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xbaoshu.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 正文 ------------ 关于《玉堂闲话》——代序 朋友们好?吃饭了?相隔四年之后,《玉堂闲话》的小栏目又与朋友们见面了。四年前我曾在这里开过半年《玉堂之说》的小栏目,承蒙读者朋友的抬爱,竟还有许多朋友记得它,并希望我能继续开这个栏目。编辑小姐向我转达这些意思的时候,我真的是很感动,同时也觉得难度不小。一是如今的随笔不像前几年那么热了,读者也逐渐成熟起来了,你想讨读者的好难了。二是我毕竟靠写小说吃饭的,写小说与写这个两股劲,我要老写这个那是对创作心境的一种破坏,我近年写长篇的时候老也进入不了状态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例证。三是这玩意儿写多了,容易捉襟见肘,容易露馅儿。深刻的人,看上去有水平的人,都是不说话或少说话的人。他越不给你写稿,你越觉得他是名人。他越不说话,你越觉得他神秘、有含金量。我这么三啰啰儿两啰啰儿,就把自己的些毛病给暴露了。因此上,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不要对这个栏目期望太高,别指望它篇篇都好。如果是这样,那就再开它半年,好在我是个实在人,不怕露馅儿,我欢迎匿名信之外的任何批评。 《玉堂闲话》将继续保持《玉堂之说》的一些长处,比方实话实说了,不矫情兮兮了,不故作有学问了,比较朴实了,有点味道、有点幽默感了等等。在内容上我将侧重闲话一些人与事。人,可能是我所熟悉的不担任任何领导职务现在也不怎么太火的作家、艺术家或其他小人物,比方一些离退休的老同志了,我的某个很好玩儿的朋友了等等,免得有巴结讨好之嫌;事,可能是陈年旧事,但现在说起来还有点意思或别人不曾这么说过的事。比方前些日子足球上的亚洲十强赛之后的那个记者招待会,所谓败军之将不言勇,但有关人士在那里理直气壮地给我们上课,将他们的无能及失误推到我们的社会制度及体制上,我当时就有看法,因那时我正忙着别的事不想分心,故没及时写文章跟他唱唱对台戏,现在就想说道说道。但我不写花鸟鱼虫,风花雪月,我过去也没写过吧?嗯,现在就更不会写。 我给我的这些小东西定了个位,叫做靠近杂文的生活随笔,也希望一些行家里手不要拿文学散文或艺术散文之类的名词规定它、吓唬我。 因为是闲话,我当然就不会板着面孔说,而是尽力说得轻松,让你看着有味儿。凭我流畅而有味道的语言,这点不难办到吧?相信我,没错的。 以上的文字,是我在《齐鲁晚报》开《玉堂闲话》小栏目时的开场白,我将其挪在这里就作为我第二本随笔小品集的代序。因为意思还是这些意思,没有更新的话题。 时下消费无热点,读书也无热点。从我自己近年的阅读经验看,我也是喜欢读那些贴近读者、靠近生活的实话实说的东西,那些虚构的东西不怎么读了。相信读者朋友们的需求与此也是差不多的,故将近两年写的些小东西集起来,再出这么一本。愿朋友们继续喜欢。 是为序。 ------------ 1 我们唱着春天的故事——模拟发言 我在部队当干事的时候,经常给领导写讲话稿。写得多了,上瘾了,它成了我写作中一种得心应手的文体。我若参加一个非参加不可的会的时候,我脑子里首先就要作一番模拟发言,有时还习惯成自然地替别人构思发言稿。比方说,纪念改革开放二十年,我寻思我家乡那地方肯定要开个纪念大会什么的,牟葛彰那样的人物也肯定要发言,那时他会怎么发呢?于是就有了下面的文字。 同志们好?吃饭了?又好长时间没见面了是吧?今天这个大会很重要,接到让我参加这个大会并准备发言的通知,激动得我好几晚上没睡着觉,我觉得别的会可以不参加,今天这个会不参加不行。有一首歌怎么唱来着?叫我们唱着东方红,翻身做主站起来;我们唱着春天的故事,改革开放富起来?这词儿怎么编的来,将咱农民的心里话全都唱出来了。咱农民是改革开放最早和最大的受益者,二十年间的变化用一句时髦的话说是怎么估价都不过分的,开个大会庆祝一番也是应该的,那还不来?牛什么牛?要饮水思源吃水不忘打井人嘛,对不对? 二十年的变化天翻地覆慨而慷,三天三夜说不完,我就说说最重要的和最根本的。 作为一个农民,我认为改革开放最重要的意义莫过于人的自身的解放,即咱农民重新恢复了尊严,有了更多的自主权和发言权,当然也包括将咱农民从土地上解放了出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如今中年以上的人,差不多都还记得“大锅饭”时的情景。那时咱农民自己不能决定种什么,一切都要根据上边的指示或计划。一提“以粮为纲”,那就不管山地还是平地,一律种上粮食作物。更不能互通有无,你若将章丘的大葱运到咱沂蒙山来卖,那就是投机倒把,就要被罚款或拘留。 更重要的是那时咱农民没有多少自由与自尊。撇开阶级斗争的因素不说,即使你是老实巴交的贫下中农,你要赶集上店或走亲戚都是需要请假的,更不能到城里去打工。那时还有一个专用名词——盲流,这个叫法可真是不好听,特别带有侮辱性,听上去跟流氓差不多。一旦当了盲流,那就很可能被收容,尔后像犯人一样给押回来,令你脸面扫地,毫无自尊可这个言。 我整个少年时期,对三种人儿特别畏惧,一是拿听诊器的,二是放电影的,三是开拖拉机的。你要生了病,甭管多么急,他是一律让你先缴上押金再给看,看也不认真看,动不动地还给你来个误诊,待打起针来就跟纳鞋底似的,乱扎一气,好像咱农民身上的肉不是人长的。偶尔来个放电影的呢,他维持个熊秩序,一边喊着坐下坐下,一边拿着根竹竿乱拨拉,一不小心就让它敲一家伙。当然喽,咱农民看电影的秩序也是差点了,可差点就拿竹竿乱拨拉吗?拿咱农民不当人。那回我去东里店看电影,挤来挤去的,一不小心踩着了一个公家人儿的脚,他就问我是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还让咱站好什么的,吓得我了不得,赶忙窜了圈。这说明咱农民活得不如人家自信是吧?嗯,不如人家自信定了。那些开拖拉机的也特别牛皮,你好酒好菜地侍候他,他往往还不给你耕到头儿,那时有一句顺口溜就是说这些家伙:叫有酒没有肉,不给耕到头;有饭没好菜,说坏它就坏……如今再来这一套不灵了吧?一搞市场经济,那些放电影的、开拖拉机的往往没活干,你一个电话过去,他屁颠儿屁颠儿地就来了,再给他个小酒喝喝,哪怕就是假酒劣质酒,他恬着个脸就当面吹捧你,表现得非常没有水这个准。这就叫物质决定精神,你日子好过了,腰杆子硬了,说话管用了,他再拿咱不当人不行了。 我特别为如今我们农民有了更多的发言权而感动与感慨。农村里头当然还有诸多的腐败及不如意,诸如集资过多,负担过重等问题。可咱敢说话了,咱可以向上边反映,可以跟他打官司,还可以编出许多生动的流行话语来讽刺他,这都是改革开放给咱农民带来的自尊与自信,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而搁过去行吗?——这是其一。 二一点,我要说的是二十年间千变化万转变,最根本的变化是观念。过去一提愚昧落后、封闭保守这样的字眼儿,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咱农民,如今更多的则是指某些亏损企业的领导班子。 有两篇东西,我认为比较能反映咱农民观念上的变化,一是八十年代初的《鲁班的子孙》,说的是农村里面两代木匠观念上的差异,老木匠过去给人打家具、做檩梁,看作是邻里间的互相帮忙、正常往来,从不要钱;一改革开放,小木匠给人干任何活都要收费。农村里面确实是这么个事儿不假,这就叫商品观念。二一个是九十年代初的《秋菊打官司》,说的是农村妇女秋菊的丈夫让村长踢了一脚,她是如何地为人格和尊严而战,不惜千辛万苦也要讨个说法。看,咱农民的观念更新了吧? 人们观念上的变化也涉及到方方面面。过去形容农村妇女心灵手巧会过日子,常常说她们鞋底纳得多么密,去河里洗衣服抡棒槌,现在纳鞋底、抡棒槌的情景没有了。改革开放让农村里面多了些什么,也少了些什么。 有许多上不了大席面的东西如今可以上了,如来了客人,可以在酒席桌上上野菜、地瓜、知了、蚂蚱什么的。可我对地瓜、野菜这些东西永远不会有好感,孩子们往往不理解,说当年你们天天吃地瓜,那可是怪恣呀! 过去上坟烧纸钱儿,烧用纸糊的金钱、元宝,现在烧彩电、冰箱、小轿车,当然也是用纸糊的,可层次高了。 “同志”很少提了,取而代之的是先生、小姐、老板、女士。我习惯成自然不分场合地称某某同志,常常被讥笑。 可以当面称赞农村的些妮子长得漂亮。改革开放之前会被认为是耍流氓,而现在你一说她漂亮,她就恣得呲着个牙在那里傻嘿嘿。 “盲流”不提了,现在叫打工族。 …… 二十年间每年都有数百条新词儿诞生,如市场经济、彩电、冰箱、空调、手机、炒股、下海、打工、下岗、再就业、卡拉OK,买单、打的、休闲、信用卡、科盲、港商、议价、退耕还林、银根紧缩、一国两制、扫黄打非等等,都反映了人们观念的更新和心态的调整。哎,这些新词儿咱农民接受起来还怪容易。 改革开放二十年,千变万化说不完;最重要的是两条,一观念来二尊严。我们唱着东方红,当家作主把身翻;我们唱着春天的故事,咱的兜儿里有了钱……最后一句格调不高了,总之意思是那么个意思就是了,嗯。 ------------ 2 我们的长处或优点 …… 你下岗,我心伤,却又没有好主张。你让我在省城找活干,哪怕在酒馆干跑堂儿。此事按说我能办,仔细一想又不妥当。省城乃一浮华地,灯红酒绿穷阎漏屋堪炎凉。你的性格我知道,怕的是日后心理失衡的滋味更难尝。——原谅你大哥我,本想很庄重地劝劝你来着,说着说着就顺了口,下边说正经的。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咱们相识已经整整三十年了。还记得吧?刚当兵的第一年,咱们分到了一个连队,我在连部当文书,你在勤杂班当饲养员,那天晚上熄灯之后,你将我约到海边去谈心,你第一句话就是让你挖着了(沂蒙山方言,赚了便宜)哩,还是多上几年学好哇!我的意识里也是觉得文书要比饲养员好些,遂有点过意不去,好像欠你的似的。那次你嘱咐我,往家写信的时候,不要提你在这里当饲养员的事,我答应了。可很快,饲养员的优越性显示出来了,转年你就入了党。你又一次约我去海边谈心,你怕我心理失衡,遂用一件隐私来安慰我,你说临来的时候你跟你对象已经去公社登记了,也将结婚之后才能办的事办了,但你的入伍登记表上填的还是未婚。你又嘱咐我替你保密,无论如何不要说出去。我说这是你对我的信任,我怎么会说出去!你还告诉我,你是一定要实现让她当军官家属的愿望的。有一个细节,我到现在还记得特别清楚,即你问我,咱们的入伍登记表上家庭出身一栏里,一般都是填贫农、下中农,哎,那些北京兵还有填革命干部的哩,那就比贫下中农好听,将来咱们的孩子大了,要填个表什么的,也该填革命干部了吧? 不久,我就调到机关搞报道去了,你还经常去看我,要我严格要求自己,争取把那党来入。此后你如愿以偿,尽管我比你大一岁,可你永远比我进步快,我入党,你提干;我提干,你结婚;等我结婚的时候,你们的孩子已经两岁了。那次咱们的家属一起去部队探亲,你和你爱人抱着孩子去我那里玩儿,我接过孩子说是,此乃革命干部的后代也!你说,你这个同志缺乏个严肃性呢!但你的表情告诉我,你心里是怪滋润呀!尔后你跟我大谈你们连的伙食问题,嘲笑四川兵不会包饺子,指导员的老婆做的那饭跟猪食一样。——你一直干司务长,你爱人也穿着女式的军装,估计是你利用职务之便,用你的男式军装为她换的。我那次就发现,你是个特别会过日子的人,你也比较地心灵手巧,你爱人走的时候,就带了好几个你自己做的那种折叠式的小板凳,很精致,也很实用。你向我强调,做这玩意儿必须用水曲柳的木头,柞木也行,嗯。 八十年代初,咱们又一起从部队转了业。从部队往家托运东西的时候,你的东西比一般人都多,其中就有解好的木板子、子弹箱,甚至还有铁锹、水桶之类。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小县城里,我在广播站干编辑,你在×厂干食堂管理员。你热情,周到,喜欢操心,也喜欢跑腿,你很快就成为我们那一批战友中的核心人物,每次的聚会你都是召集人。你人缘儿不错,外地的战友来了,也都是先找你,尔后你再分头打电话召集我们。 你搞着后勤,却一直关心着政治,甚至关心着文学。有那么几年,你喜欢跟人说刘玉堂又让我训了一顿。我真的想不起你何时何地因何训过我,也不知你为何要这么说。有一年,我发了个短篇小说,让小县城的头头脑脑们对上了号,有一些对我不利的微辞。你听说后,就主动给他们打电话,说你将我狠狠训了一顿,我也承认错误了,你代我向他们道歉云云。我知你是好心,你这种主动代人受过的精神也令我感动。但我认为你此举不妥,我给你解释,我本来就没写他们,是他们自己对的号,你一代我道歉,就证明我是有意为之了。你即露出不解的神情,说知识分子的事情你永远也搞不懂。我告诉你,我不是知识分子,咱们是一起当兵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不悦,说反正咱们是不一样啊!即悻悻地走了。 你爱人不是一直在你厂里干临时工吗?这么多年过去了就一直没弄个农转非?哪怕就是买户口也能办出来呀。看来你确实是光关心别人而忽略了自己。那年春节我第一次去你家拜年的时候,还发现你那个小家不错来着。你带回来的那些木板子就派上了用场,你告诉我所有的家具都是你自己打的,质量不错,样式也不落伍。你家里摆着电视机,也贴着灶王爷,你说这是你老婆贴的,熊娘们儿家,就喜欢鼓捣这玩意儿,年五更还烧香拜佛、磕头弄景儿……这么说,你那个厂子倒闭之后,她又回老家了吗? 咱们这个年龄段的人一般都不顺,差不多都是出生在困难时期,成长在动乱时期,工作在拨乱时期;青年时期下乡,中年阶段下岗,终生都在为房子、妻子、孩子、位子等诸多的生存问题所困扰,你想争取点好事儿那是特别的不容易。每每想起来,常让人心理失衡,甚至潸然泪下。唯一值得自信与自慰的是我们的优点或长处比较多,如我们特别愿意为国家大事乃至国际共运操心;我们特别关心祖国的统一、领土的完整;我们特别敢于坚持真理、匡扶正义、敢于说不;我们特别珍惜祖国的荣誉与威望,常常为体育上的一点点小成绩而激动不已,为每一次的升国旗奏国歌而热泪盈眶;我们特别讲究仁义道德、忠孝廉悌、尊老爱幼、尊师重教;我们特别能艰苦奋斗、勤俭节约、勤俭办一切事业;我们对个人主义、自由主义、金钱至上、唯利是图、造谣生事等等的劣习嗤之以鼻…… 你下岗,我心伤,却又没有好主张,我只能在务虚的方面,按着咱们共同的思维方式说一些我们的长处或优点。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叫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光明,看到希望?我想你会正确对待这暂时的困难的…… ------------ 3 我们的优点来自于读书 我前边说,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一般都不顺,想争取点好事儿特别的不容易,唯一值得自信与自慰的是我们的长处或优点比较多,如世界观比较正确,信念上比较坚定,精神上比较充实,我们民族的一些传统美德也继承得比较好等等的话,还引起了一点小共鸣,收到了些读者的来信。再仔细想一下的时候,就觉得这些优点与我们从小所受的教育有关,其中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读了一些好书。 如今想来,影响我们世界观形成的还是那些充满爱国主义、理想主义、英雄主义、集体主义的书,如“三红一创”,《青春之歌》、《欧阳海之歌》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等。我们从那里知道一个有出息的人应该怎么样为共产主义奋斗,为革命献身,为社会主义大厦增砖添瓦。 我读的第一本长篇小说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当时我正上高小,村里办起了个图书阅览室,那本书就摆在“工具书”一档里。我发现那书的前边几页有人物表,里面有插图,不像纯粹说怎样炼钢铁的书,遂借来读了。那本书的扉页上,就显赫地印着当时及此后非常流行的一句名言: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他临死的时候就可以说,我已将生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解放而斗争。这样的一句名言,对我们整个一代人的人生观、价值观的确立,确实就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我像当时大多数少年喜欢做的那样,将它抄到小本本上并不时地背诵它,此后即经常地以此进行自我反省:我这段时间碌碌无为了吗?虚度年华了吗? 好的书籍不仅影响我们世界观的形成,培养一个人的素养与气质,同时还可以开发一个人的爱好和兴趣。我差不多就是读了那本书之后,萌生起当作家的念头儿的。作为一个尚未涉世、情窦未开的高小生,我对那本书中以下的细节印象特别深刻:小保尔去河边钓鱼认识了冬妮娅并将向其挑衅的维克多揍了一顿,之后又将偷林务官手枪的事告诉给了冬妮娅;他救水手党员朱赫来,他从监狱里跑出来与冬妮娅相会,若干年后,他在铁路上铲雪遇见从火车上下来的冬妮娅及她的丈夫……这些细节或温馨,或苦涩,能让我们想起个人类似的经历并产生出许多联想——它启蒙了我对温馨的兴趣与敏感。同时也生出一点小野心,将来咱也来它这么一本。 人的兴趣与审美都有其接近性和阶段性,我们不可能一辈子只喜欢一本书。我在整个少年时期喜欢我前边列举的那些书,到了青年阶段又喜欢鲁迅、赵树理、孙犁。我说过,一本《红楼梦》,养活了多少红学家,而鲁迅则可以养活作家,一个从小就学鲁迅并锲而不舍的人,他即使是笨蛋也可以成为作家。“文革”时期,当无新书可读的时候,我就读鲁迅。这对我以后的创作确实就起到了奠基的作用。 对我创作影响比较大的是鲁迅与赵树理。我认为要讲对中国农民的熟悉、了解和理解,还是他二位。我在艺术上学习他们的讲究与严谨,在人物塑造、矛盾处理、情感把握上学习他们的分寸感,他们的某些句式,对我创造和形成自己的语言也有着某些启示的作用。 作家一生与书相伴,好人也一生与书相伴。有一个现象是勿庸置疑的:即一个老在读书的人,比一个老在看电视的人要有涵养和有层次得多。 所以,我要活到老、学到老、写到老。 ------------ 4 有关机构的闲话 几年前,我在一篇《寻找傻瓜》的小文中,曾提到一个傻瓜搞生产,九个聪明人在那里领导他、关心他、算计他。现在让我们看看这九个聪明人都是哪些单位的。 这九个聪明人中,一个是村委会来统计打了多少粮食并收提留的,一个是乡里面的干部向你表示关怀并集资的,一个是粮站收公粮的,一个是供销社收棉花的,一个是税务所收农业及所得税的;两个是消费者协会和技术监督部门的,上次该傻瓜曾向他们投诉某公司卖给他的化肥和种子都是假的来着,这次他们是来调查取证的;一个是保险公司向你宣传和办理人寿或财产保险的。几个了?八个了吧?噢,还有一个是乡派出所的,他来是让你描述一下昨天来你处收棉花的人长得什么样儿、操什么口音的,据有关部门反映,该人并不是本乡供销社的,而是临县村办企业的个采购员,他同时还告诫你要提高识别真假供销社的能力,防止棉花外流等等,态度还不错。 麻烦在于,这九个聪明人都有着正儿八经的单位,也都是应该来的。还有些单位和身份都可疑,名片上的头衔一大堆却闹不清他具体是什么单位的,比方那些到你门上推销增高鞋垫、减肥腰带、降压凉帽的了,向你提供日本蚯蚓、法国蜗牛、澳大利亚屎壳郎之种苗,许诺包销到时却找不着他的了,动员你加入到佛教、耶稣教、传销或练气功行列中去的了;还有的则是些有内部准印号的小报记者,今年你傻瓜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向国家缴售公粮也不少,那还不该宣传一下?至少也得将你的形象在报纸上登一下让广大读者一睹你傻瓜之尊容吧?别谦虚嗯……等等,等等。 看,机构不少吧?聪明人挺多是不是?你就不能不想到这些机构是怎么来的。 闹不清整个漫长的封建社会是怎么个机构,但从古装戏里面我们知道,那时的国家权力机构除了皇帝和宰相之外也就六个部,分别是礼部、吏部、工部、户部、兵部和刑部,而到了县这一级,就只有一个七品芝麻官了。他的业务也挺单纯,就是专管打官司断案,判你有罪或无罪。估计还得有收税的,要不那县官及当差的工资由哪里解决? 先前我一直认为部队里面的领导机构是最合理、也最科学的,就三个部,分别是司令部、政治部、后勤部。一切的业务都逃不出它的管理范围。像平时的训练与战时的作战,由司令部管着;入党提干打官司由政治部管着,吃喝拉撒有后勤部管着。解放军进城,共产党坐天下,所设机构大体上也是从这三个部门延伸出来的,任何一个部差不多都能找到对应的机构。像地方党委的一套机构,就跟部队的政治部差不多,也是宣传部、组织部、***那一套。一实行计划经济,单位多了;业务分工再一细,机构复杂了,单是一个轻工业就有一轻、二轻甚至三轻之分,每一个“轻”底下又有一大堆部门,而每一个部门里面都要有相应的机构与级别。 市场经济了,计划经济的那一套机构还存在着,又成立了一批适应市场经济的部门或办公室,比方说,经济技术开发区了,市场管理委员会了,水泥散装办公室了等等。这中间,聪明人还要不断地出点子以使自己原来的机构升格,本来是个科级,他要忙活着升成处级。就像某些流行话语里说的,××级干部忙出国,××级干部忙吃喝,××级干部就忙升格。 还不排除因人设事、因人设制的因素,张三同志当乡党委书记的年龄超了,可还不到退休的年龄,而调研员或巡视员的编制也满了,那就让他到文联去吧,该同志还是不错的,啊,还会拉二胡唱卡拉OK什么的,当个带括弧的文联副**还是可以的吧?括弧里面是正科级嗯。 我们还经常于会上遭遇被服务的兴奋和激动,可开完了会,那些口口声声为你服务的人坐着小轿车走了,而你这被服务的却要在那里挤公共汽车。聪明人同时还做出若干规定,这轿车我科长能坐,你教授不能坐。 人大带来春消息。那些与经济有关却又阻滞市场经济建设的部门就要撤销了,阵阵掌声表明了****们的喜悦;若是再将那些与经济无关,作用不大,门面不小,打着为你服务的旗号,却专为他自己谋福利的部门也撤了,劳动者们肯定会更欢迎。 ------------ 5 有关观念的闲话 朋友老A在某单位当支部书记,有一次他给我说了这样一件事:他单位的小B身体很健康,但家庭不幸福,离婚不成,遂找了个情人;但那情人感情不专一,她同时又跟另一个单位的小子胡啰啰儿,小B很痛苦,但上进心挺强,脸色发着青还强打精神。 我们不是一直说有思想问题找组织解决吗?他即向老A反映了他脸色发青的原因,希望组织上出面找另单位的小子谈谈,让他发扬一下风格,别在他们中间插杠子。 老A在部队当过指导员,转业到地方之后老担心自己观念陈旧,适应不了工作,遂问我像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 我告诉他,你向《水浒》里面的那个王婆学习好了,给他说风月,拉皮条。 老A说,别开玩笑,当初小B闹离婚的时候我是阻拦了的,这次人家遇到困难了,要再坐视不管,也不近人情是不是? 后来他还是找另单位的小子谈了,结果让那小子骂了个狗血淋头,灰溜溜地回来了,老A遂感叹道,这可真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呀,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快。 由此就想到,如今的思想工作可真是难做了,像小B这种情况,你若按着旧的观念批评他呢,确实也有点不近人情,问题在于人家上次离婚的时候你是阻拦了的,如今人家脸色发着青还坚持工作,也有点可怜是不是? 可你若按着新的观念帮助他呢,那就令组织很尴尬。这里面又有诸多的理论问题需要讨论或争论,比方关于阻拦离婚道德不道德问题,找情人对不对的问题,商品观念与人格操守的问题等等。 而每一种观点都有许多的理论作支撑,争论的结果一般只有一个,那就是早晚把你弄糊涂为止。 你再比方,先前我们脑子里的爱国主义都是很具体的,我们通常都是将买国债、献血、为灾区捐款等等当成爱国主义来提倡的,我们做这些事的时候,也觉得是为国家做了贡献,心里充满着一种自豪感。 在农民那里就更具体,生产责任制之前,群众将一切公家收购的东西,都是抱着一种爱国的心态去缴售的,叫爱国粮、爱国棉。 于缴售之前一般也都是晒了又晒,拣了又拣。你要故意掺上点砂子或以次充好,甭上边儿管,你周围的人就会瞧不起你。 不仅是爱国粮、爱国棉了,连公家收购的猪及干鲜果品之类,也都是抱着那么一种心态去缴售的。 有一年,我家乡的花椒大丰收,公家却不收了,就有外地的几个家伙去我们那里收购。 我的些父老乡亲们仍像卖爱国粮那样费劲巴力地将花椒的皮儿与种儿分得很清,而这两者价格上的差别可就大了。 那几个家伙将它们分别收上来之后,又将花椒皮儿里掺上些种子,运到外地去了,自然就狠狠赚了一家伙。 完了他们讥笑我的些父老乡亲,说他们一个个的傻×,都什么年代了,还以卖爱国粮的心态来卖这玩意儿呢! 看,麻烦吧?他好心好意地将好东西缴售给你,你反过来嘲笑他愚昧落后、观念陈旧,甚至以假种子假化肥之类的东西回报他,他该怎么办呢? 他再愚昧也会接受教训反弹一下是不是?由此也可分析出假冒伪劣屡禁不止的原因之一。 所以,不能笼统地提倡 “世界像个废纸篓,倒掉了许多旧观念”。有些观念听上去不怎么时髦,但它正确,体现了中华民族诸多的美德;有些观念新倒是新了,却充满着极端的个人主义及铜臭气。 经验告诉我,还是跟一些有点旧观念的人相处放心些。 ------------ 6 生态与心态 人的心态、脾气与气候有关这点定了。比方说,27℃的温度下,人的心态就比较平和,他在待人接物上可以从从容容,不急不躁。 也比较容易宽容,哪怕稍微得罪他一点也不要紧。若是35℃以上呢? 那就麻烦,一样的话,27℃的时候他不生气,37℃的时候他就要跟你瞪眼。 所以夏天吵架的多;三十多年前的那场 “文革”就是从夏天开始的。如今我们开展精神文明的群众活动也大都选择在一年四季中的另外三季。 济南是北方有名的小火炉,今年热得就更是厉害。无论时间上还是程度上,都是又长又狠,热得你无处躲、无处藏。 而天气预报也十分地可疑,感觉上是39℃,可一看天气预报才35℃,不时地还由于种种原因停一下电什么的,在这种情形底下,济南人光是喘气都费劲,哪还有好心情对待你? 人们很容易就焦躁不安,三句话不来就发火,有时两口子吵架都打到街上来。 前天,我楼前的小路上两口子在毒毒的太阳底下大汗淋漓地动起了手,有过路的帮他们拉拉架来着,那男的还跟拉架的打起来了,前前后后打了一个多小时。 我在阳台上一边看着他们吵架就一边寻思,都怪天热呀,夏天一来泉城人民吃苦了。 所以,前不久有刊物让我谈青岛人和济南人的时候,我在列举了两地人的异同点诸如青岛人很少光着脊梁上街,而济南的街头上则遍地光膀;青岛人喝醉了酒回家睡觉,济南人喝醉了酒上街大闹;青岛人说话动不动就是中央怎么样,济南人说话总是省里怎么样;青岛人出去说青岛的长处,济南人出去说济南的缺点……之后就说,青岛那样的气候,理应更加文明一点、脾气好一点。 比方说,你三句话可以激怒一个济南人,青岛人应该六句以上才可以动怒;济南人春秋两季也很少有人光着膀子上街,冬天更甭说;我家里要是比较凉快,我喝醉了酒也回家躺着去。 这是气候,环境亦然。像我家附近周围就全是水泥砣子,连棵像样的树也没有,吵架的就格外多。 而你周围风景秀丽、气候宜人呢?让你打你也不忍心打,你心态平和,干什么都可以从从容容,那就比较容易热情,比较容易出风度。 心态平和,能准确地认识和反映客观事物,是怎么个事儿就怎么个事儿,不至于走无谓的弯路,将简单的事情办得很复杂。 比方说,济南人骑车上街若撞了红灯,过去是要罚款的;罚款不多,也就两三块钱的事儿。 但天太热,他心情烦躁,他要跟人家吵,一吵再加两块,越吵越加、越加越吵,几个回合下来,人家将他的自行车给没收了。 等天凉快了,他冷静下来,即忙着请那交警的客,而那交警他还不熟,这又人托人地找人,你托了人,请客的时候不能不让人家一块儿坐坐,一场酒下来,那就三百二百地下不来。 看,三块钱能解决的问题,他因为心态不平和三百块钱花上了。青岛人不,你罚三块就三块,赶快缴上忙别的去。 这种心态、思维方式上的差异还不说明生态环境重要?最近不断从济南的报纸上看到有文章讨论如何在省会建广场、修绿地的问题,如何用五年的时间将济南建成现代化大都市的问题,这就对了。 从抓生态环境入手,让人们的心态平和下来、涵养提高上去,算是抓到了点子上。 ------------ 7 观点与人品 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喜欢将人分成左或右的?我认为是“文革”之后。再往前数几年,有老右这一说,却很少听到有人说谁谁谁是老左或左乎乎的。 被称作老右或老左的,一般都是领导干部或人文工作者,小人物一般都不会被说成这个。你说蹲在马路旁边修鞋的老头儿或修理自行车的小伙子是老右或左乎乎的,就不怎么可信;你也不会说某个下岗工人是老左;那些搞艺术的比方就是个什么星吧,一般也不会被认为是老右或老左,你可以说她艺德不好,热衷于走穴或偷税漏税,但一般不会被人称作老右或左乎乎的。 可你若是个领导干部或者作家、评论家什么的就不行了。七十年代末,你将留长发穿喇叭裤的小青年看成是小流氓,或将合法经营的个体户当成投机倒把分子来抓,那就是老左;现如今当金融部门走上市场、银行变成商业银行的时候,你若还将买国债当成爱国主义来提倡,那就是左乎乎的。你是个作家,你回避矛盾,老在那里歌功颂德,或者你的文学主张只容许现实主义存在而不让人家有点探索或突破,那也是老左;你若专门写揭露性的东西,在那里搞假恶丑三集成,人家写点呼唤真善美的东西则说人家不深刻,那就是老右。 观点的问题,在搞阶级斗争的年代重要,你人品再好,可你站错了队,上边儿照样不重用你。当阶级斗争结束了的时候,所谓的观点其实都是认识问题。重要的是看他是否真诚。我就是这么认识的,错了是我没认识到,你能怎么我?另外他会上这么说,会下也这么说,从不搞两面派,那还是比守着人说人话守着鬼说鬼话可爱得多。而且认识也是可以改变的,如今没有谁再说小青年打扮得漂亮一点儿是穿奇装异服了吧? 一般人往往没有固定的观点,他听着老左说得对,听老右说得也有道理,这多半是因为无知。只要不是抱着某种个人的目的去迎合什么,也还是有点可爱。比较讨厌的是那种心里一套嘴上一套、不坚持真理或正义的人;那种拉帮结派搞小圈子,明知此人人品极差,却为了某种斗争的需要还要重用他的人更讨厌。 这让我想起“文革”时期的一件事。有一次,我刚跟某个造反派的小头头吵了一架,第二天他的自行车车带就让人给扎了个眼儿,我寻思他肯定要怀疑我来着,不想他首先怀疑的是他本组织的个小子。他跟别人说,刘某人虽然跟我吵了架,又不跟我一派,但还不至于这么下作,倒是那个平时老在我面前拨弄点是非的小子最可疑。我听说之后就比较感动,这说明他在识人交友上还是有点数。后来我们就一起参了军,成了比较好的战友。 交朋友是交观点还是交人品?我是主张交人品的。你观点不对,但你人品好,我就跟你交往;你观点挺对,可谁跟你好你坑谁,我就躲得远点儿。 这话说起来容易,具体做起来却往往不是那么简单。比方说,我少年时期就非常崇拜一个著名的乡土作家,进入九十年代之后他对我的创作也十分地关注与提携,他并不认识我,却跟采访过他的新闻界的朋友说过我许多的好话,朋友向我转达之后,我真的是非常感动。有几次我至他所在的城市出差,寻思去拜访他一下子来着,可那里的熟人告诉我,这个人左乎乎的,你去看他干啥?吓得我就没敢去。直至他有病去世,也始终没去看他。这说明咱在待人处世上还是有私心,如今想来就非常地后悔与遗憾。 我们小人物将人家的某些观点看得那么重要干嘛?我写此小文,也是基于这样的教训。 ------------ 8 好人公式的诠释 在文学圈子里呆久了,发过一点文学作品,差不多都能听到一点好听的话。但你不可以太当真。特别说在你当面的那些好听的话,有些是过头儿的,有的则纯是应酬,就好像见面问吃饭了或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他若是个领导干部,比方就是个什么名人吧,他说你的某个作品好,则像跟他的下级说你最近干得还是不错的嘛,啊,一样,你也不要太当回事儿,更不要引用。你若受宠若惊,到处引用,特别是见诸如报端,他听见或看见之后要么不承认,要么就说你浅薄;你若以他的话作为自己调工资的依据,他说不定还会出来辟谣,那你就会很尴尬。 所以,我对那些说在我当面的好听的话,一般都持怀疑态度;而对那些说在当面的不太好听甚至一下子不好接受的话,我一般都比较相信。 这是因为,凡是说在你当面的那些不怎么好听的话都是真诚的,是他直接的感觉,至少说明他将你的作品认真看了。他冒着可能会得罪你的危险,为了能说服你,还怕你反驳,他一般都要动好多脑子,你就得当真。而且人家也不会光对你说些不好听的话,那些好听的话他只是不当着你的面儿说,他要在不守着你的另外的场合里说。与那些当面吹捧你,背后糟践你的人相比,哪个更好一些? 因此上,我将当面批评背后表扬称作好人公式。正常情况下,你在识别正直的人或不怎么正直的人、好人或不怎么好的人的时候,你拿这个公式套就行了。 不同于艺术行当的其他门类,作家里面一般都没有师承关系,很少听哪位作家说谁谁谁是他的徒弟或谁谁谁是他的师傅。但我却越来越觉得,在文学界最关心中青年作家创作的,还是一些老同志。他们大都过了耳顺之年了,对文学早已没有任何的功利目的了,完全可以超然地依照自己的价值与审美有好就说好、有坏就说坏了。我在与他们的交往中,就得出那么个公式。他若谈起你某篇作品的时候,一般都是当着你的面儿指出它的不足,而不当着你的时候才说到它的长处。 我认为这不是单纯的文学观念和批评方法的问题,而是牵扯到一个做人的问题。只有好人或没有私心的人,才敢于这么做,所以我说它是好人公式。 大概十几年前,我在一个非常不重要的刊物上发过一个短篇,里面有一个关于“褥”字的细节,我说这个字很不好写,老师启发学生认这个字的时候怎么怎么样。李心田老师认为这个细节幽默得有点过,显得很不严肃。我当时是在我家乡的小县城里工作,他就让评论家宋遂良老师给我捎话,转达他的意见。此后我每次见到心田老师,他几乎都要说这件事,说了有四次之多。最后说得我都有点不耐烦了,寻思这么点小事儿,我以后注意就是了,说起来还没完儿了呢!但他对我其他的作品又非常地关注,多次在不守着我的其他场合说一些鼓励的话,我又非常地感动。当然他不只是对我个人如此关心了,我在某刊物负点小责的时候,曾发过一篇不错的小说,他看了之后就给我写了一封长信,谈他对那篇作品的看法,而当时他并不认识那位作者。 我忘了这件事在另外的场合里是否说过。如果这次是重复地说,则是考虑如今这样的批评特别是当面的批评太少了,而那些削足适履理念先行对创作无用也无益的批评则显得太多了些。 ------------ 9 张海迪印象 一同住在省城济南的作家中,我大概是离张海迪家最近、与她相识也最晚的一个。尽管心仪已久,互相对各自的作品也非常熟悉,我来济南的九年间,却一直没见过她。就像俗话中说的,你忙我也忙,难免看不见。好在几个月之前,因为接待一位共同的外地朋友,才有缘于她家小聚了几次。 不见面不说明不熟悉、不敬重。作为一个世界级的残疾名人(她最近被日本NHK评为世界五大杰出残疾人之一,而且是唯一的女性),作为一代中国青年的典范,她的事迹、她的精神,一般人都耳熟能详。我认为她是八十年代以来所涌现出的最过硬也最持久的典型之一,有许多好的典型由于种种原因,或因去世了,或因他们自身走向了领导岗位,或因时过境迁,他们的典型意义不是那么耀眼了,唯有张海迪却一直闪烁着她永远的魅力与本色的光芒。当然这与她始终是个普普通通的劳动者也有关。 仔细想来,人生所有的锻炼与考验无非来自两个方面:一是痛苦的磨炼,一是荣誉的考验。作为中国的老百姓,我们凭着忍耐与韧性,一般的痛苦与磨难差不多都能熬过去、挺过去;但在荣誉面前却就不一定把持得住。海迪面对巨大的痛苦所表现出的那种坚强与勇敢当然是我所佩服的,我尤其敬重的是她在荣誉面前所持的那种无谓与淡泊,那种真正的荣辱不惊,那种对心态与情绪的把握与调整。十几年前,我们几个文学界的朋友曾以海迪为例批评过跟我们非常要好的一位老大哥作家,那位老大哥曾吃过许多苦,甚至受到了诸多非人的待遇,他都表现得非常好;可在文学上的一个奖项面前却就失了分寸,要么于社交场合上傲慢无礼,要么在私下里又表现得非常委琐。我当时是说海迪比我们年轻得多,她所获得的荣誉不可谓不大,她所经历的热烈而火爆的场面不可谓不多,可海迪却始终不卑不亢,落落大方;而她又是那样的年轻,她成名的时候才只有二十几岁,她傲慢一下或堕落一下都情有可愿。可她很快就走出热烈,走入沉静,立即又投入了新的学习与创作,不断做出新的成绩。她谦虚谨慎的品格且不说,她那种对心态的自我控制、对情绪的自我调整难道不值得咱们好好学习吗?我这么说的时候其实也把我自己感动了,我们遂很动情地表示虚心向海迪来学习。 当我对海迪越来越了解的时候,我就知道,这的确不仅是一个谦虚谨慎的问题,而是一个人格与操守的问题。文坛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名利场,它的一举一动几乎都与名与利联在一起的,它曾上演过多少沽名钓誉、追名逐利的喜剧、悲剧乃至闹剧啊!然而身处文坛的海迪对名利、地位、掌声、鲜花、职务、职称这些东西的淡泊与漠然的确是由衷的,她比我本人及我所见到的许多作家都做得好。比方说,她从二级创作员晋升为一级创作员的年限够了,她于二级创作员的任期内出了书拿了国家级的大奖,可评职称的时候不知是以为她已经是了还是将她忘了竟没有人让她申报,她自己也就没有申报。别人与她说起这事儿来,她真的是一笑置之,并表示出对二级创作员的满足。再比方说,以她的成就与知名度,有好多的组织让她担任个什么样的职务,享受个哪一级的待遇,她是再三地推辞;更有些企业家要赠送她小至项链大至别墅的些贵重物品,她是百般地不受。每念及此,我就不由地想说一声,海迪,就凭这一点,我敬重你! 作为作家的海迪,进入九十年代以来,我认为她呈现在人们面前的除了她那持之不变的人格与爱心之外,更多的还是她的学养与才智。这有她的《生命的追问》作证。我最近比较仔细地读了这部书,我为她对人生、生命、生活、社会、文学、朋友、友谊及爱情的痴情所感动,我为她字里行间所流露出真诚、才华、智慧所折服;特别值得我称道与思索的是她自然而然地挥发出的那种浓浓的温馨,深深的眷恋,烂漫的纯真甚至是淡淡的伤感,那是比健康的人还要健康得多的情怀与情调啊!相形之下,我们却常常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东西,健康!甚至以病态为美,以邪恶为美,以残酷为美。 海迪的才智,无疑来自她的博学、阅历、悟性乃至家传。她以优异的成绩获得了哲学的硕士学位之后,近年又在攻读文艺学的博士学位课程。她有着极强的语言天赋,她是山东创作作家中绝无仅有的能直接阅读和翻译英日文原著的人;她操一口流利纯正的普通话,稍稍有点软,听上去特别地温柔动听;拉起呱来,她偶尔会调皮地模仿一下各个地区的方言,那真是惟妙惟肖;她发起火来也不失之于粗俗。 由于身体的原因,海迪大部分时间是生活在书房里,这使她有更多的机会阅读和思考;也使她较少地受一些污泥浊水特别是铜臭气的污染。与她交往,一个突出的印象就是清纯与童真,你跟她说一件好笑或可气的事情,她会情不自禁地轻轻地发出一声呀——神情则完全是孩童般的天真无邪,她像一条清澈见底的涓涓溪流,滋润着你的心田。 海迪的家庭是一个欢乐、温馨的家庭。我第一次去她家的时候,是她的父亲给我开的门,那是个身材高大年过花甲的老人,他大概看过我的一些小文章,一见面即背诵某篇小文里面的些好笑的话语。他笑起来仍然像年轻人那般爽朗,极富感染力。她的家人之间可以随便开玩笑,完全是朋友的那么一种关系。感受一下她家庭的气氛,差不多就可以知道海迪之所以能保持这份清纯与童真的原因,海迪的爱笑,好像也是从她父亲那里遗传过来的。 永远保持着一份童真,对于一个作家是多么重要啊,你可以笑得像天才一般高雅,可你能笑得像孩童一样纯真吗?永远保持着纯真,就会永远年轻。 一个作家的成功,要依赖多种因素,像才华、学养、阅历、激情、敏感、纯真、悟性等等,但我认为最重要的还是两条,一是痛苦的经历与感受,二是人格的强化与完善,而这些东西海迪一样也不缺,尤其是后两条更是她的强项,所以她是我们山东重要的作家,她也会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 维护、呼唤与讴歌真善美是作家的天职,难的是如何去实践它。作为社会名人的海迪,她比一般作家更多出许多的爱心与责任,比方说有多少残疾病人及其家属求到她的门儿上,要她为之解决实际问题;比方说,有多少临危的病童临死之前渴望见她一面,她都尽心尽力地做了;她又做过多少力不能及的事啊!这类事情数不完,而每当人家有一点不满足,她又会自责、不安。 海迪最近因写书累病了。当我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甚至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而她又在自责,我病了,我累了,我空了,我什么能耐也没有了,我还活着干什么?我听着就禁不住热泪盈眶;此时电视上正在播送一首不知叫什么名字的歌曲,有两句词好像就是说她,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的问题都自己扛;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海迪是个善于掩饰与压抑自己的痛苦而给别人以欢乐的人。好在我知她有着极强的生命力与自制力,她也就在亲人或朋友面前那么说说罢了,果然第二天身体稍一恢复,她又去接待那一拨拨的来访者,播撒她那无尽的爱心去了…… 无论作为典型的张海迪,还是作为作家的张海迪,她都是一道永不消失的风景。她的名字是与我们这个时代乃至我们这座城市连在一起的,当我们的后人说起我们这座城市的人文景观的时候,他们肯定会这样列举,我们有千佛山,有大明湖,有李清照,有张海迪…… ------------ 10 我最敬重的一位编辑家 在我所认识的编辑家里面,周介人先生是我最敬重的一个。这一方面是他对我创作上的关心和提携特别多,更多的则是由于他的为人与学识。 像几乎所有的作者一样,我一直是把《上海文学》作为中国一流的文学刊物看待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面,我始终将能在那上头发表作品视为一种档次,一个台阶。八十年代初,《上海文学》办的《写作参考》上转载和评介过我发在别的刊物上的一个小短篇,我就激动得了不的,责任编辑也挺高兴,认为那是我达到某个层次的标志。 拿到这份刊物,常常想象着为之服务的周介人是什么样子,有一段我甚至猜测他跟周树人、周作人是本家吗?我曾问过与他熟悉的朋友,朋友告诉我,他是那种典型的南方人,很清瘦,说起话来婆婆妈妈的,与鲁迅也没有家族和血缘上的关系。后来通电话,他那种轻轻软软的声音,还真是有点婆婆妈妈的那么个味道。 九十年代初,我在感受城市冷漠的同时,格外怀念与渴望起家乡来,遂写了一批令人温暖的东西。短短两三年的时间里,《上海文学》竟接连发了我的五个中篇,其中就有《温暖的冬天》、《最后一个生产队》、《自家人》等。我听一位新闻界的朋友讲,周介人在一个全国性的晚报年会上对我的作品褒扬有加,说了许多鼓励的话,我就很感动,而我那时还不认识他。 我是在他发了我的好几篇小说之后才见到他的。那是一次发奖会,一见面即向我问起他所熟悉的一些山东作家,说他们最新发表的某个作品,好像全国范围内没有哪一篇稍好一点的东西他没看过,没有哪一个有影响的作家他不熟悉,他那种神情也是如数家珍般的。初次的相识,给我一个印象,这人热情、细心、周到,喜欢背后称赞人,称赞他们的作品,也喜欢做一些服务性的琐碎的工作,像乘车了,吃饭了,几点外出了,他都要挨个房间通知,他走起路来迈着小碎步,也是婆婆妈妈的。待下一次见面,我说他工作起来有点眉毛胡子一把抓的那么个意思,他就无可奈何地说了一番投入和不投入的话,令人觉得他是那种特别能操心和照料别人的人。我说他是大嫂似的大哥,就是指这一点。 他笑起来也跟农村大嫂一样,总是先拍一下手,尔后再笑,看上去特别的天真。那次我们几个作者在玩一种将获奖作品与作者的名字串在一起编故事的游戏,如《小学老师》在《温暖的冬天》里与《妙妙》怎么样,出了一身“牛汉”,不以为耻,还觉得“徐光耀”呢!他听了双手一拍,就哈地笑了。之后,他问我牛汉和徐光耀同志听见会不会不高兴?我说,他们也跟着嘿嘿地笑呢!他就搀和进来,又对那故事作一番补充。 那次发奖会有一项活动是到一位个体企业主家里参观。那家的楼房还真大,六层,装修得也挺豪华。他问我,你们沂蒙山有这样阔的房子吗?我说有的,找机会领你去看看。两年之后,他到临沂主持我的作品讨论会,我就领他们参观了一位有点名气的企业家的房子。看完出来,他坐在车上半天没吭声。之后说了一句,这房子确实是豪华,不过我不羡慕。雷达接着说,我也不羡慕。 有一些理论文章,很时髦,也很精彩,但对创作无用。作为评论家兼编辑家的周介人,我认为他的评论对写作者是有着实实在在的启发和帮助的,是可以学习和操作的。一次笔会上,有一位青年作家请他看一篇当时普遍称好的自己最新发表的东西,他看完了即以王安忆的《小鲍庄》为例,直言不讳地指出它的不足,并教给他许多小技巧。比方他说,小说的语言不仅仅是为了表达,更多的是为了隐蔽什么的,我在旁边听着就很受启发。我也特别喜欢他执笔的每期的卷首语,我认为那是最好的导读,它的观点,它的文笔,都非常的有见解,也非常的精彩。 有那么几年,我本人及北方的一些朋友喜欢议论上海人的小家子气,也差不多都能举出几个例子来,例如他们为了一块没烧尽的蜂窝煤会费多大的劲什么的。可进入九十年代,我却越来越感受到上海人的大气、大度与宽容。这就与他给我的印象有关。我觉得他最大的特点就是宽容与包容。张炜在一篇写他的文章里说,他站在南方与北方之间,他对北方一些重要事物的见解,几乎从未出过错,他讨厌的东西,一般而言肯定都是坏的,他称赞的东西,往往也经得起推敲,他身上有真正的知识分子的特征:信守、批判性、自省力,还有特别清瘦的面容……我觉得都是极其到位的,好像什么样的文化他都能理解,什么文化背景的人他都能相处。具体操作起某件事来,也不是印象中的抠抠唆唆,看上去跟我们北方没多少区别。与外地的一些作家朋友交谈,说起周介人,大家也几乎都是众口一辞,说他艺术上是怎样的严谨,情趣是如何的高雅,为人又是多么的随和。与他交往,你确实能感受到一种兄长的风度与大度。大家都喜欢管他叫大哥,连年龄上应该叫他叔叔的人也喜欢管他叫大哥。 可他真的是太瘦了,仿佛一阵风就能刮跑。前年底的三峡笔会上,我们在一个漆黑的傍晚从秭归那地方下船的时候,一阵江风刮来,他那宽大的面包服让风一鼓,就几乎将他刮到江里去了,好玄。 那次,他在一个晚会上还来了一段沪剧清唱《燕燕做媒》:我来做个媒,保侬称心肠,人才相配貌相当,问婶婶呀我来做媒可像样?我那是第一次听他唱,他那个软软的声音,唱起来还真是有味儿,很有点出奇制胜的效果。他自己也感觉良好,一段一段的全部唱完才罢休!下得台来,他说唱这个必须用上海话才好听,呶,你用北方话怎么唱也不是那个味道。 从宜昌回武汉的路上,我向他介绍山东刚冒出来的个青年作家张继,并向他复述张继的一个短篇《村长和鱼》,他听了非常地感兴趣,让我代他向张继约稿。此后他突然建议我买一份太平洋保险公司的养老保险,说不知不觉就老了的一番话。我心里不知怎么就有种淡淡的哀伤生出来,我仿佛刚刚注意到,他的神情确实是有点疲惫了…… 春节的时候,我打电话向他拜年,才知他已经生病住院好长时间了,问起他的病情,他又让我放心,说他的病已经稳定住了,并日趋见好云云。我就想起朋友的话:这个年代累坏了多少人!而累坏的全都是好人。 介人大哥,快好起来吧,朋友们都期盼着…… (后记:此稿是专为《艺海双桨》一书而写的。原想等书出来之后拿给他看的,没想到他去世得那么快。直到他去世的前三天,我才将此稿寄给了《上海文学》的责编请她转交,现在看来他生前是肯定没有看到的了……) ------------ 11 她悄悄地走来 若干年后,当她站在著名画家韩美林面前的时候,韩美林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来自山东的青年女画家竟是三十多年前经常到中央工艺美院看他作画的那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而此时她已出息成山东画院与济南画院的高级画师了,要在中国美术馆举办《杜华绘画、木雕艺术展》了,韩美林遂高兴地在她个展的前言中写下了如下的话:杜华少时来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玩耍,满目斑斓对她艺术上的启蒙起了很大的作用。三十年来辛勤的劳动,加上她的悟性和韧性,使她较早地登上了美术的大舞台……文如其人、画亦有然,她典雅的气质、含蓄的性格,全都渗透在她的作品中…… 杜华一九五六年生于北京的一个艺术家庭。她少年时的梦想是将来当一个音乐家。她自小即拉得一手好提琴,稍大点儿就随父母来到了济南。一九七四年她于山师附中休学期间,曾独自背着小提琴至淄博文工团求职,凭着扎实的功底及稔熟的技艺,一去即做副首席。可好景不长,仅干了三个月就因家庭出身不好被辞退了。此后又有多次部队文工团招收学员,因为同样的原因而没有去成的事情,对她打击不小。一九七五年山师附中毕业之后,她被分配到济南手帕厂搞手工印花。凭着她的吃苦与聪慧,不到一年就进了该厂的设计室。她在那里一干就是八年,她设计的手帕图案几乎每年都得奖,为产品扩大了订户,也为未来走上绘画的道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一九八三年她正式调入济南画院,随后又至山东轻工学院美术系深造,毕业之后即开始了她专业绘画的生涯。 杜华面相端庄,性格沉静,气质高雅。她早期的绘画作品,多为典雅含蓄的纯情花鸟,且具有柔美清丽、澄澈内秀的特色,这些作品兼取工笔写意之长,熔传统技法形式与现代审美意识为一体,显示出独特的艺术风格。我认为这是她个性和气质的反映。 一九九一年杜华在日本七个城市成功地举行了个人画展之后,又迷上了木雕艺术。三年间,她吃苦耐劳,精雕细刻,创作出了几百件木雕作品。以我一个外行人的眼光看来,她的木雕艺术作品较之她的绘画更高一筹。杜华在多年从事绘画创作和工业美术设计的基础上,刻意探索创新,打破了美术种类之间的界限,以木雕艺术的形式,将上古岩画、汉画像石、民间剪纸以及吉祥物等古老艺术熔为一体,淋漓尽致地显示了中国民族文化的自然之美、粗拙之美、古朴之美,创作出了一大批具有较高美学价值、收藏价值的新作。她的木雕作品,无论是那具有原始、宗教色彩的贺兰山岩画挂盘、类人首头饰,还是民族装饰人物,浮雕、线刻、圆雕、壁饰等,都一反她那沉静内秀、小家碧玉、自作多情的性格,代之以古朴奇拙、粗犷豪放、大气磅礴、恣肆流畅的崭新的艺术风格。 我看了她最新创作的部分绘画作品之后,一个突出的印象就是现代味儿越来越浓了,异域情调越来越多了,更加富有神秘和梦幻的色彩了。我想这与她的学养及阅历都是有关的。杜华自小即广泛涉猎文学、声乐、摄影等多种艺术门类,为她的绘画积蓄了丰厚的艺术底蕴。为采风,她几乎走遍了祖国的名山大川,特别那些偏远的少数民族地区,像西藏、新疆、甘肃等地,她一呆就是几个月。从一九九五年底开始她又利用在国外多次举办个人画展、进行学术交流的机会,走遍了欧洲十几个国家进行采风和写生;之后又在法国AIX国家艺术学院进行深造。她博采众长,兼收并蓄,终于形成了民间文化与现代意识相融相合的独特艺术风格,她自己的风格。 有一份耕耘,就有一份收获。这些年她先后出版了《杜华画集》、《杜华绘画艺术》、《杜华木雕艺术》,部分作品用光盘制作出版了《当代中国美术现象》系列专集;她的名字被收入《中国当代书画名家大辞典》,她的绘画和木雕作品也常被政府作为礼品,馈赠海外。她本人也被晋升为国家一级画师,并荣任济南画院副院长。 我尤其感兴趣的是她的矜持自律,不事张扬。她是我所认识的我省在国外举办个人画展最多的青年画家。这些年她先后在日本、美国、加拿大、法国、意大利、香港等国家和地区举办个人画展,特别一九九五年七月及一九九六年初她应法国***及法国公使邀请分别在巴黎和昂瑞举办的个人绘画木雕及剪纸展览,在当地引起了巨大反响。一九九六年十月她作为第一位被邀请的东方女性参加了国际壁画艺术节,她创作的一幅具有东方文化色彩的壁画引起了好评并被当地政府所收藏。当地一家报纸称,这位年轻的东方女性是一位深具内涵的艺术家,她在以独特技巧成就精品杰作方面具有极高的天赋……就是这样一位有成就的青年艺术家,省内却鲜为人知。当我从朋友那里听说她时,也不禁大为吃惊。我们习惯地认为,画家作品的优劣差不多是与画家本人的知名度成正比的,而她却不事张扬、不重宣传,就凭着作品的本身去闯荡世界,她相信:最终有人识文章,也最终有人识画品。 杜华这名字还真好,是杜绝华丽、摒弃浮华的意思吗? ------------ 12 红军战士孙岳 孙岳同志十三岁时参加了长征的后半截,属“红小鬼”。到达陕北后一直在中央机要局做通讯员,经常往枣园的毛**住处送亲收信件。有一次毛**不在,**出来代收,他还不干,他向她强调“信封上写着‘毛**亲收’呢,还要在收到簿上签字”。**当时表扬了他,说他年纪不大,组织观念还挺强,尔后给他倒水喝、拿枣吃,说是“那你就在这儿等吧”。待毛**回来,**笑着跟毛**学说此事:我要替你代收他还不干呢!**说,这个小鬼做得对。完了就在他的收到簿上签上“毛**”三个字…… 这个细节是一九七六年毛**逝世之后、“***”粉碎之前,孙岳同志让我代写回忆文章时告诉给我的。 文章不久即在《海军报》上发了。他挺高兴,说这是他头一回在报纸上以个人的名义发文章,“文章的后边应该加个小括号,注明是你整理的呀!”我说写那个干什么,又不是座谈纪要。他有点过意不去,说是这有点不真实了,明明是你写的,却署着我的名字。孙岳同志经历光荣,但文化水平不高,讲话念稿子常常大喘气,将句子在不该断的地方念断了,比方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这样的句子,他一般都要念成有心栽呀花花不开,无心插呀柳柳成荫。 我所在的部队是个科研单位,知识分子成堆,大都是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初名牌大学毕业的。一般领导到我们单位去作报告或讲个话什么的,要想让他们说个好儿,难。有一次,一位地方上的女革委会主任去我们那里作形势报告,竟让他们给嘘下去了。而孙岳同志那么个读法,却没人笑话他。这就与他的德高望重特别是他为人上的宽厚忍让有关。他是我所见到的最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个外行领导。——他是我们部的政委,正师级。 当时,我们部队有那么几个人经常办些掉份儿的事,比方看电影的时候连一毛钱的门票也不舍得买让查票的用手电筒给照出来啦,吃饭的时候明明买了三毛二分钱的菜可记账的时候他记成两毛三啦,本来是个连级干部出差的时候却冒充团以上首长住好房间吃好伙食让人家给扣住啦等等,若人告到他那儿,他基本上都采取个别谈话的方式,从不在大会上批评人。 我唯一一次见他在大会上批评人是因为这样一件事:有一年一位上海籍的助理员去重庆出差,中间溜回上海给老婆伺候月子,超假二十多天。回来之后还说,他回上海是顺便,之所以超假,为的是等当年的新粮。孙岳同志知道之后,气得浑身发抖,遂在连以上干部大会上狠狠批评了那位助理员。他妙语连珠、连讽加刺,也不大喘气了,听上去还有点小水平。——一些红军干部的水平往往是发火的时候才发挥出来的。 那助理员平时也爱贪点小便宜什么的,人缘儿很一般。待处理他的时候,他单位上的人就巴不得处理得狠一点,比方给他个行政记大过或降他一级工资什么的。事实上他们也确实给他报了个行政记大过。可部党委开会研究的时候,孙岳却说,他有业务专长呢,还懂地球曲率什么的,还是要注意保护他的积极性。最后定了个行政记过。当年干部转业的时候,他们单位又将那助理员给报上了,最后还是孙岳同志将他的名字给划掉了。 事后一些业务人员说,地球曲率谁不懂?如同欧姆定律一样,那只是一个公式,又不是他研究的成果,这个也能成为减轻处分和不转业的理由?有的则说,多亏孙政委是个外行,他要是内行,那助理员早给转业了。后来有好事者,将此事汇报给基地首长,孙岳同志就挨了批评,说他“软懒散”,让知识分子给唬住了什么的,弄得他好长时间情绪不高,在楼后的小树林里接连唱了好几次“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 那篇回忆毛**的文章发表不久,有一次孙岳同志急燎燎地找到我说,哎,那篇文章里边提到**表扬了我,还有问题哩!我说有什么问题?他就悄悄地告诉我说他刚看了个电报,“***”给抓起来了,我说这有什么,她在延安的时候可不是“***”哩!他说,那也说明咱没有识别真假马列主义的能力呀!我说,那里边提到她要代收机要信件你不让她收,这不正说明你有识别能力吗?我知他特别能作自我批评,又建议他不要随便作检查,那么一篇小文章,你不作检查谁都不注意,你一检查反倒提醒人家注意了。他说,怪不得写文章的人容易犯错误,这玩意儿白纸黑字还真不能随便鼓捣哩!说完即惴惴地走了。 后来,他确实也就没作什么自我批评,也很快调到更高一级的领导机关去了,弄了个副军级。我那年转业的时候,他还请我吃过一次饭来着,此后就再也没联系过。 九十年代初,我到东北出差,顺便回原部队一趟。发现师一级的首长全都换了,与老战友们说起话来,就特别怀念孙岳同志,都说还是红军战士真正尊重和爱护咱们呐!我也是那次才听说,头年孙岳同志已经去世了,而他的孩子们都在一些效益不好的企业里面当工人,没有一个当兵或上大学,家里也依然是三抽桌、黑白电视机那一套…… ------------ 13 经理崔连科 职业的原因,近几年我与一些大大小小的电脑公司的经理打交道不少。他们大都年轻、潇洒、时髦,或停薪留职挂靠到某个单位办公司的,或纯在那里倒买倒卖的,啦起呱来一般也都是满口的新词、术语或夹杂着几句英文,唬得你一愣一愣的。但具体办起事儿来,却总是让人不十分的放心。我将时下的电脑公司大致分作两类:一是以搞电脑为生财之道或创收门路的,赚钱就干,不赚钱就跑,出了问题你再也找不着他了;二是以电脑为事业的,他着眼于开发,有雄厚的人才优势,能独立承担重大科研项目,决计在这个领域搞出点名堂乃至终生与之相连的。 崔连科和他的智星公司就属于后一种类型。你从他的来路乃至表情,即能看得出来。 这是个比较高大的中年汉子,四方脸膛,表情憨厚,衣着朴素,说起话来慢悠悠的,偶尔还露一点腼腆;如果不是戴一副近视镜,你很难将他与一个高科技公司的总经理联系起来。他似乎更像一个中学校长、厂长或车间主任。一啦呱还真是干过车间主任。 崔连科整个少年至青年时期的理想是当一名人民教师。一九六六年他于山师物理系毕业的时候,就主动要求到最艰苦的聊城、胜利油田或回家乡当教师。但命运乖戾,校领导偏偏将他及其他几个同学留下来搞校办工厂。不想这厂子越办越大、越搞越红火,山师往外地搬迁时缴给了山大,山大管不过来了又缴给了省电子局,并以此为基础成立了山东电子设备厂。待该厂改成浪潮集团的时候,他即当了微机生产线的负责人,“实际就是车间主任,嗯”。 一九八五年,崔连科当了浪潮集团的软件室主任。基于全国范围内的计算机软件开发在低水平上的重复太多,他向全国同行发出倡议实行软件大协作,为浪潮集团收集了第一批软件。转年,他借电子部主持的全国计算机专家战略研讨会在山东召开的机会,又与中科院计算所挂上了钩,与他们签定了横向联合的协议。至此,由著名的“联想”与“浪潮”联合组建的集经营开发、系统集成、维修服务等为一体的国有中型企业——山东智星计算机总公司诞生了。 崔连科性格内向,办事踏实,说话严谨,有着长期做技术工作的人的那种气质。他喜欢称赞他的同事,重视行业领导的指示,强调别人的作用。比方,一九八〇年底他负责了一个科研项目,在进行考机试验时,他连续工作七天七夜,最终获得了国防部颁发的“为国争光、勇攀高峰”的锦旗,而发奖的那天他却累病了。你问他这件事的时候,他就强调他只是参与:“这样说比较合适。”我们知道,由山师校办工厂到山东电子设备厂再到浪潮集团,其发展的每一步他都参与了,此前几乎所有重要产品研制他都介入了,浪潮集团的第一批微机也是他负责组装的,他当然就是“三朝元老”。可说起话来,他总是强调他的直接上司的作用,“是他首先提出来往计算机上转的,他这个指导思想是对的;他这人还挺谦虚,征求过我的意见”。而说起智星,他也总是称赞他的同事,谁谁谁不错,他具体负责开发的那个智星财务软件在全国还是第一家,广州、香港也纷纷来人签定代理协议云云……他那种小心谨慎,老称赞别人的劲头,让人想到他本人或家庭出身有问题而又刚刚落实了政策的那么种味道。一了解,还不是,纯是性格、胸怀乃至气度使然。他崇尚中庸,不事张扬,忌争强好胜,富容人之度,丝毫没有颐指气使、盛气凌人的那种强人气派。他跟人打乒乓球,不管你水平高低他总能把握在二十平的分寸上,绝不使你尴尬。但办起事儿来,却是格外地让人放心。他的准则是言必信,行必果,要么不干,要干就干好。前边提到的他与中科院计算所搞横向联合的事,人家也是看着他办事踏实才一口答应了的,人家知道他的底细,见过他七天七夜连轴转,实在困极了往地板上一躺合会儿眼就完事儿的那么种劲头。 崔连科性格内向,但不孤僻。他博学多识,喜交友,爱文学,在许多场合也会滔滔不绝,妙语连珠。他的公司承接过多项大型项目,如湖北、江西邮电系统及上海市的大型传呼系统,齐鲁石化、济钢、兰陵美酒厂等大型管理系统;也曾承接过一些智星还不怎么熟悉的办公自动化项目。某单位的头头儿是一位人文学者,为了解智星公司的品位,他跟崔连科不谈业务,而是谈文学。啦大明湖上杜甫和郭沫若的对联,那人说出上联,他马上对出下联,你说海佑此亭古,他说济南名士多;你说杨柳春风万方极乐,他说芙渠秋月一片大明,几个回合下来,生意谈成了。 让我特别感兴趣的是,崔连科十分重视建立以人为本、以三高六条为要点的企业文化,并成立了以他为组长的企业文化建设小组,着重在培养人锻炼人上做文章,为人才脱颖而出创造良好的条件。曾在合资企业工作过的团支部书记张苹对此深有感触,她说,合资企业实行的往往是一种毫无人情味的管理,而智星不同,既有纪律约束,更有情感上的交融,在培养人上又舍得花本钱,职工们有劲儿那还不尽着使呀?很多用户说智星的青年人有朝气,文化素质高,服务态度好,就是企业文化熏陶的结果。 ……崔连科以这样的气质、气度做事、做人,他的同事及职工怎能不放心舒心! 智星从初创时的六个人、两间房、二十来万固定资产,每年营业额以百分之四十的速度递增,发展到今天,已是有着多家分支机构,年营业额一亿多元的具有国际合作优势的国营中型企业了。几年来,他们先后承担了十多项国务院和省级科研项目,入围金卫工程,获得联想集团全国唯一金牌维修站荣誉称号,并被济南高新技术开发区评为优秀高新技术企业等,真的是闹大了!崔连科始才将办公室的三抽桌换成了大板台,但他朴实依旧、忠厚依旧,你觉得这是个永远心中有数且有着相当文化品位和涵养的企业家。 ------------ 14 同学何家德 何家德是我初中到高中六年的同学,我一直认为他是个少年老成,才华横溢,却又生不逢时,始终不得志的个人物。 他对 “文革”及阶级斗争的认识,肯定比一般人要独特和深刻得多。他中等偏下的个头,脑袋很大,四方脸膛,说起话来两个嘴角一抿一抿的,很稳重很成熟的样子。 他大概比我大个两三岁,他一直坐在教室后边的位置上。我们现在知道坐在前边的小同学与坐在后边的大同学的记忆常常是不一样的。 三十多年过去了,当我们谈起往事的时候,我说件什么事儿的时候,他差不多都能知道;而他说件什么事情的时候,我几乎就没有印象了。 比方我说起那个 “咸菜缶”的故事,他就有印象;而他说的那个姓桑的同学的事,我就怎么也寻思不起来,也许我当时就不知道。 坐在前边的小同学很难知道 “座位后边的故事”;而你的一举一动,他却能一目了然。他入团很早,学习很好,在初中一直当班长,到了高中就当学生会副**。 那时学生干部的职务是很能矜持人的。比方一般高中生,你很难不让他调皮那么一下,我在整个高中阶段一直喜欢说一句很别扭的话,叫 “他终于不说‘文学是具有阶级性的吗?’了”。得空就来上那么一句,不时地就引得哄堂大笑,自己也能得到一点虚荣的小满足。 而何家德却不行,他要做出干部的样子,要显得稳重和老练,那就不能随便出洋相。 有一次我们一起从学校回家(他家离学校八十华里,我家离学校六十五),走着走着,他突然就来了一嗓子,我们伟大的祖国啊,正处在光辉灿烂的早晨——声音浑厚、宏亮,完全是夏青味儿的。 因为是走在两山夹峪间,还带着回音,就让我们为之一震。那是《东方红》史诗里面的一句朗诵词,看完电影之后我们经常学,可谁也不如他学得那么有气魄。 他的表情也是那么虔诚,那么神往,你觉得他真的是将自己的前途和命运与祖国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他思想那么进步,学习那么好,前途肯定是无量的。后来,我们搞大合唱比赛的时候,他就朗诵:我们伟大的祖国啊,正处在光辉灿烂的早晨——很自信的。 “文革”了, “串联”了,我们一起徒步去北京。在走了两天见到火车的时候,我们学习红军两万五长征路上不怕苦的决心动摇了。 经过一番争论之后,我们决定乘火车去。那是我们第一次见火车这种东西,刚挤上去,他即跟人吵起来了——当然是因为挤,声音很高,底气很足,道理很充分,给人一个见过大世面的感觉。 我即觉得这是个适应性很强,接受新生事物很快的人。第一次坐火车就敢于跟人吵,且不发怯,让人觉得他经常坐这玩意儿,将来是能干点大事业的。 可此后他什么好事儿也没捞着,以他的学习成绩,他肯定能考上重点大学,但大学不招生;以他的思想表现,他肯定能当个好兵,可人家不要;后来推荐工农兵大学生也没他的事儿,原因都是因为他有海外关系。 一九七二年我第一次从部队回家探亲的时候曾见过他,他当时好像在公社里面干不脱产的电工。 待我一九八二年转业的时候,他就在村里干书记了。喝起酒说起话来,我才知道,他所谓的海外关系,只是他一个本家的大爷在香港做买卖。 他是只受了他的影响,并未享受到半点实惠。我即想起谁说的一句话来着,你把他往资产阶级那里推,资产阶级还不一定要他。 让我感动的是,他对世道,对他所受影响的原因并没有半点的怨言,也依然关心国家大事、当前的形势、改革的前景、国际共运的现状等等。 他对意识形态领域某些很具体的事情也不陌生,仿佛他吃了饭什么事儿也不干,专门关心和研究这些问题。 你与他啦呱,也丝毫没有农村人孤陋寡闻的那么种感觉,表现了老三届们共有的些很好的意识。 你觉得他完全可以干一点更大的事情。后来,他不干书记了,搞个体运输;再后来,就让一位很有眼光的企业家请出来干了某总公司的副总裁。 前不久我回家乡一趟,一了解,效益很好,他本人也信心十足踌躇满志的样子。 这时我才稍稍心安一点:他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了,终于有了一个与他的才华相称的事业了,最终有人识文章! ------------ 15 同桌的故事 中央电视台搞的某个晚会里面,有一个节目是让两位中年演员与他们小学时的同桌在台上久别重逢,并让非演员的一方描述演员一方的童年往事。节目本身的质量如何且不去评价,有一点是我们不能不佩服的,即他们的记性都特别好,非常人所能比拟。看完节目我们一家人即各自回忆自己小学时的同桌,竟没有一个能回忆得起来。不仅小学时的同桌没回忆起来,初高中时的同桌也没想起来。这也难怪,几乎所有的中小学差不多都要隔三差五地调位的,你们这个学期是同桌,下一个学期可能就不是同桌,你回忆谁去?所以我们永远当不了演员,你老老实实地该干啥干啥去。 想不起硬想,遂将高中时某学期的同桌想起一个,他叫王德迎。 该同学学习一般,身体较好,爱好有二:一是喜欢数饭票,二是喜欢打篮球。整个六十年代,沂蒙山的农村中学生都是吃兑换粮的。所谓兑换粮就是在家里将粮食卖到附近粮站换一个兑换证,再拿着这个证到学校换饭票。这里面的优惠是你卖到粮站的可能全是粗粮,但兑出来的饭票却粗细都有,比例跟省内粮票一样。王德迎兑出饭票来之后天天数,每晚睡觉之前即盘腿坐在床上数那玩意儿。他神情专注,业务熟练,跟用扑克牌算命一般,先是将所有的饭票掺和起来数一遍,尔后再将粗细粮抽出来分别数。我曾说过他,看你数饭票的劲头儿就知道你是什么出身:中农。他乃不悦,说是就你出身好,你再胡啰啰儿我卯你!但他胆子很小,说是要卯我,其实并不敢真地卯。他有时数完了饭票还会将肚子拍得啪啪响,一边拍着一边说,瞧,多棒,跟商业局的那小子差不多了吧?嗯。 他说的商业局的那小子,是经常来我们学校打篮球的。那家伙带球的时候怪模怪样,屁股一扭一扭,八字脚一撇一撇,卓别林样的,很滑稽,也很从容;他还指手划脚、声东击西呢!也能从背后传球。王德迎即崇拜得要命,打球的时候就学他,屁股也一扭一扭,脚也一撇一撇,也指手划脚,整个一个“商业局”。可他带球不灵,三带两带就让人家给截去了。 他是我所有同学中最欣赏自己身体的一个。一个高中生,很少有谁拿自己的身体当本钱跟人炫耀的,也很少有谁没事儿的时候转着身子顾影自怜地欣赏自己。他是既欣赏,又炫耀,有事儿没事儿地就拍那个并不出色的肚子。因了以上的原因,他在班上的威信就很一般化,连个组长也没干过。 有一件事儿给我的印象很深。1967年时兴“斗私批修”,班上的造反派对保守派开展批评整风。说是批评,实际跟批判差不多,人家作了检查,往往还不放过,还要捕风捉影地揭出些无关的问题来上纲上线。有一个男同学甚至还公报私仇地打了一个女同学。王德迎就悄悄跟我说,这是什么整风,还打人,要论有劲儿也数不着他,两耳光煽得他不知姓什么,还打女同学哩!我因为“文革”初期被班上的同学写了大字报,说我是修正主义苗子又是资产阶级接班人什么的,一直灰溜溜的,这时也作了检查,主要检讨自己过去骄傲自满经常讽刺个人什么的。我这里刚检查完,王德迎发言了,说是看人家这态度多端正,检查得多深刻,连第三线的私字也挖出来了。他这么一说,就有点典型引路的性质,后边发言的人顺着他这个调子就下来了,我也就很容易地过了关。我先前跟他关系一般,他这次也并不是特意地要保护我,而只是出于公道,他就这么个认识水平,他是个没有城府的人。 “文革”之后我再也没见着他,整整三十年了。前不久,我高中时代的老师来访,说起班上的同学,老师告诉我,王德迎已经死了,是死于出血热还是什么来着。我即黯然了好大一会儿,想不到他刚到中年就死了,那么健康的一个同志……但他是我某个学期的同桌定了。 ------------ 16 三十年前正十八 母校建校四十周年,余高中毕业也已三十年矣。三十年前是个什么概念?那时我年龄刚十八,青春正焕发,生活较困难,学习却不错;当然也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什么的。 我是一九六三年进入沂源一中读高中的。凡是叫一中的学校都不错,生源也好,师资也棒。这是因为县里面的一中一般都是全县招生,选择的余地大。而整个六十年代的上半叶,一大批省内外的大学生或因又红又专主动要求到艰苦的地方去,或因学业很好但出身有问题被分配到那里去,沂蒙山区各县的一中就都集中了一批至少业务上很不错的知识分子。像教我那一级的老师,就有刘嵩善、魏建华、王兆林、徐蕴若、玄恩桐、路应逵等(如由于我的疏忽,没有提到教过我的老师的名字,敬请原谅,并非由于其它原因,此文也不具有任何表扬意义)。他们真正是为沂蒙山的教育事业奉献了青春,做出了贡献的。 我们那一级在本校叫五级,两个班。入学时每个班45名学生,待到高三,就只剩下三十六七个了。原因大都因为家庭困难,或因缴不起学杂费,或家庭里面需要他这个劳力,中途退学了不少。我曾在一组叫做《老三届们的歌》的系列短篇中,提到大部分学生都要背着煎饼卷、提着咸菜罐,步行六七十里地去上学,还有的学生放学时需捎一独轮车酒糟回家,都是真实的。 我特别想说的是当时的一种气氛、一种心态。教语文的王兆林老师是特别能制造紧张的学习空气的,他在一班说二班的同学刻苦用功,下了课还呆在教室里学习,赶都赶不出去。到了二班再说一班好,也是赶都赶不出去那一套。让你觉得下了课不呆在教室里是一种耻辱。而刘嵩善、魏建华老师则不时地要油印一些数学参考题让你做,完了再没完没了地讲解、演算;上海籍的徐蕴若老师则是明显地表现出对学习好的偏爱、对学习差些的冷淡,甚至连讽加刺了……你觉得这帮人是非让你考上大学不可的。我后来知道,我们县的教育局还真是把宝儿押在了这些老师身上。此前的几届升学率低得可怜,这一届他们决心要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一九六六年的春天,我们就在那样的一种气氛里面作人生的一搏,做最后的冲刺。我们没完没了地进行摸底或模拟考试,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我们紧张,我们疲惫,我们暗暗地较劲。而此时的政治气候,火药味儿已经很浓了。报纸上先是批判《海瑞罢官》,接着就批“三家村”,还有先前闻所未闻的这个倒了那个挨批了的消息在学生中流传。它将我们人性中好斗的一面给调动起来,逮着个机会即想理论联系实际地开展一番“反修防修”。让我举一个例子(因时间久远,细节不一定准确,但本质的真实是有的): 整个“文革”之前,外语还不是主课。高考的时候也考外语,但只作为参考分。因此上,高中三年,每个星期六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就都是俄语。一些离家远的同学就可以不上,提前回去了。上俄语课比上别的课多一道程序,就是老师进了教室全体同学起立之后,需用俄语来一句老师好,叫斯得拉福斯特维介乌其介里,若老师是女的,还需在后边加上个“你擦”。有一次我们刚喊完了那一套,还没等坐下,门外就窜进来个同学。他外号嘟噜王,干任何事儿都喜欢一边干着一边嘟囔。他弯着个腰一进门儿就说是,操它的,忘了拿咸菜罐儿了。作者联想到柳宗元的《捕蛇者说》里面是将罐叫缶的,即起哄道,嗬,忘了拿咸菜缶呢,这么重要的东西忘了拿,你是干什么吃的?哈地一阵大笑。那同学从黑板旁边的碗柜里提出咸菜罐儿,一边往外走还一边解释,窜了二里多地才想起忘了拿咸菜这个缶,这一个来回四里多地算是白跑了。又是一阵哄堂大笑。这堂课上得怎么样就可想而这个知。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就会扑哧一声,同学们想起那扑哧的原因,又是一阵笑。 我们的俄语老师,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他可能对那同学表示了同情,比方说,祂走出二里多地去还回来拿咸菜罐儿,这说明他家里只有这一个咸菜罐儿;他家离学校八十多里地,每个星期都提溜着走个来回容易吗?结果就引起了一阵讨论。这个说,八十里地走个来回有什么了不起?××同学离学校九十多里呢,还不照样打来回?那个说,他拿的是什么咸菜?是黄豆的呢,咱呢,萝卜疙瘩,要是咱也有黄豆咸菜拿,一星期打两个来回也行啊!有的开始起哄,他刚才进来的时候还没喊报告呢,根本就没把老师放在眼里!还有的就说,他还很不讲卫生呢,他打篮球的时候还学商业局的那小子呢;逮着个球也不传,屁股一扭一扭,三扭两扭就让人家截去了。还有的就揭发,他大爷还干过还乡团,前两年社教的时候让人家斗得不轻……那老师年轻,遇事压不住阵脚,整堂课就那么吵下来了。——当时的心态就那么个心态,要想搞点革命或斗争的事情很容易。 ……后来就发生了“文革”。我本人因为被确定保送上大学,也挨了四十来张大字报,被批为资产阶级接班人和修正主义苗子什么的,算是个处女整。但比起老师们所遭受的磨难来,则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 十八岁是个多么美丽奇妙的年龄!有时想想我们十八岁的时候都干了些什么,心里又怪复杂的,说不清楚。——当然不只是我一个人有这种感觉了。 ------------ 17 我为什么写作 如果没人问我,还真想不起为何要写作来,就像农民一般想不起为何要种地,工人为何要做工一样。不种地、不做工吃什么?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可仔细琢磨一下的时候,又觉得任何写作者都不是天生就会写作的,还是有一个如何走上写作道路的问题。 如今想来,我好像少年时候即做起了作家梦的。五十年代中期,我大姐在初级社干社长,家里经常来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工作队员。她来是试验和推广胜利百号大地瓜的,但别的事情她也管,像两口子打架或婆媳不和了,谁家的鸡丢了,那家的老娘们儿出来骂大街了,她要听见或遇见一般都会去劝。她推广胜利百号大地瓜的栽培技术里面,有一条是在地瓜育苗的时候将地瓜先放到六十度的温水里泡一下,庄上的人就怀疑,说那还不烫毁了个球的?还六十度呢,又不是烧酒!她即一遍遍地给他们讲解、示范。她这个办法还真行,待秋后一看,那地瓜还真是长得格外大,也没黑斑病,人们遂叫她六十度C。庄上再有人吵架的时候,旁边的人只要一说六十度C过来了,你俩别吵了,一般也挺管用。她干活的时候就挽着腿儿,白嫩丰腴的小腿儿上沾着些泥巴,形成一种色彩上的反差。你觉得沾上些泥巴比不沾泥巴还要美丽似的。我大姐就说,她是知识分子工农化呢,毛**不是说吗?农民的腿上有泥巴,脚上有牛屎,可还是比知识分子干净些?她是按这话做的定了。 此后的几年里,她每年都要来个五六趟。每次来也都带些小人书给我。我知道那些小动物能说话的书叫童话,而写这些书的人叫作家,就是从她那里听说的。她还鼓励我要好好学习,将来也当个作家。她本人也经常写些地瓜育苗、玉米授粉之类的小文章登在一本叫做《农业知识》的杂志上。有一次她得稿费三元整,还买了些香蕉给我们吃。我那是第一次吃那玩意儿。我觉得稿费比一般的货币要好听,含金量也格外高似的。咱一边吃着就一边暗下决心,将来一定要当个作家,至少能像她那样,也用稿费买点香蕉什么的。 我后来知道,该同志是金陵大学的肄业生,是一九四八年从南京跑到沂蒙山解放区来的。当时光知道她叫六十度C,具体叫什么名字还真忘了。但她要咱将来当个作家的话却记住了。漂亮女人的话总是让人记得格外牢,她们的启示也格外有权威。打那之后,我即思谋着将来当个作家,就像如今踢足球和学电脑一样,从娃娃抓起,从现在做起。我打初中就开始有意识地积累词汇,见到些好词儿就记到小本本儿上,还学着来点风景描写什么的。若干年后,当我真正写起小说来想拿给她看看的时候,却不知她到哪里去了。 在那样的一种蓄谋已久、孜孜以求的心态底下,我一直觉得革命文艺工作者比一般的革命者要好听,甚至比先进工作者也好听。尽管后来的“文革”中他们一般都受了些或大或小的磨难,可我还是痴心不改。比方说,我们学校的个老师因先前发表过几首四句一首的那种小诗,“文革”中挨了斗,我还是对他挺羡慕,觉得因这个挨斗还是要比偷鸡摸狗光彩些。因此上,我到部队干起了通讯报道工作不久,兴趣即向创作上转移。我的第一篇作品是一九七一年发在《锦州日报》上的《支农红医》,说一个战士自学针灸给群众治病的故事。散文不像散文小说不像小说的个东西,《锦州日报》还加了编者按,说由此篇开始恢复“大凌河”文学副刊,并号召革命文艺工作者,拿起笔做刀枪,更好地为工农兵服务云云。 我第一次谈女朋友的时候,已经发过一点东西了。那人为了显摆,将我发的些东西寄给她的家长看。结果她母亲即来信说我写的什么玩意儿,这样的人早晚得出事儿,不出事儿也靠不住,你小姨就是个例子不是?遂令她与我断绝关系,她父亲则在她母亲的信上批示“已阅,同意”,她后来也真地遵嘱照办了,我学习创作的决心也没动摇,用那人的话说是“贼心不死”。当然这中间还有其他方面的原因了,但那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综上所述,你说咱对文学之女神虔诚吧?迷恋吧?代价不小吧?咱以这样的心气儿矢志不渝地追求了她这么多年,我即使是笨蛋她也会金石为开吧? 直到不惑之年,咱才终于走上了专业创作的道路。作为一个男同志,要实现个当作家的理想格外不容易是不是?至少要比女同志困难得多。那时正好有家报纸开了个“作家风采”的小栏目,除了登你一张照片之外,还要登一句玩深沉的话,我就写了几句戏词给登上了:这一段咱心情好不轻松,实现了当作家一个美梦,从此后把生活好好深入,沉下心搞创作与世无争…… 至于将文学看成是精神食粮,将作家看成是灵魂工程师什么的,那是后来逐渐认识和升华出来的了,我最初萌发学习创作的念头的时候,还没这么高尚。 ------------ 18 晚报乃我一益友 我说过,我搞了二十年的新闻报道工作,对报纸有感情。八十年代初我从部队转业的时候,就凭着两本我发过的新闻及文学作品的报纸剪贴,很痛快地就被安排到了广播站,还弄了个股级干部当,这还不说明报纸对我是多么的重要? 我若一开始只给广播电台写稿而不给报纸写稿,毁了,至少联系工作的时候要麻烦了,你拿着广播电台的用稿通知单去联系工作无论如何都不如变成铅字的东西有说服力。 另外我七十年代初开始学写小说或散文什么的时候,所有的文学刊物都还没恢复,也是首先发在报纸上的。 所以,如果要选举最重视报纸副刊的山东作家的话,我至少该列前几名。 你可以说我的文章不好,但不可以说我对报纸的副刊不重视、没感情。 我与晚报的关系主要是与文学副刊的关系。为着写这篇小文章,我大略地统计了一下这些年我发在晚报副刊上的东西竟有上百篇之多。 特别是九三、九四、九五三年,我写小东西上了瘾,每年光发在《齐鲁晚报》上的东西竟有三十篇左右。 难怪个别同志有意见,给报社打电话要求少发一点我的东西了。确实的,发得太多了,连我自己也不好意思了。 我应该算是晚报副刊的优秀通讯员,可他们每年评优秀通讯员的时候从来没评过我,我仍锲而不舍、一如既往地努力着、争取着。 四年前,我在一篇《说副刊》的小文中曾提到,当文学刊物步履维艰,文学疲软之声不绝于耳的时候,我们报纸的文学副刊却始终热热闹闹,风景这边独好。 我至今仍然这么认为。你可以说文学疲软,但我还没听谁说过晚报的副刊疲软。 副刊不疲软,除了客观上的原因之外,我认为与他们的编辑队伍素质较高、毛病较少有关。 他们一般都很年轻、很能跑、很能拉,也比较廉洁,很少有哪位作家或作者给他们送点礼什么的。 相反的,他们往往还要自己掏腰包请作者吃饭,以至于外地作家来了一般都不找作协而找他们。 我始终认为,一个好的编辑不在于你自己多么有水平,而在于你手头有多少重点作者。 他们是联系全国知名作家最多的人。在许多外地作家朋友们的眼里也都是把晚报当成作家之家的,那怎么会疲软? 晚报乃我一益友。晚报副刊这些年对我帮助不小,早几年的时候我写了那么多小说,没有几个读者认识我;那年我在晚报上开了个小专栏,哎,一下子就整了点小知名度出来。 我有时到小酒馆里喝小酒,老板认出咱来还给咱八折之优待,这都是晚报给我带来的实惠,我真的是非常感谢她。 我将继续积极投稿,争取做个优秀通讯员。下雪了,冒着纷纷的雪花出去买晚报;或者夜深了,独自一个人出去将刚给晚报写好的稿子投到马路旁边的邮筒里,这两种情境下的感觉都不错,说出来还有点小温馨。 ------------ 19 书信与贺信 一 ×月×日信收悉。您信中说,我的长篇小说《乡村温柔》中有一句话是错误的。即故事里面的我当了公社一级的干部,小笤就让咱好好记住他的名字——高素廉,要既朴素,又廉洁,她告诉我这个廉洁的廉是古代的一种丝织品,有一首唐诗就叫将廉来比素,新人不如故,看,有学问吧?我问她是谁给你起的,她就说是老鱼头,那诗也是他说的。你说,这是一首乐府辞,而不是唐诗。这个廉字也不对,应是缣。又说,也许您是故意为之?因为是老鱼头告诉给小笤,而又由小笤转述给“我”的,是老鱼头记错了?另外一个农村小姑娘也不可能这么说:有一首乐府辞就叫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是吗? 我得先感谢您的指正,它确实就是一首汉乐府辞,而不是唐诗;我也不是故意为之,也不是老鱼头或小笤记错了,而压根儿就是我记错了。 现在想来,我大概是“文革”之前从一本叫做《古诗三百首》的书上第一次看到这首叫做《上山采靡芜》的乐府辞的,因为挺顺口,调子也挺凄情,一下就背过了,全文如下: 上山采靡芜,下山逢故夫,长跑问故夫,“新人复何如?”“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相类似,手爪不相如。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阁出,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我在给高素廉起名字的时候,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这首辞。我肯定是将缣字记错了,并由此生发出廉洁的含意来,当时还为这另外意味的发现有点小得意呢!也因为我在小说中是让老鱼头给起名的,而又由小笤来转述,好像准不准确都不怎么要紧,故没再查对。现在看来,是我记错了,我将《古诗三百首》记成《唐诗三百首》了;我不点明是唐诗而只说是古诗就好了。一个小姑娘不可能说有一首乐府辞叫将缣来比素,但会说有一首古诗叫这个的。这也说明我学识浅薄,孤陋寡闻。此书若有机会再版,我一定改过来。 这事给我的教训是,不要太相信自己的记忆,还是读书、读书再读书。 再一次感谢您的批评指正。您说的那些鼓励的话我也感谢,但我更感谢的还是您的批评。您批评的口气特别令我感动,是体谅与商量,而不是居高临下。 二 整个八十年代,《青年文学》始终让我心仪。它有品位、有朝气、有规格、有影响,我将能在它上面发东西,看成是一种进步、上一个台阶。 一九八四年冬天,我依据八年前在唐山抗震救灾时的经历和见闻,写了一个小中篇《乱世英雄》。当时文气很旺势头很火的青年作家矫健看后,说这是一篇好东西,应该给有影响的刊物,遂推荐给了《青年文学》。责编牛志强后来在一篇文章里说,他是在火车上看的这篇稿子,一看就被吸引,再一看即为之振奋。想想看,一帮囚犯于地震过后从监狱的废墟里面爬出来,会做何种表现?而囚犯中什么人都有,有受了冤枉的好人,也有罪有应得的坏人。在一种无序的特殊环境里面,肯定都会有最本质的反应,或无法无天混水摸鱼继续作恶,或误入歧途危难时节又见真情良心发现人性复归,或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用现在的话说确实就比较容易写得好看、热闹。 牛志强是个认真负责的编辑,特别能抓稿子;他认可的东西,也舍得下本钱。待他回到北京就让我去作进一步修改。此时,春节临近,街上不时地有节前特有的鞭炮声传来,咱在中青社那个小招待所里即如坐牢一般,根本没有心思改东西。好歹鼓捣完,回到家即腊月廿七了。 那时,《青年文学》时兴一种规格性的东西,即他们认为是重点稿子的,都要配发著名评论家的评论文章,同时还要将作者的照片登在封面上。这一招当时大概是他们的首创,对作者的确也是个吸引。待《乱世英雄》登出来时,确实就发了何孔周先生写的《乱世英雄艺术谈》的评论,咱的照片也登在了封面上,心里怪美的。 《乱世英雄》登出来之后,还产生了点小影响,有八家影视单位联系改编事宜。北京电影制片厂连摄制组也成立起来了,可惜由于人为的原因没有达成协议。 二百期是个大数字,它足可以奠定一个刊物的品格和品位。特别它始终如一的朝气与创新,格外让人喜爱和留恋。老夫尚可聊发少年狂,人到中年就更爱与青春有关的东西,比方《青年文学》。 ------------ 20 乡土小说:既不时髦也不自卑 作品的土与洋首先表现在语言上。语言朴素,生活化、口语化了,往往被认为是土;语言华丽,形容词一大堆,用翻译过来的欧式句子,还不时地夹杂点英语或五线谱、方块图什么的,那就是洋。土了好,还是洋了好?我说该土的时候能土,该洋的时候能洋就好。这是题材决定的。你写土头土脑的农村人,当然不能洋;若写城里有点文化的小痞子,那就不妨洋一点。 土是实在、朴素、扎实、亲切,心中有数的表现。洋人说中国话,城里人啦庄户呱,尽管说得不地道,但听上去挺亲切。农村人说半调子普通话,中国人得空就来上句英语,听着就怪别扭,你觉得这人张狂,不知道自己能扒几碗干饭。我小时候,庄上来了个说普通话的农业技术员,你听得出她是尽力将普通话向我的家乡话靠拢,村上的人就愿意接近她。相反,我们村有个人到县城那地方修了三个月的水库,回来就撇腔,说坐碗(昨晚)回来的,还说岂有此理什么的,庄上的人就直撇嘴。 土还是有文化、有学问的表现。一个真正土的人,他写出的东西绝对土不下来,只有有学问的人才会土,而且土得有味儿、有含金量。看《小二黑结婚》、《暴风骤雨》,你觉得赵树理、周立波是有学问的人,人家不是不会洋,只是不去洋。看一些前辈作家晚年写的东西,也都不洋里洋气、花里胡哨,可你还是觉得他有学问。 说话好不好听,不在于他的腔调,而在于它的内容。 越实在就越有力量,越朴素就越有内涵。 由土到洋再到土,是一个必须走的过程。我们小时候学写作文,就基本上是一个由土到洋的过程,写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晚霞映红了半边天什么的。我们遇到些华丽的词藻还会抄到小本本上,下次作文的时候就尽量用上它。这是一个重要的积累,有了这些积累,日后才能土得下来。 由洋再到土就困难得多,那是一种境界。你看透一些时髦的东西是怎么回事儿了,你觉得一切的华丽都是小儿科了,还是还原生活的本来面貌吧,这时候你自然而然地就土下来了。 乡土小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品种,它当然要姓土。乡土小说的审美特征,首先就体现在富有地方特色的风景画和风俗画的描写上,其次则是要在这风景画和风俗画的背后,揭示出深刻的民族文化心理和隐于生活表层下的历史趋向。如果仅仅停留在“地方色彩”的描绘上也不行,那就如茅盾先生所说,“它能引起我们的惊异,然而留给我们的却只是好奇心的餍足”,却不能产生持久的艺术魅力。 乡土小说是我思想和情感的载体。它寄托着我的渴望、怀念与呼唤。 生活中有那么多的失意与不快,我却愿意回忆那些温馨和温暖的东西,甚至不惜重复它、放大它,是与性格、经历、观念、爱好乃至心地有关吗? 如此写来,很容易遭遇“不深刻”。但我总写不好残酷、写不好丑恶、写不好坏人。我愿意让温馨、温暖、温和、温柔、温情这些字眼儿,充斥在我的所有作品中,让温情浓浓的,苦涩淡淡的。 写残酷、写丑恶,比较容易深刻。但那可能是另外一些作家的任务。 维护美好的事物,多么重要,同时又是多么具体的任务啊! 乡土小说如同一片厚土上的植被,雨水再大,也不会造成沙土流失。这是因为它有着深深的根脉,有着用之不竭的地力。它不拒绝化肥、复合肥这些东西,但它往往不直接吸收,而是将它们转化成便于与自身相融的“有机肥”。它只能使其花繁枝茂、果实累累,而不致使土地板结。 乡土小说不能玩儿,不能讨巧。你得老老实实地体验、感受和提炼生活,不能生活不足花招补,也不能作坊式的操作或制作。它完全是那片土地生发和流淌出来的东西。 乡土小说既不时髦,也不自卑。它自信地踞于一隅,遥视着这个世界。守住了它的乡土品质,也就扎深了它的根脉,旺盛了它的生命力。 ------------ 21 温柔是一种品格——就《乡村温柔》答《书海泛舟》记者问 问:关于《乡村温柔》的故事梗概,《齐鲁晚报》已经连载了,不少喜欢你的读者也在打听从哪里能买到书,咱们先告诉一下读者这本书是写什么的好吗? 答:小说以第一人称模拟主人公牟葛彰在沂河边练讲演,边自语独白,边自我解嘲,说相声似地嘟哝了三天(自然地形成了小说的上中下三卷),诉说了自己的家庭历史和个人经历。他小时讨过饭,长大了外出打工,一次冒名顶替到建设兵团种地,又到无人过问的黄河滩头垦荒和躲避阶级斗争,经历了不少艰难困苦,只是几次不期而至的艳遇,给他不堪重负的生活增添了些许温馨。最后在改革开放中就成了“农民七(企)业家”和“正邪(政协)委员”。还有他父母可笑可叹的特殊经历,以及沂蒙山钓鱼台村的家长里短等等,共同构成了这部小说与乡土共存的五味人生。我试图以两代人的遭遇、一个人的成长为线索,来描摹和呈现沂蒙山人的思维方式、生存方式及文化形态,以及它们形成的思想和情感依据。 《乡村温柔》选用的是农民的视角,“我”就是农民中的一员。农民那种刻苦耐劳、坚韧乐观、善良智慧等传统的民情民性,也是我想表现的,还有沂蒙山人的奉献精神及其个性是怎么样潜移默化地形成的,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等等。 问:有评论家说这部长篇的出版,标志着您营造的“沂蒙山世界”大功告成,是指什么? 答:我最早的作品大都是部队题材的东西,像《深深的海洋》了,《静静的海岛》了,《一个人的海滩》及《那年冬天在岛上》了等等,那是一束同类地域、同类题材的东西。八十年代初,我从部队转业回到我家乡沂蒙山之后,有那么两三年我仍然沉浸在那样的一种氛围里面。我不轻易转移阵地。当我适应和熟悉了农村生活,调度起我关于童年生活的记忆的时候,我写了《钓鱼台纪事》。此后就一直没离开过钓鱼台,我差不多围绕着钓鱼台经营了有十五年之久,那还不形成一个小世界呀?我理解评论家们说的这个特别具有个人色彩的小世界,首先是指相对固定的地域性,其次是与之共存的人物、精神、情感与话语的共同性。你一看就是钓鱼台出来的人,他们说着一样的方言土语,有着差不多的思维方式等等、等等。比较成熟一点的作家都是有这么一个小世界的。这个长篇也算是钓鱼台系列的一个小结吧,我以后估计还会写沂蒙山,但不会再写钓鱼台了,比方写写那里的小县城什么的。我不轻易转移阵地,但我会慢慢地转。当然这又会是一外漫长的过程。 问:您笔下的这个小世界永远都是那么温柔、温馨,这部小说第十三章的开头有一段牟葛彰的话,“我喜欢说一些美好的事物、温暖的故事、轻松的话题,而极力回避痛苦、残酷、丑恶、尴尬之类的事情,我就是这么个人,这与我的性格、心地及周围环境的熏陶也有关。痛苦是肯定都有的了,谁没痛苦?我只是不说”。有评论家说,这段话比较能代表作者的创作思想及审美情趣,您个人是怎么看的呢? 答:我承认这段话是我自己的观点,只是借用了主人公的口吻将它说了出来。作者在生活中所感兴趣的及注意捕捉的,一般都是和他心灵相接近和亲切的东西。这就形成了不同作家不同内容和风格的作品。当然,生活中并不都是喜剧因素,《乡村温柔》里面也免不了要写到一些“小沉重”,甚至是很悲惨和残忍的事件,但我写到最惨烈之处的时候,往往立即煞住或笔锋一转,以一种幽默、调侃、揶揄的喜剧手法,来冲淡和超越悲剧。这种对生活的处理,一方面与我的性格爱好有关,另一方面也是对生活重新审视的结果。历史当然充满着悲剧,但当这一页被掀过去之后,再回眸这段生活,痛苦的程度往往要减轻,尤其在历史开始了新的一页之际,乐观主义将使沉重的历史回归为喜剧。所以马克思说,人类能够愉快地和自己的过去诀别。 我是一个理想主义、温情主义和乐观主义者。温柔是一种品格,我追求这种品格。 问:这部长篇的叙事方式很独特,是让主人公在河边准备讲演稿的形式,在那里自言自语,您为何要用这种形式呢? 答:我在部队当新闻干事的时候经常给部队首长写讲话稿,写得多了,我就琢磨着它是可以展开故事、抒发情感、表白心迹的,我们那时听忆苦思甜报告和学习毛**著作的讲用,有时听着也挺受感动,遂将它移植过来当作小说的一种样式了。 这种形式比较自由,用起来也比较得心顺手。想想看,一个人蹲在河边嘟嘟囔囔,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可以冠冕堂皇地说大话,也可以窃窃私语地说隐私;他可以正说着过去,又倒过头来说现在;还可以说着说着又想起了某人(记:你让主人公不时地想起韩香草,又不彻底地作交待,就像有根线拽着一样,特别吊读者的胃口),挺来劲儿是不是? 这种形式就特别要求两点,一是靠细节连缀,二是靠生动的语言。我欣赏这样一句话,叫做作家靠作品活着,作品靠真实立着。那么真实是从哪里来的呢?就是靠细节。二一点,我对我的语言比较自信,凭我流畅而有味道的语言,就不愁吸引不住读者。 问:读您的作品,确实能体味到一种阅读的快感,很流畅,也很幽默,您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呢? 答:语言的问题,确实是我十分在意的一个问题,我主张文学语言要生活化,口语化,正像韵律并不就是诗一样,语法也不是文学,语法规整的语言吸引不住读者。我注意将一种方言、俗语、古文和时下流行的一些词汇揉和在一起,形成一种朴素实在、自然流畅而又具有幽默调侃意味的现代文学语言,我觉得读者是买账的,是喜欢的。 我记得鲁迅先生说过,作家的本事在于有些话你比一般人早说了一点,群众还没这么说的时候你先说了,有点先知先觉的味道。可现在不行了,有些话作家还没开始说的时候,群众先说了,有时群众说了你还不敢说,那么作家的本事体现在哪里呢?就在于你能将群众的语言变成自己的语言。所以我比较注意向群众学习,向生活学习。我语言中的那点幽默主要是来自生活,来自群众。 我主张语言简洁、生动。那么,怎么生动呢?就是多用动词。比方,我说一个人表情很古怪,像急于解手而又找不着地方的那么种表情,可能比别的说法生动一些。 还有一个语言节奏的问题。这本书里我经常在一些成语里面加了这个,比方热情好这个客,憨厚朴这个实了等等,这首先是符合人物身份的,一个只上了两年学的人,他猛丁说个新词儿的时候还是要结巴一下或停顿一下的。还有一些口头语,它本身好像没什么意义,但有助于刻画人物。我比较注意保持语言的一种内在的节奏,如同我们走路,你按进行曲,按四分之二的拍子走路大概比较顺溜,你若一会儿来一点四分之二的拍子,一会来一点圆舞曲,那绝对要乱套。读书也是这样,不讲节奏的语言没法读,更享受不到一种阅读的快感。 问:有报道说您是新乡土小说的代表作家之一,你对新乡土小说是怎么看的呢? 答:我记得新乡土小说的提法最早是《上海文学》先提的。九十年代初,我接连在《上海文学》比较重要的位置发了五六个中短篇,他们觉得我在写农村题材方面还是有点特色,正好那段时间,还有几个作家也写了些类似的东西,就同新市民这样的提法一块儿提出来了。我觉得之所以叫新乡土,当然还是与一般农村题材以及过去的一些乡土小说有些区别,比方更加重视地域及民风民俗了,不太讲究典型环境典型人物了,将一些大的政治运动推到背景当中去了等等。 我承认我是一个地域作家、乡土作家、特色作家,我经过努力可以成为一个比较著名的作家,但永远成不了大作家。不要太重视著名这两个字,我家乡有一种八宝豆豉就比较著名,但它再著名也只是一种咸菜,跟满汉全席之类的大菜远不是一回事儿。 ------------ 22 郝俊萍是谁 我写小说太真,作品发出来常常被追问,某某某是谁?你跟她什么关系? 你用鲁迅先生说的模特儿不用一个一定的人,看得多了凑合起来的,往往是浙江人的脸山西人的帽子那一套来应付,又会引来一大堆追问,那也得有生活呀,有感受呀,有点影儿呀,凭空瞎编还能编得这么像呀? 这回的这个郝俊萍(《乡村温柔》中的人物)尤甚,连圈子内的人也起了疑心,见了面就要问,郝俊萍是谁? 你说实话,我给你保密。颇有些不交待清楚即让你跳进黄河洗不清的那么种阵势,那我就原版地说说。 七十年代初,我在部队做新闻干事。我们那个政治部叫是叫政治部,但并没分科,一些入党了,提干了,处分战士了之类的事情,都要一起研究。 这回要处理的是一个刚当兵一年的新战士,所犯错误是他入伍之前与他厂里的个女师傅有些男女方面的问题,依据是他所在的连党支部缴上来的几封信,当然都是那战士的师傅写给他的。 关于这些信的发现过程,也很能反映当时人际关系上的一些特点,总之是都想自己进步,而不希望别人进步就是了。 那时遇到一点事还动不动就搞外调,即到他原单位作调查。在研究要不要派人搞外调的问题上,我就提了点不同意见,说这件事是清楚的,也不是什么政治问题,你领章帽徽的一去调查,她那里就会当成大事,而地方上的些单位是没有什么事能保住密的,万一传开去,让人家还怎么做人呐? 最后即决定先跟那战士谈话,看看他的态度再说。也因为我提了那么个意见,谈话的时候,就让我也参加了。 当时也有这么个不成文的规定,即组织上找谁谈话,一般都要有两个人参加。 找那战士谈话之前,我是先看了他师傅的那些来信的。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我那是第一次见这种信。 那信里面就有着当时怪通行的格式,比方首先让我们共同祝愿毛**万寿无疆那一套,接下来就是情意绵绵的一些话。 一种非常政治又非常情感化的内容搁在一块儿,确实就能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既让你脸红心跳,又让你产生诸多的联想,甚至猜测这个女同志长得什么样儿呢? 她可真是懂感情啊,挺关心人,比方她在他上一次的回信中知道他感冒了,她就说,如果你在我身边我会怎么样。 这是个令人温暖的女同志定了,也怪会独出心裁,每一封来信,她都要在他们的感情问题上列出诸多的题目让那战士填充,还对上一次的填充打分,说哪道题你答得不准确,应该怎么样惩罚云云,当然也是温柔的惩罚。 看完之后,我即跟另一位干事说,我怎么一点也没觉得卑鄙下流呢?那组织干事也说,这能算什么问题,我看该处分的是偷看人家的信又揭露他的那个战士! 那家伙思想意识不好,争取进步也不能用这种办法啊!以后讨论那家伙入党的时候,你在旁边敲敲边鼓,坚决别让他通过;不过跟这个战士谈话的时候你可不能表现出同情的意思来呀! 谈话的结果是不再派人搞外调,也不再将其列为党员发展对象。那么一个追求进步、长得挺帅,也有点文化似的青年,就这么给改变了命运。 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我在写《乡村温柔》的时候,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这件事,遂将它原封不动地移植过来了,写的时候心里还一直充满着一种温馨之感。 我在想,在那些动乱的年代里面,无论阶级斗争搞得多么激烈,人际关系如何地紧张,也还是有一些真情,有一些美好的事物,特别在基层的普通百姓那里。 当然,美的东西也是最容易被损害的。那个年代最恶心人的一件事就是践踏人的尊严,蹂躏人的情感。 现在来说这件事,也让我更加珍惜今天的气候与氛围,尽管现实生活中还有诸多的不如意,但人的本身,其中包括人格、尊严、情感甚至隐私是在逐渐地受尊重了。 另外也想提醒不搞文学的朋友们,文学上的审美与生活中的审美是不一样的,美的不一定是对的,你理解就够了,不要照着去做。 ------------ 23 我们村的小笤们 这回说说小笤(《乡村温柔》中的人物)。 不知你有没有这样的体会:即你很难从一种纯女性的角度来评价一个你本家族的女的,当我们说到我们的姐姐、妹妹、姑姑之类的女性的时候,一般都是说她们孝顺、贤惠、勤快,心灵手巧,煎饼摊得多么薄,鞋底纳得多么密;很少有人说自己的姑姑、姐姐漂亮、性感。之所以会有这种现象,不是说她们本身长得不漂亮、不性感,而是我们压根就没从那样的角度来看她们。我们重视了她们的美德,而忽略了她们的美丽。 我们村姓刘的多,虽然不是一支,可所有姓刘的妮子你都须管她叫什么。有时候,你看着流鼻涕的个脏兮兮的小妮子在大街上站着,你寻思甭屑理睬她,待走近一看,哎,还是你小姑,你就得跟她打招呼,吃饭了小姑?若是闹起矛盾来,她骂你你还不能还嘴。在那样的一种空气底下,你也很难从漂不漂亮的角度来评价她。 我离家已三十年矣,我对乡里乡亲们的亲情逐渐淡薄了许多,我也就能够比较客观地评价她们。可当我回忆起她们的时候,我能比较清晰地记得某件事,却分不清具体是哪一位办的了。我将她们记混了,混成一团了。 这个小笤可能是我大奶奶家的那个怪能骂人的小姑吗?小时候我们一起玩那种打仗的家家,“战斗”结束之后,我任命了她一个大队妇女主任,她就撅撅着个嘴头子拿眼白愣我,我说你的嘴头子都能拴七头小毛驴了,还撅!她就骂了我一句,尔后说是小刘麻儿你都让他当少校团副,我才是个大队一级的干部呀?直到任命了她个公社一级的妇女主任,她才有了点笑模样。她就是那种整天背着柴火篓子出没于山野之间的角色,她曾告诉过我许多村里面的鲜为人知的事情。我们永远不能全知全觉,她有着自己的信息来源。她还会说,小铁锤,十五岁,个子矮矮的,很结实,民兵常叫他出去,探听消息。 要么她是大圣家的那个大侄女?那闺女上过几天学,参加过果树栽培及计划生育方面的学习班,我读高中的时候她就在村里当计划生育宣传员,专管放环儿及发放避孕药什么的。按说这样的活不大适合闺女家干,但她对人很有礼貌,人缘不错,也就没人笑话她。她当然也很勤快,年三十晚上喜欢挨家帮人包饺子……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她手上沾着面,扎煞着手来我家包饺子。 她或许是我三婶家的那个二妮子吗?她大名叫什么来着忘了,她的小名就跟小笤相类似。那妮子头发焦黄,脸上长着雀斑,鼻子那地方永远汗津津的;但她身材不错,皮肤也较细嫩。有一年我从部队回家休假,在村外的小河边转转的时候,发现她拿着双黄胶鞋在那里刷来刷去。而不远处就有个青年站在水里用脚擦锄头。他二位就那么一个站着一个蹲着在那里呆了差不多有半个小时,却始终未发一言,只是偶尔瞥对方一眼。后来我二姐就告诉我,他两个先前谈过一段,因为生辰八字不对就没结成婚,两人都是性格内向的人,也都有了家庭了,小笤偶尔回来走个娘家,也不能大鸣大放地串个门儿什么的,就找那么个引子跟他见见面。我当时就想,这俩人以这种方式来见面,可真是此处无声胜有声啊;这里面的戏还不是随便编啊?怎么编怎么像。 总之,小笤也不是一个一定的人,而是以上的诸位凑合起来的。我相信几乎每一个村里都有小笤们。她跟我们童年或少年的记忆连在一起,她让我们温馨,让我们纯洁。 ------------ 24 生活比才华更重要 朱彦夫老师: 大札早已收悉,县文联的同志也已将您的书送来,之所以现在才给您回信,就是想等看完了书之后一并谈谈印象的。 我首先向您表示祝贺,祝贺您古稀之年,终于拿出了一部沉甸甸的大书! 两个月前,我陪省文联和作协的领导同志去看您的时候,向您提起过,您是我整个少年时期唯一见到和崇拜的英雄。我在初中和高中阶段曾两次听过您作传统教育的报告,并像当时崇拜英雄的大多数少年一样,伸出我的日记本让您题词。我至今还记得,您用您的残肢抱着钢笔题的是: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他临死的时候就可以说,我已将生命献给了人类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解放而斗争。当然,您不可能对此有印象了。我之所以将这段话原原本本地引出来,是觉得用这段话来概括您的这部书乃至您的整个一生,是再合适不过了。 关于此书的思想意义,怎么估价都不过分,它是完全可以作为传统教育和青年必读的教材的。我在另一篇小文中提到,这是一部用生命写成的充满着革命英雄主义和乐观主义的大书,是一曲洋溢着正气、豪气的英雄颂歌。真正是从生命中流淌出来的,也是任何一个没有亲身经历的作家所策划和操作不出来的作品。特别在一些缺乏责任心和使命感甚至引人猥琐教人堕落的东西十分流行的今天,尤其难能可贵。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也是让我们一些健康的人羞愧的书。 责任心,使命感,是任何一个正直的作家所无法回避和摆脱的问题。一个时期以来,“使命”这两个字,让人小心翼翼甚至惶恐不安。它往往被讥笑为正统、古板甚至是低层次、没品位。公开宣扬拜金主义、享乐主义或见了女人即企图将人家往床上扳,品位就高了?算了,他们充其量也就是一些职业色彩很浓的匠人罢了。而使命感对您,却是那样的自然而然,您无须格外地培养和造就,天生就具备。——这与您个人的经历也有关。 个人的亲身经历特别是痛苦经历对一个作家真的是太重要了。有人习惯叫它亲历性。亲历即生活,它比后来的特意体验要丰富和深刻得多。我永远坚信生活与艺术、才华、技巧这些东西相比,生活永远是第一位的,生活比才华更重要。您的亲身经历是一笔了不起的财富,有了它,就成功了一大半儿。更重要的是,您对世界、对人生,对生活的目的与意义,所采取的那种积极的态度:勿求健全,但求生存;勿求人助,但求自理;勿求伟绩,但求发光。您九死一生,磨难重重,但苦难丝毫没有销蚀您的意志,动摇您的信仰。相反,它使您更加坚强无比,战争与生活的火焰将您给提纯了,从而使您的生命更加富于力量。同样是一种苦难,甚至远没有您所经历和承受的多,却可以使另一些人消沉无望,对整个世界充满怀疑,人类花费了几个世纪才寻找到的意义与价值,他在一个早晨就全部否定了。尔后再回过头来嘲笑你不深刻、没品位…… 什么是好作品?我认为有生活、读了让人感动、引人向上、教人高尚的作品就是好作品。什么是深刻?替老百姓特别是小人物说话就是深刻。您的这部作品是已经达到了。 您特别想知道我也特别想跟您说的是,这本书在艺术上的成就,比我原来想象的要好。具体怎么个好法,我在给《齐鲁晚报》写的那篇小文里已经说过了,这里就不再重复。总之一句话,它不是艺术的,但是生活的;不是时髦的,但又是不必自卑的。是今天的读者特别需要的。 我记得,三十多年前您作报告时,曾提到这样一个细节,即您抗美援朝刚回来,一时没有事儿干,您利用晚上的时间到附近村里办扫盲识字班。待上完课往回走的时候,下起了大雪,坡陡路滑,您的义腿质量也不过关,走着走着就一下给摔断了。您只好往家爬,整整爬了一夜,天亮了,您才爬到村头上,是村上的人发现了,将您背回了家。而您身后的雪地上,就印着您爬过的长长的痕迹……这个细节特别生动感人,过多少年都不容易忘掉,您怎么没用呢?是忘了吗?由此可见,您还有生活,还可以写出更多更好的东西。 …… ------------ 25 情致与情怀 时间过得真快,不觉认识彭兴凯已十五年矣。十五年前,我还在我家乡的小县城工作。一个雨后的下午,彭兴凯及另外几个年龄与之相仿的小青年到我所在的县广播站找我。那一段,经常有一些农村会计模样的陌生青年找我帮他们打官司。我也曾帮他们打过几起,可总也打不赢。待再有人找我办类似的事情的时候,即非常烦。彭兴凯一行呼呼啦啦地去找我,我以为又是让我帮他们打官司来着,待说起话来,才知他们是蒙阴县的几个文学青年,是专程向我请教点创作上的事情的,与打官司无关。跑了一百多里地专门找人探讨文学问题的本身,即让我非常感动,遂装模作样地与他们切磋了半天。我当时就断定,他们中的某一两位将来是要成点气候的。 果不其然,在那之后的若干年里,我即经常看到彭兴凯在省内外的一些刊物上发一些很精致的短篇小说。我真的是非常高兴,每当看到也必定找来读一读。 彭兴凯的小说,大都以情爱为主。无论是少男少女们的情窦初开,还是大男大女们的婚外之恋,都是那么纯真、痴情与温馨,同时也表现出一种朴素而又宽容的情怀。比方《石窝汉》中的丙魁,当他发现“我”与他心爱的秀秀热恋时,欲将“我”置于死地,可当危险真正来临时,他又首当其冲,不惜以自己的生命换取别人的幸福,在他弥留之际,还嘱咐“我”:“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你……带秀秀走吧!”《瓜园旁边的小路》中宝田看到村长新娶的年轻漂亮的女人与人私通,欲向村长告发,待他去村长家时正巧村长不在家,那女人偏又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他,让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和甜蜜。想起村长还踢过他一脚之类的种种劣迹,他即重新来考虑,那女人找野男人,给村长戴绿帽子,正是给自己报仇解恨哩!将那事儿报告给村长岂不是昏了头黑了心?此后便默默地保护她。待她与情人再次幽会,眼看就要被打猎的村长发现时,他即请村长吃西瓜,以期多拖延些时间。最后他猫着腰穿过玉米地给她报信来着,就让村长当作野兔给打死了。很凄美,很感人。 估计是受张炜早期作品的影响,彭兴凯的小说都很朴素,很灵秀、很优美。他将那些情爱故事置于大自然的怀抱,让人感受到一种浓浓的乡村风情和诗情画意。你觉得沂蒙山这地方还真是山美、水美、人情美。如《迷人的小河》、《放牛的林子》、《苹果园》等,都写得很有情致,读起来令人非常受用,如一只可爱而又温驯的猫儿伏在你怀里一般,忍不住就要抚摸它,把玩儿它。 彭兴凯观念上是既现实又现代,语言上是既流畅又明快。沂蒙山本土作家中写得如他这般灵秀的还不多见。他虽然一直在文化馆工作,却绝少有那种戏剧因素非常强的“文化馆情结”;他的眼界可能还不宽,却很少“小家子”气。诸如故作高深而又捉襟见肘了,居高临下而又眼高手低了,用一分的成绩追求十分的效应了等等,他都没有。他也不刻意地去歌颂或揭露什么,一切从生活出发,行云流水,浑然天成。 他也写那种有关社会问题的小说,如《当乡长》、《福官》等,有点“现实主义冲击波”的味道,但给人的感觉不如他的情爱故事那么从容了。他那些情爱故事放在一起看的时候,在手法上也稍嫌单一了些。可哪有十全十美的东西?关键看他艺术上是否自觉,我希望他能更自觉。 一个好的文学青年,十几年如一日,不为别的诱惑及别的样式所动,就那么摁着短篇小说这一种样式来经营,甚至跟你叫劲,的确是可以写好的。人说不怕偷着,就怕惦着,你说最终要打倒我,确实也是不难的。 特别让我感动的是他那种始终如一孜孜以求永远热恋般的文学情怀,胸怀祖国放眼世界而又脚踏实地默默耕耘的那种劲头,你就甭担心后继乏人又是疲软或怎么样。时下,文学是太边缘了,连圈子里的人都羞于谈文学问题了,更难找到窜一百多里地专程与人探讨文学问题的好青年了。他这一手对我也是个触动,当我懒散懈怠放任自流甚至在电脑上玩“红心大战”(拱猪)一玩儿就是小半天的时候,想起当年他窜一百多里地的情景,就赶忙紧张一下,抓紧打几个混口饭吃的文字。所以,当彭兴凯让我为他的第一个小说集写序的时候,尽管勉为其难,可还是答应下来了。 是为序。 ------------ 26 用平静的笔触描摹骚动的生活 很难用几句话来准确地概括丁美娥的小说。粗粗看上去有点芜杂、琐细;仔细品味一下的时候,就觉得与我们这个时代很合拍。它将转型期人们的那种浮躁、不安,追求富裕文明,又心力不逮,永远追求而又永远尴尬的心态刻画得淋漓尽致。读丁美娥的作品,我有这样一个印象:她善于用平静的心态描摹时下那骚动的生活。 丁美娥的作品大都写家长里短,伦理亲情,女性的遭际,儿时的憧憬。形式上是既现实又现代,甚至还有一点意识流及结构现实主义。像这个小说集的名字看上去就挺神秘,其实与侦探或破案都无关。 丁美娥笔下的女人都挺美,个个柔情侠骨,有想法、有追求、有心计,喜欢当家作主,无论是做生意,还是盖房子,她们一般都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她写人物,不注重外形的描写,而是着眼于她们的心态。她写一个女人看着她丈夫兴致勃勃而又可怜兮兮地数钱的那么种心态真是惟妙惟肖,很真实,很传神。 我看作品最注重的就是真实。我赞成这样一句话,作家靠作品活着,作品靠真实立着,而真实则靠细节撑着。真实是最能打动人的,真实是一切文学作品最基本的也是最高的艺术境界。最基本的往往是最难的,因为真实需要细节证明,而细节不是仅靠聪明或才华就能得到的。 什么样的事情最真实?我说是事之所无,理之必有的事情最真实。用鲁迅先生的话说是,不必是已经发生的实事,但必须是会发生的实情。这个实情,既包括生活的现实性,也包括了生活的可能性。丁美娥是将这个实情写出来了。这就是真功夫。 我们面临着一个既自由又严峻的写作局面,每个作家都须亮出自己的良知和思想、摊出自己的底牌与干货。在当今技术主义盛行的气候底下,我们特别需要提倡和称赞的就是这种真功夫、笨功夫。而作品的细节就是干货,干货要靠真功夫和笨功夫来获得。丁美娥对此清醒又自觉。 十年前,差不多也是这个季节,我正在一个刊物负一点小责,我与一位编辑应邀去丁美娥所在的县城参加她们的一个学习班,顺便看了一些稿子,那次我带回两篇东西,其中有一篇就是她的。不久,她来济南参加一个讲习班,说起当时流行的一些所谓的现代派的东西即不以为然。她大概是性格内向的人,她表达不以为然的意思也不是那么直露,而只说了一句玩技巧是很容易遮丑不假。十年间,她像许多热心的文学青年一样参加过许多讲习班及作家班,不断地充实自己,提高自己,作品自然是越来越好了。 我对丁美娥还有这样一个印象,由于她的为人及艺术上的追求,甚至还有性格上的原因,她能将一批热心的文学青年团结在自己的周围,他们隔三差五地就要聚在一起,讨论各种各样的文学问题,或者谈谈自己某个新作的构思,有些念头可能很幼稚、很可笑,但热情是不缺的。他们重友情、重情义,其中的一位若偶尔说起想见见某个他们共同认识的编辑或老师,差不多呼呼啦啦地就去了……那是多么融洽、温馨的文学气氛呀!丁美娥就能默默地制造这种气氛。 世纪之交,社会转型,商潮汹涌,文学青年们的日子大都不太好过,能十几年如一日地坚持下来的,肯定都是有出息的。这本集子即是一个例证。这是她十年追求的结晶,是小结,也是新的开始。有此书垫底,我相信什么样的困难她都能克服,什么样的成就她都可以取得! 窗外,秋雨淅淅,又是一个收获季节。站在窗前,想象着丁美娥们的文学生活,心中顿生欣慰之感…… ------------ 27 乡风民情溢笔端 近几年流行的些通俗歌曲中,我比较喜欢《山不转水转》。朋友相聚并一定卡拉OK一番的时候,我差不多就哼它。我喜欢是因为它的调子好听,有着民歌的味道,词儿也不难理解,能给人一种精神上的抚慰和向上的力量。因此上,当田洪德拿着他的集子让我作序的时候,我即建议他改了这么个名字。不难听吧? 田洪德与我的经历差不多,也是先当兵,后做编辑,尔后再业余从事文学创作的。他出生在孟良崮山下的一个小山村里,所有沂蒙山人的优长如憨厚、朴实、忍让、谦虚还有灵秀他都有。他将这些优长很好地揉入其作品中,读来便格外有着一种亲切和亲近感。读他的作品,好比听《山不转水转》或沂蒙山民歌,感受到的是朴实与清新,是强烈的生活气息,是浓浓的民风与乡情。你觉得这是完全来自生活的东西。 田洪德的作品,很好地体现了一种独特的沂蒙文化,你一看就知道是从沂蒙山出来的人写的。什么叫沂蒙文化?我认为传统文化加革命遗风就是沂蒙文化。中华民族的一切美德我们都有,我们讲究仁义道德、忠孝廉悌、中庸之道、吃苦耐劳、勤俭持家;我们也特别讲究爱国主义、集体主义、革命英雄主义。我们还特别宽容与包容,如《山不转水转》中的刘大妈,出身与情感背景都十分复杂,她用忍让对待不公,用平静对待不幸,让时间消磨苦难,也就这么过来了。 田洪德在观照和表现农村生活时采取的是平视角度。所谓平视角度,即在看取和表现生活时,以平等的态度、平行的位置来对待农村和农民,不抱偏见、不存成见,不先入为主,用一颗真诚、宽容的心走近农村和农民。他在情感上与农村和农民是息息相通的,当他面对描写对象时,他的心是敞开的、澄明的,农村变革的巨澜微波、农民的命运及其内心世界,都毫无遗漏地进入他的心灵,涌入他的笔端,读来亲切、真实、自然。然而,也正是由于这种平视,使他在生活中陷得太深,入乎其内而难乎其外,也就很容易使作品出现平面、芜杂、琐碎等现象,难以上升到应有的审美高度。这是需要他反思和警惕的。 我说过,好的作品不在于它告诉了你什么,而在于让你联想到了什么。在田洪德的笔下,山是朦胧的,水是朦胧的,房舍、街道、枯树、衰草都被镀上了一层模糊的色彩,让你在影影绰绰、迷迷蒙蒙中去自我加色,揣摸和顿悟点什么,这就叫空灵,或想象的空间。田洪德有着相当的艺术气质,他入伍之前曾在县宣传队拉过二胡,业余爱好喜欢玩儿根艺,他作品中对景物的大写意式的描写,对人物外形的粗线条的勾勒,差不多就是得益于这种对音乐与雕刻的素养和造诣。 田洪德不缺生活,有农村的,有县城的,也有部队的。但相形之下,他那些写县城各色人等的短小作品更有味道些。而那些听来的故事,哪怕就是他自己村里的故事也还是有点夹生。由此更加证明对生活的直接感受是多么重要。一样的生活,会有不同的感受,你写出自己的那份也就够了。还有对立意的思考,对情节与细节的设置,让人物更加个性化等方面,也都需进一步地感悟与提高。 田洪德说,他写小说在语言上是模仿我。小说不拒绝模仿,即使是天才也会有心仪的作家,我本人也曾模仿过前苏联的一些作家。模仿是一个阶段,但必须自然,不要刻意地让它像谁,因为我们最终都会逃离某个人或某些人的影响,重新回到生活中,去索取第一手的语言资源。 世纪之交,有许多的事情值得我们去总结,去思考。作为一个写东西的人,有这样一本小书问世,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它是小结,也是开始,我由衷地向他表示祝贺。 ------------ 28 世界是个大寓言 这一组小小说,让我想起童年。想起我们最初接触文字的时候那种崭新而又惊喜的感觉。 仔细想来,我们对世界的认识首先就来自寓言,还有那些美丽的童话。比方说,我们从《愚公移山》里面懂得了干任何事情都必须持之以恒;从《农夫与蛇》里面知道了对蛇及蛇一类的人物不应怜悯;从《狐狸与葡萄》里面理解了什么叫自我安慰,等等、等等。它启蒙乃至培养了我们最初的勤劳、节俭、爱憎、好恶、情趣及其它做人的些基本的道理。它对我们世界观特别是诸多美德的形成,真的是起到了别的形式不可替代的作用。直到现在我也这么认为,这些东西可不是好写的,写这些东西的人,不是哲学家,就是非常有智慧的人,当然也得是正直、善良的人。同时也期望有更多更好的寓言出现,我们总不能祖祖辈辈老读《狐狸与葡萄》对不对? 洪亮的这组可以当作寓言读的小小说,就给了我这样的满足。我不能说它们篇篇都好,但其中的大部分是给了我一个惊喜,如《类别》、《不会叫的鸡》、《人与猴》等等。 一切的寓言都必须有睿智的哲理,而这哲理还不能牵强附会,不能生拉硬拽,这是自不待言的;洪亮的寓言好就好在它面对现实而针砭时弊,特别是那些热点的甚至是敏感的问题,当用别的形式不好说或不便说的时候,他用这种形式来表达自己非说不可的思想或观点,这是多么大的智慧呀! 我说他是大智慧,是基于时下一些时髦的理论及“脑筋急转弯”之类的小聪明、小智慧太多。那些玩意儿可以蒙人,可以磨炼嘴皮子,还可以上电视参加“家家乐天天”之类的赌博性的游戏,但在现实生活中却是有百害而无一益的。它绝对培养不出好的世界观来,它培养的是投机、侥幸的心理,玩的是百无一用的文字游戏,走的是不诚实劳动即可发财的捷径,绝对是误人子弟、误人青春的。花哩胡哨的东西多了,一些最基本的道理就给忽略或掩盖了。洪亮用一种鲜活的形式,强调那些容易被人忽略却又是十分正确的道理,叫人思索,教人学好,那还不是大智慧? 这些东西可不是只给小孩子看的。你是成年人,你对蛇蝎一类的人物就能分辨得清楚并坚持不怜悯了?你就不上“你爱她、她坑你”之类的当了?你对“威猛的不拉犁、和善的拉犁;不拉犁的吃肉、拉犁的吃草”这样的现象就能认识得清楚并能心平气和了?你还得读。 这组小小说不全是寓言,像《便宜货》、《争鸟蛋》等都是十分标准和精彩的微型小说。它将生活里面一些司空见惯的现象用白描的方式不动声色地端了出来,无需半句解释,即取得了形而上的效果。 我与洪亮只一面之识,但他的开朗、豁达、聪慧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做的是繁杂的行政工作,却能大段地背诵他所喜欢的一些作家的作品,文学修养不错。待我看了他的这组小小说,我的第一印象便是:嗯,这样的东西,还就是他这样的人才能写得出来。 这组小小说中有些篇什还失于浅显与直露。我认为寓言所蕴含的哲理无须乎太深刻,你不能看完了琢磨好几天还琢磨不出它说的是什么;但也不可太浅显,还是要出奇制胜,于人们司空见惯而又熟视无睹的现象里面提炼出一点新意来。 世界是个大寓言。你读了老寓言,明白了些老道理;可当遇到新现实的时候,你还得吃亏上当,还得犯错误,所以你还得读。无论如何它都是使人聪明和理智的东西,而“脑筋急转弯”之类的东西只能让人糊涂,你糊涂了还硬充不糊涂,那是醉话,是胡搅蛮缠。 所以我愿意推荐它。 ------------ 29 我们的语言资源 仔细想来,对我个人语言风格的形成有着直接影响的,主要来自两个方面的语言资源:一是生活(或民间话语),二是古文。外文的影响也有一点,如《安娜卡列尼娜》、《百年孤独》和《白鲸》等外国文学名著的那些著名的开头儿,对我们提炼和概括自己的语言,也有某些启示的作用。但因为它们太著名,一般人都耳熟能详,我也不引用或模仿。比方说,我在写《乡村温柔》时曾开过这样的头儿:“管我叫牟葛彰吧!几年前——别管它究竟是多少年——我的荷包里只有一点一点、也可以说是没有钱,庄上也没有特别教我留恋的事情,我想我还是出去闯荡一番,去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瞧,也不错是不是?但明眼人一眼就会觉得似曾相识,进而找到它的出处,你就会尴尬。若有人再将你的东西翻译出去,那就会更尴尬。它再精彩,也不是你自己的语言,充其量只是人家的一个模仿者,遂割舍了。 我更多的还是从生活中索取第一手的语言资源。第一手的语言是最靠得住的语言,永远不会与人雷同,也永远不会被起诉。一切时新的、鲜活的语言,都是来自民间的。我们说深入和体验生活,其中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学习群众的语言。鲁迅先生说,作家的本事在于当一般人还没那么说的时候,他比他们早说了一点。而现在则在于你能否将老百姓已经说出来的语言变成你自己的。这是一个十分重要而又老生常谈的话题,但因与此次征文的命题无关,故不多说。 好,说到这会儿,你大概已经发现我在行文中喜欢运用文言文的一些连词了是不是?如第一段的“遂”字和第二段的“故”字。你也不觉得格涩生硬对不对?这就是古文对我们潜移默化的影响。 浩如烟海的中国古典文学,无论是先秦散文,还是《二十五史》,无论是唐宋诗词,还是“三言”“二拍”,都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瑰宝,其思想内涵、历史意义、文学价值怎么估价都不过分。它还是巨大的语言宝库、丰厚的语言资源。有许多的比喻、成语、名言,至今还活在我们的口头和书面语言里。所谓之乎者也矣焉哉,会运用的是秀才。它确实养活了并还在继续养活着许多人,比方那些专吃这碗饭的教授与专家,那些从事古典文学翻译及编纂各种各样的古典文学辞典的人等等。它还周期性地丰富和繁荣着我们的出版业,你若没饭吃了,再出一次中国古典文学名著差不多就又可以吃一段。 可以断言,没有一个作家不从它们那里得到补给和营养、启示与灵感。《论语》教我们如何做人处世,《史记》教给我们怎样写人物传记,“三言”“二拍”教给我们怎样结构故事。我从《史记》那里还学了一种“互见法”,有人说我的小说里面有个别重复的现象,我即以这种互见法作抵挡,比方你写《项羽本纪》须写鸿门宴,写刘邦你还得写。 我曾经用文言文写过两组短小说,叫《错误集锦》和《农村错误八种》,分别发在一九九一年的《钟山》和《江南》上。其中的《修锁者说》是模仿的柳宗元,《招摇撞骗错》及《偷看女兵错》等则是模仿的蒲松龄。哎,还挺好玩儿,偶尔翻翻的时候,把我自己也还逗笑了。 用文言文写作最大的长处是比较精炼和简约。短处是不容易展开心理活动和风景描写。但它的连词,实在是最简便、最顺畅的衔接语。我经常用的有“遂”、“乃”、“即”等,比起白话文中的“于是”、“就”等都要方便和上口得多,而且还多出许多的意味来。比方,我这样交待给人修锁的刘玉华:“玉华有初中肄业之文化,不甘务农,遂与人修锁修手电筒给猪打针也。其无师自通,一知半解,所修之锁用根铁丝即可打开。然农村之锁,只挡君子,不挡小人,真若有那训练有素之贼子,再结实的锁亦无用。玉华深知此理,虽公开言明,仍可挣得油盐之资。玉华即自我感觉良好,公家人儿一般,声称吾乃手工业者也,属工人阶级……”挺简练也挺有味儿是不是?若是用白话文写,交待这点事,不知要多用多少文字!我想不管是文言文还是白话文,只要能使语言流畅简练,一般读者又能接受,那就可以用。 中国的古文,无论如何都是一个丰厚的语言资源。有了它,就不必自卑,不必妄自菲薄。剩下来的就是我们如何古为今用、继承发展的问题了。 ------------ 30 签书有感 任何一本书上都有作者及编者的名字,干嘛还要让作者于售书的时候在已有自己名字的书上再签一遍名字?比较流行的说法是让作者与读者见面,便于沟通或交流;比较实在的说法,是有个纪念意义,证明你见着作者了;而站在商业的角度看,则是一种促销手段。 将作家签名作为一种促销手段,就给作家出了个难题。一般读者买作家的书,都是冲着他的书去的,而不是冲着他的面孔去的。他又不是演员或主持人,一般也大都不甚漂亮,有什么好看的?我买鲁迅的书,买沈从文、汪曾祺的书,买拉美作家或昆德拉的书,不是因为他长得漂亮或知名度高,而是因为他写得好,我喜欢。我若没有问题向作者讨教,也不见得愿意去见他,除非他请我吃饭。因此上,将作家签名售书与演员、主持人或气功大师签名售书放在一起衡量,作家就要吃亏,他没人家漂亮,一般也没人家知名度高。说不定没见着你的时候我还买,一看见你不如我想象中的漂亮或顺眼,我还不买了哩! 所以不能拿作家签名售书跟演员、主持人或气功大师签名售书不作分析地一起比,它除了制造一点冷清的气氛别的毫无意义。主持人一个小时签二千多本是火爆,作家一个小时签二百本是冷清,说明什么?什么也说明不了。你若一定要说明点问题,那也不是作家的悲哀,而是读者的悲哀。而火爆与冷清是相对的,你一个小时卖二千本书就火爆了?泰山脚下卖香火的个体户脸蛋儿不见得漂亮,一个小时还卖三千把香哩!你一个小时卖一千斤粮食,他一个小时还卖三千斤大白菜哩!这种比法有何意义? 一个认真的读书人与追星族们的品位是不一样的。将读书人与追星族放在一起比,然后以人数来证明谁冷清谁火爆,无助于读书空气的造就和引导;扩大冷清气氛,故作惊人之语,忽略严肃文学越来越多的读者,不是低能就是不严肃。 另外,作家到底不是售货员,不能按营业额的多少来论质论价。从某种意义上说,既然签名售书有着一定的纪念性,那就签得越少越珍贵,一万本书中签二百本,要比一万本书中签二千本珍贵得多,都签了等于没签。 一些热衷于炒作名人结婚、离婚之类的小报记者,一接触到稍微严肃点的话题,就捉襟见肘,表现得非常浅薄,没有品位。 作家签名售书一般都是发行部门“要我签”的,很少有作家主动表示“我要签”的。每当看见作家签名售书,我就替他们犯愁:签什么呢?签上某某先生或小姐教正、惠存?那书又不是你送的,而是人家花钱买的。人家买了就是人家的,想扔就扔,想存就存,何须你告诉人家存不存?或者仅签上自己的名字就算了?那上边已经印上你的名字了,何必再签一遍?你又不是书法家。而且不管卖得如何,你在那里专事为人家买来的书上签字,总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冷清了,你尴尬;火爆了,你过意不去,你觉得自己的书没有那么好,不值得这么火爆。因此上,此前有过几次被邀请签名售书的机会,我都拒绝了。 这次签“双桨文丛”我没拒绝。原因是,丛书中的几位外地作家诸如韩少功、李锐、李洁非他们都来签了,我跟在后面只是陪签;火爆火大伙,冷清也不光冷清我一个,都不至于太尴尬。这一签,哎,还是有点小感受:一是能受到一点小鼓舞,有些读者是拿了他先前买的我的书来签的,他向你表达一个普通读者的敬重与喜爱,你觉得还真有人喜欢你的东西,能增强一点继续创作的信心。二是能增强一点责任感。那天在泉城路书店售书的时候,遇到一个叫孙越的九岁的小女孩,由妈妈领着来买书,她让我们在她的书上签上名字,还要写一句话,我就很感动。无论如何,让孩子买作家的书还是比让孩子当追星族有远见一些,遂签上了一句话:一个可爱的小读者。这就给我一个启示:此后下笔行文要多为孩子们想一想,不能污染了他们的心灵;不让自己孩子看的书,也别让人家的孩子看;大人能看、孩子们也能看的书一般都是纯洁的,是好的和比较好的。三是能增强一点群众观念、民间意识,你不能故作高雅,让人家看不懂。买我的书的人,不同层次的都有,但文学圈子之外的读者居多。文学到底还是写给不搞文学的人看的。 几个地方走下来,发现严肃文学还是有市场,并不冷清。这说明严肃文学读者的队伍在不断扩大,品位在不断提高。一些消遣性、泡沫性的东西,比方港台的一些言情作品,它可能在包装和炒作的情况下火一下子,但火了也就火了,人们看完了还是会扔,至少不会摆在自家的书架上。严肃文学不是时令性的、一次性的东西。它可能不会畅销,但会常销;可能不会火爆,但会常存。待到年底人们处理废旧书刊的时候,最终留下来的还是它们,它是摆到书架上永远不会让主人脸红的。 还有一点小感受是,字签得多了,顺手了,容易上瘾,刚从书店出来的那一阵儿甚至见着书就想签,不是自己的书也想签。就跟卓别林拧螺丝一样,看见螺丝就想拧,见了纽扣也追在人家的屁股后边拧,很好玩儿的。 ------------ 31 革干出身——老兵的故事之一 用革命生涯做标题,没有半点调侃的意思。想想看,我一个贫农出身,又是沂蒙老区出来的同志会调侃革命吗? 你了解了我的背景、我的观念、我的为人,就会觉得我是认真的。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在谈到革命的时候总是严肃认真的。 之所以用这样的标题,还因为这样一件事:先前我们在人生一些比较重要的关头诸如入党了、参加工作了、提干了、评职称了等等,都是要填各种各样的表格的。 在姓名性别年龄籍贯出身民族之后,就有一个栏目叫 “何时参加革命”。不知现在的表格上是否还这样写,我一九六八年刚参军的时候是这样写的。 当时与我一起入伍的还有我邻村的个小子,叫刘启贵,是农中毕业的。 还在县城集结的时候,他就为我们当上了海军而不是一般的野战部队而自豪。 他引用那个接兵的李参谋的话说,陆军是灰溜溜呀,海军就雄赳赳呢。 他说陆军穿的是绿军装却还叫灰溜溜,是因为头年他们支左支错了,净支持了些保守派;海军穿着灰军装却不叫灰溜溜而叫雄赳赳,是他们支左支得好,观点正确,这与海军的文化水平普遍比陆军高也有关系。 我听着就挺新鲜,同时受他的感染,心里也有点小自豪。看得出他对那个李参谋巴结得挺紧,在整个接兵的过程中,他颠儿颠儿地寸步不离他左右。 当初李参谋到我家家访的时候,也是刘启贵领他去的。他向李参谋介绍我是高中生,一中毕业的,要不是 “文革”就保送到军事院校去了。他家离我家三里地,估计这事儿他听说过,他就想当然地告诉给了李参谋。 李参谋即露出见过大世面而不以为然的神情,说是吗?那好的、好的,嗯。 此后不知怎么回事,这个李参谋一直对我比较冷淡。直到我跟刘启贵一起分到一个连队之后,他才跟我分析说,李参谋可能觉得你比较清高,不太好接近。 我说,我一个新兵就让他觉得不好接近吗?他说,主要是你这个表情,让人觉得你比他水平高似的;我呢,一个庄户脸,一看就让人觉得无能,当然也比较地忠诚可靠,憨厚朴实,他就比较放心。 我听了即如雷贯耳石破天惊,想不到这么憨厚的个同志会有如此独到的见解。 这话可真让他说准了,在我此后的革命生涯中,我吃这个表情的亏可是吃老了,无论我怎么样的埋头苦干、吃苦耐劳、自谦甚至自卑,可每当关键时候比方评先进了,入党了,提干了,总有人要提醒我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广泛团结同志云云。 直到我跟刘启贵一起转业的时候,我档案里面的个人鉴定上也还是这么几句话。 那次在县城集结,我才知道刘启贵是第一次到县城来。他说,在县城读高中可是怪恣呀,那就比我们在山沟里上农中多见好多世面;瞧,满街上都是公家人儿,咱们到了部队一定好好干,将来也弄个公家人儿当当;哎,镇上有两个新兵的表格上,家庭出身一栏里还填的是革命干部哩,那就比贫农、下中农什么的好听,将来咱要在部队上提了干,咱们的孩子填表的时候也该填革干出身了吧? 他这么一说,也激起了咱的小野心,遂盘算着该怎样地一年入团,二年入党,三年当个小排长,让咱的孩子也弄个革干出身…… ------------ 32 饲养员的优越——老兵的故事之二 新兵训练结束之后,我和刘启贵正好分到了一个连队。新兵到了老连,分配工作一般都是采取点名的方式,连长在那里喊一声张三,一班! 你从队伍里站出来,一班的班长自会将你领走。我们一行十来个新兵,抽签似地一个个陆续都给领走了,最后就剩了我们俩。 被最后点名分配的滋味可真是不好受,你孤零零地站在操场上什么想法都有,甚至还担心让人家给退回去。 我俩正在那里忐忑不安的时候,连长开言了,刘启贵,勤杂班!刘玉堂,连部! 随即分配了工作,我在连部当文书,刘启贵在勤杂班当饲养员。当天傍晚,刘启贵将我约到海边去谈心。 他第一句话就是让你挖着了(沂蒙山方言,赚了便宜)哩,还是多上几年学好哇! 我的意识里也是觉得文书要比饲养员好些,遂有点过意不去,好像他当饲养员还有咱的什么事儿似的。 他说着说着即气急败坏地骂了起来,操它的,一个海军,又是技术部队,还养马,养×呀! 我想起上午指导员向我交待工作、移交档案时我是看过那两匹马的档案的,我告诉他,那两匹马是沈阳军区移交过来的战马,分别立过二等功和三等功;你一入伍就当饲养员,一些老兵都挺羡慕呢! 他说,当个熊饲养员羡慕个×呀!我说,当饲养员进步快呀,咱连里的干部就统统都喂过马,你寻思寻思吧! 他的神情才好了些。往回走的时候,他就嘱咐我,你往家写信的时候,不要提我在这里当饲养员的事好吗? 我说,我提这个干嘛呀!刘启贵当饲养员,优越性很快显示出来了,当年他就评上了学习毛**著作积极分子。 他在连里的总结表彰大会上讲用的时候,说是数九寒天下大雪,小北风在忽忽地刮;你这里被窝刚暖热,却还要起来去喂马。 要是不起来把马喂,马也不会把话说;要是起来把马喂,回去就不容易再睡着。 这时候他想起某一条毛**语录,通过斗私批修,还是起来喂了。哎,挺实在。 他还作进一步说明呢,说是马无夜草不肥,人无精神不步。他肯定是想说人无精神不能进步,可为了顺口或更像格言,就故意说成了 “不步”,下边就一阵笑。刘启贵在笑声中成长,转年他就入了党。他又一次约我去海边谈心,他怕我心理失衡,遂用一件隐私来安慰我,他说临来的时候他跟他对象已经去公社登记了,也将结婚之后才能办的事办了,但他的入伍登记表上填的还是未婚。 哎,在县城集结的时候,你见过她吧?就是老跟在我屁股后边的那个。 他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印象,当时以为是他妹妹来着就没往心里去。 他问我,长得一般化是吧?像我这种粗粗拉拉的人,也就找个这样儿的,你将来起码也得找个公家人儿。 我听着就笑了,这家伙还真是粗中有细,特别能让人心理平衡。之后他又嘱咐我替他保密,无论如何不要说出去。 我说这是你对我的信任,我怎么会说出去!噢,还就是那次他向我指出我那个表情总给人一个清高的感觉的来,你以后注意,咹? 嗯。不久,我就调到机关搞报道去了,他还经常去看我,要我严格要求自己,争取把那党来入。 此后他如愿以偿,终于实现了当公家人儿的理想,尽管我比他大一岁,可他永远比我进步快,我入党,他提干;我提干,他结婚;等我结婚的时候,人家的孩子已经两岁了。 那次我俩的家属一起去部队探亲,他和他爱人抱着孩子去我那里玩儿,我接过孩子说,此乃革命干部的后代也! 他就说,你这个同志缺乏个严肃性呢!之后即跟我大谈连里的伙食问题。 ——他一直干司务长。待八十年代初我们一起转业的时候,他就在一个厂里做了食堂管理员。 再过几年,他那个厂子倒闭了,他也就下了岗,怪不顺的。 ------------ 33 冒充首长——老兵的故事之三 那个接兵的李参谋读者还有印象吧?就是一段时间里对我比较冷淡那个。 那家伙长得人高马大,仪表堂堂,有团以上干部之派头儿。我调到政治部搞报道不久,即知道他乃一军务参谋,专管接兵及购买计划内物资事宜。 他出差的时候就经常利用他那个仪表,冒充团以上首长,住好宾馆,吃好伙食,让人家车接车送。 有一次他竟冒充毛**的警卫员,让人家给扣住了。参谋长去领他的时候,将他狠狠训了一顿,说是毛**的警卫员也是好冒充的? 整个一个骗子!他还振振有辞呢,说咱们都是毛**的好战士不是?那还不是跟警卫员差不多? 好在他没干大坏事儿,无非是贪点小便宜,享受一下。麻烦在于他冒充惯了,上瘾了,谈恋爱的时候也照此办理。 他家在大连郊区,对象是个电车司机,据说非常漂亮。第一次见面,他吹嘘自己是个副团长,月工资一百六(实际是二十二级,六十块钱),七十年代初,一百六当然不是个小数字,那女人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可结婚之后,这家伙老也不往家寄钱,他爱人即追问他一个月一百六十块钱是怎么花的。 他要么说寄给了他父母,要么说支援了困难同志,可时间长了,他爱人起了疑心,一封人民来信告到了政治部,他始才说了实话。 后来,他因给老家买了一部解放牌卡车之事就被隔离反省了(当时的解放牌汽车属计划内军用物资,不准挪作他用)。 已经当了司务长的刘启贵听说之后就让我一块儿去看他,给他送营养品及过滤嘴香烟,把李参谋感动得了不的。 我也觉得启贵可交,挺仁义,先前我说他巴结李参谋的话不对了,他就是那么个作派,并非就是个势利眼。 说起李参谋经常冒充团以上首长的事,刘启贵还挺崇拜,说是他那个派头儿一看就是个大首长,咱怎么冒充也不像啊! 不久,我们就仿效李参谋,也冒充了一次。这年的年底,我与刘启贵结伴回老家过春节,需半夜乘车。 那时我们都是排级干部,无资格单独要车,而从部队到县城的火车站只傍晚一趟班车,这就意味着我们须在那个脏乱差的候车室里呆近六个小时。 我此前陪首长出过几次差,曾在他们的软席候车室里候过车,里面可是高级多了。 我即跟刘启贵商量,软席候车室的服务员我认识,我每次来她总管我叫刘秘书,你装一回首长好吗? 刘启贵犹豫了一会儿,说是行吗?就怕装不像呢!我说,只要你将咱们这些大包小提溜存到暂存处,别让她看出咱是回家,而是公干,她就不会怀疑,剩下的事情我来办。 总之,我们两个是到了软席候车室就是了。这中间那服务员还进来倒了几次水,她相信我是秘书,又见我对刘启贵毕恭毕敬,就小声问了我一句,你这首长好年轻啊! 我说,人家是从学习毛**著作积极分子中提拔上来的呢,那还不年轻一点呀! 可等我们上车的时候不行了,那服务员也太热情,非要送我们上车不可。 而车是过路车,时不我待,我们大包小提溜地往硬席车厢窜的时候,那服务员起了疑心,追着在后边喊,哎,你站住! 刘启贵不听,继续窜,好歹上了车,无奈车挤门堵,他人上去了,一只脚却还在门外。 那服务员即抱着他的脚一边拽一边骂,你下来,什么狗屁首长啊,整个一个骗子! 三蹬两拽,即将他的大头鞋扒下一只,好在他提包里还有一双他平时不舍得穿的新皮鞋,要不可就麻烦了。 待车开动起来,他感叹道,真是一级有一级的水平啊,不够那一级,你再怎么装也装不像,操她的,为了享受几个小时,丢了一只鞋,损失不小。 现在来说这件事,需要作许多注解了,如今的些年轻人对冒充首长,为家乡买汽车犯错误之事,可能就不理解,你有钱想住什么宾馆就住什么宾馆,想坐什么车就坐什么车,还用着冒充首长了? 可那时不行,当然还是因为穷啊!我这么写着的时候,不由得就十分地感慨,无论如何咱们的生活及诸多的服务设施还是一天好似一天了。 ------------ 34 我们的审美——老兵的故事之四 除了个别文艺兵之外,一般人都是按兵役法规定的年龄参军的。这就意味着,你须将一生中最好的时段献给部队,至少是将青春献给军营。所谓解放军是个大学校,没有到了中年才进学校的。 这个年龄段里,除了刻苦学习、努力工作、积极要求进步之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儿是要解决个人问题。这就不能不涉及到审美,即你想找一个什么样的对象,你理想中的女性是什么样子。至于成不成,是否是剃头匠的挑子——一头热,那是另外的问题,先不管它。 我在参军之前的几年里,私下里觉得最美的女性应该是上着黄大衣,下穿蓝裤子,扎着小辫刷,说着普通话;当然脸模样及身段也要说得过去,你让猪八戒穿着黄大衣也漂亮不到哪里去。我是说在同种情况下,你若穿着黄大衣,说着普通话,要比不穿黄大衣、不说普通话分值或含金量要高些。 我们那批兵是“文革”之后的第一批,那时大学不招生,几乎所有的热血青年都将参军看成是最好的出路,部队也就有机会将一些思想较好学业也不错的青年吸收进来;至少不像过去那样,只招些高考或中考的落榜生。像我们那样的导弹试验部队就更是集聚了一批不错的男女青年。用接我们的那个李参谋的话说叫渤海之滨,集聚了一批优秀的子孙。在那样的一种环境里面,我先前的那种审美标准,确实是很容易就能实现的。 麻烦在于,我当兵之后只在连队呆了一年即调到政治部搞报道去了。那时的政治部是个什么概念?叫思想的司令部,灵魂的指挥部,它本身的队伍也必须是思想、业务、作风“三过硬”。你要稍微有一点不健康的思想苗头,马上就会有人找你谈话。比方说,那时我们食堂的红烧肉是三毛二分钱一份,一般同志每次都是要半份的,你如果要了完整的一份,礼拜六的党小组会上绝对会有人站出来严厉地批评你是享乐主义,还可以上纲上线分析成你是腐化堕落,忘记了世界上仍有三分之二的人仍在受苦,依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至于讲一点审美什么的,那根本就不可能。 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是,我们对那些女兵、女军官的毛病知道得太多。她们单位的领导在汇报本单位的思想动态并举例说明的时候,一般也要提到她们的名字。开完了会,你于某个场合跟她对上了号,她在你心里的形象就算完了,即使再漂亮,你也会大打折扣。比方说,某同志形象较佳,也挺要求进步,走到哪里都背着个装有毛**著作的黄挎包,得空就拿出来学上那么一段,可她不讲卫生,衬衣领儿上永远是一圈黑污,早晨也不出操,脏兮兮的个手躺在被窝里就吃饼干,你对她会有什么印象?特别在你那样敏感的年龄段里面? 那时美的参照物也不多。看完了《红灯记》,我们就认为李铁梅是最美的。我们要说谁谁谁漂亮的时候,就说她长得跟李铁梅差不多。有一个被人们认为像李铁梅的女同志(其实并不像,我后来看《望乡》的时候,觉得她更像栗原小卷),其又馋又懒就与她的漂亮同时有名,你一提又馋又懒,就都知道说的是谁。有时你在走廊上遇见她,问她吃饭了又馋又懒?她也不恼,栗原小卷式地笑一下说吃了或没吃了事。最后整得她二十八了还没人敢追求。所谓皎皎者易污,娆娆者易折,有不虞之誉,也有求全之毁,越美毛病就越多。 ——噢,这个例子还不一定恰当哩,即使现在,一般人也都重视美德而轻视美丽是不是?我其实想说的是,在一种极左的气候里面,我们的审美往往被一些政治的因素所左右,我们明知“栗原小卷”的又馋又懒有夸大的成分在里面,就是真实的毛病也不是不可以改的,可还是不敢冒那个险,所谓张家溜溜的个大姐,任我溜溜的个求,不是那么简单的,你只能退而求其次。 总之,在那样的气候里面,我们政治部的人很少有谁在本机关找对象就是了。个别硬着头皮找的,三谈两谈也会黄。有那么几年,一些业务处及科研所的人就管我们政治部叫断交部。直到现在我脑子里也还存着许多真实的断交与失恋的故事。失恋的故事比成功了的爱情故事一般都要生动得多,也挺有悬念,只是主人公的滋味不好尝…… ------------ 35 我们的伙食——老兵的故事之五 偶尔翻抽屉,会翻出一捆崭新的全国通用粮票。大略地数一下,竟有五百斤之多。那是我从部队转业跟管理处算伙食账时找回来的。全国通用粮票比省内粮票含金量要高些,它除了全国通用这一特点之外,细粮的比例也要高一点,而且每买三十斤粮食还可以带一斤平价油。作为一个经历过困难时期的同志,我对粮票一向看得比人民币还重要,它曾让我心里无比的踏实,有一种手里有粮心里不慌之感。因此上,在我转业之后的十几年间,我始终没舍得用。在传说粮票作废了的那几年里,我对全国通用粮票的信任也没动摇过,寻思这么重要的东西,能说不用就不用了?如果真的不用了,国家也会有个交待的。哎,后来还真是在没有任何交待的情况下说不用就不用了。多亏那两年我老婆用粮票换过几次鸡蛋,否则咱的心理会更加不平衡。 我们明知这些东西没用了,却还不舍得扔。这里面除了它的印刷质量不错之外(我到现在还没听说过有印假粮票的),更重要的则是因为它是一个时代的象征,可能会有一点收藏的意义;它同时也是我这个年龄段及其以上的人们的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它常让我想起那些年的伙食问题。 我刚当兵的时候,吃的是海湾灶里面的大灶,每天的伙食标准是五毛三,定量三十八斤,粗细粮的比例三比七;细粮为大米白面,粗粮就是高粱米。在那样的一个比例下,每天还两顿粗粮一顿细粮,也说明高粱米这玩意儿确实不好吃,又苦又涩,还容易夹生。我们往往逮着细粮猛搓一顿,遇到吃高粱米的时候即蜻蜓点水,连同不时地吃点夹生饭什么的,如此一年下来,咱的胃炎就得上了。 我们当然也走“五七”道路,搞农副业生产,种蔬菜什么的,可也都是大路菜,特别是白菜的品种极差,个头儿很小,帮儿上还带丝儿。储存的时候,那地方的传统做法是要将白菜叶全部揪掉,让它不带一点绿色。我的些老乡战友们看着满地的绿叶要么喂了猪,要么烂到那里了,疼得慌,遂按沂蒙山的做法,用那些绿叶做起了小豆腐(沂蒙山区叫豆沫)。北方的战士说好吃,南方的些兵则说跟猪食差不多。最后整得我老乡没了积极性,做过两次就不做了。那些不带一点绿叶且带着丝儿的白菜帮儿,吃起来是个什么概念,你就可想而知。 与我一起入伍的老乡中,还有分到海勤大队的舰艇上去的。他们的伙食当然就好多了,是港湾灶里面的三类灶,每天八毛七。冬天的时候,海面结了冰,不能出海了,他们的伙食也不降低,还是吃那个八毛七。看着那帮小子一个个吃得油光满面、滚瓜溜圆,我们当然就挺羡慕。有一次,我跟我们连的指导员说起这事儿,他竟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说是吃得好,活也是累呗,党又不傻!他说的这个党又不傻的话给我的印象极深,从此我就有一个农民式的理解,你永远甭想既干轻快的活,又想吃好伙食,没有那么便宜的事儿。 年终总结及老兵退伍的时候,伙食好起来了。我们的炊事班长乃是一位六四年入伍的湖南兵,他知道自己提干无望,此次必退伍无疑,遂天天安排好伙食。那年连里喂了三十来头猪,他接连宰了二十头,谁管他他跟谁瞪眼,摆出一副跟你玩儿命的那么种架势。司务长及连里的干部大概接受了往年或外单位的教训不敢管了,任他胡作去了,我们即顿顿吃细粮,也天天吃汆白肉或猪肉炖粉条子。待那家伙退伍之后,我们连的伙食费即超支五千多,战士们却常常怀念他。 早晚提了干,咱才不吃高粱米了。说是细粮的比例为百分之八十,可粗粮却从来没吃过。原因是当地的老百姓嫌吃大米不撑时候,我们的食堂管理员即将高粱米调出去,跟他们换成了大米。副食当然也是按标准供应,这就有了我上次提到的红烧肉三毛二分钱一份,你若买了完整的一份,礼拜六的党小组会上绝对会有人给你提意见的那一节。 我在部队提干之后的十年间,节省了九百多斤粮票,我现在还存着五百来斤,另外的那些就换了鸡蛋吃了。我们明知这玩意儿没用了,却还是不舍得扔,另外一个原因便是,它是我省吃俭用节省下来的…… ------------ 36 自私的人——老兵的故事之六 看《围城》,说到方鸿渐一行至三间大学的途中,因公共汽车的票子难买得很,李梅亭乃央求妓女王美玉,你熟人多,有没有法子想一个? 王美玉遂向他推荐了一位侯营长。待与那侯营长接洽的时候,那侯营长将他们奚落了一通:我一个钱不要你们的,你们也清苦得很,我不在乎这几个钱,懂不懂? 可我手下开车的、押车的弟兄要几个香烟钱,钱少你们拿不出去,懂不懂? 哈哈,你们念书人有时候很贪小便宜的……读到这个念书的人有时候很贪小便宜的,就想起个人,他是某研究所的技术员,是 “文革”前哈尔滨工业大学毕业的,叫张什么来着。他是我整个革命生涯中所见到的最自私的人。 去食堂打个饭,他就经常因为自己菜里面的肉少别人的肉多而与炊事员吵起来。 某日早餐,该同志以三分钱买皮冻一碟,后见有臭豆腐卖,遂将皮冻倒入热腾腾之稀饭内复去买之,待将臭豆腐买回来,乃用筷子于稀饭中打捞皮冻,不见有固体物质出现,即大声问道,谁将我之皮冻捞去了? 同桌吃饭的人皆喷饭不禁。该同志就经常办些类似的不着调的事情,比方去看电影,他连一毛钱的门票也不舍得买,人家查票的时候,他要么将身子缩到椅子底下让人家照不见,要么跟人家打游击来一个东查西躲,有时就会让人家用手电筒给照出来。 他也不觉得尴尬,下次看电影再继续照此办理。张某人所在的研究所,是个外紧内松的单位。 你看着他人五人六地上班下班,门口还有站岗的,里面可就松懈得多了。 差不多都是一人一个办公室,他上班的时候点个卯,中间又窜了你也不知道。 张某人即经常打这个时间差,于上班的时间寻物一般四处溜达。这日张某人溜达至晒衣场,见所晒褥垫皆有污物,且形状怪异,洗之不去,而自己之褥垫尤甚,遂感叹道,盖因两地生活耳,损失不小、损失不小。 又见晒衣场之一角有一大片褥垫皆很干净,并无半点污物,又惊讶道,还真有世界观改造得不错之人乎? 稍顷,又恍悟道,此褥垫之主人乃解放军阿姨也,原来如此!狗东西前后左右撒摸一圈,见四下里无人,即将一床干净些的抱跑了。 好在部队的褥垫是统一发的,你查也不好查,他自己那床脏兮兮的褥垫也留在那里,那女兵只好自认倒霉,并不言声。 我此时写这件事的时候,也拿不出确凿的人证物证,但一般人都会怀疑是他干的。 某年,我部一女兵因搞婚外恋被停职反省,于宿舍里面写检查,张某人得知后,即给她写慰问信一封,内夹片状巧克力两枚。 随后又亲自登门拜访,具体见面的细节不详,总之是他从那女兵宿舍出来时候脑袋上挨了一下就是了。 狗东西还有心思留意打他的东西乃是何物,待发现是那两枚巧克力,即拾将起来,吹吹上面的土,扔入嘴内嚼之。 我们曾专门研究过张某人的问题,可研究来研究去,还是觉得他所做的那些事够不上五个处分等级里面的任何一级,所以依然还是缺点,而不叫错误。 他也就没挨任何处分,只将其所做所为作为一种现象不点名地口头批评一下了事。 自私是可恶的,可多少年过去了,我每当想起他的时候还是要忍俊不禁。 其原因就在于,他自私,但不阴,而且他贪的都是小便宜,手段也比较的小儿科,你容易警惕;加之他乃非党非团人氏,也不掌管着什么权力。 若是自私,再加上又阴又掌权,还会起草个文件做个决定什么的,那就可怕了,你偶尔想起他的时候就不会忍俊不禁了。 ------------ 37 错误使人谦虚——老兵的故事之七 有一句名言,叫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这无疑是对的。但我发现生活中很少有一直骄傲着的人,也很少有永远谦虚的人。 比方说,你是个将军,你和你年轻漂亮的夫人在马路上正散着步,突然遇见你的个下属,他叭一下给你打个敬礼,你不妨骄傲一下;可在澡堂子里或厕所里你骄什么傲? 你再骄傲又能怎么样?我还有一个战友在单位上一直怪谦虚,有时为了恭维对方甚至不惜贬低自己,说自己是多么的平庸和无能,可当他回家找对象的时候,却在那里胡吹海嗙,挑三拣四,还脚踩好几只船,最后就让人家写了人民来信。 那么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显得比较谦虚呢?有许多种情况,我这里单说一种,即犯了错误的时候。 之所以得出这么个结论,还是受了老金的启示。读过拙作《那年冬天在岛上》的朋友估计对该同志还有印象。 该同志乃河北保定人氏,其形象在女性的眼里大概属于中等偏下的那么个位置,说起话来脖子稍稍向一边扭,有点不正眼看人的味道。 他后来犯了错误的时候,有同志揭发他平时牛皮烘烘,傲慢无礼,跟人说话眼睛瞅到天上,肚子挺到车(自行车)把上,一遇到合适的气候那还不犯错误? 仔细琢磨一下的时候,还真有那么点意思。他比我晚到政治部一年,原在警卫连当副指导员来着, “支左”回来便做了群众干事。第一次年终总结,他给自己总结了十六条成绩和优点,我到现在还记得他说话时的语气和表情,哈哈,这算一条吧? 十几条了?噢,第十三条。而他列举缺点的时候,却只列了一条,叫直爽。 他在 “支左”期间走后门买了一辆沈阳产的红旗牌自行车,那是一辆很不怎么样的车子,当时有一个说法,叫辽宁的牙膏一根棍儿,辽宁的火柴等一会儿,辽宁的自行车慢撒气儿,他那辆自行车即属于慢撒气儿的那一类。 但他却爱惜有加,用些废胶片将整个车架子缠得花哩胡梢,你若借他的车子骑骑,他是坚决不借给你,还啰啰一番一个手表,一个自行车都是不能随便借人的道理。 我在政治部的十几年间,我俩一直一个宿舍,关系处得还不错。后来支部开生活会批评他,领导上即点名要我率先发言,揭发他平时的些思想苗头。 我在回忆与他交往中的诸多印象的时候,想起一件事,大概一年前,《解放军画报》出了一期特刊,是西哈努克携夫人重返柬埔寨,里面有一个镜头是莫尼克公主在一个山泉的瀑布下面冲澡,当然是穿着泳衣。 老金看了即惊羡不已,说是西哈努克艳福不浅,有这么个漂亮老婆,国家亡了也值呀! 此后即将该期画报放到枕头底下,每晚睡觉之前就看上一遍。在那样一个极左的气候里面,我若将这件事作为他生活作风问题的思想苗头说出来,也不能说是牵强附会。 但我发言的时候换了一个角度,我强调该同志没什么文化,将第一夫人理解成大老婆是不对的,以后注意,啊? 众人哈地就笑了,他自己也笑了。随后我说他之所以搞婚外恋,除了没认真学习毛**著作,放松了世界观改造之外,也是因为他老婆形象不佳不说,还不讲卫生,每一轮传染病诸如肠炎、流行感冒什么的,都是首先从他家里开始的,那怎么能生活到一起去? 众人又是一阵笑。领导上遂终止我的发言,说我态度不严肃,纯在那里打横炮。 之后领导上说道,老婆不漂亮不讲卫生就是犯错误的理由吗?都找漂亮老婆剩下些不漂亮的怎么办? 还有没有一点共产主义风格?我看所谓的不讲卫生其实是艰苦朴素的表现,林黛玉倒讲卫生,可年轻轻的就死球了,焦大不讲卫生,王熙凤还往他嘴里塞马粪什么的,可他活到八十多! 领导上大概意识到在这样的会上不批评老金而批评我有点不妥,遂缓和了一下口气,与我交流道,是活到八十多吧玉堂同志? 老金检查的态度还不错,最后就挨了个党内警告的处分。我印象最深的是,此后老金可真是谦虚起来了,整个一个西哈努克,见了人永远是点头哈腰一脸巴结人的神情。 也因为在批评他的会上,我为他打过横炮,他当然就十分感谢我,他若知道我要去下边采访,他颠儿颠儿就跑过来,去采访呀? 骑我的车子去吧!而先前,我若借他的车子骑骑,他是要强调一个手表、一个自行车都是不能随便借人的道理的。 那一会儿,我心里不知怎么就产生出一种厌恶之感,看他这一身贱气呀,还不如不借给我车子的时候给我的感觉好呢! 你说怪吧? ------------ 38 我们的乐趣——老兵的故事之八 老金犯错误的那一段,其它单位也出现了几起类似的事件。犯错误有时跟患流行感冒差不多,容易起连锁反应,忽地就是一拨儿。这玩意儿不太容易平均发生,有时好几个月出不了一起,有时赶上一拨儿就特别多。所谓人多无罪,蚤子多了不咬人,犯错误的多了,老金的错误不是多么突出和显眼了,他的心情与神情就轻松和舒展了些。老金心情一轻松,神情一舒展,就又像过去一样,肚子也挺,象棋也下,京剧也唱。 那些年政治生活紧张,物质生活贫乏,文化生活枯燥,可玩儿的东西还真是不多,空余时间也就下下象棋,打打扑克。这两样东西我都能玩儿两下,就是那时候学会的。我说过,我喜欢找水平不如我的人下象棋,找水平比我高的打扑克做对家,我若想玩儿象棋的时候就找老金。老金下象棋的历史比我长,但水平没我高,下十盘他未必赢两盘。输得多了,他没积极性了,那时我会故意输给他一盘。但他赢了的时候往往趾高气扬,又让人心里怪不平衡的。 那些不会玩儿这两样东西的,时间长了就觉得怪无聊,我办公室的人就说,也不出个犯错误的让咱处理一下乐呵乐呵,怪没意思的是不是? 没意思的时候,人们会开发各自的喜好。比方那段时间我们机关的些女同志们默默地兴起了拿白线勾衬领、勾窗帘以及勾桌布的热潮;男同志们兴起了用海螺做台灯用废胶片做灯罩,老同志们则兴起了做红茶菌和甩手操。我在那段时间里就迷上了写小说,我的第一篇小说《支农红医》就是那时发表的。写了一个支农的战士自学针灸给老乡们治病的故事,责编叫李什么来着,忘了。 老金神情好了些之后,恨上了那个给他写处分决定的人。有天晚上,老金借着吹捧我能将手写的字变成铅字的机会,大骂组织干事郑某人,他说我写的东西比郑某人强十倍,那家伙就会写个处分决定,还某某同志,男,现年多少岁,贫农出身、学生成分,身为政治干事,本应如何如何,却又如何如何呢,如何他妈那个×呀!我就笑了,我寻思也是这么个事儿不假,无论你多么有水平,一旦让人家在红头文件上用类似的格式提名道姓的来一通,那就会斯文扫地,尊严全无。可话又说回来,处分决定属公文之一种,有固定的格式,还就得那么写。他就说,我特别讨厌那个上报基地政治部、抄报司令部、后勤部,下发各连队党支部,你说恶心人吧?我寻思起这件事儿来就气得慌,有时正睡着觉,突然就让它气醒了,人活到这份儿上怪没意思的是不是?我为了安慰他,遂将郑某人也贬了一通儿,说他也不是什么好衙役,每次给首长写个讲话稿,不返个三遍两遍的工下不来,还感觉良好跟“又馋又懒”粘粘糊糊呢!老金一下坐起来,说是吗?你说细一点儿咱听听。 这年冬天,我们机关兴起了普及样板戏,我们政治部和司令部就联合演出《智取威虎山》中的《深山问苦》一场。老金在里面饰猎户老常,我在乐队拉二胡。老金是个热心人,他除了担当角色之外,还负责借服装。我们那个部队原是由国防科委改到海军的,黄军装有一些,但战士们在棉袄外边系的那个皮腰带没有(那时战士的外腰带都是棉线的,只有干部的腰带才是人造革的),老金即负责向干部们借。这天晚上演出完了,我去储藏室放乐器来着,发现郑某人正跟“又馋又懒”站在那里。我一进去,老郑有点尴尬地说,演完了?我嗯了一声即出来了。待准备睡觉的时候,我问老金,你借过老郑的腰带是吧?老金说是呀!怎么了?我说我刚才去储藏室放乐器的时候他让我告诉你将腰带还给他呢,他平时是将外腰带当内腰带的,要不明天就没的系。老金刚脱了衣服,听我这么一说,即背心裤头的披着棉大衣,弯着个腰,提着根腰带去了储藏室。我想象着他们见面时的情景就笑了。一会儿,老金冻得唏唏哈哈地回来了,一进屋即说让你坑了。我说看见什么好光景了?他如此这般地一说,就也大笑起来。一条腰带的故事让我们笑了半晚上,过了好长时间我寻思起这事儿来还会忍俊不禁,你觉得这小日子还不错,不时地就会有点小开心。 ……如今的日子当然是好得多了,物质和文化生活也都丰富了,却又觉得少了些许乐趣,令人格外怀念起先前的集体生活来。 ------------ 39 干校三月——老兵的故事之九 前段搬家整理杂物,发现一本一九七四年的日记,信手翻翻的时候才想起,噢,我还有一段干校生活的经历来! 摘录几则日记(其实并不是每天都记,而是好几天才记一次): 这个草垛子农场即是海军的“五七”干校了。通知上说的是让那些有培养前途的青年干部来这里经风雨见世面,我也是报着要求进步的那么个心情主动报名的,可来这儿一看,竟全是些老家伙,而且大都是站错了队和犯了错误的人,看来不是通知上说的那个意思。 草垛子,可真是名符其实。遍地野草,高的是芦苇,矮的是茅草,再就是一望无际的稻田了。 伙食较差。主食尚可,副食则顿顿西葫芦炖粉条。同来的张景芳最不喜欢吃西葫芦,管那玩意儿叫“稀糊儿”,他那个山西话一说,还有点小幽默。 房子则是干打垒,又潮又热,四害横行,特别是蚊子,格外猖獗,大白天也敢叮人。我们坐在小马扎上学习的时候,后勤部的大老黑将他那个腿肚子一紧,就挤住一个。他从腿上捏下那蚊子给大家看,你说个儿有多大,简直就是小蜻蜓哩!我说,它个儿再大,在你那条毛烘烘的熊腿里面也如同进入大森林了,披荆斩棘好不容易咬一口,还让你给挤住了。众人大笑不止。 我们排要出一位生活委员。张景芳爱贪小便宜,在原部队时就常因自己菜中肉少别人的肉多而与炊事员吵起来,此次又不喜欢吃“稀糊儿”,还喜欢提意见,大伙儿遂选举了他,他也露出当仁不让的神态。 这几天累得够呛,连日记也不想记了。 上千亩的稻田,一眼望不到边。天天弯着个腰在里头拔稗子,百分之百的人都喊腰疼。大老黑午休时说,若是让个五六岁的孩子在腰上踩一踩,那才舒服哩! 在水田里拔稗子,不时的还有一条小蛇在你的手间溜过,吓人一跳。昨天二连的一位海政话剧团的女同志连累加吓,竟晕倒在稻田里了。 也不下个雨或搞点政治学习批个林批个孔什么的。 八一建军节,天津小红花艺术团来慰问,报幕的小女孩也就七八岁,却非常的老练大方。艺术团的负责人介绍说,西哈努克几次来天津参观访问,都是她给西哈努克献花并一直陪着的;该艺术团还多次出访过,去过阿尔巴尼亚、朝鲜等。怪不得呢! 孩子们的节目还真不错,个个一专多能,能拉会唱。称得上是国家级水平。被小蛇吓晕了的那位海政话剧团的女同志,则朗诵了一段《南沙之战》,也不错。 晚上看电影,就须穿雨衣了。穿雨衣不是因为下雨,而是为了防蚊子。场部一位干事的妻子来队探亲,看电影时两人围着一件雨衣,惹得不少人都扭头看。 噢,我前边说这地方遍地野草高的是芦苇不对了,高的还不是芦苇哩,而是蒲草,可以做蒲席和蒲鞋的那种。它们的叶子相类似,但花儿不相如,芦苇开芦花,蒲草结蒲棒。蒲棒这东西晒干之后会自动散开,叫做蒲绒,可做枕头或褥子。 大老黑发现一处蒲草长得特别壮的地方,领我们去砍蒲棒。那地方水深过膝,黑压压阴森森,藏个千儿八百的人不成问题,让人想起《小兵张嘎》中的某些镜头。 张景芳这小子还真自私,让他一块儿去砍蒲棒他不去,我们砍回来之后他又眼馋。今天午休时大老黑跟张景芳吵起来了。一了解方知是张景芳将他晒在操场上的蒲绒偷了不少。大老黑说,我寻思你就不是去解手,从窗子里一看果不其然! 曾因单纯业务观点挨过批的陈处长说,注意影响、注意影响,咹?家丑不可外扬,一个部队出来的人,让人家听见笑话,嗯。 三个月总算熬到头儿了。场部要求各排都要写出书面总结,大伙一致称赞该农场工作做得好,服务得也好,全体学员受教育大,弄清了儒家和法家,干校三月,胜读十年马列。我说可惜三个月时间太短了,没等锻炼够的就完了,建议下一届将时间延长到半年。陈处长说,这个建议好,你写上,嗯。 晚上会餐,说是八菜一汤来着,结果还是稀糊儿炖粉条儿,只多了一盆炖成浆糊状的草鱼,还不够吃。大老黑说,太不像话了,净揩学员的油!张景芳又要去提意见,陈处长说,算了,农场的同志也很艰苦,咱们好歹呆三个月就走了,他们却常年在这里,他们的伙食费也不高…… 若干年后,我就将这段生活改造了一下写到了《乡村温柔》里。有人说到《荒原之恋》那一章怪真实时,我即在心里说,那是当然了,有这样的经历和感受还能不真实呀?我再笨也能把它写真实! ------------ 40 我们的观念——老兵的故事之十 凡是当过兵的人,你发现他们大都有着共同的一些东西,诸如组织观念、上下级观念、时间观念比较强了,比较关心国际或国家大事了,哪里有战事的时候喜欢议论他们的飞机是什么型号集束炸弹是怎么回事儿了,平时仪表比较端庄内务比较整洁生活里面也比较艰苦朴素了,喜欢不分场合地管人叫同志了,他在负责某个单位的时候比较武断喜欢用命令的口气安排工作也比较喜欢训斥人了,他若负责某项具体工作则往往过分强调它的重要性喜欢引用他直接上司的话不容易通融甚至拿着鸡毛当令箭了等等。这就与他在部队所受的教育有关。 我说过,当兵的年月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好的时段,有一首歌里就唱十八岁十八岁我们把军参。这个年龄段里面所受的教育,对他的观念乃至整个世界观的形成真的是太重要了。毛**说,从老百姓到军人有一个距离,而让军人再回到地方的时候也不是原来的他了,他或多或少地要带着我以上所列举的那些个痕迹。这些痕迹有的有用,有的则会给你带来诸多的不便与尴尬。比方说,从一般意义上说部队里面的那个上下级观念在地方上也是适用的,但你那个上级乃造反派出身一身“文革”遗风行帮习气不搞****专搞小圈子或者干脆就是个腐败分子,你不跟他斗争,而是跟在他的屁股后边一个劲儿地尊重、服从,那就要尴尬。或者你那个上级是个捱一天算一天挨到退休就算完的老好人,你毕恭毕敬地向他请示工作他这么不行那么不行,可你若跟他吹胡子瞪眼他马上就答应了,那你也得具体情况具体对待。 但总的来说,在部队形成的那些观念大都是好观念,它可能不怎么时髦,但它比较正确。比方说,讲究党的纪律,党内的事儿没有你的传达任务在家里也不说了,反对自由主义了,关心群众生活注意工作方法了,依靠组织而不是依靠个人解决问题了,按接班人的五条标准要求自己了等等,我都把它们当作做人的信条而比较自觉地保持和恪守。——这有点个人总结或标榜自己的味道了,赶快扭转话题。 观念的形成当然有个过程。我在学习《反对自由主义》的时候,记住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当面不说背后乱说背后议论人什么的是自由主义,但生活里面往往又不可能不议论别人,特别是一些熟人。一个湖南籍的老兵就告诉我,背后议论别人的优点或长处不算是自由主义,而议论人家的缺点、毛病或生理缺陷才是自由主义。我就很受启发。我认为这样的认识现在也不过时。当然公众人物除外,某些名人偷税漏税走私贩毒打骂记者,只要不是无中生有、造谣生事,不守着他的时候议论一下也没什么不可以。作家们的作品也可以随便议论。 有一年,我们政治部的个同志家里遭了灾,有好心的同志提议大伙捐一点款帮助他一下,我们也都拿了钱。可领导上知道之后又将钱退给了我们。他当时说,大伙的心意是好的,是学雷锋,但我们党讲究有困难依靠组织解决,不提倡个人捐款帮助他人,这样他心里就会永远感谢党、感谢组织,而不是感谢个人,我们反对在革命队伍里面搞个人感情投资拉私人关系。这一点现在好像有点过时了,如今各种各样的捐款集资甚至强令摊派什么的可是太多了,是市场经济的原因吗? 那个接班人的五条标准对我的影响也特别大。如今它可能不再是提干的标准,但起码可以是做人的标准我认为。 ……我在部队十四年,学习和养成了些老观念,有时我会为这些观念所困惑,甚至遭遇不识时务之尴尬,但我无怨无悔。 ------------ 41 一次搬家的感受 最后一次福利分房,兴起了两股热:一是装修,二是搬家。单位上的同事见了面差不多就问这两件事,装完了? 什么时候搬家呀?作为一个工薪族,这两件事可不算小。特别像我这类靠敲字为生的人,实际的生活能力又比较差,他对某件事情的意义可能分析得头头是道,可你若让他自己动手往水泥墙上砸个钉子或从窗玻璃上割一个能通油烟机之烟囱的圆孔就能愁死他。 过去有句话叫与人不睦,劝人盖屋;现在我要说,与人不和,劝人搬家。 这确实不是一件好活,它一下子就能将你住上新房的那点兴奋抵消个差不多。 本人像大多数工薪族一样,此次也分了一点楼层不算低的房子,钥匙一到手就开始愁得慌,这家怎么搬呢? 特别那些书该怎么捆呢?那玩意儿摆在书橱上看着不算多,你寻思一个格子弄一捆儿吧,哎,待将它们捆起来,你根本就提不动,又得拆开重新捆。 面对那些鸡肋一般留之无用弃之可惜的书,你还需不断地做思想斗争,扔不扔呢? 你明知这书是小张三自己买的书号出版的,可那上头有让你惠存的签名,他隔三差五地还要到你府上来串门儿,他要发现你的书橱上没了他的书,而先前是有来着,由此断定你将他的书趁此次搬家的机会当废品卖了,他会作何感想? 跟他撒个小谎?说他的书让李四借去了没还回来?他肯定不会相信,再说你一个大男人为了一本小书也犯不着撒这个谎,唉,留着吧。 如此三斗争两斗争,待将那点书捆完,半个月过去了。这期间你的书房就如书店的仓库一般,乱七八糟,想找件什么东西根本就找不着,你明明记得刚才还看见来着,一转眼却又不见了。 在这样的情景底下,你就是什么也不干都会心烦意乱,那还写得下东西? 因此上,你若发现哪一位高产的实力派作家有三至六个月没发东西,他八成就是因为搬家。 最后一次福利分房,当然还是有党的关怀在里面,你寻思不搬白不搬,再忙再累也得搬,待收拾个差不多,你开始从电线杆子上寻觅那些搬家公司的广告,打听哪家公司的服务态度好,令人比较放心,别让他看着你那点不多不少的家底儿心理失衡,一气之下将你那个有点纪念意义的黑陶给摔了,或者将你儿子的某个造型独特的小玩具给顺手牵了羊……那就不好了。 这天,我刚从电线杆上记下一个搬家公司的电话号码,待回到家,蓦地发现原来我们那个楼道里就显赫地贴着好几张,而先前竟熟视无睹未曾注意。 遂按那上头的电话号码联系了一家,将你要搬家的时间地点告知对方,届时人家就来了。 待具体搬起来,却就让我感慨万端,总之是我多年不见如此下大力气干活的人了就是了。 他们人手一条专用的背带,无论是立柜还是冰箱,一律是一个人背着爬楼梯。 特别那满当当的一车书,可把小伙子们累苦了。我自己提着一捆儿爬到楼上尚且累得喘不过气来,而他们一次却要背五六捆,令你看着都替他们的家长疼得慌。 像我这个年龄段的人,自然是以人家来帮忙的那么种心态招待他们,可他们烟不抽一支,水不喝一口,你让他们少背一点儿别把腰闪了,他就露出羞怯的笑,说声不咋的,又噔噔地下楼去了。 看着他们被汗水渗透的后背,我心里就生出诸多说不出的滋味,其中一条就是,再不要留些文字垃圾累这些无辜而又纯朴的青年了。 他们的收费也比较低。从我们这座城市的北头到南头,下四楼爬五楼,满当当的两车才收三百块钱,我一感动就给他们加了六十。 小伙子们还不收,我说了一番六六大顺六六三百六好听点什么的,他们才不好意思地收下。 ……总之是此次搬家让我感动不己。写此小文,也没有实用主义的目的。 据了解时下所有的搬家公司都与我遇到的这一家差不多,声誉都不错,夸夸他们也是应该的。 我还想告诉朋友们的一点是,搬家的过程要比预先的心理准备简单和容易得多,我们在许多事情上常常是自己吓唬自己,没等具体干的,心就先累了,其实并没有那么严重。 ------------ 42 别找熟人 几年前我写过一篇小短文,说的是北方人善于将简单的事情办得很复杂,比方说,北方人骑自行车若闯了红灯,他一般不怎么情愿被罚款,他要托人求情。托人当然不能空口白话地托,你必须有所表示,至少提溜两瓶酒或一条烟吧?若是接受罚款呢,也就三两块钱的事儿,他那么三托两托,再请人家吃个饭什么的,几百块钱就花上了。他费了工夫多花了钱,还觉得赚了大便宜。这里面就有个熟人情结的问题。所谓熟人好办事儿,没有直接认识的熟人,他也要拐着弯儿托。 这个熟人情结还容易上瘾,不太容易接受教训,你上次吃了亏,下次遇到类似的情况仍然要找熟人。我这么说的时候,好像我自己就多明白似的,其实这也是我的经验之谈。这些年我所遇到的吃亏上当的事,就多半都是熟人给我造成的。当然也不光我自己了,你问问周围的同事或朋友们吧,不挨熟人宰或坑的基本上不多。比方说,一般人或多或少地都会遇到过借钱不还的事儿吧?而借你的钱的就都是熟人,你不可能将钱借给一个陌生人,这点定了。 日常交往中,有的人是故意“杀熟”,有些熟人压根儿就没想宰你,但你若求他办点事儿,待事儿办完了你算算总账的时候也还是觉得心理失衡甚至窝窝囊囊。我有个朋友,负着一点小责,他交际广,熟人多,平时办点事儿不说一呼百应吧,也还是有一些前呼后拥的小哥们儿。他于最近的一次搬家中就发挥他熟人多的优势,请他们帮忙。要搬家首先就需借能拉东西的车,比方货车了或客货两用了之类。而如今有这种车的主儿要么是做生意的,要么是车队上承包了搞运输的。人家撇下自己的生意不干,来给你帮忙,你得表示一下吧?还有那些具体帮着搬家的,你的熟人并不都是内行或非常有气力的人,他们为了抬你那个冰柜或冰箱,不小心将腰给闪了,你得给人家看吧?他们抬你那些新家具的时候,一不小心将某个地方的漆给碰掉了,你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吧?他就是不闪腰不碰漆,人家累得那个样子又正好赶上吃饭的时间了,你也不能干完了活就打发人家走吧?如此下来,等到搬完了家,一算总账,他比那些让搬家公司搬的多花了两倍的钱,还欠了人家的情。朋友即很有体会地对我说,以后装修啦搬家啦之类的事情千万别找熟人! 不仅装修搬家别找熟人了,我的经验里面所有困难的事都别找熟人,你也别指望靠熟人拉选票。一个陌生人会依据你的成就和水平,按照常规投你的票,一个熟人会忽略你整体和本质的方面,依据你与他关系的好坏来取舍。他即使投了你的票也会暗示给你,让你永远欠他的情。 仔细想来,这个熟人情结,其实还是大锅饭时的产物。那时熟人管用,熟人好办事,有一个先决条件,就是你用的人力物力都是公家的,他在那里慷公家之慨,无须自己掏钱,你觉得不用白不用,用了白用,心里踏实。一搞市场经济不行了,一切都按市场规律办事了,你用了熟人半天车,耽误了人家挣钱,尽管你有所表示,可仍然补不回人家的损失,几下里都不合算。 所以还是别找熟人,市场经济拒绝熟人情结。当最后一次福利分房过后,已经没有多少免费的东西供你享用了,还是进步靠自己、办事靠市场、打官司靠法律牢靠些。 那么熟人有什么用呢?他会在你有好事儿的时候当面吹捧你几句让你高兴一下,或应邀吃你的饭一起热闹一番,别的方面基本上用处不大,这也是我的经验。 ------------ 43 陪人小记 一个提法 家人有病住院,你去陪伴他、侍候他,应该怎么称呼?在没有“三陪”这一说的时候,我们习惯地叫做陪床。现在不这么叫了,叫陪人。省城各大医院的有关规章制度上也这么写着:陪人不得在走廊上吸烟,陪人不得在手术室门前逗留,你在那里陪伴他,还须办个陪人证等等。 乍一看到这个提法,笑了。怎么寻思的来,还陪人。可仔细一琢磨的时候,就觉得这个提法挺准确、挺科学。它让人觉得这是一个正经的事业,完全不属于“三陪”那个系统。陪床那样的,只有在医院里说才可以没有疑义,在另外的场合里说就容易让人发生误解,特别是女性。比方你在小酒馆里跟一个女性打招呼:最近老没看见你,干嘛去了?她说陪床去了,简直累坏了,你瞧我的眼圈儿都黑了不是?你差不多就要吃一小惊:看不出,她还有这一手。她若说陪人呢?你就不会诧异,还觉得她是个好同志。 小气候变了,一些老提法也得相应地变;他们作这样的提法,肯定也是动了一番脑筋的。 人有病 易沟通 人在什么情况下比较难接近?得意的时候。比方一个一直受歧视、猛丁弄了个一官半职的人,你若在街上遇见他,还像以前那样跟他打招呼,他差不多就不理睬你。我们通常理解为:他忙,或者没看见。可为什么没看见呢?刚当了两天科长就近视了?我一般都这么考虑:一是他刚当科长,还沉醉在新职务的喜悦中,你看着他像是看你,其实他心不在焉,正在品尝这个新职务的意义呢!二是他管的人多了,需要左顾右盼的地方多了,他即使再谦虚,眼神也不容易聚焦了,他确实就没看见,别怪他。 人在什么情况下比较容易沟通?生病住院的时候。你们同住一个病房,尽管来自不同的地区或单位,各人的身份也不详,经济状况也不等,你们保证很快就会熟悉,并能互相关照,主动介绍自己的感受和心得,应该注意什么:那个止疼针也是有毒的呢,能不打尽量不打,打多了就上瘾了;手术之后,慢慢地把肚子揉一揉,防止肠粘连;打水吗?你别去了,我给你捎着……没有职务的高低、身份的贵贱,一律的易于接近、和蔼可亲。原因何在?你们同属一个毛病,同处在一个位置上了!叫同病相怜。你是科长,疼起来还不是跟老百姓一样叫唤!有什么可骄傲、可摆谱的?你了不起,还不是住不上高干病房而跟我们住在一块儿?那还不该注意一下生存关照、生存默契这样的大命题? 在诸多的人际关系中,病友与战友、老乡、同学等同等重要!他知道你的底细,你们达成了一种互相掩饰尴尬的默契。你瞧,一个出院了,他们在互相留各自的地址与电话号码呢。 小红包问题 还未住院就先犯愁:这个小红包的问题怎么办呢?咱不是送不起,而是往外掏的那个动作怎么做呢?话怎么说呢?他要收下还好说,人家要严辞拒绝呢? 遂对小红包的问题琢磨了一番。小红包的时兴恐怕首先与商品大潮冲击的小气候有关,到饭馆吃个饭还兴给小费呢,做那么大的手术还不该送个小红包?二是大款病员及送礼能报销的企业界人士(特别是一些农民企业家)发起及教唆,他送了,然后再告诉你怎么做,甚至还举例说明送小红包的重要性。三与一般病员及家属的心理也有关,企图以此换个心里踏实,当然还有感谢的成分在里面。 我固执地认为,如同作家讲究人品、文品一样,一个著名或优秀的医生也是要讲究医术和医德的。作家的成功,艺术修养固然重要,但最终的成功还得靠人格。有时一些编辑向作家约稿还往往带点小东西,其实完全没必要,你送给他东西他就写得好点儿、不送东西他就故意写得差点儿?没这回事儿。作品是他自己的,只有力不能及,而没有故意为之。医生也是一样,病人也是他的作品,他是不以小红包为转移的。 待住进去才发现,省立医院的几乎每一间病房里都贴着这样的字条:拒收红包,送红包损己害人,检举有奖。 这是一个非常到位的字条,它明白地告诉你,你送给人家小红包不是对他好,而是害人家。 依然心里不踏实。病员们在互相打听,你送了吗?这个说没送;那个说手术做了那么长时间,已经到吃饭的时间了,而请人家吃顿饭人家也不去……我也就没送。 家人的手术很成功,身体康复得很快。待要出院时,竟有点恋恋不舍。医生们说,虽然舍不得也得走啊,这里再温暖也是不可以长住的呀!哎,听上去还有点小哲理。 ------------ 44 装了一次坏人 朋友W君乃一知名艺术家,人品也好得没法说,你一看他那个文弱的形象,就不忍伤害他。他心地善良,性格宽厚,与人说话必先脸红,会上发言,一般也都捱到后边儿。他同时又是个为朋友不惜伤害自己的人,你跟他说个知心话他能为你保密,你做点坏事儿他也能为你承担或解脱。这时候又让人觉得伤害他一下不要紧。 也由于他外形的文弱,态度的谦恭,性格的宽厚,你若让他负点责,比方以他为主一起出去办个事儿什么的,就会格外麻烦甚至遭遇诸多的不便与尴尬。你与他一起乘公共汽车,他可能会挤不上;你让他买个火车票,可能就会误了车;小偷儿也会格外光顾他,动不动的就让人给偷了;一样的在公众场合抽烟或吐痰,他特别容易让人家逮住并被罚款,你看着他才华横溢,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可一个小服务员即训得他张口结舌。他急了的时候还结巴,嘴里发着类似姐或这的声音:这、这……姐、姐……频率很快。人家说我是你姑呢,不是你姐!他即越发地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是几年前的事。 几年不见,当我重新见到他的时候,却顿生刮目相看之感。让我吃惊的主要是他外形上的变化。一头女人似的卷发,上穿脏兮兮的乞丐服,下着露着膝盖的牛仔裤,说起话来大大咧咧,脏话粗话不绝于耳,一些不值得动怒的事儿,他也会与人吵起来。比方说,我们一起乘出租车,人家不让在车上抽烟,人家不让抽咱不抽就是了,可他要动怒,怎么着?你个熊夏利是联合国呀还不让抽烟?你熊毛病还不少来!出去练练?估计是那司机看我们人多势众,或者因了时间就是金钱的缘故,犯不着跟他练练,遂乖乖地任我们抽了。 不变的是他的心。真正交往起来,他依然是善良、宽厚甚至文弱的,他那些凶神恶煞、舞舞扎扎纯粹是色厉内荏、虚张声势。若是遇见个脾气不好的真要跟他去练练,他未必敢跟人家练,也绝对打不赢。 一次与其一起出差,他照样以坏人自居。一进列车车厢即高声言道,咱又不是什么好人!他那个脏兮兮的形象及其打扮儿看上去也确实不像好人。我们几个人受其影响,也在那里嘻嘻哩哩地故作坏人状。我们大声喧哗,我们喝酒抽烟,我们说那些比较押韵的流行话语,我们用一把完全可以当作凶器的不算小的刀子削苹果;我们用脏兮兮的手拔河一般撕扯一只烤得不怎么烂的烧鸡,尔后你一块我一块地在那里大嚼特嚼。我们还打着饱嗝吹嘘各自的劣迹,声称拘留所的伙食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坏,警察们的态度也不赖,抽空再进去溜一圈儿…… 我们在那里故作坏人的时候,你就看周围的旅客吧,有的提着包儿到离我们远一点的地方坐去了;有的则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状,将脸扭向窗外;有个采购员模样的人还露出满脸巴结的神情主动给我们敬烟,我们在那里放肆地大笑的时候,他也在旁边儿跟着瞎嘿嘿。连列车服务员也在远处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们。你知道,如今车厢里面是一律不准抽烟的,可她就不管。她只管那些看上去比较老实或比较文明的人。 等我们嘻嘻哈哈地下了车,W君问我感觉如何?我便告诉他,最大的感觉就是特别有安全感,连小偷儿都躲得我们远远的;同时也觉得好人当得久了,偶尔装一回坏人还真是怪放松,怪舒服。我将这意思告诉给他,他哈地笑了。我也就理解了他外形上的变化。真的,他是一个好的行为艺术家。 ------------ 45 我的业余生活 列宁说,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我认为反过来说也对,不会工作或工作效率不高的人也不会休息。 如果这个逆定理成立,那我就是既不会休息也不会工作的人。由于长期坐在家里的原因,我一向比较懒散,几乎没有上下班的概念。 别人上班的时候,我可能在家里睡大觉,别人休息的时候,说不定又会干上一段。 也没有一定的规律,有时答应了别人的约稿,时间快到了没拿出来,这时就会赶紧加加班,通宵不眠的情况也常有。 我说过,长期坐在家里容易犯两个毛病,一是心理上自觉低人一等,矮人半截。 家里的人早出晚归,风里来雨里去,你觉得那是正儿八经地上班;自己坐在家里,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好像干的不是正经事儿。 人家回来,可以气指颐使地说哪个地方还比较乱,而饭也没做好,这时就会有一种心亏气短之感。 二是容易把家当作单位治理。家应该是亲人团聚、休养生息、享受天伦之乐的地方,叫心灵的港湾。 因此我们只身在外要想家,要唱《常回家看看》。但长期在家里工作呢? 容易将工作上的烦恼渗透到家庭生活里面来。特别创作这个活,它需要精力与情感的投入,有时该吃饭了,你的心思还在你所虚构的情景里面没出来,正吃着饭也会独自发笑或闷闷不乐,在不搞文学的人眼里,就会觉得神经兮兮。 而写作不顺的时候,又往往没有好心情,甚至看啥啥不顺眼,以领导或工作的心态来训斥家人。 弄得自己工作不像工作,休闲不是休闲,搞得别人也挺紧张。好在时间长了,家人也习惯了,我独自发笑的时候我儿子往往会问,又写到什么好玩儿的事情了? 海明威在介绍自己的写作习惯与经验的时候说,我写不下去的时候自然不写了,写得很顺的时候也不写了,这样你在接着写的时候就会永远有的写。 我放而大之地学习此经验,就经常处在不写的状态中。我在不读书、不写东西的时候,主要的业余活动是散步与会友。 独自散步可以冷静地想一些事情。我说冷静地想事情,是因为长期坐在家里容易心胸狭窄、情感偏激,有时会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想得非常严重,脑子里还容易出现某个假设敌,促使你跟他较劲。 而冷静地想事情则比较容易客观公正,接近事物的本质。会友能得到某种启示、灵感及群众语言。 我会友主要跟其他界别的朋友会,除了工作上的原因一般也不跟圈子里的人会,我也不怎么跟喜欢当面表扬或吹捧我的人会。 我近年又迷上了电脑里面的一个应该叫做拱猪的红花大战。另外的三家分别是西施、貂婵和王昭君。 她们的玩儿法有着固定的规律,你若不按规律来,一般都会赢她们。但你若连赢三把以上,她们会联合起来对付你,有时就不惜一切代价。 比方你只差一张红桃就可以收齐,而她拿着那一张有得猪的危险,她就宁愿得猪也不出给你。 这时我就跟小西施或小貂婵较起劲来,这次你跟我闹别扭不让你大爷我收齐,下次一定将猪(黑桃Q)扔给你。 当我将她们打得落花流水的时候,又会很得意,心里美美的。我在写得很顺或写不下去的时候,就经常玩这玩意儿,嗯,这段写得不错,我得玩一会儿了。 玩这玩意儿最大的弊端是容易上瘾,老不赢的时候总想赢一把,赢了一把又想赢第二把、第三把,三玩儿两玩儿小半天就过去了。 我抽烟喝酒,生活没规律,但自感身体还较好,我将此归结为懒惰和喜欢玩儿的原因。 我发现生活里面的一些勤快人,干活多,往往脾气也比较急,常呈心慌意乱之状,有时还会上火,嘴上起泡。 久而久之就要影响健康。懒人心态一般都比较放松和从容,他碰到的麻烦及危险事儿少,不容易急躁,而玩儿的时候也不容易上火。 想象中的懒人大概也能长寿,因为他始终有一个好心情。——这有点消极了,但仅是一家之言,不具有推广的意义。 我这么说也不是介绍什么经验,我只是从另一个角度说明:我最不喜欢的还是我自己,我羡慕那些生活有规律的人。 ------------ 46 动听的警鸣 警车出动,一般都要发出呜呜的怪叫声。它猛丁一响,差不多就要吓你一跳,听上去也不甚悦耳。可仔细琢磨一下的时候,又觉得警车还就得这么叫,节奏也应该是这么个节奏。它有震慑、威严、力量在里面。若是像通俗歌曲那么柔软缠绵,或用圆舞曲那样的节奏,总不那么雄壮嘛是不是? 或许上了几岁年纪的原因,近年我特别为警察们所做的一些好事儿激动,有几次竟让他们感动得热泪盈眶。一次是大年初一的《新闻联播》里面,报道了除夕之夜许多地方的交警和武警干部替战士们上岗,让他们在家里过个团圆年。我当过兵,我知道除夕之夜独自在空冷的哨位上站岗是什么滋味。我即为他们的富有人情味而感动。再一次是中央电视台的《焦点访谈》暗访济南交警,它以纯客观的报道回答了人们普遍关心的一个问题,即济南交警还能坚持多久?答案是出色的:他们的工作越干越好,不是表面文章。我又为他们的久经考验而自豪。还有就是每年都要搞的全国范围内的严打,警车一叫,坏人惶惶不可终日,好人则无不拍手称快…… 从严格意义上讲,公安部门的一切举动及人民警察所做的一切工作都是好事儿,而且是更深层次的好事儿。你救助一个让肇事的汽车给撞了的妇女,无疑是值得称道的,而迅速捕捉逃逸的坏人更值得称赞。学雷锋,拾金不昧,扶老携幼是好事儿,让坏人难受,铲除毒瘤,清除黄源更是好事儿。它更有利于保持社会的长治久安和人文环境的健康纯洁。 面对商品大潮的冲击,劳动分配的不公,社会公德的滑坡,善良的人们往往只是感慨感叹;有些人则连感慨感叹也不会了,在坏人坏事面前不敢说不了,关键时候甚至连公道话也不会说了。一些坏人即乘机而入,兴风作浪;一些急于发财而又找不着门路、心理失衡的人也会寻找歪门邪道,将自己无钱的痛苦加在别人身上,甚至不惜以身试法。这时真正匡扶正义、维护公道、保护善良的还是我们的公安。 每年都持续开展的严打多好啊!破了多少大案要案啊!抓了多少大大小小的坏家伙啊!当然不指望一下子就能斩草除根、一网打尽。但于严打期间走在大街上或到外地出个差什么的,还是多了一些安全感。这时再听那偶尔响起的警车的鸣叫,就会觉得特别动人。那是让坏人闻风丧胆、心惊胆战的警钟,是雄壮、威严、深刻的另一种音乐。谁不愿意听?坏人!谁听了害怕?坏人!偶尔听一下,会使你温暖,让你想到生活的安全,提醒你意识到自己是好人,此次严打没你的事儿,该干啥干啥去。 前不久,回老家一趟。我的一个亲戚在公安局工作,几年不见猛丁见了当然就挺亲,也当然要喝酒。我知他先前酒量不错,见了酒也挺亲。可此次他竟一滴也没沾。他说,我们下了戒酒令了,不能喝了,希望你能谅解。我就觉得非常好,他不喝比喝了还让我高兴。 一个严打,一个戒酒令,我认为都是深刻的好事儿。严打,事关安定;戒酒,事关形象。我由衷地为此举鼓与呼:禁酒很好,严打好得很! ------------ 47 好日子自有电始 在人类诸多的伟大发明中,我认为最伟大的发明当属电。像中国古代的四大发明了,近现代诸多化学元素的发现了,青霉素、维他命等等的发明与制造了,也都很伟大、很重要,但都不如电与人类的日常生活来得密切,息息相关;它的确是如米菽布帛一般须臾不可离的。 有关电的意义,怎么估价都不过分。说它是光明的使者,现代文明的标志与基础都是恰如其分的。 想想看,有哪一样稍微现代化一点的东西是离开电能转的呢?不能想象,人类要重新回到黑暗中摸索是什么滋味。 像我这个年龄段的农村孩子,大概都有一点关于没有电的岁月里的记忆与第一次用上电的欢欣。 我是一九六三年到县城读高中之后才用上电灯的。我整个初中阶段一直用的是汽灯和罩子灯。 那时觉得汽灯就很高级了,那玩意儿装上煤油之后,须打一会儿气,点着的时候它要哧哧作响。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那种类似灯泡的东西是用什么做的,它形似小口袋,点之前是软的,点着之后就成了硬的,待将它闭了,你用手一摸,它就要碎成粉末状的了。 它最大的弊端是特别容易坏,往往一晚上就要换一个。后来我们就用上罩子灯了,一个晚自习下来,鼻孔都成了黑的。 那时的值日生,除了日常的打扫卫生之外,每天晚自习之前还需提着灯到总务处去灌煤油,尔后再擦灯罩子,若是一不小心将那个灯罩给打了,就给你的思想上造成好大的压力,至少让你惴惴不安上一星期。 第一次用上了电灯这件事,让我们这些来自乡下的学生特别激动。我在整个高一阶段最愿意干的事儿就是拉灯绳,它那么清脆地嘎崩一下接着整个教室即亮堂起来的感觉特别好,你觉得这项工作很重要。 那些家在县城对电灯早已不以为然的学生还挺理解咱的心情,有一次快上晚自习的时候,教室里就我跟另一个大一点学生,那个大一点的学生就很大度地对我说,拉灯绳挺好玩儿是不是? 你多拉几下吧!我竟接连拉了有十几下之多,觉得特别过瘾。若干年之后,当我看到我那个五六岁的儿子特别愿意开电视机和关电视机的时候,我也就特别能理解。 我们村里用上电灯则是七十年代初的事儿了。那年春节之前,我正好在部队刚提了个小排长回来休假,年初一拜年的时候,家家就都说用上了电灯这件事儿,少不得就要歌颂一番党的关怀与温暖。 有一家的老头老太太说着说着还哭了呢,说是如今用上电灯了,好日子才开始,咱却没有几天活头儿了,你说冤吧? 一九九六年的春天,为我省在全国率先实现户户通电一事,我曾应邀采访过一些欠发达地区,那些刚刚用上电的老百姓依然是将这件事作为党的关怀来提的。 我在感受电力队伍可爱的同时,就想到电力部门之所以重要,至少有两点必须考虑进去,一是电的本身重要,二是它依然承担着部分政府职能。 因此上,电不能完全按着市场经济来经营,人民还是希望像感受党的关怀一样来享受光明,不能用个电灯只买灯泡还不够,还需集资买户外的高压线。 好日子自有电开始,让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起码得让他们用上电。 ------------ 48 有感于山东户户通电 除夕的傍晚,从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里面看到这样一条消息:当沂蒙山腹地的费县方城镇仅有八户人家的西红峪村家家都亮起了电灯时,它标明山东在全国已率先实现了户户通电,山东人民从此与煤油灯彻底告别! 这样一条消息,竟让我激动得热泪盈眶,并为此连干三杯:这是一个好消息,家乡今年的春节肯定错不了。一晚上,脑子里即始终想象着此时的家乡父老乡亲们该是何等的喜悦:老人们是早早地就坐在电视机旁了,孩子们则肯定会将那个灯绳拽一下,再拽一下……这毕竟是第一个不用点煤油灯的春节啊! 任何事物,凡是第一的或最后的,都具有特殊的意义。第一个在全国实现户户通电,了不起;最后一盏煤油汀在这里熄灭,值得纪念。小小一个灯泡,听上去好像没什么了不起,可越寻思越觉得意义重大。电是人类制造的第二个太阳,是客太阳。据有关史料记载,山东第一缕客太阳的光芒是一八九八年在青岛亮起的,德国人朴尔斯曼在青岛制造了一个神话。我们现在知道,那是两台五十马力的燃油发电机,它使一些类似玻璃制品的东西骤然发出吹不死、浇不灭的神奇的光亮,引起了青岛人巨大的惊讶与恐慌。那便是山东地面上的第一盏灯泡了。而让山东的老百姓全都用上电灯,却经过了将近一个世纪!本世纪有许多事情值得我们回忆与记载,比方一战、二战,比方新文化运动,比方中国共产党诞生、新中国成立,比方改革开放……一九九六年春节前夕山东人民的户户通电,肯定值得大书一笔。 激动之余,又不禁心存疑虑:户户通电的意义在于“户户”,户户即是每一家,不管你什么情况统统通。而山东是个有着八千二百万农民的大省,其居住情况是何等的复杂!山高路远,十里同村、隔山为邻者有之;蛰居湖心小岛,独门独户者有之;散落于黄河滩涂,随着河床的变更,需不断搬家者有之……而越是最后通电的,就越偏远,越贫穷,或既偏远又贫穷,都用上了?带着这样的疑惑,遂于近期跑了以上列举的些特殊的地方:山区、湖区、滩区。这样的跑,当然就有着抽查、验收甚至吹毛求疵的意味。跑的结果是:没有死角、不漏一户。沂蒙大山皱折里的那三户人家通了,微山湖心里那个住在“筑庄台”上的八十多岁的孤老太太家通了,黄河对岸属河南地面的三个小自然村的山东人家通了,住在山东地面的河南人家通了,五莲县有几户实在不能架线本人又不愿搬家的人家,还给他们安上了风力发电机……没有丝毫的夸张与吹牛,山东户户通电是经得起检查的。 这些年,电力部门在一般人心中的印象似乎是:大楼挺高,权力不小,人五人六,穿得挺好。而一了解,哎,系统管理,难处不少,克己奉公,劳苦功高。他们是实实在在地将现代文明与党的温暖送到穷苦百姓家里的人。看看沂蒙山区刚通上电的农民家的对联吧:“光照千家万户,情系贫困人家。”“十里银线送深情,千家万户谢党恩。”“年年想月月盼今日终于用上电,感谢省感谢县为俺扶贫送温暖。”横批差不多都是“社会主义好”、“感谢共产党”…… 而在菏泽,刚用上电的农民于春节前自动涌上街头,敲锣打鼓、鸣放鞭炮、载歌载舞。如今还能把群众激动到大街上去的事情不多了,一些老同志即掉了眼泪:“多年不见这样自发的喜庆场面了,跟刚解放的时候差不多呀!” 我即感慨:人们,特别是农民,对顺民心得民意的事情永远激动! ------------ 49 试笔诗与多媒体 我这个年龄段及其以上的人,往往看重某件事情的意义,而忽略事情的本身。 比方三十年前我第一次用上了钢笔这件事,就让我激动得要命,尽管那笔用起来常常不下水。 我当即赋诗一首:三叔送我钢笔一支/价格一十五块七/可买三十多斤猪肉矣/好东西。 好东西不能随便使/须将它好好来爱惜/关键时候再用它/出成绩。那是支英雄牌的钢笔,六十年代初就十五块七。 那是我家最值钱的东西了,我当然就爱惜得了不得。后来我就带着这支钢笔参了军,学写新闻报道及学习毛**著作的心得体会,待那年唐山地震,我去抗震救灾来着,就将它给丢了。 七十年代初,我是部队连年的优秀通讯报道员,一到年底海军报社总要奖给我一打圆珠笔。 第一次收到一打圆珠笔(我曾到商店问过,那种样式的圆珠笔是每支七毛五分,共十二支),也让我激动得了不得,又写试笔诗一首:小小一支圆珠笔/是红蓝黑三色的/三种颜色皆试过/下水的情况还可以。 若用它来抄稿子/不太容易出字体/只适合开会作记录/丢了也不觉可惜。 一九九二年的秋天,我即用上了电脑,是台286兼容机,价格为四千二。 我当然更激动得要命,仍写试笔诗一首:形势无限好/用上一电脑/祖祖辈辈没用过/到我这儿用上了。 这玩意儿有点神秘/不能随便鼓捣/此乃重大基本建设/赶快写出好稿。 近日,在朋友的劝说和帮助下,我将电脑更新换代,换上了一台带多媒体的奔腾586。 本应激动一番, 宝 书 网 w w w . x b ao s h u . c o m 再来上它一首试笔诗的,却怎么也没那个雅兴了。这是怎么了? 老了,不容易激动了?还是条件好了,麻木了,拿着这个不当回事儿了? 更新换代当然也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一是我那台286正用得好好的,最近老也没出事儿(那玩意儿也怪,你越怕出事儿它越出,你不怎么待见它了,它反倒不出问题了),一下子淘汰掉了怪可惜的。 二是这回投资更大,你写个熊小说,用这么好的东西不值得,人家至今还刀耕火种爬格子的,写出来的东西照样轰动或拿奖。 朋友们告诉我,在非奢侈品上投资不要吝啬,能一步到位的就一步到位,否则会更浪费,遂一步到位了。 这玩意儿确实是更先进,速度更快,字库更全,一般常用的词组和成语它都有。 我最感兴趣的是,它带着多媒体,VCD光盘、卡拉OK唱盘,统统能看。 我打稿子打累了的时候,即看那玩意儿。问题来了,看那玩意儿容易上瘾,看着看着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 本来弄了台更先进的设备是让你更好地工作来着,结果适得其反,效率反倒低了,特别像我这种缺乏自制力的人,用这玩意儿还真是对意志的锻炼和考验。 由此想到,物质文明必须与精神文明相匹配,用落后的思想操作先进的东西,还是会捉襟见肘、麻烦无穷的。 当然,它还可以不时地警戒你:用这么好的设备,不要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 50 邮政之事 当一个人寂寞或谈恋爱(当然是异地恋人)的时候,最想见的是什么人?邮递员。邮递员到你单位去一般都挺有规律,上午或者下午,届时你会早早地等在那儿。他一来,你们围上去了,如果你与那邮递员熟一点儿,说不定还要向他手里夺信。你拿到了,欣喜若狂;没拿到,头垂气丧。你甚至没注意那邮递员是什么时候走的。他就在你沉浸于欣喜或懊丧中的时候悄无声息地走了。——这是我比现在年轻二十来岁的时候经常遇见的一个镜头,当然是身在异埠的部队。 我曾在一个海岛上工作过一段,那里的邮递员就更加受欢迎。那时物质生活贫困,文化生活枯燥,既无电视可看,也无收音机(只有一只半导体,领导们管着)可听,遂格外的盼信盼报。岛上的报纸及信件一般情况下是一个礼拜来一次(好像是礼拜一),那邮递员届时就自己划着小船过来。我们在山顶上远远地看见,一般也要迎到海边儿去。有时就在海滩上分信分报,那简直就是我们的节日。我们欢喜跳跃、追逐嬉闹,甚至故意将别人的信藏起来,让他着急上一小会儿。那邮递员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儿,身体挺棒,说话挺幽默,也挺能吃。他来送信一般要吃顿饭再回去,他一顿能吃十三个馒头(四个一斤)或六大碗米饭。有一次,一个四川籍的炊事员没有收到信,竟朝着那邮递员发火,说是别人都收到信了,为什么就我没收到?你老小子将我的信给丢了吧?饭吃得倒不少!那邮递员也不生气,反过来还安慰他:别着急,你的信正在路上呢,现在该到山海关了。他走的时候往往要捎一大包信回去。有时你看了信之后需要马上写回信而又没写完,他就在旁边等着。早晚敛齐了才走。 所以,我一直有个概念:邮递员将外边的信送来,也将你写的信捎走。直到我来省城才发现,城里的邮递员是只管送不管捎的,你要寄信需亲自到邮局去。 小时候看过一本小画书,书名忘记了,但内容还记得,说的是全国解放不久,一外国记者来中国访问,见马路旁边的邮筒上贴着每天几次取信的时间,遂问一个少先队员:这时间表准吗?那少先队员出于一种荣誉感,说是准的,到时邮递叔叔一定来!他二位即在那里等。等的过程当然就带有考验和打赌的性质:看看中国的邮政是个什么面貌。比方下午三点取信,两点五十五了还没见人影,那少先队员忐忑了:别是半路上出了什么事儿吧?而那记者则露出了不怀好意的表情。两点五十八、五十九了,仍然没来,那少先队员紧张了……可就在离三点还差几秒的功夫,邮递员的绿色自行车出现了,赶到那邮筒旁正好是三点。少先队员露出了自豪的笑容,我们也松了一口气,而那外国记者则竖起了大拇指。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小画书的最后几句话是:邮递员叔叔为国争了光,他向世界表明,共产党是能够管好邮政的。因此,我自那时即有一个印象:邮递工作是以准确及时、一丝不苟为特质的,是怎个事儿就怎个事儿,不能打马虎眼。 印象中,邮递员们的车技都比较高明,他们的自行车质量也比较好。邮递员若是女孩子,再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娴熟地那么行驶着也比较好看。——这是我刚开始学骑自行车时留下的印象。直到现在我也仍然觉得邮递工作不仅是重要的,同时也是美丽的。 因工作的关系,我与邮局打交道比较多。你写了稿子要去邮局寄,不时地来点小稿费要去邮局取,几乎每天还都有些报纸杂志的送来。它是我与外界及远方的亲人联系的唯一纽带,不能想象若是离了他们,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有时人家稿子要得急,比方等着下稿发排什么的,我于深夜写完了稿子,会立即装好再跑到邮局门口塞进那里的邮筒里。于深夜出去寄稿件的那种感觉是最好的了,如鲁迅的寄“两地书”一般,既神秘,又刺激,同时还有着完成任务之后的那么一种喜悦和期待,比收到稿费的感觉还要充实,还要温馨。 不足的是,邮费提得太快了。我记得他们刚把邮费提了,平信市内五毛,外地六毛。可没几天他们又提成市内六毛、外地八毛了。像我这种写东西的人就让它治毁了。而你的手里还有先前那些面值为四分、八分、两毛、三毛的,你要寄篇稿子,甭说小中篇,就是个万把字的短篇,也能将整个信封给糊满了。 还有就是,无论你什么时候去提稿费,绝对不可能马上提出来。她绝对让你等一会儿,你也绝对会发现那服务员永远都在数票据或者数钱。有时一上班,她就要做着下班的准备做合计的工作,可又奈何?你没治!他独家经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有时想起来还真让你上火,你觉得邮政工作的意义与他们的经营是分裂的:意义是重大的,而经营是差劲的!从那个麻烦十亿人方便它自己的邮政编码开始,他们就基本上没干方便消费者的事情。 ------------ 51 你说A他寻思B 现代人的德行里面,有一条叫:你说A,他寻思B。 让我举例说明。比方你到谁家做客,一般都要说几句好听的话,诸如称赞他家的房子挺大、书挺多、拾掇得也挺利索什么的。你走了之后,他差不多就要怀疑你家的房子很小、没有书、屋里跟猪窝差不多。——这似乎还搭点界儿,你称赞人家的屋里挺利索,其实是一般情况,并不怎么太利索,连这种情况你都称赞,那还不说明你家跟猪窝差不多? 三年前,我至家乡体验生活,每次吃饭都发现桌子上有一盘猪蹄儿。猪蹄儿这玩意儿说起来不好听,啃起来幸福无比。但顿顿啃这玩意儿,奢侈不说,你还是要烦。我遂问负责接待的一位熟人是怎么回事儿,他说你不是喜欢这玩意儿吗?还说一天啃上俩猪蹄儿,跟共产主义差不离儿什么的?我问他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他还看过一点我写的东西,即从我先前的一本书里找出这么句话,看看,啊……嗯。我也让他仔细看看,那是我说的吗?他看了看,方知是里面的一个人物说的,“那你也是有体会呀,你自己不喜欢啃,还能寻思起那么句话来呀?”——这也有点影儿,你毕竟写过类似的话。而且对你也构不成伤害。他顶多出去说你喜欢啃猪蹄儿、品位不高、是农民就是了,你啃都啃了,还怕人家说呀? 此类情况,大都因为对方太热心、细心或太聪明、太富有想象力所致。 也还有这种情况,你在某个场合称赞张三这个同志还是不错的,嘴挺严、手挺快、腿挺勤,是干工作的一把好手。旁边儿的李四可能就不高兴,说不定还要兴师问罪:你说张三嘴严、手快、腿勤,那么谁嘴不严、手不快、腿不勤?你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因对方的敌情观念太强,你说任何话他都要将它理解或延伸成人际关系。 即使他们是亲人、朋友,哪怕就是两口子,你查查他们吵架拌嘴的原因,也多半是因为你说A,他寻思B的问题。 据说华罗庚曾给他的学生出过这样一道题:问一加一在什么情况下不等于二?结果他的学生没有一个答对。有的说两个恋人加在一起不等于二,因为那时两颗心变成一颗心了;有的说一个男人加一个孕妇不等于二,因为那时已是三条生命了……最后华罗庚告诉他们,一加一只有在算错了的情况下才不等于二,你们为何将一个简单的数学问题变成文学或生理问题呢?——这还是因为他们太聪明。 我崇尚人际关系简简单单,有一是一,是怎么个事儿就怎么个事儿,没必要搞得那么复杂。有聪明还是用在工作上,那时你尽可以举一反三,寻思B,寻思C,乃至DEFG…… 每当遇到你说A他寻思B的情况,我脑子里即转出这样的镜头:一个傻瓜蹲在街上系鞋带儿,十来个聪明人在旁边瞎分析:有的说他拣到了好东西,有的说他掉了东西在那里找,有的则说他正在磨刀企图行凶杀人……所以聪明人容易累,而傻瓜容易成功。 ------------ 52 担是非儿 写完题目赶紧解释,此乃一句方言,北京人好像管此叫做担事儿,具体怎么个含意,你看了下边的文字就明白。 某刊物欠我稿费若干,数目不小,拖欠时日不短,想我这写作的人是靠那玩意儿养家糊口的,脸皮偏又不厚,鼓了多次勇气也终于没张开口要。看看两年过去了,寻思那家刊物的主编永远处在百忙之中,别将我这等小事给忘了,遂乘至那刊物所在城市出差之机,拐弯抹角地向他提及此事,他乃亲热地与我作拥抱状,一边拍着我的肩膀一边言道,此事你大哥我并没忘也,只是因为咱俩好,担是非儿,才没给你寄的,现在马上办。待具体操办时,他就让我跑了五个地方,首先是到责任编辑那里开稿费单子,尔后由他主编老兄过目签字,规定个千字多少元的标准,完了再到一个叫做编务的那里让其数你那小说的字数。那编务乃一退休老编辑,工作极其认真,永远是一副谢绝通融的那么种表情,一个据我电脑统计为六万八千字的小说,经他老兄一个字一个字地数下来就剩了五万多。余问那责编,你不是说一个字未改吗?怎么就差了这么多?那编务指着刊物内文里面的题目及半行处代责编答道,像这些空白处都是要扣掉的,啊。也实在难为那老编务了,要知道他是在数字数,而不是阅读,他不可能享受到阅读的快感。那么一个不算小的中篇数下来,两个小时就过去了。他似乎还有点过意不去,说是你就在旁边儿等着,时间太紧了,若是时间充分一点我可能数得更准确。余拿着那编务签了字数的稿费单子,到得他们的财会办公室,寻思这回该拿到钱了,哎,还不行,会计给你的是支票,你必须到那刊物所在的开户行自己去兑换。余拿着支票及那会计画给我的去他们开户行的乘车路线图,刚要出门,那会计追出来了,哎,还忘了扣税哩,还得重新算…… 待这一套办完,主编大人热情地将我送出来的时候,余问道,你们对所有的作者都这样,还是只对我这样? 主编大人又拍我肩膀,当然不是啦,其他作者的稿费都是寄去的,咱俩好呀,担是非儿呀,我就是让你来取稿费的时候见见面的,时间长了不见还真怪想得慌! 我即告诉他,你以后别跟我好了行吗?我还是享受你不跟我好的待遇好些! 他又指责我这人不中交,答应给他们的稿子又不给了云云。我不好说这就叫“杀熟”的,那主编先生也不完全是个生意人,我只是强调一种思维方式:他觉得你跟他好,担是非儿,亏待一下不要紧。 我将此称作一种思维方式,是因为这种情况并非单单发生在那主编身上或者生意场上,我们一般人都或多或少地有一点。比方说,父子之间或母女之间就比较担是非儿,稍微亏待一下不怎么要紧。而刚过门的儿媳妇与婆婆之间就差点劲儿,你得按规矩来,是怎么个事儿就怎么个事儿,甚至还需客客气气。但总算起来,还是父子之间或母女之间更好些。这里头有个责任感的问题,你觉得对方担是非儿,就须格外对得起人家。你只揣摸对方的心态而忽略自己的责任,那是实用主义,其后果往往只有一个:那就是好人、老实人或熟人永远吃亏,而那些你不熟悉的或不敢得罪的人永远有福;而好人并非都是不会接受教训的傻瓜蛋,“他爱你,你坑他”的故事也不会永远上演。 我们已进入一个令人恍惚的时期,一些起码的道理与是非都可以作出别一种解释了。比方艰苦奋斗、安心本职、干一行爱一行这样的道理如今就已大打折扣。但真理永存,教训可以使我们待人处世更加接近真理,接近事物的本质。 ------------ 53 戏说戏词 我从小喜欢京剧,能哼两句。但弄不清“二黄原板”、“西皮流水”什么的是怎么回事儿。我学着拉二胡的时候才知道里面还有个“紧拉慢唱”,这意思很明白,就是唱的节奏不一定快,拉二胡的却要很快地拉。像《智取威虎山》中“打虎上山”一段的过门儿就是紧拉慢唱。 小时候看京戏,主要是看热闹。像猴戏,或穿软底鞋的武生出来能翻跟头儿的戏都愿意看。穿着厚底的鞋,拿着枪头子乱比划一通的次之;若站在那里只是唱,且一唱就是小半天的就不喜欢了。整个五六十年代,我们那地方特别喜欢沂水县的个戏班子,里面有个演猴的,他能从后台的出口处,翻着跟头儿一直翻到前台,尔后腾身一跃,即头朝上脚朝下地将整个身子箍到台前挂汽灯的柱子上。我后来再也没见过能把身子缠到柱子上的猴。 待我人到中年,就不怎么喜欢武打的戏了。京剧的武打太假模假式。特别是好几个人同时拿枪头子往一个女的身上扔,尔后那女子一跳,将那枪头子又踢回原处的动作假得厉害,一是不出错的时候不多,二是那女子往往要等上一会儿,旁边的人才开始扔。 我喜欢戏词。像三国戏、杨家将的戏及“徐策跑城”什么的,词儿好,唱腔也好。看过汪曾祺先生写的《大劈棺》,词儿也不错。他写一个少妇给丈夫上坟这么写:丈夫,你撇得我好苦也。(唱)实指望少年夫妻,终生作伴,谁知你一病奄奄,半路里把我闪。你叫我靠谁吃饭?怎办得柴米油盐开门七件?况且我正青春,一朵鲜花才绽。怎耐得枕只衾寒孤孤单单。冷淡。难堪。很有味儿,也很凄情。 有一段,朋友们一起开笔会的时候,喜欢唱两句小吕剧:知道不对就好办,就怕是私字迷住了你的眼。唱的时候,第一句要念,第二句才唱。如果有人见了你二话不说,上来就一句知道不对就好办……你一时反应不过来,就好像自己真犯了什么事儿似的,往往会产生一点喜剧效果。唱那玩意儿还容易上瘾,没事儿的时候,隔一会儿就想来两句。一次我参加一个电视剧创作方面的座谈会,照例地隔一会儿就来上那么一口,不料旁边一老兄竟面呈不悦之色,吾甚奇怪,一朋友遂向我介绍,此公即是那戏词的作者矣,其不悦,乃是怀疑你一遍遍地唱起来没完有讽刺之意也。吾赶紧向那老兄解释,只是喜欢耳,并无他意也,一个剧作家,能有几句戏词让人念念不忘,已是大幸矣,怕的是写一辈子戏人家一句也记不住,岂不悲哉?该老兄甚理解,乃与吾握手言欢。几年不见了,文田兄,你可安好? 有一获短篇小说全国奖之老兄,在一次笔会上说,他亲眼见过“文革”时期一位业余作者写的小戏,有四句流传甚广,叫我本共产一党员,生产队里把动劳,坛坛罐罐都用上,为何反而把斗挨?也挺好玩儿的是不是? 我曾几次有幸听评论家宋遂良先生唱川剧《列宁在十月》,那词儿大概是这样的:我乃是弗拉基米尔·伊里奇,脱下了大衣缴给你瓦西里,打冬宫还需要研究仔细,具体事你去问捷尔仁斯基……此乃民间口头创作,不容易搬上舞台,但却有极强的生命力,不容易失传的。 我平生唯一的一次写戏词,是刚当专业作家的时候。当时有一家报纸有一个栏目叫“作家风采”,除了登作家的照片之外,还须写两句玩儿深沉的话,我玩儿不了,即绞尽脑汁写了几句戏词:这一段咱心情好不轻松,实现了当作家一个美梦,从此后把生活好好深入,沉下心搞创作与世无争。当然喽学马列也须抓紧,更不能忘记了两个文明。唱上它二黄原板这么一段,告知那关心我的众位弟兄。 我喜欢戏词,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现在的诗,大部分都读不懂。 ------------ 54 学写歌词 一歌唱家朋友欲拍MTV,邀我们几个人为他即将演唱的歌词提意见。我们挺认真,也挺投入,你一言我一语的就提起来。不想三提两提一旁惹恼了词作者。那词作者气咻咻地说是这不行那不行,你怎么不写?你不是会写一手拿着煎饼吃,一手拿着人民日吗?他让我写歌词,等于让评论家写小说,让医生跟病人生一样的病。可我不想将气氛搞僵,遂说了一句可惜没人给谱曲,若将那玩意儿谱上曲子,满大街的人就那么行进速度地唱起来,也怪好玩儿是不是?众人哈地就笑了。笑完了,朋友们说,哎,说不定还真行,你满脑子的乡情亲情恋情,也不缺诗情画意、意境意蕴什么的,为何不能写?来一个!我这人心慈耳软,不经激,也不经劝,我不会干不能干不想干也说了不干的事,你要拿好听的话劝我三遍或用不怎么好听的话激我两遍,我差不多就能答应下来,哪怕千难万难,我都会自作自受,干成了说不定还会故作轻松,没事儿呀,小菜一碟,嗯。比方说,那回有人让我帮他打官司……算了,不说了。总之我是答应试一试就是了。 这一试,就整得我一晚上没睡着觉,翻来覆去的就把那歌词的事情来考虑。我寻思,歌词这玩意儿,还真是很重要,你将一首歌词写好了,能吃一辈子。你介绍某人的时候说这是著名词作家小张三你知道吧?人家说,不知道呀,没听说过!你再说,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你会唱吧?那就是小张三写的。对方差不多就会肃然起敬。你以后也就甭再写了,你就吃吧。 我寻思,歌词这东西,还真是特别具有时代性,你一唱某首歌就能想起某个年代及彼情彼景。比方说,有一年我害牙疼,独自在宿舍里坐立不安走来走去,这时院子里有人唱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那首歌那时还刚开始唱,结果我一下子就记住了。此后每当听到有人唱这首歌,我就想起当年害牙疼的情景,有时甚至牙根儿还隐隐作疼。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歌曲,过去我们唱送郎参军,唱毛**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现在要唱《常回家看看》。你将这首歌放到六十年代唱,那就绝对不可以。他这里当兵刚走,你让他常回家看看,他一年回来甭多了,若是回夹两趟,进步的问题基本上就黄了。 我寻思,歌词这东西是否可以不押韵?比方过去的语录歌,还有那个老三篇不但战士要学,干部也要学,老三篇最容易读,真正做到就不容易了。最后一句的旋律还怪好听。噢,领袖一级的人物可以,一般词作者恐怕不行;可也不尽然,比方《一封家书》就不合辙押韵。 我寻思,一首歌词只能强调一种观点,不能将两种对立的观点同时唱出来,也不能模棱两可。唱计划生育,你不能第一段唱只生一个好,第二段唱生两个也可以。坏家伙***在批陶铸的一篇文章里说,有一首歌叫人民公社好,就是好、就是好,难道还要唱它同时有缺点吗?倒也反映了一点规律性的东西。 我寻思,港台的些流行歌曲,一个最大的特点是将一些暖昧的感情和不好说出来的感觉给挖掘出来了,有时还带点挑逗性。比方分手时说分手还不让人家忘记了,明天她就要做别人的新娘今天你还跟她胡啰啰了,多年来我对你深切的关怀,为何你至今还不明白了等等。还有一些挺好听的歌,歌词却让人不明白,那个《中华民谣》我就不明白说的是什么,还有那个带着你的妹妹,带着你的嫁妆一块嫁过来我也不明白,是一种风俗吗?没听说过。 我寻思,如今人们是喜欢实在一些的东西了,哪怕就是大白话,只要贴近普通百姓的生活,调度起他们的情感和情绪,那就受欢迎。如《我的家乡并不美》了,《一封家书》了,《常回家看看》了等等。彭丽媛近几年唱的些歌曲,主旋律是主旋律了,大气也大气了,可就是唱不开,也能说明点问题。 ……如此一排除,方向有了,词儿也差不多了,你差不多能想象出我会写点什么东西了吧?但我不说,嗯。 ------------ 55 构思小品 剧作家朋友W君经常为电视台的文艺晚会撰稿,有时还为春节晚会撰稿,属大腕级人物,某日W君心血来潮,欲提拔重用我一下,约我写个小品。他于电话中说,你的语言特别幽默,写小品准行。我笑笑说,那,我不就堕落了吗?他不悦,言道,这是什么话,就你们写小说的高尚?我即解释道,一句戏言耳,何必当真呢,非是不想也,实乃不能也,你看着好像行,其实是不行,隔行如隔山嘛对吧?他仍不依不饶,命令道,这是借口,你马上给我构思一个!现在?现在。他那儿听着电话,你也不知他旁边还有何人,他们商量好了要考考咱也说不定的。我之虚荣心即上来了,遂一边瞎编一边啰啰儿: ——有一个没什么文化却又行贿受贿的人要一个乡村小秀才帮他写检查,那小秀才开始写得挺带劲儿,还跟那人开玩笑什么的,可写着写着他不写了。 电话那头儿问:为何? ——他受贿太多呗,建希望小学他也拿回扣,那小秀才还有点正义感,遂不干了。这时候两个人的对话很容易就能出彩,而且还有点小深刻。你听,那小秀才说,建希望小学你也拿回扣?站好,你站好,小秀才说着即情不自禁地走过去踢踢那人的腿,继续交待问题!那人下意识地站好,做挨斗状:好、好,我交待,上回到省城出发,遇见个老乡在那里推销敌棉灵,那种药挺紧俏不是?我就把他给领来了,看着怪面善的个老实人,谁寻思他卖的是假药来着?结果就让他坑了一家伙。小秀才气愤地,那卖假药的原来是你介绍来的呀?你能白介绍?那人说,操它的,那家伙还是个老抠腚,就送了我一条电褥子。小秀才骂道,你他妈什么东西!那人嗫嚅着,不是东西、不是东西,嗯,又突然醒悟道,哎,你干嘛?你不是帮我写检查吗?怎么搞成了审讯?那小秀才果敢地,对,审讯,在这里审讯还不够,该挪个地方了,你算什么东西,让我替你写检查?说完愤愤地走下台去了;那人则还在那里发愣,这是怎么了,怎么说着说着就说出实话来了呢?这时灯光突然全黑了,完了。 电话那头儿说,你算了,还灯光突然全黑了呢,你这个根本就通不过,小品还是要正面宣传,啊? ——那我再构思一个:有个小子要筹建个民间的傻瓜学校,他到工商部门去注册,两人在那里胡啰啰儿也很容易出色彩。比方这个说,学校是培养知识人才的,你培养些傻瓜出来算怎么回事儿?那个说聪明人无须乎培养,如今遍地都是聪明人,你随便拽出个人来就有大专以上的文凭,还用得着你来培养?现在社会上什么都不缺了,就是缺傻瓜,你要找一个傻瓜比找一个天才还要难,这也是个冷门儿不是?正因为傻瓜缺,我才办这个学校的,再说有傻瓜瓜子、傻瓜相机,就不能有个傻瓜学校?我这个学校是不收费的,啊。 电话那头儿说,你这是讽刺教育改革,反对招生收费,通不过,再来。 如此又构思了几个,要么通不过,要么只能看剧本而不能演出,电话那头儿放心了,看来你确实是不能写小品,还写小品就是堕落呢,你想堕落可你会吗? 咱确实就不会。 后一想,这不就是小品吗? 我们的生活真的是不乏小品的。 ------------ 56 只因怕喝酒 不敢回家乡 我有十来个春节没在老家过了,有时思想起来挺伤情。 这固然与我父母早就去世了有关,但那里还有我的老姐,还有一大窝嫡系的亲属及旁系的亲戚。说来挺牵强,我是只因怕喝酒,不敢回家乡。 十多年前,我从部队转业的时候是在老家过了一个春节的。乍一回去的感觉还不错,有点荣归故里的那么点小意思。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提到,我有一个在外边工作的三叔回家过春节的时候,带了一个穿棉猴儿(一种带帽子的棉大衣)的未婚妻回来。那时村里的人大都第一次见棉猴这种东西,遂将他们震得一愣愣的。也让少不更事的我产生出将来也带个穿棉猴的未婚妻回来的小野心。因此上,这一次回去过春节,我即不管我老婆同意不同意一定让她把那早已过时了的棉猴来穿上。哎,效果还不错,好几个老娘们儿拽着我老婆的棉猴儿看来看去,嘴里还直嘟囔:“你看人家是人,咱也是人,人家这人……”加之我那时已整了点小知名度出来,你觉得一个作家比一个部队的营级干部回家乡还受重视似的。天天晚上就有人来啦呱,谈往事、叙别情,甚至还有人向你反映乡里的某某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要你来一篇,给他曝曝光…… 可一过节不行了,从年初一的下午开始,一天三次酒,整得我胃溃疡犯了。酒当然不是什么好酒,无非是地瓜干子散装酒,个别高粱酒还是高度的;菜是大鱼大肉,屋里大都没炉子,个别有炉子的因为屋子透风撒气也不暖和。冷冷呵呵,油渍麻花,经常吃着吃着,那菜就凝固成白花花的猪大油了。 那位说了,你不会不喝吗?问题是在那种气氛和语言环境下,你不喝不行。不喝就是瞧不起他,甚至是忘本,是忘了自己能扒几碗干饭了。而我家乡敬酒还不是跟你碰一下杯喝了就完事儿,而是他要站起来,端着酒杯光让你喝,他自己不喝。特别是晚辈们,统统端,这个端了你喝了,那个端了你不喝,那就要起摩擦。他要寻思,他老子过去是否跟你有过结。同样的道理,这家请你你去了,那家请你你不去,还是有问题。那么干脆你一家也不去行不行呢?不行,那你就是老绝户,是关起门来朝天过,是不中交。而每场酒,没有三四个小时还下不来,如此循环往复,不等轮上三天,毁了,所有的毛病都出来了。 因此上,这些年我偶尔回一次老家,从不敢住在家里或大白天在村里露面,总是晚上回去跟老姐坐一会儿,尔后马上就开拔。好在我老姐还很理解,嗯,你回来一趟,若是让人看见了,不去看看谁也不好…… 由此想到我们的国情。我们在表示心意、敬意、感谢之意方面,的确,除了请客送礼别没有道道儿。而请客当然就是喝酒,不喝酒怎么表示呢? 我累了、寂寞或有点好事儿的时候,也经常约朋友一起喝个小酒。朋友相聚,不分级别,不论职务,甚至也不管年龄,想喝就喝,想唱就唱,那就纯粹是一种娱乐或休闲了。而要跟个当点什么官儿的人喝酒呢?特别他还自觉不自觉地摆摆官架子什么的?那就会格外累。某次聚会,一个负着点什么小责的朋友的朋友,大概平时指挥别人指挥惯了,待轮到别人敬酒的时候,指挥来指挥去,这么敬不行,那么喝不行,就是他行,指挥得别人无所措手足,让人很不愉快。让你觉得这场酒还不如不喝。 这正是:只因怕喝酒,不敢回家乡;不与官同席,盖因怕紧张。 ------------ 57 为了告别的聚会 北方已是初冬,南方却依然秋意正浓。几个所谓现实主义作家应《芳草》之邀参加三峡笔会。 傍晚从宜昌坐船,第二天凌晨即到了巫山。匆匆吃过早饭,遂包船沿大宁河逆流而上,游小三峡。由龙门、巴雾、滴翠等景点组成的巫山小三峡真的是好美!峻岭奇峡多姿多彩,急流险滩变幻莫测,飞瀑清泉秀洁清幽,奇峰异石千姿百态;一山一石、一草一木都是那么小巧秀丽,状若盆景;一路行去,一步一重天,步步景不同,置身其间,恍若进入了童话世界,又仿佛是在欣赏一幅立体感极强的优美画卷……我若是诗人差不多就能写出类似“两岸无石不奇秀,悬岩流水尽飞花。自古桂林甲天下,尔今应让小三峡”的诗句。在状物咏景、咏景抒情方面,小说家总不如诗人来得那么及时与潇洒。我们强寻佳句充诗人,一路欢笑一路歌。可不知什么时候,就有人问了一句:这里也要淹掉吗?一丝淡淡的离情别愁倏地掠过心头,我们此行其实是来告别的!我们都是第一次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看它们了,这鬼斧神工、自然天成的人间圣景!——带着别情看美景,总达不到那种心旷神怡、乐不思蜀的境界,令你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此后每到一处,还没等看就先问:这里也要淹吗?淹到哪儿?而各处的山上,也确实都标着届时水面即将到达的位置,分别为50米、100米、135米、150米、175米、185米不等。导游小姐指着山上的标志告诉我们,一年以后到哪里,两年以后到哪里,等三峡大坝完全建成,水面即达现在的175米处;而185米以上的景物及建筑都会依然存在。很难想象,如今的这些奇峰峻岭、绝壁悬崖届时会是什么样子! 好在我们还有“会歌”。这歌是我们在神农溪坐木船漂流时,请导游的土家族妹子教我们的。 还在车上时,那导游小姐即与我们合作了多首歌曲,差不多都是她唱一句,我们和一句,类似《大生产》那种唱法。土家族的情歌,看似随意,其实都约定俗成。你若不懂规矩,哪怕就是天才也不容易对好。比方她唱妹妹我扯着你的红腰带,问哥何时还再来?你乱唱一气就不行,她又教我们应该这样唱;佳(今)天没得空来,麦(明)天要砍柴,侯(后)天才到小妹家中来。我们唱得真是惬意!而且这神农溪更是令人目不暇接,美不胜收。山塞疑无路,峰回别有天,绿树覆盖险峰,碧水难见曦月,飞鹰盘旋,鱼翔浅底;更有那三三两两的土家族的吊脚屋散落于山间河畔,远远望去,真可谓“人烟错杂半山中”。置身其间,宛如世外桃源一般,一切的辛酸与艰难,功名与利禄都抛在九霄云外了。重要的是,三峡大坝建成之后,神农溪不但依然存在,而且更利于漂流。 三峡大坝已初见端倪,它所在的三斗坪,大概是目前全中国最忙、最热闹的地方了。工人们正在夜以继日地为明年七月一日大江截流而紧张地忙碌着……毛**那“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的夙愿正在变为现实! 告别三峡,让人心情复杂。仔细一想,又觉得没什么,一切的宴席都是要散的,一切的聚会都是要告别的,一切的伟业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这是一个亘古不变的定理! ------------ 58 文明街小景 时间:当代。 地点:司空见惯的一条街。幕布一拉开,即铺天盖地的叫卖声 旦:豆腐唻——豆子的! 净:馒头唻——面粉的! 末:油条唻——油炸的! 丑:散文唻——文学的! 生上(唱):适才间一阵阵鼓噪呼喊,一句句都是那废话连篇。我这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向前施一礼细问详端。(白)大姐——你刚才是怎样的叫喊? 旦:俺喊的是豆腐唻——豆子的。 生:莫非还有不是豆子做的豆腐不成? 旦(唱):你小生看似那秀才模样,却不知如今这人情世相。现如今假冒伪冠冕堂皇,不如此又怎能拨正朝纲? 生:原来如此!让我再问问那卖馒头的,看他咋讲!大爷——您刚才是怎样的叫喊? 净:馒头唻——面粉的! 生:莫非还有不是面粉做的馒头不成? 净(唱):你小儿单知道与我抬杠,怎知道做馒头可掺硫磺;有老夫本是那文明经商,正本清哪源,我我我再喊一嗓儿昂昂昂昂呜呀呀——这馒头是真真正正的特二粉呀——啊! 生(自语):我还是躲得远点儿。 (一小面的开来,司机喊:坐车啦,不故意夹乘客屁股呀!) 丑(念):小面的乱了交通,小保姆乱了家庭,小酒盅乱了党风,小戈尔(巴乔夫)乱了阵营,乱、阵、营! 生:好,真文学呀! 丑(唱):我的那散文是纯文学(读XIAO),不曾花钱买书号,篇篇都是主旋律,你不信来就瞧一瞧! 生(唱):小生我这几年走北闯南,却不曾听见过如此叫喊;这地界本是那文明之街,思一思想一想又觉了然。今日里春光好艳阳之天,扯开那小嗓子也喊上一番:记者唻——不要赞助的! (众人一愣,随后皆喊——) 面的司机:坐面的唻——不故意夹乘客屁股的! 甲:科长唻——不行贿受贿的! 乙:科员唻——不勾心斗角的! 丙:会计唻——不贪污做假账的! 丁:服务员唻——不打骂顾客的! …… 众人(齐唱):文明守则大家订,一碗清水要端平;初级阶段咱齐努力,标准不高就慢慢升! ------------ 59 作协在××酒店的哪里? 我所在的单位知名度不高,一般人不知道在哪里。即使你是老济南,你可能知道马记或俊记牛肉店,蒋家或王家烧鸡馆,却未必知道作协所在的具体位置。有一次一位本市的朋友要接我去干件什么事情,我在电话里告诉了他半天,他还是不知道在哪里。还是我朋友聪明,他说你单位附近有什么酒店吧?我蓦地想起一个,他即说,噢,原来在那里呀,你到那酒店门口等我去吧。 我在那里等他的工夫,心理上即有点小失衡:别看你单位是个什么级,从里面出来的人一个个也感觉良好,好像多有学问似的,可还是不如人家一个小酒馆出名,遂想出了这样一个题目:作协在××酒店的哪里? 朋友知道小酒馆而不知道作协,估计与他经常出没于各种各样的酒场儿或酒店也有关。可即使他不是什么酒鬼,也未必知道作协在哪里,你也没必要非让人家知道不可。认识酒店的老板吃饭能打折,知道作协在哪里有什么用? 我强调这一点,也丝毫没有抱怨的意思。相反,我恰恰觉得这很正常。我们的人民如果不把注意力放到经济领域或与消费有关的事情上,而只盯着意识形态的某个部门,那才是不正常的。一个政府如果不把主要的精力和财力放到经济建设上,有了钱不是首先用到解决国计民生的大事情上,比方扩大内需拉动消费了,救救灾了,扶扶贫了,解决下岗工人的就业问题了,而是首先解决某个文学问题或某张非常专业的小报上,那也是不正常的。 认识到这一点,有助于我们加深对市场经济及市场经济条件下如何生存与发展的理解。我们曾引导企业有困难不要找市长而要找市场;农民蒜薹卖不出去,不要找政府而要找信息。可轮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怎么就不去找市场,而只会怨天忧人,要么埋怨政府不支持,要么埋怨断奶之政策呢?甚至将国家的正式刊号及舆论阵地当作达到自己某种私利和福利的筹码,一边投靠还一边骂娘,就是不埋怨自己无能。 文学当然是重要的、神圣的,但它和与之相关的产业以及管理它的某个部门不能划等号。正像中华民族的文化很重要,但与之有关的某些部门诸如文化馆、歌舞厅、夜总会、录像放映点很可能成为扫黄打非的对象二者不能划等号一样,你也不能因为某个文化馆或歌舞厅生存不下去,就虚张声势,在那里发动别人与你共伤怀。 我们注意到,同样的政策和条件下,大部分断奶的报纸和刊物都生存得很好,有些只有内部准印号的报刊生存得也不错。有的纯文学刊物甚至还主动要求断奶,如《大家》。有些很有影响的纯文学刊物,如《小说》、《昆仑》主动停办了,据我所知,也不是因为经费问题,而是他们内部调整改革的结果。 而且文学事业有一个主体和载体的问题。学校里面的教材、教师是重要的,但围绕着教材做文章的诸如各种辅导材料、高考试题集锦之类就很可能是投机取巧、假冒伪劣。那些声称为教师服务的管理部门,一般也比教师生活得好,他们坐着小轿车为你这挤公共汽车的人服务,一旦与你一样挤公共汽车了,就会咋呼国家不重视教育。而管理文学事业的某些部门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说到底,文学事业还是少数人的事业。钢铁是重要的,但全民大炼钢铁就会劳民伤财;文学是重要的,全民大搞文学也要起祸端,起码比较容易引发阶级斗争。 所以,人们知道某某小酒馆而不知道作协,这很正常,犯不了什么错误。 ------------ 60 酒过三巡 几个先前有点交情、好长时间没见面、猛丁碰成块儿的人临时决定去喝酒。前两巡的情况大同小异,一般都是头一巡谈谈天气,二一巡鼓吹自己,三巡之后就不好说了。这要看第一个发言的人怎么说话,如同作品研讨会一样,第一个发言的人很重要,往往起到引路和定调子的作用。他如果上来就把你的作品抬得很高,后边发言的人顺着这个台阶就上去了,你若说该作品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后边发言的就会列举出一二三,论证怎么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那第一个发言的若将你的作品贬得一塌糊涂,轮到后边发言的差不多就开始批判了。喝酒也是。 某日,就有那么ABCD四位中年男女一块儿去喝酒。三巡过后,老A说,哎,老B,这次严打你丈夫没事儿吧? 女老B愣了一下说,没事儿,他那点偷鸡摸狗的事儿纪委就能管了他,用不着麻烦公检法,哎,前两天我还遇见你老婆了哩,她正在那里围着根电线杆子转着圈儿看,我寻思看什么呀看得这么仔细,待她走了之后我过去一看,原来那上头全是野医们贴的些治性病的广告,是你有病呀还是她有问题? 老A说,她有没有问题咱不知道,反正我爱人刚怀孕。 女老B说,你爱人刚怀孕?你哪个爱人? 老A说,当然是最新的一个了,还能是哪一个? 老C即说,你个老A还是要讲点政治,啊,怪不得你在单位上干了快二十年了还是个中级职称呢,不是你的水平不够,而是你的人缘不行,你这么三天两头地离婚、结婚,谁投你的票? 老A说,要那个熊职称干什么,我一项工程介绍出去,三万五万的到手了,不比你狗一样颠儿颠儿地舔评委们的屁股强? 女老D说,就是、就是,嗯。 老C说,哎,老D,你那个再就业的问题解决了没有?要求也别太苛刻了,自己年龄不小,水平不高,形象也比较困难,还挑三拣四,谁啰啰儿你呀? 女老D说,你现在说我形象比较困难了?当初给我写信的时候怎么说来着?“背着人也背着自己,把你想了又想,却想不出办法不想你,在柔情下把太多的思念藏了又藏,可思念是越藏越多呀!”瞧,还在那里臭抟呢,还藏了又藏呢,藏狗屁呀? 老C说,那不是初恋时不懂爱情吗?巴掌山挡住了咱的双眼吗? 女老B说,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一个个的纯是些臭流氓! 老A说,你这个同志也不要老鸹飞到猪腚上光看人家黑,看不见自己黑,这次严打让你丈夫漏了网,是你上窜下跳之结果吧?但也不可掉以轻心,还有个深入开展的阶段,啊。 女老B说,你怎么老盼着把我丈夫抓起来?你安的是什么心? 老C说,他那个心当然是司马昭之心了,他多年来对你默默地关怀,为何你至今还不明白? 女老B说,我多亏没明白,我若明白,早成秦香莲了…… 女老D突然嗷地一嗓子,尔后站起来煽了老C一耳光:你那个臭脚往哪里伸? 老C说,操,都成残花败柳了,还自我珍贵把自己当成金枝玉叶呢! 女老D一下就把桌子掀了,你们是些什么人呐?如今的人都怎么了?说完哭着跑了。 女老B也愤愤地跟出去了。 老A和老C还在那里争着买单呢,完了就发感慨,老A说,这酒喝的!本来是想加深一下友情来着,可说着说着就说出实话来了,喝了还不如不喝,你说怎么弄的呢? 老C就说,关键是你那个典型引路没引好,其实也没什么,酒后吐真言嘛对不对?下次注意就是。 ------------ 61 收费、打嗝及其他 前不久,我高中时代的老师来访,邀我回校参加四十年校庆的活动,我当即就有点不以为然。 我在那里只上过三年学,三十年校庆的时候已经参加过一次了,还缴了一百块钱的伙食费,捐了三百块钱的 “园丁”塑像费,这次又有什么花花点子?我遂问老师,是不是还要缴一百块钱的伙食费呀? 老师稍稍尴尬了一下说是,你,就免了。待说起话来,老师又强调了一番如今教育经费是多么紧,教师的待遇是多么低。 我说哪个行业的经费不紧?军费不紧?党政部门、事业单位的经费不紧? 你待遇低还能低过党政干部、工人农民?我又问他,如果有学生转到你们学校去你们是要收费的吧? 据说比大学收费还要高?听说有孩子报考你们学校差了两分,你们收人家六千块钱? 差十分要收三万?那么这些钱你们干什么用了呢?校舍改造是群众集资的,全县平均每家一百块;扩大操场是老百姓无偿奉献的,教学仪器是上边儿拨款的,人家的孩子差那么几分就收那么多钱! 完了再咋呼教育经费紧张,教师待遇过低……老师不悦,讪讪地走了。 那天又看了一个电影,里面有一个情节是这样:“文革”中一个工人阶级的妻子要临产,但医院的大夫全是些造反派的护士或学生,医务水平自然就让人信不过,家长不放心,遂以大批判的名义将打成了 “反动学术权威”的老院长从牛棚里请回来,让他在旁边守着,待出现问题时好指点一二。 可那院长没出息,他将人家家长买的七个馒头一下全吃了,当这边出现问题需要他指点时,他躺在走廊的排椅上噎得直打嗝;那家长将一茶缸水赶忙给他灌上,他竟撑得瘫在那里昏迷不醒了。 那女人当然就因大出血而没能得到及时救治死了……这情节有点漫画化,但却很真实。 那权威打嗝的理由也很充分,他在牛棚里吃不饱,或者老吃粗粮,猛丁看见大白馒头当然就馋,他吃得太多、太猛,连撑加噎打打嗝也无可厚非;那女人之死他也没有直接的责任,谁让你们将我打倒来着? 可看完了还是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并想起诸多事情。今年是唐山大地震二十年祭。 当年我在那里抗震救灾两个月,对当时的事情有点发言权。地震过后,群众最欢迎的是什么人? 解放军;群众最恶心的是什么人?唐山地震局的人。他们寻思,你地震局是干什么吃的? 这么大的地震你们毫无觉察?群众甚至不让解放军给他们送水送饭打防震棚。 地震局的人平时不敢上街,到上边开会坐冷板凳,出去办事儿胡乱诌个单位。 后来,他们这样为自己开脱:说是知识分子当时正是 “臭老九”,懂业务的有的外出参加学习班了,有的正在家里挨批判,另外设备也不行……看,他们的理由多充分! 但群众这样揭露他们:当时说是臭老九,其实没有谁真拿你们当臭老九,什么好事儿也没漏了你们;另外出去参加学习班的只是个别的,而到了七六年各单位都没真的搞批判,是你们自己闲得没事儿在那里瞎折腾,你们上了班一杯茶水一支烟,一张参考看半天,整天撑得打饱嗝,完了再说自己挨批判……这当然还是个别的,将这些事儿串起来一块儿说,也不是说知识分子不该得到尊重。 我只是想说,某些知识人儿(不是整个知识分子)有太多的道理,一有点困难就一个劲儿的咋呼,一出点问题就躲得远远的,甚至你爱他,他坑你;你赞助他,他拿你的钱搞福利……我赞成这样的提法:教育部门也要廉教! ------------ 62 天灾人和——看中央电视台赈灾义演有感 我们这个民族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叫天灾人和。当日子好过的时候,它可能会瞎折腾,比方搞个阶级斗争了,来点腐败了什么的;可一旦遇到共同的灾难的时候,它还是会万众一心,奋起抗争或抵御,这就叫生存默契。 有没有生存默契也是人类与动物的一个重要区别。无论食草动物还是食肉动物,当各种大大小小的自然灾害到来的时候,它们一律地要作鸟兽散,要么万马奔腾大迁涉,要么践踏同类弱肉强食只顾自己求生。只有人类,才会战天斗地,保护和重建家园。 八月十六日的那场由中华慈善总会、中国红十字会和中央电视台联合举办的赈灾义演好就好在这里,它体现了天灾人和、万众一心,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这样的大主题;鼓舞了士气,振奋了精神,给人以信心和力量;当然也向世界展示了我们民族巨大的向心力和凝聚力,确实起到了爱国主义和革命英雄主义教育的作用。在我的印象里面,这是我近年所看到的包括春节晚会在内的所有晚会中最好的晚会了。 这台晚会最大的长处是情真意切,特别富有激情,我几次让它感动得流下了眼泪。一是鞠萍介绍那个六岁的小女孩被武警战士从树上救下来的时候,二是那位年轻的妈妈抱着孩子唱“真的好想你”的时候,三是那位烈士的妻子将九千块钱抚恤金全部捐给了灾区并感谢空军部队培养了她的丈夫的时候,真的是感人至深的。那个六岁的小女孩让我想起了二十二年前我在唐山抗震救灾时遇到的另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她是被断壁残瓦埋了一天一夜之后,被战士们从废墟中救出来的,当时她也是这么喊了一声谢谢好叔叔,就晕过去了。 一些海外华人及国营与民营的企业家也让人感动。据我所知,有些慷慨解囊捐出巨款的企业效益不见得好,本身的日子并不好过,可关键时候还是体现了工人阶级的觉悟。还有些下岗工人,乃至依靠救济才圆了上学梦的孤儿,也都拿出了打工的钱,献出了一份热辣辣的爱。 整台晚会的节目都挺贴题,捐献的气氛造得挺足,尽管有些节目还显粗糙,可在那样的气氛里面,谁还计较这些!只要有真情,所有艺术的或技巧性的东西都不重要了。火候到了,感情让它激起来了,你再穷也想捐点什么。我在那样的气氛底下,想起自己抽烟喝酒之类的些毛病,顿生羞愧之感,也琢磨起该如何地做点微薄的小贡献。 据主持人介绍,这场晚会的准备时间只有八天,而所有参加演出的演员是真正地义演,非但分文不取,还慷慨解囊,这就让人舒服。看来只要有一个合适的情感切入点和激发点,让他们动了真情,中国的演艺界还是能做点好事儿的。联想到每年的春节晚会,准备时间大都在半年以上,节目是审了又审,可看完了还是如清汤寡水,留不下任何印象。所以,无论何种艺术你还是得动点真情,来点真货色。 这个夏天,炎热而又残酷,却也让我们有了一个好的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的增长点。有如此的生存默契,我们的国家无论如何都是大有希望的。 ------------ 63 想起了那年在唐山 从报纸上看到有关大灾防大疫的报道,想起一件事,觉得有必要跟灾区的同胞们说一说。 二十二年前,我在唐山抗震救灾,当时的季节与今年差不多,也是热得最要命的时候出的事儿。我印象中那次震灾是死了二十六万多人,在那样的季节里死那么多人,最可怕也最值得警惕的就是瘟疫,那种叫作一号病还是二号病的东西。我在那里搞报道,每天都看有关方面的通报,却没发现一例瘟疫病人。这说明当时的防疫工作做得确实不错。据说是接受了头年河南闹水灾的教训,不管怎么说吧,总之是一开始就抓得特别紧就是了。 那时我们海军的救灾部队住在唐山五中的操场上,不到一千米处就是一个倒塌了的大冷库,八千吨猪肉就裸露在炎炎的烈日之下。据防疫队的同志介绍,单是那一处地方苍蝇的密度就达每平方米三万只。它们成群结队,遮天蔽日,旋风般地悠来荡去,其发出的轰轰巨响可传数里之远。救灾指挥部采取了立体作战的措施:直升飞机每天撒药八架次,地方防疫队与部队防化连昼夜轮番喷药不下十次。几天下来,苍蝇的密度明显减少,但至少还有十分之一的苍蝇们依然顽强地活着,而且它们还在不断地繁殖孳生。有时我们正吃着饭,三五只苍蝇会同时飞到你的饭碗里与你争食。但不要紧,它们已是无菌苍蝇了,你只管吃你的。 当时方圆几十里内的恶臭味儿就甭提了,就是在那样一种恶臭的空气里面,瘟疫的苗子却始终没抬头,战士们生病的也不多,主要就是白酒随便喝,大蒜随便吃。所有救灾部队每一个连队的帐篷门口都放着一口大缸,里面就盛着满当当的白酒。当时是准备用白酒泡口罩的,但天太热,战士们嫌捂得慌往往都不戴,指挥部即号召他们喝白酒,一些原来不会喝酒的同志想到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儿也硬着头皮喝。有时你遇到个红脸大汉,你采访他的时候,他给你胡吹海嗙,要么就是热情得过分,拍你的肩膀拉你的手,八成就与白酒有关。 我在那里还吃到了我们山东支援的大蒜,红皮儿的,那是我离家八年之后第一次吃那玩意儿,吃起来特别亲切。那时的每一座帐篷里也都挂着那种成辫的大蒜,你若不怕辣尽可以放开肚子吃。我能喝一点酒,并常年坚持吃大蒜,就是从那开始的。 我在这里说这件事,不是鼓吹自己的历史,也不是宣扬什么养生之道,而是防疫之需要。而且我强调的是喝白酒,而不是啤酒或干红干白什么的,不算搞腐败吧? 洪水过后,我想那些死猫烂耗子之类的东西是少不了的,在这种形势下,除了搞好环境卫生之外,作为个人就要特别注意吃这两样东西。这是我的经验,嗯。 ------------ 64 另一种防洪 仔细想来,我们从小所受的教育,无外乎两种,一种是正规的教育,一种是非正规的教育。正规的教育,一般指学校教育,有老师,有教材,你所学得的知识是从正道来的,一般都能靠得住。还有些非正规的教育,这里面包括家庭教育、社会影响、生活窍门以及带有迷信色彩的伪科学、假学问等等。比方说,我小时候听庄上的老人们说,蝙蝠是老鼠吃了盐变的。待到后来上生物课的时候,我对课本上的说法就持了好长时间的怀疑态度,后来费了老鼻子劲才扭过弯子来。 你再比方,生活里面有许多半吊子艺人,他们会吱嘎几下二胡或者小提琴,听上去拉得也挺像回事儿,可你若向他们学习,绝对要上当。我小时候,曾跟他们学过一阵二胡,待到初中阶段正经跟音乐老师学拉二胡的时候,就费了老鼻子劲。我至今还记着那些老师的话,他说,你还不如一点也不会拉哩,那样我怎么教你就会老老实实地怎么学,你学些半吊子指法和弓法过来,养成一种怪癖,纠正起来就格外费劲;你若不下决心改过来,你现在就算到顶了,再也不会有任何长进了。还真是让那老师说准了,我到现在也不能独奏而只能伴奏,就是吃了那些半吊子艺人的亏。打那我便理解了偏见比无知更可怕这样的道理。 九八之夏,一场特大洪水让我们饱尝了破坏植被而被大自然惩罚的苦果,也饱尝了那些王八蛋工程、豆腐渣工程所带来的坑国害民的恶果。还有另一种破坏和污染,即人文环境、语言环境和文字环境的破坏和污染。看看我们的周围,广告牌上是“沉默无炎”、“痔在必得”;书摊上是阴阳八卦、**大法;电视上是格斗凶杀、脱不胜脱;流行话语里是握着情人的手,好像回到了十八九;即使是卡通片、游戏机里面也大都是老鼠怎样地捉弄猫、希特勒日本兵怎样的威风之类。没有是非,没有正义,没有善良,有的全是争强好胜,弱肉强食。每一个做家长的都有理由担忧: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将来会是什么样子呢?我也曾千百次地替我们的语文老师操心:如今讲到一些成语或常用语的时候,恐怕要格外费口舌了吧?你说前景广阔,他拿“钱景广阔”跟你争论并举例说明怎么办呢? 一切的污染,都是为了发财致富。砍树比栽树致富快;破坏环境比保护环境容易发财;同样以道德作代价丧尽天良搞假冒伪劣也比合法经营诚实劳动容易挣钱。但其后果比大自然的惩罚还要严重得多,它损害的往往是我们整个民族的精神、元气与美德。 自然界的破坏和污染,我们容易重视,相对地来讲也容易治理。比方国家已经开始在长江上游禁止砍伐森林了,欲将砍树的变成栽树的等等,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有那么十来年差不多就可以大见成效。而人文环境的破坏和污染,却是需要几代人不断地追求与努力才能弥补的。 所以,维护人文环境、净化语言和文字环境,要从家庭教育做起,要正本清源,拾漏补遗。做家长的除了以身作则之外,你要不断地给孩子们解释,前景广阔是怎么回事儿,商人们在那里强调“钱景广阔”是唯利是图,是耍小聪明是玩文字游戏,是不对的。你还需让孩子们少看电视,多读好书,告诉他们电视让人懒惰、浮浅,而读书则让人勤奋、深刻等等。 这是另外一种防洪与治理,很重要。 ------------ 65 足球误 这个足球误是我自己起的一个类似于“终身误”、“聪明累”、“好事终”、“菩萨蛮”之类的辞牌或歌牌的名字,它本身并没有实际的意义。但你若将其理解为看足球误事儿或有关足球的误区也可以的,不是多么严格的东西。 之所以想起这么个题目,也是因为“世界杯”期间耳闻目睹了些事情,才突发奇想的。 一是,足球并不像报道或评论的那么重要,一个国家的足球水平代表不了它的经济实力与民族精神。一些经济发达的国家如美国、日本等足球的水平并不高,一些文化及整体素质都不错的国家如俄罗斯、中国等甚至都没出线。它充其量是一个项目,或者说是一个最重要的项目,但终归还是体育。你若赋予它太多的意义,我不信,也不真实。如果有两个频道同时供我选择,一边放香港回归一周年的大型晚会,一边直播进入八强的淘汰赛,那我还是选择前者。 二是,足球也不像报道和评论的那么精彩,就从竞技水平、技术含量、艺术魅力上也远没有篮球、乒乓球甚至田径、游泳来得精彩与公正。这其中的偶然性与操纵性太大,它很难成为一种真正实力的公平较量。当两个实力差不多的球队都在那里你搡我推、背后铲球、拽对方的衣服的时候,其成败差不多都是由裁判决定的,一个点球就定乾坤。你在旁边看着有意思吗? 让我感兴趣的倒是有关足球的报道与评论,它确实是锻炼了一批好的记者与评论员队伍。有关足球的报道,是整个新闻报道里面最热闹、最精彩、也最大胆的,它甚至比赛事的本身还要精彩,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骂娘就怎么骂娘。你赞扬得再过没人过问,讽刺得再刻薄没人找你的茬儿。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也是最宽松的。它或许为其它行业的报道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例,比方关于经济的报道,关于反腐败的报道等等。 三是,球迷们的热情比球员高,球市比赛事火,场外比场内热闹。有报道说,世界杯期间社会上的犯罪率明显地下降了,但家庭里面的战火却比往常更旺了。几乎没有一个球迷因为通宵达旦地看世界杯而不打老婆骂孩子,即使你两口子都是球迷也会因为你们的观点不一致、各自心目中的偶像不同而开打,如果没打,那你还不算是真正的球迷。 说世界杯是男人的节日,但我作为男人却丝毫没感到节日的欢欣和愉快。这一个月里我在外地的几家报纸上发了点稿子,共收到六张样报,其中有四份是寄错的,就是他们将发了别人文章的那一张寄给了我,而将载有我的东西的那张寄给了别人。比方说,某大报头天登了河北作家何申的一篇回忆知青生活的稿子,第二天登了我的一个小东西,那编辑先生即将登有何申作品的那一张寄给了我,而将我的那一张不知寄给了谁。后于电话中得知,这四家报纸的副刊编辑原来都是球迷,头天晚上看世界杯看昏了头,第二天上了班儿还魂不守舍、七颠八倒,即连样报也装错了。他们自己也承认全是让世界杯给闹的,对不起啊,嗯。 ……还可以列举一些足球误,但有这些也就够了。这当然是我这个非球迷的一家之言,你们球迷在这一个多月里痛快淋漓地说了那么多,如今世界杯结束了,也该允许非球迷们说点什么了吧? ------------ 66 父亲节不过也罢 编辑小姐如果不告诉我六月二十号是父亲节,我还不知道有这么个节日。也因为应约写这篇小稿才寻思起做父亲的意义,遂又将鲁迅先生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学习一遍,便有如下的感慨。 我们应该如何做父亲?鲁迅先生说,我现在心以为然的道理,极其简单。便是依据生物界的现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续这生命;三,要发展这生命(就是进化)。生物都这样做,父亲也就是这样做。 又说,“父子之间没有什么恩”,有的只是爱。例如一个村妇哺乳婴儿的时候,决不想到自己正在施恩;一个农夫娶妻的时候,也决不以为将要放债。只是有了子女,即天然相爱,愿他生存;更进一步的,便还要愿他比自己更好,就是进化。所以觉醒的人,此后应将这天性的爱更加扩张,更加醇化,用无我的爱,自己牺牲于后起之人。开宗第一,便是理解;第二,便是指导;第三,便是解放。这样,便是父母对于子女,应该健全的产生,尽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 总而言之,觉醒的父母,完全应该是义务的,利他的,牺牲的,“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这是一件极伟大的要紧的事,也是一件极困苦艰难的事。 之所以大段大段地引用先生的话,实在是因为自己还不知该如何做父亲。我已人到中年了,心理上却依然是孩子心性,常常将父亲的身份给忘了,也常常来点自我撒娇,出点洋相、搞点笑料什么的,很不庄重。只是老大不小的孩子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时候始才意识到,噢,我已是个做父亲的人了。 几年前有感于儿子跟我瞪眼,曾写过一个《训子篇》,说的是父子就是父子,永远不可以用别的什么关系来代替,诸如同学了,哥们儿了,上下级了什么的都不行,任何作别一种调整的尝试,都会令我们尴尬无比。我还说他在家里伸拳露胳膊把茶杯给打了,让他找件东西比造个东西还要难什么的。我儿子看后又不悦,说是给你当儿子怎么这么难呀!此后每当一起看《成长的烦恼》,便又说一声:你看人家! 这又是我的不是了,还是咱这做父亲的没有尽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啊!也没有耐心地言传身教。比方说,咱自己小毛病挺多,不时地要来点小调皮、小撒娇,外加抽烟喝酒,你还要嫌儿子不够少年老成,不够老练稳重,成吗? 人的心理年龄,大概永远比实际的年龄要小得多,无论他是多么年长,他还是要露点孩子的心态,使点孩子的性子,特别是孩子不在场的场合。若是孩子们特别是儿媳妇或女婿在场,无论你怎样的不显老,你还是需呈庄重状。你若嘻嘻哩哩,那就要失了尊严或被认为是不着调,所以并非只有老子是儿子的束缚,同时孩子也是老子的束缚。 然中国的男子,若不是现任之父,也一定是候补之父,一个二三十岁的人就开始过父亲节,那有多麻烦?而且有孩子的人还大都身兼两职,他既是老子的儿子,又是儿子的老子。他不知该跟谁一起过才更科学些。 还是鲁迅先生说,中国亲权重,父权更重。在父权严重的中国,再设这么一个父亲节,我看是多余,有母亲节也就够了。若我们的父亲老了,那就过老人节好了。中国的孝子都不是节日培养出来的。 而且过父亲节会让人意识到老。你孩子刚会说话,你就在那里装模作样地过父亲节,让其为你祝福、示孝,试试你有何感觉? 所以,这个父亲节不过也罢,特别那些年轻的父亲。 ------------ 67 过马路 我说过,我是城里的乡下人,说不来济南话,买不着牛百页,去火车站的东站也不知道怎么走什么的,还有一条,不会过马路。 城市的马路十字路口那地方有斑马线,也有红绿灯,容易过;可要不在十字路口的地方需到对面去该如何过呢?车流滚滚,人流如潮,你好不容易撒摸着有点空档寻思赶快过去吧,刚走到路当间儿,一辆小面的吱一下擦着你的身子过去了,随后就是一大溜。而与之相向而行的另一边儿车流也来了,你进不得,退不回,让它们夹中间了,这时候,你作何感想? 让车流夹在路当间儿的,肯定不是什么大款或大腕儿,也不是处长以上的领导同志。他们有自家的或公家的轿车坐,享受不到这种尴尬。也不是青少年朋友,他们有过马路的经验,且身手矫健,你看着挺玄乎,他三窜两蹭、左拐右拐,恰恰就过去了。让车流夹在路当间儿的,要么是乡下人,要么是城里循规蹈矩的老实人,且大都是中老年同志。 这时候,各式各样的轿车在鸣叫,摩托或轻骑们屁股上冒出来的黑烟或白烟往你身上喷,被夹在路当间儿的乡下人却在暗自庆幸,好家伙,还挺玄哩,多亏没多往前走一步啊,要不就让它碰上了,一碰上就不是闹着玩儿的;看着城里的马路比乡下的公路宽,可不是随便走的,危险性还怪大,赶不上在乡间小道上走得自由,走得安全。 城里的老实人在想,嗬,全是轿车,一辆比一辆高级,还大都是进口的。里面的人要么是经理,要么是三陪小姐。那天听谁说来着,如今有四大忙、四大闲、四大难看什么的。经理和三陪小姐都是时下最忙的人了。前两年还有这么个谜语,说是披着黄大衣,掖着BP机,坐着拖拉机,开口妈那个×,打某级领导干部,那就是贫困地区的乡镇一级,而且还是副的,正乡级他怎么也得弄辆北京吉普吧?何至于坐拖拉机呀?如今三陪小姐也比乡镇一级待遇高了,比起下岗工人来就更是天上地下,这点定了,嗯。 中老年知识分子也容易让车流夹在马路当间儿,这与他们经常瞻前顾后、犹犹豫豫有关。你看着能过了,他要在那里犹豫;待启动起来那就比别人慢半拍。别人过去了,他给夹在路当间儿了。这时候,他会想起诸如人生旅途之类的带哲理性的问题,像人生的十字路口了,噢,还不是路口哩,而是车流的夹缝,对了,我们就是生活在各种各样的夹缝里。张三下了海,小轿车坐上了;李四忙论文,正高评上了;咱呢,哪头都不沾边儿,永远比人家慢半拍,这次评职称又没赶上,小刘麻还糊弄他大爷我呢,明明没投我的票还做投了状呢!这个女足踢得还是不错,弄了个亚军……他想着想着,笑了,站在马路当间儿还玩儿深沉呢,你水平再高还不是让人家夹在马路当间儿了?这叫理论的无用或无用的理论。前天看了篇文章,忘记是谁写的来着,里面就说对理论不能太认真。一个现代女子找到了她感兴趣的男人,如果对方婉言拒绝她,她会断言对方在压抑自己,你怎么活得这么虚伪呀?这么不潇洒呀?这女子开导完了,出门碰上一个她极其恶心的男人,被对方纠缠不休,她又会说出另一番截然不同的理论:你怎么这样缺乏理智呢?我从没见过你这样无耻的人……看,理论无用吧?好了,现在可以过去了。 看上去雍荣华贵且有点文化似的女人,以及自我感觉比较漂亮一出门儿人家都看她的女人,不太容易被夹在马路当间儿。满世界数她最重要,她要过马路,能让车停上一大溜。她们一惊一乍,车离她老远她就开喊或嘿嘿笑。所谓一笑百媚生,力量大无穷,再蛮横的司机这会儿也会宽容上那么一下,吱——停住了。她给你嫣然一笑,尔后柳腰细摆,凫凫绕绕地就过去了。 ……写着写着,自己也笑了:说得这么热闹,不就过个马路吗?主旋律你不写,净啰啰儿这个干嘛?哎,可不要小看过马路,这可是个既简单又复杂的问题,反正我是不会过。我也劝你好好寻思寻思,不要随便过,最好还是多走点路,到十字路口有红绿灯有斑马线的那地方过安全些,你说是吧? ------------ 68 我们并不重要 读高中的时候,学校里面经常以班为单位组织歌咏比赛,搞些大合唱、小合唱什么的。排练的时候,个别同学在那里忸忸怩怩,做害羞状,老师给她纠正好几次她还不改,仍然在那里继续忸怩。老师火了,说是你大方点好不好?你以为别人都看你是不是?你怎么知道别人不是看张三而是看你?你有什么好看的?你并不重要,啊。一下子把那女同学给说哭了。 老师的话是刻薄了点,但道理是对的。虽然不是说的我,但三十多年过去了,“你并不重要”的话却让我永志不忘。遇到需要做些心理调整的场合就能想起来。比方你提的合理化建议人家没理睬了;先前猛丁穿件新衣服,而现在穿着过时的衣服,骑着辆破自行车到某个社交场合去了;你偶尔在哪里搞个文学讲座,人家让你签名,或者给你递张条子你来上两句小幽默,人家鼓几下掌了,以及其它得意或失意的时候了,我都会想起它:我们并不重要。 永远意识到这一点有助于心理平衡。几乎所有的会议及社交场合都有些即兴的名星,诸如会星、舞星等等的在那里大出风头,可能还赢得一点喝采。其实那种喝采很廉价,没用,一会儿就忘。你由于性格等等的原因出不了风头,也损失不了什么。人们永远敬重的还是你的人格、人品、成就,你在那上头使劲,就不如在人格、人品上加强一点修养。说到这儿,突然想起多年前在北京一个很小的排练厅看节目。演员们当然都是名角、大腕儿。因为看节目的人中有些头头脑脑的人物,看节目的过程中不时地就会有人过来给你倒水。那些服务员一个个的长得可真是漂亮,既端庄又秀丽,既清纯又大方,且天然去雕饰,本色露威容,更重要的是人家的服务态度特别好,她那么弯着腰悄悄地走过来,跟你恬然一笑,尔后不带任何声响地往你面前的茶杯里倒水,你就不能不感动。所以,那次看完了节目,让我印象深的不是舞台上的什么大腕儿,而是台下的那些服务员。 自感重要的人,主要是把自己的成绩看得重要。他们一般要用放大镜看自己的成绩,并不断地提及它、使用它。高中时候,我们班上有个小子在一次学校运动会上拿了个扔手榴弹第二名,改选班委会的时候他就不断地提到这件事,还说要是让咱当体育委员,咱保证把名次再往前提一点,嗯。 自感重要的人,还喜欢以自己为中心、以某某人划线。他要看你不顺眼,就说你跟某某人是一伙的,煽动那人的对立面反对你。一个小小的场合他也要你围绕着他说话,你要另出话题,或者他还没说够的你就插言,他就要尴尬或不悦。你不以为自己重要呢?那就少操许多心,省却许多麻烦。而社交场合上的许多话,其实没有多少实际价值的。 觉得自己并不重要的人,都是谦虚的人。他们一般都把别人的成绩看得比自己重要。喜欢称赞人,而不喜欢被称赞。更不会在名人面前争宠、拿名人吓唬人,他永远靠自己的本事吃饭,而不会靠关系吃饭。他偶尔听到别人称赞他几句,他也会很不安,更不会将别人称赞他的话翻来覆去地引用。与这种人交往会很轻松的,至少没有咄咄逼人的那么种感觉。 我说我们并不重要,不是说我们不该干重要的事情,而只是从一种自我感觉的角度说的。这大概就是能使自己谦虚谨慎的原因了,尽管有点阿Q的味道。 ------------ 69 批评与表扬 我在一篇小文中曾提到,某人是个好同志,但她好像没学过表扬用语,偶尔用一下比领导还吝啬,而挖苦起人来却又十分地大方,不挖苦白不挖苦似的。她看后乃不悦,遂又习惯成自然地将吾挖苦一通儿,挖苦的内容有两点:一是喜欢听好听的,听不进不同意见是浅薄、虚荣、自恋、小家子气、不分亲疏、不识好歹、不求进步、让人家卖了还帮着人数钱——的表现,这样的人永远没有出息。二是将亲人或朋友的话写到文章里,是江郎才尽、理屈词穷,别没的写了,弄得谁也不敢跟你说话,最终落个孤家寡人的下场你就高兴了? 懒得争吵,遂顺手抄起本字典翻着玩儿。翻着翻着,就有所发现,怪不得人们都不会表扬而热衷于批评和挖苦了呢,敢情字典上的表扬用语也少得可怜、而挖苦人的词儿却是又多又精彩啊!表扬人当然不如批评人那么方便了。比方你若表扬个在家里和单位上都受气的老实人,你就很难找出恰当的词儿来。你说他忍气吞声、逆来顺受?没有表扬的意味儿;你说他忠厚老实、任劳任怨?不那么准确。可你要挖苦他一番,词儿可就多了,像一钱不值、二缶钟惑、三月不知肉味、四六不通、五迷六道、六神无主、七颠八倒、八脚踢不出个屁来、九流人物、十足的个窝囊废等等都说得过去,你用不完。 而且表扬用语还容易雷同。你让单位上的领导表扬个人,他差不多就是“该同志拥护党的领导,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工作积极、团结同志”那一套,张三是这个,李四也差不多,缺乏特点和个性。当然有水平的表扬也还是有的喽,你比方毛**表扬人就非常深刻,他说叶剑英是诸葛一生惟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彭德怀是谁人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陈云是比较稳妥,比较公道——但那要有学问,还需动脑子,远没有挖苦人那么轻松,那么方便。 挖苦人的话一般都比较精彩。比方你说王五有奶就是娘,有酒便是爹,谁给他根骨头啃啃他就跟着谁汪汪;或者赵六跟老鼠似的,小眼滴溜轱辘乱转,谁跟他好他糟蹋谁,都比较形象。要比说该同志忠心耿耿或原则性强什么的精彩得多。 发牢骚,说怪话,一般也比提合理化建议精彩,甚至还能广为流传。 批评或挖苦人,能得到一点愉悦和快感。我说过,人的根性里面有一条叫让你难受,其基础或前提就在于此。你在大街上,看见一个日子过得比你好的领导同志或劳动模范走过来,你绝对不会哈哈大笑;你若遇见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不小心一下子摔倒了,尔后又接二连三地摔倒一大堆,你肯定会忍俊不禁。我先前在部队的时候,有位领导平时表达能力很一般,可一旦批评起人来那就才华横溢、神采飞扬,他若两天不批评人,就觉得难受,甚至吃饭不香,睡觉不宁。有一次我见他情绪寡淡,面呈郁闷之色,即问他,想批评人了吧?那得深入基层发现问题呀,那时还不是想怎么批评就怎么批评?发现不了问题,你批评谁去呀?他又不悦,反将我批评一通儿,将严肃的事情庸俗化,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尔后即美美地吃饭或睡觉去了。 人,到底是群聚动物,你有想法渴望交流,有幸福渴望分享,有痛苦渴望抚慰,有成绩渴望欣赏。可我们的流行话语里面,抚慰人的话是越来越干瘪了,而挖苦人的话却是精彩纷呈,美不胜收,这大概也是世纪末情结内容之一吧? ------------ 70 牛年说牛 在十二属相里面,若论道德风貌、对人类的贡献,首推牛,其次是狗,最差劲的是老鼠。所以我情愿牛年说牛、狗年说狗,却不愿鼠年说鼠的。 有关牛的好品行,数不胜数,比方它的健壮有力,比方它的埋头苦干,比方它的无私奉献,都是有口皆碑的;诸如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啦,俯首甘为孺子牛啦,初生牛犊不怕虎啦等等,我们习惯地称之为老黄牛精神。 除了上述诸多的优长与特点之外,牛最大的特点还是忍辱负重、与人为善。牛与人类的关系最密切,它是上千年来农村重要的生产力。特别在我们山区,你的机械化程度再高,也还是需要它拉车耕地。 牛还是农村文化的代表。有一首关于牧童与老牛的歌,你一唱就会想起田园景色,哪怕你对农村不熟悉,也还是能想象出田园景色是怎么个概念。 有一幅画,是一个牧童骑在水牛或大黄牛上吹笛子。它除了代表着田园景色之外,也说明它是多么的温驯,多么的善解人意!只有牛,你才可以骑到它的脖子上吹笛子,别的动物都不行,你即使费老鼻子劲骑上去,也不可能在那上面吹笛子,你一吹它就要乍毛。 牛给予人的要比人给予它的多得多。人类跟牛的关系中,都是人对不起它,而它从不会对不起人。我小时候见过村里的人杀一条病牛,那牛在临死之前确实就是淌眼泪的。那浑浊的老泪就在它的眼角上挂着,泪珠那么大,眼神又是那么的凄伤,真是让人不忍卒睹的。即使在它辛勤劳作的时候,人类也常常跟它翻脸,小至以拳脚,大至以鞭挞。我还没见过谁家的牛主动跟主人翻脸。所谓牛脾气、对牛弹琴之类,也还是指人类的缺点。 有一条成语,叫气壮如牛、胆小如鼠,差不多能反映二者之间的差异。牛是谁养它,它给谁干活,谁对它好,它对谁的贡献大。而老鼠呢?它最大的特点就是谁对它好它反对谁,谁养它,离它近,它就咬谁、糟践谁。要命的是你不养它,它还主动凑上来争取你的关怀,不请自到。老鼠终生的使命是糟践他家的主人,是破坏,而牛则永远在搞建设。 在人类所有的竞技活动中,我最反感的是西班牙斗牛。好好的一头牛,他偏要千方百计地戏弄它、激怒它,将它的牛脾气斗上来以此取乐。特别让人恶心的是,那些斗牛士还要一把一把地往它身上捅刀子,直到它流尽最后一滴血!将那些斗牛士称为他们民族的英雄,我们永远无法理解。 在时下竞争的氛围里面,我们看到或感受到的差不多都是智慧的竞争、聪明的竞争、点子的竞争,而很少看到老黄牛精神的竞争了。人人都想当经理,却很少有人愿意当劳动模范!你到大街上的个体摊点看看吧,几乎所有卖东西的人都是只会数钱而不懂本行业务的人,卖衣服的不知道什么面料,卖刮胡刀的拿汉语拼音当外文;而要去邮局汇款,他那个电脑填写比手写还慢。既想发财而又浮躁得要命,就知道提高邮费,却不想沉下心来学点有关的业务知识,没文化还在那里靠聪明吃饭。满世界都是聪明人、都在那里动脑子耍嘴皮子了,四个现代化的事情还是要成问题。 牛年说牛,让老黄牛精神发扬光大,祝革命的老黄牛们好事连连,永远有好日子过! ------------ 71 狗的故事 在所有的动物里面,若论忠诚可靠,有情有义,我看非狗莫属。下面试举几例。 那年我至唐山抗震救灾,听好几个人说,他们一家能活着出来,多亏他们家养的那只狗啊!凌晨三点多钟地震,两点来钟的时候那狗就开始没命地叫,它甚至还站起来用前爪抓门呢。“你看这门上的爪印儿!”有一家的狗见主人无动于衷,竟将窗玻璃给打碎了;还有没关门睡觉的,它即窜进屋去咬着主人的衣服往外拽。 与我住在一起的新华社的个记者说,头年河南驻马店发大水,他去采访,见整个一个村子都荡然无存了,却就发现一只狗在一家破屋的断垣残壁间趴着。他分析说,那狗是被大水冲走之后又跑回来的,他见到它的时候已是大水过后的第四天了,那时它已是奄奄一息了,却就是不动地方,最后硬是饿死在主人的门前了。 我家乡沂蒙山有一个村叫狗泉。我曾专门考证过这村名的来历,发现这村子的中间确实就有一个终年流水不断的泉眼,清澈的泉水从一座破庙的石墙缝里流出来,先是流进一个石槽,最后即溢成了一条小溪。那石槽的旁边就立着一块石碑,上面的字虽已斑驳陆离,但大部分还依稀可辨,大意是,某年某月,某人携狗至友人处喝酒,大醉而归。途中该人坐于路边抽烟,不觉含烟而睡(肯定是烟袋锅)。烟灰之暗火迎风而明旺,遂将其棉衣点燃。其狗见状,即狂吠不已,且咬其耳,拽其手,主人仍酣睡不醒。那狗遂以爪掘地,至有水冒出,乃含水将火扑灭矣。后人感其诚,乃立此碑以志之,最后两句话是,狗尚如此,更况人乎? 也有些关于狗的微词,比方“走狗”之说。这还是坏人利用了它的美德,若其主人是好人呢?你还叫它走狗吗?再说你养狗是为了让它反对你吗?那养老鼠好了。老鼠最大的特点就是谁养它、离它近,它就咬谁、糟蹋谁、反对谁。 我小时候,家里也养过一只狗的。此时想起来竟还有种说不出的忧伤…… 我家的那只狗,毛是黑白相间,神态永远是想为你干点什么。也特别好侍候。刚抱来的时候,没有它专门的窝儿,它就随便往柴火堆里一躺,尔后怯怯地看着你,仿佛在说,我躺在这儿行吧?不碍你的事吧?最让我感动并永远记忆犹新的是,我每次放学回家,它都要到村口去接我。老远地看见,即赶快跑过来,舔舔你的手或拽拽你的裤脚。尔后摇着尾巴就寸步不离我左右了,我走它也走,我跑它也跑。在我上小学的整个四年间,它一直是风雨无阻地坚持着的。它给我带来多少童年的安慰和欢乐呀! 它还是我们家的受气包。特别是我二姐,她要是遇到不痛快的事儿,绝对要踢它一脚。那时候它连哼都不哼一下,低着脑袋讪讪地就躺到一边儿了,那神态永远是检查自己,好像在说,是我的不对了,你别生气,啊?绝不考虑你该不该踢它或记你的仇。 它唯一让我尴尬的是,它每年都要生一大窝小狗——它是只母狗,有时竟有十几只之多。待小狗们不吃奶也行了的时候,我即抱着它们挨家问,“你家要狗吗?”那时候没有卖狗这一说,全是白送,可白送人家也不要。——当然是因为穷,养不起。我即愁得了不的。这十几只小狗吃东西不少,且整天在院子里欢蹦乱跳,哼哼嘤嘤,确实也是怪烦人。我二姐每天都要说,快把它们扔出去!麻烦在于你扔出去了,它还跑回来。有一年的冬天,那一窝小狗大部分都送出去了,最后还剩下两只,长得特别可爱(我当然要将形象差点儿、看着不怎么顺眼的先送出去),可给谁谁不要,我二姐就让我的一个小叔偷偷将那两只小狗抱出去扒个坑给活埋了。我听说后心疼得我一天没吃饭。 ***了,时兴人造化肥了。我知村里正用狗肉熬化肥,并且全村只剩下我家那一只狗了,民兵们也到我家转了好几趟了,那狗仿佛也预感到什么,神色开始不对头,眼角上挂起一滴浓浓的泪,——它明显地老了。这天我放学回来,村口上没了它。我预感到事儿不好,赶忙往家跑,回到家即四处找。我二姐开始还跟我撒谎,我哭着说,是不是让他们给熬化肥了?她见我哭了,就也掉了眼泪……不、不说了。 打那我就再也没养狗。 此后我当然见过各种各样的狗,可总觉得谁家的狗也不如我家的那只美丽、温驯、善良…… ------------ 72 地方名人 乡村里边有些人很有名,他们的故事经常被传诵,他们的话语也经常被引用。可一走出他那个一亩三分地儿,人家就不知道了,他们就是地方名人。你比方我大哥来省城联系个什么事儿的时候,他给人家说,黄乡长对这事儿挺重视,啊,刘有子也说这事儿有门儿。人家就莫名其妙:刘有子是谁? 这个刘有子就属于地方名人一类的人物。他们的知名度在当地能相当于副乡长,其背景往往比较复杂,且有某方面的专长,差不多可以当个县一级的政协委员或者乡一级评论家,一般老百姓引用他们的话语还容易上瘾。我曾给我大哥交待过,你来省城办事儿,不要动不动就引用那个刘有子的话,人家知道刘有子是谁?他还不如你的知名度高呢,你那个一手拿着煎饼吃,一手拿着大众日省城就有不少人知道。可不行,说着说着他就又引用上了,成病了。 刘有子何许人也?从大哥的嘴里得知,乃是一个半吊子风水先生。从前五毒俱全,声名狼藉,如今却有点吃香。 刘有子会画画儿。大哥说,他的画儿全是五八年“***”的产物。那年头儿时兴插红旗拔白旗鼓干劲争上游不是?他就到处在人家的宣传栏上画火箭、火车、蜗牛那一套。他写的那字也不好看,稀奇古怪,给人一个用梳子写成的或者螃蟹爬过的感觉。“就这么个水平他还整天吃香的喝辣的跟公社宣传委员称兄道弟呢!” 大哥说,这家伙还很反动呢,他说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讲不通呢,社会主义可以又快又好地建设,怎么能又多又省地建设?怎么多?一天建三个社会主义算多?怎么省?花两毛钱建一个社会主义算省?“看看,反动吧?多亏是个农民,他要是个脱产干部,十次八次的右派当上了;关键是这老小子没个固定的观点和立场,说多快好省不对,你倒说出个对的来呀,他又说不出来,当然,‘文革’中也整得这老小子不轻,属于‘地富反坏’中的第四类。” 就这么个人,他还能看风水。大哥说,有几年,他家里经常出事儿,养鸡鸡瘟,养猪猪死,孩子上学留级,老婆也三天两头地生病,遂请刘有子来看房子。刘有子先是让他在门口垒上影壁墙,后又让他改大门,结果他两年改了三次大门:“哎,你别说,还真是管点用,现在鸡也不瘟了,猪也不死了,孩子学习成绩提上去了,老婆也不生病了。” 大哥就一定让我见见他,说是对我搞创作绝对有启发,“他还看过你的《最后一个生产队》呢,他说反映的是中庸思想民间意识乡土情思落花心态流水结构……恋集情结”。 “真难为他说出这么多的新词儿,就不知什么叫恋集情结?” “大概是留恋集体的那么种情绪吧?” 我脑子里即转出如今一些时髦评论家的形象:“我知道他是什么人了,会看风水,还能造新词儿,那还不是评论家?” 如今刘有子这样的名人确实挺吃香不假。 ------------ 73 寻找傻瓜 每天的大街上,或节日的公园里,人头攒动,人山人海。他们的衣着万紫千红,化妆品色香各异,脸模样千差万别,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一律的聪明,一个个全是智慧的脑瓜儿。如若不信,你随便拽出一个来问问,他要么是经理,要么是科长,最不济也有大专以上的文凭。这样的一些人走在大街上,就让这世界潇洒了许多,也精彩了许多,当然也可怕了许多。 比方你进城吧,他要拿水管子冲一下你的车,尔后收你十五元;你进饭馆吃顿饭,她跟你挤眉弄眼儿,上一些假烟假酒或不干净的东西糊弄你,尔后再把你嘲笑,任你玩潇洒,吃了一顿伪劣假;你去买邮票吧,他要么在那里数钱,要么弄一些票据翻来翻去;他就是让你等一会儿,你急,他比你还急,不等你不耐烦的他就要发火。 聪明人多了,聪明的职业也多了。我的一位朋友曾在一个档次稍高点的酒家做过一次调查,一桌十个人中,有两位经理,一个厂长,一个总编(当然是有内部准印号的报纸的总编),一个记者(据说还能搞书号,并出过一本报告文学集),一个搞广告策划的,一个为某电视剧拉赞助的,一个筹划着办贵族学校的,两个司机,全是些上层建筑或意识形态领域里的人,没有一个是搞粮棉油生产的。这也许没什么代表性,你可以说正好就有那么一桌子聪明人让你碰上了。但你若遇见个描眉画眼儿的小妮子,她说不定就演过什么电视剧或傍过大款也是事实。还是这位朋友,他于前年文人下海的热潮中企图筹划着办个公司,结果几个月跑下来,公司没办成,还落了一屁股债,他最大的体会就是,谁都能当顾问,谁都能搞策划,可就找不着一个具体办事儿的,如今你要找一个傻瓜比找一个天才还要难。 问题来了:如今还有傻瓜吗?如果有,都跑到哪里去了呢? 我大略地调查了一下,傻瓜仍在那灰尘飞扬的田野里,傻瓜在那隆隆响的车间里,火车站的广场上有一些,煤矿的井下全都是。傻瓜很少在大街上走来走去,更不敢把那灯红酒绿的社交场合来光顾。 稍微地分析一下吧,那些仍然闷着头直接从事粮棉油或工业品生产,以及一切仍靠工资生活的,差不多都是傻瓜了。 我所说的傻瓜当然不是指因生理上的原因造成的弱智或低能儿,而主要是从德行上讲的,类似过去常提的那种革命的老黄牛、革命的傻子。他们都是些安心本职、老实本分的人,是勤俭持家、增产节约的模范,表情永远是想为你干点什么,走路低着头,看地上有螺丝钉或废铁丝没有。现在的聪明人甭说拾螺丝钉了,就是地上有一角以下的小钢镚儿,他能弯下那个高贵的腰屈尊去拣吗? 于某次小会上,我提到粮食是傻瓜种的,大楼是傻瓜盖的,一个傻瓜生产出一斤粮食来,九个聪明人在那里算计他,围绕着这斤粮食策划如何大赚其钱,诸如往里头掺多少沙子为宜或如何哄抬粮价等。对党和政府的政策也如此,看过一幅漫画:楼上一个诸葛亮制定政策,楼下三个诸葛亮在那里研究对策,就觉得挺形象、挺真实。有同志不同意我这个说法,他说笼统地歌颂革命的傻子已不合时宜,如今的企业有不少是私营企业,即使国有企业也大都承包了,你若给他当傻子,千方百计地为他增产节约,可他看着你忠厚老实反过头来给你低工资或整治你怎么办?他恰恰又是个偷税漏税的不法户或贪污犯呢?这就复杂了,所以我说如今你想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说明白都很难了,原因还是因为太聪明。但有一个道理很简单:任何单位都不会招些人去专门算计他,让他既不节支又不增产,怎么垮台怎么干的。 交朋友也是如此。太聪明的人没什么长久的朋友,他理论太多,你无法跟他交流。比方他将你的大褂儿剥去了,你跟他要,他能找出一千条理由不还你。你要得急了,他说你卖国,就如鲁迅先生所写的:现在东北四省失掉了,你漫不管,只嚷你自己的大衫,你这利己主义者,你这猪猡! 今年夏天,聪明人又出新花招:办学。所谓去年办报,今年办学,都是钱来得快、来得容易的买卖。某地一个所谓的人才服务中心与外地某机电学院的一帮骗子相勾结,抓着高考落榜青年急于上大学的心理,以毕业之后颁发国家承认的大专文凭并分配工作为名,从我省招去了几十个农村青年,结果到那里一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所谓大专文凭是要你参加当年的全国自学考试,合格了再发文凭。让人家参加自学考试,何必千里迢迢跑到你这里上学?可怜那些家长,省吃俭用攒的三四千块钱就让这帮骗子轻而易举地拿走了,让你无处告无处讨。一上当青年的家长找到我,痛哭流涕而又百思不解,如今是怎么了?教书育人的地方也骗钱? 我也这么想,是呀,如今怎么了?有傻子瓜籽、傻瓜相机,就没有傻瓜学校?想到这里,真想到大街上喊一声:傻瓜你在哪里? ------------ 74 与大哥对话 记性好的读者,或许能记得刘玉华这个人物,就是在《最后一个生产队》里面当队长的那个。你可能没看过《最后一个生产队》,但对“我会写诗你信不信,我是山东的积极分,我一手拿着煎饼吃,一手拿着大众日”总该有点印象吧?那诗就是他写的。他是特别能产生和制造故事的人,你几乎没办法一次性地将他写完。这不,他最近来我家一趟,又制造了点意味深长的东西,就又忍不住想写写他。 玉华大哥来我家,是让我托人给他老婆看病的。从他带来的病历上看,是恶性的**瘤几乎可以肯定,但他渴望出现奇迹,让省城的大医院确诊一下,将县医院的那个结论给否了。看样子,他老婆也已经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了,情绪很低落。整个吃饭的过程中始终未发一言。待吃完饭,将他老婆安顿好,他过来跟我说话。下面是我们的谈话纪要。 ——从《联合日报》上看到一篇写你的文章,你是省政协委员吗? ——我不是。 ——嗯,你要不调走,能弄个县政协委员干干,县里的那些政协委员都没你知名度高。 ——我弄那个干什么?又不增加一级工资。 ——倒也是,咱们钓鱼台乡的党委书记你认识吧? ——认识。 ——这次换届,让他当了乡里的人大联络员,待遇还是正乡级,可权力比原来差远了。 ——可能是年龄的原因,县以下讲究“五十不用,四十不提”不是? ——其实他是跟县委书记关系没搞好,一般情况下,干了这么多年的乡党委书记,怎么还不熬个副县级?他就没弄上。哎,小报上说,电影演员××和大导演×××分手了,你听说了吧? ——听说了。 ——唉,这下子对×××打击不小,这个春节还不知道他怎么过呢! ——你管人家怎么过干嘛?他怎么难过也比你好过,你自己的老婆还没完全确诊,万一确诊了就要住院动手术,光押金就够你受的,还管人家降不降职、春节怎么过呢! ——要是动手术估计得要多少钱? ——光做个CT就得千把块,再住院动手术还能少了? ——你这里帮帮忙,我再回去借一点。 ——我不是说我不帮忙,而是要你少操那些无用的闲心。 ——倒也是呢,我寻思你做意识形、形态的工作,对这个感兴趣哩! ——你管我感不感兴趣干嘛? ——那我该说些什么呢? ——说点咱庄上的事情,你家里的事情。 ——庄上的人都挺好,都没困难。 ——去年人均收入多少钱? ——八百来块吧。 ——你当过会计,你实事求是地告诉我,实际收入是多少? ——六百来块吧。 ——那还没困难? ——庄户人家好活,只要不生病钱多钱少都能活。(电视上正播广告,啰啰儿“痔”在必得、沉默无“炎”、让一亿人民先聪明起来那一套。)操,怎么寻思的来,还痔在必得,这么下去学生不好教了,语文老师讲课难了。 ——看看,又来了,你管他难不难呢! ——说的是呢,唉,我确实是特别能操闲心啊,成病了,咱们这个年龄的人是不是都这样? ——如果你的温饱问题解决了,操操这些闲心也不是不可以,问题是你的经济基础还没搞好,净关心这个没用,是傻×一个。 ——那我该怎么办呢?人总得关心点什么吧?总得说话吧?我整天唉声叹气就有用了?(他说着说着还恼了,有点急眼。)我算弄明白了,你是让我咋呼活得累、活得难、活得痛苦你才放心,否则就是愚昧无知、麻木不仁是不是?我们本来活得好好的,你干嘛非要启发和提醒我们痛苦?这样显得你深刻一点?好心好意地来跟你说说话,你看你那些熊毛病,怎么说话都不行,你不就会写点小文章吗?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说完气咻咻地走了。竟震得我目瞪口呆,半天没回过神儿来。 ------------ 75 反差 小伊是我救助的个失学儿童,十二岁,女的,上过电视。她上电视的原因得益于电视台开展的一个活动,叫“献出一份爱心,托起明天的太阳”。她与其他几个失学的孩子在省城逛了儿童乐园,参观了大学的教室,穿上了印有“××矿泉水”字样的文化衫,与某实验小学结成了手拉手、“一帮一”,尔后即热泪盈眶地诉说了她们失学的原因…… 小伊她们在省城活动的那几天里,电视上每天都有报道,其用意当然是要动员大家人人都献出一份爱,帮助这些孩子们有一个重新读书的机会;再就是让孩子们感受一下社会的温暖,激励她们好好上学读书。我就是看了电视之后找到电视台的朋友,让他们分配一个给我的,我希望他们分给我一个清纯些的小女孩。在我人到中年之后,我特别羡慕那些让女儿挽着胳膊散步的人。我的儿子从上小学开始就闹独立性,从不跟我一起散步,如今他已是大小伙子了,就更不敢奢望他能跟你一起散散步。所谓救助,其实一年才拿六十块钱,这等于我一篇小文章的稿酬或一条乐福门香烟。我供她上学,在经济上等于我每年多写一篇小文章或少抽一条乐福门,确实是小菜一碟。我还想另外进行一些感情投资,从现在开始一直供她读完大学,待我老了之后,她能来看看我,当然也希望她能陪着咱散散步什么的,我即足矣。他们遂将来自沂蒙山的小伊分给了我。 估计是参加了一系列的活动,又在电视镜头面前被采访过的缘故,小伊还挺大方,挺有礼貌,小嘴挺甜,一见面即管我叫干爹。我遂像其他献爱心的家长一样,在准备了一份不菲的礼物之后,请她来我家做客。她在我家一天,我注意到这孩子对两件事特别感兴趣:一是喜欢看电视,二是喜欢翻抽屉。她说,干爹的家跟电视里一样,那么多书,还有抽屉。我问她,你们家没有电视吗?她说没有。有电灯吗?有。我即在心里筹划着待我将电视更新换代之后,将我家的这台送给她。过一会儿,她又说:“你看人有多能,那个镜头一对着你,就把你录进去了,连说话的声音也能录,我在电视上的镜、镜头你看了吗?” “看了,我就是看了电视才找你的。” “韩阿姨要跟着咱们采、采访,你怎么不让她来呢?” 我告诉她,电视不是好上的,咱们都是凡人,凡人只有做出了成绩才可以上电视,除此之外,由于别的原因上电视,都光彩不到哪里去。 她比我想象得要聪明或复杂得多:“大干部天天上电视,还能不光彩呀?” 我说:“那是因为他们所做的工作重要,另外他们本人在某些方面也做出过贡献,并不是他们自己愿意上的。” 她即大人似的嘟囊:“你看人家是人,咱也是人,人家这人……” 我上卫生间的时候,她开始拉我书橱及书桌上的抽屉。拉抽屉这件事,是孩子们探索神秘与好奇的普遍心理,并不意味着就想拿什么。而几乎所有人家的抽屉都整齐不到哪里去,如同一些看上去人五人六的小姐们的宿舍差不多都脏乱差一样,越是看上去像模像样的家庭,他那个抽屉就越乱。我家亦然,我上完卫生间回来,她正翻着,她稍稍尴尬了一下说是:“看,干爹的抽屉多、多乱,我帮您整理一下。” 抽屉里面没什么好东西,大都是些我儿子小时候的玩具、录音带、螺丝刀或者小钢镚儿什么的。我说你喜欢什么就拿什么吧。她即拿了一截儿盘在一起的安有线电视时剩下的天线。我问她拿这个干什么呢?她说她家安电视时好用。 我们常常对自己的孩子缺乏耐心,而对人家的孩子却能循循善诱。她走的时候,我即嘱咐她回去以后常来信,将每次考试的成绩都告诉给我,当然也包括有什么困难:“信封怎么写知道吗?”我爱人在旁边听着就说我絮絮叨叨跟个娘们儿似的。 小伊回去时间不长即来信了。她在信中说,她一回到家,庄上的男女老少就都去看她,问这问那——我完全能想象得出那个小山庄会怎么样地迎接这个上过电视的小女孩,有个老太太还管她叫小明星……我在看信的时候,电视上正播一个广告,一个鼻子挺大的小女孩告诉我们:“人家都说我是小明星……”我就是想不起她是哪个方面的小明星。 小伊还说,这些天来,她的心情一直沉浸在一种节日般的气氛中,激动得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一上课就打瞌睡……我回信的时候就又强调了一遍:不要再惦着上电视的事儿了,永远记着我们是凡人,也没有谁真地以为你是什么小明星。 农村的学校是有秋假的,过完了秋假,小伊又来了封信,说是她们家今年收入还不错,她母亲跟孩子们商量要买一台黑白电视机,小伊就说别买了,电视是个让人苦恼的东西…… 我就觉得这孩子还行,还有救儿。 ------------ 76 宽心之地 如果有人问你,青年朋友们谈恋爱一般都到什么地方去?你大概连想也甭想就能说出一大堆可去的地方,公园呗,咖啡屋呗,舞厅呗,茶馆呗,最不济也得到电影院后排的黑影儿里呗。看,可去的地方挺多是不是?可他若问,失恋呢?失恋的朋友去什么地方合适?你就不一定回答得出来。那么我告诉你个好去处:烈士陵园。这不是因为写文章或说话的需要瞎琢磨出来的,而是经验之谈。 一九六六年的春天,我在县城的中学里正忙着复习功课准备高考,有一天,我的一个比我大两岁的侄子刘复员就去找我了。我家离县城六十来里地,我以为他是给我送东西来着,结果他是为了解决他自己的问题。他一见着我就说,真难受啊小叔!我说,你病了?让我领你找大夫啊?啰啰儿了半天我才弄清他是因为失了恋心里难受,让我跟他啦啦呱宽宽心的。我一听就不耐烦,现在是什么时候?用高中生们的说法是冲刺的时候,是人生难得几回搏之一搏的时候,人家的家里为了孩子高考,思想上宽慰,生活上照顾,千方百计地让孩子省心;咱呢,你这里身心紧张得要命没人体谅,他还要弄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麻烦你,你说差哪里去了?可又一寻思,他窜了六十多里地来找我,也说明我在他心里比较重要,各人看问题的角度也不同,我若随便把他打发回去也说不过去,遂将他领到烈士陵园去了。 这就需将我们那个小县城介绍一下了。我们那个县城叫南麻,因出产能纳鞋底、做绳子用的那种麻而得名。解放战争初期这里也曾发生过一场战斗,叫南麻战役,那是一场恶战,我军伤亡惨重,解放后就建了个烈士陵园。因此上,我们那里就有这么个说法,叫南麻城三大怪,三个蚊子一盘菜,一栋小楼全县盖,烈士陵园里谈恋爱。前两怪因篇幅的关系就不说它,烈士陵园里谈恋爱,则是说我们那个县城太小,连个公园也没有,恋爱中的青年男女没地方去,往往就到那里谈。这事儿说起来好像不怎么严肃,可一琢磨又觉得无伤大雅,革命先烈流血牺牲不就是为了让下一代幸福吗?如今青年们在这里幸福地谈个恋爱怕啥的?再说满县城还就数那里的风景好,苍松翠柏,鲜花满园,很秀丽,也很幽静什么的。我当时领他去,就是因为别没地方可去,并没别的意思。 噢,我还忘了介绍刘复员一厢情愿的那个小对象哩,她叫小笤,细心的读者或许还有印象,一九六四年我们三个曾到一个小山庄去看一头八百多斤的猪来着,就是那个说刘复员脸模样长得跟他放的那些猪差不多,往一块堆儿那么一站怪像是弟兄们的妮子。他二位从小一起长大,还一起劳动一起上夜校什么的,那还不把爱情来产生?不想一接触实质性的问题她不啰啰儿了。沂蒙山人管痛苦不叫痛苦叫难受,所以他见了我就说真难受啊—— 刘复员是第一次去烈士陵园。我们在那里转悠了一会儿,即随便在一块墓碑旁坐下了。我在县城的高中三年,每年都要来这里扫墓,对这里情况当然就很熟悉。我告诉他,这个陵园里埋的烈士有名有姓的是三百六十九,无名烈士近二百,这还仅是一个小小的南麻战役牺牲的同志。凡是有碑文的我都看过,他们中年龄最大的三十五,最小的才十六,你看这块墓碑上写的! 我们身边那块高不过一米,宽不过半米的墓碑上就写着:何长生,四川万县人,一九四五年入伍,一九四六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司号员、副班长等职,一九四六年底于南麻战役中壮烈牺牲,时年十九岁。 我说,这个何长生,才十九,十八岁就当了兵,年轻轻的却在咱们这里牺牲了,他肯定没结过婚,大概也没谈过恋爱……我那么说也只是一般的介绍,仍没有别的意思。完了,我让刘复员说说那个失恋的事儿,具体是怎么个情况。他眼圈儿红红地说,算了,不说了。 我说,怎么不说了?这么远来一趟不容易,别不好意思! 他说,我不难受了,你放心吧小叔。 我说,还没等说的就不难受了?这么快呀?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真的,真不难受了。 当我们从烈士陵园出来的时候,我始才意识到,这地方是容易让人心理平衡不假,特别是失恋的人儿或失意的时候来这儿坐坐,能让你觉得自己活得还不错,起码是活着! 这年的冬天,刘复员就当了兵,他跟那个小笤又成了。我们那一块儿有这么个风俗,就是谁要验住兵,一般都要在临走之前定下个对象,这时为之操心的会格外多,亲戚们操心,干部们也操心,还差不多都能成。他们就是那时定的,嗯。 ------------ 77 伤心邂逅 母校四十年校庆的时候,我三十年前的同班同学朱万能在会场的上空放了个气球,他要将他鼓捣的一种名为“妻妾成群”的滋补酒弄个条幅挂在上面做个广告。校方不同意,说是你出了五万块钱不假,但不能将校庆弄成订货会,再说你那种酒的名字也还有争议,咱别弄些不利索。朱万能不悦,说是五万块钱不能白拿,你不让我挂到时我不划款。经过讨价还价,最后双方达成妥协,即在气球上挂他的厂名,校长讲话时提一下他的名字,再在会场旁边立一块“妻妾成群”的广告牌。 我的一个叫杨兰的女同学在B城某公司当部门经理,想跟朱万能签订个在B城独家经销“妻妾成群”的协议,此前她帮他搞过推销,销得还不错,这次就也来参加校庆了。 这个杨兰,我先前跟她有点戏,但具体怎么个概念我不说。毕业之后一直没见着她,此次见了面就非常的隔膜。说了几句话,给我一个突出的印象:她幸福,她重要,她永远处在百忙之中;正跟我说着话还用手机往家里打电话,问她丈夫晚饭是怎么吃的,冰箱里的排骨炖了没有,别忘了督促小三做作业,那个葛洲坝的股票先别抛……我的另一个当人事局长的同学牛满山就问我,见了杨兰很失望是不是?还是周总理说得对呀,小时候看着一座楼很高,长大了一看并不高。这话是六十年代初周总理与北京某中学的应届毕业生座谈时针对中学生早恋的问题说的,我们当时传达过,他竟然还有印象。牛满山是个热心人,特别能替别人操心,也特别能跑腿。 庆祝大会是怎么开的,校长是怎么讲话的,司空见惯,无非是颂扬党及全社会对教育的重视和关怀,列举令本校引以骄傲和自豪的历届毕业生中的佼佼者,当然也提到了县委书记张爱民,著名作家柳郝仁,人事局长牛满山,农民企业家朱万能……没什么新意,倒是会餐的时候还出现了点小高潮,值得一说。 宴会规模不小,饭菜的情况一般。牛满山说,教育部门鼓捣酒席一般都好不到哪里去,这与他们职业性的小家子气有关,其实也无所谓呀,参加校庆的人也不在乎这顿饭是不是? 我与牛满山、杨兰及其他不认识的几个人一桌,朱万能作为赞助者与领导们一席。刚喝了不大一会儿,朱万能不知为何就哭了。只听他一个劲儿地嘟囔,咱不是心疼那五万块钱嗯;还嚎,怎么了?你们一个个的有什么了不起?瞧你们那满脸亏损的表情,还正科、副科、正处、副处呢,正个球呀! 这边厢,杨兰对校长讲话中没提她的名字也不悦。牛满山给她做工作,无所谓呀,他又不是一级党委,也不代表哪一级,提了怎么样?不提又怎么样?提了还能多长块肉?杨兰即说,我跟你平级呢,提你就该提我,更甭说连朱万能也提到了。牛满山就一口一个大姐地叫着,你看这事儿闹的……嗯,提也对,不提也对,也不好规定哪一级以上的必须提是不是?结果越劝杨兰越恼,你不要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什么是不是?你算干什么的?——两人吵起来了。 可怕的是这气息在酒精的作用下竟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附近的桌儿上也发生了些小骚动,干什么?我们来干什么?看你们多么有钱吗?官儿当得多大吗? 你凭什么跑到这里耍酒疯?你那点德性我还不知道?你是“三种人儿”呢,“文革”中你有严重问题呢! …… 而杨兰对牛满山还不依不饶,说是怪不得你颠儿颠儿的狗一样满会场数着你能呢,敢情是为了上个名字让校长提一下呀! 咱看不过眼儿去也来了一句,杨兰你也没什么了不起,你不就做点“妻妾成群”的生意嘛,你丈夫不就会炖个排骨嘛,吓唬谁呀! 杨兰忽地一下站起来,将手指到咱鼻子上,柳郝仁你个流氓啊,你当学生的时候就不着调呢,小小年纪就企图跟我谈恋爱呢,跟你谈个话你还动手动脚呢! 咱还故作镇静,说是谁先勾引谁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呢,我那时小小年纪不假,你却是留级生呢,你年纪小二十却装作十六七呢,你找我谈话我不跟你谈你还说我不靠拢团组织呢! 她哇地一声就扑过来了,逮着咱的脸就挖了一爪子。醉醺醺的人们将她拉开了,牛满山则趁混乱之机朝她的肥屁股上踢了一脚。 ……整个宴会一场混战,一塌糊涂,谁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了。 这个校庆可真是让人感慨呀,事先咱也知道,校庆就是个制造感慨的活动,别的什么用处也没有,却不想就制造出了这种感慨! 与杨兰的这次邂逅也挺让人伤心是不是?见了还不如不见,你说怎么弄的呢…… ------------ 78 初恋茶馆 我们这座城市,你看着挺古板,但在追赶潮流及时髦的些玩意儿方面是一点也不落伍的。人家有的咱也有,而且在某些方面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比方说,前几年的夫妻康乐器及近年的洗脚房热,在全国都是名列前茅的。那年有朋自外省来,我陪他这里那里地逛逛的时候,他就问我,你们山东人在性的方面都有毛病啊?我说,你们那儿的人才都有毛病哩!他说没毛病,一个礼仪之邦又是儒家的发源地什么的干吗到处都是卖这玩意儿的?我说市场经济嘛,服务周到嘛,就像你们那里一出火车站,就有人端着脸盆追在人家的屁股后边一定让人家洗脸一样,难道你们那里的人平时都不洗脸? 近年的洗脚房热亦然。你到街上随便溜达一圈,满眼的都是洗脚、泡脚,你就觉得仿佛空气里面也充满着脚臭气。若是那位朋友再来,他大概又要问你这里的人都是香港脚或脚上都长鸡眼了吧? 在这种形势下,老黄的初恋茶馆就诞生了。茶馆而又初恋,无论如何都比那个洗脚房要雅观得多,也绝妙得多。绝就绝在它不是给第一次谈恋爱的人准备的。老黄告诉我,那些初恋的少男少女们,大都没什么经济实力,花起钱来小家子气兮兮的能有什么赚头儿?而已婚的中年男女呢?据权威部门电脑统计,在当年的极左气候里面,由初恋而成其婚姻的只占百分之五点六,其余的全都因家庭出身及其它方面的原因分手了。此时他们正在抓着紧地享受第二青春,也都有一定的经济实力,至少饱暖的问题是已经解决了,有句话叫饱暖思什么来着?总之是有那个闲情逸致就是了。而初恋是何等的美妙,终生难忘记忆犹新!咱给他们创造个久别重逢的机会,提供个重新邂逅的场合,两人一见面少不得就要激动,就要感慨,一感慨,花起钱来还不是要多大方有多大方,那时谁都要显示自己幸福争着买单是不是? 老黄开的是茶馆而不是酒馆,也说明他有一定的文化品位。他说,酒这玩艺能放大情绪,特别容易放大那种不愉快的情绪。那些当初失了恋的情人们什么情况都有,肯定也有些不愉快,一喝酒,将他们先前的些不愉快给勾起来再放大出来,要打起来怎么办?而茶是凉性的东西,它非但不会使你动怒,还会使你冷静、平静,加之这典雅的环境一衬托,他再没层次也不好意思打起来,那就省去许多麻烦。 重要的是初恋茶馆不仅提供场合,还能替你预约。比方说,你初恋的情人现在已为人妻,你若直接约,会有诸多的不便,你只要向他们提供一个工作单位或电话号码,他就能以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给你约来,你们见面的时候就像无意中遇上的似的,也绝不使你尴尬。 初恋茶馆刚开张的时候,还真是火了一阵。那些时隔多年不曾见过面的老恋人们,一下将各自的隐秘情结给调动起来,并不管时下幸福不幸福,一个个纷至沓来,欲重温初恋之温馨,老黄也就狠狠赚了一家伙。那些老恋人们见面时的情景大同小异,要么故作平静,来一番自己老了而对方没老的自谦;要么大呼小叫,露出偶然相遇的惊喜或愕然。待往幽静的雅座里面一坐,却就欲说当年好困惑。下面是几对老恋人见面时的对话。 上了一堂课 一 男老A:你这名片印得还不错哩,都当科长了呀,还是人事科长,人事科长很重要是吧? 女老B:一般情况吧,就是忙,叫两眼一睁,忙到熄灯,今年有两件大事不是?一是香港回归,二是十五大召开;香港回归全靠了***一国两制的构这个想,而十五大…… 男老A:你一个公司里面的人事科长,还管着这两件大事呀? 女老B:那当然了,香港回归是全民族的事情,人人有责嘛对吧?比方你得忙活一系列的庆祝活动吧?我们吴经理就让我把公司离退休的些老同志组织起来,搞它几个文艺节目,到时参加局里的会演。哎,你还在文化馆工作吧?写点文艺材料什么的?你能给他们编个歌词吧?我看他们自己编的那个《一国两制亚克西》不大行,关键是太简单,唱起来这样,香港回归是大事呀,一国两制亚克西,亚克西亚克西,什么个亚克西,一国两制亚克西,翻来覆去的就这两句,太简单了是不是?你***门讲究个什么律来着?怪时髦的?你看到了嘴头子上就忘了。 男老A:主旋律。 女老B:嗯,主旋律对了,唱香港回归是主旋律定了,可主旋律也不能简单化是不是?还得讲个艺术性,你稍微讲点艺术性就能拿个奖,“五个一”拿不上,四个一、三个一的问题不大吧?你要能编呢,我负责给你请假,你文化馆的馆长大老胡我认识,长得跟胡汉三似的,怎么长得来! 男老A:那个大老胡前年就下海了,现在的馆长姓韩。 女老B:是韩德勤吧?这次严打把他舅子给抓进去的那个?文化馆的日子不好过不假,搞点创收也是对的,可这个韩德勤也太放手了,把个舞厅承包给他舅子,搞得乌烟瘴气,一扫黄怎么样?抓进去了吧?那天韩德勤还找俺那口子活动这事儿呢,是哪天来着,正吃着晚饭呢,我们家要吃顿安生饭简直就不可能,你这里刚坐下,他那里来人了,一顿饭的工夫客厅里得有三拨儿在那里等着,噢,想起来了,是五月二号,头天劳动节呢,我那个老二考试成绩不错,让我们陪他一块儿爬泰山,简直让它累毁了堆呀…… 男老A:看来你确实是很重要、很幸福、也很忙,而且忙的都是大事情,你身体还好吧? 女老B:好,就是累,忙一天回到家什么也不想干,就想睡觉,家务活全扔给他爷们儿了,你要同意给我们编歌词呢,也能赚点外快,随便给你点生活补贴就比你写诗挣得多,听说诗歌的稿费是按行算?一个啊也算一行?可你不能老写啊是不是?你的智商也不算低,你早该下个海的,如今写诗的比看诗的都多,老写那玩意儿有什么出息?你下海至少比那个胡汉三强吧?那个韩德勤的舅子承包舞厅也比你挣得多吧?虽然给抓进去了,但问题不太严重,再一活动,还不是很快就放出来了?哎,你在文化馆这么多年,也没弄个副馆长什么的干干? 男老A:看来你确实是日理万机,永远处在百忙之这个中,就不多占用你宝贵的时间了,就谈到这儿好吗? 女老B:好,哎,还忘了问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儿哩! 男老A:没事儿,就是想看看你,正好这个茶馆开张,我也是心血来潮,就将你给约来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跟上了一堂课差不多,正好也是四十五分钟,谢谢你赏脸! 女老B:这个茶馆有你的股份? 男老A:没有,我刚才说的是感谢你赏我的脸,而不是赏茶馆的脸。 女老B:以后有时间,我破工夫好好跟你啦啦。 男老A:不好意思再占用你的时间了,再见。 回到了老地方 …… 男老C:那时候这里还是一片小树林来是吧?这才几年的工夫,就起来这么一片建筑群,改革开放最大的变化就是楼多了。 女老D:你刚才看见我的时候,是不是辨认了半天才认出来? 男老C:我近视眼你忘了?再说你确实也有点小变化。 女老D:我老了是吧? 男老C:老倒没怎么老,就是瘦了,其实还是瘦点好。 女老D:这么多年了,听说你一直没再找,是我伤你伤得太厉害了吗? 男老C:这是我个人的事,与你没有关系。 女老D:我离婚的事你听说了吧? 男老C:听说了一点。 女老D:这回你该看热闹了吧? 男老C:你怎么这么说话? 女老D:他贪污受贿搞女人给抓起来了,而我又伤害过你,那还不该看个热闹? 男老C:我是那种人吗? 女老D:那你是向我施舍同情了? 男老C:是不是跟你丈夫呆久了的缘故?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变态呀,人家没事干了看你的热闹?你怎么总把人往坏处寻思? 女老D:你们些臭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呜呜…… 男老C:你看,说着说着还哭起来了,别哭好吗?你一哭好像我怎么你了似的。 女老D:就哭、就哭! 男老C:本来约你出来是让你开开心的,反倒让你更加不愉快了,是我的不对了。 女老D:就是你不对、你不对,人家好不容易把你忘了,你又出现在人家的面前! 男老C:好,我马上走! 女老D:你个死老C呀,纯是个木头啊你,人家不守着你哭守着谁哭? 男老C:那你就继续哭吧! 女老D:你让我哭我还不哭了。 男老C:你还那样儿,还是个孩子。 女老D:人家本来就比你小嘛,你比人家大还狗屁不通。 男老C:我怎么了? 女老D:谁让你当好人哩,谁让你不坏、坏一点哩,你当初要像他一样先下手为强,不早就是你的了吗? 男老C:这回我可不再犯错误了。 女老D:可我却配不上你了。 男老C:你很快就会从你生活的阴影里走出来的,这么多年我都等了,还在乎这几天吗? 女老D:这些年你一直在等着我? 男老C:也不全是,以后我会慢慢给你解释的。 女老D:你那会儿说这里原来是一片小树林? 男老C:是呀,你看那两棵纠缠在一起的树不还在那里? 女老D:还真是哩,我们又回到了老地方。 我们都没变 男老E:你真的一点也没变样儿哩,好像越长越年轻、越长越漂亮似的! 女老F:你还是那么会说话,不过你这么说我挺高兴。 男老E:你这会儿高兴了?我当年说你漂亮的时候你可是恼了哩,还说我不着调什么的。 女老F:我这么说过吗? 男老E:那当然,这说明你的个观念也在悄悄起变化,哎,听说你最近下岗了,而你爱人还常年有病,医疗费也没地方报销? 女老F:是呀! 男老E:可真够难为你的。 女老F:罪都是人受的,凑合着过呗! 男老E:要不你做我的下线得了,直销个化妆品了,摇摆机了,增高鞋垫儿、减肥腰带了什么的。 女老F:没本钱呢! 男老E:你上边儿有我呀!操它的,这灯光还有点小暧昧哩,这个音乐也怪煽情,还多年来我一直对你默默地关怀,为何你至今还不明白呢,怎么编的来! 女老F…… 男老E:喝、喝茶嗯,从你的气色上可看不出你已经下岗了,仍然细皮嫩肉的,瞧这手,这可是双该戴金戒的手,可惜呀! 女老F:你别、别…… 男老E:还有这小身材,丰乳细腰的,怎么保养的来! 女老F:你个脏爪子往哪伸?我希望你放尊重点儿! 男老E:操,都成残花败柳了,还自我珍贵呢,你以为你真就越长越漂亮了? 女老F:这是个什么人呐,你不就有俩臭钱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男老E:看看,又恼了不是?我以为你的观念真变了哩,还是没变,怪不得穷耷拉的呢! 女老F:我们都没变,你还是个臭流氓! 咱们是老朋友 女老G:来这个茶馆喝茶的,都是男约女的多,大概只有我是主动约你的,你不会说我……贱吧? 男老H:那怎么会,当初巴结还巴结不上呢! 女老G:你还恨、恨着我是吧? 男老H:不可能呀,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好吗?时间能消磨掉一切的不快对吗? 女老G:昨天晚上我一夜没睡,翻来覆去地就是寻思你会不会来,我过去真是有眼无珠…… 男老H:你找我有什么事儿吧?你直接说好了。 女老G:这些年我的事情你一点也不了解? 男老H:还真不太清楚哩,噢,是哪一年来着,我远远地看见过你一回,刚要跟你打招呼,你骑着自行车一下过去了,你好像在一个厂里面的工会工作是不是? 女老G:这不是又让我下车间嘛,在工会这么多年,也没学个一技之长,快四十的人了再下车间跟那些学徒工一起学,等学会了也该内退了,听说你公司的效益不错,你这大经理能把我调过去吧? 男老H:我那个公司是民营企业,没有工会这一说,你去能干什么呢? 女老G:比方搞个公关了接待了什么的,实在不行,站柜台也行啊。 男老H:要是这样就没问题,你先参加一个我们委托职工大学办的培训班好吗?培训完了来我这儿上班。 女老G:就这么简单? 男老H:这有什么好复杂的? 女老G:我寻思你们还得研究一下哩! 男老H:我说过,我这个公司是民营企业,我说了就算了,再说你一个国营企业的工会干部能到我这民营企业里干,也算瞧得起我是吧? 女老G:我该怎么感谢你呢? 男老H:小事一桩呀,咱们毕竟还好……好,就这样好吗?我还有个客户要见。 女老G:看来,你确实是不恨我了,不值得你恨了…… 男老H:别这么说,不是恋人还是朋友嘛对吧?而且是老朋友。 …… 眼下,老黄的初恋茶馆是又萧条了,萧条就萧条在它基本没有回头客。那些老恋人们见一次面就够够的了,再也不见了。个别欲破镜重圆的也觉得这里淡茶寡水,不来了。好在老黄还挺注意总结经验,他说:初恋当然是美好的,可这样的情结搁得久了就走味了;不见面的时候还多少残存着先前的印象,一见面远不是那回事儿了,一个美丽的肥皂泡破灭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再者说了,如今生活节奏多么快,与其费那么大的劲跟一个半老徐娘在这里穷啰啰,还不如找个年轻小姐喝喝茶、跳跳舞来得痛快、来得刺激呢,而如今的些小姐又是三陪什么的何其多!看来这个茶馆还得改名字…… ------------ 79 三人行 单位上安排一男一女一起出差的情况不多,安排两男一女一起出差的情况却常有。三个女人一台戏,两男一女戏更多。 这一次,就有那么两男一女一起去开个什么年会来着,开着开着就将关系弄复杂了。两位男士皆过不惑,都是科一级的干部,也都是其貌不扬而又自我感觉良好的角色。为便于记忆,我们不妨分别叫他们老A和老B,只有那女的是科员,姓曲,外号“水曲柳”,一个有几分姿色同时又自我珍贵的三十来岁的女人。 两位男士各有千秋。老A有点幽默感,你比方他在火车上说的那个“打招呼”的小谜语就逗得水曲柳笑得咯咯的。他说什么年代见面问吃饭了?什么年代见面问解放了?什么年代见面问离婚了?什么年代见面问有情人了?水曲柳笑够了寻思一会儿,说是不是分别为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呀?六十年代生活困难,互相见了面就问吃饭了?而七十年代落实政策解放干部,见了面就问解放了没有……怎么寻思的来,不过挺准确。 而老B形象不佳,为女人义务劳动的自觉性却比较高,永远是默默耕耘的那么个劲头儿;心还细,你比方女士外出带的零七八碎一般都比男士多,老B都能很有眼色地为之提包携外套打开水,甚至水曲柳欲去方便一下,而手纸还在行李架上的提兜儿里,老B也能心领神会恰到好处地替她拿了,无须水曲柳吩咐,也并不使她尴尬。 所以,这一路下来,水曲柳即给他俩总结道,老A让人愉快,跟你在一起能多活好多年;而老B让人方便,跟你在一起有一种安全感。 这样的评价真是妙极,类似你让人热烈,他让人沉静这样的句子,怎么理解都会让人觉得意味深长。加之像级别、性别这类东西,也就是在单位上表现得明显一点儿,一出门就不管那一套了。这时的女性如果形象不是太困难,一般都能成为重点保护动物,稍微聪明点的女人若与之保持等距离外交,一般也能得到点实惠与方便。水曲柳当然也知道这点,她亦娇亦憨,亦笑亦嗔,即让两位男士感觉格外良好,各自从不同的角度都觉得自己重要。这个想,看不出这女人还有点小深刻,能说出这等有水平的话来;还有什么比多活几年更重要的吗?嗯,有戏。那个想,没想到她还灶王爷里卷门神——画(话)里有画(话),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含金量?对,还有什么比安全感更有含金量的吗?有门儿,嗯。 尽管水曲柳始终与他二位保持等距离外交,比方这次让老B提溜着她的小坤包儿,下次即让老A将早饭捎回来(她早晨往往不起床);这次与老A跳个舞,下次再与老B唱个卡拉OK。可开着开着,这几位的关系还是弄复杂了。——会议没什么硬任务,时间还不短,活动安排得也挺多彩。基本上是变相旅游那么种性质,如今这样的会随处可见。复杂就复杂在他二位将水曲柳给予对方的评价重新来琢磨,都觉得水曲柳跟对方比对自己亲热。老B想,还是多活几年重要啊,老A这家伙什么力也不出,只是耍耍嘴皮子就赢得了那样高的美誉,这形势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他两个跳舞的时候还搂得特别紧呢。老A则想,结了婚的女人还是看重默默耕耘那一套呀,她又不是不谙世事的纯情少女,她两个合唱卡拉OK的时候还怪投入呢,又是你应该会明白我的爱,虽然我从未向你表白,多年以来默默地对你深切关怀,为什么你还不明白?还怪酸呢!遂油然而生醋意,并同时想到了同一种措施。 水曲柳与老B跳舞的时候,老B说,老A这家伙很不检点呢,去年他去南方一趟,回来就一个劲儿地往医院跑,你知道他为什么往医院跑吧? 水曲柳与老A跳舞的时候,老A便说,你瞧老B那个表情,永远是一副急于解手又找不着地方的那种样子,怎么长得来! 待跳到下一轮,老B又说,老A这家伙经济上也有问题呢,反贪局已经收到反映他问题的检举信了呢!这会儿还没事儿似的自我感觉良好呢,到时候就够他受的! 老A则说,老B这家伙很可怜呢,形象不佳,德行也极差,上回因为钻女厕所还让人家揍了个鼻青脸肿,你说还活个什么劲儿,叫我就干脆死了得了! 不想两轮儿过后,水曲柳跟外地的一个小白脸跳去了。他二位又不悦,待晚会结束往回走的时候便一起做她的思想工作。老A说,你这个同志,还是要注意严格要求自己,啊,再说那个小白脸舞姿也就一般化呀,跟推小推车似的。老B说,一块儿出来的同志,还是要互相关照,啊,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别让人家感觉出咱们不团结。 水曲柳即说,过去我一直很自卑,从来没觉得自己高尚过,可这回跟你们一块儿出来,俺还觉得自己怪高尚,真的,很高尚! 水曲柳挺激动,说得还怪严肃! ------------ 80 自我感觉与自我表扬 不好特意表现的幽默;你越让我幽默我越矜持。 编辑小姐在约这篇稿子的时候,让我写得幽默一点。我当时好象也答应过一定要幽默一点的,可具体操作起来的时候,怎么就幽默不起来呢?这让我想起一次看台湾的生活节目《非常男女》,主持人在介绍某位先生时说该生特别幽默,因而在“一见钟情”的初选中赢得了人气最旺的最佳先生。在此后的活动里面,我一直想看看该生是如何的幽默,他却自始至终在那里正襟危坐,一言不发,最后也没看出怎样的幽默来。看来幽默是不好特意表现和表演的,即使他是幽默大师,你让他即席幽默一下咱看看,他也绝对幽默不起来。卓别林拐着外八字的脚在那里一扭一扭,那不叫幽默,而是滑稽。但他拧螺丝上了瘾,拿着把大钳子追在一个女人的屁股后边企图拧人家裙子上的扣子就有点幽默了。赵本山演小品,动不动就摔一跤,要么从炕上摔下来,要么往沙发上坐来着一下坐空了摔个屁墩,那也只能是滑稽,可当他当面吹捧范乡长说你永远活在我们心中的时候,幽默感出来了。 由此可以看出,幽默是一种气质、品格上的东西,它只能自然而然地流露,而不可以故意地表现或表演。你越让我幽默我就越矜持,你若一定让我在此篇文章里幽默一下你看看,我也会一言不发。 我们写张三、写李四,总也写不好的是自己;大家都在写作,可谁都不谈文学。 上级考察干部,一般都要搞民意测验或找他所在单位的党支部,而很少找他本人。你若了解一个作家,也别指望仅靠他的一部作品就借以断定。他即使再标榜自己是怎么样的个性化或私人化写作,他那个第一人称也仍然不是他自己。人说人品即文品,主要指他的思想、审美、情思或情趣,你对作家本人的形象、性格、脾气仍然不甚了了。特别让写小说的说一说真实的他自己,就更难了。 这是因为作家所表白的思想,塑造的人物,抒发的情思,差不多都是过滤了、美化了或放大了的。是应该怎么样、会怎么样,而不是已经怎么样了的。作家所表白的思想及塑造的人物,一般都比他本人高尚和美丽得多。 我固执地认为,作家最主要的任务还是该塑造人物。 一个诗人终生有一两首能让人琅琅上口的诗留得下、传得开,就是好诗人了。 一个小说家能在文学的人物画廊里增添一两个立得住、让人记得牢的形象,也是好作家。 所以我们终生都在写他人。我们写张三、写李四,而总也写不好的是自己。 我们最不了解的往往也是我们自己,你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些什么病,你所知道的,都是医生告诉给你或什么医疗设备检查出来的,他说你有病你就有了。 我们一般也不知道自己说话的声音好不好听。多年前我在广播站工作的时候,曾为自己录过一次音,按说我们对自己的声音应该是最熟悉的了,好象也并不觉得难听,可录出音来一放,就觉得十分的陌生,仿佛不是自己说的,也觉得不如人家说得好听。打那我即多了几分自知之明,说话不是我们的特长,千万不要到电视或电台做什么嘉宾主持。 我最近喜欢这样一句话:大家都在写作,可谁都不谈文学。 以劳动模范的标准要求自己,渴望与呼唤温暖 我喜欢玩儿,但更爱写作。写作让我踏实,让我愉快。我以劳动模范的标准要求自己(可惜我从来没得过此称号)。我几乎无时无刻地不在思索和工作。我很累,却往往给人一个轻松的感觉;我很苦,却常常让人觉得很快乐。 我比较有苦难意识,但又不太喜欢写苦难、写残酷、写丑恶。我总是将讽刺与批判化作趣味或意味的方式。我喜欢写一些令人温暖和多趣的东西,写点可爱的小文章。即使我周围的环境不怎么温暖的时候,我也还是喜欢写温暖,叫作渴望或呼唤都可以的。有评论家说我善于从黑暗中寻找光明,于苦难里面书写温暖。是的,我就是这么个人。我将我的这些意识或想法,让“牟葛彰”在《乡村温柔》里替我说了一下:“综上所这个述,你听出我喜欢说一些美好的事物、温暖的故事、轻松的话题,而极力回避痛苦、残酷、丑恶、尴尬之类的事情了吧?对了,我就是这么个人,这与我的性格、心地及周围环境的熏陶也有关。痛苦是肯定都有的了,谁没痛苦?我只是不说……嗯。” 写温暖,写喜剧,哪怕是变调的喜剧,不如写痛苦、写悲剧让人觉得深刻,不容易讨好。我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却又至死不改。我想那大概是另外一些作家的任务或特长。 ------------ 81 祖国与我 庆祝建国五十周年,每一个公民都会有诸多的话说。爱得太深太多,却不知从哪儿说。我只能从自身的经历与变化,表达我万分的感激和感慨于一二。 我出生于沂蒙山区一个贫苦农民的家庭里。问起我的生日,庄上的老人们差不多就会这么说,那孩子是最后一次跑反回来的时候生的,跟老高家的那个安稳同岁的呢,那就是四七年冬天定了;那时候就盼着什么时候别跑反了,能过上个安稳日子就好了,所以老高家的孩子出生之后就叫安稳。 共和国成立了,人们对新社会的第一感受便是从此不再跑反了,过上安稳日子了。在我刚记事儿的那几年里,每年过春节,庄上一个重要的活动就是请烈军属。家家都将做得最好的菜端到队部请他们品尝。人们说,如今都过上安稳日子了,还不该请他们吃得好一点吗?没有人家的孩子保家卫国,哪有咱的好日子过? 我整个少年时期经历了从初级社到高级社再到人民公社这样一个过程。印象里面公社化之前的日子还是可以的,农业丰收,社会安定,人际关系融洽,每年的冬天也都要办宣传队,歌颂共产党,歌颂毛**,歌唱社会主义新面貌。公社化之后至六十年代初闹自然灾害的那几年,确实就是吃糠咽菜的。但就在那样困难的时期,也没妨碍我这样的农村孩子上学,我是靠着助学金读到高中毕业的。整个“文革”之前,我是我们村唯一的高中生。 一九六六年高中毕业,本来是要被保送到机要院校的,“文革”一搞泡汤了。曾有过怨气。但待我后来参了军,提了干,搞起了我所喜爱的文字工作,又非常的庆幸与欣慰。我说过,像我这样来自沂蒙山又经过部队锻炼和培养的人,当我们谈起党、祖国和革命这样的字眼的时候,总是虔诚的。我将我的每一点进步都看成是党的关怀,将我生活中一切的变化、实惠与幸福,都看成是祖国大家庭的温暖。我甚至将用上了电脑这件事,都归功于社会主义的好,我曾写过这样的试笔诗:社会主义好,用上一电脑,祖祖辈辈没用过,到我这儿用上了。更甭说像我这样的农村孩子还能当作家了。 我与祖国同成长,我与祖国共荣辱。祖国五十了,我也年过半百了;祖国的地位高了,我们的日子也好过了。 有时会有委屈,但我从不将委屈的原因与党和祖国联系在一起。 有时会有不快,但我从不将贪污腐化、以权谋私、消极怠工、缺德少才与我们的党联系在一起;有人将自己的腐败与无能加在党身上,我不悦。作为一个有三十年党龄的我,从没发现我们党的任何文件上有“可以腐败”这样的字眼,恰恰相反,党从来就教导我们要艰苦奋斗,要廉政,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反腐败,同一切的邪恶作斗争,也还得靠我们的党组织。 我们唱起《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是真诚的;我们唱起“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是由衷的;最近我还比较喜欢唱“我们唱着东方红,翻身作主站起来;我们唱着春天的故事,改革开放富起来……” 我没出过国,我认为全世界最美丽、最伟大的国家还是我们的祖国。有些地方还不富裕,但并不妨碍它美;由我们自己亲手建设起来的家园是最美的。所谓落叶归根,并不是到最富裕的地方去归。更甭说还有那么深厚的历史和文化资源了。 ……爱得太深太多,却不知从哪儿说。祖国五十年大庆,还得首先珍惜社会之安定,就像五十年前我们特别庆幸从此不再跑反了过上了安稳日子一样。 ------------ 82 闲话语文教学 最近有机会与一些初高中的学生座谈,说起语文教学来,孩子们竟异口同声地表示最不喜欢的就是语文。我即非常吃惊,遂问,难道语文比外语还要难学吗?他们说,是的!再问为什么?他们就说,语文考试常常不是课本上所学的内容,作文题也大都又偏又怪,很难拿到高分,久而久之就不愿学了。 回来之后,寻思起这事儿就觉得怪严重,若是一茬茬的孩子都对语文失了兴趣,喜欢外语而不喜欢母语,后果还不堪设想哩!同时也说明,这个语文教学可能确实有点问题,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教来教去,将一种最有趣味的课程教得让学生们失了兴趣,不愿意学了,那还不说明你这个教学的本身有问题?我注意到连续几年的高考作文题,确实是又偏又怪的,特别那个假如记忆能够移植,纯在那里胡说八道,让学生们作这样的文有什么用?既然初高中是打基础的阶段,而语文又是基础的基础,那就不如在基本功上考考他们。比方说,文学就是人学,你让他写好一个人物,构思一个细节,描摹一种心态,抒发一点真情实感,或者说明一个道理,给人一点启示,哪怕就是讲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也比这个有用得多。常见一些大学生,往往不能完整地叙述一件事情的始末,表达一个他真正想表达的思想,甚至连他自己所受的委屈都诉说不清楚,啰啰儿半天还让人不得要领,就是让你们出这些偏题怪题给闹的! 于是就想起我小时候学语文的情景。我是从小人书开始爱上语文这门课的。五十年代初,我们家里老是住着些工作队,而工作队的同志每次来都要带一些小画书给我。作为一个农村孩子,看见那些带画的书真是惊讶得了不的。我从他们那里知道这种小动物也能说话的书叫童话,而写这些东西的人就叫作家。我懵懵懂懂中就对写这些东西的人产生出无限的崇拜。他们还鼓励我,长大了也要当一个作家,而要当作家首先就要学好语文。我受那样的一种好奇心的驱使,学起语文来就特别带劲儿,越学越想学。那时一年级的语文课本一节课往往只学一句话,仅“开学了”三个字就要啰啰儿一堂课,我往往不过瘾,常常把老师还没讲到的就先学了。 我始终觉得语文是所有课程中最有意思的一门,特别是被统称为记叙文的小说与散文及古典诗词我都喜欢。我对鲁迅先生的《故乡》、《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孔乙己》、《祝福》,周立波的《分马》,杨朔的《海市蜃楼》,王愿坚的《党费》,茹志鹃的《百合花》等等的理解,便是那时老师教我们的。耳熟能详的李白的《静夜思》、《蜀道难》、《早发白帝城》,杜甫的“三吏三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柳宗元的《捕蛇者说》等等,也是那时留下的印象。这些东西引我们进入广袤无垠的文学天地,让我这样的农村学生大长见识;同时也产生出浓厚的兴趣,你会为这样美丽的文字所震慑、所吸引。我那时即产生出一种偏见或误解:所谓的学问其实就是指语文,而数理化只能叫知识,语文老师看上去也要比其他老师有学问。同时也激起了我的一种冲动和欲望:将来也要来上这么一篇,选到中学生语文课本里去。 我到现在还记得初一时老师给我们讲《石壕吏》的情景。那语文老师年纪已经很大了,他讲到“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的时候就拖着长腔,那小吏呼喊叫嚣得多么凶恶啊!那老妇哭泣得多么凄惨悲凉啊!这一呼、一啼、一怒、一苦又是多么的逼真啊,这整首诗其事何长,其言何简啊……听上去特别有感情色彩,也特别有学究气。他只给我们上过半学期的课就退休了。我就觉得语文这门课还就得年纪大些的老师讲起来才值得信任。若干年后,我至河南参加黄河笔会,在从洛阳去三门峡的路上,就看到了处于两山夹峪之中的石壕村,默诵起“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听妇前致词……”还依稀记起语文老师那拖着长腔的声音。 我在整个高中阶段一直喜欢说一句非常别扭的话,叫“‘他终于不说文学是具有阶级性的吗?’了!”那是鲁迅先生某篇文章里的话。得空来上那么一句,就经常产生点喜剧的效果。鲁迅先生的许多特殊句式,我就是那么记住的,它对我后来形成自己的语言风格真的是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我那时的语文老师叫王兆林,也是看上去特别有学问的那种。他在刚开始接替另一位老师给我们上语文课的时候,出于一种摸底的目的,先给我们出了一道作文题叫“新学期开始的时候”,结果不少同学就写成了新学期的打算与计划,有的还列出了一二三。他讲评的时候就说,我料定你们会这样写的,你永远要明白这是作文,而不是开班务会让你们订计划;接着就讲了一通拿到一篇作文题之后该怎么样的审题,题中应有之意与延伸的意义等等。我们此后再写作文的时候就不怎么跑题了。 对语文的兴趣,是我后来走上创作之路的原动力。我也认为对语文产生兴趣应该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无须乎格外培养。要说好中国话,就得学好语文。拿文字跟数字相比,文字肯定会比数字更有魅力。无论你将来做不做有关语言和文学的工作,都得学好语文。当我们走向社会的时候,就更加体会到语文的重要。——那次我跟一些初高中学生们座谈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xbaoshu.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