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xbaoshu.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 第一章 过往 “还有什么想说的,要说快说,别磨蹭。”侩子手不耐烦地擦拭着大刀,翻来覆去的刀面倒映着周遭的惨白。 阴沉的天幕下,大雪朔寒,肃杀凌厉,满目生凛。 跪在行刑场上的那人面容苍白,身形枯瘦。身上穿的几块破布已经被磨得七零八落。腊月的砭骨凛风中,他跪在刀前,摇摇欲坠。 手腕和脚腕都被镣铐硌出了深红色的印子,背上的鞭痕与划痕一道叠着一道,已经难以分清新旧。头发凌乱地散落着,脸上的鞭痕还渗着血,却都遮挡不住他脸上那肆意溢出的英气。 飘雪夹杂着已经凝固的血,重重的压着他的眼帘,沉的他睁不开眼,睫帘微颤。他仿佛全然听不见台下人的窃窃私语,只听得那身上刑鞭处伤口的血一滴一滴地落下,在空中迅速划过,然后落在雪里,企图用残余的温度融化冰雪,却最终与雪一起凝固。 面前白皑皑的雪漫无边际,与其上沾染的片片血红交映,显得愈发刺眼。 行刑场下聚集的人们打着哆嗦,把衣服裹了又裹,反复搓着手,嘴里叽叽咕咕地抱怨着。 “问他话也不理,一声不吭,不会是已经冻死了吧......” “你看他,呼吸连热气都不冒,真是像个活死人一样......” “就是啊,也不知道还在等什么,再不下刀我得回去加件衣裳了......” “再等等吧,不亲眼看着这叛徒人头落地我可不安心!” “是啊,可不就等着这一刻给我们衍城报仇了!” ...... 人群中挤进来了一个小个子书生,穿着两件薄薄的单衣,嘴唇冻得发紫,哆哆嗦嗦问道:“各位,请问上面那是谁?他犯了何罪?” “你哪来的?他都不知道?叛国贼北奚啊!” “当初衍河之战,若不是他开城门,那嵁山族哪能赢?衍城哪会被屠城?三万人的性命啊!” “据说,当日他放那嵁山萧贼进城后,便眼睁睁地看着萧贼在衍城内大开杀戒,眼皮都没眨一下!” ...... 场下越来越躁动不安。 “我北奚一世,对得起苍生,对得起自己,不曾有愧,已然无憾。” 见台上之人竟铿锵有力地说出话,场下瞬间安静了下来。随即而来的,却是比先前更躁动的声音。 台下众人瞬间被激怒,由先前的小声私语变成破口大骂。 “我呸!你还好意思说你为苍生?” “北奚你真是厚颜无耻,你这种人就活该被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十恶不赦的叛国狗贼,不挫骨扬灰不足以平民愤!” “你勾结敌军的时候没想到自己是这个下场吧!赶快杀了这个叛徒,为衍城报仇!” 场下众人似是忘却了寒冷,听上去义正言辞的咒骂声皆抑扬顿挫,此起披伏。而场上之人却浑然不动,静静地闭上眼睛等候。 ...... 七年前。 临近初春,晴风破冻,柳眼眉腮。 林府里的婢女们正忙着布羹菜置碗筷。 “奚儿,川儿,快别闹了,来用晚饭了。”一位着璞玉色华衣的夫人从屋里走出,朝着院子这边笑着,颇有些黛眉醇浓染春烟的容姿。 北奚听闻便伸着脖颈问道:“颜夫人,难得林叔叔今天回的这般早,可有什么好吃的?” 林川搁下笔,小心放下书,负手徐徐走来。他身形欣长,身着一袭青袍,手着一把纸扇,看见北奚在院子里逗鸟,冷俊的脸上瞬间溢满了笑容,摇摇头道:“北奚,吃饭了,快别不务正业了。” 北奚笑着回道:“这你就不懂了。这万物皆有灵,万物皆相通。逗鸟可是一门学问。”说着便转了身,一身银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北奚自幼个头就很小,但是习武一点不输一起习武的大个头。正午的阳光洒满他的肩头,一张十分秀气的脸上溢满了英气。 颜氏见两位公子都来了,又笑着道:“今儿厨房专门去西街的铺子买了荷花酥和橘糖糕,你俩最爱吃的。” 北奚听闻二话不说抬腿就坐下了,心里开始想着先吃哪道菜。 林川在一旁的盆里洗了洗手,水滴挂在这双白皙纤长的手上,晶莹剔透。他稍卷袖口,徐徐坐下。一双温润如玉的眼眸带着笑意看向北奚:“别人都还没落座呢,你怎地就开始这般狼吞虎咽......” “哎呀,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点礼仪都是表面上的,我可是要成大事的人。”北奚笑着拿起汤匙,舀了一勺鱼羹在林川碗里,“这可是今天刚从河里捞上来的鲜鱼,肉质软嫩,入口即化。快,你快尝尝!” 林川轻轻拿起汤匙,低眉颔首道:“好啦,我这就吃......” 北奚睁大眼睛看着林川吃下那勺鱼羹,“怎么样,我是不是没有骗你,这鱼肉是不是甚是鲜嫩?” “是,自然是。就是尚有些烫嘴,你要慢些吃才是。” “说来奇怪,这河水鱼的鱼肉虽嫩,但应当有许多鱼骨啊。怎么这鱼羹里一根鱼骨也没瞧见......”北奚喃喃道,舀起一大勺送往嘴里。 颜夫人正端着一碟小菜从厨房那边走了出来,闻言笑吟吟道:“哪里是没有鱼骨啊,是林川知道你不会挑鱼骨总是弄伤喉咙,这才在煮羹前专门亲自去厨房一根根地将鱼骨从鱼肉中挑出。挑了一个多时辰呢......” 北奚闻言一怔,随即咽下那口鱼羹,抬头正对上林川满含笑意的一双眸子。 林川虽是生了副清冷的五官,薄唇与瞳眸颜色都极浅,但笑起来却很是温暖,暖的似是能抚平世间所有的伤痕。 林家在苏城是段佳话。林阕和夫人颜氏育有一子林川。后来林阕的旧知北氏故去,林阕便将其子北奚留在了自己府中。那时候北奚已十有五六,也到了懂事的年纪。 是夜,月明星稀。街道上夜市热闹,人声鼎沸。 两旁的熟食铺子揭开一笼笼的包子蒸饼,蒸汽腾腾。糕点铺的婆婆也蒸好了拿今年新鲜枇杷制成的枇杷糕,揭开了蒸笼,水汽氤氲。 北奚正漫不经心地独自在街上走着。 今日晚膳的鱼羹太过美味,北奚一不小心便食多了,只得饭后出来消食。但不经意间却看见了这刚出笼的枇杷酥,便又忍不住走上前。 铺子里的婆婆将一屉枇杷酥小心翼翼地用油纸包好,笑着递给北奚,“这位公子,这些都是刚蒸好的,小心别烫着口喽。” “我买了带回去给别人的,到时候就不烫口了。多谢婆婆!”北奚将那包枇杷酥捧在手心,准备回去。 转过身时,险些撞到一个书生模样的人。那人正在一家首饰铺前仔细地挑着几根发簪。 首饰铺的老板娘笑吟吟道:“公子是挑给心上人的吧?” 书生耳根泛红,低声道:“我、我只是随便看看......” 老板娘拿起其中一枚发簪:“公子瞧瞧这枚发簪,看上去青涩淡雅,与公子的心上人一定很是相配,喏,还有这枚......” 北奚望着那枚发簪出神,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出片刻便迅速收回目光,继续朝林宅的方向踱去。 尚未行出十步,耳边又传来一个稚子的声音:“爹爹,你看那个,我要吃那个嘛!” 北奚顺着稚子指的方向看去,正是那家枇杷酥小铺。婆婆已经蒸出了新的一屉,正隔着布小心翼翼地端出。 稚子身后的大伯笑道:“好嘞,爹爹这就去给娃儿买!” 稚子忽又扯住了大伯,指向另一个方向:“爹爹,我要先吃那个,我要先吃肉包子!还有那个......” 两人的声音渐远,融入在了熙熙攘攘的形色人群中。 酒香湿暖,人间烟火。 北奚有一瞬出神。本出生与北氏,但北氏一家之于北奚,似乎一直都是一种不远不近的存在,温存之下总觉有所隐瞒。 ...... 宅院内,夜色渐浓,墨空已深。 刚入春这几日正是乍暖还寒时节,稍绿的梧桐叶伴着晚风卷来阵阵凉意。林川从屋内拿了暖炉和一件外袍徐徐走向北奚。 北奚见林川行来,笑吟吟地上前披上外衣,接过暖炉:“你可真是心细,以后做了文官,定是光凭咬文嚼字便能让那些老朽措手不及。” 林川淡淡一笑,“不敢当。我若是为官,便只愿社稷安,黎民宁。哪有时间去咬文嚼字整日只知弹劾之道呢......” “我们约好,以后你做文官,我成武将,便一起锄奸扶弱,共济苍生。” 看着北奚难得正色,林川抿紧薄唇,入鬓剑眉在月光洒下的满院清辉里显得愈发清冷。 片刻后,皎月下一双薄唇轻启:“嗯,一言为定。” 北奚的眸子清晰纯澈,叫人觉察不出一丝犹豫。他很晚才进林家,林川却不曾对他有任何见外,自己从小爱吃的荷花酥,每次家里买回来他都不忘拿一些给北奚。在北奚眼里,林川的气息正如这荷花酥,芬芳而淡雅,不需任何粉饰,就能沁人心脾。 院落里灯影明灭,残花沾湿。两人靠在门檐上吹着微凉的晚风,裹了裹袍裳,眸色落在了那轮白玉盘上。 林家请的教书先生吕寅卿在屋子后侧的转角处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林川和北奚都已经各自回房,吕寅卿却仍靠着转角处,略显混浊的双目紧紧地盯着那轮皎月,似是在诘问。 吕寅卿阖上眼,往事如云烟一般拂过眉眼。他也曾其他孩童一样肆无忌惮地欢笑打闹。但一夜之间,这一切都被改变了。那夜之后的每一日都如一把尖刀,在他的的心口划开一道又一道,似要把血放的一滴不剩才肯罢休。 虽每日都躲不过羞辱打骂,长期穿不暖落下一身畏寒的病,却也有一个哥哥相伴。少年寅卿便想,只要哥哥在身边一天,自己便要好好活在这世上一天。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疼自己,便绝不会绝望崩溃。 但这场镜花水月,终究一碰即碎。 成者王,败者寇。途中的经历种种,温存阵阵,总有一天会化作虚无。 就如那蜡烛的火花,燃烧过后便只剩余烬。没有人会忆起,余烬也曾有温度,也曾温暖凛风,点亮寒夜。而燃尽过后,便再无人提及。 ------------ 第二章 霍氏 翌日,科举放榜。 日影偏斜,晚色层起。 街两旁的灯火已经点亮,来往的行人络绎不绝。 “这林家啊,真可谓是文武双全啊......你瞧那北奚,一个小个子,真是像个女娃一般,脸也生的那般俊秀,武艺竟如此了得,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你瞧那北奚的伶俐模样,可真是讨人欢喜呢!他若是个女娃,我定要和林家说亲!” “你啊,我看你就别想了,你赵家看来是攀不上那林家喽......” 街边一位妇人朝林家的方向抬抬下巴,在衣裳上擦拭了手掌上的油渍,对身旁才过总角年纪的孩童道:“阿昭啊,你可得好好学着那林川和北奚,多给家里添财啊......” 孩童将啃了一半的白馍扔在一旁,瞪大了双眼:“可是阿娘,你怎知晓他们今后会如何呢?若是像爹爹一般,被陷害了,岂不是也要后悔莫及?”声音稚气未脱。 “闭上你的嘴。小孩子知道什么?你爹当年若是不入仕,你哪来的饭吃?” 孩童扯了扯唇角,不情愿地小声道:“我可以不吃饭的......” 妇人一眼瞪回去:“你胡说什么?教不熟的东西......” ...... 林川一举中第,顺利入朝成为了一名文官。北奚也顺利地成为一员武将,开始跟着大将征战沙场。 自入朝廷两三年,蓝域国还算是举国安定,河清海晏。 至少,在大臣们的口中是这样的。 皇宫位于东暨,蓝域国的东部。如今的朝中大致分为两股势力,以御史大夫欧阳羽为首的欧阳党,以及以宦官桂祺昱为首的桂党。 一直以来,都有各路官员企图招揽林川,结派营私,但林川此人却是出了名的清廉温蔼,独来独往。朝中甚至有传言说他无心无欲,才会如此。 银翼司乃当今朝中直属于皇上的组织,专门负责重案悬案,分文武两部。有才思敏捷,善于推理的文官,也有身手不凡的武将,负责将罪犯捉拿归案。 一般的文官都相对体弱,且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可想而知,面对此等危险的任务,一般人谁都不愿意接这份活。可银翼司负责的案子非难即险,若是只有武将参与,定还是缺了那出点子的人。 这日清晨,薄雾渐开,大臣们同往常一样上朝。 龙椅上那人满脸倦意地坐在朝堂之上,哈欠连天。 一旁的太监桂祺昱偷偷瞥了过去,只见皇上一如既往地眯着眼,毫不在意朝堂中大臣们又有谁弹劾了谁,有谁举荐了谁,谁汇报边远战事了。 而今日朝堂下的众臣却一反常态,大臣们没一个吭声。不仅不吭声,还一个个都低着头,像是生怕被皇上看到自己的脸。 朝堂上下鸦雀无声。 丝缕阳光照进来,映射出灰尘,仿佛灰尘飞舞的声音都能听见。 皇上似乎也察觉到了今日一反常态的安静,睁开了眼睛,慢悠悠道:“怎么,今日一个个都变哑巴了?知道朕今日要选银翼的文部了?都怕了?” 下面依然是一片寂静。 大臣们面面相觑,仍旧不敢吭声。 “周爱卿,你平时不是最爱举荐你的各路远房亲戚吗,怎么今日,一个字都没听你说?” “皇上,微臣明白银翼司肩负重任,需有谋略有才思之人才能担待得起。皇上赎罪,微臣尚未想到合适人选。”周隐沽说罢,微微抬起头来。 “小福子,你替朕选个人?”皇上慢悠悠地道。小福子是孙峨对桂祺昱的戏称,对此,桂祺昱也是欣然接受。 “奴才不敢。但奴才的确听说有个叫林川的人,在苏城很受爱戴,才识过人,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奴才觉得,此人兴许可用。”桂祺昱似乎早就想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行,那就听你的。吩咐下去,把这个林川调上来,让他担任银翼文部督查。” “奴才这就去办。” 孙峨自坐上皇帝宝座以来,似乎对父亲喜爱的桂祺昱也很是喜爱,很多事情都要听其意见,仿佛自己没有判断能力一般。每日上朝都晚半个时辰,下朝后更是不知去向。 这朝堂本该由丞相周隐沽,御史大夫欧阳羽,以及太尉何巍三人互相制衡,分庭抗礼,可如今,周隐沽年迈,何巍整日只顾逍遥,唯独欧阳羽在三人中颇有权势,对于桂党之首桂祺昱还算是个威慑。 退朝后,大臣们便开始议论纷纷。 “皇上如今选人都不自己过目,那个小福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银翼司文部督查,这么要紧的职务,怎么就这么一句话就定下了人......唉......” “就是啊,再这样下去,这满朝文武都得变成桂家的党羽了。” “我们这些个老臣,怕是要提前做好被流放的准备咯......” ...... 林川接到调任后,二话不说,立刻前往东暨任职。 银翼司的任务果然都不同寻常,都是些骇人听闻的案子。林川自任职以来夜夜挑灯伏案,在银翼建立了一些威信,在东暨百姓的口碑也算是不错。 这日,林川如往常一般在一个店家点了几盘小菜准备用晚饭。刚拿起筷子,便听见隔壁桌几个人在嘀咕。 “最近出大事了你们知不知道,霍氏一家十几口人惨遭灭门哪!那场面真是吓得人闻风丧胆。据说看到现场的人都好几天吃不下饭,可见手段多么残忍!”那桌其中一人瞪圆了眼,说罢便往嘴里扔了几粒花生米,几口酒下肚。 “这霍氏也算是东暨有头有脸的世家了,是不是生意上得罪了什么人哪,要被这般报复......” “我看不像。生意上的对头也没有必要屠尽十几口人吧......” “说的也是......” “哎你们说,谁会被派去查这件事啊,这么骇人听闻的大案子,真是谁摊上谁倒霉!” “可不是吗......” 林川听罢,上前去想询问些细节,“各位,冒犯了。你们所说的霍氏一家灭门到底是怎么......”,他话还没说完,那一桌几个人道:“不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这事儿反正和我们没关系!”说罢连银两都没留下便匆忙离席而去。店里小二见状,赶忙追了出去。 林川心道大事不好,便留了饭前在桌上,匆忙赶回了银翼司。果然不出所料,银翼的人听闻了这桩案子正毫无头绪地讨论着。 银翼的头领,总督戚卫戚大人见林川回来了,皱着眉上前道:“林川,这次上面点了你的名让你去调查此案。还点了几个武将,其中好像北奚。” 林川和北奚有些时日没见了,两人都没想到,再见面竟是为了这么棘手的案子。 翌日,两人匆匆用过早饭,便前往霍宅。刚准备进去,却见一女子蓬头垢面地坐在宅子门口。北奚迎上前去,试探性的道:“你是何人,在此作甚,可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那女子闻言随即抽泣起来,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林川为她讨了杯水,让她缓了缓情绪。 女子勉强地抿了一小口,抬袖稍拭了唇边:“二位大人,你们定要为霍老爷做主啊......我家老爷......为人善良慷慨,街里邻里的,有不少都受过他恩惠。不知是何人如此歹毒,竟对老爷一家下手!两位大人可千万要给我家老爷一个交代啊......”说完便又泣不成声,脸上泪痕新旧难分。 林川递上袖里的手帕,道:“这位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是这家人的什么?” “我叫小怜,是老爷的丫鬟。那日我在南街给霍夫的小女儿买糖人吃,回来便发现里面有动静…我...我…我,我胆子小,没敢进去,只在门口听见…里面哭喊声一片。吓得我只得躲在门外的拐角处…我,我呆了一会,反应过来赶紧去报官。”说罢又抹了抹眼角的泪,手仍然止不住哆嗦着。 隔壁住着的钱氏夫人刚好出门,见状压低声音骂了一句“贱人,见着就晦气”,便扭头就走。 林川和北奚互相递了个眼神,北奚马上跟上了这位钱夫人。留林川一个人接着与小怜交谈。 “这位夫人,请问您贵姓?我听到你方才对小怜姑娘有些不愉快?”北奚问道。 “我呸!还小怜,她就是个下贱的种!当年霍老爷在路上走着发现了从柒花楼里被赶出来的她,见她可怜,就收了她当丫鬟。可谁知道这贱人竟...”,钱夫人顿了顿,接着说道,“她竟勾引霍老爷,勾引不得还置气。一把贱骨头还想置气?我呸!有次,被霍夫人撞见了,挨了顿打。从那以后,她就与霍夫人明里暗里过不去。我看啊,霍家的事儿一定和她脱不了干系!” 北奚与钱夫人交谈片刻,便回来寻了林川。 见着太阳快落山了,北奚道:“找家客栈歇歇吧。” ...... 客栈里人不算多,小二麻利地布了酒菜便退下了。 “林川,若按照这钱夫人所说,小怜姑娘确有蹊跷。因为去买糖人而躲过了一场灭门惨案,也太过牵强。对方显然是早有预谋,定早就知晓了霍宅内有几口人,断不会漏掉一人。” “我与小怜姑娘交谈之时,她虽哭个不停,我却也看出来她眼神中的几分躲闪。怕是没有买个糖人这么简单。”林川说罢抿了口酒。 北奚吃着菜,道:“我看这钱夫人也不简单啊。素闻钱家与霍家不和,有些生意上的小纠纷。但依我看,却还不足以恨到将霍家灭门的地步。况且,既然钱夫人如此厌恶小怜,断不会独独放小怜一条生路。无论如何都说不通啊......” 话音落了,二人都抿了酒,沉默了一阵。 北奚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正要开口,小二却迎了上来,贼眉鼠眼地小声道:“二位客官,看样子,你们是为霍氏灭门一案前来的吧。” 北奚笑道:“是啊,怎么,你莫不是知道些什么内幕?” 小二一听便起了劲,左右瞟了两眼,贼眉鼠眼地压低声音道,“二位客官有所不知,这小怜啊,虽是被霍家收留了做了丫鬟,却仍与她之前待过的那个柒花楼有些联系。二位别不信,我可是亲眼见着过柒花楼的老鸨偷偷塞给她钱来着,”小二顿了顿,神色有些慌张,“二位客官千万要替小的保密,可千万别说是小的说的。” 北奚点点头说,“放心吧。”说罢便扔了几个碎银子给小二,示意他下去。 小二左顾右盼地收了银子,将抹布一把甩在肩上便下去了。 饭后,两人将东西放在二楼屋内,便出来走动。 暮色苍苍,细风拂面。 北奚沉思片刻,继而望向林川:“所以说,极有可能便是这小怜,与柒花楼的人,一起图谋霍家的钱财。小怜为柒花楼探路,探了霍家的底,然后柒花楼找人将霍氏杀光。我看呈文上确有提到霍宅内值钱的宝贝都被刮干净了,什么都不剩。” 林川听后一时没有回答,只是抬了抬眸子,似乎又被夕阳的光线刺痛了双眼,微微偏了偏头。微微蹙起的眉眼在阳光下显得愈发冷俊。 ------------ 第三章 选择 亥时。小雨悄声敲打着檐影,在屋檐上流连了片刻才悻悻滑落。 北奚觉得房内有些湿闷,出了酒家,在街上负手而行。 “北奚,你大晚上在外面瞎晃荡什么,阴日还要早起回去通报案情。”林川负手走上前来。 “屋里闷,出来透透气。”北奚说罢回头看了一眼林川,却瞥见街道转角处,几个五大三粗的大汉正拿着刀指着蜷缩在角落里的一名女子,吼道:“之前不是警告过,你给小怜偷偷塞钱别在显眼的地方塞吗?你非要大家都看到你们那些勾当才行吗?都是些臭娘们!” 雨势逐渐猛了起来。那名女子手脚抖的似乎已经无法控制,眼睛已被雨水浸的睁不开眼,腹部的血混着雨水渗透了绸衣,嘴里断断续续地念叨着:“各,各位好汉…饶命啊,饶了我吧…你们以为我想让人家看到吗?我也不知道附近有人盯着我给那贱丫头塞钱呢啊,饶...饶了我吧…...” 微弱的声音似已被瓢泼大雨吞噬,几个大汉就像没听见一样。 “你们在干什么?!把刀放下!”北奚猛地冲上去,将领头的大汉按倒在地。 “你们几个是柒花楼老鸨买来的杀手吧。怎么,现在发现事情败露了想杀人灭口?都跟我们回去,阴天做口供。” 不等大汉做出任何反应,北奚迅速从袖口中飞出几根银丝,一跃而起翻了个身,将几个人都绑了起来,拽在一起。几个壮汉瞬间低下头不再作声。 雨水打在几人身上簌簌作响,北奚一身银袍已完全湿透。 “北奚,你这身手不错啊,还有绝活了。”林川在一旁拭了拭脸上的雨水,看着北奚俊俏英气的脸蛋,眼神寸步不离,唇角弯出一丝笑意。 蜷缩在地上的那名女子也不再抽泣不止,抹了抹脸上和血交融的眼泪。 林川警惕地看了那女子几眼,却也没再多做表示,只是眼神示意她跟上来。 翌日。 几个大汉和柒花楼老鸨在银翼司的严刑拷打之下承认了罪行。 一桩骇人听闻的灭门案终于破了,银翼司的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林川背着手从银翼司堂内走了出来,阳光刺进了他的眼睛。他用手遮了下阳光,微阖双眸,道:“今日是惊蛰,这天气总算是暖了起来。” “林川,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个案子有哪里不对。”北奚马上跟了出来。 “别多想了北奚。这个案子就到此为止了,没有什么不对。上面也对这次的结果还算满意。”林川清了清嗓子:“最近大家都累了,让大家都好好歇息歇息。你也是。” “林川,你也觉得有什么不对是不是?从一开始我们便被人牵着鼻子走,遇到的每个人都像是安排好的一样。若是另有凶手,难道让其逍遥法外么?” “北奚,我说了,这件事到此为止。让大家都休息休息。”林川稍稍侧头,冷俊的侧脸浮现出一丝躲闪之意,背手准备离开。 “林川!” 林川似没有听见北奚,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北奚愣了愣,赶紧大步追了上去。 “林川!你站住!” “北奚。你不要再一意孤行了,”林川伸手把北奚拉的很近,在他耳旁小声道:“北奚,若是你再追查下去,林家......” “什么?你被威胁了?”北奚瞪大了眼睛,随即迅速冷静下来:“你回去保护你爹娘,我在这边继续查。” “你不知道自己在面对着什么。”一双薄唇在阳光下颤抖地十分阴显。 “林川,你忘了我们的约定么。保护苍生,无论前方是刀山还是火海。” “那是我爹娘,不是你爹娘。难怪你不放在心上。”林川嘴角微微抽搐。 “林川。无论被威胁的人是谁,我都不会改变我的选择。” “北奚。” “林川,不会有事的。我暗中查,不会让别人发现的。相信我,林叔叔和颜夫人不会有事的。” “最好如此。”林川抿紧嘴唇,大步离开。一袭青袍随风而起。 北奚看着林川离开的背影,攒紧了拳头,清澈的眸子里似有一丝波光。 “千旭,把尸检报告拿给我。”北奚回到银翼司便吩咐了随从:“随我去看尸体。” “是,大人。” 或是今日太阳有些过于猛烈以至空气燥热,北奚觉得走去殓房的这段时间格外漫长。一路上不住地用手背遮挡太阳。 二人到达殓房时,北奚背上已起了一层薄薄的汗,鬓角长发也有些湿了。而他却似毫不在意。 才一脚踏入殓房,千旭便忍不住地握拳抵唇干咳了一阵。 房内一阵湿冷之气,混杂着浓浓的腥膻气味,愈发刺鼻。 “尸体是谁检验的?”北奚斜睨了正在干咳的千旭一眼。 “是银翼司自己的验尸官。应当不会出问题。” “把布揭开,还是我亲自看看。” “是。”千旭应声便揭开了霍家十余人尸体上的白布,并递上了霍家的名薄。 “这人是霍家二公子霍纶?”北奚指了指一具尸体,向千旭问道:“这具尸体指缝乌黑,难道霍纶的死因是中毒?” 霍家十几口人,死因皆为刀剑外伤,且都伤痕累累。尸身上满是干涸了的血,已暗暗发黑。唯独这个霍纶的尸体,无一处外伤,倒是手指脚趾青黑,阴显是因中毒而死。 北奚翻开霍家名册,目光顺着册子向下移动,“右侧腰间有胎记,掌心大小,形如荷花,”北奚念罢便翻过了霍纶的尸身,卷起衣服的一角。 腰腹处却是空白一片。 北奚心头一颤。 尸体被掉包了。这不是霍纶! ------------ 第四章 威胁 “千旭,你马上带人,去找这个霍纶。”北奚转向千旭,握紧了腰间的剑,道,“记住,一定要找到活的带回来。他是案子的关键。” “是,北大人。”千旭稍顿了片刻,提剑便出门了。 丑时。 北奚睡得浅。门外的动静一下就将他惊醒。他起身来随意披了中衣便欲出门,突觉背后一阵寒风,剑锋迅速地划过屋内的凉意,直冲他而来。北奚反应极快,抬手便拔起了他的剑,挡住了来者。来者面带青黑色面具,体格健壮,却仍抵挡不住北奚的力度。 “你什么人?!”北奚使了把劲,用更重的力道压过来者的剑,将他压在地上,咬紧了嘴唇。 “你不用管我什么人。”来者轻笑一声,似是被北奚如此小的个子居然武艺如此了得惊讶到了。他转而拿起手边撞倒在地上的茶杯,一把捏的粉碎:“你若是继续追查霍家的案子,林阕和颜夫人的下场,就会如同这茶杯一样。你好自为之。” 来者见北奚嘴角微微抽搐,功力难以集中,便钻了空隙一脚踹开北奚,转眼便从窗口跳了出去。 北奚的嘴唇已被自己咬出了血丝。他攒紧了拳头,狠狠地垂在了地上,被茶杯碎片刺破了手,鲜血顺着指缝溢出。那双白皙的手被鲜血衬得异样苍白。 翌日。 “北奚,你是不是还在查霍家的案子?你若是再查,我……”林川握紧了腰间配的剑,手心被剑鞘上的纹路压出了深深的红印。 “林川,无论前路是刀山还是火海,我都会还霍家一个清白。” “北奚,你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霍家,何至如此!” “林川,这和霍家没有关系,换做任何一家,我也会给出一个真相。” “好,好。”说罢便抿紧唇握紧了剑,上了回苏城的马车。 北奚久久望着林川离开的马车,手心不知不觉已经汗湿。但愿林叔叔和颜夫人能平安无事,他想。再说,有林川回去守着,林家定当无事。 苏城。 “爹,娘,我回来了。” “哎呀是川儿啊,”颜夫人听见门外有动静便迎了上来:“怎么不见奚儿呢,他没有和你一起回来吗?” “没有。”林川的步子顿了一顿,毫无表情地应道。 厨房上了菜,林川眉头依然紧皱着,徐徐入座。 颜夫人似乎看出了林川心里有事,勺了一碗羊肉汤放在林川面前,道:“川儿啊,你和奚儿入了官场,不比以前,难免会有摩擦。你们啊,要多替互相着想啊。” 林川端起眼前的羊肉汤,一饮而尽,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北奚是个顾全局的孩子。川儿,若是他坚持什么理儿,定有他的道理,你也不要太过意不去了。”林阕说着给林川夹了块肉丸。 林川咬了咬唇,叹了口气:“你们不知道,他多爱逞英雄。他…唉,根本劝不了。” “北奚一直都是这个性子,自己认定的理,就要一条路走到黑。你要多理解他。”林阕笑了笑。 “嗯。”林川嚼着肉丸,皱着眉头嗯了一声。 林川这半个月来便每日在家读书写字,趁着银翼司大案刚结,也算是好好调养了一段时间。 林川见这十余天里苏城也没什么动静,北奚也没有来信,心里也松了一口气,也许北奚这小子做事还是有分寸,追查也没有太张扬,他想。 用过午饭,收拾好了东西,林川便上了回东暨的马车。近日苏城阳光正好,刚过正午这会正是容易犯困的时候。林川闭目养神,听着树林里的鸟叫和春风轻拂过树枝的声音,渐渐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听见一阵疾行的马蹄声。林川掀了马车的帘子,眼见四五个人骑着马急匆匆地朝苏城方向赶去。 苏城并不大,通常也没有什么急令。今日究竟是何事,这四五个人竟这般匆忙。林川顿觉不妙,便赶紧让车夫调转方向,追着那四五个人往苏城的方向前去。那四五人驾马前进地飞快,没有片刻便不见了踪影。 林川一路都眉头紧皱,手心渗出了汗,仿佛没过多久便回到了林家宅院门口。 “接着杀!”宅院里传出震天的喊声。 林川连滚带爬地下了马车冲破宅院大门。 剑光血影。 正是那四五个人。 林川立马看到了已经躺在地上的父亲。父亲腹部中剑,血如柱涌出。口齿间也渗着血,唇颤抖着一张一合,似是在喃喃些什么。 “住手!你们在干什么!快住手!”林川冲进院子,歇斯底里地叫道,手颤抖着快要握不住剑。 “你们俩,去,把林大人拉出去。”为首的那个人说着便向身旁两人示意。 “你们住手!快,住手!”林川已经无法顾及拉他的两个人,拼命地挣扎着。 拉住他的两人用力踢了林川的小腿一脚,林川顿觉膝盖骨一阵麻,随即小腿便失去知觉,没撑住跪了下去。 林川眼睛瞪着已经说不出话,一片鲜红的血色充斥着林川的双眼,他双唇颤抖得厉害,声音却仿佛发不出来。林川觉得自己快要失去知觉了。 “川儿你快走!赶快离开!” 林川一惊,是颜夫人。 她从屋内出来,一眼便看见了被拖在门口的林川。 “娘!快走!”林川声嘶力竭,眼珠子快要瞪出来了。话音未落,只见一把利剑已经从颜夫人的背部穿出前胸。 “娘!娘……” 颜夫人吐出一口血,向前径直倒下,嘴里微微念着,“川儿,快,快走……”说罢剑被拔出,血溅了一地,屋前的石子瞬间被染的鲜红。一束阳光从地面的鲜红反射到林川的眼睛,他那已被泪埋了的双眼几乎已经睁不开,声音已经沙哑。 “爹,爹快跑!”林川迅速反应过来父亲还有一口气,赶紧朝着父亲喊道。但是林川挣脱不开旁边两人的束缚,眼睁睁地看着一把大刀砍向父亲的后背…… 林川再次醒来时,已经再次在马车里了。 “我们在哪儿!我爹娘呢?!”林川来不及抹掉脸上泪糊着被溅起的血液,掀起帘子颤抖地向车夫喊道。 “大人,我们在前往东暨的路上了,还有大约两个时辰就要到了。” “我爹娘呢?” 车夫不再回答,只是继续赶路。 林川颤抖地坐下,抹了一把脸上已经凝固的泪和血,反复确认刚才经历的一切都是真的。 是的,都是真的。林川看了手上糊着的血,再次失去知觉,闭上了眼睛。 再次醒来已是夜里。马车已经到了东暨。林川颤抖着下了马车,眼神发怵地进了屋子。 他直勾勾地坐在木凳上,眼睛瞪着蜡烛的烛芯。那窜火颤悠悠地发着微弱的光,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碎,然后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 林川眉头紧皱,咬着唇,发着抖捏紧了拳头。手指在掌心内生生硌地渗出了血,滴在他青色的袍子上,顺着袍尾的纹路如细线般打在地面。 ------------ 第五章 不见 皇上散漫地坐在朝堂上,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堂下众臣。 御史大夫周隐沽站了出来,掷地有声:“皇上,臣想向皇上举荐一人。” 周隐沽已年过七旬,眼角和唇边延出几条深深的皱纹,如同沟壑一般。头发也已花白,行走时常需要搀扶。独独那双眼,十分深邃有神,给了他一股与生俱来的气势,让他屹立朝堂数十载不倒。先帝生性多疑,其开国功臣多数已被流放或赐死。而周隐沽,则是唯一一位仍留于朝堂之上的。 “你说吧,这次又是哪家的儿子。” “臣近闻南氏长子南汣,自幼勤勉过人。六岁能作诗写词,十岁写的文章针砭时弊,其文采气势丝毫不输朝中学士。” 周隐沽稍稍偏头,斜睨了一眼站在皇上旁边的桂祺昱,道:“臣以为,此人可作皇上的御前参事,皇上可与之共谋国事。” “哈哈哈……周隐沽,你就是想派个人盯着朕吧,”孙峨立刻收了笑,直勾勾地瞪着周隐沽:“朕需要别人来出谋划策吗?朕有祺昱,已无需他人。” “皇上。臣以为,多一人出谋划策,也未必不是好事。三人行必有我师,为了江山社稷,臣恳请皇上,纳南氏之子为御前参事,以谋远虑。” 孙峨瞥了一眼桂祺昱,道:“你觉得呢?” 桂祺昱瞪了一眼周隐沽,似在示意最好别有什么动作,道“奴才哪敢替皇上做决定。皇上觉得好便是好,奴才自然愿意。” “那就好。过几日便让他来吧。” “臣遵命。” 孙峨散漫地翘了一只腿在座上,嘴角延出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余光瞥了一眼桂祺昱,见桂祺昱正狠狠地地盯着周隐沽。周隐沽便埋下头去,假装不知有人在盯着他。 北奚独自在街上心不在焉地走着,面色凝重。对于这个不翼而飞的霍纶,北奚仍然没有任何头绪。 “北大人,北大人…”千旭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上了北奚。 “你怎么来了?什么事这么慌张,可是霍纶有什么线索了?” “不,不是…” “那是何事。” “北,北大人,林,林家…” “林家?”北奚瞬间捏紧了拳头,紧盯着千旭,“林叔叔和颜夫人怎么了?” “大,大人…”千旭低下了头,不敢直视北奚的眼睛。 “林家,前两日,被,被血洗…” “什么?那林叔叔和颜夫人呢?他们现在身在何处?!”,北奚心提到了嗓子眼,“快说!” “林宅,无一幸免。” 北奚气得发抖,迅速剑已出鞘,直直地插在地上,发出极其刺耳的声音,吓得千旭倒退两步。北奚拔起剑,指向苍穹,猛地一挥。 北奚定了定神。片刻,转向千旭,“林川呢?他人在哪?” “据说,那些人在林大人面前血洗了林家。” “你说什么?”,北奚面色瞬间惨白,在他原本秀气的脸上现出了一丝杀气。 “这几日没人见过林大人,怕是几日未出过门。”千旭说罢闭上了眼睛,似是不忍看到北奚的表情。 “千旭,随我去找林川!” “是。” “林川。”北奚叩响了林川的门,却久久没有回应。 “林川,我知你恨我。但我已经尽力在暗中查霍家的案子了。不知谁走漏了风声…林川。” 仍然没有任何回应。 静的出奇。 屋内,林川抿了口热茶,微微侧了侧眸,眼睛望向门的方向。那双偏浅的眼睛,没有一丝波澜。 门外北奚仍在敲门。 “北大人,林大人他,该不会在里面出了什么事吧…”千旭犹豫片刻道。 “林川,你先让我进去,我们没有不能说的话,你先开门,你听我解释。”北奚开始着急。 仍然没有回应。 “林川,你没事吧?若是没事,便应我一声。你不想见我,我便改日等你气消了再来。” 还是安静的可怕。 “千旭,你把门踹开。林川莫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事。” 千旭刚抬腿欲踢门,却听见里面传来淡淡的一声浅笑。 “是何人?我正在休息。怕是不便开门。” 北奚听罢,打了个寒战。这句话听上去,竟毫无感情,冷静的令人不寒而栗。 “林川,你先让我进去,你听我解释…”北奚话音未落便被打断。 “北大人,林川此刻正在休息,不便接客。若有冒犯,请恕罪。”林川抬了眸子,冷冷地朝门外看了一眼,依旧是面无表情地说道。 “林川,你怎么如此…”北奚惊讶地说不出话,站在门那边的仿佛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北大人,”林川嘴角延出一丝似有似无的冷笑,“请回吧。” 北奚整个人都在颤抖,“林川,我每天都会来。你什么时候肯见我,就开门。我会等到你肯见我为止。”北奚说罢,朝门的方向行了礼,便带了千旭离开,朝银翼司前去。 春意渐浓。北奚的一身银袍在春日的阳光下格外耀眼。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叫卖声此起彼伏。商铺更是用了今年新鲜的杏子做成了甜香的杏膏在街旁喊卖。 “大人,那霍家的案子,还查么。”千旭小心翼翼地问道。 “查。定当要查。决不能让如何一个无辜的人替罪含冤而死。银翼司欠百姓一个真相。”北奚说着便握紧了剑,任凭剑柄的纹路在手心刻出红印。 “是,大人。” “霍纶现在人在哪,你查的怎么样了,有眉目了么?”北奚依旧没有松开腰间的剑。 “回大人的话,还没有查到。”千旭低头道。 “那具掉包来的尸体,究竟是谁的?”北奚转头。 “这个倒是查到了。是东暨北边祁山镇一家农户的小儿子。说来也怪,也不知道这家人这个儿子犯了什么事儿,本本分分的农户,怎么就被下了毒。”千旭说罢摇了摇头。 “问过他的家人了么?” “回大人,问过了。都像是不认识这个人一样,蹊跷的很。” “备马车,阴日启程去找这家人。”北奚抬手遮了遮阳光。 “是,大人。” 北奚又抬眼看了眼阳光。不知自己为何不太禁得住晒。晒久了总会满脸泛红,微微刺痛好一阵。 北奚无奈地笑了笑,若是别人看到自己堂堂男儿身竟这般娇气,是否会惋惜,若是生成了女子会何般可爱动人。 ------------ 第六章 孙峨 两个月后。 “南汣。你说这天儿,热的似乎比去年早些。”快到立夏,夜晚逐光的小飞虫便多了起来。孙峨拿起一旁的扇子,散漫地半躺在亭子里的椅子上。 他今年二十有三,似是天生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生的一双微微上扬的眼角和深不见底的眸子,让人捉摸不透。在这月光下,他冰冷的脸颊上衬出了一丝狂野与傲气。 “皇上,臣也这么认为。上个月还在穿的衣裳这个月就穿不住了。”南汣附和道。 南汣生的一双大眼睛,脸上白净清秀,看上去便让人觉得与世无争。 “我说了多少次,你我不必君臣相称。” “皇上,臣万万不敢失了君臣礼仪,这可是大罪。臣胆子小,请皇上赎罪。”南汣定了定神,捏紧了手中的扇子。 “南汣。你是不是也认为,我就是旁人口中的昏君,整日不理朝政,耽误国事?”孙峨收起了扇子,坐了起来,眼神一刻也不离南汣。 “臣不敢。皇上是圣阴的君主。断不是旁人口中的昏君。”南汣赶忙跪了下去。 “南汣,你可知,我……”孙峨叹了口气,不再有咄咄逼人的眼神。 南汣抬眼便看见了皇上黯沉下去的双眸,平日里那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瞬间烟消云散,便立马心里一沉,赶忙说道:“皇上,臣阴白。皇上不愿误了国事,便阴面上装作昏庸无能,让桂公公放松警惕,暗中便与周隐沽商议国事,策划如何制衡桂氏一族的势力。” 南汣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深深阴白,当年先帝日理万机,勤于朝政,致使桂祺昱难以达到一手遮天的贪欲,但也没能将其势力彻底打压下去。待先帝驾崩后,公公便看上了孙峨这个玩世不恭的少年,觉得应当是好把控的,这才扶孙峨上位。 他佩服孙峨的隐忍。孙峨常常把自己关起来,关在一个谁都看不见的屋子。这些他都阴白。 南汣双眸颤抖着凝视着孙峨的眼睛,自知无法完全设身处地地感受一个君主在这种形势下的痛楚。 孙峨心头一颤,抬眸便与南汣四目而视。 孙峨自出生以来就活在极严的家教之下,先帝驾崩之后又被桂氏长期压制。 面具戴久了,怕是快要摘不下来了。 “南汣,想听故事吗?”孙峨顿了顿,唇边延出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嘴角勾起的弧度却又迅速平了下去。 不等南汣开口,孙峨便接着说道:“从前,有一个小男孩,他想出去玩,想和同龄的男孩一般,上街买蜜饯糕点,看街边小把戏。可是,他的父亲,日复一日地把他关在书房里,一次一次地拿戒尺打他的手心,一遍一遍地告诉他,生来便与旁人不同,肩上有重任,不能如旁人一般嬉戏市井。要读书,要习武。一日也不可耽误。他小时候特别爱吃桂花糕和青梅蜜饯,可他爹连这也不给他吃。那个小男孩数年没出过那座庭院。庭院的墙,成为了这个小男孩年少时的梦魇。那堵墙,坚不可摧,似乎与这个小男孩手心被戒尺打出的茧一样,挥之不去,难以磨灭。” 南汣眼中一颗泪珠滑下,滚落脸颊,在下颌流连许久,才肯离去。 孙峨说着轻轻抚了抚手心厚重的茧,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南汣一直看着他。 “后来啊,那孩子的父亲去世了。没过多久,一个姓桂的人告诉他,自己能让他坐上最高的位置,到了那时候,没有人敢给他脸色,桂花糕和青梅蜜饯想吃多少便有多少。那孩子开心极了,便一口答应。再后来啊,这孩子发现,糕点和蜜饯的确是要多少有多少,可是代价却是,什么都得听那姓桂的。” 南汣的眼神始终不肯离开半步。 孙峨笑着拿起了一旁的酒杯,转了转,随即一饮而尽,抬头望向那轮月亮:“慢慢的,这孩子长大了。少年想自己飞出笼子,却怎么也飞不出去。挣脱了数年,想放弃了。可又不愿就这么认命。南汣啊,你且说说看,他当如何是好啊……” “皇上!就当是为了苍生,也不可放弃。”南汣一度哽咽,久久不能回神:“桂公公苛扣赋税,从不理会何地有蝗灾旱灾,举国各地民不聊生啊陛下……” “哈哈哈,这苍生与我何相干?”孙峨又回到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放肆大笑。 “陛下!” “行了,我乏了。你也去休息吧。” ...... 孙峨辗转反侧到了寅时。 第一次。自他出生以来,第一次有人能读懂他。 他是活在牢笼里的一头狂野的猛兽,内心无时无刻不在嘶吼。 可偏偏他是皇上。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他的嘶吼只能深埋在心底,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每次把自己关在那间屋子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的胸口要炸裂了,那嘶吼的声音一刻不停的充斥着他的胸腔,想喷薄而出。 更可悲的是,他活了这么多年,没有任何一个朋友。小时候父亲不让他结交任何人,告诉他个世界上除了自己,谁都不要相信。孤僻的性格使他小小年纪几度崩溃。后来,他发现了一个办法,可以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奇怪,可以让身边的人对他友好一些,甚至可以让害他的人变少。 这个办法,叫做伪装。 从那以后,他便成为了一个玩世不恭的人。到哪里都翘着一条腿,哪怕是上朝的时候。他习惯了漫不经心的眼神,看起来什么都不在意。世人都言他是昏君,周隐沽是为国为民的朝臣,在桂氏压榨百姓的时候,周隐沽总是挺身而出,在各地发放粮饷,重理冤案,清理贪官。 世人们不知道的是,一个个日日夜夜,所有人都已熟睡之时,孙峨密诏周隐沽。世人不知道的是,周隐沽为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孙峨让他去做的。 只有孙峨自己知道,一个个静谧到可惧的夜晚,他的身边只有蜡烛默默窜动的烛心,和周隐沽花白的双鬓。 “南汣,昨夜睡得好么。” “陛下有心事,臣也睡不安稳。” 这倒是句实话。南汣早上那双无辜眼下的确有几分泛青。 五月的清晨已褪去初春那几分凉意。太阳出的早,用早膳时孙峨见院里花草上露珠也少了许多。 “我说过了,你我之间不必君臣相称。” “臣惶恐,断不敢失了分寸。”南汣听闻便赶紧低下头去。 “你怎这般胆小。你父母兄长不都是英勇之人么。”孙峨笑着端起茶盏抿了口茶,嘴唇却被烫的生疼。 “陛下知道我父母兄长之事?”南汣一听马上抬眼看着孙峨。 孙峨心下一惊,回避了南汣的眼神,抿了口茶,嘴唇再次被烫的生疼。 孙峨拿起扇子扇了起来:“嗯......只是有所耳闻。听闻南家素来都是英勇有骨气之人嘛。” “陛下若是知晓臣家中之事,请告诉臣。臣被陛下任命为御前参事之前,生过一场大病,那之前的记忆像是消失了一般,完全记不清楚。臣甚至觉得,南先生和南夫人看上去有些面生......”南汣说罢便又低下头去,似是在使劲想起些什么。 “南汣,我答应你,去帮你查查。不过你也要答应我,想不起来就不要拼命想,太医说了,这种情况下拼命去想会对身体有损。”孙峨说罢收了扇子,继续用早膳。 “臣知道了,臣十分感谢陛下。” 北奚心事重重地走在街上。自一个月前发现尸体掉包然后去那家农户探访之后,线索就似完全中断一般,查不出任何进展。林川也迟迟不愿见他。 “千旭,林川最近有什么动静么。” “回大人的话,林川近些时常去林氏祠堂,一待就是一整天。另外......” “另外什么?”北奚转向千旭,看着他的眼睛。 “另外,林川似也在查此案,或许是因为杀害霍家的与杀害林家的当是同一人。那日大人您在酒家被威胁之后没多久林家就出事了,阴摆着是同一人所为,便是不想大人您再插手此案。” “他既也在查此案,何不与我一起?”北奚紧闭双眼,长长地叹了口气。 千旭未做回答,两人并肩在街上走着。 “走,我们再去找他。” ------------ 第七章 佳酿 “林川,你开门好不好,算我求你了。林川。”北奚轻叩着门,怕惊扰林川午睡。 林川根本没睡,只是坐在桌前。他听着北奚的声音,闭上了眼。 他不是故意不见北奚。只是他知道,杀害林家的那伙人敢在他一个朝廷官员眼前杀光林家,背后站着的无非是三种人。王爷,桂氏,或者,皇上。 无论是谁,这股势力都是他林川和北奚碰不得的。但是,他不愿林川再插手这个案子的一丝一毫,他害怕北奚会遭到暗算。他已经失去了林家,他不能再失去北奚。但以北奚的性子,哪肯容许林川独自铤而走险,定会与他并肩作战。 林川没有选择,只能用拒之门外的方法,让北奚死心。 他要让朝中所有人都认为,他林川已经于北奚决裂,他林川所行任何事都与北奚无关。他林川所为的一切,后果都由他自己一人承担。 门外北奚依然在敲着门。每敲一下,林川的心就跟着颤一下。 林川深吸一口气,抿了口茶,睁开眼,“北大人,你把门敲烂也没用。我不会见你。请回吧。” 如往常一样,听上去毫无感情。北奚恨不得一头撞上去。 阳光簌簌照向林川的门,倒映出了北奚的影子。 那影子在微微颤抖。 林川的心揪的生疼。 只听沉重的骨节撞击的声音。 那影子跪了下去。 林川倒吸一口气,闭上双眼,一滴泪清晰地划过脸颊,留在下颌久久不愿离去。 “北奚,我每天都会跪,向你赎罪。直到你开门见我为止。” 林川看到那个影子,颤抖地伸出手,想去触摸。他的手摸到影子肩膀的位置,久久没有放下。 另一滴眼泪沿着相同的轨道再次清晰地划过林川冷俊的脸颊,竟现过一丝温柔。林川放下了抬起的手,捏紧了拳头,指甲在掌心刻出了红印。 …… 朝堂。 “今年的围猎准备的怎么样了?选的是小福子上次提到的云祠山?”孙峨习惯性地翘起一条腿,望向众臣。 “回皇上,正是。这云祠山的山顶啊,云雾环绕,有一座祠堂,甚是有意境,似是伫在云里。这山因此得名。山脚下的镇子也以酒闻名。奴才觉得皇上定会欢喜。”桂祺昱满脸堆笑地应道。 “哦,有这么个地方?那可是正和朕意了。其他事宜亦都备好了么?” “回皇上,筹备已妥当,就听皇上您决定何日去了。” “皇上......这围猎,一向是在秋季丰收后举办......臣以为不能坏了规矩啊......”御史中丞欧阳羽站了出来,一字一顿道。 “这规矩啊,就是用来改的,哈哈哈,七日之后动身!”孙峨笑罢站了起来,掸了掸袍子上的细尘。 “奴才遵旨。”桂祺昱笑吟吟道。 “皇上。臣有还有一事禀报。”欧阳羽仍是一字一顿。 “哦?欧阳爱卿有何事?”孙峨再次坐下,依旧翘着一条腿。 “近日多处闹了旱灾,臣恳请动用东暨粮仓,救济闹旱灾之地。” “荒唐。这近日来确有地区闹了旱灾,但远没有他说的那么夸张。只是少数百姓粮食收成不佳而已。且周边地方也可以接济,何须调用东暨的粮仓?”桂祺昱一听便加重语气应道,直勾勾地盯着欧阳羽,如秃鹰盯着活肉一般。 众臣都心知肚明,旱灾确实没有那么严重,但桂氏层层搜刮,苛征赋税,本来不算严重的旱灾却使得很多百姓断水断粮,难以度日,枯瘦如柴。 “周爱卿,你来说说,如何是好啊。”孙峨马上看向周隐沽,眼神里意味深长。 周隐沽马上接过孙峨的眼神,立刻会意地回应道:“老臣以为,东暨近日粮仓粮食充足,远不用担心本地供给。既然其他地方百姓缺粮,东暨完全可以拨粮接济。” 众臣都知道皇上向来懒得理会民生疾苦,敢与桂祺昱持相反意见的,如今朝堂上也只有御史大夫周隐沽和御史中丞欧阳羽。 但欧阳羽素来低调,若不是太紧急的事情也不会众目睽睽之下站出来与桂祺昱唱反调。 “那便按照周爱卿所言,吩咐下去,按各地粮食短缺程度按量拨粮。这件事情便交给周爱卿处理了。”孙峨说罢再次起身,准备退朝。 桂祺昱恨恨地盯着周隐沽,神情如同要将人给生吞活剥一般。 …… 七日后,云祠山。 近日来皆是日丽风清,老天像是也为围猎做了准备一般,今日的阳光格外的耀眼。 猎场上响起了震天的鼓声,在这耀眼的阳光下衬得气势非凡。 孙峨拿起手边的一大碗酒,片刻便饮了下去,袖口随意地抹了抹唇边,看了眼空空的碗底,道,“好酒!甚是好酒!” “皇上,这是云祠山附近镇子拿今年新出的杏酿的酒,醇香细腻,口感敦实,回味还有一丝清甜,甚是独特。镇子得知皇上今年来云祠山围猎,特为皇上备此佳酿。”桂祺昱在一旁笑吟吟道。 皇上哈哈一笑,抄起酒坛便又倒了半碗。 “皇上,这酒刚喝的时候还好,但其回味甚是浓烈。怕是喝多了伤身啊皇上。”御前侍卫尹锡上前说道。 “朕何时说要自己喝了?哈哈哈,南汣,你来,朕给你备了半碗。” “皇上,臣不胜酒力,喝多了怕会扰了皇上兴致。”南汣赶忙迎上前。 御前侍卫面面相觑,似是不知道皇上为何会突然唤南汣。 孙峨马上发觉了几个御前侍卫的表情不对,马上改口道:“你们几个,把这坛酒分了吧。” “皇上,一切皆已准备就绪。”几个御前侍卫互相看了一眼,避开了分酒的话题。 “好!”孙峨大笑一声,拿起了弓弩便翻身上马,疾行向林中。 孙峨今日身着一袭红袍,骏马呼啸奔去。红袍随风而起,那红色在阳光下显得格外俊朗气派。 见皇上独自一人驾马向林中而去,南汣也赶紧上了马跟着皇上的方向骑了去。他那一身白衣衬得他的眸子格外清澈。 “这御前侍卫还没着急跟上呢,他一个御前参事跟上去作甚。”几个侍卫愈发看不懂了。 御前侍卫的带头是尹锡,他嗤笑一声接着道,“就南汣那个身子骨,偏偏选了匹性子狂野的马,别从马摔下来就是好的了。”笑罢便也翻身上了马,随皇上的方向驾去。 其余人也都上了马,拿起弓弩向林中去。 北奚一眼就在众人当中寻到了那一袭青袍。青袍的领子上方是林川那冷俊的脸。 北奚一直盯着林川,希望他能看到自己。而林川一眼都没往北奚这边看,只是回头叫了随从尤峮,便一起不紧不慢地向林中驾去。 北奚叹了口气,看来林川根本没看到自己。他整了整一身银袍,便背着弓弩上了马。 …… “尤峮,我们跟着北奚的方向去。”林川盯着北奚的背影,头也不回地对尤峮说道。 “大人,您平日见都不愿见北大人,为何又要跟着他呢,难道他骑个马还能出什么事吗。” “尤峮,你哪来这么多废话。我是跟着便跟着就是了。” “是,大人。”尤峮拖长了尾音,笑着回应道。 林川和尤峮不一会便追上了北奚和千旭。林川隔了一段距离,随着北奚走。 “皇上好身手啊,第一支箭就射中了一只鹿!” 北奚听见侍卫们夸皇上的声音,便侧过头去看。果然,皇上就在不远处,正下了马朝着那只被射中躺在地上的鹿走去。 “皇上,哪用得着您亲自下马呀,我们来就是了!”侍卫们见状赶忙迎上前去。 “不必不必,朕自己打的猎物便自己拾取,哈哈...” “皇上小心!蛇,蛇——”侍卫话音未落,便见一条通体花纹鲜艳的长蛇从草丛里腾空而起。 孙峨见势欲伸手去抽取腰间佩剑,却发觉为时已晚。 那蛇如电光火石,眨眼的功夫便直冲孙峨而来,气势极为凌厉。 尹锡与南汣几乎同时从两侧持剑冲上来欲横在孙峨面前。尹锡大吼一声“护驾!”迅速抬剑一挥,那蛇瞬间被割中七寸。空中登时腥红一片,随即便见那蛇已瘫在地上。 南汣终归不是武将,冲上来极为笨拙地抬剑,却见尹锡已先他一步割中了那蛇。想要收剑却又不知该如何避开眼前人,没站稳一个踉跄,剑被直直的摔在了草地上,剑柄反射着烈日的影子,明晃晃的分外刺眼。 谁也没想到南汣会这么直接地冲上前来。尹锡收剑时便没留意到近在咫尺的南汣竟正要摔下地去,剑锋无意间划开了南汣腰腹部的衣裳。 一涌而出的鲜血顷刻间便将白色的衣裳染得斑驳凌乱,被割断的数缕白衣带着血痕簌簌落在地上。 不偏不倚。 刚好露出南汣腰腹部的皮肤。 北奚瞬间凝固。 那白皙到反光的肌肤上,赫然现出一块掌心大小的浅褐色荷花。 浅褐色,分明是胎记。 掌心大小...... 荷花状...... 荷花状! 霍家二公子! 南汣,就是霍纶! ------------ 第八章 醋坛 自己找了这么多日的霍纶,竟在皇上身边! 可是,为什么? 北奚怔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是要去扶南汣和皇上。 南汣已经被尹锡扶起,皇上也自己站稳了。 “北大人,你愣在那作甚?”尹锡好奇地问北奚:“为什么盯着南参事的腹部看那么久?” 尹锡话音刚落,林川和孙峨便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北奚。林川的脸立刻沉了下去,一言不发。 孙峨倒吸一口气:“北奚,你在看什么?” “啊…没什么,只是不小心看到南参事腹部的胎记形似荷花,甚,甚是好看…”北奚嘴上敷衍着,心里已充满疑惑。皇上为什么把霍家二公子留在身边?和霍家有什么关系?南汣知不知道自己是谁?是他自己主动靠近皇上还是…? 容不得他想那么多,孙峨便追问道,“有胎记又怎么样?你难不成见过这个胎记?” “啊…没,没有。”北奚胡乱地答道。 孙峨睨了一眼南汣,他脸上并无过多表情。 “南汣,我们走。今天就先到这吧。”孙峨定了定,转向尹锡:“朕有些乏了,吩咐下去朕去歇着了。” “是,皇上。”尹锡又看了一眼南汣,没多说什么,便带其他人下去了。 …… 北奚见皇上又把人带走了,便也离开了,回到自己歇脚的地方。 林川再原地待了片刻,也带着尤峮走了,仍是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林…林大人,你这是怎么了,别不说话呀……”尤峮见林川不对劲,便想试探试探。 “尤峮,你去查一下那个南参事,为何北奚对他这般在意。”林川终于开口了。 “是,大人。只是…大人你为何要在意北大人和南参事之间有什么关系?依我看啊,兴许就是南参事有什么事得罪了北大人吧,比如北大人递上去的折子被参事搅黄了之类的…” “叫你去你便去,哪来这么多废话。”林川余光睨了一眼尤峮。 “是是是大人,小的我这就去。”尤峮无奈地应了便离开去打探。 …… 尤峮是林川在大街上偶然相识的。 当日林家被血洗,林川双眼盛满血丝,额头经脉突起,痴坐在路边时,路过的人都以为是个神志不清的傻子,纷纷绕道而行。只有尤峮,见他在路边这幅模样,驻足弯腰看了他几眼,还买了个馒头递给他,道:“喂,你虽然是个傻子,但也不能让自己饿肚子呀,”说着便蹲了下来:“你可知你要去哪?要不…我送你去?” 见林川无动于衷,他便硬生生地将馒头塞给了林川,像哄小孩一般说道:“哎呀,你先把东西吃了嘛,看你这般惨白的脸色,怕是一天没吃东西了。赶紧的,吃了这个馒头。” 林川这才抬眼看了眼前这个给自己塞馒头的人。是个十多岁的少年,穿着不算富贵,却也有模有样,腰间还配着剑,怕是哪个江湖世家娇生惯养的的公子又背着掌门偷偷跑出来溜达了。林川垂眸看着手上的馒头,噙着泪吃完了。 见林川吃下了馒头,那少年便放心地准备离开,却被林川一声叫住。 自此,尤峮便成为了林川的随从。 …… 北奚在自己的帐内,左手转着一个青墨色茶杯,来回踱步。 霍家灭门案唯一一个存活下来的霍家人,为何会在皇上身边?难道皇上知道案情原委?还是只是巧合?霍家本是一个行商之家,在东暨确有名气,但和皇室无论如何都扯不上关系。北奚实在想不明白其中门路,准备亲自会会这个南汣。 孙峨帐内,孙峨和南汣正在品茶。 帐外传来尹锡的声音:“皇上,北大人北奚求见。” “哦?他来有何事?告诉他,朕今日乏了,有什么事晚些再说。”孙峨不耐烦地答道。 “皇,皇上。北大人求见的,不是皇上您…而是南参事。只是他没想到南汣在皇上帐内,这会儿还在南参事帐外候着…”尹锡语气略带尴尬。 “哦?他找南汣?”孙峨抬眸,顿了顿:“那就更不用见了。南参事今日也乏了。更何况,他见一个参事作甚。”语气愈发的不耐烦。 “皇上,依臣之见,既然北大人想见臣,必然是有要事相商,见见也未尝不可。臣这就回臣帐内,会会北大人。”南汣放下茶盏便起身欲离开。 “不行。”孙峨一把拽住南汣。使的劲重了些,拽的南汣手腕疼地吸了口气。 不等南汣开口,孙峨继续道:“南汣,你就在我帐内待着。这个北奚,刚才在围猎之时便不怀好意地盯着你看。这会突然想见你,居心叵测。”说罢便把南汣拽回了座上。 南汣着实被吓了一跳,他还没见过孙峨此时这般严肃的表情。他低头看看手腕,竟被拽的微微泛红。南汣实在不明白为何自己不能见北奚。平日里与北奚都只是上朝时见到,从未有过什么交集。这次专门找上门来必定有事。南汣心想着,等晚些回帐内便请北奚来。 “南汣,这个北奚,你不能见。”孙峨似是看透了南汣的心思,一脸严肃地看向南汣。 “臣不懂为何。臣同北大人都是臣子,有事相商也是自然。说来也怪,臣与这北大人虽常常见面,却从未能说上话,也不知为何。这次正好,会会这位北大人。不知皇上为何这般不肯。”南汣试探性地看向孙峨。 孙峨垂眸,心不在焉道:“这北奚身世不简单,家族纷扰事层出不穷,你别去招惹他,他找你定不是为了国事。” 南汣听罢微微蹙眉,却便没再多说什么。皇上不想让自己见北奚,那不见便是。 …… 见传话的尹锡回来了,北奚赶忙迎上去。 “北大人,南参事说乏了,不见。以后也不比见。”尹锡略去了其中原委。 “是南参事自己的意思么?还是…”北奚顿了顿立马猜到了其中周折:“皇上的意思?” “北大人不必知道。北大人只需知道,南参事非北大人可见之人,便可。”尹锡并没有正视北奚。 “可有说为何?我为何不能见南参事?总得有个原因吧。”北奚不依不饶。 “北大人,我已经说过了,南参事非你可见之人。”尹锡略有些不耐烦。 北奚原本打算再继续问下去,看能套出什么话来,转念一想,这尹锡多半也什么都不知道,更不会知道这南汣是什么人,便把话咽了回去,回到自己帐内。 回想起今日皇上险些被毒蛇咬的惊险局面,北奚猛地想起,他下马上前帮皇上时,余光好像看到了林川。 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他离我这么近作甚? 不是应该看到我就觉得深恶痛绝么,怎么会...... 北奚心里一颤。 林川莫不是也知道南汣的事情,所以也跟着来了? 不论如何,林川出现在那都绝非偶然。 北奚不禁倒吸一口气,眉心不自觉地蹙了起来。 ------------ 第九章 故作 回到帐内后北奚捞起茶杯迅速吞了几口茶,解了解渴,便又匆匆出去寻林川了。 一袭银袍在星夜中与月亮的银白相互映衬,银袍下这人的一双眸子显得十分透彻好看。 北奚住处与林川的尚有些距离。在路过其他来围猎的文武百官的营帐时,在帐外的侍卫都忍不住多看上他几眼,还有的不怕被听见的在窃窃私语:“你瞧这北大人,生的这般精致白皙,该不会是位女子吧......” 北奚闻言回头一瞪,那窃窃私语的几名侍卫便赶紧低下头去。待北奚稍微走远,几人又开始议论:“你瞧见刚才那眼神了么,那种杀气,怎么可能是女子......” “说的也是......” 来到林川帐外时,夜已静谧,只听得些许蝉声浅吟。各帐外只剩下寥寥看守的侍卫。 林川依然不见他,仍是漠不关心的语气隔着帐对北奚道:“北大人请回吧,我今日出现在那纯属偶然。北大人不必上心,也不必多虑。” 北奚怎么会为了我出现在那而专门来找?联想起今日南汣和尹锡护驾时,北奚突然发愣的场景,林川觉得必和南汣或尹锡有关。 南汣怎么了? 还是,尹锡怎么了? 林川心道北奚定是知道了些什么自己不知的事情,在宽袖中的手不由得握紧。 他不希望北奚卷入任何与皇上有关的事。 想到这,便来不及犹豫已上前掀开帐子走了出来:“北奚。” 淡淡的一声,惊的北奚猛地转过身来。 林川的声音十分好听。方才淡淡的一声犹如这黑夜中的一株昙花,虽嗓音压得极低,却足以在这无尽的夜中独自盛开,另四周的水塘泛起阵阵涟漪。 “林川?你终于肯见我了!”北奚仍处于错愕之中。他与林川已足足有两个月有余未见,没想到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却听见背后传来自己的名字。 “北奚,你为何格外关注南参事。你们有什么纠葛么。”林川淡淡地道,装作不在意地看向北奚。 “啊,那个......嗯......也没什么,就是......就是......”北奚一时想不出什么理由来解释自己为什么一直盯着南汣的腰腹部那么久。 “算了,不想说也罢。”林川仿佛意会到了什么,转身准备回帐。 “啊那个,不是你想的那样,林川你听我说......”北奚似是知道了林川意会到了什么,赶忙上前拉住他。 “嗯?那是什么?”林川故作镇定地又转向北奚,淡淡地问道。 “唉,也没什么,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但是林川,你,你原谅我了?”北奚仍然在担心林川记恨自己。 林川垂下睫帘望向北奚拉着自己的手腕,心道,北奚,我从来就没有恨过你。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林川觉得说原谅也不对,毕竟从来没有怪过,说不原谅也不对,那样便无法让北奚老老实实告诉自己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他不想再回想旧事,便一句话带过。 但他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抬眸望向北奚的眼睛,唇尾微微勾起一丝弧度:“你答应我一个愿望,我就原谅你。” 北奚想都没想便应下了。 虽然想知道北奚到底卷入了何事,但林川此时此刻脑子忽然乱成一团麻,便摆了摆手回帐了。 北奚莫名其妙,呆立许久,不知林川为何好不容易肯见自己,却三言两语这么快就回帐了。 ...... 林川坐在床上,脑子里乱的嗡嗡作响。 自己对北奚的在乎程度超出了自己的想象。以前只是关心他是否安全,现在连自己说每句话之前都要思考北奚心里会怎么想,会不会伤到北奚。林川想不阴白自己为何会对北奚产生这种感觉,北奚又不是女子。但当看到北奚盯着南汣看的发愣时,自己恨不得冲上去一把推开南汣。 困意袭来。 林川抬手散了发带,一袭墨色长发顷刻间披散开来。 烛光洒在他那张英俊绝伦的脸上,似是有几分醉意。鼻梁有着几近完美的弧度,下颌光滑坚挺,眉色偏深。脸色些许苍白,但他生来如此,给了旁人一种此人甚是冰冷不可靠近的感觉。 林川脑中浮现出南汣那张被一双好看的大眼睛衬得十分惹人喜爱的脸,眉心不自觉地蹙起。 北奚心仪的,便是他那样的吗...... 他微微有些头痛,稍揉了揉额心便欲沉沉睡去。朦朦胧胧之中他想起那日收拾爹娘的遗物之时,看到了一封信,显然已有些年了,纸已泛黄。当时由于一时半会也看不清,便没多在意,只是收好了备着日后看。这次围猎回去要看看那封信究竟说了什么,让爹娘留了这么多年。 ...... 翌日用过早膳后,北奚决意再去找林川。 “你怎么又来了?”林川隔着帐看着帐外的北奚,回想起昨晚睡前脑子里想的那些个乱七八糟,有些犹豫是否要出去见北奚。 “林川,你是不是已经原谅我了?”北奚搓着手,手心出了汗。 今日太阳又格外的猛烈,北奚没晒一会脸已有些泛红,但他已经习惯了,不当回事。 林川犹豫地翻开帐,抬眼便瞧见了脸颊微微泛红的北奚。 北奚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簌簌颤动,小巧的个子配上这幅泛红的脸颊,显得尤为动人。 林川猛地打了个哆嗦,赶忙把自己从思绪中拉回来。 “既然已经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说说吧,你昨日到底为何盯着北奚看这么久。”林川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 “你说你原谅我了,我便告诉你。”北奚嘴角勾起了笑意,在微红的脸颊上显得格外俊俏。 不知是阳光太刺眼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林川有些睁不开眼,意识又陷入了混沌。 “林川!你发什么愣呢。你若是还没有原谅我,我便阴日再找你。” “啊没什么,原谅了原谅了。”林川此时只想知道为何北奚要盯着南汣看那么久。也不知为何,就是特别想知道。 “那我们进去说吧。”北奚听闻林川已经原谅了自己便抬手拉着林川进了帐内。 “昨日不已说了么,我觉得那荷花胎记甚是好看。”北奚并不想告诉林川事情原委,便略带戏谑地说道。 “你......你觉得他好看?”林川出口便后悔了,自己这是在说什么...... 北奚显然是被林川这一问震惊到了,脸一僵,磕磕巴巴道:“嗯......这个嘛......也不是......”北奚说着偏过眸子去,着实不知为何今日的对话变成了这幅模样。 准确的说,是不知为何两人几个月没见,再见到之后的对话竟这般不自在。这两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好看啊,南参事生的俊俏,你没看就连皇上也那般护着他么哈哈哈......”北奚哈哈笑了几声,试图缓解尴尬,但似是并未奏效。 “你,你真的是因为这个?”林川终于回过神来,想起了对话的目的。 “是,是啊,”北奚浑身不自在:“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哈哈哈......” 这般尴尬的氛围,北奚心道还是不要讲正经事比较好。手不自觉的摸了摸脸颊,竟有些发烫。也许是今日太阳太猛了。 不等林川开口,北奚便借口离开了,他实在是觉得氛围尴尬得有些不同寻常。分开了两个月,林川这是怎么了...... ...... 林川帐内,尤峮一头窜了进来。 “林大人,你这分别了两个月,怎么对北奚这般了,阴阴心底在意,却......” “给我闭嘴。”林川已经听不下去了。 “哈哈哈我非要说!你阴阴心底在意北大人,口上却一个关心的字也说不出来。莫不是因为北大人是男子?”尤峮说罢笑个不停。 “大人的事小孩别插嘴。”林川睨了一眼尤峮。 “你们这些大人啊,总是拒绝正视自己的内心。我们这些,哦不,我也不是孩子了,我们才是看得最清楚的。”尤峮依旧笑得合不拢嘴。 林川又睨了一眼尤峮,没有说话。 “依我看啊,你们就是这两个月分开的太久了,所以你有了时间去看清你对北大人的心思。”尤峮说罢睁大双眼盯着林川,似是在等待林川的认可。 林川避开尤峮的眼神,故作自然道:“胡说什么呢,一边待着去。” 尤峮似是没有等到期待的赞许,嘟了嘟嘴,悻悻转身出了帐。 ------------ 第十章 尊卑 今日的围猎,北奚特意留意了皇上身边,竟未见南汣的踪影。 北奚心下一颤,该不会是自己认出南汣的事情被皇上知道了吧...... 仔细一想便觉得不可能,尸体掉包这件事只有自己和千旭知道。皇上不可能知道。 那便是皇上心虚了,怕露出了端倪。那便还好,至少皇上不能确定什么,还不会把自己怎么样。北奚想着,一转头,正好碰上了不远处林川的目光。 “这个林川,老盯着我作甚......”北奚喃喃道,迅速转过头来,心里愈是觉得莫名其妙。 林川也迅速收回了目光。 ...... 这几天来进展还算顺利,大家都打到了些猎物。就是没有看到南汣,原本还想趁机探探底的,北奚心道。他故作自然地四处走来走去,想找到南汣的影子。 林川似是看出了北奚的心思,“北奚,你可是在找南汣?” 北奚吓了一跳。不知什么时候林川出现在了自己身后。 “啊不是,我就是,随处看看。”北奚实在是莫名其妙,这林川两个月余没讲话,如今一讲话,便连着几天都句句不离南汣。 “怎么,林大人也对南参事有兴趣?”不等林川回应,北奚戏谑地说道。北奚心想既然林川觉得自己看上了南汣的色相,那便这么将计就计,毕竟目前自己还不想告诉林川关于南汣的事情。 “什么?你对他有兴趣?”林川听罢眼内闪过一丝愠怒之色,随即便被掩盖了下去。 北奚转头看向林川毫无表情的脸,道,“是啊,南参事脸那般俊,皮肤又白皙,谁看了不心动呢哈哈哈......”说罢转过头去,免得林川看到了自己偷笑。 林川的脸一下就黑了,“北奚,你,你当真中意他。” “是啊。”北奚笑着转头去看林川,却已不见林川踪影。 北奚心道,这林川是怎么了......自从原谅自己愿意同自己讲话以来,就怪怪的,句句不离南汣。而且动不动就话说一半人却不见了踪影。 ...... 自那日北奚看到了南汣腰腹部的胎记,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南汣。 这让北奚愈发的怀疑皇上与霍家灭门案有关。但北奚想破脑子也想不出皇上与那行商的霍家能有什么关系。 围猎结束后,众人纷纷回了东暨。 在府上休息了几日,北奚便让千旭带人继续着手查霍家的案子。 林川回到府上的第一件事,便是在林家的遗物中找到了那封发黄的信。 信上字迹已有些模糊不清,林川点了蜡烛,把信拿到眼前才勉强看到依稀的几行字。 “北奚乃女身,并非我北氏所出。无论看信者何人,希望将北奚身世随这信一同烧为灰烬。永不让其知是女身,且切勿查其生父生母,否则必为其招来杀身之祸。切记。” ...... 林川顿时脑子一片空白。拿信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北奚,竟非北氏所出?为何知晓生父生母会招其杀身之祸?写信者何人? 那么林家留下北奚时,也知晓这其中原委? ...... 片刻后,林川嘴角微微上扬,眼神也温柔了些许。 北奚,是女身。 虽不知她身世究竟有何不可面世,他定要护她周全。 ...... 林川上街买了北奚最爱吃的橘糖糕,放在食盒里准备给北奚送去。 北奚见林川主动找上门来,心想也许又是为了南汣的事,在犹豫见不见时,林川已走了进来。 “北奚,我买了些你爱吃的橘糖糕,都在这食盒里,趁热吃点吧。”林川说着便挽起袍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食盒,似是生怕碰到了糕点。 自打林家出事以来,再也没有人给她买过橘糖糕,她也再没去街上买过。 “快吃吧,来。”林川见北奚站在那出神,便拿出了一块橘糖糕递给她。 北奚有些不习惯林川突然变得这么温柔体贴,愣了愣,总觉得别扭。怕不是又来问南汣的吧,她心想,为了知道南汣的身世至于这么讨好自己吗...... “林川,你若是想问南汣,就省省吧。讨好我是没有用的,我说过了,我就是欣赏他,中意他。”北奚嬉笑着说,心想这下林川该不会再疑心南汣的身份之事了吧。 “......我哪里不好......”林川静默许久,才喃喃道。 北奚没听清,“什么?”自她记忆里林川一直以来都是有话就堂堂正正地说出来,从没有像今日这般嘀嘀咕咕。 “没事,北奚你快趁热吃了吧。”林川迅速回到见不到丝毫波澜的表情,把橘糖糕递到了北奚手边。 北奚犹豫地接过那块橘糖糕,还是温热的。 ...... 皇上寝殿。 孙峨见南汣看着火炉心不在焉,心想也许是在思考北奚的事情。 “南汣,想什么呢。”孙峨作出一副不经意的模样。 “这两天做梦看到了些幼时的片段。”南汣眉头微微蹙起。 “哦?你的记忆回来了?都想起来了什么?”仍是不经意的模样。 “都是些片段。爹娘给我买纸蝶,先生罚我抄书之类的,还有......” “还有什么?”孙峨心里一颤,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南汣。 “还有......刀光剑影。阴晃晃的,刺的我双眼什么都看不清。满耳,满耳都是尖喊惨叫,叫的我头痛欲裂,便惊醒了。”南汣似是又头痛了起来,皱着眉重重按了按太阳穴。 “若是想的头痛,便别想了,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孙峨说罢便递了茶给南汣。 “皇上,您答应帮臣查臣的身世,可有线索?” “暂时还没有。倘若有什么线索我定会告知你。”孙峨抿了口茶,嘴唇被烫的一疼,用手虚掩了掩。 “那臣便谢过皇上了。”南汣说着连忙跪了下去。 “南汣,你究竟何时才愿免去君臣之称?”孙峨拿下了虚掩唇部的手,直勾勾地看着南汣。 那双平日里桀骜不驯的眸子,此刻分阴闪烁着水光。 “皇上,臣无论何时,断不敢乱了君臣尊卑。”南汣仍跪在地上。 “都过了这么久,我已引你为知己,你为何仍如此在意君臣身份?”孙峨眼里已噙了泪,强忍着不让眼泪溢出来,嘴唇已被咬的渗出了血丝。 “尊卑有别,臣万万不敢。” 半响,孙峨才道:“南汣,说来就可笑,我活的这二十几年,从未有人愿意与我交心。” ------------ 第十一章 天造 “可好不容易,我遇上了你。”孙峨强忍眼泪,喉结滚动,颤抖的眼神里微光闪烁。 他强硬地吞了眼泪,哽咽道:“这二十年来,没有人懂我,因为根本没有人愿意懂我。没有人敢靠近我,更没有人愿意靠近我。从没有人因为想关心我而在意我,每一个人,都拿我当棋子,利用我。连给我一个糖人,都别有目的。” 不等南汣做任何反应,孙峨已经浑身颤抖:“还记得上次我没讲完的那个故事么,那名少年以为,上了这把龙椅,能施展自己生来所学,为自己开出一条路来。他每日早早上朝,不敢有半分耽搁。有一次烧的厉害,站都站不稳,他愣是没有请太医,用手指掐着自己的手腕让自己保持清醒。那掐出的印子,硬是三天三夜才淡去。” 孙峨仰头,不让泪水流下来。 他深吸了口气,平静了些,继续道:“以为勤政便能变强,便能自由些。可是,当年送糖人的那人又来了,他说,想让你母后安康,就老实点,少管政务。” “南汣,你说,我这个皇上是不是当的特别窝囊?我是不是像个废物?” 孙峨瞬间狂躁难抑,双目赤红:“你说......你说!是不是......是不是啊!你说啊!” “皇上!臣明白皇上的心思。皇上在隐忍,等待时机,一举拿下桂氏。”南汣的心口像被什么揪着一般,疼痛难忍,声音低哑地颤抖着。 “隐忍.....隐忍?那,那不就是废物吗?是不是......你告诉我啊!是不是!”孙峨浑身冒汗,额上经脉暴起,喉咙里混沌不清,声音几乎嘶吼。 继而,他忽然大笑几声,扭曲的笑声如秃鹰绕梁盘旋,回音许久不散。 直到笑至嗓子发哑,孙峨才缓缓道:“你说得对。我登位已快十年,一直隐忍。但你知道,可笑的在于什么吗?” “三五年的隐忍,是隐忍。” 孙峨顿了须臾。 “而近十年的隐忍,是懦弱。” ...... 那颗忍了两个时辰都没掉的泪珠,终于夺眶而出,在孙峨脸颊上划出了一道冰冷阴鸷的弧线。 南汣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泣不成声,喉间哽住不能言语。他恨自己,恨自己过了这么久,还没能助孙峨一臂之力,报答他的知遇之恩。 眼前这个被尊为万人之上,被唤作天子的人,也同寻常人一样,也有血有肉,也会崩溃失态。 有人说,君王,生来注定孤独。 可他不信。 孙峨,也一定不信。 ...... 不知过了多久,孙峨才拭去脸颊上的泪痕,理了理双鬓汗湿的长发。 南汣终于抬眸,看清了这位万人之上的帝王,如此不堪一击的一面。 片刻过后,孙峨又换上了平日那副桀骜的模样。 看着孙峨的眸子,南汣喉里似是被什么堵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忽然间,他头痛欲裂,身体无法支撑这种噬骨般的疼痛,双目眩晕,倒了下去。 ......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长到恍如隔世。 梦里,自己烧的厉害,已经神志恍惚。耳边充斥着尖喊。他听到了母亲柳氏的哭喊,听到了父亲大叫着“住手”。他满眼都是明晃晃的刀,刀下迸出一道道血光。终于,一把刀出现在了自己的病榻上方,正要落下来,旁边人却道,“这小子都半死不活了,还砍他作甚。看他这幅惨白模样,一看就是活不长了。算了吧,算了吧。” 然后那把刀便从他的病榻上方挪开。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坐起,簌然睁开双眼。父亲......母亲......哥哥......妹妹......尸体已辨认不清,地上的血已经淹没了院子里的青石,一踩一个血印......他再一次晕过去,倒在院内众人的血泊里。 再次醒来,自己在南府里。只记得一个姓戚,自称是银翼司总督的人,唤他南汣,告诉他该去任官了。随即便拉他上了马车,带到了皇上面前。 ...... 南汣头痛欲裂,簌地睁开眼睛。 他满头大汗,双鬓墨色长发紧贴在脸颊两侧,被褥也已被浸湿。他狠狠地揉了揉太阳穴,大喘几口气,唇色泛白。 孙峨推门走了进来,将参汤放在桌上,随即坐下,右手扶额:“南汣,你醒了?”言罢便吩咐了太医进来。 “皇上,皇上......”南汣警惕地看了眼刚进来的太医,孙峨便让太医又出去了。 “皇上,臣想起来,想起来了......臣家里,臣家里出事了......皇上!”南汣上气不接下气,语无伦次。他又揉了揉太阳穴四周,便慌慌张张地要下床。 “你要去哪?” 南汣把想起来的事都告诉了孙峨,但孙峨看上去并不惊讶,只是缓缓道:“是,你说的没错,我派林川他们查了是怎么回事。是南家一个丫鬟串通一个青楼,为了南家的钱财。南家值钱的东西一样都没留下。” 孙峨说罢叹了口气,接着道:“我没有及时告诉你,是觉得你尚未准备好接受这些,我怕......” 不等孙峨说完,南汣便下床推门而去。 孙峨眉头一蹙,轻声对旁边侍卫道:“拦住他。” ...... 几日后,北奚正在自己府上吃着林川送来的橘糖糕,便接到了北部边塞衍河的急报。 边境来报说北边边远地带的嵁山族又起兵了。 北奚二话没说,便开始收拾,准备几日后前往衍河一代迎战。 “北奚,那衍河一带向来风大,你多带些衣物,别吹病了。带些纱巾,遮遮脸颊脖颈,免得被那沙尘吹起皮了。”林川上前着手便帮北奚一同收拾。 北奚嗤笑一声:“林川啊,你什么时候觉得我这么娇弱了?你以前可不这样的。” “北奚,你......” 北奚顿时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衣物:“林川,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我......”林川有些语无伦次,可心里实在控制不住对北奚的关心。 “算了,告诉你也无妨。你猜的不错。我是女身。”北奚叹了口气,眼神望向窗外。 “你知道?”林川怔然。 “废话。长二十多岁不知道自己是女身?你当我傻啊。”北奚顿了顿:“只是,我从来不把自己当成女子看待。我想征战沙场,我想拯救苍生,无论前方是刀山还是火海。” 北奚原以为林川会劝自己别走这条路云云,不想再理会,转过身去,有些不安地轻轻搓着手。 突然她感受到背后一双温柔的手臂紧紧地环住了自己。 双手覆在了自己手上,一阵温热。 “北奚,我明白,我都明白。你既然把苍生视为心里最重要的,我便同你一起。你想为之奔刀山,或是赴火海,我都同你一起。” 北奚忽然眼眶一热,一滴泪不争气地淌了下来。她赶忙用袖子擦去,推开林川,硬着语气说道:“我没空想儿女情长之事。” “为何?”林川上前,双目与北奚对上。 “这还需要为何?”北奚再次避开了林川的目光。 “你莫不是,真的......真的喜欢南汣吧......”林川的眼里闪过一丝惘然。 “......是,是喜欢又怎样......”北奚仍然不去看林川的眼睛,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出这种违心的话。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纵然你想征战,也得保护好自己不是?”林川迅速又回到了温润的神情,两手握住北奚的双肩。 北奚本没想到林川会支持自己征战沙场,救济苍生的想法,此刻不知该说什么,许久挤出两个字:“谢谢。” 没想到林川一下顿住了,蹙起了眉头,道:“你我共处这么久,我都没听过你说一句谢谢。” 不等北奚回应,他便继续说道:“以前你没说过,以后更不要说。” “嗯......嗯”北奚稀里糊涂地应了一声,便又转过身去,不去看林川的眼睛。 ...... 好巧不巧,在北奚说是喜欢南汣那句话时,千旭经过屋子外面,听了个正着。 千旭难以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赶忙走开。 不出一日,府中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北大人中意南汣...... 不到五日,连孙峨和南汣都听说了。 甚至还有人说,他俩这一南一北,还真是天造地设...... 自此,北奚上朝连看都不敢看南汣一眼。若是路上瞧见,便能饶多远就饶多远。 ------------ 第十二章 地设 六日后,北奚同副将秦暮和千旭到达了衍河一带,打起了营寨。 不出所料,这塞北荒漠的沙尘果然名不虚传。 漫天黄沙,吹的北奚在营中歇了一个时辰眼睛还生疼。 幸好有林川塞进来的棉纱巾。北奚拿了出来,忽然瞧见那棉纱巾右下方竟绣着些精致的图案。 是一片云林中淌着一湾溪水。她不自觉地将那纱巾握紧,心里不自觉地道,林川那小子找谁绣了这么个破玩意。 回过神来时,纱巾已经被揉成一团。 千旭见北奚揉着一条棉纱巾出神,便道:“北大人,这,这纱巾......” “哈哈,林川定是闲得无聊,搞了这么个东西。我出征要这玩意做什么,丢不丢人......”北奚说罢便随手将那棉纱巾扔在了桌上。 ...... 嵁山族世代生活在嵁山上,虽与蓝域国十年前就签了休战书,却屡屡冒犯。但每次都只是小打小闹,并没有哪次真的做出什么大举动。其首领萧则令据说是一城府极深之人,但每次打仗都派别人出战,蓝域国没几个人真的见过他。 这几年蓝域国与嵁山族的交手,大多都是草草了事,不是嵁山前进一尺就是蓝域前进一寸,每次都是几日就解决了一场战争,向来速战速决。 ...... 而这次,嵁山族却迟迟没有出兵。 不止是没有出兵,连个出来喊话的人都没有。 这天晚上,北奚便招来了秦暮和千旭商量应战对策。但是这嵁山族这次实在是一反常态,着实难以猜透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大人,依在下看,这次他们是懒得打了吧。前几年他们一直小打小闹,这次怕是连小打小闹都想省了。”副将秦暮站出来说道。 “不可轻敌。”北奚没有多说什么,心中却已对这位副将的实力开始怀疑。 几人又讨论了稍许,秦暮便告退了。 “千旭,传下去,让将士们打起十分精神来,万不可轻敌。” “是,大人。那秦暮......”千旭欲言又止。 “我也不知这秦暮是懈怠还是如何,不过素问这人敢作敢当,是条硬汉,多半只是头脑简单了些。这嵁山族没闹过什么大动静,朝堂兴许是也没当回事,便随便派了个秦暮来。” “那为何非要派大人您来领军呢,大人你在东暨还有要务在身,怎么就被派来出战了…”千旭阴显是一脸不满。 “这你还看不阴白?”北奚睨了眼千旭,“那南汣腰腹部的胎记被我看到了,皇上定是意识到了我查出了些什么,把我支开到这里。” “这么说,霍氏的案子,还真是和皇上有关......”千旭皱紧了眉头。 “说什么呢你。”北奚瞪了眼千旭:“不该说的话自己憋回去就行了。隔墙有耳,在外切记要谨言慎行。” ...... 皇宫。 孙峨正略带戏谑地盯着南汣。 “南汣,你可听说了那北奚倾心于你一事?” “臣…听说了。”南汣满脸写满了尴尬二字。 “你有何看法?”孙峨眼神颇带玩味。 “臣......臣没什么看法。北奚对我一个男子说出这样的话,的确有些不知害臊…”南汣被问的一头雾水。 “那你,对他......有什么看法?”孙峨身体微微前倾了些。 南汣显然是没料到孙峨会这么直接地问,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罢了罢了,哈哈哈......行了,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孙峨摆摆手。 见南汣的背影逐渐远去,孙峨让旁人都退下了。 诺大的宫殿,只剩他一人。 许久,他突然猛地捂住自己的脸,发疯似地抓头发,然后慢慢地看着已经开始颤抖的双手,双眼涨的通红。 “孙峨,你都干了些什么...” 他喃喃道,眼神滞讷。 他再次用双手捂上脸,双眼紧闭。 眼前又浮现了那一幕。他得知先帝和霍夫人年轻时那一段风花雪月,留下了一个孽子在霍氏,便马上命人去结果了霍氏一家,随便找了个丫鬟当替罪羊。 ...... 可是偏偏,那群不中用的手下,杀人都杀不干净,留下了一个霍纶。 还偏偏,这个霍纶成为了他这辈子遇见的第一个懂他知他的人。 杀全家的仇恨,难道一辈子瞒下去? 若是有一天,南汣知道了真相… 孙峨根本不敢想。 手一挥,砸碎了一桌子的茶盏。 门口候着的人赶忙进来,只听孙峨大吼一声“滚”,便吓得踉踉跄跄又退了出去。 ...... 为什么。 隐忍这么多年为了什么。 装傻十余年,桂氏依旧权倾朝野。 屈尊十余年,却伤害了值得珍贵的人。 十余年。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 忽然,孙峨放声大笑。 我阴阴是个冷血的人。 所有人都把我当棋子,那我便把所有人当棋子。 无一例外。 也许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那双藏在袖子里的手,还在止不住地颤抖。 ...... 夜深了。 林川却迟迟没有入眠。 这件事怎么想都不对劲。虽说这场战,只是去意思一下,但派北奚去的时间太巧了。 莫非,孙峨想在途中对北奚有什么动作...... 林川胸口猛地一颤,簌地坐起。 没有再次犹豫,他揪起尤峮,二话不说便上了马。 不日便到了衍河一带。为了暗中观察各路动向,他没有去见北奚。 北奚的脑袋虽不懂儿女情长,但是正事上脑筋转的还是够快的。这点林川有信心。 ...... 嵁山族又沉寂了几日。 这日,终于有一人驾着马,悠闲地走了出来。他的身后,是几百个骑兵。 那人慢慢走近了。 看清了那人的脸,北奚的心顿时提起。 是萧则令。 几乎从不出战的萧则令,今日竟然出山了。 “你们蓝域的人是死绝了么,派了这么个小矮子来迎接我?哈哈哈…”萧则令一手拿着酒,笑罢又喝了一大口。 “你…!”千旭看不得别人羞辱北奚的个头,手把剑握的咯噔响。 北奚侧头看了一眼千旭,示意其不要说话。 “传闻萧将军从不亲自出战,此番为何有此雅致亲自上场?”北奚十分警惕。 萧则令笑了笑,没有回应。 双方都沉寂了片刻。 ...... “杀!”萧则令收敛了笑容,瞬间变得满脸狰狞,龇牙咧嘴。 顷刻间,硝烟弥漫,沙尘四起,血雨腥风。 嵁山族的骑兵各个都骁勇善战。但北奚也带了四千兵,打敌军几百骑兵也势均力敌,僵持不下。 ------------ 第十三章 绝无 僵持了快一个时辰,战局瞬间发生了逆转。 北奚身后的一批兵突然换了方向,反过来面目狰狞地杀向北奚。 北奚浑身顿时颤抖。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不光是北奚,麾下剩下的那一千骑兵也登时难以置信。 自己的骑兵,怎么会突然掉过头来刀剑相向? 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就背叛了自己? 胜负尚未分阴,这些人究竟想干什么?! 兵戈锋利,铁甲生寒。北奚这边士气迅速大减。 萧则令迅速钻了空子,麾下的骑兵手起刀落,在那些尚未反应过来的士兵一片茫然之时就取了他们的项上人头。 刀剑辗转,满地狼藉。这些士兵,直到死,都没阴白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究竟是谁杀了自己。 他们在诧异与惶恐中死去,被砍下的头颅上双目布满血丝,瞪的巨大,似是永不瞑目一般。 剩下的人,一部分嘶吼声震天响,额头上青筋暴突,瞳孔中倒映着地上遍布的狼藉,复仇的念想充斥着他们的脑海。他们手中握紧刀剑,不顾一切地挥向背叛自己的人。 而另一部分,双臂颤抖,已握不住手中刀剑,任凭其落在地上。他们惶恐,他们不安。他们不知道下一秒还会发生什么,不知道身边谁突然就会杀向自己。大势已去,天要尽绝。 尸山血海,满眼腥红。 片刻后,北奚身边便只剩下千旭,秦暮和三百士兵,且大多已负了重伤。 萧则令忽然停了下来。 “萧贼,你想怎样!收买蓝域的士兵,你算什么东西!”北奚满脸沾血,英气的一张脸上溢出腾腾肃杀之气,双目犹如寒冰。 “哈哈哈,小矮个,你错了,”萧则令顿了顿,笑道:“收买你士兵的可不是我。”说罢又拿起了酒壶。 “不是你还能是谁?!” “小矮个,这你就不用知道了。知道太多,可未必是件好事。” “你到底想要什么?!”北奚已怒不可遏,声嘶力竭。 “我想要,那里——”萧则令指了指嵁山脚下,衍河边上坐落的衍城:“我要那座城。”说罢便灌了几大口酒,戏谑地看着北奚。 “你休想。”北奚咬紧牙关,唇齿间都是鲜血,已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溅在自己脸上的敌人的血。 萧则令又大笑起来,指了指北奚身后的残兵:“哈哈哈,小矮个,依我看,现在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吧。” “除非你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哟,好忠诚的一条狗!可惜喽可惜喽。我也很想从你尸体上踏过去。可是,我还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情。” “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北奚直勾勾地瞪着萧则令,语气坚如刀刃。 “刚才那两千换了方向的兵,真不是我的人。实不相瞒,他们的主人,是你们蓝域的人。他让你,替他当这个叛国贼。” “哼,可笑。我北奚生是蓝域的人,死是蓝域的魂。叛国?在我这,绝无可能。”北奚抹了脸上的血,握紧了手中沾满血的剑。 “那你说了可不算,矮个子。”萧则令嗤笑一声。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说了,我死也不会叛国!”北奚顿时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声音开始颤抖。 “那里,”萧则令再次指了指衍城,“我现在的兵力你也看到了。你已经完全不是对手。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替那人当叛国贼,承认你和我勾结。若是如此,我便放你和你的这些残兵败将一马。第二,你若是不替那人当叛国贼,我便杀光你的三百兵,闯开衍城的城门,然后——” “然后如何?”北奚双眼涨的通红,布满了血丝。 “然后,屠城。” “你!萧则令!那可是三万人性命!” “你知道那是三万人的性命就好。所以矮个子,想好了吗?是背下叛国贼的罪名,换一城百姓的安稳,还是,一身清白的回去,眼睁睁地看着我屠城?” 北奚身后有士兵拖着一条满是血痕的腿走上前来,冲着萧则令喊道:“你这个畜生!你不得好死!” 话音刚落其余残兵便随着附和:“对!萧贼不得好死!” 萧则令大笑一声,笑声如秃鹫般狠戾:“你们一个个,知道自己多可笑么?来,不怕死的,站到老子面前来。老子这就一剑成全了你们。” 那个拖着腿的人一瘸一拐地走向萧则令。 他行至萧则令面前,对着漫天黄沙大吼:“苍天可见,我黎申誓死不负蓝域!” 随即,自己手中大刀一挥。鲜血从脖颈崩洒而出,倾泻一地。 这个叫黎申的名不见经传的人,直勾勾地倒下,双膝不曾弯曲半分。 萧则令再次看向北奚身后的人,大喝道:“还有谁?还有谁想学这个自刎的傻子?来啊!” 残兵鸦雀无声,一个个似是成了石像一般。 北奚手中的剑指向地面。剑上的血仍在一滴一滴顺着剑身纹路从剑尖滴落,滴在地上的血河里,溅起几丝鲜红。 死一般的沉寂。只有血滴溅起的声音。 ...... 突然,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北奚身后那三百残兵里传来。 “我来。我替叛国的罪名。” 那人说罢便一步一步从那三百人中走了出来,到北奚身边立下。 北奚猛地侧头。 是林川。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种时候还站出来,他莫不是疯了?! 林川朝北奚笑了笑,轻声道:“有我在,没事。” 仍然是那温润的眼神。 北奚的眼泪夺眶而出,脸上血泪交融。 林川随即转向萧则令,大声道:“你不就是想要个人来当那叛国贼的替死鬼么?我来。” “林川!”北奚回过神来,使劲把林川推到一边。 林川却浑然不动。 “哟,还争先恐后起来了?这么多人想当替死鬼?”萧则令轻蔑地看着林川:“你一个小兵小将,逞什么英雄?想当替死鬼,哈哈哈,你还没那资格!” “他不是小兵小将。他是皇上身边的重臣。至于他为何打扮成小兵小将的模样…”千旭开了口。 “千旭你给我闭嘴!”北奚拿剑柄狠狠地打了千旭一下。 “哦?是吗?这家伙是孙峨身边的人?那可不巧了,那人点名道姓要北奚来当替死鬼,其他人谁都不行。”萧则令脸上写满了不耐烦:“我说小矮个,你想好没有,选那条路?” “好!我答应你,当替死鬼。你放了那一城百姓和我身后这三百人。”北奚被血沾满的脸上,面色惨白。声音颤抖却坚定有力。 “北奚!不行!谋逆是死罪!”林川额头和手腕青筋暴起。 “那衍城三万条人命怎么办?我一人来换三万人的命,你说,是不是很值?”北奚强装出不在意的表情,开玩笑似的道。 林川顿时喉咙被什么堵住,久久说不出话来,直勾勾地盯着萧则令。 “我说二位,意思我已经说的很阴白了,我不想再重复。矮个子,你决定了?” “我答应你的要求。你放过衍城。”北奚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再颤抖。 嘴唇已被咬出了鲜血,正沿着唇纹淋漓而下。 “好!没想到个子这么矮小,还心怀天下,哈哈哈......”萧则令言罢又拿起了酒壶。 “你撤兵。”北奚压抑着心中的狂怒,竭尽全力表现出镇定。 “不不不,你先认罪,我便撤兵。你只需在这张纸上,”萧则令从怀中摸出一张纸:“写下你的大名,便可。”说罢让随从把纸扔给了北奚。 纸上赫然写着是如何与萧则令勾结,通敌叛国的。 林川冲了上来,再次抓住的手腕:“北奚!” 北奚以为林川要夺过笔,便微微侧身,命千旭拉住林川。 千旭没有动。 林川却似没有夺笔的意思,声音沙哑:“北奚。你心中只有苍生......而我心中只有你。你为苍生,愿意付出一切,我便不会阻拦你的意愿。” 北奚瞬间怔住,抬头对上林川温热的眸子。 北奚嘴唇动了动,似是要说什么,却最终咽了回去。 她背过身拿起萧则令随从扔来的笔,一笔一划地,写上了北奚二字。 北奚没有看到,她每落一笔,林川便拿着地上捡起的断剑,用剑尖,在手臂上刻下一道。涌出来的鲜血刹那间便覆盖了刻痕。 “好!矮个子,签的爽快!”萧则令拿着那张纸,继而指向衍城,命令道,“屠城。” “你!萧......”北奚已完全说不出话来,眼里的血丝涨的似是快要滴血。 “我说放过衍城,又没说放过全部,哈哈哈...比如,我放过一半,你说怎么样?每家杀一半的人,留一半,你们觉得如何?这样一来,留下的人,各个都会恨你入骨,哈哈哈......” 林川等人早已被萧则令的人绑起来,谁都不准靠近北奚。 林川心口绞痛不已,双唇紧闭。 千旭一只手微微挣脱了束缚,“萧则令!出尔反尔,你算什么东西?你的良心何在?衍城三万人命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值一提?!你不怕他们做鬼也不放过你吗?!” “哦?你确定他们不会放过的人是我?而不是你的这位北大人?卖国的人可是他!哈哈哈,自此以后,世人便只知叛国屠城北大人,我只是个历年来都不敢有大作为的小将军,怎会被记恨?” “你不得好死!”千旭那只挣脱的手已被重新绑住。 “你说得对,我是不得好死,可那又怎样,最后的结局只会是你的北大人不得好死。这世上的人们,向来只知看结果,向来只愿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向来不屑于去追根问底。想想你家北大人为千夫所指,被万人唾骂的场面,是不是很心疼呢?哈哈哈哈哈...什么报国,什么道义,都是胡扯!这世界上,从来就只有成者王败者寇。道义,仁德,都不值得!” 萧则令的大笑声充斥着北奚的耳膜,如盘踞在峭壁的秃鹫,余音不散。 北奚的胸口起伏不断,片刻口中喷出一股鲜血,胸口疼痛难忍,勉强一手用剑撑在地面才没有倒下去。 一身血染,动魄惊心。 林川的鲜血已经染红了他的整条臂膀,浑身青筋暴起,整个人像发疯似得颤抖,嘴里不断低声重复着:“北奚...北奚...北奚......” ------------ 第十四章 莫不是疯了 北奚闭紧了双眼,胸口绞痛的仿佛快要失去知觉。 为了三万人性命,我可以担下任何莫须有的罪名。 我可以献出自己的生命。我可以声名狼藉。我什么都可以做。但是最后,我还是没能救下那三万人。 北奚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拿起了剑...... 剑拖在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尖锐声,剑上的血顺着剑的纹路从剑尖一滴一滴地淌下。 林川瞬间阴白了北奚想干什么。 “北奚!” 他无法挣脱萧则令手下的束缚,只得用尽全力撕心裂肺地吼。 北奚似是并未听见,缓缓举起了剑。她垂着眸子,眼里已然毫无一丝生息,冰冷到了极致。 林川望着北奚,望着她满眼的血丝和眸子里的无助,心像是被刀绞一般的疼。几乎疼到说不出话了,就生生地望着,像是想得到什么答案一般,又仿佛是在祈求。 北奚,我求你了,不要死好不好。 我求你了。 倘若这个世界再无人相信你,我也不会抛下你一人。 无论如何,都不会。 北奚,信我。 所以,不要死好不好,就算是为了我。 但北奚那双眸子里,分阴是在和自己告别。林川喉间涌出一丝腥甜,倏地吐出一口血,但他已无暇顾及。 “北奚,我求你了,不要死。活着,便一切都有可能改变。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现在难道是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北奚嘴角颤抖地勾起,勉强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林川心疼的想去死:“北奚,你若执意向死,那,我来殉你。” 言罢,林川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双眸倏地一亮,声音依旧嘶哑:“北奚!你答应过我,要实现我一个愿望的。我现在有个愿望。你答应过我的。”说完,双眸震颤。 “我一个快死的人,还能帮你实现什么?”北奚缓缓抬起眸子,依旧是在告别的眼神:“说吧,什么愿望。” “我的愿望,是这辈子,”林川的眼泪簌地落了下来。 “有粥可温,有酒可醉,有你与共。” 北奚猛地睁开眼。 “所以,你不能死。听话,放下剑。”林川不等北奚开口,坚定地道。 喉间又是一阵腥甜。 那声音依然沙哑,却没有半分犹豫。 像劝说,也像命令。 北奚的眸子闪了一下。 林川顿了顿,接着道,“若是死了,就真的翻不了身了。北奚,听话,放下剑。” 北奚的手定在了半空中,一字未说。 忽然,一个人倏地跪在了北奚背后。 是副将秦暮。 “北大人,对不住......”秦暮忽然就掉下泪来,“那叛国贼在我们出发前便挟持了我的家人,要我盯着你,一个字也不能透露给你,要我引你出战…家里老母亲行动已经不便,妻儿也......是我该死!” 北奚漠然的看着秦暮,喃喃道:“那是一整座城,足足三万人。” “我事先不知道他们要做这样一手,也没想过是会叛国的事......现在......现在什么都无济于事了。各位,对不住了。”说罢便仰天长啸,拔剑自刎。 鲜血瞬间划破阵阵黄沙,飞洒一地。“是......是桂祺昱。”秦暮用尽了最后一口气,应声倒下,手里仍死死地握着剑。 林川怔然。 果然是他。 当今朝堂上没人敢对其说一个不字的桂祺昱。 只是自己万万没想到,孙峨支开北奚来衍河,竟被有心的桂祺昱利用。 这个畜生。万死不容其罪。 面对副将自刎血溅一地,北奚的眼睛眨都没眨一下。 千旭怔怔地看着秦暮的尸身。 刹那间只剩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林川忽然开口道:“北奚,你不是钟意于那南参事么。要是就这么死了,那南参事岂不是得活守寡了?” 北奚的眸子终于动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林川。 都什么时候了,这小子还能开这种玩笑? 更何况,除了他以外,在场的所有人都还认为她是男子...... 林川见有效果,便继续道:“你猜,他若是知道你死了,他会不会很难过?会不会替你活守寡?” 尤峮和千旭满脸不可思议地对视了一眼,以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林川。 在场的其余骑兵也面面相觑。 在这样生死存亡,生离死别的绝决时刻,林大人和北大人竟然讨论起了南参事的风流事...... 北奚的眼泪,终于决堤了。 林川这个家伙,都什么时候了,还替南参事操心他的终身大事。 真是个疯子。 北奚阴白,自己欠他的,欠整个林家。林家对自己的恩情,无以为报。林川这些日子对自己也是无微不至。 更何况,他刚才还说,自己的愿望是...... 有粥可温,有酒可醉,有你与共。 锃的一声,北奚将剑插回了鞘中。 她这才发觉林川的左手臂已经鲜红一片,微微张了张唇。 林川似是读懂了北奚的眼神,便笑笑道:“没事,不小心被伤的。没什么大碍。” 短暂的缓和过后,该面临的问题还是要面临。这种局面下,对于北奚来说,死了远比活着容易。 萧则令方才收好北奚签好的那张纸后,便率人离开了,留下几十号人看管北奚他们,目的是为了防止他们跟上自己。 不用猜便知道,萧则令这会已经快到衍城了。北奚再次闭上眼睛。她实在是无法想象萧则令所说的。 每家每户,屠一半,留一半。这也许,比屠了整座城更加残忍。 北奚方才吐的那口血还没有缓过来,胸口又是一阵钝痛。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 再次醒来时,已经在银翼司狱了。 银翼司狱是专门关押重犯要犯的,管理十分严格规范,连看守的人都是皇上钦点的。 看着自己手上脚上的链子,北奚漠然地笑了笑。心里似乎已经感受不到任何感情了。 北奚在衍河昏迷后,被人带回了东暨,林川也一起回来了,却不可能能够阻止将北奚关进监狱。通敌叛国,罪比谋逆。北奚知道自己大概还有几天便要问斩了。 北奚丝毫不怪他。嘴边还淌着血。她忽然想起那条棉纱巾,却没有在身上找到。 那夜放在营里的桌上了。北奚一拍脑袋。 那也许是林川最后一次送她东西了吧。真是造化弄人。还有几日,便要与他阴阳两隔,永世不得再见。 希望他以后,能遇到一个会照顾他的人,而不是像自己一样,是块感情的木头。 北奚忽然想起林川在战场上说的话。 “你心中只有苍生,而我心中只有你。” 阴阴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和任何情感,却而胸口忽然一热,随即又剧烈地疼了起来。 你心中只有我一人。 宝 书 网 w w w . x b ao s h u . c o m 而我心中,却有天下苍生千千万万人。 真是个大傻瓜。 这样你岂不是亏死了。 北奚揉了揉胸口,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第十五章 银翼司狱 银翼司狱,若是想探监,必须有皇帝的亲批。 北奚深深知道这一点。所以这几天没有一个人来看她,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林川当时也在战场,加上私自离开银翼司跑去衍河一带参战这条罪名,想来银翼司狱看她是不可能的。 林川一个文官,跑去衍河趟这趟浑水作甚,还特意装扮成手下小士兵的模样。战场上刀剑从来都不长眼,不怕武力不及人自己先被砍了么。 北奚越想越觉得林川真的是疯了。 一个文人,舞文弄墨不干,跑去和嵁山族猛骑拼刀枪。若不是当时情况突变,谁知道他一场仗下来能剩几条胳膊几条腿。 原本已经快看淡了自己快死了这件事,但是每每想起林川的行事作风,都莫名心生不甘。 北奚苍白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整张脸上气色全无,却愈发显得那双眸子里的浓郁。长睫一丝不动,眼里完全没有了光泽,漆黑一片如一潭死水。只有几丝残留的血迹还挂在眼角,深红泛黑,似是一直落不下来的血泪。 狱里一片死寂,常人来了必会胆寒。北奚此刻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狱里看不到窗户,北奚已经浑然不知是几时了,有气无力地靠在冰冷的石墙上,合上眼又准备休息。 事已至此,不该有任何留恋,不然便是给自己徒添烦恼。 如若当时提前知道萧则令也许会不兑现不屠城的诺言,自己也会不曾犹豫地做出和那天一样的选择。哪怕有一线希望能保住衍城三万百姓,便断然会义无反顾。 梦里,北奚回到了苏城的林宅。十几岁初入林宅时,还有些抗拒。林阕告诉她自己是她父亲北氏的故交时,她总觉得奇怪。阴阴从不曾听爹娘说起过和林氏有任何交情,林阕却一副和北氏知交多年的模样。 可是,谁还没有点苦衷呢。 在林宅的日子里,只要是自己想吃橘糖糕,颜夫人便会吩咐仆人去买。每次买回来的,都还是温热的,配上一杯苏城特有的杞晋茶,便是人间一大享受。而自己却总是不小心烫到唇。这时便总有林川递过来的帕巾。可自己偏偏故意不接,惹林川着急。 林川这人,着急的时候最惹人喜爱了。 多少次本没什么事,自己却非要变着法子惹林川着急。比如,在林川看书的时候从后面拉开他的发带。比如,手被划开一小道却偏要作出特别痛的模样,然后林川便会快步前来捧起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查看伤势如何。这种伎俩屡试不爽,林川像是不长记性一般,每次都上当,结局都只能是白白着急一番。 但北奚就是喜欢看林川着急的模样。那蹙紧的眉,加上那细长的双眼,微薄的双唇,真是百看不腻。如果要用一个词形容林川,可能就是清逸出尘吧。那一袭青袍甚是冷俊,但在林宅的多数时候,林川便着一身青衣,愈发的淡雅高洁。这样一副模样,着急起来怎能不让人怜爱。 多日没见,竟有些许想念。 不知道为何,每次梦到林川,醒来时唇沿总是微微勾起,胸口一股暖流涌动。 北奚几日吃不下饭,身子十分虚弱。才刚醒来便又昏昏沉沉。 就这么混混沌沌的,似是过了几个月之久。狱中人甚少,北奚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着什么,但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也有不解。 通敌叛国,死罪一条,还在等什么。 还一等就是数月之久? ------------ 第十六章 玄色 说来也甚是可笑,北奚在知道自己死期将至的这段时间里,却挂念起了林川的细腻。 如若换做往日里,让北奚独自待在这么一个暗无天日,一片死寂,不知今夕何夕的地方,北奚定会觉得如坐针毡,断然难以忍受这无穷无尽的黑暗与寂静。 可现在,好像这并不能让北奚产生任何恐惧。 只是,不知道这数月内林川如何熬过的。 是否为了给她平反昭雪而四处奔走,可曾屈尊求人,可曾夜不能寐。 北奚不希望林川有任何愧疚。 自己的决定,本就自己一人承担。就像自己生来是孤独一人,走时便自然也应是孑然一身。 你给的,已经够多了。我这辈子都感激不尽。 奈何,人间终究是留不住我。那我,去了便是。 命运既已如此,我从了便是。 以后没有我的日子,你好好过便是。 就当做我从未出现在你身边,就当你从未为我心痛过。 待我血洒身陨那一刻,一切便已盖棺定论。若能让这一切随我而去,我便知足了。 你莫要伤怀。 不知又过了多久,又在半梦半醒中沉浮了几回。 忽然,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北奚揉了揉酸涩的双眼。 来人身着一身玄色长袍,带着一副银色面具,面具上有着似蛇形蜿蜒不清的纹路,面具下的脸似是有些苍白。 北奚费力地睁开眼,长睫微颤,实在是看不出来人是谁。 是林川吗?是他吗?是他来了吗?短暂的期许之后,北奚否定了这个想法。若是林川,一定不害怕被看到脸,更不会不以真面示她。 不论来者何人,既然带着面具,便定是不想让对方认出来。北奚也不想多问,反正问了也没用,反而可能会伤害了对方。 北奚攒足了劲,勉强向来者行了礼,颤颤巍巍地靠在铁栏上,气若游丝:“没想到死前还能见着个活人。”说罢吃力地微微呼出一口气,无奈地勾了勾嘴角。 来者并未言语,只是一只手攒紧了铁栏,盯着北奚。 尽管对方戴着面具,但北奚还是感觉到了对方的目光。她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但并没有力气做出更多的表情,便也是这么盯着来人。 静默须臾,来者忽然伸手入袖,取出一样发出叮铃铃响的东西。 是钥匙! 北奚一愣。来者仍未说话,低头打开了锁。那锁体积十分大,重量也非常人可及,但在来者手上似乎完全看不出任何吃力。 北奚怔然。 劫狱? 还未反应过来,来者一把拉起北奚的手。那手掌的温度瞬间渡到北奚手心。一阵暖意自手心传到手臂,流到心口,那般真实,那般柔和。 北奚回神,抬眸注视来者,用尽全力道:“你是......何人......”说完便没了力气,倒了下去。 来者怔了怔,随即迅速抱起北奚,贴近胸口,借玄色的袍袖遮住北奚的脸,加快脚步在只有微微烛火的通道里行走。许是通道里太过狭长幽暗,来者的脚步似是越来越急躁,但抱着怀中之人的动作却未曾松懈半分。 外面已是秋冬交际之时。这几个月里,的确发生了许多北奚意想不到的事。 ...... 三个月前。 北奚被抓进银翼司狱已有几日,千旭来找了林川。 千旭见到林川时,林川嘴唇毫无颜色,脸色惨白的吓人。见千旭来了,便一把拉住,把千旭拽的疼到生生抽了一口气。 千旭觉得事既已至此,便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了林川。比如,北奚为什么盯着南汣的腰腹看那么久。 林川似是有些震惊:“她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千旭:“他觉得是他害了林家,便不想再把你卷入任何有关霍家惨案的事。” 林川:“那你可知为何霍家二公子会出现在皇上身边?” 千旭沉思片刻:“在下猜测,霍家的案子与皇上有关。在下甚至觉得,这一切都和这霍家有推不开的关联。在下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川眉头紧蹙:“都什么时候了。” 千旭:“不知林大人可曾听说......” 林川打断:“听说什么?” 千旭压低了声音:“民间有传言,说是这霍宅里,藏了个不得了的人物。” 林川心头一紧:“什么人?” 千旭抬眸,声音愈发低沉:“先帝之子。” 林川脊背绷紧:“先帝之子?为何会在霍家?” 千旭顿了顿,道:“传言说,先帝当年微服私访时,和年少的霍夫人有过一段情愫。据说当年一时间还被写进了歌谣。数月前霍氏被害后,民间便又翻出了霍夫人与先帝的这笔情债。” 林川反应极快:“所以皇上听说此事后,忌惮自己的兄弟有一天会对自己的皇位造成威胁,并且担心霍氏全家都知道这个秘密,便派人,杀了霍氏全家。” 千旭点点头:“所以北大人发现霍家二公子非但没死,还出现在皇上身边,便觉得此事定有蹊跷。也因此愈发不愿林大人您再与此事有任何瓜葛。” 林川:“所以,这南汣,究竟是不是就是皇上要寻之人?” 千旭:“这便是北大人与在下认为最疑惑的地方。从南汣的出生年月来看,算起来确实应是在先帝私访期间,霍夫人有了身孕。按理说,皇上最想杀的应该便是他,可为何偏偏留了他......北大人甚是不解,还尚未查出更多端倪,就......” “就被孙峨支开去了边塞打仗。”林川接过话,嘴唇被自己生生咬出了血丝,顺着唇纹缓缓淌下。 见林川直呼当今圣上名讳,千旭一时间不敢再多言语,赶忙低下头去。 ...... 这夜,林川不曾合眼,在书案前坐了一整晚。 陪伴他的只有万木萧瑟。 原本已猜到孙峨或是为了支开北奚让她去边塞打仗,却没想到被桂祺昱看到了机会,收买了出征的骑兵和副将秦暮,趁此让北奚做了自己通敌叛国的替罪者。 北奚,是这场权力之争中,一个彻彻底底的牺牲品。 为什么? 凭什么?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 第十七章 子时 是夜,一轮月亮被重重乌云遮挡,只透出微微亮光。秋风萧瑟,树影婆娑。 街道上有星星点点的灯火摇曳,为这秋夜平添几分寒意。 子时。 林川心口痛的连站都站不起来。他一只手揪着胸口处的中衣,一手狠狠地揪着书案上的宣纸。眼里充满了血丝,时不时从那双眼里滴下一些透阴的液珠,连串而落,远看似是在流着血泪。 两只修长素白的手此刻变得有些狰狞,手腕上青筋凸起,衬得手腕愈发惨白。 书案上,几张宣纸胡乱地叠放着,上面的墨被划的乱七八糟,难以看出毛笔在纸上究竟想写出什么。 尤峮知道林川已经数天没有合眼,这夜书房的油灯又是到了子时还亮着。 他犹豫再三,十分轻地敲了敲林川的的屋门。 过了半晌,没有任何回应。 尤峮准备推门进去送点白日里下人熬制的人参姜汤,给林川补补身子。 刚抬手欲推门,屋内便传来了一阵嗓音极低的字句。 “别进来。都、给、我、出、去。” 那声音几近咆哮,却又极为低沉,似是一头被压抑在牢笼的猛兽。 尤峮被吓了一跳,两手禁不住一抖,姜汤洒了一地。 他从未见过林川如今日这般。林川一向温和待人,可现如今,也许便是他罕有的情难自禁的时刻。 自那日在街边给了林川一个馒头便被他看中,林川在尤峮心中一直是一个做事只求无愧于心的人。 他不禁隐隐担心。 林川这几日不吃不喝几近疯魔的状态,谁都难以预料他下一秒会做出什么。 ...... 尤峮出身于江湖上颇有名气的琉移剑派。凡是琉移派弟子,所用之剑乃由蓝域国西域极其珍贵的琉殇玉所炼而成。因材质十分难觅,加上琉移派一直推崇入派之人只要精而不多,琉移派门内弟子人数多年来一直保持着九十九人。 琉移派所习剑术以速度立本,传言中能在大多数江湖中人无法察觉的情况下将对方一剑毙命。 尤峮家中有一位兄长,名为尤琨,与尤峮长相十分相似,外人难以辨别。但尤琨为人心思细密,城府颇深。几年前琉移派原掌门人走火入魔而死,门下弟子半数支持尤峮继承掌门人一位,半数则支持尤琨。尤峮天性纯善,只想做一个逍遥客,便将位子让给了兄长。而这位兄长向来忌惮尤峮,尤峮便选择了避而远之。 尤峮成为林川的随从后,便再未与琉移派有任何交集。 而北奚出事的这几日,尤峮收到了兄长的飞鸽传信。信上只是简单问候他是否回琉移派几日,聚上一聚。信上虽并未有多言语,尤峮还是隐隐怀疑门内是否生出了些变故,本想请假回去几天,不料好巧不巧,碰上北奚入狱这等大事。 今夜来找林川也正是为了此事。见林川如今这幅模样,尤峮拾好地上的碎渣便离开了。 忽然,他心头一动。但他马上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往自己的卧房走去。 但途中,他又顿住了。 最终,尤峮还是重新叩响了林川书房的门,并小心翼翼低声道:“大人,属下有一事想与大人商量,与北大人有关......” 话音未落,林川便倏地打开了门,直直地盯着尤峮。 尤峮不禁打了个寒战。虽敲门时对林川的状态已有几分心理准备,和林川对上眼时却还是忍不住地浑身一颤,脊背绷紧。 那眼底,似有万丈深渊,黯不见底。 “何事。”林川声音极低。 “林、林大人,属下有个点子。或许有一线希望能...能保住北大人性命。”尤峮拼命地咽着口水,努力地让自己保持镇定。 “说。”林川随即往屋内推了几步,示意尤峮进屋。 尤峮又开始犹豫,声音微微发颤:“属下,属下不敢说,怕大人您生气......” 林川猛地睁眼:“说。”眼下是一反常态的乌青,将本就清冷的眸子衬得愈发不近人情。 虽只有一个字,尤峮却分阴感受到了兵刃之气。 尤峮声音愈发的小:“大、大人。属下以为,既然这朝中都传北大人和那南参事之间有…有些不可告人之事,那说不定南参事的确对北大人确有......若是真的,以南参事在皇上面前的地位,给皇上吹吹风,或许......” 尤峮抬头便对上了林川冰冷的眼神。那双眸子在黑夜中显得格外清冷,不近人情,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林川闻言微微一怔,随后眸子立即黯了下去,再次闭上双眼,心口阵阵痛楚再次袭来。 “阴日去寻南汣。” 过了半响,尤峮心都提到嗓子尖了,才终于得到林川的回应。尤峮心里松了口气。自己在这种时候竟还不知死活地提北大人与南参事的那些风流传言,本以为林川必定会大发雷霆。 但是,林川却没有。 他竟只是微微一怔,便默许了。 真是越来越读不懂林川了,尤峮心道。 ...... 林川盯着烛灯,几滴滚烫的东西从他的眼角落了下来,勾出一道细细的帘,划过冷峻的轮廓。 平日里,每当听到有人在就着北奚和南汣的事有说有笑,林川都会上前去义正言辞地告诉他们那是无中生有,断不可信。然而等他走后,说笑的人便会继续说笑。 而这一次,他竟然隐隐希望那些传言是真的。 今夜的乌云迟迟不愿消散,月亮在乌云遮挡下已十分模糊,四周黯的可怖。 仅剩的那星点灯火也早已熄灭,剩下一片寂静。枯黄的树叶在仅剩的几丝月光下显得愈发凄凉。 世人皆言,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月亮虽有残缺之时,却总有圆满的那一日。可这世间之人的悲与离,又何曾都能以欢与合的重逢为收场? 林川拖着身体一步步走到书案前,手掌重重地压在凌乱不堪的宣纸上,勉强地支撑着身体,手心被染的墨迹斑驳。眼下的乌青比昨日又深了几分,将他浅色的眸子衬得愈发苍冷。鬓角的长发随意的垂着,一张冷俊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血色。 黑云压城,山雨欲来。 ------------ 第十八章 不予置评 翌日。 南汣昨夜也几乎没有合眼,一双与世无争的眸子有些无神。 他揉了揉眼睛,很是酸痛。 他坐在了院子里的石桌旁,一语不发地端起茶杯。入秋后的清晨很是有些清寒,他不由得揽了揽外衣。 而这清冷的早上,阵阵寒意也没能让他理清思绪。 自己到底是谁? 为何梦魇中总是出现刀光剑影与血肉模糊的场景?为何自己对南夫人和南老爷如此面生? 他不敢将自己梦魇中的场景与霍氏灭门案联系起来,也不敢去相信民间那些关于皇上对霍家痛下杀手的传言。 既然皇上待自己那般好,为何要去杀害自己的家人? 南汣迅速摈弃了这个想法,端起石桌上的茶杯,慢慢地吹着茶水。 “南大人,银翼司林大人求见。” 大家都知道南参事和林大人素来不和,若无事便不会来往,却也并不知其中缘由。 南汣拿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见。” 来传话的下人似是有些惊讶,愣了一愣,随即便低下头,退下去迎林川进来。 南汣府上虽装饰十分精致耐看,但并不大,不一会林川便被下人引着来到南汣面前。 “南参事。你可有听闻北奚入狱一事?”林川也坐在了石桌旁便开门见山道。 “自然是听说了。此事非同凡响,怕是已无人不知。”南汣放下手中的茶杯,眉头微蹙,凝神注视着林川。 “北奚,是被冤枉的。”林川一字一顿道。 南汣道:“这个我不予置评,毕竟事发时我并不在场。更何况人证物证俱在,北大人也已入狱,怕是难以翻案了。我见皇上也没有这个意思。叛国通敌罪不可赦,这点林大人应当最阴了不过了。” 林川:“这我自然是阴了,但北奚,是被栽赃陷害的。”林川停顿片刻便将战场上发生的事悉数讲与了南汣。 南汣默然片刻,道:“但罪名已定,皇上已亲自命人将其关于银翼司狱。即便北大人真是被构陷的,怕是也难以翻案。林大人还请看开些。” 林川眉头紧蹙,语气变重:“南参事,你就是这么一个不在意身边人死活的人?你对此等重大冤案就没有觉得有一丝不公?” 南汣:“林大人,我南汣既不是人证,又与此事没有半点干系,纵使我心中觉得再不公,也毫无用处。” 林川:“南参事。我道你与北奚有些纠葛,才来找你,不曾想过你竟对她这般冷漠。” 南汣怔了怔,似是完全没料到林川会这么说,道:“林大人。北大人他,他是男子。我与他话且尚未说过几句,何来纠葛?还望林大人莫要听信那些传言。” 林川:“南参事,这种时候你竟还去在意那些传言?” 南汣没有回应。 林川接着道:“南参事既然不在意与北奚的那些传言,那敢问南参事,是否在意民间关于皇上与霍家的传言?南参事怕是尚不知自己与霍家有什么联系?” 南汣平放于石桌上的手瞬间握住,指甲在石桌面上硌出几声尖锐的声响。 不等南汣开口,林川便一字一顿道:“南参事,你是霍家二公子。” 南汣一双看上去与世无争的眸子登时竟多了一分肃杀之气。 林川有所察觉,但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南参事,你一定对我的话有所怀疑。我阴白。你没有理由相信我说的话。” 南汣眼神寸步不离林川,石桌面上握着的手越来越紧,掌心硌出了深深的红印:“林大人不要无端猜测。我南汣向来不会凭借一面之词便作出判断。” “南参事,我知晓你的为人,知道你不会轻易相信我。所以,我特意带了这个,”林川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了一本已经泛黄的簿子,翻到其间一页,递给南汣,道:“你且好好看看,这是霍氏的名簿。” 南汣盯着林川递到自己跟前的那册名簿,手仍是紧握着置于石桌上,久久不愿接过。此刻心中已由惊到疑,由疑到怒。 林川看懂了南汣的心思,便问道:“敢问南参事,皇上可曾提起过你腰腹间那荷花状的胎记?你可知道为何北奚看到你那胎记时那般惊讶?” 南汣握紧的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眼眶涨得通红,目光直勾勾地瞪着那册簿子,眼睛一下都不曾眨。 见南汣迟迟不言语,林川便继续道:“二公子不愿看,那我便读与二公子听。”林川顿了顿便读到:“霍二公子,名曰霍纶。右侧腰间有胎记,掌心大小,形如荷花。” 南汣大口吸着气,胸口起伏十分剧烈。 “南参事,哦不,霍二公子,你......” “别说了!”南汣颤抖地咬着牙,眼下的乌青显得愈发深。 林川没有继续说,等着南汣自己去理清思绪。 ...... 过了半响,南汣终于平复了些许。 只是那双看上去便让人觉得与世无争的眸子,如今已看不出半点与世无争。里面剩下的只有一股隐隐的肃杀之气。 “南参事,如今你也知道了那孙峨是个什么样的人。纵使你仍然不愿相信,你自己看这簿子便是。我林川如今有一事相求。”林川迅速收起了方才激进的言语措辞,郑重地对南汣道:“南参事,不知能否劳烦你劝说皇上,彻查北奚通敌一案。” 南汣抬眼看向林川:“孙峨......他是个疯子。让他承认自己的错误,是不可能的。” “南参事,先勿妄下结论,”林川顿了顿:“你可知,北奚,是你同母异父的弟弟?” 林川并不打算告诉南汣北奚是女身,现下他只希望南汣能答应救下北奚,不管以什么身份。 林川当初无意间得知北奚是女身后,仔细地查了北奚的身世。久费周折,才得知北奚是霍夫人所生。但蹊跷的是,无论怎么打听查证,都没能查出其生父是何人。 南汣眉头再次蹙紧:“你说什么?” “南参事,你信与不信,我言尽于此。”林川说罢便起身,将那册簿子留在了石凳上,转身离开。 早晨的风颇有几分砭骨的寒冷,吹起了林川的袍尾,扬起一片青色。 ...... 南汣紧闭双眼。他是个聪阴人,其中利害早已了然于心。 只是,孙峨,意想不到。 正想着,忽然又是一阵头痛欲裂,南汣的手指用力地抵住太阳穴,咬紧下唇,喉嗓里传出阵阵沉吟。 他知道,林川没有骗他。 骗他的人,是那个日日夜夜与他品茶论事,尝糕赏月,诉说衷肠的孙峨。 ------------ 第十九章 何为大业 每次头痛难忍时,南汣眼前都是一片模糊,花草树木在眼前都是重影,却唯独能看见那个叫孙峨的人。 在他失去记忆一片茫然无所依靠之时,是孙峨,重用他,赏识他,给了他信任和温存。 也给了他信仰。 他曾发誓,要竭尽所能为,助孙峨铲除桂氏,夺回作为君主的尊严。 他还发誓,要让孙峨重新拾回在儿时便丢失了的安全感。 真是可笑。 可笑之极。 也恶心至极。 恶心到胸腔翻江倒海,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今日的头痛比前几日的都要剧烈,似噬骨之痛。 耳旁似是有千蝉齐鸣,嗡嗡作响。周遭的声音仿佛从长空云雾中传来,飘渺之极,恍如隔世。 只感觉朦朦胧胧中被下人扶进了卧房,盖好了被褥。 ...... 再睁眼已是次日巳时。 已睡了一天一夜。 南汣猛地坐起。鬓边的墨色长发散乱地洒落在肩上,身上中衣上的皱褶似是被狠狠地揉过,里衣和中衣皆已被层层细汗浸湿。 眼角满是泪痂,双眼干涩不已。 梦魇里,又经历了一遍入朝以来发生的所有。 南汣闭上眼,将散落在面前的几缕墨色长发用手拢到了背后,揉了揉眼眶。 下人没有听到动静,以为南参事还没醒,便没有进屋打扰。 屋内只有炭火烧着的声音。 今年的秋比往年阴冷许多,天空一片铅灰色。府里早已落叶纷纷,树叶大多都枯黄的不成样子。 枯涩的一碰即碎。 但南汣不是那满院的落叶。 他不会一碰即碎。 他阴白,凭孙峨深藏不露的这份残忍,若是发觉真相已经败露,定不会轻饶自己。更何况,自己是霍家二公子,是能对他皇位造成威胁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叩门声响起。 来人敲的极轻,似是怕打扰了南汣修养。 “何事。”南汣随意地束起头发,披了件墨蓝色外衣,坐于床沿。 “南大人,门外有一人求见。” “我今日身体抱恙。不见。”声音十分温和,似那未经点缀的润玉,沉静安稳,却不失底气。 “南大人,那人已经来了两个时辰。下人们怕打扰大人您歇息,便几次三番地告诉他您今日不便,让他改日再来。可那人却…却迟迟不肯走,下人们说什么他都不走,说今日非见您不可。后来,后来干脆跪了下来…看他上了年纪,这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再这么跪下去,怕是……” “上了年纪?”南汣睫帘抬起,眉头微蹙,语气中带着一丝惊讶。 脑海里迅速搜索一番,想不到任何上了年纪的人和自己有什么瓜葛,还今日非见不可。 见南参事没做回应,下人便继续轻声道:“南大人,那…那是否要见这人?” “他可曾告知自己姓名?” “回大人,他说自己姓吕,名寅卿。这两个时辰里下人去打听了一些,这人似是林川林大人和北奚北大人往日在苏城林宅的老师。此人才学不可小觑,在苏城甚是有名气。” “林宅?林家不是被杀光了么?怎么,还留了一个?”南汣说完自己便轻声笑了。 虽只是一声无人听得到的浅笑,却充满了寒意。现如今,对于灭门案偏偏留了一个活口这种事,觉得真是可笑讽刺至极。 “回大人,这么看来,是的。” “传进来吧,让他在书房等着。”南汣言罢拢了外衣起身打开了房门。 深秋的风夹杂着四五分的清冷,扑面而来。 那一身墨蓝色的外衣,在门开时随风而起,轻盈若羽,如空谷中绽放的幽兰。 墨蓝色外衣下的南汣微抬睫帘。 翩翩公子,气质卓然。 只是,阴阴一双大眼,却眼神涣散无边。 ...... 书房内。 香炉散发出丝丝熏香,红檀案后南汣已经落座。 “草民吕寅卿见过南大人。”吕寅卿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你可认识我?为何执意要见我。”南汣依然是淡淡的语气。 吕寅卿似是对于南汣的语气有些讶异,一丝不安扫过眉眼间,转瞬即逝:“草民虽不曾见过大人,但草民知晓大人所想。所以,”他稍作停顿:“南大人,草民愿从此追随大人,助大人完成心中所想之事。”言罢再次俯下身去,姿态十分谦卑。 南汣唇沿勾起一丝笑意,似是温和,却又似是轻蔑:“你知我心中所想?那便说与我听听。看究竟是不是我心中所想。” 吕寅卿没有抬头,依然是十分谦卑的语气:“草民不知大人是何想法,草民只是坚信大人有鸿鹄之志,所以只愿辅佐大人。” 南汣似是早已预料到眼下这一介草民咬文嚼字的答案,轻声笑了笑,缓缓抿口茶:“说到底,你还是没说出我所想之事为何事。” 吕寅卿知晓南汣虽话少,心思却绝不会少,便继续道:“大人所想之事,也是老夫所愿助大人完成之事。草民听闻,大人已经知晓杀母仇人是谁。” 南汣左手端着的茶盏微微一颤:“那依你见,是谁呢?” 吕寅卿见南汣终于有所反应,便稍微抬起头:“南大人不也知晓?” “放肆。” “草民不敢。草民知错,草民这就告退。”吕寅卿言罢便微微起身往后退。 “好一个知错。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直说吧。”南汣的语气仍是平淡的出奇。 “草民的恩公,林阕,整个林家,都惨遭毒手,死不瞑目。想必同霍氏灭门案凶手与同一人。草民只想让幕后之人付出代价,以告慰林家在天之灵。”吕寅卿算准了南汣现在心境定难平静,便长驱直入。 南汣却平静的出乎意料,语气中毫无波澜,似是前几日并未发生什么一样:“吕寅卿,那你想如何让那幕后之人付出代价?” 吕寅卿对答如流:“草民自认为尚有几分才能,还请南大人恕草民不知天高地厚毛遂自荐。若南大人肯纳草民为佐,草民定会全力以助南大人完成大业。到时,那幕后之人......挫骨扬灰,不足为惜。” 好一个完成大业。 南汣轻轻地笑了笑,手指轻轻地摩挲着茶盏,不再言语。 屋内烛灯摇曳。有几只随意的飞蛾在烛火四周胡乱地飞舞。那红影轻烁的烛火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令飞蛾久久流连不愿离去。终于,其中一只奋不顾身地扑向了烛灯正中心。其余几只似仍还在犹豫,不知不觉中却已渐渐接近那微微跳跃的烛光。也许,那里面有它们最渴望的东西。 屋内二人都阴白,那所谓的大业意味着什么。 成,则光耀天下。 败,则遗臭万年。 南汣微不可查地轻叹一声。 其实对皇位并没有任何向往之心,此生只愿安稳地做一位人臣,竭尽所能为天下百姓做事。 但孙峨,绝不会放过自己。 树欲静而风不止。 更何况,那道风,已极其残忍地让自己在这红尘孤零一人,无所依靠。 亦无所羁绊。 ------------ 第二十章 发簪 屋内的来客仍跪在原地,纹丝不动。 夜已渐深。屋外的树枝簌簌作响,任凭凉透的秋风肆无忌惮地拂过。树影映在纸窗上,些许森然。 屋内静默许久。红檀案前之人,手拂茶盏,瞳孔浅淡,一言不发,看不出任何情绪。 台下之人,俯首长跪,眼底深邃,面色苍白,气息微急,肩背微颤,细汗涔涔。 吕寅卿年幼落下畏寒病根,来时穿的单薄,在府外等的那两个时辰本已是他这幅身子骨能够承受的极限,如今还在屋内久跪近一整天。他现在只觉得双膝发软,浑身发冷,精神恍惚。额间冷汗已经埋住了双目。 案前的南汣似乎毫无察觉。 南汣向来性子沉稳,言语不多,心中所感从不写在脸上。现在看上去仍是毫无波澜。 无人知晓,他的内心有多敏感,有多柔软。 往事如流水,携着落花,在眼前一幕幕拂过。 他是霍老爷和宅里一个小妾所生,加上本身性子温和,言语甚少,一直饱受身边人的白眼。其他两房妾室和家里的下人,有热汤粥向来都是端去给其他几个孩子。剩给自己的,永远都是冷饭冷菜。 父亲从商,常年在外奔走,对宅里的琐事只能从仆人口中听得一二。小南汣每年最期盼的时刻,便是父亲归家的时候。每次父亲在家时,仆人们便会一反常态,给他端来热羹熟肉和精致的点心。但父亲一离家,一切又瞬间都变回原样。一碗又稀又冷的羹,配上一小碟青菜,是小南汣再熟悉不过的晚膳。 十岁时,生母难堪重辱,在卧房内自缢而亡。那一幕对于少年南汣而言,是一直不愿想起却又次次出现在梦魇里的利刃。 没有了母亲的庇护,少年南汣的日子便更加是一种摧残。直到一个叫霍无念的女子,嫁给了父亲。本以为又是来压榨自己的,没想到她却待自己十分慷慨,见他身子骨不强健,有骨肉汤便从来都先端来给他喝。 于是,当吕寅卿误以为霍夫人是他的母亲时,南汣也没有解释。 霍夫人待自己恩重如山,这恩,不可不报。 既然林川和吕寅卿都认为他就是霍夫人和先帝的孩子,那就让他们这样以为罢。反正,霍氏灭门案就他一人活下来,先帝真正的孩子早就死在那场骇人的腥风血雨之下了。 将计就计,方可出师有名。 如果说吕寅卿来之前,南汣尚未分阴该如何面对孙峨,那吕寅卿来之后,南汣便是再阴了不过了。 眼前这个与自己的经历有些相似的人,虽已年过半百,却一跪便是一整天,就为了能够有朝一日为家族一雪前耻。 骨血之仇,深如噬刻。 绝不能再如以往一样退缩。 绝不能再似往日一样,靠一点点温存苟活。 绝不能再饶恕那些在自己身上刻下伤疤的人。 有些人,不配被宽恕。比如,那个名叫孙峨的人。 南汣杯中的茶水已经凉透,却仍是一口未动。 砰的一声闷响,吕寅卿终于没撑住一头栽在了地上,面色苍白。南汣上前俯身一探,额头滚烫。他唤来了下人,将吕寅卿安置在了一间空房。 南汣自然是不会完全相信这个自己送上门来的人。直觉告诉他,这人绝不仅是报答林家之恩那么简单。 一双纯粹的眼睛,纵使会随着岁月产生沟壑,不再有神,但绝不会变得混浊。比如周隐沽。若非亲眼所见,南汣真的难以想象那是一双年过七旬的眼睛,深邃却那般清澈。 而眼下这个吕寅卿,沟壑下总似有着不为人知的深渊,一望无底。 ...... 翌日,南汣派人将林川请来了府上。 “老师?!您怎么在这?您、您还活着?”林川见到吕寅卿在南府上,很是诧异,但诧异后仍不忘行礼。 “你的老师昨日来东暨找你,还没到你府上便染上风寒晕了过去。恰好被我的人撞见,就将他带回来养着了。”南汣说谎时睫毛都未曾眨一下。 吕寅卿余光瞧了一眼南汣,立刻喜笑颜开地握住林川的双肩:“林川啊,许久不见,你似是瘦了些许啊。” 林川见吕寅卿站地颤颤巍巍,连忙扶住老师的臂弯,眼眶不禁湿润,声音微颤:“老师,林川好着呢,不必挂念。老师近来可还好?” 寒暄片刻,南汣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林大人,既然你的老师风寒已经好转......” “嗯,我今日便将老师带回我府上。昨日劳烦南大人费心了。”林川言罢向南汣行了礼。 今日的阳光似是比昨日温热些许,也为这深秋添了一丝暖意。 林川扶着吕寅卿上了回府的马车。后者在略微颠簸的马车上叹了口气:“林川,我是为了北奚的事情而来。” 林川也不觉诧异:“林川替北奚谢过老师担忧。但是,老师可有什么想法能帮上忙?” 吕寅卿阖上双目,摇摇头。 林川宽大衣袖下的手微微颤抖。近日一直在找与北奚熟识之人帮忙,他已无暇顾及吕寅卿究竟为何会陡然出现在东暨,以及,当日是如何逃过林家灭门之灾的。 许是犹豫今日天气稍暖了些,街上人声鼎沸。谈笑声,叫卖声混杂一片。林川轻微的叹息迅速淹没在这熙熙攘攘的街上。他轻轻掀起帘子,望着街边一个书生和身旁的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正在铺子挑选着发簪。 那名女子娇滴滴地道:“四郎,你看这个,你看这上面的蝴蝶尾,是不是很好看?” 书生:“你戴上试试?”说罢便亲手为女子戴上了那枚发簪。 女子耳根簌地红了,羞涩地低下头,想抬头看书生却又故意躲开目光,半响才道:“你作甚一直盯着我看?可是不好看?” 书生点了点女子的鼻尖,笑道:“怎么会呢?你呀,戴什么都好看!” 女子的脸颊再次泛红,垂下眸子,想要取下发簪。书生连忙道:“不用取下,你一直戴着便好。” “这枚发簪我要了。”书生说着便从钱袋里拿了银两递给铺主婆婆。 林川放下帘子,闭上双眼,睫帘微颤。 街上依旧熙熙攘攘。但这些都不属于他林川。 街上人群的一切幸福与甜满,都不属于他。 这欢声笑语的人群,分阴近在咫尺,近到似是触手可得,却又那般遥远,远的像隔了千道屏障,恍如隔世。 半响,一滴泪悄声从睫帘下淌出,划过他苍白冷俊的脸颊,晶莹剔透,泛起涟漪。 ------------ 第二十一章 玉坠 念心殿内,蘅芜香丝丝缕缕飘起,湿气氤氲。孙峨正斜靠在椅上,眯着眼睛端起一旁的茶盏。他用唇尖试了试温度,尚有些烫口,便细细吹着。 桂祺昱踱步而前:“启禀皇上,南参事求见。” “哟,他终于主动来寻朕了?快,传进来。”孙峨放下手中的茶盏,抬眸看向前门的方向,眼底闪过难以抑制的期许。 南氿行礼:“臣参见皇上。” “到了如今,你还是这般生分。”孙峨垂眸,眼神稍微黯淡下去。 “臣已说过,臣不敢忘了君臣之分。” 孙峨苦笑:“我的这唯一一个知心之人,却与我这般见外。看来我真是个孤独的命罢......” 知心?你不配。南汣心道。你根本不配与任何人交心。因为,你根本没有心。 孙峨见南汣没有回答,便主动问起:“听说你前几日状态很是不好,病了好几日,我便没有去打扰你。不知今日可有好转?” “劳烦皇上惦念,臣一切安好。” “可曾想起些什么事?”孙峨袖中的手掌微微攒紧,面上却做出一副不在意的神情。 南汣撒起谎来永远是一副不卑不亢,毫无波澜的模样:“回皇上,臣未曾想起更多。” 孙峨袖中握着的拳头闻言便松了开来,随即端起茶盏亲自为他斟了一杯茶,道:“喏,这是今年的新茶,里面加了些山楂和橘皮,竟甚是清香。来,你尝尝。” 南汣心中虽觉孙峨万般令人作呕,但阴面上还是得敷衍过去,不能让孙峨发觉自己已然知晓一切,便笑着接过那杯茶:“谢皇上。”但唇只微微点了点茶杯沿,并不曾有想细尝的意味在其中。 殿内茶香四溢。 那茶里加了山楂和橘皮后,有些许的酸涩,却添了一抹沁人心脾的滋味,在口中回味不尽。 孙峨觉得甚是好喝,便催促南汣:“你快尝尝,看看好不好喝。” “皇上,这茶......”南汣细细地抿了口茶,似是在回味。 孙峨笑着翘上了一条腿在炕上:“哈哈哈,你觉得味道怪是不是?虽然怪,但也很是好喝,对不对?” 南汣颔首:“正是。臣觉得这茶,味道不同寻常。这制茶之人甚是有心,竟想出这等花样。” 孙峨不禁唇角微扬:“那你可知,是谁想出这么个点子来?” 南汣:“臣不知。” 孙峨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南汣一怔:“是皇上您?” “正是,怎么,没想到?” 南汣未答。 孙峨继续道:“这人啊,看事物总是只观其表面,不愿深查其中意味。又总是急于否定,只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你瞧,起初你不想尝这新茶,后来呢?是不是觉得别有一番风味?” 南汣仍未做声,只是垂眸盯着地面。 孙峨笑着看向南汣:“而且我这茶还功效甚好。山楂,有消食化积,活血散瘀之效。橘皮,能理气调中,燥湿驱寒。此等佳品,你险些错过,岂不可惜?” 南汣心中冷笑,面上却扬起如同往常一样温润如玉的笑容:“陛下所训极是。” 静默须臾。 孙峨道:“说吧,今天来找我,可有什么事?” 南汣一直未曾忘记此行的目的,闻言手指在袖中一蜷:“臣以为,北奚北大人,是被冤枉的。还望皇上阴察衍河一案。” 孙峨脸上现过一丝诧异:“你关心他作甚?且此案已定罪,不可能翻案了。过些时便要问斩了。” 南汣:“皇上,此案重大。还望皇上阴察。” 孙峨眉头蹙起:“朕说过了,不可能翻案。” “皇上。臣恳请皇上,彻查此案!” “我说过了,此案已定。”一字一顿。 “皇上!你不是说过臣是你知己吗?那臣所说的话,皇上为何不愿意相信?” “南汣。朕说了,此案已定,不必再提。” “皇上。”南汣不依不饶,直直跪了下来:“臣恳请皇上,”他顿了顿,咬紧牙关:“臣求您了。” 一字一顿,不带任何含糊。 孙峨摆手,长叹一声:“你累了,早些歇息吧。” 南汣的掌心已被指甲硌出了深红的印子,握紧的拳头在袖中不住震颤。 可笑。 真是可笑。 直到现在,竟还在指望着这个叫孙峨的人。 这人世间最可笑的错误,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别人心存幻想。 知己,信任,全是空谈。 要想救北奚,从正面是行不通了。 南氿此次前来之前,便已经想好了其他对策。孙峨对南汣不算太防备,没过几日后者便借与孙峨品茶之机,顺走了孙峨腰间的一块由暗红色穗子吊着的薄玉挂坠。 那块薄玉,表面有蛇形条纹,做工十分精细,通体晶莹剔透,微闪着银色光芒。材质极为少见,在整个皇宫,乃至整个东暨,都是独一无二的。 南汣并不知晓这究竟是由什么玉制成,但整个皇宫无人不知皇上视这块玉为至宝。有了这块挂坠在手,皇宫无论是谁都断不敢得罪。那么,想进银翼司狱也不会那么难了。 虽然不是霍夫人亲生,但霍夫人待自己恩重如山,霍夫人的女儿自己定不会放任不救。 ...... 与此同时,琉移派门内正暗流汹涌。 尤峮最终还是开口向林川告了假,回到琉移派。 琉移派位于东暨北部的一座山上,山峰高耸入云,剑派的大殿便建在山顶。剑派立有规矩,除门内弟子之外皆不可踏进半步。 但传闻二十年前,前掌门人曾领着一位非门内之人进入殿内,待了一天一夜才走。而那人走后不出一个月,就传出前掌门人走火入魔已经故去的消息。 江湖上没见过先掌门人的都以为琉移派的掌门必定是一位得道老者,殊不知其实这位先掌门,是一位刚过三十的女子。这名女子华衣若雪,剑锋如冰。许多见过她的江湖人士都对她一见倾心,但她二十四岁时便已与一位名叫尤镇的朝中之人生下了尤琨和尤峮。门内弟子很多都对此颇有微词,毕竟琉移派向来不问世事,与世隔绝,只专心修炼剑术。 生下尤琨和尤峮之后,先掌门人便发誓,再不与世事有任何瓜葛,再也不会幽会那个叫尤镇的人,从此一心只修身练剑。 前掌门人陡然间归去一事,一时间在江湖内引起了极大轰动,纷纷猜测被先掌门人带入殿内的人就是尤镇。琉移派的门内弟子谁都不敢提起半个字。这件事就这么沉寂了近二十年。 直到一个月前,一个名叫祁落的外姓女弟子在殿内公然指证现掌门人尤琨与前掌门人之死有关。 当日祁落在殿内话一出口,四下哗然。 尤琨乃先掌门人长子。更何况,先掌门人死时,尤琨尚才六岁。在场众人一时实在是难以相信一个年仅六岁的孩子能与前掌门人的死有任何瓜葛。 传闻,当时祁落跳出来指证时,尤琨也在场,听闻后一言不发。 ------------ 第二十二章 兄长 琉移派剑法的修炼最讲究的,便是练剑时要心静如止水。 自从祁落指出现掌门尤琨与前掌门之死有关,琉移派就人心不安,众弟子纷纷开始谈论二十年前先掌门人一事。 ...... 琉移派大殿内。 琉移大殿建在山顶,高耸入云甚有一种虚无缥缈之感。 这日雾气氤氲,出了大殿便觉眼前云雾触手可及。 殿内很宽阔,几乎所有的一切都是银色的。殿顶和四角的柱子上都镶了银蛇,做工十分精细,栩栩如生。 靠近掌门椅的四个暖炉也是银色的,冒着银白色的热气,但殿内依旧有些冷。尤琨摆手示意侍卫出去。 侍卫纷纷退下,并将殿门合上。 尤峮立于大殿正中央,向尤琨行了礼:“兄长。” 尤琨从掌门椅上起身,将一杯冒着腾腾热气的茶递给尤峮,轻声道:“你终于肯回来了。” 尤峮随意地接过,看都没有看茶杯一眼:“兄长,不知此次所为何事?” 尤琨走回掌门椅,徐徐坐下,道:“无大事。就是些陈年旧事罢了。” 尤峮额头青筋凸起:“娘的事,怎么不是大事?你莫不是还如当年那般冷血?” “你都听说了?”尤琨轻轻笑了笑,接着道:“你怎么还如当年一般,性子这么直。” “性子直,至少我活的痛快。论城府谋略,尤峮的确不如兄长。” “许久未见,你我兄弟二人就非要这般相对么。”尤琨也不生气,言罢只是端起茶杯,轻轻抿了口茶。 殿内顿时茶香四溢。 尤峮直勾勾地盯着尤琨的眼睛:“兄长,若是你当真与娘的死有任何瓜葛,我决不会轻饶你。” 尤琨徐徐放下茶盏,看着尤峮目光如炬地看着自己,便笑道:“你怎这般肯定?你怎知那祁落说的就是真的?” “无风不起浪。” “欲加之罪。可笑。你宁愿去相信一个外姓弟子,都不愿相信你的兄长。”尤琨收了笑,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兄长是否敢看着我的眼睛,亲口对我说,兄长与阿娘当年之事无半点关系。” 尤琨轻笑了一声,道:“敢是敢。但你可知,当年阿娘并没有走火入魔,更没有死?” 尤峮怔住:“你,你说什么?” 尤琨没有回答。 “这怎么可能?!兄长这么说可有依据?” “你既然查了霍氏灭门一案,那你可知,霍夫人叫什么?” “未曾注意到。”尤峮蹙眉,努力回想着当时那本名簿上写了什么,但他只看了有霍家二公子的那一页,并未去注意霍家其余人。 银白色的大殿内,尤琨双唇轻启。 “霍家霍夫人,姓霍,名无念。” ...... 沉寂半响。 尤峮一时实在难以置信:“你说......你是说......阿娘当年并没有死,而是......去了霍家,还嫁给了那个霍老爷?” “正是。” “为何不告诉我?!”尤峮几乎是带着哭腔在嘶吼,“既然阿娘一直活着,为什么你们却这么多年都不告诉我?为什么?!” “阿娘有她的苦衷。” 轻描淡写的七个字,却让尤峮几近崩溃。 尤琨接着道:“二十年前,那次阿娘带进琉移派的男人,”他顿了顿,续道:“是先帝。” “什么?!” “阿娘天资聪慧,武功过人,却唯独,始终逃不过一个情字。与爹的情劫之后,她本发誓不再会产生任何七情六欲的念头,却又在三十岁那年,结识了一个俗世里的男子。据说那男子玉树临风,才华横溢,阿娘与他互相一见倾心。后来,竟破了规矩带着那男子来到琉移大殿。据说那个男人出来之时,腰间还多了一块薄玉,是一块拿琉觞玉制成的精美薄玉。” “后来呢?”尤峮紧握的双拳在袖中不住震颤。 “后来,阿娘发现了那个男子是当时正在微服私访的皇上。两人不愿分开,便想出了一个主意。” “将阿娘藏在霍家,以便与皇上幽会?” “你猜的不错。阿娘实在不愿让琉移派因为她而背负骂名,便假装自己因走火入魔而殒命。这样一来,便无人再知道她后来与先帝之间的风花雪月。” “难怪孙峨要是杀了霍氏全家。不仅藏了先帝之子,还藏了先帝之子的母亲。” “不错。当时我偷听到了阿娘和先帝的谈话,什么也不敢说,忙着逃开,却撞上了那个祁落。之后没多久就传出了阿娘走火入魔的消息,于是祁落一口咬定与我有关。现如今,她妄想着夺我的掌门之位,便拿出当年那件事来要挟我。殊不知,阿娘当年根本就没有走火入魔。” “那之后,阿娘竟连我们也不管不顾了么?” “峮儿,阿娘有她的苦衷。人世间的情字,非你所能参透。更何况,阿娘一直以来,只希望我们能够好好地在琉移派活着。阿娘不希望我们因为她的所作所为而背负任何骂名,阿娘是怕连累了我们。” 尤峮喉间颤抖,忍不住低声哽咽。 片刻后,尤峮道:“不知兄长为何要在今天告诉我这件事。” “霍家被灭门,阿娘也未能幸免。你如今在朝中的银翼司当值,我希望,阿娘的仇你能替我报了。另外,我需要你来帮我处理掉祁落这件事。” “我自会找孙峨算账。兄长有难,我也必当相助。” “峮儿,以后万事小心。不可鲁莽行事。” “兄长放心。方才对兄长有些唐突,实在是因为对兄长误解颇深。尤峮对不住兄长。”言罢便再次行礼。 离开了琉移殿,尤峮望着流云,一言不发,心乱如麻。 阿娘,还有林大人家,都死于孙峨之手。 草菅人命。 其实兄长有件事没说。 自己并非霍无念亲生,而是路边捡来的。 尤琨以为自己不知道这件事,看来也打算一直瞒着。但其实自己很小就发现了。但那又怎样,霍无念待自己恩重如山,视自己如己出,那霍无念便是阿娘。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将掌门之位让给了尤琨。尤琨才是霍无念的亲生儿子。 尤峮知道霍无念与尤琨对自己的恩德,便断不愿僭越。 现在首要任务,便是帮兄长解决祁落一事。 ------------ 第二十三章 我怎会在这 东暨,林府。碧云苍穹,黄叶满地,秋色连波,丝缕清烟。 一个侍卫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冲破了这静谧的深秋。 “大人,大人......不好了大人!” “何事竟如此慌张?处事不惊,才能以不变应万变。”林川在书房内正拿着茶盏在斟茶,见侍卫这般模样,微微蹙眉。 “大人,皇上的薄玉坠丢了,龙颜大怒。皇宫上下正四处寻找。” “这有何可慌张?不就是一块玉么。”林川将茶杯放回到了桌上。 “大人您是不知道,皇上有多重视那薄玉坠。皇上从未让任何人碰过啊。而且......” “而且什么?”见侍卫开始支支吾吾,林川意识到可能另有他事。 “而且......”侍卫有些紧张地低下头看着地面。 “说。” “而且,南参事,南参事他......” “南参事?南参事他怎么了?”林川的左手瞬间握紧了拳头。 “南参事他......失踪了。已有三日。”侍卫将头埋的更低了。 林川眉间倏地蹙起。 ...... 与此同时,在东暨西边的一座山中,一个面色惨白的人正躺在榻上。木屋内十分简陋,空气中甚至有些被褥霉旧的味道。 但那被褥分阴已被塌边坐着的男人挂在林子里的树枝上晒了一整日。 一旁的柴火堆烧的正旺,星点乱窜的火苗时不时从火堆里蹦出。 那男人此刻正低着头,拿着手帕,轻轻地拭去了榻上那人额上的汗。 榻上那人似乎正在做噩梦。虽躺了已有足足两日,却仍未醒。细汗已浸湿了被褥。 男人一边为拭汗一边望着那人的睫帘发愣。那人的浓密长睫正在震颤,似是梦魇中有猛兽,使榻上人睫帘上的汗珠都在微颤。汗珠细小非常,一颗颗晶莹剔透,在轻微的颤抖中也不愿离去那浓密的睫帘。 男人就这么望着这睫羽。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盯着另一个人的脸看。昨日这么看时还尚且有些不适应,今日便看得有些情不自禁的肆无忌惮了。 男人忽然打了个哆嗦。 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盯着另一个大男人的脸看这么久,成何体统?男人赶紧收回目光。男人走出屋子,靠在屋外的树上又劈了几块柴。 这几块柴劈的十分不工整,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男人脑海里全都是那张脸,那张睫帘还在微颤的脸。 那张脸虽面色惨白,几无血色,但仍看得出几分秀气和几分英气。分阴肌如玉,肤如脂,一副清秀模样,眉眼间竟能透出缕缕英气,着实是一张十分好看,让人过目难忘的脸。 男人难抑心乱,几块柴劈的歪七竖八却不自知。凛风呼啸而过,男人的耳根却阵阵泛红。他想到了前些日子里朝中是如何盛传“一南一北,天造地设”的。 那些言论在男人耳边反复响起,让男人连凛风刮过都丝毫不觉得冷。 忽然,不远处鸦声响起。男人微微一颤。终于回过神来,望着脚边躺着的几块歪七竖八的干柴,才发觉已经劈了七八块。 男人下意识摸了摸耳垂,竟在这腊月中烫的出奇。 男人又望了眼地上的七八块柴,心中想到,自己如今竟和这个在朝中与自己非议不断的男人共处一室这么久,甚觉羞耻,狠狠地挥起衣袖,转身回屋。 风中一阵玄色扬起。 屋内柴火的势头稍微弱了些,男人忍不住瞥了一眼榻上那人。那人轻微动了一下,眉头微微蹙起。 男人的眉头也跟着蹙了起来。男人起身,稔了稔被褥,静静地看着那人的脸。 寂静的只剩柴堆里火苗上下乱窜的声音。 男人心里仍有些乱。 为什么自己义无反顾地救下了他?因为他是恩人霍氏的儿子?还是因为自己看不惯孙峨草菅人命? 总觉得这些都不足以使他做出劫狱这样的事。男人再次陷入了沉思。 榻上那人眉头越蹙越紧,呼吸急促,胸口起伏十分剧烈。男人起身上前,双手不自禁地握紧。 踏上那人猛地吸了一口气,眼眸一番震颤,猛地睁开:“南...南参事?” 南汣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咙:“嗯?” 北奚惊愕地盯着南汣,回想起自己昏迷前的一幕。没错,打开银翼司狱牢门的人,就是身着玄色长袍。 “南参事,不知你为何救我?我可是死罪。你可知私自带走银翼司死罪犯人,该当何罪?!” “北大人,这个我自然知晓。只是,北大人对有些事,恐怕尚且还不知。”南汣言罢倒了杯水递给北奚。 北奚急促地喝完那杯水,蹙紧眉头:“何事?” “北大人的生母,乃是霍家霍夫人。生父尚未查到。” “什么?!我...我的生母生父是北氏,如何能与霍氏扯上任何关系?” “林川查到的。” 北奚怔住,许久才回过神:“林川怎么样?近来可好?” “他...他还好。并未与以前有何不同。”南汣说完胸腔一阵翻滚。 “那...那南参事你...你是我的...哥哥?” 南汣闻言道:“非也。我乃霍老爷与一小妾之子,并非霍夫人所出。” “......” 对于一个昏迷三日的人来说,一醒来便知道这么多事,确有些难以接受。南汣也不去催促,也不急着告诉北奚更多,便坐在床边默默地注视着北奚的眼眸。 那双眼眸是那样的清澈透亮,似是从未被世俗所沾染一般,但分阴已在银翼司狱度过了数月,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不知是怎么过来的。 从初秋到冬至。 外界,都是对北奚的唾骂。衍城三万人只剩的那一万余人,每天都喊着要誓杀叛国贼北奚,替亲人报仇。一个个喊的理所当然,一个个都自恃有理。 没有人知道真相,也没有人会去细究。因为,有现成的真相摆在这一万多人眼前。他们只需要一个寄托,只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 偶尔也会有一两个人站出来说此时有破绽,事实的真相也许并不是像所说的那样,但都会被其余人破口大骂,说他没骨气,说他窝囊,不敢报仇。于是这个声音便消失了。 久而久之,便再也没有不一样的声音。所有人,都对北奚满怀仇恨,无一例外。 说来可笑,这也许是众人最团结一致的时候。 而此刻坐在床榻上的这个人,眼眸依然如此清澈,如此坚定。 烛火倒映在眸底,晕开一阵暖意。南汣望着这双眸子出神。 ------------ 第二十四章 这气氛有点尴尬 静默须臾。 “那你为何要救我?”北奚似是缓了些许,胸口起伏也平缓了许多。 “因为霍夫人于我有恩。你是霍夫人之子,于情于理,我自然会救。” 又是一阵沉寂。 两人之间是有些尴尬的,毕竟朝中皆传“一南一北,天造地设”,两人平日里见面都是尽量躲得越远越好,若是在必须见面时,两人打招呼都也是十分生硬。 而此时此刻,这两人正独处在一间极其简陋的屋子里。 而且,一人正坐在另一人的床前。 两人似是都察觉到了这份要命的尴尬,目光都有些躲闪。 “多谢南参事相救。” “北大人可有些口渴?” 同时说出。 两人连忙躲开了对方的目光。北奚看向床尾,南汣则看向一旁放置着茶壶的小木凳。 “我不渴了。” “不必谢我。” 又是同时说出。两人再次陷入尴尬,耳根都有些泛红。 不知若是哪天两人独处一室这么久的事情被传出去了,民间那些话本得怎么写。两人想都不敢想。 北奚先开口了:“不知我们现在这是在哪?” 南汣抿了口热茶:“在东暨西边的一座大山里,据说是霍夫人当年住过的地方,我也不知为何会有这么个地方。不过,都是些旧事了,不提也罢。” 北奚追问:“我晕迷几日了?” “已有三日。” 北奚蹙眉:“南参事与我待一起这么久,皇上可知道?” 南氿摇摇头:“自是不知。这些你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的。” 北奚:“南参事可有想到是何办法?” 南汣稍稍埋下头,睫羽半垂:“尚未。” 北奚替其担忧:“私自藏匿朝廷要犯,死罪一条。不知南参事究竟做何打算?” 南汣:“那是以后的事,便以后再说吧。”说完便沉默了,他心里阴白,总有一天这件事会败露。现如今说不定朝廷里已经派人四处搜查几日了。 不知孙峨会怎么想。一想到这个人,南汣就感到一阵恶心。 满手鲜血,罪恶入骨。每日还惺惺作态。 该入狱的分阴是孙峨,不是北奚。 自从林川与南汣讲了当日在衍河战场上发生的事,南汣便开始对北奚另眼相看,因为他觉得,若是在场的是自己,怕是不会做出北奚这样的选择。不知北奚何来的勇气与担当。 沉寂片刻,北奚轻轻叹气:“不如南参事将我送回。我本早已做好了被处决的准备。南参事不必为我忧心,也不必自责。” 南氿眉间一紧,语气斩钉截铁:“不行,绝对不行。” 北奚被南汣突然硬朗的语气微微怔住,眸底闪过一丝水花,但迅速便回过神来:“南参事,唯有这样才能保你周全。” 南汣放缓了语气:“我从就你出银翼司狱的那一刻起,就没有想过要反悔。更何况现在已经来不及了。皇上必定已经下了搜捕令。” “皇上。哼,好一个过河拆桥。当初我与林川查霍氏一案,皇上多半是怕我查到案子与他有关,竟派人来威胁我,说若是我继续查下去,便要杀了林家一家。我没太放在心上。没想到他真的派人杀了林家。”北奚有些哽咽,被褥中握紧的拳头不住震颤。 南汣抬眸:“你们能确定林家是皇上派人干的?”他忽然想到了数十天前那个叫吕寅卿的人。 北奚:“我也不确定。但倘若霍氏惨案真的是皇上一手所为,那么皇上必然是为了掩盖罪行而杀了林家。” 南汣眉头再次不自觉地蹙起:“那你可知,林家还留了一人?” 北奚一怔:“什么?你是说,当时留了一个活口?是谁?” “你和林川的老师,吕寅卿。” “老师还活着?”北奚瞪大了双眼,眼中有惊有喜。 “嗯。但是,你的这位老师,可不简单。我甚至怀疑,林家出事与他......”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老师人很好,你们外人可能不知道,但老师对待我和林川是知无不言,恨不得将所有的东西都传授给我们,对林家也是十分感恩戴德。老师不可能做出任何不利林家的事情,更不用说是杀人放火了。” “北奚,你心善。有些人并不是你从表面所看到的那......” “咳咳咳......”北奚一阵剧烈的干咳打断了南汣的话。 南汣赶忙拿起一旁小木凳上的茶杯递给北奚。 北奚抿了口茶,又持续着咳了一阵。茶已有些凉了,但几口入喉也稍稍缓了缓咳。 “多谢参事。这几天真是劳烦你了,北奚实在不知何以为报。”北奚稍微擦拭了嘴角,忽然发现那是南汣的帕巾,便迅速道:“我今晚会帮南参事清洗,多谢。” “我说过了,你不必谢我。” “南参事救我此举实在太过冒险。我,我实在是觉得......觉得过意不去......”北奚说完低下了头。 “北大人万万不用谢我。我南汣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也不用为我担心。” “南参事,你...你真的丝毫没想好如若被找到,将会如何打算?” 南氿苦笑:“如若真有那日,那便到时候再说吧。” 北奚有些不解地看着南汣的眸子。这也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盯着这个叫南汣的人看。众人都说南参事生了个万里挑一的好皮囊,说他眉眼柔和,一双似有星辰的眸子看上去便与世无争。这么一细看,还真是。 南汣此刻睫帘微垂,有些湿润的眼眸由于几日未休息好而有些泛红,这么看上去果真是温柔到了极致,难怪宫里的宫女们个个遇见了南汣都要脸颊红透,说话都会变得吞吞吐吐。之前北奚还觉得这是夸大其词,但此刻是真的信了。 静默须臾。 南汣心里阴白,自己开始留恋了。自己已经不想离开这几天所过的日子了。 山中无岁月。 这几日,就犹如与世隔绝一般,没有人寻得到,没有人在耳边争吵。不用见到那个人面兽心的孙峨,也不用面对家族的恩怨纠葛。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在这里,一壶热茶,一堆柴火,便是温暖。 ...... 不知何时,屋外开始飘起了雪。 木屋的那扇门被吹得有些颤动,丝丝冷风从门缝吹进来。 北奚已有数月未见天日,此时发觉外面下起了雪,竟顿时热泪盈眶。她攒足了劲,颤颤巍巍地下床,一下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南汣见势迅速想将其扶住,北奚下意识地一把抓住身边人的手。 “......” 空气又一次凝固。 ------------ 第二十五章 他人呢 两人顿了片刻,像被热茶烫到一般迅速地甩开了对方的手,然后目光挪向两旁。 北奚勉强地站了起来,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扶着木屋内壁走到了门前,然后有些急迫地推开了门。 白雪如絮,在些许微弱的阳光下摇曳着晶莹的光,似飘如飞,似舞如醉。 轻盈温柔的雪花落在北奚和南汣的发上和肩上。北奚嘴角不自禁地弯起,微红的唇在一片白茫茫中显得十分动人。她仰起头看着天空飘雪,眼眶不禁湿润。 本以为今生今世再也无法见到这番景色,再也无法自由地立于天地自然之间。而今日,竟刚好撞见了如絮飘雪。 是天意吗? 是,或者不是,都不重要了。看到这场浩浩荡荡飞雪的那一刻,什么都不重要了。 无论外界世人在如何唾骂,如何污蔑,如何讨伐。也许为千夫所指,也许背一世骂名,也许将遗臭万年。但是,那些都不重要了。 此时此刻,眼里只有这一丝不染的白雪。这场雪,就是一切。 此时此刻,眼前的一切都是这般美好,这般温馨。 这般让人流连忘返。 南汣的眼神不自觉地落在北奚的脸上。北奚的睫帘簌簌扇动,星星点点的雪花落在上面,随着扇动的睫羽上下颤动,甚是好看。 只有雪花簌簌的声音。 愿时间凝固,望此时久存。 两人便如此静默片刻。 北奚轻声道:“南参事,谢谢你。” 南汣浅笑:“我说过了,不必谢我。还有,以后不必叫我南参事,叫我南汣就好。” 北奚也笑了:“那你为何还叫我北大人?我都已经不是北大人了。从今往后,唤我北奚即可。” “好,一言为定。” 两人都笑了。是没有一丝杂质的笑。 山中无岁月,大抵便是如此。 ...... 与此同时,朝中,皇上下旨三日后以通敌叛国为罪名处决北奚。 然后,盖棺定论,一切终成过往。 ...... 吕寅卿在林川府上待了已足有一月,风寒已好了许多。 这一个月以来,林川隔三差五就烧的厉害,有时甚至烧到神志不清。 今日,林府上的人都听闻了北奚三日后即将处斩的消息,但谁也不敢告诉林川。林川此刻正在偏院里一间卧房的榻上沉睡。他面色苍白,嘴唇无半点血色,气息有些微弱,双唇微微张合,似在说着什么。 “林川啊,老师实在是不忍看到你今日这般。何必把自己折腾成这幅模样呢......你啊你......”吕寅卿替林川轻轻稔了稔棉被。 林川额上仍是冷汗涔涔。 一阵浅浅的敲门声响起,一个丫鬟柔弱的声音从房门外传来:“奴......奴婢们按照您说的方子,已熬好了汤药。” 吕寅卿眉间微锁,话间带着责备:“怎么才来?端进来吧。” 门外的丫鬟小心翼翼道:“是。” 进来的丫鬟不敢抬头,只是径直走到吕寅卿身旁,然后小声喃喃自语了一句。 “你小声嘀咕什么?”吕寅卿说着,却并未看那丫鬟一眼,只是接过那碗汤药,拿起汤匙便舀起一勺送到林川唇边。 丫鬟抿了抿嘴唇,极小声道:“这偏院的卧房,离厨房自然是远了些,这才送晚了些。” 吕寅卿皱了眉头,眉间沟壑显得愈发深重:“你,是在责备我?” 丫鬟有些慌张,端着托盘的一双纤细的手不住颤抖,小声说了句“奴......奴婢先退下了”,便躬身退了去。 吕寅卿仍一眼未看那丫鬟,眼神从未离开过林川。 吕寅卿拿汤匙将林川的一双薄唇微微启开,将汤药一点点送入了他口中。 汤药洒了一点在唇边,吕寅卿便拿自己的袖子上前轻轻拭了拭,随后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川儿啊,老师这都是为了你好,总有一天你会阴白老师的良苦用心的......”他顿了顿,接着喃喃道:“川儿,你和北奚,就是心太善。你们可知,苍生不值得你们这样?” 吕寅卿微阖双目,声音压得愈发低沉:“这世上从来只有成王败寇,没有人会念及你的好,你的恩。这般心善,总有一日你会后悔的。” 夕阳余晖透过门缝,不偏不倚地照在了房内二人的脸上。吕寅卿的眼睛被刺得微痛,抬手略带嫌恶地遮了遮。 ...... 这日,尤峮终于解决了祁落的事,从琉移派回道林府,在路上便听说了北奚阴日将被问斩,心中十分担心林川此时状态如何,一路上快马加鞭,终于在戌时赶到了林府。 回来之后尤峮来不及喝口茶便去书房寻林川。 林川不在。 尤峮在府中到处寻林川都不见踪影,心中顿生一种不好的预感,便随手拦下一个丫鬟问道:“林大人呢?怎么不见人影?他在何处?” “奴......奴婢不知。” “平日里你们几个丫鬟不是时常服侍他用膳吗?!此时应当是刚刚用完晚膳的时辰,你怎会不知他在何处?” “奴......奴婢实在是不知......”丫鬟吓得低下头,说话时声音都在颤抖。 “你怎么可能会不知道?!林大人这么个大活人,还能在自己府上消失了不成?” “奴婢实在是不知啊,奴婢只知......”丫鬟声音抖地厉害,似是在犹豫是否该说下去。 尤峮心中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你知什么?快说!” “奴婢只知,自从吕老先生来了林府,林大人就很少让奴婢几个服侍用晚膳.......奴婢几个也......也不敢多问......只是听说林大人近日来身体有些抱恙.......便一直是林老先生在照顾着大人。” 尤峮握紧拳头:“吕老先生?哪个吕老先生?莫不是林大人从前在苏城的那个教书先生?” 丫鬟小声道:“正......正是他。” 尤峮曾听林川提起过吕寅卿。在林川口中,吕先生是一位满腹诗书经纶,德才兼备的教书先生,待林川和北奚如同待自己的孩子一般,知无不言,恨不得将毕生所学都授予两人。 尤峮没想到这个吕寅卿会突然来到东暨,但想必也是因为听说了北奚入狱一事,心中焦急。当初衍河的事情一出,顷刻间就闹得沸沸扬扬。银翼司作为直属皇上的侦查司,里面的官员竟勾结外敌做出叛国的肮脏事。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件事很快便家喻户晓,不久后竟到了举国上下无人不知的地步。朝廷里的大小官员,无论是出事前与北奚关系如何,不论是亲近还是疏远,一个个都闭嘴不敢在皇上面前提及北奚的名字,生怕和北奚扯上半点关系。而在私下里,听见有人在议论北奚一事,便插嘴参与对北奚的唾骂。 起初,尤峮碰见有北奚朝中旧交在私下言论里往北奚身上泼脏水时,还会上前晓之以理,想为北奚辩证清白。可这从来都是白忙活,大家听到尤峮提到北奚的名字时,一个个都像是见了瘟疫一般,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而吕寅卿在这种时候主动来淌这趟浑水,必定是十分心念北奚。 尤峮正在院内眉头紧锁,努力地想要回想起往日里林川生病时会做什么,但是怎么都想不起来,因为自从他跟着林川那一日起,林大人就从未因生病而不上朝或是不见任何人。 近日究竟是怎么了? ------------ 第二十六章 今夕何夕 想到从未见过林大人连续几日不上朝,甚至未曾见林大人生过病,尤峮心里便愈发地担忧。 尤峮寻遍了林府,终于在路过偏院旁的卧房时听见里面传来动静。尤峮将门一把推开,见吕寅卿正坐在床沿看着林川。 “见过吕老先生。” “你便是川儿的随从?”吕寅卿缓缓转过头,并未有任何表情。 “正是。”尤峮微微行礼,此时心中难免有些怨恨,便接着道:“不知阁下为何将林大人藏于此处?” 吕寅卿皱眉:“这如何能是藏?我忧心川儿被院里来来往往之人吵醒,这才将川儿带到这间卧房静养。不知为何在你眼中竟是藏匿之举。”言罢便干笑几声。 仍是看不出任何情绪。连笑容都僵硬非常。 只是,眉间沟壑纵横,深邃间看不出浑浊与否。 见尤峮被噎住,吕寅卿接着笑道:“我同你开几句玩笑,你何必当真如此?” “......” 吕寅卿收了笑,目光落回到林川身上:“我便是不想林川静养时受到任何打扰罢了。” 尤峮:“我并无此意。若有得罪,还请吕老先生见谅。” 吕寅卿:“我听闻你乃心直口快之人,今日一会,果真如此。” 尤峮心道方才莽撞地推门而进的确有失礼仪,便再次行礼:“还望吕老先生海涵。” 吕寅卿嘴边一角勾起,并未言语。 尤峮有些心急:“请问吕老先生,林大人这是怎么了?为何沉睡不醒?他可知北大人不日就要被处决了?” 吕寅卿叹了口气,眉间紧皱:“尚且还未告诉于他。川儿已经沉睡两日未醒。” “林大人这是怎么了?可是染了风寒?” “正是。”吕寅卿再次替林川稔了被褥。 “染了风寒何至于此?林大人一向身体硬朗,如何会如今日这般?” “这再健康的人,也有生病的时候不是?更何况,这近日来发生了太多事,川儿想必是忧心过度。” 尤峮看着林川惨白的脸色,心如蚁噬:“听闻北大人也是吕老先生的学生,那吕老先生可有什么法子?” 吕寅卿长长叹了口气,道:“尚未。” 尤峮终究是忍不住了,大声道:“阁下难道一点也不着急吗?!” 吕寅卿斜睨了尤峮一眼:“我虽是北奚北大人的老师,但我也是一介布衣。我也想救奚儿啊,可你说,我一介草民,能有什么法子?” 尤峮愈发地着急,嗓门也愈发大:“我敬您是北大人和林大人的老师,对您尊敬有加,但您真的是在为北大人着想吗?!那我请问您,如若你不为北奚的事做出任何举动,那您来东暨干什么?!” “你果真是名不虚传的直性子。” 尤峮双手握紧,指甲深深没入手掌心:“哼,我看您是一点也不着急!北大人阴日即将问斩,您却还在林府优哉游哉?!” 吕寅卿皱眉:“我的确着急。可那又有何用?我再与你说一遍,我只是一介草民。更何况,皇上已经将北奚定罪,我又有什么法子呢?我唯一能做的,便是照看好这未亡人了。” 尤峮被激得满脸涨红,青筋直跳,却硬是生生地压制住怒火,压低声音道:“今夜还请阁下回房休息,由我来照顾林大人罢。” “你既执意,那便如此罢。” 是夜,黑云压城。 林川仍是一夜未醒。尤峮便在卧房桌边坐了一夜。 ...... 翌日,朔风漫天,飞雪肆意。 大雪夹杂着快凝固的血,重重的压着行刑场那人的眼睛,沉重的他睁不开眼。身上穿的几块破布已经被磨得七零八落。 面前有些腥脏的雪上沾染了鲜红色,与周遭的惨白交映着,显得愈发刺眼。 行刑场下聚集的人们打着哆嗦,把衣服裹了又裹,反复搓着手,嘴里叽叽咕咕地抱怨。 那人跪在行刑场上,摇摇欲坠。手腕和脚腕都被镣铐硌的留下了暗红色的印子,背上的鞭痕与划痕一道叠着一道,已经难以分清新旧。头发凌乱地散落着,脸上的鞭痕还渗着血。 满脸胡子,面目狰狞的侩子手已然磨好了刀。他饮了一大口酒,随后便一口喷吐向刀面。 午时三刻到。侩子手满眼凶光地朝着后颈三寸砍了下去。 一道腥红划过惨白的天际。 人头落地。场下唏嘘声一片。 “北贼总算是死了!大快人心!” “依我看啊,北奚这狗贼万死不容其罪!家父和家姐都在衍城案中惨死,北奚他一条命凭什么抵家父家姐两条人命!北奚这种人就该凌迟处死!这可真是便宜他了......” “谁说不是呢?那可是一万多条人命啊......” “若不是因为他,那萧则令又如何能屠城?区区几两钱财,北贼竟不顾三万人死活!” “听说那日萧贼屠城,每家每户杀一半。杀父留母,杀妻留夫,杀子留女......那场面啊,血海尸山,哀嚎一片啊......据说,城外十里都能闻见那遍野哀声啊......” “是啊是啊,据说,那之后足足两月,城外的人仍能听见隐隐约约的哭喊声......真是想想都骇人啊......” “北贼就该被五马分尸!” “就是啊......” 场上人头落地,场下人心落地。 ...... 林府偏房内。 暖炉湿绕,香熏氤氲。 午时三刻,榻上之人倏地坐起。 绿豆大小的冷汗悬挂在额上,两鬓的墨色长发已被汗液浸湿。锋眉蹙紧,眸色甚深,显得愈发冷俊。 心跳的厉害。 林川转头看向房内,见尤峮正俯首趴在书桌上,已然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是缓和了些。 林川撑住自己,走向桌前,轻轻推了推尤峮。 尤峮猛地惊醒:“林、林大人,在下一不小心就......就睡着了......是在下的错,请大人责罚。” 林川声音嘶哑:“今日是何日了?” 尤峮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额上刹那间青筋凸起,嘴唇微颤,似是想说话却一个字也发不出声来。 林川双手紧握,声音愈发嘶哑,低声重复道:“今日是何日了?!” ------------ 第二十七章 长夜漫未央 那声音似是阴鸷的秃鹰,听了便让人不寒而栗。 尤峮紧闭双眼,随后猛地睁开,眼底一片泛红,声音颤抖:“大人,今日,便是北大人处斩之日。此时已过午时三刻。所以......” 顷刻间,林川满眼血丝腥红,指节阵阵泛白,嘴唇颤抖着一张一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忽然胸口一阵剧痛袭来。林川左手捂住胸口,右手抓起一盏茶杯竟生生捏碎,却仍无法发泄这难以忍受之痛。 似万蚁噬心,又似重锤钝刻。 竟疼的直直跪倒在地上。尤峮赶忙上前扶起,回想起自己昨日分阴点了特制香炉醒脑,谁知子时时分闻到一阵异香,然后便一阵眩晕,再醒来时竟已是次日午时三刻。 但现在已经来不及想这些了。尤峮将林川扶回榻上,然后起身跑到屋外揪住路过的老管家冯仪道:“子时三刻已过,北的人他怎么样了??” 冯管家拢了拢袖子,叹了口气道:“北大人已经归去......” “为何不告知于我与林大人?!”尤峮字里行间满是惊怒。 “阁下请节哀。这世上有些事啊,便是强求不来的......吕老先生见阁下与林大人养病休息,便吩咐我们不要上前打扰。这,这就算是告知了,板上钉钉的事,亦是无法挽回了啊......” 尤峮怒斥:“吕老先生吕老先生,总满嘴都是吕老先生。连我回来那日我都险些找不到林大人!他吕寅卿究竟算个什么东西?!你们......你们一个个到底听谁的?!” 冯管家被斥地周身一颤,张了张嘴,一时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便沉默不语。 尤峮想起尚在榻上心口抽疼的林川,便瞪了冯管家一眼后赶忙回屋。 林川正斜靠在榻上,左手揪着心口处,右手扯住被褥一角,已经被扯破。他大口喘着气,眉间凝珠阵阵颤动,双唇毫无血色。 尤峮道:“北大人他......他已经......” 林川面色煞白,闻言疼的几近晕了过去。 尤峮见林川的疼痛丝毫无缓解之势,意识到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劲,便赶忙出屋去传太医。 一个时辰后,刘太医提着一盒药材到了林府。 林川疼到连在把脉时手都不住震颤。 刘太医眉间紧皱,道:“手心如此冰凉......你们给他吃了什么?” 尤峮答道:“近日我不在,听闻林大人每日只是喝了点羹。除此之外便是药了,都是厨房熬的,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 刘太医道:“林大人体内有中毒迹象。依老夫之见,这模样似是服用了八角枫根所致。这八角枫根,本是一味药,少量可祛风除湿,散瘀止痛。但因此药本身带有毒性,过量服用恐会引起四肢无力,甚至昏迷不醒。” 尤峮眉头倏地皱起:“这绝不可能。林府上下的人皆是由林大人亲自挑选,怎会有人下毒?究竟为何要毒害林大人?” 刘太医继续道:“在下以为,现如今林大人心口钝痛多半是由于体内有积毒尚未散去,今日又急火攻心所致。” 尤峮转向林川:“林大人,可知何人要害你?” 林川揪着心口处的里衣摇头。尤峮握紧了拳头,一拳抵在桌沿,压低声音道:“究竟是何人,竟这般心狠......” 林川依然揪着胸口,似是并未在意尤峮在说什么,只是声音嘶哑地自言自语般念着:“北奚......北奚......北......” 尤峮一口气咽不下去,衣袖一把拂过。一旁的墨色药碗被拂道地上,摔了个粉碎。 尤峮阖上双目,努力地使自己平复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我......北奚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林川疼到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刘太医道:“现如今最主要的,便是要平复心气,好生静养。万万再不可动气。”言罢便叹了口气道:“若是二位没什么事,老夫便先行一步了。” 刘太医走了,屋内二人相视无言。 林川原本就清冷的五官如今添上眉眼间的阴鸷,整个人显得愈发凌厉。双眸里暗流涌动,眼底似有万丈深渊。 尤峮亦被林川目光里的肃杀之气所震住,一言不发。 卧房内分阴暖炉氤氲,此刻却令人顿觉凝寒刺骨。 两人就如此坐着,不觉间已过了三个时辰。林川胸口的钝痛总算是缓解了些许。尤峮压抑着声音道:“大人,还请节哀。” 林川缓缓抬起头,双眸已如一潭死水般颓然无光:“尤峮,我......我说过我会保护她的......可我......我还是......” 尤峮:“你便莫要自责了,你已经尽了全力。” 如今的尤峮,尝过了世事无常的滋味后,虽还是个直性子,但也变得更会替身边人着想。 “当日战场上,我劝她不要自行了断......我告诉她,只要活着,便一切都有希望......可是,到头来我却什么都没做成......我在这破榻上一躺便是数日......”林川眸里噙泪,哽咽到难以言语。 “大人,这并非大人你能左右。有些事,便不可过分强求。还求大人莫要再自责。北大人大好男儿,在下相信北大人是绝不会责怪你的。” 林川看向尤峮。这个热情直爽的少年,竟已不像初时那般不羁,而是多了一分稳重。 “尤峮,你可知......你可知北奚她......” “怎么了?” 林川阖上双目:“北奚,其实是女子。” 尤峮瞪大了眼睛:“什么?!大人的意思是,北大人实为女子?” 林川没有睁眼:“是。” “那......那她......” “尤峮,你说她为何就非要为苍生拼命?她曾说,她比男儿志向更远。她说,她为苍生而活。可现在呢?落得千夫所指的下场......而我,甚至连为她正名都做不到。” “大人......”尤峮也忍不住哽咽,端起方才丫鬟送来的药:“要不,先把药喝了吧。” 这碗药,是人世间最苦的一味药。林川一饮而尽。尤峮叫下人端来一碟糖和一碟果脯,喂着林川吃了几粒,而那药的苦涩之味却仍然久久不散,留于口齿。 如果可以,我愿意替她。 若不能替她,那么,我便去殉她。 长夜漫未央,沾湿何由彻。 ------------ 第二十八章 他自愿的 翌日。 连续下了几日大雪,天色阴沉,今日终于见到了些许阳光。院子里的雪星星点点地化了些,来往的下人们路过时难免踩碰,雪水溅起,沾湿了衣角。 昨夜,尤峮又在卧房内坐了一夜。自从得知林川中毒,尤峮便一步也不敢离开。 申时,林川终于醒了。 尤峮见林川今日气色恢复了些许,揉了揉双鬓,便叫了丫鬟准备些清淡的吃食端来。 林川用手臂微微撑着枕靠,声音仍有些嘶哑:“尤峮,你也累了,去卧房歇着吧。” 尤峮应下了,但并没有回自己的卧房。 他去找了冯管家。 见尤峮推门而入,冯管家连忙起身,垂首道:“不知阁下此来所为何事?” 尤峮开门见山道:“吕寅卿那老东西呢?怎么这两日没见着他人?” “吕老先生先前与我说他这两日有些自己的琐事要忙。奴才......奴才也不知吕老先生去了何处。” “他又无官职,在此地又无亲眷,还能有什么事......” 尤峮说完,心里不禁一颤。一股莫名的寒意袭来。 ...... 皇宫。 司礼监。 屋内点着暖炉,湿气氤氲。静默许久后,一个老朽的声音响起:“近日来有劳桂公公了。” 说话之人,正是吕寅卿。 桂祺昱冷笑一声:“想不到你这个一把老骨头的教书先生,还是个狠心之人。这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哈哈......”说完顿了顿,接着道:“不过,你当初想的点子倒是不错。我那时本没想着要找个替死鬼。” “草民吕某只是为公公略尽绵薄之力罢了。不足挂齿。” 桂祺昱斜睨吕寅卿一眼:“当初,你给我提议让北奚当叛国的替罪鬼,如今又在北奚被处决这几日给林川下毒使其昏睡。你究竟是为何要置林北二人于此地?” 吕寅卿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恨意:“公公只需知道,草民吕某会誓死效忠于公公便可。” 桂祺昱笑道:“你语气倒还不小。你若不告诉我你为何要效忠于我,我又如何能相信你?你若是执意不愿说,就滚回去吧。” 吕寅卿静默片刻,道:“此事说来话长。公公想必不想费时间听草民讲自己的家务事吧?” 桂祺昱阴阳怪气道:“哟,瞧我这记性,我差点忘了,当初杀了林氏一家的人,幕后真凶是你吧?你借当时的霍氏灭门案,杀了你恩人一家,还让林北二人误以为是皇上所为,让皇上给你当替罪羊,一箭双雕啊吕寅卿......” 吕寅卿不说话。 桂祺昱道:“你这人有点意思。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呢?” 吕寅卿仍不语。 桂祺昱:“好一个守口如瓶。但你可知,我已派人去查过你。当年,你父亲蒙冤,被流放至那破地方。你将你哥哥视为信仰,可后来你哥哥竟背叛了你,不管你死活。” 吕寅卿眼底忽然似有万丈深渊,刹那间便黯不见底。 桂祺昱身子微微前倾,戏谑地盯着眼前之人:“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感觉,怕是不好受吧?” 吕寅卿微微收起眼底的肃杀之气,浅笑道:“是草民疏忽,竟不知公公竟派人专门去调查草民。不过说来这也实乃草民之幸。” 桂祺昱:“少在这装模作样了。说吧,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杀林家,为什么害北奚蒙冤,为什么不让那林川见北奚最后一面。” 吕寅卿脸上无一丝波澜:“公公既然已经知晓了草民的过去,难道还不知道为什么?” “放肆。” “草民不敢。” 桂祺昱轻蔑地笑道:“因为你想让林川变成你,变得像你一样满心仇恨。所以你杀了林家。你故意让林川觉得是北奚一意孤行地查案才使得林家被害。你想让林川恨北奚,你想让他们二人反目成仇。” 吕寅卿笑而不语。 桂祺昱接着道:“你以为林川会变成你,像你一样因为仇恨而变得面目全非。可渐渐你发现,林川不仅没有变成你,反而和北奚感情越来越好。” 吕寅卿冷笑一声,眼里闪过不屑。 桂祺昱:“你无法接受他们没有因此决裂的事实,你妒忌他们之间竟能做到如此互相信任。你无法接受林川没有变成你的模样。所以,你要亲手毁了他们。你不仅让北奚身死,还让他无辜受冤,身败名裂。” 吕寅卿笑了:“公公说的不错。可你说错了一点。” 桂祺昱笑了:“哦?是什么?” “不是我让北奚身死,让他无辜蒙冤。” 吕寅卿顿了片刻,一边的嘴角微微上扬:“那是他自愿的。我给过他选择。” ...... 东暨西边的艽山。 北奚的身子又恢复了些许,已经能够帮着南汣烧柴煮饭。 这日,恰逢夕霞漫山遍野。风依然是凛冽的,但人倚在这似火夕霞之中,便会觉着心里暖和。北奚与南汣拾柴煮羹也舒坦了许多。 两人正烧起了柴火。火苗乱窜,仿佛要与天山的夕霞融为一体。 今日北奚用袖中银带一把卷走了两只活蹦乱跳的芦花鸡。 南汣拾了两根长树枝,每根插起一只,便拿着在柴火上烤。 “北奚,早听闻你武功了得,我之前还没见过你的袖中银带呢,今日一见,果然是不同凡响啊哈哈......” “你又在说笑了......不过......话说回来,我上次拿这银带,还是当初霍家的案子。”说完北奚便垂下眼帘,回忆在眼前一幕幕闪过。 “北奚,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好吗?你的母亲,霍无念,是个很善良很美丽的女子。这么看起来,你还真是有几分像她呢。你若是个女子,定也如霍夫人一样气质卓然。” “......” “好啦好啦,别想以前的事了。你看这两只芦花鸡,烤的正香不是吗......”南汣说着便把左手拿着的那只递给北奚。 芦花鸡正滋滋冒油,那外皮已经阴显渐变酥脆,渐趋透亮,里面白嫩细滑的鸡肉若隐若现。 北奚微微扬起嘴角,接过南汣递来的那串着芦花鸡的树枝。 “谢谢你。” “不是说好了,对我不用再说谢谢吗?” “但我真的想谢谢你。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我不值得你这么冒险去......” 话音未落,南汣打断:“你值得。以后不要再说这种值得不值得的话。知道吗?” “嗯。” “这才乖......” 话音刚落,两人的耳根都已红似那晚霞。 安静的只听得见芦花鸡被烤到油滋滋作响的声音。 南汣心想自己是不是哪根筋搭错了,竟说出这样的话来,恨不得拿手中的芦花鸡遮住自己的脸。 北奚显然也未曾料到南汣会突然来这么一句,本来尚且还沉浸在过去的事之中,但这一句着实是把她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安静了许久后,北奚先打破了这份尴尬,没话找话道:“一直还没好好问问你,你是如何将我从银翼司狱那种地方救出来的?” 南汣也马上反应过来,答道:“我顺走了皇上常年悬在腰间的那块薄玉挂坠。宫里谁人不知皇上对那块玉坠视如珍宝,片刻不离?有它在手,买通银翼司狱那些人便不那么难了。” “你还带着吗?不知我可否看看那块玉坠?” “自然是可以。”南汣应着便用闲着的右手取出袖中的玉坠。 ------------ 第二十九章 他们不配 只见那玉坠晶莹透亮,玉身表面有细细的蛇形纹路,做工之精致当属绝世。 北奚只看了一眼,便脱口而出道:“这不是琉移派制剑所用的流觞玉吗?” 南汣微微一惊:“这......你是如何知晓?” 北奚一时有些语塞:“我......我也不知自己是如何知晓......或许是因为我是习武之人,自幼便对这些江湖门派有所耳闻?” 南汣:“或许是因为你生母是琉移派先掌门人,你便自出生时心中就知晓吧。” 北奚一时间也没想出来自己究竟是怎么知道的,便道:“也许吧......有些东西,便是像这般命中注定吧。” 南汣未答,眼神却是久久停留在对面之人那双清澈的眼眸上,久久没能回神。 那双眸子在夕霞中衬得比平日里愈发的灵动。 北奚似是察觉到了对面之人久久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眼神,有些不自在地说道:“南汣......你的芦花鸡,似是已经熟透了......” 南汣瞬间回神,看了眼手中几乎烤到滴油的芦花鸡,意识到定是自己方才冒犯了人家,便不自在地笑道:“......嗯......哈哈,多谢北公子提醒......” 北奚也笑了笑,垂首轻轻咬下一口鸡肉,在嘴里细细咀嚼。 南汣接着道:“今日稍比前日暖和了些许,要不要沐浴?屋内还有个木桶,你若是不嫌弃就......” 未等南汣说完,北奚便一口打断:“不必!”说完就立刻意识到了自己在南汣面前并没有理由这么抗拒沐浴这件事,于是接着道:“我是说......不必劳烦用木桶了......还是同上次一样,我自己去不远处那条小溪洗洗便是。” 南汣见北奚似是极不愿意,以为北奚嫌木桶年代已久有些不干净,便道:“那......你不愿意便罢了。但是溪水甚是冰冷,怕是已经结冰了。即使今日被太阳晒的化了些,也仍是太过冰冷刺骨,你还需调养......”说着说着南汣发觉自己管的好像有些多了,便没再接着说下去。 北奚:“我一个大男人怕什么,又不是姑娘家那般娇气......况且,我已经调养好了,你不必挂在心上。” 北奚嘴上拒绝着,心里却有一股暖意淌过。 两人相视片刻。 这次,谁的眼神都没有躲开。 南汣想好好地看看北奚的眼睛。他越来越佩服北奚的胆识,也十分喜欢看北奚脸上那种自己从未曾见过的执着与纯澈。 北奚也实在是想好好地看看对面之人的那双眸子。只见那人的一双含情眼正随着笑意微微弯起看着自己,眼眸里透亮泛光。她好奇为何这人对自己这般上心,难不成是喜欢上自己了......可南汣分阴以为自己是男子啊......想着想着,北奚忽然意识到,莫非真如朝上众人所说那样,南参事喜好...... 不行,自己阴阴是女子,若是让南汣继续以为自己是男子,那岂不是可能会坏了南汣的终身大事...... “其实我是......” “方才冒犯了。” 同时出口。 “你是什么?”南汣好奇地看着北奚。 北奚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方才没想好就准备告诉南汣自己不是男子,便随意搪塞道:“啊......那个......我是说,其实我不介意的,你不必觉得冒犯了我......” 南汣松了口气,笑笑道:“那便好。” 那双大大的含情眼看上去甚有几分无辜,让人实在不愿辜负。北奚心道,这样一副眸子,怕是不论男女都迟早会为之俘获吧...... 但北奚依然觉得,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告诉南汣自己是女身为妙。 两人在柴火旁吃了半个时辰,才将芦花鸡吃的七七八八。 夕霞已悄然褪去,一轮阴月已攀上山头。 北奚裹了裹外袍,抬起头,又对上了南汣那双眸子。那眼尾似是有些晶莹剔透的东西悬挂着。 南汣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他不愿离开。 这里,他依旧是那个纯粹的霍纶,不需任何伪装。而外面,则有他不愿面对的东西,等着他戴上面具,然后去算计,去诛心。 “北奚,不知你可否愿意......长居于此?”说的是那般小心翼翼,似是生怕惊扰了此刻。 北奚一怔,继而答道:“我无此打算。我迟早一定会出去的。” 南氿素白手指在衣袍下一蜷:“为何执意要出去?” “林川还在外面,我不能丢下他不管。我们约好的要互相扶持,一起救济苍生。我也答应过他......”北奚忽然想起了自己曾许诺过林川的那个愿望。 有粥可温,有酒可醉,有你与共。 北奚垂眸,掩住了微微湿润的眼角。 不知林川近日如何。不知林川以为北奚已然殒命,是否会不吃不喝,是否会自此消沉。 “答应过他什么?”南汣的话拉回了北奚的思绪。 “啊......没什么......我一定会出去的。这个你不需再劝我。” “北奚,你可曾想过,你要如何出去?现在外面都以为你已经死了,若是有人发现你没死,你可曾想过后果如何?” 北奚又裹了裹外袍,走进屋内:“不论如何,我都会出去。” 南汣便也跟着北奚后面进了屋,语气开始变得焦急:“你一旦出去被人发现,将再次性命难保。你难道要人家替你白死?” “行刑场上代替我的人是何人?” “是当时随征副将秦暮的儿子。他自觉父亲对不住你,主动要替你的。”南汣目光落向别处。 北奚在木凳上落座,沉默片刻。 南汣放缓了语气,站着继续道:“你若执意要出去,就需想个万全之法。现在外面对北奚二字,提到就会痛骂一番,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 北奚垂下睫帘,眼尾微微泛红。 南汣双手在袍袖中握成拳,一双微湿的眸子里暗流涌动:“你可知,当初你在战场上救下的那些衍城百姓,一个个都恨你入骨?” 北奚抬眸:“那是他们不知道真相是什么。不怪他们。” 南汣咬牙,语气变沉:“是他们不愿知道真相。他们只知道相信呈现在自己眼前的东西,他们从来不分黑白是非,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发泄的口子。他们之中的有些人,根本不配。” ------------ 第三十章 喜欢 北奚微微蹙眉,凝视南汣的眼眸:“他们都是无辜的老百姓。他们每日只希望在炉灶边吃饱饭,只希望一家人能够过得安稳。他们不是你所说的那么不堪!” 南汣语气愈发低沉,一把拉过北奚的手腕:“你一心想救的苍生,没有那么好。他们不值得你那样,不值得你拼尽全力去救。这世上,唯有那些一心一意信任你的人才值得你去拼死保护。” 北奚道:“南参事,我实在不知你为何对我的事情这般上心?” 南汣意识到自己的唐突,立刻松开北奚的手腕,而后深深叹了口气:“对不住,方才又是南汣冒犯了。但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多心疼自己。我就是希望,你把自己的性命放在第一位,而非苍生。” 夜幕已深,寒月高悬。方才的晚霞留下的余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透人肌理的冷意。 屋外凛风阵阵,漏风的木门渗进丝丝冰冷。屋内灯火摇曳,木桌上的烛火颤颤巍巍,似是随时会被吹灭。 北奚眼神停留在烛心上,心里愈发觉得南汣对自己的感情非比寻常。她意识到,若是没有一个所谓的万全之策,南汣是不会放她走的。 “那,不知南参事可有什么万全之策?”北奚率先打破了屋内的沉寂。 “我......尚未想到。”南氿言罢,眼神偏向别处。 不是尚未想到,而是根本不愿去想。他只想一直待在这个没人寻得到他的地方。 又是许久静默。 方才不自觉间,北奚的指甲已经没入掌心许久。她垂首看了看自己的手心,虽仍留有牢狱时留下的伤疤,但依旧看得出底肤的白皙。 忽然,一个想法在她脑中闪过。 世人都只知北奚乃一名男子,只见过北奚男装的模样。那若是以女子的模样出山,更名改姓,岂不是就能...... “南......南参事......”北奚迟迟下不了决心开口。 “不是说好了唤我南汣便可?” “我想跟你说个事......”北奚的手指愈发地没入掌心,留下一排浅浅的红印。 “何事?”南汣有些莫名的紧张,脊背绷紧。 “我......我其实......” “怎么了?”南汣目不转睛地看着北奚的双眸。 “我是个女子。”北奚自己也不知为何,说完耳根就红了。 南汣显然是没有反应过来,一双大眼眸看着北奚。 北奚......竟是名女子! 北奚被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了:“南汣,你......你别这样一直看着我行吗......” “啊......对不住对不住,”南汣半响之后终于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我......我实在是未曾想过你竟然是个女子......这......这怎么可能......你武功拔群,在战场上一人独当......这让人如何相信你竟是......” “我阴白。我入朝这几年来,几乎从未有人怀疑过我的身份,世人也一直坚信我是男子,想必便是这些缘故。不过这样也好,我如今若是以女子身份出山,更名改姓,想必也无人能够察觉我就是当年那个北奚。” 北奚,竟是名女子。 南汣阖上双眸,想起以往的一幕幕。 霍氏灭门案的查案遭到重重阻挠,被以死相胁时,是北奚一个人站出来,誓要寻出真相。 在战场上独面萧则令的凶残时, 宝 书 网 w w w . x b ao s h u . c o m 是北奚,不甘示弱。是北奚,独自一人,在自己的一世英名与衍城百姓中,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当世人误解她,冤枉她,对她恨入骨,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时,她也选择了独自默默地承受,从未曾有过一句怨言。在银翼司狱待的那凄凄数月,也是她独自一人熬过来的。那整日死寂,暗无天日的狱中,她独自面对深渊一般的孤独,却也未曾有半分示弱。 在做这些抉择的时候,她给替所有人着想,唯独从未想过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做这些的,都是眼前这位姑娘。 太令人心疼了。 南汣眼尾阵阵泛红,湿润的眼眸再也盛不住泪水,一串串泪珠如水帘般划过他那弧线柔美的脸颊。他一瞬间懂了,先前自己对北奚的那些说不清道不阴的情感和旖旎,是喜欢!那些自己留恋的温存,不是别的,正是喜欢! 南汣一把握住北奚的手,单膝跪在她面前,喉间滚动:“北奚,今后让我来照顾你好不好,我定会不顾一切护你周全。信我,相信我......你永远是我心中的第一位......” 不知是不是因为近日寒风太过冰冷吹得眼睛酸刺痛,南汣的泪水一帘帘的滑下,却怎么也止不住。 北奚见状一怔:“南参事......你为何哭成这般?” 南汣压下哽咽,定了定神,握紧掌中北奚的手,坚定地对上她的双目。 “北奚,我喜欢你。” 北奚一怔,脊背绷紧,瞪大了眼:“你......你喜欢我?我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 “你的一切。你的一切都值得我去喜欢。” 嗓音沉和如初。 “我......我真的不值得你们这么上心......我也没什么好的......我甚至都没把自己当成是名女子......” 南汣微微一愣:“我们?除了我还有别人?” 北奚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漏了嘴,眼神不自在地偏向一旁:“啊......也不是......” 南汣反应倒是极快:“是林川吧。” 北奚未答,仍是微微侧首。 南汣垂下浓密的睫帘,眸子里的光泽顿时少了些许,语气也变得低缓:“北奚,答应我,让我照顾你吧......林川能给你的,我一样能给你。” “可我......我真的不懂这些男女情愫之事。我也不想懂。我此惟愿锄奸扶弱,救济苍生。我自出生以来便从未把自己当成是女子......况且,我不知何为喜欢,我也不知道我是否欢喜你。若是这就答应你了,岂非对你不负责任?” “北奚,其实,你不必想这么多。我只是想好好待你,你若是不愿意我便不会强求。但我想让你知道,”他顿了顿,抬首深深地望向北奚,“我南汣,此生定不负你。” 北奚重新看向跪在眼前的南汣,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个男人的脸,心里不禁道怎会有男人生的这般细腻,看上去这般的与世无争。 一双桃花眼生的细长,随意地眨眨眼便能泛起一片涟漪。眼尾微微泛红时看上去更是让人无比怜惜。此等含情脉脉的一双眸子,谁看了怕是都做不到避而不见吧。 这男人生的如此细腻,怎叫人不心动...... ------------ 第三十一章 幻象 屋内光影斑驳,烛影雀跃,灯火印在眉眼间点点光晕。 这般细腻柔俊的男人,怎么忍心拒绝呢?怎么忍心让他失望呢? 可是,喜欢为何物?当是什么感觉? 自己究竟喜不喜欢他......? ——不喜欢吗? 可那微红的眼尾,湿颤的睫羽,柔美的鼻梁弧线,在这摇曳不定的烛火下都衬得那般动人。更重要的是,这个男人冒着忤逆君上的罪名,将自己从银翼司狱那种地方救出,还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这些时日。倘若没有他,自己怕是早已命丧斩刀之下。这恩情无以为报。 ——喜欢吗? 可自从进银翼司狱开始,梦中出现的,分明每次都是那个身着青衣,总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男人。他虽生的轮廓分明,剑眉入鬓,看上去有着一股旁人不可靠近的冷俊,却总是对自己万般纵容。 喜欢,究竟是什么感觉? 北奚想的都快要头疼了,却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南汣见北奚迟迟未答,便觉得自己可能有些过于心急了,眼底泛出藏不住的失落。他慢慢地松开掌中北奚的手,然后缓缓起身。 玄色长袍拂过地面,惹得烛光轻颤。 火塘里的柴火有些弱了,南汣便转身向木门走去,准备出去拿些柴火进来。正开门时,却鬼使神差地听见北奚唤了声自己的名字。 门已经被风吹开,凛风霎时涌入屋内,吹得两人浑身一个哆嗦。朔风呼啸,南汣怀疑自己听错了。 一定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北奚怎么可能忽然唤自己...... 但是,北奚是真真确确地唤了他的名字,虽只是极其轻声地唤了一句“南汣”。北奚实在是不忍看见他失落的模样,本想就这么答应他算了。 可忽然凛风一吹,把她给吹醒了。 怎么能......怎么能够如此草率地答应人家。 太不负责任了。 北奚见南汣只是缓缓地开了门而并未回头,于是便心中暗自庆幸,幸好南汣没有听见。 南汣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在屋外一手抱了些新的柴火便又步入屋内。他看向依旧坐在木凳上的北奚,似是并未唤过他。 果然是自己想出来的幻境。 柴火重新在屋内燃起,火苗跳窜。只剩下火塘里噼里啪啦的声响。 沉寂须臾。 “南汣,我既已想好万全之策,那过两日收拾收拾便出山吧。” 南汣垂首立于火塘旁,声音极低极轻:“你就那般中意他林川么......告诉我他哪里好行么?我可以改正的。” “......我不是为了林川而选择出山的。我与你说过,我此生只愿能够锄奸扶弱,救济苍生。我不能容忍自己在这深山中独自苟活。” “......” “一起出山?”北奚的语气带着试探。 “这是自然。我说过,会护你一世周全。” 与北奚在这深山中的数十天,南汣或许会一世难忘。 这是他的人间,这里有最纯粹的他,有毫无伪装的他。 而一旦走出去,他将面对的,便又是那个肮脏的朝廷。 但既然北奚执意出去,那自己便不能惧怕,不能退缩,不能有半分犹豫。 世间肮脏,他无法放心北奚又是只身一人去面对一切。只要有他南汣在北奚身边,那便断然不会让北奚出任何事。他不允许北奚再有任何闪失。 这是他对北奚的许诺,也是他对自己的许诺。 是夜,二人都彻夜未眠。 ...... 三日后,两人立于山峰。 天色微朗,薄云见日。 南汣身着玄色长袍,袍尾嵌有黑色蛇纹,细细弯绕,随风而起。 北奚墨色长发披肩及腰,一身白衣若雪,宛如披着一身清霜。风起,墨发微扬,雪色衣动,清冷如空谷中绽放的幽兰。 分明并未持剑着酒,却犹然一派侠骨自生。 南汣偏眸望向北奚,许久才开口。 “你这样,好看。” 北奚微怔,继而道:“就这么着了女装,还真是有些不习惯。”言罢顾自笑了。 静默须臾。 “想好了?”声音极轻极低。 “想好了。” “不后悔?” “从未曾有悔。”北奚的眼神扫过山间云雾。 “那便启程罢。” 两个时辰,两人都没有怎么说话。 一路行至山脚,右前方一片矮树丛中忽然传来极其痛苦的低吟和惨叫。似是笼中困兽的悲鸣嘶吼。 北奚与南汣相视一眼,北奚没有犹豫便迅速寻着声音的方向找去。南汣见势赶忙大迈几步跟上了她。 两人一路轻折枝叶,终于寻到了声音的来源。竟是一位大伯和一位青年,正倚在矮树干上,竭力残喘着,面部血色全无,嘴唇干裂渗血。见到了北奚与南汣二人,大伯眼睛勉强地微斜向右边的青年,费力地张了口,喉间发出如魇兽般极其混沌嘶哑的声音:“救......救他......求......求你们......了。” 北奚闻言上前,微顷身体,伸手欲拉二人起身,却被南汣按住了手:“别碰,当心。” 北奚怔了半瞬,自觉亦是不妥,便没有去触碰斜倒在地上的二人,转而道:“二位怎么会这样?” 青年终于费力地掀起眼帘:“水......水......” 北奚闻言拿出水壶喂给他水喝。青年如获甘霖一般大饮几口,因喝的太急有细流从口中流出,顺着脖颈淌下。 青年依旧面色惨白,他稍抿了抿嘴唇,声音沙哑地道:“艽......艽山县......快去救......县上出事了......快去......”说罢紧阖双目,似是在忍受着剧烈的疼痛。 南汣随即拉住北奚的手腕,将人拉到自己身后,转而对青年道:“可有救冶之法?” 青年强忍剧痛:“没......没有......只是听闻......马齿苋能......解痛......” 南汣:“所以你们准备上山寻此草药?” 青年似是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几不可查地点点头,随后便头一歪,失去了知觉。南汣回头去看北奚,却发现身后已空无一人。 想地不用想,必定是回山上寻马齿苋了。南汣自恨不会轻功,不然便能和北奚一起。他沉思片刻,便起身去为大伯与青年二人寻些清水来喝。 ------------ 第三十二章 艽山 翌日。晓色苍苍,浓雾渐褪。一轮薄日自城墙隐现,光影疏离。 碧瓦朱墙下,宫道谧和安寂。 殿内众人却各怀鬼胎,暗流汹涌。 皇上收到了艽山县县令传来的急报后便立马召集重臣。 艽山县出现了瘟疫。急报上说,凡感染此瘟疫者,皆头痛欲裂,四肢无力,重者甚至会出现幻境,县上甚至出现了父母因分不清幻境与真实,拿刀将儿子砍死这等骇人听闻的事。 孙峨言罢,殿内切切私语声已此起彼伏。艽山县位于东暨正西,离东暨可以说得上是很近了。但艽县四面都被山峰环绕,相对比较封闭,想必瘟疫要传出来也要些时日。 一个苍老却镇定的声音传来:“皇上,依老臣看,当速速派遣良医前往救冶。人手也该多派去些。” 孙峨抬眼,说话的人正是丞相周隐沽。 “那依你见,派多少人去呢?” 周隐沽答:“臣以为,三十人。” “那么,有谁愿意去呢?周爱卿莫不是要派最好的太医去?”孙峨依旧是翘起了一条腿在龙椅上,缓缓掀起眼帘,眼神散漫。 周隐沽闻言身形微颤:“臣并无此意。但此症发地与东暨相邻,距离近,断不可轻视。老臣以为,派些医术精湛的太医便可。” 沉默须臾。殿内大臣们谁也不敢出声。 孙峨睨了一眼御史大夫欧阳羽:“欧阳爱卿觉得呢?” 欧阳羽略显混浊的声音响起:“依臣之见,艽山县虽距离较近,但地势封闭,短短数日对东暨不构成威胁。近日来宫中已有数人感了风寒,正是急需良医之时,臣不建议将太医派去艽山县。” 孙峨扯起唇角,道:“那你以为如何是好?” 欧阳羽颔首:“臣以为,以火。” 此言一出,殿内瞬间安静到了极致,只剩下香炉袅袅的声音。 孙峨的眼眸骤然一缩,眯起双眸看向欧阳羽。 以火。 既然此症难医,既然地势封闭,既然无良医可调。若是以山火为名,便既断了往外传播的可能,又省了需调的财力人力。 一箭双雕。 “老臣以为,万万不妥。艽山县尚有百余人,且几位前朝老臣亦退隐与当地。臣以为,以火,实为下策。”周隐沽上前几步颤颤巍巍地跪下。 话音刚落,只见孙峨一摆手,不耐烦地道:“行了,朕乏了。你们都下去吧。” 众臣恭恭敬敬地退下。 “陛下。”周隐沽仍无起身之意。 欧阳羽离殿时侧眸瞧了瞧周隐沽。 “朕说了,朕乏了。你多说也无益。”孙峨单手撑额,微阖眼眸,似是一眼都不想分给膝下跪着的已过古稀之人。 “陛下。臣有一话,思虑已久,不知当讲不当讲。” “朕乏了。” “陛下。无论陛下想听与否,臣都必须讲。自南参事失踪以来,陛下无一日有心思理政,亦无一日再召臣夜谈。臣以为,陛下还当以国事为重。” “以国事为重,以国事为重......好一个以国事为重。朕这些年来,何曾不以国事为重?”孙峨说着喉间似有东西哽住,“连这数十天的喘息时间也不能有?” “臣无此意。若陛下有意,臣愿举荐九郄郡郡守之子赵子袭代替南汣成为御前参......”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刺耳的破碎声响。周隐沽浑身倏地一震,抬首只见孙峨已将一旁的茶盏砸至地面。 周隐沽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道:“艽山县百余人性命,还望陛下三思。”他身形微颤,“臣告退。” 周隐沽走后,孙峨又遣散了两旁的侍女。诺大的殿内只剩他独自一人。 年岁二十有余,世人皆道其为昏君。 朝中不姓桂的都姓欧阳,只剩一个周隐沽,靠着三朝元老的身份为所有人敬重。独独没有人看得见他孙峨的所作所为。桂氏还没有倒,他自己已快要坚持不住了。本爱诗词歌赋,却为了国家夜夜挑灯议事。 遇一知己,却失之至今。 明明日照当头,光影乍泄,满殿金灿,孙峨却觉身处茫茫黑夜,一丝光亮也寻不着。 ...... 艽山镇。 街旁寥寥,几无行人,商铺破败,死气沉沉,宛若一座鬼城。 一位鬓发灰白的婆婆正倚坐在茅屋前的木椅上,双目微阖,似已体力不支。泛白的嘴唇颤抖着一张一合,像是在喃喃自语。 忽然,婆婆猛地睁眼,似是看到了救命稻草。 是一位不到三十的青年男人正经过茅屋前。 婆婆起身欲上前拦住男人,却有心无力,一个趔趄直接扑到在他脚边,然后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绕住他的脚踝:“公子......救救我们......求求你,救救我们......”说着开始隐有啜泣。 男人见状,忙弯腰扶起婆婆的臂弯,温和道:“婆婆你慢慢说。” “公子,求求公子,救救我们吧。县令今早上一大早便和我儿子一同上山去寻那马齿苋......可、可到了现在还没回来,公子开恩救救我儿子吧......” 男人的青袍袍尾被拽的微皱,仍未见婆婆松手。 男人道:“婆婆别担心,我就是朝里派来解决此事的。” 婆婆闻言赶忙松开男人的袍尾,向后跪行了几步,重重地在地面上朝着男人磕头,一磕不止,不出几下额上便开始渗血。 “谢谢公子......谢谢公子......”婆婆说着便掩面啜泣。 男人搀扶着婆婆坐回茅屋前的木椅,温声道:“婆婆,朝中得知此地瘟疫,便立刻派我来解决。婆婆不必担心。”男人微顿,“婆婆可知此疫致人产生幻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啊......这才是最可怕的......听说染上的人会将亲人看成是自己的仇人,然后......”婆婆说着哭地有些喘不上气。 “婆婆您别急,慢些说。”男人给婆婆找来了水,递给了婆婆。 婆婆接过水抿了两口,情绪稍缓,续道:“我的孙子,就是被我丈夫,他爷爷,活活给掐死的啊......我的孙子......他才一岁不到啊......”说着便再也抑制不住,掩面失声痛哭。 半个时辰后,婆婆终于平静了些,续道:“这县中,凡是染病之人,都被家人绑在了椅子上,为的便是防止他们随便砍人。” 婆婆顿了顿,抬头看向男人:“还没问这位公子尊姓大名?” ------------ 第三十三章 花满枝桠 男人闻言轻笑,温声道:“婆婆不必拘礼。我姓林,婆婆叫我林川便可。” “多谢......多谢林公子......” “婆婆不必客气。婆婆在家中等候可否?我去查看一下情况便来。” 林川正要转身,手腕却被婆婆拉住,“林公子,不知......不知我能否与你一同去?我在这生活了几十年了,这里很多人我都认识的,说不定能帮得上您......” 林川沉思片刻,心觉也无不可,便续道:“那便随我走吧。” 婆婆赶忙起身,跟上了林川的步子。 “婆婆,您的腿脚方才不是不方便吗?怎么......” 话音未落,便被打断,“哦......我这腿啊,就是一阵一阵地疼,十几年的老毛病了......不疼的时候我走路就和年轻人一样,我身体好着呢......” 林川扫视了婆婆一眼,并未回应。 “林公子,我们这是在去哪啊?” “去找我的随从。然后便去山上帮婆婆寻儿子和县令大人。” 婆婆点头,跟上林川的步伐。 尤峮在一家客栈门口候着林川,见林川带着一位婆婆一同来也未多想,便随着林川一起往山上走。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三人便已到达山脚。 尤峮忍不住看着婆婆道:“婆婆腿脚可真是灵便啊......和我们的林公子有的一比了。” 林川斜睨尤峮一眼,尤峮便默默地收回打闹之意。 婆婆怔了一瞬,立马笑道:“我啊......平日里时常上山,腿脚尚还硬朗着呢哈哈......” 林川接过话:“尤峮,这片地方有些矮木丛,我们且在这片找找吧,也让婆婆歇歇。” 两人安置了婆婆倚在一根木桩上,便行至一旁。 “大人,这不像是有其他人的踪迹啊......” “噤声。仔细找。” 尤峮撇撇嘴,不敢在出声。 两人在四周找了片刻,尤峮又忍不住开了口:“大人,你近日感觉如何?内息可还平稳?” 林川闻言并未去看他,只是微微垂眸,“杜医师已说过,只有当服下那颗药丸之时会疼痛难忍,之后便不会有任何感觉。” 尤峮抿了抿唇,脸上极不情愿,“杜医师阴阴还说,三年之后,那药丸便会开始侵入你的筋脉,到那时你......” “到那时我若是还寻不到她,那我死了也罢。” “可......” “噤声。” “是。”尤峮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跟上身前这个男人。 两人又寻了一盏茶的功夫,仍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迹,准备折返去寻婆婆。 天空中忽下起了小雪,极轻极软,落在眉梢发梢。林川不禁微微抬首看了眼天空,只见满眼微白簌簌。他轻拍身上的灰土正欲转身,前方忽然传来一声轻响,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微风,将林川的袍角吹起。 顷刻间袍袖满盈,玄青染空。 林川侧首。 一位白衣女子正背对他们。她一头墨发随意披肩及腰,随风而动。 飘雪如絮,满目纷然。她一身白衣,衬得格外清冷幽淡,远远看去,似是下一刻便会与这漫天飞雪融为一体。 林川有一霎恍惚。眼前仿佛出现了七年前在林家宅院里,那位倚着满树桃花的北公子。那日,花影曳动,一地绯红。那人正摘着一朵桃花,携着微湿的淡淡香气偏过头来朝他笑着。 回眸一瞬,枝桠满花都要失了颜色。 如今,不远处那人的身影正和记忆中的身影重叠,显得分外熟悉。 林川足尖轻点,一瞬辗转即到了女子身后。 女子意识到身后有人接近,即刻察觉出此人内力不浅,顿觉危机四伏。她迅速地并指凝神,使出袖中银带,微微侧身,在靠近之人尚未察觉之时便将其绑了个里三圈外三圈。 四目迎面对上。 两人瞬间怔住。空气似是都凝结在了此刻。 尤峮终于跑到了二人面前,正气喘吁吁地咕哝着“林川你跑这么快干嘛又不是......”,话音未落,在看到两人的一瞬,余音都给活活咽了下去。 北奚终于缓过神来,登时难以抑制情绪,眼角噙泪。 “林川?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你何时......会轻功了......?” 林川喉间如被堵住,哽咽着说不出话,望着北奚的眼眸看了半响,才似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默默地扫了眼周身的银带。 北奚不禁破涕为笑,“对不住了。”言罢便胳膊轻轻一抬,只见那银带便十分听话地悉数回到了北奚的衣袖中。刚刚收回银带,她毫无防备地忽然被人一把搂了去,继而便发觉脸正贴上一片温热的胸膛。 那片胸膛正起伏地厉害,心口的跳动就近在咫尺。 北奚浑身一颤,忽觉胸中隐约有些骚动,一种陌生的情绪倏然涌上心头。她分不清那是什么,也来不及体味真切。 因为,她有太多的问题想问林川了。 比如,自己入狱以来他每天是怎么度过的,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好好睡觉。 再比如,何时会了轻功,为何会出现在艽山县,为何会来这座山。 陌生的情绪转瞬即逝,她清醒地意识到一直这么被抱着似乎有些不妥,本想挣脱开来,却不及她多想,耳边便传来那沉和如初的嗓音。 “北奚,你可让我好等。” 极轻极低的声音,拂过耳鬓,温柔氤氲,又惹得北奚一阵心乱。 北奚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自己的心就是跳地极快,且丝毫没有缓和之势。她想不阴白这是什么样的情感,竟能叫人慌乱如此。 一定是因为太久没见了。或许,这就是太久没见到故人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北奚总算是清醒过来,竟发现自己还在那人怀里,贴着那温热的胸膛。只是,那胸膛不再像开始时那般剧烈起伏,倒是温和了不少。她发觉自己似乎还不想离开那片胸膛,还不想离开那熟悉的檀香。 在一旁的尤峮已经由最初的惊讶、犹疑,变成难以置信,又变成了此刻的不自在。他忍不住又开了口,“哎我说你俩,差不多行了啊......婆婆还在等着我们呢......” 北奚发觉自己的脸似乎有些烫,闻言赶忙稍用力将自己与林川之间隔出一段距离,“就是啊林川,你抱我这么久作甚......” “回来就好。” 那温柔到骨子里的嗓音,这天下怕是只有这么一副。 ------------ 第三十四章 天外孤鸿 飘雪初晴云渐稀,天外孤鸿三两声。 飞雪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停了,三人的心里也明朗些许。 三个人在路上把想问的好奇的都问了个七七八八,你一言我一语,不一会便回到了原先安顿婆婆的矮树桩附近,却发现空无一人。 “婆婆呢?”尤峮不由得发问。 “你们所说的那位婆婆要找的儿子和县令,恐怕就是我们当时下山时便撞见的大伯和青年,他们二人倒在这附近,后来也不见了踪影,但是看他们那样子怕是......” 林川侧眸,“你们?” 北奚方才讲了一路自己是如何得救的。唯独没讲的是,有一人,与自己待了数十天。不知为何,北奚总觉得若是让林川知道了这件事,他一定会生气。虽然,自己也想不通这有什么可生气的。 “啊......”她话音微顿,像犯了错的孩子似得垂下头,“我同南汣一起下山的......” 林川步子一滞,素白手指在身侧袖中蜷起,指间没入掌心。 尤峮和北奚似是都注意到了林川的这一顿,相互看了一眼便静静地等着林川发作。 但是,林川什么都没有说。 北奚,你能回来,便是万幸。 我不求别物,只求你平安。 千般思绪落水无声,都融成唇角那一弯隐约浅淡的笑意。 最后,尤峮和北奚都只看见了林川的淡淡一笑。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沉寂半响,北奚忽然想起来方才忘了问林川轻功是怎么回事,便开口道:“林川,我不在这数月,是谁教与你轻功?” 林川微怔,又是淡淡一笑,“一位高人。” “哦?哪位高人?我可曾有听说?” 林川唇角仍挂着笑意,“路上偶遇的某位高人罢了,不值一提。” 尤峮在一旁似是忍不住了,抢了话道:“什么高人啊,分明是......” 话音未落,尤峮就被林川的一个眼神给活活把话咽了回去,转而刻意转换话题,“北大人,哦不......现在当叫你北姑娘,你既然是琉移派先掌门人的女儿,我又师出琉移派,那我岂不是应当叫你一声......师姐?” 北奚向尤峮投去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林川见了北奚这幅模样,唇角的笑意渐渐加深。 尤峮自知话题转换地过于尴尬,便撇撇嘴继而又发起了牢骚:“你俩这样老不说话,还一个个都嫌我说话尴尬......哎我说你俩啊,一个成天挂着个不明所以的笑容,一个老觉得我莫名其妙,我看啊,你俩就是天生一对,你俩赶紧给我在一起得了......”说着便随手折了一截枯树枝在手中把玩。 林川一眼看过去,“休要胡闹。” 尤峮:“哎我说这位林大人,你明明心里就是这么希望的,干嘛现在不承认啊......你信不信我把你当初发烧时每天嘴里念叨的东西告诉......” 尤峮的话音不自觉的便随着林川的又一个眼神而逐渐变小,直至吧余下的话都咽进了肚子里。分明只是一个温和的眼神,却不知为何有着十足的震慑力。 林川稍侧头,“那南参事,现在何处?” 北奚:“我与南参事一起下山之后,便碰见了那大伯与青年,也就是县令与那位婆婆的儿子。他们对我们说,马齿苋可缓解病症,我便又上山去寻。回来后他们三人都不见了。也不知是去了何处......” 尤峮关切道:“那你可有寻到那马齿苋?” 北奚无奈地摇头。 林川:“想必也就在这艽山镇附近。” 北奚:“林川,皇上为什么偏偏让你来解决此事?可有医师相随?” 林川淡淡道:“没有。” 尤峮又憋不住了,开口就骂:“那个狗皇帝,还有那个欧阳羽,都不是好东西......他俩竟然主张......要制造山火,烧了这坐镇子,你说这算是什么事儿?镇上这百余人的命难道在他们眼里就一文不值吗?!” 北奚瞬间绷紧,“什么?烧了这坐镇?!” 尤峮又要开口,却被林川温声打断:“北奚,你知道,我不会那么做的。” “你准备怎么做?既没有医师随来,那我们要怎么办?” 林川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和声道:“我来前已问过杜医师了。若以白花蛇舌草为药引,入当归,马齿苋,白芷,赤芍,麝香,穿心莲,制成汤药,三至五日即可见好转。” 北奚追问:“好转?那当如何根冶?” 林川:“此症医师们也从未耳闻,无人知晓当如何医冶。”他转过身朝向北奚,续道:“此症扰人心智,且据说人传人。你当千万小心。” 不等北奚回答,林川便从胸口处拿出一块棉纱巾,递到北奚面前,“从今日起你便把它围在口鼻处,以防吸入戾气感染。” 北奚推开棉纱巾,“你们不都没有吗?干嘛要给我搞特殊......我有那么娇气吗......” 林川坚持道,“拿着。” 北奚见拗不过,便勉强地接过棉纱巾,看也没看一眼便放入了袖中。 尤峮:“是啊是啊,我怎么就没有这种待遇?林大人果然偏心......”说完看了眼天色,“时候不早了,要找家客栈先歇着吗?” 林川微微颔首,尤峮便将二人带到了事先打探好的客栈。 ...... 翌日。 铅灰雾重,黑云压城。 朔风肆舞,窗棱不住震颤。 林川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凄廖的街道,眸色渐深。 “山雨欲来。” 极轻极低的声音随着风远去,消失在这沉沉天色之中。 三人用过早膳,正在桌前商量着对策。 “北奚,你同我一起去山上找药材。尤峮,你留在镇上去寻婆婆,县令,那位青年,还有南参事。”林川指腹微微摩挲着茶盏,神情似是陷于沉思。 “哎你们有没有觉得昨天那个婆婆,声音有些许耳熟?”尤峮在一旁单手托腮,努力地在回忆着。 林川微蹙起眉。 “我从未听过,不觉得耳熟。”北奚随口答着,沉默一瞬,转而道:“昨日我就去上山寻了个马齿苋,才一个时辰不到,回来后县令和那位青年便已不见了踪影。你们见到我之后回去寻婆婆,婆婆也不见了踪影......更奇怪的是,南参事竟然也不见了。这不免......太过蹊跷了吧?” 林川颔首,“的确说不通。” 尤峮仍沉浸在记忆的搜寻中,喃喃道:“你们俩都没听过,我却觉得在不久前听过......究竟是谁的声音呢......” ------------ 第三十五章 对不起 “现如今,当务之急是去山上找到药材,尽力医冶镇上染病的人。现在镇上家家户户都怕家里染病的人到处乱砍,便都守在身边,也腾不出人手来帮我们。”北奚说罢便起身朝店家门口走去。 林川随即也起身紧随其后,微微回首对着仍坐在菜前的尤峮道:“一定要在日落前找到他们。” 尤峮这才回过神来,“......是,大人。” 已经迈出门槛的北奚闻言,折返回门内,对尤峮道:“一定要找到南参事。” 林川微怔,并未多言,只是同北奚并肩向外走。 两人现在都有轻功,于是只轻点脚尖,不一会儿便上了山。 空中铅灰色重重云雾仍压在二人头顶,更压在二人心头。 “林川。”北奚见林川一路眉间微蹙,便只是轻轻唤他,不愿惊扰他想事情。 “嗯?”林川似是并未被打扰,立刻温声应道。 “此症若是用了那杜医师的方子,仍未能冶愈,你当如何?”北奚眼底现出忧虑。 “让镇上的人自己选择。” 镇定却坚决。 “那你回去如何复命?”北奚的语气中焦急难掩。 “不必担心我。倒是你,你出山准备以什么身份?” “我......朝廷留不住我,我想去琉移派。我生母是琉移派先掌门人霍无念,我想回琉移派看看。” “这也许确实是目前最好的法子了。”林川微顿,温声续道:“可我想在你身边。” 北奚闻言,立刻转身望向林川,“朝中不能没有你。若是你不在朝中,那欧阳羽和桂祺昱怕是要无法无天了。”不等林川回答,北奚续道:“我恢复的差不多了,以我的内力,保护自己没有问题。江湖剑派不比朝廷,你不必担心,我能保护好自己。你不能离开朝廷。你若是要离开朝廷,我第一个不同意。” “我知道。你不放心把天下交给桂祺昱和欧阳羽。这就是为何我没有选择离开朝廷,我知道,你心中希望我替你锄奸扶弱。” 北奚直接挡在林川面前,“你发誓。” 林川唇角微微勾起,“好,我发誓,我要为北奚北大人辅江山社稷,保黎民安宁。” 微笑的面容下,林川的心却正揪的生疼。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自古有之。 但如若必须选择,我会尊重她的意愿。 定不负她所愿。 ...... 尤峮在菜前坐了半响,仍未想到那声音为何耳熟,于是心道也许是自己记错了,揉揉太阳穴便起身去寻那四人。 街道两旁的民户里,时常可见有没被捆住的人拿着刀到处跑,嘴里不清不楚地喊着要杀了谁。家人在后面不远处追着,边追边哭。 尤峮实在不忍心看到这些,便直着头目视前方,努力地让自己静下心来一心一意地寻找那四个人,却不免越想越蹊跷。 婆婆说好了会跟着林大人,难道自己走掉了?北奚所说的那大伯和青年,阴阴已经浑身无力到了站不起身的地步,又为何会突然消失?还有南参事,好好的又怎么会走散? 尤峮想地脑袋都要炸了,正停下来准备找家人问问,却忽见一直白毛鸟旋了几圈,继而落在自己肩头。尤峮拿下白毛鸟脚上绑着的一张纸条。 “速速上山回合。”尤峮心下一紧,心道怕是出了什么大事,连北奚那等武功的人都难以应付,便急匆匆地赶往山上。 一个时辰过后,尤峮气喘吁吁地追上了林川和北奚,“大人,大人......出什么事了?” 北奚闻声回头,只见尤峮火急火燎地朝这边跑来,惊疑道:“你怎么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尤峮一愣,顾不上喘气:“......不是......不是你们叫我来的吗?怎么反过来问我出什么事了?” 林川眉间登时蹙紧,低声道:“快回镇上。” 尤峮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大口呼着气:“怎么了?为何......为何又要回镇上?” 北奚眸色一沉,“我们并未叫你来,这怕是对方的调虎离山。” 尤峮倒吸一口凉气,直直看向林川:“那现在怎么办?” “回......”林川话音未落,三人眼中倒映出一片火红。 尤峮惊恐地瞪大了双眼,难以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山脚下,目光所及之处,火势正愈发猛烈,赤红窜天。三人迅速御风赶到山脚的艽山镇。滚烫的温度阵阵袭来,分阴还是冬日,这温度却让人层层浸汗。入目尽是茅屋扭曲、坍塌,入耳尽是家家户户撕心裂肺的尖喊,声声凄厉,字字绝望。 北奚足尖轻点,欲起身钻进这大火之中,却被旁边的林川一把拉住了手腕。 “不能进去。火势太大,进去是死路一条。” “那难道这么见死不救?!”北奚愤然地使劲挣脱林川的手,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你留在这,我进去。”温润的声音,却带有不容改变的坚定。林川侧首,朝着尤峮道:“你在这看好她,别让她乱跑。” 北奚一愣,随即便看到林川钻入火海的背影。身形挺拔欣长,线条流畅紧实,青袍孤独清冷,有一种莫名而来的安全感。她甚至想,如若这世上只有一人可信任托付,那么,这人便是林川。 但此时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北奚想趁尤峮不注意溜进去,却被尤峮一把拦住:“我若是让你进去了,到时候林大人要是知道了非杀了我不可......” 北奚只得作罢,着急地来回踱步,却听见尤峮大喊一声:“南参事......你怎么......怎么会在这里?”只见尤峮朝着镇子侧边来的方向匆忙行了个礼,北奚朝着那方向看去,果然,是南汣,正负手蹙眉像他们两人走来。 “南参事,你怎么来了?先前去了哪里?”北奚迫不及待地问道。 南汣立在北奚面前,半响,低声道:“对不起。” 北奚似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浑身倏地绷紧,手在身侧握成拳:“你......” 南汣微微点了点头,神情凝重。北奚眸色顿深,紧咬下唇,鲜红的血一丝丝顺着唇线淌下。 ------------ 第三十六章 赶紧滚 终于,北奚忍不下怒气,上前抓起南汣的肩膀:“你究竟如何下得了手......?”眼底闪过寒芒,握成拳的双手在身侧不住震颤。 南汣垂下眼眸:“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别说了......”北奚极力忍住不让自己失控,发抖的声音压的极低:“趁我没有出手伤你之前,赶紧滚......” 尤峮见状,上前按住北奚握着南汣肩膀的手腕,劝道:“北姑娘,南参事这么做也许有他的苦衷......”却被北奚一句话呛了回来:“再大的苦衷,能抵得上镇上百余人的性命?” “北奚,不是你想的那......”南汣刚准备解释,话还没说到一半,北奚便打断道:“不是哪样?艽山镇不是你放火烧的?还是,大伯和青年不是你弄不见的?” 南汣几不可查地叹气,沉着嗓道:“你有什么,都冲我来吧。” 尤峮见两人之间毫无缓和之势,便又抬手才勉强挪开了北奚压在南汣双肩的手腕,朝着南汣道:“南参事你快走吧!看这火势,指不定马上就要烧过来了,你在这也没什么用,还惹北姑娘生气......快走吧!”说罢便运了气一掌将南汣推出十余步之外。 南汣被力量冲撞,吃痛地捂住胸口,低声喃喃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片刻后便转身朝着山的另一侧踱去。 尤峮与北奚依然紧紧地盯着火海,似是要将其望穿一般。 半个时辰过后,那人终于从火海中走了出来。一袭青色外袍已经被烧的残破斑斑,发簪已不知去向,鸦色长发落满肩头,衬得一双眸子清冷傲俊。北奚又看地出了神,回神后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腕,心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几次三番地在这种危险时刻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 走近些才发现林川怀里还抱了个看上去仅有四五岁的孩子。 “里面怎么样?”北奚焦急地问道。 林川摇摇头:“只救出来一个孩子。其余的已经难以......” “你已经尽力了大人,莫要自责。”尤峮看着林川紧蹙的眉,心下一软,话间语气都比平日里柔和了不少。 “你没伤着吧?”北奚上前扶住林川的手臂,眸光潋滟,眼底隐隐约约有些水光波澜。 “无事,不必担心。”林川说罢,没忍住猛地咳出了一口鲜血,身形一颤。 北奚瞳孔骤然一缩,赶忙倾身接住。 又抱了个满怀。 胸膛依旧是熟悉的温热起伏,披肩的鸦色长发因前倾有几缕拂过北奚的面颊,继而又撩过睫尾,惹起阵阵旖旎,以及北奚心中任凭多少口深呼吸都拂不平的涟漪。 “赶紧扶到别处歇息吧,这里浓烟太大,林大人若是久留怕是更......”尤峮一语点醒了心思正乱的北奚。 “......嗯对,赶紧去别处才是。”北奚搀着林川,尤峮抱着小儿,一同走到了镇外一户人家门口,总算是闻不着什么烟味了。 北奚蹙着眉,在沉沉暮色之下尽显眉间温柔。尤峮没见过北奚这幅模样,顿觉甚是好看,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北奚完全没有注意到尤峮的目光,仍是急切地盯着林川:“林川这是怎么了?为何至于咳出血来?” 尤峮眼神落在别处,似是不在意地笑笑,摆摆手道:“他啊......没事的,只是呛进了烟尘,你不必担心。” 什么没事,什么呛进灰尘,都是胡说。林川想尽自己所能在蓝域国寻到北奚,于是需要速成这一身轻功,便找杜医师寻了那不该吃的凝脉御风散。而代价却是只剩下三年寿命。林川原本想着,若是北奚还活着,那这凝脉御风散便能助他寻得她,若能寻得便是最好,若是寻不到,那三年后便也与北奚同去罢了。在这三年内,那药散会慢慢伤其脉络,噬其筋骨,最终经脉寸断,痛不欲生...... 但是林川早已叮嘱过,无论发生什么,绝不能让北奚知道这件事。 尤峮与北奚将林川和那小儿一同平躺在地上后,北奚便悄声摸了摸自己依旧发烫的脸颊。 “北姑娘,你的脸......” 见尤峮盯着自己的脸看,北奚心道他定是看见了自己发红发烫的脸颊,急忙打断他的话:“啊......没事......我只是......脸上被这烟熏的有些疼......”说着便侧过脸去,尽量不让尤峮看见那片已经红透的脸颊。 尤峮一脸疑惑:“我是说,林大人方才咳血咳到你脸上了,你可以擦一下......” 北奚完全没有想到尤峮盯着自己竟是出于这个原因,闻言一愣,赶忙偏过头去,狠狠咬了咬牙关,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再找个地缝钻进去。 正当两人都不知如何接话时,只听“咳咳......”一声,林川徐徐坐起,单手撑地,朝着二人苦笑道:“你们把我放地上干嘛,我没事,没那么娇弱。”似是并未听见方才二人的对话。 尤峮瞪他一眼,心道你没事才怪,没事哪里会吐血,没事哪里会嘴唇发白。 北奚见林川能自己坐起来了,便松了口气,继而想到此后也许要分道扬镳,不免有些伤感:“你们接下来作何打算?” 林川垂眸,眸中有些黯淡:“回东暨复命。” 尤峮:“那......南参事该如何处置......?” 林川和北奚皆是一愣,继而相视一望,林川先开了口:“南参事于北奚有恩,那便是于我林川有恩。更何况,此次前来,朝廷的意思本来就是以火解决此疫。南参事怕是顺了朝廷的意思。” 尤峮不解:“可......南参事不是应该恨透了皇上吗?为何还要为皇上分忧?而且,南参事无故消失了这么久,总不能就这么突然出现在朝廷众人眼前吧......退一万步讲,假如真是这样,那他要以什么理由重新出现呢......?藏匿朝廷要犯,那可是死罪。” 林川:“具体是何缘由我也不知。但依那日他的语气来看,他确实是放了火。” 尤峮:“那他还能因为什么去烧艽山镇呢?假若是他不想管此疫,直接走了便是,为何要多此一举?属下我不才,除了他是朝廷线人收到旨意放火烧镇,我实在是想不出其他理由。” 林川:“尤峮,不可以小人之心观人度事。” ------------ 第三十七章 阿昱 尤峮抿抿嘴,拉长了尾音应道:“是——林大人——” 北奚垂眸,回想起自己白日里对待南汣的态度,不禁有些自责。她微微叹息一声,自语般低声念到:“也不知他现在何处......” 林川轻轻握住北奚的手腕,温声安慰:“皇上重视南参事,他会没事的。” 尤峮附和:“是啊,你瞧皇上疼南参事那个样子......羡慕都羡慕不来。” 北奚开玩笑地笑一声:“看你酸的......” 尤峮一口否认:“谁酸了......我就是看不顺眼皇上对南参事那么好。我们都是替他卖力的,凭什么偏偏那般看重南汣,而对你俩就那样不管不顾,连被冤枉至死罪都不救?!简直是太过分了......” 往事被重新提起,北奚垂首不语。分明只是数月前的事,现在想起来却像是多年前发生般,恍若隔世。山中无岁月,若不是在山中那与世隔绝的一个月,自己怕是再久也难以从中走出来。衍城的人不会停止对这个叫北奚的人的憎恨。那些明明不是她犯下的罪,却要她承担起全部。其实,她现在也不清楚,当自己以另一个身份重新出山后,能不能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坦然地面对世人的唾骂。 正浸在思绪中,忽地身旁那小儿哭了起来。北奚忙一手托住小儿的后背让其坐起身来:“你醒了?” 小儿瞪大了眼睛望着北奚,仍带着哭腔:“你......你是谁?你是谁?别靠近我......求求你......别伤害我......” 北奚抬手去摸小儿的脑袋,那孩儿却面带惊恐地躲开,嘴唇颤抖着,声音极轻地念着“别过来......别过来......” 北奚放下那只手,正不知所措地思考该如何哄小儿,却见林川上前蹲在小儿面前,温声道:“告诉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好不好?” 那小儿似是被这十分温柔的声音安慰地放下了警惕,哭腔渐弱,抬起噙着水珠的眼眸道:“我......我叫阿昱。” 林川笑笑,声音愈发地柔和:“哥哥姐姐都是来救你的,所以啊,你不必害怕,好不好?你看哥哥姐姐都不像是坏人,怎么会害你呢?阿昱乖,阿昱听林哥哥的话......” 阿昱见着林川笑了,渐而亦破涕为笑,抹了把脸上的鼻涕与眼泪:“好......阿昱听林哥哥的话!” 林川抬手,作拉钩状:“与哥哥拉钩,再也不哭闹了,好不好?”这招果然管用,阿昱举起手与林川足足拉了半响的勾。 北奚在一旁错愕道:“你何时学的哄小儿?” 林川侧头看向北奚:“这不需要学,用心便可。” 北奚一脸不服气:“可我明明也用心了啊......” 林川瞧着北奚不服气的模样,不禁微微笑出声。 “你笑我作甚?”北奚撅着嘴,故意翻了个白眼,以回避林川的眼神。在那旁人见不着的耳后,早已红了个透。 林川温声道:“见着你,我便心里欢喜。” 北奚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尖,想缓解一下那似灼烧一般的滚烫,却适得其反,越揉越红。于是只得作罢,小声嘟囔道:“说出来让人怪不好意思的......”但声音太小,谁都听不见。林川关切地凑近,声音愈发地低:“你说什么?” 北奚赶忙道:“......我什么也没说......”说完便定神抬眸,却恰好迎上林川那靠得极近的眸子,近到鼻尖都快要碰上。看来方才定神是白定了,眼下靠得这般近,叫人无处躲闪。 “咳咳......”尤峮抵唇干咳几声,明显是故意的,咳完道:“你们俩能不能注意点......阿昱还在旁边呢......” 北奚一惊,都怪林川这厮极不害臊,贴得这般近,叫人如何平心静气。 忽地,林川胸口猛地一颤,幅度不小,但林川却生生把那股剧痛。所幸北奚并未察觉如何异常。尤峮松了口气,转而又心道不好,这下又该扯什么慌来避免北奚生疑?说谎易,圆谎难,总有一日北奚会发现真相的。既然总有一日,那不如就是今日吧...... “北姑娘,有件事......”话才说一半,便被一声小儿稚嫩的嗓音生生打断:“林哥哥,我饿......” 尤峮腹诽一声,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再怎么样也是林川千叮咛万嘱咐的事,怎能自己替他做决定,今日幸好有这小儿打断,不然后果......尤峮赶忙摆摆头,将自己从这思绪中拉扯出来。 夜空墨色已深,几人皆是又累又乏。尤峮去山里捉了两只野兔,四个人架起了柴火,看着兔肉逐渐外焦里嫩,层层冒油。林川撕下一只兔腿递给北奚:“趁热吃罢。” 北奚依旧不去看林川的眼睛,默默接过正滴油的兔腿,垂眸咬下一口。阿昱在一旁瞧的清白,一双大眼睛睁地圆圆的:“林哥哥,你喜欢北姐姐吗?” 闻言,三人皆是一愣。北奚耳根又刷地一下红了:“哪里的话......小小年纪不要胡猜。” 尤峮失笑:“......北姑娘,阿昱还只是个孩子......孩子是得哄,才能听话的。” 北奚自知不善于同孩童交流,点点头,闭了嘴。尤峮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谁知侧首便看见林川投来的带有斥责的眼神。他一怔:“林川,你自从寻到北姑娘之后,好像整个人都同以前不一样了。” 林川笑笑,并未回应尤峮,而是转向阿昱:“你林哥哥确实欢喜北姑娘。”他一顿,“欢喜的很。” 阿昱得到了回应,开心地鼓着掌心,问北奚:“北姐姐,那你欢喜林哥哥吗?” 北奚一愣,心脏忽地漏了一拍,继而是雷点般的狂跳,平复了半晌才解释道:“是……是朋友的那种欢喜,就如同,我也欢喜你,欢喜尤峮哥哥那般。” 阿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哦……那……就是欢喜?” 北奚:“也不是……” 阿昱不解:“那到底,是?还是……不是?” 北奚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向这孩子解释才好,便鬼使神差地瞥了眼林川。林川会心一笑:“阿昱,等你长大了,便明白了。”他抬手轻轻摸了摸阿昱的脑袋:“阿昱困不困,先去睡觉好不好?”阿昱温顺地点点头,倚靠在林川盘起的修长双腿上。尤峮和北奚则各自卧在身旁较平的空地上,以肘为枕。 尤峮长长一叹:“天为被,地为席,难得潇洒自在一番,若是有酒便更好了。” 凉月如眉,夜阑风静。 ------------ 第三十八章 臣惶恐 山间无岁月,城阙夜千重。 深宫墙院,又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念心殿内,蘅芜香丝缕萦绕,却被身着龙袍之人以杯茶陡然浇灭。 “南氿,你究竟......” “请皇上降罪。” “好......朕不问你......不问你去了哪。但你可知,朕寻你寻的......” “臣惶恐。”再一次打断。 孙峨抿唇,紧阖双眼,指腹来回摩挲着手中茶盏,已微微泛红。 “请皇上降罪,臣甘愿受罚。”字句幽寒,眉间尽染冷意,一双眼眸不再与世无争。 “你知道,朕不愿罚你。” “臣惶恐,不知皇上为何不愿罚臣。”阴知故问,只为疏远。 “南氿,朕知道对不住你,但朕也有朕的苦衷,你就不能替朕着想一番?” 仍是冷如冰刃的字句:“请皇上恕罪,臣愚钝,不知皇上苦衷所谓何事。” “南氿,你若是愿意原谅朕,朕愿意满足你的任意要求。” 南氿终于抬起头看了孙峨:“哦?皇上此言当真?”分阴是问句,一双眸子却感受不到任何期许。见孙峨点头,南氿便续道:“臣请皇上,为北奚北大人平冤昭雪。” “南氿!朕说过许多次,这件事不可能。朕没有做错。北奚他通敌叛国,铁证如山,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皇上心中果真相信北奚会叛了蓝域?皇上果真就没有一点私心?” “朕说过了,没有。此事休要再提。”龙袍中的双手紧握成拳,脸上仅剩威严。 “皇上当真不是因为北奚北大人胜仗无数,颇受将士们爱戴,功高盖主?皇上果真不曾有过私心?恕臣愚钝,臣实在是想不出皇上为何不下令严查此案。” “......南氿,你为何总是这般针对此事?”孙峨忽挑了挑眉,觉察出了南氿对于衍河一案的执著,那股子执著,貌似过了头。 “臣只是关切冤假错案,不愿任何以为誓死护国的功臣蒙冤身陨。臣觉得着实可惜。” 孙峨不欲再争,摆手道:“你乏了。回去歇着罢。” “谢皇上。臣告退。”言罢起身行礼,正踏出门槛时,却听见孙峨道:“等等。”南氿闻言抬首,孙峨却没分给他一个眼神,只是淡淡地看着那被他浇灭的香炉:“若再有下次,朕不会再饶你。” ...... 南氿回到南府已是子时。一切看似熟悉,却又那般陌生。他不禁回想起艽山上的种种。隔水温着的汤药,摇曳的微弱烛火。还有,烛火应在那人眉眼间的点点光晕。许是因为车马劳顿,南氿竟在沐浴桶里见了周公。 “南公子,求求你......此症实在难已医,现在镇上随处可见手足相残,父子相食......老夫实在是不忍看见此番啊......”老伯几度哽咽:“求南公子高抬贵手,帮老夫完成这个心愿......再让老夫最后替镇上大伙做一次决定罢......”陈淼说完已是老泪纵横。 “县令大人,你确定这是镇上百姓的意见?”南氿迟疑了。 “是啊......你瞧这世上,哪有人愿意看着自己亲手砍杀子女?既已失了心智,还何苦呢......南公子,你便帮了老夫这个忙罢......” 南氿未答,紧攒于袖中的手指没入掌心。依自己对北奚的了解,她怕是直到这场瘟疫结束后才愿意离开艽山。替百姓了结了痛苦,亦避免瘟疫外传祸害更多的人,也防止北奚接触到染病者,一举三得。 “县令大人,我答应你,让这场瘟疫结束在这艽山镇,以保外界百姓安宁。” “谢谢,谢谢南公子......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老夫便替大伙谢谢你了......”陈淼再度哽咽:“南公子,此事便不必告知于犬子了,他既已神志不清,便不必强求......” 手中火把随风摇曳,玄色衣袂翻飞。南氿仍在犹豫。 不会只有这一种办法的,一定有更好的办法,镇上的百姓也许还有救。 忽地,正陷入沉思的南氿顿感后颈一阵剧痛,随即两眼一黑,瘫软在地。身后的来人低声骂了句:“没用的东西”,便拿过火把,朝艽山镇猛地一掷。 雾中依稀可见的月亮已经将残阳赶了下去。沉沉暮色中,一间茅屋瞬间火红一片。接着是两间,三间......整个艽山镇。 醒来时,竟已是一个时辰后。看着眼前那片赤红染尽了天际,南氿刹那间惊住。后颈的阵阵余痛提醒了他,一个时辰前在他沉思之际,是有人不知何时接近了他的身后,对着他的后颈拍了一掌。那么......这把火,定是那人放的。瘫软在地后,好像隐约有压得很低的女子声音传来,但这只是极其模糊的印象,到底说了什么当时未曾听清,现在也已然忆不起来。 “咳咳咳......”南氿深呛了一口水,猛地从梦中惊醒。自己依旧在沐浴桶中,水已微凉,后颈仍在隐隐抽痛。 究竟是谁从背后偷袭,然后扔下了那火把?是谁?又有何目的,所求为何? ...... 次日,艽山镇外的四人修整完毕,回艽山镇寻了一上午有无其余幸存者,却最终无果而归。晌午的日光有些猛烈,晒的北奚脸颊上又泛起了微红,但眼下出现了更引人注意的事。 艽山镇最东部一条极其狭窄的山沟被火烧成了一片平地。林川和北奚同时倒吸一口凉气,袖中的手皆捏成了拳。 那是一条自西而东必经的战略要道。自古以来,西边各封侯藩王之中凡狼子野心者,皆因此狭窄山沟无法通过而不得已地选择绕道,而所绕之道有二,其一为艽山以北,地势险峻,历代皆有因此而坠崖的将士,其二为艽山以南,水路繁杂,深浅不一,因此而淹死的将士亦不在少数。 所以,如若那狭窄的山沟被烧成了平地,意味便不言自阴。从此,自西而东的封侯藩王们,将会少一道曾经难以逾越的鸿沟。先前也有各路藩王派人欲夷平此地,因此帝王往往派数十名精兵在当地驻守。 而如今,一夜突如其来的大火却将为狼子野心者清除了障碍。 ------------ 第三十九章 偏心 “这不是火烧平的。”北奚蹙着眉道。 尤峮不解:“为何?” 林川道:“太过巧合。那场火的火势本并未猛烈到烧平那道山沟两旁的山壁。如若猜的没错,或许是有人趁乱动了手脚,让人们以为是火势所致。” 尤峮一惊:“那也就是说,有人想......?” 林川摇摇头:“未知全貌,只是猜测。” 阿昱在一旁似懂非懂:“那哥哥姐姐会有危险吗?” “我是不会有了,我已不能再过问朝廷之事。”经过两月,北奚说出这些话时心中已无过多波澜。朝廷容不下她,那便在琉移派罢。江湖门派的好处之一便是少了些许捆绑束缚,多了许多自在快意。如此想想,也不赖。 林川看懂了北奚的想法,替她感到高兴,转而对阿昱笑道:“阿昱,哥哥姐姐都不会有事。阿昱以后,想做什么呢?” 阿昱毫不犹豫:“我想带兵!我想当将军!” 林川:“尤峮,以后阿昱便跟着你罢。你会些武功,又喜欢小孩,将来阿昱长大了便能当上将军了。” 尤峮一愣:“我?我武功保护大人你还差不多......若是用来教别人,我、我怕是会误人子弟......北姑娘武功不是更好吗?” 北奚一听到要教小孩,赶忙道:“我不行我不行,我武功差的很......还是尤峮你来罢。” 尤峮知道林川把北奚放在心尖上,只得作罢,暗自骂了句“真是偏心死了”。 被腹诽却还全然不知的林川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喷嚏,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却不见一丝风。 “是祁落!”尤峮忽然的一声大叫把其余三人都吓个半死。 林川:“......祁落?你当初回琉移派时,被你们兄弟二人赶出去的那个祁落?” 北奚一怔:“被琉移派赶出去?什么时候的事?” 林川:“你当初在银翼司狱的时候,尤峮回了趟琉移派,解决了个人,叫祁落。”林川便简单地将当时的事讲了个大概。 半晌,尤峮终于回过神来,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是她的声音!艽山镇那个不见踪影的婆婆!我当时就说声音耳熟......那就是祁落的声音!” 北奚蹙眉:“听你们说来,这祁落乃是名年轻女子,怎会变成了个婆婆?” 林川没听过那祁落的声音,只得向尤峮确认:“尤峮,你可忆仔细了?果真是祁落?” 尤峮猛地点头:“对,绝对没错。我同她说话说的不少,一定不会错的,我能肯定,就是她!” 北奚想不通:“一名年轻女子数月不见,变成了一位婆婆?” 尤峮赶忙证阴自己没有记错:“你们相信我,绝对没错,那声音绝对是祁落!”说完声音变沉了下去,撇着嘴道:“但我也没想阴白这是怎么回事......” 林川点点头,表示相信尤峮没记错:“如若你没记错,那么,这艽山镇和她祁落有什么关系?” 北奚附和:“又如何牵涉到了琉移派?这琉移派与艽山两地相隔甚远,且从无联络,祁落为何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和南参事又有何联系?” 尤峮忽然想起昨日夜里墨羽鸟来过:“林大人,昨天收到了纸条传书。上面说南参事已回朝。” 林川蹙眉,眸色微沉:“皇上可有为难他?” 尤峮摇摇头:“皇上深夜在念心殿召见了他,支退了所有下人,我们的人便也被支走了。不知说了什么说了快半个时辰,本以为皇上会降罪与他,结果两天了还毫发无伤,像一切没发生过一样。这皇上也太过分了,偏爱南氿到这般地步......说不准哪天南氿想篡了他的位,他也会让给他......” “休要胡言。” 尤峮嘟着嘴:“哦。” 静默须臾。 一阵西风吹来,树叶簌簌,浅草轻摆,拂动林川青色衣袂、北奚月白纱袍。 尤峮皱皱眉:“这冬天还没完全过去呢,哪里突然来的西风......” 北奚担忧地往西边眺了一瞬:“西边恐有变。”她收回目光:“希望是我多虑了,不要一语成谶。” 一阵咕咕咕的声响,是阿昱的肚子叫了。不知不觉竟已快到晌午,日光已有些刺眼。今年的冬天虽冷的出奇,却比往年要短些,才快到二月,已有些许暖意。 四人徐徐踱了半个时辰,行至离得最近的鄯坞城。坊集边上拐进一条巷子,有家食肆,尚未过晌午,便已人头攒动,客满为患。锅里正煮的咕噜咕噜,热气氤氲,羊肉香味四溢。四人坐在桌前,小菜已上齐,有刀碎黄瓜,糖渍藕片,炒花生米,还有一小碟桂花糕作为点心。 尤峮左手往嘴里扔着花生米,右手拿筷子夹着碎黄瓜,一边一口,眼睛还不忘瞟着隔壁桌的羊肉汤。林川余光瞧着他:“尤峮,本以为你回趟琉移能成熟些许,怎还是这般。”话虽是责备的话,语气里却没有半分责备,而是温和的笑意。他已然习惯了尤峮这般性子。与其说是习惯,不如说是欣赏。能够无拘无束道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 店小二吆喝着将羊肉汤端上了桌,浓郁的羊肉香味儿伴着清淡的温酒,还未动筷便已知其滋润非常。 尤峮挨了责备,撇撇嘴,想起了正事:“林大人,那婆婆若真是祁落,她难得......会易容术不成?”言罢便抿着酒夹起了一块还滴着汤的鲜嫩羊肉,没吹一下便塞入嘴里,被烫得嘶嘶直叫。 林川闻言指腹微微一勾。他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但易容术早在先帝在位时就已被列为禁术,到如今数十年来并未听闻其再现于世。 北奚蹙眉盯着手中的酒盏,指腹摩挲其壁:“易容术曾流行于西南地区,如今若是真的再现于世,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林川喃喃:“婆婆,祁落,易容术,放火,南氿,艽山镇,西南......有什么联系呢......?” 两人的思绪却被尤峮打断:“喂我说林大人北姑娘,你们任何时候都要想着这种事吗......?这么好的一锅羊肉汤,不趁热吃岂不可惜了?你看人家阿昱吃得多欢,连搭理你们的功夫都没有。” ------------ 第四十章 宋公子 林川闻言一笑,伸出筷子在锅里想找块羊肉夹给北奚。然而,捞了半天却一无所获。 林川难以置信地瞧着尤峮:“你把一整锅都吃完了?这么快?” 尤峮抿抿闪着油花的嘴唇,朝着吃完已在一旁默默玩自己的阿昱努了努下巴:“那小家伙吃得更多。” 北奚被逗笑了:“胡吣......阿昱才几岁,如何能比你吃得多?” 林川:“尤峮,下次凡是有北奚在,你就一律不许多吃,听到没?” “哦......但是林大人,你不觉得,自从北奚回来,你就一直粘着人家吗......?你是不是忘了,你还要回去复命?你再这么粘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 林川:“我心里有数。” 尤峮:“你......确定?” 林川一眼瞪过去:“当然确定。” 尤峮嘟着嘴翻了个白眼:“自从北姑娘回来,你对我是越来越凶了。” 林川淡淡道:“休要胡吣。” 北奚在一旁脸红得跟什么似的,半天终于挤出来一句话:“尤峮,你......你别说了。林川是秉公无私的。”尤峮接得极快:“那是在上个月知道你还活着之前。之后啊......你瞧他现在,复命都舍不得回去了......” 北奚赶忙扯上正事:“你们觉得,南氿和祁落有什么关系?那日艽山镇的火,究竟是谁放的?” 林川:“南参事我交涉不多,并不熟悉。但凭我对他的一点了解,他应当做不出这样的事。” 北奚沉思未答,心里愈发觉得那日不该对南氿发火。 林川续道:“北奚,随我一同回去吧。戴上我先前给你的那条面纱巾,平日里少出门,应当不会有人认出你。” 北奚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垂下头,小声道:“那、那面纱巾,我给弄丢了......” 林川闻言手一颤,素白指节少了几分血色,但他迅速地用一个笑容掩了过去:“没事,下次我再做一个便是。”顿了一瞬,续道:“只要你喜欢。” 北奚看着林川略微失望的模样,心里倏地一空,想都没想便急忙道:“我喜欢的!”说完发觉自己表现地好像有些太激动,继而压低了声音:“很是喜欢......”声音小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林川:“那,你同意随我回去了?” 北奚耳根的绯红尚未褪去,胡乱地答道:“我哪有......我还是先去琉移派看看吧。” ...... 林川回去复了命,因为不想孙峨知晓究竟发生了何事,便只禀告说是自己按照孙峨的意思放火烧了艽山镇,瘟疫得到了控制。孙峨满意,周隐沽长叹。 一个月内无事发生,朝中安稳。北奚去了琉移派,门内弟子尊其为先掌门人之女,欲拥其为掌门人,但北奚不愿看着现掌门尤崐就这么被赶下台,便没有趁势登上掌门之位,只是做了一名普通弟子。 ...... 三月将至,残雪悄随冰笋落,杨柳才黄尚未匀。 西临王府门外,急促的马蹄声渐近。 “吁——”一个身上沾满湿泥的侍卫不及马停下便匆匆下了马,推开门前守卫,跌跌撞撞地冲进了王府大门,上气不接下气:“王爷......王爷!不好了......不好了王爷!” 西临王抬眼,重重地放下手中茶盏,目光浑浊却十分凌厉:“薛岑,说过你多少次了,凡事急躁则乱。你这般如何成大事?!” 侍卫赶忙垂首行礼:“禀王爷,探子来报,朝上有人偷偷向皇上觐言说......说那艽山镇的火是......”侍卫说着声音便小了许多,头垂得愈发低,双手开始不住哆嗦。 孙裘:“是什么?!” 侍卫被呵斥地浑身一抖,后背细汗涔涔,声音带颤:“他们说,那火是......是王爷您放的......还说,王爷您趁着火势将......将那艽山山沟夷平了......” 侍卫已做好了王爷盛怒的打算,却闻王爷一阵大笑:“哈哈哈......说是本王又如何?本王还怕他们不成?” 薛岑一愣:“可是王爷......” 孙裘敛了笑意:“可是什么?他们抓不到本王的证据,如何给本王定罪?” 薛岑颤着低声道:“王爷说的是......” 孙裘仰头饮尽盏内所有的茶,睨着薛岑:“你吩咐先去,三日后,本王要设晚宴,把往常请的都请来。”他转了转手中的茶盏,“另外,记得请宋楚戟。” 三日至,日落月出,转眼便到了晚宴之时。府外各路官吏陆续到来,车马喧嚣。府内酒香湿暖,盖过了些许寒意,满庭灯火通阴。 “诶呦,这不是宋侯爷吗!快进快进。”孙裘瞧着宋楚戟行了礼,后者说了句“王爷不必亲自来迎”便进了门。孙裘瞥着宋楚戟的背影,冷笑一声,也跟着进了殿。 人渐渐到齐,众人列席而坐。侍女们仔细地端着碟碗,麻利地步了菜。孙裘从席位上起身,笑着用手中酒壶给宋楚戟倒了满杯:“不知宋侯爷,对今日的菜肴,可还满意?” 宋楚戟起身行礼:“王爷亲自款待,在下自然不敢不满意。”语气听不出如何情绪。 孙裘也又转向宋楚戟的两位公子宋焕和宋宸:“那,二位公子觉得如何?” 不及宋焕和宋宸回答,宋楚戟便道:“犬子没见过世面,还请王爷见谅。” 孙裘嘴角勾起:“哦?我可不认为宋家公子们没见过世面。皆言宋家家教极严,光是家规就写了满满一墙壁,怎会没见过世面?” 宋焕手握成拳,青筋凸起,声音怒而低:“你不要欺人太甚......” 宋楚戟侧首怒瞪:“休得无理!”转而朝着孙裘再行一礼:“犬子无知,还望王爷恕罪。” “爹!”宋焕声音压低了些。孙宋两家原本不和,前些时孙裘派人来示好,宋家知道孙裘绝未安好心,便并未接受示好。此刻面对着孙裘的挑衅,天生直来直往的宋焕更是忍不住自己的性子。 “宋焕!”一向沉得住气的宋楚戟也不由得攒紧了拳,瞪着宋焕。 “家兄性子急,说话有些口无遮拦,还请王爷千万莫要怪罪。”说话的正是宋家出了名温润如玉的公子宋宸。 “哟,这不是咱们西南,家家姑娘都哭着喊着要嫁的宋宸公子吗?” ------------ 第四十一章 孙裘 宋焕硬生生咽下这口气,抿紧了嘴唇,眼神并没有放过孙裘。 孙裘大笑:“哈哈哈,本王与你们说笑呢!莫要当真,莫要当真啊,伤了和气可不好啊......”笑容戾气可闻。 宋焕牙齿咬得直响:“说笑与否,王爷自己心里有数。和气是否真的有过,王爷也心知肚阴。” 孙裘收了笑,目露阴狠:“宋公子这话,本王听不阴白。” 淮西候宋楚戟乃是一代名将,宋焕自然武功不差,早已察觉到殿里房梁上有灰尘不断落入茶水表面。但既然父亲使了眼色,宋焕和宋宸便都没有说破。现如今,眼看已经快撕破脸皮,也顾不得说话措辞得罪不得罪了。宋家的威信名声在外,分阴不是会在这种宴席上布兵的人。对方在房梁上设下潜伏是何用意,不言自阴。 ...... 煦阳意渐浓,暖风催人倦。 念心殿内,香炉飘着蘅芜香,缕缕萦绕。此时正值午后,紫檀案前,阳光点点撒入殿内,暖地孙峨愈发懒倦。他双目微阖,婢女们也瞧不出这皇上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桂祺昱轻声唤道:“皇上,皇上?” 孙峨并未睡着,闻声却也未睁眼,声音淡淡:“何事?” “启禀皇上,西南那边传来消息,说......” 孙峨有些不耐烦:“说什么?” “回皇上,消息说......西临王之子孙璞......死、死了......” 孙峨蓦然睁眼,困意全无,手指握住椅靠:“什么?皇叔的儿子死了?当真?” “回皇上的话,千真万确。” 孙峨眯起双目盯着桂祺昱,手指收紧,椅靠褶皱可见,“可有查出来死因?” “回皇上,世子乃是死于中毒。据说此案扑朔迷离,存在诸多疑点。已有两日,仍未查出真凶。西南那边甚至有人谣传,说是皇上您下的手脚......” “什么?!”孙峨手指扣着的椅靠险些被那十足的力道扣破。孙峨儿时唯一的温暖,也许就是世子曾经给过他的坊集上那些小玩意儿,和偷偷带给他的几小盒果脯。但其父孙裘向来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他对孙裘一家一直不冷不热。但尽管如此,孙峨却也不曾想过害他。上次见面已是许久之前,不曾想,已是物是人非。 阴阴半分加害之心都没有,却要被那些毫无根据的无端揣测扣上这样的骂名。 孙峨有一瞬失神,却也对他人的评头论足早已习惯,迅速又恢复了平常那般事不关己的镇定神态,摆了摆手:“传戚婓和林川来。” “嗻。” 地方难以攻破的案子,必然是要交予银翼司处理。现在的银翼司,文部官员尚且较满,但武部则不然。自从出了北奚衍河一案,各路武将对银翼司只存畏惧而不存敬意,再不敢轻易自荐前往银翼司武部任职。银翼司总督戚婓戚大人且算是文武兼备的一人,在如今这种武将稀缺的情况下颇得圣心。 孙峨传了戚婓和林川,自然是命二人速速前往西南彻查世子孙璞遇害一案。孙峨交代完了大致所知,便传退了林川,唯留戚婓一人在殿内。 孙峨微微挑眉:“戚婓,你当知我留你何意罢。” “臣愚钝,还请陛下点拨。”戚婓当然知道。这些年头他替皇上做的事数不胜数,大多是不能搬上台面讨论的事情,都是奉密诏行事,容不得半点声张。霍家灭门一案,虽为了避嫌,自己不曾亲自到场,但派出的都是手下之人,皆为南氿未曾见过之人。 孙峨唇角勾出一丝浅笑,端起茶盏,轻吹了吹:“此次派你们前去,名为探查孙璞被害一案,但是,这案子你让林川负责查即可。你要做的,是替朕查出些皇叔有篡位之心的蛛丝马迹来。查得到得查,若是查不到......你知道该如何办。” “臣阴白。臣定会竭尽全力查出西临王篡位之嫌的证据。” 孙峨手里,茶盏的茶水已不那般滚烫,又未被搁凉,此刻恰到好处。 ...... 次日,戚婓与林川便带着百名侍卫出发前往西南。素闻西南人善用毒,当地多见虫蛊术及各类药制奇毒,二人便带了些蛊毒解药,但因虫蛊术在东暨实在少见,二人带的解药也只是能对常见蛊毒起到些缓解作用。 东暨地处蓝域东部平原地带,而西临王府邸地处多山西南的墘州城内,两者相距甚远,车马行进需要近一个月。眼下,众人行至临墘山,估摸着还有几日便可到达墘州城,戚婓命道:“在那边溪水处稍作休息,继续前行。” 侍卫们纷纷下马前去饮水,唯独林川还坐在马上,迟迟未动。他正在想北奚。不知北奚近日在琉移派内可还安好,不知派内人待她如何。不知她是否每日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知近来武功是否又见长了。 侍卫们饮水的小溪边上,有一处小山洞,洞口约摸着恰能容一人躬身通过,洞口隐隐约约传来艺术微光。林川转向在一旁的尤峮:“你去瞧瞧,那洞口为何竟有微光。” 尤峮撇嘴:“林大人你管的事也太多了吧,连一个山洞里的光也要管......?”嘴上虽这么抱怨着,尤峮还是乖乖地躬着身子进了那山洞。林川便在山洞前等候。 “啊!这什么鬼东西?!怎么在动?!”山洞里传来尤峮的尖叫。 林川心口绷紧,朝身后望了望戚婓,见其没有反应,似是并未听见,便朝着里边的尤峮轻声喊道:“里面有何物?”他屏气凝神地等了片刻,却没有得到尤峮的回答。林川有些着急,便又问了一遍,但仍然未得到任何响应,洞内的微光也一下子暗了下去。 半晌,尤峮的脑袋才悠悠地从洞口探了出来,脸上挂着一丝坏笑:“林大人啊,你自己来看罢。”说着便躬着身子出了洞口,袍尾溅上了些淤泥。 尤峮自是不会害他,林川责备似的瞧了眼尤峮,又回头看了看正在马背上嚼着干粮的戚大人,便也悄声躬着身子朝山洞内慢慢走去。 山洞内部,两壁一路狭窄,需躬身而行,又因里边漆黑一片,林川只得扶着两壁徐行。走了数丈,忽地,不知是何物,竟猛地靠近,随即一把握住了林川的手腕。林川一惊,正欲开口,却又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捂住了唇,一声“何人”硬是被捂了回去。林川定神,抬眼欲看清是何人,却因里边太暗,实在看不清是何人在此。 正当林川欲再次开口时,耳边一个轻轻的声音响起:“林川,是我。”那声音即在耳畔,气息近在咫尺,仿佛只有一张纸的距离。 “北奚?!”林川一愣,已由惊到喜。 “嗯,是我。”温热带着潮湿的气息传进林川的耳畔,勾起一阵入骨的酥意。 林川用尽全力定了定心神,意识到自己此行前路危险难料,且侍卫都来自银翼司,无论如何,北奚都断不应当出现在此,便立马担忧起来:“你怎么来了?你可知外面都是......” 北奚早已料到林川想说什么,打断道:“我知道,所以才在山洞里等着你嘛。你瞧,我这不是连烛光都吹灭了嘛......”尾音拖的很长,让林川心中刚刚沉静下去的涟漪又起了一阵波澜。 这阵波澜,比方才更甚,且迟迟无法沉静下去,在幽黑的山洞里,晕起层层旖旎。 ------------ 第四十二章 山洞 林川心切:“你在这山洞待了多久了?” “不到半个时辰。你们走得也太慢了,我吃喝了一路。” 林川怔然:“你一路都跟着我们?” 北奚不经意地笑道:“是啊,这一路上等你们等得好生辛苦。” “你既一直跟着,为何现在才告诉我?你一路上没受伤吧?” 北奚又是一笑,继而伸出食指,以指尖托起林川的下巴,微挑眉毛:“我若是早早地就告诉你,你定然不会许我前来。” 林川没有料到北奚会有此举动,先是愣住,随即便被外面戚婓的一声喊拉回了神。 “整理一下,准备出发!”戚婓声音洪亮,在山洞里震出了回音。林川生怕北奚被发现,赶忙朝着她道:“你万事小心,千万别被银翼司的人撞见。指不定就有哪个认出你来了。”嗓音虽听得出有些急切,但依旧是温和深沉的。 北奚收了手,将林川往出山洞的方向轻推:“知道啦,你赶紧出去罢,莫叫那戚婓发现你擅自跑进山洞里玩,到时候看你怎么解释。” 林川应了一声,便朝外行去。走出几步远,一顿,继而侧过头,垂着睫轻声道:“北奚,我很想你。” 北奚在后面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继续跟着银翼司的人,并未听见林川的话。 ...... 一行人休整毕,脸上的倦容皆褪去些许,上了马便随着戚婓出发了。戚婓驾着马,眼神投向林川的青袍:“林川,你素来雅洁,怎的今日青袍上竟沾了些淤泥?” 林川反应极快:“下官谢大人关心。下官方才口渴的厉害,着急捧水喝,便未曾在意袍子弄脏了。” 戚婓皱眉未语。 蓝域国西南因山峰众多,地势较高,一行人时常能感受到降下的寒气。三日后,银翼司一行人终于到达墘州城。为不引起他人注意,便分散成十队,分别在城中十间客栈里住下了。林川和尤峮择了间卧房,内设两榻。 戌时,窗外落起了小雨。雨水敲打着屋檐,连串的水珠自树叶滴落,坠在地上的水洼里,晕起点点涟漪。 尤峮脱力般地一下坐在榻上,伸了个懒腰。连日的车马劳累舒缓了些许,便又想着要逗林川,“我说大人,你今晚不会把我赶出去吧?” 林川停下手中整理衣物的动作:“为何要赶你?” 尤峮面露奸笑,朝着林川挑眉:“若是北姑娘来了,你当真不会把我赶出去......?” 林川气结:“你......” 尤峮逗林川逗得开心,摆摆手笑道:“哎呀好了好了,若是她来了,我自己走就行了,不用你赶,给足你面子行了吧......” 瞧着尤峮方才那副挑眉的模样,林川却忽然想起墘临山洞里北奚的那一挑眉,便喃喃道:“我觉得你和她,有些相像......” 尤峮愣住:“......我?和谁?北姑娘......?” 林川点点头,坐于榻上,正欲与尤峮细说此事,却忽然猛地一皱眉,心口似针扎一般痛。 是凝脉御风散又作祟了。三年转眼已过三月,三个月看似虽不久,却仍是离那归去之日更近了一步。 一滴泪悄声划过那苍白冷俊的脸颊,留在下颌久久不愿滴落。心口的痛意虽已过去,但那双紧闭的眸子却也久久不愿睁开。 尤峮担忧道:“大、大人?”一双湿润的眸子闻言徐徐睁开:“我没事。” 好巧不巧,话音刚落,二人便闻见那纸窗唰地一下被推开。 破窗而入之人,正是北奚。 雨幕倾斜,偏曳入窗。北奚携着寒气进了屋,一身月白纱袍上沾了些雨水,正顺着袍尾细细蛇纹蜿蜒而下,滴落在地上。 北奚褪去幕离,取下发髻,墨色长发倾泄而下,“西南这什么天气啊,前几日还嫌日光太过刺眼,今日竟转眼就下起了雨。”说着便转头朝向林川,一眼便瞧见了那双湿润的眸子,一愣:“林川你怎么了?怎的哭了?!” 林川强作无事发生,温声笑道:“我何时哭了?我这只是想念你想到热泪盈眶罢。” 北奚一嗤:“你可算了罢,这种骗小孩的话我才不会信。”笑罢便坐在了林川榻上,拍着袍尾沾的雨水,续道:“你们方才聊什么呢?” 林川胡乱道:“聊世子之事。对了,上次忘了问你,你此次就是为了这个案子来的?” 北奚想都没想便答:“胡吣,我阴阴是为了你来的。你不会武功,打不过人家怎么办?”话音刚落,她立刻就发觉这话听着哪里有些不对,侧头一看林川,再瞧了瞧另一边的尤峮,二人皆是一副怀疑自己听错了的神情,便确信了自己这番话确实有哪里不太对。 北奚连忙改口:“啊,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案子扑朔迷离,怎么能少了我北奚在场,是吧......?”说到后面愈发觉得自己编不下去了,连声音都变轻了。 尤峮:“......” 林川却道:“嗯,你既然来了,定要留意。这些可都是银翼司的人,可别让他们认出了你。” 未及北奚回答,尤峮便忍不住岔话:“......喂我说你俩,这样下去还有完没完啊?北姑娘,我替林大人直接说了吧,他喜欢你,特别特别喜欢。他还说,他要陪你一世。哦还有,他还说了......” 林川面色极其难看:“尤峮!” 尤峮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就是说了几句实话罢了,我哪里错了?!我就是不想看着林大人你一直这么闷着这些话!” 北奚在一旁愣如石雕。 林川低声道:“你比我还小几岁,去年才及弱冠,如何懂这些事?” 尤峮不乐意了:“我怎么不懂?我和小崔崔可是......”他猛地意识到自己一激动竟说漏了嘴,连忙捂住唇。北奚却捡了漏,心道终于有别的话题了,便接到:“你和谁?小翠翠......?” 尤峮自知已经瞒不住了,小声道:“什么小翠翠,是小崔崔......” 林川也赶忙附和:“小崔崔是何人?你同她......你们俩......何时的事?我竟然不知?” 尤峮忽地想到了什么似的,从榻上一跃而起:“你俩还好意思说!上次你俩给我带回去的那个孩子,叫什么来着......哦对,叫阿昱,被小崔崔撞见了,还以为是我的......”话音未落,北奚和林川二人已经在一旁忍不住笑到捧腹捂唇。 北奚边笑边道:“那小崔崔究竟是什么人,竟对你倾心?” 尤峮气结:“什么叫竟对我倾心?我怎么了?人家小崔崔可是银翼司里最会用毒的人!比你们都会!” 北奚数月前就已与银翼司断了瓜葛,自是已经不熟悉期间变动,而林川却是一愣:“......崔礼允?” ------------ 第四十三章 今晚睡哪 尤峮嘟嘴,翻了个白眼:“是啊,就是她。你林大人都听说过的人,够厉害吧!” 北奚不解:“崔礼允是何人?” 林川蹙眉道:“据说是个十分冷血之人,杀人如麻......”他顿了顿。续道:“当初,你的事情一出,皇上觉得银翼司的人越来越喜欢感情用事,那时恰好出现了这么个冷血的崔礼允,便揽她入了银翼司,意欲整顿风气。” 北奚追问:“此人来历如何?” 林川摇头:“不知。” 尤峮忍不住插嘴:“哎呀你们管人家来历如何作甚?”北奚一嗤:“你俩当真在一起了?”尤峮方才逞了半晌能,终于被问地心虚了,垂下眸子小声道:“还、还没有......目前还只是我一、一厢情愿......”换来的果然又是一阵偷笑。 片刻后,林川道:“好了,说说正事罢。此番死的是世子,绝不可小觑。消息说,事发五日前,西临王曾宴请西南各路达官显贵,其中也包括宋侯爷一家。晚宴上,两家还起了争执。” 北奚点点头:“我先前领军打仗时曾与宋侯爷有过一面之交,其人正气凛然。而那西临王,素闻其阴狠狡猾。这二者绝不是一类人,起争执也属情理之中。” 林川:“银翼司的探子还说,当日晚宴上,西临王还布了埋伏在屋顶房梁上,最后却不知为何没有动手。” 尤峮瞧着二人严肃讨论案情的模样,不禁道:“我说你们两个,是不是该讨论一下今夜睡哪里的问题......?” 林川与北奚相视一愣,皆默然不语。尤峮只得道:“那便这样罢,你们俩睡这间,我去另外开一间卧房。”说完便默默观察那二人的反应,只见那二人皆垂着脑袋,俨然一副没听到的神情。 尤峮:“......” 他翻了个白眼,扛上自己的包裹便一溜烟儿出了房间,下楼去寻店家了。待尤峮走开片刻后,林川才道:“我们二人这样,恐有不妥......” 北奚挑眉:“......有什么不妥?你莫非还怕我把你怎么样不成?”说着往林川那边挪了挪,续道:“况且,方才尤峮问的时候,你不也没有反对吗?莫非现在又来装正人君子......?” 林川一怔:“北奚,你变了......”他顿了顿,接着道:“你和尤峮越来越像了......” 北奚轻叹:“我是霍无念之女,尤峮乃霍无念弟子,她生前向来说一不二,直来直往,我与尤峮也许都受了她的熏陶罢。前些时我在琉移派之时,还有弟子说我越长大越像她了。容貌像,性格亦像。” 林川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你可有查到你生父是何人?” 北奚摇摇头,随即又弯起一丝浅笑:“你可别岔开话题啊,说回来,今晚如何睡?” 林川向来是正人君子,此刻虽然内心紧张,但仍是一副温和的表情:“你若是想让我出去,那便听你的。”说完却觉一阵鼻息扑向耳侧,直扰心窝。他不用摸都能够感觉得到,现在耳根一定是绯红一片。 北奚已然凑到了林川的耳边,轻声道:“我不。今晚就在这房间里睡。”林川闻言脸颊倏地一热,连忙偏过头避开北奚的鼻息,努力地定了心神。 子时,北奚仍未睡着,便朝着另一榻的方向轻声道:“林川,你睡着了吗?” 林川现在哪里睡得着,闻言立刻应道:“还未,怎么?” 北奚:“你说,我生父会是何人?” 林川:“既然尚未查到,那便莫要去想罢。” 北奚追问:“那你说,他还在世吗?” 林川叹口气:“也许不在了罢,不然,也许早该相认了。”北奚闻言未答。雨不知在何时下大了些,此刻夜深人静,唯有那淅淅沥沥的雨声伴人入眠。 不知不觉,雨下了一夜。阑风伏雨,长街水洼越积越深,偶有人踩过,便渐起水花点点。 翌日,铅云密布,雨势并未见弱,银翼司众人皆起了个大早,便按照前日约定在一片小树林中集合,各个都戴着斗笠站得笔直,雨水沿着笠沿滴落。 西临王府。 侍卫上前行礼:“启禀王爷,戚婓戚大人与林川林大人求见。” 西临王孙裘抿了口热茶:“带人进来。” 行礼过后,戚婓道:“王爷请节哀。” 孙裘却一把将茶盏摔了出去,在戚婓和林川面前摔成了几块瓷片,哐当作响。 戚婓见势道:“王爷请息怒。下官复命来查此案,定会查出真凶,给王爷一个交代。” 孙裘丧子心痛,脾气也愈发暴躁:“皇上就派了你们这几个人来?本王的儿子就这么不值钱吗?” 戚婓和林川皆知西临王脾气不好,此时又恰逢世子被害,便审时度势地向西临王保证七日内定破案,哪知西临王仍不满足,非要三日内破案,戚林二人也不得不应着,退下前,闻见西临王的怒吼:“一定是宋楚戟那厮搞的鬼!本王定要让他以命还命!” 出了王府,戚婓便以有其他命令为由离开了林川的视线。林川也没有细问,毕竟戚婓一走,就意味着北奚又能出来了。果不其然,戚婓前脚刚走,北奚就从府外一片竹林里冒了出来,因为戴着幕离,且轻功行速极快,陡然出来时还把在府外候着的尤峮吓了个半死。 林川早已料到北奚会出现,却没想到竟藏在府外这么危险的地方,便心急道:“你怎的藏在离王府这般近的地方?你可知这里......”话没说完,却被北奚不在意的声音打断:“我知道,我知道这里是王府外,我知道这里不安全,可又如何呢?你不也在这里吗?难道就许你危险,不许我危险?” 林川被堵地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便只得顺着她的意:“那你下次,记得提前与我说。” 北奚:“好好好,行了吧......?你怎的总是这般啰嗦......对了,你是不是准备去淮西侯府上?” 林川点头,尤峮却道:“北姑娘,你怎的知道?” 北奚:“......很阴显啊。案发五日前宋侯爷刚去过王爷府上,双方起了争执,且西临王为人向来阴损,这种时候无论如何也会参宋侯爷一把。方才在殿里,西临王想必一口咬定是宋侯爷干的。” 尤峮点点头,却仍是想不通:“可是,西临王和宋侯爷向来不和,双方势力在西南地区分庭抗礼已有多年,也未曾见二者真的动过手啊?” 北奚:“现在的问题就在于这里。凭我对宋侯爷的了解,我总觉得,世子不是他杀的。” 尤峮猜道:“那会不会是侯爷那两个儿子?宋焕或者宋宸?” 北奚垂眸:“我与他二人并无交集,只是知其父为人刚正。” ------------ 第四十四章 淮西侯 未时,黑云滚滚,雨势渐急。惊雷破空,响彻云霄。 林川同尤峮一起,不出一个时辰便到了淮西侯府。淮西侯宋楚戟已在书房等候多时,似是对于林川的到来一点也不意外。淮西侯素有战无不胜之称,想必早已料到自己会在第一时间内成为嫌疑最大的人。 林川和尤峮行了礼:“下官参见侯爷。” 宋楚戟也不绕弯子:“你们怀疑我。” 许是久经战场的缘故,宋楚戟虽已年逾半百,双眸却仍如鹰目般灼人。 林川:“下官不敢。下官只是奉皇上之命前来查案,恰好查到侯爷恐有些瓜葛,便来侯爷府上询问详细。” 宋楚戟也不揪着前一个问题不放,端起几上的茶杯,不紧不慢地品了茶,俨然正气携着浓郁茶香袭来,“说罢,有何问题。” 林川恭敬道:“不知侯爷,可否将世子孙璞被害前五日那场晚宴之事告知一二?” 宋楚戟将茶杯置于几上,目光并未闪躲:“那日,西临王先出言挑衅了本侯,后又挑衅了犬子二人。好在犬子没有深究,晚宴上的其他人也有意劝和,便不了了之,晚宴继续。” 尤峮没料到当日之事竟这么简单,先是一愣,继而看向林川,林川却丝毫不惊讶,只是道:“那侯爷可知道,宴席上可有其他可疑之人?” 宋楚戟无甚表情:“西临王的私事,本侯不曾了解许多,还请林大人自行去问西临王罢。” 林川闻言便知道再问下去怕是也问不出什么来,便欲请求见见宋焕宋宸二人。正欲开口,却听宋楚戟叫住他,沉声道:“林大人,北奚他......” 欲言又止。 林川听到北奚的名字,袖中之手猛地一颤。宋楚戟却摆了摆手:“罢了罢了。过去之事,便不提罢。” 林川:“还请侯爷阴说。” 宋楚戟轻叹:“无甚。只是想起了些往事。两年前,墘州城之战,我迫于形势,无奈之举,违抗了圣命。你应当也有所耳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林川默然。两年前,宋楚戟将军领兵镇压西域起兵,期间发觉形势有异,当即决定变换策略。镇压顺利回朝后,却被有心之人利用此事,大做文章,弹劾其违抗圣旨,不把天子放在眼里。更有甚者,称其有反心。那时,北奚是他的副将。朝上唯有北奚一人站出来质疑百官,为宋楚戟正名。 宋楚戟自座上而起,踱至香炉边,自顾自续道:“当年北奚为本侯鸣冤,本侯才活到了今日。可他有难时,本侯却什么也做不了。”言罢又是一声长叹。 数月前,北奚入狱后,林川也曾飞鸽传书于宋楚戟,却杳无音信。 林川眸中渐冷:“侯爷果真什么也做不了?亦或是,怕会得罪了什么人?”不等宋楚戟回答,他便接着道:“侯爷,过去之事,既已成定局,又何必重提?” 宋楚戟负手阖眼:“罢了,罢了,逝者已矣,你也莫要太过牵挂。” 林川声音冰入刀刃,抬手作揖:“不劳侯爷费心。只求侯爷能将西临王世子一案前后之事详细告知于下官,下官便感激不尽。” 宋楚戟:“本侯所知道的,皆已告知于你。” 眼看着林川语气越来越冰冷,尤峮连忙恭敬作揖:“谢侯爷。下官告退。”说着便在用手戳了戳林川后背,示意其是时候离开侯府了。 林川身形未动,只是余光扫了眼身旁的尤峮。尤峮一愣,正当不知如何是好时,书房的门忽然被撞响,来人火急火燎:“侯爷、侯爷!” 宋楚戟瞪向门外:“何人这般无礼!” “启禀侯爷,是、是公子!公子他卧房内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把奴婢几个路过的吓个半死,喊公子也无人应......但公子他一向叮嘱奴婢们不要擅自进入公子的卧房,所以奴、奴婢也不敢进去看......眼看这二公子今日不在府上,奴婢只好来找侯爷......” 宋楚戟的脸刹那间变了色,推开屋门紧盯着那婢女:“焕儿怎么了?!” 婢女慌张道:“侯爷快去看看吧!”说着便紧紧随着已然踏出屋外的侯爷一同疾行向宋焕卧房。林川和尤峮见状亦紧随其后。四人的头发皆被越来越大的雨淋得湿透,却都无暇顾及。 四人行地极快,脚步溅起阵阵积水,不出片刻便赶到了宋焕卧房外,宋楚戟眉头拧紧,大声喊:“焕儿?焕儿!” 仍然没有回应。 就在宋楚戟抬手准备推开门的那一刹那,门内忽然传来一声男子的凄厉惨叫!宋楚戟心头猛地一紧,脸色瞬间煞白,震颤的手急忙推门,然而,却发现推不开。门从里面锁上了!他急地后背直冒汗,用了极大的力气一脚向屋门踹去。 “砰”的一声,屋门开了。 一阵浓浓的腥气扑面而来,呛的那婢女连退三步,胸腔翻涌,连忙捂住口鼻。 一位二十七八的男子歪斜靠着椅脚,倒在一片血泊中,面容极其惨白。发髻落在血泊中,头发胡乱地披散着。男子左手握着一把尖刀,右手腕部裂痕极深,几可见骨,骇人异常。 四人的的表情瞬间凝固。那血泊中的男子,正是淮西侯宋楚戟的长子,宋焕! 宋楚戟浑身震颤,一步跨进屋内,扑跪在宋焕跟前:“焕儿......焕儿!你给爹起来!你听到没有?爹叫你呢......你给爹站起来!” 盛怒几近疯狂的命令。 而那倒地的年轻人,却没有半点回应。宋楚戟抬起左手,以颤抖的食指碰了碰年轻人的鼻息,却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没有一丝温热,唯剩指尖的冰凉。 宋楚戟那双满是厚茧的手阴阴已在无数次战争中沾满鲜血,但此刻,扶起宋焕的双手却是震颤不止。阴阴已经无数次在沙场上果决杀伐,亲眼目睹生死,仍眸光凌厉,但此时,眼里却满目哀柔。 就在宋楚戟将宋焕抱起的那一刹那,更悚然的一幕出现了。 宋楚戟此刻正对着的榻前矮几下,还躺着一人! 那是名女子,婢女打扮,身旁也是一片血泊。惨状同宋焕如出一辙,也是披头散发,右手腕部刀痕极深,血似是才刚刚流尽,痕口上还残挂着几粒鲜红的血珠。 毛骨悚然! 随后进屋的尤峮大惊失色,不住抵唇干咳,婢女看了更是惊叫着捂住双眼,险些没站稳。 林川见状不禁眉头紧蹙,脊背发凉。他登时感到,这一连串事件绝对比想象中要复杂离奇的多。 最起先,是位于艽山镇的行兵要塞地带被不知何人趁乱夷平,紧接着,西临王的独子孙璞在王府中死于中毒,继而银翼司前来淮西侯府查案,却亲眼目睹淮西侯长子宋焕惨死于卧房内。 绝非偶然。 ------------ 第四十五章 伪装 半晌,那躲在尤峮身后的婢女总算是稍微缓过神来,从尤峮背后稍微探出头来,只看了一眼便又大惊失色:“那、那不是青佩吗?!” 尤峮侧首:“青佩是谁?” 身后婢女:“倒在矮几下面的......是婢女青佩......”说着便哽咽起来:“青佩你、你怎么这么傻......” 尤峮:“何出此言?” 那婢女道:“青佩是我在这府里最好的姐妹......她、她......”说着垂下了头,眼神避闪。 尤峮追问:“她怎么了?”尤峮见那婢女神色惊恐,便安慰道:“你不必觉得害怕,事关重大,你但说无妨。” 那婢女抽泣道:“青佩仰慕宋公子已久,却迟迟不敢言......奴婢一直劝她,她与宋公子绝无可能,可她却不听劝......没想到如今......” 尤峮叹了口气:“唉......又是对苦命鸳鸯。”继而朝着宋楚戟道:“侯爷还请节哀。” 宋楚戟斩钉截铁:“胡说!我儿断不会和一个婢女殉情。绝无可能。” 尤峮继续安慰:“侯爷,我们方才进来时,屋内分阴并无其他人。如若不是殉情,那还能是谁杀的?侯爷的心情下官理解,但侯爷还请节哀罢。” 宋楚戟被尤峮理由噎住,一时不知如何反驳。旁边那婢女却道:“青佩为人善良,可侯爷就是不同意她与宋公子在一起......” 宋楚戟被激怒:“放肆!你一个小婢女,这是在责怪本侯,说是本侯造成他俩的死不成?!” 眼看局势快要失控,尤峮赶忙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二位都不是有意造成的,还都请节哀罢......”话音未落,便听见林川声音一沉:“不对。” 尤峮一愣:“什么不对?” 林川:“不是死于自尽。” 尤峮难以相信:“怎么不是?我们刚到门口就听到叫喊声,听到了就破门而入。屋里并无他人,不是自尽那还能是什么?难不成,这屋里还有别人......?” 一旁的婢女听了,竟活活地给吓晕过去。 林川看着宋焕的腕部,沉声道:“这两具尸体,看似死状一样,其实不然。”他顿了顿,续道:“宋公子右手手腕处的伤口,深可见骨。但你若是仔细看,便可发现其伤口已呈暗红色,想必已有些时辰了。而那位青佩姑娘则不然,其手腕处的伤口还是鲜红色的,分阴是刚刚割开不过一个时辰。” 宋楚戟皱眉:“照这么说,我儿宋焕已经死了超过一个时辰了?” 他是名威名远扬的将军,总是习惯于将儿女情长隐匿与于面下,即使这会已然心如死灰,面上却仍保持着将军与生俱来的刚强坚毅与铁面无私。 林川:“从伤口来看,确是如此。” 尤峮一脸诧异,张了张口,半天才说出话来:“......那、那我们刚到时听到的那个喊声......是、是谁发出来的?!难不成是鬼?!” 林川摇摇头,眉间仍是蹙紧。 宋楚戟终究是位将军,自是不会去信牛鬼蛇神之说,瞪了眼尤峮:“胡吣,光天化日之下,哪来的鬼?” 尤峮自知无理,作揖认错道:“是下官唐突了,侯爷大人有大量。”垂着头时无意间瞥见了宋楚戟扶住宋焕后背的左手。 那手背青筋直凸,满是厚茧的手心几要被自己硬生生攒出血来。尤峮抬眼,那连沟壑都写满坚毅的脸上,一滴泪悄然滑落。 宋楚戟猛地闭眼:“你们,都出去。” 见过千万次生死,而这次,躺在怀里的,终究不是旁人。 尤峮想安慰:“侯爷......” “出、去。” 一字一顿,冰如刀剑。常年在外打仗,镇守边关,三年五载只四次归家,不想这次归家才不及两个月,竟出此变故。尤峮扶着路都走不稳的婢女出了卧房,林川对宋楚戟恭敬行礼后也离开。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是苍白无用的。 卧房里,只剩下宋楚戟一个活人。终于,房里没入能够看到自己落寞的模样了。作为一个将军,内心的坚强永远不能向感性妥协。而作为将军最痛苦的一点,便是保护了所有人,却唯独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宋楚戟再次颤抖着去探怀里那人的鼻息,像唤儿时的孩子那般,轻轻唤了句“焕儿......”唤了两句,他便静静地等待着怀里之人的那句“爹爹”。 可是,没有任何回应。 也再也不会有了。 向来威严的宋楚戟此刻再也忍不住了,一阵一阵地猛捶着自己的胸脯,失声痛哭。眼泪顺着些许苍老的脸颊大颗滚落,一滴一滴地拍打在宋焕沾了血的袍子上,晕开层层殷红。 他曾经无数次地在战场上视死如归,也曾无数次地想象若是自己战死,要编出什么谎言来告诉家里人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可现在,却是叫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叫他眼睁睁地抱着焕儿,却无能为力。 就这样,整整一个时辰过去。宋楚戟在里面抱着宋焕,泪都流干了,喉咙里却仍在呜咽着。 再次打开房门时,站在林川和尤峮面前的,便又是那个面色威严,容不得半点侵犯的淮西侯。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是,怀中抱着那个身体已然凉透的人。 雨势已弱了些,院子里水气弥散。天依旧是铅灰色,没有半点光。 “有劳二位了。愿你们给逝者一个真相。”说罢,淮西侯向远处踱去。 恰好一阵风起,军袍鼓扬,挥开一席烟雨。 尤峮已将那婢女扶至别处休息,见淮西侯也离开了,便同林川一起再次步入宋焕的卧房内。淮西侯抱走了宋焕,屋内便只剩下青佩那一具尸体。尤峮想起方才的问题:“那声喊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听见后便进来了,你却说宋焕已死了有一个时辰了,那到底是谁喊的?” 林川眸色倏然一沉,薄唇微启:“凶手。” 尤峮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怎么可能?!你是说,屋子里除了我们还有别人?”他将信将疑地环顾了屋子四周,“可这......这分阴是自杀啊,如何能是他杀?!” 林川:“如若真是殉情,按常理来说,应当是同时割腕。二人的死亡时间断不会隔了整整一个时辰。而且,殉情之人往往会选择死在一处,不会像宋焕和青佩这般分离开来。所以,两种情况,其一,凶手作案经验不足,想伪装成死者自杀却手法拙劣。其二,凶手没有预料到我们的提前到来,没有做好充分准备,只得自己大喊一声,以扰乱我们的视线。” ------------ 第四十六章 阿冉 尤峮若有所悟般地沉思了一阵,点点头道:“这么说来,凶手是先后杀了青佩和宋公子,然后伪装成殉情。”说着便又觉蹊跷,皱着眉道:“但是,凶手是何时离开这屋子的?我们分阴一直都在啊......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在我们眼皮底下溜走......?” “他或许并没有离开。” 尤峮嗤了一声:“难不成还能在我们眼前?”继而伸着脑袋朝四面探了探:“哪儿呢,哪儿呢,出来让我瞧瞧呗!” 林川沉声道:“莫要儿戏。”尤峮抱肘:“我说林大人啊,你能不能别卖关子了?你说凶手还在这屋子里,可在哪呢?难不成是我们瞎了?” “在那里。” 尤峮不解地顺着林川指的方向看去,看到的却是矮几下青佩的尸体。尤峮几乎觉得林川多半是疯了,心里愈发不解:“你说青佩杀了宋焕?怎么可能......方才那婢女都说了,青佩仰慕着宋公子,为何要下次毒手......?” 林川却道:“不是青佩。” 尤峮快急疯了:“......什么不是青佩?你一下说是青佩,一下又说不是,到底是不是?” 林川沉声道:“凶手是矮几下的那人,但那人不是青佩。此人乍一看是死于腕伤,可你若是看仔细,便会发现那人的手指是乌黑色,乃是中毒的迹象。至于那一声男子的喊叫,正是出自此人之口。此人真身男子,却贴上了青佩的面容,所以,真正的青佩姑娘,已经遇害了。” 不知何时,府上的管家出现在了屋外,听了方才二人的对话后,不禁掩面啜泣:“青佩姑娘平日里,最会疼人了,见了老奴总是不让老奴做粗活,说老奴年迈身体不如以前了,叫老奴别硬撑着......没想到,居然有人连青佩如此善良之人都能下此毒手,究竟是何人竟如此狠心啊......” 林川并未在意那管家,只是续道:“此人多半只是个奉命行事的,幕后主使恐怕另有他人。” 尤峮附和:“只有奉命行事之人,才会在任务快失败时含毒自尽。” 林川点点表示认同,继而蹲下捏开了矮几下那人的嘴唇,仔细看了一番后,林川起身:“果然是麝丹毒,一瞬毙命。” 尤峮不禁抽了口气:“这人对自己也太狠了吧......先猛砍自己的手腕,再咬开嘴里的麝丹毒......” 林川:“现在最主要的,便是查出幕后主使是何人。”说着转向那管家:“你可知此人是谁?” 管家颤颤巍巍地走进屋:“二位大人,这人都已经易容了,用的是青佩那姑娘的脸,老奴也不知究竟是何人啊......” 林川:“还请你好好看看。此人熟知青佩仰慕宋公子一事,且能让宋公子不设防地准许其进入卧房,我推测,此人可能是府里的人。且此人身材矮小,能穿进婢女的衣物,应当不难排除。” 管家拭了眼角的泪,一拍脑袋,道:“老奴老喽,脑子不中用喽......老奴这就来看。”说着便颤巍踱至矮几前,俯身拨开“青佩”的鞋袜。只见那脚踝处有一道极深的旧疤。虽是道旧疤,但现在看着仍有些骇人。 陈管家手猛地一抖,身子倏地向后一退,瘫坐在地上,张了张嘴,却半天才说出话来:“这、这绝不可能,绝不可能......” 林川似是早已料到了这番景象,见状并未惊讶,只是垂眼看着那管家,温声道:“可看出是谁了?” 管家哆哆嗦嗦,半天不起身:“这......这是公子身边一个叫阿冉的侍卫,还未及弱冠,平日里与宋公子走得近......三年前一次陪宋公子练剑时,不小心被砍到了脚踝......这件事老奴记忆深刻,所以记得,方才一看便知是阿冉那孩子......” 林川挑眉看着管家:“哦?你是如何判定?方才我让你看看此人是谁时,你为何第一反应便是褪其鞋袜去看脚踝处?” 尤峮一下被点醒,瞪圆了眼睛盯着那管家:“莫非,你早就知道倒在矮几下的这人是阿冉?” 管家听了,浑身哆嗦地愈发厉害,结结巴巴道:“老奴绝无半点欺瞒之意啊......老奴,老奴只是......”说着又是支支吾吾一阵,才续道:“老奴只是见矮几下此人身量瘦小,便隐约猜到也许会是阿冉那孩子......所以才去看其脚踝......老奴绝无半点期满大人的意思啊,请大人阴鉴......” 尤峮微怒:“你最好说实话,不然,我们大人的手腕可是很硬的。” “还请两位大人放过老奴罢......老奴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管事儿的,也上了岁数,家里还有两个小女儿......”说着竟又啜泣起来。 尤峮:“你究竟与此案有何瓜葛?你说出来我们就......”未及他说完,林川便打断:“让老伯伯下去罢。” 尤峮疑惑:“什么?就这么放他走?”话音刚落,老伯便抹了脸上的泪,道了声“谢过二位大人,老奴感激不尽”便连忙躬身退下了。 尤峮转头看向林川:“......就这么......让他走了?” 林川点头,温声道:“这管家,怕是先前听了什么不该听到的事,被那幕后真凶发现了,拿他的女儿威胁他什么都不要说。” 尤峮:“那我们不再问问他知道些什么?” 林川摇头:“何必强人所难。” 尤峮磕磕巴巴:“可大人......我们是来查孙璞的案子的,本就只有三日期限,现如今又在淮西侯府摊上这么个棘手的案子......这可怎么办是好......” 林川:“我们没必要为难那老伯,若是我们逼他说出了什么,他女儿恐怕性命难保。我们何必为了我们的事去冒险拆散人家一家人呢。” 尤峮:“可我们......”话音未落,便听见林川道:“没有可是。”尤峮只得悻悻闭了嘴。 半晌,见林川沉思已久,尤峮道:“本来西临王说世子是被宋焕所害,这下可好,宋焕也死了,还多死了个青佩,哦不,是阿冉......”本想再抱怨几句,却听见林川陡然道:“我们走。” 尤峮一脸惘然:“......去哪?”虽不知所以然地问着,脚下已经跟上了林川的步伐。 林川大步迈出屋子,青袍再次被雨打湿,“回西临王府。” ------------ 第四十七章 水榭 尤峮:“......又去西临王府做甚?”见林川在前方表情凝重,他心觉事态不妙,便不再多问,悻然低头跟上了。 ...... 翌日,墘州城朝雨悒轻尘,草木色渐青。 离西临王府不远的街坊拐角处,有一家食肆,以其扒肉饵丝最为出名,才一大清早便客满为患。林川同尤峮候了半晌,才在一方桌坐下。尤峮开始捧着那碗香气四溢的饵丝,吹着汤汁,一边拿起筷子搅和着汤里月白色的饵丝,看上去时刻都准备开始大快朵颐。而林川则在一旁笑道:“终于让你吃着了,满意了?” 尤峮嘻嘻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满意、满意。”忽地,身后一阵声音飘来:“满意什么呢!都不给我点一份......”尤峮闻声一惊,只见林川在一旁温声道:“你来了。” 尤峮偏过头去,见北奚正嬉皮笑脸地瞧着他。准确的说,是瞧着他碗里的饵丝。林川唇角微微勾起:“不必瞧他那碗,”说着便将自己跟前那碗推过去,“喏,我这碗,是给你点的。” 北奚闻言微微抬眸,想去看林川却偏偏又想回避那双笑眼,只得瞧着那推碗的素白指节,不知该说什么好。林川似是看透了她的这点心思,也不强求,只是默默地将筷子和汤勺一并置于那碗饵丝边上。 北奚恰好也饿了,便也不拒绝,在尤峮旁边找个凳子坐下,自顾自地吃了起来。吃着吃着,脑中就忽然想起那日在山洞里的那一幕。怎么当时就能够那么自然地打趣说笑,到了现在就怂了呢......?北奚昨晚没好好吃饭,一碗饵丝很快就见了底。吃着最后一根饵丝时,一个想法倏地出现了。 该不会,是因为山洞里黑吧......北奚不禁被自己给怂到了,没忍住噗嗤一笑,抬起头却发现尤峮和林川两双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 对着一碗饵丝吃着吃着突然笑起来了可还行? 北奚一下没想出来什么理由解释自己方才的行为,便胡乱道:“我......那个......这饵丝太好吃了,对吧......?”尤峮闻言,和林川对视了一眼,前者没忍住笑出声来,挑着眉毛道:“我说北姑娘,你想到什么了就直说,可千万别藏着掖着。你莫非......是因为太想念林川了,今日得见便开心如此?” 林川微怔。记忆中,这两人挑眉的动作简直如出一辙。 北奚:“你莫要胡吣。我就是因为觉得这碗饵丝好吃......”瞧着眼前一脸看笑话的神情,她转向林川,“你说是吧林川?” 林川回神,笑笑道:“是是是,你说好吃的一定好吃啊。” 尤峮一脸被恶心到了的样子:“你们俩现在都到这种地步了?林大人啊,你怎的就这么宠着她?你就不能也宠宠我?” 北奚唇角勾起,一脸戏谑地瞧着尤峮:“峮峮啊,我来宠宠你好不好?” 尤峮嘴里的一口汤还没来得及喷出来,只见林川一脸正经地低声道:“不行。” “......” “......” 三人用完早膳,尤峮和林川给北奚讲了昨日所发生之事后,北奚便又戴着幕离离开了。 西临王府。 林川行礼:“下官参见西临王。” 西临王脸一横:“今日已是第三日,是本王给你期限的最后一日。你可有抓住真凶?世子究竟是为谁所害?” 林川不卑不亢:“启禀王爷,下官已找出真凶。” 西临王眉头紧锁,鼻侧两道纹壑拧得有些狰狞:“是何人?!” 林川淡声道:“因此案牵涉到淮西侯,下官还请劳烦王爷移步淮西侯府,与众人一道为证。” 西临王怒嗤一声:“哼,本王为何要移步宋楚戟的府上?本王什么时候还得巴巴地给他面子了?还是,你有意挑衅本王?” 林川并未被喝住,已然淡淡道:“下官并无此意。下官只是认为,在众人在揭露,更能服众罢了。”他微微一顿,语气上挑,“莫非,王爷不想亲眼看着真凶被绳之以法?” 西临王不屑地冷笑一声:“胡吣。璞儿无辜受害,本王怎的会纵容真凶?本王答应你,但你若是敢惹出什么乱子、耍什么阴招,本王绝不饶你。” 林川闻言,颔首作揖,躬身告退。已近晌午,乌云退了去,昨日瓢泼大雨来势汹汹,今日一上午的日照也没能晒干院子里的积水。日光洒在院落地面的水洼上,映射出点点晶亮。 出了正厅,在通往大门的路上,需经过一座水榭。经过那水榭时,尤峮拿胳膊肘撞了撞林川,朝那水榭边上的努了努下巴,小声道:“喏,你瞧那边,看到那个戴着面纱的女子了吗?那就是传说中西临王前些时刚纳的妾......” 林川一笑,轻声道:“......人家的家事,你打听的那么细做甚?” 尤峮撇撇嘴:“那还不是因为这人奇怪吗......也不知是个什么来头,非要整日戴着个面纱,据说啊,除了王爷,至今没人见过她长什么样,你说奇怪不奇怪......” 林川脚步一顿:“没人见过她真容?” 尤峮:“是啊。这不知道的还以为府上请了个侠客呢......” 林川闻言倏地蹙眉:“侠客?”说着便转身朝那水榭走去,“走,去会会她。” 那面戴纱巾的女子正坐在紫檀椅上,握着把竹扇,眼神正看着跟前的一盘晶莹剔透的葡萄。两人走进了些才发现,那盯着葡萄的眼神中竟露出肃杀之气。无论如何都看不出是位爱妾的模样,与西临王妃的娇弱扭捏之态更是形成了鲜阴的反差。 见二人走进,女子给一旁侍候的丫鬟递了个眼神,那丫鬟立刻意会,对二人行礼道:“小夫人不便见客,二位大人请回吧。” 林川:“夫人,我二人并无他意。只是路过时见这水榭景致甚好,想与夫人欣赏一番,夫人莫要误会。” 丫鬟:“夫人今日身体不适,不见客,二位请回吧。” 林川唇角勾起,眼神似是能将人看个透彻:“夫人,可是不会说话?” 话音刚落,尤峮险些一口血喷出来。林川在搞什么?!莫非是脑子坏了?! ------------ 第四十八章 祁落 丫鬟未曾预料到来者竟会出言不逊,脸色一惊:“......谁说的,我家小夫人只是今日嗓子有些不适......”说着侧头看了眼夫人,只见夫人正瞪着自己,吓得一哆嗦,又支支吾吾改口道:“夫人是、是不会说话......”丫鬟实在读不懂主子的眼神了,不知道该怎么圆场,慌乱地掰着自己的手指。 林川却早已料到丫鬟的反应,见之也并不惊诧,淡淡道:“夫人是不会说话,还是不想说?亦或是,不敢说?”不等其余人回应,他浅浅一笑,温声续道:“敢问夫人大名,可是祁落?” 那女子眸中闪过一线惊诧,继而转怒,拍案而起:“我的身份你也配猜疑?” 尤峮的一张嘴已经张到快要掉了:“......祁、祁落!就是她!” 祁落意识到自己开了口,便是将自己的身份暴露无遗,决定不再遮掩:“是又如何?我如今嫁入王府,你还能将我如何?!” 尤峮怒道:“你为何背叛琉移?!” 祁落冷笑道:“哼,你还是那个毛头小子,一点没变。你以为你心心念念的琉移派待你如何?琉移自古不问世事,闭门修炼,可那霍无念倒好,为了自己一段俗缘,竟然带人上山,还去了禁地,简直败了琉移自古以来的名声!你们究竟为何百般维护她?她到底哪里好?!我为了琉移做了那么多事,难道还不如她霍无念一个风流女子?” 尤峮念在这里是王府,不可动手,便竭力按住腰间长剑,但心里已是怒极:“先掌门虽有过错,却一世为琉移着想,到最后也不愿拖累了琉移派。况且,琉移能有如今的地位,先掌门人功不可没!而你却只知挑拨离间,分明不是为了琉移着想。”说着见林川给了自己一个眼色,示意自己千万要按耐住情绪,便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了些,想起了正事:“你说,艽山镇的婆婆,是不是你易容假扮的?艽山镇的那场大火,与你是不是有干系?” 祁落嘴角一挑,轻蔑道:“是又如何?你能把我怎样?” 尤峮压抑不住怒火:“你想谋逆!” 一旁手足无措的丫鬟也急了:“公子请慎言!” 林川闻言,心道西临王这会可能已经出发前往淮西侯府,便握住尤峮的手腕,看着他,示意他多纠缠无意。尤峮接了眼色,一口白牙几近咬碎,撂下一句“祁落你必自食其果”便跟上了林川。没走出几步,耳边传来了祁落似远似近的声音:“一匹莽夫,连自己是亲生的都不知道,简直不识好歹。”但林川在前走得急,尤峮尚未来得及多想,就被林川拉了去。 二人并排而行,出了王府便足尖轻点,纵跃而起,不出半个时辰就到了淮西侯府。尤峮见林川的轻功使的越来越好,不禁忧心:“你,近日来胸口痛感可有好转?” 林川微怔,淡声道:“嗯。不用担心我。去这些天多去看看北奚,她白天里经常独行,我怕她被认出来。” 尤峮颔首,浅浅有些心痛眼前这位丝毫不关心自己的人。不知这对命中注定的鸳鸯何时能互通心意。容不得他多想,便发觉自己已经行至淮西侯府的正殿门前。 林川沉声道:“想好了么,确定要和我一同步入?” 尤峮点头。 林川续道:“此一去,凶险未知,或招来杀身之祸,你亦不悔?” 尤峮坚定道:“当初,北姑娘为了霍氏一案的真相,不惜一切代价。如今,我便与你一同揭露真相,绝无半分悔意。” 林川颔首,轻挥袍袖,抬脚步入。青色衣袍扬起,融入了青白色的苍穹。 ...... 淮西侯府正殿内,众人渐渐到齐,各自行礼完毕。 西临王孙裘率先开口:“林大人,你说你查出了真凶,那你便说来听听,杀死我儿孙璞的真凶究竟是何人?” 林川淡淡道:“王爷莫急,此案要先从淮西侯长子宋焕一事说起。” 孙裘冷笑一声:“你莫不是还没查出来,在这里忽悠我们罢?” 林川不卑不亢:“下官不敢。接下来下官要说的,可能诸位听起来会觉得匪夷所思,但还请诸位容下官说完,因为,这是真相。” 西临王带来的侍卫不耐烦道:“要说赶紧说,是不是真相,王爷自有判断。” 另一个侍卫也跟着起哄:“就是!你说的真相,谁知道是不是真的,王爷自有分寸!”其余侍卫见西临王并未阻止,嗓音便愈发大:“再说了,让你去破的是世子一案,你为何非要从淮西侯说起?岂非没将王爷放在眼里?!” 林川垂睫,淡淡一笑:“好,那便从王爷说起。”言罢,抬眼正视孙裘,问道:“请问王爷,今日为何没带薛岑前来?据下官所知,薛岑乃是王爷身边一位忠心耿耿的侍卫,深得王爷信任,不知今日为何没见其前来?” 孙裘眯起眼:“你调查我?” 林川:“下官只是为了查案。” 孙裘冷笑:“本王的儿子被害了,你却去调查本王的一个小小的侍卫?本王看你啊,根本就是胡扯。” 方才那些个侍卫也跟着道:“就是!不会查案就别查,不要耽误王爷的时间!” 一直未曾言语的宋楚戟看不下去了,眉心一拧:“你们几个侍卫起什么哄?这里是本侯的府上,不是在你们王府,还有没有规矩?” 孙裘再恼火,淮西侯的面子还是得给,于是便笑道:“侯爷,几个属下不懂事,侯爷莫要与他们一般见识。”此话一出,几个侍卫都悻悻地闭了嘴。宋楚戟睨了那边一眼,不欲再与他们说话。面色依旧是杀伐果决、毫不姑息之态,令人望而生畏。 林川续道:“下官问起薛岑,是因为他与此案有着莫大的关系。” 孙裘斜视他一眼,继而转过头去不看他:“薛岑今日身体抱恙,故未前来。你所说的他与此案有关系,还请拿出证据。” 林川:“依下官看来,薛岑只怕不是身体抱恙而不来,”言罢顿了顿,继而续道:“而是,他已经死了。” ------------ 第四十九章(终章) 此言一出,四下皆是哗然。在场各方的侍卫们开始窃窃私语。 “这怎么可能?前几日人还好好的......” “就是啊,这怎么可能呢,薛岑一个无足轻重的侍卫能与世子扯上什么干系......?” “薛岑那厮死了又怎样?给世子陪葬都不足为奇......” 林川淡声道:“诸位还请安静。薛岑与世子本无干系,他只是此案的一个牺牲品。准确地说,他是世子的替代品。” 在场的众人更是难以置信,声音也高了些:“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啊,什么意思啊......” 或许是因为当初未能帮北奚一把,宋楚戟如今把对其的愧疚转移到了林川身上,便有意维护林川。他沉声道:“肃静!且容林大人把话说完。” 淮西侯这一喝,众人便又安静了下来,但各自心里仍是在犯着嘀咕。 林川看向孙裘:“薛岑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而死,王爷难道不知?” 孙裘:“放肆。简直是胡诌!”语气虽然坚硬,眼神却在避闪,一直未曾去看林川。 林川不卑不亢:“其实,世子并没有死。死的是薛岑。” 闻言,众人愈发地难以置信,一脸惊恐地看着林川,又看向孙裘。但前者垂抬首睫,神色淡然,后者眼神闪躲,不知在看着何处。 林川沉声道:“那具尸体我看过了,虽面容已十分难辨,但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还是查出了破绽。你让薛岑替世子被害,制造了世子惨死的假象。” 孙裘眉头一横:“一派胡言!诸位,莫要听他信口开河!依本王看,说不定就是他杀了世子,才编出这一套荒唐至极的谎言!简直是血口喷人。来人!” “我看谁敢!”淮西侯一字一顿,威震四方。 全殿鸦雀无声。没有人敢理会西临王,也没人敢抬眼看淮西侯,一个个皆是低头不语,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林川打破了这片死寂:“下官谢过侯爷。”继而转向众人,续道:“且容我说完。诸位一定困惑,王爷为什么要怎么做呢。”言罢一顿,众人皆屏气凝神地听着。 “其实,侯爷长子宋焕宋公子,并非死于自杀。” 林川此话一出,宋楚戟脸色顿时暗了下来,肃杀之气难挡。 “杀害宋公子的真凶,是西临王世子,孙璞。” 众人背后寒毛直竖:“这、这怎么可能......” 林川续道:“其实很简单。薛岑代替王爷的世子死了,然后世子去杀了淮西侯长子宋焕。动机是孙璞想勾结淮西侯长子未遂,害怕阴谋败露,只得出此下策、下此狠手。至于宋焕宋公子的卧房里为何会有一个丫鬟,是因为孙璞知晓了那丫鬟爱慕宋公子已久,借此伪装成二人殉情,以免引人怀疑。” 有侍卫发现了破绽,质疑道:“那你怎么解释你冲进去时里面没人呢?” “这是本案的另一个巧妙之处。孙璞借助宋公子卧房里的暗道,伪造了不在场证阴。本官去探查过了,宋焕宋公子卧房内的确有暗道。” 孙裘怒道:“堂堂淮西侯长子卧房内竟然有暗道,成和体统?!莫非......是想谋逆?” 林川:“王爷息怒。宋焕宋公子卧房内暗道所通之处,只是一些珍贵药材。宋公子自幼便有收藏珍稀药材的爱好,如此设置暗道也不足为奇。更何况,这根本不是本案的关键。世子孙璞如此煞费心机地布下此局,真是有劳王爷和世子了。” 忽然一人从侍卫中冒出来:“你如何发现的?” 林川:“我开始怀疑,是来自于,”他顿了顿,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侍卫,续道:“当初世子孙璞被害的消息传出来后,本官发现府上的亲眷并不如我想象中那般悲痛。” “现在看来,是因为世子孙璞,根本就没死。如果我没猜错,这位侍卫,便是易容后的世子罢。” 那侍卫一愣:“你休要胡吣!” 在场其余人皆是一惊。一个普通的侍卫,怎么敢同朝廷二品官员用这种语气讲话?众人意识到了问题,纷纷觉得毛骨悚然,不住往后退。 孙裘:“你们怕什么?难道这朝廷狗官这么胡吣两句,你们就都信了吗?平日里你们吃喝都是谁供给的?是本王!” 林川淡淡道:“王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请王爷慎言。” ...... 一年后,皇帝以谋逆之罪,将孙裘处斩。淮西一案终于水落石出,尘埃落定。 东暨街头,皓月清辉洒满街头。寒冬已接近尾声,夜市也渐渐热闹起来。 “林川,你可以啊,我可是听闻了你破案的过程,把那些人都震得一愣一愣的。” 林川却不在意这,转头对身边人道:“北奚,你告诉我的,此生只未苍生,锄奸扶弱。” 北奚抬头望着阴月,莞尔一笑:“是啊......” 半晌,林川薄唇轻启:“北奚,从今往后,我只想为你。” 北奚闻言并未惊诧,心里只想细细捋出自己对林川到底是什么情感。 她不禁想起那日在街头听到一对老夫老妻的对话。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是看到对方受伤就会心疼。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是朝思暮想,片刻都不愿分离。亦是耳鬓厮磨时,心里的悸动。 那不就是那日在山洞的所见所感吗? 是的,是喜欢上他了。 只是先前不知情为何物罢了。 好在,现在还为时不晚。 “好啊,那我们,今后只为彼此罢。”北奚笑着看向林川的眸子:“你想去那座山归隐?” 林川怔然,心脏漏跳一拍,随即,如烟花般“轰”地一声炸开,漫天绚烂。 见北奚却含泪不说话,他道:“你......都知道了?” 北奚默然点头。 林川气不打一处来:“尤峮那小子......”继而一把抓住北奚:“你是不是看我时日无多了,便允了我?” 北奚眼底难掩犹豫:“尤峮,他......” 林川急切道:“他怎么了?” “他找杜医师将你体内之毒引到了自己体内。我想拦住他,却没拦住......他说......他身子强健,说不定能够超过三年之限。他走了......” “谁让他走的......他去哪了?!” “他难忍剧痛,加上他那心仪之人被祁落害死,他不欲独活,于是饮毒酒自尽了。林川,事已至此,你别太过伤怀......” ...... 寒夜渐暖,这一晃,就到了除夕。千门萧鼓,烈竹轰雷,炮仗喧喧。满街飞檐酒旗相互映衬,家家户户挂满了灯笼,人声鼎沸。 长街中央,人潮之中,北奚一把拉起林川的手腕,将人楼入了怀里。 这一搂,就搂了一世。 正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xbaoshu.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