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xbaoshu.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 正文 ------------ 九头鸟的诞生 林雅 遵野莽君命,为此套家乡作家的丛书作文,首先便是一喜。闻世人日:“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言者讥赞不一,闻者争论不休。我曾以同类的荣辱之心,考阅辞书,乃得阐释,九头鸟原是一种神鸟,它智慧。以脑袋九倍于凡鸟的优势,看问题往往可以从九个方面;它顽强,斩去一头,尚有八颗,缺者则又瞬间复生,斩斩不绝,生生不息。便想那血色镜头是何等的壮烈!简直是一个关于中华民族的寓言。若非神话,又岂不可荐它作只国鸟?私心得意,祝贺自己居然亦属可匹敌于天上九头鸟的地下湖北佬中之一员。 湖北是楚文化的发祥之地,屈原宋玉,公安竟陵,才子风流,文士如云,领尽百代诗文风骚,大言唯楚有才不惭。俱往矣,却说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新时期文学史上,自第一届全国优秀小说奖始,湖北作家又夺奖不绝:刘富道的《眼镜》、《南湖月》,姜天民的《第九个售货亭》,喻杉的《女大学生宿舍》,李叔德的《赔你一只金凤凰》,楚良的《抢劫即将发生》,王振武的《最后一篓春茶》,映泉的《同船过渡》、《桃花湾的娘们儿》,方方的《风景》,池莉的《烦恼人生》。长篇巨制获奖以及获誉者,尤有姚雪垠的《李自成》,鄢国培的《长江三部曲》,李尔重的《新战争与和平》,杨书案的《孔子》、《老子》、《孙子》等系列历史文化小说。其声其势,已使国人瞩目。 以将中国作家推向世界为己任的中国文学出版社,面对国内偌大文坛,对湖北作家似乎情有独钟。近些年来,它以英文和法文,《中国文学》期刊和熊猫丛书的多种形式,向世界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翻译出版了杨书案的长篇小说《孔子》、《老子》,方方的小说集《桃花灿烂》,池莉的小说集《不谈爱情》,刘醒龙的小说集《乡村教师》;合集选译了方方的《风景》,池莉的《烦恼人生》,叶大春的《岳跛子》;期刊译载了姚雪垠的《李自成》部分章节,刘富道的《南湖月》,李叔德的《赔你一只金凤凰》,蒋杏的《白风筝》,晓苏的《三个人的故事》,叶梅的《撒忧的龙船河》,池莉的《烦恼人生》、《月儿好》、《城市包装》,刘醒龙的《村支书》、《凤凰琴》;中文版选刊自创刊号始,又相继选载了池莉的《紫陌红尘》、《绿水长流》,刘醒龙的《白雪满地》,方方的《名人三说》。 当然,这只是有幸入选或被译的部分作家的部分作品,更多的作家和作品则仍在遭受冷落,甚而至于连以原始中文结集的机缘亦难寻得。有的一步之差,未登巅峰;有的孤旨苦心,欲创文风,惜反不为时尚所悦;有的功法早已非凡而至今不得出头,完全应归咎于鸿运未至。经济以及远见上皆处于比较贫困状态的本土出版者,对本土作家的尴尬只肯相望叹息,即便因某种压力而对先为外界捧出的作家勉强出了选集,亦多为极悭吝羞涩的小本,窄而又薄,跻身书列几近于儿童读物。英年早逝的大别山人姜天民者,便是头枕一册亦可称为遗著的处女集,含苦笑半口命归黄泉。而另一位中年未娶的王振武,临死则连如此小书亦未能一睹。昔日太白有诗:“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呜呼,岂知与出版相比,蜀道尚易。试想上那峨嵋仙山,只须一步一步爬将上去,饥餐渴饮,晓行夜宿,终有一日可见佛光,然出书之难,却使无数作家穷其终生而进不得出版大门,而其中未尝没有将被后人追认的天才及其经典。 出书一方面难于上天,另一方面又易如反掌。君不见时下文坛,丛书系列之类已蔚然成风。主编策划似乎多为一主义,一现象,一帮派势力计。然更多的乃是为了讨个“说法”,在一句人为的口号下信手编联,牵强附会,风马牛不相及。亦有为避此忌者,故将书系之名只管伟而大之,或泛称“当代××丛书”,使人误感黑人莫里森亦已跨海为伍;或大言“中国××系列”,使人错觉吴敬梓又如何不能入书? 去年七月,有火城作家兼社会活动家周公逃暑来京,与昔年同窗野莽君饮酒间论及出版,莽君笑日,楚地作家皆姐妹兄弟,与其一花独放,何不一网打尽?此举既是京都游子的乡土情结,亦是一编辑出版家的历史功绩。于是方有了九头鸟丛书的宏构。联想上述各类丛书,据我寡闻,以作家的生长群落为书系的,“九头鸟”之前尚无籍考。这便尤显其神鸟九头的多思善飞,奇异超凡。尤可令人叹羡的则是与新中国同龄的中国文学出版社,四十五年来一直循规蹈矩于将方块字一个一个地弄成洋文,如今居然对此套丛书下了破例的决心,实在是为那神鸟的魅力所惑。 现在这套丛书即将分辑面世,我预祝它在纯文学正趋复兴的大好时机里,取得各种意义的成功。同时,还想借孙逸仙先生一句不朽勉言转勉丛书中的诸位家乡作家,那就是“同志仍需努力。”又想起神话辞书中日:九头鸟智慧顽强,独惧天狗。天狗恶劣,举世皆知,狗胆敢吞朗月,可将一个明媚良宵变得黑暗。不过如今有电,九头鸟们夜晚闭门不出也罢,你们不是正好可以拧开台灯坐于写字桌前,为这套丛书续写新章么? 神话中的九头鸟没有诞生,诞生的是这套现实的丛书。眼下文坛热闹,八面来风,但无论何种风起,飞得最好的自然还应是九头鸟。我以为。 1994.5.31日匆匆 ------------ 恩重如山(1) 一 阴历是丁巳年,阳历是七七年的那一年冬至节,垸里人一大早就听见一个陌生婴儿的啼哭,在家家户户的枕头上回旋着。 啼哭声好弱。 大家就想到,这定准是个早产儿。 大家都是心中有数,垸里几个驼肚子的女人,还没有到解怀的时候;也都明白,所有驼肚子的女人,从没有象现在这几个驼肚子的女人卖力,一天到晚都在憋着气用力往下挣,想赶在腊月三十以前将那一团细皮嫩肉挣下来,免得拖到明年。明年年岁不好,是个无春年(即农历没有立春的年份),生的孩子,日后大小前程好歹运气都要受到好几成的折损。垸里的前辈中,四聋子是无春年生的,都到了胡须拖鸡屎的年纪,还没有哪个女人肯上他的门。四聋子过去时常蹲在门口大声叫骂:“再搞十次土改,老子依然是贫雇农,你们箱子底下有几个钱的家伙可得当心点,你们连一次土改关也过不了,到时候老子就是七十岁了,也要将你们家的黄花闺女分一个回来作老婆。”现在四聋子依然在叫骂,但次数日见稀少,中气也不大如从前足了。 不知是哪个能干女人,到底如愿提前将血衣包屙了下来。那啼哭声一落到枕间,便惹起不少夸奖、羡慕和夸奖羡慕之后男女之间的那种勾当声。 等到天明起床,第一个出门捡粪的人吆喝起来时,人又明白,哭声好弱不一定就是早产儿。冻极了,饿极了,病极了的婴儿哭声也是洪亮不成的。 出门捡粪的是四聋子。 四聋子不论冷热天,早晨决不赖床,一觉醒来,就马上穿衣下地,出门做事。几十年如一日。以往,工作组老是评他的劳模。他得了奖状,回头就送给肯让他摸一下的女人剪鞋样。四聋子其实也想象别的劳模一样四处作报告介绍经验,在外面开会吃好的不说,晚上睡觉还有女服务员帮助掖被窝。工作组却不让他去。这全怪四聋子头一回作报告时,将工作组教的话忘记了,说自己每天起早下地干活,是因为一个人睡觉没意思,守着空被窝想女人,特别难熬,只好找点事做,好转移注意力。不然,又会象年轻时那样,睡在床上打自己的手铳。那样会伤元气,会短阳寿的。工作组气得当即就将他撵回家,无论他怎么背诵毛**语录也无益。 婴儿啼哭是强是弱四聋子一点也不在意。他一边走一边用粪刮将躺在薄霜中冒着热气的猪粪铲进箢篼。这时,山顶上透出锯齿一样一带有亮的天空来,垸里也一下子明白了,只是大部分窗户仍是酽黑酽黑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四聋子想,这是女人的臊气将男人蒙住了,搂住那一团暖和和的肉,谁还愿意早点撒手呢! 想女人,女人就来了,朦朦胧胧地,四聋子看到生产队文化室门口,有团花花绿绿的东西。那模样乍一入眼,四聋子还以为是刚从山那边嫁到垸里来的静文。垸里女人中,只有静文的穿戴,让人在黑暗中也分得清。 四聋子说:“喂,你怎么起这早?抵不住你男人的***了?” 没人答应。四聋子愣了愣。 又说:“你要奖状做鞋样么?” 见无人理睬,四聋子走拢去才看清,那只是一件花棉袄。四聋子用粪刮捞一下,想将花棉袄钩起来。不料,一声响亮的啼哭腾空而起,四聋子猝不及防,半箢篼粪失手弄泼了。 四聋子过去听人说鼓书时,总是想入非非,指望哪一天也有一个螺蛳精或狐狸精变成女人,来替他洗衣做饭作老婆,今天一早,这愿望眼看就要实现了,却在转眼间变成了花棉袄,又变成了婴儿。 心里一惊一气,四聋子就象盼再来一次土改那样吆喝起来。 “喂——这是谁家的野种呵!” 一人咋呼,满垸咋呼。马上,人都起来看稀奇。 女人都看那婴儿。 男人都看那花棉袄。 女人议论婴儿长得好模好样,看那黄豆大小的卵子,就知道日后是风流种。 男人唠叨,花棉袄象只骚狐狸皮。一边说一边轮流用鼻子嗅,然后,一致同意说,这种味道,只有城里的风**人身上才会有。 四聋子听到女人的夸奖,忍不住一阵凄凉从脚底往上升,便有意扫女人们的兴,说:“看模样顶屁用,得看八字。这伢儿呀,十三岁时若无贵人搭救,一生便无出头之日。” 见到女人们都怔怔地听自己说,四聋子高兴极了。 又说:“冬至节的早晨让女人衣物罩住了头,一百二十岁也别想翻身转运。” 书报上,电台广播里,成天到晚都说算命的话不可信。而这说算命不可信的话,垸里人总听不进去。所以,四聋子的话一出口后,这孩子就注定归他所有了。几个想收养的年轻寡妇便立刻打住了念头。 这时,静文的丈夫打雷似地吼了一句:“都给我上工去,谁走慢一步,就扣谁的三基本。” 静文的丈夫是队长。 垸里人中,没有敢不听话的,连四聋子也从未听漏他的一个字。 人都开始离去时,静文在丈夫背后叫起来:“都走了,这孩子怎么办?得有个人养呀!” 队长听了忙说:“都别走。谁家愿意再养一个孩子?” 四聋子说:“兄弟,这事你可不能强迫命令包办代替,得自愿罗!” 队长说:“我可以给他增加三基本。” 四聋子说:“那就让你媳妇抱回去呗。” 静文这时款款地走了几步,四聋子看到她的胸脯象两块水豆腐颤悠着,静文对丈夫说,这事得大家作主,不该政府出面干涉。队长立刻不吱声了。 静文扭头对垸里人说:“我有个主意,象捡东西一样,谁先发现就归谁养。” 垸里人都说好,说:“四爹,你不娶媳妇就得个儿子,太便宜了。”四爹是四聋子的尊称。 四聋子这时急了,看到静文那一脸好看的笑容,他不忍心骂,就转向静文的丈夫。 四聋子骂道:“你狗日的将来不得好死。” 队长说:“那你说我怎么个死法。” 四聋子听出这话里有一股整人的味道,愣了半天,才想出一句可以下台的话:“象林彪一样,坐飞机摔死。” 垸里人哄地笑了,说:“不管是谁,能摊上这么个死法,太值得了!” 队长也笑了,说:“四聋子,你也值得,连扒女人裤子的力气也没费,就白落得一个养老送终续香火的儿子。” 四聋子说:“又不是我舍不得费力,我是有力无处使哟。” 静文才刚满十八岁,四聋子的话撩得她满脸通红。队长一见,忙说:“这孩子的归宿就这么定了,日后让他做牛做马,一切都是你自家的事,你要他怎么报恩就怎么报恩。” 大家都散去时,四聋子却极其恶毒地骂了一句。 静文听见了,转身说:“队长是党员,你敢骂党?” 四聋子一手拎着花棉袄里的婴儿,一手拎着箢篼回答:“他们将我捡的粪全弄泼了。” 这时候,山那边射过来的第一道阳光,刷地照在婴儿的脸上,如同传说中的真命天子转世那般光景。四聋子抱着婴儿站在一大堆冒着白气的猪粪前。阳光和白气恰似那瑞气和祥云。 二 四聋子给捡来的婴儿取名叫冬至。 四聋子不学别人,对不是亲骨肉的儿女,千方百计地遮掩其来历。他每天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对着床上逐渐长大的那只光溜溜的屁股摔一巴掌,同时小声说一句: “你这野种是老子捡粪捡回来的,长大了可要报老子的恩啦!” 聋子小声说话,别人听了却似雷鸣。垸里人听习惯了,若是哪天早晨没听到这声音,人就猜测四聋子是不是钻到哪个寡妇被窝去了,塘边洗衣涮马桶时,都一齐找寻哪个寡妇眼窝发黑了。 四聋子自己也没料到,因为有了冬至,才让他总算没有白投一回男人胎。 那天,他抱着冬至,十分无奈地往家里走。一缕阳光始终照在冬至的脸上。四聋子不知这是吉还是凶,只分得清婴儿高一阵低一阵的啼哭,绝对不是什么欢心事。捡来的这个儿子,一点也弥补不了对被弄泼的猪粪的惋惜。他抱着冬至走之前,用箢篼将那猪粪罩住,还一边大声声明: “这粪是我捡的,等会儿我再来拿。” 静文在前面走着,听到身后的婴儿老是哭个不停,就停下来,等四聋子走拢来时,就抱过冬至。 静文说:“你以为做老子就那么容易?也不知道哄一哄。” 四聋子说:“没生过孩子不知道么事痛。我没经验嘛!” 静文瞪了他一眼,“你再在我面前说流氓话,我就叫队长开你的斗争会。” 四聋子说:“只怕是你不敢在会上揭发我。” 冬至这时哭得更厉害了。 静文就说:“他一定是饿了,得找人喂点奶。” 说着就抱着冬至进了一户人家的门。不一会儿,冬至的哭声消失了,再过一会儿,静文就抱着孩子出来了。 静文对四聋子说:“我帮你和她说好了,以后,孩子饿了,你就抱来找她喂奶。” 四聋子一边伸手去抱静文递过来的孩子,一边点头答应,冷不防一泡臭痰从静文嘴里吐出来,黏乎乎地粘在四聋子的脸上。 看着静文红着脸气冲冲地走了,四聋子愣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一定是自己伸手去抱冬至时,碰上她胸脯了,四聋子回味半天,才好象有感觉似的自言自语道: “这水豆腐,硬了点,还没揉软。” 四聋子没料到冬至到他家的第一天晚上,就开始报他的恩。 那天晚上,冬至又是尿又是屎地折腾了半夜,四聋子笨手笨脚地摆弄完,以为再没事了,脱下衣服准备睡觉。刚刚将冷被窝睡热,冬至就开始吊着嗓门哭闹起来,直哭得隔壁人家敲着墙叫: “四聋子,孩子饿了,得想点办法,别让他呛了肺。” 四聋子气得一掀被窝跳下床,冲着冬至的屁股就是一巴掌,这才抱过他,开门出去找人喂奶。 给冬至喂奶的女人是个寡妇。说是寡妇,其实男人并没死,叫她寡妇是贬她。她结婚十几年,生了十几胎,却没有一个活到满月的。最近这一胎又是如此,她丈夫气得离家出走,发誓永远不回来见她。 四聋子敲开她的门。坐定后,她扯开衣襟便将奶头塞进冬至的嘴里。四聋子瞅着那团圆鼓鼓的白肉,怎么也收不回发直的目光。 后来,女人将冬至还给他说:“好了。” 四聋子不肯接孩子,说:“我也饿。” 女人说:“回去啃你的桌子脚。” 四聋子说:“那不中,我饿了几十年。” 说着他便扑上去,女人开始还用冬至来遮挡,到后来则只说门没关,又说到床上去吧。四聋子这时一切全然不顾,就在冰凉的地上了结了自己大半生来的一宗心愿。 由于太急,女人的裤子被撕破了,女人发现后,嘤嘤地哭起来。 四聋子说:“你沾了大光,我是个童男子呢。” 女人仍在哭,嘴里说:“你把冬至的花棉袄来赔我。” 四聋子想了想说:“那可不行,这是孙悟空的紧箍咒,离了它,冬至会不报我的恩,长大了会逃走的。” 女人说:“那你赔我的裤子。” 四聋子说:“你还我的童男子身我就赔。” 女人只好又哭。四聋子不管她,抱起冬至走了,一边走一边亲着那小脸蛋,心里想道:一定是老天开眼,派你来作大媒人,守着你,老子一定还有老来福。 因为裤子的事,四聋子耽心那女人不再理睬他了。谁知第二天夜里睡得正好时,门被敲响了。 他问:“谁?” “给冬至喂奶。”那女人在门外回答。 三 冬至在一天天长大。 花棉袄在一年年变小。 长大的冬至和变小的花棉袄依旧紧紧地裹在一起。 捡来的儿子容易养。 四聋子依然每天早上拍打冬至的光屁股,说他是野种,不是自己好心收养他,他的狗命早就没有了,要他长大了多行孝多报恩。 冬至慢慢地懂得了这话的意思,知道一个人偷偷地伤心落泪。 四聋子见了很高兴,就更进一步地搞现场教育。他把冬至领到生产队文化室门口,用那件花棉袄摆成当年的模样,并憋着嗓子学冬至当年哇哇的哭声,四聋子学两声,见自己的嗓声象是老鼠叫,就没再学下去。而临时编造说,当时有两只野狗正在啃他的小手脚。四聋子这话一出,冬至的脸色立即发青了,身子也抖了起来,眼睛更是水汪汪的。四聋子见效果不错,就继续编下去,说有一只母狗翘起后腿朝他脸上屙了一泡尿,差一点没将他呛死。边说边翘起自己的脚,叉在花棉袄上做样子给冬至看。眼看冬至仍没有当着自己的面哭出声来,四聋子就去人家粪堆里铲了一些猪粪来,堆在文化室门口,再放上花袄,说冬至当时就是这么个样子,一只手里还抓着粪团往嘴里塞。 冬至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扑到四聋子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 “父,你的恩情比天高比地厚。” 四聋子说:“伢,你说错了,那话是广播里歌颂共产党用的。你说我要说大恩大德来生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完。” 冬至说不清那句子,只说成:“……大恩大德,……做牛做马。” 四聋子也不多计较了,他知道冬至在自己面前,一辈子也无勇气抬头了。四聋子最后怜爱地说一句:“幸亏当时你睡的猪屎是热的,还在冒白气,不然早冻死了,我捡回来也无益。” 四聋子还要冬至学古人,夏天钻到蚊帐里将蚊虫喂饱后,他再进去睡。 静文听说后,骂他太黑心。 四聋子说,这是让他学习报恩。 静文说蚊帐里的蚊虫可以拿扇子赶嘛,你可以用别的法儿教育他。 四聋子说,那你可以嫁个年轻漂亮的,干吗非要嫁个胡子拉叉的老男人呢?静文听了,不作声,转身走时眼圈却红了。 四聋子觉得这么养冬至一场,自己决不能吃一点亏。有时候,半夜醒来,他又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盯着冬至一看就是半个时辰,总盼望他这捡来的儿子,给自己带来更多的好运气。 在冬至八岁以前,四聋子对这一点一直抱着幻想。 他的这种想法并不是没来由的。 冬至一来家,就让他真正作了一回男人。除长期与那个守活寡的女人好以外,别的女人抱冬至玩,他也乘机摸摸捏捏,有动心的,他就抢着做一回露水夫妻。 这种事被他认作收养冬至的一种报答,不算奇怪。真正奇怪的是,每年冬至节,冬至总是遇上那不可思议的事。 头一年冬至节,队长安排四聋子去烧火粪。他将冬至放在向阳的山坡上晒太阳,自己去一层柴草一层土地垒火粪堆。冬至这时还不会走路。没听见哭声,他就放心地干自己的活。垒完火粪堆,一把火烧出一柱冲天的狼烟。四聋子回头找冬至,冬至却不见了,低头一找就找见地上有一溜很小很小的脚印。四聋子顺着脚印到一处树林,看到冬至躺在一只母狼的怀里,顿时心里叫了一声屈,说自己这一年的心血白费了,照顾母狼吃了几口好食。正在叫屈,又明明白白看见冬至爬起来后,那母狼也站起来,两个象是说了阵什么,又都点点头,便各自走开了。四聋子看着冬至走回先前躺的地方重新躺下,他走拢去叫了半天才将冬至叫醒,醒后的冬至浑身有一股狼的臊味。那山坡上的小脚印也还清晰可见。这两点满垸人都知道,只是冬至真正会走路,是在后来脱下花棉袄,穿上开裆裤头的时候。当时,四聋子对垸里人说这奇事后,就要冬至走给大家看。比卵子大不了几圈的冬至连站也站不稳。四聋子又打又骂也无用,他觉得很丢面子,就非要人跟他上山去看脚印。有人去了。有人没去。去了的人就相信四聋子所说的。没去的,就连去了回来的人的话也不相信。 接下来那年的冬至节,冬至已经是满垸跑了。那天黄昏,家家户户的烟囱刚开始冒烟,冬至从垸边玩够了回家时,身后竟跟着一只又肥又大的灰野兔,冬至在前面一蹦一跳地走,野兔在他脚边一步不拉地跟着,一直跟到屋里,乖乖地让四聋子逮住,一刀宰了,剥了皮熬成一锅汤。这件事全垸人都看见了,队长还闻讯去四聋子家讨了一碗汤喝。 这样的怪事一直延续到冬至启蒙上学。 如果要四聋子抠**起誓:说真话不说假话,他肯定会说不愿冬至去读书。四聋子送冬至去上学是静文出面逼的。 静文因为一直没有生孩子,上面便要她抓垸里的计划生育工作。其实也就是上面来人口头上说说,什么头衔也没给她,她却什么事都想管一管。静文找四聋子,要他让冬至上学去。 四聋子说,读书读野了心,将来他会不认我这个干老子。 静文说,读书人更知书识礼些。 四聋子说,狗卵子,他们连孔圣人都敢糟蹋,养父继母更值个鸟! 静文说,垸里到年龄的伢儿,都要上学。 四聋子说,人家是亲,我这是疏,亲疏本来就不平等嘛。 静文说,不让伢儿上学的,上面就收他的责任田。 四聋子说,要收还好,我早就不想种了,谁收我的田地,我就上谁家吃喝去。 静文说,冬至有异像,来头不善,你不好好待他,当心天上落祸在你头上。 四聋子说,**,你敢咒我。 静文说,你怎么知道,你把头伸到我裤裆里看啦? 四聋子说,**的肚子让人搅乱了,才不会生孩子。 静文说,你问问你兄弟,看他中用不中用。你们家人,要都象你们这样,不绝种那才怪呢。 天上会不会落祸?真让四聋子伤透了脑筋,实在没办法,他只好送冬至去上学。 启蒙那天,冬至在前面走,四聋子慢吞吞地跟着,半路上碰见垸里唯一的初中生,正挑着行李出门找事做,他那可怜的父母拉着衣角要他多给家里写信,多给家里寄钱,多回家看看,初中生极不耐烦地说,我又不是上老山去打仗,又不是上火葬场进化尸炉,有么事好哭的,该写信时自然会写信,该寄钱时自然会寄钱,该回家时自然知道回家,你们就好好关心一下自己吧。 这情景几乎让四聋子彻底改变了主意,他准备拉起冬至往回走时,终于又咬牙决定,这个弯还是慢慢地转好,再狠的人也屙不了三尺高的尿,得用点心计。 给冬至报名时,四聋子手插在荷包里,将准备好了的学费攥得紧紧的,嘴里说,家穷,拿不出学费,心里盼老师别收冬至,谁知老师心地特别善,说你家的情况我听说了,学费先欠着吧。 四聋子嘴上感谢着,心里却在骂,你这个黄世仁,充什么假善人,老子才不领你的情,这笔学费你一辈子也别想收走。 冬至上了两个月的学,成绩好得让老师吃惊。一天放学后,老师跑到四聋子家,着实将冬至夸奖一番。直夸得让四聋子心惊胆颤,当时就有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感觉。老师说冬至将来肯定可以考上留学生,飘洋过海到美国日本去做学问。老师说,他已经偷偷地将冬至的学费全免了,但要四聋子莫告诉别人,免得大家抬杠。 四聋子还没等老师回到学校,就已经说得满垸知道了。老师前脚进校门,后脚就跟来一大群家长,都要求减免学费。 四聋子对他们说,都去闹吧,将学校闹垮了才好。 老师知道后,骂四聋子不是个东西,说自己过去的话不算数,过了冬至节,四聋子再不将学费交来,就将冬至开除掉。 四聋子盼的就是这个,表面上却和老师吵,说你敢开除贫雇农的子弟,除非想当反革命。 冬至节的前一天,四聋子挑着一担茯苓下山去卖,他在外面混了五六天,估计冬至已被开除了才回家,到家后没见到冬至,问邻居。邻居说冬至上学去了。四聋子一听,越发看不起读书的,认为读书人都是一张**嘴。 天黑时,冬至放学回来,四聋子问他怎么还没被开除。 冬至说:“我交了学费。” 四聋子不解,问:“你哪来的钱?” 冬至说:“你走的第二天,我上学时,路上碰见一个女人,非要我喊她妈,不然不让我过去。我只好闭着眼睛喊了一声,睁开眼睛时,我看有道红光一闪,女人就不见了。进学校以后我打开书包,看到有一个纸包,纸包上面写着,这是冬至的学费。后来,我就把它交给了老师。” 四聋子问了半天,也问不出个说谎的模样来。 于是,他记起那天正是冬至节。还记起了从前的母狼和兔子。断定这是天意。 四 垸里的学校只有一个民办班。学校三年招一次生。学生从一年级读到三年级。再想读就得走二、三十里山路,到下面的正规小学去。一般的情况,读完三年级以后,无论是家长学生,无人愿意每天来回爬几十里山路,极个别的、老师认为有天份的,才肯收下来在学校里住读。这种事情,到现在为止,只在那天那个出外做工的初中生身上发生过。 冬至的老师是静文的丈夫下山十多次,才请来的。 这老师姓戴,有四十岁了。垸里人怎么也看不出他到了四十岁。特别是女人,总是一致地说戴老师只有二十八九的样子。垸里的女人常将自己腌的豇豆萝卜,大碗小罐地往戴老师屋里送,弄得他屋里一年四季总有一股酸溜溜的味道。戴老师人极随和,傍晚放学之后,他便踱到垸中间,一站就是一个时辰,和围上来的女人们和小孩们说着各种有趣的事,常常逗得女人发痴笑。等到上山干活的男人都回来时,戴老师就蹭着那双黑亮黑亮的皮鞋,缓缓地踱到一个很空旷的地方,从怀里掏出一只收音机,收听天上传来的声音。 戴老师还拉得一手好京胡,刚上山的那年中秋节,他一个人又是拉又是唱,又是念台词,又是数鼓点,硬是将一曲《红灯记》,从“提篮小卖”唱到“会师北山”。戴老师刚上山那阵,一到夜晚就自拉自唱,后来发现垸里的女人,因听他唱戏忘了做事,而老挨男人的打以后,就不大唱了。偶尔唱一曲,总带着一股凄凉味。 戴老师还会算卦,这是男人们最喜欢的,他算卦从不收钱。让人将时辰八字报上后,他就拿着粉笔在黑板上演算。结果有准的,也有不准的。不准时,戴老师就找出一本算卦的书反复地看。 四聋子极想不通,一连几年没有老师肯上山来,为何独独来了这么个怪人,教书兼给人算命。。 关于戴老师的来历,有两种说法。一说是,他在县城教中学时,与女学生搞皮绊,县里摆出坐牢与上山两条路让他选,他于是选择了上山。另说是,他想和老婆离婚,法院说,只分居两年就可以硬判,他于是就跟静文的丈夫上山来了。 四聋子对戴老师的来历一点也不关心,一天到晚只是着急,如何将冬至拢在身边。 冬至自从上学以后,对四聋子不那么恭敬了,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提一些古怪问题考他。有天早上,四聋子拍打他的屁股,要他别忘了报恩时,冬至竟说,长大了我也要报戴老师的恩。说过这话后,冬至果真常常提出,要去给戴老师作伴。四聋子不肯,但又不得不常常在深夜里,去戴老师的被窝里将他夹在腋窝下弄回来。 有天晚上,四聋子又去寻冬至,师生两个还没睡,他听到戴老师正在教冬至说洋文。顿时,身上冒出一层冷汗。心里骂道,狗日的,真准备将这野种弄到外国去了,他冲进去,朝冬至甩了两个耳光,说:我是中国人,我不准我的儿子学洋文。 听到骂声,戴老师抬起头,见四聋子气得走了五形,便很侮辱人地用眼角和嘴角朝他笑了几下。 四聋子平静之后,老忘不了这笑。他连喝了四天红芋酒才明白,戴老师的笑大有文章。瞅着静文不在家。他将静文的丈夫唤出来。 四聋子问:“你到底还中不中用?” 静文的丈夫反问:“哥,你说哪里哪呀?” 四聋子说:“静文亲口说的,你别装苕。” 静文的丈夫怔了怔,喃喃地说:“我是不中用,降不住她了。” “当初我就劝你莫找没有开苞的,活该你现在作乌龟,当王八。” “静文不是那种人。” “你没见到她和戴老师见面时的那种神情,要笑不笑的。四只眼之间不停地扯着绳索儿。”四聋子想起自己和女人间的事,又补充一句,“只有有私情的男女,见面时才笑一笑,不说话的。” “不会,不会的,真有那事儿,静文就不会天天晚上缠我了。” “我的话你还不信?真教你当场捉住,还不会将人活活气死!你是队长,你说句话,我就去将那戴老师撵走。” 静文的丈夫惊恐地说:“那可不行,静文说过戴老师一走,她就去寻死。” 四聋子一听傻眼了,说:“我还说讹戴老师一下,真有那回事了?” 静文的丈夫很痛苦地点点头,说:“我想要个儿子。” 四聋子差一点说出将冬至给他作儿子的话来,幸亏悬崖边上及时收缰,他一跺脚走了。 半路上,碰见了静文,他拦住她说:“要借种干吗不找我?” 静文不解:“借什么种。” 四聋子说:“人种。” 静文说:“可惜你不是人。”她说这类话和听这类话时,已不再脸红了。 隔了几天,四聋子在学校门口见戴老师将什么东西塞给冬至,他便在半路上截住儿子,搜出戴老师让冬至捎给静文的纸条。纸条上写着:静文,我不能答应,这样做太不道德了。 四聋子听冬至念完纸条上的字后,非常想不通,他明白,那意思是告诉静文,他不能和她睡。后来,四聋子拿过冬至的铅笔,将自己过去常在厕所墙壁上涂画的那种图案,添在纸条上,再将纸条还给冬至。 天黑后,冬至回家来,四聋子迫不及待地问:“静文说什么话没有?” 冬至说:“说了。她说戴老师真是好人。” 四聋子问:“还说了什么?” 冬至说:“别的什么也没说。” 四聋了听了,露出一副很失望的样子。忍不住踢了冬至一脚,并骂一句:“白把你养这大,一点卵子用也没有。” 冬至痛得直龇牙,蹲在地上一边护痛一边小声回嘴:“你这个四聋子才没有卵子用,一个字都不认识,只知道画流氓画。” 四聋子并不是真聋,冬至的话让他吃惊,他咬咬牙,心里说,得想别的办法,将戴老师撵走。 四聋子用力地咳了几声,然后“叭”地一声,将一小砣酽痰狠狠地射在地上。 这天晚上,四聋子趁冬至睡熟时,用一瓶墨汁将一只箩筐涂黑了,顶在头上,去戴老师门口守着,半夜里,戴老师起床屙尿,隐约听到门外有一个声音在响。 “先生姓戴么?” “戴先生醒了么?” 戴老师刚将门拉开一条缝,一个面如磨盘的怪物闯进来,他吓得大叫一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四聋子从头上取下箩筐后,将戴老师抱到床上睡好,又用一支香将枕头熏了一阵,这才退出去,关好门,一下下地用小刀将门闩拨拢插好。 戴老师醒后,分不清看见的怪物是真是假,嗅着屋里的一股异香,觉得头重脚轻,他强撑着算了一卦后,不由得长叹了一声,待冬至早上来找他学英语时,他有气无力地要冬至告诉同学们,这几天放假算了。 早饭后,好多人来看戴老师,四聋子也来了,人们问病因时,戴老师摇头不语。这时,四聋子要大家都退出去,说自己有话要单独和戴老师讲。 见戴老师同意了,别人无奈,只好退出去。 四聋子说:“戴老师。你遇上劫了。” 戴老师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 四聋子说:“昨天晚上,我作了一个梦,看见一个女鬼将一只布袋耍来耍去,还冲着布袋口口声声叫着薄情郎,醒来后,我细细一想,袋袋戴戴,戴戴袋袋,这一定兆演戴老师你的事了。” 戴老师说:“袋者代也,传宗接代是也,不瞒你说,我给自己算了一卦,也是这个意思。看来是静文在克我了。” 四聋子怕言多有失,马上转到正题上。“依我这老粗看,逃灾避祸,你还是趁早逃避一下。” 戴老师说:“我这一走,冬至他们怎么办?” 四聋子说:“再让上面派个教书的不就成了。” 戴老师说“只是没理由。” 四聋子心里极端鄙视戴老师,骂他象个没开聪明孔的大老苕。 四聋子继续帮忙出主意。“你不是病了么?也用不着扯白,就说是治病去。” 戴老师当天就走了,极匆忙的,只带走那本《易经》和几本算卦的书,主要是怕静文知道了来纠缠不放。临走前,他摸着冬至的头对四聋子说:“这伢儿极有天份,你要好生请人教化他。” 四聋子连连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一直在教他知恩图报,尽忠尽孝——天不早了,你快下山吧!” 这时,静文正在用心梳洗,准备去看戴老师,她还没吃早饭。 过了些日子,山下突然上来了几个公安的人,说戴老师犯了法,要垸里人起来揭发他,再后来说戴老师坐牢了。 四聋子常和冬至说,他替戴老师难过。冬至说他也是。 五 四聋子最不爱人说冬至前途无量,他对人说,他没有别的念头,只要冬至能报恩就行。 还在冬至启蒙上学前两年,静文的丈夫终于拗不住上面的政策,决定也学山下,将田地分了。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 垸里最早知这消息的,除了静文夫妇外,就数冬至和四聋子了。 那天,冬至在静文那儿玩够了,回家来问四聋子:“父,什么叫分田分地?” 四聋子说:“你要早生几十年,赶上土改就清楚了。” 说了一句后,四聋子忽然觉得奇怪,怎么冬至这小的伢儿知道分田分地呢?一追问,才知道是在静文家听说的,四聋子当即放下碗筷就出门去了,片刻后,又手舞足蹈地大笑着进门来。 四聋子连夜将笼里的几只鸡和栏里的一只小猪仔全部宰了,扒皮拔毛、开膛剖肚,结结实实地熬了一锅汤,父子俩喝了一整天。 先是比赛着喝。 后是比赛着拉。 垸里人看到他们一会儿不要命地趴在桌边吃喝,一会儿又看到他们发疯似地往厕所里跑,都觉得奇怪。 冬至也奇怪,蹲在厕所里愁眉苦脸地问四聋子:“父,咱们这几餐就将家里的东西全吃光了,往后怎么办?” 四聋子在另一只坑蹲着安慰说:“你没经过土改,不知道分田地时的情景,现在家里越光,到时候便分得越多。” 晚上睡在床上时,四聋子对冬至说:“分了田地后,你就得自己睡个床了。” 冬至问:“那谁给你喂蚊虫,谁给你焐脚呢?” 四聋子说:“那时,会给你分一个妈妈。你妈会陪我做很多事,你就不用操我的心了。” 冬至说:“还想要个奶奶。” 四聋子说:“要奶奶干吗?又不能杀肉吃。” 冬至说:“妈妈陪你睡觉,奶奶陪我睡觉。” 四聋子想了想说:“你想要个人陪睡觉也行,到时候就另给你分一个黄花女伢。” 这年冬播过后,田地真的都分了。队部、保管室、公养的猪牛羊和公共的桌椅板凳农具等也全都分了。分完了这些公家东西,四聋子在等下一步。他想下一步一定是分富人的浮财。等到上面来人宣布,现在的一切,二十年不变时,他才如梦初醒,知道这回不是自己盼望的第二次土改。四聋子觉得吃了大亏却连骂都不能骂一场。队里只剩下文化室没有分,说是留作垸里议事用。四聋子就要冬至有屎有尿都到文化室里去拉,冬至不肯,他便狠狠揍他,边揍边说文化室是留给他家做厕所用的。还扬言如果冬至敢将屎尿拉到别处去,他就割他的卵子剜他的**。四聋子自己也去拉,但只是在夜里干这事,半夜里被尿憋醒了,放着尿壶不用,非要出门到文化室里去屙。 冬至带给四聋子的福气,自上学以后,便中止了,戴老师走前的那个冬至节,冬至身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自此以后,倒是四聋子自己说话屡屡应验。先是说戴老师有劫难,没多久就听说戴老师下了大牢。再往后,过阳历年时,静文不知发了什么邪气,叠了一只纸飞机,与丈夫在门口飞着玩。飞机在头顶上飞,静文的丈夫一边追,一边伸手去捉,没防着脚下一绊,滚了几个翻身,掉到高崖下摔死了,死时,屁股正压在纸飞机上,人们于是便想到四聋子曾经骂他将来要“像林彪一样坐飞机摔死”,可不是一个应验了么? 垸里人背后都说四聋子是一张死嘴屎嘴,都不敢招惹他,怕他咒。 戴老师走后,四聋子说,再也不会有老师来了,而且连说三遍。 也真的没有老师上山来了。 冬至非常想念戴老师,经常独自坐在门口,拿着课本反复读。四聋子不想让冬至读那书,但又怕冬至皎自己的嘴唇,四聋子曾经从冬至手里夺下过课本,当时,冬至不哭也不闹,只是站在门槛上,一只脚在屋里,一只脚在屋外,用两颗虎牙狠狠地咬着下嘴唇,下巴上的血滴成了一条线。四聋子有些慌,当即将这课本扔在地上,转身走开。 冬至抱着课本过了一个冬天。开春时,山下的货郎又来垸里了。四聋子买了一颗糖给冬至。冬至吃了。 四聋子问甜不甜,还想不想吃。冬至说,好甜、好吃,真想一口吃十颗。四聋子说,你可以用书换。冬至望着货郎担子思考了半天,最后还是打定主意,用课本换糖吃。 几本旧课本只换了八颗糖。四聋子在一旁帮忙讨价还价。货郎要走,四聋子死死扯住担子不放。货郎无奈,只好又补了两颗糖。 冬至真的将十颗糖一齐塞进嘴里,嘴太小装不下,掉了一颗下来。四聋子弯腰拣起,吹了几口气,见粘在上面的尘渣不肯掉,就伸出舌舔了几下,舔干净后,再填进冬至的嘴里。 冬至说不出话,但眼光里有很多的感谢。 ------------ 恩重如山(2) 六 冬至很快就习惯了不读书,并且很快学会了能使垸里的男孩子早点长大的方法,见到年轻媳妇上厕所时,就偷偷趴到厕所门上从门缝朝里看。四聋子见冬至学会了这一招,非常高兴,鼓励他,要他想办法看静文的。冬至很内行地摇摇头说,不行不行,静文从不在外面上厕所,总是闩起门来在家里解手。 静文丈夫死的那一年秋天,冬至和一伙孩子在田埂上放野火。经过一春一夏的时间,田埂上的茅草长得有半人高,垸里的孩子从家里偷出火柴,划着了往田埂上一扔,那火苗就窜起老高,象一头怪兽呼呼吼着,很快就从这头烧到那一头。烧完一道田埂又去烧第二道,不一会儿,山垅里就是雾蒙蒙烟迷迷的一片。四聋子和所有的大人都爱闻这野火的烟味,都说非常非常香,都说野火越香,明年收成越好。野火起了后,山垅里便不时刮起一阵旋风。一见到烟打旋,火转圈,枯草和灰尘拔地而起时,冬至他们就惊叫着,鬼来了!鬼来了!一个个拼命地往家里跑。没等到家,那风就散了。于是又回去接着烧。烧得一道道田埂象一条条黑纤捆在山腰上。山里田特别小,田埂特别多,冬至他们烧野火要烧半个月。 这天,他们烧得正欢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几个人来,塞了几块糖给他们。要他们摆几种姿式站一会儿,莫乱动。 冬至后来看到自己变成了一些长长短短的黑线,蹲在一张白纸上。冬至不理解,怎么人、垸子、山、树、牛、田埂和野火都变成了一条条黑线,也没有着色,但看什么象什么。 冬至问他们道理。 他们不肯说,只说他是个小傻瓜。 冬至便想,这些人没有戴老师和善,公安的人怎么不抓他们,而要抓戴老师呢? 冬至后来特别恨这些人。 这些人住在垸里的文化室里,成天和静文打得火热,帮静文画像,却又不认真画,画得一点也没有静文长得好看,特别是胸口两边,象是堆着两泡牛屎。静文身上最好看的眼睛,被画到后脑勺上去了。静文那又香又甜的嘴,画得如同粪垱一般。最让冬至可恼的是,静文见到画后,一点不恼,反而笑个一口气不歇。 四聋子又在骂静文是**,象个捞骚的狗婆,不知道为男人守孝守节。冬至也想骂,但不知骂什么好。 静文说这几个人是搞美术的。 这几个搞美术的人在文化室里住了一个多月。有天夜里,冬至因四聋子又不在家睡觉而害怕时,忽听到文化室里那几个搞美术的人,象垸里人结婚办喜事一样闹腾起来,并且还一阵地吼叫着,一会儿说好好好,一会儿又说臭臭臭。冬至爬起来好奇地走到文化室门口前,心里好猜疑他们几个人怎么闹腾出千军万马的声音来,进门后才知道,是收音机在响。是收音机在播乒乓球比赛实况。 文化室里有一对大桌子,过去冬至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只知道它当饭桌嫌大,当床睡觉嫌小,开会时又嫌占地方。搞美术的人来后。冬至才从他们嘴里听来,这东西叫乒乓球台。 那几个搞美术的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就自己围着球台干了起来。一个守,一个攻,一会儿远,一会儿近,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硬是将八九岁的冬至看呆了,呆成八九十岁的老头儿。后来,收音机歇了,唱起歌来。搞美术的人累了,收起打球的东西,打开铺盖铺在球台上睡了。 冬至回屋后老半天也睡不着。一心想着那奇妙无比的乒乓球。睡不着时,突然想起四聋子砌墙时用过的托泥沙粉墙的那木托子。冬至也许要到很大很大时才知道,也许这一生都不会知道,日本人和南朝鲜人打乒乓球时,用的是方球拍。冬至若知道这些,就不会三更天从床上跳下来,找出四聋子的那木托子,刀削斧砍地摆弄到天明,那木托子终于去掉了四角,有点象搞美术的人用的球拍了。下一步,他得有自己的乒乓球。冬至不愿开口找搞美术的人要,他想,他们应该白白送给自己一只的。好几次,冬至对他们说:“我父说了,文化室是我家的厕所。” 又说:“你们来后,我就没来解手了。” 还说:“你们出去画画时,我一直在这里守门。” 搞美术的人便随手赏给冬至一个颜料瓶,冬至挺喜欢颜料瓶,但更想要乒乓球。 他每天晚上都泡在文化室里,非常勤劳勇敢地钻到桌子底下或墙旮旯里给他们捡球。四聋子这一段老骂冬至吃家饭屙野屎。谁知,直到这几个搞美术的声明明天一早就离开此地的那天晚上,还不见有谁送球给他的意思。 冬至在听到他们说,打完这一盘散了时,心里好失望。他有气无力地在地上用黑炭写着:“19:12”这时,他忽然又来劲了。打球的也来了劲,一个大力抽杀,推动了球台,露出被桌脚压住的老鼠洞口,冬至有点不敢看那老鼠洞,抬头时,见到墙上那张过去常见到的破红纸。四聋子曾说这是毛**语录,上面写着最高指示: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冬至计上心头时,眉没皱只是手有点哆嗦。 他在桌底下搞阴谋诡计,将拾起来的乒乓球,朝老鼠洞口滚送过去时,歪了半尺多,他连忙伸出右脚挡一下,才将乒乓球送进老鼠洞里。冬至伸脚挡时,头在球台上***了一下,将正在等球的那两个人吓了一跳。弯腰看时,发现冬至后一个动作。搞美术的人发现后,跑过来掼了冬至一耳光,并骂了一句:操你奶奶的! 冬至没有娘,骂他奶奶他更不会怄气。他怕那搞美术的人再打第二下。他看过这搞美术的人的手,那天,他们相互看手相时,他就站在背后,看见这人是个断掌。四聋子说,断掌打人,三下就能将人打死。 冬至连忙说:“我去挑水将球灌出来。” 另一个搞美术的人拿着一只破乒乓球,扳倒冬至,让冬至头朝下屁股朝上,说要将破乒乓球塞进冬至的**里去。 第三个这时走拢来,推开伙伴,用鸡屎猫屎狗屎一样的颜料,在冬至脸上画了个淋漓尽致。一边画一边说: “你不将球弄出来,我就不给擦颜料的药水给你洗,过了三天,它就跟皮肉长到一起,永远也洗不掉了。” 冬至,跳到河里捧起沙子和水往脸上使劲擦那颜料,也不肯回去弄那球。 乒乓球还是要用水灌出来的,不过得等到那几个搞美术的人走了以后。 远远地看到盼着早点走的人终于走了以后,冬至挑起早就准备好了的水桶,飞快地跳到塘边,舀了半担水,却无法飞快地挑到文化室去。纵然是半担水,也压得他甩不开大步。一连串碎步中,桶晃得厉害,人晃得更厉害。 第一个半担水,总算咕咕咚咚地灌进了老鼠洞。跟着是第二个半担和第三个半担。 挑了二九一十八个半担,再加上四聋子闻讯赶来挑的两个满担,还没有将乒乓球灌出来。 四聋子见冬至挑着水桶忙了半天,就问:“伢儿,干什么呀?不怕压坏了腰么?” 冬至喘着气说:“父,我在灌老鼠洞呢!” 听说是灌老鼠洞,四聋子便马上想到也许是搞美术的人掉什么宝贵东西了,碍着旁边有人,不好深究,忙接过水桶。挑了两担后,文化室里没外人了,四聋子立即掩上门。 唯恐有人偷听,四聋子贴着冬至的耳朵问:“是不是那几个搞美术的人,把什么值钱的东西掉到老鼠洞里了?” 冬至回答说:“是的,我把他们的乒乓球藏在里面。” 四聋子说:“你别瞒我。我是你父,你还没报我的恩呢!” 冬至说:“是真的。”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戴老师要我别说假话。” 冬至一说完,就挨了一脚一巴掌,外加一扁担,四聋子还将水桶没收了。 到这时水还没有将乒乓球灌出来,冬至已不想用水桶挑水灌了。他找到一把挖锄,追着洞穴挖起来,可是,刚挖起两箢篼土,就无法挖下去了,地下全是大石头。铁的挖锄无可奈何,肉的心肝总在打主意。 冬至夜里搞不清自己是醒还是梦,只见一位象是熟识、却又不知在哪儿见过的又瘦又干的老头对他说,只要你将屋后阴沟里的那块长满青苔的石头撬开,我就将乒乓球还给你。冬至记得干瘦老头将这话反复了几遍。 四聋子天亮后醒来,准备打冬至的屁股,伸手一摸不见人了。他一扭头,看见冬至正鬼鬼祟祟地往外走。他跳下床,一把揪住冬至,还没开打,冬至便说了实话。 四聋子初时半信半疑,待真的撬开阴沟里的那块石头,哗哗啦啦地淌出十八个半担和两满担水来。最让四聋子傻眼的是,那白花花的乒乓球真的随着最后一股水滚了出来。 冬至不管四聋子如何的想不通,他迫不及待地抢过乒乓球,迫不及待地支好乒乓球桌,迫不及待地挥起那木托子改成的球拍,到这一刻,冬至也傻眼了。他这才明白自己还缺个对手。 冬至独自坐在文化室门槛上,长一声,短一句地哭泣着。 四聋子不管他,和别人说:“这小狗日的,跟那年冬至夜里,将老子吵醒时,哭得一个样。” 别人说:“这是他的命。” 这时,静文也在哭,声音很低,是在房里,外面听不见。静文哭自己命苦时,听到外面的哭声比自己的哭声响亮,想到自己这么偷偷地哭有什么意思呢。不如不哭。静文擦干眼泪,走出来看冬至哭。 冬至见了静文就不哭了,而是问:“你会打乒乓球么?” 静文说:“在娘家时打过两三次。” 冬至说:“你能陪我打么?”又说,“我想打球,却没有对手。” 静文说:“我还在守孝呢,不能陪你玩。”又说,“在娘家时,我看见男伢们让墙做对手打乒乓球。” 七 冬至听了静文的话,将球台另一端抵在墙上。开始,那墙将他打过去的球弹回来时,总是十有八九不对路数。直到半年后的有一天,那墙突然象得了仙气一样,变化得比那些搞美术的人还会打球。那一天,冬至和墙打了十八局,输了十八局。第十九局又要输时,冬至才发现那墙上什么时候多了一只圆洞,细看后,更是惊奇。一只大老鼠拉开架势,下蹲在洞口里和他对阵。 是老鼠在使唤着墙呢!冬至想。冬至还觉得这老鼠很象梦中见到的那个瘦干老头。 四聋子听说后,又跑来看。果真是只要乒乓球一响,那只大老鼠就跑出来,蹲在那里。 四聋子临走时,不知说什么好,冷不愣丁地冒出一句:“这老鼠怕是你亲老子啵!” 这盘球冬至又输了。 冬至对老鼠说,“现在打不赢你不碍事,将来我就可以打遍天下。” 老鼠转身往洞底钻时,一条细长的尾巴挂在墙上,很象戴老师在冬至的作业本上,打的对号,打的红钩钩。 想得到将来,想不到现在。 话音刚落,呼呼啦啦进来几个人,抬起球台就往门外走。他们将球台撂在文化室外面的白粉墙下,再搭上一张凳子,再站上一个手拿红颜料瓶、红毛笔的人,垸里人知道,白粉墙上又要写新政策了。 新政策一连写了好几天。 冬至等急了,墙洞里的大老鼠也等急了。由急到恼,冬至终于忍不住趁写新政策的人下了球台去吃饭时,甩了一泡牛屎两砣烂泥,粘在没写完的新政策上。 擦干净后重写,冬至又照样甩。 较量了几次,冬至终于被人逮住了。 逮住了就决定,返工涮白粉重写政策的工钱,得由冬至的父亲四聋子负担。四聋子气得将冬至放倒在地上,手忙脚乱地一顿痛打。 痛打中,乒乓球从冬至的衣兜里滚出来,四聋子立刻狠狠一脚踏上去,乒乓球当即瘪成了菇子。 冬至爬起来,捡走瘪菇子一样的乒乓球,又开始坐在文化室门槛上嚎啕大哭了。 四聋子见了心里一格登,怪!怎么这野种一哭就跑到老地方去。这文化室与他是不是有缘分? 这时,静文来给写新政策的人送茶,前前后后一打听,便数说四聋子:“你不能又打又罚,干吗要踩乒乓球呢!那乒乓球打好了可以出人头地,可以发家致富,可以周游世界,光耀门庭。不是说要冬至报恩么?到那时,你要什么有什么。” 四聋子说:“我讨厌将来,我只顾得了现在。”说完,就气颠颠地走了。 静文见四聋子走远了,便俯下身子给冬至揩眼泪,还咬着耳朵和冬至说了许多话。 末了,冬至小声反问:“这样真的能行?” 静文点点头,“听我的准保没错。” 于是,冬至坐在门槛上,假装睡着了。静文在一旁提醒他,嘴角要弄些涎出来,才会更象,冬至弄了半天也只弄些痰出来。冬至一直睡到中午。 四聋子在家门口,极其恐怖地吼冬至回去胀饭。这是有关吃饭的骂人话中,最恶毒的一种,它兼含有吃饭了不干事和吃饱了去死两种意思。 静文帮忙回答,说四哥你不要这么咒一个小伢儿,他哭累了在文化室门口睡着了呢,你再吼再骂也无益。 四聋子气恼地说,他又不是你的小男人,你这么护着他? 四聋子走到文化室门口,正要伸手揪冬至的耳朵,冬至猛地跳起来一把抱住四聋子,大叫着:“神仙!神仙!让我随你一道回去吧?”四聋子吓了一大跳,险些跌倒,定眼看时,冬至的眼睛仍紧紧闭着。他心里骂,嘴里也骂:这野种在做白日梦呢! 他知道,冬至又有怪事临头了。 冬至醒来后,果然说,他又梦见那瘦干老头了,瘦干老头要我天天打乒乓球,还教了我一个补破球的办法,但是,得静文来帮忙。 静文来后,当着四聋子的面,将那只瘪菇子一样的乒乓球,放进一只盛着开水的茶杯里,盖上盖子,搁在文化室墙上那老鼠洞口下面,让冬至拜了几拜,再一声断喝,起! 四聋子揭开茶杯盖子一看,真的好端端一只又白又圆的乒乓球躺在水面上。他回头看着冬至,两只眼直愣愣地瞪得同样又白又圆。 回家的路上,四聋子问冬至:“神仙在梦里提到我没有。” 冬至说:“没有。” 四聋子说:“你没记错。” 冬至说:“瘦干老头只提到静文。” 四聋子委屈地叹口气说:“我是你老子呀,怎么会不提我呢?” 八 写新政策的人,目睹这一切后,便用从未有过的高速度,在白粉墙上写完新政策,将乒乓球台还给了冬至。 四聋子虽然用一半委屈,一半不平的口气说冬至,纵然神鬼相助也无益,却也不再干涉冬至对着墙和墙洞打乒乓球了。 冬至的球技在天天长进。那墙的球技也在一天天长进。 冬至的年龄长进得更快。 那天,静文到山下去开计划生育会议,回垸后说,乡里为展示大好形势,马上要开首届运动会,她已经替冬至报了名,让他参加乒乓球比赛。四聋子开恩了,他想冬至这大了,还没下过山,这次就让他出去见识见识算了。 谁知冬至这一去,竟象毛**说的,横扫千军如卷席,很轻松地就拿了冠军。 乡领导很高兴,当即表态要他参加县里的运动会。领导问冬至跟谁学的球。 冬至说是墙。 领导又问,谁比他更厉害。 冬至还说是墙。 领导很不高兴,叫他在别人面前不要这么说。 当县广播站的上万只喇叭,一齐欢呼,少年农民冬至刻苦自学,奋力拼搏练就一身非凡球艺即将作为最年轻的运动员,参加我县首届体育盛会时,四聋子执意不肯放冬至再下山去了。 四聋子说,毛**教导我们,不可沽名学霸王。 这天早晨,四聋子醒了冬至还没醒。四聋子撩开冬至的被窝,准备照常给那屁股一巴掌,准备照常说,你这小杂种是老子捡粪捡回来的,你可要报老子的恩啦,要打未打,要说未说。四聋子看见冬至闭着眼睛搂着那件花棉袄,嘴里喃喃地唤着静文的名字,接着他又发现冬至裤裆里黏呼呼湿了一大块。 四聋子兴奋地自语:“好的,比老子早了整三年。” 到这时节,四聋子改变了主意,他对上面来的领导说:“静文是冬至打球的师傅,让她和冬至一起去。” 上面来的领导,看了正在垸边凉衣服的静文,满口答应,说:“就让她去当冬至的教练。” 临走的那天,四聋子将冬至所有的上衣都藏了起来,只给了他那件花棉袄。 他们走时,四聋子在背后唠叨:“不脱花棉袄,就脱离不了我。” 等沉重的山口吞没他们时,垸里的人和四聋子搭讪上了。 “真叫那年算卦的言中了,这小子真的遇上贵人了。” “八字没一撇,九字没一钩,是福是祸还料不定呢!” “冬至这次能不能赛赢那些城里人?” “你说什么?” “我问这次谁能赢?” “我。” 四聋子说自己才是赢家后,垸里人笑话了好几天。四聋子不怕别人笑,依旧断言自己的话准得很。等垸里人不再笑时,冬至他们就从乡里移师到县城。一进县城,穿花棉袄的冬至就成了所有人注目的中心。正式比赛的头一天,冬至在所有训练比赛中,都将对手打了个落花流水。只有那个被列为头号种子的,费了好大劲才赢了一盘,另两盘冬至一口气就赢了下来。 也就是这天黄昏,有个半老徐娘在一个僻静之处,拦住冬至和静文。 半老徐娘悄悄地问:“你这花棉袄是哪儿来的?” 冬至被四聋子训练十几年了,脱口回答:“捡的。” “你家在哪儿?” “大山头上” “今年多大啦?” “十九了!” 静文见女人话里有音,就挺枪出马了。说冬至十九时,她自己心里也想了一下。半老徐娘忧伤地走了。 冬至却不肯走,站在原地问静文:“你为什么说我十九了?” 静文笑着说:“十九岁的男人,最让女人喜欢么!” 冬至说:“我要是十九岁了,就娶你作媳妇。” 静文说:“我可是你婶。” 冬至说:“我从来就没承认,也从来没有叫你婶。” 说着话两人心里都是天翻地覆地抖动。 第二天,赛场上也闹得天翻地覆,原因是冬至一上场就碰上了头号种子。头号种子和他的教练说,冬至那木托子改的球拍,不符合技术规则。冬至不懂什么叫规则。静文就解释说,规则就是政策,就是文化室白粉墙上写的那些条文,譬如计划生育,不准生二胎,生了一胎就得避孕结扎。冬至问,你避孕结扎了么,怎么老不生孩子。静文说,你要是和我结婚,我就能生孩子。说完她自己就笑弯了腰。他们这话是悄悄说的,不然,整个赛场会笑炸的。 这时,包括裁判长在内的所有人,都一齐指责那木托子球拍。乡里把夺冠军的唯一希望寄托在冬至身上,到这一步,带队领导忍不住大发脾气。 “屁规则!尿规则!你们知道他自学成才是何等艰难么?他要买得起你们规定的球拍,就不会只穿这件花棉袄筒子。” “可是,全世界也不能因为一个人而改变规则呀!” 所有人都不肯退让。不肯退让时,静文将裁判长手上的一本书拿过来翻开指点给冬至看,说就是这几句话规定的,你这光溜溜的木板是不准击球的。冬至很想不通,怎么天下竟有人早就订好政策来管别人、等着我去违背呢?难怪头号种子在昨天惨败之后,还冲着他做了一个阴险的鬼脸。 裁判让冬至换球拍,冬至不愿换,也实在没有什么可换的。这时,半老徐娘再现了。她送给冬至一只全新的红双喜球拍,随手还在花棉袄上抚摸了一把。再比赛时,冬至恨恨地要将头号种子彻底打败,一下子脱掉花棉袄,光着膀子冲进赛场,可是裁判依然不允许。 “平时都这样怎么不说不行?”冬至问。 “平时与现在不一样。”大家都这么说。 结果,让四聋子预言准了。 往日俯首贴耳的乒乓球,一碰上红双喜球拍,就左右上下乱舞。人说冬至成了一只挨宰的猪。这话还留着些余地。因为宰猪时,猪还会挣扎。 冬至输的样子,其实象一只刚出壳的小鸡,让黄牯踩了一脚。也似那只乒乓球,让四聋子踩了一脚。冬至穿着花棉袄还感到阵阵凉意,往日赤膊打球时满身的汗珠一颗也没见着,就被裁判宣布输了败了完了。 头号种子赢了后对着冬至和静文说:“我这是有中国特色的欧州弧圈球。” 这场球半老徐娘只看到一半,就红着眼圈走了,并且,从此再也不会出现在冬至的人生里。 出赛场时,乡里的带队领导对冬至和静文说,你俩该回去了。 静文看着琳琅满目的街道,眼泪一串串往下掉。冬至试了几次,到底还是将手伸到静文的脸上,一边替她揩眼泪一边说:“莫在街上哭,丑! 静文真的不哭了。 九 四聋子真的赢了。 冬至和静文灰溜溜地回来时,四聋子对一百个人说了一百遍。 “这世上的人有神鬼相助也无益。” 冬至不再打球了。 那天,四聋子说他该下地干活了。冬至就乖乖地跟在后面下地了。除了干活以外,冬至没有更多的事可干,偶尔得空到文化室转一转,或是看看那墙洞,或是在白粉墙下死死盯着上面的“避孕”“结扎”两个字。夏天的黄昏,静文坐在门口,使劲搓脚盆里的衣服。冬至便拿出红双喜球拍,目光长了钩儿,勾在静文的身上,拽也拽不回,一只手下意识地在球拍的塑料皮上轻轻抚摸着。 四聋子挺可怜冬至的,时常将烟袋递给他,要他抽几口,还说这东西又过瘾又解闷。 不久,冬至就自己用细竹篼子做了一支烟袋,成天别在腰上,有空就咝咝抽几口。 天天早晨,四聋子还是要去掀被窝打屁股说报恩。但是立春这天早上,冬至挨打过后,忽然板着脸说:“这是最后一回了,你再打,我可要还手了。” 四聋子骂道:“日你娘!你敢!” 冬至说:“我没有娘——我娘是蜂子窠,我娘是刺芭洞,我娘是瘦狗婆——你敢不敢去?” 四聋子被冬至怄得两天没吃饭。冬至一点也不管,也不到床前问一问。四聋子熬不过,只好自己爬起来。他知道,冬至已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得教他一些男人的东西。 从这天晚上开始,四聋子一遍遍地讲自己如何将一个个女人弄到手的故事,每一个细节都讲到了。开始时,冬至低头不敢插话。几天之后,冬至就敢提一些技术性问题了。大约在半个月以后,冬至提的一些问题,四聋子也无法回答了。 他叹口气说:“问得再清楚有什么用?主要是动手干。我要是你这种年纪,就天天晚上去撬女人的后门。” 冬至问:“要人家反抗怎么办?” 四聋子说:“你去找静文试试,胆要大,捉住了就别松手,最后她要是不答应,回头我给你做儿子,你来当老子。” 冬至迟疑了一会儿。“我真的可以去试试?” 四聋子一摆手,“去吧!去吧!” 冬至真的走了后,四聋子自己一点也安静不下来。一袋烟接一袋烟地抽,一直抽到五更还不见冬至回。 早饭过后,冬至才一脸倦容进屋来。 四聋子问:“吃了么?” 冬至说:“她给我做了一大碗荷包蛋。” 四聋子问:“那事怎么样?” 冬至说:“她开始不肯,说要遭雷打的。我用了点劲,她就肯了,天亮时,还不让我下床,还要我今晚再去。” 四聋子说:“让你去,你就去,锅里还有一碗枸杞粥,你吃了吧,吃了晚上有劲。” 冬至一碗粥没吃完,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直到下午才醒。醒来后,他对四聋子说:“你,你料得真准!” 一年后的某天,太阳明亮得很,四聋子怀里抱着一个婴儿,眯着眼睛坐在门口打瞌睡,一张老脸上很安祥,很满足,并且比以前白胖了一些,离他不远的一只粪垱里,冬至正在用五齿钉耙,一下一下,卖力地往岸上取土粪。虽然是正午,垸里可以见到不少人,但寂静得很,没有多少声音。 忽然,垸里的狗一齐叫起来。四聋子睁开眼睛一看,垸外走来一个陌生人,陌生人径直走到四聋子面前,说:“四大伯,多时未见,你比先前福气多了。” 四聋子乐哈哈地回答:“小的们还算行孝,养儿防老,就是图的这个嘛。” 又问:“你是谁?面生得很。” 陌生人说:“我姓戴呀——” 四聋子张大嘴巴,惊讶地说:“你就是戴老师?徒刑满了?” 戴老师说:“平反啦,无罪释放,冬至呢?” 四聋子说:“那不是,正忙着呢。如今铁锅顶着头,懂事多了。你瞧瞧,这是他的儿子。” 戴老师说:“他怎么会有儿子?我记得他应该还不到十五岁。” 四聋子说:“你记性真好。要到下半年才满十五呢!他是十四岁结的婚,一结婚就做了父亲,这在如今已是很了不起了。” 戴老师问:“他媳妇是哪儿的人?” 四聋子说:“就是静文啦!” 戴老师问“她不是冬至的婶么?” 四聋子说:“干柴烈火,生米熟饭,都是这种情况了,谁还管得了,再说我们这儿也开始开放搞活了。” 说着话时,静文从里屋走出来,见到戴老师她猛地一怔,半天回过神来。四聋子将婴儿塞给她,说该给孩子喂奶了。静文一边撩起衣襟,扯出奶头,一边颤抖地喊: “冬至,戴老师回来了。” 喊完之后,几颗眼泪嗒嗒地滴在婴儿的脸上。 冬至没听清,一边走一边用手使劲往衣服上揩,一边问来了谁呀我正忙呢!走近来,见是戴老师,就咧咧嘴,说:“你——怎么又来了?” 戴老师说:“出狱后没事,来看看。你怎么老得这快。” 冬至说:“静文也这样说。说都快赶上我父了!” 冬至从腰上解下烟袋递过来:“你抽烟吧?” 戴老师说:“坐牢时戒了。” 静文说:“屋里有纸烟。给纸烟戴老师抽。” 冬至说:“没了。早上让我和父抽光了。” 静文低头嘟哝了一句。 四聋子插上嘴说:“你坐牢时,上面来人调查,我们可尽说你的好话,半个坏字也没说。” 戴老师说:“我听人告诉我了。我落难时,就你们没有落井下石。” 戴老师走时,四聋子中午饭喝醉了不能送,静文要去找跑不见了的猪,只有冬至抱着儿子陪他走路。那件花棉袄已经在儿子身上裹着。 太阳照在文化室外的白粉墙上,一层层石灰水遮盖的陈八代的字都透了出来。 戴老师问:“这上面的字,你都认识么?” 冬至说:“有几个认得,有几个不认得。” 戴老师又问:“给你的课本还在么?” 冬至摇摇头,然后反问:“你还来么?” 戴老师说:“等你的儿子启蒙时,我一定再来。” 冬至本想问戴老师,这次来是不是主要看看静文,等他准备开口时,戴老师已经变成了一只小黑点,一阵山风就将他吹到老远去了。 ------------ 鸭掌树(1) 从前有座山, 山上有个法华庵。 那法华庵从前有两个尼姑, 后来只能见到一个了。 而她和他, 也象那山上的古朴神秘的鸭掌树, 在风中寂寞地摇曳, 不知自己就是神灵。 而今,古道还在。鸭掌树还在。 晨曦中,一个模模湖湖, 一个隐隐绰绰…… 一 那山包上从前有两棵树。而现在只能见到一棵了。那法华庵里从前有两个尼姑。而现在只能见到一个了。 欧阳善初端坐在门口透进的那方光亮上,不怎么在意身边的一个人,却遥想着大山丛中的那些事。 身边的这个人刚才进屋时,急忙忙蹬得木屋直掉灰丝。欧阳善初当时也是刚进屋刚从山外回来,他禁不住提高嗓门问,你是干什么的?那人却憋着嗓音说,称算命么?看相么?卜卦么?我不收你的钱,免费怎么样?于是老头便坐到门口挡住不让外人进来。那人看着老头,老头看着大山。半天无话,有话时,却是屋外人先开口。 老头的儿子四清和女婿金桥旋风一样刮过木屋时停下来问: “爸爸,看见有生人从这儿跑过去了么?” “生人?生鬼也没见到。你们这是干吗?” 不知回答了没有,反正欧阳善初没听见,只看见旋风一样的人群在门前的古道上越刮越远。 “他们险些砸了法华庵的菩萨。”算命的紧接上话题。 “你怎么知道?”老头身子一震。 “天知地知我即知。”算命的那一笑深奥得胜过法华庵的闭目观音。 这时欧阳善初已不看大山了。 “那尼姑法号慧明是吧?” 老头点点头。 “慧明以前是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是吧?” 老头点点头。 突然,欧阳善初猛烈地摇起头。“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呢!” 陌生人仍是笑一笑。“我却知道。我知道你一定做过什么亏心事,不然这屋里就不会阴气这重,凶兆这猛。” “我这里有凶兆?” “三日之内便知分晓。” “能避么?” “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 “一点办法也无?” “你这铜盆还有点异象,到时可这么试试。” 会算命的陌生人掂量着铜盆,狠狠瞅了瞅挂在墙上的老头的女儿的像片后,对着老头的耳朵神秘地说了几句,便要出门,又回头叮嘱几句,眼睛却又在像片上盯了几下。 年轻是年轻,再年轻也不会飞呀!欧阳善初站起来走出屋欲送送那人时,怎么也找不到踪影了,空有那条青石垒成的古道,在大山狭窄的怀抱和险峻的脊梁上沉重地延伸着。 二 如此固执。如此漠然。如此漫不经心。 古道这模样,仿佛尚未开天辟地之际它就存于世上了。偶尔有人问:这条路是谁修的,这时便叫众人吃惊不已。难道这古道是人修的么?当然,这样的话只有躺在凉床上数星星的顽童才会说。从仙人崖到野猪岭,从十八盘到狮子坳,那寸草不生的石岭与石涧上,谁有能耐凿出这三尺长、八寸宽的步步石阶呢?整整二十里。 二十里古道,让欧阳善初爬了一辈子。先是母亲背着他爬,奶奶牵着他爬,父亲吼着他爬;后来,他又依此循环照应着儿女们爬。他丝毫没怀疑过,儿女们会让这种循环在他们与自己之间失去联系。古道上的每一块青石,他都象自己的手纹一样熟识,只要低头瞧一瞧它的模样,就能知道十六根古藤结成的小桥那边的法华庵离这里还有多远,就能知道到自己那一百零八根圆木搭成的木屋还需多长时间。 “善初大哥!” 老头扭过头来,善福书记扛着一辆自行车正欲横跨古道,又返回来。 “你看我这记性,差一点又忘事了。侄女明天办喜事,这二十块钱算我的一点心意。” 老头一声不吭地接过红纸包。看看扛自行车人要走才开口。 ”善福,这一年多,总不见你来家坐坐。” “唉,实在忙不过来,如今连上厕所也要改革,百废待兴啦!等下次回家过中秋时——中秋不行,过春节时一定来拜年。” 善福书记说着跨过古道向山坡下边走去。前两年,善福书记抽调全区的劳力修了一条机耕路,他就是抄近走那新路的。在法华庵的闭目观音归位之前,机耕路实际上是善福书记与他那辆自行车的专线。 善初老头心里有事。 心里事憋了二十几年,只想说与善福兄弟。善福是大山里头一号明白人,遇灾逢难总有办法化为吉祥,几经折腾从最初的民兵队长升至今日的区委书记,据说还有可能当上县长。即便当了县长也是我的知心兄弟,老头常和别人这么说。可是善福忙了二十多年,老头等白了头发,还是没有等着机会,所以他只好冲着那快要消失的背影说: “什么时候都行,别忘了,我给你留着好几只野味。” 无人答应时,老头三分恼火,七分无奈,他要倒背着双手走回屋里稍躺一阵,一转身,一扭头,却先觉得金星四溅,头晕目眩。而片刻之后,他便觉得天旋地转,树动山摇。当时女儿跃进刚进门。 “爸爸!”女儿跃进在身后唤。 “你们今天到法华庵去了么?”老头说话时不敢再转身。 “去了。”女儿回答得很利索。 “去干什么?”再问时仍不敢扭头。 “打那破庙!砸那泥菩萨!”女儿说。 就这样,善初老头独自黯然神伤,哀叹着承认自己老了,迟早不是死在古道上,就是死在木屋里。 三十多年前欧阳善初可不是这样。 二十八岁时,老头第一次进了法华庵。老头二十八岁时的法华庵,一片金碧辉煌;不似如今几经浩劫,破败得只剩下三间柴扉。都在议论要重修庙宇,再塑金身,老头当时赞同,赞同之后不免疑问,能恢复往日的一切么? 那次,他刚放下柴禾担子,老尼就向内唤道: “慧明,给施主上茶。”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尼从门口进来时,善初心里一怔,这不是广西军那个叫“阎王”的阎团长的小老婆么?大前年,他被阎团长手下的人抓了伕,三伏天挑子弹又渴又饿,昏死在路边,是她给了一壶水一包饼干,才捡回一条命。她如何不作姨太太反当上秃尼了?善初心里不能不奇。一奇便憋不长久,有一回喝醉酒时,便随着满嘴秽物的喷吐,昏沉沉迷糊糊地把这事给说了出来。已经入党的善福正扛着长枪带着民兵搞清匪反霸,有善初的这话,善福险些一枪将慧明崩了。幸亏欧阳善初那时年轻力壮,抗得住八两老酒,一见慧明吊在屋梁上那副凄惨模样,就连忙改口。改口时火气大如烈牛:人家说句酒话你们就当真?那好,今晚上我再喝它个三三得九两,说你们都是马朝柱的喽啰,都当过伪方的坐探,看你们把自己怎么办!后来,他送慧明回庵里去,快过藤桥时,小尼突然回过头来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脚大哭起来。 这一抱一哭,把欧阳善初吓得一口气六年没敢再踏上那藤桥。 有一回,当了合作社社长的善福开玩笑说: “善初大哥,我看慧明要是能还俗,你们俩倒是挺好的一对。” 他那时正和一个地主的女儿打得火热,加上法华庵内的那尊闭目观音据说是天下第一灵验,哪能犯那菩萨弟子呢!只是善福说过那话以后,他怎么也搁不下这事。搁不下时他就发现,慧明每回下山买针买线时,总要弯上几弯,到他隔壁人家歇上几歇。这时,他不能不一阵阵想入非非。只是天黑以后,对面山坡上,被扫进草棚的地主女儿的窗口闪亮起灯光以后,他就把慧明忘得一干二净。 山不转路转。河不弯水弯。 几转几弯,百事就大变样了。 过去醉倒三日不知头昏,如今小有动静便怕晕眩。听说女儿打庙砸菩萨,老头一急便昏了半天。 “你们把那闭目观音给砸了?”老头问。 “今天没来得及。”不是女儿而是女婿在回答。“狗日的!正想砸菩萨,却发现菩萨背后躲着一个人。那个混蛋,我们问他躲起来干什么,他不但不回答,反倒对跃进动起手脚来了。抓他时他溜了,撵了半天又没撵上,便宜那狗日的一回了!” 女婿金桥和儿子四清一前一后走进屋来。 老头愣了愣说:“明晚大家就要喝你俩的喜酒,可你们今天还在外面闯祸,疯疯癫癫的。成亲以后,看你们怎么过日子!” 女儿女婿没回答,儿子四清却叫起来:“爸爸,那家伙是不是来家里了?” “谁?谁来家里了?”老头不解。 “就是侮辱姐姐的那个流氓。瞧这地上的烟头,垸里人是吃不起这种贵烟的。”儿子又说。 “是——”老头想说来了个算命的先生,又想不说免得招惹儿女们的非难。 “是善福大叔来过吧?我回家时,老远看爸爸正和他在门口说话。”女儿似问似答。 “是。是。” 善初老头回答时,心思早已不在屋内了,他记起女儿结婚之前必须要办的另一件事。女儿结婚必须让另一个人知道。 想起另一个人,老头就端起两尺长的烟筒,张大嘴巴,吧吧、吧吧地吸个不停。脚上那双黑灯芯绒布鞋,早已张开两只大嘴。女儿要扔他不让,女儿要补他不肯。老头知道一双布鞋刚好可穿一年,下一个七月七也就到了,那时候就会有新鞋穿。眼下,他还须将就穿几天,将就着一步一步没完没了地丈量这古道。 西沉的太阳,将一只巨大的树冠投影在整个垸里。鸭掌树又在警世了。虽然很小时候就知道,只要黄昏一近,那树荫就会笼罩着整个垸子。尽管这样,仍免不了常常吃惊。见得越多,老得越快,几乎每天都要吃惊一番。那鸭掌树!那鸭掌树!老头喃喃如梦呓。那是一棵长在山顶上的银杏树,树荫落在垸里时,方圆十数里的鸟雀落在树梢上,比树叶还多的鸟雀吵得大山马上阴沉下来。年轻那阵,他和善福手拉手还抱不够树干的一半。那时慧明还没来出家,法华庵里只住着老尼一人。他们去老虎洞烧栗炭时,总喜欢在法华庵前的藤桥上坐一阵,凝望着对面的鸭掌树。难怪都说鸭掌树和鸭掌树垸的名字是法华庵第一位尼姑取的。在庵门前的藤桥上,春天可以见到一只花鸭,夏天可以见到一只绿鸭,一到秋冬,这只巨大的朝天仰卧的鸭子就成了灰褐色或银白色了。山峰是那鸭身,山峰上两棵银杏树便是一对鸭掌。现在鸭掌缺了一只,孤单单的这一只显得衰败不堪。 老头搕了铜烟锅,搕下烟屎不似以往顺着鞋底掉在地上,竟翻了个大身迸上脚背,烫得老头当着女儿的面骂了句娘卖×的,然后站起来找点冷水冰冰,却在铜盆前愣住了。 算命先生说的亏心事是指哪一桩呢? 三 那一年,欧阳善初第一次尝到了无情女的滋昧。地主女儿偷去他六年时光,成长二十二岁时,跟上一个下来体验生活的胡须一大把的作家跑进城里去了,走时没有和他说一句辞别的话。三十四岁,象鸭掌树一样傲挺的男子汉,一口气跑完二十里古道,又一口气跑完那不知里程的马路,待进了县城却被迷魂阵一样的大街小巷困住了,任凭别人怎么指点,总也找不着那摇笔杆子的了。 只好失魂落魄般往回走。 才到鸭掌树下,他就身不由己地睡倒了。乡亲们把他背回家直挺挺地扔在床上,他就直挺挺地躺着三天三夜不进水米。后来,善福来了,进门就接连赔了一百二十个不是。 “我这脑袋,简直象把舀潲水的葫芦瓢。那写书的一说要将我写进他的小说,我就多喝了几杯,然后就稀里糊涂地把地主女儿的迁移证给办了,单单忘了你和她在打皮绊。幸亏咱们是兄弟,好说话,换了别人,这事可就难了,你说是么?” 善初接过善福递上的纸烟,深吸一口后又皱着眉头还了回去,依旧拿起自己的烟筒。 善福拿住纸烟自己叼起来,叼好后接着说: “也罢,走了就走了,天下女人多的是,大哥你没老婆只管问我要,这事我负责到底。法华庵的慧明怎样?这不——半路上遇见她,她让我给你捎了这包片子药。不是她,我还不知道你怄病了呢。善初大哥,你干脆娶了她吧!” 欧阳善初连忙打断他的话。 “快别胡诌。这菩萨可不是好得罪的!” “嗨,你看你,黄土都快埋上腰的人,还这这那那的,不趁早弄个女人睡睡,过几年就挺不起硬筋了。要不是政策不允许,我就把她娶回来,作个二房。” 善福挑逗地朝善初下身拍了两下。 善初回答时忘了自己的怄气事。 “你芝麻大的胆,西瓜大的心。当心让弟媳知道,我可再不去给你讨饶。” 慧明的药含在嘴里是苦的,吞下去以后,拳头大的一颗心竟象浸在蜜罐里一样香甜,因此漫长的苦乐交替的生活开始了。 山上的土高炉烧得通红,善福在漫山遍野地吆喝着人们,要早日让钢铁卫星上天。欧阳善初拿着一根丈多长的檀木棍子,伸进炉膛里捅一下,又连忙抽出来,按进旁边的水沟里。 善福已路过这儿好几次了,他并没有再提起慧明。欧阳善初心里后悔,怪自己的那个“态”表达得不清楚。 山上的树木一天比一天少了,土高炉仍在张着贪婪的血盆大口。 法华庵的柴禾快烧光了,欧阳善初只好到更高更峻的天堂寨上去砍,隔十天半月就给慧明他们送些去。每次总是老尼出面感谢,慧明远远地躲着。这么躲着也还有偶尔碰头之时,尽管这时只是四只眼睛对映一下,两人已无半句言语,出庵门后,欧阳善初心里便会阿弥陀佛地祷告半天。 法华庵内木鱼声一阵连一阵,老尼魂归西域,享极乐世界之福去了。古道上,送葬的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张罗的人很多,善福阻拦不住,都说和老尼是亲戚,不尽仁义的也该尽尽孝道。善福没有见到善初,若见到了,善初会不会也这么说呢?善初眼睁睁看着没有能插上手的事,转身跑到后院,操起一只斧头劈起柴来。老尼死了,慧明一个人怎么好再呆在这里,狼嗥豹吼风声如雷她纵然不怕,云掩窗棂雨打枯叶却难守得住这寂寞,说不定有朝一日,也会学那地主女儿。心里不闲,劈柴不准,斧子一倾一斜,那垫放得稳稳的柴块被捣弄得飞扬起来。 柴禾飞扬。眼睛飞扬。心也飞扬—— 善初猛地痴呆了目光:慧明正提心吊胆偷偷摸摸地领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往后门处溜。那男人生得好标致,走路款款地就象戏台上那专门勾引千金小姐的白面相公,只是一双眼睛红得象是要演孙大圣。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男人接过女人递过去的包袱时,百般漠然,千种苦楚。 我怎么这般苦命!如何这多冤家对头哇! 欧阳善初几乎喊了起来。 差一点没喊出声,却在慧明掩好后门时,一甩斧头一跺赤脚一唾唾沫,气闷地说了一串: “这象哪回事?亏得这里是庵堂!” “师傅刚死,尸骨还未寒呢!” 低着头说时,耳朵里听清楚几声碎步将慧明轻轻地送至身边。时至今日一想起那声音,浑身就一阵酥麻。慧明就在离他半尺远的地方细细密密地说: “善初大哥,他是师傅的儿子。” 怪!尼姑怎么会有儿子?目光发直,愣坐如入禅。愣坐时,欧阳善初总想不透,这个比善福书记更能号召山民的老尼,自幼皈依佛门,超凡脱俗,怎么能有个送终的亲骨肉呢?待他暂不想了时,才发现人们都送老尼去坟场了。整个法华庵静得似乎能听见那观音菩萨眨眼皮的吧吧声。他一时心动,便跪拜在庵堂里低声祷告起来: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可怜可怜弟子吧,快四十的人还在打光棍,要是你能让我找个好媳妇,我愿一辈子给佛门劈柴挑水扫地焚香。” 三个响头叩紫了额头,菩萨仍不肯睁眼,他却把眼睛瞪得老圆老大,盯着那贴在菩萨两只膀子边的对联:“世事离奇佛不忍看常闭目,人情冷暖天虽无语莫欺心。”小时候,他只念过两个月的《三字经》,那对联上的字他当时并没认全,是后来慧明教给他的。 一座连一座的土高炉,一块连一块地吞掉了大别山绿色的衣衫。从前林子密得连山羊也钻不进去的老虎洞,也慷慨地坦露出黑色的山脊。欧阳善初没日没夜地在炼钢炉旁干着。有人说: “善初,我回家看看儿子,帮忙顶一班。” “善初,听说我妈病了,你替我炼一炉吧!” “得啦,怕又有什么好东西想送给老婆的吧——快去快回,别穷亲热!” 只要人求,没有不答应的。 可是,有一天高炉旁正紧张时,他却固执地要请假,并说绝了话:毛**留他也不行。他心里早算好了,慧明的柴禾只够烧到今天,无论如何得送些去。 直到这时,欧阳善初好象才明白过来,往日吸几锅烟就可以砍好一担柴禾的山山岭岭,如今出几身臭汗,还找不着几根象样的柴禾。他一路望着一担杂七杂八的柴禾直叹气。法华庵大门紧闭着,欧阳善初把担子挪到另一个肩上,顺势向后门走去。他举手在关得严严的门上敲了几下,细听时,后院明明有动静,等了又等,却不见有人来开门。 他壮壮胆运运气大声叫唤: “送柴来了,慧明——” 还没叫完,门吱地开了。 慧明面色绯红地把他引进院内,飞快地给他端来一碗茶,飞快地搬来一只椅子坐在他与后门之间。 叫唤时的气壮如牛,到这时刻仍有些余威,于是欧阳善初竟开口找话说了。 “这一阵香火怎么样?” “菩萨迁位到老虎洞后,县中学的学生又来砸了一回封建迷信,不让我再开庵堂大门,就是有人进香也进不了庵内。” “你一个人怕么?” “怕。” “干脆搬到我垸里去住,行么?” “没个亲人,山上山下还不是一样。” 善初灌了一脖子茶后,将“搬到我家”变成“搬到我垸”说出来,慧明回答前回答后,都轻轻地叹了一下。 说的说了,听的听了。说的和听的似乎都听懂了些什么。 “那天,你说的那事是真的?” “么事?我忘了。” “就是你师傅仙逝那天——” “我来这以后,每回七月七,总看见师傅捧着一条男人的汗巾,偷偷地伤心落泪。年年七月七那人都要来进香,有好几次我看见她背着我,拉着师傅的手喊妈妈,师傅哭,他也哭,每次他走后,师傅总要病一场。” “这么做,不怕菩萨罚她?” “不,年年七夕,天河搭起鹊桥,玉皇大帝怕天上地下各路神仙,仿效牛郎织女,乱了天规,就出旨令大小神仙,这天晚上,一律不许出外张望,所以菩萨不见。” “这话怎么从未听到过?” “这不是听到了!” “谁说的?” “师傅。师傅在世时老和我讲这个。我也老觉得师傅话里有话。” “出家人说话总是怪。” “一点不怪,想想就会明白的。” 想一想真的明白了。 明白之后,欧阳善初满身热潮,满身欲火直捣弄得都快灵魂出窍了。 七月七!七月七!七月七! 人叫不应。鬼唤不理。出了法华庵后,几个手指都快扳脱了皮,算来算去,不是七月初八,就是七月初九。未必牛郎织女相会,各路神仙遭禁闭的日子已过去了?等到下一次,神仙倒无所谓,凡夫俗子可就不知要老多少。高炉旁昼夜不分地干着活,把时日都过糊涂了。他急切地要找个明白人问个准日子,苍天不负有情人,半路上就给遇着了善福。 “善初大哥,你上哪儿闲逛去了?” “善福兄弟,今天是么日子?” “还问么日子,离上级规定的期限只剩下几天时间了,可还有两万斤铁没有炼出来。” “我问你,今天是几月初几?” 欧阳善初无名之火陡冒三尺高。 “七月初六。” “不错么?” “错不了,我是一小时一小时算过来的。你问这干吗,有喜事要看日子办么?” “屁!” 口里说着脏话,心里想的却是美事。日子这般巧妙,那悬着的一颗心砰地落下后,放安稳了。 “老兄,你得帮帮忙,这炼铁任务不完成,我可不好向党交待呀!” “中!只要捎一斤老酒来,我保证今夜又不睡觉。” “出了新问题。这鬼地方,就是炼出黄金来,等运出山去也过了那期限。近处运输方便,就是缺烧炭的树木,我想请你带个头,去砍那鸭掌树!” “亏你想得出。如今山上砍不着好柴禾了你不管,地里的苗儿一把火能烧个精光你也不顾。一心只想着坐火箭、放卫星。现在又想砍这神树,你忘了爷爷是怎么说的!山里人就靠这鸭掌树保佑,不然早绝子绝孙了。你是党员,是公社社长,十个土地神还没你管的地盘大,你怎么领这个头!” 欧阳善初嗓门大如雷,钢铁铸就的冲担尖在石头上戳得火星四迸。 “欧阳善初同志,我们贫下中农可得听毛**的话,跟毛**走!毛**经常说,世界上没有鬼神,你怎么还顽固地坚持封建迷信思想呢,这样下去很危险嘛!” 善福用这种严厉的腔调批评善初,自两人共事以来还是第一次。 “那你堂客怎么今天还去烧香?” “我堂客?嗨,那是让她去侦察,看谁还在信迷信,好开他的斗争会!” “毛**真的说过那话?” “我几时骗过你?” “可我怎么觉得你现在说话不如从前实在?” “是么?是不是你对我有意见了?” “没人。随口说说罢了。我问你,毛**近些时还说过没有鬼神吗?” “你看你,又在说苕话,毛**的话有一句、说一回就够我们管用一辈子。” 不知是那话说动了心,还是想着鸭掌树离法华庵很近,第二天一早,善初就领着一群人走下老虎洞,又攀到鸭掌树下。别人都推来搡去不敢下手时,他却拎起大斧走近树干。 “毛**说啦,如今没有鬼神。他是真命天子,鬼神都得听他的。还有,今天是七月初七,牛郎织女相会之日,神仙菩萨都放假回家歇着了。” “神仙放假?你怎么知道?” 有人问时,欧阳善初差点说出慧明的名字。他嘿嘿笑了几声。 “天机不可泄露。还追问个屁!” 再嘿嘿笑一阵后,他挥起斧头朝鸭掌树狠狠砍去。 黄昏时,那称作鸭掌树的银杏树吱吱呀呀地**几遍后,轰轰烈烈地倒下了。倒下时并没有听到人们成功的欢叫,相反,望着这一棵树沉重地躺在地上,另一棵树孤伶伶地在晚风中瑟缩,一个个猛地阴沉起来。 四 几只饿狼在附近的山谷里嚎叫着。 老头大梦初醒,惊愕地回转神来四处打量。许多人都盖起了青砖瓦房,善初老头住在被烟火熏得漆黑的木屋里。慧明有两颗金戒指,盘算过将其卖了替老头盖新房。老头打听到金货卖给银行叫不起价,就托人找黑道上的金银贩子。临到金银贩子要上门的前几天,老头却变卦了。老头变卦是因为慧明变卦。慧明改变主意要将这金戒指留给跃进和四清。金戒子长存。骨肉恩情亦长存,变卦后老头就说他错把家里的铜盆当金盆了。 金银贩子走惯黑道奸恶无比。暗渡陈仓摸清门道了老头还不知道。若知道就不会认定下午那人是算命先生了。 算命先生的话惊得老头争分夺秒地疼爱儿子和女儿。 女儿跃进的几件嫁妆,要到明天才能抬走,这几天,一沾生漆就长疮的儿子四清,一直不敢进家门。跃进正要给四清送饭去,被父亲堵在门口。 “爸爸——哎呀,你脸色不好,是不是今天在山路上又受凉了?” 老头心里格登一响。他似乎这时才发觉,跃进的一举一动都和慧明一个样。前两年没注意,当时跃进在文艺队里演一曲破除迷信的戏中的尼姑,台下看的人都说活象法华庵的慧明师傅。现在女儿出嫁,要离别父亲,老头能再不注意么! “跃进,这点布你拿去叫裁缝赶做两套衣服,终身大事,也不能太随便了!” 跃进接过父亲手中的布料,不料一只香水瓶从布料中滚了出来。 “爸爸,你看你——你看你——自己鞋都舍不得买一双,还买这个!” 姑娘娇嗔。老头慌乱。 “这是人家托我顺带着买的,你要是喜欢就留着吧!” “我不要这个,自然美最美。” “等等,谁让你们去法华庵胡闹的?” “今天过团日,团支部决定的。” “善福今天在家,你们问过他么?他同意了么?” “哼!他自己生病犯痛都让老婆去烧香叩头,还说什么如今改革了,宗教信仰自由。若不是遇上流氓,我们砸烂了那尊臭泥巴,看他上哪叩头去!” “流氓?我看说不定是那护法伽蓝变化的。跃进,你年轻不知世事深浅,也不知菩萨的厉害。这样吧,明天你约金桥去庵堂一趟,把你出嫁的事告诉慧明师傅。你不是总想见妈妈么,她会让你如愿的。说不定还会送件东西给你,作为结婚礼物。” “我不去。我和金桥都是团员,我不能带这个坏头。” 跃进一噘嘴,挎着竹蓝冲了出去。 老头对准那背影大吼几声,当女儿怯生生地站定,畏缩缩地回转身时,却又挥挥手放她出走了。 老头早就想将一切都告诉儿女们。 一切!一切! 老头又常叹这一切又如何能够说清? 五 那一天,欧阳善初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露出浑身水牛卵子一般的疙瘩肉,七斤半钢斧划着银亮的弧光,连续不断地向鸭掌树砍去。那些小伙子们一个接一个气喘吁吁地败下阵去,歇了一阵又转土重来,要再与他见个高低。欧阳善初接受了每一轮挑战,每一斧头落下去,树身就轻轻震动一下。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看着自己手掌上的血泡,只好鸣金收兵。 后来,夜幕降临了。 鸭掌树倒在那里,弯弯月牙给它披上一身黑纱。虽有了碾盘一般大的树墩,欧阳善初依然坐不稳。太阳下山以后,他已经在这条通往法华庵的古道上徘徊了三次,每一次他都不敢跨过那条藤桥。 这是第四次了。又到桥头时,他突然将烟筒甩过桥去。然后劝自己:去捡回来。这罗汉竹做的烟筒,是斗地主分浮财时得来的,当时折了两斗米,丢了太可惜。 踏上藤桥就没法后退了。藤桥上装着十八个铜铃。人一踩桥一晃铜铃就会报音讯。铜铃叮铛响,善初心里响叮铛。 “哪一个?” “我一个,慧明师傅!” 这种回答开门人想必偷偷笑了。如果门开得稍慢些,他也许就要扭头逃走。 慧明及时将庵门打开。 “这晚了,你来了。” 慧明说话有些语无伦次。 “我想吸烟,没有火柴,跟你借借用用。” 善初趁势将拿倒了的烟筒顺过来。慧明顺势将他让进屋里,又温情脉脉地端来一只籽油灯。欧阳善初怎么也支唤不住那管烟筒,一下子将灯芯碰落进灯盏里,火苗便哧地熄了。善初忘了自己刚说过来借火柴,连忙从口袋里掏出那小纸匣子,抠着了一根火柴梗正要划,慧明说话了。 “你不是来借火的么?” “是,是……我忘了身上带的有。” “别划了!我这儿有!” 慧明捉住那两只发抖的手,轻轻地按到自己的胸脯上。欧阳善初虽然全身都抖起来,却一点也不妨碍他象铁箍一样,将女人那酥透了的身子紧紧搂在怀里。 生来便恨夜长的人,现在才发觉夜竟是这样短。 “快三更了吧?” “还早,没交初更呢!” “五更了。该走了。” “再睡会儿吧!” “鸭掌树上的鸟开始叫了。” “牛郎织女还没分手呢!” 终究不得不分手。临分手时,欧阳善初忽然问: “你怎么来这儿的?” “那年广西军被打散后。‘阎王’负了伤生怕被卫兵们扔下,便要将我送给卫兵——我就摸黑跑到这儿来了。” “你怎么啦?后悔了?”慧明见善初怔住了,接着问。 欧阳善初赶忙又将慧明狠狠地抱了几抱。 “苕婆娘!我一回去就找善福商量,先让你还俗,再用八抬大轿把你抬进家门。” “不用轿” “那用什么?” “你!” “我?” “就你来背我去家里!” 门轻轻地打开,又悄悄地合上。 人在古道上走了很远,藤桥上的铜铃已响过最后一声,法华庵的窗口还亮着那盏籽油灯。 两棵鸭掌树还象昨天那样,躺的躺在那里,站的站在那里。善初很疲乏。同那地主女儿六年苟合加在一起,也没有刚刚度过的时分那般痛快、那般销魂。同地主女儿第一次睡觉时,半夜里曾快活得大喊一声:穷人翻身得解放万岁!但如今已记不起这事了,他只想着永生永世也忘不了慧明的柔情。 善初疲劳却更兴奋,恨不得变手掌为斧头,孤身独臂砍翻这巨伞般的大树,可惜孙大圣的七十二般变化一般也未传与人世,他只能围着树干来回绕着圈子。斑鸠不时在头顶树杈上梦呓般咕咕啼叫几声,叫得烦时,他忍不住朝鸭掌树踹了一脚。那树是何等的庞大,何等的坚韧,何等的粗壮,然而,那树竟被一条瘦腿捣弄得晃了一晃。 “呱——” 一只巨大的黑影从更为巨大的树冠阴影中窜出来,搅起一股透心凉的晨风,冲天而去。而这时天堂寨上的狼群一声接一声地威胁着不让晨光早点出现。欧阳善初猛觉得心里一抽搐,下身的那件刚刚还骄横无比的东西,腾地将大半截缩进腹中。这是害怕了!害怕中不知那冲天而去的黑影是何物什。想从清朗如洗的天际找些踪迹,一抬头看见东边山坳上已镶起一道银边,胆子就又壮了些:怕什么,约好了今天一早仍都来这儿砍树,马上就会有人来的。 缩缩身子,坐到鸭掌树下时,他大声说: “毛**说了,世上没有鬼神!” 然而,那只巨大的黑影怎么又飞回来了? 一回回盘旋。一阵阵俯冲。一遍遍掠翼。 那黑影总在厉声叫着。天言地语,仙音神曲,一时半刻解读不了。欧阳善初穷尽后半生,也只是领悟到那黑影似称自己是鸭掌树神。黑影叫得人好不惊愕。惊愕时天就亮了。天亮时四周竟没有一点动静。黑影无,叫声也无,只见鸭掌树底下一片湿漉。湿漉中有股酸咸味,似是大树呜咽留下的泪痕。恍恍惚惚,善初坐在树下,一直等到正午,还不见有人来。后来才知道垸里已有三个人同时病死了。人都说,那是鸭掌树神的报复。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晚上睡不着,听到一种不象是人的哭泣声。欧阳善初迷迷糊糊地往回走,途中突然下起雨来,那雨好大,片刻间,溪涧里扬起混浊的浪头。踉踉跄跄地好不容易爬进木屋,却再也无力爬到床上去。 山里山外都传说,正是晕倒在屋中间时,一声炸雷将欧阳善初床上的木枕头敲得粉碎。 ------------ 鸭掌树(2) 六 从此,欧阳善初再也无法摆脱鸭掌树神。他不明白,为什么真命天子的话也不灵了?一边说没有鬼神,另一边蹊跷古怪的事层出不穷。善福对这事也解释不清,颠来倒去,老离不开在会上作报告时讲的那些话。那些话乍一听似乎挺明白,听得多了,反倒糊涂起来了。 神灵庇护着的鸭掌树在那里躺了一年又一年,无人敢动它一根枯枝。春夏之交,它仍会冒出一簇簇新叶,还没等到最后一片嫩芽舒展开来,又匆忙枯萎了,当秋风还在遥远的北方积蓄力量之际,它们就悄悄地零落在古道旁。法华庵后院的柴禾堆得象座小山,欧阳善初仍在不停地送。他力图装出从前那副模样:颤颤兢兢地进去,小心翼翼地出来,毕恭毕敬虔诚得象个敬了六十年香火的老处女。他想菩萨肯定还不知道这件事,不然那次见到树神时,一定要提出训戒的。所以,他装得很象。但是,当和慧明单独呆在一起,那种难以抑制的欲念,使他恨不能天天都是七月七。 有一天,在没有了菩萨的庵堂里,慧明问他: “你同善福说过了么?” 第一次摇头,慧明是不会意冷的。欧阳善初死死盯着那空空的莲花宝座。 “找他三次了。头两次没碰见人。后一次刚打个招呼,就来人喊他去接县长的电话。” 慧明这时不仅没有意冷,反而红着脸,一次次地咬着嘴唇。 “我……我有喜了!” “什么喜?” 一愣后马上就明白过来。 想乐,乐不起来。 想蹦,蹦不起来。 过了一阵,他一边抚摸着女人的脸,一边咬咬牙说: “无论是他死娘死老子,这次去非得同他说明白。” “别忘了,它是不能久等的!” 慧明指了指自己的腹部。 一个垸子一个垸子地找。一个镇子一个镇子的寻。直到家家户户都点了十几回灯,才在一个小寡妇房里找到烂醉如泥的善福,欧阳善初还没开口,善福先说你快来呀,跟我好的女人都吃不了亏。气得欧阳善初抡起耳光就是两下,把那个狐狸精一样迷人的小寡妇唬得小脸发青。 “打!打!打得好!鸭掌树神,你打不死我!你有你的大菩萨管辖,我有我的大菩萨指挥。” 迷糊糊醉熏熏似醒非醒般说的话,将善初的苕劲撩发了:你的心里也有鬼神,也怕菩萨呀!于是决定再等一晚上,待善福天明酒醒后,再和他仔细谈谈菩萨,谈谈女人。谁知一大早,善福一把将他从小寡妇堂屋里的地铺上抓起来,哀求他千万别将这事声张也去,千万别让弟媳知道这事。见他点点头,善福就三下两把抽开门闩溜了。待他拈掉垂在眼皮上的几根稻草再去撵时,已看不见人影了。善福这一溜,就溜到省里住进党校,待到七月初八回家时,便当上了区委书记。 等不着指路人,欧阳善初怎么也拿不出个主意。慧明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从早到晚都不敢脱下入佛门时师傅给她的那件袍子。 端阳节那天,欧阳善初上山采了一捆艾枝,七弯八绕来到法华庵。他在门首窗檐插了些据说能避邪的艾枝,转身来到后门。敲了几下无人应,细听时,门缝里传出一阵阵**。 不惊慌也惊慌,惊慌时肩头一用力,门叶子就散架了。 慧明临盆了,下身红赤,脸庞腊黄。 闯进屋来的欧阳善初不知所措,抱着女人肩膀,拼命地使劲。男人再使劲也生不下来孩子,是女人使劲往下挣时使劲咬着他的手,他必须使劲体会这女人生孩子时的疼痛。 苦有苦难,苦有苦福。 不幸之中大幸,总算落得母子两全。 离开法华庵时,欧阳善初将那宝贝艾枝绕着屋子插了一圈,又砍了许多长满毒刺的灌木,堆在藤桥上。拦住唯一通往法华庵的道路,拜佛的人便忘了仁爱,站在桥头大骂一定是狗日的学生,**养的团员干的。善初听了就劝,说过几天他就找把扬杈去将那毒刺撩到沟底去。 过几天是假,过百日是真。 又是一度七月七,人间牛郎会织女。 二人相对,泪花飘零多如银河浪。天亮时欧阳善初抱起亲骨肉,在慧明的低声抽泣中匆匆离去。 女儿暂放鸭掌树下,父亲却躲在一旁。 他心里打定主意,只要有谁路过这儿,就马上跳出来重新抱起女儿。他需要有人来作证:这孩子的确是欧阳善初拣来的。没想到盼来的证人竟是善福书记。他从省里学习归来,听到婴儿哭声异样,就一溜小跑抢在欧阳善初前面抱起婴儿。 “缺德!谁把自己的亲骨肉都扔了,真是伤天害理。也罢,我抱回去当女儿养!” “给我,善福!” 欧阳善初说话比黄牯吼还沉几分。 “干吗?我只三个儿子,正缺女娇娇呢!” 不由分说,善初硬是从善福怀中抱回女儿。 “吔吔——你这条光棍,怎么奶孩子?” “有老命在,就饿不坏她!” “好好!那就让你尝尝当老子的滋味。要是你养烦了没办法了,可莫送给别人,还给我哇!” 欧阳善初睬也不睬扭头往木屋里赶。 当天正午,他的一罐子粥刚刚煎烂,四乡的人都知道光棍汉拣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养着的事。有人便猜这是谁的女儿多了养不起丢的;有人便猜这是谁家未嫁人的姑娘养下的私生子;有人不猜不测,却说光棍想将这女孩养大给自己作媳妇。说这话的人当时好乐一阵,不料日后好痛一阵,欧阳善初寻着这人后,端起长烟筒连吸了几锅烟,然后将烧得滚烫的铜烟头伸到这人的嘴里捣了捣。 女儿好象知道父亲处世艰难,有心帮他一把,便长得比男孩子还壮实,未满周岁,就能摇摇晃晃地在古道上行走了。 正在欧阳善初琢磨着如何将这事的来龙去脉同善福说明白时,善福自己找上门来了。 “大哥,兄弟我又来求你帮忙了!” “让我积积德,把孩子养大吧!” 他以为又让自己去砍剩下的那棵鸭掌树。 “你不是劝我,修桥修路,添福添寿么?这修水库开渠道,可是为人民造福、添大寿的好事罗!我想让你去水库工地,负个责,领个头,当个突击队长——” “我有孩子,太小,离不开我!” “送到我家去,让弟媳替你养一阵,保证比你自己养的还要好。孩子取名了没有?” “没。我想等抓周那天,请位先生,看看她金木水火土,五行缺不缺。再——” 善福打断他的话。 “这样吧,我看就别等那一天了,到时候你不一定有空能回来。干脆我来替她取个名字,就叫——跃进!” 想想也行,自己的事也该跃进跃进,就借女儿之名讨个吉利吧! 一去工地他就当上了模范。漆黑天一想到慧明就睡不着觉,半夜三更爬起来边干活边消磨。白日里不能不惦记跃进,惦念得发慌时,哪怕是筐里的土堆成小山也能一伸腰挑走。而鸭掌树神他倒是忘了。有一回,放炮开山崩起一块石头朝人群飞来,不偏不倚,怎么躲也躲不脱,石头正巧擦着他的鼻尖落在脚前。人都叫好险,这都是安排好了的!后来到处表扬他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不知他说那话,是记起了鸭掌树倒地,还是记起了神的无所不在。 一上工地就是几年。 几年中兄弟俩见面的次数不算少,而说的话按斗大的字一个个垒起来,也装不了几箩筐。欧阳善初几乎全是在毫无准备的场合碰上善福书记。善福常常只是匆匆地对他说,跃进长得很好,又白又胖。 狗日的东西,你即使再忙也该抽空同当哥哥的拉拉家常呀! 欧阳善初终于使起性子来了。 一次,在象广西军的战壕一般的半截子渠道里,他把箢篼一扔,横着扁担拦住又要匆匆路过的善福书记。善福一时楞住了。 “你有什么急事就快说,不说我可有急事要走了。” “又是去那个寡妇家吧!” 说了这话后,欧阳善初忽然不好意思起来,自己一生还很长,莫让当书记的搁了正事。于是,他噘着嘴让开了路。 还有几次绝好机会,善福闲在家时被他遇上,话已到嘴边,一见旁边坐着个弟媳妇,又忙随口水一道咽了回去。事后,他又将自己好一阵臭骂,这种地步了,还顾什么羞丑! 最近一次去时,善福不在家,弟媳拉住他替她劈些柴,还笑着说,若是他也象给法华庵砍柴劈柴那样给她砍柴劈柴,她一定会给他一些他想不到的甜头尝尝。他一边劈柴一边想着弟媳说的甜头是指什么,不知不觉中将准备种茯苓用的香木也当作柴禾劈成几瓣。谁知弟媳竟不生气,反倒亲亲热热地叫他进屋歇歇。歇下时,弟媳挨拢来问他知不知道善福在外面和哪些女人乱搞。善初知道却说不知道。弟媳说他对不起我就别怨我对不起他。说着就去了房里,稍待会儿又风急火燎地唤起善初来。善初不得不进去看,进去一看,床上赤条条躺着一个大白人正冲着他做媚眼。吓得他转身就逃,并且从此不敢再登善福家的大门一步。 躺在古道旁的鸭掌树,终于被一个大单位买去了。山里人第一次听说,那树除按当地习惯叫白果树外,学名叫银杏,宝贝得很。也就是在这一年,四清按照姐姐出身的模式降临人间。欧阳善初这次不敢再将儿子放到鸭掌树下,而是放在木屋的门槛前,自己则坐在虚掩的门扇后面,等着别人喊他出去抱孩子。放在谁家门前就归谁,这是山里的规矩。那些有儿无女,有女无儿或无儿无女的人都羡慕他遇上了顺风,交上了好运,不用拼命养活一个老婆就得了一儿一女一枝花。 跃进、四清能够手拉手地在古道上蹦上蹦下了,对于生命进程这般沉缓的古道和鸭掌树来说,他们简直是在眨眼时间长大的。而父亲不认为这是幸运,反觉得儿女们是否长得太快了?于是脸上笑的次数越多,心中流泪的时候也就越多。 儿女们一天比一天更象个大人样子。 慧明一日比一日更象那死去的老尼。 几回芬芳满地的春风,几回雁阵南归的嘶鸣,几回雪絮飘飞的黄昏,几回烈炎如焚的正午,一个站在木屋下,一个站在藤桥上,苦苦守候着一年一度的七七相会。相会之时,总要讨论那似乎永无结果的办法。然而,善福书记总也没有个闲的时日,中间逃到远亲家躲了两年红卫兵,跟着住了三年干校仍出不了水。一别五年,再见面时人都生疏了,想说的话总也溜不出嗓门。 到如今,他有点心灰意懒了,既盼七月七,也怕七月七。每到那个月夜,四目相对,默默无语,各自都将眼泪暗暗往肚里吞。 在老虎洞委曲了许多年的那尊闭目观音,又堂堂正正地端坐在法华庵内的莲花宝座上。菩萨仍旧,人已老残。善初老头记忆中,香火从没有这样旺过。特别是那天机耕路上出现一辆小轿车,车门开后走下的竟是那个一走三十几年的地主女儿,她现在已成了县长夫人。县长夫人当然不肯认善初老头了,待趴到蒲团上叩了三个响头,祷告了自己的心病后,便心慈面善起来,拉着跃进说要帮她在城里找份工作,说的时候还朝善初老头瞅了几眼。可惜没被发现,老头当时正哀怜地盯着正在做法事的慧明。县长夫人走后,老头夹在一群善男信女中告诉菩萨,他的女儿要出嫁了,但愿神明保佑她万事如意,永无灾病。慧明一旁惊落了手中的木鱼。她知道总有这一天,殊不知这天来得这突然。它意味着自己的一切都成过去了,余下的只是尽人生之职,熬干最后一滴心血——难道世上会允许女儿先出嫁,父母后结婚的奇事么?她麻木地接过老头递来的木鱼,几声梆梆敲得比任何时候都沉闷。 七 女儿要出嫁了,该快乐些,可他做不到。灯下是一片朦胧。黑影翩然而至。是鸭掌树神?“记得从前说过的话么?”记得,可怎么解读?是预言是咒语还是谜团?眼前浮起山一样高海一样阔的迷雾。 唯有黑影蹁跹。 唯有鸭掌树神飘然。 这般神秘,这般玄奥,一个没读完《三字经》的老头如何能领悟那真言! 黄色风。红色风。 黄色雾。红色雾。 黄色水。红色水。 黄色路。红色路。 要老头记住从前的话干什么? 读不懂的话是不是算命先生预言的那种意思? 这时再不听算命先生的话还待何时? 铜盆叮当。清水哗啦。善初老头饱经沧桑,知道水来土淹,兵来将挡,神仙菩萨面前只能逆来顺受。头对东海,背负西天,端端正正放好装满清水的铜盆,老头一个长拜长叩,拜得黑影无踪,树神无神。 大树仙,大树仙,善初供上一千钱。大树神,大树神,善初送来美佳人。大树王,大树王,善初要敬百年香。…… 祷告时念念有词。算命先生郑重其事地告诫:当香火熄灭时,如果对面的大山停止了吼叫,无论是鬼是妖,是仙是人便不再伤人了。善初老头一连点了三柱香。最后一次,他差不多征服了要征服的。大山沉重地喘息,悲哀地呜咽,虚弱地**,一阵比一阵缓慢,一阵比一阵无力。老头念得更快了,快得如星夜马蹄急沙场战鼓擂。突然间,山崩地裂海倾虎啸脊背雷落天廷,一声怒吼,星月眨眼香烛昏沉木屋颠晃老头慌神。山又吼,山又叫,又吼又叫中,老头无声无息地长叹一阵,无可奈何地捻灭剩下的半寸香火。 不进则退。得不到宽恕时只好躲了。 铜盆内水平如镜,繁星点点,晓月如钩。那算命先生说铜盆不俗可以指点迷津。老头垂着双手,恭敬地盯着水底。星光遥遥,银河漫漫,再长再久也要等,而老头是在企望中等惯了的。 后来,银河左边一颗流星直往老虎洞飞去。 后来,银河右边一颗流星径朝法华庵落下。 后来什么也没看见。 怎么会是两颗星呢?两颗星便是两个人!两颗星便是两个暗示! 天亮了。老头明白了。 男左女右。下次午夜前,老头应该躲进老虎洞,女儿必须避进法华庵。 女儿为什么要躲,老头却不明白。 太阳染红了铜盆里的水,疲乏了,人就忍不住趴在椅子上打了一个盹。 女儿头发微蓬地从里屋出来,不知父亲刚睡,竟推醒了他。 “爸爸!你又犯菩萨疯了!让人看见我这团支部宣传委员还怎么当?” 女儿的抗议已经成了老头的习惯。 老头却不作声,心里认定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真正统治世界的是那些似有似无的东西,真正把持命运的是命运不肯承认的东西! 跃进继续嘟哝。 “一天到晚,就是忘不了法华庵那截朽木头。” “女儿啊,国有国君,人有人杰,老百姓过日子怎么离得开圣人呢!” “爸爸,你尽乱说。观音是假的,书上写清了,观音不是女的是男的!” “快闭嘴!” “偏要说,连释伽牟尼也是骗子,他在国外是个女人!” 仿佛突遭饿虎掏心黑蟒吸血,老头脸上顿时一阵焦黄一阵惨白。这般肆意亵渎神明,辱没菩萨,怎么会是女儿那纯洁善良的灵魂所使唤的呢?莫非是灵魂走窍了?莫非是灾难已经降临了? 父亲那副模样,女儿见了怎不心慌。 “我怕,爸爸,你——” “我也怕,女儿呀!我们的命就是命,别信书上红嘴白牙仰天乱讲,那中间即使有些真事也是对别人说的,我们的事只有圣人知道。” 知道一切争辩都是徒劳的后,女儿不忍再伤父亲的心。她问过金桥,搞社会主义都几十年了,为什么封建迷信活动仍是有增无减,难道它仅仅是普通人的一种愚昧无知表现么?金桥是鸭掌树垸的第一个大学生,但因眷恋跃进退学回来了,他装出一副知识老人的模样回答说,这个问题也许要到共产主义实现的头天夜里才能解决。 老头想,原定女儿今晚出嫁,现在得改期了。 晨风悄悄推开半掩的木门,发出一阵细微的“吱吱”声。 要改期时老头就犯难了,女儿会听么?不把事情说明,又怎样更改出嫁的日子呢? 一群抬嫁妆的年轻人拥进屋里,小木屋就要闹得底朝天。瓜子、糖果都上了三遍,他们还嫌不够。酒足饭饱,天交正午,该起程了,年轻人还嫌没闹够。 “跃进,三朝回门,可别忘了到尼姑庙里去求那秃婆子,争取三个月就给咱们生个胖侄子!” “对了,人都说那光头老太婆灵得很,你顺便替我问问,这位光棍大哥的媳妇什么时候才能投胎下凡来!” 这种时候,姑娘当然不能搭腔。 等这群人被鞭炮炸得逃山火一样跑远时,才可以回到闺房里偷偷笑个够。 古道上远远地传来年轻人的吆喝。 “鲤鱼跳龙门!” “步步高升!” 地上一朵花,看它莫踩它!” 跃进在房里叫起来。老头走了进去。 “我穿这套衣服行不行?好不好?” “行!嗯,好!” 善初老头心不在焉地应着,他迷糊起来,觉得自己身在某个陌生地域,上不见须发,下不见双腿的一个巨大黑影矗立在眼前。跃进有什么罪?为什么不饶了她?老头心惊胆颤。黑影不耐烦地说,真命天子…… “什么行啦好哇,你连看都没看清楚!” 女儿一边不满一边撒娇。 “要是我有个妈妈该多好!” 妈妈?这就是说跃进该去法华庵了,不然暮色一起,山路被截,就无路可走了。善初老头拿出偷偷准备好的两套黑衣服。 “跃进,你把它换上。” “穿这种衣服不就成了尼姑?” “听话!你不是想见妈妈么?今天你可——可能见到她。” 善初老头把衣服递过去。 “真的?莫哄我哇!” 一蹦三尺高。女儿飞快转身进屋,飞快换好衣服,飞快闪出来。 “快走哇,走快点去接妈妈来参加我的婚礼!” “不!孩子,路很远,今晚回不来。” “去哪?” “法华庵。” “不!我不去!爸爸,你骗我去供菩萨,不!我不——” 衣服上的钮扣拽落了一串,跃进将脱下来的上衣扔在地上,委屈地大声叫嚷着。 已没有犹豫或退让的时间了。 “听话!时间不早了!” “我不能去,金桥就要来了。他约好了,天一黑就带文艺队来接我!” “我已让四清送信去了!” “这结婚的日子可是你选定的!” “既然是新事新办,改个日子也不妨事的。” 说完,老头便进内屋收拾东西去了。 山谷中闷了一个白昼的晚风,正悄悄地、缓缓地从那绿色的帏幔里飘出来。淡淡的夜色在屋角里回旋着,把光明裹成一缕缕斜阳,从窗口中,从门洞里往外推出,继而又一寸一寸地将它撵向大山那边。而这时暮霭正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地从天地交缘处沉下来。 跃进呆坐着,满脑子乱糟糟,象一团解不开的乱麻。解不开偏要解时,似乎听到一阵鼓乐声。 “金桥来接人了!” 心一横,起身便往外跑。 跑不动,走不脱。善初老头捧着一捧香,贴着女儿背心叫道: “跃进!”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楞了几秒钟,当她打定主意,抬起了后面一只脚时,身后“咚”地响了一声。 不想看明白。不愿看明白。走了三五步后,又想看明白,又愿看明白。 看明白了,就走不了了! 父亲双膝跪在地上。 “孩子,你不能走。爸爸对不起你也好,爸爸害了你也好,你就听爸爸这一回吧!” 老泪填不满坑坑凹凹的皱纹,脸上是一片片水洼。 “爸爸!你莫这样,女儿听你的。呜呜!你快起来呀爸爸——” 八 偶尔可以从树林的间隙中,看到古道上匆匆忙忙地挪动着两个模糊的身影。 路过鸭掌树时,善初连念了十几遍阿弥陀佛。多少年来便如此。越如此老头对那黑影和鸭掌树的恐惧越是与日俱增。与此相反,往日那种急切盼望与善福谈谈的心情,却日渐淡漠。弟媳那次那种作为,本是女人勾引男人,老头总觉得对不起善福,因为他毕竟将善福的女人身上白的地方黑的去处看了一遍。但羞惭是不会变成淡漠的。老头莫名其妙,自己和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有时候,他又象明白了某种道理:县长夫人都坐小轿车来法华庵烧香叩头,善福纵然当了区委书记又能解决什么事呢!所以,打那年中秋节毛**回天归位以后,老头在许多事上又看透了几分。看得更透,便有点大辩不语了。古道上行走,途中碰上三朋四友点点头就足够意思了。有次和善福走了个正对面,他抬抬眼皮便算打过招呼了。老头想不通偏要想,黑影和鸭掌树,古道和法华庵,慧明和自己,这一切都要时时想一个轮回。偏要想又仍想不通时,心里就颤抖。 呼呼作响的林涛中,突然掺进一阵纷乱的鼓点声,于隐隐约约之中,清楚地向田野间山地里倾泄着突然降临的焦躁与烦恼。连老头都听得出,那是金桥的责备和艾怨。这时,如果跃进转身往回跑,老头一定只有认命、只有无可奈何了。这个时间,这种地点,古道黄昏鸭掌树,容不得再折腾了。老头怕女儿改变主意,一串串一串串地大声干咳,还是压不住鼓点声,就努力晃开身架走在女儿后面,想用过早倾塌了的肩膀和佝偻的身子堵住古道。 如果知道女儿此时在想什么,老头就不会紧张。 跃进没有听到那召唤的鼓点,是因为她在想着这召唤人曾经说过的话。 金桥说他总觉得她的家好神秘。 金桥说他总想这里面有个秘密。 金桥说要想感知神秘就别去揭开秘密。 金桥说要想了解秘密就会破坏掉神秘。 爱因斯坦说神秘最美,我就是爱你这神秘之美。退学回来的大学生说。 跃进终于听到响声了。不是鼓点,而是踩在藤桥上惊动了铜铃。 “法华庵”三个镀了金的大字,在修缮一新的门首上,闪着点点光亮。当年,从山外大城市里来传播火种、传播“造反有理”的红卫兵,搜寻了几个星期,也没有找到那尊名扬数百里的闭目观音。现在,曾经与饿狼结伴,蝙蝠粪粘满了全身的菩萨,又重新回到久别的庵堂里。香火烛光之中菩萨显得比以前更有丰彩。只可怜了空守禅房的弟子慧明,岁月将也许应该刻在千年菩萨脸上的印痕全部错刻到她的脸上。谁敢相信,她妙龄时节曾在多少宴会上令那些将军们垂涎三尺呢!这些年,社会遗忘了她,只有欧阳善初记得她。前两年搞人口普查时,复审到第三遍,善福书记心血来潮突然记起了她。这件事,不仅见了报上了电台,还使这个普查组被评为全县的红旗单位。慧明从善初老头那里听到这四处传为笑谈的事,着实哭了一场。 父亲进去以后,跃进才进去。 进门前心里好厌恶;进门后却一反昨日要砸菩萨的仇恨与蔑视的心态,象是刚喝饱了五味汤,胸膛里淤积着一股说不出道不清的情感。 老头首先看到的是观音。 姑娘第一眼看清的是慧明。 铜铃似门铃。昔日小尼今日老尼,正恭候晚来的香客。 这种时候,这种关系,能不惊讶么! “慧明——师傅,女儿跃进来看你了。” 老头低声说师傅二字几乎听不见。 跃进真想否认,是父亲硬拽着她来的,她并没有主动要求。 “欧阳——大哥,多谢你的好意。” 跃进从这话中听出的是,慧明还没有忘记昨日砸庙之事。 “跃进!今晚你就住在这儿。”他说。 “至少你会梦见妈妈的!” 老头补上后一句之前,迟疑得有些恍惚。 “对么?慧明师傅?” 跃进一想到妈妈时总是不能自己,而这时她便忘了先前的憎恶。 “孩子,你莫当真。佛门无真佛,我帮不了你们。” “不过,你却会帮助妈妈找到你!” 慧明同老头一样爱愣神,以为她的话说完了,却又惘然补上一句。 “爸爸,慧明师傅的话真不好懂,怪不得书上说,干这一行的人,说话总是拐弯抹角,模棱两可!” 想笑时,一见到父亲脸色很难看,笑声便在嗓门里咔住了。 笑没笑成还有另外的原因。 屋外风声中夹着一阵叮叮铛铛的铜铃响,正值沉默之际,一声铃响恰似一只惊雷,跃进浑身一震。然而,老头只是稍稍抬了抬头,慧明甚至连眼皮也没眨一下。这么冷静,却是太大意了!大意得不知灾祸正在降临。 “藤桥上的铃怎么响了?” 老头抬头时问。 “常这样响。” 慧明静若坐佛。 “是风吹的吧?” “那得好大风才行。” “这风并不大呀!” “也许是狼,有几只狼常在藤桥上走着玩!” 尽管暮色如烟,此时跃进若是十年之后作了母亲的跃进,人长大,心变细时,照样可以看清一些能够启发思维的东西。父亲从进庵门面对佛像低下头以后,就一直抬不起来。而慧明那双已经褪祛了青春色泽的眼睛,却时时放肆地在老头那花白的须发上,温柔地抚来拂去。这些神态,即使是不信那狗屁不通的心理学的人,也会立刻产生联想与疑问。女人就是这样,常有些莫名其妙的专心。跃进突然专心去揣摸佛像旁的那副对联,而永远错过了理解两人中间“世事离奇,人情冷暖”唯一的一次机会。 老头依然低声说着话。 跃进听了一惊。 “这么晚,你一人去老虎洞干什么?” “天意在上,是菩萨安排的。” “我被安排进了佛门,可躲脱了什么呢?” 父女说话时,慧明难以沉默。 “慧明师傅都不信迷信,你怎么还要这么糊涂得一塌糊涂!” “你没有听懂。你要能懂了该多好哇!” “遇上狼群了,你怎么办?” 如何对付狼?没人回答事后才知道,没回答是因为没办法。当时,将老头送至门外,三人站在大山的阴影里,似乎谁都无法开口。老头只好掏出烟筒,却掏不出火柴。于是慧明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匣来,伸手递过去。 “擦——哧!” 夜风中忽的有一团桔黄色火焰颤抖着闪出来。 光闪闪,亮颤颤。 那年七夕,欧阳善初从慧明怀中抱走生下不久的四清时,也是这般情景。那一回,慧明跟着他们父子,走到藤桥中央时,忽然扯住欧阳善初,抽泣着说莫扔下我,让我也下山吧,这种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欧阳善初搂紧了儿子,用发酸的嗓子劝说慧明再忍耐一阵,用不了多久,他说会和善福商量妥当,把一切都办好的。就在那次分别后的第二天,他真的抱着“别人扔的”儿子去找善福。可是,“四清”工作队,正在搞善福的“四不清”问题,两人见面愁眉对苦脸,善初让善福给儿子取个名字,就不作声响地回家了。 又是烟锅红了几下,夜暮便吞没了老头的身影。 慧明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她抛开跃进追上去。 “莫走!你莫走!” 慧明乞求地扯着老头的衣襟。 “快放手,菩萨会看见的,今天不是七月七,你别忘了!” “丢下我和她在一起,我会忍不住把一切都说出来的!” “万万不可,你切切莫认,树神和菩萨就在身边看着听着呢!” 老头闻言大惊失色。 “办不到!一见到她我就想开口叫女儿!” 慧明有节制地叫喊着。她毕竟年过半百知道说话办事的分寸。 老头一把捂住她的嘴。 “大半生都过来了,还在乎这一天两天。下次善福回来,我坚决与他说清这事!” “我们的事,你作主就完全够了!” “不成啦,这事太玄乎了!善福他官大身上的火焰高,人鬼神都能镇住!不请他出面,我们的身份太小!” 大门口,跃进凝望着峡谷出神。 慧明几声轻唤使她进了禅房。一种惧怕使昏黄的蜡烛早早地被吹灭了,那苍老了的女人害怕青春俏丽的女人的俊秀,瓦解了自己脆弱的防线。不太远的老虎洞吞没了老头,老头的恐惧顿消去了一大半。 害怕也好,恐惧也罢,他们都惧怕错了对象。 风高月黑时,一条黑影出现在法华庵里。 ------------ 鸭掌树(3) 九 这黑影跃进见到过。 慧明送善初老头回来不见跃进,庵里找了一圈没找着,正焦急,要出外时,才发现跃进不知什么时间重新站在大门口。 “你去哪儿了?山上乱跑不得!” “好象有个人影往庵后去了。” “是么?” “我去看时,又什么也没有。” “是走神了吧?” “不会,我听见有走路声。” “想必是狼。” 进禅房前,没忘记闩紧庵堂大门。 吹灭了蜡烛,过一阵,又禁不住重新点燃。两个女人,两种心情,一个惦记着山野之中的父亲,一个思念着卧榻之侧的女儿。蜡烛亮时,慧明和跃进的目光巧碰在一起。不知怎的,跃进觉得慧明的眼睛很奇怪,奇怪让她不敢长久地迎着那灼人的目光。没受过母爱的姑娘,不知这就是母爱的目光。没见过母亲的姑娘,不懂得母亲的异样。所以,姑娘逃避开那对似乎能摄入魂魄的眼睛,于慌乱之中,慌乱搭讪上了。 “你怎么不睡?” “睡不着。” “经常这样么?” “不经常。” “一定是不习惯和陌生人睡在一起?” “可是你是我最熟悉的人啦!” 跃进瞪大了眼睛,百般不理解。不理解时眼睛瞪得再大也无益,尼姑的目光就变得更奇怪了。也不得不匆忙又换了个话题。 “长年一个人在山上不寂寞么?” “真寂寞,不在乎山上山下。” “山下人多,能找到作伴的。” “那倒难说,我看你爸爸比我还可怜些。” “爸爸他是怪脾气,喜欢一天到晚一个人闷着,别人就不象他,再愁时,听人一劝心就放宽了。” “能解之愁才能劝解。” “你为什么不搬到山下去呢?” “山下能去哪儿?到你家去行么?” 这时,跃进忍不住又睃了她一眼,看清了老尼那欲扑过来的模样,就不再是奇怪,而是有几分害怕了,一害怕便情不自禁地往墙边躲一躲,并死死盯着对面那双正在发抖的手。跃进不说话。慧明也不说话。沉默了一阵,那双发抖的瘦骨嶙峋的手,象电影里魔鬼捉人一般伸长了。 伸长了是要抚摸一下女儿。 然而,跃进猛地一声惨叫: “别碰我!” 几分钟后当一个男人将手伸向她时,她也是这样叫唤,男人没有停止。慧明却是停止了。停止后,楞楞地看了跃进半天。只因背对蜡烛,慧明流出的眼泪没被跃进发现。跃进只听到山风一样山洪一样山崩一样的一声长叹。直到那男人闯进禅房之前,慧明才开口。 “你要出嫁了?” “嗯。” “对象还好吧?” “嗯。” “你爸爸谁照料,安排妥了么?” “嗯。” “我什么也拿不出,就只两枚金戒指。” “嗯——嗯?” “这次送你一枚。那一枚留给你弟弟结婚时送他作个纪念。” “不,我不要!” 慧明撩开被窝下地时,跃进也学着跳在前面拦阻住了。拦阻时,她突然一顺耳朵。 “有人!” “是狼吧?” 一声轰隆,房门爆裂了!凶神恶煞地闯进一个男人。如果善初老头在场,他不会认不出这就是那个算命先生。 跃进认出是昨天被追捕的流氓。 “都不要?我要!” 那人一边说一边狞笑。 “佛门之地,万物虚空。没有值钱的东西。” 慧明一边说一边合起双掌。 “你不是真佛,那就什么都有啰!” 那人逼近了两步。 “你要什么?” 跃进终于斗胆说了一句。 “金戒指。” 那人变戏法般变出一柄弹簧刀。 “没有,我说了,除了佛什么也没有。” 慧明说着挺身走到那人和跃进中间。 “别骗人!我早就知道你有那东西,不然我来这尼姑庵干什么?又没有年轻漂亮的小尼姑!” 那人说着越过慧明的肩头盯了盯跃进。 “没有。什么也没有。” 跃进努力一番才又开了口。 “你说没有,那我就找你要了。” 说着那人就动手了。 “这事不与她相干。” 慧明连忙阻拦。那人年轻力壮,只用手臂一拨,可怜的老尼就窜了几步便瘫倒在地上。然后,弹簧刀尖一挑,跃进胸前的衣扣全掉了,露出白嫩胸脯、露出胸脯上一道笔直的鲜红刀痕。 麻木了的跃进似要任人宰割。 瘫在地上的慧明撕肝裂肺地大声叫。 “我有!” “我有金戒指!” “我有两颗金戒指!” 那人依依不舍地看了看那正在渗着血丝的乳根,回头吆喝慧明快将金戒指交出来。慧明说藏在佛像后面的暗洞里。说着,便站起来领路。刚到佛像旁,不待慧明指点,那人竟知道暗洞的开关在哪,伸手一捣弄,墙壁上就露出了洞门。慧明吃惊不小,仍说金戒指在洞中某个地方。那人一头钻进去要拿那金戒指,身后的洞门哗啦一声竟锁牢了。锁在洞里自然听不见外面在叫骂: “强盗,什么时候公安局来人了,什么时候放你出来!” 慧明将那人骗到洞里锁牢后,径回禅房邀跃进一起下山报案。跃进就傻坐在禅床一端的地上,慧明找了一圈竟没看见。而随后那人杀了慧明,又来寻跃进杀人灭口时,也同样没发觉傻坐着的跃进。日后,这一切变遥远了时,同金桥重提旧事,都没有将想说的说出来,心里却在纳闷,纳闷时,对鬼神之说有几分相信。 没找到跃进,还当她趁隙溜到庵堂外面去了。慧明拉开本是那人撬开后又虚掩上的大门,刚跨过门槛,一条黑影扑了过来。慧明以为是跃进,就唤了一声。 “跃进!” “日你娘!老子要给你个刀进!” 恶狠狠的回答是被关进暗洞的那人的声音。 “你怎么能出来?” 慧明不胜惊奇,禁不住脱口叫道。 “幸亏老子知道暗洞有出口,不然就遭你这秃婆暗算了!” 那人说时有些化险为夷的痛快感。 “怎么会有出口呢?” 从前的那个老尼只对她说这是暗洞,没说这是暗道,想必老尼年轻时与人私通便利用了这个。慧明嘴里叫道,心里不明白,连自己都不知道,那人怎么会知道呢? “实话对你说吧,我就是你师傅的孙子,庵里的一切父亲死之前全都和我说了。” 鸭子飞天鸡毛削铁石磙渡河,闻所未闻就冒出了师傅的孙子,慧明惊得连连后退,绊在门槛上仰面倒地跌得天旋地转。 要金戒指的人不管这些,弹簧刀一弹一挺抵住了慧明的胸口。见到慧明一抬手,以为要抗争,那人连忙使劲向前一捅。 鲜血喷出来的时候,慧明的手正指着佛像。“那金戒指本是师傅的遗物,师傅死得突然,没个交待,你既是她的孙子,就交还给你吧!” “你到底把它放在哪儿?” “在佛、佛——” 喃喃低语,太艰难了,慧明终于没有将要说的说完,两眼一合,双手一摊,人便去了。 那人一楞。 他正要到佛像上去寻找时又一楞,跟着就窜出了大门。 藤桥上的铜铃又响了。 十 金桥没等着他的新娘,倒是新娘的弟弟送来意外消息。金桥还没等四清把话说完,就一把推开正在操演的鼓手,拿起一对木槌发疯地捶起鼓来。后来,数不清的击打中,不知哪一下将鼓擂破了。鼓声嘶哑中,四清提醒金桥,不如干脆赶到法华庵去看看。 古道悠长。待赶到法华庵时,老尼已经死了。 死了!死了!一死百了! 老尼是这么想的。 别人却不肯罢休。 金桥要照顾半醒不醒的跃进,四清沿着去老虎洞的路追那杀人凶手。 十几岁的少年能对付三十大几的犯罪老手么?半路上,手电筒灯光罩住了蜷缩在石窝的一个人。 “是你这个流氓,昨天没抓住你,今日非让你偿命不可!” 四清认出了那人。那人满身血迹不答话,一声嚎叫便扑了上来。四清连忙将灯光对准那人的眼睛,又突然闭上开关,趁着那人目光缭乱之际,他抱起一块石头砸了过去。一声惨叫过后,山谷便静了下来。 守着砸昏了的坏蛋,四清并不胆怯。 那人醒来前后一声声**,四清也不害怕。 这时,山包那边绕出来一对手电筒似的高亮。那人在他脚底下说: “都快踩死我了。放开我吧,我逃不了了,你看你的同伴来了!” 四清真以为是跃进、金桥打着手电筒来帮他,就放开了踩在那人脊背上的一只脚,迎着光亮走去。少年得意,不全是好兆头,四清怎么会没想到,这也许是狼的眼睛呢?待他看到第二对、第三对、第四对………光亮出现时,终于意识到狼群来了。那人先他意识到这些,便先他逃远了。四清再逃时,哪怕是急得跌落了手电筒,也来不及了! 那人听到了狼群相互争食嘶咬声。 老头却听不见。当传说是当年躲“长毛军”时凿成的两扇巨大石门,缓缓地在老虎洞洞口合上后,老头一屁股坐在长满青苔的地上。风从门缝石窟窿里钻进来,在黑咕隆咚的深处发出嗡嗡回响。只有在这时,从昨天黄昏开始纷乱的心,才稍稍平静了些。他低声祷告一番——陡然间,老头想起了儿子四清。奇就奇在树神似乎不知道老头还有个儿子,任何时候都没有惩罚老头子的儿子的预兆。善初老头真愿意这确实是菩萨的疏忽与无知。他也愿意这类疏忽与无知降临在女儿跃进身上。哪怕为此自己受到加倍的惩罚也无所谓。此时此刻,老头想来,免不了心中多些后悔:命中注定只有三顿饱饭,何必还要去强求呢?但他又老大不愿意放弃早已铸成的现实。那些年,闹翻身,求解放就是为了让自己也有幸福日子过,未必没有老婆、打光棍、睡凉被窝的日子能算得上幸福么?而且当初自己除了没有善福能说会道,操犁使耙、砍山种田,哪一样都胜他几分,凭什么他明妻暗妾一大群,自己非得一双筷子一只碗地过一辈子呢!老头年轻时不服气的时间毕竟很短,如今则是更短了。这样,老头愈来愈相信,古道上的青石板有千千万万块,每一块都离不开大山,我欧阳善初没本领让别人来依靠,只有去依靠那有本领的人。 湿漉漉、暖烘烘的空气中,夹杂着一股泥腥气味。一群蝙蝠扑打着翅膀,呼呼啦啦地在老头头顶上盘旋不止。老头心里涌出些恐怖来,禁不住悄悄向石门挪去。 一点光亮在两指宽的门缝里一闪而过。是星星流逝么?不知哪方人家又要遭灾了。又一点!又是一点!……怎么这样多,洞外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咚咚咚!” 善福老头身上每一根汗毛都紧张地竖起来了! “欧阳大伯……” 老头唬得手足冰凉。深更半夜,路途遥远,除了那树神,除了那不知出身何处的黑影,谁能来这儿呢!他紧缄着嘴!一开口三魂七魄就会被那魔袋装走了。 “开门啦!狼在后面追来了!” 狼?对了,那点点光亮不是流星,是狼的眼睛。老头从地上蹦起来,一抬手正要移开撑住石门的木柱,又猛地缩回手。他记起自己为什么才来此老虎洞的! “求求你!我就是昨天那算命先生,快救我一救吧!” 八寸厚的石门擂得轰轰响。石缝传进一阵阵狼嚎声。洞外那人一边惊恐地呼叫着,一边投掷着石头进行无效果的抵抗。老头一边听着一边咬紧牙关,默默地对自己说:不要紧,他抵挡得住,天快亮了,狼群会退去。这些话一遍接一遍地在心里重复着,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无力,等到没有叫声没有抵抗声,等到没有一丝力气重复那念头时,老头突然一脚踢倒木柱,轰轰隆隆地打开石门,又轰轰隆隆地关上石门。 这些是发生在一瞬间里,身不由己的事情。当老头和全身颤抖、手脚冰凉的那人,面对面地站在那里时,两个人似乎仍没明白过来。 几只狼爪在门缝中寻找着,尖利的爪牙在石门上划出一阵阵刺耳的噪音。 “这种时候,上山来干吗?” 老头清醒了些。 “你怎么不说话,先生?” 老头划亮一根火柴,看了看那人的脸后,便将那人平直地放倒在地上,再解开裤裆对着那人的额头屙了一泡尿。 微光中,呆若木鸡的那人开始转动两只眼睛。 “这种时候,你上山来干吗?” 老头又问了一遍。 “怕你躲不脱灾,打算给石门上加道符。” 那人巴巴眨着眼睛回答。 “夜里怎能一人上山。多危险啦!” “本是两人一道来的。” “那人是谁?” “你儿子。” “他人呢?” 那人刚答第一句时,就在火柴光亮中看到自己身上满是老尼的血。所以回答老头的第二句之前,装着头晕琢磨了一阵,再回答时,便一心盼着能将老头激出去,同狼群拼个死活。 于是,比黑影与树神更加可怕的事实,沉重地砸在善初老头身上。 夜色染上透明的淡蓝色,纯洁得可以看见月宫里闪烁着锃亮的斧刃,然而,老虎洞响起了山崩地裂的雷霆。老头发疯了,大开洞门,操起木柱,吼叫着朝狼群扑去。狼群里骚动一阵后,很快形成一个圆圈把他团团围住。老头一点也不感吃力地挥舞着碗口粗的木柱,指东杀西,奔南闯北,那狼圈更是进退自如,老头的木柱连狼毛也没碰到一根,老头终于感到了木柱的沉重。 那人躲在洞口暗暗窃笑。 连荒野都知道老头在劫难逃了,所以,山风呜咽,枫叶垂泪,流泉哀歌。然而,呼啦一阵响过,那狼圈竟散了,并且转眼间消失得无踪无影,抛下气喘吁吁的老头独自站在山谷里。 老头觉得这不算奇,狼群是被吓跑的,奇的是,那算命先生象钻天入地般怎么也找不见人影了! 一寸寸的晨曦,一寸寸地卷起夜幕。一路踉跄,不知跌破多少块皮肉的善初老头,扔掉手中的木柱,几步扑进法华庵里。身后,木柱七翻八滚,竟滚上了藤桥。 铜铃叮铛,象是丧钟响了。 慧明平静地躺在那里,安详地闭着眼睛。 老头收住脚步,呆呆地站在庵堂正中。后来,老头跪了下去,面朝观音叩了一次、两次——第三次叩下去以后,许久不见抬起头来,金桥走拢去一看:善初老头昏过去了。 十一 朦胧中,老头觉得耳边一片哭声,眼皮重千斤,好难得睁开。睁开后看到女儿正趴在自己身上哭悲怆地的嚎啕着。 “爸爸,跃进只伤着一点,不碍大事。你要多多保重自己的身子!” 金桥哽哽咽咽地劝着。 善初老头拂了拂女儿的头发,轻轻地摇着头,脸上毫无表情。这一回他算是全弄清楚了:原来神仙也不诚实,也会骗人,也爱耍花招。明明降祸于慧明与四清,却虚张声势、声东击西,明指葫芦暗打冬瓜。而菩萨——这菩萨为何也如此靠不住呢? 乌亮的樟木禅床,依旧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幽香,老头躺在上面,吃力地寻找那一年一度月光如水的七夕,那来得太慢去得太快的不眠之夜,那提心吊胆的焦虑中的柔情。再努力也无益,这些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爸爸,我去找善福大叔回来好么?” 金桥今天象个婆婆唠叨得让人生厌。 “别!别!” 不得不回答,老头紧张地抓住雕花床头,此时他相信善福若回来自己的某个计划就会无法实现的。 “为什么?慧明师傅身上都有很重的气味了!” 金桥瞪着惊愕的眼睛时,仍小心翼翼地不说出四清的名字。 为什么? 谁知道! 在老头此刻的心态面前,就是最天才的专门家也不敢轻弄如簧之舌。老头对善福的变化连老头自己也不甚明白,他只明白一个念头在心里越来越有力地集蓄着。 有人来了。 金桥出禅房看看去,跟着便在正殿上唤跃进也去一去。 被他们身子挡住的窗外远山上黑伞一样的鸭掌树,和灰色长蛇一样的古道出现在老头眼前,他浑身发出一阵难以遏制的颤栗。但这时的恐慎并没有象以往那样,需要许多的努力才能平静。老头打定主意以后,旋即如体验死亡一样安详地闭上眼睛。从第一次血涌心潮地爬上这禅床后,老头这是第一次感到心中如此坦然。 一阵高一阵的嗓音传来。 有人惶惑地**着。 有人把超度经诵唱得朗朗如歌。 本该回去取来那瓶香水,相逢已久,这是他第一次给自己心上的女人买件东西。然而,昨夜出门时竟忘了带上。属于老头的时间已经少而又少了,已不够回家取来香水,轻洒在慧明的寝棺前。来得及的仅仅只有几个值得珍惜的回忆。 那时,跃进真小,小得掂在手里分不出轻重几多。半个月亮挂在树梢上,慧明听到铜铃一响,跑下伫立多时的庵门,迎着他们父女,迫不及待地抱过离别一年的骨肉。 “宝贝,你把妈妈想死了!” “你疯了,让菩萨听见可不得了!” 他一把将那娘儿俩揽在怀里,惊慌不已。 “看你这记性,今天是七月七,大小菩萨神仙一概不问事!”慧明仰着脖子嗔怪地说。 他稍一怔后,将胡须八叉的脸紧紧贴在慧明的腮上,从这时起,他才发觉女人的脸永远是凉丝丝的。 那时,鸭掌树又吐出了马上就会枯萎的新芽,他正在垸边的古道上溜达,女儿从墙角一歪一闪地跑拢来说: “爸爸,我同孙猴子一样是石头变的么?” “别胡扯!谁告诉你的?” “金桥说,我没有妈妈——” “莫听他的,等你长大了就会有妈妈的!” 这话其实是自己说自己听的。他那时的确很自信。只是随后发生了***,三天两头就有人被饿死,谁还有心顾别的事情。人都说这是天报应。连善福的老婆都在夜里偷偷烧香化纸求菩萨。 跃进饿得头比身子还大时,木屋门口响起一阵碎乱的脚步声,他抬头一看是慧明。 慧明放下肩上的口袋。 “这点玉米,给跃进磨点糊吧!” 说完她想亲亲女儿,跃进却歪歪倒倒地躲到父亲身后去了。 一句话也没搭腔,他甚至没敢比个手势让这女人坐一坐,喝碗水。慧明默默地站了一阵,就悄悄地走了。 在这以前,慧明从未进过这木屋。 在这以后,慧明再未进过这木屋。 一切了结,了结一切。善初老头如释重负了!离别。相逢。再离别。再相逢。这样的日子已经到了尽头,剩下的将是永远离别,永远相逢。 昨日是七月六,今夜是七月七。 孤伶伶的鸭掌树仍旧托着半个月亮,只是古道上匆匆行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善初老头不见了! 仅仅几分钟,后门未开,铜铃未响,听说善福来了,人都拥到庵堂里去迎着,前后不过几分钟时间,善初老头便不翼而飞了。 善福开始并不知道法华庵发生了血案,因为县里某个领导暗暗下了个任务,县长猝死,今日满七九,县长夫人执意要来法华庵超度亡灵,为了怕造成不好影响,决定让他提前一个小时上山,疏散其它拜佛人员。回到垸里他才听说善初老头昨夜携女儿去了法华庵。在去法华庵的古道上他才听说慧明和四清双双惨死。 善福找遍了屋里屋外,屋前屋后,也找不到要找的人影,一个小时的提前量所剩无几时,他不得不吆喝所有的人把所有的地方再找一遍。这样,人潮滚动的庵堂突然走得一个人不剩,只留下一尊寂寞无声的观音塑像。 等到庵堂又有人时,观音菩萨的莲花宝座旁扭动着一个垂死的人。 金桥与跃进赶来之前,没有人认得这人。 他俩来了以后,便说这就是杀害慧明的坏蛋。 满身鲜血是怎么弄的?善福一问,那人无力地指了指观音菩萨,胸口几朵血花一冒,便咽气了。 阿弥陀佛! 道不可欺,佛门开杀戒了! 阿弥陀佛! 观音合在胸前剑一样溜尖的双掌一副血淋淋模样!这难道不是善恶终有报,菩萨在显灵么? 人都跪下去,连善福也情不自禁地猫在人群里,诚惶诚恐结结实实地叩了三个响头。 叩头叩得山摇地动尘埃升腾。 却比不了县长夫人的一声惊叫。县长夫人来后见到佛像前的那具尸体,一声儿啊——叫得月亮欲裂、星星欲坠。这个说自己是从前那个老尼的孙子的人,竟是刚死不久的那个县长的亲儿子。 这女人哭儿子,胜过前些时哭丈夫,更胜过土改时哭那遭枪决的恶霸地主父亲。来龙去脉讲得口干舌渴善福实在无法再讲下去了,那县长夫人反而越哭越有劲。 直到有人说慧明的棺材盖象是被挪动了。 直到善福书记绕着后院的那具棺材打量一阵,然后吆喝众人掀开棺材盖看个究竟。 直到所有人惊呆了时,那女人才不哭了。 曾经与这女人明来暗往,田边地头山洞树林,不挑地点一起睡了六年的欧阳善初,这会儿和慧明一起挤在窄窄的棺匣里,蜡黄的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跃进一下子全明白了。过去父亲常说,等她长大了,就告诉她母亲是谁。此刻,父亲虽不再开口,她也想起来了:童年时候,古道旁,慧明那颤抖的爱抚正是慈母的爱抚;少年时候,山洞里,慧明那唠叨的嘱咐正是慈母的嘱咐;青年时候,鸭掌树下,慧明那眼光中的忧伤正是慈母的忧伤……只是这些来得太突然,太凄惨! 惊呆终有醒来时。醒来后,人都要将老头拖将出来。跃进不依,说就依了父亲最后的愿望吧!众人更不依。欲让善福表态时,才发现他已躲到一旁去了。别以为善福一溜跃进就无人支持了!金桥将那从慧明胸前拔出来的弹簧刀一次次地弹着崩崩响,脸冷光!守在棺材边,一声不吭地盯着众人。 这时,县长夫人已经不哭了,默默地看了看棺材里的人,默默地看了看跃进和金桥,默默地走出去找来了善福。 善福眼睛骨碌碌地转了好一阵,才无可奈何地开口说:“人既死了,就该同情。万般过错,只要大家能原谅,菩萨也不好怎么降罪于谁了。” 天亮后,人们都上后山送葬去了。来勘察的警察聚到禅房里进行推理研究。警察说,有人曾爬到观音的头顶上去了。这一定是县长的儿子干的。他到那上面去干什么呢?由于这个疑问,善福忍不住要爬上去看看。向上爬时,一个平衡没掌握好,身子一歪时,连忙伸手去抓牢观音那血迹未干的手。却意外地发现观音手指上的两个戒指,竟是活动的。这样他便发现了县长儿子想找而没找着的秘密。 能不高兴么? 殊不知物极必反。 第三早晨,似乎害怕象老头与慧明那样延误终身,而迫不及待地同居了的跃进和金桥,被人唤醒。开开门,门口站着人形鬼样象是大病一场的善福。善福将两枚金戒指塞到跃进手里,说这是慧明托梦让他转给她的。欲细追寻时,人已转身走远了。 古道还在。鸭掌树还在。晨曦中,一个模模糊糊,一个隐隐绰绰。 ------------ 白雪满地(1) 杀猪佬马爱国将马二火家的一头种猪扔进浴桶,吩咐马二火倒进一担水泡起来。 泡猪时,马爱国见一个人匆匆往村外走,就大声问:“周支委,这大冷的天往哪去呀?” 那人说:“有几个人欠村里的一些债,我去讨一讨。” 那人走后,马爱国和马二火都很奇怪,怎么这几天村干部都出门讨债,一个都不留。二人说起腊月二十四的事。那天赵支书和马村长在村部里泡了一上午,大家远远地听到他们在争吵,隐约中,似乎是为了村里没钱的原因,后来他们不吵了,下午干部都来开会,赵支书宣布自己和马村长出门到香炉山林场去讨债,这几天村里有事情请副支书、副村长和支委们分担一下。第二天,他们前脚刚走,别的干部也都陆续走了。周支委前几天生病住院,没有参加那天的会,昨天刚出院,今天他也学着出门讨债。 马爱国说:“真奇怪,香炉山林场那笔帐法院已帮忙解决了,怎么还要去讨债呢?” 马二火说:“我也想不通,过去总听说村里欠了不少外债和内债,从未听到有人欠村里的,怎么一下子冒出这多的债,要这多的人去讨?” 马爱国说:“我看赵支书是在学杨白劳。” 马二火说:“是有点像,不然呆在屋里,那些靠村里积累过日子的人,非吵得他过不成年不可。” 说着话,马爱国扯了一撮猪毛看看后,拿起一把钝刀,开始刮猪毛。 马爱国边刮猪毛边说:“你可真有本事,天下只有癞皮狗,你给养出癞皮猪来了。” 马二火在一旁攥着猪的后蹄给猪翻了一个身,说:“还不是躲了半年计划生育,猪没喂好。田没种好,若是生个儿子也划算,可偏偏又生了个女儿。” 马爱国说:“你媳妇也真没用,连生三胎,没见生出半个卵子来。” 马二火说:“你说她没有用?她还怪我下种没下对呢,她说我下的南瓜籽,她怎么屙得了胖冬瓜。” 马爱国笑起来,说:“那你还下不下种?” 马二火说:“下!怎么不干!不生个儿子决不罢休。” 马爱国说:“也是,反正已经罚了个精光,索性横下一条心,继续革命!” 说着话,马爱国他用尖刀在猪下腹划了两刀,将手指伸进那缝里一抠一扯,那猪的阳物就在手里掂着。 马爱国将那砣臊肉递给马二火,说:“你将这东西煮了,上床前半小时吃下去,准保一枪一个准。” 马二火笑一笑,将那东西拿进屋里去了。 他返回时,马爱国对他说:“全村过年的猪,就你家最小。若不一笔写不出两个马,我才懒得杀这种上不了秤的猪,损害我的名誉。” 马二火忙说:“多谢你看重,待会儿多请你喝两杯酒。” 马爱国来了劲,三下二下就将剩下的活干完了。然后就催马二火快点上菜,吃完他还得去赵支书家杀猪,这是全村最后一头年猪,杀完了,他就封刀过年。 马二火能卖钱的东西,都被充公作了超生的罚款,屋里空空荡荡的,吃饭的桌子和睡觉的床都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所以也没什么菜好弄。 马爱国还没吃菜就连干了三杯。马二火有些奇怪,马爱国爱酒但酒量不大,这样喝可就非醉不可。他正要提醒他还有一头年猪没有杀,马爱国又喝了两杯。一边喝一边还声明自己今天非要喝醉不可,不醉他就不敢杀赵支书的猪,马二火想不明白,马爱国杀了十几年的猪,为何今天要借酒壮胆。他就玩小动作少喝了好几杯,等马爱国显了几分醉意时,就问他缘故。马爱国说,我不告诉你,赵支书让我倒了楣,我今天也要让他倒个楣。马二火听了窃窃一笑。马爱国父亲上半年死了,他偷着用棺材将老人土葬了,结果被发觉,赵支书硬逼着他将尸体取出来,拖去火化。为这个缘故,马爱国一直记着怨恨帐。马二火知道这些,他巴不得马爱国替自己出出超生罚款的怨气。赵支书的威信太高,平常谁也不敢在他面前乱言语,只有喝醉了酒时,才有人说点不中听的。马二火便想让马爱国醉狠一点。 一瓶酒喝了一大半时,门外有个女人叫:“二火,爱国在你这儿么?” 马二火刚起身,赵支书的媳妇李春玉就走进来了,一边走一边拍打身子,说:“电视昨晚说要下雪,今天就真的下雪了。” 马二火走到门口看了看,说:“真下雪了,好大的雪啊!” 李春玉忧心地说:“赵支书和马村长到香炉山林场讨债,不知下山没有,若是叫大雪封在山上可就不好办了!” 马二火忙说:“天不违好人意,会让赵支书回来过个团圆年的。” 马爱国一旁说:“春玉是来催我的啵?” 李春玉说:“那边什么都准备好了,就等你去。”又说,“往往都是他在家张罗,今年村里改了革,开放搞活了,以为人清闲些,谁知连过年也没空。” 马二火照马爱国的吩咐,帮忙收拾东西去了。这时,马二火的媳妇抱着一个要儿从房里走出来。李春玉和她招呼过,就问小孩叫什么名字。马二火的媳妇回答说叫两千,李春玉不理解怎么起这么个怪名字。马二火的媳妇解释说,“生这孩子罚了两千块钱嘛!” 李春玉听了,知道这话里有气,就转过话题,问年货办得怎么样。马二火的媳妇叹口气,说哪里有钱办年货,躲超生时欠了别人不少钱,杀了一头猪,卖光了还债还不够。李春玉又问,郑东红是你亲表姐,她家日子那么好过,未必没有周济一点,马二火的媳妇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我这个样子,除了亲娘亲老子,谁会真正关心。李春玉说,虱多不痒,债多不慌,你去找她借点钱过年总不会抵手吧。 这时,怀中的两千醒了要吃奶,马二火媳妇忙解开衣扣,掏出奶头塞进孩子嘴里。 那边马二火已将屠宰工具收拾好了,马爱国醉醺醺地站起来往门外走。李春玉忙问他是不是醉了。马爱国一摆手说自己若是敢和李春玉亲嘴儿,那才是真醉了。马二火听他说出这种话,知道马爱国醉了八九分,就主动说给他送工具去,想看场热闹过过瘾。 刚要出门。进来一个老头,是村里吃五保的赵二爹。 赵二爹拿着一个碗,冲着马二火小心地说:“二火,恭喜你家福年猪!” 马爱国说:“赵二爹,你别拐弯抹角,又是想讨点猪血吃吃,是不是?” 赵二爹点点头,马爱国接过碗,去盆里舀了一碗猪血给他。赵二爹正要谢他们,马二火抢着说:“你别说了,说不定哪天我也要上你家讨吃的。” 赵二爹转身走时,见到一旁站着的李春玉,就说:“你也在这儿?赵支书什么时候能回?他答应过我们,无论怎样,村里保证我们这些五保老头,有棉衣过冬,有鱼肉过年。今天都腊月二十七了。可什么都没见到!” 李春玉忙说:“你老放心,等他将债讨回来了,准保第一个上你家送年货。” 赵二爹说:“他还记得我们?” 李春玉说:“记得,这是他走之前亲口对我说的。” 赵二爹一扫眼,见桌上酒瓶里还有一点酒,就讨好地要马二火给暖暖身子。马二火不肯给,说他自己想酒喝想得发疯,三年之内没有把酒送人的道理。 见大家不再理睬自己,赵二爹只好走了。随后,马爱国他们也出了门。 外面雪下得很大,飘的飘,旋的旋,舞够了,再落在白白的地上。 风不算大,但很呛人。马爱国不怕,在头里大声唱着:“北风那个吹,雪花儿那个飘,雪花儿那个飘,年来到——” 马二火说:“你唱得一点也不好听,像死猪叫。” 马爱国说:“我还会跳《红头绳》舞呢!”说着,就扭起来,路窄,积雪又软又滑,马爱国差一点摔进路边的沟里,幸亏李春玉拉了他一把。马爱国扯住李春玉的手说:“喜儿,我是你大春哥,你快叫我大春哥呀!” 李春玉一甩手,头里走了,边走边回头对马二火说:“你帮忙招呼一下这个疯子杀猪佬!” 李春玉看到一辆拖拉机停在自己家门口,以为是丈夫回来了,就加快脚步。进了家门,发现丈夫并没回,是马村长的媳妇郑东红进城办年货顺路来看看。 李春玉问:“马村长回来了么?” 郑东红说:“哪见到个人毛!我正是来问你呢!” 李春玉说:“一点消息也没有。” 郑东红说:“现在的事也真怪,有了成绩,功劳都记在一把手的帐上。出了问题,遇到难处,却要大家一起分担。” 李春玉心里知道郑东红的意思,却故作不明白,说:“这回马村长又分担些什么呀?” 郑东红说:“老马被迫出去躲债,不是分担又是什么呢?” 李春玉见郑东红中了圈套,马上反攻,说:“躲什么债?不是会上说好是去讨债么?不是说好这件事不准透露给家属么?” 郑东红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让李春玉抓住了小辫子。这时,马爱国和马二火走拢来,听见她俩的话,就问为什么争吵。郑东红知道躲债的事不能再往外说,就掩饰起来。 郑东红说:“赵支书也太负责了。都大过年了,还将人往外拖哇撵的。平时,什么事都是支部说了算,到这为难的时候,就将挂个空头衔的老马拉上。” 李春玉说:“如今实行党政分家,经济上的事,本该当村长的多吃点苦嘛。你有意见哪,我更有意见!”停了停,又说:“也不是光你家老马,全村的干部都出去了。都是各人在会上表的态,不将钱讨回来,就不回来过年。” 郑东红说:“若是听老马的,平时抓紧点,就不致于现在这样,屎到屁股门上找不到厕所。” 李春玉说:“是呀,若是大家都用老马跑私人生意那样的劲头跑工作,我们村早就撵上大邱庄了。” 郑东红见说不过李春玉,便软了,勉强笑一笑,就转移话题,问李春玉的儿子、儿媳什么时候回来。李春玉说他们二十八上午到家,中午吃团圆饭,下午就得搭车去武汉儿媳的娘家,这是他们结婚时商量好了的,轮流到各人家里过年。 看见马爱国和马二火开始张罗杀猪,郑东红乘机告辞走了,李春玉也没说句客气话挽留她。李春玉打开圈门,那猪乖乖地跟身后往屠凳那走。李春玉将拴猪的绳子一端交给马爱国,自己将事先备好的鞭炮点燃了。 前后左右的隔壁邻居,听到噼噼啪啪的鞭炮响,都过来看热闹帮忙。 马爱国用嘴叼着尖刀,往下一弯腰顺势搂住猪颈,两个帮忙的男人急忙攥住后腿,三人一齐用劲,将三百多斤重的大肥猪抬到屠凳上。马爱国一只手捂那猪的长嘴筒子,不让猪叫,一只手拿上尖刀,从猪颈上斜着向猪前胰那儿捅去。 出了小半盆血后,就停下。李春玉问:“怎么这大的猪才出这一点点血,是不是刀没找准位置?” 马爱国说:“猪死都死了,还找什么位置!” 说着他就松了手,别人也跟着松了手。马爱国将猪掀到浴桶里,跟着就拎起一桶开水往里倒。忽地,那猪在桶里一蹦,大家都吓了一跳,忙往四处躲避。那猪一声吼叫,窜出桶外,往白茫茫的雪野逃去。 那猪跑出好远,大家才开始追。雪地里滑得很,人没有猪跑得快。大家顺着猪蹄印一直找到山边的一条小河后,发现猪蹄印没有了。猪很狡猾,顺着水走,让人不知道是去了上游还是去了下游。 追的人分成两班,一班向上,一班向下。找了一阵,下身的裤子和鞋都湿透了,冷得刺骨,大家怕惹出灾病,过不成安康吉顺的年,就都回来了。 马爱国拿着拴猪的那段绳子,正在雪地里跳《红头绳》舞,嘴里还不停地唱着。 李春玉见大家空手回来,就说:“怎么老赵一不在家,连畜牲也欺负我。” 这话既是骂猪,也骂马爱国。 大家都明白,猪没杀死,在农村是一件极不吉利的事,会降灾难到主人家的。但大家嘴上都说,现在是社会主义,没有封建迷信了。劝了几句李春玉,见马爱国还在那里跳舞,有人走拢去,揪住他的耳朵说:“你还在这里疯疯癫癫,赵支书马上要回了。” 马爱国一怔,说:“我是喝醉了,不是故意不将猪杀死。” 马二火听了忙小声说:“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么?什么也别说,赶快走人。” 马爱国果然走了。 马爱国走时,李春玉不知道。等听他走了,就拿出两瓶酒来,让马二火帮忙送给马爱国。李春玉说,腊时腊月的请人做事,做得再不好也不能亏待人。 马二火将酒拿回家,留下一瓶,又将另一瓶倒出一半,再灌上凉水,封好口。 他走到马爱国家门口时,听到马爱国的媳妇正在骂马爱国,说:“过去光是干部整群众,现在变了,群众也可以不时整整干部。可当群众的也不能将事做得太绝。干部干部,先干一步。惹急了他们,真会先一步将你干了。再说,死人要火葬又不是赵支书搞的土政策,是上面规定的,你能怪他一个人?”马爱国这时吼道:“因为是我的亲老子,你说话才这么轻飘飘的,若是他这样待你亲老子,你说不定要在他家的水井里放农药。”屋里砰地一响,什么东西被摔了,女人哭起来,说:“大过年的,我父没病没痛,你这样咒他,我撕了你这张臭嘴。” 马二火忙在屋外,大叫一声:“马爱国,赵支书的媳妇说没留你吃饭,让我给你送瓶酒来。我给你放在门口了。”说着将那掺了半瓶水的酒放在门槛上转身就走。身后的屋里面,乒乒乓乓地响成一片。 马二火一个人来到猪跑没了的小河边,细细找那头猪留下的痕迹。他打算赵支书不在家时,发他家的一笔横财,过一个欢乐的春节。现在他失望了,那猪已挨了差不多致命的一刀,这时它若躺在雪地里死了,叫雪一盖,除了警犬谁也找不着。 马二火正要回,忽见小河上游有个黑呼呼的东西钻出来,细一看,正是赵支书家的那头猪。他禁不住自语道:“这狗日的真是死里逃生。看来赵支书家明年的确要招灾了。” 说着,他从腰里掏出一根麻绳,再弯腰从别人田里扯了一把油菜,抖落上面的雪,伸在前面。晃着,嘴里很温柔地叫:“猪儿呀!猪儿呀!”趁它吃食时,飞快地用麻绳将它捆好。 马二火牵着猪,顺河而下,也不顾河水刺骨,直到出了本村地界,才上正路。 走了十多里路,只碰上后山庙里的那个尼姑一心。马二火心中很是庆幸,他生让熟人碰见了。眼见就要到镇上,那猪忽然没劲了,半天走不出几步。马二火唯恐那猪断气,这时节,谁会收死猪呢!所幸,那猪坚持走到了一家屠宰店门口。 马二火同店老板半生半熟,他谎说,这是他家养的猪,原准备杀了整只都自己留下来吃。谁知一刀没捅死,倒让他它跑了,抓了半天才抓住,大家都说,要想躲过这场灾,只有让一百个人分了它,吃它的肉,才行。马二火说,这关节谁舍得卖猪,实在是不得已。店老板推说,他不收杀不死的猪。马二火说了半天好话,店老板才答应收下,但只给毛猪一斤一块钱。马二火同意了。一过秤有二百九十多斤。马二火知道压了称,但他不敢计较。店老板给了他一个整数,说多余的钱给马二火的小孩压岁。 马二火要店老板写个证明给他,说是回去好向家里人交帐,不然他们会以为我搞贪污,拿了钱在外面吃喝嫖赌。马二火其实是在为自己留后路,想在万一赵支书查出来后,自己有个交待。店老板不知这一层,提笔写了一张证明。 马二火揣上三百块,便想媳妇生第三胎时,只喝了两斤红糖水,吃了两斤猪肉,现在有了钱,该补一补她,让她来年有劲生第四胎。他到一家商店买了一盒人参蜂王浆。售货员拿给他的人参蜂王浆盒子包装破了点,他要售货员给换一盒。售货员问是送人还是自己喝。他说当然是自己喝,干吗这好的东西要送人。售货员说,自己喝包装破了点怕什么。二人正在扯皮,有人在马二火肩上拍了一下。马二火回头一看,是媳妇那个同学的生意朋友。 马二火的媳妇躲在那个叫赵庆生的初中同学家生孩子时,这人常去赵庆生家,一理论,还是马二火的本家,他比马二火矮一辈,叫马连保。 马二火一怔,说:“连保,你怎么到这来了?” 马连保说:“赵庆生约我一起上你家去,走到镇上见雪大了,我懒得走,没想到碰上了你。” 马二火说:“赵庆生呢?” 马连保说:“他搭你们村长媳妇的拖拉机,上你家去了。” 马连保接着说:“你借我的三百块钱该还了吧?” 马二火说:“实在没钱,等明年春上卖了油菜籽,我一定还你。” 马连保说:“我不信,没钱你买得起人参蜂王浆喝?” 马二火说:“我只是看看,开开眼。” 马连保说:“刚才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她是我的同学。”他一指和马二火扯皮的售货员。 马二火说不出话来。 马连保说:“真没钱?你让我搜一下怎么样?你说句话。再不说话可就别怪我一点不顾亲戚面子,在人多的地方丢你的丑了!” 马二火见不少人围过来看热闹,心里来了气,他从内衣口袋里掏一叠钱,往地上一扔,说:“都给你,我才不欠你的臭钱呢,你这个逼债的黄世仁。” 说得周围的人都笑了。 马连保点点钱数,说:“二百九十四块,剩下六块我不要了,算给你的三个女儿做压岁钱。” 马二火拿上那盒人参蜂王浆气冲冲地往回走。出了镇,风一吹,雪花一冰,人清醒了些,脚下走得更快了。马二火耽心赵庆生去家里是不怀好意。 马二火的媳妇在赵庆生家躲着生孩子时,马二火就觉得赵庆生对自己的媳妇有阴谋。当时,媳妇就要生产,随后又是坐月子,所以马二火很放心,一点不介意他和媳妇的逗笑。但现在不一样了,那丑事随时都有可能发生。 马二火走得满头大汗,半路上他远远地看见赵庆生走过来了。他想,怎么这快就往回走。心里更加不踏实,等他走近了,马二火猛一叫:“赵庆生!” 低头走路的赵庆生吓了一跳,说:“二火,我刚去你家。你媳妇说你不在家,我就走了。” 马二火拦在路当中,赵庆生绕过他继续走。马二火借了赵庆生五十块钱没有还,马二火见赵庆生大老远跑来,见面后提也不提钱的事,疑心就更重了。他转身撵了两步,一把抓住赵庆生的肩头,将他扳过来,也不说什么,抡起拳,瞧准赵庆生的脸就是一下。 赵庆生摸摸脸,笑一笑,然后一伸手,马二火以为他要还手,连忙一闪。赵庆生却一指马二火身后,说:“那是什么?” 马二火回头看了几下,除了雪,什么也没有。再回头时,赵庆生已经走远了。 马二火回到家里,媳妇见他拿着一盒人参蜂王浆,就问他哪来钱买这贵重的东西。马二火一瞪眼说,我又没有×卖,只能去偷去抢呗!媳妇听了脸色苍白。 马二火先在房里检查,见枕头上有两个凹,就问是怎么回事,媳妇说,你一个我一个嘛。马二火挑不出刺来就再找,从房里找到房外,最后,他从厨房地上的洗澡盆里,翻出媳妇的一条涎稀的短裤,于是,他揪住媳妇的头发,狠狠打她,要她说老实话。 媳妇被打痛了,大声哭嚎:“我是没办法!我没有钱还他!我是为你作出牺牲的呀!” 猪跑了以后,李春玉哭一阵就停住了。整套屠宰工具已被人拿走,院子里只剩下小半盆猪血和雪地上的几块鲜红。李春玉顾不上处理这些,她拎上两瓶上好香油,用一条红布带一系,然后锁好门往后山走。 山上的雪有平地里的两倍厚,李春玉顺着被雪埋得隐隐约约的山路往上爬。爬了半天,出了几身大汗,才爬到一座小庙跟前。 李春玉冲着窗口叫:“一心师傅!” 叫了几声无人应, 宝_书_网_w_w_w_._x_b_a_o_s_h_u_. c_o_m 李春玉转到门口才发现门上了锁。他伸手在门的上方一个墙洞里摸出一根钥匙,开了锁。进庙后,她将两瓶香油放在供桌上,又将两块钱放进功德箱,这才去一旁取了香和黄纸点着了。 李春玉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说:“求菩萨保佑我丈夫平安到家!求菩萨保佑我全家没灾没病!求菩萨保佑那猪先生早早托生!” 李春玉找了块抹布,将神龛和供桌上的灰尘擦干净。正欲出门,忽听得庙门外有脚步声,李春玉心里发慌,怕是坏人来了。 门口一暗,一个三十来岁的尼姑闪进来。 李春玉松了一口气,说:“是你呀,一心师傅!” 一心说:“李大姐,这大雪你还上山敬香,菩萨会保你遂心如意的。” 一心招呼李春玉到卧房坐下。李春玉问她回不回家过年。一心说她本来已回去了,后见下大雪,怕无人上山敬香,让庙里的香火熄了,就又赶回来,半路上见了雪地脚迹,心想这种天来求菩萨的人,一定有急事,没料到会是李春玉。李春玉就将杀猪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一心听后,张嘴刚要说她看见马二火将这头猪牵到镇上卖了,又马上止住,而说,菩萨不让我问尘世之事,只能为你念一遍消灾避祸经。 一心净了手,便去念经,李春玉听不懂念的什么,仍极虔诚地听着。 李春玉问那猪找回来该如何处理,找不回来又该如何办。一心说,既然它是灾祸,又何必去找呢!菩萨说这猪是找不回来了,不信你可以试试。李春玉表面点头应了,心里却准备再找一找,那么大的一头肥猪丢了太可惜。 李春玉下山。到家时,天已黑下来。 腊月二十七,按老规矩,李春玉烧了一锅热水,从头到脚细细洗了一遍。 洗完澡,她便忙着准备明天吃团圆饭的菜。 外面完全黑了,李春玉开亮各间屋里的电灯,刚回到厨房,李春玉听到大门被敲得咚咚响。她以为是丈夫回来了,忙去开门,进来的却是马二火和他的媳妇。 李春玉将二人让进屋里。 马二火开门见山地说:“我媳妇让人强奸了!” 李春玉大吃一惊,忙问经过。 马二火的媳妇先不肯说,马二火踢了她一脚后才开口。 今天下午,马二火的媳妇趁孩子吃奶后睡着了,就烧了一锅水洗澡。正在洗时,听见堂屋有人走动,跟着就来推房门。她以为是马二火回来了,要进房里有事,就从澡盆里站起来,趿着鞋抽开门闩。门开后才发现是赵庆生。她惊叫一声,想关门,赵庆生一脚跨了进来,抱住她就往床上拖。开始时,她死活不依,将赵庆生的手背抓破了。赵庆生就说,只要她依这一次,那五十块钱他就不要了。马二火的媳妇又挣了一阵,后来还是依了赵庆生。 马二火说:“这婆娘,受了这大的罪,还想瞒我!” 马二火的媳妇也说:“我开始怕丢丑,想一个人私下忍了。李大姐,赵支书不在家,你可要替我作主呀!” 李春玉说:“我又不是党员干部,能作什么主?” 马二火说:“干部们都出门讨债去了。” 李春玉说:“你们找我,别人还以为我有很大特权。平常这事都归马村长管,马村长不在家,你也该找他媳妇郑东红。” 马二火说:“我们就是从那儿转过来的。郑东红说她不懂法律,要我们自己去找法院和派出所。”他知道李春玉和郑东红关系不好,故意这么说,其实他们根本没有去。 马二火媳妇说:“李大姐肯定懂法律,你可要帮我们出个主意。” 李春玉认真地想了想,她记得丈夫曾说过,这几年村里之所以老当先进,重要一点就是村里的发案率为零。李春玉想这岁尾年头跑去报案,那还不轰动全县,不就将丈夫多年辛苦树起来的红旗抹上黑了? 李春玉眨眨眼睛说:“那个赵庆生走时没再找你要钱?” 马二火媳妇说:“我怕他赖帐,让写了一个纸条。” 李春玉要看纸条,马二火赶忙递过去。那纸条上写着:“马二火所欠五十元钱已经以物相抵了。赵庆生腊月二十七日”。 李春玉说:“我看这事难办。这等于收了钱才陪人睡觉,在法律上讲,这叫卖淫嫖娼,是男女都违法的事,男女要一起抓的。” 马二火的媳妇说:“赵庆生也是这样说的,他要我千万别往外说。” 马二火火了,说:“那你是真心实意地偷野男人?” 李春玉说:“二火你也别发火。报案这事很不简单,特别是这种桃花案。审问的人问得很仔细,衣服怎么解开,身子怎么接触,用了多长时间都要问,有的还问你是不是不满意自己的丈夫了,想尝几口鲜。好些被问过的女人都说,她宁可再让那男人压一遍,也不愿开口回答那些提问。” 马二火自己做过几次亏心事,媳妇都知道。他听李春玉一说,一肚子火气马上就泄得差不多了。 李春玉将马二火的媳妇单独叫进里屋,问她过去是不是很喜欢赵庆生,有没有过那种念头。马二火的媳妇想了好一阵才点点头,紧接又说,但今天下午她确实不愿意,是被迫依了他的。李春玉又问她后悔不,快活不?马二火媳妇将头埋下去,不作表示。李春玉心中有数,就叫她出去,换马二火进来。 马二火进来后,李春玉问他想不想将媳妇离了。马二火说他也舍不得,她除了不会生儿子,什么都好。李春玉就说,她若被抓进牢里就会变坏的,牢里关的是什么都干的坏人,大家一间屋泡着,不黑也会染黑的。马二火想了想说,那就忍了吧,大不了我再到别人那去捞回来。 马二火告辞。 马二火走到门外。媳妇跟着走了几步,又回头问李春玉:“你家明天就吃年饭?” 李春玉说:“要迁就儿子他们的时间。不过现在兴改革,不一定要到三十吃团圆饭,只要酒好菜好,哪一天都行。” 马二火的媳妇说:“那么多的菜明天要上桌,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我来帮你一把吧。” 李春玉很高兴有人作伴,就答应了。 马二火气得一跺脚,踏雪走了。 在镇政府当炊事员的马明,放假回来过年。他扛了二十多斤重的一块猪肉进屋,说昨天赵支书路过镇上。给了他五十块钱,让他帮忙买些肉送到他家。还让捎个信,说这次出去,可能赶不回来吃腊月二十八的团圆饭,要家里人别等他。同时也给马村长家捎个信,说他俩争取在三十上午赶回来。边说边将赵支书的信交给了李春玉。 马明一走,马二火的媳妇就问:“赵支书和马村长不是到香炉山林场讨债去了么?怎么反了方向,走到镇上?” 李春玉怕话多露出破绽,就装作咳嗽,走到灶后,朝草木灰中吐痰。然后将信拆开细看,赵支书要她将这肉送给几家困难户。村里只有这点钱买肉,所以得用私人名义送,这样可以卖点人情。如果说是村里送的,人情没有不说,那些困难户还会骂人。 马二火媳妇又说:“赵支书心真细,正说做菜肉少了,他叫人送回来。” 李春玉叹口气说:“这时候,有他人在身边,比什么都好。” 李春玉正要关门,忽听到北风中有人在叫:“春玉!” 李春玉见雪地里有个人影在向这边缓缓挪动,就钻进雪中去扶那人。进到屋里的亮处,马二火的媳妇认出是赵二爹。 赵二爹就住在赵支书家旁边的路口上。 李春玉给了一只烘篮让赵二爹暖手,说:“二爹,这大的雪,又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一个人跑出来?” 赵二爹说:“还是听你话,想着赵支书将外面的债讨回来,让我们几个没用的老家伙好好过个年。我一直在门口望总不见他人回。刚才我见马明扛了一块肉,想是分给我们的,就赶来了。” 李春玉说:“老赵要到三十才能回呢!” 马二火的媳妇说:“这肉是李大姐家明天吃团圆饭用的。” 赵二爹说:“这大的雪,怕是连三十都赶不回来。村里今年经济困难我知道,若不是家里一点荤腥也没有,我也不会来你家麻烦的。人老了,就特别嘴馋,总怕吃了这餐,下餐就吃不上了。” 李春玉说:“二爹你别这样说,我先把这肉剁两斤给你。其余的,等老赵回来后再说。” 说着,她拿上菜刀切了一块下来,递给赵二爹。 赵二爹接过肉说:“我们村这块江山若不姓赵,我们这些困难户怕是三年过不上一次年。”他边走边说:“人老了,下次过年可能就不会给赵支书添麻烦了。” 听了这话,李春玉又到厨房里挑了一条鱼给赵二爹。 赵二爹走后,李春玉忽地“哟”一声,说:“我险些忘了大事。往年过年下雪,老赵总是要到一些困难户去转转。今年到现在村里还没有给他们送肉,下雪又没人去看,他们会对老赵有看法。” 马二火的媳妇说:“大家都知道村干部没一个人在家。” 李春玉说:“我先将这肉分了,多少给他们送一些,宽宽心也好。” 李春玉很快将肉分了,装进篮子,就要出门。马二火的媳妇劝她天亮后再去。李春玉不同意,说正因为东西少,夜里去才显得心诚。马二火的媳妇觉得有理,就陪李春玉一家一户地上门。 大家果然很感谢,有几户人家的女人还落了泪。 跑了好大一圈。回来后又开始弄饭菜,做完一切已是后半夜了。 李春玉留马二火的媳妇在她家睡。刚脱完衣服钻进被窝,就听到门外有人在叫。 马二火一个人从李春玉家里出来后,地上的雪已有尺多深了,白茫茫的看不清路在哪儿,一连摔了几跤,将心里刚平熄一点的火气又惹起来。 离家还有半里路,就听见二千和她的两个姐姐的哭声。马二火一进屋,不问青红皂白,朝两个大孩子就是几耳光,打得她俩不敢哭了,自己这才去冲了一杯藕粉喂二干,等二千也歇下来后,他才问两个大孩子刚才为什么哭。她们说,屋里好冷,像有鬼要来了。 马二火将三个孩子安顿着睡了。自己偎着被窝,一想到媳妇在这床上被赵庆生睡了,心里就憋得难受,到九点多钟时,停了十几天的电忽然来了,屋里明晃晃的。他一眼扫到那盒人参蜂王浆,愣了愣后,一把掀开被窝,跳到地上。 马二火边撕人参蜂王浆的盒子边骂:“我给你补身子,让你有精神去找野男人?我让你喝白水、喝潲水、喝尿去!” 马二火一口气喝了五瓶补汁,才觉出味道很苦。他停了停,又将剩下的五瓶全喝了。 睡到半夜,马二火醒了。他觉得全身发燥,心里痒痒的特别想女人,就爬起来穿好衣服去找媳妇。 马二火心急火燎地走进赵支书的门外,一边敲门一边叫。李春玉刚睡下,不知有何急事,便披了外衣来开门。然后让马二火去他媳妇睡觉的房间说话,自己依然钻进被窝里去了。 马二火的媳妇一见马二火的眼神就知道他想干什么,正欲起身穿衣服和他一起回家,马二火就扑上床来了。 马二火的媳妇忙伸手挡住,说:“不行,不能在人家屋里来,下午,他家的猪没杀死,跑了。再这样,那就是雪上加霜了。” 马二火说:“你别信那些迷信,信了什么事也做不成。” 边说边上了媳妇的床。媳妇怕李春玉听见了不高兴,只得由他去,并不时提醒他动作轻点。 李春玉在那边房间说:“我实在熬不住了,要先睡,你走时将门带上就行。” 马二火答应后,又在媳妇的暖被窝里偎了一会儿才起身。他穿好衣服正要出门,媳妇说:“等等,我们一起回去。” 马二火说:“我故意考验你,不说要你回去的话,看你贪不贪恋赵支书家的荣华富贵。你还好,受得住考验。” 媳妇说:“也不一定。我说不定哪天穷怕了,会跟别人私奔。” 马二火说:“你若私奔了,我正好去找个黄花姑娘。” 媳妇说:“你呀,除非去找那种一千块钱四个的。” 二人一边抬杠一边出了屋。 走了一阵,见一处有个窗户还是电灯通明,马二火说:“你表姐一定又在邀人打麻将。” 媳妇没回答,过了一阵才说:“我明天上表姐家试试借点钱回来过年。” 马二火听出话里有讨好的意思。就说:“你早该发挥你的特长和优势。” 雪还在一个劲地下,地上一片沙沙响。 马二火回家后,搂着媳妇一觉睡到天亮。他一睁眼睛就将媳妇推醒,让她早点起床收拾一下,早点去郑东红家借钱,免得她出门去了找不着人。 这时,马爱国在窗外叫马二火,口气有点急。 马二火连忙穿好衣服,开开门放他进来。 ------------ 白雪满地(2) 马爱国告诉马二火,昨天他来送酒时,为了一句话不得体,媳妇闹起来将一只茶杯摔了。马爱国当时狠揍了她一顿,将她的腿都打破了。马爱国打媳妇的腿,主要是怕她回娘家告状。她那大哥蛮横得很,发起横来谁都敢打。马爱国在他面前像乖孙子一样。马爱国的媳妇挨打后,不哭也不闹,钻进被窝里蒙头大睡。天亮后醒来,他才发现媳妇不见了。 马二火边听边想,很庆幸自己昨天没有将媳妇打坏,不然她扔下三个孩子一跑,可就苦了自己。 马二火就责怪马爱国:“你打人就像杀猪一样不知轻重。” 马爱国说:“我也没料到她这么阴险,来这么一手。我估计她可能是跑回家去了。” 马二火记起昨夜在路上碰到的那个人影:“我昨夜碰到一个鬼魂了。若是从你家出来的,那你媳妇可能已寻短见了。” 马爱国说:“你别吓我,腊时腊月的。真那样,她大哥不会让我活过年三十的。” 马二火说:“那你快去找呀!” 马爱国说:“我能去她娘家?那不是送肉上砧?兄弟,你帮我一把,去她家探个虚实。” 马二火说:“这大雪,走十几里山路,给十块钱我也不干。” 马爱国说:“我给十块钱,再加一瓶酒。” 马二火说:“行是行,可我不要赵支书家的那一瓶。另外,我去你岳父家总不能空手呀,你得办点礼物。” 马爱国说:“这些我都准备好了。” 他从提包里拿出一大块肉,说是送给他岳父的。又拿出一瓶酒给马二火。马二火见果然不是被他掺了水的那瓶酒,就收下了。马爱国又给他十块钱,催他快点动身。 马二火提上那块肉,装作出门。走到马爱国看不见的地方,他折身转了一弯,将那块肉送回家,这才真的上路。 马二火赶到马爱国的岳父家时,正赶上他家吃早饭。马爱国的媳妇出嫁时,是他带头来抬嫁妆,后来生儿子了,又是他来报喜,所以大家都熟悉。一见他进门,马爱国的大舅子连忙起来招呼,见他没吃早饭,就让女人弄两个菜,再上点酒。 马二火在路上就盘算好了,也要从这家弄点辛苦费回去。听到问他这么早冒雪起来是不是有什么急事。马二火看出马爱国的媳妇没有回来,就先说了老大一通,自己家如何被超生款罚苦了,连一两过年的酒肉都没有,他原打算今天到镇上去想办法挣点钱回来,没想到碰上一桩重要的事,就赶快丢下别的,跑来报信,马爱国的大舅子忙催问是什么事这重要,害你跑了十几里山路,还是一大早冒着雪的。马二火吞吞吐吐说这事不好张口,马爱国的大舅子催了几次,见他不说,明白了他的心思,就掏了两块钱给他。马二火不肯接,说马爱国送了我二十块钱外加两瓶酒,我还觉吃亏呢。马爱国的大舅子换了一张伍块的钱票子给他。马二火就将马爱国的媳妇如何被打后,昨天夜里突然失踪的事说了一遍。 马爱国的大舅子当即变了脸,将准备给马二火喝的半斤酒,一口气灌进嘴里后,去墙角取了一条紫檀木扁担,出门去吆喝住在附近的几个兄弟。 转眼间,几个操家伙的男人,杀气满脸地在屋里聚齐了。 马二火一见这架势有些慌,他怕为了自己贪那几块钱,而送了马爱国的性命,便有意慢慢地吃,想多给马爱国留点时间去找媳妇,只要人找回来了,别的无非多在她娘家的人面前说些好话,办两桌酒席赔个不是,也就可以过去。 一伙人上路了。 走了个把时辰,来到马爱国家门口。 屋里没有动静,大家满屋找没找着,后来发现后门开着,地上有一行新脚印,便都涌出后门,顺着脚印向前追去。 马爱国没命地逃,好几次他想钻进别人屋里躲起来,人家都拦在门口不让进,打拱作揖求他作好事,让他们家过个安稳年。 马爱国被追得满村乱窜。马二火在后面急坏了,心想这一回若将马爱国打死了还好了结,假如打了个半残废,那他日后不就纠缠自己一辈子? 马爱国眼见自己走投无路了,忽然心生一计,他转变方向,径直向赵支书家跑去。 雪依然在下。 李春玉见远远的雪雾中有几个人向她家走来,起初以为是儿子他们回家吃团圆饭,走近了才看清是村里几个干部的媳妇。 她们几个是来探信的,问李春玉知不知她们丈夫的消息。李春玉一点有用的消息也没有,不知怎么说好。她心里也惦着丈夫,便脱口说了一句:“这大的雪恐怕交通会阻断的。” 副村长的媳妇忍不住抱怨:“都怪赵支书,都腊月黑了,还将人往外撵。” 李春玉说:“赵支书只说和马村长一起去讨债,没说要别人出门,是别人自己要出去的嘛!” 副村长的媳妇说:“可赵支书也在会上说了,其他人若有事要出去,也可以自己决定。这可是一记软鞭子哟!” 李春玉听出她们并不知道自己丈夫出门的真相,就放心地说:“谁叫他男人当村干部呢?领干部补贴时你怎么不埋怨?陪客人吃香喝辣的时候你怎么不怪老赵?” 副支书的媳妇立即出面圆场:“谁叫男人们是村干部呢?” 另外几位也附和:“是呀,当干部的该享福时就享福,该吃苦时就得吃苦。” 副村长的媳妇见自己说露了嘴,忙补救,说:“李大姐别见怪,男人一不在我就没了主心骨,瞎说瞎做,你可别往心上去。” 李春玉马上一笑,说:“难怪人家说你是蚂蝗,老搭在别人身上。” 大家说笑一阵后,副支书的媳妇说:“干部们都不在家,有什么事,李大姐要帮我们担当一些。” 李春玉说:“大过年的,有什么事!你们家若是酒肉吃不完,请我去帮忙,我一定不推辞。” 副支书的媳妇说:“我总觉得今年情况特别,赵支书不在家,我看还是派人去镇委会说一下。” 李春玉说:“人家就不过年,派个工作组来村里压阵?放心,这大雪杀人放火的强盗都不会出门。” 这时,门外有人叫了一声:“奶奶!” 跟着一个小男孩蹦进门来,李春玉忙上去抱住小男孩直叫:“阳阳!阳阳!你让奶奶把心想瘪了!” 门外又走进一男一女,两个人约了似的,一齐叫了声:“妈妈!” 见李春玉的儿子、儿媳妇和孙子回来了,大家就起身告辞。 儿子放下行李就对李春玉说:“妈,快点弄吃的,我们要赶最后一趟车回去呢!” 李春玉说:“都准备好了,热一热就成。” 儿子又问:“我父呢?” 李春玉说:“村里经济困难,干部、民办教师和五保户的补助都没发,要过年了,讨债的人又多,你父被缠得没办法,只好出门去躲几天。” 儿子说:“这大年纪了,还吃这个苦,干脆退了算了,跟我们到城里去住。” 李春玉说:“没办法。你父年年说不干,可大家回回要选他。也不知苦差要干到哪一年。” 说着话,儿子偷偷塞给李春玉二百块钱。李春玉正要说什么,儿子示意叫她别声张。 过了一会儿子对媳妇说:“你平时总说娘家的菜做得好,今天你就帮帮妈的忙,也好让妈学一学你的手艺。” 媳妇一瞪眼说:“你怕我走了这远的山路还没累够!”说着,还是进了厨房。 李春玉赶忙也进去了。 刚将灶火烧着,外面一声叫喊:“赵支书,李大姐,赶快救我一命!” 李春玉慌忙钻出厨房,只见马爱国神色慌张地闯进屋来,结结巴巴地说:“快把我藏起来,他们要打死我。” 李春玉不知什么原因,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嚷:“进了这家!”“我们进去搜!”她不及细想,忙将马爱国推进房里,取一把锁,将门锁上。 刚锁好门,就听见儿子在大门口说:“你们要干什么?拿刀舞棍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马爱国的大舅说:“我们找马爱国要人。你将他交出来,一切与你们无关。” 李春玉的儿子说:“你们是哪里人?马爱国是欠你们的人命债,还是银钱帐?总得说出个理来。” 马爱国的大舅子说了马爱国毒打自己媳妇,致使她失踪的经过。李春玉的儿子听后,便让开门,放他们进来捉人。几条大汉一拥而入,李春玉想阻止已来不及了。 马爱国的大舅子搜了几间屋,见没人,就朝李春玉要钥匙,他们就要砸门了。这话将李春玉的儿子说火了,他说,你们若碰一下我家的东西,我叫我们吃不了兜着走。马爱国的大舅子见李春玉的儿子像个城里的干部,就软了些,嘴里仍说:“我妹妹突然失踪,若是被这狗杂种谋害了,你们这样做,就是包庇凶手,也是要犯法的。” 马爱国在里屋听了这话,忍不住叫起来,说:“我没杀你妹妹!是她自己偷偷跑了的。” 马爱国的大舅子听到马爱国说话,立即来了精神,说:“狗杂种!你出来,别像根屌毛样躲在别人胯里。” 马爱国说:“这是我们赵支书家,你真有狠,就砸了门进来抓我。” 李春玉这时说:“马爱国,你少说一句好不好,你再说我就要开门了。” 马爱国立刻不吱声了。 马爱国的大舅子回头打量了一下李春玉和她儿子,说:“赵支书真住这儿?他不是住对面那垸里么?” 李春玉说:“这是我家今年做的新屋。” 马爱国的大舅子说:“这样更好,今天这事可以一齐了了。” 李春玉说:“没什么了不起的,我知道你妹妹躲在哪里,今天早晨她来我这打过招呼,说免得让村干部着急。她让我谁也别告诉,她想一个人静静地呆一阵。” 马爱国的大舅子怔怔地说:“你可别说话哄人!” 李春玉说:“我说话代表组织。干部们都不在家,我能瞎说么?” 马爱国的大舅子挥起檀木扁担,朝雪地堆猛砸,溅起许多雪团,飞得老高。走了几步,他猛地回头喊:“马爱国,正月初一你若不带她回来拜年,我就一把火将你的几间烂房子烧了。” 一伙人走后,李春玉将马爱国放出来。 马爱国一出来就问李春玉,他媳妇躲在哪儿。李春玉说她并不知道,她这是缓兵之计,是为他争取点时间。马爱国不相信,赖着追问。李春玉火了,说,你还不抓紧时间去找,不然,再闹起来,我可再无法救你了。 马爱国见李春玉真的不知道,只得离去。 一直在外面不远处看动静的马二火,见没闹出什么大事,也从另一条路上回去了。 儿子看看手表,眉头皱了几下。 李春玉忙过去问儿子是不是有急事要办。儿子说他们这一闹,将时间耽搁了,等吃了饭,恐怕就赶不上车了。李春玉说那就随便请餐饭算了。儿子不同意,说未必她家的年比我家的年大些,我定要吃了团圆饭再走。他趁媳妇不注意,将她取下来放在桌上的手表,往后拨了一个小时,随后又将屋里所有的钟表都往后拨了一个小时。李春玉想说一句话,终没说出口,她叹了一下气,又回到厨房里忙碌开了。 儿媳将锅里的鸡块翻了几下,说:“都说村支书是土皇帝,能一手遮天,怎么父这点用也没有,让人到家里来大闹天宫?” 李春玉说:“这还算好的,直来直去,闹几下算了,就怕碰上癞皮的,跑到屋里装死装活不走,又不能拖又不能打,只能说些软话和硬话。你父在家还能镇往,可有些人总是趁你父不在家时,找上门来闹。过阳历年时,你父到县里开会去了,对面垸的瞎子马二奶,说村里不该让她的儿媳妇结了扎,领着三个孙女上门来缠了三天,吃喝睡都在家里,我什么也不说,由她们去。到第四天,马二奶才领着孙女回去。” 儿媳说:“我没碰上,若让我碰上,就烧一锅开水淋他们。” 李春玉说:“乡下不比城里,好多事不能按政策来。现在的情况不比以前,干部和群众的关系比以前复杂多了。” 二人忙了一阵。菜都做好了。 李春玉将堂屋桌子收拾好,摆上筷子、汤匙、酒杯,然后将菜都端上去,一边端一边数,共有三十碗菜,桌上放不下,就叠起来。 李春玉拿出一竿鞭炮,正在教孙子阳阳怎么放,一团雪球飞进来,差一点就掉在桌子上,随着有人在外面大叫:“姓赵的,你害得我一家过不得年,你这年也别想顺顺当当地过了。” 马二火看到马爱国平安无事后,就从小路走到自己家的后门,听到屋里几个孩子哭成一团,他有些慌,顾不上什么,一脚踹开后门。 大女儿见他回来,哭着叫:“父,二千她……!” 马二火从被窝里抱起三女儿一看,四肢凉冰冰的,好在还有一口热气。他问大女儿:“你妈呢?” 大女儿说:“她上表姨家借钱去了。” 马二火问大女儿,二千怎么一下子就成这样了。大女儿说她妈刚走了不一会儿,二千就开始抽筋,她和妹妹两人都按不住。马二火抱起二千,同时吩咐大女儿和二女儿自己穿了衣服起来,正要走,二女儿说她头好昏。马二火伸手一摸她的额头,果然很烫。他一犹豫,从口袋里抠出两颗水果糖递给二女儿,要她放乖些,等妈回来,煮肉她吃。大女儿见了水果糖嘴馋起来,也说头昏。马二火已经没有水果糖了。他知道大女儿在装样子,就踢了她一脚,骂道,你怕是屁股痒啵。 外面雪小了,风却大起来。 半路上,马二火碰见媳妇,二人轮流抱着三女儿,往村外的赤脚医生家跑去。 媳妇边跑边说了去郑东红家借钱的情形: 马二火被马爱国叫走后,她又迷糊一阵,醒来时,见天色不早,也没顾上张罗三个孩子,洗了一把脸就往郑东红家跑。 她听到屋里有人声和搓麻将的声音,可敲了半天门才将门敲开。开门的是郑东红的儿子,郑东红见了她松了口气说,我还以为是来抓赌的呢。陪她玩牌的是村里几个在外做生意发了财的人。他们说,我说了公安局的人也怕冷,也要过年,不会出来的。说着他们就结上一盘的帐。她看到郑东红掏出二十块钱,加上另外两个人的,赢家一下子进了六十块钱。 坐了半天,郑东红只顾打牌,不问她来做什么。她起身满屋转了转,见梁上挂满了腊鱼腊肉,里屋的柜子上放着一架彩色电视机,正放着黄梅戏《女驸马》。她平时最爱看黄梅戏,可今天心里有事静不下来,她只看了两眼,又转到麻将桌旁。 又等了一阵,郑东红赢了一盘,进了三十块钱,心情好了些,扭头问她来有什么事。她也顾不上人多,赶忙说了借钱的事。 一听说借钱,郑东红就不高兴,说你们连过年费都挣不回来,干吗要那么拼命地往外屙孩子,过去你家的日子并不比我家差多少,你表哥上门多次,做工作,要你别生第三胎,你偏不听话,要生,躲了半年,田地都荒了,结果落个人财两空。 她立即接着说,千怪万怪,只怪我走错一步棋,不该没听表哥的话,只要表姐帮我这一回,日后表哥表姐要我结扎我不上环,要我上环我不结扎。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流出来了。 郑东红见状就起身离桌,将她叫到房里问话。她就说了赵庆生如何要讨债将她**的事。郑东红叹口气说,我没想到你遭了这大的孽,可你不该听李春玉的话,你该去告赵庆生。她答应过了年就去告赵庆生。 郑东红说我可以借你二十块钱,但你要马二火替我出口气,李春玉仗着她是支书娘子,大事小事总是欺负我踩我,我早就想找机会出出这口气,正好这几天赵支书不在家,昨天,她家过年的猪没杀死跑了,今天她家吃团圆饭时,再去闹一下,那样我才能过个快活年。 她咬了咬牙,先应下来,将钱拿到手。 出门时,郑东红在后面叮嘱,要马二火别露了馅,让李春玉察觉出来是她指使的。她连声应着,脚下跑得比兔子还快。 听了媳妇的叙述,马二火说:“干部家的闹矛盾,还想将我当枪使?别想得太好了!” 他们抱起二千跑到赤脚医生家。赤脚医生却不在。他昨天下午就去别人家打麻将,到现在也没归家。 马二火让媳妇抱着二千回家去等,自己从田畈中间抄小路去找赤脚医生。 赤脚医生赶到马二火家,摸了二千的脉,听了听二千的心肺,然后赶紧给她打了一针,又取了些药给她服。过了一会,二千的身子缓过来了。接着,又回头替马二火的二姑娘看病。 看完病,取了药给马二火,让他给二女儿喂了。他说,幸喜他总将药箱带在身边,若再烧一阵,也开始抽筋了,就很危险。 二女儿吃完药,出了一身汗睡着了。 马二火记起大女儿,就问媳妇大女儿哪里去了。媳妇说,她进屋时,见大女儿正在打二女儿,她问为什么,二女儿说大女儿找她要水果糖她不给,大女儿就打她。媳妇气不过,把她锁在那间空屋里。马二火赶紧开了那屋,大女儿正缩在墙角里,嘴冻乌了,身上直打哆嗦。马二火给大女儿喂了两碗开水,她才缓过劲来。赤脚医生又给一片药她吃了。 赤脚医生看了看,摇摇头。又说,你这屋拆了楼板,像个冰窖,大人也会冻病的。 赤脚医生走后,媳妇忽然大哭起来。她说:“你看,这个家怎么过呀!” 媳妇一哭,马二火也动了心。他想来想去,千头万绪归结到一点,都怪赵支书不该罚他的款。 马二火想,赵支书弄得我这般难过,我未必还不能让他过一回不愉快的年?他拿出扣下来的那瓶酒,一口气喝下半瓶,然后跌跌撞撞地出了门。 马二火一路喊着:“姓赵的,你害得我一家过不好年,你好狠心啦!” 李春玉从家里出来,见是马二火,便说:“你不是不知道,老赵出差未回来,有事你就跟我说。” 马二火说:“跟你说有屁用……” 他边说边走上台阶,去推那扇大门。 李春玉急了,说:“马二火,你不能进去,我家正在吃团圆饭。” 马二火说:“我家不团圆,你也别想团圆。” 有几个男人上来拉马二火,他手一甩,就将他们甩开了。 李春玉这时顾不了许多,上去一把抱往马二火的腰,并大声说:“又不是老赵一个人当干部。还有马村长呢。行政上的事都是马村长当的家,你怎么不上他家去闹?” 大门忽地打开了。李春玉的儿子出现在门里。 儿子说:“妈,你放他进来,今天吃饭人少,正嫌不热闹呢!” 马二火朝里走了几步,见李春玉的儿媳一身城里打扮,端坐在桌子旁边,舞着一支很长很长的烟,不禁一愣。他后退几步,回到门边,一屁股坐在门槛上,说:“我就坐在这儿!我才不进你们的屋呢。” 这时,李春玉的儿媳拿一只茶杯,看也不看,就将里面滚烫的茶水往门口泼去。马二火连忙一偏头,一股热流贴着脸飞了过去,在雪地里烫了大大小小的一行黑窟窿。 李春玉冲着屋里叫:“伢儿,别这样!和他讲理。” 儿子说:“妈,这不是村部,你别管!”说着,他又叫:“阳阳,拿鞭炮来。放鞭炮过年,吃年饭。” 李春玉的儿子提着鞭炮,跟在马二火身后燃放,一直将马二火撵出院子。 李春玉和儿子关了大门,正要上桌,发现阳阳没进来,吃团圆饭时,鞭炮放了,门关了后,直到吃完饭才能打开,不然,第二年财喜不利。阳阳没进来,只得再次开了门。 李春玉开开门,见阳阳正在雪地里拾那没有燃的单个鞭炮,就唤他进屋。阳阳应了一声,正准备往回走,马二火从院子外面闯进来,一把捉住阳阳就往外跑。 马二火一边拖一边大笑着叫喊:“姓赵的,你害了我们家,我杀了你的孙子,这笔帐我可是赚了。” 李春玉的儿子、儿媳闻讯从屋里赶出来,正要往前扑,马二火威胁说:“谁敢拢来,我就一爪掐死他。”说着,他用手在阳阳脖子上比试了一下。 李春玉的儿媳慌忙说:“别这样,我们不过去。” 马二火将阳阳拖进一只牛栏,他说,谁敢往里冲,他就一把火将牛栏烧了。 马二火进了牛栏后就没有动静,只有阳阳在一声声叫着:“爸爸!妈妈!奶奶!” 李春玉和儿子、儿媳急得团团转,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他们大声许诺给钱给物等等,牛栏里的马二火一声也不吭。 早有人将此事报告了郑东红。 郑东红一听急了,忙散了牌局往这边赶。她怕万一真闹出人命来,一追查,自己非进牢房不可。她让人上马二火家约了马二火的媳妇,在路上会齐了,一起往李春玉家跑去。 她俩到时,马爱国也闻讯赶到了。 郑东红和马二火的媳妇一声声唤,却得不到半声回答。 马爱国起了疑心,说:“这狗日的,该不是喝醉了酒睡着了吧?” 李春玉的儿子听了,马上大声问:“阳阳,看你的马叔叔在干什么?” 阳阳在牛栏里回答:“他用手死死蒙着我的眼睛,我看不见。” 马爱国要拢去看,大家不让,怕万一马二火没睡着,真的放火,就不好办。 马爱国就回头问马二火的媳妇,这事的起因。 马二火媳妇就将家里的情况说了。但她没说郑东红说的那些话。 马爱国说:“李大姐,你就作个主,将那些东西还给马二火吧,大过年的,家里空空如也,谁心里都不好受。” 李春玉说:“支部的人又没死绝,我当不了这个家。” 郑东红说:“李大姐,你就当一回家吧。赵支书若在家,肯定也会这样做。” 李春玉叹口气说:“也只有这样了。回头别人说我私心重,就算我私心重。村部的钥匙在我房里,你们安排几个人帮他将东西抬回去。” 郑东红一招呼,看热闹的男人就去了二十几个。 马爱国没去,他趁人不注意,溜到牛栏门口,探头望了望。回来时,他说:“狗日的,还真睡着了,嘴里的涎流出尺多长。” 马爱国问马二火的媳妇,平时马二火睡着了,她怎样调度他,马二火的媳妇说,我摸他的脸,他身子就软了,要他怎样的姿式他就怎样。 马爱国悄悄走进牛栏。用手在马二火脸上摸了两把,箍着阳阳的那双手,果然一掰就开了。 在马二火怀中憋了多时的阳阳,一下蹦起来,往牛栏外面撒腿跑去,一下子扎进李春玉儿媳的怀里。 李春玉见到阳阳,眼泪就流出来。 马二火惊醒,见是马爱国使的坏,大骂:“马爱国,你拍什么马屁?你当面做人,背后做鬼!你故意将赵支书家过年的猪不杀死,想报扒你父亲的坟的仇!” 马爱国站在牛栏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好,低头愣了半天,才说了句:“李大姐,我不是人,我不该这么卑鄙地下你家的黑手。” 李春玉心里很恼火,本想痛骂几句,但见周围的人都盯着自己,她装着大度地说:“杀猪放了生,哪个屠夫都会遇到!没什么了不起,赵支书不信这个迷信,我也不信,我一家都不信。马爱国你知错了就行,别往心里去。” 马爱国很感激,当即表示他无论如何也要将那头猪找回来。李春玉要他先别找猪,还是先找人,媳妇跑了是大事。马爱国抬头扫了大家一眼,赶紧走了。 这时,马二火又在牛栏里闹起来,说你活得一点味也没有,要点火将牛栏和自己一起烧了。 说话时,牛栏里冒出一股青烟。 马二火的媳妇见了,哭起来,说:“二火,要死咱们一起死。” 说着就要往牛栏里冲,大家赶忙拦她。见牛栏进不去,马二火的媳妇回头跑几步,一下子扎进路边的水塘里。 李春玉的儿子顾不了多想,衣服也没脱,也跟着跳进塘里,将马二火媳妇的头发抓住了,便往浅水处拖。 李春玉急得大叫:“马二火,你还不快出来,你媳妇跳塘了!” 马二火一听,慌忙拿着一把燃着了的稻草跑出牛栏。他跑到塘边,同李春玉的儿子一起将媳妇拖上岸。 到这一刻,李春玉已顾不了许多禁忌,她让人将马二火的媳妇扶进自己屋里,脱下湿淋淋的衣服,又端来一盆热水替她擦洗过,再找了一身干衣服给她穿上。 马二火进屋后,直埋怨媳妇,说他只是想吓唬吓唬那些当官的,你怎么就当真了呢!媳妇说,我也不知道,我突然觉得死了比活着好。 李春玉的儿子也换了干衣服出来,见屋里屋外到处是人,他就对李春玉说:“这团圆饭是吃不成了,不如干脆请大家一齐吃一顿算了,也算替父做了一回人情。” 李春玉回头大声请大家都进屋来喝两杯薄酒。有小部分人在谦让,但见大部分人没走,他们也没走。 李春玉另搬出两张桌子,在堂屋里摆着。又将先前桌上的菜挪到这两张桌子上,有人帮着数碗数,很快就摆平均了。 马二火夫妻俩一看这架势,心里更添了许多惭愧,不肯吃饭,一定要走,说家俱搬回去了,他得回去将它们安顿好。大家说,吃完饭,我们去帮你弄,人多力量大,包你过个暖和的年。 马二火还是要走,说屋里还有两个小孩。 李春玉这时说:“你要是对老赵还有气,还想报复我一家人,那这酒饭你就别吃,免得到时心软下不了手。” 马二火的媳妇忙说:“我们本来没气,只是有点小意见,只怪耳朵没长骨头,听了别人的挑唆。” 正要往下说,郑东红进来了。马二火的媳妇赶紧不说了。李春玉从马二火媳妇的神色里看出挑唆的人是谁。 郑东红提高嗓门说:“春玉大姐,你真会办事,团圆饭变成了鸿门宴。” 李春玉也放大声音说:“老赵家可从来没有这个胆,敢在父老乡亲面前摆鸿门宴。将来老赵下台了,你家老马当一把手,你肯定是有胆子摆鸿门宴的。我请大家来,是想借这餐酒饭,让大家原谅赵支书今年工作上的过失,并且由我代表老赵向大家赔礼。” 有人敲着碗筷说:“村里年年得红旗,我对赵支书没意见。”很多人立即附和起来。 李春玉说:“这话也不全对,不然,二火兄弟就不会听别人挑拨离间,上门闹事了。” 郑东红脸红了,转身要走。 李春玉拉住她,说:“我这赔礼道歉,也有你家一份,你可别不领情呀!” 郑东红无奈,只好坐下来。 酒席吃到半截,李春玉的儿媳看看手表,朝丈夫使了一个眼色,就起身离座,到里屋去了。李春玉的儿子也跟了进去。 儿媳说:“时间不早了,和妈说一声,我们回去吧。” 儿子说:“妈一个人在家,万一有人再闹事怎么办?” 儿媳说:“那你留下,我一个人带阳阳走。” 这时,李春玉进来了。她说:“你们都走,我一个人在家,有事反而没顾虑。” 儿子没办法,只好收拾东西,三个人一起悄悄地出了后门。 李春玉复转回堂屋张罗,几十个人边喝边闹,直到天黑时才散完。有五六个人喝醉了,就在席上说,赵支书能一直压住马村长,全在有个好内助,马村长不行,一多半怪老婆坏了他的名声。 郑东红听见别人说她为富不仁,心里很恼火,但她忍着不走,认真听着。 李春玉知道她在往心里记帐,便不时用劝酒来打断这些话。结果自己也多喝了几杯,搞得头重脚轻,并且胃里很难受。 等大家一走,她也顾不上收拾屋子,钻到床上睡了。 睡了一觉醒来,李春玉见屋里灯火通明,外面有人走动,就问是谁。马二火的媳妇闻讯走进来,说她回去后总觉得过意不去,就返回来,想帮忙收拾一下。 谁知李春玉竟醉倒在床上,吃的东西全吐了不说,还吐了血。 李春玉一看,地上虽然扫过了,但仍能见到血迹,好大的一片。她没料到自己一下子就成了这样,有些慌。马二火的媳妇忙安慰她,说已经叫了人,准备送她到镇上去看病。 过一会儿,马二火、马爱国和另外两个男人扛着两条竹杠来了。他们将一只竹床反着放倒,垫上一床棉絮,又将竹杠绑在竹床两边。 马二火的媳妇将李春玉扶到竹床上躺下,又抱了一床被子盖上。马二火和马爱国一声吆喝,将竹床抬了起来。 见马二火的媳妇也要跟了去,李春玉说你家大人都不在家,孩子们怎么办。马二火的媳妇说,已托给邻居了。李春玉这才放心。 正待起步,马明一旁走过来,见李春玉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就问原由。 听说是吐血,他就吃惊起来,说:“元旦那天镇里加餐,武装部的王部长吃鱼时让一根小刺卡住喉咙,他当即吃了一口木耳,将刺带到肚子里面去了。他以为没事,还喝了几杯酒。可夜里一咳嗽,将血管咳破,就开始大口吐血,到医院一检查,说是晚期肝硬化引起的,已经没办法了。不几天王部长就死了。” 李春玉听了心里很慌。 马二火的媳妇在一旁说:“马明你别说得那么吓人,哪有吐一口血就死人的事!” 马明也觉得刚才的例子说得不妥,就改口说:“那是那是,王部长大吐了三场血后才死的。” 李春玉懒得听他说话,就问:“马明,你有什么事?没事我们就先走了。” 马明忙说:“没别的事,我刚才路过赵二爹的家时,听到他在屋里一声声哭嚎,门闩了,我又不能进去,听动静像是病得很重。” 李春玉听了就要去看看,大家劝她还是先到镇上去看看自己的病,别耽误了弄得像王部长。李春玉叹口气,犹豫了一阵后,还是走下竹床。 几个人陪着她往赵二爹家走去。 赵二爹果然一个人在屋里干吼着,一声声直喊:“赵支书,你救我一命吧,再苦的日子我也想多活几年啦!” 李春玉趴在窗台上,朝屋里叫:“赵二爹,你开开门,我们进来帮你!” 赵二爹听出是李春玉的声音,却起不了床。没办法,李春玉只好叫马二火和马爱国将那门砸开。 进屋后,见赵二爹仰在床上,双手捂着肚子,两条腿在轻轻地动着。见了李春玉,赵二爹躺在床上直摇头。 李春玉问他怎么了,哪儿不舒服。赵二爹用手指指肚子。李春玉用手一摸,那肚子胀得像打足了气的皮球。 李春玉说:“二爹,你吃了什么东西?” 赵二爹说:“我把它都吃了!” 李春玉说:“什么都吃了?” 赵二爹说:“你给我的东西。” 李春玉满屋一找,果然那块肉和那条鱼都不见了,只有地上扔着的骨头和刺。 李春玉说:“这么多东西一个壮劳力一餐也吃不了,你怎么能吃得了呢?” 她一边埋怨,一边叫马二火的媳妇去化些肥皂水来。赵二爹家里没肥皂,只好到邻居家去找。 马二火的媳妇将半碗肥皂水端回来,由马二火和马爱国摆弄着,硬给赵二爹灌了下去。 肥皂水刚下肚,赵二爹就哇哇地吐起来。人老牙口不好,吐出的秽物中,不少肉还是整块整块的。 吐完后,赵二爹摸着瘪了的肚子痛哭起来,说:“有年把时间没吃肉了,我原想过个肉瘾,将它们一餐吃了,没想到这好的东西,却被我糟蹋了!这个年,我又是白过了!” 赵二爹一吐,李春玉也想吐,她强忍着。大家见她的样子很难看,就数说赵二爹,要他别再闹,留着一条命好生过日子,等赵支书讨债回来,再给他送些酒肉来。 赵二爹终于不再吐,大家就催李春玉赶快上路。 四个男人在鞋上绑了草绳,不怕雪地滑,走得很快。 李春玉躺在竹床上,身子不停地晃悠。她想起那头没杀死的猪,便认为这身灾病,是猪先生给的报应。 她叹了长长一口气。马二火的媳妇正在旁边走着,听见了,就问她为什么。李春玉将自己的想法小声和她说了。马二火的媳妇马上否认,说上天的报应来不了这么快,猪先生上天告状说不定还没到呢! 李春玉听了更耽心,真是报应倒还好,免得日后一天天地着急。马二火的媳妇想不出话来安慰她。 李春玉在床上翻了一下身,抬她的人没注意,差一点让竹床从肩上滑落下来。李春玉猛的惊出一身冷汗。马二火说她不该乱翻身,这不是家里的床,想动一动,得和抬她的人打声招呼。 出了汗,身上不舒服,李春玉想吹吹风,就将盖在脸上的围巾掀开。一阵凉风刮过来,将眼前的一点光亮吹得连蹦带跳。她擦擦眼睛,那光亮不但没消失,反而更显眼。 李春玉说:“你看到山上有一个亮处么?” 马二火的媳妇知道她在问自己,就说:“我看到那亮处了!” 李春玉说:“我还以为是鬼火,只有病人才能看见。要真是鬼火那就麻烦了。” 马二火的媳妇说:“你放心,我也能看见。那是山上的庙。是一心师傅点的灯!” 李春玉正要说一心师傅好孤单,忽然有了别的念头,就问:“马爱国,你媳妇找到了么?” 马爱国说:“屁,远远近近都找遍了,连根人毛也没看见!” 李春玉说:“我猜你没去庙里吧!” 马爱国说:“去庙里干吗?” 李春玉说:“一心正缺个伴呢!” 马爱国说:“狗日的!一着急,就把这个躲人的地方忘了。明天我一定去看看。” 边走边说。迎面来了几个人。 走在前面的马二火惊叫起来,原来是李春玉的儿子、儿媳和孙子。 大家见面,忙不迭地相互问话。李春玉听说儿子他们没有搭上车,心里很高兴,身上也有劲,便要下地和儿子他们一起回去。大家拦住了她。 儿子、儿媳他们一商议,决定由马二火的媳妇作伴,另外再派一个抬竹床的男人,领李春玉的儿媳和孙子先回家去。其余四人继续送李春玉到镇医院看病。 一路上,儿子跟李春玉讲了搭车的事。 他们三个赶到镇上时,班车已经走了。儿媳不相信班车会提前走。找人问根由,都说是正点开的,甚至还可能晚了十几分钟。她和人一对表,发现自己的手表慢了一小时。她知道是丈夫做的手脚。便朝李春玉的儿子身上发泄,又是打,又是骂,说他不把她娘家人当人,非要找车回县城。 李春玉的儿子正不知如何是好时,街上纷纷传说,刚才开走的那辆班车,一出镇就翻了,死了三人,伤了二十几个。 不一会儿,死伤的人就抬过来了,样子非常惨,儿媳不敢看,抓着丈夫的手,死死捏着。嘴里不停地说:“老天保佑我们!” 李春玉的儿子不说话,心里暗暗吃惊,若不是马二火这一闹,上了这趟车,那就惨了。 李春玉听后,直谢马二火,弄得马二火很不好意思。 到了镇医院,见翻车摔伤的人还没有处置完,走廊上一块一块的,到处是血迹。 医生护士都很忙,替不出人手来。幸亏碰到镇委会留下值班的一位姓苏的副书记,他认识李春玉,就叫了一个医生来帮忙看了看。 那医生认真地检查一遍,又听马二火介绍了一遍,就说没有什么要紧的,大概是太劳累了,又被酒精刺激一下,食管道的小血管破了,只要止住血,一个月之内,不吃辛辣食物,不喝酒抽烟精神不受大刺激,就没问题。 医生开了一个药方,李春玉的儿子去药房拿药,很少的几样,花了十几块钱。回到门诊病房时,他见王副书记正和母亲在谈话,声音很低。儿子见母亲脸色有些异样,心里忽然有某种预感,不由得有一种绞痛滋味,便想若是母亲真的做了对不起父亲的事,自己该怎么办。 他偷偷地将耳朵贴在门缝上。王副书记说:“不是我胁迫你。老赵今年工作没搞好,镇里想将他换下来,让老马当一把手。我是分管这一片的,我能帮老赵一把,可你得帮我一把!” 李春玉犹豫半天,才说:“正月初四你在家等我!” 听到这话,儿子猛地推门进来,王副书记并不慌张,又说了几句要李春玉安心养病的话后才起身离去。 王副书记走后,儿子把一包药重重地往李春玉面前一放,说:“我不认你这种人做母亲!” 李春玉一愣,说:“伢儿,你别误会,我不是郑东红那样的女人!” 听到郑东红的名字,儿子也一愣。李春玉乘机解释说,马村长早几年就带头响应计划生育号召,结了扎,可他媳妇郑东红上个月却怀了孕。郑东红有个表哥在县委办公室当副主任,她常去他家玩。其实是王副书记从中拉的线,为了遮人耳目,教她称表兄妹的。 这些事马村长都是将眼睛半睁半闭地看着,他管不了郑东红。现在郑东红怀了孕,王副书记怕事情闹大了影响不好,就要李春玉初四那天陪着郑东红去邻县一家医院刮胎。并且一定要瞒着马村长。 李春玉说完,要儿子千万不能说出去,连他媳妇也不能吐露。 儿子见事情是这样,就放下心来答应了。 回到家里,已是下半夜了。 马二火和马爱国他们要回去,李春玉一家执意不肯,非要做点东西给他们吃不可。几个人只得领情留下来。李春玉的儿子早就饿了,他陪他们好好吃了一顿,一直吃到天边发白。 李春玉没有吃,她先睡了。儿媳让阳阳给她偎脚,她却把阳阳搂在怀里,睡着时的表情幸福极了。 天亮后,有个党员来报信,说昨夜有三户人家的屋被雪压垮了。 李春玉的儿子喝了几杯酒,脑子不好使,就说他父不在家,让他找别的干部去。 李春玉在房里听见后,就叫那人莫走,隔一会儿便穿好衣服出来,细细地将情况问明。听说三家的人都没伤着,李春玉多少有些放心。 马爱国正在喝酒,一听到雪将别人的屋压垮了,就想起山上那四面透风,一面漏雨的破庙,他怕庙也被压垮,让媳妇遭了殃,赶忙放下酒杯,出门就往山上跑。 马爱国一走,马二火一个人不好意思再坐在桌边喝酒,也说要回去看。李春玉就送了一捆旧报纸给他,让他将家里的楼板糊一糊,布置得像新房一样过年。 他们走后,李春玉和那个报信的党员出门到各家看了看,三口人家样子都很惨,房子垮了没处住,过年时又不能到别人家去打扰,天寒地冻的,只好临时在各人家的牛棚里安身。 牛棚里又黑又潮,又臊又臭,李春玉看了直想掉眼泪。可她害怕影响受难的人家,使他们更痛苦,就强忍着。 看完灾情,在路上,那个党员说:“李春玉,你视察时,真像一个女副总理。你要是接了赵支书的职,肯定比他干得还好!” 李春玉说:“我要当了支书,那不将你这些男人的卵子气歪了!” 这时,他们到了郑东红家门外,李春玉说:“我当女干部,女干部的名声都不好,说好别人也不相信。” 郑东红仍在打麻将,见李春玉进来,正要起身,忽又坐下来,爱理不理地说:“支书娘子大驾光临,我家大门还未升高,你怎么进来的呢,该不是爬吧?” 李春玉冷冷一笑,说:“爬一爬也行,可就是别爬到外人床上去了。” 郑东红说:“那要看是什么东西。是猫别人喜欢,是狗可就要往床底下撵。” 李春玉说:“一点不错,主副书记叫我正月初四到他家去帮忙撵个野种,可能就是一条狗吧!” 郑东红听了大惊失色。 跟在李春玉身后的那个党员说:“女人就爱说黑话,让别人听不懂。” 李春玉不理他。郑东红回过神来,换了一副脸色,和悦地说:“李大姐来,有什么正经事吧?” 李春玉说:“有三家的屋叫雪压垮了,没地方往,我想我们两家将他们接过来暂住几天。” 郑东红听了直发愣。 李春玉说:“人都有为难的时候,你不帮他们,别人怎么会帮你呢?” 郑东红听出话里的意思,就勉强说:“我家房子窄,最多只能住一家。” 李春玉说:“一家就行,剩下两家住我那儿。” 停了停,她压低声音说:“王副书记都跟我说了,你放心,我再也不会对别人说了。” 郑东红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李春玉告辞后,走到门外,望见瓦脊上厚厚的雪,她扭头吩咐那个党员,要他立即到各个垸里去,发动群众上屋扒雪,免得再垮房子,增加新的困难户。 吃了早饭,李春玉就带着儿子出去接那两户人家。 正午时分,两家共十四口人都接齐了,连同自己家的,一共十八人。正要开饭,马爱国领着媳妇和一心尼姑来了。 马爱国的媳妇果然躲在庙里,昨夜,大雪将庙压垮了,马爱国去的正是时候,两个女人不敢冒着大雪下山,怕摔到山崖下面去了,又无处避雪躲风,只好跪在雪地里求菩萨保佑。见马爱国终于爬上山来,一心很激动地说,菩萨显灵了,派贵人来救她们。 马爱国说:“女人真贱,赌气时,一个人能趁黑跑上山去,庙垮了,两个人大白天都下不了山。” 马爱国要留一心在自己家住,一心不愿意,想来李春玉家,马爱国的媳妇也要陪着一心。马爱国不敢再蛮横,只得随媳妇来。 李春玉很欢迎一心来,但不同意马爱国的媳妇住她家,一心也劝马爱国的媳妇回去。隔了几天不见丈夫,马爱国的媳妇心里又有点想他,就没有再坚持。 吃饭时,分两桌,一桌九个,一桌十个。 阳阳见到这多人一起吃饭,就大声问:“奶奶,我们家怎么一下子变出这么多人来了?是你用身上的毫毛变的么?” 听到这话,大家都笑起来。回家后就没露过笑脸的儿媳,也忍不住卟哧一下笑出声来。 天黑后,阳阳开始在院子里放焰火。 李春玉的儿子怕媳妇受不了山里的寂寞,特意在镇上买了许多烟花炮竹。雪地里焰火特别绚丽,引来许多人观看。马二火和媳妇也领着大女儿和二女儿跑来了。 马二火看得正起劲,耳边有人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回头一看,是一心。 一心说:“二火,你知道佛家有句话叫苍天有眼,天不可欺么?” 马二火说:“我不懂菩萨的话。” 一心说:“人要多作善事。你看李大姐,多大的凶险都能化为吉祥,就因为她心地善良。谁想害她也害不了。” 又说:“连马爱国都有了心,答应过了年就带头捐物,将庙修起来。” 马二火说:“你别提马爱国,提他我就心烦,不是他带头上赵支书家闹事,我哪来那么大的胆。” 一心说:“各人自扫门前雪,菩萨也主张先检讨自己。” 马二火听了一心的劝,就走到李春玉跟前,将自己偷猪的事说了。 李春玉心里有气,但忍着没发作,只说:“知错了就好!”边说边看那屠宰店老板写的证明条。 马二火说他现在没别的债了,明年一定好好过一年日子,下半年还她一头大肥猪。 李春玉开始本不想说实话,可她又不愿骗人,就如实说,写证明条的这个人正是她舅舅,她要马二火别着急,先好好过年,一切事过了年再说。 正在说话,马二火的媳妇在那边一声叫唤:“赵支书!赵支书回来了!” 马二火忙回头看。 李春玉想抬头,可不知怎地,眼泪忽然哗哗地流下来了。 外面的焰火放得正欢。 今天是腊月二十九。 今年腊月没有三十,家家户户都在二十九这天过年。 ------------ 村支书(1) 乡财政所的所长今天亲自来到望天畈村,催收十几年前新建望天畈水闸时,财政给村里的一笔五千元贷款。村里一点钱也没有,连招待客人的钱都没有,本来就恼火的财政所长在方支书家里吃了一餐家常饭后,走时更恼火,竟当着方支书的面,自己跑到村部旁边的餐馆里,买了酒菜独自补给一番。方支书只好呆在外面耐心地等所长出来后,再和他道别。然后他独自来到水闸上,正赶上村民文小素在那里撬水闸上的石头,将水闸撬了一个大窟窿。文小素还说话气他,说集体都没了哪来集体财产。 方支书回到家里时,天已经很暗了。他的脸上积满厚厚的乌云。媳妇正在做饭。实则是在熬粥。方支书有胃病,很严重,一日三餐只能吃稀,害得他的两个儿子盼吃干饭就像盼娶媳妇一样。媳妇见丈夫两肩扛着乌云进屋来,忙低头用火钳夹了一大把柴草往灶门里塞,装着没注意他回来了。方支书眼一扫就明白媳妇是怕惹他生气发火,但他还是发起火来,说:“这是灶,不是化尸炉,柴禾要节约点烧,现在不是过去,没人把你当支书娘子供起来,给你送柴送菜的。三把两把地将这点柴烧光了,往后打算吃生的?”这时,母亲从里屋走出来,病怏怏地唤了一声:“建国儿,媳妇多烧一把柴少烧一把草,与你这个大男人相甚干?你在外面受了气是啵?那也不该往家里人身上出呀!你成天忙工作,家里哪宗事不是靠你媳妇撑着,你得多谢她才是!”方支书想了想,说:“是我不好,我不该公私不分。”母亲又说:“你看你,男人就该像个男人,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行,不用说出来,说出来会损自己的威信的,你说是不是,媳妇儿?”“是的,妈。”媳妇低声应了一句。方支书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吃饭时,一家五口闷闷地低头将各自碗里的粥喝得哗啦一片响,桌子中间只有一碗腌辣椒。方支书的筷子没处伸,终于说了句:“怎么不弄点青菜?”媳妇待了一会才回答:“菜园里的菜都干死了,干了两个多月,我顾了田里就顾不了地里,想保饭碗就丢了菜碗。”说着说着,媳妇眼里就滚出一阵泪珠来。方支书放下碗筷,对两个儿子说:“你们今天有家庭作业么?”两个儿子齐声回答说:“有。”他不再说什么,站起来,挑着一担水桶出了门。 菜园在山根上。这时月亮还在山背后歇着,星星出来了很多,却没有多大作用。他看不清媳妇在菜园种了些什么,但感觉到茄子、辣椒和四季豆的叶子都枯得像烤好了的烟叶,一捻就是一堆粉末。地干透了,他一连挑了十几担水浇上去,地里仍像水浇到火堆里一样发着吱吱的拼命吮吸声。这时,村里的大喇叭在山头上叫起来,要村里的支委都去村部开会。 这个会是下午他生气时布置下的。 方支书又挑了一担水,才撂下挑子去村部。当第二个人进会场时,他想,其实自己可以再挑两担水再来,还不会比谁晚到。第三个到会场的是村会计。会计兼着广播员,但刚才的通知是会计的老婆喊的。会计老婆是外乡人,说话声音很亲切,所以一向反对说话洋腔洋调、只认准乡音好听的村里人,破例接受了这个声音。会计前两年在外跑单帮,自拐回这个川妹子便不再出门了。当时支委们开会定谁当会计,方支书拍板定下来后,叹了一口气,说假如另外那些在外跑单帮的人,有一个洗手不干,愿意长呆在家里,这会计的事就轮不到他干。会计进屋后,忙给方支书递了一支烟,又从随手带来的两只开水瓶中的一只里给方支书倒了一杯茶,并趁势附在方支书的耳边说:“这瓶水是刚烧的,开一些。”方支书极威严地望了会计一眼。会计赶忙一笑,转身给旁边一位倒茶,用的却是另一只开水瓶,水瓶壳是篾片编的,先前一只是绿塑料壳上面用红油漆写着一个囍字。 大家喝着茶,听方支书说今年天气有点反常,旱得这么早,恐怕不久要发大水的。大家听了直点头,会计还附和说:“七八年没发大水了。是该发一回大水了。”方支书对这话很不满意,将手中的茶杯往桌面上重重一放,正要发作,妇联主任小林进来了。她生孩子不久长得有点胖。小林冲着方支书笑了笑说:“我迟到了。”生气了的方支书也笑笑说:“不迟不迟,你又当了一回朱建华,得个第三名呢!” 会计给小林端了一杯茶,是从绿塑料壳水瓶里倒的。十几年前,小林就是风云人物了,那时候年纪轻轻的小林不顾家人的强烈反对,从小镇上嫁到这个穷村子。一时间全村人刮目相看。小林人长得好,做事又有魄力,支部大会投票时,她得二十票,只有几个女党员没投她的票,这是大家私下猜测的,不然她的票数会超过方支书的。小林给了会计一些笑,但大半个脸是朝着方支书。会计很满足,高兴地说:“听说朱建华退休不跳高了!”方支书又变了脸说:“朱建华是你爹还是你老子,就退休了?那叫退役!”会计吓了一跳,端着水瓶的手都有些颤抖。方支书这时想起一件事,问:“你的帐都做好了么?”会计更加惶惶地说:“还差三元七角钱对不上,其它都没问题了。”方支书说:“你是不是买了一包蝴蝶泉抽了?”会计忙说:“那样会出现赤字,可我这是多出些钱来。”方支书说:“这就怪了,那你早点回家去查查吧!”会计说:“不怕不怕,等散会了我再加夜班。”小林心直口快地说:“一百几十斤一个的男人,熬几个夜怕什么,方支书当年修水闸时,几天几夜不睡觉是常事。” 于是,方支书就不再盯着会计,自己戴着手表不去看,却问小林:“几点了,怎么人还没过半数?”小林说:“九点四十了。来时我顺路邀了一下,胡支委、李支委和高支委都出门做生意去了,没法参加这次会。剩下村长。村长一定会来的。咱们边开边等吧,村长一来就可以过半数了。”方支书想了想说:“那就边开边等吧!”说着就去推正在打瞌睡的人。“开会了,二叔!”二叔睁开眼,说:“三个人怎么开,最少也得四个人才能过半数呀!”方支书说:“村长马上就会来的。”二叔说:“他来个魂哟!”方支书一惊:“怎么回事?”二叔说:“我家老四天黑前见他猫在一辆贩茶叶的汽车里,往城里开去了。” 方支书听了,肚子里的火顿时可以煮熟一只牛头。过去他在会上三令五申地强调,村里的主要干部不能出去做生意,村长还是带头违犯了纪律。他不能象对待会计那样对村长随心所欲,这会儿再大的火得在心里窝着,村长姓文,和他一起代表着这个村的两大姓,所以搞不好会搞出宗族问题来。他忍了又忍,同时望了几次小林。 后来,他听见小林说:“有事不能作决定,议一议不要紧的。”他点点头,以示赞许。 方支书说:“这样一件事。望天湖水闸我看得修一修。下午,我从那里路过时,见到有人在水闸上撬石头。拢去一看,是文小素。我问他弄石头干什么,他说是给自己的田修个放水缺。我说你怎么可以在水闸上撬石头呢,他说大家都撬他为什么就不能撬呢。我说你这是挖集体的墙脚。他说集体这个墙早就没了,空留这个墙脚有屁用。文小素撬下的那块石头,我记得就是当年修水闸时,将二叔的腿砸断了的那块。”二叔摸摸自己的腿没有搭腔。方支书继续说:“一连几多年风调雨顺,我们大家都将水闸忘了。听了文小素的话,我绕着留心看了一圈,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破坏成这个样子了,大水一来非垮不可。得赶紧想办法修一修。” 四个人占一间大屋子本来就很空寂,方支书的话一停,五月的风便喧哗起来,闹得窗户上过冬的纸也发了癫狂,噼噼啪啪的音响像是抽打谁的瘦脸,生脆得很。这时,外面山头上的高音喇叭里传出一阵嚓嚓的电流声。以为又要播紧急通知,大家都竖起了耳朵。喇叭只响了一阵就没动静了。方支书想起要播什么通知一定要先和自己说说,于是他就将一双怀疑的目光盯着会计。会计心慌地嘟哝:“这个臭婆娘,手痒也别去玩广播呀!”其实会计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是他们两口子约定的暗号,喇叭响声从一下到五下,都有具体的规定和内容。现在只响一阵,会计知道家里来了重要客人。 见没人说话,方支书就点小林的名,要小林说一说。小林朝二叔那里推辞一下,回头还是自己开口说:“修水闸关键是要有钱。五千块大概差不多吧。从哪里弄这一大笔资金呢?我看得依靠群众,走群众路线。全村一千多人,每人四五块就行。”二叔一听,抢着说:“每人四五块,一家就六七十块。谁负担得了?这样大的事得依靠集体和国家。”会计听了插嘴说:“都快半年了,帐上一个钱也没有,来客抽烟全都是赊的,这么大的水闸可赊不来。”二叔见会计顶自己,很不高兴,说:“这是支委会,你连党员都不是,插什么嘴!”方支书的内心打算被小林先说出来,自己再借题发挥,就体现出他的民主作风而不是家长制一言堂。会计的话,开始听并不觉得难听,二叔一生气他也忽地生起气来,会计当别人面抖露村里的穷家底,这不是在丢这个一把手的脸么。他将杯子往桌子上用力一放。那杯子竟没放稳,哗啦一声歪了,一杯茶水全泻在小林搁在桌面的那只手上。 小林哎哟叫了一声。方支书连忙问道:“要紧么?不要紧吧?”小林咬着牙只摇头不说话。会计见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干那只手上的茶水,又从帐柜顶上拿出一只很脏的煤油灯,拧开灯头,倒了些煤油在那只手上,并说:“好了,保证没事,不会起泡的。”方支书怔怔地看着会计做完这些,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倏地升起在心头,又说:“其实搽肥皂比搽煤油好。”小林说:“都一个样。”说时,手背已变得通红了。 方支书很快镇静下来,说:“明天派人将村长找回来,后天晚上开党员大会,动员集资修水闸。今天的会就到这儿吧!”二叔说:“你可不能将这说成是支委的意见。”方支书听到这话像是呛了一口水,嗓子眼痒得很,却说不出话来。二叔家上下三代共十几口人,每次集资总是他带头反对。方支书盼着小林帮他说一句,小林疼痛钻心,思绪全是乱的,只知道在背后催促着让快些走。 方支书在小林带着一股幽香的身影里走了很长一段路后,才拐进一条叉道。水桶还搁在菜地里,他计划给菜地浇上二十担水,开会前已浇十二担,还有八担必须补上。他是先听见水响,后认清媳妇的,也许是水一响他就感觉到是媳妇在替他给菜地浇水了,反正水一响,他就明显加快了脚步。 黑暗中,方支书去接那条扁担时,无意中碰上媳妇的手,糙得像山梁上的麻骨石,又像一只破布鞋底,乍碰上时还当是新做的尚未磨光的一截扁担。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猛地愣了愣。片刻之后,扁担哗啦一声掉在地上,他双手紧紧抓住媳妇的手,使劲摸抚着。媳妇脸上出现两块晶莹。方支书以为媳妇动感情了,轻轻地却又是深深地说了句:“我不是个好男人,让你吃苦了!”说着自己也心酸了。他不知道自己的抚摸,弄开了媳妇手上的裂口,女人一点体会不到男人的温情,拼命将疼痛的唉哟声全部掺进泪水里。 方支书将水挑回来,媳妇就一瓢瓢地洒成扇形,往菜叶上浇去,那水光很好看,一闪一闪的,像灯光下新媳妇微启微闭的白牙,那水声也很好听,扑扑扑地,像隔窗偷听到的新媳妇铺床时拍拍枕被的声音。再挑起一担空桶往回走到田埂上时,心里想起一句黄梅戏“……你挑水来我浇园”,忍不住哼出声来。七个字唱了四个,脚背上一阵刺痛,低下头正好看见一条长长的黑影在地上晃了几下。方支书很紧张,一扔水桶,高声叫道:“哎哟喂,蛇咬人了——” 菜地里的媳妇听到喊声,慌慌张张跑过来,见方支书坐在田埂上,抱着自己的脚,拼命地往外挤血水,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丈夫的脚,放到嘴里死死地吮吸。方支书又想起了小林:小林绝不会做这种事的,又想,不过小林是个当领导的苗子,不愿做一件事时,并不让人觉得生气。人也正派,跟村长不是一回事。媳妇又解下裤腰上的布带,将他的腿扎牢了,反身背起他往家里走去。 在路上,方支书对着媳妇的背说:“跟了我这多年,你后悔么?”等了半天,他仍没听到回答。 媳妇脚步很沉重,每挪一下,就将远近垸里的一盏灯震熄。方方扁扁、红红绿绿的窗户一个接一个地合上了睡眼,到最后,只剩下会计家的窗户还挂在亮闪闪的电灯上。方支书真想去看看,会计是不是又在和人打牌赌钱。可是脚仍在痛。 会计并没有打牌赌钱,他家里来了客人,他只是陪客人喝酒。客人是郎税务,村里人背后都喊他老狼。会计和郎税务是老交情,还在他做生意时,郎税务就从不收他的税。会计没有直接向税务所作过一分钱的贡献,但是郎税务年年总要给会计送一张缴税先进个人的奖状。外人以为会计想入党想当干部进村委会,真的及时缴齐了各种税,实际上,会计是靠出卖邻居们的经济情报而当上先进的。他经常将哪家卖了些什么,贩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生意,赚了多少,蚀了多少等情况偷偷告诉郎税务,郎税务上门时便有的放矢,将人家的来龙去脉说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想赖也赖不了,唯有背后骂几声老狼解解气。郎税务在所里介绍经验时,从不吐露会计的事,只说要注意收集经济情报。所以,这个秘密从没有人察觉。 会计进家门后见来客是郎税务,先是一怔,随后又暗暗高兴,不等郎税务询问,就将村长今天偷运了一车茶叶到外面去卖的事说了出来,以前村长也做过别的生意,会计知道却一次也没有告诉郎税务,这一次不一样,他心里对村长窝着一大包气。二十多天前,村长引了几个人到村部,说是县委政研室下来搞调查的,要会计去准备一桌饭菜。会计知道这些人全是村长的高中同学,在几家工厂当工人,其中一个的确抽到政研室帮了几天忙,但很快又回工厂里去了。会计不好当面戳穿,只好到餐馆里约了一钵子鱼头豆腐汤和半斤花生米。吃饭时村长脸色还好,对他们说:“乡里搞不到好菜,就算吃一回忆苦饭吧!”那些人走后村长就变了脸,骂道:“你这个杂种,敢丢我的人,我撤了你的职!”会计忍让地说:“帐上早没钱了。”村长又骂:“有钱还要你干甚,我自己不知道怎么用?”后来,会计在方支书面前委屈地说:“当干部的不一心一意为老百姓谋利益,还冲着部下发什么横!”说着就要交出财务印章。方支书挽留几句,他就改变了念头,依然将印章带回家里。 郎税务听会计一说,非常高兴,说:“有这一笔,我一个月的税收任务就完成了。”说着就掏了二十块钱,说是就锅下面,今晚这餐饭就算他请会计了。 酒酣耳热之际,会计说:“你千万莫以为我这样做是搞经。”搞经是土话,就是捣鬼。“我揭发他,是想让他得到一个教训,好重新做人,当个好干部。”郎税务说:“是搞经又怕什么,你这是为社会主义而搞经。这种搞经法,要大搞特搞才对。话说回来,你们村长如果像支书一样一心一意搞工作,能力可比支书强多了。你说说,这地方谁有他这大的本事,竟然搞到军车来帮他运茶叶。下午我们在镇上设卡时,刮风似地闯过一部军车,我们心里都怀疑,可是不敢上去拦——妈的,这一回非要将这家伙罚个日落西山。”说着又从皮夹子里撕下一叠税票,白送给会计,让他代自己去文小素家收茶叶税,收到了算作奖金全归会计拿去。会计说:“文小素家还是你亲自去,你把方山泉家交给我吧!”郎税务说:“由你挑吧,都行。我知道文小素又臭又硬不好对付,我不怕,我就喜欢和这种角色斗,才过瘾。像方山泉那种人,这钱收得再多再及时,连一点胜利者的味道都品不出来。”会计不回话,又给对方斟了一大杯酒,又瞅空偷偷给自己倒了一酒杯开水,然后叫着干了。郎税务说:“你的酒怎么冒气?”会计说:“乡下深夜电压高,电灯晃眼得很,你是看花了。”说着一声碰响,两只酒杯就干了。 到撤酒席时,郎税务已经是醉醺醺的一个人了,却摇摇晃晃地要会计领他上方支书家去。会计说:“都半夜了呢!”郎税务说:“才吃晚饭就半夜了,你怕是被川妹子辣昏了头啵!”会计坚持说:“明天再去吧!”郎税务说:“干革命工作哪能分什么白天黑夜今天明天的,事情一上手就不能歇气。你不去我自己去,你怕吵醒了领导我不怕,他管不着我的一根卵子毛。”会计没办法,只好陪着他出门去。 此时已是半夜两点多钟了,连路旁的大石头都开始响起微鼾。天上的星星一颗颗地暗淡下去,把亮光都让给了刚刚升起的月亮。地上很凉,露珠一滴滴直往皮肉里面钻。 会计知道方支书可不是随便能打搅的。方支书总是胃痛痛到下半夜人才能睡着,所以过了半夜,村里人是不会去碰他的门,除非有特别紧急的事才例外。会计打定主意,就想在外面和郎税务泡到天亮。刚走到垸边,一阵凉风吹来,会计说:“我得回去添件衣服。”进屋后磨蹭一番,再找件衣服装模作样披了出来,竟不见郎税务了,找了半天,才发现郎税务蹲在一个草堆后面屙屎,月光照见他那白花花的胖屁股,硬是像一只白脸盆。会计懒得喊,一旁站了半天,仍不见动静,他捂着鼻子走拢细看:郎税务蹲在那里睡着了。会计喊了七八声,郎税务才应了一声。他无可奈何地扶起郎税务,并帮忙系好裤子,等他将腰竖起来,郎税务又站在那儿睡着了。会计想了想,有了个主意,他贴着郎税务的耳朵说:“老狼,今天这个税我就是不交给你。”郎税务霍地醒了,边睁眼皮边吼:“你敢抗税,我饶了你,国法饶不了你!”睁开眼后,见身边只有会计,便问:“我做梦了?”会计说:“你是做梦了。”他又问:“这半夜你带我去哪?”会计说:“送你回家。”郎税务走了几步,回过神来说:“不对,我要去老方家。我不怕那个土皇帝,是真皇帝我也敢拔他三根胡须。” 见骗不了他,会计只好带他上路。当然是走大路。小路近,但小路草杂蛇多。郎税务一听到蛇身上就出冷汗,说自己平生只怕两种东西:一是蛇,二是老婆,大路远不要紧,两只脚不走路要它干什么。郎税务走路时摇摇晃晃的样子非常可笑,会计有意碰他一下,那身子就几乎要倒下了,他有点慌,忙去用手扶住。郎税务的身子就此整个趴在他的身上,甩也甩不脱。 走了一段,会计就累得不行了,但他又不敢走快,不敢早点走到方支书家门口。这么艰难地挨到天亮,终于走完本该早就可以走完的路,再疲惫不堪地唤一声方支书时,正看见自己身上披的那件衣服,被一只狗叼着满地乱窜。 方支书此时已醒了。醒后的第一件事是看自己的脚肿成什么模样了。昨夜媳妇将他送回后,又跑了几里路上卫生所搞了一些蛇药,吃的吃了,敷的敷了,然后又坐在床里边,守着让他睡。方支书尚未看清,媳妇先对他说:“这药真灵,一点也没让脚肿起来。”方支书仔细瞅了瞅,心中就有了数,只是不好在媳妇面前说破,承认并没有被蛇咬,可能是让杂刺刺了一下。 这时,会计在外面叫门。方支书听了很高兴,忙叫媳妇去开门。媳妇一点也不高兴,开门时一脸的怨气,说:“支书被蛇咬了,你们也不让他歇口气。”会计惊得嘴张得老大,幸亏方支书在里屋说:“不要紧,是条嫩蛇,不太毒,没什么危险,进来说话吧!” 听到蛇咬了人,郎税务的酒彻底醒了。进屋后很乖巧地慰问几句,才谈正事,方支书听说村长那车茶叶即便不罚款,最少也得补交一万多块钱的税款,他心里怦地动了一下。忍不住抢过话题问:“你是准备单独处理,还是想由支部出面配合?”郎税务说:“当然,我找你就是要你们支持。”方支书说:“那好,我有个建议,所谓放长线钓大鱼,就是说大事不能太急,你不如先去将文小素这些好办的事办了,回头再一齐用力攻克堡垒。”郎税务说:“恐怕还是领导带头的好,村长的大钱都交了,群众的小钱还有不交之理。”方支书说:“村长是代表着一个集体,猛地一下就搞到他的头上,恐怕影响不好。”郎税务知道方支书当干部的年数,资格老,他并不怕他,但又不愿得罪他,所以勉强答应了。 就在他们说话的工夫,会计溜到外面的代销店,买了两瓶麦乳精和两瓶罐头,提回来悄悄地交给方支书的媳妇。方支书吩咐他陪郎税务去文小素家收税,他们人走后,他才知道会计送礼慰问的事。他对媳妇说:“别人的东西一两一寸也不能要,就会计的东西可以留下,他不会私人出钱,他会找老狼帮忙报销的。”说完就开始吃稀钣,并顺便问了一下两个儿子的功课。他们像约定了,齐声说自己头昏影响学习。媳妇说:“你们是瞄住了两瓶麦乳精。没你们的份。一瓶给你奶奶,一瓶给你爸爸。”方支书说:“就给他们一瓶吧,我这胃,再好的东西吃下去也是吸收不了,白浪费。” 吃过饭,方支书就猫进房里,翻开笔记本,准备明天党员大会上的报告。他一边梳理着村里发生的、必须在会上点名的好事和坏事,一边盘算,如何将郎税务要村长的那笔茶叶税款弄到村里会计的帐上,那样修水闸的钱就不用另打主意了。 快到中午时,小林听说方支书被蛇咬了,带着两斤猪肉来看他。正巧方支书的媳妇出门挑水去了,她也不作声,操起菜刀砧板将肉切碎了,放进锅里,又舀了几瓢水,再往灶门里塞了几块柴,这才进房里和方支书打招呼说话。说着说着,方支书一愣,问:“咿,哪来的肉香?”喊媳妇不见人应,喊母亲,母亲也出门去了。回头见小林在悄悄地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说:“你想将生米做成熟饭也没有用,她回来了我就让她退钱给你。”小林继续笑,说:“我还没吃早饭,我是做给自己吃的,仅仅借你的锅碗瓢盆用一用。”方支书听了也笑起来,“你怎么也变成女泼皮了,那好,肉没吃完不准回去。”小林大胆地说:“只要你不怕大嫂吃醋,我就不走。”方支书无奈地说:“好好,我怕你。等下回你家有事时,再还礼也行。” 吃中饭时,方支书一家都很高兴,方支书破例在家人面前和小林谈村长贩茶叶的事。小林想也不想就来了主意,说我们可以动员村长将赚的钱捐一半出来,这样村长就可以不交税、村里就可以将水闸修好,还可以维护村长和支部的名声。方支书忍不住当面夸小林年轻聪明,这话让媳妇突然不高兴起来,推说头昏,端着碗坐到灶后的小凳上去了。 党员大会前,村里发生了两件出乎意料的事。 第一件事是,会计头上缠着白纱布垂头丧气地来找方支书,说是和郎税务一起去文小素家收茶叶税,被文小素一顿唾沫加上一阵乱棍撵出来,文小素说他自己种几棵茶叶舍不得喝,拿去卖几个钱,却要交税,谁来收,他也不会交的。这时郎税务口齿不干净,说了几个脏字眼。文小素就借题发挥说你当干部的敢骂人咱当百姓的就敢打人。说着那棍子就当空直下,会计见势不妙忙上前去拦,忙乱中,棍子在他的额头上开了一朵花。 没办法,方支书只好丢下准备半截的讲话稿。第一步他并不是去处理文小素,而是安抚郎税务,要他别将这事交给上面处理,他负责村党支部能够将此事处理得十分妥当,还讲出道理让郎税务信服,他说这事只能冷处理,若热热闹闹地宣扬出去,那不是等于告诉其他人怎么抗税么?郎税务心里也不愿将自己收税时挨打的事张扬出去,所以双方一拍即合。第二步当然是找文小素,但方支书并不急于上门,他布置了一个欲擒故纵的阵势,一段时间内让村里所有干部都不得和文小素谈抗税的事,文小素上门找他,他也拒不接见。却叫会计的媳妇一日早中晚三遍,在广播里读报纸上别的地方将抗税人抓进牢里去的文章,直把文小素弄得像被浑水呛晕了的胖头鱼,一天到晚不知所措,捆着被窝等着公安局的人来捉他走。 ------------ 村支书(2) 第二件事是,方支书和村长几乎闹崩了。村长是前年选举选上的,方支书则当了近二十年的支书,根基深得很,他不开口的事,村长翻跟头下命令也没人动手动脚跟他去干。村长为此吵着要党政分家,乡长来帮他俩作了分工,村长管企业,支书管农业。村里早就没有企业了,乡里的意思是叫村长作点开拓性工作,因为他年轻。结果,他除了申请到一枚家贸公司的公章外,什么也没干成。但不知怎么地,村民们普遍对村长的印象很好,总认为村长比方支书的能力强,只是方支书不肯放权,村长英雄无用武之地,村里集体才越搞越穷。村长甚至在支部大会上公开说,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家都搞不富,还能领导大家致富么?方支书听了直生闷气,说不出话来。这时候小林站出来了,小林说,村长你这话很有点“***”的味道,你这不是在煽动人夺权吧,你当村长在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真有本事还能遮得住?你要是三年内能办起个不亏本的企业,我想方支书会主动让贤的。方支书更是对小林另眼相看了。 村长贩完茶叶回家后,方支书让会计送信要他马上到水闸那里去一趟,他在那儿等着。村长慢悠悠地走到水闸那儿。方支书递了一支“游泳”过来,村长没接,反而掏出一包“阿诗玛”递过去。方支书问:“这大方,抽这好的烟,发了财啵?”村长并不顾忌,说:“吃了一点夜草。”方支书点上一支“阿诗玛”,深深吸了一口,隔了好久才有游丝一样的一丁点烟从嘴里漾出来。方支书说别人是抽烟,他是吃烟,抽下去还要冒出来,吃下去的就返不回了。 蹲在水闸上,看脚下几百亩畈田,风光美极了。油菜花灿烂得没有节制,抓一把吹来的风也可以拧出半两油香。麦子尚未成熟,便迫不及待地在穗子上舞动祝福的腰肢。早稻秧苗长成了一块块绿方玉,浮游在黄金的浪涛之上。这是五月的傍晚,带子一样的一条清水贴着长堤,悠悠荡荡地淌着。 村长说:“有么事?这急。”方支书打了一个迂回,指着畈田说:“咱村这畈田真是菩萨赐的,别处干得越历害,咱们越是大丰收。”村长说:“就是怕发大水。”方支书说:“是呀。我这一阵老觉得今年可能要发大水。从搞责任制到现在一直是风调雨顺,老天爷这忙今年可能要帮到头了。”村长说:“发点大水警告一下大家也可以,还可以帮忙发现隐患。”方支书说:“你说的是让坏事变成好事这个意思,我很同意。有的事却不能让它坏下去,一发现就得纠正。”村长很敏感,从他眼睛就可以看出他脑筋里正在打圈圈。方支书继续说:“这水闸坏了,就得及时修理,拖到大水来时,那可就糟了。”村长心里放下那块悬着的石头,说:“找我来就是为了修这水闸的事?这水闸呀,建了十几年从未发挥过作用,现在又要修,恐怕很多人想不通。”方支书说:“思想不通还好办,可以多做工作,眼下最难办的是经费。村里已欠了两万多元的债,实在是拿不出这笔款了。”村长说:“那你总有个主意吧?”方支书说:“就是不好开口。”村长说:“你我都是为百姓做事,说出来怕什么。”方支书说:“那你就别怪我直说了。你能不能将这次贩茶叶赚的钱,捐个五千出来,也算为村里积点功德吧。”村长愣了愣说:“我没贩什么茶叶,我只进城找几个朋友聚了聚。”方支书勉强一笑说:“你别瞒了,连老狼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说你得交万多块钱的税,这还不要罚款。我帮你做了些工作,我想这样,你捐五千出来,余下的全归你自己,村里再补个报告,就说是集体卖的茶叶,筹款修水闸,让他们将税全免了。这样于你于集体都有好处。”村长一声冷笑说:“不知到底是谁得到好处,恐怕是有人想用别人的血汗来为自己树碑立传。”方支书强制自己说:“一个小支书算老几,屙泡尿可以淹死好几个,我犯得着费那份心思么!我这是真心为你好!”村长说:“别卖乖,你少到乡里说我的坏话就行了。”方支书说:“我是凭良心说的。我干吗要无中生有说你的坏话,都快老了的人,难道就不懂要多栽花少栽刺的道理么!”村长哼了一声,几乎是用鼻子说:“十几二十几年,你栽了些什么花?人家一把手今天找上级要部拖拉机,明天又向国家要座水电站,咱们村都穷成这个样子了,年年救济款反而比别人少,村里一无所有,就只你大支书有辆专车,外加漂亮的女支委。”说完村长扭头就走了。方支书气得半天无话,见村长走远了,才想出一句:“你别逞能,等老狼找上门时,看你怎么办!” 晚上的支部大会,照例是会计先到,准备茶水。随后是方支书到场,再往后是小林进屋。三人见面互相问了各人的伤势。都说没事。方支书把小林叫到一边,让她作个思想准备,准备主持会议。小林问:“村长不是已经回来了么?”方支书说:“他可能会撬盘子的。”他正想将详情告诉小林,忽然腹部一阵剧痛,他连忙蹲下去,藏住蜡黄面孔。小林还是听见了他牙齿的磕磕响,知道方支书的胃病又犯了,就说:“你回去休息吧,我照你的安排去做。”方支书忍着痛说:“这大的事,我不能缺席。你还嫩,斗不过村长。”小林说:“这是支部大会,他不敢乱来。”方支书直摇头说:“他这个人心一横时,就将党性忘光了,难说!”小林只好让他,说:“你这毛病得好好查一查,恐怕变成癌哟!”方支书苦笑一声:“变成癌了,查也没用。陈永贵得了癌还不是等着死。没查出来,死的时候还痛快些,免得人还没死心就死了。” 说着话时,陆续来了十几个人。村长、二叔都来了。小林点点人头,告诉方支书在家的党员都来了,可以开会了。小林是组织委员。于是就宣布开会。宣布由村长主持这个会。村长大声说,他嗓子痛,换别人主持一回,过一回主持的瘾吧。方支书一点不和他客套,就让小林站起来说话。小林说,首先由方支书作报告。 方支书将村里近来发生的大事从头到尾评说了一遍,单单拉下文小素抗税打人的事。小林在一旁小声提醒他,他则小声回答,这事还得压一压。然后,他就说目前虽然在忙于抗旱,但必须作好防大洪抗大汛的准备,这是中央田副总理的一贯指示,咱们村的那座水闸是个重大隐患,已到了非修不可的时候了。他说:“我个人的意见是,动员全村人民,每人捐资五元,抢在汛期之前修好水闸。” 方支书说完后,屋里鸦雀无声。好一阵,才见二叔说:“咱们就不能伸手向上,要一点么?”二叔这一句话响了一下没有回声。又过了半天,还不见动静。方支书觉得有些反常,一紧张,刚缓和点的胃又剧烈地痛起来。他强忍着,嗓子颤颤地说:“大家是不是还有别的想法,也可以说说!”这时,有个人站起来说:“方支书,你还记得八0年分田时不?那时,大家都想要那畈上的好田。也是在这间屋里,你要党员发扬风格,将好田让给普通群众,大家听了你的。你用心过过目,那畈田中有哪一块是党员家的。现在要修水闸了,却要旁人跟着出钱。打个譬喻:如果用中国的钱去帮美国修水库,别说我们,连***也会想不通。”方支书一怔,发现自己竟将这么重要一点考虑掉了。他想了想说:“在座各位跟着我这没能耐的头头吃了不少苦,我本不能再干了,可你们又再次选我,让我连任。我分不清哪是上策、哪是下策,我只知道办事凭良心——”不知是胃痛还是动了情,方支书哽咽起来。说话的那人刚坐下去,又站了起来说:“方支书我不是怨你,谁怨你谁出门遭雷打。”有人接着说:“吃点苦是应该的,谁叫我们是党员呢!” 小林见气氛变好了,立即大声说:“大家都表个态吧!”小林刚说完,村长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说:“我不说什么了,要捐就捐吧,不过捐多捐少得自愿。会计,你记上我的帐,我捐人民币5分整!”村长的话让全场一派哗然。 方支书实在没料到村长会来这一手。开始他还以为村长回家自己想通了,改变了态度。他气愤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将一个剑指指着村长,许久说不出话来。小林气愤地说:“村长,你说这话像个党员干部么?”村长阴阳怪气地说:“我就算不像党员,可也不像一只骚狐狸。”小林当场哭了起来,这时,屋子中间,二叔猛地一摔凳子,拨开众人走到村长面前,一字一顿地说:“你小子太混了,我算是瞎了眼上届支委开会时推你作村长候选人。我本来不同意集资修水闸,是你教育了我。会计,我家十二口人,应交六十元,我就是卖儿卖女,不会拖到后天。”二叔这一说,党员们纷纷表态支持集资。 方支书自己却改了主意。他说:“这座水闸的事有大家的支持就够了,钱就不用大家筹了。明天我就去找上级,说什么也要讨五千块钱回来,为村里谋点利益。”村长打断他的话说:“你有本事要回多少钱,我个人就捐多少。”方支书没理他,让小林宣布散会。 回到家里不见媳妇,听母亲说踏黑上山砍柴去了。方支书揉了两把胃准备出门去接一接,母亲忽然问:“儿呀,妈本不当犯你的纪律。问你党内的事,可你的脚步好重啊!”方支书说:“没事,妈,会开得从未有过的好,只是你的儿好像不大称职了!”他刚走到门外,媳妇就回来了。他要接担子,媳妇不给,说:“你多当心自己的胃吧,天要变了!”他抬头一看,月亮果然长出许多毛了。 月亮长毛,大雨濠濠。 半夜里,方支书被雨惊醒了。媳妇太累睡在床那头一点动静也没有。他轻轻地起床出屋,来到田里挖开放水缺口。再转到菜地将蓄水的土埂一道道弄平。返回时,他一路将别人田里的放水缺口都顺带扒开了。刚到垸边,就见自家屋里有光亮,推开门才知道媳妇也起了床,正在给他烧热水洗澡。他很感动地说:“你起来干什么,淋点雨没多大事。”洗澡时感到心里一阵阵热燥,身上水没擦干,他就拉媳妇回到被窝。黑暗中,媳妇就:“你身体不行,别太费劲了。”他嘟哝了一句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后来,两个都睡死了。 再醒来天已大亮。方支书坐在床上对慌忙跳到地上去的媳妇说:“二叔这人还真不错!”他顿了顿,本来还有几句评价二叔的话,但他觉得跟小林说最合适,跟媳妇说一点用处也没有。方支书重新对媳妇说:“二叔身体不好,你把会计送的两瓶罐头带上,代我去看看他。”媳妇一直不说话,直到吃早饭时才忽然开口:“送一瓶不行么?二叔又没生病,送那么多干什么,留下一瓶将来还可以送份人情。”方支书说:“这样也行,可就是东西太少了,拿出手不好看。”里屋一阵咳嗽声传出来,母亲唤了一声儿,要他们两个进去说话。母亲说:“媳妇伢,你男人是支书,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做事就罢,做了,再难也要做像样些。就按男人说的,两瓶一起送。下一回,我这里还有瓶麦乳精呢。”媳妇嗯了一声,说:“我听妈的。”回到饭桌上,方支书对媳妇说:“妈这病不能再拖了,今天我先进城找医院联系一下,等雨停了,送她去看看。”媳妇说:“你要出门?”说时眼睛直扫外面的雨。方支书说:“要修水闸了。我到县里去要点钱。”说着饭吃完了。 他从墙角推出一辆破自行车,村长说的专车就是指的它,它是行署派下的一个工作队带来的。工作队走时赠给方支书作为纪念。从他披上雨衣到翘腿跨上自行车,媳妇没说一个字,只用一对湿漉漉的眼睛送着他。方支书自然发现了,也不作声,他知道媳妇担心他的身体。小林也担心他的身体,小林说过:方支书的身体垮不得,他垮了让村长掌权把舵,不出三年咱村的人都得出门讨饭。他批评小林言过其实,说哪个当一把手都不会存心将工作搞差,将村里搞穷,将人心搞散,只会是方法不对头而已,走错路罢了。咱们村前后四十年总有百多人当过干部,真正算作坏人的也才一个两个,村长现在闹只不过是对我不服气,真等他当家时,就不一样了。他一边骑着车一边想,半路上他听见好像有人喊了一声方支书,是从一辆客车上传下的,回头看时,只见到车窗里有一只手在摆动。 三十里路,他骑车走了近两个小时,进城时已是十点整。他把车子直接骑进县水利局的院子,支好锁牢,便去找人打听先前帮村里设计水闸的张工。一楼办公室每个门都紧闭着,门的质量非常好,拢了几扇门都找不到一道缝,好不容易发现一道破绽,从缝里一瞧,屋里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在织毛衣。敲了敲门,见那女的没反应,就伸进半个头问道:“同志,张工在家么?”女人木着脸反问:“什么张工?”他不解,又问:“就是姓张的那个工程师,你们不这么称呼了?”女人说:“你管称呼干什么?你是找防白蚁的,还是找修水库的,还是搞水土保持的?你不知道张是中国一大姓,咱们这儿张工多得很,就像这——”女人把桌上的算盘珠子拨得七零八落。方支书说:“就是从前管修水闸的那位!”女人将一颗算盘珠子拨得叭地一声归到原位,“他呀,守大坝去了。”方支书问:“犯错误了?调动了?”女人不耐烦地说:“连这个都不懂?就是死了。癌症。胃里长了十几个肉砣子。上个月的事。”方支书不敢发愣,继续问:“那修水闸的事找谁合适?”女人说:“还有谁呢,找局长呗!”“局长在哪里办公?”他下决心问了最后一句。女人告诉他:“看门上,门上有牌子。” 门上果然有牌子。写着各种股室的名字。他在二楼找到了局长办公室,门开着,却无人。他不敢进去,就在门口徘徊。过了一会儿,从厕所里出来一个人,方支书迎上去问:“同志,局长在么?”那人问:“你有什么事?”见那人挺客气的,方支书就将水闸的事来龙去脉说了一遍。那人听他说时,抽了两支烟,是“大重九”。他本想将村长给他的那包“阿诗玛”奉一支上去,又怕不是真佛,等真见了局长时,少了不够抽,就强忍着,做出自己不抽烟的样子。他说了半个小时,那人一直虚心听着,等他说完,那人说:“要钱的事,你该找财政局。”又补一句:“如果有了钱,要技术人员指导施工,可以来找我们。”说完伸手关了门,转身走开。方支书说:“多谢指教,同志你贵姓?”那人说:“我嘛,姓张。”方支书心想,难怪那女人态度生硬,这姓张的确太多了,他跟着往楼下走,那女人也正好在关办公室的门,二人相互说了句:下班啦?然后点点头各自走了。 看看表才十一点,方支书决定到财政局去撞撞大运。财政局间间办公室都被人挤得满满的,等着说话的人在办公室前都排成了排,那些一支比一支长的烟,蜻蜓一样直往桌面上飞,也不管那儿坐的人是女是男,是老是少。方支书试了几张桌子和几间办公室,都没机会插进去,听着别人说话的口气,像是一些厂长、经理什么的。他自愧不如,退让再三,终于发现有间办公室里,一老一少正在安安静静地下象棋。他已学会先看门上的牌子,知道这是农财股,便认定是找着了对口的地方,赶忙脱下雨衣,挂在门外走廊边的铁丝上,又跺跺脚上的泥,小声清清嗓子,这才进屋去。刚好一局棋下完了,老的赢,少的输,老的高兴,少的也高兴。一见方支书进门,就主动问:“找谁呀?哪个单位的?”方支书一怔,怎么问人连起码的称呼也不带?由于是来求人施舍,也不好流露表情,依然回答:“我是望天畈村的一”没等他说完,老的一正腰打断他的话:“望天畈村,是来还那笔贷款么?你们也早该还这笔钱了,当初行署工作队为你们作保,他们屁也不放一个就走了,你们竟也不把这笔钱当回事!”少的及时介绍:“这是我们张股长!”方支书忍不住嘀咕一句:“怎么又遇上姓张的了!”张股长继续说下去:“听说你们望天畈是全县最穷的村?”方支书问:“是县里评的么?我没听说,也没公布。”张股长感到这话有点呛人,就喝了一口水:“改革开放都这多年了,还没脱贫,肯定是领导班子有问题,你是村里什么干部?一把手像是姓什么方吧?你们村的人民就没有想过将他换下来么?”方支书想了想后说:“姓方的就是我,我就是一把手。” 张股长看了方支书一眼,多少有点尴尬:“随口说的,你别生气。”方支书说:“没什么,我的村长说的话比这还难听。”方支书接下很平静地将刚才在水利局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张股长听后半天不说话,方支书又想掏“阿诗玛”又觉得还没到关键时候。这时张股长开口了:“九点钟县里开了一个财税工作碰头会,我记得似乎提到望天畈村村长贩茶叶赚大钱却拒不交税的事,对么?”方支书眨眨眼坚决地摇摇头。张股长点点头:“你讲义气,不说同事的坏话和短处。看样子就知道你是个吃得苦干实事的人,就和你说点内情吧!想到上面要钱修水闸什么的,现在除了主要领导蹲点的地方,县里一律不开口子,而且县财政穷得连工资也发不出去,所以,你还是不要跑冤枉路,花冤枉钱。我不像有些人说吊胃口的话,吊上三两年,收些昧心的礼物,到头来找个理由一把推个精光。你若是不甘心,还可以到行署财政局试试,但是没有过硬的关系是不行的。”说着还让少的给方支书搬座倒茶。方支书拦住说不坐不喝,仍然站在那里问了一些有关农业财政政策,本来还想追问村长贩茶叶的事,见人家有下班的意思,就忙告辞了。在取雨衣时,他听见张股长在里面和少的说:“这人是个老实人,有机会可以帮一把。”方支书很感动,将雨衣仍挂在那里,却借口找雨衣,返回去做作一番,然后对张股长说了一句:“非常非常感激你的看重。” 方支书在街边小吃摊上买了两个馒头吃过,算一算只花三毛钱,又去茶水摊上买杯茶水喝了,他以为顶多不过再花五分,谁知卖茶的老头硬说一毛钱一杯,满城都是这个规矩,而他的杯子比人家的还大一圈。城里人都爱睡午觉,这段时间干不了正事,正好可以到医院里去打听一下母亲的病能不能治。天上的雨下小些了,他将雨衣脱下来夹在自行车货架上,推着车子来到县医院,在门诊部找个医生将母亲的病情说了一遍,医生愣了半天,才说这病太古怪,让他到隔壁地区医院去试试。他信了这话又找到地区医院。一挂号却要收五毛钱,说是中午休息只能挂急诊。他说隔壁县医院也在休息怎么只收一毛。那几眼看不透的小窗门说,这是地区办的,教授比他们的护士还多。方支书只得交五毛,找半天才找到中医科。他又说了一遍母亲如何一合眼就做梦,醒来就咳嗽,若是梦见死去了的人,醒后准保发作哮喘,都一年多了。说完后他补一句:“这病能治么?”医生年轻,话很老练:“能!”他从没见这么干脆肯定的医生,别的人总说难,他不相信又问:“怎么治?”医生白了一眼:“嘴上抹红药水,屁股上搽紫药水——你把病人送来就是,管我怎么治!”他知趣地站起来说:“那我过几天送人来。”医生忽然客气地冲他一笑,他赶忙还了个笑脸。转过身才发现背后站着一个很好看的女护士。 尽管有这种种,得了母亲的病能治这个准信,他还是挺高兴的。他给自行车开了锁,走几步后觉得少了件东西,细一看,雨衣让人偷走了。这件雨衣是那年一支拉练部队经过村里,作为“军民鱼水情”送给他的,军用品结实,多年后还不怎么破。他站在那里四处张望时,有人戴着红袖箍走拢来,说他妨碍交通,他就解释原因,刚说清又出问题了。那人发现他的车子没有牌照,怀疑是偷的,要他回去打个证明来取。他不得不作了又一番解释,并用巴掌擦去车后轮雨盖尾端的泥水,露出隐约可见的行署两个字,来为自己作证,幸亏那人并不蛮横,挥挥手叫他快走。 又怄了一回气,但他反而更高兴。在说清车的来历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送他车子的工作队张队长,张队长在行署工作,肯定和地区财政局有密切联系,肯定可以帮帮忙。张队长是个肯帮忙的人,在村里时正值“***”刚打倒,小林嫁到村里来,还是张队长拍的板。他记得张队长说自己没女儿,非要认小林给他当女儿,小林的父母这时很乐意了,小林自己却死活不肯。前些时提到这事,小林似有点后悔。 三拉四扯,去了不少时间,一见表已到两点半了,是机关下午上班的时间。他赶紧骑上车子就跑。行署门口立了个“下车推行”的牌子,他照着做了,仍被门卫拦住,是要他登记。他说了要找的人,是行政科的张科长。门卫听了说:“行政科没有一个姓张的。”方支书就解释说:“从前是行政科长,现在不知道干什么。”门卫听了就问名字。他用力记了一下,说:“是叫张金鑫。”门卫想了想:说没有叫“张金金”的人。又说:“我们这里有规定的,要不你在旁边等一下,看看上班的人里有没有要找的这个人。” 上班的人很多,方支书只好退在一边,支好自行车脚架,蹲在门口想从人群中瞅出一张熟悉面孔来。等了半天,门口的人越来越稀少了。再往后来的人都一律自觉到门卫那里去登记,他想这一定也是来办事的。他重新溜到门口,自己也动摇了:“莫不是早就调走了?”门卫说:“你把那几个字写给我看看。”方支书就写了。一写完,门卫就叫冤枉:“你是找张金鑫啦,怎么老说成张金金呢,这个字要读作新旧的新,不能读成金银的金。”方支书说:“我们都这么读,他那时也没说我们错了哇。”门卫说:“要是找张金鑫你就上四楼找农办,他现在是部长了。” 方支书欢天喜地地进大门,他又想掏“阿诗玛”,终于没舍得掏。上了四楼,找着农办,一问,张部长到省里开会去了,三天后才能回。 事情多少有点眉目,这是方支书回家后,吃完饭洗过澡,躺在床上反思时下的结论。人一放松,胃又痛起来。这回痛不比往常,一直到鸡叫三遍后才平歇了些。他让媳妇摸摸,看是否感觉到有砣子。媳妇摸了半天说没有。他就放心地睡到天亮。醒来就问媳妇去看过二叔没有。媳妇说去过了,二叔很感激,还说亲不亲一家人,到什么时候叔叔也不会打侄儿的外拐子。 吃饭时他想到文小素的事火候已经熬到了,搁下碗,他就叫上民兵连长和治保主任一齐去文小素家。文小素一见他们,就泪眼汪汪地抱着捆好的被条站起来,说:“我等了好几天了。”方支书说:“你这是哪里的话,我们是来和你商量个事,要你吃点苦,近段时间好好照看一下水闸,别让人再破坏了。”文小素说:“你们不是为了我抗税打人的事来的?”方支书说:“那件事我知道你有很深刻的反省。我和郎税务说好了,这两天你只要写个检讨,带上该交的税款送给郎税务就行。往他家里送,别往办公室送。那里人多会把本来不臭的东西搅成臭的。”文小素说:“上他家空手去不好吧?”方支书装作没听见,又和他谈起水闸的事。文小素当场拍胸保证从今往后不许别人动水闸的一根毫毛,不然就对不起方支书的大恩大德。方支书再三叮嘱水闸的事责任重大,村里信任他才将这事交给他。说完就起身离开文小素的家。 半路上碰见小林,小林正在自己的责任田边给孩子喂奶。见了他们,小林将孩子换到另一只奶袋子上吊着,再打个招呼问:“方支书,要钱的事有门路么?”方支书犹豫一下说:“差不多,有个七七八八了。”小林很机敏没再问下去,轻声和民兵连长说笑。方支书正色地说:“大家都是支委,有件事和你们通个气,村长贩茶叶的事县里点名了。”小林问:“那我们怎么办?”方支书说:“支部先不忙拿意见,主要看村长的态度。”说完就要小林也一齐去村长家。小林二话没说,冲着不远处的垸子大声叫婆婆来抱孩子,看着婆婆开始往这边走,她就把孩子放在田头,和方支书他们一道走了。 村长家里开了一桌麻将,几个似曾相识的人趴在桌边,见人进来连头也不抬一下。村长倒是点点头,算是客气过了,手中仍在忙乎自己的方阵。村长媳妇将他们引到另一间屋子坐下,每人泡了一杯茶,外加一支烟,但不是“阿诗玛”。方支书看见牌桌上每人面前放了一包“阿诗玛”。一杯茶和一支烟都用完了,还不见村长进来,方支书就叫村长媳妇去唤。村长媳妇去去就回,说马上就来,说着就重新给每人上茶敬烟。大家只好再等。民兵连长对村长媳妇说:“你们家不该住这样旧的土砖房子。”村长媳妇说:“大家都是一个样。”治保主任说:“我知道村长的心思,他想一鸣惊人,盖个小洋楼。”村长媳妇说:“他屙得起那样高的三尺尿?河里打渔河里用,有点钱总是左手进右手出,在家存不住。”小林说:“大姐,你别说客气话。想盖楼房又不犯法,能盖就盖。钱多了不用,当心村长养外室。”村长媳妇嘴上说村长没这个胆子,手脚上却明显有了张惶。小林忽然问:“外面那个瘦高个是县税务局长的小舅子吧?”村长媳妇有点恍惚地点点头。小林又问:“那两个人呢?”村长媳妇说:“都是税务局的。” 小林正要再问下去,发现方支书脸色非常难看,就打住了。方支书将手中的烟头捻碎,一抬屁股,低声说:“走!”正在这时,村长出现在门口,先对媳妇说:“快把早饭端上来,肚子都饿瘪了。”然后一边用手搓着脸,一边说:“怎么要走,不是有事么?”方支书不作声,小林觉得不回答不好,就说:“没事,顺便走走。”村长阴阴一笑:“四个支委正好过半数,大概是形成什么决议了,来打招呼的吧?”方支书这才开口:“都是路上碰着,是去处理文小素那愣种。”村长说:“是么?”方支书觉得村长有点欺人太甚,便决定镇他一镇:“说有事也有事。昨天我去县里办事,听到信息,你卖茶叶的事闹大了,县里主要领导都点了你的名,准备派调查组下来严肃处理。你得作个准备,支部也在作准备。”村长高深莫测地将眼皮闭了一会,打开时,朝外屋叫了声:“张股长,你来一下。”一个白胖胖的中年人应声来到门口。村长说:“这是张股长,这是方支书。方支书说县里点了我的名,还准备派调查组来。”张股长说:“你已经交了税,怕什么。一百多斤茶叶,交了一百块钱的税,这个道理到哪儿也是梆梆响。放心,有我们大家在呢!”村长谢过张股长复对方支书说:“交税的收据要不要复印几份,给支部作个凭证?”方支书说:“用不着,你自己保管好就是。”说着就带人走了。 ------------ 村支书(3) 在路上方支书一句话也不说,他原想借机狠狠压压村长,将他的行为拢到支部一盘棋上来,所以,狠狠心将县里听来的那话说重些凶些。没料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村长反而更邪乎了。见村部旁的小餐馆里没人,小林要民兵连长请她吃鱼头豆腐汤、喝啤酒,治保主任也在一旁起哄,说要跟着沾沾小林的光。小林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方支书和治保主任进去坐下,直唤上菜上酒记民兵连长的帐。开餐馆的是本村人,不怕谁会赖帐,转眼就将吃食端了上来。民兵连长见了,只好自认倒霉,说:“好,不叫请客,就当我生病吃了药。”吃的时候大家都朝方支书敬酒,说啤酒能治胃病。方支书经不住劝,就多喝了几口,喝到第三杯时,方支书忍不住又说起了水闸。他说:“我总觉得一场大水就要来了,这个水闸是村里的心腹大患,不修它一修,我这心里比胃不好还难受。”大家一齐说:“天无绝人之路。你不是说已有眉目能在上边弄到钱么?等钱一到手,我们日夜不睡地出苦力干就是。”方支书不禁叹了一口气,过了一阵才说:“要是村长和我们一条心就好了,他这人心眼多,门路也广,不比我,老古板一个!” 正吃着,餐馆外面有人唤方支书。一看是文小素。文小素进来说:“正好几位都在,免得日后难得请到一块,我就再加两个菜,两瓶酒,报答领导对我的挽救。”大家无法推辞,只好任他加酒加菜。酒菜一到,文小素并不落座,说:“方支书,你是我的再生恩人,郎税务跟我说了,不是你,这一刻我恐怕已呆在监狱里了。所以,这一杯先敬你!”方支书实在不敢再喝,他觉得胃里难受得很,就用一只手将杯子死死捂着,不让文小素倒酒。文小素不依,非要敬酒不可。方支书极力抵挡,搞得文小素都毛了,说:“你大支书瞧不起我这小百姓是不?算我低一等,我给你跪下总可以吧!”说着真的要跪,几个人一齐拦住,同时劝方支书喝一杯的一半,剩下半杯由民兵连长喝。方支书勉强同意了,文小素却不同意,说:“又不是乐果,一杯酒死得了人?再说到处是假农药,想寻死的人都死不成咧!”小林说:“文小素,我是女的,我代方支书喝总行吧!”文小素说:“行,但得喝双杯。”小林说:“四杯也行!”方支书咬着牙喝下半杯,余下的交给小林。小林和文小素连喝了四杯,小林喝完了还要喝,文小素却开始讨饶,说自己再喝,回去时得小林背。小林说背就背,酒非得喝到底。方支书一旁皱着眉让散了,不然别人会以为干部欺负群众,说着自己就离席去找茶喝,大家也就风扫残云,将桌子上的酒菜收拾干净,跟着离席了。吃完饭,文小素附着方支书耳边说:“村长的事,老狼让我捎个信给你。”方支书见大家都支着耳朵听,就说:“大家都是支委,你就明着说吧,不碍事。”文小素就说:“村长贩茶叶的事,老狼认为虽然交了税,但肯定有人在中间捣了鬼,得了好处,让国家吃了大亏。老狼明天要来村里,搞一份书面材料,然后向上捅。他要方支书和会计明天在家里等着。”大家听了都很高兴,方支书也说了两句狐狸尾巴藏不住之类的话,跟着忽然叫起胃痛来。 大家轮流扶着他往回走,到家门口时,方支书说自己缓过劲来了,又让小林将郎税务的事通知给会计,他说他自己明天还要进城去跑跑修水闸的款子。文小素说正巧,他也要进城去买化肥。 第二天早饭后,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停在方支书门外,驾驶员坐在拖拉机上直唤:“方支书,走不走哇?”方支书的媳妇跑出来说:“走,就走。”转身进屋扶出母亲,径直往拖拉机上爬。爬上去就说:“走吧!”驾驶员疑问:“方支书呢?他不去?”方支书的媳妇说:“他胃痛得很,不去了。”正说着,面色苍白的方支书出现在门口,说:“等一等,我去。”方支书吃力地扛着那辆旧自行车,爬上拖拉机挂斗。 拖拉机路过文小素家,方支书叫驾驶员停下叫一声,捎上文小素一道去。可是文小素的儿子嫩嫩地说他爸已早走了。方支书的母亲有病,拖拉机不敢跑快。半路上,方支书迎面看见郎税务骑着一辆崭新的女式车过来了,他赶忙闭上眼睛,装出在打瞌睡。他听见郎税务用很大的声音喊他,他权当没听见。拖拉机仍在跑,速度却明显慢下来,直到最后停下来。母亲在他耳边唤:“儿呀,老狼在拦车呢!”他只好醒过来,像是一无所知地对拦在车头的郎税务打了个招呼。郎税务不高兴地说:“不是提前打过招呼了么,怎么还往外跑,是怕惹麻烦?”方支书陪着笑脸说:“哪里哪里!老母亲有病,在城里约好了医生,让今天上午送去看看。另外,修水闸要上面拨点款的事,有个门路,也是约的今天回话。没办法,请原谅。家里的事都向会计交待清楚了,让他按你的意思办就是。”看看方支书的老母真的在拖拉机上,郎税务没办法,只好让到一边,却说了一句狠话:“假如这次不协助我,日后可别怪我太原则了。”方支书又陪了许多笑脸,见郎税务脸色好了些,才让拖拉机继续往前开。没走多远,母亲就开始呕吐,像是头朝下一般,胃里的东西从嘴里直往外喷。后来胃里没东西可吐了,母亲在那里干难受,不敢打开眼睛,只要一睁开眼皮就感觉到什么东西都在飘动旋转着。方支书恨不得早点到医院,因为他的胃里也难受得很。偏偏拖拉机又停了下来。 方小素扶着自行车站在路边直招手,见拖拉机停了连忙奔过来,说:“化肥又涨价了,我钱带少了。想着你要来,就在这儿等。借二十块钱,回去还你。”驾驶员说:“我只能借十块给你,开车的得留着点钱预防万一。”文小素说:“方支书,你能借我十块钱么?”方支书心里一合计,带三十块钱给母亲看病是留着余地的,有二十块钱就差不多。他就借了十块给文小素。这是在城外边的公路上,过一会儿人就到了医院。 门诊部人很多,排了很长的队,他想这么等下去,怕要等到吃中饭的时候,自己不如真的去行署看看,运气好,说不定今天能碰上张部长。他就将钱和母亲交给了媳妇,说自己去去就回,要不了多久。 到了行署,这次门卫不再拦他,还对他说张部长刚回,车子还没停稳呢。方支书一看,果然有辆灰色轿车正在下人。他看见有个人有点像张金鑫,心里怕错过机会,边忙叫着:“张部长!张部长!”像的人没答应,倒是旁边一个人答应了。他怔了一阵,到底还是从眉眼间找到些张队长的影子,便走拢去自我介绍,说:“我是望天畈村的小方,这是你送给我的那辆车子。”他等了一会儿,终于等来了一声惊叹,还听到了一声:“岁月不饶人,那时候你不到四十吧?小方变老方了!” 方支书顾不上感叹,见张部长认出了自己心里只知道高兴,想要钱的事真的有了希望。到办公室一落座,方支书就忙将揣了几天的一包“阿诗玛”掏出来,递了一支过去。张部长接过去用鼻子一嗅,立刻丢到一边说:“你这烟是假的,而且已发霉了,还是抽我的吧!”方支书听了无地自容,暗暗地骂马村长,见张部长并不怪才踏实些。方支书开口就说小林的事,说她入了党当了支委有原则有水平还是支书的培养对象。张部长竟不大记得了,反问哪个小林。方支书提醒就是他曾想要去作女儿的那个小林。张部长记起来了,对旁边的秘书说:“我的眼光还是可以的,当初十八九岁的小姑娘硬是要自由恋爱,嫁到你们这里来做新媳妇,这官司还是我给撑的腰哩。十几年后她真的出息了。”秘书自然是恭维一番。方支书正想怎么开口说要钱的事,张部长却先开口了:“老方,你来找我是有事吧?”方支书说:“没要紧的事哪敢随便打扰老领导。是这样,那年你帮忙修的那个水闸坏了,村里想修一修。”张部长一听到水闸脸上就有光放出来:“我在你们那儿就只做了一宗像样的事,修了个水闸。那水闸太重要,那一畈当家田全仗着它,坏了就该修。”方支书说:“这几年集体经济都搞没了,村里越来越穷,帐上长年没有一分钱。那年修水闸你帮忙借的贷款到现在一分钱也没还。”张部长说:“别说,我知道,你是想我出面帮忙搞点钱。”张部长站起来踱了几步,“你们村划成山区或苏区没有?”方支书说:“就差几里路远,都没划成,隔壁的望天山是界线。”张部长发了火:“界线还不是人划的!你太没用了,这些事要拼命地争。”火冒一阵,张部长又平缓下来:“你是个老实人,我早就下了结论。你一个人老实,村里可就吃亏了。”方支书说:“我知道这个。我说不干了,可他们总要选我!”张部长又火了:“谁说让你不干了,你要干下去,一直干到死。现在像你这样的干部是越多越好。这样,你回去弄个报告来,我帮忙想个办法试试。”方支书一听忙说:“报告准备了好几个,不知哪个合适,请张部长多作指示。”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纸,递过去。张部长一见就笑了,说:“你也是行了狗屎运,巧着我提前回来了,让你碰上。”方支书说:“前天我就来过一次,假如今天没碰上,下回我还要来。”张部长说:“这我想象得出,不把想做的事做成,就不是你老方的性格。” 张部长将一叠报告看了半天,选了一张,将其余的一把扫进字纸篓,叫秘书给财政局张局长打电话,说自己有事要马上去见他。秘书很快联系好了,张部长让方支书在办公室等着,自己去去就来。 方支书扫了几眼字纸篓,想去翻翻被丢掉的是哪几张,好弄清张部长拿去使用的那张报告用的是什么理由,几次都伸出手了,却不敢真的去拿。后来,张部长返回来了,说:“成了,就这样。五千块钱。不多不少。加上那次也是五千,就算我送给望天畈一个万元户吧!”方支书见了,说了许多感激话,最后才提出要走。张部长不肯,非要留他吃饭。张部长将他领到行署后门外的一个餐馆里,让方支书自己点菜。方支书不好意思只点了一个麻辣豆腐,张部长见了自己动手给他点了一个烧鸡,还对他说,吃不了找老板要个塑料袋子带回去。又要点酒,方支书拦住那支笔,说自己的胃病越来越厉害,沾不得酒。张部长同情地说:“你是老胃病,可别让它变成癌了哇。”这时,秘书来喊张部长,说专员找他有事,张部长说:“吃完你只管拍屁股走路。”扭头先去了。这边人一走,那边老板过来劝他再点几个菜,还说反正记农办的帐,不是张部长私人掏,怕什么。方支书不肯,吃完饭后,只提着那只一点未动的烧鸡走了。 他骑着车子绕到行署大门口,想到钱快到手了,就将那包“阿诗玛”送给了门卫。门卫接过烟说欢迎他下次再来。 方支书回到医院门诊部,怎么也找不见母亲和自己的媳妇,出门找那辆拖拉机也找不见,就断定他们一定自己先回去了。 太阳转到了西边。天上又起了云,阳光拥挤着从云缝里钻出来,特别刺人。他想到今天办事这么顺利,不由得又哼了两句黄梅戏。破车子骑起来也比往日轻灵。 路过村部时,方支书见郎税务的那辆红色女式轻便车停在外面,心里顿时打了几个圈圈,正准备掉转龙头绕开走时,窗子里响起了一声喊:“老方!”这是郎税务已看到他了。他只好下车进屋,一看,几个支委、会计都在。郎税务劈面就是一句:“望天畈的人,从支书起没有一个有觉悟的,明知有人做了违法的事,都不肯写个书面证明材料。”方支书说:“你别一竹篙打一船人,毛**说了,好人总是大多数。”郎税务说:“你问会计,找群众群众吓得像老鼠,找支委支委溜得像水蛇,好不容易找拢来,个个都成了哑巴。”方支书说:“这事该找小林,她负责组织和纪检。”会计说:“小林的孩子生病了,上卫生所去了。”方支书低头思考时看见了那只烧鸡,便说:“先别说这事。我请大家尝个鲜。”他把烧鸡往桌子上一放,郎税务那酱油色的脸,立刻褪了许多浓妆,并说:“那酒由我出,也算请大家协力帮我一回。”郎税务出去买回一瓶白酒,这中间方支书跟会计耳语几句,会计也出去了一会儿。正喝着酒,喇叭响了,叫着:“文小素,请速到村部来!”没过多久,文小素气喘喘地到了。大家先敬他一杯酒,又递给他一个鸡头,然后方支书就请他帮个忙,要他以部分群众的名义,写份材料检举村长贩茶叶逃税的事。文小素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按会计和郎税务说的情况,写了满满两张纸。方支书看了看觉得错别字太多,让再抄一遍。郎税务忙说不用抄,错别字越多越能代表群众,上头越相信。就让文小素按了手押。文小素走后,郎税务对方支书说:“还是老姜辣些,刚才的话我收回来了。” 趁着这股劲,方支书告诉大家,他今天在行署要回了五千块钱修水闸。大家很高兴,说这下子可叫村长腹背受敌了。郎税务却泼了一盆冷水,说从行署到村关卡多得很,弄不好肥水就流到别人田里去了。方支书说张部长亲口保证,这笔款是戴帽下达,谁也拿不走。 天黑时,方支书一进家门,儿子就迎上来悄悄地说:“奶奶发你的脾气了。”再一看,媳妇正在灶后面流着眼泪,灶膛里的火光在脸上晶晶地闪动着。一问才知道,上午他不在医院时,医生给母亲看过病,开了张药方,划过价后一瞧,要四十多元。在等他回来的时候,碰见了文小素,他说他看见方支书正在餐馆里与别人一道喝酒。母亲一听气坏了,爬上拖拉机就回了家。从那时到现在一句话也不说,一口水也不喝,谁也不理睬。方支书听了,一旁去泡了一碗红糖水,双手捧着走到母亲的床前,轻轻地叫了声:“妈!”没有应,他又叫第二声。又没应。又叫第三声。这时,母亲翻了一下身,重重地说:“我不是你妈。我没有儿子。我明天就去找村长要求吃五保!”方支书一听,泪水就出来了,双膝往下一跪,说:“妈,我知道自己外没能善待百姓,内无力伺候上人,可我是尽了心的。你打我骂我都行,可你不能说我不是你的儿子。”方支书一哭一跪,门外偷听的媳妇和儿子,也慌忙进到房里,在地上哭成一片跪成一片。母亲见了闭上眼睛长叹一声说:“儿啊,起来吧,男儿膝下有黄金。一见到你,我这气就消了。”方支书起来坐到床边,用汤匙将糖水一口口喂给母亲,还解释说,自己并不想吃那顿饭,却想到能从嘴边省下一只烧鸡给母亲尝尝鲜,就答应了张部长,谁知回来时碰上了老狼。母亲说:“这些都是应该的,我是老糊涂了,才生这冤枉气。”母亲的气是真消了。 方支书躺在床上后打定主意明天仍然进城去,一来帮母亲将药买回来,二来还要找一趟张部长,问问这钱从哪些途径往下拨,免得到时真要查时无从查起。临睡前,他叮嘱媳妇早晨起床后先去文小素家将那十块钱讨回来。半夜醒来想想不合适,哪有头天借钱,第二天就去讨的人呢!所以天亮后他又叫媳妇还是先去会计家借点用用,等文小素还钱后再还给会计。 第二天进城,方支书先去将药买好,以免再出现失误,回头再去行署。张部长不在。问秘书,秘书说他出差了,还让方支书快走,说张部长昨天发了他的脾气。方支书追问几句秘书不肯说,他不好再问,就转而问那笔钱从怎样的渠道往下拨。秘书说肯定是先拨到县财政局,再怎样就得问县里。方支书点点头就告辞了。谁知下楼梯时正好碰上了张部长。张部长见了他一脸的愠色说:“昨天请你喝酒你不喝,我一走,你自个反要了一箱啤酒,你不怕累么,这么远往家里拖?”方支书忙分辩:“没有的事。”张部长说:“你未必还要我去找人对质?算了,以后你别想喝我一口水。我以前还把你当成老实人,真是看花了眼。”说完扔下方支书一个人走了。方支书闷一会儿后,走出后门找到那家餐馆一问就弄清楚了,那箱啤酒是秘书弄去的。他打算当即回去说个明白,一转念又觉得这样做太不人道,等于捅了别人一刀,就想还是自己兜着算了,别影响年轻人的前程。走了一段路后忽然想到村长,他举一反三认为还是说清了好,免得秘书将来跌更大的跟头。于是他又转到大门口,写了一封短信托门卫转给张部长。 做完这件事他又来到县财政局,农财股的那个老头张股长正在看报纸,听他一介绍后说还早呢,从地区帐上转到县帐上至少要一个星期。方支书想问自己从地区财政局到县财政局只走了七分钟不到,这转帐为什么这样慢。他终于没问,道过谢后就回家了。 到了第十天,方支书决定再次进城看看。这十天里他过得从未有过的悠闲,见人就说水闸的事,说五千块钱的事。他听好几个人说,村长有些慌,心疼自己真要掏出五千块钱来。小林告诉他,村长想反悔,和她开玩笑试探,说最多只能兑现五百块。方支书说:“那就请他将自己吐的痰舔回来。”第十天他进城先去县财政局,张股长不在,办公室坐着一个陌生人,他开口问那笔款子,还未说完,那人就说还没拨过来。说着还站起来做出一副要出门的样子。方支书连忙先走了。他在街上溜达一阵,决定还是厚着脸皮再去找张部长。刚走到大门口,门卫就告诉他,张部长又去省里开会去了,他的车子早上走的。他便写了个条子留给张部长,当然是托门卫转。 隔了两天,方支书又进了城,依然是先前的步骤。县财政局那人依然是先前那样打发了他。他便又到了行署,门卫说张部长可能在家,他便上楼去找。办公室里没有,秘书说不知道他去哪儿了。等到快吃午饭时还不见张部长露面,他只好怏怏地往回走。到这时,他才意味到郎税务那话的严重性。这时已到了六月半,汛期之前的日子不太多了,得抓紧时间。他便骑着破车子,一天一趟地往城里跑。县财政局那边依然打听不出任何消息。只是打听到新来的这个陌生人也姓张,是犯了错误从县*****财政科贬下来的,所以官架子大得很,后来,只要方支书一进门,他就说:“没有!”张部长也一直没见着,秘书有一次说张部长上厕所去了。他赶忙跑到厕所门口等,可是过了一个多钟头也不见人出来,他假作解小便进去一看,里面一个人都没有。跑了多次没有结果,方支书逼出了一个办法。后来再来时,每次都给张部长留个条子,无非是些:又来了一趟,不见老领导,不见部长您等等,这样一些话。县财政局那边他也玩了一个花招,他带着小林来了一趟,自己不出面却让小林去问先前那个老张股长哪里去了。得知老张股长退休后,他们找到老张股长的家。老张股长告诉他们那笔款子已经拨到水利局的帐上去了,因为这是他为党为人民作的最后一件工作,所以他记得很清楚。 到水利局查帐是小林去的。小林碰上了方支书遇见的那个女人,这女人偏偏是小林小时候的伙伴,只听说嫁到城里来了,没想到碰巧正在这里见到了。而那女子也说没想到你到底还是嫁到了望天畈村这个穷地方。家长里短地和她说了些闲话。说到兴起之时,小林接着就说查找一笔五千元财政拨款的事。女人二话没说,搬出一叠帐本找了半上午,还是没找到这笔钱。女人一脸的歉意小林是看懂了,她不会耍她。小林走时说,如果有消息请尽快通知望天畈村。女人很客气地将小林送到门口说:“这点小事算不了什么,来了就托人给你带个信。”小林一脸的谢意。 小林对方支书说了查帐的事。方支书想不通,这么多的钱会不翼而飞下落不明。解铃还得系铃人,他决定再找一次张部长。日子不等人,已经是六月底了。得办快些才是,不然七月底八月初山洪下来,事情就艰难了。他和小林合计了好久,最后小林终于想出了个主意,说自己直接找到张部长家里去。方支书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门卫抽过我的一包‘阿诗玛’,说不定能从那儿找点门路。”所以,这一次方支书哪儿也不去,一锚下在门房,求门卫帮忙打电话问问张部长在哪儿。门卫先是不肯,说这是违反门卫制度的。被求不过才答应试试。门卫将电话打到农办。那边听到是门卫,想必是克了几句什么。方支书见门卫放下电话时脸色很难看,咬着牙说:“今天非要找到张部长的行踪,看到底会犯多大错误。”快下班时,门卫拦住一辆小车,谎称刚才有电话打错了,把门卫当成了农办问张部长哪儿去了。听口气像是专员。开车的司机随口说张部长住院好几天了。方支书听了又喜又忧,喜的是终于找到张部长了,忧的是自己身上只剩下两块几毛钱,到医院见张部长总不能空着手去。这是从开始要钱跑路以来算计好的十元钱里剩下来的,每次来他只吃两个馒头当中餐,最好也才吃了一碗素面。他这是替自己节约,村里拿不出钱,得自己贴,而自己家几乎和村里一样穷。这十块钱用完了以后,下笔钱尚不知从何处能弄回。门卫看出他的心思,说:“你空手去就是,张部长还在乎你那几斤烂水果?”方支书苦笑一下。 张部长住在干部病房。方支书进去找了一位护士询问。护士看了他几眼,也不说话。把他引到一扇门边,自己先进去说:“爸,有人找你,从乡下来的。”方支书吓了一跳,正准备朝护士说有眼不识泰山,护士绕过他,看也不看就关上门走了。方支书硬着头皮一边朝里走一边说:“张部长,是我。又来给您添麻烦了。”张部长正在沙发上静养,见了他,说:“怪不得我练气功总入不了静,原来都是你们这些人给搅的。”方支书站在那儿说:“张部长您别生气,我只说两句话就走,那笔钱——”张部长也站了起来说:“我就讨厌烦人家提个钱字!去去去!我又不是你们村的出纳会计!”方支书说:“不信您数我给您留下的那些纸条,我找了您十八次,才见上一面。若不是为村里的老百姓,我干吗要这么贱呢?”张部长听了一愣,走几步到了方支书面前问:“十八次?你找我十八次?”方支书点点头尚未说出声,张部长就变了态度:“老方你别再说什么了,就在这儿等着,那点钱我这就亲自去给你查清楚,你别再瞎跑瞎碰了。下午两点半钟以前给你个准信。”说着,张部长就出门去了。 方支书正呆在房里不知所措,护士又进来了,冲着他说:“我爸说你胃不好,让我带你去做个检查。”方支书立刻露出一脸窘态,说:“不,我身上没带足钱。”护士说:“不要你的钱,记我爸的帐上。”方支书跟在护士后面前后进了四五种不同的房子,一直折腾到下午三点多钟才算检查完。他看不懂检查表上的那些洋码子,所以干脆不看,就看医生的脸色。也看不出名堂,只知道是严肃得很。出来后又发现全医院的人都是一副面孔。回到张部长的病房,张部长已坐在原先的位子上,见他进来也不说话,只是点一下头,就把眼睛盯在天花板上不放下来。扩士走上去附着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他才收回目光,长长地叹了一声说:“老方,我现在才相信你的确跑了十八次,如果没有我,你跑八十次也不一定能办成。”方支书以为事情办成了正要窃喜又听到张部长说:“你就回去等好了,反正不要再跑第十九次,等有了下落我亲自上门去告诉你。我就不相信查不出这笔钱的下落。”张部长打开柜子,拿出几盒人参蜂王浆,和几瓶振华851交给他,说:“拿回去按说明书吃了试试看,工作上的事多让小林他们干干,你就好生歇一阵。”方支书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什么了,几颗眼泪在打着转,他赶忙告辞出来,一路上想着遇上这样的领导,真是下级的福气。 回家时,天已很黑了。两个儿子都上前报喜,他俩一个参加高考,一个参加中考,在大考前的最后一次测验中,他们都拿了全乡第一。小林也跑来说,乡里已下了决心,准备将村长撒了。母亲说自己吃了药后身上明显感觉舒服多了。他睡前喝了一支人参蜂王浆,再喝了几口振华851。这天晚上,他破例一上床就睡着了,直到天亮后才醒过来。 起床后,方支书发觉天气不太对头,才阳历六月底,天气就闷热得出奇。到中午前后,胃里又有了剧痛感。天上云虽然只是薄薄的一层,他还是感到了不妙。下午,他到水闸上去看了看。文小素正好在那儿。水闸还是上次那个样子,没有再被损坏,他多少有点放心感,就表扬了文小素几句。他正想提提上次借的那十块钱的事,文小素先开了口,解释这一阵手头太紧,借的钱得再过一阵才能还。方支书表示自己并不急着等钱用。其实,过几天大儿子去县里参加高考,媳妇正愁哪里去弄钱呢! 闷热天气持续了三天,云层突然变厚。到了第四天早上,雨就落下来了。那个疯狂劲,才一个上午,就把小溪小沟填得满满的。方支书让会计用广播将全体支委喊到了村部,布置说,这雨可能要下个三五天,得赶紧动员全村人上堤去防洪。村长也到了会,不过一句话也没有说。下到第五天,那雨不但没歇反而越下越大,地上能存水的地方都存得没法再存了。电视广播报纸说全国十八个省发生了特大水灾。方支书又让会计通知支委开紧急会,地点在水闸上。大家站在水闸上,看见堤外的洪水比堤内的田地高出近一丈,都不说话。只有小林说:“这水闸若是一破,咱望天畈就全完了。”方支书说:“是我心太软,也不该和村长赌气。若是早些狠狠心将闸修牢固了,现在就不用担心了。吃后悔药没用,只能亡羊补牢。三千米大堤由七个支委包下来,中间水闸由我带会计镇守,其余六人一边三个,只要还在下雨就一步也不能离开。”大家听了仍不说话,点点头很快分散到各人的堤段上去了。方支书让会计寻了一只锣来,预备报警用。 雨又下了五天。方支书在这前后十天中几乎没合过什么眼皮,人累得不成形了。所幸大堤和水闸有惊无险,基本上平安无事。第十天晚上,天上露出了月亮,堤外的洪水也见退了。方支书见了,就叫支委们都回去休息,他自个儿看着水闸就行。会计、小林都不肯走,村长坐在他的堤段上也不肯走。这时,广播喇叭里“嚓嚓嚓”地响了三声。会计知道这是三差一的意思,媳妇催他回去打牌。会计说过不走的话又不好再改口,便推说回去弄点吃的,走了。水闸上就剩下方支书和小林。方支书要小林和他一起到临时搭起的守护棚里坐一坐。小林坐进去,方支书又要她坐拢一点。小林有点慌,但见方支书又累又瘦一点精神没有的样子,还是谨慎地往拢靠了一些。 方支书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了小林一下,说:“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小林说:“你是个好人。”方支书说:“那村长怎么会说我们之间关系不正常呢?”小林说:“想损人时这一招最厉害。”方支书说:“其实,我真的很喜欢你。”说着就捉住了小林的一只手。小林忙说:“方支书你别这样,我不是那种贱女人。”方支书猛地一愣,然后把手抓得更紧了,说:“你怎么这样想?我是说我女儿若没死她一定长得和你一模一样,甚至更漂亮。我心里一直把你当作女儿待。”小林说:“那我喊你一声爸行么?”方支书说:“只要你心里认了就行了。真喊出来,日后我们怎么在村里做工作。”方支书忽然改了话题:“乡里要撤村长的职,你有什么想法?”小林说:“早该这么作。”方支书说:“你错了。明天我就去找乡长保下他。你以为换了他你干得了村长?你还嫩,现在还没能力挑起这几百口人的担子。他现在敢跟我闹,正说明他有能力、想超过我。”方支书又说:“有些事不能全怪村长。人心拢不住……”小林说:“该拢拢人心了。我就不信咱望天畈好不起来。村长是有些本事,要是走正道就好了。”棚外有动静。小林钻出草棚一看,是村长。村长说“我看水闸。”说完就扭头走了。 小林也要走,说到那边堤上看看。方支书将锣交给她,说一个女人力量弱,怕出万一,万一有事就敲几下锣。小林接过锣顺着大堤走了一趟。走到头见无情况又往回走。刚走几步,隐约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再听又什么动静也没有。她提锣,依旧边走边察看堤的内外。再回到水闸时已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水闸上有个人影,走近了一看才知是村长。小林说:“好象听见有人喊。”村长说:“我也是听见了才过来的。”小林象是意识到什么,问:“方支书呢?”村长说:“我一来就没见到他。”又说了一阵话仍没见到方支书,便以为他也许走畈中间的小路回家休息去了。直到天亮后,方支书的媳妇来送早饭,才知方支书一整夜没敲过家门响。让会计在广播里喊了十几遍后,仍找不到方支书的人影。中午时分,水闸上响了一声枪。民兵连长在用枪打鲇鱼,几条从下游水库里窜上来的大鲇鱼,正在水闸附近抢吃什么。民兵连长一枪打死的那条鱼有好几十斤。见到大鲇鱼,会计忍不住说:“早上我听到自行车铃响,方支书会不会是也捉到了大鱼,进城贩鱼去了?这几天他老喝人参蜂王浆和振华851,不贩鱼,他哪来的钱。”刚好郎税务来找文小素补充材料,心想一瓶振华851就得四十块钱,便以为又要捉住一只肥手了,便骑上自行车往方支书家里赶。刚到方支书门口就听到许多人在传,找到方支书的尸了。郎税务一听打了一个冷颤。 方支书的尸体是被民兵连长发现的。他下到水里捞第二条被打死的鲇鱼时,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一摸是条人腿。他喊了几个人下去帮忙死劲一拔,随着方支书尸体露出水面,一股水桶粗的水柱从堤内的闸底喷了出来,将一床棉被炮弹一样弹出老远。小林和村长这才知道,昨夜水闸突然出现了漏洞,方支书喊了一声后,见情况危急,就抱起草棚内的那床棉被,跳入水中。方支书腿上的肉几乎被鲇鱼吃光,两根白花花的腿骨和枯瘦的身子一起平卧在长堤上,小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随后全村人都哭了。 只有一个人没有哭。那就是村长。他见到方支书尸体后,愣愣地揪下了自己的半边头发。然后笔直跑到学校,将方支书的两个儿子用一辆拖拉机拖着送到城里,找了一家旅馆住。再托一个朋友照顾他俩,说后天就要考试,不要让他们在这之前知道父亲的死讯。安顿好后,他又到县委办公室,声泪俱下地诉说了方支书英勇献身的经过。县委书记当即乘车直奔望天畈村。 第二天,张部长代表行署也赶到了望天畈村,他说方支书上次诊断的结果是胃癌晚期。文小素听了忍不住说:“方支书真划算,死了还白拣个英雄当着。”张部长还没查到那五千块钱的下落。但是,村长坦白了,说是他串通财政局的人做了手脚,将钱转到了乡财政所,还了十几年前修水闸时借的那笔五千元的贷款。张部长听了当场要县委书记表态处分村长。村长听了,说:“请你们不要处分我,给我三年时间,三年之内不能让望天畈富起来,我就撞死在这水闸上。”大家听了半天无话,只听见张部长抚着水闸,沉默了半晌,然后说:“老方是个好干部,是一面镜子,为百姓谋利益的干部才是好干部,这样的人过去有,现在有,将来会更多。老方就是一面闪光的镜子。” 方支书下葬时,方支书的媳妇由小林扶着,她用枯涩的嗓子说:“我真后悔当初没有说:嫁给了他,自己一点也不后悔。”从坟山上沉重地往回走的路上,小林朝方支书的媳妇喊了一声妈。大家都不明白。方支书的媳妇说她明白,她说:“方支书生前跟我说过几次,想认小林做女儿,但见小林连张部长这样的人都不答应,就始终没有明说出来。” 这天晚上,会计一开广播就听到县电台在播县委关于开展向方建国支书学习的决定。上床睡觉时他找了个借口将他的四川辣妹子狠狠揍了一顿。就在会计揍自己媳妇时,张部长领着支委开会征求村长去留问题的意见。张部长玩了一个新花样,每人发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同一个问题:如果支书方建国在世他会怎么处理村长?张部长得到同样一种答案:方支书会给村长一次机会,让他继续干下去。张部长还有个想法:将村长贩茶叶赚的一万块钱都弄出来留给村里,一部分拿来修理水闸,另一部分办个小企业。 散会时,大家刚走到门口,突然停电,挂在电灯上的所有窗户一下子全消失了,只有远处一盏长明灯背负着坟山不断闪烁。 ------------ 凤凰琴(1) 阳历九月,太阳依然没有回忆起自己冬日的柔和美丽,从一出山起就露出一副让人急得浑身冒汗的红彤彤面孔,一直傲慢地悬在人的头顶上,终于等到它又落山了时,它仍要伸出半轮舌头将天边舔得一片猩红。这样,被烤蔫了的垸子才从迷糊中清醒过来。一只狗黑溜溜地从竹林里撵出一群鸡,一团团黄东西惊得满垸咯咯叫,暮归的老牛不满地哼了一声,各家各户的烟囱赶紧吐出一团黑烟。黑烟翻滚得很快,转眼就上了山腰,而这时的烟囱开始徐徐缓缓地飘洒出一带青云。 天黑下来时,张英才坐在垸边的大樟树下看完手里拿的那本小说上的最后一页。这本小说名叫《小城里的年轻人》,是县文化馆的一名干部写的。他很喜欢它。七月初高中毕业回家时,他把它从学校图书室里偷来了。那次偷书是较大的行动,共有六个人参加,都是些高考预选时筛下来的。别人尽挑家电修理、机械修理、养殖种植等方面的书,他只挑了这一本,然后就到外面去望风放哨。张英才不记得自己已看过几遍,听说舅舅要来,他就捧着这书天天到垸边去等。一边等一边看,两三天就是一遍,越看越觉得死在城里也比活在农村好。近半个月,他至少两次看见一个很像舅舅的男人在远远地走着,每每到前面的岔路口便变了方向,走到邻垸去了。今天是第三次,太阳下山之前,他又见到那个像是舅舅的人在那岔路口上,和他的目光分手了。张英才闭上眼睛,往心里叹气。天一暗,野蚊子都出动起来,有几只很敏捷地扑到他的脸上,叮得他肉一跳,一巴掌煽去将自己打得生疼。他爬起来,拿上书往家里踱去。 进门时,母亲望着他说:“我正准备唤你挑水呢。”张英才将书一撂说:“早上挑的,就用完了?”母亲说:“还不是你讲究多,嫌塘里的水脏,不让去洗菜,要在家里用井水洗。”张英才无话了,只好去挑水。挑了两担水缸才装一小半,他就歇着和母亲说话,说:“我看到舅舅到隔壁垸里去了。”母亲一怔:“你莫瞎说。”张英才说:“以前我没作声。我看见他三次了。”母亲怔得更厉害了,说:“看见也当没看见,不要和别人说,也不要和你父说。”张英才说:“妈你慌什么,舅舅思想这样好不会做坏事的。”母亲苦笑一声:“可惜你舅妈太不贤德。不然,我早就上他家去了,免得让你天天在那里苦盼死等。”张英才说:“她还不是仗着叔叔在外面当大官。”母亲说:“也怪你舅舅不坚决,他若是娶了隔壁垸的蓝二婶,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在女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人还是不高攀别人为好。”张英才很敏感:“你是叫我别走舅舅的后门?”母亲忙说:“你这伢儿怎么尽乱猜,猜到舅舅头上去了。”张英才咬咬牙说:“我可不怕攀高站不稳。我把丑话说在先,你不让舅舅帮我找个工作,我连根草也不帮家里动一动。”说着他操起扁担,挑着水桶出门去,在门口,脚下一绊险些摔倒,他骂了一声:“狗日的!”母亲生气了:“天上雷公,地下母舅,你敢骂谁?”张英才说:“谁我都敢骂,不信你等着听。”果然挑水回来时他又骂了一声。母亲上来轻轻打了他一耳光,自己却先哭了起来,嘴里声称:“等你父回来了,让他收拾你。” 张英才因此没吃晚饭,父亲回来时他已睡了。躺在床上听见父亲在问为什么,母亲说刚才他突然头疼起来了。父亲说:“屁,是读书读懒了身子。”说着气就来了,“十七八的男人,屁用也没有:去年预选差三分,复读一年反倒读蚀了本,今年倒差四分。”张英才蒙上被子不听,还用手指塞住耳朵。后来母亲进房来,放了一碗鸡蛋在他床前,小声说:“不管怎样饭还是要吃的,跟别人过不去还可以,跟自己过不去那就比苕还苕了。”又说:“你也真是的,读了一年也不见长进,哪怕是比去年少差一分,在你父面前也好交代些呀!”闷了一会儿,张英才就出了一身汗,他撩开被子见母亲走了,就下床,闩上门,趴到桌子上给一位女同学写信,他写道:我正在看一本《小城里的年轻人》,里面有篇叫《第九个售货亭》,写得棒极了!而你就像里面那个叫玉洁的姑娘,你和她的心灵一样美。写了一通后,他忽然觉得没话写了,想想后,又写道:我舅舅在乡文教站当站长,他帮我找了一份很适合我个性的工作,过两天就去报到上班,这个单位大学生很多。至于是什么单位,现在不告诉你,等上班后再写信给你,管保你见了信封上的地址一定会大吃一惊。写完后,他读了一遍,不觉一阵脸发烧,提笔准备将后面这段假话划掉,犹豫半天,还是留下了。回转身他去吃鸡蛋,一边吃一边对自己说:天下女伢儿都爱听假话。鸡蛋吃到一半,他忽然想想自己一分钱也没有,明天寄信买邮票这样的小事,还得伸手朝父母讨钱。他勉强再吃了两口,怎么也吃不下去了,推开碗,仰面倒在床上无声地哭起来。 张英才醒来时,才知道自己睡了一夜,连蚊帐也没放下,身上到处是红疱疱,痒死个人。他坐起来看到昨夜吃剩下的半碗鸡蛋,觉得肚子饿极了。他想起学校报栏上的卫生小知识说隔夜的鸡蛋不能吃,就将已挨着碗边的手缩回来。这时,母亲在推房门。他懒得去开门,他知道那门闩很松,推几次就能够推开。 推几下,门真的开了。母亲进来低声对他说:“你舅舅来了。你态度可要放好点,别像待我和你父一样。”母亲扫了几眼那半碗鸡蛋和张英才,叹口气,端起碗三两口就喝光了。张英才想提醒母亲,话到嘴边停住了。他穿好衣服走到堂屋,冲着父亲对面坐着的男人客客气气地叫了声舅舅。 舅舅说:“英才,我是专门为你的事来的。”父亲说:“蠢货!还不快谢谢。”张英才看了一眼舅舅的脚,从乡里到这儿有二十多里路,这大清早的露水重得很,舅舅的皮鞋上却是干干净净的,他觉得自己心中有数了,嘴上还是道了谢。舅舅说:“我给你弄了一个代课的名额。这学期全乡只有两个空额,想代课的却有几十个,所以拖到昨天才落实。你抓紧收拾一下,吃了早饭我送你到界岭小学去报到。”张英才听了耳朵一竖:“界岭小学?”母亲也不相信:“全乡那多学校,怎么偏把英才送到那个大山杪子上去?”舅舅说:“正因为大家都不愿去,所以才缺老师,才需要代课的。“父亲说:“不是还有一个名额么?”舅舅愣了愣才回答:“乡中心小学有个空缺,站里研究后,给了隔壁垸的蓝飞。”母亲见父亲脸上变色,忙抢着说:“人家蓝二婶守寡养大一个孩子不容易,照顾照顾也是应该的。”父亲掉过脸冲着母亲说:“那你就弄碗农药给我喝了算了,看谁来同情你。”舅舅不高兴了:“别有肉嫌肥,不干就说个话,我好请别人家的孩子,免得影响全乡的教育事业。”父亲一听软了:“当了宰相还想当皇帝呢,人哪不想好上加好呢,我们这是说说而已。”母亲抓住机会说:“英才,还不赶快收拾东西去!”一直没作声的张英才说:“收拾个屁!我不去代课。” 父亲当即去房里拎出一担粪桶,摆在堂屋里,要张英才随粪车一路到镇上去拉粪。张英才瞅着粪桶不作声。舅舅挪了挪椅子,让粪桶离自己远点,离张英才近点,边挪边说:“你没有城镇户口,刚一毕业就能到教育上来代课就算很不错啦,再说你不吃点苦,我怎么有理由在上面帮忙说话呢?”父亲在一边催促:“不愿教书算了,免得老子在家没个帮手。”张英才抬起头来说:“父,你放文明点好吗?舅舅是客人又是领导干部,你敢不敢将粪桶放在村长的座位前面?”父亲愣愣后将粪桶拎了回去。 母亲早就进房帮张英才收拾行李去了。堂屋只剩下舅甥两人。张英才也挪了一下椅子,和舅舅离得更近些,贴着耳朵说:“我知道,你是昨天来的,你先去了隔壁垸里。”停一停,他接着说:“假如我去了那上不巴天、下不接地的地方,你被人撤了职那我怎么办?”舅舅回过神来:“你这伢儿,尽瞎猜,我都快五十的人了,还不知道卒子该怎么拱?先去了再说。我在那儿呆了整十年才解决户口和转正。那地方是个培养人才的好去处,我一转正就当上了文教站长。” 舅舅从怀里掏出一副近视眼镜,要张英才戴上。张英才很奇怪,自己又不是近视眼,戴副眼镜不是自找麻烦么。舅舅解释半天,他才明白,舅舅是拿他的所谓高度近视做理由,站里其他人才同意让他出来代课的。舅舅说:“什么事想办成都得有个理由,没有理由的事,再狠的关系也难办,理由小不怕,只要能成立就行。”张英才戴了眼镜后什么也看不清,而且头昏得很。他要取,舅舅不让,说本来准备早几天送来让他戴上适应适应,却耽搁了,所以现在是分秒必争。还说,界岭小学没人戴眼镜,他戴了眼镜去,他们会看重他一些,另外,他戴上眼镜显得老成多了。 张英才站起来走了几步,连叫:“不行!不行!”父母亲不知道情由,从房里钻出来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叫不行!”父亲还骂:“你是骆驼托生的,生就个受罪的八字。”张英才用手摸摸眼镜说:“你除了八字以外什么也不懂。”说完便进房里去,片刻夹着那本小说出来说:“舅舅,我们走吧!”母亲说:“还没吃早饭呢!”张英才说:“我今天走上工作岗位,该舅舅请我的客。”舅舅很爽快地点点头,让张英才的父母很是吃惊,几乎同时说:“这不是屁股屙尿——反了么!” 张英才背着行李出门时,垸里的几个年轻人还来劝他别去,说我们这块地盘和界岭比,就像城里和我们这儿比一样。张英才不听,说人各有志,人各有命嘛。父亲听了这句话很高兴,认为儿子长进多了,这一年复读总算没白读。临和家里人分手时,母亲哭了,父亲不以为然,在一旁数落说:“又不是去当兵,哭个什么!”在路上,张英才一直想这个问题,怎么去当兵的就可以哭,大家不都是抢着去么? 舅舅是诚心请张英才的客,一路上逢卖吃食的地方就进去问,但大家卖的都是隔夜的油条。到上山前的最后一处店子仍是这样,舅舅只好买上十根油条塞进他提着的网兜里,却又将十只皮蛋塞进张英才的挎包里。 山路有二十多里远,陡得面前的路都快抵着鼻尖了。路不好走,又戴着很别扭的眼镜,张英才很少顾得上和舅舅说话。歇脚时,他问学校的基本情况,舅舅要他别急,等会一看就清清楚楚。他又问当小学老师要注意些什么。舅舅说,看见别的老师打学生时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就行。张英才见舅舅对这类话不感兴趣,就不再问这些,回头问蓝飞的母亲年轻时长得漂不漂亮。等了半天不见动静,朦胧中他觉得有些异样,摘下眼镜一看舅舅正在揉眼窝。 之后没有再歇,一口气爬上界岭。一排旧房子前面一杆国旗在山风里飘得叭叭响,旧房子里传出一阵读书声,贴在墙上的两张红纸写着两条标语:欢迎上级领导来校指导工作!欢迎新老师!张英才摘下眼镜读了标语后,心里多少有点激动。这时,不知从哪里钻出一个中年男人,很响亮地叫:“万站长,怎么这早就来了,这可是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呀!”舅舅笑笑说:“还不是想来赶早饭!”说着就向张英才介绍,说这人就是校长,姓余。又将张英才向余校长作了介绍。 余校长招呼他们进屋里弄早饭吃。余校长亲自动手炒了两碗油盐饭端上来,正吃着又进来了两个年轻一些的男人。经介绍,知道一个是副校长,叫邓有梅。另一个是教导主任,叫孙四海。张英才装着擦镜片上的水雾,想将他们观察得清楚些,看了半天,除了觉得他们瘦得很普通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 舅舅这时吃完了,抹抹嘴说:“也好,全校的教职工都到齐了,我就先说几句!”张英才听了吃惊不小,来了半天没见到学生下课休息,他以为教室里还有别的老师呢。舅舅说的无非是些新学期要有新起色新突破之类的套话,说得很起劲,一本正经的,张英才听得一点意思也没有,他装作出去小便,走到外面遛了一圈,才发现几间教室里一个老师也没有,他猜不出哪是几年级,三间教室是如何装下六个年级呢?黑板上也辨不出,都是语文课,都是作文、生字和造句等内容。他回去时舅舅终于讲完了,接下来是余校长讲。余校长讲了几句嗓子就哑了。邓有梅见了毫不客气地说:“你嗓子痛就歇着,我来向站长汇报。”说着打开捧在手里的小本子,一五一十地说起来,刚说了入学率和退学率两个数字,舅舅就打断他的话,说这些报表上都有,说点报表上没有的情况。邓有梅眼睛一转,就说了几件他如何动员适龄儿童上学的事,还说他垫了几十块钱,给交不起学费的学生买课本。邓有梅说了半天,见站长既不往心里记也不往本子上记,就知趣地打住了。接下来是孙四海说,孙四海低低地说了一句:“村里已经有九个月没给我们发工资了。”然后就没话。 舅舅也不追问,起身说到教室去看。到了第一间教室余校长说这是五六年级。张英才看到大部分同学都没有课本,手里拿的是一本油印小册子,正想问,却听到舅舅说:“这些油印课本又是你老余的杰作吧?”余校长说:“我这手再也刻不动钢板了,我让他们自己刻的。”张英才看见舅舅抓着余校长那双大骨节的手轻轻叹了口气。第二间教室是三四年级,是孙四海带的,学生们用的却是清一色新课本。一问,学生们都说是孙老师帮他们买的。再一问,孙四海却说这是学生们自己的劳动所得。张英才见舅舅想追问,余校长连忙将话岔开了,要他们去看看一二年级。无疑,这个班是邓有梅带的,所以,一进教室,他就接上刚才汇报时的话题,指着一个个学生说自己动员他们入学的艰难。正说着,舅舅忽然打断他的话问:“今年招了多少新生?”邓有梅说:“四十二个。”舅舅说:“你数数看,怎么只有二十四个。”邓有梅说:“别人都请假了。”舅舅说:“连桌子椅子也请假了?老余,马上要搞施行《义务教育法》检查,不要到时弄得你我都过不去哟!”邓有梅红着脸不说话。余校长一边连连点头。孙四海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张英才把这些全看在眼里。回头整理余校长给他腾出的一间宿舍时,他瞅空问舅舅这三人之间是不是面和心不和。舅舅要他少管这些闲事,并记住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的关系,舅舅说,在这儿他和他们算不上是一个民族的,他是外来人,他们会将他看成是一个侵略者。张英才对这话似懂非懂。 房间的壁上挂着一只扁长的木匣子。张英才取下来打开后,才知道这是一只琴,他没见过这种琴,一排按键写着1234567i,底下是几根金属弦。他用手指拨了一下,声音有些沙哑,像余校长的嗓门。他问:“舅舅,这是什么琴。”舅舅看也不看,边挂蚊帐边说:“那上面写着字呢!”他摘下眼镜细看,果然琴盖上印着凤凰琴三个字,还有一排小字是:北京市东风民族乐器厂制造。房间收拾好后,张英才将那本《小城里的年轻人》拿出来,端端正正地摆在床头边。 正好余校长来了,他看了看书说:“这个作者我认识,他以前也是民办教师,我和他一起开过会。他幸亏改了行,不然,恐怕和我现在差不多。”张英才正想问点什么,舅舅说:“老余,你这不是泼冷水吗?”余校长忙说:“我还敢摆弄冷水?我这身风湿病再弄冷水,恐怕连头发都要生出大骨节来。” 这时学校放学了。张英才后来才熟悉这学校的规矩,因为学生住得散,来得晚,走得早,所以一天只有两节课,上午一节,下午一节。一些学生往山凹跑,一些学生往山上跑。张英才不明白,邓有梅告诉他,上下都是去采蘑菇,扯野草。余校长叫他们去吃饭。正吃着,学生们都回来了,将野草和蘑菇分别放进余校长家的猪栏和厨房里。张英才望着直纳闷,这不是剥削学生欺压少年么?正想着,余校长起身离座走进厨房。听动静,像是在里面给学生打饭,果然就有许多学生端着饭碗从里面走出来,到另一间屋子里去了,跟着余校长双手捧着一盆菜出来。舅舅开口叫:“老余,你等等。”说着转身叫张英才回屋去将那些油条拿来,交给老余,让老余分给学生。张英才看见学生大口大口地吃着分到手的半片油条,心里有些不好受。舅舅问余校长,哪几个孩子是他自己的。余校长指了三下,张英才连续三次想到电视里的非洲饥民。舅舅尝了尝学生们的菜后,脸色阴冷地说:“老余,你老婆已拖垮了,再拖几年恐怕你全家都得垮。”余校长叹气说:“我不是党员,没有党性讲,可我讲个做人的良心,这么多孩子不读书怎么行呢?拖个十年八载,未必村里经济情况还不会好起来么?到那时再享福吧!” 张英才听了半天终于明白,学校里有二三十个学生离家太远,不能回家吃中午饭,其中还有十几个学生,夜晚也不能回家,全都宿在余校长家。家长隔三差四来一趟,送些鲜咸菜来,也有种了油菜的每年五六月份,用酒瓶装一瓶菜油送来。再就是米,这是每个学生都少不了要带来的。 吃罢饭,张英才的舅舅要进房里去看看余校长的老婆。余校长拦住坚决不让进门,口口声声称谁见了她那模样,准保要恶心三天。拉扯一阵,动静大了,惊动了房里的人,那女人就在里面蔫妥妥地说:“领导的好意我领了,请领导别进来。”作罢后,余校长就劝张英才的舅舅下山,不然赶不上太阳,黑了就不好办。舅舅说:“是该走,你们都陪着我,都不去上课,学生们都放了鸭子。”停了停又道:“我这外甥初出茅庐,就此托付三位了。”邓有梅抢在余校长前面说:“已研究过了,高低都不就,就中间,让他跟孙主任两个月,然后接孙主任的班,孙主任再接余校长的班,余校长腾出来抓全盘工作和全村的扫盲工作。”舅舅第一次笑了。邓有梅见缝插针,猛地问:“万站长,今年还有没有民办教师转正的名额?”张英才听了心里一愣,他见旁边的孙四海也竖起耳朵等回音。舅舅想也不想,坚决地回答:“没有!”大家听了很失望,连张英才也有点失望。 看见舅舅走远了,张英才忽然感到孤单。旁边的邓有梅忽然说:“快去,你舅舅在招呼你呢!”一看舅舅在招手,他连忙跑过去,到了近处,舅舅说:“忘了件事,他们要问你这眼镜是几多度;你就说是四百度。”张英才说:“我还以为你跟我说什么秘密事呢?”舅舅没理,走了。 剩下他和他们三个时,他们果然问他的眼镜多少度,他不好意思说,但最终仍说是四百度。孙四海借去试了试,然后说,“不错,是四百度。”张英才见遇上了真近视,不由得有些后怕,同时佩服舅舅想得真周到,这样的人,犯了错误也不会让别人察觉。 下午仍然只有一节课,张英才陪着孙四海站了两个多小时。孙四海怎么讲课他一点也没印象,他一直在琢磨六年级分三个班,这课怎么上。中间孙四海扔下粉笔去上厕所,他跟上去趁机问这事,孙四海说,我们这学校是两年招一次新生。返回时,教室里多了一头猪。张英才去撵,学生们一齐叫起来,说这是余校长养的,它就喜欢吃粉笔灰。孙四海在门口往里走着说,别理它就是。往下去,张英才更无法专心,他看看猪,看看学生,心里很有些悲哀。 山上黑得早,看着似黄昏,实际才四点左右。学校放学了,没有走的留在余校长家住宿的十几个学生,在一个个头较高的男孩带领下,参差不齐地往旁边的一个山凹走去。眼里没有学生,只有猪,张英才感到很空虚。他取下那只凤凰琴,拧下钢笔帽,左手拿着拨弦,右手按那些键,试着弹了一句曲子,不算好听,过得去而已,弹了几下,就没兴趣。他歇下来后,忽地一愣,怎么音乐还在响?再听,才知是笛子声。张英才趴到窗口一望,见孙四海和邓有梅一左一右背靠背靠在外面的旗杆上,各人横握一根竹笛,正在使劲吹着。 山下升起了雾,顺着一道道峡谷,冉冉地舒卷成一个个云团,背阳的山坡铺着一块块阴森的绿,早熟的稻田透着一层浅黄,一群黑山羊在云团中出没着;有红色的书包跳跃其中,极似潇潇春雨中的灿烂桃花。太阳正在无可奈何地下落,黄昏的第一阵山风就吹褪了它的光泽,变得如同一只绣球,远远的大山就是一只狮子,这是竖着看,横着看,则是一条龙的模样。 吹出的曲子觉得很耳熟,听下去才搞清是那首《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节奏却是慢了一倍。两支笛子一个声音高一个声音低,缓慢地吹出许多悲凉。张英才心里跟着哼一句试试,那节奏,半天才让他哼出“幸福的歌儿”几个字。他也走到旗杆下,道:“这个曲子要欢快些才好听。”他们没理他。张英才就在一旁用巴掌打着节拍纠正。可是没用。张英才惆怅起来,禁不住思索一个问题:能望见这杆旗的地方,会不会听见这笛声? 忽然哨声响起,余校长叼着一只哨子,走到旗杆下,跟着那十几个学生从山凹里跑回来,在旗杆面前站成整齐的一排。余校长望望太阳,喊了一声立正稍息,便走过去将带头的那个学生身上的破褂子用手理理。那褂子肩上有个大洞,余校长扯了几下也无法将周围的布扯拢来,遮住露出来的一块黑瘦的肩头。张英才站在队伍的后面,他看到一溜瘦干干的小腿都没有穿鞋。这边余校长见还有好多破褂子在等着他,就作罢了。这时,太阳已挨着山了。余校长猛地一声厉喊:“立正——奏国歌——降国旗!”在两支笛子吹出的国歌声中,余校长拉动旗杆上的绳子,国旗徐徐落下后,学生们拥着余校长,捧着国旗向余校长的家走去。 这一幕让张英才着实吃了一惊。一转眼想起读中学时,升降国旗的那种场面,又觉得有点滑稽可笑。邓有梅走过来问他:“晚上有地方吃饭没有?”张英才答:“我在余校长家搭伙。”邓有梅说:“你是想回到旧社会么?走,上我家去吃一餐,习惯得了,以后干脆咱们搭伙算了。”张英才推了几把,见推不脱就同意了。 路不远,只是要翻两个山包。邓有梅的老婆长得很墩实,左边生了个疤瘌眼。见张英才老看她,就说:“她本是个丹凤眼,前年冬天我在学校开会没回,她夜里去接我,半路上被狼舔了一回,就落下个残疾。”张英才说:“这么苦的事,我舅舅他们了解么?”邓有梅说:“都是余校长嘴严言辞短,什么苦都兜着不说出去,从不跟上面汇报,还说万站长在这儿呆了十年,他还不知道这儿的底细么?不说人家心里会记着,说多了人家反会讨嫌。”张英才说:“我舅舅是常挂惦着你们,所以才特地放我来这儿锻炼的。”邓有梅说:“你锻炼一阵可以走,我是土生土长的哪怕是转了正,也离不开这儿。”说着忽然一转话题:“万站长一定和你交了底,什么时候有转正的指标下来?”张英才说:“他的确什么也没说,他是个老左,正派得很。”邓有梅的老婆插嘴说:“疼外甥,疼脚跟,舅甥伙的中间总隔着一层东西。”邓有梅瞪了一眼:“你懂个屁,快把饭菜做好端上来。”复又说:“我打听过,我的年龄、教龄和表现都符合转正要求,现在一切都等你舅舅开恩了。” 香喷喷的一碗腊肉挂面端到张英才面前。邓有梅说:“不是让你搞酒么?”老婆说:“太晚了,来不及,反正又不是来了就走,长着呢,只要张老师不嫌,改日我再弄一桌酒。”邓有梅说:“也罢,看在小张的面上,不整你了。”张英才听出这是一台戏,在家时,来了客,父亲和母亲也常这样演出。一般人做客这碗里的肉只能吃一小半留一多半,张英才饿极了,又知道邓有梅有求于他,就将碗里全吃光了。直吃得满头大汗,才记起这是夏天。山上凉得很,刚出来的汗不用擦马上就干了。张英才打了个嚏喷,他怕得感冒,就起身告辞。邓有梅拿上手电筒送他。 ------------ 凤凰琴(2) 路上,他忽然介绍起孙四海的情况,他说孙四海打着勤工俭学的幌子,让学生每天上学放学在路边采些草药,譬如金银花什么的,交到一个叫王小兰的女人家里,积成堆后再拿去卖。孙四海不结婚就是因为从十七八岁起,就和王小兰搞上了皮绊,王小兰的丈夫得了黄瓜肿的病,就是慢性黄疸肝炎,什么事也做不了,一切全靠孙四海。邓有梅最后说,要是哪天半夜听到笛子响了起来,那准是王小兰在他那里睡过觉,刚走。 要是没有后面的这句话,张英才一定会讨厌孙四海这个人。有后面这句话,张英才觉得孙四海活像他那本小说里那小城中的年轻人,浪漫得像个诗人。有一句话,他惦量了一番后才说:“邓校长,我舅舅他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打小报告,他说这是降低了他的人格。”邓有梅听了他编造的这句话,就不再说孙四海了,回头说自己有哪些缺点。这时他们爬上了学校前面的那个山包,张英才就叫邓有梅回去。 回到屋里点上灯,拿起小说看了几行,那些字都不往脑子里去。搁下书,他拿起琴,将《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弹了一遍,有几个音记不准,试了几次。到弹第五遍时,才弹出点味道,山空夜寂,仿佛世外,自己弹自己听,挺能抒情。 这时,门被敲响了。拉开后,门外站着余校长,欲言又止的样子。张英才问:“有事么?”余校长支吾道:“没有事。山上凉,多穿件衣服。”张英才想起一件事:“正想过去问你,这琴盒上写着的明爱芬同志是谁?”琴盒上写着:赠别明爱芬同志存念1981年8月。余校长等一会儿才答:“就是我老婆。”张英才说:“用她的琴,她会生气么?”余校长冷冷说:“你就用着吧,什么东西对她都是多余的。她若是能生气就好了。她不生气,她只想寻死,早死早托生。”张英才吓了一跳。 睡不着,他想不出再给女同学写信用怎样的地址。半夜里,低沉而悠长的笛子忽然吹响了。张英才从床上爬起来,站到门口。孙四海的窗户上没有亮,只有两颗黑闪闪的东西。他把这当成孙四海的眼睛。笛子吹的还是《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吹得如泣如诉,凄婉极了,很和谐地同拂过山坡的夜风一起,飘飘荡荡地走得很远。 夜里没有做梦,睡得正香时,又听到了笛声,吹的又是《国歌》。张英才睁开眼,见天色已亮,赶忙爬下床,披上衣服冲到门外。他看到余校长站在最前面,一把一把地扯着旗绳,余校长身后是邓有梅和孙四海,再后面是昨天的那十几个小学生。九月的山里晨风大而凉,队伍最末的两个孩子只穿着背心裤头,四条黑瘦的腿在风里瑟瑟着。张英才认出这是余校长的两个孩子。国旗和太阳一道,从余校长的手臂上冉冉升起来。 张英才说:“我迟到了。怎么昨天没有提醒我?”余校长说:“这事是大家自愿的。”张英才问:“这些孩子能理解么?”余校长说“最少长大以后会理解。”说着余校长眼里忽然涌出泪花来。“又少了一个,昨天还在这儿,可夜里来人将他领走了,他父亲病死了,他得回去顶大梁过日子。他才十二岁。我真没料到他会对我说出那样的话。他说他家那儿可以望见这面红旗,望到红旗他就知道有祖国、有学校,他就什么也不怕。”余校长用大骨节的手揉着眼窝。孙四海在一旁说:“就是领头的那个大孩子,叫韩雨,是五六年级最聪明的一个。”张英才知道这是说给自己听的。 张英才感动了,说:“余校长,这些事你该向我舅舅他们反映,让国家出面关心一下这些孩子。”余校长说:“这山大得很咧,许多人连饭都吃不饱,哪能顾到教育上来哟。”又说,“听说国家派了科技扶贫团来,这样就好,搞科技就要搞教育。孩子们就有希望了。”邓有梅插嘴:“还希望我们几个都能转正。”张英才的情绪就被破坏了,他扭头进屋去刷牙洗脸。 拿上毛巾牙刷牙膏,走到屋子旁边的一条小溪,掬了一捧水润润嘴,将牙刷搁到牙床上带劲地来回扯动。忽然感觉身边有人,一看是孙四海。孙四海提一只小木桶来汲水,舀满后并不急着走,站在边上说:“你不该动那凤凰琴。”张英才没听清:“你说什么?”孙四海又说了一遍:“我们是从不碰那凤凰琴的。”张英才想再问,忙用水漱去嘴里的白沫。孙四海却走了。 早饭是在余校长家吃的。是昨夜的剩饭加上野芹菜一起煮,再放点盐和辣椒压味。没有菜,有的学生自己伸手到腌菜缸里捞一根白菜杆,拿着嚼。旁边的想学他,伸手捞了几下没捞着,缸太大,他人小够不着缸底,就生气,说先前的学生多吃多占他要告诉余校长。张英才站在他们中间勉强吃了几口,就走了出来,回到房间摸出两个皮蛋,揣在口袋里,又到小溪边去。他倒掉碗里那种猪食一样的东西,涮干净后,独自坐在水边的青石上剥起皮蛋来。一边剥一边哼着一首歌,刚唱到“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一句,一只影子现在他的脸上。他吃了一惊,冲着走到近处的孙四海道:“你这个人是怎么了,阴阳怪气的,像个没骨头的阴魂。”见到滚落溪中的是只皮蛋,孙四海也不客气地道:“我也太自作多情了,见你吃不惯余校长家的伙食,就留了几个红芋给你,没料到你自己备着有山珍海味。”他把手中的红芋往地一扔,拔腿就走。 张英才捡起红芋,来到孙四海的门口,有意大口大口地吃给他看。孙四海见了不说话,埋头劈柴。红芋吃光了,张英才只好去开教室的门。孙四海在背后叫:“张老师,今天的课由你讲。”张英才毫不谦虚:“我讲就我讲。”连头也没有回。 山里的孩子老实,很少提问,张英才照本宣科,觉得讲课当老师并不艰难,全凭嘴皮子,一动口就会。孙四海从头到尾都没有来打照面,他也一点也不觉得慌。先教生字生词、再朗读课文三五遍,然后划分段落,理解段落大意,课文中心思想,最后是用词造句或模拟课文做一篇作文,上学时老师教他们用的一套他记得一点没走移。余校长在窗外转过几回,邓有梅装作来借粉笔,进了一趟教室,他拿上两支粉笔后道:“张老师一定得了万站长真传,课讲得好极了。” 捱到下学,张英才看到孙四海一身泥土,从后山上下来,钻到屋里烧火做饭。他也尾随着进了屋,见孙四海不大理他,讪讪地说:“孙主任,干脆我上你这儿来搭伙吧?”孙四海冷冷地说:“我不想拍谁的马屁,也不愿别人说我在拍谁的马屁。其实,你没必要和人搭伙,自己屋里搭座灶就成。”张英才说:“我不会搭灶。”孙四海说:“想搭?我和班上的叶碧秋说一下,她父亲是个砌匠,让他明天来。”张英才说:“这不合适吧?”孙四海说:“要是你自己动手做,那才真不合适,家长知道了会认为你瞧不起他。”说着话旁边来了一个女孩。 女孩长得眉清目秀,挺招人喜爱,身上衣服虽然也补过,看起来却像天然的。女孩笑笑径直到灶后帮忙烧火。张英才问:“这是谁家的女伢儿?”孙四海答:“她叫李子,她妈就是王小兰。”说时把目光直扫张英才,仿佛说想问什么尽管问。张英才由于听邓有梅说过孙四海与王小兰的事,见孙四海这么直爽,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于是转过话题,说:“灶没搭起来,我就在你这儿吃,你撵不走我的。”孙四海怪自己主意出坏了,说:“让你抓住把柄了。先说定,灶一做好就分开。”张英才连忙点点头,孙四海正在切菜,吩咐李子给锅里添一把米。 吃饭时,孙四海和李子坐在一边,张英才越看越觉得两人长得极像。他记起教室学习栏上有篇范文好像是李子写的,他便端上饭碗边吃边走到教室,范文果然是李子写的。 题目叫《我的好妈妈》。李子写道:妈妈每天都要将同学们交到她家的草药洗净晒干,再分类放好,聚上一担,妈妈就挑到山下收购部去卖。山路很不好走,妈妈回家时身上经常是这儿一块血迹,那儿一块伤痕。今年天气不好,草药霉烂了不少,收购部的人又老是扣称压价,新学期又到了,仍没凑够给班上同学买书的钱,妈妈后来将给爸爸备的一副棺材卖了,才凑齐钱,交给孙老师去给同学们买书,妈妈的心很苦,她总怕我大了以后会恨她,我多次向她保证,可她总是摇头,不相信我的话。 张英才看完后,没有回到孙四海的屋里,孙四海喊他将碗送去洗,他才从自己屋里出来,碗里盛着剩下的八只皮蛋。他对李子说:“放学后将这点东西带回去给你妈,就说有个新来的张老师问她好!”李子不肯接。孙四海说:“拿着吧。代你妈谢谢张老师。”李子谢过了,张英才忍不住用手在她的额上抚摸了几下。 下午是数学课,他先不上数学,将李子的作文抄在黑板上,自己先大声朗诵一遍,又叫学生们齐声朗读十遍。学校教室破旧了,窟窿多,不隔音。上午上语文,下午上数学,这是全校统一安排的,目的是避免读语文时的吵闹声,干扰了上数学课所需要的安静。三四年级的大声读书声,搅得一二和五六年级不得安宁。邓有梅跑过来,想说话,看到黑板上抄着的作文,脸上有些发白,就一声不吭地回去了。余校长没进教室,就在外面转了两趟,也没说什么。放学后,笛子声又响了起来。老曲子。《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张英才站在一旁用脚打着拍子,还是压不着那节奏,那旋律慢得别扭,他有点不明白这两支笛子是如何配合得这么好。后来,他干脆就着这旋律朗诵起李子的作文来。他的普通话很好,在这样的傍晚里又特别来情绪,一下子就将孙四海的眼泪弄了出来。降了国旗,张英才拦住邓有梅问:“邓校长,李子的这篇作文你认为怎么样?”邓有梅眨眨眼答:“首先是你朗诵得好,作文嘛不大好说,你说呢,孙主任?”孙四海一点不回避:“只说一个字:好!”邓有梅逼了一句:“好在哪里?”孙四海答:“有真情实感。”余校长这时踱过来说:“孙主任,我看你那块茯苓地的排水沟还是不行,如果雨大一点就危险了。”孙四海说:“底下太硬了,挖不动,我打算叫几个学生家长来帮忙挖一天。”余校长说:“也好,我那块地的红芋长得不好,干脆提前挖了,让学生们尝个新鲜。家长们来了,你叫他们顺带着把这事做了。”又说:“邓校长,你家有什么事没有?免得再叫家长来第二次。”邓有梅说:“我没事要别人干。我说过,我们又不是旧社会教私塾的先生——”话没说完,孙四海扭头走了,一边走一边狠狠甩笛子里面的口水。 李子回家去了,放学时院里有人路过学校顺路带她回去的,在平时,都是孙四海送她。张英才蹲在灶后烧火,几次想和孙四海说话,但见他满脸的阴气就忍住了。直到吃饭,两人都没开口。一顿饭快默默地吃完了,油灯火舌一跳,余校长的小儿子钻进门来:“孙主任、张老师,我妈头痛得要死,我父问你们有止痛的药没有,有就借几粒。”孙四海说:“我没有,志儿。”张英才忙说:“志儿,我有,我给你拿去。”临出门,他回头说:“孙四海,你像个男人。”回到屋里,他将预防万一的一小瓶止痛药,全部给了志儿。 夜里,张英才无事可干,又弄起了凤凰琴。偶然地,他觉得有些异样,琴盒上写的赠别明爱芬同志存念与1981年8月这两排字之间,有几个什么字被别人用小刀刮去了。刮得一点墨迹也没剩,留下一片刀痕。 外面的月亮很好,他把凤凰琴搬到月地里,试着弹了几下。弹不好,月光昏昏的,看不见琴键上的音阶。他好不扫兴,就用钢笔帽猛地拨动琴弦,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和声。忽然间余校长屋里有女人发出一声尖叫,宿在余校长屋里的学生惊慌地哭起来。张英才急步过去大门闩得死死的,敲不开,他就叫:“余校长!余校长!有事么?要人帮忙么?”余校长在屋里答:“没事,你去睡吧!”他趴在门缝里,听到里面余校长的老婆在低声抽泣着,那情形是安静下来了。他想了想就绕到屋后,隔着窗户对屋里的学生们说:“别害怕,我是张老师,在替你们守着窗户呢!”刚说完,山坡上亮起了两对绿色的小灯笼,他死死忍住没惊叫,脚下一点不敢迟疑,飞快地逃回自己屋里。 进屋后,才记起将凤凰琴忘在外面,还忘了解小便。他不敢开门出去,在后墙根上找了个洞,哗哗啦啦将身子放干净了,就去床上捉蚊子睡觉。凤凰琴在外面过一夜,明早再拿不要紧。 捉完蚊子,再看几页小说,困意就上来了,这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他本打算吹灭灯,嘬起嘴巴,又变了主意,从蚊帐里伸出一只手,将煤油灯拧小了。一阵风从窗口吹进来,手臂凉丝丝的。他想父母这时一定还在乘凉,大山杪子上就只有一宗好处,再热的天也热不着。 虽然困,心里总像有事搁着睡不稳。迷迷糊糊中,听到窗口有动静,一睁眼睛,看到一只枯瘦的白手,正在窗前的桌子上晃动着要抓什么。张英才身上的汗毛一根根地竖起几寸高,枕边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一本小说集,他抓起来隔着蚊帐朝那只手砸去,同时大叫一声:“抓鬼呀!”那只手哆嗦了一下,跟着就有人说话:“张老师别怕,是我,老余呀。见你灯没熄,想帮你吹熄。睡着了点灯,浪费油,又怕引起火灾。”末了补一句:“学生们交点学杂费不容易呀!”一听是余校长,张英才就没好气了:“这大年纪了,做事还这么鬼鬼祟祟的,叫我一声不就行了!”余校长理拙地应道:“我怕耽误了你的瞌睡。” 这事过去不一会儿,张英才刚寻到旧梦,余校长又在窗前闹起来,叫得有些急:“张老师,赶快起来帮我一把。”张英才躁了:“你家水井起火了还是怎么的?”余校长说:“不是的,志儿他妈不行了,我一个动不了手。”张英才赶忙一骨碌地爬起来,跟着余校长进了他老婆的房。前脚还没往里迈,后脚就在往后撤。明爱芬光着半个上身,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满屋一股恶心的粪臭。余校长在里面说:“张老师,实在无法,就委屈你一回!”张英才看看无奈何了,只有进去。 一看明爱芬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脸上憋得像只紫茄子。余校长分析一定是给吞了什么东西憋在喉咙里,并简要地数了她以前吞过瓦片、石子和小砖头等东西,张英才心里一动,脸上发愣,想这女人命真大,自杀几多次仍还活着。余校长和他简单地商量了一下,决定由一个人扶着明爱芬,只一个人用手拍她的背,看看能不能让她吐出什么东西来。明爱芬大小便失禁身上脏得很,余校长自己习惯了,就上去扶,露出背心让张英才拍。张英才不敢用力,拍了几下没效果。余校长就叫他在床沿上练练,连连拍几下余校长不满意,要他再用力些。他心一横,想着这是下谁的黑手,一掌下去,打得床一晃。余校长说:“就这样。非得这样才出得来。”张英才看准那地方猛地一巴掌下去,只见明爱芬颈一梗,哇地吐出一只小瓶子来。正是刚天黑时,志儿去借药,张英才给他的那一只。余校长将明爱芬安顿好,看着她睡过去。明爱芬喉咙一咕咙,说了一句梦话:“死了我也要转正。” 出得屋来,余校长将志儿从学生们睡的那间屋里,一把提到堂屋,朝屁股上打了几巴掌,骂他多大了还不开窍,又将不该给的东西给他妈。志儿不哭,全身缩成一团。张英才上去讨保,余校长才将他送回床上,并对那些吓醒了的学生说:“没事,明老师又闹病了,大家安心睡吧;明天还要起早升国旗呢!” 送他回屋的路上,两人站在月亮地里说了一会儿话,余校长解释,他家过去发生这类事,从不请别人帮忙,现在一身的风湿,使不上劲才求他。张英才很奇怪,怎么过去不叫孙四海帮一忙。余校长说自己天黑以后从不去孙四海屋里,怕碰见不方便的事。说了之后又声明,孙四海是少有的好人。张英才请他放心,孙四海的事就是自己的事,任谁也不告诉。张英才又追问邓有梅为人怎样,余校长表态说这个人其实也是不错的一个。张英才于是说:“你果真是和事佬一个。”余校长问:“谁告诉你的?”张英才供出是邓有梅,余校长听了反而高兴起来道:“我怕他会对我有很大意见呢!” 张英才抓住机会问:“那凤凰琴是谁送你爱人明老师的?”余校长反问:“你问这个干什么?”张英才道:“问问就问问呗!”余校长叹口气:“我也想查出来呢,可明老师她死不说明。”张英才不信:“你俩一个学校里住这久,还不知道?”余校长说:“我比她来得晚,最早是她和你舅舅万站长两个。之前,我在部队当兵。” 张英才有些信这话,分手后,他顺便将凤凰琴拣进屋。到灯下一看,凤凰琴琴弦被谁齐齐地剪断了。 天刚现亮,就有人来敲门。张英才以为是余校长叫他起来升国旗,开开门,门口站的是怯生生的叶碧秋。叶碧秋说:“张老师,我父来了。”这才看见旁边站着一个模样很沧桑的男人,叶碧秋的父亲很恭敬地道:“张老师,我来打扰了。”张英才忙说:“剥削你的劳动力,真不好意思。”叶碧秋的父亲紧忙答:“张老师你莫这样说,烂泥巴搭个灶最多只能用个十年八载,你教伢儿一个字,可是能受用世世代代的。”张英才不解:“能用一辈子就不错了,哪能用世世代代的?”叶碧秋的父亲说:“过几年,她找了婆家,结婚生孩子后,就可以传到下一代,认的字不像公家发的这票那证,不会过期的。”张英才听了心里一动:“你这孩子聪明,婚姻的事别处理早了,让她多发展几年。”叶碧秋的父亲说:“我是准备响应号召,让她搞好计划生育的。” 听出这话是言不由衷的。叶碧秋的父亲放下工具,也不歇,在地上画了一圈,就开始搭起灶来。他本来在别处做屋,将人家的事搁一天,先赶到这儿来。到外面两支笛子吹奏国歌时,灶已搭到齐腰高。张英才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备着锅。他问孙四海哪里有锅卖。邓有梅一旁听着接腔应了,说自己家里有口锅闲着没用。给他拿来就是。到上课时,邓有梅果然顶着一口黑锅来了、张英才只有谢过并收下。 大约是在上午十点钟左右,张英才从窗户里看到山路上走来了父亲。父亲给他带来了一封信和一罐头瓶猪油,还有一瓷缸腌菜。他对父亲说:“正愁没有油炒菜,你就送来了及时雨。”父亲说:“我还以为学校有食堂,带点油来打算让你拌菜吃。”他问:“妈的身体好么?“父亲说:“她呀,三五年之内没有生命危险。”张英才见父亲说了一句很文气的话,就说:“父,没想到你的水平也提高了。”父亲说:“儿子为人师表,老子可不能往你脸上抹粪。”张英才嫌父亲后一句话说得太没水平了,就去拆信看。 信是一个叫姚燕的女同学写来的,三页信纸读了半天才读完。前面都是些废话,如同窗三载,手足情长等等,关键是后面一句话,姚燕在信上说,毕业以后,除了这一次给他以外,她没有给任何男同学写过信。虽然这话的后面就是此致敬礼,张英才仍读出许多别的意思来。姚燕的歌唱得特别好,年年元旦、元宵、三八、五一、五四、五二三、七一、八一、十一等等时节,只要县文化馆举办歌手比赛或晚会,她就报告参加,为此影响了学习,但她总说自己不后悔。姚燕长得不漂亮,但模样很甜很可爱。所以,张英才想也不想就趴到桌子上赶紧写回信,说自己也是第一次给女同学写信等等。 想到姚燕唱歌,就想到自己将来可以用凤凰琴为她伴奏。他去动一动凤凰琴,才记起琴弦已被人剪断了。不知是谁这样缺德。张英才将琴打开后,搁在窗台外面,让断弦垂垂吊吊的样子,去刺激那做贼心虚的人。 因是第一次来校,余校长非要张英才的父亲上他家吃饭。灶还没搭好,没理由不去。吃了饭出来,父亲直叹余校长人好,自己的家庭负担这重,还养着十几二十个学生,还说:“你舅舅的站长要是让我当,我就将他全家的户都转了。”张英才说:“你莫瞎表态,舅舅那小官能屙出三尺高的尿?转户口得县公安局长点头才行。” 说着话,忽然山坡上有人喊余校长派人到下面院里去领工资。余校长便拉上张英才作伴。到了院里才搞清。乡文教站的会计给这一带学校的老师送工资和民办教师补助金时,在路上差一点被抢了,幸亏跑得快,只是头上被砸破了一个窟窿,流了很多血,走到院里后就再也走不动了。余校长签字代领了几个人的补助金,走时安慰那会计说:“这案子好破,你只要叫公安局的人到那些家里没人读书的户里去查就是。”张英才拿了钱后,随口问:“补助金分不分级别?”余校长说:“大家一样多。”张英才一默算竟多出一个人的钱来,心想再问,又怕不便。回校后他就给舅舅写了一封信,要舅舅查查为什么这里只有四个民办教师,余校长却领走五个人的补助金。 两封信都交给了父亲。还嘱咐父亲将姚燕的信寄挂号,怕父亲弄错,他说邮费涨了价,现在挂号得五角。父亲要他给钱。他有点气,说:“父子之间,你把帐算得这清干什么,日后有我给钱你用的时候。”父亲听出这话的味:“好好,谁叫水往下流,恩往上流呢!” 父亲走时,他正在上课。听见父亲在外面叫一声:“我走了哇!”他走到教室门口挥挥手就转回来。刚过一会,叶碧秋的父亲搭好了灶也要走。张英才放下粉笔去送他,他对张英才说:“你父让我转告你,他将那一瓶猪油送给余校长了,他怕你生气,不敢直接和你说。他说他中午在余校长家吃饭,那菜里找半天才能找到几个油星子。” 这天特别热闹,放学后,国旗刚降下,呼呼啦啦地来了一大群家长。总有十几个,也不喝茶,分了两拨,一拨去挖孙四海茯苓地的排水沟,一拨去帮余校长挖红芋。大家都很忙乎,没有注意到张英才,更没人注意到断了弦的凤凰琴。张英才到孙四海的茯苓地里转了转,大家都在议论。孙四海这块地的茯苓丰收了,地上裂了好些半寸宽的缝,这是底下的茯苓特大,涨的。孙四海头一回笑眯眯地说,自己头几年种的茯苓都跑了香。张英才问什么叫跑了香。孙四海说,茯苓这东西怪得很,你在这儿下的香木菌种,隔了年挖开一看,香木倒是烂得很好,就是一个茯苓也找不到,而离得很远的地方,会无缘无故地长出一窖茯苓来,这是因为香跑到那儿去了,有时候,香会翻过山头,跑到山背后去的。张英才不信,认为这是迷信。大家立即对他有些不满,只顾埋头挖沟不再说话。张英才觉得没趣,便走到余校长的红芋地里。几个大人在前面挥锄猛挖,十几个小学生跟在身后,见到锄头翻出红芋来,就围上去抢,然后送到地头的箩筐里。红芋的确没种好,又挖早了,最大的只有拳头那么大。余校长说,反正长不大了,早点挖还可以多种一季白菜。张英才看见小学生翘屁股趴在地上折腾,初始,心里直发笑,尔后见他们脸上粘着鼻涕粘着泥土,头发上尽是枯死的红芋叶,想到余校长将要像洗红芋一样把他们一个个洗干净。他喊道:“同学们别闹,要注意卫生,注意安全。”余校长不依他,反说:“让他们闹去,难得这么快活,泥巴伢儿更可爱。”余校长用手将红芋拧,上面沾的大部分泥土就掉了,送到嘴边一口咬掉半截,直说鲜甜嫩腻,叫张英才也来一个。张英才拿了一个要去溪边洗,余校长说:“莫洗,洗了不鲜,有白水气味。”他装作没听见,依然去溪边洗了个干净。他不好再回去,只有回屋烧火做饭。 走到操场中间,听见有童音叫张老师,一看是叶碧秋。她问:“你怎么没回家?”叶碧秋答:“我细姨就住在下面院里,我父让我上她家去为张老师要点炒菜的油来。”果然,半酒瓶菜油递到了面前。张英才真的有些生气了:“我又没像余校长一人照顾二十几个,怎么会要你去帮我讨吃的呢?”叶碧秋吓得要哭。张英才忙变换口气:“这次就算了,以后就别再自作聪明了。”叶碧秋忙放下油瓶,转身欲走。张英才拉住她说:“你帮我一个忙,问问余校长的志儿,他知不知道是谁弄断了凤凰琴的琴弦。”见叶碧秋点了头,他就送她回细姨家。进院后才知道,她细姨就住在邓有梅的隔壁。 邓有梅见到后又留他吃饭,他谎称已吃过,坚决地谢绝了。往回走时,张英才记起叶碧秋刚才走路时款款的样子,很像那个给他写信的女同学姚燕,他有点担心父亲会不会将他的回信弄丢。他又想,可惜叶碧秋比姚燕小许多。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学校里的事几天就熟悉了,每日几件旧事,做起来寂寞得很,凤凰琴弦断了一事,便成了真正的大事件。等了几个星期不见叶碧秋找他汇报情况,反而老躲着他,一放学就往家里跑。星期六下午一上课张英才就宣布,放学后叶碧秋留下来一会。叶碧秋果然不敢抢着跑。 张英才问她:“你问过余志儿没有?”叶碧秋说:“问过,他说是他干的。还要我来告诉你。”张英才说:“那你怎么迟迟不说?”叶碧秋说:“他说他知道我是你派来的特务汉奸。我要是说了,就真的成了特务汉奸。”张英才说:“那你为什么还要说?”叶碧秋说:“我父说,是你问我、要我说就不一样。”他说:“我不相信是志儿干的。”叶碧秋说:“我也不相信,志儿尽冒充英雄。”他说:“那你再去问问他。”叶碧秋说:“我不敢问了。上一回,他说他吃了蚯蚓,我说不信,他就当面捉了一条蚯蚓吃了。”眼看谈不妥,张英才就放叶碧秋走了。 星期六的国旗降得早些,原因是老师要送那些路远的学生回家。尽管降国旗时,全校的学生都参加了,但由于太阳还有很高,天空还很灿烂,邓有梅和孙四海的笛子吹不出黄昏时的那种冷清,气氛也就没往日的肃穆。降完旗,邓有梅、孙四海和余校长各带一个路队,往校外走。学校里显得特别冷清。张英才试过几回这种滋味了,星期六、星期天这两天夜里,就像山顶上的一座大庙,寂寞得瘆人。余校长总说他路不熟,留他看校。张英才这回耍了个小心眼,悄悄地跟上了孙四海这一路。直到走出两三里远,才从背后撵上去打招呼。孙四海见了他有点意外,嘴上什么也没说,依然牵着李子的手,一步步稳稳地走着,还不断提些课堂上的问题,让李子回答。李子若是到路边采山楂时,孙四海必定在旁边紧紧守护着。这一路队有六个学生,到第一个学生的家时,已走了近十里路。张英才走热了,脱下上衣只穿一件背心,说:“这十里路,硬可以抵我们畈下的二十里,”孙四海说:“难走的还在后头呢!” 路的确越来越难走。草丛中的蛇蜕也越来越多,孙四海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将拣到的蛇蜕小心地装进去。张英才看见一只蛇蜕,鼓起勇气把手伸了出去,刚一触到那发糙的乳白色东西时,心里就一阵阵起疙瘩。李子在旁边说:“张老师怕蛇了!”孙四海说:“李子你用一个成语来形容一下。”李子想了想说:“杯弓蛇影。”孙四海轻轻抚了一下那片微微发黄的头发。张英才不由得尴尬起来。蛇蜕有许多了,塑料袋装得满满的。孙四海不让学生们再拣,要他们赶紧走路。张英才站在山梁上还以为离天黑还有会儿,一下到山沟,就很难看清路了。 学生们陆续到家,只剩下一个李子。最后李子也到家了。李子的母亲就站在家门口,一副等了很久的样子。孙四海将塑料袋递过去,李子的母亲也将一只装得满满的袋子递过来。都交换了,孙四海才说:“李子这几天夜里有些咳嗽。”又介绍说:“这是新来的张老师,以后由他带李子的课。”张英才不知道怎么称呼好,只有点点头。李子的母亲也在点头,点得很深,像是在鞠躬。然后问:“不进屋坐会?”孙四海忧郁地答:“不坐了。”黑暗中,张英才似乎看清这女人是个哀戚戚的冷美人。 女人身后的屋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呼唤:“李子回来了么?”孙四海立刻说:“我们走了。”女人什么话也没说,牵过李子倚在门口伫望着离去的黑影。 远远望去,山上有一处灯火很像学校。一问,果真是的。张英才奇怪:“李子回家不是多绕了十里路么?”孙四海说:“路是绕了点,但能多采些草药,她愿意。她不绕别的学生就要绕。”张英才壮壮胆后,忽然说:“李子她妈不该嫁给她父。”孙四海愣了愣说:“谁叫她娘家穷呢,这个男人那时是大队干部,又实心实意地喜欢她,她抗拒不了。谁知搞责任制后。他上山采药挣钱,摔断了腰。”张英才胆更大了,追问一句:“那你当初怎不娶她?”孙四海叹口气:“还不是因为穷,一听说我是民办教师,她娘家就将我请的媒人撵出大门。” 正待再问,前面有人**着唤他们。听声音是余校长。他们走拢去,见余校长拄着一根树枝靠在路边石头上。余校长解释自己是怎么成了这样子的。他送完学生返回天就黑了,路过一个田垅,明明看见一个人在前面走着,还叼着一只烟头,火花一闪一闪的,他走快几步想撵个伴,到近处,他一拍那人的肩头,觉得特别冰凉,像块石头,他仔细一打量,果然是块石头,不仅是块石头,还是块墓碑。他心里一慌,脚下乱了,一连跌了几跤,将膝盖摔得稀烂。余校长说:“我想等个熟人作伴,回去看个究竟。”孙四海说:“也太巧了。我们去看看,你丢下什么没有。”张英才知道这风俗,人走黑路受了惊吓,一定要赶忙回去找一找,以免有精气或魂魄失散了,不然迟早要大病一场。张英才不信这个,他胆子特别小,家里人总说这是受了惊吓找得不及时的缘故,所以,有时他又有点信。 回去一找,果然是座墓碑。看铭文知道是村里老支书的。学校就是老支书拍板让全村人,那时叫大队,勒紧裤带修建的。过去余校长常叹息说若是老支书在世,学校也不致于像现在这个破样子。这时,孙四海开口说:“老支书,你爱教育爱学校我们都知道,可你这样做就是爱过头了,你要是将余校长惊出毛病来,事情可就糟了。你要想爱得正确,就请保佑我们几个人早点转正吧!”余校长一旁说:“孙主任,你可别像邓校长,为了转正,不论是神是鬼,见到了就烧香磕头。”孙四海苦笑一声:“余校长放心,我这是开玩笑。” 大家又说墓碑的事,一致认为是余校长看花了眼,再有另一种可能是遇上磷火别上心里太紧张的缘故,引出幻觉。末了余校长说,这种事山里常发生,不用大惊小怪。边说边走,走到邓有梅的家,门外喊了一声,他老婆出来应,才知道他还没有回来。邓有梅送学生的路最远,有个学生离学校足有二十里,来回一走整四十里。三个人进屋去说了一会话,邓有梅在外面叫门。开门进屋,四人一凑情况,不由得吓了一跳,倒不是因余校长遇上怪事,而是邓有梅撞着一群狼了。说巧都巧到一块儿去了,邓有梅刚绕过一座山嘴,狼群就迎面冲过来,他吓得不知所措,站在路中间一动也不动,那狼也怪,像赶什么急事,一个接一个擦身而去,连闻也不闻他一下。 说到底,大家都笑。邓有梅的老婆揉着泪汪汪的眼睛说:“真是应了老古话,穷光蛋也有个穷福分。”余校长添一句:“穷人的命大八字小。” 星期天,张英才就起床往家里赶。从山上往山下走,几乎是一溜小跑。二十里山路走完,山下的人才开始吃早饭。路上碰见了蓝飞,他也是星期天回家看看。两人只是见面熟,走到岔路上自然就分手了。一进家门他就问:“妈,父呢?”母亲说:“你父一早就到镇上拉粪去了。”他正想问她知不知道父亲寄过一封挂号信没有。一扫眼发现灶头上搁着一封写给他的信,也是挂号。拆开一看,只有一句话:时时刻刻等你来敲门。他先是一怔,很快就明白了意思,心里高兴地说,没料到姚燕还这么浪漫有诗意。 母亲给他做了一碗腊肉面,正吃着,舅舅从外面走进来,见面就说:“听说你回来了,就连忙赶来,有个通知,正愁送不及时,你就赶紧带回学校去。”张英才说:“刚到家,就要返回?”舅舅说:“这是大事,贯彻义务教育法的精神,下下个星期要到你们那儿搞扫盲工作验收。一天也不能捱了。”张英才知道舅舅一定又在蓝二婶那儿,听蓝飞说他回了,就跑过来抓他的公差。不过收到了姚燕的信,回家的主要目的就算达到了,早回校迟回校都是一个样。他便从舅舅手里接过了通知,回头扒完碗里的面条腊肉,提上母亲匆匆给他收拾的一些吃食就上路了。 上山路走得并不慢,歇气时,他忍不住拿出姚燕的信来读,信纸上有一种女孩特有的香味,他贴在鼻子上一闻就是好久,这样就耽误了,还在半腰上,就看见路旁独户人家开始吃午饭。他也不急,从包里抠出两只熟鸡蛋,剥了壳咽下去依旧走走停停。走到邓有梅家的后山上,他弃了正路,从砍柴人走的小路插下去。 邓有梅家门口的粪垱里,有几个人正忙碌着,将粪垱里的土粪一担担地往一块地里挑,地头上已堆起了一座黑油油的土粪堆。张英才认出其中两个人,是上次帮孙四海挖茯苓地排水沟那帮家长中的。邓有梅也挽着裤腿在一旁走动,脚背以上却一点黑土也没有粘。 见张英才来,邓有梅不好意思地说:“马上要秋播了,我怕到时忙不过来,昨天和家长们随便说起,没想到他们就自动来了。其实,这土粪再沤一阵更肥些。”张英才说:“现在你和余校长,孙四海摆平了。”邓有梅说:“其实,那天我那话没说清楚。”张英才抢白道:“那天你是想说民办教师本来就是教私塾的先生,是不是?”邓有梅说:“你可不要对我有什么看法!”张英才说:“你不是怕我,你是怕我舅舅。你洗洗手!”邓有梅眉毛一扬:“是不是有转正的名额下来了?”张英才说:“可不能先吐露,等大家当面了再说不迟。” ------------ 凤凰琴(3) 邓有梅走在前面,乐得屁颠颠的,这个样子让张英才觉得很好笑。余校长不在家,领着志儿他们上菜地浇水去了,只有孙四海坐在门口吹笛子,曲子是黄梅戏“夫妻双双把家还”,又是将快乐吹成了忧伤。邓有梅冲着他喊:“孙主任,到张老师屋里来开会。”孙四海放下笛子:“星期天开什么会?这地方,抓得再紧也不能提前达到小康水平。”邓有梅说:“来吧来吧,这回亏不了你。”在等余校长期间,张英才将熟鸡蛋分给他俩一人一个,他自己也吃了一个。边吃边说:“我有个俗语对联,看你们能不能对上:时时刻刻等你来敲门。”邓有梅和孙四海想了一阵,认为这没有什么,再想想就能对出来。这时余校长来了,手也没洗,满是泥土。邓有梅说开会。张英才不急,要余校长帮忙对对联。余校长听了就说:“这个上联很难对,主要是那个你字。”邓有梅忙插嘴:“你能对的字太少了,只有我和他两个字。”余校长说:“是原因之一,主要的还在之二,这个你字用在这里表示两人在互相盼望,下联只能用一个我字,就是这个我字来对也很勉强,所以,在这里是难有很好的下联的。”一席话说得大家都服了气,张英才心中有苦不便说出来,就叉开话说:“我舅舅让捎个通知给你们,要你们按通知上的要求,尽快执行,做好准备工作。” 余校长接过通知看了看,就手递给将颈伸得老长的邓有梅,让他读读。邓有梅接过去,咳一下,清清嗓子响亮地读道:“西河乡文教站文件,西文字第31号,关于迎接全县扫盲工作检查验收的紧急通知。”刚读完标题,邓有梅脸就变色了,最后几个字几乎能听出一些哭腔。余校长问:“邓校长,你怎么啦?”邓有梅实在忍不住沮丧:“我还当它是通知转正的文件,前几次有文件总是这个季节发下来。”邓有梅不愿再读。孙四海不用人叫,自己拿过去。自己读起来。读得余校长一脸的严肃。 孙四海一合上文件,余校长就说:“满打满算才剩十天时间,没空讨论研究了,今天我就独裁一回,从星期一起,咱们四个人作这样的分工,张老师正式带三四年级的课,孙主任将一二和五六年级的课一担挑了,抽出邓校长和我突击搞扫盲工作。”张英才打断余校长的话:“我不懂,十天时间怎么扫除文盲呢?”余校长头一回用不客气的语气说:“不懂的事多得很,以后可以慢慢学,现在没空解释,这事关系到学校的前途,一点也放松不得。”余校长还宣布了几条纪律:一切为了山里的教育事业,一切为了山里的孩子,一切为了学校的前途。张英才听不懂这叫什么纪律,他想说这倒像是誓词。余校长这一认真,显得像个领导者,让张英才生出几分畏惧,不敢乱插嘴。 余校长话不多,说完后就叫大家补充。邓有梅提出,要村里派个主要干部参加准备工作。孙四海说:“来个人又不能帮忙做作业、改作业不如乘机叫村里将拖欠的工资补给我们。”邓有梅连声叫好。余校长苦笑一下:“也只好出此下策了。不过各位也得出点血,借此机会请支书和村长来学校吃餐饭。每人十块钱,怎么样?”邓有梅说:“可以是可以,在谁家做呢?”余校长每人看了几眼,才犹豫地说:“就在我家吧,明老师做不了饭,就另外请个会做饭的女人来帮帮。”孙四海低声说:“我没意见,还可以让村干部感受一下学校里艰难的气氛。”至于请谁,商量半天唯有王小兰合适,她做的饭菜又省料又清爽。这一切都定下来后,天就黑了。 吃过饭后,张英才就趴在煤油灯下冥思苦想,如何写上一句话,才能在姚燕的那句话上来个锦上添花。他将那本小说集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其中每一句有关爱情的话,都细细品过,竟没有一点现成的可供参考。枯坐到半夜,余校长又在窗外察看,见他没睡,就打个招呼走回去。他灵机一动,冒出一句话来:敲门太费时了,我要直接翻进你的窗户。写了这句话后,张英才很激动,也不怕外面的黑暗,跑去敲孙四海的门。刚敲一下,孙四海还没醒,他就觉得没意思,这样的话怎么和孙四海说呢,说了也不会有共同语言的。他悄悄地退回去,身后孙四海醒了,问:“谁呀?”张英才学了一声猫叫:“喵——” 村长、支书和会计是星期二来学校的,加上王小兰与学校本身的四个人,刚好一桌。王小兰的菜其实做得不怎么的,就是佐料放得重,他们都说这菜做得有口劲。吃饭之前,干部们先说了一个好消息:尽管村里经济困难,还是决定先将拖欠教师的工资支付五个月,同时还希望全体老师能在这次扫盲工作中,为村党支部和全村人民争光添彩。大家都为这话鼓掌,余校长的老婆明爱芬,也在里屋鼓了掌。然后吃饭喝酒。 酒至半酣就开始逗闹。会计死死拉着王小兰的手,非要王小兰和他干一杯。学校的人都为她讨保,说她真的不会喝酒。会计不答应,不喝酒他可以代她喝,喝一杯她必须亲他一下。也不等王小兰分辩,会计端起王小兰的酒杯,一口喝干,便将老脸往王小兰嘴上凑。孙四海的脸顿时涨得像一大块猪肝,余校长怕出事,用手连连扯孙四海的衣角,邓有梅见势不妙,起身解手去了。张英才本与此事无关,又有很硬的亲戚作后台,大家对他很客气。他见会计闹得有些过分,就挺枪出马杀到两人中间,一手分开王小兰,一手将酒瓶倒过来,斟满桌上的空酒杯,说:“我代王大姐和你连干三杯。”也不管会计同意不同意,一口气将酒杯喝干了三次。会计是快六十岁的人了,一见张英才血气方刚的样子,就连忙甘拜下风。孙四海的脸色也开始平和了。张英才岂肯白喝三杯,拉扯之间会计叫起头昏,说“我服了你,但酒是不敢喝的,我从桌子底下爬过去行啵?”张英才答应了,会计真的趴到地上去。村长见了道:“行行,就这样,意思到了就行。”张英才心里对村干部本是有意见的,自己来这儿教书都这长时间了,没有一个人来看看他,如此见村长在他面前打官腔,就来了气。他也不知话,绕到会计的背后,双手抵住会计的屁股直往桌子底下推。对面坐着的孙四海,将自己和凳子一起往后移了移,露出空档,让张英才两把将会计推到桌子这边来了。会计恼羞成怒,爬起来时手里攥着一只肉骨头,要砸张英才,支书连忙抱住他,口称:“醉了!醉了!别再喝了,撤席吧。别让孩子们看见笑话我们!” 送走了村干部,张英才看见王小兰趁人不注意,溜进了孙四海的屋子。他装作走动的样子,轻轻到了窗外,听见里面女人的哭声嗡嗡的,像是电影镜头里两个人搂在一起时的那种哭声。这天夜里,孙四海的笛声响了很久,搞不清楚是什么时候歇下来的。 第二天早上,见到孙四海时,人明显消瘦了许多,眼圈挨着的地方都是凹凹。升完国旗,余校长吩咐,三四和五六年级,各抽十个成绩差的学生,交给他和邓有梅安排。按照成绩单倒着排,叶碧秋应该是前十名,这倒数前十名轮不上她。张英才不理解余校长搞扫盲工作,要抽成绩羞的学生做何用处。问又得不到回答,因而多了个心眼,把叶碧秋派了去。 隔天,他问叶碧秋:“余校长安排事你都做了么?”这次他吸取上次的教训,说话时绕了弯。叶碧秋果然很坦白地回答:“余校长安排我代替余小毛的一年级的作业,我很认真地做了,余校长还表扬了我。”张英才问:“你认识余小毛么?”叶碧秋说:“认识。前年他和我一起报名上一年级,上了两天课就没有再来,今年报名余校长又动员他来了。只报个名就回去了。他家困难读不起书!”张英才说:“我们班的同学,总共要代多少个报名不上学的学生做作业?”叶碧秋说:“余校长说,一个同学负责两个人的。做完了,每个学生奖一支铅笔,两个作业本。”张英才说:“明天放学时,你把给余小毛的作业本拿给我,我替你改一改。”叶碧秋一点也没怀疑,点头答应了。 过了一天,叶碧秋果然将作业本带来交给他。他一看,完全和一二年级已经做过的作业一模一样。由于成绩差,哪怕是高年级学生了,做一年级的作业还是常出差错。张英才一点也不明白,这样做是什么目的。 转眼十天过去,舅舅带着检查团来了。检查团来时,余校长又要孙四海将五六年级的课,也交给张英才,理由是孙四海也要参加一部分接待工作。所以张英才忙得团团直转,连和舅舅打招呼的工夫也没有。他只是觉得一二年级的学生,似乎比平时多出许多,却难得有空想其中的缘故。 检查团在学校呆了一天,下午总结时,张英才给两个班的学生布置了同一个作文题《国旗升起的时候》,三四年级要求写五百字,五六年级要求写八百字,自己抽空去听了一下总结报告。报告是县委的一个科长讲的,他认为,在办学条件如此恶劣的情况下,界岭小学能达到百分之九十六点几的入学率,真是一个奇迹,他还拍了拍在桌子上的几大堆作业本。张英才听完报告才明白。这次检查只是查扫盲工作最迫切的问题:适龄儿童是否入学。张英才的舅舅只是检查团的一名普通成员,他发言说:“老万我不怕大家说搞本位主义,如果界岭小学这次评不上先进,我就不当这个文教站长了。”余校长带头鼓起了掌,检查团的成员也都鼓了掌。 山上没地方住,检查团看着余校长指挥学生降下国旗后,就踏黑下山了。临走时,张英才对舅舅说:“舅舅,我有情况要反映。”舅舅边走边说:“你的情况我知道,等回家过年时,再好好聊一聊吧!”舅舅走出两百米远,张英才记起忘了将写给姚燕的信,交给舅舅带到山下邮局寄出去。他喊了两声,撒腿追上去。跑了百来米,看到舅舅在那儿拼命摆手,他停下脚步,怔怔地望着那一行人,在黑沉沉的山脉中隐去。 检查团走后,张英才越想越觉不对头,平时各处弄虚作假的事他见得多,那些事与他无关,看见了也装作没看见。这回不同,不仅他是当事人,舅舅也是,而且学校里其他人明摆着是串通一气,怕他泄露玄机,事事处处都防范着他,把他和舅舅都耍了,就像他耍叶碧秋一样。这一想就有气往上涌,他忍不住,拿起笔给舅舅和县教委负责人写了两封内容大致相同的信,详细地述说了界岭小学和界岭村,在这次检查中偷梁换柱,张冠李戴等等一些见不得阳光的丑恶伎俩。信写好后,他有空就站到学校旁边的路边上,等那个三天来一趟的邮递员。等了四天不见邮递员来,也不知是错过了,还是邮递员这次走的不是这条路线。他不愿再等下去,拦住一个要下山去的学生家长,将两封信托他带下山寄出去。不过姚燕的信他没交给他,他只会将它托付给像父亲和舅舅这样万分可靠的人。 这几天,学校里气氛很好,村干部来过几趟了,大家一道去每间屋子细细察看,哪儿要修,哪儿要补。村长表态,发下来的奖金,村里一分钱不留,全部给学校作修理费,让老师和学生们过一个温暖舒适的冬天。余校长将这话在各班上一宣布,学生们都朝着屋顶上的窟窿和墙上的裂缝欢呼起来。余校长还许诺,若是修理费能省下一点,就可以免去部分家庭困难的学生的学费。 大约过了十来天。下午,张英才没课,到溪边洗头,晚上换下来的衣服,边洗边吹着口哨,也是吹那首《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还一边想孙四海和邓有梅的笛子里,这一段总算有了些欢乐的调子飘出来。听到身后有人喊他,四处一打量,才看见舅舅站在很高的石岸上。他甩甩手上的泡沫,正待上去,舅舅已跳下来了。舅舅走过来,铁青着脸,不问三七二十一,劈头盖脸就是几个耳光,打得张英才险些滚进溪水中。 张英才捂着脸委屈地说:“你凭什么一见面就打我?”舅舅说:“打你还是轻的,你若是我的儿子,就一爪子捏死你!”张英才说:“我又没有违法乱纪。”舅舅说:“若是那样,倒不用我管。你为什么要写信告状?天下就你正派?天下就你眼睛看得清?我们都是伪君子?睁眼瞎?”张英才说:“我也没写别的,就是说明了事实真相。”舅舅说:“你以为我就不知道这儿实际入学率只有百分之六十几?你知道我在这儿教书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入学率才达到多少么,臭小子,才百分之十六呀!我告诉你,别以为自己比他们能干,如果这儿实际入学率能达到百分之九十几,他们个个都能当全国模范教师。”舅舅要他洗完衣服后回屋里呆着,学校里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出来。 几巴掌打怕了,张英才老老实实地呆在自己屋里,天黑前,笛子声一直没响,直到余校长用异样的声音喊:“奏国歌!”笛声才沉重地响起来。之后,孙四海开始拼命地劈柴,用斧头将劈柴连劈带砸,弄成粉碎,嘴里一声声咒骂着:“狗日的!狗日的!”直到余校长叫他去商量一件事。 舅舅很晚才到张英才房中,灯光下脸色有些缓和了,叹口气说:“你花两毛钱买一张纸,弄掉了学校的先进和八百元奖金,余校长早就指望这笔钱用来修理校舍。其实,这儿的情况上面完全清楚,这儿抓入学率,比别处抓高考升学率还难,都同意界岭小学当先进,你捅了一下后就不行了,窗纸捅破了漏风!”张英才想辩几句,舅舅不让他说:“我让余校长写了一个大山区适龄儿童入学难的情况汇报,作了补救,避免受到通报批评。我和他们谈了,让他们有空将每个学生入学时的艰难过程和你说说,你也要好好听听,多受点教育。”话音刚落,人就睡着了。 舅舅的酣声很大,吵得张英才入梦迟了。早上醒来一看,床那头已没有人了。 早饭后,张英才拿着课本往教室那边走,半路上碰见孙四海,对他说:“你休息吧,课我上!”张英才说:“不是说好,这个星期的课由我上么?”孙四海不冷不热地说:“让你休息还不好么!”张英才听了不高兴起来:“休息就休息,累死人了,我还正想请假呢!”说着转身就走了。第二天,几乎是在头天的同一个地方又碰见了孙四海,孙四海说:“你不是请假了,怎么还往教室里跑!”张英才说不出话来,心里却是真生气了。 从舅舅走后,他很明显地感到大家对他的反感。孙四海见他时,只要一开口,那话里总有几根不软不硬的刺。邓有梅干脆不与他对面,看见他来就躲到一边去了。余校长更气人,张英才向他汇报,说孙四海剥夺了他的教学权利,他竟然装聋,东扯西拉的,还煞有介事地解释,自己的耳朵一到秋冬季节就出问题,开头几天,张英才还以为只是孙四海发了牛脾气,闲几天别扭也就过去了。过了两个星期仍没让他上课,余校长和邓有梅也不出面干涉,他想到这一定是他们合谋设下的计策,其目的是撵他走路。 晚上,他看见一只手电筒灯光往余校长屋里走。到了门口亮处,张英才认出是邓有梅。随即,孙四海也去了。他猜一定是开黑会,不然为何单单拉下他一人!越想越来气,他忍不住推门闯进会场。进屋就叫:“学校开会,怎么就不让我一人参加?”孙四海答:“你算老几?这是学校负责人会议。”张英才一下子愣住了,退不得,进不得。最后还是余校长表态:“就让张老师参加旁听吧!”张英才就不客气地坐下来。听了一阵,搞清楚是在研究,冬天即将来临,如何弄钱修理校舍等问题。 大家都闷坐着不说话,听得见旁边屋里,学生们为争被窝的细声细语的争吵。闷到最后,孙四海憋不住说:“只有一个办法。”大家精神一振,盼孙四海快点说。孙四海犹豫一番,终于说:“只有将我那些茯苓提前挖了,卖了,变出钱来先借给学校,待学校有了收入时再还我。”余校长说:“这不行,还不到挖茯苓的季节,这么多茯苓,你会亏好大一笔钱的。”孙四海说:“总比往年跑了香强多了。”余校长说:“既然这样,那我就代表全校师生愧领了。”一直低头不语的邓有梅抬起头小声嘟哝:“要是评上了先进,不就少了这道难关!”说了之后,又一副后悔的样子,恨不能收回说出口的话,赶紧重新低下头。余校长问:“还有事没有,没有事就散会。”张英才说:“我有件事,我要求上课。”余校长说:“过几天再研究,这是小事,来得及。”张英才说:“不行,人都在,你们今天就得给我回个话。”孙四海开口说:“张英才,你别仗势欺人。什么时候研究是领导者考虑的事,就是现在研究,你也得先出去,等研究好了,再将结果通知你。” 张英才无话,只好先行退出,他又没胆子候在门外的操场上,回到自己的屋里,用耳朵和眼睛同时注意着外面的动静。不一会儿,孙四海过来隔着窗子对他说:“我们研究过了,决定下一回再研究这事。”这话让张英才气得直擂床板,用牙齿将枕巾咬成团,塞在嘴里狠命嚼才没哭出来。 学校一如既往,不安排张英才的课。哪怕是请了学生家长来帮忙挖茯苓,孙四海不时要跑去张罗,也不让张英才替一下。茯苓挖到第二天,中午山上一片惊哗。张英才以为出事了,心里有些幸灾乐祸。没过多久,孙四海兴冲冲地从山上下来,手里捧着一个灰不溜秋的东西,嘴里叫着:“稀奇,真稀奇,茯苓长成人形了。”张英才忍不住也凑拢去看,果然,一只大茯苓,长得有头有脑,有手有脚,极像一个小娃娃。余校长从孙四海手里接过茯苓人,细看一遍后,遗憾地说:“可惜挖早了点,还没有长成大人,要是长得分清男女,就值大价钱了,就不定还能成为国宝。” 孙四海愣怔之后,手一用力,将茯苓人的头手脚一一掰下来,一下一下地扔到张英才的脚下。张英才见孙四海的眼里冒着火,不敢吱声,扭头回屋,将自己反锁起来。 他想,老这么斗也不是事,回避一阵也许能使事情有所转化。他就向余校长交了一张请假条,余校长立即签了字,还说一个星期若不够,你还可以延期一两个星期都行。张英才拎上一只包,装上牙刷毛巾和给姚燕的信,外加那本小说集就下山了。 下山后,他没有回家,直接去了乡里,想见舅舅,舅妈拦在门口,告诉他舅舅到外地参观去了,一点儿也没有让他进屋的意思。他心里骂:难怪舅舅会偷偷和蓝二婶相好——这个母夜叉!嘴里依然道了谢。 出了文教站,看见回县城的末班客车停在公路边上。车上人不多,有不少空位,他摸口袋里的钱,打定主意,干脆上一趟县城,将信直接交给姚燕。他一上车,车就开了。走了三个小时,在县城边他叫了停车,姚燕家在城郊,父母是种菜的,问了半天路才找到。找到和没找到一样,她一家人上黄州走亲戚去了,大门上着锁。他一下子就紧张起来,原以为晚上可以住在姚燕家,现在要掏住宿费了,便觉得囊中羞涩。他记得县城有家下等旅社,过去父亲来学校看他总住那儿,同学们尽拿此事笑话他,他和父亲说了几句,可父亲不肯改,仍住那农友旅社。张英才找到农友旅社,交了两块钱,登记了一个床铺,也不去看看,拿了牌牌就出门瞎逛。几个月没来,县城就变了样,别的没有,主要是人们穿的裤子,从十几岁到三十几岁的人,不论男女统统穿一条绷得紧紧的牛仔裤。他想搞清这裤子的叫法,就走到一个成衣摊子上,远远地用手一指,要摊主拿条裤子来看看,摊主拿着取衣杆,碰一下说:“是要牛仔裤?”又碰了一下说:“还是要萝卜裤?”他知道这种裤子叫萝卜裤,便说:“算了,这式样不好。”转到天黑,找个小吃店买了碗面,三下两下吃完,就回到农友旅社,蒙头睡了。后半夜,农民赶早去占集贸市场上的好位置,将他吵醒,他没表不知几点,跟着起来去车站搭车,到了候车室一看那钟才三点一刻,候车室里只有几个要饭的躺在那儿。 好不容易回到乡里,刚下车就碰上蓝飞。相互简单说了些情况,蓝飞就替他出主意,要他回去装作准备进行转正考试的样子,不信那几个民办教师不来巴结他。张英才对这个主意很满意,抵销了先前对蓝飞的不满。 张英才回家吃了顿中饭,又让母亲准备几样可以存放的菜,就赶着回校。 回到学校,他就将初高中的课本以及学习笔记,全部铺开,陈列在桌面上,窗户也用报纸糊死,不露一点缝隙。一连两天,除了大小便和必要的室外活动,譬如升降国旗等,其余时间决不出屋,即使要出屋,也将门随手锁上。第三天早上,他去厕所回来,发觉窗纸被人抠了一个小洞。他什么也没说,找了一块纸,把那个小洞又补上。中午,他闩着门在屋里做饭,听见有人叫门,打开了,是叶碧秋。叶碧秋站在门外说:“张老师,我有个问题搞不懂,你能教我么?”张英才说:“什么问题?”叶碧秋说:“最小的个位数是哪个数?”张英才一愣:“谁让你回答这个问题的?”叶碧秋说:“是邓校长和孙主任两个人一起来考我的,还说若不懂可以问张老师。”张英才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说:“你进屋来等着,我查查资料。”装模作样地将一本本书都露给叶碧秋看过,他才拍了一下头:“记起来了,不用查,最小的个位数是一。”叶碧秋说:“谢谢老师。”张英才故意说:“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事,不要再来敲门,我要复习,准备考试。”叶碧秋走后,他忍不住一阵窃笑。下午放学后,他听到笛子的响声有些三心二意,就有意走出去,邓有梅立即放下笛子,冲他极不自然地笑一笑。他视而不见,嘴里喃喃地背着数学公式。 天一黑,他还要闩门,孙四海来了。对他说:“明天我要下山一趟,配副眼镜,课就由你去上。”张英才说:“我请了一星期还未满呢!”孙四海说:“我这是私人请你帮忙。”张英才说:“如果是公对公,那可没门!”孙四海走到桌边,拿起那副近视眼镜:“你这眼镜是几多度的?”张英才说:“四百度。我告诉过你。”孙四海说:“我记性差,忘了。”边说,眼睛狠狠地将每一本书盯了一下。 孙四海果然是下山去了,到伸手不见五指时才回来,背着一大摞书。张英才问李子,孙老师背回的是些什么书,李子告诉他全是中学的数理化课本。孙四海背书回来后,就没有在半夜吹过一回笛子,每次张英才夜里起来小便,都看到一个读书人的影子,映在窗纸上。 邓有梅也请假下山去了一趟,回来后神情忧郁,背后和余校长嘀咕:“可能是这次转正的面很窄,名额很少,所以上面有意保密,一点口风不透。”邓有梅回来的当天,余校长就亲自来找张英才,询问他近来工作安心不安心。张英才矢口否认自己有过不安心。余校长就单刀直入,指着桌上的书本问他这是干什么。张英才用准备参加明年高考的理由来应付。见问不出什么,余校长走出去,对着守在一边的邓有梅仰天长叹,后来几次,张英才听到余校长恍惚地自语:“邓有梅可以花钱买通人情后门,孙四海可以凭本事硬考硬上,张英才又有本事又有后门,我老余这把瘦骨头能靠点什么呢?” 张英才实在服了蓝飞这一招,几乎是一夜之间,他就成了这个学校的宝贝,被人或明或暗地宠着。他想,民办教师转正这一关,实在太厉害了。 往后的一个月中,邓有梅往山下跑了七八趟,每次都是失望而归,可见了张英才仍要作出笑脸,称又见到万站长,万站长真是个好领导,等等。这天晚上,余校长踱进了张英才的屋,寒暄一阵,就把目光转向凤凰琴:“最近一段怎么没听见你弹琴,是不是弦断了?”张英才说:“弦断了不要紧,主要是没工夫。”余校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琴弦:“我还有四根旧弦,不知合适不,你上上去试试看。”张英才也不推辞,伸手接过来,并说:“只怕过不了两天又会弄断的。”余校长说:“不会的,再也不会的。以前主要是明老师听不得这琴响,听了就犯病。现在我将门窗堵严实了。”支吾几句再转过话题:“张老师,你听说这次转正,是不是对一些特别的人,譬如像一像我这样的人,有什么优惠政策?”张英才说:“这次转正?没听说,一点消息也没听说。”余校长忧伤地转过脸:“没听说就算了!你忙,我到孙主任那里去转转。”走了几步又回头:“我考虑了很久,决定向上报你当教导处副主任。”张英才心里想笑,嘴上说:“多谢余校长栽培。” 余校长敲不开孙四海的门,孙四海声明过,这一段放学后,他谁也不见。连王小兰这一个月也没见来。余校长本也无事,隔着门说几句就打了回转。 ------------ 凤凰琴(4) 正在这时,黑洞洞的操场上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余校长、余校长喂!你快救救伢儿他父,救救我的有梅吧!”邓有梅的女人跌跌撞撞地扑过来,一把抓住余校长。余校长有些急:“你放开我,有话慢说,这黑的天,叫别人看见了如何说得清!”邓有梅的老婆仍不放手:“我不管这些,有梅他让派出所的人抓去了,你要想法救他出来。”张英才这时从屋里钻出来:“派出所的人怎么会抓他呢?”邓有梅的老婆答:“还不是为了转正的事。别的人不是有学问就是有靠山,有梅他什么也没有,就想找路子走走后门。家里又没钱,送不成礼。没办法,有梅就到山上砍了几棵树,偷着卖了。没想到被查了出来——余校长,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哇!”余校长一听急了:“这不是丢学校的脸么!上次先进没评上,这次又来个副校长偷树,真是斯文扫地哟!” 见余校长又急又丧气,张英才就一旁劝:“事已至此,还是得想个办法为妙。”余校长在操场上团团转,像只热锅上的蚂蚁。邓有梅的老婆坐在地上干嚎,声音又长又尖。张英才不耐烦的说:“你哭得难听死了,像死了人一样,搞乱了别人的心怎么想主意呢!”经这一说,哭声低了很多。余校长这时叹了一口气说:“只能这样了,就说是给学校砍的,学校要修理校舍,又拿不出钱,只好代学生忍辱负重,作此下策之事。”张英才说:“行倒行,就怕孙四海不同意。”余校长说:“你去喊他来一下。我刚才去过,他不开门。你敲,他会开的。”张英才过去一叫,门就开了。说了经过,孙四海露出一脸鄙夷相:“没本事就认命罢了,干吗一人做鬼,还拖着大家陪他去阴家呢!”余校长说:“行还是不行,你表个态。”孙四海说:“我没态可表,就当我不知道这事行了。”余校长说:“这也算个话,你就把一切推给我得了。”邓有梅的老婆叫起来:“姓孙的,别以为自己就那么清白,想坐在黄鹤楼上看帆船,是人总有栽跟头的时候!”孙四海将门掩到一半停下来,低声说:“我同意,就算是学校决定的吧!” 余校长连夜独自下山,第二天下午才和邓有梅一道回来。邓有梅脸上有几道疤痕,开始还以为是让派出所的人打的,说过后才知道,是自己钻到床底下去躲时,被床底的杂物划伤的。邓有梅整个灰了心,一连几天,见人就说自己教一生的民办算了,再也不想转正,吃那天鹅肉了。 会计又送补助费来,还透露说,上次被抢一案有线索了。会计刚走,邓有梅的弟弟就被抓走,他一见到派出所的人就说:“前几天你们抓我哥哥时,我就以为是来抓我的。”他做木材生意亏了本,就横了心,专搞不义之财。这两件事一发生,邓有梅的背驼了许多,还向余校长递交了辞职申请。 只有孙四海无动于衷,继续在那里夜以继日地复习。星期六下午放学,照例是老师送学生回家。余校长见邓有梅情绪不好,怕出事就叫张英才跟着邓有梅。一路上很顺利,返回时,碰上了王小兰。王小兰慌慌张张地往学校里去找李子。张英才记得很清楚,站路队时,孙四海是牵着李子的手出发的。王小兰仍不放心,她心里感觉似乎要出事了,非要到学校看看。 到了学校,孙四海的窗口亮着,有人影一动不动地透出来。叫开门,王小兰气喘喘地问:“李子呢?女儿呢?”孙四海说:“她不是回家了?”王小兰说:“你们是在哪儿分手的?”孙四海说:“半路上。我想赶早回来复习,就没把她送到门口。”一听这话,王小兰哇哇地大哭起来,扭头就往门外跑。余校长也来了,大家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立即分成两路:一路是孙四海和张英才,顺着路队走的路找。一路是余校长和邓有梅,沿近路往前找。孙四海跑得飞快,不一会儿就超过了王小兰,张英才跌了几跤,还是跟不上。幸亏孙四海要到沿途路边人家问问,才时断时续地跟住。跑到张英才头一回跟路队走时天黑的那道山岭上,月亮出来了。孙四海站在山梁上不动,等张英才跟上来后,就说:“李子在那边树上,被一群狼围着。”张英才一看,那棵黑黝黝的木梓树上,果然有李子嘶哑的哭声,树下有十几对绿莹莹的狼眼睛。 孙四海吩咐张英才,看准路后,两人大叫着往那树下冲,千万不能停,然后迅速爬上树去,等余校长和邓有梅来。说着,孙四海大叫:“李子——别怕一我来了!”张英才有些怕,不知叫什么好,嘴里哇哇地乱出一些声来,狼群吓得往后退了些,他们趁机爬上木梓树。孙四海一把将李子搂在怀里,李子没哭,他自己先哭起来。狼群又将木梓树围起来,但只过了半个小时,就被余校长带来的一大群人撵跑了。 回到学校,已是后半夜。孙四海不肯去睡,谁劝也没用,一个人坐在旗杆下吹着笛子,一个个音符流得非常慢非常缓,沉沉地,苍凉得很,一如悼念谁或送别谁。张英才早上起来,看见操场上到处是焦黑的纸灰,他拣起一张没烧完的纸片一看,是中学课本。孙四海仍坐在旗杆下吹笛子,从笛孔里流出一点鲜艳的东西,滴在地上,变成一小块殷红。余校长坐在自己屋门口抽着烟,不远的山坡上,邓有梅双手掩面,躺在枯草丛中,都是一夜未眠。 晨风瑟瑟,初霜铺在山野上,褪得发白的国旗,被衬出一种别样风采。张英才对余校长他们说:“我是今天第一次听懂了国歌。”他这话含有多层意思,其中一种,是对自己搞的这场恶作剧很悔恨。他不敢说明白了,只想找机会报答一下,作一种补救。晚上,他将自己上山后的听见所闻,如升国旗、降国旗、李子的作文、余校长家的十几个孩子、以及孙四海仅有的一次疏忽就能使学生遭到危险等,写成一篇文章叫《大山·小学·国旗》,又亲自下山送到邮局,寄给了省报。在门口正好和跑界岭这条线的邮递员走对了面,邮递员交给他一封信,又是姚燕的情意绵绵的话写了几页纸,他没读完就塞进口袋里。心里一点谈情说爱的兴趣也没有。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文教站的会计领来一个陌生人,说是省教委下来搞落榜高中毕业生情况调查的;要和张英才好好谈谈,会计将这人扔下,自己回去了。那人自称姓王,张英才见他年纪较大,就喊他王科长。王科长和他谈得很少,却老爱往教室和学生中钻,还逐个同余校长、邓有梅谈了话,张英才问起谈了些什么,他们都说只是拉拉家常。有一次王科长竟跑进明爱芬的房里,余校长发现得快,硬将他拉出来。第二天中午王科长不见人影,张英才以为他不辞而别,不料到天黑后又回了,说是下面垸里去看看风土人情。王科长最喜欢看学校升国旗、降国旗,每到这个时候,就拿着照像机按个不停,一点也不疼惜胶卷。 到了第三天下午,又逢星期六,王科长跟着孙四海的路队绕了一大圈,回来后才说了实话。王科长不是省教委的,而是省报高级记者,报社收到张英才的稿件后,非常激动,就派他下来核实。大家开始改口叫他王记者。王记者说,他亲眼目睹了这一切,那篇文章每一点都是真实的。还说那篇文章一个星期以内就可以见报,要发头版头条,还要配编者按和照片。 刚好王记者走后的第七天,县教委、宣传部的人在张英才的舅舅的陪同下,亲自将报纸送上山来,声称张英才和界岭小学为全县教育事业争了光,在省报这么显要的位置发这么大一篇文章是从未有过的。张英才接过报纸,发现文章不是发在头条位置,那个位置上是一篇关于大力发展养猪事业的文章。界岭小学的文章排在这篇文章后面,编者按和照片倒是都有。 照片印得非常好。余校长抓着旗绳的大骨节的手,横吹笛子的邓有梅和孙四海,打着赤脚、披着余校长的破褂子、站在满地霜花中的志儿,趴在几块土砖搭起的木板上做作业的李子,以及围在桌边吃饭的一群小学生,这些全都看得一清二楚。余校长看了照片直惋惜:“要知道报纸上要登这些,说什么也得帮他们整理整理。” 县里来的人在山上呆了两天,走之前问有什么要求没有。余校长、邓有梅、孙四海都说希望能拨点钱,添置一些课桌课椅。最后问张英才,张英才呛呛地说:“请领导发点善心,给几个转正指标,解决这些老民办教师的后顾之忧。”领导将这些话都记下才下山。 又过了十来天,邮递员给学校送来一只大麻袋,打开一看里面全是信。是从全省各地寄来的,除了表示慰问敬佩和要求介绍经验外,还有二十多封信是说要和界岭小学一道开展手拉手活动。张英才不知道什么叫手拉手活动,余校长就解释,这是团中央一个什么基金会搞的,富裕地区的学校帮助贫困地区的学校的活动。这么多的学校都愿意帮助界岭小学,大家自然很高兴。当即决定分头写信,一人分了一大堆。 忽然,邓有梅叫道:“这么多信,都写回信要几多邮票钱呀?”大家受到提醒,忙点了点数。一共是三百一十七封,需邮费六十三元四角整。四个人都傻了眼,呆了半天,余校长说:“先将重要的挑五封出来回信,其余的以后再说。”大家一挑,挑出几封专门写给张英才的。 张英才一一拆开看,都是差不多的意思,称他有文才,将民办教师写活了,也有说他敢于为民请命,有良心和同情心的。只有一封信很特别,只有一句话:速借故请假来我处一趟。开始还以为是姚燕写的,再看落款,方知是舅舅。他不敢再撤慌,舅舅说有事又不能不去,便想了个主意,写了个请假条,只写“因事请假一天”六个字,趁天没亮,余校长还未起床之际,塞进余校长的门缝里。 日上三竿时,张英才到了舅舅家。舅妈正蹲在门口刷牙,一只又肥又大的屁股将门堵得死死的,见人来也不挪出道缝。张英才只好等她刷完牙,进门时,见地上的白泡沫中有些血样,心里就骂了句话该。舅舅正在屋里洗女人的内衣,满手的肥皂泡。见了他,用手一指厨房:“没吃早饭吧,还有两个馒头。”张英才也不谦让,自己进了厨房,一只大碗盛着两只肉包子和两只馒头。他懂得舅舅话里的意思,肉包子肯定是留给舅妈的,就用手移开上面的肉包子,拿出碗里的馒头,一手一个,捏着站到舅舅身边。望着他吃。张英才咽了一口问:“什么事,这急的!”舅舅望了一下房门小声说:“等忙完了再说。”于是,他知道这事得瞒着舅妈。舅妈从房里整整齐齐地出来,用纸包上肉包子,拿着就出门去了。他问“她这是去哪?”舅舅说:“上班去呗!” 接下来就入了正题。张英才的那篇文章受到上面的重视,除了拨给界岭小学一笔三千元的专款以外,还破例给一个转正的名额。并点名将这名额给了张英才,这不仅是他的文章写得好,还因为只有他各方面的条件比较合适,其余四个相差太远了,既超龄,学历又不够。 舅舅说:“你把这表填了,快点的话,下个月就可以批下来。”张英才简直不相信这是事实,看了舅舅半天才说:“这没搞错吧?”舅舅将表摊在他面前:“白纸黑字,还错得了!”张英才终于拿起笔,正要填写,又止住了:“舅舅,这表我不能填,应该给余校长他们,事情都是他们做的,我只不过写了篇文章。”舅舅说:“你别苕,舅妈为了她表弟转正的事,都和我闹了几次离婚。这样的机会一生不会有第二次。”张英才说:“如果在一个月以前,我不会让的,现在我想还是让给他们一次机会,我比他们年轻二十多岁,就算像你一样十年遇到一次,也还有两次机会呢!” 舅舅听他说完了,自己假装准备转正考试,弄得他们差点出了大事故的经过后,心也动了:“其实,我也想将他们转正,只是没有这个权力。”张英才说:“你可以找领导做做工作。”舅舅想了想,态度又坚决起来:“不行,姐姐把你交给我,我要替你的一生负责。你想想,转正后得马上到县里去读两年师范,这时就快二十一岁了,然后干上三五年,积蓄点钱正好可以结婚成家。”张英才说:“你这样做,我是不会同意的。”舅舅说:“你这伢儿!早知这样,还不如当初让蓝飞去界岭,把这个机会给他!”张英才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这些话我可是没向舅妈漏一点风声哟!”舅舅气得往门外走:“你倒要挟我起来了!好好,你的事我不管了,自己看着办去!”过了几分钟,舅舅又从门外转回来:“外甥风格高,舅舅当然不能拉后腿。不过你得回去问你父母同意不同意,免得到时弄得我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张英才坐在舅舅自行车的后架上,半个钟头不到,两个人就进了张英才的家门。舅舅先说,张英才补充。刚说完,父亲就说:“伢儿,这一年复读的确没白读,你思想也提高了,做人就得这样,该让的就要舍得让!”母亲还没开口,眼泪先流出来:“伢儿,这样做对是对,只是你自己不知要多吃多少苦。”舅舅叹口气:“你们都这样想,倒是我先前不对了。”张英才边给母亲擦眼泪边对舅舅说:“我也是为你作牺牲。你想想,堂堂的万站长,不将转正名额给自己那能写一手好文章的外甥,反给一位条件不如他外甥的人,说出去不等于给你脸上添光么,说不定因此将你提拔到县里当个局长、主任什么的呢!”一屋人都笑了起来。 两人随后上山去界岭小学。一路上舅舅说了几次,到了学校后名额肯定不好分,只能搞无记名投票。他搞过几次这种投票,有一百人参加,就有一百人能得到票,参加投票的都是自己投自己的票。这次投票,张英才的票千万不能投给别人,投给了谁,谁就是两票,就是多数。舅舅要给自己也留一点机会,同时也可以检查一下别人的风格如何。 三千元拨款加一个转正名额,弄得界岭小学人人欣喜若狂。投票时,舅舅坐在张英才身边,看见那笔在纸上写下余校长的名字,他气得恨不能给外甥一个耳光。他以为这个名额非余校长莫属了,不料唱票结果,仍是一人一票。张英才马上明白,余校长投了他一票。舅舅也明白是怎么回事,情不自禁地说:“看来我还没能力将每个人都看透。”按照规定,投票无效时,就进行公开评议。 大家坐在一起,半天无话。张英才忍不住先说:“我看这次的名额,大家就让给余校长吧!”过了许久仍没响应,他又说:“不谈别的理由,余校长是学校元老,吃的苦最多。”又过了好久,孙四海低声说:“给余校长我没意见。”邓有梅只好也表态:“我也无话可说。”一直耷着眼皮的余校长,抬起头来,张英才以为他会说几句感激话来接受评议结果,听到的却是一句意想不到的话:“万站长,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你谈一谈。” 听到这话,邓有梅、孙四海和张英才起身要往外走。舅舅忙说:“你们人多,还是我和老余到外面去说话。”余校长也说:“我们到外面去说话方便一些。”他俩起身出去,站在操场边上,面对面说了一会,余校长像是流了些眼泪,张英才的舅舅嘴唇动也没动,只是在最后时候点了点头。 舅舅招手叫张英才他们出来。大家站成一圈。舅舅声音沉沉地说:“余校长有件事想和大家商量一下。老余,你说吧。你说了,我再说。”余校长不安地扫了大家一眼:“刚才大家投票时忘了一个人,就是明爱芬、我老婆,她也是我校的一名老师。那年腊月她生下志儿的第三天,就到县里去参加民办教师转正考试,没想河上的桥板被人偷走了,为了赶车,她䠀了冷水河,还没进考场人就病倒了。抬回来后,下身就废了。拖了这多年,她心还不死,夜里做梦都念着转正。我想,就是还没转正这口气憋在心里没散,所以她每回到了死亡线上又返回来。我想,若是真给她转了正,说不定过不了几天,她就会死的。现在这个样子,她难受,我也难受,连带着国家、集体和大家都不好办。我想和大家商量一下,让她将这几步路走快点、走舒服点,让她这一生多少有点高兴的事。大家刚才的好意我心领了,转正的名额我不要,能不能把它给——给——明爱芬呢?”说完,他低下头,不敢看大家的神色。张英才的舅舅把每个人都看了一遍才说:“明爱芬本来是不够条件的,给她挂个民办教师的衔,主要是因为照顾余校长的生活。所以,虽然只有四个人上课,站里仍给你们学校五个人的补助金。但是,我不是没有一点人性的人,只要大家同意给明爱芬转正,并且保守秘密不向外说她是个废人,哪怕是犯错误,我也要帮老余这一回。”孙四海什么也没说,缓缓地将手举起来,邓有梅也跟着举起了手,张英才见了,将自己的两只手都举起来。舅舅说:“老余,你抬头看看表决结果。”余校长抬不起头,泪水哗哗直往外流,喃喃地说:“我知道,天下尽是好人。”太阳挂在正当顶,地上的影子很清晰。 大家跟着余校长进了明爱芬的房。张英才第二次进这间屋,觉得气味比以前更难闻。上次是夜晚,加上慌张,没看清,这次不同,清楚地分辨出,明爱芬的模样,完全是一张白纸覆在一具骨架上。余校长捧着表格,走到床前说:“爱芬,你终于转正了。”明爱芬眼珠一动:“你别骗我,你总是对我这么说。”余校长说:“这次是真的,万站长刚刚主持开了会,大家都同意转你。”张英才的舅舅说:“这次上面特别批给界岭小学一个名额。”邓有梅说:“这还得感谢张老师那篇文章舆论造得好。”孙四海说:“余校长,你快把表格给她填了吧!” 明爱芬接过表格,从头到尾细看一遍,脸上逐渐起了一层红晕。她忽然说:“老余,快拿水我洗洗,这手哇,别弄脏表格。”张英才连忙到外面端水,趁机猛吸几口新鲜空气。明爱芬用肥皂小心洗净了手,擦干,又朝余校长要过一支笔,颤颤悠悠地填上:明爱芬,女,已婚,汉族,共青团员,贫农,一九四九年元月二十二日生。那支笔忽然不动了。邓有梅说:“明老师,快写呀,万站长今天要赶回去呢!”明爱芬没有一点动静。在背后扶着她的余校长眼眶一湿,哽咽地说:“我知道你会这样走的,爱芬,你也是好人,这样走最好,大家都不为难,你也高兴。” 明爱芬死了。一屋的人悄无声音,只有余校长在和她轻轻话别。张英才忍了一会儿,终于叫出来:“明老师,我去为你下半旗致哀!”张英才走在前面,孙四海跟在后面。邓有梅把在教室做作文的学生全部集合到操场上,说:“余校长的爱人,明爱芬老师死了!”再无下文。张英才扯动旗绳。孙四海吹响笛子,依然是那首《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国旗徐徐下落,志儿、李子、叶碧秋先哭,大家便都哭了。 余校长给明爱芬换上早就准备好了的寿衣,点上长明灯,再赶到操场,见国旗真的降了下来,慌张地说:“这半旗可不是随便降的,你们可别找错误犯。”他伸手去升旗,使劲一拉,旗绳断了。张英才说:“这是天意。”余校长急了,对邓有梅说:“这是政治问题,不能当儿戏。你快找个人到乡邮电所,借副爬电线杆的脚扒来。”张英才的舅舅这时说:“老余,你去张罗明老师的后事吧,这些事你就别操心了。”停一停,又说:“明老师这一走,名额的问题还得重新研究一下。”余校长说:“万站长放心,这事我已考虑好了,保证不误你下山。” 张英才的舅舅在山上呆了好几天,一直到明爱芬葬好了。文教站会计送安葬费时,带来了舅妈的口信,要舅舅马上回家有急事。舅舅对张英才说:“屁事,一定是闻到风声了,想要我将这个转正名额给她表弟。”张英才说:“你就硬气一回,看她能把你生吃了!”舅舅答:“我是这样想的。” 葬礼来了千把人,把余校长都惊慌了手脚,都是界岭小学的新老学生和他们的家长亲属,操场上站了黑鸦鸦的一片。村长致悼词时说了这么一句:“明爱芬同志是我的启蒙老师,她二十年教师生涯留下的业迹,将垂范千秋。”张英才见到村长说话时噙着泪花,就把上次喝酒时的不快扔在一边,倒了一杯水递过去让他润润嗓子。来的人都送了礼,都是布料、大米,也有送鱼送肉、送豆腐鲜菜的。孙四海摆了桌子在那儿登记,大家都不去那儿,说这么多的人情,余校长若是还起礼来,哪还负担得起?孙四海坐在那儿没事干就去厨房帮忙,王小兰在那儿,她被请来负责筹办葬礼后的酒席。孙四海刚进去,还没和王小兰搭上话,邓有梅就来喊他,说余校长要他俩去商量一件事。 张英才和舅舅分别看到他们进了余校长的家,不一会儿就出来了,脸上很平静。他们没料到这是在开校务会,专门研究那仅有的一个转正名额问题。舅舅随后进去看看,见余校长正在那儿填表,就没有打扰,出来对张英才说:“余校长转正后,这两年师范怎么个读法?三个孩子咋养呢?一二十个住在学校读书的学生又该怎么办呢?”张英才也没有答案,就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谁能把后路看得一清二楚呢!” 酒席在操场上摆了几十桌,桌子和碗筷都是从附近村里借的,酒菜全是别人送礼送的。大家都说,就是上次老支书死,也没有明老师死得隆重热闹。 酒席散后,就到了黄昏。张英才送完最后一张桌子回来,见舅舅和余校长正他家门口争论着什么,两人都很激动。张英才想拢去又有些不敢。站了一会,孙四海和邓有梅也来了。舅舅见了,就喊:“你们都过来!”张英才走过去。舅舅递过一张表:“你看余校长是怎么填的。”张英才一看,上面赫然写着张英才三个字。张英才结结巴巴起来:“余校长,你怎么能把转正名额让给我呢?”舅舅说:“我劝不转他,就看你的了!”余校长说:“谁来也没有用,这是校务会决定的。”张英才不相信:“真的么?”孙四海说:“是真的,从上次李子出事后,我就一直在想,假如自己一走,李子一家怎么办,特别是李子怎么办。我的一切都在这儿。转不转正,其实是无所谓的。”邓有梅接着说:“明老师这一死,我彻底想通了,不能把转正的事看得太重。人活着能做事就是千般好,别的都是空的。张老师,你不一样,年轻,有才气,没负担,正是该出去闯一闯的时候。”张英才仍说:“我不信,这不是你们心里想的。”余校长正色道:“张老师,你这样说太伤人心了。邓校长和孙主任的确是自愿放弃的。只有一点,大家希望你将来有出息了,要像万站长一样,不管到了哪里,都莫忘记还有一个叫界岭的地方,那里的孩子上学还很困难。”张英才听不下去。大叫一声:“我不转正。”转身钻进自己屋里。 舅舅随后进来,不理他,打开凤凰琴拨了几个音。张英才说:“你不要乱弹琴。”舅舅不管又拨了几下:“你不是想知道,这琴的主人是谁么?就是我。”张英才一惊:“那你干吗要送给明爱芬?”舅舅只顾说自己的:“转正的事我不强迫你,我讲个故事,你再决定。十几年前,这个学校只有两个教师:我和明爱芬。那年,学校也是分到一个名额。论转正条件,明爱芬比我强一大截。我就想别的门路,迅速和你舅妈结了婚。你舅妈品行不好,已离了两次婚,但她却有一个军官叔叔作靠山。明爱芬当然明白这一点,她为了证明自己比我强,明知无望,又刚生孩子,仍硬撑着要去参加考试,想在考分上压倒我。结果就是前几天余校长所说的,将自己弄废了。我一转正就调到了文教站,走之前,我不敢见明爱芬,就想将凤凰琴作为礼物送给她,让她躺在床上时有个作伴的。写好字后,又怕自己的名字会刺激她,就用小刀把它刮掉。我将自己的东西全拿走了,就只留下凤凰琴,我想老余见了一定会拿回去的。没想到它一直搁在这里。”张英才听完了说:“这叫有得必有失!”舅舅说:“你真聪明,我就是要你明白这个道理。”张英才坐在桌子前不说话。舅舅说:“我累了,先睡,你想好了就喊醒我。明天回去,还不知道你舅妈怎么跟我吵。”躺下后又补充:“这次转正要两步棋一步走,明天就随我下山,一边到师范报到,一边办手续。别人都是九月份入的学,晚了赶不上考试,拿不到学分就麻烦了。” 一觉醒来,天已亮了,屋里不见张英才。舅舅开门一看,张英才独自靠在旗杆上出神。屋内他的行李都收拾好了。 天上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学校依然在升国旗,张英才要余校长让他亲手升一回国旗,他在笛声中一把一把地拉动绳子,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了凤凰琴声。他忍不住回头一看,见舅舅和余校长在合作,弹奏着《国歌》。 张英才离开界岭小学时,大部分学生还未到校,这种天气余校长、邓有梅和孙四海都要到半路上去接学生,三人都为不能为他送行而感到不好意思。张英才将那副四百度的近视眼镜送给了孙四海。余校长将凤凰琴送给了张英才。应该,大家握手道别,各走各的路。张英才和舅舅下到半山腰时,遇见了邮递员。邮递员又给界岭小学送来了一麻袋信,还给了张英才一张汇票。看后,他对舅舅说:“是报社寄来的稿费,一百九十三元。”舅舅说:“真不少,比我一月工资还多。”他本想问问有没有姚燕寄给他的信,马上意识到问也是白问,又不能查,反正学校那些人会转给他的。舅舅忽然说:“今后你要努力呀!那时,我总想,到了你们这一代人百事都好办了,没想到难办的事还有那么多。”正走着,身后有人喊。是叶碧秋的父亲,他要进城找活干。叶碧秋的父亲告诉他俩,余校长在举行葬礼那天,和那些孩子还没上学的家长都谈了话,大部分人的思想通了,表态说,过了年一定让孩子到学校里来。张英才的舅舅走累了,想歇歇,就让叶碧秋的父亲先走了: 雪越下越大,几阵风劲劲地吹过,天空就乱舞起来。转眼之间,地上没白的地方就白了,先前白了的地方变得浮肿起来。张英才望着雪景,不免说了句:“瑞雪兆丰年。”舅舅说:“别浪漫了,快走吧,不然就下不了山了。” ------------ 农民作家(1) 一 媳妇说:“懒鬼。起来胀饭了。”边说边掀被窝。孙仲望在被窝里翻动一下,不满地说:“哪有这样的媳妇,没有哪一天让男人睡个安稳觉。”媳妇说:“我把饭做得好好的,请你起来吃,你想必还有意见?”孙仲望说:“跟你说了好几次,叫你早饭做晚点。吃那早干什么?反正田里地里的活儿还没出来,无非是玩,不如多睡会儿。”媳妇说:“你这么爱唱戏,怎么就忘了戏文里说,好人睡得病,病人睡得死。”孙仲望说:“你是咒我病死了好去找野男人唦。” 媳妇立刻扑上来,要撕他的嘴:“你非得说清楚,哪个是我的野男人,说不出来,你就要还我的清白。”孙仲望躲了几次没躲开,脸上被媳妇抓了一爪,他火了,抡起拳头正要揍下去,有人在堂屋里走动,并叫:“孙仲望!”孙仲望随口一应:“是华文贤吗,就来了。”又压低嗓门说:“再闹就不客气你了。” 孙仲望系着裤带走出房门,请华文贤坐。华文贤说:“过去总说城里人爱睡懒觉,如今乡里人也学会了。”又说:“也难怪如今计划生育工作这么难做,种两亩田花不了一个月,其余时间不抹牌、不和女人睡觉,又能做什么呢?”孙仲望接上说:“所以,如今的女人特别能生孩子。”华文贤说:“也特别想生孩子,免得无事做,自己把自己养娇养懒了。” 媳妇递了一条热毛巾给孙仲望。孙仲望接住,用手指顶住毛巾,伸进嘴里,将牙齿擦了两下,又扯出来,将脸擦了两把,复将毛巾递回去。华文贤说:“你怎么不用牙膏牙刷?”孙仲望说:“牙膏涎乎乎的,用不惯,一到嘴里我就恶心。”华文贤说:“那就光用牙刷嘛。我就是这样。再蘸点盐,很好用。”孙仲望说:“还是用毛巾好,牙刷毛刺刺的,一弄满嘴血。” 忽然,孙仲望的媳妇在厨房里叫:“华文贤,你吃饭没有,没吃多添双筷子。”华文贤说:“多谢,我吃了。”“我那媳妇,洋不洋,土不土的,学城里人,每天按时开饭。真是烦死个人,一点自由也没有。”孙仲望说:“这早,你找我有事?”华文贤说:“有事还找你干吗,不就忙去了?没有事干才想找你玩玩!” 二人说一阵闲话,孙仲望就开始吃早饭了。一碗饭吃了半碗,华文贤说:“要不,我俩牵头,和别人搭伙搞个业余剧团怎么样?”没等孙仲望开口,媳妇抢先说:“你想搞个剧团,怕是先得回去问你媳妇答应不。那年在宣传队演‘郭建光’时,为了那个‘阿庆嫂’,你可让媳妇整苦了,现在就忘了怕?”华文贤说:“那年主要是领导要整我,光她一个人行?现在不同以往,领导对这种事不那么认真了。”孙仲望的媳妇说:“所以你又想过那种风流日子。” 一旁的孙仲望这时嚼到一粒砂子了,咔嚓一声很响。他扑地一下,将一口饭吐到媳妇的脸上:“那你想过什么日子?连饭里的砂子也淘不干净。”媳妇捂着脸,哭着跑进厨房:“你别挑我的刺儿,我知道,一说剧团的事你就花了心。那年你领‘沙奶奶’去刮胎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 这么一闹,华文贤觉得没意思了,就起身告辞。华文贤一走,孙仲望就吼媳妇给他再添一碗饭来。连吼三声不见人应,他到厨房一看,屋里没人,后门是开着的。望了望地上的脚印,孙仲望知道媳妇肯定又是跑回娘家诉苦去了。他也懒得去找,又回到房里,倒在床上睡开了。 正睡时,华文贤又来了。 二 华文贤不等孙仲望起床就说:“这回是真有事找你,我俩一起写个戏怎么样?”孙仲望说:“你莫心血来潮,戏是大耳朵百姓都能写的?”华文贤说:“修张家河水库时,你当宣传员,不是老说要写个戏吗?”华文贤说:“我刚才到文化站那里去转了一圈,文化站门口贴着一张告示,县剧团收购戏剧剧本呢!”孙仲望不信:“又不是牲畜家禽,怎么能收购呢?”华文贤就要他去看看。 西河镇不大,稍走一会儿就到了镇文化站门前。果然有一张告示贴在墙上,说是为了响应省委书记将黄梅戏请回老家来的号召,经过认真研究,县文化局、县戏剧工作室和县黄梅戏剧团联合决定,公开向社会征集戏剧剧本,并同时举行优秀剧本评奖活动,评出优秀剧本若干个,获奖剧本将发给奖金一千元,等等。 孙仲望动了心,要进屋找文化站长问详情,华文贤拉住他,说我们偷着写,别声张,成了就一鸣惊人,不成就偃旗息鼓。趁四周无人,华文贤将那告示撕下一块,刚好将“发给奖金一千元”这一行字去掉了。孙仲望不理解。华文贤说:“有一千元作诱饵,谁见了不动心。特别是镇中学的那些老师,穷得要命,见有这高的奖金,还会白白放过?他们水平高,动起手来,我们就没指望了。” 又说了一阵,他们商定下午还是到孙仲望家继续作商量。言毕,两人就分了手。 回家后,媳妇已在堂屋里坐着。孙仲望乜了一眼:“还当你不想活了,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走了。”又说:“你也真怪,从前我打你打得半死,也没见你往娘家跑,怎么越老越娇气,像你儿媳妇一样,重话都不能说一句了。” 厨房里忽然钻出一个人来:“爸,你又在表扬我哇?”孙仲望脸红了,他没料到儿媳妇猫在屋里。其实,媳妇并没有回娘家,她只是跑到儿子家去了。儿子见了挺生气,就让媳妇将母亲送回来。儿媳妇说:“大明让我给爸带了信,说你若再对妈不客气,可别怪他到时候六亲不认。”孙仲望有火发不出来,脸上有些紫颜色了。媳妇见了忙开口说:“都是气头上说的话,都莫当真。你有事先回去吧。” 儿媳妇走后,媳妇主动上来和孙仲望说话:“我看见你和华文贤在文化站那儿嘀咕半天,有什么要紧的事吗?”见媳妇眼里漾着笑,孙仲望心里一下平和了:“我们想给县剧团写个剧本,写好了可以得到一千元奖金呢!”媳妇说:“你分散一下精力也好,不然,五十岁的人,说不定还要上医院去丢一回丑。”孙仲望说:“我能让你丢什么丑?”媳妇不肯说,他想了半天才明白,是指上医院去刮胎。 中饭过后不久,华文贤就来了,手里拿着几本没有用过的旧帐本,还有一支没有挂钩的圆珠笔。 华文贤一坐下就说:“我们先商量写个什么故事。”孙仲望忽然一阵紧张:“你打算真写呀?”华文贤说:“上午不是说定了吗?”孙仲望说:“我一点把握也没有,你一个人去写吧!“华文贤晃了晃头说:“我虽然读了初二,你只读过初一,但你本比我读得多,戏路子比我熟。其实,你也别太自卑,作家里面水平低的人多得很。水平低不怕,就怕没有生活。”孙仲望想了想说:“要不我俩先扯个故事架子。行,就写出来。不行,就别去劳神费力。”华文贤说:“不!不行就再扯一个。” 开始扯架子时,华文贤说要写一个万元户。孙仲望却要写计划生育。争了一阵,孙仲望说,他看过县剧团的戏,演的都是儿女情长的故事,计划生育最容易写出儿女情长来。华文贤扳指一算,果然每个黄梅戏都是演的那种柔肠百折的事,就服气了。 故事却是极好扯,都是些现成的事。主要东西用的是孙仲望媳妇娘家的事,再加上镇政府门前计划生育宣传栏上公布的外地的几件事就成了。 编好的故事是这样的:某地王家儿媳妇怀孕了,请人算命说怀的是女儿。王家老爹要儿媳妇去引产,儿媳妇思想进步,坚决不肯。王家老爹没办法,又不能容忍独生儿子不给他添孙子。万般无奈中,王家老爹在儿媳妇生产之际,趁乱溜进产房,偷了一个胖胖的男婴,连夜跑回家。却不料,这男婴正是儿媳妇生下的。儿媳妇在医院痛失亲生骨肉,好不悲伤。另一好心产妇见此情景,心生怜悯,就将自己刚生下的女儿,暂借给王家老爹的儿媳妇。谁知假戏真作,搞得弄假成真。王家老爹的儿媳妇将别人的女儿认作骨肉,坚决不要自己的亲生儿子,而那位好心产妇又坚决要自己的嫡亲女儿。最后,王家老爹坦白了一切,两家人皆大欢喜。 接下来是分场次:第一场叫盼儿,第二场叫偷儿,第三场叫借儿,第四场叫争儿,第五场叫换儿或还儿。换儿是华文贤的意见,还儿是孙仲望的意见。两人争执不下。比扯整个故事花的时间还要多。还是孙仲望的儿子后来出了个主意,让写个括号把两种意见都写上去。让剧团的人去挑选。戏的名字他俩没有分歧,就叫《偷儿记》。 二人扯到这儿时,都来了精神,都说那一千元奖金非他俩莫属。 稿子由孙仲望执笔写,署名则是华文贤排在前面。因为是华文贤先知道这个消息、先起写戏的念头的。这里有个先来后到的原则。 华文贤在一个旧帐本的第一页上写着:大型五幕现代黄梅戏《偷儿记》,编剧:华文贤、孙仲望。然后,将一叠旧帐本统统交给孙仲望。孙仲望怔怔地盯着那些字,说:“若是哪天,戏台边的字幕真的这么打出一些字来,我可真不敢看。”华文贤说:“为什么不敢看,又不是偷别人的抢别人的。”孙仲望说:“也是,我们脸上又没刻姓名,谁知道是两个地包子写的,说不定还当是两个大作家呢!” 华文贤说:“仲望,你几天能写一场?”孙仲望说:“最低也得三天。”华文贤说:“三天不行,最多只能两天半。要抢在最先交稿,不然等人家手里有一大堆稿子时。人家就不会看我们这破帐本了。”孙仲望听了直点头。华文贤又吩咐几句关于字迹要工整等话,就走了。 华文贤一走,孙仲望的媳妇就说:“你别与他合作。你看他那精,二十年前当会计的帐本,还能留到现在。跟他一起搞,那一千元钱你可能一分也到不了手。”孙仲望说:“你怎么这样看人,他是你表弟呢!”媳妇说:“可你是我丈夫。” 三 儿子大明来问油菜什么时候割。去年腊月,儿子一结婚就和父母分家了,搬到菜园旁盖的新房去住。儿子其实是想父亲和他一起割油菜。孙仲望说,迟几天早几天都行。他不管,今年他想吃点现成的油。儿子只好去和母亲嘀咕,母亲答应自己去割,儿子这才走。 这话,孙仲望听见了,他装着一无所知,爬到床底下,拖出一只纸箱,从里面找到几本黄得发黑的旧唱本,一头扎在桌子上,翻得满屋都是霉气。 旧唱本上尽是水词和荤词。特别是荤词,老让孙仲望想起年轻时的花花事。孙仲望看了两本,突然想到自己写的是新戏,看这旧唱本有何用处,他索性丢开旧唱本,摊开旧帐本,提笔就给那王家老爹写了四句唱词: 儿摘月亮父搭梯, 长大不是好东西。 找个媳妇一两年, 肚子不鼓他不急。 媳妇给他倒茶,见了这四句唱词,就说:“你这不是写自己吗?”孙仲望说:“你别瞎评论,这一写出来就是艺术形象,就不是这个那个了。”媳妇不服气:“只要你写的是人,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孙仲望争不出理,就不再说话,埋头用圆珠笔在旧帐本上写。 到晚上洗脚睡觉时,孙仲望已将第一场盼儿写成了。媳妇见孙仲望一口气写出这么多的文字,很是吃惊。睡到床上,孙仲望。无论要做什么,她都没有推挡。 天再亮时,媳妇一喊,孙仲望就起来了。脚刚沾地,就又趴到桌子上,将夜里想好的第二场偷儿的开场词写下来: 婆打媳妇天下有, 公打媳妇天下丑。 痛恨媳妇不听话, 想打想揍难下手。 刚写完,华文贤来了。孙仲望将第一场给他看,自己到堂屋洗脸吃饭。他胃口很好,吃了两碗油盐饭,想再去添,听见华文贤在房里叫了一声:“很好!”孙仲望说:“什么很好?”这时华文贤已走出来:“你写得很好,就这样,按我们商量的路子写下去。”孙仲望说:“有些地方我变了一下。”华文贤说:“适当灵活点也行,但基本原则不能变。”孙仲望说:“这个自然。”华文贤说:“还有,你写‘我,字时,不能这样草,弄得‘我’不像‘我’,‘找’不象‘找’。”边说边在帐本上指了几下,孙仲望连连点头。临走时,华文贤说:“有几个错别字,我改过来了。”孙仲望看了直拍脑袋说:“文贤,你水平是比我高。”华文贤说:“你今天争取再写一场。”孙仲望说:“行,只要没别的事打搅。” 华文贤走后,媳妇不满地说:“我看华文贤好像成了你的领导,你一字一字地写,他却在一边指手画脚。”孙仲望说:“他过去在大队当会计,习惯了。再说,两个当中,总有一人说了算,不然怎么合作?”媳妇说:“不行,明天得让他帮我家割一天油菜。”孙仲望说:“你莫生这个企图,你就是花钱雇,他也不会到我家田里去。”媳妇说:“今天这《偷儿》一场你写在别的纸上,明天他来时,一切由我来说。” 第二天,华文贤一来,就见孙仲望在被窝里叫腰痛。问时,媳妇说孙仲望昨天割了一天油菜,腰都累断了。华文贤看帐本,还是上次见到的模样,一个字也没添。华文贤急了,说听文化站长说,镇中学的几个语文老师也在写,老师的水平极高,我们只有抢在他们前面才有希望。媳妇说,油菜若不割,秧也插不下去,那就难有什么希望了。华文贤于是一咬牙,答应帮他家割一天油菜。 天黑时,华文贤从田里回来。孙仲望极心虚,一下子交给他一场半戏,还留他喝了酒。华文贤累极了,喝完酒就回家,剧本也没带走,说是留待明天来看。 插秧之前,孙仲望将剧本写完了。 华文贤高兴地说:“我们终于将季节抢到手了。”孙仲望听说学校老师的剧本还只有一个提纲,也很高兴。然后,二人就商量剧本怎么交上去。华文贤同意孙仲望的意见,送到邮局里寄去。孙仲望去找牛皮纸时,华文贤迅速在第五场最后的空白处写了一行字: 若回信请寄西河镇西河村华文贤同志收。 他们将剧本包好,到邮局一算帐,邮寄费要拾元伍角,还要开包检查。华文贤说:“还不如亲自送去,来往的车费还要不了这多。”孙仲望也主张华文贤亲自跑一趟。说好,拾元钱,一人出伍元。孙仲望身上无钱,回家找媳妇要。 媳妇听了就骂他苕,说那大一本,写都写了,还怕到县里去见人,还怕多出五块钱。孙仲望受到提醒,心中起了猜疑:剧本又不是寄给敌特机关,怎么华文贤不让开包检查呢? 于是,他鼓足勇气,揣上拾元钱,和华文贤一起搭车到了县城。找到文化局,接待他们的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女人,姓杜。小杜接过纸包随手撕开,见到几只旧帐本,脸上就有些轻蔑的色彩。 孙仲望问:“还有比我们交稿早的吗?”小杜说:“你们这是烧的头香。”边说边信手翻帐本。孙仲望还想问若得了奖,奖金怎么发。华文贤怕露了马脚,想走:“剧本交了,是不是打个收条?”小杜鼻子响了一下:“我们这儿还从没做过这样的规定。”华文贤忙说:“那就算了。仲望,我们走吧,要赶车呢!”小杜说:“别忙,把你们的地址留下,有事好通知。”华文贤说:“上面已写清了。”说着拉着孙仲望朝外走。走到楼下,孙仲望说:“我的帽子忘了。”他返回小杜的办公室,将那叠帐本匆匆翻了一遍,发现华文贤写在最后面的那行字。 他拿起草帽往外走,心里很生气。但又怕是误会,一路上仍和华文贤表现得很团结。 四 孙仲望一回到西河镇,就碰到镇上的赵宣传委。赵宣传委问他:“你们写剧本,这大的事怎么不先和我通个气?”孙仲望有些慌:“我不知道这事也要请示。”赵宣传委说:“不请示也该让我知道个准信,免得到时得了奖,还说我们当领导的不重视农民作家。”孙仲望连忙就在街当中,将《偷儿记》的故事说了一遍。赵宣传委听后想了一阵:“你们没写领导干部?”孙仲望说:“没有写。”赵宣传委说:“这不好,应该加强党的领导,这是重点,一定要突出。”孙仲望说:“我想过,因是写偷儿的事,不好串进去,怕损害党的形象。”赵宣传委说:“这说明你们的功夫下得还不够。宣传部的汪部长正在写一部《胜天歌》,他和我谈过这个戏的构思,将来你们若输给了他,主要原因肯定是没有从这一方面去进行很好的把握。”赵宣传委又说了几句关于不要骄傲翘尾巴的话,就匆匆地去赶一个会。 孙仲望一到家就对媳妇说:“镇领导称我为农民作家了。”媳妇听了经过,先是高兴,过了一阵又发起愁来:“听说当作家的人都喜欢闹离婚。”孙仲望说:“我是那种人吗?今后,你要我什么时候上床,我就什么时候上床,除非我有个三病两痛。”媳妇说:“不,你是男人,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孙仲望说:“对了,我们要相互信任。” 安抚好媳妇,孙仲望就去华文贤家。 华文贤是在镇西头家门口下的车,他没听见赵宣传委的称呼。孙仲望从镇东头专门跑过来,让他也分尝一下农民作家的滋味。 华文贤听后,叹了一口气,说:“我真该和你一道下车,不该省那几步路。”孙仲望说:“谁知道呢,车上人太挤,我也差一点随你下车透口气呢!”说着话,华文贤的情绪好起来,要留孙仲望在家喝几杯。孙仲望推不掉,就留下来了。 华文贤的媳妇到别人家做客去了。家里只有半碗花生米和一碟霉豆腐,华文贤和孙仲望就用农民作家这个词,相互敬了对方三杯酒。到孙仲望往回走时,二人都有七八分醉意。 到家后,媳妇料理他洗完脚,自己先到房里去了。孙仲望趿鞋到房里时,见被窝面上仰着一个白白的女人。孙仲望望了几眼,心火升得并不急,他取来一把二胡,就着《偷儿记》中的一段词,自拉自唱: “无儿点灯灯不亮, 无儿吃饭饭不香, 无儿说话气不壮, 无儿站着没有别人长。” 媳妇在床上听着,马上淌了一遍泪。孙仲望停住琴弓说:“我这唱词写得好,是唦?把你感动了。”媳妇点点头:“我妈没有为我生下一个兄弟,我父临死之前就是这样说的。”孙仲望说:“我就是将你父亲的话拿来加工的。还有一段好唱词,完全是按你妈的话写的。”孙仲望又唱起来: “亲亲儿的脸,摸摸儿的身, 叫一声娘的儿,问一声娘的心, 儿呀,虽然分手才一天, 娘却老了十年人!” 这一次,媳妇哭得更厉害。她小时候就是丢在路边,一整天无人要,他父亲又将她拣回家的。 熄灯后,媳妇表现得从未有过的温柔,喜得孙仲望接连三次发誓,说他下一世还要娶她作媳妇。 第二天一大早,镇文化站长就在外面敲窗户,要他上午到文化站去开会。 孙仲望到文化站时,会议室里已有十几个人,都是镇里各单位的头头。华文贤也到了。孙仲望寻着华文贤的眼色,坐到他身边。刚坐下,赵宣传委就宣布开会,议的是如何庆祝六一儿童节。他俩的任务是赵宣传委亲自布置的,要他俩三天之内写一篇快板书和一段对口词,内容必须是少年儿童如何投身改革事业、做红色小主人。当着这多人的面,赵宣传委两次称他俩为“我们镇里的农民作家”。孙仲望和华文贤激动得要死,连连应诺。赵宣传委还写了个条子,安排他俩到学校去体验一下生活。 去学校体验生活时,学校的人不大理睬他们,特别是那几个曾打算合写剧本的语文老师,当着学生们的面对孙仲望说:“你何必要采访,就写自己当年如何不让儿子上学读书的事,准保有教育意义。”孙仲望红着脸嘟哝:“那时连饭都没吃的,读什么书哟!” 碰了一鼻子灰,他们决定干脆回来硬编。 这回往桌边一坐,孙仲望就想睡觉。三天过了两天,还没见写出一句词来。华文贤没有错别字可改,很焦急,生怕这第一回就将“农民作家”的牌子给砸了。再焦急也没用,孙仲望自己瘦了一圈也想不出该怎么写。 幸亏晚上开始下大雨,并且一直下到第四天还不见停。镇上通知,一切活动都停下来,全力以赴投入抗洪。洪水过后,孙仲望在街上碰见满眼血丝、一路直打呵欠的赵宣传委,二人碰面只打了个招呼,别的什么也没有说。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县文化局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孙仲望怕华文贤从中捣鬼做手脚,就听了媳妇的话,偷偷地给文化局小杜写了一封信。过了半个月,小杜回信了,说“华文贤同志在你之前也来信询问,现在一并回复如下:因县局领导工作繁忙,剧本评奖之事,暂未到入议事日程,故你们仍得耐心等待时日,一有佳音,即刻奉告。”这封信,媳妇不让孙仲望给华文贤看。孙仲望捱了几天,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到第五天上,他瞒着媳妇偷偷给华文贤看了。华文贤看后半天无话。 五 又过了几个月,田里开始栽油菜了。 剧本和一千元奖金仍旧没有一点动静。赵宣传委见到他俩时,也不再称农民作家了。孙仲望想,一定是赵宣传委得到了内部消息,知道《偷儿记》写失败了。 果然,有天晚上,镇委会的高音喇叭里说:“我县首次公开征集优秀戏曲剧本活动日前圆满结束,积极参加这次活动的有县委领导同志和文化水平很低的农民作者。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次活动的第一个交稿者,是西河镇两位年龄加起来超过一百岁的农民。经过专家认真评选,由县委宣传部部长汪国庆同志创作的《胜天歌》,被评为这次活动的唯一优秀作品。”听到这条消息孙仲望仍然很高兴。毕竟自己的事头一回上了广播。 他到华文贤家时,华文贤正哭丧着脸。见了他,华文贤揉了一下眼圈说:“原指望能得点奖金,过个痛快的年,谁知竹篮打水一场空。这过年费还得下苦力去挣。”孙仲望安慰他:“没得奖,却得了个广播扬名也不错。”华文贤说:“可广播里并没有直接点我们的名。”孙仲望说:“虽然没明说,可西河镇谁不知道这是在表扬我们呢!”华文贤听了心情稍好一些,叹口气说:“只可惜浪费了那些帐本。”孙仲望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再说,它是过去大队的,又没花你一分钱。” 听了这话,华文贤忽然发起牢骚来:“你别以为我过去沾了集体的大便宜,就算沾了便宜又怎么地呢,谁不晓得沾,谁就是苕。就说这次评奖,《胜天歌》为什么能得奖,还不是见作者的官大。”孙仲望说:“话不能说死说绝,汪部长水平若不比我们高,能管得了这么多的文化人?” 忽然,华文贤的媳妇在门外哎哟一声,跟着就骂起来:“华文贤,这门前的台阶你今天晚上不修起来,明天我就去招个野男人来修。”华文贤听了一声不敢吭。孙仲望小声说:“台阶是该修一下,我进来时,也险些摔一跤。”女人又在门外哭叫:“华怪种,你聋了还是哑了,你要是长卵子的男人就站出来。”华文贤耷着耳朵想从后门溜,孙仲望拉住他:“算了,今晚我帮你,抬两块石头来修一修。” 出门时,华文贤扛着杠子窜得像兔子。孙仲望在背后劝了女人几句,撵了半天才撵上华文贤。 二人在一堆石头前站住。孙仲望说:“这是学校盖房的石头吧?”华文贤说:“知道。你看那头有人没有?”孙仲望说:“鬼也不见一个。”华文贤说:“那我们快点系好石头,快点抬走。”正在手忙脚乱时,猛地一道手电筒光射在他俩身上,有人说:“真没想到农民作家竟是偷石头的贼,又是来体验生活的吗?”光亮射在脸上看不清说话的人。听声音像是学校的语文老师。“走,跟我到派出所去。”孙仲望很慌:“以前的石头确实不是我们偷的。”语文老师说:“我不管。捉住你,就是你干的。”华文贤被手电筒光亮照烦了:“别不懂礼貌好不好,老用手电筒照人的眼睛。”手电筒熄了一会,华文贤看见语文老师手上拿着啃得只剩下半截的黄瓜。华文贤招呼孙仲望将石头抬起来走。语文老师拦住说:“是不是由偷变抢了?”华文贤理直气壮地说:“你能偷黄瓜,我就可以偷石头。” 他俩抬着石头走出十几步,听到语文老师低声骂了一句什么。 回到家里,孙仲望脱衣睡觉时和媳妇说偷石头的事,媳妇听了,当即要他什么事也别同华文贤一起干。 ------------ 农民作家(2) 六 差不多整一个月,孙仲望没和华文贤见面,只听说华文贤贩药材蚀了本,亏了两百多块钱,在外躲了六七天不敢回家,媳妇托人带信叫他回,他才敢进门。 这天,外面起了好大的秋风。孙仲望的媳妇扛着锄头,说是出去将刚烧的火粪拢一拢,免得吹散了引起火灾。 出去不一会,媳妇又匆匆返回来,说她看见一群人从小车上钻出来,打听往华文贤家去的路,有个女的她认识,过去是县剧团演青衣的名角,她猜是为剧本的事而来的。媳妇要他赶紧去,莫让华文贤吃了独食。 孙仲望走到华文贤家门口时,很紧张,手脚都有些发抖。他硬着头皮进屋去,见华文贤蜷在墙角,像一只饿瘪了的猴子。他媳妇当着一大群干部的面大声数落他。孙仲望进屋时,谁也没有理他。他在房门槛上坐下来,听了一会儿才明白,这些人是为华文贤贩药材的事而来的。他从门槛上站起来时,心里很踏实。他朝媳妇说的那个女人看了一眼后,又忍不住看了第二眼和第三眼,第四眼被一个秃顶的胖子挡住了。他心里很可惜,这样好看的女人为何不愿穿那好看的戏装,做各样的眼色给人看,而要穿像灰狗子一样的工商服,板着脸训人。 一路上,孙仲望想,哪个男人有福和这个女人一个锅里吃饭,一个被窝睡觉。正想着,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扭头一看,文化站长在背后大步追过来。 文化站长撵上来说:“你怎么这大的架子,叫两声都不应。”孙仲望说:“我有什么架子?黄牛架子越大,累死得越快!”文化站长说:“这回你得请我的客。”孙仲望说:“别耍我,前年我想参加站里的业余剧团,请你几次你都不到。”文化站长说:“这回不一样,文化局的人要我到你家去。”孙仲望瞪大了眼睛。文化站长继续说:“是为了你写的那个《偷儿记》。本来,他们按剧本上写的地址准备去华文贤家,我知道剧本是你执的笔,就叫他们来你家。现在,赵宣传委正陪他们吃中饭,你快回去准备一下,他们回头就到。” 孙仲望激动得不得了,回家对媳妇直说快快快。扫了地,摆好桌椅,又去烧开水。孙仲望揭了十几次锅盖,水还没有开。媳妇叫他趁空去通知一下华文贤。孙仲望脸一沉,说媳妇一到关键时刻就忘了原则,这一回若不是文化站长帮忙,他肯定要吃闷心亏。媳妇直挠头说自己一高兴就不能举一反三。 水终于开了。又等了一阵,文化局的人仍没来。孙仲望肚子饿极了,就叫媳妇随便做点什么充充饥。媳妇烙了几张葱油饼,他站在门口踮着脚吃了。还不见人来。孙仲望心急火盛,口渴得很,将一瓶开水喝去大半瓶。 半下午时,文化局的人终于来了。其中就有小杜,其余的是徐局长、剧团的夏团长和戏工室的毛主任。媳妇认得小杜。小杜开始不认识孙仲望的媳妇,经她自己一说,小杜才记起自己在剧团当演员时,下乡演出,真的在她娘家住过,还和她睡过一张床。孙仲望的媳妇羡慕地说,小杜那时身子嫩得像水豆腐。这话惹得毛主任在小杜身上捏了一把,然后说,现在倒像块臭豆渣。大家笑一阵后,开始进入正题。 孙仲望的媳妇拎着小半瓶开水,拭了一圈,没有倒出一滴水,大家随手拿着的瓶子都是满的。 徐局长先问还有一位作者怎么没来。文化站长说,通知过了,可能人不在家。随后是毛主任介绍情况:这次征集剧本评奖,原本也考虑了《偷儿记》,后来因为不如《胜天歌》成熟,思想性也不如《胜天歌》深刻,加上只能评一名优秀奖,所以只好忍痛割爱。又因为元旦期间,县剧团要带新剧目参加省里的戏剧节,为鼓励基层作者,县里决定,请你们二位到县里去住下来,修改《偷儿记》,让剧团带着《偷儿记》上省演出。住宿费、伙食费全由县里出,每天另发两块钱的误工补贴。 毛主任说完,夏团长未经徐局长示意,主动开口说:“你们现在就要考虑一下,黄梅戏主角必须是女的,是旦角,《偷儿记》的主角现在是个老生,这样很难发挥黄梅戏抒情的优势。”徐局长毫不客气地打断夏团长的话:“这些问题到县里去再说,到时先开个讨论会,让大家都来提意见。”徐局长又对毛主任说:“你还有一个问题没说。”毛主任当即出了一脸汗,赶忙掏出笔记本,急急地翻了一阵,复开口说:“你和老华后天,也就是二十五号坐早班车去,到文化局报到,家里的事情在明天安排好,去后除非家里死了人、着了火,否则一概不准请假。”说完,毛主任用眼角乜了几下徐局长。 徐局长不理他,却问孙仲望,《偷儿记》的素材是从哪儿来的。孙仲望的媳妇抢先回答,说写的就是我娘家的事。徐局长说,难怪读来这么亲切,还是要按毛主任说的办,一篙子扎到基层,搞专业创作的为什么反不及农民作家,差别就在这里。徐局长后面的话是对毛主任说的。毛主任听了直点头。 徐局长又问大家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小杜赶忙接着说:“家里有什么困难尽管说。”孙仲望说:“没困难,冬播都搞完了,在家也是闲着。”赵宣传委一直没机会开口,这时才说:“你和老华这一回一定要好好为西河镇两万农民争光。”徐局长已站起来了,边走边说:“你气魄还小了点,这个戏要争取演到北京去,也让我这个文化局长风光一回。” 孙仲望将徐局长送到门口,看着徐局长他们坐小车离去后,他站在门口和过路的人笑着打招呼。 忽然,华文贤像头发癫的公牛一样冲过来,气喘喘地问:“他们人呢?”孙仲望说:“工商局的吗?”华文贤急了:“你别装孬!”这时,华文贤的媳妇也赶来了。 夫妻二人当街质问,文化局来人怎么不通知华文贤。孙仲望想到华文贤在剧本上做手脚的事,心里就很坦荡,一点也不脸红。他说他通知时,华文贤正在巴结工商局的领导,见他进来连问都不问一声,人都有个自尊,你不把别人当人却想别人把你当人,于是他一气之下才一声不吭地走了。华文贤又追查一千块钱的奖金。孙仲望说一分钱也没有。他不信,说这是编局,并说狗日的孙仲望如果不分五百块钱给他,他就上他家去打砸抢。 孙仲望火了:“你敢再骂一句?”一边就揪住了华文贤的衣领。华文贤一把攥住孙仲望的头发说:“我骂了,看你能把我怎么办?”孙仲望说:“有狠你就再骂一句。再敢骂一句,我就揍扁了你。”华文贤的媳妇欲上前帮忙,被闻讯跑出来的孙仲望的媳妇扯住。 这时,赵宣传委折回来了。他将华文贤严肃批评了一通。说这样闹有损于农民作家这个光荣称号。华文贤不敢和赵宣传委顶嘴,听了详情后,他马上向孙仲望认了错。回家后,他让媳妇提了一只公鸡,送到孙仲望家赔不是。孙仲望见状立刻消了气,还让华文贤媳妇带了一斤糯米酒回去。 吃晚饭时,孙仲望喝了几杯酒,媳妇也喝了几杯。孙仲望想不通文化站长为什么那么恨华文贤。媳妇告诉他,文化站长其实是恨华文贤的媳妇,那回看电影,文化站长在门口收票,顺势摸了一把华文贤的媳妇,华文贤的媳妇回头就给了文化站长一耳光。孙仲望很敏感,问她被摸过没有。媳妇说,摸过,但不要紧,那是冬天里,她穿着棉衣,不像华文贤的媳妇,是六月天,只穿着一层薄纱。 七 二十四日忙了一整天,晚上孙仲望一上床就睡着了。半夜里,忽然被赵宣传委的大声叫喊吵醒。稻场上的草堆着火了。白天忙着准备到县里去的事情,忘了将火粪拢一拢,晚风一起,火星飞到草堆上去了。幸亏发现得早,不然家里养的那头牛冬天就没什么吃的东西了。扑灭了火,孙仲望要谢赵宣传委,却找不到他的人。 第二天早上,他去搭车时,在街上碰见了赵宣传委。孙仲望说他要将赵宣传委奋勇救火的事迹写成广播稿。赵宣传委严厉地制止了,说若是要写广播稿,他就不准孙仲望到县里去改剧本。 在车上,孙仲望和华文贤说起这事时,华文贤说孙仲望真是苕过了心,赵宣传委那晚去稻场还能有什么光彩的事吗?孙仲望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到文化局报到时,徐局长他们都不在,只有小杜在办公室等他们。小杜把他俩领上四楼,推开一扇玻璃门,见徐局长、毛主任、夏团长和十几个不相识的人,正坐在沙发上吃瓜子和水果糖。大家吃东西时,都是文绉绉、挺有学问的模样。徐局长问怎么才到。他俩正不知如何回答,小杜帮忙说这趟车的司机缓性子,车开得慢。 他俩刚坐下,徐局长就说,五六十年代,鄂东的浠水县产生了四个农民作家,没想到九十年代,风水转到了我们县,一下子就产生了两个农民作家。今天请大家来,是要大家多对《偷儿记》提出善意的批评和建议。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开了头炮,听口气,他是上次评奖的评委,他说《偷儿记》在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这一点上,明显不足,更缺少时代精神。会场上最年轻的那个人忽地站起来,将前面人的话打断了,说《偷儿记》好就好在写出了生活的本质,不像别的剧本,搞假大空,迎合假繁荣。被反驳的人胀红着脸说,那你说汪部长的《胜天歌》是那一类呢?年轻人不说话。徐局长忙拦住,说今天不扯别的戏。大家沉默下来。 过一阵,夏团长说我来说几句,他说我初读剧本时吃了惊,觉得它太好了,好得就像前几年轰动全省的《银锁怨》。徐局长一敲茶几,说老夏,注意你说话的语气。夏团长咽了一口茶水,继续说,我并不是说作者在抄袭,但《亲亲儿的脸》和《无儿点灯灯不亮》这两段,与《银锁怨》中的两段一模一样。孙仲望一听急了,说,怎么会呢,这是几十年前,我媳妇的两个上人说的话,西河镇好多人都会这几句话。小杜在一旁小声说,别人能争,你可不能争,你一争别人就不说真心话了,讨论《胜天歌》就是这样,大家都睁着眼说瞎话。 接下来是毛主任说。他说《偷儿记》里为什么要偷儿,没说清,理由也不能让人普遍接受,这一点不写好,这个戏就不能成立。孙仲望实在忍不住又争辩道,我觉得再清楚不过了。毛主任说,光你清楚不行,要让评委和观众都信服,除了偷以外,没有别的办法了。华文贤忽然来一句,说这不是鸡蛋里面寻骨头吗!徐局长又敲了茶几,说你们作者要允许别人发表不同意见,这个戏我们内定的标准很高,要向省委汇报演出,要力争超过《银锁怨》,不仅到人民大会堂里去演,还要到中南海怀仁堂里去演。 孙仲望和华文贤被徐局长的话镇住了,再也不敢争。 散会时,徐局长叫大家都去招待所吃顿便饭。孙仲望和华文贤坐在徐局长的小车里,前头走了,小杜也在车里,毛主任、夏团长他们都是步行。 吃饭时,大家都朝徐局长敬酒,一个个又认真又诚恳,说上任不到一年,全县文化工作就出现了新面貌。然后再说和农民作家喝一杯,沾沾山里的仙气等话。孙仲望、华文贤刚把杯子端起来,他们已将杯子送到鼻尖前闻了闻,随即转身走了。 半中间,上了一道鱼。徐局长让放到他俩面前,说是武昌鱼,又说知道武昌鱼吗。孙仲望想说没说出来,华文贤抢先说,知道,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这是毛**吃过的。徐局长点头让他俩多尝尝。中午的菜很多,但他俩连半饱也没吃到。每次他俩伸出筷子时,就有人转动桌上的转盘,不是空筷子回,就是只夹很少一点。幸亏有一盘炒肉丝,转盘上放不了,只好放在他俩面前的桌子上。他俩顾不了许多,将盘子里的东西一扫而光。等走进客房时,肚子已经饿了。 客房里有两张床,还有沙发、彩电,厕所也在房内,却不是蹲坑。是那年批判“***”时,说**上小靳庄也带着的那种抽水马桶。孙仲望在上面坐了半个小时,仍不通畅,只好站上去,蹲在上面,却担心将那瓷器踩破了,弄得心里很紧张,出来时,见华文贤正在啃馒头。一问,才知是小杜从餐厅里带回来给他们的。还剩下三个,孙仲望赶忙抓住两个。华文贤说:“别抢,我吃饱了,都是你的。” 孙仲望边吃边看电视。放的是《雪山飞狐》,看着看着就入迷了。毛主任临走时,叫他们下午两点到原地点开会,他俩一直看到电视上打出十三点四十分时,才互相说,该去开会了。这时,毛主任进来了。毛主任恼火地问:“叫你们两点开会,怎么三点了才动身?”华文贤说:“电视上才一点四十呢!”毛主任说:“那是招待所放的闭路电视,是转录的,上面的时间不算数。” 他们匆匆赶到会场。大家听毛主任一解释,都笑了。徐局长也不例外。下午,大家的劲头没有上午的足,好几个人在打瞌睡,徐局长打了几个哈欠。 四点多钟时,门外来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一张小嘴在徐局长耳边动了一阵。徐局长精神为之一振,喝了一口茶,大声宣布:“省戏研所的杨主任来电话了,他后天亲自参加《偷儿记》的讨论。杨主任是我省的戏剧权威,他亲自来,说明这个戏大有希望。” 孙仲望和华文贤很激动地相互看了一眼。徐局长让毛主任宣布散会,留下孙仲望和华文贤单独吩咐一阵。 八 晚饭只有小杜陪他俩吃。毛主任一路跟到招待所门口,见小杜仍没叫他陪客,只好分手走了。吃完饭,小杜拿出两张电影票请他俩去看电影。他俩不去,说在家看《雪山飞狐》。小杜就拿着电影票走了。 晚上却没有放《雪山飞狐》,放的是“全县三民(民歌、民间舞蹈、民间器乐)调演”录像。里面的人他俩认得不少。他俩指着那些熟人大声说笑,弄得服务员进屋来提醒,说十二点了,别人要休息。 早上,二人都睡过头了。去吃饭时,餐厅已锁了门。正在为难,小杜在一棵大树下叫他们的名字。他俩走拢去,小杜递上一个大纸包。打开一看,是十个肉包子和一些花生米。小杜说,她见他们没起床,就买好早餐在外面等。他俩同时说:“杜秘书,你太好了。” 听到这话,小杜叹了一口气,很重。孙仲望问,“杜秘书这么年轻叹什么气?”小杜说:“光人好还不行,要命好。我命不好,成天忙别人的事,自己的事没人管。”小杜数说她家柴没人锯、煤没人做,明天就得吃生的了。孙仲望一咧嘴说这点粗活,我们抽空帮你干了就是。小杜谢过后,要他俩上午去一个,下午换另一个人去,反正剧本只能一个人写。孙仲望答应自己先去。 路不远。小杜住五楼,进屋时,小杜让他换上拖鞋。孙仲望的脚太大,几双拖鞋都试了,都穿不上去,他只好打赤脚,满屋有一股脚臭味,他自己不觉得臭,反而不明白小杜为何老捂鼻子。抽了一支烟,小杜就带他到楼顶上去。孙仲望看那堆煤像座小山,旁边的柴禾,最少有一卡车。小杜让先做蜂窝煤。孙仲望感到任务太重,赶忙操起工具干起来。不一会儿就出了一身汗,他用手一擦。脸上就是一片黑。小杜说去局里看看,走了。孙仲望一人埋头干活。半上午时,有个胖女人上来转悠,问他帮人做煤几多钱一吨。孙仲望想了想说一吨五块钱。胖女人有些惊喜,说明后天也请他帮忙做两吨煤怎么样。孙仲望说做完这点煤他得回家去了。胖女人和他磨了半天,还将价提到六块钱。孙仲望被缠不过,只好说了实话。胖女人情不自禁地说,难怪她男人叫汽车撞死了,谁叫她这样精。孙仲望听说小杜死了丈夫,心生同情,干得更卖力了。 一堆煤做了一半时,小杜回来了。叫孙仲望洗手洗脸,招待所要开饭了。孙仲望的手很糙,裂口里的黑东西怎么也洗不掉。小杜倒了一点什么水在他手上,又用她那双柔软的小手帮忙搓了一把。搓得孙仲望身上一阵阵发燥,脸上也红了。小杜松开他的手,失望地看着洗不净的黑迹,说真没法想象,这样的手竟能写出那样好的剧本。孙仲望不好意思地一笑。小杜吩咐,回招待所后,若有人问手上怎么弄得这样黑,你就说不小心将一瓶碳素墨水搞泼了。 回到招待所,华文贤还在看《雪山飞狐》。吃饭时,小杜问华文贤上午有人来过没有。华文贤说只有服务员进来打扫房间。吃罢饭,华文贤跟小杜走了。孙仲望一连看了三集《雪山飞狐》,眼睛都发胀了。有人推门进来,一看是毛主任。 毛主任叭地一下关上电视机,问他写了几多。孙仲望说没有纸,又不能写在手上。他伸手一比画。毛主任问他的手怎么这样黑。孙仲望按小杜吩咐的说了。毛主任冷笑起来,说局里每天为你们花七八十块钱,你们却轮流去给人家作义务工。说着就要孙仲望随他出去一趟。 孙仲望随毛主任爬上楼顶。县城的风景在这儿看很不错。孙仲望一眼看见华文贤正在那边楼上做煤。毛主任指着问那做煤的是谁。孙仲望说他眼睛不好,看不清。毛主任走时,又冷笑了一声。 傍晚,小杜来时,孙仲望将下午的事告诉了她。小杜当时脸色很不好看,吃饭时一句话也没说,吃完饭,小杜又要了一只烧鸡和半斤花生米,加上一瓶白酒,让他俩带回房去宵夜。临走前,小杜再三嘱咐,徐局长若问你们为何一整天没动笔,就说想听省里杨主任的意见后再写,免得走弯路。 干了半天活,身上到处发酸。喝点酒后,真比搂着野女人睡觉还舒服。他俩将酒菜消灭得一干二净。上床时,孙仲望问小杜帮华文贤洗手没有。华文贤听说小杜帮孙仲望洗了手,直说他有艳福。 九 孙仲望和华文贤睡得正香,毛主任进来掀被子,要他们起来吃早饭。还说,从今天起小杜不来了,由他负责《偷儿记》修改过程中的一切事。孙仲望和华文贤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毛主任叫服务员将电视搬走了,又将两本稿纸放在写字台上,半真半假地说,他每天要来数一数写了多少页。 他们下楼去时,外面一个女人拉着的小男孩,直冲毛主任叫爸爸。 这餐饭孙仲望和华文贤吃得一点意思也没有,毛主任的儿子简直不准他俩动筷子,一夹菜小孩就哭,拿肉包子小孩也哭,说是他家的,不准别人动。他们只有喝粥时小孩不哭。毛主任象征性地骂了几句,没有效,小孩一点不怕他。小孩的妈妈说,大人不生小伢的气。孙仲望和华文贤真是无法生气,看着小孩将肉包子的馅吃了后,将包子皮扔在桌子上。小孩吃饱后,由他妈妈领着上幼儿园去了。毛主任说他再去要几个肉包子。毛主任一走,孙仲望说,我们也走,我们又不是要饭的,受小孩欺负。华文贤犹豫一下,还是跟孙仲望走了。 毛主任将肉包子送到房间时,孙仲望和华文贤已在埋头改剧本,根本就不望那堆肉包子。毛主任一点也不尴尬,还凑近来说:“大家提的意见,你们一定要好好消化。”华文贤说:“像几碗粥一样,消化得那么干净,是不是?”毛主任说:“这个譬喻不太贴切。” 服务员在外面喊:“戏工室姓毛的接电话!”毛主任去了,转眼又回来,说:“杨主任来了!我去接待一下,你们还是抓紧时间改,需要见他时,我会通知你们的。” 毛主任走后,他俩就没心情写了。都猜杨主任是个什么模样,二人一致认为肯定是个戴金丝眼镜的老教授。后来,他们也像那小孩一样,吃光了包子馅,将剩下的包子皮合好,依然用纸包着放在原地方。正在窃笑,毛主任喊他们见杨主任。 杨主任长得极像赵宣传委,只是比赵宣传委穿得好些。见面后,杨主任却对毛主任说:“小毛,你这搞专业创作的落在业余的后面了。要努一把力呀!”徐局长一旁说:“我们正想搞一个改革方案,准备将专业人员取消,实行合同制,并向社会公开招聘。”小杜插嘴说:“听说英山县创作《银锁怨》的重要经验就是,两年内拿不出一个像样剧本的专业创作人员,一律调出。”毛主任脸上红过后又白过:“杨主任不也是专业的吗,若不是杨主任前次来发现了《偷儿记》,说不定就埋没了呢!”徐局长听了这话,眉头皱了几下。 往下进入正题。杨主任一口气说了两个小时,总的意思是,中国戏剧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悲剧,所以《偷儿记》一定要在这一点上突破一下,写出中国第一部真正的悲剧来。杨主任的话水平很高,孙仲望和华文贤听呆了。杨主任一说完,徐局长马上表态,说杨主任的指示,将是《偷儿记》的一个重要里程碑。 然后,大家都去吃饭。先说是汪部长要来陪,在餐厅里等了一会,又有信说汪部长下乡未回不来了。杨主任说,是不是因为他那个戏被我否定有意见。徐局长忙说是真下乡去了。大家就开始喝酒。喝酒时大家轮流敬杨主任,特别是小杜,一连和他干了五杯。杨主任开始还很认真地推辞,说下午他还得跑一个县。小杜说明天再走,晚上她陪他跳舞。杨主任和小杜拉了钩后,就喝了个大半醉。醉时仍不忘说《偷儿记》,他说,这个戏成不成功,关键看剧中人死得成不成功,要死得出乎人意料之外,又在人意料之中,所以,这个戏要敢于写死亡,要写成死亡的艺术。 下午,杨主任躺在床上不断地说:“只要感情深,不怕打吊针。”县里的人又开会,徐局长快刀斩乱麻,叫毛主任找关系到公安局弄一些有关人员的死亡档案来,让孙仲望和华文贤看一看,开启思路和灵感。说完就去筹备晚上的舞会。 晚上去跳舞,孙仲望本不想去,但华文贤要去,房间又没有电视机,孙仲望直到最后一刻才打定主意去看个新鲜。在舞厅的角落里,孙仲望和华文贤守着杨主任、徐局长他们脱下的外衣,寸步也不敢离开。徐局长在剧团里挑了几个漂亮演员陪杨主任。杨主任和她们每人跳一曲后,就不找她们了,专和小杜跳。见杨主任跳得高兴,徐局长让舞会延长了半个小时。舞会上的事,叫孙仲望和华文贤的眼睛看得好累。华文贤说:“有空我也来学一学。”孙仲望说:“不怕你媳妇打断你的腿?”华文贤不作声了。往回走的路上,大家仍说跳舞的经验,都说杨主任和小杜的慢三、慢四跳得有味极了。华文贤不知怎地改变了态度,厚着脸,凑到毛主任身边去和他说话。没人理睬孙仲望。 十 杨主任一走,他们就忙了起来。华文贤找徐局长,提出要毛主任参加修改。徐局长问孙仲望有没有把握高质量地拿下这剧本。孙仲望本来恼火华文贤这么自作主张,但见徐局长一点不拿架子,亲自来和自己商量,就同意毛主任参加进来。徐局长高兴地说,人多力量大。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你们这样做我就放心了。 毛主任一下子来了劲,将两人间换成三人间,自己也搬到招待所里住下。还买了一条阿诗玛送给公安局管档案的人,借了一堆所谓死亡档案出来。 孙仲望翻开第一个卷宗就叫开了蹊跷,说:“怎么这样将人命当成狗命,为了不能穿裙子就自杀。”华文贤和毛主任接过去一看,卷宗记载的是,县一中高(二)班一名女生,因大腿长得不好看,不能穿超短裙而跳楼自杀。三人惊奇一阵就过去了,因为这是不能写进剧本里去的。 看了一整天卷宗,竟没有一个中意。毛主任有些失望,想了想,问:“你们在乡下,听没有听说比较奇特而又动人的死法?”孙仲望摇摇头说:“乡下人好死的不说,歹死的,除了暴病以外,全是喝农药,上吊和跳塘,平常得很。”华文贤忽然问:“听说去年县文化馆一个搞创作的人死时,情景动人得很,好多人哭了。是怎么一回事,能不能写成戏呢?”毛主任说:“你说的是老谢!他真是个拼命三郎,长年累月趴在桌子上写,三餐饭都懒得做,就买了些饼干放在手边,得空就吃几块,造成长期营养不良,几种病一齐发作,几天工夫就死了。大家哭是哭他的才华!”孙仲望说:“吃饼干会死人?乡里好多人临死前,就盼能吃几块饼干呢!”说着话,孙仲望突然想起一件事:“有了!上个月十二号的报纸上,不是登过一篇文章吗?那个冤死人的案子,西河镇的人看了没有不掉眼泪的!”华文贤也想起来了,连声说好。毛主任叹了一口气说:“那故事好是好,可不能写。”孙仲望不理解:“党报上登了的事,怎么不能写呢?”毛主任说:“没有说不让写,可我们没有必要去捅那个马蜂窝。” 忙了一整天,一点结果也没有。按徐局长的要求,今天必须将方案拿出来,明天开始动笔,最迟半个月后上排练场。进程没达到,毛主任有些焦急。 吃晚饭时,毛主任的媳妇和儿子又来了。华文贤不知什么时候搞清楚的,将那小孩叫作阿敏。阿敏还是不让孙仲望和华文贤吃他家的菜,连他不吃的豆腐也不能动。孙仲望和华文贤只好耐着性子,等阿敏吃完了再吃。阿敏忽然来了兴致,非要孙仲望吃他剩下的肉骨头。毛主任的媳妇好言劝了几句,阿敏不依,说爷爷总是啃他剩下的肉骨头,爷爷像他,他得代爷爷啃。阿敏的小手死死指着孙仲望。孙仲望脸胀得通红。华文贤见状忙插进来,说华伯伯是条大黄狗,最爱啃骨头。说着,边汪汪叫,边用嘴去叼桌子上的肉骨头。阿敏咯咯笑起来,要孙仲望也这样。孙仲望怄得手发抖。毛主任过意不去,轻轻一拍桌子,说阿敏,你太不像话了。阿敏一扔碗筷,哭了起来。毛主任的媳妇嚯地站起来,抱着阿敏往餐厅外走,边走边说,小孩才五岁,未必你也是五岁。这话像是说毛主任,又像说孙仲望。毛主任起身去追。 孙仲望再怄气也不会不吃饭,而且越怄气越是多吃些。华文贤也在拼命多吃。杨主任在这儿时,他一直憋着性子,不露出馋相来。现在桌上就他俩,就什么也不顾了。孙仲望见他老是吃肉,就说:“你不是爱吃骨头吗?”华文贤一笑:“那是和阿敏逗着玩。”孙仲望摇摇头:“文贤,我见你两天变得厉害,前后成了两个人。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华文贤说:“你是不是见毛主任和我亲热些,就吃醋了?”孙仲望说:“我俩都是一样的人,吃哪瓶子醋哟!可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是被领导,他们是领导。”华文贤说:“我和你也不一样。”孙仲望说:“哪一点不一样。”华文贤说:“反正不一样。” 旁边桌上,服务员将空碗空碟子扫得当当响,他们赶紧喝了半碗汤,起身离开桌子。 他们并不急于回房间,出了招待所大门,往街上溜达。城里的女人不怕冷,都快冬天了,大部分女人还穿薄裙子,搽香水。边走边看,忽然看到徐局长和毛主任在路边说话。他俩就走拢去。徐局长问修改顺不顺,生活安排得怎么样。孙仲望本来准备提点意见,华文贤又把话说在前面,说有毛主任的精心安排,一切都是顺风。孙仲望再提意见就显得不团结了,他就反话正说。他说,毛主任实在太辛苦了,一点也顾不了家,害得他的媳妇和儿子,也餐餐跟着我们一起吃食堂。徐局长听了这话,立即看了毛主任一眼,将毛主任的头看低了下来。徐局长将日程安排重申一遍后,就走了。 毛主任依然到招待所里睡。他惦记着剧中人怎样死最好,怎么也睡不着。孙仲望和华文贤没有着这个急,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半夜过后,毛主任将他俩唤醒,兴奋地说:“我想到一个好点子了。在最后一场里,让剧中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只剩下那个女婴——在一片漆黑中,一团红光罩在襁褓之上,什么音乐也没有,只有那一声声啼哭!”孙仲望说:“那怕不行,为了一点小事死那么多的人!”毛主任说:“正是这样的效果。谁也料不到,这么一件小事会酿成这大一场悲剧。”华文贤说:“这点子太好了,梅兰芳和严凤英也想不出来。”孙仲望仍在犹豫:“我看还是不行。都死了,剩下一个婴儿谁养呢,这不是等死,不等于斩草除根成了绝户吗?”毛主任说:“这你就外行了;这叫象征!女孩象征纯洁,象征生命,象征明天,就是说寄希望于消灭了愚昧的崭新的明天。”孙仲望固执地说:“我不同意这样。”毛主任变了脸。华文贤说:“孙仲望,你别固执,这又不是你的私人财产。” 孙仲望不吭声,起身去卫生间解大手。许是心里有气,脚下重了,刚往抽水马桶上一站,抽水马桶咣当一下裂成两半,孙仲望重重地摔在地上,同时下意识地大叫了一声哎哟。 华文贤闻声冲进来,一把将他拉起来。毛主任阴着脸说:“谁叫你犟,报应。”外面有人敲门,开开后,是服务员。服务员探明是怎么回事后,指指门后贴的旅客须知,要孙仲望照价赔偿。孙仲明听到要他赔两百块钱,脸都白了。他捂腰趴到床上大声哼叫着,任凭服务员怎么催促,他一声声叫着,像没听见似的。毛主任在一旁说:“现在装孬了,怎么不犟下去?”服务员知道毛主任是头儿,将目标对准了他。要他先替孙仲望垫付赔偿金。扯了半夜,毛主任的瞌睡来了,他打了一个哈欠说:“算了,不扯了,等我们走时,你将它算进住宿费里。” 走的走了,睡的睡了,孙仲望歪在沙发上,直到天亮也没睡着。他腰没摔痛,屁股摔痛了却是真的。 天亮后,毛主任一醒过来,孙仲望就讨好地对他说:“毛主任,我想了一夜,想通了,还是你设想的那个点子最好!”毛主任一点不领情:“我们是二比一,你不合作也不怕。”停了停又说:“你还是去想抽水马桶好了。” ------------ 农民作家(3) 十一 毛主任的媳妇和儿子再也没有来,吃饭时孙仲望感到一点意思也没有。毛主任总是将好菜放在华文贤面前,摆在他面前的多半是白菜和萝卜。 那天,他们一起找徐局长汇报了修改方案后,除局长考虑了半天,终于同意了。回来后就开始改。毛主任将桌子移了个方向,自己坐在后面,孙仲望和华文贤坐在前面。毛主任问乡里公公骂儿媳妇怎么骂,他俩就告诉他几种常用语。毛主任斟酌一番,拣了一种,润润色后记到稿纸上。虽然摆出作大手术的架子,但前几场基本上还是按孙仲望写的第一稿抄。 这天下午,毛主任写累了,想抽烟,孙仲望和华文贤的低档烟,他不愿抽,就掏了钱叫华文贤去买。华文贤出去一会儿,又返回来,身后跟着孙仲望的媳妇。孙仲望有些吃惊。毛主任正在聚精会神地想问题,只冲着她点点头。 媳妇坐下后,痴痴地望了孙仲望一阵,说:“你长白了,长胖了!”孙仲望说:“光吃,没处消,只有长肉。”媳妇说:“听赵宣传委说,你还抽空去帮人打短工。挣零花钱?”孙仲望说:“没有。只有刚来时抽空帮人做了半天煤。”媳妇说:“赵宣传委见我就问你的情况,镇长也上我家坐了一回。”你来后怎么不写封信向镇里领导汇报,别让他们说你当了农民作家以后瞧不起人了。孙仲望说:“我从未给领导写过信,不知道怎么写。”媳妇说:“一回生,二回熟么。今天你写好,明天我带回去。”孙仲望说:“你今天不回去?”媳妇说:“想撵我?还以为这些时你心里馋得发烧呢。城里的女人让你起了歪心思唦?”孙仲望说:“你瞎猜。三张床三个人,没你的铺。”媳妇说:“怕什么,往年修水利,一个工棚上百人,我们还不是照样睡。” 媳妇从包里往外掏毛衣,说天要变了,她怕他冻出病来还得她料理,不然才不跑这怄气路呢。掏完衣服,她又冲着毛主任说:“你出去一下,我和老孙有点事。”毛主任说:“别闹。正忙呢!”孙仲望的媳妇上前夺过孙仲望笔下的稿纸:“难怪徐局长要你下去体验生活,你一点也不知道下情。当年在水库住工棚时,有人老婆来了,大家都要出去避半个小时呢。”毛主任无奈:“罢罢,我去叫服务员给你们开一个房间,不过只能住一晚,超过的自己掏钱。”孙仲望的媳妇说:“我就要多住几晚,钱不够,到时在我男人的奖金里扣就是。” 换一间房,门一关好,二人就往床上钻。因为太急,将床单也弄脏了。媳妇用脸盆装上水,将那一块浸湿后用力搓,边搓边对孙仲望说:“我在家听人说,华文贤给他媳妇写信,说你水平太低,改剧本你完全插不上手,主要靠他动笔。”孙仲望在另一张床上躺着说:“他只会动手拍马屁,现在是毛主任亲自动手改。”媳妇说:“那你当心,他像蒋介石一样,会从峨嵋山上跳下来摘桃子。”孙仲望说:“我知道,可我防不胜防,华文贤和他搅到一起了,我有劲使不上,”媳妇说:“我看华文贤一定有什么企图。”孙仲望说:“华文贤和毛主任搅肯定要吃他的亏,只可惜,连我一起搭上了。” 华文贤在外面叫吃饭。门开后,华文贤开玩笑说:“表姐,我还以为你被肉钉钉在床上了呢!”孙仲望的媳妇说:“除非把你的鼻子借给老孙!” 毛主任和华文贤在头里走了。孙仲望在后面对媳妇说,他吃过毛**吃的武昌鱼。媳妇听了,就说今天要沾公家的光,也尝一尝武昌鱼的味道。 到餐厅坐下,孙仲望等毛主任开口加菜,等了半天没动静,服务员依然只送了一个四菜一汤来。孙仲望见媳妇直朝他使眼色,终于鼓足勇气说:“不知有武昌鱼没有?”华文贤笑着说:“表姐就想过夫贵妻荣的日子,就想吃山珍海味了?”孙仲望的媳妇说:“是又怎样!老孙写《偷儿记》,功劳有他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你们犒赏一下我也是应该的呀!”见她来真的了,华文贤进退两难,愣了愣后,硬着头皮说:“毛主任,我表姐想见个世面。”毛主任说:“这么晚了,哪来的武昌鱼?” 这时,一个服务员从旁边走过。孙仲望的媳妇拦住她,问有武昌鱼没有。服务员说有,要几条?孙仲望的媳妇回头问毛主任:“你表个态吧,几条?”毛主任说:“伙食标准局长定死了,一根鱼刺也不能加。”孙仲望的媳妇说:“那老孙一个人写的戏,怎么能够一个作者又加一个作者?”毛主任说:“老孙他愿意这样。”孙仲望的媳妇说:“那老孙现在同样愿意。”毛主任说:“老孙愿意加武昌鱼,那就让老孙去加好了。我不管。”孙仲望的媳妇说:“那你管什么,管从峨嵋山上下来偷别人的桃子。” 毛主任气得一拍桌子,起身走了。孙仲望的媳妇说:“你不想吃,我也不想吃呢!”说着就将一碗汤摔到地上。见媳妇闹得不像话,孙仲望火了,上前就是一耳光,说:“你这臭婆娘,太好吃了,给我滚!”媳妇挨了打后,猛一怔,随着大声哭叫着跑出了餐厅。 孙仲望坐在餐厅里发愣。华文贤说:“你不该打她。她脾气烈,说不定要出事的。”孙仲望听了,就起身去找。 找了一圈,不见人。他又唤上华文贤一起找。招待所周围的树林、墙角都找遍了,依然没有踪影。正说上街去找,就听见旁边有人议论,说有个女人发了疯,见汽车就往轮子底下钻。他俩急忙往十字街跑,一大堆人围着的果然是孙仲望的媳妇。她将头狠命地往一辆汽车轮子上撞。司机拦也不好拦,拉也不好拉。孙仲望和华文贤冲上去架起她就往招待所拖。 回到房间,媳妇要死要命地闹。孙仲望冲着她说:“你腰上绑杆称,自己称一下你的分量。别说是你,就是我,人家也很少把我当人。你以为自己的男人写了一个戏,就什么都改变了?这是痴心妄想!我在这里连人家三岁的儿子都不如,还有你作威作福的机会?我只是人家的一只没有柄的夜壶,用时就双手捧着,不用时就一脚踢到床底下去。”他说了这话后,媳妇就平静下来。两人都不作声,坐到半夜,媳妇叹了一声,说:“命里只有半升莫求一斗,我是将自己看高了。”孙仲望说:“想通了?”媳妇点点头。孙仲望说:“饿没饿?”媳妇又点点头,于是两人一起出门,上街买东西吃。 吃完东西已是下半夜两点半了。媳妇不愿回招待所,孙仲望就陪她到车站候车室,等头班车回西河镇。 孙仲望将媳妇送上客车后,往回走时,碰见了小杜。 小杜主动和他打招呼,还叫她身边的一个姑娘喊他孙老师。同时介绍,说他是我县著名的农民作家。复又将姑娘介绍给孙仲望,说她是剧团的主要演员,演青衣的B角,名叫许小文。许小文是小杜的外甥女,她和小杜正要去找孙仲望,正巧碰上了。许小文说她最适合演《偷儿记》中的女主角,但团里好几个人在竞争,如果是公平竞争她不怕,问题是别人都有靠山,所以只好来找孙老师,孙老师是主要编剧,说话是有分量的,又有识人才的慧眼。 孙仲望不知怎么回答。小杜在一边说,这个忙你一定要帮。孙仲望说,这个忙实在不好帮,帮她等于害她。他说按现在的方案去演,到最后一场,女主角死之前疯了,将全身脱得光光的,在野地里追赶一只蝴蝶。许小文说她不怕,她愿意为艺术献出一切,再说不用真脱光,只要穿件乳白色紧身衣就行。小杜犹豫起来,说这件事以后再说,知道的明白没脱光,不知道的还以为真脱光了,你才十八岁,以后还想不想过日子? 不由许小文分说,小杜拖着她走了。 孙仲望回到招待所,正赶上吃早饭。华文贤见他从外面回来,就问:“表姐走了?”孙仲望嗯了一声。毛主任勉强一笑:“我还当吃了早饭再走呢!”孙仲望说:“她还不至于贱到这份上。”毛主任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唇,终于没有说。 上午十点过后,夏团长来了。进门就说,你们这样写不行,团里再也没有一个人愿演女主角了,大家都说,除非到武昌火车站外面的广场上找个**来演。毛主任一板脸,要夏团长回去说,谁演这个女主角,参加省里会演回来,肯定可以评上二级演员。夏团长不信他有这个把握。毛主任夸下海口,这个戏若不在省里拿个一等奖回,他从夏团长胯下爬过去。夏团长见毛主任将话说得这样死,就自找台阶下,说老毛得两个农民作家助阵,说话比打雷还响。 夏团长走后,毛主任对孙仲望和华文贤说:“剧本怎么能让演员左右,那几个女演员我了解得透亮,平时装出个大家闺秀的样子,真有事求你时,让她脱裤子上床,她也不怕丑。” 十二 写到第四场后,毛主任执意拼命将剧中人往死路上领,孙仲望一点办法也没有。华文贤对毛主任的话言听计从,搞得孙仲望只能做一个吃闲饭的。闲得过意不去时,他就扫扫地,倒烟灰缸,打开水。碰到有字三个人都不会写时,就赶忙帮着查字典。有一次,毛主任对他说:“这几天没你的事,你可以回去看看,当心你媳妇又出事了。”华文贤也说:“顺便给我捎几件冬天的衣服来。”孙仲望说:“你们是不是想剥夺我的著作权?”这以后,毛主任就再也没叫他回去了。倒是华文贤吵着要回去一趟,但是毛主任死活不准假。 这天下午,华文贤和毛主任正在写王家老爹的儿媳妇临死前的一段唱词,房门被人敲响了。孙仲望开开门,门口站着华文贤的媳妇。 毛主任见了非常客气,亲自将华文贤夫妻俩到隔壁房间安顿下来,还说条件不好,愿意的话,请多住几天。 此一回,彼一回,两相比较,孙仲望心里很难受,不愿过去看。他翻了翻毛主任写过的稿纸,见王家老爹儿媳妇的那个核心唱段刚写完,整整写了三页稿纸。 毛主任回房时,孙仲望还没看完那个核心唱段。毛主任问:“写得怎样?”孙仲望说:“像诗。”毛主任说:“你还有点鉴赏力,我就是要写出诗情画意来,”孙仲望说:“只怕乡里人听不懂这些戏文。”毛主任说:“我向来不去迁就愚昧,我的目标就是上省里去夺块金牌回。”孙仲望说:“我当初写这个戏时,老在想怎样写乡亲们喜欢看。”毛主任脸红了:“现在是我在写,我是专业作家,不是农民作家。”毛主任的声音很高,惊得华文贤光着上身跑过来,见孙仲望在沙发里坐着低头不语,又折回去了。 毛主任趴在桌上沙沙地写着,一句话也没同孙仲望商议。孙仲望呆坐在那里想着心事。 开饭的钟声响后,毛主任亲自去叫华文贤和他媳妇吃饭。到了餐厅,还没坐下,毛主任就招呼服务员来一条武昌鱼。媳妇听华文贤介绍武昌鱼的来历和特点后,就说:“多谢毛主任的看重。”毛主任说:“没什么,我只是怕大名鼎鼎的农民作家的夫人,来县里没吃上武昌鱼,也跑去寻死!”华文贤的媳妇说:“为了一条鱼没吃到口,跑去寻死,这也太不把命当命了!”华文贤暗拉了媳妇一把,媳妇会意,不再说了。 孙仲望一句话也没说,等服务员端来武昌鱼时,他赶着起身去接。盘子到他手里以后,忽地一歪,一条武昌鱼跑到地上去了。 孙仲望说:“大家莫怪,我失手了。”毛主任看也不看他,说:“没关系,服务员,再上一条。”服务员去去就回,说:“武昌鱼没有了,别的鱼要不要?”毛主任说:“不,只要武昌鱼!”毛主任一搁筷子,要领他们到街上餐馆里去找。孙仲望心里难受,不想去。毛主任说:“本来我没这个权利,是你媳妇帮我争取到的。你不去,不就辜负了她的一片苦心。再说,她上次来没吃着武昌鱼,你可以代她吃嘛!”孙仲望只好跟着去了。 找了几家餐馆,都说没有武昌鱼。毛主任发誓,就是找遍县城也要找到武昌鱼。后来终于找到了,孙仲望一口也没吃。回来的路上,华文贤的媳妇说:“其实武昌鱼还没有鲢子好吃,嫩嫩的,一点口劲也没有。”华文贤说:“早知这样,还不如给你来个土豆烧牛肉。”毛主任说:“舌头不一样。不过吃多了就能区别出好歹来。”华文贤的媳妇说:“那毛主任你是狗舌头。”毛主任说:“我待你这样好,你还骂我?”华文贤的媳妇接着说:“我们是猪舌头,只配吃粗糠烂食。”毛主任说:“难怪老华有这么多生动的戏剧语言,原来都是你在枕边教的呀!” 孙仲望听不下去,在头里走了。回房后倒头就睡。 十三 半夜醒来,孙仲望口渴得厉害,头也很重。他爬起来拿起水瓶一摇,是空的,再摇另一瓶,有水,却不多。正待往杯子里倒,毛主任在桌子那边说:“做梦也想吃呀喝的。留给我,我还要煞通宵呢。明天剧本要上排练场,就只执笔的老毛着急!”孙仲望放下水瓶,走到卫生间接了几口自来水喝下去。再睡时,身上更难受。 毛主任熬了一个通宵,将剧本改完,天亮时才上床睡。到七点半时,隔壁华文贤夫妻俩不见起床。孙仲望勉强走到餐厅,喝了一碗粥,就又一个人回房里睡下。 九点时,毛主任起床,叫上华文贤和他媳妇,上街过早。他们走时,孙仲望迷迷糊糊的,听有人叫了他一声,却答应不出来。华文贤将媳妇送到车站后,就和毛主任一起到剧团去了。 到了十一点,徐局长在剧团打电话到招待所,让孙仲望中午到剧团吃饭。服务员来传达时,孙仲望求她给文化局小杜打个电话。 小杜来到招待所,见孙仲望这个样子大吃一惊,赶忙给徐局长打电话。不一会儿,徐局长就坐小汽车来了,见面就说:“你没去看排练,我还当你在闹情绪呢!”小杜说:“是小毛说的吧?他专爱过河拆桥,贪天功为已有。”徐局长说:“你不要这样说,《偷儿记》不仅仅是老孙个人的成绩,它是各方面齐心协力的结果。”说着,他招呼孙仲望上车,到医院去看病。在车上徐局长吩咐小杜,该用的药尽管用,药费在发展黄梅戏专项奖金里开支。 徐局长将孙仲望送到医院门口,就坐车回去了。 小杜领孙仲望到门诊上找医生看过,知道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感染风寒而已。医生开处方时,小杜俯在他耳边说了一阵。医生点头给开了一个很大的处方。小杜去药房拿药,竟是气喘喘地搬来两只纸箱。小杜将一只纸箱递给孙仲望,另一只她放在一个和她挺熟的护士那儿。小杜对孙仲望说,她给他开了五瓶补脑汁,希望能帮助他写出比《偷儿记》更好的剧本,是独立完成的,不用毛主任插手,为他自己,也为她争口气。小杜还让孙仲望对别人说,他害的是急性心肌炎。走到医院门口,徐局长的小汽车已等在那儿。 下午,徐局长来招待所看孙仲望。徐局长亲手倒了杯水给孙仲望吃药,还问他想吃点什么。孙仲望想也不想地就说:“我要吃武昌鱼,一餐一条。”徐局长对毛主任说:“老孙有什么要求,你不用请示,直接去办就行。”毛主任眨眨眼睛嗯了一声。 剧本改好后,毛主任就不来招待所住。所以孙仲望和华文贤又搬回两人间,孙仲望将电视机要回来了。毛主任和华文贤天天往剧团里跑。孙仲望就一个人在房间看电视,《雪山飞狐》播完了,《天龙八部》刚刚开始。 看了三天三夜电视,孙仲望感到有些心烦,武昌鱼吃得腻了,一动筷子就觉得腥味难闻。小杜却要他最少装一个星期,不然就不像心肌炎。 这天早上,华文贤无意中说今天合排《偷儿记》。孙仲望很想看看自己写的戏,被演成什么模样了,便偷偷跟在华文贤后面,到了剧团排练场。 徐局长已到了,见孙仲望来,忙将他介绍给旁边的两个人,说:“这就是《偷几记》的原作者,农民作家孙仲望。”这两个人,一个是分管文教的县委叶副书记,另一个就是写《胜天歌》的汪部长。叶书记问他多大岁数了。孙仲望说五十二岁刚满,吃五十三岁的饭。又问了孙仲望家里有几口人,几头猪,年收入多少,儿媳妇实行计划生育了没有,为什么要写《偷儿记》。孙仲望一一作了回答。叶书记对他的回答很满意,要汪部长组织一批笔杆子,将农村迫切需要精神产品的情况好好报导一番。徐局长又介绍毛主任和华文贤。叶书记说他知道华文贤,他贩过一批不合格的中药材,为这事我爱人还专门跑了一趟西河镇。孙仲望立即想起那天在华文贤家见到的那个从前的女演员。叶书记又指着毛主任说,小毛以前在水库工地当广播员,将红旗卷起农奴戟,念成红旗卷起农奴戳。说得毛主任露出难堪相来。 开锣时,叶书记招呼孙仲望坐到身边,毛主任被挤到后排紧挨叶书记的座位坐下,每逢演员演得不入戏时,他就在叶书记的脑后说这儿本该如何如何。演到最后一场,王家老爹的儿媳妇开始唱那核心唱段时,毛主任说,真正演出时,演员要裸体。叶书记一怔,问孙仲望怎么要这样写。孙仲望说原稿没有,是后来改时添的。毛主任忙说,修改时是我执的笔。叶书记说,谁让这样改的,这不成了精神污染吗?旁边的徐局长忙说,是省里杨主任的意见。叶书记这才不吭声了。 看完戏,孙仲望有些激动。夏团长过来问演得如何,他一连说了三声好。叶书记却说,我怎么有一种酸溜溜、哭不出来的感觉。毛主任说,真正的悲剧就是要那种让人想哭哭不出来的效果。华文贤说,古文上有句话叫大悲无泪。一直没说话的汪部长开了口,说大悲无泪的下半句是大辩不语,那年审判张春桥时,他就显着这种臭样子。 说了一阵话,便由徐局长作正式小结,表扬了一批人,其中有演儿媳妇的许小文。还让全体剧组人向带病坚持工作的孙仲望学习。 趁大家都听徐局长讲话时,孙仲望瞅空问夏团长,怎么将女主角派给了许小文。夏团长说,也不知她怎么将杨主任活动出来,打电话举荐她挑大梁。 中午,剧团办了几桌酒菜,宴请参加合排的全体人员。徐局长吩咐,专门为孙仲望做一条武昌鱼。孙仲望拦住要去厨房的夏团长,说他的病已经好了,不能再搞特殊化。大家听说后,都说心肌炎好得这样快,真是一个奇迹。孙仲望心虚,当场红了脸。幸亏叶书记说,他最了解农民,平常小病不吃药,身上没有抗药性,所以吃药时见效快。 从这天下午起,孙仲望也开始往剧团跑,不用看戏,光看剧团那么多好看的女人,心里也舒服极了。夏团长很欢迎他去,说他一露面毛主任就狂妄自大不起来,灰溜溜的,变得主不是主,客不是客。他留心一看,果然是真的。有些地方演员把握不准,毛主任就上去给他们讲戏。好几次,毛主任先说的是“我写这段戏时是这样考虑的,”说了半截又改口,说“我们写这段戏时”如何如何。演员都不爱毛主任指手画脚的样子,特别是许小文,常常把毛主任凉在一边,跑过来问孙仲望。气得毛主任借故将油印的剧本撕了三本。 孙仲望一忙,就发现不了毛主任和华文贤在一旁嘀咕。 那天晚上,华文贤没有回招待所睡。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在剧团见到他。孙仲望问缘由,华文贤说夜里在毛主任家宵夜,喝醉了酒,就在毛主任家的长沙发上睡了一夜。 十点半时,有人喊孙仲望接电话。是赵宣传委从镇上打来的,说孙仲望家的牛让人偷走了,他媳妇要他赶快回去找牛。 十四 孙仲望与毛主任、夏团长说明情况。夏团长还想挽留他,但毛主任一口答应放他回家找牛,还答应将情况向徐局长汇报。华文贤也怂恿他越早回去越好,牛是农民的宝贝,宝贝丢了哪有不找回之理。 临走时,毛主任将孙仲望的误工补助,用自己的工资先垫付了。孙仲望想回家找牛要花钱,而且马上要过元旦了,又得花钱,便收下了。 孙仲望到家时,天快黑了,媳妇正在堂屋里急得团团转。见了他,媳妇眼泪婆娑地说,夜里将牛栏锁得好好的,天亮后起来倒粪桶,见牛栏门开了,而且地上有一排鲜牛蹄印子,儿子又到武汉做工去了,没办法才求赵宣传委给他打电话。 孙仲望喝了一口水就出门去找,找了一个通宵,也没见到牛的踪迹。回家吃了早饭,又带了媳妇准备的干粮到远处去找。找了一个星期,一根牛毛也没发现。一头牛上干块钱,孙仲望以为这回蚀大财蚀定了。回到家,媳妇递上一封信,信里叫他别为牛的事着急,半个月后,准保原封不动地还他,末尾未署名。孙仲望想,说不定人家是将这条黄牯偷去给母牛配种,或者是无牛户将牛偷借去犁田犁地,这样的事,时常发生。有了这线希望,孙仲望索性不找了,在家死等。 想通后,孙仲望心里宽松了。洗个澡,换了衣服,就到镇文化站去逛逛。 文化站长见他后问:“牛找着了?”孙仲望说:“还没有。不过有点线索了。”文化站长说:“其实有没有牛,对你都无所谓了。你和华文贤马上要到县里去当合同制作家,还要牛干什么。”孙仲望说:“站长,你别挖苦我。”文化站长说:“你别瞒我,华文贤的媳妇从县里回来后,就跟我说,她丈夫要到县里工作了。我想《偷儿记》的主要功劳是你的,华文贤能去,那你更能去了。”孙仲望一愣,说:“我真的一点风声也没听到。”文化站长说:“真是这样,你可就要当心点,别让他人将桃子摘去了。我听说,毛主任有点排挤你,是不是?”孙仲望点点头,文化站长说:“事故可能就出在这儿。牛真的丢了还可以想法再弄一条回。可这找工作的事,你得锲而不舍地找到底,不能错过任何机会。” 孙仲望谢过文化站长的提醒,回家和媳妇说这事。媳妇说她也听见传闻了,只是这几天忙着找牛,顾不上说这事。孙仲望批评媳妇连主和次都分不清。他匆忙打点行李,去赶回县城的末班车。 车到县城时,到处是亮晃晃的电灯。到招待所一打听,华文贤仍住在原房间,他的铺毛主任并没有退。服务员认得孙仲望,就放他进了屋。 华文贤不在,桌上放着一张印得很漂亮的节目单。“大型现代黄梅戏《偷儿记》”几个字是烫金的,灿烂得很。孙仲望打开节目单。见编剧位置上印着三个名字,毛主任的名字在最前面,后面还带括号,括号里面有执笔两个字。华文贤的名字放在第二,孙仲望的名字排在最后。节目单后面还有毛主任的一篇创作体会。孙仲望看了一遍,发现毛主任很会编,将他的都编到自己身上去了。 孙仲望肚子饿,就在房间里找吃的。一拉抽屉,见到一份抄得好好的申请书。是华文贤写的,他果真想来县里当合同制作家。申请书上面毛主任已签了“同意华文贤同志的申请,请转呈徐局长”等一行文字。孙仲望拿起桌上的笔,正准备在毛主任的签字前面加个“不”字,想了一阵,终于没有写。 孙仲望决定先去找小杜了解一下情况。敲开小杜家的门,小杜正领着女儿欲出门。小杜见了他,有些吃惊。 孙仲望坐下后便说:“我认识的干部中,就你待我最好,我就不用拐弯抹角了。我想问问这合同制作家的事。”小杜说:“这事就那天听徐局长随便说过一句,以后就再也没有动静。”孙仲望说:“是不是他们有事不公开说,我看见华文贤都写申请书了。”小杜说:“这也难说。不过我想华文贤很可能是受了骗,毛主任只是用这点来引诱他。”孙仲望说:“你若真是不知道,我这就去问问徐局长。”小杜连忙拦住他:“你千万不能见徐局长。” 孙仲望很奇怪。小杜就解释说:“你用感冒来假冒心肌炎,开补药吃的事,不知怎么地让华文贤知道了,华文贤就报告了徐局长。徐局长大为恼火,一怒之下,还要处分我。没办法,我只好往你头上推,说看病的医生是你的亲戚,是你和医生串通一气做的手脚,我并不知道。老孙,你可不能怪我。我这孤儿寡母的,真的挨了处分,怎么生活呢?”小杜说着流出眼泪来。孙仲望说:“我不怪你,我只怪华文贤这狗东西。”小杜哽咽着说:“《偷儿记》过几天赴省里演出,因为名额有限,你和华文贤只能去一个。华文贤就将这事抖了出来,还说了你媳妇在街上寻死,你在招待所踩破了抽水马桶的事。徐局长听了直抽冷气,怕你到省里去出大洋相,就让华文贤去。赴省人员,今天晚上在剧团里开会。老孙,这后面两件事是真的吗?”孙仲望愣了一阵,说:“我真没想到自己身边埋着一颗定时炸弹。”小杜说:“徐局长这时正在火头上,你找他有理也说不清。不如等从省里演出回来后,再找机会慢慢解释。”孙仲望听了不作声。小杜说:“你若同意就点点头。”孙仲望真的点了点头。 小杜到卫生间擦了一把脸,转回时身上有很浓的香气。小杜问:“你家的牛找到没有?”孙仲望摇摇头后,忽然说:“你这样维护我,也没什么好报答的,趁着外面的月亮很好,我帮你将柴锯了吧!”小杜说:“那你不睡觉?”孙仲望说:“我不想到招待所去见姓华的。”小杜说:“那就在我家沙发上睡也行。”孙仲望说:“那更不行,弄不好他们会用更邪的话伤你。” 小杜觉得有理,就没有坚持,找了一把锯和一张旧凳子给孙仲望,招呼几句,说她要去开会,就带着孩子走了。 拉了一夜锯,孙仲望将柴全部锯短并码得整整齐齐的。这时小杜起来了。孙仲望对她说,自己先去招待所拿行李,过一会儿就回。小杜问他早餐吃几个馍。他记起昨天没吃晚饭,就说,七八个可能差不多。 他去敲门时,华文贤还没醒,迷迷忽忽地打开门说:“见行李知道你来了,怎么这半夜才回?”孙仲望说:“你真是一贯造谣生事混淆黑白。”华文贤说:“你怎么话里带刺?”孙仲望说:“这总比你人不做做鬼强多了。莫以为你背后捣鬼无人知晓,我全知道了。今天我俩一对一,当面把话说明了,我还可以宽大你。不然,可就别怪我铁面无情!” 华文贤愣愣地看着孙仲望,脸色一点点地变白,忽然说:“表哥,我实在不是想偷你家的牛,我只是想分散你的精力,使你不能在县里呆下去。我把牛藏在后山那个废战备洞里,我媳妇每天都去给它喂水喂草。我真的不是偷,我打算关半个月就将它放出来。”孙仲望吃了惊:“你知道偷牛是要坐牢的。这主意你不敢想,是不是毛主任替你想出来的?”华文贤说:“毛主任说他见了你就心烦意乱,要我想个主意将这个问题解决一下。那回我骗你,说是在毛主任家喝醉了,其实我是偷着回家了,是我媳妇出的主意。”孙仲望说:“你把一切都坦白出来。”华文贤说:“毛主任说,戏工室只打算聘一名合同制作家,有你就没有我,所以我就和你竞争。”孙仲望说,“你想没想过谋杀我?”华文贤叫起来:“我再坏也坏不到这种地步。再说,我的两个儿子还在上中学呢!”孙仲望说:“你态度还算诚恳。看在你那两个还在读中学的孩子面上,这回我就不去法院告你了。不过,你那媳妇可要好好管教一下。”华文贤说:“别人我都管得了,就是管不了她!”孙仲望说:“那就让我来管一回。”华文贤说:“再好不过,只有你才能杀得下去她那傲气。”孙仲望忽然不说话,怔怔地过了半天才开口:“我退出,不同你竞争了。五十三岁的人了,当干部的这个年纪都在筹备退休。我和人反着来,不成了笑话?”华文贤说:“你若成全了我,将来每年过年时,我送你一只肥猪头。” 孙仲望惦记着被华文贤藏起来的牛,拿上行李和那些旧帐本,正要走,毛主任进来了。 毛主任见了他一愣,禁不住脱口问:“你怎么来了?”孙仲望随口讹他一句:“徐局长通知我来的,他说你俩都不是这个剧本的合法作者,要我跟剧团一起上省里去演出。”都腊月了,毛主任额上顿时渗出一层汗珠。 华文贤朝毛主任使了个眼色。毛主任心里马上明白了,他说:“老孙,这次没安排你到省里去,你可不能怪错了人,知人知面不知心啦!本来已决定我们三人都去。名额都分好后,小杜提出她也要去。杨主任还专门从省里打电话来,要徐局长务必安排小杜随剧团到省里去。别人都通知了,无法变更,只有你没有通知,徐局长就将你的名额给了小杜。”孙仲望半信半疑:“你没说我媳妇的事?没说怕我上省里去生事添麻烦,给县里丢丑?”毛主任说:“我会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那件事徐局长若知道了,还不骂我一个狗血淋头。” 孙仲望琢磨半天,不知到底谁说的是真话,他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这些当干部的人说话,总是让人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 孙仲望在小杜家吃了早饭,小杜送他一张回西河镇的车票。 上车后,他埋头睡了一觉,等醒时,车已到了西河镇。 一下车,他就去后山战备洞中将黄牯牵出来。牛一点也没掉膘,似乎还长壮了些。孙仲望牵着牛往华文贤家里走。远远地看见华文贤的媳妇在家门口晒太阳打毛线,他顿时冒出一个主意。 华文贤的媳妇见他牵着牛走过来,眼睛里就有了呆傻的模样。华文贤的媳妇说:“老孙,牛找到了?”孙仲望说:“多亏了文化站长,是他提供了线索。他说他看到有人老往那废了的战备洞里钻,就跟了去,这才发现我家的牛,他说他过两天腾出空来,就去告这个人,让这个人坐半年牢,看她还傲不傲气。”华文贤的媳妇无心打毛线了:“他没有说谁?”孙仲望说:“他不肯告诉我。另外,他让我捎个信给你,今晚十一点,他要你上他宿舍里去一趟。”华文贤的媳妇说:“他还说别的什么没有?”孙仲望一边摇头一边牵着牛走了。 媳妇见牛回来了,很高兴。进屋后,孙仲望对媳妇说了这一切。媳妇气得半死,说孙仲望心太软了,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说了些狠话后,气也消了。媳妇开始觉得让华文贤媳妇去找文化站长的事不妥。华文贤媳妇嫁给华文贤之前已失过节,这事对她不甚重要。关键是文化站长,若是因此将他拖下水,受了处分,那就太对不起人了。孙仲望本想如此帮文化站长一把,让他得些快活,作为报答,没想到倒有了几分危险。孙仲望便想出一个补救措施,让媳妇去和站长的媳妇说,文化站长生病了,要她到站里来料理。 文化站长的家离镇上有十多里路,一来一去,返回时天已黑了。 夜里,华文贤的媳妇去敲文化站长的门。文化站长的媳妇开开门后,几句话不对劲,文化站长媳妇就甩了华文贤媳妇两耳光。华文贤媳妇心虚,不敢还手。 十五 这天,孙仲望正在家吃晚饭,邻居忽然跑过来叫:“老孙,快来看,电视里播你写的戏呢!”孙仲望和媳妇放下碗,赶到邻居家时,电视新闻已换了内容。邻居说,《偷儿记》在省里获了奖,还排在第一位,孙仲望不敢全信,怕邻居听错了。 回屋后,没过一会儿,赵宣传委和文化站长就来了,祝贺孙仲望创作的《偷儿记》在省里获了五项大奖。孙仲望则连连表示感谢领导的厚爱和关怀。 孙仲望一激动,夜里可就苦了媳妇。不过媳妇也高兴,说再苦再累也心甘。 腊月初八早上,镇广播站的大喇叭里说,县文化局领导班子调整一年以后,全局工作面貌一新,新近创作的黄梅戏《偷儿记》引起社会轰动效应,昨天,县剧团赴省演出凯旋而归,受到县委、县政府主要负责同志的亲切接见。接下来是记者的采访,孙仲望听到徐局长、夏局长和毛主任都讲了几句、孙仲望听了半天,没听到有谁提到他的名字,连农民作家这个词也没有出现。 上午十点左右,文化站长跑来叫孙仲望赶到镇委会去,徐局长给他送奖状奖金来了。 孙仲望赶到镇委会会议室,见徐局长、毛主任、夏团长、小杜和华文贤都在。大家都站起来和他握手。小杜交给他一张奖状和四百元奖金。小杜说,剧本奖金一千元,徐局长让给你四百,他们两个一人三百。趁人不注意,小杜悄悄地说,杨主任在许多场合都讲了,你是《偷儿记》的主要作者。颁完奖,镇长和镇书记都简短地讲了几句,接下来由徐局长详细介绍《偷儿记》剧组赴省演出的经过。徐局长说,《偷儿记》获奖是没有一点争议的,不像有的戏,靠走后门拉关系,别人都不服气。所有专家评委一致认为,《偷儿记》是我省戏剧创作的一个里程碑,它在各方面都实现了重大突破。徐局长最后说,为了扩大这个戏的影响,为下一步晋京演出作舆论上的准备,省电视台决定在大年初一上午十点,播送《偷儿记》演出的实况录像,请大家注意收看。 中饭是镇委会准备的。一上桌,小杜就找理由敬孙仲望的酒,她说,没有老孙的当初,就没有我县戏剧界的今日,如果各位领导同意我这个看法,我就用两杯敬老孙一杯,然后各位都敬老孙一杯。说着小杜连喝两杯,几位领导都叫好。于是大家纷纷轮流朝老孙敬酒,连毛主任和华文贤也勉强地喝一杯。徐局长排在最后,他端起酒杯,朝孙仲望、华文贤和毛主任三个人说,我敬你们共同喝一杯,祝你们下次合作成功,为我县戏剧事业的发展更上一层楼作出新贡献。 敬完这一轮酒,大家坐定后,夏团长说小杜的两杯酒,其实有一杯是代杨主任喝的。徐局长也说,这次拿了这多的奖,多亏杨主任的九鼎之言。说这话时,他们看小杜的眼色很特别。 徐局长又朝镇长他们敬酒,并说,老华我们借用了多时,现在完璧归赵。 归后的事,孙仲望一概不知,醉倒在桌椅间不省人事,徐局长他们什么时候走的就更不清楚了。 他清醒以后,就去找华文贤。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他说说话。谁知华文贤竟不见他,将房门闩死死的,除了一日三餐以外,连他媳妇也不让进房里去。 孙仲望连跑了三次,到第四次时,华文贤仍不见他。他火了,站在门外大声说:“常言道事不再三,我这是第四次了。你再不开门,我就对你不客气了。”华文贤连忙开门让他进去。孙仲望见桌上摆着一叠稿纸,上面写着:大型古装黄梅戏《情比仇深》,编剧华文贤。 孙仲望说:“你写剧本怎么这样怕见人?”华文贤叹口气说:“时间太紧了,毛主任要我年底以前再写个剧本交给他,而且限定要古装戏。毛主任说光现代戏还看不出我的艺术功底有多厚。专业作家又比农民作家的条件要高许多,他必须看我的实践,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孙仲望说:“毛主任这个人。你得防他一着,别人让他骗去卖了还帮着他数钱。”华文贤说:“我以前总认为你太老实,怎么现在也狡猾了。”孙仲望说:“我是为你着想。”又说了几句,见华文贤想动笔写,就起身告辞。华文贤也没留他。 孙仲望用四百元奖金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腊月里,反正也不做事了,成天坐在屋里看电视。电视里面教英语和日语,他也一样看得有味。 华文贤一直没露面,腊月二十八,镇里提前搞联欢晚会。赵宣传委亲自去请,他才露了一次面。孙仲望见他瘦得只剩下两只眼睛在脸上打转,就劝他把一切看空点。华文贤说他要发扬女排的拼搏精神,死命挣一回。华文贤没空演节目,孙仲望上台唱了《偷儿记》中的那段“无儿点灯灯不亮”,博得全场喝采,好多人说这段戏文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 正月初一上午,镇上没电视机的人都到有电视机的人家去拜年。孙仲望家里也来了十几个人,一见到屏幕上闪出《偷儿记》几个字时,大家就开始鼓掌,第一场落幕时,孙仲望问戏写得怎么样,大家都说好。第二场落幕时,大家依然说好。第三场以后,大家的绪情就变了。孙仲望的媳妇觉得不对劲,趁他上厕所的机会,要他琢磨一下。孙仲望说,不要紧,悲剧效果就是这样。第五场开始时,孙仲望说:“等会儿王家老爹的儿媳妇要将身上的衣服脱光,你们认真看一下,看是不是真脱光了!”电视里,女主角一出现,几个小孩就嚷:“真脱光了!真脱光了!”孙仲望的媳妇说:“你也真大胆,写这不要脸的戏,还有不要脸的女人来演,是不是花钱雇的**?”孙仲望说:“真是乡下女人少见多怪,这演员身上还穿着一层衣服呢。”屋里的大人都惊奇地叫一声:“那这做衣服的布不是比纸还薄?” 往下,大家都不作声了。只有孙仲望的媳妇不时问:“怎么又死了一个,还能活吗?”孙仲望说:“死了怎么能活呢!”媳妇说:“那老戏上许多人不都是死了又活过来吗?”孙仲望说:“那些戏其实都是在骗观众荷包里的钱,我这戏是给人以艺术享受。”正说着,有人起身走了。孙仲望说:“戏还没完呢,怎么就走?”跟着拜年的人都走了,几个小孩不肯走,被大人强行拉出门去。 孙仲望将大家送出大门,回转身继续看。忽然听见大门口哗啦一声响,跟着一股恶臭冲进屋来。 孙仲望回头一看,有人将一桶大粪泼在他家门槛上。 没待他发火,门外又响起一声声的叫骂,说:“孙仲望,你这个没长**的,大年初一让我们看这样的电视,今年若是不行时,不走运,非要找你算帐不可。”孙仲望走出门看时,当街站了黑鸦鸦一片人,再细看,还有媳妇娘家的人。孙仲望说:“你们行不行时,走不走运,怎么怪得到我头上了,莫以为我姓孙的是小姓,好欺负?”有人说:“是你先欺负所有人的,你让戏中的人都死光了,大年初一里,让我们去看,你的天理良心叫狗吃了么?”孙仲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怎么将乡风民俗忘了呢。这时,有人拿来一副白对联,要贴到孙仲望家的大门上,孙仲望的媳妇拿了一把菜刀冲出来,要找那人拼命。 幸好文化站长走过来,他从中拦住二人,并说:“这个戏是有很严重的问题,但不该老孙负责,怪只怪别人趁老孙回家找牛时,动手改了剧本,篡改了老孙的原意。”又对老孙说:“你也不要太生气,大家找你闹,而不去找华文贤闹,正说明了你在大家心里的分量。你要更加勤奋,写出一个让大家喜爱的戏来才是。”回头再对大家说:“老孙现在是镇领导的红人,是我们镇的骄傲,你们这样做,不是往自己脸上抹黑吗?”两边一劝,将大家劝走了。 文化站长帮忙将大门上的大粪清扫干净,孙仲望的媳妇又弄些陈艾,将里里外外燻了一遍。做完这些事,媳妇留文化站长在家吃中饭。文化站长不肯,说他还要到站里去筹划业余剧团演出的事。 孙仲望已经好久没说一句话了。文化站长试探地朝他说,他今天一看电视里的《偷儿记》就觉得不对劲,这种戏只有城里的老爷才会看,这是毛**早就批评过的。他要孙仲望还《偷儿记》的本来面目,那才是群众所喜闻乐见的。文化站长说了半天,孙仲望只还了一句,他说他现在讨厌写戏。文化站长走时,要他再详细想一想,不能让自己农民作家的称号白白葬送了。 下午,电视里播赵本山演的戏,媳妇和他笑得前冲后仰,将上午的不愉快忘记了,笑过后,媳妇说:“赵本山演这么多的戏,不知道挨人家的大粪淋没有?”孙仲望说:“群众爱都爱不及呢!他那戏群众全都喜欢看。”媳妇说:“你写的《偷儿记》,开始那一稿,我这个群众不是也喜欢吗,为什么后来要改呢?”孙仲望说:“后来。教他们一说,我就头脑发热,弄得思想里的通货膨胀了。”媳妇说:“那你为什么不将开始写的真正的《偷儿记》,给文化站的剧团演一演呢?也让大家看看你的真本事嘛!”孙仲望说:“我觉得他们的水平太低。”媳妇说:“你若这样想,说不定过几天就嫌我不够格做你老婆了。”孙仲望说:“你的想像力再丰富一点,也可以当农民作家了。罢!我这就去和文化站长商量行不行?”媳妇说:“我还有个建议。你开始写的那一稿里,不是说王家老爹的儿媳妇,生了个儿子,被不知情的公公偷走了,她就把别人的女儿认作自己的亲生骨肉吗?我看啦,干脆改成,这一儿一女都是她生的。”孙仲望想了想说:“这个建议好,很顺民心。有这个建议,我就更有把握了。” 孙仲望去找文化站长,正巧赵宣传委和业余剧团的几个演员都在那里议事,听孙仲望一说,大家都高兴起来,当即决定,从初二起,一边配曲,一边修改,一边排练,争取初六镇里各机关单位收假上班时,开始演出。 孙仲望打算等华文贤来给他拜年时,再同他说这事,可是等到初三还不见华文贤来。按辈分,孙仲望是不能先去给华文贤拜年的,可《偷儿记》在镇里演出是件大事,并且作者如何署名也要商量,他不能像毛主任和华文贤那样躲躲闪闪的,生怕好处被别人占去了。孙仲望决定主动去和华文贤说说。他走到华文贤门前十丈左右的地方,停下来叫着华文贤的名字。叫了三声,华文贤的媳妇出来说,华文贤到县里给徐局长和毛主任拜年去了。 反正礼节到了,华文贤也不好怪自己了。孙仲望不去想它,一门心思按媳妇的主意去修改剧本。 初六晚上,《偷儿记》在镇礼堂正式演出。排练时间太短,演员的道白和唱腔不熟悉,出了好几次差错,孙仲望在后台急出了一身汗。总算结结巴巴地演完了,王家老爹一家和怀抱着一儿一女双胞胎的儿媳妇,在台上唱着最后一曲: “亲亲女儿的脸, 摸摸儿子的身, 叫一声娘的肝, 喊一声爷的心。 一儿一女一枝花, 全家老少喜呀喜呀喜扭了筋!” 大幕还没关,台下的掌声像打雷一样响了起来。 镇长笑眯眯地上台来接见演员,他拍着孙仲望的肩膀说:“到底是农民作家,能想群众之所想,往后,你要多写这样受农民欢迎的好作品,再不要搞那种只有上面的人才感兴趣的东西了。”孙仲望听了直点头。镇长将孙仲望和文化站长扯到一旁,小声说:“初八我儿子结婚,原打算放一场电影,现在我改主意了,就请你们剧团到村里去演《偷儿记》。” 见台下的人还没散去。镇长转身对台下大声说:“我们的人写,我们的人演,弄了这么一个好戏,我很高兴。大家家里有喜事什么的,为什么不请他们去演一下呢,这可比放电影和录像热闹多了。我带头,初八我请他们,其余时间,你们去竞争,去商量!” 镇长的话提醒了大家,不少人立刻拥上台来,结婚,做寿,华厦落成,生意开张事各样理由,将孙仲望和文化站长吵昏了头,吵到天亮,总算将各家的日子定了下来,一算已排到正月底了。文化站长当场光定金就收了九百多元。 初八下午,镇长家将一头退了毛、开了膛的大肥猪送到文化站,说本来送邀台要等戏开锣后再送,但怕干部这样做影响不好,就破了规矩提前送到站里来,希望大家原谅。文化站长当即叫人将猪肉按人分了。 孙仲望拿上他的一份往家里走时,半路上碰见垂头丧气的华文贤。 华文贤见了孙仲望也不说话,只是轻轻地叹口气。 孙仲望本来想说:是不是拍马屁拍到马**上了,弄得一手屎。但见华文贤气色不对,又不忍心说。 二人一前一后走了一段,孙仲望才说:“你去拜年,怎么花了这几天?” 华文贤说:“我将《情比仇深》交给毛主任,等他看完后,又改了一下,这才去见徐局长。”孙仲望说:“说了你当专业作家的事吗,怎么样了?” 华文贤又叹了一声:“徐局长不同意。他说农民作家首先是农民,其次才是作家,农民作家不能离开培养他的泥土。” 孙仲望说:“我看你是被毛主任玩弄了。”华文贤说: “不会,他答应让县剧团演我的《情比仇深》,作为补偿。还说等我的名气再大一些,徐局长想卡也卡不住了。” 华文贤说着,脸上又泛出红色来。 孙仲望说:“徐局长和毛主任知道镇上在演《偷儿记》的事吗?” 华文贤说:“知道。他们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又说:“你现在不能叫毛主任了,要叫毛局长。” 孙仲望说:“他提拔了?” 华文贤说:“不光他,小杜也当副局长了。他俩因对我县黄梅戏事业作出较大贡献,同时提升了副局长的。” 孙仲望听了半天无话可说。 二人分手后,华文贤又追上来,递了一包糖给孙仲望,说是小杜今晚结婚,这是她托他带来的喜糖。 孙仲望问新郎是谁。华文贤说就是杨主任,腊月里,省里会演一结束,杨主任就和他先前的老婆离了婚。孙仲望啧了几声,仍很感激小杜没有忘记自己,就向华文贤说,其实杜局长比毛局长好。 华文贤说,这是你的观点,我的观点与你的相反。 华文贤忽然说,我一直忘了问:“那次你家的牛没弄出什么毛病吧?”孙仲望说:“若有毛病我会饶你?”二人都笑了。 晚上镇里的广播喇叭里说,县劳模大会开幕了,县文化局徐局长因工作成绩突出,被树为全县十面红旗之一,并晋升一级工资。 孙仲望随剧团到镇长家演《偷儿记》,很晚才回。他一边洗脚一边对媳妇说,毛主任当了局长,就更不会调华文贤去当专业作家了。 媳妇问理由。他解释说,华文贤太了解毛主任的底细了,他会在身边留下这样一颗定时炸弹?媳妇点点头。 顿了顿,孙仲望问,儿子大明明天是不是真的到县城去。媳妇说,他们两口子吃了早饭一起搭车去。 孙仲望说,那明天早上你送二十块钱过去,让大明回来时,给你带一条武昌鱼。 媳妇说,你怎么还记得这件事。 孙仲望说,本不记得,在镇长家吃晚饭时,见中学的语文老师给镇长儿子的新房写了一副对联,是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两句,才让我想起来。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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