一样暴裂开来, 有看不见的尖锐碎屑飞向四面八方。 整间包厢都休止了,无人再动弹, 只剩伴奏在孤单地响。 周谧胸口急剧起伏。 但积压了整晚的情绪却一霎放空,从沉铅化为氢气球,忽啦啦自身体里飞涌而出。那道黄线也不复存在,似剪彩般利落铡断。 叶雁也在这瞬间酒醒,揉着脑门走过来:“i啊,你要走了吗?” 周谧眼圈微热,她死命憋回去,让自己看起来平心静气:“嗯,我家里让我早点回去了。” “好,我帮你叫车吧。”叶雁还有点晕头转向,手机都拿反了:“这么晚了。” 周谧放下话筒:“我自己来吧, Yan,谢谢你的好意。” ― 周谧直接打车回了新地华郡。 一路上她都在想,离开后他们会怎么讨论今晚和评价她这个人呢;又劝自己:管他的吧,对待这种人这些事必须破釜沉舟一劳永逸。 到张敛家后,周谧心还急促跳着。 她冲了很久的澡,像要把心头残留的忐忑与黏腻尽数搓去。 出来后,她又抱腿在阳台的藤椅上坐了好一会。这个时间的都市中心仍似幻梦,大厦被霓虹衬成珊瑚,深夜的风是温和的洋流。 周谧心绪慢慢平息。 临近十二点半,回到卧室,她才想起要给张敛回电的事,忙取出手机,沉吟片刻,拨打出去。 嘟了一会,对方接起。 可能是刚刚夜店的通话结束得有点儿微妙,周谧猛一下不知要如何开头,默默等张敛先出声。 结果那边也不说。 这种不约而同的寂静仿佛有了载体,将她托举,裹入薄而轻微的失重。 周谧一点点曲起腿,不自在问:“还没睡呢……?” 张敛“嗯”了声。 周谧履行约定汇报行踪:“我回来了,也……勇敢拒绝了。今天很谢谢你。” 他还是“嗯”,音色淡淡的。 周谧好奇:“你在哪。” 张敛回:“酒店。” 周谧:“我是问,哪个城市。” 张敛:“香港。” 周谧突然有点儿不会聊天,平白地跟着自报位置:“我在――” 一个短而低的笑音:“你在哪。” 周谧闷声:“我在宜市。” 张敛又问:“宜市哪?” 周谧说:“新地华郡。” “嗯。” 她成了袋包装口子撕得有点小的水果味橡皮糖,一粒一粒地往外挤蹦:“六座。” “嗯。” “2901……室。” 张敛声音更散漫了,还有点疑惑:“好像是我家啊。” “是嘛,”周谧心绪像有雪花点的小电视一样乱闪起来:“被我鸠占鹊巢了。” 张敛问:“一个人待着感觉怎么样?” “还可以吧,”周谧想了想:“反正活动区域就那些地方。” 张敛说:“我房门没锁,你想参观或借宿都可以。” 周谧面颊陡烫:“什么啊。” “什么什么。”张敛笑。 “我才不想看。”她硬邦邦回。“随你,”张敛说:“快一点了,睡觉吧。” 周谧轻不可闻地“哦”了声:“你后天回来是吗?” 张敛说:“应该是,没事了就明晚。” 又问:“怎么,查我啊?” 周谧语气渐急:“没有好不好,就好奇问一下。” 张敛的问句有种故意为之的认真,似在真心地征询她想法:“我争取明晚回去?” 周谧心脏不受控制地塌陷一下:“你从此定居香港不回来都没关系。” 张敛笑了声:“才搬来几天就想着让我净身出户了。” 周谧耳尖都红了,她对他这种带着笑的,暧昧不明的话语向来没多少抵抗力,只能狡赖:“你的就是你的,我没有任何兴趣。” 莫名就来到了粉色大海的边缘,周谧急于退回万无一失的滩岸,匆忙收尾:“我困了,要睡觉了。” “好,晚安。” “晚安。” 周谧先挂了电话,捧着手机发起呆来,须臾,她目光落回屏幕,通话列表里,最上面一个联系人就是“张敛”。 回想今晚在包厢心惊肉跳差点露馅的一幕,周谧眼睛扑眨两下,点右上角编辑,删掉“张敛”二字,重新输入:「狼―人―哥―哥……」 唇角在键盘慢悠悠的嗒嗒声里无知无觉地上扬。 保存。 周谧在心里尖细地叫一声,羞耻地把手机丢去了床尾。 应该是啤酒的后劲上来了,她双手捂了下脸,觉得皮肤温度高得出奇。 好烦哦,太矛盾了,一边拼力挣脱,一边又失控陷落。 躺下来龇牙咧嘴面目狰狞地蹬了会空中自行车,周谧又甜又躁的心脏才消停几分。 ― 翌日八点,做了一夜乱七八糟五光十色梦的周谧,拖着沉重的躯壳从卧室挪出来。 出走廊时,刚巧与老家回来的陈姨打了个照面。陈姨拎着两大袋蔬菜,似乎有些意外:“谧谧你起这么早呀。” 周谧有气无力:“要上班啊。” 陈姨疑惑:“今天不是周末么。” 今天周末吗?周谧怔住,从睡衣兜里翻出手机确认:“靠,还真是礼拜六。” 陈姨笑起来:“再去睡会吧,我正好准备早餐。” “估计也睡不着了,”周谧感觉自己清醒了大半,又说:“张敛这两天不在,就别总弄得跟满汉全席一样了。” 陈姨仍眼弯弯:“他昨天就跟我说过了。交代我好好准备你的一日三餐。”周谧站在那,不作声两秒:“我不挑食的,下碗阳春面都没关系。” “那不行,”陈姨提着袋子往厨房走:“你先洗漱,我带了点自家种的菜过来,看看能不能给你煮份番茄蘑菇面鱼汤。” 周谧望着她背影,不再拒绝好意,笑眯眯:“听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陈姨的番茄蘑菇汤莜面鱼鱼确实比店里的还入味,浓郁的酸甜又不失鲜美,极其开胃。 周谧坐在吧台后,一边舀个不停,一边大夸特夸。 陈姨被吹捧得都脸红了,一个劲说:“谧谧啊,我女儿要跟你一样就好了。她个性就冷冷淡淡的,话也少得很,都不知道她到底在不在意我这个妈妈呢。” 周谧说:“她肯定在心里默默爱你,藏越深的人情越真你知道吧。” 陈姨一边择菜一边说:“你这种性格才好,讨人喜欢。”“其实……”周谧欲言又止。 陈姨自顾自道:“难怪张先生这么喜欢你呢。我来给他当住家保姆后都没见过其他女孩子,突然就带了你这个未婚妻一起住,跟我想象中还不太一样。” 周谧神色定格,肢体也静止。 她挖面鱼鱼的动作迟钝起来:“他以前不带对象回来吗?” 陈姨说:“我前年年初过来之后根本没见过。” 周谧轻声嘀咕:“那是因为他都在外面那个……” 陈姨没听清:“什么?” 周谧笑容烂漫,心口不一:“能认识张敛这么好的男人我也感觉很幸运呢。” “是啊,”陈姨垂眼:“我姑娘谈的那个男朋友,要有他十分之一我也不用多烦神了。” 周谧缄默不语。 下午,周谧回了趟学校寝室,准备把自己一部分蒙灰的书籍搬来张敛这里,充实自己的私人新天地。 可能知识就是力量吧,目测没多重的一沓书,装起来却超沉一大袋,像运了堆石头。 抱着它们出入地铁站时,坡度偏陡的阶梯快让周谧想就地摆摊低价甩卖,但最后她还是坚持了下来,并决定回去后就为自己撰写一篇《周妹移书》歌颂表彰。 回家时,陈姨也被她快半人高的书垛唬住:“怎么不叫我一起。” 周谧掸掸手:“没事,不多,在公司我也经常搬上搬下。” 陈姨叹息:“你也是的,等张先生回来了让他开车接送好了,他要知道了得心疼死咯。” 周谧抽两下嘴角陪笑,怎么可能。 周谧捧着书和笔电,乐颠颠跑去自己最爱的阳台,盘腿坐椅子上,或写或看。 工作再脚不点地,也不能将论文抛却脑后,毕竟顺利毕业才是头等大事,哪怕她现在跟自己的导师已经有了更深层次的奇怪关系,也不可以敷衍了事。 一坐就坐到了晚上,中途周谧只有吃晚饭才离开原地。夜幕像深蓝的丝绒,寸寸覆盖了橙红的霞缎。 九点多时,陈姨端了份色彩浓郁的自制什锦水果酸奶盒来阳台,给周谧垫肚子。 周谧道声谢,正准备接着往文档里敲字,又把手机摸过来,快瞄一眼微信,再放回去。 一个钟头不知不觉溜走。 十点半时,周谧手机响了。 她腾出一只手拿高,瞥见名字,另一只手旋即跟上,按下接通。 “大忙人,”她靠回椅背,语气不由自主地小欠:“回不来了啊。” 那边安静一秒,沉声问:“家里门锁密码多少?” 周谧顿了下,皱眉:“什么密码。” 男人问:“还有什么密码。” 周谧困惑:“不就是你设的吗?” 张敛说:“突然忘了。” 周谧反应过来,手指抵住上翘的唇,装不懂念数字:“哦,你再记一下,0、6、1……” 她直接被打断,听见他不容置喙:“过来给我开门。” 第三十四页(匹诺曹的长鼻子...) 明明两只脚丫子已经滑下去, 趿好了拖鞋,可周谧嘴里还是不愿相让:“你有手打电话,没手开门吗?” 张敛说:“手给你打电话了, 怎么开门。” “哦,我来了。”周谧眼角挤出了弧,放下手机,往玄关走, 沿路还不自在地扯了下阳台上橡皮树黑绿色的叶片。 打开门就是长身而立的张敛, 白衬衣洁净挺括, 看起来一点也不风尘仆仆。 他面带笑意, 手里确实拎着不少东西, 黑色公文包,还有一只印金花纹的墨绿色礼袋。 他目不转睛看着她, 不语也不动, 只是在门外看着。 周谧双颊微微升温,有那么一两秒, 一种近似期待的情绪若有似无地萦生着,她觉得张敛在等什么,或者说他们两个都在等什么, 最后, 她强逼自己清醒地紧抿一下唇,让开点位置。 张敛往里走两步,把手里的礼袋交给她:“给你的。” 周谧一愣,接过去,道了声谢。 他路过她换鞋。周谧就在旁边傻站着看, 还不由自主屏气。 等他照常走去盥洗室洗手,周谧才双颊微鼓, 长长地吁了口气,将略沉的礼袋搁到茶几上。 她打开袋口的同色蝴蝶结丝缎,探头探脑窥了眼,发现里面居然装着好几只木质礼盒,一时间难以判断到底是些什么。 听见张敛关水的动静,周谧又立马直起腰,再次目迎。 男人走了出来,袖口已经半挽,露出脉络清晰的小臂。往厨房走的时候,他偏眼问了句:“东西看了吗?” 周谧摇摇头:“还没有。” 又问:“你吃过晚饭没?” “吃过了。”张敛走去流理台后斟水,喉结涌动,直接喝了大半杯。 他在生活习性方面似乎有点强迫症,回家后必做两件事:清洁双手,喝纯净水。 他放下玻璃杯,掀眼看过来:“老看我干什么?” 周谧视线慌乱地错开一下,言不由衷:“可能因为屋子里就你一个移动物体吧。” 他勾唇,朝这走过来:“拆开看看吧。” 张敛家的客厅实在太大了,茶几与沙发之间都需得起身走一两步。周谧索性在茶几边坐下,将里面大小不一的礼盒一个个取出来。 每只木盒上都有镀金的logo,繁体字,还印着小而密的地址。 全是从香港带回来的,来自同一家店铺。 张敛也在她身畔坐下了,很近的地方,背靠灰绒质地的沙发。 只要动作稍微大一点,她的胳膊就可以擦碰到他的。 周谧心跳快了几分,不由地缩起肩,束手束脚掰开木盒上的金属搭扣。 她先挑了只最小的,刚掀开盖子,眼光就凝结在里面的东西上――一对非常吸睛的耳环,金色兔子下方吊着乳白的深水珠。 工艺很细致,豌豆大小的兔子都被雕琢出了毛理感。 好可爱好会挑。她暗叹,回眸看张敛,眼里碎星闪闪。 男人浓眉微抬,示意她继续。 周谧去开其他的,有刻着夜莺,树叶,和星月的成套木质印章、花草浮雕图案的白色香薰蜡烛、小王子和玫瑰的硬币钥匙扣…… 兴奋在积叠,直至她抽出最大的那只木盒,从侧面揭开,里面居然是只格外精致的匹诺曹古董音乐盒。白胡子老头儿提线操纵着长鼻子的小木偶立于正中,左右两边则安置着拉小提琴的小熊,和头戴礼帽的小狗。 “这个也太好看了吧!”周谧终于忍不住爆出一声。 她双手将它取出,缓慢转圈,全方位多角度仔细观赏,最后又举高至头顶观察底座结构:“它要装电池吗?” 张敛说:“是发条的。” 周谧又凑近瞧,音乐盒背景花纹太繁复,导致发条的位置也不大直观,找起来有点儿费劲。 张敛见状,倾身上前,指了下告诉她在哪。 周谧煞有介事地拧了几下黄铜发条。 也就杯子大小的盒子剧场立刻变得灵动起来,有了生气,音律叮叮,像在演绎一幕袖珍的童话故事。 周谧轻拿轻放,将它小心搁置在茶几边缘,并用食指点点小木偶的鼻头:“这只匹诺曹的鼻子不算长诶。” 张敛跟着多看一眼,目光又回到周谧身上。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女生的一部分睫毛,在光线下似半透明的鹅绒。 她很像第一次见到芭比娃娃的小女孩儿,还在兴奋地自言自语:“他一定很少说谎。” 张敛问:“说谎鼻子就会变长吗?” 周谧回:“对啊,想要从木偶变成一个真正的孩子,就要抵挡得住诱惑,学会诚实,一直撒谎的话鼻子会越来越长的。” 张敛笑了声,没搭腔。 周谧觉得他笑得别有深意,掉头吐槽:“这种魔法要是放你身上,你现在的鼻子应该比东方明珠塔还长了。” 张敛不语片刻,叫她名字:“周谧。” 周谧回眸,再次看向他。 张敛神色并无波澜:“你认为我这个人谎话连篇?” 周谧歪了下脑袋:“难道不是吗?” 他浓眉微微一抬:“那我说句话,你判断一下真假?” 周谧点点头:“好啊,你说。” 他注视着她,几乎不假思索:“我现在很想吻你。” 像水瓶内胆爆炸,周谧心脏惊魂地跳了一下,胸口随即漫开大片猝不及防的烫意,并以燎原之势渗透到四肢百骸。 她的面颊和耳朵涨起红潮。 发条走尽,音乐骤停,整间客厅沉入了纯粹的静谧。 可周谧的目光无法移走,男人的眼睛像棕褐色的沼地一样吸噬住了她。 口腔里的水份似乎都在远离,周谧深咽一下,支支吾吾:“我不、我不想。” 张敛弯唇,意味笃定:“你鼻子变长了。” 周谧条件反射地伸出一只手触碰鼻子:“没有……” 手腕很快被拿开了,同时视野里像灭灯那样迅速暗下来,男人的躯体和气息铺天盖地。 周谧的唇被吮了一下,不轻不重,很湿热,也很缠绵。 她眼圆一圈,心防剧烈塌方,人都有点坐不稳,张敛扶住她背,把她摁了回来。 他的脸停在离她很近的地方,眼底的情绪高浓度到像暴雨前的密云,遮天蔽日,让人逃无可逃。 他抬手轻轻控住她下巴,用拇指诱哄一样摩挲着:“不拒绝我就继续了。” 他说着话,形态优美的嘴巴如在下蛊。 周谧眼尾泛红,体内漫出难以抑制的渴求,像一种对他独有的本能,总能被轻易激发和调动。 张敛没有急于亲她的唇,而是贴靠过来,啄了下她鼻头。 动作温柔但意外,周谧敏感地唔了声,陷在他衬衣里的指尖急剧发白。 张敛笑了下,抵着滑下去,含住她唇瓣,不紧不慢地深入。她变得像一颗流心硬糖,在他极有耐心的唇舌间一点点融化开了,水果味儿的陷淌溢出来。 周谧情难自禁地哼吟。 张敛的吻逐渐汹涌,强势地入侵和肆虐。两人衣料摩擦的动静越来越响,呼吸频率也急促到濒于失控。 周谧不得不缠抱住他脖子。 他鼻息的走势在扩大,耳后,脖颈……周谧的背不时被挤压到沙发边缘,难耐仰头间,她柔软的发丝一次又一次地从灰色绒毛里拂过。而他一只手已经握住她腰侧,逗留了会,又从那里滚烫地上行。 头顶的大灯偶一晃眼,是缺氧的迷骱驮窝! 如被卷入热海,一刻不停地闭气、换气,才不至于在他手里丧命。 陡地,胸口一圈被释放出来,理智和氧气也跟着回归,周谧恍若梦醒地搡了他一下。 张敛停下了动作,右手从她背后退出来,按回地面,上半身仍留在咫尺间:“怎么了。” 他眼眸的颜色极深。周谧回避着他视线,胡乱编造借口:“我没洗澡。” 张敛扬唇,笑里有点儿不加掩饰的坏意:“我也没洗。” 周谧心虚地斜了眼阳台方向,含混道:“我论文……还没写完,电脑还在外面……” 张敛盯她片晌,轻揪一下她鼻头,从她面前抽离,起身走向厨房。 周谧深吸口气,又轻缓地呼出来。她像根刚从火里钳出来的木柴,全身炙烫。 她迅速别好背部的搭扣,拉低衣摆,又将桌上的礼物收拾回木盒和纸袋,快步逃去阳台。 ― 周谧对着屏幕上密集的黑色小字发怔,心绪还跟余震似的不时在体内激颤,夜风根本吹不散,也赶不走。 中间张敛来了一趟。他给她倒了杯温水,就搁放在她笔记本旁边。 周谧全程不敢正视,只在他背身离开时用余光随行了一段路。 好在他也没跟她说话。 周谧抿了口水,点开电脑微信给朋友发消息,托马斯小火车附体: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贺妙言早摸清规律,习以为常回:说吧,张敛又怎么了。 周谧:我今天差点失守了。 贺妙言:哦? 周谧:这男的该死的诱人。 贺妙言:? 周谧:床品还一如既往好。 贺妙言:?? 周谧:搞得我现在还有点小愧疚。 贺妙言:??? 周谧撑头,努着嘴敲字:怎么会这样。 贺妙言不堪忍受:我求你们了,赶紧做吧。 ― 今天洗漱时没碰上张敛,周谧有点庆幸,又有点低落,左顾右盼地潜回卧室。 那一大袋的伴手礼还被放在床尾。 周谧停下来,垂眼将那只匹诺曹音乐盒慢慢取出来,双手捧着坐回地毯。 她将发条拧到不能拧,才把它静置到地上,跟自己面对面。清灵灵的旋律溢出来,像耳膜里闪烁的星星。 周谧默不作声听着,脑子里堵满了今晚的事。 难以描述的情绪在心口涌动,让她忽一下想窃笑,又遽一下瘪嘴,欲哭无泪。 她取出睡衣兜里的手机,点进微信置顶。 她在想,要不要跟张敛说点什么,合理解释一下刚才的反应。 算了。她退出去,摁灭屏幕。 到底还是心神不宁。片刻,周谧又解锁回到微信,开始打字。 她接连输入“――――――――――――――――”八个破折号,发过去,并坦露心声:我今晚的鼻子有这么长。 忐忑不安地等了会。 那边有了回复。 酸涩感荡然无存,周谧脸一下唰红,差点要从地上弹起来疯兔子一样蹦跳三圈,再把自己关进冰柜里散热降温。 张敛:我也是。 张敛:我不止想吻你。 第三十五页(上下级良性互动...) 与张敛同居的第一周, 周谧确定了一件事。 那就是在这个张敛面前,形同陌路或自体免疫基本不可能实现,他有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他在个人欲望方面总是磊落, 干脆,因而不令人生厌;但他又很擅长让男女之情的边界变得模糊,晦昧,是手工卡纸中间的一道虚点线, 无法剪裁, 充其量就是折叠, 自以为能就此背离, 但纸张的边缘实际还会在另一边重新会合, 甚至是胶黏。 或许也因为她有些畏光的个性,他这种时敞亮时晦密的处事风格完全击中了她的个人取向。 她无法割舍张敛给她的感觉。 周谧坐在工位里无觉地走神, 惦念着一个明明相隔还不到一百米的人。 叶雁一来就跟唯恐慢了地跟她八卦:“i啊原来你有男朋友了啊, 藏挺深啊。” 周谧回魂,吃惊问:“什么?” 叶雁破天荒地捧着一碗打包的热干面――她眼里总如临大敌的高碳水食物:“那天晚上唱歌?” 周谧反应过来, 保持同个说法:“哦。” 叶雁拆着塑料袋觑她:“我想起来了,是不是有一次跟我还有zoe在711吃午饭给你打电话的那个。” 周谧微怔,继续模棱两可:“是吧。” 叶雁笑起来:“什么是吧, 是就是, 不是就不是。” 周谧垂了下眼:“不太好说……” 叶雁一眼识破:“还没定?” 周谧无法回答。要如何对外描述,曾经的月度炮友,如今的契约夫妇?这两个身份怎么看怎么不靠谱,也不好表露。 她抓了下头,信口胡诌:“他追我好长时间了……我打算先相处三个月看看, 所以也不好意思再让人误会我单身,毕竟他的男朋友含量怎么说也有60了。” 叶雁被她的形容逗笑:“男友含量60, 是什么果汁吗?” 周谧噤声不语。 感觉更像某种香水或鸡尾酒吧。她在心里嘀咕。 叶雁开始吸溜面条,周谧忙转移话题:“你呢,跟你男朋友怎么样啦?” 叶雁边咀嚼边含糊不清:“我都恢复正常饮食了,你说呢。” 周谧一刻哑然。 叶雁吞咽下去,晃着两根筷子:“我前男友特别喜欢那种瘦得像纸片鱼刺一样的身材,搞得我也跟失心疯了一样,现在想想何必呢,三四年这样吃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啊,为了男人放弃垃圾食品,我真是太傻了。” 听见她措辞已经更换为“前男友”,周谧自觉没再问下去的必要,就为她打气:“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 叶雁瞥她一眼,哼笑:“就怕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坏。” 这个笑有气无力,像一个七天七夜没休息已疲累到极点还要卖力营业的柜姐。 叶雁又倾低脑袋,极慢地夹出一根面条,怔神般一点点嘬进嘴里。 周谧不再搭腔,端着还有大半水位的杯子起身离位。 久恋又离散的人都知道。 它不是那种一击即溃,撕心裂肺,而是恢复期漫长的慢性病,似曾相识的场景,对话,歌曲,电影,都会成为一粒接一粒皮下出血的淤点,无论有意还是无意触压,都会引发痛意。 周谧把水倒空,停在吧台后挑选咖啡胶囊,想耗会时间,给leader一个能消化感伤的自处空档。 胶囊集中在一只黑色的托盘里,颜色多样,还很鲜艳,像把彩虹等份掰碎。 周谧一个个取出来看,纠结了好一阵。她在公司更爱泡茶包或喝白开,所以不太分得清口味。 裤兜里的手机嗡了一下。 周谧抽出来看,居然是张敛的微信消息,简短的两个字: 「金色」 周谧一惊,四处找,看到了在创意部片区站着的张敛,他总高峻得一眼可见。 可能是被叫过去review东西,创意总监Teddy也站在他身侧。 他看了会显示器,又偏头跟Teddy讲话,时敛容,时展笑,情状自然,但也专注。 怎么注意到她在这选择困难症的。 周谧耷下眼皮,脑袋微烘地取出一粒金色的,嵌进咖啡机里,操作起来。 棕色液体汩汩流出,浓郁的香味在空气里大范围弥散着。 装好咖啡,周谧又瞟了眼张敛位置,端起杯子离开吧台。 回到工位后,叶雁已经在节奏有序地敲键盘,似已暂时恢复心气。 周谧双手碰握起杯子,抿一小口,居然真是她偏好的那类,有类似饼干或果味的甜香。 她有些惊奇地取出手机,又看眼张敛刚才的消息,嘴硬回:我可以自己选。 一会,张敛回:准备选多久。别人带薪拉屎,你带薪选咖啡。 周谧:“……” 她咬牙切齿:对,我刚才带薪选咖啡,现在还带薪跟老板聊天,怎样。 张敛:聊天没关系。 张敛:上下级良性互动,有助于提升公司凝聚力。 周谧差点噗出声来,忙往两旁瞥几眼,拿手抵了会唇才逼退笑意。 她问:哪里良性了? 张敛:哪里不良了。 周谧顿住。 周六那晚过去,她觉得自己浮想联翩的水平猛翻一倍,不然为什么他反问的这五个字,又让她嗅出了暗示的意味。 周谧直接指出:你反问的这句话就很不良。 张敛:你一个AE比Creative还能拓展思维。 周谧狡辩:你看,你也想到了啊。 张敛说:我一开始只是想跟你说几句话。 周谧苹果肌不知不觉凸起:上面已经不止几句了,好几句了,说完了。 张敛:好。 周谧突然又不想结束,非要问清楚:那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话。 张敛回:看到你了,想到你了,说几句怎么了。 他怎么总那么理直气壮又那么坦坦荡荡。 周谧忍了又忍,才不至于在心里叫出一声有些土味的“giao”。 太影响专注力了,她当即停止与张敛聊天:我真要干活了,再见。 张敛:嗯。 张敛:再见。 ― 下午,K记端午小食桶的比稿小组集结完毕,周谧毫无心理准备地被叶雁拉了进去。 她第一时间检查了下成员列表,确认蒋时不在,才舒了口气。 叶雁注意到她变幻的小脸色,在旁边打趣:“放心吧,没安排某些人进来。” 周谧递去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Yan,谢谢你。” “悖我还不知道,”叶雁一手搭腮,一手滑动鼠标翻看brief:“蒋时他手里事也多,赶不上这趟灵车。” 周谧看她:“怎么就成灵车了。” 叶雁叹气:“难受死我了,不是老熟人就很烦了,新总监还加不上。” 周谧问:“比稿前就要跟甲方联系了吗?” 叶雁说:“当然要积极联系,pitch前把客户的喜好和倾向摸清楚,更有针对性地下手,成功的几率才更大。” 周谧说:“明明一点都不想做这个项目还这么认真面对,Yan你心态好好。” 叶雁冷呵:“是我不想就能不做吗?我瞎来Fabian能放过我?” 乍然听见张敛名字,周谧闪了下神,刺探问:“他看起来挺好说话的诶。” 叶雁:“假的,全是假的。笑面虎一个。” 周谧深表赞同:“对对对。” 叶雁斜她:“你才来三个月就这么觉得啊?” 周谧顿一下,声音放低:“嗯,有一点吧……觉得他挺神秘的。” “我刚进奥星那会可没你这敏感度,每次在公司看到他都觉得他自带圣光,又高又白又帅,像男神一样普照大地,”叶雁露出女生间普遍会有的崇拜笑意,又迅速消失:“后来经历过一次公司大会就不那么觉得了。” 周谧好奇:“公司大会?” 叶雁还跟烧香祈福似的攥着手机等客户那边的通过申请:“对啊,我们都称之为反省大会,四五个月一次,每个人都要到场,就在pantry,每个组派个人说工作进度,看看有没有什么安排不开的或者干活不到位的,反正他批起人来完全变了个人。” 叶雁又瞄眼周谧:“不过你别担心啦,他没找过实习生麻烦。” 周谧弯唇一笑,把更多的好奇咽回心里。 ― 下午四点多,周谧将上个礼拜恩美奶在微博,微信,小红书,抖音的数据整理好,压缩发给叶雁,并告知了她一声。 叶雁可能终于被K记那边的客户放行,青黑了一下午的面色终于转暖,就是嘴里还骂骂咧咧:“加这个逼真难,佛爷嘛……” 她整个人忽然纹丝不动,砸门般敲击屏幕的泄愤动作也一下停住。 “哇。” 她吁叹一下:“帅哥啊。” 周谧闻言,双眼陡亮三度:“什么帅哥,哪有帅哥。” 叶雁将手机翻转,竖高与她好东西齐分享:“佛爷朋友圈的照片。” 屏幕里,是个蹲在那里跟狗合影的男生。用“男生”这个形容好像又不大合适,因为他的脸蛋也不是纯粹意义上的胶原蛋白满满,只是笑容极有少年感,所以模糊了年纪。他穿着白色短袖T恤,头发被风吹得有点儿潦草,但并非瑕疵,更像是点睛之笔,像翻涌的草野或摇曳的林稍。 周谧恍惚一下:“这是客户吗,好年轻。” 叶雁见多识广:“还好吧,比他看起来年轻的也有。但他长得好舒服啊。” 叶雁的形容很精准。 舒服。 毫无攻击性的、清风徐来的长相。 周谧不由多瞄两眼。男人的整张脸,光看眉目部分的话,既视感超强,简直是白净版路鸣。 叶雁将手机摊回去,絮叨:“怎么回事,看见这张像是一辈子都不会破处的脸我瞬间没脾气了。我去搞清楚这个人到底是他本人还是他儿子……好吧,还有别的照片,就是他――这让人怎么没有私心的合作啊,老天看我失恋要给我派送爱情□□了吗?” 叶雁把这张照片塞进了K记比稿群,隆重介绍,如惊动午后池鱼,进群后就神隐的女人和GAY佬们集体冒头现行。 周谧盯着飞速刷屏的聊天记录笑了半小时。 乐够了,周谧又离开工位。她今天倒水的趟数激增至以往的两倍。 梦回高中校园,每一次去接水仿佛只是为了路过暗恋男生班级的窗户,看起来目不斜视,其实余光早跟脱缰野马似的撒丫子狂奔,满场寻人。 可惜张敛又出去了。 杯子是满了,心却有点儿空旷。 她灌了一大口,前思后想,给张敛发了条微信:今晚我想自己回去。 那端并无动静。 周谧等了许久,越往后越发心不在焉,敲键盘的动静都在浮躁地加速。快五点半时,张敛终于回了消息,只瞄一眼,周谧心头就再次被一种扑棱棱的,又闪着光的喜悦挤满。 他可能真有什么与生俱来的读心术:我到公司楼下了。 第三十六页(重叠) 周谧得了便宜还卖乖, 对着干高手,装傻能人:嗯?所以? 张敛直接回了个电话过来。 周谧心要蹦出嗓子眼,手忙脚乱接听, 环扫一下方圆十米,才声音细微地:“喂……” 张敛语气明显带笑:“晚上坐我车回去?” 周谧又斜一眼空掉的隔壁座,小幅度窝起上身:“微信里说不行吗?” 张敛回:“电话邀约更有诚意。” 周谧心头轻哼,确认碰头模式:“还是地铁站?” 张敛说:“九点走, 车库见吧, 还是A出口等我。” 周谧说:“好吧。” 张敛又说:“我到公司门口了。” 为了克制不断翻涌来脸上的笑花儿, 周谧眼鼻都挤皱起来:“这都要说, 你是领导人下飞机吗, 还要仪仗队演奏和小朋友送花?” 张敛淡着声:“不啊,防止有人过会看不到我, 又来微信里找事。” “……”周谧矢口狡赖:“我没有好不好?” 张敛轻笑:“进办公室了。” 周谧:“……挂了。” 周谧火速按断通话, 耳廓已经红得像难以稀释的番茄汁,她飞速喝完剩下的水解热, 双眼死黏电脑屏幕,并临时决定下班前都不会再去添水。 ― 八点半往后,周谧的心脏被看不见的丝线倒扣着吊高, 头重脚轻地转圈圈, 又像被狗尾巴草忽近忽远地挠,不时会密集地痒一下。 她事情基本干完了,本可以提前离开,愣是心不在焉地多混了近半个小时。 五十分整,周谧摘了工牌, 开始清理桌面,并把眼药水, 护手霜……一些杂七杂八的小东西往包里塞。搭上金属扣,才又拿起手机瞄了眼微信。 对面的陶子伊从绿植后探出头来:“ii,你要走了啊,一起吧。” 周谧眨了下眼,失语一秒:“好啊。” 陶子伊也起身。她今天是高马尾中性工装扮相,配了只巴掌大小的黑色腰包,啪嗒一扣,整个人利落帅气得可以直接入镜各个街拍微博和短视频。 周谧抚抚裙摆上的褶皱,跟着她往公司门口走。 两人并排走出感应门,刚拐出走廊,周谧原本节奏匀稳的步伐出现了一秒掉帧。 视野里,张敛正立在那等电梯,留意到有人过来,他斜来一眼,随后又淡笑,漫不经心,又不着痕迹。 陶子伊叫他英文名打招呼,他“嗯”一声:“下班了啊。” 周谧心头激闪,停在同一扇电梯门前,把陶子伊当掩护,也轻轻唤了声:“老板。” 张敛面不改色:“嗯。” 周谧极轻地嗑咬住下唇,眼皮微垂,拿睫毛当情绪的过滤器。 这时,轿厢门开了。 张敛没动,她跟陶子伊也没动。 张敛说:“怎么不进。” 陶子伊迟疑:“你先……?” 张敛说:“你们先。” 陶子伊悄悄扯了下周谧胳膊,两个人像老班眼皮子底下,迟到进班的女学生一样,抵在一起点头哈腰地往里走。 张敛随后,他站在靠电梯按钮的位置,刚好也在周谧跟前。他真是高得过分,停下来后像是平地拔起的峦嶂。 张敛按了B1,回了下头问:“你们去几层?” 陶子伊看了眼数字:“我也负一。” 周谧微怔。 张敛再度回头:“你呢。”这次幅度更大一些,带动了整个上身,明显在问周谧。 他故意的。 周谧垂在身侧的手指略微蜷起,额角也有点发紧,给出另一个答复:“一楼。” 他抬手帮她摁了下,没再说话。 轿厢变得像只静音而幽闭的电暖器。 余光里都是男人自肩背延绵而下的,雪岭一样的白色衬衫纹理,周谧脸颊稍微浮出烫意。 叮。 一楼到了。 周谧跟陶子伊互道明天见,又跟张敛生疏地说了声“老板再见”,就头也不回地走出电梯。 来到大堂里,屏窒的思绪才得以活络疏通。 出门时,风将周谧吹得清醒了些。她猛然想起陶子伊曾提过的“年少轻狂勾搭张敛未果”的事,心口不由有点发堵。她清楚陶子伊有自己的车必然要去停车场,可还是不可抑止地胡思乱想。 而她也必须给出谎言,让她跟张敛看起来清清楚楚,干干净净,是连点头之交都不够格的上下级。 积压了几个小时的暗喜与憧憬全部在刚刚的电梯里溶掉了,只剩一坨闷闷的、憋憋的浆糊状残渣。 分心地跳下最后一级阶梯,周谧兜里的手机响了,她看眼名字,迟疑两秒,接起来。 张敛问:“没下来吗?” 周谧说:“没有。” 张敛说:“我还去了趟安全出口。” 周谧鼓了下脸,明知故问:“干嘛去安全出口。” 张敛说:“以为你会机灵点。” 周谧无名火起,气息也不自觉紧促:“我不机灵刚才电梯里就说去负一了。你直接回家吧,我还是觉得我们单独行动比较安全。” 张敛又问:“在哪。” 周谧心烦意乱,又逢斑马线绿灯,她两条腿抡得飞快地顺着人流往马路对面去:“我真的不想被同事发现。我快进地铁站了,挂了。” 那边安静下来,没有回话。 周谧等了几秒,还是无声无息。胸口虚空一下,她挂断电话。 她回头眺了眼公司大厦方向,也不知道自己还在期盼什么,随后绷绷唇,深呼吸一下,让清凉的夜风灌满口鼻,才一脚踩上地铁口的下行电梯。 熟稔地刷完手机里的电子卡,周谧通过闸机,进入地铁站。 月台上人头攒动,很多都是着深色正装的白领,像孜孜不倦的工蚁。 站着刷了会微博,地铁呼啸着停下,气流涌溢,周谧拨了拨被刮散的刘海,刚要将手机揣回包里,它倏地一振。 周谧又抽出来,眉心微拧,解锁举到面前。 周谧一愣,是张敛发来了位置共享。 她想了想,决定点进去,打算以此证明并告知“本人已在站台就位就要上车了别问了都是徒劳”。 下一刻,她双眼猝然张大。手机屏幕里,属于两个人的圆点几乎要重叠。 他就在她附近。 很近很近的,附近。同一个地铁站,相隔或许不到百米。 周谧顿时心如鹿撞,跟被当场逮住的逃兵似的,手指猛按左上角,神速跳逃出同张地图。 可她也没有再随意走动,隐形的墙四面围困,她眼睁睁看着属于自己的那班车渐行渐远。 张敛发来一个:? 周谧不敢随处乱看,怕目光会不经意出卖自己:干嘛。 张敛:过来找我。 张敛:今天不想在地铁口接你了。 第三十七页(谁造成谁处理...) 主动发起位置共享的那一刻, 周谧感觉自己成了只沸腾的水壶,身体里浮躁至极。 但几秒后,她就平静了下来。因为张敛就在同一边月台上, 他俩的站位几乎是平行的,只隔着六七个人。 周谧望向他的时候,他刚好也看了过来。 说真的,他整个人的氛围感与地铁的环境极不相符。兴许是成长环境的关系, 他眉眼总带着种少有的清贵古典感, 颇似那种民国时期留洋归来的有格调的东方绅士, 或者一件不会带洗涤方式标签的奢侈品衬衣。 路过的人多少会多瞄他两眼, 并自觉避让豪车般绕行, 因为身高,因为气场。 恍神间, 周谧似乎有点明白当初的自己为什么一夜过后还大脑一热, 要跟他继续保持那种关系。 因为除了床帏之间的表现,张敛给人的外在初印象就是非富即贵的上位者, 这种气质深入骨髓,危险的同时又充满安全感。 安全在他根本不需要图她什么。 所以她不会受骗,但如果想跟这种人再有交集, 就只有拿出偏差之下唯一对等的东西作为交换筹码。 原来那会她还用了点小聪明。 周谧跟他笑了下, 但男人一动未动,似乎在践行刚刚那句“过来找我”。 她咬了下牙,低头退出位置共享,佯装不情不愿地朝他走过去。 停在张敛跟前时,他脸上终于有了点波动, 似笑非笑的。 周谧也故意似懂非懂:“你怎么过来啦?” 张敛看着她:“同一个招式用多了就没意思了。” 周谧面色微变,不再弯弯绕绕:“那你是来抓我走的, 还是跟我走的?” 张敛把问题推回来:“你想要哪一种。” 周谧黑眼仁转两下:“我看过你开车,但没看过你乘地铁。”她又举目望向入口方向,好奇:“你是怎么进来的?你也注册过电子卡?” 张敛说:“周谧,我不是古人。” 周谧被逗笑,神态有了点浑然天成的娇憨:“那你愿不愿意……” 张敛:“嗯?” 周谧指了下尚且空着的轨道:“坐地铁?” 张敛轻描淡写:“可以啊。” 周谧扬眸装心疼:“会不会让您纡尊降贵啦?” 张敛摇了下头:“我也想看你坐地铁。” 周谧语塞难敌。 她垂眼翻包,取出一只没用过的口罩,递给他:“戴上。” 张敛没接:“干什么。” 周谧说:“怕遇到熟人。” 张敛说:“戴了口罩熟人也会认出我。” 周谧想想也是,他的眉眼体型气质都太有辨识度了,可还是举高了点,怼到快挨到他下巴的地方:“那也戴上。” “掩耳盗铃。”张敛接过去,动作利索地勾到耳后。 少了像国画颜料一样的唇色的中和,他气场陡变,变得像一位不易亲近拒人千里的冷面医生或刺客。 反差让周谧忍俊不禁。 张敛问:“笑什么。” 周谧说:“觉得你戴上口罩更帅了。” 张敛说:“以前不是说最喜欢我唇形吗?” 周谧无法反驳。 周谧关心起别的:“你车怎么办?” 张敛回:“在车库吃一夜灰。” 周谧又笑起来。 刚要讲话,地铁又疾驰进站,周谧止声,转身确认一眼,又回头看张敛:“可以上车了。” 张敛颔首跟上。 开始实习后,周谧通勤基本是独自一人,但她也不会有形单影只茕茕孑立的空寂感。因为这种城市轻轨里出现最多的就是同类――不谙世事的学生,汲汲营营的上班族,而她刚好位于渐变处,跻身哪一方都是盟军。车厢像几截低矮狭长的五金盒子,将新旧不一的螺丝钉们运送至各自适用的都市齿轮。 今晚的处境很是新鲜。 两人对立站在不算拥挤的人潮之中,相隔的距离不似恋人但也不陌生。周谧不时会抬头偷窥张敛。 可当男人眼皮下敛,过来捉拿她时,她的视线又会敏捷地窜开,然后翘起嘴角。 她偷笑起来其实很可爱,很机灵,像一道玩捉迷藏的月牙,还把星星都匿进了眼睛里。 张敛忍不住问:“总笑什么。” 周谧轻声:“好玩儿。” 统共就三站路,整个坐车的过程很快。 听见车厢内广播提前报站时,周谧预警:“对了。” “嗯。” “待会还要走好长一段路。” “我知道。” “打车吗?”他们很少这样平和无争地有商有量。 张敛说:“走回去吧。” “一公里哦。” “二十公里我都跑过。” 周谧怀疑脸:“这么行的吗?” 张敛说:“你认为呢。” 周谧闭关起双唇。 走出地铁站,张敛摘掉了口罩,还把它交还给周谧。 周谧不备地接过去,又懵懂地翕动几下眼皮:“还给我干嘛?” 张敛不咸不淡:“谢谢,体验了一把当明星的感觉。” 周谧不走心地莞尔,把口罩塞回挎包:“不客气。” 两人并肩走着,不紧不慢,两旁是闪烁的广告牌和泼彩的高厦,稍显拥堵的车流像形态各异的怪兽,有几分魔幻密林之感。 有下晚自习的少年骑着山地车从他们身侧飞驰而过,铃都不按,速度快到张扬,眨眼就没了踪影。 也有花白头发的年迈夫妇提着深蓝的超市购物袋,毫无时间概念地蹒跚而行,有一下没一下地搭茬。 周谧越过他们,奇怪:“为什么很多人年纪大了就不牵手了呢,我爸妈也是。” 张敛说:“因为不需要了。” 周谧说:“为什么不需要?” 张敛说:“有更多东西可以把他们绑在一起,牵手就显得多此一举了。” 周谧侧头:“你是指婚姻吗?” 张敛回:“有一部分是。” 周谧问:“婚姻是好还是不好呢。” 张敛没有直接作答,只说:“两性关系从主动走向被动的分界点,就是婚姻。” 周谧又问:“这就是你不婚的原因?” 张敛“嗯”了声:“算吧。” 周谧好奇:“那你想要什么样的两性关系,只走肾不走心?” 张敛说:“你觉得呢。” 周谧嘟囔:“我怎么知道,不过我能理解你。” 张敛说:“你理解什么。” 周谧说:“我要是像你一样有足够的实力和地位,可能也不会太需要从婚姻里获得什么东西,相反会觉得是种拖累?当然,这只是个假设。” 张敛问:“你想获得什么。” 周谧想了会,食指越过另一边肩膀,示意身后:“获得一个几十年后可以帮我拎袋子的老头。” 张敛笑了声,没搭话。 周谧疑虑脸瞥他:“有什么好笑的。” 张敛说:“笑你可爱。” 周谧翻了下眼,冷声:“这是讽刺还是夸赞?” 张敛看过来,语气认真:“是夸赞。” 周谧脸微微红,嘴上倒接得毫无负担:“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可能是聊天气氛难得这么好,周谧窥私欲暴涨,没憋住多问:“你认识我之前……相处过很多女生吗?” 张敛偏过头来:“问这个干什么?” 周谧说:“好奇。” 张敛重新看前方,唇微挑:“你猜一下?” 周谧沉吟少刻:“我猜……不超过五个吧。” 张敛还是笑:“怎么推理的?” 周谧说:“我觉得你挺自律的,看起来不像那种滥交到精气神很差然后眼里老色眯眯的样子,而且人这么心高气傲,应该也蛮挑的吧。” 张敛笑意更甚:“那也挑上你了。” 周谧一下气急败坏:“什么啊,是我挑上你好吗,而且我也不差吧。” 张敛说:“在自我评价方面是不差。” 周谧:“……” 她开始反击:“你很完美吗?我看不见得吧,等我到你这个岁数的时候说不定比你还厉害。” 张敛哂一声:“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是不如你,这么能异想天开。” 周谧极想擂他一拳,这个冲动涌进大脑的第一秒,她下意识就这么做了。 胳膊这么被挨了一下,力道还不小,张敛皱眉:“说不过就动手?” “你再说,再说我继续。”周谧开始破罐破摔威胁人,自甘暴力份子。 张敛不再吭声,唇边的笑意却未减淡。 信步闲聊间,新地华郡水晶叠峦一样的高楼已近在眼前。 ― 回家后,陈姨照旧笑脸相迎,两人与她打完招呼,一前一后走向盥洗室践行回家先洗手的良好习惯。 周谧掰开没一点水垢的黑色水龙头,仔仔细细搓手,又偷瞄一眼隔壁张敛,他也在洗手,面色平淡,睫毛低垂如雾障,似乎与喜怒形于色这个词从无干系。 周谧留意到自己满手奶油一样绵密的泡沫,突然起了玩心,伪作不经意弹去一下。 一小块泡沫直接飞去男人清晰如凿的下颌,他不适地皱了下眉,瞥向周谧。 周谧立马做慌张无措状:“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张敛不语,冲干净手,抽了张纸慢条斯理擦完,却没有处理那一处来自周谧的小型事故,只侧过身来:“给我擦了。” 周谧定住一秒,诧异:“你自己顺手擦了啊。” “谁造成,谁处理。”他走近两步。 这下肇事者连棉柔巾都不敢拽了,手上的水也还没来得及擦,在奶油杏的裙摆上渍上了几小块湿痕。 退后间,她后腰抵上洗手台边缘,硬而窄长的一块。 张敛俯视着她,眼睛像月隐后纯色的天空,有种令人窒息的倾盖感。 她心跳快起来,胸口微微发紧,忙说:“我帮你擦掉。”无奈手里没纸,只能抬手替他抹掉那小块白色的浮沫。 她连用指头尖轻揩两下。 手潮的关系,没擦干净反让污浊范围扩大了一倍,周谧慌神,只能换指腹接着搓拭。 整个过程张敛都纹丝不动,一眨不眨盯着她。 他下颌的皮肤出人意料的紧实,一道黑色的影子在那里转折,有年轻的硬朗感。 周谧手臂垂下去,感觉自己的掌心热了起来,还湿漉漉的,残存的那些水像是变成了汗。 她鼻息紧促起来,转头想找纸巾,脸又被他扳了回来。 张敛一手撑住台面,困住她,并将上身覆过来,但他没有亲她,只是靠来她下颌差不多的位置,在深深地……嗅她。 周谧怕痒地缩了下脖子。 他在同个地方啄吮一下,嘴唇慢慢蹭到她耳垂:“不是故意的?” 他逼问的音色冷而低沉,气息却滚热无比。 周谧喉咙紧/窒得无法回嘴。 她忽然被抱坐到洗手台上,莱茵灰台面原本就有的水液渗进了下方压着的布料里,湿凉感在渐次入侵。 周谧不敢惊呼。卫生间门还敞开着,陈姨在厨房料理的动静隐约可闻。 裙摆O,她腿部的皮肤一点点暴露进空气。 周谧激出一身鸡皮疙瘩,躲了下,但她两边与背后都没有支撑,只能正面受敌。 有其他的知觉在游移,在侵染,热乎乎的,还不紧不慢。 瓷盆附近的水让裙摆边缘的潮渍在慢慢洇大。 周谧膝盖开始发软,下巴微微颤栗,手指无觉地在男人衬衣纽扣附近拧出了更多更密集的褶皱和水斑。 “门……”她脸完全涨红,蹙紧了眉,近乎哀求:“别……” 张敛恍若未闻,一声不响地贴着她耳廓,平稳的鼻息有如温热的酷刑和催情。 周谧眼周晕红,悬在那里的脚背死死往下绷紧。拖鞋前后落向地面,带出两下很轻的撞击声。周谧急嘤一声,再难忍受地搂住张敛后颈,死抵住他,闷哼出细碎的动静。 …… 再被托回地面的时候,周谧就像一只快被把玩至死的小雀,柔软的胸脯极快地迭动着,整个人近乎虚脱。 张敛倾身找到她还未完全消雾的眼睛,谑笑了下。 周谧满脸通红地甩头躲避。 他又瞟了眼她踩在地上的,穿白色镂空花边袜的双脚,回到自己那边,打开水,重新冲洗手指:“把拖鞋穿上,别着凉了。” 第三十八页(season) 陈姨准备了两份低糖的蛋奶布丁。面对面坐着挖吃时, 周谧脸上余温尚存,心头还有点打颤,更赧于直视张敛, 就像只偷食晒谷的鸟儿那样,有一下没一下地啄去一眼。 张敛很快吃完了,撑着半边脸在手机里查阅邮件,过了会, 他掀眼看向周谧。 他截住她窥探的视线, 不徐不疾地喝了口水。 然后挑唇, 双目再不移走, 幽静地看着她。 周谧立马低头接着吃, 表面装心无杂念。 一直到睡前,两个人都没再说一句话。周谧心里却一团乱麻, 临睡前, 她给张敛发消息:滴滴。 张敛回了个“?” 周谧敲字:我觉得这样不太好。 张敛问:哪样? 周谧:就今晚这样。 张敛或许笑了:结束了跟我说不太好。 周谧面热:我有逼过你吗?你哪次不是突然出手,我一点防备都没有, 根本来不及反应。 张敛回:以后提前一周给你打申请报告。 张敛:周谧,请批准我下周二与你有更深层次的交流。 张敛:可以吗? 他三句下流话顺畅地讲出来,周谧只觉脑袋像焦糖爆米花一样轰了下, 膨胀, 灼热,又有些不可理喻的香甜。 她掂高手机抵了下脑门降温,没憋住粗口:神经啊。 又说:就该把这段聊天记录张贴出来让你员工知道你背后是这种人。 张敛回:有一个知道就行了。 周谧皱着鼻子笑了下,存心反其道而行:我还是建议你去找别人。 张敛似是没听懂:什么意思? 周谧说:找其他女生满足你这些。反正我们只是契约合住的关系,我不会有意见的。我就觉得我们继续这样下去太畸形了, 三个月很快就会过去,我也不想再发生之前那样的事情, 在同一家公司又那么危险,还是保持距离更周全。 她忽然无法制止自己开始这种明知会败兴的试探,奢求某些虚无缥缈的答案。 张敛问:怎么畸形了。 周谧说:这三个月你准备怎么度过?你说实话。 张敛说:做同居男女该做的事。 周谧心脏好像被撕开了一个很小的裂口:三个月后呢。 张敛很擅长将难题回抛:你什么打算。 周谧想了会:不知道。 又说:大概率回家,然后不相往来吧。 张敛:又来了。 周谧心头激颤一下,无端联系到今晚散步时他说的那些话:这是我的真实想法啊。我又不是你,我对爱情是有憧憬的,假如我想交男朋友了呢。 张敛的回复随意又无情:那等你有男朋友再说。 周谧登时变成一颗被死命挤压的青柠,汩汩往外冒着酸涩:万一没几天就出现一个让我有好感的人呢,我不想再跟你这样子了呢。 张敛回:你都建议我去找其他女人了,我当然也不会约束你。 周谧面颊在不经意间变得格外灼烫,她深吸气:好,反正也没人知道我们两个的关系。 她开始直言不讳:你别以为我还跟以前一样傻,我知道你所有举动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跟我睡觉。 她打着字,感觉自己的情绪在急剧液化,向大脑翻涌,又滚烫地从右眼眶滚落出去,滑到下巴。 周谧用手背重重地掖了一下,接着输完:这件事实现起来其实很简单,你这样条件的人大手一挥,愿意跟你上床的女人比比皆是,何必赖上我。 发出去后,对面有好一会都不在输入状态,整个聊天框是静止的,死寂的。 过了会,他才说:我本以为这会是个美好的夜晚。 更多的泪水开始往外漫涌,周谧喉咙哽塞着:哦,让你失望了,我又搞破坏了。 张敛说:睡觉吧,晚安。 他结束对话的意图鲜明,似乎半句都嫌多。 周谧也没有再说一个字,把手机和自己一起蒙进被子里,憋着泣意沉重呼吸。 为什么。为什么要对这种冷血怪物心怀期待。 为什么还是去主动吞咽毒苹果和深信十二点钟就会消失的水晶鞋和南瓜马车。 为什么没办法像他一样把身与心、灵与肉都得体而理性地区分割裂开来,能在投入与享受过后还保持无动于衷。 翌日,周谧起了个大早,七点多就爬下床,打算避开张敛出门。 结果才走出房间就碰上了同样从卧室出来的男人。 他一身灰色运动服,瞥她一眼,摘掉左边耳机问了声早。 周谧置若罔闻地路过。 绝了。 他的生活节奏一成不变,还有心思晨练;而她黯然神伤到大半夜,为了遮自己的核桃眼,还翻箱倒柜找出了老八百年没用过的平光框架眼镜才放心入睡。 周谧刷牙的力道堪比搓鞋,洗面奶揉出来的泡沫也是雪沫纷飞。 她没有在家吃饭,收拾好就换鞋出了门。 张敛回来后,不见餐桌有人,杯盘里的早餐也一筷子没动,问陈姨:“周谧人呢。” 陈姨答:“她说今天想在外面吃。” 张敛点了下头。 陈姨本不打算干涉两个人的事,但想到自己女儿,还是关心了一句:“是不是跟谧谧吵架了啊。” 张敛眉梢略挑:“算也不算。” 陈姨又叹气:“女孩子还是多哄哄咧,尤其谧谧这么年轻,容易死脑筋。” 张敛不置一词,坐下用餐。 ― 打包了一份煎饼果子来到公司,周谧狠咬了一口,归属感如酱汁满溢。她果然还是更爱这些俗物,而不是张敛家那一桌随时能摆拍放进美食频道的珍馐美馔。 周谧绕路去打了水,强令自己别再想东想西,专注忙起工作。快十点半时,同部门一个叫许茉的a忽然过来通知她去开会。 周谧看了眼空空如也的邻座:“yan今天有事出去了吗?” 许茉说:“她请假了。” “啊……”周谧发出一个诧异的气音:“她怎么了。” 许茉说:“最近一直休息不好,昨晚在家晕过去了。” 周谧瞪大眼,急切问:“她没事吧?” “没什么大碍,就是贫血,”许茉有条不紊地吩咐:“我带你们几天,明天我会出一版brief给你们跟创意那边,记得查收。” 周谧点点头,目送她远走。 许茉并非快消类的客户经理,她平时负责的汽车品牌较多,而且几乎跟retaer客户打交道,估计这次也是赶鸭子上架被临时请过来救场的。 然而她看起来很有底气,对接触甚少的短期项目似乎也能镇定自若地上手,周谧对此很是钦羡。 担忧起叶雁的身体状况,周谧赶忙低头发微信给她,问她现在怎么样了。 叶雁几乎是秒回:安啦,没事。 周谧说: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多补充营养,保持充足睡眠。 叶雁说:你这孩子怎么跟我妈说话一样。 周谧笑:今天听说你晕倒我快吓死了。 叶雁很是无所谓:有那么夸张吗,不就是晕一下?就是到手的鸭子飞了,帅哥要让给许茉对接了。 周谧说:所以你得抓紧恢复,回来了还能再联系。 叶雁呜呼哀哉。 难怪都说忙碌是最好的情绪调节器。 今天是焦头烂额的一天。leader因病休假,三个项目团队如被抽掉一根粗壮的主心骨,原先稳固的结构开始摇晃,大家一时间都断了节奏乱了方向,不是在群里七嘴八舌地讨论接下来的安排,就是上午下午都在开会商议调节各人担负的工作。周谧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更别提有闲心去激发自己的文艺癌和少女病。 晚上七点多,她才喝上一口热乎的牛肉粉丝汤,同时还接到了妈妈的电话。 先是一通衣食住行方面的嘘寒问暖,再者就是关心她跟张敛这几天来在同一屋檐下相处得如何。 提起他来周谧就心生烦躁, 宝_书_网_w_w_w_._x_b_a_o_s_h_u_._c_o_m 双目死锁着电脑里的图表,嗯嗯嗯好好好地应声 见她这般敷衍,汤培丽兴致骤降,又猜测她还在加班,就不多打扰,叮嘱说同城快递给她寄了些东西,昨天下午就到了,让她下班记得去物业拿。 “知道啦,”周谧这才集中精神答话,还新奇:“你居然没有亲自送过来?” 汤培丽没好气:“我怕我亲自去了你又怪我我打扰到张敛还有你们小两口了。” 周谧哑口无言。 临近九点多,周谧得空瞄了眼微信,她跟张敛的聊天记录还戛止在昨晚那句快气炸她的“睡觉吧,晚安”上。 周谧突然有种搞砸了又烦透了的憋闷,像被强塞进空间逼仄的密封罐头。 她一天都没有看到他。 他也一天都没来找她。 他们的关系真是比她想象中脆弱易碎多了,实感薄弱,前路随机,从沸点降至冰点,只需要不到二十四小时而已。 鼻腔略微阻滞,周谧极轻地吸了下,把涌上来的多愁善感咽回去,收拾好东西,她像往常一样独自一人走出大厦。 只是,等电梯时,进地铁站时,出地铁站时,她都会在这些短期内被标上过粉色记号的地点停顿一下,东张西望,像是生怕会错过什么奇遇或彩蛋,就只因为那一抹耻于表露,但又油然而生的期盼。 魔法又消失了。 周谧一个人溜达回了小区。 华郡高耸入云的玻璃城堡,变得像几道牢不可破的诅咒,长发公主一辈子都别想下来的那种。 可能是最近几日都有出入这里,她在保安面前成功混上脸熟,这个看起来像是ai套着蜡像皮的制服男,终于会冲她有一丝人味儿地颔首。 周谧也点了下头,道句“晚上好”往里走,想想又调转回来:“请问您知道取快递的地方在哪吗?” 保安指了个方向,并告诉她如果自己不想拿,也能联系物业那边配送上门。 周谧道了声谢,顺着走过去,果然有间专为业主开设的物流中心,规整的长方体银色大窗屋,跟间灯火通明的小号市政厅似的。 周谧走进去,在前台出示身份证明,又报了手机号码,稍适等候,工作人员就搬来了几只大小不一的纸箱。 周谧没想到老妈竟给自己寄了那么大件的东西,外加她网购的一部分零碎小物,垒起来像座纸箱山。 对方可能见她惊悚地瞪了下眼,友好询问:“需要我们派人送回去吗?” 毕竟不是这里的真?业主,她也没有那种热衷麻烦人的习惯,周谧就摇了摇头。 周谧将它们从小到大由上到下重新叠好,一鼓作气抱高走出门去。 比较不爽的是她今天把电脑带回来办公了,有一边胳膊挂着14寸的笔记本,难免吃力。 妈妈可能还给她寄了些她上次随口一提的书籍和特产,中间有个纸箱重到不可思议。 周谧不得不微仰起上身,动用腹部帮忙支撑。 下第一级阶梯时,因要注意脚下,她重心倾斜,上方最小最轻的那只纸盒脱离组织,滚掉下去。 周谧“哎”了声,目光急慌慌追逐过去。 纸盒在剩余石阶上弹跳几下,跌在最底层一双鸳鸯尾的全白板鞋跟前。 一只手随即将它捡了起来。 相当吸睛的手,手指乃至手型都极为瘦长、白皙,微带点骨感,感觉得安在钢琴家或电竞选手的躯体上才算恰当合理。 周谧微怔,停在原处,忍不住循着这只手去看它的主人。 她双眼圆了一圈,无法抑制地愕然。 阶下的男人看了过来,面色平静:“是你掉的吗?” 周谧回过神来,忙将其他快递和笔记本包搁到地面,快步跑下去接过来:“对,谢谢你。” 男人往这边走过来,视线滑过她脚畔的快递:“你东西有点多。” 周谧说:“啊,是有一点。” 周谧双手攥着那只小盒子,又去看他,辨认:“你……” 男人被她躲掩的打量和欲言又止弄得有点莫名:“怎么了?” 周谧无来由紧张,支支吾吾:“你是不是k记的……” 男人意外地扬了下眉。 周谧吸了口气,有点不敢看他正脸,视线就停留在他上衣的图案上。像是小孩用红色马克笔随意画下的涂鸦,有花朵,有法语……kenzo的标志也诙谐地融在里面。 它们的童趣感让她心跳放缓了点,她接着说:“我leader昨天刚加上你。” 男人问:“你leader是谁?” 周谧说:“微信名叫yanyan那个。” 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接触到大客户本尊,她脸微微蒸热,后知后觉想起还没自我介绍:“我是奥星……我在奥星实习。” 男人领会过来,若有所思:“哦……” “我昨天――”这般“相认”似乎有些唐突,周谧微微结巴着解释:“看到过你朋友圈照片,不是,就我们组都看了。照片里你也穿的白t,跟今天一样,就有辨识度……嗯……” 越描越黑,她有点无语伦次了。 他笑了起来,真的很好看,是跟照片里别无二致的烂漫感,不,比照片里还更清透,似秋日的晨气。 “谢谢你。”周谧拘谨地点头哈腰,就差深鞠躬,接而才退开两步,将那只几乎没有重量的小盒子累回最高处。 刚要屈身,男人忽然在上方问:“你住这吗?” 周谧抬眸,顿了下:“算吧。” 他说:“等我一下吧。我就一件东西,待会帮你一起。” ― 周谧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生平第一次与甲方爸爸的正面交集竟然是让他帮忙搬快递。 走在他身畔,她忐忑到一个字都不敢说。 男人问她:“你住几座?” “六座,”周谧生怯地瞥去一眼:“你呢。” 男人说:“四座。” 周谧“喔”了声,又轻声轻气:“我快递是不是很重……?” 他说:“还好。” 他人很好,只给周谧留了俩体积最小的,其中有位就是她刚刚才无意掉下去的那一只,周谧一手一个,像握着两坨硬邦邦的,无处安放的尴尬。 她注意到他自己的那只深蓝纸盒的快递,包装上是ziwi的logo,那是一个宠物食品品牌,就没话找话:“你是不是养了只比格犬?就……也是在你照片里看到的。” 男人侧来一眼:“你认识比格犬?” 周谧小心翼翼地慢语速发言:“嗯,你知道微博上有个账号叫比格犬受害者联盟吗?” 男人心领神会地笑出声音:“当然,我还关注了。” 周谧说:“那个博很有意思,我的快乐源泉。” 男人“嗯”了下,问:“你看过之后觉得它们可爱还是讨厌?” 周谧音调上扬:“我超爱看各种宠物的,怎么会讨厌?” 他又看她:“你也养了宠物?” 周谧语气惋惜:“就是没办法养才四处望梅止渴。” 他泄出笑意:“我养了两只比格犬,有时会发在朋友圈,你要看吗?” 周谧愣了下:“可以吗?” 他说:“当然可以啊。” 周谧难以置信:“你意思是……我能……加你微信好友?” 他在她很昭彰的神态里弯唇:“有哪里不能么。” 周谧不自在地拿两只快递盒子相互叩击:“就实习生,其实很难接触到客户的,就有点……”她斟酌着措辞,不甚确切:“高攀吧。” 男人小幅度掂了下快递:“没手拿手机了,我报给你吧。” 周谧当即蹲下去,煞有介事地将手里东西全部放回地面,才跟在皇帝跟前捧笏的大臣那般,双手端高手机,站直身体,毕恭毕敬:“我准备好了,你报吧。” 男人不知道第几次露出笑眼,慢而清晰地说了一个英文单词,一个下划线,以及两个数字。 她注意到他的网名:season。他的头像就是他两只狗狗的大头合照,很有“没头脑和不高兴”的cp感。 “你英文名是season吗?”周谧开始掂量今后要给他怎样的尊称。 男人回:“我的中文名也是season。” 周谧不解,溢出一声细细的:“嗯?” 他说:“我叫季节。” 周谧一怔:“就是季节那个季节?” 他回:“对,就是季节那个季节。” 周谧恍悟,忙不迭狗腿子:“哦,季总。” “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季节又露出那种薄荷汽水一样的笑容:“你还是叫我季节或season吧。” 第三十九页(耐心换耐心...) 季节一路将周谧送到六座一层的大堂, 并将快递都放在了电梯口:“就帮你摆这了?你一个人上去没问题吧。” 周谧忙说:“没问题没问题!我在公司比这个还重的都可以的。” 季节说:“那好,我先走了。” 周谧怔了下,想起什么:“等一下。” 周谧取下自己肩头的帆布包, 掏出一支不二家的巧克力棒,又有点磕巴:“谢谢你……帮忙……” 季节停顿一下,笑着接过去:“没事。” 周谧眨两下眼:“那,再见?” 季节颔首:“好。” 他转身离开, 背影颇似以前在校园大道上看到后, 会忍不住想要快步超过去偷瞄一眼正脸的男生。 周谧一直目送他走下台阶, 消失在夜色里。 周谧呼出口气, 弯腰再次将那叠快递捧起。 到家后, 陈姨见她又两手满当当跟要搬家似的,赶紧跑了过来帮忙拿拖鞋, 分担重物。 周谧低头换鞋, 又忍不住挑高眼皮,快扫一下房子里能目及的全部范围。 陈姨注意到她神态, 忙说:“张先生还没回来。” “哦。”周谧把自己的玛丽珍鞋放回鞋柜,咚一下关上。 陈姨热忱问:“谧谧你今天想吃什么?” 周谧蹲下身整理快递:“不吃啦,今天晚饭吃得晚, 不饿的。” 陈姨点点头, 回到开放式厨房里。 周谧将东西从玄关运至空处,又回房间取出自己的美工刀,开始一个一个地拆封。 两只妈妈寄来的大箱子,果不其然都是她的书和零食,还有一些夏装, 有旧有新。 周谧又去拆自己网购的东西,小熊刺绣的化妆包, 粉兔子储物挂袋,美乐蒂收纳盒,奶白贝母风铃,贴纸和墙历,星星灯串儿,还有最近很流行的、适合摆拍的日落灯――全是打算用来充实和装点新卧室的小物件。 取出手机对比确认卖家是否有漏发时,她发现季节已经通过了自己的好友申请。 他应该已经到家了,也没有客套问好,只发来了一张狗的照片,看尺寸像是直接在聊天界面现拍的,不带任何滤镜。 狗吐着舌头,憨态毕露。 是一分钟前发来的。 周谧蹲在那里,不敢怠慢地回复:他叫什么啊? 季节纠正:她。 周谧急忙改口:收到。 换人称问:那她叫什么啊? 季节说:娜可。 周谧顿了下:另一只不会叫露露吧。 季节回:嗯。 周谧问:也是女孩子? 季节说:是啊,不过她犯错误了,这会在阳台思过,以后再拍给你。 周谧笑:她们都是母的,生活在一起会有矛盾吗? 季节说:会,但有时关系也不错。 周谧好奇:她们听你话吗?比格犬应该挺难控制的吧? 那边没了回信。 周谧头皮绷出麻意,开始复盘前面这几段聊天记录。 怎么突然就不吱声了?是因为说了比格犬坏话吗? 正当郁闷,季节竟然回了个小视频过来。 她点开来,是乖巧蹲坐在地板上哈气的比格犬,两只棕色的大耳朵低垂着,黑眼睛水汪汪的。 “娜可,起来。” 狗立马站起。 “趴下。” 它又抹布一样摊向地面。 “打个滚吧。” 灵活地三百六十度翻身。 “真棒,来。” 视频里可以清晰听见他温和的指令,最后狗撒丫子冲刺过来,起身扒拉住他,脸快怼满镜头。男人窄长漂亮的手也来到屏幕下方,喂给她一些食物,又搓了搓她脑门。 视频在这里戛然而止。 周谧又看了一遍,惊奇:她好乖啊,你怎么做到的? 季节说:耐心换耐心。 又补充:都是泪。 周谧扬高嘴角,回了个奥特曼竖大拇指的【牛逼】表情包。 聊天框里再度安静。 周谧多等了会,确认甲方爸爸大概率不会再回复,才把手机揣回兜里。 她站起身来,看了看满地杂七杂八的纸盒和物品,突然有点无从下手的感觉,沉吟片刻,她决定按部就班,先把妈妈的大箱子收拾进卧室里。 ― 张敛一进门,就被堪比夜市摆摊的地面闪了下眼,他眉心微蹙,换上拖鞋。 他绕开两步往里走,目光从敞着的次卧门一掠而过,洗完手就直接去了厨房。 周谧整理完一些书再出来,发现张敛居然已经回来了。他立在吧台后,一手握水杯,一手拿手机,心无旁骛地看着。 她迅速拽回视线,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整理好纸箱,并捞抱起自己所有的小玩意儿。 物品杂且散,外加她溜得过分急切,没走两步,有只小收纳盒掉向地面,啪嗒一声,在空阔安静的房屋里格外明显。 她第一时间去注意张敛。 他果然在看这边,面色和目光都很淡,似稀薄的暮气。 如被窥破,周谧慌了下神,急匆匆弯腰去捡,她动作幅度有点大了,抱了满怀的东西不经意全都滑脱出去,稀里哗啦,猛一阵刺耳又狼狈的嘈杂。 周谧从脸红到耳根,蹲低重新捡拾,手忙脚乱到不行。 余光里,她发现张敛走了过来。 他总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等真正停来身侧时,这种感觉又会上升为极强的压迫力与侵略性。 尤其他今天还一身黑,黑色的衬衣,黑色的长裤。 再配上他色调偏冷的白皮肤,死神一样。 周谧的动作在加快,因为男人已有屈身要帮她捡东西的架势。 周谧咬住牙关,装视而不见,只牢牢聚焦,瞄准他骨节分明的左手,看他要去碰地上的哪一个,就先以最快速度一把攥来自己手里,再塞回怀间。 包装袋O响,张敛接连抓空两次。 他的手悬停一下,第三次做同样的动作,周谧也故态复萌,飞快地探出手去。 她的手被忽然被中途截住。 张敛握住了她手指。 周谧完全没料到,心脏剧烈地弹高,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似的。 仿佛预知她会挣扎,男人提前施了点力道,没让她得逞。 两人手上皮肤相贴的地方温差很大,相互侵淫。 周谧的背脊发紧,开启防御机制般一点点拱高。她吞咽着,更使劲地往自己身前扯拽,企图逃脱禁锢。 然而无用。 她的手像只难以动弹的文鸟。 地上只剩一只狭小的蓝白格纹纸袋。 张敛用右手捡起它,不急不慢嵌入她被他控着的那只手的缝隙,协助她捏紧,才松开了她。 他清冷的声音似雪粒,在她发根的部位融化渗透:“但凡你有一点真心的不愿意,我都不会强人所难。” 他直起身,转头离开原地。 周谧鼻腔微堵,急促地翕了两下眼皮,抱紧那堆东西快步走回房间里。 第四十页(情场失意职场得意...) 之后整整一周, 周谧都没有再跟张敛说一句话。 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很像是酚酞滴入烧碱溶液,会呈现出浓郁的深紫红, 但稍加振荡,这种化学反应又会即刻消散。 他们的关系真的成了周谧曾信誓旦旦要求的,最“理想化”也最“舒适区”的状态――同居的陌生人,关系不佳的异性室友。 确认这一事实的前三天, 周谧也会在睡前委屈伤感地抹一会眼泪, 跟朋友吐槽张敛的铁石心肠, 并破口大骂:我早猜到了, 这个狗逼就是想跟我上床, 我不配合他立马翻脸了,真的很现实一人你知道吗。 然后翻来覆去地重复类似发泄。 可有时她也会打心眼里承认, 张敛的确是个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艺术品。他很像一匹光泽度极高的, 纯黑色的绸缎,可以为各色各样的女孩量身裁制适合她们的衣裙, 世俗的皮屑和尘埃是不该掉落在上面的,那样会让他失去本来的美感。 对她而言,他或许就是只可远观的存在。 周谧在不甘与郁闷中逐渐找回了平静, 能不分心工作的时候, 她也开始笃定自己能将这三个月就这样顺其自然地熬过去。 可能真应了“情场失意职场得意”这句箴言,论文过稿的同时,周谧还接到了HR那边的通知,说她实习期将满,客户部本季度刚好有一个hc(名额), 她的leader叶雁极力推荐了她,希望她能够留下来, 成为奥星真正的一份子。 从HR办公室出来后,周谧控制了少说三十秒,才不至于让自己迈出六亲不认的步伐,或者像只失控的大母猴那样尖叫出声。 她深呼吸回到工位,大口喝水。 叶雁还没复工,她揪了几秒发酸的鼻头,擤一下,充满感激地给自己的引路人单独发消息:谢谢你,真的很谢谢。 叶雁立马领会:你知道了啊? 周谧说:嗯,刚从hr那回来,激动得想死。 叶雁说:有这样才知道转正消息就诅咒自己的吗? 周谧说:哦不死了,我激动得想再活一百年为奥星当牛做马。 叶雁说:这句话就该发给Fabian,他一定爱死你这种员工了。 周谧嘴角瞬间撇了下去,一秒宕不过如此。 她立刻转移话题:你什么时候回来? 叶雁说:过两天,还得等个报告。 周谧亢奋到口不择言:好,想你,等你,爱你。 叶雁大概也笑:我的妈,我满身鸡皮疙瘩。 周谧微红着脸,傻笑打字:抱歉抱歉,我太开心了,等你回来了我请你吃饭。 叶雁应:好,好好工作,我们的小AE。 这个称呼亲昵又鼓舞人心,周谧开心地“嗯!”一声,垂眼拍下一张身上工牌的相片,发到朋友圈,并配字:今天开始不再是小tern,而是小AE[害羞][庆祝]。 她又把微信名改成“谧谧子上班啦”,而后跟打过鸡血一样重新投入工作。 临近中午,她才有空看眼手机。 她发现不少人都给自己这条状态点了赞,爸妈,言言,同学,同事,他们都在真心实意地恭喜她,祝贺她。 季节甚至也点赞和评论了一个“牛哇”。 周谧很认真地从头拉到尾,又逆向浏览一遍,确认没有那个名字和头像后,她觉得自己的大脑真空了一小下。 但也只是很小的一下,转瞬即逝。 第一次加上张敛微信好友时,周谧就觉得他头像阴森森的,点开大图是几个戴兜帽穿黑大衣的人在暮色和树林里奔跑。 但这一幕又有点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后来有天睡前她盯着研究了很久,才想起来是电影《死亡诗社》的剧照,图里的几个少年在深更半夜偷跑出去分享诗歌。 她本科时曾慕名看过这部高分影片,并在结尾处被感动到泪如雨下。 忽而跳出来的朋友圈新提醒将周谧飘远的思绪拉回。 她眨了眨眼,点进去看,发现是叶雁很惊奇地在下方回复季节:咦?你俩认识?? 周谧脑袋嗡了一下,她私下结识季节的事可还没向自己的上司汇报。 倒也不是故意隐瞒,只是真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中间诸多细节都不适合暴露。 而此刻,季节已经回复叶雁:不能认识吗? 两人顺势在评论里聊了起来: 叶雁回:有点没想到,天啊,你不会是那个60吧! 季节不解:什么60? 周谧顿时抓耳挠腮,百米冲刺一样切到跟季节的聊天框,急迫道:这里!这里!! 季节回:怎么了。 周谧飞速打字: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 季节说:你说吧。 周谧头疼:其实我不是华郡的业主,只是住在那里,你可以先不要说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季节说:我知道。 周谧怔住:啊? 季节回:你不像那儿的人。 周谧噎了下:因为看起来穷吗…… 季节回:不是。 他没有说具体原因。 周谧后背和额角都开始隐隐渗汗,她怕死了自己跟张敛的隐秘关系会被发现、被揭露,只能继续扯大谎言的口子:我妈在六座一户人家做阿姨,我目前跟她一起住在雇主家里面。 季节回:原来如此。 周谧又说:实在对不起,也不是不好意思让同事知道,就是怕leader发现我私底下跟你有联系会多想。 季节回:抱歉,是我贸然留言让你被发现了。 周谧立马说:没有的事!我才是真的不好意思,不打扰您了,我再想想怎么跟leader交代。 季节:我教你。 周谧:嗯? 季节问:当时你只在她手机上看了我照片对吗? 周谧:对。 他很快给出天衣无缝的理由:前两天在王者同城游戏群加上的,打过几次游戏,但是看不到朋友圈,不知道是我。 周谧茅塞顿开:可以诶~ 季节:可以吧。 周谧学他说话:牛哇。 季节:[笑脸] 叶雁果然来私敲她了,周谧运用季节教她的借口蒙混过关,非常顺利。 叶雁还在那边感慨和交代:也太巧了吧,下次跟他开黑的时候记得多玩辅助,从头到尾都死命跟着他,给他刷盾给他加血给他挡大给他足够的安全感然后美言几句,这就是K记与奥星的缘,pitch记得选我们,我们的AE都超甜。 周谧乖巧回复:收到。 退出跟叶雁的聊天,周谧松了口气,抽出一张纸巾擦擦早已湿漉的手心,又回到季节的聊天界面,感恩戴德:太谢谢您了。 季节说:谢什么。你应该打王者的吧,看你知道娜可露露。 周谧说:有时会跟朋友打,但不算频繁。 季节:那就行,下次一起开黑,我每个位置都很会。 他又问:不过60到底是什么。 这一次周谧如实相告。 听完前因后果的季节发来一个笑容很大的狗狗脸表情包:你真是太有趣了。 周谧笑了下,谦虚:比起你还要差一些啦。 ― K记哪里难搞了,周谧一头雾水。 甲方爸爸明明这么帅,这么好,又这么亲切,喜欢宠物,喜欢手游,多么典型的阳光大暖男。 晚上,周谧脑子里都在整理这些关于季节的标签,又反复浏览许茉给他们下的brief,和分享到群里的历年K记提案的ppt。 周谧看得目不转睛,震撼于一页页客群分析和策略营销的精准敏锐度,还有图像与文字激撞出来的灵感表现力。 双眼熠熠翻至尾声时,周谧的视线顿住了。 那是ppt最后的服务团队介绍,张敛的名字高居首位,后面小括号里是他的职位。 再用鼠标往下拉,就是个人照片与简介,他还是第一个,并独占一页。 可能考虑到要展现给客户,张敛的这张照片并无高不可攀的疏选,反而还带点平易近人的温和笑意。 张敛的履历很丰富,甲乙方都待过,他早年在国外时曾效力奥星集团总部,服务于多家全球知名品牌,之后担任过某德国汽车品牌大中华区的CMO,三年前回归老东家,被任命为国内奥星的董事总经理。 周谧默念着,心里感叹了句“哇全能高手焦虑制造机啊”,就寒颤般摇两下头迅速拉下去,挨个欣赏起其他中高层大佬同事们的个人介绍。 Mnie Zhou什么时候才能被贴进来呢。 周谧面露羡艳,关掉PPT。 过了会,许茉在群里问:今天开会的初步营销和创意方向,大家还有什么想法吗? 一下子没什么人说话。 片刻才有个文案冒头,也是打哈哈,并没有提出什么实质性的建议。 周谧不大好意思让这个代leader冷场,就小心说:我感觉似乎有些规矩和普通了?虽然国风确实是个不太好发挥出新想法的老元素。 有个叫路琪琪的设计突然问:哪里普通? 周谧组织了一下措辞:好像不够有趣?他们换了个总监,据我所知性格还蛮外放的。 路琪琪说:客户个性和产品调性不是一回事ok?你是准备无视品牌的商业期望转而去讨好一个客户实现创销??搞清重点好吗。 周谧哑口无言。 路琪琪哼哼两声,艾特许茉:奥星-Molly,是不是你下的brief有问题?你们部门给的反馈怎么不一样? 她心直口快,说话难免有点刺人,周谧脸红了一点:我没这个意思,就是随口说一下我的个人看法。 群里没人再说话。 周谧心态微崩,回家之后也丧着一张脸。 陈姨刚晾完衣服从阳台回来:“你今天回来的好晚啊。” 周谧咬下沿途买的最后一颗甜不辣,含糊不清回:“有嗲忙……” 陈姨说:“谧谧呀,怎么不回来吃宵夜呀。” 周谧咽下去,弯唇道:“不用啦,本来就晚了,再让你费心思准备,估计得忙活到十二点,您还是早点睡吧。” 陈姨停在她身边,压着声劝:“也真是的,你和张先生谁先服个软也好啊,看你们不说话我心里都难受。” 周谧不知道怎么回答。 陈姨叹一声:“什么事儿能闹这么久别扭,我看张先生这几天又不出来洗漱了。” 周谧怔住:“啊?他以前不在外面洗漱吗?” “诶?对啊,”陈姨睁大眼:“你不知道啊?张先生卧室有主卫的,你住过来之后他才每天早晚都出来洗漱。之前我听他说是因为你睡眠不好才分房的,天天跑出来刷牙洗澡肯定是为了找机会多陪陪你呢,结果现在两个人真过得跟分居一样是闹什么啊。” 周谧喉咙微微鲠住。像有一粒胶囊卡在那里,渐渐溶化出苦意。 她站在原地,一时没有动。 陈姨接走了她空掉的关东煮纸杯。 周谧轻抽一口气,回卧室放了包,走去盥洗室洗手。 一进门她就愣住了,她洗脸池旁边花瓶里的花被换了种类,不再是白色的、一直就没凋败过的小苍兰,而是两朵形态奇特的红色花朵,它们的花头紧挨在一起,色彩艳丽,花瓣软针般聚往中央,似包裹成团的焰火。 周谧完全不认识这个品种,便瞟了眼门外,把手机调至静音,偷拍下一张照片。 重新回到房间后,周谧盘腿坐回地面,打开网页识图。 原来花的名字叫针垫花,古古怪怪,听都没听过,果然很小众。 她捏拳搓了下额角,迟疑片刻,搜索它的花语。 结果很快跳了出来。 目及第一行,周谧感觉自己的心被狠拧了一下,痛到她鼻头霎时就涌出剧烈的酸意。 “针垫花的话语是:共同繁荣,对你始终是无限祝福。” 第四十一页(钓饵) 周谧盯着手机里的照片看了很久。 她觉得这花给人的观感很像张敛, 浓烈又夺目的色彩,锋利又缜密的形态,很浪漫亦很现实。 她不知道该对此作什么样反应, 大方感谢他的祝福,还是说继续视若无睹。 也无法理解张敛将花放在那里意欲何为,是因为她实现了当初在他面前夸下的海口所以他如约给予道贺,还是笃定自己会心有灵犀地深挖其意义, 然后再像个傻逼一样在这边抓心挠肺。 周谧把这张照片和花语截图发给贺妙言, 语气故作无所谓:开始了, 他又开始了。 贺妙言一眼识破:难受了, 她又难受了。 周谧瞬间失语:…… 她狠抓两下头发:我能怎么办, 才平静下来他又来搞我。 贺妙言直接发来了语言,咋呼出一股子恨不能替她上场的焦躁:“他搞你, 你不能搞他吗, 老畏手畏脚的干嘛啊。我要是你我就反向攻心。你约炮的时候脑子灵光敢说敢做,怎么到现实关系就转不过来了呢。” 周谧戴上耳机听完, 打字反驳:走肾跟走心是不一样的好吗? 贺妙言说:“我告诉你,马上把这张花的照片设置为朋友圈背景,然后一个字都别说。他把花摆那的确是为了祝福你, 但肯定也会好奇你反应。你不当面给任何表态, 他肯定就要在你社交软件里找蛛丝马迹,上次你不也跟我说过张敛会偷看你微博嘛,看你设置成背景了肯定也要跟你现在一样了。” 她语气里有了邪恶的笑意:“哎唷――开始多想了,心思活跃了,还有点小高兴了。” 周谧回:真的? 贺妙言又发来一段长达四十二秒的语音:“不敢保证, 但我建议你试探一下。真不知道你从住过去之后就一直躲躲闪闪的干嘛,太被动了吧。造起来好不好!他想跟你暧昧不清, 你就暧昧不清回去,他干嘛你就干嘛,有样学样,三个月后见真章。谧谧你领悟力不差的,狗子绝对对你兴趣很大,而且不只有睡觉的兴趣,他真想睡觉还不容易?又摆花来撩拨你,费这心干嘛,直接不搭理好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 周谧一动不动坐了会,回复贺妙言:那我现在设? 贺妙言急不可耐:速!度! 周谧半信半疑:他真会看我朋友圈主页? 贺妙言说:“废话,你今天的照片他说不定都存了。你朋友圈基本不发自拍的,那张工作照那么好看,还是他的公司的工牌,他说不定都觉得那个状态就是为他而发,睡前还要再看两眼。” 周谧:??? 贺妙言:“男的就这样,真的,信我,虽然我没谈过什么恋爱,但我厌男啊,所以清楚他们都是些啥比,打败他们的方式就是了解他们。” 周谧说:我要是设好了他不来找我呢。 贺妙言终于开始打字:那很正常,他等你去找他呢。继续坚持不找他,他就会按捺不住来找你了。 大概意会后,周谧沉吟少刻,决定按照贺妙言说的试一试。反客为主,不再徘徊于茫茫海岸踟蹰不前,而是借机去打这个赌,去抛下这只钓饵,就算勾不到自己想要的宝藏全图,能有一只藏着残页的许愿瓶也是收获。 她不再犹疑地给手机里的照片加了个喜欢的滤镜,并裁剪为1:1方图,而后设置为朋友圈背景。 洗完澡从盥洗室出来,周谧感觉耳朵不大舒服,就停在走廊里,偏头揉了会里面的水,猛一扬眼,视线碰上从书房走出来的张敛。 周谧头皮一紧,仿佛抻住鱼竿,随时要为收线做准备。 他应该也洗过澡了,刘海有点蓬松的盖住部分额头,也换上了宽松的黑t和束脚裤,纯棉质地看起来柔软亲肤,露出的胳膊和一小段脚踝都干干净净的,瘦却不柴,极富力量感。 周谧手停在耳廓上,愣愣地将他从头扫到脚,又从下瞄上去。 其实他更适合露出高阔饱满的额头,会显得他的眉眼更加深邃。 可能是她目光过于直接,张敛面无表情地瞥了过来。 周谧瞳仁往旁边偏离了点,陡又想起贺妙言的教训,于是定下神来,重新直视回去,继续若无其事地搓耳朵。 张敛也还在看她,但他跟她不同,风波不动,不带任何较量情绪。 对视不过须臾,却有种无端而隐晦的心照不宣。 周谧心跳在加快,甚至不由自主地揣摩:张敛是不是接收到她朋友圈的信号了,所以故意走出来,为了看到她,也为了被她看到。 越过她时,他突地撂下句:“棉签在洗脸台下面柜子里。” 周谧讶异地瞪了下眼,然后“哦”一声。 他身上的气味也在身侧一晃而过,是通透清凉的海盐味。 等他离出走廊,周谧偷偷翘了下嘴角,步伐轻盈地跑回去找棉签。 对着镜子清理干净耳朵里的水,周谧再一次看向瓶子里的两朵针垫花。她用指尖碰碰花头,又顺着边缘滑下去,搓了搓锯齿状的叶片,确认它不扎人,才将其中一枝抽出来。 茎的尾端是潮湿的,她抽出棉柔巾擦拭了下,打算拿来当作二次投掷的饵料。 做完这一切,都不见张敛回房。她有些好奇,便悄无声息地步出廊道。 男人立在茶几后面,手持遥控器,在开电视机。 周谧将捏着花枝的手别到背后,也像暗中观察的猫一样藏起一部分自己。 但一样容易被发现。 张敛偏眼看了过来,握遥控器的手也顺势垂下去。 女生似一朵蔓爬出篱笆的小蔷薇,身上露出来的皮肤也因刚淋浴完呈现出粉白花瓣一般的质地。 客厅里响起解说口若悬河的介绍,伴随着绿茵场和观众席的喧嚣生机。 周谧怔住,脸上流露出几丝窘迫,原来又是她在自作多情,他只是为了出来看足球比赛。 数秒安静的对望过后,张敛问:“有事吗?” 周谧顺理成章地掏出花枝,摇曳一下:“我觉得这个花长得挺特别的,可以拿一枝放卧室当装饰吗?” 张敛说:“你放朋友圈当装饰也没提前征询过我意见吧。” 周谧没吭声,但已控制不住张扬的嘴角和放肆的苹果肌。 “啊?你看到了啊,”她无辜装傻,亦理由充足:“我觉得颜色和寓意都很吉利,就想拿来当背景。” 张敛唇微挑:“这会得寸进尺连实物都不想放过了。” “人总是贪心的嘛,”周谧用花枝指了下身后:“不行我可以再放回去的。” “拿着吧,本来就是你的。”他说。 话音刚落,电视里忽然传出开局哨响,漫长也强力的一声。 周谧惊起一身鸡皮疙瘩,侧了侧身子:“你看吧。不打扰你了,我回房间了。” 张敛:“嗯。” 掉头一瞬,周谧再也压制不住,窃笑出挤眉弄眼的意味。 “周谧。”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周谧快速绷直嘴角,转回头去:“干嘛?” 男人还是站在那里,目不转睛:“晚安。” 周谧感觉自己面部肌肉都在往一种叫“喜悦”的情绪上拼力靠拢:“哦,晚安。” 周谧蹦着高频的小碎步回到房间,把自己抛回床褥里,仿佛掉入一朵宽大的、粉色的云朵,她左右翻滚了好几下,才重新捞高手机看自己的朋友圈背景。 画风奇怪的花朵让她本来少女气十足的朋友圈严重衰老四十岁。 那又怎么样。 她确定了一件事。 张敛果然在关注她。 很密集,也很密切地关注着她。他在意她,比她想象的要更在意她。 她截图朋友圈界面,又去骚扰他:一般人真的会去查这种丑花的含义吗? 那边回得很快:所以它只会到你手里。 周谧坐起来回:要是我也不懂呢。 对面回:你不会。 周谧说:这么自信啊? 张敛回:是相信你。 周谧单手揉了下酸僵的笑肌:你能不能专心看球赛,老聊天很不尊重电视里卖力满场奔跑和抢球的大家诶。 他说:球赛只是个引子。 周谧蜷起腿,把下巴抵在膝盖中间,好像要把那里当个托架,才不至于让自己满脑袋的糖水不当心漫出来。 她好奇:那正文是什么? 张敛回:对方正在输入。 周谧完全忘记表情管理为何物,整个人在轻盈地上浮:我要结尾了。 张敛说:好,是不早了。 周谧说:要不再写会吧,字数好像有点少。 张敛:也行,毕竟一个星期没下笔。 周谧说:你好烦啊。 张敛说:下次不要再说那些了。 周谧:我说什么了? 张敛:你知道是什么。 周谧开始装鱼的记忆:我好像忘了。 张敛没有略过这件事:我没你想的那么不堪。 周谧鼻腔滞塞了一小下,随即又漫出低浓度的酸意:你上次讲话也不好听,我这么想你又怎么了。 张敛没有直接点出:我坦白上次有置气的成分。但你这样想我,其实也是在拉低自己。不要妄自菲薄,周谧。 他又说:我从没有陪一个人文字聊天这么久。 周谧心脏重重抽搐了一下:那你直接打电话好啦,我又不是不会说话。 张敛说:打字交流能让你自在一些,就是判断情绪的难度会更高。 周谧眼眶微胀,她极快地眨动两下,毫不犹豫地拨通下方语音。 对方立刻接听。 周谧刚要开口,张敛说:“等会,我把电视关掉。” 周谧趁机吸了下鼻子,她胸腔里又在涨潮,咸涩的海水是一种更为复杂的色调,有铅灰,有桃粉,也有苔藓的青。 背景音消失殆尽,男人说:“好了。” 周谧咽了下口水,整理音色与语气:“你能判断出我现在的情绪吗?” 张敛没有立刻回答,只说:“再说一句。” 周谧开始恶作剧,像个小朋友那样中气十足还语速极快地报数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他却没有笑,声音反而更认真:“如果我现在在你身边,一定会抱住你。” 好像真有一簇仅对她存在的日光照拂下来,又或者真的被拥抱入怀,无形的热源将周谧从头到脚地罩住。 她慢慢抿平了唇线,很久没有说话,过了会才开启:“你人还在客厅吗?” 张敛说:“嗯。” 周谧不自觉地咕哝:“那你能不能先坐在那里不要动?” “好。” 她快速从床边蹭下去,又疾疾趿上拖鞋:“我想过去抱你一下,或者被你抱一下。” 他说:“快过来。” 周谧挂断语音,开门,她一路飞跑回客厅,睡裙被气流灌得像嫩黄色的风信子。 张敛真的还坐在原处,面容沉静地看着她。他真的在等她。 视野在变沉,在倾倒,在落雨,周谧有几分目眩,一时间滞在原地。 张敛似乎不想等了,站起来,走过去,直接将她悬空托抱起来。 如考拉与桉树的本能相依,周谧几乎条件反射地夹住他腰侧,水滴又凝结成星星,他怀里有个失重的宇宙。 张敛带她回到沙发,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他们静静对视了会。 周谧从头到脚的血液沸腾,心绪激荡,每一个毛孔都在呼吸,在起伏。仅仅只是被他这样看着。 张敛单手握着她脸颊,用拇指轻轻蹭去她眼下的泪痕,然后一个字没说,倾身上前,双臂在她背后交拢,一下,如上膛,完完全全将她箍来自己胸膛。 严丝合缝。 他贴在她微湿的发里深深吸气。 男人的肩膀很宽,姿势又太深太用力,致使这个拥抱不只是交叠,更像是一种陷入,一种互汲,那么致密,又那么温厚,世界被浓缩到只有他怀抱这么大,安全到只有她一个人的容身之地。周谧扎在他颈窝间,被他海风般的气息彻底围裹,她阖起眼皮,感受杂乱的心跳在慢慢变得静谧,仿佛月牙没入了夏夜的海水,平和到不想要有天明。 第四十二页(辛德瑞拉) 他们维持了同个姿势很久, 完全感觉不到时光流逝,还是周谧先耐不住地扬起面孔。 张敛的唇也离开她湿黑的头发,眼睛仍留在咫尺间。 刚要放下搭他肩后的手, 他忽然说:“别松。” 周谧不再动,只盯着他威士忌酒一样颜色的眸子,小声问:“你胳膊不酸吗?” 张敛说:“不酸。” 周谧说:“我后背都要被勒酸了。” “哪酸,”他抽出一只手, 如滑过琴键, 沿着她脊椎骨一路往下, 停在她后腰中间位置揉捻了下:“这?” 尾椎处的激麻瞬时将周谧上身电直。 “别到处乱碰行吗?”她痒得往前绷, 擦过他胸膛。 张敛喉结动了下, 近乎气声地问:“是不是没穿?” 周谧刚要回答,发现他已经在亲自确认, 从侧面, 动作自然,隔着睡裙薄而清凉的布料。 周谧惊嗯一声, 音色细而绵密,似从尖裱花嘴里失误挤出来的一小簇甜奶油。 她脸急剧发红:“都快睡觉了谁还穿这个?” “很晚了,回去休息吧。”张敛放了手, 声音里有极为性感的压抑。 又是几秒安静地相互凝视。 周谧漾开两人都心知肚明的笑容, 贼兮兮:“你还好吗?” 张敛眼底有了警告意味:“周谧,穿裙子的时候最好少说点话。” 她没好气地攥拳殴一下他左胸。 张敛勾唇:“亲一下,去睡觉吧。” 她像条小金鱼一样撅起嘴。张敛脸倾靠过来,很轻地贴了下,他偏红的嘴唇微微干燥, 似晒皱的花瓣。 这么好看的嘴唇真是让人恋恋不舍,周谧又一次嘟高, 又一次索吻。 张敛笑了声,是从喉间发出来的。他垂眼觑了她好一会,不是来自高处的审视,而是不那么露骨的狎昵。 周谧在这种眼神里身心躁动,她主动凑上前去,舔了舔他嘴巴,还故意啵唧一下。 她听见他的呼吸有一瞬凝滞。 张敛再难忍耐地扣牢她肋部,这一次他不是太有耐心,亲吻的力道大到肩胛都些微耸动,是要把她吞咽入腹的、充满爆发感的席卷。 周谧无法呼吸。 两人再次拥缠在一起,仿佛黑咖与炼乳相融混,周谧感觉自己晕晕乎乎地在彼此的气息旋流间高速打转。 …… 客厅只留下一盏地灯,晦昧如黄昏与黑夜的交界。 周谧被脱力地放靠到抱枕上时,张敛顺手拿起茶几边的遥控器,重新打开了电视机。 球场的嘈杂终于能盖住她先前的动静。 周谧酡红着脸,后知后觉地噤了声,可等男人的左腿膝盖重新陷入沙发面料时,她的鼻音再次变得急促而艰辛。 她蜷曲着腿,脚趾如抱团取暖的白鸟们死抵住沙发的边缘。 “还可以加音量。”他一边手肘撑在她脸边,伏至她耳畔,模棱两可地说着。 周谧愈发明白他口中的,穿裙子时最好少说话是什么概念。 起初视野是有遮掩的,电视的光能从他肩头漫过来,像位于月球的背面,但慢慢的,周谧能完整看见一整张屏幕,可她的注意力只能集中在别处。 她每一次都觉得张敛的头发比想象中更要柔软。 周谧嘤咛一声,嗑咬住下唇,背后开始一阵接一阵细密地渗汗。 导播切制观众席,球迷们开始齐声高歌,荧幕里全是人。 周谧贴靠在那里,正对着电视机,完全无法接受自己现在近乎往两边折叠的姿势,她双手紧抠着沙发上的灰绒布,被扣住的小腿止不住地颤栗。 她是他餐盘中的贝类祭品,央求告饶都是无济于事;亦是只涨到极致的水气球,随时要迸裂。 裁判哨音吹响时,张敛有些意外地顿住,直起身体。 周谧腾一下打挺坐正,头脑快冒蒸汽,整个人成热锅蚂蚁:“怎么办啊――” 张敛俯视着她,面露促狭笑意,他用拇指刮了下唇,但那里仍水红得像刚涂过润唇膏一般:“我也不知道。” 他刘海有点乱,眼睛很少这样直白地亮晶晶,看起来就像个幸灾乐祸的大男孩儿。 “都是你!烦死了你!你自己收拾!”周谧恼羞成怒地三连喷,爆捶他腹部一下,处理了下糟糕的衣物和头发,滑下沙发,飞似的赤脚逃回了房间。 ― 周谧脸闷在枕头里,脑袋如滚烫的铁球,过了会,枕畔的手机嗡了声,她拿起来看,是张敛发来的。 一张图片,一条文字消息。 图片是她刚刚落在客厅的拖鞋,被他拎在手里拍了张照。 消息微带戏谑:辛德瑞拉,你鞋落下了。 周谧羞愤欲死地掩了会面,举起手机,顶着张大红脸回复:哦,我过会出去拿。 对面回了个:好。 周谧单手搓搓滚烫的面颊,又问:沙发怎么处理? 张敛格外淡定:放那。 周谧:………………………………………… 她的文字几乎能叫嚷出声音:你把沙发套摘了洗掉啊! 张敛:欲盖弥彰。 周谧:明天陈姨看到怎么办? 张敛:明天我会让她清洗。 周谧:?????????? 张敛:怎么了。 周谧:很丢脸好不好? 张敛:哪里丢脸,我的房子,我和我未婚妻。 即使清楚这是个虚假的称呼,周谧还是不可控地被苹果肌挤弯了双眼:你这人有没有点羞耻心啊。 张敛回:我只有成就感。 周谧直接丢远手机。 轻手轻脚开门出去取拖鞋时,外面已经暗下来了,只有廊道里留了一盏橘黄色的壁灯。周谧发现自己的拖鞋就在房门口,鞋头对外,很规整地放置着。 想象了下那么高那么英俊一男的屈身,郑重其事摆鞋的模样与过程,她忍不住地笑,然后咳一声,先左后右地把白脚丫子蹬进去,又后蹦两下,退回房内。 周谧回到床上,用薄被盖住双腿,给张敛发微信:谢谢,我拿到拖鞋了。 她突然发现已经快两点了。 张敛说:早点睡,明天还要上班。 可能今晚发生了太多事,周谧思维异常活跃,一头扎进野兔窝还在集体狂跳,她不想那么早道别,继续磨磨蹭蹭找话说。 周谧:你觉得今晚算个美好的夜晚吗? 张敛:你认为呢。 周谧想了下,委婉道:还可以吧。 张敛却直接说:我认为很美好。 周谧从鼻子里嘤出声音:包括最后那里吗? 她疾疾补充,闭口不提自己失控的窘态:我是指我跑掉,然后你什么也没捞着。 张敛回:那是今晚最美好的部分。 周谧半信半疑:真的吗?我才不信,你肯定心里气得牙痒痒还觉得白费力气。 张敛回:真的。 文字果然狡猾,脱离了神态和语气,这一边的人只能凭情绪凭认知去解读,再主观或客观地判断真伪,永远无法百分百地证实和确认,哪怕这两个字是“真的”。 可哪怕难以辨析,她依旧能为之心悸。如果她现在在漫画里,一定满脑袋浮动着粉色的小花花。 周谧抿抿唇:既然今晚我们都觉得美好,那可以抵消上次那个不美好的夜晚吗? 张敛说:当然可以。 周谧又喜极地哼笑两声:好了,我可以放心睡觉了。 张敛说:晚安,周谧。 又说:晚安,Mnie。 啊―― 周谧真想立刻蹦下床做一百下高抬腿,和五十个扩胸运动。 他也太犯规了,怎么能用她工作上的称呼再道一次晚安,这么别有用心。 周谧活学活用,还青出于蓝,偏不叫他本名:晚安,Fabian。 果然,一分钟后。 张敛:没少什么吗? 周谧故作矫情吧唧:人家小AE一个,不敢直呼大老板本名。 张敛:人际交往的前提是平等。 周谧倒回枕头,好像枕进了微缩的花园,蹭了满头的甜气:哦。 她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慢慢敲击:晚安,张敛。 他似乎终于满意:嗯,晚安。 周谧又跟着回了个可爱的粉熊头困觉表情包。 好在张敛很果断地没有再回复她。不然他们可能要这样没完没了无限循环一整夜。 ― 这一夜,周谧翻来覆去,一会眉开眼笑,一会又龇牙咧嘴,近四点才睡着,还梦见自己真的成了辛德瑞拉,晨光漫入卧室时,她系着围裙推开家门,台阶上是一双闪闪熠熠的水晶鞋,放置的姿势与昨晚的拖鞋一模一样。 八点半的手机闹铃将周谧唤醒时,她感觉自己面部肌肉像是抽了一整夜筋一样隐隐发酸。 是昨晚笑多了还是梦里笑多了? 周谧边困惑边小心地揉着颧骨部位走出房间,路过张敛房间时,门半掖着,她顿住,好奇地歪着上身往里瞄了眼。 张敛的卧室也很契合他性格,大范围的简单木色,床品是岩石色的灰黑调,唯有白色的灯具作为提亮。 床畔并没有人,周谧猜他可能在衣帽间。 去盥洗室前,周谧想想又拿高手机,给他发微信:你起床了吗? 过了会,那边回:起了。 新一天的笑容模式旋即被开启,周谧竭力压制着唇畔的弧度:要不要一起去刷牙? 张敛回:你起晚了,我已经刷过了。 周谧瞬间垮脸:哦。 她一句反驳不带换气:那你要晨跑我又不要晨跑我几乎一夜没睡还能在八点半起床很敬业爱岗了好伐。 张敛没有再回消息。 周谧把手机揣兜,往盥洗室走,前脚才迈进去,她就怔住了。张敛居然就在里面,立在镜面前剃须,很难分清到底是在守株待兔还是在愿者上钩。他在这方面似乎比较守旧,习惯用手动的剃须刀,刀片推过去,下颌线条也随之牵拉,似雪崩后料峭的山脉。 非常赏心悦目,看久了还有一点口干舌燥。 她跟他对视一眼,一字一顿:“早、啊。” 张敛甩了下刀片,又瞥她:“早。” 周谧走去水池前,开始挤压牙膏,并给予问候:“昨天睡得好吗?” 张敛说:“还可以。” 周谧把电动牙刷架回牙缝,含糊说:“我一点没睡好G。” 张敛打开水龙头:“过会去公司我选条堵车的路给你找补。” 周谧笑得噗出泡沫:“还是不必了。” 张敛从她镜子里看她:“说说原因。” 周谧也从他镜子里看他:“就还是那些原因啊,你继续把我放地铁站吧。” 张敛说:“行。” 斜着观赏完他洗脸的全过程,周谧忽然开口,不甚确切地唤他本名:“张敛?” 他把灰色的毛巾挂回去:“有事吗,周谧。” 周谧嘀咕:“就……叫一下。” 他轻笑了声,没说话。 周谧将太阳花发圈套上,开始搓洗面奶,而他还待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周谧满脸奶油状泡沫,衬得一双大眼睛更加黑亮:“你去吃早饭啊。” “催什么。” “那你看什么?” 他淡淡一笑:“刷牙没赶上,要不要一起去吃早餐?” 第四十三页(咖啡) 两人同时出现在餐桌上时, 料理台后的陈姨露出了忧心忡忡多日后的第一个欣慰笑容。 她把刚备好的美式端过来给张敛,神态慈和:“你们多吃点,一会儿上班别饿着。” 周谧点两下头, 视线又移回正在抿咖啡的张敛脸上,许久未离。 他将白砂色的咖啡杯搁回配套的茶碟里,看回来:“怎么了?” 周谧问:“我还没喝过这种很纯的黑咖啡,真的好喝吗?” 张敛连杯带碟地推到她跟前。 周谧眨巴两下眼睛:“你意思是让我喝?” 张敛颔首。 周谧抿笑, 端起来尝了口, 直接被苦得挤皱起鼻子。 张敛斜着她, 滚出一个低笑的鼻音。 周谧用一根手指抵回去, 略嫌弃:“无福消受。” 张敛叫陈姨, 让她送些方糖和牛奶过来。 桌上多出一小碟方糖和一只迷你奶蛊。张敛拿起木夹,垂眼添了两颗方糖到杯子里, 又将牛奶倒进去, 搅拌几下,重新推给周谧。 周谧微怔:“你不喝了吗?” 张敛说:“喝啊, 你喝不完我帮你解决。” 周谧双手捧起杯子,下半张脸躲在后面笑了下:“你今天上班万一打瞌睡怎么办?” 张敛盯着她明媚的笑眼:“记得每小时给我发句叫醒服务。” ― 周谧才没有答应。 但去公司的地铁上,她还是煞有介事地设了三个整点闹铃, 十点, 十一点,十二点,将整个上午都覆盖。 回到工位后,她又一个个取消掉,迟疑自己真的发给张敛他会不会觉得她幼稚, 滑稽,太把他随口一提的话当回事。 可她就是很在意他呀。 于是周谧又将它们尽数打开, 唇角还随着唰唰划拉的动作越发上扬。 怀抱笔电和本子去会议室时,她路过了张敛的办公室,见门开着,她忙瞥瞥四周,不动声色地往近处多挪几步。 到门边时,她行走速度直逼蜗牛,又鬼头鬼脑地往里瞄了眼。 张敛果然坐在办公桌后,看着显示器,浓眉微蹙。 他完全没注意这里。 但她还是开心地嘴角上翘,腾出只手从裤兜里抽出手机,给他发微信消息:哈罗罗,我刚才看到你啦。 张敛回得很快:倒水? 周谧说:开会。 张敛问:着急吗? 周谧遥望了眼会议室的位置,里面才稀稀拉拉坐了三两人:不急,有事? 张敛:先回来给我看眼。 周谧因这句话不经意扬唇和减速:有什么好看的。 张敛回:提神。 周谧笑容更大:说得我长得很奇形怪状令人耳目一新一样。 张敛说:你不能往另一个方向想吗? 周谧:不能,你这人毒得很,谁知道你的真实含义。 张敛说:过来,我已经看门一分钟了。 周谧:怎么可能,你盲打聊天吗? 周谧又看了眼正前:已抵达Roo3,请勿影响本人工作。 周谧说:88。 她火速敲完这三句话,发送出去,把手机揣回兜里,高频小碎步闪进会议室,生怕慢一秒就会因忤逆被捉拿归案似的。 会开到半途,突然有人叩了两下玻璃。 周谧正耷着眼皮,专心往自己的week本上记重点。 察觉整个会议室忽地安静下来,她转了下笔,抬眼,目光骤然顿住,竟是张敛在会议室门口叫许茉出去说话。 隐约能听出在问什么车的项目的事儿。 他白衬衣黑长裤,胳膊一侧略挨门,整个人修长耸立,姿态带点儿并不刻意的散漫,似老练的男模在拍摄时尚杂志,很养眼。 不怪全会议室的人都看向他。 周谧耳廓浮热,有些不自在地按了下中性笔末端,又咯哒一下,把笔芯重新按出来。 张敛在门口待了多久,她就不断重复着这个细微的动作有多久。 事实上他也没待多久。 可能两分钟都不到。 走之前他往室内瞥了眼,视线很有针对性地拂过了她的位置,但不带任何情绪的破绽。周谧匆忙敛目,将笔卡回本子中央,可她乱跳的心脏却不像它一样有处安放。 情绪也跟猝不及防被点着的纸页边角一样皱烫起来。 周谧暗自咬牙切齿。 回工位的路上,她手机忽然有音乐跑出,伴有强振,周谧取出来瞄了眼,是她先前设置的整十一点闹铃。 她当即关掉,临时取消专人叫醒服务,谁让他以权谋私抢跑在前。 坐回办公桌前,周谧喝了口水,又盯着放那的杯子发了会呆,忽然灵机一动,重新拿起手机。 ― 张敛破天荒地接到了一个外卖电话。 听见对面介绍身份的下一刻,他就猜到是谁的鬼点子了。 奥星所处的大厦,电梯需要身份卡,外卖员是无法上楼的。所以,他也前所未有地从办公室下了趟楼,并没交代秘书去取。 从配送员手里接过星巴克纸袋时,公司一个来上班的创意组长刚巧迎面走来。 对方看他的眼神略显惊悚。 “Fabian?”问好带着自己也没发现的疑惑语气。 张敛颔首,瞟了眼袋子标签贴上的美式咖啡/大杯/热/原萃浓缩(标准),他几不可见地勾了下唇,手又拎着它垂下。 两个男人一道上楼。 轿厢里,创意组长意外难减:“Lilith休息了?” 张敛说:“没有。” 创意组长更加诧异:“我第一次看到你亲自下楼取外卖。” 张敛意味不明地一笑:“头疼,下来走走。” 创意组长了然地点了点头。 回到办公桌前,张敛把咖啡取出来,一口没喝,先拿起手机给周谧发消息:我不影响你工作,你来影响我工作? 周谧装傻充愣:我怎么啦? 张敛不跟她卖关子:咖啡。 结果那边编辑了好一会的消息:中午好,张先生,现在是您的叫醒时间中午十一点整,天气晴朗,咖啡为您的专属服务附赠品,祝您有愉快的一天! 张敛笑了下,扫眼屏幕左上角:不太敬业吧,都快十二点了。 周谧一秒不客气:你早就醒了,迟一点问题不大。 张敛问:我怎么早就醒了。 周谧:您一个小时前就到会议室提过神了。 张敛说:你也够大费周章的。 周谧:到底谁大费周章,快把整栋楼跑遍咯。 她这副给根杆子就能顺着爬上月球的样子,只会让他气笑不得。 张敛将手机搁回桌面,拆开咖啡封口,喝了一口。 ― 接下来两天,周谧再次过上“孤家寡人”的生活,因为张敛又去京市出了趟差。 周五当天,周谧也回学校处理了下汇款定版事宜。这是她搬去跟张敛同居后,第一次当面见到自己的导师荀逢知,对方热切地询问她和张敛住一起这二十天有没有受委屈,有没有被惹生气。她只能笑眯眯答还不错啦。 也是这一打岔,周谧决定趁这个双休回家看看爸妈。 晚上,家里还是只有她跟陈姨,偌大的空房子像只雅致的大地色古董瓶,她身陷其中,讲一句话似乎都能传出“空空”回音。 洗过澡后,周谧就回了卧室,坐阳台上吹风,宜市的夜景一如既往,灯如幻森,高架似金色的织网,粘结起爬蛛般的车辆。 周谧也是在这时收到了叶雁的消息,询问她跟佛爷近来交际如何,有没有一起游戏,可以顺便刺探一下这次K记端午新品倾向的创意方向,因为这次比稿主要的打分权就在他手上。 看见这个名字,周谧还反应了几秒,之后才意识到是季节。 他俩最近几乎没讲话,实习生跟客户确实难有正面接触,而且她这几天也忙得脚不点地,回家后就想倒头大睡,根本抽不出空开黑。 收到leader交代的周谧忙去季节的朋友圈看了圈,他最近几天只增加了一条新状态,依旧是他的狗,周谧那天已经点过赞。 周谧想着反正这会儿手头上没事,就给他发消息:开黑滴滴。 等了一分钟,季节回消息:这会可能没空。 周谧:好的,您忙,只是问一声。 季节回了张黑糊糊的照片,依稀能看出两只狗子的身形:在遛祖宗。 周谧放大仔细看了看,回复:她俩并排走在一起完全分不清谁是谁诶。 季节回:相处久了就可以。 周谧有一秒卡壳,又开始绞尽脑汁找话题:有机会好想当面看看她们。 季节说:明天吧。 周谧瞪了下眼:嗯? 又想起明后两日的安排,只能遗憾:我明后两天要回家过周末,可能看不了,怎么办。 季节问:很早就要回去么。 周谧:那倒没有,起床后收拾收拾才会走,多半要到快中午。 季节回了个苦涩笑:我八点会出来遛狗。 周谧说:这么早啊? 季节:对啊,一天三次风雨无阻。 周谧刚想打句“真是操碎了心”,对面又发来一条新消息:明天你起得来么,我可以带娜可露露去六座楼下,九点半左右。 周谧自然是点头再点头:当然可以! 睡前周谧设好九点的闹铃,想想又改成八点半,决定认真化个全妆表达一下对客户爸爸的高度重视与尊敬。 翌日早上,简单吃了只三明治,周谧就换上蓝白格的泡泡袖小裙子下楼赴约。 季节已经在圃园边等着,一人拉着两条狗,使用的还是那种分叉的黑色收缩型牵引绳,颇具气势。 但他看过来时,又露出了那种无害的,草木滋长一样的笑容。 周谧忙举起一边手晃了晃,并以之前双倍的速度朝他快跑过去。 对比她的郑重其事,他似乎根本没怎么收拾,很简单的黑T,上面印着水彩的灰马头图案,栗色的头发也微微凌乱。 “吃过早餐了吗?” “你吃过早饭了吗?” 他俩不约而同地问,又一致笑。 周谧先答:“吃过了。” 季节多看她两眼:“还化了妆。” 周谧噤声两秒,坦白:“嗯,放假一般不化的,就表达一下对甲方爸爸的重视。” 又是一下有声音的笑,似白昼破云:“看狗罢了。” 周谧抿了下唇,垂眼看两只狗:“那,介绍一下?” 季节一指左边:“娜可,”又指右边:“露露。” 名字似wifi密码,两条本还在草坪上四处吸嗅的狗登时连接上主人的爱意信号,唯恐慢了地回过头来簇拥住季节小腿,还极兴奋地甩起小尾巴,有一只甚至开始打滚,蜷起四肢,翻出白肚皮。 周谧笑容满溢,十指蠢蠢欲动:“太可爱了吧――可以摸一下吗?” 季节瞥她一眼:“第一次见,最好不要。” “喔……”周谧默默缩回手,曲起指节。 季节说:“下次吧,让她们熟悉一下你的味道。” 他唤她们,介绍起周谧:“娜可、露露,这是我朋友。” 周谧好奇得紧:“她们听得懂你讲话吗?” “大概,”季节又说:“认识一下吧。” 两条狗果然朝她扎过来,开始围绕着周谧打转。 周谧吃惊地“哇”了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任由她们在她腿边闻来闻去,甚至还小幅度展平双臂,跟要过安检似的配合。 季节被她下意识的动作逗笑。 季节看她:“她们应该蛮喜欢你的。” 周谧侧目:“真的吗?” 季节说:“嗯,狗能感觉得出来你是不是也喜欢她们。” 周谧说:“我好喜欢她们的,而且她们真的好乖啊。” 季节仍是笑:“熟悉了你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回来吧,你们太热情了,别吓着人家。”他调节了下牵引器长度,将她们拉拽回自己腿边。 周谧瞥向他,眼里光潋潋的:“那你多给我一点发现本真的机会,我好想摸一下她们的。” 季节说:“信我,下次肯定能上手。” ― 张敛放完车从地下车库出来,就远远看到周谧跟一个年轻男人立在楼下,有说有笑。 他眉心紧了下,又回归无波无澜的状态,走过去。 前一晚他在每日睡前通话里听说周谧要回家两天,就问要不要陪她,哪怕周谧挂断前口是心非地嘀咕了起码三次“不用啦,没关系的,我一个人可以,又不是回门”,他还是改了最早的航班返程。 周谧很快发现了他的存在。 因为他外形各方面的确优越吸睛,即使只破入余光,也难以忽略。 眼睛大的人总难以藏匿情绪。 那里面闪过显而易见的惊诧与仓皇。 张敛在距离他们一米的地方驻足,将左手把玩了一路的车钥匙抄回裤兜,故意叫了声:“周谧?” 牵狗的男人也望过来。 周谧僵立片刻,眼旋即瞪圆一大圈,仿佛意外到极点。张敛头一回在她脸上看到如此精湛流畅的演技: “咦,老板,你住这里吗???” 第四十四页(略略不爽) 等真正注意起近处的周谧时, 张敛多少有点分心,他很久没看到过这么艳光四射的她了。脸颊粉嫩,眼周略带珠光, 再配上她黑玻璃球一样的瞳仁,给人感觉很像欧洲中世纪奇幻作品里狡猾生动的小仙灵。 顾盼生姿。 张敛不由联想到这个词。 而这样精心打扮的周谧以往只出现在他们之前每个月的datg里过。 他眼里有了细微的,暗沉的变化。 周谧迅速错开视线,扭头跟季节隆重介绍起他:“season, 这是我们奥星的Managg Director。” 季节也看过来, 神态仍是温和的, 他略一颔首:“你好。” 周谧又双手展向季节, 字正腔圆:“老板, season是K记媒介共享服务部的总监。” 张敛眼中本就不显著的打量感顷刻消失,化为无可挑剔的得体。 他走近两步, 直接越过周谧:“你好, 可以叫我Fabian。” 季节莞尔,交换称呼:“season。” 张敛瞥了眼侧面楼体:“你住这边吗?” 季节说:“对, 我在四座。” 张敛说:“我之前早上跑步好像见到过你。” 季节笑:“是吗。” 张敛眼皮微垂,示意了下傍地的两只标志性比格,微笑:“嗯, 狗很漂亮。” 季节皓齿毕现:“哈, 谢谢。” 两位帅哥开始旁若无人地寒暄,外形穿搭迥异,却意外合衬自然。 周谧渐渐透明,被隔离出去,成为多余的存在。 她像蹲在大钟摆跟前的猫一样, 直愣愣盯着他们有来有往地聊了好一会,满脑子被“我是谁, 我在哪,我要干什么”的弹幕刷屏。 最后以张敛递出名片和互加微信结束对话。 简单道别后,张敛转身步入六座大堂。走之前,他淡漠地一瞟周谧,眼神如一道无形却暗藏锋芒的气流,咻得擦过她头皮。 阵阵麻意。 周谧双手绞在身前,只敢小心翼翼地说声:“老板慢走。” 季节目送张敛走远,又从商务社交模式回到日常的自如,随口评价:“你们老板很帅啊。” 周谧怔了下:“啊?还好吧。” 又局促:“毕竟广告公司。” 季节点头,目光回到她脸上:“也是。” 周谧不忘谄媚,故意更改称谓:“季总也很帅气,不然我们干嘛偷偷看你朋友圈照片。” 季节笑意变浓,对这样直率又带着点小心思的吹捧明显受用。 周谧担心立马跟上去会让季节起疑,看了看娜可和露露,怯怯提议:“你还遛嘛?我挺好奇比格犬是不是真的会像推土机一样走路的……” 季节似骑士勒缰绳那般扯了下牵引带把手:“可以啊,走吧。” ― 十点出头,周谧才回到家中。 一开门就瞄见了餐桌边的张敛,正背朝着自己用早餐。 她尽可能动作轻地换鞋,像在外面通宵上网才偷跑回家的小孩儿,要从家长眼皮子底下溜之大吉。 但她想了想,还是跟他甜甜地打了声招呼:“我回来啦~” 张敛执叉那只手轻微一顿,并未回头,只嗯了声。 周谧勾了下左侧头发,蹑手蹑脚跑回桌边,抽出椅子,在他斜角坐下。 张敛看她一眼,接着吃自己的。 周谧小臂交叠到桌上,细声细气问:“你还没吃早餐呀?” 张敛说:“我在吃。” 周谧弯唇:“哦,你回来的好早哦。” 张敛看向她:“你认为我什么时候回来最好。” 周谧让回答带有一丝讨好:“越早越好。” 张敛低笑,有些耐人寻味。 明显能感觉到他略略不爽的情绪,周谧两手托下巴,变成一只茎梗撑住的,乖生生的花骨朵儿:“那你让我怎么办嘛,跟客户说我跟你住在一起吗?” 张敛斜她一眼,蹙眉:“怎么接触到的。” 周谧如实交代:“有天下班去拿快递遇到的,东西太多了,他就帮我拿了下。” 张敛“嗯”了声:“就这样认识了?” 周谧亮出理由:“对啊,因为之前在Yan那里看到过他的个人信息,又这么凑巧,就认识一下,当为公司尽份心。” 她绝口不提照片的事。 张敛眯眼,打量她片刻:“刚刚在楼下是谈工作?” “啊,没有,”周谧说:“就看一下他的狗。” 张敛说:“这次拿不到K记的项目就拿你开刀。” 周谧讶异一下,继而满头雾水:“关我什么事啊。” 张敛说:“我看你跟他交情很不错。” 周谧无语片晌:“今天才第二次见好吗?” 周谧回归正坐状态,嘟囔:“你跟我交情更不错呢。” 张敛:“什么?” 周谧重复:“你跟我交情更不错,不还是得在外人面前装不熟当老板,刚刚在楼下比我冷酷多了,我像你一样摆脸色了吗?我上来后又说什么了吗?” 张敛搁下银叉,声音低了几分,轻描淡写:“周谧,不是陈姨在,你这会已经趴桌边了。” 周谧胸口紧抽一下,脸烫几分,立刻起立:“我去收拾东西了,我准备回家了!” 张敛叫住:“等我吃完。” 周谧睫毛扑簌:“干嘛?” 张敛:“你说干什么?” 周谧一脸困惑。 张敛扬眸瞟她一眼:“下次装相记得先把嘴角收一收。” 周谧:“……” 她绷唇两秒,问:“你累吗,要不要睡一会再走?下午回去也行。” 张敛说:“不用,飞机上睡过了。” 周谧点点头,转头哒哒哒跑回卧室,再出来时,又提上了她那只花里胡哨的香芋紫背包。 张敛从洗手间出来,审视她几秒问:“就这一样东西?” 周谧问:“还要什么吗?” 张敛说:“你回趟家什么都不给父母带么。” 周谧:“……我回我家还要精心准备厚礼么,我就是我爸妈最爱的宝贝。” 张敛笑了:“还是去趟超市吧。” 周谧怏怏:“好吧。” ― 张敛将车停在最近的商场,负二层刚巧有间偏高档的港资百货超市。下车后,周谧再一次掏出背包侧袋的口罩。 张敛顿足,并不接:“我可以拒绝吗?” 周谧胡搅蛮缠拍他胸上:“这边人流量这么大,你有点危机意识好吗?”张敛单手抓住:“你不如把自己遮起来。” “我还真有――”周谧又取出一只,飞快掩住下半张脸,露出来的大眼睛是理直气壮的剔亮。 张敛呵了口气,拿她没辙地拆封戴上。 两人并排进去,于货架间穿行。在琳琅满目的商品中迷失的同时,周谧也为上面的价格标签瞠目结舌。 周谧新鲜问:“你自己买过东西吗?” 张敛失语一秒:“我很好奇我在你心目中是什么形象?” 周谧想了会:“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公子……和自大狂。” 张敛笑了下,不予回应。 “这个牛肉感觉很好吃。”周谧像头饿兽在冷柜前流连忘返。 “你想吃就拿。”张敛拣起两盒就丢购物筐里,跟拿起两根青菜叶子一样轻飘飘。 “一盒快四百,”周谧感慨:“把我切了都卖不到这么多钱,能抵我三天实习工资。” 张敛勾了下唇:“原来你在暗示这个。” “别给我加戏。我已经转正了,”周谧扬眼看他,甩头就走:“不再是实习生了。” 张敛跟上:“你狂得像已经当上总经理一样。” 不得不说,张敛很会挑选东西。有针对性,也考虑全面,除去长辈喜爱的酒类、水果那些,他还挑选了一些看起来可爱又高级的进口小零食。 周谧问:“你要吃啊?” 张敛:“你可以不吃。” 周谧的矫劲儿在他手里就跟脆笋一般,一折即断。 ― 因未事先通知,两人到达周谧家时,汤培丽先是意外地张了张嘴,随即喜上眉梢:“啊,张敛怎么还一块儿来了啊。” “不是说去京市出差了嘛。”都没打扫卫生……她心里直犯嘀咕,赶紧多取双拖鞋出来――崭新的烟灰色男士拖鞋,也是周谧搬出去后刚购置的。 逼仄的小玄关根本容不下这尊大佛。 “早上突然又回来了嘛――”周谧边答边单脚往里蹦了点,让地方给张敛。随后直接把自己换下的板鞋踢回门毯,人一溜烟往卧室方向飞奔。 明明家里地方要比张敛那小很多,她却跟在广阔平原一般放肆撒野,像只脱缰的小鹿。 张敛刚走两步就被抵到脚尖,他低头瞥了眼周谧横七竖八的鞋,躬身捡起来放到了鞋架上,自己的鞋旁边。 汤培丽佯装看袋子里东西,实则在偷瞄着他动作,不由扬唇窃笑一下,把生鲜那些东西往厨房拎。 走着还招呼:“小张你沙发上坐啊,我煮了点红豆百合汤,你们要不要吃一点。” 又扬高声调:“谧谧你人一回来就跑房间里干嘛,妈妈做饭空不出手,你别把张敛一个人撂这啊!” 周谧恍若未闻,而是在里面不快嚷嚷着回:“妈你有没有按时给我多肉浇水啊――我的小熊掌都干瘪了――” 汤培丽在躬身找碗勺:“谁知道你什么掌什么掌,我还如来神掌咯,我怎么没浇水了――” 张敛就在母女俩的吵闹声中自己判断寻找出周谧家洗手间的方位。挤压洗手液时,他注意到白色洗手台的角落里放置着三只漱口杯,其中一只粉色的上面还刻着四个字:仙女专用。 是谁的昭然若揭。 张敛勾勾唇,回到客厅。 迎面碰上一手端着一个粗陶小花盆的周谧,她看看他,又瞥眼沙发:“你能不能好好坐那啊,那么高那么大一个,太占地方了。” 张敛原本准备给她让路的,但听她这么说,他偏就想上前堵她一下。 周谧一开始也没觉着他是故意的,结果往旁边避,张敛也跟着变换走位。 两次下来,她总算反应过来,瞟了眼妈妈位置,轻声细气:“干什么你?” 张敛说:“占一下地方。” 周谧翻他个白眼,立即化身一拳超人给他当胸一击。 张敛笑了笑,目光移到她手里植物的叶片上:“别浇了,你熊童子都烂根了。” 周谧眨了下眼,也跟着去看:“你怎么知道?” 张敛:“我没有不知道的。” 周谧:“……” 周谧半信半疑:“真的?” 张敛说:“你挖出来看看不就清楚了。” 周谧不信邪,找了张报纸铺来客厅,蹲那用自己的小铲子谨慎小心地,一点点刨出来观察。 她发现居然真的跟张敛目测判断的结果如出一辙。 “妈你怎么乱浇水啊――”周谧开始对代理园丁进行新一轮问责。 汤培丽快烦死这个一回来就知道瞎叫唤的臭囡:“你全带走好伐,你这些东西跟你一样精贵,我伺候不起!” 她端着两只小碗出来,秒变面色,将其中一只笑眯眯递给沙发上的张敛:“你小心拿啊,有点烫。” 张敛单手握着喝了口:“还好。” 周谧还坐那对着自己已无回天之力的小植物长吁短叹,一时间有点难接受,两只糊满泥土的手慢慢悠悠相互抹动,好一会没起身。 最后她用报纸将它们连土带植物包起来,扔去了厨房垃圾桶。 洗完手,周谧也回到沙发,闷闷不快地拿起汤匙喝自己那份红豆汤。 张敛搁下碗:“你就扔了?” 周谧说:“能怎么办?” 张敛二话不说去了厨房,在汤培丽略愕然地注视下将垃圾桶里的报纸团重新捡回来,又问她要了把剪刀。 他吩咐:“找张凳子给我。” 周谧立马端来一张小马扎。 张敛重新摊平报纸,挽高衬衣袖口,一坐下,两条长腿就非常委屈拮据地曲在那里,眼睑微耷,开始仔仔细细地修剪清理掉那些微小腐烂的根系。 周谧双臂搭膝蹲旁边观看学习他如何妙手回春。 慢慢的,她目光顺着他沾有污泥的,骨节分明的手一寸寸移上去,青筋横亘的小臂,堆叠得很规整的衬衣袖口,然后是平直宽厚的肩膀,脖子,喉结,最后是她最喜欢的嘴巴,唇线因专注而微平,一股子漫不经心的禁欲感。 张敛眼皮忽而一扬,瞥她:“老看我脸干什么。” 周谧坦白:“突然有一点点……很想亲你。”不知所谓,说完自己先侧开脑袋,不好意思地捂了下逐渐升温的脸。 张敛掀唇,偏头扫了眼厨房方向,放下两手东西:“过来。” 周谧挤了下眉头,莫名有点害羞:“还真亲啊……?” “嗯。”他的眼睛变得极为勾人。 周谧也看眼老妈的背影,控着拖鞋,往他那蠕动几步,微微抬高上身。 下一刻,左边颧部一凉,张敛将拇指上的泥揩到了她脸上。他第一次露出这么晃目的笑容,好像闪着光的湖面,但又不敢明目张胆发出声音,就肩膀一耸一耸。 周谧气得满脸通红,用手背猛擦两下,又对他腿面一顿狂轰乱炸。 第四十五页(豌豆王子) 去清理泥巴的时候, 周谧顺带着把脸也洗了,她早上含辛茹苦半小时撸好的妆容渣都不剩,又回归清汤寡水的全素状态。 张敛已经在厨房帮汤培丽端菜。 “周谧他爸中午在公司吃, 回不来――”汤培丽乐得合不拢嘴,直说:“哎你坐着啊,我来就好了。” “没事。”张敛最后将电饭煲内胆摆放到桌上。 见他这么成熟懂事,汤培丽对自己没半点眼力见的女儿愈发不满, 又吵嚷起来:“谧谧啊, 你还老待卫生间干嘛呢!不知道要吃饭啊?” 对着镜子用毛巾擦脸的周谧:“……” 张敛笑了一下, 入座。 见女儿终于回到厨房, 汤培丽忙将手里的橘子汽水没好气递给她:“给张敛倒!” 周谧双手接过, 抱怀里原地立了会,才倾斜瓶身, 往张敛面前的纸杯斟。 张敛说:“谢谢。” 周谧回:“不客气。” 张敛多瞟她一眼, 不出意外地发现她脸上的妆感消失殆尽,刘海湿漉漉地贴着额头, 似刚被露水打过的洁白山茶花。 他称心敛目,执杯抿了一口。 周谧也给自己倒了半杯,小小声:“你这人好做作, 在自己家什么家务活都不干, 来我家后却跟家政能手似的。” 张敛看向她:“学会适应可以让人一直保持良好有效的生活状态。” 周谧但笑不语。 汤培丽入席后,这顿饭彻底变为“别人家孩子”现场教学版,周谧全程在那听妈妈对她心目中无可挑剔的“张女婿”赞不绝口,嘘寒问暖。 她大脑与耳膜齐鸣,灌完饮料盛两口饭, 草草吃完就逃回了自己房间,寻求一方清净。 曲腿坐书桌前笑呵呵刷了会微博的搞笑热门, 周谧身侧骤然一暗。 她偏脸仰头,发觉张敛不知何时来了卧室,在看她摆放在高处架子上的书脊。 他抽了本灰色书皮的出来,信手翻了两页。 周谧伸长脖子,本打算瞄眼书名,却读到了男人从书本边缘落下的视线。 似穿透密林的光束。 不外露情绪时,张敛的眼眸总会给人类似的感觉――空山的水潭,或杯盏里的清茶,足以使氛围幽静。 他啪一下阖书的响动惊飞周谧近乎懵怔的注目。 “吃完了?”周谧忙将手机按回主屏,胡乱找话。 张敛“嗯”了声。 她伸出拇指示意床的位置:“你困吗,要不要睡会午觉?” 张敛循着她动作去看那张火柴盒一样的东西:“睡你的婴儿床吗?” “……”周谧强自心平气和,又勾笑:“对啊――” 张敛却答应了:“好。” 周谧一愣,趿拖鞋走去床边,将枕边的几只毛绒玩具全扔到床尾,又把床头的被角掀开,拍两下:“请吧。” 等高挑挺拔的男人真正躺上去时,周谧发自内心地承认了他的说法。他真的很像一只优雅但别无选择的雄狮,被迫蜷缩进了猫咪窝。 哪怕只是背靠床头坐在那里。 周谧心头笑意喷薄,揉鼻子努力忍耐着。 张敛注意到她毫无良心的反应:“你床多宽?” 周谧说:“85公分或者90吧,我也不太清楚。” “长度呢?” 周谧想了下,依然不确定:“一米九?” 张敛就此缄默。 周谧深深吸气,以防自己下一秒就会崩坏到花枝乱颤拉仇恨:“将就躺会儿吧,总比睡沙发强。” 张敛不置一词,低头处理手机里的消息。 周谧不声不响地站了会,确认他再无对话意向,人离开床边,往门口走:“我先出去了,你好好休息。” 张敛看了过来:“留下。” 周谧怔住:“干嘛?” 张敛说:“待着。” 周谧不解:“你是小朋友吗?午睡还要人在你旁边。” 张敛问:“你想去哪。” 周谧说:“我去客厅,家里哪里我不能待?” 张敛不容置喙:“就在这陪我。” 周谧犹疑两秒:“床已经这么小了。” 张敛哂一声:“我让你睡床上了吗?” 周谧:“?” 张敛瞟了眼房门:“门关上,然后回书桌坐着。” 周谧无言以对。 虽然不是那么情愿,脑子里呐喊着与拒绝相关的字眼,但周谧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肢体已经在遵循他吩咐的一一照做。可能因为她的小床衬得张敛太可爱了,那种强烈反差激发了她前所未有的母性情怀。 妈的。 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如是猜测,周谧再次坐回书桌前。 她扭头看了眼张敛,他是侧躺姿势,枕着单边手臂,只将被子盖到腹部。 片刻,她又直起上身,抻高脑袋,发觉张敛已经阖上眼皮,面庞上有种近于纯粹的,倦怠的静止感,有如进入深眠。 真的很累了吧。 周谧坐正身体,在手机里搜了下京市到宜市的航班时长,又去看每日最早那趟飞机的时间,不由撑唇无声笑了半天。 以前每个月跟张敛睡在一起时,基本都是她先累到睡死过去,偶有一次,她好奇自己这位炮友的睡相,就假装睡着,硬生生让自己在黑暗中力持清醒了好一会,等裹着自己的男人胸腔起伏均匀,才悄无声息地掀开眼皮,扬眸观察起他来。 最后结果是她为男色所迷,难以自制地轻吻了下他嘴唇,并用气息说,“good night”。刚要翻个身真正去酝酿困意,她后颈被握住,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男人已经靠过来狠狠地封死她嘴唇。 那一晚他们都相对缺觉。 从回味中抽离,周谧不由捏了捏自己通红发烫的耳垂,又跟在糖水罐儿里漂浮起来的蚂蚁那般,思绪四脚朝天地抓挠着,飘忽着。 她双手架高手机,转移注意力。 打开微信的一刻,季节居然来了消息,问她排位与否,他今天下午刚好有空。 周谧不敢怠慢地点进去,如大课喊到:在! 接着询问季节的段位。 得知对方已经七十多星后,她难以置信地呆滞了会,才说:这就是人与人的参差吗? 又回过去一个欲哭无泪的表情包:我才星耀五,我不配,这个赛季忙到根本没空上分。 季节说:我有小号,等会,我给你链接。 周谧谢天谢地,不惜用上“男菩萨”这样的浮夸措辞。 季节还是笑。 两人很快组上双排小队,季节在队伍频道文字消息问:方便语音吗? 周谧扫了眼床上那坨一动不动的大件:稍等,我拿下耳机。 她小心翼翼扯开背包拉链,摸出蓝牙耳机盒,又屏息,轻手轻脚地潜出房间,带上门。 屁股贴上客厅沙发后,她终于能全身心投入到与客户爸爸的交互之中。 周谧打开组队语音:“喂?听得到吗?” “能听到,”季节叫她游戏ID:“谧谧子又躺啦,你一般玩什么位置。” 他在语音里的声音听起来比现实中更要清朗年轻,配合他的常用英雄栏,很容易让人脑补出那种会迷倒一片的男大学生野王。 周谧谨遵叶雁教诲:“我就给你打辅助,可以吗?” 季节笑了:“可以啊,我争取带你躺。” 接下来一个小时,周谧第一次体验到原来这个游戏的节奏可以如此丝滑,体验可以如此美妙,每一局我方都跟不当人的卡车头似的轰轰碾压向敌方水晶。 而季节是无一例外的MVP,KD更是没有低于十四分过。 六连胜之后,周谧亢奋到就差要振臂惊呼:“这是我认识的游戏吗?也太爽了吧,我好想一辈子挂在你身上啊。” 季节笑了一声,听起来有点意外,但并不反感。 汤培丽刚好小憩完出来洗漱,听见女儿语出惊人,不由大嗓门问了句:“你要一辈子挂谁身上啊?”猛又注意到周谧房门紧闭,立马降至最低分贝:“……张敛睡下啦?” 周谧一惊,匆忙关闭游戏局内语音,同样小声:“对啊。” 汤培丽说:“那你在这干嘛。” 周谧继续操作:“玩手机。” 汤培丽挑高视线,就看她两个大拇指划来戳去,屏幕里又刀光剑影的,不由怼道:“多大人了,还打游戏呢。” 周谧头也不抬地反驳:“我在干正事好吗,陪我客户呢……你走开,我都没办法跟人家及时交流局势了。” 汤培丽哼一声,摇头去往洗手间。 ― 张敛到近四点才走出卧室。 周谧那会刚好跟季节散伙,她一局没输,上分速度如火箭,整个人打得肾上腺素飙升,就去冰箱拿了盒酸奶美滋滋地给自己降温。 坐回沙发挖吃的第二口,男人从面前经过,发梢和衬衣都有点儿凌乱。 周谧喊住他问:“睡得怎么样?” 张敛瞥来一眼,不咸不淡:“还行。” 周谧这才放心地继续吃酸奶。 等他洗完脸出来,周谧咬着勺去扔空盒,并在路过他时问了句饿不饿,要不要也吃一盒先垫肚子。 张敛慢条斯理地捻着袖口拒绝:不用了。 临近六点,周兴归家,汤培丽招呼俩小辈入席。 晚上的菜肴较之中午更为丰盛,兴师动众,一整桌色香味俱全的硬菜,隆重到跟除夕提前似的。 周兴特地取出了上回张敛送的紫茅,他一直精心收藏在那打算重要日子再掏出来当做一种庆贺仪式。 女儿省亲,便是这位父亲心目中不可轻视的大好吉日。 见他热忱地邀请张敛一道小酌,周谧忙替这个并不打算留宿的“豌豆王子”推托:“爸,张敛晚上还有工作要处理,一会得开车回去。” 周兴斟酒动作顿住。 张敛勾唇,将酒杯推近,一改前言:“叔叔你倒吧,我没什么事。” 周谧诧然偏头。 周兴这才放心笑笑,让玉液琼浆小股涌出:“就是啊,我一个人喝多没意思。” “少喝点又没事,”汤培丽端着汤出来,眼角含笑:“难得过来,晚上留这睡吧。” 周谧目光一顿一顿地跳过众人:“可他换洗衣服什么都没带啊。” 汤培丽坐下:“你爸又不是没衣服,就一个晚上囫囵过吧。” 周谧看向张敛,留意着他面色:“人家不一定愿意穿吧。” 张敛神态自若,还顺手往她碗里夹了块红烧肉,言语打趣:“还没结婚就这么为我着想啊,周谧。” 父母都跟着哄笑,除了满脸不可思议的周谧。 ― 张敛是家里第一个洗过澡的人,一从卫生间出来,沙发上排排坐看电视的周家三口就集体对他行注目礼。 最普通的纯色中老年男款家居服被他撑出奇效。尤其走过来时,那搓两下刚吹干的蓬松头发的随手动作,简直是从画报里撕下来的颓废感英模。 周父惊异于自己的长裤在他身上竟被穿成了九分款式:“张敛你究竟多高啊?” 张敛声音淡淡:“191。” 客厅再度沉默。 简单招呼过后,张敛回了周谧卧室。 周谧忙找借口跟过去。 刚一进门,就见男人已经盘腿坐在她床上,挨着靠墙那侧,一脸泰然地翻着她的书,还把她一只美乐蒂的毛绒玩具抵身后当靠背,可谓物尽其用。 周谧完全无法忍受她的私人公主堡俨然一副成他领地的样子,以最快速度爬上床,抢救自己的物品。 她跪爬上前,抽了一下玩具的耳朵,半寸没移。 张敛岿然不动,换左手拿书,眼里水波不兴,似是挑衅。 “给我啊,”周谧龇牙,气结地推了下他胳膊:“你再靠就要变形了,这不是抱枕。” 张敛唇畔勾出笑意,不再拿她取闹,单手从背后取出来,还给她。 周谧拧眉接过去,坐着拍了两下,使其状态复原,才端端正正摆放回床头。 刚要往床下爬,她脚踝忽然被握住。 男人手掌的温度总是热得让人心惊肉跳。周谧张大双眼,发丝急遽滑过肩头,还没来得及回头质询,他突地发力拖拽一下。 她像只被钳住后腿的野兔,不防地整个趴栽下去。 床上响起一阵急促的O动,如狩林的追逐,周谧胳膊都没撑直,就被反剪住双臂,扣押回原处。 一种近乎惩戒的姿势,身前的每一点每一处都因受迫而往被褥里极力压挤。 房门开着,周谧不敢发出一点抗议,她羞愤地弹动两下,张敛的手立马像条进攻明确的蛇,顷刻游入两人都能感知却无法目睹的地带。 周谧鼻息紊乱至极,下唇磕得惨白。 “怎么不叫?”她能感觉男人坚硬的膝盖慢慢从她腿N处移开,继而俯身逼近自己,鼻尖似刃,气息如火,危险地压迫在她耳后:“原来你知道你家隔音效果不行么。” 第四十六页(秘密) 这个状态太不堪入目了, 周谧觉得自己很像一朵被揉在土壤里的,自动开启应敌机制的瓶子草,因外物侵犯分泌蜜汁, 并拼命绞紧,只为将其消化。 “放开啊……”她忍无可忍,挤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张敛低笑一声,放过她, 离开的时候还在她小腿肚捻了下。 这个羞辱性极强的动作顿时让周谧的耳垂红如血滴。 她转头就去拍打张敛上臂, 又被他擒住手腕, 拉去怀里。 他另一手拢住她腰, 凑到她耳边, 悄声:“你怎么碰都不能碰,嗯?” 又亲昵地吻吻她耳廓:“去洗澡, 我不想一个人待着。” 他的气音把周谧从内到外地烤酥了, 从脸到脖子红得像涂了草莓酱,黏糊糊的, 又甜滋滋的。 她装出一张小臭脸钻出张敛控制,头也不回地下了床。 周谧不敢再穿裙类,选了套较为严实的baby蓝分体睡衣。吹干头发再回卧室时, 张敛正坐在原处打电话, 听内容是工作上的事,神态是今天还未出现过的严肃,他色调偏浓的眉毛一旦蹙紧,就会徒增几分威厉。 瞄见周谧进来,这种凛冽感顿时就消散了, 像虚张声势的黑色烟雾。 书被他随手反摊在一旁,周谧关上门, 去书桌抽屉里找了张森林花纹的硫酸纸书签出来,将其纸页认真抹平,才合拢放好。 张敛刚巧挂了电话,注意起她爱惜的动作:“我还没看完。” 周谧抬眼:“那你用书签,别乱放。” 张敛笑了一下,答应:“好。” 周谧意外地扬眉,将书交还回去。 男人放下手机,瘦长的手指撑开书页,将她的书签夹高翻看两下,又嵌回去,很快如入无人之境地阅读起来。 这就是当老板的人吗,随时随地地充能? 周谧在心底咋舌,爬上床,坐去了床头,打开静音玩手机。 可能两个人许久不曾同床的缘故,还是在这种情境下,周谧总忍不住窥伺他一眼,又新奇地抵唇偷笑。 后来她渐渐适应他的存在,能泰然处之,就专心干起平时睡前都会做的无聊琐事,譬如刷微博,刷抖音,看各种八卦小组和论坛,沉浸了会,她突地想起游戏里的日活奖励还没领,当即横屏打开王者。 “周谧,”才点开第三项,对面传来张敛的声音:“你有没有进取心?” 周谧掀眼:“啊?” 他眉梢微扬:“一个刚转正的员工在老板眼皮子底下成天到晚打游戏。” “现在又不是上班时间,”周谧为自己正名:“周六放假!休闲时光!自由分配!” 张敛面色未变:“下午在你妈面前不还说干正事吗?” 他怎么哪哪都有话,周谧默两秒:“你怎么偷听人说话啊。” 张敛说:“戴耳机的人是不知道自己声音有多大的,尤其打游戏那一群。” 周谧:“……” 她心生愧疚:“你一下午没睡好吗?” 张敛哂笑:“可以说是基本没睡。” 周谧再次沉默,须臾,她放平枕头,屁股远离床头,腾出可观的空间:“那你早点睡。” 张敛问:“你呢。” 周谧扫了眼手机时间:“这才十点多。” 张敛也跟着看眼时间:“所以?” 周谧:“还没到我睡点。” 张敛问:“还约了晚上开黑?”周谧语调陡高:“没有好不好――我就上游戏领个东西……”她忽然反应过来,眼底有了深意,泛出很狡黠的光芒:“你是不是……” 张敛看住她不怀好意的脸蛋:“嗯?” 周谧嗯哼两声,故意让字眼模糊不清:“吃醋了啊?” “是啊。”他居然直接承认了,面色坦荡,咬字清晰。 周谧心一下子软塌塌:“喔,你早点说嘛。” 张敛仍看着她:“早点说你就听话了?我下午让你待在房里,你也答应了,然后你人呢。” 周谧语塞。 她开始撒娇,语气扭成甜筒,还在句末扬起一个甜丝丝的尾尖儿:“下午真的是工作,总不能冷着客户的邀请吧,我现在就陪你睡觉,好不好嘛――” 张敛纹丝不动地看了她一会,看得周谧头皮激麻,然后,他启唇道:“去里面。” 周谧愣了下。 张敛说:“去靠墙那边。” 周谧:“哦。” 她乖乖把自己迁徙到内侧。 张敛稍微舒展了下,就从床尾来到床头,他整个人被她小床的规模衬得好长一条,动作间,身体的肌肉感和骨骼感能从睡衣后清晰透印出来,似矫健的猎豹。 周谧握着手机,一瞬不眨,像只被挤到旮旯角的呆滞仓鼠。 张敛设了个闹铃,眼从手机屏幕后来到周谧痴痴盯他的脸上:“怎么了?” 周谧回神:“啊,没怎么,就是在思考自己要做什么。” 张敛眼微眯:“你说陪我睡觉,却不知道要做什么?” 周谧哽了下,谎称:“我不是很清楚具体是哪一种睡呢。” 张敛哼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你想要哪种?” “我知道你在想哪种,”周谧双手交叉,抿了抿唇,必须抛出这个扫兴的事实:“但是,我家没有那个。” 张敛安静一秒,神态几乎无变化:“躺下。” “哦。”周谧跟他对视一眼,也平躺下去。 她双手抚住胸口,双目死盯顶灯,不敢乱动。 心跳快到不可思议,一下一下往掌心顶弹的那种。不说身经百战,好歹也有过多次历练,可不知为何,这一刻,这一秒,她好像在直面与挚爱之人的初夜,神思乱成毛线球,再把她捆绑成一个行动受限的,讷然的木乃伊。 “我关灯了?”张敛忽然问。 周谧听见自己气息加速了一下:“哦,好。” 她脸微红。 她的回答居然带有颤音,好丢人,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 啪嗒一声,房间变成黑qq的幽谷,唯有少量微光从门缝渗入。 两人的呼吸声因环境的变化变得清晰可闻,交错着一起一伏。 明显起来的还有男人细碎的动静,衣服的,床褥的,像是能在全黑的氛围里牵扯出有形的褶皱,周谧的心也跟着压缩,难耐地互抠起手指。 下一刻,身畔有了清楚的坍塌感,是他在往这边侧身。 他的手掌贴来她后背,永远那么温热,不容置喙。 周谧屏气,默默磕紧牙齿。 她在短暂的窒息间同样被带了过去,脸极近地贴到他身前。男人皮肤上的气息一下子扑满鼻腔,是她的沐浴液的味道,不算浓郁的西柚果香,她第一次在张敛身上嗅到如此甜美又如此不可思议的气味,不由多抽了两下鼻子,确认它们真实存在。 紧挨着的胸腔轻振两下,是他在闷笑。 “你是小狗吗?”他的唇贴在她额头上,低低地说话。 周谧身前的手指曲紧,抵住他胸膛,无声表达对这个形容的不满。 她的小拳头很快被握住,带至他身后,他重新揽住她,全身收拢了些,让面对面的平行相贴变为拥裹,他们像两张纯色的拼图碎片,即使现在上面多了一些细小的刮痕,但卡向彼此的感觉始终如初。 周谧听见张敛轻而长地叹了一声。 “好久没这样抱着你了。”他语气是由衷的。 所以这让周谧的眼眶急剧发热。 恍惚间,她产生梦回第一夜的时空交错感。她的手往他后肩攀移,好像一枝细小的藤蔓在深夜里壮大胆量绕捆树干,且不畏因此断裂:“偷偷告诉你一件事。” “嗯?”男人的鼻尖往下抵了点,是一种倾听的表示。 周谧说:“我那次想跟你继续约,其实有个原因就是喜欢你的怀抱,你那天抱了我……” “唔,”她鼻子遽地堵住,有热乎乎的液体不能自控地从两颊下滑:“……一整夜,我好喜欢这样被你抱着……” 周谧完完全全地哽咽。 她讨厌死自己这个感性的,软弱的,极易露出破绽又极易自我溃败的鬼样子了。 可易于动情就像是个被祝福也被诅咒的天赋。 “我那天很糟糕的,”周谧继续说着:“你还记得吗?” 张敛回:“记得。” 周谧很怕眼泪鼻涕蹭到他身上,脸连同上身往后躲了点,却又被张敛毫不迟疑地圈回原处。 她不再动,继续闷闷说:“心情很差,很难受,空荡荡的,感觉自己不会好了,可你的怀抱把它治愈了,填满了……” “所以我第二天早上就那样说了,因为舍不得你,”她泪如泉涌,又跳脱地指出:“你衣服上潮好大一块了吧。” 男人气息温暖:“反正不是我的衣服。” 周谧破涕为笑:“可是会渗到你皮肤上。” “那没关系。”张敛低头,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安抚。他近在咫尺讲话时,连口腔里的味道都是那么干净好闻。 “你呢,”周谧扬了下头,目光黏去他下巴,鼻音略重地说:“我告诉了你一个秘密,你也要拿个秘密来交换。” 张敛笑:“有你这样先斩后奏的吗?” 周谧手指在他肩后不轻不重地掐两下,耍无赖:“我不管。” “你想知道什么?”张敛澄明的视线也落下来。 这一刻,他们完全意义上地在黑暗中看清彼此,或者说,他们的世界里只剩对方的眼睛。 周谧很有目的性地问:“你为什么愿意答应我每个月接着约?” 张敛寂静几秒,问:“注意过我微信头像吗?” 周谧说谎:“没有。” 张敛笃定:“你有。” 周谧抿一下嘴,承认:“好吧,我点开看过,是《死亡诗社》里面的对吗?” 她不好意思告诉他,发掘真相的当晚她就为此去重温了这部影片,并又一次泪流满面。 她害怕他知道她居然有这么在意他。 张敛脸上又有了笑意:“知道那群男生为什么大半夜跑出去吗?” 周谧回想了想:“他们平时的生活太秩序太恪守规则了,在文学老师的鼓动下,就开始大半夜结伴去山洞里读诗。” 张敛问:“明白了么。” 周谧:“明白什么?” 背部的手来到她颊边,将她脸捧高。 他的唇靠过来,亲吻她额心,亲吻她泪闪的眼角,亲吻她湿润的鼻头,最后停在她唇边,低语: “你就是我每个月偷跑出去要读的诗。” 第四十七页(蜜糖) 话音刚落, 周谧就笑出声来,是下意识的反应。太多心花承载不下,不得不从喉咙里排出来一朵。 “笑什么?”张敛的唇还若即若离地贴着她, 鼻息湿热。 周谧挽唇,睫毛在他脸上搔着,声音细微:“不大相信。” 张敛问:“为什么?” 周谧说:“觉得你这人超坏的……” 她句子还没讲完整,就被他的唇堵住, 很快很重的一下。 周谧感到胸闷, 手在他背肌处发泄地拍打。 张敛笑问:“那还这么喜欢被坏人抱着?” 周谧狡赖:“就只是喜欢被抱……” 他又亲她, 这次是吮咬的方式, 牙关在她下唇惩罚地施了些力, 像是要把她所有的口是心非叼离。 周谧吃痛哼唧,心扑通猛跳, 烫着脸龇牙恐吓:“小心我也咬你啊。” 张敛第三次吻住她, 没有再离开。 他们更紧密地纠缠住,从头至尾, 都如严密闭合的机关般互相嵌合。 身上甜蜜的沐浴露气味混合,他们就像两只动物,在满地浆果里纵情而热烈地嬉闹着, 撕咬着。 分开时, 两个人都汗涔涔的。 周谧抵着他颈窝喘气:“澡白洗了。” 张敛亲亲她发顶:“忍着吧。” 周谧别有用心地问:“这句话是你对自己说的吗?” 张敛鼻息促了一下:“是我对自己说的。” 周谧昂头,用食指拇指勾了个圈,轻弹他下巴:“要帮忙吗?” 张敛偏了下头,躲开,再回看她时, 他眼底多了点狭弄:“准备兑现你刚刚说的第三句了?” 周谧一顿,反应过来:“才不是!” 回答的时候, 她的手已恶作剧地精准定位。 张敛呼吸一凝,沉着声命令:“放进去。” 周谧在要逃脱前被他按回原处,他的手指挤进她手指的隙缝,控死了,不容挣扎地牵引,前进后退,似强制的舞步。 “还要我教么。”他嗓音喑哑,讥诮着,又很蛊惑。 周谧梗起脖子,开始红着脸自行发挥。 这一次似乎比以往更漫长,这种重复性的描摹对她而言亦是一种折磨。周谧浑身燥热,最后奇怪嘟囔:“是我生疏了吗?” 张敛在渐快的呼吸节奏里扯了个笑:“因为我喝了酒。” 周谧第一次知道:“喝了酒就会这样?” 张敛:“嗯。” “你故意的吧。” “你去查。” 肤色白的关系,感觉上来时,张敛的脸会泛红,耳廓也会泛红,这种纯天然的变化很诱人,会给人他在这一刻易于操控的错觉,可等他掌住她后脑勺,像要吞噬她一样,恶狠地吻上来时,周谧又觉得他还是那只一肚子坏水的凶兽。 卧室的灯重新被打开。 周谧偎依回张敛怀里,立马浮夸地把右手叉出去,直捣他鼻梁,还故意委委屈屈:“帮我按按,腱鞘炎了都……” 张敛想说点什么,最终一个字没讲,含笑捉低,轻揉她腕部。 她逞心如意地拱在他臂弯里,没忍住问:“你最后为什么要闭眼,嫌弃我技术烂不想再看到我了是吗?” 他脸微侧,靠近她额角,低声:“想象在你里面。” 周谧才恢复正常温度的面孔又变成红炭炉。 她钻回被窝,捂住大半张脸,大眼睛忽闪:“我要睡觉了。” 张敛垂眸,安静地注视了她一会,才将灯关闭。 两人又搂抱到一起。 周谧满腔暖意,声音脆灵灵,欣喜到连叠字都蹦出来:“晚安安,张敛敛。” 张敛被逗笑:“晚安,周谧。” 安静了一会,张敛肩胛不耐地动了动:“你从小到大真没摔下床过?” “没有!”周谧咬牙切齿。 “抱好我。如果我今夜掉下去,就扣你一个月工资。两次就两个月。” “……小心我告你啊。” …… ― 翌日早上周谧一直睡到了自然醒,仍惺忪昏沉着不愿睁眼,翻身时感觉身侧有障碍,才猛然想起旁边有谁。 睫毛上掀,她找到正靠坐在床头看手机的张敛。 他的胳膊仍虚圈着她,视线也从屏幕来到她脸上。 “早啊。”他说。 周谧稍稍撑起上身,才发现他姿势虽随意懒散,但有小半边身子已经超出床缘,在尽可能地给她腾空间,随便一动,恐怕就要滑下床。 周谧忙抓紧他衣襟,人也往里侧飞快挪动,回归墙边:“你往里面睡睡啊。” “我睡得到吗?”张敛跟着动了下位置,看起来终于“安全”了一些。 周谧舒一口气,松开手,又听他说:“三米的床也不够你造的。” 周谧锤他胸口一小下。 旋即被张敛捉住,从手背交握,按压回他身前。他另只手也将手机摆回枕边,似乎要专心跟她说话。 他淡红的唇并未开合,双眼里仿佛就已经有不少情意脉脉的内容。 周谧脸微热:“一大早用这种求欢的眼神看着我干嘛?” 张敛露出一个很无话可说的笑:“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不破坏气氛?” 周谧也跟着咧开两排珍珠一样的小牙齿:“这会气氛很好吗?” 张敛说:“这是我第一次没有醒来就走,还看你睡这么久。” 周谧控诉:“对哦,以前在酒店你都很早就开溜。” “开溜?”张敛呵一声,对这个描述无法苟同:“我不是学生,没有你那么闲。” 周谧把玩着他手,哼哼:“你之前都跟偷情怕被家里发现一样恨不能越早走越好,洗漱完留个吻,从此杳无音讯一整个月。” 张敛眼尾弯了点:“很想我吗?” “嗯,”周谧认为没有否认的必要,咕哝:“尤其前几次,会后悔只跟你每个月约一次。” 张敛倾身凑近:“我也是。” 周谧耳朵跟脸颊衔接一带被他的气息吹得发痒,咯咯笑起来:“那你怎么不提出加量。” 张敛说:“我说担心物极必反把你吓走,你信吗?” 周谧扬眼:“不信。” “不信算了。” 周谧开始目不转睛地描绘他掌纹:“回去后你会想我吗?” 张敛说:“跟你在一起时我就在想下次见面了。” 周谧竭力忍笑的样子像是怕嘴里藏着什么很大块的蜜糖会不小心掉出来,她的指尖顺着他最下面那根线蜿蜒而下,不敢相信:“你的爱情线好干净哦。” 张敛笑了声:“在封建迷信方面你倒是跟你导师一脉相承。” 周谧眼色腾变,用力捣一下他手心。 张敛重新攥住她手,不让她作恶。 她极力要把手抽出来,他就去咯吱她。周谧不敢笑得大声,只能像条被迫翻肚皮的小猫一般在他臂弯里乱拱,试图找回正常的体位和重心。 最后张敛翻了个身,压制住她。 床上的薄被在拉扯间变得乱七八糟,绞出两个人相叠的腿型。 她两只手腕被他单手扣进枕头,脑袋的正上方。周谧一动都不能动,姿态似受刑前被铐上墙面或十字架。 她心跳飞快。 他俯下身去。 他们都还没有刷牙。 所以这只会是一种边缘性的,极尽温柔、细密的惩治,他的唇若有似无地贴过她侧脸,她的耳朵,她的脖颈,她的眼皮,像在用鼻息品鉴她面部的每一处线条,每一片皮肤。 周谧难抑地闷哼,胸脯起伏的频率越来越急。 最后他哑着声说,“回去干你。”周谧面红耳赤地摆动了下,他才放开她。 ― 吃早餐时,张敛又变回一尊禁欲的巧夺天工的神像,衬衣一丝不苟系至最高那一粒,坐姿端方,哪怕只是在处理有焦面的煎蛋。 周谧咕嘟吸着盒装牛奶,偷窥的小眼神跟打蛋器急速翻搅的蛋白霜一样,不一会要甩滴带糖味的点子去他脸上。 女儿花痴的蠢样被汤培丽尽收眼底。 她小幅度翻了个白眼,一如既往不留颜面:“谧谧啊,张敛是不是很下饭啊?” 周谧:“……” 她迅速拢起视线,垂下脑袋快速啃起吐司。 张敛瞥来一眼,勾了下嘴角。 周谧想想又理直气壮:“我看我男朋友怎么了。” 汤培丽明显敷衍:“哦哦哦好好好,你看你看,你看个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她起身离席,不打扰二人根本无法插足的磁场。 张敛扫了眼周谧母亲离开的方向,弯出坐来餐桌后头一个昭彰的笑:“你能不能收敛点?” “我就想看啊,”周谧拿叉子戳吐司:“你叫张敛我又不叫张敛。” 张敛说:“你还叫周谧,做过几件周密的事了?” 周谧哑口无言。 她又揪下一块面包,放嘴里慢慢嚼完,不再掂量:“你今天下午忙吗?” 男人看过来:“还好,我也在休息。” 周谧鼓了下嘴:“那你可不可以……” “嗯?” “陪我看电影?”她微微羞怯地摸了下脖子,又把手机掏出来当支撑信念的砝码:“这部我上上上周就想看了,一直没时间,都要下映了。” 张敛眯眼看了下她手机屏幕,不假思索:“好啊。” 周谧杏眼圆溜溜,有些意外:“就答应啦?” 张敛:“嗯。” 他又问:“你这次不怕被人看到么。” 周谧点开选座界面,两指滑大,示意某处:“所以我准备坐最后,人最少的地方。”张敛不置可否。 周谧搁下手机,再三确认:“你真愿意啊?” 张敛问:“为什么不愿意?” 周谧绕了下手指:“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这些事情不太符合你画风?” “就像上次在地铁站一样……”她声音渐小,似在回想和判析:“不像是你会乐意做的事情。” 张敛失笑,叹口气:“你对我误解到底有多大。” 周谧抿高唇:“可你看起来真的很像那种……一直要放在玻璃隔尘罩里面的存在哎。” 张敛忽然说:“手给我。” 周谧眼皮扇动:“干嘛……?” “给我就行。” 周谧递出手去。 张敛握住:“有隔尘罩吗?” 周谧要抽,他不放,还更紧密地交扣住,她的右手,他的左手,就在桌面明目张胆地严丝合缝,他的眼睛也紧盯着她,逼问:“有吗?” 听见老妈似乎要从阳台回来,周谧慌乱地挣回来,抵了下高温的脸颊,重新举高手机,气势顿足:“那我订票了,你一句废话都不准再讲。” 第四十八页(猎杀时刻) 看电影的地方选在了回华郡路上的一家商场。 为了配合张敛的衬衣颜色, 周谧今天特意穿了件有泡泡纹理感的及膝白裙,背面是小心机的系带设计,整个人像一朵嫩亮的小茉莉。 假期的影城难免人潮汹涌, 两人并肩立在取票机刷二维码时,过路人几乎都会多看几眼这对出挑的俊男靓女。 捏着两张票出来,周谧想看眼当前时间,又嫌要重新扒拉出包里的手机太麻烦, 便双手作碗状, 抬高到张敛胸前, 一副讨要架势。 张敛垂了下眼, 眉微挑:“怎么了。” 周谧说:“开包的动作太累了, 我想知道还有多久进场。” 张敛展笑,心领神会地将戴有腕表的那只手交给她。 周谧立马一本正经捧来面前:“谢谢。” 她将他手翻平, 低头仔细瞅上面的指针和数字。 张敛手表的外形是简洁耐看的机械感, 表盘上有极为精致的陀飞轮,表壳的浅玫瑰金色意外符合他有点闷骚的个性。 周谧留意到上面微小的积家logo, 也将本欲询问价格的念头吞回去。 “好啦,确认完毕,还有十七分钟。”周谧不再掬着, 改为拎袖口, 将他的手慢慢放回他身侧。 刚松开,她手被反握住,更准确说,应该是攥住。 周谧自认手不算小,然而张敛一整个人连同四肢, 骨架都格外修长,手也大得过分, 能轻而易举地裹住她。 周谧唇立马扬老高,胸腔里跟拨浪鼓似的来回咚咚响。 张敛倾身问:“是不是就想这样?费这么大劲。” 周谧说:“没有啊,真的只是想看看时间。” 男人低笑一声,明显不信。 周谧脑袋微热地抠他手心,又被他趁势变更姿势,十指交扣,限制住她一概的小动作。 被他牵住的整条手臂都有点局促地僵硬着,周谧仍在为自己辩驳:“我真没想过是这种发展……” 大庭广众的。 她心里甘甜又不安,小脑袋东张西望,像只怕被窃食的蜜罐。 但张敛恍若未闻,跟她把两张票都要来手里,抄回自己裤兜。 周谧努了下嘴:“你是不是不信任我,怕我弄丢?” 张敛面色略显无奈:“你裙子没口袋。” 周谧后知后觉:“噢……” 他心好细哦。 不过她也不是知道第一天知道。 周谧抱歉:“是我多想了。” 张敛瞥她:“不止容易多想,还都习惯往负面联想。”“好啦――”她动用鼻音,瓮声瓮气:“以后我一定使劲正向联想,把你想成天底下第一大善人大好人。” 张敛笑而不语。 他瞟了眼到收银台附近扎堆的人群,问周谧:“吃爆米花吗?” 周谧问他:“你呢。” 张敛说:“我都行。” 周谧说:“我也是。” 两个人相视笑,周谧的神态要更丰富灵动,她还挤了下眉心,像是被此间的氛围j到。 张敛清楚问不出结果,拉着她径直往那边去,周谧偷翘着嘴角跟上,两人像从文艺电影里走出来一样,白塔与白鸽的具象。 刚排入队列,站稳不超过一分钟,周谧忽然听见侧方有人唤她:“周谧――?” 她惶然睁了下眼,循声找到人,居然是她大学时期的同班同学,莫蕊。 女生理了齐耳短发,穿搭也与那时迥异,周谧多打量几秒才判断出人来,并与心里隐有印象的名字对号入座。 她兴冲冲地朝她走了过来。 周谧挤出个笑容的同时,飞速将手从张敛指节里撤出,大脑里只闪跳着一个漆黑粗大的词汇:恐怖故事。 她抽手的力气大得出奇,以致张敛都有几分意外。 莫蕊停在她面前,简单询问近况。 周谧勉力镇定地回答着。 莫蕊开始发出一些揶揄的音节,瞄了瞄张敛,又冲她挤眉弄眼:“哦嚯嚯~刚才就注意到你了,和旁边这位帅哥了。谁啊?不介绍下?” 周谧无法作答,哽喉几秒:“啊……就认识的人。” 莫蕊笑:“我之前一直以为你还跟路鸣一块儿呢。” 周谧感觉自己面部糊了石膏,艰难地调动着表情肌:“没有了,去年就分开了。” 莫蕊又看张敛,打趣:“这位新哥哥很不错啊,这就是美女的吸引力吗,身边帅哥就没断过。” “真不是你想的那种,”周谧急切地澄清:“别弄得人家尴尬。” 莫蕊摆明不信,但也不多问,只问了电影场次,发现不是同一场后,遗憾地寒暄两句便离开了。 等她走远,周谧才轻吸一口气,又如释重负地吐出。 她转头查探张敛的面孔,确认他并无异色,才想起来跟他介绍,故意没话找话:“我大学同班同学。” 张敛目光从鼻骨落下来,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周谧又低头找他刚刚牵她的那只手,却发现他已经插回裤兜。 她的心脏像纸张被烟头烫开个小洞,并有猩红的痛意在一点点扩张。 周谧睫毛细微地抖了一下,脱口而出一句话:“我们回去吧。” 张敛蹙眉,似是没听清:“电影不看了?” 周谧紧抿了会唇:“嗯。” 张敛问:“为什么?” 周谧鼻头发胀:“就突然不想看了。” 她现在心乱如麻,很懊恼,很纠结,因为搞砸了一切,因为她胆怯怕事的个性。 张敛沉默了一会,问:“你确定?” 周谧点点头,不发一言。 “那走吧。”张敛抬腿转头,周谧也步步紧跟,从电梯到车库,他们都没有再讲一句话。 等周围基本见不到一个人,只有密密麻麻的车阵时,周谧走路的速度慢了下来。 他们逐渐从平行并排变成一前一后。 两人的间隙在拉大。 张敛觉察到了,放慢脚步,回头看,穿白裙子的女生竟然举着一边手,在无措地蹭泪。 他停下来,大步生风地走回去,挡在她面前:“哭什么?” 她把头埋很低,躲着他视线,嗫嚅:“我不是故意的。” 此时有车驶来。 张敛轻握住她胳膊,把她扯到路边,人像堵堤坝似的背身立在走道边缘:“什么不是故意的?” “哪件事,”他一贯地选择问清:“遇到同学,还是突然不想看电影?” 周谧抽一下鼻子,眼周湿红:“所有。” 她断断续续解释:“因为我那个同学,她经营公众号……现在在做自媒体,粉丝还挺多的,好几万,跟我们行业有联系,我真的很她怕认出你……但其实没有,然后你也不高兴了,我不是故意抽手的,可我当时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你怎么这么爱哭,”张敛抬手给她拭去下巴盈盈欲坠的泪珠,又伸手把她揽来怀里:“一两句话就能交代清楚,非得这样。” 周谧闷在那:“因为这是我们第一次正儿八经约会,我怕你不高兴,可我又不知道怎么办。” 张敛单手把票跟手机同时取出来看了眼:“还有三分钟,回去看吗?” 周谧扬眼:“还能看吗?” 张敛说:“当然能。” 周谧止住泪:“嗯。” 他重新握住她手,快步拉着她原路折回。 进影厅时,大荧幕上的影片刚过片头。 坐下后,张敛多注意了一眼她的眼睛,在黑暗里仍泪盈盈亮晶晶的,似夜间叶片上的露滴。 他没有再放开她手。 而她也用双手搭住,好似在珍惜地对待和弥补。 放映仪的光束自他们头顶陈铺开来,浮动的尘埃让那里看起来有如一个纯白星系。 周谧压抑着偏重的鼻息,装目不斜视,实际一直在用余光偷扫张敛。 男人很专注。他做什么事似乎都很专注,很投入,眼瞳和睫毛都被电影里的画面映成静谧的海蓝色。 周谧靠向椅背,把他手搭到腿面,用自己的虎口卡住他虎口。 她感觉他轻轻地捏了捏,像种回应或安抚。 周谧又发现,为了让她牵着,张敛右边手臂总拗在那,不由小声问:“你胳膊难受吗?” 张敛看了她一眼,反手覆住她其中一只手。 周谧还是轻微地问:“这样就不难受了是吗?” 张敛:“嗯。” 两人不再说话。 周谧忽然庆幸,幸好她选择坐在最后一排,这样她取出手机时,影响到的人只有张敛,而他大概率不会当面责怪她。 周谧一只手打字,输入五个字,发送出去。 张敛的手机嗡了下,他取出来,瞄了眼。 周谧听见他很低很低地笑了一声,随时能被杜比的音效淹没,但她的耳朵却能清晰精确地捕捉到。 她居然在这种情况下跟他表白,跟他坦诚:我好喜欢你。 张敛没有回复,又把手机收回裤兜,保持原来的姿态坐在那里,双目亦直视荧幕。 须臾,他忽然侧过头来,压着声音问:“还看不看电影了?” 周谧不解其意:“啊?” 他胸腔很明显地起伏了一下:“不看就回家。” ― 一进张敛卧室,周谧就被按回门板,他亲得她透不过气,浑身酥软。 张敛的动作很少这样粗鲁,周谧脱力地要挂住他时,他又唰得把她裙摆扯回去,单手托抱,扔到床上。 周谧躺在他灰黑的床褥里,上面有他身体上惯常会出现的味道,很淡,但也很有归属感。 她盯着全白的天花板,似卧于冰天雪地,牙齿打架,兴奋哆嗦,每个毛孔都激烈地颤栗,甚至涌出羞赧又憧憬的笑意。 因为男人濒于失控的样子,像一头发怒的雄豹。 性感到无与伦比,无以复加。 她听到张敛去拉了下抽屉,再咚得阖上,在领地里作猎杀前的最后准备。 周谧被拖过去,男人冰凉的裤料摩擦过来,强烈的穿击感也跟着劈入她大脑皮层,如过电,她近乎目眩。 她难以忍受地张嘴急喘一声。 “喜欢我,”张敛站在那里,居高临下,重复着她突发奇想的短信内容:“是吗?” 周谧嘤咛起来,面部剧烈地晕出红潮。 他衣服一件未褪,俯下身来,周谧的裙摆像被铲得堆积到一起的雪,露出了下方大朵红蕊的奶油色玫瑰,它们再次被挤压至支零破碎。 周谧吃痛地哼声,指甲发泄地陷进他后颈的皮肤。 等张敛用啃咬的方式取而代之,周谧也只能别无选择地搓揉他发根。 他死盯着她渲得红透的面孔:“喜欢我还装不熟?” “是不是真的喜欢?” 又在她耳畔气息灼热地逼问。 周谧一要启齿回答,他就让她根本没法正常开腔,只能咬紧了唇呜咽,一声又一声,越来越急。 神思抛高,陷落。 在快到难耐的上下迭动里,周谧感觉自己的躯体与灵魂在不断分裂,又重叠吻合,分不清是谁在追逐谁,又或是谁在等待谁,迷乱模糊。 灭顶的体验压下来时,她的感官里唯剩张敛浓郁的双眼。 周谧全身抽搐,抱住男人的脖子,连呼吸都在发抖。 …… 他们一直在卧室待到了暮日西沉,周谧侧身窝在张敛怀里闭目养神,却怎么也睡不着。 身心餍足是种奇妙的体验,也会在结束后落入庞大的空虚,需要靠搂住对方来填补。 所幸他似乎也喜欢被她这样缠着。 周谧嘴角始终维持着微扬的弧度。过了会,又难以抑制地笑出两声,像一只偷食到快乐抖毛和哼啾的小白鸟。 张敛半靠在那,也勾唇,摩挲了两下她发线:“总笑什么?” 她眼睛仍没挣开,又往他身侧蹭:“短信里跟你说过了。” 张敛莞尔:“什么时候意识到的。” 周谧拧了会眉,认真作答:“我也不知道,可能哪个清晨或午后吧。” 张敛惬意地将她揽紧。 周谧又佯装变脸,嗔怪:“我就不信你不知道,刚才还一个劲问。” 张敛哂一声:“你这个说翻脸就翻脸,说变卦就变卦的劲,我还真不敢确定。” “你呢,”周谧忽而张开眼皮,扬眸,食指中指架上他袒露的胸膛,像对目标确切,迈着小碎步的腿,一路不停地走至他下巴,夹住:“你喜不喜欢我?” 张敛任由她钳着:“显而易见。” 周谧顿住,不甚满意地嘟了嘟嘴:“我要你说出来。” 张敛看着她,眼里漫笑:“喜欢。” 他答得很认真,还毫不迟疑,周谧有些意外,笑着将头昂得更高:“真的?” 张敛捏住她手腕:“你剪刀都架来我脖子上了。” 周谧嘁一声,缩回手:“那我不使用暴力,命令你重新回答。” 张敛吸了口气,直接掐高她下巴,气势汹汹吻一阵:“喜欢,喜欢,要说多少遍。” 周谧心口发烫,胸窒地把他推远,翻过身去:“太累了,我休息了。”其实是问到想要的答案了。 张敛也躺下来,从背后拥住她,似弯月拢住了星辰。两个人的皮肤温暖地,毫无隔阂地相贴。周谧烦恼又开心地偷偷揉脸,好讨厌哦,腿酸就算了,脸也很酸是怎么回事。 第四十九页(完整) 很多时候, 周谧都认为自己在男女方面的自制力与免疫力都太差了,并为此有几分鄙视自己。比如那时因为一句突如其来的表白就开启的初恋,还有她单方面认为已经彼此确定心意的张敛。 张敛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她。 她不是很确定。 她到底喜不喜欢张敛。 说实话她拿得也不是百分百准确。但她想大概率是喜欢的, 张敛能给她确切的悸动,无论好坏,甜蜜痛苦,是欢喜是沮丧, 这些都会让她觉得自己在情爱方面尚还鲜活蓬勃, 有层次丰富的滋养, 而张敛的确是一位优秀全面的花匠。 所以搬来这里的第一个月的月尾, 她就悖逆自己曾口口声声许下的“不来往不深交三个月一到当机立断”的承诺, 开启了与张敛的同居生活。 真正的同居。 她住进了张敛的主卧,从深夜到黎明, 他们都会像是两株完全契合的植物, 以寄生或嫁接的方式缠绕在一起,成为彼此的养分与光露。 这一切不为人所知, 他们白日在公司几乎无交集。 比起很具体明晰的“恋人”,周谧内心深处还是会用“情人”这个词来描述她与张敛目前的状态。 是过去那种关系的进阶版,但不是破解版。 但这不影响她对此乐此不疲。 偷偷摸摸的地下情会给她更多怦然心动。 她变得更爱在朋友圈分享状态了, 尽可能地用更多方式跟心上人进行一些明目张胆又心照不宣的对话, 而张敛总能精准地判断出哪些只对他可见,哪些公开,每当这时,他会在短时间内私聊她给她单独发个赞,对, 就是那个很老土的通常只会出现在班级群或家庭群的大拇指表情。 可周谧还是会对着它露出很久的痴汉笑。有回她“我就是演员”上身,装傻回复:老板, 虽然这么问可能有些冒昧了,但你怎么老发莫名其妙的表情骚扰员工呢。 当天晚上她就自食其果,在他身下尖叫连连,领略到何为“真正的骚扰”。 有时她也会主动骚扰张敛,问他一些工作上的棘手难题,像在叫一个程序完美的机械管家,代号Fabian。 张敛无一例外会给予指导,即便在出差或见客户,也会认真地编辑回复和反馈,字里行间都充溢着耐心。 她喜欢他们隔着会议室全透明玻璃墙的每一个对视。 喜欢在去倒水时提前通知,然后在吧台后擦肩而过时悄悄被他捏一下手。 喜欢他想方设法来客户部区域找事儿时“随意”搭在她椅背上的,骨节分明的手。 喜欢在电梯里制造“刻意”的偶遇,在同事们的眼皮子底下低眉敛目,等回到同一辆车里时,她就恨不得坐到他腿上去,在他的激吻里被方向盘硌到脊椎发痛。 喜欢他隔三差五给她订的每一束花,全部门都以为有哪位神秘男士在热烈地爱慕和追求她,周谧对外坚称是自己买的,但相信的人几乎为零,因为花材的品牌价格不菲,她大概率没这样的消费能力。 喜欢假期时窝在他怀里看一下午同一部电影或同一本书籍,他通常会从背后抱住他,一种嵌入式的背后叠抱的姿态,她偶尔拗个刁钻的角度侧仰过头,他的笑和吻就会一并落下。 喜欢给对方吹头发,喜欢在洗脸时打水仗,喜欢在用餐时无所顾忌地叉他盘子里的肉类,喜欢敷上他送的金属色面膜,再伸平手臂,张开五指,对着他哔哔哔,说一句:“I A Ironan” 他们是如此默契神会。 有时周谧甚至会觉得,他们前世就是同个人,一个饱满的,富有美感的,近乎无缺的存在,但后来他也犯下罪过,上帝就将他的灵魂分割为两半,投胎在一男一女身上,他们这辈子就成了对方的功德或劫数,冥冥之中的神力推动他们重新拼凑回一起,只是惩咒仍在,他们将难见天日。 同居第二个月的某个深夜,周谧曾面对面将这个异想天开的故事讲述给张敛听。 张敛淡淡勾唇:“那怎么才能破除诅咒。” 周谧想了会:“我也不知道,”又嘟囔:“等三个月时效一满,他们分开了,就能各自回到阳光下继续生活了,也不失为美好结局。” 张敛笑意收了些:“那他这辈子都完整不了了。” 他的反应让她心头揪出一阵密集的痛感:“是啊,所以这是惩罚啊,他这辈子都无法拥有完整的人格了。” 张敛忽然纠正:“周谧,你的故事很浪漫,但我可能没办法赞同。我认为我是完整的,你也是完整的,准确说,每个人都因为独一无二而完整。” 周谧否认:“我不觉得,我觉得自己缺陷很多。” “你有什么缺陷。”张敛蹙了下眉,像是大为不解。 周谧瞪着大眼睛,回忆了下:“很多啊,你以前都说过。” 张敛说:“可那些不是缺陷,是花纹,能给你增添美感,如果你那么平滑,光洁,万无一失,我可能也不会被你吸引。” 怅然和酸涩一扫而空,周谧咧唇笑开来,然后摆了下头,叙述自己的观点:“可我当初好像是被你的完美吸引的G,就认识你的第一天,可能因为喝了点酒吧……” 她的神态似全身心陷入回忆:“那天酒吧灯光又特别暗,然后你正好坐在一片光里,半透明的一样,简直天神,我第一次见到把白衬衣穿得这么好看的人,纪录片里深海白鲸的感觉,很静谧,与世隔绝,我觉得跟我感受一样的人应该不少,我偷看了你好久,都没人敢跟你搭讪,也就我胆子比较大。” 张敛被她堪比追星彩虹屁的形容取悦,笑一声,不留情面地揭穿:“你是被男色吸引吧。” “那又怎样,”周谧被堵一下,立马化身卡带的留声机,发出可爱又尖细的挑衅:“怎样怎样怎样怎样,反正也睡到了,睡到就是赚到,我……” 话音未落,她就被他欺身按低。 气喘吁吁被他放开时,周谧面色酡红地抹了下盈满水光的双唇:“一言不合就堵人嘴是什么毛病。” 张敛倚回床头,有点儿懒散地斜着她:“再多说一句天神就要破戒了。” “噫――别人这么夸一下,你就不要脸地接受了?而且那只是初印象,现在……”周谧哼哼两声。 张敛问:“现在怎么了。” “凡、夫、俗、子。”她咬字很重地抛出这个成语。 张敛不以为意地勾笑:“挺好,我不喜欢别人把我完美化。” 周谧眨了眨眼:“为什么?” 张敛说:“因为我本来就不是。” 周谧说:“可你又说你是完整的。” 张敛说:“完整不代表完美。” 周谧又躺下去,把脑袋枕到他胸口,双手搭腹,像只身心松弛漂浮起来的小水獭。 张敛顺手抚摸起她柔软的黑发。 周谧勾高眼睛,突然好奇:“你那时候第一次看到我什么感觉。” 张敛耐人寻味地轻笑一声,颇微妙。 周谧不快:“拒绝用表情闪烁其词蒙混过关。” 张敛用词明确了些:“很漂亮。” 周谧听得耳根微热,继续嘴硬:“你不也跟我一样肤浅吗?” 张敛说:“人看人第一印象基本如此。” 周谧无法反驳:“然后呢。” 张敛不假思索:“你一开始哭我就想对你有求必应。” 周谧心像被全糖的奶茶溅到那样烫得抽搐了一下:“有那么夸张吗?” 张敛:“嗯。” 周谧拧着眉毛:“产生这种想法是因为我长得好看?” “小部分原因吧,”他接着说:“更多是因为你的情绪很打动人。” 周谧思绪里又噗呲噗呲冒汽水泡儿:“可酒吧里到处是我这样的人诶。” 张敛捏了下她鼻头,停在那:“你脸皮最厚,非要跑到我跟前来。” 周谧憋住,双手捉开他手,没有放开,就像按泡泡纸那样一下下泄恨地压他手掌:“哦,你坐在那种声色场所招蜂引蝶的还怪别人扑过去了?” 张敛面部仍留有笑意,语气清淡:“之前怎么会跟你男朋友分开的?我记得那天你说是他提的。” 周谧微怔,警惕状:“干嘛,开始刨根问底挖我情史了?” 张敛说:“你可以这么认为。” 周谧不准备粉饰和掩瞒:“他说受不了我性格,说我总喜欢放大任何一件小事,再去折腾他,让他很累,他觉得到那个临界值了。而且那会是暑假,我人还在鹭岛,就他的家乡,吵了一架,很严重,他直接送我去了机场,到家后我就发现我的联系方式全都被拉黑了。” “说实话分得不明不白的,”她讲着话,面色渐而收敛,因往事的蒙尘而变得有点不那么鲜明和真切:“但可能也是我咎由自取吧。” 她眼神微黯地瞥了下从始至终注视着她的张敛:“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最迟研究生毕业就会跟他结婚,因为我们大三就见过双方家长了。” 张敛面无波澜,只说:“看得出来你那时候很喜欢他。” 周谧自嘲地哼笑一声:“多亏遇到了你,那晚回来我脑子里大部分就只有你了。转移失恋的最好方式就是尽快陷入下一个男人。” 张敛也跟着弯唇,不予置评。 周谧又看回去:“好啦,我的情史介绍完毕,你愿意说说你的吗?不过我建议拆分开来当睡前一周故事说完哦,不然今天我们要通宵了。” 张敛闻言,一声未响,只敛目静静看了她好一会,看到周谧鸡皮疙瘩都跟多骨诺米牌似的疯速递进反应,他才启唇道:“我跟你一样,也只有过一段恋爱经历。” 周谧顿时眼如铜铃,一脸不可置信:“假的吧。” 她问:“是我……听过的那个版本吗?” 张敛问:“什么版本?” 周谧没有指名道姓,交代小道消息之源头:“就刚来公司那会听别人说的,VET的什么二千金。” 张敛说:“是她。” 周谧“哦”了声,消化着,一时间无法分辨自己情绪,像在嚼一块没有任何味道的白米饭,只能打趣:“你很牛哦,那可是VET。” 张敛笑:“VET又怎么了。” 周谧说:“说不上来,不过你跟那种女生在一起肯定比跟我在一起更……”她摘选着合适但也不至于贬低自己的形容词:“恰当合理?” 张敛说:“你是跟她差距比较大。” 他的直言不讳换来周谧凶神恶煞的重拳出击。 张敛揉了下胸口,笑着咳一声:“我说哪方面差距大了吗,你就要灭口了?” 周谧往外面偏头:“不想听了。” 张敛抚住她右颊,把她小脸蛋扳回来,强迫她正视自己。 张敛说:“不想听我就不说了。” 周谧脸鼓成小醋包,又把酸气往刘海方向吹:“那你长话短说速战速决,直接说分手原因就可以了。” 所以张敛选择性陈述内容:“因为我不……” 周谧忽然坐直,声音骤高地打断:“我突然又不想听了!” 张敛静了下来。 周谧垂了下睫,大概猜到他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她已经在后悔了,后悔自己的掉以轻心,误将话题引向雷阵,幸好她及时止步。 周谧的胸口很轻微,但也后怕至极地浮动了一下,浓秀的眉目再上扬时,她瞳仁里已是一片清澈通明,亮得像小灯泡:“我现在就只想被你抱着睡一觉。” 空气里凝滞须臾,张敛看着她眼睛,沉声吐出一个“好”字,便将她揽抱回怀里。 第五十页(悬浮) 同居日期进入第三个月时, 张敛房子大阳台上栽种的冰岛虞美人一夜之间全开了。 去年此刻它们还只是陈姨从家里带来的种子。 如今已经在窄长的木槽里摇曳生姿,有黄有橙有红有白,色彩鲜浓, 花瓣半透,似高低不一的杯盏,将暮春甜酒一般的微风与日光斟于其中。 征得陈姨同意,周谧掐了几朵带去公司布置工位, 还大方地留了一枝在张敛车上, 说是她提前赠送的立夏礼物。 张敛欣然接受和道谢。 下车前, 周谧一如既往地缠着他在前排吻别好多下, 亲到她必须再补一次唇膏, 又翻出包里的湿巾给他仔细擦拭。 张敛就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周谧很喜欢被他这样安静地注视着,男人的瞳色总是看起来情意深浓。 当然, 她本来就喜欢他的眼睛, 他的嘴唇,他的亲吻, 他的拥抱,以及跟他所有的肌肤之亲。 张敛身上的一切都是有温度的,很熨帖的, 就像现在的天气。 周谧在日光里眯起眼, 又在进地铁站前恋恋不舍回头,像小蜜蜂高频振翅般狂挥手。 张敛降下车窗跟她笑了笑,等她消失在下行电梯,才驾车离去。 张敛今天要去参加一个行业会,人并未来公司。去倒茶时周谧就没有煞费苦心地贴着他办公间走, 而是规规矩矩地转悠去了茶水吧。 同部门的原总监碰巧在那弄咖啡。 周谧礼貌地跟她打了声招呼。 原真瞄她一眼,露笑道:“你们明天上午要去k记那边比稿了吧。”周谧微怔:“嗯, 十点那一场。” 原真垂眼摁开关:“忙活一个多月了,明天终于能见真章。” 周谧接着纯净水,底气不足:“但愿能过,我第一次去这种场合,五家呢,竞争好激烈。” 原真鼓励:“肯定能过,而且我听yanyan说……”她忽然降低声音,靠过来贼眉鼠地问:“k记的季大总监跟你关系非比寻常啊?” 周谧惊异地圆起双眼:“啊?” 又忙不迭否认:“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这种事。” 原真微微后仰了一下上身,一脸“老娘才不信咧”的表情:“你就别瞒着你真真姐了,我看你每条朋友圈他都会点赞,我们公司好几个人都有season微信,包括我,他可从来没给我们点过。” 周谧尽可能地想解释清楚:“就真的只有一起打游戏的……征战峡谷的革命友情,其他就没有了。” 原真拿起杯子,拍拍她左肩:“行了,没特殊关系肯定也是对你有兴趣,明天你一定得去哈,长长见识,顺便也给你们组撑撑场子拉拉好感度。” 周谧更住,点了点头,目送她离开。 说实在的,这一个月来她跟季节聊天或开黑的次数寥寥无几,两只手都数得过来,会传出这样的绯闻恐怕也跟张敛一些从不署名的浪漫行为有脱不开的干系,回去后她得跟他强调一下不要再送自己各种来路不明的鲜花糖果了。 周谧叹了口气,回到工位,叶雁一身红裙,又在好声好气地跟客户通着电话,但她翻着白眼加唇瓣翕动不停的样子,很像是条缺氧的金鱼。 周谧用余光留意了她一阵,想趁机澄清一下自己跟季节的关系,避免更多误会,但叶雁丝毫没有要停的架势。 感觉一时半会应该是插不上话了,周谧只能摸着鼠标重新滑亮屏幕,抿口茶,接着做月报。 叶雁的这通电话果然可以用“旷日持久”来形容。 近半个钟头,她才啪得放下手机,捶胸顿足猛灌水。 周谧瞥她一眼问:“怎么啦?。” 叶雁叹口气:“还不是恩美那个事儿逼,动态二维码都出完了,突然又要改,让我怎么跟设计那边开口。” 她思忖少刻,忽然望向周谧:“你能在群里吱一声么。” 周谧愣了愣:“什么?” 叶雁说:“就客户也在的那个恩美奶的群,你在群里他跟他说下,重做静态确认得收费,因为相当于重新制作了。” 周谧微微紧张起来:“要怎么说?” 叶雁:“你自己想啊。” 周谧歪头,挠了下脑袋,浑身不自在起来:“要是我说不好惹客户怎么办。” 叶雁说:“不会的,表达清楚就行了,赶紧,拿到反馈了我还得跟创意那边说。” 周谧说:“好吧。” 她打开word,跟要写千人动员大会演讲稿似的,绞尽脑汁地编辑起得体礼貌的文字消息。 感觉差不多表述到位,她信心不足地复制给叶雁审核。 叶雁笑哈哈:“你在写检讨吗?” 周谧:“……” 叶雁帮她精简成两小段,变更了部分用词和语气,重新发回去给她参考。 周谧在聊天记录里仔细对比两版说辞,果然叶雁的那版不仅简洁明确,也更专业有力,不卑不亢。 叶雁说:“说清楚事儿就行了,甲方只是爹,不是太爷爷。” 周谧颔首“嗯”了声,表示学到。 周谧先谨慎地艾特客户群名,才将这段加费用的诉求传达出去。 客户很快回了句:还要收费啊。 群里霎时无人开腔,周谧愈加紧张,小心翼翼地戳了个“嗯”,回车,又去眼神求助叶雁下一步如何行动。 她发现叶雁正在全神贯注地叩字,屏幕里显示的聊天框似乎也是同个群。 周谧暗舒一口气,放松停在键盘上的,局促不安的双手。 下一刻,她看到她的leader在群内冒头,仿佛早在等候良机那般: 奥星-yan:这是跟恩美的第一次合作,我们当卖个人情,钱就算了。 奥星-yan:[抱拳] 客户了然并感谢地回了个[抱拳]。 周谧瞠目结舌,盯着屏幕半天没挪开视线。 还可以这样的吗?这算不算卖她?她费尽心思怕得罪客户,结果还是被动成为那个唱黑脸的人? 周谧耳朵的颜色在难以理解地加深,并蔓延至颊畔。沉默了好一会,她困惑地偏头去看叶雁,想问清楚。 而对方似预料到那般于同一时刻侧过脸来,并无异样地弯了弯唇,语气也很真诚:“ii,谢谢你。” ― 这是周谧第一次对她的上司产生动摇,来奥星为数不多的这几个月,叶雁在她心里一直是战无不胜的女斗士,是做工精致的指南针,能兵来将挡,也能指点迷津。 尽管郁闷难解的情绪在一天的累积下已经快涨出她脑神经,周谧也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张敛。 他在外面待了一整天。 六点时还发来短信告诉她晚上在酒店吃饭,会待到比较晚,让她自己回家,路上小心。 周谧故意带小情绪地回了句:那我今晚睡次卧。 而他早已摸清她路数:我今晚也睡次卧,记得给我留门。 周谧眉开眼笑:你不是吐槽我装饰出来的阿依莲俱乐部容易让人失眠吗? 张敛:你在就影响不大。 周谧:我又不是安抚巾。 张敛:你是哄睡故事。 周谧心花怒放的哦了声。 其实,只要不在公司,张敛都会跟她比较具体地汇报每日行程。 这也会让周谧时常产生一种她与张敛已是一对新婚夫妇的错觉。 早在十来岁时,她就曾少女怀春地想象过自己未来婚姻的画面跟细节,其中有个不可或缺的关键场景就是:在外应酬的丈夫,洗手作羹汤的妻子。 跟她的爸爸妈妈一样,各司其职,偶有争执,也温馨踏实。 但进入高中大学后,她的主观意识强化,并在多方思维与社会新闻的侵淫下,逐步变更观念,树立起个人事业远比相夫教子更为重要的想法。 与路鸣恋爱前,她大脑里并无明确的择偶观。 但跟路鸣恋爱后,她的伴侣便有了具象,那就是路鸣的样子。他们曾去很多地方旅游,山川云海,落日长河,一望无垠的花林和草野,也曾求佛问签绑同心锁,会在红丝线扣着的木牌上写字许愿画两张挤在一起的q版笑脸,坚信他们会白头偕老生同衾死同穴。 然而再多的仪式与信念都随风散在了鹭岛夏夜的潮气里,化为连青烟都不如的虚无。 分手后,她建立起来的、鲜艳清晰的择偶观,也像被熔掉的滴胶画一样,又模糊为一团。 乃至今时今日。 现在她有了新的爱人,对他的爱意不见得比先前的路鸣浅淡。 但她潜意识里从未将张敛与“丈夫”这个名词画上过等号,甚至清楚他绝非良人。 因为了解他不婚的选择,所以也会尽力克制自己生出无谓的期待。 可即便如此,站立在三月之期的倒计时里,周谧依旧会有大考出分,审判终至的忐忑难安感。 就像是从头到脚被绑定在时钟的指针上,每一天都在一圈又一圈的悬浮中度过,或快或慢。 她无法改变张敛,张敛也无法改变她。但他们必须交出非a即b的答卷。 所以他们都对此事避而不提,“享受”当下,不约而同地拖延着。 洗完澡,周谧就回了房间。 自打不再分房,张敛卧室的四件套的颜色就变得丰富明快了许多,从黑灰更换为现在的浅栗或雾蓝。 为了照顾她的体验和喜好。 周谧没有说其实她并不反感之前的色调。 群里还在为明天的提案做最后冲刺,周谧混在里面聊了几句,不再生疏,能很好的插入,转正以来的这一个多月,她身上也渐渐有了奥星氛围――这是张敛拿来形容她的。 而得到这个评价的那晚她就在客厅里一边转圈圈,一边跟客服似的连打了多个差不多内容的电话联系媒体,并因此满头大汗。 张敛就坐沙发上笑而不语地看着她。 像个饶有兴味的监考老师或面试官。 结束最后一通后,他问:“打完了?” 周谧平复着心情,检查了下:“嗯,没有了。” 她随即被他打横抱起,塞进主卫一道洗澡。他们在氤氲缭绕的热气里一直或深或浅地接吻,亲一会就停下来鼻尖相抵,不自觉地发笑,皮肤上不知道是水还是汗。 考虑到明天很早前就要去公司,周谧比以往更早一点地关了机,躺回床上。 她给张敛发消息:我先睡啦,明早九点就要出发去k记大楼。 张敛回:好。 想想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张敛直接拨了通电话过来。 周谧接通,就听他说:“路上了。” 周谧“喔”了声,又瓮声瓮气:“那――要不要等你呀。” 张敛说:“私心希望你等着,公心还是想你早点睡。” 周谧弯唇:“我还是等一下吧,毕竟我对你有一丢丢私心的。” 张敛说:“睡吧,我还得一刻钟。” 周谧说:“这还怎么睡?明确告诉我时长,不就是想让我数着时间入睡困难。” 张敛明显笑了:“只是想表达不会马上到家。” 周谧歪了下身体,霸占张敛的枕头:“如果我偏要等你怎么办。” 张敛说:“那我只能开快点了。” 周谧咬拇指,无法控制地傻笑:“你还是注意安全吧,我打一把游戏等你好了。” 张敛立即改口,语气还凶了点:“给我睡觉。” 周谧快笑出声来:“就我一个人打又怎么了嘛。” 张敛说:“控制在十五分钟以内。” 挂了电话,周谧打开王者,准备开一把大乱斗速战速决,用以打发等待张敛的这段无聊空档,不料才一登录就被季节的小号拉进了双人组排。 周谧担心他秒开,忙打开语音:“抱歉!我今晚可能没办法排位。” 季节回道:“因为要早睡吗?” 周谧“嗯”了声:“明天很早就要去你们那边了啊。” 季节说:“看你心态很好啊,这么晚了还上游戏。” 周谧顿了下:“反正不是我提案和问答,只是去围观学习的,”她又说:“你排吧,我打一把乱斗就睡了。” 季节说:“一起吧。” 周谧微怔:“也行,就是感觉对你来说有点大材小用了。” 话音刚落,季节已经退组重开模式。 不知为何,这种本该八/九分钟就结束的娱乐模式竟然打得很胶着,到十二分钟时,周谧已经有些坐立不安,时刻担心张敛会突然回家,好不容易推完二塔,客厅门响果然如魔音穿耳。 周谧心也跟着一咯噔,匆匆关闭语音喇叭,趁着死亡时间在组队频道极速打字:我可能要挂一两分钟机。 季节回了个:? 周谧:尽管举报我!只要你别生气! 她迅速把手机塞枕头底下合眼装睡,并努力保持呼吸均匀。 黑暗里,她听见张敛进了房间,脚步朝自己这边的床畔逼近,不由在被窝里捏紧手指。 她的额头被亲了一下,对方似在刻意控制力道,使得这个吻近乎没有实感的轻,像蝶羽掠过一样。 周谧攥得指节发白才不至于让自己过分明显地扬唇窃笑。 男人气息渐远,走去了盥洗室,并关上门,而后隐约传出水声。 周谧长松一口气,重新扒拉出手机,摁亮。 屏幕上,游戏已经结束,他们是胜利方。 她眉心骤紧,赶紧切回微信,给季节发消息道歉:真的很对不起,刚刚突然有点事。 季节回:没关系啊,反正赢了。 周谧又发过去一小女孩低头认错的表情包:你千万不要因为我的挂机行为连坐我司tea,求求了。 季节也发来一个“不要在意这些细节”表情:怎么会,我不是那种人。 他又问:你明天要来我这的是吧? 周谧回:嗯。 季节说:你们是上午最后一场,要不结束之后就跟我一起吃个饭吧。 第五十一页(吉祥物) 周谧没有拒绝季节的约饭邀请。 因为工作, 因为部门老大的交托,更因为自己今晚属实过分的挂机行为。如果能通过良好的人际来往为公司增加争取到项目的可能性,或者能将K记发展为未来的固定合作agency, 何乐而不为呢。 况且季节的确是位很好相处的客户爸爸。他虽身居高位,身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俯视感,更像是会出现在同一间选修课大教室的外系阳光帅气男同学。 所以周谧直接回了句“好啊”,又说:不过可以我来请客吗? 季节问:为什么? 周谧说:收买一下, 顺便为今晚的挂机道歉。 季节回了张笑脸:也行。 道完晚安, 周谧去大众点评上挑了会K记百元大厦附近的好口碑中高档美食店, 心里差不多有数, 才将手机重新塞回枕头下方。 张敛这时刚好开门出来, 周谧火速阖上眼睛。 他躺进同一张被子,伸手就将她拢来怀里, 惯性动作一样自然。 周谧感觉他的脸凑了过来, 有男士护肤品的那种毫不浓烈的气味,很清爽, 伴着他的热息洒在她鼻头:“别装睡了。” 周谧再也憋不住地笑,挤起眼皮。 张敛去亲了下同个皱起来的部位。 周谧半睁开右眼,如在k一般俏皮:“你怎么知道我在装睡?” 张敛讥诮:“你真睡着了睡相哪有这么好。” 周谧像头发怒的小牛犊那样鼻子哞气, 在被子下方踢他一下, 旋即被他用腿压住,动弹不得。 周谧改换态度,小脸上写满如意:“反正我骗到额头吻了。” 张敛勾唇:“醒着还可以有更多。” 周谧双眼亮晶晶,作憧憬状:“有什么?我已经醒了,快点告诉我吧。”最后一个音节轻而脆, 像鱼吐泡泡般啵出来的。 张敛手靠过来,弹了弹她刚被他亲过的同个位置。 周谧痛得捂头嗷呜一声, 妄图以同样的暴栗方式反击。 张敛才不让她得逞,一瞬就架牢住她胳膊,很轻地含住她唇瓣吮吸了一下:“今天嘴巴怎么尝起来这么甜。” 周谧舔了舔下唇,奇怪:“啊?有吗?” 张敛轻笑,压住她继续接吻,周谧意乱情迷地托住他脸颊,也把自己舌头交出去。 ― 翌日九点半,奥星一行人就抵达百元大厦。团队派了六个人参与比稿,两名主讲,来一楼接应他们的是跟季节同部门的一位男经理,人偏矮瘦,长相亲切和气,极大地减轻了周谧的紧张感。 这次比稿她就是个实打实的工具人,主要任务是做纪要便于大家回去之后复盘总结,还有个就是吉祥物――这是来时车上叶雁给她临时起的别称。 创意那边的一位ACD纠正:“e这种应该叫门面担当。” 周谧只能正襟危坐地含笑接夸。 电梯里,叶雁游刃有余地与接应人寒暄不停。她难得穿这么OL,烟灰的收腰衬衫裙,红底鞋,整个人高瘦得看起来就像一柄利落精秀的匕首。 周谧立在一旁,跟着他们走出轿厢,去到会议室。 百元集团的会议间要比奥星大一些,白长桌,白座椅,墙面为浅木色,落地窗将室内映得洁净如新。 K记那边的三位客户已经坐在会议桌左侧,季节居中,是相貌最年轻的那一个,而他在工作场合也非正装,还是很休闲的白T,左手也随意地掂着手机。 进门刚走两步,周谧就跟他对上目光。 季节本就面带微笑,在看到她时,唇角弧度又变得更确切和放大了一些。 周谧也跟他笑了笑,敛目迅速跟紧同事。 季节目随到她入座。女生今天穿得比前两次见面都要正式,尖领的泡泡袖白衬衣和黑格子半身裙,头发编织成蓬松的低麻花,还摘了些碎发在耳边,很有韩剧里小秘书女主角的味道。 相互闲聊几句,叶雁去大屏前开笔记本电脑,连接蓝牙。 她是这次比稿提案的主讲之一,另一个就是创意部的副总监,负责各自PPT的部分。 周谧坐在最里面的位置,调节录音笔,又从tote包里取出中性笔和笔记本,姿势从头到尾都很拘谨。 叶雁调试了下投屏是否精确,正式开讲。她的状态与平常在公司不同,很正式,但也面带拉近距离的笑容,语速不徐不疾地吐出基于PPT内容但更通俗易懂的介绍,并在其间不时穿插笑点,带动气氛。 周谧在心里啧啧感叹,手里书写不停,并不时偷瞄季节的反应。 他单手抵着半边脸,很认真地侧头观看与聆听,过程中也会跟会议室的大家一起笑。 接着是创意部分。 那位资历颇深的ACD就更厉害了,全程如唠嗑般信手拈来,但也直击需求与痛点。 最精彩的就是问答环节。 季节虽从头到尾面目温和,但针对他们方案提出的两个质疑堪比刁难,周谧都听得掌心出汗,暗自语塞。 如果是她,可能会张口结舌,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应对。 结束时,已经快十一点。周谧收拾好东西,惦记着欠季节的那顿饭,她跟在大家后面挪出会议室的步伐也相对迟缓,不知怎么开口恰当。 还好季节叫住了她。 奥星几人一同回头,面色各异,多为微笑揶揄。 季节快步走过来,笑了下:“昨天答应我的事没忘吧。” 周谧先跟他弯弯嘴角,又瞥一眼同事们:“没有。” 叶雁挑眉,声线抑扬顿挫:“什么事噢――”大家一起贼笑。 周谧望向自己leader,神态微赧:“昨晚答应season说今天结束要请他吃饭的。” 那个ACD偏插一脚,故意说:“我们都有份吗?” 叶雁抵他胳膊一拳:“你就别打扰人家了好吧。” “知道了,”ACD吃痛揉了下:“走了散了啊,我们一群空巢老人自己在这边找饭吃吧。” 叶雁又看季节,老母亲语气:“我们的吉祥物小ii就交给你一中午啦,记得照顾好她哦。” 季节失笑弯眼:“一定。” 一帮同事相携着以最快速度离场,把周谧单独留在原处。 通明的会议室门口彻底安静下来,两人也一时无话。 周谧扬眸看季节,又不安地抠两下脑袋:“我们下去吗?” “好啊。”季节展颜:“走吧。” 进了轿厢,周谧取出手机,调出几个昨天提前选好的餐厅,双手握到他身前,示意他看:“你想吃哪个?西餐中餐日料东南亚都有。” 季节微微屈低上身:“价格是不是有点高了。” 周谧立马抬高:“没事啊,你值得。” 季节忍俊不禁:“你喜欢吃哪种?” 周谧说:“我都可以的。主要在你,你才是被请的那一个。” 季节用他足以拿当手模的手指了一家泰菜:“那就这个?” 周谧点头:“好。” 入座后,点餐的任务也由季节全权负责,等侍应生抱着菜单离开,周谧就兴冲冲问:“娜可露露最近怎么样。” 季节在对面看着她:“很好,”答完就拿起手机,调出一个视频分享过来:“每天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多精力。” 周谧边看边被它们活泼蹦跳的模样逗得扬高唇角:“分一点给我就好了。” 季节问:“每天工作很累吗?” 周谧把手机还回去:“对啊,转正后感觉事情更多了。” 季节说:“但我看你朋友圈很元气。” 周谧顿一秒:“就……苦中作乐。” 季节抿了口柠檬水:“难怪这段时间都没空开黑了。” 周谧不好意思地抿抿唇:“嗯……”又替自己开脱:“这样也没人拖你后腿了,你小号都能打到七十星。” 季节说:“我都不怎么打那个号的。” 周谧打趣:“我以为你那个号就是拿来野王带妹的。” 季节笑:“那你对我误会大了,就只带过你一个妹。” 周谧讶然一下:“啊?真没有带过其他妹啊。” 季节说:“准确说是拿来带姐的。” 周谧有些意外:“你还有姐姐?亲的吗?” 季节颔首:“嗯,但她人菜瘾又大,带不动。” 周谧完全无顾忌地笑出来:“比我还菜么?” “你比她好多了。她打辅助的时候我就只想玩上单,离她越远越好。” “你姐知道你背后这么讲她吗?” “知道啊,我当面都这样讲。” 周谧看向他总是非常明灿爽朗的面孔:“我挺好奇你到底多大的。” 季节说:“猜猜?” 周谧想了想:“综合各种因素,我猜……26-28这个区间?” 季节说:“我三十一。” “啊?”周谧险些被惊掉下巴:“可你看起来跟大学生一样。” 季节说:“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心态年轻吧。” 周谧摇了下头:“不啊,你长相也很青春貌美。” 季节被她的形容词逗出笑声。 百香果汁上来时,周谧忙替季节倒上,还说:“先为昨晚的挂机行为向您赔罪。” 季节轻轻搓了下亚麻色的头发:“真没事,你别小题大做了。” “不行。” 季节忙端起杯子,郑重其事喝了一大口:“这样算接受你的歉意了吗?” ― 下午到公司时,张敛远远就望见了在1F等电梯的K记比稿小分队。 借着身高优势粗略一扫,他发现周谧不在其中,不由抬腕瞟了眼时间。 走到近处时,大家纷纷跟他打招呼,他也勾唇颔首,问了两句比稿情况。 叶雁不甚确定:“看对方态度还行吧,也不知道别家到底怎么样。” 张敛跟着他们进电梯,顺手摁了楼层。 安静了会,他面无异样启唇:“今天就你们几个去的?” 叶雁看回去:“不止,还有个留那跟客户吃饭了。” 张敛问:“谁啊。” 叶雁说:“e,她跟K记的季总关系蛮不错的。” 张敛不再搭腔。 叶雁以为他不知道是谁:“就我带的那个漂亮实习生,上个月刚转正。” 张敛说:“有印象。” 旁边的创意副总监说:“两人关系绝对不一般。我今天进会议室时特地注意了一下季总,目光一直锁定在e身上你知道吧。唉,我要是女孩子就好了,哪还要费这些口舌。” 叶雁冷嘲:“省省吧,你是女的也长不出她那样。” 副总监又嘶了声:“但我觉得ii这个小姑娘挺会审时度势的,你没听季总说是请他吃饭嘛,这就对了,有人脉干嘛不用,挺给咱们奥星争气。” 叶雁表示认同:“她本来就聪明女孩子,领悟起来很快的。” 电梯门一开,张敛头也不回地离开轿厢。 叶雁有点意外他今天居然没让他们先行,忙收声提醒一句“别说了老板都嫌我们八卦了”,就疾疾跟了出去。 第五十二页(三月) 下午两点多, 周谧被季节送回了公司楼下。 她意外发现,季节的车居然是她一直以来的梦中情车,全黑的奔驰大G。 路上周谧还惊奇, 说感觉他更适合秀气一些的轿跑,白色系的。 季节笑着看过来:“不买辆大车怎么装得下两条狗。” 周谧才恍然大悟地点头:“是哦,你考虑得好周到。” 到了公司,周谧在门口停了会, 给张敛发消息:你在公司吗? 男人并未回复。 周谧努努嘴, 把手机揣回包里, 绕行经过张敛办公室, 发现门开着, 她不动声色移近两步,发现他正坐在电脑后而, 而无表情的俊脸被显示器的光映得如料峭雪川。 周谧不敢多看, 迅速回了工位。 导好录音笔上内容,她又取出手机看微信。 张敛还是没有回复。 这么忙的吗? 周谧对着屏幕眨了会眼, 又编辑文字:你什么时候回公司的? 这次张敛终于有了反应:半小时前。 周谧说:我刚路过你办公室。 张敛没有接这句话,只问:刚回公司? 周谧:嗯。 他又问:中午在哪吃的? 周谧认为他应该是知道了什么,不再也不想隐瞒:在百元大厦那边吃的。 张敛问:跟同事? 周谧说:不是, 跟K记要给我们打分的那个媒介部总监。 张敛问:养狗那个? 周谧:嗯。 张敛没有再说话。 周谧整理了半个钟头纪要, 张敛还是没有回她微信,不由有些坐立难安,又发信息过去:你是不是不高兴啦? 张敛说:先忙,下班再说。 周谧眼微胀:你这样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忙。 张敛问:怎么了。 周谧抽了张纸巾摁两下发酸的鼻头,不敢在公司真正泪目:我觉得你生气了, 因为这件事。 张敛回得很快:是有一点。 这句话像扇动了一下雨刮,聊天框里的沟通模式瞬时从水鞅湮全透明, 敞亮无比。 周谧没想到他总是坦白得这么快,雨过天晴,又得寸进尺地打破砂锅问到底:为什么啊。 张敛:你不知道我生什么气还来问我生没生气? 周谧咬着唇:可是你也会见客户,跟他们吃饭吧。张敛说:所以只是一点。我司的方案差到还要你这个小朋友单独陪客户吃饭? 周谧敲字的节奏变得轻快:我不是小朋友了好吗。 张敛:你是小捣蛋。 周谧忙掩住因笑挤成一团的下半张脸,并顺杆子爬:那小捣蛋可以专心安心放心潜心尽心为奥星工作了吗? 张敛:忙去吧。 ― 晚上到了家,周谧就像只黏糊跟屁虫一样无时无刻地贴在张敛身边。他去洗手,她就摊开双手要他帮自己挤沐浴露;他去吃水果,她就张开嘴“啊――”要他喂一块;他去书房处理邮件,她就端了张椅子在旁边捧着脸观赏他峻挺的侧脸;他讲电话,她就歪起上身贴去手机背而偷听。 最后张敛忍无可忍,放下电话就把她拽来腿而,趴着的姿势。隔着黑色的西裤,周谧感觉被压得胸闷,刚要逃脱,屁股已经被狠拍了一下。 他完全没控制力道。 不是极快捂住嘴,周谧恐怕要叫出惊动整个房子的动静。 被他手掌接触过的部位火辣辣地痛起来。 “疼死了……”她脸红得像颗大番茄,闷声闷气:“你干嘛打人啊。” “你庆幸你今天穿得是包臀裙吧。”张敛淡声说着,放开她。 周谧不爽起身,像刚打过针那样拧眉揉着痛处,刚要老实坐自己椅子上去,她又被男人拉了回去。 她听见他呼吸粗重了一点。 书房的门被她用后背彻底阖拢。 死咬着唇一荡一荡撑扶在书桌边缘时,周谧在一种让她几欲喷泪,并不断加叠的强烈情绪中认识到,包臀裙其实也屁用没有。 一起回卧室洗完澡后,周谧照常窝回张敛怀里。 她喜欢他各种各样的拥抱,好像她是他的某一根肋骨,只有严实地嵌入他臂弯深处才算是彼此的填补。 张敛用手指随意梳理着她鬓边的发丝:“今晚这么黏我干嘛?” 周谧戳戳他心口的位置,拉丝糖一般嘟囔:“哄――你――啊――” 张敛嘴角一扯,没有说话。 周谧继续相同的动作:“那你有没有被哄好?” 张敛说:“我很好。” 周谧翻了身,改为趴他胸口:“真的好吗?” 张敛:“嗯。” 周谧咬牙切齿:“我不好了,屁股到现在都疼着,我爸妈都没这样打过我。” 张敛把她整个拉来身上,手伸进薄毯:“哪边?” “左右都……”她忽然“啊”地把身体绷成一张平衡板:“别乱碰无关位置行吗?” 张敛钳住她咯吱窝,把她往上带到顺手的高度,专心而温柔地给她抚揉。 周谧脸靠在他颈侧,唇角翘好几下,又昂头亲亲他线条高级而完美的下颌角,情不自禁道:“好想一辈子这样贴在你身上哦。” 张敛懒散的而色有一刻凝固,像烛火在风里短暂地忽闪了下,但未熄透,又重新燃了起来。他勾唇,偏下头去,也吻了吻她额头。 ― 提案过选的消息很快从客户那边传来,奥星拔得头筹,成为K记今年端午项目的agency。 因对方是大餐饮集团,口碑在业内又出了名的难搞,公司不敢轻慢,重组的正式团队有十二人,工作任务尽可能细化,加班加点,在协调中尽快给出最让客户满意的线上线下营销。 在叶雁的指导下,周谧开始学着下brief,学着如何跟创意那边沟通来自客户的修改意见。 众所周知她跟季节关系不俗,很多时候群里的文案或设计会直接她询问某些海报的风格或slogan是不是K记那边想要的。 受宠若惊的同时,周谧也觉得泰山压顶。 她并非项目的真正对接人,更不好意思贸然打搅季节,但这次时间紧促,直接打听的确是最有效也最及时传达和反馈双方意见的方式了。 她跟季节的聊天次数突飞猛进。 除去工作相关,狗跟王者依然是两人亘古不变的联络话题。 能在职业生涯的开端遇到季节这样好相处的甲方,是她的莫大幸运。 在这种锻炼中,周谧也有了“我真的已经是个AE”的实感。 这个月里,她看行业公众号的次数锐减,一个是因为忙碌,还有一个是没必要。刚来奥星时,她非常依赖这个,跟有毒瘾似的每晚从头翻到尾,并死记里而的黑话与重点,都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融入和专业,但现在真正深入工作内容后,这些都会像自动输入的字符一般渗透进大脑,她慢慢找到了一些节奏,偶尔也会有几个虽不那么纯熟,但勉强能算作独当一而的时刻。 她猜这应该就是张敛口中的“奥星氛围”吧。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广告人了。 不得不说,张敛是个完全意义上尊重对方的伴侣,他会切实地表达出吃味的态度,但从未因此限制干涉她的工作模式。 周谧曾跟他说:“你要是不舒服,我可以给你看我微信聊天记录的,我跟season其实没有任何暧昧内容。” 张敛直接拒绝,并罕见地使用了性质严重的形容词:“我个人非常厌恶这种行为。” 厌恶。 周谧没忍住笑:“是不是你前女友总查你聊天记录啊?” 张敛一言未发。 工作与感情,都在一种奇异的平静中稳步前进,这点是周谧完全没想到的。白天的焦头烂额和夜晚的水乳交融相互穿插,让她几乎快忘了载着她与张敛两人的,这艘漂浮不定为期仅三月的海船即将到港。 接到妈妈电话时,周谧才惶然意识到,还有三天就要跟双方父母汇报他们的最终选择了。 长辈数着日子等。 而他们忘掉日子过。 有他俩上次回家的事儿打底,汤培丽的声音听起来昂扬有力:“怎么样了啊谧谧,这段时间跟张敛处得怎么样?公司是不是很忙啊,这阵子也不过来玩了。” 周谧不知如何作答。 因为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没给出表态。 一缕分辨不出情绪的气流从心头漫出,随即灌空整个胸腔。 周谧勉力撑起笑容,报喜不报忧:“挺好的啊。公司是很忙,我最近开始自己联系客户了,厉害吧!” 妈妈夸了几句,重点还留在小俩口的打算上,还笑言已经在跟爸爸看领证吉日了。 周谧绷了会唇:“你们先看着呗,等张敛回来我再问问他哪天合适。” 应付完妈妈,周谧的心情沉至谷底,像刚开始就配方失败的戚风蛋糕,努力蓬得再久,也在取出烤箱的瞬间回缩。 她七上八下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心情又归于一条毫无起伏的,迷茫的白线。 周谧侧躺下去。 张敛今晚有应酬,到家时已经快十二点。 听见他开门声音时,周谧也还没睡着,但她还是极快地闭紧了眼睛,并把脑袋往毯子里藏匿。 留意着男人洗漱的动静,她心头如被很低浓度的硫酸腐蚀着,一阵接一阵的痛紧。 张敛回了床上,先关了灯,又像之前那样从背后抱住她,是惯常的亲密,身上微挟酒气。 周谧拼命僵持住身体与情绪,一动未动。 张敛似乎累极,拂在她耳后的气息很快变成深眠状态的均匀。 周谧开始无声溢泪,和极轻的呼吸。 她这样偷偷哭了很久,也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的。 ― 翌日照常到公司后,周谧又回归平日那个始终上着发条高能量的小AE,在leader的安排下继续一天的工作。 接近中午,行政忽然在大群里提前通知,说下午两点老板要开大会。 部门顿时哀鸿遍野。 叶雁在座位上打哈欠狂揉头,又交代周谧:“你一会去把下午订的Roo2推到四点之后吧。” 周谧好奇:“不会就是你上次说的反省大会吧?” 叶雁皮笑肉不笑:“不然呢。” 周谧抓了下额角:“我们组要做汇报吗?” 叶雁欲哭无泪:“要的,几个组都姐姐来,别担心哦。” 周谧这才放心颔首,给她打气:“好的!您要加油!” 临近两点,公司手头没事儿的人都三五成群地往pantry汇集,平时稀稀拉拉一眼望不到多少,这样扎堆一坐,竟也有黑压压一片。 周谧攥着手机跟相熟的组员坐一桌,心绪不定又好奇满满地看着他们交头接耳,提前整理总结待会要上报的项目内容和意见反馈。 两点整,张敛准时到场。 他上午去客户那边有事,所以周谧也是自己乘地铁来的公司。 本以为这种全员大会他会西装革履地出席,结果还是白衬衣黑长裤的日常扮相,不带任何仪式性。 虽然是“反省大会”,但气氛一如既往的不那么规矩,很有公司日常的那种弹性与随性。 张敛就倚靠在吧台边缘,不时变换个舒服的姿势,项目组代表也不需要起立发言。 周谧双手捏拳,默默抵住双颊,一眨不眨注视着他。 所有人都在看他,所以她也能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地看他。 忽然,身旁的陶子伊悄声呼唤同桌各位:“哎哎。” 叶雁也低声:“干嘛?” 陶子伊说:“Fabian今天戴了戒指。” 叶雁双目炯炯地去注意,得到确切答案后,不由惊嘶一声:“哇靠,真的,第一次见――” 周谧也错愕地睁大了眼,将惊魂难定的目光从张敛脸上撕下来,挪到他抱臂的上体。 周谧的心疯跳起来,男人随意搭胳膊袖褶处的左手,真的戴了一枚戒指,有微弱的银光在闪烁,好像就是自己送给他的,淘宝三十块钱的那一只。 同事们仍在窃窃私语。 “什么牌子的呀?” “有点远,看不出来,应该很贵。” “是不是要结婚了?” “太突然了吧。” “完了完了他真的有对象啊我心彻底碎了。” …… 周谧完全无法阻止自己脸像被加热过的颜料染至血红滚烫,只能在狂喜与羞耻中偷偷坑低脑袋,藏拢起视线。 要死啊,她当初为什么不买个好一点的。 第五十三页(海市蜃楼) 一整场会下来, 为了控制住过分突起的苹果肌,周谧感觉自己都快面瘫了。 回工位一路上,同行的几个同事还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张敛那枚猝不及防的戒指, 唯独当事人死磕上下牙,怕自得快乐的情绪会像失控的喜鹊那样破笼而出。 搞什么。 一坐下,周谧就开始啃手,喝水, 玩笔, 翻弄桌边的材料, 无法停止各种心神不宁的小动作。 她觉得那个戒指不是戴在张敛手上的, 而是圈在她心脏上的。 一个银色的, 妙不可言的信号。 意味浓烈,闪动的样子像是只属于她的一粒星。 过了会, 周谧拿起手机, 开始认真浏览一些品牌的官网和旗舰店,并输入关键词“戒指”, 精挑细选。 那只戒指真的好丢人。 尤其出现在张敛这样的人手上,他居然还在这种场合掏出来,那么不露声色, 又那么坦然自若, 在这个节骨眼。 周谧脸颊的热度一直降不下来。 同样降不下来的,还有笑意和心率。 这个下午难熬到极点。 因为要假装不知情,要克制住接头和拆穿的欲念,要为她即兴的疯狂浪漫铺垫。 晚上六点,周谧就借故提前离开公司, 奔去了附近的广场。 她裙摆浮动,笑容要多大有多大, 像个小长假最后一天放学后疯跑出教室的女学生。 周谧气喘吁吁地停在金碧辉煌的店门前。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光顾奢侈品精品店。 身穿制服的姣好女导购含笑迎上来,问她有什么需要。 周谧喉咙里咽了下,一本正经地从手机相册里调出图片给她看:“请问有这款戒指吗?” 导购弯唇:“这是我们的1895系列,比较低调内敛有品位的一款。” 又问:“是自己戴还是送给爱人呢。这款还可以现场刻字。” 周谧顿了下,不自然地抿笑:“不是我戴。” 她的小金库暂时也只够买一枚,等以后资金充裕了再把自己那只补上。 导购心领神会:“您知道您爱人的指围吗?” 周谧愣了愣,摊开自己手回想一会,又用食指拇指圈出个范围给导购看:“大概……这么大吧。” 女生明眸善睐又迷迷糊糊的矛盾样子也将导购逗笑:“好的,您跟我过来吧,先确定下您需要的尺寸店里有没有现货。” 拎着红色手提袋出来时,周谧接到了张敛的电话,问她怎么不在公司了。 接通后,她极力克制着随时会决堤的笑意,说:“我今天有点偏头疼,就提前回家了。” 张敛略表怀疑:“真的?” 周谧说:“嗯,我现在要回家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张敛说:“那我过会也回去。” 笑眯眯地按掉电话,周谧打车回了华郡,一路上她都藏宝般将戒指护在怀里。 到家后,正在做清洁的陈姨还意外她怎么回的怎么早,周谧只插科打诨两句,就夹牢纸袋蹦跳着冲进了卧室。 她将戒盒取出,又打开看眼刚刚割肉买下的戒指,哼笑两声,放回床头柜抽屉里。 半个钟头后,张敛就到了家,还带了甜品与花束。 陈姨疑惑今天是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你们都回来的好早啊,”又注意起他手里:“今天是什么节日还是纪念日吗?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还在家里吃吗?” 张敛笑了笑,将东西搁去餐桌上,只问:“周谧呢。” 陈姨说:“回来就去卧室了,到现在没出来。” 张敛蹙了下眉,心思周谧是不是真不舒服,换完鞋就去了卧室。 结果前脚才进去,女孩就突然从门口窜来他跟前,张牙舞爪地“嗷呜”了一下。 张敛被惊得顿足,继而失笑。 周谧见他脸上几乎没大起伏,有点惋惜:“你怎么没被吓到啊。” 张敛说:“我真被吓出问题了怎么办,你给我养老?” 周谧回过头,窃喜地转动着眼珠,就是不吭声。 张敛跟在后面问:“不是头疼吗?” “看到你又不疼了。”她中气十足。 张敛哼笑一声,大步靠近,手臂从她腰边穿过,不由分说把她箍来怀里。 她像一张符纸被裹入囊袋,要进行一场福至心灵的开光仪式。 周谧弯起眼,绾了下耳边的头发,轻声:“一回来就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张敛下巴抵在她脑后:“还装呢。” 周谧垂眼找到他左手,那枚廉价的银戒还圈在上面。她害羞又得意地笑出来,用食指轻戳一下那里:“你怎么想得到的?” “不知道,突然想起来了。” “其实你一直精心收着呢吧。” “可能吧。” “嗤。” 如果心里安着限制开心值的电表,那这会整间屋子应该都已经跳闸了。 周谧决定不再藏着掖着,把他手臂掰离,冲后方侧了侧头:“我有东西想送给你。” 张敛问:“什么?” 周谧说:“你先坐下。” 张敛将一旁的胡桃木靠椅拖出,坐定。 周谧轻巧地飞跑去自己床头,拉抽屉,将那只红色戒盒小心翼翼取出。 她双手捧着,嘴里“将将――”配音,将它托至张敛跟前。 张敛瞥见上面logo,又看眼周谧,本有的笑意被疑惑覆盖掉一些,而后接过,打开。 一枚铂金的男戒镶嵌在黑色戒托中央,上面的小钻闪闪熠熠。 男人微低着头,而周谧站那,不能及时收下他脸上的第一反应,她只觉得他有一秒钟是滞住的,无法辨别是惊喜还是惊吓。 周谧决定蹲下来,企图更好地看清。 而张敛在同一时刻抬起了脸,仍勾着唇,只是笑意比刚才含蓄了许多。 他翻动一下左手:“不是已经送过我一个戒指了吗?” 周谧坐去一旁床角,眼神示意:“那个当时就是闹着玩的,谁知道你会大庭广众把它戴起来,我感觉好丢人。” 张敛面不改色:“我没有大庭广众,只是戴给你看的。” 周谧咬了咬唇:“可公司的人都在讨论了诶。” 张敛说:“那就是我顺便的目的。” 周谧唇角微微上勾:“什么目的?” 张敛答:“告诉大家我现在并非单身。” 周谧一下子扑哧笑出来,咧着小白牙道:“那你赶紧试一下我给你买的新戒指好吗?我今天下午特地去卡地亚选的,以后别戴那个三十块钱的那个了,我看了好不舒服。” 张敛再度沉默。 两秒后,他脸上的情绪完全消隐。他眼皮微耷,啪一下将戒盒阖上,悬空交回来:“我不能收。” 他几乎没有迟疑的拒绝让周谧的大脑嗡了下。 她急促地眨动眼皮,下意识问:“为什么?” 张敛看回来,神态疏淡:“这不是你能力范围内的礼物。” 周谧眉心拧成一坨:“可我都买了,而且这也不只是礼物。”张敛胸腔微动:“那我更不能收了。” 周谧感觉自己脸上的温度在疯长,可大脑和身体却像掉落进极地的冰湖里那般寸寸结块。 她僵坐在那里问:“你什么意思。” 张敛没有回答,见她半晌不接走,便将封闭的戒盒搁回桌边。 病菌一般,仿佛在手里多待一秒都会被感染。 周谧被这个动作刺到,鼻头酸痛至极。 她忍着泪意,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没有搅拌到位的石灰水一样,慢而干涩地泞出来:“你是不是觉得我想通过这个戒指绑架你结婚?可我买这个戒指的主要原因是觉得三十块钱的那个根本配不上你,不应该出现在你手上,你在我心里的地位远不止此。” 张敛随意转了下左手中指上的银色戒指:“你说过它是我们三个月的契约费,我收下了,也从未认为配不上。” 周谧深吸一口气:“所以你现在把它戴起来是什么意思?” 张敛说:“我刚刚已经回答过了。” 周谧气息变重:“可现在要满三个月了啊,后天就要跟我们父母交差了。” 张敛始终平和:“选择权一直在你,你知道我答案的。” 他平心静气的陈述如在她心头缝扎,一个字是一针,细密的洞眼和线头将她心脏收得快要失去形状。 周谧胸口剧烈地抽痛,努力不让自己双眼泛滥,可实际上她脸已经红得吓人了,因为愤怒,因为灰心,像从高处狠狠跌落:“就还是想让我配合你继续跟你维持这种不清不楚见不得光的关系呗。” 张敛注视着她:“我以为我们已经恋爱了,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遮掩的都是你,不是吗?” 周谧怔了好几秒:“可我也是担心别人怎么看你啊。” 张敛无可挑剔地回:“所以我尊重你意愿。” 周谧几番涨潮的大眼睛愕然瞪住他:“我们恋爱了?真的吗?恋爱中的男人却不敢接受女朋友的戒指?” 张敛很轻地叹息:“周谧,你在钻牛角尖。” 周谧难以置信地哂出一声:“你是怕我赖上你吧。” “不要偏激,”张敛前屈上身,像是想要握住她绞在裙摆上的,早已惨白的手:“我们好好谈一谈。” 周谧一刹扬高胳膊,躲避他的触碰,并无法阻止自己变得像只坏掉的小提琴一样,扯出尖锐难听的噪响:“谈什么!用各种手段蛊惑我跟你接着约?约到你玩腻了或者我放弃?还是说又要用你的话术让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张敛微怔,将悬空的手收回去,整个上身也跟着挨回椅背。 在这间卧室,面对面共处时,他们从未拉开过如此大的间距。 而男人面无表情,眼里也看不出温度,或冷或暖,什么都没有。 几秒的悄无声息后。 周谧脸色灰败,质问:“你说啊,为什么要戴我送的戒指?” 张敛看起来有点疲惫:“我以为你会开心,结果适得其反。” 周谧扯了下唇,并保持在一个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角度:“我开心啊,所以想送你一枚更配得上你的戒指。适得其反是你的认知吧,你觉得糟糕了,玩脱了,这个女的要赖上我了。” 张敛眼色微黯:“你为什么总要这样想我。” 周谧用手背拭了下唇畔的湿润:“因为你活该被这么想。” 她的泪水失望而痛苦地往外涌动:“我对你而言从来没有特殊过,只是刚好在这个时间这个节点出现了,其他任何一个女孩都可以是周谧,只要能满足你不婚也能保持男女关系的需求。你看你这副害怕的样子,太好笑了吧,慌张到连戒指都不敢碰,而我――” 周谧彻底更住,面色接而转白。 “你还记得你上次问我的为什么总把你往负面想吗,”女孩撑起嘴角,终于露出一个可以称作“笑”的神情,但却陌生而阴冷:“我现在知道答案了。因为你在我心里就没有好过,遇到你之后就没有过一件好事,我从来没有打心眼里觉得你这个人好过。就因为喜欢你,所以一直自欺欺人,自我麻痹,现在我清醒了。” “谢谢你的敲打。” “张敛,”他的名字在她口中不再甜美,是彻底枯萎的玫瑰:“你就是个烂人。” 房间彻底沉寂下来,像间肃静的审判室。 有一瞬间,张敛认为应该为自己辩驳两句,但他不太想说了,也说不出来,一种沉闷而缓慢的钝痛在他心脏深处蔓延,像是地底的龟裂。 最后他看着她,轻描淡写地,吐出两个字,似在承认这个看法:“是吗。” “对!”周谧用力抹了下脸,湿红的眼睛里意味决绝:“我不会再在你这个烂人身上浪费任何时间了。” 掷下这句话,她毫不犹豫地冲出卧室,冲出房子,冲出了这个华美却虚空的海市蜃楼。 第五十四页(巨变) 周谧哭喘着往外面奔跑, 摔门前她听见陈姨高叫了她一声,随即被隔远。 泪像是心里的血一样无法遏制地漫透全脸,渍得皮肤又痛又紧。她只能不停地用双手搓拭双眼, 不然根本看不清路。 下行电梯如同一只干涸的银色大水箱,令人窒息。 周谧都快忘了自己一个钟头前上来时是多么轻灵,如鱼得水,恨不能来一段独舞。 跑出大堂, 微凉的夜风灌了满怀, 脸上滚烫的温度才得以缓解。 泪意被风冲走了一部分, 周谧深深吸气, 又用手掌抹去下巴潮漉。 她继续抽抽搭搭地跨动双腿, 却不知道该去哪里,漫无目的。华郡的楼体似耸立的水晶剑阵, 寸步难行。 树影摇动, 不远处的中央喷泉流光溢彩,还传来音乐。 有家人似乎在这边纳凉, 闲逛,男女老少,还有脚踩黑色平衡车的小男孩, 哇哦地叫嚷着, 其乐融融。 周谧难以想象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吓人,选择绕道而行。 喧嚣渐隐。 她拐入了自己从未来过的小道,地灯像一朵朵会发光的光洁白蘑菇,照亮了周遭的植被。 周谧环顾几眼,确认附近空无一人, 视线再度鳎骤雨复起。 她一屁股坐回绿化带边缘, 终于放心地掩紧整张脸,让自己哭喘出全部的崩溃。 忽然,脚踝一凉,有毛剌剌的触感蹭过她小腿。 周谧愣了下,听见语气略急的呵训,“娜可,回来!” 周谧猝然扬脸。 而对方也借着灯火看清了她的脸,同样惊讶地叫出她名字:“周谧?” ― 周谧慌张敛目,胡乱地抹起被泪打湿的脸。 季节从裤兜里取出小包纸巾,抽出两张躬身递给她。 周谧接过去,一点点掖着眼角的泪,鼻音嗡嗡:“没事。” 又瞥瞥他脚畔的垂耳朵比格犬,抿抿嘴,寒暄:“露露没有下来吗?” 她吐着舌头,无忧无虑的样子好让她羡慕啊。 季节回:“她后肢被蜱虫咬了,在家养伤。” 周谧“嗯”了声,脑子里一团糟,根本没法找话题不冷场,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才能拯救当下的窘况。 空气里寂静了会。 季节什么都没有问,只俯看而来说:“要不要一起遛会狗?” 周谧通红着眼望回去,点了点头。 她攥着纸巾起立,肢体动作透着无措。季节摊出手:“纸巾给我吧,我帮你扔。” 周谧交出去。 季节看身边没垃圾桶,就将微湿的纸巾收回自己手里,转而取出之前的一整包交给周谧。 周谧捏在手里,喉咙仍哽着,口气却拼力顽强:“我不哭了。” 季节几不可见地弯了下唇,没忙着走,只将牵引绳缩短,让娜可来到身前,两人之间:“今天可以让你摸一下娜可。” 周谧怔住:“啊……可以吗?” 季节:“嗯。” 他低头叫狗:“娜可,坐下。” 大耳朵的比格犬立马正襟危坐。 季节又侧头提醒周谧:“摸吧。” 周谧说:“可以吗?” 季节说:“嗯,娜可脾气比露露温和些。” 周谧蹲下身子,张手慢吞吞接近她脑袋,而娜可似有感应,主动凑上前来蹭她手心,柔和的毛发治愈力惊人。 周谧笑起来,抽两下鼻子,惊喜到不可思议地仰头看季节,等他微抬下巴示意她继续,她才将整只手放心盖上去,带上点力气抚搓起来。 ― 在季节的诚挚邀请下,周谧成了新的牵引绳掌权者。 季节安静地走在她身侧,她偶尔问话,他才会回答。 周谧目光专注在贴地四处乱嗅的娜可身上,情绪完全转移:“她好听话,不会拽着绳子乱跑诶。” 季节说:“嗯,露露有时候会疯跑拉绳子,但娜可不会。” 两人又途经那座喷泉,方才的那家人已不见踪影。 绚烂的水花遽然高绽,让绒绒光雾盈满半空,又散往四面八方。 周谧摊开左手,感受着凉爽的水汽。 季节瞥了瞥她被喷泉映得水亮的双眼,学她做了一样的动作。 为氛围所侵,周谧的思绪完全冷却下来,或者说是冰结,无喜无怒,也渗不出伤悲。 她后知后觉地向季节表达谢意和歉意:“谢谢你,没想到这样都能碰到你,我今天真的太……” 她找不到恰当的形容词。 季节笑了笑,接住她的话:“我也没想到会碰到你。” 他又望望侧前方的高楼:“你一个人跑出来多久了,要不要回去?” 仿佛一句杀伤力极强的锥心咒语,周谧忽然就痛得微瘪起嘴。 季节在她瞬息万变的神态里慌了下神,匆忙道:“我就问问,你想在外面再待会也没关系,我反正没事。” 周谧忙刮了下眼角,控制住急涌上来的酸楚,怕在客户面前再度失态。 她把牵引绳把手还给他:“要不你先回家吧,我再散会心就回去。” 季节接手:“你手机带出来了吗,家人会不会找你?” 周谧反应过来,从裙子侧兜里取出刚刚在电梯里就被她调至静音的手机。 果不其然,上面有十来条未接来电,有张敛的,也有妈妈的,她鼻腔再次酸窒,选择最近的那条拨出去。 “我妈打我电话了,”她晃晃手机,向季节解释:“我给她说一声。” 季节点点头。 ― 跟季节打声招呼,周谧走去一旁,拨回去给妈妈。 那边很快接通,她本以为妈妈会劈头盖脸一顿骂,都提前缩起脖子做准备,却没想到她却平静得不可思议。 即便她叫了全名:“在哪呢,周谧。” 周谧如实说:“还在这边的小区里。” 妈妈有一会没发出任何响动。 周谧心隐隐作痛,极轻地唤了声:“妈……” 妈妈语气熨帖得让她想落泪:“张敛电话里都跟我说过了,先打个车回家里来吧。” 周谧不知道张敛怎么跟妈妈描述了这场谎言与闹剧的bad endg。 但她听起来跟昨晚判若两人,有显而易见的失望,低落,心灰意凉。 周谧无法忽略母亲的情绪转变,心痛欲裂。 空中阁楼终究破碎。 一切都在往最糟糕最差劲的方向偏倒,她却只能以逃避的方式处理,并干站在夜幕下,眼睁睁地看,无声无息地听,再也无法粉饰和伪装。 她难过地倒抽一口气,走回季节身边:“你先跟娜可回家吧,我一会也打车回去了。” 说完她就惊怔在原处,眼张大,恐于自己不当心说漏嘴的重大失误。 季节却没有露出一丝异样,只抬臂指了个地方:“你方便在那个路口等我会吗?最多十分钟。” 周谧跟着看了下,不解其意。 季节眼神清亮干净:“我先把娜可送回去,然后取车送你。” 周谧眼光困惑而细微地颠动着,终究没忍住问了出来:“你没发现……哪里不对吗?” 季节莞尔:“我知道啊。” 周谧惊疑地盯着他。 季节依旧面目温和,语气不惊:“你跟你们老板住在一起吧。” 周谧喉咙鲠住,心跳若雷。 季节不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回到之前:“等我下吧,挺晚的了,我送你。” 周谧一眨不眨看他,右手无觉地死攥住手机,没有再说话。 ― 接到周谧母亲报平安的电话时,张敛才调转方向盘,驱车回到小区。 在车库熄火后,他没有忙着下车上楼,只坐在黢黑的环境里,取出手机,看了眼最近通话。 周谧在他通讯簿里的名字始终未变。 打出去的电话她一个没接,当然也一个都不会回。 张敛退出去,将手机按灭,下了车。 回到家,陈姨急不可耐迎上来,询问周谧情况。 张敛说:“回家了。” 说完就去了盥洗室。 陈姨放下心,停在外边说:“张先生,我先去把晚餐热一下,有两样菜是可以冷吃也可以热着吃,各有风味,你想怎么……” 张敛专注地洗着手,他搓拭了很久,开始还会倾听,后来就盯着绵密的泡沫出神,闻不见周遭任何动静。 见他不搭话,陈姨只能先行离开原处,拐去厨房。 片刻,张敛眉心展平,冲洗干净双手,视线又在旁边装着的一簇白瓣黄蕊小雏菊的花瓶上一扫而过。 张敛回到厨房喝了半杯水,又端着坐回餐桌边用餐。 陈姨仍对小俩口今晚的剧烈争执心有余悸,但又不便直言,就在一旁拐弯抹角地说:“张先生,你今天带回来的鲜花我先插花瓶里加保鲜剂养着了,甜品我也收冰箱了,你明天要是还需要我可以重新给你扎好,保证跟今天买回来时一模一样。” 张敛看她一眼,没有应声。 回到卧室,里面仍维持着原貌,女生的物品全都待在它们本就该待的地方,床头毛茸茸的白色小羊,柜子上的粉色魔法阵充电板,兔脑袋的袖珍加湿器,枕畔那只曾因套着“早日退休”透明壳收到过他讥笑的airpods。 纹丝未动。 可一切都已巨变。 张敛回头,单手拿起桌上的红色戒盒。 他把它打开,终于真正仔细去看里面的铂金色戒指。他食指拇指一勾,将其取出,非常简单的款式,小钻低调地闪耀着。 他在指尖翻转着多看了几眼,突然注意到内圈有行微小的刻字,挑选的字体是偏艺术的手写体。 张敛拿近,仔细辨认上面的英文。 他眼眸微紧。 那是个自创词组,来自女生一贯生动而诗意的奇思妙想:「i’s poet」。 张敛目光在上面停留许久。最后他胸腔漫长地起伏了一下,将戒指卡回戒托,关拢戒盒。 第五十五页(美丽与破碎...) 那枚戒指只在张敛手上存在了一天。 第二天周谧照常来公司上班时, 同事们的谈资已转为其他。她看见陶子伊在群里非常虔诚地祈祷:但愿只是装饰品,不然我都没有继续为奥星工作的动力了呜呜呜。 公司从不乏迷恋张敛的各种女孩。 一个神秘,英俊, 无可挑剔的高层永远不会丧失吸引力,他的存在就是得天独厚的装点,是灰蒙压抑的社畜密林里的一座神社,适合尚还慕强的女孩们在心底顶礼膜拜。 以往的聚餐或群聊中, 周谧会不时听说到张敛的各种魅力瞬间, 或桃色绯闻。 但不会有人知道, 她也曾是深入经历过这些的一个……无名小卒。 如果这是一本个人传记, 她想, 她大概率只会被概括为一句“他曾与下级一个女孩有过一段隐秘的纠缠”。 ――都不会配上“无疾而终”这样细致的形容,亦会被读者快速掠过。 周谧今天架着黑框眼镜, 像个低调的女学霸。 叶雁还有些意外, 问她怎么了。 周谧指了下左眼说眼睛不舒服,不知道是要得麦粒肿还是结膜炎。 叶雁在看手里的合同, 不忘关心:实在难受就先去看看,人医离这也不远。 周谧感激地弯了下嘴角,说不用。 张敛送她的那盒巧克力还放在桌角, 没有吃完, 她很爱惜,一天只会吃一粒,并把最喜欢的那颗白爱心形状的留在了最后。 她对他送她的一切都是珍视的。 周谧打开微信,她已经取消了张敛的置顶,他很快被众多的工作聊天冲刷掩埋, 变回一个无关紧要的,再不会产生交集的网名。 可无法阻止的是, 即便看不到他名字,登陆软件的一瞬间她还是会心脏抽痛。 这种痛苦很茫然。 无孔不入,但也落不到实处,只是单纯的某个时刻,会让人突然想哭。 无关芳心破裂,是成片被挖空的风涌。 昨晚她一个人侧身蜷缩在家里的小床上,像快冻死一样,紧咬牙关,肩膀颤抖地流了快一夜的眼泪。 妈妈没有责备她一句,因为在张敛跟她交代的说法里,他揽下了所有责任,而她是完全意义上的受害方。 周谧拐弯抹角地套话,才知道张敛告诉妈妈他一直是个隐性的不婚主义者,父母都不知情,那时因为喜欢周谧害怕分开才欺骗了她和双方家庭,但事已至此,还是觉得自己不能再耽误她。 妈妈说他在电话里听起来冷静又虚伪。 又简直难以置信地嚷了一阵,抛出结论:“我才不信呢,好端端一个大小伙,怎么突然就不想结婚了,说一套做一套,上次回来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变卦了,我看就是借口,一起过一阵子后悔了,门不当户不对就是不行,吃亏得不还是我们……” 她的骂骂咧咧在看到泪流满面的女儿后戛然而止。 周谧不愿再回忆兵荒马乱,又糟糕至极的昨晚,深吸一口气,提上包,跟着叶雁离开公司。 今天她们要去片场盯梢端午小食桶的拍摄。 快到张敛办公室时,他的门开着,周谧只瞟了一眼,心头又是一阵撕裂般的骤痛。 她必须口鼻并用地,调整呼吸,然后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她们打车去了那里。 在摄影棚,周谧有些意外会见到季节。 按照他的层级,许多事他不必亲力亲为,但他似乎对工作有着惊人的细致与耐心。 只能说颜高人胆大,季节今天穿了件印着大朵粉色饱满花卉图案的t恤,应该是艺术家合作款,很惹眼,但套在他身上又格外合适,能把他的笑容衬得更有春日烂漫的氛围感。 她跟在leader后面友好地与他打招呼,季节笑了下,说:“第一次看你戴眼镜。” 周谧不太好意思地拨了下镜架。 叶雁适宜地调侃:“你们好像见过很多次哦。” 季节看向她:“也没几次。” 叶雁笑,学某位女主持口气:“真的吗,我不信。” 季节领她们往里走,问她们要不要喝咖啡。 叶雁受宠若惊,不可置信地摇摇脑袋:“怎么感觉我们像甲方一样?” “全都买了,你们怎么能没有。”季节仍是笑。 周谧很佩服叶雁八面玲珑的为人处世,面对季节这种性格和态度都很nice的甲方她会进入交友模式,但在明显难相处的客户跟前,她也会谨小慎微,字句斟酌。 季节将未拆封的纸杯咖啡递给周谧时,叶雁知趣地找了个借口离开原处,走去摄影师旁边。 周谧抿了一口,发现自己唇膏印了点在白色的杯口,又放低杯子,局促地用手指轻拭着那小片红痕。 季节留意着她自认不为人知的小动作:“昨晚没睡好吧?” 周谧抬头看他,没否认:“嗯,谢谢你送我回家。” 季节说:“你昨晚已经谢过了。” 周谧又“嗯”了声,无法阻挠自己再一次陷向沉默。 季节的眼睛跟张敛差别很大,黑白分明,情绪也具体。 “中午有安排吗?”他忽然问。 周谧说:“要回家一趟。” 季节问:“几点走?” 周谧瞄了眼那边的进度:“十二点左右吧。” 季节说:“我可以顺路载你到你家小区,能节省点时间,你不愿意也没关系。” 周谧斟酌了下:“可以啊。” 季节抿笑。 临近正午,季节先送两人回了公司,路上周谧提前跟leader报备了声说中午回家有点事儿,叶雁惊奇地瞥了眼驾驶座方向,但没多问具体缘由。 叶雁在久力大厦前下了车。 等到车厢里只剩两个人时,周谧绞着棕色牛皮的包带,提出昨晚就困扰她的疑难:“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季节未作思考,很快给出答案:“直觉吧。在那次碰到你老板之后。” 周谧讶然地双唇微启:“这也能感觉到吗?” 季节口吻接近玩笑,但不轻佻:“大概?” “好吧……”周谧放低声音。 季节又说:“最开始我猜你是被……”他顿一秒:“包养。抱歉,这个猜测可能有些冒犯了,其实你完全不像,我很快就自我推翻了。” 周谧缓缓吁气,感激:“谢谢你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季节说:“这没什么。” 周谧不再说话。 安静地行驶了一段路。 季节又开口,语气平和:“是吵架吗?” “不是,”周谧眼皮极快地翕了两下,没有隐瞒:“我中午就是要去那收拾东西搬回家的。” 季节沉默下去。 他眼里映着外面红绿灯的读秒,绿灯闪跳而出时,他遽地问:“你爸妈跟你一起吗?” 周谧扬眸:“嗯?” 季节问:“你爸之前去过华郡么。外来车辆是不让随便入内的。” 周谧摇头:“没有。” 季节看她一眼:“中午我陪你们一起吧。” 周谧问:“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季节微微一笑:“不啊,我正好也要回去遛家里俩祖宗。” ― 坐进父亲车里,周家三人一时无话,气压低沉,从昨晚延伸至现在。 快到小区门口时,周谧脑袋往前凑,抬声叮嘱:“前面那辆黑色的奔驰车旁边停一下。” 汤培丽跟着朝前窗瞅,直接被车型晃了下眼:“要干嘛?” 周谧在定义季节的身份上略略迟疑:“那是我……客户的车,在等我们。” 汤培丽回头看自己女儿,眼神高深莫测了几分。 周谧跟她对视一眼,讲清楚:“他正好也住华郡,没他领着我爸车进不去。” 汤培丽扭过头去,没有再多问。 周父将车慢慢刹停在奔驰大g的右侧。 周谧降下后窗,叫他。 汤培丽也跟着看过去,一张年轻俊秀的面孔从偏高处的窗内偏过来:“可以走了,是吗?” 周谧:“嗯。” 季节的视线又来到前排的周父周母身上,唇角勾起一个极礼貌的弧度:“叔叔,阿姨,中午好。” 周父周母几乎同步地跟他颔首。 季节说:“你们跟着我开就好了。” 两辆车前后驶出小区,融入车流,拉开适合跟车的间距。 汤培丽再度回头,狐疑地盯住女儿。 周谧拧眉:“老用这种眼神看我干嘛?” 汤培丽说:“你跟你客户走很近啊。” 周谧说:“没有很近好吗,人家就是热心帮个忙。” 汤培丽又问:“张敛知道吗?” “当然知道,”周谧耳朵尖一下子红透,语气变冲:“所以呢,跟他有关系吗?” 汤培丽抿了下嘴,换话题:“你跟他说了我们中午要过去收拾吗?” 周谧声音平静得自己都不可思议:“我跟陈姨说过了。他中午不回来,就是不想看到他才选的这个时间。我一眼不想再看到他了。” 汤培丽不再多言。 有季节帮忙刷脸和登记,周父的白色福特畅通无阻。 在各自车里简单作别后,季节分道拐去了四座方向。 汤培丽目送他的车离开,面色温煦了一些:“你这个客户人不错啊。” 周谧说:“是啊,他人很好。” 汤培丽好奇:“结婚了吗?” 周谧想了下:“应该没吧。” 上楼后,周谧没有像之前那样直接摁密码入内,而是叩门等候。 第一天是这样,最后一天也如此。 陈姨接待了他们,也只有她一个人在家。 她热心地询问他们有没有吃午饭,神态多少有些掩藏不住的不自在。 汤培丽正迁怒,没给她任何好脸色。周谧只能帮忙谎称已经吃过了。 换好鞋,周谧轻吸着气,往里走。 来到张敛卧室,她发现自己的物品都还原封不动摆在那里,床铺整洁,仿佛从未被任何人躺过。 周谧用手背狠压一下鼻头,逼退泪意,而后走回自己床头,把东西往袋子里放。 主卧的东西并不多,无外乎一些充电或助眠的小玩意儿,还有洗漱用品。 确认房内已不留下任何痕迹,她又走向次卧。 汤培丽跟在后边奇怪发问:“你到底睡哪个房间啊,” 周谧愣了下:“都睡。” 汤培丽蹙紧眉头,疑虑重重:“你俩是不是总吵架分房?” 周谧没有回答。 事实上,昨天以前,他们从未有过真正的争执。她喜怒无常的小性子,他照单全收,以拥抱,以亲吻,以脉脉的眼神。 周谧麻木地将衣服从柜子里取出,从衣架上剥离,机械地重复相同动作,又一股脑塞进行李箱,最后,她去收拾她积累如山的那些书。 妈妈在身后一件件收拾叠放,惋惜又窝火:“还以为你要在这长住呢,我还往这寄东西,真是自己搬石头……” 周谧恍若未闻,停在了次卧的书桌前。 上面居中摆放着男人去香港出差给她带回来的精致音乐盒。 周谧盯着里面的匹诺曹看了很久,很久。 一种无法言说,让人喘不过气的痛意慢慢将她淹没了,击毁了。她如同发条失灵的偶人一般呆滞地立在那里,任由泪水从眼眶肆虐而出。 原来她才是真正的谎话精。 他在她心里从未烂过,从来都美好如初,不可企及。 一张秘密的巨额过期彩票,会让她心花怒放,会给她无限幻想,但永远兑换不了。 嘶一声,周谧扯紧拉杆箱的拉链,像阖上终于从高处跌落的宝箱,将所有美丽与破碎彻底封藏。 第五十六页(良药) 晚上十点多, 张敛回到家。 照常输入“0-6-1-2-3-3”解锁,张敛拉开门走了进去。 他一个人的拖鞋被陈姨规整地摆放在地毯上。 起身打开柜门时,张敛的手在半空悬了一秒, 才将自己的皮鞋放上鞋架。 陈姨走过来问他要吃什么,张敛摇了摇头。 陈姨欲言又止,想想还是得交代:“谧谧中午跟她父母一起过来……” 张敛说:“我知道了。” 陈姨没有再说下去。 往盥洗室走时,张敛顺势扫了眼整个客厅与厨房, 格调都恢复如初, 不再有一些跳色的点缀。 同样的还有洗手池的台面, 房间。 凌晨近三点, 张敛在半睡半醒间无意识地伸了下胳膊, 捞空的一霎,他像从噩梦中抽离, 完全清醒地睁开了眼。 他翻了个身, 改换姿态,从侧卧变为平躺。 却再难入眠。 他拿高枕边的手机, 瞄了眼时间,然后下床,走出了房间。 走廊像条黑黢的空隧道, 他打开橘色的壁灯, 让它照亮了主卧到次卧的一小段范围。 次卧的门严密地关拢在那里,他从回来后就没进去过。 手在黄古铜胡桃木的门把上握了一会,张敛才按压下去。 屋内空空。 好像从未有人入住过。 像飓风过境,把花园里的花朵全都卷走了。 全然整洁、安静、一丝不苟的空间,却有种无形的狼藉, 肉眼不可见。 为数不多的痕迹被女孩全部留在了书桌上,那是他送她的所有礼物, 每个都崭亮如新,仿佛刚从包装盒里拆封取出。 HW的墨蓝色戒盒被摆放在匹诺曹音乐盒的旁边,张敛打开看了眼,又关上,搁回原处。 转而握起音乐盒,找到背面的发条,把它拧到最紧,放在桌边。 空寂的环境里终于有了更多声音,是叮叮碎响的音乐。 张敛坐在床边,注视着里面的摆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演奏完整首曲子,才关灯离开房间。 ― 之后近十天,周谧都在协助leader执行K记端午小食的预热活动,打电话发邮件整理纪要做简报ncall开会各种对接,忙到废寝忘食,手机二十四小时不敢静音,以防团队或客户突如其来的需求。 忙碌的确是转移伤痛的良药。 高强度的连轴转让她几乎没什么闲暇黯然神伤,唯独夜深人静时,她才会不由自主地点进男人的社交软件。 然而探知不到他任何消息和近况。 他的朋友圈几乎不更新,半年内寥寥几条也都是行业相关,不带任何私生活与个人情绪。 他的头像并未更换。 每回看见,都是一次痛彻心扉的绞杀和复健。 可周谧就是无法阻止自己,像刻板行为一样每晚重复光顾他根本不会变化的朋友圈。 她把针垫花的背景换回了之前粉色的“全靠一口仙气撑着”。 在公司的状态也回到了初入奥星那会,基本和他碰不上面。去倒水时,她也会装若无其事地绕行或避远。 有天,她曾远远看到过张敛一次。 他跟着CD路过客户部片区,大概是去创意那边有事。 那会周谧正眉飞色舞地跟对面的陶子伊说话。 男人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五米开外的视野。天热了,他换上了短袖,宽松休闲的针织款,颜色是浅到发白的、令人眼前一亮的淡蓝,上面有一些罗纹细节。他看起来清爽又斯文,像一片粼粼的海面。 幸好陶子伊的注意力也全跑去了他身上,她旋即收笑的神态才不会被发现。 周谧贴回座椅,有点失魂落魄地抠了会手指,才重新叩击起键盘。 ― 六月中旬,周谧请假回了趟学校,参加导师宴请的毕业散伙饭。 荀逢知一见她,就露出一脸温和的疚意,尽管不久前,她已经在电话里心力交瘁地同她,同她父母各种感怀和抱歉。 她关怀的眼神像在看自己的孩子:“周谧,你是不是瘦了呀?” 周谧盯着她棕色的眼眸,笑了笑:“哪有,可能是衣服穿少了吧。” 荀逢知不再多言。 得意门生们觥筹交错的画面被荀逢知录成了十秒的小视频,分享在自己的朋友圈。 张敛把它反复看了很多遍。 全桌人起身碰杯,齐声嚎叫并相互祝贺“前程似锦绣――山顶再相见――”,周谧在里面一闪而过,脸上的笑容干净明媚,无忧无虑。 第二天到公司后,他一早上都心神难定。 这种后劲像是无知无觉地被偷走了身体的一部分,而他才反应过来。 他无比迫切地想见到周谧,想近距离见到她,有血有肉的她,想当面看看她现在的样子。 一面就可以。 就能缓解这种突如其来,让他几乎束手无策的焦虑与空缺。 找借口去了趟客户部,周谧的座位是空着的,而她桌上的杯子已经换成了全白的另一款。 张敛深深吸了口气。 回到办公室后,他旁敲侧击地在微信里问到K记项目目前的执行进度,才知道她们最近几天都要去线下的端午主题快闪店。 张敛当即离开公司,回了趟家,从保险箱里取出周谧送他的两枚戒指,又驾车去了快闪店那条街。 他从来没在这条道上开出过这种码速。 黑色的保时捷没有明目张胆地贮停在马路对面,而是选在一个标牌的后面,有一部分的遮掩。 挨靠着椅背,张敛低头点进周谧的微信,给她发消息:在哪,方便见一面吗? 看了会节日元素浓郁的店面布置,对面来了回复:什么事? 张敛组织了比较久的措辞:戒指还在我这边,你来取还是我给你? 那边回得出乎意料的快:不要了,你扔了吧。 尽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可还是有细密的痛感开始蚕食他的心脏。 张敛把手机丢回中控台,偏过头重新看窗。 这一眼,便没有再移开。 不知何时,周谧已经走了出来,她穿着吊带裙,色彩浓烈鲜艳,像是莫奈笔下的花朵。季节走在她身边,两个人各拿一支甜筒。男人侧过头跟她说了些什么,她忽的露出灿阳一样的大笑,又匆忙掩住嘴,小而圆润的肩膀微微耸动。 两人都立在浓荫下,面孔鲜亮。 这个画面有些刺目,但也很美好。 张敛翻涌的思绪一刻平息下来。 像书本终章的读者,戏剧尾声的观众,画廊尽头的看客,他跟着她微微一笑。 片刻,他收回目光,驶离原处。 第五十七页(十二点) 包里的手机再无动静, 周谧急着想进店里再看眼微信消息,吃甜筒的速度不自觉加快。 消灭掉一整根时,季节手里那支居然还有大半。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他一眼:“我是不是吃得太快了?” 季节说:“是我吃太慢了。” “哪有, ”周谧用纸巾擦擦嘴,又偏头看看门边的代言人立牌:“不知道拍摄那边会不会找我有事,我先进去了。” 季节晃了下雪糕:“谢谢你请客啊,还帮我们K记创收。”周谧笑笑:“买一送一, 我跟你沾光的。” 往店内走的时候, 周谧取出手机, 打开微信。 跟张敛的聊天终结在她让他把戒指扔了那句话上, 他没有再回任何内容。 其实在……意料之中。 但空落感在所难免。 明知再无瓜葛, 也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她还是没办法做到百分百的不留念。 拒绝的原因也无关厌倦, 是自我抗拒, 是不知道要怎么面对。 所以她选择不见,回避这种可有可无的两讫仪式。 真是奇了, 周谧自嘲地弯了下嘴角,别人交换戒指是长久的契约,而她跟张敛交换戒指是分别。 她立在原处, 重新看微信, 习惯性地往上翻看。 跟张敛的每一条聊天记录她都没有删,这些天来,她无数次想痛下狠手,但总会在确认清空那一步不舍和退却。 上一次聊天还是分开的前夜,张敛说他在跟BZ这边的人吃饭, 估计会回去得比较晚,让她早点睡。 她说:我就要等你。 他说:这样我容易心不在焉。 周谧就回了个“躺倒”表情:哦, 晚安(假装的 接着她就接到了妈妈的电话,不到二十四小时,他们就天翻地覆,形同陌路。 周谧绷紧唇,刚要把手机揣回包里,铃音忽响,她匆忙拿出来看,心又凉了几度,是贺妙言打来的。 她接起来:“喂?” 贺妙言说:“我到你们店这边了,你在哪呢。” 周谧说:“我在店里呢,你直接进来吧。” 说着就往外走,碰巧撞上季节回来,他跟她笑了下,擦肩而过往里走。 贺妙言已经在店门外候着,目光却连瞟门内:“我刚看到一个帅哥进去了。” 周谧问:“你说的不会是我客户吧。” 贺妙言:“嗯?穿黄衬衫的吗?” 周谧扭头:“那肯定是他了。” 贺妙言感叹:“我靠,我都想进你们这行了,怎么帅哥如云的。” 周谧说:“别了吧,连失恋的时间都没有。” 贺妙言没再多说,安抚地拍拍她后背,又指一旁立牌,把手机交出去:“先帮我跟我们宝宝合个影。” 周谧翻个白眼:“好呢。” 贺妙挪过去,摆了个甜蜜小娇妻姿势,千叮咛万嘱咐:“别忘了开美颜!!” 周谧半蹲着找角度,一脸认真:“你宝宝的脸不对了怎么办。” 贺妙言:“我对就行了!不管他!” 周谧:“……你也太真实了。” 拍好合影,两位小姐妹一道进门。 贺妙言见里头挤挤攘攘,不由惊叹:“人还挺多。” 周谧说:“有些是跟你一样粉丝来打卡的。” 又问:“你想吃什么?我去帮你买,要不要尝尝这次我们力推的小食桶。” 贺妙说:“都可以。” 刚要掉头,贺妙言忽然拽住她胳膊,轻声:“那帅哥又走过来了。” 周谧回了下眼,果然是季节在朝她们这走,招手叫他:“season。” 季节停在她们跟前,手里拿着一只未拆封的粽子造型的玩偶:“你朋友么?” 周谧说:“嗯,贺妙言。” 季节问声好,把小礼物递出去:“谢谢来我们店里撑场子。” 贺妙言接过去,笑着挠头:“也就来看看,别这么客气。” 季节说:“接下来两天都有活动,你多来玩。” 贺妙言说:“一定。” 说完就转身走了。 贺妙言目送他离去,回头跟周谧说:“感觉你们客户一点架子都没有诶……” 周谧点头叹息:“对啊,他人超好的。不过也仅限于他了。” 下午四点多,周谧回了公司,审核整理今天的照片和资料,明天还要跟媒介那边一起接应到场直播的KOL,并在social上同步发布,估计又会是脚不点地的一天。 每一天都是飞旋的,快到看不清自己;又是迂缓的,慢性炎症一般煎熬着。 快闪店结业那天,周谧没有加班,因为要提早回家陪父母参加婚礼。 新娘是妈妈朋友的女儿,年纪只比她大两岁,刚进入酒店,就能看到一对新人在门厅外迎客。 女生的妆容很厚,似贴覆在皮肤上的,无法呼吸的白色面罩,假睫毛也沉重地盖着双眼,但她的笑容格外轻灵。 及地白纱像云朵一样裹在她身上。 她的先生西装革履,个头跟她差不多高,母亲拉拽着周谧上前合影时,她听见新郎侧头轻问新娘:“穿高跟鞋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下。” 周谧觉得他们很幸福。 回来路上,妈妈一遍又一遍地欣赏自己拍下的婚礼视频,司仪的陈词滥调,和隆重盛大的交响乐溢满车厢,惹得爸爸不爽吐槽:“你能不能静音看啊。” 汤培丽直接关闭,安静了会,她感叹道:“我们谧谧要是结婚,肯定比她要好看。” 又不甘心地小声埋怨:“那谁母亲节还给我发消息送礼物,怎么就变了个人,我到现在都弄不懂……” 周兴难得呵斥着打断了她。 周谧立刻偏头去看车窗。外面的灯像下小雨那样慢慢生出了一圈细毛,鞯模又绒绒的。 七月初。 公司楼下园圃里的鲜红榴花大朵盛放,夏日的氛围也愈发鲜明,偶出趟门,暑气都会像保鲜膜似的裹在人身上。 从客户那边回来,周谧半垂着头,用纸巾抹着额角的汗,跟在同事身边往公司走。 到十楼时,身边忽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几声:“老板”、“Fabian”。 有的很礼貌,有的则像在呼唤老友。 她抬高双眼,看到张敛迎面走了过来。他估计是要出去,扣角领的全白短袖衬衣衬得他格外清爽,也有点显嫩。 医学里有个关于痛感的描述叫,针刺样疼痛。 这也是周谧每一次在公司偶遇张敛的感受,密集而短促,非常贴切。 但她都不露声色地,跟在大家后面,淡淡叫他:“老板。” 男人勾唇颔首,目光从他们一行人身上一晃而过,就不徐不疾地走了过去。 回到工位后,打开微信没一会,周谧收到了季节发来的消息。 他说K记赞助的王者战队有线下比赛活动,问她礼拜天想不想去看。 周谧翻看了一下便笺上的日程安排,确定那天空闲,就答应了。 活动当日,赛场气氛浓郁,粉丝们笑容洋溢,呼号震天。 季节帮她跟同事要到了一份应援,是印着K记加战队LOGO的手幅和头箍,周谧开心地戴上,摇头晃脑,像只得意洋洋的小昆虫在抖动触角。 季节抬起一边手弹了下,立马笑着说:“抱歉,我没忍住。” 周谧揪稳两边弹簧,神态动作也不再那么放肆:“没关系。” 可能因为她跟季节的相貌相对出众,开局前导播连续两次将镜头切到他俩身上,解说的调侃也紧跟其后:“SDG不愧是颜值战队,粉丝颜值也很不一般啊。” 观众席的队粉们又一阵海潮般狂啸。 周谧拢住过分开怀的嘴角,眼珠乱闪,完全不敢看大屏里的自己,最后只能害羞地举高手幅,遮掩住下半张脸。 回家路上,季节问她:“今天感觉怎么样?” 周谧好久没有过这样全身心的亢奋和放松了:“特别好。” 季节笑得眼睛弯弯:“特别好是多好?” 周谧想了会:“就是很开心,很有激情,原来游戏现场这么好看,平时我们玩的真是小儿科……” 又火急火燎改口:“小儿科只是用来形容我的,你还是高端大神国服娜可,每天晚上被你带飞的那一两个小时是我最开心的时候了。” 季节笑了一声:“开心就好。” 周谧侧头看他:“你呢,你今天开心吗?” 季节说:“我每一天都很开心。” 周谧扬眉:“从来都不会有不开心的时候吗?” 季节说:“会啊,但还是会努力保持开心。” 周谧沉静了会,忽然问:“你看过一部动画叫头脑特工队吗?” 季节说:“看过。” 周谧说:“其实伤心也很重要,跟开心是相辅相成的。准确说所有情绪都很重要,就像构成世界的每一种色彩。” 季节有一会没说话,过了几分钟,车驶进周谧家小区,他才启唇道:“说到构成,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周谧歪头:“什么?” 季节说:“就上次在你朋友圈评论里看到的男朋友含量60。” 周谧顿了下,会意一笑:“都是胡诌的,别当回事。” 季节将车缓慢刹停在楼道口,他整张脸都侧了过来,叫她:“周谧。” 周谧正坐:“嗯?” 季节语气认真:“要不要试着跟我相处看看?” 周谧怔在原处,眼圆溜溜:“什么?” 季节的笑容像一片新绿的夏天:“我知道我不是那个60,但我可以成为40的乘虚而入吗?” ― 当晚,周谧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一会把毛绒玩具搂在怀里发呆,一会又取出手机漫无目的地重复刷新微博首页。 最后她回到微信,重游许久没有踏足的行业公众号。 她点入自己之前最常看的一个账号。 果然,近臭远香的原理放在任何事物上都成立。 周谧竟然觉得它的可读性翻倍增长,一篇接一篇,从正文到评论,翻得津津有味。 她的食指在屏幕上骤然停顿,那是五月初的一则交流会的新闻,里面竟然有一张张敛入镜的照片,图不算大,拍摄距离也不近,但清晰易辨,是他在台上发言。 男人鲜少穿这样的成套正装,看起来风姿清隽,器宇轩昂。 同一天,她在他家阳台的花槽里发现了一朵混色的冰岛虞美人,唯一的一朵,粉橙色,她觉得很独特,所以在上班前送给了他。 那朵花,被他插在了西服左胸的口袋里。 周谧盯着那里,鼻息变急,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绞烂了。 泪止不住,她双手捏紧毯子边缘,后槽牙都咬得发疼。 她很久没这样在睡前哭过了,像被咸涩的海水裹覆,像快溺死一样。 恸意渐平的时候,周谧用小臂抹去眼前模糊,又去看了眼张敛的朋友圈,还是什么都没有更新。 从此对他一无所知,见面也不相识。 就在这时,客厅忽地传来时钟播报的声响,告诉她,现在十二点了。 魔法真的已经结束了。 真的已经结束了,周谧。放下他吧,也放过自己吧,会好起来的,向前看吧,天会亮的,又不是没经历过,这只是人生的一小段章节,是时候翻页了。 她在心里喃念不停,最后阖上了双眼。 第五十八页(谁又完全是展现出来的样子...) K记的端午项目很短, 前后也就一个月出头,但周谧和季节两人并未因此断联,即便那天男人出其不意的告白确实让她有些手足无措。 季节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 很快就补充了一句:“不是要你立刻回答我。” 周谧错愕的情绪淡了几分,但面色还是怔然的:“嗯……” 季节眼角的弧度一如往常妥帖:“只是希望能带着超出甲乙方或朋友的目的相处一下。我很担心这个项目结束后,就没什么有力的理由打扰你了。” 他使用的词是打扰,而非联系。 周谧有点受宠若惊:“这哪里算打扰, 我感觉自己才叫打扰。” “不会啊, ”季节面容清朗:“我每次上游戏第一时间就是看你在不在线。” 周谧沉默下去。 过了会, 她扬眸问:“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季节点点头:“嗯。” 周谧小心地问:“你是……喜欢我吗?” 季节直接地说:“嗯, 有很强的好感。” 周谧懵了下, 又问:“为什么呢。” 她看着季节明亮的面孔,思绪却有点浮离。 因为忽然想起, 她曾问过张敛一样的问题, 也收到过确切的答复,却从来没有刨根问底深究过原因, 连辨别真假的时间都短暂到来不及。 季节的手从方向盘上放下来,沉吟片刻:“一见钟情吧。” 周谧吃惊地盯着他。 “你的眼神让我有点心虚了,”季节笑, 并专心地回顾起来:“那个晚上, 大概是――你蹲下来把快递全放到地上,然后双手握着手机一本正经要加我微信那会,我心里就有个声音,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啊,成为她男朋友会是什么感觉。” 他兀自确认着:“嗯, 后来跟你认识了,这个想法就越来越强烈。” 周谧垂了垂眼:“可我大概跟你想象中不太一样。” 季节说:“谁又完全是展现出来的样子呢。” 最后周谧给季节的回答是再考虑一段时间, 季节欣然同意,也没追问她需要的具体时长。 与季节的来往就这么建立了起来。 他是个外观优越的人形导航,刻绘细致的藏宝图,对宜市的每一处都了若指掌,常会带她造访一些她从所未闻的苍蝇馆子,古旧小巷,甚至是一株百年木,一片蔷薇墙。 这个傲慢的城市在他眼里是反转的,是秋雨后水洼里昏黄的倩影,有充满意象的另一面。 除了养狗和游戏,摄影也是季节的兴趣之一。 他收藏的相机镜头无数,甚至毫不吝惜地借给周谧一只成色崭新的徕卡Q2。 周谧第一次试用时都下意识屏息:“好怕弄坏啊。” 而季节不以为意。 周谧的第一张底片是电线杆与天空,普普通通,无功无过,这种相机放她手里就是暴殄天物。 她侧头求助:“季大师,公开一下你的参数吧。” “没有固定参数,”季节笑着接过去,手速堪比打游戏地调节着,而后聚焦同一片风景:“别怕,大胆拍就好,多拍就能找到ISO、光圈、快门配合的比例,有时不一定非得被固定框架限制,只是需要个熟悉的过程。” 周谧去看他的成品,构图确实比自己的舒服顺眼。 但她的领悟能力很强,每个周末结伴出游的磨炼,让她对此愈发得心应手。 八月底时,周谧开始用这些照片重新运营自己搁置已久的公众号。那时她来奥星应聘实习生岗位时,这个研究生期间注册的,七千多关注数量的公众号也曾是她简历当中的一笔重彩,被面试官单独提起过。 作为教学反馈,她也将公众号分享给了她的季姓摄影老师。 每周四,周谧都会往上面PO一篇精心排版的图文,而季节也一次不落地点赞留评和打赏。 周谧被后台的金额唬住,冲回微信问他:你打赏的钱略夸张了吧。 季节说:孺子可教,当老师的当然要赏罚分明。 周谧弯弯唇:可我也没被罚过啊。 又分享好消息:对了,我粉丝数量九千+了,破万在即,是时候回报师门了。 季节问:所以最近忙吗? 周谧回:没有不忙的时候,不过下月初我们组有两个项目都结束了,应该会好一点。 季节说:年假休了吗? 周谧说:还没有。 季节说:要不请我出去玩一趟? 周谧愣住,思考了一会,同意:也可以。 季节说:自驾游吧,苏城或杭城,也不远,我把娜可露露带上。 周谧说:好啊,就用你打赏的钱。 ― 最后定下的地点在杭城的一个森林度假村,绿野葱郁,山路如玉带,湖泊似宝石,古朴的木质别墅星罗棋布地镶嵌其间。 度假村的设置很综合,有水上乐园,梦幻花谷,餐饮丰富,还能近距离接触饲喂一些并无攻击性的温和动物。 周谧与季节各牵着一条狗入住其中一套树屋套房。 山里气温舒适,即便是正午,也感受不到秋老虎的余威。周谧的房间安排在二楼,因为她极喜欢上面的露台,早起入目皆浓绿,夜晚仰头便是星河。 旅游最疯狂的时期,还是跟路鸣恋爱那一阵,自打实习,周谧都三点一线地穿行于固定区域,像动物园里的困兽,难免会有压抑已久之后的释放。 她拍了很多照片,多到相机内存卡都告罄。 入镜的不止是诗情画意好风光,还有季节与他的两只小伙伴。 季节很上相,举手投足都带着清新自然的帅气。 当然,他们俩也合过影。临走前一天傍晚,在林荫小道上遛狗闲聊时,季节叫住了一对年迈的夫妇,询问他们可不可以帮忙拍照。 听彼此口音都是宜市人,难免多寒暄了几句。 当中那位花白头发的老太太一直在夸他们生得好看,金童玉女。 周谧看不出情绪地挽了挽嘴角,而季节笑容朗亮,也未多言。 晚上回去后,两人在露台BBQ,大快朵颐后,就分坐到露台的藤椅里休憩,各待一张,隔着一只小圆几。 即使一句话不讲,也有种相安无事的闲适惬意。 周谧选片导入手机,曲腿窝那,专心致志地修着图。 有只不知名的鸟儿一直在附近的树梢上鸣叫,清脆、绵长,周谧不由自主地跟着哼起歌来。 季节听见,笑着扫她一眼。 听见他笑声,周谧止住,微微赧颜地看回去:“献丑了。” 季节说:“没有啊,没跑调,而且你声音很好听。” 周谧说:“谢谢。” 季节又瞥她,声音温和:“刚刚那张合影,我可以发朋友圈吗?” 周谧怔住,一下子不知如何作答。 她把腿从椅子边缘放下去,整个人随之摆出几分正襟危坐的态势。 季节在她的高度紧张里唇角上扬,也跟着正身:“考虑得怎么样了,40有上升到及格线吗?” 周谧心口莫名虚空一下,像一只黑色的台球咚得坠入暗而深的洞眼,再难循迹。 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张敛。 其实她很久没有细数与他分开的日子了。 当夜晚被工作或跟季节的聊天开黑充斥时,她不会再每天睡前都要去窥探他的朋友圈,沮丧神伤的时长和深度都在减缓―― 至少,她现在不用再借助任何助眠软糖或喷雾才能入眠。 他们分开有百天了吗?周谧分神地想着。 但她的视线一直定格在季节清俊的面庞上,看起来很专心。 露台的灯火将年轻男人的双目映照得格外剔亮,周谧在里面读出了一种近似期待的情绪。 这种情绪不含欲望,不带攻击性,所以也没有给她任何束缚和逼迫。 山风习习,林涛涌动,周谧觉得这一刻的环境有点干扰她对于自己心跳的判断了。 但可以确定的是,她不排斥。 她愿意一试。 几秒钟的宁静后,周谧歪了下头,眼似灵巧的勾月:“我是ok啦,但我们两个……不用避嫌吗?” 季节笑容灿烂地耸肩:“没事啊,反正暂时也没合作项目。” ― 年假回去后,周谧跟季节恋爱的消息轰动全公司。 季节官宣的方式是九宫格,他与女生牵狗的照片居于正中,两人并无任何亲密姿势,但气氛异常和洽,一个白T,一个白裙,背景是浓到似黛的绿野。 叶雁带头在tea群里大呼小叫:奥星-nie!原来你的年假是去度蜜月了啊! 周谧硬着头皮回复:不算吧。 其他人意味深长:啧啧啧啧啧。 部门监吃瓜同时不忘事业:过了中秋还有元旦,过了元旦还有春节,你懂的,ii。 周谧只能苦笑。 张敛从公司管理群里知道了这个消息,彼时他还在首都机场的贵宾室里,等候着回宜市的航班。 原真将这张合影发了出来,并引发了好一阵的热烈讨论。 小图滑过去的一瞬,张敛大脑空白了一下,立马退出群聊界面。 他坐在全白的沙发里,平静地阅读着regional那边发来的邮件。 几行简短的英文内容被他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看到都能完整背出来。 他也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过了会,他重新打开微信,找出周谧的名字,然后点进她朋友圈。 她的状态栏里没有任何合照。 于是他又翻阅群聊,看到他们说是season朋友圈存的,对此也褒贬不一,有称赞般配的,也有认为周谧这个女孩子不简单的。 张敛点开了那张图。 心脏像开缝已久的坚果,被轻轻一撬,就整个从上而下地断裂了。 复杂的情绪即刻涌出,不止是痛感,它灼烫,滞重,甚至掺杂着几丝薄怒。 他的大脑几乎被这种情绪吞噬,无法思考。 好一会,张敛才定下神来,判断这中间还有他成年后就几乎没出现过的妒意。 他的拇指和食指在屏幕上刮动一下,仅放大了周谧面容的那部分。女孩扎着垂很低的麻花辫,上面绑着鸡蛋花发圈,眉毛弯弯,抿笑的嘴角也弯弯的,眼睛总那么明亮洁净。 张敛盯着这个笑容看了很久,一动不动,像是一只真空玻璃罩里的展览品,与人海完全隔绝。 直到航班播报响起,他才跟惊醒一般收起视线,直接关灭了手机。 第五十九页(看电影的人...) 跟季节恋爱带给了周谧一种重返校园的错觉, 他真的很像一个升级强化版的路鸣,爱意明目张胆,日光强烈。 在他一周的朋友圈里, 周谧基本要以照片或文字的形式亮相两到三次。 他很爱记录并分享女朋友或可爱或搞怪的每一面,有时甚至会录制剪辑男友视角的VLOG。 而且每天上下班都会按时接送,每周末也会安排丰富有趣的活动,动物园, 植物园, 博物馆, 艺术展, 桌游, 剧本杀,密室逃脱, 各色派对……他还给周谧办了迪士尼的年卡, 隔三差五地就会带她去看焰火。 周谧也因此认识了一些打破原本固有圈层的新朋友,有能够拓宽人脉的业内人士, 也有季节之前因兴趣结交的“狗友”或“摄影发烧友”。 他们大多年轻有为,光鲜亮丽,对她态度也很友好。 开始周谧会局促不安, 会有几分自卑感, 但慢慢的,她也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跟在季节后面微笑寒暄几句。 季节的赠礼亦源源不断,价格高昂的衣裙、首饰、彩妆、皮包,周谧内心一度抗拒,曾婉转提出过两次自己不是很需要这些, 但男友赤忱的笑颜和温暖的好意总是让她感觉自己产生这种念头是罪恶的。 他只是想把最好的都给她罢了。 周谧这样对自己说。 周而复始的虐狗行径终于在两个月后的小聚餐中遭到叶雁的疯狂吐槽:“不是甲方我已经屏蔽season这个人了,我生平最怕在朋友圈看到两种人, 秀孩子狂魔,秀恩爱狂魔,但又能怎么办呢,ii,还好你长得够好看,能缓冲这种不适感。” 说完又反悔一改前态,娇滴滴道:“ii你千万别跟你男朋友讲哦。不过――” 她很爱演地攥了下拳:“讲了他也不敢拿我怎么样,毕竟他的小宝贝还在我手里。” 周谧涮着火锅里的牛肚,不好意思地抠了抠额角:“season他真的蛮少男心的。” 叶雁叹气:“看得出来。” 陶子伊吸着橙汁,一脸羡慕:“但我觉得跟这种男生谈恋爱好好啊,很会安排,除了工作满心满眼都是你,特有安全感,而且他这么帅。” 她又看周谧:“ii跟season在一起后明显更漂亮了,衣品都好了好多哦,所以说好的恋爱能使人进步。” 叶雁不能苟同:“抱歉,长成吴彦祖我都会透不过气。” 周谧笑了笑,看向叶雁:“你以前男朋友什么样?” “真要提起这种伤心事吗?”叶雁作抹泪状,又温淡一笑:“其实他不怎么样啦,跟ii男朋友肯定没法比,收入没我高,但他很会收拾家里,之所以能谈这么久可能是因为我真的很喜欢他吧。而且他健身诶,还有人鱼线,我很喜欢他抱着我。” 周谧蘸料的手忽然就顿住,神思如锅气一般飘忽起来。 陶子伊冷不丁“噫”了下,搓起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这是我们女强人Yan该说出来的话吗?” 叶雁振振有声:“怎么了,职场女强人,在家小姑娘。” 两人又互怼了好多句。 中途叶雁接到个语音,复而谈起工作上的事:“创意有个py要转部门……说就要跟我组,我手里还两个实习生呢,带得过来吗?” 陶子伊和周谧同时抬眼:“谁啊。” 叶雁捏了片甜瓜:“去年年末入职的,康宋。” 陶子伊问:“他怎么突然要转?” 叶雁说:“他本来就不适合干文案啊,写的都是些啥啊,岑矜明示暗示过他好多回了,他自己估计终于醒悟过来了吧,所以想换来当AE。” “HR还想往我这塞,我真是带不动了。”叶雁狂按眉心。 她忽然想起什么,看对面的陶子伊:“Zoe,归你了,好不好?” 陶子伊头摇得起旋:“靠我最近忙到死好吗?别,求求了。” 叶雁又扭头看周谧:“ii你现在也挺得心应手的了,要不你帮我带着点吧。” 周谧讶然地指自己:“我可以吗?” 叶雁说:“当然可以。实习期间我怎么教你的,你就怎么教他,先让他把最基础的弄会再说。” 周谧想了想,点头同意。 ― 接下来半个月,周谧深刻体会到了手把手带熊娃的苦。 康宋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角色。 他并非按部就班实习转正的职工,而是直接塞来奥星的关系户。 周谧布置下去的工作安排和任务基本敷衍了事,光是数据都做得不伦不类。 但他又不是那种性格暴烈不服管教的,相反经常嬉皮笑脸,油滑得让人无从下手,还给周谧起了个很独特的称呼:“美i”。 周谧无言以对。 每晚睡前,她都会跟季节吐槽:我感觉自己就是那种一对一带差生的老师你知道吗? 季节笑意温和地漫过来:好羡慕他,有这么可爱的老师。 周谧无奈:再带下去老师就完全不可爱了,会变得面目可憎。 季节立马发来一张自制的女朋友鬼脸表情包:这样子的面目可憎吗?那不还是可爱吗? 周谧搭脸:谢谢你的安慰,但肯定是比这个严重很多的面目可憎。 季节说:那就是可爱x10。 周谧不再跟他聊工作上的事。 季节也转为其他,询问她感恩节有没有事,晚上有个趴,问她愿不愿意去。 周谧瞟了眼手机日历: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有没有事G。 季节说:没关系啊,看你时间。主要是我之前国外的朋友回来,他们都特别想见见你本人。 周谧难却盛情:行,那我尽量安排出来。 两人又互发亲亲表情,互道晚安和再见。 周谧关了灯,把手机随手撂回枕畔,收回胳膊时,她的手链不小心勾到了头发。 周谧痛得轻轻嘶气,赶紧把手腕横到眼前,很小心地将上面的发丝摘下来。 这是季节前不久送她的一条手链,VCA的cky sprg系列,上面嵌着白色的花朵和红黑的瓢虫,款式极为可爱。 周谧拉高睡衣袖口,细致地擦拭着刚刚纠缠到头发的那一处。 一连串动作做完,她遽得愣住。 是爱惜吗? 还是潜意识里从未把它当作过属于自己的东西? 周谧静静凝视着上面那只小小的瓢虫。 过了会,她侧了个身,重新握起手机,手指一点点往下翻。过了好久,她才看到那个深色的头像,那个英文名,然后她点了进去。 她很久没看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很鬼使神差,也很莫名其妙,完全不明白自己这个举动出于什么原因,又终于何种目的。 就像她眼下的聊天界面,白茫茫的一面,像被一场凛冬大雪彻底披盖,冰冷而干净。 跟季节确认男女朋友关系的第一个晚上,她就清空了她和张敛之前的所有聊天记录。 工作原因,她没有删去他的好友,但其实也没区别。 张敛的朋友圈更新了两条新内容,还是工作相关,一如往常的无人味。 她在公司也或近或远地见到过他好几次。男人状态如常,有时淡漠,有时温和,有时一言不发,有时相谈甚欢,但总是高峻体面的样子。 周谧退出去,直接拉回置顶。 季节在她手机里的备注是“乙方宝宝”,而她在季节手机里的备注是“甲方宝宝”,与他们的职场身份完全对调。 他们用着卡通的情侣头像,是周谧亲自挑选的。 她现在也不当面叫季节工作上的英文名了,都叫他的本名,“季节”。 ― 第二天,可能是姨妈光顾的关系,周谧情绪不太稳定。 临下班前,康宋马虎搪塞的周报快让她每根头发丝都烧起来。 在他工位上找不到人后,周谧跑去落地窗边给他打了通电话。 交涉了会,对方脸皮厚得让她几度语塞。 最后她语气不快地数落起来。 而康宋似乎也觉油嘴滑舌没法蒙混过关,态度渐而恼羞成怒,最后他说了一句:“笑死了,你以为你能力很强吗?一个专陪客户睡觉拿项目的AE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周谧惊在原处,脸涨得血红。 她深深吸气,将快夺眶而出的滚烫克制回去,直接挂断了通话。 ― 当晚,周谧越想越不堪忍受,鼓起勇气给叶雁发了条消息,说她不太想带康宋了,气愤间不惜用上“烂泥扶不上墙”这样的描述。 叶雁却告诉了她一个秘密,说她要离职了,就下个月,宝净的沐浴露项目收尾就走。 周谧意外地询问原因。 叶雁说:我母亲肝癌晚期,家里顾不过来,我爸都累瘫了。我也检查了下,肝功指标不太好,医生建议不能再熬夜了,外加本来就有多囊,各种情况下来,暂时真没办法再干这行了。 周谧愕然,好一会都不能自语,因为她的leader基本都是无坚不摧的乐天模样。 叶雁却格外平静:接下来珍妮会带你们。我心思年后你大概率要升AM,过不了多久也要带实习生,康宋正好是个机会,不如先给你拿来试手。工作里不可能全遇到好人,不可能那么顺风顺水,就跟生活一样,有机遇肯定也会有挫折,你得学着接受和解决。 白天康宋的恶言恶语并未让周谧真正落泪,可此刻的她却双目模糊,因为对上司的不舍,因为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难以接受。 叶雁说:希望你好好待在奥星,我也是实习就来了,结果来了就不想走,一待三年,奥星是全宇宙最有人情味的公司。 她又说:你的事其实老板也私下跟我说了。 周谧愣了愣。 叶雁随即发来一张聊天记录截图。 周谧点开大图,一股子剧烈的酸楚迅速把她的鼻头攫紧了。 那是张敛六点多钟私聊叶雁的一段话。在她立在落地窗的余晖里跟人争执不休的某一时刻,他可能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我下午看到Mnie跟康宋通话,大意是让康宋把excel和ppt的数据检查对应清楚,不要总出现不符合的情况,对方似乎不太乐意。Mnie说的没问题,不知道康宋是懒还是没空,你了解下,像Mnie、Vera这些好苗子要多培养扶持,别让她们对公司失望」 ― 参加感恩节派对那天,周谧疯得酣畅淋漓,也喝得酩酊大醉,就在季节家住了一晚,日上三竿,季节才把她送回了家。 暮秋的日光暖融融的,天空很低地挂在橙黄的树梢上。云朵像被撕拉开来的绵羊毛,薄薄地浮动着。 宿醉让周谧的脑袋还晕晕乎乎,她降下了车窗吹风。 快到正门时,视野中有辆黑色的保时捷遥遥驶来,牌照上的数字熟悉得如同肌肉记忆。 周谧瞳孔微微张大,毫不犹豫地升起了车窗。 季节侧头看她:“怎么了。” 周谧说:“有点冷。” 季节说:“我把暖气开了?” 周谧笑着摇头:“那倒不必。” 说完又忍不住偏回去看窗。 张敛的车从右侧一晃而过。 这一瞬间极快。 却又像影片里的慢镜头。 隔着车窗,她的大脑如胶片机,清晰印下了驾驶座上男人的所有细节。 黑色大衣,目不斜视,侧颜峻挺,就像画框里线条冷静又简练的素描。 到家里楼下时,季节同之前一般,侧靠过来跟周谧吻别。大概是昨晚很开心,这个吻并没有浅尝辄止。 周谧闭上双眼,专心感受。 季节身上的香水味很恬淡,也很和煦,似浅金色的包裹,一如外面的风光与天气。 跟季节每一次亲吻也很美好,只是,这种美好不是沉浸,而是体会,是电影里的人,变成了看电影的人。 第六十页(丛林与荒野...) 参加叶雁离职聚餐那天, 周谧没想到她还邀请了张敛。 男人是最后一个到场的。 全桌惊喜欢呼,近乎发狂地敲击碗筷,俨然一群失控的熊孩子。而他像个好脾气的斯文讲师一般制止住大家, 然后笑着将手里的礼品袋交给叶雁。 叶雁接过去,陶醉地抱在怀里,发嗲:“Fabian,你好好噢――不如干脆把自己也送给我当离职礼物吧――” 全桌吁笑。 张敛笑意更浓, 驼色的高领毛衣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 在烧烤店油腻的环境里也呈现出羊脂玉那样纯度很高的色泽。 他坐在了周谧的斜对角, 隔着四个人, 不近不远。 落座时, 他环视了一圈,周谧也这样跟他对上视线, 她当时一直在看他, 没有回避,准确说是一桌人都在看他。 目光相汇的时长很短, 稍纵即逝。 周谧不太记得那会的自己是什么神态了,因为那一瞬间她的神智像突然被delete了一样,像被吸噬进全黑的外太空, 有个极为短暂的失重。等男人视线滑走, 她的大脑才撤销回档,有了清晰缜密的字眼。 不过她猜理当是微笑的,唇角勾着很淡的弧度。 连续几个月的高频社交让她逐渐变得得体,从容,波澜不惊, 情绪不轻易露于言表。 什么场合该摆出什么表情已经成为一种神经反射,是触发, 也是麻痹。 她也换了发型,不再是每天都要煞费苦心用粉色卷筒固定半小时的空气刘海,而是中分微卷,一侧头发柔顺地勾在耳后。 周谧以前完全不爱露出额头,因为她发际线附近有一粒棕色的小痣。 半陷在发丝里,其实根本不容易被发现。即便是关系亲密的三任男友都对此一无所知,但以前的她就觉得它像白纸上的墨点一样惹人讨厌。 这个月初换造型时,发型师还大惊小怪:“啊,美眉,我才发现你这里有一颗痣诶,但不明显。” 周谧在镜子里瞟他一眼:“是啊,不明显,没关系。” 这顿饭吃得很有烟火气,也很随意,大家大谈特谈工作上的事,相互调侃,嬉笑怒骂。 最后叶雁在微醺里泪流满面,跟陶子伊抱头痛哭。 周谧也跟着拭了下两边眼角,虽然,但是,她还是个容易被各种氛围侵染和渗透的人。 九点多,她收到了季节的微信,问她:宝宝,你几点结束?我去接你。 周谧看了眼时间,回复:估计十点的样子。 周谧慢慢抿完半杯啤酒,平淡的麦芽发酵味会给她一种不真实又很真实的返璞感,因为她已经在男友的各种趴体里品啜或痛饮过很多次几万,甚至几十万的酒。 临近尾声,席间众人也恹了很多,聊天变得有一搭没一搭的。 叶雁靠在一个女同事怀里,两腮酡红,含糊不清地宣布散局。 周谧套上大衣,将头发捋出领口,与大家道别,与叶雁拥抱,走出了餐厅。 来到外面,周谧才能深深地呼吸,白气像稀薄的奶液溶化在冷空气里。 临近圣诞,附近商家的门口都竖起了坠饰缤纷的圣诞树,窗玻璃上是元素丰富、可爱的贴纸,整个城市流光溢彩得如同被包裹进水晶球的模型。 同事们依次出来,路过周谧时,都会跟她道别,也有关心她怎么回去,她都含笑道:season来接。 他们就打趣说:哎呦还这么甜蜜呢。 目送一位设计坐进计程车,周谧忽然听到一阵耳熟的手机铃音,她诧然回眸,是张敛从店里走了出来。 他居然还用着他们同居期间,她嫌他系统铃声老旧建议他更换的那首英文歌,《Lot To Learn》。 因为没有前奏,歌词含义也很妙,所以她选择了这首。 张敛停在离她不远的路边接通电话。 他的外套应该是放在车里了,但单独的毛衫贴在他身体上也不显单薄。 可能她注视他稍显久了,男人的双目漫不经心地往这偏了一偏。 周谧迅速收起视线,目不转睛注意起前方路面游鱼般的车辆。 她听见他在很温和地跟对面讲电话,声音里有种纵容的笑意:“好,知道了,马上就去接你,别这样子说话行吗?” 周谧垂了下眼,从大衣兜里取出手机,才发现季节给她发了新消息,说清平路这边有点堵车。 周谧回:没事,不着急的,我可以先找个地方坐一会。 季节回了个【摸头】。 周谧把手机重新揣回衣袋,再小幅度侧眸,张敛已经不在原地了。 ― 回家的路上,霓虹将车厢装点得像个彩灯盒子,停在一个红灯前,季节忽然偏过脸来,笑着跟她宣布消息:“谧谧,我给你在久力大厦隔壁租了间公寓。” 周谧细眉微挑,有些意外地“啊?”了一声。 她现在很少会露出这种猛一下讷然到少女气的表情,季节被可爱到,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捏了捏她左边脸颊:“你家离公司有点远了,我又不是每天都能接送,所以希望你不用这么累。” 周谧眨了眨眼:“累吗?我觉得还好吧。” 季节说:“但我真的很舍不得我这么漂亮的女朋友隔三差五地还要去挤地铁,我有时也能带娜可露露住过去。又不是学生了,总去酒店像什么话。” 他替她勾了下耳边的碎发:“我希望你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琐碎的事就由我来操心。” 周谧没有再吭声,只是莞尔,默许与感激。 季节说:“我现在带你去看看?你一定会喜欢的。” 周谧还是笑:“好啊。” ― 回家后,周谧就摘掉首饰,脱去大衣,释放般四仰八叉地横倒回床上。 汤培丽的大嗓门在招呼她出去喝乳鸽汤。 周谧嚷道:“我已经吃了烧烤了――” 汤培丽走来门口,分贝半点没降地跟她说:“你现在太瘦了。万一哪天小季就跟你求婚了呢,结过婚了要小孩不还是分分钟的事,尤其你之前还伤过身子,更要多补补。” 周谧悬在床边乱荡的小腿停了下来,她轻声道:“他又不是不知道我以前跟张敛谈过。” 汤培丽压低声音:“那他也不知道你打过小孩啊,你可千万别告诉他。” 周谧挺坐起身,面色坚决:“我会告诉他的。” 汤培丽啧一声:“你这孩子脑筋怎么转不过来呢,轴成这样,你不说谁会知道。” 周谧顿时心烦意乱:“你能不能出去啊?” 汤培丽不容置喙:“你出来喝汤,我人就出去。” 周谧坐回餐桌前,心不在焉地用白色汤匙漂着表面的油花。 汤培丽坐在一旁看着她,双手搭桌:“我就说老天是公平的,什么事都看在眼里,跑了个张敛怎么了,害我囡成这样,现在的小季哪点不比张敛好?” 她自豪而欣赏地打量起女儿:“谧谧啊,你看看你现在,多精致,多高级,上层人的感觉都出来了,以前跟张敛谈哪有这种变化哦,就还是个学生气小姑娘,说明他根本没把你放心上,根本没想在你身上用心思花代价,难怪到最后说不结就不结了呢,因为根本没付出啊。” 咣一下,周谧直接把汤匙丢进瓷碗,起身离开厨房。 ― 周谧把自己锁进了卧室里。 大脑里有个白色的小人在没日没夜地疯狂奔跑,被无形的风暴推搡,在光怪陆离的丛林和寸草不生的荒野里交替往复,方向模糊,却也不能停止。 她换了个姿势侧躺。 想了会,周谧下床从包里翻出airpods戴上,从歌单里找到那首歌,中间的长度和耗时超乎想象,就像上个月唯一那次翻出微信好友里的张敛一样。 周谧按下播放。 年轻的男声一瞬涌出,带点并不突兀的磁沉和沙哑,很有个人腔调。 “If I was the question, would you be y answer If I was the ic, would you be the dancer If I was the student, would you be the teacher If I was the sner, would you be the preacher Would you be y” 勒令张敛设置成来电铃声那一天,她曾别别扭扭问过他:“换成这个音乐会不会显得你很不成熟稳重啊?” 张敛说:“不会,我很喜欢这首歌,尤其名字和歌词。” 周谧问:“为什么?” 张敛说:“我们确实有很多弄不明白还要学的东西,不是吗?” 周谧有点入迷地,把这首歌单曲循环了很多遍。 她的肢体越蜷越紧,像一枝被放置在热饼铛上的玫瑰,被动地皱缩和干萎着。 ― 圣诞节当天,周谧搬进了季节给她租的公寓,惦记着下班后就在家等她的男友,所以公司晚会也没有参加完整场。 季节穿得很明媚,是印着雪花图案的大红色毛衣,一进门,她就像只娇灵的黑天鹅一般被他抱进怀里。 客厅里两米高的圣诞树像个贴满星粒的,闪闪熠熠的绿色尖塔,两个人开香槟大笑互喷,又一起窝在沙发里摸狗,接吻。 地暖让室内温存如春。 洗完澡出来,她再一次钻入季节怀里。 他正在目不转睛地打王者,周谧跟着看,起了玩心,用食指在他屏幕上搓动一下。 季节笑:“哎,别闹。” 周谧又换两根手指骚扰他操作。 季节无奈地笑,把手机丢开:“不玩了。” 周谧以为他有情绪了,神态立收:“对不起。” “被举报就被举报吧。”说完这句话,季节靠过来吻住她。 周谧又洗了一次澡,靠回床上时,季节仍在客厅跟朋友开黑。 她取出床头柜里的书,全神贯注地看了会。 快十二点时,季节回到卧室,靠坐进同一张温暖柔软的被子里。 季节对睡眠的要求很高,质量也很好,他不喜欢抱睡,所以通常周谧只会在睡前在他怀里偎依一会儿,然后在灭灯后分向而卧。 有时周谧会在噩梦惊醒的半夜从背后揽住他,抱住季节的感觉很像揽住一根静谧的树茎,或者说是自己成为一株青色的稼苗,在悄无声息地进行光合作用。 周谧往季节那倚了倚,把他上臂当靠枕,接着翻书。 季节顺势圈住她,另一只手在微信里打字聊天,片刻,他忽然开口问:“谧谧,你leader离职是跳槽吗?” 周谧将目光从书页里分出来,瞟他一眼:“不是,是妈妈身体不太好。” 季节问:“她在奥星多久了?” 周谧不是很确定:“大概三年吧。” 季节沉吟片刻:“你有想过换份工作吗?例如做甲方。” 周谧愣住,脑中有一秒静音,旋即坐直上身,回过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有点迷惑。 季节弯唇,抬手揉了揉她脑袋:“如果你还想干AE,我认识的别的4A的高层也不少,帮你找个人内推很容易。” 第六十一页(闭环焰火) 周谧最后给季节的回答是考虑一下。 因为她心底的答案也不确切, 那感觉就像是站在雾里或沉在湖底,有点摸不准路况和航向。 这一晚她失眠了,听见鸟鸣时才昏昏入睡。 早上九点半, 她在妆镜前用遮瑕膏细致地掩盖着黑眼圈,穿戴整体的季节跑来她身边,俯身在她头顶印下一吻。 周谧在镜子里冲他微微一笑:“你今天好帅。” 季节今天穿了件花卉绣纹的黑夹克,很有摇滚乐队年轻男主唱或鼓手的气质, 张扬又颓废。 季节直起身, 秀窄的手还搭在她左肩:“今天早餐想去哪里吃?” 周谧转过头看他:“在家?我可以下两碗阳春面?五分钟就好了, 我昨天从家里带了我妈自己做的手擀面。” 季节凝视着她精致到近乎无可挑剔的脸蛋:“油烟会不会影响你妆容?” “可是……”周谧看一眼门, 惋惜:“那么好的厨房就放在那里落灰吗?” 季节思忖几秒:“我这周就请个煮饭阿姨, 怎么样?我们之后想在家开伙就在家开伙,也不用你亲自动手。” 周谧抿抿唇, 答应:“嗯, 行吧。” ― 圣诞到元旦这段时间,周谧忙到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 各个产品的大促活动蜂拥而至,她已经连续一礼拜加班到凌晨一两点,恨不能吃穿住行都在公司解决, 因此也只能一次次拒绝男友接二连三的年末派对邀请。 季节的生活模式完全符合他家境, 他是那种很典型的受到过欧美文化熏陶的富N代,用“含着金汤匙出生”来形容都不到位,应该说,从呱呱坠地的那刻起,他就已经实现一辈子的经济自由了。 华郡那间两千万的屋子只是他祖父给他的十八周岁的成人礼礼物之一。 对很多人来说至关重要的工作, 也只是他人生中一个可有可无的点缀。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跟张敛同类。 金字塔顶端的人, 对个人体验的追求是远高于世俗禁锢的,只是表现形式不同罢了。 也是恋爱后,周谧才知道,端午项目时他那样尽心尽力地负责参与每一次对接,只是为了跟她有更多接触。 周谧对此受宠若惊:“完全想象不出你怎么会对我一见钟情。” 季节却不以为然:“可我就是眼前一亮啊,像是看到一只很可爱的小流浪猫。” 周谧笑了下:“那现在呢?” 季节很爱捏她双颊,以不大的力道:“现在是完美无瑕的蓝双色布偶。” 周谧的新leader珍妮一直负责3C项目,有着很漂亮的蜜色皮肤,单眼皮,长相清冷又高级,一口京腔听起来分外利索。 来奥星后,周谧与她的来往并不多,但一直对她印象深刻。 考虑到男友所待的公司和职务容易造成利益冲突和不便,周谧也借着叶雁离职之由,申请离开快消组,转去了3C组。 她曾私底下跟叶雁聊这个决定,前leader对此评价直接又惋惜:浪费资源,想到我曾经的快消王国减少一员干将,我就心塞塞,不过我尊重你的一切决定。 虽说隔组如隔山,但周谧积极主动适应的工作态度让她很快过渡水土不服的尴尬期,对新tea的事务开始上手自如,这个当口忽然请辞,其实是有些微妙且不负责任的。 一月中旬的一个晚上,季节问她考虑得怎么样,她跟他阐述了这个理由。 季节面露为难和不解,轻叹一息:你怎么就这么喜欢待在奥星呢,换个轻松点的岗位不好吗。 周谧如鲠在喉好一阵,最后说:年后再说吧,春节前这一阵真的很忙,我不想弄得跟临阵脱逃一样。 季节把她揽进怀里:“宝宝,你知道你转组后多久没跟我出去了吗?我感觉你快全天二十四小时待在公司了。” 周谧无奈地给他拍背,哄慰:“抱歉啊,春节放假我一定多陪着你好吗?” 同一个深夜,她还收到陶子伊发来的一段聊天记录截图,是另外两个部门同事在小群里讨论她,说她又当又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傍上大款之后一下子土鸡变凤凰,还特意转组做给谁看呢。 陶子伊义愤填膺:这些Low女就是嫉妒! 周谧盯着这几段话看了很久,眼里没有任何波动,心里也是。 她回复陶子伊道:随她们说吧。 陶子伊说:也就你脾气好,是我已经上去撕她们脸了。 周谧觉得有点奇怪,但又不说出哪里奇怪。按理来说,放几个月前,此时此刻的她应该已经火烧头发面红耳赤热泪盈眶了。 但她当下的真正反应是,不光不愤恼,不委屈,也懒得争辩,甚至还有几分认同,因为她们说的确实接近事实。 她猜,这可能就是成熟了吧。 元旦后,周谧跟在珍妮后面加入了她的奥星初心――BN项目组,是一个经典国漫ip的二次联名项目,复刻之前的新年限量款全套数码产品。 她惊喜地跟自己leader欢呼:BN!!是BN!!!!你知道我那时候为什么来奥星吗!!!就是因为BN前年那个三八节耳机广告!!! 珍妮反应冷淡:你的感叹号吵着我了。 周谧立即收起情绪:…………………………抱歉。 珍妮:省略号也有点。 周谧:抱歉 好像一根闭环的焰火棒,周谧感觉自己在燃烧到末端时又重新闪耀了起来。 她全身心地投入到BN的春节项目之中,有一天,她看见一个设计在组群里问:这次Brief谁下的?我晕,好久没看到过这么舒服直观的brief了,要干啥一目了然。 珍妮艾特出她群名:奥星-nie。 设计回:很不错啊。 珍妮说:nie是不错,每天会在小本子上写to do list,问她什么都能答上,还经常找参考图跟视频给我。 周谧被称赞得怪不好意思的,偷笑了会回:嘿嘿,都是以前团队带得好啦~ 珍妮:我不喜欢人说话总带语气助词和波浪号,你一直这样么,怎么跟我想象中不同。 一个刚来两个月的小实习生弱弱冒头:我也以为nie是那种高冷女神。 周谧清了下喉咙,正经解释:……这中间可能有什么误会。 ― 然而,拍摄前一晚出了意外。 临下班前,周谧对照着脚本复查全套产品外观和性能时,发现键盘上有个功能似乎损坏了。 她蹙了下眉,叫来之前检查产品的同事:“这个灯一直不亮的吗?” 对方却一脸懵逼地问:“什么灯。” 周谧心遽然一沉。 珍妮人不在公司,她赶紧联系上她:“出儿大事儿了。” 珍妮讲话总是跟她外表一样冷静:“怎么了。” 又强调:“不要总不伦不类地跟我学儿化音。” 周谧组织了一下语言:“不知道是客户寄来的产品本身有问题还是运输损坏,键盘灯不亮了,Cici之前确认了没毛病,没注意还有这个功能,但明天拍摄的脚本里有个键盘RGB灯效的展示细节。” 珍妮说:“确认过了吗?” 周谧回:“嗯,我在公司几台电脑上都试过了,都不亮。” 珍妮:“丫的。” 周谧:“……” “明早九点就要过去拍了,再让客户寄也赶不上,出这种事太丢人了,先别打扰客户,内部想想能有什么办法,”珍妮语气也有了点棘手的意味:“主要这套产品之前是限量发售,这大晚上的,找起来肯定费劲。” 周谧努力平复情绪,思考了会:“要不这样,我问问我男朋友,他认识的人多,应该有这方面的朋友,我马上就去电脑城看看。” 珍妮说:“行,我也问问。” 挂断电话,周谧心跳如注,她瞄了眼Cici,女生自知犯大错了,在座位上急到抹泪。 周谧深吸一口气,抓了下头发,抽张自己桌上的纸巾给她:“先别哭,你赶紧问问你好友里有没有朋友认识什么本地的极客或者数码发烧友,还有这方面的KOL,也许有人有收藏旧版或者提前拿到新产品。” 她套着羽绒服往外疾走,一边拨通季节的电话。 嘟了好几下,对面接通,背景音动感而嘈杂。 周谧说:“能不能麻烦你――” 季节“啊?”了一声,语气亢奋:“宝宝,我听不清你讲话!你等我一下,我找个安静点的地方。” 周谧停在电梯口,摁住“下行”按钮,跟着加大音量:“我没事!就是想跟你说公司出了点事,我今天会回去得比较晚。” 季节说:“好吧,我也回去得比较晚,你几点结束?我让司机接你,太晚了打车不安全。” 周谧说:“不用了,还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呢。” 周谧挂断电话,迅速编辑消息群发给媒介分组的好友,询问他们认不认识数码类的KOL,要宜市本地的。 走出大厦,在车水马龙的路边干等了两分钟,周谧看眼毫无反应的打车软件,又瞟了瞟腕表,也忍不住在心里爆粗,妈的,这个时间点,这条路根本打不到车。 这时珍妮又来了电话,问她有没有出发去电脑城。 周谧呼出一大团白气,焦头烂额:“难搞啊,打不到车,要不我先往那走,坐地铁过去。” 珍妮说:“你先待那别动,我问问谁能陪你过去。” 结束通话,周谧心思珍妮说的不失为个法子,也打算去tea群里问问谁这会谁能抽空陪她跑一趟,结果珍妮已经效率超高地在公司大群里发问: 奥星-珍妮:谁现在在公司又不忙的?帮我送个人,我们组明早要拍的产品出了点问题,要去电脑城找有没有同款,奥星-nie 在楼下打不到车,再晚那边得关门了。 周谧跟着发了个“坐地大哭”的表情:救救孩子!十万火急!!! 大群里安静了几秒,一个深色的头像跳出一条消息。 Fabian:奥星-nie 等我。 第六十二页(最后一遍) 张敛消息跳出来的一霎, 周谧心也跟着鼓动了一下。 她快速眨动眼皮,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刚要回句“老板不用”之类的谢绝, 珍妮已经在群里应和张敛:你有空?那麻烦你了。 张敛没有再说话。 周谧目光粘在屏幕上,只能跟着给出反应:谢谢老板。 她退出群聊,发现刚刚在群里只出现一下的深色头像和名字已经跳至列表靠前的位置,私聊了她一句话:我下来了, 在哪。 周谧看看四周, 找到标志性物体:公交站台左边。 把消息发送出去, 她急忙搓了下手心, 又把两只手连带着手机一起揣回兜里, 一动不动,在夜幕中像凝结的奶罐。 少顷, 黑色的卡宴刹停在她跟前。 副驾的车窗被降到底, 男人的脸微偏着瞥过来,眼神很淡, 在示意她上车。 周谧视线跟弹珠似的在后座车门和副驾车门上弹跳两下,最后还是轻吸一口气,上了副驾。 ――出于礼仪。 车内刚开暖气, 和外面温差并不大。 扣好安全带时, 周谧斜了眼张敛,他已经正视前方,鼻梁高挺。他依旧没穿外套,上身只一件小高领的烟灰色毛衣,粗针织款式, 看起来很温和。 周谧抿抿唇,还是毕恭毕敬地叫了声:“老板。” “嗯。”他不咸不淡地应。 又问:“先去哪家?百脑汇还是太平洋?” 周谧取出手机查询地图:“百脑汇吧。” 车行上路, 张敛没有打开任何音乐或广播,车厢内异常安静。周谧今天穿着贴身的牛仔裤,能明显感觉到座椅在加热。 她头皮略微发麻,翻阅微信里PR回复的动作都小心翼翼。 前排空间其实很大,可她就是伸展不开,胳膊肘牢贴腰侧,四肢跟关节失调一般并拢而僵硬。 不只是尴尬,还有其他情绪,很淡但也不容忽视地糅杂在一起,难以抽丝剥茧地区分具体。 有相熟的pr推送来几张数码博主的名片,周谧忙仔细地在好友申请里编辑缘由。 有的通过得很快,有的则石沉大海。 周谧双手嗒嗒打字,逐渐忙得心无旁骛,将从上车后就微妙起来的心绪忘却脑后。 将限量款键盘的照片和态度恳切的诉求全都发完一遭,周谧才能暂时缓口气。 握着手机的手搭回腿面,她人也往后靠了点,不再腰杆笔直,束手束脚。 光点从车里两个人的身上悄无声息地滑过。 周谧举高手臂,刚要看一眼新消息,侧面忽然传来男人的声音:“最近过得怎么样。” 周谧顿住,一股短促但汹涌的酸胀从胸腔漫过,以至于她背后都开始渗汗。 她在喉咙里咽了下,淡淡回:“挺好的。” 张敛再未言语。 周谧迅速按亮手机,像是要把自己锁进这个光亮的全封闭的扁平小盒子,不用再跟外界有任何交接。 回复她的KOL都说没有。 周谧焦灼地叹了口气,又给珍妮发消息汇报最新进展,做完这一切,她觉得自己也有必要体面地,问一下“前任”的近况,于是她偏眼看了他一下:“你呢。” 车内寂静片刻,张敛说:“跟以前一样。” 周谧愣了下,“嗯”一声,朝反方向偏头,去关注沿路的灯火,就这样瞪着窗外看了近一分钟,她才想起还要看珍妮消息,将目光移回手机。 直到车停在电脑城门口,他们都没有再说话。 下车后,张敛去后座将大衣拿上,利索地套好,周谧争分夺秒往楼内冲的时候,他叫住了她。 周谧回头,眼神询问。 张敛走来她身侧:“发张照片给我,我们分头找,效率高一点。” 周谧点头照做,告诉他细节:“是键盘。” 张敛颔首,跟着她一道进了电梯。 半个小时挨个店铺跑下来,一无所获。 离开百脑汇,两人重新上车赶往下个目的地,沿途张敛接上了蓝牙耳机,开始打电话联系朋友。 他讲话腔调一如既往,即便事态紧急,陈述方式仍有条不紊,还是那种有节奏感的,如在人耳膜上来回摩擦的,力度不改的嗓音。 周谧亦专心致志,一声不响地打字跟同事联系。 挂断电话后,张敛忽然叫她名字:“周谧。” 周谧扬眸看过去:“嗯?” 他双手握着方向盘:“帮我在微信里找个人,叫陈旌,耳东陈,旌旗的旌,把键盘照片发给他,他可能有。” 周谧愣了下:“你手机里吗?” 张敛:“嗯。” 周谧迟疑一下,双手将他手机从中控台的支架上小心摘下来。 张敛的锁屏壁纸是石黄的海滩和黑蓝的潮涌,中间隔着纯白的浮沫,画面空旷,色差强烈,一个黑色的小人在岸边行走。 周谧小声说:“有密码。” 张敛平静地报出数字:“061233。” 周谧僵了两秒,照着输入。 顺利解锁。 男人的微信列表很干净,没有任何置顶。 周谧点进他跟自己的聊天页面。她在他微信里的备注就是“周谧”。 她打算先保存图片方便使用,却发现――除了今晚言简意赅的两条消息,他们几个月前的最后一次聊天记录还在里面。 张敛根本没删。 周谧呼吸一窒,突然很害怕在这个页面再多留一秒,她心惊肉跳地长按图片,选择转发。 她清晰感觉到自己面颊的皮肤在一点点绷紧,太阳穴也隐隐突跳。 她极力让自己的声线听不出任何颠簸:“陈旌是吗?” 张敛还是:“嗯。” 周谧找到这个人,匆匆发送出去,跟握了块烙铁似的,她火急火燎地把手机架回原处。 张敛重新给陈旌回电话,口气依旧无波无澜。 周谧努力一心一意地,聆听着他跟陈旌的对话,祈祷着最后的结果能如意。 最后,她听见张敛说:“有,是吧,好,我们现在去找你。” 周谧高悬着的心终于落定。 ― 张敛的这位朋友住得地方比较远,在静康区的别墅,到他家时已是凌晨,一进门周谧就诧然地瞪大眼,以为踏入了科幻电影里的某幕布景。 屋主的外形也是典型的技术宅,人很纤瘦,皮肤苍白,架着副细边的黑框眼镜。 在客厅跟张敛简单招呼两句,他就领他们去了隔间,确认实物。 他们运气不错,之前的原版键盘是陈旌的藏品,一直收放在柜子里,外观全新,性能也未受损,在他几台电脑上分别测试了一下灯效,两人没有久待,赶回公司。 临走前,张敛还让周谧跟陈旌互加了微信。 周谧眉眼略微扬高,一时间不解其意。 陈旌勾唇戏谑:“怎么,要介绍漂亮妹妹给我啊?” 张敛看都没看他一眼,只叮嘱周谧:“以后有什么数码产品方面的问题你直接联系他。” 周谧恍然大悟,点头道谢。 陈旌:“妈的,合着我就是个工具人是吧。” 抱着键盘飞奔回工位,组员全都安心落意谢天谢地,Cici更是抱着周谧连声致歉又哽咽感激。 周谧瞟了眼张敛办公室方向:“别谢我,谢老板吧,他找的人。” 珍妮在群里说:快两点了,都回家吧,明天还要拍摄,今天辛苦各位了。 她又点名表扬周谧:奥星-nie,今天很棒。 周谧不好意思瞎揽功,依旧强调自己只是跑了个腿,真正帮上忙的是Fabian。 回到公寓,室内一片黑,季节还没回来,周谧全身酸软,摘下身上的所有首饰,囫囵洗完澡就躺回了床上。 翻了会身,她看眼手机时间,快三点了。 她打开微信,给置顶的季节发消息:你今天还过来吗? 等了会,聊天框里无任何回复。 担心季节已经回华郡睡下,会把他吵醒,她没有贸然打他电话,只补发了句:那我先休息了哦,明早还有拍摄,晚安。 周谧轻轻呵了口气,退出来,忽的想起今天还没来得及跟张敛好好道谢。 一进公司门他就不作停留地分道而行,回了自己办公室。 他可能也觉得跟自己待在一起尴尬又窒息吧。 周谧目光在聊天列表里随意下滑,而后定格在张敛那一行上,晚上车内的种种遽然涌现,在她心头闷炖出温吞的苦水,可能还不止苦,她五味陈杂地平躺在那,静悄悄地消化了会,最终深吸一口气,令自己情绪回归稳定。 她点进去,盯着闪动的光标,开始在心里酝酿足够正式,也足够郑重,且不会让人产生一丝误会的措辞。 此间,周谧的视线无处摆放,就暂停在他头像上。 很久没看张敛朋友圈了。 周谧随手敲进去,一个恍神,她指尖不当心多戳了一下。 屏幕下方随即跳出一行灰色小字―― 「我拍了拍“Fabian”」 周谧一刻呆滞,随即蜷紧手指,崩溃地搓起头发,恨不能立刻跳下床滚进床肚里,从此不要再在世上露面。 她涨红脸盯着屏幕,绞尽脑汁的致谢腹稿一瞬清空,全都被黑体加粗的“天啊啊啊要命啊啊啊要怎么解释这场意外事故”取而代之。 心塞之际,对面忽然来了消息,是很自然,很从容,完全不以为意的三个字:到家了? 周谧面部石化,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动作,如何表述。 只能飞快而简单地组织起不露情绪的回答:到家了。今天很谢谢老板。 发出去后,她头也不回地按灭手机。 幸好屏幕没有再亮起来,不然她真不知道要怎么继续应付。 周谧强自镇定,整理好呼吸和心率,才将手机塞回枕头下方,阖紧眼皮,专心数羊催眠并自我安慰,“一二三四五明天还要拍摄睡吧睡吧别想了遗忘吧没事的人生总要有很多尴尬时刻的六七八/九十……” ― 与此同时,张敛靠坐在床头,视线锁定在「“周谧”拍了拍你」这行灰色小字上面。 他随手搓了下蓬松的头发,勾唇,把手机搁回床头柜。 熄灯躺下后,他又拿起手机,再次点进周谧微信,看了眼同样的六字提示。 后来,第二天起床,他在自己不由自主的动作里暗暗起誓并告诫:这真的是最后一遍。 第六十三页(初心) 第二天的拍摄很顺利, 临近正午,周谧接到季节的电话,说他昨天喝得不省人事, 被朋友送到bar附近的家里了,现在才醒,问她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饭。 他在通话里很抱歉。 周谧没有任何负面情绪,只看眼棚内:“估计一点左右结束。” 季节问她场地地址。 周谧如实相告。 下午一点出头, 拍摄团队呼朋引伴地约午饭, 也问周谧要不要一道。 周谧摇摇头, 说自己男朋友一会来接。 年轻的男摄影师遗憾地耸了下肩膀, “这个答案真是让我心碎。” 周谧莞尔。 季节来得很准时, 他今天竟然换了辆跑车,白色的Carrera GT, 是非常契合他个人气质和外形的款式。 坐上副驾后, 周谧有些奇怪:“你换车了?” 季节弯弯唇:“不是,我车还在酒吧停车场, 这我姐的车,急着过来接你,我就跟她借着开了。” 他打量起自己女朋友:“今天没化妆么。” 周谧抬手摸了下自己脸:“是啊, 昨天忙到好晚, 太累了,想多睡会,擦了个防晒就过来了。” “素颜也很漂亮,”季节收回视线,开车上路:“昨晚忙什么呢?” 周谧一五一十跟他描述了下, 但她简略了张敛的那部分,生怕季节多想, 她只用公司一位男同事来代称。 季节侧来一眼:“你应该在电话里跟我说清楚的,BN老板的二儿子我认识,以前留学我们经常玩到一起,我帮你打个电话就行了。” 周谧努了下嘴:“看你玩那个开心,我怕打扰你兴致。” 季节叹气:“你怎么这么乖呢。” “对啊――”周谧 周谧没想到,季节竟然直接将她带去了她亲姐家里。 独栋的大洋楼是唐顿庄园里才该出现的膏黄色尖塔古堡,四面环绕着广袤的草坪与浓郁的松林,沿路的温室花房远远看过去像只塞满缤纷丝缎的玻璃盒子。 被管家迎着走进屋子里,周谧开始后悔自己今早为什么要偷懒不化妆。 这种懊恼在见到季节的亲姐――季念后就更为强烈了。 季念是短发,穿着酒红色的修身裙子,相貌明艳,身材窈窕,皮肤紧致无暇,三十五岁的年纪看起来绝对不超过二十五,而她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气质也跟季节截然不同,身上阶级感很重,完全不介意让人发觉她的优越度与攻击性。 但她一开口,周谧的直觉认知又变成了错误判断。 她很友好:“你就是谧谧子?我们上次三排过。” 周谧回忆了一下:“你是别打你……?”看到本人后她忽然不太好意思说她游戏ID了,因为反差略大。 季念欣然坦诚地接话:“是的,我是「别打你爹」。” 周谧:“……”难怪声音那么耳熟。 一番招呼,三人在雕花木桌边坐定,季念让人上了些极其精致的茶点。 季念勾起野草莓图案的骨瓷杯,抿了口,笑眯眯:“下午一起开黑吧。” 季节捏了只浅绿色的糕点放嘴里,含糊:“下午我走了。” 季念立马晴转阴,语气跟要拎自己弟弟耳朵似的:“什么意思啊你。” 周谧说:“我下午也要回拍摄场地。” 季念说:“你怎么还让你女朋友这么辛苦呢。” 周谧无语一秒,解释:“季节已经很照顾我了。” 季节瞟了眼周谧:“我想让她换工作啊。” 季念说:“让她来我这吧。” 周谧眨巴眨巴眼。 季节双手交叠,姿态闲散:“我正要跟你说这事。” 他歪了下头,微微笑:“我姐现在主理一个服装品牌,你可以去营销部门,也跟你职业方面的喜好相投。” 周谧面部僵滞一下:“啊?你都在安排了吗?” “对啊,”季节没有否认:“自从你说打算年后离职我就在考虑哪里最适合你,想想还是我姐这边最好,所以今天带你来见见她,混个脸熟,以后也方便照应你。” 他撑着脸,侧头看回去:“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春节了,是不是该考虑跟你leader提一下辞职的想法了?” ― 当晚,周谧以整理东西为由回了趟家,打算在那边住一晚。 她莫名害怕回公寓后季节又要催问她有没有打离职报告,所以选择避离。 身体里挤满了乱七八糟的,复杂的情绪,仿佛在把她的肢体往四面八方扯拽,仿佛一种力道甚微却绵长的缓刑,让她逐渐土崩瓦解,面目不清。 女儿好些天没归家了,汤培丽有些意外,询问季节有没有陪同。 “他在公司呢。”周谧目不斜视,拎着手提包往卧室走。 汤培丽看她一眼,半信半疑:“你是不是跟季节吵架了?” 周谧回眸:“没有好吗?” 汤培丽跟在后面,絮絮叨叨:“我现在看你回来就害怕,你别又弄得跟之前一样,一场感情都谈不好,到头来全都灰溜溜地跑回来。你妈年纪虽然不大,也经不起被你这样折腾,丢不起这个人。小季这个男孩子很不错,好好把握住。” 周谧咬肌一紧,忽然失去语言能力。 夜晚降临,周谧洗过澡,在客厅跟季节打了个不到三分钟的短视频,才赶跑汤培丽在脸上摆了一晚上的疑神疑鬼。 回到卧室,周谧双手托脸,茫然地在笔电前坐了很久。 醒神后,她打开珍妮微信,打字直叙来意:妮儿,我年后可能要离职了。 珍妮几乎是秒回:? 她居然也自打脸地用了多个标点符号:?????????? 周谧说:你放心,这一个月交接期我会竭忠尽智地把手里两个项目做完,尤其是BN,我一定会好好完成。 珍妮很快平静,只问:原因? 周谧双眼偏离屏幕几寸,失焦地想了会,最后选择坦诚:我男朋友不太想我再待在奥星。 珍妮回了个[憨笑],不知是被这个理由逗笑,还是在嘲讽她。 然后她迅速而有条理地交代:到企业微信后台【人事】那栏申请离职,hr看到会处理,不过我猜你大概率要被找谈话,记得坚持初心。 看到最后一句,周谧确定她那个笑脸表情确实是在讥诮。 她一个字都没反驳,只轻吸一口气,道了声谢。 周谧打开离职界面,开始选择部门,组别,拟离职日期…… 一栏接一栏地仔细确认好,她往下拉拽,双手覆上键盘,准备仔细撰写自己的离职原因。 大脑忽然一片旷芜,狂风肆虐,迷花了眼,让她难受到极点。 周谧最小化掉这个窗户,目光僵结在电脑屏幕上,像片毫无波动的死海。 忽然,她在桌面图标上瞄到一个pdf文件,名字是【奥星求职简历】。 周谧神思一凝,滑着鼠标将它点开。 她整个人僵住。 她的一寸照贴在至高处,里面的女孩正看着她笑若灿阳。 她两边头发夹在耳后,面孔元气,眼瞳澄亮,似对未来充满希冀。 周谧鸡皮疙瘩起立,奥星大半年的经历历历在目,她的大脑仿佛重新被激活。 她想起为了进奥星开始精心运营公众号,日日夜夜反复观看学习各种广告案例的那个自己;想起通过面试后在楼下树荫里转圈,恨不能手舞足蹈的那个自己;想起第一次做日报受到批评与指教时微微脸红的那个自己;想起在会议室启齿提出创意,哪怕磕磕巴巴也走出第一步的那个自己;想起与客户通话后微微汗湿手心的那个自己;想起翻看团队每一个提案PPT时情绪激荡的那个自己;想起前leader叶雁失恋那个早晨转瞬即逝的眼泪,和被她的脆弱勇敢打动的那个自己。 最后,她想起自以为最糟糕的那半个月,张敛从自己的电脑里把同一份简历拿给病床上的她,对她说: “回忆一下做简历时的心情,确定自己到底要什么,别因为任何事轻易转移。” 不知何时,泪早已漫布全脸。 周谧双手狠抹一下眼睛,霍然从椅子上起立。 她头也不回地跑出家门,也不管汤培丽在背后急吼吼喊了什么,她打车去了公司附近的高级公寓,夜风凛冽,她一路狂奔着冲上了楼。 打开门后,沙发上的年轻男人明显被她只穿着睡衣又面红耳赤的状态吓了一跳,当即起身走近,关切问:“宝宝,你怎么了。” 娜可与露露也一齐蹭过来。 周谧退后一步,急剧地喘息,上气不接下气:“季节,我不想辞职。” 季节愣住,眉心微微蹙紧:“你白天不是才答应要辞职了吗?” 周谧吸了下鼻子,眼眶再度灼热:“是,但我还是想留在奥星。” 季节眼光暗了几度:“我已经给你这么长时间考虑了,也以为你已经想清楚了,结果怎么突然反悔呢,需要这副样子冲过来。” 也是这句话,彻底击溃了周谧。 她站在那儿,唇瓣开始无法抑制地打抖:“对不起,我真的瞒不下去了。” 季节没再言语,眼神安静地看着她,似在等她往下说。 “其实我就是这副样子,我不是你第一次见到的那种很可爱很听话的女孩子,我就是这样反复无常的,情绪敏感纠结,思虑重,还满口谎言的人。” 她完全无法扼制这些情绪源源不断地从眼眶和唇间,狼狈而潮热地滚落出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你是甲方的关系,还是怕你对我失望,怕让你在朋友面前丢面子,又或者都不是,只是因为我很害怕自己又因为之前那种性格,那副鬼样子再一次失去一段感情。我已经经历过两段失败的感情了,我不敢再释放自己,就一直端着。” 周谧泣不成声,竭力维持住清楚的咬字:“我以为能慢慢适应的,慢慢接受这个崭新的,看起来似乎更好也更稳定的自己,可是不行,做不到,真的会觉得累,觉得被动,有时周末我就只想在家躺着,看书,看电影,但我不敢说,我怕让你失望。” “对不起。” “对不起,季节,”她一遍又一遍地道歉:“我欺骗了你,我不是你初印象里的那种可爱的女孩子,我把日子、把感情都弄得一团糟,我从来没好好看清过自己,永远在鬼打墙,永远不敢直面自己的内心,遇到事情就想着逃避,想着掩盖,想着得过且过,想着用一个坑去填另一个坑。” “我还想告诉你其实我一点都不乖,我去年打过胎,读研期间还约过炮,这个连我父母都不知道,我一直不敢说,怕他们对我失望,怕你对我失望。” 周谧用腕关节胡乱擦抹着湿漉漉的脸:“真的很谢谢你,对我那么好,那么温柔,教我拍照,带我游山玩水,带我打游戏,带我参加各种酒会各种派对,帮我很大程度地克服社交障碍,送给我各种首饰各种衣服各种化妆品,让我变得比以前漂亮好多倍,变成那种会被羡慕的女生。” “――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行,不对劲,我试着融入了,可真的做不到,我觉得特别虚浮,特别迷茫,觉得自己像菟丝花一样的只能依附着别人过日子,一点实感都没有,相反工作的时候就很踏实,所以我这段时间一直赖在公司,我承认除了忙碌之外,还是有小部分原因是为了躲你,躲开这样的生活。” 她狠狠吞咽一下,像是要吞掉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咸涩与压抑:“真的很对不起,我想我大概还是更喜欢以前的生活,能看见自己的光和热,花自己赚的钱买自己想买的东西,理直气壮,没有一点心理负担,别人介绍起我也是我的名字而不是谁的女朋友。” “到处玩是很快乐,很无忧无虑,但是在奥星的工作好像更能让我有安全感,有满足,有自尊,有价值,让我更加坚强,也更坚定,更能认识自己,实现自己。” 她止住泪,眼光灼灼:“我不知道这么说你能不能懂,但我现在心里就一个念头,我不能再这样自欺欺人下去了。” “我一点都不想辞职。” “奥星是我的初心。” “我想留在奥星。” 第六十四页(新年新开始...) 一席话, 像是灰白色的云烟从身体里迅涌了出去,周谧的心跳在分秒间平息许多。 头脑里豁然开朗,窗明几净。 她注视着季节, 胸口微微起伏。 男人也看着自己,这一秒,他脸上的情绪有一些陌生,但不激烈。 他皱了好一会的眉心展平开来, 走向她:“你先冷静冷静, 可以先不辞职, 我不逼你。” 他的回答再一次让周谧思绪沸腾。她眼底闪过一瞬失望, 声调略高:“我说了这么多你懂了吗?我感觉你根本没懂。” 季节站在那里:“你说的这些问题都是可以慢慢解决的。上个月我就说了, 给你换一家和奥星差不多的4A。” 他而容依旧是平和的,像没有起风的、初春的湖水:“如果你还想跟我继续相处下去, 我还是希望你能离开奥星, 因为你在那里多待一天,你都有可能见到你之前的男朋友, 你还是会放不下他。” 周谧一刻怔忪,随即拧紧眉心:“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我说的那些,我不想离开奥星是因为它是我的理想我的初心, 和你说的有什么关系吗?” 讲着话, 周谧感觉自己从后颈到脊椎的位置像是被冰水浇灌,在发寒,也在发硬。 季节望着她:“在别的4A也可以实现同样的个人价值,工作内容跟性质都是一样的,到底奥星是你的初心, 还是张敛是你的初心?几个月了,你自己弄明白了吗?” 周谧轻轻攥拳:“我只想告诉你, 我投奥星简历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是老板。” 她深吸一口气:“你总是这样帮我做决定,问过我的感受了吗?” 季节说:“那你又跟我说你的感受了吗?” 他徐徐叹了口气:“说实话,我也有点看不懂你了。” 周谧眼眶慢慢浮出了一圈存在感很弱的湿热:“现在你该懂了吧,我本来就是这样子的人。” 季节没有再吭声,只是立在那里。 最后他回沙发上拿来了奶白色的针织毯,走到周谧而前,从肩头的位置将她完全包裹起来:“冷吗?别感冒了,今天就在这边休息吧。” 周谧浑身僵硬了一下:“我还是回家吧,你考虑一下我的话好吗?” 季节摸了摸她冰冷的耳廓,手停在那里,帮她捂着:“好,我会考虑,你待在家里吧,我回家住一晚。也希望你能为我考虑一下,我不喜欢跟人起争执,更不想我们弄得不开心。” 周谧安静地盯着他白净的而孔,目不转睛。 季节的左手又去热她另一只跟冰块一样的耳朵:“讲真,我有点被你吓到了。” 周谧心生愧疚:“抱歉。” 季节很轻地吐息,把她搂来身前:“我们都冷静一下,我带娜可露露去华郡休息一晚,外而太冷了,你别再出去了,就住在这边。” 周谧贴着他肩头,圈住他腰:“……算了吧,挺麻烦的。” 季节答应了。 但这个晚上,两个人都没有再讲一句话。直到昏昏欲睡眼皮打架,周谧都一个人躺在卧室里,而季节始终待在客厅。 ― 仿佛一个分水岭,这一天过去后,季节没有再周而复始地带着周谧出去参加活动,观山玩水,找寻各种有趣或漂亮的地方取材取景。 周谧的生活开始告离五光十色。 像是墙而的涂鸦或表皮的纹身被人为地清理掉了,迅速恢复到一种纯净的本真。 她会在公司工作到很晚,也不化妆,或者只浅浅地敷一层。 她也从季节的朋友圈里隐退,不再成为他展示的重点内容,可爱无忧的娜可和露露重回主场。 他们对彼此的分享欲日渐衰减。 因为不再有重叠,因为无人甘愿配合和妥协。 周谧清楚围绕在自己周遭的一切并不在季节的喜好范畴,就像季节自以为能带来快乐的相处模式其实早已被厌倦。 珍妮极少打探下属的私生活,只是好奇:“你不辞职了?” 周谧淡淡地嗯了声。 珍妮没有询问更多。 慢性而干冷的互耗逐渐让这段关系变得空空如也,连饥饿感都不是,始终是三分饱的、不温不火的减重状态。 这一年的除夕,周谧收到了季节的分手短信。 很长一条,几乎占据了整个页而,开头称呼也不再是“宝宝”或者“谧谧”: 【周谧,考虑了快一个月,还是决定跟你说清楚。 在你跟我爆发的那个夜晚之前,我一直没觉得你跟我在一起不开心,或者说你那些分心的时刻,我认为你只是放不下你前男友。我也有过深刻的感情经历,所以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我也坦白我对你产生感情的开端并没那么纯粹,是有一见钟情的成分,但也有发现你跟你老板同居后的兴趣和征服欲。我很好奇你这样的女孩到底是什么样的,可以跟高层建立这样密切的关系,所以开始追求你。 同时我们确立关系的开始也没有那么泾渭分明。 所以我迫切地想把你领入自己的世界,想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你,想让这些快乐覆盖掉你之前的空茫和伤痛,想帮助你移情,帮助你走出上一段失恋的痛苦,想让我尽快成为你的100,我以为会成功,结果反而让你陷入另一种痛苦。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怎么去找到我们之间的平衡点,但我发现没办法,我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兴趣,有自己的使命,懂事以来都是这样度过的。当我们都为自己活着的时候,我们就会很大程度地失去交集。 我也很多次试着说服过自己,但依旧没办法忍受你一直待在奥星,我不是一个完全大度的人,有正常男人该有的占有欲,但我想,你这段时间或今后都不会想辞职吧,我也不愿再强迫你。 所以只能走到这了。 明天就是新年,希望你我都开心。】 周谧把这条消息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忽然就捂紧口鼻,汹涌出眼泪,滂沱的情绪无关释怀或解脱,而是感动,一种发自肺腑的动容,她前两段感情的收场都不美好,都痛入骨髓,都心有不甘,是不清不楚,是易燃易爆,只有在季节这里,才真正做到了善始善终。 最后她跟他说:【谢谢你。也祝你新年快乐,每一年都开开心心。】 回完这条消息,周谧曲腿坐在那里,若有所思,慢慢等泪痕风干,她从椅子上跳下去,趿上拖鞋,大步流星地赶去客厅。 父母正并排坐在沙发上看春晚,见她出来,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 周谧正立在那里,人挡住了大半张电视机。 起初汤培丽直扇手,叫她挪开点位置,随后注意到她微红的眼圈。 “怎么了啊?”她关心道。 周谧握起拳头:“趁着十二点到来前,我想宣布两件事。” 见她这大张旗鼓的样子汤培丽就额稍隐跳:“什么?” 周谧字正腔圆:“第一件,我跟季节分手了。” 汤培丽吃惊地张张嘴,刚要出声,又被女儿打断:“第二件,过完年我就搬出去,我要自己租房子住。” 旋即雄赳赳气昂昂扭头离去。 汤培丽腾得起身想跟过去叫嚣两句,随即被周兴拉拽下去,皱眉按在原处:“倒计时了,跑什么啊,今年还要不要跟我一起跨年?” 汤培丽忍气吞声地坐住。 ―― 整零点,周谧将精心编辑的,加了不少eoji表情的除夕祝福□□出去,只给重要的长辈或朋友安排了与之对应的专属版本。 花里胡哨。 这是张敛收到周谧消息的第一想法。 荀逢知正在一旁边看春晚边舔雪糕,无意瞟见儿子盯着手机,旁若无人地微勾着唇,不由问:“你有新情况了?” 张敛抬眸,而色瞬时清冷:“没有。” 荀逢知嗤一声,“你看我信吗?没有新情况就是老情况。” 她三下五除二把雪糕吃完,也举起自己手机,念叨:“我来看看――” 她啧一声,故作惊讶:“咦,我学生还给我单独发了条祝福短信呢。” 并朗诵出来:“‘荀老师,春节好,愿您新年胜旧年……’” 又含笑问儿子:“你收到你员工单独给你发祝福短信了吗?” 张敛充耳不闻,侧头看电视,手肘挨着沙发扶手,姿态散漫。 “周谧朋友圈怎么都没他男朋友了,分手了?那小伙子生得很不错的,我还蛮喜欢看到他俩合照的诶,”荀逢知而色担忧:“哎……估计小姑娘家家的又要在家哭了,大过年的,我都跟着难受,这么好的女孩子,情路怎么就这么坎坷。” 张昼给她剥了颗橘子,失笑:“你行了啊。” 荀逢知接过去,摘一瓣放嘴里:“新年新开始,我是看有些人真是坐得住。” 张敛回眸瞥她一眼,直接离开客厅。 ― 临睡前,周谧收到了张敛的回信。 她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以防妈妈后劲上来,又要杀进来唠唠叨叨数落她到天明。 正值佳节,好友里许多人都换上了大红色背景求财求福的喜庆头像,所以男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吉利的头像跳出来时,她还被惊得双眼略圆一圈。 而且这会已经是凌晨一点多,社交软件里最热闹喧嚣的时段已经过去,万籁俱寂。 他回了四个字:新年快乐。 周谧不知道说什么,又觉得这样冷着不太好,最后选了一张原始的[可爱]笑脸。 他问:还没睡? 周谧慢慢悠悠戳字:嗯,你也没睡么? 发出去后,她才发现这个问题是显而易见的弱智。 而张敛很快回答:嗯。 他又问:还好吗? 周谧当即看出他指的是什么,咬了下手指,凝滞片刻:还好吧。 聊天框里安静了一会。 那边又跳出消息:早点睡。 周谧瞄了眼微茫的夜色,忽然发现自己忘记拉窗帘了,窗户就像个大黑瞳一样在看室内。她蹭下床,哗啦一声将夜幕完全隔绝,才站在那里回复:好,你也是。 第六十五页(春雨涨潮) 春节假期后, 跟前leader叶雁离职前预测的一样,周谧晋升为SAE(高级客户执行),各种琐碎杂活从她身边远离, 她开始完全意义上地对接客户,了解他们的各种需求,及时沟通并执行。 也许是有个春节假期的过渡,与季节分手的消息并没有像他们公开那天一样在公司掀起轩然大波, 偶有熟悉的同事窃问两句, 周谧也只是笑着以不变应万变, 一句话简略概括:不合适就分开了。 周谧一直在找单人公寓的长租。她不想合住, 室友风险太大, 难保不会遇上什么难相处的奇葩,又要忍受煎熬和变动。 离公司近的地方一个月要六七千, 直抵她月薪。 太远的便宜是便宜, 但出行不便,她可不想每天都跟逃难冲刺似的上班。 周末时, 贺妙言也会陪着她找房。 之前一到假期,她都跟季节无时无刻地黏在一起,根本无暇约见朋友, 两人关系都生分了一些, 但贺妙言并无怨言。 周谧攥着她双手连声撒娇。 贺妙言抽走冷哼:“有什么好道歉的,你以前跟路鸣恋爱不也这个逼样,见色忘友见色忘义。” 周谧:“……” 不过她运气还不错,最后锁定了一间价格适中也五脏俱全的四十平的小公寓,南北通透, 只跟公司隔着几站公交车路,房东家里有事着急出租。 双方碰上面后, 周谧将平常跟客户商议报价的那套绝活用在跟房东的讨价还价上。 对方被讲得一愣一愣,最后选择将房屋租给她,还一遍遍强调是看她有眼缘,才愿意让她住的,想要这间房子的小年轻比比皆是。 周谧笑眯眯地道谢。 三月初,周谧安排出一个周末,谢绝了老妈要来帮她收拾新居的殷切想法。 花了一个下午跟朋友布置收拾完新窝,两人都累哼哼地瘫在床上休息,有一搭没一搭地笑着聊天,回顾往事,也展望将来。 躺了一会,周谧下床去冰箱里开了两瓶橘子味苏打水,插上吸管,递了一瓶给贺妙言。 两人又并排坐在床边,阳光像温水一样积满房间。她们就像坐在同一只淡粉色的小舟上,把地板当湖面,划拉着双腿,相谈甚欢。 汽水见底的时候,周谧惋叹一声:“要知道租房要花这么多钱,当初就不该买那个卡地亚戒指,够我五个月房租了。” 贺妙言嗤笑:“你这啥心态啊。” 周谧想了想:“大概就是――当事人非常后悔。” 后悔归后悔,生活总要步入正轨。 之后半个月,周谧切身体会到了独居的好处,学会跟自己共处后,孤独就不再是孤独,而是一种纯粹而有效的自愈与自足。 夜深人静的时候,周谧的心脏都如同一只绿宝石色的无人岛屿一般平静、宁和,不再有波涛汹涌的海潮拍打干扰她思绪,体内的岸滩干燥而平滑,闪耀着银白的色泽。 几日后,一场台风在温市沿海附近登陆,也影响席卷了宜市。 未到傍晚,公司落地窗外就如末日题材的影片那般黢黑下来,乌云恣意挤压着天空,狂风大作,有同事急匆匆开灯,也有飞奔到窗口拍照的。 周谧还专心撰写着项目总结报告,第二次侧目时,雨点已经像发怒的乱拳一样砰砰砸落在玻璃上。 “好吓人哦――”过来找她的设计嘶气抖擞。 她在周谧旁边屈身:“哪里不对劲?” 周谧退出文档,点开聊天记录里那张初版KV:“slogan在正下方或者正上方,剪影里是产品原料,这些都是OK的,但你的配色看起来太撞了太跳了,消费者容易被色彩吸引而不去注意原材料的卖点。客户想要更统一和谐的画面。” 设计点点头:“明白了,我去改。” 周谧笑着鼓励一声,继续忙自己的活。 临下班时,外面仍未风停雨歇。周谧还好死不死地接到了收发室的取件短信,她在网购的一箱生鲜不当心选错地址,寄来了公司。 周谧欲哭无泪,收拾好东西,抓上伞,下了楼。 大厦外面的天气远超预料,霓虹在风里颤索,流光溢彩的高楼大厦被雨水漉成湿拓画。 周谧咬下手腕上的黑色发圈,将头发随意挽起个低揪,而后顶风走去了收发室。 那是她赶着好价格购入的一盒六斤重的攀枝花芒果,外包装比她预想的要大很多。 收发室婶婶直问:“搬得动吗?等雨停了再走吧。” 周谧单手搂抱住,瞄一眼门外:“这雨都下几个小时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呢。” 她握起架在地上的小黄伞。婶婶忙替她掀开厚重的门帘,叮嘱:“慢点啊。” 周谧道了声谢,把伞当盾牌一样挡在身前,一步步往公交车站台突进。 将箱子暂放到站台长凳上,周谧试着打开软件叫车,两分钟后,她立马退出和关闭,心思自己为什么还要怀抱期待,平常这个时间点都叫不到一辆车,遑论这样恶劣的天气。 强风数次将小伞掀翻,周谧只得一遍遍不胜其烦地将它掰回原貌。 几番折腾,头发和衣服近乎湿了大半,难堪不已。 第五次恼火地重复相同动作后,周谧索性将伞收了起来――连这个动作都是费劲的。 刚要抬头,她突然听见人叫自己名字。 “周谧。” 声音耳熟。 周谧讶异扬眸,一辆保时捷不知何时刹停在站台前,车身被雨水冲刷得黑亮耀目。 驾驶座上的人从窗后看过来,语气与眼神都不容置喙:“上车,我送你回去。” 周谧怔怔看着他,一时半刻不知该作何反应,有一秒,她在思考要不要拒绝。 她随后让这个念头脱口而出,以婉拒的态度:“公交估计一会就来了。” 对方只与她对视一眼,很快下了车,从那边绕过来。 张敛停来周谧面前,目光未在她脸上多做停留,注意到她身后凳子上的有水果图案的箱子:“这是你的东西?” 迅疾的雨水很快在他漆黑的发梢上铺满剔透的珠粒。 周谧盯着他湿漉的睫毛,“嗯”了一声。 张敛走过去搬起来,又回到她跟前:“还想淋多久?” 两人对峙了几秒,周谧注意到他灰色开衫上面逐渐多起来的斑驳水迹,不好意思再让他淋着,点了点头。 芒果被张敛放置在后备箱。 上车后,他抽了几张棉柔巾过来,让周谧擦拭。 周谧道了声谢,仔细地抹抹额头和发髻。 张敛目不斜视:“现在住哪?” 周谧瞥他一眼,报出小区名字。 车里开了暖风,一路无声无息。 到楼下时,雨势渐长,似铺天盖地的水瀑。 张敛一言不发地下去拿快递,周谧忙撑起伞跟上,明黄的伞面似一朵羸弱的小野花,被风撕来扯去,根本盖不住刻意保持距离的两人,并肩冲进楼道时,才在车里干缓几分的头发和衣物再度湿气蓬勃。 走进电梯后,两个人都有点狼狈。 周谧侧目偷瞄一下张敛,又低头拿伞尖在地面画出一小圈一小圈的雨水痕迹,有几分无所适从。 打开公寓门,张敛将箱子递给她,眼睛也没有四处乱看,只正视过来说:“我先走了。” 住的地方没有男拖,周谧把钥匙勾挂好,躬身将箱子放到地毯上,回头喊住他:“你……擦一下再走吧?别感冒了。” 张敛看回来,眉目因雨水的浸透更显浓重。 周谧避了下眼,回头去卫生间里找毛巾。她选了张比较大的纯棉质地的天蓝色毛巾,又忙不迭走出去。 风似闹情绪的小孩一般把门板掼得摇摇晃晃,并把坏脾气往室内灌涌。 张敛还立在门框外,像水粉画里那种牢固却孤单的灰色水塔。 周谧心头没来由地浮起一阵酸涩,叫他先进来,随后将门带上,垂眼把毛巾递出去。 张敛一声未吭,接了过去。 周谧刚要转头去给他倒点热水,胳膊忽然被轻拉了一下,她心漏一拍,还没反应过来,人就被带回原处,松软的触感迎头罩下。 张敛很自然地给她搓起头发,不轻不重,很舒适的力度。 揉动间,垂挂下来的毛巾面料不适撩刮过她耳廓,痒痒的,密密的。 周谧胸腔里开始激烈地抽搐,下意识缩起下巴和脖子要躲,随即被男人从下颌部位控住全脸,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隔着毛巾,开始轻轻抚拭着她眼下的水痕。 他一刻不眨地注视着她。 周谧无法再动,站在那里由着他弄。 她口干舌燥,感觉自己体内的水分都快被他温柔的动作泵光了。 周谧忍不住舔了舔唇。 女生的双唇立马被润得更为艳丽,像一小瓣鲜红的玫瑰。 张敛喉咙微微收紧,稍微移开目光,替她继续搓揉。 周谧始终低垂着脸,完全不敢再去看男人的双目。方才不当心的一瞄,她就觉得自己要被灼伤了。 刀刃般的高楼将呜呜的风割断,似怪兽的诉号。 可在这个狭小而昏暗的玄关里,他们却能清晰听见彼此的呼吸,间或交错。 周谧穿着贴身的肉粉色毛衣,所以她胸脯起伏的节奏和状态都要比张敛明显。 她本还透白的脸上慢慢有了颜色,变得如同蜜桃一般。 张敛扯握着毛巾,垂手叠了两道,递回去给她:“好了。” “谢谢……”周谧接过去,不知如何是好地梳了几下额前乱蓬的发丝,须臾才后觉地探一下毛巾:“有点潮了,我去给你换一条。” 话落匆忙回身,走去卫生间。急不可耐越过门砖时,她脚底有点打滑。 张敛注意到了,唇角微牵:“不用了,我先走了。” 周谧抬手够毛巾的手一顿,又探出头来:“走了吗?不喝点热水吗?” 张敛应:“嗯。” “你早点休息。”沉声说完这句话,他开门离去。 男人关门的动静很斯文,是几乎听不见响动的一下。 周谧愣愣看着,猛得想起什么,忙抓起伞桶里的小黄伞追出去。 “张……”生怕他已经进轿厢,她毫不犹豫地叫出了声,微顿,又改口:“老板――” 纭―! 一声重响。 立在走廊里等候电梯的高大身影偏过头来。 周谧站住,面露惊怵,瞪着大圆眼转头去看自己的公寓小门。 门扉紧闭,是廊道的风在恶作剧。 出来的太急,她没带钥匙……周谧哈一口气,懊恼地用手腕锤了下脑门。 张敛似乎也注意到了,快步走回来,判断:“没带钥匙是么?” 周谧不答,只将双手握着的伞交出去:“这个给你。” 张敛没忙着接,瞥了眼周谧房门,取出手机:“我帮你打电话叫开锁师傅。” 周谧也连摸好几下自己裤兜:“没事的,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叫。” 她定住,发现手机早被放进帆布包里,并未随身携带。 周谧不声不响地抿平唇线,轻拍两下身侧缓解尴尬。 张敛看破不说破,鼻息微促一下,径自拨通电话。 挂断电话后,他敛目看她:“天不好,师傅说最快得一个小时才能到。” 周谧“哦”了声,又嘟囔:“让您操心了,我在这等他,你先回去吧。” 张敛恍若未闻:“我陪你吧。你没手机,他到了怎么联系你?” “……”周谧失语,认命地扫一眼空空荡荡又光线昏暗的走廊:“那你要跟着我站一个钟头了。” 张敛环视一下四周,视线停顿在不远处的安全出口标志上:“坐楼道等吧。” 周谧跟着看了下,没有再拒绝:“也行。” ― 楼道的温度并不高,窗户半掖着,高高嵌在墙内,风雨从罅隙里无孔不入地渗漏。 一般人还不太够得着,但张敛个子高,手臂稍抬,微用点力,便将两页窗扇顺利并拢,他耐心地插牢铁栓,才走回原处。 沿途他脱下开衫,披到了周谧身上。 周谧一愣,回眸看他,男人上身只余一件干净的白衬衣,惊讶之后她没有拒绝,除了不合时宜外估计他也不会同意。 张敛坐下声来,三道阶梯才能容纳下他无处安放的长腿。 周谧也抱膝而坐。 两人隔着小段间隙,只要不做幅度偏大的动作,就不会贴靠上对方肢体。 周谧百无聊赖,在余光里悄悄打量张敛,男人依旧洁净清贵得像是不该出现在这种浑浊简陋的环境里,过了会,她歪过头去:“地上会不会太脏了?” 张敛瞟她一眼:“你不也坐着了?” 周谧无法反驳:“嗯。” 她盯着他肤色冷白的侧颜,又关心:“那你冷不冷啊?” 张敛回:“还好。” 相安无事,亦无话可说,空间里只有风雨的闷响。 张敛眼尾微偏:“无聊吗?” 周谧看回去,坦白:“有一点。” 张敛重新抽出手机,解锁,打开个视频软件,递给她:“找部电影看下。” 周谧努了下嘴:“你想看什么?” 张敛说:“都行,随你。” 周谧手指刮动着屏幕,并无头绪:“可我也不知道看什么诶,好多高分电影都看过好几遍了,你选吧。” 张敛沉默了一会,提议:“上次在电影院没看完的那部,今天看掉吧。” 周谧周身一僵,无法阻止那天的回忆悉数涌出,她脸颊微烫,眼光闪烁地搜索起那部电影的名字。 开锁师傅到得比想象中要快,他们仍没有将这部电影看到尾声。 中年男人套着深蓝色的雨衣,整张脸都湿透了,但依旧好脾气地替周谧解开门锁,门板一敞,周谧就飞跑进去翻手机,又忙不迭奔出来问他多少钱。 张敛并没有抢付,也没有暂留喝点热水,跟周谧作简单道别,他跟开锁师傅一道下了楼。 窄小的房屋重新安静下来,周谧如释重负地坐回书桌边。 晚上的一切像一场梦,男人的白衬衫敷着柔光,伴随着春雨涨潮,万物湿润,令人恍惚。 不知眯眼怔神多久,门铃急响打断了她的浮想。 周谧微惊一下,跑过去,从猫眼小孔里探视一下,注意到对方明黄色的头盔和外套,她问:“是谁啊?” “外卖!”对方高声回。 周谧疑惑万分,就让他先把东西挂在门把上。 过去五分钟,她才打开门,小心将那袋东西勾进来。 塑料袋轻飘飘的,似是怕淋湿,拎口扎起了很紧实的死结,周谧解了好一会未果,只能找出剪刀干脆绞断。 里面是一个白色纸袋,印着药房名字,她撕开袋口,发现里面是几盒家中常备的预防或针对感冒退烧的药物。 周谧顿了一下,旋即猜到是谁下的订单。她取出手机给他发微信道谢,并说:其实这些药我这里有。 对方回得很快:记得吃。 周谧挠了下额角,扬唇又撇嘴,说不上滋味地回:你应该给自己叫吧,头发没擦,热水没喝,还在楼道里挨冻那么久。 张敛说:家里也有。 周谧说:哦。 又问:你应该到家了吧? 张敛回:堵路上了。 都过去四十分钟了,周谧看看疾雨掠过的窗,忧心:那怎么办? 那边回得不以为意:再跟我聊会天。 第六十六页(濛濛) 最终, 周谧没有回这条消息。 洗完澡出来时,外面的风雨都小了很多,像个终于被安抚下来的婴儿, 不再鬼哭狼嚎地拍打窗户。 周谧对着镜子猛搓头发,湿黑的长发如翻涌的墨液,渐渐,她动作慢了下来, 最后完全静止。 她望着自己怔起神来, 眼瞳逐步失焦。 脑中闪过去年还在华郡的一幕, 那晚她刚洗完澡, 张敛也像今晚一样, 立在背后替她用毛巾轻揉着脑袋。 灯光暖黄,两人的脸一高一低, 一起注视着镜面中的彼此, 又心照不宣地弯眼笑开来。 像画里的人,亦或一帧剧照, 他们这样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忍不住偎依进他胸口。 后来,张敛把毛巾摘下来, 放到洗脸台上, 沿着她发梢一点点细密地往下啄吻,她的鬓角,耳尖,耳廓,耳垂……最后握着她上臂, 埋在她肩颈衔接的位置,气息深热地呼吸, 他投映在镜子里的样子像在嗅一朵极为爱惜的白色花朵,有种致命而诱人的沉迷。 这种沉迷感令人腿脚发软,酥痒难耐,她害羞得直笑,浑身打颤。 周谧别开眼,面色微黯地吹干头发,把脏衣篓往阳台拎,沿路又把椅背上张敛的开衫拎起来,翻到后领内侧看标签,上面白底黑字的tho browne让她顷刻无语。 周谧取来一只木质衣架,将它小心平整地撑好,挂进自己衣柜,而后拿起手机给张敛发消息:开衫你急着要吗?我明天送干洗店,估计得要个两三天。 过了几分钟,张敛回复:不急。 想了想,周谧不放心问:到家了吧? 张敛回:嗯。 周谧说:哦,早点休息,晚安。 张敛:晚安。 晾好衣服,周谧躺回床上,认真翻看了一下最近手头上的新项目――rz耳机的几个竞品官博,将他们最近发布的还算不错的海报和视频一一保存进相册。 这场少见的台风来势汹汹,亦措手不及,第二天天气仍不尽人意。 天公不作美,原本安排的一场户外拍摄也不得不往后推迟,周谧坐在工位里,仔细查询着未来一礼拜的天气。 下午两点多,珍妮组织creative那边一起开了个创意会,大家有说有笑,一边脑暴一边吹水,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一个多钟头。 中途张敛的秘书从外面经过,珍妮忙冲到门边叫住她:“lilith!” lilith回头:“什么事?” 珍妮说:“我上午给你的东西你拿给fabian签字了吗?” lilith说:“fabian发烧了啊,吃药没压住,下午去打吊针了,今天应该不来公司了。” 珍妮“啊哦”一下:“好吧,祝他早日康复。” 周谧随意晃笔的手一顿,眼睫微微下垂。 散会后,周谧回到工位,接着做提案ppt,确认自己心神难安后,她握起手机,点进张敛微信,编辑了一条消息,纠结片刻,她还是选择将它发出去:听说你生病了,这会怎么样了?还好吗? 好一会张敛才回复:不烧了。 周谧心微微放下:那就行。 看着重新安静下来的聊天界面,她突生烦躁,不知因为负疚还是其他,她飞速打着字,像在跟谁发脾气一样:你就不应该把开衫给我的,我还要再还给你,真够麻烦的。 张敛很快回:那我要怎么做。 又看不出情绪地说:到时候我去取吧。 周谧不再作声,抬手撑了会鼻头,片刻,她把手机放回原处,抿水稀释走灼热的情绪,才专心办公。 ― 晚上八点多,周谧起身离开公司,外面的细雨不厌其烦地持续了一整天,四野鳌 手里撑着的是家里的另一把轻便阳伞,勉强能派上用场。 搭上公交车后,她找到最后的位置坐定,才行一段路,手机忽然震响,屏幕上是一行数字,好似陌生来电,但一看末尾四位,周谧就能马上对号入座。 她接起来:“喂。” 张敛的声音响起,微微喑涩,但不掺半分病怠感:“下班了吗?” 周谧“嗯”了声,侧头凝视起车窗上的水迹。 它们乱七八糟地弥漫着,延绵着,将满城灯火暧昧地凝聚其中。 张敛问:“在家?” 周谧说:“路上,才上车。” 张敛说:“我在你小区这边,我把伞给你。” 周谧微怔,不自知地抬声:“你在医院待到现在?” 张敛说:“刚从客户那边回来。” 周谧:“哦。”她看眼路标:“我估计还有二十分钟。” 张敛:“好。” 周谧在租房小区附近的公交站下了车,踩回湿泞的路面,刚要撑起手里的折叠伞,周谧的动作倏然一顿。 她看到了广告灯牌前的瘦高身影。 张敛居然已经在站台等着她,他握着一把黑色的大伞,英挺的面容半浸在阴影里,似晦昧不清的月。 嘭――周谧也撑起自己的伞,走过去。 外面的雨点从蹦豆变为丝须,打在伞面上的响动也微弱而绵密。 张敛也朝她走了过来,两人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停下来,对视少刻,张敛将手里的东西递出去。 是一把崭新的雨伞,折放规整,层层叠叠,不见一丝褶皱,伞柄是细致高级的兔子头木雕,看起来颇具质感,墨蓝色的面料将男人的指节衬得愈发苍白。 周谧没有接,只问:“我那把黄色的呢。” 张敛声音平淡:“有根伞骨坏了,我给你新买了一把,抗风一些。” 周谧平静地看着他:“我不要这个,我就要我那把黄色的。你不会扔了吧?” 张敛说:“下次带给你。” 周谧沉默下去,几秒后,她把他手里的伞抽过来:“不要了,就这个吧。” 张敛几不可见地勾了下唇。 她多看他两眼,留意到他还半挽着的黑色针织衫袖口:“你还烧吗?” 张敛摇了摇头。 疾病让他的眉眼和举止都多了几分柔缓之意。 周谧有点不信:“真的吗?” 张敛轻描淡写:“不信你可以探一下。” 周谧哑住。 又是短暂的寂静,身畔只剩微寒的雨气或路面上车轱辘的碾动,周谧扭头望了眼马路对面,又回眸:“你吃晚饭了吗?” 张敛说:“还没有。” “对面有家潮汕粥铺,”周谧掂掂手里的新伞,语气平直:“我请你,就当谢谢你了。” 坐进店里,两个人的身体都逐渐回温。 周谧把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手写餐单递给张敛,然后仔细擦拭起面前木桌上的油污。 余光捕捉到男人的胳膊肘就要架上桌缘,她忽然不能容忍地唬停他动作,也抽了张纸巾替他抹桌子。 张敛盯着她,眼里起了笑意。 周谧屁股贴回长凳,神不知鬼不觉地移开目光:“看菜单,别看我。” 张敛视线重新落回餐单:“你想喝什么粥?” 周谧开始烫碗筷,想了想:“它家海鲜砂锅粥比较好吃,”她看向他:“而且你发烧,胃口不好,鲜一点更开胃。” 张敛说:“那就这个吧。” 周谧应了声,抬手招呼老板娘。 搬来这边后,她只来这家店吃过四趟,但因为容貌易于留下印象,老板娘很快记住了她,见她大晚上的带了位帅哥过来,不由打趣:“靓女,这是你男朋友啊?” 周谧连忙否认:“不是,就同事。” 张敛没有言语。 周谧没拿菜单,盲点了一锅粥,又加了三样小菜。 老板娘笑眯眯地记下来,刚要离位,张敛忽然叫住她,让她再拿一双筷子过来。 老板娘疑惑地眨了眨眼。 张敛指了指咽喉位置:“我有点感冒。” 老板娘恍然大悟:“可以可以。” ― 桌上再度安静下来,周谧无话可说,从卫衣兜里抽出手机,旁若无人地刷起微博。 少晌,她从屏幕后分出一部分视线,去瞄张敛。 男人正平静地抿着热水,似在润喉咙。 她觉得他面色不如昨晚那么白净,好像还微微泛着点红,不由掂放下手机,起疑拧眉:“你真的不烧了?” 张敛偏眼看过来,没有作答。 下一刻,他忽然握住她手腕,扯过去,径直将她的手背贴上自己额头。 “还烧吗?”他目不转睛看着她。 周谧根本感触不出来,浑身血液全往脑部奔腾,统领了她的所有神经,心脏像失控的弹珠一般上下狂跳,抓握不住。 她咽了咽口水,使劲挣动一下,他就放开了,只是双眼仍锁在她通红的脸上,然后淡淡评价:“你才像发烧了。” 周谧闷下头去,捧高手机当挡箭牌。 想想又放低,呛回去:“谁突然被这样搞不吓到脸红?” 她环顾还算忙碌的四周:“别的桌也有女生,你去跟她们做同样的动作,你看她们脸不脸红。” 张敛微微笑,似不解:“我为什么要跟她们做同样的动作,关心我烧不烧的不是你么。” “……”周谧一手拈起一根筷子,再不吭气。 一大锅热气腾腾的海鲜粥被老板娘端了上来,周谧放弃本打算给张敛盛粥的想法:“你自己来,我不知道你要吃多少。” 张敛把她的碗拿了过去,先帮她舀了半碗,又用公筷夹出一只虾,一只蟹,放入黏绵的米粥。 周谧双手接过去,道谢的语气听起来完全不像道谢,吊儿郎当的:“谢谢哦。” 张敛给自己盛,挖了一勺放嘴里。 周谧问:“好吃吗?” 张敛不咸不淡:“还行吧。” 周谧熟练地判断:“看来是不觉得好吃。” 张敛看向她:“应该是生病嘴里没味道的原因。” 周谧点点头,表示认同:“我觉得她家还蛮正宗的呢。” 她将整碟菜脯往他面前推了点:“那你多吃点配菜,开胃。” 张敛看她一眼,换公筷夹了两条放碗里。 周谧满意挑唇,低头吃自己的。 两人慢慢悠悠吃完大半份砂锅粥时,基本都有些饱了。周谧去跟收银台跟老板娘结了账,再回头,张敛已经背身立在门外。 她怔了一下。 不知为何,她的心脏总是会为他形影相吊的样子遽然一紧或一沉,像在阅读一本哀伤的故事。 可在遇到她之前,他也一直是一个人啊。 周谧走去他身边,外面雨已经停了,路灯将地面映照成潋滟的湖。 张敛问:“好了?” 周谧说:“嗯。” 两人并排往小区正门走,周谧往他那偏了偏眼:“你车停哪了?” 张敛说:“跟你们门卫问了个临时停车位。” 周谧“哦”了声,又问:“要交钱吗?” 张敛说:“一小时三十。” 周谧下意识惊呼:“我靠,这么贵?早知道吃快点了。” 张敛哼笑一声。 周谧反应立敛,换语气吐槽:“以后别来了。生病就算了,还花这么多钱,你那件倒霉毛衣,放干洗店奢侈品护理还要二百五,我整个人都二百五了。” “那你给我送过去?”张敛很上级口吻地叮嘱:“记得把发/票一起带来,不然报不了。” 第六十七页(自作自受) 到家后, 张敛的微信消息不期而至,仅隔了半个钟头,告诉她:到家了。 周谧刚回完客户邮件, 边笑边觉得这人挺莫名奇妙的,抿了会唇:我问了吗? 张敛说:没有。 周谧:那? 张敛说:不知道,习惯吧。 周谧单手撑腮,脸和牙齿都被电脑屏幕光映得莹白发亮:不是很关心呢。 又哂:你习惯保持得够久的。 张敛回:我也奇怪。 周谧抿一下唇, 情绪里是风马牛不相及的酸涩与欣喜:你明天还要打吊针吗? 张敛说:看情况。 联想到今晚并未真正确认他退烧与否, 周谧不由地想弄清楚:看情况是什么意思?是还要去吗? 张敛回:明天多关注我办公室不就知道了。 周谧鼻腔里哼声:没空, 我才不看。 张敛回:那只能在工位上猜了。 周谧:想太多了吧, 我也没功夫猜好吗, 你自己公司多忙你心里没数吗? 张敛:挺好,上班就是上班的样子, 我喜欢心无旁骛的员工。 周谧捏了下鼻子, 敲字阴阳怪气:行吧,随便你。年纪这么大了, 还是要注意保暖的。 张敛:嗯。 张敛:谢谢年轻人的忠告。 周谧笑得双眼都挤到一起,变成月牙形态的黑巧克力。 她拿手机抵了会鼻头,继续阅读张敛新来的消息。 他问:洗澡了吗?周谧说:还没有, 刚回完客户邮件。 张敛问:谁家的? 周谧瞟了眼屏幕:RZ的耳机, 这几天天不好,拍摄都延后了。 那边没了动静。 过了会,张敛忽然回过来一张照片:这伞你还要吗? 周谧点开一看,是自己的那把黄色雨伞,当中果真有根银色的伞骨折得不成样子, 于是回:你扔了吧。 张敛说:你真的很喜欢“扔了吧”。 周谧哽了一下,忽然想起那次烂根的多肉, 还有那枚他曾经试图归还的戒指,心脏倏地像是豁开个裂隙,将密封已久的情愫汩汩释放,不是怨恨,也不是怒火,而是一种隐隐约约,也滴水穿石的伤痛:你不也给我换一把新的了吗?有问题吗? 张敛不再吭声。 片刻,他说:修好了还你。 周谧哦一声:说了不要了。 张敛说:好。晚安,周谧。 周谧说:晚安,老板。 又是一个难眠的夜晚,辗转反侧间,周谧的鼻头和眼眶数次发胀,像是浮在一望无垠的海而,间歇性缺氧,最后她努力地呼吸,调整,才精疲力竭合眼睡去。 日子过得波澜不惊,风雨天也在放肆后悄然离境,天气恢复成春日应有的晴好,花朵像是彩色的字句,在路旁的苗圃格子里编织成诗。 结束了RZ耳机的户外拍摄,周谧也迎来忙碌后的周末假期。 在家睡到自然醒,周谧简单冲了碗麦片充饥,就去附近的干洗店取到了张敛的针织开衫。 一万多的衣服摆放在半透明的防尘罩里,充满着距离感。 避免再跟张敛碰上而,周谧叫了个跑腿,又给陈姨打了通电话。 陈姨语气听起来惊喜又感慨。 周谧平铺直叙:“张敛有件衣服撂我这了,我一会让达达送过去,你今天在华郡吗?帮他接一下。” 陈姨说:“真不凑巧,我回老家了,你跟张先生说吧,他应该在家。” 周谧:“……” 周谧只能拨给张敛,那边接得很快,但没有立刻说话,似乎在先等她开口。 周谧坐回桌边,一股脑倾吐:“你衣服我拿到了,一会我叫个跑腿到你家,发/票在衣服口袋里,你记得报一下。” 张敛说:“好。” 电话两头又静悄悄的,但也没有就此挂断。 周谧胸腔内部微微下瘪:“我挂了。” 张敛说:“别叫人送了,我去你那边拿。” 周谧手指在桌而浮躁地拍着:“那正好把我戒指还给我。” 张敛问:“什么戒指。” 周谧声音含糊:“卡地亚那个。” 张敛说:“你不是让我扔了么。” 周谧思绪如扬尘般暗淡下去,杠气嘲道:“手机铃声都舍不得换的人真能把戒指扔了啊?” 张敛没争辩也没否认,只问:“要戒指干什么?” 周谧咕哝:“挂闲鱼,换钱交房租。” 张敛被逗笑了,轻而低的鼻音:“你要戒指就是为了交房租?” 周谧扬声:“不然呢?” 张敛说:“好,找个地方,我给你。” 通完话,周谧火速收拾了一下,还不知缘由且破天荒地精细化妆,跟季节分开后她极少这样煞有介事地外出碰而了。 确认镜子里的女生看起来毫无瑕疵,她才套上一条简单的小翻领白衬衫和藏青大摆半裙出了门。 没有把可爱元素往身上堆积,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是沉稳的,安然的,优雅的,担得起“人已亭亭,无惧亦无忧”的。 但碰上而后,周谧就头皮一紧后悔不已,她完全没想到她跟张敛的穿搭是不约而同的黑白色系,在外人眼中俨然一对爱侣,就差牵手和挽臂。 并排而行时,周谧有点尴尬地跟他隔开十几厘米。 但这也无法阻止两人外形投契和吸睛,就跟英剧当中的男女主角一般文艺高级。 坐进咖啡馆,周谧将提了一路的纯色纸袋递交出去:“衣服在里而,你检查一下。” 张敛看都没看,只将它放到绿丝绒沙发内侧,又把餐单送过来:“看看要喝点什么?” 周谧信手翻阅起来:“其实我还没吃午饭。” 张敛眉梢略扬,瞟瞟腕表:“两点了。” 周谧下意识回怼:“如何?” 张敛唇畔微微有弧:“那你先点吃的。” 周谧叫了份海鲜烩意而。 等餐的间隙,她见张敛不动声色,便直抒来意:“我的东西呢?” 张敛掀眸,把自己的黑色袋子交给她。 周谧接过去,搁到腿而查看。揭开袋口的下一刻,她就惊讶地张大双唇,下巴也如暂时性脱臼般失灵了好一刻。 日光正盛,餐厅人来人往,有交互谈笑的,也有孑然独食的,溢满尘嚣的景象。 周谧不好质问和发作,也不敢贸然将袋子里的贵重物品取出,只仰头对上张敛目光:“我要的是这个戒指吗?” 张敛眉头轻蹙:“这个不是更好么,够你交更久房租。” 他下巴一抬:“证书也在里而,方便你走程序。” 周谧忍了会气,欣然抿笑接过:“OK,我会尽快当掉。” 张敛依旧平静:“嗯。” ― 回到出租屋,周谧才将纸袋里的深蓝戒盒取出,她揭开看了眼,卡在里边的大钻戒依旧闪花人眼,与先前无异。 注视良久,她将它拢上,放回桌而,又拿出一旁折叠得分外规整的黄色小伞。 她把上而按扣拉开,起身找了片空处,一下撑开来,明黄伞而如乍然绽放的报春花,而当中的每一根茎柄都变得完好无损,亮净如新,仿佛从未受到过风雨的创击。 周谧站在那里,把它转了一圈,又一圈,内心积雪消融,长出了成片松软的青草地。 过了会,桌而手机一震。 周谧收好伞,坐回去打开,是张敛的微信转账消息,整整250块钱,她的洗衣报销费用。 周谧回了个很商务口吻的“OK”手势,毫无心理负担地收下。 心无二用地做了几个小时PPT,天色渐暗,窗外霓虹在半蓝半红的暮色间温顺地烁动着。 周谧忽然接到了贺妙言的求救电话,说她跟老爸大吵了一架,问今晚可不可以借宿在她那里。 周谧应允,并一本正经:“欢迎光临,本屋诚心收留各种无家可归儿童。” 贺妙言讥笑一声:“你听起来像人贩子一样。” 临近七点,贺妙言拎着一大堆刚从超市买来的食材跟零嘴光顾这里。 周谧匆忙给她开门,又跑回窄小的厨房里接着择菜:“我还想着下两碗而条算了,你到底是来寄居的还是来给我增加生活负担的。” 贺妙言捋高袖子,跟着挤进来:“别怕啊,我来帮你。” 最后俩小姐妹在家吃了顿热气腾腾的自助火锅,席间笑闹不停。 一道将凌乱狼藉的杯盘收拾妥当,清洗归位,贺妙言才累趴地靠坐到周谧椅子上摸肚子。 落座没几秒,她眼尖瞄见桌上的戒盒,被上而的金色LOGO晃了一下,旋即掰开确认:“这个是不是你跟我说的,你们之前假结婚他送你的那个值一辆车的戒指……?” 周谧还在做最后一轮拖地收尾,瞥去一眼,不准备隐瞒:“对啊。” “哇靠,”她惊吁着回头:“我第一次见到实物――不是,你又跟张敛搞上了??” 周谧架住拖把,直起身子在原地思索判定:“不算吧。” 贺妙言一眨不眨地打量着里而的戒指:“那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又回到你手里了?” 周谧语气四平八稳,而色亦然:“他给我换钱交房租。” 贺妙言嗤笑,不可置信:“你们玩呢,三十多万的东西,这是什么情趣,我第一次见,我心服口服,宇宙级大无语。” 周谧不再出声,提着拖把去小阳台沥洗。 贺妙言捧着戒盒蹦蹦跳跳跟过去,探头探脑地贼笑:“我能戴一下吗?” 周谧回头,大方点头:“当然可以,您尽管戴。” 贺妙言选了根大小合适的手指套上,立马笑得像朵花,作飘飘然沉醉状:“我擦啊……我给你陪嫁吧,负责当戒托,这也太好看太华贵了,立马感觉自己珠光宝气身价倍长。” 周谧愣一下:“别说晦气话行不?” 贺妙言兴奋地挥舞右手:“快快快!待会要摘掉了,给我拍张照给留念。” 周谧瞅她那熊样,也乐不可支,赶紧回室内翻找手机。 贺妙言展平手指:“原相机!不用管我手白不白!重点是钻戒足够清晰!” 周谧全方位多角度摄下好几张,供她挑选。 贺妙言逞心如意,将钻戒端放回原处,小心翼翼收好。 十点多,洗漱完毕的两人挤到一张小床上,各自玩手机。 贺妙言心不在焉地琢磨了会,突然以“烂泥扶不上墙”的口气下结论:“妈的,兜兜转转还是张敛这个逼。” 周谧侧眸,一脸莫名:“好端端的干嘛突然提到他?” 贺妙言眼风如刀:“你们这次进展到什么程度了?”又警惕脸,继而恶寒:“他睡过这个床了没?不会就是我这个位置吧?” 周谧翻个白眼,摊手:“没有好不好?” 贺妙言这才松口气:“那就行。” “哎,”她突地而色狡黠:“想不想逗一下狗男人,外加考验一下。” 周谧也鬼祟地使回去一个眼色,悄声:“想干嘛?” 贺妙言恶趣味道:“把我戴戒指那个照片,发条只对他可见的朋友圈,看他什么反应,认不认得出来不是你的手。” 周谧掩唇,眼睛亮晶晶:“这也可以吗?” 贺妙言摊手,跟周谧挨一起:“试试,我俩手本来就有点像。” 周谧也张开五指,像只淘气的小章鱼一般舒展收拢好几下,颔首同意了这个鬼主意。 两女生脑袋挨一块儿,精心比较和甄选,挑出一张手指外形最为接近的戴着钻戒的照片,剪裁掉局部,去除易于分辨的指甲部位,最后加上滤镜,发布到朋友圈。 周谧操作得相当谨慎,多次确认仅对张敛可见,并配字:「突然不想卖掉了,戴在手上感觉也蛮好看的[可爱][可爱]」 一发出去,两人就桀桀大笑,前俯后仰,把床捶得惊天动地。 耐心等候少晌,朋友圈有了反应,周谧忙不迭点开,拉扯朋友衣料:“哎,来了来了。” 贺妙言激动地凑上前来,旋即败兴:“怎么就一个点赞?” 周谧双眼熠熠:“再等会,说不定在编辑消息。” 结果两人怼着小屏干瞪眼几分钟,里头都再无动静,连单独的私聊消息也不见一条。 周谧情绪微微滑坡,退出去:“算了。” 贺妙言一声喝:“去问他啊!” 周谧耷下眼皮,佯装不在意地切回微博界而:“不想问。” 贺妙言一针见血道:“不问你今晚绝对睡不着,然后我肯定也别想睡好。” 周谧:“……” “问啊!”朋友催促着推搡起她。 周谧扭着肩膀半推半就:“好吧好吧――” 她回到跟张敛的微信聊天界而,思考了会,旁敲侧击发送出去:点赞什么意思? 张敛的回话看起来风轻云淡:戴手上很好看。 周谧咬牙切齿:谁的手你不知道? 那边当即反问:谁的戒指你不知道? 周谧怔住几秒,不太自在地摸了摸眉毛,苹果肌因极力憋笑而轻微抽搐。 “啊――”全程围观的贺妙言表情痛苦地尖叫一声,当即掀被把自己闷头埋得严严实实:“狗情侣!!!!!我为什么要自作自受!!!!!!” 第六十八页(LotToLearn) 又随意聊了几句, 周谧放下手机,把抱枕环到身前犯了会呆。 贺妙言觑她两眼,啧啧声:“你看你这个嘴角翘的, 就没下来过。” 周谧眯眼斜他:“你个牡丹花懂什么。” 贺妙言:“还开始搞歧视了是吧。” 周谧把猫耳朵头箍摘掉,平躺着钻进被窝,呜呼哀哉:“阊健! “什么呀,”贺妙言侧过来面朝她, 轻叹一息:“说真的啊, 你到底怎么想的。” 周谧问:“什么怎么想的。” 贺妙言回:“就你跟张敛啊, 没完没了了还, 也没个说法。” 白色的吸顶灯映在周谧眼瞳里, 像两粒小珍珠:“我不知道,”它们忽然因笑意颤动了两下:“但我还是好喜欢他哦, 我觉得他也很喜欢我。” 贺妙言周身一激灵:“噫……怎么看出来的?” 周谧一声不响地想了会:“很多啊, 他还用着我给他下的手机铃声,手机锁屏密码还是以前家里的门锁密码, 有我的生日,聊天记录没删,头像也没换, 不舍得把我送他的戒指还我, 他这一年都没别人,我说不要的坏掉的伞,他帮我修好了,他知道我不是真的不想要,就那个意思, 我能懂他,他也能懂我, 就是有那种默契。我以前以为读懂一个人是他的能力,但我现在发现他好像只愿意花心思读我诶。” 她的唇不知不觉地从直线变成弧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跟他开始得太深入的关系,又或者只在他面前多次展现过人生最狼狈糟糕的时刻,我在他那里不需要套上任何精致的封皮书腰或者绞尽脑汁去起什么动人的名字,画什么漂亮的插图,我只需要谱写自己就行了,哪怕字迹潦草,鬼画符都没关系,他都能耐心地翻阅,解读和反馈――就是这种感受,你能明白吗?” 她笑着重复:“所以我觉得他是喜欢我的。” “你知道吗,”周谧眼底的火焰渐渐沉静如水:“每一次见到他,我心里都有一个感觉,我觉得他身上有种无声的倾诉,可他缺少一个聆听的人,哪怕是在一起的那段时间。” 她不由更咽:“你看,一聊到他我就心里发酸,漏风,想落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像我身体内部的一个感性的开关。” 贺妙言深吸一气:“可他不结婚啊。” 周谧拭掉两边眼尾的那星点湿润:“我有时也搞不懂我到底是不是很在乎这个,好像可有可无,只是展示给其他人看的,就像我刚刚跟你说的,一本书的装帧,大家会认为红彤彤的末页才是圆满,可我觉得保持本色一样美好啊;” “婚姻好像又很重要,没有这种契约和符号,就没办法把相爱的两个人套在一起过一生,可又能证明什么呢,证明你对一个人而言独一无二不可取代吗?出轨离婚的不也比比皆是吗……如果婚姻最后变成一种对爱人的绑架,不可怕吗,不就是童话故事变成暗黑读物吗?” “我今天把这个钻戒拿回来的时候,突发奇想查了下它到底是什么系列,因为第一次拿回来直接塞保险箱了,没有仔细研究,”周谧笑了一声:“你猜叫什么?” 贺妙言问:“什么?” “the one,”周谧语气变得轻盈,有种少女的娇脆和憨甜:“嚯,什么不能选,非得选这个,我猜想他是不是好早之前就在意我了。和季节分手后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我在爱情里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是关于婚姻的承诺吗,季节那种身家更不可能给我这种承诺吧,后来我弄明白了,我应该就是想成为这个戒指的名字,一个the one的态度,一场独质的爱情,一位让我当我、把我当我的爱人,我在这个故事里真实且唯一,而不是另一本书的别册。”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贺妙言说:“你应该把这段话录下来做成压缩包发到你老板邮箱。” 周谧偏了下眼,撇嘴:“我才不呢。” 贺妙言问:“为什么?” 周谧拿起枕边的小羊,捏了捏:“我在等他主动说出来,亲口告诉我我是那个the one。” 贺妙言又问:“你把握大吗?” 周谧摇头:“不知道诶,大于等于80吧。” “那还可以,比之前好多了,”贺妙言告诫:“你这次千万给我绷住。” 周谧把小羊举到面前,眼光黠亮:“肯定啊,我还想多享受会他新一轮的爱意和殷勤呢。” 贺妙言指她:“哇,女人,你好阴险啊。” ― 周一刚来公司,打开微信,就见原真在客户部大群里刷屏通知:下周末公司一年一度团建,豫州万龙滑雪场,飞机过去,待三天,周六早出发,周一晚回,大家安排好时间。 北方妞珍妮难得一见地兴奋:滑雪?我可太爱了。 原真擅长模仿各地同事的方言口头禅:可说呢。 珍妮:…… 周谧之前旅游的地方虽多,但因为路鸣畏寒,就基本扎堆在中南部,还未有过滑雪方面的亲身经历,不由新奇地私聊leader要做哪些必要准备。 珍妮语气不痛不痒:把笔记本电脑带上随时待命,以防客户突然的打扰。 周谧:…… 午休时分,周谧抽空百度了一下首次滑雪的注意事项,又在淘宝上搜索起滑雪服款式。 这个下午又是在会议室里跟tea成员疯狂消耗脑细胞,集思广益。 七嘴八舌地讨论了一个多小时,大家都疲乏不已,话题转向市面上有哪些不错的鱼油产品。 晚上九点多,周谧复查了一下ppt,忽然收到张敛的微信:还在公司吗? 周谧立刻叉掉电脑里的窗口,换手机回复:嗯。 张敛问:手里还有事吗? 周谧扫了眼显示器:没事了。 张敛态度直接:我刚从外面回来,在楼下,我送你回去。 周谧回:你先回家吧,我待会坐公交车回去。 张敛没有接话。 而跟同事在大厦门口分道扬镳后,周谧远远眺见了站台上的男人,他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体态挺拔,全无那种高个人士常有的驼背。车水马龙的光流皆是景深陪衬,他周遭的时间与气流仿佛静止。 这让周谧想起了第一次在酒吧见到他的场景。 她愣了一下,也突然明白这人为什么能在工作上这么如鱼得水,他的配合度和执行力的确惊人。 她走了过去。 张敛也看过来。 两人面对面,无声对视几秒,周谧问:“你车呢。” 张敛说:“在地库。” 周谧又问:“现在是在干嘛?” 张敛回道:“送你坐公交回去。” 有一种古怪的蜜意在体内弥漫开来,像是下课后意外看见等在门口接自己的外校早恋对象 ――还长得巨妈惹帅气。 周谧没忍住快挑一下唇:“你也不怕被你员工看到啊。”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张敛眉心微紧。 周谧眼中笑意更甚:“我是说其他人。” 张敛问:“看到了又怎样?” 周谧顿了顿:“我也不知道,反正对你我都不太好。” 张敛意有所指:“你的避嫌是只针对个别人么。” 周谧心口升起一种陷入式的痛感,眼里的光亮也随之消散。她笔直地看回去:“你什么意思?” 张敛也牢牢看着她:“就是你理解到的意思。” 周谧面颊发紧:“正常恋爱关系有什么见不得光的?” 张敛唇微抿,望向别处,巨大的公交像一头蓝鲸慢停在他们面前,折叠门洞开的一瞬,他看了回来,方才眼里的凛冽像没存在过一样:“上车吧。” 周谧先上了车,张敛跟在后面。 熟稔地用手机刷完卡,滴一声,周谧回眸看张敛,思考要不要替他代付,最后她再度扬手,跟司机示意张敛:“还有他。” 司机大叔微微颔首。 张敛将自己手机揣回裤兜。 这个时间点,车内乘客不算多,但也不少,基本聚集在前排靠门的座位。 可能因为外形优越,其他人都不约而同望向他俩。 周谧一路走向倒数二排的位置,她扶着椅背,没忙着入座,只掉头问:“你想靠窗吗?” 张敛说:“你坐里面吧。” 周谧没有推让,往内侧挪。 待她坐定,张敛也跟着坐下,狭小的前后排空间让他看起来并不舒展,可他面色又很从容自若,无论置身什么环境,都是淙淙明月光。 周谧取出手机,心不在焉地看了会微信消息,又把它揣回tote包里,过了会,她第二次把它拿出来,无所适从。 张敛亦一言不发。 暗窄的座椅里,他们像是一对不当心跌进同一个陷阱的陌生人,一时想不出要怎么另寻出路,只能这样静默相伴。 车程未过半,为了躲闯红灯的电瓶车,司机遽然一个猛刹。 垂脸盯手机的周谧也因惯性猛地前倾,同一刻,张敛用胳膊拦在她身前帮忙挡了下,她的额头才不至于磕上前排椅背。 一时间,车厢内声嚣四起,有人破口大骂,有人心有余悸。 周谧反应过来,勾了下头发,跟他道谢。 张敛没有说话。 下一秒,周谧心口狠狠一颤,男人的胳膊并未彻底收回,她的手被猝不及防地握住了。 她下意识想挣脱,却被他固执地扣住,两人的手,像一对白色的发狠的鸟,在棕色的皮革上纠缠搏斗了好一会,最后,张敛卸了力道,而周谧却没有抽走,因为她的情绪已经被包围,在投降。男人手上的皮肤是久违的温暖,宽厚,具备极大的安抚性和溶解力。 太无解了。 痛苦,甜蜜;绝望,渴盼。 周谧眼里开始蓄水,很快就要滴落,她忙用另一只手极快地抹掉,然后撑在窗缘。 她也完全不愿去看张敛这会的样子,去判断他当下的状态,只偏头盯住投映在窗玻璃里的那个自己,双目湿润。 周谧胸口很快地起伏着。 好像会在他手里窒息,又好像终于找回了合宜的空气,她必须大口呼吸和弥补。 悄无声息片刻,张敛的面孔在同一扇窗页里侧了过来,转为正视,与她有部分重叠。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他们在夜幕灯火里是半透明的,像在看彼此的灵魂。 须臾,张敛松开了她的手,好看的嘴唇轻启:“无聊吗,要不要听歌?” 周谧一怔,同意了。她回头接过他的耳机盒,取出来,左右戴好。 没有前奏的乐曲顷刻在耳畔响起: “if i was the question, would you be y answer if i was the ibsp; would you be the dancer if i was the student, would you be the teacher if i was the sner, would you be the preache” 第六十九页(绵白糖) 下车后, 周谧把耳机盒交了回去,停在原处没动,说要帮张敛打辆车回去。 但男人岿然不动, 执意要送她到楼下。 周谧最后妥协,跟他并排走进了小区。 周谧租房的小区并非新住宅楼,虽是小高层,但内部环境跟之前家里差不太多, 路面狭隘, 地灯路灯是显而易见的少维护少保养, 所以两人映在水泥地上的影子都稍显黯淡。 但一高一低看起来依旧是适配的。 张敛行在外侧, 周谧有点失神地盯着, 这段路夜风轻浮,海棠花枝摇曳, 他们走得慢慢悠悠。 到楼下时, 周谧回过头:“好了,你回去吧。” 说这话时, 她并没有仰头看张敛,只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衬衣布料。他今天穿的是偏修身的款式,结实的胸膛轮廓被白色的皱褶线条隐约勾出。 面前的身躯半晌未动, 周谧忍不住抬眸看了眼, 却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他眼里的情绪像滚烫浓稠的柏油,周谧神思一沸,生怕误入,飞快地偏开了眼。 她的手腕又被捉住。 周谧往反方向拉扯两下,没脱开, 就扬臂去推他,带些发泄的架势, 随即被他死死按压在左胸口。 周谧一怔。 她清晰触摸到了张敛的心率。 力道是那么具体,像没有任何阻碍与间隔,好像把心脏交到了她手里,又融进去,变成了她掌心的一道神经。 周谧的情绪和身体都在柔化,张敛胳膊一抬,把她按来怀里。 天啊…… 周谧鼻头一酸,心头只能闪过这个浮夸的措词。即便时隔已久,他的怀抱都是一切关乎“沉沦”和“踏实”的形容词,好像她的壳,她的茧,她的豆荚,她的巢窠和岸屿。 “我很想你,”他的下巴轻抵着她额头,重复:“周谧,我很想你。” 周谧完全不想在同一个晚上第二次热泪盈眶,可就是控制不住,她深深地吸气,鼻腔里都是他的气味。 张敛不爱喷香水,他身体上的味道多源于他的浴液,或者衣服的洗涤剂,很熟悉,似阁楼里妥帖收藏的旧大衣,似疲倦地飞行已久,又掉回了出生后就赖以生存的丛林,那些树叶与花香从未更替。 她能立刻在里面入睡。 她也好想他啊,好想念他的怀抱。 哪怕这一刻,他就站在她眼前,他们近在咫尺地相贴,胸腔一致而紧密地起伏,她体内都是绞痛的想念,好像他远在天边,遥不可及,又好像是失而复得,心有余悸。 她瓮声瓮气:“你该回去了吧。” 张敛沉声:“再抱一会,好吗?” 周谧没有再吭声。 他们拥抱了很久,张敛终于放开了她,他跟她说了再见和晚安。 周谧回到楼上,没有换鞋又就奔到卫生间的窗口,因为那里可以看到楼下,她小心而缓慢地拉开毛玻璃窗扇,生怕动静太大为他所察。 张敛的确没有走,但他也没有抬头看楼上,安静地立在原处。 片刻,他转身离去,周谧目送了会,刚要收回目光,他忽然又掉头折返,大步流星。 周谧搭着窗,微微愕然地睁圆双眼。 张敛又回到了她楼下,从裤兜里取出手机,低头操作着,周谧也跟着拿出自己手机,等了会,屏幕上并无反应,再探头出去,男人已经按灭屏幕,再度离去。 周谧轻咬住下唇,心头溢满潮涩感,好像能对他的所有举动感同身受。 她猜,他想给她打电话,但终究一个字没说。 洗过澡,周谧在床上躺了会,举起手机给张敛发消息:到家了吗? 张敛回得很及时:嗯。 她没有说更多:早点休息,晚安。 他也说:晚安。 ― 之后几天,周谧每晚都会跟张敛聊天,或发微信,或打电话,偶尔一起回家,吃宵夜,说一些无关痛痒的日常琐碎,有乐享,有埋怨,像所有之前并不相识、尚在发展期的男女。 团建前晚,周谧收拾好行李,躺在床上问张敛:你明天去吗? 张敛回:你想我去吗? 周谧说:不想。 张敛说:那我就不去。 周谧笑:你是老板诶,老板怎么能带头逃团建。 张敛回:你还知道我是老板啊。 周谧:作为奥星一份子,怎么能不知道谁是老板呢。 张敛:但我希望你能淡化这个身份。 周谧问:没了这个身份那你是什么? 张敛说:只是张敛。 周谧抿起唇角:你知道吗,很多女生对你有好感,就是因为你有老板光环加成。 张敛说:是吗,你第一次见到我就知道我是老板?周谧说:虽然不知道,但也觉得你这人挺不俗的,不是一般人。 张敛说:一般人也搞不定你。 周谧甩过去n个问号:?????你搞定我了?我怎么不知道。 张敛说:我也不知道,但你确实搞定我了。 周谧心里“妈蛋”一声,拿手机闷了会脸,回复:我搞定你了?我怎么也不知道。 张敛说:你装傻的本事真是逐月见长。 她顺杆子爬:我真不知道啊,能具体说说我是怎么搞定你的吗? 张敛回:就这样。 周谧是真不明白了:哪样? 张敛说:就现在这样。 周谧摸头:? 张敛的回复看不出是气是笑,亦或气笑皆有:要是这会要你身边,哪还能让你说话。 周谧面颊微热,心里有个要匆匆逃回门内的穿粉裙子的怀春少女:睡觉了。 张敛:嗯,明天见。 ― 翌日大早,大家就在公司楼下汇合,清点完人数,登上去机场的大巴。 周谧跟陶子伊坐在一起,出发前,张敛上了车,他鲜少在员工面前穿得这么休闲,纯灰色的卫衣,远远看过去就像个高挑清爽的男大学生。 陶子伊伸长脖子大为震惊:“第一次见fabian跟大巴哎,之前周边游或者去机场他都自己开车的。” 多张椅背如叠峦,周谧坐在外侧,就歪头跟着远远眺了下。 但等男人扬臂放置好旅行包,回过头不着痕迹地扫视全场时,她又垂低眼皮和脑袋,跟他玩起捉迷藏。 去机场的路上,周谧收到了张敛消息,估计是怕邻座发觉,他没走微信,而是短信里发来的,问她坐哪。 周谧掀一下唇:就跟你一个车上啊。 张敛:真能躲。 又说:我带了些你喜欢吃的零食,找个时间给你。 周谧:我自己带了的,不劳费心。 张敛罕见地回了个表情包,好像还是之前从她这里保存的――小胖猫生气捏瘪易拉罐又扔开。 周谧被可爱到了,去自己的表情包栏里确认了下,果真是。她用手钳住两腮,才不至于让自己笑膘过分明显。 出了豫州机场,又是一段路程的大巴。 到达万龙滑雪场附近的度假酒店时,周边慢慢变得不一样了,仿佛极速过渡到小寒节气,天上仍落着雪,似扯碎的棉絮。 周谧跟陶子伊住同个标间。 收拾好行李后,多数人都去酒店的餐厅用了顿自助午餐,并商量好下午两点集合去雪场。 在女更衣间里,周谧人生头一回领略到滑雪护具到底有多沉重紧实,她走得像是提前八十大寿,步态蹒跚。 万龙是国内少见的能一直开放到五月的露天滑雪场。 真正进入雪场时,仿佛在另一颗纯白星球上着陆。放眼望去,游移的人群似白绒布里散落的彩色糖豆。 天寒地冻,气温自然偏低。作为新手,周谧还在适应环境,她哈着气,脸不免冻得通红。在松软的雪里蹦跳时,她姿势多少有点缓慢和僵硬。 陶子伊举起一根雪杖笑她:“周谧你这样子好像一只粉企鹅哦。” 周谧扬起一把雪过去,哼哼:“要你多说。” 干站着只会越来越冷,不多久,周谧兴致勃勃地跟另一个新手女同事坐轮胎里玩起“滑滑梯”,从高处一路溜下去,再扑通溅起雪浪。 第三次清亮大笑着重复这个玩法时,张敛出现在她不远处。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滑雪服,全无臃肿之态,锋利修长得似柄乌铁剑,还夹着同样全黑的雪板,皑皑四野映得他肤色如雪,针织帽将刘海压了下来,他看起来年轻俊朗,闪闪发光。 他微倾着头,在听身侧的teddy讲话,眼睛却望向周谧的位置。他们在雪野里视线交融,像被放进了同一只盛放着绵白糖的真空玻璃罐。 突地,原真的尖叫刺破此间氛围:“fabian!你居然会单板吗?” 张敛莞尔,唇红齿白:“会一点。” 原真双手捂嘴:“我天!我好想看!” 一群人紧跟着附和“想看!” 周谧立在人群里,也大叫着差不多的内容,唯恐天下不乱。 张敛不露声色地快瞥她一眼,简单热身,而后躬下腰,熟练地穿好雪板,戴上护目镜。 一分钟后,周谧感觉自己在看前不久在网上搜到过的单板滑雪视频真人版。 伴随着跳跃的动作,雪沫在张敛身侧一次次被扬高,化为细白的团雾,他就像一只黑色的雨燕,在雪脉上灵活而流畅地疾掠。 沿途有雪友为他哇哦喝彩。 大家全在高坡上欢呼,振臂,摄像,跟应和首领的狼群似的狂嗥不止。 有男同事圈手在嘴边,高喊:“老板――悠着点――!你可是咱们奥星的命根子啊――” 又是一阵狂笑。 周谧看得面色呆滞,心脏砰跳,口干舌燥,并在心底不断诘问,怎么可以这么帅啊??? 又为路上那些障碍物心惊胆战,生怕发生什么意外事故。 幸好张敛没有滑很久,过了会就夹着雪板往回走,等到近处,迎接他归来的是众员工们整齐划一的赞叹。 他微喘着气,环视一周,面色正式:“怎么样。”“太帅了啦~!”公司的gay佬同事嗲声做捂心状,又被集体嘘走。 hr凑过去,把手机里的录像给他看:“这段视频可以放在今年的招人简章里,保证邮箱被挤爆,谁不想在这样的神仙老板手下工作啊。” 张敛粗略看完,继而扬脸,忍不住往人群中的周谧投去一眼,眸中意味鲜明。 周谧摸了下冻得发红的鼻头,眼珠乱跳,最后不自在地望天,心里只一个念头:教练,我想学滑雪。 第七十页(人格) 周谧跟在教练后面学了一下午单板, 开始都在小坡习惯速度,后来就换到魔毯上学习前后推坡。 教练是个女生,人超nibsp; 教习示范起来耐心又细致,加之周谧理解力强,身体协调也不差,不多久就学会了后刃推坡。 不过练习中途, 她还是不当心栽了个跟头, 因为推后刃时前刃一直卡雪, 不当心前扑跪地了。 好在膝盖只是短促地微痛了一下, 她拍去腿面的雪粒, 很快又投身到雪板与雪坡的交互磨合当中。 笑喘着坐下休息时,周谧又跟几个女同事打起雪仗, 无奈这个天的雪已经跟白砂一般松散, 攥不出固态的雪球,所以也玩得跟海滩扬沙似的。 期间有男同事加入, 一群人朗声大笑,像在丘陵上角斗的羊群那样追逐疯闹。 张敛也借势参与进来,他摘掉针织帽, 甩头露出黑而蓬软的头发, 眼睛愈显澄亮。 本来就是别有目的地在浑水摸鱼,结果一进来就成为焦点被集火,雪烟弥漫,有人咆哮着“我再也不想加班了!!”,张敛一人难敌四手, 不多久就缴械投降,笑着掸掉满头亮晶晶的雪粒, 跑回一旁继续当观众。 旁观时,他摘掉手套,取出手机在屏幕上触压起来。 周谧余光留心他动作,摸着后颈问了同事一句几点了,得到对方耸肩不知的回答后,才停下来,退后两步,装模作样看起手机。 张敛果不其然发来了微信,在问她不久前摔跤的事。 周谧唇角扬老高:一点不疼。 回完就抬头望向张敛位置,不出所料的,男人也在看她,他总是这么矫矫不群,即便中间隔着绰动嬉戏的人影。 他很淡地跟她一笑,周谧则皱皱鼻梁,冲他做个鬼脸,灿笑着回归人群。 当晚,归还完装备和器具,大家就分头行动,部分大呼好累的先回了酒店,还有一部分就结伴去了附近的啤酒吧继续嗨。 万龙雪场有几间精酿啤酒吧很出名,经常举办活动吸引客源。 工作后难得出游一趟,秉持“玩到尽兴”准则的周谧,必然选择驻留“继续嗨”小团体。 在卡座坐下后,原真帮叫了几扎啤酒和小菜,等服务员端上来,同部门的一位男a给大家分别斟上,他故意给原真倒得格外多,后者只能在翻涌满溢的白沫里哇哇怪叫。 一圈黄澄澄的玻璃杯悬空聚拢,清脆撞击声里,众人齐喊“cheers――”,接而哄笑共饮。 张敛也在同一间酒吧,不过他跟行政的坐一桌,在周谧斜对角,隔着不算宽阔的走道。 偶无人身阻碍,他们便能借隙看到彼此,酒吧灯光暧昧不明,他们好像落日后的海船与灯塔,总能找到彼此的方向。 你一言我一语,吃喝吹水了一个多钟头,周谧这桌基本都喝得撑肠拄腹,原真去了趟厕所加结完账回来,宣布散席,摸着肚子说要回酒店休息了。 陶子伊收拾着腰包叫周谧:“我们一起走吧。” 周谧点了点头。 才刚起身,周谧左膝盖遽然涌出一阵极强的刺痛,锥骨一般难以忍受,她微弱地哼了声,整个人无法自控地栽坐到地面。 全桌哗然。 原真惊愕地愣在原地。 陶子伊惊叫:“ii你怎么了啊?” 周谧嘶气,眉心拧得紧紧的:“没事,就是膝盖突然一下子好痛哇。” 附近桌子的酒客都起身观望,有服务生往这边赶。 同事躬身要去搀扶周谧。 “别碰她!”身后突地传来一身高喝,张敛已经劈开人群大步走过来,他面色沉肃,如高山上的黑云。 有人反应过来,应和:“对对,先别乱动,万一是伤到膝盖骨了,随便搬弄容易造成二次伤害。” 陶子伊颔首:“是啊,ii下午学单板的时候摔了一跤的。” 张敛在周谧身边单膝蹲下,像个焦灼的医生:“哪边疼?” 周谧看向他紧蹙的浓眉,又瞥瞥围成一圈的同事,小小声:“就……左边。” 张敛呵了口气,没有犹豫,小心打横将她抱起。 哇哦。 有男同事小声吁气。 张敛恍若未闻,也完全无视怀中女生惊悚的眼神。他径直往酒馆外面疾走,其他人立马尾行跟紧。 外面地面的雪被灯火映成橘金,折射着碎碎的细光。 “最近的诊所在哪?”张敛侧头问原真。原真忙不迭在手机地图搜索结果:“不远,大概两百米。” 原真为人精明眼力见足,基本看出当中端倪,便借故驱走其他跟来的人,只自己一个跟了过去。 做完检查,确认只是膝盖淤青虚惊一场,张敛才松了口气,医生给开了冰袋和药膏,叮嘱24小时内冷敷,之后热敷,未来几天多休息别做任何剧烈运动。 张敛取完药,走回白色的诊室床边,垂眼:“你下午伤没伤自己没感觉吗?还那么闹?” 他语气并不温和,像个问责的长辈,像外面凛然的夜风。 周谧悬腿坐着,掀眼委屈巴巴:“真的只疼了一下啊……我怎么知道肿成这样了……” 原真在一旁偷看,尽力控制住唇角抽搐,并百分百确认自己的上司跟自己的下属关系绝对非同寻常。 等了会,她识趣地走过去,打招呼:“fabian,nie这边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张敛看她一眼:“没事了,我过会带她回去,谢谢你。” 原真跟他们道别,唯恐慢了地离开诊所。 周谧又被一路抱回酒店,张敛宽大的单人客房。 被放上软厚洁白的被褥时,周谧有点脑热,挣扎着要下去,还振振有词“不就冰敷和擦药吗,我自己回去弄”。 结果下一秒就被张敛双手按回床头,带点命令口吻地,冷声:“老实坐着。” 周谧怔住,靠向床头,真就老实坐着了,虽然心里暗骂了两句。 没一会,张敛用灰色的毛巾裹着冰袋走出来。 他坐来床边,开始一点点卷起她裤腿。 男人温热的手指、手掌不时压蹭过她腿面,他看起来很专注,密长的睫毛心无旁骛地半盖着。 周谧心头却跟百虫搔爬似的,细细密密的麻痒着。 她一会看看腿,一会看看张敛的面庞,后颈和脑袋都难以抑制地升温。 最后,触及痛处,她忍不住嘤咛一声,颤索着将左腿后缩。 张敛扬眸看她一眼,握住,把她半曲的腿拉回来,动作轻且慢。 兴许是一个冬天捂的,女生的小腿肌肤呈现出珠光一般的粉白,唯独膝盖那块青肿分外刺眼。 张敛将冰袋盖上去。 痛楚之后又是极寒,周谧倒抽口气,嘀咕:“好冷啊。” 张敛说:“忍会吧。” 周谧:“哦。” 两人默不作声地待了会,周谧忽然噗嗤笑出一声,旋即掩住唇,佯作整肃。 张敛看回去,眼里温煦许多:“伤成这样还笑?” 周谧努了下嘴,紧盯住他:“你看你今天急的那样子。” 张敛说:“好端端一个人忽然平地倒,谁不着急?” 周谧反驳:“又不是晕厥。” 周谧回想片刻,眉间堆起担忧的皱褶:“公司里面人肯定要觉得咱俩有问题了,尤其真真姐超能八卦。” 张敛说:“那又怎么样。” 周谧撇唇:“对你影响不好,会觉得你潜美女下属吧。” 张敛鼻腔里溢出不以为意的冷哼:“我司这几年招收的漂亮女孩子还少吗,怎么专挑你这个nie下手。” 周谧笑花儿上涌,全聚拢来苹果肌:“不知道耶,可能你偏爱这种长相。” 张敛不假思索:“不是,是偏爱你。” “哪有,”周谧忽然想起什么:“yan离职聚餐那次,饭局结束后,在路边,我有看到你特别……” 她咬重这个形容词:“宠溺!地跟电话那头讲话。” “哪次?”张敛愣了一下,似乎早已记不清,片刻,他才反应过来:“哦,是你导师,她刚看完话剧,在跟我撒娇,谁受得了。” 他看着她:“你那会跟别人恋着,还要吃我这个醋?” “没有好吗――只是现在突然想起来了,”周谧唇部弯起浅弧,语气和顺下去:“其实――那次去电脑城找键盘,你说还跟以前一样,我就明白了,知道你这么久都没找其他人……” 周谧托住腮帮,索性红着脸直接问出来:“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想我?” 张敛安静地注视她几秒:“上次已经回答过你了。” 周谧心头涌出凄怆和柔意,好似漂流已久,终于摸到土壤熟悉的汀州:“偷偷告诉你,那天晚上我也在楼上看你,我看到你你回来了,但你又走了,你是不是想跟我说什么?” “那个晚上,我好久都没睡着,在想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每每回忆起那一幕,她都会因他的克制和纠结而眼圈微红:“你这段时间每次送我回来,我上楼第一件事也是拉开卫生间窗户看你,就想多看看你。我想告诉你,我也好想你。” 说完话,她就立刻磕紧牙关,生怕再次不堪一击。 张敛眼眸很深,一眼看去就会给人潜沉在海底的胸窒感:“我想跟你说对不起。” 周谧抽了下鼻子,眼光闪烁:“什么?” “周谧,对不起,”他说:“你买戒指那天前,其实我自己也没考虑清楚,甚至对你抱有期待,希望你能同意将我们的恋爱关系继续下去。所以在你取出那枚戒指的时候,我认为你需要的是婚姻。我当时有些慌张,因为知道自己无法满足你。” 周谧瘪瘪嘴:“那现在呢。” 张敛拿开冰袋,替她整理好裤管,盖上被子,才起身坐近,用拇指替她抹了抹不知何时滑下的一道细细的泪痕。 他的手刚压过冰袋,难得一见的这么凉,周谧被冻得猛缩脖子,张敛这才反应过来,又故意在她眼角捻了下。 周谧不爽地拍开他胳膊。 两个人相视笑开来,僵凝的气氛一下破冰。 张敛收起笑意,正色:“你还记得我们同居前,你曾在医院问过我为什么不婚吗?” 周谧点了点头。 张敛说:“那个在你楼下徘徊的晚上,我就是想跟你说这个。” 周谧咕哝:“为什么。” 张敛不疾不徐:“其实我也是两年多前才产生这个想法并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会我刚跟我前女友分手……” 像所有美好故事的开局,张敛也曾有过属于自己的另一部爱情电影。 那会他在nyu读硕,dia and advertisg方向。一次中国学生的秋日集会上,张敛认识了林穗,两人坐同一桌,隔得并不近,席间一句话未讲,但这位众星捧月,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还是对他一见钟情,当天就问他要到了联系方式。 大约两个月后,张敛在她的百般攻略下缴械投降,发展为真正的男女朋友。 因为林穗还在念本科,毕业后张敛也没有立刻回国,而是留在了纽约,入职奥星全球总部,一边工作一边陪伴照顾自己的女友。 几年的时光有浓情蜜意,也有话不投机,但张敛始终坚信他们牢不可摧,是命中注定。 后来林穗毕业回国,他也辞去美国的工作,跳槽去到甲方,打算从此定居宜市。 也是第二次拜访林穗父亲的那个下午,他自认固若磐石的关系产生了一丝裂隙。 林父将他叫到书房单独谈话,并询问他是否已考虑跟女儿结婚的事宜。 张敛说:已经在考虑了。 接着林父就不容置喙地列出两个非此即彼的选项: 一:入赘林家,考虑转行; 二:不入赘也行,但林家无男丁,需要两人在婚后试管生个男孩,随母姓,并交由林家抚养。 那一刻,张敛瞠目失语,但他还是极力遏制住情绪,平静地问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和处理他与林穗的婚姻。 林父态度强硬:我把女儿给了你,你不该还个孙子回来吗? 思虑几天,张敛跟女友沟通了这个问题。那天他们发生了从未所有的严重争执。 他一而再再而三强调,他无法接受这样的婚姻关系。 而林穗的观点始终在另一个角度徘徊,并声泪俱下地控诉:“你不就是觉得自己的男性尊严受损了吗?不然为什么不愿意,孩子不用我们养,这难道不是好事吗?我们结我们的婚,两个人住在一起,开开心心,就当这个孩子可有可无,当他是我弟弟。你以为我很愿意吗?可我姐姐身体不好,我爸就我们两个女儿,辛苦把我们养大成人,给我们最好的生活,你就不能为我妥协一下吗?” 张敛反驳:“做试管受伤的难道不是你?婚姻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难道不是一辈子互爱相容,独立共生?我们是人,不是传宗接代的工具。我希望你明白,结婚只是我跟你两个人的事,你父亲干涉得过多了。” 林穗看着他:“你好天真啊张敛,结婚就是两个人的事?我们假设一下,假如我爸没有干涉,我们正常结婚,以后有了孩子,你让他跟谁姓?你直接告诉我,是不是会让他姓张?” 张敛给出的回答是:“可以跟你姓,但他只是我和你的孩子,或者他只是他自己。他有自己的故事,不是我们双方任何一个人的续集。” 林穗冷冷勾了下唇:“你大可以去问问你爸妈同不同意。” 张敛回:“为什么要问他们?这是我们的事。而且我跟你不同,我不会让父母控制主宰我的思想和人生。” 林穗说:“对,我是没你厉害,我还要靠我爸做我的千金大小姐,你是这个意思吗?那么既然可以跟我姓,那跟我一开始说的跟我爸要求你的又有什么区别?” 张敛说:“你根本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林穗扬声:“是你在这里钻牛角尖吧,说到底不还是不够爱吗?你如果真的爱我,这个你都不能接受吗?还要找这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 张敛面色凛冽:“爱就是要丢失人格?” 林穗近乎歇斯底里:“只要结婚,你总会碰上这些事的,因为结婚本来就不是两个人的事,你就是要去面对未知的形形色色的家庭结构。我家已经很好了,说句实话,放在外人眼里你张敛就是高攀,大家只会羡慕你,谁关心在乎你人格不人格。你想要省心不复杂的关系,好啊,那就找个完全听你话,完全依附你的女人和家庭好了,那她还会是你想要的那个独立共生互爱相容的对象吗?那种毫无个性的女人,还会是你真正想共度一生的人吗?你有本事永远别结婚!永远做你自己!” 那一刻,张敛彻底平息下来,他的双目俨如死水:“也不是不可以。” 林穗僵然,不可思议:“你什么意思,你不想跟我结婚了?要跟我分开了?就因为这个?” 张敛深长地吸了口气:“是的,我们分开。” 林穗不可置信地瞪他了半晌,摔门离去前,她将近乎诅咒的话语狠狠掷在他面前:“你最好一辈子不婚不育,千万别让我抓到了,不然你就是你自己最嗤之以鼻的那种丢失人格的人!” 第七十一页(小男孩) 与林穗分开的那段日子, 可以称作张敛人生当中的第一段至暗时刻,女人前前后后找过他十多次,有时刁蛮逼压, 有时又悔恨央求,有时甚至胡搅蛮缠以死相挟,但张敛给出的态度始终是体面客气地回绝,偶有几次心软也是好言劝退。 在曾经心爱的前女友的痛诉和哭泣里, 他慢慢意识到绝对的婚姻关系并非爱情的完满归宿, 反而是一个世人大肆鼓吹又三缄其口的圈套。进入那个圈套, 就会有来自多方的掣肘, 哪怕他在一段关系里竭力做到最好的自己, 都难以甚至是无法实现真正理想化的两性关系。 他无法苛求他人改变对生活的最终抉择,因为出身的家庭、环境、境遇……种种都不同, 各有依存, 各有苦衷。 他更不希望对方为自己屈膝,亦如他也不甘动摇和示弱一样。 全靠失去自我相互妥协换来的关系还能称得上健康吗? 这成为一道无解的证明题。持续几年的探析与完善都只拿到零分, 甚至于倒扣的结果。 结束这一道,又要去面对下一道么。 张敛也迷茫了。 后来一段时间,他会细想回国前那些与林穗二人的静好碎片和回国后疾风骤雨的反转与颠覆, 也会去观察亲人朋友的婚姻状态, 90无外乎鸡毛蒜皮,得过且过。 婚姻在他眼里不再至高无上的爱的扉页,它变成了灰色的诅咒符纸,适合密封在最底层的箱子里。 得知此事的荀逢知勃然大怒,百般不解:“几年了, 说不谈就不谈,谁的原因?穗穗她怎么说?” 张敛言简意赅:“我的原因。我不想结婚了。” 荀逢知用一种不可救药的眼神瞪着他, 半晌说不出话。 那天从家里出来,天地一新,云淡风轻,张敛迎来了长达数月后的难得轻松。 “不婚主义”仿佛一道足够冷硬的保护罩,能将他心无旁骛地包裹其中,获取一份久违的安全与肃静,缜密与掌控,一种某种意义上的绝对自我与绝对自由。 后来不知怎的就在社交圈子里传开了,参加大学室友婚礼时,对方提起来也是勾肩搭背地指着他打趣:“出去念过书的就是不一样,现在好洋气哦,不婚主义,可以给大家一直当伴郎。” 那场婚礼的布置是张敛二十岁出头时曾想象过的,有关自己结婚的场景,草坪,白鸽,神圣的誓言与戒圈,笑容洋溢的一对新人。 他微笑着看完全程,并意识到自己多少是个老套的人。 当天,参加完晚宴,张敛就拿着伴手礼,穿过烛光与夜幕,独自一人离开现场,路过f大时,他无意扫到一家叫fate的酒吧,灯牌是幽静的鸡尾酒蓝。 聊及此,张敛神态并无太多波动:“你那天跟我说的第一句话,你还记得吗?” 周谧搓了搓热乎乎湿漉漉的双眼,认真细想,最后双手举高投降:“sorry哦~不记得了,那天酒喝太多了,开场白完全忘了。” 张敛笑了下。 周谧好奇:“你还记得吗?” 张敛说:“记得。” 周谧问:“我干了什么?” 张敛说:“你直愣愣跑到我面前,戳了下我胳膊说,啊,是真的。” 周谧缩了下脑袋,有几分不信:“……真的假的?我有那么蠢吗?” 张敛说:“我骗过你吗?” 周谧又绞尽脑汁地回忆:“好像有点印象,但我那会儿盯上你的时候,真的觉得你不太逼真,就跟我那次在我家里跟你说的一样,像那种博物馆典藏的白釉瓷器,外面有一层玻璃防尘罩,能看得见,但不容易摸得着。” 张敛微哂:“你不还是马上上手了。”周谧语塞。 安静了会,张敛握住她手腕,把她手拉过来,双手轻轻摩挲着她手指。 他自然而然的动作叫人感觉不出一丝狎昵或轻佻,相反只有珍视和爱惜,周谧耳根微烫,没有抽回来:“干嘛啦。” “你不好奇我现在的想法了?”张敛问。 周谧黑圆的眼瞳转了下:“不是很好奇了。” 张敛不解:“为什么?” 周谧说:“因为我也想清楚了。” 张敛问:“想清楚什么了。” 周谧稍稍酝酿片刻措辞,跟要上台,哪怕只有唯一的一个听众,但她确认他是真的在耐心听着,听她心灵深处的每一种响动:“我也想跟你说对不起。” 张敛动作一顿:“怎么了。” “我从来没觉得你是烂人,”周谧双眼急蓄起泪花:“我觉得你特别好,就像第一次见到一样好,我那一天真的没有想逼你结婚,我只是太着急了,我家里……”她更咽了一下:“我妈一直问,我买戒指的原因也跟那天说的一样,我觉得那个三十块钱的配不上你,我希望你收下它,以此证明自己对你而言是特别的,唯一的,因为我太喜欢你了,我只想你是周谧一个人的诗人。” “就跟那天在电影院的发给你的短信一样,不止是那一刻,张敛,我真的好喜欢你,一直都好喜欢你。”她陈述得太焦切,以至于在抽噎间不小心喷出了鼻涕泡。周谧忙掩紧口鼻,面红耳赤地盯住他。 张敛拿开她的手,倾身靠上前去,双手握住她脸颊。 男人的唇贴上来的一瞬,周谧心室一空,随即的,似被一大股温水灌满了,漫透了,渗入所有血管,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复苏,春回大地,有无数洁白的翅膀在心脏和腹部翕动,鸟儿的歌声又在她颅内重新唱响。 另一把钥匙,另一片拼图,另一颗齿轮,她的灵魂终于被重启,终于再次完好和转动。 周谧泪流得愈发汹涌,似是慰藉,又似虔诚。 她情不自禁地阖上眼皮,试图去感受去深陷,可她的唇瓣激动到疯狂颤栗,都没办法恰如其分地回应。 张敛感觉到了,脸往后退移几分,手还捧着她面庞,用拇指温柔地擦抹起她湿透的脸颊。 他们目光未移半分,眼里只有对方。 张敛深深地,深深地注视着她,眼底的情绪浓得再难融化,是很深很深的那种认真。 “周谧,我也很喜欢你,”他说:“我喜欢你,只是因为你是周谧。结婚对我而言并不那么关键,不管结不结婚,我都想当几十年后给你拎袋子的老头。” 周谧怔了一下,又哭又笑,不敢相信:“什么啊――你怎么什么话都记得啊?” “不知道,”张敛仍看着她,唇角弯动:“可能是因为,你让我心里的小男孩又活过来了吧。” 第七十二页(答案) 他们再一次拥吻在一起, 像曾经的每一次一样,彼此缠绕,相互汲取, 在对方强劲起来的呼吸里新生和沉浸。 亲到缺氧的时候,他们终于放开了彼此,但也没有远离,维持着鼻尖相抵的姿势。 周谧肌肤酡红, 像是被心底重燃的火种映出来的色泽。 她微喘着气, 用很小的声音笑着说:“你今天白天好帅, 我是说, 滑雪的时候……我今天跟在大家后面夸了的, 但我还是觉得,有必要跟你单独说一次。” 张敛勾唇, 没有说话, 再次啄吮了她一下。 男人双唇含裹住她的感觉总是那么暖滑,力度总是那么恰当, 总能激起她体内的涟漪。 “你好温暖啊。”她忍不住称赞。 张敛笑:“继续夸,我喜欢听。” “我是说实话啦,”周谧嗤嗤笑了两声:“你的亲吻, 你的拥抱, 真的总是让人感觉好温暖,从一开始就是,哪怕我以前总认为你是个冷血动物。” 这个形容让张敛眸光微凛,他重新堵住周谧嘴巴,决定不再让她多话。 分开的时候, 周谧多注意他几眼,突然笑着指他:“你耳朵好红。” 张敛随意触碰了一下:“是吗。” 周谧目光贼兮兮:“对啊。” 张敛低笑一声:“说别人之前先看看自己。” 周谧闻言, 用双手手背贴了下,果然滚烫。 她赧笑,匆忙抓起床头柜上的毛巾冰包降温:“我待会回自己房间了。” 张敛说:“我送你。” 周谧拒绝:“不用了啦,我只是膝盖肿痛,又不是左腿截肢。” 张敛颔首:“好。” 饶是这样答应,回去的时候,张敛还是陪周谧去了她客房。 一段不长的走道,他们像在画廊一样走走停停,低音交流,耗时颇久,把彼此当名作,流连忘返,恋恋不舍。 轻手轻脚取出衣兜里的房卡,周谧回了下头,挤眼气声催促:“走了――回去啦――” “嗯。”张敛应着,人却好整以暇,岿然不动。 “走啊。”她像土拨鼠那样龇起小门牙恐吓。 张敛失笑,总算转身离去。 解了门锁,房内灯是开着的,周谧绝望地闭闭眼,小步潜行换大步猛进,并摆出正义凛然的神色。 果不其然,一出玄关,就是陶子伊坐在床上直勾勾盯着她,脸上揶揄拷问交加:“哎呀,ii,回来了啊,腿腿还好吗?” 周谧立定,头皮发麻:“没什么事,就是肿了。” 陶子伊眯眼:“哼哼。” 周谧忙去翻自己行李箱:“我先洗澡去了。”陶子伊笑吟吟:“出来慢慢聊啊。” 周谧脚底抹油,抱住睡衣麻利开溜。 重回被窝的时候,周谧收到了张敛微信,让她睡前别忘了抹药膏。 周谧说:知道啦。 她立马下床取外套口袋里的药膏,坐回床畔细致地擦完,再回眸,迎上的仍是陶子伊敏锐地审视。 周谧拧紧小盖子,抱头投降:“ballball了,别再这样看着我了。” 陶子伊笑着掂动手机:“群里都在八卦你,有知情人士称,你来公司没多久,Fabian就追你了?” 周谧诧然:“谁啊?” 陶子伊说:“蒋时。他说Fabian因为你一条微博请全公司吃雪糕,就是为了让你吃到。” 她捧脸:“天啊,这是什么偶像剧剧情。” 周谧扬声否认:“……没有好吗!就是巧合!” 又不自在地用手蹭额角:“说实话我都不敢看群。” 陶子伊说:“别担心,都在没有你和Fabian的群里聊的。” 周谧侧去一眼:“你们也太真实了吧。” 陶子伊笑得前俯后仰,继续盘问:“所以到底真的假的?别瞒了,我今天第一次看到Fabian这么严肃和紧张。前年咱司有个重大营销事故,得罪了一个国外明星,导致客户被论坛粉丝狂骂,他都没这么着急,下午让网站清空了帖子,还联系上明星团队,完美解决公关危机。” 周谧眨了眨眼:“这么厉害啊,还有别的吗?” “对啊,”陶子伊点点头,声调陡高:“别企图转移话题!” 好吧……周谧在心里吐一下舌头,刚要说话,枕侧的手机震了下,她拿起来看,是张敛发来的微信:零食忘记给你了。 周谧回:自己吃吧。 并飞速打字键入,紧急求助:我被各种…… 还没输完,陶子伊的问话又在房间另一侧蹦出:“你是不是在跟Fabian发消息?!” 周谧立刻按灭屏幕。 模棱两可地应付完陶子伊,周谧终于能喘口气,熄灯躺下后,她整个人钻进被窝里,蒙头翻来翻去。 过了会,她把自己捂严实,又在黑暗里偷偷摸摸按亮手机,给张敛发微信:怎么办啊!应付完这一个还有下一个!我接下来肯定要一直被盘问! 张敛回得轻描淡写:问什么了。 周谧说:就我跟你啊。 张敛:我跟你怎么了。 张敛:说说。 周谧指节发紧,又完完全全被调动起笑肌。 她一根手指在屏幕上轻快地跳点着,像芭蕾八音盒上旋转的舞女,回过去三个字:拉黑了。 张敛也回了三个字:置顶了。 周谧合不拢嘴:真的吗? 张敛发来一张【聊天详情】界面的截图,除了设置成置顶聊天,连提醒那栏都被拉绿了。 她关注起自己的备注,又想起上次在他手机里目睹的,不禁好奇:我在你微信里备注一直是周谧吗? 张敛回:对。 周谧话只说一半:我还以为。 那边等了会,问:什么? 周谧说:我会有什么昵称。 张敛说:要什么昵称,你就是你。 周谧思绪延伸:那以前呢,约炮那会,当时你又不知道我名字是周谧,我们只打电话发短信,我在你手机里有什么代号。 张敛反问:你把我存成什么了。 周谧:你先说,我再说。 张敛没有绕弯子:月半小夜曲。 周谧脑袋莫名一烘,因为这个层次丰富的代称:什么鬼。 张敛:怎么了。 周谧想了会:说不上来,好像有点浪漫,又有点那个。 张敛:哪个? 周谧直言不讳:色/情。 张敛不知有意无意地赞同:好像是有点。 周谧耳廓有了点烫意:你还承认了??? 张敛不再跟她纠扯其中内涵:我的呢。 周谧脑内耻意生长,因为感觉自己的更那个,当即表演个现场反悔:我不想说了。 张敛:? 张敛:小骗子。 周谧笑容幅度扩大到之前两倍:你不高兴啦? 张敛:嗯。 周谧揪了揪发酸的脸皮,左边一下,右边一下,才说:我说了你别笑我。 张敛:好。 周谧半掩着眼敲下那四字,耻度爆表地发送出去,就把手机急速倒扣回身前,无声大笑。 少刻,她胸腔的一小片范围被屏幕映亮,好像心脏在放光。 被褥O动,周谧重新将手机扬高到眼前,对上张敛意有所指的回复:下回当面这样叫一下。 周谧回了个猫猫脸“达咩”表情包:我才不呢。 张敛:我刚刚看了下日期。 周谧也跟着锁屏瞄了眼:21号诶。 这一幕既视感超强,令她回顾起还在校舍期盼每一次赴约的旧日时光:离下个月15号好遥远哦,突然想起之前数着日子的蠢样子了。 张敛说:现在不用了。 像打翻了果酱,周谧满脑子甜意弥漫,又有点感慨:你还记得吗,上次也是团建。 好像一个圈,来到终点,也是原点。 张敛说:那是我们最不浪漫的一次。 周谧说:为什么? 张敛说:太冲动了。 周谧因为他简单的话语鼻腔发涩:我现在特想知道,假如我想留下孩子,想结婚,你会怎么样? 张敛说:你不会选的。 周谧有点不爽他的笃定:为什么? 张敛:因为你选择了奥星,你想当AE,还有你的简历,你的方向明确清晰,不是那种会被这些意外缚足的女孩子。 周谧说:你又知道了?你甚至都没问过我。 张敛:我问过你,在那个早餐店里。 周谧:那天我大脑里一团糟,事实上那段时间我脑子里都一团糟。 张敛:我很抱歉。但你心里早就有答案了,不是吗? 周谧重新设题:假如呢,我是说假如,我就要奉子成婚!非得这样,胡搅蛮缠,你怎么选? 张敛说:应该就结婚了。接受一个妻子,因为一个孩子。 周谧眼皮掀动两下:但不是周谧是吗? 张敛:嗯。你觉得这样选择,你接受的是张敛吗? 周谧遽得眼热:你妈的。 张敛:怎么突然骂人? 周谧说:不知道。 张敛说:抽空去趟寺庙吧。 周谧愣住,立即理解他的意思,应了声:好。 张敛:之前就有打算,但又不太想再跟你提起这些。 周谧捏住鼻子:其实没什么,真的没关系,我早就想通了,人总要为自己的每一个选择负责不是吗,现在这样很好,真的。 张敛:后悔放你回房间了。 张敛:这会好想抱着你。 周谧破涕为笑:才不给你抱呢。 ― 之后两天的团建活动,周谧因为膝盖负伤没办法再去雪场玩耍,基本待在酒店休息,而张敛也没有再去雪场,就陪着她在酒店附近的街巷转悠闲逛,完全不避嫌。 同行的员工们对二人的关系众说纷纭,各抒己见,并跟打了兴奋剂的嗑药鸡一般地毯式搜寻各种蛛丝马迹,但因为事出突然,惊爆眼球,当事人又很低调,怎么也理不出个脉络清楚的前因后果。 最后一天在候机区,憋了两天的原真忍无可忍,在高管群里对自己的老板发出灵魂拷问: Fabian,我忍不住了,你跟Mnie到底什么情况?公司好多人都传你追她很久了? 张敛回复:是的,我追Mnie很久了。 原真:吓! 一句话,炸出一群偷偷吃瓜的高管,纷纷在群里惊叹刷屏。 口已经开了,原真决定趁机打破砂锅问到底:那追到了吗? 张敛说:不知道,这么好奇你帮我传个话问问。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原真万分后悔,但不得不去当这个接线员,跟个帮班长传话给暗恋班花的学委似的,私聊周谧: “Mii,偷偷告诉你真真姐,Fabian有没有追到你?” 收到消息的周谧坐在椅子上回头看,就见后排的原真皮笑肉不笑地冲她舞了舞手。 周谧又转脸去找另一边的张敛,不解地冲他眨眨眼睛,而男人面色淡静,只在不远处跟她勾了下唇。 周谧重新低头看手机,装不明其意地回复自己上司: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原真发来一张友善笑脸:就是好奇加关心,对下属感情生活的关怀,都一个公司,早晚要公开的,就不要藏着掖着啦。 周谧偷翘嘴角,只能如实相告:应该,已经追到了吧。 原真一秒变脸:你们做个人吧!!!!!! 周谧:????? 第七十三页(棒棒冰) 团建回来后没几天, 张敛在公司召开了一次“反省大会”。 这一次,他戴上了一枚新戒指,就是周谧去年买给她那只卡地亚, 相当低调的款式,却是高调的宣誓。 他的神态与去年一般淡定从容,即便会议中途,有tea发言代表汇报了一半工作进度, 突然明赞叹暗逗趣地来了一句:“fabian, 戒指不错。” 他敛目一瞥无名指, 弯弯唇:“是吗, 我也觉得。” 又扫眼周谧所坐之处:“nie送的。” 全场欢笑, 拍桌跺脚,好像炸开的喷花筒, 也如狂热的音乐会一般氛围爆炸。 周谧托着脸, 笑得满脸通红,像朵鲜艳的木棉花。 “他怎么可以这么爱你啊, ”团建滑雪回来后,陶子伊就从唯粉秒转cp粉,时刻扎根磕糖第一线, 此刻已经热泪盈眶:“你们好好哦――” 连前leader叶雁也闻讯而至, 一副被shock到的样子在微信里跟她打探:你跟fabian在一起了???!!! 周谧:嗯。 叶雁:操,我好后悔那么早离开奥星,不能第一次时间见证! 周谧:那你赶紧回来,我好想你。 叶雁:等等我,我妈恢复得很好, 也许今年下半年我就回去了。 周谧:我到时一定拉横幅捧花束夹道欢迎! 叶雁:但我心情好复杂,我手把手带出来的小tern竟然成了我老板娘。 周谧笑:没有啊, 在公司我还是小ae。 叶雁:哪里,你已经是能独当一而的sae了。 当晚回去,周谧就在副驾上跟张敛吐槽:“你下次搞这些大动作的时候可不可以提前告诉我一声?” 张敛斜她:“我是这枚戒指的拥有者,决定什么时候戴是我的权利。” 周谧偏头看他,扬唇又扬眼:“那你明天还摘掉吗?” 张敛说:“不摘。” 周谧故意装好奇宝宝:“为什么啊,上次不是第二天就摘掉了吗?” “吃一堑长一智了,”张敛波澜不惊:“身份证还是要尽量随身携带,不然容易出问题。” 周谧笑到而部扭曲,只能扭头看窗外的火树银花。这一整天她都在粉红色的泡泡浴和□□里晕晕乎乎,此时才注意到路途并非回租房小区的方向。 “要去哪?”她回过头问。 张敛说:“先不回家。” 周谧哼声:“说一下嘛。” 张敛对她半娇半气的口吻向来难以免疫:“去卡地亚店里。” 周谧瞬时反应过来:“你是不是要……” 不等她说完,张敛就应:“嗯。” 嘁。她忍不住蹦出一颗笑音。 也彻底憋不住话,有一万个马卡龙色的、像气球那样胖鼓鼓的问号在心头上浮,挤满脑袋。 于是提前发问:“你会刻字吗?” 张敛回:“当然。” 周谧又问:“刻什么?” 张敛皱眉:“能不能有点保留项目。” 周谧闭合上下唇三秒,宣布失败:“我就是好奇。” 张敛说:“你猜猜。” 周谧沉吟少刻:“fabian’s poe?” 张敛否认:“不是。” 周谧眼底好奇更甚:“那是什么?” 张敛放置悬念:“到那再说吧。” 最后他在导购而前揭晓最终结果,就是简简单单的“i”。 等待刻字的那半小时里,周谧努着嘴,嗤一声:“我还以为是什么很高级的词组呢”。 张敛垂眸:“i还不高级?” 周谧:“看起来跟你的不适配。” 张敛说:“很适配,我是你的诗人,而你是你自己。” 周谧心思也有道理。 取到戒指后,周谧将它戴在了无名指上,又微微笑着凝视好半天:“还是这个好,hw那个太浮夸了,根本戴不出门。” 回去路上,周谧好奇:“我那个三十块的呢。” 张敛说:“在家里保险箱。” 周谧扑哧一声,难以置信:“保险箱?你要不要这样珍藏?” 张敛说:“我很喜欢那枚戒指。” 周谧问:“跟现在手上这个比呢。” 张敛沉声:“意义虽不同,但都代表了不同阶段的我们,所以都无价,没必要一较高下。” 周谧而色宁静了下来,片刻,她注视着无名指上的银色戒圈:“以前是三十块和三十万,现在我们平衡和等值了。” “真好。”她发自内心地感怀。 张敛闻言,看了看盯着新戒指满眼盈笑的周谧,也跟着轻勾嘴角。 回出租屋前,两人去了临近的大型超市,打算买些食材,自己在家起灶做晚饭。 超市是主题为人间烟火气的博物馆,柴米油盐,蔬果乳而,陈列与收获的远不止有商品,众生百态,男女老少亦是生活艺术展的关键组成。 周谧望着迎而而来的每一个人,又侧眸看看一旁专注挑选小番茄的张敛,不由搭着购物车横杆笑嘻嘻,有声音的版本。 张敛瞥她:“我发现你真的很会自娱自乐。” 周谧不咸不淡噢一声:“你管我。” “不分享一下?” 周谧摇摇头,又点点头:“好吧,就是有种……过日子的感觉,很踏实,你不觉得超市里的这些人,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又或者一家子,他们都有一圈属于自己的,不容分割的结界,然后我和你在同一个里而。” 说着自己又挑唇,喜不自胜。 “你没有这种感觉吗?”她问。 张敛把袋子交出去:“别写观后感了,去称重。” 周谧立马抱紧他胳膊:“没手了,”还瞟眼只有几个人排队的称重处,信口雌黄:“人太多了,我害怕。” 张敛哼笑,无奈地呵了口气,拖着这个大型娇滴滴挂件和购物车一并去往目的地。 等着称重时,前排一个婶婶模样的人一直回头看他俩。 周谧瞳珠滴溜溜转,极小声地从牙缝里挤字:“她老看我们干嘛……” 张敛而色淡定,语气泰然:“你男朋友太帅了,顺便看看什么样的女孩子能找到这样的对象。” 臭屁。周谧怒捶他一下。 回了出租屋,这对体型均高于男女平均标准的情侣,非得挤在一间极为狭窄的厨房里一起做饭。 令周谧倍感意外的是,张敛的刀工居然可圈可点,在砧板上轻巧有节奏的许多下,便抹出近乎相同的片状,中途他还用圣女果做了个外形可爱的小红兔子给他。 她捏在指间,目瞪口呆:“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些的?” 张敛说:“你当我在国外的几年都在喝露水?” “好帅啊你――”原来陷入爱河的时候是会丧失文采的,大脑被单一的粉颜料涂满,喷发不出任何精湛的彩虹屁,就只有帅气滤镜。 彻头彻尾,从头到脚的帅气。更何况,他本来就超级帅气。 周谧将兔子一口吞,含糊咕哝:“好想跟你贴贴。” “贴贴又是什么?”张敛蹙眉,她脑袋瓜子里怎么总有各种古怪描述。 周谧微露赧红,偷笑阐明:“就是――抱抱啊,亲亲啊,各种贴在一起。” 张敛侧过身来:“来。” 周谧隔空戳戳他围裙:“你还穿着这个。” 张敛立刻解掉,放到一旁台而上,毫不犹豫地把她拉来怀里。 周谧马上搂紧他劲窄的腰,脸颊抵在他身前,心满意足地轻呼,好像在对他的心脏碎碎念:“贴啦贴啦终于贴啦可憋死我啦。” 张敛胸腔振出闷笑:“小样。” “干嘛。” “嘴巴还要贴吗?” 周谧摆正而孔,扬眸扑眨:“要呢。” 张敛抽出一只手,扳高她下巴,俯身吻住她。 一开始,吻只是吻。 后来,就加入了更多动作的表达,是手部的催情。 油烟机的风响完全盖不住两人渐重渐急的喘息,周谧被揉得直哼哼,脸迷醉地浮出红潮,如沸汤里的熟虾。 被厨房计时器的提示音拉扯开来时,张敛喉结很明显地滑动了一下,他拧灭灶火,又把周谧拽回来抱住。 也只是抱着。 男人硬烫的身体,微哑的嗓音都令人心猿意马。周谧本能般悸动着,语气羞嗒嗒,心思坦荡荡:“好想贴全套哦。” 张敛偏低头,鼻尖抵上她一侧透红的耳朵尖:“我也想做了你。” 周谧听得贝齿闪闪,懊悔:“刚刚在超市路过屈臣氏就该进去看看的。” 张敛低笑:“我就说你为什么突然在门边顿一下。” 周谧狡赖:“屁哦,主要是我卸妆水就剩一半了,我在想要不要再买一瓶。” 张敛说:“我可以接受这个幌子。” 周谧捏他腰际:“怎样!就算我真想买套又怎么了。真正的无产阶级推翻资产阶级,就要完全彻底,不留一点余地。”张敛捉住她作恶的手,笑意更浓:“开始了,周谧的歪理。” 周谧眼露狡猾,故意换称呼:“那老板,你承不承认有几分道理。” 张敛颔首,正声配合:“是有几分道理,过会吃完就出去,看看哪里能找到帮你实现革命的工具。” ― 一顿饭在谈笑和互喂里吃了足足一个钟头,清理干净厨余,张敛利落地扎好灰色的垃圾袋,回头问收拾着零钱包的周谧:“好了吗?” 周谧挎上吐司外形的小包:“好了。” 春夜的空气尽是花香,仿佛把整个小区都裹进了一朵巨大而绵软的玉兰里。 来到附近的一间便利店,周谧就提着小购物篮蹦q着直奔主题。 张敛跟在后而,嘴角轻挑。 周谧左看看,右看看,陷入选择困难:“你喜欢哪一种?” 张敛说:“都可以。” 周谧说:“也不是都可以吧,”她指指其中一盒,眼底别有深意:“比如这个……” 两个人又心照不宣地笑。 少刻,张敛定色,不温不火:“你挑吧。” 周谧答应:“好。” 又选了些酸奶与零食,他们才回到收银台,扫码的间隙,周谧跑去一旁的冰柜前探头探脑。 张敛见状,叫收银员等会结账,转而问起周谧:“要吃冰吗?” 周谧看回来:“你想不想吃?” 张敛:“都行。” 周谧说:“可我觉得吃一整个有点冷了,本来晚饭就吃好撑了。” 张敛抬眉:“有棒棒冰么,一人一半好了。” 售货员忙点头:“有的有的。”随即绕过来询问需要。 周谧挑了支芒果味的出来,张敛才接着买单。 停在门外,张敛把购物袋放一边台上,拆掉棒棒冰包装纸,从中间利索地掰断。 周谧刚要接手,就被张敛拦住:“等会。” 他从裤兜里取出小包纸巾,抽出两张包住其中半支的末端,随口说了句“直接拿太冻手了”,才交过来。 周谧直勾勾看着,没有接走,反把自己送回他身前,眼眶泛光地圈住他。 她突然的投怀送抱让张敛有点莫名,双手顿在半空:“怎么了。” “我们不要再分开了,”她委屈巴巴吸鼻子:“我不会遇到比你更好的人了。” 张敛失笑,只能用腕部安抚小女朋友出其不意的深情。 周谧的手臂越环越紧:“你答应我。” 张敛说:“我答应你。” 周谧闷闷音:“说三遍。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答应,答应,答应,”他好声而耐心地哄着,才问:“好了吗?” 周谧喜气洋溢地翘唇,不舍也不肯撒手,想胶在他身上一样。 忽然,她后颈被冰了一下,周谧心头一惊,耸肩缩颈,旋即对上男人恶作剧得逞的,笑着的俊脸。 情绪一瞬破功,她顿时龇牙咧嘴,对着他猛一顿捶打。 第七十四页(容纳) 回到周谧的小窝, 因为玄关过于狭窄,两人只能一前一后换鞋,张敛趿上周谧前两天置备的情侣款男拖, 去卫生间洗手,刚要出来,女生就在门外横开双臂,再次环住他。 “怎么这么缠人。”他索性微微后倚到门板上, 懒笑着承接她的爱意。 周谧作冥思苦想状:“不知道, 可能你身上有谧极磁铁。” 张敛被取悦, 也揽住她。静静相拥了会, 他忽然直起身体, 修长的手指沿着她背部衣料一路下滑。 周谧被他敏感的触碰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他的臂弯稍稍使力,就将她拦腿托高。 一套动作迅疾且连贯, 周谧根本来不及应对, 惊得勾住张敛脖子,随即被挂抱到床上。 途中她听见了购物袋的o, 大概是他取出了什么东西。 张敛欺身过来,撑高自己,但没有下一步动作, 只是很近地看着她, 他幽深的眼神是明目张胆的欲念,像着了火,炙烫而缠绵。 周谧咽了一下口水,体内无法自制地空虚起来。她收紧双腿,渴望填合他们之间的所有间隙。 张敛促狭地掀了下唇, 因为她下意识的盘绕。 周谧注意到了,一只手从他后颈撤离, 改为捂他嘴巴:“不准笑。” 张敛搭握住那只手,开始轻啄她手心,又细密地,往腕部蔓延。那块皮肤慢慢沾染了他湿烫的鼻息。 而他从头到尾都俯视着她,眼那么深,唇那么红,像是随时会挑破她细细的血管,再失控地将她吸食干净。 周谧完全扛不住这种注视,这种吻法,这种调情,情难自禁地溢出鼻音。 眼前一暗,张敛重新覆过来,周谧立刻感觉到了他的舌头,来到她上颚的部位挑拨,一瞬,那种密集聚涌的痒麻感让她全身软了个彻底。 他总能将她的关键字眼背诵和牢记。 他们的躯体交叠并相缠,她柔软,他坚硬,但喘息与体温一致地滚烫。 张敛手上的力道远比下午在厨房时更凶悍,更激烈,也更肆无忌惮,像是要在她柔滑的皮肤上暴力地重新圈地。周谧的脸颊和耳朵都烧了起来,根本无法抗拒,像种瘾癖,她毫不费力地陷入了他的挤压和标记。 他撑坐起身,完全不防的动作,让周谧倒抽了一口气,她像条被微电流操控的鱼,一次次拱背,扭动。 张敛有些沉迷地观察着她的反应,而后将手抽离。 …… 真正肌肤相亲时,周谧用指腹感受着他紧绷的背肌,那些光滑的凹壑:“你好像都没什么变化。” “你想要什么变化。”聊着话,两人忽然同时发出了喘息,或者说喟叹。周谧眉心拧得死死的,一霎的饱足旋即带来强烈百倍的饥饿,她无法控制地收缩,像要把他永永远远地吞咽和嵌合。 张敛血管微跳,不由笑了:“轻点好吗。” 周谧郁闷地解释:“我也不想的。” 她眼里有点儿起雾:“我觉得那好像是属于我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张敛继续增加自己的存在感。 “啊……”周谧溢出一声,眼里有了泪光:“天哪,感觉好好。” 张敛在她直白的赞美里勾唇,低下头去亲了亲她眼皮,用很低的气声问:“有多好?” 周谧闭目体会着,却无法给出具体的回答:“不知道,无法形容,就是很好。” 像是没有了任何缺口,她成为世间最富足最完满的那一个。她的泉眼为他的扎凿而春水泛滥,恣意,并重焕生机。 张敛吻住她微扬的唇,将很好化为更好。比起单纯的厮磨和冲击,他们更像是急奏的小提琴,在弓与弦的摩擦间,重塑曲谱与乐章的和音。 …… 周谧的喉音一声比一声婉转、短促,男人的动作也愈发激烈,仿佛雪崩,仿佛浪涌,地动山摇,窒息的快慰将她从头到脚彻底淹没…… ― 一块儿洗完澡神清气爽地出来,张敛给周谧吹干头发,又跟陈姨通了个电话,让她找跑腿送两件换洗衣服过来。 周谧对着书桌的圆镜敷好薄薄的面膜,刚一回头,就看到打着赤膊,盘腿坐床上的男人。 他的身体不是那种看起来很大块的强壮,但也有清晰可见的肌肉线条感,干净而有力。 他此刻正看着手机,神色还分外淡定。 功亏一篑,她好不容易捻压平整的面膜又堆叠起褶皱。 这阵子她老是笑,停不下来,变成一种本能反射,只要视线一触及张敛。 她问:“你冷不冷?” 张敛瞄她一眼:“冷啊。” 周谧喔了声:“那怎么办,今天这么突然,我也没想过要让你留宿的。” 张敛眼里幽邃几分,低哼:“爽完就赶我走么。” 周谧反驳:“哪有!” 她走过去,扯起床尾淡蓝色带木耳边的薄被,拖过去,跪爬上床,从他后颈处把他裹住。 张敛偏脸:“干嘛?” 周谧回到他身侧,:“怕你着凉,把你包好。” 张敛随意耸了下肩,身上的被子便滑脱下去。他把周谧扯过来,在面前腾出空间,并曲起双腿,将她卡在中间,下巴顺势搁放到她肩窝处,温热地吐息:“这样吧。” 这个背后叠坐的姿势总是令人陶醉而充盈。 周谧拱拱一边肩膀,极轻地撞击:“那你背后还是冷的诶。” 张敛说:“心口不冷就行。” 周谧顿时笑眯眯,幸福到有点眩晕。 她双手的食指交叉点点他手腕:“你知道吗?” 张敛按灭手机上的邮件页面,专心倾听:“嗯?” 周谧说:“我特别喜欢坐在你怀里看书,看电影,感觉特别不容易分心。” 他就像是她心脏大小的小屋或腹地,能恰如其分地容纳。 “喜欢你的每一种抱法,站着抱,躺着抱,坐着抱,”她笑容熠熠地撒娇:“没有了真不知道怎么过了。” 张敛笑了下,意味不清:“那快一年的时间怎么过的?” 周谧收起喜滋滋的表情:“就那样过么。” 张敛问:“你前男友不抱你么。” 周谧没想到他会直接把另一颗旧雷搬来他们之间,沉默下去。 她胸脯漫长地浮动了一会,轻声回:“抱啊。”又问:“你这一年怎么过的?” 张敛也无声几秒,声音平淡:“我屏蔽了三次你前男友朋友圈。” 周谧鼻头忽然就酸得要命。 张敛在她耳侧说:“最后一次打开的时候,我觉得照片里的你根本不开心。” 周谧心头有了烫意:“也没什么好看的。” 张敛应道:“是没什么好看的,但我还能怎么看到你。” 她的胸口仿佛被阻住,被梗死,痛得无法呼吸:“我才是真的看不到你。” 她怄气:“你也没真正来看过我不是吗?” 张敛说:“我看过。” 周谧说:“哪一次?” 张敛说:“很多次。” 周谧回忆了一下:“想不出来。” 张敛回:“有一次,我想给你戒指。那天我就在马路对面。后来想想,那个借口真差劲。” 周谧怔然,回想着那一天。 张敛说:“你跟季节在一起,很开心。你也说过,转移失恋的方式就是尽快陷入下一个男人,而且我那会在你眼里确实糟糕透顶了不是吗?” “不是的……”周谧更噎,双手狠刮眼皮,可是湿润还是往外涌溢:“不是的,我只是想往前看,我不想勉强你,想躲避,想转移,我以为你不怎么喜欢我,我这个人很差劲才不被重视,我以为那样了会好起来的,但是并没有,那段时间我感觉自己像是个包装起来的礼品,就因为怕拥有我的人对我失望。” 张敛丢开了手机,用两边臂弯将她拥紧,在她颈侧深沉地嗅吸:“我也以为我能不在意。” “但不行。” “换过两天手机铃声,但怎么听都不对。” “所以我听到了。”像山谷的另一端有了不再虚渺的真切回音,周谧也把手嵌入他指节的缝隙,紧密地交缠住,让两个人深深地扣牢。 “张敛,”周谧轻轻叫他名字,看起来懊恼又伤心:“我希望你能忘掉那句话。我无意中伤你,你真的很好,是最好的人了,如果可以清除或覆盖,我愿意跟你重复三千遍,i love you three thoand,还在本子上罚抄。” 张敛低笑,听懂这个梗,热息极近地喷着她耳廓,气声施令:“好,现在就下床去写,不抄完别睡觉。” 周谧破涕为笑,吭哧一声,掐他手背泄恨。 张敛反盖住,再一次十指交握。 两人安静地叠抱了会,张敛手机突然响起,是他们都熟悉的旋律,那首《lot to learn》,周谧转头,看着他接起。 简短地通完话,张敛示意周谧:“帮我去门口拿东西。” 周谧问:“什么啊?” 张敛:“我的衣服。我光着身子,不方便。” 周谧恍然大悟,挣离他怀抱。 张敛把她拉回来:“等会,过会再拿,你一个女生住,这点常识不知道?” 周谧扭头,音调陡高:“怎么可能不知道,我连外卖单子上都是「周先生」好吗,我是怕你着凉,上次发烧才多久前的事啊,你忘啦?” 张敛果断堵住她逼逼赖赖个不停的,饱满的小嘴巴。 亲了一会,周谧被释放,红着脸,像可爱的小野兔一样扑通跳回地板,趿上拖鞋,快步蹭去门口。 少刻,周谧嘿咻嘿咻地提了一只黑色大行李袋回来,鼓鼓囊囊:“你是要留宿还是要搬家?” 张敛有点意外地挑眉,忙下床接过去,搁到桌上,他扯开拉链瞟了眼,回头一笑:“陈姨可能想放半个月的假。” 第七十五页(共同繁荣) 在周谧这边住下后, 二人真正实现了同进同出,每天一起上下班,又一起遛弯, 方方面面,衣食住行,跟那种常规的同居情侣无异。 偶尔在地库遇见同事,对方也会拿二人打趣, 问什么时候才能喝上他俩的喜酒。 约莫是两人的恋爱模式不算高调和张扬, 于细微处又全是真诚甜蜜接地气的小细节, 公司众人愣是在这对身份悬殊颇大的上下级身上瞧不出任何施予或攀附。 周谧仍是那个周谧, 能兢兢业业地干活, 也能谦逊和煦地沟通,订下午茶时还是会仔细研究积分优惠券。 张敛也是那个张敛, 有雷霆手腕, 也有时不时的风趣言行,能气定神闲地在call里拓展客户, 跟global理论,为自己的公司争取到更多项目。 下班后他们又会走到一起,形成情投意合的恋人气场。 偶尔三两次, 张敛会直接来周谧工位接她, 问她什么时候回家。 每到这时,周围就响起一长阵“啧啧”或“噫唷”。 周谧红着脸收拾好挎包,就急匆匆拉上张敛胳膊出去。 到电梯口,周谧佯怒嗔道:“不就超过五分钟没回你微信嘛,我那会全屏检查幻灯片呢。” “十分钟, ”张敛纠正,并好整以暇:“所以我过来当面通知。” 周谧抿笑, 有了其他思路:“这么看,跟我谈恋爱好省心哦,接女朋友只要走这点路,一点都不费劲。” 张敛唇角微挑,散漫道:“是啊,我运气不错。” 周谧笑得双眼完全弯成细线,像盖紧了瓶口,生怕心底的蜜浆漏出去。 有回开会摸鱼,话题来到他俩平日相处上面,珍妮一度感慨:“我还以为会像五十度灰里面一样坐直升飞机。” 周谧笑了出声:“你对fabian有什么错误的认知?” 另一个叫花花的同事指出:“天啊nie你提到他的语气好那个哦。” 周谧不解:“哪个?” 同事说:“就拉家常的感觉。” 周谧愣是没弄明白这是什么感觉,回去路上就跟驾驶座的张敛说:“今天花花说我提起你有种唠家常的感觉,是不是跟我谈恋爱把你拉下神坛了,变成凡人了。” 张敛撇头看她:“当人不好吗?” 周谧转念一想:“也是,从一群人的男神变成周谧一个人的男人,”旋即挥舞起小拳头自鸣得意:“哼哼,爽到了爽到了。” 张敛哂笑一声。 周谧瞄他,面色转凉:“这个笑是几个意思。” 张敛:“看你这副德行。” 周谧:“如何?” 张敛举目留意路标,手转方向盘,脱离车流。 周谧也跟着望窗外:“要去哪。” 张敛把车停在了路边,升起车窗,解开安全带,毫不迟疑地侧身倾靠过去亲她。 周谧开始故意偏头避了一下,又被他单手控回来,愈发深入。 周谧的耳朵在缠吻和他的摩挲里红到滴血。她脱力地勾抱住他脖颈,心无旁骛地品用全宇宙最好看的嘴唇,再无暇顾及外面的车水马龙,人潮涌动。 分开时,周谧气息好一会不能连贯,而张敛重新启程上路,眼含笑意。 周谧双手捧脸给自己降温,得了便宜还卖乖:“莫名死了,突然停路边亲亲。” 张敛没说话,唇角弧度愈发鲜明。 周谧转眼看他:“一边嫌弃我这副德行,一边一刻都等不了地下嘴,这就是男人吗?” 张敛说:“这不是并列关系,而是因果关系。就是这副德行,才等不及回家。” 周谧的心花怒放值立马飙满。 吃完晚餐,周谧就搬出笔记本,正襟危坐,继续修改完善自己的ppt部分。 张敛也没有打搅她,在一旁戴着耳机看书。 屋内很安静,唯有键盘敲击与书页沙响,有种无需多言的默契。 一会,周谧举高手臂,双手互掰伸了个懒腰,接而回头:“张敛。” 以防女朋友有工作上的问题需要求助,不能及时回应,张敛的耳机分贝通常开得比较低,所以很快掀起眼皮:“嗯?” 随即双手摘掉,静静地等她发话。 周谧莞尔一笑:“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张敛颔首:“说。” 周谧又开始卖关子:“算了,还是不说了。” 张敛不解地笑:“要说就说。” 周谧嘟了会嘴,临时反悔:“暂时不说了,等有了好结果再告诉你。” 张敛没有逼问,面色无异地看着她,一脸“本人早就习以为常”。 刚要重新佩戴上耳机,周谧倏地从椅子上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跨坐到他腿上占领高地:“你怎么不好奇?” 张敛淡笑:“我不像你,什么惊喜都要先问清。” 周谧把小臂架上他肩膀,含混喃声:“如果结果不好你也不要对我失望。” 张敛装没听清,微微侧耳:“什么?” 周谧心领神会,改为掐捏他肩膀。 “不错啊,周谧,”张敛赞许地点点头:“再捏会。” 怎么什么小脾气小动作在他那都是四两拨千斤,周谧哪肯从命,笑着把脸栽到他肩窝处躲掩自己,又被他亲密地圈紧。 ― 周谧保留的秘密惊喜是周一的pitch提案,竞争的项目是bn暑期要推出的最新款挂脖耳机。 参与此次比稿的有两家媒介公司,一家local,两家4a――其中一间就是奥星。 早在半个月前,周谧就在微信里甩出各种磕头作揖的表情包,恳请珍妮给她这次机会,就当给她一次越级的考验和尝试。 令周谧没想到的是,珍妮欣然应允,没有半分迟疑。 她说:你可以开始准备了,正好我也想偷个懒。 周谧再三确认:你真的愿意啊? 珍妮说:有哪里不行?再说了,bn耳机不是你的初心吗? 周一当天,坐上商务车,周谧立马剥了根香蕉,三下五除二吃下去,借此缓解焦虑,又双手合十,像位要去修道院的虔诚信徒,抵着下巴不断口呼吸。 过了会,她觉得自己心跳舒缓了一些,才重新睁开眼睛。 环视一圈车厢,小组特派人员无一遗漏,车却迟迟没有发动。 周谧奇怪扬眼:“怎么还不走?” 珍妮语气随意:“等一下fabian。” 周谧诧然一怔:“啊?” 珍妮偏头,模仿起她神态和语气:“啊?” 她眼瞳忽而一偏,望向窗外:“你男朋友来了。” 周谧跟着看过去,眼睁睁又直勾勾地看着张敛走上车来,再行至她跟前,自若地垂眼:“往里让个座。” 好不容易缓解的心率再度飙高,周谧表情失灵,挪到靠窗的位置。 张敛在她身侧入座。 全车人看着他们姨母笑。 acd打趣:“请问这是家长送考吗?” 珍妮为他的戏言朗声大笑。 周谧脸微红,超小声问:“你怎么过来了?” 事实上,她真正想问的是,你怎么知道的,还这样从天而降,明明她瞒着他准备了这么久。 张敛似能读心,神态严正:“nie,我是奥星的老板,有什么我不知道。” 周谧哑口无言,怼回去:“可是你来了我会更紧张诶,更容易发挥不好。” 张敛说:“那我现在下去?” 周谧没吭声。 张敛故意做了个要起身的姿势,立马被周谧扯住衣摆,嘟囔:“好了,去就去吧。” 男人口气有了安抚意味:“就不能往好的方面想吗,也许会超常发挥。” 周谧望天:“但愿吧。” 等到bn大楼那边跟对接人会合,再去到会议室时,对方负责打分的采购部和市场部总监都分外诧异,甚至有些受宠若惊地调侃:“fabian怎么也来了?过于重视了吧,小项目一个,至于这么兴师动众?” 珍妮指指周谧:“陪家属呢。今天fabian女友第一次提案。” 周谧微微害羞,礼貌颔首。 对方多打量两眼周谧,吃惊地拍了拍张敛胳膊:“哇,看不出来。”张敛笑而不语。 落座后,互作简单介绍,周谧抿了口咖啡,就上前去连接投影仪,她是第一位主讲,必须有良好的表现,为之后至关重要的创意部分开个好头,不能出现任何差错。 她在大脑里反复提醒和回顾那些必须注意的提案窍门,而后很轻地清了下喉咙,嘎哒按压鼠标,让画面定格在比稿ppt的封面。 周谧先瞟了眼屏幕,而后正视全场,张敛就坐在她对面,她的视线从他脸上一滑而过,男人面色平静,眼神却极为温煦,在不露声色地鼓励。 周谧看向两位客户,展露笑颜,启齿讲出自己反复演练过几百遍的开场白。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女生的长相与笑容都很夺目,且极具感染力,会让在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所有人都在看周谧。 比起曾经评审般的凌迟感,如今的这些注视更像是几束打光,只为了让她过往的努力看起来更加清晰,也更加鲜亮。 她在舞台上,开始展示属于自己的第一支单曲,第一段舞蹈,哪怕歌喉还不是那么自信亢亮,哪怕肢体还不是百分百的协调优美。 到底是头一遭,周谧的面颊和耳廓都微微红起来,但她并未因此噤声或卡顿。 她胸口稍作起伏,流畅地跟上幻灯片上的内容,中途,她学习曾经的叶雁,适度地抛了几个有趣时新的梗,顺便拉踩了一下竞品。 客户全都笑出声音。 她借机跟张敛有了目光接触,他也看着她,在笑,眼里是赞许,是骄傲,是与有荣焉。 短短几分钟的陈述,周谧背脊已如长跑般渗出细密的汗意。回座时,珍妮在桌下轻拍了下她胳膊,明显的认可。 周谧深深吁了口气,偷翘嘴角。 ― 问答环节,周谧也答了一个问题,得到了对方市场总监的肯首。 半个多钟头的提案结束,大家跟客户道别,不知是客套还是真心,对方对周谧赞赏有加,直夸张敛有眼光。 张敛欣然接受这个说法。 去地库找车时,其他人在前面走,把二人世界留给他俩。 两人并排而行,走得不徐不疾。 在心里复盘片刻,周谧突地一拍额角,后知后觉:“好像有个小点没讲清楚……”张敛旋即把她叩自己脑袋瓜那只手握住:“已经很完美了。” 周谧笑着侧眸:“真的吗?”又一秒懊丧:“其实我是想等方案过了再告诉你的,结果你直接跟着一起来了,就很气。” 张敛说:“我不来怎么亲眼看到这么优秀的你。” 周谧窃喜地抿抿嘴,还是不那么自信:“万一最后比不过人家公司,那多尴尬啊。” “周谧,”张敛执高她那只手,吻吻她手背,似在刻印嘉奖的勋章:“你在我心里一直是满分和第一。” 正文完(Theveryessen...) 同一年的中秋小长假, 周谧回了趟家。 自打搬出来住,她已经有半年时间没回去了,期间汤培丽有好几次想去她的小公寓看看她, 但都被她婉言拒绝。 听闻女儿要回来,汤培丽置备了一桌子菜,从傍晚开始就不间断地跑窗口眺望,又数次给周谧发消息打电话, 问她具体什么时候回家。 晚上六点多, 汤家的门锁终于被拧动两下。 在客厅等候的汤培丽忙不迭跑去迎接, 周父也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一见周谧, 汤培丽就有点怔忪, 她觉得女儿有点不一样了,但又像是变回了以前的样子。 等听见周谧唤“妈”, 那熟悉到跟刻在耳朵里的叫法, 中年女人立马晕红了眼眶。 只是嘴上仍无半分服软,还借着她换鞋的动作, 气笑交加地拍打她背部:“死囡你还知道回来啊。” 周谧拱肩嗷嗷叫:“干嘛啊――怎么一回来就打人呢。” 周兴无奈地拦住自己老婆。 趿好拖鞋,周谧直起上身,环顾几眼并排而立的父母, 也眼圈发热, 她深吸一口气,同时拥紧他们俩。 肢体表达远胜语言,是最好的和解。“好想你们啊。”周谧抽抽鼻子。 一家三口静静抱了会,一分开,汤培丽就挽住周谧胳膊, 拉她去厨房:“来来来,饿不饿啊, 赶紧吃饭吧,妈妈还买了你最喜欢的饮料。” 周谧驻足说:“等一会。” 汤培丽不解其意。 周谧忽然举高右手,大方让无名指上的戒指去到父母的视野里,并平心静气:“张敛还在下面找车位。” 汤培丽的双眼惊愕到原先两倍大,神情如撞邪。 刚要开嗓问个究竟,周兴偷偷扯了下她胳膊,使了个眼色,才含笑看向女儿:“谧谧,我还是下去看看吧,小区里车不好停。” “不用了,”周谧拦住:“就让张敛慢慢找么。他叫我先上来的,怕你们急着看到我。” 周兴愣一下,躬身换拖鞋:“不行,还是得下去,尤其现在又放假,全是车,张敛到底没来过多少次,不知道该往哪边停。” “诶?爸……”父亲已经不由分说地拐出楼道,周谧都没来得及唤住,只能呵一口气,回头看面色青白的母亲。 汤培丽露出费解地神情:“你……” “先等会啊,”周谧抽出手机:“我先打个电话跟张敛说下我爸下去找他了。” 汤培丽被女儿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气场摄住,如鲠在喉。 她看起来从容淡定,不再是那个遇事躲掩逃避,又动辄痛哭流涕的小姑娘。她立在那里,自然而然地对父母公布了自己破镜重圆的恋爱关系。哪怕它是个埋藏在家庭内部的巨型□□,但由当下的她呈现出来,竟毫无轰然引爆的惊慌,反而给人感觉这只是个早在等候反应的实验堆,只带来了震级很低的轻晃。 等周谧挂断电话,汤培丽开口问:“你们又在一起了?” 周谧说:“嗯,”她加重语气:“是的,我和张敛又在一起了。” 汤培丽翻了个眼,冷嘲:“这就是你带给我们的佳节厚礼?” 周谧莞尔,趾高气昂:“还在车里,张敛一会拿上来,他不舍得让我拎。” “哈。”汤培丽不可思议地笑了声,一下子竟蹦不出一句话。 在楼下遇见周父时,张敛已经停好车往周谧家走,双方一碰上面,均加快步伐朝对方走了过去。 周兴情绪略复杂,但还是客气地要接过张敛手里的礼盒:“这么多东西也不让谧谧帮着提。” 张敛态度不卑不亢:“也不重,”又关心:“您最近怎么样?” 周兴回:“就还老样子呗,”他瞥张敛:“谧谧这段时间怎么样?她这半年都没跟我们联系过几回,问起生活工作上的事也不怎么说。” 张敛说:“挺好的,这个月初刚升客户经理,开始自己带项目了。” 周兴意外而欣喜:“真的啊?” 张敛颔首:“嗯,周谧工作能力很强,上升速度自然快。” 女儿的进步令周兴微微攥手,继而关心起她的感情状况:“你们两个……应该不是最近才……” 张敛坦诚:“嗯,我和周谧四月份就复合了,她怕你们担心,就一直没有说。” “我就知道。”周兴叹了口气。 张敛看他一眼:“您怎么知道的?” 周兴说:“看她朋友圈啊,跟以前文字语气不一样,状态跟你同居那会特别像。以为能瞒住我们呢,其实我和她妈妈早就大概猜到了,就是没有很确认就是你,但多少有些心理准备了。” ― 国庆节当天,张敛安排双方父母再次见面,此番会晤,不再是上一回的各怀鬼胎,别有用心。 而是光明敞亮,开诚布公,以真心换真心。 席间荀逢知开心得合不拢嘴,走前都搭着周谧不撒手,还直感叹:“我就知道我跟我这个学生的缘分还长得很。” 见自己女友在导师身畔陪笑到脸僵,张敛上前挪开老妈胳膊:“行了啊。”随即把周谧牵到一旁。 荀逢知控诉:“看这个人,连妈妈的醋都要吃。” 大家全都在笑,其乐融融。 ― 假期的最后一天,张敛一大早就叫醒周谧,说要带她去个地方。 被提到盥洗室后,周谧揉着满头乱毛,半睡半醒地刷着牙,死鱼眼吐槽:“到底要去哪,非得起这么早。” 张敛在镜子里看着她笑:“去了你就知道了。” 目的地在一个周谧从未来过的住宅区,张敛提着个密封且神秘的大拎袋,领着她上楼,面目和善的住户将门打开,面露讶色,继而灿然一笑,欢迎他们:“你们来了啊,我先带你们去看看猫。” 周谧全程懵逼,直至看到笼子里有些眼熟的三花八字脸猫咪,整个人才恍然大悟。 “啊……”她笑了起来,难以置信,心跳得飞快。 是她长假前点赞转发过的一条本地流浪猫求领养的微博,因为那只猫咪颇合眼缘,她就帮忙转发过几次,没想到张敛直接联系上人家带她过来领养了。 “不是……”周谧开始语无伦次:“这也……” 张敛低眸:“怎么?” 周谧说:“好突然啊,”可她的狂喜完全遮掩不住,露出两排小珍珠一样的牙齿:“我们是要养这只猫吗?” “嘘,”张敛侧头贴近她:“我已经说过我们会养了。” 周谧赶忙掩紧嘴巴,气音回:“喔……知道知道。” 张敛这时才从袋子里取出一早就准备好的猫包,展示给救助人:“这样子的可以吗?” 女人回头看了眼:“可以可以,这种最好,我看到那种用太空舱的就难受。” 周谧已经蹲在笼子前跟里面的猫咪温柔地说话,还在栏杆的缝隙里舞动着手指逗她,过了会,她回头说:“她好活泼啊。” 救助人回:“对啊,性格很好,还很黏人。” 救助人将小猫抱出来,安置好,送他们离去时,她忍不住夸了句:“不是我说,你们俩也太好看太般配了吧。” 周谧跟张敛同时笑,跟她道谢。 当晚,周谧的朋友圈更新了一条带着照片的新状态,在兴奋大声地向世界宣布她也跻身有猫一族,文字内容则是她灵机一动给这只家庭新成员起的名字: 「就叫你ifaso吧」 后附三个eoji表情:一男,一猫,一女。 仿佛一个恰如其分的载体,这是她与张敛恋爱后,头一回真正意义上地在朋友圈发布关乎他们的内容。 下面的评论果不其然叠出多层高楼,最后同事们集体抨击这种丧心病狂的屠狗行为,一致回复:【不懂就问,这是什么秀恩爱新模式吗?】 而珍妮在中间破坏队形:难以想象一身猫毛的fabian。 周谧笑得仰躺在床上。 季节也给这条状态点了赞,如好友般发出真诚的祝贺:恭喜啊,不用再望梅止渴了。 周谧回复:谢谢!好开心! 洗完澡出来,两位新晋猫爸猫妈又靠在床头一起挑选罐头和玩具。开始看猫零食时,周谧不由咂嘴:“这些包装和外形怎么都好精致,看得我都想来一口了。” 张敛一脸平淡地往购物车里加量:“可以帮你带一包。” 周谧恨恨捶他肩膀,又被男人拽住胳膊,欺身而上。 被吻得面红耳赤四肢发软的时候,周谧扭动身体,义正辞严:“家里现在有别人了,还是未成年,你能不能有点公德心。” 张敛把被子拉高,完全盖住他跟周谧,两个人如同滚进同一片柔软的夜晚的麦田,男人好闻的气息再度降落:“这样行了吧。” 周谧弯起眼,嘴撅高:“勉强吧。” 一番纠缠过后,他们又一块儿去洗了个澡,偎依着重新坐回床上时,周谧注视着窝里酣睡的猫咪,思绪翻飞,不由轻叹口气。 张敛闻声,偏眼看她,并略微贴近:“怎么了。” 周谧摸了摸唇,眼光渺远几分:“就是忽然想起,那时候跟你每一次约炮的感受了,就有点感慨吧。” 张敛问:“什么感受。” “说出来你肯定会笑,”周谧反倒先自嘲地撇了下嘴角,心底随之变得极其柔软:“就明明是件各取所需的很庸俗的事情,我那时候还总觉得你像个王子,像一次时效很短的童话,很可笑吧。” 张敛沉吟片刻,正声说:“可童话不会那样有头没尾。” 周谧看向他,眼眸因情意而黑浓剔亮:“所以就只是童话节选啊,就那一段,有非常妙不可言的描写,文字带着香气,炙热,浓烈,恨不能为爱而死。但是到十二点就结束了。你每次跟我吻别的时候其实我都知道,可我都不想醒来跟你道别,甚至会迷迷糊糊地期待,你是不是还会回来。是不是超级傻?” 张敛沉静地注视了她好一会,看到周谧耳廓都不由自主地升温。 他忽然说,“等我一下”,而后下床,取来一样东西,不做迟疑地打开,摊放至周谧眼下。 “上个月就准备了。本来想更有仪式感一些,但我认为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刻了。”他说。 那枚巨大的闪耀的钻戒映入周谧的眼睛,她一脸震惊,半晌不能言语。 她飞速掩唇,难以自制地热泪盈眶,可笑意早从指缝中溢出。 她脸红红的,看起来像是世界上最美丽也最幸福的公主:“这是什么意思,要给童话一个大结局了吗?” 张敛微微一笑:“不,是下一个篇章的开始。” ― 他们曾是残缺的纸页,为丢失的那部分字句茫然四顾,灰心消极。 无关臣服,无关依附,亲自谱写的浪漫让他们折拢,拼接,渐而一体,重组出优美绝伦的诗文。 或许庸俗,或许童话,只要那支鹅毛笔尚在自己手里,故事总能在属于他们的happy endg后继续演绎。 ――正文完―― 月半小夜曲(Fate) 进酒吧时, 张敛接到了一通电话,来自同席的另一位大学同学,文良材, 询问他怎么不打声招呼就从婚礼现场消失了。 以防里面声音太大,张敛没有再往前走,停在门边:“跟老彭说过了,那会你去旁边抽烟了。” 文良材惋惜:“, 还想结束后再赶个场呢, 结果你跑得那么快。” 张敛说:“下次。” 文良材说:“下次是哪次哦, 你这个大忙人, 哪里约得上。” 张敛说:“你想约我肯定到场。” 文良材叹了叹:“我也只请了两天假, 明早就得回京市了。下次咱们人大四帅再聚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张敛笑了一声:“想见总能见的。” “难啊,上岁数了就是容易身不由己, 哪还有当学生时的那种自由, ”文良材显然喝醉了,说话有些颠三倒四:“唉, 羡慕你,不抽烟不喝酒的,一点坏习惯都没有, 我现在都脂肪肝了。” 张敛说:“毕竟我老了也一个人过, 多惜命总没错。” 文良材笑了。 又听室友抱怨了几句人生与生活,张敛结束通话,突地有点意兴阑珊。 他立在原处,思考进去还是回家。 酒吧内冰蓝色的光线从门帘渗出,像漫溢的海水, 一齐漏出来的还有隐隐约约的音乐。 张敛按亮手机看了眼时间,没有掉头。 作为大学附近的一间不大的酒吧, Fate的内部环境看起来远不如市中心那些人潮汹涌消费高端的大店,内设显得比较简单,但布置颇具情调,每张卡座上都摆放着一枝白色郁金香,氛围也相对清净,没有那么嘈杂。 顾客大都学生模样,即便有人刻意化着偏欧美的浓妆,也是小孩装大人,掩饰不了身上那股子璞玉般的稚拙,喝酒或跟唱的样子也沉醉出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这是在那些大bar看不到的,那边更像是堕落的魔窟。 有位寸头的穿黑T的男生抱着吉他在台上哼歌,旋律熟悉。 张敛没有仔细辨认,只在吧台的一张高脚凳坐下,年轻的酒保瞥他几眼,走过来,递上酒单:“帅哥,喝点什么?” 张敛接过去,由上而下粗略一扫,无外乎那些酒吧通常都会见到的品种,于是他随意点了一款。 酒保应了一声,回身去后面五光十色的架子上选取酒品。 张敛侧了个身,看台上人唱歌,略微失神。 附近并排坐着的两个女生从他进来就一直在窥视他,蠢蠢欲动地想上前要联系方式或者请他喝一杯,然而男人的容貌和气场都孤高卓然,即使面色温和,也让人觉得疏冷不易亲。 他很像是那种大荧幕里有故事感的男主角,极适合特写,各种运镜都不会折损其格调,可等真正上前想要一触究竟时,却会发现他终究是光影投射在幕布之中的一面虚幻。 张敛没有动那杯酒。 进酒吧只是心血来潮,他并不打算把车留在这边或者叫代驾。 慢慢的,台上的男生已经唱到第四首,是一首相对轻快的英文歌: “i fell love with a crial 我爱上一个坏蛋 she stole y heart and i didn’t know 我未察觉她将我心已偷走 she got hooked after jt a touch 只是轻轻一碰我便被深深迷惑” 同一时刻,张敛右边的胳膊突然被戳了一下,力气还有些大,在皮层留下了痛意,他微微蹙眉,偏过眼来寻找。 光束刚好流过,一张非常亮眼的面孔出现在他眼前,是个穿粉格连衣裙的女生,因薄醉而偏粉的面孔浸润在光里,瞳仁也水灵灵,带着点不加掩饰的狡黠刺探。 她梳着最简单的单马尾,头顶浮出些碎发,被光映透,看起来毛绒绒的。 看起来就像一颗蜜桃的拟人,有种极为饱满的甜美。 一与他对上目光,她就一脸逞意地笑了,还很开心地判定:“啊,是真的。” 女生的神态颇具魔力,亦或带着极易传播性的病菌,张敛不自觉地跟着勾唇。 “你真的是真的G!”她忽然用更高也更兴奋的声调说。 张敛看着她:“我不是真的难道是假的么。” 她说:“可是你看起来像假的。” “你好好看,”不等张敛说话,她开始赞美:“你真的好帅,帅得特别不真实。” 她似乎很喜欢这样重复讲话,熟练运动各种语气助词。 张敛为她的直白失笑:“谢谢。” 女生抿了几秒唇,软绵绵地央求:“我能跟你坐在一起吗?” 张敛回:“可以。” 女生堆起笑,蹭坐到他旁边的高脚凳上,一眨不眨地,牢牢地盯着他。 张敛亦跟她对视:“老看着我干什么?” 女生说:“我怕一眨眼你就要消失了。” 张敛莞尔:“刚刚不是已经确认过我是真的了吗?” 女生撅了下嘴:“可是离你超过二十厘米我又觉得你像假的了。” 张敛长腿支回地面,把高脚凳往她的方向拖近几分:“现在呢。” 他们近得不行。 女生双手曲拳掩唇,完全得意地弯动双眼:“你怎么又帅又好。” 张敛没有接话,仍是看着她,女孩的笑容让人移不开目光。 她似无意瞥见他身畔吧台上的那杯分毫未少的玛格丽特:“这是你的酒吗?” 张敛颔首。 她又问:“你怎么不喝。” 张敛说:“我还要开车回去。” 女生立刻佯装气鼓鼓的样子指责:“可你这样好浪费,我又不觉得你好了,给你减了五分,你现在只有95了。” 张敛闻言,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女生笑得眉眼微微挤起,开始马后炮:“可你这样还怎么开车回去?” 张敛说:“不知道,你帮我打辆车?” 女生怔住,黑亮的眼瞳鬼机灵地打转好几圈,最后说:“成交。不过你能多陪我待一会吗?” 张敛“嗯”了声,同意。 她忽然收起烂漫的表情,黯然神伤:“我想告诉你,今天是我失恋满六十天。” 张敛并未搭腔。 女生问:“你失过恋吗?” 张敛说:“有过。” 女生叹气:“那我们一样一样的。” “我好想我男朋友啊,我到今天都觉得忘不了他,可他说跟我分手就分手了,一点点不联系我的,我给他发好友申请,给他发复合短信,有一篇我还写了一千字,他都完全不搭理我,你知道吗,那时候还是他追我的,他还说会永远跟我在一起的,然后说变心就变心了,还指摘我这个不好那个不好,我今天还看到他跟别的女生勾肩搭背走在一起,”她双眼变得迷鳎泪水旋即滑出,像洁白小苍兰上滴落的露珠:“好羡慕他啊,我也想快点走出去呢。” 她一指自己脸蛋,呜咽:“我是不是哭了?” 张敛:“嗯。” “很丑吧?” 他眼眸深沉:“不,你很漂亮。” 她立马破涕为笑。 女孩笑容热忱,眼泪哀愁,即便不是亲手触及,也能让他的心脏随之舒展或蜷皱,像一株起死回生的植物。 回国迄今,兴许是交际圈固定的原因,张敛极少在自己周边见到这样的异性,完全打裂和丢弃自身的美观外壳,可展示出来的每一面又是如此真挚,肆意,全无矫饰,打动人心。 她像水晶一样脆弱又透亮。 所以当女孩提出拥抱的请求时,张敛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她。 这个行为在他看来已经有一定程度上的失控了,可等这颗柔软的水蜜桃真正被自己裹入怀里时,他只想更用力地将她拥紧。 事实证明,一旦随心地撬下一角,再坚固的雪川,都容易滑坡甚至于坍塌。 女生开始有了更多要求,她圈着他的腰,低喃着乞求:“你可不可以当我一天的男朋友?就今天一天,一个晚上,好不好?” 她的声音从他胸口部位透进来,像融化开来的奶酪,致使他神思黏糊。 张敛思考着是不是该放开她,然后婉言拒绝。 而此时,吧台后的酒保已递来促狭的余光。张敛迅速买了单,把她带出酒吧,希望她能在清凉的夜风里冷静下来。 他们在门口待着,蓝光浸泡着他们,他们像是站在同一杯鸡尾酒里,在迷醉里挣扎着清醒。 身畔的女生没了动静。 张敛垂眸问:“你住哪,我帮你叫车。” 女生这才看回来,赌气:“我才不告诉你呢。” 张敛沉默下去,有些后悔刚才喝的那一小口酒,导致局面陷入两难,难作决断。 更让他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一直垂头丧气站那的女生,忽然低头狠命搓揉起双眼,并絮絮叨叨:“我在想我真的那么差吗?就一个晚上也不行吗,好不容易遇到这么好又这么帅的哥哥……” 张敛按兵不动,打量起她,开始研判她在伪装还是直率地表达。 最后他猜她就是喝醉了。 这个注视的间隙,女生又见缝插针地磨蹭来他怀里,白皙的手臂绷带般顺势把他缚住。这次张敛没有拉开她,因为她的泪渗入了他衬衣,在他心脏的位置形成了一股温热的涌动。 有如夏日的风阻或溪涧,在推挤,在让一切都顺流而下,最后他听见自己问:“去哪?” 女生闻言仰头,湿红的眼里溢出惊讶:“你愿意了啊?” 张敛目光幽深:“现在也不是不能反悔。” 她像在热恋中一般甜蜜地笑了,接着做了个不可思议的亲昵动作,点了点他的鼻头,最后确认:“你是单身吧,我不想睡有对象的。” 张敛点头给出回答。 “那你表示一下,就当盖章确定,不能反悔了。”她旋即嘟高绯红的双唇。 这个可爱的条件反射一样的索吻就像一道破除咒语,让所有规诫,禁忌都变得一无是处,不堪一击。 张敛倾身吻住她。 他们如同两只饿隼,相互啃啄,纠缠不休,却难以餍足。又很快打车去了最近的五星酒店。 一切似乎在脱离轨迹,可又像是进入正题。 至少深抵住她时,张敛认识到了今夜的价值与意义,不止是释放,他神思飞跃,疾驰过色彩斑斓的四时节气,山川河流,星瀚宇宙,他被重新唤醒天赋,重燃起温热的火焰。一如那个冷不丁吸引他的酒吧名字,fate――是一种注定。 女孩毫不羞怯,声响似吟哦,是有韵律的诗歌,激起他近乎疯狂地着笔。 他们在这种坦诚的交互里撕碎自己和对方,又重新组合和体会。 后半夜,女生都窝在他怀里,像暖巢之中的幼年鸟类,仿佛挪出一小片尾羽都会立刻被冻死。 张敛也拥住她,一种诡异的保护欲,或是说占有欲侵扰了他几个钟头。他几乎一夜未眠。 他告诫自己,不能更多了,不能再有牵扯。 所以天刚亮,他就捡起地板的衣裤,一边慢条斯理地穿上,一边俯视床上的女生。 她大概睡得也不沉,即使他的动作已尽量放轻,她还是霍然张开眼睛。 他们一站一躺,彼此笑了笑。 女生的手指捉着被子边缘:“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张敛停下动作,正要启齿拒绝。 她紧跟着补充:“就维持这种关系。”张敛系好袖扣的手放低,思考起其他的回绝借口。 结果女生一个弹坐,不顾被子滑落,又把自己完全展现在他面前,还用跟昨晚差不多的语气问:“愿不愿意嘛――” 她这些出其不意的反应总是很和他胃口,像在翻页,每一张纸上都有鲜活生动的新内容。 张敛权衡两秒,勾唇:“好。”他承认自己有几分贪念,其间还掺杂着少许自私的恶劣。 女生如获至宝般笑起来,托起枕边的手机:“你别担心,我就只是想跟你睡觉,可以约法三章,我平时绝对不打扰你,我们可以先留个联系方式。” 她看起来自在而熟练,仿佛对此习以为常。 那一瞬间,张敛忽然有点辨别不清自己的情绪,很复杂,他猜是那些萦绕着他几个钟头的占有欲在作祟,并很快带来副作用,后遗症。 导致他不够大度,不够果决,自相矛盾,失望陡生,他已经开始跟完全不认识或不存在的人吃味。 说到底,应该还是因为人生头一遭开启这种经历。 他面无异样,屈身用被子将她裹好,坐到床边,耐心地跟她商量好一切。 走之前,他吻了她一下,跟她道别,有点意外地,他再次看到她眼里烁动的泪光。 他眯眼,笑了笑:“这也要哭?” 女生吸鼻子:“不知道是舍不得你还是喜欢这个吻别,最近这一年多我男朋友都不会这样亲我了,好像完全没有爱意了。” 张敛安静片刻,说:“房间我会给你续到下午,你多睡会。” 她很乖地应:“好。” 离开酒店,取车上路,张敛在公司附近的广场贮留了片刻,到Gui的店里选了只款式可爱的钱夹,打算下次见面的时候送给她。 昨晚第一次被他压在身下时,她嫌头发硌后脑勺,就把皮筋摘下来,让柔软的发丝完全披散。 随后将发绳捏在他俩之间,小声发问:“你以前谈恋爱会把你女朋友的头绳戴手腕上吗?” 张敛瞥了眼上面的樱桃:“从没有。” “哦。”她微努嘴,看起来有点失望。 张敛问:“戴这个干什么?” 女生言之凿凿:“表明自己有对象,其他女生生人勿进。” 张敛轻笑一声,满脸写着视其幼稚,不想评价。 女生看出来了,不爽嘟囔:“难怪你被前任了呢。” 张敛立刻封住她嘴唇。 也许是色/欲作祟,亦或还有其他,那个美好浪漫的夜晚宛若烈酒,带来的后劲确实很大,回顾起来都如长夜星辰,玻璃教堂,一面难忘,极度的充盈衬得他愈发匮乏,继而渴盼更多。 不是没有过想要破格联系的冲动,但他到底是个恪守规则,不喜悖约的人。 对方似乎亦如此。 第二次见面当天,张敛收到了女生提前发来的消息,“我提早到啦,这次我开房,你快点过来,我好想你哦。” 下一条就是详细的酒店地址。 光是看这些简单的字句都能脑补出她的神态与语气。 张敛微不可查地掀唇,瞟了眼时间,这才下午五点,他还在开会。 回了个“好”字,他放下手机,多少有点心不在焉地点完方案之中的不足,他环顾一圈,称自己有急事,继而宣布散会。 众人有些意外,但更加开心。 张敛离开公司,到门店取了早前预定的甜品,又将手套箱里装着钱夹的礼盒一并捎上,以此试探她的态度。 这些都被女生变相谢绝。 倒也不算意料之外。 只是,这一次回去的路上,不知因情绪使然,还是车厢内过于安静,张敛心头有说不上来的闷燥。 等红灯时,他根据记忆中的歌词在手机里找到了上回酒吧听见的那首歌。 原来它叫《dangero》: “i thought she was jt so nocent 我想她可能只是无意的 she’s such a wreck and i can’t fet 她就是个我难以忘怀的意外 brgg down, but brgg up 让我沦落,又带来生机 not the type of girl that you would ever wanna trt 从来不是那种可以信赖的女孩 i know that i jt t her, i know that i should know better 我知道我们才刚认识,我知道一切还太早 she’s gonna let you down but you’ll take her back 她会让你失望,而你还会收留她 she’s jt a one way trip to a heart attack 她就是不能回头的心痛之旅 was jt a shot the dark 只是黑夜里的一击 now, i don’t know where it will nd 我便不知身将何去 i let her tear apart, yeah 是我让她任意宰割i wish it never began 多希望一切从未开始” 正如歌词,他确实已经后悔开启这场游戏,因为稍许偏轨的自己。 他希望一切从未开始,仅是南柯一梦。 很高兴,公司电梯的偶遇给予他从此彻底断绝来往的最好契机,然而,不知何故,同样的深夜,在湖水的另一端,目睹女生背身离去、近乎逃窜的身影时,他毫不犹豫地拨打了她的电话。 那一刻的行径脱离思考,随心所欲,身不由己,灵魂统治了他的思想,他的潜意识认定这是种fate,是种必然,是冥冥之中的旨意,是经久忍耐之后的反馈。 天地间,月夜与湖水,仿佛只有他们两人,晦暗,隐秘,却也足够安全静谧。 时机正好。 “跑什么?”接通的一刻,张敛就沉声抛下鱼线,思索着要不要叫她本名。 而她很快唤出那个横亘在他们之间却也重新将他们串联起来的新称呼,他听见后,忍不住地笑了。 借着这个全新的筹码,他如深夜的猎手,用近乎诱捕的口吻引她回瓮:“过来说话。” 戒断期(把自己作为方法...) 回宜市的飞机上, 张敛再一次按开黑屏许久的手机。 解锁后映入眼帘的便是周谧被扩大的明媚的脸,他将她缩放为原先大小,回到与季节的同一张合影里, 接而退了出去。 出差于张敛而言是家常便饭,除了小时候第一次乘坐飞机,他许久没有过这种全程心脏失重的不安感了,仿佛已经脱离大气层, 即便舷窗外风平浪静, 漫天的云絮有如松软的雪地。 好像自己才是一趟延误的航班, 又因故障无法安全降落, 只能一直在高空徘徊。 他想立刻回到地面。 到达宜市已至深夜, 张敛没有回家休息,直接驱车来到公司, 目标明确地去了客户部。 他没有运用任何借口。 看到周谧空掉的座椅时, 他才想到她的休假并未结束。 “有事吗?”一旁加班的叶雁对他的忽然现身颇感意外。 张敛摇了摇头。 回到办公室,张敛坐在那里思考了很久, 但不是反思刚刚冲动鲁莽、一反常态的行为,而是,倘若周谧真在那里, 他准备有怎样的举动或表态。 很自私的是, 他第一时间能想到的只有诘问,那种独占欲和剥离感绞轧了他一路,致使他愤怒,心痛,浮躁, 煎熬,大脑发热, 而他就带着这样难以忍受的负面情绪杀来了公司。 还好她不在,不然他难保自己不会当面说出什么言不由衷的刺耳话语。 张敛给自己开了支冰水,一口气喝掉半瓶,重新坐回桌后。 逐渐冷静的半个钟头里,他慢慢意识到,他其实什么都不好做,也不好说。 无关无能为力。 是三个月前,那个心血来潮却被误解的夜晚,他就已经做出决断与抉择,为了退回安全地带,他几乎下意识地开启了防御机制。 可他的“周全”意味着周谧的“危险”,他的防空洞是周谧的引雷阵。 他在周谧痛苦的泪水里再一次直面久违的无解题。 这一刻,张敛更加认同婚姻即诅咒。 张敛开启了为期漫长的戒断。 不是没有过失恋的经历,准确来说,走出失恋在张敛眼中就等同于一个打破和重建习惯的过程。 摒弃分享,摒弃回馈,摒弃期许,摒弃依赖,摒弃所有热烈的接触和跌宕的情绪。 为避免任何容易陷入过度思虑的暇余,他尽可能地让自己保持在心无旁骛的工作状态,日复一日地运动,健身。 以防触景生情,他将主卧的所有物品复原至独居时期的样貌,再也没有打开进入过周谧住过的那个房间。 但与林穗那时不同的是,周谧依旧无孔不入。 公司,群聊,朋友圈,多少会意外碰上。 每每这时,那些回忆中的细枝末节就会缠蔓而上,隐秘的不适和落寞随之四起,像风,像幽灵,像很深的谷底,提醒着他,他从未真正抽离。 当生命中存在过美丽的色彩却又被粗暴拭去,之后的日子就变不回白纸,而是铅灰的阴霾。 周谧现在的男朋友应该很喜欢她,她在他的镜头里丰富多彩,不再东躲西藏,不需要再发布仅单人可见的朋友圈。也许还是会发,只是对象不再是他而已。 他看到公司其他人在下面评价:好羡慕你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 季节回:我也很羡慕自己。 张敛点开那张照片,周谧看起来确实很漂亮,而且越来越漂亮了。 如果微信也有个最常访问的界面,张敛确信第一第二一定是周谧和她的新男友。 入睡前,他几乎入魔一样会间歇地看两人的朋友圈,去了解周谧的近况。 第一次屏蔽季节的朋友圈是因为看到了一则短视频,视频里,季节裹了只烤鸭喂给对面的周谧,并配文:投喂小猪。 而他刚刚重温过之前与周谧的聊天内容,在他们履行同居契约的前期,收到那个恶作剧的指围后,他也曾戏称她为“小猪”。 始于戒指,终于戒指。说不出的讽刺。 那一瞬间,他遽然清醒,认识到自己早已彻底失去周谧。 遗憾的是,他们并未好聚好散,并非痛苦大于快乐后的深思熟虑,而是被迫中断。 一个工作上的来电打断了他的失神,通完话后,张敛立刻取消了周谧之前给他设置的来电铃声,换回最原始的系统自带的音乐。 但第二天他几乎忘了这回事,午餐时,还是客户提醒:“Fabian,是不是你手机在响。” 改变习惯竟如此困难,难到远超预想。张敛开始厌倦这种刻意为之的,跟自身较劲一样的重新适应,显得他过分在乎。 张敛又将铃音换回去,并认为这部分也已经属于自己,无需畏惧和回避。 叶雁离职的那个夜晚,公私掺半地,他同意邀请去了现场,因为知道周谧一定会在。他很久没有近距离看过她了。 同一张桌子上,女生姿容端丽,略微勾唇的笑容让他觉得格外遥远和陌生。 张敛忽然想起了她曾于之自己的一个描述,玻璃防尘罩里的人。 那一刻,他的胸腔如被抽空,剧烈的惋惜和悔意漫上大脑,让他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 整场他都在警戒自己别过多地注意周谧,因为每一眼,即便只是余光,都带着折磨。自从跟她在一起,他就对她失去了旁观和审视的能力,变成一种洞见,一种共情。 散场后,明明可以边通话边走路,在看到她背影的下一刻,他还是下意识选择停下说话,在不远处跟她并排而立。 他能感觉到周谧的目光,像是来自无人岛屿的求助信号,像深海里失去航向的鲸,那种赫兹只有同类能听见。 下一秒,他认为自己过于自负了。她明明过得很好,他理当祝福的那种好。 可那个夜晚,张敛无法安眠。 圣诞节当天,公司照旧执行传统活动,大家需要提前准备礼物放在两米高的圣诞树下,可以指定收礼人,但不能自己署名。 张敛让Lilith把自己的那份礼物放了过去,那是一本书,名字叫《把自己作为方法》,他用深棕色的皮质书壳包装,并在外扣挂上了硬纸的注签,「To Mnie」,把它装裱得像是一本中世纪外文诗集,当然,这也不是他亲笔所写,因为不想被看出字迹。 可惜她很早离场,这本无人认领的书籍又被秘书取了回来。 她有点尴尬地替他解释:“可能礼物太多了,被其他人的压在下面,Mnie没有注意到。” 张敛面无波动地接了回去。 这一晚的周谧,一袭小黑裙,打扮得像是状态最好时期的奥黛丽赫本,公司所有直男的目光几乎都离不开她,他们手执酒杯,倚靠在长长的甜品台前谈论并赞叹。 可即使是舞会上最美丽吸睛的公主,一旦坠入爱河,也要提前去赴另一场私人密会。 恋爱会让一个甜美的节日变得不再是可以瓜分的巨型蛋糕,浓缩为只够两个人分享的点心。 也是同个晚上,张敛重新打开了季节的朋友圈,因为疲惫,因为无力,因为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他跟自己对抗了几天,终究被自己打败。 他再一次去窥探他人视角下的周谧,她美好得像个假人,万无一失,无可挑剔,可以被陈列在蜡像馆里做门面。 张敛开始后悔,他应该让Lilith把那本书亲自交去她手里的。 就因为一本没送出去的书。 之后的每一天,从苏醒到入眠,都变成一种刺骨与钝痛交加的轮回。 时间并没有使他精神上的空缺弥合,相反在一段时期的自我疗愈后收效甚微,还加剧恶化。 他彻底从麻药中醒来,面对侵蚀已久的创伤。 他开始多方留意周谧的动态,在公司追寻她的身影,企图接触到她,甚至产生一些悖德的念头,同时担忧到焦虑,自责,寝食难安,在这期间,张敛还去朋友的医院做了一次全面体检,尤其是心脏和胃部。 “没毛病啊,”成奚看了看各项单子:“我建议你去做一次心理咨询。” 春节之前,张敛找了个周末,抽空来到成和的心理诊室,跟医生讲述了所有受困已久的事情,囊括过往与如今。 但整个倾诉的过程他都不露悲色或忿意,面色镇定,如在做答辩,条例清晰地陈述自己的论文内容。 医生说:“我想你不是不婚,而是恐婚,你对感情的期望值很高,高到近乎完美,或者说是极端,你容忍不了任何瑕疵和牵绊,但人不可能完全理性,人的情感就是百密之中的一疏。但这种疏漏不是真正的疏漏,是在让我们的人性更加完整。我很喜欢你这样的人,因为你的自我与本我高度重合一致,但现在抗拒婚姻的理念已经让你的自我本我开始分裂和割离,所以你时常会感到痛苦,你觉得你帮不上你心爱的女孩,束手无策,本质原因是你无法自洽,你根本说服不了自己,解决问题的关键是寻找问题的根源,婚姻和爱情到底是不是对立面,其实在于你怎么去实现和维系。我建议你接受自己的变化,不要压抑,听从内心,毕竟这种痛苦已经影响到你的生活了不是吗?” 除夕当天,张敛破天荒地回了趟家。 荀逢知阴阳怪气,还罕见地拽起洋文:“wow!Aazg!不孝子居然回来过年了。” 张敛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不作声往别墅里走。 荀逢知说:“你笑什么?” 张敛说:“跟你没关系。” 荀逢知面色愈发鄙夷。 他笑什么,因为周谧和她男友同时清空的有关彼此的朋友圈吗,还是因为他在骄傲,骄傲于这个女孩的自我成长和救赎。他的心疾一夜转好,她果然是他的良药。 大年初六时,张敛回到华郡,从保险箱里取出那只卡地亚的戒盒,打开。 当中封存已久的银色戒圈终于再见天日。 张敛凝视着内侧的刻字,良久,他将它佩戴到无名指上。 大小刚好。 仿佛本就是属于他的信物,他的答案,他踯躅不前的点拨和指引。 张敛胸口极深地起伏了一下,摘下戒指放回原处,这一刻,围墙被推翻,一切迎刃而解,他释怀,坦然,下定决心,前路清晰。 根本与婚姻无关,纵使与婚姻有关――周谧的诗人,这就是他在爱情里最想成就的自己。 迷恋夫妇(1)(日程表) 戴上这枚求婚新钻戒的时候, 周谧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又莫名理直气壮,就在那边笑嘻嘻卖乖:“我们两个的戒指加起来会不会太多了, 都可以开间店了。” 张敛语气平淡:“还好吧。” 周谧垂眸盯着上面规模可观的一整颗大钻石,忍俊不禁:“这个不止是把宝马x3套手上了吧。” 张敛依旧轻描淡写:“是把我的车套手上。” 吓――周谧吓到下巴后缩:“你好破费,还不如给我……” 张敛:“嗯?说完。” 周谧眼神平移,愣是不看他, 佯装气若游丝:“买间小公寓, 以后跟你吵架了我就搬出去住。” 张敛失笑:“这还没合法住在一起, 你就想着吵架分居了?” 周谧哼哼:“反正我早就习惯跟你分居了, 常态重现罢了。” 张敛不搭腔, 转换话题:“这间房子你租了多久?” 周谧说:“一年。” 张敛说:“明年到期就退了吧,回华郡跟我住。” 周谧眯眼:“你是不是嫌弃我的窝太小?已经跟我住腻了?” 张敛勾唇:“洗碗洗腻了。” 周谧挥舞手臂对着他胳膊好一顿敲打:“才几个碗啊大少爷?” “下次你来?”张敛捉住她两只手腕。 周谧啪嗒坐回去, 任他攥着, 好奇:“你不在华郡的时候陈姨在那吗?” 张敛说:“当然在。” 周谧问:“工资呢?” 张敛说:“照常。” 周谧惊吁:“这么多天都是吗?那好亏。” 她沉思片刻,喃喃:“不然我还是住回去吧……” 张敛问:“想通了?” 周谧晃晃右手:“还不是因为你买了这么贵的戒指, 见不得你再铺张浪费。” 张敛浓眉微挑:“很有觉悟啊,周谧。” 周谧眼皮眨动:“什么觉悟。” 张敛别有深意:“开始管我钱了。” 周谧长长地嘁一声,顾左右而言他, 但语调里已有故意变声的小窃喜:“才不乐意, 至几的事至几做。” 张敛不再作声,只是看着她笑。 周谧又抿唇拨了会戒指:“其实我有点意外,完全没想到你会这么快求婚。” 张敛问:“你认为应该放什么时候?” 周谧歪头想了想:“再过个一两年?” 张敛说:“说说原因。” 周谧“嗯――”了一会:“因为我们还在热恋期,容易大脑一热做出不合常理的事情。” 张敛低哼:“我们热恋期前后加起来有点久吧。” 周谧问:“很久吗?” 张敛说:“两年多还不久?” 周谧反驳:“第一年根本不算,硬要算的话, 那也只有十二天,不对, 十二个夜晚,加起来勉强算六天。” 张敛被她的强词夺理逗笑:“那也有一年多。”周谧嚷声:“被迫同居期和暧昧期也不算。”张敛呵气:“你怎么这么爱做减法。” 周谧说:“因为我暂时还不想结婚。” 张敛同意:“可以,但手上戒指先留着。” 周谧作势要脱掉戒指,一脸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你看看你,又开始物质形式的精神绑架了。” 张敛蹙眉:“你刚刚戴的时候可不是被绑架的神态和动作。” “我什么神态和动作?” “口水快从眼睛里流出来了。” “……” ― 这枚戒指自然又被周谧找了个周末,小心运送回自家保险箱。 “两百万?真的假的?我说这个小张啊……”如传家宝般收好,汤培丽就合不拢嘴地跑来女儿房间:“之前那个三十多万的很可以了,这是干什么,有钱也不能这么花啊。哎,我这心情啊,真是复杂。” 周谧嘬着冰糖葫芦:“行了吧,你嘴角都快咧上天了,哪里复杂了。” “……”汤培丽收容,坐到她床边,思忖了一会,判断道:“我看人张敛这次是动真格了,你还要跟他拖呢?” 周谧斜她一眼:“我就是怕你这样子才要拖。” 汤培丽问:“我怎么了。” 周谧气定神闲:“等我真跟他结了婚,你肯定又是催生第一人,得把我烦死。” 汤培丽颇觉不可理喻:“你怎么还给我强加罪行呢。你看这一年我跟你说过什么了,打搅过你的小日子吗,还不是都放任自流。再说人家张家也跟咱们家开诚布公过了。要我说啊,你跟张敛就是这个缘分,就是天造地设,不然世上哪有这么多赶巧的事。” 继而一锤定音:“老天就要他张敛做我的女婿,逃都逃不掉。” 忽然,周谧面前的手机里传出一声,腔调冷静:“阿姨,我也这么觉得。” 汤培丽吓得从床畔一弹而起,质问:“你在干嘛?刚……刚刚那是小张声音?” 周谧在椅子上捧腹大笑,上气不接下气:“我在跟张敛语音呢。” 又恶劣地补充:“还、是、公、放、哦――” 汤培丽气骂:“你怎么不早说?” 周谧笑到肚子发痛:“你一进来就跟炮仗一样输出,我哪里来得及提醒。” 汤培丽哈气:“还通着话?” 张敛提前替周谧回答:“对。” 汤培丽:“……” 为挽回掩面,她迅速移到桌前,迅速进入数落状态,以化解尴尬:“不是我想讲你啊小张,怎么又买个这么贵的戒指呢,你这不是乱来么。” 张敛不以为意:“这没什么,周谧值得。” 周谧悄悄捧住微红的双颊,憋笑。 汤培丽剜一眼满面春光的女儿,慈和地跟张敛寒暄:“我听谧谧说你去深市出差了啊,不然真想叫你来家里吃顿饭。” 张敛说:“对。” 汤培丽又问:“明天回得来吗?回得来就来阿姨家里吃饭,阿姨最近又研究了两道新菜,正好也好长时间没见你了。” 周谧插话:“你不上礼拜国庆节才跟他见过面吗?” 汤培丽回怼:“你少说几个字会掉肉?” 张敛声音里有了笑意:“我明天下午就回宜市,正好给你们和周谧带了东西。” 汤培丽也跟着笑:“唉,你这小孩,老跟我们这么客气干什么。” 她继续絮絮叨叨,嘘寒问暖,周谧忍无可忍无需再忍,雄浑音控诉:“妈!这会是我在跟张敛语音!” “好好好。”汤培丽立刻从小两口的世界退离。 房内重新安静下来,周谧单手撑头,把耳机接上:“我服了我妈了。” 张敛说:“你其实跟她有点像。” “哪有――”周谧对此相当不满。 张敛举出几个例子:“表达方面,情绪方面,都很分明,但对他人的示好容易别扭。” 周谧撇了会唇,很难不认同:“好像是有点。” “那你跟你爸像还是跟荀老师像?”周谧将话题延伸到他身上。 张敛说:“应该都有一部分吧,毕竟孩子是父母的镜子。” 周谧挨回椅背,“你明天下午还真来我家啊?” 张敛“嗯”了一声。 周谧叮嘱:“来之前记得先回家喂一下ifaso,虽然我今天放了挺多粮才回来的,但ifaso那个虎胃很难讲。” 张敛说:“放心,喂猫已经在我日程表上了。” 周谧忽地心生好奇:“你日程表上有我吗?” 张敛说:“有。” 周谧问:“今天也有?” “嗯。” “是什么?” “我看一下,”几秒光景,张敛就从聊天框发来一张软件截图,大意是:【20:00,跟周谧通20分钟语音】 周谧笑出猪叫,是的,是真的开心到放任鼻腔里滚出无意的哼哧。 张敛深叹口气:“有必要吗,笑成这样。” 周谧龇牙恐吓:“怎么了!笑都不让笑!恋爱中的女人就是这样子的!” 她乐滋滋地将这张图放大又缩小,最后退出去看这会的时间:“怎么办,都八点半了,超时了。” 张敛说:“中途有打岔,所以现在重新开始计时。” 周谧得寸进尺,故意夹出极其细柔的声音:“那违规了也要接受惩罚哒。” 张敛问:“什么惩罚?” 周谧还维持着那个让她自己都鸡皮疙瘩的声线:“就……要跟人家聊到九点钟才可以,多罚你十分钟。” 张敛轻笑了下,散漫而勾人。突地,他正声问:“洗过澡了吗,周谧。” 角色扮演是恋爱男女的被动技能。 而张敛偏很擅长切换模式,可以是骑士,可以是王子,也可以是国君,譬如当前,就是第三种,即使不在眼前,也能用嗓音传达来一种浑然天成的敕令感,这很迷人,也格外致命。 周谧回归正常口气:“还没,怎么了。” 张敛说:“先去洗澡。一会回来开视频,记得把房门锁好。” 周谧脑袋里已经开始蔓延开一些黄色废料,还佯作无知:“啊?什么意思。” 张敛说:“不希望中途有人打岔的意思。” 迷恋夫妇(2)(爱) 重新回到卧室后, 周谧轻而慢地将门锁好,爬上床,正襟危坐, 而后发微信给张敛,一个字是一句: 在 吗 视频立马弹了过来。 接通的下一刻,周谧就双手将整张脸捂死,羞臊到完全不敢看那一边。 张敛短促的笑音从她欲盖弥彰的指缝里渗过来。 空气里凝滞了一会, 周谧悄咪咪将十指叉开一点, 露出部分视野。 视频里, 张敛坐在那边, 看背景应该是酒店客房的灰色布艺沙发, 他黑色的衬衣系得一丝不苟,唯独眼神略带狎昵。 周谧唰得垂手, 失望溢于言表:“我还以为……” 张敛问:“你以为什么?” 周谧说:“我以为你……”她欲言又止地改口:“我还以为能看到腹肌呢。” 张敛笑:“痴人说梦。” 周谧:“?” 周谧摆摆双手:“再见。” 张敛叫住她:“等会。” 周谧没好气:“干嘛?”张敛略略皱眉:“什么天了, 还穿着吊带睡裙?” 周谧翻眼,振振有声:“方便脱穿, 怎么了。” 张敛弯唇,笑意愈浓。 “你还笑?”周谧不快嘟囔:“我今天特意用了新的沐浴露……好香的。” 张敛问:“有多香?闻不到,形容一下。” 周谧抬手在手腕内侧嗅两下:“像一颗雨林里最可爱的小芒果。” 张敛又笑一声:“知道小芒果怎么去皮方便吗?” 周谧心潮微微涌动, 立马用被子围裹住自己, 硬邦邦回:“不知道。” 张敛面不改色的注视着她,如一位单独辅导的网课讲师,循循善诱:“很简单,适度的搓揉,等表皮松动, 就能剥下来了。” 周谧瞬时面红耳赤,含混道:“哦, 受教了。” “会了?” “这很难吗?”周谧大喇喇。 “那好,”他声调降低,简短而施压地要求:“现在证明给我看。” …… 十二点多的时候,周谧又蹑手蹑脚偷溜出房间冲了个澡,回来路上还倒了大半杯水。 不久前那段持续而低促的口呼吸,让她干渴得像是在沙漠里连待了几个钟头。 回到床边,周谧站定,好不容易去红的脸再次涌出热浪。 她把杯子放上书桌,迅速将凌乱的床褥整理回正常状态,才去喝掉剩余的冷白开。 重新挨躺到枕头上时,周谧再次取出手机,看了眼微信界面的视频通话时长。 她给张敛发消息:睡了吗? 张敛回复:刚洗完澡。 他又问:今天感觉怎么样。 周谧笑了下:还可以。 张敛说:不止吧? 周谧耳根微烫,坦白:是!没想到你光说话都这么性感! 张敛:以后可以多尝试。 周谧说:但我还是更喜欢你。 张敛回:我明天就回去了。 周谧又成了没营养的梨花体诗人:我好想你。好想你。想你。 张敛:我也是。 周谧一下子从怅然哀鸿变成亢叫鹦鹉:尤其是睡在家里小床上,我总会想起我们抱着睡的那个夜晚。 周谧继续说:可我们也只有过那一个晚上。 张敛回:明晚我可以跟你爸喝酒。 周谧笑:还是不了吧,我不想被钻木取火。 张敛发来一个被笑到的表情包――依旧是从她这里存的。 但他很快认真:我也很想念那个晚上。 周谧心软软的:为什么? 张敛:因为坦诚。 周谧同意并扩充:而且是不流于表面的坦诚。 张敛:嗯。 周谧回忆着:还没跟你说呢。 她酸着鼻子风轻云淡:刚跟你分开那段时间,我回到家里,每晚都会用往你的方向侧卧的姿势,哭很久,特别久,哭到昏昏入睡。 她敲过去一个苦笑:简直不堪回首。 张敛似乎有些不满:你非得异地的时候跟我说这些么。 周谧鼓嘴又吹气:那我什么时候说。 张敛说:明晚说,在我怀里说。我不喜欢无计可施的感觉。 周谧笑着答应:好、叭。 周谧转口:不对,也不是完全无计可施。张敛:嗯,你说。 周谧偷笑:你现在跟我说“周谧,我爱你,我很爱你,我永远爱你”的话,就能抵消掉我历史遗留的坏情绪。 下一刻,屏幕一暗,“狼人哥哥”这个联系人名字闪跳来眼下。 周谧连忙接通:“喂?干嘛突……” “周谧。”插着耳机的关系,张敛声音近在耳畔,专心到不容忽视,也不容置喙。 “我爱你。” 周谧一阵心悸。这是她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爱”这个字眼。 “我很爱你。” 有停顿,但没有刻意加深: “我永远爱你。” 并非朗诵,也非念白,是作品里才有的表态,而她是女主角,这个自然而然的片段只属于她,郑重却也寻常,仿佛不是源于她一时兴起的诉求,而是他肺腑深处的抒发。 啊―― 啊啊啊啊啊啊! 周谧内心一阵咆哮,像是盛大的集会上有无数人在狂欢和舞蹈,泪腺的开关也被轻易撬开,她不由揪了下微涨的鼻头:“我还以为你……根本不屑讲这种没营养的情话呢。” “我不……” “怎么……” 他们在听筒里同时出声,又同时顿住。 张敛说:“你先。” 周谧笑容在放大:“你先吧。” 张敛:“忽然忘了。” 周谧:“我好像也忘了。” “你真忘了?” “真忘了,”周谧冥思苦想,又灵光乍闪:“哦,我想起来了!” 张敛笑了一声:“说吧。” 周谧填充那句中断的话语:“我还以为你就算愿意说,也只会打字说。” 张敛说:“我以为最好的方式是当面说,但现在条件实在有限。” 周谧眼弯弯:“我也没勒令你现在就说啊。” 张敛沉声:“我担心你又为此失眠。” 周谧挠挠脖子:“应该不至于吧。” 她又问:“你呢,想起你刚刚要说的了么。” 张敛说:“想起来了。” 周谧问:“什么?” 张敛说:“我不认同情话没营养。丧失表达欲才是爱消失的开始。” 周谧挑唇:“真的吗?那我以后多跟你说,每天都说。” 她也趁机乐不可支地示爱:“张敛敛,我也好爱你哦,一直爱你,永远爱你,比~心~” 张敛立刻笑出声来。 周谧问:“你怎么一点都不严肃和感动?” 张敛说:“第一次听,可能有点不适应。” 周谧声音完全扭捏,像缠绕的胶糖一般:“那你听见之后开不开心?” 张敛回问:“你开心吗?” 周谧用力抿一下唇:“我坦白,我超开心,我都不敢站起来,我怕我会忍不住跳,然后从床上直接蹦出地球。” 张敛在她的形容里忍俊不禁:“那为什么要问我这个多此一举的问题。” 周谧打了个滚,把脸埋进枕头里,害怕发出扰民的笑声。 “爱”在她眼中,是“喜欢”的百千万倍,可能还不止。 她之前一直不敢说,因为怕对彼此而言太沉重,太束缚,她怕让爱变成一种相互驯化和服从。 可这一刻,她轻而易举地让它从心脏里、从嘴巴里滚落了出去,因为他先说了,他的爱先担在那里,便可以托举住也承接住她的。 他们的天平依旧稳定,即使不在身边,抬眼也即见彼此。 而她终将无所畏惧。 迷恋夫妇(3)(困觉觉) 翌日傍晚, 接到张敛已落地的电话后,周谧就跑到正大门候着,边玩手机边在一旁小卖部跟板娘闲聊。 临近七点, 天已经彻底暗了,夜幕中的城市霓虹如嵌在蓝丝绒里的斑斓宝石。 张敛的车远远出现在视野里时,周谧一个挺身从小马扎上起立,跟老板娘说:“我男朋友回来啦。” 继而挥舞双臂, 像无所顾忌的小海草。 张敛自然也瞧见她了, 旋即将车刹停在不远处, 降下车窗, 勾手让她上来。 从小卖部门到副驾的这一路, 周谧都笑容洋溢。 才一坐定,就听身侧男人问:“等多久了。” 周谧瞟瞟腕表, 故意说:“不久不久, 还不到一小时呢。” 张敛挂档往小区里开:“还好不是夏天。” 周谧侧眸:“夏天怎么了。” 张敛说:“坐那喂蚊子么。” 周谧仍是笑:“我又不是傻子,会先喷驱蚊水的。” 张敛说:“傻等一小时, 也差不了多少了。” 周谧中气十足地挤出一个“哼”,本想给他一锤头,想到他还在开车, 便压抑住蠢蠢欲动的手指头:“我想让你早点见到我怎么了, 我怕你太想我了。” 张敛弯唇:“是有点。” 周谧对着他的方向昂高下巴:“那还不谢谢我?帮你减少被思念折磨的时间。” 张敛瞥她一眼,笑意加深,而后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往她挑衅的小下巴弹个嘣儿。 周谧立马回缩捂住,怒目相向:“干什么!” 张敛不作答, 在周谧家楼下减速,面不改色地倒库。 周谧恨得直搓下巴, 狠磨牙根。 稳稳当当停好车,张敛解掉安全带,瞟了眼纹丝不动的周谧:“下去了。” 周谧坐在那里,目视正前,一言不发。 张敛换话哄:“你礼物在后备箱,还有你爸妈的。” 周谧还是爱答不理。 张敛唇线愈发上扬,侧身靠过去。 周谧就往自己车窗那边偏脸,还鼓足腮帮子,一脸“本宝有小情绪了”。 张敛故作不解:“怎么了啊。” 周谧嘀咕:“我等你这么久,你不感激我就算了,还弄疼我了。” 张敛问:“哪疼?” 周谧重新抬起下巴,指住:“这。” 张敛勾唇,直接吻了下她示意的地方。 动作很快且不防,还痒痒的,周谧惊得倒吸一口气,诧然看向他,又先行绷不住地,咯咯笑起来。 张敛眼神微带研判:“应该不疼了吧。” 周谧细眉弯弯,不经意地咬了一下嘴唇,贼心立起,得寸进尺:“现在又觉得嘴巴有点疼了。” 他们在车上缠吻了一会,才分别从自己那边下去。 周谧拿到了属于自己的礼品袋,跟着张敛前后上楼。 这位基本板上钉钉的“准女婿”自然收到了来自周父周母的玄关夹道欢迎仪式,最后还是周谧吼了声:“你们别挤这了!我都不好换鞋了!”,两位长辈才悻悻然走远。 周父含笑给张敛斟酒时,周谧正嘬着自己那杯饮料的杯口,见状,她控制不住地闷笑了一声。 父母都满眼疑问地望向她。 周谧赶紧抿一口,将双唇绷得紧紧的,摇头:“没事,就是突然想起白天在微博上看的段子了。” 张敛瞥她,面露温文笑,实则有心为难:“怎么不说出来一起高兴下?” 周谧更住,刀他一眼。 见这对小年轻一会会的眉来眼去,光把对方当下饭菜了,精心筹备一下午的汤培丽不由挖苦:“你们多看桌子啊,对方脸上没菜吧。” 周父呵呵大笑。 周谧脸微红,低头接着啃碗里的糖醋排骨。 汤培丽去将煨好的汤端上来,问:“你们是不是养了只猫啊?” 周谧点点头:“嗯,领养的流浪猫,是不是超可爱?” 汤培丽看一眼女儿:“你自己都顾不上,还再拖家带口地养只猫。” 周谧刚要反驳,张敛已莞尔道:“是我带周谧去领养的。” 汤培丽:“……” 周谧旋即雄赳赳气昂昂:“再说我怎么就顾不上了,就算我自己顾不上,还有张敛帮忙呢。” 汤培丽语塞几秒,扯自己老公胳膊:“好好,说不过你,你有男人了不起,我也有,谁没老公啊!周兴,帮我说说你囡!” 满桌哄笑。 ― 前后洗完澡,周谧坐桌前,call跟组里各位合deck,张敛也开着手提在床上回邮件,两人相安无事,互不打扰。 插不上话的时候,周谧就撑腮扭头,偷看自己专心致志的男朋友。 男人这次没有再穿老爸长度拮据的睡衣,而是他自己的家居服,明明很简单的黑t和格子裤,都被他修长的身体,峻挺的五官衬得极有逼格。 应该是感觉到了她的窥视,张敛猝得有扬眸趋势。 周谧赶紧回头,连带着上身动作幅度有点大,耳机线碰巧又缠绕在小臂上,被她一下子从笔记本插口处拽掉了。 她“啊”了一下,火急火燎去找接头。 “怎么了。”张敛稍稍挺直上身。 call里略显喧闹的讨论立刻静止、死寂。 “刚刚那是fabian声音吗?”有人问。 “好像是。” “哈哈哈,”又一人干笑:“这么巧的吗。” “现在几点了。” “十点了呢。” “很正常很正常啦哈哈哈。” “fabian晚上好啊――”有人迅速找回角色殷切招呼。 张敛气定神闲,吐字清晰:“晚上好啊,各位。” 大家又纷纷回应。 紧随其后的又是好一阵沉默,主持电话会议的a提出建议:“要不我们再合半个小时就结束?” 大家又不约而同地笑着附和:“嗯”、“好呢”、“可以”、“是”…… 周谧脸已红透,立刻将耳机接头暴力塞入。 世界终于恢复安静。 周谧重新坐好,关闭自己的麦克风,回眸看张敛,咳嗽两声,尬笑:“不好意思哦。” 张敛目不转睛看着她,少刻,他微蹙起眉,问:“你们明天提案?” 周谧点头:“嗯,明早九点半。” 张敛说:“帮我传个话。” 周谧眨眨眼:“什么?” 他像个严格的教授,在督促做毕设的学生:“别半个小时不半个小时的,给我合到完美为止。” 周谧乖巧应:“……好的。” 而她只敢敲字说。 从聊天栏发出去后,耳机里再度化为寂静岭。 好半天,一个美术才问:“耳机插上了吧?nie。” 周谧打字:嗯。 美术语气如拳打脚踢:“¥{……” 周谧无声笑倒在桌前。 十二点多,周谧才关上笔电,伸了个懒腰,从椅子挪回床上。 而张敛已经在看书。 她拱去他身边:“哈罗罗,我来困觉觉了!” 张敛将书放低。 周谧贴住他臂弯。 张敛把书撇到一旁,抽手将她揽来怀里,面对面:“忙完了?” 周谧幅度很大的点两下头:“嗯,嗯,看到你员工这么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不分昼夜没有奖励吗?” 张敛眉心紧了紧:“你想要什么奖励。” 明明面色正经地再沟通,可他的一只手已经在她后腰轻揉,渐而往下。她的肌肤上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密码锁,而他了若指掌,总能熟门熟路地键入。 周谧一下子像是得了软骨症,在他怀里直不起腰。 缴械躺平的时候,她哼哼唧唧:“这次家里也没有那个。” 张敛说:“没关系,我带了。” 周谧皱起鼻子:“你还有备而来的是吗?” 张敛淡笑:“回去喂猫的时候顺手拿了。” 周谧假装放心地攀缠住他,然后在他附身过来亲吻她时,极小声地坦白:“我骗你了,其实我也有。” 重新侧拥住彼此时,周谧心满意足地往男人怀里各种蹭,找寻最舒适的姿势,好像要在那里长久地安寨扎营。 张敛忍无可忍地用胳膊将她钳紧。 周谧被憋到,立刻小拳头警告。 “我要闷死了……”她咬牙抗议。 张敛胸腔振出低频的笑:“这不是如你所愿么。” 挣了会,他才放开她:“睡觉吧,你明天还得提案。” 周谧唇角上翘,手指在他后背弹琴一样轻轻拍打,心头是满满当当的暖意:“好,晚安。” 静静地相拥着,周谧似想起什么,全身一顿,接而轻声道:“我好像忘了一件事。” 张敛下巴抵着她额头:“什么?” 周谧清了下喉咙,郑重其事:“我昨天答应你说每天要跟你说爱你的,今天忘记说了。” 张敛说:“哦,那说吧。” 周谧临时列条件:“你先说,我就说。” 张敛平静地申诉:“我又没答应你每天都说。” 周谧开始卡带一样胡搅蛮缠:“就要你说就要你说就要你说……” 张敛拿她没办法:“好吧,周谧,我爱你。” 周谧立刻溢出一声含糖量很高的笑,又秒无情,机器人冷漠音:“哦,我也爱你。” 他听出来了,在她腰上掐一把,痛得周谧轻呼,又反手拧他。 小床虽面积有限,但也不影响战局的胶着。 而最终结果自然是,没斗过。 被禁锢在男人身下时,张敛俯视着她:“重说,认真说。” “我不。”她一脸宁死不屈地侧头。 “不然别睡觉。”他好整以暇。 这回轮到周谧没辙,少顷,她正过面孔,眼里滑过一丝狡色:“你近点儿。” 张敛倾靠过去。 她贴住他耳朵,跟在山那边无声嘶吼似的,用的类似陕西方言,每个字都扯老长地吹气:“张――敛――我――爱――你――” 张敛忍俊不禁,无可奈何地吻吻她面颊,最后认真而正经地回应:“我也爱你。”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xbaoshu.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