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重生之不做皇后》雪舞冰凝 -------------------------------------------------- 01 死 o死 夜,大雨倾盆而下,穹宇一片漆黑如墨。 惊雷乍起,电光如剑,瞬间照亮整座宫城,倏忽之间又消失无踪,只留下风声雨声雷鸣声,声声不绝于耳。风狂雨骤之,宽阔平整的宫道上,艰难的走来了一群内侍。 顶着风、冒着雨,他们缓缓的挪着步子,却没有人敢开口说一个字,无比的沉重。 宫道的尽头,是一座巨大的宫殿,借助着一闪而逝的电光,可以清晰的看到殿上高挂的金字牌匾,匾上,是规整而挺拔的三个大字:凤仪殿。 是的,这里,就是凤仪殿。 《尚书·益稷》有云:“箫韶九成,凤凰来仪”此之谓“有凤来仪”。 大乾凤仪殿,乃内廷后三宫之一,位于交泰殿后,历代大乾皇后皆居于此。这其自然也包括当代的季皇后。其殿坐北朝南,日出之际,金色阳光照耀在重檐庑殿顶的金色琉璃瓦上,愈觉光华灿烂,不可逼视,恰如那宫居住着的母仪天下的女主人一般。 只是,在这风雨飘摇的夜晚,这座原本高不可攀的宫殿也似乎褪尽了光芒,在天地之威下,颤抖瑟缩。许是因为大雨的缘故,宫门关的紧紧的,门口亦无人守着。 正的那名内侍手捧了一只漆盘,盘内是一只小巧的玉瓶。 立在殿门口,他犹豫了片刻,这才侧头向身边跟着的一名小内侍使了个眼神,示意他过去叩门。那小内侍不敢抗命,颤颤的过去,抬手敲了敲宫门。 宫门很快就被打开了,宫内一片黑暗,大雨瓢泼般的落了下来,溅起无数水珠。 右手边的荼蘼架上,此刻已是落花满地,纷纷飘零。前来开门的是一名手持油纸伞,穿一袭绛色宫装的女官,她微笑着,仪态端庄而高贵:“刘公公这边请!” 她的这种姿态,反让那领头的刘公公局促不已,僵了一下,他勉强道:“咱家奉命……” 那女官冷淡的打断了他的话:“公公这边请,皇后娘娘已等你多时了!”言毕再不开口,只缓步的在前面领路。她的步履很是轻盈,行动之间,幽香隐隐,环珮声声。 大雨打湿了她的裙摆,却丝毫不曾改变她优雅的举止气度。 雨下的更大了,风怒吼着,带着歇斯底里的呼啸声,听得人心头直毛。 在这呼啸于天地间的风雨,这座执内宫之牛耳的宫殿却显得分外的安静,安静到诡异的地步。除了正殿,没有一丝光亮,亦看不到一个服侍的人。 正殿内,幔帐飘飘,本该雍容华贵的地方,却因窗外的风雨而显得有些阴森。殿内燃着一对儿臂粗的红烛。正的凤座上,有人正襟危坐,一身明黄凤袍,上压着代表皇后身份的九龙四凤冠。摇曳的烛光落在凤座上的女子身上,愈显出她的高贵与端庄。 她坐着,不言不动,无喜无怒,却自有一份摄人气度。 刘公公一眼见了她,没来由的双腿一软,竟是控制不住的五体投地,噤声不语。 凤座上的女子轻轻的笑了一声,有些自嘲,也有些淡漠:“他让你带了什么来?” 刘公公颤了一下,垂头道:“回娘娘,是鹤顶红!” “是鹤顶红呵,真是好药!”凤座上的人赞了一句,声音里却没有一丝温度:“你回去,把鹤顶红依旧还给他,就说他的赏赐我受不起,让他好好留着,日后或者还有用!” 刘公公大惊,不由连连叩:“娘娘善心,奴才永铭于心,只求娘娘莫要为难奴才!” 他是领了差使来的,若是不能完成,落下的惩罚又怎能轻得了。只是眼前这个女子积威过重,他还真是不敢上前强灌。 上座的女子轻轻的笑了起来,烛光摇曳,美的几不似真人。 “回去罢!去告诉他,就说,我已累了,累得不想再继续下去。”她一面说着,一面缓缓的立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一边的榻上,慢慢的躺了下去,平静的闭上了眼。 脑子里是一阵阵的晕眩,带着沉沉的睡意,她最后的微笑了一下,久已沉淀在记忆长河的某些回忆重又浮现眼前。 多年前的那个初夏黄昏,她站在自家的荼蘼花架下…… 馥郁的花香充盈在整个小院内,远处有笛声传来,空灵而飘渺…… 那天的荼蘼花开得可真是好呀…… 她微微的翕动了一下嘴唇,早已察觉有异的刘公公跪伏着爬行了几步,隐约的听到了她的声音,低低的,柔柔的,像花瓣在风飘零,最终归于尘土。 “生于荼蘼,死于荼蘼,始于荼蘼,终于荼蘼……” 刘公公颤巍巍的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好半晌也不敢抬起头来,直到身后有人轻轻的扯了一下他的衣衫后摆,低低的道:“公公……公公……娘娘她……好像……” 他一惊,下意识的便想呵斥,却因不曾听到上头话而悄悄抬头。榻上的人却早已不动了,一只纤秀无双的玉手无力的垂在榻边,似乎是在证明身后那人所言不虚。 他无声的张了张口,出一声轻微的叫唤:“娘娘……” 再俯时,一滴老泪应声而下,落在前襟上,很快消失无痕。恭恭敬敬的又给她叩了三个响头,他这才抖手抖脚的站了起来,才刚站起,却觉腿一软,险些又摔了下去。 烛光轻轻摇曳,明灭不定,全大乾身份最为高贵的那个女子已然永久的闭上了她的双眸。她的神态很是安详,嘴角甚至还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梨涡浅浅,醉尽世间人。 天下奇毒——羽化! 古人有云:羽化而登仙。此毒亦由此而得名。 服此毒者,妆容安详静谧,亡后七日,肌体如冰似玉,体香如兰似麝,可保百年不腐。 刘公公颤颤的回,想去寻那个女官说些什么。目光在殿内一扫,一下子便定住了。 软榻西侧的矮几旁,那名女官安然斜倚,双眸低垂,笑意俨然。 无需近旁细看,他也能知道,对方亦是同样服食了天下奇毒——羽化。 -------- 御书房,灯火通明,一身明黄龙袍的男子安静的坐在龙椅上,等待着那个或意料之或意料之外的消息。更漏已敲响了三声,风停雨歇,天地一片宁谧,纱窗上,甚至透出了一抹淡淡的月色,似乎刚才的风雨从来不曾存在过。 太监总管徐湖小意的在旁低声道:“皇上,不早了,该歇了!” 他淡淡的勾了下嘴角:“再等等罢!” 刘福终于回来了,跌跌撞撞的进来,跪在地上,半片衣襟都湿透了,下摆满是泥水,脸色更是惨白如纸,手却还捧着那只托盘,盘内是一支小小的白瓷瓶。 目光落在那只瓷瓶上,他立起身来,用一种了然的冷静口吻道:“她还是不肯喝么?” 语气里没有多少的意外,有的只是淡然,习惯性的淡然。事实上,算上这次,这已是他今年的第三次赐药了,她却总是冷笑着不肯喝。 刘福瑟瑟的着抖,声音破碎而语不成声:“娘娘……娘娘她……她薨了……”话才一说完,他已叩不断,竟哀哀的哭了起来。 瞳孔骤然的紧缩了一下,虽然决定她生死的那个人正是他,可在听到这意料之外的消息后,他仍是免不了的心一痛,揪心一般的痛,她终于去了,他也终于解脱了…… “怎么死的?”他沉沉的问。 “是羽化,羽化……” 是羽化么?这么说来,她是早有准备了。难怪她始终不肯遂了自己的愿。 问的急了,也只是冷冷的道一句:时候未到! 眼神冰冷,语气如刀…… 缓缓坐回椅内,他慢慢道:“她说了什么没有?” “生……生于荼蘼,死于荼蘼,始于荼蘼,终于荼蘼……”刘福颤颤巍巍,以一种带着哭腔的声音吐出了上述的话。 他轻轻的啊了一声:“又到了荼蘼花开的时候了么?” 声音很低,低的几乎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才能意会。 好一会,他才终于摆了摆手:“下去罢!明儿传谕天下,皇后驾崩,令天下守制,丧事完后,徙皇后遗体入皇陵,侯朕百年,同棺共椁!” 刘福抽抽噎噎的谢了恩,这才拖泥带水的下去。 刘福离去后,他才又缓缓起身,有些茫然的环顾了一下室内。 一切似乎没有变,一切又似乎都改变了。 至少,从此之后,再不会有一个女子挟裹着香风,巧笑倩兮的走进来,嗔怒的瞪他……也再不会有一个女子会狂怒的闯进来,指着他的鼻子大骂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记得那时初见,荼蘼架下,素衣簪花,娇容粉靥,酣睡正甜…… 闻声惊起,靥上桃花乱绽,转身疾走,裙上乱红遗满地,榻上锦帕绣双莲…… 转瞬十余年,再回时,已是陌路…… 他涩涩的笑笑,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袖笼,却是摸了个空。 这才想起,早在几年前,他已亲手烧了那张锦帕…… 御书房的地上有一滩水迹,几个足印,其一个足印旁,有一片小小花瓣,一半已被踩的烂了,另一半却是出奇的洁白纯美,形成了一个极端的对比。 如——那个女子的一生…… 默默的看了许久,他终是站起身来,走过去,俯身拈起了那片花瓣。 那是一片荼蘼花瓣,他知道。 荼蘼,是她的名,亦是她最爱的花! 开到荼蘼花事了,尘烟过,知多少? 02 生 o生 o生 迷惘的睁开眼,她有一瞬间的瞠目与不知所措。 这屋子、这摆设、这床……她猛地一下爬了起来,却觉得出奇的轻省,然后她怔了,下意识举手看了一眼,手很小,肌肤柔嫩如水,她握了握手掌,又放开,于是掌面上现出了五个粉嫩的小涡,反过手掌,却见掌心粉嫩水红,软软柔柔。 她悚然的跳了起来,全然没有了素日的雍容与高贵,只是慌乱而无措的直扑那面铜镜。于是她看到了自己,或者,准确说来,应该是七岁左右的她自己。 眼泪忽然就下来了,抱着铜镜,她哭得不能自已,也不知是惊慌还是欣喜。尖脆的孩童哭声很快传到了外间,于是哗啦一下,外间便涌进了许多人来。 她也很快的落进了一个温暖而带着淡淡幽香的怀抱:“荼蘼,娘的乖荼蘼,你这是怎么了,午睡魇着了么,不怕不怕,有娘亲在……” 她反手抱着她,哭的更加厉害。 娘亲,娘亲,我以为再也不能见到你了,再也不能了…… 娘亲,娘亲,我不该不听你的话,我不该执意嫁给他的…… 她想说,又不敢说,只是紧紧的抱着母亲,怎么也不肯松开。她哭了很久很久,哭得累极了,才伏在那个温暖的怀抱沉沉睡去,最后的感觉是有人轻轻的抚着她的背。 无限温柔,无限爱怜…… 她最后想,即使这是梦,那也是她现在所能想到最为美好的梦了…… 次日,她迷迷噔噔的睁开眼,一抹金色的阳光正正的落在床前,清新而美好。她轻轻的转动了一下灵动的眸子,却现窗户正半开着,夏日清淡的微风带着几缕清香拂进房,她忍不住微微一笑,天气真好,院子里的花真是香呵! 花香?她忽然的惊了一下,梦里……会有花香么? 犹豫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臂上,小小圆圆的藕臂粉嫩粉嫩的,没有一丝的瑕疵。 想要知道这是不是梦,其实很简单,只要轻轻的一掐,再美好的梦也会醒来的罢!她默默的凝视着自己的手臂,许久许久,也还是掐不下去。 外屋里头忽然的便响起了一阵骚动,一个带些粗嘎沙哑的破嗓门骤然传来:“荼蘼,荼蘼,你这个小懒丫头,太阳都到哪儿了,你居然还不起?” 说话间,内室的锦绣帘幔便被人一把挥开了,闯进来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年身形颀长而略觉单薄,面庞清俊到秀美,与其难听的声音极端的不符。不过看他年龄,显然这声音是因他正处于变声期间。他穿一身月白暗纹绣兰草长袍,腰间系一根淡青色腰带,同色丝绦悬一块云形玉珏,黑亮带笑的眼正笑吟吟的望着她。 一股酸涩感猛然涌上,她的眼前立时雾雨朦胧。少年吃惊的望她,疾步的走了过来,一把抱住她:“呀,这是怎么了,怎么才一天的工夫,我的宝贝荼蘼竟成了泪娃娃了?” 抱住他的手臂,她呜咽不已:“三哥……三哥……我好想你呀……” 你不知道,你战死疆场的消息传到我耳时,我是如何的心痛…… 而在我得知真相后,又是怎样的出离愤怒…… 想到伤心处,她不禁涕泪横流,扯起他胸前的衣襟,她一面拭泪一面继续哀哀的哭。上好的丝绸虽柔软,但其上的刺绣蹭在面上,却又些微的刺痛感,不甚舒服。 少年僵硬的抱着自己的宝贝妹妹,无语的看着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并毫不客气的将之抹在自己今日刚换的新衣上。真是心疼呀,也不知是心疼这该死的丫头,还是心疼这衣裳。 哄了老半天,终于哄到风停雨止的一刻。瞅着那张花成一团的小脸蛋,他抽出腰间的汗巾子,递了过去:“擦擦脸罢,瞧你,生生变成王嬷嬷养的那只小花猫了!” 接过汗巾子,她用力的擦了擦眼,还不忘抱怨:“三哥,这汗巾子可比你的衣裳软多了,你以后可不许再穿绣花的衣裳,擦在脸上好痛呵!” 少年瞠目,俊脸随之青到黑,憋了半日,方恨恨的憋出一句:“我回房换衣裳去了!” 望着他气愤愤离去的背影,她不由的格格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却又不觉掉了下来。这会子,外屋的一群丫鬟婆子才捧着盥洗用具进来,见她又哭又笑的模样,不禁各个惊惶,一时乱成一团。她用力的抹抹眼泪,扫了一下眼前人,自己端端正正的坐好了。 三哥,不管这是不是梦,能够再见到你,那可真好,比什么……都好! 盥洗完了,她换上一身藕荷色小小襦裙,在一群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往正房走。 她此刻年纪才只有七岁,还不曾从母亲所居的院子内搬了出去,因此走了没几步便到了母亲的主屋。才刚到了门前,便有个大丫鬟迎了出来,笑吟吟的对她福了一福。 “大小姐可算是到了,夫人可等了好一会子了!”一面说着,不免抬眼四下里看了看:“三少爷呢,适才他等得不耐烦,特特的过去叫小姐,怎么这会子小姐来了,他却没了影了?” 她认得,眼前这丫鬟正是自个母亲身边的慧芝。她原是打算唤她一声慧芝姐姐的,却忽然听她问起自己的三哥,一个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慧芝见她忽然笑,不觉愕然,便拿眼去看她身后跟着的两个大丫鬟。 她身后那个名唤慧纹的丫鬟原是她母亲身边的,当日与她分屋的时候,毕竟不甚放心,便将身边素来得力的慧纹差了来给她使唤。 慧纹见慧芝看她,便掩口一笑:“三少爷过去时,大小姐才刚醒,想是魇着了。便抱了他哭,倒抹了他一身的眼泪鼻涕,他只得回屋换衣裳去了!” 这话一说,满院子皆笑了起来。这院里这许多人,有谁不晓三少爷素有洁癖,敢将眼泪鼻涕往他身上抹的,怕也只有眼前这个大小姐了。 一时进了屋,屋里头早摆好了早饭,季夫人段氏穿一身家常半旧绛色撒花罗衫,一头乌黑长随意绾起,鬓边一枝珠钗,看着虽简朴却自有一番优雅风韵。她嫁人生子甚早,如今虽已有了三子一女,看着却也不过二十六七的模样,容颜更是娇美丰盈,仪态万方。 她过去,规规矩矩的行礼,又老老实实的在母亲身边坐下,倒将段氏看的大为惊诧。 她年方十六便嫁了与季煊,十七岁那年产下第一个儿子,其后似有规矩一般,每隔两年生一个,通共得了三个儿子,此后便再没了动静。她还因此很是遗憾了一阵子,恨自己没能生出个女儿来。谁料幼子八岁那年,她却又意外的有了身孕,一家子闻讯都是兴兴头头的,上下一心的盼着这胎得个女儿。 天从人愿,五月底,荼蘼花开得正盛之时,她果真得了一个女儿。 全家皆是喜不自胜,将这丫头看得如珠如宝一般,且不说她夫妇二人,便是三个儿子,也是成日里围着这个妹子转,只一刻不见,便挂念得什么似得。因为疼宠,所以也少讲规矩,一切只是由得她去,故而今日见她这般规矩,她反而吃惊不已。 侧过身去,她伸手摸了摸女儿的额,额上温温的,并没烧:“荼蘼今儿这是怎么了?”她缩回了手,带了几分询问的看了看对面立着的慧纹:“倒是乖巧得紧!” 慧纹忙在一边笑道:“大小姐何曾有一日不乖巧的,倒是夫人想多了!” 段夫人笑笑,摇头道:“这话幸而是在家说的,没的传了出去惹人笑!” 一边服侍的几个丫鬟婆子无有不笑的,她也不觉嘟了嘴儿,想着自己幼时难道竟是这般顽劣不成。段夫人见她嘟嘴,倒又觉得不舍起来,便伸手摸摸她的头,怜惜道:“且等你三哥来了,一同吃饭吧!”原来先时慧芝与慧纹两个在外头说的话,段夫人已尽听到了。 她答应着,便软软的靠在了段夫人身上。母亲身上有着淡淡的兰花香,熟悉而又陌生。她的心没来由的痛了一下,自己已有多少年没闻着这股子香气了,好久了罢! 段夫人含笑的搂住她小小的身子,对身边人笑道:“这丫头,也不知是被什么给魇着了,一时竟变得这般静乖巧,与素日大不相同,倒让我怪不习惯的!” 身边众人便又笑了起来,后头一个鹅蛋脸的俏丽丫鬟笑道:“夫人又在变着法的夸大小姐了,其实我们都是知情的,夫人只管光明正大的夸着便是了!” 这话一出,连她自己都笑了起来,再看那丫鬟,正是母亲身边第一得用的慧清。 身边的人还在说笑,房内一时热闹得紧。她靠在母亲身上,张大了眼睛一个一个的观察着身边的这些个丫鬟婆子,默默回想着她们从前的结局与下场。丫鬟之有些人,她早没了印象了,也有些当日说是配了家下的小子,家变后都放了出去,也不知过得好与不好。 只有少数的几个,是在她出嫁前便配了人了,她却还记得一些。 至于婆子,她素来嫌她们嘴碎又爱搬弄是非,素来不太放在心上的。 歪在那里,她默默怔,这份安静倒让段夫人更是惊诧莫名。女儿是她十月怀胎生的,又是她一手养大的,她的性子她岂不知。可这会子,这丫头静静坐着,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神色却自端凝庄重,眉目间的那份高华之气,直是贵不可言。 段夫人见这模样,不禁皱了下眉,环视了一下四周,却现屋内不知何时已是一片沉寂,一屋子的丫鬟婆子都安安静静,各自垂眉敛目,竟没一个敢多一句嘴的。 她正要开口,那壁厢却有人快步进来,且走且大声叫道:“我到了……”说完了这句,才觉屋子里竟是出奇安静,不觉茫然:“今儿这是怎么了,竟这么安静?” 她被这一声惊了一下,再抬头看时,却见那人正是自家三哥。他已换了一身湖青色暗花绸衫,看着极是清爽,衣上除领口袖口处有几处云纹,再无一丝刺绣。 心里一阵熨贴,她抿嘴一笑,冲他招招小手:“三哥,三哥,快来坐!” 三人坐定了,段夫人便令端了粥来,却是上好的燕窝粥。一时吃完了,丫鬟又送了茶来,给她的却是一盏牛奶杏仁露。她才方接了过来,门外却又是一阵骚动,一个大丫鬟疾步的过来,禀道:“老爷与二位少爷都回来了!” 她茫然的眨了眨眼,其实已不大记得自己七岁那年父亲是否出过门了,更遑论两位哥哥。说话间,外头便有人进来了,当先的男子看着四旬的样子,生的清俊儒雅又不失威仪,后头跟了两名差不多年纪的少年,都是一色的颀长俊挺,气度不凡。 段夫人早已起身迎了上去,且道:“怎么这时候便到家了?可用饭了没?” 她也忙起身,跟在后头。 当先的年男子正是季家的家主季煊,闻言便含笑答道:“原是昨晚二更天的时候到的,因城门关了,便在城外别庄歇了,早上才进的城!早饭已是用过了的!”口说着,目光已落到小女儿身上,摸摸她的脑袋,温和道:“这些日子荼蘼可还乖巧?” 她有些无奈的皱了小脸,心想着,这梦也忒怪了,任谁见了她,却总是一句可还乖巧。难不成自己幼时当真有这般的让人不省心? 他身后的两名少年已向段夫人行了礼,年纪稍大的那个微笑看她,声音低沉温雅:“荼蘼,大哥给你带了礼物,一会子让人送去你屋里,可好?”却是她大哥季竣邺。 她张大了眼看他,他这时还年轻,虽沉稳少言,却自淡然自若,气度非凡,全没有三十过后的那种沉郁颓废之气。沉静双眸看着她时,是满满的温柔与怜惜。 她张了张口,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好半天才唤了一声:“大哥!” 季竣邺微笑,他不是个多言多语的,心里虽然极疼这个妹妹,但却并不怎么会哄她。此刻见她眼内水汽氤氲,小小的嘴儿一扁一扁,似乎马上就要哭了出来,反觉有些惊慌,不免侧头向身边的二弟求助。 他身侧俊雅温的老季竣廷立时一笑,上前一步,伸手摸了摸妹妹粉嫩的脸蛋:“荼蘼,二哥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蝈蝈,一会带你过去看!” 她努力的眨了眨眼,将泪水眨了回去,然后理所当然的对自家二哥张开双臂,季竣廷顺势将她抱进了怀里。少年的怀抱很是温暖,衣上带着清新的青草味道与干燥的阳光气息,她忍不住拿脸蹭了蹭他胸前的衣襟,银丝刺绣的花草纹路蹭在面上,有些微微的刺疼。 “二哥……”她软软的叫了一声,带些哭腔。 “嗯?”少年怜惜的摸摸她的脑袋,语气上扬带了几分疑惑。 “我好想好想你们呀!”她轻轻咕哝了一句。 房内众人闻言一时尽皆失笑,却并没有人能够体会她心的苦楚。 她三哥季竣灏见此情景,只以为她丢开了自己,更是有些吃味,因撇嘴嗤笑道:“这是怎么说的,都是一般的衣衫,一般的绣着花儿,二哥衣上的刺绣蹭着脸就不痛了?” 她嘟起了嘴,气恼的抬头想去瞪他,却不提防猛的一下撞到了自个二哥的下巴上,温雅少年“哎唷”痛呼了一声,却还是顾着妹妹,急急的伸手去摸她的脑袋,手指触处,却觉有一块小小的凸起,不免一阵心疼,忙一迭连声的问道:“荼蘼,疼不疼?疼不疼?” 她眨了眨眼,泪水再忍不住掉了下来,伸出小小的手,她摸了摸面前少年的线条优美的下颚线条,触手处细腻硬朗、又是如此的真实。 好痛啊!那么……这一切都是真的,并不是梦? 她恍惚的想着,然后怔怔的转头看了一眼房的五个人,这是她一生之最为亲近之人的五个,此刻,他们正满面紧张的环绕着她,眸是无一例外的心疼。 头痛、眼涩,心头酸楚,她终忍不住哇的一下放声大哭起来:“痛!好痛!!” 可是她痛的欢喜、痛的高兴,痛的欣悦…… 她——季荼蘼,在她三十岁生辰前夕服下了天下奇毒“羽化”,在她以为自己已羽化登仙,从此远离俗世纷争之时,她却不明所以的回到了她七岁那年的夏天。 七岁时,她无忧无虑,她还没有认识他。而那时,她的身边有温柔的父亲、慈爱的母亲,还有视她如珠如宝的三个兄长。 而她誓言,她愿倾尽所有来守护这份幸福,永永久久。 02 荼蘼 o荼蘼 o荼蘼 她的闺名叫季水柔,这个名字是根据生辰八字来的,因为据说,她命里缺水。 她是父母盼了多年才盼来的唯一的一个女儿,她有三个哥哥,她出生在荼蘼花盛开的五月底。所以,她的小名便叫做荼蘼。荼蘼是百花之末,荼蘼开尽更无花。 她生在大乾最为悠久煊赫的世家之一,她的父亲是泗州季家的嫡长子,她的母亲是南州段家的嫡女。她曾为自己的身份而自豪,到了最后却现原来这一切都只是悲剧的源头。 而现在,一切重来,一盘早已回天乏术的棋忽然之间倒回了还不曾落子之时,都说是覆水难收,而如今这水甚至还不曾入盆。她躺在床上,轻轻的笑了起来。 额上还是有点疼,不过她却不大在意。在经历了从前那催心裂肺,五内俱焚的伤痛后,这点小小的痛算得了什么。内室的帘幔被人一把挥开,温雅如玉的少年急步的走了进来,手提着一只翠色的蝈蝈笼子,笼子里的蝈蝈正出阵阵绝称不上快乐的鸣叫。 刚刚那一哭,一时没能收住,立时惊动了全家大小,她那对爱女如命的父母急得焦心上火,甚至派人去请了御医来,弄得全家上下几乎翻了天。她那可怜的三哥更是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而被她撞的下巴青的二哥还得提着个蝈蝈笼子急急的来哄她这个罪魁祸。 她无辜的看着自个的二哥,讨好的伸手替他揉了揉青黑的下巴:“二哥,你疼不疼?” 御医是早来过了,替她检查完了头上隆起的那个小小的包后,脸色就有些黑。 五六岁的小孩子家家,哪有不顽皮的,爬上爬下之时,偶尔碰个头,撞个包,纯属正常。京这般多的豪门,若是每个都如季家这般,只脑袋上撞个小包便差了人一路冲入他的府邸,二话不说拽了他就走,那他除了过劳死一途外也再无他路可走了。 季竣廷摇头微笑,眸光温润:“不疼,只是难看些,看来这几日是出不了门了!”他面上肌肤本白皙光洁,下巴上骤然多了一块青黑,看着既惹眼又觉有些滑稽。 荼蘼理所当然的抱住他,甜甜的笑:“不出去最好,可以好好陪我!” 季竣廷呵呵一笑,倒也没有反对的意思。荼蘼半躺在他怀里,把玩着手的蝈蝈笼子,时不时的抬头看看自己的二哥。季竣廷却只微笑,容颜清华出众,气度更是温尔如玉。 季家先祖乃是大乾太祖的从龙之臣,大乾建国后,论功行赏,时任军师的季家先祖便被封为清平侯并任皇朝宰相之职。如今建国已有百余年了,季家却仍长盛不衰,清平侯之位更是承袭至今。他们这一支正是嫡系,荼蘼的父亲季煊此刻正袭着清平侯之位,她大哥季竣邺将来也是要袭这个位置的,因此并不曾参加科考。 只是二哥…… 她想了想,试探的问道:“二哥,你打算何时参加大比呀?” 季竣廷讶然的看着自家小妹,笑道:“怎么,等不及想看二哥打马御街行了?” 她撇了撇嘴,有些不屑,她才不稀罕看他打马御街呢。状元再少,三年也有一个,早前有幸拜见她的也有好些个,又哪个不是对她三叩九拜,她却还懒得看一眼。 季竣廷却不知自家妹子心里怎么想的,因笑着捏了捏她白里透红的粉颊:“明年才是大比之年呢,你且再等等,届时二哥一定带你一块游街!” “不要!”她想也不想的一口回绝。她不要他做官,也绝不许他重蹈覆辙。 “怎么了?”他笑,有些疑惑:“那年状元楼时,你不是还嚷嚷着非要我立刻去考个状元,好带你一道披红挂彩游御街玩?”那年也是他闲了,便带了妹子出去玩儿,适逢大比放榜,那科的状元循例游街,一路披红挂彩,敲鼓鸣金且是前呼后拥,好不威风热闹。 他这妹子一见,立时闹了起来,也要去插上一脚,弄得他哭笑不得,说不得只得承诺她,来日自己了状元,必带她一道威风上一回。谁料她便从此牢牢记得了,偶尔听人提及状元一类的话语,必要扯着他的袖子折腾一回。 她歪了下头,心里正想着怎么寻个说法来,那边房门口绣花帘子一起,却走进一个人来:“呀!状元爷也在呀!”语气里不无酸溜溜的意思。 季竣廷抬头一看,不禁哭笑不得,怒骂道:“臭小子,又来挖苦我!” 她却是忍不住扑哧一笑,原来进来那人正是她三哥季竣灏。她这三个哥哥,大哥自幼是被当作家主来培养的,因此性子沉稳,不苟言笑,心虽也疼她,却少表现在外头。 二哥三哥都是她极亲近之人,尤其是她三哥,有时难免会现出几分吃醋的意思来。从前她并不懂这些,如今一朝重生,再见了这些,却让她心好不得意。 只是得意之余,便愈加的珍惜,只恨这样的日子不能永久下去。 季竣灏大摇大摆的走进来,身上却早换了雪白的紧身短打武士服,显然是刚练了武回来,因是夏日,身上却还带了几分汗味,好在他素来好洁,便有些汗味,也并不难闻。 她还没说话,季竣廷却已皱了眉:“怎么也不沐浴了就过来,一身的臭味,仔细熏着荼蘼!”他口说着,便瞪了弟弟一眼。 季竣灏斜睨他一眼,耸耸肩道:“我高兴,荼蘼也不赶我,哪里轮到你开口!” 原来他自幼多病,三岁那年更是险险的进了鬼门关,季煊夫妇手足无措,遍求名医却不见效,后来得了高人指点,只得忍痛将这个儿子送了上山学艺。 若不是他十岁那年,他师傅圆寂坐化,只怕他此刻还不得下山。不过这山是下了,武艺却还是要照练的。按着山里的规矩,原是该晨练的。不过季三公子素性原有些散漫,夏日里头又好赖床,等起了,又要看妹妹,拜母亲,再一道吃个饭,这练武的时间便愈不定。 譬如今儿,太阳都沉了西了,他这才勉强练完一套拳脚。偏巧他妹子的屋子离着练武场又近,他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走了来了。在外头听他二哥与妹子说话,不免挖苦了几句。 荼蘼甜甜的笑了笑:“不妨事的,三哥也坐!”便伸手去拉季竣灏。 季竣灏得意的瞄了季竣廷一眼,笑眯眯的低头,在自己妹子脸上狠狠的亲了一口,这才悠然的坐了下来,直将季竣廷气得脸都白了。 荼蘼见他额上犹有汗意,便自榻上爬起来。记得桌上慧纹先时送了壶茶来,因她与二哥都不渴,也就没有倒,只搁在了那里。她够着茶壶,倒了杯茶,叫道:“三哥,来喝茶!” 季竣灏一听这话,早笑得见牙不见眼,得意洋洋的过去捧着茶杯,小口小口的啜着,不似喝茶,倒像是在品什么仙酿一般。季竣廷见了,不觉沉了脸,只是看着自家妹子。荼蘼冲他作个鬼脸,便又倒了一杯给他。他这才冷哼一声,接过茶喝了。 兄妹三个又说了一回话,季竣灏受不了身上汗味,熬了一会,毕竟回去沐浴了。 04 学医 o4学医 这一日,她从惊疑不定到半信半疑,再到茫然接受,心理起伏极大,加之她此时年龄还小,很快便觉出了倦意,晚饭才吃了一半,她却已频频点头似小鸡啄米。段夫人看着好笑,便叫慧清拿了手巾给她擦脸,便将她安置在自己房。 她也是累了,才刚沾了枕,便沉沉的睡去了。次日醒来时,却听得外头有人说话。 “你呀,太宠这丫头了,她如今也不小了,却还不学无术的。我虽不指望她名传京师,但若再这么耽误着,未免引人笑话!”却是她父亲季煊的声音。 “罢了罢了,你舍不得女儿只是拿了我说事……”段夫人笑骂道:“你若舍得,一会子荼蘼醒了,你只自己同她说去,再别扯了我!” 季煊无语,顿了一下,毕竟恨恨道:“由来慈母多败儿……”话才说完,自己倒先笑了起来。这个女儿,自己何尝不是捧在手心怕跌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一些也舍不得委屈了。旁人家女儿,五岁起便学着琴棋书画,独他家这个宝贝却只一意的宠着。 荼蘼靠在床上,听着外头爹娘低低说话的声音,也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 这才记起,今年自己正是七岁,这一年,她爹终是给她请了先生,教她琴棋书画。只是她被娇宠惯了,又觉这些东西实在枯燥无味,毕竟闹了一回,将那先生给气了走。 想着想着,她心却又不觉一酸。记得那先生一怒辞馆之后,她爹又6续给她请了几个先生,却都无一幸免的被她弄了走,直到她遇见了他。 他是已故杜皇后的嫡子,在皇子行二。 但杜皇后薨得早,她过世不久,当朝嘉业帝便另立了其时极为受宠的王贵妃为后。王皇后有三个儿子,都比他略小,自然视他如眼钉肉刺。 她遇见他时,才只八岁,他与她三哥同龄,比她大了七岁,那年恰是一十五岁。 第一回见他时,恰是荼蘼花盛开的时候,他是随他舅舅杜大人过来她家的,其自然有拉拢她家的意思。不过她爹却并不愿意被牵涉进这事里头,客客气气的招待了他们,言语之间却是滴水不漏,不曾露了丝毫口风。 其实她一直都有些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会喜欢上他的? 论沉稳,他不及她大哥;论采,他不及她二哥;论俊美,他却又比不上她三哥…… 此后的岁月里,她一再的问自己这个问题,却总不能得出一个有效的结论。 直到后来,她毫不手软的令人当庭杖毙了他那时最宠爱且身怀有孕的丽妃,与他彻底决裂后,她才忽然想,自己当日之所以会那么的喜欢他,或者只是单纯的因为他是她生命里第一个对她冷眼相向且不屑一顾的人。如今想想,这或者便是所谓的犯贱罢! 她懒懒的躺在床上,不由的笑了起来,林垣驰,没有你的日子,可真是好。 这一生,大路朝天,你我各走一边,只盼着永不要有所交集。 她跳起来,赤了脚,一路奔到外头,一下投进了父亲怀里,伸出手臂勾住父亲的脖颈,嘟了嘴儿,软软的抱怨道:“爹又在想着整治我了,真讨厌!” 外头季煊夫妇乍见她跑了出来,都是一惊,待见她这等言语,不觉早笑了起来。 季煊怜惜的捏了下她俏挺的小鼻子:“爹也是不想你不学无术,来日被人笑话!” 大乾朝的规矩,素来就是男主外,女主内。世家大族又不比寻常人家,里里外外的事儿,说来简单,真要管了起来,没些手腕却也难料理停当。所以世家的女儿,虽不要通什么四书五经,但要学的东西却也不少。至于琴棋书画,更是衡量女子聪慧的一大标准。 她撇撇嘴,揉揉自己的小鼻子,对父亲表示不满,然后理所当然的提出了自己的要求:“琴棋书画太简单,我不爱学,我想学别的!” 季煊闻言愕然,与爱妻互换了一个眼色,这才笑道:“这可真是癞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气。你还不曾学,怎么就知道简单了!” 听到父亲将自己比作癞蛤蟆,她不由的瞪大了眼,气愤的看他。琴棋书画自然并不简单,但对她而言却无疑是简单的,前世,她为了不让他看不起她,曾拼命的学过几年。 她原就聪明,又颇有些天赋,学了几年,便是她二哥也不得不赞她聪明,因为那时,除了,其他几样,他还真有些及不上她。 她如今虽莫名重生,但可不代表前世学过的东西便就此忘记了。 段夫人见女儿委屈,不觉心疼,忙抱过她,笑着哄道:“罢了罢了,荼蘼说简单,那必是简单的,我们暂且不说这个,只说说,荼蘼如今想学什么?” 她仰看着母亲,想也不想的答道:“我想学医!” 她心其实一直都是有些疑心的,她母亲身体素来都不错,任谁也不曾想到,她竟会活不过五十。只是她当年虽疑心,却也不曾查出什么证据来。后来家又是接二连三的出事,她忙着眼前事,早先的那些疑心也就渐渐的丢到了脑后。 学医虽是个保守的做法,但对目前的她来说,无疑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如果段夫人真是因为身体虚弱才导致香消玉殒,那她学医,便可替她调养身子。若然不是,她必要那个幕后之人,死无葬身之地。她乖巧的垂下眼,掩饰住眸一闪即逝的一丝阴冷寒意。 她这边心正自盘算,那边季煊听了她话已摇头笑道:“你一个大家小姐,学医作甚?难不成还打算游历天下,救治世人!” 她眨了眨眼,想着自己年纪还小,与其有理有据的争辩,引人疑窦,倒不如胡搅蛮缠一番:“反正我就是要学医,你不让我学,我以后,再也不要理你了!” 言毕,小嘴一扁,脸儿一皱,就是一副风雨欲来之势。 这一招果真有效,季煊见她要哭,早已手足无措,段夫人忙一把抱住她,一面哄着,一面瞪了季煊一眼,嗔怒道:“罢罢,她一个小孩子家知道什么,无非是听了她两个哥哥与下人的言语,一时兴起而已,你就请个太医回来教几天,又怎么了?咱家又不是请不动!” 她将脸埋在母亲怀里,听她说自己想学医是因为两个哥哥的挑唆,不由的暗自吐了下舌头,心道:二哥、三哥,这话可不是我攀附你们,实是你们素日信誉太差。你们若不幸因此被罚,那可记得冤有头,债有主,千万莫来找我。 季煊听夫人这么一说,却也不由的点了点头。暗想女儿连琴棋书画都觉枯燥无味,于这医术上头,想来也是一时听得热闹,好奇而已,未必真有那个耐心学个神医出来。 “好,明儿我就亲去秦太医府上走一遭。一则赔罪,二则也是尽束侑之礼!” 段夫人倒还不知自家那些下人做的好事,听他说赔罪,不觉讶然:“赔罪?” 季煊无奈摇头道:“可不正是赔罪,那日因荼蘼撞了头,又哭个不止。我令几个下人去请他来,谁料他们竟二话不说,进门拖了人就走,亏得秦太医年纪还不甚大,身子又素来康健,这要是换了李太医,被这一拖,怕是我明儿反得倒贴汤药钱与他了!” 段夫人听得直笑,笑了一刻,才道:“怪道那日他走时,一张脸拉得长长的,半点笑意也无。我还疑心他是觉得咱家微薄,不愿过来,正想着日后换个太医呢,原来却是这原因!” 荼蘼歪在母亲怀里听着这些也只是笑,却不防季煊见她笑,已板了脸:“学医这事,我就不说你了,只尽着你学,只是你如今既大了,也想着学医了,这琴棋书画却也断断不能搁下,只是一道学着,若因着学医而耽搁了其他,看我饶不饶你?” 她吐吐舌头,冲他做个鬼脸:“知道啦!”重生之后,忽然卸去了压在身上多年的愧疚与自责,让她一时觉得无比的轻松,人似乎也变小了许多,眼见父母在堂,兄长在侧,忍不住的便想撒娇,且沉浸在那种被宠溺的感觉之,不能自拔。 段夫人笑道:“好了好了,大清早的,却只板着个脸训斥人,仔细一日不得快活!”她说着,便转头去唤慧清:“时候不早了,快服侍小姐梳洗罢,她三个哥哥也快到了!” 慧清答应着,见她犹自赤着一双白生生的小脚,忙进去取了绣鞋来,服侍她穿了。待穿好了,她这才从母亲膝上跳了下来,随慧清去梳洗换衣。 ---------- 呃,应编辑要求更改本书书名,请童鞋们谅解。 05 状元?探花? o5状元?探花? o5状元?探花? 季煊办事却是极快,原来他早些日子便已替女儿物色好了人选,只等夫人点头,他便一一登门去请。他人既随和,身份又极清贵,京里也没什么人敢驳他的面子,见他上了门,无不爽快应承了。至于秦太医那边,虽是不大乐意,但最终还是却不过面子,点头答应了下来。只是他身为太医,需常在宫供职,却是不能常住季家。 季煊对女儿学医一事,原就甚是敷衍,听了这话也不在意,只满口的应了。 将这几件事办妥后,季煊毕竟因撺掇女儿学医一事,唤了二子与三子过来,大大的训斥了一通。对长子,他却是极放心的,知道他断不会在妹子跟前胡乱的嚼舌头。 这通训斥直将无辜的季竣廷与季竣灏弄得莫名其妙,因牵扯到自家妹子,也只得捏着鼻子受了。季煊见两个儿子只是唯唯诺诺,并不回嘴,也觉无趣,因叹了口气,挥手令他们退下了。季竣廷与季竣灏见终于解脱,无不欢欣,行礼之后,便急急往外走。 却不料季煊忽的又想起一事来,因叫道:“廷儿,你且等等!” 季竣廷无语,却也不好违拗,只得闷闷的停了步子。季竣灏听见父亲留二哥却没留自己,不由大大的松了口气,同情的偷瞥了自家二哥一眼,一溜烟的去了。 这边季竣廷只得转头回来,对着堂上父亲行了一礼,等着他训示。 季煊沉思了一下,道:“明年就是大比了,为父留你下来,是想问问你的意思!” 他这个二儿子,自小聪明,八岁进学,十四岁举。他对他,也是颇寄厚望。大乾开朝至今百五十年,科举次数也自不少,季家历代也有不少在榜的,然这么多年下来,的最高也才是个探花郎,对他们家来说,终是不能圆满。 他今日特特将二子留下说话,正是想问问他科考一事可有把握。 季竣廷想了一回,道:“若单纯说到金榜题名,儿子倒还有些自信,不过……” 他没说下去,季煊却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为父已为你联系了庐山白鹿书院,这几日,你便收拾一下,过去好好学上一年。等明年大比之前,我们再来讨论这事!” 由来无第一,武无第二,任谁也不敢说自己竟有把握能得状元,因此季煊对儿子不甚自信的话也并不太放在心上。只是科考不比其他,一旦了,便没有再考的道理,所以他对此事,依然抱着一种审慎的态度。 他说着,不由的又想起女儿来,因笑道:“你若不了状元,只怕荼蘼又要没完没了的闹了!”儿子与女儿的约定,他早知道,不过却觉这也是一种激励,因此倒也不会怪责女儿。此刻说了起来,言语之,更是颇带笑意。 季竣廷听得笑起来:“爹不说,儿子倒险些忘记了,这丫头最近似乎对这又没兴趣了!” “哦?”季煊略微挑眉,带了些疑问。 季竣廷便将那日妹子同自己说的话又说了一回,且道:“儿子看她那表情,对状元似乎颇为不屑,只不知她又从哪儿听了什么话来了!” 季煊也是一阵好笑,只是还不及开口,书房的门却已被人推开了,段夫人携着女儿笑吟吟的进来,身后还跟了一个提着红漆雕花食盒的大丫鬟。 荼蘼笑的甜甜的,对着季竣廷吐吐舌头,做个鬼脸,又悄悄拿眼看了季煊一眼,暗示自家二哥,这次你妹子我可是专为来救你一命的,日后你可莫要忘记报答。 季竣廷又好气又好笑,正要过去掐一掐她粉嫩的小脸蛋,已听父亲叫:“荼蘼,过来!” 她再向二哥挤挤眼,迈着两条小腿,走到父亲跟前,季煊笑着将她抱起放在膝上,问道:“为父刚跟你二哥说起你,怎么,你如今又改了主意,不想披红挂彩、状元游街了?” 她怔了一下,转头看看二哥,翘了下小嘴,这才点头答道:“我想呀,只不过我怕二哥明年又不小心考个探花,这样爹也失望,我也没得游街了呀!” 事实上,前世她二哥的还真是探花。且在了探花后,被皖平公主看,招为驸马。驸马一职看似清贵,在家却终是比公主低了一头,加之皖平刁蛮善妒,季竣廷虽看着温,心性却是极高的,哪里受得了这个,成婚不过三年,二人已是形同路人。 她这边口无遮拦的信口而出,却不防房内众人已都变了面色。童言虽是无忌,但大乾朝却对这个甚是忌讳,觉得小孩子说话往往能够一语成谶。更有不少书香门第在儿子赶考之前,特意的请了许多孩子,教他们来说各种吉利话,据说这方法竟还颇为灵验。 而季煊之所以唤女儿过去问话,其实也是想为儿子讨个好彩头。谁料女儿点了头后,却又跟着说了一通晦气话,倒把他弄得一阵无语,心直骂自己多事。 段夫人深知丈夫对次子的期许,一听这话,顿然蹙眉:“童言无忌,大风吹去……”这话她一连说了三回,意在让荼蘼先前那话不灵。 她却不在意,笑吟吟的抱住父亲的脖子,软软道:“爹爹别生二哥的气,荼蘼想,探花是第三名,二哥明年不小心就能个第三,再过三年再小心些,可不就能第一名状元了!” 对于大乾世家人的心态,她自然是很清楚的,刚才那话更是她有意为之,眼看见效,自然要赶紧再说几句听的,省得自家老爹心内芥蒂。至于她二哥能不能状元,她根本就不在乎,只要她二哥能躲过皖平公主这一劫,她就谢天谢地了。 季煊听了这话,倒不由的沉吟了一下。他还没有开口,那边段夫人已笑道:“论起来,廷儿明年也才十七,这个年纪就参加会试,原就有些早了,再等个几年,确实更稳妥些!” 这话一出,季煊的面色便更好了不少,看看爱女,又看看立在下面的次子:“这话确有道理,那就这么着吧。”又向季竣廷道:“过几**收拾一下行装,便去白鹿书院求学吧!” 季竣廷忙恭声应了,段夫人笑着过来牵了他手:“廷儿,先过来喝盅冰镇酸梅汤吧!” 提着食盒的小鬟早从食盒取出了表面犹自沁着水珠的青瓷盅,又拿了青花瓷碗,倒了四碗,分别递给四人。这时已是入了夏了,天气甚是炎热,这种冰镇酸梅汤,便不说喝,光只看着那袅袅而起的寒雾,已觉浑身舒泰。 喝完酸梅汤,季竣廷便牵着妹妹告退而出。几个丫鬟忙跟在后头,亦步亦趋。 06 别庄 o6别庄 o6别庄 才刚出门,季竣廷带笑伸手轻轻捏了一下妹子粉嫩的面颊:“鬼丫头,今儿这话又是谁教你说的?” 荼蘼仰头对他一笑,装傻道:“二哥在说什么?” 季竣廷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好,你且告诉我,是谁告诉你探花这个词的?” 他这个妹子,自小就没出过几次府门。两年前的状元楼,还是她第一回出门。因那一次出来,受了些风寒,吓得府里鸡飞狗跳,此后便再没让她出门,连亲戚家都少有走动。 而季府里头,因为季煊的对他的期望,下头很少有人敢在主子跟前提到探花一词,至于说他“不小心又个探花”之类的言辞,若是被揭了出来,让季煊知道,一顿板子怕是少不了的。他可不觉得家有哪个下人胆上长了毛的,竟敢这么胡说,还偏让他妹子听到了。 他这话才问出来,荼蘼犹未怎么样,后头跟的几个丫鬟却都变了面色,深恐自家小姐随口攀附,累得自己受罚。她们几个可都是小姐跟前服侍的,小姐不慎学了什么话去,责任自然都是要由她们担的。荼蘼的心也是噗通跳了一下,只是此刻也没有别的法子,只继续装傻道:“我忘记了,反正就是听人说过!” 季竣廷笑了一声,屈指刮了一下她微翘的鼻梁:“鬼丫头,怎么二哥才出去几天的工夫,你就精明成这样了!”他口说着,终究没再追问下去。妹子是他妹子无疑,至于这话,她一个小孩子,想来也就是随口说说,却不巧正触在痒处罢了。 荼蘼嘿嘿的笑着,眼看二哥不再追究,她也就放心了好些,因扯着他的衣襟好奇问道:“二哥,白鹿书院是哪儿呀?”白鹿的,不过七岁那年是一定不知道的,眼看着她二哥有些起疑,她索性再装得更傻一点。 季竣廷听她忽然问起白鹿书院,却也忍不住的叹了口气。 庐山白鹿书院乃是全大乾最好的书院,这书院的创始人却是大乾开国功臣邱毅所建。邱毅本是幕僚出身,灵通善变,精于兵法,乃是开国太祖皇帝最为看重的军师。大乾立朝之后,旁人安享尊荣,独他力辞赏赐,归隐庐山,开了这个书院。 其后诸多手握实权的开国功臣历经血洗,所留不过寥寥。他却因归隐田园,安心授课,非但不曾被连累到,逢年过年,更屡有赏赐。五年之后,适逢大比,白鹿书院一榜得三十余人,便是那状元也正是出自此院,自此名传天下,被誉为大乾第一书院。 大乾至今百五十年,白鹿书院所出进士不知凡几,便是状元,也足足出了五位之多。这样人杰地灵的书院,若说他不想去,自是违心之言。然白鹿书院离季家甚远,学业想来也不会太过轻松,他若真是去了,只怕一年是也回不了几次家。 “白鹿书院是在庐山白鹿崖上,那里好是好,不过就是离家远了些!”过了一阵子,他才如此答道,语气里不无郁闷之情。 “庐山?”荼蘼歪头想了一想,纯真问道:“山上是不是都很凉快呀!” 她貌似无心,却让季竣廷眼前为之一亮。段夫人一贯畏热,生了荼蘼后又添了气喘之症,每至夏日,常置冰块于屋内,这才感觉好些。他弯腰一把抱起妹子,狠狠的亲了一下她的脸颊,欣然笑道:“是了是了,我怎么就忘了这一层了!毕竟是我妹子,果真聪明!” 他既有了主张,却也不急,只笑笑的抱着妹子过去自己房里。 当晚用完饭后,一家六口坐在房内一面喝茶,一面说话。 季竣廷便笑道:“爹,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他一开口,满桌子人都看向了他,个个表情疑惑。季煊摆了摆手:“说罢!” “爹也知道,这几年娘的身子不好,她原就畏热,如今又有气喘之症,咱家在近郊虽也有几处庄子,但地点也算不上怎么好。儿子想着,何不在庐山左近寻一块阴凉地儿,建个庄子,一来庐山原就是避暑之地,夏日阴凉;二来靠着白鹿书院,儿子也好沾些光!” 季煊听了这话,深感有理,看看夫人,不觉点了点头:“这主意好是好,不过庐山左近的好地界怕都有了主了,如今我们再去,未必能有好地方!” 一直在旁沉默不语的季竣邺忽然开口道:“爹,庐山似是属九江府管辖吧?” 季煊闻言恍然一笑,他族兄季炀此时正在九江任知府,季炀此人与他私交甚好,行事又素来稳重可信,倒是大可托付。因赞许的向长子点点头:“邺儿若不提,为父倒险些忘了这一层。好,我这便修书给你四叔,让他代为打听,若有合宜的地,也不拘什么价钱,便买一块,这也算是造福后世子孙!”他这个长子,虽则寡语少言,却是个胸有成竹之人,不开口则已,一旦开了口,所说之话,却都切实可行。 段夫人在旁看着,心真是熨贴无比。季家家大业大,她自也不会为了买一个别庄的些些花费便扫了一家子的兴。荼蘼乖巧的坐在椅子上,雅的喝着自己碗内的花露,偶尔抬眼望望,好奇的插上一句两句,却也完全符合她的年纪身份。 既然决定了,季煊当夜便修了书,使家人送去九江,才过得大半个月,便得了回音。 原来他们也是碰的巧了,前阵子,因一桩弊案,朝廷查抄了几户为官人家,其正有一户姓王的,在庐山有一处不错的庄园。上头了来,令卖了充公。季炀眼见时机这般相巧,自是大喜过望,因少少的花了些银子,便将那庄子买了下来。 虽说充公卖这事,历年都是不少见的,但季煊想着,毕竟觉得晦气,便选了手下得力之人,又去了庐山一回,将那宅子拆得干干净净,又请人重新勘定风水,另起宅子。如此一来,却是很耽误了些日子,眼看着这一年是无论如何也赶不及住了。 07 远行 o7远行 o7远行 季煊一头忙着在庐山建庄子的事儿,这边也没将女儿的事丢在脑后。择了一个好日子,请了先生来家,又唤女儿出来行了拜师之礼。 女儿的先生,他共是请了两位,一男一女,男子除教琴棋书画外,额外还教些诗书;女子却是从前宫的一位宫女,只教导女儿学些礼仪女红之类。 荼蘼听了他的安排,口虽没说什么,心里却甚不以为然。她做了十余年的皇后,礼仪之类,从来只有她指点别人,哪有别人挑她的份。但她这一生,已立志要做一个乖巧的女儿,因此暗地里虽则撇了一回嘴,面上却都一一应了。 拜师这日,却是个好天气,一家子都来的齐了。因是女儿拜师,那些拜天地夫子之类的繁琐礼节也就一应免了,只给师傅行礼、奉茶也就算是完了礼。 那两个先生,男的四十上下,姓金名麟,生得甚是儒雅,只是腿脚有些不便。他原是个举人,会试之前,不慎跌了马,摔断了腿。后来虽好了,终是落了病根,从此也绝了上进之心,只是一意琴棋书画,悠然度日。好在他家也算殷实,靠着几亩田地,倒也不虞生活。 如此过了些年,虽仕途无望,琴棋书画上的造诣却越深厚,加之他又是举人出身,便有不少世家前来延请他做自家子女的蒙师,一时倒也算得炙手可热。 至于那女子,她姓白,名素云,今年已近四十了,原是宫里尚宫局的女史,因年纪到了,又没承过雨露,蒙了恩赐,放出来的。她在宫里待了几年,把眼光却养得刁了,一般男子她看不上,好些的人家又看不上她,一来二去蹉跎到三十余,便索性死了这条心,安心游走于各世家大族,教那些闺阁小姐学些女红礼仪,日子过得倒也轻省自在。 荼蘼行了礼,忍不住拿眼看了看眼前的这两个师傅。她心里其实是有些奇怪的,虽说她前辈子的启蒙之师到她家里待了没有几日,就被她气得走了,但她却还有些印象,依稀记得那两个并不是眼前这两个。不过转念一想,她也就释怀了。 前世她二哥确是在白鹿书院求学一年回来参加科考了探花的,不过如今看着,他明年应该是不会参加会试的。至于在庐山购置别庄的事儿,前世更是连影儿也没有一个的。 感觉到事情前进的方向似乎已有所转变,她便忍不住开心,嘴儿轻轻抿着,浅浅的笑涡更是若隐若现,愈觉得娇俏可人。 那白素云原就一直在看她,她来之前,已向旁人打听了季家情况。知道季家对这个女儿宠溺无比,一般名门千金五岁左右便开始学规矩,他家却是直到七岁这才请人教导,她因此还颇担了些心,却不料到了季家一看,见这位小姐非但生得玉雪玲珑,更兼年纪虽小,举手投足之间却大有风范,竟是挑不出分毫毛病,心不由喜欢。 她放下手茶盅,笑吟吟的拉住荼蘼的手,温声赞道:“这就是水柔小姐么,生的可真是好,京里这许多人家的小姐,我也见得多了,论人才,还真没一个及得上她的!” 段夫人在一边笑道:“白先生过誉了,这孩子打小身子弱,少出门也没见过什么世面,日后总还要拜托先生好生调教着!” 一时两下里又客气了一回,因先生第一日来,也就没有授课,拜师礼后,各自散了。 次日荼蘼仍是老样子,起身之后去母亲那里用了饭,这才过去书房。她到书房时,已是辰时末,抬眼一看,金先生正坐在上悠然看书。她过去行了礼,乖巧的在下坐了。 金麟望她一眼,笑了笑。也不怪责,只叫书童拿了纸笔给她,让她描红。 这时代,女子的学业不比男子,你若想学,那便多学些无妨,若不想学,也只由得你。不过大家闺秀,别的可以不要,那一笔字却是人的脸面,必要写的娟秀精致才好。 荼蘼见他温和,心倒放了心,提笔蘸饱了墨,一字一字的写了起来。她原先倒是写得一手好字,如今人虽变小了,腕力也不足,但描红这种小事却还难不倒她。 她在那认真仔细的描着,上面的金麟见她拿了笔并不问话,低头就描,且拿笔姿势规矩,并无不合宜之处,心不觉有些奇怪,但转念想及季家夫人未出嫁前,听说也是个才女,更写得一笔好字,如今再看看荼蘼,也就不以为奇了。 他想着,毕竟还是放下手书籍,走到荼蘼的书桌跟前,低头看她描红。见她一字一字,落笔流畅,笔画先后无一错漏,心更认定自己所想是实,不觉捻须微笑。 侯她描完一张,他便伸手虚按了一下:“好了,今日描红就描到这里罢!” 上午在金麟那里学完琴棋书画,下午又听白素云说了一会女诫,直到申时正,这才得了空闲。荼蘼微微苦着脸往母亲房里来,心里更是深感人生无趣。 才刚绕过一条抄手长廊,对面季竣灏却刚好过来。一眼见了她,不由哈哈一笑,三步并作两步的过来,问道:“我的宝贝荼蘼这是怎么了?” 她无趣的翻了个白眼:“三哥,你又闲了?” 季竣灏因身体的原因,自幼习武,略大些后,身体是好了,那颗心却再也羁绊不住。季煊虽给他请过几个先生,无奈他对四书五经之乎者也全无兴趣,季煊看着没法子,只得改弦易辙,将他送去虎贲将军穆啸那里学些兵书战阵。谁料他与穆啸极为投缘,对兵书战阵亦极有天分,几年下来,俨然成了穆啸晚年最得意的学生。 季竣灏同情的摸摸她的小脸,压低了声音问道:“那两个先生是不是很讨厌,要不要二哥帮你想个法子把他们都撵走?” 荼蘼听着,倒觉得这话似曾相识,再想了想,不由嗤的一声笑了起来。原来她前生时候,第一次上完课也是这么垂头丧气,似乎也是在几乎相同的地方遇到了她三哥,然后二人合力,没三五天的工夫便将先生气得辞馆而去。不过现在……她闷闷的摇摇头。 赶走了两个,她爹想来还会再找两个来,又何必折腾。何况现在的这两个先生,比她前世遇到的那两个,似乎还要好些。如今赶走倒容易,万一她爹一个不慎,又将前世那两人弄来,倒不如将就着这两个罢了。季竣灏还待再说,却不防旁边有人轻叱一声:“老三!” 季竣灏无趣的抬头看时,正看到他大哥正冷着脸瞪他。 他嘿嘿的干笑了两声:“大哥今儿回来的可真早!” 季竣邺在季家最是年长,将来又是要袭爵的,如今虽未及冠,但他性子稳重,季煊对他也放心,家一些外事,这些年已交了他管,因此他倒不常在家。 季竣邺冷冷的瞪了自己这个三弟一眼:“今儿的事,我也不同爹娘说,不过府这两日若有什么事,你可记得将皮绷紧了,等着挨家法!” 季竣灏苦脸应了一声,又可怜兮兮的看一眼妹子。 荼蘼吐吐舌头,笑嘻嘻的过去扯住她大哥的袖口:“大哥……”她大哥虽不似二哥、三哥那般与她亲近,但疼她的心却丝毫不比另外两个哥哥略少,所以她倒也不怕他。 季竣邺弯腰摸摸妹子的头,柔声道:“你今儿因是第一天上学,这才觉得无趣,等学得久了,便觉其自有乐趣。等过些日子,你若实在不喜欢那两个先生,只管同大哥说。便换两个先生也是不难的!” 她答应着,且抬头对大哥笑了一笑。那些学业于她,都极浅显,也正因浅显,她才更觉无趣也更提不起精神来。季竣邺见她乖巧,不由心欢喜,牵了她手,一路缓缓而行。季竣灏在后头撇撇嘴,但他大哥素有威信,他也不敢争执,只得垂头丧气的跟在后面。 三人行不了几步,便到了段夫人的房门口。门口的丫鬟见了他们来,忙行礼掀了门帘子。三人进去一看,不由都是一怔,原来季煊与季竣廷竟都在。 季煊见他们进来,便点了点头:“都来坐吧,我原说今儿晚上同你们说的,如今既都到齐了,那便早些说也使得!” 季竣邺倒没说什么,便在父亲下坐了。 段夫人见了女儿,心欢喜,便笑着对她招招手:“荼蘼,过来娘这里!” 她乖巧的过去,靠着母亲坐下,却拿眼去看她二哥。季竣廷神色有些闷闷的,还有些不舍的意思,见她看他,却还是对她笑了一笑。她心一动,顿时猜到父亲要说什么了。 果不其然,季煊开口道:“今儿我特意叫人查了,五日后是个好日子,大宜出行。庐山的宅子虽买了,但重新整修却要好些日子,求学本就该不畏艰辛,也不好为了宅子的事就这么耽误着!”他顿了一下,看看儿子又看看夫人:“上回林祥来信时也说了,那白鹿书院里头也有不少的房舍,是租了给求学之人的,他已替廷儿选了一处不错的所在……” 林祥却是他派去九江督建房子的那个家人。 一家子都没开口,荼蘼扁了扁嘴,想说什么,却还是给咽了下去。虽说舍不得她二哥,可想着接下来可能要生的事儿,她也实在不敢让他留在京城。倒是让他在白鹿书院待个三四年,等皖平公主嫁了人后,管她二哥高也罢、落第也好,只不娶公主就得了! 段夫人看看二子,心也甚是舍不得,叹了口气,毕竟道:“如今正是三伏里,暑热最盛,依我看,好歹再待几日,等过了三伏再走不迟!” 季竣灏忙接着他娘的话头道:“正是正是!” 家他与季竣廷年纪最是相仿,虽则时常争斗,但其实感情极深。 季煊却摇头道:“不好,从此处往白鹿书院,原就要好些时日,若再耽误些时日,到得年底又要回家团圆,连心也散了,却那里还有心向学。既已定了,还是早些走的好!” 众人见他已然决定了,知道终难改变,只得各自缄口不言。 08 女生向外 o8女生向外 o8女生向外 因给他二哥治备行装,她这几日就没过去上课,只跟在她母亲后头,帮着倒忙。常逗得她母亲前仰后合,笑得呛气,一时倒也消解了好些离愁。 五天后,季竣廷清早起来,拜别了母亲,又抱了抱妹子,这才依依不舍的走了。段夫人原说亲去十里长亭送他,终因天气太过炎热而未能成行。段夫人既不去,她自也不好去,只得在家陪着母亲。段夫人眼巴巴的望着儿子走了,忍不住的叹了口气。 她乖巧的靠在母亲身边,抱着母亲的胳膊,软软的叫了一声:“娘……” 段夫人摸摸女儿的脑袋,又叹了一声,这才道:“走就走了罢,男儿志在四方,我这个做娘的也不好拦着他!” 她仰起头,望着段夫人甜甜的笑:“他们不要娘,娘也别要他们了,荼蘼会陪着娘的!” 段夫人听了这话,不由笑了起来:“罢了罢了,女生向外,且等你大了,胳膊肘子就自然而然的拐到别人家去了,不过嘴里哄着骗着而已!” 她心里骤然的酸了一下,将脸埋进母亲怀里,掩饰住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才不会!”只是她虽竭力的克制着,声音终究带了几分哽咽。 段夫人见她忽而带了哭腔,不由的惊了一跳,她倒不会疑心到别处去,只以为女儿是舍不得自己的二哥,便抚着她背柔声道:“荼蘼乖,等庐山的房子修好了,咱也不拘是冬天、夏天的,便去住上几日,再接你二哥一同回家过年可好!” 她轻轻的应了一声,依然伏在母亲怀里,悄没声息的在自己的衣袖上抹去了眼泪。 季竣廷走后,季家忽然少了个人,便很是落寞了几日。她也只是懒懒的,不爱动。好在那两位先生却也是个妙人儿,她不去,竟也没一个会多管闲事的来自寻没趣。 如此又过了几日,秦太医居然来了。荼蘼听说他来,倒还是有些兴致的。学医本是她自己挑的,而这位秦太医的医术与耿介的脾气在整个大乾也都是很有些名气的。 原来秦太医从收拜师的束侑时,心便有几分的不愿。但既答应了人家,且收了人家东西,他又怎好一次也不来。磨磨蹭蹭了几日,终于还是挑着季煊在家的这一日过来了。 季煊初时对女儿学医一事不以为然,但他毕竟是豪门大院里头出来的,对一些事情亦是心知肚明,事后自己想想,倒也觉得让女儿学些医术将来或者更能派上用场也未必。有了这么个想法,他见着秦太医时,态度便自然更见亲密。 迎了秦太医进来后,便令身边的长随过去请大小姐来。不一时,荼蘼过来,也不待人说,便自己过来行了弟子礼,又叫了一声师傅。季煊见她如此乖巧知礼,早乐得心花怒放。便是一直淡淡坐在那里,不咸不淡与他说话的秦太医的面上也不觉露了几分笑意。 季煊又陪着坐了片刻,叙了几句闲话,便寻个机会起身走了。 这秦太医名甫生,到今年也还不满四十,家妻妾给他生了四个儿子,却没一个女儿,如今见荼蘼乖巧,心里倒生出几分怜爱来,也不急着上课,便招手让她过来自己身边坐下,问道:“我听你爹叫你做荼蘼?” 她点点头,抬头甜甜的笑道:“听我娘说,我出生那天,院子里的荼蘼花开得正好。我爹急的在院子里打转,身上便落了些花瓣,等听到我出生了,他就过来抱我,手一抬,落了我一脸的花瓣,还害的我打了好些个喷嚏!” 秦甫生听得哈哈大笑起来,心里愈的喜欢她,却把之前那点不悦都丢到了脑后。 笑完了,不免摸摸她的头,一时想不到适合的话来说,便随口问道:“学医术可不轻松,你一个世家小姐怎会忽然想到要学医?” 她纯真的眨了下眼,很是无辜而茫然,心却早忍不住暗自腹诽,想着自己今年才不过七岁而已,这师傅怎么却问这么个深奥的问题,也不觉得为难人。偏头想了许久,她一本正经道:“我听说神医很厉害,可以拿一根红线系在人手腕上就把人治好!” 秦甫生的脸顿时黑了一半,张口想训斥,低头时,却见她一脸纯稚无邪,黑亮的大眼怯生生的望着自己,脸上却还因刚才的答案而带些忐忑的神情,一颗心不觉软了一半,又想着她毕竟还年幼,终究只是摇头道:“那是悬丝诊脉,为师的也会,只要你好好学,日后想来也是能的!” 她忙表现出一副孩童应有的激动神色来,只频频点头,欣喜不已。 秦甫生心里头苦笑了一回,便从怀里取出一本略有些厚的书册来,递了给她:“为师日常在宫供奉,也并没有太多时间好过来,这本书上记了些药物,另还附了图画,你日常无事时,不妨多看看。若有不懂的,等为师下回过来,再给你一一解答!” 他口这么说着,心里头可着实有些犯难,学医之道,断不是将一本医书倒背如流便能应用自如的。但眼前这个小徒儿,却是正牌的侯府千金,他能怎么着,不过是随意教些,让她不致对药草两眼一抹黑罢了。 荼蘼却不知他心里的想法,笑孜孜的接了书册来,低头看那书册,却见那书面泛黄,纸质微皱,看着倒像是传承了许多年的样子。秦甫生见她左摸摸、右看看,一副甚是珍惜的样子,不觉满意笑道:“这册子,却是我秦家祖传的,历代子孙初学医时,都拿它当了启蒙之物,如今给了你,你可记得要好生保存,来日为师可还是要收回的!” 荼蘼答应着,小脸更是笑开了花。秦甫生再看看她,又觉得她毕竟年纪小,便又嘱咐道:“若遇了不认识的字,为师又不在,你可去问问你那先生,他想来都是认识的!” 荼蘼点着头,却将那书摊开,放在面前的书桌上,仔细认真的看着。 那书却是手抄本,字迹遒劲峻拔,极有风骨。每样药物都配了图形,那图也别致,有新鲜时的模样,亦有晒干后的形状,旁边更注了小字,详细写明如何辨识此种草药,及此药的用处,如何合药,有何避讳,其精细入微处,让她不由大为惊叹。 她那里看书,这边秦甫生正注意着她,见她神色专注,看的无比认真,不觉暗自吃惊。 他这册子,因是医书,上头也颇有一些较为生僻不常见的字,但他这个小徒儿却是一张一张的翻着,看那表情,竟是没有丝毫犯难的意思。他停了一会,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都能看懂么?” 荼蘼正仔细的看着,一时没有多想,脱口答道:“能!”话才出口,她已觉不对,但要收回已是不能,只得干脆作出一无所觉的样子,继续翻看着手书册。 秦甫生见她答得干脆,怔了一下后,也只得将原因归于段夫人身上,不再多问。 荼蘼自个在一边反省了一会,却觉得自己的表现实在也太好了些,便刻意的指着书册上的前头没有出现过的生僻字,问了秦甫生几回,又好奇的问起他昔日的行医经验。 秦家原是杏林世家,在整个大乾都颇有名气,秦家家规:子孙未满而立前,需行医四方,救死扶伤。因此秦甫生早年还真走过不少地方,更医过不少疑难杂症。他如今对荼蘼甚是喜爱,听她问了起来,他也便兴致勃勃的选了些有趣之事谈了起来,直听得荼蘼连连惊呼。 她这时却并非作伪,她前世虽活了三十年,但少时长在深闺,出嫁后,先在王府后入深宫,目之所及,耳之所闻,无一不是诡谲风云,阴谋智计,却那里见识过这些。 秦甫生见她听得双眼放光,满面皆是孺慕之色,不觉谈兴愈浓。他在那里侃侃而谈,荼蘼便适时的问上一句两句,虽问得幼稚,却往往便能正要害,却让秦甫生愈说得欲罢不能。二人促膝而谈,说得兴起,竟连时间也都忘记了。 那边段夫人看着已到了午时,左等右等不见女儿来,不觉有些担心,便领了几个丫鬟过来书房找人。才刚走到书房门口,便听里头秦甫生正道:“那一年,为师的才二十五岁,行医路过青州明庄,却刚好遇到有户人家出殡,哭声震天……” 段夫人怔了一下,隐约猜到里头在说什么,便看了旁边的慧清一眼。 慧清会意,便过去叩了门,秦甫生被叩门声惊了一下,立时便止住了话题,回头看时,却见是个生得甚是清秀的陌生丫鬟站在门口。他皱了下眉,还不曾开口,他身边的荼蘼已抢着开口,叫了一声:“慧清姐姐,你怎么来了?” 慧清抿嘴一笑,先给秦甫生行了礼,这才微嗔的白了荼蘼一眼:“大小姐,此时已是午时了,夫人一直等着你用饭,你迟迟不来,夫人不放心,便亲自过来了!” 荼蘼哎呀了一声,这才注意到时间,忙跳起来,奔到外头一看,果见她母亲正立在外头,她忙奔过来拉了她母亲的手,笑道:“秦师傅在给我说故事呢,说的可好了,听得我都忘记了时间了!” 段夫人温婉一笑,替她整理一下额前的浏海,这才向秦甫生行了一礼,款款道:“小女顽劣,有劳太医费心了。不过此时已近午时,还请太医先行用饭,午后再督促课业不迟!” 秦甫生略觉尴尬的一笑:“夫人言重,荼蘼乖巧聪明,我看着却喜欢得紧,一时兴起便忘了时间,既已是午时,确该先用了饭的!” 09 流年 o9流年 o9流年 第二日,荼蘼毕竟赖不过,早起去了金麟处。金麟瞧见她,也并不在意,更不生气,只笑了笑,直接丢了本字帖给她,让她自己临着。原来他上回见荼蘼拿笔写字的姿势,不似新学,描红的功课也是规矩,底子却已十足了,因而今日索性便叫她临字。 她只得坐在那里,打开字帖慢慢的临了起来。她原就写得一手好字,如今虽腕力不足,却也并不影响字形。这些日子装的太久,她心里也有些厌烦。但落笔之时,终究还是稍稍的偏了一偏,刻意的写得歪了一些。待写好了,她抬起头:“先生,我写好了!” 金麟答应了一声,缓步过来,低头看了一看,腕力虽不足,字体倒是不错的,在常人也算得顶尖了,然终究不出自己所料,因赞道:“字不错,这字可是你母亲教的!” 她点了点头,乖巧道:“我娘可厉害了,什么都会呢!”段夫人系出名门,未出嫁时便是出了名的才女,琴棋书画都是极擅长的。将这些事儿推到她身上,该不会错的。 金麟点点头,又问道:“这么说来,琴棋书画,你都会一些了?” 荼蘼想了想,终究不愿太过显摆而引人疑心,只答道:“字是娘教的,其他的,娘还没来得及教。”段夫人确是教过她写字,只是她幼时甚是顽劣,又爱撒娇,稍稍多拿了一刻的笔,便满口喊累,一时弄得段夫人倒舍不得起来,因此也并没学多少。 金麟点点头,也就不再多问。只指指荼蘼跟前的那本字帖,淡淡的交代了一句。 “这是前朝卫夫人簪花小楷,女子写来最是合宜,往后你来不来,我也并不问你,只是这字帖,每日至少临上三张,每十日一交,若少了一张,便补十张来!” 荼蘼毫不犹豫的点头,每日三张字帖,于她并非难事,金麟肯有此语,她自是巴不得。 金麟便叫她到琴架跟前,自己净手焚香,慢慢抚着琴弦,宫商角徵羽,兼十二音律,一一为她讲解。她答应着,眼儿却不自觉的落在金麟的双手上,这是一双指节分明而又白净修长的手,这手拂过琴弦时,那琴便轻轻颤着,出幽雅动听的乐声。 轻如落花,杳如流水,悠悠东流而去,一似流年,再不得返…… 是了,她的流年,不是重新来过了,她还有机会,还有机会挽回…… 她怔忡的想着,想及往事,心内一时喜一时忧,恍恍惚惚的,竟流下泪来。 过了好一会子,她回过神来,却见金麟正在看她,她惊了一下,别过头去,取了帕子,擦了泪,这才慢慢道:“先生好琴技,听着,倒比我母亲还更好些!” 金麟点了下头,温和道:“此曲名为《落花流水》,却是我早年妻亡之后,一时感怀而作,想不到你年纪虽小,却能体会曲离殇,难得难得!” 她微微的撇了下嘴,对他的话并不深信。她前生多历风雨,早将心性锻炼得坚韧无比,便是再伤心,也能若无其事的宛笑轻嗔,绝不至为一曲所动如此。深深的看了金麟一眼,她暗自想着,看来这金先生也非一般之人,只不知他来自家是为了什么。 因为有了金麟的例子在先,下午她去白素云处,便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白素云。 却见她穿了一件月白滚边绣花小袄,下面配着同色的湘裙,身形窈窕,面目姣好,行动之际,裙摆微动,愈显秀雅娉婷,虽算不得国色天香,却也自有一番动人风韵。 她不由暗自想道,这位白先生便在内宫之,也算是难得的人才了,大乾如今的这位帝王,又是出名好色的,怎么她侍君多年,却一直未承恩露,到了还被放出宫来。 俗话说得好好,疑心生暗鬼。她一旦疑了金麟,竟连白素云也一并怀疑上了。 疑惑之心一起,她便一反往常的懒散,日日晨来暮归,认真无比。 只是她这一番作态,却让段夫人在欣慰之余,又觉心一时空落落的。 她这一生,共得了三子一女,一向都是儿子孝顺出息,女儿虽娇蛮顽劣却也痴缠可喜,这些日子更比从前更乖觉了许多,越惹人怜爱。却不想这几日的工夫,先是走了历来最是孝顺的二儿子,再来连女儿也忙于学业,无暇陪她,让她怎能不心生惆怅。 这日女儿下学回来,她便忍不住开口问道:“荼蘼,两个先生,你可还都满意?” 荼蘼眨了眨眼,疑惑的看一眼母亲,点头道:“先生教的很好!”这个很好,自然是相对于她前生的两个先生而言。对于如今的她,这些学业原就是可有可无的。 段夫人微觉失落的叹了一声,但也不好开口。先前女儿不曾请先生,季煊的意思就是怕她独个儿寂寞,要她自己教养,谁料她听不得女儿叫一声苦,教了两三年,却连字也还不认得几个。季煊没了法子,又不想耽误了女儿,这才外出延师。 荼蘼望望母亲,隐隐猜出她的意思,因笑着抱了她手臂,只是腻在她身上撒娇。 “先生再好,也没有娘好呢,不过荼蘼最近在跟金先生学琴,先生正教我《春晖曲》呢,荼蘼想着,娘是七月里的生日,得多多练习,早些学会了,才好在生日那天弹给娘听!” 她一时半刻的想不到好法子,只得随口诌了一个话儿来哄着母亲高兴。 慈母手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这便是《春晖曲》的含义。 段夫人听了这话,心真是甜丝丝的,想着宝贝女儿竟能记得自己的生日,这些日子所孳生的那一丝失落早无影无踪,只是搂着女儿笑得春风拂面:“娘的荼蘼真是大了,懂事了!好,娘就等着荼蘼学会了这曲子,好来弹给娘听!” 安抚完母亲,用了饭后,荼蘼回了自己的屋子,想了想,毕竟把自己房里那架通常只用来装饰的琴拿了来。伸手轻轻拨了一下琴弦,看着自己如今短短圆圆的手指,不禁皱皱眉头。就这指头,能弹好《春晖曲》么?她很有些怀疑。 事实上,金麟如今才只是在教她认谱,以及练习一些最简单的曲子,至于《春晖曲》这种颇有些难度的曲子,莫说现下,估计就再给他一个月,也还未必能教到。她心默默回想着《春晖曲》的曲子,手指轻轻滑过琴弦,如蜻蜓点水一般,却没出丝毫的声音来。 她八岁方才学琴,十四岁那年,却已以一曲《京华颂》驰誉京城。时人赞誉为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她也因此声名大噪。 十五岁嫁了给他,他那时只是肃王,因他母后亡故得早,宫无人照拂,因此虽是嫡子,却并不得宠。诸王争斗最烈的几年,太子几经废立,他也历经沉浮。 那段时间里,他每日出门办差,看似温尔雅,挥洒自如,然回了家,却常忧心忡忡,夙夜难眠。她知他心焦,时常以琴相慰。危难之,二人相濡以沫,情意深长。 私底下,她更在父亲面前竭力为他周旋。其时宫内最为得宠的乃是周贵妃,她亦使尽手腕,为他笼络。为了他,她甚至想了法子送她三哥往边关戍守。之后四年,她三哥奇袭夷狄,以五千之众破敌数万,斩获酋,立下不世奇功。 他的境况也随着他自己的努力与季家在朝野的日益得势而逐渐好转。 那时诸子争嫡已渐至尾声,眼看着能承大统的,只他与堰王二人。结缡五载,她才得有孕,却在面对堰王时,毅然舍却了腹骨肉并以此相诬。 堰王因此失宠,终至谪落。她从此却再没有过身孕。 二十五岁那年,他终于登上帝位,她以为从此再不要辛苦谋划,夙夜焦虑,却忽然现,原来自己的苦难才刚刚开始。十年谋划,她家势力渐增,大哥统领工部,二哥执掌吏部,三哥则远在边关,执掌十万雄兵,俨然已成尾大不掉之势。 接下来的数年里,他广纳嫔妃,天下佳丽因而云集后宫。她一个无子的皇后,在深宫之,也日益艰难。步步惊心的宫廷生涯,吸引了她太多的注意。 而他,则在她不察之际一步一步,不动声色的削减着她的家族。 而这一切的矛盾,终于在她三哥的死讯传来之时完全爆。宫内有心之人,悄然的将消息传入了她的耳,她几乎不能相信这一切的真相。可真相总有大白的一天,她于是笑了,这就是她最爱的男人,她为他几乎付出了一切,结果却换来了今日。 她变得冷淡,行事愈加毒辣。宫嫔妃但有所孕者,无不被她辣手除去。直到她最终无法忍受这种煎熬,服下“羽化”之前,他的后宫从来不曾响起婴孩啼哭之声。 她也再不抚琴,偶尔对月怀想过去时,便取了瑶琴,轻轻抚触,却从不声,只是静静轻抚缓挑,一如今日。 《春晖曲》,她抿了唇,浅浅的笑了一笑,童稚容颜衬上绝色笑靥,分外明丽诡异。 门帘忽而被人挑起,有人大踏步的走了进来,却恰恰的看到她的笑容。她吃了一惊,忙抬头看时,却是她三哥季竣灏。翘起嘴,她瞪了他一眼:“三哥你吓死我了!” 她这边恶人先告状,却不料她三哥受惊更甚,他这个时候来找妹妹,原是打算过几日带她出去走走,省的在家闷得坏了,却不曾想门一开,便见了妹子那个奇异的,仿佛艳鬼附身的笑,可不是将他惊了一跳,此刻见妹子很快恢复如常,倒险些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眼。 拍拍胸口,季竣灏抱怨道:“荼蘼,你刚才在作甚么,笑得那般怪异!” 10 虎贲 o虎贲 o虎贲 她一阵心虚,吐吐舌头,胡乱搪塞道:“今儿先生教我弹琴,然后说弹琴前要净手焚香,保持心境平和淡定……” 季竣灏想着妹子适才诡异的笑容,不由的打了个冷战,一迭连声的叫道:“你那先生,我明儿非得去跟爹娘好好说说,赶紧打了他走,免得教坏我妹子,就你刚才那表情,今儿好在是我见了,若是娘见了,非得被你吓死不可!” 荼蘼气结,她好歹也是一代佳人,如今到了她三哥嘴里,竟俨然成了女鬼了,还是那种能吓死人的类型,双眼喷火的瞪着季竣灏,她怒道:“你还说?” 季竣灏见妹子生气,不由嘿嘿一笑,在她身边坐下,笑嘻嘻的伸手一拨琴弦,出一串刺耳的噪声:“你都会弹琴啦,快,弹一曲给三哥听听!” 她气呼呼的伸手,在他手臂上狠狠掐了一把:“就不!” 季竣灏嘿嘿一笑,也并不生气,更不勉强,只道:“马上六月六了,京里要赛龙舟,我来问问你想不想去看?” 她歪头想了一想,赛龙舟这事,其实她是没多少兴趣的,可是一想自己重生已这么久了却还一次没有出过门,她便有些静极思动,毕竟道:“好啊,不过你先告诉我,你都是跟谁约了去看龙舟的?” 季竣灏听她问起,不由的叹了口气:“都是虎贲卫的一帮兄弟,我原打算亲自上阵的,他们却不肯,说我不够膀大腰圆,若穿了龙舟服,露出细胳膊细腿,有损虎贲形象!” 荼蘼听得嗤一声笑了起来。京师龙舟赛原是夏日里最热闹有趣的活动,京里各公侯世家通常都会选上几个护院家丁,几家相好的凑一支队,一道参加。不过这些人却都只是些陪衬,参与这项比赛最为积极的却还是几支驻守京城的军队。 京城近畿附近,共有三支卫队,分别是虎贲、龙骧、凤岐。 龙骧、凤岐每军三万人,分别驻守京畿左近,每三月互换防区一次。而虎贲却是皇室禁卫,仅万人,军校尉以上,大多是功勋子弟,只负责皇城巡查,并不过问其他。因功勋子弟太多,寻常人等也弹压不住,前些年更在京惹了不少是非出来。 其后,大乾神武将军穆啸因年纪渐长,圣上特许还朝,又见虎贲军实在太过不像话,便请了穆将军统领虎贲。穆啸此人,却是老而弥坚,上任不到三月,便将虎贲军上下人等刮得服服帖帖,个几个最是顽劣的更是被整治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这几年下来,虎贲虽时不时仍会在外头惹些是非,但与前些年比,却已是天上地下了。 不过听说要与虎贲的人一道看龙舟,荼蘼还是有些不以为然:“我才不要跟一帮莽夫一道看龙舟,你们那些人头里,就没几个好东西!”记得从前同他们一道看过一回,结果那些个人,吼叫的声音几乎震聋了她的耳朵不说,眼看龙舟落后,还各个振衣攘臂,满口污言秽语,直恨不能跳下水去,拆了前头那舟,再将自家那舟一路推了拢岸。 季竣灏愕然无语,半日才挠挠头:“那你就是不去了!”他兴兴头头的过来喊妹子一道过去看龙舟,谁料她却不肯,怎不让他郁闷。 看她三哥郁闷,她却又扑哧一笑,翘起小下巴得意道:“我请娘亲陪我同去!” 季竣灏很有些苦恼的叹了口气,伸手泄恨般的捏了一下妹子的小脸蛋,手指捏上去,却觉温软滑腻,终究还是没舍得下重手。 荼蘼揉揉自己的脸蛋,有些不满的在她三哥手上也掐了一记。 兄妹二人打打闹闹,倒也玩得很是开心。 季竣灏在妹子房里坐了一回,倒忽然想起一事来,便笑道:“前几日,我从外院过,不巧看到你的两个先生正坐在一道说话,看那样子,倒挺亲密的!” 荼蘼啊的一声,顿时就睁大了眼。 季竣灏嘿嘿的笑了两声:“我一时好奇,见了明轩后,就问了他几句!” 荼蘼听他提起明轩,顿时来了兴致。 季竣灏口的这个明轩姓林,武艺稀松平常,却生了一副鬼脑子,生平最好的就是打听人家的闲事。他却还有一手,往往能从一些不经意的蛛丝马迹,现隐藏极深的事儿。事实上,这个林明轩也正是她三哥日后的得力臂助,军师幕僚。 “他说什么了?” 季竣灏笑嘻嘻的瞧瞧屋内,眼见无人,这才悄声道:“他说你这两位先生很有些意思,到哪儿去总都是一对儿的去,而且往往都是女的先去,男的随后就跟了上去……” 荼蘼圆圆的眼儿睁得大大的:“啊……” 季竣灏忙竖起食指做嘘声状,低声又道:“我还听说你那位白先生之所以被遣出宫来,是因为她在侍君前夜,忽得恶疾,缠绵数月之后,非但遍体生疮,更兼体有异味,这样自然也就不能侍君了!”因是在说宫内秘闻,他的声音也便愈的小。 她暗自耸了耸肩,这所谓的忽得恶疾,多半便是被人下了药。这些事宫里虽不多见,却也颇有些类似情形,倒也不足为奇。不过,她神情古怪的打量了自个的三哥一眼,她这三哥原就有些郎当,不过如今是愈的过了,在自家妹子跟前大谈侍君前夜,这话若是被她母亲听到,少不得要挨骂,若被她父亲听见,这顿家法怕是怎么也跑不了了。 “呃……”她答应着,为了打探消息,还是决定暂时不要揭她三哥的疮疤,只好奇问道:“什么叫做体有异味呀?白先生跟我一起时,我可没觉得有异味呀?” 原来白先生是因了这缘由才得出宫的,她到现在才算明白了。 季竣灏漫不经心道:“这个就不好说了,若深究下去,只怕你那白先生吃罪不起!” 荼蘼点点头,这病若是旁人害的,也还罢了,若是自己有意为之,那便是欺君,惹得上怒,便诛灭九族从前也是多有的。她伸手掩住一个哈欠,觉得自己有些累了。 季竣灏见她累了,看看天色,毕竟笑着起身:“不早了,你休息吧!” 她忙伸手扯住他:“三哥,你还没告诉我两位先生的事儿呢?” 季竣灏没法子,只得又坐了回来,简单道:“我听明轩说,京各家要请金先生的,必要先请白先生,若白先生不去,那金先生也必然不会去的。工部史侍郎家里原是请了这两位先生教养女儿,史侍郎有个儿子,有一日不慎得罪了白先生,白先生一怒,便不肯再待,到底辞了去了。白先生才走,次日金先生也就跟着辞了馆……” 荼蘼听见史侍郎的儿子,不觉撇撇嘴,史侍郎这个儿子,她却是知道的,京里都称他做屎壳螂,这人最是好色不过,想来是见白先生生的好,所以起意调戏。季竣灏毕竟还有些分寸,诸如好色、调戏之类的话,却还不敢在她跟前说,只说不慎得罪了的。 季竣灏继续道:“还有个有趣的,说是城西刘御史家,刘御史的千金跟前原有了教书的先生,独缺个仪礼先生,便单请了白先生。谁料白先生过去教了不到半月,原先那教书先生有天因事告假回家,过集市时却被惊马踏了,足足的躺了三月,刘御史忧心耽误了女儿,到底辞了先前那先生,请了金先生过去……” 荼蘼微惊,面上却不露分毫,只笑道:“怎么却这么巧!” 季竣灏笑嘻嘻道:“可不是!”其实林明轩对他说起这事时,就毫不客气的评价道,此事看着不像巧合,不过个缘由无非就是男女之情,看看热闹也还罢了,插手去管却不值当。 季竣灏走后,荼蘼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叫了慧纹来给她盥洗。等洗漱完了,她爬上自己的床榻,很快便已睡着了。 对金麟与白素云之间的事儿,她懒得去理,只要他们于她无碍,于她家无害,那也只由得他们去。 11 照影 照影 照影 此后的日子,荼蘼又恢复了一贯的生活,不过为着应承母亲的那《春晖曲》,每日清晨仍会去金麟那里掩人耳目的学上一阵子琴棋书画。 这些表现,于她而言是掩人耳目,放在金麟眼却是惊叹不已。他这一生也教过不少学生了,其不乏天资聪颖,举一反三的,却少有似荼蘼这般懒散却又惊人聪明的。 别人是一点就透,她却是不点也透,让人惊叹不已。 他本不是不通事务的迂夫子,看着这些,心下若说不疑惑,那自是骗人的,但转念一想,又觉天下聪明人尽多,因此倒也没有想到那些怪力乱神上去。 至若白素云,她原就是从宫里出来的,在那种地方待得久了,行事自也更为小心谨慎,该说与不该说之间的分寸拿捏得更是恰到好处。何况她与金麟关系确也不一般,二人相处之时偶尔提起这个小弟子,都是一笑,各觉省心。偶然季煊问起女儿学业,二人也都极力夸赞。 季煊听两个先生如此夸赞,心还不深信,便与公务之外,另抽了空携了段夫人来看女儿的学业情况。及至亲眼见了女儿一笔娟秀非凡的小字与琴技,不由惊喜莫名。 荼蘼趁势提出要父母一道陪了去看龙舟,季煊自然满口的应了。 六月六,通常都是一年之最为暑热的一天,亦是祭祀河神,祈求丰年的日子。 大乾京城玉京城内有一条长河,因此河环绕玉京城池,恰似玉带围腰,便为之命名为玉带河。六月六日的赛龙舟,便正是在这条河上。 这一年的六月六,天气略有些阴,风从玉带河上来,带来丝丝凉气与淡淡馨香的水汽,扑在面上,令人精神为之一振。论起来,却比往年的烈日炎炎更为得趣。 那龙舟赛赛程却是自京城玉狮胡同起,到飞燕胡同止。玉带河原是环形,这两条胡同间的河流较为平直,若在终点搭了高台,远远望去,依稀可见处的情景。除高台外,更有那好热闹的贵胄子弟早已备好了马匹,打算跟了那龙舟一路从追到终点。 荼蘼坐在自家搭好的高台上,兴致勃勃的四下张望,身边是季煊与段夫人。这台上原本搭了遮挡阳光的凉棚,不过今儿并无一丝太阳,倒是生生做了无用功。 她忽然睁大了眼,无语的看着前方那个对她猛挥手的人——她三哥季竣灏。 季竣灏今儿出来的早,也并没跟她们一道,因此直到此时她才见到他穿的衣裳。那是一身正红紧身武士装,披一件长斗篷,颜色本已扎眼之极,他那手上却偏牵了一头白马,看着更是醒目到刺眼。那马一身纯白,通体无一丝杂毛,若在平日看时,定是神骏无比。只是此刻,荼蘼冷汗涔涔的看着那马身上背的那只不伦不类的巨鼓与鞍袋插着的高高飞扬的虎贲军旗,心只有一个冲动,那便是别过头去,装作不认识她三哥。 季煊此刻也见到了人堆的三子,当下沉脸皱眉道:“这个老三,真是愈来愈不像话!” 其实季竣灏生得俊美,非但皮肤白皙且兼身形修长,穿一身红衣武士服,愈显得猿臂蜂腰、俊俏风流。只是季煊一见他那匹马,便知他必是打算跟了龙舟一路狂奔,且要在马上击鼓助威、摇旗呐喊的。这对他来说,实在有些看不过眼。 段夫人见状抿嘴温婉一笑,却开解道:“罢了,他如今在虎贲里头,有些事,总是要随大流的!”她一面说着,便抬手指了一指。父女二人顺着她所指方向看去,各自无语。 原来人群,除了季竣灏外,另还有一些虎贲军少年,这些少年无一例外的穿红衣,骑白马,马上横架巨鼓,鞍袋之斜插军旗、鼓槌。荼蘼看了一圈,忽然见了一人,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因扯了扯母亲的衣袖,低声道:“娘,你看那边!” 段夫人与季煊不约而同的应声看去,又都各自无语。原来距季竣灏十步远的地方,正有人垂头丧气的立在那里,红衣白马,面黑如碳,却是穆啸老将军的爱子穆远清。 饶是段夫人涵养素好,见此情景也不由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原来这穆远清,却是穆啸老将军的幼子,四十岁上才得的,一家人爱逾性命。穆远清其实生的也不错,只是皮肤甚黑,他也深知扬长避短,平日里从不肯穿艳色衣衫,所以看着也还罢了。今儿忽然穿了一身艳红,身后却还配了白马,这两样颜色与他一搭,便愈觉得他皮肤深黑,看着着实扎眼,也不由得段夫人不笑。 季煊忍了一下,却最终没忍住,正要笑,目光却忽然定住了,旋即起身作揖,客气又不失亲密的招呼道:“有些日子不见,穆老兄倒是愈精神了!” 荼蘼应声看去,却见有人正站在一边,与她父亲说话。那人头虽已微微花白,然国字脸上眉眼分明立体,深邃如刀砍斧削,纵是满面笑容也还是掩不去那股肃杀与威严。 不用多想,她便知道这人正是现任虎贲军统领穆啸,也是她三哥的上司。 他们两家一一武,本没有多少交情,因了季竣灏的关系,这才慢慢走得近了。 穆啸这人,早年戎马倥偬,二十余岁才成了婚,婚后夫妻却又聚少离多,一直也没有后嗣。直到穆啸四十那年,才得了穆远清。只是那时穆夫人年纪已不小了,产下穆远清后,身子便一直不甚好,极少来季家走动。段夫人偶尔过去穆家走动,又因女儿年纪小,怕被病气冲了,因此也并没带她去过。算起来,她这世却还是头一遭见到穆啸。 穆啸与季煊略做寒暄,这才回头向段夫人笑道:“弟妹也来了?” 段夫人上前行了一礼,含笑道:“今儿龙舟赛,灏儿闹着要我来,他妹子也嚷着要来看看热闹,我不放心,毕竟跟着一道过来了!”一面说着,便轻轻推了荼蘼一把。 荼蘼忙过去,乖巧的行了礼,又唤了一声:“穆伯伯!” 穆啸答应一声,笑吟吟的上下打量着荼蘼,点头赞道:“好乖巧的女娃,莫怪峻灏那小子有事没事就将你挂在嘴边上!”他口说着,下意识的在怀里摸了一把,却摸了个空,不由皱了下眉。他生相威严,平日更是含笑也带三分煞,此刻一皱眉,更是让人一阵胆颤。 段夫人在旁见了,也是微微一惊,下意识的挪动了一下步子。 她一生平顺,出身书香世家,后又嫁入侯门,何曾与穆啸这等武人将军有过往来,如今虽因三子有过几面之缘,却也不曾见识过这般煞气。荼蘼则在一边吐了吐舌头,她两世为人,前辈子大风大浪更是见得不少,自然不会为穆啸所惊。但还是不能不承认穆啸这眉头一皱,确是可令小儿夜啼,让普通人心胆俱寒,也难怪他手下那些人如此惧怕他。 她的这些小动作自是瞒不过穆啸的眼,穆啸意外的看着这个粉堆玉砌一般的小人儿。 他得了一子后,其实一直都想再要一个女儿,只是他夫人原是老蚌生珠,生了儿子后,身子一直不好,他也不敢再作奢求。原本穆夫人王氏也曾劝他纳妾,他却总念着夫人为着自己担惊受怕了一辈子,而今自己老了,已离了战场,二人正好做伴,共度余生。这个时候,他又怎忍纳妾,却让夫人独自缠绵病榻。 带些兴味的看着荼蘼,穆啸微微欠身问道:“你是叫荼蘼?” 她眨了眨眼,回头望望母亲,得了允准,这才乖巧答道:“我叫水柔,荼蘼是小名!” 穆啸低头问她话,原就是想测一测眼前这丫头是不是真不怕他,此刻见她抬眼看他,双眸清澈宁静,透着十分的狡黠与聪明,却全无一丝惧怕,心不觉大喜,因哈哈大笑起来,抬起粗大的手掌摸了摸她软软的黑:“好,好孩子!” 他口说着,却从怀掏出一把镶金嵌玉的匕递了给荼蘼:“今儿伯伯来得匆忙,身边却没带什么物件儿,这东西就给了你罢!算是见面礼了!”他一生征战疆场,身边少带玉饰一类的玩物,适才一摸怀里,却恰摸到了这把匕,只是这匕原是他心所爱,适才就没舍得拿了出来,此刻见荼蘼聪慧乖巧,不觉起了其他心思,这才将这匕与了她。 一边段夫人见了,不自觉的动了动口,却被季煊斜刺里一个眼色止住了。 荼蘼倒没多想,只道:“多谢穆伯伯!”便伸双手接过了那把匕。又将那匕拔了出来,顿觉一阵清光直扑眼帘,隔得甚远,仍觉寒气逼人。她微微的惊了一下,这才想起这把匕名叫“照影”,自己从前却是见过的,想不到如今竟落入自己手内,一时不觉怔住了。 那边穆啸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径自笑道:“这把匕叫做‘照影’,你可还喜欢?” 12 龙舟赛 龙舟赛 龙舟赛 段夫人在旁见女儿拔了匕出鞘,在那怔怔呆,一则以为她被惊着了,二来也怕她不慎伤了自己,忙忙过来,握了女儿的手,笑道:“看看也就罢了,这东西锋利,仔细伤了手,来,娘先替你收着,等你大些再给你自己保管!” 如今她也顾不得穆啸就在旁边,只是一味的担心着女儿。 季煊有些尴尬的笑笑,他心何尝不担心女儿被那匕弄伤了,只是面上却还要带笑向穆啸道:“这礼太厚,小女又不会武,怎好……” 穆啸哈哈笑道:“罢了罢了,不过是把匕,我也不大用得着,给她留着防身用!” 季煊嘴角抽搐了一下,战乱时期,世家大族是有给亲族女儿备一把匕的惯例,不过并非拿来防身,却是以防万一自尽用的。论到防身,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说拿着匕,便拿着天下名剑又能防得了什么。如今太平盛世,他却送把匕给人家女儿,岂非触人霉头。只是他也知道穆啸这人直率爽朗,未必就想到这些,因此也不好怪责,只能苦笑。 荼蘼定了定神,抬头看到母亲满面紧张的盯着自己手里的那把匕,因甜甜的对她笑了一笑,仍将匕收回鞘内,又乖巧的递了给母亲。 此时远远的传来一声锣响,顿时四下骤然一静,旋即爆起了一串狂吼。 “虎贲、虎贲……” “龙骧、龙骧……” “凤岐、凤岐……” 季家三人与穆啸同时转头看去,却原来龙舟大赛已然开始。荼蘼忙踮足望去,只见数十条龙舟劈波斩浪而来。船上都是一色的壮汉,紧身短打,赤1u的胳膊上肌肉坟起,色彩不一的衣上却都绣了张牙舞爪的龙纹。原来这玉京的龙舟赛,因是带了一些为国祈福的意思,因此参与龙舟赛的人都可破例穿绣龙衣衫,但这衣衫却不能带袖,以示并非僭越之意。 这数十条龙舟之,有三条尤为出色,也正是这三条龙舟几乎在一开始便领先于其他。 那三条龙舟,龙头颜色却又各不一样,略前些的那条遍体刷金,金光灿灿;稍后的两条却是一条朱红;一条漆黑,龙狰狞,栩栩如生,龙角之上却都系有一根明黄绸带。 这根明黄绸带也表明了它们的身份——驻守玉京的三个京营。 舟上众人衣色也如龙头颜色,窄窄的舟身整整齐齐的坐了两排人,各自奋力划桨前行。舟头却另有一人正自击鼓,两只尾部系了红绸的鼓槌一上一下,鼓声震天。划舟之人便也随着着这激越鼓声步调一致的挥动舟楫,动作整齐划一,远远看去,几似一人。 季家三人此来其实都是抱着看热闹并捧捧季竣灏场的心态来的,此刻却也难免被这鼓声煽动得心潮澎湃,一时不能自已。正在此时,却又听得两岸传来清越狂放的男子声音。 “虎贲!必胜!必胜!虎贲!” 鼓点声声,伴随呼喝之声,雄壮威武,难以言喻。 一时还真将呼喝“龙骧”与“凤岐”的彩声完全压了下去。两侧看热闹的百姓见了,也是无不惊叹,更有不少人立时倒戈相向,跟着为“虎贲”喝起彩来。 荼蘼放眼看去,去见两侧岸边,正有数十人傲然立在马上,一路随着龙舟狂奔而来。身后军旗迎风招展,手鼓槌起伏有致,一身艳红紧身武士服愈衬出身段风流,姿态潇洒。她一眼扫去,里头却颇有几个相熟之人,这些人,其正有她三哥季竣灏。 她下意识的扫了一眼身侧诸家所搭高台,果见有不少人家已涌到了高台边缘,目光灼灼的盯着那边看着,双眼更是一瞬不瞬,却并没几个人真会去看那龙舟。 她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这龙舟赛,她从前并没有参加过,即使她三哥几乎年年求着她去,也是一样。倒不是她完全不好奇,而是这龙舟赛,其实就是一种变相的相看。 大乾礼仪甚严,大家小姐虽不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平日里也是没有机会出门的。一年能够出来看看的日子,无非也就是三月三的上巳节、六月六的龙舟节两天而已。 而这两天,便俨然成了玉京城相女婿的吉日。 不过龙舟之上,除了击鼓之人,划船者多为普通士兵。 所以这两边看热闹喝彩的人,便成了各大世家闺秀的相看的重点,似她三哥今日这般出彩,看来明儿,她家的门槛必然是要保不住了。 那龙舟来势极快,才刚看着,转眼便已过了一半的水程。季家的高台因搭得略迟了些,地点其实却偏着飞燕胡同,并不在终点附近。不过这样,却也有好处,那便是既可看到也可见到终点。荼蘼才觉得远远的喝彩之声惊天动地,再看时,那舟已将至跟前。 当先的一艘果真是虎贲的金色龙舟,舟上促促,激烈飞扬,伴着两岸彩声与相呼应的马上鼓,一时惊天动地,竟似山崩海啸一般,威武之又透出十分的喜庆来。 龙骧的黑色龙舟与凤岐的朱红龙舟一左一右,紧随其后,却是一步不让,但已明显落了半个舟身下来,再看虎贲舟上之人一副犹有余力的样子,他们要想出,只怕甚是困难。 荼蘼微张着小嘴,眼看那舟桨一起一落,心竟也跟着紧张了起来。岸上众人正自拼力呼喝之时,忽见左面龙骧舟上击鼓那人鼓槌一偏,出叮的一声脆响,那些兵士随之一声吼手舟桨猛然落下,舟头旋即一偏,竟硬生生的碰在了虎贲军龙舟的侧面。 “哗”的一声,两岸有眼尖的立时大叫起来,旋即有人大声吼道:“卑鄙、无耻……” 这人嗓门极大,此时他人又恰好骑马行到在季家高台旁边,这一声吼,倒惊得荼蘼几乎立脚不住。闹成了一团。她略微的翘了下小嘴,应声看去,那人却是穆远清。 便在两舟相触,各自一颤,度慢了下来的这一刻,凤岐的朱红龙舟趁势猛地蹿了出来,瞬间便已出了虎贲大半个舟身。虎贲舟上划船军士见此情景,尽皆变了面色。 立时便有人扬起舟桨,半起了身,眼看就要跳到龙骧舟上,与龙骧的人拼命。岸边的季竣灏见状,不觉大惊,当即双腿使力一夹,胯下白马唏率率一声长鸣,人立而起,季竣灏也管不得它,只提一口气,厉叱一声:“住手!继续!” 住手是要他们不要争斗,继续却是让他们继续比赛。 原来这龙舟赛并不禁两舟相碰,毕竟数十条龙舟在窄窄的玉带河面上并驾齐驱,若要出,前面人又有意阻拦,则相互碰触难以避免,此刻龙骧此举,虽说旁观众人都知他们是有意为之,但在规则上却是寻不出任何问题来。但若虎贲被这一碰,便在河上动起手来,却是破坏盛典,赛后难免是要受罚的。 季竣灏自幼上山学艺,学的却是最正宗的内家功夫,他人聪明,资质又好,内力早已颇有造诣。此刻一声怒喝,竟隐隐将两岸彩声、骂声尽皆压了下去。舟头击鼓那人闻言也是一声长啸,手鼓槌疾如暴风骤雨一般,挥洒出无数激越之音。虎贲军众人本来见胜利已在眼前,却被龙骧硬生生擦了一下,害的己方被,心当真气愤已极,但此刻被季竣灏一声大喝,毕竟还是稳了下来,重又坐回各自的位置,奋力前行。 荼蘼见此情状不由得叹息了一声,自知下面已再无什么可瞧的热闹,便转身走回座位坐了下来。一边的穆啸笑道:“看到你三哥输了,不高兴、不爱看了!” 她吐吐舌头,拿过桌上的酸梅汤啜了一口,这才道:“只是觉得已没什么可看的了。”刚才很是激动了一回,这刻她也实在没心情再去装天真无邪的小孩了。 穆啸因她那种淡然无谓的反应而惊讶,细细看了她一眼,笑道:“你不觉得你三哥今儿表现很好,堪称虽败犹荣?”作为季竣灏在军事上的师傅,他一直都很欣赏季竣灏,而他适才的反应,也没有让他失望。反倒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让他很有些无奈。 荼蘼随口答道:“胜就是胜,败就是败,虽败犹荣不过是败者的自我安慰罢了!” 这几句话说得老气横秋,却让一旁的季煊与段夫人听得都愣住了。夫妻二人相互看了一眼,再同时看向穆啸。穆啸亦是一脸诧异之色,半晌才对二人笑道:“你家这个小丫头,虽则年纪还小,却是难得的稳当有主见,将来也必是个有出息的!” 季煊神色怪怪的看了荼蘼一眼,他一时还有些接受不了素来娇蛮爱撒娇的小女儿忽然之间表现出的成熟与稳当。 段夫人怔了一下后,终究出来打岔道:“这孩子,也不知这些日子从先生那里学了些什么,怎么一时竟成了这幅模样了,连我这个做娘的都有些摸不准了!” 荼蘼俏皮的对她娘笑了一笑,洋洋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耳!”装了这些日子,她也实在有些累,是到了表露自我的时候了。 这话说得台上三人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穆啸更是笑道:“京人家尽多,我一路看了下来,个虽也有好的,但总是良莠不齐,不似你季家,三子一女都是这般出色!” 季煊听了这话,哪里敢受,忙摇头道:“哪里哪里,我看远清这孩子平日里倒还稳重,不似我家峻灏那般浮浪胡闹!” 穆啸哈哈笑道:“人说癞痢头的儿子总是自家的好,你我倒正相反,都是看着别人家的儿子赞好,自家的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荼蘼在旁听着,不觉倒在母亲咯咯的笑了起来。 13 慧清 慧清 慧清 不出意料的,凤岐军最终在龙舟赛上夺魁。因其他龙舟队纯粹只是来庆典凑热闹的,也并没谁真的胆上长毛,敢与三大京营相争,虎贲最终得了第二,至若龙骧,碰船之后,他们便索性藉口舟体受伤而退出了龙舟赛,如此一来倒是便宜了廉王府龙舟队得了第三。 荼蘼对龙舟赛的结果并不怎么在意。三大京营之,龙骧、凤岐虽说名字之带了龙凤二字,但虎贲军当年曾随太祖打下江山,其份量又岂是龙凤二军这种建朝之后方才设立的军营可以媲美。且虎贲军将校多为当年的功臣之后,更非他们这些循矩晋升之人可比。 除此之外,虎贲粮饷虽与龙凤二军相同,但各项赏赐却难免差了一个档次。 正因如此,京三军不合由来已久,只是虎贲势大,朝内又多有靠山,龙凤二军即便联起手来仍难匹敌,若不联手,更是被压得连喘气的份儿也没了。 其他姑且不论,只论这龙舟赛,虎贲军已连续十年在龙舟赛上夺魁了。因此今年龙凤二军联手,想要借此狠狠打压虎贲的威风,其实也在情理之。 而这种争斗,放在荼蘼眼,几乎是看也懒得看的。皇室分化平衡的御下之术,当年她自己用了起来也是得心应手,如今又岂能看它不透。 龙舟赛后,季煊便与穆啸作别,带了妻女径自回府。季竣灏在龙舟赛上虽然喝止了两军火并,但心里也着实不快,尤其今年这龙舟赛,他**和妹妹都到了,他本安心要大大的出次风头,结果却栽了跟头,怎能让他心不窝火。 穆啸则坐在台上风没动,脸上甚至还带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他虽是武人,但带兵带了这么些年,什么场面没见识过,却哪里会在意这些些小事。更何况,虎贲这些年目无人惯了,他也正想找个机会好好的磨折一下这群小子,免得他们太过自大。 次日,荼蘼仍是早起过去金麟处学琴,等学完了琴,再回母亲屋里时,却见母亲歪在榻上,一副神气不振的样子,慧清正立在她身后,替她捏着有些酸痛的颈背。 她扑过去赖在母亲身上,抱住母亲手臂摇来摇去,好奇问道:“娘,你怎么了?” 段夫人还没答话,她身侧的慧芝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在旁插口道:“小姐可不知道,才刚王二奶奶来过了,说要请夫人的安。夫人想着左右无事,便叫她进来,想顺便问问今秋的新衣。结果这位二奶奶一进门,便滔滔不绝,从东家女儿说到西家闺秀。当真好一个喷吐三江、气势如虹,直说得夫人眼花缭乱,一时全没了主意!” 段夫人御下素来宽容,慧芝等几个丫头又都是自小便在跟前服侍的,感情上自然更是亲厚,因此平日在内室,说起话来倒如一家人一般,甚是随意。 荼蘼嗤的一声笑了起来,那王二奶奶她却是知道的,这位二奶奶乃是商户人家的当家,若算起来,今年该有四十了。她家现开着京城最大的绸缎庄子,供着许多世家的四季衣裳,因为交往的多是世家豪门,她也便顺带着干些做媒的勾当。 这位二奶奶为人甚是直率,虽说溢美、夸大的言辞在媒婆这个行当里头少不了,但好在她这人颇为知情识趣,口风也紧,因此各大家族倒也乐于让她在其穿针引线。 荼蘼做个鬼脸,顽皮道:“昨儿我在玉带河边上的时候就想,这几日家里是不是该弄个铁门槛,后来想着这铁门槛怕也撑不住,倒不如舍了那木头门槛也还罢了!” 她这几句话说得老气横秋,逗得旁边几个丫头直笑。却不曾想段夫人听见这话怔了一下后,却坐直了身子看着女儿,皱眉道:“这俏皮话又是谁教你说来的?” 语气里已带了些许的不满,小小的女孩子,说几句逗趣话儿自然是可以的,但这说媒、踏破门槛等诸如此类的话儿,从一个未曾出阁的女孩口说来,毕竟还是不成礼数。 荼蘼心里暗叫一声不好,她念一转,很快计上心头,故意偏头想了一会,她才道:“这话是早先我听二哥说的,二哥说韩尚书家的千金聪明美貌,等到了及笄之龄,只怕媒婆要将那门槛踏破……”她口说着,心内不禁暗暗念道:对不住了二哥,我也不是有心要攀你出来,只是如今这样儿,我若随口扯个丫鬟小厮之流,母亲难免便要责罚他们,便是我不明说究竟是何人,他们怕也少不了一顿申斥。倒不如拿你当一回挡箭牌,反正你如今远在白鹿书院,鞭长莫及,娘最多也就在信说你几句,等你回来,她可不早就忘记了。 至于这话,她却并不十分担心,记忆当,她二哥是说过这话的,不过那是上辈子的事儿了。上辈子,她心忽然一惊,若是上辈子,那岂不是说…… 段夫人却没注意她的神情,只无奈摇头,儿女之间,关系亲密无话不谈,她心里自然高兴,但二儿和三儿在自家妹子跟前言谈无忌,却将妹子教的乱七八糟,实在也甚可恶。 她心想着,便也沉吟着没有说话。 那边慧芝已笑道:“二少爷可也真是的,平白无事的怎么却说起这个来了!” 荼蘼下意识的抬眼看了一下母亲身后的慧清,这才纯真笑道:“那日我原是躲在花丛,想吓他们一吓的,那时候,二哥却是跟大哥在一块说话的!” 此话一出,旁人倒还没什么,段夫人身后的慧清却倏然变了面色,手也跟着一紧,段夫人当即哎唷了一声,眉头立时拧了起来。慧清也惊了一跳,立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她这反应却让段夫人有些愕然,皱了下眉向旁边的刘嬷嬷笑道:“这丫头,今儿这是怎么了,只是那一下稍稍捏得重了些,我疼得叫了一声,她竟就跪下了!” 那刘嬷嬷却是段夫人当日的陪嫁丫头,感情向是好的。到了二十岁上放了出去,嫁了季府的一个管事,后来却又进府给二少爷季竣廷做了奶妈,季竣廷如今去了白鹿书院,院子里头没了主子,她在府里也就闲了,日常无事,便常来陪段夫人说说话儿。 此刻她听了段夫人的话,不觉笑道:“可不是,记得上回大少爷在时,这丫头不慎将夫人的一根翡翠簪子跌成了两半,也还不曾跪地呢!” 她们二人说着话,那便慧芝已赶上去将慧清扶了起来,笑道:“姐姐今儿是怎么了好?” 慧清面色惨白,悄然看了荼蘼一眼,低声道:“今儿我原有些心神不宁,故而……” 段夫人正等着她说话,听了这话,不觉皱了眉儿,摆了摆手,柔声道:“身子不好怎么还强撑着,先下去歇着吧,等身子好些了再过来!” 慧清答应着,告退了之后,这才白着脸儿,踉踉跄跄的下去了。 荼蘼默不作声的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不自觉的暗暗叹息了一声,心却更下了决心,决意要早些将慧清给打了走,免得将来弄出事儿来。 14 忆往昔 4忆往昔 4忆往昔 段夫人有些不适的伸手揉了揉脖颈,苦笑道:“慧清这丫头,我这颈子才刚好了些,她忽然就来了这么一下子,如今倒觉比先前还更疼了些!” 荼蘼忙巴巴的贴了上去:“我来我来!” 段夫人愕然,她对女儿的手艺自然是信不过的,但又不忍拂了她的兴致,毕竟笑道:“娘的荼蘼可是愈的贴心了,不过你年纪还小,若手酸了,可不许强撑着!” 她满口的答应着,笑吟吟的爬上小凳,替母亲按摩着肩背。说到按摩,当年她还真是为他学过,而且学的颇精。只是因她母亲亡故得早,终究无福消受女儿的殷勤。 此刻一切重来,却终是让她稍偿心愿。她慢慢的替母亲按着,每一下都准确的按在穴道上,虽说因年纪小,手上劲道不够,但肩背、头部的几个穴位,她却是拿捏得极准,这一按了起来,在段夫人感觉里,却比慧清更要捏得更要舒服些,至于贴心,那更是不可同日而语。段夫人只以为是自己偏心,觉得女儿做什么都好,却也并没多想。 刘嬷嬷在旁看了,不免笑着凑趣道:“大小姐如今可真是大了!” 段夫人微微眯了眼,听了这话,不觉叹了一声:“我们也老了呀!” 慧芝在旁笑道:“夫人又在说胡话了,夫人这样儿,若也喊着老,可叫别人还怎么活?” 段夫人笑笑,她生于世家,父母视她如珠如玉,嫁入世家后,又与季煊夫妻恩爱,一生平顺无忧,容貌更是保养得一如花信**一般,这点自是不用人说。只是看着儿女一天天长大成*人,心欣慰之余,却也难免有些失落。她心感慨,却又忽然想起一事来,因问道:“荼蘼,你才刚说,你二哥与你大哥说的是谁家的小姐来着?” 荼蘼见慧清走了后,通屋子上下也没人再提刚才的事儿,不觉心焦。一面给母亲揉着肩背,一面正想着该怎么再提醒母亲一下,听了这话忙道:“是韩尚书家的千金呢!” 段夫人若有所思的点头:“是韩宇韩尚书呀,他的夫人娘倒见过几次……” 说完了这话后,她便不再开口,毕竟女儿还小,在她面前提这些并无益处。 荼蘼听见她娘说这话,心不觉暗自替自家大哥高兴。 在段夫人房里午憩了一会,磨蹭到未时末,荼蘼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往白素云那里去。外头日头正毒,金灿灿的一片,暑气逼人,全无一丝凉风。她微微的翘了翘水润的红唇,有些闷气。身后跟着的慧纹看出她的不满,便笑着跟前了一步,将自个手的团扇递了给她。 “一会子到冰窖里头拿几块冰放在书房里,想必就能凉快些了!” 荼蘼应了一声,接过扇子摇了摇,果觉凉快了些。季家是大乾数一数二的世家,冬日一直都有储冰的习惯,只是段夫人禀赋柔弱,经不得寒,所以她的房里并不时常用冰。 一行人又走了几步,前头拐角处却忽然转过一人来,荼蘼定睛一望,立时立住了步子,对那人甜甜一笑,叫了一声:“大哥!”原来那人正是季竣邺。 季竣邺瞧见是她,不觉皱了下眉,嘴角却不自觉的轻轻一弯:“怎么这个时候才往前头去?”看到妹子自然是好的,不过她这个时候才过去书房,想必又是故意偷懒磨蹭。 荼蘼暗地里作个鬼脸,季竣邺素日老成持重,又担着府的许多事务,为人难免古板些,她早都习惯了:“天气太热,人也恹恹的,娘叫我午憩了再过去书房!” 季竣邺闻言点了点头,道:“一会子我令人去冰窖取几块冰送到书房里头去,不过你也不许贪凉,只许将那冰放的远远的,明白么?” 她撇撇嘴:“这还用你说,才刚慧纹就说过了!” 季竣邺微微一笑,朝慧纹点了点头,嘱咐道:“替我多看着大小姐一些!” 慧纹忙应了,一张俏脸便有些泛红,荼蘼在旁看了,忍不住有些想笑。便向季竣邺招了招手:“大哥,你来,我有话要同你说!” 季竣邺讶然的看了妹子一眼,朝前走了一步:“什么话?” 她笑吟吟的伸手拽住他的衣衫下摆,扯了一扯:“来来!” 季竣邺哭笑不得,但见她点漆般的眸子里光芒闪闪,嘴角边笑涡若隐若现,也不忍忤逆了她的意思,只得弯下腰来,将耳朵凑到她嘴边。荼蘼便套着她大哥耳朵,极低极低的说了几句。季竣邺猛然一惊,面色便有些怪异,瞪了她一眼:“胡言乱语!” 言毕急急直起了腰,头也没回的快步走了。 慧纹并没听见荼蘼与季竣邺说的话,但因为今儿在段夫人房里的所见所闻,心倒也明白一些,便打趣笑道:“难得见大少爷这般窘迫,连耳朵都红了呢!” 荼蘼抿嘴顽皮一笑:“今儿暑气大,大家伙都上火,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她一面说,便拿了促狭的眼光去看慧纹,调侃她适才也红了脸的。 慧纹脸上又是一红,不过她一直在荼蘼跟前服侍着,对这个小姐近来的异常已是熟视无睹,只是无奈道:“大小姐,您又拿我打趣儿,仔细这话让夫人听见,可不又要审问我了?” 季氏三兄弟皆可算得人之龙,这位大少爷更是个稳重斯的人,却叫她们这些丫头如何不动心。只是动心归动心,她却也很明白自己的份量,并不会去强求什么。 荼蘼嗤的一笑,果真不说了。 她其实很喜欢慧纹,因为她很有自知之明,又识时务、知进退。天下之事,其实都是不能强求的,就如她当年那般的委屈自己,竭尽全力的帮着他,结果又得了什么好。至于像慧清这样的,从前她是没能看出端倪,也来不及阻止,但这次,绝不会了!她转身朝书房走去,手的团扇慢慢的摇着,挡住了慧纹的视线,也遮住了她那双清冷冰寒的眼眸。 当晚,段夫人果真便对季煊提起了这回事儿。季煊听得一阵失笑,想着小女儿,他便有许多的疼爱与无奈:“说起这丫头,这一两个月倒是比先前更懂事了些,有时候说的话儿更是老气横秋的,倒有些过尽千帆的意思,让人笑也不是,恼也不好!” 段夫人抿嘴笑道:“可不是,这丫头,如今是愈的鬼灵精了!” 季煊点头道:“虽说这样也无甚不好的,但明儿我还得训斥一下老三,叫他日后同荼蘼说话时仔细些,若再将些有得没得的东西带进内宅来,我可不饶他!” 段夫人点头道:“正该这样,至于邺儿的事儿,你说可要写封信给廷儿,问个究竟?” 季煊摇头道:“这个倒不必了,横竖邺儿就在跟前,问他岂不更方便些,又何须拐弯抹角的大费周折。”他又想了一想:“韩家那里,你可先寻个人私下里探访一下,看他家小姐究竟如何,若是真好,这门亲我看着倒也可以结得!” 段夫人道:“我也是这般想的!韩家的门第虽差些,但韩尚书这个人,外头风评却还不错,韩夫人我也见过几回,也是个稳重知礼的,这样的人家,教出的女儿总不会太差!” 季煊一笑,摆手道:“如今这世道,门第二字从此是再莫提起了。圣上如今一力推行科举,又大力提拔科道官员,为的可不就是要压住世家的权柄。我瞧着门第这东西,再过些年也就愈的不值钱了。如今最紧要的是将姑娘打听好了,若真好,我再去问问邺儿的打算,他若真意,我们便遣人过去说亲不迟!”女儿毕竟还小,虽不会说谎,却也不能全信。 段夫人应着,不由的抬头去看季煊,他二人少年夫妻,到如今算来,结缡已有二十余载了,她却总是不能忘记那一年的上巳节,那个骑着紧紧跟在她车旁的少年。 那时她身边跟的是青莲,也就是如今的刘嬷嬷,那年她也还小,现车后有人跟着,就觉得很是有趣,于是只是凑在她耳边叽叽喳喳的说着,她说车旁跟的那个郎君生的好生俊俏,他骑了一匹白马,穿了一身紫衣,手里头还拿了一把摺扇…… 她终于忍不住了,悄悄的掀开车帘偷偷的望了一眼…… 他看见她望他,脸马上就红了,然后胡乱的举起手的摺扇扇了扇。 她一个忍不住噗哧一声就笑了出来,因为他那扇子压根就没张开。他见她笑,便低头看看手的扇柄儿,也跟着傻傻的笑了起来…… 然后就是三媒六证、三书六礼,一系列繁琐的礼节过后,她嫁给了他…… 直到现在,想起从前,她仍是觉得甜蜜不已。轻轻靠在他身上,她低声笑道:“我如今忽然便有些好奇,也不知邺儿是怎么看那位韩小姐的?” 季煊心知她是想到了自己二人当年相识的始末,也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伸手温柔的抚了抚爱妻的长:“卿儿若想知道,我就帮你去问问邺儿?” 卿儿是她的名,才刚成婚的时候,他日日都挂在嘴边叫着,叫得她一颗心都柔成了水。等到三个儿子一一落地,大儿也渐渐晓事了,在她的一再嗔怒下,他才逐渐的改了,如今只二人独处亲昵时,偶尔的唤上一声。 她微微抬头,轻啐了他一口:“老不知羞的!”一语未了,自己倒先笑了出来。 季煊心一荡,不由低了头,深深的吻住了爱妻轻嗔的笑颜。 15 探监 5探监 夏日的天气总是这般的奇怪,头天还是阳光灿烂,恨不能将那土地也给晒裂了,到了晚间却又忽然雷声惊动半天,闪电似欲刺破苍穹,大雨旋即倾盆而下,直下的让人心惊胆战,险些以为这天又破了个口子,须得再请个女娲来补上一补。 荼蘼站在房门口看着外头,夜来一场风雨,晨起满地落花,看来倒颇有些凄清。不过气温却是降了不少,凉风习习,带来参杂了清淡花香的水汽,让人更觉神清气爽。 这几日,她虽没出门,但已隐约的听见虎贲因着龙舟赛的事儿,纠集了一票人,跑到龙骧去挑营。双方动起手来,很是伤了几个人,这等大事,其自是少不了她三哥。 据说那日季家三公子大展神威,一人独斗龙骧三大副统领,犹且轻松自如,谈笑戏谑。旁边有人看不过眼,一哄而上,他更是毫不留手,将人打得鼻青脸肿,满地乱滚。 这事传了出去,加之那日他在龙舟赛上的表现,以至于季三公子一时盛名满京华,引得茶馆之一时平添了许多话题,京女儿亦是芳心蠢动。当日季竣灏回来时,连走路都是飘的,瞧见了荼蘼还不忘大大的卖弄了一番,逗得她暗自偷笑了一回。 果不其然,季三公子才刚得意了一日,龙骧的大统领便亲自登门来访了季煊。季煊听说原委,当即变了面色,送走大统领后,立时唤来三子,狠狠的呵斥了一番。 若非季竣灏的小厮青松伶俐,急急往后院搬了段夫人来,只怕季竣灏这顿家法是免不了的。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季三公子被赶回自己的小院,门窗皆封严了,责令关禁闭一月,每日抄写家规百遍,日常只得清水馍馍果腹,过着苦行僧一般的日子。 荼蘼想着她三哥,忍不住抿着嘴儿偷笑起来。转头回房,悄悄儿叫过慧纹,在她耳边说了几句。慧纹嗤的一笑,毕竟依言去了。不一时回来,手便拿了一个包的严严实实的荷叶包。荼蘼接过荷叶包,笑道:“你与我一同过去罢,若有人来,你就咳一声儿!” 她爹虽关了人,却还是不甚放心,时不时就会过去看看。 二人偷偷摸摸的一路小心翼翼的溜到季竣灏所住的幽兰院,荼蘼探头看了一看,现院此刻无人,这才很快的溜了进去,且对慧纹摆摆手,示意她在外头守着。 幽兰院里头,门窗之上都被密密的钉上了木板,显然她爹这回是铁了心非要将她三哥关足一个月了。荼蘼左右的看了一眼,寻了一个稍稍隐秘些的地儿,敲了敲那木板。 里头传来她二哥的声音:“谁呀?”有气无力的,仿佛就剩了最后的一口气在。 她嗤的一笑:“三哥,是我!” 里面顿了一下,季竣灏旋即激动起来:“妹子呀,我快憋死了,你快去跟娘求求情儿,就说我以后再不敢了,求爹放了我出去罢!真要等了一月,我怕是再见不到你们了!” 她咯咯笑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里面默然半晌,才传来季竣灏恹恹的声音:“大妹妹,你就饶了我罢……” 听那声音,倒比先前更要虚弱了许多,像是只剩了半口气,让她又是一阵好笑。 敲了敲门,她道:“我给你带了一只烧鸡来,可是这门都钉上了,我怎么给你呀?” 季竣灏有气无力道:“拿不进来,门窗都钉死了,只门边上留了个小洞……” 荼蘼听见门边上有个小洞,便起身去找,这一找,先是瞠目结舌,旋即放声大笑。好半天除了佩服她爹也再没了其他想法。原来门边上确是有个小洞,只是那洞极小,最多只婴儿拳头大小,普通馒头想要塞了进去,也都颇不容易,更遑论烧鸡之类。 季竣灏在里头听到妹子笑得银铃一般,心也自无奈,哼哼了两声道:“爹若留个大洞,那这烧鸡何用你来送,你哥那几个小厮伴当,早送了无数来了!” 荼蘼听说,不觉笑得更是大声。前世里头,因她幼时从未去看过什么龙舟赛,所以压根也就没有随之而来的这些事儿,让她在深觉有趣之余对自己不觉更有信心。既然前世今生已出现了偏差,那么,她应该有法子来彻底的改变自己的一生,以及……她爹娘兄长的。 回头看看院门,慧纹了然的对她做了个太平无事的手势,她这才从怀里掏出一把镶金嵌玉的匕,又瞧瞧自己的荷叶包,大略的估了一下大小,举起匕,对着钉的稍薄些的窗户下方,一刀划了下去。“照影”果然不愧名器,非但刃尖薄如蝉翼,且锋利无比,一刀下去,当真如砍瓜切菜一般,她随手一转,毫不费力的便开了一个洞。 这匕那日虽被段夫人没收了去,段夫人对这种凶器并无好感,只随手收在了箱子里头,毕竟被荼蘼趁着她午睡,悄悄儿的拿了回来。 照影这把名器可不光光只是一把武器那么简单,有些东西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好。 里面传来季竣灏的一声惊叹:“啊……”他的耳目何其灵便,稍有异声便既看了过去,这一看之下,却是不由的大吃一惊。荼蘼笑吟吟的拿一根手指轻轻一捅,那块木板便应声落到了房内,出一声轻响。她将手的荷叶包塞了进去,笑道:“三哥,你怎么谢我!” 季竣灏嘿嘿的笑了一声,抢过荷叶包,嗤的一声撕了开来,然后便是大口咀嚼的含糊话语,显是馋的慌了:“等我出去,不拘你要什么,我总给你弄来就是!” 荼蘼撇一撇嘴,正要说话,那边慧纹的咳嗽声已传了过来。 她赶忙起身,低声叫道:“有人来了!”她口说着,便又往前凑了一下:“三哥,我知道了,你馒头不够吃是吧?明儿我跟爹说说,给你再加两个!” 身后轻轻响了一下,显然季竣灏已眼疾手快的将那个刚刚掏出来的洞给堵上了。她故意伸手敲了敲钉死的门窗,大声道:“三哥,我走了啊!” 照影的锋刃极薄,若不细看,根本就不会看出什么,她相信她爹绝不会凑上去看。至于家下的那些人,更不会做这种事儿来恶了主子。 房里传来季竣灏气若游丝的声音:“嗯……”装的好似三天水米不曾打牙了。 荼蘼掉过头来,猛一眼瞧见季煊正站在院子门口,皱眉看着她。她垂头了,缩了缩肩,作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轻轻叫了一声:“爹!”看着活似小媳妇儿。 季煊咳嗽了一声:“午时了,你母亲还在屋里等你过去吃饭呢,快去罢!” 她答应一声,还不忘做张做势的回头依依不舍的看了一眼,这才一溜烟的去了。 季煊淡淡的扫了一眼三儿住的房子,哼了一声,掉头离去,走到院外的时候,心毕竟不忍,停了步,对身后的长随道:“这几日给三少爷添些吃食罢,也不可太精致了,只照着下头人的粗茶淡饭供着便是了!” 那长随忙应了一声,告了退,急急过去厨房吩咐了。 季煊看他去的方向分明便是小厨房,忍不住轻哼了一声,毕竟还是没叫住他。 季家的主子虽不算多,但世代公侯,吃食之讲究,岂同一般人家,便是厨房也是有几个的。这长随此刻去的小厨房,管的正是内室主子的吃喝,东西又怎能不精致。 只是儿子毕竟是自己亲生的,岂有不疼爱的道理,有些事儿,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但让他出来却是不成的,好吃好喝,也得关够了一个月,煞煞他的性子。 16 螟蛉 6螟蛉 荼蘼回了段夫人的屋子,果见段夫人正在那里等她过来,午饭却早都备好了。她仰乖巧的对她母亲笑了一笑,行了礼,这才在母亲身边坐了。 段夫人微笑的看了她一眼,问道:“去哪儿了?” “去看三哥了!”她吐吐舌头,倒也并不隐瞒,只是想了一下,终究还是求情道:“娘,其实三哥挺可怜的。”她一面说着,一面比划了一下那送餐口的大小。 段夫人一时没看懂,茫然的跟着她比划了一下:“这是什么?” “是一个小洞,每天递饭送水的,”她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感慨道:“三哥好可怜呀!” 段夫人讶然的又比划了一下:“这么大?”季竣灏被关禁闭的事儿,她当然知道,不过因季煊下了严令,倒也没有谁敢来将详细情况一一的禀告她。 荼蘼很认真的点了点头,又补充道:“我听说爹每天令人拿竹筒装了水和馒头从洞口递进去,隔三天才叫人进去收拾一次恭桶……”她皱了皱小鼻子,一副不忍卒闻的样子。 段夫人的眉头皱的愈的紧,半晌才伸手替她捋捋额前的浏海,道:“好好的要吃饭,怎么却说到恭桶上去了。”一面说着,便回头叫慧清拿水来小姐净了手好吃饭。 荼蘼暗地里作个鬼脸,段夫人素来温雅识大体,又极重场合,怎么也不会在小女儿面前说丈夫的不是,不过今儿晚上,她爹必然不会好过就是了。 用饭前,她想想,毕竟好奇道:“我才刚在三哥那里看到爹了,我们不等他么?” 段夫人微笑道:“穆将军约了你爹在外头用饭,你大哥也去了庄子上,故此今儿只我们两个!”她说到只我们两个时,面上便掠过一丝淡淡的阴霾,显然是想到了三子。 荼蘼怔了一下,不觉暗悔自己多事。穆啸找季煊自然是为了给季竣灏说情,早知她爹是去赴这么个约,她就刚才就不该说那些话的,没得让段夫人心疼。她想着,忍不住就翘了翘嘴角,却不提防这个小小的动作却让段夫人看入眼。 “你这丫头,如今是愈的鬼灵精了……”段夫人笑着伸手捏了捏女儿粉嫩的面颊。 荼蘼抬头看着她娘,眼里写着纯粹的纯净无辜与茫然。 段夫人笑着直摇头,半晌毕竟解释道:“你三哥可不比你女孩儿家,娇惯一些也无妨。将来他可是要建功立业,谋取前程的。他如今已不小了,却还是没规没矩浮躁得紧,因此你爹才会想着关他一些时日,煞一煞他的性子,免得将来闹出事儿来!” 她怔了一下,没有接话,只低了头慢慢的吃饭。心却不免想着,不知从前她娘可曾对她说过同样的话,许是说过吧,不过那时她还不懂事,又怎么会将这些话听在耳。 她低着头,默默吃着慧清布给她的菜,眼却是没由来的一阵酸涩,险些掉下泪来。她掩饰的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可怜兮兮的抱怨:“今儿这鱼香肉丝怎么这么辣呀!” 段夫人见她眼儿微红,不免一阵心疼,忙拿了帕子给她拭眼睛。 ---------- 这日,季煊回来的倒是颇早,申时正就回了家。段夫人见他回来,忙起身支使着丫头又是沏茶又是打了水来净面,很是忙了一阵。季煊净了面,觑着左右无人便笑着牵了夫人的手:“罢了,哪里就这般考究了,你且缓缓,我有话要同你说!” 段夫人微讶的看着他:“今儿又遇上什么事儿了?” 季煊笑了一笑,答道:“倒也没什么事儿,只是今儿穆啸特特的唤了我去,我只道是他要为灏儿求情,谁料竟不是这个意思!” “那他是什么意思?”段夫人更是讶然,季煊与穆啸之间,本无多少交情,若不是有季竣灏在其,二人最多也就是个点头之交罢了。 “龙舟赛那日,你该还没忘记罢!”季煊好笑的摇了摇头。 段夫人蹙起黛眉,龙舟赛过了还没有多少日子,她自然记得很是清楚。二人正说着话,那边慧清已送了茶来,季煊接了茶来,慢慢的啜着,又挥手示意慧清下去,待慧清离去后,他才好笑道:“穆啸他是看我们家荼蘼了……” 段夫人一听这话,原先微蹙的眉立时拧紧了,不快道:“你可曾答应了他?”穆家世代皆是武勋世家,在朝野的影响力自是毋庸置疑,论起来也配得上。穆远清人虽黑了些,论人才相貌也是不差的,只是……一来是年纪太过悬殊,二来,她一想着将来荼蘼会似穆夫人那般独守空闺数十年,便觉不能忍受,况战场之上,刀枪无眼,她又如何能不为女儿想。 季煊听她口气不对,不觉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爱妻的手背,笑道:“罢了罢了,是我说得差了,我的意思,是穆啸很喜欢荼蘼,有意收她做个义女!” 段夫人听了这话,才算是松了口气,只问道:“你可曾答应了?” 季煊摇头笑道:“我想着他也是担心我一口回绝,因此说得倒颇委婉,只是说自己年纪大了,儿子如今又成年了,日日混在外头。老妻在家也是颇为寂寞,想收个螟蛉义女……” 段夫人低头稍事斟酌,这才沉吟道:“这事虽是好事,只是我心却不大愿意。一来,你我盼了这许多年,才盼了个女儿,如今却要分给穆家一半儿,我这心里,总是不痛快;二来,若认了这个亲,荼蘼就得时常过去穆府走动,一个大家小姐,这样未免不合规矩!” 季煊笑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夫人也!不瞒你说,我已同他说了,既是老妻寂寞,何不正正经经的收个还不晓事的好人家的女儿,一来更亲些,二来也可常伴膝下!” 段夫人点头道:“这话说的在理!” 夫妻二人一时计议停当,酉时正的时候,荼蘼过来母亲房里吃饭,也只只字不提,倒是荼蘼不时拿眼看看她爹,指望他能说出给她三哥减刑的话来。谁料季煊竟是提也不提穆啸,只是一径笑着,是不是还极难得的给她搛些她爱吃的菜。 龙舟赛后,一时也没有其他的事,不知不觉的,便过去了个许月。 这日季煊回家,便令人去叫了季竣邺过去他书房谈事。其时,季竣邺正在书房,翻看荼蘼近日的功课,还着实夸了妹子几句。忽然听说季煊唤他,脸上便有些微微的不自在。 荼蘼何其精乖,一眼见了,心便有了底儿,只是歪着头看他笑。 季竣邺被她笑得一阵尴尬,脸也有些泛了红了。拍了妹妹的脑袋一下,匆匆起身走了。他常日外出,家事务季煊也交了不少与他。消息通达之后,对于他爹近日的作为,他自是心有数,此刻见使人来唤他,心下早已猜着了几分,不过他年轻面嫩,装着糊涂罢了。 荼蘼见他走了,忙跳起来,跑到门边上,探头去看她哥。 后边的金麟看得好一阵无语,愈是与荼蘼相处,他愈是觉得看不透她。这丫头,有时聪慧机敏的不似个七岁的小小女孩,有时却又顽皮娇憨的让人无可奈何。 他淡淡的咳嗽了一声,以提醒她,此刻还是上课时间。 荼蘼笑吟吟的回过头来,与金麟处得久了,她渐渐现了这个先生的好处。 那就是只要你能完成他教你的东西,那么他就只由得你,更不会拘管着你。但他也并不会主动的去教你什么,你若问,他就答,且答得极为详细完善。其胸所学,比之一般宿耆老虽略有不及,但却极为广博,几乎是天南地北,无所不知。 这一点让荼蘼不自觉的想起一句话: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金麟该是走过不少地方的,她想,对他不禁更增好奇。 她也曾想过暗地里打听打听他,但如今自己实在太过年幼,有许多事情都是有心无力,若要告诉父母兄长自己的疑虑,只怕金麟也就待不长了。况且,金麟对她家似乎也无恶意,基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行事准则,她也就随他去了。 ----------------------- 热死俺了,昨天实在写不下去了,早上来码了点补昨天的,晚上再更一章吧。该死的夏天,啥时候才能过去呢!!!!! 16 在路上 6在路上 季煊终究是将季竣灏足足的关满了一个月,直到七月初九,才将他放了出来。 季竣灏出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在浴池里头整整的泡了三个时辰。 他一贯就有轻微的洁癖,被季煊关了一个月,初时是受不了日日馒头清水,后来他爹终于开一面,吃食是好了起来,但沐浴却还是不可能,这可将他憋得不轻。 加之这大热的天,又在蒸笼般的房子里,季三公子在这种环境,几乎是痛不欲生。 慧纹去打探了一下情况,便回了院子,绘声绘色的说起了季竣灏院子里的情景,一面说着,还不忘比手划脚,荼蘼被她逗得大笑不止,直嚷嚷着肠子要断了。 这个许月的时间,季竣邺与韩家的婚事也已定了下来。七月,九江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庐山的别院已建的差不多了,又先整了几个院子来,如今完全可以住的人了。 这消息一传了来,段夫人便有些坐不住。儿行千里母担忧,季竣廷虽然才走了几日,她却已担了无数的心,总想着过去看看,眼见为实,心才能踏实。 而荼蘼一来觉得京城闷得慌,二来心里又不太踏实。虽则她重生以来,很多的事情都有了些许的改变,但是将来的大势会不会如前世一般,她也不敢肯定。 若是不出意外,今年十一月间,便是前世她与林垣驰次见面的日子了。 那个日子愈来愈近,她心便也慢慢的吊了起来,虽然她敢肯定自己今世绝不会重蹈当年的覆辙,可是心总有些惴惴的,若是,能够离京城远一些,她自是求之不得。 这般一想,她自然从竭力怂恿着段夫人,又日日拿了她二哥做借口,求着季煊。 季煊被她二人左一句右一句说得头晕目眩,算算日子,若是赶得略紧些,倒是可以在八月十五前赶到庐山,届时刚好一家团圆的在庐山上好好的过一个秋。 他心里计算停当,便也点了头。一家之主既点了头,全家上下顿时忙乱成了一锅粥。七月二十那日是个好日子,宜于远行,一家四口便上了路,独留季竣邺一人守在家。 段夫人其实也舍不得大儿,只是家不能不留人,她也只得罢了。 季家毕竟是大乾数一数二的大世家,出门在外,更是考究。季煊不愿沿途打扰世交故旧,又不肯薄待了自家人,便先遣了管家先行数日,沿途一路安排食宿。 身边单只丫鬟长随便跟了五六个,护院的家丁十余人,马车二三辆,坐骑十多匹,一路上虽称不上浩浩荡荡,却也颇为可观。 荼蘼前世虽活了三十年,但生活的范围却总不出京城,如今重生,却意外的得以出门,怎能让她不雀跃欣喜。季煊、段夫人见她好奇,又不忍忤逆,因此一路见山打尖,遇水游玩,行的极是缓慢,走了十多日,走的路程却还不到一半。 至于季竣灏,他性子本颇跳脱,只是平日父母拘得紧,不得不竭力压制。如今出了门,自然是鸟归林,鱼入海,乐得跟在后头撒泼。 荼蘼在旁看着他会忍不住想笑,她如今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出她三哥有朝一日竟能统摄三军,威震外夷。不过战场之上,刀枪无眼;朝廷之,暗箭无声,功高盖主的下场只有一死而已。上一世,天人永隔之痛她已受过一回,这一生,她绝不容他再入军队,绝不! 她乜斜着眼瞄着她三哥,心暗暗的算计,该怎么设法让她三哥早早离开虎贲。 事实证明,有些事情,并不是不能改变的,至少,她大哥马上要娶到的是韩尚书的女儿韩娉而不是她原先的大嫂。而这件事,让她对改变未来,有了些许的信心。 她这里杞人忧天,想着将来的事儿,季煊则在一边暗暗焦虑。眼看照着这样的度走,只怕是到了九月九也未必能到庐山,更莫要指望能在庐山抬头望月了。 晚间投宿之时,他毕竟将这种情况同段夫人提了。段夫人听得直笑,她出门也并不多,偶然出一回门,不是担心小的,便是焦虑老的,其实还真没好好玩过。似今日这般携儿带女伴夫君的情景,更是毕生的头一回,她虽面上无奈宠溺,心其实却是自得其乐。 “好,明儿我就催着他们先赶几日路,等到了前头,时间宽裕了,再慢慢行来。”她笑得眉眼弯弯,分外妩媚:“不过你可要答应我,等回程时,要将这一段路给我补了回来!” 季煊愕然,旋即失笑的伸手轻轻一刮爱妻挺翘的鼻梁:“我道那两个小的一路欢蹦活跳,东张西望的模样像谁,今儿才算是明白了!” 段夫人微嗔道:“又满口胡说,你日日在外头跑,见得多了,自然不觉如何,我一年也难得出一回门,自然与你不同!” 季煊见她面上轻嗔薄怒,双眸灵动如水,看着竟似年轻了十岁一般,不由心一荡,只是如今身在外头,毕竟不甚方便,只得叹了口气,很是惋惜的样子。段夫人与他做了二十余年的夫妻,一见他那表情,早已明白他心所想,不由恨恨的推了他一把,啐了一口。 季煊便也哈哈大笑起来。 次日,段夫人果真将这话对兄妹二人说了,荼蘼虽有些舍不得这些日子的清闲,但心里也挺挂念她二哥的,因此倒也没有胡搅蛮缠,只闷闷的答应了。季竣灏心本就有几分惧怕父亲,见母亲说这话时,父亲在一边微笑,便知他们是早商量好的,更不敢开言。 众人加快赶路,一路急急赶了去九江,却是八月初九便到了九江。季竣廷早已得到了消息,早早从白鹿书院请了假,在九江知府也就是他族叔季炀的府候着。 初九日,阳光晴好。 一大清早,季管家匆匆赶来知府府邸,早已候着的季炀与季竣廷得了消息,赶忙令人备了马,一路迎了出城。却是直到午时才侯到季家季家一行,众人见面,自然好一番惊喜寒暄,一时入了城,季炀已在官邸后头的花园内摆好了酒席,由他的妻女作陪。 季炀年纪比季煊略小了两岁,他却没有儿子,只得两个女儿,大小姐名唤季瑛,二小姐名唤季瑜,皆生的花容月貌、聪慧玲珑,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便在季家也是出名的才女。 --------------------- 这几天很郁闷,天气热,吹空调吹到感冒,偏偏又不小心打翻了开水瓶,烫到了手,手指都肿了,指节一弯就疼。郁闷,所谓的祸不单行啊!最近几天更新会少一些,但到了下礼拜应该会好一些,到时候再补偿吧! 17 当蝴蝶扇动翅翼 7当蝴蝶扇动翅翼 7当蝴蝶扇动翅翼 季煊一家用了饭后,因季炀已准备好了,所以也并没立刻赶往庐山,却是在知府府邸里头住了一夜。荼蘼年纪还小,季炀并未替她单独安排屋子,便让她与季煊夫妇住在一起。 是夜,一家五口人坐在房内闲叙了几句。季竣廷便说起这些日子在白露书院求学的一些趣事,他性子温和,见人常带三分笑,这么些日子下来,却已交了好些意气相投的朋友。说起这些日子的趣事,倒也一桩桩一件件,逗得一家子乐不可支。 说笑了一回,季竣廷便提起了季炀,说自己在庐山的这些日子,季炀得了闲,时时上山看他,言辞举止更是亲切得紧。他说的淡淡的,仿佛交差一般。 季煊听着,便微微的笑了一下,也并没接口,只是点了点头。 段夫人对季炀的举止并不如何关心,只笑吟吟的看着女儿,微笑道:“别的且不说,瑛儿和瑜儿我看着倒真是不错,荼蘼,你可要多与她们亲近亲近才好!” 季瑛今年已一十六岁了,非但容貌绝丽且言辞温雅,举止更是落落大方,极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季瑜比季瑛略小,年底才及笄,恰是豆蔻年华,更是出落的花枝一般,性子比她姊姊更要活泼一些,爱说爱笑,略显娇蛮却并不惹人厌。 荼蘼吐吐舌头,心转了转,这两个堂姐她从前便见过。相比之温和内敛有些小心机的季瑛,她更喜欢活泼开朗的季瑜。不过由于二人的父亲季炀心气过高,高不成低不就的拖了几年,却把大好青春都耽搁了。不过她们后来过的也并不算差了。 季煊点了点头,笑道:“这两个孩子,我看着也不错。而且也都不算小了。我看炀弟这态度,怕是想要进京为这两个孩子寻一门好亲事了!” 段夫人微微皱了下眉,没有说话。季竣灏在旁闷坐,此刻才终于找到话说,便笑嘻嘻道:“我看瑛堂姐也真是不错呢,脾气也稳重,跟穆远清应该很合得来的!” 季煊立时拧了眉头,瞪了三子一眼:“满口胡言乱语,你堂堂一个男子汉,怎么却对这种三姑六婆的事儿如此的感上兴趣了,仔细你堂叔听见!” 季竣灏见他爹怒,不敢再说,只缩了缩脖子,可怜兮兮的看了母亲一眼。 段夫人本来无意开口,此刻见他一脸的可怜相,也忍不住好笑,伸手轻轻拧了一下他的耳朵:“以后这话再也休提,你堂叔得了这样的两个女儿,自然是抱着更进一步的想法,又怎会舍得将她们嫁去穆家!” 季竣灏睁大了眼,想说什么,却被季竣廷踢了一脚,只得怏怏住口,面上犹自悻悻。 荼蘼听他们说着这些,不由的打了个哈欠。这些天,日日赶路,她实在也有些累了。 她堂叔得了这两个值得自豪的女儿,自然是想将她们嫁到亲王贵胄之家的,若不是这几年圣上龙体欠佳,只怕他们早已想尽法子将女儿送了进宫了。 她暗地里作个鬼脸,想着,幸好没进宫,否则将来可有苦吃。 季煊夫妻见女儿面有疲态,不觉很有些不舍。 季煊便挥了挥手道:“都下去早些歇息吧,明儿我们便去庐山!” 季竣廷点头笑道:“爹娘和妹子赶了这些日子的路,也确是该休息休息。明儿去庐山,山路也不比平路好走,不过我已使人备了软轿,倒也不怕娘和妹子走不动!” 季煊赞许的看着二子,微微颔道:“果是长进多了,很好,去罢!” 兄弟两个告辞出来,季竣灏毕竟忍不住抱怨了一句:“清远哪儿不好了,爹娘总这样!” 这话说的便有些怨气在里头。 季竣廷叹了口气,他自小在京城长大,怎能不知道穆清远其人。白了这个榆木脑袋的弟弟一眼:“穆清远什么地方都好,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总有一天他是要上战场的……”见季竣灏还想反驳,他不由的摇了摇头。 “老三,我知道你一直将穆将军视作师父,那你可曾想过穆夫人的苦楚?” 季竣灏怔了一下,顿时无语,半天才哼哼了一声,不开言了。 屋里头,段夫人叫了慧清来,安排荼蘼在内室睡下了,这才笑着摇了摇头。 季煊叹了口气,无奈道:“灏儿这小子,这性子也不知像谁?” 段夫人带笑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女儿已睡了,说话小点声。 季煊会意点头,果真压低了声音:“等过完了秋,我打算去拜访一下卢院长,看他肯不肯收下灏儿。他虽不喜习,但也该捺捺这出言无状的性子!” 如今的白鹿书院院长正是卢修,此人原是戊戌年的状元,因个性耿介,看不惯官场上的有些事儿,只做了五年官,便愤而辞官归乡,此后便来了白鹿书院执教。 段夫人没有搭腔,她心里也知这样对三子是最好不过了,但季竣廷已不在身边,若是季竣灏也留在白鹿书院,季竣邺偏又沉默寡言,家里该是多么的冷寂。 季煊想了一想,道:“且明儿上山看了再说了,如今京城因着皇嗣之事,弄得风雨欲来。我的意思,我们能不牵扯进去,还是别卷进去,只在这庐山安安乐乐的住上几年,也让你好好调养调养身子!”夫妻二人在外间低低的说着话,却全然没有注意躺在床上的小女儿,长长的睫羽颤动了几下,嘴角也微微的翘了起来。 原来在庐山建一所房子,竟有这么多的好处。 荼蘼在半梦半醒迷糊的想着,原来房子的风水,真能改变人生呵! 18 庐山上 8庐山上 8庐山上 次日,一家五口早早起身,又邀了季炀一道过去庐山别院看一看。却不想季炀这日恰有公务在身,不便前去。季煊倒也并没有过分强求,只是笑道:“你既有公务,我也不好勉强,不如这样,等我上山去看了,再择一个好日,请了你过去,也算是谢你了!” 季炀忙笑道:“届时我是必去的,只是今儿实在不好意思了!” 二人又客气了几句,季煊这才告辞了出去。荼蘼与段夫人仍旧坐车,季煊父子各自骑了一匹马,缓缓向庐山行去。庐山此地,却是难得的山清水秀,濒临鄱阳湖,雄峙长江两岸,以雄、奇、险、秀闻名于世,素有“匡庐奇秀甲天下”之美誉。 最难的是庐山气候适宜,便是盛夏也如春日一般凉爽怡人。季家的庄子,位于庐山南麓的一个平坡上。四围林木环绕,往北走大约顿饭光景,便可见到一座瀑布,其水流倒泄而下,飞珠漱玉,如雾如霰,真如诗所言: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因是别院,所以庄子建的并不太大,分了九个院子。因荼蘼年幼,故而仍与父母住在一道。季煊所请之人,颇有本事,建这个庄子时,处处依合地势,将整个庄子妆点的高底起伏,又引了一处山涧入园,使得院内泉水叮咚,更多了几分山野之趣。 因时间匆促,九个院子才只建好了四个,其他五个,才只有了一个雏形,内里的家俱器物倒还不曾齐备。但一家子前前后后的绕了一圈,对这个庄子都觉甚是满意。 山间天凉,此刻又已入了秋,到了下午,便觉出寒意来。一家子换了秋衣,由季竣廷引路,在庄子近旁游玩了一番。触目青青,山涧处处,当真是美不胜收。 荼蘼坐在瀑布旁边,淡淡的水雾落在面上,好生舒服,她弯腰去拨弄清清湖水,只觉触手清凉,直透心臆。她乜斜着眼,瞧见她三哥正坐在一旁,舒舒服服的歪在石头上。 她不由勾着嘴角偷偷一笑,忽然扬手,将手的水尽数泼向他的面庞。却不想季竣灏原是练武之人,反应何等的迅快,一个闪身便躲了过去,这一捧水便结结实实的落在了正立在段夫人旁边,指点江山的季煊身上。 季煊猝不及防,不由哎呀叫了一声,回头正欲呵斥,却见女儿急急的将湿透的小手藏到身后,朝着自己可怜兮兮的缩了下脖子,一肚子的气不觉消了一半,只瞪了三儿一眼。 季竣灏其实无辜得很,只是这个时候也并不敢触他爹的霉头,只好不吱声。 好在方才荼蘼是坐着而季煊却是站着的,这捧水只是泼在了他的衣摆上,他穿的又是上好的缎子,这捧水倒有大半顺着衣袂滑了下来,却连衣摆也没打湿多少。 段夫人在旁笑道:“罢了罢了,这里也顽了一会子了,我们再到别处走走去!” 荼蘼吐吐舌头,顽皮道:“爹陪着娘先去别处罢,我走累了,让二哥三哥陪我再坐会!”她有意给季煊和段夫人制造些独处的机会,所以才这般说话。 段夫人还未及说话,季煊已赞许的看了爱女一眼,点头赞同道:“这样也好!” 他口说着,便又向两个儿子交待道:“山里不比外头暖和,晚上更是凉,顽归顽,只不许顽得太晚,你们妹子若走不动,你们两个就轮流背着她罢!” 季竣灏忙抢道:“我背我背,我身体最好了!” 季竣廷在旁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倒也没有与他争夺。 段夫人见他们已决定了,只微嗔的白了丈夫一眼,并未再说什么。 夫妻二人并肩离去后,季竣廷才笑道:“爹娘的感情还是这么好,看着真让人羡慕!” 荼蘼冲他吐吐舌头,调皮道:“说起来,大哥也快要娶亲了。等大哥娶了亲,可就轮到二哥了呢。只不知二哥你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何意的人呀?” 季竣廷虽人在庐山,但时不时的都有家书往来,因此对季竣邺的婚事他也是知道的。 “说起来,爹娘这事做的可真是漂亮,而且也巧了!” 荼蘼打从鼻子里轻嗤了一声,高高昂起了小巧下巴:“什么呀!这事可多亏了我呢!你还记得上回你跟大哥在家里‘翼然亭’悄悄说话,却被我现的事儿么?” 季竣廷愕然,半晌才伸手一刮她俏挺的小鼻子,笑骂道:“你这个人小鬼大的!” 荼蘼气呼呼的捂住小巧的鼻子,气恨恨的看着他:“不许动我鼻子……” 她自幼鼻子便算不上高挺,与三个哥哥一贯挺拔的鼻梁颇有一段距离,自己心也一直引以为全身最大的缺陷。她二哥三哥也都知道她的小小心思,因此便养成了一个不太好的习惯。但凡她做了好事,总是笑吟吟的伸手拧一下她的鼻梁,号称帮她拔高鼻梁;每次调皮捣蛋之时,便又总是轻轻刮一下,表示轻微的惩戒,常常弄得她气急败坏。不过好在十三岁后,她的鼻子总算是长得小巧挺直,堪称完美,这也算是不幸之大幸了。 季竣灏见他二人在一边有说有笑,心不免有些吃味,因挑拨离间道:“就是就是,不许动我家妹子的鼻子,现下已经够塌了,还刮,将来可是要嫁不出去的!” 荼蘼气急,便举起小拳头去打他,季竣灏哈哈笑着,一把抱住她:“罢了罢了,嫁不出去就留在家里,不管何时,三哥都最宝贝荼蘼了!” 荼蘼嘿嘿一笑,抱住他的脖子,笑道:“那三哥就背着我罢,我真是走得累了呢!” 季竣灏笑着一拍她的后脑勺:“没问题!” 季竣廷在旁接道:“你若背累了,只管说一声,我来替你!” 季竣灏摆了摆手,不大在意道:“你这个书呆子,只管好你自己便成了!” 季竣廷自幼习,虽然身体也算得上健康,但又怎及得上季竣灏从小习武的体魄,听了他这话,他也并不多争,只笑道:“快些走罢!可别耽误了时间,回去被爹教训!这些日子,这庐山我也走了好些回了,带你们去几个好地方看看。” 季竣灏答应着,将荼蘼背在身上,笑道:“说起来,这里还真是个好地方,以后每年我们都怂恿着娘过来住几个月,只要娘开口,爹必是肯来的!” 荼蘼想着昨儿晚上季煊与段夫人的话,不禁笑了起来:“昨儿我临睡前,听见爹和娘在说话,爹说,他打算去拜访一下卢院长,让你也进书院学习一段时间呢!” 季竣灏闻言,不禁惨叫一声:“不是吧!” 荼蘼格格的笑,季竣廷在一边也忍不住笑骂道:“该,你再不好好学些东西,只怕将来荼蘼的字都要比你漂亮了,就你那笔蟹爬字,简直就是见不得人!” 季竣灏苦着脸,半天才强撑道:“不怕,娘肯定舍不得我!” 荼蘼吐吐舌头,笑道:“爹也知道娘舍不得你,所以他已决定举家搬来庐山住一些日子,反正前些日子的差事他已交卸了,如今也是闲着无事!” 季煊现袭着清平侯的侯位,又是季家的家主,在朝也颇有影响力。但因大乾素有规矩,凡有爵位者,均不能入朝为官,只是有些事儿官面上的人不宜出面,才会交了给他。 偏偏他这人行事甚是公正,在京颇有令名,因此圣宠也算隆重,年年总少不了落几件差事在他身上。这样日积月累下来,威望愈隆,俨然已成了京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 季竣灏抱怨道:“爹怎么忽然想起要搬来庐山,总不会是专为了我罢!” 荼蘼心里打了个突,脑子迅的转了一转,眨了眨眼,面上表情便带了些迷茫之色道:“我依稀听到爹跟娘说什么皇嗣的事儿,还说要避一避,免得扯进去……” 她口说着,乌溜溜的眸子便悄悄的瞥了季竣廷一眼。果不其然,季竣廷听了她这话,面上便现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来。季竣灏则是一贯的不往心里去。 “这样啊,说起来,前阵子,我在穆家还有看到二皇子……” 他还想继续说下去,却被季竣廷一口喝止:“老三,隔墙有耳!” 季竣灏被他这一喝,惊了一跳,下意识的掉头看了一转,只见山风飘忽,落叶萧萧,瀑布疾如奔雷而下,周围却无一人。他回头正要抱怨几句,季竣廷却抢在前头道:“够了,什么也别说了。这些事儿原本与我们无关,季家永远只忠于皇室正统!” 荼蘼心微微的酸了一下,想着前世二哥曾殚精竭力的为林垣驰策划打算,如今想来,他显然是全为了自己。她捂着小嘴,打了哈欠,抱怨道:“你们都在说什么呢,好无聊!” 季竣廷笑道:“不说这个,我们走罢,前头有条小溪,风景最好,我带你们去走走!” 19 卢修文 9卢修 9卢修 此后的几日,季氏一家五口,便分作了两队。 季煊与段夫人在附近随意走走,而荼蘼便与季竣廷、季竣灏兄弟二人同行。 他们却又不像季煊夫妇二人,只挑着风景优美怡人之处走走就罢了。季竣灏专爱爬山,背着妹子到处乱钻。季竣廷正值少年,身体又好,虽然性格远比季竣灏沉稳,但好玩的天性却也并不下于他三弟。三人一路专挑险峻之处钻,每每不爬到顶峰誓不罢休。 荼蘼也跟着沾了不少的光,登临峰顶,一览众山的好处她前世何曾感受过。放眼四顾之下,只觉满目苍茫,云雾霭霭之江山如诗如画,怨不得天下英雄为之折腰。 一连游荡了七八日,却将庐山附近略有些好处的地方都走了一遍,三人仍觉意犹未尽。这一日,已是暮色微霭,山鸟归林,三人这才从附近匆匆往别庄跑。 季竣灏背着荼蘼,在山路上健步如飞,却比季竣廷还要快出好些。他们这日在瀑布下头顽了好一会,却耽误了时间,因此走的匆匆忙忙,生恐因迟归而惹来季煊的怒火。 季竣灏一个箭步冲进花厅时,却见季煊与段夫人已自坐在饭桌上,似是已等了好一会。见他进来,季煊便抬眼冷冷的看着他,也并不说什么。 季竣灏嘿嘿的干笑了两声,将荼蘼放在他父亲身边。他知道妹子素来得宠,如此时刻,拿了她做挡箭牌,效果自然是最好不过。荼蘼知他心思,不免有些哀怨的看了他一眼,转头对父亲露出一个甜甜的笑:“爹,我们今儿去了瀑布,在瀑布里头现了一群红鲤鱼!” 她口说着,便抱住了父亲的胳膊,左右晃了几下:“爹,明儿我们一起看看罢,那鲤鱼红的可真是好看!我听先生说,红鲤鱼可是吉兆呢,所谓的鲤鱼跃龙门呀!” 季煊本是官场人,对这些所谓的吉兆,却是极为看重的。 何况他送季竣廷来白鹿书院读书,就是指望季家这一代能出个状元郎。荼蘼知他性子,刻意拿了这个来说,果然搔痒处,季煊的面色微微的好看了一些。 她正打算再接再厉一番,却不提防后头季竣廷也跟着走进了花厅。季煊脸色才刚松弛了下来,忽然见到季竣廷疾步进来,额上隐有汗珠,衣衫也有些散乱,不觉又皱了眉。 段夫人先前一直不曾开口,此刻见状,终是笑道:“罢了罢了,只是孩儿们贪玩,你便由得他们去罢,通共也顽不了几日了!” 季煊打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摸了摸女儿的额头,现额上并没有汗,脸上也是粉白红润,也没有丝毫气喘的意思,显是被两个哥哥照顾得很好,这才道:“你们两个,都坐罢!” 兄弟二人相互看了一眼,这才在下坐下,却都是正襟危坐,不敢有丝毫的马虎。 季煊开口道:“我们来庐山也已有几日了,为父的也知道,你们初次来这里,难免新奇,也不忍将你们逼得太紧了,不过如今玩也玩了,看也看了,是该到时候收收心了!” 他转向季竣廷道:“你在书院已请了不少假了,明儿也该回书院去了!” 季竣廷忙答应了一声,他便又道:“今儿为父的已去见过了卢院长了,他也已答应让你三弟与你一道入学,你们两个从此非但是兄弟,而且也是同窗。你要好好照顾你三弟,学业上若有不懂的,你须尽力教诲。等为父得了空闲,便会时不时的考校一下他的学业,若是全无长进,你可莫要怪为父连你也一道罚了去!” 季竣廷啊了一声,因一路小跑而微微出汗泛红的一张俊脸顿时就白了。他自己的三弟,他还能不知他是什么德行,那可是见了书便呵欠连连,捧了书便呼呼大睡的人物。教诲他,倒不如让他教诲一块榆木疙瘩。榆木疙瘩虽然不开窍,可也比偷奸耍滑来的要好教些。 季竣灏更是哎呀一声大叫了起来,也顾不得这是在父母面前,便一蹦三尺高:“我答应了远清要十月头里回去帮他庆生的……”前几日,他已从妹子口得知了父亲的打算,开始犹有些心惊胆战,及后数日,一直不见父亲开口,他便也将之丢到了脑后。 却不想今儿他爹却又忽然重提旧事,怎不让他大惊失色。 季煊冷哼了一声,冷冰冰的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恰似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季竣灏顿时便瘪了下去,闷闷的坐回自己的位置,不敢再胡乱开言。 段夫人看他沮丧,终究心不忍,温和道:“灏儿,你爹已同卢院长说了,并不指着你能去参加科举之类,只是我们季家以书香传代。你学武自也是好的,只是这历代名将从没有个只倚侍武力的,你便学些兵书战略,也是好的!” 季竣灏很想回一句,其实兵书战略有穆老将军指点便已够了,但看到母亲旁边的父亲面罩寒霜,这句话,终是不敢说出来。 季煊见他不吭声了,这才挥手示意开饭。 荼蘼在旁倒也一声不吭,全然无视她三哥求助的目光,只是低头静乖巧的吃饭。 一时吃完了,荼蘼便随了母亲回房。至于季煊,却留在了花厅里,与两个儿子说话。适才教训他们时,先是被女儿挡了,再然后夫人又在一边,他却不好疾言厉色,免得吓到妻女,因此支开她们后,便特地叫了两个儿子留下。季竣廷兄弟二人见他面色,心都是叫苦不迭,面上却还不敢露出来,只得硬着头皮留在厅内。 荼蘼才刚回了房间,便觉得有些身子软,靠在屋角的那张贵妃榻上,一动不动。段夫人见状,不免有些担心,问道:“顽了这么些日子了,可是累了?” 荼蘼摇了摇头:“好多路都是三哥背着我走的,一点也不累呢!” 段夫人笑了一下,知道她身体虽不累,但顽了一天,精神却也疲惫得很了,便回头叫慧清准备热水给她漱洗。自己则坐在女儿身边道:“荼蘼,你可喜欢金先生与白先生?” 她怔了一下,很快会过意来。他爹既然打算长住庐山,那处理完了季竣灏的学业外,自然也就轮到了她。她此刻若是回答不喜欢,她爹多半会多给些束侑给那两位先生,打他们离开;若她回答喜欢,想来她爹会想法子将这二位先生给弄来庐山。 她想了一想,虽觉金麟这人有些奇怪,却还是点了点头:“喜欢!” 说完了这句话后,她偷眼瞥了段夫人一眼,像是忽然又想起什么一般的补充道:“其实我最喜欢的,还是秦师傅!”秦师傅,便是教她医术的秦太医秦甫生。 说实话,金麟与白素云虽好,但他们所教的东西,她原本就会,根本也并不太在意。秦甫生则不然,她如今对医术这东西,还真是极感兴趣的。 段夫人哑然失笑道:“你秦师傅可是宫内的太医,你爹虽有些圣宠,但也是不好向皇上要人的,这样,我与你爹再商量商量,看看他怎么说罢!” 她重重的点了点头,其实她说这话,并没指望她爹能将秦甫生给弄到庐山来。对于这事,她的心自有她自己的小算盘。白鹿书院卢修,世人皆知他采冠盖天下,为本朝状元魁,却并没有太多人知道,这位卢院长其实也精通医术。 此事,知道之人并不多,她之所以能知道,也正是由于那瓶无意得来的“羽化”。 天下奇毒,是为“羽化”,服之飘飘,神魂离体,似羽化登仙,飘然离世。 这种毒,珍稀少有至极,更没有多少人知道,其实这种毒正是由这位白鹿书院卢修卢院长亲手炼制而出。便是她自己,也是在一个极偶然的机会里,才得知了此事。 也不知她爹知不知道此事,她一面漱洗,一面在心暗暗嘀咕着。 不过其实也无妨,她如今既是人在庐山上,日后多的是机会与卢修见面。届时,她必要想个法子拐了他做自己的师傅! 20 大富大贵 o大富大贵 季煊说过那话之后的第二日,便要带季竣廷兄弟二人一道去白鹿书院拜访卢修。 季竣灏心虽然百般的不愿,但也不敢违拗,闷闷的答应。反而是荼蘼,一听他们要过去白鹿书院,立时上前扯了她爹的衣袖,央告着想要一道过去白鹿书院看看。 先不提卢修,光说身为大乾的第一书院的白鹿书院,也颇值得她一看了。 季煊想了想,便也点头同意了。只是想着她一个女孩子过去书院毕竟不好,便叫下面的人给她寻了一套小厮穿的男装。她这其实并不是第一回穿男装,但还是第一次穿小厮书童的衣装,穿上后,便兴致勃勃的在段夫人跟前转了几回。 段夫人眼看着娇俏可爱的女儿摇身一变,成了粉雕玉琢的书童,不觉笑了起来。忙叫她过来,又给她整了整头上的髫,这才牵了女儿的手出去。 她这一出去,外头众人一眼见了,不约而同的都笑了起来。 季煊笑道:“人说玉砌雪雕的人儿,我今儿总算是见着了!” 女儿生的好,他素来是知道的,不过日日看着,时间久了,也就逐渐平常了。今儿女儿忽然换了一身男装,便愈显得活泼讨喜,倒比年画里的童男童女还更胜一筹。 季竣廷也跟着赞道:“可不是,常说观音大士身边有金童yu女,如今看来,怕也是远远比不得我妹子的!”季竣灏虽则是无精打采,在这关键时刻,仍是强提精神,夸了她几句。 荼蘼这一生虽是听多了恭维之辞,但此刻听着家人这般夸她,心却仍是美滋滋的。 一家子又说了几句话,这才别了段夫人去了白鹿书院。 白鹿书院位于庐山白鹿峰下,传古老之时,曾有白鹿感于孝子诚心,口衔灵芝而来,孝子以灵芝熬药,救活垂危的其母,故此峰从此便名为白鹿峰,书院则名为白鹿书院。 白鹿书院所在之处,是山上一个较为平缓的山坡。山坡上,错落有致的分布着一栋栋精致的院落小楼,看着不像书院,倒更像一个极大的山庄。庄内绿树环绕,芳草茵茵,一副生机盎然的情趣。荼蘼忍不住笑道:“秋都已过完了,怎么这里还一些秋意没有?” 他们来此数日,便是秋佳节,因季竣邺不在庐山,倒也算不得一家团圆,因此过的也颇随意,只是夜来看了看月色,应景般的吃了几块月饼。荼蘼更是因为日里玩得累了,还不曾等到月亮出来,人便已睡着了,因此这个秋过得极为简单。 季竣廷笑了一下,才道:“有道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山里头的气候,原就与外头有些不同,更何况庄子里头种的都是四季长青的植物,看着自然更是不同!” 荼蘼点头表示理解。季煊嘉许的看了二子一眼,转头示意了一下身边的长随。 那长随会意的走到挂有“白鹿书院”大匾的门前,客气的对那门人道:“我家主人与卢院长有约,这是名刺,还请您代为通禀一声!” 那门人忙双手接了名刺,这才恭敬回道:“卢院长已交代了,有请季候爷!”他口说着,便做了个手势,请众人进去,自己则当先领路。 四人忙跟了上去,荼蘼一面走一面好奇的四下张望。秋过后,正是茱萸盛放、菊花竞彩的时候,几人一路走来,满目姹紫嫣红,竟是比春日百花盛放也不遑多让。 偶尔经过几处精舍,精舍内却还传出朗朗的读书声,为这幽静的山庄平白的添了几分气。偶尔有人经过此地,都忍不住有些好奇的打量着他们。 没法子,他们这一行四人实在是太过醒目了。 绕过一道长廊,那门房将四人引至一个极幽静的院落。院子里没有花草,没有假山、更没有流水,有的只是一畦薄田,种了些瓜果等蔬菜,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高高的葡萄架,葡萄长的极好,枝上挂满了累累的果实,半青半紫,犹带白霜,看着让人垂涎欲滴。 不过此刻,这葡萄架上却正有一个人坐着,懒懒的阖着双目在打着盹。 那门房在院子门口立住脚步,对正坐在葡萄架下的那人看了几眼,有些犹疑的不知该如何做法。季煊见他为难,不由一笑,朗声道:“卢兄,在下携三子已到了!” 葡萄架下那人惊了一下,顿时坐直了身子,目光一扫四人,却格外注意的在荼蘼面上转了一转,略顿了一下,这才起身迎了出来:“各位都请进罢!” 季煊一笑,便当先走了进来,拱手笑道:“6兄真是好生清闲,让人嫉妒!” 卢修摆手笑道:“只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罢了!”又示意众人都坐,却原来那葡萄架下竟有一张藤编的圆桌,几张带了高高靠背的藤椅。 众人各各见礼,客气了几句,荼蘼则是借机好奇的打量了一番卢修。卢修成名甚早,一般人总觉得他至少也该是半百之年,但此刻在荼蘼眼却觉此人至多也不过三旬左右,面白无须,容颜更是清秀温雅至极,看着便让人觉得好生舒服。 卢修显然注意到了荼蘼在看他,微笑了一下,向季煊道:“这位小女公子便是令嫒么?生得当真是面相不凡,却是好一个大富大贵之命!” 这话一说出口,季煊的脸色便有些古怪,半日才摇头笑道:“卢兄说笑了,家下只得这个小女,一贯宠溺过头,性情更是顽劣不堪,不值一提。偏偏拙荆爱之如命,在下也是视如珍宝,一日不见,便不得安寝,如何舍得她入那宫门!”季家已是公侯世家,算得上富贵门第,如今卢修在季煊面前却又说到大富大贵之命,所言的自然便是皇宫内院了。 他被卢修这话所惊到,一时就没理会得卢修已认出荼蘼是他女儿一事来。 荼蘼初时听卢修这句话,心里头也是一惊。脸上乖巧的笑容立时便僵住了,此刻听见季煊这话,这才松了口气,对她爹甜甜的笑了一笑。前世,她自己挑了林垣驰,季煊并没如何反对,只是神色之间却隐有忧色,其时她一心沉浸在甜蜜之,压根没有多想,如今再听季煊的言辞,她这才明白,原来父亲一直都并不赞同她与林垣驰在一起。 只是因为过于疼爱她,不忍见她伤心失望,故而并未反对。 卢修见季煊这般言辞,不觉笑了一笑,到底没再说什么。 ----------------- 实在对不住大家,昨天晚上正码字,忽然停电,电脑当场挂掉。早上才来,准备补的,结果现oRd档居然损坏了。今天本来打算两章的,结果…… 捂脸爬下,明天一定双更补偿! 21 学业 学业 今日过来所要谈的东西,其实之前季煊已与卢修谈得妥了,此次前来不过是带了季竣灏来与卢修见上一面罢了。因此二人倒也并没再说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只卢修开口问了季竣灏几个问题。季竣灏虽说自幼不好读书,但毕竟长在书香门第,后又随穆啸学习兵法,基础的一些知识却都还是知道的。且季煊又在一旁看着他,他也并不敢玩什么花样,只老老实实的一一作答。 卢修连问了几个兵书战略上的问题,见他都是对答如流,心倒也欣然。 偶尔目光一转,看见荼蘼在一边也是听得津津有味,不觉讶然。 因笑向季煊道:“侯爷的这位女公子,似乎念过不少书?” 季煊怜惜的看了女儿一眼,摇头道:“拙荆一贯疼她,总是不舍得,今年春天才给她请了两位先生,这孩子天生招人疼,两位先生都疼她,在我面前只一个劲的说她好话!” 他口说这么说着,自豪之情已是溢于言表。 荼蘼对于兵书战略,只限于书本,但对于心计谋略却是非同一般。兵者诡道,很多时候排兵布阵玩的就是一个心术智谋,因此她听着倒也不难理解。 此刻听季煊这么一说,她心不由微微一动,感觉到这是一个好几回,忙仰头翘起了小嘴,不满道:“爹说错了!我有三位先生,才不是两位!” 卢修失笑道:“侯爷未免太也马虎了,竟连自家的掌上明珠有几位先生都记不清?” 季煊忽然听荼蘼说有三位先生,不觉怔了一下,这才想了起来,不禁笑道:“我确是忘了,可不是还有一位秦太医。这丫头,也不知怎么的竟有兴致学医,偏偏她娘又一个劲的宠着她顺着她,弄得我不得不去太医院请了秦太医来教她!” 卢修深邃的眸快的掠过一抹异色:“秦太医,是秦甫生太医么?” 荼蘼正仰头看他,自然将他的脸色看在眼,因笑道:“是呢,师父对我可好了!” 大乾王朝,称呼师父与称呼先生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说到底,先生是花钱请来的西席,里头虽也有师徒之份,需恭敬对待,但其身份却是远远不如师父了。 秦甫生其人,本就是太医院内屈一指的太医,在大乾,自然也是数一数二的;可是卢修,他也是个学医之人,精擅医毒二术,所谓同行相忌,说的想必就是这种情况了。 卢修讶然笑道:“秦甫生那人我也见过几回,心高气傲的很,怎么,他收你为徒了?” 荼蘼歪头朝他一笑:“是啊,秦师父还给了我他家传的医书!”虽说卢修适才已说过他与秦甫生只是有过几面之缘,但她却明显的感觉到卢修此话实在是有些言不由衷。他若真与秦甫生仅是数面之缘,怎会知道他心高气傲?又怎会因秦甫生收自己为徒而如此诧异? 卢修微微一震,脸上露出一种说不出的神色,半日才苦笑道:“看来他是真的将你视作秦家医术的衣钵传人了!” 这话一出,院子内不说季煊与季竣廷二人,便连粗线条的季竣灏也觉得卢修这话说的有些奇怪了,好在卢修也是个聪明的,很快回过神来,带笑道:“不说这些,今儿你们四人里头,倒有两位是从来不曾来过我这白鹿书院的,便由我这个主人带你们四处走走罢!” 他说了这话出来,众人倒也不好多说什么,便又都跟着起了来,随着卢修在这白鹿书院走了一遭。季竣廷其实已在白鹿书院住了好些日子,对里头的一切都熟悉得紧,但为了陪家人,也并没说什么的,就跟了来。原来这白鹿书院里头,却还分了好几个档次,分别是蒙童班、童生班、秀才班、举人班、进士班,分别对应启蒙初学、童生试、秀才试等等。 此外还有各种的分类,如琴班、棋班、书班、画班等等,种种不一而足。 不说其他,便是这种分类方式,初时在大乾算是绝无仅有的,不过后来有许多书院纷纷效颦,虽说限于书院的规模,未能分得如白鹿书院一般的仔细,但也可见其影响。 荼蘼在蒙童班门口立住脚,听着里头传来阵阵琅琅童声:“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两鬓风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烟雨,溪边晚钓之翁……” 她听着,忍不住好玩的笑了起来。卢修一直都在注意她,此刻见她笑了,便问道:“荼蘼觉得有趣么,若是你喜欢,我倒是可以破格允你入学!” 荼蘼一听这话,不觉心一动,急忙抬头去看她爹。季煊皱了皱眉,有些不大赞同的样子。他疼爱女儿,也很欣赏卢修,但这并不代表他就能接受女儿进白鹿书院学习。 这实在是太不合大户人家的规矩了,此事若是传扬开去,对荼蘼绝无一点好处。 荼蘼见了她爹的脸色,便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这个时候,说得太多,没什么好处,她爹的性子素来吃软不吃硬,若硬追着,让他把狠话说了出来,以后怕是再不会答应了。倒不如等回家去慢慢的磨,只要她娘肯帮着,她爹也就没了辄了。 卢修微笑了一下,也并不再劝,便带了众人去了童生班。众人将整个白鹿书院走了一圈下来,时候已到了午时初。卢修便留众人吃饭,季煊摆了摆手,笑道:“今儿就不扰了,拙荆还在家呢,明儿我就让灏儿自个儿过来,还请卢兄安排了!” 卢修含笑点头,再微笑的看了荼蘼一眼。 荼蘼朝他翻个白眼,并不理睬,只转身跟了父兄一道往家走去。白鹿书院离着季家的庄子并不太远,路也还算是平坦,荼蘼就跟着一道走着。 季煊走到半道上,忽然问道:“荼蘼,你想去白鹿书院求学?”知女莫若父,荼蘼刚才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 荼蘼可爱的缩了缩小脑袋:“爹会同意么?” 季煊摇了摇头:“当然不!”他说的很是坚定,没有一丝回环的余地。 季竣灏在一旁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被季竣廷瞪了一眼,只得怏怏的闭了口。 “为甚么呀?”荼蘼故作疑惑的问。 季煊道:“白鹿书院在大乾也数百年的历史了,从未收过女学生,这个我们暂且不去提它。我们只说,如今白鹿书院里头尽是男子,你一个女孩子,怎好日日与他们一起!” 季竣灏终是忍不住插口道:“荼蘼还小呢……” 季煊目如冷电,淡淡的扫了三子一眼,这一眼,硬生生的将季竣灏下面的话给噎了回去。季煊见他不语了,这才开口道:“大乾女子成婚原就早,你们菲表姐一十三就嫁了出去,难不成你们都忘记了?荼蘼如今七岁,过了年便是八岁了。去岁年尾岁末,鲁南宋家曾经遣人来议婚,只是我与你母亲都舍不得你早嫁,于是婉言谢绝了……” 他没再说下去,荼蘼却讶然的睁大了眼,鲁南宋家,难不成竟然是他! 她的讶然看在季煊眼,只以为她是之前一无所知,忽然得知了这个消息,难免震惊,因此也并没多想,只望了女儿一眼道:“你如今也不小了,眼看着就要谈婚论嫁,能不出门,尽量还是莫要出门的好,惹出什么事情来,玷了名声,就不要了!” 荼蘼正自心神不属,倒也没注意她爹的话,只应了一声。 那边季竣廷与季竣灏却都是神色古怪,相互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寻到了不以为然。 季煊懒得去管他们的表情,只挥了挥手:“灏儿背你妹子一程罢,早些回去吃午饭!” 季竣灏答应了一声,弯腰背起妹子,笑道:“我的宝贝荼蘼,我可舍不得嫁出去给人,只等过几年,看哪个状元郎有那福气,能叫我妹子看,便招他做个上门女婿罢!” 他不敢明着跟季煊过不去,却在那里指桑说槐,弄得季煊又好气又好笑。荼蘼笑吟吟的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好呵好呵,我们一家子永远在一起,谁也不许离开!” 这话却是她的实心话,经了上一辈子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之后,她对许多事情早已看得开了,觉得爱的再深再痛,结果依旧是一场空,惟有血缘关系,剪也剪不断,反而最是让人安心。所以她早抱定了一个想法,就是终身不嫁,也要护住一家人平安无事。 季煊微微一笑,没有反驳,女儿这话,他虽然明知不可能,但还是觉得心头舒服得紧,好比三九伏天里头喝了一大杯的冰镇酸梅汁,好不爽利。 季竣廷也是温柔含笑,显然听了这话,也受用得紧。 -------- 坚决告别k,下一章明早8点左右,努力码字。 内牛满面…… 21 梦中人 梦人 一时四人到了家,段夫人果然已等着了。 一家子用了午饭后,荼蘼毕竟年幼,精气神不比成*人,才刚吃了饭,便觉困顿不堪,只是频频点头,一心思睡,段夫人见状便领了她回房午憩去了。 季煊本也打算小憩一回,却不料外头恰有人前来拜侯,他皱了下眉,也只得起身过去。 荼蘼这一觉却睡得极之香甜,等她睁开眼来,内室却是空无一人。午睡醒来,人却是更觉懒散怕动,她懒懒的,也不想叫人,只是躺在床上,静静的呆。 重生至今其实也还没有多久,但这几个月里头,却生了太多的事情,她也颇见了几个前世只闻其名一直无缘见面的人物,比如说秦甫生,又比如说卢修。 而她的家里似乎也比前世改变了许多,因她二哥前来白鹿书院求学,故此她爹便在庐山买了庄子,又因为这庄子,季煊忽然起了远离漩涡之心,自己也因而躲开了与林垣驰的第一次见面……还有金先生与白先生…… 以及……那把照影匕…… 那把匕里头深藏的秘密,自己该如何去做,才能够不留一丝遗憾又不落一丝痕迹呢! 她在枕上摇了摇自己的脑袋,决定还是不要去管那些了,不过手脚还是要动的,就让里头的东西,谁也找不到好了,没有了这里面的东西,或者对大乾反而会是件好事情! 不过自己先得要想个法子将这个烫手的山芋给丢了出去,以免将来惹出事儿来。她这里正胡思乱想,却听外头帘子一响有人走了进来,听那脚步声,似是她爹季煊。 季煊才刚进了屋,段夫人在外间便压低了声音道:“回来了,小些声,荼蘼还没醒!” 季煊答应了一声,声音果然小了许多:“这鬼丫头,若是一醒,定然要生是非,我此刻特意过来,同你说上一声儿,免得你届时又帮着她,弄得不好收场!” 这话说得甚是情重温缠,段夫人听了,不由的轻轻笑了一声。荼蘼歪在床上,不觉轻轻撇了下嘴,她爹人前难得说一句缠绵话儿,想不到在她娘跟前,这话儿说的还真有技巧。 季煊压低了声音,将她日里的表现一一说了一回。原来他爹也是直到此刻才见完了客,看着时间还未太晚,便匆匆过来,打算与段夫人商量一下这件事。 段夫人沉思了一会,才道:“这般说来,那卢修与秦太医关系倒不一般?”她素来性子安定,极少主动去管外头的事儿,但人却极聪明,季煊遇了事,常会与她谈谈说说,而她也往往能够以女子独有的细腻心思给予丈夫一定的建议,当真称得上是季煊的贤内助。 季煊点头道:“应该是如此!”他也是官场混出来的人,岂能没点眼力劲,荼蘼能看出的事情,他自然也是能看出来的。只是他实在有些想不明白,学的卢修与学医的秦甫生是怎么扯上关系的,而且看那模样,这关系虽不融洽但也算不得敌对。 段夫人笑了一笑,温和道:“去书院我也觉得并不好,天下人多矣,品行轻薄的也大有人在。况你说得对,荼蘼也渐渐大了,有些事儿,也该避讳一二了。不过,若是卢修愿意上门授课,倒也无甚不可。老爷觉得我这话说得可对?” 季煊啊了一声:“夫人是说……” 段夫人语带黠意:“这些事儿,自然全凭老爷作主!” 季煊哑然失笑道:“你呀,这家里头的事儿,大大小小,哪个不都是你管了,此刻却来说这话,嘲讽着我!” 外头旋即传来一阵衣衫的轻轻摩挲声,旋即是段夫人带了几分轻嗔的声音:“大白天的,女儿还在里头睡着呢!” 外头停了一停,旋即传来季煊无奈的声音:“这鬼丫头,明儿就让她单独住了出去罢!”听那声音,很有些欲求不满的意思。 荼蘼在里间听了,险险没嗤笑出声,却是竭力忍着,不敢叫外头人听见。 段夫人轻笑了一笑,显然对丈夫也颇无奈:“这几日,我也正想着,是该将她单独挪了出去了,只是我们庐山别庄,服侍的人太也少了些,当初轻车简行的,却连慧纹也没带出来,若真将她挪了出去,谁叫谁来服侍她?” 季煊想了一想,倒也并没太在意,只道:“回头你叫管事的找个人牙子来,先买几个清秀懂事的丫头,年纪要比荼蘼略大些的。我看你跟前的慧清不错,就叫她辛苦些,帮着好好调教几日,再给了荼蘼使唤罢!” 其实前些日子尚在京城时,他便有了这个想法,只是那时忙着给长子议婚,且家里的丫鬟仆妇本来也不少,随意划拨,也是大有余裕的,因此并没上赶着办。 荼蘼心里头忽然噗通一跳,这么些日子了,自己一心沉浸在得回父母兄长的喜悦之,怎么却将她给忘记了。这么一想,她有意无意的在床上翻了个身,哼哼了两声。 内室一有动静,外头的季煊夫妻很快便起了身,段夫人带笑亲自揭了帘子进来:“可算是醒了,今儿这一觉,睡的时间也太久了些,仔细晚上又要睡不着!” 她困顿的的揉了揉眼睛,有些似梦似醒的叫了一声:“爹!娘!” 段夫人过来,含笑坐在床沿上问道:“可要喝水?” 她摇摇头,心却在转着念头,该怎么对父母提出自己的要求。谁料季煊却在一边笑道:“醒的可是时候,爹正与你母亲商量着,给你寻几个小丫头,日里也好陪你一道玩!” 荼蘼一听这话,心顿时大喜,觉得她爹真是太善体人意了,忙道:“我不要小丫头,我要梦里的小姑娘陪我玩,爹,你帮我找找她罢!” 季煊愕然,面色古怪的看了段夫人一眼,他只是打算买几个小丫头回来伺候女儿,怎么却与梦人扯上了关系了。段夫人也是面色奇异,二人对视了一眼,段夫人才笑道:“梦里的小姑娘,只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小姑娘呢?” 荼蘼从床上爬起来,大声叫道:“慧清姐姐,慧清姐姐……” 慧清正在院子里头指挥着一群小丫头收拾桂花,季家一门,都爱桂花甜香,又觉着外头买的不大好,年年总要自己晒上一些,这些事儿,自然便落到了大丫头慧清头上。 慧清听见荼蘼叫,忙撇下一院子的人,匆匆的走了进来,浑身上下犹且带了一股桂花甜香。她一进门,还未及见礼,荼蘼已急急道:“姐姐帮我去拿纸笔来,可好!” 慧清怔了一下,下意识的看了季煊夫妇一眼,段夫人朝她微微颔后,她这才笑道:“好,大小姐先请等等罢!”言毕匆匆下去,不多时,便捧了房四宝来。 荼蘼已收拾停当了,望见她来,便一迭连声的唤她磨墨。慧清虽然莫名其妙,但也并没多问,只是带笑磨了墨。荼蘼便拿了笔,她当年于绘画上,颇下过一番功夫,此刻绘的人,又是与她同甘共苦了多年、情同姊妹的身边人,落笔自然如有神助。 段夫人讶然的看着那幅画,画上绘的是一名小小的少女,看着也就十来岁的模样,瓜子脸,柳眉杏眼,生得甚是灵巧招人,只是看着甚是瘦弱,像是贫苦人家的女儿。 荼蘼认真的指着那女孩子:“她就是我的梦人了,这些日子,我总是梦到她,她说她们村子门口有一颗很大的柳树,长得很是奇怪,老人都说那树从前是遭了雷的,所以她们村子就叫做古柳村。她经常会陪我玩,还会用草编许多好看的小玩意,可有趣了!” 季煊夫妇相互看了一眼,他们对这个梦人,倒没有太大的兴趣,只是觉得诧异。不为别的,只因为这幅画画的实在是太好了,虽谈不上什么大家之作,气势磅礴之类,但也好的绝不该出现在一个刚开始学画不到几个月,年纪也不过七八岁的女孩手。 段夫人笑道:“荼蘼什么时候学会画画了,画的还这般的好,看来金先生果然有几分能耐啊!”她说这话,其实并没有怀疑女儿的意思,只是心内担忧,担忧女儿太过聪明。 红颜薄命,慧极难久,风流灵巧总是遭遇雨打风吹,在她看来,倒是宁可女儿平凡些。 季煊也不禁皱了下眉,显然夫妻二人都有相同的想法。过了一刻,段夫人才道:“前些日子,你说金先生在教你《春晖曲》,也不知你学得如何了?” 前阵子,荼蘼曾说过想等段夫人生日之时,弹一曲《春晖曲》给她听,不过后来一家子忙着赶路前来庐山,段夫人的生辰又恰在赶路的途,因此也并没操办,所谓的弹奏《春晖曲》自然也就成了一句空话。 此刻段夫人忽然旧事重提,自然便是存了考校之心。季煊心知夫人的意思,忙笑道:“爹也很想听上一听呢!” --------- 终于出来了,吐气! 22 没羞没臊与没皮没脸 没羞没臊与没皮没脸 季煊拧着眉,心里也不知是高兴还是担心。女儿的琴,给予他的震撼实在太大了。说实话,他这一生也听不少人弹过琴,其有技巧绝伦的,也有感情丰沛的。荼蘼的琴,其实是兼而有之的。但听在他这个内行的耳却是有些奇怪的。艰涩诡谲之处,荼蘼能简单轻易、毫不费力的弹出来,反而在一些极容易,无需过多技巧的地方出现了明显了差讹 或者,是她初学的缘故罢!他想着,虽然觉得这个理由实在很难说服人,但他实在没有更好的理由来解释了。回头看了段夫人一眼,她现爱妻脸上的表情也是同样的精彩。 那边季竣廷与季竣灏倒没想太多,震撼过后,二人只是没口子的夸着自家的妹子。 荼蘼有些心虚的笑着,她其实也不想弹的太好,而且也已有意的弹错了几个音,但很显然的,这样的表现对于一个学琴才两三个月的小孩子来说,还是太好了些。 段夫人顿了一下,才笑道:“娘的荼蘼可真是聪明,不过学的太累,可不好呢!”她口说别学的太累,自己心里都有些觉得说不过去。女儿日日晚起早归,回来也从来不见她摸个笔,调个弦什么的,要说学得太累,也实在太也夸大了些…… 荼蘼乖巧的点头,并不辩驳,只是跳起来,扯住父亲的衣袖只是左右的摆动着:“爹,你一定要记得帮我找到那个梦里的女孩,我就只要她陪着我!” 梦里的女孩,当然只是一个托词,但她需要一个理由。有了这个理由,她才能将飞霜带到自己身边来。从前,她是她的丫鬟,她的姐妹,她对她忠心耿耿,随她进宫,陪她共历风雨,最终在那个暴雨之夜,伴她一道服下奇毒“羽化”…… 如今她得以重生,而她不知道,她是不是也能重生。不过,不管能不能,只要她是飞霜,她都要将她接到自己身边,她要好好的待她,弥补前世对她的所有亏欠。 如果这一生她能没有遗憾,那么,她希望,她也能! 季煊点了点头,无奈叹道:“好,我这就令人去寻那个古柳村,只是不知道那个村子在什么地方,大海捞针,又是这种小地方,人可不大好找呢!” 给女儿寻一个丫鬟,一个玩伴,本来只是小事,便是费些心思,倒也无妨。 季竣灏却在一边插口道:“古柳村,我去过那地方,在咱京城西面,不到两百里的地方,就有个古柳村,去年我们虎贲几个兄弟出去狩猎,刚好路过那里!” 季煊微微讶异的一扬眉头,点头道:“好,那我便使人先在京郊附近找找!” 次日,季氏兄弟结伴同去白鹿书院,庄子里少了兄弟二人,顿时便觉冷清了许多。 段夫人便闲闲的靠在软榻上,慢慢的绣着手的香袋。这个香袋是为季煊做的,做的很是精致,段夫人在闺时,女红一贯是极出色的,只是如今年纪不小了,又管着一大家子的事儿,便也极少有闲再来弄这些。如今人在庐山,庄子里人少事简,她便也轻松了好些。 荼蘼坐在她旁边,看着她母亲绣着花。那件绣品是极可爱的,翠叶红花,色调分明而鲜亮,让人一看,便爱得紧。段夫人见她目不转睛的看着,不觉微笑起来,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如今你那两位先生都还不曾来,不若趁着这几日有闲,娘教你学些针黹女红?” 她缩了缩脑袋,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指头。她从前也学过一些日子的女红,只是她自幼娇惯,又有晕血之症,绣花针刺了几回手指后,就再不肯学。段夫人见她可怜,也就没再迫她。毕竟大户人家,家都养着绣娘,倒也不劳主母亲自动手。 学一学这个,也就是闺无事,打打时间罢了! 荼蘼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我学罢!”前世该学的琴棋书画都已学得差不多了,虽说是学无止境、精益求精,但也确实没什么能难住她了,或者是该学些其他的东西了。 段夫人笑了一笑,便放下手的活计,取了一块新的白色绫缎绷在绣架上,慢慢的教女儿该如何描花样、选线,以及各种针法。荼蘼便歪着头,认真的听着。 她前世历经磨难,早将性子修炼得沉稳安然、波澜不惊,绣花这东西,本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能静下心来,以她前世在绘画上的底子,学了起来,自然也是极快的。 如此一连又是数日,三日后,荼蘼正伴着段夫人,手法有些生疏的绣着花儿,慧清却忽然进来了,笑向段夫人行了礼后,禀道:“外头卢院长到了,老爷陪他说了一会子话,不知怎么的就说到了咱家大小姐,卢院长便说请大小姐过去见见呢!” 段夫人怔了一下,旋即一笑,低头看见女儿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满眼渴求的望着她。她怜惜的伸手一点女儿额心,笑道:“先到后头换件衣裳再过去罢!” 荼蘼欢呼一声,立时跳了起来,丢下绣花绷子,便奔进了内室。段夫人朝慧清摆了摆手,慧清会意的跟了荼蘼进去,服侍她重新更衣,并领了她往前厅走。 前厅里,卢修与季煊分主宾坐着,谈笑正欢。这两个人都是极有才学之人,言谈也颇相合,倒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荼蘼进了门,乖巧的对二人行了礼,在一边站了。 季煊笑着对女儿招了招手,拉她在身边坐了,又向卢修道:“我只得这一个女儿,素来也是宠溺惯了,将来若有顶撞之处,还望卢兄多包涵了!” 荼蘼疑惑的眨了眨眼,听她爹的这口气,似乎已与卢修达成了一个协议,她虽不知协议内容,但已可隐约猜到,自己从此以后怕是又多了一个师父。 卢修哈哈一笑,摆手道:“令嫒聪明伶俐、冰雪可爱,卢某有这样弟子,也算足慰平生,怎说得上包涵二字!” 荼蘼心原就疑心,一听他这话,顿时大喜,也不待人说,忙起身拜了下去。 卢修忙笑着扶她起来:“罢了罢了,你一个女孩子家,这磕头就免了罢!” 季煊在旁也是微笑不已,虽说女儿家其实没有必要学的太多,但能得卢修这等大儒收为弟子,对荼蘼的名声实是锦上添花,大有好处。 因是女弟子,许多礼节,卢修也并不过于要求。虽是如此,次日季煊仍是令人厚厚的赠了一份师礼过去,卢修也爽快的收了。嗣后数日,卢修每日未时正过来,在书房教荼蘼念书写字,申时正离去,若是高兴了,偶尔也在季家用上一次晚饭。 他虽是白鹿书院的院长,但院内自有先生,他一年也讲不了几次学,平日里倒也清闲自在,多的是时间教导子弟的女弟子。这样一来,荼蘼的待遇,可真是羡煞了季竣廷。 卢修这人学识极之渊博,年轻时,又曾游历天下,三江四海,天下名山大川,无不了如指掌。他授徒又不似金麟,只教琴棋书画之类,他所教的东西竟是包容万有,毫不因为荼蘼是女儿身,便对她的所学稍有偏颇。这让荼蘼在惊讶之余,也很是头大。 她一心想拜卢修为师,为的可不是学习天地理、数法战略乃至治国良策,她是想要学习医术,不过按照目前的情况看来,卢修根本就没有打算教她医术。 虽说阴谋诡计、诡谲心术,她在前世早已掌握得炉火纯青,但卢修教她的这些东西,却还是让她不由的眼前一亮,只觉得一扇自己从未见识过的大门骤然在她面前打开了。 她虽然学的津津有味,但心终究还是因学不到医术而觉得有些遗憾。 这一日,卢修正讲到他自己从前攀爬华山之事。卢修此人讲学有个特点,那便是随意而为之,讲到一处时,常会涉及到此山的方方面面,如地理位置、风貌、历代人颂诗、典故、风物出产甚是相关的神话传说等等,可谓是博古通今,繁杂已极。 他这等讲学方式,仿如讲故事一般,既生动又活泼,听得人过瘾至极,但若脑子略差一些,听过了哈哈一笑,也就过去了,倒也未必真能学到什么。 不过这些东西对于荼蘼来说,却是另一个世界,听着卢修讲学,她忍不住的叹了口气。卢修见她叹气,不觉笑道:“怎么,师傅讲的当真就这般无趣,竟让你唉声叹气起来?” 荼蘼摇了摇头,真心道:“师傅讲的是真好,徒儿听师傅这么一讲,真是好想能够亲自过去那些名山大川瞧上一瞧,走上一走,看看是不是真有那么好。只是……” 只是我身为女子,只怕这一生都是不能了。 她前世虽然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但却遗下诸多遗憾,终究不能完满。如今得以重生,她最希望的,便是能够改变自己人生,不再重蹈覆辙,她希望自己的生活能够与前世迥异。 卢修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然后轻笑了一下:“你为什么不能呢?” 荼蘼微微的翘了下小嘴,伸出小手,指了指她爹娘所住的主院。我倒是想,可是我爹能放我出去才怪,我想去白鹿书院上学,他都不肯,又怎会答应让我独个出去游历。 卢修看懂她的意思,不由一笑,压低了声音道:“岂不闻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荼蘼一愕,旋即乜斜了眼去瞧他,嗤笑道:“怎么的,师傅这是打算为徒儿说亲了?” 卢修原是在逗她,但见她听了这话后,却是神色泰然自然,面上竟无一丝羞赧之情,不觉大感无趣,只得笑骂道:“好一个没羞没臊的鬼丫头!” 荼蘼作个鬼脸,毫不客气的反驳道:“好一个没皮没脸的臭师傅!” -------- 咳,最近打雷暴雨,不是停电就是断,惭愧的爬过! 23 梦 梦 荼蘼闲闲无事的坐在书房翻看着一本游记,卢修并不是每日都会过来授课的,他不来的时候,她大多会独自一人坐在书房安安静静的看书,默默的想一些事。 人前,她是年仅七岁的季荼蘼,或者算得上聪明绝顶,但毕竟还是孩子,不能表现的太过成熟聪慧。人后,她才是自己,那个在**机关算尽、屹立不倒的季皇后。 外头,传来一个熟悉的脚步声,走得很急,似是有什么事儿一般。 她回过神来,眨了眨眼,好奇的向门口看去,不出所料,推门进来的人正是季竣灏。 “三哥?”她疑惑的叫了一声,再看看外头,天色已不早了,确是下学的时候了。 季竣灏呵呵笑着,抬手打个响指,神采飞扬道:“荼蘼,有好消息!” 她歪了歪头,立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想也没想的问道:“是不是找到她了?” 她爹使人前往古柳村寻找飞霜已快一个月了,若是一切顺利,人也该找到了。 季竣灏怔了一下,一时竟没回过神来,茫然道:“找到谁?” 荼蘼瞧他面色,便知自己想得差了,便又懒洋洋的坐了回去:“什么好消息呵?” 是了,飞霜对自己来说自然是很重要的,但是对爹娘与兄长而言,她不过是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小丫头,找到也好,找不到也罢,都没有太大的干系,自然也谈不上什么好消息。 季竣灏见她神色怏怏的,似有不满之意,心不觉疑惑,想了好一会,才道:“找到,你是说找到你梦的那个小姑娘么?”除此之外,他也实在想不到其他了。 荼蘼鼓起了腮帮子:“是呵,仿佛这事就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似得!” 季竣灏哈哈大笑道:“乖妹子,你要知道,若是你梦见一个男孩子,那爹娘还有我们肯定是紧张得紧,千方百计、海角天涯也得给你找了出来,至于女孩子么……” 他顿了一顿,戏谑道:“你不会是打算替哥哥们找媳妇罢?” 荼蘼一怔,顿时便来了兴致,笑道:“这想法还真不错,等她来了,我看她是喜欢二哥还是你。前阵子我听师傅说,有些地方很兴童养媳呢,我们家倒也可以试试!” 在她心,三个哥哥都是天下最好的男子,而飞霜,无疑就是最好的女子。 季竣灏原是打趣,万没料到她竟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当即一缩肩膀,做举手投降状:“罢了罢了,我的好妹子,你就饶了我罢!” 一个也不知是真有还是假有的女孩子,还童养媳,这可真是让他深感有些吃不消。 荼蘼嗤的一笑,撇嘴道:“这可是你说的,我这里可是不卖后悔药的哦!” 季竣灏只是笑,却并不将这事放在心里。兄妹二人打趣了一会,荼蘼这才想起方才的事,因问道:“三哥,你的好消息究竟是什么呀?” 季竣灏摆了摆手,故作深沉道:“过些日子,我们要回京了!”他说这话时,语气极认真沉稳,面上却是喜笑颜开,眉飞色舞,掩饰不住的洋洋得意。 这些日子,他日日过去白鹿书院,与那些书生为伍,实在也憋屈够了。他脑子不差,知识面也算得上广博,人也灵活机变,但这些都不能改变他底子差的事实。 至少,正如季竣廷时常打趣他的话一样,他那一笔字,确实足可与蟹爬媲美。 卢修知他毛病,因此也并不客气,除了每日的课业,额外要求他每日临摹千字,但有一笔苟且,立时补罚百字。这可将季竣灏整的不轻,但他怎敢在季煊跟前叫苦,只是悄悄的在段夫人面前抱怨了几句,段夫人只是笑,温言抚慰了他几句,却全无实质帮助。 这也是为何他得了要回京的消息,如此兴奋的缘故。 荼蘼讶然叫道:“回京?”她爹前些日子还在说庐山果然好地方,山清水秀又气候怡人,怎么忽然之间便又决定要回京了。说实话,她还真是不愿离开。 且不说庐山的气候风物,便是一个卢修,也让她不舍得紧。虽说卢修并没教她医术,但他教给她的那些东西,却还是让她沉浸其。如今她人在庐山,卢修自然可以教授她一些课业,不过她若真的离开了,只怕他也绝不会为了教授课业,就随她前往京城。 季竣灏点头道:“我听说,大哥的婚事已择了明年五月初八为吉日,爹自然是要赶回去的。且马上就要年底了,京里也有许多应酬是躲不了的。前阵子我在书院里头更听说十月末书院要放假,让各地的学子回家团聚,这样二哥也就没事了……” 他还在那里滔滔不绝的说着,荼蘼却忍不住的苦笑了一声。 其他的暂且不提,只她大哥的这桩婚事,她爹也必然是要回去的。何况婚期是在明年的五月里头,一路算了下来,将过年的那个月给除了,也不过只半年左右的时间筹备。这一回京,想来一时半会的是回不来庐山了,她的打算只怕是要落空了。 用了晚饭后,她毕竟靠在母亲身上,问起回京之事。 段夫人也只是微笑了一下,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昨儿你爹也正与我商量这事,我想着,其他的事儿倒不打紧,只是你大哥那边,却是不好怠慢了的!” 荼蘼明了的点了点头,段夫人又道:“你爹说了,你大哥是在明年五月里头成婚,过了六月,天气也就渐渐热了,我们便再来庐山避暑,岂不为好?” 荼蘼撒娇的偎在母亲怀里,闷闷道:“我只是舍不得卢师傅!” 段夫人失笑道:“可是你若是回去了,岂不是可以看到秦师傅了,你难道不想他?” 荼蘼被母亲这一点,不由的双眼骤然一亮,失声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个?” 段夫人倒没想到女儿心有那么的弯弯绕绕,见她开心,不觉也微笑起来:“而且京里头除了秦师傅,还有你的金先生与白先生呢!” 荼蘼频频点头,一张小脸光芒绽放,美得不可方物。 次日,卢修来时,便看到荼蘼在极认真的看着一本小册子,对他进来,竟是恍若未觉。他笑着走过来,敲了一下桌子,问道:“在看什么呢?这般入迷?” 荼蘼被他这一问,倒惊了一下,一个失手,手的小册子便啪的一声掉在桌上。 斜刺里窗外一阵凉风刮过,唰唰的翻动着书页,恰恰将那书翻到了封面第一页上,深蓝的册面上四个黑字,龙飞凤舞而又气度非凡——秦氏医方。 卢修面上笑容立时不翼而飞,一张清俊的脸也一下子黑了大半:“怎么忽然看起医书来了,难不成你还想游方天下,救死扶伤?”这口气便带了几分恶劣。 荼蘼见他反应,心不禁暗乐,面上却甚无辜:“昨儿我娘说了,年底的时候我们就要回京了,叫我好好将秦师傅教的东西温习温习,免得回京被骂呢?” 卢修带些不屑的嗤了一声:“就秦甫生那点子三脚猫能耐,能教出什么好来,依我看来,不学倒也罢了,学了也只是误人子弟!” 荼蘼撇嘴不服道:“天下谁不知道,秦师傅的医术若自承天下第二,那是再无人敢僭称第一的,他这样若也是误人子弟,那卢师傅岂非也一样是误人子弟!” 卢修嘴角抽搐了两下,半日才哼了一声,荼蘼只隐约听他咕哝了一声:“就他那点医术……”但最终,卢修却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没再多说什么。 荼蘼暗自叹了口气,知道自己的激将之法,终究还是欠了点火候,她原本是可以再火上浇油一番的,但再三斟酌之后,她还是决定放弃。过犹不及,她不想引起卢修的疑心。 “卢师傅,你是不是认识秦师傅呀?”她转移了话题,故作好奇的问道。 卢修摆了摆手,显然不愿提起此事,只叫荼蘼将那本医书收了起来,等荼蘼乖巧的收好那:“荼蘼,你怎么会忽然想学医术?” 她眨了眨眼,答道:“前阵子,我做了一个梦……” “梦?”卢修讶然一挑左眉:“就像是你梦到古柳村的那个小女孩一样?”庐山原就算得上是他的地盘,有些事情,无需刻意打听,也就自然而然的传进了他的耳。 荼蘼认真的点了点头,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都在想,是不是该将有些将来可能会生的事情以另一种方式不动声色的告诉家人,毕竟光靠她一人殚精竭虑,难免会有一些漏洞。而她最不愿的就是由于自己的疏漏,而导致某些遗憾生。 “你又梦到了什么?”卢修饶有兴趣的问道。 她犹豫了好一会,才吞吞吐吐道:“我梦到我娘生病了,很重的病……” 卢修的眼角微微的跳了一跳,了然道:“所以你才想学医?” “是呢!”她回答,这次答得很快。 -------- 亲们七夕快乐,明天二更,今天就算了,爬下去休息。 24 飞霜 4飞霜 数日后,京城有消息传来,季煊派的人在古柳村找到了飞霜。随信附上了飞霜的身世,其实也只是一般百姓人家的子女,所不同的是,飞霜父母早亡,遗下了几亩薄田,她同村的堂叔看着这几亩田地眼热,便收养了她,对她算不上好,也算不得太刻薄。 她到堂叔家才二年,不知怎么的,她堂叔便一病不起。于是村子里留言纷纷,说这个女孩命硬,先是克死了父母,接下来又要克死堂婶一家。她堂婶也慌了手脚,有心想将她赶出门去,又怕了村人的嘴,便请了算命先生来给她算命,那先生也是神神叨叨的,算了后便说女孩儿命硬,需找个大富大贵、压得住的人家来转运,待成年后,方能改运。 便在此时,季氏家人恰恰的寻了来。两方一见之下,当即一拍即合。飞霜的堂婶想也没想,便将人交了给季家。为了不担恶名,她甚至分也没收。 京知道家主已有意回京,因此也并没将人送来。只遣人送了书函,问这个女孩该如何处置。季煊这人其实是很忌讳这些东西的,听得飞霜命硬,便皱了眉,有些不豫之色。 荼蘼何等的精乖,一看她爹的面色便知他心所想。飞霜的情况,她自然是知道的,上一世,飞霜也是被她堂婶子嫌弃是命硬,一心想找个富贵人家,将她打了去。 谁料普通人家怕压不住她,真正的富贵人家她家又不识得,便是识得了,也并没谁家缺这几个银子,肯贪这么点小便宜,收这么个女孩子,因此一直拖着。后来她堂婶终于忍不住,赶在集会那日,将飞霜打扮得清清爽爽的出了门。飞霜生的本就好,这一打扮便更出挑,在集市上走了一遭,果然引起了人贩子的注意,将人拐了走。 这一拐,便卖到了季家。她也是个聪明的,知道她堂婶子的意思,因此也不哭也不闹,就这样被卖到了季家。关于她自己的事儿,别人问起,她总是摇头,只说不记得了。 直到后来,荼蘼嫁入王府,问起她的事儿,她吃问不过,才慢慢的说了。 她扯了扯父亲的衣袖,叫了一声:“爹……” 季煊皱了下眉,低头看了看女儿:“这个女孩子怕是不大好,我们还是另换一个罢!”季家是称得大富大贵这四个字了,但是他也实在不愿意拿家人去冒这个险。 望见女儿翘起了小嘴,他忙补充道:“荼蘼,你看这样如何,爹寻个好地方,将她安置了,等她大了,再给她寻个好人家,如此也不枉了你们在梦相识一场!” 荼蘼怔了一下,心其实也知道,这样未始不是个好办法,但她却真是很想见一见飞霜。同样服下了“羽化”,自己重新回到了幼时,或者……飞霜也能呢? “可是,我还想见一见她呢?”她撒娇的抱住父亲的手臂,满面期望之色。 等我见了她,若她还是当年的飞霜,那自己或者可以松手,让她自由选择去向,若不是,便像父亲说的那样安置,对她,或者反是一件好事。 一边的段夫人带笑道:“罢了罢了,这事也没那么难,我看不如这样,先将这孩子的生辰八字,拿去与我们的合上一合,若果真相克,便打的远远的,再寻个殷实人家嫁了,便贴补几个嫁妆也是使得的。倘或命相相符,又何妨留在家与荼蘼做个伴儿!”她身体原就不好,这几日庐山下了几场雨,天气凉了下来,她便受了些风寒,精神也有些不济。 季煊听夫人说的有理,也不禁连连点头,笑谑道:“夫人睿智!” 段夫人听他语略带打趣之意,不觉白了他一眼。季煊当下修书一封,令京照着办理,在荼蘼的再三要求之下,毕竟答应了好歹让她们见上一回。 事情处理完后,季煊便望了女儿一眼,笑道:“过不了几日便要回京了,我有心想在附近走走,不知我的乖女儿可肯不肯陪我一道呀?” 荼蘼吐吐舌头,笑道:“好!” 段夫人微嗔道:“山里天凉,你可别带了她到处跑,仔细受了风寒!” 季煊带笑道:“只是在附近走走,不妨事的!” 季夫人这才点了头,季煊便招手叫了长随过来,嘱咐了几句,这才带了女儿出门。 荼蘼知道她爹必是有话想要问她,因此也并不多说,只乖乖的跟着。 季煊果然没带她走太远,庄子的南门外头有一片竹林,季煊爱它清幽,便在林内建了一座小亭,取名“长啸亭”。取王维《竹里馆》诗句:“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之意。亭子造的精致,以竹为质,以本色为贵,显得格外干净脱俗。 父女二人在亭外站住脚步,那长随会意的上前,将手的软垫放在亭内的竹凳上,行了一礼,转身退了下去。季煊指指竹凳,示意荼蘼坐。 “荼蘼,你可知爹今儿特地唤你过来,打算说什么?” 荼蘼扁了扁嘴,点头道:“是因为我的梦!” 这事,她只对卢修说过,但卢修与季煊颇为相得,甚至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她并不意外卢修会对季煊说起此事,事实上,这也正是她所希望的。 季煊微微的叹了口气:“你先说说,你梦到你母亲她得了什么病?”他与段夫人结缡多年,夫妻感情极之深厚,乍一听见卢修随口提起荼蘼学医的用意,他先是笑了一回,开始只是觉得女儿孝心可嘉,暗自打算回家后,将这事当做笑话说了给夫人听。 可不知怎么的,归家途,他想想却又觉得心有些不安。回屋见了段夫人后,这话毕竟还是没能说出口来。其后,细思了一回,倒是不由的联想起女儿梦见的那个古柳村的女孩子,心便也有了想法。觉着若那个女孩当真存在,或者夫人将来真会生病也难说。 何况这几年,段夫人的身体也一直算不上多好,两厢联系,让他心不免暗自担忧。这几日,京里终于传来了消息,古柳村、飞霜都一一的对应上了。更有甚者,主事那人在心对荼蘼的那幅画像大加赞赏,只说容貌几乎完全一致,只除了真人看着更小一些而外。 这一切,都让季煊的心很有些不安,隐约觉得女儿这梦,怕是有些不对。他因此特意避过夫人,唤了女儿过来,打算细细的问一回。 荼蘼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娘生了什么病,只知道她身子很不好,人也好瘦好瘦,偶尔还会咳血……”段夫人缠绵病榻之时,面色甚是枯槁,时常咳嗽,痰带血,过来看病的太医都说是痨病,只叫好好休养,开的方子也都是大补,但却全无效应。 莫说她对段夫人的病确实知之不多,便是知道,也是断然不敢在季煊跟前全盘吐露了,她之所以会同卢修说起这个,一是想同他学医,二来也是希望他能传些风声给她爹。 至于她娘的病,将来她是必要查得清清楚楚的,不过提前给她爹透些风声,大家都存些心眼,多一个人盯着,总不会是坏事。 季煊拧了眉,半日不语,过了一阵子,才慢慢道:“自今儿起,这梦的事情,再不许跟人提,便是对你三个哥哥也不准提起一个字,你母亲那里,也是如此,断不许提!” 女儿的梦,若真有预知未来的作用,那是万不能传出去的,否则因此难免生出许多事端来。至于夫人的病,如今既然还不曾恶化,回京之后,便请秦太医过来,好好的把一回脉,早早吃药提防着,或者不致如女儿所说的那般严重。 荼蘼赶忙点头,季煊见她神色似有些怯怯的,却又觉得自己这话说的有些太重,不免温言安慰道:“你如今还小,有些事儿考虑不能太周,等你大了,自然便明白了。至于学医一事,既然你有这份孝心,爹自然会竭力助你。这次回京,爹会再同你秦师傅好好谈上一谈!” 女儿既有这份孝心,那是最好不过了,夫人毕竟是女子,便是请了太医来,有些私密话儿毕竟不好同男子说,若对了女儿,顾忌自然也就少了许多,于病情想来也有好处。 父女二人又说了一回话,季煊这才携女儿回了庄子。 次日,卢修再来时,便遇了荼蘼的冷脸。卢修见她气鼓鼓的模样,忍不住好笑,凑过去笑道:“怎么,被你爹教训了?” 荼蘼哼了一声,只鼓起腮帮子,不理他。卢修也不在意,便笑着凑过去逗她。他这人初见有些高傲,但相处久了,便会觉他实在是个诙谐潇洒,关键时又拉得下脸之人。 荼蘼被逗不过,气恨恨的伸手去拍他的脸:“讨厌的师傅……” 卢修哈哈大笑,闪身躲了:“罢了罢了,是师傅不好,多喝了几杯,说话有些随意了,你要什么补偿,只管开口,只师傅力所能及之处,必不推辞!” 荼蘼之所以生气原就是半真半假,听他这么一说,立时正下怀,因故意撇嘴不屑道:“我想跟你一同出去游山玩水,你敢跟我爹说么?” 卢修万没料到她会有这么个要求,怔了一下,脸色便有些古怪。这些日子以来,季煊对这个女儿的宠溺,他是尽数看在眼。况大家人家的小姐,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偶尔出门一次,已是法外开恩,断无抛头露面,在外游山玩水的可能。 “咳,这个……”他咳嗽了一声,干笑道:“乖徒儿,你还是换一个罢!” 荼蘼乜斜了他一眼,又加一句:“那好,我要学医,你教我罢!” 她说这话时,刻意的抬起了下巴,一副门缝里头看人的模样。 卢修怔了一下,脸色便有些古怪,半日才笑道:“好!” 他答的这般干脆俐落,倒让荼蘼大大的吃了一惊,乌黑的瞳眸瞪的溜圆,只是愕然的望他。这个表情看在卢修眼,倒让他觉得荼蘼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存心与自己为难,却没想到自己真会医术。他心情一时大好,笑嘻嘻的伸手一拧她俏挺的小鼻子:“怎么着,我看着不像会医术的样子?” 荼蘼谋划了好些日子,今儿才算是大功告成,但仍不敢掉以轻心,因嗤笑道:“反正你肯定不如我秦师傅!” 卢修失笑的摇了摇头,答道:“秦甫生的医术自然是好的,我或者真不如他,不过有些地方,我却敢说,他拍马也是追不上我的!”他一拍荼蘼粉嫩的脸蛋:“鬼丫头,别跟在里头挑拨离间了,我既说了要教你,定然不会藏私,不过这事,你可不许拿到外头胡说!” 荼蘼疑惑问道:“为甚么?” 卢修瞧见,她一脸纯真无辜,不禁失笑骂道:“鬼丫头,在我跟前还装,你这小鬼灵精,也不知你爹娘是怎么教出来的,小小年纪,倒像是大风大浪里头滚过几遭似的!” 荼蘼被他一点,不由一阵心虚,不敢再多说什么。 卢修果然说话算话,次日过来时,便带了几本医书来。 荼蘼随他学了几日,这才现卢修所教的东西与秦甫生大相径庭。 秦甫生所讲的,似是更侧重于医一些,而卢修所讲的,却更倾向于毒。他讲解各种各样的毒,甚至宣称是药三分毒,掌握好分寸,毒也可救人。 虽然卢修从不会多说什么,但荼蘼却终于明白他从前所说的话意思何在。秦甫生擅用药,而卢修却长于用毒,也难怪他能配出“羽化”那种天下奇毒。 同卢修处的时间愈长,荼蘼的心便愈加的好奇,很有种一探其究的想法。不过卢修对这些事情一贯讳莫如深,防的水泄不通,无论她如何旁敲侧击,最终总是失败。 十月,季氏一门稍稍的打点了行装,准备返转京城。 荼蘼心其实有些不舍得卢修。因卢修原就是独身一人,并无牵累,季煊看他孤单,也极力相邀他一道回京,卢修却只微笑,终究还是不曾答应。 回程路上,因先时已游玩过了,此刻又将近入冬,天气渐渐寒冷,众人也都没多少兴趣再行游玩,一路匆匆赶路,不过半月左右的时间,便已到了京城。 十一月初的京城,天气已然酷寒难耐,段夫人在垂花门前才一下车,便举袖掩住了一个喷嚏。季煊见状,不觉一阵心疼,忙叫慧清取了一件深青色羽纱斗篷给她披了,皱眉道:“你如今这身子却是愈的弱了,赶明儿得请秦太医来好好为你把把脉!” 段夫人见他关心自己,心不禁喜悦,面上却只微嗔的白了他一眼:“我哪里便这般弱不禁风了!”口说着,便也不再理他,只携了女儿进了垂花门。 荼蘼已有好些日子没有回家,此刻走在家,却觉格外的亲切。慧芝与慧纹从屋里迎了出来,笑吟吟的向段夫人行礼请安。好久不见,段夫人对她们也甚是想念,忙笑着扶了起来,进屋后,便叫慧清打开行礼,将路上购置的礼物一一送了给她们。 一院子的人纷纷过来,拜见段夫人,段夫人一一赏了。荼蘼心其实挂念着飞霜,但这个时候却是不好扫兴,只得忍着。眼看着一屋子的人渐渐的散了,她正要开口问话,却见刘嬷嬷领了一个小女孩子进来,自己行了礼,却叫那女孩子磕头。 那女孩子却也乖巧,过来便跪了下来,结结实实的磕了三个头。荼蘼打从第一眼见到这个女孩,便已怔住了,一双大眼只是盯着她看,竟连眨也不舍得眨一下。 段夫人忙叫起来,又唤了她过来,细细的看了一回,这才笑道:“果真与荼蘼画上绘的一般无二,看着还真是招人喜欢!” 刘嬷嬷笑赞道:“可不是,这丫头这些日子一直跟着我,倒真是乖巧伶俐得紧!” 段夫人点了点头,便回头去叫荼蘼,却见女儿满面兴奋之色,不觉微微一笑,向飞霜道:“来,这就是我的女儿了,她名唤荼蘼,从此你便同她在一道罢!” 因飞霜并没有签卖身契,所以也算不得是奴婢,段夫人也并没让她唤荼蘼做大小姐。飞霜答应了一声,睁着一双清亮而略带茫然的眼看着荼蘼,半晌,才怯生生的笑了一笑。 只是一眼,荼蘼便知道,这个飞霜,是那个什么也不知道的飞霜。她暗自的苦笑了一声,重生回到幼时,原就是一桩怪事,她又怎能指望别人也能如自己一般。 她收敛心情,拉了飞霜的手,对她甜甜一笑:“我见过你哦!” 飞霜的手,有些粗糙,显是做惯了家事的,远不及她的手那般柔软细腻。飞霜显然有些拘谨,见她拉了她的手,不免有些局促的动了一下,脸也红了起来。 “娘,我们把飞霜留下来,可好?”她仰起头,祈求的看着段夫人。 段夫人微笑道:“好!”飞霜的生辰八字,季煊早令人拿去合了,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她的生辰八字竟与季家人出奇的相投,绝无相妨之说。算命先生甚至写了一条让夫妇二人哭笑不得的批语,说她的命格与季竣廷堪称天作之合,且旺夫益子,算来最好不过。 季煊好笑了一回,倒也没太往心里去。他对二子期望甚深,又怎会愿意他娶一个贫寒人家的女子。不过对于得出的这个结论,他也不觉得奇怪。毕竟自己拿了全家的生辰八字去与人相合,放在算命人的眼,自然以为是算婚姻,得出这个结论,也是理所当然。 这话,他只与段夫人说了,却并没对荼蘼说,心考虑的却是其他原因。 在他看来,飞霜毕竟是贫寒人家的女儿,虽则八字与季家人算是相投,但也不知人品究竟如何,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同段夫人商议,将飞霜交了给刘嬷嬷先行调教一段时间,若是好,便给荼蘼做个伴读,等大了,再作其它打算。 此刻段夫人一见这孩子乖巧沉默,一双眸子更是清清亮亮的,纯真如水,心便有几分喜爱,故此一下子便拍了板,决意将她留在女儿身边。 -------- 本章55oo,为二合一章节! 25 在京都 5在京都 5在京都 季煊一回内院便听段夫人说起了对飞霜的处置,不由摇了摇头,不过内院之事,原就是由段夫人处置的,他也并没开口反对,只道:“这孩子你既看着好,我自然也不会反对,只是她这身份不奴不主的,却是有些尴尬,该如何想个法子挽救一下才好!” 因飞霜是荼蘼的梦人,季煊也只是对家下人等吩咐了去那么一个地方,找这么个女孩子,却并没说怎么找,找到了该如何办。偏偏飞霜的堂婶也没有收季家的钱,这般一来,飞霜的身份便有些尴尬,她没有卖身契,自然算不上是奴,但也肯定不是主子。 这等奇异的身份,将来却叫家下那些丫鬟仆妇如何称呼,怎么对她。 段夫人初时却还没想到这个,此刻被他一提醒,不觉怔了一下,眉头也皱了起来,半日才道:“你说的也有理,这事我再想想!” 季煊点了点头,就没再说下去。 段夫人便又问了他几句,原来今日季煊才一进城,便有几个素日交好的人家送了帖子来,季煊听她说起这个,倒忽然想起一事来,因笑道:“你不问我倒险些忘记了,前阵子,穆啸不是提过想收荼蘼做干女儿,不若改**探探穆夫人的口风,看她的意思如何?” 段夫人听得连连颔,笑道:“这法子倒好,只是不知那孩子的八字与他家可合!” 两家关系原本也就是平常,只是因为季竣灏跟着穆啸学习,穆远清又与季竣灏脾气相投,这些日子才愈走愈近,她可实在不想因飞霜弄出事儿来,恶了两家关系。 季煊适才说那话时,压根也没想到这么多,一听了这话,也不觉大大踌躇起来。 “富贵人家尽多,也未必就要将那孩子给穆家,只是如今还有一个问题,荼蘼对这个飞霜很是喜爱,她若不肯放手,那该如何是好?” 段夫人也是深以为然,这边二人正自烦心,那里荼蘼却是一团高兴。 不管飞霜是不是从前的飞霜,古人重逢,总还是让人觉得欣喜的。牵了飞霜的手,她带着飞霜在季家好好的转了一回,指点着内院的亭台楼阁,假山流水一一的讲给飞霜听。飞霜毕竟初来,与她又是初回见面,面上难免带了几分怯生生的意思,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的。 荼蘼高兴过了,看着飞霜,却又忽然觉得有些伤怀。飞霜还是飞霜,可又再不是她心里的那个女子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将她留在身边,若是真将飞霜留在身边了,她将来也只能是她的一个婢子,她若过得好,她将来也不过是个刘嬷嬷。 刘嬷嬷原本是段夫人的贴身丫鬟,段夫人与她自小儿一道长大,后来段夫人嫁了季煊,刘嬷嬷便做了陪嫁的丫鬟。后来,段夫人便为她在季家择了一门亲,并将卖身契也一并还了给她夫妻两个,但卖身契虽是还了,二人也还是替季家做事。如今刘嬷嬷日常见了段夫人,也还是要叫一声夫人,甚至丢下自己新生的儿子给她哥做了奶娘。 如今她儿子也还是在季家做管事,虽是娶了个外头的女子,也得了孙子,一家子都不算是奴才了,但说起来,季家也还是她的主子。 飞霜见她忽然怔,倒有些害怕,细声细气道:“大小姐,你怎么不说话了?” 荼蘼听她叫她大小姐,不觉心一酸,忙挤出一个笑容抚慰了她几句,这才带她回房。 因已接近年关了,前些日子荼蘼也一直不在京,故而金麟与白素云都告了假,各自回去了,荼蘼倒也乐得闲着。这日清早起来,梳洗完了,便去母亲房里用早饭。 飞霜的身份奇特,加之段夫人也没仔细吩咐,所以她仍跟在刘嬷嬷跟前,并没住进内院来。故而荼蘼过去给段夫人请安时,身边跟的仍是慧纹。 段夫人正同几个管家的婆子说话,见她进来,便指指身边,示意她先来坐。荼蘼乖巧的坐在她母亲旁边,听她母亲处理家事。段夫人好些日子不在府,还真是积了不少事儿,因她昨儿第一日回来,季煊特意交待,令有事明儿再说,她才躲了一日清闲。 但今儿毕竟是躲不过去了,何况年关将近,事情也真是不少。等段夫人将事情都交待完了,时辰已是接近辰时末了。段夫人叹了口气,接过慧清递过来的茶水,喝了一口,叹道:“前阵子日子过的太也轻松,如今果真是报应到了!” 荼蘼嗤的一声笑了起来,便跳起来,过去抱住她的胳膊:“娘,让我帮你,好不好?” 她这话其实是真心,但对段夫人来说则不然,女儿毕竟还小,如何能做得来这个。伸手摸摸女儿的头,她随口敷衍道:“好,等你再大些,来,先用早饭吧,时候已不早了呢!” 荼蘼扁了扁嘴,知道自己还太小了些,也难怪母亲不放心自己。为免引起段夫人的怀疑,她只得不再说话,同段夫人到偏厅去用了早饭。 吃过了饭,她终是忍不住问道:“娘,飞霜她……” 段夫人笑了笑,便将昨日与季煊所商量的话一一说了给她听。又道:“娘想着,你爹说的话也有道理,只是小户人家,娘怕克了人家,富贵人家,又需八字相合,况若是真给了人家做螟蛉义女,只怕你也就不能与她时常见面了,因此你爹与娘都是左右为难呀!” 荼蘼想了一想,毕竟答道:“那就寻个富贵人家好了!” “你不会舍不得她?”段夫人挑眉反问。 荼蘼闷闷道:“我只是想,我身边也并不缺人服侍,她是我的梦人呀,我自然该希望她过的更好的!”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飞霜真的已不再是前世的飞霜了。前一世,不管飞霜是怎么来季家的,但她确实是有卖身契的,可是这一世,她却是自由身,她不再是她的丫鬟了,而她,似乎该为这个高兴,毕竟飞霜的人生已改变了。 段夫人万万没有想到荼蘼竟会说出这么一段话来,此刻听了,不免欣然笑道:“荼蘼真是长大了,有你这句话,娘也就放心了!” 季煊夫妇二人行事效率本就极高,得了荼蘼这话后,不过十余天,便已给飞霜寻到了合适的人家。这一家子,却是江南苏州的袁家,袁家乃是江南数一数二的世家。 袁家的夫人,又是段夫人昔时闺的密友,袁夫人生有一子一女,儿子已将成年,女儿却只比荼蘼略大一些。这女孩子自出生的第一日,便是多灾多难,袁夫人疼爱女儿,眼见如此,便四处寻找偏方,结果得人指点,说是小姐命格偏软,需寻一个年纪相仿且命硬的少女,日日长伴左右,身体才能好得了。段夫人知晓此事后,便令人将飞霜的生辰八字送了去,一合之下,居然颇为合适,袁夫人大喜,忙遣了人来接,并许诺将视飞霜为亲女。 送走了飞霜,荼蘼很是萎靡了数日,秦甫生偶尔得空过来,见她模样,不觉大感不舍,笑问道:“这是怎么了?” 荼蘼见是他,便闷闷的哼了一声,索性伏在桌上,只不说话也不理人。 秦甫生素来喜欢她,也并不在意,便在一边坐下,有一搭没一搭的逗着她。 荼蘼终于被他逗得笑了起来,坐直了身子,翘起小嘴,不满道:“秦师傅都不想我,我回来好些天了,你也不来看我!” 秦甫生摇头道:“如今宫风起云涌,各宫娘娘各怀心思。皇上的身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为师的日日早出晚归,今儿还是皇上见我近来实在过于疲累,特意恩旨令我休息三日。” 荼蘼轻轻啊了一声,这才注意到秦甫生眼底浓重的眼圈与面上的疲惫之色。她忙跳了起来,跑到外头去叫慧纹泡浓茶来,再进来时,已是张大了眼,好奇问道:“师傅近日在忙什么,怎么却忙成了这样了?”秦甫生乃是太医院数一数二的人物,若非出了天大的事儿,万万不会忙成这样,而他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儿,她还真是很想知道。 秦甫生微微犹豫,旋即又觉自己过于多虑,因笑道:“也没有什么了,只是肃王殿下误食毒物,险些送了小命,我随侍左右,忙了数日,才算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肃王殿下!!荼蘼猛然的打了个冷颤,是林垣驰!! 26 上元 6上元 忽然得了林垣驰的消息,荼蘼毕竟心神不宁,脸色也变了。 秦甫生看在眼里,心只是暗暗奇怪,季煊一贯是个懂得避嫌之人,与皇室的几位皇子更是素少往来,怎么荼蘼听见了肃王林垣驰之名,会色变至此。 他这里讶异,那边荼蘼已收拾了心情,只以好奇来掩饰自己适才的失态:“怎会这般不小心,竟吃了毒物。”她与林垣驰毕竟做过多年夫妻,刚刚成亲之时,更是恩爱逾桓。 其后虽则近乎决裂,但毕竟还有早年的情分在,她如今重生,与父母兄长重又团聚,早已不想再去计较当年的是是非非,只是她也绝不会去趟那浑水就是了。 秦甫生心下虽然迷惑,但荼蘼毕竟年幼,他也并没怀疑到别的地方去,只道:“你如今还小,自然是不会明白的,大内禁苑的事儿,何其复杂,好在你爹娘这般疼你,师傅想着,他们是断然不会将你送入那种地方去受那委屈的!” 荼蘼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不过也不得不承认秦甫生所说的话颇有道理,前世,可不正是她自个儿上赶着贴了过去,巴巴的辛劳一场,结果却弄得自己家破人亡。 秦甫生虽不大乐意提起这个,但也并不会对这事讳莫如深。京各大豪门在宫里都各有眼线,这次的事儿,只怕早已在京传的沸沸扬扬,只是没人会拿到台面上来说罢了。 “好了,前些日子在卢山住了好些日子,可曾将功课拉下?”他正色的问道。 荼蘼吐吐舌头,答道:“当然没有啦!”她举起那本小册子,在秦甫生跟前晃了晃:“我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了哦!” 秦甫生呵呵大笑,他对荼蘼倒是真心疼爱,也很能理解季煊夫妇二人何以会将这个小女儿视为掌上明珠。荼蘼既这般说了,他也就不在细细查问,只道:“学医这东西,也并不是光看一两本书,背几个所谓秘方便可了事的。你又是大家人家的小姐,能将这本书记清背熟也就罢了,师傅也想了,你索性便学些医药调理之道,如此一来,将来也还能有些用处。” 荼蘼怔了一下,她学医可不是只想懂些医理、调理一些药膳的,但秦甫生的意思明明便是如此,撅起小嘴,她不满道:“我不要,我要学正正经经的医术!” 秦甫生其实也很是头疼,他初时之所以来教授荼蘼医术,只是因却不过季煊的再三要求,想着敷衍一段时日也就罢了,谁料却弄到如今这个左右为难的地步。 “荼蘼,医学之道,可并不只是纸上谈兵……” 你一个千金小姐,又如何能够抛头露面在医馆之内做个小小学徒。 荼蘼闪了下眼,倒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只道:“师傅放心,我会跟我爹好好说说!” 秦甫生虽然并不深信,但也没太往心里去,只笑道:“也好,你便试试罢!” 相隔许久不曾见面,加之秦甫生的精神也实在算不得好,因此也没有教授新的东西,只与荼蘼说了一回话,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辞了离去。 过了几日,荼蘼毕竟寻了个她娘不在的机会,同季煊提起了秦甫生所说的话。季煊听得直皱眉,他如今是希望女儿能够好好学医,将来,可以将爱妻照顾的更加妥帖一些,但这也并不代表他就能够容许女儿去医馆学徒。毕竟这事若是传了出去,也实在是太过火了一些。 他这里犹豫难决,荼蘼却是眼儿一眨,却又想起一个人来,因扯了季煊的袖子,提议道:“前阵子,卢师傅跟我说,有个奇怪的东西,叫做‘人皮面具’,把那东西戴在脸上,便能换一个模样,爹,你不若写封书函给卢师傅,看他能不能弄一张来!” 季煊怔了一下,脸色便有些古怪。他让女儿拜卢修为师,可不是让他什么都教的。荼蘼却并不在意她爹的表情,只是一个劲的缠着他。季煊叹了口气,毕竟松口道:“为父的这就写信去给你卢师傅,不过他若帮不上忙,你可也不许胡闹!” 荼蘼吐吐舌头,只是乖巧的点头。反正如今事情还未有定论,她也实在没有必要这就防患于未然,如今只是等卢修那里的消息,若弄不到她要的东西,再作其他打算。 此后的日子,一家子都忙的不可开交。 一面是季竣邺的婚事,需置办聘礼,交换三书六聘,另一面却又正值年终岁尾,各家各户的节礼,样样都需考虑。这事,却是段夫人的事儿了,季煊夫妻与季竣邺都忙着,偏偏金麟与白素云又都告了假,如此一来,荼蘼一时倒空了出来,乐得每日清闲。 季竣廷与季竣灏倒都闲着,段夫人对二子的信任度远三子,便令他时时伴着荼蘼,教些东西,也算有些事儿做。季竣廷倒也乐得如此,每日得了空便来寻荼蘼,陪着妹子画画、下棋,倒也颇为自得其乐。 季竣灏在庐山憋闷了好些日子,此刻一回京城,自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成日里呼朋唤友,跑的不见人影。安闲悠然的时间过得飞快,荼蘼只觉得口灶糖的甜味犹在,转瞬间,除夕已过,灯节将至,眼看离金麟与白素云回来的日子也不远了。 荼蘼歪在椅子上,懒洋洋的瞅着挂在一边的一长溜的各色元宵灯。 灯很多,有金鱼灯、兔子灯、莲花灯、观音灯、美人灯,这些灯,正是上灯前后,众人送她的。这些人里头包括了秦甫生、穆啸、她爹娘、她三个哥哥,甚至还有一盏极精致的琉璃莲花灯,那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卢修使人千里迢迢送了来给她的。 她托着下巴,长长的叹了口气。她其实才不稀罕这些灯,她只是想要出去,在集市上看一看灯。只是可惜,她爹说什么也不让她出门。问起来,也只是说上年灯市上,人太多,也太挤的慌,以至于走失了好些看着聪明灵巧的孩子,弄得京兆尹大大头疼了一回,虽说后来多数人都救了回来,但毕竟也还有几个是再找不回来了。 她无聊的换了一个姿势,趴伏在桌上,回到幼时的最大的不好之处,便是没了自由,总是被她爹娘管的死死的,让曾大权在握的她很有些郁闷。 门忽然就被人推开了,有人在外头,对了她笑:“快去换衣服,二哥带你出去玩儿!” 荼蘼抬头看时,那人正是她二哥,扁了扁嘴,她可怜兮兮道:“爹不许!” 季竣廷笑道:“快去换衣裳罢,我可是费了不少的劲才说服了爹,趁他如今还不曾反悔,我们赶紧出门去,这样他便是反悔了,也再找不着咱们了!” 荼蘼一听这话,不觉欢呼一声,立时跳了起来,直奔内室,片刻功夫,已换了一身男装出来。 -------- 累,今天就这么多了,明天多补一些吧! 谢谢亲们支持。 29 灯谜 9灯谜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诗说的正是上元灯节时,情人相约的情景。 但现实显然远不及诗所说的那般浪漫温馨、安静。至少,当荼蘼看到街道上攒动的人头,如潮的人流,就忍不住深深的抽了口气。 季竣廷注意到她的神情,不觉笑道:“怎么,看着觉得腿软了?” 荼蘼冲他吐吐舌头,她今儿穿了一身男装,身边也只有季竣廷在。 要说灯节,她前世并非没有参加过,但那所谓的参加,却只是在上元灯节那日,穿着大礼服,与林垣驰携手,登上神武门的城墙,含笑凝听城楼下如雷的欢呼与叩拜。 那时的说法是与民同乐,可今儿想起当时的那一句与民同乐,却让她在恍同隔世而外,另有一种可笑的感觉。若说与民同乐,似她今日这样,才算真是与民同乐罢! 牵着季竣廷的手,兄妹二人在灯市上艰难前行。两侧花灯辉煌,映得整条街道流光溢彩,几不似人间。另有许多富贵人家更在家门前,搭起了高台,台上挂满了花灯,灯下悬挂着一条一条的的红色绸带,绸带上以黑笔题字,却是灯谜。 荼蘼看得睁大了眼,忍不住摇了摇季竣廷的手,笑道:“二哥,我们去猜灯谜,可好?” 季竣廷笑着抬手,在她额上敲了一记:“好,不过我们可先说好,若是猜了,那些奖品,我可是不帮你拿的!” 荼蘼小嘴微微一翘,有些不满的瞪了他一眼。 今儿乃是上元节,她大哥去了韩家,三哥则与虎贲的一群人不知去了哪儿鬼混。既是出来玩的,她自然也不爱带许多人,因此只是与季竣廷二人溜了出来。眼儿灵活的一扫,她灵机一动,便笑道:“我拿就我拿好了,二哥,你快去猜谜!” 季竣廷一怔,但看她鬼灵精怪的模样,又不舍拒绝,因携她登台。 此刻高台之上,已拥了不少的人,正自指指点点,偶尔有人猜一条,便上前扯下红绸,上前说出谜底,每每猜,台上便爆起一阵欢呼,一声锣响后,便有佣仆奉了礼物上来,却都是一些汗巾、折扇一类的小东西。其实不值甚么钱,图的不过是个好彩头罢了。 荼蘼看着有趣,只在后头推着季竣廷。季竣廷被她推得哭笑不得,只得上前,顺着花灯的摆放,沿着走了一遭。凡遇有些把握的谜题,便将那红绸扯了下来,捏在手上。 才走了一排,眼看着手上已提了一把红绸,他也没那兴致再走下去,便拿了红绸过去间兑换。猜谜这东西,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非但要求脑子灵活,触类旁通,更要知识广博,能想到别人所想不到的地方。偏巧季竣廷这人二者兼备,因此猜了起来也便分外轻松。 本来他扯了一把红绸,便已甚是醒眼,再加他人物俊秀,气度轩昂,身边带着的荼蘼又是粉妆玉琢,万里挑一的人才,二人站在一起,自然更是引人注目。 此刻见他过来间兑奖,众人唰的一声,也顾不上那些灯谜,纷纷簇拥过来,兴致勃勃的等着看热闹。季竣廷对众人的目光早已习以为常,也不在意,便抽出手红绸,一条一条的将谜底说了出来。他猜的极快,递一根红绸,便说一个答案,倒将那主持灯谜会的管家模样的年男子忙了个不亦乐乎。他只是个管家,又岂能将这所有灯谜答案全都记了下来,因急急的取出小册子,季竣廷说一个,他便低头查一个,验证无讹,便付给礼物。 围观众人见他狼狈,不觉都哈哈大笑起来。这台上代表猜的锣声一声快过一声,早引来了台下更多人的注意,便有许多人跟着涌了上来看热闹。 待到季竣廷将手红绸尽数猜得完了,台上早已挤的水泄不通。 那管家忙的额上见汗,见他终于猜完了,这才松了口气,忙叫身边的小厮将礼品送了上来,却是一托盘的帕子、折扇,荼蘼随便瞅了一眼,看那样儿,怕少说也有一二十件。 她笑嘻嘻的上前接过托盘,向那管家模样的年男子顽皮笑道:“这位大叔,您看,我们猜了这许多,不知是否还有额外的奖励呀!” 季竣廷瞪着妹子,只觉得哭笑不得,正要开口,却不料那管家已有些晕了,乍一听了这话,立时回道:“二位公子请少待,我这便进去,向我家主人讨个说法!” 他口说着,一个转身便匆匆进去了,快得让季竣廷都来不及拦不住他。 低头瞪了妹子一眼,他无奈道:“你这个鬼丫……鬼灵精……” 荼蘼只是嘻嘻的笑,那管家进去了一会子,这才出来,手却托了一只不大的托盘,盘内垫了一块深紫色的天鹅绒,绒面正,却放了一块色泽莹润,质地光洁的白玉佩。 玉佩不大,看着也只婴儿拳头大小,珮上雕的乃是五福临门。雕工极其精致,图案更是栩栩如生。那珮被四围的彩灯一照,愈觉光华内敛,含而不露。 季竣廷猛一眼瞧见这块玉佩,心不觉微微一惊,当即后退了半步,摇头笑道:“贵主大礼,在下万不敢收,还请先生收了回去,同时多多致上贵主,只说舍弟顽劣,如有不当之处,还请各位看他年幼,莫要计较才好!” 他出身侯府,季家历代富贵,什么样的东西不曾见过,更练出一双好眼,只一眼,他便看出了这块玉佩的珍贵之处,只这么大的一块,只怕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那管家显然在里头已得了主人嘱咐,神态也已泰然自若了许多,听了这话,忙道:“公子说笑了,家主说了,宝剑赠英雄,美玉配君子,公子若过分客套,便是看不起我家主人了!”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有理有据,倒让季竣廷不好意思再谦,拱一拱手,他道:“贵主既是如此说了,在下若还不受,未免不恭,如此便生受了!” 他口说着,便向后头长揖了一个,伸手接过那块玉佩,转身携了荼蘼便要离去。 那管家张了张口,想要叫住他问话,却不提防人群有人长声笑道:“季老,你今儿可真是雅兴十足,竟来猜起灯谜来了!” 季竣廷应声看去,却见那人一张俊俏的瓜子脸,柳眉杏眼,嘴唇一点,此刻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他怔了一下,旋即失笑道:“明轩,你怎么却在这儿,我家老三呢?” 荼蘼瞅了那人一眼,立时便有些想笑。 原来这人虽容颜柔婉,眉目更是秀雅宛如好女,但他其实却是个十足的大男人。而这个人,正是她三哥季竣灏的好友之一,同在虎贲军效力的林明轩。 -------- 惭愧的k党飘过。小小声的说,明天,尽量二更吧! &netp://.》.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原创!《/》 30 林三娘子 o林三娘子 o林三娘子 林明轩与季竣灏年纪相仿,在家排行也是老三,上头另有两个哥哥。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雌雄莫辨的年纪,容貌偏又酷似其母,故此被虎贲的一群人戏称之为林三娘子。因了这个绰号,在虎贲与季竣灏最为相善的一群人,他算是荼蘼印象最为深刻一个。 林明轩从人从挤了过来,笑嘻嘻的一拍季竣廷:“我原是与峻灏他们一票人约了在状元楼吃元宵看花灯的。出门前,却被我娘拉住,说了一回话。因此出来得迟了,街上人多太挤,直走到此刻,也还没到状元楼,到这里时,却恰恰见了你,故此上来与你说话!” 季竣廷是何等人物,一听他这话便已明白过来。知他今儿必是耽误了,生恐一会子在状元楼被众人扯住罗唣灌酒,故此一路慢慢行来,只想找个挡箭牌来免罪,却不巧遇见自己,因急急上来搭话。他带笑望着林明轩,戏谑道:“明轩可真是好算盘!” 林明轩见他神色,已知他看穿了自己的用意,但他也并不在意,嘿嘿一笑后,便低头去看荼蘼:“这是谁呀,生的好生讨喜,呀,与你们兄弟生得还很有些相似呢!” 既然没法接下去,那便索性转一个话题,想来季竣廷也不好穷追猛打。 季竣廷笑了一笑,瞅了荼蘼一眼,道:“这是我远方堂弟,这些日子恰在我家,看着这上元灯节热闹喜庆,他便闹着要出来看看,我也只得带他出来了!”他倒不是存心要瞒林明轩,只是这高台上人多眼杂,被太多人知道荼蘼是个女孩子,委实不大好。 荼蘼听见提到她,便仰起头,对了林明轩甜甜一笑,叫了一声:“姐姐好!”林明轩存心拿她做幌子,岔话题,她又岂能看不出来,此刻索性顺水推舟,取笑他一回。 林明轩噗的一声,险些没喷出一口血来,等回过神来,才急急纠正道:“是哥哥,不是姐姐!”他一生最恨的就是自己的这副长相,他出身将门世家,上头两个哥哥生的都与父亲相似,五大三粗,高大彪悍,惟独他活脱脱就是母亲的翻版。自小儿也不知被人多少次的误以为是个女孩,进了虎贲后,更被人冠以三娘子的雅号,让他暗恨在心,却又全无办法。 如今更好,竟被一个粉嫩讨喜的孩子叫了姐姐,真是气得他不轻。 季竣廷瞪了妹子一眼,林明轩曾来过季家做客,荼蘼也是见过他的,季竣灏更是时时在家提起自己的几个好友,荼蘼有时顽皮,也会在私底下唤他做林三娘子,却不料今儿这般促狭,竟当着人面,叫了起来。 荼蘼见了林明轩气急败坏的模样,心正觉有趣,对她二哥带些警告的眼神完全视若无睹,只兴味盎然的瞅着林明轩。 季竣廷看她神情,不觉无奈,他深知他这个妹子若真是胡搅蛮缠起来,自己也是拿她没法的,只得插口道:“罢了罢了,别在这台上丢人现眼了,去状元楼说话罢!” 林明轩听他提起状元楼,这才想到时候已不早了,若在耽搁下去,只怕一会子上了状元楼,更是逃不过责罚,只得丢开前话,闷闷道:“好罢!” 三人相偕下楼,徒留高台上许多看热闹之人。有人不禁窃窃道:“刚才那个,可不就是鹰扬将军林启茂的三子,京人称林三娘子的……” 有人便低低笑道:“果真生的好一个美人坯子,莫怪人都唤三娘子……” 这话一出,便是一阵笑声,却都是极力压制住,这位林三公子的暴躁脾气可是众人皆知的,这话若教他听了去,他即便不将你打个臭死,只怕你也要被他整的求死不能…… 众人笑了一回,便又有人好奇问道:“那刚才那位猜谜的公子,却不知是谁?” 这话才问了出来,当即便有人大声答道:“京季姓人家虽多,却又有哪一家及得上清平侯季家,那位公子一望可知正是季家的二公子……” 众人又是一阵轻微的骚动,原来季煊在京声誉颇好,段夫人又是出了名的善心人士,举凡接济穷人,造桥铺路诸事,但求到他府上,那是无有不给的。三个儿子季竣邺稳重寡言,行事平和;季竣廷俊美才高,去年刚了省试第一,一时声明远播;季竣灏虽跳脱飞扬,也非恃强凌弱之辈,因此京人说起季家,却素来都是赞誉之辞多,诟病之语少。 那管家在台上不动声色的听着,听见清平侯季家这五个字后,便无声无息的退了下去。 这边三人下了高台,在人潮奋力前行。 林明轩虽吃了荼蘼的暗亏,但见她年少可爱,也没法对她生得起气来,一路之上,只是不停的哄着她叫哥哥。一路上,只见林明轩一会子指着一边的彩灯,一会子又指着一边买冰糖葫芦的,口只道:“叫我一声哥哥,我便买了那个送你,如何?” 荼蘼很有些不屑的斜眼瞅他,对彩灯她是没有多大的兴趣的,不过糖葫芦,她昔日因着大家小姐的风仪气度,吃的倒不多,因转了头,对季竣廷甜甜一笑:“二哥!” 季竣廷听她一叫,当真走了过去,买了一串糖葫芦,全然无视林明轩的一张黑脸。 此刻人潮涌动,时不时便会挨挨碰碰,季竣廷却怕妹子吃糖葫芦时,一时不慎,戳伤了自己,却并没给她,只笑道:“二哥先帮你拿着,等到了状元楼再吃,可好?” 荼蘼乖巧的点了点头,回头却又忍不住的刺激了林明轩一句:“姐姐是不是也喜欢吃冰糖葫芦?你若喜欢,可以告诉我呀,我让二哥也帮你买一串儿!” 林明轩闷闷的哼了一声,用一种近乎哀怨的目光瞅着季竣廷,他如今对荼蘼已实在没了法子了,威逼一个孩子,是个没脸的事儿;利诱罢,这孩子旁边偏又跟了一个有求必应的季竣廷,让他无从下手。他这哀怨的目光看的季竣廷一个哆嗦,心里头好一阵毛。 经此一役,林明轩元气大伤,毕竟只垂头丧气的跟在兄妹二人后头,再不说话了。 好在状元楼也并不远,三人才刚到了状元楼下,便听楼上有人高喊一声:“哎呀,三娘子可算是到了,来人,快预备大杯,愈大愈好的那种……” 这人声音其实不大,但在这人声鼎沸的灯市上,却仍是无比清晰的盖过了所有的嘈杂之音,清清楚楚的传进了楼下三人耳。荼蘼抿了嘴儿,不由的笑了起来。 原来那声音,可不正是她三哥季竣灏的。季竣灏的声音刚刚响过,那边便又传来一个懒懒散散的男声:“还备什么大杯,只拿了酒坛,岂不既方便又爽利得紧!” 这人声线甚是低沉,语调却又十足慵懒,听在耳,当真如醇酒一般,令人未饮先醉。 荼蘼骤然听了这个声音,心便是一惊,心迅滑过一个人朦胧的影像,旋即又觉不大可能。不会是那个人的,她三哥怎么也不该认识那个人的…… 她这里竭力控制面上表情,耳却听林明轩一声哀呼:“二哥千万救我!” 31 宝亲王 宝亲王 宝亲王 季竣廷看他这副模样,不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手拨开他,一面笑道:“好了好了,快些上去罢,我恐怕你若还不去,便是我亲自出面为你说情,只怕也未必派的上用场了!” 三人直上三楼,状元楼本是京城最为出名的一座酒楼,非只季峻灏等人,便是季竣廷亦是常来的,楼内仆役大多也都认识他们,因此也并不阻拦,任他们上去了。 林明轩才刚到门口,正自犹豫,里面却已有人大笑调侃道:“三娘子如今已在门外了,想必是新媳妇儿心怯怕羞,此刻正逡巡难决呢。大夥儿说说,可要大开门迎接!” 荼蘼听着,仍是她三哥的声音,不觉撇了撇小嘴。 里头应和如雷,自有人过来开了门,门才一打开,那人已讶然叫道:“季二哥?你怎么也来了?”荼蘼歪头看了那人一眼,见那人生的高大,皮肤微黑,五官虽不如何俊美,却也自有一番摄人的英朗之气,这人却是闫凡。 季竣灏、穆远清、林明轩与闫凡四人,非只家世相当,且私下关系最是亲密,因此虎贲军便给了他们一个合称,名曰虎贲四英。 正在里头笑得开怀的季竣灏猛然听见他二哥来了,不觉微怔,脱口道:“是我二哥,怎么可能?”他一面说着,人已旋风般扑到门前。这一看,可真是傻了眼了。 他的惊诧,自然不会是因为在状元楼见到季竣廷,毕竟季竣廷在京也颇有一群好友,来这状元楼可是常事,只是季竣廷手牵的那人…… 他睁大了眼,失声叫道:“荼蘼……”他今儿出来的早,并不知道季竣廷代为求情,而季煊也终于答应让二子带了女儿出来看灯之事。 荼蘼小嘴儿微微一翘,很有些不满的瞪了他一眼。原来今儿季竣廷带了妹子出来赏灯,因不想太过扎眼,引人注目,故而特意穿了一身最是简单不甚起眼的衣裳,至于荼蘼,穿的更是简单,青衣小褂裤,浑身上下全没一点金玉之气。适才季竣灏又是在三楼上往下看去,只见人头攒动,却那里去注意他们二人。 他这一声荼蘼唤了出口,房内众人都是一怔,林明轩更是大叫一声,一手指着荼蘼的鼻子叫道:“你就是竣灏的宝贝妹子……” 荼蘼不满的瞅着他直伸到自己鼻子尖上的手指,面上却盈盈笑道:“是呵,林姐姐都不认得我了,真是让我好生难过呢!” 哄的一声,房内众人尽皆大笑起来,季竣灏更是笑得几乎跌倒。 季竣廷笑骂一声:“顽皮!”伸手轻轻一拧妹子的鼻尖,牵了她入内。 房人并不多,除了虎贲四英外,便只有一名一身紫袍,轻裘缓带的年轻男子。 见他们进来,这年轻男子终究还是含笑起身,闲闲的向季竣廷拱了一拱手,闲闲道:“久闻竣廷兄之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此人年纪看来与季竣廷相仿,容貌甚是清俊,举止优雅之又带几分慵懒,行动之间自有一份懒洋洋的韵味,却又丝毫不见女气,反更显出他的高贵雍雅。这一席客套话,从他口说来,却有种说不出的真诚味道。 季竣廷怔了一下,他并不识得此人,但看他气度,也知不凡,忙回了礼,转头瞅了季竣灏一眼。季竣灏会意的过来,笑介绍道:“这位乃是宝亲王殿下!” 季竣廷骤然听了宝亲王三字,不觉大大的吃了一惊,忙一撩衣衫下摆,便要行礼。 那宝亲王却是笑吟吟的扶了:“今儿只是私会,大家同来看灯,不过是吃一回酒,寻一回乐子罢了,何用行此大礼,快快起来!” 季竣廷本也不是真心要行这礼,见他一扶,便也趁势起了身,口道:“谢宝亲王!” 那宝亲王便笑了起来,摆手道:“罢了罢了,季兄只同他们一般,唤我一声林兄罢了!” 林,正是大乾皇室的姓氏。 荼蘼在旁冷眼相看,倒也没露出多少表情来。 宝亲王林培之正是先烈帝最幼的一个儿子,他的母亲,便是烈帝晚年最为疼爱的妙妃。妙妃出身微贱,却容色绝丽,烈帝对她爱逾性命,曾戏称她为万妙之源,故封号为妙。 烈帝花甲之年,才得了宝亲王林培之,这个儿子甫一出生,他便下旨要立妙妃为后,更封幼子为宝亲王,“宝”之一字,日常虽用得极俗,但大俗即为大雅,从这一个字,可以想见烈帝是如何的珍视这一个儿子。立妙妃为后之事,最终因妙妃的微贱出身与群臣众口一词的反对而未能得成,但这位宝亲王受宠之事却是举朝皆知。没有人会怀疑,若是烈帝还能再活十年,嗣位之人必是宝亲王无疑。 但烈帝终究没能再活十年,宝亲王七岁那年,他便已沉疴难起,所能为爱妃爱子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在极南海疆划出一个海岛,将那个岛屿给了宝亲王作为封地,并派自己身边最为忠心的侍卫一路护送妙妃母子前往封地。 据说烈帝亡故前,曾与今上彻夜长谈过一次,但此事的真假已无人得知。人们所能看到的是烈帝薨后,今上对宝亲王的温厚仁爱,而宝亲王成年后,几乎每年岁尾皆会前来京城,兄弟二人会面,倒也情真意切,虽说今上的长子甚至比宝亲王还要长上几岁。 荼蘼其实是不了解宝亲王的,这个人太过神秘,不管是在今上治国的期间,还是日后林垣驰继承皇位的日子里,他每年都会前往京城一次,每次总是轻裘缓带,飘然欲仙。没有人知道烈帝究竟遗留给了他什么,多到能让他如此逍遥,这般无惧。 他并不涉足京的利害关系,虽然众人都在怀疑他,但却从无人能拿住他的把柄。 林垣驰也从未对她提过有关宝亲王的事,甚至在她问及之事,他也只是笑笑,避而不答。但他对宝亲王的忌惮之情,她却能够明明白白的感受到。 不过这些,在座之人,除她之外,却并没有谁会知道这些皇室秘辛。 她正胡思乱想的怔,一边却有人轻轻拍了下她的脸颊:“荼蘼……荼蘼……” 她一惊抬头,这才现季竣廷微带责怪的目光,她吐了吐舌头,暗骂自己如今人变得小了,心思也跟着迟钝多了:“我还是头一回见着这么年轻的亲王呢……”她甜甜的笑着掩饰,却又好奇的歪头去看林培之:“殿下跟我三哥认识很久了么?” 林培之哈哈一笑,摆手道:“常言说得好:倾盖如故,白头如新。可见这交情深厚原是与认识时间的长短无甚关系的,季小姐觉得可是?” 荼蘼认真的点了点头:“也有道理!” 众人皆笑了起来,季竣灏便起身唤了小二来,令他重新整治了席面,另取了些糕点、元宵来,捧给妹子吃了。至于林明轩,因席上多了荼蘼,众人皆不欲多饮,便也笑笑的饶了他,只凭窗远眺,指点花灯,说说笑笑,倒也安然的过了一个上元灯节。 ----------- 希望这是补昨天欠的一章,汗,至于今天的,俺尽力吧。 最近身体不好,自己也很郁闷! 32 珠联璧合 珠联璧合 珠联璧合 次日早间,荼蘼坐在母亲房里,一面喝着她的杏仁露,一面同母亲谈着昨儿在状元楼的见闻,说到自己打趣林明轩的那一段,更是且说且笑,逗得段夫人不住摇头。 昨晚状元楼看花灯,毕竟耽误了一些时间,回来已是晚了,因此也并没去打扰段夫人。 年后,她便满了八岁,也不算太小了,季煊又担心着爱妻的身体,毕竟给女儿另划了一个院子出来,算是独立了,但每日早饭她总还都是要来陪段夫人的。 段夫人微笑的想着林明轩:“明轩这孩子,生得是太好了些,不过他如今也还小,等再大些,人也高了壮了,想来就会好些了!” 荼蘼吐吐舌头,想着林明轩。她还记得林明轩而立之时,自己曾在朝堂之上见过他一面,那时他已出落得颀长英挺,五官仍是那种过分俊美的秀气,但刻意蓄下的八字胡以及眉宇间的英气却也使得任何人都不会再将他视之为女子。 说完了林明轩,她便很是自如的将话题扯到了宝亲王的身上,段夫人听她提到宝亲王,不禁微微的皱了下眉,面上却仍淡淡笑着,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荼蘼正要再说什么,却听院子里传来请安声,却是季煊忽然来了。段夫人微怔了一下,便携了荼蘼起身去迎,才刚走出内室,迎面便见季煊进来了。季煊摆了摆手,也没进内室,便在外头房内坐了,眉头还微微蹙着,有些疑惑不解的样子。 段夫人见他面色,终是问道:“这是怎么了,可是遇到了什么事儿?” 一旁的荼蘼也是一脸好奇的望着她爹。 季煊看看女儿,又看看爱妻,迟疑了一下,才皱眉道:“今儿我上朝,恰与熙国公打了个照面。夫人也知,我与熙国公素来无甚交情,素常见面,也只是点头略作寒暄。谁料他今儿见了我,却是一脸的笑,特特的上来招呼,且从怀里掏了一粒珍珠予我,又说了一通珠联璧合的话,倒叫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段夫人愕然,疑惑道:“却是什么珠子?” 季煊便自袖取出那粒珍珠来递了过去,段夫人接了珠子,细细的看了一回。那珠子显是上好的合浦珍珠,色做银白,光泽莹润,自有一番盈盈珠光。看模样约有拇指大小,珠子正却穿了一个小孔,看着却像是是从某一件饰上拆了下来的。 荼蘼歪头看着,没来由的却回想起昨儿晚上季竣廷猜谜所得的那块玉佩来。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腰间,却是摸了一个空。她二哥拿到那块玉佩后,回来便给了她。她从前做过几年王妃,又当了那么些年的皇后,什么样的宝贝不曾见过,虽见那玉光泽柔润,实是不可多得,但也嫌它来历不明,因随手撂在了一边,也并没有戴。 此刻想着,却忍不住觉得有些古怪,终是忍不住好奇问道:“那国公家,可有待字闺的千金?”历来珠联璧合,珠连玉映多有形容男女婚事为天作之合的意思,再联想到昨日高台之上那管家的奇异面色,由不得她不多想。 她这话才出口,季煊脸上神情就有些古怪,他是何等举一反三的人物,熙国公才刚说到珠联璧合四字,他便隐约猜出了一些。只是自己共有三个儿子,长子已在将成婚,且亲家又是韩尚书,这事京里便不说人人皆知,但也知者甚众,按说熙国公断不不晓之理。 去了长子,便只剩了次子竣廷与三子竣灏,他之所以急急过来寻找爱妻,也正是打算与她商量一下这事。才一进门,却见女儿也在,他便有些不愿提起。 但段夫人与他多年夫妻,见他神色便隐约猜知了一些,问了起来,他又不好不说。谁料这一说之下,夫人犹自沉思不语,女儿却已明白过来,实在让他有些无可奈何。 荼蘼何等精乖,一见她爹面色,便知几个哥哥又要倒霉了,忙纯真道:“昨儿我跟二哥出去看花灯,路上好挤,后来二哥就带我去猜灯谜,二哥真厉害,见一条猜一条,条条都猜对了,赢了许多的摺扇、汗巾子。我看着多,不爱拿,便问有没有其他的。台上主事的人便说去问问他家主子,然后就托了一块玉佩出来……” 她一面比划一面说着,还不忘补充道:“然后我就隐约听到旁边有人说这玉佩有趣,难不成这家有意招婿……”她说着,便可怜兮兮的缩了下小脖子,以示无辜。 季煊听了她的解释,脸色这才好看了些,正要说话,外头慧清却已进来,只说是前头熙国公府上无缘无故的送了一只匣子来,说是请老爷转交府上二公子。 季煊拧了下眉,无奈的叹了口气,吩咐道:“先将东西拿过来罢!” 不多一会的工夫,便有人捧了一只描金匣子送来,那匣子制的甚是精致,外头描着石榴花的图案,不大,看着倒更像是一只饰匣。季煊也不在意,接过匣子,随手打开一看,匣子里头整整齐齐的码放着一叠汗巾子与摺扇。 夫妇二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好半日,段夫人才慢吞吞道:“看来该是昨儿惹的事无疑了,罢了,等竣廷回来,便与他商量商量这事,看如何是好罢!” 季煊的脸色也很是古怪,熙国公之祖也是开国功臣之一,世袭至今算是极为清贵的了。他这一门一直以来不喜汲汲营营,少有办差,手亦并无实权,但熙国公府上却有一个奇异的传统,这一家子最爱与皇室结亲,或将女儿嫁入皇室,或尚公主,因此常有人在私下戏谑的说,若论天下最近于皇室血统的家族,当非熙国公一门为最。 而当今的熙国公,娶的正是今上一母同胞的妹妹嘉铘长公主。 叹了口气,他慢慢道:“熙国公已将事儿做到这个程度上,不管廷儿愿是不愿,这门亲我们都是结定了!”熙国公这人温厚好性,生平最爱的莫过于字画古董,但这位嘉铘长公主可绝不是个好惹的人物。她是今上的亲妹妹,又是太后亲女,素受宠爱,身份亦是尊贵至极,未出嫁前,便是出了名的鬼见愁,宫内无人敢惹。 嫁入熙国公府后,性子虽略有收敛,却仍跋扈至极。 前年太后偶染小恙,她便入宫待了几日,目之所及,只见宫莺莺燕燕,各出奇招,争奇斗艳,她本就不待见这些,加之这些人也不知怎么的,竟招惹到了她头上。她一时起性来,也不问青红皂白,便叫人当场拿了宫其时最受宠的兰贵人来,狠狠的打了二十棍子。这二十棍子打了下去,果真是杀鸡儆猴,宫内上下一时噤若寒蝉。 那兰贵人还不服气,毕竟去寻了皇上大大的哭诉了一番,原以为自己如今宠爱正隆,却谁料天威难测,这事一闹,皇上对她立时便淡了许多,等她觉不对,却已是明日黄花了。 夫妇二人相视一眼,都觉有些无奈。 -------- 昨天晚上的一章,不小心睡着了,忘记了。 33 二人计长 二人计长 二人计长 荼蘼从母亲那里出来,心思量着季竣廷这件事。 这事纯是她一时兴起闹出来的,心也真是没底得很。熙国公家她并不熟悉,嘉铘长公主虽骄横,却从不问国事。太后薨逝后,她也再没进过宫一次。待到林垣驰继位,熙国公也不过送了一份贺表上来。只隐约听说嘉铘长公主嫁给熙国公后,是生了一子一女,但直到荼蘼服下羽化前,也不曾听说熙国公府上有一桩嫁娶之事。 熙国公的一对子女,她拧着好看的眉头,细细的想了半日,也还是想不出这两位的任何情况与事迹。这两个人似乎就是一个虚幻的影子,并不真实,却应该是存在的。 荼蘼很有些烦恼的把玩着自己的小指头,脸儿都皱了起来,她讨厌这种无法把握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在她重生以后,已很久没有感受过了。 她忽然悚然一惊,什麽时候开始,她竟变得这般依赖于前世所拥有的记忆与经历了。 一根手指倏然伸了出来,在她小巧的鼻梁上重重的刮了一记。她猝不及防,嗳哟一声,几乎向后仰倒,那人见她如此,忙伸手一扯,她这才坐得稳了。抬头看时,却见季竣灏笑嘻嘻的立在她身边:“什么呆呢?三哥都在你旁边呆半天了你也不觉得!” 荼蘼不满的白了他一眼,揉了揉小鼻子,表示不满,然后道:“在想二哥呢!” “想他干嘛?”季竣灏不快的嘀咕了一声。 荼蘼眼儿一转,计上心头,因笑吟吟的扯了她三哥的手,低声道:“三哥三哥,我有话同你说,你快跟我过来!” 季竣灏倒也并不多想,任她扯了自己的衣袖,直往后头跑。季家内院的南面,有个小小的花园,园掘了一个不大的荷池,荷池间却建了一座湖心亭。因地方甚是偏僻,日常极少有人来,季煊爱这里清幽,夏日闲了会携夫人过来略坐,听一曲琴,看一回荷。 不过如今正值年节下,万物凋败,那荷自也无从看起,因更显得寥落。荼蘼一路扯着季竣灏跑到小花园里,寻了地方坐下,这才将适才她爹与她娘商讨的事儿一一说了出来。 季竣灏听得完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想作甚么?”看她这鬼鬼祟祟的模样,也知必有所谋,看来自己便是她所择定的帮凶了。 荼蘼嗤的一笑,轻声道:“三哥,你可有把握去夜探熙国公府?” 季竣灏愕然的打量着自己的妹子,很有种刮目相看,不可置信的感觉:“为了你二哥,你这就将你三哥卖了?”话里倒没有多少生气的意思,只是隐隐的有些吃味。 荼蘼捂嘴偷笑,好一会子才悄悄的拿手套了他耳朵,低低道:“我听说熙国公只有一个女儿,只要你小心些,想来是不妨事的!”话里的意思就是反正他只得一个女儿,已看上咱家二哥了,怎么也不会牵扯到你,你只管努力向前便是了。 季竣灏瞠目结舌,一个没坐稳,险些从假山石上摔了下去。不过他本也是个好事的,听见荼蘼这提议,心毕竟觉得有趣,二人又悄悄儿的商量了一回,这才散了。 也不知她爹娘与她二哥说了些什么,总之荼蘼午间再看到季竣廷时,便觉他脸色有些古怪,虽说不上难看,却也并不如何好看。荼蘼心不觉有些歉疚,若不是因她昨夜的一时兴起,她二哥何至如此。季竣廷的脾气她是知道的,这事她爹娘若真开了口,他心即便不愿也还是会接受的。但她却不愿他接受,他前世过得并不快活,这一世,她要他幸福,想他快活,她也会尽力的做到这一点。 季竣廷注意到她的面色,因对她微微一笑,安慰的拍了拍荼蘼的小手,示意没有什么。 用了午饭后,季竣灏便匆匆溜了出去,临去之时,还朝荼蘼挤了挤眼儿,荼蘼知他必是去准备夜探熙国公府了,心七上八下之余,也有些异样的兴奋感。 季竣灏走后,她毕竟也没了心思,因无聊的坐在母亲房里,逗着她爹前些日子买来的一直绿毛红嘴的鹦鹉玩。那鹦鹉已捻了舌头了,也会模糊不清的说些话,她便有一句没一句的随便逗着那鹦鹉胡乱说话,倒逗得段夫人在一边笑个不止。 荼蘼见她娘心情还不错,忍不住问了一句:“娘,二哥的婚事……” 段夫人听见这话,面上笑容却是不由的滞了一滞,迟疑了一下,毕竟还是细细的对女儿说了:“这事,你爹与我已同你二哥商量了,你二哥倒没反对,只是我与你爹总觉得该见一见那位小姐才好。婚姻之事可是大事,万不能马虎的!” 她少年时便嫁给了季煊,一生平顺无忧,但目之所及,自己的姊妹辈能如自己这般的,当真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而她自己得以幸福平顺,自然希望三子一女也都能如自己一般,得遇良人,两情缱绻,携手一生,因此她对子女的婚事也格外的慎重。 荼蘼猛点头:“娘可曾见过那位国公小姐?” 段夫人苦笑道:“这位国公小姐,京里头怕也没几个见过的,委实让人担心得紧!” 京里头的大家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并非没有,但哪家没个三亲四戚的,亲戚走动之间,有关这位小姐的一些事儿自然也就传了出来。惟独这位国公小姐,竟是一点影儿也捉摸不到的。按段夫人的打算,原是想私底下打探一番,若不意,即便不能在明面上拒绝了,也可使些委婉的手段,拖个几年,这事或者就不了了之了。 但目下这个情况,却叫她如何去打探。 母女两个正说着话,外头却传来慧清的声音:“三少爷来了!” 她这个话音还未落下,季竣灏已一头撞了进来。段夫人不由的皱了皱眉头,她生了三个儿子,长子性子沉稳,处事公允,打小儿就没叫她操过什麽心;次子又是温雅平和,善体人意,凡事一点就透,更不劳她挂心;唯有这个小儿子,自小儿身子不好,就让她操碎了心,其后忍痛送他上山学了几年武,身子是好了,偏又养成了这跳脱的性子,更让她头痛不已。 季竣灏笑吟吟的对母亲行了礼,眼角微微一扫荼蘼,已是递了一个眼色来。荼蘼会意,兄妹两个陪段夫人说了一回话,便寻了借口溜了出来。 二人寻了一处僻静之地,荼蘼瞅瞅她三哥,这才问道:“怎么这时候就回来了?” 季竣灏低声道:“我适才出去,恰遇着宝亲王了……”荼蘼轻轻的啊了一声,还未及说话,季竣灏又道:“宝亲王问我往何处去,我想着他与熙国公府也算是亲戚,若能得他引荐,光明正大的进去看上一看,岂非更好,便将这事对他说了!” “他怎么说?”荼蘼急急的追问着。 季竣灏得意一笑:“他自然是一口就答应了下来,又说要我等他的消息!” 荼蘼想着,忍不住叹了口气:“可是爹娘一定不会准我出去的!”上元节那日,容她出门,已是她二哥苦苦求情,这才破了例的。如今才过了几日,她又要出门,而且还是为着这事,她怎么想也知道她爹娘断然是不会答应的,不觉大感颓然。 这么一想,她忽然就是一怔,觉得自己如今真是变了许多,至少从前,她是绝不会如此心野,如此酷爱出门,她微微怔忡,不觉淡淡一笑,变成这样,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好的,至少,她现在可比从前快活了许多,生活也变得丰富多彩了许多。 季竣灏一向随心所欲,在外头也跑惯了,并不会觉得妹子出门有什么可奇怪的,当下满不在乎的一摆手:“船到桥头自然直,到那一日,我们再想法子,未必不能出门的!” 34 万佛寺 4万佛寺 4万佛寺 大户人家,最是讲究的便是一年顺遂,季竣灏年幼时,身体极弱,自小儿便供了长命灯在京西的万佛寺里,其后添了荼蘼,更是爱逾性命,也一并的供了灯,每年年初之时,总要去供奉香油,顺道祈祝一家平安。转眼年节将尽,段夫人便与季煊商量着要去庙里还愿。 季竣灏在一边听着,自然而然的便拿眼看了看荼蘼,二人换个眼色,都已有了算计。 正月廿八日,季氏一门浩浩荡荡前往万佛寺。万佛寺在京城西郊点翠山上,素为大乾皇家寺庙,一座偌大的点翠山,只得这一座庙宇,可见其雄伟壮丽。 万佛寺依山而建,取山势而分为六重,又依山势而逐渐升高,寺内共有铜塑菩萨二千余尊,金身菩萨千余尊,另有七千多泥塑菩萨,大大小小的菩萨恰合万佛之称,故名万佛寺。 正月廿五日下了一场大雪,此刻大雪封山,当真是银装素裹,别有一番风貌。山路上下,早有僧人铲了雪,将一条来路打点得清爽干净,只等烧香客来。 季氏一门从石牌坊一路而上,经石牌坊,而至正山门。季氏一门与万佛寺素有往来,年来岁往,也不知认捐了多少,故而山门跟前早有知客专门的候着,见了一家大小,忙上前稽行礼。季煊忙扶了,那知客便含笑的在前引路,且一路指点说着这山里的旧貌新颜。 荼蘼心挂念着熙国公家的小姐,也并没有多少心思去听着,只是亦步亦趋的跟在段夫人身边,季竣廷亦是心神不属。季竣灏已同他说过约了那位国公府小姐之事,他这心里,自然也是七上八下,很是忐忑。至于季竣邺,他如今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于家许多事务便也不甚在意,便是上着山,面上也止不住的挂着笑意。 一行人经正山门,往武殿,再到接引佛殿,然后才是观音殿,观音殿后便是万佛寺历代方丈高僧的塔林了,因此拜过观音殿后,一众人等便分了几路,各行其事去了。 段夫人入佛堂诵经默祷,而季煊应方丈之请去了方丈室,临去前便嘱三个儿子好好照顾女儿,一会子便在万佛寺用了斋饭回去。荼蘼心只怕她爹娘拘着她,一听这话,自是喜出望外,忙没口子的应了,一手拉住季竣廷一手拉住季竣廷,再回头打算去叫季竣邺时,却被季竣廷带笑制止了:“今儿韩家小姐也来上香!” 荼蘼啊了一声,不觉撇了撇嘴儿,很有些不以为然的瞟了大哥一眼。季竣邺被妹子看得面上一红,毕竟抹不下面子,尴尬道:“大哥一会子过去后山梅林,荼蘼可要一道去?” 荼蘼翘了翘小嘴儿,一本正经道:“好呵好呵,二哥三哥也一道去罢!” 她这话纯粹就是逗着她大哥玩,季竣廷与季竣灏心也都明白,毕竟他们今儿已约好了宝亲王。但季竣邺对这事可是一无所知,且他一贯少年老成,私底下更常拿出大哥的架势,没少教训两个弟弟,季竣廷与季竣灏兄弟两个虽也服他管教,但难得见他受窘一次,也都觉有趣,因双双举手赞同。 季竣邺怔了一下,半日才咳了一声,勉强道:“也好,一道去也热闹些!”那脸上神色却是难描难画,既要维持笑容,又没法不觉心虚,看得三人齐声大笑起来。 荼蘼笑够了,这才一扯她二哥三哥,傲然道:“我才不稀罕见她呢,见了便有三分香火情,等她来日嫁到咱家,我又怎好出面杀她威风!”说完了,她一甩头:“我们走!” 季竣邺因她的话而哭笑不得,只得站在原处无奈摇头。身后几个婢仆闻言无一不是捂嘴轻笑,都各觉有趣。惟有站得靠后一些的慧清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似有所动。 一行三人一路直往南面松林,这点翠山万佛寺,四季皆有殊景,无论何时过来,总有应时之景,此刻后山梅开正盛,可称得上十里香雪海,游人甚众。但因季竣廷的事儿毕竟隐秘,众人也都不想弄得全京城皆知,因此刻意挑了南面僻静一些的松林。 三人踏雪而行,足落雪上,便出咯吱咯吱之声,倒更觉幽静。季竣灏与宝亲王约的地儿乃是地处山腰的一个半山亭内,山势挺拔直上,却偏在最是陡峭之处凸起一块小小的平台。便有凑趣之人在那块平台上建了一座精致的小亭,且取了一个名字为“半云亭”。 亭是四方亭,檐角高翘,古朴雅致。周围古松参天而起,扎根于悬崖峭壁之上,枝干一概朝南,舒展伸开,有谦谦迎客之态。虽则两侧苍松带雪,姿态雄伟,荼蘼却仍是第一眼便瞧见了斜倚亭,一身深紫色织锦长衫,外罩墨色裘衣的宝亲王林培之。满目白雪皑皑之,他这一身衣衫,便显得格外醒目,加之他身形颀长优雅,乍一眼看去,挺拔堪比松柏。 看见他,荼蘼便没来由的想起了林垣驰,林家人倒都生了一副挺拔的好身板。穿什么衣裳都觉得挺拔贵气,那种鹤立鸡群的优雅与高人一等的气度,让人一见不由心折。 只是……她拧了下眉,回头看了季竣灏一眼,眸带了几分疑惑。毕竟,他们要见的,可不是宝亲王,而是那位神秘的熙国公小姐。季竣灏显然也觉得有些诧异,反倒是季竣廷,似乎微微的松了口气。这门亲事来的突然,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甚至会想,那日灯节猜谜的高台之上,幕后那位神秘的主人会不会就是那位熙国公小姐。 因为这个想法,使他对于此次会面,在紧张之余,也有些隐隐的期待。 林培之听见声音,便自然而然的看了过来,见是他们三人,便淡淡的笑了一笑,是那种招牌似的懒散笑容,带着一丝轻忽,一丝漫不经心,和几分若有若无的关注。 “来了?”他扬眉问,那是一种堪称华丽的嗓音,温如春风,慵懒如酒。黑得不见底的眸子,却带了几分兴味的看向荼蘼:“小荼蘼?”声音微微上扬,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荼蘼被他这一声唤,一个忍不住,竟是激灵灵的打了个冷战。这人的声音里头,有种奇异的暧昧,让她觉得他不像是在唤朋友的妹妹,而是在轻怜蜜爱的唤着自己的情人。 林培之笑吟吟的望着荼蘼,觉得她真是有趣得紧,尤其是刚才那个寒噤。 今日的荼蘼,穿了一身大红猩猩毡的连帽斗篷,帽檐上滚了一圈银白的狐毛,绒绒的圈住了她一张精致的小脸,红与白两种极端对比的颜色,愈衬得她一张小脸粉白鲜妍,眸子点漆也似,让他第一次现,原来这天下,真有眉目天然,难描难画的容颜。 这个女孩子,将来定可倾国倾城,他想着,不觉又是一笑。 35 奈何佳人 5奈何佳人 5奈何佳人 四人各自坐下后,季竣灏这才问起林培之怎么他会单身一人前来。 林培之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散淡的笑容:“我们早到了一刻儿,她等的有些不耐,说想去别处走走,我也不知你们何时才来,也不好拦,只得由她去了!” 这话一出,荼蘼不由的眨了眨眼儿,隐约觉得有些不对,这种相看之事,按说都是羞羞答答,怎么这位却是等得不耐,竟去别处走走去了。她抬头想问,但见季竣灏一脸无谓的在与林培之说话,全不曾觉出异样。季竣廷虽一贯是个精细人,但此刻身在局,心多少有些紧张,只正襟危坐,一时竟也并没觉得不妥。 反倒是林培之觉得她神情间的诧异,因笑吟吟的拿眼扫了她一下,眸带着一种近乎戏谑的笑,她不觉有些恼怒,觉得这人颇似卢修口那些现狐狸行迹却并不即刻捕捉,而是慢慢逗弄,待得时机成熟再一举擒获的猎人。 不过真是可惜,我可不是一般的狐狸呢,她暗暗想着,因仰头对林培之露出一个纯真的笑容:“今儿来此的只是殿下与郡主二位么?您二位可真是叔甥情深呢?” 熙国公千金乃是嘉铘长公主所出,因嘉铘长公主乃今上亲妹,因此这位熙国公千金甫一出生便被封为玉郡主,食邑千户。只是不论亲疏关系如何,宝亲王若与自己已成年的外甥女单独同行,独自前来这点翠山万佛寺,总还是一件不合理法之事。 此话一出,果然众人都讶然望向林培之。林培之呵呵一笑,凝眸看她,摇头道:“小荼蘼真是鬼灵精,不过今儿来的,可不是我的外甥女呢!” 荼蘼讶然的闪了闪眼,季竣廷与季竣灏也都面现诧异之色。林培之神色自若的补充道:“来的是我外甥,他来,岂非也是一样,至于我那外甥女儿么,她那性子……” 他说到这里,他很是自然的顿了一顿,含笑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话一出,众人对视一眼,倒也不好再继续逼问下去,女方性情羞怯,而导致这种兄长代妹子相亲之事,在京常有,故此季家三人虽觉失望,倒也不好过分挑刺。 既知并非女方亲自前来,季竣廷的面色便轻松了一些,言谈之间也显得洒脱了不少。荼蘼不愿与林培之多说话,只是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目不斜视,笑不露齿,年纪虽幼,却也是好一派大家闺秀风范。林培之逗了她几回,见她总是如此,却也无趣,只得罢了。 几人又坐了一刻,正觉不耐,这才见到远远的有人过来。 林培之恰坐在过来那人的对面,因随手一指,笑道:“那边可不是来了!” 季氏一家三口同时望去,远远见那人等身材,人不算高,却生了好一副长挑身材,兼且不甚怕冷,这等寒冬腊月的天气里,却只着了一身天青蓝锦缎长袍,愈显人如玉树,临风洒落。走得近了,才见那人金冠束顶,鹅蛋脸上,龙眉凤目,悬鼻薄唇,好一副清俊容貌。 荼蘼闪了闪眼,心一阵诧异,这人,怎的这般的眼熟,倒似在哪里见过一般,只是一时半会的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是谁来。 那人走得近了,凤目微微一扫众人,嘴角轻轻一扬,露出一个充满兴味的笑意。林培之已起了身,含笑叫道:“清秋,来,我为你引荐几位朋友!” 那人无所谓的笑笑,缓步上了亭子,悠然道:“这几位朋友我虽不曾见过,这些日子却是日日听说的,引荐却是不必了的!”他口说着,便注目看向季竣廷:“久闻季家二公子人品出众兼且才高八斗,今儿一见,倒也算是不错!” 这话说的客气,语气却带了几分说不出的轻慢味道,季竣廷一闻此语,便即皱了眉,心隐隐有些不快。那人倒也不理,便即转向季竣灏,目光之,闪动的是近乎挑衅的光芒:“据传三公子功夫甚是出众,何时得了闲,倒要讨教讨教!” 季竣灏见他出言不逊,心便也不喜,因冷了脸道:“故所愿也,不敢请尔!”他性子不似季竣廷温雅,喜怒皆行于色,这话说的更是针锋相对,居心要教训教训眼前这人。 林培之皱了下眉,轻轻呵斥了一声:“清秋……” 那人被他呵斥,便即住了口,只耸肩一笑。林培之带笑拱手歉然道:“清秋无状,得罪各位了,但请各位看在我的面上,莫要与他计较才好!” 季竣廷心虽自不快,但当着宝亲王的面,却也不欲闹得太僵,因微微一笑,正要开口打个圆场,却不防荼蘼在旁懒洋洋的打了呵欠,拿手揉了揉眼,掉头向季竣廷道:“二哥,我累了,爹娘还等着我们一道回去吃斋饭呢!这里,可真是无趣极了!” 季竣廷怔了一下,旋即会意,知道妹子对眼前这人也极不快,且有意搅局,不愿自己开口圆场,因点头道:“也快午时了,确该回去了!”却将适才圆场之话尽数丢在脑后,起身对林培之一拱手:“竣廷无行无状,难配高门,还请王爷多多致上贵戚!得罪之处,来日再行谢罪,只是今儿,却是不便奉陪了!” 论起门第,季家爵位虽次了一等,但实力比之熙国公府有过之而无不及,只不过本代熙国公尚了嘉铘公主,一双子女,皆是公主所出,论起清贵,自然稍稍胜之。 但今日一见,不欢而散,这门亲事自是就此作罢,再无可能了。 林培之只好苦笑,拱手与他作别之后,目光便自然而然的看向荼蘼。 “我久居海岛,虽说僻静,但也颇有些特产。此次回京,倒也备了些有趣的物事,可堪逗人一乐,改日使人送到府上,小荼蘼,你可千万要收下哦!” 荼蘼打鼻孔里哼了一声,也不知是答应还是不屑。却对季竣廷张开双臂,示意她二哥过来抱她。季竣廷见她刻意撒痴撒娇,便知她心不喜林培之二人,不觉苦笑,毕竟上前抱了她,又与林培之道了别,一家三口,掉头不顾而去。 林培之目送三人离去,不由的长叹一声,白了清秋一眼:“大好佳婿,奈何!” 清秋冷嗤了一声,漫不经心的拂了拂衣袖,反唇相讥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这话却是明嘲他对荼蘼的那点小心思。 林培之愕然,半晌干咳了一声:“我很老了么?” 清秋撇嘴,斜睨了他一眼,压根懒得开口搭理。 他们这边打趣,那边季家三人默然不语的走了一段,季竣灏才恨恨道:“那个该死的……”他说到姓名,不觉顿了一下,有些搞不清对方叫什么。 荼蘼接道:“是冼清秋!”熙国公本姓冼,适才那人该是唤作冼清秋无疑。 “该死的冼清秋……”季竣灏想也不想的接口继续骂,只是还不及说下去,已被季竣廷一个眼色给堵了回去:“罢了,今日见他一面也好,这门亲事,咱家本也不愿结,如今这样,倒也算是称心如意,两不相欠!” 荼蘼扁了扁嘴,心很有些不快,她有她的小算盘,她二哥今年想来是不会参加会试了,但三年后少不得还是要参加的,那时,难说会不会还有什么公主郡主看上他,不若赶在这几年里头,早早的挑一个情投意合的,将来也就省了多少事了。 只是这事,愈是心急,反愈是碰不上合适的,让人好生郁闷。 她无趣的拿脸在季竣廷肩上蹭了蹭,忽然道:“二哥三哥,我们去梅林顽一会子罢!” 季竣廷一怔,旋即明了她想去作甚,因带笑调侃道:“你不是怕与未来大嫂有了香火情,将来不忍为难她么,怎么如今却又改了主张了?” 荼蘼俏皮吐舌笑道:“不怕,大不了我将来不为难大嫂,只专意为难二嫂三嫂便是了!呀,哥哥多了,就是好!” 季竣廷哑然失笑道:“你既这般说了,二哥岂非更不敢带你过去了!” 荼蘼小嘴儿一翘,当即掉头看向季竣灏:“三哥!”她软软的叫,嘴角笑涡隐隐,说不出的甜美可人。 季竣灏当即上前一步,作势便要接她过来,口道:“荼蘼,你瞅瞅二哥,他那模样,将来定是娶了媳妇忘了妹子的。莫怕,等过两年,三哥定然娶个媳妇,任你随意欺负!” 这话出口,三人倒笑做了一团,却将适才的不快,尽数丢到了脑后。 36 卢修文的馈赠 6卢修的馈赠 6卢修的馈赠 万佛寺的斋菜在整个京城也是极为出名的,且万佛寺份属皇家,因此能够在万佛寺吃到一顿斋饭也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身份象征。 午时不到,荼蘼与季竣廷、季竣灏便回来了。季煊与段夫人早已等在那里,斋饭也早已上了桌。这些斋菜,猛一眼看去,倒是鸡鸭鱼肉,色色俱全,兼且肉香扑鼻,看着非但不素,反倒比平日吃的更要荤得多。荼蘼不觉的做了个鬼脸。 慧清见她过来,便自然而然的过去,为她除了斗篷,挂在一边。 荼蘼这才过去母亲身边坐了。万佛寺的斋菜她是惯吃的,因此也没多少兴趣。坐定之后,只是做张做势的左右看着,诧异问道:“呀,大哥还没回来呀?” 她这话一出,跟在她后头的季竣廷倒还撑得住,季竣灏却已一个忍不住,嘴角翘了上去。段夫人自然不会错过这一幕,微微一笑,白了女儿一眼。今儿韩尚书一家也来万佛寺烧香,故而长子去了何处,她心是一清二楚,不过是怕儿子面嫩,装着糊涂罢了。 一边的季煊咳嗽了一声,瞪了女儿一眼。这丫头如今是愈的精灵古怪,该知道不该知道的,她都知道,全没一丝女儿家应有的矜持,确该好好敲打敲打了。 荼蘼被他一瞪,便缩了缩脖颈,挺直了腰杆,摆出一副端庄矜持的模样,优雅从容的端坐一侧,却叫她爹再寻不出一丝的瑕疵来。季煊见状不由哭笑不得,倒也不好再说她。 午时过了一刻,季竣邺这才匆匆过来,眼见一家子只自己最晚,不觉有些赧然,毕竟开口掩饰道:“儿子适才一时兴起,过去梅林走了一遭,却不巧遇到韩伯父一家……” 他不善说谎,才说了这几句,脸色已泛了红,有些说不下去了。 段夫人看着,心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温和道:“亲家一门今儿也来还愿么,说来倒也真是巧了,一会子可要过去见上一见!” 季煊压了压满心的好笑,点头道:“正该如此!” 段夫人便叫季竣邺坐下,荼蘼在旁忽闪着大眼,忽然道:“娘,我们一会子也去看看梅花罢!这个时节的红梅可不是开得正好呢!” 段夫人含笑点头允准。季竣灏则在一边抢道:“可不是,白雪配红梅,那才是相映成趣,相得益彰呢!”他口说着,便拿了眼去看季竣邺。 不出所料,季竣邺骤然听了这句,脸上又是一阵红,好不窘迫的模样。 荼蘼好玩的看着她大哥,又悄悄递了眼色给季竣廷,季竣廷心好笑,便又接了一句:“正所谓‘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如今雪压寒梅,可不是二者兼备了!” 荼蘼点了点头:“真真是呢,据说前人扫梅蕊之雪,以瓷瓶密封藏之树下,待暑天取之烹茶,其味堪称佳妙,不若我们也去寻个瓷瓶来,扫它一瓮雪……” 她这一席话说得语调舒缓、温柔,兼且雅至极,全不似平日声气。只是说到这里,已再说不下去,只是捧了肚子放声大笑起来,适才装出的几分大家闺秀之风一时荡然无存。 季竣灏在一边也是笑得倒跌,季竣廷虽顾着大哥面子,极力强忍,但也颇有些忍不住。季竣邺在旁听着,面上早已一时红一时白,只恨不能有个地洞钻了进去。 季煊与段夫人对视了一眼,心早已明白过来,这事必是女儿拖了两个哥哥,私底下偷偷溜去梅林,偷窥她大哥与韩家小姐相会的景象。只是这鬼丫头,看了也就看了,竟还不忘要拿到当面来调侃一番,夫妻二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季煊重重的咳嗽了一声,沉声呵斥道:“满口胡柴!闭嘴吃饭!”嘴角终究还是忍不住的翘了一翘。 一顿饭总算在季煊的强力镇压下,静默无声的用完了。 只是私底下季竣廷却是吃了无数他大哥飞来的眼刀子,季竣廷甚是无辜的看着季竣邺,示意自己其实也很无奈,季竣邺也并不理会,只是继续瞪他。 在他心,妹子年幼,不通事务,幼弟又素是个好事的,惟有二弟一贯行事稳妥,素日与他有商有量,又是个拿得定主意的,怎么今日却会随着她们一道胡闹,让他好生难堪。 季竣廷摸摸鼻子,知道这事他大哥已给他定了性了,再想辩驳已是不能,只得生受了。 众人在旁看着,心都各觉好笑。一顿饭用完了,季煊便领了一家,过去拜望韩尚书。 韩宇韩尚书年可五旬,面容清癯,五绺长须飘飘,儒雅不失威严,颇有人士大夫之风。韩夫人娘家姓柳,容貌虽不及段夫人,却也算得是个美人。 韩家小姐名璀,生得杏脸桃腮,柳眉星眸,却是一个标准的美人坯子。荼蘼瞧见她时,不由的对她笑了一笑。这位韩小姐,她从前却是见过的,心对她也是欣赏得紧。她之所以会玉成此事,正是因为这位韩小姐的执拗性子与治家的手段。 爱上了,就一条路直走到黑,好与不好,都自己担到底。 季竣邺前世的妻子姓袁,却也是位大家闺秀,人是极好的,只是性子太过柔懦,身体也并不好。二人成婚三年,她方才有了身孕,却又因难产身亡,连带着腹的孩子也没能保住。荼蘼既知这事,心也实在不欲她大哥再重蹈覆辙。 无论怎样,看着从前的一点一滴带着遗憾的旧事,在自己的努力下慢慢的倾覆,开始向好的方向转变,她的心,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柳夫人对季家的三个儿子倒都算是熟悉,惟独不曾见过荼蘼,此刻两家一会面,她便笑吟吟的过来,执了荼蘼的手,只是没口子的夸赞。她与韩宇夫妻多年,未曾得子,只得了两个女儿。反是韩宇的侧室王氏,一连为他生了三个儿子,让她心很是有些不安。好在长女嫁的甚好,如今次女又将与清平侯季家结姻,算起来,倒也为她长了不少的颜面。 两家各自客气了一回,荼蘼便自溜到韩璀跟前,甜甜的叫了一声:“姐姐!” 虽说亲事早已定了,但韩璀一日不过门,照着规矩,她却是不好叫她嫂子的。何况她居心要与韩璀处好关系,也更不愿弄得人家羞赧尴尬。至于她大哥,她知他疼爱自己,况季竣邺又是男子,面皮却比女子厚上许多,胡闹一些也不怕。 季竣邺一眼瞅见妹子过去,这心顿时便拎了起来,只恐她再胡说什么,此刻见她乖巧,这才放了心。荼蘼眼尾早瞧见她大哥的神情,不由暗自好笑。 两家会面,倒也相谈甚欢。申时过后,这才一道下山。 才刚到家,在偏厅坐了,便有管事的来回话,说是庐山派人送了信与礼物来。季煊便点头示意请来人上来。段夫人见有客来,忙携了荼蘼进了内堂。 荼蘼听见是庐山差的人,立时便想起了卢修,只是又不好违拗母亲的意思,只得一步一回头的看着。季竣廷看她模样,不觉失笑,因朝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她莫要心急,自己得了消息,立时去告知她,荼蘼这才依依的去了。 过不一会的工夫,季竣廷果然笑吟吟的过来了,手还托了一只锦匣。荼蘼正自等得不耐,见他来了,不觉欢呼雀跃,飞奔上前,便要去抢那匣子。 季竣廷倒也并不逗她,笑着将匣子递了给她。 荼蘼打开匣子一看,匣内放了三张薄如蝉翼,似皮似纸的物事,看那模样,却是五官俱全,果是面具的形质,只是其精巧细微之处,却远非一般面具所能媲美。 她不由的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的拎起其一张,细细打量了一回,这才转身坐到镜前,慢慢的将那东西戴在了面上。 镜呈现出来的,是一张精致的小脸,微圆的脸蛋,长眉毛、大眼睛、稍稍塌陷的鼻梁,这是一张十来岁男童的脸,不算怎么好看,却还算清秀讨人喜欢。 身后的段夫人惊噫了一声,声音里满是惊讶之情。 36 季庐 6季庐 6季庐 秦甫生再来季府已是二月初四日。季煊恰在家,听见他来,便忙迎了出去。二人见面,不免寒暄了几句,季煊一路引着秦甫生进了书房的小院,早有下人去通知了荼蘼。 二人才刚坐下不多一刻的工夫,便有一个青衣的小小书童送了茶上来。 这书童才一进来,季煊便有些诧异。此人看着也就十来岁的模样,微圆的脸,长眉毛,黑亮的大眼睛,微塌的鼻梁,虽不特别清秀,看着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机灵劲与熟悉感。 只是无论他怎么想,也想不到何时这个书房里头竟用了这么一个书童。这个书房原是荼蘼专用的,按说便是安排,也该寻个小丫鬟来伺候着,怎么此刻却用了这么一个小书童。 只是当着秦甫生的面,他却也不好作,只冷冷的看了这书童一眼。这小书童却对他的目光视若无睹,送完茶后,便紧走了几步,在季煊身后站定了,睁着一双大眼看着秦甫生。 秦甫生家虽无女儿,对大户人家的规矩却是清楚得紧,见出来一个书童伺候,已是甚是诧异,此刻见这书童这般无礼的直视自己,不免更加愕然。 季煊注意到秦甫生的表情,不觉拧了眉头,轻轻咳了一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何时来这书房伺候的?”语气已愈加的严厉。 那书童却不惧他,动作甚是俏皮的歪了歪头,道:“我叫季庐,在这里已很久了呢!”他声音压得虽低,且带了几分刻意,却仍是说不出的清脆好听。 只是这声音听在季煊耳却是熟悉,非常之熟悉,他怔了一下后,便拿了眼上下的打量着这个自称季庐的小书童。那书童吃看不过,不觉朝他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顽皮的鬼脸。季煊愕然,这才明白过来,因无奈叱骂道:“你这个鬼丫头!” 这句鬼丫头出口,连带着一边的秦甫生也自恍然大悟,当下呵呵大笑起来。 荼蘼吐吐舌头,乖巧的在一边坐下了。原来那日收到卢修的东西,她毕竟缠着母亲不让她告知季煊,段夫人见她只是满口的甜言蜜语,骗着说要给季煊一个惊喜,心自也好笑,终究还是答应了,只看她如何给这么一个惊喜。 便是今日,她若送完茶,掉头便走,想必季煊与秦甫生也不能现她就是那小书童,不过若是掉头就走了,岂非太过无趣。她刻意多待了一阵,本想多同父亲玩一会,却不料终究在声音上露了破绽,被季煊一举识破。 秦甫生笑完了,便对荼蘼招招手,荼蘼便笑吟吟的过去,在他跟前站定了。 秦甫生细细的端详了她一会,点头笑道:“我久闻这天下有这一物事,从来都只道它乃是虚妄之辞,却不料今儿竟能亲见,果真是精巧得紧!” 荼蘼格格的笑,便从脸上揭下那面具,递给他看了,秦甫生与季煊传看了一回,都是赞叹不已。季煊随口问道:“这东西可是你卢师傅上回差人带了给你的?” 荼蘼清脆的应了一声,反手抱住他的胳膊:“爹,我带了这个,那就没人能认出我了呢,你就让我去医馆学医去吧!” 季煊一怔,这才记起上回所商量的事儿,不禁又皱了眉。 荼蘼见他犹疑,忙举起两根手指:“就学两年,我只学两年,可好?” 季煊微微思忖了一下,终于点头道:“好,我们便说好了,你满了十岁后,便再不许去医馆了!” 荼蘼欣喜的频频点头,满口的应了。父女二人互看一眼,都觉满意。 季煊之所以答得这般爽快,自有他的考量,女儿如今还小,偶尔去医馆看看,倒也无妨。等长子成了婚,至多暮春时节,他仍打算回庐山避暑,此一去,若无大事,近三四年,他也没有回京的打算,这般一来,满打满算之下,荼蘼在医馆里头也待不到三个月。 二三个月时间,自己便只当她是去看了一回热闹,见了一回世面罢了。也免得她日日在家纠缠不清,闹得家下不宁。他的心思,荼蘼虽不清楚,却也隐约能猜出几分,不过她也并不在意,反正她爹也没说只准她在秦家医馆学医,若去了庐山,大不了寻卢修帮她在庐山下寻一家医馆。卢修这人甚是神秘,这点小事,想必也难不倒他。 至于两年之约,且等过完这二年再行商议也并不为迟。 父女二人各怀鬼胎,一时倒也相安无事。 季煊又坐了一会,便起身告辞而去。毕竟秦甫生难得过府一次,他也不好过分耽误秦甫生授课。荼蘼却没有多少心思听秦甫生授课,只是拉着他的袖角,软声央求道:“秦师傅,你带我去医馆看看罢!” 秦甫生哑然失笑,抬手轻轻敲了她一记,温和道:“等下回罢,此时过去,医馆里头也没准备,况你爹适才在时,你也不提,此刻若要出门,少不得得再去同他说上一说!” “那我们几时去?”荼蘼急急的追了一句。 她其实压根就没打算今儿过去医馆,毕竟此刻时候也不早了,眼看着便是午时,怕是才刚出门,便要用午饭了。之所以此刻提了起来,只不过是想缠着秦甫生定个日子,免得他老人家一忙了起来,却将这事丢在脑后,等他一个月后再来,黄花菜早都凉透了。 秦甫生毕竟不是季煊,哪里知道她的小心眼,掐指算了一算,道:“那就三日罢,三日后,我叫医馆收拾收拾,带你过去看看,你看可好?” 荼蘼心大喜,面上却不露出来,只翘了小嘴儿抱怨道:“秦师傅过年也不来看我!” 秦甫生呵呵一笑:“大家伙儿都知正月里过年,只是这病可是不管甚么正月,甚么年节,却叫师傅如何是好呢?”不过经荼蘼这一提醒,他倒是想起一事来,因伸手入袖,掏出一只绣工精美的香袋递了给荼蘼。 荼蘼伸手接了过去,低头细细一端详。那香袋不大,做得却甚精巧,上头绣的却是福寿双全图,绣工亦极佳妙。秦甫生见她仔细打量,看神气似甚喜爱,心不觉高兴,因指那香袋道:“这是你师娘亲手做的,里头放了一块师傅早年无意得到千年犀角。这犀角甚是稀奇,既可避水,又能解毒,师傅留着无用,便送你随身带着,将来或有得用的一日!” 荼蘼怔了一下,她其实倒未必真喜欢这香袋,毕竟这些东西她实在见的太多了。只是这香袋做工精致,材质又像是贡缎,且秦甫生递给自己时,面色甚为凝重,便猜知这香袋怕不是家下随意之人做的,因刻意的在面上露出了几分喜爱之色。 却不想自己还真是想得对了,忙笑吟吟的解下腰间的香袋,将这一只小心的戴好了:“师傅回去帮我好好谢谢师娘,这香袋,我可真喜欢极了!还有那犀角,我也喜欢!” 她着重的谢了香袋,对那千年犀角,却只简单一句,毕竟她此刻还小,若表现得对千年犀角太过重视,难免引人疑窦。只是她面上虽如此,心的那份感动,却是难以言喻。 秦甫生见她举动,心不觉满意。但千年犀角之珍贵,却也不容轻忽,因对了荼蘼又细细的解说了一回,生恐她一个不在意,随手丢在了一边。 38 出诊 8出诊 8出诊 秦家医馆,位于京秋叶胡同正,毗邻天桥,正是京最为繁华之处。 自有大乾,便有了这家医馆。大乾三十年之时,诏下,召医馆当时的主人秦奉入宫,为太医院判官,秩正六品。从此,秦家代代有人入太医院,俨然成了大乾的太医世家。 而秋叶胡同的秦家医馆也因此而更加兴旺。 这几日,常在天桥左近游荡的人一无例外的现秦家医馆内忽然多了一个小小的学徒。医馆内有个小学徒原是颇为正常的,但出现在秦家医馆,便让人有些诧异。 因京人人皆知,秦家医馆是不用外人的,可是今日却忽然用了,而且用的还是一个小小的孩童。更让人诧异的是,这个小学徒还不是每日都来,每隔一日,他才来一回,而且来的晚,走的早。按说这样的学徒,无论在哪儿,都是不受人待见的,但这个小学徒却是例外,店里的人见了他,非但客气万分,兼且宠爱有家,只差没追着喊小祖宗。 这些人里头,甚至还包括秦甫生太医的长子秦槐。 最为让人惊讶的是,自打这个小学徒来了后,这秦家医馆也变得热闹了许多,时不时便能看到清平侯季家的几位公子前来串门,甚至有那么一两次,有眼尖的人甚至现了清平侯季煊的身影。于是私底下,窃窃私语的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 至于街上的那些三姑六婆,更是好奇无比,成日里寻着借口,一忽儿跑来医馆买几钱山楂,一忽儿又过来买些闲散物事,都只为跟这个小学徒说上几句话。 偏这孩子还有个有趣的地方,明明生的并不如何标致漂亮,说话的声音却是出奇的好听,一笑起来,一双大眼睛更是流光溢彩,不用几句,便能骗得你几乎要将心掏了给他。 既是医馆,有上门抓药的,自然也有前来求诊的,出诊自也少不了。 原先出诊,秦槐通常会带一名小厮随同,并背着医箱,自打这位小学徒来了后,但凡他在,秦槐每次出诊总要带了他一道去,且一改从前坐轿的习惯改而乘车前往。 有鉴于此,街坊们难免议论纷纷,都在私底下讨论这个小学徒究竟是不是秦甫生太医的私生子。只是这个问题实在过于难解,众人暗地里说了几日,也就厌烦了。 这个小学徒便就此在秦家医馆生存了下来,逢单不至,逢双必来,渐渐的,街坊们便也知道了他的小名:小庐。 这个小庐,自然便是荼蘼了。经过再三的争取,季煊终于答应她逢双日过来医馆习医,单日她则要依旧留在家,学习琴棋书画、诸般礼仪。 她初来时,季氏三兄弟总不放心,时不时的便要来看看,便是季煊也真是来过一次。荼蘼何等精乖,很快便现季家的这些举动已引起了街坊邻居的注意,当下在家郑重的说了一回,三兄弟才算收敛了一些,只是偶尔仍会来转上一圈。 这日正是双日,荼蘼在医馆混了一日,看看时候已不早了,正要回家,忽一眼瞧见有人急急的踏了进来,只是嚷嚷着要见秦槐。她见此情景,便知这必是来了求诊之人。 这人一身青衣,虽是穿绸着缎,却仍脱不了一身的奴气,看来定是哪个富贵人家所派。医馆内似乎有人识得他,过来招呼后,便带了他进去寻秦槐。 她存了好奇,便不肯走,只是在一边站了。不过片刻工夫,秦槐已与那人并肩的快步出来,一眼瞅见她,不觉怔了一下,问道:“还没走?” 荼蘼朝他甜甜一笑,并不接话。秦槐叹了口气,看她那模样,便知她是打定了主意要与自己一道过去了,因道:“既是没走,那便跟我一道去罢!”荼蘼来了其实还没多少日子,但他已深知这个小丫头的执拗脾气,知道今儿若不让她跟,她必是不肯罢休的。 荼蘼欢快的答应了一声,急急的跟了上去。上了车,秦槐这才低声道:“这个是熙国公的家人,说是嘉铘长公主忽然晕厥过去了,请我立时过去呢!” 荼蘼轻轻的啊了一声,自打那日万佛寺会面之后,熙国公就再没提起过这桩婚事,她爹季煊试探了几回后,也已放了心,私下里已将明珠与宝玉尽皆送还了熙国公。 熙国公只是叹了一声,便收了东西,不过看那模样,颇有些抑郁的意思。 这些事儿,季氏夫妇自然不会对她讲,她也是半偷听,半看神色猜了几分出来。别的且不说,反正她二哥如今乐得轻松了。秦槐带笑看着荼蘼,前些日子,季家与熙国公府有意议亲的事儿,他自然隐约的听到了一些,此事刚起,却又很快没了声息,京私底下自也有议论,但这两家都是惹不起的人物,因此却也没人当面提起。 荼蘼抬眼时恰恰瞧见秦槐若有所思的望着自己,不觉撇了撇小嘴:“老奸巨滑!”这话自然是指秦槐有意套她的话,打听她家与熙国公家的事儿。 秦槐呵呵大笑起来,他是秦甫生的长子,过了年恰是二十六岁。不过于医术方面,却已得了他父亲的真传,他父亲常年在宫,医馆出诊便大多由他出面,京谓秦家为一门双神医,倒也很给他几分面子。似荼蘼这般同他说话的,还真是不多。 “小鬼丫头!”他笑着道了一句,语气里却多有疼爱之意。 荼蘼也懒得同他计较,只掩了小嘴打了一个哈欠。二人又闲闲的说了几句,车却已到了熙国公府。熙国公府的管家早已在外候着,见秦槐来了,忙上前行礼,又一路引了他进去。 荼蘼紧跟其后,一路行到雕栏画栋的垂花门前,那管家便有些迟疑的看了荼蘼一眼。此去已是内院,大夫自然是要进去的,只是这跟着的小厮…… 秦槐注意到他的神色,因轻轻一笑,温和道:“这是我的小师弟,还望连管家容他与我一道进去罢!” 那连管家听了这话,哪里好拒绝,因笑道:“既是秦大夫的师弟,进去自是无妨的!” 秦槐忙谢了他,伸手自一边的小厮手接了药箱,转手递给荼蘼:“走罢!” 荼蘼暗地里给了他一个白眼,却还是乖巧的接过药箱,随他一道进了垂花门。 一进垂花门,眼前景象立时大变,适才在外院行走时,只觉树木高大,屋舍建筑大气磅礴,好一派富贵气象。进了垂花门后,满目所见,只是小巧流水,叠石假山,亭台楼榭,倒是十足十的江南风味,令人瞧着,顿觉赏心悦目,极是怡人。 三人正走着,对面却急急的走来一名女子,连管家一眼见了她,忙弯腰行礼,甚是恭谨的唤了一声:“郡主!” 荼蘼听他唤那女子做郡主,不觉心一震,忙抬眼去看这女子。这一眼瞧了,不觉怔住了。原来那女子身材高挑,一张鹅蛋脸儿,眉目清秀又带几分勃勃英气,可不正与那日山上所见的那位冼清秋一般模样。而且…… 她抿了下唇,是了,见到她女装的模样,她终于想起自己当年确曾在宫见过她一面。 眼前的这个人,可不正是二十年后的宝亲王妃。 39 怒 9怒 9怒 荼蘼急急匆匆的自角门下了车,一路忙忙的跑回自己的院子,叫慧纹来给自己穿衣梳头,待一切都弄好了,这才带了几分心虚的赶往母亲的院子。去了一回熙国公府,耽搁了好些时间,用晚饭的时间是早过了,想来一会子定要被责骂一顿了。 小花厅里头,季氏夫妇与三个儿子都在,段夫人蹙着眉,不时的往外瞅上一眼,其余人等也都各自焦心,季煊的眉头更是拧得紧紧的。他已派了人去过秦家医馆,只是传信那人至今还未回来,未免让他心更加着急。 季煊重重的哼了一声,正要怒,却听外头一迭连声的叫着:“大小姐,大小姐,你慢着些走,仔细摔着!”却是慧纹的声音。 厅众人忽然听了这一声,不觉同时松了口气。季竣灏动作最快,俐落的跳了起来,一个箭步已出了花厅,不多一会,笑吟吟的抱了荼蘼进来。荼蘼甚是无辜的瞧了厅诸人一眼,目光落在父亲充满怒气的面容上,不觉吐了吐小舌头。 季竣灏以同情的目光瞧了妹子一眼,却还是避开了父亲,将妹子放在了母亲身边。 季煊轻咳了一声,冷脸问道:“今儿去哪儿了?” 荼蘼缩了缩脖子,在觉段夫人的脸色也不好之后,不敢耍赖,只乖乖答道:“今儿熙国公府来人请秦大哥出诊,我瞧着有趣,便跟着去了,谁料却耽误了时间!” 她刻意模糊化了熙国公府过来请人的时间,想最后的糊弄一下。 季煊没料到她有这般多的心眼,因点了点头,面色稍稍缓和了一些:“原来如此!” 季竣灏在旁听到熙国公府四个字,便很自然的问了一句:“你看到那位郡主没有?” 他原也没指望妹子会说见到了,谁料荼蘼竟点了点头,一脸认真道:“看到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怔,季竣灏想也不想的问了一句:“她长什么样?” 荼蘼悄眼偷睨了季竣廷一眼,见他虽故作正经,但眸也隐约有些好奇,这才不顾她爹娘古怪的面色,答道:“跟冼清秋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季竣灏想也不想的脱口而出:“难不成,上回她竟是女扮男装?” 厅诸人听了荼蘼的话,其实都在怀疑这一点,不过是顾着季竣廷的面子,不甚好意思说出来,却不料被这个嘴快的一下子就揭了出来,都是各各相望,没一个开声。 荼蘼一眼瞅见她二哥有些青的面色,不觉早在心里将她三哥骂了狗血淋头,面上却故作疑惑道:“这个我却不知道了,不过爹不是说过国公府共有一子一女么?” 她说着,便拿了迷惘的眼光去看季煊,似是在问父亲。 季煊重重的咳嗽了一声,淡淡道:“熙国公府确有一子一女,这两个孩子怕是一胎双生的也未可知,不得胡乱猜疑!” 季竣廷则淡淡接口道:“是与不是,其实都与咱家无关,何必费那心思猜来猜去!”他口虽说着无关的话,心里却是好一阵火起。他外表看来虽则温和尔雅,心其实自视甚高,如何受得了这等窝囊气。只是此刻在家人跟前,他却是绝不愿被拿出来讨论的。 荼蘼私底下狠狠的踢了季竣灏一眼,表示自己的不满。季竣灏话才出口,已觉不对,只是无法收回,只好苦了脸去望季竣廷,画蛇添足的又加一句:“二哥,我不是有意的!” 这话一出,众人都是瞠目结舌,几有一种想要昏倒的冲动。 段夫人瞪了幼子一眼:“罢了,别人家的事儿,总说它作甚,慧清,传饭!” 立在外头等着吩咐的慧清忙答应了一声,快步的下去了。季竣灏左右的看看,老老实实的闭了口,再不说一个字,一顿饭倒也波澜不惊的过去了。 用完了饭,循例喝了茶后,季煊便挥手示意三个儿子各自回屋。荼蘼暗地里吐吐舌头,知道今儿这顿责骂,自己是跑不了的,倒也认命的坐着,并不动弹。 果不其然,季煊打走三个儿子后,便将目光对准了女儿:“国公府上谁病了?” 荼蘼闪了闪眼,先是疑惑,旋即恍然,便答道:“是长公主呢!秦大哥说,她是郁结于心,又不知被什么刺激了一下,以致晕厥,其实倒并没有什么大事!” 这些话,都是出了熙国公府,她才问起秦槐。秦槐倒也并不瞒她,一一的说了。荼蘼何等聪明,听他一说,便又想起那位郡主来。她们进去时,那位郡主刚刚出来,面上微带慌乱之色,却并没有跟了她们一道进去。等她们再出来时,她却主动迎了上来,问起嘉铘长公主的病情,显得甚是关切,看来将这位以霸道闻名的公主气成这样的必是她了。 季煊点了点头,便没再问什么。段夫人便拉过女儿,絮絮的说了几句,又嘱她下次定要早早回来,否则可再不准她过去秦家医馆了。荼蘼闻言大喜,忙一一的应了。 好容易从母亲那里脱身出来,她领着一票丫鬟慢慢的往自己的小院走去,心念念不忘的却还是那位玉郡主冼清秋。她好歹也是经过风雨,居过高位之人,只需一眼,便能看出这位玉郡主确实便是之前她在万佛寺见过的那位冼清秋,而她,那时也必然是女扮男装。 世间虽有容颜完全相同之人,却绝不会有气质、容颜、甚至一些微小动作也完全一样的人。只是,她若真是玉郡主,又怎会嫁给宝亲王? 大乾于婚姻之道上,虽也讲究一个亲上加亲,但宝亲王可是玉郡主的嫡亲舅舅! 外甥女嫁给舅舅,这…… 而且,万佛寺相见之时,这两人之间也并没有任何暧昧的气息呀! 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决定先将这事丢诸脑后。拐过一道曲廊,她被忽然蹿出的一个灵活身影惊了一跳,险些没尖叫出声。 那人身手倒也灵活,一把捞住她,笑吟吟的伸手捂了她嘴:“是我!” 荼蘼定睛看时,却见那人容颜清俊,举止洒落,却是她三哥季竣灏。她气呼呼的拨开他的手,恼怒道:“三哥,你想吓死我呀!” 后头的一群丫鬟也被惊得人仰马翻。慧纹才回一神,便不由怒道:“三少爷,您这可太过了!”一群丫头忙叽叽喳喳的跟着后头,却将季竣灏好好的数落了一番。只是言语之间,都是轻嗔薄怒,夹带秋波无数,说是嗔怪,倒不如说是要在季竣灏跟前卖弄风骚。 荼蘼听得哭笑不得,季竣灏倒实在,哈哈一笑之后,便对众女深深一揖:“诸位姐姐在上,竣灏不慎唐突,明日当赠一份厚礼,以平众怒,众姐姐觉得如何?” ----------- 最近有点不舒服,郁闷的人生啊! 40 抉择 4o抉择 4o抉择 打了众丫鬟,季竣灏便拉了荼蘼,一路回屋。慧纹知道兄妹二人必有话说,送了茶后,便知趣的退了下去。荼蘼歪头瞅了她三哥一眼:“三哥,你又想干嘛呀?” 季竣灏一笑,问道:“荼蘼,你敢确定那个冼清秋就是玉郡主么?” 荼蘼心念头一转,她适才随口一句,本来倒不碍什么事儿,但被她三哥随口接了一句女扮男装,才弄得一家大小均觉颜面无光,因此此刻也并不肯再那么肯定,只道:“我看着他们长的,真的是一模一样,一点差别也没有呢!” 季竣灏微微眯眼,喃喃道:“这天下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倒也不是没有……” 荼蘼赶忙点头赞同:“可不是呢,三哥,你说我们要不要去找找二哥……”她口说着这话,心里头可绝没有一丝去找季竣廷的意思。 季竣灏摇了摇头:“别了,二哥看着温和,其实最要面子,不如都装着不知道也就罢了!”他平日看来虽大大咧咧,却也不是没脑子的人,今儿犯了错,心里也自有数。 荼蘼乖巧的点头,却又拿眼看他:“三哥,你是不是又在动什么坏心思了?”她可不觉得季竣灏来找她就只是为了确认一下冼清秋是不是就是玉郡主。 季竣灏嘿嘿一笑,低声道:“荼蘼,你说,咱是不是一家人?” 荼蘼怀疑的瞄着他:“那是自然的!” “既然咱是一家人,你说,如果冼清秋确是玉郡主,我们是不是该为二哥出口气?” 荼蘼怔了一下,这才明白她三哥的打算,迟疑了一下,她道:“可是现在我们并不晓得他们是不是同一个人呢?”她其实是可以肯定那两人的确是同一个人的,只是此刻说这个话实在并不相宜,她虽说也很想出这一口气,但更怕事情闹大了,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季竣灏却不在意,伸手抵唇,轻轻嘘了一声:“你别嚷嚷,这事就交给三哥去办。我们先查一查,若不是,此事自然作罢,若是,我们当然不能善罢甘休!” 荼蘼沉默了一下,这件事情,其实不止是季竣廷,一家子谁不窝了一肚子火。熙国公冼家固然清贵,清平侯府倒也未必就差了。这门亲事原也是冼家自己求上门来的,结果却弄出这么一出来,搞的季家颜面大失,却让人怎能甘心就此罢休。点了点头,她认真道:“三哥,你去查罢!这事,我们好歹也要折腾一回,断不能让二哥受这憋屈!” 虽然她如今实在不愿做这出头鸟,更不想弄出事情来,坏了她一家平安的百年大计,但是我不欺人,人却欺我,好歹也不能就这么忍气吞声了。 季竣灏嘿嘿一笑:“这还用你说!”言毕起身就要离开。 荼蘼却又忽然想起什么来,忙伸手扯住他的衣袖:“三哥,你若查出什么来,可千万记得要告诉我,不许一个人偷偷将事做了,否则以后我可再不理你了!”说到底,她还是有些害怕季竣灏把事情弄得太大,搞到将来无法收拾。她三哥的脾气一贯就是有仇报仇,有来有往,这具体的行事,只怕还得让她来谋划一番,以期做到不动声色,却能将这口气出了。 季竣灏也不多想,爽快的应了一声,匆匆的出去了。 荼蘼在房里坐了一会,闷闷的叹了口气。年纪小自有年纪小的好处,可以装傻、撒娇,让人不设防,但同时带来的坏处便是全无自主之力,不管做什么,总要依侍别人。她苦笑了一声,不再多想这些,长大不是一天两天,而且若是真长大了,面临的又是嫁人的问题了。 次日,荼蘼用了早饭后,便往书房去。照例,今儿是要学习琴棋书画、礼仪礼节的。因为在段夫人屋里磨蹭了一会,她到书房时已经不早了。金麟早已坐在书房内,静静看书。 荼蘼过去,对他行了礼,唤了一声:“金先生!” 金麟点了点头,这才抬起眼睛:“今儿想学什么?” “学棋罢!”荼蘼想了一想,却是挑了个最为省力的东西出来。 金麟神色不便,只是眸却隐隐的掠过了一丝笑意。这个徒儿,其实并无心向学,却无疑是他授徒期间最为轻松的一个。她其实什么都懂,但她的家人却似乎觉得她什么也不懂,让他这个居于其的先生,很是享受了一回不劳而获的轻省。 摆上棋枰,二人对面坐下,慢慢的下起棋来。金麟的棋艺无疑是极高的,荼蘼在第一日学棋的时候便现了。她伸手拈子,叮的一声落于枰上,双目却带了几分好奇的看着金麟。从他初来没有几日,她便现这位先生有些古怪,可是直到今日,她也没能现更多的问题。 金麟微微一笑,跟着落了一子,然后才提点一般的说了一句:“分心可不是好事!” 荼蘼应了一声,却索性不再落子,只好奇的望着他:“先生真是个奇怪的人!” 金麟不答,却取过棋枰旁的茶盏,优雅的拨了拨浮茶,轻轻啜了一口,这才道:“你又何尝不是一个奇怪的学生!” 荼蘼听着,不觉噗哧一笑,顽皮道:“那可不正是一对古怪的师徒!”金麟闻言哈哈大笑起来。二人却再不提刚才的话语,似是达成了某种协议一般。 荼蘼也不再下棋,只是拿了黑白棋子,随意的间隔摆放,布置成了一个个黑白的棱形。金麟便在旁静静看着,半晌问道:“怎么,今儿心情不好?” 荼蘼沉默了一下,轻声问道:“先生当日坠马,以至不能科考,心可曾遗憾?” 金麟顿了一下,淡淡应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荼蘼抿了下唇:“我讨厌天命!”我讨厌天命,我既重生,定要一切重来,定要反转乾坤。这一世,季水柔不求富贵,不要荣华,只求一生安乐,阖家团圆,到来日,安享天伦。 -------- 有些轻微低烧,郁闷,怀孕的日子,真是郁闷。 关于更新,等过完这段日子,会加快一些进度的! 闷闷的爬走! 41 人算不如天算 4人算不如天算 4人算不如天算 从金麟的书房出来,荼蘼瞧着时间尚早,便索性拖着慧纹直往季竣廷的院子走。季竣廷的院子离她的居处并不远,绕过一条游廊很快便已到了。 季竣廷好竹,十五岁后,便求了季煊,重修了院子,植了大片大片的修竹,命名为“幽篁居”。此时正是冬春之交,院翠竹已隐隐的透出碧色来,愈觉得清幽挺拔。 拐过弯,迎面走来的恰是季竣廷的书童德泰。 德泰瞧见荼蘼,忙过来行礼。荼蘼便挥了挥手,问道:“德泰,我二哥呢?”这一整日没见着季竣廷,她难免猜度季竣廷可能不在府。 德泰忙应道:“二少爷正在书房温习功课呢!” 荼蘼听得一怔,心没来由的便觉有些不安。季竣廷从来也不是甚么刻苦之人,但却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加之领悟力又极佳,故而一路轻轻松松的却也得了个才子之名。自打她爹决意让他参加四年后的会试,而将他送了去白鹿书院后,他学的便愈加的轻松,一日到晚也少见他拿书的,今日怎么却…… 她这么一想,不觉更是担心,因撇了德泰,一路急急的往季竣廷的书房奔去。到了书房外头,她也不敲门,一伸手,推了门便冲了进去。 季竣廷正聚精会神的看书,忽然听得门响,旋即便是步声促促,不觉一怔。待抬眼却瞧见是荼蘼,不觉一笑,放了手:“今儿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荼蘼抿了下唇,一声不吭的走到书桌后头,踮起脚尖,翻了翻他刚刚放下的那本书,果真是本《四书集注》。再将桌上翻了一翻,尽是一些四书五经方面的东西,却无一本闲书。 “二哥,你打算参加今年的会试?”她抬起眸子,定定的看着季竣廷。 季竣廷瞧见妹子这副神态,不免心诧异,顿了一下才笑道:“只是有这个打算,也还没有决定!” 荼蘼扁了扁嘴:“你骗我!”季竣廷默然不语。荼蘼便拉了他手,闷闷道:“你答应过我要考一个状元出来的。可是你现在都没有把握呢!”她知季竣廷之所以执意要参加这次会试,想来必是因为熙国公府辞婚之事,戳伤了他的自尊。只是这个时候,她又怎好提起这事,去戳他的伤疤,只得拿出耍赖的本事,试图劝他改变主意。 季竣廷微笑,眸光却有些闪烁:“傻丫头,自来无第一,武无第二,这天底下,谁又敢说他能有十足十的把握考状元的!不过二哥答应你一定会努力考个状元的!” 荼蘼扯住他的衣袖,急急道:“可是如果再过四年,你一定会更有把握些的!” 季竣廷哑然失笑的将她抱了起来,放在椅子上,自己则半蹲在她面前:“荼蘼,这个天下,若是人人都与你有同一个想法,那本届会试,岂非再无一人参加了!” 荼蘼无语,半晌才闷闷的哼了一声。她其实根本不在乎她二哥能什么,她只是不想他娶那个刁蛮的皖平公主,不想他因婚姻问题而遗憾终身。 季竣廷笑着安抚了她几句,见她仍是怏怏不乐,只得丢下书本,携了她的手往母亲房走去。荼蘼心郁郁,知道他若下定了决心,只怕此事便不能挽回了。看来只有另外寻个法子,暗地里将这事给消弭了。 果真不出她所料,当晚,季竣廷便当着季煊的面提出想要参加今年的会试,季煊只深深的看了次子一眼,便点头允准了,更回头叮嘱自己最近莫要过去打扰。 荼蘼闷闷的歪在那里,暗想着,若是自己托言说是梦见二哥落第,不知她爹可肯听。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好笑,其实若他真落了第了,反倒是件好事,正遂了自己的心。 落第?! 这个词一入她的脑海,她却是忍不住的眼前一亮,对呀,自己如今虽不能阻止二哥高,不过若想要他名落孙山,其实倒也并不很难。这般一想,她心不觉又踏实了不少。 次日,荼蘼正坐在秦家医馆前头,拿药杵慢慢的捣着药,却见秦槐容光焕的迈步走了进来。见她正在有气无力的捣药,秦槐便笑着过来,唤了一声:“小庐!” 荼蘼歪头看他,半晌甜甜一笑:“秦大夫有事?”众人面前,她一般都唤秦槐做秦大夫,态度倒也甚是恭顺有加。 秦槐点头道:“午随我回家吃个饭,顺道见见你嫂子罢!”他说话时,嘴角忍不住上挑,面上全是掩饰不住的欣喜之情,似是遇上了什么好事一般。 医馆里头的人,并不知道荼蘼是秦家的什么人,但见秦槐对她颇为亲热,便都以为她乃是秦家的亲戚,因此也并不敢怠慢了她。秦槐是不在医馆里头吃饭的,荼蘼来了后,秦甫生的原意,是让他每日带了荼蘼回秦家用饭。但荼蘼执意不肯,秦甫生无奈,又怕她吃得不好,只得另请了厨子。荼蘼前世,甚么样的龙肝凤胆、山珍海味不曾吃过,便是在季府,所吃所用亦极精致,对这个倒不在意,反是医馆的一众人等吃得满意无比、各个称赞。 荼蘼听秦槐唤她去秦家吃饭,不觉疑惑,半晌问道:“秦大夫今儿遇到甚么喜事了?” 秦槐欣然的摸了摸她的头:“你嫂子又怀孕了,我一心巴望着这回能得个乖巧标致的女儿,因决定带你回家摸摸你嫂子的肚子,先讨个吉兆!”原来这秦槐成婚甚早,年纪还并不大,却已得了两个儿子,却都顽皮无比。秦家素来阳盛阴衰,非但秦甫生,便是他自己也总盼着能得个乖巧伶俐的女儿。而这个念头,在见过荼蘼之后,更是变得坚定无比。 京素有说法,言怀孕之人,若想得男,可多寻男童摸一摸肚子,将来便可生男。不过这寻女孩子摸孕妇肚子的,还真是不甚多见,也亏得秦槐想得起来。 荼蘼撇了撇嘴,却也不好浇他冷水,只得答应了一声。到得午时,秦槐便乐滋滋的带了荼蘼回家,用了饭后,他又特意请荼蘼揭了面具,对着他妻子刘氏尚未隆起的小腹摸了又摸,刘氏被丈夫弄得哭笑不得,荼蘼更是闷笑在心。 秦槐却不在意,在一旁叨叨的说:“老天保佑,让我秦槐得个女儿,须得如荼蘼一般聪明、一般乖巧,还有,要一般的标致可人……” 荼蘼听他不住口的念叨,终是忍不住抱住刘氏大笑起来。刘氏便趁势抱了她,二人笑做一团。在秦家玩了一会,荼蘼这才重新带好面具,扯了秦槐一道出门。 秦槐带她一道上了车,马车一路往天桥秦家医馆行去。荼蘼一路无事,一面同秦槐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一面揭起车帘,好奇的往外张望。她出门原少,每次出门,又大多与段夫人同车,自然不敢这般不问规矩的往外看,今日可算是没了拘束了。 从秦府到天桥医馆这一段路并不算长,却无疑是京极为繁华热闹的一条街。午时才过,街边已有不少杂耍、猴戏的开了场,喝彩之声更是不绝于耳,看着却也有趣。 她正看得高兴,眼却忽然滑过几条很是熟悉的身影,荼蘼哎呀一声叫:“停车,停车……”秦槐听她忽然大叫,忙抬高声音唤车夫停了车。 荼蘼也不等车停得稳了,便急急匆匆的推开车门,径直往那边跑去,同时还不忘交代一句:“秦大哥,你先去医馆罢!我有些事要找我三哥,一会子让他送我去医馆!” 秦槐一怔,举目看去,果真看到前面不远处季竣灏的身影。他也不敢就这么走,只从车窗外望,直到看到荼蘼奔到季竣灏跟前唤了一声,季竣灏又低头亲昵的捏一捏她的小鼻头,同她说话,这才放了心,吩咐车夫继续赶车。 ---------- 看了书评区的评论,很开心,谢谢亲们的体谅。 身体已经好了不少了,更新很快就会正常起来, 最后再次感谢大家的体谅。 42 意外 4意外 4意外 荼蘼跳下马车,一路直奔过去。她穿着一身男子衣衫,又兼身子灵活,前阵子待在庐山,时常到处乱跑,身体倒比以前更灵便了许多,此刻跑了起来,倒也甚快。季竣灏等人又是一面寒暄一面缓步而行,因为不过片刻,她便赶了上去。 “三哥,三哥,等等小庐呀!”她急急的叫着,试图引起季竣灏的注意。她可不希望自己好容易跑过去,季竣灏一见了她,劈头叫上一声荼蘼。 季竣灏听见人喊,不觉一怔,茫然回头看来。待瞧见了她,下意识的摸了摸鼻子,甚是吃惊的样子。荼蘼急急跑过去,扯住他的衣袖,冲他一笑:“三哥!” 季竣灏无奈的伸手捏了捏她的小鼻头:“你怎么来了?” 荼蘼仰对他笑:“我去秦大哥家里吃饭,回医馆时恰恰瞧见你,就跑过来了!” 季竣灏眉头一皱,正要说话,他身边的穆远清已诧异笑道:“竣灏,你何时又多了一个弟弟了?”季竣灏咳嗽了一声,有些尴尬,也有些不知该如何解释。 荼蘼忙解释道:“我是三哥的堂弟,这回进京是来学医的,暂时借住在三哥家里头!” 季竣灏急忙点头:“正是正是!” 一旁的穆远清、林明轩等人听了这个解释,相互的看了一眼,倒也没再问下去。他们都是功臣世勋之后,但任何家族多代传承下来,家族内有几个不善经营的破落户儿,也是不足为奇的。他们几人听荼蘼说是季竣灏的堂弟,前来京城又是为着学医,古代医者原是三教九流之一,地位算不得如何高,若非杏林世家,又有几个好人家子弟肯去学这个,加之他又是暂时借住季家,也都以为是荼蘼是季家的旁支子弟。 荼蘼见季竣灏神色犹疑,知他不愿自己跟着,只得使出苦肉计,可怜兮兮的牵了他的衣袖,左右的晃动了一下,大眼睛水汪汪的只是看着他。季竣灏被她弄得没了法子,只得道:“好罢好罢,都由你,不过若是出了纰漏,我可是没法子的!” 荼蘼当日出来学医,是在季煊跟前立了军令状的,若被人现她的身份,便再不准去秦氏医馆了。听了季竣灏的话,她微微的犹豫了一下,可是目光往旁边吸引她奔过来的那人身上转了一圈,她却还是毅然绝然的点了点头:“嗯!” 一边含笑闲闲旁观的宝亲王林培之看着,不觉好笑道:“竣灏,你倒挺疼这个弟弟的!”他今儿穿了一身月白绣翠竹夹袍,也没罩裘衣,因着身材修长,冬日里头不见丝毫臃肿之态,立在人从,愈觉得长身玉立,风度翩然一若谪仙。 而离他三步远的地方,那个漫不经心的摆弄着一把镶金嵌玉,精美非凡的弯刀,神情慵闲的男子,可不正是吸引荼蘼过来的罪魁祸,熙国公府的冼清秋郡主。 季竣灏叹了口气,瞪了荼蘼一眼,一语双关道:“谁叫我这人就是心慈面软呢!” 荼蘼吐吐舌头,她怕众人认出她来,毕竟不敢表现的太过放肆。林明轩在旁看着,不觉笑道:“竣灏,你这个堂弟,我看着倒跟你那宝贝妹子有些相似!” 季竣灏与荼蘼皆是心有鬼,忽然听了这一句,都是惊了一跳。季竣灏尴尬笑道:“胡扯,我妹子生的花容月貌,便在京也是数一数二的,怎会与这个我表弟生得相似!” 林明轩哈哈笑道:“生的虽不像,我看他撒娇的模样倒是像极了!” 这话一出,季氏兄妹这才略略放心,荼蘼没好气的白了林明轩一眼,以示愤怒。 却不料一边的林培之听了林明轩的话,便留了些神注意她,此刻忽然见了这个白眼,不觉抚掌笑道:“果然有些像,有趣有趣!” 荼蘼又被吓了一跳,当下急急收敛,不敢再行随心所欲。她这些日子,日子过得甚是轻松,又极少看人眼色行事,因此警戒心却也降低了不少,不似先前那般小心。 季竣灏毕竟有些不安,因没好气的拍了林明轩一巴掌:“再要胡说,当心我的拳头!” 林明轩笑嘻嘻的一缩脖子:“罢了罢了,我可怕极了你,再不敢说你的宝贝妹子了!” 二人在这里调侃说笑,那边冼清秋已觉不耐,因道:“你们闹够了没有,这都什么时辰了,再不过去,索性待到晚饭时间过去,直接扰他一顿饭好了!” 这话一出,场众人都是一怔,各自面色都有些不自在。林明轩出身名门,自小受尽宠爱,何曾受过这等言语,当下长眉一扬,就要作。 林培之见状,生恐二人闹了起来,因蹙眉呵斥道:“清秋,你也太无礼了!” 冼清秋冷哼了一声,扬眉便要驳斥,季竣灏眼见要僵,忙在旁打圆场道:“罢了罢了,原是我们不好,啰啰嗦嗦的,确也耽搁了时间,都莫说了,这便去罢!” 林培之尴尬一笑,忙跟着道:“正是,快些过去罢!” 荼蘼在旁仔细的观察她三哥,季竣灏虽则性格跳脱洒落,有时又出言无忌,在外头却极会做人,为人又爽快义气武功又高,因此年纪虽不大,虎贲军上上下下却都颇为服他。林明轩听他出面打了圆场,这才忍了气,只重重的哼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荼蘼在旁好奇的扯了一下季竣灏的衣袖:“三哥,你们要去哪儿?” 季竣灏低头冲她一笑:“我们去肃王府!” 肃王二字骤然入了荼蘼的耳,她不觉骤然一惊,瞳孔也快的缩紧了。 肃王,岂不就是林垣驰!可是自己今年才只八岁,记忆林垣驰是在自己十二岁那年,方才封了肃王,离了皇宫的,怎么如今却提前了这么些年?她竭力的克制着自己面部的表情,作出一副好奇的模样:“肃王是谁?你怎么会认识他的?” 这是第一次,她觉得卢修的面具有些讨厌,因为这面具实在太精巧了,精巧到可以清楚的反应出她面部任何细微的动作,而她此刻,最怕的莫过于别人看出她的真实情绪来。 好在众人正忙于注意冼清秋与林明轩的的小小口角,倒也无人注意到她的神情。 季竣灏答道:“前些日子,肃王生了一场大病,宫内一时传得沸沸扬扬,皇上怕肃王出事,索性赐了他一座府邸,又封了王爵,令他出宫另住。前阵子,肃王又上表请入军历练,皇上想了一想,觉得他身体不好,从前又不曾习过武,便索性令他先入虎贲,等熟悉了军营,再行安排!” 43 肃王 4肃王 4肃王 肃王府位于京城东南东华巷内。东华巷离着皇城不远不近,巷内所居多为皇亲贵勋之家,在京一贯有富贵巷的别称。一众人等尽皆骑马,季竣灏便将荼蘼抱上马背,一路缀在众人后人,慢慢行着,还不忘低声的教训妹子几句。 若在平日,荼蘼早已嘻嘻哈哈的将话题扯了开去,可是今儿,她却难得的闭了嘴巴,闷闷的只是不说话。她印象的肃王府并不在东华巷,而是在西运巷。 东华与西运一东一西,所代表的涵义却是截然不同的。论起路程的远近,东华远比西运离着皇宫近,一远一近的距离,往往便代表着皇上对这个儿子的疼宠程度。 此外,东华巷多皇亲,而西运巷却多富商,此间所代表的意义,自然不言而喻。 林垣驰,她默默的念着这个名字,忽然便有些茫然。重生已有一些时日了,过往的种种已如云烟一般飘渺,如镜月、水花一般的摸不着,触不到。午夜梦回,忽然醒来,她会茫然的想,那过去的种种究竟是梦一场,还是确有其事…… 她想不透,也没法回到过去去确认那些曾生过的事究竟是真还是幻。 她这里默默出神,却让季竣灏大为讶异,摸了摸她的额头,季竣灏皱眉道:“怎么了?” 荼蘼勉强抬头对他一笑:“没有啦,只是有点累了!” 她一贯没有逃避的习惯,既然心存疑,那就更该去看一看,看一看林垣驰究竟是什么模样,他……可还是她心的那个林垣驰不是。 季竣灏关切道:“若是累了,三哥就先送你回府罢,莫要强撑,今儿也没甚么大事!”他知道荼蘼之所以非要随自己一道,必是因为冼清秋。事实上,他也真是费了不少心思才通过宝亲王林培之将冼清秋拉进了自己这一票人里头来。今儿也才是第一回一道吃饭,也还算不上有甚么交情,更谈不上设法替季竣廷出气。 荼蘼倔强的摇了摇头:“不要,我还没去过王府呢,想去看看王府跟咱家有甚不同!” 季竣灏点了点头,便也不再多说。 他二人行的太慢,如今又将至东华巷,跑在前头的林明轩便回过头来,大笑道:“竣灏,今儿你怎么这般的慢,难不成是你那马太久不遛,已跑不动了!” 季竣灏的马儿名为“奔雷”,通体乌黑油亮,惟四蹄各有一圈白毛,原是最最上好的大宛宝马之后,世人俗称为“乌云踏雪”的。虎贲统领穆啸穆老将军的宝马名曰“乌云”,而这区“奔雷”正是穆啸以“乌云”选以上好母马相配所得。 其时一共得了四匹上好的马儿,分别赠了与他最喜爱的四名子侄辈。季竣灏所得的便是这匹“奔雷”马,却是四马之最为出色的一匹。他平日也将这马视为性命,断然不容旁人加以污蔑,只是今儿却又不同。没甚么好气的白了林明轩一眼:“今儿这是在京城大道之上,又是人流熙熙,我也不与你计较,你若有本事,改日咱去马场,赛上一场如何?” 他原以为自己此话一出,林明轩少不得要暂避锋芒,不料林明轩却嘿嘿笑道:“好,你若输了,却又如何?”那模样、口气,竟颇有些成竹在胸的意思。 季竣灏微微诧异了一下,他素知林明轩家虽也有不少颇为不错的马儿,但那些马儿比之“奔雷”差的却不止一筹,更何况林明轩的马术亦较他弱了不少,若真赛了起来,断无赢的可能,怎么今儿他却答应的如此爽快。不过他也并不是个怕事的,当下眉头一扬:“你若赢了,只管开口,想要甚么,我都尽力帮你弄来就是!” 林明轩要的正是他这一句话,当下长笑一声,勒住马儿,遥遥的对他举起手来。季竣灏长眉一挑,纵马上前,举手拍去,两只手在空重重一拍,已然定下赌约来。 荼蘼懒洋洋的撩了一下眼皮,有些无趣的靠在了季竣灏怀里。 旁边众人却都笑了起来,一时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不一时,便已定下了时间地点。就连一直神情淡淡的冼清秋也略带兴致的掉过头来,看了二人一眼。 众人说不几句,前面已到了肃王府。荼蘼抬眼看去,却见眼前朱门重檐,兽头大门,门前两个石狮子巍然而立,金字大匾之上“敕造肃王府”五个大字正自闪闪光。 众人才刚下了马,便有肃王府门房迎了出来。这门房似是认识林培之,急急的上来,恭恭敬敬的磕了头,待林培之挥手令他起身,他这才立了起来,恭声道:“亲王殿下请!” 林培之点了点头,还未及说话,恭王府大门却已开了,里头抢出一群人来。当先一名清俊少年一身宝蓝织锦圆领窄袖长袍,上前对了林培之深深一揖:“小侄恭迎宝亲王叔!” 少年声音甚是清朗,只是气略嫌不足,似是有些虚弱。 荼蘼在大门初开的第一刻,便已睁大了眼睛,瞬也不瞬的看着率先迎将出来的那人。依然是长身玉立,依然是清俊无双,略显苍白的面容上,深黑的眸子,挺秀的鼻梁…… 她的心跳忽然就快了许多,林垣驰,是他,这个时候,他该只有一十六岁罢!不会有错,绝不会错,即使他化成了飞灰,她也绝不会认错他。 荼蘼猛地咬紧了嘴唇,咬得紧紧的,丝毫不觉唇上已然出血。 那边林培之已将林垣驰扶了起来,且笑道:“罢了,我们今儿来此原就是探看你的,你身体又还不曾全好,怎么却硬撑着跑来接,若是病情再有个反复,却叫我这个做长辈的怎么同你父皇交待!”他言笑晏晏,神态温和,使人如坐春风。年纪虽不比林垣驰大出多少,那份长辈的温蔼气度倒是十足。林垣驰温雅一笑,正要说话,却又被他止住:“外头天冷风大,莫多话,且进去慢慢再说罢!” 他口说着,便半扶了林垣驰的手臂,一路将他带了进府。季竣灏眼见众人都进去了,便也跟着进去,走了几步,才觉不对,忙回头一看,这一看,倒是惊了一跳,冲口道:“荼……”才刚说了一个字,又觉失言,忙生生改口叫道:“小庐,你,你这是怎么了?” 荼蘼被他一叫,这才缓过神来,自觉口一阵咸腥,不觉拿手一抹唇,抹了一手鲜血后这才觉得唇上火辣辣的疼,她勉强的挤出一个笑容,白忙寻了个借口,软软道:“三哥,适才有风过去,吹得我一阵迷糊,眼前黑,心里也是一阵怵……” 这话虽是借口,但她此刻年纪还小,加之适才的惊态不似作假,众人倒也并不起疑。 季竣灏情急之下,再顾不得其他,忙弯腰抱起她来,急急道:“光天白日的,怎会平白被魇着了,要不,我先带你回家去罢!”回头便要向众人告辞。 林培之见了,不免失笑道:“竣灏不必着急,你家离着这里颇远,你这弟弟年纪小,身子又有些弱。与其在这大冷天里头,纵马赶回家,不若进府,就近使人请个太医过来看看,若是并无大恙,再备车送他回家,岂不两全其美!” 季竣灏听着也有道理,谢过林培之后,这才苦笑对林垣驰道:“今儿初见,却不想便要打扰肃王殿下了,还请殿下海涵一二!” 林垣驰微微一笑,看着季竣灏时,深黑如潭的眸闪动着的却是一抹奇异的光彩:“虽是初见,但季氏一门的清誉,小王虽在深宫,却也久有耳闻,平日更是亲近无门,今日这些些小事,又岂足挂齿,季兄请!” ---------- 汗,昨天早上正在码字,俺个月大的小侄女爬进房间,伸手在电脑主机上轻轻一捣,抬头对俺甜甜一笑,露出八颗牙,然后……电脑黑掉了。 俺新码的,就这么…… 下午午睡起来,起得急了,出房间时,一个不小心,结结实实的摔了个跟头,吓得躺了足足一个下午加一个早上,冷汗加惭愧呀…… 44 护花使者 44护花使者 44护花使者 荼蘼乖巧的半靠在肃王府厢房的榻上,纤手紧紧扯住季竣灏的衣袖,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她其实也不想如此,但又怕林垣驰府太医医术太过高明,一搭脉,却搭出自己原是女子的真相来。在场众人与她虽算不上如何熟悉,但却都是见过她的,她也不想漏了身份。 好在她年纪尚小,众人倒也不会去疑心一个小小孩童。 季竣灏心正担心着她,自然也没在意一贯聪慧灵黠的妹子怎会忽然变得这般脆弱。一边的林垣驰已一迭连声的唤着请御医,一时倒把肃王府上上下下忙得晕了。 不多一会的工夫,便有人背着药箱,双眉深蹙的走了进来。林垣驰瞧见那人,忙恭敬的上前一礼:“秦太医,今儿又要麻烦您了!” 荼蘼骤然听了一个秦字,不觉大喜过望。京太医虽则不少,但既姓秦,又声望既隆的却只得一个,看来今儿自己这一关是不愁了。秦甫生重重的哼了一声,显然有些不悦,但毕竟顾着在场众人的面子不曾作,只缓步走了过去。季竣灏与他也颇有过几面之缘,见是他,心自是再放心不过,忙回头叫了一声:“秦叔!” 秦甫生瞧见季竣灏,不觉一怔,目光下意识的往他怀里一扫,一张本就够黑的脸瞬间成了炭球。别人不知荼蘼改容后的模样,他岂能不知。荼蘼见他立在自己跟前,恰恰的挡住了众人视线,不由的朝他吐了吐小舌,露出一副可怜模样来,央他帮自己圆谎。 秦甫生哭笑不得,却又拿她没法子,只得挥手对众人道:“房里闹嚷嚷的,还把甚脉,不相干的,都下去罢!”众人互视一眼,对季家的一个远亲,他们本就有些无谓,之所以表现出几分关切,不过是见季竣灏甚是上心,他们自也不好表现的太过轻漠,因此才纷纷过来。此刻既得秦甫生这话,自然各自一笑,纷纷离去。 反倒是林培之在旁有意无意道:“秦太医与小庐倒很是熟悉呀!” 荼蘼一惊,差点就要接口解释。只是回头一想,自己此刻正装着病,却是不宜多话,只得软软的歪在季竣灏怀里,只是喘气。秦甫生挑了下眉,淡淡的看了林培之一眼:“好叫殿下得知,小庐这一向在我秦家医馆之内学医,老夫与她自是相熟的!” 他毕竟在宫内做了多年太医,大风大浪经得多了,这些些言语陷阱又岂能套得住他。 林培之也不在意,只是一笑,深深的看了荼蘼,平白弄得荼蘼好一阵心虚气短。待众人出去后,秦甫生这才抬手轻轻一拧荼蘼的小鼻子:“你怎么又顽皮到这儿来了?” 荼蘼的身体如何,他最是清楚不过,自然不信她是身体不适。 荼蘼扁扁嘴,摆出一副怯怯的神气:“我原是跟着三哥来玩的,不料在门口时被冷风一吹,眼前一花,竟好似看到有个人穿着一身的白,飘飘的就过去了,我好奇,不由得就多看了几眼,谁料她就回了头,冲我一笑,先是舌头吐了老长,接着眼珠子也暴突出来了……” 她说到这里,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面色惨白,心更是一阵惶惶不安。 这话在这一刻说来,固然是搪塞之辞,然而她从前也真是做过这样的梦。梦里的那个人……却是昔时宫里一名遭她罢黜于冷宫自缢而亡的妃子。 季竣灏与秦甫生互看了一眼,莫说他们原就不曾怀疑荼蘼,便是真的对此抱有疑惑,此刻见荼蘼这般惊恐的脸色,便有些许疑惑也早已烟消云散了。 季竣灏怜惜的抚了抚妹妹苍白的面色,柔声安慰道:“想是这些日子跑来跑去的累了,平白无故的有些幻觉,便请秦太医为你开一剂安神的药剂,在此睡上一觉罢!” 秦甫生点了点头,回身到桌边提笔唰唰唰的便开了方子,又令人抓药去熬。 不一时,药汤已送了来。荼蘼见那细瓷碗一片漆黑,药味更是扑鼻,闻之令人不觉色变。她本就最恶喝药,只是此刻一来无从抵赖,二来也无人帮她作弊,只得勉强喝了。 那药偏又效果极佳,喝下不多一刻的工夫,她便沉沉睡去,使她暗暗懊恼不已。 待到再睁开双眼时,眼看房已是黑沉沉的一片,天色竟已晚了。她先是怔了一下,茫然的转动了一下眼珠,待到回过神来,不由暗叫一声不好,急急坐了起来,叫道:“来人呀!来人!”今儿平白无故的在肃王府待了这么久还不曾回去,她爹娘可不要急坏了。 她才一叫,外头居然便有人笑吟吟的走了进来:“小荼蘼可算是醒了!”声音清朗悠然又带几分懒散随意,这声音…… “是你!”她吃惊的小嘴微张,话才出口,便又一阵懊悔。 这话一出,岂非已然承认对方并没认错人。 那人轻笑起来,房火光轻轻一闪,却是他取出火折子,燃亮了桌上的蜡烛。房烛光轻轻跳跃,晕黄的光芒落在那人面上,清俊而雍雅,果真是宝亲王林培之。 荼蘼懊恼的瞪了他一眼:“你怎么认出我的?”既然已被认出,与其抵赖狡辩,平白浪费口舌,不如爽快承认,再寻个法子说服他莫要揭穿自己。 林培之见她神情,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弯腰伸指轻轻一弹荼蘼的额头:“小丫头片子!” 荼蘼因他这个亲昵的动作而惊了一下,下意识的往里头缩了一下,睁圆了眼,怒道:“你怎么敢对我动手动脚的,我三哥呢?” 林培之好玩的望着她,笑道:“你三哥多喝了几杯,醉得七荤八素的,如今正躺在隔壁房里睡得正香呢!”不知怎么的,自打第一回见面,他就很喜欢逗这个小丫头。看她明明很生气,却竭力克制不加显现的小模样儿。明明是只狡猾的小狐狸,却偏要装成乖巧小猫咪。 今儿初见,他倒没太注意,后来见季竣灏竟肯带这个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的堂弟与自己等人同行,他才觉得有些诧异,虽不曾说出来,但也不免暗暗的注意了几分。 一路上,素来争强好胜的季竣灏与她同乘一马,骑乘宝马,却偏落在最后,将她护得稳稳妥妥,还与她低声细语,疼宠之情溢于言表。这种种姿态,实在不像是堂兄弟。 秦甫生这人的性子刚强,又深得今上宠幸,今日到肃王府来,也只是例行为肃王把脉。虽说应肃王之请,但神情却颇勉强。便是这样的人,一见荼蘼态度立时便好了许多,临去之时更是殷殷嘱咐季竣灏,他便隐约猜到了荼蘼的身份。 荼蘼抿了下唇,她躺在这里,季竣灏必定挂心着她,又想着尽快回家好敷衍爹娘。这个时候他居然醉了,那必是不慎着了眼前这人的道儿。只是这话,此刻却是万万不能说了出来的。扁扁小嘴儿,她委屈的问:“我三哥醉了,那我怎么回家呀?” 林培之挑眉一笑,微微欠身行礼:“若是大小姐不介意,小王倒不介意做一回护花使者,一路护送小姐回家!” 荼蘼无语,半晌才撇了撇嘴。 45 传闻中的调戏 45传闻的调戏 45传闻的调戏 林培之见她表情,不由失笑起来。 荼蘼见他笑,也觉无奈,偏蹙眉不解道:“殿下可真是清闲!” 宝亲王有无不臣之心,她不知晓,也并不感兴趣。只是,他似乎对她很有兴趣,这份兴趣让她有些想不明白。倒不是她妄自菲薄,实在是她过了年才不过八岁,八岁的小小孩子,应该还谈不上姿色二字,而眼前这人贵为亲王,怎样的绝色佳丽不曾见过,若说他会迷上自己,那也未免太过牵强。更何况,他的身边还有个身份尴尬,不能言传的冼清秋。 林培之悠然道:“我年年入京觐见皇兄,不过是例行公事,自是闲的紧!”这话说的甚是轻松自如,并无一丝愤懑之情。 荼蘼微微一怔,看多了争权夺利,她不会完全相信林培之所言,不过不管林培之此言是不是为了掩人耳目,他与自己却是没有丝毫矛盾可言,似乎更没有必要揭露自己。这般一想,她也就不再犹豫:“殿下是个好人么?”她眨巴着眼睛问道。 林培之笑吟吟的望着她:“小荼蘼觉得呢?” 荼蘼心里早啐了他无数口,面上却还作出一副纯真可人的模样:“我三哥是个好人,殿下跟我三哥有很要好,这样说来,殿下该是个好人无疑了!” 林培之好玩的看着她,索性在榻上坐下,笑着抬手替她一掠有些散乱的丝:“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你又有甚么企图?” 被他一语道破,荼蘼不由扁了扁嘴:“今儿的事,殿下别告诉我爹娘可好?”虽说一夜未归,见了季煊与段夫人,难免有些不好交待,但她倒也并不如何惧怕。秦甫生素来疼她,想必会为她求情,何况她也不是不愿回家,她这不是被魇着了,喝了药昏睡不醒么。 大不了回家装上几日病,再将事儿往季竣灏身上一推,这一关也就过去了。 林培之笑道:“好,不过你要告诉我,你怎么会去秦家医馆学医的?” 荼蘼想着,觉得这事便是告诉他,倒也无妨,便爽快答道:“我想学医,我爹拗不过我,就请了秦师傅回家教我……”她曾为人一世,自然知道甚么该说,甚么不该说,当下将秦甫生传授医术一事说了,至于外出医馆学医,她也只是说自己贪玩好动,丝毫不曾提及梦境之言,对于向卢修求教之语,更是只字不提。 林培之扬眉,伸指一弹她粉嫩的面颊:“你这张面具做得倒精巧,哪里来的?” 荼蘼心打了个突,面上却是不敢显露分毫,只吐了吐香舌:“这是卢师傅送我的!” “卢师傅?”林培之有些诧异的重复着。 “就是白鹿书院卢修卢师傅呀!”荼蘼开开心心的炫耀着:“他可疼我了,收我做弟子,又给我讲好多有趣的事儿,见我可怜,平日不得出门,便送了这面具给我玩儿……” 出卖卢修,她倒是没有丝毫的愧疚感。卢修这人很有些神秘,她并不以为林培之一介封地在海外的亲王能查得清他。更何况,卢修与季氏一家亲善之事,只需略加查访,便能知晓,他送自己的礼物,若是细细访来,也不难得知,她倒也无须费心隐瞒。 林培之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原来是卢修,我倒是听过他的大名!” 荼蘼眨巴着眼看着他,满眼祈求的意思。林培之低头见她神情,不由笑了起来,一刮她的小鼻梁:“小狐狸,这事我就不跟你爹娘说了,不过你也要答应我几个条件如何?” 荼蘼听他唤自己做小狐狸,暗地里又一阵心虚,秋水般的瞳眸转了一转,面上却装可怜道:“我一没钱二没权的,能答应你甚么条件哦?” 林培之见她眼儿骨碌碌转,虽则戴着面具,扮作小童,神情却仍黠慧可人,微怔之下,想及她娇俏灵慧的容颜,不觉心微动,一时玩心大起,因调笑道:“要真说起来,我这人一不缺钱,二不在乎权,这辈子倒也不想醒掌天下权,只愿醉卧美人膝,荼蘼你看如何?” 荼蘼讶然轻呼了一声,乌溜溜的大眼好奇的望着他:“这就是传闻的调戏么?” 林培之原是逗她,骤然听了这个回答,虽明知她表情有诈,却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张开双臂,他毫不避讳的将荼蘼抱进怀里,用力的紧了一紧,感觉到怀里小身子轻若落羽,柔似暖玉,虽则年幼,却偏有一股说不出的沁人幽香,心竟是没来由的好一阵温暖妥帖。 “小鬼灵精,可惜你今年还太小了些!”他低低的笑着,语气不无暧昧温存。 荼蘼被他一抱,不由的僵了身子,一张脸也早红到了耳根。及至听到他在耳边的低语,更是尴尬无地,一面急急挣扎,一面也顾不得其他,只恨恨叫道:“你这个登徒子……” 林培之见她挣扎斥骂,不觉失笑的松开了手臂,他对荼蘼虽是真心喜欢,却也不会对一个八岁的女孩子产生什么绮念,之所以抱她一抱,只是觉得这丫头实在有趣,让人忍不住的想宠一宠,抱一抱。 “你方才不是说我是你三哥的好友么,你就把我当作是你哥哥,抱一抱又有何妨?” 荼蘼被他气得无语。大乾律规定女子十六出嫁,但真正循矩的却并不多见,大多都是十三四岁便已嫁了。至若世家大族,双方联姻,更有七八岁便议婚成亲者,她这年纪其实已不算小了。虽则季煊夫妇对她极近疼宠,更舍不得她过早出嫁,但男女之防却已该谨守了。 愤愤然的往后缩了一缩,她一指房门:“殿下请便!”她已懒得再同林培之嬉笑打哈哈,直截了当的板了脸,下了逐客令。 林培之见她生气,正欲哄她几句,却见她忽的沉下脸来,容颜一时肃重清冷,竟有种说不出尊贵傲然之气,与先前的纯稚顽皮截然不同,连室气氛也没来由的凝滞了三分,饶是他出身皇家,见惯了大场面,也仍是不觉微微的怔了一下。 这种属于皇家的高高在上,因多年颐指气使而养成的尊贵气度,他并不陌生,只是奇怪,这等凛然的威严气度,怎会出现在一个年仅八岁的小小少女身上。 顿了一下,他暂时丢开心疑惑,含笑上前一步,温和道:“小姐既然有令,小王怎敢不从,今日之事,多有唐突,小姐放心,小王必不泄露你的身份便是了!” 荼蘼轻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并不理他。林培之一笑,转身出门,又反手阖上了房门。 次日清晨,季竣灏才急急的过来,荼蘼躺在榻上,赖着不肯起来。听见他来,更是别过头去一声不吭。季竣灏心知自己犯了错,只得将几个丫鬟差了出去,好好的哄了她一回,又签下无数丧权辱国的条约,这才哄的荼蘼转嗔为喜,在季三少的服侍下漱洗完了,匆匆出门。季竣灏又向林垣驰辞行,林垣驰竭力留他用个早点,他也婉言辞了,一路匆匆回府。 荼蘼因着昨夜的事儿,心正自气恼,见了林垣驰也便甚是寻常,不曾露了一丝痕迹。 二人心惊胆战的一路回家,生恐迎面而来的是季煊的泼洒而来的怒火。及至等到了府,却见家一片太平,段夫人见一双儿女回家,不免责怪了幼子几句:“秦太医府上的酒难道还比咱家的更好些,难得去一回,怎么却醉得回不了家?累的你妹子还要陪你!” 季竣灏一听这话,便知秦甫生已替自己二人圆了谎,忙嘿嘿的干笑了两声,借口宿醉,溜回房去沐浴去了。荼蘼吐吐小舌,乖巧的坐在母亲身边,她也不敢提起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念及秦槐的思女心切,便将这事拿了出来,细细的说给段夫人听。 段夫人一听秦槐带了女儿回家的目的,不觉失笑摇头道:“为娘的也早听说秦家已几代不曾得过一个女儿,却想不到他们家竟这般的求女心切!” 母女二人笑了一回,荼蘼一夜未归之事,便也置之脑后了 46 牛嚼牡丹 46牛嚼牡丹 46牛嚼牡丹 春闱,又称为春试,通常在三年一次乡试的次年春日举行。春闱共分三场,一般是在二月初九、十二、十五举行,每场三日,整个春闱共历时九日。 大乾这一年正值大比之年,因着宫的一些事务,导致今年春闱一延再延,迟迟难定,京士子淹留日久,私下里难免传得沸沸扬扬。便有言官风闻奏事,今上闻听,匆匆传诏,令礼部定时日,礼部使人卜定吉日,却是定在了三月廿一。 春闱延迟的消息传入那些囊羞涩的贫寒士子耳,自然让他们因着多花费的银两而平白多添了许多烦恼。但传到季家,却无疑是个极好的讯息。 便是季煊,脸色也好看了许多。先前季竣廷决意参加今年的春闱,他其实是不大赞同的,他对季竣廷期望极深,所想所求的,可不单单只是一个榜上有名而已。 但他心也明白儿子忽然作出这个决定的原因,因此终究不曾出言反对。事实上,熙国公府那桩没头没脑掉下来,又无声无息终止了的婚事,非止季竣廷,便是他自己也觉得颜面无光。他何尝不盼着爱子此次高,狠狠的煽熙国公府一记耳光,让那些人后悔一番。 只是春闱将近,让他心也是好生忐忑,生恐儿子落榜,反遭人耻笑。而今春闱延迟,对于一贯讲求吉兆的季煊来说,无疑是个雪送碳的好消息。因着这个原因,他甚至嘱咐一家大小,万不可惊扰季竣廷温习功课,对于女儿,他更是叮咛再三。 荼蘼被她爹再三的叮嘱,心虽不以为然,却也不好顶嘴。不过她已打定了主意,准备暗自下手,让季竣廷不能参加此次春闱。有了这个打算,她更不敢偷偷跑去打扰季竣廷,免得事犹未偕,自己已被关了禁闭。 余下的日子里,季府的大多精力都放在了即将参加春闱的季竣廷身上,便是段夫人,也时时记挂着儿子,滋补的汤汤水水更是日夜不停的往儿子的书斋送。 荼蘼见此情景,自是乐得轻松,只是闲暇之时仍会忍不住叹口气,想着自己可怜的二哥,若是按着从前春闱的时间,他倒也颇可省了一些苦读的工夫,可怜他如今苦读竟日,却想不到祸起萧墙,临门一脚,终究还是进不了考场,登不得金榜。 二月底的京城,正是乍暖还寒时分,这等天气,伤风之人自是极多。秦家医馆在京素有盛名,这些日子以来,生意自也是好得出奇。 荼蘼一到秦家医馆,便忙了个头晕目眩。她到医馆学医,已有了一些时日,虽因年纪甚小,尚不能把脉主诊,但日常的一些事情,她倒都做得井井有条。她天资原就聪颖,来的日子虽不久,但种种常见药材的优劣、品种却也颇为熟悉了。 医馆人,都是有些眼色的,见秦家父子对她极为喜爱关照,自然更不会为难于她。 此刻,她正利索的打开药屉,按方子抓了药出来,拿戥子秤了,又俐落的包成几包,将药包递给面前那个面相憨厚的男子,嘱咐道:“每日三次,每次一包!这些药服完了,若还不见效,最好再来请大夫看看!” 那男子应着,谢了她,这才拿了药包转身离去。荼蘼下意识的对下一个也是最后的一个客人绽开一个笑容:“客官的药方……” 目光到处,语气不觉一滞,小脸也唰的一声拉了下来。 眼前之人一身青色儒衫,头上束着青色儒巾,面色白皙清俊,嘴角似笑非笑,可不正是宝亲王林培之。他今儿穿的绝不华丽,却仍掩不住那份洒脱俊雅的风流之气。 只是荼蘼对他正有心结,他便是再好,她也是视若无睹。撇了撇嘴,有种将柜台上的戥子摔到他头上去的冲动,但想了想,却还是忍住了,只懒懒的一撩眼皮:“药方!” 与先前对旁人温和殷勤的态度直是判若两人。 林培之哈哈一笑,倒也并不在意,居然抬起双手恭恭敬敬的捧了一张方子给她。 荼蘼打从鼻孔里头哼了一声,接过方子随便一扫。她这些日子方子看得多了,一眼便知这是张温补调养的方子,里头多有人参鹿茸之物,显然所费不赀。 眨了眨眼,她回过头去,抽开大书“黄连”二字的药屉,毫不手软的抓了一把,也不避讳,当着林培之的面,便将那一大把黄连包了起来。将药包一推,就那么无谓道:“拿去罢,也不必煎服了,只管嚼吃便可!” 林培之将她所有的动作尽皆看在眼,不禁哑然失笑的望着她:“嚼吃?秦家医馆的服药方式可真是奇怪,难怪被称之为京城第一医馆!”这话似褒实贬,不无调谑。 荼蘼眼皮也没抬上一抬,就那么淡淡道:“难道客官竟不曾听过牛嚼牡丹么?” 林培之好笑的摇了摇头,却又道:“罢了,牛嚼牡丹便牛嚼牡丹罢,不过伙计,我这方子背后,可还有药呢,你就不再看看?” 荼蘼翻个白眼,心早已决定不管这药方背后是些甚么药,自己只再抓一包巴豆给他便是。因漫不经心的将药方翻过来扫了一眼,然后随手丢了方子,正要转身开药屉。 她才刚一转身,忽然便回过神来,忙忙的又转了过来,一把抓过药方子又看了几眼,这才慢吞吞的问道:“都有谁去呀?” 那药方的背后,写的却是一句话:拟定于三月初三日,狩于西郊,可愿同行? 荼蘼也曾参加过皇室的春狩,只是那时她限于身份,所谓参加,不过是露个面,安然静坐罢了,其实无甚趣味。她如今心性更与先前不同,自然对春狩这等热闹之事,极有兴致。尤其是,这春狩里头又有冼清秋这个人,如何让她不心动。 林培之笑吟吟的望着她,她虽表现的甚是平淡,但一双明眸里头却分明有着强自压抑的兴奋:“该去的,自然一个也不会少!” 荼蘼想了一想,终究伏在柜台上,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打算如何说服我爹娘?” 林培之轻笑了一声,也自伏在了柜台上,悄然回应道:“山人自有妙计!” 二人伏在柜台上,低声说话,靠的又极近,一时呼吸相闻,荼蘼甚至可以感觉到林培之那暖暖的呼吸拂在自己面上,有种说不出的暧昧。她有些尴尬的回撤了一下身子,打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回过身去,却又堂而皇之的打开写着“巴豆”二字的药屉,狠狠的抓了两大把,回身包好了,递了给林培之:“回家记得服药!” 林培之哈哈一笑,倒也不以为仵,接过药笑道:“也是一日三次么?” 荼蘼朝天翻个白眼:“一个时辰一次最好!” 47 冼清秋 47冼清秋 47冼清秋 林培之在王府门前下了马,便有小厮过来牵马,行礼禀道:“冼少爷已来了好一会子,此刻正在内书房等着王爷呢!”林培之剑眉略略一挑,也不答话,举步直入王府。 宝亲王府邸是他父皇在世之时为他修筑,其气派、布局堪称京一时无二。 王府占地极广,更将号称京第一湖的凝翠湖纳入其,其广大之处,甚至堪比皇城御花园。府春夏秋冬皆各有景,号宝亲王府二十六景。曾有人畅游宝亲王府后,感慨道:江南江北各大名园皆在宝亲王府也。 林培之沿着逶迤的长廊一路往内书房走去,所到之处,贴廊碧水悠悠,奇石嶙峋起落,几种耐寒的春花早已绽开,散着淡淡的幽香。廊壁漏窗处处,愈觉幽雅绝俗。 内书房是林培之招待好友之所在,却是在一个小小的独立跨院。院几株修竹挺拔,几块奇石峭拔似笋,正合了春日雨后春笋,生机勃勃之景。书房不大,一进三间,精巧玲珑,掩映在花木竹林,更有一种曲径幽深,蝉噪逾静之感。 林培之才刚过去,便有服侍的小厮瞧见他,忙俯身行礼:“王爷!”他随意的摆了摆手,那边内书房的门却已被人从里头打开了,有人正立在门口看着他。 “小舅舅!”他叫着,一身湖水绿色箭袖劲装,愈衬得身材修长,如玉树临风。 林培之微微一笑,举步走入书房:“来了多久了?” 那人正是冼清秋,撇了撇嘴,他道:“也没有多久,小舅舅才刚去哪儿了?” 林培之听他一问,念及适才秦家医馆之事,不觉失笑起来,随手一抬:“去抓药,顺便哄小孩!”他的手上,依然拎着荼蘼给他包的那两包“珍稀”药材。 “抓药?哄小孩?”冼清秋茫然的闪了闪眼,有些弄不明白这两件事怎能混为一谈。 林培之走到上的紫檀木书桌前,将手的两包药随意一丢:“是季家那个小丫头!” 冼清秋微微一怔,旋即想起了那个生得极是甜蜜可人的小小女孩,不由失笑道:“原来是她,那个小丫头,倒挺有趣,只是太小了些!”他在宝亲王府素来随便惯了,见林培之丢下药包,便走过去,把药包拆开看看。这一看,却是不免有些诧异。 “这都是些甚么药?怎么一包里头只有一样?”他出身国公府,自幼富贵已极,对于人参鹿茸之类的物事见多看熟,但对黄连、巴豆一类,却是难免懵然无知。 林培之一笑,也不解释,只道:“随手买的,莫动它,只丢着便是!” 冼清秋对药并无兴趣,听他一说,却也懒得穷究,便丢了药问道:“小舅舅何时回去?” “再多待些日子罢!”林培之若有所思的笑:“且等今科下来,见一见三甲再说!”他有意无意的加重了“三甲”这两个字。 冼清秋自知他的意思,当下冷哼了一声,没有接口。林培之笑道:“季家三兄弟论人品都是京里数一数二的,最难得的是季家家教甚严,少有妻妾……” 冼清秋闻言双眉一挑,二话不说,起身就走。林培之在她身后笑了笑,也不挽留,只道:“我约了人三月三那日去西郊春狩,届时一道去罢!” 冼清秋丢下一声冷哼,头也没回,就此扬长而去。一路出了宝亲王府,她才觉得有些无趣,不禁蹙眉叹了口气。荼蘼的猜测并没有错,他的确就是熙国公府的玉郡主。 她的母亲嘉铘长公主颇有圣宠,身体却素有弱疾,偏又生得一个急躁脾气,早年拼死生下她后,便一直无法生育。她自幼身体也不甚好,长公主一再求医问药,这才寻了一个土方,方上各色珍稀药材且不去提它,那味主药却是生于极南海疆深海之,名为“海葫”。这东西非止珍贵少见,最为要命的是,一旦出水满了两个时辰,便会化为清水,功效全失。 嘉铘长公主不得已,只得带着女儿常住海疆。妻子常年不在京,熙国公那时年纪也轻,自也乐得在秦楼楚馆之风流快活。没有多少时日,便迷上了当时的京城第一名ji蝶飞,一心想要娶她回家作个妾室。却不料长公主虽不在京,却很是布置了几个眼线在他身边。 消息一到海疆,长公主大怒,当即抛下女儿,千里迢迢,快马加鞭的赶了回来。她到京的那日,恰逢着熙国公迎妾入门,大办喜事。这位长公主手执马鞭,一路直冲入新房,一顿马鞭当场便抽花了蝶飞那张倾国倾城的俏脸,连带着一边的熙国公也很吃了几鞭子。 娶妾一事自此不了了之。 这事在京城一时引为笑谈,嘉铘长公主经了此事,再不肯离京,一面死死守住熙国公,另一面却差几个丫鬟仆妇照应着女儿,其后林培之受封海疆,她还郑重其事的上门将女儿托了给其时年方十岁的幼弟与妙妃。因此冼清秋与林培之虽名为舅甥,其实感情却如一家人般。 细说起来,倒比与父母的感情更要深厚许多。十四岁那年,她自胎里带来的毛病才算完全医好,但也已习惯了海疆的生活。嘉铘长公主虽年年催促她回京,但她终究待不住,每年只是随着林培之回来待上一两个月,算是略尽孝道。 至于季竣廷灯节猜谜,其实更是与她无干。嘉铘长公主见女儿年纪渐长,与父母关系单薄,却对舅家百般依恋,心也不免着急。她想了许久,想着女儿也到了择婿的年纪,若能在京城之为她择一个品貌俱佳的夫君,岂非可以将女儿长留京。 上元灯节那日,灯台之后的主人,并非旁人,其实却是嘉铘长公主。她原意是打算在明年科举之时为女择婿,只是宫偏又有个已届婚配之龄的皖平公主,她素来跋扈惯了,又怎肯将唯一的爱女嫁给被别人挑剩下的男子,因此一直存心挑拣着。 季家三子在京素有令名,她原是想着等女儿回京,寻个机会让爱女见一见将来能够承袭清平侯之位的季竣邺,谁料却被韩尚书家捷足先登了去。上元灯节,忽然见了季竣廷,倒也颇她的意,这才使管家托了玉佩来,想要订下这门亲事。 谁料女儿却是不承她情,坚决不肯,母女二人争吵起来,气的长公主当场晕厥过去。亲事终究不能偕,反得罪了季家。 冼清秋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既不想回家,又懒得再回去宝亲王府,只得立在街头怔。正愣神间,肩上忽而有人轻轻拍了一记。她骤然一惊,下意识的塌肩反手,一招“推窗望月”已行云流水般的拂了过去。拍她肩的那人轻咦了一声,显然颇有些惊诧,手上却也并不含糊,抬手一撩一拨,随手化解了她这一招,旋即十指连弹,直取她虎口大穴。 二人出手皆极迅快轻灵,转瞬工夫,十招已过却仍胜负难分。冼清秋心不由暗吃一惊,她一身武功皆出自于昔日宫第一高手“迅雷手”万德成,讲究的便是轻快灵巧,急如电、快如风,以快打快,自己又是占了先机,却也不过与眼前人拼了个平手,怎由得她不惊。 觑了个空,她闪身跳出战局,神情怪异的看了对面那人一眼:“季竣灏,怎么是你?” 48 同行 48同行 48同行 她这里吃惊,对面的季竣灏却是比她更为诧异。他自幼得名师指点,虽然师父去得早,但一身武功也是尽得真传。自打回京以来,同辈之,从来不曾逢过敌手。便是穆啸,对他也是多有赞誉之辞,许他为小辈之第一人。他虽非自大之辈,但心要说没有几分自矜,却也未必。况他心又知道冼清秋其实却是一个女子,心这份讶异更是莫可名状。 二人交了一回手,旁边已围了一群看热闹之人。这些京之人对冼清秋虽觉陌生,却颇有几个识得季竣灏的,不免在一旁窃窃私语,更有好事的,竟大声喝彩起来。 季竣灏见此情景,自然无意久待,咳嗽一声,解释道:“我今儿无事,出来走走,不想却见冼兄独自一人立在街心,便想过来攀谈一二,谁料……” 冼清秋听了这话,面色稍稍缓和了一些,她虽素日常做男装打扮,但毕竟是个女儿身,对某些较为亲昵的肢体动作自然也更敏感一些:“原来如此,却是我唐突了!” 季竣灏一笑,经了这一事,他心毕竟有些惊疑不定,当下一拱手:“此事是我冒昧在先,原也怪不得冼兄,冼兄若是有事,在下就此告辞了!”言毕,深深一揖,便要离去。 冼清秋怔了一下,竟脱口道:“且慢!” 季竣灏暗暗叫苦,这些日子以来,他之所以与冼清秋套近乎,不过是想攀些交情,待混得熟了,再寻个机会,让她吃上一回亏,帮季竣廷出口气。今儿忽然现冼清秋竟有一身好功夫,看来之前的计划是难以成行了。因此才想匆匆辞去,另外想个法子来。此刻被冼清秋一口叫住,难免有些心虚,一时不知该说甚么好。 二人对视了片刻,冼清秋才扬眉笑道:“街头偶遇,也是缘分,此刻已将至午时了,不知季兄可用过了饭没有?”她也不知季竣灏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只是一时无处可去,便想索性约他吃个午饭,消磨一番时光。 季竣灏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有心拒绝,却又觉得有些不好出口,想了一想,才道:“我正要去前头医馆看一个人,冼兄若是有空,不妨同去!” 这话其实已有推脱之意,但冼清秋显然没能意会到这种委婉的说辞,只点头道:“好!” 季竣灏愕然半晌,也不好再说甚么,只得苦笑道:“冼兄请!” 这条街离着秦家医馆并不很远,二人绕过这条街,又横穿小巷,不过顿饭工夫便已到了天桥。虽已将近午时,天桥之上,仍是热闹非凡。吆喝声夹杂着喝彩声,此起彼伏。 二人并肩走着,既无话可说,又觉有些尴尬。季竣灏搜索枯肠,半晌才寻出话来,笑道:“冼兄真是好武艺,不知师出何门?” 冼清秋也正后悔自己怎会一时失措,竟打算请季家人吃饭,弄得此刻好不尴尬别扭。听见他这一问,心不由一松,想也不想的答道:“我打小儿便从胎里带了一身毛病来。我母亲为我求医问方,费了许多气力,才得了一张方子。那方其他药物倒也罢了,那味主药却偏长于海,又不耐贮运,因此我从小在海边长大。皇外祖将我小舅舅封于海边为王,又赐了他几名侍卫,我的武功便是同他们学的!” 季竣灏恍然点头:“是了,我看你一身武功轻灵迅捷,倒很有些昔年大内第一高手‘迅雷手’万德成的神韵,莫怪万大人这些年不见踪影,敢情是去了南海!” 冼清秋讶然望他,倒也并不隐瞒,爽然道:“我这一身武功确是万大人所传!” 季竣灏原是嗜武之人,一听这话,当即欣然道:“改日有空,愿与冼兄好好切磋一番!” 冼清秋挑眉一笑,英气勃:“故所愿也,不敢请尔!” 这一番话说了下来,二人说话便也热络随意了许多,冼清秋便问起季竣灏的师承。季竣灏想起幼时之事,不觉摆了摆手:“说起来,我的经历与冼兄倒颇相似,我也是自幼体弱,爹娘没法子,听人说习武可以强身,便送了我上武当山,可真苦死我了!” 冼清秋笑道:“难怪,我正奇怪季家代代书香传家,怎么到了你,竟会去习武!” 二人一路走一路说,待到了秦家医馆门前,各觉言语投机,大有倾盖如故之感。冼清秋抬头看见“秦家医馆”的金字招牌,不觉脱口笑道:“说起来,今儿我小舅舅也来了医馆一回,还抓了两包药回去,我问他时,他却说去哄小孩,只不知这抓药与哄小孩有何干系?” 在宝亲王府时,她其实还想追问,只是林培之却将话题转移到了她的婚事上头,她大感不耐,这才甩手走人,却想不到绕了个圈,居然又撞上了季家人。 季竣灏错愕的看着她:“抓药?哄小孩?” 他这一问,冼清秋才忽然想起,林培之所谓的哄小孩,哄的可不正是季竣灏的妹子,只是这话,跟人家兄长说起来,似乎实在是有些不成话。她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岔开话题道:“时候不早了,快些进去看看,一会子我请客,就在附近吃个饭罢!” 季竣灏满头雾水的应了一声,举步进了秦家医馆。 秦家医馆里头,荼蘼懒洋洋的趴在柜台上,时近午时,自然没有什么人过来抓药,因此她也就闲了下来,正在神不守舍的斟酌着林培之这个人。 季竣灏才一进门,便瞧见了自家妹子,因笑着走过去,伸手一敲柜台。 那柜台原是上好楠木制的,既厚且沉,他伸指一弹,便是好大的一声脆响,荼蘼吓得一颤,身子晃了两下,险些摔下椅子。再抬头时,小脸已被吓得煞白。 她虽聪慧玲珑,此刻毕竟也还是一个小小孩子,猝不及防之下,怎能不惊。 季竣灏见妹子脸都吓白了,不觉暗暗后悔,忙伸手扶住她:“呃,小庐,你没事罢?” 荼蘼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拍拍自己的心口,压压惊:“三哥,你怎么来了?”话音才落,目光却已看到了季竣灏身后的冼清秋,不免睁大了眼睛,又朝左右看了看。看到季竣灏不奇怪,看到冼清秋也不奇怪,她奇怪的是,这两个人居然会是二人行。 季竣灏嘿嘿干笑了两声,解释道:“我来看你,恰巧在街上遇到冼兄!” 荼蘼有些迷糊的眨了眨眼,茫茫然的点了下头。冼清秋前些日子见过她一回,也知她在秦家医馆学医,此刻再见,倒也并不奇怪,冲她点了点头,并没开口说甚么。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医馆后头却有人跨步走了出来,叫道:“小庐,可以吃午饭了!” 荼蘼答应了一声,不觉拿眼瞧了对面的二人一眼。季竣灏却忽然想起甚么似得,说道:“一会子我与冼兄一道吃个便饭,你可想去?” 荼蘼想也不想,冲口道:“好呀!” 冼清秋怔了一下,但季竣灏既说了这话,她自然也不好当着荼蘼的面出言反对,因点头道:“小庐既要去,便一道去也好!”神色却是淡淡的,看不出欢迎的意思。 荼蘼哪里在乎她的想法,她只是好奇,自家三哥是怎么会跟这冼清秋混得这般熟的,如今看起来,竟颇有几分相敬如宾的意思。 相敬如宾?她皱了皱小鼻子,觉得自己真是太过辞不达意了。 49 状元红 49状元红 荼蘼同医馆人说明自己的去向,这才与季竣灏、冼清秋一道出门。季竣灏也懒得去太远的地方,便挑了离着秦家医馆不远的五味斋。 这五味斋说起来也算是京城的百年老字号之一了,店面不大,只二层楼,看着简朴却自有风韵,里头的家常饭菜做的极为精致可口,尤为出名的却是这家店的“状元红”。 据说开创这家店的那位掌柜早年娶妻,却是一直无子。直到四十开外,方才寻了一个偏方,次年果得了一个儿子。这掌柜的原是绍兴人,绍兴人素有酿酒的传统,这掌柜得了儿子,自也欣然。他做了多年生意,囊所积不下千金,又只得这一个儿子,当下千里迢迢赶回家,亲手酿下百坛美酒埋于自家梨花林,依俗取名为“状元红”。 这掌柜虽多年经商,心却实在崇慕读书之人,眼见儿子聪明伶俐,便更生了光宗耀祖之心。他那儿子却也争气,十二进学,十五举,到了二十一岁那年更是一举登科,金殿之上点为状元。那掌柜的自然欣喜欲狂,状元衣锦还乡,迎妻进门之时,他亲手起出梨花林“状元红”以飨来客。此酒色作琥珀,透明澄澈,香味又随埋藏日久而愈加馥郁,入口更是醇厚甘鲜,回味无穷。然最为难得的是,这酒却是真真正正的“状元红”。 此酒一出,顿时轰动邻里,同乡之人都拿了酒杯,上门来讨个吉兆。百坛美酒不过数日,已剩了不到一半。那掌柜原就极会做生意,见次情景,便将剩余美酒送至五味斋售卖,京人等闻说,各觉有趣,纷纷上门求购,五味斋一时名传京师。 那状元既少年得志,又仕途顺畅,在官场之厮混了十余年,官至侍郎后,因父丧丁忧回家,为父守孝三年。三年之后,他却过惯了闲散生活,从此息了仕宦之心。 他家原就颇有积蓄,他自己十余年宦海经营,自也是宦囊丰富。 致仕之后,他每年皆会亲手酿制五十坛美酒,皆号为“状元红”。更在五味斋门前亲手写下一副对联:“汲取门前鉴湖水,酿得绍酒万里香”!自此,五味斋生意愈兴隆无比。 这位状元郎直活到耄耋之年,方才过世,却是个长寿的,这状元红也着实遗下不少。 季竣灏一面走着,一面笑吟吟的讲着,直听得荼蘼赞叹不已,连带着在一旁的冼清秋也听得津津有味。荼蘼一侧眼,瞧见冼清秋面上神情,不觉心一动,因顽皮笑道:“这酒若当真这般的好,我们何不买上一坛,带回家去给二哥尝尝,让他也得个吉兆!” 季竣灏倒也没有多想,随口道:“其实二哥从前也常会过来五味斋的,这酒想来喝的也不少了,不过这个时候买些带回去让他多喝些,或者还真能沾些喜气!” 冼清秋却只挑了下眉,面上现出几分若有所思的神色。 荼蘼一直偷眼注意她的表情,见她这般模样,不免又加了一句:“其实以二哥才学,这酒喝与不喝,也无多大分别。嘿嘿,他这回若了,我可得请他去学酿酒了!” 季竣灏怔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起来:“不错不错,正该如此!” 荼蘼便仰头去看冼清秋,纯真笑道:“冼哥哥,等你有了儿子,我一定让二哥送你好大一坛子……”她口说着,手上便划了一个圈,表示那酒坛有这么大。 冼清秋面上一红,有些尴尬的一笑:“如此便多谢了!”她毕竟是女子,提到有了儿子这等的话语,却是难免有些羞赧。 季竣灏这时才隐约的回过味来,当下无可奈何的暗暗瞪了妹子一眼。三人说着话,一路走来,眼前却已到了五味斋前。三人才刚过去,斋内已有小二快步的迎了出来,他却是认得季竣灏的,当下急急上前招呼,问明了人数,殷勤备至的引了三人上了二楼雅间。 这五味斋看着不大,当真进去了,却觉甚是宽敞。 三人进了雅间,各自坐定。季竣灏转头对那小二吩咐道:“菜挑精致拿手的上即可,那酒,却须十足十的状元红,有一些不对,可莫怪我翻脸!” 那小二满面堆笑的应着,转身下去了。不多一会的工夫,便捧了几样精致小菜上来。原来这绍兴原是江南地方,菜肴偏于清淡,以鱼虾河鲜等物为主料,其味香酥绵糯,汁浓味重,形色俱美。这几样小菜却是糯米甜藕、醉河虾、糟青鱼干及一碟清拌笋丝。 那几样小菜盛在清一色的青花荷叶边小瓷盘内,当真赏心悦目至极。季竣灏看看妹子,笑道:“这藕是极好的,不妨尝尝,那醉河虾只略尝尝就是了!” 荼蘼答应着,便拿起筷子,挑了一片吃了。入口细糯,甜而不腻,味道果真极好。冼清秋也举箸尝了,不免点头,虽未出口夸赞,但看神情却颇满意。 三人都是见过世面的,各自举箸尝了一口,也便放了筷子。此刻先前那小二却又快步的上来了,手却托了一个不大的陶瓮,那翁细口大肚,上头遍布灰尘,翁身甚至还挂了几根蛛丝,看模样极是陈旧,显然这翁内装的便是那名动京城的“状元红”了。 那小二托了酒瓮递至季竣灏跟前,让他查验封泥,季竣灏随意一扫,点头道:“开罢!”那小二应着,手脚俐落的将酒瓮拿至一边,取了抹布来,三下两下的便将那酒瓮擦得干净光亮,然后举手拍开翁上封泥。那封泥一开,顿时芳香扑鼻,一时浸润心脾。 冼清秋闻香,脱口赞道:“果然好酒!”荼蘼在一边也忍不住的抽了抽小鼻子。 一时那小二将酒烫了,又拿了来,放在了桌上。 季竣灏还不及倒酒,荼蘼已腆颜拿了面前的酒盏递到了他跟前。季竣灏瞪了她一眼:“这酒后劲可足,你若醉了,我可怎么同家里交待!” 荼蘼小嘴儿一翘,却不缩手,只是拿着酒盏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冼清秋在旁看得有趣,不由笑道:“男孩子早几年喝酒也不怕的,况此刻还早,若实在不胜酒力的醉了,便寻个客栈休息一回,也就看不出来了!” 季竣灏想想也有道理,毕竟提壶给她筛了小半盏:“只许这么多!” 荼蘼耸耸肩,有些不以为然的扫了他一眼。 她酒量一向不错,自信便是回到幼时,也不会差到哪儿,只是这话却不好说出来,缩了手,细细的看着杯美酒。那酒盏原是早年的白瓷,虽非官窑所出,却也极其精美,其胎薄而亮,琥珀色的酒液盛在其内,轻轻一晃之下,当真是流光溢彩。 季竣灏提壶正为冼清秋倒酒,忽而门上一声响,有人已推门进来。三人都是一惊,还不及抬头去看,却听来人叫道:“竣灏,我这一路找得你好苦!” 50 林明轩的狡猾 5o林明轩的狡猾 5o林明轩的狡猾 三人同时抬头看去,各个一怔,季竣灏起身笑道:“林三,怎么是你?快坐!” 进来那人穿一身湖青色锦缎夹袍,身材瘦削,肌肤柔白,容貌秀若处子,却是林明轩。 林明轩瞪他一眼,也不客气,跨步过来,便在空着一面的桌边坐下。目光落在荼蘼身上,有些诧异的眨了眨眼:“这个,不是那日见过一回的你的那个甚么堂弟?” 荼蘼一听这话,心便有些不快,不觉翘了翘下巴,一副不屑搭理的模样。 季竣灏忙打圆场道:“是季庐!” 林明轩一拍脑袋,笑道:“是了,就是季庐!近些日子也不知怎么了,遇到一堆狗屁倒灶的事儿,一时竟忘记了你的名字,小庐可莫要生我的气!”他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先时瞧见荼蘼年纪还小,说话便有些不经意,其后见她反应,便很快调整了态度。 不管如何,打狗也要看主人,即便眼前这人只是季家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方亲戚,自己也不好太不给面子。更何况,季竣灏显然还是很在意这个小堂弟的。 荼蘼面色稍缓,她其实倒并不太在意林明轩的态度,只是上回见面,这群人已将自己视若无物,这次若再不给他们些颜色,下回只怕更要藐视自己,日后反不好相处。 林明轩见她神色略略缓和,忙趁热打铁道:“这回是我不好,下回了再不会了,来,我前儿得了一个有趣的玩意,今儿送你权作赔罪可好?”他一面说着,便从怀掏出一只做工甚是精巧的如意形鎏金银质镶宝九连环来递了过去。 荼蘼瞄了一眼,见那连环做的精致,心不觉也有几分喜爱。她原也不想太过得罪林明轩,因伸手接过那九连环,又仰头对了林明轩甜甜一笑:“多谢林大哥!” 她这不经意的一笑,却险些晃花了林明轩的眼。他先前见着这季庐,心还曾有些诧异,觉得季家一门人才均极出众,怎么竟会有这般一个相貌平平的亲戚。此刻见这季庐一笑,眼儿弯弯如月,一口糯米小牙雪白,右面嘴角还有一个浅浅的酒窝,一张小脸光华陡现,竟令人不忍移开视线。怔了好一会,林明轩才讶然叫道:“竣灏,你这个堂弟笑起来时,怎么竟与你的宝贝妹妹一个模样,小脸活像会放光一样!” 这话一出,季氏兄妹都是一怔,荼蘼忙低了头,装作兴致勃勃的去玩她的九连环,只是不开声。季竣灏嘿嘿的笑了两声,岔开话题道:“对了,你这一路找我作甚?” 饶是林明轩素来机巧,却也想不到季家居然肯将视若珍宝的爱女扮作男子模样送到医馆学医,被季竣灏一个打岔,便将先前的话头丢在了一边:“咳,我还能有甚么事儿,不就是前些日子的那件事儿么?” 他这话一出,季竣灏倒是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起来。他与林明轩是老朋友了,对他的情况自然也都了解得很。事实上,这些日子以来,林明轩遇到的最让他郁闷的事儿,莫过于他家逼他娶妻一事。说起来,林明轩今年便是一十八岁了,京世家子弟娶亲都早,他这个年纪尚未娶妻,其实已算是晚的了,虽然他自己是绝不会这么以为的。 林明轩没好气的瞪了季竣灏一眼:“你少幸灾乐祸,你如今上头还有个二哥在,等你二哥娶了亲,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这般逍遥不能?” 季竣灏嘿嘿一笑,倒也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荼蘼抬头看了看二人,林明轩已将话说的这般明白,她若还听不懂,上辈子也就算是白活了,不过此事既与她无干,她自也乐得在一边看看热闹。 冼清秋则皱了皱眉道:“原来林兄也遇上了这事了么?” 话音才落,唰唰唰三道视线同时的落在了她的身上。林明轩此刻还并不知道冼清秋便是熙国公府的玉郡主,只以为她是国公府的小世子,此刻便信口问道:“怎么,冼兄也遇到此事了么?”他其实是有些诧异的,因为冼清秋今年才不过一十六岁罢了。 冼清秋忽然被众人盯着,不觉有些不自在,动了动身子,淡淡的嗯了一声。 林明轩想了想,诧异道:“却是哪家的小姐,我怎么竟没听说过?”他自幼在京城长大,算是这里的地头蛇,人又长袖善舞,消息素来灵通,自己也甚是得意,可是却真没听说过熙国公府曾与那家千金论及婚娶事宜。说着这话的时候,他不觉拿眼扫了季竣灏一眼,因为想起了前些日子隐隐有些风声的熙国公府欲与清平侯府结亲的消息。 冼清秋抿了唇,薄而水润的红唇划出一个极为强硬的弧度:“不管是谁,我只是不愿!” 季竣灏双眼一直眨也不眨的看她,此刻却忍不住问道:“不知冼兄喜欢什么样的……咳,女子?”他临时将男子换成了女子,转换之间虽嫌生硬,但好在众人都未在意。 冼清秋低头想了一想,这才迟疑道:“我也不知道!” 荼蘼捧着下巴,坐在一边看着,她其实很想问一句:你是不是喜欢你舅舅那样的?可是这话此刻若说了出来,实在有些惊世骇俗,她想想,还是忍住了。 雅间内沉寂了片刻,冼清秋才笑笑的抬头,忽然问道:“林兄喜欢怎样的女孩子?” 林明轩却没想到她会先问自己,怔了一下后,才道:“呃,我喜欢俏皮一点的!” 他说着,忽而想起甚么一般的诡谲一笑,抬头古里古怪的看了季竣灏一眼,贼兮兮道:“比如说呢,竣灏的宝贝妹子,我就喜欢得紧呢!” 此话一出,季竣灏当即一个倒仰,若非他一身武功非同小可,此刻只怕已摔了个四仰八叉。原本托着下巴,兴致勃勃在旁看戏的荼蘼也是手腕一抖,人已趴在了桌上。 季竣灏勉强坐直了身子,嘿嘿干笑了两声:“林三,你……我妹子……今年才八岁……” 林明轩却是面色不动,只嘻嘻笑道:“若是她今年十八,我哪里还敢喜欢她!” 众皆愕然,好半日,季竣灏才哭笑不得道:“敢情你是拿了我妹子做挡箭牌呀!”他说这话时,忍不住的便拿眼瞅了自个的妹子一眼,心暗暗为林明轩哀悼。 一旁明白过来的荼蘼撇了撇嘴,很有些不屑的扫了林明轩一眼。敢情这家伙是不愿娶妻,所以在他家人跟前一口咬定说是喜欢自己,想要躲个几年清闲。不过这种想要躲清闲,却把事儿扯到自己身上的行为,她虽然能够理解,却也是绝对不能姑息容忍的。 她这里胡思乱想,却听那边冼清秋笑了一声,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原来林兄是做这个打算,不过我只怕林兄的这个打算不易成功呢?” 林明轩疑惑的望她,有些摸不准她的意思。冼清秋却道:“据我所知,我那小舅舅,似乎也很喜欢季家的荼蘼小姐呢!” 51 长大 5长大 三人说了一回话,荼蘼听着有些烦,又见话题全纠结在自己身上,心更觉不耐。因伸出小手,敲了敲桌子,抱怨般的说道:“你们都不饿呀?” 那边三人,互看一眼,不觉都笑了起来,季竣灏举杯笑道:“可不是,都已是午时了,还是先用了饭再慢慢说话罢!”几人相视一笑,各自举杯,浅啜一口。 那状元红果极醇厚,荼蘼略饮了一口,不由暗暗点头。季竣灏等三人一面喝酒,一面说笑,荼蘼在旁听着,也无非是些军营趣事。那五味斋的饭菜极是可口,份量也不多,众人吃得差不多时,林明轩才道:“今儿这酒算我的,不过我的事儿,竣灏你可无论如何要帮忙!” 半盏状元红下肚的荼蘼有些晕晕乎乎的半靠在季竣灏身上,看着似乎连眼皮也抬不动了。季竣灏偷眼瞄了自家妹子一眼,嘿嘿的笑了一声,却不应承。过了一刻,便唤了小二上来,令他去雇一辆马车来,又半扶半抱着荼蘼下楼上了车。 才一上了车,荼蘼便睁了眼,懒懒的靠在车壁上,一动不动。事实上,她也没有醉,只是林明轩与冼清秋言谈之,矛头处处对着她,一个想着坏心思,想拿她做挡箭牌拖延自个的婚事;另一个却将话题扯到林培之身上,说的又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样,使她着实有些厌烦。偏偏季竣灏听了这些话,脸上神情便贼兮兮的,只是拿眼看她,看得她真想踹他一脚。 但她心虽则气恼,面上却是不好直接表露出来,只得借着醉酒的幌子,脱身出来。 她这里眉头轻蹙,半眯着眼想着心事,外头季竣灏别了林、冼二人,恰恰揭帘上车,一眼瞅见她这副表情不由得吃了一惊。荼蘼见他神色错愕,不禁顽皮一笑,急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轻轻拍了拍自己身侧。季竣灏会意一笑,弯腰上车,又招呼车夫启程。 待车行了一会,季竣灏才笑着抬指一弹妹子的额头:“怎么,害羞了?” 荼蘼朝天翻了个白眼,挪动了一下小身子,半靠在季竣灏肩上,忽然问道:“三哥,你觉得肃王这人怎样?”这个问题她早已想问了,只是一直不得机会。 季竣灏被她问得一怔,想了一想,才道:“肃王虽入了虎贲,但一直少去军,我与他本无甚交情,因此会面不多,倒也不好随意评价。不过他这人,我看着也还顺眼!” 荼蘼点了点头,半日才抱着他的胳膊道:“我不喜欢他,你也不许跟他太亲近!” 季竣灏愕然无语,好一会揉揉鼻子,哈哈笑道:“好!三哥都听你的!” 荼蘼嗯了一声,慢慢的闭上了眼。状元红毕竟是陈年黄酒,虽非烈酒,后劲却也十足,她此刻年纪又还小,喝了半盏后,终究有些晕晕乎乎。 季竣灏扶了扶妹子,将她半揽进怀里,怜惜的拍了拍她的背。 荼蘼却又似醉似醒的睁了眼,低声咕哝了一句:“今儿林培之来找过我……” 季竣灏一时没有听清,因随口啊了一声,再想却又觉得有些不对,荼蘼顿了一下,却又迷迷糊糊的冒出来一句:“他认出我了,说你们三月三,要去西郊狩猎……” 季竣灏呀了一声,眉头顿时便蹙了起来。待要将妹子推醒细问,低头却见她双眸紧闭,面上略有潮红,已是睡了过去,一时却又不忍下手。只拧了眉头,面上隐有不快之色。 他也不敢从正门进去,悄悄溜到西面角门边上,匆匆回了院子,唤了慧纹来,将妹子安置了,想了一回,便又出了门,直奔宝亲王府而去。 下午时分,荼蘼醒来,却也懒得动弹,只是躺在床榻上怔。慧纹恰过来,见她睁着眼愣,便笑道:“小姐可算是醒了,这一身的酒气,可得沐浴一下才好!” 荼蘼闻言,便举了袖子闻了闻,觉自个身上果有股酒气,虽不浓烈,但若离得近,却也不难闻了出来。忙起了身,一迭连声的叫着要沐浴。一时又问起季竣灏,慧纹答道:“三少爷送了小姐回来后,便说有事要办,匆匆出门去了!” 荼蘼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也就不再说话。 次日,却是她该在家的日子,一早用了饭,她便去了内书房。 此时已是二月,大乾的京师原在北方,桃花一般倒要到二月底才得盛开。但这一年天气颇好,一连半个月的晴好天气,使得二月头上,便已有了隐隐的春意。内书房外头,原植了几株桃花,前些日子,树枝早已转了绿,今日再来,不知不觉间,枝头竟已绽开了数朵粉色花蕾。荼蘼才进来,便见金麟正唇角含笑的立在那桃花树下,神思不属的静静出神。 她忍不住抿嘴偷偷一笑,蹑手蹑足的走过去,猛不丁的吟道:“去年今日此门,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金麟正自出神,不提防她猛的来了这么一句,不由苦笑起来:“好个鬼灵精的丫头!”原来这诗,却是上回荼蘼来上课时,金麟一时兴起,指着窗外桃花树吟了教她的。谁料才隔了数日,便被这丫头倒了回来,却将这诗拿了来回敬他了。 荼蘼格格一笑,牵了他的袖子,顽皮道:“先生今儿还教我诗么?” 金麟瞪她一眼:“我教了你,好让你回头再拿了来调侃先生?” 荼蘼笑吟吟的走过去,在院子里的石桌边上坐下,昂了下巴道:“先生不教,我也会。”她口说着,便指着那几枝初绽的桃蕾念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金麟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只得骂道:“鬼丫头,这些诗,你怎么也会了?” 《桃夭》虽是《诗经》三百零五篇的第六篇。这诗是古人在婚宴之上,歌了来赞美新娘并祝福新人子孙繁衍的歌曲。因荼蘼的课原就上得零零散散,庐山一去数月不归,如今虽回来了,却又隔日才上一回课,因此这诗,他却真是不曾教过。 荼蘼笑的甜甜的,却又道:“我会的诗可多着呢,除了这,还会《关雎》、《標有梅》之类的,先生可要考我一考?” 金麟无语,只得叹气道:“我的小姑奶奶,你这年纪不大,怎么却甚么都知道!” 原来诗经开篇第一章便是《关雎》,所谓的关关雎鸠,君子好逑,所言的正是一位少年男子钟情于一个美丽的姑娘,日夜思慕,渴望与她结为夫妻的心愿。 而《標有梅》却是暮春时节,少女眼看黄梅黄熟,纷纷落地,不由感慨时光无情、自己青春将逝而夫婿无觅,那种急切寻求爱侣的心情更是跃然纸上。 荼蘼拿了这诗来打趣他,可不正是取笑他与白素云之间暧昧难明的关系。 金麟叹了一声,半晌才摆手道:“你还小,哪里懂得这许多?”虽然诧异于这个女弟子的早慧,但这段时日的相处,让他实在没法在荼蘼身上寻出破绽来,只得将之归咎于聪慧。至于其他方面,他也只是以为是段夫人平素教的好,压根就没在意。 荼蘼一手支颐,好一会才叹了口气,闷闷道:“先生,我最近一点也不开心!” 金麟缓步走了过去,在她对面坐下,温和问道:“因为你二哥的事儿?” 荼蘼嗯了一声,另一只手无意识的在桌上随意的乱涂乱画:“我二哥有哪儿不好呀,她凭甚么不喜欢他?”再世重生后,或者是出于愧疚与补偿,她对自家人有一种极端的护犊心理,总觉得自己这三个哥哥人品出众又重情重义,简直便是天下无双,因此对毫不犹豫便拒绝了自家二哥的冼清秋当真是厌恶透顶,恨不能一脚将之踹入泥潭,使之不得生。 金麟闻言不觉失笑起来,怜惜的拍了拍她的小手:“情之一字,哪有甚么道理可言,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等你大了,自然便会明白!” 荼蘼默然的想起林垣驰,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慢慢道:“我也真是希望这事要等我长大了,才会明白!”只是,我早已长大过了,而那一次的长大,让我根本不想再一次的长大。 -------- 很汗颜的在此通知大家,呃,接编辑通知,本书,明天上架。 虽然不想这么早,但我也没法子,只有在以后身体允许的时候,再补上几章公众番外了。谢谢大家对本书的厚爱。关于更新的度,等宝宝不再这么折腾我了,一定会加快的。 52 轻柔似水 5轻柔似水 金麟不无诧异的望着自己的女弟子。她双手托腮,安安静静的坐在石桌边上,淡淡的金色晨光笼罩她的身上,使得她的肌肤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纯净,精巧的五官,有种似真似幻的美。她的表情很是认真,认真的忧郁,漆黑的眸子定定的看着远方,幽窅而深远。 这个孩子他真是看不透。在她的生命,似乎一切都是完美的。完美的家、完美的父母、完美的兄长,他们疼她、爱她,将她视作掌上明珠。这样的孩子,该是娇蛮、任性却又清澈干净的如同一条小溪。溪面上随意泛起的一条波纹便能让人明了的知晓溪底究竟是哪一条鱼儿在轻轻摆尾。可她偏偏不然,她是一汪深潭,看着清澈,其实深不见底。 她顽皮笑着的时候,眸底闪动的却是一种名唤智慧的光芒;她沉静下来时,却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摄人的气度,让人下意识的垂头敛息不敢直视。这样的孩子,他从前不曾见过,也不以为将来还有机会能遇到。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来。轻轻替她拨了拨额前的浏海:“鬼丫头,先生真是被你弄糊涂了!” 荼蘼仰甜甜一笑,很快收敛了适才的情绪:“先生今儿打算教我甚么?”有些事情,注定是没办法说得出口的,不管是对着谁,她只能牢牢的守住这个秘密,重新长大。 在这个成长的过程,尽量的规避,竭力使自己不再走回从前的老路。 金麟微笑:“你想学甚么先生就教你甚么,如何?” 他教习京名门闺秀已有不少日子了,一直以来,他都只是严格的按照事先的约定教授琴棋书画,从不涉及其他。今儿这金口一开,也算是开天辟地第一遭了。 荼蘼嗤的一笑,调皮道:“先生最擅长甚么,我就学甚么,好不好!” 金麟微怔,旋即哑然失笑:“鬼灵精!”口虽如此说着,他却还是沉思了一下,这才道:“那先生就教你**罢!” 荼蘼歪了歪头,先答应了一声,然后才有些犯难道:“我家的箫可还使得么?” 大乾于音律一道上重琴,认为琴古典而优雅,为百乐之,乃人士大夫与闺阁千金所必习之艺。琴音则为正音,孔子甚至说君子乐不去身,君子和琴比德。唯君子能乐。正因如此,大乾上层人士皆学琴,对于其他乐器,学者却是寥寥。季家自然也不例外。 金麟笑了一笑,道:“我于音律之素来最是钟爱箫,家倒是很收藏了一些好箫,等明日我使人回家取一枝来送你便是了!” 荼蘼点了点头,便索性趴在石桌上,懒洋洋的只是不动:“那今儿就不学了,金先生陪我说说话儿,可好?” 金麟皱皱眉:“石桌凉,仔细受了风寒,可别趴着了,进去说话罢!” 荼蘼扁扁嘴,答应了一声后,还不及坐正了,便见慧清快步的走了过来,向金麟施礼后,这才道:“夫人请小姐过去主院会客呢!” 荼蘼错愕的抬头去看她:“会客?会甚么客?” “是福威伯夫人!”慧清答,嘴角笑意隐然,眸甚至有一抹暧昧的光芒。 福威伯夫人?荼蘼蹙起了眉。福威伯夫人,岂非就是林明轩的母亲。她忽然有些明白过来,该死的林明轩,她暗暗的诅咒了一句,却还是不得不起身辞了金麟离开书房。 福威伯这个爵位亦是开国之时封赐的,至今已有百多年了。第一任福威伯原姓于,其后被大乾太祖收为义子,赐姓为林。乾史之上,提到此人之处不少,评价更是极为奇异。 原来这位福威伯,其实武艺并不出众,人才在开国诸功臣也算不得顶儿尖儿,然而这位太祖义子却有着通天的大运,每每能够绝地重生、反败为胜,因而被太祖喻之为开朝第一福将。太祖立国之后,便封他为福威伯,恩宠之重,一时无二。 而林明轩,正是这位福威伯的后人。 荼蘼闷闷的跟在慧清后头,往母亲院子走去,一路转着心思,想着怎么打了这事。慧清亦步亦趋的跟着,见她一脸郁郁之色,忍不住笑道:“小姐似乎不大高兴?” 荼蘼淡淡的应了一声,最近的一些事情,让她很有些不耐,也愈加懒得去维持笑脸。慧清毕竟是个有眼色的,见了她的面色,下面几句打趣的话儿。便没敢说出来。 福威伯夫人施氏,今年已将近五十了,个头高挑,容颜甚是秀美,只一看了她,便知林明轩的容颜从何而来。此刻她正与段夫人坐在一块,慢慢谈心。 荼蘼进了门,便过去行了礼,段夫人便指着施氏,让她唤婶娘,荼蘼便也乖乖行礼,叫了一声,却是声如蚊蚋,几不可闻。 施氏只以为她是见了生人有些羞怯,也不在意,忙拉了她起身,又扯了她到身边,细细的看了一回,这才笑道:“这孩子生得好生可人疼,长大了,想必更不得了……” 她语声爽利,语又快,看着荼蘼时。更是眉开眼笑,很有些愈看愈意的意思。 段夫人苦笑,施氏乃是北方人,素性爽朗,不爱拐弯抹角。一进了门,坐下说了没有几句,便问起了荼蘼,只说是时常听人夸赞,今儿既来了,必要见一见。 段夫人何等聪慧之人,见她这番模样。心已猜知一二,只是不好拒绝,只得令慧清去唤荼蘼过来。此刻再一见了施氏这番模样,心更已有了七八成把握了。 施氏强按着荼蘼坐在自己身边,笑问道:“怎么会取了荼蘼这么个名儿?我看那荼蘼花,清清淡淡的,也不怎么好看,却是配不上这么个小人儿呢!” 荼蘼轻轻的瑟缩了一下,偷眼去看段夫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段夫人只得含笑代答道:“她出生的时候,院子里的荼蘼花儿开得正好,因此便取了个小名儿,叫做荼蘼!” 施氏恍然点头:“原来如此,我说呢!”便又拍拍荼蘼的小手,柔声问道:“来,告诉婶娘,你的闺名叫做甚么?”她今儿过来,正是为了来相看未来媳妇的,形迹自然极为亲密。 荼蘼张了张口,又拿眼去瞧段夫人。这等反应,倒弄得段夫人有些愕然。女儿是她生的,平日里虽不算天不怕地不怕,却也不至于羞怯到这个地步,怎么今儿却…… 她那里心疑惑,一边的施氏却是忍不住的皱了眉头,神色间便带了些不快之意。 荼蘼缩了缩肩膀,却终于开口道:“水柔!”这两个字声音说得极小,饶是施氏便坐在她旁边,也是没能听得清楚,只茫然重复道:“甚么?” 荼蘼便红了小脸,轻轻的重复了一句:“水柔,我叫水柔!” 施氏哦了一声,神情已有些意兴阑珊:“水柔呀,果真是个好名字,当真是轻柔似水!”她这人个性爽朗随意,自然不会喜欢羞羞怯怯,坐在自己身边。也都听不清话语的小女孩子。此刻见荼蘼这般模样,心已打起了退堂鼓。 荼蘼见她如此,心不觉好笑。她一进门,见了施氏容貌情性,便猜得了她的喜好,因此反其道而行之,如今看来,此举果然有效。 段夫人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一声,略带几分疑惑的白了女儿一眼,带笑道:“这孩子素日不是这个样儿,这两日也不知是怎么了,有得罪之处,林夫人可莫要见怪才好!” 施氏摆了摆手,笑道:“孩子还小,难免有些怕生,等大些自然便好了!”她这人不善作伪,口虽说得客气,语气却是难免僵硬。说了这话后,便放脱了荼蘼的手。 荼蘼顺理成章的怯怯挪动了一下身子,下意识的往母亲身边靠了靠。段夫人哭笑不得,只得顺势将她拉了过来,问道:“今儿金先生教了你甚么?” 荼蘼软软答道:“今儿先生又教了《关雎》……” 施氏在旁听着,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眸自然而然的便有了一丝的鄙薄。八岁的女孩子,居然还在学诗经第一篇,这真是……而且,居然是“又教了”,看来是教了不止一遍。 段夫人倒没太在意她的神情,只笑了笑。在她看来,荼蘼毕竟学的晚,又去了一回庐山,耽误了不少的功课。至于那个“又”字,在她听来,只以为庐山时,卢修曾教过荼蘼。 施氏又坐了一会,便寻了借口,说是午间还有事,须得早些回去。 段夫人也不十分强留,一时送了她出去。再回了屋,才无奈的拧了一下荼蘼的小脸蛋:“说罢,今儿这又是怎么了?”知女莫若母,有些地方她虽没太在意,但女儿今儿的表现这般古怪,怎由得她不心生疑窦。 荼蘼吐了吐舌头,在母亲跟前,她倒也没甚么不敢说的,当下恶人先告状道:“林三娘子不是好人,他不想娶妻,就串通了三哥,想拿我做挡箭牌,说我今年还小,不怕出问题!” 段夫人微怔,想及适才的情状,不由失笑摇头,一边服侍的慧清等人也是笑成一团。 53 一盒蜜饯 5一盒蜜饯 当晚,一家子难得凑得齐了。一道用了晚饭后,荼蘼便早早的别了段夫人回房。不出她所料,她才刚走了没有几步,季竣灏已从后头追了上来。 荼蘼停了脚步,撇嘴酸溜溜道:“三哥总算还记得有我这么个妹子呀?” 季竣灏嘿嘿一笑,调侃道:“怎么,你嫉妒了?”他昨儿去了宝亲王府后,一夜没有回府,一直到了今儿下晚时分,这才回了家。季府的规矩,其实算不得森严,季煊这人也甚是开通,知道儿子大了,总有自己的圈子,因此儿子夜不归宿,只需遣人回府知会一声,他也不甚管。因此季竣灏昨儿在外头混了一日一夜,今儿晚上才见了人,他也并没说甚么。 荼蘼无语,她是很嫉妒,可是却知道嫉妒也是无用。她是女儿身。按理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如今她爹已许了她外出学医,她又怎能奢望如兄长一般自由自在,无人拘管。 慧纹在旁听着兄妹二人斗嘴,不由轻笑起来。季竣灏笑嘻嘻的对她挥挥手,示意她先回去,自己却牵了荼蘼的手,一路往自己所居的小跨院走去。 荼蘼只以为他已知道了今儿白日自己设计了施氏夫人一事,倒也并不挣扎,只笑吟吟的跟了他一路过去。兄妹二人一路说说笑笑,倒也甚是开心。 季竣灏所居的跨院却是在季府略偏西一些的地方,院子是相对独立的,里头干净而清爽,除了一些必要的花树林木外,既无假山也无小桥流水,线条干净俐落的三间屋子前头却有一块半亩左右的空地,以青石铺面,看着极为平坦,却是他日常练武的所在。 将荼蘼拉进自己房内,季竣灏笑嘻嘻的捧出一个八宝点翠嵌螺红漆攒盒来,将盒子推到荼蘼跟前,随手打开了盒盖。荼蘼讶然的睁大的眼,原来那盒内装的尽是一些精致小巧的蜜饯果子,色泽鲜亮,形状可人,迥异平常人家的物事。 她在宫内多年。自然一眼便可看出,这盒内装的,正是宫内御制的进上之物。 季竣灏指着那攒盒道:“这是我今儿离开宝亲王府时,宝亲王使我转送你的!” 荼蘼歪了歪头,伸出小手,一把就扯住了她三哥的耳朵:“三哥,你收了人家甚么好处,竟在私底下转东西给我,仔细我告诉娘亲,看她不揭了你皮!” 季竣灏闻言,倒是不由的哈哈大笑起来,一捏荼蘼小巧的鼻翼,他道:“鬼丫头,你三哥有那么好收买么?我只是想着你平素就爱吃这些个,他既给托我转交,我却何必不收,没的让人小觑了去。难不成这小小的一盒蜜饯便能将我清平侯的千金小姐给骗了去不成。” 荼蘼怔了一下,却也觉得有理,忍不住的也跟着笑了起来。随手拿起攒盒边上搁着的一支小小银叉,她叉了一粒八珍杨梅送入口。宫秘制之物,味道较之外头。自然胜过不止一筹,非止酸甜适,更兼清香满口,她一面吃着,一面问道:“你跟他都说甚么了?” 季竣灏摆了摆手,很有些好笑道:“我只问了他三月三春狩之事,他说是同皇上讨了旨意,在皇家猎场里头玩上几日。去的都是一些熟识的朋友,也邀了我一道。我想着,上巳节本无甚趣味,去打打猎,也是不错!” 荼蘼将杨梅核吐在一边的小盘内,放下小银叉,眨了眨眼,问道:“你可有提到我?” 季竣灏无奈笑道:“你三哥能有这么糊涂,这就跑去兴师问罪?我只说是听冼清秋提了一句,特意去问问他。他听了就笑,然后便邀了我,又说,若是二哥有兴,不妨同去!” 荼蘼好奇听着,却听他从头到尾不曾提到自己,忍不住好奇问道:“他没说到我?” “没有!”季竣灏想也不想的答了一句,看妹子有些诧异的模样,不觉又是一笑:“他哪里好在我跟前提到你,我听他的意思,似乎是打算在猎场里头玩上三四天。总之,你是不要想了,就是大哥、二哥和我一同都去。爹娘也肯定是不许我们带你去的!” 荼蘼想想,也觉有些道理。她其实并不以为林培之会对她有甚么坏心,也不觉得自己年纪小小,就能让林培之为之钟情,不能自拔。如此一来,最为可能的不过是林培之看重季家,想要结这门亲而已。不过他的封地那般遥远,想来她爹娘是绝不会答应的。 “我才不稀罕去皇家猎场,等过了这些日子,我们还回庐山去。到时,你跟二哥陪我一道上山打猎,可不比皇家猎场里头闹纷纷的有趣的多!”她口是心非的说着。 庐山上,与卢修相处的日子虽不多,但却让她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无限的好奇。她甚至开始幻想,将来有一天,自己能够摆脱现有的一切束缚,踏遍三山五岳,游历五湖四海。这也是她为何竭力要求去秦家医馆学医的一个重要原因。只是,好奇归好奇,渴望归渴望,她目前所应该做的事儿,还是安心的待在家里,尽己所能的让家人过的更好。 至于春狩。如果真如林培之所说的他自有妙计,那自己就去一回也无妨,若是不能,其实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将来——总有机会能够补回来的! 季竣灏自然看出她的意思,只是这个时候,他也不敢火上添油,只道:“说的也是!只是二哥若是今科能够金榜提名,怕便不能陪着我们一道去庐山玩儿了!” 他口虽这么说着,心其实却也不大在意。 毕竟,庐山的白鹿书院对他的吸引力远不如京城的虎贲营的一群意气相投的弟兄。 荼蘼想着科考之事,不由闷闷的叹了口气。是了。目下最该操心的,便是这科考了。 兄妹二人又说了一回闲话,季竣灏才叫了自己的大丫鬟翠羽捧了那攒盒,送了妹子回院。荼蘼倒也大方,回屋之后,便将那攒盒内的蜜饯果子分了给房内上上下下的丫头尝鲜。 一宿无话。 此后的日子,荼蘼依旧隔一日便去一回秦家医馆。这些日子以来,她对各色药材已然颇为熟悉,对药材的优劣也颇能识别一些。秦槐见她这般聪明,自然喜欢,这些日子,已将秦家祖传的认穴铜人取了出来,开始传授荼蘼金针之术。 秦家铜人做的极之精巧,四肢百骸均如真人大小。这铜人共有八具,四男四女,其上一一注明了人体的各大穴道,通体以腊封口。金针原是柔软之物,下针若不准确,便即弯折,以此来分辨下针认穴的准确性。秦槐怕荼蘼害羞,只取了女性铜人供荼蘼学习。 饶是如此,荼蘼被秦槐带入密室,初见这通体赤1u,线条优美浮凸的铜人仍是不免有些尴尬。好在她上辈子也算是见多识广,尴尬过后,便也视若寻常了。 秦槐见她如此,一颗心却是落了下来。秦家之所以傲视杏林,无人能出其右,靠的便是这一手祖传的金针之法,学不会秦家针法,这医术一道,自然也就难以大成。 秦槐当下便详细对荼蘼解说了各穴道的奥秘,他讲的极细,因怕荼蘼记不太清,一日却只肯讲上十个。荼蘼原就聪慧,听他一说,便已了然于心。只是金针刺穴之时。却还是时常会弄弯了金针。因了这些铜人,荼蘼对于医术,更是沉迷。 日子流水般的过去,不知不觉间,却已到了二月下旬。 这日荼蘼自秦家医馆回家,才刚走到段夫人的屋子外头,便听里头传来季煊的声音:“我的意思,还是让荼蘼去罢!皖平公主既下了帖子,不去毕竟不好。况邺儿他们兄弟三个也都接到了帖子,倒也不愁无人照应。” 段夫人蹙眉道:“邺儿他们虽是一道去的,但荼蘼毕竟太小,虽有三个哥哥在,却也不方便跟哥哥们混在一起。但凡她有个姊妹,我也就放心了!” 54 奉茶 54奉茶 荼蘼在外头听着。嘴唇不觉抿得紧了。 皖平公主、帖子、三个哥哥…… 是了,今儿已是二月底了,正合了前些日子林培之所说的三月三日春狩之约。难不成林培之当日所说的山人自有妙计指的便是皖平公主? 屋里头响起季煊的声音:“廷儿快要科考了,既已决定要考,此时却是不宜分心。宝亲王的帖子,让邺儿与灏儿去,也就是了。至于荼蘼,待我明儿去问问韩亲家,若是璀儿也接到了帖子,那便请璀儿代为照顾,那孩子,我看着甚好,让她们姑嫂多亲近亲近也好!” 他口所说的璀儿,正是韩尚书之女,也即季竣邺的未婚妻子韩璀。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段夫人便应声道:“这主意倒使得!” 荼蘼在外听着,这一瞬间的工夫,心已转过了千百个念头。春狩的事儿此时对她已不再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自己的二哥。她立在房外静静沉思。眉目一时沉静。 一个声音忽然便响了起来:“这天冷,小姐怎么却不进去,受了风寒可不是顽的呢!” 荼蘼被这骤然而来的声音惊了一跳,急急回头看时,却是慧清提了食盒恰恰的自外头过来。她定定神,对慧清露出一个淡笑:“我也是才刚到呢,慧清姐姐拿了甚么好东西来?” 慧清含笑道:“是前儿刚自东北送来的上好雪蛤,拿雪梨炖了,最是养颜润肺的。我想着厨下的那些人笨手笨脚的,未必做得好,便特意过去亲自动的手!” 荼蘼甜甜笑道:“那我可要好好尝一尝,慧清姐姐炖的甜品最是好吃了呢!”慧清原是季家的家生子,她母亲乃是季家小厨房专做炖盅甜品的,因此她自幼也习得一手好厨艺,这些年来,更有青出于蓝之势,段夫人的炖盅甜品通常都由她亲手来做。 慧清笑了一笑,还没来得及说话,里头已传来段夫人温和舒缓的语声:“是荼蘼来了么,还不快些进来!”荼蘼忙答应着,抢在慧清前头进了屋。 这几日乍冷还寒的,段夫人也便受了些风寒,屋里头仍燃着火盆。夫妻两个正盘膝对坐在搭了半旧五彩盘云锦垫的炕上,季煊见女儿进来,便瞪了她一眼。显然猜到她之所在门口站着不肯进来,是想偷听二人说话。荼蘼皱了皱小鼻子,行了礼后。这才在母亲跟前坐下。 段夫人看她小脸红扑扑的,不免有些担心的摸了摸她的手,觉得并不凉,这才放了心,便叫慧清趁热盛了雪蛤盅来给荼蘼吃。慧清答应着,打开食盒,盛了三盅出来。 一家三口各喝了一盅,慧清便又伺候三人稍作清理,这才重又提了食盒下去了。 季煊看看女儿,终是忍不住皱眉问道:“春狩的事儿,你都知道了?” 荼蘼乖巧点头:“前些日子,三哥有跟我提起过!” 季煊点点头,却还是沉着脸道:“下次有想知道的,只管来问,难不成爹娘还能不告诉你。站在窗子外头偷听,成个甚么体统!”他对女儿其实也是宠爱至极,但知夫人性情温和,对女儿更是有求必应,因此他有时不得不沉下脸来教训女儿几句。 荼蘼忙垂应是。 段夫人在旁笑道:“罢了罢了,她今年还小,等大了自然也就好了!” 季煊无奈摇头:“都八岁了。哪里还小,你呀,就宠着她罢!”话虽这么说,面色终究柔和了不少,段夫人见状只是微笑不答。 此刻慧芝恰捧了茶来,荼蘼见状,心不觉一动,忙跳了起来,对着慧芝招了招手。慧芝会意的停下脚步弯了腰,将茶盘递到荼蘼跟前。荼蘼取了茶,转头恭恭敬敬的捧过头顶,递了给季煊:“爹爹请用茶!”季煊伸手接过茶时,嘴角终是忍不住的往上扬了一扬。 荼蘼转身,依样画葫芦的又给段夫人敬了茶,段夫人忙接了茶,搁在一边的花梨木炕桌上,又牵了女儿的手,含笑道:“娘的荼蘼可真是长大了呢!” 荼蘼半靠在段夫人怀里,甜甜道:“娘若是喜欢,以后女儿每日都给娘奉茶!”说着这话的时候,她忽然之间,便又是一阵心酸。前世的自己,似乎一直都在理所当然的享用着父母的疼宠,兄长的爱惜,她几乎不记得自己曾有过主动为父母奉茶的经历。 即便是重生之后,这似乎也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奉茶。将脸埋在段夫人怀里,让眼泪悄然的湮灭在自己的衣袖间,再抬起头时,她又已是一脸盈盈的笑。 季煊捧了茶。拨了拨盏内的浮茶,慢慢的喝了一口,说道:“罢了,这些表面工夫,你还是留着日后去了婆家讨好公婆,让你母亲少替你担些心,爹也就心满意足了!” 他口虽是这么说着,脸上的那份欣然却是遮也遮不住。停了一下,他才问道:“适才在外头都听了多少去了?” 荼蘼忙道:“只依稀听得是皖平公主下的帖子,还有爹娘想让韩姐姐照应我一些!” 季煊点了点头,便将桌上那份明黄色的帖子递了给荼蘼。荼蘼忙伸双手接了,打开一看,果是约了三月三日往西郊皇家牧场春狩一事。 “这事不急,等爹明儿问了你韩伯父再做定夺!”季煊补充道。 荼蘼口一一答应着,心对春狩一事其实已是了无兴趣。这些日子以来,季竣廷都是独自一人在书斋之用饭,只偶尔来段夫人这里用饭,这日却是又没有来。荼蘼心正自烦恼着皖平公主,因此用了饭后,只略略消磨了一会时间,便起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只是才刚出了院门,她便回头看了一看,确定身后无人。这才悄悄的拐上了另一条小径,那条小径,正是往季竣廷书房去的。因季煊不许家人打扰季竣廷,她却有不少日子没见着她二哥了。慧清已隐约听到了一些关于春狩的消息,此刻见她这般鬼鬼祟祟,不觉暗暗好笑,一面走,一面问道:“小姐是想约二少爷一道去西郊么?” 荼蘼心正考虑着这事,听她一问,便随口答道:“嗯,不过去与不去。还得看二哥的意思!”她此刻心其实犹豫得紧,既想季竣廷一辈子都莫要撞见皖平公主,又希望让他们见上一面,最好是能给彼此留下个极坏的印象,如此一来,以后的事儿自然也就没有了。 皖平公主乃是今上的第十一女,生母乃是昔时宠贯三宫的燕妃。传燕妃体态轻盈,身轻如燕,擅舞精乐,巧言善谑,自来最得今上欢心。皖平公主降生三年,她再怀龙胎,却在怀胎七月之时,偶然滑倒,因此香消玉殒。正因如此,今上对皖平公主的宠溺,甚至胜过对他所有的儿子,而这位公主也因此养成了刁蛮任性的性子。 刁蛮?是了,皖平那女人一贯刁蛮,目无人,如果让她知道冼清秋之事…… 不错,以皖平的性子,是断然不会选择一个别人看不上的男人来做自己驸马的。这般一想,她眼前不由一亮,心也是顿然开朗。或者,这就是所谓的因祸得福了。 再绕过一条曲廊,眼见已到了季竣廷的书斋门口,荼蘼心快的转着念头,很快已有了定计。此刻,书斋门口,季竣廷的书童见了她,已上前行礼:“大小姐今儿怎么来了?” 荼蘼嗯了一声,才要问话,屋里头已传来季竣廷的声音:“是荼蘼来了么?外头冷,快些进来罢!”荼蘼答应着,便迈步进了书斋。 季竣廷已迎了过来,带笑拉了她手让她做了。才问道:“怎么今儿忽然想起二哥来了?” 因在书斋里头,日常难得出门,这些日子也少有外客来访。他穿的却是半旧的家常棉布衫子,连外衣也不曾披。头也没有束起,只是简简单单的挽了个髻,拿簪子固定住了,虽无平日的雍华,却也分外多了几分平易温和的气度。 荼蘼靠在椅背上,扁扁嘴儿,有些委屈道:“我总说想来见见二哥,爹总是说二哥忙着温书,不许我来打扰。”这话却是真的,季煊说的还不止一回。 季竣廷甚是苦恼的叹了口气:“前几日,爹来查我功课时,也一再的叮嘱我,没有多少日子了。千万要收心……这不,连晚饭也都不许我过去娘那里吃了!” 荼蘼听的忍不住笑:“本来就是你不好,忽然就说要参加科举。这下子可惨了罢!” 季竣廷道:“可不是,我如今想想,为了一个女人却把自己搞的这般狼狈,实在有些不值。只是若要我忍气吞声的咽了这口气下去,却更是不能!”他日夜攻书之时,有时也会觉得自己置一时之气,实在殊为不智,但要叫他就此放弃,他却更是不甘。 荼蘼伸手刮了刮自己的脸蛋,格格笑道:“死要面子活受罪!” 季竣廷听着,不由失笑,因伸手刮了一下她俏挺的鼻子:“鬼丫头,我知道你贵人事儿多,说罢,今儿悄悄溜来找我,却有甚么事儿?” 荼蘼抿嘴一笑,便将春狩的事儿说了。季竣廷听了春狩二字,不觉扬了扬眉,颇有意动之色。只是念及季煊,毕竟叹了口气,道:“我怕是去不了了!” 荼蘼点点头,体贴道:“不去也好,冼清秋届时一定会去,到时见了,彼此多么尴尬!” 这话一出,季竣廷的脸顿时便拉了下来,眉头也跟着挑了起来。 55 三月三 55三月三 次日,季煊果真去了韩家。得知韩家二小姐韩璀也接到了皖平公主邀约的帖子后,便也不再留难,爽快的答应让荼蘼前去参加春狩。荼蘼得知,心自也欣喜。 至于季竣廷如何说服季煊让他前去春狩,荼蘼并不清楚,也没刻意的去问。她只是暗暗盘算着春狩时自己该做的事儿,以及该如何不动声色的将此事做得天衣无缝。 三月三,原是古上巳节。这一天里头,京无论大家闺秀抑或小家碧玉,甚至是青楼楚馆的风尘女子,无不相偕踏青游春,如此盛况,自也引得京各家浮浪子弟纷纷出动,沿途品评赏鉴。这一日,不知成全了多少才貌相当的男女,也不知引了多少憾事,铸成了多少情天恨海。但无论如何,这一天,总还是有无数少男少女怀抱希望,踏青而行。 这一年上巳节的前一日,下了一夜的雨。到了三月三这日,清早仍是飘了好些雨丝,细细密密的,虽是北方的雨,却偏有三分江南柔丝细雨的雅致风韵,让人沉醉。 春雨将停未停之际,季氏兄妹四人便已分别上了车马,一路慢慢往城北行去。 三兄弟均穿了武士服,悬箭囊,挂长弓,跨宝马,看着倒也英气勃勃,颇有男儿威武之气。大乾原是在马上得的天下,其后虽一力崇,世家子弟却也讲究一个武双全。因此京城贵胄子弟大多精骑擅射,季家自也不例外。 那车却是两辆,一辆精致大气,另一辆却显得简单些。前头一辆坐了荼蘼与慧纹两个,后面一辆,却是两个粗使丫头,车上另有许多精巧吃食与一应日常用具。这些东西却是段夫人不放心女儿,担心她吃不得春狩那些粗陋的食物,受不得郊外苦楚,特意为她备着的。 兄弟三个各自骑马,此外还带了十余个家的护卫,一路行到城北接了韩璀,这才掉头往西郊而去。韩璀随身只带了一名贴身丫鬟。名唤芸桦的。 她一上了车,荼蘼便忙欠身,叫了一声:“韩姐姐!”扶韩璀上车的慧纹也忙见了礼。 韩璀忙扶住她笑道:“车上颠簸,哪里却有那么多的礼数,快些坐好,仔细撞着!”她出门之际,已得了她父亲韩宇的细细嘱咐,对荼蘼自也竭力周全。 季家的马车甚是宽阔,坐了四人也不觉得拥挤。车内更铺着厚实的毛皮锦袱,丝毫不觉颠簸。芸桦便也见过了荼蘼,荼蘼抬头看看她,这个丫鬟看着与慧清差不多大,生的白净面皮,俏脸上略有几点白麻子,明眸皓齿,看着颇有几分姿色的样子。 四人坐了,慧纹便在车厢的隔室里头捧了茶出来,递给韩璀。 韩璀接了,才一揭开茶盏,便觉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再看杯茶水。虽略有茶色,却并无一片茶叶,便是那股子味道,也并不像是茶。 荼蘼指着那茶盏笑道:“我素日在家,因年纪小,爹娘说饮茶伤胃,却不许我喝,每日只准喝这些百花制的清露。这一盏却是木樨清露,姐姐先尝尝,滋味可好!” 韩璀不动声色的笑笑,浅浅的啜了一口,只觉入口微苦,却是清香沁人,别有一番滋味,不觉点头赞道:“果真是好味道!”韩家乃是书香世家,家境虽称殷实,却也算不得豪富。她父亲韩宇虽官至尚书,算是朝栋梁,却如何及得上季家世代侯门的深厚家底。 荼蘼对这些情况,自然心有数,又怕她敏感,觉得自己炫富,因此并不多提这些,只叫慧纹又取了些时鲜的果子点心,只是与韩璀吃着点心,随意的说话。 马车行的极慢,及至到了西郊的皇家猎场时,已是落日西垂。 二人下了马车,放眼所至。却见猎场辽阔,远山隐隐如画,林木苍翠似洗,碧草如茵。西天更是一轮红日,半天云霞,照得整座猎场别有一种苍阔辽远的气度。 季竣廷笑着过来,牵了妹妹的手,指指左面:“看那边!” 荼蘼被他一提醒,这才应声看去,却见左面,不知何时,已搭起了一座座白色镶红黑二色的帐篷,那帐篷形同蘑菇,错落有致的洒在青色的原野上,显得粗犷而奔放。 荼蘼轻轻的呀了一声,感叹道:“我在庐山时,曾听卢先生说起草原上的事儿,听说那里的少女喜穿彩色衣裙,戴极重的纯银头冠,住在名唤毡包的帐篷里。每至晚上,便会围着篝火唱歌跳舞。那火上烤着整只整只的牛羊,一滴滴的油脂落在松柴上,滋滋的响……” 她才说到这里。已听有人朗声笑道:“想不到你这丫头,年纪虽小,知道的可还真是不少!”荼蘼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却是林培之笑吟吟的站在身后不远处。 他今儿穿了一身宝蓝色箭袖,足蹬鹿皮快靴,腰间却挂了一柄鲨皮吞鳄长剑,一身俐落,丝毫不见往日的懒散悠闲。此刻身边站了一名身着胡服的少女,那少女生得极其娇俏,肌肤如玉。眉长入鬓,一双明眸闪闪亮,不言不动之间,自有一股傲蛮之气。 胡服简单干练,京女子多以之作为骑装,这女子穿的这一身胡服,更是五色绚丽,色泽明丽无匹,若是旁人穿来,不免失之庸俗,穿在她身上,却给人相得益彰之感。 荼蘼一眼认出,眼前这女子,可不正是她从前的二嫂,当今的皖平公主。 皖平公主兴致勃勃的看了她一眼,又看看韩璀,竟爽快潇洒的伸出手来,在荼蘼的小脸上拧了一把,笑道:“呀,好一个标致的***!” 她手劲颇大,出手又不知轻重,这一捏之下,荼蘼面上顿时便红了一块。 她“嗳哟”一声,委屈的捂住了小脸,可怜兮兮的抬头看了季竣廷一眼。季竣廷果真皱了眉,将妹子拉到自己身后,向林培之道:“殿下,这位姑娘是……” 一边的季竣邺见了这一幕,虽站着没动,面上也颇有不快之意。 季竣灏更是剑眉微竖,若非季竣邺一手牢牢拉住,怕是早跳了出来。 林培之瞪了皖平一眼,有些不快,但也不好当面呵斥当朝公主,只得苦笑道:“这是皖平,她平素随意惯了,手上也没个轻重。并非有意,季兄莫要见怪!” 季竣廷听见眼前这人却是皖平公主,心虽然不快,却也不好表现出来,只得淡淡行礼道:“公主殿下身份尊贵,在下等人又怎敢见怪。只是我这妹子从来娇嫩,在家又娇养惯了,须比不得旁人,还请公主殿下手下留情!”这话说的虽客气,但却绵里藏针,话里话外明明白白的指出,自己等人并非不见怪,只是因公主身份尊贵,不敢见怪罢了。 皖平公主滞了一下,脸色便有些黑,她虽性子娇蛮,但毕竟长于深宫,尔虞我诈见得多了,对这种话又岂能听不明白。 林培之在旁呵呵笑着,打圆场道:“皖平也是无意的,我那里倒有一盒药膏,于清火消肿最是有效的,一会子便使人送了来,荼蘼略抹上一些,当无大碍的!” 荼蘼揉了揉脸蛋,在后面伸头道:“二哥,我不妨事的!”圆亮的眼儿闪了一闪,她似是急于转开话题的问了一句:“冼哥哥哪里去了?” 这话一出,季竣廷的脸色也跟着黑了下去。荼蘼似觉失言,急忙捂住了小嘴,偷眼瞥他,有些怯生生的。季竣灏在旁也有些尴尬的意思。 林培之何等人物,只是一眼,心已知季家怕是已打探到了冼清秋的真实身份,不觉也有些汗颜,只是这事若是说穿了,怕是大家面上更不好看,倒不如彼此装着糊涂,也还罢了。咳了一声,他道:“清秋正在那边教他们烤全羊,她的手艺却是极好的,一会子烤好了,荼蘼可要给她些面子,多吃上几块呀!” 荼蘼似是犯错一般的轻轻的答应了一声,那边的皖平公主听了这一席话却已是若有所悟,斜眼睨了季竣廷一眼,眉目间很有些不以为意。 林培之心尴尬,不敢多做停留,忙唤了身后的从人过来,带荼蘼等人过去给他们备着的帐篷。季家的帐篷位置靠着间,显是林培之特意为他们留着的。帐篷共两座,一座稍大的是季氏三兄弟共用的,另一座略小,却是给荼蘼与韩璀准备着的。 荼蘼见他安排的这般仔细周到,心不觉又是一动,难不成林培之之所以会邀请韩璀前来,正是因为他想到自己无人照应怕是不能前来,因此特意如此安排。 这么一想,她不禁暗暗的皱了眉,也很有些想不明白。季家如今虽称兴盛,但也并不值得身为亲王的林培之这般照应笼络。那么,他究竟为的是甚么?为自己,那可真是笑话了,且不说自己如今还小,便是大了,又如何?当年自己那般掏心掏肺的对待林垣驰,他却对自己薄情如斯,她并不以为,一个重生,便能让自己有了颠倒众生的能力。 她这里胡思乱想,却不提防一只温暖滑腻的手儿轻轻拍了拍她的面容。她嗳哟一声,险些往后栽倒,有人笑着扶住她:“仔细些,当心摔着!”却是韩璀温柔悦耳的声音。 荼蘼定定神,仰头对韩璀一笑:“韩姐姐,你真好!” 韩璀抿嘴一笑,替她揉了揉仍有些红肿的脸蛋:“小马屁精!”她口虽这么说着,面上却是笑意隐然,显然荼蘼这句直白简单的马屁让她颇为受用。 56 如意儿 56如意儿 大乾皇家猎场乃是在大乾历二十七年时。二代太宗皇帝所建的。这位帝王征战一生,可以说大乾万里江山泰半都是他一手打下的。天下太平,国力兴盛之后,他便动了念,圈下了京西景山的大片地段,建了皇家猎场,时常组织皇子皇孙、王公大臣狩猎为乐。 景山附近,山势甚是平缓,林木又极是茂盛。加之皇家有意识的放养繁衍,整个猎场更是是欣欣繁荣,非但花木繁衍,山清水秀,其内更有无数生物。 这次春狩,虽非今上亲自举行,却也是一位亲王与一位公主共襄盛举而成。因此一应护卫等工作,仍是做得分毫不差。 荼蘼与韩璀进了帐篷,脚下是柔软结实、色彩绚丽的织金地毯,帐篷四壁上,悬挂着充满异域风情的弯刀、线条优美流畅的壁画毯等物,正面甚至还挂了一只洁白的羚羊头骨。 因毕竟还是春日,又在郊外。难免寒冷。故此帐篷四面皆有塔形鎏金的暖炉,炉早生了火,一丝丝的暖意带着幽香逸散开来,让人觉得很是舒服。 转过八幅屏风后头,是铺着厚厚毛皮的床榻,让人一看便不由的生出想扑过去好好打个滚的冲动。韩璀忍不住微笑道:“这帐篷布置得倒也特别!” 荼蘼淡淡的笑了一笑,她昔日也曾参加过数次春狩,不过那时她身份贵重,所居的帐篷却比这个更要豪华得多,只是,也更不自在的多。 慧纹跟着进了帐篷,指挥着两个粗使丫头,将自家所带来的家伙什一一的搬了进来。荼蘼便拉了韩璀的手,走到一边同样铺着厚厚毛皮的软榻上坐了。 慧纹想着午饭用的早,此刻却又晚了,便问道:“二位小姐可饿了?” 荼蘼坐了半日的车,此刻倒不觉得饿,见韩璀不答话,便回头问道:“韩姐姐饿么?”韩璀也跟着带笑摇头道:“坐了这半日的车,一路又喝了好些茶水,倒没觉出饿来!” 荼蘼看出她的客气,因抿了嘴笑,牵了她手道:“姐姐可不要同我客气呢,再过不得几日,我们便是一家子了,我的丫头,将来可不也是姐姐的丫头!” 韩璀面上一红。伸手轻轻一敲荼蘼的额头:“你呀,倒真同你大哥说的一样,鬼灵精得紧!”这次接到帖子,于她,其实也是个意外。她父亲早已打听过了,接到这帖子的,大多是一些王公世卿之女,那些与她素日交厚、家世也相仿的人家,并无一人接到这帖子。知道了这情况,她心便也有了底。知道自己之所以能接到帖子,多半是因为与季家的婚事。 对此,她心何尝不是惴惴不安,甚至想过托病辞却,免得届时尴尬。恰在此时,季煊却偏上了门,她父亲虽是当面允了,私下却对她再三嘱托,言说季家并非一般官宦人家,令她千万注意言行,莫要还不曾入门,便被人小觑了去。因此她才这般仔细小心。 荼蘼甜甜一笑,便对慧纹摆了摆手,慧纹会意的下去,不多一会,已捧了几色精致点心放在几上,又将一直温在红泥小火炉上的燕窝粥取了来,荼蘼也陪着用了一些。 二人才刚用完净了手,便听到门口传来季竣廷清朗的声音:“荼蘼……” 荼蘼答应着,又看看韩璀,这才道:“二哥,快请进来罢!” 外头季竣廷听见说话,便抬手揭了帘子,兄弟三个一顺溜的走了进来。 季竣邺才一进来,便对韩璀微微一笑,眸光温柔,带着些许的鼓励之意,笑容更是和煦一似春风。韩璀一眼瞧见,不觉垂了俏脸,面上已是嫣红一片。 大乾的风气其实并不如何保守,也并不禁绝已有婚约的男女相互往来。只是这所谓的来往,通常也只是男子去岳家拜访,可以时不时的见一见自己的未婚妻子而已。 自打定婚以后,季竣邺每隔数日,总会前往韩家一次。她父亲韩宇也总是竭力周全他们,因此二人虽仍以礼相待,但彼此却早心心相印。只是他二人,一个温和内敛,一个矜持柔雅,都不曾宣之于口罢了。 荼蘼抿了嘴儿。偏看着自己的大哥与韩璀。见他们这般情状,她心自是高兴的,也觉自己没有选错了人。只是在欣然之余,心却也难免有几分淡淡的酸涩。自己前世求之不得的东西,如今却有人如此轻易的握住了,这实在让她有些不是滋味。这般一想,她不由得带了几分促狭的软软叫了一声:“大哥……” 季竣邺正满心温柔的看着韩璀垂头娇羞的美态,被妹子一叫,这才勉强移开视线,温和道:“怎么了?” 荼蘼真挚的望他:“大哥,我想出去走走!” “啊,好!”季竣邺不疑有他的应着:“你想去哪儿,大哥陪你!” 荼蘼偏又摇了摇头:“可是我又不放心这帐篷里的东西。”她口说着,便拿眼睛扫了一下帐篷内的各式物件,一副少看了一眼,一会子就再看不到的小气样儿。 季竣邺怔了一下,旋即笑道:“鬼丫头,你何时竟变得这般小气了。这帐篷边上多少人在,更何况,为了这次春狩,宝亲王爷还特意请皇上下了诏,召了一营虎贲将士守卫。你只放宽了心,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包保无事的!” 荼蘼却只是摇头:“不好不好,我还是觉得不踏实呢!” 季竣邺只得苦笑:“那你想如何?”一边的季竣廷、季竣灏,连带着韩璀也都面现诧异之色的望着荼蘼,心各自奇怪她究竟想要做甚么。 荼蘼跳起身来,俏皮笑道:“想要我踏实下来,自然是大哥为我守着帐篷,我们几个出去玩呀!”众人愕然,互视了一眼,都觉有些哭笑不得。 荼蘼却也不理,只笑吟吟的牵了韩璀的手:“韩姐姐,我们走!”又对季竣廷与季竣灏努了努嘴:“二哥、三哥也得去。听说这里野兽很多呢!” 季竣邺怔了半日,实在想不通妹子在搞甚么,只好迷惑的站在帐内。韩璀心其实也不愿去,毕竟抛下自己的未婚夫婿,却跟着未来的小姑子、小叔子一道出去游荡,其实真是说不过去。只是这个时候,若是拒绝,倒显得自己一心想与未婚夫在一道,似乎也不好。 季竣灏疑惑的张了张口,想说甚么,却被季竣廷一个眼神制止了。四人一路出了帐篷,慢慢的往前头走。韩璀走的极慢,一路只是想着该如何寻个借口,折返回去。 四人往前又走了一会,眼看着前面已将出了帐篷区,荼蘼却又忽然停了脚步,嗳哟了一声后,蹙眉可怜兮兮道:“糟了,我忽然想起忘带一样东西了!” 季竣廷早知她来这一手,必是想要逗一逗季竣邺,因此便一搭一唱道:“却是甚东西,若是不十分要紧,那便算了罢!”季竣灏此刻哪还看不出来,因撇了撇嘴,只是在旁看热闹。 荼蘼认真的想了一想,可怜兮兮道:“其实也不十分要紧,只是我忽然就想要……” 韩璀心一动,忙开口道:“却是甚么?这里离帐篷也不十分远,姐姐替你去取便是!”她心已拿定了主意,打算一回帐篷,便装作崴了脚,一时不能动弹,只使芸桦来送个信。便是被人取笑记挂季竣邺,一刻不舍相离,却也好过与两个年纪相仿的小叔同游。 荼蘼犹疑了一下,望望季竣廷与季竣灏:“要不,还是让二哥或三哥去取罢!” 韩璀见季竣廷一副便要肯的模样。忙道:“这里离帐篷也不远,还是让我去罢!我恰也有一桩的物件落在了帐篷里,刚好两样一起取来,倒也方便!” 荼蘼眨了眨眼,半晌才点点头,因向韩璀招了招手,韩璀会意的弯了腰,荼蘼便悄悄儿在她耳边轻轻的说了一句甚么。韩璀应了,回身提了裙摆,匆匆往帐篷走去,却全然没有注意到一边季竣灏一张已憋得青红的脸。 季竣廷不似季竣灏内外兼修,耳力惊人,自是没能听到荼蘼的悄悄话,瞧见韩璀离去,这才瞪了荼蘼一眼,低声问道:“你又在折腾甚么了?” 季竣灏见韩璀去的还不远,不敢大笑,只是捂了嘴闷笑不已。 荼蘼吐吐舌头,做个俏皮的鬼脸,笑道:“我只是请韩姐姐帮我把如意儿带出来!” 季竣廷愕然,旋即失笑的瞪了妹子一眼:“鬼丫头,就你古灵精怪!” 原来这“如意儿”却是季竣邺的小名。季竣邺出生前,上一代的清平侯也即季煊的父亲,季氏兄妹的祖父已然身患绝症,缠绵病榻之上,眼看着时日无多。老爷子一心盼着长孙出生好歹能让自己见上一面,因此怎么也不肯咽了这口气,只是苦苦的挨着。 季竣邺偏也凑趣,段夫人怀胎才刚八个半月,他便等不及的要出世。及至季煊自产床前头抱了长子匆匆过来病榻,季老爷子也刚自昏迷醒来,一眼见了孙子,自是欣喜莫名,只是摸着孙子的小脸,一叠连声的唤着:“好个如意儿,好个如意儿……” 他欣喜过度,一言未了,便咳之不止,这一咳之下,却将嗓一口浓痰硬生生的咳了出来,从此竟是转危为安,一直病病歪歪的活到孙儿抓周,唤了他一声爷爷之后,这才欣然长逝。因此季竣邺的小名便唤作如意儿,只是他稍大一些之后,便再少有人唤他这个名字。 故而外人知晓此事的,也还真是没有几个。 季竣廷想着当韩璀走入帐,或对季竣邺或对慧纹说道:“荼蘼请我将如意儿带了给她……”就忍不住一阵好笑。 57 娇贵的如意儿 57娇贵的如意儿 韩璀别了三人,一路往帐篷走去。心却在暗暗盘算一会子该如何说话,才能显得既委婉又不会引人疑窦。却不料才刚走到半道上,便见季竣邺迎面快步的过来。她面上微热,有些不自在的听了脚步,正不知该说甚么,季竣邺已诧异问道:“璀儿怎么又回来了?” 韩璀垂低声道:“荼蘼说她忘带了一样东西,请我帮忙回帐取一下!” 季竣邺闻言,不觉拧了眉,有些淡淡的不快。忘带东西,其实倒是常事,只不拘叫竣廷或竣灏跑一趟也就是了,怎么素来**知事的妹子却一反常态的支使起韩璀来了。 韩璀看出他不善的面色,不觉有些内疚,忙道:“是我主动要求跑这一趟的!” 季竣邺这一两年颇掌管了季家的一些家事,于一些人情世故自是了然于心,见她神情,便也猜出了韩璀的心意,不觉微微一笑,道:“既回来了,那就不必去了,我陪你一道回去。使慧纹送了东西给她们就是了!”事实上,他这一路匆匆追过去,也正是为了这个。 人言可畏,有些能躲开的嫌疑,还是避着些的好,免得被旁人嘲笑了去。 韩璀得了他这句话,心不觉一松,因抬头对他温婉一笑,瓠犀微露,眼波流转,在这月色淡淡,暮色轻笼之下,一时秀美不可方物。 季竣邺看得不觉呆了,好半日,才回过神来,柔声道:“走罢!” 二人缓缓朝前走了几步,季竣邺这才慢慢问道:“荼蘼都忘了些甚么?” 韩璀也没多想,便道:“她说,她忘记了带上如意儿,又说,那东西极是娇贵,使我务必小心保管,千万莫要磕着碰着!”如意儿,她有些疑惑的摇了摇头,听这名字,该是护身符、玉佩一类的东西罢!这荼蘼,不过是出去走这几步路。怎么却非要带上这个。 她那里心疑惑,不免抬头去看季竣邺,见他面上神气甚是古怪,唇角似扬非扬,不免更增茫然,问道:“季大哥,如意儿,却是甚么物事?” 季竣邺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的低低咳嗽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前头,原来二人已走到了分给自家的帐篷跟前,离他们五十步开外的地方,一个粗使丫头正拎了一小桶水慢慢过来。 “璀儿,如意儿……是我的乳名……”他慢慢说道,眸蕴着一丝温润的淡淡笑意。 “……”—— 韩璀离去后,荼蘼等三人自也不会在原地等她,笑了一回之后,便一路往南走去。 荼蘼昔时虽曾来过猎场,但那时她身份贵重,却是不能随意走动,因此对此处也并不熟悉。好在季竣灏常在虎贲军。曾有过几次陪侍打猎的经历,对猎场虽算不上了如指掌,大致情况却还是知道的,引了二人,往前又走了一会,前面便到了一处小溪边上。 季竣灏道:“这儿便是碧溪了,名字虽俗气些,四周风景却是不错的!” 荼蘼定睛打量着这条小溪,这一块地方山势甚是平缓,清澈的溪水自上游缓缓流下,丝毫不见湍急之态。到了这一段更似是入了腹地,溪流愈潺缓,一眼望去,水清几可见底。四围零散的分布着大小不一的几块白色石头,几丛不甚高大的灌木。足下芳草如茵,各色野花竞相开放,草木清华之气更是沁人心脾,让人为之心旷神怡。 此刻天色已然昏暗,东面明月升空,依稀可见几点繁星闪耀天际。 她想了一想,忽然问道:“今儿晚上我们吃甚么呀?” 季竣灏随口答道:“你若要回去,我们便回去。适才我已闻到了烤肉的香味,想来过不了一刻,便要开席了。这回皖平公主出来,皇上怕她饮食不适,因此特意从御膳房挑了几位御厨随行,又带了几大车的材料,想来各色菜肴都会齐备的!” 荼蘼想着皖平公主,忍不住一笑。偷偷的瞧了季竣廷一眼,见他懒懒的靠在一块大石上,神色悠然,显然丝毫不曾将今儿下午生的事儿放在心上。她心略略宽心,便笑道:“我可不爱跟他们一块,要不,我们自己打些猎物来烤罢!” 季竣灏怔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她竟会有这种建议。 倒是季竣廷应声附和道:“这主意不错,我也正懒得同他们多做应酬呢!” 他此次之所以决意前来参加春狩,一来为了妹子,二来却又另有打算。但打从心底里他却还是不太想见到冼清秋,尤其是想到今儿下午时分皖平公主那不加掩饰,别有深意的眼神,他便觉得心一阵窝火。 荼蘼听他赞同,不由得意,因拿眼斜睨着面有难色的季竣灏:“怎么我觉得三哥似乎不大愿意同我们两个单独在一块呢,难不成是别有隐情?” 季竣灏朝天翻个白眼,三人里头,已有两个人都同意了,他自然也不好再说其他。只得起身道:“既如此,我还得回营地一趟,取些烧烤的东西来,你们只在这里等我就是!” 荼蘼答应着。季竣灏便一个转身,三纵两跃,瞬间去得远了。 荼蘼便回过头去,兴冲冲的推了推季竣廷:“二哥,我们去拣些柴来先把火生了可好?” 季竣廷似笑非笑的挑眉看了她一眼,抬手敲了她一记:“你就歇歇罢!只是等着竣灏回来便是,这些事儿,可不是你做的,仔细燎了头,划了手,回去却怎么好跟爹娘交待!” 荼蘼怔了一下。想想他说的也有道理,不由的叹了口气,回头在溪边择了一块平坦些的石头坐了。季竣廷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温和道:“荼蘼,二哥知道一趟庐山之行,让你的心大了不少。卢师傅教给你的那些东西,更是让你不甘安于高墙深院。只是,有些事儿不是有心便能成的,即便爹娘哥哥容的了你,别人又将怎么看!” 有些事,他不是看不出,也不是不想说,只是一直不得机会,只得闷在心。 荼蘼沉默的倚在季竣廷肩上,许久不语。前世,她活的太累,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男人,到了最后,却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今生,她只是想要换一个活法罢了。 “二哥,我该怎么做才好!”好半晌,她抬起头,认真的问道。 季竣廷温柔的替她捋一捋被风吹乱的额,带笑道:“荼蘼,你觉得娘过的可好?” 荼蘼想也不想的答道:“当然很好!”至少目前是很好的,至于将来,她也一定会让她过得很好,她决不允许前世之事在今生重演。 “你觉得娘过得好在哪儿?”季竣廷笑着又问了一句。 她有些迷惑的抬头看着自己的二哥,许久才迟疑道:“娘……她很开心,也很满足!”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娘会过得那么开心那么满足?” 这个问题,她倒是无须多想,爽快道:“因为娘有爹,还有我们!” 季竣廷击掌赞许道:“说的好,不过我却要说。娘之所以能过得这么开心满足,是因为她有爹。而正因为有了爹,所以才会有我们,不是么?” 荼蘼忽然之间就明白他究竟想要说甚么了,默默的靠在季竣廷身上,她许久也不说一句话。身为女子,最重要的是要找到一个人,一个疼她、爱她的男人。 从前,她是这么想的,爱他,所以嫁他,嫁了他后,她一心的为他谋划,替他扫除障碍,直至最后,他终于坐上了那个宝座。可是他最终给了她什么…… 她闷闷的想着,下意识的抱住了季竣廷的手臂。 季竣廷蹙了眉,妹妹与他,一向极亲近,可是有时他却会觉得自己压根就不了解这个小他近十岁的妹妹。她很聪明,这份聪明已远远的出了她这个年纪所应有的。如果她不是他自小看着长大的妹妹,他甚至会形容这种聪明为心机。 八岁的孩子,有心机的不是没有,他见过的也有不少。但那些孩子,都是在大家庭的倾轧之不得不然,他想不通,自小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妹妹怎么竟会沾染上这些。 叹了口气,他伸手抚了抚妹子乌黑的长,柔声道:“荼蘼,是二哥不好,冼家的事儿,让二哥很不开心,让你也不痛快罢!” 荼蘼轻轻的啊了一声,惊诧的抬眼看他,心好一阵忐忑。她的二哥,从来都是季家最聪明也最敏锐的一个,只是他一生都不平顺,也从来没有过过真正顺心如意的日子。而这些波折,耗费了他大量的心力,让他一直不能将全部的聪明才智挥出来。 季竣廷又道:“我知道前些日子,你跟竣灏说,希望今年夏日的时候,我们还能一同回去庐山。二哥答应你,今年夏天,我们还回庐山去,你说可好?” 荼蘼睁大了眼睛,惊诧已化作了满心的疑惑:“可是……” “来春狩前,二哥已经与爹说好了,今年的春闱,我不打算参加了!” 荼蘼轻轻的啊了一声,这才明白何以季煊竟会那么爽快的便答应了让季竣廷前来参加这次春狩。她抿了抿唇,一时竟不知该说甚么好。季竣灏却是神色如常,面上笑意温和。 “二哥早都想好了,科考今次不参加,还有下次,再下次,妹子可只有一个。何况,二哥若考的不好,必然是要被外放的,那时岂非要许久见不到你了!” 荼蘼心一片酸涩的柔软,伏在季竣廷怀里,她略带哭腔道:“二哥,我真不甘心!” “不甘心?” “是呵,你怎么就是我二哥了呢!”她眨回眼内的泪水,微微的嘟起了嘴儿,撒娇般的抱怨:“这么好的二哥,我可怎么舍得便宜了别人呢?” 季竣廷微怔,旋即哈哈大笑起来,用力揉一揉妹子的长:“这么好的妹子,二哥也真是舍不得便宜别人呢。等将来,二哥定要擦亮眼睛,细细为你挑个好夫婿!” 58 叫花鸡(一) 58叫花鸡(一) 季竣灏去时是一个人。回来时后面却是跟了一群人。季竣灏与荼蘼正说着话,忽而听见身后传来一片闹嚷的声音,不觉错愕的回头望去。 这一看之下,季竣廷倒先笑了起来,摇头道:“我早该知道叫了去了,必会如此!” 荼蘼听得一笑,顽皮的皱一皱鼻子,她道:“人多热闹,其实也挺好的!”暮色已然昏暗,一轮明月高挂天空,月色素净如水,照得这片草地通透明澈,也将过来的几个人照得清楚明白。看前面几个,可不正是季竣灏、林明轩与穆远清三人。后面却是跟了几个杂役人等,各自抬了酒水、食盒、果篮,最后却是几只早已洗剥干净的野物与一应烧烤用具。 季竣廷毕竟含笑起身迎了上去,且问道:“凡呢,怎么今儿却没见着他来?” 他口所说的凡,却是闫凡。闫凡亦是出身大乾名门,与季竣灏等三人合称虎贲四英,素来都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 荼蘼闪了闪眼,这才想起这些日子似乎还真是少见闫凡。 季竣灏嘿嘿一笑,摆手道:“我们四个里头,凡年纪最长。去年他家就给他定了婚,说是今年要迎娶,故此他如今哪里有时间与我们混在一道!” 季竣廷了然一笑,几人见了礼后,林明轩便在一边拿了一种极其哀怨的目光看着荼蘼。他容颜秀丽更甚其母,此刻神情哀婉,月色下,竟是平白的增添了一份楚楚可怜的韵致。 荼蘼见他这般神情,不由想起那日他**上门相看之事,忍不住偷笑起来。 林明轩见她偷笑,不免叹气道:“小荼蘼,你可真是太过狠心了!” 季竣廷在旁看了,不禁略觉诧异的挑起了眉:“这是怎么回事儿?” 他在府闭门读书多日,这些闲事自也并不知情。只是他虽不知道,在场众人却都是知道的,季竣灏回头看看妹子,再看看林明轩,先自爆笑起来。穆远清性子虽较他含蓄内敛一些,此刻被他一笑,再看看林明轩满面糗态,也不由失笑起来。 此刻一应从人已挑了几人的下风处,高高架起了粗大的木柴,燃起了熊熊的篝火,并将野物穿在铁叉上。慢慢烧烤起来。另有两名从人却在上风处陈设了矮几,铺下锦衾软垫,有条不紊的将几挑食盒内的东西一一取了出来,却是各色的瓜果点心并时鲜菜蔬。 不一刻功夫,席上已是金盘玉馐,琳琅满目。 季竣灏笑着做个手势:“我们到那里去慢慢说罢!好歹也给明轩遮遮丑呀!” 众人哄笑一阵,各自过去坐定。林明轩便对几名从人摆了摆手,示意只留两个整治烧烤之人便可,众从人应了,各个行礼后,退了下去。 季竣廷笑道:“怎么,今儿竟是明轩做东么?” 林明轩故意恨恨的瞅了荼蘼一眼:“早知小荼蘼也来,便该竣灏做这个东的。上次的事儿,可真是太让我伤心了!”言毕,还不忘摆出一副西子捧心的模样来。 众人一时绝倒,纷纷大笑起来。 荼蘼眼儿一转,却在席上随手捡起一枚金灿灿的脐橙来,亲自动手,将那脐橙切了开来,放入面前精致剔透的水晶盘内,双手捧了递到林明轩跟前。宛然笑道:“上次的事儿,是我年纪太小,还不懂事,林哥哥大人不计小人,可不要与我计较呢!” 她素日虽爱笑,笑容却都乖巧可人,看着虽可爱,却让人提防多过欣赏。今儿难得巧笑嫣然,看在林明轩眼竟似异葩乍绽,青莲出水,一时竟是目眩神摇,难以自持。 月色明澈淡雅,春风带来几许清淡的草木幽香,远处传来几声蛙鼓鸟鸣,却愈觉得这天地之间一片宁静。林明轩望着眼前明眸似水,笑意盈盈的小小少女,一时竟忘记了伸手去接盘子,只是愣愣的望着她。季竣灏本是个粗枝大叶的,见他半日不接盘子,忍不住伸手在他脑后拍了一记:“喂,明轩,你没那么小器罢!我妹子都给你道歉了!” 林明轩猝不及防,被他拍的一个前倾,却总算是回过神来,手忙脚乱的接了盘子,强辩道:“甚么小器大方的,我原是想逗她一逗的,偏你就这么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他口虽然强辩,面上终是忍不住有些泛红。回头再看看荼蘼。分明只是一个眉眼还不曾完全长开的小小女孩,心不免又是一阵惭愧,暗地里早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那片刻的失神,早已落入季竣廷眼,淡淡的笑了一笑,他若无其事的岔开话题问道:“瞧你们两个,该抱怨的抱怨了,该赔罪的也赔了罪了,我却还不知事情的原委。我说,你们究竟打算将我蒙在鼓里蒙到几时呀?” 林明轩适才大失常态,心多少有些虚,因嘿嘿干笑一声,低头拿了一片脐橙放入口,却只是不说话。这脐橙清香爽口,素来是他最喜的一种水果,却不知怎么,今儿一入了口,却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滋味,让他觉得怪怪的。 季竣灏见他不说话,便自动自的接过了话茬,笑嘻嘻的将上回之事一一的说了一遍。季竣廷听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微微回头,他扫了妹子一眼。却见荼蘼一手支颐,正若有所思的望着林明轩。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唤回妹子的注意力。 荼蘼便抬了头看他,季竣廷似笑非笑的拿手轻轻敲了敲长几的台面:“荼蘼,二哥难道不曾教过你为人切不可厚此薄彼么?” 荼蘼抿嘴一笑,便又取了几只脐橙,均匀的切开,一一递了给众人。 季竣灏接了盘子,吃惊的望着妹子,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夸张叫道:“呀。这还是我妹子么?怎么才这么会子工夫,就全变了个人了!” 众人听得尽皆大笑,林明轩一面笑,一面暗暗想道:“可不是,这才十多日不见,怎么就觉得长大了许多似得。”他心想着,忍不住拿眼角又看了荼蘼几眼。 他偷眼看人,却不料荼蘼也正看他,二人视线一碰,荼蘼便朝他顽皮的眨了眨眼,林明轩好一阵心虚,忙低了头,将盘最后的一片脐橙塞进了口。 几人说了这一回话,鼻已隐约闻到了烤肉的香气,那两个林府的下人正为烤羊抹上作料。那羊的表层早已被烤成了深琥珀色,一滴一滴的油脂缓缓滴落,光只看着,便让人食欲大开。荼蘼回头看了一眼,道:“我们自己去烤罢,听说自己烤出来的东西比较好吃!” 一直少言的穆远清闻言笑了笑:“自己烤是有趣些,不过那羊个头太大了,用时太长,翻转亦不方便。若非熟手,最易半生不熟,吃了难免闹肚子。你若想自己烤,那边却准备了两只山鸡,一会子串了,让你自己烤着玩!”在场的几个人,只他自幼随父在边关待过一些时日,在几人当,烧烤的技术也是最好的。 荼蘼听见山鸡二字,却忽然就来了兴致,因笑道:“我在庐山时,卢师傅曾跟我提起过叫花鸡,我听他那意思,似乎很是容易,不如我们自己试试!” 季竣灏诧异道:“叫化鸡。听这名字便是上不了台盘的东西,真能好吃?” 荼蘼兴致勃勃道:“卢师傅说很好吃呢,我们只玩玩,若好吃就吃,不好吃也就算了!” 众人相互看了一眼,各自点头,林明轩便叫人拿了山鸡上来。荼蘼见那鸡已是洗干剥净,光溜溜的寸草不生,不由得一阵失望,叹气道:“卢师傅说,要连着毛才好动手呢!” 众皆愕然,对看了一眼,有些想不明白,带了毛的鸡还怎么吃。季竣灏瞧见妹子一脸失望之情,当下嘿嘿一笑,跳了起来:“不妨事,我这就去看看,再抓一只野鸡来!” 他这一起来,林明轩与穆远清对看一眼,自然也不好继续坐着,只得都起了身,笑道:“不若我们三人同去罢,这样也快些!” 三人去后,荼蘼便信手自桌上拈起一只脐橙,有些心不在焉的慢慢的把玩着。季竣廷微笑了一下,却忽然道:“明轩并不适合你!” 荼蘼呀了一声,被他这一句险些吓得跌倒,橙子也一下子落在了桌上,出一声响:“二哥……”她努嘴抱怨道:“你有时可真讨人厌!” 季竣廷笑了起来,温和道:“林家也是三个儿子,明轩的大哥、二哥都已娶了妻了。他那大嫂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听说两妯娌面和心不合,私底下斗得厉害!” 荼蘼嗯了一声,无聊的自桌上又拿起脐橙,继续揉捏:“那就算了罢!”她其实也未必有多喜欢林明轩,只是今儿听了季竣廷的一席话,心不免起了几分心思。 何况林明轩、穆远清与闫凡与她三哥是莫逆之交,林明轩最后更与她三哥一道战死沙场。只这事儿,便让她对林明轩有着一种莫可名状的信任感。因此几次见面,她才会这般刻意与他亲近,只因为这世上,能让她完全信任的外人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59 叫化鸡(二) 59叫化鸡(二) 兄妹二人又说了几句。眼看着那边季竣灏等三人已嘻嘻哈哈的过来了。季竣灏手倒提了一只尾羽甚是绚烂的肥大锦鸡,那鸡似乎还未断气,不时挣动翅膀,出咕咕的叫声。 季竣灏走过来,笑着将那鸡在荼蘼眼前晃了晃:“刚抓的,还活着呢,怎么弄?” 荼蘼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日卢修所教的法子,道:“先杀了,掏了内脏,我去和泥!” “和泥?”几个男人尽皆愕然,相互看了一眼,眼已有退却之意,只是看荼蘼一脸的兴趣,终究不好泼她冷水,只得各自苦笑。季竣灏便将那鸡塞了给林明轩,示意他叫人过来杀鸡。猎杀野鸡他是猎杀的多了,但拿刀杀鸡,他还真是不会。 林明轩回头正要叫人,荼蘼已道:“别叫人,我们自己来罢!” 季竣廷见她一脸祈求之色,不禁有些无奈。敢情他这妹子还没完全放弃先前的念头。回头看了季竣灏一眼,他道:“荼蘼既说不叫人,那就别叫了罢,反正也只是玩玩而已!” 季竣灏赞许道:“不错不错!”口说着,他已急急的退后的三四步,生恐林明轩又将那只烫手的鸡塞回给他。穆远清见状,也跟着不动声色的退了几步。 林明轩看他二人的举动,已知今儿这事,少不得得自己亲自动手了。他无语的提起那只鸡,仔细端详了半日才道:“该怎么杀,劈开还是把头砍了?” 荼蘼急忙道:“不能劈开,劈开就不好弄了!” “那就砍头?”林明轩看看众人,又一次确认。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季竣廷才咳了一声,慢吞吞道:“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一面说,一面拿眼看了一下那两个正忙着烤羊的林家下人。 那两个下人离着几人其实不远,几人也没压低声音说话,他们自也将这些话尽数听进了耳,只是主子既没叫唤,他们自也不好逞强出头,只是低头强自忍住笑意。 林明轩点点头,便叫了一人上来,问了几句。这才了然的点头,打那从人下去后,便从自个腰间拔出贴身放着的一把镶金嵌玉,看着华贵非凡的匕来。小心翼翼的伸手摸了摸那锦鸡的长颈。确定找到血管后,他拎起鸡头,一刀抹了下去。 眼前这一群人,皆是大家的公子小姐,何曾干过杀鸡这营生。 人对于自己从未经历过的事儿皆有好奇之心,林明轩下刀之时,众人不约而同的尽数凑了上来,兴致勃勃的睁大眼睛看着。林明轩那把匕,虽不敢说是削金断玉,却也锋利非常,此刻一刀下去,寒光一闪,血光乍现,那鸡头颈一时分离。 林明轩一脸愕然的提着一只光溜溜的鸡头,目瞪口呆的望着那锦鸡颈血如泉涌,尤且死命的扑腾着翅膀四下乱飞,转瞬工夫,几人身上一无例外的尽皆沾上了血迹。 几人都惊得呆了,下两名从人早见了这一幕,不禁各自好笑,但又怕忤逆了主子。只得拿手死死捣住了自己的嘴巴,憋的一张脸铁青。 好在那鸡扑腾了一会子,终于鲜血流尽,无力的躺在溪水边上再不动弹。众人面面相觑的各自静默片刻,旋即爆出一阵大笑,四根手指不约而同的指向了犹自提着鸡头愣的林明轩。要说在场灾情最为严重之人,自非林明轩莫属。那鸡原是他杀的,一腔子的鸡血倒有大半淋在了他身上,头上脸上也自沾了不少,看着着实狼狈无比。 众人笑得够了,这才同时奔向溪边,先将手上,脸上沾到的血迹好好的洗了一回。 季竣灏素来有些洁癖,闻着身上的鸡血味道,更是难受无比,一面洗一面抱怨道:“早知如此,刚才就不该抓只活鸡回来,一箭射死也还罢了!”他先前之所以会抓只活鸡,只是因为怕妹子又出甚么幺蛾子,想着,干脆弄只活的,随便怎么搞也都不怕了,谁料却搞成了如今这样,此刻想了起来,不禁大为无奈,只是无奈之余,想着刚才,却还忍不住好笑。 林明轩恨恨的抹了一把脸:“知道就好,今儿这样。可不都是你害的!” 荼蘼听得直笑,五人当,她个头最矮,适才也只是好奇的从季竣廷身后探了头去看,因此身上沾到的血迹最少,心情也是最好不过。 季竣廷叹气的抹了一把脸,适才荼蘼在他身后扯着他的衣衫,他也就没怎么敢躲闪,此刻看着,却实在很有些狼狈,自我调侃道:“今儿这叫化鸡总算是让见识了鸡飞,也不知何时能有机会见识到狗跳?”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洗完手脸后,林明轩回头看到自家那两个下人憋不住的笑容,不觉有些汗颜,此刻那羊恰也烤好了,他也不肯再在自家下人跟前失了面子,便挥手示意他们退下。那两名从人倒也乖巧,应了一声,便急急的退了下去。 荼蘼问林明轩借了他的匕,一面挖着泥土,一面指挥着季竣灏捧了水来,竟开始搅拌泥水。四个少年一头雾水的看着。看着那污浊的泥水,再看看那只死状甚惨的锦鸡,各自都觉心寒。季竣廷干笑了一声,说道:“荼蘼,你确定你没记错做法?” 荼蘼抬头道:“不会,我记得很清楚呢,把那鸡拿过来,涂上泥!” 她活了两世,从未经历过似今儿的这些事儿,心不由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激动感。这种感觉,甚至比她前世初次坐在皇后宝座上的那种感觉更要充实而兴奋。 季竣灏干咳了一声。却还是走到溪边,望着那只鸡的尸半日,这才小心翼翼的伸手戳了一戳,觉确已不动了,这才放心的将那鸡拎了过去。荼蘼看了那鸡,想着适才的那一幕,心其实也有些毛毛的,她挪动了一下身子:“三哥,你给它涂上泥罢!” 季竣灏张大了嘴,想要抗议,但见身后几人的表情,终于还是咽下了到嘴的话,蹲身下来,一把将那无头鸡给摁进了泥潭。众人又折腾了一会泥多泥少,是稀是干之后,好容易才算将那鸡给成功的包成了一个厚厚的泥团。 季竣灏直到将那鸡丢入篝火之后,这才解脱一般的叹气道:“这哪是吃鸡,我想,就是吃老虎肉,也要比这个容易太多了!” 林明轩立时道:“不错不错,我是宁可去打十头老虎,也再不要吃鸡了!” 这话一出,众人互看一眼,现各自身上都沾了不少鸡血、泥浆,形容狼狈不堪,全不似平日,不由的又对视大笑起来。荼蘼感慨道:“今儿……真是……太好玩……太好笑了呢……”一言未了,早笑得直不起腰来—— 韩璀与季竣邺二人此刻却已在篝火边上用完了晚饭,正自并肩往帐篷走。三月三的一轮弯月高挂天空,在这一片旷野的猎场之上,显得分外明亮。 这次的春狩,所邀的多是各王公侯府的公子小姐,身份稍差一些的也接不到帖子,韩璀放眼看去,竟没几个自己熟悉的,季竣邺对此自也是心知肚明,他素行内敛体贴。虽看了出来,却并不提起,因此只是含笑伴在韩璀身边,寸步不离。 晚饭很是丰盛,林培之等人比他们来得略早,在猎场之打了无数的猎物,一一烧烤了来,竟是熊掌猩唇,各色山珍齐备,加之宫廷御厨的上佳手艺,更是吃得众人连连点头,赞不绝口。韩璀想着适才吃到的东西,忍不住笑道:“荼蘼也不知去了哪儿,她若知道今日的晚饭是些甚么东西,必定会大为后悔!”她其实也不是没见过世面,她父亲韩宇位居尚书之位,这些年,上门送礼之人络绎不绝,各色山珍海味也见得多了,但这烤全羊、鹿脯之类纯烧烤类的东西却还真是第一回吃到。 季竣邺微微一笑,他在席上时,早已注意了,非但竣廷与竣灏不在,便是林明轩、穆远清也是不见人影。无须多想,他便猜知,这几个人必是在一起,只不知他们究竟在折腾些甚么。不过,他们几人既在一起,自己倒也不必多加担心了。 “听说这回春狩是要到三月初十,才会回京的,倒也不必担心她吃不着。这丫头,近来心野得紧,倒也未必在乎这些些的口腹之欲!”他口虽是轻描淡写的说着荼蘼心野得紧,眉头却还是忍不住的轻轻一蹙。 韩璀想着今儿车上荼蘼的一举一动,不觉一笑:“我倒觉得她很是贴心呢!”虽然“如意儿”一事弄得她很有些羞赧,但羞赧之也觉出丝丝的甜意,自觉与季竣邺更近了一些。 季竣邺叹了口气,慢慢道:“正是太贴心了,我才觉得有些不对!”自家的妹子,从前的性子似乎并不是这样的,如今,虽说面上看不出甚么,但他总觉得妹子变了些。 变得贴心,也变得有些……深不可测…… 现韩璀疑惑的仰头看他,他便笑了笑:“其实也没有甚么,可能是又大了些了!” 韩璀应了一声,也就不再多问。二人在营内缓步走了一圈,这才各自回帐。 60 再重逢 6o再重逢 韩璀回帐之时,时候已颇不早了。她原以为荼蘼早该回来了,谁料竟还不曾。荼蘼不回来,她也不好睡,只得取了本书,斜倚在软榻上,慢慢的翻看着。 慧纹便与芸桦在她榻边上坐了,各自拿了件女红就着烛火慢慢绣着。 这一等,却是将近子时才听得外头传来荼蘼与季氏兄弟二人的道别之声。慧纹与芸桦赶紧起身迎了出去,韩璀也放下手书本,站起身来。 待到荼蘼掀了帐门进来,三女都有一瞬的怔忡无语。荼蘼出去时,原穿了一件藕荷色暗纹锦缎小夹袄,下头是同色长裙,这一身衣裳皆是浅色,最不耐脏,此刻上面却是星星点点,有灰色泥斑,亦有深酱色污迹,看着一片狼藉,便是头上,也似乎沾了些污物。 韩璀惊道:“这是怎么了。踩进泥塘了?”言毕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她的足下,却见她足下那双小巧的鹿皮靴子,只靴尖略沾了些泥土,裙摆处也不很脏,却又不似踩了泥塘。 荼蘼皱了皱小巧的鼻子,笑道:“没有呢,只是玩了会泥巴!” “玩泥巴?”韩璀无语的听着这三个离自己异常遥远的字眼,不觉苦笑起来。 慧纹见荼蘼这样,其实也是一肚子的话,只是被韩璀抢了话头,却是不好打断,此刻得了机会才急急开口:“小姐,你看你这一身,回头侯爷与夫人见了,可不知又要怎么说了?” 荼蘼倒也并不害怕,只笑着拉了她手半撒娇道:“我知道慧纹姐姐对我最是好了,一定不会告诉我爹娘的,是不是?” 慧纹叹口气,低头却见她一双眼儿亮莹莹的望着自己,多少责备的话儿也再说不出口了,只得道:“我先去叫秀儿、露儿烧水给小姐沐浴罢!”言毕匆匆就要出门。 荼蘼忙叫道:“顺便叫她们也给韩姐姐烧些水来,一并沐浴了罢!” 慧纹答应了一声,快步出去了。 荼蘼这才过去,左右的瞧了一眼,想着自己身上脏,毕竟没爬到软榻上,只在榻边的杌子上坐了。伸手掩去一个哈欠,叹气道:“今儿玩的好累!” 她口叫着累,眉目之间却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欢喜与开怀。 “都去了哪儿?怎么弄得这么狼狈?”韩璀温和的问着,见她上也沾了些许泥污,便自伸了手,慢慢替她解下头上的带的与簪环,芸桦见机的递了一把紫檀木镂雕五蝠祥云梳子给她,韩璀接了,慢慢的替荼蘼梳理一头乌。荼蘼长漆黑柔亮,质极好,触在手上,仿若最最上好的绸缎一般,在烛光下闪动着绚丽的光彩,几乎照得见人影。 荼蘼半靠在她身上,懒懒道:“去了溪边,自己做了东西吃所以才弄成这样!” 韩璀诧然,便追问起来,荼蘼便将溪边的事儿一一详细的说了一回。 韩璀听见林明轩杀鸡那一段,不觉也笑了起来。一边服侍的芸桦更是笑得说不出话来:“哪里有人是这么杀鸡的,这可真是……”她出身贫寒,十岁那年才卖身进的韩府。自幼在家却是什么活都干过,故此听到荼蘼的这些话,尤觉好笑。 荼蘼自己想想,也还是忍不住笑,三人笑够了,韩璀这才问起那叫花鸡的最后下场。 “后来糊成了个泥团,丢进火里了。”荼蘼想起那只可怜的无头鸡,忍不住皱了脸:“再之后,熟了拿出来,敲碎了泥,剥开一看,果然很干净,也很香……” “你们就都吃了?”韩璀看看她的面色,有些不确定的问了一句。 荼蘼有些尴尬的咳了一声:“呃,我们……忘记抹上盐巴了……” “啊……那后来……” 荼蘼嘿嘿一笑:“虽然没盐巴,可是我们还是觉得挺香的,就吃了……呃……吃了几块以后,就……就……就看到内脏了……” 一边的芸桦已失声叫了起来:“你们居然没有清理内脏?” “本来是不会忘的,这不是杀鸡搞的动静太大了么……”—— 次日,荼蘼直睡到日上三竿这才起了身,盥洗完了,随意的用了些饭食,这才与韩璀出了帐篷。外头帐篷已差不多空了,各家子弟早已或打猎、或领着自家女眷赏玩风景去了。 二人才刚出来,对面的帐篷,季氏三兄弟便也跟着走了出来。季竣邺一眼瞧见妹子,便瞪了她一眼,眸隐有责备之色。荼蘼也不说话,只朝他甜甜的笑。笑得他一阵无奈。 见礼完了,荼蘼便问道:“我们今儿去哪儿?” 季竣廷闻言,只是淡笑不语。季竣灏则拿眼瞅瞅自家大哥:“大哥说了,我们若再跟昨晚似的,在外头胡疯,回去必要告诉爹娘,今儿只找个清净地方,大家说说话儿也就是了!” 荼蘼想想,也就点了点头。她也不是贪心的人,昨儿高兴过了,今儿有韩璀在,也确该清净悠闲些。季竣邺见妹子没有反对,这才甚是满意的点点头:“竣灏来过几次猎场,说这里有个不错的山谷,清清静静的,风景好,离着也不远,我们今儿就去那里罢!” 他既说了,众人自也没有反对的道理。季竣邺便叫了几个随从挑了东西,又将几个丫头一道带上,大家伙一并往那个山谷行去,一路上,却也热热闹闹。 季竣灏闲着无事。便说起自己怎会现那个山谷的事儿:“那山谷原是前年秋狩的时候,我追着一只梅花鹿过去的。那鹿是只母的,我听明轩说鹿奶养人,便想着索性活捉了,再寻个机会,带回家去,好给娘和妹子补补身子。谁料那鹿跑的快,山林里头,骑马碍事,怎么也追不上,我一怒。索性就下了马,一路的追着,就一直追到那个山谷了……” 荼蘼偏头想了想,却是丝毫也不记得有这么回事儿了:“那后来……” “后来就找到那个山谷了,”季竣灏摆了摆手:“谁知道那谷里头还有只正吃奶的小鹿,我一个不落忍,也就没抓那母鹿,原说回去再设法弄几只鹿的,后来却又忘记了……” 荼蘼长长的哦了一声:“原来是忘记了呀!”眼儿便斜斜的扫着季竣灏。 季竣灏嘿嘿干笑了两声,毕竟理亏,没再说下去。 韩璀在旁看着,却是忍不住微笑,心不由得记起了当日她母亲与她私下里所说的话。季家初次上门来提亲时,她是犹豫了的,因为季家的门第实在比她家要高出不少。韩璀外表看似温和,其实却是个拗性子的女子,最是不愿的便是惹人小觑。 她母亲却是竭力劝说她答应这门婚事,她说:季家在京里声望颇高不说,最为难得的是清平侯季煊用情专一,从不曾纳过一名姬妾,三子一女皆是同母,家关系简单,更少是非。季竣邺既是嫡长子,又是世子,年已及冠,也不似旁人家子弟,房里姬妾通房成群,由此可见,季家的家风甚是严谨,将来,想必也不会太不堪…… 季竣邺在旁见她抿唇微笑,不由和声问道:“璀儿在想甚么?” 韩璀回神一笑:“我在想,你们兄妹的感情可真是好!”二人目光一触,各有情意脉脉。 众人一路说着话,已到了那处山谷。山谷不大,谷却是芳草如茵,鲜花似锦。一汪碧潭清幽。几树桃花怒绽,风过时,花瓣轻飏,落英缤纷绚烂。 只是……众人不无诧异的望着小潭边上背靠桃树而坐的清俊男子,都有瞬间的怔愣。好半日,季竣灏才失声叫道:“肃王殿下,你怎么也知道这里?” 那人缓缓起身,随意的拂了一拂衣袖,落花因之飘零而下,他似乎已来了好一会儿,肩上衣上都已落满了花瓣:“这儿原是我前些年偶尔现的,原以为乃是独得之密,却想不到竣灏兄也知有这么个地方!”见众人听见他身份,纷纷行礼,他便摆手笑道:“身处野外,便都是闲人,何来的那么多礼节,都免了罢!” 这个穿着一身青色长衫,容颜清俊淡雅,举止优雅从容的男子,正是肃王林垣驰。 季竣灏只好苦笑,既遇见了,自也不好转头就走,只得将家人介绍给他认识。荼蘼默默站在季竣廷旁边,紧紧握住她二哥的手,握的紧紧,只觉得掌心津津全是汗。 季竣廷有些错愕的看着妹妹,反手抚慰般的轻轻捏了一下妹子柔软的小手。 季竣灏此刻正指着荼蘼:“这是我小妹,因生在荼蘼花开的时候,故此乳名就叫荼蘼!” 林垣驰深黑如墨的双眼静静凝视荼蘼,半晌,才绽开一个淡淡的笑意,如清风、似明月,温和明朗,清淡和煦:“开到荼蘼花事了,荼蘼,可是极盛之花!” 荼蘼勉强对他挤出一个笑容,却觉得嗓子像是被堵着了一般,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好在季竣灏此刻却又指着韩璀笑道:“这是韩尚书的二千金,今年便要嫁进我们家了……” 林垣驰再说了甚么,荼蘼已无心去留意。 她默默垂下眼帘,盯着脚下一朵粉蓝的小花,只是静静看着。 林垣驰,我早知道,今生迟早会与你相见,也以为,我早做好了心理准备…… 却不料,肃王府一见,我便大失常态;我处心积虑,一心来这春狩,心何尝没有抱着再见你一面的打算……林垣驰,我不会放弃,我也绝不躲避…… 总有一日,我会在你面前,挥洒自如,谈笑风生,将那往日梦魇尽数丢在前世…… 61 一家人 6一家人 虽是意外相逢,林垣驰也没有再留的意思。但季家兄弟毕竟来的略晚,却又怎么好喧宾夺主,只是苦苦挽留了。林垣驰却不过好意,终究留了下来。 众下人各司其职,在这幽静的山谷之忙了起来。前几日刚刚下了一场春雨,一路行来之时,沿途便见了不少的山菇菌类,季家的这些从人颇有几个山野之人,不待人说,便自取了篮子,将那些蘑菇一一采了,却是足足装了小半蓝。此刻到了地方,便来禀了季竣邺,支起铁锅,加了刚刚猎到的山鸡熬煮了起来。不过片刻,整个山谷之间已是香味弥漫。 荼蘼自见了林垣驰,心难免戒备,更不愿引他注意,只牵了韩璀的手,在碧潭边上转了一圈,待到现潭有鱼。便寻了一块舒适的地儿,斜倚在花树下懒懒的钓起鱼来。 韩璀见她动作熟练,神情老道,却是忍不住笑道:“荼蘼从前钓过鱼?” 荼蘼偏望她,明眸弯起如月牙,眸闪动着狡黠灵动的光芒,应道:“我家在庐山的别院边上也有不少的池塘潭水,去岁我们一家过去庐山待了好些日子,每到闲时,我便与二哥三哥去钓鱼,有时还拉了爹娘一道去。韩姐姐若喜欢,等今年,也可以跟我们一起!” 韩璀骤然听了这话,不觉面上一红,荼蘼这话的意思她自然明白,她与季竣邺的婚事,早定了是在四月迎娶。这般算来,今年避暑,若她有意,还真能一道前去。轻轻的抿了下唇,她不动声色的转移了话题,只问道:“你一共钓上过多少鱼?” 荼蘼皱了皱鼻子,举起两根手指,在面前晃了一晃。 韩璀迟疑了一下:“二十条?”既是时常钓鱼,总不该只有两条的。 荼蘼嗤的一声笑了起来:“两条!”瞧见韩璀吃惊的神色,她便又解释道:“其实钓鱼也并不难,只是我时常钓着钓着便睡着了。等醒了,那鱼也早吃完饵料脱钩走了!” 韩璀微怔,旋即哑然失笑。 “二哥倒是说,钓鱼这事,原就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只是自己得了趣儿也就罢了,家里总也不缺我们钓的这几条鱼!”忆起在庐山清净悠闲的日子,荼蘼不由得微笑起来。 韩璀细细想着这话,不觉点头赞许笑道:“论起来,确是这个理儿!” “不过三哥听了这话,就会笑二哥是钓不上鱼儿,只是寻着借口搪塞自己的无用!”荼蘼笑着将手鱼竿用力斜插入泥固定了,反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 山谷的风时时不断,落花便也跟着飘飘零零,打着转儿的落在身上,二人坐在花树下还不多时,衣上已落了不少盛极飘落的花瓣。 韩璀想着这兄弟二人各自所说的话,不由道:“你二哥、三哥感情倒好!” “韩姐姐,你这可就错了呢,”荼蘼笑吟吟道:“你该说,你们兄妹四个感情可真是好!” 韩璀微笑回头。却正看到兄弟三人正在一边陪着肃王林垣驰说话。隔着甚远,依稀能听到语声,却是听不清内容。轮廓相似的三张俊朗容颜,玉树临风一般的颀长身材,却是各不相同的气质风度,阳光下,立在一处,看在眼却是无比谐和,比之一边相貌清俊,气度雍雅的肃王林垣驰有过之而无不及。 得夫如此,此生何求! 她想着,不觉默默的出了一回神,直到那边的季竣邺感觉到了她的视线,朝她微微的笑了一下,她才有些慌乱的别开了头,面上又一片嫣红如霞。再看时,荼蘼却正倚在花树下,安静的把玩着手的一瓣落花,似全未觉她有些孟浪的举止,她才略略的安了心。 “在想甚么?”她问着。荼蘼仰对她一笑,片片细碎的金色阳光透过花树枝干的缝隙落在她的面上,零星而散碎,却耀眼的让人一时移不开视线:“在想一句古诗……” “古诗?”韩璀讶然的挑眉。荼蘼便抬手捧起落满衣袂的花瓣,随意的轻轻一洒,幽香顿时满溢开来。韩璀了然笑道:“好一个‘弄花香满衣’!” 荼蘼抿了嘴儿一笑,指指天上月亮:“今儿晚上,我们再来‘掬水月在手’!” 韩璀笑应道:“好!”谷虽有风,但三月的春风已觉出绵软,带着花草那独有的淡淡馨香气息。拂在面上更觉清新而温柔,春阳和煦而温暖,山谷安静且宁谧,一应下人料理之时,也都轻手轻脚,丝毫不敢扰了主子的雅兴。二女并肩斜倚在花树下,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不知不觉的都闭上了眼,竟自酣然睡去。 一直在旁看着的慧纹见了,便推了推芸桦,各自取了件斗篷给二人遮在身上,然后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芸桦待走出十步开外,才低低笑道:“亏你准备的周全!” 慧纹便道:“哪里是我准备的周全,这个却是慧清姐姐特意交代的,说我们小姐一钓鱼往往便会睡着,着我记得外出时带件长斗篷,以防受了风寒!”去岁,季家一门过去庐山时,慧纹原不曾随行,因此对荼蘼外出的习惯其实不甚了然。此次出门,慧清特意唤了她去,将各色事项一一的交待了,故此今儿出门。她才叫芸桦也照着准备了东西以防万一。 “慧清姐姐?”芸桦想了一想,才笑道:“我记得她似乎是你们夫人身边最得用的人!”这话却是带了几分打探的意思在内,毕竟将来若韩璀嫁到季家,陪嫁之人必少不了她。 慧纹看看她,了然的笑笑,她也是丫头,对芸桦的心思哪能不清楚,当下也并不隐瞒,便将季家的事儿一一的说了给芸桦听,芸桦也都细细记在心。 远处林垣驰此刻恰抬起头来,往潭边看了一眼。目光先是一滞,旋即微微一笑。季氏三兄弟觉出他眼神不对,这才跟着看了来,不觉都是一笑。 季竣廷歉然道:“我这妹子,平日随意惯了,想不到今儿却在殿下跟前出了丑!” 林垣驰眸光微微一闪,深黑的眸竟快的掠过一丝近似于温柔的光芒:“不妨事的,这深山小谷,原就安静悠然,最宜小憩,适才你们未来时,我也险些便睡着了!” 季竣邺温和道:“殿下雅兴,原是我们冒失了!” 林垣驰笑着摆了摆手:“人少有人少的乐趣,人多亦有人多的好处!今儿你们若不来,我这一觉醒了,也就该走了,冷冷清清的,便是风景再好,也终觉清寂!” 他面上虽是含笑,语气却隐隐透出几分淡淡的伤怀与无奈。 季竣邺心一惊,季家身处京城,虽一贯低调,但又怎能对朝后宫大事一无所知。这位肃王早年在宫一直并不得意,年前甚至生了一场怪病,以致缠绵病榻数月之久,直到前些日子方才好转。据传他生病的这些日子里,宫内很是闹了一回,非但波及太监宫女无数,几位位分颇高的娘娘更是因此被贬冷宫,宫虽极力压制消息,却又怎能一丝不露。 “俗话说境由心生,”季竣廷在旁不动声色的笑道:“想来殿下前些日子大病一场,如今虽是好了,却还免不了有些伤春悲秋,日后自然也就好了!” 林垣驰一笑:“竣廷兄说的有理,我亦是这么想的!” 四人随意的聊着,不知不觉间便说到了虎贲。 季竣灏对于政局其实并不关心。对他们所说的话更是早已不耐,只是不好离去,如今听到虎贲二字,这才来了兴致,因笑着将虎贲上上下下的一应人等尽数数了一回,又将营许多陈年趣事拿了出来,一一回顾,直说得眉目飞扬,神采熠熠。 林垣驰含笑听着,偶尔问上几句,却都是恰到好处,让季竣灏说得更是兴起。他因是皇子身份,才入虎贲,便被授了虎贲监军之职,其职与穆啸齐平,只是无调兵之权而已。不过他毕竟大病初愈,因此直到今日也只是偶然去上一回两回,并未真个日日过去。 他二人说着话,那边季竣邺已与季竣廷互换了一个眼色,尽在不言。 午时将至,季竣邺不愿慢待了林垣驰,便示意慧纹去唤了荼蘼二人过来用饭。慧纹应了,过去推醒二女。荼蘼捂了小嘴,揉了揉眼,正要抱怨,却忽然意识到甚么,急急回头瞅了一眼,却现远远的林垣驰正含笑的望着自己,她僵了一下,急忙坐正了。韩璀才被推醒,便意识到自己甚是失礼,不觉一阵尴尬,再寻鱼竿时,却现那竿早飘在了小潭央。 二女忙背了身,匆匆盥洗一下,再过来时,面上都有些不自在。季竣灏好笑的看着难得现出窘态的荼蘼,有心想打趣几句,碍于林垣驰在旁,终是没有说出口。 季家的下人早摆好了矮几,排好饭菜,又将熬了许久的鲜蘑菇野鸡汤捧了来,每人盛了一碗,因昨儿吃了太多的烤肉一类,此刻的饭菜便偏于清淡,倒也清新适口。 有林垣驰在一边,荼蘼终究不甚自在,匆匆吃了饭后,便推说累了,定要早些回去,季氏三兄弟自然无有不依。季竣廷看看谷,便又特意嘱咐家下人,务必将谷清理干净,切不可亵渎了这一块好地方,这才携了妹子的手,与众人一道缓步出谷。 62 夜宴 6夜宴 当夜,营帐外头的空地上。仍如前日一般篝火熊熊。围绕着篝火的是一排排呈环状分布的矮几与锦墩,矮几上头,是早已布好的各色水果、点心与酒水。这次春狩请的人其实也并不多,更有不少大家闺秀,虽接了帖子,却并未前来。通算了起来,来的也才不过百五十人而已,其仍以男子居多,女子却是不多,似荼蘼这等年纪的,更是只她一人而已。 天才刚擦黑,便有人6续过来,各自在篝火旁边坐了。熟悉的人便坐在一块,各自说笑调侃,倒也热闹非凡。季氏一家过来时,已有不少人到了。荼蘼左右的看了一眼,便在靠后一些一块偏僻的地方,找了个矮几坐了。才刚坐下,便来了几名世交,各各寒暄了一回。 便有人笑向季竣灏道:“今儿入山打猎时,怎么却没见着竣灏兄的身影?”那人个头不高。皮肤略觉苍白,长条脸上,剑眉薄唇,容貌倒也算得不错。 季竣灏认得他是通侯次子袁宇,昔日也曾一起春狩过的,虽说脾气不算相投,众人跟前,却也不好怠慢,因道:“此次春狩,我可不是单人前来,却是不比往日呢!” 他说着,便笑着回头看了一边正安静的站在韩璀身边的妹妹一眼。 袁宇恍然笑道:“原来如此,早听说你们兄弟最是疼妹子,今日见了,果真无虚!”一头说着,便回头细细的看了荼蘼一眼,毕竟赞道:“如今虽还小,已可看出是个美人坯子了!” 荼蘼听见人夸,却是不好不理不睬,只得抿了嘴儿朝他客气一笑。 袁宇看的眼前一亮,正要再夸几句,季竣廷已不动声色道:“久闻袁兄的妹子乃是名动京城的绝色佳丽,只是我等无缘,竟从不得一见,只不知今儿袁小姐可来了没有?” 袁宇嘿然一笑,不掩得意之色:“这些日子*里正选秀,她虽接了帖子。也是来不了的!不过她日后若能进宫得了宠爱,这种春狩的机会却也多得是!” 季竣廷闻言哈哈一笑:“我有些日子不曾出门了,这事儿还真是不太清楚,既是如此,那在下便在这里提前恭喜袁兄了!”他之所以会将话题扯到袁宇的妹子身上,是因袁宇这人性子浪荡,喜女色,好流连青楼楚馆,年纪比季竣灏大不几岁,家通房却已有了好几个,这等人物,他自然不愿荼蘼与他多话。 袁宇哈哈一笑,显然这话很合他耳,季竣灏却已听出季竣廷的意思,忙笑道:“这恭喜的话儿,我二哥既说了,我也就不赘言了,看,明轩他们来了,我们且过去寻他们说话!”说着,一拉袁宇。又强拉了其他两人,快步向林明轩等人迎去。 荼蘼在旁微微蹙了眉,通侯袁家,又是今年选出的秀女……她的心忽然便是一紧,姓袁的妃子,那可不就是此后宠冠六宫的玉贵妃了。 她一阵心绪不宁,一时忍不住拿眼扫了一下周围,林垣驰却还没有到。不过……左边却正有人带笑过来,一贯的轻裘缓带,举止闲散,可不正是宝亲王林培之。 见了他来,众人忙见了礼,林培之忙扶了,先与季竣邺说了几句客套话,这才转向季竣廷笑道:“昨儿晚上几位在溪边可是好生悠哉,今儿听明轩提起,却是险些羡煞我了,怎么竟不唤了我一道去?”一面说,一面便带笑看了荼蘼一眼。 季竣廷一笑,道:“王爷可是春狩的半个主人,我们怎好随意相扰,竟将主人拐了去,说不得只是日后有空,再请王爷一同小聚以作赔礼了!” 林培之哈哈笑道:“好,那我便拭目以待了!”众人说不几句,旁边却又来了熟人,众人各自叙旧说话,却是忙乱了好一会,才算坐得定了。 荼蘼挪动了一下身子。此刻月已当空,一眼瞧着,倒是颇为明亮,只是这一片平地上头却是篝火熊熊,却将星月压得全无光华。耳边更是一片喧哗,闹闹嚷嚷,全无一丝清净。 她忍不住悄声向韩璀道:“韩姐姐,这里人太多,吵嚷得紧,我们坐上一会后便寻个机会去看月亮罢!”韩璀想着今儿早上的约定,便笑着点了点头:“好!” 季竣廷抬眼看看正与林明轩等一干虎贲人说话的季竣灏,拧眉正要说话,季竣邺却道:“一会我陪她们二人便可,你昨儿晚上也没在,今日若还不在,他们怕是不肯放过你的!” 季竣廷犹豫了一下,也知季竣邺说的有理,毕竟道:“虽是春天了,晚上却还冷,若非要出去,记得带上几个护卫,把慧纹她们也带上罢!” 兄弟二人商议才定,那边却又来了一人。死活将季竣廷拖了去。季竣廷实在却不过去,只得朝季竣邺苦笑了一下,毕竟去了。 他才过去不多一会,上处的林培之却已起身轻轻击了三掌,这三声其实不大,但场毕竟以他地位最尊,众人倒也迅的安静了下来,林培之朗笑起身,举杯祝酒,众人各个举杯,同时饮尽。待得再坐下之时。已是鼓乐喧天,一行舞姬翩跹入场。 荼蘼放眼看去,却见这些舞姬皆穿着色彩明丽的异族服饰,头戴沉重的银饰,其行状舞姿却与卢修昔日所说颇为类似,便知这些人此刻跳的竟是草原舞蹈了。 草原舞蹈甚是纵情豪放,与普通宫廷舞蹈偏重的优雅飘逸大相径庭,加之一边乐工鼓乐声声,曲调轻快优美,衬着熊熊篝火,飞舞明灭的火屑,竟是别有一种奇异的风味。 荼蘼忍不住赞道:“这舞跳的可真是别致!” 一言才出,身边便有人接口道:“这是草原蛮族舞蹈,奔放欢快,这些舞姬,却是去岁草原大雪,蛮族元气大伤,不得不向天朝求援而进贡的……” 荼蘼一听这声音,不觉一惊,急急掉头,却正看入了一双深黑而安宁的眼——林垣驰!她先是怔了一下,旋即意识到,原来场座位已差不多坐的满了,惟有她身边的一张矮几至今无人,想来林垣驰是来的晚了,见这里有个空位,便随意的坐了下来。 季竣邺含笑道:“殿下今儿来的有些晚了!” 林垣驰淡淡一笑,不甚在意道:“我原就是个陪客,来的早与迟,又有何妨?”他来的甚迟,这地方又有些偏,一时竟也无人注意到他。 荼蘼略有些不自在的动了一下,毕竟寻了个借口朝季竣邺道:“大哥,我们换换位置,你也好陪殿下喝酒,省的将我夹在间,闻你们二人的酒气!” 季竣邺一笑。荼蘼身边原是季竣廷的位置,他被拉了走后,便空了在那里。季竣邺便过去,坐了那位置,提起金壶为林垣驰斟了酒:“殿下若是陪客,那我们却又不知是什么了?” 林垣驰一笑,毕竟不再说话,只举杯与季竣邺轻轻一碰,二人各自举杯饮干。 一行侍女捧了托盘上来,一一送到众人面前。盘内装的却是各色烤肉,切的方方正正,呈一种诱人的蜜蜡色,一放到几上,香气便已扑鼻而至。看那模样,一块怕有半斤许,盘内却还放了一对银光闪闪的刀叉。韩璀望着这烤肉,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正要教荼蘼怎么吃这肉,却见她甚是熟练的左手持刀右手执叉,已轻轻巧巧的将那肉割了一块下来,送入口。 韩璀怔了一下,旋即释然,原来她昨日忽然见了这肉,一时竟不知如何下手。亏得季竣邺在一边,体贴的替她切好了肉,又与她换了盘子。如今见荼蘼这般熟练,惊诧之余,却也只以为是季家兄弟在家时已教过她了,却没想到荼蘼昔日曾多次经历过这场面,只是那时她的一言一行皆是众之瞩目,似这次这般尽情游玩,却是从未有过。 几人吃了烤肉,又喝了奶茶,荼蘼眼看歌舞渐歇,众世家子弟也都有了几分酒意,各自闹哄哄的相互灌酒,便起了离场之心,先拉了韩璀的手,再悄悄的扯了一下季竣邺一下。 季竣邺便回头望她笑道:“累了,想回去了?”荼蘼忙点了点头。 季竣邺性子原就沉稳,林垣驰也非纵情之人,二人喝的都不多,见荼蘼点头,林垣驰便很是自然的立了起来,道:“不早了,春夜寒冷,荼蘼年纪又小,是该早些回去的!” 季竣邺看他那意思,倒像是要与自己等人一道回去,不觉暗暗苦笑,他是不太愿意与皇家子弟过于亲近的,只是这话却是绝不能出口的,只得道:“正是,殿下也要回去了么?” 林垣驰点头道:“秦太医说我如今身体虽好了,却还需仔细调养,不可太累了!” 他既说了这话,众人自是不好多言,只得与他一道回去。到了帐外时,荼蘼才惊讶的现,原来林垣驰的帐篷,竟然与自家只隔了两座帐篷,算是近在咫尺了。 她不由暗暗的苦笑一下,觉得这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了。 季竣邺送了荼蘼与韩璀回帐,因时候确已不早了,外头又有个林垣驰,荼蘼也没再提起赏月之事,只默默盥洗了,早早睡下了。 63 初夏荼蘼 6初夏荼蘼 要说大乾京城最为怡人的气候。却是莫过于微雨过后的初夏天气了。院子里的荼蘼花开的正盛,一簇簇的纯白,却有一种异样的繁盛之感。清淡的暖风,带来轻微的馨香气息。一缕近乎虚渺的箫音更是将这个犹带淡淡水汽的院子衬得如梦如幻一般。荼蘼花架下,有人斜斜的靠在洁白的石廊上,手是一枝幽紫色似竹非竹、似玉非玉的箫。 箫声在院内宛然飞扬,忽而如初春绽开的第一瓣迎春,忽而又似夏日池蜻蜓款款飞过留下的那一点缓缓漾开的涟漪,轻柔,欢快,充满了无限的生趣。 一曲既罢,余音袅袅的散开,许久之后,才有人击掌赞道:“吹的好!”出口称赞的那人一身青色素面缎质长衫,面皮白净,五官端正,正是金麟。 **的小小少女闻言,便绽开了一抹温淡的笑意:“这都是先生教的好呢!”却是荼蘼。 不知不觉间,春狩回来,已过了一月有余。春闱是早过去了,放榜也只在这几日。不过季竣廷毕竟没去参加,却是让她省了好些担心:“今年金榜又要开了,不知先生有何感触?” 她忽然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金麟淡淡一笑:“荼蘼觉得我现在过的不好么?”他原先也是个举子,却在春闱前意外落马,摔折了一足。大乾律上虽无残疾之人不得为官之律,但官有官威,便是走路,也是要讲求四平八稳的官步。以他情况,便是考为官,也只是得一份俸禄,终难升迁。因此他索性便放弃了科考一途,只依仗着家的些许家资,再教几个学生,却也逍遥自得。 荼蘼叹了口气,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些甚么。春狩让她见到了太多人,从前她与他们也都有过一些交往,她甚至还记得他们日后的经历与下场。 有的飞黄腾达、风生水起,有的落魄离京,甚至连祖业也难以留存。看到他们如今意气飞扬的样子,让她有种说不出的感怀。不过她绝不会因这些感怀就去提醒任何人,各人总有自己的选择,而她的能力有限,更不想变成一个为人所猜忌的怪物。 她怅然的想起林垣驰,重生见到他,初见是茫然伤痛,继而是紧张无措,到了第三第四次。她已渐渐的放松下来,会若无其事的对他客气的笑,再不着痕迹的避开他。 前一世,他是与她最亲近的人,他们曾相濡以沫十年之久,而到了如今,他们却素昧平生,了无恩怨。有时她甚至会觉得他有些陌生,她已记不清当年她第一眼见到他时的情景,只依稀记得那时的他,有些孤傲、有些清冷,在无人时会安静而脆弱的坐着,默默的出神。 今世的他,却圆滑、温和了许多,笑容虽无奈,却淡而和煦,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出奇的亲和力。他的举止言行,让她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这两个人,根本不是一个人。 金麟深思的看着荼蘼,才只个许月的时间。这个女弟子似乎又变了一些,比先前少了几分浮躁,多了几分沉稳,看着也更让人放心。每隔一日她依然会去秦家医馆学医,剩下的日子,却潜心学箫,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她已能吹奏一些较为复杂的曲调。 这种天分,让他大为吃惊,更让他惊讶的是,她能够迅领悟箫的真髓。纵使技巧仍有瑕疵,但她那种充沛而细腻的感情却能够弥补一切技巧上的不足。 荼蘼仰起头,问道:“先生可打算陪我去庐山?”这个问题,她已问了金麟几次,金麟却一直没有给她正面的回答,白素云亦然。说到底,她是希望金麟与白素云能陪自己一块去庐山的,她实在不想换先生,更不会觉得下一个先生能比金麟更好。 金麟微微一笑,问道:“你们一家都会去么?” 荼蘼心一喜,往日她问这个问题时,金麟总是顾左右而言他,难得今日却问了这句话,让她感觉出了他态度上的松动:“只等这个月十六日,我大哥成了亲后,便收拾行礼,带着我大嫂一块前往庐山!” 金麟点头道:“我怕是不能随行的,不过,我相信我们将来定有再见之时!” 荼蘼听见他的回答。失望之情顿然溢于言表,闷闷不乐的叹了口气,她道:“先生实在不愿去,我自然也不好勉强,不过我将来总还是要回京的,倒也不愁见不到先生!” 金麟只是轻笑,并不答话。 二人正闲闲说话,那边院门口,季竣廷已走了进来,先对金麟行了一礼,这才笑道:“金先生果真教的好箫,适才一曲听得连我都想拜先生为师了!” 金麟哈哈一笑,摆手道:“凡天下之艺,无一不是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师傅教的再好,若是学生愚笨懒学,也只是枉费心机而已!” 二人说了几句,金麟知道季竣廷此刻过来,必是有话要与荼蘼说,便也知机的让荼蘼离去了。才刚出了院门,荼蘼便诧异抬头问道:“二哥,你找我有事?” 季竣廷笑着伸指在荼蘼额上轻轻一弹,道:“怎么。二哥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荼蘼伸手揉了揉额头,撇撇嘴,有些不屑的扫了他一眼。季竣廷看她表情,倒忍不住笑了起来,毕竟道:“不过今儿找你还真是有件事儿要告诉你!” “甚么事儿?”荼蘼听他说的认真,这才当真觉得有些诧异了。 “宝亲王要回封地了!”季竣廷轻描淡写的说着,同时仔细的观察着荼蘼面上的神色。 荼蘼怔了一下,旋即并不意外的点了点头:“二哥这是打算为他送行?” 她这种态度,倒让季竣廷有一瞬间的愕然,顿了一下。他笑道:“正是如此,昨儿,他特意请我们几人在状元楼上吃饭,席上提到要回去之事,临去时,还特意问到了你!” 荼蘼先没在意,此刻被季竣廷一再提醒,才总算意识到为何季竣廷会刻意过来,告知自己林培之离京的消息。她无语的揉了揉自己光洁的额头,有些头痛:“那二哥今儿来此,是不是给我备了许多帕子,打算预防万一我泪洒庭院?” 季竣廷一听这话,不觉嘿嘿干笑了一声。春狩之时,林培之有意无意的接近,目光总是若有若无的落在荼蘼身上,他自然不会全无所觉。对于妹子小小年纪,却能得了宝亲王的青睐,他也并不觉得奇怪。他宠这个妹子宠得如珠如宝一般,看其他女子自然如同草芥,更觉得不管怎样古怪的事,生在妹子身上,总是理所当然的。 只是凭心而论,他却是不希望妹子嫁入王府一类的地方去。毕竟高攀了别人家,倘或美满也就罢了,若有矛盾,将来日子怕不会太好过,倒不如下嫁个稍有不及的人家,厚厚陪送妆奁,再凭着自家势力,总可以保证妹子一生不受委屈。何况林培之封地距离内地甚是遥远,便是一世富贵、恩爱不绝,也终不及一家团圆和美。 荼蘼见他出神,忍不住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叫道:“二哥,二哥……” 季竣廷回过神来,笑道:“宝亲王要走,我来问问你的意思。你若还想见他,那我与大哥、三弟便在家设宴送别于他,若你无意见他,那我们便在外头寻个酒楼也就罢了!” 荼蘼沉吟一下,却还是道:“在外头酒楼设宴,其实有些轻率了,还是请到家罢!” 季竣廷拧了一下眉头,深深的看了荼蘼一眼,半日才道:“你可想好了!”不知何时,他已很难再以对小孩子的态度来对这个**过甚的妹妹,往往都是与她有商有量。 荼蘼皱了皱小鼻子,对他灵黠一笑:“二哥,我今年八岁了呢!” 这话听着像是小孩子在吵吵着自己已经很大了,实骨里却更像是在提醒季竣廷,你妹妹我才八岁呢,你怎么就拿这种态度来讨论我的终身大事了呢。 季竣廷会意,哑然失笑的伸指一弹她的鼻梁:“小鬼灵精!” 荼蘼急伸手掩住鼻子,嗔道:“你就弹吧,等弹成了塌鼻梁、丑八怪,看你怎么办?” 季竣廷哈哈笑道:“若真成了丑八怪,也不怕,只等日后二哥给你招个俊俏女婿,倒省得现如今外头就有许多人虎视眈眈的盯着,搅扰得一家子跟着不得安宁!” 兄妹两个说笑了一回,季竣廷便离了内院,往外头去了。荼蘼有些心神不宁的走到花架下头,默默的了一回怔。洁白的荼蘼花因风而落,很快便落满了她的肩头。 林培之,这个人她看不清,也不明白他的意图。 他是真喜欢自己么?喜欢一个刚刚八岁的小孩子?这喜欢似乎有些太过古怪了! 不过,海疆却让她向往,那一片海,在卢修的口是天空一般的蔚蓝,那一朵朵浪花,则是白云一般的洁白;在诗或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柔婉安宁又或是“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豪迈雄壮。 经历了前世太多事情之后的她很明白,有些东西,并不是你想躲开就能躲开的,与其竭尽全力的躲避,倒不如小心安排,将危险降到最低。 闻听海外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那里——或者是避无可避时一条最好的退路—— 因为身体关系,上较少,大多是老公代的,书评也要好几天才看一回。只好在这里简单说几句了。关于更新,等再过一段时间宝宝稳定一些,会有双更的,至于情节么,嘿嘿,就不剧透了啦。 感谢所有喜欢本书的朋友,我会尽力写好它的。 64 一点红 64一点红 荼蘼懒懒的坐在形制精巧玲珑的秋千椅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荡着,心神早已飘得远了。这天正是季家兄弟宴请林培之的日子,因林培之身为亲王,身份极为贵重,因此打从昨儿开始,家上上下下,就忙了个人仰马翻,生恐一时不慎而怠慢了贵客。 好在季竣邺的婚期离着也不远了,家里上上下下该清理打扫的,也早在清理打扫,想来经了这次宴请,家里头更是无可挑剔了。不过这一连串的事儿带来的后果就是段夫人忙个不了,她暂时别想出门,便是金麟与白素云也都趁势告了假,说是清明回去祭祖。 身后忽然有人大力的推了一下秋千,她嗳哟一声,急忙抓紧了两边的系绳,回头看时,却是季竣灏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皱了皱小鼻子,她颤声抱怨道:“三哥,你想摔死我呀!”娇俏的小脸蛋上。犹带三分惊悸之色。 季竣灏哈哈笑道:“得,有你三哥在,还能当真摔着你!” 他素来自负武功,自信这一下绝不会摔着了妹子,至多也就是吓她一跳而已。 荼蘼想想,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时候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今儿宝亲王要来?” 季竣灏无所谓的摆了摆手道:“大哥跟二哥都在外头等着迎接呢,我也没必要凑这热闹,更何况,宝亲王这人也不大在意这些俗礼!” 荼蘼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季竣灏见她懒懒的,不觉一笑,一面慢悠悠的替她推着秋千,一面问道:“荼蘼觉得宝亲王这人怎么样?”这事,他其实早想问一问了,只是觉得妹子实在太小,问这个似乎有些不大适合,因此便一直拖着没问。今儿恰说起了这个,他便随口问了。他一贯不爱拐弯抹角,想到了就干干脆脆的问了。 荼蘼挑了下眉头,偏头斜了她三哥一眼,不答反问道:“三哥觉得冼清秋这人如何?” 季竣灏怔了一下,虽没明白过来,却还是答道:“还行,也不怎么讨人厌!”荼蘼哦了一声,便不再开口。季竣灏等了一会,没等到回答。毕竟又问道:“你觉得林培之这人怎样?” 荼蘼俏皮的歪一歪头,黑溜溜的眼儿忽闪忽闪的只是看他。到了这刻,季竣灏才算会过意来,当下笑着摇了摇头。荼蘼舒舒服服的闭了眼,靠在秋千椅上。 “三哥,我有些想念庐山了!” 季竣灏闻言一笑:“那也得等大哥成了亲才能再去呢!” 他口说着,心却在想着,该如何寻个借口,留在京城才好。庐山虽好,家人也让他很放不下,但他还是不愿在那地方一连待上三年五载的。二人各怀心思,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闲话,直到外头慧纹进来,禀说宝亲王已到了,季竣灏这才起身离去。 在秋千上坐的有些久了,阳光晒得人懒懒的,有些不爱动。荼蘼伸直了双腿,略微舒展了一下四肢,才从秋千椅上跳了下来,慧纹忙过来扶住她,笑道:“小姐。你仔细些!” 荼蘼笑了笑,问道:“慧纹姐姐可知道今儿来的都有谁么?” 慧纹答道:“只听说除了宝亲王外,肃王殿下也一并来了,其余人倒没听说!” 荼蘼了然的点头,慧纹常在内院服侍,外头是不大去的,小厮们禀报时,自然先挑身份贵重的客人先说,倒也不足为奇。肃王,她揪了下眉头,最近似乎总能碰到他…… 不过今儿就算她愿意出去陪着吃这顿践行酒,她爹娘也是绝不会答应的,毕竟这世道哪有大家小姐出去会客的理儿,所以林垣驰来与不来,似乎与她也无多少关系。 拉住慧纹的手,她道:“慧纹姐姐,我有些累了,我们回屋去罢!” 慧纹答应着,便陪了她回去。荼蘼悠悠闲闲的用了午饭,又小憩了片刻。起身盥洗后,慧纹已捧了一只白水晶果盆过来,放在她面前。荼蘼见那水晶盆晶莹剔透,全无瑕疵,更衬得盆内的果子身价非凡,却原来是一盆子樱桃。 这樱桃个头极大,一粒粒足有桂圆大小,表皮光滑,色泽明丽,青碧的枝梗。嫣红的果实,只一眼,便让人不由的食欲大开。她伸手拈起一颗,送入口,是那种极独特的专属于的樱桃的微酸带甜的清新滋味。真是久违了的滋味呀,她微笑的想着。 慧纹不待她问,便道:“这是今儿宝亲王带来的,说是宫新赐下的,带来给大家尝尝鲜!三少爷见了就笑,说小姐最爱吃这个,特特的装了这一盆子,令人送过来的!” 荼蘼将口淡红色的樱桃核吐在桌上的小碟内,笑道:“还是三哥最记得我!” 一面说着,便拈起一粒,送到慧纹嘴边。慧纹在她身边久了,也不拘礼,张口吃了,待吃完了,吐了核,才赞道:“滋味果真比外头买的要好上许多呢!” “你可不知道,这种樱桃产在南面山里,名叫‘一点春’。非但产的极少,更兼运送困难。每年只是当作贡品,送了进京,跟外头买的自是没法比!”荼蘼随口解释着。 慧纹微怔,旋即赞道道:“小姐知道的可真是多!”她说着,不免好奇的看了看那樱桃,她十岁便在段夫人跟前伺候,却还真没见过这种稀罕的樱桃,不想荼蘼却知道。 荼蘼笑了笑,也懒得多加解释,指指那盆樱桃:“你若喜欢,便陪我多吃几粒好了!” 二人一面说着话。转眼便将那盆樱桃吃了大半。荼蘼丢手笑道:“可吃不下了,姐姐拿了去给下面的小丫头们尝个鲜罢,大伙一道沾沾宝亲王的光!” 慧纹笑着应了一声,便先将那果盆拿了下去给下头的丫头了。 荼蘼见她去了,便随手拿起一根樱桃梗,漫不经心的拨弄着刚才吃剩的红黄色小核。 从前,她是很爱吃樱桃的,尤爱这种“一点红”。只是这种贡品进贡极少,宫内也少有赐出。林垣驰知她喜欢吃这个,每每到了季节,便会特意使人过去南方,高价买上一些,再快马运送回京,如此数年。后来,还有人拿了这事大做章,弹劾他性奢侈喜享乐。 她想着,忍不住微微一笑,笑完了,却又不禁轻轻叹了一声。丢下樱桃梗,她懒散的靠在椅背上,正想着心事,却不想外头传来慧纹的声音:“慧清姐姐,你怎么来了?” 荼蘼疑惑的拧了下眉,是慧清?外头慧清的声音响起:“夫人让我请小姐出去见客呢!”一面说,一面已与慧纹两个掀了帘子进门。见了荼蘼,便自行了一礼。 荼蘼诧异道:“娘叫我出去?” 慧清点头禀道:“今儿因是宝亲王亲至,侯爷跟夫人不好失礼,便亲去见了一面。叙了礼后,宝亲王便送了礼物,其也有小姐的,因此这刻才会请小姐去见礼!” 荼蘼怔了一下后,才算明白过来。论起来,宝亲王乃先皇幼子,今上的亲弟弟,身份尊贵姑且不论,便是说到辈分,他也该是自己父亲一辈的。按理说来。长辈有赐,晚辈是该亲往谢礼的,更何况自己如今年纪还小,还远远不到该回避的年纪。爹娘此刻叫自己去,其实也并不奇怪。只是这样一来,这辈分可就真古怪了…… 她想着,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起来。慧纹此刻也已明白过来,见她笑,也跟着笑道:“这般一来,往后三位少爷见了宝亲王岂不都该唤一声叔叔了?” 慧清毕竟老成些,瞪她一眼,道:“适才宝亲王已说了,这辈分,从今往后,只是各论各的,切不可一概而论,免得日后大家见了拘束!” 荼蘼靠在椅背上嗤笑道:“得,你们两个,还有空说笑,赶紧给我换了衣裳,让我去拜见林叔叔,若耽搁了时间,可仔细你们两个的皮!”她虽作出一本正经的训斥状,话语却还是刻意的加重了“叔叔”二字的音调,当下又逗得慧纹一阵笑。 换过了衣裳,又重新梳了,荼蘼这才在两个大丫鬟的簇拥下出了门。才刚出来,便见几个小丫鬟正从一边的耳房出来,手却拿着那只白水晶果盆,见了荼蘼与慧清、慧纹,忙过来行了礼。荼蘼指指那只果盆,冲慧纹笑道:“才刚我就在想,今儿这果子太也好吃了些,一会子怕有麻烦,果不其然,只这一盆子樱桃,我便平白多了个叔叔出来!” 慧纹只是掩了唇笑,慧清在那边也是不禁莞尔。 三人一路出了院子,顺着一条长廊,径往菡萏雅筑而去。原来今儿季氏兄弟请客,却是在季府西面的菡萏雅筑里头。这菡萏雅筑里头只一个极大的荷池,池一座舫状建筑,凌于水面,四面以汉白玉石桥相接,桥上雕各色菡萏,池更种了无数莲花,此刻虽未至盛夏,荷叶却也亭亭清圆,各色荷花更是初露头角,也有另一番风味在其。 荼蘼上桥一看,这才现里头的人并不多,除了自己一家与林培之叔侄两个,也就是是林明轩、穆远清等人,也难怪自己的爹娘竟会叫自己过来呢。她才上桥,那边季竣灏已笑吟吟的过来,牵了她手,一路携了她进去,且笑道:“都是熟人,倒也无需介绍了!” 荼蘼皱了皱鼻子,很想掐他一把,却又怕被人瞧见,只得暂时作罢。 季煊已含笑道:“荼蘼,还不过来见礼!” 荼蘼答应着,便上前,一一的行了礼。父亲既不提叔叔侄女的话,她自更不愿提,只对林培之福了一福,唤了一声:“殿下!”也就罢了。 林培之却是笑了笑,自桌上拿起一只白玉匣子,亲手递了给她,笑道:“上回见时,我便说要送你几件海边特产。只是一向事多,总是忘了,过不几日,我便要走了,今儿再不送,怕是要等来年了,因此今儿特意带了来!” 荼蘼忙谢了,伸双手接过了匣子。林培之笑道:“且打开看看,看可还喜欢?” 65 珍珠与海螺 65珍珠与海螺 林培之笑道:“且打开看看。看可还喜欢?” 荼蘼对他这礼物其实并无多大兴趣,但听他这般说了,却是不好拒绝,只得开了那匣子。这一看,便是一怔。原来那匣子竟居隔了开来,一行里头端端正正的放了一串珍珠手链,珍珠在大户人家原不出奇,但林培之这串珍珠却是一水儿的尾指大小,色泽乌亮,浑圆无疵,且颗颗照得见人影,竟是上好的黑珍珠。与这珍珠比了起来,另一半格子内的东西便有些黯然失色。却是几个五彩斑斓,大小不一的海螺与贝壳,不值钱,却生在精巧有趣。 季煊见了那珍珠,不禁皱了下眉,段夫人也有些愕然。一边众人也都各自面色有异。 黑珍珠原就是极罕见之物,寻常人家怕是听也不曾听过的。本是稀罕物,一颗两颗有这等大小、光泽倒还罢了,最难得是这一串珠子大小相同。光泽相类。 这样东西虽不敢说价值连城,其价却也惊人了。荼蘼怔忡过后,抬头看看季煊,见他虽皱着眉,却没有开口示意,只得谢了林培之。 林培之何等玲珑的人物,对众人的反应亦早有预料。否则也不能将极贱之物与极贵之物混放在一起,刻意降低那串手链的价值,叫人无法拒绝了。见状便笑道:“我原算是半个海上人了,送的东西自也要与海沾着些边,才算是特产。”他一面说着,便伸手指着匣内的一颗海螺道:“荼蘼,你且将这海螺放在耳边……” 荼蘼只得依言行事,取了一颗海螺放在耳边,耳边便自传来一阵奇异的风吼之声,呜呜咽咽的盘桓在耳边,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林培之道:“海边人常说,这螺内之声,便是海之音,海边有人远行,通常会随身携带海螺,想家之时,便听一听,聊慰乡情!” 荼蘼讶然笑道:“果真有声音,这海螺倒也有趣!” 季竣灏才刚听了林培之的话,已觉兴趣,再听荼蘼这么一说。不觉更觉有趣,因兴致勃勃的拈了一个,附在耳边,也听了起来,半晌叫道:“还真有声音!”一时众人都觉好玩,不觉将那海螺在席上传玩了一回,各个都觉新奇得紧。一时却将适才见到那串黑珍珠手链的诧异之情丢在了脑后。惟有林垣驰含笑的把玩着手海螺,面容沉静,眸光深远。 季竣灏欣然笑道:“想不到海边却还有这些有趣的玩意,我倒忍不住想去看一看了!” 林培之闻言应道:“峻灏若真想去,只遣人送个信我,我必扫榻相迎!”又向众人道:“这海边,若说有趣,莫过于夏日。各位若有兴,今夏我便在南面恭候几位大驾如何?” 众人互看一眼,均笑道:“如此便先谢过殿下了!” 几人又说笑了几句,终因季煊与段夫人在,不敢肆意。季煊又怎能看不出来,笑了一笑,寻了个借口,先与夫人携了荼蘼离去了。一时回了房。季煊将荼蘼打了走,又挥退了房内的丫鬟,这才皱眉向段夫人道:“今儿宝亲王的这份礼,依夫人看,却是何意?” 林培之虽刻意的淡化了这份礼物的份量,且将之归于土特产一类,却并不代表季煊就能接受这个说法。只是自家若因礼物太过贵重,不肯收受,却又显得过于小家子气。说不得,只有等来日宝亲王府有事,自己再厚厚的送一份礼去,将今日之情还了。 段夫人蹙眉道:“宝亲王虽时常回京,但观他行止,素来收敛。与王公大臣也少与交接,便偶有往来,也只是过过场面,怎么今年对我家却是大不相同!” 季煊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苦笑道:“该不会因为荼蘼罢?” 段夫人一惊,半晌才不确定道:“荼蘼今年才只八岁……” 她口虽说着不可能,脸上却终是变了颜色。 季煊凝神细思片刻,慢慢道:“夫人可还记得去年我们在庐山时,修兄见到荼蘼后,便说她是大富大贵之命?”当时他虽笑着挡过了,其后心却一直有些不大放心。 段夫人抿了下唇:“难不成这话竟会应在宝亲王身上,不过,他与荼蘼年岁相差不小,且封地又在南边,离着甚远,我可不舍得荼蘼早早的便嫁到那个地方去!” 季煊点头淡淡道:“等邺儿完了婚。我们便去庐山。荼蘼的婚事,我的意思,倒也不必攀附高门,重要的是对方人品好,性子稳当,我季家,本也不在乎那些虚名!” 段夫人点了点头:“我也是这般想的!”顿了一顿,她又问道:“此去庐山,灏儿也还罢了,廷儿你是如何打算的?”季竣廷因熙国公府议婚不成而一时冲动决定参加春闱,春闱将临之时,却又因为一个春狩而放弃,她口虽不言,心何尝不担心儿子。 季煊笑笑,解释道:“廷儿科举之事,我已想过了,他如今年纪也还不大,便再过个十年八年的也不妨事。如今朝暗潮涌动,皆为太子一事,皇上对此偏又不置可否。我想着廷儿若然高,一个不慎,倘或卷入此事,怕是无甚好处。不若躲上几年,也好厚积薄,待大局定时再一举夺魁,岂不两全其美!”这也是他最终答应儿子不参加春闱的最终原因。 段夫人想想,也觉有些道理,因放了心,笑道:“你说的也有理,那廷儿的事儿,便暂时搁置了罢!对了,今儿我见着福威伯家的三公子,倒忍不住想起上回施夫人来打探的情景。其实这孩子生得清秀,看着也讨人喜欢,只是跟荼蘼比了起来,年纪还是略大了些!” 季煊连连摇头道:“不好不好,且不说荼蘼今年还小,便单论福威伯府,他们家因老太太如今还在,家里便不曾分家,这里头又很有几个不识好歹的子孙仗着家里的势力,在外头很干了些好事出来。明轩这孩子虽不错,他们家我却还真有些看不上。” 段夫人摇头笑道:“照着你这个说法,只是恨不能对方家上无父母长辈,无兄弟姊妹,下无子侄甥女,只孤零零的一个,却还得要他洁身自好……” 季煊听着夫人的话,也掌不住笑了起来:“错了错了,这样的人,我却更不能答应的!” “这样你也不满,那你倒要怎样?”段夫人掩了嘴儿笑。 季煊调侃道:“这上无父母长辈,无兄弟姊妹,下头却又没个子侄甥女,岂不是说此人太过命硬,见一个克一个,竟至克死全家?这样的人,却是更加不能嫁的了!” 这话一出,段夫人却是再忍不住,一时笑倒在椅上—— 荼蘼带了慧纹回房,便拨弄起那匣子内的海螺与贝壳来。慧纹与一帮子小丫头,也都兴致勃勃的围在一边,轮流的把玩着这些海螺,各自拿了放在耳边,细细的听着。原来这些小丫头,年纪与荼蘼相仿,却都是段夫人从家生子里头挑出来的。 段夫人想着荼蘼年纪小,挑些年纪相当的,一来可以做玩伴。二来自小在一块长大,将后来情分也自不同,却不料荼蘼看着小,其实却早心智成熟,哪里耐烦与这些小丫头子一起玩闹。这般弄到最后,跟在她身边最多的,却反成了慧纹一人了。 荼蘼把玩了一会海螺,这才伸手拿起那一串手链,轻轻的掂了一下。经了上一世的荣华,她对这些东西早没了太大的兴致,只是想着这串手链的价值,她便忍不住想着不知她爹娘正在房里商量些甚么,希望不要与这串手链相干了。 慧纹放下手海螺,笑道:“这串珍珠倒稀罕,夫人房里珍珠头面、簪子、珠串儿尽有,不过像这样颜色与光泽的我还真是头回见到呢!” 荼蘼笑了一下,便叫慧纹另外拿了锦匣来装了那链子:“这东西你可收好了,等我明儿拿了去给娘收着,免得我一时不慎,却弄没了它!”将这烫手山芋扔了给母亲,也好表明自己的立场,撇清了干系,免得母亲心疑神疑鬼。 慧纹答应了一声,果真拿了匣子装了。荼蘼便在桌上翻了翻,选了几个颜色最好,形状最是漂亮的海螺、贝壳收了,将其他的随手一推:“你们喜欢,便拿去分了罢!” 几个丫头欢喜的应了,各自挑择起来。 林培之走的那日,却是个微雨阴沉的天气,季氏三兄弟都去送了。 及至回来,季竣灏便过来寻荼蘼,将林培之走时的情景说了一回。荼蘼耐着性子听他说了,然后歪头问道:“三哥,宝亲王给你甚么好处了?” 季竣灏无语的摸摸鼻子,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荼蘼见他尴尬,不觉一笑,过来揽了他的手臂,软软道:“三哥,我就这么惹你厌,让你一心想早些打我出门呀?” 季竣灏听了这话,可惊了一跳,忙举手誓,表示自己绝无此意。最后才哭笑不得道:“罢了罢了,你既不爱听,三哥以后都再不提了就是!” 他对林培之的心思隐约知道一些,又觉得林培之这人不错,加之他本就有些粗枝大叶,有时不自觉的便会做些添砖加瓦之事,其实倒也不是有意而为。 66 离京前夕 66离京前夕 季煊这人,一旦做了决定。办事却极雷厉风行。四月末,季家迎娶了韩璀后,一应礼节完成,已是五月。他便上了一纸奏折,乞皇恩欲将清平侯之位传给长子季竣邺。 他为人一贯谨言慎行,办事牢靠,深的圣心。今上接了奏折,特意召他入宫,温言挽留了一回,待到见他去意甚坚,最终也仍是点头允准了。韩璀万料不到季煊竟会这般快的将侯位传给长子,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好在季煊虽说了要走,却也并不那么着急。 恰值吏部出缺,九江知府季炀因补缺入吏部。五月,季炀到京,季煊在家大摆宴席,为族弟接风洗尘。并将一座位于南苑胡同的宅院赠了给他以示庆贺之意。季炀心也知自己此次升迁,族兄在里头帮了不少的忙,本是极力推辞的,后见季煊态度甚是坚决,这才受了。 季炀的夫人携两个女儿过来拜见了段夫人几回。只是季瑛两个年纪与荼蘼差了不少,荼蘼也没有过于亲近她们的意思,双方也都只是客客气气,并未深交。 因季炀到了京里,季煊又一再的压着,荼蘼能去秦家医馆的时间便愈的少。离开京城,是她一直心所想,只是如今真要走了,却又凭空的生出许多惆怅来。秦槐的夫人肚子渐大,荼蘼特意去看了她几回,又送了她一块千年暖玉所琢的玉佩,说是送给***将来戴。离开秦家时,她仍从天桥过,路过当日遇见林培之与冼清秋一群人的地方,不觉横生感慨。 林培之走时,冼清秋自也跟着走了,却让她对这二人的关系又是好一阵猜测。 不过这两个人虽是年纪大致相若,名分上毕竟也是舅甥,想到这两人最终竟能在一起,还是让她心感觉怪怪的。不过皇室于礼节上头本就与一般人家不同,譬如当今的王皇后,她的侄女正是三年前入的宫,如今却已升至三品贵嫔了。若换在一般人家,这等关系,可不要让那些卫道士在背后戳着脊梁骨说个不休,在皇家,却成了另一种荣宠。 荼蘼想着。不由皱了皱小鼻子,放下了挑着车帘的手。 同车的慧纹看她表情,在一边笑道:“快要离开京城了,小姐是不是有些舍不得了?” 荼蘼笑了一笑,转头看着慧纹,道:“慧纹姐姐,你当真不陪我一道去庐山么?” 慧纹敛了笑容,抿了下唇,摇了摇头:“小姐也知道,我的老子、娘都在京里,我哥又常在外头跑,三五个月也不着家。我若随小姐去了,我这家里可怎么是好!”她此刻说的话,其实只是不愿去庐山的一半理由,另一半却是自己过了年,已有二十岁了。 季府待下人一向宽厚,更何况她自幼便跟着段夫人,情分更是不同。段夫人前些日子,已私下里唤了她去,问她可有意的人,有意陪些妆奁。将她风风光光嫁了出去。 慧纹、慧清、慧芝及早前被卖的慧英四个都是段夫人自幼带大的,更可说是伴着季家三兄弟一同长大的,懵懵懂懂的年纪一起吃一起玩,心里自然不会没一些情愫。 季府对下人,一贯是外松内紧,不触着痒处,你便放肆些也无妨,若当真触着了主子的痛脚,那却是毫不容情的。她们四人里头,慧英年纪最长,慧纹次之,段夫人怀着荼蘼时,无意现慧英与季煊睡在了一起,当时便气得脸色乌青,气血上涌,险些滑了胎。 季煊大惊之下,却是想也不想,当即唤了人牙子来,立时将慧英卖了出去,竟是丝毫不顾之前的情分。此事只内院少数几人知晓,也正因如此,她便早早断绝了不该有的念头。旁人,她没法劝、不好讲,但她自己,却是绝不会重蹈覆辙的。 慧纹的心思,荼蘼自然并不知情,不过她对慧纹的将来却是略有所知,因此倒也并不太过担心,只道:“姐姐是个有福气的。将来自有好日子过。” 慧纹勉强笑了一笑:“蒙小姐金口,但愿如此了!”真要离开季家,她心里其实也有些空落落的,觉得前路茫茫,不知该如何走下去。 荼蘼见她神情,不觉一笑,忽然道:“我会算命,慧纹姐姐可相信?” 慧纹微怔,旋即笑道:“是么,那可要请小姐好好为我算上一算!” 荼蘼格的一笑,拉了她的手道:“前儿我做了个梦,说是姐姐将来定会嫁给一个姓钱的读书人,我还想着,姐姐是要随我去庐山的,却怎么好嫁给那个姓钱的,”说到这里,她多少也有些黯然,因叹气道:“想不到姐姐这就要同我分开了……” 慧纹听了这话,心也自伤怀,低叹了一回,半日才勉强笑道:“这不是还没分开,怎么就说起这个来了,没的让人早早伤心!” 二人说着话。眼看着车到了季府,荼蘼换乘了小轿,一路进了垂花门直奔段夫人院子。才刚下了轿子,便见韩璀带着芸桦迎面过来,荼蘼便停了脚步,笑着唤了一声:“大嫂!” 韩璀入门虽才个许月,但二人有之前在春狩时结下的情谊,倒也甚是相得。韩璀见是她,便上前牵了她手,温和道:“这便回来了么?” 荼蘼点头道:“我本就没多少事,只是去看看秦嫂子。看完了,也就回来了!嫂子来找娘说事么?”季府毕竟是豪门大户,虽则主子不多,家关系相对也简单,但家里家外,事儿算了起来,却要比韩家复杂了何止十倍。如今季煊离京,韩璀猛然间接下段夫人手大大小小的各项杂事,却仍觉得很有些吃力。 叹了口气,韩璀道:“可不是呢,忽然接了这么些事,真是觉得吃力!” 荼蘼却不在意,只笑道:“嫂子其实也不必害怕,这些事儿,只是有些杂,乍一交给你,便觉得千头万绪,闹得人晕,当真做了起来,却也不怕的。况我娘身子一贯不大好,家里好些事儿,原就是大哥在料理的,你若有不明白的,只问问大哥,便知端的。” 韩璀怔了一下,疑惑道:“是么?”段夫人教她之时,可不曾对她说这些,她也只以为这些事儿,都是在段夫人手里管着的。 荼蘼虽不理事,但对自家的情形却是心有数,当即对韩璀招了招手,待韩璀躬了身,她才凑在她耳边低声道:“这些事儿,原是我娘的事,只是这些年她身子不好,大哥便主动接了去。娘有时舍不得大哥,总说外头事儿多。家里事儿杂,又多又杂的,怕会累坏了大哥。她既舍不得儿子,如今有了媳妇,自然巴望着你能多做些,帮大哥多承担些,因此才会这样!” 韩璀闻言愕然,半晌才了然笑道:“我如今才算是明白了!” 荼蘼顽皮的对她眨一眨眼:“如今可放心了?” 韩璀笑道:“你呀,年纪小小的,却是甚么都知道,也不知婆婆是怎么教了你出来的!”二人说了几句,韩璀又谢了荼蘼,这才出了段夫人的院子。 荼蘼回头看看,笑了一下,带了慧纹快步进了房。段夫人正歪在榻上喝茶,见她进来,便笑道:“你这丫头,适才在外头同你大嫂说甚么悄悄话呢,也难得你们姑嫂这般要好!” 荼蘼笑吟吟的过去,在她脚边坐了,半靠在她腿上,答道:“我同嫂子说了,娘身子不好,叫她不必老来回事,若有不明白的,只问问大哥,反正大哥都知道的!” 段夫人放了手茶,笑着戳了她一指头:“你呀!”却也并没过分责怪,慧清上来,送了一盅牛奶杏仁露给荼蘼,段夫人看看慧清,忽然道:“你嫂子其实也聪明,只是她出身有些低了,又从未料理过这一大家子的事儿。我们就这么去了庐山,我可实在有些不大放心,我这几日正想着,索性便将慧清留在家里,她在我身边久了,家里家外的事儿也都知道……” 荼蘼心头一惊,想也不想的抱了段夫人的手臂,只是摇晃:“慧纹不跟我们去,慧清若也不去,我可真要不习惯了呢!我不管,娘不许把慧清也给留下,否则我可要生气了!” 慧清可不是慧纹,若真将她留了下来,将来可不知要闹出什么事儿来。虽说如今换了个嫂子,不过她可不敢担保,韩璀就真能将身为季府地头蛇的慧清给牢牢压住。 若是压她不住,再闹得跟前世一般,那她的这些心血,岂不全白搭了。 段夫人本就累了,再被她这般一晃,更觉头晕,忙抱住她:“你摇的娘头都晕了,罢了罢了,娘带慧清同我们一起去就是了,再莫摇了!” 荼蘼抿嘴一笑,转头去看慧清,甜甜道:“慧清姐姐,我可舍不得你呢,你可千万要陪我们一道去庐山呀!” 慧清听了段夫人与荼蘼适才的一席话,心甚是郁郁,面色亦略显僵硬,半日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慧清也舍不得夫人与小姐呢!” 她虽是竭力克制,面上神情终究还是入了段夫人的眼,段夫人轻轻拧了下眉,却又很快舒展了开来,只若无其事的笑道:“只是这么一来,我却怕璀儿管不了这一摊子事儿呢!” 荼蘼笑道:“谁还能不出些岔子,娘只将身边的几个婆子留下来,帮着嫂子也就是了。至于慧清姐姐,我只怕娘离了她,一日也不得舒心的!” 67 喜事? 67喜事? 季家忙乱了个许月。终于将各项事务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季煊便择了个吉日,一家子打点了行装往庐山行去,却留了季竣邺与韩璀两个在京。 季煊临去之时,又特意唤了季竣邺来,细细的嘱咐了一回。又令他若遇了难以委决之事可去寻族叔季炀商量,季竣邺一一点头应了。段夫人却又叫了韩璀来,将自己身边的几个管事婆子留了给她,慧清与慧芝却都一道带了去庐山。 至于慧纹,段夫人除还了她的卖身契外,额外又赏了不少银两、衣饰、簪环。因时间匆促,却不及为她择选夫婿,只嘱她自己必要拿定主意,切莫胡乱听人言语。 荼蘼私下又凑了银子,一道给了慧纹。慧纹哭着接了,与二人磕了头,离了季家。 这些日子,若说季家最忙碌之人,莫过于季竣灏。他人本爽朗潇洒,武功好,又从不欺人。平素对人也多有恩惠。他这一走,却使得虎贲军多少人为之不舍。于是纷纷为他摆酒送行,忙得他一时竟成了陀螺,只转个不住,每日里不醉无归。直看的季煊大皱其眉,心更是着意打算要好好的拘住他,万不可一时放松,竟使他弄出事儿来。 一行人一路迤旎而行,待到了庐山时,却已是七月了。七月的庐山正是最美的时候,卢修听说季氏一家回来,特意上门拜访,荼蘼见了他,自有一番欣喜。 慧纹走了后,荼蘼身边便没了贴身之人,段夫人又将慧芝给了她,身边只留了慧清一个。因庐山别院不比京城,她也不愿太过繁琐了,只挑了几个与荼蘼年纪相近的小丫头子贴身服侍着,打算为荼蘼好好调教几个丫头出来。 七月的庐山,天气甚是凉爽,卢修隔日便来指点荼蘼的学业。荼蘼心毕竟挂记着学了一半的医术,一日便趁着卢修心情甚好之时,提了出来。 卢修听说她习了秦家的针灸之术,却是大大的吃了一惊。 荼蘼见状,便回头唤慧芝回房取了针灸铜人过来。这针灸铜人却是她离去之时,秦槐使人送了给她的。却是拿了秦家的家传铜人按比例缩小了数倍。身上的穴位却是一个不少。考虑到实心铜人太过沉重,眼前这铜人却是空心的,轻巧了许多。 卢修细细端详着铜人,许久才叹息了一声:“秦甫生对你还真是疼爱,这秦家的针灸之术,向来非至亲不得传授,他竟肯传了给你,可算是难得了!”言毕,便转眼看着荼蘼,笑道:“说罢!你又有甚么事儿想要为难师傅了?” 荼蘼皱皱鼻子,不满的翘了嘴儿道:“瞧卢师傅这话说的,怎么叫为难呢?您自己说,徒弟有事,不找师傅帮忙,却去找谁才好?” 卢修哈哈一笑,毕竟摆手道:“罢,我也不跟你这鬼精灵的丫头斗嘴,你有事,只管说便是了。实话我也不妨告诉你,我虽学过几日针灸,却算不得如何精通。反之。秦家的金针之术却是天下闻名,堪为天下之最,你既学了他的,只好好习练便是了!” 荼蘼摇了摇头道:“我并不是要跟您学针灸术呢,只是从前秦师傅就说过,他说医之道,闭门造车不可取,须得亲去医馆,见各式病人,听各种病状,医术方能有所进益!” 卢修略略挑了下眉,深思的看了荼蘼一眼,然后笑了笑:“你的意思,我已明白了,你是想我向你父亲求情,让你继续进医馆学医?”之前荼蘼问他索要人皮面具之时,已在信说明了原因,因此此刻卢修很快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荼蘼欣然点头,眼巴巴的看着卢修,指望他能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 卢修笑了一回,答的不疼不痒:“荼蘼,你一个女孩儿家,又是季家的千金小姐,于你而言,学医不过是个消遣,其实不必如此上心。” 荼蘼双眼一眨不眨的看着卢修:“这就是卢师傅给我的答复么?”不知怎么的,她对卢修有种奇异的信任感,觉得他定会帮自己,而且也一定有办法能够帮到自己。 卢修顿然失笑起来。摇了摇头,终于松了口风:“你若执意要学,我帮你便是。” 荼蘼乍闻此言,不觉又惊又喜,急急起身行礼道:“那我就先谢过师傅了!” 卢修一笑,却岔开话题问道:“荼蘼,你可知我这白鹿书院上上下下有多少人?” 荼蘼疑惑看他,有些弄不明白他的意思,顿了一下,她才答道:“怕有千余人罢!”先前,季竣廷曾与她大致的说过白鹿书院的规模,因此这个数字她倒也不是随口乱说的。 卢修听得一笑,因解释道:“我这白鹿书院里头,共有学生一千零五十二名,先生二百四十一人,另有一应杂役人等六百七十三人……” 荼蘼听了这个数字,不由的轻轻啊了一声。卢修又道:“这个数字,其实也还不够详尽。你也看到了,我这书院里头,多数人都是出身书香门第,家底颇为殷实,因此他们来此求学,身边大多还带着丫鬟、书童……”他并没再说下去。荼蘼却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师傅是说,让我不必下山学医,只留在书院便可?” 卢修呵呵一笑:“其实我白鹿书院内,原就有几位大夫在,他们的医术比之秦甫生虽略有不及,但教你一些简单东西,却还是可以的!” 荼蘼心大喜,忙又谢了卢修。卢修伸手扶住她,面色古怪的笑了一笑,若有所指道:“我只希望将来你爹莫要带了人杀到白鹿书院才好!” 荼蘼闻言,噗的一声笑了起来。不用卢修提点。她自己也现了自己的不同。 她初初重生之时,只是希望能让一家人都过得很好,不再重蹈覆辙。而对自己,她想的却很少,只是决意要与前生划清界限,远离林垣驰。而现在,她却有了其他的想法,她想要很多很多,想经历从前从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想看从前从未看过的东西。 天下原来这么的大,而她,想要过与前世截然不同的生活。 有了卢修从调停,季煊最终还是允了让荼蘼过去白鹿书院。非但如此,他甚至没再为荼蘼寻找先生,而是准许荼蘼换了男装,每日往白鹿书院学习琴棋书画。 卢修还特意为荼蘼安排了课程,划了一个小小的院子,每日安排先生过来单独教导荼蘼。好在荼蘼对琴棋书画本就有了极深的造诣,只随意糊弄,便将一应先生哄的眉开眼笑。多数时间,却还是与卢修一道下棋饮茶,谈天说地。 卢修兴致上来之时,甚至传了她一套奇异的吐纳方式,只说能够轻身健体,益寿延年。荼蘼听见有这许多的好处,自然便学了。依法练了数月之后,果觉效果颇好,至少她偶尔同季竣廷与季竣灏一道出门游玩之时,不会走不上几步便气喘吁吁了。 荼蘼欣然之下,便求了卢修的允准,竟将这法子教了给段夫人与季煊,甚至连季竣廷也一并学了。季竣灏其时也在,听荼蘼说了口诀之后,便带了几分好奇的试了一回,也不觉赞不绝口。只说依这法子练来,将来必有好处。 炎炎夏日,便在不知不觉悄然过去了。十月的庐山。已有些微微的寒意,这日,一家五口在后面小厅用毕晚饭,正在说笑,季竣邺的家书却到了。 季煊放下手青花缠枝莲茶盏,接了书信打开一看,却是不由的喜上眉梢。段夫人在旁见他面色,不觉笑道:“却是甚么喜事,看把你乐得!” 季煊哈哈一笑,一面将书信递了给段夫人,一面欣然道:“璀儿有了身孕,邺儿特意来信报喜,说是已将二个月了!呵!不对,这信送来也须不少日子,如今该有二个多月了!” 荼蘼啊了一声,脱口道:“嫂子有了身孕,那我岂不是要做姑姑了!” 季竣灏在旁亦是欣喜莫名,一时手足舞蹈:“可不是呢,我也要当叔叔了,嘿嘿!也不知大哥与大嫂是会得个男孩还是女孩?若是男孩子,等我回去,就教他武功……” 季竣廷则笑道:“我倒是更喜欢女孩子呢,若是女孩,又生得像荼蘼,那可就太好了!” 荼蘼急急道:“最好是一男一女,这样可多么有趣呢!” 段夫人听得哑然失笑,放下手:“一群傻子!”她口虽骂着傻子,面上终有掩不去的喜气。一群人欣喜了一回,待兴奋之情略消,这才说到要紧之事。 段夫人先自道:“邺儿在信里说,璀儿近来吐得厉害,人都瘦了一圈,吃药也不顶事。这几日,他全没了法子,只得使人送璀儿回娘家,请韩夫人照顾着。只是璀儿常在娘家待着,毕竟也不是个事!” 荼蘼这时候才拿了信看,待到看完了,不觉皱了眉。此刻听了段夫人的话,却是不由得暗暗叫苦。她对韩璀自是极关心的,对那个腹的胎儿也很是喜爱。毕竟,上一世,她虽活了三十载,季家却从未有过一个孩子,她对这个孩子,期望自然也不同。 只是,如今段夫人这话里的意思,却似乎有赶回京,亲自照料韩璀的打算。 68 自由? 68自由?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季煊才皱眉道:“这事也是我不好,当日就没能想到这一层上,如今这一大家子,才刚兴兴头头的出了京,一个转头却又尽数打道回府,毕竟有些说不过去!” 他离京之时,虽不说闹得轰轰烈烈,相知好友却也人尽皆知。人人都晓得他是带了夫人往庐山调养身体,如今半年还不曾到,却又匆匆返回,也实在让他心内颇多踌躇。 荼蘼一双清亮的大眼闪了一闪,她是打从心眼里不想回京的,只是这个时候似乎也并没有她说话的余地,想了一刻,她还是决定缄口不语,先由着她爹娘作主。 季竣廷在一边也只是看着,并不说话。他来白鹿书院原就是为了学业,何况这天下之大,也从来不曾听说过嫂子怀了身孕,却要求学在外的小叔子千里迢迢赶回去的道理。 季竣灏却是终究忍不住开口道:“可我们也不能就这么将嫂子丢在娘家,不闻不问呀?”庐山虽是清幽闲散。却哪里拘得住他那颗野马般的心。何况他原就不喜诗书,这些日子下来,心里早烦闷坏了,满心里想的都是如何回去京城,再同林明轩、穆远清等人一道状元楼上高谈阔论,景山之侧打马狩猎,过那逍遥自在、神仙般的日子。 季煊一听这话,顿时便寒了脸,冷冷的瞪他一眼:“这事与你又有何干,偏你这般上心?此次便是回去,也是我与你母亲的事儿,你就莫要做梦了,只是安心的好好上学!” 荼蘼听得心一跳,下意识的看了段夫人一眼。段夫人听了这话,面上果有几分犹疑之色,看一看荼蘼,慢慢道:“璀儿的事,却是大事,既回去了,只怕不是一日两日便能撇得下的。若只我二人回去,却让荼蘼独个儿在这里,这家里家外……” 季煊看看女儿,心其实也有几分难以委决。女儿年纪太小,自小也没离过父母,就这么单独留下似乎不妥,只是自庐山回京,便是一路疾行。也要好些日子。 沉思片刻,他终于下了决心:“荼蘼还是留下罢!她如今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了,凡事总离不得我们也不好。别院人少,事儿也不多,便让她先学着操持操持也好!” 他口说着,便抬眼扫了两个儿子一眼:“这一路回京,路程颇远,荼蘼年纪也还小,奔波来去,怕她也吃不消。只是她既留在这里,你们两个可要着意照顾她些。若她有甚么差池,等我回来,便揭了你们两个的皮!” 季氏兄弟忙满口应着。季煊再看看女儿,嘱咐道:“荼蘼,爹知道你心里喜欢庐山,并不愿意回京。这次,爹便将你留在庐山,不过你也不许太胡闹了,可知道?” 见荼蘼连连点头,他这才略略放心。细细思量了片刻,毕竟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修兄并无妻室,否则倒可将荼蘼拜托了给他照顾!” 荼蘼乖巧的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响。 季煊既已决定了,段夫人自然不好再多说甚么,只不舍的看了女儿几眼。 韩璀身怀有孕,原就是大事,若能一举得男,这孩子便是清平侯府下一代的世子,季煊与段夫人自是极为上心。当晚便令人打点行装,打算第二日便启程返京。 女儿自小便不曾离过段夫人身边,如今忽然便要撇下,段夫人心毕竟不安,细思了一回,却将慧清也给留了下来,嘱她帮着荼蘼料理别院事务。荼蘼原本还有些担心慧清这个时候回京不知会否弄出事儿来,此刻见段夫人将她留下,心自然另有一份惊喜。 说到底,她自小便是慧清等三人服侍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又怎能全无感情。 前世慧清嫁了她大哥做妾,她虽没刻意查问,但心却知她大嫂之死,与慧清脱不了干系,只是心毕竟有些舍不下,并没对慧清下狠手。如今一切既已重头来过,她除了希望她大哥能过得好,也在心底里盼着慧清能了断这份情意,不要弄得将来无法收拾。 次日。送走了季煊与段夫人,荼蘼的心里其实也有点空落落的。重生至今,她还不曾与父母分开过,此刻忽然分开,心滋味当真难以言说。 季竣廷注意到她的神色,因笑道:“怎么,爹娘才刚走,你就开始想他们了?” 荼蘼扁了扁嘴,正要反驳他,忽一眼瞧见一边无精打采的季竣灏,不觉好笑起来,因道:“二哥可真是太夸奖我了,若论思念爹娘,我哪里及得上三哥万一?” 这话一出,季竣廷再看看季竣灏,也不觉哑然失笑起来。季竣灏则在一边有气无力的叹口气,没好气的瞪了二人一眼:“你们两个是压根就不想回去,哪里却能理会到我的心情!” 季竣廷失笑摇头,荼蘼也是一个忍不住,噗的一声,笑倒在季竣廷身上。 这一日,因要送季煊与段夫人回京,故此三人先前都已向卢修告了假。在别院门口说笑了一回。季竣灏忍不住便提出想去九江府走上一走。季竣廷知他闷得慌了,因笑了一笑,爽快答应了。当下,三人各自回房换了衣衫,这才一路下山而去。 荼蘼贪着方便,便索性换了一身男装,九江府地段,也并没多少人识得她,她却连面具也都懒得戴,只在头上罩了顶瓜皮小帽,便出了房门。 她在京城之时。虽则常穿男装过去秦家医馆,却少有以真面目示人。此刻这般一打扮,出厅一看,却是好一个粉雕玉琢的男娃娃,直看得季竣廷与季竣灏都是赞不绝口。 因下山乘车不甚方便,三人又都不爱坐轿,便索性步行下山。此时已是深秋,正是漫山红遍、雏菊花开的时节。红枫簇簇,黄菊飘香,倒也别有一番秋日风景。沿途偶尔可见青色的野果与紫色的野葡萄,秋高气爽的天气里头,空气格外清新,让人好一阵心旷神怡。 午时暖暖的秋阳照在身上,荼蘼忍不住有些不雅的打了个哈欠。 季竣廷见她犯困,便关切问道:“可是昨儿没睡好,这个时候,怎么便犯起困来?” 荼蘼仰头对他甜甜一笑:“不是呢,是今儿太阳太好了,晒得人浑身暖洋洋的,不自觉的就打了个哈欠!”她心有事,睡眠自是不及平日,只是这话,却是不能在此刻说的。 季竣灏听了这话,便在旁赞同道:“今儿这太阳是真好,晒得我都有些想睡!” 季竣廷笑笑,道:“既如此,那便快些走,早些到城里,用了午饭,再休息一刻!” 原来当日季炀在九江为官之时,因觉官衙不便,便在九江府内买了一处宅院,安置家眷。离任之后,原是打算卖了那宅子的,后来听说季煊打算常住庐山,便打消了原有的打算,将那宅子留了给季煊。免得他一时半会下山办事不及回山,没个落脚之地。 二人答应一声,果真加快了脚步。三人下山后,便去山下村内,寻了一辆车。季家在这个村内原是留了些人,照看车马,也方便有事出行。只是今儿却是不巧,季煊与段夫人离去之时,却将那车都乘了走了,如今只剩了三四匹马,季竣廷便令马夫牵两匹马来。 荼蘼见了那马却忍不住扯了扯季竣廷的衣袖,笑道:“二哥,今儿闲也闲着,便去了城里也无多少事儿,不若你再要一匹马,同三哥一道教我骑马罢!” 季竣廷怔了一下,看了看马厩内的马匹,皱眉道:“你若想骑马,改日二哥挑一匹性格温顺的小马,慢慢教你好了,何必非要挑在今儿。”他原是世家子弟,虽不好武,也不如何喜欢骑射,但基本的眼力却还是有的,今日因季煊与段夫人离去,马厩内,性情温顺的母马已尽数牵了走了,剩下的却都是身高体健的公马,并不适合荼蘼骑乘。 季竣灏显然也看出了他的意思,因笑道:“二哥说的是,今儿这马还真不适合你骑。” 荼蘼听他二人都反对,不由的叹了口气,怏怏的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季竣廷见她这般表情,又有些心疼她,想了一回,又道:“此时天色也不早了,不若这样,你先与我们合乘,等到了九江用过了午饭,我们便去市集之上,给你挑一匹小马,明日回程之时,再慢慢教你骑马如何?” 荼蘼听了这话,不觉大喜过望,一个回身对季竣廷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礼,眉开眼笑道:“还是二哥对我最好!”这话一出,季竣灏却又老大不乐意了。冷哼了一声道:“好甚么好,等你当真上了马,二哥能教你甚么,他自己骑马也还是个半吊子呢!” 荼蘼甜笑着又给他行了个礼:“三哥也好,虽不及二哥想得周到,却最能保护我了!” 季竣灏鼻轻嗤了一声,意甚不屑,神情间却现出得意之色来。及至三人上了马,季竣廷知他所言不虚,自己马术确是及不上他,因此并不与他争,便让荼蘼坐了季竣灏的马。 三人一路说说笑笑,倒也甚是高兴。因一路走得甚是缓慢,却是过了午时才到了城内。 69 浔阳楼头 69浔阳楼头 九江府,左邻鄱阳湖、右连洞庭水。非但襟江带湖,且背靠庐山,素有山拥千嶂,江环九派之说,自古便是舟车辐辏,商贾云集的所在。 兄妹三人进了城,荼蘼眼见城内繁盛,不觉赞道:“这里其实倒比京城差不多少!” 季竣廷在白鹿书院求学了好一段时间,九江自也来过几次,听了妹子的话,便笑道:“九江自古便是繁盛之地,鱼米之乡,虽不及京城富贵,却比京城更多了优雅气韵。此刻已不早了,我们这便去浔阳楼吃顿午饭罢!” 荼蘼此时其实还不饿,只是听了浔阳楼这个大名鼎鼎的酒楼,却是不由来了兴趣,因笑道:“好,我久已听说浔阳楼了,想不到今儿终于可以上楼一看了!” 季竣廷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只是一座酒楼而已,哪里来的那般多的讲究!” 去年季氏一家过来九江时。季炀及九江府一应官吏曾在浔阳楼设宴招待季煊,他也一同去了,因此听了浔阳楼这个名字并不像荼蘼这般上心。 荼蘼听了这话,不免有些气恼,因没好气的抬脚在他足胫上轻轻一踢:“既是这般,我只跟二哥一道去就是了,三哥就先回去罢!” 季竣灏吓了一跳,既来了九江,哪里有再回去的道理,因笑道:“那楼虽一般,里头的酒菜也还不错,难得来一回,我还是陪着你们罢!” 荼蘼皱皱小鼻子,哼了一声,不再理他。三人复又上了马,一路控辔缓行,不多时,便到了浔阳楼前。那浔阳楼,位于浔阳江畔,却是一栋三层小楼,青甍黛瓦,飞檐翘角,精致又不失古朴庄重。此时早已过了午时,楼客人甚是寥落,看着更觉清净。 楼下小二见有客来,忙过来招呼。季竣廷便要了个三楼靠窗的座儿,三人一路上去坐定。荼蘼便倚在窗前往外看去。只觉得满目烟波浩渺,远处隐约见青山隐隐,山色有无,只一眼,便觉心旷神怡。那小二很快便送了茶来,却是上好的庐山云雾茶。荼蘼端茶盏浅啜了一口,笑道:“这茶只比咱家里的略差一些!”庐山云雾茶原就是贡品,季氏别院内的云雾茶却是季炀卸任前所赠的新采贡茶,色味佳美,自是比外头一般的云雾茶要好出不少来。 季竣廷笑了笑,他本不是爱张扬之人,见那小二仍站在旁边,便朝妹子轻轻摇了下头,示意她莫要多说。季竣灏耸耸肩,因回头吩咐小二道:“只将你们店里特色的新鲜菜送几个上来便是,不必太多,酒却是要最好的蓝桥风月!” 那小二适才听了荼蘼的话,心已是打了个突,浔阳楼的云雾茶本已是世面之上所能买到的最最上好的茶叶了,可是眼前这位粉雕玉琢般的小公子却说这味道还不及他们家日常饮用的,那他们家的茶叶便只能是贡茶了。再细看眼前这几位公子衣着乍着甚是素雅。细看之下却觉那料子做工精细无比,再看三人的人品气质,也都是一时之选,不觉更是留意,听了季竣灏的吩咐,忙应了一声,匆匆下去了。不多一会,便送了酒菜上来。 他倒也机灵,见荼蘼年幼,便特意送了两碟茶点来,笑道:“这两碟点心却是我九江府特色,我们掌柜的特意使我送了来给几位公子尝尝鲜!” 荼蘼听见是特色,不觉来了兴致,好奇望去,却见两盘茶点一盘呈乳白色长条酥糖,另一盘却是金黄色圆形小饼,看着煞是精巧可爱。她抬头看看季竣廷又看看季竣灏,一副等他们开口的模样。季竣廷会意的一笑,解释道:“这两盘点心确是九江府的特差,并称‘桂花双璧’的就是这两样了,”他指着那盘乳白色酥糖道:“这个是桂花酥糖,”又指着那金黄色小饼道:“这个便是桂花茶饼,这两样东西甚是别致,不妨尝尝!” 那小二在一边原是等着他们三人问的,却不想季竣廷居然轻描淡写的便将这两样点心的名称都说了,不免诧异笑道:“公子难道竟是九江人?” 季竣灏此时已举箸夹了一块小饼,一口咬掉半边,挑了下眉,淡淡道:“我二哥倒不是九江人。只是他如今人在白鹿书院求学,算起来也是小半个九江人了!” 那小二一听了白鹿书院四字,不觉肃然起敬,忙笑道:“原来这位公子竟是白鹿书院的学子,难怪小的见了公子甚是眼生。说起来,白鹿书院的卢山长此刻也正在我们楼内呢!” 山长这个称呼所指的正是书院的主持人,这卢山长,指的自然便是卢修了。 荼蘼正细细咀嚼着那桂花酥糖,只觉那酥糖入口便有一股桂花甜香,细嫩绵软之不乏酥脆,却又不觉腻人,不觉大为喜爱,正要再吃一块,忽然听得卢山长三个字,不觉怔了一下,下意识的抬起眼睛扫了一下四周,却并没见着卢修。 季竣廷已问道:“卢师傅也在这里?” 那小二听他唤卢修做卢师傅,不觉更是暗吃一惊。要知道,大乾读书之人,称呼博学之士皆可用先生二字,但唤做师傅,那关系却是大不一般了。卢修主持白鹿书院,在整个大乾皆可称得上才高八斗、德高望重。白鹿书院每年学子上千,但能称他做师傅的,只怕历年书院学子尽数加在一块,十根手指也还数不出几个来。 九江因有白鹿书院在,人氛围从来极为浓厚,对于读书人更是尊重得很。那小二此刻对三人便更是恭谨,躬身行礼后,这才道:“卢山长素喜清净,如今却是在雅间里头!” 季竣灏懒洋洋的撇嘴:“罢了,依我看,我们还是付账走人换个地方吃饭去!免得过一会子卢老头出来。瞧见我们三个,教训起来,可不知多么的扫兴!” 季竣廷抚了抚下巴,正想说话,荼蘼却已抢先开口道:“卢师傅常对我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想他是断然不会教训我们的。今儿既这么巧遇见了,不如等他出来,让他给我们会东,顺便还可请他带我们一道游览九江胜景!” 季竣灏嗤了一声,他素来不喜读书,自然对卢修甚是头痛,更无意与他一道游甚么九江,当下一力反对道:“不好,有他在,该多么拘束!” 荼蘼狡黠一笑:“三哥错了,你该说有卢师傅在,我们才能玩得尽兴才是!” 季竣灏诧然挑眉,只是不解的看着妹子。荼蘼笑吟吟的扯一下季竣廷的衣衫:“二哥觉得我所言可对?”季竣廷此刻已明白了妹子的意思,不觉哑然失笑起来。 看一眼季竣灏,他道:“我倒觉得小弟说的有理,若只我们三人,便是今儿不回去,明日也定是要回山的,否则爹娘知道,必定不会轻饶我们。若能说服卢师傅陪我们一道,我们却是可以沿江而行,先去鄱阳,再往洞庭,好好的游览一番。” 话说到这个份上,季竣灏才算明白过来,嘿嘿一笑道:“不错不错,我倒险些忘记了这一层!”三人互视一眼,心下都是一阵欣喜。季竣廷便自袖内掏出一块约重两许的碎银子赏了那小二,问明了卢修在那个雅间,好随时注意那边的动向,又嘱他不可走漏了风声。 那小二适才听三人商量着要设计卢修。早已听得瞠目结舌,此刻无言的接过银子,谢了三人,便匆匆下去了。不多一刻,便送了余下的酒菜来,却都是些山珍江鲜。 季竣廷举了筷子,指一指桌上那盆色泽嫩黄的蛋羹:“荼蘼,来尝尝这个银鱼蒸蛋!” 荼蘼久已听说鄱阳湖盛产银鱼,听季竣廷这么一说,便拿了瓷勺,舀了,送入口,蛋羹才一入口,便觉有一种说不出的鲜香之味,细细咀嚼更觉鲜香细嫩,几乎是入口便化,不觉讶然道:“我往日也吃过银鱼,其滋味却是远不及今日这个呢!” 季竣廷哈哈一笑:“浔阳楼的银鱼皆是刚自鄱阳湖捞出来的新鲜物事,与我们平日在家吃的银鱼干却怎么好比较!”二人正说着话,季竣灏却忽然拿了筷子敲了一下碗沿。 二人同时会意的抬头,果见卢修正与人一道从对面的雅间出来。荼蘼一眼瞧见他,便故作讶然的叫了一声:“卢师傅,怎么你也在?” 卢修正同身边一个三十左右,相貌甚是干练的男子说话,忽然听见有人叫,自然便抬头看了过来,一眼瞧见兄妹三个,却是吃了一惊,便领了身边人过来。季氏兄妹见他过来,忙起了身,各自行了礼。卢修摆手道:“不必多礼了,你们怎么却都在?” 荼蘼甜甜一笑,却不开口。 季竣廷解释道:“因家父家母今儿回京,我们便告了一日假。家父家母走后,我见妹子有些伤心,便与三弟商量带她下山走走,不想却与您巧遇在浔阳楼!” 原来卢修下山已有数日了,季煊夫妻一来走得匆忙,二来也不知他何时才回山,故而只是修书一封,令人送到白鹿书院,却并没面辞。 卢修听说季煊夫妻走了,不免有些吃惊,打了身边跟着的人,便坐了下来,问起季煊夫妇离去的原因。季竣廷一一答了。卢修闻言失笑道:“我道是甚么事儿,竟能使季兄夫妇抛下素来最为宝贝的女儿匆匆回京,却原来是添丁之喜!” 70 游江 7o游江 四人说了几句闲话。荼蘼见卢修心情甚好,便趁机提出想请他作陪在九江地区好好的玩上几日。卢修听了这话,不觉一笑,倒也并不推辞,便一口答应了。 他是何等人物,岂能不知荼蘼心里想的是甚么,只是他素来疼爱这个女弟子,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头,却也愿意满足她的一些小小愿望。 用完午饭,卢修便唤了小二来,他也并不结账,只说了记账便又使小二替他寻条客船来。那小二眼见三人与卢修果真极是熟悉,态度更是又恭谨了几分,连卢修赏他的银子也断不肯收,听了吩咐后便急急转身下楼,不多一会,便过来回话,说是已雇好了船。 四人下了楼,季竣廷便请楼下掌柜得了闲儿将自家的两匹马儿送到绣球巷季府去,并顺带捎个口信。那掌柜听说是季府,怔了一下。立时满口应了,赏银也并不肯要。看来季炀在九江为官数年,倒也颇得人心。四人出了浔阳楼的大门,那掌柜与小二却还一路送了出来,对季氏兄妹客气有理,对卢修更是谦恭有加。 季竣廷看在眼,不觉微觉诧异,因笑道:“想不到这九江府里一介普通酒店掌柜也这般谦恭知礼,尊重读书之人!”这掌柜的对自家人是客套有礼,而对卢修却是一种自心的尊崇敬慕,这两者之间的差别,他自不会看不出来。 卢修哈哈一笑,摆手道:“你这话却只说对了一半……” 季竣灏在一边讶然问道:“那另一半呢?”原来他适才见那掌柜恭谨,心也自好奇,只是被季竣廷抢先问了去而已。他在京城待了多年,京城大大小小凡有些名气的酒楼饭店,他哪个不曾去过。那些酒楼的东家掌柜见了贵介高官、宿儒名生自是谄媚,但为的却只是今后的生意与一些题字匾额,其实却无今日浔阳楼掌柜的那种自内心的尊崇敬慕。 卢修悠然道:“另一半是……”他故意的顿了一顿,似是在卖关子一般,待看到三人的胃口都被吊了起来,这才嘿嘿一笑:“另一半却是因为这家浔阳楼的东家就是我呀!” 噗一声,季氏三兄妹同时绝倒。半晌,荼蘼才笑着牵了卢修的袖子扯了扯:“卢师傅又过谦了呢,其实做东家的能使自家的伙计都这么恭敬尊重他,也还是要有些本事的呀!” 卢修又是一笑,却也绝口不提其缘由。只引着三人上了码头。 又指了船给三人看。季氏兄妹抬头看去,却见那船甚是宽大,船身以黑红双色为主,外头虽没过多的雕栏装饰,看着却也极是大气磅礴。岸边上,早立了一人相迎。那人年纪看来只四旬左右,身材魁伟,古铜色面皮,面上颇有风霜之色,显是常在江上讨生活的人。 他似是与卢修甚是熟悉,见卢修过来,便上前唱了个肥诺。 卢修便指着他向季氏兄妹笑道:“这是邢老大,与我也算是老相识了。他撑船的本事,便是在这九江亦是数一数二的,恰巧他最近得了闲,刚好带我们沿江畅游一回!”说完后,便又将季氏兄妹介绍了给邢老大认识,又道:“这三个,却都是我友人的子女,近日忽然静极思动,只缠着我要沿江游览。我想着闲也闲着,便陪他们走走也好!” 那邢老大闻言哈哈一笑,爽然道:“原来如此,我道卢先生怎么忽然起兴游江呢!”言毕便请三人上了船,又唤出自己的浑家与一儿一女与三人见了。原来这邢老大却是在江上跑船讨生活的,一生共得了二子一女。长子成年之后,厌了江上生活,讨了一房媳妇后,便在九江开了家店铺,过起了安安分分的日子。如今船上只得十四岁的次女与十岁的幼子。 荼蘼见邢老大的女儿邢二妹虽是皮肤略黑,却生得杏脸桃腮,水灵秀气,一笑之下,两靥梨涡深深,极是甜美可人,不觉生出几分好感来,因拉了她的手,只是问东问西。 邢二妹知她是卢修带了来了,对她自也客气非凡。 邢家船上有四间客房,众人恰好每人一间。邢老大见荼蘼年幼,又知她是个女孩子,便叫女儿陪着荼蘼,也好随时照应一二。安排妥当后,这才到前头喝令开船。 荼蘼从前虽也坐过船,但那船也只是画舫、游船一类,似这等江船却还真是头一遭。邢家船上的客房虽谈不上如何雅致,却也宽敞整洁。闲坐无事,她便推开房内的窗户,往外看去。目之所及。远望山高云白,近看江水滔滔,不远处,更有荻花潇潇,水鸟翔空,虽是秋日,却仍是一派的生机勃勃。她不由的深深吸了口气,略带寒意的水气涌入肺,清新带着些许淡淡的水腥味,并不难闻。 她正看得呆,门上却响了一声,荼蘼回头看去,却是邢二妹捧了水进来。 简单的盥洗了手脸,她拉了邢二妹一同坐,问道:“二姐姐,你们家平日却是做甚么的,可打渔?”适才卢修只简单的说邢家是在江上讨生活的,她便只当邢家乃是打渔的人家,及至后来见邢家大船之上,竟还备有几间客房,船上更是清爽干净,并无丝毫异味,也不像打渔人家。因此才会问起这个。 邢二妹抿嘴一笑,答道:“在江上讨生活,无非就是南来北往,沿途做些客商的生意,若有相巧的货物,也顺便带上一些,有时也帮人递几封往来书信!” 荼蘼这才恍然,因笑道:“那就是说你们并不打渔了?” 邢二妹答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江上讨生活的人家,哪有不打渔的。不过我们只打些鱼自家食用。因此每日只撒一,有时夜来无事,便在船尾垂钓玩耍!” 荼蘼听说钓鱼,忙兴致勃勃道:“我还从没在江上钓过鱼,改日姐姐带我去钓,可好?” 邢二妹一口答应,过了一刻才问道:“荼蘼这是第一回坐船么?” 荼蘼点头道:“是呀!我们原是京城人,因我二哥在白鹿书院求学,我爹便在庐山建了别院,去年我们便来过一次九江,只是那时并没有坐船,却是走了6路!” 邢二妹细细看着她的面色,见她脸色红润晶莹,一副神完气足的模样,这才笑道:“原来你竟是北方人,难得你不晕船。我见过许多北方客商,都是一上了船便头晕目眩,呕吐不止,弄得好生狼狈。因此他们虽知行船快捷舒适,却也宁可走6路也不愿受这个罪!” 荼蘼点头道:“可不是呢,我娘也有这个毛病,所以我们几次来回九江与京城,都不曾坐过一回船!”段夫人自产下季竣灏后,便平添了眩晕之症,莫说上船,便见了船也觉头晕。因此季家几次往来京城九江,却从未坐过一回船,为的正是照顾着段夫人。 二人坐在房里说了一回话,邢二妹见荼蘼精神甚好,便索性拉她出了门,在船尾坐了,指着沿江的景色,细细的给她讲了起来。她原是船户人家的女儿,自幼长在船上,对沿途各景点自是了如指掌,此时一一道来,却听得荼蘼如痴如醉。 季竣廷与季竣灏见妹子出来了。也都跟了出来,各自倚在船舷上,静静听邢二妹说故事,却也是津津有味。季竣灏性子比季竣廷跳脱许多,听到不足之处,甚至忍不住开口详细询问,邢二妹却也一一回答。四人都是少年儿女,说起话来,气氛一时倒也活跃。 因众人出来匆忙,都未带换洗衣裳,当日傍晚,卢修便带了众人上岸去了成衣铺子,买了几件成衣,另买了好些细布,交了给邢娘子与邢二妹两个,请她们为众人各自做上几件贴身的小衣。邢娘子母女做得一手的好针线,不过两三日,诸事却已齐备。 众人一路沿江缓缓行来,每遇景色佳绝的所在,卢修便领着季氏兄妹登岸游览。他原是博学之士,每至一处,总是指点江山,评点时事,往往自人历史说到民间传说,再又提到各处特产风俗,其甚至不乏一些前朝故事,堪称无所不包。 季竣廷虽在白鹿书院求学了一段时日,闲暇之时,偶尔也与几个同窗好友一道在九江附近游玩,但也只是人云亦云,新奇有趣而已,何曾有今日的体验,季竣灏则更不必说。 季竣廷对于卢修的学识从来极为佩服,此次长江之行,更在尊敬佩服之余,多了一份亲近之感。季竣灏心对卢修原先甚是不喜,觉得自己之所以被强拘在白鹿书院,每日读那些枯燥无味的书本,皆是蒙卢修所赐。这一趟游玩下来,心也不由暗暗佩服卢修。 原来卢修此人非但精通琴棋书画、经史子集,更对兵书战略颇有造诣。四人每每行至古战场,卢修评点之际,却总综合山形地势,且详细剖析双方领兵将领的性格特征,双方军士特点,甚或因此而对战局造成的影响,却无不剖析入微,言之有理有据。 季竣灏虽则面上不屑,有时甚至会暗暗嘲他书生本性,纸上谈兵,但心的震撼却是无以伦比。只因即便是当今大乾第一名将——虎贲将军穆啸昔时教导他时,所做的分析也远不及如今的卢修这般详细。 在这种氛围之,季氏兄妹与卢修相偕沿江而行,直到十月将近,天气愈冷寒,这才恋恋不舍的折返庐山。 71 家书 7家书 临别之际,要说荼蘼心最是舍不下的。除了这沿江的如画山水外,便是与她朝夕相处将近一月的邢二妹。在家时,慧纹与她虽是极好,但二人之间,毕竟一个是主一个是仆,身份放在那里,便是感情再好,也总是掺杂了一些难言的隔阂。 邢二妹却是不同,她是船户人家的女儿,出身虽不高,但因自幼随父母走南闯北的缘故,虽没念过多少书,见识也自不凡。非止言谈爽利,更兼举止落落大方,处人遇事更是镇静自若,不卑不亢。这样的女子,怎由得荼蘼不心生喜爱。 邢家大船返回九江的前一日,她终是觑了机会,扯上两个哥哥,去探卢修的意思。 卢修听荼蘼说了情况,不觉哈哈大笑起来。伸手轻轻一刮她小巧的鼻梁:“你这丫头,眼光倒好,不过邢老大对这个女儿亦宝贝得紧,怕是不舍得!” 荼蘼翘了翘小嘴:“我也没有让二姐姐给我做丫鬟的意思,只是想她时时伴在我身边,同我说说话儿,解解乏罢了,邢大叔却有甚么舍不得的?” 一边的季竣廷亦笑道:“我想着天下父母,但凡疼爱子女的,无不想为子女寻个好些的人家。二妹若能常伴荼蘼身边,眼界交往也自不同,想必于她的将来亦大有好处!” 季竣灏也在一边附和。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对邢二妹也是颇有好感,。 卢修深深的看了三人一眼,摇头笑道:“若邢老大只是九江区区一介船主,知道你们兄妹的意思,想来会毫不犹豫的一口答应。不过……”他没再说下去。 季氏兄妹互视一眼,荼蘼才追问道:“不过甚么?” 卢修意味深长的笑了一笑:“官有官道,民有民道,跑江湖走天下的,又何尝没有自己的江湖道!不过这些事儿,如今你们却还无需理会得。只记得我的话,邢家可不是一般的船户人家,若能与他们保持好关系,将来自有你们的益处!” 这话一出,荼蘼与季竣廷虽觉扫兴,倒还不觉得怎样。季竣灏的双眼却是一下子亮了起来:“江湖道?可是传说的绿林好汉、江湖黑道?”他自幼在山长大,练得一身好武艺,及至年纪稍长,又在虎贲军厮混,对于下九流却比荼蘼与季竣廷更要了解一些。 卢修却只一笑,并不肯细说,只端茶浅啜一口:“荼蘼的意思,我会同邢老大提一提,不过他与二妹是否愿意,却也只能听天由命!” 荼蘼见他已然端茶送客,却是不好再继续赖着,只得起身离去。 她原以为此事必然无望,却不曾想第二日离别之际,邢老大却对她深深行了一礼,笑道:“季姑娘的意思,卢先生已同我说了。我夫妻两个与二妹商量了一回,已决意让二妹陪伴姑娘一段时日,请姑娘先回庐山,待过些日子,我们便送二妹上山!” 荼蘼原已不抱希望,却不想忽然听了这话。又惊又喜之下,急急还了一礼:“大叔放心,二姐姐在我身边,我必视她如亲生姐姐一般,断不会有些许亏待之处!” 她再抬头时,却见二妹正朝她笑,黑亮的杏仁眼弯成了一抹勾月。 别了邢老大一家,天色却还早。荼蘼记起上回季竣廷的承诺,便扯他陪自己去买马。季竣廷拗不过她,毕竟带她去了马市,买了一匹半岁大的小马,沿途教她骑马。那马甚是温驯,又有季氏兄弟与卢修伴在一边,荼蘼骑在马上,缓缓而行,倒也稳当。 季家的庐山别院,这些日子以来很有些沉寂,所有的主子都不在家。二位爷也就罢了,却连小姐也一并不知去向,怎不由得这些季家的老人不在心暗暗愁。这之虽有白鹿书院卢山长在里头做担保,却还是让他们日夜心神不宁。 如今见小姐与二位爷平安归来,自是上下欢腾,急急的迎了三人进去。 荼蘼回了自己的院子,毕竟被慧清、慧芝两个好好的说了一通。她心也知自己理亏,一面乖巧的笑着,一面满口应承,承认自己错了,且尽着二人说个舒畅,甚至在二人口干舌燥之余亲手倒了茶水捧了给二人解渴。一时倒弄得慧清与慧芝两个无可奈何。只得闷闷的住了口。好在此时几个小丫鬟已合力抬了洗澡水来,二人刚好借机起身服侍荼蘼沐浴。 待到沐浴完了,荼蘼便在榻上有动静,慧清便快步的走了出来,荼蘼一面披了外衣起身一面问道:“我二哥与三哥却是甚么时候来的,你怎么却不叫我?” 慧清笑道:“小姐睡了快半个时辰的当儿,二位爷就来了。我原是要叫小姐的,二爷却不肯,说小姐这段时间玩得累了,让您多睡会!”季家上下原是唤季竣廷兄弟做少爷的,不过自季竣邺承了清平侯之位,上下人等便都更换了称呼。 荼蘼点点头,匆匆穿了衣裳,掀帘进了外屋,却见季竣廷与季竣灏正闲闲的在那里下棋。见她出来,季竣灏便哈哈一笑,举袖一拂:“不下了不下了,荼蘼都醒了!” 看那模样,便知道他定是输的极惨。只恨没有借口可以早日解脱。季竣廷无可奈何的摇摇头,也懒得再说他甚么。荼蘼掩口一笑,过去坐了,问道:“二哥、三哥找我有事?” 季竣廷点了点头,却从袖笼里取出数封书信递了给荼蘼。信函面上,却是季煊苍劲有力的字体。荼蘼知是家书,忙伸手接过看了。这一看之下,却是不觉一怔。 原是季煊夫妇一路急赶,却已在前几日到了京城。信除嘱咐季竣廷与季竣灏要照顾好妹子,也只约略的提了一下韩璀如今的情况,又令他们不许胡乱出门。只安心学习。 荼蘼见了这些话,不觉俏皮的皱了皱小鼻子。季煊的信后,附的便是段夫人一手娟秀的小字,其上却是一片繁琐的爱女之心,细细碎碎,却是连早晚加衣,秋日进补一类的事儿也都一一提到了。末了提到韩璀,却比季煊更详细许多。说韩璀情况甚是严重,人已瘦了一圈,药也咽不下,饭食也是随吃随吐,让人颇为忧虑。 荼蘼看完书信,看看下面的日期,不觉诧然道:“这信来的好快!” 季竣廷揉了揉眉心,显然也有些担心自家大嫂:“这信是兵部的飞鸽传来的,是以来的极快。我问了送信人,说是前些日子,京兵部尚书连旭天因立太子一事当庭触犯龙颜,今上大怒,已将他贬官回家,廷推之下,却是三舅舅坐了兵部尚书这个位置!” 荼蘼啊了一声,心又是一惊。她的三舅舅,便是段夫人的嫡亲兄长段元清了。 只是她记忆之的三舅却是从来封疆一方,并未任过兵部尚书之职。 她忍不住苦笑起来,在她心,其实很是矛盾,一面盼着这一世与前一生截然不同,她们一家能在这复杂的时局保持平静安逸的生活;一面却又希望大多数事情都与从前一样,至少这样的话,她能预知将来的走向,从而帮助家人趋吉避凶。 可是目前看来,有很多事情却早已脱离了她的掌控,让她深感茫然不安。 季竣灏倒洒落,笑道:“罢了,大嫂的事儿本也不算甚么,从前在京城时。我曾听凡提过他姐姐怀孕的情形,说是先头几个月,折腾得很是厉害,成日介吵着说是这样日子,还叫人怎么活。到了五个月上,也就消停了!” 季竣廷点头道:“希望如此了!” 荼蘼闷闷的叹了口气,心一阵烦郁。注意到两位哥哥诧异望着自己的视线,她有些微赧的掩饰了一句:“嫂子这个样儿,看来爹娘一时半会的是回不来了!” 季竣灏嘿嘿笑道:“他们不回来,我们岂不乐得逍遥自在!” 季竣廷与荼蘼一时无语,只得装作不曾听到。其实这话也并没说错,只是季竣灏偏要在此刻说了出来,却是实在让人心里有些不舒服。 荼蘼的话并没说错,季煊夫妇自此一直滞留京城,没能赶回庐山。邢二妹却是在十一月的时候,上了庐山,卢修亲自送她到了别院,荼蘼见了她,自是好一阵欣喜。 因季煊夫妇不在,别院之的诸般内事,便都着落在了荼蘼身上。原本慧清与慧芝还有些担心她不能胜任,却想不到这位小姐处理起这些事务来竟是驾轻就熟,游刃有余。遇事考虑的又极周详,方方面面,竟是无一遗漏,数月下来,已是上下归心,再无不服的。 荼蘼依旧每逢晴和天气便去白鹿书院,一来学习琴棋书画,二来也在书院的医馆内学医。医馆上下都知道她的身份,只瞒着外头的各学子而已。好在她有人皮面具,与书院学子也尽量保持距离,因此也并没谁会刻意注意她,只以为是医馆大夫的家人亲眷。 邢二妹来了庐山后,便日日伴着荼蘼,与她同吃同住,同往白鹿书院。别院上下都唤她一声邢二姑娘,她本是个爽利性子,出手大方人又随和,上下人等倒也没有不喜欢她的。 季煊夫妇每隔半月便有一封家书来,却都是驿站往来,少有假公济私的。 到了次年的三月底,季氏兄妹却猝然又接到了一封飞鸽传书,信上简略的写着韩璀已在三月壬子日戌时三刻,平安产下了一个男孩,季煊为之取名为奕安。 72 变生肘腋(上) 7变生肘腋(上) 这一年的仲夏七月。季煊夫妇终于返回庐山。荼蘼等人早已得了消息,下午时分便带了几乘小轿前往山下迎接。众人在山下一直侯到下晚时分,才见车队缓缓进村。 一直在外打探的家人匆匆进来禀告,众人便急急的迎了出去。季煊先行下了车,大半年的时间,并没给在他身上留下太过深刻的痕迹,他看来依旧俊雅沉稳。对三个儿女略一点头算是招呼。车内紧跟着便又下来一名二十左右肌肤白皙,容貌清秀的年轻女子。 这女子一下了车,兄妹三个不觉都是一怔,茫然的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眼寻到了愕然,这个女子,他们谁也不曾见过。正在他们心诧异的当儿,车内却又传来段夫人轻柔怜惜的声音:“月琴,你当心些儿,安哥儿刚睡着,莫要弄醒了他!” 那女子忙应了一声,也顾不得行礼,便自伸了手,小心翼翼的捧出一个锦绣襁褓来。 此刻后头车跟着过来的两个丫鬟已在一边侯了一刻,见她抱了那襁褓退了一步,这才上前一步。从车内扶了段夫人下来。段夫人下车才一站稳,荼蘼便已急急的扑了上前,软软的叫了一声:“娘!”季煊夫妇不在的日子,她固然因无人管束而过得轻松自如,但心却还止不住的时常挂念着父母与兄嫂,自打得了消息,说是季煊夫妇将要回来,她却是又失落又是激动,失落如今的日子怕是再过不得几日了,又因与父母重聚而暗暗欢喜。 季竣廷、季竣灏兄弟也随后见礼。 段夫人端详着女儿,柔声抚慰:“娘的荼蘼又长大了!”话音才落,眼圈却早红了。 季竣廷在旁笑道:“娘没来之前,我们倒真觉得妹子是长大了,如今见她这样,才知道原来在娘跟前,她还是从前的小丫头,竟是一些些也没变!” 段夫人听了儿子这恰如其分的话,由不得心不是一阵美滋滋的,毕竟搂着女儿细细的端详了一回。倒是季煊在旁笑道:“罢了罢了,你们母女两个,一旦见了面,便黏糊成那样,也不想想如今却是甚么时辰了,安哥儿还小,可受不得寒气!” 段夫人轻呼了一声,这才想起自己的另一个心肝宝贝,忙拍拍荼蘼的背。笑道:“荼蘼,来,娘给你看看你的小侄儿!” 荼蘼答应着,赶忙退开一步,段夫人便招手示意月琴过来,亲手抱过那尚在襁褓之的孩子,揭开薄薄的襁褓,露出一张粉嫩的小脸:“这就是安哥儿了!” 三兄妹接到家书时,只说是父母已启程返回庐山,却并不知道段夫人竟将长孙也一并带了来庐山,此刻自是激动兴奋,忙围了上来,细细打量这个孩子。 孩子看来甚是健壮,此刻闭了眼正睡得香甜,淡淡的眉,长长的睫,小小的鼻子与嘴,两腮睡的红扑扑的,看来娇嫩无比。荼蘼小心的伸出手,轻轻触了一下他的小脸,指间一片细滑。那孩子便也吧嗒了一下嘴巴,长长的睫颤动了一下,似乎就要睁眼。荼蘼惊了一跳,忙缩了手,怯怯的看了段夫人一眼。她前世空活了三十载却并未做过母亲,对于这与她有着亲缘关系的小小的孩子,在喜爱之余也有种奇异的恐惧感,深恐碰坏了他。 段夫人见她模样,不由笑了起来,季煊在一边也不觉失笑摇头。那孩子有些不安的扭动了一下脖子,却并没醒来,只将头靠在段夫人怀里,继续沉沉睡去。段夫人笑道:“我们先回去罢,安哥儿闹了一回,如今才刚睡着,一时半会的怕也醒不了!” 她口说着,便将那孩子又递了给那月琴。 荼蘼看看月琴,这才明白过来,眼前这个清秀**,敢情便是安哥儿的乳母了。 季竣廷答应着,便回头去唤了软轿。一家人上了软轿,段夫人看看软轿,稍一思索,便唤荼蘼与她同坐了,却将一顶软轿令月琴抱孩子坐了。 早有家人匆匆上山报信,别院里也早备好了热水。众人上山,各自沐浴不提。忙乱了一回后,众人才在小花厅里坐了。慧清早备好了百合绿豆羹,此刻便送了上来。 荼蘼慢慢喝着微凉的绿豆羹。山上早晚本就凉爽,加之庐山原就是避暑胜地,盛夏之时,天气也并不非常炎热。因此这绿豆羹却只是放在井水里略凉了一凉,并未冰镇,喝在口却也清凉适口。细细将今儿的事情想了一回,她开口问道:“娘,你怎么只带了安哥儿来庐山,大哥大嫂呢?”儿是娘的心头肉,这个道理她自然不会不懂。 她从前统御六宫,也曾下过辣手对付宫那些怀孕的嫔妃,几次之后,宫聪慧些的妃嫔自然也就有了提防,如此一来,当然也免不了有那一两个漏之鱼。因此她也见过几个失了孩子的嫔妃那歇斯底里、近乎疯狂的反应,此刻将心比心,忍不住便多嘴问了一句。 段夫人皱了皱眉道:“璀儿产后身子不好,你大哥一心记挂她,也便顾不到安哥儿。这孩子怕是同我在一块惯了,也不肯要他娘,我临去时,原是将他给了璀儿的,谁料他才一离了我便只是哭。且成夜成夜的哭个不休,我看着不行,只得带他一道来了!” 荼蘼怔了一下,当下悄悄的拿眼尾扫了一眼,见季煊唇边略带苦笑,面上也多有无奈之色,心不觉暗暗一惊,隐约之已猜到了一些。段夫人却又道:“不过我已吩咐了邺儿,让他今年年节上,带璀儿一道过来庐山,这样我们一家便可团圆了!” 季氏兄弟里头。季竣灏原是个粗枝大叶的,听了段夫人的话也就罢了。季竣廷平日虽细心,但他毕竟是个男子,年纪又轻,自是难以理会做母亲的心理,因此也未觉出甚么来。 荼蘼听说韩璀年底便来,如此算来,也不过只四五个月的样儿,便也放了心,因笑道:“算起来我已有一年多不曾见过大哥大嫂了呢,他们年底来,那可是最好不过了!” 众人正说着话,那边却传来孩子清脆响亮的啼哭声,段夫人呀了一声,急忙起身,还不及过去,那月琴却已抱了孩子疾步的走了过来,段夫人接过孩子,熟练的轻轻拍着他的背,说来也怪,那孩子才到了她手,便很快的安静了下来,只偶尔还从鼻子里出几声抽噎。 月琴这才向众人蹲身行礼,季煊摆了摆手,示意她在一边候着,这才无奈向荼蘼兄妹道:“这孩子,也是被你们娘给惯的坏了,睁眼若见不着,便哭得无休无止的!” 季竣廷笑道:“这可不正是缘分!” 这话当真是恰恰说到了段夫人的心眼里,一面拍着孙子,一面抬头笑道:“可不正是这样,这事说来忒也奇怪,你们四个都是我亲生的,竟也没一个像安哥儿这般黏着我!反而是这个小的,生似天生就与我有缘一般。你们可不知道,璀儿生他那会,我在外头候着。等的好不焦心。这孩子落地就哭,谁哄都不成,一张小脸通涨红了。却不想婆子一送到我手里,立时就不哭了,还睁了眼对我笑,这样的孩子,怎由得我不喜欢!” 荼蘼听了这话,心不安更甚,只是这个时候,她却断断不能扫了母亲兴的。因强笑的过去,抱住母亲的胳膊晃了晃,撒娇道:“好呀好呀,娘有了孙儿便不要女儿了!” 段夫人听了这话,更是笑得止不住,当下一手抱了孙儿一手去搂女儿:“哪能呢?你们两个呀,一个是我的心,一个是我的肝,两个都是宝贝,谁也少不得!” 一时满室皆笑。 说话的当儿,慧清已令人摆了饭上来,段夫人便令月琴抱了安哥儿过去哺乳,自己匆匆吃了几口饭,也顾不得其他,便急急过去忙着孙儿了。一家子用了饭,因季煊与段夫人一路舟车劳顿,季竣廷与季竣灏便都起身离去,惟有荼蘼笑吟吟的搂住季煊的手臂道:“娘去忙她的心肝宝贝,也不顾我,我可不走,偏不把爹也让了给那小的!” 季煊听得大笑起来,伸手抚了抚了女儿柔顺的:“小鬼灵精!” 荼蘼陪着季煊东拉西扯了一会,等季竣廷兄弟去后,这才忍不住问道:“爹,大哥和嫂子真舍得安哥儿?” 季煊苦笑摇头:“你大哥也还罢了,他素来最是孝顺你母亲,自不会说甚么。你嫂子虽舍不得,却又能怎么样。好在年底他们也就来了,到时爹再想法说服你母亲便是了!” 荼蘼皱皱鼻子,点了点头。季煊怜爱的望着女儿,伸手拧了一下她的鼻尖:“荼蘼可算是大了,也懂事了!看你这样,爹也就放心了!” 荼蘼有些不满的仰头看着季煊:“瞧爹说的,似乎我从前很不懂事一般!” 季煊微笑了一下,陪着女儿又说了几句,荼蘼见他精神明显的有些不济,便也乖巧的起身回房去了。季煊望着已现出些许少女娉婷娇姿的宝贝女儿,不由在心暗暗叹了口气。 过了今年,荼蘼也就十岁了。而他去年之所以力主将女儿留在庐山,也正是因为女儿的年纪已渐渐大了。**岁的女孩子,在一般人家或者还小的很,但在名门世家里头,也是该考虑终身大事的时候了。而现如今朝局混乱,走向不明,他又怎敢随意拿了女儿的终身来赌这一场。少不得只有让她在庐山多待些时日,等到政局明朗,大事抵定,再行返京。 事情果然不出他所料,他们夫妇留在京的这大半年里头,还真有不少人家前来议亲,毕竟季家的三个孩子都不小了。有不少人家更是世交好友,若非他咬死了定要孩子们彼此见上一面,怕早回不过面子了。好在儿女们如今都还不大,这事也还不急。 73 变生肘腋(中) 7变生肘腋() 次日早上,卢修前来拜望。身边带着邢二妹。原来前些日子,荼蘼得知季煊夫妇要回来的消息,心内转了一回念头,毕竟去问了卢修的意思。卢修知荼蘼这是不愿委屈了邢二妹,想要自己居做个引荐之人,便也笑了笑,一口答应了荼蘼的请求。 邢二妹伴着荼蘼在庐山之上待了大半年的光景,荼蘼学甚么,她也便跟着学。她本就是个聪明女子,这些日子下来,倒也颇习了些诗书,便是医术也跟在荼蘼后头学了不少去。 二人日日在一起,感情自是蜜里调油,好的只似一个人一般。这样安定的日子过了下来,她原本被江风吹得略黑的肌肤也变得白净许多,人看着更显俊俏可人。 这样的女孩子,又是卢修带了来的,季煊夫妇岂有不喜欢的道理。段夫人当场便除下了腕上一只水碧玲珑的绞丝玉镯,戴在邢二妹手上,又好生夸赞了她一回。 卢修与季煊叙了一回旧,内室的安哥儿却恰恰醒了。段夫人忙抱了他出来,给卢修看了,卢修自是好一阵夸赞,直乐得段夫人眉开眼笑,却比夸她还更受用些。 荼蘼心毕竟有些不安,恰好季煊等人来时,京城的林明轩等人有书信请代转交季竣灏,她便借着这个机会悄悄写了一封使人送回京城给大哥季竣邺。 苦苦等了月余,荼蘼这才接到季竣邺的回信。信写的甚是简单,也没有过多的抱怨之辞,只有几分淡淡的无奈,显然季竣邺这些日子夹在母亲与妻子之间,也着实受了不少气。 荼蘼看完信,蹙了眉,坐在自己院内的紫藤花架下,静静出神。忽觉手上一轻,捏在手内的书信已被人抽了去。她猛吃一惊,抬头看时,却是季竣廷。季竣廷随意的扫了一眼手信函,认出上面的字迹,不觉有些诧异的一挑双眉:“大哥的信?” 荼蘼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看来大哥的日子也不太好受呢!” 季竣廷错愕,当即展信扫了一眼,不觉也拧了眉:“爹是怎么说的?”这几日,段夫人对安哥儿乎寻常的宠爱他看在眼里。自然明白母亲是万舍不得将宝贝孙子送回京城韩璀身边的,因此也并不问母亲的想法,只干脆的问起父亲的意思。 荼蘼答道:“爹说,今年年节上,本就同大哥大嫂说好,让他们一道来庐山过年的,等过了年,他再想法子说服娘亲,尽量让嫂子带安哥儿回京去!” 季竣廷想了一想,点头道:“这也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们二人都是没有做过父母的人,自然也并不会想得太多,只觉得不过分别数月而已,却也并没甚么大不了。当下季竣廷便一撩衣摆在荼蘼身边坐下,笑道:“不过安哥儿确是可爱,我刚从娘那里过来,那小子正醒着,月琴拿了拨浪鼓在一边逗他,他便手舞足蹈,笑得咯咯的,好不讨人喜欢!” 荼蘼歪头看他,忽然一笑:“二哥。你既这般喜欢安哥儿,怎么却不好好努力,争取早日将二姐姐骗了回家,给我做二嫂!”季竣廷对邢二妹颇有好感,她早已看了出来,只是一直装着糊涂,没有点明罢了。毕竟邢二妹不比韩璀,韩璀虽不是名门世家,却也是书香门第,父亲亦是当朝二品大员,而邢二妹却只是个船户女儿,确实太过门不当户不对了。 不过如今看来,父母对邢二妹印象似乎不错,这事倒也未必全无希望。 季竣廷怔了一下,旋即淡淡一笑,眉目间微现怅然:“你并不知晓,这事我曾在私底下问过卢师傅,卢师傅告诉我,他说,二妹早已许了人家了,只是不曾过门而已!” 荼蘼一时无语,过了一刻,季竣廷才起了身,笑道:“走罢,二哥带你去看安哥儿!”荼蘼答应着,便起身同季竣廷一道往段夫人房里去。才刚进了院子,便听得段夫人房里传来阵阵笑声夹杂着婴孩脆生生却又气十足的叫声,时不时还咯咯的笑。 二人笑着掀帘而入,却见段夫人斜靠床边。手拿了一根五彩同心如意丝绦逗弄着正仰卧在床上的安哥儿,安哥儿便努力的伸出两只粉嫩的小手,一挣一挣的去抓。抓不着时,便扯开嗓门大声叫嚷以示抗议,而每每抓着了,便出阵阵欢愉的笑声,好不得意。 荼蘼嗤的一声笑了起来,忙奔过去,将那粉嫩的小脸转了过来,狠狠的亲了一口。安哥儿并不怕生,见她过来,便放弃了那根丝绦,咧开嘴儿笑呵呵的去抓她垂落的一缕长。荼蘼一个不留神,竟被他抓个正着,只觉头皮一痛,不由哎呀一声,俏脸皱成了一团。 段夫人一面笑着,一面扯过孙儿的小手,一根一根的掰开那粉嫩的小手指,小心的将荼蘼的头扯了出来:“这孩子,别的都不爱,最爱的便是旁人的头,手上的力道偏又大。扯着了,便死不松手,你下回同他玩耍时可得注意着些,莫再被他抓着!” 荼蘼有些惊心的看着那只小手里面残留的几茎长,揉着有些疼痛的头皮,恨恨的伸手在安哥儿的小脸上拧了一把:“胆大包天的东西,等你有了头,看我可怎么整治你!”口虽说着狠话,拧的却轻,安哥儿并不觉疼,被拧后。也还是嘻开了小嘴只朝着她笑。 季竣廷听见妹子作,不由哈哈大笑在旁打趣道:“这孩子,才只几个月大,便会揪着美人姑姑索要青丝以为信物了,将来可不得是个小色坯子,我看,是该好好整治整治!” 一时说得众人尽数大笑起来。 季煊夫妇回来后,荼蘼原还担心他们会限制自己的行动,谁料季煊竟对她这些日子的行为不闻不问,更是暗暗默许了她去白鹿书院医馆的行径。段夫人如今更是有孙万事足,成日里只是逗着小孙儿,也更无暇多管荼蘼的去向行踪,荼蘼自也乐得逍遥自在。 日日自白鹿书院回家后,便与季竣廷、邢二妹同去段夫人房里,逗着安哥儿玩。毕竟血缘相关,安哥儿也极黏着荼蘼与季竣廷,一旦见了二人,便只是咿咿呀呀的要抱。 这一年的十二月旬,季竣邺终是来了庐山。因他来时,庐山才刚下过了雪,因此一家大小只遣季竣灏去迎了。及至见面,荼蘼却没见着韩璀,吃惊之余,心也不免有些担心,只是当着父母的面,她却不好开口询问。好在季竣邺也不待人问,便自道:“璀儿原是要与我同来的,谁料临启程之际,她忽觉身体不适,故而只叫我来了!” 季煊听了这话,顿时大皱其眉,不悦道:“璀儿既是身子不好,你便该使人送个信来,自己留在京好好的陪她,怎么你却一个人来了,实在太也不像话了!” 荼蘼抿了唇,心里对这事也很有些不以为然。 季竣邺苦笑了一下。摇头道:“我原也是这么想的,她却只是不肯,说是爹娘弟妹都一心盼着我来庐山团圆,怎好因为她就不来!我想她说的也有些道理,问了大夫,大夫也只是说她生养时伤了元气,并不妨事,只静静调养便好!” 季煊听了这话,自是不好再说甚么。段夫人则拍着怀里的孙儿点头道:“璀儿倒也明白事理,既如此,过了年,你便早些回去罢!将她一人留在京里,总也不好!” 季竣邺忙躬身应了,便凑过去看儿子。安哥儿此刻已将十个月了,愈生的粉雕玉琢、俊俏讨喜,眉目间隐约有些韩璀的影子。季竣邺望着儿子,不由的想起妻子来,心暗暗叹了一声。因母亲将儿子带来庐山一事,韩璀与他闹了好些日子的别扭,直到九月里头,态度方才好了些。谁料才和好了不到个多月,自己便又抛下她来了庐山。 他想着,心头不由一阵无奈。安哥儿睁着黑亮的大眼,好奇的望着眼前这个有些陌生的人,忽然便绽开了一个笑容,露出上下两排八颗洁白的乳牙,右边嘴角更露出一个酒窝来,看着愈讨人喜爱。季竣邺心一颤,伸了手出去就想抱他。 谁料这孩子竟是不要,一个转头便将脑袋埋进了段夫人怀里。季竣邺怔了一下,便有些尴尬,一边的季竣廷忙拍了拍手,笑道:“安哥儿,这可是你爹,来……”他才一开口,安哥儿立时转过头来,对他伸了手,笑容更是甜美无比。季竣廷尴尬的看了大哥一眼,只得伸手抱过殷殷期盼他的小侄儿,送到季竣邺跟前,哄到:“安哥儿,快叫爹!” 安哥儿疑惑的望望季竣邺,再仰头看看季竣廷,然后咯咯一笑,一头扎进季竣廷怀里,脆生生又无比清晰的唤了一声:“爹!”满室寂静,众人各自无语,满屋子的人没一个听不出来,安哥儿这一声爹唤的明明便是季竣廷。 季竣邺僵了一刻,瞧见二弟满面的无措与尴尬,心也知他是好意,因勉强笑了一笑,伸手摸了摸安哥儿的后脑勺:“安哥儿真是聪明,都会唤爹了!” 荼蘼知她大哥是在打圆场,忙跟着笑道:“算起来,大哥可真是有福气,我同二哥哄了他好几个月,教他说了无数次爹娘,他总不会,不想今儿大哥一来,他就叫出来了!” 这话才刚说完,安哥儿却又咯咯笑着,扭过头去,对着段夫人甜甜一笑:“娘!” 众人各自瞠目,屋内一时静寂的落针可闻。 74 变生肘腋(下) 74变生肘腋(下) 经此一事,一家子多少有些尴尬。季煊在旁轻轻咳嗽了一声,开口道:“邺儿一路赶过来,想来也有些疲惫了,先去回房去沐浴休息罢!” 季竣邺应着,抬眼看看儿子,见他正靠在自己二弟怀里咯咯的笑,黑亮的眼儿一闪一闪的,显然心情甚好。苦笑一下,他行礼告退,匆匆掉头出门去了。 段夫人在旁却是叹了口气,儿子不同于媳妇,那可也是她亲生的,她哪有不心疼的道理,瞧见众人都望着她,她也只有勉强笑着,将孙儿抱了过来,道:“安哥儿还不懂事,又常在我们跟前,自是不认得他爹,这些日子,让邺儿好好陪陪他。想来也就好了!” 众人想想,也觉有些道理,因各自点头,又说了一回话,这才散了。季竣廷与荼蘼走在一道,二人一时都没说话。出了段夫人的院子,荼蘼才闷闷道:“今儿这事,幸而只有大哥一个在,若是嫂子也在,可不知又要难受成甚么样子?” 季竣廷苦笑道:“这话从此莫要提起,等大哥走时,我们只好好说服娘亲,让她将安哥儿交给大哥带了走便是了!安哥儿还小,在大哥大嫂跟前待上几个月,想来也就好了!” 荼蘼抿了下唇,摇头道:“我只怕娘舍不得,而且大嫂这次也没跟着过来,大哥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何况这天寒地冻的,娘想来也不放心安哥儿随大哥回京!” 季竣廷一时无语,半日才道:“这事且走一步看一步罢!”二人正说着话,旁边却忽然窜出一人来,凑了过来哈哈笑道:“哎呀呀,这不是安哥儿他爹么?”却是季竣灏到了。 他一贯有些洁癖,接了季竣邺上山后,便嚷嚷着鞋袜脏了,要先回自己屋里换鞋袜。却是直到此刻才过来。别院本来不大,消息传起来也快,他竟连这事也都知道了。 季竣廷哭笑不得,狠狠瞪了他一眼:“满口胡言乱语,仔细大哥听见,剥了你的皮!” 季竣灏嘿嘿一笑,他也知这种话不能乱讲,因此也便住了口,只道:“那个小傻蛋怎么忽然之间就会叫爹娘了,难不成是见了大哥被刺激到了!”他对这个小侄儿很是喜爱,素日无事,便抱在手上哄着,又千方百计的教他说话,只是安哥儿毕竟才只十个月大,哪里就真会说话了,季竣灏屡教无功,气恼之下,索性称安哥儿做小傻蛋。 荼蘼撇撇了嘴,无奈道:“我今儿才知道,三哥的叫法竟是再没有错的,那孩子当真便是个小傻蛋。哪壶不开偏盯着哪壶提,弄得大家好生的不痛快!”往日季竣灏叫安哥儿做小傻蛋时,她总要忍不住为侄儿辩白几句,今儿却还是第一回赞同这个叫法。 季竣廷哑然失笑,毕竟又瞪了季竣灏一眼:“他哪里没有错了,依我看来,安哥儿今儿之所以弄出这事来,完全就是被他叫得笨了起来!” 季竣灏闻言,立时跳脚嚷道:“这却是甚么话……” 被季竣灏一闹,荼蘼与季竣廷心情毕竟好了些,季竣灏笑道:“走罢,先去荼蘼那里休息一下,等会我们去大哥那,此时天色还早,刚好陪大哥说一会子话,再一同用晚饭!” 原来季竣邺的院子离着荼蘼如今所居的院子最近,因此季竣灏才会做这个提议。荼蘼与季竣廷自无不允的道理,因笑着答应着,三人一道回到荼蘼房里。 慧清与慧芝两个见了,忙过来见礼。段夫人返回京城待了一些日子,身边另挑了几个丫鬟,大半年下来,却也习惯了。因此索性便将慧清也一并给了荼蘼。荼蘼没见着邢二妹,便随口问起。慧芝答道:“邢姑娘正在书房里头写字呢!” 荼蘼笑了一下,道:“既如此,那也不必叫她了,只由得她去!” 原来邢二妹虽聪明,但却非一蹴而就之事,绘画也就罢了。一手的蟹爬字体却怎么好见人,因此她对尤为上心,但得了些许时间,便总在练字。 三人才刚坐下,慧清已从外头捧了三盏杏仁茶来,分别奉了与三人。荼蘼一接过杏仁茶,顿时便想起一事来,只是当着慧清的面,却又有些犹豫。 那边季竣廷却没在意,只笑道:“不瞧见这杏仁茶倒也罢了,一瞧见了,我却是忽而就想了起来。慧清,你快备一盅杏仁茶送去给大爷,他素常最爱吃你做的这个了!” 慧清忙答应着,转身匆匆下去了。荼蘼张了张口,欲待让慧芝去送,却又觉得自己这般防着慧清似乎也有些说不过去,只得苦笑了一下,闭口不再提及此事。 三人喝了杏仁茶,又坐了一会,算计着季竣邺那边也该沐浴整理完了,这才起了身,往那边去。季竣邺住的院子却是在荼蘼紧邻。院子甚是清爽干净,只一棵苍松、数杆翠竹、几树红梅,此时红梅正自嫣然,那梅被白雪一压,愈觉得冷香清艳,沁人心脾。 荼蘼在梅树下站了,上下看了一刻,却指着一枝斜斜舒展开来的红梅:“三哥,你帮我折了这枝梅,送与大哥插在屋里梅瓶罢!”季竣灏抬眼见那梅开的正好,枝干古拙。其上白雪犹且半覆,愈觉得冰雪剔透,艳丽无双。因哈哈一笑,随手一切,那梅如被刀斧,应声而落,却被他伸手拈住,那雪竟不曾落下半分来,可见手法只精妙。 季竣廷看着那梅,却是不由的轻叹了一声,忽而就记起前些年,自己一家往万佛寺之事,那时他大嫂韩璀可不也在寺,他们甚至在见过林培之之后悄悄过去梅林偷觑了一回,其后回来还不忘大大的嘲笑了一回季竣邺,弄得季竣邺好不尴尬。 如今想来,明明只是两年前的事儿,却似乎已很是遥远了。 三人进了屋,却见季竣邺坐在屋内,慢慢的啜饮着手的杏仁茶,慧清却立在一边,小心服侍着。见三人进来,慧清忙回身行了礼,荼蘼冲她一笑,道:“慧清,大哥难得来一回,今儿便偏劳你,去厨下细细嘱咐一回,令他们额外做些大哥爱吃的东西来!” 慧清忙应了,又看了一眼季竣邺,这才匆匆的退了下去。 季竣邺抬头看着三个弟妹,笑了一笑,唤他们坐了,这才叹息道:“转眼竟有一年半不曾见了,你们三个倒都是大了!” 季竣灏笑吟吟的过去,先叫房里丫头取了梅瓶来,将梅花插了。望见季竣邺正看着那枝花,他便笑道:“这花却是适才荼蘼在院子里见着的,想着你一向喜爱梅花,特特儿选了一枝,请我折了,给你放在屋里插瓶闻香呢!” 季竣邺凝视那枝梅花许久,才淡淡的笑了一下,温和的望了妹子一眼:“荼蘼真是大了,我适才听慧清说,这别院上上下下的事儿,如今在你手上竟是井井有条,果真出息了!” 荼蘼抿嘴一笑,便依在他身边坐了,抱了他的手臂撒娇道:“瞧大哥说的,别院这些些事儿又怎比的京里家的事儿烦杂,大嫂才是真能干,且又辛苦了呢!” 季竣邺眸现出一抹温存,只是温存之外,却又有一线隐隐的担忧:“璀儿嫁给我,确是辛苦了,她自生了安哥儿后,身子又一直不好。我已想好了,只等明年春末,她身子好些,我便将她送来庐山,一来好好休养些时日,二来也与安哥儿在一道!” 荼蘼怔了一下,张了张口,却又觉得季竣邺这话也未始没有道理。年后正值天寒地冻之时,季竣邺心记挂韩璀,必会一路匆匆赶回京城,安哥儿小,怕也禁不住,倒不如春末便让韩璀来庐山休养些时日,那时安哥儿也大了些,行路也更方便些。 季竣廷在旁点头笑道:“依我看,大哥过了年后,便早些回去,也不必等到春末,只等大嫂身子好些,便过来庐山罢!明年三月末,安哥儿也该抓周了呢!” 季竣邺恍然道:“不错不错,我倒险些将这因头给忘记了!” 季竣灏坐在一边,随手拈起一只蜜橘剥着,听了这话便抬头道:“大哥,我想着爹叫你与大嫂来庐山,原意只怕便是打算令你们一直待到三月安哥儿抓周完,再由你们带了安哥儿回京,却不料大嫂忽然身子不好,竟没能来得了……” 兄妹四个对视了一眼,都觉有理,季竣邺只得叹道:“这便是人算不如天算了!” 季竣邺在庐山待了一个多月,直到正月十五之后,方才离了庐山。一家重逢虽极是高兴,但安哥儿终究与季竣邺并不亲近,无论季竣邺如何哄逗,他也只是不肯要他。 若是强行抱了去,他便蹬脚舞手,哭闹不休。季竣邺见此情状,既伤心又舍不得,最后也只得自我安慰来日方长,暂且由得他去了。 正月十六,宜出行,季竣邺匆匆收拾了行装,打点回京。 临去时,季煊果真唤了他去,令他在安哥儿抓周前,务必带了韩璀前来,季竣邺自是满口应了。一家依依相别,安哥儿到了离别之时,终于还是显出了些许不舍之态,搂着季竣邺的脖子,亲了他几下。直将季竣邺乐得眉开眼笑,只恨不能当即将儿子抱了一同离去。 季竣邺去后,不久便来了信,信只说韩璀身子仍是不好,药吃了不少,却没甚起色,来去的大夫也颇有几个,却都没有旁的话,只说并无大碍,只好生养息个几月便能大好。 这信一来,倒弄得阖家大小都有些不安起来。 内里尤以段夫人为最,经了年下这些事儿,季煊又在私底下说了她几回,她心对长媳何尝没有几分悔意,只是碍于长辈颜面,这话却是无论如何没法对韩璀说不出口。 因韩璀身子的缘故,安哥儿抓周时,父母却都不在,段夫人看着,心内更觉难受,便悄悄与季煊说起,打算带安哥儿回京,季煊自然无有不准的。 五月的傍晚,荼蘼花开得正盛之时,荼蘼自白鹿书院回家,一路往段夫人房里去。才刚走到房门口,便听里头“砰”的一声巨响,似是茶盏落地的声音,旋即传来段夫人带怒的声音:“璀儿……她……她,这简直就是太不成话了……”跟着便是一串急促的呼吸,房内几个服侍的丫头顿时忙做了一团,月琴急急道:“夫人,您且宽宽心,仔细身子……” 荼蘼一惊,下意识的加快了步子,也不待丫鬟过来打帘子,急急伸手掀帘而入:“娘,娘……你怎么了……”房内,一只青花茶盏粉身碎骨的躺在地上,段夫人脸儿煞白,斜靠在圈椅上,只是喘息,几个丫头或端了茶来,或替她抚背,忙了个不亦乐乎,季煊却是不在。 段夫人挣了一下,指着桌上:“你只自己看罢,我……实在是没法说了……”言毕喘息不已,面色愈苍白如纸。 75 裂痕 75裂痕 季竣廷听得消息。快步过来时,却见荼蘼默默的坐在桌边,段夫人则已沉沉睡去。雅致的房内,青烟袅袅,是安息香那淡雅悠长的味道。 “娘怎么了?可碍事?”他匆匆的问着,脸色亦是微微泛白,段夫人的身子虽一向不甚好,但因这些年调养得当,子女也都孝顺,心情愉悦之下,却也很少病。似今日这等事儿,却是这几年来的头一遭,怎不由得他不心惊。 荼蘼朝他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道:“我给娘扎了几针,她已睡了,二哥你小些声,坐罢!”一面说着,一面便将桌上的信函递了给季竣廷。季竣廷不及多说,展信便看了起来。 原来今日他散了学后,便与三五好友一同饮宴去了。谁料饮不到三杯两盏,荼蘼便派人来请。季竣廷一听段夫人出了事。哪里还敢耽搁了,匆匆辞了出来,一路赶了回来。此刻听见说段夫人睡了,他才略放了心,只默不作声的看信,待到看完,季竣廷不由苦笑道:“这一下,事情可真是弄大了,往日我一直觉得大嫂性子温和,倒看不出她竟这般的执拗!” 顿了一下,他又忍不住埋怨道:“大哥也是,这信,便该嘱了送信之人,令那人觑着机会,先给了爹才是,怎么却一下子便送到娘手里了,这岂不是胡闹!” 荼蘼微微叹气,摇头道:“我已使人问了送信那人,原来他却是送信那人的亲戚。据他说,送信那人不慎在路上感染了风寒,高烧多日不止,心内又怕耽搁了这信,便托了他先将信送来。想来那人也是烧的糊涂了,有些事情却忘记了交待……” 兄妹两个面面相觑,心都是一阵无奈。半晌,季竣廷问道:“爹跟竣灏都去了哪儿?” 荼蘼皱眉道:“爹下山去查账去了,三哥说他有事要去九江办。便跟了爹去,我已使人去九江请他们回来了,只是一时半刻的却也没有那么快!” 季煊这些年常在庐山,闲居无事,便在山下雇了伙计,开了几爿铺子,又置了些田亩,如今庐山别院一切也都可以自给,再也无须从京城等地的产业拨银过来应付开支。 季竣廷听了这话,不由叹息了一声:“这信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荼蘼只得苦笑,慢慢道:“这信送来,已耽误了一些时间,如今算算,嫂子只怕也快临盆了……”二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 季竣邺的信写的其实很是简单,其他事情都是只字不提,只请家人不必担心韩璀的身体,说她并非生病,而实是怀孕,产期却是在今年的六月底。如此算来,韩璀正是在去年十月里头怀了身孕。而她之所以不愿前来庐山,也正是怀孕的缘故。 季竣廷想着前些日子他大哥的信,不由叹气道:“也难怪那些大夫为大嫂把脉,都只是说并无大碍,将养几月便能痊愈,原来这却并不是病……” 荼蘼闷闷的拿手轻轻敲着桌面,出沉闷的笃笃声:“大哥也太迷糊了,这都几个月了,他居然才知道!”季竣邺虽没在信上说到韩璀隐瞒之事,但她却可以从她大哥前些日子的言行反应看得出来,这事,季竣邺并不知情。 季竣廷不答,半日才道:“大嫂也太偏激了些,娘之所以将安哥儿留在身边,其实也就是疼那孩子,哪里至于如此了!”到了这个时候,以他的才智,哪里还能猜不出来,韩璀是怕段夫人得了她怀孕的消息,再赶回京城,所以才一直隐瞒不言。 荼蘼只得苦笑:“我看大嫂的意思,是打算不要安哥儿了,但她腹的这个孩子,她也绝不许娘来插手……”她并不曾做过母亲,虽能猜到韩璀的意思,却还是无法理解韩璀如何竟会作出这等偏激之事。二姑嫂之间再是亲近,又怎及得上生她养她疼她的亲娘。 兄妹二个正自愁,却见外头安哥儿跌跌撞撞的奔了进来,月琴则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他一奔进来。一眼瞧见季竣廷立时便扑了过去,软软甜甜的叫道:“爹……”季竣廷听了这声唤,想及适才那封家书,不觉又是一阵无力。安哥儿如今已有十四个月了,走路颇稳,也会识人叫人,只是有时却还免不了叫错人,见了季竣廷也总是习惯性的叫爹。 荼蘼无可奈何的抱起小侄儿,纠正道:“这是二叔,叫二叔!” 安哥儿眨了眨眼,望望荼蘼,再看看季竣廷,然后才颇有些不乐意的改口:“叔……”然后一头扎进荼蘼怀里,欣欣然的叫道:“娘……” 荼蘼一张小脸顿时黑了一半。 原来安哥儿叫得最是熟练的仍是爹娘,对于祖父、祖母、叔叔、姑姑之类,却总觉拗口,也不甚爱叫,只是见了家男子便统一唤爹,见了段夫人、荼蘼乃至月琴,都只是唤娘。 半晌,荼蘼才叹了口气,想着适才大哥的家信,忆及韩璀决绝的态度。不由的抱住了侄儿软软的小身子,且甚是怜惜的抚了抚他的背。安哥儿此时正是好动的时节,那里肯由得她这般抱着,不过片刻便挣扎起来,满口只是叫着:“玩、玩……”荼蘼只得将他放下,摸摸他的脑袋道:“安哥儿乖,祖母此时有些不舒服,你同月琴自个去玩,可好?” 安哥儿半懂不懂的歪头看了看她,又抬头看看季竣廷,季竣廷伸手捏了捏他柔嫩的脸蛋。柔声道:“跟月琴去罢,去找慧清,叫她给你做杏仁茶喝!” 这话安哥儿却是立刻听懂了,转头抓着月琴的手,雀跃叫道:“杏杏……” 打了安哥儿,荼蘼忍不住苦笑道:“安哥儿毕竟是大哥的儿子,一般的爱喝杏仁茶!”因段夫人爱喝杏仁茶,季府的小主子们自幼也便养成了喝杏仁茶的习惯。但兄妹四个里头,最爱喝杏仁茶的,却是非季竣邺莫属,安哥儿如今虽小,竟也极爱喝这个。因段夫人不许他吃太多甜食,因此杏仁茶于他便成了稀罕物儿,偶尔吃到一次,便会欣然雀跃不已。 二人直等到薄暮笼山之时,方才见季煊与季竣灏匆匆回来。荼蘼见了父亲,也实在不知该怎么同他说才好,只得将季竣邺的书信奉了给季煊看。季煊也顾不得那信,疾步过去看了看段夫人,确定爱妻无恙,这才接过书信看了,这一看之下,却也不免变了面色。 季竣灏今儿一直跟在父亲身边,并不知母亲昏倒的真实缘由。此刻见父亲看信,他也不好凑过去看,只诧异道:“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大嫂出事了?”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京里能有甚么事儿生,只除了前些日子一直身子不适的大嫂。 荼蘼听他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由心内焦急,因狠狠瞪了他一眼。季竣灏被她一瞪,怔了一下,便也老老实实的住了口,只疑惑的看着众人。 季煊缓缓坐在椅上,摆了摆手:“天晚了,你们先去用饭罢!”荼蘼张了张口,想说甚么。却还是咽了回去,季竣廷则一扯季竣灏,三人答应一声,同时退了出去。 身后却又响起季煊的声音:“荼蘼,你母亲她……大约甚么时候醒?” 荼蘼忙回身答道:“大约要明儿早上!” 季煊点了点头,面上竟难得的现出几分疲惫之色,对三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下去。 才刚一出了屋,季竣灏便急急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荼蘼望望季竣廷,季竣廷便叹气道:“走罢,去你那里说!”季竣灏点头,三人匆匆过去季竣灏的院子,进屋坐了,季竣廷便将事情简单说了。季竣灏怔了半日,也无话说。 兄妹三个相互看了一眼,季竣灏才道:“我今儿下山,得了京城的来信,明轩在信上说宝亲王来信约我们几人同去南渊岛一游。我今儿特意问了爹,爹也允了,因他在信上也邀了二哥的,我打算着与二哥同去,只是看如今这样,我们都是去不成了!” 南渊岛,正是宝亲王林培之的封地。 季竣廷苦笑道:“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一动不如一静,只是安稳些的好!” 荼蘼则轻轻啊了一声,到庐山已是第三年了,山高水远之下,京城的许多事情,她也都懒得去多想,只是今儿忽然得了林培之的消息,却还是让她有种恍同隔世的感觉。一时竟又忍不住想起林垣驰来,只不知他如今在京如何。她强忍住询问的**,只故作诧异的问道:“宝亲王怎会这个时候才忽然想起来信邀你去南渊岛?” 季竣灏解释道:“当年我们尚未离京时,他便曾说过,后来听说宝亲王回去后不久妙太妃便薨了,这事便一直搁置着,直到这几日,才重又提起!” 荼蘼点了点头,这才明白过来。妙太妃正是林培之的母妃,先皇过世之时,留下的遗旨,便很明白的说明允许妙妃离京随子居住,待百年后,再行归葬入皇陵。 兄妹三人说了一回话,却都是尽量不去提及韩璀。因各有心思,毕竟有一搭没一搭的,侯了一刻,草草用过晚饭,便各自散了。 76 回京的借口 76回京的借口 此后的日子里,段夫人再没提过回京城的事儿。对长孙却愈加疼爱至近乎宠溺。荼蘼看在眼里,不由暗暗焦心,只是顾及母亲身子不好,却也并不敢在她面前多说甚么。 季竣灏忧心母亲,也没再提及南渊岛之事。如此平平淡淡的过了一个月左右,却有飞鸽传书自京城带了两封书信来,其一封却是季竣邺的家书,说是韩璀已于六月十九那日平安产下一名男婴。另一封却是林明轩等人寄了来的,催着季竣灏赶紧启程。 季煊怕段夫人伤心,也并不敢告诉她韩璀产子之事,只悄悄回了信给儿子,为刚刚诞生的孩儿取名为逸轩,但心终究不快,书信之上更是只字不提韩璀。对季竣灏前往南渊岛之事,他却是肯了,且将这事告知了段夫人。季煊既同意了,段夫人自也不会反对,又问季竣廷可要一道前去。季竣廷却是笑了一下,毕竟摇头拒绝了。 季竣灏眼见母亲身体并无大碍,便也放了心,他在庐山待了近三年。心早已厌烦,现下得了机会可以离去,自是欣喜,打点了行李,拜别了父母兄妹便自一路南下去了。 季家诸人也各有礼物,让他带了去给林培之等人。荼蘼想了一回,一时也想不出有甚么可送又不易引人误解的物事。想了几日,便拉了邢二妹亲去竹林,采了林鲜嫩的竹叶,加了几样精细药材,费了几日功夫,炮制了几包秘制竹叶茶,用青碧的竹节装了,嘱季竣灏送林培之、林明轩及穆远清等人每人两筒。季竣灏接了她的礼物,忆及昔日玩笑时的说法,不觉贼眉鼠眼的笑了一回,荼蘼却只是装作不曾看见,并不理他。 荼蘼与季竣廷送了他下山,回山途,荼蘼终究忍不住问道:“二哥,你怎么却不去与三哥一道去南渊岛,我知道你其实一直都很想出门走走的!”自打那年三人随卢修同游长江之后,季竣廷便开始留意山水游记,时不时的表露出想要畅游天下山水的心愿,甚至为此向季竣灏学了一套剑法以求自保,因此今儿荼蘼才会问及这个。 季竣廷淡淡的笑了一下:“我是想要借行走天下之机,观望各处风土人情。增长见识,可并不想跑到南渊岛上,陪了他们几个一道吃喝玩乐!” 荼蘼想着季竣灏那一群好友素日的品行,也不由得扑哧一笑,笑过了,她便微微歪着头,狡黠的望着季竣廷:“我却险些以为二哥至今也还是不愿见着冼清秋呢?” 季竣廷哑然失笑的摇了摇头:“我与她原就没多少交往,本也说不上心存芥蒂,只是那时心一时不忿,才会作出那般荒唐的举动,如今想来,可真是有些可笑!” 荼蘼被他这般一说,不由的想起如今正在京城的季竣邺与韩璀以及那个刚刚出生不久的小侄儿,叹了口气道:“我如今还真是有点想回京去看看!” 季竣廷微微一叹,抚了抚妹子的肩:“等再过些时日罢!”荼蘼默然点头。 季竣灏这一去,足足四五个月,也还不见回来。只是每隔数月,总会托人送了消息来,不过是说林培之等人苦苦挽留,怕是要再过些日子方能回去,季煊却也并不管他。 季竣邺依旧时时有信来。有时一封,有时却分了开来,另有单独的信函交予荼蘼与季竣廷,信上除打听段夫人的身体与心情外,便也流露出想要二人为韩璀说情的意思。 荼蘼瞅着段夫人心情好时,也悄悄儿的提了几句,谁料段夫人却是一听韩璀的名字,立时便变了面色,吓得荼蘼再不敢提。季竣廷眼见妹子都在母亲跟前吃了瘪,哪里还敢多提,事情便一直僵着。荼蘼眼见段夫人那里是说不通,只得改而对季煊说起。 季煊却只是苦笑,他何尝没同爱妻说过,只是段夫人压根不理,但说的多了些,她便气得只是喘息,季煊怕她受不住,也并不敢过分劝说。 到了当年的十月里头,季煊却忽然想起一事来,令人唤了季竣廷来书房说话。其时荼蘼正与季竣廷、邢二妹三人一处下棋说笑,见有人来请,便好奇的跟了过去。 季煊见他们二人一道过来,也并不在意,只指指书桌下的两排椅子示意二人坐。待二人坐定了,他才缓缓道:“今儿我叫竣廷来,是打算问一问,明年的春闱你可还打算参加?” 季竣廷怔了一下,他这几年虽是一直在白鹿书院读书,但于举业上的事情已远不如从前那般上心。对于一些杂学反更有兴趣。往昔状元、骑高马、宫苑之内簪花饮酒的少年梦境在他心却已淡薄了许多。犹豫了片刻,他才慢慢道:“儿子一时还没想得那般多……” 季煊叹了口气,儿子日日在他身边,他的变化,他自然不会不知道。事实上,这几年朝廷之内,争嫡之事风起云涌,他也并不希望次子在这个时候回京参加春闱,卷入这纷繁复杂的时局。只是……荼蘼在旁察言观色,心已隐约猜到一些,因笑道:“爹可是想借着让二哥回京参加春闱一事,回去一次,看看大哥大嫂还有轩哥儿?” 季煊苦笑颔,季竣廷这才明白过来,忙笑道:“既是如此,儿子自当领命!” 季煊摆了摆手,毕竟解释道:“我想着,马上便又是一年了。轩哥儿满月、百日我们都不曾回去,若是抓周,我们也还都待在庐山,不闻不问,却是难免引人疑窦……” 季竣廷笑道:“前几日,荼蘼还在说。也不知轩哥儿生得如何模样,与安哥儿像是不像,如今可终于有机会让她回去看看了!” 季煊听儿子提到荼蘼,不由烦恼的叹了口气,过了年,荼蘼便又长了一岁,算起来,已是一十二岁,此次回京,怕是免不了要惹麻烦。只是,一家若是都回京城去。自己却又怎好让她一个人留在庐山别院里头,少不得只有带她一同回去了。 父子三人商议了一回,当晚用饭之时,季煊便对段夫人说了季竣廷要回京城之事。 段夫人其时正抱着安哥儿,拿了小银匙一口一口的喂他吃着饭,忽然听了这话,当即皱了眉。她原是个聪明女子,季煊的打算哪能看不出来,况季煊有事从不瞒着她,故而她对丈夫一直以来的打算极是清楚。心也知此刻丈夫忽然变卦让儿子回京参加科举,必是别有他意。淡淡的蹙了下眉,她道:“既然廷儿要回去参加科考,那便你们父子两个回去罢!我近来身子不好,懒怠动弹,你们只留荼蘼在我身边便是了!” 韩璀隐瞒怀孕一事,使她觉得韩璀太不尊重自己,对这个媳妇也存了恚怒之心。但她毕竟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识大体,顾颜面,媳妇虽不好,但儿子毕竟是自己亲生,孙儿也还是自己的亲孙儿,家丑外扬,沦为笑柄,亦是她心万般不愿看到的事。 季煊一笑,他原也没指望这事能瞒得了夫人,之所以这般说,不过是寻个借口回京一次而已。如今夫人既准了自己回京,他也就放了一半的心。因腆了脸讪笑道:“廷儿科举毕竟是大事,你却怎好不回去,你便只当是带了安哥儿一道出门玩一次罢!” 荼蘼正坐在段夫人身边,闻言便笑吟吟的伸手摸了摸安哥儿粉嫩的小脸蛋:“安哥儿,姑姑和祖母带你一道出门去玩些日子,你说可好呀?”她也不敢在母亲跟前提到安哥儿的爹娘,便只是含糊的对安哥儿说是陪他出去玩些日子。 安哥儿与她素日亲近,听她问话,便咯咯笑着。反手去抓荼蘼的衣袖,讨好道:“安哥儿听姑姑的……”他此时已将有二十个月了,吐字比一般孩子更要清楚许多。段夫人常日无事,便教他念些诗词,他却是一教就会,直让段夫人喜翻了心,愈加爱逾珍宝。 段夫人笑了一下,从他的小手里将荼蘼的衣袖扯了出去:“安哥儿只听姑姑的话么?” 安哥儿闻言,便闪了闪黑亮的大眼,歪头想了一下,认真道:“安哥儿听姑姑的,也听祖母的……”言毕一头埋进段夫人怀里,环住她腰,只是扭股糖一般的腻着。 荼蘼在旁听了,毕竟忍不住恨恨抬手,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掌,嗔道:“小马屁精……” 这话一出,众人却是由不得哈哈大笑了起来。 因在桌上吃饭,季煊便没再提起这事。当晚,安哥儿睡了,季煊毕竟又提了一句,段夫人却只是淡淡看他,半晌才缓缓问道:“如今出了这事,难不成你也觉得该是我向韩璀道歉?”这还是自上次接到那封信后,她第一次在季煊跟前提起韩璀的名字。 季煊被她这话顶得半日无语,许久才叹气道:“这事确是邺儿与璀儿不好,等我这次回去,定然叫她二人来给你赔罪!”他口这般说法,心却是不由的一阵喜悦,知道妻子毕竟疼爱长子,也顾着季家的体面,心下已有了和解之意。 77 离别 77离别 季煊既知夫人心意。便将季竣廷赶考一事丢在脑后,再不提起。年前回京的计划也便搁了下来,只在私底下却送了书信给季竣邺,将段夫人的意思说了。 季竣灏在南渊岛玩得乐不思蜀,竟连过年也都不曾回家。季煊想了一回,索性令他也不必返回庐山别院,只随林明轩等人一同返回京城便是,季竣灏得了消息,自也欣然。 年后三月里,季煊与季竣廷父子二人回京,准备为次孙季逸轩抓周。临去之时,别院内外一应事务都交了给女儿。眼见女儿年纪渐长,又将家诸事处理得停停当当,他心既是欣悦又复烦恼,既欣悦于女儿的聪明能干,却也不得不开始烦恼女儿的终身大事。 对两个儿子的婚事,他却并不着急,总觉得儿子常在外头跑,说不准何时便能遇上意之人。何况长子长媳这几年一连为他添了两个孙子,他实在已觉得足够了。 季煊去后不多久,邢老大却忽然上山来了。其时荼蘼正与邢二妹在白鹿书院医馆内为书院内的几名学子诊脉。听见传信人说邢老大来了,心便是一惊。 这些年,邢二妹始终伴在她身边,只清明、秋、年节这些日子下山回九江与家人团聚,邢老大却是从未来过白鹿书院。如今他忽然前来,难不成…… 她回头看了邢二妹一眼,却见她亦是满脸茫然,显然对于此事一无所知。 荼蘼忙忙的抓了药,打病人走了,偕邢二妹一同往卢修的雅舍行去。二人心均各忐忑,步履便也比平日更要快了许多。才到雅舍门前,便听里头传来邢老大豪爽的笑声:“先生这书院乃是运荟萃之地,我们这些粗人,却怎好常来打扰,没得坏了这里的风水!” 卢修则轻笑道:“瞧瞧你,可不是又来了……” 雅舍门一开,服侍卢修的大丫鬟宝環恰走出来,一眼瞧见她们二人,便笑道:“呀,季姑娘与二姑娘到了,快里面请,山长与邢爷已等了一刻了!” 二人只得举步而入,拜见了卢修与邢老大。邢老大仍是老样子,古铜色的脸膛,精神飞扬,看着壮健一如昔时初见。他却是不敢受荼蘼的礼,一见荼蘼躬身下去。便忙起了身,虚扶了一下:“季姑娘可莫要折杀了我!” 荼蘼一笑,也不十分勉强他,便站直了身子。卢修便唤二人坐下,宝環很快捧了茶来。卢修这才开口道:“荼蘼,邢老大这回来,是想接二妹回家……” 饶是荼蘼已有了心理准备,听了这话,仍是免不了一阵不舍,急急道:“可是……” 卢修摆了摆手,笑道:“我知道你舍不得二妹,不过她如今年纪已不小了,也到了出嫁的时候了,前些日子,两家已通了消息,打算在今年内,将婚事办了!” 荼蘼怔了一下,回头看看邢二妹,见她听了这话已是红晕满脸,有些惊喜的意思,但更多的却是意外。显然事先她也并不知道此事。她与邢二妹相伴三年,只隐约从邢二妹口得知她的未婚夫婿乃是武昌府人氏,姓6,家境殷实,早些年,邢老大携妻带女往来江上,二人也颇见过几回面,性情却是极为相合的,近几年,因那男子出门求学,这才不曾见面。 荼蘼本有些好奇那男子既是求学却怎么舍近求远不来白鹿书院,嗣后想想,白鹿书院这样的地方似乎也并不是一般子弟能来的了的,因也不再多问。只是见邢二妹每每说及那人时含羞带怯的模样,心也自明白,她的一颗芳心怕早已挂在那人身上了。 邢老大此次过来,原是打算领了女儿就去的,却不料荼蘼万分不舍,毕竟央他再留二妹几日,也好打点行装,邢老大却不过面子,又想着女儿在庐山住了这几年,确也有不少零碎东西,一时半会的只怕也收拾不完,只得应了,只约了三日后再来接女儿。 荼蘼闷闷的与二妹返回别院,二人心都有几分不舍之意。当晚,荼蘼便向段夫人说了二妹三日后便要离去的言语。段夫人听了倒愣了好大一会,心便也好一阵不舍。 邢二妹为人乖觉。人前人后从不闲言碎语,日日只伴着荼蘼读书写字,亦不肯稍稍掺和到季家家事之。她的人品性情,段夫人自是清楚,对她便更是喜爱,此刻忽然听说她这便要离去了,不免牵了邢二妹的手,说了好些个亲热话儿。令丫鬟取了自己的妆盒来,挑择了一套极精细珍贵的头面来,又使人取了四匹上好的锦缎来,只说给她添妆。 邢二妹虽是竭力推辞,但却不过段夫人美意,最终也只得受了。 二人回了小院,荼蘼在自己屋里,细细挑择了一回,却总觉得并无合意的物事。她曾经荣华,天下珍宝见得多了,普通东西哪里入得她的眼。只是季家虽是名门世家,但她如今年未及笄,素日也不看重珍珠宝玉,一时半会,哪里挑的出合她眼的东西来。 邢二妹安静的伴在她身边,见她只是埋头挑拣。心不觉更是不舍,忙扯了她的手,柔声道:“俗话说得好,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你我的交情,哪里便在于这些俗物上了!” 荼蘼叹了口气,慢慢道:“我们二人原就是在一起的,哪里说得上是千里送鹅毛。今儿我送你的东西,可是贺礼,怎可随意。等到将来,我们分了开来。我再送你鹅毛不迟!” 邢二妹听了这话,心亦是不由一酸,终究没再多说甚么。荼蘼被她这句千里送鹅毛一说,倒还真想起一件物事来,因起了身,开了另一只箱笼,取出一只小小的描金匣子,双手捧了送给邢二妹:“适才倒忘了,我这里还有这样宝贝,如今便送了你作个纪念罢!” 邢二妹见她情意拳拳,却是不好推辞,只得接了过来,打开一看,却是不由怔住了。 那匣子里头装的却是一串指头大小、均匀圆润、光泽璀璨的黑珍珠。 她自幼随父走南闯北,却并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一见了这珍珠便知这东西价值连城,哪里肯受,忙推了回去道:“这东西可是太珍贵了,我怎好受你的……” 荼蘼笑着摇了摇头道:“这东西,原是早前我三哥的一位朋友送我的。他住在南渊岛上,说这珠子乃是特产,我推辞不过,这才受了,如今送了给你,却是恰好!”一面说着,一面取出珠串,亲手替邢二妹戴了,笑道:“你看,这可不是珍珠美人,相得益彰么?” 邢二妹伸手抚了抚珠串,叹了口气,缓缓道:“这话若是出自旁人之口,我受了,那倒也罢了。从你口说了出来,我却哪里敢当。这珠子,给你戴了,那才真是珍珠美人。相得益彰,送了我,可不成了明珠暗投了!” 荼蘼只是笑着摇头:“满口胡说!”无论前世今生,都有许多人夸赞过她的容貌,但她对自己却总是没有多少信心。幼时庭院深深,少有出门,及至稍大,又对林垣驰一见倾心,嫁了他后,便忙着为他筹谋皇位。等到大事抵定,才刚过了几天舒心日子,林垣驰却又开始广纳嫔妃,凤仪宫自此门庭冷落。眼见众嫔妃在她面前花枝招展,她心便也愈加落寞,甚而渐渐觉得,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容貌不过是夜郎自大罢了。 邢二妹凝视她良久,淡淡的笑了一笑,温和道:“荼蘼,我夫家乃是武昌府6家,我夫婿名为6展。你或者并不知道,但我要告诉你的是,官有官道,民有民道,江湖也有属于江湖的道。6家,便是如今长江一带的江湖霸主。在这长江一带,6家说的话,甚至比官府的谕令还更有用。而我的父亲,便是九江一带水路的头领!” 荼蘼轻轻呵了一声,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忽然明白过来,为何当初卢修曾笑着对她说:邢老大,那可不是一般的船家……你若与他们一家交好,将来自有好处…… 送走了邢二妹,荼蘼颇为消沉了一段时间,白鹿书院医馆也有些不大爱去,只日日在家,逗着安哥儿玩儿。安哥儿素日最是喜她,见她如此,自是欣喜莫名,倒也为她解了不少忧愁。秋桂飘香的八月初,荼蘼正在院子里头采摘新鲜桂花,打算做些桂花糖哄安哥儿。安哥儿便牵着她的衣带,跟前跟后,蹦跳不已,段夫人则笑吟吟的坐在一边看着。 荼蘼被缠不过,便自树上折了一枝桂花递给安哥儿,指着段夫人同他低低的说了几句。 安哥儿顿时欣然甜笑,接过那枝花,兴兴头头的奔到段夫人跟前,仰头叫道:“祖母祖母,你看这花可好看么?”段夫人见他满头大汗,不觉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一面拿手帕为他拭汗,一面道:“这花可真是好看极了,我们安哥儿真是厉害!” 安哥儿笑得甚是得意,完全将花是荼蘼折的这一事实丢在脑后,只开心叫道:“安哥儿觉得,祖母比这花儿还要好看得多呢!嗯……姑姑说,这叫……”他歪头想了半日,才终于想了起来,因咯咯笑道:“叫人比花娇……”他想想,对这句话却还是不甚满意,吸了吸鼻子,终究还是又补了一句:“还有,人比花香……” 段夫人被这句人比花香逗得哈哈直笑,荼蘼也在一边笑弯了腰,便在此刻,院子门口却忽然有人笑道:“好一个小马屁精,如今我可算知道这马屁功夫是从何而来了!” 三人同时回头看去,不知何时院子门口已站满了人,说这话的却正是季竣廷。安哥儿一眼瞅见他,不禁出一声兴奋的尖叫,一个箭步便冲了过来:“二叔……” 78 不期而至的贵客 78不期而至的贵客 季竣廷弯腰抱起直扑过来的小侄儿。指指身边的季竣邺,笑道:“安哥儿,快叫爹!” 安哥儿疑惑的闪了闪眼,回头看看祖母,再看看姑姑,见段夫人与荼蘼都对他笑着点头,示意他快些叫人,他抿了抿小嘴巴,有些不情不愿的唤了一声:“爹!”才一叫完了便立即将小脑袋藏进了季竣廷的怀里,只是乱拱,且问道:“二叔,你给我带甚么礼物没有?” 季竣邺听见儿子叫爹,心不由一喜,伸手就想去抱他,却不料他只顾着对季竣廷撒娇,竟是看也没再看自己一眼,他只得尴尬一笑,缩了手回来。季竣廷见他难堪,不禁有些歉然的看了大哥一眼,拍拍安哥儿的背:“安哥儿,你还没叫娘呢!” 安哥儿听见娘这个字。倒是立刻来了兴致,忙回了头,在众人里头细细的看了一回,这才犹犹豫豫的看住了季竣邺身边的韩璀,却也并不叫她,只是张大了眼好奇的看她。 韩璀默默的看着这个孩子,也只是勉强一笑,并没说甚么,只跟着季竣邺向段夫人面前行了几步,与他一道行了礼:“璀儿拜见婆婆!” 段夫人挤出一个笑容,伸手扶住她:“不必多礼,这些年璀儿辛苦了!” 二人这一福一扶之间,却让季竣邺一路始终高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知道婆媳之间面子上已然是和解了。至于暗里的隔阂,只有等着将来自己再设法慢慢消除了。 荼蘼便也在旁见礼,待到众人一一见礼完了,她才得了机会细细打量韩璀。 韩璀看着比婚前丰腴了些许,眼底眉梢也添了许多**的风韵柔情,褪尽了少女时代小心与谨慎,如今的她浑身上下充盈着一种娴静优雅的高贵气度。 她过去,亲热的牵了韩璀的手,笑道:“嫂子这一向可好?”离京之后,她与韩璀也通过几次信,只是自段夫人与韩璀决裂后,韩璀便再没回过她的信,她那时因着段夫人,心对韩璀也颇有些气恼。见她不理自己,一气之下,便也没再写过信给她。 韩璀抿唇一笑,注目深深看她,赞叹道:“荼蘼可是愈长愈美了,这几年我在京也颇见了些故交世家的女儿,个虽也有几个出色的,但据我看来,还真没哪个能比得上你!” 荼蘼一笑,却向季竣廷顽皮道:“二哥,你听听大嫂这话,再细想想,便可知道安哥儿这拍马屁的功夫,其实却是从了他娘,与我可没有多少关系呢!”众人闻言,尽皆大笑。 韩璀拿她没法,只是笑着嗔她:“你呀,这几年不见,倒是愈会说话了!” 荼蘼趁势从季竣廷怀里抱过安哥儿,拍了拍他的脸蛋,催促道:“安哥儿。快些唤娘!” 安哥儿被催不过,瘪了下小嘴,唤了一声娘。韩璀适才因见季竣邺吃了瘪,心正犹豫着该不该伸手去抱他,却见安哥儿叫完了她,便急急转向段夫人,伸出手臂去,软软叫道:“祖母,抱!”段夫人忙过来,抱住宝贝孙儿,怜爱的摸了摸他的小脸蛋。 荼蘼见状,也不免有些歉然,忙道:“安哥儿有些怕生……”怕生二字才一出口,她便觉出自己说错了话,父母怎么却能与生字挂上钩,只是欲收不能,只得干咳嗽了两声。 季竣廷笑着从后头丫鬟手上抱过另一个粉雕玉柱的娃娃来,为她解围道:“荼蘼,快来看看轩哥儿!”荼蘼正觉尴尬,见他打岔,不觉感激一笑,伸手接过那孩子。那孩子睡的正沉,众人虽在这里忙乱,他也并没醒过来,到了她怀里,也只是辗转的翻了一下身子,便继续睡去。她抱着孩子细细打量了一回,不由压低了声音笑道:“这孩子生得真像大哥!” 这几年下来,安哥儿与韩璀是愈来愈像。只眉毛与下巴隐隐有些季竣邺的影子。而她怀里的这个轩哥儿,却是活脱脱的另一个季竣邺,看着好不有趣。 段夫人听她这么一说,便也凑了过来,细细看了一回,笑道:“可不真是如此!”一面说着,便笑着拍拍怀里的安哥儿:“安哥儿,这是你二弟,你看,他生得是不是很可爱?” 安哥儿听她夸奖别人,心里便有些不甚高兴,小嘴也翘了起来。他自小在段夫人跟前长大,段夫人对他又是万般疼爱,何曾拿过这等专属于自己的慈爱眼光去看过别人。 段夫人并没在意孙儿的面色,随手将安哥儿递给季竣廷,便欲伸手去抱轩哥儿。安哥儿见了,却立时变了脸色,急急从季竣廷怀内探出半个身子,大声嚷嚷道:“不许抱他!” 口嚷着,大眼已恶狠狠的瞪向了轩哥儿,手上更不犹豫,一巴掌便拍在了轩哥儿粉嫩的小脸上。段夫人被他这一声大叫吓了一跳,正在沉睡的轩哥儿被那一巴掌打得醒了。茫然的睁开眼,怔怔看着眼前几张有些陌生的面庞,张开小口,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娘……” 轩哥儿面皮甚嫩,肤色又白,挨了一巴掌,小脸上顿时肿了一块,看着极是可怜。 韩璀听他大哭,不觉心疼,忙自荼蘼手抢过儿子,拍着哄着。段夫人却已对安哥儿虎起了脸:“怎么竟这般的没有规矩。那是弟弟呀!”她素日对这个孙子宠极爱极,何曾这般沉着脸呵斥他,安哥儿一见祖母怒,心不由好一阵委屈,也跟着放声大哭起来,一面哭,还不忘抽噎道:“祖母……是安哥儿的……姑姑……也是……不许抱……呜呜……” 他这边一哭,那边哭声将止的轩哥儿也跟着闹腾起来,哇哇大哭的只是喊娘。院子里头,孩童哭声此起彼伏,一时好一场鸡飞狗跳。场诸人分作两群,各自围着一个孩子,都只是没口子的哄着,都忙的不可开交。 季竣廷无语的立在两群人间,左看看,右看看,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已成了两个。 好容易两个孩子都睡下了,荼蘼与季竣廷辞了母亲出门,这才有工夫问道:“爹和三哥呢,怎么却没一道回来?”季煊等人从京城启程之时,曾有书信过来庐山,说是一家人已一同上路了,约在八月抵达庐山,一道过秋,但她此时却并没见到季煊与季竣灏。 季竣廷似笑非笑的看了荼蘼一眼,慢慢道:“爹与三弟,此刻正忙着招待贵客!” 他刻意加重了一个“贵”字,似是意有所指。 荼蘼见他眼神古怪,不觉蹙了眉道:“客,却是甚么贵客?怎么来的竟这般巧!”他们一家在庐山已待了几年,间也有几个世交故友来此拜访,也都只是寻常客人,远称不上贵。 季竣廷笑道:“天下最贵,莫过于皇家,你说会是谁呢?” 荼蘼心一震,想也不想的脱口而出:“肃王林垣驰?”因着前世与林垣驰的瓜葛,一旦提到皇家。她便自然想起林垣驰来,这话冲口而出,却是考虑也不曾考虑。 季竣廷万料不到她竟会说出肃王来,怔了片刻,才神情古怪的看了妹子一眼,摇头道:“肃亲王殿下,这些年深得圣宠,手掌着虎贲军,又有督管兵部之权,哪里却有时间来此,今儿来的乃是宝亲王殿下!” 荼蘼听见来的是林培之,不觉轻轻吁了口气,也不知是失落还是放心,半晌才道:“原来是宝亲王殿下!”语气却已平和了许多。 季竣廷微微点头,眸却多了几分深思。这次宝亲王忽然随同季家前来庐山,冠冕堂皇的理由是闻听匡庐风光甲天下,有心前来一游。但明眼人却可看出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如今想来,当年京城之时,他费心竭力弄了个春狩,将皖平公主扯了进来,且遍邀京城名门诸名门闺秀参加,明明便是为了让荼蘼出门散散心。其后,自己等人为他践行,他却又赠了一串珍稀至极的珠串与荼蘼,分明便是一种暗示。 而这一次,他母孝刚满,便即邀请自己兄弟前往南渊岛,又亲身一路将季竣灏等人送回京城,再相偕前来庐山,更已明明白白的表达了他的心意。 但是自己在妹子跟前提及皇家贵客,她的第一反应却是肃亲王林垣驰,难道说…… 他这里暗暗沉思,荼蘼那边细细回味他话里露出的信息,却又不禁暗吃一惊。 她在庐山日久,京虽时时有信来,却也少有提及时局,因此她也还真不知道林垣驰竟已晋封为亲王了,且掌了虎贲军。记得当年,他是到了今上在位的最后一年,才得以晋为亲王,最后奉遗旨才得以登基为帝,怎么今生却提前了这许多。 她用力甩了甩头,将一应烦心事儿都甩到脑后,抬头冲季竣廷笑道:“我前几日,刚刚将宝亲王殿下送我的珠串送了人,想不到他今儿就来了,可不让我好生心虚!” 季竣廷闻言讶然道:“你怎么竟将那串黑珍珠送了人?却是送了谁了?” 这串珠子,当日林培之送了给荼蘼,荼蘼因觉得太过珍贵,便请段夫人代为入库保管。段夫人却只是一笑,并不肯收,反嘱她随身带着,言说珍珠不似宝石,若是搁置不妥,倘或变了颜色,却是可惜了的。荼蘼无奈,只得将珠串留在了身边,不过也并没戴过。 荼蘼叹了口气,没答他的话,却只是慢慢道:“二姐姐走了!” 季竣廷猛然听了这一句,不由一惊:“二妹走了?去哪儿了?” 荼蘼勉强一笑:“嫁人去了!” 季竣廷默然片刻,不由的长长叹息了一声,缓缓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该走的总是会走的,不过那珠子给了她,倒也不算辱没了!”他对邢二妹素有好感,只是因对方已订有婚约,他也并非那种死缠烂打之人,便也早早将这份好感化为了兄妹情分。只是如今忽而听说对方已离去成婚,心毕竟也还是免不了有些许伤怀之意。 荼蘼也跟着轻叹了一声,然后将邢二妹临去时的言辞一一说了,季竣灏只是点头而已。 79 释怀 79释怀 季煊与林培之等人直到下晚时分方才回了庐山别院。原来季煊等人定下启程的日子后。便令人往庐山传信。因素日晕船的段夫人此时正在庐山,季煊等行了一段6路之后,便在季竣廷的建议之下改行水路。却不料恰在江口边上遇着正要乘船回南渊岛的林培之。 双方遇上之后,林培之便笑说请众人吃饭。便在吃饭之时,季竣灏却忽然提起上回与卢修同游长江的情景。林培之闻而心动,便顺势提议与众人一路南下游览。季煊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谁料林培之竟早已打点好了行装,他才刚答应,便有从人送了各项物事过来,倒让季煊颇有些哭笑不得。由是也猜到此次巧遇,怕是林培之与季竣灏早已商量定了的。 一路之上,林培之对季煊亦是执礼甚恭,俨然便是晚辈之礼。要知道,林培之年纪虽小,辈分却大,论起来,却是当今皇上的幼弟,与季煊该是平辈。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由。季煊在京待了这许多年,岂是作假,对他的用意自也猜出了几分。 他这些日子原就在考虑女儿的终身大事,虽然将女儿嫁到边疆海岛。让他颇为不舍,但林培之无论人品气度乃至身份地位确实也都是上上之选,存了这个念头后,他也便半推半就,并未要求林培之改口。一路行来,更是有意无意的考校了几回林培之的学识。 林培之本就是帝皇子嗣,自幼备受宠爱,先皇对他,从来求一与十。身边应对教导之人,无一不是博学鸿儒,送他离京之时,所派辅佐之人,更是千里挑一,惟恐他受了些微委屈。耳濡目染之下,他的才学又怎能差了。这一番考校下来,饶是季煊也不由暗暗点头。 众人一路行来,季煊考虑到妻女得了消息,必要下山远迎,又想着妻子与长媳关系不睦,倘或见面之时,言语不慎,流露些许出来,弄得家丑外扬却是不好。 他心细细想了一回,觉得便是礼节之上有些许疏失,也比丢人现眼要来得好些。便索性使长子长媳与次子自行带了孙儿上山,自己却携幼子陪同林培之轻装而行,同登浔阳楼赏玩秋景。将见面时间岔了开来,因此直到此时才上了山。 段夫人从季竣邺口得知宝亲王亲至的消息,一面抱怨了一番,一面匆匆使人打扫房舍,只是一时半刻却是难能妥当,她细细想了一刻,只得将原先预备给季竣邺夫妇的院子先行腾了出来招待林培之,令季竣邺夫妇先与荼蘼住在一处。 好在季煊考虑周到,别院之虽忙却还不及乱,等到季煊陪林培之上山之时,该收拾打扫的已都完备。荼蘼更令厨下准备江鲜特产,整治酒席。好在她早些年前,便使人在九江渔民之择选老实本份又且水性非凡之人,令他每隔数日,便送一批江鲜上山,自家更在后院引山泉为池,放养各类江鲜,虽是事出突然,各项物事却也完备无虞。 及至林培之上山,季竣邺与季竣廷更是早早的在山下等候,段夫人携荼蘼与韩璀。侯在客厅前。林培之上山之后,众人便是好一番见礼,进厅奉茶寒暄后,便有小婢来请各人自去沐浴更衣。酒宴却是设在别院后花园内,此时正是丹桂飘香,金蕊怒放之时,非但满眼皆景,更觉香气盈袖,林培之看着,不觉大大赞了一回。 众人坐定后,季煊便使人请了荼蘼出来,奉了一盅酒与林培之,林培之也只凝眸看她,微微一笑,伸手接过:“有劳小姐!”语气甚是正经,眼底眉梢却似略带顽谑之意。 因是人前,荼蘼也只抿唇一笑,得了季煊示意,便即退了下去。好些日子不见,林培之的风度仪态比之当年更有胜之,昔时那种放荡带些懒散的作态已不大能看得见,行立之间,举止雍雅,威严自生。只在轻笑莞尔之间,隐隐然的仍能寻见当年那种风流洒然的气度,让人觉得骨子里他仍是当年那个轻裘缓带,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少年亲王。 荼蘼转头回到段夫人房里,却见段夫人正与韩璀说话。两下里虽不算如何热络。却也有来有往,客客气气。安哥儿毕竟也还小,身边也没个年龄相近、地位相当的玩伴,与轩哥儿一道吃了顿午饭后,二人便玩在了一处,早将先时初见时的龃龉丢在了脑后。 此刻安哥儿正趴在他专属的玩具箱柜上头,将里头的布老虎、拨浪鼓一类玩意一一翻了出来,一件一件的递给轩哥儿,又细心的教他该怎么玩。轩哥儿才刚过了周岁不久,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见他递一样过来,他便接住,拿在手上翻看片刻,觉得无趣便随手丢在一边,觉得有趣的便死搂在怀里,待到再看到下一件有趣物事,便拿过来,自个比对一回,再挑一个却将另一个丢在一边。于是一地零碎,满室狼藉。 几个小丫鬟原要过来捡拾,却不料轩哥儿虽小,人却霸道,自己不要的物事。却也不许旁人捡拾,但有人捡了,他便张大了嘴巴,拿手指着,只是呀呀大叫。 韩璀听见外头有人喊着大小姐来了,忙起身回头温婉一笑:“荼蘼来了!” 荼蘼上前一步,对段夫人行了礼,这才转向韩璀笑道:“嫂子可算是来了,娘这些日子总在惦记着你与轩哥儿,直念叨得我头都疼了!”这话却是她刻意说的,想要看一看段夫人与韩璀的反应。她并不想继续闷着这个罐儿。也觉得有些话却还是早些说开的好。 韩璀听见她说段夫人惦记轩哥儿,眼角不自觉的便跳了一跳,笑容也有些僵。段夫人则在一边轻描淡写的笑了一笑:“荼蘼,来!”因拉着女儿在身边坐了,微嗔道:“你爹也是的,巴巴儿的唤了你出去敬酒,算是个甚么事儿?”她早从长子口得知林培之此来的缘由,自个儿也细细的想了一回,却也觉得林培之不失为一个好人选。 女儿想探她的话,她却更想知道女儿心里想的是甚么,因此笑着暗询了一句。荼蘼只是抿唇笑,却并不答话,段夫人想着韩璀在旁,她或是害羞,便也没再往下问。 一旁的安哥儿与轩哥儿玩了一会,也觉有些腻了,便丢了他,飞奔过来,扑进荼蘼怀里,只是没口子的叫着姑姑。荼蘼便抱了他,笑着摸摸他柔顺的头:“不同弟弟玩了?” 安哥儿靠在她怀里,嘟嘴抱怨道:“弟弟不会说话,不好玩!” 这话一出,段夫人却是不由的一笑,斜靠在椅上,带了些许缅怀的柔声道:“今儿听见安哥儿这话,倒让娘不由的想起邺儿与廷儿小时的情景了。” 荼蘼闻言,不觉笑道:“却是甚么事儿,娘快些说来我听,等我明儿去羞他们两个!”韩璀正抱了轩哥儿过来,听了这话,也便抬了头去看段夫人,明眸之,颇多好奇之色。 段夫人微微叹了口气,慢慢道:“那也是许久以前的事儿了,娘嫁给你爹时,年纪却比你嫂子嫁时还要小些。生你大哥那会儿,恰便是在鬼门关口走了一遭。你祖母怜惜我身子弱,不舍得我,便将邺儿带了在她身边抚养着,疼宠得如珠如宝一般……” 韩璀听了这话,不觉怔了一下,只是拿眼去看段夫人。 段夫人却并不看她,只淡淡续道:“邺儿也因此与祖母最是亲近,对我这个娘亲有时倒像是路人一般。那时我心里也很有些不自在,背地里,没少对你爹抱怨。没曾想,他祖母看着身子好,内底里却虚的很,邺儿三岁那年,一场急病便去了。三岁的孩子懂得甚么,哭闹了数月,居然也就忘了。让我这个做娘的看着,倒很为她老人家心酸不值了一回……” 她口说着,便弯腰抱起正睁着大眼,似懂非懂看她的安哥儿,拿帕子替他抹了抹额头的汗珠。安哥儿便顺势抱住她的脖子,在她犹自晶莹光滑的脸上啄了一口,笑得憨憨的。 韩璀张了张嘴,想说甚么,却又觉得说不出口。荼蘼在旁看着气氛僵凝,便忙笑着打岔道:“论起祖父祖母,我总是最没福的,竟是连一面也没见过呢!” 段夫人今儿之所以说这些话,原是心不快,想要泄一二,但也并没打算让韩璀太过难堪,听她这般一说,便也轻轻巧巧的将话题转了开去:“你确是个没福的,你祖母原是当年富甲天下的江宁甘家嫡出的大小姐。她嫁到季家时,带了无数的妆奁物事,身故之时,留了话,说要将她从前的妆奁头面都留给长孙媳妇,这些物事,想来璀儿也该见过了。” 韩璀微微一惊,她嫁给季竣邺时,段夫人确曾给了她许多的头面簪环,里头有几件,她也曾在私底下给她娘看了,都是啧啧称奇,直说是无价之宝,虽样式已不时兴了,但观其做工用料,却都大不寻常。其时她只以为这些物事乃是季家祖传给长媳的东西,倒也并没在意,坦然收了。却是直到此刻才知道,这些东西原来竟是季竣邺的祖母专留给长孙媳妇的。 段夫人一笑,深深的看了韩璀一眼:“等过些日子得了闲儿,我们一道带了安哥儿与轩哥儿回乡,好好的给他祖母烧上几陌纸钱,也好表表你们做晚辈的心意!” 80 我还不想嫁人 8o我还不想嫁人 三人说了一回话。段夫人见安哥儿与轩哥儿已是眼皮打架,韩璀面上也颇有几分疲惫之色,便道:“时候已不早了,荼蘼,你且陪你嫂子回房休息去罢!有话明儿再讲不迟!” 荼蘼点了头,便与韩璀起身告退,仍将安哥儿留在段夫人房里。韩璀的丫鬟芸桦抱了轩哥儿紧跟在二人后头,还不及到房里,轩哥儿已沉沉的睡着了。二人回房匆匆安置妥了,季竣邺却还没有回来。慧清瞧见二人回来,已忙忙的送了两盏杏仁茶来。 韩璀接了,向慧清笑道:“前些日子,邺哥还在我跟前赞你做的杏仁茶味道最是地道,自你来了庐山,家再没人能做出那个味道,直说要让芸桦与你好好学学呢!” 慧清闻言微微一怔,面上便现出几分晕红来,低声道:“大爷谬赞,慧清可不敢当呢!” 韩璀望她一笑:“这次来庐山,我带了些零碎物事来,适才忙乱。一时也顾不上,等明儿闲了,我使芸桦送了去给你们!” 慧清忙蹲身谢了,这才告辞而去。 荼蘼在旁也是微微一笑,并不开言,只慢慢的喝着杏仁茶。 韩璀与她也有好些年不曾见了,此刻忽然见到,一时竟不由的有些拘束。 她默默啜饮着杏仁茶,心却是不觉暗暗叹息了一声。她自幼聪颖,父母也颇爱惜,琴棋书画一类更是自小浸yin,自觉不比旁人稍差,及笄之后,在京也颇有些美名。 若非如此,便是当初季竣邺看了她,季煊也未必便肯上门提亲。 可对着荼蘼,她却时不时的会有自惭形秽的感觉。初识之时,荼蘼才只八岁,即便如此,她在荼蘼面前也总会有种说不出的压抑感,虽然她对着自己时,总是言笑晏晏,温婉可亲。但在不自觉间,这个小小的女孩身上却有一种奇异的威仪,有时甚至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曾一度以为或者这便是侯门闺秀与自己的差别,然而嫁给季竣邺后,她66续续的见了一些公侯门第的千金。甚或郡王亲王之女,那些人却并不会给她这种感觉。她暗暗的想,或者是自己如今的眼界与从前不同了,或许自己再见了荼蘼也就觉得寻常了。 初见荼蘼时,她含笑的立在桂树下逗弄着孩子,身后的青枝娇蕊衬出她一身素淡的常服,长垂髫,笑容柔雅,平淡朴实的妆扮却更映得她明眸皓齿,肤光胜雪。 然后,她看着她与母亲商量,有条不紊的支派下人,不过盏茶工夫,已将所有事情交待得清清楚楚、一无遗漏。扪心自问,她或者能做到,但定然做不到这般快,这般精细。 而荼蘼,今年也才十二岁。看着她,她忽然便明白,为何林培之一直以来会如此曲意交好季家兄弟,甚至不惜自低辈份。这样的女子,若能娶回家,该是怎样的宜室宜家。 她其实不太愿意与荼蘼单独待在一块,尤其是在她含笑不语的时候。那种淡静安宁却又雍容高贵的气质让她不由自主的便觉得矮了三分,而矮人三分的感觉真是不好。轻轻咳嗽了一声,她勉力打破沉寂:“这些年不见了,你却是愈的出挑了!” 荼蘼抿唇一笑:“韩姐姐也比从前更美了呢!” 她刻意的没有称呼韩璀做嫂子,而是改换了从前她还未曾嫁入季家时她对她的称呼。她的笑容和淡如春风,一下子便让韩璀浑身都舒畅了许多。 忆及季竣邺,她不由的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你大哥,他是个难得的好男人!” 初出嫁时,除了芸桦,她母亲另外为她择了三名姿色出众的丫鬟作为陪嫁。 怀孕后,她强压住心妒意,对他提起通房纳妾之事,他却笑着拒绝了。 他说一家之,最重在家和,妻妾一多,是非便多,有些事,能免则免。他是不会甜言蜜语的人,但这句话,却比天下所有的情话加在一块还要让她心熨贴欣然。 季竣邺也并没食言,此后不久,他便择了合适之人,6续将她带来的几个丫鬟都嫁了,因她自幼便是芸桦在服侍着,一时离她不得,他便寻了几个丫鬟交了芸桦慢慢调教着。 荼蘼闻言趁势抱怨道:“姐姐跟大哥要好了。却都将我丢在脑后,让我好不伤心呢!” 韩璀怔了一下,面色便有些泛红,半晌才尴尬辩解道:“上回接到你信,我正与你大哥置气,一怒之下,随手将信一丢,却不慎掉进水盆里头,想救已是来不及了!” 荼蘼最后给她的一封信,是在季竣邺飞鸽传书告知父母她怀孕之后送到的。她那时与季竣邺大吵了一架,心正自气恼。见他沉着脸将信丢到她面前,便是不由的一阵怒火上升,想也不想便将信撕了个粉粹,信手丢在了净手的银盆里。其后她也曾考虑过是否回信,只是想着荼蘼信对自己必多指责之辞,回与不回其实也无多大意义,因此也便没有回信。 荼蘼点了点头,她那时信其实也无多少言辞,只在最后写了一句:山若不来就我,我便前去就山又有何妨。她原以为以韩璀的聪慧,自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却没想到韩璀竟连信也不曾回。她原也不是甚么好性情的人,此后便也没再与韩璀联系。 “原来如此。大哥也是,竟不告诉我一声儿,害我还在心里好生抱怨了嫂子几句。” 韩璀闻言,面上不觉又是一红。二人在外头正说着话,内屋却忽然传来孩童哭声:“娘……”旋即便是芸桦低柔的声音:“轩哥儿乖,夫人在外头同姑姑说话呢……” 轩哥儿显然并不吃她这一套,哭得更是大声,只是满口的喊娘。韩璀忙起身冲荼蘼歉然一笑,一面急急往里走,一面叹道:“这孩子,自小儿便跟我一道睡。如今已习惯了……” 荼蘼笑了一下,陪她入内看了一看轩哥儿,便识趣的告退而去。 外头明月正自当空,金风带来丝丝桂花甜香,虽只一轮眉月弯弯,月色却是出奇的好,四下里繁星寥落,更衬得一轮弯月妩然生辉。荼蘼仰看看天空,这才想起,原来秋已将到了。她不由翘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三年多了,今年的秋总算是月圆人圆团团圆圆了。 一时没有睡意,她也便懒得回房,只靠在桂花树下,静静的出了一回神。 约莫顿饭工夫,却见季竣邺从外头回来。一眼瞧见她,季竣邺便停了步子,笑道:“荼蘼,在想甚么心思?”眼见妻子与母亲已有和好之意,他的心情也极是不错,加之晚间颇饮了几杯酒,此刻的语气更是难得的带了几分戏谑与取笑。 荼蘼没好气儿的瞪了他一眼:“大哥,你喝多了罢!” 季竣邺笑了一下,走过去,伸手轻轻揽住妹子的肩,柔声道:“大哥的荼蘼已长大了,季家已将容不下你了呢!”他的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语气更是温柔而伤感。 荼蘼听得哭笑不得,她早从父亲特意让她过去奉酒的这一举动看出了父亲对林培之的认可,只想不到林培之才几日的时间,却有本事将她大哥也一并收买了去。 恨恨伸手,她在季竣邺腰眼上重重的拧了一把。她学了这些年的医术,对于人身的脆弱之处自是了如指掌,这一拧下去,季竣邺便不由的痛呼出声,一时酒意全消。 荼蘼气鼓鼓的瞪了他一眼。用力一挣,转头奔出院子,打算去寻季竣廷好好谈谈。季竣邺无语的捂住犹自疼痛的腰眼,瞧着妹子飞奔而去的身影,想了一回,还是往房内走去。 荼蘼出了院子,辨识了一下方向,正要往季竣廷的院子行去,却听有人唤道:“荼蘼?”语声诧异之又带三分惊喜。荼蘼微怔了一下,缓缓回头,却见隔着不远一处亭子间,林培之正立在一丛兰草之,对她微微而笑,月色淡淡,愈觉出他的清逸出尘。 她抿了下唇,露出一个假假的笑容:“宝亲王殿下有事?” 林培之失笑的快步过来:“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却还四处乱跑,难不成是在找我?”他这话里头却是多有戏谑之意,白日的雍雅沉稳早已丢在了一边,取而代之的却是昔日风流慵懒的气度,带笑的眼神更让荼蘼不由的记起三年多前的那个少年亲王。 她闷闷的退了半步,不愿与他多靠近:“我还不想嫁人!”她直截了当的说道。 我还不想嫁人,不想离家,我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娘的身子如今虽然尚好,但我不会忘记她已活不了多少年了,我要留在她身边保护她!还有二哥、三哥…… 林培之怔了一下,旋即笑了起来:“你才十二岁呢,哪里就说到这个了!荼蘼,我这次之所以来,主要是想看看你,看看你可还是从前我记忆的那个小荼蘼!至于以后的事儿,还是等到你及笄之后再说罢!我这人没有别的,就只耐心最好,并不在意再多等几年的!” 荼蘼侧头望他,良久忽然问道:“冼清秋呢,她怎么没有同来?” 81 奴大欺主 8奴大欺主 林培之万万不曾想到她会问起冼清秋。怔了一下,也未多想便答道:“她原是要随我一起返回南渊岛的,临行之前,公主忽而身体有恙,她便决定在京多待些时日!” 嘉铘长公主所谓有恙,其实只是想要借故多留女儿几日,他对此自然甚是清楚,因此力劝冼清秋留在京,待公主痊愈再行离开。冼清秋舍不得母亲,便也答应了。 而荼蘼之所以会在此刻这般突兀的问起冼清秋,其实倒有一多半是想打他个猝不及防,试探一下他与冼清秋的关系。却没想到他竟是这般的坦然,月光清凌凌的照在他的面上,恍同白昼,他的神情诧异之夹带着些许的疑惑,却并没有丝毫心虚。 她忍不住轻轻的蹙了下眉,她的记忆力一贯甚好,甚至可以称得上过目不忘。何况那年的宫廷内宴乃是林垣驰登基后的第一回,因此她对那次的情景记得也极是清楚,比此后的任何一次都要清晰许多,而那年。林培之所带来的王妃,可不正是穿了女装的冼清秋。 她心虽是百思不得其解,面上却是不露分毫,只眨了眨眼,做出一脸迷糊的表情,天真烂漫的问道:“冼姐姐还是没有成婚么?是不是眼光太高了呀?” 这话一出,林培之却是忍不住轻笑起来,伸手在她鼻头上轻轻一刮:“鬼丫头,我先前便同清秋说你们怕是早已知了她的身份了,她却总是不信。如今你可算是露了马脚了罢!” 原来先前荼蘼虽退了半步,但二人距离仍不甚远,这一下猝不及防,竟被他刮了个正着。荼蘼心不觉有些气恼羞愤,因掩了琼鼻,又往后退了两步,微嗔道:“说话便说话,你怎么却动手动脚的!” 林培之笑了一下,那年京城初见,他便对荼蘼很有些兴趣。这个女孩子,看着纯稚天真,眸却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之光。虽然她将这种**隐藏的极好,但有时却仍会不自觉的流露出来。而正是因为这种矛盾的气质,让他不自觉的开始注意她。为了亲近于她,他甚至特意请旨春狩,并拉了皖平出面遍请京城各大王侯世家的名门闺秀。 她果然来了,随行的还有季氏三兄弟。但他却忘记了一个人,那便是冼清秋。冼清秋先前与季竣廷议婚不成。二人见面多少有些不自在。春狩之,更是刻意参商不相见,再加上这之还有一个刁蛮不饶人却又惟恐天下不乱的皖平,更弄得他无暇他顾,整个春狩也不曾与荼蘼说的了几句话,却是枉费了他的一番心思。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他不想再说这个,只笑着岔开话题问道。 荼蘼皱了皱小鼻子,答道:“原先是想去找我二哥,不过现下也不必了,我走了!”言毕也不回礼,一个回身便自往自个的院子走去。月光轻柔如梦,花影扶疏迷离,小径之上暗香浮动,林培之微笑的凝视着她已颇具少女娉婷娇姿的背影,唇角笑意不觉更深。 几年不见,她倒还是老样子,看不出有甚么改变,看来自己这次还是来对了! 荼蘼一路回房,慧清与慧芝忙服侍她盥洗睡下,她静静躺在床上。终是一夜难眠。次日也便懒懒的,本不想早起过去请安,心却又想着林培之,如今一家子似乎都颇为关注此事,若是自己此刻说是身子不好,难免为人取笑。想了一刻,终究还是起身过去段夫人那里。 她过去时,时候已不早了,韩璀早她之前已过来段夫人房里,此刻正坐在一边,身边却是没见轩哥儿。荼蘼过去,拜见了母亲、嫂子,便笑向韩璀道:“大嫂,轩哥儿呢?” 韩璀见她进来,便起了身,闻言笑着摇头,语气却多怜爱:“轩哥儿夜里醒了两次,折腾了一回,此刻正睡的香,我起身时,犹豫了一刻,终究还是没舍得唤他起来!” 荼蘼一笑,细看韩璀时,却觉她面色略显憔悴,眼下微微浮肿,便知韩璀昨儿睡的也并不好。段夫人一面唤荼蘼坐,一面道:“轩哥还小,小孩儿在这个年纪都是一般的折腾,你明儿也不必来的这般早。只等孩子醒了再来便是了,左右也是无事!” 韩璀忙答应着坐下,荼蘼便随口问起季竣邺等兄弟四个,段夫人便瞪她一眼:“你倒有脸说,你大哥他们早已来过了,这一家子,只你这个大小姐最是金贵,来的也最晚!” 荼蘼闻言,忙一缩脖子,做畏怯之态,倒将段夫人逗得一笑。此时,内屋月琴恰领了安哥儿穿戴整齐的出来,段夫人便将到了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安哥儿见了祖母与姑姑,便蹦跳的过来行礼,举动之间却也规矩,行完了礼,便好奇的拿眼打量韩璀。 荼蘼见状,忙抢在段夫人之前抬手轻轻一捏安哥儿小巧的鼻头,笑道:“愣着作甚,快些过去行礼叫娘呀!”安哥儿转了转晶亮的大眼,征询般的看了段夫人一眼,得了肯,这才过去。对韩璀行了一礼,甚是乖巧的叫了一声娘,举动之间仍颇见拘谨。 韩璀昨晚听了段夫人的话,虽已释怀了些,但此刻见儿子这般拘束的小大人行径,心却还是由不得的一阵酸楚。当下弯腰轻轻抱了一下安哥儿,柔声道:“安哥儿真乖!” 话才出口,眼圈已忍不住红了,语末更是不免带了几分哽咽。 安哥儿被她抱在怀里,却觉馨香软玉,极是舒服。因回抱她一下,甜甜道:“娘也乖!” 这话一出,却是满屋子皆笑了起来。韩璀一面笑,一面拿帕子轻轻按了一下眼角,拭去刚刚沁出的一点眼泪,放开了儿子。段夫人吩咐道:“今儿安哥儿就坐在你母亲身边罢!” 安哥儿张大了眼,扁了扁小嘴,他与韩璀毕竟不甚熟悉,心压根不愿坐在她身边。转动着灵活的大眼,他看看段夫人,又看看韩璀,终究还是放弃撒泼耍赖的打算,闷闷坐了。 段夫人便命丫鬟送早点来,韩璀见状,忙起身接过早点放在桌上。这回来庐山,季竣邺在路上,特意同她说过段夫人与荼蘼各自的喜好,她在摆放之时,便也留了心,刻意将二人爱吃的点心菜肴分别放在她们面前。荼蘼见她起来,忙也跟着立起身来,见她摆放点心菜肴的方位,不免带笑夸赞道:“嫂子真是有心了!” 韩璀报以一笑:“伺候公婆以尽孝心原就是为人媳妇份内的事儿!” 段夫人听了这话,自也颇为舒心,因点了点头,含笑道:“从前我初初嫁到季家时,也如璀儿一般。只是公婆都去得早,其后再想孝敬,却已没了机会了!”言下颇多唏嘘。 用完早点,荼蘼便说要去白鹿书院一趟,辞了段夫人与韩璀回屋换了衣服出门。 韩璀却又在段夫人房里待了片刻,直到芸桦过来请她,说是轩哥儿醒了,闹着要娘,她才匆匆回了自己的院子。回屋之后,一屋子人忙乱了一回,不料轩哥儿吃了早饭后。居然又打了个哈欠,睡了过去,倒弄得众人都有些哭笑不得。 芸桦一面将轩哥儿放在床上,替他盖好被褥,一面抬头看了一看韩璀,有些欲言又止。韩璀会意,便挥了挥手,示意房其他人都下去,这才问道:“怎么了?” 芸桦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问道:“小姐,您如今究竟作何打算?”她是韩璀的陪嫁丫头,又是同她一道长大的,情分自也不同,说话也不似旁人那般拘束。 韩璀沉默了一下,缓缓道:“婆婆这般疼爱安哥儿,我又能说些甚么。好在我如今也已有了轩哥儿,这事儿且放一放,等日后得了机会再说不迟!” 她口说着,眉头却还是深深蹙在了一处。昨晚荼蘼走后,她与芸桦只略说了几句,还不及说到要害,季竣邺便回来了,二人便也没再多说,此时芸桦终是忍不住,问了起来。 芸桦抿了下唇,低声问道:“小姐觉得老夫人昨夜说得话可是出自真心?” 韩璀叹了口气,慢慢道:“以侯爷那孝顺性子,老夫人原也没有必要诌些谎话来骗我。只是芸桦,你有没有想过,自大乾开国,便有了清平侯府,如今已百十来年了。侯爷也曾对我说过,府内的丫鬟仆妇多是家生子,更有些上了年纪的婆子,那是服侍过先太夫人的。便是老夫人素日见了她们也总是有商有量,少有为难,让我见了她们也只是客气容让些……” 芸桦点头道:“侯爷确是这般说过!” 韩璀微微叹了口气:“既是如此,她们对侯爷当年由太夫人抚养之事该是知道的一清二楚……”她顿了一顿,又道:“可是,我在季家这些年,却从没有谁对我提过此事!” 芸桦疑惑的看她,一时弄不懂她这话的意思为何。一面说着段夫人不会诌话骗她,一面却又说着那些婆子。韩璀看出她的不解,不禁轻叹一声:“芸桦,这个世上,除了店大欺客之外,还有一句话,叫做奴大欺主!” 芸桦诧然的啊了一声,唰的一下站了起来:“她们敢!” 82 因为你在 8因为你在 她这话声音说的极大。语气也极愤慨。韩璀不免拿眼看了看床上的轩哥儿,见轩哥儿只是不满的咕噜了一声,便又翻身睡去,这才对芸桦的轩哥儿,见轩哥儿只是不满的咕噜了一声,便又翻身睡去,这才对芸桦摆了摆手:“小些声,仔细惊着轩哥儿!” 芸桦这才觉出自己的失态,忙坐了回去,自个儿默默想了一回,才低声道:“他们怎么竟敢如此?小姐如今可是这清平侯府的侯爷夫人呀!” 韩璀冷冷一笑:“芸桦,进了季府这几年,你难道还看不出,朝的这些公卿世家压根就看不起科举出身的寒门士子。莫说是你家小姐我,便是轩哥儿他外祖,在他们眼,也不过就是个读了几本书,又侥幸得了皇上看重的寒门士子而已!” 芸桦抿了抿嘴,想说话,却终因涉及韩宇而没敢接口。大乾虽重科举,但年年科考放榜下来。榜上倒有一多半皆是名门世家,公卿门第的庶子旁支。而韩璀之父韩宇虽说出身书香门第,但那也只是说韩家世代以诗书传家,代代皆是读书人而已,却还远称不上名门。 至于韩宇自己,本就是韩家庶子,母亲又无宠,自幼也没表现得如何优异。到了二十岁上,韩家便简单的为了他娶了房妻室,这便是韩璀的母亲柳氏。柳家原是徐州出了名的富商人家,家只这么一个嫡出的女儿,自幼便晓以诗书,却也算是知书达礼。 柳氏嫁给韩宇,带来了大批嫁妆,并一意辅佐丈夫,指望他将来能出人头地。韩宇也真没负了妻子的期望,落第数次之后,终于一举登榜,从此鱼跃龙门,官运亨通。 他这人自幼便不得志,为官之后,也自韬光养晦,谨慎小心,极少胡乱掺和。如此熬了十余年,加之不错的运道,稳妥的办事能力,居然也就熬到了一品大员的位置上。 只是京人都知他的脾性。私底下都戏称他为木偶尚书,调侃他只会应声而为罢了。 但这样的一个人,却正合了季煊的心思。季煊为人温厚谨慎,又深知守成之难。只望着亲家能洁身自好,不牵连季家便是,因此对这门婚事也并没丝毫留难之意。 而韩璀,母亲乃是商贾人家的女儿,父亲又是寒门士子,如今韩家虽已闻达,但在底蕴深厚的公卿王侯,名门世家眼,也不过是个暴户而已。 而季家却又不同,季家根深蒂固,屹立不倒已有百十来年。从来又是宽厚持家,对家下人从无苛待。更有不少有些体面的仆妇丫鬟阖家皆被放出府去,其不乏在朝为官者。这其虽无当朝一品,但三四品的地方、在朝官员却还是颇有几个。 这些人,若得人提拔或有了机会,未必便不是第二个韩宇。芸桦默默想着,不觉轻轻叹了口气。韩璀知她已明白过来,因缓缓道:“你如今可明白了?” 芸桦愤然低声道:“小姐难道就由得她们如此放肆不成?” 韩璀摇了摇头:“这几年。我因着安哥儿的事,与老夫人弄得颇不愉快。其后又怀了轩哥儿,一直也没顾上府里,如今想来,却是大大失策了。此次回京前,我必要点一点荼蘼,只要她肯站在我这一面,我才好放开手脚,好好整治整治府内的这些个奴才!” 芸桦想着荼蘼,不觉点了点头,片刻却又有些担心的问道:“只是不知大小姐她……” 韩璀一笑:“她会帮我的,不但是她,便是老夫人,也一定不会反对!”见芸桦面现迷惑之色,她便又解释道:“老夫人的性子,你难道至今还看不出么?她这人心肠软,又疼爱儿孙,看在侯爷与安哥儿面上,即便恚怒,也不会过分责难于我。” 她慢慢站起身来,走到床边,亲手为轩哥儿掖了掖锦被,温柔凝视着爱子的面容:“说来忒也奇怪,安哥儿虽不在我身边,却生得那般像我;我这般疼轩哥儿,可说打他出生,便不曾容他离过我的视线,他却生得像极了老夫人!”季氏兄弟,与段夫人最是相像的便是季竣邺。而轩哥儿又与父亲酷肖,韩璀说他生得像段夫人,倒也并没有错。 芸桦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韩璀微微一叹:“所谓的爱屋及乌,只要老夫人肯将疼爱安哥儿的心思略挪一分到我身上,那也就足够了!”—— 荼蘼一路直往白鹿书院,季氏的别院离书院并不远,自打卢修传了她吐纳调息的法门,她便一直勤练不辍。几年下来,自觉身轻体健,步履轻快。便是段夫人,用了那法子,加之这些年的静心调养,身子也好了许多,往日的许多小病都已不药而愈。 八月初的庐山,正是夏花尚未褪尽,秋华已露头角之时,一路走来,让人分外心神舒畅。她自书院后门进了卢修的小院,却见卢修正懒懒的躺在葡萄架下的软椅上,暖暖的秋阳洒了他一身,他持书的右手漫不经心的垂在一边,左手却捏了一只红艳艳的石榴。 荼蘼忍不住扑哧一笑:“懒师傅。这才甚么时刻,你怎么就睡得着!” 卢修此人一贯随性,私底下更是全无身为师长的架子。闻听此言,便睁眼一笑:“听说你爹同你哥哥嫂子昨儿都回来了,还带回一名贵客。你怎么却来这里躲闲儿了?” 荼蘼走过去,在软椅旁的杌子上坐下:“怎么,师傅似乎不大欢迎我呀?” 卢修一笑而已,随手将手石榴掰了开来抛了一半给她。荼蘼接了,细一打量,见那石榴结的极好,非止果皮红艳似火。内里果实更是更是紧紧相挨,严严实实,偏又红艳剔透,望之使人不由的食欲大开。荼蘼随手摘一粒籽送入口,果实在舌上炸裂开来,便有一股极清甜的滋味在舌尖缓缓蔓延开来,她不由赞了一声,且问道:“哪儿来的石榴?” 白鹿书院虽也植了好些榴树,但并无生得这般硕大的果实,这果子想必是山下来的。 “前儿邢老大使人送了一小筐来,说是朋友自四川会理带来送他的!” 荼蘼轻轻啊了一声,会理石榴从来都是朝廷贡品,也难怪滋味如此佳妙了,不过她从前总觉吃这东西费时耗力,因此吃的不多。顿了一下,她问道:“二姐姐还好么?” 卢修点头道:“都好,她还托人送了话来,说你若是有空,不妨前往武昌走走!” 荼蘼正欲点头,外头却有人进来禀道:“季家老爷与三位少爷来了!” 卢修微怔,回望荼蘼一眼,问道:“可要与我一道去迎一迎?” 荼蘼摇了摇头,季煊过来白鹿书院,身边必定少不了林培之,她可不想在这里与他打照面,忙起了身,摇头道:“不了,好几日不来了,我还是先去医馆看看!” 卢修倒也并不勉强她,只笑道:“也好,你这便去罢!” 离了小院,荼蘼便愈的心神不宁。她自己也明白,嫁给林培之其实并没甚么不好,他的封地远在南方海域,南渊岛一带又是出了名的富裕所在,正合了她远离朝局、纷争的想法。而在从前,即使是立嗣一事最为风起云涌的几年内。他也不曾涉入其。只是……她至今也还弄不清他与冼清秋的关系,这件事,就像是一根刺,梗在她心间,她无法视而不见。 而更为重要的是,她没办法在这个时候,丢下一家人远嫁而去。她记得很是清楚,她二十五岁那年,林垣驰才得以登上皇位,至今还有一十三年的时间。 一十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也绝不能算短。而如今一切事情,似乎都正在朝向她无法掌握的未来驶去,她甚至不知道将来会生甚么,她只知道,她不能离开。 叹了口气,她闷闷抬手,想去扯小径旁的一枝垂柳,才刚抬手,她才意识到,自己手仍拿着适才的那半只石榴。盯着那石榴看了半晌,她耸了耸肩,一时也懒得往医馆去,索性绕过游廊,穿入一边的花园。花园不大,一池碧水,数座小山,几丛藤蔓高高低低的蔓延着,青色的枝干在空纵横交错的牵绊开来,搭成了一道天然的绿色顶棚。 每值夏日,荼蘼贪凉,便常拉了邢二妹过来坐坐。此刻再来,却是孤身一人,心不觉也有些微微的怅然。在从前常坐的地方坐下,靠在山石上,她懒懒的剥着石榴籽,一粒粒的慢慢吃着。吃剩的石榴籽,她便随意的抛在池,自有锦鲤上前欢快争食。 日头慢慢爬升,阳光透过细密的叶缝落在身上,却是分外温暖煦和,她不自觉的闭了眼,沉沉睡去。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等她再睁开眼时,却见有人正坐在一边,闲闲的抛洒着鱼食。鱼食在水面泛起阵阵涟漪,一群锦鲤乍分又合,乍合又分,争食得不亦乐乎。 她轻轻呀了一声,冲口说道:“林培之,怎么你也在这里?” 乍然醒来,她的脑筋犹自迷迷糊糊,一时失口,竟想也不想的叫出了他的名字。 林培之转头对她一笑,斑驳的阳光落在他的面上,半明半暗之间,却有一种说不出的俊逸洒脱:“因为你在,所以我来!” 83 会理石榴 8会理石榴 荼蘼微微怔了一下。觉得自个脸上有些泛红,便不由的垂了头。目光到处,却见地上躺着一只石榴,几粒红艳艳的籽儿凌乱的洒落在周围,想是自己睡着时,不慎失手落地而致。 她挪动了一下身子,打算伸手去拣,一只手却抢在她前头,拈起了那只石榴,递了给她。荼蘼抿了下唇,反缩了手不去接它,林培之也不在意,也跟着收了手,笑吟吟的打量着掌这半只石榴:“这半石榴,我看着倒也甚是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荼蘼听得一笑,也未多想,便随口道:“殿下说笑了,天下石榴岂非都是大同小异!” 林培之听她又改口唤自己做殿下,不觉轻笑了一声,也不点破。只点头道:“虽说天下石榴尽皆大同小异,不过我看这半只,却是格外眼熟,倒好像是在何处见过它的另一半儿!” 荼蘼这才明白他的意思,知他又在探自己的话儿,不觉撇了撇嘴,暗嘲道:“宝亲王果非常人,这见了一半,便可猜知另一半模样的本事,我可还是头一回见!”她自然明白,林培之必是在卢修处见了半只石榴,此刻再见了自己手上半只,便自联想到了一块。 林培之微笑凝视着手石榴:“所谓一榴生百子,石榴原是吉利物儿,我本俗人,见了自是难免多留意些!”顿了一下,他敛了笑容,抬头看了荼蘼一眼:“为什么躲着我?” 荼蘼闻言便知他已从一个小小石榴上看出了自己不欲与他相见的心思,心不觉有些尴尬,忙避开他的视线,只是一时半会,却想不到该说甚么话儿。 她并不想太过直截了当的拒绝林培之,经历了前世惊变,她太明白凡事留有余地的重要性,只是……她苦恼的皱起了秀雅的黛眉,只是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林培之。 细细碎碎的金色阳光洒落在她的间眉梢,有一丝零散的秀被风吹起。恰恰落在金色的光斑内,那阳光便给那丝乌镶上了一层金,看着有些刺目。林培之微微的笑了一下,忽然觉得自己其实真是太为难这个小丫头了,她便再是**狡黠,今年也才不过十二岁,哪里就真能明白这些了。心头柔软的轻轻疼痛了一下,他伸手温柔的替她拂了一下那缕秀:“罢了,我该走了,你爹同你几个哥哥还在等着我呢!” 荼蘼见他主动转换了话题,不觉诧异,只怔怔的抬头看他,眸满是疑惑。 林培之将手石榴仍旧抛还给她,走到一边,稍稍净手,又取汗巾拭了手,这才回头对她一笑:“你过来这里时,我正同季伯父一道过来,隐约瞧见人影一闪,看身形依稀是你,我便记在心里。其后便寻了借口。过来看看,想不到还真是你这贪睡的小丫头。” 荼蘼接过石榴,无语的皱了皱小鼻子。林培之又道:“毕竟入秋了,不可太过贪凉,秋凉入骨,一时半刻却未必让人觉得。何况此处又有水,更是不可久待,你只早些回去!” 荼蘼万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且说得又这般熟练,倒好像说过许多次一般,不免又拿了清亮亮的眸子去瞅他。林培之背转身,走了几步后,又有些怅然的停了步子,有些落寞的低声道:“我母妃生前最爱秋日,她原是在江南水乡人士,便是入了宫,也仍是爱水如命。每到秋日,便时常坐在池边玩耍,感染风寒更是在所多有。不过……她如今已不在了,九泉之下,自有父皇会妥善照顾于她,倒是再也无需我费心了!” 说到最后,语气已是怅惘无限。待说完了,更不稍加停留,踏着水面浮凸而起的石墩,一路径自去了。荼蘼听了这话,倒是不由靠在假山上,了一回怔,良久轻轻叹息了一声。 恍惚之间。她竟是忽而觉得,自己身边多了一个斜倚在假山石上,甜甜酣睡的宫装女子。金秋丽日明晃晃的照下来,脚下流水潺缓而过,她却是一径的钗横鬓乱,熟睡正酣。 这个时候,该会有一名身穿明黄帝皇服饰的男子,蹑步过来,为她披上一袭外衣罢! 只是,自古帝王无情,内帷无恩,烈帝爱的,究竟是那炫目一时的惊世姿容还是那娇慵灵秀的水乡女子,如今故人已去,怕是再也无法说清了。唯一可以让人感到欣然的是,这份宠爱,终究不曾因色衰而爱弛。虽然天人永隔,但至少还留下了一份可供子孙凭吊的深情。 她苦笑了一声,觉得自己今儿真是了毒了。没好气儿的将手石榴抛掷如水,舒展四肢,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她立起身来,注目看着那半只石榴在清清池水载浮载沉。却又很快被一群锦鲤包围了上来,看着倒有些金鳞献榴的意思,她不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沿着林培之走过的石墩,她疾步的离开了这座小小花园,往医馆走去。 父亲与兄长都在山上,她也并不敢过分耽搁,眼见医馆里头事情不多,便早早辞了回家。及至到了别院,却见家里忙成一团,慧清与慧芝也不见人影,她只得唤了房内的二等丫头红莺来问。这才知道原来季煊今晚请了卢修来家用饭,也难怪别院内一时忙乱。 这别院事务,虽是她在管着,但具体负责办事的却还是慧清与慧芝,她们两个既已开始忙了,她也就乐得清闲,使人送了一盏茶来,慢慢喝着。 一杯茶才刚喝了一半,慧清已一阵风般的卷了回来,瞧见她正坐着喝茶,不觉嗔道:“外头早都忙乱成一团了,大小姐却在忙里偷闲的喝茶,我们这些奴才真是何苦来由?” 荼蘼听得一笑,反问道:“谁叫你们忙成这样了?卢师傅原是时常过来的,你们只挑着时鲜物事精精致致的整顿几个菜色也就是了,哪里就至于这般大动干戈了!” 慧清摇头道:“若只卢山长一人,那也还罢了,只是如今还有个宝亲王,却是怎好怠慢。先时我已去问了老夫人的意思,她老人家的意思也是需好好置办!” 原来她适才却是去了段夫人那里,询问段夫人的意思去了。 荼蘼想了想,摆了摆手:“我看也不必,家里只这几个人,宝亲王出身皇家,见识广博,你若七碗八碟、山珍海味的送了上去,他也不过视若寻常。我看只挑个临水且清幽安静的地儿,摆上一桌,菜也不必太多,却需造的精致些。额外多备些特色点心,时令果子。此外令人下山,寻几个通晓音律的乐工人等,等他们饮酒说笑时,便离得远远的吹上几套曲子。” 她说一句,慧清便点一回头,赞道:“还是大小姐想的周到!只是老夫人那里……”荼蘼这个法子,却是与段夫人的意思大相径庭。让她不得不提点一句。 荼蘼笑笑:“娘那里,过一刻,我去同她说便是!” 慧清点头正要离去,荼蘼却又叫住了她:“且慢,你使人下山时,可去浔阳江边上寻一个姓王的渔妇,她做的鱼鲊、鱼羹味道最是鲜美不过。浔阳楼的蓝桥风月酒为九江佳酿,也可买上几坛,此外再令人去湖里现采些鲜藕、莲子、菱角之类回来,愈是新鲜愈好,去罢!” 慧清答应着去了,荼蘼靠在软榻上了一回怔,眼看时近午时,便懒懒的起身往段夫人那里用午饭。段夫人正与韩璀一道坐着说话,安哥儿与轩哥儿正在一边打闹。段夫人见她来了,便问起晚上的安排,荼蘼便将自己的意思一一说了。 段夫人点头笑道:“这样处置,确是更好些,看来我的荼蘼果是大了!” 她口说着夸赞之辞,面上尽是骄傲之色,言下却是颇多唏嘘不舍之意。荼蘼一望而知,季煊昨夜必定对她说了林培之的来意,故此段夫人才有这副表情。 韩璀在一边,自也赞了荼蘼几句。荼蘼只得谦了几句,几个丫鬟便摆了午饭上来。三人吃了饭,段夫人与韩璀便忙着打两个孩子午睡,荼蘼懒得掺和,便径回自己小院。 季煊等人却是直到下晚时分方才同与卢修一道回了别院,季煊在时,卢修原是时常过来小院与他闲坐饮酒的,因此也并不拘礼,只使书童提了一篓石榴便过来了。荼蘼瞧见那石榴不觉笑了一回,便叫人取果盘盛了一盘,过一刻送去席上给几人尝鲜。余下的却尽数拿到了后院,闲坐在那里,剥开石榴,逗着两个孩子玩。 那石榴虽说有一篓,但因个头极大,细数数也不过十余个而已。韩璀担心石榴籽卡着轩哥儿,面上便现出几分不豫之色。荼蘼见状便笑道:“无妨的,这石榴乃是四川会理所产,会理石榴与别处产的不同,那榴籽却是软的,可以嚼吃,嫂子不妨试试!” 韩璀果真试了一粒,笑道:“这籽果是软的,不过连籽同吃,味道也并不怎么好!” 段夫人正将一粒红艳艳的石榴籽塞进安哥儿口,闻言便笑道:“石榴这东西,滋味虽清甜可口,吃着可着实费时费力,原是闲来无事尝着玩的,谁还真能连籽一起吃了!” 她话才说到一半,却不料安哥儿已对一粒一粒的吃这东西感觉极为不耐,因抢过她手的半个石榴,掰了一手红红的籽儿,一下子便填进了口,大口嚼了起来。她话音落下之时,安哥儿却已咕嘟一声,将满口石榴连着籽儿一并咽了下去。 荼蘼见状,当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段夫人亦是哭笑不得,只得抬手去敲他的脑袋。 安哥儿得意的对祖母皱一皱鼻子:“这样吃,正爽快!一粒粒的吃,好烦!” 84 你在这打洞? 84你在这打洞? 当晚,别院左面雅筑里头季煊陪着宝亲王、卢修一同吃酒。荼蘼虽早将事情交待下去。但心仍怕有不到之处,便令慧清与慧芝两个多多留意着,若有事,便来报。二人答应了,荼蘼这才到了后院陪着段夫人与韩璀共两个孩子清闲用饭。韩璀与段夫人尝着荼蘼特意使人自浔阳江畔寻来的王婆亲制的鱼鲊、鱼羹,都是赞不绝口。 安哥儿与轩哥儿则在一边的小桌上坐了,由几个丫鬟养娘服侍着。 荼蘼自己尝了一尝,却笑道:“这鱼鲊鱼羹味道其实还不如那年我们在江上尝的好!” 段夫人道:“我尝着已是极好了,你却说滋味还差些,难不成其另有原委?”韩璀便也微讶的看着荼蘼,等着听她解释。 荼蘼道:“这两样东西还是前些年,卢师傅带我们同游时尝过的。当时我们几人坐于船上,却是现从江捞了鱼来,去了鳞脏下的锅,如今尝着,味道略逊,只怕是这个原因了!” 那年兄妹三人同卢修一道在沿江走了一回,回来时,卢修才想着这王婆鱼鲊鱼羹,因特意带三人同去吃了一回,其时江天一色。纤月当空,清风徐徐拂面,好不悠然自得。 荼蘼想着,面上便不由的先出几分向往之色来。段夫人听说坐在船上,不觉失笑摇头道:“旁的也都罢了,只这坐在船上,我便是万万做不到了!”她原是北地人,自幼儿不曾见过几回船。十三岁因父亲入朝为官,这才随父母入京。段老太爷体恤妻女,想着水路舒适悠闲,特意雇了大舟,却不料不拘大船小舟,爱女只一上了船便头晕目眩,呕吐不止。 老太爷无奈,只得自己顺水路走,却让妻女与长子沿6路缓缓行去。 韩璀一直注意着荼蘼,见她满面向往之色,不觉失笑道:“只怕这鱼鲊等物之所以失了些许滋味,非止单单因为食材的新鲜,还与荼蘼的心境有些关系罢!” 荼蘼闻言一笑,三人又说了一回话,便撤了桌上的菜肴,换了时令鲜果来吃着。 韩璀见轩哥儿已在不住的揉眼睛,便起身离去。荼蘼忙使人提灯笼送她回后院,且起身送了她几步,等她再回头时,却见段夫人懒懒的靠在椅上。双目半开半阖,显然也已有了些睡意。一边月琴早将安哥儿哄了入房去了。荼蘼上前,站在段夫人身后,一面替她按摩肩颈,一面笑道:“娘若是乏了,便早些睡罢,那边有慧清他们两个看着,想来不会有事!” 段夫人唔了一声,却反而睁开眼来:“荼蘼,你且坐,娘有几句话要同你说!” 她口说着,便叫外头伺候的丫头换了茶上来。 荼蘼见段夫人神色凝重,不觉暗暗吃了一惊,因放开了手,在她对面坐了。一时外头换了茶,段夫人喝退众人,迟疑的端起茶来喝了一口,神色间似颇有些为难的意思。 荼蘼见状,只恐母亲要对自己说起林培之之事,心不觉更是不安。这上下人等,其实早都对林培之的来意甚是了然。但一日不曾揭明,便一日不曾决定。她可实在不愿段夫人在这个时候便将这事给定了下来。段夫人啜了口茶,放下手茶盏,再抬头时,却见女儿坐立不安的模样,不觉一怔,旋即明白她会错了意,不觉笑了起来。 “罢了,娘今儿要说的事儿,并不是你的事儿,你也无需担心!” 荼蘼面上微微一红,微嗔的叫了一声:“娘!” 段夫人笑了一回,这才正色道:“娘是想同你商量一下为你大哥纳妾的事!” 荼蘼正伸手去拿茶盏,忽然听了这话,却是险些一个失手,将茶盏落在地上:“嗄?”她定了定神,好一会才诧然道:“娘怎会忽然说起这个话儿来?”她口问着,心却已百转千回。难不成安哥儿之事终究给段夫人心留下了芥蒂,因此此刻她才有此打算? 段夫人看出她的面色,不觉微微蹙眉:“这事却是你爹的意思!” 荼蘼不可置信的张大了眼:“爹?”季煊竟会过问此事,这可真是让她太过惊诧了。 段夫人道:“娘听你爹提起,说京府内如今有些不安生。家人婆子到了晚间时常吃酒耍牌,办事也不似从前尽心。你嫂子整日里只顾着轩哥儿,大事小事皆不过问。轩哥儿抓周时候,更是出了不少的乱子,弄得你爹心里很不自在,但又不好同你嫂子计较……” 所以,她爹才想给她大哥纳个妾,好协助韩璀管理府内各项事务? 荼蘼忽然便觉得有些哭笑不得。半晌才抿了下唇,问道:“爹如今却是看谁了?” 给她大哥纳妾,按理与她并无干系,也没有问她意思的道理。但段夫人如今却是这般郑重其事的问了,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季煊必是看了她身边的丫鬟。 而她身边的丫头,若说最合她爹娘意思的人,必然不是慧清就是慧芝了。 段夫人显然也觉得与云英未嫁的女儿讨论给长子纳妾的事儿有些过了,不自觉的摇了摇头,她无奈道:“你爹的意思自然是慧清最好,年纪相宜,人又能干。” 荼蘼只好苦笑,半晌道:“按说,慧清与慧芝原是都是娘的丫头,这事爹娘点了头,女儿再无不准之理,只是……”她斟酌着自己的言语:“娘是不是该问问大哥的意思?”她相信季竣邺若知道此事,定然不会同意。若能将这事不动声色的按了下去,那自然是最好了。 段夫人不答,她心里对此事其实也颇有些矛盾,她亦是女人,岂能不懂女人的心思。韩璀这些年的一些举动,确实让她多有不满,可她也为季家生了两个聪明可爱的孙儿。 她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看内室方向。安哥儿正睡在里间,想着孩子,一时更是犹疑难决。 荼蘼见段夫人神情,便知她其实也还不曾下了决心,当即劝道:“女儿虽不知道府内如今是甚么样儿,不过却可以从嫂子的神情看出,她与大哥伉俪情深,并无丝毫龃龉。且嫂子过门至今,不到四年,却已得了两个儿子,安哥儿更是娘的心头肉。至于府内事务。嫂子才刚入门不久,便怀了安哥儿,接着又有了轩哥儿,两个孩子一前一后,她一时顾不到府里,亦是情有可原。依女儿的意思,不若让女儿悄悄提点一下嫂子,看一段时间,再做决定!” 段夫人沉思一下,点头道:“这样也好!你爹原先的意思,是想将慧清给了你大哥,圆房前,先使她喝一碗红花汤,免得日后生出事来。娘心里却只是舍不得这个丫头,她在娘身边这么些年,从来都是仔细妥善,性子又平顺,娘又怎忍心这般待她,故此更犹豫难决!” 以红花配以其他药物,是可以使女子终身不孕的,而这个,纵是在荼蘼不曾学过医术的从前,她也是知道的。甚至直至如今,她都可以清晰的背出那张药方所需的每一样药材及其各自份量。只是她却无法想象此事会生在慧清身上,而她对此竟是一无所知。 荼蘼默默想着,不自觉的打了个冷战,脸色亦变得有些难看。难怪,难怪当年慧清……段夫人见女儿悚然变色,不觉叹了口气,伸手握住女儿变得冰凉的小手:“荼蘼,这话,娘本不当告诉你,只是你如今也不小了,有些事儿,还是早些知道的好!” 荼蘼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低声道:“女儿都明白的!”这些事儿,她从前何尝没有做过。甚至比这还绝的事儿她也都做过,只是,她从不知道,在她家里,竟也有这种事儿。 段夫人见她纤手冰冷,脸色苍白,不觉一阵心疼,忙将她揽进怀里,一面轻抚她背,一面缓声道:“荼蘼,大户人家,这种事儿原就多得很,咱家已算是极干净的了。也正因为这个,爹娘才一直拖着你的婚事,不愿你太早涉入其!唉,若是将来你当真嫁给宝亲王,说不得娘也会给你一张方子,有些事,还是防患于未然的好!” 荼蘼深深的吸了口气,低声道:“女儿都明白的!” 离开段夫人的别院,她忽然便觉得一阵烦躁,更不愿见到韩璀。默默怔了一下,她悄悄的顺着一条小路,往左面的雅筑行去。才刚走了不久,耳便听得有丝竹之声轻轻袅袅的传入了耳,因离得远,便更觉得清雅幽邈,恍若天外之音。 她也不想过去,只在游廊上寻了个不宜为人觉的斜角,靠着廊柱坐了下来。 丝竹清幽,晚风送来时断时续的语声,她甚至能听到季竣灏得意的哈哈笑声:“我不过在南渊岛待了些日子,想不到咱家荼蘼如今竟变得这般的知情识趣了!”旋即是季煊的呵斥声,因离得远,她却没能听清。但很明显的,席上的几人对今晚的安排都极是满意。 她不由的抿嘴一笑,她三哥这性子,可真是…… 山上的气候,原就早晚凉,她才坐了没多久,便觉丝丝寒意侵体而来,瑟缩了一下,她忽然便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这天下乌鸦原就是一般黑,她自己也从不是甚么善心人士,既如此,她又凭什么要求她的家人清白干净。讥嘲的勾起嘴角,她喃喃嘀咕:“这可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却全没注意到,前面席上正有人缓步过来。而她藏身廊柱之后,原是不虞被人现,但此刻忽然开言,却是难免暴露了出来。 那人听了这话不觉怔了一下,旋即了步,有些错愕的唤了一句:“荼蘼?” 荼蘼惊了一下,下意识的探头看了一眼,月色幽暗,她却仍可看轻对面那人,玉冠束顶,月白长衫,粉底皂靴,修长挺拔的身形。她不由的苦笑了一下,觉得这可真是冤家路窄。 林培之显然看清了她面上无奈的神情,扬眉一笑,他戏谑道:“你在这里做甚么?打洞?” 85 心绪如麻 85心绪如麻 荼蘼知他必是听到了自己适才的低语。心不觉有些不舒服,嘴上却是不肯稍稍容让,因略一撇嘴,毫不客气的讥嘲道:“那你又来这作甚,窥人打洞?”不知是出于甚么原因,她每次遇到林培之,总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忍不住的便想反口相讥。 林培之低低一笑,却是不甚在意的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牙尖嘴利的小丫头!” 荼蘼听他语多宠溺,全无丝毫责怪,想着自相识至今,自己似乎也还真没给过他几个好脸色,而他对自己却是一如既往的容让,虽然她一直没觉得自己有多喜欢林培只,但此刻心也不由的生出几分歉疚之意,语气也软了下来:“你是怎么现我的?” 林培之失笑道:“听听这口气,敢情我倒成了千里眼、顺风耳,成日只是瞅着你了!” 荼蘼闻言不觉扑哧一笑:“谁知道你?”一天遇到两次,若说不是有意为之,那便只有叹一声有缘了。不过她可不会承认自己竟会跟林培之有甚么缘分可言。 林培之好笑的摇头道:“大小姐,人有三急。我只是恰好打从这里过,谁知你竟会躲在角落里自言自语的想着如何打洞,偏巧我这人耳朵既尖,酒喝的也还不多!” 荼蘼听他说人有三急,不觉面上一红,这才想起西面雅筑里头原是没有茅厕的,若要解手,自己待的这地儿恰是必由之路,亏自己还以为躲在这里便不会有人现呢。 皱了皱小鼻子,她故意作出一副嫌恶的表情,鄙夷的瞧了林培之一眼。林培之见状无奈笑道:“人生在世,吃五谷杂粮,饮清泉甘醴,岂无轮回,却又值得你做这幅怪样儿!” 荼蘼无语的揉了揉小鼻子,她可不打算跟林培之谈论这种东西。赏他一记白眼,她道:“那你还不快些去轮回,仔细憋死了!” 林培之笑了一回,反问道:“我若去了,回来时,你可还在?” 荼蘼想一想,甚是诚实的摇了摇头:“当然不在了!”她之所以会过来,不过是心情迷惘混乱,想散散心,顺便悄悄来看一看雅筑内的情形罢了,其实却与林培之无关。不过既遇上了。自也不好掉头便走,但若要她留在这儿等他解手回来,那却真是笑话了。 林培之道:“既是如此,那我可就更不能走了!” 荼蘼听了这话,心里却是没来由的一暖,打消了想要离去的主意,重新在廊柱边的栏杆上,她问道:“林培之,这世上有没有甚么人,是你一心想要保护的?” 林培之微微一怔,有些诧然的看了她一眼,稍稍犹豫了一回,他才道:“有!” 他虽答了个有字,但言辞似有闪烁之意,显然并没有深谈的打算。荼蘼察言观色,下面的话,便有些不好问,因住了口,在心细细斟酌着该如何开口。 林培之沉默了一下,见她没有追问,不觉一笑。反主动问道:“你不想知道她是谁么?” 荼蘼便仰起头去看他,林培之的面容安定沉凝,眸却漾着深远的思念孺慕之情。她忽有所悟的轻呼了一声:“是你母亲!”那个号称万妙之源的妙妃娘娘。 林培之笑笑,没有否认,却反问道:“你呢,你又想要保护谁?你母亲?你爹?还是你哥哥?不过我倒是觉得,一直以来,都是他们在保护你罢?” 荼蘼闷闷的叹了口气,这个问题她其实并不想回答,可是却又觉得有些话压在心实在让人憋屈得紧。半晌,她慢慢道:“我希望爹娘能长命百岁,恩爱不渝。希望哥哥们都能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快快活活,远离纷争,然后儿孙满堂……” 林培之只静静看她,月色迷离的照在她的面庞上,她的眼神显得分外明净清冽,嫣红的小嘴抿得紧紧的,尚未完全长开的精致眉眼间是一片远年龄的成熟与坚毅。 一个让人猜不透的、谜一样的女孩子,他忽然想。或者一直让自己不由自主想起她,不曾或忘的缘故,正是这个罢!“那你自己呢?”他问,因为始终没有听到她下面的言语。 荼蘼惘然的偏了下头:“我自己?”重生以后,她几乎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她的生命,其实早在五年前就结束了。如今这一生,原就是因为不知名的意外而捡拾而来。 她只知道,自己不想重蹈覆辙,但却压根没有仔细想过,自己的将来会走向何方…… “我不知道……”半晌。她迷惘的说道。事实上,直到今夜,她才忽然现,自己一直以来都太自以为是了,自以为是的觉得父母兄长会需要自己,觉得自己能够帮得上他们。而实际上,他们都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而有些藏在暗处的东西,她从前压根就懵然无知。 甚至重生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也都还是懵懵懂懂,自以为是的为他们细细谋划着,努力的规避她所知道的一些让人觉得遗憾而不能释怀的事件,直到今日方才南柯梦醒。 就像慧清,当年大哥娶她为妾,想来仍是父亲的意思。因为袁氏嫂嫂身子不好,府内事务乏人打点,可是因为当时袁氏嫂嫂已有了身孕,父亲怕慧清手握府内大权,将来万一得子,难免生出是非,因此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早早使她喝了红花汤…… 可是父亲也没想到袁氏嫂嫂会因难产而过世,而母亲在数年后,更是无缘无故的得了咯血之症而早早逝去。母亲的离去。令父亲一夜白头,没过数年也随之而去。更没人料到慧清意外得知事情真相后,会做得那么绝,以至于她大哥到她服毒身亡前,也再没能有子嗣。 这些事情,从来没有人对她提过,她也就理所当然的懵懂下去。父母无微不至的宠爱,形成了一个牢不可摧的茧,将她紧紧包在其内,看不到外头的丝毫阴暗。 她绽开一个涩涩的笑容,抬头去看林培之:“林培之。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诗?” 林培之不无疑惑的看着她,她脸上的怅惘与伤痛实在太过明显,让他在心疼之外竟觉有些手足无措。顿了一下,他道:“愿闻其详!”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荼蘼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清晰无比的念着。 林培之默然了一下,今夜的这席话,其实让他很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感觉。但他却可深深感觉到荼蘼心的抑郁,知道她并非无病呻吟。伸出手,他轻轻拍了拍荼蘼的手,正欲安慰,却觉手指触处,冰寒入骨,不由悚然一惊:“荼蘼,你冷不冷?” 荼蘼被他一提醒,才觉通体冰凉,不由瑟缩了一下,打了个冷战。 林培之叹息一声,反手握住她的冰凉的小手,荼蘼微怔,正要缩回手来,却不防双手交握之处,传来一股暖洋洋的气息,那股气息沿着她的手腕一路上行自臂,顺着奇经八脉的走向,一路缓缓而行,所到之处,遍体通融舒适,寒气竟是瞬间消除。而她自己体内,竟也有好些零散的气流自各路经脉内纷涌而出,如百川如海一般汇入那道气流之。她心微微一动,忙定下心神,在心默记这气息的走向。那道气息绕大周天迳行三圈,方才停了下来。 她开口正要询问端的。林培之已诧然问道:“荼蘼,你的吐纳之法却是谁传给你的?” 荼蘼怔了一下,毕竟老实回道:“是卢师傅!” 林培之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原来是他!” 见荼蘼看他,他便笑了一下:“他只传了你吐纳的法门,却没传你运功之法,不过只这一些,也够你轻身健体,益寿延年了!其他的,你一个小小女孩儿,不学也罢了!” 他放脱了手,起身道:“天晚了,这里凉,你也早些回去休息罢!天下万事,原就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能强求,更强求不来。小小孩儿,莫要太心重了!” 荼蘼沉默的看着他转身欲去的身影,忽然扬声叫住他:“林培之,多谢你了!” 林培之回头对她一笑,月色下他的笑容洒然带些调笑:“谢可不能光只这一句话便罢,我从今后可是要等着看你的谢意的!”言毕转头,径自去了。 荼蘼扑哧一笑,虽然二人其实并没说甚么话,但她的心绪已莫名的平静了许多。 不管怎样,事情还是在往好的方向展的,娘的身子比从前好了许多,大哥也有了两个活泼健康的孩儿,看嫂子的面色,纵说不上长命百岁,也绝非短命早夭之人。 而慧清,如今也仍在自己身边…… 至于二哥,他也没有娶皖平。 呀!对了,明儿要寻个机会问问大嫂,看皖平可嫁人了没? 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心情变得轻快了许多。转过身,她顺着长长的游廊一路往自己房里走去。却全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一棵桂花树的阴影下,有人正闪身出来。 月色倾泻而下,照出一张清俊从容,却双眉微蹙的俊逸面孔,却是季竣廷。季竣廷默默凝视着妹妹远去的身影,半晌才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这丫头,究竟是遇到什么烦心事儿了?大半夜的坐在这里胡思乱想。唉,这肃亲王与宝亲王两个,她究竟喜欢谁呢?” 86 藕花深处 86藕花深处 第二日,荼蘼再去段夫人房里时。便见着了季煊。 原来季煊自觉自己在时,几个晚辈多少都有些不自在,便吩咐自今日起由季氏兄弟三人好好陪着林培之在庐山游玩,他自己却是乐得陪陪爱妻与宝贝孙儿,偷得浮生半日闲。 因季煊在,段夫人便没有留韩璀用饭,她又不愿厚此薄彼得太过明显,便吩咐荼蘼陪韩璀回自己院里吃。荼蘼答应着,请了安后,便与韩璀带了轩哥儿回了房。厨下显然已得了吩咐,她们才刚回屋,便已送了早饭来,却是四碟小菜、四样点心与一盅碧梗稻米粥。 二人用了早点,荼蘼便笑问韩璀可想出门走走。 韩璀回头看了一眼精神正好的轩哥儿,笑道:“还是算了,轩哥儿最是粘我,一时见不着,便闹腾个没完,不带他不行,但若带了他,却也休想玩得好。倒不如算了!” 荼蘼听了这话,便不由的想起季煊对韩璀不满的缘故,不由微微叹气,苦笑道:“嫂子,我知道轩哥儿是你身上掉下的肉,你疼他爱他,但你也不能一心全扑在他身上!” 韩璀闻言,不由一惊,她原非愚笨之人,又觉荼蘼这话话里有话,不觉极是敏感的看了她一眼,挥退了房内人后,才蹙眉问道:“荼蘼,你想说甚么?” 荼蘼稍一犹豫,还是道:“我听说京城府内务松弛,一入了夜,丫鬟婆子们便聚众喝酒耍牌。轩哥儿抓周那日,更是出了不少的乱子!”她原没打算今儿就跟韩璀说这话,但韩璀既问了,她也就索性顺水推舟,将这事说了出来,试探韩璀的反应。 韩璀心念电转,迅过滤着可能与荼蘼说及此事的人选。 她与荼蘼住在一个院内,自然知道这几日,季氏父子四人忙着招待林培之,都没有太多的时间与荼蘼接触,更不可能说到这个。三兄弟里头。季竣邺断然不会在荼蘼跟前说自己甚么;季竣廷虽是个精细人,但这人性子温润如玉,为人处事颇有君子之风,也不是那种人;至于季竣灏,此人一贯大大咧咧,不问俗务,回京之后,倒有大半时间都在外头厮混,丫鬟婆子便是在他眼皮底下吃酒耍牌,他怕也没那时间去管去问,更莫说其他。 如果不是他们三人……那么…… 世家大族,娶妻第一求的是贤,但对于当家媳妇的要求可不光光只是为家族开枝散叶、添丁进口。还要求能够妥善持家,不使丈夫内外交困。这一点,她自然不会不明白。 韩璀猛地一惊,下意识的咬了唇,默不作声的看着荼蘼。荼蘼叹了口气,低声道:“嫂子,你我从来要好,有些话,我若不同你说。难不成还要爹娘亲自当面同你说不成!” 韩璀慢慢点头,艰涩道:“荼蘼,我该多谢你的!” 荼蘼抿唇一笑,拉住韩璀道:“说甚么谢字,那可就太见外了呢,我们可是一家子呢!” 她知韩璀是个明白人,响鼓不用重锤,因此也只是淡淡一点,并不过分多言。 二人又说了一回话,荼蘼毕竟想着昨儿林培之最后所说的几句话,看看时间已差不多,便辞了韩璀,一路往白鹿书院而去。白鹿书院,依然是老样子,她从后院一个小小的角门进去,穿过一条狭窄的花径,一路直入卢修的书房。 卢修的书房,布置得甚是轩敞,四面书架上,整整齐齐、分门别类的叠放着经史子集。上正是一张硕大的书桌,一贯干净整洁的书桌上,此刻正凌乱的放着几张宣纸,地上,胡乱的抛散着几个纸团。卢修这人,其实是有些怪癖的,至少,他的书房从来便是自己亲手打理,极少假手他人。而能进这个书房的人,也实在并不多。 荼蘼有些错愕的站了一会。慢慢的走过去,弯腰捡起地上的纸团,打开看了一看。 藕花深深处,一叶小舟穿行其间,红花翠盖之,隐隐露出一个少女的半个身子,少女长垂髫,手持橹,衣袖高高挽起,皓腕纤细优雅。不蔓不枝的荷茎隙缝间,依稀现出一双美得惊心动魄的赤1u玉足。画还没有画完,不过即使画完了,也还是不能看到那个少女的面容,但是那简单流畅的几笔,却可使人想见那个少女国色天香,灵韵天成的模样。 荼蘼沉思的抚摸着手画纸,卢修从来不曾娶妻,她也曾好奇的问过,他却只是淡淡一笑,并不作答。这个少女,就是他年轻时的意人么,她胡乱的想着。 在书房立了一会,她将手那团画依样揉好。依然抛在地上,回身出了书房,将门关好。才刚出门,便见卢修的丫鬟宝環提了食盒过来,她上前笑道:“宝環姐姐!” 宝環瞧见是她,倒吃了一惊,笑道:“姑娘今儿来的可早,不过先生他昨儿喝多了,回来后,又在书房里待了好半日才回房,此时却是刚醒。我整治了些醒酒汤,正要送了给他!” 荼蘼笑道:“原来如此,我道今儿怎么没在院子里见着他呢,他可是最爱秋天了!”说这话的时候,她心里忽然便跳了一下,想起昨儿林培之似乎说过,他的母妃最爱的也是秋天。 宝環道:“可不是,今早我进房服侍他时,他还忽然冒出一句甚么‘沉醉不知归路,误入藕花深处……’将我唬了一跳,待要过去请他起身,他却又睡了!” 荼蘼闻言,没来由的便想起那幅画来,不觉一阵心虚。她并非好事之人,更无意窥探卢修的私隐,适才那画,她更是决意不对任何人说起。当下笑道:“昨儿我嘱人多备了些时鲜的鲜藕、菱角,想来先生吃了那个,忽然便忆起江南水乡风情了!” 宝環有些错愕的睁大了眼:“可是先生一贯很少吃那些东西,说是不合胃口!” 荼蘼怔了半日,才勉强笑道:“是么,我竟一直没有注意过!” 宝環认真点头:“不过先生虽不吃,也不禁旁人吃,姑娘又是难得才会陪先生用一回饭,哪里便会注意这些小地方!”她说着,却又想起正事来,因看了一眼食盒,笑道:“醒酒汤都快要冷了,我得先给先生送去,便请姑娘在院里略坐一回罢!” 荼蘼点头应了,便慢慢的走到院子左面葡萄架下的软椅上坐了。这葡萄也不知是卢修从何处寻来的异种,生得颗颗硕大饱满,粒粒紫晶剔透。山里早晚甚冷,这几日,已有了早霜,那葡萄上便也罩了一层霜痕,看着愈引人馋涎欲滴。 秋风吹过。葡萄架上便有一片半枯的葡萄叶打着旋儿的在荼蘼身前飘落,她伸手接住,轻轻一捏,那叶子便出一声脆响,散了开来。这里原先只有一张软椅,她来了后,卢修便使人又做了一张软椅,又在两张软椅之间,置了一张石桌。 每值春秋之时,便常坐在葡萄架下,或对弈、或说笑。深秋里头,往往便是一盆洗的干干净净的葡萄,一壶清清爽爽的云雾茶。荼蘼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数年相处,卢修在她心早已是亦师亦父亦似友一般的存在,她一直以为卢修是个然物外,潇洒飘逸的人物,直到今日,她才忽然现其实卢修一直过得也并不开心。 “大清早的,怎么就叹上气了?”一个平缓温和的声音带笑响起,却是卢修。 荼蘼闻言,不觉展颜一笑,抬头看向说话的方向,顽皮笑道:“我在想,这葡萄怎么还没成熟呢,每日里看得见却吃不着,这滋味,可真是叫人好生的不耐烦!” 卢修哈哈一笑,缓步过来:“馋嘴的小丫头!”他今儿穿了一身淡青色儒衫,宽袍大袖,走动起来,衣袂飘飘,儒雅之外更是平添几分出尘洒落之气。 荼蘼甜甜一笑,问道:“卢师傅用过饭了,这么快?” 卢修在她对面坐了,摇头道:“人老了,不用了,昨儿高兴,一时多喝了几杯,早起竟觉得头有些隐隐的疼,喝了醒酒汤后,便也不想吃甚么了!” 荼蘼抿嘴一笑,还未及说话,却见宝環已送了茶来。 卢修一面喝茶,一面道:“今儿怎么又来了,你爹昨儿还特意叮嘱说,说你如今也大了,请我莫要再纵着你,更不许你常去医馆!” 荼蘼听他说起这事,不觉皱了皱小鼻子,露出一副委屈的模样来。卢修见她那副样子,不觉失笑起来:“不想被你爹管,就早些嫁人罢,嫁了人,你爹就再不好管你了!” 荼蘼撇嘴抱怨道:“卢师傅平日从不帮人出主意,一旦出了主意,不是极好的主意,便一定是极差的主意!” 卢修闻言哈哈笑道:“那这次卢师傅出的主意却是哪种呢?” 荼蘼乜斜着他:“卢师傅觉得呢?” 卢修失笑摇头:“怎么,宝亲王不好么?”虽然卢修言语淡淡,荼蘼却可以明白的感觉出卢修对林培之的欣赏,那种欣赏里头甚至包含着些许疼爱。 因此他这么一问,倒让荼蘼好一阵诧异,她歪头仔细观察着卢修,半晌才问道:“卢师傅,昨儿林培之给你灌了甚么迷汤,你居然会替他说话!”—— 抽空溜上来说几句,看到亲们普遍反映进度慢,自己也挺无奈的 不是不想加快进度,可是觉得太多东西还没交待,真是比较头痛 看来俺还没老,就已经很唠叨了。 哭泣着下去反省加睡觉。 87 世间寂寞岂独我 87世间寂寞岂独我 “卢师傅,昨儿林培之给你灌了甚么迷汤。你居然会替他说话!” 卢修佯怒的瞪了荼蘼一眼:“鬼丫头!满口只是胡言乱语!” 荼蘼咯咯一笑,因借势岔开话题,问起卢修从前教她的那种吐纳功夫。卢修听她忽然问起那事,不觉一怔,诧异道:“你怎会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荼蘼皱一皱鼻子,答道:“我也不瞒卢师傅呢,昨儿我其实悄悄过去雅筑看了看你们,想知道你们对酒宴还满意不,却不巧被林培之瞧见了……” 她知道若想要卢修如实吐露,自己遮遮掩掩必是不能达到目的的,因将林培之为自己取暖的一应举动言语一一仔细的说了出来,只是其他言语却是只字未提。 卢修听得完了,不由一笑,略带深意的看了荼蘼一眼,道:“原来如此!他既说了,我自也不瞒你,我传你的功夫,确是最上乘的内家功夫。不过你毕竟是女子,为的不过是强身健体,将来好益寿延年,养生驻颜。因此只学上部的吐纳功夫也就够了!” 荼蘼小嘴有些不满的微微翘起,道:“我若是想学下部,卢师傅可肯教我么?” 卢修笑着摇头道:“你若能说服你爹,我便教你又何妨!” 荼蘼一听这话,便知是他有意推托,不免轻哼一声,洋洋然道:“你不教便不教,昨儿林培之为我行功运气时,我已将他的行功路线都记了,你不教,我也会!” 卢修闻言,不由生生惊出一身冷汗来,赶忙道:“你这丫头,可千万莫要胡来,这行功之法,极为细致精妙,若是稍有差池,轻则偏瘫,重则神经错乱……”他说到这里,却忽然现荼蘼正歪头望他笑,了然之余心不觉又是好一阵无奈。知道这个丫头是拿准了自己素来疼她,断然舍不得她胡乱练功以致损及自身,因此才特意的拿了这话来压自己。 叹了口气,他无奈道:“罢了罢了,我教你便是,你这丫头,真是愈鬼灵精了!”偏偏自己心总是舍她不下。他默默凝视着荼蘼娇美可人的面孔。心没来由的便是一痛,当年……若是自己能早下决断,如今只怕早已儿孙满堂。而自己的膝下,想必定会有一个如荼蘼一般甜美标致又贴心可人的女儿罢!如此一想,他的心不觉又软了半截。 卢修既已下了决心,也就并不犹豫,将行功运气的法门一一传了给荼蘼。荼蘼原就聪慧非常,这些年精研医术,对于人体的奇经八脉、各处大穴早已了如指掌,学了起来,自也是举一反三,迅快无比。卢修见她这般颖悟,心也自欣然不已。 待到教完了,又帮她理顺脉络气理,他这才嘱咐道:“我早知你已将吐纳的法门教了你爹娘还有竣廷,不过这行功运气之法,却是断然不可胡乱传授。”想了一想,他又道:“你回去以后,可以觑空问问竣廷,若他有意要学,便令他这几日来找我!” 荼蘼忙答应着。她巴巴的跑来学这个,其实倒也没想太多,只是觉得这股暖流到处,浑身暖洋洋如浴温池,却是怯寒去病的最好法子。她又想着母亲的身子这些年虽好了些,但季节转换之时,一时不慎,仍会染上风寒,这才动了念头要学。至于其他,却压根没想过。 她的这个念头,卢修却哪里知道,他只以为荼蘼从旁人口得知内家功夫的玄奥之处,因此一意想学,并不知道她是抱着这等孝心来的,否则焉肯这般轻易便传了她。 耽误了这么回子,时间早已到了下午。好在荼蘼早已料到今儿未必能在午时前赶回别院,因早早嘱咐了慧清,现下也并不担心。陪着卢修用了午饭后,又下了两局棋。 这之,她几次都想启齿问及那张揉皱的画纸,却终于还是没有开口。 每个人总有自己不愿提及的往事,便是她自己,又何尝没有。 她瞧见卢修在秋日的暖阳下因她的耍赖悔棋而朗朗大笑,显得分外年轻的面容洒脱而俊逸,眼底深处却有着一抹深藏不露的寂寞,心忽然便觉得有些酸酸的。 世间寂寞岂独我,不过是伤心人各有怀抱罢了…… 夕阳西行的时候,荼蘼这才恋恋不舍的辞了卢修出门,一路缓步往家走去。转过一道山坳。前面便已能隐隐见到自家别院的重楼朱檐,她正欲加快脚步,却忽然听到右边有人叫她:“荼蘼,荼蘼……”听声音,却是她三哥季竣灏。 她诧异的回头望去,却见漫天的夕阳金辉,正有三条人影急急的向她行来。她定睛细细一看,却是林培之与季竣廷、季竣灏三人。三人走的都甚快,不过片刻,便已到了她跟前,她这才迷惑问道:“二哥、三哥,大哥呢,怎么没同你们一起?” 季竣灏嘿嘿一笑,道:“宝亲王知他惦记大嫂和轩哥儿,早早的便放了他回去,反正有我们两个陪他在山里游玩,却也够了,不差大哥一个!” 荼蘼哦了一声,这才正正经经的对林培之裣衽为礼,唤了一声:“殿下!” 私底下,她可以毫不客气的直呼他的姓名,甚至冷嘲热讽,但当着两个哥哥的面。却还需循规蹈矩,温雅大方,殊不失大家闺秀气度。林培之带笑凝视她,夕阳的金辉洒了他一身,便连他的眸子似乎也染上了一层金边。只是眸底隐隐显现的嘲谑与调侃,让她见了不觉有些气恼,一个控制不住,便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林培之吃了一记白眼,也不生气,反而笑道:“荼蘼这是从哪儿来,白鹿书院么?” 荼蘼答应着。经过了昨晚之事,她对林培之已无多少抗拒之心,不过这也并不代表她就会接受他。泛泛的同林培之说了几句庐山美景,她便一指西山斜阳,笑道:“天色已不早了呢,我们还是快些回去罢,二哥,我脚有些酸,你来扶扶我!” 季竣廷正立在一边,仔细观察妹子与林培之的表情,试图寻找到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忽然听见妹子叫,便也从善如流的走了过来,嗔责道:“你今儿走了多少路?怎么脚也酸了?” 荼蘼抬头甜甜笑道:“也没走多少路,只是忽然觉得脚酸而已!”因顺势搭了季竣廷的手,半靠在他身上。季竣廷朝林培之歉意一笑,扶了妹子在后头慢慢走着。 因有荼蘼在,四人也没自正门进去,只从一处小小角门进了别院。季竣廷向林培之告了罪,一路扶着妹妹进了后院。荼蘼眼见林培之与季竣灏去得远了,便放开了手,行止自如的走到前头沧浪亭内坐了。季竣廷早知她是装的,也不意外,便过去在她对面坐了。 “说罢,有甚么事儿要这般单独的同我说?”瞪了荼蘼一眼,季竣廷开口问道。 荼蘼抿嘴一笑,便将卢修的话如实转告了他知道。季竣廷听了,不由蹙眉深思了片刻。荼蘼见他表情甚是凝重,反觉诧异,便问道:“二哥,你这是怎么了?” 季竣廷抬头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这才开口道:“卢师傅传你的那吐纳功夫,只有一半,我其实早已知道了!”见荼蘼呀了一声,颇有些不可思议的望着他。季竣廷不觉一笑,道:“你忘记了,你教我们那吐纳功夫时,竣灏也知道!” 季竣灏自幼在武当山长大。学的正是武当嫡传的内门心法。 因此他在第一眼看到荼蘼抄录在纸上的吐纳功夫时,便已瞧出了这是一门极上乘的内功心法,只是内缺了行功运气之法,并不完整。他原不是精细之人,见这功法残缺,虽觉可惜,却也不愿拂了妹子的兴致。而且这功法又确有养生之效,他也就没再多想。只是后日见季竣廷也跟着练习不辍,甚是上心,终是忍不住将事情对季竣廷说了。 他的意思是这功夫虽好,毕竟残缺不全,父母妹子练练,倒也有些强身健体,益寿延年的功效,季竣廷练着,却是不免有些可惜。他甚至提议,若是季竣廷愿意,他倒是可以禀明师门,得了允准后,将武当练气法传给季竣廷。季竣廷想了一回,却还是拒绝了,且言明,他其实并没有练武的打算。季竣灏听了,也就不再强求。 不过对于这种功法,他毕竟还是大大的慨叹了一番,说这功法若是完全,其精妙处怕是绝不下于武当正宗练气之术。在闲着无事的情况下,他甚至还拿了好些的江湖传言,武林秘辛出来,眉飞色舞的同季竣廷讲了,其不乏夸大失实之处。说到最后,更是捶胸顿足,直恨自己不曾生于江湖之上,倒是弄得季竣廷好一阵无可奈何。 他模仿着季竣灏的口气,将那些话语一一说来,直将荼蘼逗得笑个不止。 兄妹二人已有许久不见,季竣廷虽回来了几日,但也并没有太多时间与荼蘼单独说话,二人一时说得兴起,竟是丝毫不觉日落西山,暮色已临。荼蘼一面笑,一面想着该不该见今日在卢修书房意外所见的图画告知季竣廷,却见那边有个熟悉的人影匆匆过来。 她细细一看,却是慧芝。慧芝忙忙的走过来,行了礼后,才道:“二爷、小姐,都这个时候了,老爷夫人都在等着你们用饭,你们怎么却还在这里聊天?” 荼蘼抬头看一看天色,不觉哎呀一声,急急起身道:“怪我,都忘了时间了呢!” 季竣廷也匆匆起身,谢了慧芝,便要往前头去,才刚走了几步却又被荼蘼叫住。他回头望了妹子一眼,会意的笑,道:“放心,我明儿必会抽空去见见卢先生!” 88 季煊的心愿 88季煊的心愿 次日,季竣廷果真去了白鹿书院一回。对于此事。荼蘼也没太多过问。又过了几日,便是秋佳节,因有林培之在,季煊便索性邀了卢修同来别院过节。 是夜,月色皎净,群星失色。季家花园之,摆了两桌,一桌女眷,一桌男子。 此时秋蟹正肥,众人喝酒吃蟹赏月,倒也颇为热闹。因安哥儿喜吃蟹,轩哥儿也在一边闹着要吃,荼蘼怕他二人食了这大寒之物,次日闹起肚子来,便特意使人熬了红糖姜茶,逼着二人喝。安哥儿被辣的眼泪汪汪,频频吐舌,却还是止不住嘴馋,逗得荼蘼直笑。 段夫人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只得一个劲的叫他少吃些。 轩哥儿还小,更是不堪。在一边挤眉弄眼,只是嘶嘶吐气。倒让韩璀心疼不已,忙命丫鬟将桌上一盘蟹都撤了下去,另切了月饼来哄着他。 慧清偏在这时煮了杏仁茶来,安哥儿见了,当真如获至宝,忙捧着杏仁茶专心喝着,坚决不看一眼姜茶。荼蘼见他也喝了不少了,倒也并不过分相逼,笑了一回,也就罢了。 因有两个孩子在,段夫人也无意耽误太久,才刚过了初更天,看完月亮,便带了孩子回房去了,荼蘼便也早早回了自己的院子。这几日,段夫人早吩咐家下人收拾了隔邻的院子,让季竣邺夫妻搬了过去,因此她的院子在热闹了几日后,重新又安静了下来。 荼蘼回屋后,却是惊诧的现,今儿竟是格外的安静,整个院子里,除桂花树上吊了数张气死风灯,屋内一灯如豆外,竟是宁静的没一些声气儿。她有些诧异的回头向提着灯笼为她引路的慧清道:“今儿这是怎么了,那些丫头都去了哪儿?” 慧清笑道:“小姐忘记了。您房里的丫头,前几日已拨了几个去大爷的院子伺候,人原就只剩七八个了。今儿秋,几个小丫头子又早早同我唧咕了,说是想要凑些份子,姊妹几个一块玩耍一回。我想着今日必有家宴,怕也不会太早回来,就允了。却没想到初更天居然就先回来了,您先进房略坐一回,我去叫她们!” 说着话的当儿,二人已进了房,慧清忙挑亮了灯,又取了铁钎子,拨了拨屋内的火盆,又添了几块又添了几块素香进去。见屋内已渐渐暖和起来,这才为荼蘼除去身上披的淡青色夹棉斗篷。山上早晚甚凉,这几日天气虽极晴好,但晚上却仍需燃个火盆取暖。 荼蘼见慧清正要出门,忙摆手道:“不必了,只由得她们去罢!难得一个秋,便让她们好好耍耍。是了。我记得今年买了许多蟹来,一会子你去厨房看看,若还有多的,便再蒸些,送去给她们一同尝尝!若有多的菜肴,也一并攒个食盒给了她们!” 慧清答应着,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因道:“我若去了,小姐身边可就没了人了……”原来段夫人毕竟放心不下儿子,又见他夫妻二人跟前只跟了一个芸桦与一个养娘,却要服侍两大一小三口儿,便又将慧芝暂时放在了他们院子里,照应一二。 荼蘼摇头道:“不妨事的,今儿月色好,我正想一个人静上一静,看看月色。” 慧清见她语声淡淡,举止气度却自令人折服,到了嘴边的话一时竟说不出来,硬生生给噎了下去,默不作声的行礼退下,径往大厨房去了。荼蘼见她去了,不由微微一笑,在房里坐了一回,终究无趣,便起了身,走到廊下,默默仰头去看月色。 墨蓝天上,一轮明月正自清圆,几点星子散碎。竟是看不到一丝云。她立在廊下,了好一回怔,心便不由的有些挂念起邢二妹来。她正想着何时能寻个机会去武昌看看才好,却忽然觉得院子里有人影轻轻晃了一下。 饶是她胆量素来不小,却也是不由的惊了一下,几乎便要惊呼出声。好在那人倒也精灵,见她一惊,便已急急开口道:“别叫,是我!” 荼蘼闻声,不觉一阵愕然,半晌苦笑道:“林培之,你怎么竟敢私入我家内院?” 月色清淡,桂树阴影之下,却缓步的走出一人来,青衣素淡,人如玉树,果是林培之。听了荼蘼的话,他倒也并不惊慌,只笑道:“岂不闻窃玉偷香,若不夜入,却要如何下手?” 荼蘼哭笑不得,只得问道:“你怎么不吃酒了?” 林培之笑道:“酒可以日日吃得,内院却不是时时都是这般清净无人的。若不趁此机会。再等下次,却又不知是猴年马月了!” 荼蘼听他出言轻薄,不觉微怒的瞪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这院子里,今儿无人的?” 林培之微微一笑,走过来,在她左面的上风处站定了,有意无意的替她挡住了丝丝侵袭而来的寒风:“你忘记了,我可并不是一个人来这庐山的!” 荼蘼怔了一下,这才想起,林培之来时,身边还带了两个丫鬟。四名侍卫。想来必是那两名丫鬟与自己屋里一众小丫头子们打成一片,刻意哄了她们今晚吃酒玩耍。 抿了抿唇,她不由想着,看来自己屋里的这些丫头婆子,也到了该好好整治的时候了。 不过虽然林培之这般的处心积虑,她却还是认为他并不会对自己不利,静默了片刻,她才开口问道:“你这般苦心安排,是有甚么事儿么?” 林培之道:“倒也没有旁的事儿,只是想同你说一声儿,这几日,我便要离开庐山了!” 荼蘼轻轻的呵了一声,半晌无语。风从上来,带来一阵浅淡的酒气,刮在面上有些微微的寒意。“一路顺风!”好半晌,她才吐出这么四个字。 “你只有这四个字想对我说么?”林培之轻笑的问了一句。 荼蘼仰起头去看他:“殿下还想听甚么呢?” 林培之默默看她,皎净的月色清淡的落在荼蘼面上,她的面容安宁而优雅,竟是寻不到一丝稚嫩之色,清凌凌的眸子更是深邃宁静,有种奇异的从容淡雅。叹了口气,他不自觉的伸手轻轻抚了一下她的面孔:“小荼蘼,有时候我真觉得你不像才只有十二岁!” 荼蘼没想到他竟会动起手来,微微惊了一下,她下意识的退了一步,有些戒慎的看他。 林培之摆了摆手,道:“不必担心,我不会对你不利。今儿我来只是想告诉你,我要走了,而且最近两年,也不打算回京。至于庐山……”他笑了笑:“庐山,我应该也不会再来了。荼蘼,我曾隐约对令尊透露过我的心意,你可知道令尊是如何答我的么?” 荼蘼下意识的追问道:“如何答你的?” “他说,他只有你这一个女儿,自打落地以来,便视为掌珠、爱逾性命。如今他最大的心愿。便是为你寻一个合宜的夫婿,两口儿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荼蘼怔了半日,也没弄明白父亲将这话说给林培之听的用意。林培之看出她愣神的模样,不觉又是一笑,重复道:“他说,要为你寻一个合宜的夫婿,两口儿白头到老!” 他刻意加重强调了“一个”与“两口儿”这两个词。 荼蘼轻轻的啊了一声,心也不知是个甚么滋味儿,好半日才轻轻道:“我爹……他,是这么说的么?” 林培之便点一点头。 二人默默站了一会,荼蘼才道:“林培之,多谢你!” 多谢你将这话告诉我,有了这话,我才知道,爹娘原是这般疼我,这般的为我着想,只是可惜,我从前只是一意孤行,从不肯多想一想。 林培之一笑,温和道:“荼蘼,待你及笄之时,我再来见你一面,可好?” 荼蘼诧异的抬起头来,双眼只是一瞬不瞬的看着他。林培之带笑将手伸了出来,荼蘼见他又抬了手来,便下意识的闪了一下。林培之却也并不在意,只为她抿了抿鬓边垂落的一缕散:“等你及笄之时,我再看来看你!”他重复的说着。 说得完了,便又从怀取出一串莹润光洁,浑圆可爱的珍珠来:“这串珍珠是我这次来时,打算送你的礼物,这次你可不许再随意送给旁人了!” 荼蘼听他说起上回那串黑珍珠,心也不觉有些虚。凝视那串珍珠许久,她终于还是伸手接了过来,珍珠入手微温,显然林培之将它贴身放置,已有好一刻的时间了。 她捏住这串珠子,一时竟觉得自己面上有些微微热。 这个,该算是一种表记了罢!便是前世,也从来无人会在暗夜无人之时,送她这等东西。纵然亲密如林垣驰,在订下亲事后,他也从来不曾有过这等幽会赠物的举动。 她下意识的捻动着手的珠串,心慌之外,却还另有一种说不出的悸动感。 林培之见她收了,这才放下心来,因调侃道:“收了我的东西,怎么你却全无表示?” 荼蘼正自心慌意乱,忽然听了这一声,却不由的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儿的下逐客令道:“天晚了,孤男寡女独处一地,却是于礼不合,殿下请!”言毕急急便要回屋。 身后传来林培之的一声轻笑,荼蘼旋即觉得髻一松,急急抬手一摸,这才觉自个儿上一只碧色流传,通透可爱的碧玉玲珑簪已被他拔了去:“你……” 林培之笑意莞尔,眸却略带促狭之意:“夜深天寒,小姐请快些回去睡罢!” 荼蘼看他面色,便知他也不怕与自己纠缠,只得跺一跺脚,掉头回房去了。 89 计较 89计较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秋过后的第二日,卢修便送了帖子来,要请季煊父子与林培之同去白鹿书院用饭,算是回请。季煊等人倒也没有推辞,下晚时分便自去了。 荼蘼陪着段夫人与韩璀及两个孩子一同用了晚饭,便早早回了房。慧清为她取下上钗环,整理入匣,略一翻看,不免诧异问道:“小姐,这钿盒里怎么少了一只碧玉玲珑簪?” 荼蘼略有些心虚的嗯了一声,淡淡道:“昨晚你去了以后,我闲着无事,便在院子里走了几步,不慎从树下过,被树枝扯了一下头,把那簪子跌成了几截,我看着心里有些不自在,又想着碎碎平安,便将它丢进了西面的荷池里头祈福去了!” 慧清呀了一声,面上现出惋惜之色:“可惜了的,那可是上好的碧玉呢。便是折了,也能寻人磨一磨,另制一根嵌宝碧玉簪呢!”昨儿她回屋的时候,荼蘼已自己梳了,卸了簪环,因此她也就不曾注意,今晨起身,又急着去段夫人房里请安,她自也不好忙里添乱。 荼蘼只得白了她一眼,微嗔道:“罢了,我们家,哪里却在乎那点东西,扔便扔了罢!” 慧清想想,觉得也有道理,不禁一笑:“也是呢!”因笑着指一指拣妆盒内多出的那一串珠链道:“这串珠子虽不及上回的黑珍珠,看光泽却也是上上品呢!”上次的那串黑珍珠,她是知道来历的,如今林培之正在庐山别院,这串珍珠的来历,她自然也能猜出一二来。 荼蘼见她接二连三的提到这个,不禁有些头痛,只得叹道:“好一个饶舌的丫头,这珠子是三哥从南渊岛带回来的,昨儿才想起来,偷空给了我的,你自好好收着便是。” 她口强辩着,面上却仍是不由的有些热。慧清抿嘴一笑。簪子的事儿,她原先倒是没有多想,但是联系上这串珠链,却又让她怎能不多想。她在季家这许多年,别人不知,季家几位爷的性子,她还不知道。这位三爷素来将妹子当作宝贝一般,何况他从来就是个最沉不住气的人,但有些东西,总是迫不及待的便要拿来卖弄,又怎可能藏到昨儿。 荼蘼看她面色,便知她并不相信,不过这刻儿,她也实在没多少心情去圆谎。嗔了慧清一眼,她伸手一推慧清:“我累了,还不快去取水来,没的在这里饶舌不止!” 慧清嗤的一笑,知道再说下去,她难免便要翻脸,便也不敢多说,乖乖的退了下去。 荼蘼见她走了。这才轻轻叹了一声,以手支颐,默默坐在妆台前起愣来。菱花铜镜清晰的映出她的影像,那是一张仍显得青涩稚嫩的精致面容。纵不用黛亦显得浓淡合宜的眉,明净澄澈的眼,小巧的鼻与嫣红微翘的唇,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面容,有些红…… 她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心却蓦然的想起了一张清俊而不失精致的面容,那是冼清秋。 林培之,你跟冼清秋究竟是何关系?我如今,真是愈来愈糊涂了……—— 主屋的房内,段夫人斜倚在软榻上,榻边不远处,一只暖炉烧得正旺。整个房内,另外还烧了好些火盆,映得房内暖融融的,没有丝毫的寒气。 月琴从里头蹑手蹑足的出来,段夫人抬头望了她一眼,低问道:“安哥儿已睡下了?” 月琴点头道:“哥儿已睡了,想是今儿玩得累了,才刚安置下,便睡熟了!” 段夫人点头吩咐道:“我这里倒不用人,你只好好陪着他罢!这孩子夜间最是黏人,倘或醒了,见不着人,又要闹了!” 月琴一怔,忍不住道:“可是……” 段夫人温和道:“外屋还有人守着,我若有事。只叫她们也就是了!” 月琴知这位夫人虽性子温和,但决定了的事,却是连老爷也要听她几分,因不敢再说,只走过来,为段夫人换了茶水,又拢了火,加了香,这才回了偏房。 段夫人看她动作俐落,举动轻巧,心不由更是喜欢。 安哥儿出生前,府里头虽也有几个家生奴才得了孩子,但她看了家这些媳妇,却都不甚满意。不是觉得生得不好,便是粗手笨脚的,看着便不像会伺候哥儿的。不得以下,只得寻了人牙子来,使她们找些合宜的人来。看了七八家人牙子带来的媳妇,三四十人里头,她才挑了三个,留在身边看了些日子,这才选了月琴,这些年看下来。这人还真是选对了。 月琴走后不多久,她听到外屋有动静,便起身迎了出去。见果是季煊回来了。昨儿秋,季煊兴致高昂之下,颇喝了几杯,今儿便有些不胜酒力,因早早的告退了回来。卢修原不是好饮的人,又是个喜欢点到为止的,因此也没过分挽留。 段夫人上去,替他除下身上的大氅,笑道:“今儿回来的可早!” 季煊哈哈一笑。段夫人便唤丫鬟打了水来,服侍他净面漱口。进了内室后,她便亲至一边,沏了上好的云雾茶来。季煊接了茶,长长的叹了口气,笑道:“还是家里好呀!” 段夫人带笑白了他一眼,心却觉得暖洋洋的。季煊喝了口茶,放了茶盏,靠在椅背上,稍事休息,这才道:“今夜宝亲王已正式向我辞行了!” 段夫人轻轻呵了一声,面上现出诧异之色来。季煊又道:“我自也挽留了他几句,他却只是微笑,说荼蘼及笄之时,请我务必记得下张帖子给他!” 段夫人沉思了片刻,慢慢问道:“上回我关照你说的事儿,你可曾对他提起?” 季煊笑道:“夫人下的令,为夫哪敢不从!前儿他探我口风时,我已说了。只是他当时并没给我肯定的答复,我看他似乎是要思量的意思,便也没对你说!” 段夫人微微蹙眉,半日问道:“依你看来,他可有应允的意思!” 季煊敛了笑意,认真道:“这些事儿,允又如何,不允又如何。他如今还没娶到人,便是在我夫妇二人面前大包大揽的一口允了,难不成你还打算让他立个字据?这往后的数十年,毕竟还是他两口儿自己过,他将来若纳了妾,我们还能去王府大吵大闹不成!” 段夫人不答,半日才闷闷道:“我只有荼蘼这一个女儿……” 季煊慢慢道:“我知道你不舍得荼蘼将来受委屈,但这事,便是放在普通人身上,一时半会的怕也不能答应了,更何况他堂堂亲王之尊!” 段夫人不语,她何尝不知道这事确是有些强求了。 季煊又道:“其实若荼蘼平凡些。我倒也不会这般费心了。只等她再大些,我替她寻个家世寻常的女婿,厚厚的陪嫁一番,倒也不怕那人敢翻了天。只是……” 只是女儿这般出色,他又怎忍心给女儿随意寻个男人,便将女儿嫁了出去。 段夫人闻言,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这事先搁着罢!荼蘼如今也还小,若依我,她要嫁人怎么也得到十六以后,不,最好是十八……” 季煊听得一阵好笑:“罢了罢了,别人嫁女儿只陪丫鬟也就够了,我家嫁女儿,只索将岳父岳母一并陪了去,也省的你一会子不舍,一会子又担心她受委屈的!” 段夫人骤闻此言,也是一个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因嗔了他一眼:“满口胡言乱语!”季煊呵呵一笑,见爱妻笑靥如花,不由心一热,伸手揽住爱妻的肩,低声笑道:“其实我还有好些疯言疯语想说,只是不知你愿听不愿!” 段夫人面上一红,狠狠瞪了他一眼,却终是没有推开他—— 林培之虽早早辞行,但季煊毕竟又留他住了些日子,直到八月将近,这才放他离去。 林培之去后不多久,季竣邺夫妻便也启程返京。安哥儿已与父母熟了,又舍不下已会说些简单言辞的轩哥儿,毕竟哭了一场,几乎便要跟了走。只是回头再看看祖父祖母与姑姑叔叔,却又是好一阵不舍,哭闹了一番,这才依依别了。韩璀心虽也舍不得他,但这个时候,她更不愿惹的公婆不悦,只是强自忍了眼泪,不敢去看安哥儿。 段夫人心里其实也舍不得儿孙,只是自己身边已有了安哥儿,若再将轩哥儿留下来,却是连她自己都觉有些对不住韩璀。送了季竣邺夫妇走后,毕竟闷闷不乐了几日。 季煊见她这般模样,心倒是不由的生出其他想法来。有一日便寻了机会问她可愿回京。段夫人料不到他会忽然问起这个,不由吃了一惊,讶然道:“你想回京了?” 季煊沉吟了片刻,慢慢道:“当日之所以离京,是因我那时圣眷颇隆。廷儿又被誉为京内第一才子,灏儿学武,在虎贲里头,也算是声威赫赫,惹得不少人注目。我想着树大招风,便有心想避一避。如今躲了这几年,眼看着你身体也好了许多,府内由璀儿理家,我这心里也实在有些放不下。况荼蘼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宝亲王那边虽有意,却也不曾定下来,我们也不能指着他一个。我想着,也该是回京的时候了!” 段夫人沉思了一下,问道:“你打算何时回去?” “等明年过了夏天罢!”季煊笑道:“今年过了,荼蘼便是一十三岁了。明年回京,必有好一阵的忙乱应酬,等忙乱完了,便也该到了年节上了,那时荼蘼便是一十四岁。便是立即有了合意的人家,这一来一去,三书六礼下来,她也就该及笄了……” 段夫人沉思的点了点头:“也好!” 90 返京 9o返京 季煊的打算,段夫人也并没对儿女说起。林培之去后。荼蘼与季竣廷、季竣灏的生活也就恢复了从前的样子,荼蘼毕竟不想父亲不快,加之山上到了深秋以后,天气便愈的冷了下来,又接连的下了几场雪,白鹿书院医馆她便也难得去一回。 倒是季竣廷,往白鹿书院的次数愈的多,且每日早出晚归,竟比从前还更上心。荼蘼心诧异,不免问了起来,他也只是笑了一笑,说卢修在教他剑法。 荼蘼听了,便也不再多问。大乾一朝,人习武者在所多有,虽大多是些空架子,耍起来却也颇可看得。而十八般武器之,剑乃君子之器,更为人钟爱。 季竣廷早年也曾习过两套简单的剑法,因此她也不以为意。 何况冬季日短,她又颇为畏寒,虽说这几年练了卢修所传吐纳之法。身体好了不少,也不似往日非得裹得厚厚实实才敢出门,但深心里对朔风怒吼的冬日却还是颇存了几分畏惧,因此也就懒得出门,只日日窝在房内。有时偶尔见了那串珠链,也会怔怔的出一回神。 弄到后来,终至心烦郁,索性又令慧清将那珠串给压到了箱笼底下去了。慧清听了她的吩咐便只是笑,但终究不敢违拗她的意思,依然将东西收了起来。荼蘼见她动作俐落的收拾着箱笼,忽然便想起慧纹来,心不免也有些伤感起来。 到了年底,慧清也就满十八岁,转过年去,就是十九岁,她暗暗的想着。季家内院的丫鬟,一般到了十八岁,便由主子作主,在家下寻个合宜的人选配了。也有那深得主子喜爱如慧纹者,还卖身契且陪份嫁妆放了出去嫁人的。通常至迟也不过过二十岁。 可是段夫人至今还没有下话来,荼蘼暗暗的叹了口气,隐隐明白这必然与上次她娘亲与她商量的那话有关系,看来自己虽居劝了,但她爹娘还是打算再看一段时间。 慧清收拾好了箱笼,上了锁后,转头却看见荼蘼一脸深思的望着自己,不觉一笑:“小姐又在想甚么了?想的这般出神!” 荼蘼抿嘴一笑。答道:“我在想,你若是走了,我身边就只剩下一个慧芝了。不过她也比你小不了多少,在我身边怕也待不了多少日子,我想着便觉得心里头有些酸酸的!” 慧清闻言,默默了一回,这才勉强笑道:“等我们都走了,小姐也就该出阁了呢!” 荼蘼抿了下唇,好半日没有开口。慧清涩涩的一笑,低声道:“这天冷,我去给小姐冲盏杏仁茶来!”言毕也不等荼蘼说话,掉头匆匆出门去了。 荼蘼闷了片刻,回头瞧瞧那隔珠串的箱笼,终究是叹了口气。便开口叫人来,她一开口,外头便有个二等丫头答应着,掀了帘子进来。荼蘼记得她叫明秀,今年才刚满了十五岁。她原是段夫人上回自京城带了来庐山的,段夫人见她生得白净清秀,年纪虽小,办事却俐落稳妥。便给了荼蘼,想着将来或能顶了慧清的缺。 荼蘼见是她,便朝她点了点头,道:“去把房四宝拿来,我想写封信!” 明秀答应着,快步的下去了,不多一会的工夫,便取了笔墨纸砚来,铺好笺纸,磨了墨。慧清此时也已捧了杏仁茶及几样精致点心回来,见荼蘼正欲提笔写信,明秀在一旁服侍着,不免诧异道:“小姐这是要写信回京给侯爷么?” 荼蘼朝她一笑:“我们好几年没回去,也不知慧纹如今怎样了?所以想问问!” 慧清轻轻呵了一声,低声道:“可不是呢,真有好几年不曾回去了!” 她顿了一下,却又忽然道:“不过前儿我倒是听老夫人屋里的红莺私底下对人说,老爷与老夫人打算年后过了夏便回京去,只是不知是真是假!” 荼蘼摆了摆手,淡淡道:“管它是真是假,到时便自知道了!”言毕便自低头执笔写信。 她接到季竣邺的回信,已将到了年底,季竣邺在信上备述了一家大小的情况后,又详细说明了慧纹早在他们一家来庐山后不久便已成了亲,却是嫁了一个姓钱的穷秀才。 那人家甚穷,年纪也比慧纹大了七八岁,生得也只一般。其时府内有不少人都在私下议论慧纹怎么便看上了这么一个人儿。谁料二人成亲不久,那秀才便时来运转的了举人,上回春闱时。竟又一举登第。虽的不高,但也是堂堂进士了,且不久便外放了一个官儿,听说此人性情甚是沉稳,也颇有几分才干,对慧纹亦极敬重,二人如今已有了一个女儿了。 荼蘼接了信,自是喜不自胜,忙喜孜孜的拿了信函到段夫人那里报了喜。 毕竟是打小在自己身边长大的,感情岂同一般,段夫人听见慧纹有这等好归宿,心自也欣喜,当下一迭连声的叫荼蘼快些回封信给季竣邺,令他与吏部打个招呼,等这姓钱的回京叙职,必要活动个好缺给他。慧清与慧芝听闻,欣喜之余,心也不免生出几分羡慕来。 荼蘼在慧清面上看到欣羡之色,却又忽然心一动,忍不住道:“慧纹如今嫁的这般好,我心里也好生为她高兴,等你们将来出去了,好歹也寻个这样的人才好!即便将来日子过得不及府里富贵。不过也算是宁为鸡头,毋为牛后了!” 这一番老气横秋的话从她一个小小少女口说了出来,其实很有些古怪,但此刻房里的两个丫头,却都因关着自身的切身利益,而不曾察觉出来,却反觉得她说的颇有些道理。 当下慧清闻言,只是垂头默默不语。 慧芝比慧清要小了两岁,性子也爽快,听了这话,便笑道:“小姐又说笑了。府里虽富贵,却是夫人小姐的,我们不过是在夫人小姐跟前伺候着,得了几分宠,便有了些体面,至多是个狐假虎威。我倒觉得,似慧纹姐姐这样,才算是真富贵了!” 荼蘼怔了一下,她可真没想到慧芝看事竟远比慧清清楚明白。深深的看了慧清一眼,她毕竟不想将话说的太明白,伤了慧清的颜面,因笑道:“说了这一番话,竟有些渴了,慧清,你去给我沏碗茶来罢!”慧清应了一声,转身退了下去。 一个年,很快便过去了。次年才刚开春,季煊果然提起了返京之事,荼蘼自是没有立场反对。而季竣灏听说可以返京,更是欣喜欲狂,只恨不能立时回去才好。反倒是季竣廷沉思了片刻,便提出想要离开庐山,四处游历一番,待年底再自行返京团聚。 季煊对次子的品行一贯甚是放心,又觉游历一番也并非坏事,当下便毫不犹豫的允了。段夫人心虽是不舍,但也明白男儿志在四方的道理,只是叹了口气。季竣灏见父母竟都允了,不禁大为意外,赶忙跳了出来,嚷嚷着要随季竣廷一道出门。 却不料季煊反而大大叱喝了他一通,且坚决不允他同行。 荼蘼在旁看着,心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前年她三哥去了一回南渊岛,玩了个乐不思蜀,便是过年也不曾见了人影。季煊今次又岂肯这般轻易的再将他放了出去。 季竣灏苦苦求恳了半日,季煊只是不允。他也只得闷闷去了。段夫人过后想想,毕竟还是不甚放心儿子一人独行,又想着如今虽说天下太平,却也难说没有一个两个剪径的毛贼。 季煊听了夫人的话,心也自有些忐忑。次子不比幼子一身武艺,单人出去,确实让人有些担心。他正想着,季竣廷偏又带了个好消息给他。原来卢修这些日子静极思动,居然想要回乡探看一番,如此说来,倒正与季竣廷同行。如此一来,季煊再无耽心之处,当下便为次子打点了行装,又令他带足钱钞细软,以备路上不时之需。 季竣廷一一应了,反倒是荼蘼见季竣廷与卢修同行,心不免生出许多羡慕来,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随之一道出去好好游历一回。 只是她心郁闷归郁闷,却也明白这白日梦做了也还是白做。 季竣廷走后,荼蘼与季竣灏都很是萎靡了一些日子,各自闷闷不乐不提。季煊也并不理他们两个,六月刚过,便令家人打点行装,打算待天气稍凉,便自启程回京。 荼蘼在庐山已待了五年,对这座山早已有了极深的感情,此刻当真要走了,心却也极为不舍,毕竟拉着季竣灏山上山下的又走了一回。临去前的一日,她又去了卢修的小院。小院里头,一切如故,卢修虽走了几个月,但宝環依旧将这里打点的停停当当。荼蘼眷恋的坐在葡萄架下,抬头看着架上一串一串小如尾指的青青葡萄,毕竟伤感了一回。 宝環见她不舍,笑了一回却也没再说话。 秋过后,季氏全家打点好了行装,离开庐山,踏上重返京城之路。 01 家和 o家和 荼蘼从屋内走出。往手心轻轻的哈了一口气。冬日寒冷,吐气成霜,一口热气才刚触到手心,转瞬已没了温度。幸而慧清疾步从屋内走出,将暖手炉递了给她,笑道:“这天冷,小姐出门可得记得带手炉,莫冻着了手!” 荼蘼接过手炉,回头朝她一笑:“好些年没回京了,都快忘记京城的冬天是甚么样儿了!” 慧清抿嘴一笑,又从臂弯取了大红猩猩毡斗篷给她披了。荼蘼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这才携了慧清往段夫人房内走去。前些日子天气虽也冷,但因阳光甚好,倒也并不觉得如何寒冷,而今儿一早起来,便见阴云密布,颇有风雪欲来之势,想来是要变天了。 此时已是将近十一月了,季氏一家九月底里方才抵达京城。好在这些年,她们虽是不在京城,但季家家下丫鬟仆妇本就极多。各人的院子里,一直都有几个原先服侍的人守着,倒也没多大改变。韩璀得了消息,早又令人将室内床褥诸物一一换了新,只等她们回来。 对荼蘼的院子,她更是下了不少工夫。知道荼蘼爱梅,便在她院子里新植了几株梅树,又知她不喜熏香,因特特使人寻了几盆开得极好的水仙,供在了房内。至于段夫人的屋子,本着少做少错的想法,她倒是没怎么动,只新糊了窗纱,一切仍然从前。 如此一来,荼蘼见了自己的院子,自是好一阵惊喜。段夫人与季煊也无可挑剔。至于季竣灏,他从来也随随便便,只要屋内清爽干净,不染尘埃,他也就满意了。 季煊刚至京城的第二日,便有一些世交亲眷纷纷下帖子,要为他接风洗尘。 忙乱了好些日子,才算安定了下来。季煊便想着该自己也该回请一番,因洒了帖子出去,选在十月初八这日,遍请京好友前来赴宴。他想着上回轩哥儿抓周时的情形,心毕竟不甚放心。便令妻女帮衬着韩璀些,莫要再惹人笑话。 岂料韩璀原不是没手段的,先前之事,只是因为初来乍到很快怀孕,偏偏孕期反应又极大,一时便顾不上这个。其后又一直与季竣邺怄气,整日里只是病病恹恹,更不理事,等有了轩哥儿,又一心扑在次子身上,凡事也只得过且过,睁只眼闭只眼的。如今得了荼蘼的暗示,心早已提了万千精神来,回了京城后,便暂且放下儿子,一意打理家事务。 先将那几辈子都在季家,仗着些老资格只不服管教的一一的都放了出去;有那体面差些的,索性便远远撵去那偏远又无多少收益的庄子,只做流放了;更次一等的,便索性一顿板子了事。这一番杀了鸡,自然惊得那些两面倒的墙头草战战兢兢。办事也自上了心。 至于那些平素安稳老实的,她自也赏罚分明的提拔了一批,众家人一时喜忧参半,季府的新规矩不过数月,便也立了起来。季竣邺见她如此,自然一力支持。 段夫人回府后,眼见府换了不少的新面孔,心自也难免诧异。因寻了几个人来问了,却是哭的也有,赞好的也有,段夫人掌了这么些年的家,哪看不出缘由,当下淡淡一笑,虽没对韩璀说甚么,私底下却在荼蘼跟前赞了她几句。 季煊请她帮着韩璀理事时,她也只是笑笑而已。季煊才走,她便自去哄安哥儿与轩哥儿去了。两孩子此时都已大了,季煊甚至已在斟酌着要为安哥儿寻个私塾先生回来。轩哥儿天资亦颇聪颖,二人多时不见,初见有些陌生,但很快便也混在了一起,拆也拆不开。 段夫人既不问,荼蘼自然更不会在明面上去管,只是平日见着有些不妥之处,便在私底下提醒一二,韩璀自也一一照办,当下将这桩事儿办的稳稳妥妥,滴水不漏。 季煊看在眼,心自也甚是高兴。自此也便不再提起纳妾一事。 荼蘼一路匆匆赶去段夫人房内,外头早已滴水成洞,段夫人房内却是一径的温暖如春,两个孩子正在房内打闹。韩璀则陪着段夫人坐着喝茶,见荼蘼来了,便笑吟吟的抬头看她一眼:“荼蘼来了,婆婆先前还在念叨你,说是天儿太冷了,这早起请安从今儿要免了呢!” 荼蘼闻言扑哧一笑,忙过去在段夫人身边坐了:“依女儿看,这请安一事,还是先免了嫂子的罢!别的且不说,单说轩哥儿,这天冷,他又小,倘或受了风寒便不好了!” 轩哥儿听见荼蘼说到他,便也欢欣鼓舞的奔了过来,一把抱住荼蘼的手臂,软软道:“姑姑姑姑,轩哥儿昨晚跟哥哥一道睡的呢,祖母房里好暖和!” 荼蘼怔了一下,还不及说话,那边安哥儿已不屑道:“你还说。昨儿晚上,也不知是哪个没出息的,居然还尿床,害我睡到半夜身下冰凉冰凉的,还当是屋顶漏雨了呢!” 轩哥儿急急叫道:“才不是,我才没有!”他口嚷嚷,小脸已涨的通红,语音也是很明显的有些气不足。段夫人在旁看的好笑,见他羞气的随时都要哭出来,忙伸手抱起轩哥儿,哄道:“罢了罢了。祖母已问了月琴,昨儿是她不慎打翻了茶水,跟轩哥儿无关的!” 轩哥儿得了段夫人支持,当即大声叫道:“哥哥你听,祖母都说不是我了,是月琴!” 无辜被牵连受累的月琴在旁温婉而笑,并不开口辩驳。 安哥儿气道:“小傻蛋,祖母那是骗你呢!我小时候,每次尿了床,祖母也总是这么说的!”话才出口,他才觉得不对,忙伸手掩了口,一双眼儿则有些不安的骨碌碌转了一圈。 一屋子的人闻言无不掩口而笑,轩哥儿已拍手得意叫道:“原来哥哥以前也尿床的!” 这话一出,满屋子人却终忍不住,各个大笑出声。荼蘼一面笑,一面抱起轩哥儿,揉了揉他柔软的细:“你这小家伙,倒是精的很!” 段夫人则抱起安哥儿,笑着替他抚背,安抚他气得红的小脸:“这两个孩子,倒让我不由的想起邺儿与廷儿小时候,廷儿幼时也最会挑人语刺,邺儿遇到他,也总无可奈何!” 韩璀温婉笑道:“可不是,安哥儿虽生得像我,性子却是十足像侯爷,至于轩哥儿,这个小鬼灵精,我有时倒是觉得他像荼蘼更胜过像二叔呢!” 荼蘼闻言,便笑着摸了摸轩哥儿的小脸蛋,道:“呵,原来是轩哥儿像我呀!” 轩哥儿则高高兴兴的揽住她的脖子,在她粉靥上重重亲了一下:“我最喜欢姑姑了!” 安哥儿顿时嘟起了嘴,气愤愤的瞪着荼蘼,显然在等着荼蘼的回答。 荼蘼歪头故意仔细想了一回,叹气道:“哎呀。安哥儿和轩哥儿两个都这么好,姑姑究竟最喜欢谁呢?这个我可要好好想想了!”她口说着,便拿眼看了看桌上的那碟水晶糕。 安哥儿眼睛颇尖,见状忙跳下段夫人的膝盖,颠颠的捧了水晶糕送了过来:“姑姑吃糕!” 荼蘼嗯了一声,满意道:“安哥儿真乖!”轩哥儿见了,心不觉大急,忙伸手从盘抓了一块糕点送到荼蘼唇边:“姑姑,轩哥儿也很乖的!” 荼蘼张口咬了一口,满意点头道:“嗯,轩哥儿也乖!” 段夫人与韩璀在旁看了,不觉又是一阵好笑。一顿早饭便在两个孩子的争宠讨好之过去,荼蘼虽是被两个孩子逗得合不拢嘴,一身早起新换的衣裳却也倒了大霉,上头尽是斑斑点点的糕饼屑与黄色茶渍,却是可惜了她新上身的上好藕荷云锦襦袄。 韩璀匆匆用了饭,想着今儿还有事,便起身辞了出去,将两个孩子尽数交给了段夫人。 荼蘼叫月琴将两个孩子带去净面后,这才向段夫人道:“嫂子如今却比从前聪明多了!” 段夫人淡淡一笑:“母子连心,她自个儿生的儿子,谁又能真个夺了去!却是没来由的自己怄气不说,还弄得我这个做婆婆的心里也好不自在了一回!” 荼蘼顿了一下,才笑道:“说到底,也还是我们常在庐山的错。若是同在一个屋檐下,也不会有这档子事了!”段夫人想着,也不由的叹了口气,点头道:“这话却是真的!” 二人正说话,外头已有人叫道:“三爷来了!” 话音才落,季竣灏已大踏步的进来,对段夫人行了礼叫了一声:“娘!” 段夫人摆了摆手,指着一边示意他坐,且问道:“可曾吃过了!”季竣灏便回吃过了,稍停片刻,才腆了脸,嘿嘿笑道:“娘,今儿明轩请我往状元楼吃酒呢!” 段夫人闻言,便白了他一眼,原来季竣灏自回了京城,却是比季煊还更忙了十分,整日里狐朋狗党,这边唤那边叫,竟是一连七八天都是大醉而归。有一回更是不巧被季煊连续撞见三回,季煊大怒,狠狠斥责了他一通,这几日正不许他出门一步。 段夫人瞪了他一眼,嗔道:“你如今可是出息了,回京之后竟比你爹还更忙些。不过这事,原是你爹了话的,你只寻他说去,娘可做不得主!” 季竣灏只得苦了脸,可怜兮兮的拿眼去瞧荼蘼。荼蘼只作不见,闲闲的捧了茶盏,只是一口一口的浅浅啜着,动作秀,姿态更是高贵优雅,却是拿足了架子。 季竣灏直勾勾望她,只看得眼也酸了,脸也苦了,见她还是不理,不由跌足惨叫道:“荼蘼,我的好妹子,你好歹也替我求求情呀!” 荼蘼呀了一声,这才转了眼,一脸迷惘的看着他:“求情,可是爹并不在这里呀?” 季竣灏知她有意为难自己,一张俊脸不由完全皱在了一起,起身打躬作揖道:“好妹子,你就别作弄你三哥了,只求你开开金口,帮三哥这一次罢!” 02 林培之的野心 o林培之的野心 车轿在宽整的京城大道上缓缓而行。今儿寒风凛冽,更无一丝阳光,因此街道上,人并不多,仅有的几个行人都是一水儿的瑟缩着肩,弯腰低头,竭力想要躲避寒风的侵袭。 而马车旁边却有人骑马紧紧跟随。那人内着一身石青色锦缎长袍,外罩一件纯黑貂裘,胯下一匹通体乌黑油亮,惟四蹄踏雪的骏马,这一人一马却正是季竣灏与他的爱马奔雷。 此刻奔雷正踩着不紧不慢的脚步,优雅闲适的跟在马车一侧。 车帘轻轻一动,露出半张绝美的俏脸:“三哥,外头冷不冷?” 季竣灏嘿嘿一笑,回头瞧了妹子一眼,故意打了个冷战:“好冷好冷!” 荼蘼见他做作模样,不觉小嘴一撇,很有些不以为然,但却没有出口讥嘲,明眸只轻轻一转,她已狡黠道:“既然你这般冷。那便上车来罢,我赏你个位儿!” 季竣灏一笑,这点风自是吹不垮他的,适才那么说,也只是卖卖可怜罢了。摸了摸胯下的马儿:“我倒是能进去,不过我可舍不得奔雷独个儿在外头吹冷风,少不得陪着它了!” 车内铜炉烧的正暖,帘子虽然半开,但有季竣灏挡着风,荼蘼却也并不觉得冷,因笑道:“你既觉得冷,怎么却还一心要往外头跑,外头的酒当真就有这么好喝?” 季竣灏摆手,洋洋得意道:“你一个女孩儿家,自是不会明白何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的道理,喝酒,若无志同道合的朋友一道,便是再好的酒也是全无滋味!” 荼蘼听得又是一笑,放下车帘,她斜靠在车壁上,随口问道:“今儿除了你,林明轩还请了谁呀?”原来早间季竣灏一心想出门,段夫人却只是不允,季竣灏无奈,只得去求荼蘼。荼蘼笑了一回,她今儿原就打算出门去拜望她早前的先生金麟与白素云的。见季竣灏急成那副模样,于是在狠敲了她三哥之后,终于向段夫人请求,请段夫人答应由季竣灏陪她出门。 段夫人瞪了儿子一眼,她心里也知今儿若不放三儿出去,只怕他要抓耳挠腮的折腾上一整天,因此终于答应了下来,只是细细嘱咐季竣灏今儿断不可多饮。季竣灏心急要出门,自然毫不犹豫的一口应允下来。出了段夫人的房门,他便忙不迭的拉着妹子要走。 因此这个时候,二人便出了门。 此刻季竣灏听了荼蘼的话,便也随口道:“你认识的人也没有几个,只凡、远清,还有几个世交子弟,对了,还有肃亲王……荼蘼,你还记得肃亲王不?” 肃亲王!林垣驰么?荼蘼乍一听到这个名字,便觉有股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自己离京已这么久了,想来从此与他,该是再无交集了罢!听季竣灏问她还记得肃亲王不。她隔了一刻,才曼声应道:“肃亲王呀,我倒是依稀还记得些!” 季竣灏笑道:“嗯,不过你认识的只是当年的他,如今若见了他,我想你定会觉得诧异!” 荼蘼闻言,不觉略一撇嘴,轻嗤了一声。她会不认识林垣驰?这可真是笑话了! 这个人,他便是化了灰,和在了泥里,她也有十成的把握能从泥一丝不错的寻出他来。 季竣灏从那一声轻嗤里头听出了妹子的不以为然,于是便笑了一下,解释道:“当年你初见他时,他不过是众多皇子不甚得志的一个。虽说他是先皇后所出,不过圣上对他却是不甚待见,待他也只平平而已。不想这几年,他的表现却是一鸣惊人,如今俨然已是诸皇子的翘楚,圣上对他更是青睐有加,近来京里更是盛传,圣上有意在年后立他为太子!” 荼蘼心暗暗一惊,语气却还是一迳的懒懒散散:“这又与我何干?”有太多的事情已经远远的脱离了她所预知的走向,震惊太多过后,她已经无心再去表示惊诧。更何况林垣驰的地位愈高,愈是春风得意,便也预示着他与她之间有所交集的可能性愈的小。 而这,正是她一直以来所期盼的事。 季竣灏叹了口气,无奈道:“三哥没说你跟他有关系呀,三哥只是想说。肃亲王如今站在你当面,你也未必能认出他来,所谓居移气、养移体,气势这东西,说起来也真是有趣!” 荼蘼轻轻一笑,懒得再去理会这个话题,只问道:“三哥,你可打算重回虎贲?”前世她三哥正是一步步的在虎贲做到副将,然后调往边关,立下大功,从此名震朝野。 外头半日没有回答,荼蘼几乎以为季竣灏已不在车外,忍不住揭了帘子,往外看去。季竣灏正稳稳的坐在马上,剑眉轻蹙,一副沉思的模样。 沉思的三哥,真是好难得,她抿了唇儿,心有些想笑。季竣灏已叹了口气,闷闷道:“上回见面时,肃亲王倒有问过我有没有重回虎贲的意思,我还没有答他!” “你不想回虎贲?”荼蘼诧异的轻呼了一声。 以季竣灏的脾气以及他对虎贲的感情,按说对于这个问题。他根本不会有丝毫犹豫,一口便该答应了才是,可是如今他的反应,却处处表现出他的犹豫不决。 季竣灏犹疑的看了妹子一眼,微微弯腰,压低了声音道:“荼蘼,你先答应三哥,今儿我同你说的话,你可莫要告诉旁人,便是爹娘与大哥、二哥也不能!” 荼蘼心一跳,当下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季竣灏这才嘴唇微动。将一丝细细的声音送入了她的耳:“上回我去南渊岛,其实并没怎么在岛上游玩。宝亲王带我们几个,乘船出海,走了好几个月的路程,去了很多稀奇古怪的地方。不看到的话,你便不会想到,这世上竟有那么大的海船。那甲板,宽大的甚至可以让我与明轩二人并行赛马!有些船,甚至还种了新鲜的蔬菜……” 荼蘼微微惊颤了一下,她的心里,也隐约的猜到了一些。 “宝亲王曾私下与我说起,他说我大乾之人,眼光狭窄,只知大乾幅员广阔,富有天下,却并不知道,原来大海远比6地更要广阔十倍百倍。他还问我,问我是否愿意追随他,创造一个比大乾更要广阔得多的天下……” 荼蘼斜靠在车壁上,她的手指已僵硬得再也无法揭起那幅车帘,车帘于焉飘然落下。 车外,传来季竣灏带了几分焦灼的急促呼唤声:“荼蘼,荼蘼……” 她深深的吸了口气,抬手揭了帘子,对外头的季竣灏勉力一笑:“三哥,你放心,这些话,我决不会对别人说起,即使是爹娘还有大哥、二哥……也是一样!” 季竣灏稍稍放心,但见到妹子脸色苍白,他却还是有些不忍,因安慰道:“其实三哥也一直还没有想好,南渊岛离得毕竟太远了,三哥可舍不得离爹娘和我的宝贝妹子太远呢!” 荼蘼抿了嘴儿一笑:“我也舍不得三哥呢!”至此,二人甚有默契的不再说起这事,只是随意的聊些闲事,说说安哥儿与轩哥儿两个孩子。只是终究有些心不在导致前言不搭后语。 马车又行了一会,才在出了南城郊不远处的一处宅院门口停了下来。 季竣灏便示意车夫上去叫门,一路赶车而行,头带着灰鼠帽,套着护耳的车夫王福忙除了护耳,快步上前,他才刚走到门口,门内已有人快步而出,问了他几句。 待他点头后,便转头开了门,王福回身上车,驾车直驶而入。马车直入二门,到了门口上,二门口上,金麟已笑吟吟的候在那里,身旁是一顶暖轿。车后跟着的小轿上,明秀躬身钻了出来,将荼蘼从车内扶出,荼蘼对金麟略一施礼,这才上了暖轿。 轿外,传来季竣灏爽朗的声音:“金先生好久不见!”然后便是好一番寒暄客套,客套完了,季竣灏约好了时间来接荼蘼回家后,便即告辞而去,金麟也并不如何留他。 暖轿进了内院,停在精致小巧的主院门口,荼蘼才下了轿,金麟含笑过来,温和道:“荼蘼可真是大了!”他的语气仍如当年一般平缓温润,一如丝绸。 荼蘼小嘴一抿,想说些甚么,但却还是咽了下去,只问道:“白先生呢?” 原来季氏一家离去不久,金麟便与白素云成了亲,如今已是五年有余。荼蘼回京之后,知道了此事,自然想着要来拜望一番,季煊也并未拦阻,只是令她出门必得有兄长相伴。 荼蘼便打听了二人所居之处,并仔细备了四色礼物,过来拜望。 金麟笑了一下,答道:“她原是要随我一道在二门口接你的,只是我想着今儿天气不好,她又有了四个月的身子,便没许她出去,只令她在房内等着!” 荼蘼轻轻呀了一声,嗔怪道:“恭喜二位先生了,只是金先生怎么直到此刻才将这个喜讯告诉我!” 金麟呵呵一笑,抬手一指院内:“外头冷,快进去坐罢!有话进去再慢慢说来!” 03 意外重逢 o意外重逢 荼蘼在白素云房内与金麟、白素云夫妇畅叙离情。她离京已有好些年。但这些年来,季竣邺却也从未慢待过二人,逢年过节,总有礼来,算是为荼蘼尽师徒之份。 荼蘼也并没问起二人结为夫妻的始末原因,只兴致勃勃的为白素云把了一回脉。 她回京已有些日子,秦甫生那里是早已拜望过了。金麟这里,也早说要来,只是金麟夫妇的居所偏在城郊,不便前来。她原意是想等季竣廷回京,同他一道前来拜望,却不料季竣廷迟迟不归。眼见若在耽搁下去,便要耽搁到腊月里头,这请季竣灏陪着过来了。 三人坐在屋内叙谈,自是丝毫不觉寒意,也不觉时间流逝。直到内室帘子一起,有小婢问起是否用饭,金麟才恍觉此时已是午时,便令在花厅摆饭。那小婢显然是二人贴身得用的丫头,听了这话,便道:“禀老爷。外间已飘了好一阵子的雪了!” 金麟微怔,旋即起身开窗。荼蘼便也跟着移眸看去,却见窗外寒梅怒放,琼英吐芳,大片大片的雪花更是漫天飞舞,雪落虽是无声,但地上却已有了一层淡淡的霜似的白,显然这雪已下了有一刻了。白素云微笑了一下,温和道:“既是下雪了,那也不必去花厅了,便在外屋用饭罢!荼蘼也不是外人,倒也不拘这些!” 荼蘼抿嘴一笑,甜甜附和道:“白先生说的话一向很有道理呢!” 金麟失笑摇头,当下便令人将方才摆放在外屋。不多一刻,饭菜已摆放停当,菜色不多,却甚是精巧且荤素搭配得宜,荼蘼略扫了一眼,便觉桌上竟都是自己素日爱吃之物,不觉笑道:“看来我今儿来,倒是让二位先生很费了一番心思呢!” 从前在京城,白素云教的,正是各种礼仪规矩,因此时常与她一道用饭。金麟虽然与她更亲近一些,但对于她饮食上的喜好却绝不如白素云了解。白素云微微的笑了一笑:“哪里说得上费心思,只是算起来,你可是我最后教的一个弟子。有些东西自也记得格外清楚!” 荼蘼略略扁嘴,故作委屈道:“我好容易寻到一个自得的理由,白先生便立时给我一盆冷水,这大冬天的,外头还下着雪,也不怕冷着了我!” 金麟哈哈一笑:“你这丫头,几年不见,倒也丝毫不曾变!” 三人相视一笑,各自坐下用饭。用了饭后,三人又叙了几句,荼蘼见外头雪落愈大,飘飘洒洒,不过个把时辰,已积了厚厚一层,不禁暗暗皱眉。金麟看出她的意思,便道:“不必心急,再过一刻,你三哥若还不来,我便亲自送你回府!” 荼蘼摇头笑道:“不必有劳先生了!我这三哥,平日虽有些粗枝大叶,但关键时刻却还是靠得住的。我估摸着他很快便要到了!”她说着,便又笑着看了白素云一眼:“今儿来的匆忙,却也没带甚么东西,只将这块玉佩送给二位,给未出生的宝宝祈安辟邪!” 她口说着,便自腰间除下那块云纹佩玉,双手捧了,奉了给白素云。 白素云倒也并不过谦,落落大方的受了。那珮约婴儿巴掌大小,玉白剔透之又带了些许奇异的血丝,珮上精雕花鸟虫鱼,更难得触手温热,竟似活物一般,她微微惊了一下,笑道:“这块玉佩想来便是传言出自火山口的万年温玉了,荼蘼以此相赠,实在过厚了!” 万年温玉,贴身佩戴有冬暖夏凉之效,便是王公世卿有幸得之,亦必视如珍宝,轻易不肯示人,想不到荼蘼这般轻易的便将这等至宝赠了与她,让她也不觉有种受宠若惊之感。 荼蘼抿嘴一笑,道:“这东西确是珍贵,不过当日我爹有幸,却是得了一块整玉,剖了开来,却也雕了好些佩玉,物稀方为贵。若多了,也就并不稀奇了!” 白素云一笑,她自然明白这等天材地宝,哪有人嫌多的道理,但荼蘼极这般说了,她自也不好小家子气的将收下的礼物再还了回去,当下替腹孩儿谢了。 正在此刻,外头果有丫鬟来报,说是季竣灏到了,此刻正在门外候着。荼蘼忙起身辞了二人,明秀已捧了银狐裘连帽斗篷来,荼蘼穿好斗篷,又拢好帽子,接过明秀递来的暖炉,这才出门。金麟与白素云便也一路送着,白素云送至垂花门前,被荼蘼再三劝说,方才回房去了,金麟则一路相送。有他在侧,荼蘼也不肯上轿,只与他一路缓缓行着。她此刻早已换上了雪地行走的木屐,踏在雪上,咯吱作声。雪上屐痕小巧,迤旎曲折。 将至门前,荼蘼才笑道:“先生不必送了,等来年开春,得了闲儿,我必常来走动!” 金麟淡淡一笑,温和道:“也好!”他口说着也好,终是一路送至二门,见了季竣灏,这才相互作别而去。当下荼蘼上车,马车疾驰而出。才刚出门不久,荼蘼已听见外头传来一个颇清朗又有几分熟悉的声音:“今年这雪,下得倒也凑趣,且喜没有雨!” 一个略觉低沉却平滑如丝般温润的声音淡然接口:“瑞雪兆丰年,京郊附近,来年定然是要丰收了!”这个声音一入耳,荼蘼便忽然的颤了一下,一瞬间,已觉浑身冰冷。 她想也不想的揭帘看去,离马车不远的地方,正有几骑人马傲立雪。 而其一人,更是在第一眼,便撞入了她的眼帘,驱之不去。那人一袭纯黑狐裘长袍,愈衬得身躯修长挺拔,虽在马上,却自有一番俊雅雍华之气,便纵是立于一众人品俊雅的世家公子当,那份高华之气,也自夺人眼目。荼蘼纤手一颤,车帘已飘然而落,她深深的吸了口气,将一个已到了口边的名字生生咽了下去,只低叫了一声:“三哥!” 季竣灏正控辔缓行,听见她叫,便问道:“怎么了?” 荼蘼强压下心不快,问道:“他们是怎么回事?”适才那一眼虽是匆促,但她仍可清晰的辨出那边的几个人:林垣驰、林明轩、穆远清还有一个是与她甚少谋面的闫凡。 季竣灏嘿嘿一笑,道:“今儿原是约了在状元楼吃酒的,我去了林家后,见着大家,他们听说我赴了约还要送你回家,肃亲王便说状元楼太远,若吃了酒再来京郊接你,未免耽误时间,倒不如便在他新置的别院小聚一回,然后便来接你回府!” 荼蘼咬了下唇。有种想踢她三哥一脚的冲动,只是事已至此,便是踢他一百脚一千脚也已是于事无补了。季竣灏倒没觉妹子的反常,只嬉笑道:“明轩又在里头起哄,说他与你已有好些日子不见,也实在很想看看你如今出落得甚么天姿国色的模样……” 荼蘼闷闷的哼了一声,无奈道:“该死的三娘子……” 季竣灏听她又叫林明轩做三娘子,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此刻山上几人已见了车来,因纷纷纵马而来,林明轩老远便笑道:“小荼蘼,好久不见,你怎么却只记得我旧时模样呀!” 显然他已听见了荼蘼适才喃喃的低语,而他正是先前评价这雪下的凑趣之人。 荼蘼扁了扁嘴,知道今儿这一关终是过不去。只得将心一横,索性落落大方的揭了帘子,对着来人莞尔一笑:“三娘子就是三娘子,终不成过了几年,便成了三爷了!” 其时天寒地冻,四野苍茫,一片琼瑶世界。黑红相间的马车内,有人揭帘嫣然,娇颜半露,只觉肤光胜雪,眉若远山含黛,眸如春水流转,水色红唇勾起一抹浅淡弧度,虽未露齿,却有梨涡盈盈浅浅,一时风采,竟比那二月*光更胜三分。 林明轩猝然见她,不觉双目一凝,一时竟移不开视线,便是马也忘了勒住。好在那马是他素日骑惯的,眼见前头便是马车,便人立而起,生生的扬起前蹄,长嘶一声,却几乎将他撅下马去。他这里一惊不提,那边季竣灏也被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当即骂道:“林明轩,你疯子,吓着我妹子,我看你如何向我爹娘交待!” 林明轩一阵赧然,尴尬遮掩道:“咳咳,我这马缰怕是旧了,天冷手又滑,咳咳……” 季竣灏斜眼睨他,见他神色泛红局促,手指微颤,心忽而也明白了几分。他与林明轩素日交好,自然不愿见他太过窘迫,当下不再提起此事,只笑着回身岔开话题道:“荼蘼,你可还记得肃亲王殿下?”他口说着,便随手一指马上含笑凝睇的林垣驰。 荼蘼深吸一口气,对林垣驰绽开一抹礼节性的笑容:“数年不见,殿下气色更胜往昔!荒郊野外,大雪漫天,请恕臣女无法下车行礼!失礼之处,还请殿下见谅!” 林垣驰目光温煦,唇角含笑:“小姐客气了,但请安坐无妨!”他的目光似是在看她,又似是在透过她看着一个遥远的影子,这种感觉让她很不舒服。 在这个男子身上,她寻不出丝毫当年她曾死心塌地爱过的那个清俊少年的影子。 这个人,他早已不是林垣驰了,他过早的褪去了年少时深深吸引了她的那份优雅沉静与落寞忧郁,而迅的成为了那个坐在高高龙椅上,身穿明黄龙袍,恩威莫测的一代帝皇。 穆远清等人也都各自说了几句客套话,荼蘼一一含笑颔,旋即放下车帘,再不开言。 有些疲惫的靠在车壁上,她忽然开始怀念那个在庐山上,带着几许认真,又带几分戏谑,举手之间便拔去她一根碧玉玲珑簪的林培之。或者,南渊岛会成为她最佳的归宿。 她第一次这么认真的想着。 04 故人现况 o4故人现况 马车在京郊的道路上缓缓前行着。荼蘼懒懒的靠在车壁上,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外头几个男子说话的声音。离开了五年,京城人事都已大变模样,她想着林明轩,不由自主的绽开一丝微笑。林明轩与她三哥同岁,今年该是二十一岁了,容貌也早在秀美之更添了几分英气,不复当年三娘子的美貌,确是有些三爷的气质了。 她想着,忍不住便笑了一笑。穆远清的容貌却无多大改变,只是英武之气更重。看到穆远清,倒让她不由自主的想到了自己手还有一个烫手山芋未曾丢了出去。 那个东西,自己该交给谁才好呢?林垣驰?他如今已将登上太子之位,她对锦上添花之事实在兴趣缺缺。前情已随风去,她早无意再去计较,但也实在没有必要对他太好。 她默默想着,那么……就送给林培之好了!让他去称霸海上,助他打下一个比大乾更要广阔得多的世界……只是,想到林培之,她便不由自主的想起冼清秋来,苦笑的叹了口气。觉得这个世界真是混乱成一团,让她深感有些无所适从。有些怅然的暗暗叹了口气,她收回纷乱繁复的思绪,听到外头闫凡的声音温和道:“我看今晚,我们不如便去清平侯府叨扰一番罢?”语气里带了几分笑谑之意。她微微的挑了下眉,想着闫凡。 闫凡与穆远清一般,亦是将门出身。在四人里头,年纪最长。这位闫公子乃是京出了名的风流种子,据说此人十四岁初通人事后,便开始流连于秦楼楚馆,四年里头,竟是连娶了八房姬妾,且皆是闻名京内的绝色名ji。闫家只他一个独子,正恨不得他能多多开枝散叶,因此也不阻拦。不过据说他的妻子宁氏既妒且悍,故而他娶妻之后,倒也收敛了不少。 荼蘼听他说今儿晚上想去自家府上叨扰,不觉略一撇嘴。 外头季竣灏哈哈大笑道:“去我家也好,不过先说好,等见了我爹,你们可得好好的为我说说情,务必求他老人家放我自由才好!”外头闫凡闻言便已哈哈大笑起来。 只是这笑声,听在耳,似乎……有些孤清?荼蘼有些诧异的想着,因外头明明有五个人在,可是在笑的居然只有季竣灏与闫凡二人?外头两个人显然也现了这事,于是笑声便有些尴尬的止歇了下来。季竣灏疑惑的大声叫道:“明轩?远清?”林垣驰毕竟乃是皇子,虽说几人平素交情甚好,但碍于上下之别,终究不好质问于他。 外头顿了一下,旋即传来林明轩带些茫然的声音:“怎么了?” 啪的一声轻响,显然是季竣灏无语的一拍脑袋:“没事没事,你们两个只继续呆就是!” 荼蘼在车内暗暗怀想车外季竣灏一脸无奈的神情,忍不住抿嘴偷偷一乐。 季竣灏虽是叫林明轩与穆远清各自继续呆,但这两个人毕竟有些不好意思,因强提精神,各自说了几句。闫凡见状,便又将适才的提议重新说了,二人自是点头。 林垣驰却是直到此刻才含笑问道:“竣灏,你二哥大约何时到京?” 季竣灏随口道:“我二哥比不得我,他既说了年前回来,年前就一定会回来!” 荼蘼在车内听他们说起季竣廷,倒不觉怔了一下。季竣廷若回了京,不知卢修会否随他一道回京?或者会罢!她暗暗的想着,一时之间,倒也无心再去听外头几人说话。 因着大雪,马车行的并不甚快。却是走了足足大半个时辰,方才到了侯府。荼蘼径回内院,换了衣裳后,便往段夫人房里行去。才刚进院子,便听里头传来孩童欢快的叫声,却原来是安哥儿与轩哥儿兄弟两个在雪地里奔来跑去,玩的好不尽兴。安哥儿还好些,轩哥儿还小,个子矮,穿的又多,看着活似一只红色绣球在院子里滚来滚去。 几个丫鬟在旁守着,生恐两个小祖宗摔了跌了。 房内,段夫人立在窗前,含笑凝睇着外头两个好不开心的孩子。二个孩子瞧见荼蘼,已双双扑了过来,甜甜叫道:“姑姑!”荼蘼见他二人皆是一色的脸似苹果,手如萝卜,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毕竟哄了他们一回,这才一手一个,将二人都牵了回房。 三人进了房,段夫人忙使丫鬟为他们脱了外衣,又叫人去煮红糖姜茶来,待缓一缓,一人喝上一碗去去寒气。轩哥儿年纪还小,刚才玩了一会,也有些累了,只是眼皮打架。 段夫人便令人将他们二人一并带去稍稍休息。这当儿,荼蘼早脱去了身上的银狐斗篷。笑着在段夫人跟前坐下。段夫人便问起金麟与白素云的近况,荼蘼一一答了。 段夫人点了点头道:“白先生有了身子了么?这可是喜事!” 荼蘼笑道:“可不是,女儿看金先生的模样,也是高兴的很呢!” 因又说起林垣驰等人来,段夫人听得直皱眉,不悦道:“你三哥如今可是愈的不成体统了。虽说这几个人,不是皇室贵胄便是世交之子,从前也都有过数面之缘,只是如今你已大了,他们也都还不曾娶妻,你三哥这等做法,却是大不应该?” 荼蘼其实倒并不在意这个,虽说她实在不想下次再有这种事情生,但也无意让季竣灏被责骂,闻言毕竟笑道:“女儿听说闫凡可是妻妾成群呢,哪有都不曾娶妻的说法!” 段夫人蹙眉摇头:“凡那孩子,原是个风流种子,好容易娶了妻子收了心,却不料又是个命薄如纸的,过门才三年,连个一儿半女也没留下,这便去了,至今也还没有续弦。家里的妾室又不知因了甚么原因。这些年,也6续的遣了出去,可把他爹娘急得坏了!” 荼蘼闻言,也不觉轻叹的摇了摇头,旋即笑道:“还是娘的消息灵通!” 段夫人笑道:“这些话,都是你爹回来同娘说起的。娘想着,你一个女孩儿家,这些闲言碎语,还是少知道些的好,便没有对你说起!”她说着,倒想起另一件事来。因道:“远清那孩子原已定了亲了,不想他娘今年春里忽然没了,便一直耽搁到现在。明轩原已看了袁家的女儿,只是还不及上门提亲,他祖父便没了,事情便也不了了之。” 荼蘼听段夫人说得这般详细,不觉怔了一下,心便有些疑惑。段夫人适才还在说女孩儿家,闲言碎语只是少知道些好,怎么这一刻的工夫,却又将这些话儿全说了给她听了。她心下疑惑,不免诧异的望着段夫人。段夫人微笑了一下,只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 荼蘼见了段夫人神情,这才恍悟过来,知道段夫人是觉得这些人无论哪方面都及不上林培之,因此有意将情况说给她听,好使她心有数,该避的,只是避着些。 母女二人说了一回话,却听见外头月琴笑道:“夫人来了!”旋打了帘子起来。 荼蘼抬眼看去,果见韩璀披一件大红猩猩毡斗篷进来,斗篷上,依稀还沾了些许雪珠。才一进来,她身后的芸桦便上前为她除了斗篷,她这才过来见了礼。 段夫人便问道:“这个时候,你怎么却来了?” 韩璀笑道:“今儿肃亲王等人来了家,侯爷使我来问婆婆,看可有甚么需注意之处?” 段夫人已从荼蘼口得知事情原委,当下道:“你公公还不曾回来么?” “公公适才已差人回来说了,说外头雪下得大,天也黑了。三舅父那里又只是苦苦留他,盛情难却之下,少不得只有留一晚了!” 段夫人点了点头,原来今儿季煊却是去了她嫡亲兄长,现如今朝的兵部尚书段元清家。在自己兄长家,她自无不放心的道理,因道:“外头的事儿。便由着他们兄弟两个去罢!他们都是少年人,又是享受惯的,我看他们呀,有酒也就够了!” 这话说得房内众人皆笑了起来。等众人都笑过了,段夫人才又吩咐道:“你一会子去叫几个人,令他们将西面的厢房细细打扫了。雪天路滑,他们又都骑的马,叫侯爷无论如何都将他们留下过夜,明儿再回去也不迟!” 韩璀闻言,忙道:“还是婆婆想的周到,正该如此呢!”便回身叫芸桦去。 芸桦答应着,匆匆出门去了。这当儿,两个孩子也都醒了,听到母亲说话的声音,都欢欣雀跃的奔出来,腻住母亲。韩璀摸了摸安哥儿的脑袋,却将轩哥儿抱在怀里,柔声细语的同他说话。安哥儿也不在意,一回身,便钻进段夫人怀里去了。 又过了一刻,段夫人便传了饭,待用了饭后,她又想着荼蘼今儿不曾午睡,便令她早早回去休息。荼蘼应了,便带了明秀径回自己的院子。外头,雪下的愈的大了,一团一团的飘落下来,四下里,全无一丝声息,好一片宁静安详的琼瑶仙境。 荼蘼才进了院子,便觉冷香幽幽袭来,她不自觉的深深吸了口气。 身边的明秀却忍不住笑道:“这院里的梅花平日看着倒也罢了,便是香也不觉得如何出奇。只一到了雪天里头,便觉得透心沁肺的,竟是格外的好闻!” 荼蘼轻笑道:“梅花之香原就是冷香,从来皆是愈冷愈香。走罢,我们今儿早些歇了,等明儿早上雪停了,我带你去园子里扫些梅上新雪,明年好拿来烹茶!” 明秀忙喜孜孜的应了。 05 所谓冤家 o5所谓冤家 次日,荼蘼早早起身。穿好衣裳,推窗看时,只觉眼前一亮。原来雪早已停了,天虽还没大好,但也已亮了起来,颇有些要放晴的意思。因段夫人已交待了近日天冷,不必过去请安,她便也没有过去,只带了明秀与慧芝两个先将自个儿庭院里头梅蕊上的雪扫了一回。 她院子里的梅树原也没有几棵,忙活了好一会子,眼看东面已是红霞隐隐,才得了小半瓮雪,看了看西面园子,她的面上不免现出些许犹豫之色来。段夫人与季煊皆是世家出身,对于泡茶之水,要求自也颇高。她在庐山之时,每值大雪,总会去梅林收上一瓮子雪水,封得好了,到了夏日便取来泡茶,算是尽一分孝心。明秀察言观色。便笑道:“小姐昨儿不是说要去园子里收些雪来,却怎么只在这院子里收,这里的梅花树可并不多呢!” 一边的慧芝却是个明白人,因笑道:“小姐是怕遇到西厢房里那几个人罢?” 荼蘼笑着伸出冰凉的玉手在她靥上轻轻一拍:“就你清楚明白!” 她其实倒不怕见人,但昨儿段夫人才刚提点过的,她也无心故意去犯。而那几人当若是遇了旁人也就算了,林垣驰却是她第一个不愿遇到的。 慧芝哎呀一声,缩了缩脖颈:“小姐的手好冰,我去叫慧清姐姐给您送个暖炉来!” 荼蘼摆手道:“不必,说了是来扫雪的,若是捧个手炉,岂不成了看风景的了!” 慧芝想了一想,笑道:“我们夫人也是个好梅花的,我依稀记得侯爷成亲后,在东花园里头专辟了一个梅林,这些年没去,想来那些花该已开得不错了,兴许还比园子里更好些!” 季竣邺夫妇成婚以后,便住在东面一个半独立的小跨院里头。 小跨院后头,便是原先清平侯府的东花园。季煊看了地方后,便说有些偏狭了,成亲前便令人将跨院与东花园划在了一起,又重新整修了一回给了他夫妇二人居住。其后季煊夫妇虽说长期住在庐山,但季竣邺却也并没有搬到主屋去住,仍是住在了东面。 此刻听了慧芝的话,她便不由的笑了一笑:“既如此,我们便去打扰一下嫂子!” 明秀在旁笑道:“这个时间。夫人怕是在给老夫人请安呢!” 荼蘼听得一笑,媳妇毕竟不同于女儿。尤其如今,韩璀心又压着季竣邺娶妾这一块大石,因刻意讨好段夫人,段夫人虽已放了话,免了请安,但她想来也是不敢不去的。 “走罢!我们便悄悄过去,偷些梅上雪,若偷的多时,不妨送嫂子一瓮。记得从前她也说过扫雪烹茶的话,不过想来她如今是再没这个时间空闲去干这些事儿的!” 这话一出,两个丫头倒都笑了出来。慧芝毕竟进屋去,取了手炉出来递给荼蘼。 荼蘼接了,三人才一路迤旎向东面走去。季府的内院布置的极其雅致,此时虽是冬日,草木凋零,但桃柳枝上堆覆积雪,看着似霜似雾,如冰如淞,虽没有春日里姹紫嫣红的热闹,却也格外纯净安宁。此刻天色还早。通往花园的小径之上却也少有足印,愈觉纯美。 木屐在雪上印下一个又一个精致的印痕,咯吱咯吱的响着,荼蘼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慧芝便笑道:“小姐则是怎么了,没来由的却叹甚么气?” 荼蘼笑笑:“没甚么,只是忽然想起慧纹来了,不知她此时在做甚么?” 慧芝默然了一下,才笑道:“慧纹姐姐如今已当了家了,此时该在忙罢!” 明秀与慧纹并不熟悉,并不敢随意说话,只在一边静静跟着。 荼蘼摩挲着手的手炉,她口说的虽是慧纹,心想的却是慧清与慧芝。 过了这个年,慧清便已二十岁了,但段夫人至今也还没对她说起慧清的事儿,慧清自己也因此而有些怏怏的,看来自己得觑个空儿问上一问。而慧清一满了二十,慧芝也就十八了,她们二人自幼便在段夫人身边长大,对季府的规矩自是耳熟能详,因此这些日子以来,便也有意多让明秀在自己身边服侍,以免一时半会的她们走了,自己不能适应。 荼蘼心正自想着,却忽然听到一侧有人叫了一声:“小荼蘼!”声音里很带了些惊喜。 她怔了一下,第一反应便是冤家路窄这话果真极有道理。只是她心虽是这般想着,面上却不能稍露分毫,因含笑转头,轻施一礼:“林公子!”目光到处。心不由的一宽,前方距自己五十步开外的地方,只有一人笑吟吟的立着,背持宝剑,一身白色紧身短打衣衫,却是林明轩。荼蘼一眼便可认出,林明轩那一身白色紧身武士装,正是她三哥季竣灏的。 林明轩原就身材修长,容貌俊美,穿了这一身衣裳,更是衬出几分勃勃英气,看着格外清朗。他也不避嫌,便笑吟吟的过来,看她一眼,旋即问道:“你这是要去梅林收雪么?” 荼蘼一瞧见他,便也明白了他怎么会在这里。季竣灏自幼练武,而他的练武场,正是在季府东面的一块空地上。林明轩若也习惯早起练武,这个时候,却刚好从练武场过来,路经东花园,可恨自己竟忘了这一层。笑了一笑,她不答反问道:“林公子这是刚刚练武回来么?” 林明轩微讶的看着她:“怎么忽然这般客气了。居然唤起公子来,可让我怪不习惯的!难不成是昨儿竣灏在段婶婶跟前告了你一状,让你收敛起来了?” 荼蘼闻言,不觉莞尔,对林明轩这个与季竣灏同生共死的好友,她实在很难生出戒备之心,因笑道:“那倒也不是,只是数年不见,你已脱去了娘子模样,成了公子了!” 林明轩哈哈一笑,当下剑尖指地。拱手一揖道:“承蒙夸奖,在下不胜荣幸!” 二人说了几句,荼蘼也便无心多待,笑道:“天儿不早了,林公子早些回去用早饭罢!我也该早早去梅林里头,再过一刻,雪花被日头一照,便不好了!” 林明轩笑道:“京城这些年,哪年不得下几场雪,见了太阳,便下回再收好了。你若再往前走,遇着竣灏他们,也还是要停下来说上几句的!” 荼蘼听他一说,顿感吃惊:“他们都在前头?”她吃惊之余,不自觉加重了那个“都”字。穆远清等三人皆是自幼习武,早起练功并不为奇,只是林垣驰,他何时竟也开始练武了? 林明轩见她吃惊,也知她主要吃惊的是林垣驰,因此并不觉得意外,只解释道:“肃亲王如今统领虎贲,若是丝毫不懂武艺,岂非怪事?他练武时间虽不长,却极是认真,也下了不少苦功。这才几年时间,我们几个里除了竣灏,怕便要数他第一了!” 荼蘼胡乱点头道:“原来如此!”她口说着,正要向林明轩告辞,却不妨那边一群人已是说说笑笑的过来了。一色的白色紧身短打武士服,扎脚裤子,季竣灏一眼瞧见林明轩站在前头,也没多想,便笑道:“好呀,明轩,使你过去叫丫鬟早早准备早点,你怎么……” 一言未了,他已猛然住了口。吃惊的望着站在林明轩对面的自己妹子:“荼蘼?” 及至注意到她身后两个捧着青花瓮瓶丫鬟,他这才恍悟,因笑道:“你怎么没去西头梅花林,却反而跑到东面花园来收雪了,这可真是巧了!” 荼蘼只得苦笑,她刻意避着,却反而撞上了,也实在不知该说甚么才好。 “我是听慧芝说大哥在东花园里头植了许多新梅,其不乏佳品,便想着约大嫂一道去看看,收些雪,顺便折几枝梅。许久不在家,一时竟忘记了练武场也在这边!” 她怏怏的解释着,目光到处,却看到林垣驰眸隐约的笑意,他正安静的立在那里,神色安宁的看着她。他想必已猜到了我之所以舍近求远的来东花园是有意避着西厢那一块,她忽然想。不知怎么的,在他面前,她时时会有一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而这种感觉,甚至比前路已脱出她的掌控还要让她感觉到深深的厌恶与烦躁。 一阵风过,枝上白雪纷纷坠落,恍若又一场降雪。季竣灏瞧见妹子一脸的无奈,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摆手道:“昨儿娘究竟跟你说了甚么了,不是叫你故意躲着我们罢!其实这也没甚么,你还小,今年才不过十三岁,他们几个,至少都二十郎当岁了,哪里……” 他正要说哪里就能看上你这个小丫头,却忽然觉妹子正一脸愠色的瞪着自己,当下嘿嘿干笑了两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罢了罢了,当我甚么也没说!” 荼蘼重重哼了一声,索性作出刁蛮模样,重重一跺脚,掉头就走。两个丫头忙忙的对众人行了一礼,急急跟在她后头走了。 季竣灏见她走了,也只得干笑回头:“咳,我这妹子,素来娇宠惯了,呵呵呵呵……” 闫凡轻笑了一声,忽而伸手一拍季竣灏的肩:“说真的,竣灏,若是我从来不曾娶妻,倒还真想娶你这妹子为妻。只是季伯父对她万分疼宠,又怎会舍得将她嫁为续弦,所以我也只得死了这条心了!” 穆远清在一旁默然不语,他已定了亲事,此事自然再没有他置喙的余地。 林明轩也只是若有所思的深深瞧了闫凡一眼,并没跟着他的话头打趣季竣灏。 林垣驰则是一径的微微含笑,不言不语,神色莫测。 06 妹子,可是我的亲妹子 o6妹子,可是我的亲妹子 荼蘼回了房,自己想想也不由觉得有些哭笑不得。躲来躲去。弄到最后竟还是见着了,当真是让人颇有些无可奈何了。屋内慧清听见她们回来,忙迎了上来,笑道:“小姐回来了!”一面说着,便伸手去接那瓮瓶。瓮才入手,她便是一怔,因疑惑的看了慧芝一眼。 慧芝笑道:“我们一路过去东面园子,却不想那么巧,在碧漪轩附近偏遇着三爷与他那帮朋友,林公子便过来同小姐说了几句,一时耽误了时间,小姐便也懒得再往前去了。” 慧清诧异道:“老夫人不是说将西厢房打扫了给几位公子住,他们却怎么跑去东面了?” 慧芝偷眼去瞥荼蘼,见她面上只有无奈而无怒色,这才笑道:“三爷一早带了他们过去东面练武场练武去了,我们去时,他们恰好回,两下里正撞在一处!” 慧清闻言,不觉好笑,因道:“这可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了!” 谁料她这话却恰恰说了荼蘼的心事,倒弄得她一阵不舒服。当下没好气儿的白了她一眼:“又胡扯,他们都是三哥的朋友,怎么说得上冤家二字!”当下吩咐慧清将瓮瓶封了口,拿去院的那棵桂树下头密密埋了。慧清答应着,捧了瓮出去,寻了人自去挖坑。 荼蘼随意的用了些早点,一时又觉有些疲惫,便随手取了一本游记,斜靠在软榻上闲闲翻看。屋内温暖如春,屋角的几盆水仙散出幽幽的香气,让人浑身舒泰。不知不觉间,睡意已然涌上心头,她执着书本的手儿也便缓缓的垂了下去,人也靠在榻上昏昏欲睡。 正在半梦半醒之间,却忽然听到外头传来季竣灏爽朗的声音的:“荼蘼,荼蘼!” 她骤然的惊了一下,“啪”的一声,手书已落地,有些哭笑不得的摇摇头,她坐直了身子,弯腰捡起地上的书本,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外头慧清轻轻嘘了一声,低声道:“三爷,大小姐睡了,您请小些声儿!” 季竣灏显是怔了一下,旋即讶然道:“这才是早上。怎么便睡了!” 他口说着,语音毕竟已小了许多。外头慧清还在说着:“想是今儿起的早了些,才回房用了些早点,便歪在榻上睡着了!” 荼蘼不觉一笑,当下扬声道:“三哥,请进来罢!我已醒了!慧清,给三爷沏茶!” 外头略顿了一下,季竣灏便已揭帘而入,慧清则答应了一声,转身去了。季竣灏进来便笑道:“我才进来,便听里头有声响,猜着你就没睡着,果真如此!” 荼蘼薄嗔的瞪他一眼:“本来倒是睡着了,被你那一声叫,便惊了一下,书也落了地!”她一面说着,一面爱惜的用手掸了掸手那本书,生恐沾了尘土。 季竣灏呵呵一笑,在她对面坐下,也不说话,只细细抬眼打量着妹妹。荼蘼被他打量的有些难受。忍不住蹙眉道:“三哥,你今儿是怎么了?又甚么癫?” 季竣灏笑了一笑,真心道:“我们家的荼蘼真是大了呢!” 他的性情原有些粗枝大叶,对日常小事更是全不经意,虽然日日都在说妹妹大了,但心其实还一直都将荼蘼看作是当年那个粉粉嫩嫩的小小女孩。 数年前林培之与他同上庐山,他虽隐隐猜到林培之的用意,也大有乐见其成的想法,但那也只是基于兄长对妹子的一片呵护关心罢了。直到今日,忽然听闫凡说起父亲绝舍不得将妹子嫁作续弦后,他才忽然意识到,妹子竟真的已经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龄了。 荼蘼白了他一眼,到了这个时候,她哪能猜不出这个一贯粗心大意的三哥定是被别人的言辞给提醒了。“三哥,我走之后,你们都说甚么了?”等慧清送了茶来,她才开口问道。并示意慧清退下,且莫要让不相干之人随意进来。 季竣灏便将闫凡的言语说了一回,然后道:“肃亲王这人心思内敛,他的想法,三哥哪里能猜得到。不过三哥倒是觉得明轩对你还真是有几分上心!”他说着,不觉又想起几年前,林家玩笑一般上门相看的情景。不过那时,林明轩的母亲对荼蘼似乎并不意。 荼蘼点了点头,她对林明轩颇有好感,只是那种好感更贴近于兄妹之情,她愿意与他逗逗嘴,说说笑,却不会想到其他。更不愿涉及其他。林垣驰,她暗暗的念着这个名字,忽然便又觉得一阵烦躁,前世,她与他做了十多年的夫妻,可是今世她却愈加的看不透他,这种捉摸不定的感觉,让她很是苦恼,苦恼之外,更多的则是担心,盈盈满满的担心。 “荼蘼,你喜不喜欢宝亲王?”季竣灏注意的看着妹子阴晴莫定的面色,实在忍不住,当下石破天惊的问了这么一句。荼蘼正怔,忽然听了他这一句,却是险些吓得摔下椅子去。 好半日,她才定神苦笑道:“三哥,你这一惊一乍的,总要一天要吓死了我!” 季竣灏嘿嘿一笑,见她惊得脸色都有些白了,毕竟不忍,因笑着从桌上捧了荼蘼跟前的茶巴巴的递了过去,讨好道:“来。喝口茶,压压惊!” 荼蘼轻哼了一声,翘一翘小鼻子,昂然接过茶来,揭盖浅浅啜了一口。等放下茶盏时,她才现季竣灏正眼巴巴的望着自己,一副企盼答复的模样。荼蘼略一错愕,心念电转之下,她忽然问道:“三哥这话,是替宝亲王问的,还是替你自己问的?” 季竣灏想也不想。脱口道:“当然是替我自己!”凭心而论,林培之的情性脾气与他极为相投,南渊岛之行后,更是暗被他引为生平第一的知己好友,但再好的朋友,又怎及得上他疼宠了十几年,至亲至爱又流着同样血脉的宝贝妹子。 荼蘼点了点头,认真道:“如果三哥非要知道,那我就告诉三哥,宝亲王比起肃亲王自是要好上许多的!”她并不说自己是否喜欢林培之,却是拿他与林垣驰相对比,并说明,若是这两个人任她挑选,她是一定会选林培之的。这一点季竣灏自然也听了出来,他素日虽有些粗枝大叶,但若精细认真起来,却也并不比季竣廷差上多少。 “那明轩呢?” 荼蘼爽然道:“林明轩自然也是好的,只是我待他,只如待三位哥哥一般!” 季竣灏点了点头,便不再多问,只笑笑的说了些闲话,将至午时,这才出了荼蘼的院子。在月洞门外头站了好一会,他才喃喃自语了一句:“培之,我这妹子,可是我的亲妹子!” 言毕,他毕竟挠了挠头,叹了口气,这才快步的去了—— 林垣驰在季府用完了早点,原想再留一刻,却不想肃亲王府已抬了轿子过来请他回府,说是他的舅父如今正在府上候着。林垣驰听见他来,不觉微微怔了一下,他**杜皇后在世之时,便不如何得宠,因此舅父虽名为国舅,却始终并不得志得势。 杜皇后去后。他幽居宫内,空有嫡皇子之名,却也并不受宠。他这位舅父也因此不得时时入宫,只是逢年过节得了机会他却总要进宫,看望于他。每次来时,又总会塞给他好些银两,希冀他能在宫内过得好些,也因此他对这个舅父一直都是心存感激的。 叹了口气,他起身向季竣灏告辞。他一开了口,其他三人自也不好再留,纷纷起身辞行。林垣驰别了众人,上轿归府。他这几年在京颇做了一些实事,朝堂之上,声誉颇佳。宫内又设法结交了几名无子有宠的宫妃,在他父皇心目的地位亦是蒸蒸日上。若论声势,这几年已是日益煊赫,只是心却时时觉得空茫,日益喜欢与林明轩等人一道饮酒说笑。 这几个人,皆是朝功勋权贵之子,于他既有助益,且为人洒落有才干,将来想必亦是得力臂助。他靠在软轿之,默默想着,心却又忽然飘过一抹红色倩影。 “荼蘼……”他轻轻的念了一声,只觉得心底一片柔软温润。 她……变了许多……记得从前,她极爱穿艳色衣裳,她原就容貌绝丽,又肤光胜雪,着艳色衣裳,便更觉人比花娇,艳光照人。堂前偶尔回眸笑顾,四壁顿然生辉增彩。可是如今,她似乎已不那么喜爱穿艳色衣裳了。前几次遇见她,她总是或穿淡青,或穿藕荷,素色衣衫衬得她清秀出尘,雅淡似仙,一似飘渺月色那一株亭亭玉立的荷…… 他不由的微微一笑,忽然想起今儿清晨,她披着一袭大红猩猩毡斗篷立在雪地里的情景。琼楼玉宇一点红,纯净安详的天地之间,她的沉静与出尘便益的夺人眼目。 他不由的慢慢握紧了手:荼蘼,当一切在一夜之间莫名其妙重新来过的时候,我曾毫不犹豫的选择丢弃过去,给我们彼此一条生路。毕竟,相濡以沫,未若相忘于江湖…… 可是,在我改变的同时,你却也在改变着…… 你……变得沉着冷静了许多,不复从前的娇蛮莽撞与不计后果…… 而我,是否也该修整一下自己的计划…… 07 谁是幕后高人 o7谁是幕后高人 位于东华巷的肃亲王府经过这些年的一再扩张。已充分拥有了一个亲王府邸所应有的一切,端凝大方又不失精致,这些年,这座王府更俨然成了整个玉京城的风向标。 林垣驰在王府门前下了轿,早有人迎了上来,当前一人正是曾在凤仪宫服侍过先杜皇后、现任肃亲王府总管太监的徐湖徐公公。徐湖此时才刚四十出头,眉目清秀,等个头,人虽不胖,却生了一张面团团的笑脸,令人一见,便有种此人极好说话的错觉。 林垣驰对他摆了摆手,示意免礼,且问道:“舅父此刻人在哪儿?” 徐湖上前道:“奴才已将国舅爷请到王爷的南书房坐了!” 林垣驰便点了点头,也并不多说甚么,便举步直入府内,徐湖忙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 肃亲王府内,共有三座书房,分别为东书房、南书房与内书房。东书房在外间,通常招待关系亲近的下属;南书房位于王府花园左侧,多接待身份高贵的公卿世家子弟;至于内书房。却是在林垣驰如今的居所之内,非关系极为亲密,通常不令人进入。 徐湖跟在林垣驰后头,禀道:“奴才已大略问了国舅爷的来意,国舅爷却只是说,是为王爷与堰王爷的终身大事来的!” 林垣驰微微扬眉,堰王是他的七弟,比他只小两岁,乃是严淑妃所出。严淑妃盛宠之时,他母后杜皇后正因缠绵病榻而失宠。宫其时最为受宠的便是其后被扶为皇后的王贵妃与严淑妃二人,而严淑妃为了固宠,更在怀孕后求了恩旨,请让其妹严婕妤入宫。 严婕妤容貌不下于其姊,姊妹二人联手,几乎拿下了后宫的大半天下。只是可惜淑妃产子不到两年,忽然暴病身亡,白白的将大好局势拱手让了给其后的王皇后。 但也正因她盛宠而夭,他那父皇记着的便只是她的如花容颜,似水柔情,加之宫还有一个始终不曾有子的严婕妤在,堰王所受的恩宠便也格外深重,乃至于为天下人所侧目。 终身大事!他微微蹙了眉,忽然便又想起荼蘼来。 要想娶她,花些心思,应该并不难! 而且,从前的经历也在在向他表明,季家是一股极大的助力。 只是……他微不可察的轻轻摇了摇头。若想用季家三兄弟,便不能娶她;若是娶了她,就不能用她的兄长。否则,他没有把握不让从前的事情重演。 一把锋锐的尖锥,即使将它藏在最厚的布袋里头,它也终有脱颖而出的一天…… 肃王府南书房,其实是一处极精致的水榭。水榭位于王府花园约半亩方圆的鱼池,仅有一条九曲十八弯的石桥相连接。池原先只零星的点了些许睡莲、菱角,此时正值冬日,菱角、浮萍一应不见,只见几株较为耐寒的睡莲幽幽绽放。而欲入水榭,必自桥上过,而人在榭,放眼望去,四下一览无遗,商谈一些密事,也自然无人能够窃听得。 林垣驰上了石桥,那边榭,他的舅父,也即当今的国舅爷杜聿清见他过来,已快步到了榭外候着。二人见了礼后方才入榭。林垣驰便请杜聿清坐了。一边的徐湖已亲自捧了茶来为杜聿清换了,又挥退了榭内的其他人等,自己在旁服侍着。 林垣驰微笑的凝视了杜聿清一眼:“舅父的来意,我已知道了!” 杜聿清点了点头,他此前已将自己的来意告知了徐湖,徐湖会告诉林垣驰,也早在他的意料之内。他伸手自袖内取出一张折的甚是齐整的笺纸递给林垣驰:“这是严婕妤为堰王择定的京内各家闺秀名单,王爷不妨先看看!” 林垣驰略一颔,便伸手接了过来,目光一扫,不出意外的在笺纸的最末几行现了一个既陌生又熟悉至极的名字——季水柔!这个名字,怕是只在宗谱之上罢! 他想着,竟是不自觉的念了出来:“季水柔……”他的声音极轻极缓,温柔的近乎梦呓。 杜聿清见他眸光温存,嘴角含笑,不觉怔了一下。这个外甥,自打几年前大病一场之后,便变了许多,非但处事稳准老练,性情也愈让人无法揣摩。而且,这几年里头,他不经意时流露出的气势,有时更是几乎让他窒息。似这般温柔的表情,他几乎已记不得上一次他露出这个表情是在甚么时候了。他抬眼,征询般的瞧了徐湖一眼。 徐湖笑得一团和气,低声道:“昨儿王爷正是歇在了季家!” 杜聿清恍然大悟之时,林垣驰已放下了手上笺纸,问道:“堰王看上了荼蘼?”堰王从前对荼蘼也是颇有些意思的,否则也不会上了荼蘼的当。将当日那个犹算势均力敌的局面尽数葬送。不过他为此付出的代价也不小,林垣驰露出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容。 杜聿清有些茫然的重复道:“荼蘼?”笺纸上的人选,他都细细看过,印象并没有一个叫荼蘼的,季家的女儿,似乎是叫季水柔罢! 林垣驰神色不动,淡淡道:“季水柔生在五月荼蘼盛开的季节,因此小名唤作荼蘼!” 杜聿清愕然片刻,一时竟不知该说甚么好。一个少女的小名,他这个威仪日重的外甥竟也记得一清二楚,这是否代表着这个少女在他心地位决非平常。 他有些不安的想着,面上却作出恍然点头之态,笑道:“王爷说是季水柔,我便知道了。不过……”他伸手拿起笺纸,在笺纸的下方点了一点:“若无意外,严婕妤是不会选她的!毕竟季家这几年刻意韬光养晦,于朝堂之上的影响力已大为减弱。如今留在朝内的有些份量的,一个是兵部尚书段元清,还有一个便是吏部右侍郎季炀。不过段元清自有女儿待字闺,于外甥女,便是疼爱,终也隔了一层。季炀这人,虽也有笼络价值。但也够不上那一步!” 林垣驰怔了一下,眸忽然闪过一丝疑惑。季家这几年韬光养晦,他自能隐约猜到。但他却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些年下来,有很多原本应该属于季家的荣耀都已归属于旁人。 例如说,季竣邺本该因一道恩旨而入朝为官,然后因治水有方而拔擢至工部员外郎,而如今,季竣邺却已早早的继承了清平侯的爵位,按照本朝祖制,王公世勋袭爵之人不能入朝为官。而只能受命于天子,或暂任钦差、或暂统大军,做一些临时性的事情…… 而季竣廷,他在五年前便该了探花,且娶皖平为妻…… 季竣灏如今犹是闲人一个,而在当年,他却是虎贲五大副统领之一,统领五千虎贲卫…… 他轻轻的蹙起眉,眸光变得深邃无边,修长的十指则无意识的轻轻敲打着桌面。 季家的这一系列改变,是因为自己,还是……背后另有高人? 荼蘼……他在心默默念着这个名字,她也变了许多,当年那个莽撞大胆、倔强高傲又如火如荼的少女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静安然透着**的少女…… 而她的变化,又是因为甚么呢?是她身后的高人,或者说……那个高人自始至终根本就不存在,导致她的变化的那个人——是从前她所经历的一切还有我!!! 他忽而猛烈的颤抖了一下,唰的一声站起身来,脸色亦变得极其古怪…… 是了,不会错的!既然我可以重头来过,那么她为甚么不能!!! 季家,必然生了某些不为人所知的事情,即使不是荼蘼,也必定是旁人…… 他一言不的在水榭内走了几步,步伐匆促而不稳,浑然没有注意到杜聿清与徐湖愕然的神情。然后,他停下了脚步,稳稳当当的吩咐道:“徐湖,立即下帖备宴!明儿午时,我要在府内宴请季氏兄弟以及林明轩等人!” 徐湖怔了一下,忙躬身应了。杜聿清则诧然道:“王爷,您这是怎么了?” 林垣驰控制一下纷乱的心绪,回头微微一笑,沉静而肯定的说道:“舅父,我打算娶季水柔为妻。而且,我希望在我定亲的消息传出以前。严婕妤与堰王弟还在为他未来王妃的人选而大费脑筋。我相信舅父手下的人,一定能够办到我所要求办到的事儿!” 杜聿清怔然半晌,才摇头道:“王爷,季家的势力大不如前,娶他们家的女儿……” 他很想劝说林垣驰收回决定,想说季家女儿其实年纪还小,等到储位一定,大可上门提亲,将她纳为太子良媛,并非一定要让她成为肃亲王正妃。 但林垣驰却以直截了当的一个手势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语:“我希望舅父能够帮我,而不是拖我后腿!至于荼蘼,我相信她会成为一个好王妃,将来……她也会成为一个母仪天下的好皇后!至于季家,舅父小看了季煊、也小看了季家的三个儿子!” 杜聿清默不作声的看着自己这个外甥,他已完全的冷静下来,清俊雍雅的面容上是一种不容置疑的表情,而这几年来,每当他露出这个表情便代表着,他已作出了最终的决定,任何人都不必再浪费精力试图劝说他作出一点点的退步与改变。 叹了口气,他站起身来,对着林垣驰拱一拱手:“请王爷放心,我定会努力办到!” 08 论嫁 o8论嫁 段夫人房里,安哥儿与轩哥儿正在一边打闹。段夫人坐在靠窗的炕上,慢慢的在绣箧里头细细挑拣着各色绣线。荼蘼却提着笔,细细的描着花样。回京以后,日子过得清闲了许多,府里的事务如今都掌在韩璀手里,她自也没有兴趣插手去管。 这两日天气虽甚晴好,但却愈的寒冷,外头的雪已化了好些,不复前些日子的美丽。 段夫人这几年轻松惯了,不免又将昔日闺的针线拿了起来,无事便为两个小孙儿做些小衣,偶尔也给荼蘼绣块帕子之类的小物事。挑出几色绣线来,她拿到阳光下比了比,觉得颜色倒也还协调,便满意的笑笑。荼蘼却偏在此刻搁了笔,见她微笑,便问道:“娘又在想些甚么?想得笑吟吟的!” 段夫人一笑,便趁势教训她道:“娘只是在想,娘的荼蘼甚么都好,只这女红方面,实在有些拿不出手。当日原该使你好好学学的!” 荼蘼闻言,不觉嘴唇微翘,娇嗔道:“娘又瞧不起女儿,我的女红怎么差了?”凭心而论,她的女红若拿了出去,也还算是针脚平整,绣工精细,只是她对女红并无多少兴趣,学了些皮毛之后,便也无心再往下学。与精于此道之人一比,自然是高下立现。 段夫人见女儿撅嘴娇嗔,明眸若水,秀靥带晕,轻嗔薄怒之下,愈觉秀雅绝伦,女儿情态毕现,心不觉一动,因抬手拍了拍女儿柔嫩光洁的粉靥,怜惜的叹了一声:“你这丫头!” 女儿已愈的大了,回京的这些日子,她也陪季煊出过几回门,这之自也遇到了不少往日的旧交好友,身边都是各自带着女儿。众人见面,叙了旧后,都是不约而同的问起荼蘼,且问她何不与女儿同来。她却总是微笑,推脱说女儿年纪小。又怯生娇弱,畏见生人。 虽是如此,也还是免不了遇上好些酷喜为媒的,对此一问再问。吾家有女初长成,实在令她又是骄傲又是犹疑。她幼时曾听人说,女子一生,共有三道坎。第一道,便是投胎;第二道,亦是最重的一道便是择夫;至于第三道,那便是子孙。她何其有幸,生于大族,嫁与季煊,所得三子一女虽不敢说俱为人龙凤,但也各个出色,堪为翘楚…… 荼蘼似小猫一般,乖巧的在段夫人掌心蹭了蹭,顺势靠在母亲怀里。原以为母亲还要再说甚么,却不料段夫人竟忽而沉思起来,不觉有些诧异的摇了摇段夫人的手臂:“娘!?” 段夫人回过神来,叹了口气,感慨万千的道了一句:“娘的荼蘼真的大了!” 一言未了。面上已现出伤怀之意来。荼蘼看见母亲面色,心便是轻轻一跳。这次季煊忽然携众返京,她虽不说,心却是明镜一般。他们一家已离开京城太久了,朝堂之,原就是天下最大的名利场,而名利场,从来就是人走茶凉的地方,五年,实在已经很久了。 父亲经历的太多,或者已不再将名利放在心上,但他却无法放弃掉季家的百年经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季煊不敢也不愿让百年相承的清平侯府就此在他手衰败下去。 何况,两个哥哥也大了,是该到了谈婚论嫁之时了。 荼蘼无声的看着段夫人,段夫人抚了抚她纤细柔嫩的玉手,回头看了看屋内的月琴与其他几个服侍之人。月琴会意,当下弯腰,将两个孩子哄了出去,又示意别人一道出去。 段夫人眼见房内无人,这才问道:“荼蘼,你可喜欢宝亲王?”这还是她第一次问起女儿的心意,从前,即使林培之就在庐山,她也没有起意问过女儿。 荼蘼微微惊了一下,没有答话,只抬起明净清澈的眸一眨不眨的望着段夫人。 段夫人淡淡道:“我已同你爹商量过了,世家子弟虽多。但家世人品都配得上你,又温和本份、不胡乱掺和的世家子弟也并不多。当今皇上内宠颇多,但子嗣却也算不得繁茂。与你年纪相宜,又无妻室的,更是寥寥无几。其佼佼者,莫过于肃亲王与堰王二人……” 荼蘼安安静静的坐着,听段夫人不急不缓的给她分析这整个京的少年才俊。 “肃亲王这几年势力愈庞大,只是我与你爹都觉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且今上正当壮年,长此下去,父子必生嫌隙。堰王此人虽心怀大志,但个性温懦,顺境犹可,若逢逆境怕是难免举棋不定,大事难成……”段夫人轻轻叹了一声:“况兄弟争位,能承继大统者固然是好,但将来难免三宫六院;失败者,下场更是堪虞,这两条路,爹娘都不想你走……” 荼蘼沉默良久,才伸臂轻轻抱住段夫人柔软的腰肢,将臻贴进她温暖的怀抱。轻轻说道:“女儿全凭爹娘作主!”段夫人的这段话,她哪还能听不出来,世家子弟之,可供挑拣的不多,皇室人,又都前途莫定,段夫人事先偏又问及她可喜欢林培之。 这话明明白白的便是在劝她嫁给林培之。 她话一出口,便感觉到段夫人很明显的松了口气,然后她听到段夫人带些欣慰的声音:“既如此,这几日,娘便让你三哥给南渊岛去一封信。稍作暗示。娘看宝亲王是个千伶百俐的人物,自然一点便透,再不消明说的!你二哥很快便要回来了,他的婚事,也早该定下了。唉,时光不饶人呀,转眼间,你们便都大了!” 荼蘼抿了抿唇,正要说话,却听外头传来两个孩子欢快的叫声:“娘……” 却原来是韩璀忽然到了。 荼蘼听她来了,忙坐直了身子,端正了一下神情,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那边段夫人甚是满意的看了她一眼,这才含笑招呼道:“是璀儿来了么,外屋冷,快些进来坐!” 韩璀答应着,便笑吟吟的一手牵了一个孩子走了入内,行礼坐下后。 段夫人才问道:“今儿怎么没同邺儿一道用饭?”原来韩璀只是早起过来向段夫人请安,逢了段夫人高兴,便一道用个早点,午饭却还是与季竣邺夫妇二人在东跨院里用的。 韩璀笑道:“婆婆敢是忘记了,昨儿肃亲王下了帖子,请侯爷与三叔去肃亲王府饮宴!” 段夫人被她一提醒,这才想起昨儿韩璀果真提过,不觉一笑:“原来如此,既这样,你公公今儿也不在,你便留在我这里一道用个午饭,也省的独自一个回去,冷冷清清的!” 荼蘼在旁笑这打趣道:“我看嫂子正是打着这么个如意算盘,因此才在这个点儿巴巴的跑了过来,心正怕您不肯留她,回去冷锅冷灶,现等着做呢!” 一言既出,倒将段夫人逗得大笑起来。韩璀亦是既好气又好笑,因过来笑着在荼蘼肩上捶了几下:“好个促狭鬼儿,你只是打趣着我罢。且看今儿你哥回来,我怎么告诉他!” 段夫人斜靠在榻上,微微含笑。 当晚,季竣邺兄弟回府之时,已是初更天了。韩璀已靠在炕上打了个盹儿,听见季竣邺回来,便忙起身迎了出去。季竣邺酒量素宏,况林垣驰等人也都是饮而有度的,因此只是面上微红,倒也并没醉。见韩璀出来,便冲她笑了一笑。 韩璀上去,为他除下石青色狐皮大氅,又唤芸桦去取早已备好的醒酒汤来。夫妻二人便在炕上坐了,季竣邺一面喝着醒酒汤,一面带些疲惫的叹了一声。 韩璀笑问道:“累了?” 季竣邺摆了摆手,略微沉吟了一下,才道:“璀儿,有件事儿,我觉得该告诉你。明儿你去见娘那里时,只是随机应变,想个法儿将这话透着些儿给娘知道。” 韩璀见他神色郑重,不免微微诧异道:“却是甚么事儿,竟不能告诉荼蘼么?” 季竣邺摇了摇头:“这事,原是我猜的,却是当不得准,你只私底下与娘说说便是!” 韩璀心一动,脸色顿时郑重了许多。她亦是官宦人家出身,对于这个“猜”字却是敏感得紧,何况她深知季竣邺性情稳重,若无十分之七八的把握,断然不会信口开河。 季竣邺这才道:“今儿午时,我与肃亲王一道喝茶,听他盛赞了荼蘼一回。话里话外,似有他意。这些年,肃亲王在京颇有令名,却一直未纳正妃。而且……近日闻说宫内严婕妤也正为着堰王妃的人选而大伤脑筋,我私底下打探了一回,荼蘼似乎也入了她们的眼!” 韩璀轻轻啊了一声,面色愈凝重:“你是想说……” “璀儿,肃亲王与堰王年纪都不小了,按着往日的惯例,早该选妃了。可是今上却似乎并不着急……”季竣邺淡淡的说着:“因为今上心也很明白,对于有望继承大统的皇子,他的正妃,若无意外,将来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此事岂能不慎!” 而那个王妃所在的家族,势必要与这位皇子休戚与共、同舟共济。这样的事儿,对于一个春秋正盛的帝王,无疑是块心病。只是这话,他终究有些顾忌,并没说得太白。 韩璀慢慢的点了点头,迟疑了一下,却忽然问道:“那宝亲王呢?” 季竣邺拧眉道:“我心倒是觉得,宝亲王是目前这个局势下最合适荼蘼的人选。只是……南渊岛路程遥远,两边也并没个约定书之类,怕只怕变生肘腋,猝不及防!” 09 团聚 o9团聚 进了腊月后,清平侯府内变得一片忙碌。韩璀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清理、打扫、置办新衣等事情都要从她手一一的过。与之相反的是荼蘼,她过得愈的清闲。韩璀也曾向她提及,将一些家事务交给她代为处理,她却婉言谢绝了。 韩璀好容易在季家建立了一些权威,她并不想去打破。更何况,她在这个家里,能待的时间怕也不长了,得了闲儿,她更愿意陪陪段夫人,哄哄两个小侄儿。 入了腊月,京内各世家大族都自有事情需要处理,饮宴应酬,便也因而少了许多。季煊也因此得了空儿,可以在家陪着娇妻爱女,享受一下含饴弄孙之乐。 腊月初四那日,荼蘼正在段夫人房内闲聊,福威伯夫人施氏忽而再次来访,倒让她暗暗的吃了一惊。她却还记得上回这位施夫人来时的情景,只是那时自己年纪尚小,犹可作出娇怯不经事的模样,如今若再如此。却是难免要得罪人的。施氏再见荼蘼,眼见她言语有度,举止更是落落大方,心也不由暗暗喜欢,只恨自己当年不曾早些下手。 段夫人见了她,便猜知她的来意,寒暄完后,便将女儿支了出去,却留施氏说了好半日的话。荼蘼心虽也隐约猜到了一些,但事后段夫人既不说,她也便乐得装糊涂。 只是后日见了季竣灏,随口问起他那几个好友时,季竣灏却是面色古怪,言辞支吾,让她心不自觉的便有几分懊悔之意。重生至今,很多时候,其实她都还是觉得有些迷糊。她不想让自家人再重蹈覆辙,想让他们都幸福快乐,而她的努力,在目前看来还是卓有成效的,只是……她现,她在改变自己一家人的同时,也同时在影响着别人。 例如,林培之与冼清秋,又例如,林明轩……甚至、甚至还有林垣驰…… 想到这个人时,她便不由的皱起了眉。他——变得可真是多呀,多得非但不会让她觉得陌生,反而让她更觉熟悉。因为,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头,与她相互纠缠、彼此折磨的,可不正是如今的这个林垣驰。在她心里,有时会忽而飘过一抹灵光,让她意识到一些甚么,只是在深思之后,她又会觉得荒谬,荒谬的不像是真实的。 不过,她有时也会想,即使真是这样,其实也没有甚么的。她可以感觉得出,林垣驰在竭力的改变着,至少,他并没有在那一年的夏天,由杜国舅带领着,前来她们府上拜望,并希冀获得帮助。由此看来,无论那个猜想是真是假。他都应该不会再靠近自己才是。 她默默的如此安慰自己,心却不知怎么的,更觉不安。 腊月廿三日,微雨,远游的季竣廷终于赶在年底回到季府。消息才刚传到后院,荼蘼便有些坐不住,忙忙的问那个报信的丫头:“二爷是独个儿一人回来的,还是另有他人相伴?”她想着卢修也不知有没有同季竣廷一道回来,故此才有此问。 那丫头怔了一下,才答道:“我也是听了人说二爷回来的,却没听见还有旁人!” 荼蘼点了头,便吩咐慧清赏了她,自己却匆匆起身,径自往段夫人房里去。 及至到了,却见段夫人笑吟吟的坐在房里,眉目之间有着掩不去的喜气。季竣廷一身风尘的坐在下,膝上却还坐着安哥儿,一边季竣灏也在。安哥儿自幼跟着段夫人,眼前时常见到的是季竣廷与荼蘼,因此对他二人,却比对父母更要亲上许多。如今数月不见季竣廷,自是一见便欣喜若狂,也不管他是否风尘仆仆,奔了过来,便爬上了他的膝盖。 轩哥儿这几日感了些风寒,前儿更是高烧不止。段夫人与韩璀怕两个孩子日夜混在一块,染了病气却是不好。便将他们拆了开来,安哥儿仍在段夫人房里,轩哥儿却住回了韩璀那边。这几日。韩璀却是连府内事务也都无心打理,只是一心一意的守着轩哥儿。 荼蘼笑着见了礼,这才细细打量着季竣廷。数月不见,季竣廷瘦削了少许,人也略黑了些,精神却是更胜往日。眉目之间的那份优雅圆融之气随着岁月的剥蚀却是愈加清晰,瞧见她时,眸便泛起了淡淡的温柔笑意,自有一份内敛如玉的光华。 荼蘼欣然笑道:“二哥可算是回来了,我还担心你年前回不来呢?卢先生呢?” 季竣廷一笑,道:“卢先生与我一路结伴同行,路过德州之时,却遇着了他的一位方外好友,那人再三挽留不放,卢先生不得以,只得留在德州了!” 荼蘼讶然道:“方外好友,不知是位大师还是位道长?” 季竣廷犹未答话,坐在他膝上的安哥儿已欣欣然的插口道:“姑姑错了呢!” 众人都是一愕,不约而同的看向他。荼蘼疑惑问道:“姑姑哪儿错了?” 安哥儿睁着一双清亮的大眼,端着一张清秀俊俏的小脸,很是认真的比着指头说道:“方外之人,除了大师和道长,还有师太与道姑。姑姑都把她们给忘记了!” “噗”的一声,却是正在一边喝茶装着哑巴的季竣灏当场笑喷了出来。段夫人想想亦忍不住失笑起来,荼蘼只得苦笑抱怨道:“娘,您也不管管这孩子,瞧他这话说的!” 段夫人一面笑一面道:“原也怪不得他,前几日,京郊慈旻庵的修静师太来我这里略坐了坐。安哥儿与她很说了一回话,这些话儿,想是当日她说的,却被这孩子听在心里了!” 荼蘼听得一阵无语,京郊慈旻庵原是季家的家庵。每至逢年过节。总会前来支领用度,修静师太更是季家的远方亲戚,她生来命苦,出嫁前三日,自幼定亲的丈夫却暴病而亡,她本就笃信佛教,加之受了此事的打击,心灰意冷之下,便索性出家为尼,如今已近三十年。 段夫人怜她命苦,便嘱咐她但得了空儿,便常来府上走动。但她情性清冷,来的却也不多,只是每逢年节,却总会前来走走,与段夫人叙几句话。 季竣廷正自哭笑不得,听了段夫人这段解释的言语,才算释然,因无奈的伸手揉了揉安哥儿的小脑袋,口却答荼蘼道:“是位道长,不过卢先生已答应了我,年后必来京城一趟,与我们好好的聚上一聚!”荼蘼闻言,不觉点头,面上也现出几分欢喜的神色来。 安哥儿犹自不安份的扭动着小身子,还想再说。季竣廷抬手在他额上敲了一记:“臭小子,以后这些浑话,再不许说了!”他对卢修极之尊敬,虽然明知小侄儿并不懂这话的意思,却还是觉得心有些别扭,此刻便忍不住要教训他几句。 季竣灏一面笑,一面伸手道:“安哥儿,来,二叔不疼你,三叔疼你!” 安哥儿嗤了嗤小鼻子,勾住季竣廷的脖子,却不松手。他与季竣廷一贯最是亲密。季竣灏虽也疼他,但更多的却在捉弄他,因此但凡二叔在身边,他便不肯要三叔。 季竣灏还要再调侃安哥儿几句,段夫人却已瞪了幼子一眼,示意他不许胡闹。季竣廷只得皱皱眉头,不作声了。段夫人便问道:“卢先生此刻却在德州的哪一座道观?” 季竣廷答道:“是在白云观!” 段夫人微微沉思了一下,说道:“我闻说德州白云观香火甚是鼎盛,这位道长想来定是得道之人……”她说着,便回身吩咐道:“月琴,你一会子去寻夫人,让她即时备一份厚厚的年礼并香油钱,使人送往德州白云观,务必在年前送到!” 月琴忙答应着,快步走了出去。一家子又说了一回话,段夫人见季竣廷满身风尘,毕竟心疼,便摆了摆手,笑道:“你这一路急急回来,想来也累了,先回去休息休息。你爹与你大哥去了你三舅父那里,我已差人报信去了。等晚间,我们一家子团聚了再行详谈!” 季竣廷笑着应了,正要哄安哥儿下去,不想安哥儿却紧紧搂住他的脖颈,怎么也不肯撒手:“二叔,我跟你一起!我要跟你一起嘛!” 季竣廷失笑,因拿了征询的目光看了段夫人一眼,段夫人笑了笑,摆手道:“安哥儿与你好久没见了,你便带他一起回房去罢!”季竣廷答应着,便抱了安哥儿离去了。 是夜,季氏一门,才算是阖家团圆。轩哥儿的风寒虽已好了些,却因年纪幼小,还是昏昏欲睡,段夫人与荼蘼去韩璀那里看了看他,见孩子睡的正好,呼吸平缓,脸色只是微微泛红,便也放下心来。段夫人便叫韩璀去前头一道用饭,韩璀稍一犹豫,却还是摇了摇头。 段夫人见她面色苍白,神情萎靡,也知她放心不下轩哥儿,便不再多说,只温柔的伸手拍了拍韩璀的肩,柔声道:“一会子叫厨下给你熬碗燕窝粥来,自己的身子也得爱惜着些!” 韩璀怔了一下,愕然抬头去看段夫人,见她眸光温柔,其内又隐隐的带了几分怜惜与理解,心下不觉一酸,几乎掉下泪来,好半日才低声道:“多谢婆婆关心!” 母女两个出了房门,荼蘼才轻笑道:“娘终于不生嫂子的气了?” 段夫人淡淡笑着摇了摇头道:“有甚么好生气的呢,母子连心,远隔千里,岂能不想着念着,如今想想,当日为娘也确有不是之处,只是两下将就些罢了!” 20 拜年(1) o拜年() 季煊几年不曾回京。一旦回来,自是忙的不可开交。即使段夫人告诉他,卢修此刻便在离着京城不远的德州,他竟也抽不出空儿亲自去跑一趟。只在家人送年礼去时,额外附了一封书信,信再三再四的邀请卢修年后务必前来京城一会。 辞旧迎新的日子里,最为高兴的莫过于两个孩子。轩哥儿病好之后,愈的活泼。季竣邺已继承了清平侯的爵位,与韩璀夫妇二人因年节而忙的不可开交,也并没有那么多时间看着他,他便日日黏着安哥儿。季竣灏也因为林明轩与荼蘼之事难成,心多少存了几分尴尬,这几日也便也少有出门,倒安分守己了许多。轩哥儿见安哥儿黏着二叔,他也自然而然的黏上了三叔,这两大两小加上一个荼蘼,在府倒也玩得极为开心。 到了三十便照常守岁,初一清早,季煊夫妇照例封了红包给众人。门外隐约传来鞭炮声声,与院子里头烟花爆竹所遗留下的火药的气息隐隐相和,交织成了浓浓的年节味道。 段夫人房里。各房的家人媳妇、丫鬟婆子川流不息的来来去去,耳是各色的吉利话儿,放出去的却是大把大把的红包。荼蘼有些憋闷的从屋里走了出来,屋外的空气冰冷而清新,带着淡淡的火药味,这味道虽不好闻,却让人觉得热闹而欢快,她忍不住深深的吸了一口,觉得浅淡的寒意顺着这口气,直渗入了心底,不由的打了个冷战。 季竣廷微笑的走出来,将一件青绸面貂里的披风披在她身上:“在想甚么?” 荼蘼很是自然的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仰头对他一笑,眉睫弯弯,眸光如水,朝阳的点点金光都似乎浸透在了她的双眸之,光华流转:“在想明年这个时候,我在做甚么?” 她的语声很是平淡,面上也没有多少哀戚的意思,只是平淡的叙说着。 季竣廷默然片刻,才淡淡一笑,伸手替她拨了拨额前被风吹乱的浏海:“明年这个时候,你也还没有及笄,怕甚么?爹娘那么疼你,能多留你一日也总是好的!” 荼蘼想了一想,不觉皱了皱小鼻子,忽然问道:“二哥。冼清秋回京没有?” 季竣廷无奈的弹了她一个爆栗:“你呀,就会挑二哥的心病问!” 荼蘼听得扑哧一笑,因道:“那是因为我知道二哥素来最是心胸阔达,早些年都能不在意了,更何况如今!”季竣廷听得笑笑,往日之事,他确是早已不放在心上了,但已生的事儿,毕竟已生了,他也没法把它当作从未生过。 “我听竣灏提过一回,说是嘉铘长公主秋末的时候染了风寒,至今仍卧病在床,看这情况,似乎不大好。冼清秋是十一月回来的,只匆匆见了他们一面,便一直在家陪着长公主!” 荼蘼点了点头,按着从前故事,嘉铘长公主已是天年将近了,她依稀记得长公主逝后,熙国公虽然不曾续弦,却也纳了几房妾室。还老树开花的得了两个儿子。她不由自主的摇了摇头,没再想下去,新年头上,这些事儿,无论是说是想,总是并不吉利。 屋里,安哥儿一身红袄子,头戴虎皮帽,兴兴头头的蹿了出来,身后还跟着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半张粉嫩小脸的轩哥儿:“二叔,姑姑,放爆竹了!” 季竣廷笑着应道:“好!你们三叔呢?” 安哥儿兴奋的回头叫道:“三叔,三叔……”叫声才落,屋里,季竣灏已懒洋洋的走了出来,才刚出来,便是毫不客气的两记爆栗落在两个孩子额头上,弹得两孩子哇哇大叫,却又怕他不肯陪着玩还不敢叫出来。季竣灏欣赏够了他们敢怒而不敢言的模样,这才满意一笑,大手一挥:“走,三叔带你们放爆竹去!” 初二日,因段元清早早便与季煊约了,季煊便带了一家大小同往段宅。段家乃是南州大族,历代皆有人在朝做官,段元清任兵部尚书一职后,方才在京买了一处大宅子,离着宫城不远。方便每日上朝。宫城左近之地,原就寸土寸金,他所购的宅院虽算宽敞,却也远远及不上季府,他这人又颇风流,妻妾甚广,京除了正室夫人外,另有三房妾室在。 荼蘼回京后,已见过舅父与舅母,但却还是头一回来段家,段夫人与她这位三哥自幼虽极亲近,但也看不惯他风流滥情的性子,等闲也实在不愿将女儿带了来。 一家人到段府时,段元清已笑吟吟的站在门口等着了。众人寒暄一回,各自见礼,这才入内。及至进了正厅坐了,荼蘼这才注意的打量了一回房诸人。舅舅与舅母她早前便已见过了,段元清年约五旬,面目白皙清俊,颌下五绺长须,眉目之间自有那份常年为官所养成的威严之气,不过看着她时,倒多有疼惜之色。段夫人王氏与他年龄相仿。肤色白腻,五官秀丽,虽及不上段夫人,却也是个不多见的美人。 段元清的三房小妾,也都立在一边各自见礼。三人,年纪最大的不过三旬左右,年纪最小的,今年犹不满双十,容貌自然无需多说。段元清膝下共有五子七女,随在身边的却只有刚刚赶来京的嫡出幼子段杼昀与两个方当韶龄,正要谈婚论嫁的庶女。 众人见了礼后。王夫人便牵了荼蘼的手,赞道:“荼蘼真是愈大愈是标致了!” 荼蘼听她夸赞,只得抿嘴一笑,却不答话。 段夫人在旁听了,便笑道:“嫂子又过誉了,这丫头,打小便顽劣,要说起来,还真没有哪一点能比得上斐儿!”斐儿,却是王夫人的长女,如今是早已出嫁了的。 王夫人听得一笑,细细看了荼蘼一回,毕竟道:“妹妹又客气了,虽说各家的孩子各家疼,但我这双眼儿却还不曾花,也不致连个高下也分不出!”她一面说着,一面回头笑欣欣的看了旁边正眼也不眨盯着荼蘼的段杼昀一眼。她与段元清算不得如何恩爱,十七岁嫁给段元清后,第三年,方才得了一个女儿,便是适才段夫人提及的段斐,其后便再无所出。 反倒是段元清的几房妾室,6续生了四个儿子来。在她心灰意冷之时,却出人意料的又怀了身孕,且一举得男,这便是段元清唯一的嫡子段杼昀了。儿子的降生初时让她欣喜万分,但等儿子年岁渐长,她却又忍不住觉得有些无奈。她所生的长女段斐自幼聪明伶俐,诗词歌赋、女红针黹皆是一点就通,而这个儿子,虽长了一副俊俏面孔,却是资质平庸,及至今年,便已及冠,她虽费了不少心思疏通关节,如今也不过是名秀才而已。 前些年,段元清便已想着要为儿子择一门亲事。却被她一口回绝了。 儿子并非聪明伶俐之人,性子又温和宽厚没有多少心机,她心便一意想着要为儿子寻个好妻子,以弥补缺憾,保证儿子的嫡子地位不受动摇。 她笑吟吟的看着荼蘼,当真是愈看愈是满意。季竣廷在旁冷眼瞧着,不禁为现下这个局势而暗暗摇头。荼蘼也早被这母子两个看得心叫苦,悄悄的递了一个颜色给季竣廷,示意他赶紧想个法子给自己解围。季竣廷朝她带了几分戏谑的一笑,便向段杼昀道:“杼昀!” 段杼昀惊了一下,冲口啊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有些尴尬的瞅了季竣廷一眼:“二……二表兄,你叫我?”段元清一直在与季煊说话,此刻便淡淡的抬了眼,扫了儿子一眼。他对这个幼子其实也颇疼爱,也知这孩子性情温和,也肯用功,奈何资质不如人。 暗暗的叹了口气,他再看了坐在王夫人身边的荼蘼一眼。因是大年头上,又是来舅舅家拜年,荼蘼自然不好穿的太过素淡,便刻意挑了件大红镂金的袄子,愈衬的明眸皓齿,肤光胜雪,眸光流转之间,大有满室生辉之感。他愈是看着荼蘼,愈是觉得自己的夫人真是有些痴心妄想了,如此的女儿,妹妹与妹夫却哪里舍得将她随意许给旁人。 季竣廷有些无奈,因上前笑道:“杼昀,你若无事,可否带我四下走走,我前阵子来过一回,看着风景甚好,只是不曾好好走走,今儿得了机会,我们兄弟可得好好亲近亲近!” 段杼昀急忙掉头去看父母,王夫人见状,便笑道:“竣廷既这般说了,昀儿你便带了你的表哥与表妹一道在后花园里头好生走上一走,荼蘼可也是头回来呢!”季竣廷乃是京出了名的才子,十七岁便了进士,她自然也颇乐意让儿子与他好好亲近一番。 段杼昀得了母亲的话,这才答应了,荼蘼也正巴不得离开这厅,当即起了身,安哥儿与轩哥儿早已闷得慌了,只是顾着规矩,不敢开口,一得了这机会,自是欣喜,当下一个扯住季竣廷一个扯住季竣灏,都是要出去。季煊笑道:“罢了罢了,我们几把老骨头只在这厅里说说话,让他们晚辈都出去走走,好好亲近亲近,亲戚常不走动,都疏远了好多了!” 厅众人听了,都不觉欣然,当下各自起身,相偕而出。 11 拜年(2) 拜年() 段府的后花园虽不大。却布置的甚是精致。曲廊小桥流水,假山之,植了不少四季长青的藤蔓,这藤蔓经了寒,反愈觉苍翠欲滴,其间更有小指大小的藤实挂落下来,或青或白或紫,在这冬日一片萧瑟的环境,给人以生机勃勃之感。 几人在花园小径内略走了一圈,偶尔不咸不淡的说上几句,却都只是谈论天气,评述景色。轩哥儿年纪还小,不耐久走,还不及走完,便已累了,便扯着季竣灏的衣衫不放。 季竣灏甚是疼他,见他如此,便弯腰笑呵呵的一捏他的小鼻子,将他抱了起来:“臭小子,你爹娘都在旁边,怎么却叫我抱!”一面说着。却拿了得意的眼光去看季竣邺。 韩璀在旁看着,只是轻笑不语。季竣邺则瞪了他一眼:“我这俩孩子,可不都是叫你们两个给宠坏了,你倒还敢说!”他身为长子,性情在三兄弟原就较为沉稳内敛。眼见一家上下都对两个孩子极尽宠爱,其尤以段夫人与韩璀为最。他既不能说母亲的不是,也无法责怪爱妻,说不得只有严格要求,这一来二去,倒弄得两个孩子见了他都颇畏惧。 安哥儿在一边吐了吐舌头,有父亲在旁的时候,他总是特别乖巧少言。 季竣灏嘿嘿一笑,轩哥儿听他爹语气严厉,却是不觉心生惧意,当下将小脑袋缩进季竣灏怀里,不敢抬起头来。荼蘼在旁看了,却是不免一笑,过去怜爱的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段家兄妹见他们一家自顾说话,不觉有些局促。这等局面,本该是由段杼昀来搭话的,只是段杼昀性子老实淳厚,不善言辞,加之有荼蘼在一边,更弄得他几乎连话也不会说了。 季竣廷一直冷眼旁观,此刻见段杼昀神色局促,脸色通红,想说又不知该说甚么。心却也忍不住有些好笑。原先在厅时,他眼见段杼昀一双眼只是眨也不眨的盯着荼蘼,心便有几分不快,认定此人乃是一名登徒子。此刻再看他的表情,这才现,这位表弟原来并非有意轻薄,而实是老实到连掩饰都不会。这么一想,他倒不觉生出几分同情之心来。 因咳嗽一声,笑着叫了一声:“杼昀!” 段杼昀见他开口,心不禁一阵感激,他其实已尴尬了半日,两个妹妹也早暗地里给了他无数白眼。只是季家人不对他说话,他也实在不知该说些甚么好,只得僵持着。此刻得了季竣廷这一声招呼,当真是比捡了个金元宝还要开心。当下恭声回应:“二哥!” 季竣廷看他那样,不禁又是暗暗摇头,当下笑道:“杼昀,我们走了这一遭下来,我嫂子与妹子也都有些累了,不若寻个地方坐下歇息一回,也好闲聊闲聊!” 段杼昀忙点头应是。移目四顾了一下,正犹疑着该去哪儿小坐,他后头的段家六小姐段雯已含笑的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五哥,二表哥既然要寻个地方小坐,我们便去院子西面的绿萼亭罢,此时正宜赏梅,那里可是再好不过的地儿了!” 她口说着话儿,一双含情的杏眸已脉脉的投向了季竣廷。段杼昀被她这一提醒,才恍然道:“不错不错,绿萼亭甚好!”他说着,便向季家诸人做了个手势,引了众人一路过去。 绿萼亭,位于梅林央,因段府花园并不如何大,所谓的梅林也不过是数十颗梅树而已,不过梅林央的亭边上,却有一道流水潺缓而过,水面清晰的倒映出梅花横斜的枝干,及枝上朵朵绽开的红梅,倒也别有一番意趣。小巧的亭角四周,各挂了一串甚是精致的银铃,时有风过,便出叮叮当当之声,分外清脆悦耳。 亭子正面高挂牌匾:绿萼亭,两侧对联却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韩璀看着,忍不住赞了一声,回头向荼蘼笑道:“此时尚是日间,已觉清雅。若真到了夜间月色明亮之时,想来景致更是佳绝!”荼蘼便笑着应和了几句。 那边段雯已欣欣然道:“表嫂和妹妹若有兴致,今晚不妨留下,我们便在这亭子边上赏梅饮酒。说起来,我也是最喜欢这里了呢!上回京‘云英诗社’轮到我做东,我便是禀了爹爹,将宴席摆在了这里,众姐妹无不夸这里是个好地方呢!” 荼蘼是何等精乖人物,一听她张口便说起了京的“云英诗社”便知她有意在自家二哥跟前炫耀,但她也并不揭露,只是顺着她的口气故作惊叹的说道:“六姐姐原来竟是‘云英诗社’的成员之一么!”她口说着,便悄悄拿眼角扫了季竣廷一眼。 她从前还曾做过“云英诗社”的社长,对于这个诗社自然了解得紧。所谓云英,指的便是云英未嫁的少女。这个诗社乃是玉京公卿之家的闺阁千金闲暇无事之时办了起来的,至今也已有了数十年的时间。不过重生之后,她对于这些无聊的勾当也早没了兴致。既不打算与人成日里谈论京各家的年轻男子,更懒得去与那些女子勾心斗角、争奇斗艳。 季竣廷仍是一迳微笑不答,只立在一边听着她们说话。 段雯得了夸奖,不觉更是开心,因道:“‘云英诗社’其实并不难入,作诗也不如想象的那般困难呢。妹妹若是有意,我可以引荐你入社,保你喜欢呢!” 荼蘼又是一笑。敷衍道:“多谢六姐姐了!” 众人在亭内坐下,便有段府丫鬟送了茶水点心来。因毕竟是冬日,还不忘取了火盆烧了起来。经了刚才的那一番话,段雯便自以为与荼蘼熟了起来,因笑吟吟的坐在荼蘼身边,扯着她只是谈论诗社的一些趣事,又将自己前些日子作的诗吟了给荼蘼听。只是一双明媚杏眼却时不时的偷偷觑向季竣廷。每每与季竣廷目光相遇,又都赧然低头,一副羞怯模样。 荼蘼看她模样,倒也不觉心好笑,因不急不缓的喝着茶水。吃着点心,不时击节赞一句:“好诗!”愈使得段雯好一阵飘飘然。 与她相比,段家的五小姐段玫却是安静了许多,静静坐在一边,安然不动。 段雯肤色白净,一张小巧精致的鸡心脸上五官娇俏明媚,看着便是一副纯真而无心计的模样。这位五小姐却生了一张典雅玲珑的瓜子脸,柳眉杏眼、琼鼻嘴唇,自有一番沉静温的大家闺秀之气。虽不及妹妹的娇媚,却也另有一番美态。 众人在亭坐了一刻,季竣廷便与段杼昀攀谈起来,段杼昀无甚心机,压根无需他盘问,该说的不该说的已尽数说了出来。及至午时,便有丫鬟来请,说是前厅已备好了午饭。众人这才起了身,往前厅而去。一时用罢了饭,各自又说笑了一回,方才回了府。 荼蘼才刚回了院子,便使了明秀过去请季竣廷来,不一时季竣廷便也过来了。荼蘼见了他,便笑吟吟的歪头望他。季竣廷失笑:“鬼灵精!”便过去在她对面坐了。 荼蘼扑哧一笑,调侃道:“二哥,你看六姐姐和五姐姐哪个更好些?” 季竣廷提起茶壶为自己斟了茶后才摇头无奈道:“你这丫头!” 荼蘼见他态度淡然自若,全无一丝担心的意思,不觉疑惑:“二哥,你一点也不担心?” 季竣廷一面喝茶,一面道:“荼蘼,你可知三舅父如今在打甚么主意么?” 荼蘼理所当然的摇头,事实上,她此时请季竣廷过来,也正是想要打探点消息出来。 季竣邺并非长舌之人,断然不会同她说起这些。季竣灏虽成日在外,却性格疏懒,对于不相干又不入他眼的人与事,他是听过就忘,少有放在心上的。而季竣廷虽然回京不久。但他自有一帮京内同窗,为人又精细,往往能于无声处听出惊雷来,何况他对自己又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事寻他来问,自是最好不过了。 “京内盛传,圣上已在考虑立储,我看三舅父的意思,是打算等储位一定,便在两个女儿之择出一人,许配太子为良媛!”季竣廷神态自如:“因此三舅父才会在年尾匆匆使人接了两个女儿来京,而据我看来,三舅父怕是比较意段玫!” 荼蘼微微怔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段雯与段玫二人皆是庶出,论起地位,自然无法与嫡出之女相比,想要嫁为太子妃,确也有些困难,但凭二人身世、容貌,作个良媛却是绰绰有余了。她偏头想了一想,忍不住一笑,信口道:“肃亲王真好福气!” 对于段杼昀,她却是不大在意的。母亲与三舅父虽是同母所出,感情也颇为不错,但她是绝不会同意将自己嫁入妻妾众多,子女各怀机心的段家。 季竣廷忽然听了这句肃亲王真好福气,却是猛然一怔,静静看了荼蘼许久,才忽然问道:“荼蘼,你是否觉得,这次圣上所立的太子必是肃亲王无疑?” 荼蘼怔了一下,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12 照影的秘密 照影的秘密 季竣廷见她黛眉轻蹙。半晌也不言语,却也并不逼她,笑了一笑之后,他道:“荼蘼,前几日,娘已跟我提过了你的亲事。” 荼蘼对此并不意外,只在抿一抿唇后问道:“二哥觉得如何?” 季竣廷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道:“你已不小了,又素来聪颖,二哥并不想对此过分置喙。二哥只想说一句,荼蘼,婚姻乃是终身大事,情势利益虽然该当衡量,但更该考量的是你自己的心。不管如何,二哥希望你最终选择的人会是你自己喜欢的人!” 荼蘼微微的怔了一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续下去。 我自己喜欢的人?我究竟喜欢谁呢?林垣驰? 不,他最多只能算是我曾经喜欢过的人罢了! 她靠在圈椅上,默然不答,脑海却忽然现出林培之的影子来。那日月圆,明月清风,疏星缈云。月色溶溶,整个院落里皆是一片淡淡的银辉,虚渺淡然的似一场梦境。 他笑吟吟的说:荼蘼,待你及笄,我再来见你一面如何? 他讨要表记,自己装作不曾听懂,却被他出其不意的拔去碧玉玲珑簪…… 我喜欢他么?她默然自问,心却是一片茫然。 或者,有些时刻,我也曾有些心动,只是那份心动,终究比不上从前…… 虽然已过去了很多年,但她依然清晰的记得从前的自己在见到林垣驰时那种面红心跳的感觉。只需他对自己浅浅一笑,她便会觉得无比的心满意足。在初嫁的两年,他还是一介投闲置散的小小王爷,他们也曾相对朝夕,画眉梳的闺阁乐事并不罕见。 只是,这一切随着他日益权重,日益繁忙而渐渐的远离了他们。她开始愈来愈多的看到他紧蹙双眉,深夜犹自滞留书房,与几名幕僚谋士彻夜谋划…… 而那时的她,又是多么的心疼。心疼之余,她开始主动介入。她讨厌做一个只能旁观的局外人,她想了解他所做的一切,她想伴在他身边,为他、也为他们二人出谋划策。 在那种日子里,他们相濡以沫。相互扶持,虽然忙碌,却也灵犀相通,亲密无间…… 想到这些,她不觉怅怅然的叹了口气,那样的日子,是永远也不会再回头了罢! 她烦躁的甩了甩头,丢开乱成一团的心绪,抬头去看季竣廷:“二哥,如果我嫁去南渊岛,你可愿意去那里陪我?” 季竣廷愕然,半日才笑道:“又胡扯,哪有妹妹嫁人,哥哥随着一道去的。不过你若真的决意嫁给宝亲王,那二哥定会时常过去南渊岛看你的!” 荼蘼缓慢的摇了摇头,左右的看了一眼,见屋无人,这才慢慢的靠了过去,贴在季竣廷肩旁,低声道:“二哥,你知不知道。三哥曾对我说过宝亲王的雄图……” 季竣廷眉梢猛然一跳,脸色顿时就变了,想也不想的,他回过头去,仔细的扫了一眼整个房间。待到确定屋内无人,这才压低了声音轻叱道:“荼蘼,这等话语,怎能乱讲?” 一个亲王的雄图,除却谋反,还能有甚么?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三弟与小妹居然会知道这些秘密,而且还敢这么堂而皇之的将之告知自己。 荼蘼轻轻摇头,嘴角笑意狡黠:“二哥放心,我要说的,与你所想的绝非一回事!” 季竣廷镇定了一下心神,定定的看着自己的妹妹:“你想说甚么?”他初时只是觉得骇怕,待到定下心神细想,便也知道自己怕是过虑多疑了。谋反之事,何等谨慎,莫说荼蘼与宝亲王之间连个口头约定也不曾有,便是亲事已定,只怕宝亲王也不敢随便透露。 荼蘼便压低了声音,将那日季竣灏的言语大略的说了几句。 季竣廷微微眯起了眼,心转瞬之间已转过了千百个念头,但却甚么也没有说。待到荼蘼说得完了,他才缓缓开口问道:“那你是如何打算的?”大乾立国已有百十来年,皇族经了这许多代的繁衍,数量自然极为不菲。拥有亲王衔的,虽然并不多,但数一数。却也并不太少。但这其,拥有自己直属藩领的,却几乎只有他一人而已。 而宝亲王林培之则更是奇特,他是先皇最为宠爱的幼子,却早早封去南海疆域。如今想想,先皇其时封敕的诏书写的也甚是古怪,上头写的是赐南海疆域以为宝亲王所藩。南海疆域,当时的大乾对于南海一地,唯一设了州县的便是当年号为琼州的南渊岛,而这个岛也理所当然的成为了林培之的封地,虽然那里一贯极为荒僻,仅仅作为大乾的一个流放地而存在。 但是,诏书上明明白白的写的却是南海疆域而并非南渊岛。季竣廷忽然之间便有些明白过来,敢情这诏书真正的意义竟在于此,也难怪先皇竟会这般薄待自己的最钟爱的皇子。 荼蘼轻轻咬了下唇,轻声道:“二哥,当**去庐山后,穆老将军曾赠了我一把匕!” 季竣廷一怔,有些想不明白此刻明明在说宝亲王,妹妹却怎么又忽然的提起了穆将军昔时所赠的一把匕。荼蘼站起身来,亲手打开自己的箱笼,略一翻检,便寻出那把匕来。 她俏皮的皱一皱小鼻子。笑道:“我也不多说甚么,这匕便放在二哥处,二哥不妨好好参详参详,有无所得,端看二哥是否与它有缘了!” 季竣廷哭笑不得,伸手接过匕,目光落在匕那镶金嵌玉的把手上,一眼瞧见那两个精致的篆书,不觉一惊:“照影?”照影匕乃前朝名器,在历代名器榜上,亦能排到前十。季竣廷又是博览群书之人,对此自然清楚。他一面说着,一面拔出匕,细细赏玩了一回。 荼蘼见状一笑,只道:“二哥便将它带回去细细参详罢,不过,二哥可要牢记莫要声张!” 季竣廷又是一怔,深深的看了荼蘼一眼,点头应了,这才起身离开。 荼蘼目送他离去,不觉深深吸了口气,这一步,她原先没想过要走。不过,若真要嫁给林培之,那么……她宁可先小人后君子,也不要重蹈昔日的覆辙。 正月里头,整个京各家都在忙着拜年,也接待来自家拜年的世交故旧,季家自然也不例外。不过这些事儿,却与荼蘼无干。出门拜年,她需要去的只是那么几家,别人来自家拜年,季煊也极少使她出见,她自然也不会自动请缨的跑去抛头露面。 季竣廷自得了照影匕,自然也在私底下细细参详了几日,只是却看不出丝毫问题来。他知道妹妹的性子,却也并不去追根究底,只当这事从来不曾生过。 正月初八日,清平侯府却迎来了一位贵客——肃亲王林垣驰。 林垣驰并非独自一人来的,事实上,他是同自己的母舅杜聿清一道前来的,而所投的名帖也正是杜聿清的。这几年,林垣驰在京堪称炙手可热,杜聿清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故而季煊接了名帖,并不敢有丝毫怠慢,忙带了三个儿子迎了出来。 他原以为只有杜聿清而已。待到出门一看,这才现肃亲王竟也一道来了。他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杜聿清偏又是携了妻女一道来的,更让季煊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按说他与杜聿清只是点头之交,杜聿清上门拜年,断无携眷的道理,但对方既携了妻女,他自然也不好说些甚么,只得匆匆回头,使人去请段夫人、韩璀及荼蘼一道出来待客。 其时荼蘼正在段夫人房磕着瓜子,逗着两个孩子玩,忽然听了禀报,不觉大大的吃了一惊。段夫人在一旁,也不禁拧了眉。她已听韩璀提过肃亲王邀宴之事,也正因如此,她第二日便令季竣灏写了书信并遣人千里迢迢匆匆送往南渊岛。 而季竣邺当日之所以只叫韩璀约略透露一二给段夫人知晓,也是由于肃亲王言语之间只是简单提及他有意迎娶正妃,除此之外再无他话。而这些话儿,偏又是酒后之言,他自然既不能随意接口,亦不好当成一件大事对父亲提起,因此只叫爱妻寻个机会略略透露。 段夫人是何等人物,一听这话,便知其怕有蹊跷。尤其是今日肃亲王竟是随杜聿清而来,论身份杜聿清自然是及不上肃亲王尊贵的,但却是他货真价实的母舅。这其…… 这些事儿,段夫人既能想到,荼蘼自然也不会不明白。母女二人相互看了一眼,段夫人才淡淡道:“客人既已到家了,自然没有不接待之理,荼蘼,你先回去换身衣裳!” 荼蘼答应了,心神不宁的起了身,带了明秀,一路径回自己的院子。慧清与慧芝正在房围着火盆闲坐说笑,见她匆匆回来,都是一怔,起身正要询问,荼蘼已轻轻一摆手:“去,替我将年下新制的那套云锦襦裙取来!”这个时候,她实在没有心情解释太多。 13 请满杯 请满杯 正月的京城,甚是寒冷。虽然近日一连晴好了几日,阳光也颇灿烂,但却愈干冷。 季家的花园里头,段夫人唇角含笑的与杜聿清的夫人邱氏并肩缓缓而行,荼蘼则与杜家的四小姐杜妍紧随其后。邱氏微笑着打量着四下的环境,赞道:“清平侯府的花园果真雅致!” 邱氏年约五旬,肤色白腻,容貌端庄,保养得宜,看来不过三十许人。杜妍只比荼蘼稍大,年下刚刚举行了及笄礼,生的柳眉杏眼,身姿若柳,看着很有几分水乡女子的秀雅之气。而她的母亲,也正是杜聿清为官江南时,在苏州任上所纳之妾。 母女二人先时已去拜见了杜聿清与林垣驰,众人寒暄了几句,依例各自给了压岁钱与礼物后,季煊便使妻女带了杜家母女两个一道来后花园看看。 段夫人一笑,也便客气了几句。她们二人一面走着,一面闲闲的叙些家常。浑然不觉后头的杜妍与荼蘼已渐渐被拉了下来。荼蘼淡淡的扫了刻意放慢脚步的杜妍一眼,心有些微微不耐,面上却是分毫不曾显露,只笑着询问道:“杜姐姐可是累了?” 她略略提高了一些嗓门,既保证能让前头的段夫人听见,却也不会让人觉得她是刻意如此做法。果然,这话一出,段夫人便已停下了脚步,含笑回头道:“怎么,杜小姐累了么?” 杜妍面上迅的掠过一丝狼狈之色,她之所以刻意放慢脚步,便是想拉开与二位长辈间的距离,寻机同荼蘼说上几句贴心话,却没想到荼蘼只一句话便挤兑得她无法如愿。有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她顺着荼蘼的话道:“谢段伯母关心,走了这半日路,还真是有些累了!” 段夫人一笑点头,便指着前头道:“既如此,我们便到前头轩内小坐一刻!” 邱氏有些冷淡的看了杜妍一眼,附和道:“如此也好!”杜妍乃是杜聿清妾室所出,因容貌出众,杜聿清对这个女儿倒也颇为疼爱,但她可并不如何待见这个庶出之女。 这次来时,因杜聿清的所有女儿,不是已出嫁,便是年纪幼小,只她与荼蘼年龄相近。杜聿清便不顾夫人反对,硬是带了这个女儿一道出门。这种场合之下,邱氏虽不会故意为难这个庶女,但也休想她能和颜悦色。 此刻段夫人既开了口,众人自也不好多说甚么,便往园内的悦藕轩行去。及至在悦藕轩坐下了,季氏家人早迅快捷的送了糕点、茶水、时令水果、蜜饯来。 邱氏微笑,环目四顾了一下周围雅致的环境,赞叹道:“久闻夫人治家本事了得,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倒叫我心很是惭愧!” 段夫人闻而一笑摇头,答道:“却叫邱夫人见笑了,我这身子,一贯便不甚好,否则也不会出京一待便是数年。这家事务,我是早交了给长媳,好在那孩子倒也还算争气!” 邱氏点头道:“哦,我记得夫人的长媳乃是韩尚书次女罢!先时厅里见了她,我便觉得这孩子生的标致又有宜男之像,想不到却还有这等治家的本事。实是难得!” 二人慢慢的说着话,又各自举杯浅浅啜了一口清茶。 段夫人这才笑道:“邱夫人过誉了,那孩子也只是一个表面亮堂,内地里糊涂着呢!”言毕,毕竟又夸了杜妍几句,邱夫人便也谦了几句,便又去夸荼蘼,段夫人忙又谦让。 荼蘼在旁听着,不觉暗暗苦笑。京王公勋爵甚多,又走得密的,自也有关系疏淡的。诸如杜家与季家,从前便压根没有多少往来。事实上,杜家虽是世家,但已败落许久,直到出了杜皇后,杜聿清这才顶了国舅之名迁居京城。只是可惜杜皇后得宠不过短短数年,杜聿清才刚外放做了两任官,杜皇后已然在失宠之后染病身亡。 这样的人家,自然算不上如何显赫。而据她所知,从前的杜家也不过是仗着杜聿清两任外放积下的些许宦囊与一份皇亲的俸禄勉强度日而已。不过,她的目光淡淡扫过邱夫人那一身蜀锦质地,光灿耀眼的衣裳,以及满头珠翠便已知道,这些年,随着林垣驰的日渐得势,杜家的日子应该也好过了不少。 凭心而论,从前的交往让她并不喜欢邱夫人。至于杜妍,她以眼角斜乜了一下那个看似温婉秀雅的女子,暗暗的冷笑了一下。杜妍。这个女人,从前就在她手下吃过大亏,如今看来还是不知收敛。不过,她如今早已经无心再去对付了她了,她现在倒很有兴趣知道,若是没有她的插手,杜妍能不能在林垣驰身边争得一席之地。不过,反正闲着也无事,这剩下的日子里,自己倒也不妨好好指点指点她,将水搅浑了,自己才好顺势摸鱼不是? 她心正波澜不惊的想着这些,那边杜妍已软软甜甜的叫了一声:“荼蘼妹妹……” 来之前,杜聿清便已细细叮嘱了她,说是荼蘼年纪尚小,身边也不见甚么密友,让她好好与她亲近亲近,最好能成为她无话不谈的闺好友。她心虽然有些不愿,但也不敢违拗父亲的意思。一来她的母亲失宠已久,她在杜家的地位完全倚侍于父亲的疼爱;二来,她心也很明白,单凭自己,是绝不可能坐上肃亲王妃这个宝座的。 荼蘼抿嘴一笑。若无其事的举起茶盏:“杜姐姐,喝茶!这茶可是我们九月返京之时,特意从庐山带回的极品云雾茶呢!” 杜妍只有笑,跟着捧杯拨一拨盏面浮茶,啜了一口,赞道:“果真好茶呢!” 荼蘼忙道:“姐姐若是喜欢,等走时,我便叫丫鬟给姐姐包上一些带着!等明年春茶下来,我再使人送些过府,请姐姐品一品新茶,想必姐姐定会喜欢!” 杜妍见她神态殷殷。只有感激笑道:“妹妹太客气了,若使你破费,我如何敢当!” “不麻烦,不麻烦的!”荼蘼甜甜的笑:“姐姐想必不知道,我家在庐山有个别院,在那里也住了好些日子。我爹一时高兴,便在庐山选了最宜于种茶的所在,植了数亩茶园。” 她二人说着,邱夫人却已在一边笑向段夫人道:“看她小姐妹二人,倒是亲热投缘!” 段夫人闻言微微而笑:“这丫头,自小孤单惯了,原先在庐山时,倒有一个小姐妹陪着,两下里好得蜜里调油一般。只是那孩子比她略大些,前年她父亲接了她去嫁了人,她身边便没了人陪着,如今难得与你家小姐相契,日后可要多多往来才是!” 邱夫人连连点头道是。那边荼蘼已亲热的拉起了杜妍的手,笑吟吟的说起了庐山。匡庐风光原就秀绝,从她口说了出来,其景致更是再添十倍。一路自庐山瀑布说到云雾,再说到传奇故事,人风貌,直说得杜妍目泛奇光,只恨不能立时生了翅膀飞去庐山,细细赏玩。 荼蘼这一说之下,直说到将近午时,季煊使人来请众人前去用饭,这才停了下来。那边杜妍犹自恋恋不舍,频频追问不已。荼蘼捧茶喝了一口,笑道:“我与姐姐可真是投契呢,好久不曾说这么话,觉得还真是有些饿了,我们先去用饭,待用完饭再继续说!” 杜妍只得答应着,随她一道往花厅去。季煊早在花厅设了宴,当下众人坐了。却是分了两桌,男子一桌,女子一桌,间却隔了屏风,安哥儿与轩哥儿自是随祖母与母亲坐了。 安哥儿与荼蘼最是要好,见了她,便自然而然的赖在了她的身边。如此一来,杜妍自然也便没有机会再与荼蘼说甚么话。韩璀因忙于宴席之事,适才只是与众人打了照面后,便告了退自去忙碌,此刻见了,自然又是一番客气。又见荼蘼被安哥儿缠着,一时无暇顾及杜妍,便自然而然的同杜妍说起话来。杜妍也只得同她两下里说着话。 酒宴才刚开始,杜妍便在邱夫人的示意下,起了身,先往外厅向季煊敬酒。季煊受了后,她才回屏风后,又给段夫人敬了酒。她这一敬酒,却让荼蘼无可狡赖,少不得与韩璀交换一个面色,二人双双起身,携了两个孩子,也去向杜聿清敬酒。 杜聿清哈哈笑着,起身,甚是爽快的喝了酒。荼蘼能够明明白白的感觉到杜聿清那双审视的眼。她忽然便觉得有些淡淡的伤怀,从前,她之所以能与林垣驰结缘,在其牵线搭桥的可不正是杜聿清么?只是这一世,他迟了几年,而她,也不再是从前的她了。 她盈盈的施了一礼,正要离去,林垣驰却忽然含笑叫了一声:“荼蘼……” 荼蘼微微的惊了一下,移眸带了几分诧异的看他。林垣驰轻轻一拂衣衫,含笑起身,缓缓举起手酒杯:“五年之后,雪初见,你——长大了!” 荼蘼的心因他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而猛然揪了一下,脸色亦有些微微泛白,半日才轻轻回了一福:“谢肃亲王夸奖!” 林垣驰一手提起桌上酒壶,作出斟酒的姿势来:“请满杯!” 14 变故与谋划 4变故与谋划 林垣驰一手提起桌上酒壶。作出斟酒的姿势来:“请满杯!” 一室皆静,荼蘼默不作声的立在那里,半日才盈盈一礼,略微抬眼,绽开一个浅浅的笑靥:“今日小女已不胜酒力,只怕是难以奉陪,还请肃亲王谅解!” 林垣驰静静凝视着她,许久才轻轻的笑了一笑,也不勉强,只潇洒自若的放下手的酒壶,自己举了杯,仰头一饮而尽:“本王衷心希望,下回再见之时,荼蘼能饮下这杯酒!” 荼蘼勉强的笑了一笑,一时竟不知该说甚么才好。京城之,同辈未婚男子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主动要求为未曾许人的少女斟酒,那便是有意求亲,却又不知对方心意,便会借此试探。若女子回绝,便是于他无意,若是坦然应承。并饮下杯美酒,那便是应允了。荼蘼其实也万万想不到林垣驰竟会作出这般举动来,但无论如何,这杯酒她都是饮不下去的。 此刻,桌边之人都已定下了心神,季煊故意沉了脸,瞅了女儿一眼,这才转向林垣驰拱手笑道:“小女不识抬举,还望殿下念她年未及笄,莫要计较才好!” 林垣驰一笑:“季伯伯严重了,来,小侄敬你一杯!” 季竣廷则看了妹妹一眼,皱眉道:“还愣着作甚,回去罢!” 荼蘼巴不得这一声儿,闻言垂头应了,默默的随着韩璀退回了屏风后头。屏风后头,等着她的是几张失色的面容,段夫人镇定了一下心神,叹了口气,当着邱氏的面,她自然也不好说甚么。事实上,以林垣驰的身份行此等之时,是有些威逼之嫌的。 毕竟,季家虽为侯门世家,但这些年韬光养晦,在朝势力已是大减,而林垣驰却是目下朝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两名皇子之一。其势力这几年几乎可称得上炙手可热。 荼蘼今日这种的拒绝,虽并不强硬,但也充分表明了她的态度。她不想嫁给林垣驰,而这种不想的后面,若不是另有倚侍,那必然便是冒失不理事。但无论她拒绝的理由是这两种里的哪一种,京都绝不会有任何一个门第低过肃亲王府的人家敢再来与季家攀亲。 这个结果,让段夫人心也很有些惴惴不安。毕竟宝亲王拜访庐山已是两年前的事了,谁又能保证他如今心里想的是甚么。 经了这事,众人多少都有些不自在,虽在面子上竭力维持,但午宴过后,却还是匆匆散了。一家人送杜聿清一家与林垣驰离去后,才一折回,季煊便长长的叹息了一声,看了神色自如的女儿一眼,一言不的转身回了段夫人的小院。段夫人也不吭声,只牵了女儿的手,跟在丈夫身后一路回房。身后,季氏三兄弟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毕竟没跟上去。 季煊一路疾步而行。段夫人与荼蘼自是追不上的,等二人回了院子,季煊已端坐房内,一言不的饮着盏清茶,脸色冷肃。段夫人走过去,对屋内的人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都退下,等众人都退下了,她才过去,在季煊身边坐下,看了看丈夫,却还是欲言又止。 荼蘼默不作声的立在下,既不说话,也不坐下。室内沉寂了许久,季煊才叹息了一声,指一指自己对面的椅子:“还站着作甚,坐罢!” 荼蘼应了,便乖巧的坐了下来,却还是不言不语。季煊苦笑了一下,林垣驰突如其来的举动实在让他很是头痛,可他心也很明白,这事实在来的太过突然,连自己也根本不曾防备,更何况女儿。在这种情况下,女儿能做的也确是有限得紧。 夫妇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段夫人才叹气道:“早知今日,当日不若应了宝亲王也罢了!” 林培之往庐山时,夫妇二人其实都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选,只是当日荼蘼年纪虽幼。但世家大族之女,十二三岁出嫁之事也在所多有。二人只得这一个女儿,自然并不希望她嫁的太早,因此季煊与段夫人才会甚有默契的一个刁难,一个不提。 季煊慢慢道:“事已至此,再不必提,如今只望南渊岛能及早送来消息。这事一定了下来,想来肃亲王也无二话说,不论如何,宝亲王总算是他的长辈!”他口说着,眉头却已蹙得更紧。论身份,林培之与林垣驰同是亲王,爵位平等,论辈分,却要比林垣驰更高出一辈来。但林垣驰却是有望继承皇位的亲王,将来他若是继承了皇位,会不会刻意打压林培之,那却是难说得紧。因此季煊心对林培之肯否前来提亲也实在没有多少把握。 段夫人沉吟了一下,缓缓道:“这个倒不怕,今儿荼蘼也并没一口拒绝,只以不胜酒力的借口委婉回绝,虽然这个借口并不如何出色,但也并没让肃亲王下不来台。更何况。肃亲王也已说了,他希望下次,下次……”她说到这里,自己都觉得有些说不下去,只得苦笑。 下一次,他已碰了一回钉子,难道还肯再碰第二回? 季煊摆了摆手,抬眼去看荼蘼,淡淡道:“你先回房去罢!南渊岛若有消息,为父的自会告知你。这几日,谨记安分守己。若肃亲王有邀,也不妨陪他出门走走!” 林垣驰当着季氏一家的面,点明自己的心意,荼蘼虽是拒绝了,态度却也并不十分强硬。如此一来,便为自己留下了后路,让人觉得这很有可能是是女孩儿家面嫩,不肯当着许多人的面应诺。而季煊及时出面打了圆场,却已说明了他的立场,即他对这门亲事还是许可的。 有了季煊的表态,林垣驰若愿意的话,便可主动邀约荼蘼出门同游,当然,荼蘼愿不愿意与他同游,那却是另一回事了。 荼蘼应了一声,便起了身,旋身退出房间。才刚出了房间,她便加快了步伐,走到廊下时,却正巧撞见一脸忧虑之色的明秀,她朝明秀点了点头,足下却是丝毫不曾停留,及至离了房间足有五十步,窥着四下无人,她才压低了声音吩咐道:“去请二爷!” 明秀见她脸色沉肃,浑身上下皆有一份冷凝的高华之气,不觉心一跳,忙应了一声,快步去了,荼蘼却又叫住她:“且慢,记得请二爷将我前阵子给他参详的东西一并带来!” 她吩咐完了,便不再多说甚么,快步往自己院内走去。 房内,季煊对段夫人默然对坐,过了许久,季煊才无奈叹道:“不意今日竟出了这事!如今想来,毕竟还是我二人太过纵容荼蘼。加上灏儿交游广阔,愈弄得不可收拾!” 段夫人只得苦笑,福威伯夫人施氏上门之时,也有透露出想要结亲之意。如今想来,林明轩何尝不是借着季竣灏这条线,才得以结识荼蘼。而施氏约略透露结亲之意时,她便含糊其词的提了一提林培之。施氏毕竟出身高门,被她一点,也便明白过来,之后便再没提起。 “等明儿,我必将灏儿寻来,好好训斥一通,他若不服管教,待卢兄来京,我便令他随卢兄一道返回庐山,省的又惹出是非来!” 段夫人闻言,不觉摇头:“事已至此,再送灏儿回庐山也已无用,还是使他留在京城,早早为他与廷儿择定人选,成了家后,他的性子想来也会沉稳不少!” 季煊颔,表示同意—— 荼蘼的书房里头,炭火烧得正旺,整个房内温暖如春。精致的酸枝木雕花书桌上,铜鼎之,青烟袅袅,幽香淡淡,荼蘼便安静的坐在书桌后头,安安静静的写着字。 桌上平铺的薛涛笺上,一行行秀丽的簪花小楷一丝不乱,精致秀雅,一如美人簪花袅娜。 书房门上响起数下轻巧,旋即是明秀低柔的声音:“大小姐,二爷来了!” 荼蘼答应了一声,放下手狼毫,抬起头来。季竣廷已推门缓步而入。兄妹二人互视一眼,都从对方眸看到了沉静安然。季竣廷冲妹妹微微一笑:“看来你还好!” 荼蘼神色不动道:“二哥就这么希望看到我惊慌失措,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么?” 季竣廷哈哈一笑,走到书桌对面,从怀取出那把照影匕,放在荼蘼面前:“说罢,这东西里面,究竟有甚么,前朝藏宝图?” 荼蘼抿嘴一笑,她其实对季竣廷猜到这把匕里头有前朝藏宝图一事并不意外,季竣廷从来都是聪明人,况且这把照影匕又是天下皆知的前朝遗物。 她伸手取过匕,轻轻一压刀簧,铿的一声轻响,匕出鞘,带起一抹清寒光芒,书房一侧的火盆炭火熊熊,一缕红光映在了匕上头,这把匕便泛起了异样的红光。 “二哥,你可愿意帮我,也帮我们季家……经营出一条后路来?” 季竣廷冷静的审视着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妹妹,许久许久,他才淡淡道:“好,不过……你不觉得有些事情,你该对我详细说明一下么?” 荼蘼沉默了一下,才低声道:“二哥,你难道还信不过我么?有些事情,我现在不想说,或者,再过一些年,我会将一切都告诉你,可……那绝不是现在!”她说的斩钉截铁,全无转圜余地,平日灵黠秀婉的明眸之内,闪过一抹冷电也似的寒光。 季竣灏定定的看着自己的妹妹,好半晌,才点一点头:“好!” 15 我想重新来过 5我想重新来过 上元灯节,京彩灯高挂。虽已入夜,街道之上仍是亮如白昼。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各个身穿年节新制的衣裳,满面都是喜气洋洋。小贩的叫卖之声,不绝于耳。 荼蘼面蒙轻纱,缓缓的走在街上,身边却是林垣驰。外围十数个护卫丫鬟围成一圈,牢牢护住二人,使之免受拥挤之苦。这是林垣驰第一次约她单独出门,她也并没有拒绝,便带了明秀一道出门。她不想将事情弄得太僵,无论是为自己,还是为家人,留条后路总是好的。 林垣驰见她许久也不说一个自,不觉轻轻笑了一声:“怎么不说话?” 荼蘼淡淡答应着,平和道:“只是与殿下并不熟悉,一时竟想不到可说的话!” 林垣驰一笑,没接口说下去。只拨开前头几名护卫,走了出去。荼蘼微微诧异的看了过去,却见他立在一个小小的摊位前头,因周围人声嘈杂。她也听不见他的语声,只是过不多久后,便见他折了回来,手却提了一盏五彩琉璃鸳鸯并蒂莲灯。 含笑将灯递了给她:“你看这灯如何?”他问着,眸光深邃而杳远。 灯制的很是精致,翠盖红花,色泽绚烂,红花下,翠盖畔,鸳鸯交颈,栩栩如生。明灿的琉璃,微微跳动的灯光,更让这灯带着一股朦胧流转的光华。 荼蘼定定的望着这盏灯,忽然之间,便有一种身在梦的感觉。默不作声的伸出微颤的手,她接过那盏灯,轻轻摩挲了一下,不出所料的,她在灯座底端摸到了一个小小的印记。不必细摸,她知道这两个字是甚么——章记,那是篆体的“章记”二字。 章记琉璃,乃是京最为著名的制作琉璃的百年老字号。 这盏灯,她永不会忘记。十四岁那年,她与他定下婚期,那年的上元灯节,他携她出游,那一日。彩灯亦如今日一般辉煌璀璨,一似空银河。子时正,宫城之,准时燃放了无数烟花,烟花乍绽,绚烂如星子坠地,耀得整个京城星月为之失色。 她亦看得目迷五色,浑然忘我。烟花燃尽的最后一刻,京城之,光彩似乎黯淡了许多,便在此刻,他微笑的举起了手的一盏灯,五彩琉璃鸳鸯并蒂,灯光明灿,耀得他俊雅的面容半明半暗,眉目深邃如渊似海,他微笑的看着她,甚么话也没说,她却能够明白他的心意。 此后,那盏琉璃灯便永久的挂在她的床前,她为此还特意调拨了一个小丫鬟。帮她时时注意着这盏灯,日日勤加灯油,好保证它永不熄灭。每日清晨起身,她总会亲手擦拭这盏灯,使它不沾分毫尘泥。后来,这灯似乎曾熄灭过一次,那时她大雷霆,当场便令将那个丫鬟拖了下去,责打了二十棍。出嫁之时,这盏灯也悬在她的彩轿之,亮着烁烁的光。 这盏灯跟了她十余年,直到她与他决裂,那一日,她遣了宫女请他务必抽空驾临凤仪宫。他拖延了许久,终于还是来了,她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只令人取下殿高挂的彩灯,当着他的面,亲自吹熄了灯,又将那盏灯亲手砸得粉粹。 当时他只是静静看着,一句话也不说。 她也并没去看他的脸色,只是转身离去,从此后,二人再见一似陌路,渐行渐远。 露出一个略带嘲讽的笑,她强压下想砸碎这盏灯的念头,仰头看他:“这灯制的倒精致!” 林垣驰微笑:“你喜欢就好!”他的笑容在和煦安然之外,却依然不失那种雍雅。 荼蘼定定的看他。却忽然觉得脑有些迷糊,稍稍一撇嘴,她冷笑想着,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脑的你也开始变得模糊了,模糊到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提着琉璃灯,她抬手指了指一边的状元楼,笑道:“我累了,我们去状元楼上坐坐可好?”口说着,却已毫不留恋的转手将灯递了给身边的明秀。 林垣驰一笑:“好!”二人便转而上了状元楼。状元楼,原是京最好的酒楼之一,楼高四层,一二楼倒也罢了,三楼却京一般富贵人家亦不敢常来,至于四楼雅间,饶是你家资似海,若无些身份地位,亦是只有望楼兴叹的份儿。 今日更是上元灯节,街上行人攘攘,楼内更是高朋满座。许多有些身份地位的人,皆在楼早早定了临街的位置,只等晚些时候,各豪门巨户游街的彩灯从此经过。 林垣驰等人才刚走到门口。便有小二迎了出来,见了他,忙深深一礼,领着二人,也不自大门入内,反而绕到了东侧,推开一处角门,一路引着二人直上四楼。 雅间里头,早已布置停当,屋内地火龙烧的一室皆春,案几之上。青烟袅然。因为是自侧门直上,因此并无人知道这个雅间里头有谁,自然也不会有人打扰。 楠木八仙桌上,早已精精致致的铺陈了十七八个碟子,各色精致的糕点、小菜、蜜饯果子琳琅满目。一边,搁着一壶酒,两副碗盏。 荼蘼不觉暗暗叹了口气,她之所以提议来状元楼,正是因为她早已与季竣廷、季竣灏约好在状元楼碰面,如今看来,这面是碰不上了,而自己也少不得要与林垣驰对坐半夜了。 除下面纱,她往后靠在椅背上,依然没有说话的兴致。事实上,自打见了那盏灯,她便愈的不想说话了。许多年了,忽然再见到这盏灯,让她有种恍同隔世的感觉,同时也愈的觉得诡异,这盏灯,究竟是与她有缘,还是,他有意如此? 对林垣驰,她早已觉得其似有些许古怪。但她还是不太能相信,不相信这世上竟有这般诡异,这般莫名的事情生。只是,在这不相信以外,她又忍不住会暗暗的想,若是他们真的都能重新来过,那他如今摆出的这个态度又是为了甚么。 林垣驰向身后服侍的人摆了摆手,道:“你们都去临间坐罢,这里无需人伺候!” 他身边的那群侍卫丫鬟都答应了一声,纷纷退了下去。惟有没得到荼蘼示意的明秀有些犹疑的立在那里。林垣驰微微蹙眉,正要开口,荼蘼已回头吩咐道:“你也一道去罢!”林垣驰既已遣退了下人,她又何必强行留着明秀,留着明秀。也不过是为难这个丫头而已。 明秀正觉浑身皆不自在,闻言忙答应了一声,默默退了下去。 林垣驰含笑提起酒壶,稳稳当当的替她斟了一杯酒。荼蘼凝眸望着面前这杯酒,没有拒绝,也没有举杯的意思。林垣驰又为自己斟了一杯,这才问道:“今儿这杯酒又如何?” 荼蘼抿了抿唇,也不待他敬酒,便自举杯浅浅沾了下唇,算是回答。 “听说,你与宝王叔相交甚密?”林垣驰并未举杯,只看着她问了一句。 荼蘼淡淡道:“若是我说,我在等他的消息,你会说甚么?”她其实并不担心林培之避而不来,因为她知道他的抱负,以林培之的抱负,根本就不会介意是否得罪未来的皇上。当然,若林培之当真不来,她也不会在意,她已嫁过林垣驰一次,便再嫁一次,又有何妨。 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一片痴心只会为他打算的女子了,心变了,结果便也再不会雷同。 林垣驰平静道:“南渊岛山高路远,只怕消息不通,耽误了事!”他语气沉静而笃定。 荼蘼斜乜了他一眼,忽然叹了口气,问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你这又是何苦?” 这话已是明目张胆的试探之语,但坐在对面的林垣驰却只一笑,不予答复的举杯一饮而尽,然后举起牙箸,夹了一块八宝芙蓉糕放在荼蘼碗内:“我记得你从前最爱吃这个了!” 荼蘼眼角轻轻跳动了一下:“这东西,我从前倒是爱过一段时间,只是吃得多了,便也腻了,到了如今更是一看便觉腻味。” 林垣驰微笑,放下牙箸,伸手拿起一枚果盘的蜜橘,慢慢的剥着。 荼蘼不禁暗暗叹了口气,她从前其实倒也未必有那么喜欢吃这八宝芙蓉糕,只是芙蓉糕这个东西,季府内的厨子做了出来,总是有些不对她的口。相反的,林垣驰的肃王府内,却有一名糕点师傅,最擅做这个。她有一回,便向他抱怨起此事来。她的原意,是让林垣驰将那个厨子送了给她,却不料林垣驰听了只是微笑,并不答复,倒让她很生了一回闷气。 但在随后的日子里,无论风霜雨雪,每日她清早起身时,肃王府总会使人送一盒芙蓉糕来。如此数年,一直到她嫁入肃王府,成为肃王妃,每日早晨,也总有这一碟点心在。 其实她早已吃得厌烦了,但却爱他的这份心意,从来都不曾对他吐露过。 瞄了一眼他手的蜜橘,她叹了口气:“你还是这么爱吃蜜橘!” 此刻,林垣驰已剥去了橘皮,闻言抬头微微一笑,将手蜜橘一分为二,然后细细去掉其半只橘上的白色筋络,将那个橘子递了给她。荼蘼一言不的接过蜜橘,尝了一瓣,蜜橘很甜,入口更是清香甘蜜,汁多甜润,凉丝丝的直入心脾。 “如今的你,根本不需要借助季家的力量!”她平铺直叙的说着。 他因之颔:“我亦是这般想的!”顿了一顿,他又道:“所以,荼蘼,我想重新来过……” 16 又是一年花灯尽 6又是一年花灯尽 “所以,荼蘼,我想重新来过……” 荼蘼愕然的看他。半日才笑了起来:“肃王说笑了!” 她面上虽在笑,明眸之却是一片冷凝与戒备之色。 林垣驰冷静的看着她,道:“荼蘼,若说这个世上,还有了解你的人,那定然非我莫属。而你,也是这天下最为了解我的人。从前的一切,你当真说舍就能舍得!” 荼蘼闭目默默靠在椅背上,忽然之间,便觉得疲惫无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道:“林垣驰,这个天下可真是小,而你我之间,也实在太有缘分了些!舍得,舍得,有舍方能有得,当**舍了我季家,得了这个天下,你能舍得,我又有何舍不得……” 林垣驰并不答话,只是等着她继续往下说。她顿了一顿。又道:“放我走罢!我答应你,此生永不重踏京城之路,便是我的家人,我也会劝说他们搬去南渊岛!” 她并非蠢人,对林垣驰的性情更是了然于心。他若当真舍不下自己,想要补偿从前对自己、对季家的亏欠,那么,他在重生之后,必然会循着当日的轨迹上门拜访,好使一切仍如从前。可是——他没有。既然他没有那么做,那必然有其原因。而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他事先已猜到了自己也一并重生的事实。两个重生的人,两个同样了解将来走向的人,若是站在对立的两端,无疑并非一件好事。换了她,她也并不愿意。 林垣驰摇了摇头:“荼蘼,南渊岛并非太平之地。宝亲王叔也非值得托付一生之人……”他这话说得很是认真,认真得让荼蘼心惊了一跳。自己是在服下“羽化”之后意外重生,那么林垣驰呢,他是在何时得以重生的?五年后?十年后?抑或是……二十年后? 抿了抿唇,她镇定自若的慢慢道:“你想告诉我甚么?” “不要想从我口得到任何你所不知道的事,我绝不会告诉你!” 荼蘼微微叹了一声,平静道:“你又错了,经了这些年,我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许多事情,其实都是可以改变的。至少,有很多事情如今已经有了变化了,不是么?” 林垣驰默然片刻,才终于赞许道:“你说的不错,很多事儿都已变了,不再与当年仿佛。所以,荼蘼,我坚信,我们可以重新来过!而且,我也听竣灏提起过你父亲的意思,宝亲王叔当日没有明确的答复你,我现在却可以。我愿意答应你父亲,只要他同意将你许配与我,那么——将来,我愿为你废六宫,独宠你一人!” 荼蘼愕然睁眼,眸尽是不可置信的光芒。许久,她才带了几分讥刺的格格一笑:“你怎么舍得,那可是万紫千红,环肥燕瘦的天下美人!” 林垣驰平和的一笑:“再世为人后,我已再没有甚么舍不得的东西了?” “皇位呢?”她尖锐的问道:“你也舍得!!” “舍得!”他干脆利落的回答:“不过……我虽舍得皇位。却舍不得这条命。我命须当由我,我不愿将已在掌心的皇位拱手让人,从此仰人鼻息,生死不由自己!” 荼蘼无言。身在皇室,其实由不得自己,这点她早已明白。而一个曾大权在握,天下在手的人,忽然之间回到从前,那么他是会选择隐姓埋名,安稳一生还是选择重新回到属于他的位置?这似乎并不是个难以抉择的问题。 雅室之内一片静寂,二人都不再开口。楼下的街道上,却忽然爆出阵阵欢呼,掌声、喝彩声如同炸雷一般的在二人脚下骤然响起,随之而来的爆竹声与激烈的鼓声。 荼蘼不再说话,只伸手推开身侧虚掩的窗棂,往下看去。此时已是子时,花灯巡游已然开始。大乾的花灯巡游,由来已久。自打立国之后,在官府的支持之下,每年上元灯节之日,便有京豪富、公卿之家寻觅工匠,自制大型游街彩灯。这彩车以牛马等畜力牵引,车上既有各色精巧绝伦的彩灯,亦有各大青楼楚馆之最为出色的艺伎歌舞。 因这彩灯巡游历来都是子时方才开始,因此自打荼蘼重生之后,却还是头一回见。她从楼上俯瞰而去,但见人潮如被刀割,迅的收缩,露出之一条宽大到可容车马行经的空道。 当先过来的却是一组四匹青牛所拉的庞大无比的花灯彩车。彩车通体以五色锦缎装扮。车上车极大,车上却是一尊庞大无比的观音灯。那观音高可丈许,慈眉善目,满目悲悯之色,手执杨柳净瓶,足踩千叶莲花座,身侧金童yu女环绕,辉煌的灯火耀亮了整个街道。 荼蘼正凝神去寻一侧所书的主家姓名,一边的林垣驰已淡淡道:“不必找了,这是熙国公府的彩车。这观音,是熙国公特意嘱咐扎的,意在为嘉铘长公主祈福!” “京各大世家都明白熙国公的心意,因此也无人与他竞这花灯第一……” 荼蘼轻轻啊了一声,默然注视着那辆彩车缓缓自眼前通过,因在四楼,她并不能听到四下京城人的言辞,但却能隐约猜到下头议论的话语。目送彩灯离去,她也无心再看其他彩车,只叹了口气,举起桌上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林垣驰不急不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长公主过世后,冼清秋便会前往南渊岛,且永不回头!” 荼蘼想到冼清秋。心不觉又一阵烦躁。放下手酒杯,她缓缓立起身来:“殿下恕罪,我累了,想早些回去歇息了!” 林垣驰微笑抬头看她:“这个时候,你打算怎么回去?”桌上精致的八角琉璃小灯,清晰的映照出他的俊逸而深刻的面容,半明半暗之间,却更觉清俊无双。 荼蘼气结无语,街上人头攒动,人声熙熙,她也的确没法子通过这样的街道返回自家。只得闷闷的将视线重新投回街道。街上,一辆辆的花车迤旎而行,除却第一辆观音灯车因着题材肃穆及主家所抱持的祈福念头而显得有些安静外,后头的几辆无不或锣鼓喧嚣,或丝竹悦耳。一行行的艺伎与舞女在车上轻盈舞动,充分烘托出整个京城的热闹与繁华。 直到寅时过后,花车这才过尽,街上行人渐渐变得稀少,整个京城也变得安静了许多。荼蘼几乎可以听见街上行人的叹息之声。又是一年花灯尽,年节也就这么结束了—— 次日清早,荼蘼仍旧起身往段夫人房里请安。段夫人正坐在屋里,慢慢的喝着茶,安哥儿与轩哥儿昨儿随季竣邺与韩璀夫妇一道出门看灯,此刻却连韩璀也还不曾过来。 段夫人抬眼瞧见荼蘼,张了张口,却还是欲言又止。荼蘼行若无事的上前行礼,笑着在她身边坐下:“娘的精神可不大好呢,想来是昨儿担心两个孩子,一夜不曾睡好罢!” 段夫人略顿了一顿,这才伸手揽住女儿的肩,淡淡笑道:“可不是!” 荼蘼心母亲心抑郁,却更不敢触动她的心思,因半靠在她身上,撒娇的说起昨日的花灯。段夫人便也强打起精神,与她说笑。过了一回,芸桦却过来了,说是昨儿韩璀经了风,受了寒气,一时不慎,早起额上竟有些烫,怕过了病气到段夫人这里,今儿便不来了。 段夫人听得直皱眉,当即道:“既如此,你便快些去请个御医来。这几日,便叫她莫要过来了,且将两个孩儿送来,莫要也跟着染了风寒之症才好!” 芸桦恭谨的应了。又道:“两位少爷都还不曾醒,夫人已使人熬了红糖姜汤,等他们醒了,喝上一碗,再使人送过来!” 段夫人闻言,不觉赞道:“好,夫人如今是愈的沉稳的,这样很好!就这样办罢!” 荼蘼待芸桦退下后,稍作犹豫,才低声笑道:“娘不说起请御医,女儿倒险些忘记了。女儿想着今年年节里头,竟一直没去给秦师傅拜个年,如今想来倒很有些惭愧呢!” 年下的时候,季府早已送了丰厚的节礼去秦家,秦家亦回了几色简单的礼物。 只是荼蘼毕竟算是秦甫生的弟子,于礼数上,却是应该亲自上门去一回的。她原先是打算在初十过去拜个年,却不料出了林垣驰之事。因着这个,她与季竣廷私底下商量后路问题,却将拜年一事丢到了脑后。此刻忽然提起此事,除了拜年,其实还另有心思。 秦甫生乃是宫最好的太医,秦氏医馆亦在京久负盛名。她希望能够从秦甫生父子口打听到嘉铘长公主的病情,若有机会,她甚至想亲去为嘉铘长公主把一把脉。 段夫人闻言,也不觉点了点头:“也好,既如此,你便令人准备几色礼物,今儿天气倒好,你这便去秦家看看,莫要等到年节完了,这年还不曾拜!”她想了一想,又道:“也莫要叫你三哥了,只请你二哥陪你走一遭便是了!” 荼蘼一一点头应了。段夫人便令送了早点来,母女二人匆匆用了早点,荼蘼便起身离去。一面使人去请季竣廷,一面却叫慧清准备礼物。不一时,礼物齐备,季竣廷那边也传了消息来,说是马车也已备好了,帖子也已使人送去秦家。荼蘼换好衣裳,依旧带了明秀出门。 17 再会冼清秋 7再会冼清秋 这日正是正月十六日。天气晴好,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只是风有些大。荼蘼才刚出了院子,便见季竣廷迎面过来。她朝季竣廷笑笑:“今儿风大,二哥便陪我坐车罢!” 季竣廷稍一扬眉,旋即点头笑道:“好!” 出了院子,外头已有车在候着,季竣廷嘱咐下人为明秀备了小轿,便陪了荼蘼上车。车内,早生了熏炉,兄妹二人坐定了,季竣廷才问道:“今儿怎么忽然想到去秦先生家?” 荼蘼叹了口气,却道:“二哥,我想见见冼清秋!”见季竣廷微微怔了一下,她便又道:“我原先是打算请三哥陪我出门的,娘却不许,只好委屈你了!”被人拒婚本就是一件颇失面子的事儿,她知道季竣廷如今虽早不放在心上了,但去熙国公府多少还是让他有些不自在。 季竣廷略一思索,问道:“你是想通过冼清秋联系南渊岛么?” 荼蘼只得含糊的应了一声,重生之事。实在过于匪夷所思,即使是对着最为亲近的家人,她也不愿过早透露,季竣廷既已为她找好了理由,顺水推舟的承认自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季竣廷沉吟了一刻,慢慢道:“荼蘼,若你最终嫁给了肃亲王,那……” “我们的计划依然照旧!”荼蘼想也不想的截断了他的话:“二哥,人常说有备无患,又说手内有钱好办事,朝有人好做官,既然我们两者兼备,何不为自家留条后路!” 季竣廷笑道:“罢了,你也不必劝我,我只是担心你将来事务繁多,顾不上这些而已!” 荼蘼微微苦笑,事务繁多,可不是么,无论嫁给林培之还是林垣驰,她的将来想来都不会平平顺顺,清清闲闲。无论是皇宫还是南渊岛的日子,都有太多的事情等着她去面对。 季竣廷轻轻拍了拍她的纤手,柔声道:“荼蘼,有时候二哥总是觉得,你想的太多了!” 对于这句话,荼蘼只能生涩的一笑。马车碌碌而行,很快便已到了秦家。明秀匆匆出了小轿。伸手来搀荼蘼下车。车帘才刚揭起,荼蘼便见秦槐夫妇笑吟吟的迎了上来。她匆匆下车,与二人寒暄几句,这才一同入内。秦槐夫妇领着兄妹二人一路进了内院,在小花厅里坐下,又使人送了茶来,荼蘼这才问起怎么不见秦甫生,可是又当值。 原来秦甫生的妻子早些年也已过世了,如今家早已由秦槐的妻子掌家,秦甫生是早不问事了。秦槐有些不自在的觑了季竣廷一眼,这才说道:“这几日宫倒不当值,只是嘉铘长公主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皇上甚是心焦,便令父亲长住熙国公府,以防万一!” 荼蘼轻轻啊了一声,便顺势问道:“长公主病情如今怎样?” 秦槐叹道:“父亲前儿回来,我也曾问起同样的问题,他却只是摇头,不肯多说!” 摇头,不肯多说。看来长公主果真是天年将近了,荼蘼默默想着。不禁摇了摇头。 秦槐毕竟怕触到季竣廷的痛脚,因此不愿在他跟前太多提及熙国公府之事,便索性岔开话题道:“说起来,父亲这几日正同我商量着,想要告老还乡呢!” “告老还乡?”荼蘼这回可是大大的吃了一惊:“怎么会?上回我见着秦师傅时,见他精神健旺,气色也不错,怎会忽然提起告老还乡的话来!” “父亲毕竟也是五十开外的人了!”秦槐先是堂而皇之的解释着,待到见荼蘼撇嘴的模样,不觉一笑,稍一犹豫,觑着厅并无外人,他这才压低了声音道:“皇上这些年,笃信佛教,后宫又6续采选了许多秀女……”他只说了这一句,下面便不肯再说下去。 荼蘼闻言,心又是一惊。秦槐这话里的意思,明明白白就是说,当今皇上的身体已一年不如一年了,供职太医院大有风险。虽说大乾并无太医殉死的规矩,但历代皇上,年老体衰,无可救药之时,迁怒太医的例子也在所多有。只是大乾太医,大多都是家学传承,例如秦家,便是太医世家,家子弟,世代供职。老一辈若是辞去。年少一代便要顶上。 秦甫生若果真告老还乡,接替他的便该是秦槐了。 “秦大哥要入太医院了?”她故作惊讶的问了一句,心却是好一阵惊涛骇浪。按她所知道的,今上该还有十余年可活才是,怎么如今秦甫生却似觉得他已天年无多了。 太医院的规矩,她自是知道的。按例,老太医供职二十年,方许告老。后辈子孙循例顶职者,却须在太医院学习三年,三年之后,经现任太医院院正考核,这才能为宫贵人把脉问症。而秦甫生若是打算就此辞去,那便是说,他已确认,今上的寿命至多只剩三年了。 秦槐点头道:“是!”见荼蘼面色古怪,他毕竟还是补了一句:“今日这话,我原不该说的,只是前几日我听说肃亲王……” 荼蘼苦笑,她知秦槐性情甚是爽朗,又视自己如亲妹子一般,这才肯对自己透露这些。只是对于有关林垣驰的话题,却让她实在烦闷难解:“怎么这消息京竟已传遍了么?” 秦槐哈哈一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原是美事。况肃亲王平日颇为洁身自好,府少有姬妾,多少名门闺秀正盯着,如今你可是众人的眼钉肉刺了!” 秦槐的妻子刘氏在旁听了,不免瞪了他一眼:“你呀!又胡说!”刘氏性情温婉,言辞有度,与秦槐结缡多年,二人颇为相得,因此秦槐虽被嗔责,却也并不在意。 无来由的凭空得了这个大消息,季氏兄妹皆有些心神不宁。匆匆用了午饭后,便要告辞。 秦槐知荼蘼乃是未曾出嫁的闺女儿,身边无有父母,断无在外留到晚饭时分的道理,也并不十分强留,便送了二人出去。临去时,却又送了荼蘼一瓶雪莲养颜膏。说是多用此物,可固本培元,增色养颜,为宫妃嫔最爱之物,荼蘼笑着谢了。 兄妹二人上了车,荼蘼这才斜乜了季竣廷一眼:“他送你甚么了?”临出门前,她曾见秦槐鬼鬼祟祟的将季竣廷拉到一边,不知说了些甚么,又悄悄的塞了一样东西给季竣廷。 季竣廷干咳了一声:“女孩儿家,该问的问,不该问的,还是莫要问了!” 这话一出口,荼蘼便知他收了甚么物事,因轻嗤一声,道:“你便是不说,我也知道,不过那些补肾固精之药,火气甚大,你还是少用些的好!” 季竣廷万料不到她居然面不改色的将这话都说了出口,猝不及防之下,却被闹了个大红脸,因尴尬道:“你这丫头,如今可是愈童言无忌了!” 荼蘼扑哧一笑:“我好歹也学了那么些年的医术,既晓得,又有何说不得的!”她一面说着,便举手轻轻敲击了两下车壁,吩咐道:“去熙国公府!” 外头车夫应了后,她这才转向季竣廷道:“二哥若觉不自在,我便自个儿去也无妨!” 季竣廷一笑:“倒也没有甚么不自在的,既陪你一道出来了,自当同去拜访!” 荼蘼应了一声。靠在车壁上,一时之间,竟是一句话也不想说。而季竣廷平白得了宫内消息,心也自狂潮难平,二人竟都没了说话的意思,都是各自怔。直到车外一声清脆的鞭响,马车缓缓止住,二人这才回过神来。 熙国公府外,门庭甚是冷落,门口上元灯节前悬上的大红灯笼在寒风微微晃荡,却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感。京消息稍灵通些的人家都知嘉铘长公主病危,除却几家素日交好的内眷前来探望,一般人家生恐扰了公主养病,只是送了贴子年礼,稍尽礼数而已。 荼蘼使人取了名帖,言明自己乃是前来拜望玉郡主。那家人接了帖子,看了一眼,见是清平侯府小姐前来拜望,毕竟不敢怠慢,匆匆进去通禀了。 过不多时,那家人便开了门,请众人进去。马车才进二门,荼蘼便见冼清秋迎了出来,一身大红锦缎绣百蝶穿花图样的衣衫,下身配了一条翡色长裙,看着倒也甚是喜庆,只是面色苍白,脸上多有憔悴之色。她五官原颇精致,只是面部线条较之一般女子要来的稍嫌刚硬,此刻一身女装,容色黯淡,倒是难得的显出几分楚楚可怜之态来。 见着荼蘼,便勉强的笑了一笑:“你怎么来了?”竟是寒暄也懒得。 荼蘼与她原算不上如何熟悉,此刻见她说话这般熟稔,意外之外,亦不免有些微微的尴尬,怔了片刻才道:“我听说长公主病重,想着你必然不好受,忍不住来瞧瞧你!” 冼清秋苦笑了一下:“也罢了,她身子一向不好,我只恨我早些年陪她陪的太少!” 荼蘼听她这么一说,倒觉得心酸酸的,想着昔日段夫人病重之时,自己何尝不是这般心痛难忍,想想过去,在再看看如今的冼清秋,倒不由的生出同病相怜之心,因将许多嫌隙都丢在了脑后,上前握住她的手:“姐姐也别太伤心了!” 冼清秋的手指冰凉,指腹掌心皆有薄茧,显是常年练武所致。被她握住了手,她也便反手握住荼蘼的:“我已使人送了信去南渊岛,希望小舅舅能及时收到书信,赶来京城!” 荼蘼听了这话,第一反应便是愕然,难不成冼清秋已得知林垣驰的举动,因此才会送信过去南渊岛,只是她这般做法,用意却是何在。 18 奇怪的病症 8奇怪的病症 荼蘼心正自暗暗揣度。那边冼清秋却已毫不避讳的引了二人直入花厅。又唤了人来,使之去嘉铘长公主那里禀说荼蘼来了,询问长公主的身体情况。 三人才刚坐定了,便有丫鬟送了茶来。冼清秋瞧了季竣廷一眼,简单的冲他点了点头,季竣廷便拱手回了一礼。二人都无话说,不多一刻,先前那丫鬟已匆匆过来,禀道:“长公主听说季二少爷与季小姐来了,一迭连声的唤着说要一起见见!请二位过去呢!” 这话一出,众人不觉都是一怔,季竣廷更是愕然不已。他此行只是陪荼蘼的,可实在没想到长公主竟要见他。有些尴尬的抬眼看了冼清秋一眼,却见冼清秋也正在看他,二人目光一触,都觉别扭,因各自挪开视线,冼清秋勉强道:“既然如此,二位请随我过来!” 荼蘼回头瞧了季竣廷一眼,季竣廷只得安抚的朝她一笑,不管他心愿不愿去。如今人已到了,怎么着也不能主家相邀自己还摆着架子。冼清秋带了二人直奔后院,嘉铘长公主所住的院子却是在熙国公府西侧的一个独立小院里头。院子里很是素净,青松翠竹,间或有几株寒梅绽蕾,暗香袭人而来,显得格外清幽,只是太过素淡了一些。 三人才刚到了门口,便有丫鬟掀了帘子请三人进去。荼蘼才刚进去,便觉得一股药味袭人而来,熏得她几乎便要打个喷嚏。里间的拔步云床上,有人正勉力支撑起身子,冲着二人微微而笑。荼蘼虽不曾见过嘉铘长公主,但看这情形便也知道眼前之人必是这位公主了。 长公主算来如今才只四旬开外,但因长期为病痛折磨,看来却已像是五旬左右的妇人了。她虽缠绵病榻已久,头却仍梳得一丝不乱,入鬓的长眉,寒星也似的眸子,看容貌倒与冼清秋足有八分相似,即便是病虚弱,那份自幼养成的高贵之气依然摄人。 季竣廷与荼蘼皆不敢怠慢,过去便要行礼。 长公主却摆了摆手,温和笑道:“内室之,这些礼数都免了罢!你是叫荼蘼罢,来,过来我身边坐!”她一面说着。旁边自有一名四旬左右的妇人取了锦杌放在床前的踏板上。 荼蘼只得过去坐了。长公主挪动一下,尽量坐直了身子,且拉住了荼蘼的手,细细的打量了一回,才微笑道:“果然生得好模样,莫怪培之喜欢!来**嫁去南渊岛,我家清秋还要劳你好生照应,这孩子性子倔,有不到的地方,将来还望你多多包涵!” 这话一出,众皆哑然,荼蘼无语的看着这位公主。她自认自己也经过不少大风大浪,但今儿这事,还是让她大为尴尬,一张小脸也早红得一如晴天朝霞。 冼清秋显然也有些不自在,因道:“娘,你……” 长公主瞧了她一眼,摆了摆手,叹了口气,淡淡道:“你先出去,为娘的有几句话要单独同荼蘼说!”冼清秋拧了眉头。满是不悦的瞪了长公主一眼,毕竟没有吭声,掉头出门。 季竣廷听见单独二字,想也不想的移动脚步便想跟着出去,却不想长公主竟道:“竣廷,你留下,我还有些话想同你说!”季竣廷一阵无奈,只得停了脚步。 长公主便又指了指床前,那名妇人忙又为季竣廷看了坐,请他坐下。荼蘼在旁看着,不觉暗暗点了点头,她与这位公主素未谋面,但对她的名声却是久有耳闻。而说到这位公主,用得最多的四个字莫过于嚣张跋扈。如今亲眼见了,她才明白为何众人都觉她嚣张跋扈。 长公主细细打量了季竣廷一眼,叹了口气,慢慢道:“如此佳婿,可惜我却无缘!” 季竣廷愕然瞠目,待到回过神来,不觉又被她弄了个大红脸。长公主轻轻笑了一回,慢慢道:“那年灯节,我在自家棚里,一眼便瞧见了你们兄妹二人。只是清秋这孩子性子拗,又一贯不肯听我的,我虽请培之再三相劝,她也还是由着自个的性子,生生将好事弄拧了!” 季竣廷干咳了一声,低声道:“不管如何,竣廷仍该多谢长公主的赏识!” 长公主又叹了口气:“谢甚么谢。是我该致歉才是,当日之事,让你面上无光了!如今我时日无多,清秋又是个好面子。早些年,我原是打算出面道歉的,偏又耽搁了。这一耽搁,你们一家子便已离了京城……”她面色甚是诚挚,显然语出真心。 荼蘼看着这位号称跋扈的长公主,忽然便觉一阵怜惜。她倒不觉得这位公主如何跋扈,只是觉得她实在太过爽直,或者正是这种喜怒行于色的性情,才为她赢得了跋扈之名。 “公主的身体近来可还好?”她温言问道。 长公主被她这么一问,倒是不由怔了一下,旋即笑了起来:“我有甚么好不好的,不过是多活一日算一日罢了。是了,你那位秦师傅如今正在我府上呢!” 荼蘼抿嘴一笑:“请公主恕我冒昧,我有意为公主请一回脉,不知……” 长公主呵呵一笑,爽快道:“好!我常听秦先生说你聪慧灵巧,于医道之上更是一点就通,只是可惜为身份所累,不得展其所长。来!”她口说着,便伸了手给荼蘼。 荼蘼也不客气。径自搭上她的手腕,微微闭目,细细察脉,半日才睁开眼睛。 长公主见她一副欲要长篇大论的模样,便抢道:“罢了,你也不必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我通是听不懂的。你只老实告诉我,我还能再活多久罢?” 荼蘼听了这话,不觉莞尔,连季竣廷在一边听了也不禁展颜失笑。荼蘼笑道:“我可不敢妄自评价公主的病情呢,等我见了秦师傅再问问他老人家罢!” 长公主无谓一笑。显然对于自己的生死,她早已不在乎了。长公主留二人说了一回话,眉目之间便现出几分倦怠之色来,却还强撑着精神。 一边随侍的那女子忍不住上前叫了一声:“公主……”声音甚是轻柔悦耳。 长公主叹了口气,无奈的看了她一眼,这才向季氏兄妹道:“云鹭自幼便陪着我,跟了我多年,便愈的管东管西,让人厌烦,偏我还就少不了她!” 荼蘼听得一笑,知道长公主既说了这话,便有逐客之意,当即起身道:“公主的身体要紧,请公主多多休息,待到养好了身子,我当常来拜访公主!” 长公主淡淡的笑了一笑,疲惫的闭了眼:“也好,也好……” 话音才落,她竟已闭上了眼,沉沉的睡去了。 云鹭忙过去,扶她躺下,又替她掖好被角,这才转向荼蘼。荼蘼未等她开口送客,便抢着问道:“云鹭姑姑,我看公主殿下精神倒好,怎么外头却传的沸沸扬扬,都说……” 云鹭轻轻一叹,柔声道:“公主的病很是奇怪,全无一般病症来的凶险,却只是身子虚弱嗜睡。一日至少要睡上**个时辰。有次我见她疲累,不忍唤她,谁料她竟连睡了一日一夜,我惊恐之下,急急将她推醒,她却还说不曾睡够,直嚷嚷说头晕……” 荼蘼轻轻啊了一声,却只沉思不语。云鹭又补充道:“公主先还不以为然。是我瞧着异常,忍不住去请了秦太医来,秦太医诊了脉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公主这等病症,切不可由得她睡,使我每四小时务必唤醒她一次……”她说话语气温柔低宛,甚是好听,语气之却有着深深的忧虑,显然长公主的病情让她很是忧心。 荼蘼应了一声,因行了一礼道:“烦请姑姑引我去见秦师傅!” 云鹭答应着,便从外头唤了人带二人过去拜望秦甫生。因公主的病情古怪,因此秦甫生住的也并不远,只在公主小院的紧邻占了一座小楼,好方便随时把脉。几人走不了几步,便已到了门前。带路的丫鬟将二人送了进去,便告辞而去。 那丫鬟才走,秦甫生便蹙了眉,瞪了荼蘼一眼:“你这丫头,怎么来这里了?” 荼蘼抿嘴一笑,甜甜道:“徒儿想师傅了呀!” 秦甫生骤闻此言,不觉老怀大慰,面上却嗤一嗤鼻子,表示对荼蘼的恭维之辞不置可否,只点了点身侧的椅子:“坐罢!” 荼蘼笑着在他身边坐下,撒娇道:“今儿我去您家拜年,您都不在呢!” 秦甫生叹了口气,懒懒道:“长公主如此模样,我受命照顾,又怎么还能安稳的待在家。今年这个年,我可真是过得心惊胆战呀!” 荼蘼正想着下面的话该怎么不动声色的问出来,秦甫生已道:“你适才已见过长公主,不知可曾为她请脉?”他对这个小弟子甚是了解,知道她对于一些蹊跷病症素来最感兴趣,遇了长公主这等怪病,若不请脉才是怪事,因此便直截了当的问了出来。 荼蘼一听这话,当真正下怀,因爽快道:“当然请过,正是因为请过,我才对这病格外好奇,一心想着要与师傅验证一下!” 19 苦苦相逼 9苦苦相逼 秦甫生一听这话。便即作了一个手势,示意荼蘼仔细说话。荼蘼会意的点了点头,一边的季竣廷闻言也不觉微微蹙眉,谨慎的看了二人一眼。 秦甫生看出季竣廷的谨慎与仔细,不觉欣赏的一笑,向荼蘼道:“我已在熙国公府待足了九个日夜,按规矩,明儿便可回家稍作休息。长公主病势虽古怪,但时时注意,刻刻当心,一时倒也不惧有变。且等我回家后,再抽空去你家拜望你父亲!” 荼蘼知他是觉此处说话不便,因此去自家慢慢说话,因此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笑道:“那徒儿便在府恭候秦师傅大驾了!” 秦甫生呵呵一笑,却又想起一事来,问道:“我听说肃亲王有意与你家议亲?” 荼蘼一听这话,当即苦了脸,闷闷道:“是呀!” 秦甫生笑了一回,才道:“其实肃亲王这人,依我看来。是不错的!” 荼蘼无语,回头望望季竣廷,见他闻言也只一笑,不禁暗暗叹了口气。她也知道季煊夫妇二人对于这桩婚事并不热忱,但若说如何反对,倒也未必。他们更多担心的是肃亲王因争嫡失势而牵累她乃至于牵累到整个季家,与远在南渊岛的林培之相比,他们更希望自己能够嫁给林培之,这样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季家都是更为稳妥的一条路径。 秦甫生见她神情郁郁,便知其另有隐情,笑了一笑后,便自岔开话题道:“你若真不想嫁给肃亲王,等长公主病势好转,倒是不妨与她说说。长公主性情刚直,与先孝懿皇后素来不合,连带对肃亲王也不甚待见,她若肯帮你,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荼蘼点点头,愈坚定了要救长公主的心念。瞧了秦甫生一眼,她忽然道:“秦师傅,正月末,庐山卢山长会来我家做客,你可愿作陪?”这话一出,季竣廷便是一怔,下意识的瞧了她一眼。卢修约在正月末来京,他是知道的,但约请秦甫生作陪。季煊却是从未提起过,怎么妹妹这个时候却说起这个来了。 秦甫生僵了片刻,才咬牙道:“庐山卢修?”这五个字几乎是一字一字自他牙缝之蹦了出来的,语气僵硬,表情也甚是古怪。荼蘼忽然提出这个建议,一来是为了长公主的病情,更多的其实却还是试探。她早已现每每她在卢修跟前提起秦甫生,卢修总是表情怪异,语气之更是不乏讥讽之意。而此时秦甫生的态度,却又恰恰验证了她心所想。 这两个人,果真是认识的,而且……似乎颇有嫌隙…… 她故意装作不曾看出,点头笑道:“正是卢师傅呢!秦师傅可不知道,我在庐山待了好些年,卢师傅对我极好,还传我不少奇异的医术。” 秦甫生冷哼了一声,摆了摆手:“罢了,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家去罢!卢修肚里有多少东西,别人不知,难道我还不知么!”他听荼蘼夸赞卢修。面上已有怒色。 荼蘼只作不知,又补充道:“只不知若是二位师傅一道出手,长公主的病势将会如何?” 秦甫生面上乍阴又晴,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许久才冷冷道:“只怕他未必肯出手!”言毕他便不肯再说话,只径自起身,走到一边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慢慢翻看起来。 荼蘼皱了皱俏挺的小鼻子,立起身来,拉了季竣廷告退出去。秦甫生也只是冷淡的应了一声,竟是一步不送,显然心情甚是不好。季竣廷深思的看了妹妹一眼,也不言语,二人才刚出了院门,早有丫鬟说是郡主有请二人过去花厅。 二人依言,径往前厅。冼清秋正靠在椅背上,面色苍白,双目微闭,疲态毕露,愈显楚楚可怜。听见脚步声,她才慢慢睁开眼,对着二人笑了笑:“二位请坐!” 荼蘼笑着摇了摇头:“冼姐姐,多谢你的招待,不过时候已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至于长公主的病情……过几日,白鹿书院卢山长将来我家作客。据我所知,他于医术亦颇精通,姐姐不妨请他与太医院诸位太医一并商讨长公主的病情。或有助益亦难说!” 冼清秋怔了一下,旋即追问道:“不知卢先生如今身在何处?” 荼蘼道:“我只知年前他在德州白云观访友!” 冼清秋唰的一下站了起来,想也不想的一拱手:“多谢提醒,若我母亲因此一言而生,我必亲自登门道谢!”她男装已久,如今虽身着女装,激动之下,竟是拱手为礼,看着颇有些不伦不类。只是季氏兄妹都知她忧心如灼,对此小节只是视而不见。 出了熙国公府,上了自家马车,季竣廷才皱眉问道:“你这丫头,当真愈精灵古怪了。你是从何时知道卢师傅与秦太医相识的?” 荼蘼坦然道:“早已猜到了,只是此事本与我无关,因此我便不曾提起!” 季竣廷点了点头,居然也便没再问下去。车厢内寂静片刻之后,季竣廷才道:“人人都道长公主性情跋扈嚣张,今日一见,方知传言有误!” 荼蘼扑哧一笑,顽皮道:“怎么,二哥如今这是又想做他家女婿了!” 季竣廷哭笑不得,狠瞪了她一眼:“满口胡说八道!” 荼蘼只是笑,她自然知道季竣廷绝无此意。说这话,不过是取笑他而已。季竣廷宠溺而又无奈的敲敲她的额头,叹气道:“你呀!”荼蘼心一暖,亲昵的靠在他肩上,叹了口气,低声道:“二哥,如果人可以永远也不长大,那该有多好!” 季竣廷默然,许久,他才怜惜的抚了抚荼蘼乌黑的长:“傻话!” 荼蘼闷闷的将脸埋进他怀里,问道:“二哥。你何时走?” “我打算与卢师傅一道离开京师……”季竣廷稳稳当当的说着:“你放心,你托付的事儿,我必会放在心上,务必为你办的妥妥当当,绝不让你失望!” 荼蘼沉思片刻:“也不知二姐姐肯不肯帮我们!二哥,你只稍稍的提上一提,她若主动提出愿意帮我们,那你便将能够告诉她的部分告诉她,若她有犹疑之态,你也不必强求于她!” 季竣廷失笑道:“怎么,你如今是连二哥也不放心了!” 荼蘼嗤的一笑,正要说话,却觉车已停了下来,车外响起一个清朗熟悉的声音:“荼蘼!” 是林垣驰!二人都是一惊,对视一眼,均觉无奈,荼蘼闷闷的坐直身子,轻轻抹平衣上皱褶,季竣廷这才扬声代她问道:“外头可是肃亲王殿下?” 外头林垣驰略顿了一下,旋即笑道:“原来二哥也在车内!” 季竣廷对荼蘼使个眼色,自己拉开车门,跳了下车,左右看了一眼,这才现原来这里才刚到了天桥边上。而林垣驰金冠束顶,一身石青缂丝锦缎长衫,外罩黑狐裘,含笑立在车旁,手,却牵了一匹通体纯白的马儿。玉面金冠,白马黑裘,立在因年节而显得有些萧索的天桥上,愈显丰神俊朗,恰似芝兰玉树一般。 饶是季竣廷对他并无多少好感,此刻见了他,却也忍不住在心喝了一声“好人品”。只是面上却仍保持着一径的温雅,含笑问道:“殿下这是打算去哪儿?” 林垣驰微笑道:“刚在贵府叨扰许久,正欲回家。却不想竟在路上巧遇!” 季竣廷一听这话,倒不由大感歉疚,知他必是往自家府去寻荼蘼,只是荼蘼恰巧外出,倒是让他扑了个空。车帘轻轻动了一下,露出荼蘼柔润如玉的半张面容:“小女不知肃亲王今日来访,若有怠慢之处,还望殿下恕罪!” 林垣驰淡淡一笑,和熙如风:“荼蘼又客气了!”说了这话后,三人一时都有些无语,不知该说些甚么。季竣廷更是无奈,论理遇了这事,该是或就近寻个酒店,或一道返回季府,众人叙谈赔罪方是礼节,只是…… 犹疑了片刻,他还是笑道:“殿下若是无事,不妨还回我家,一道把酒言欢!”他一面说着,故意抬头看了看天色,此时天色已然微暗,厚厚的云层已然堆积,颇有风雨欲来之势。 他心只盼林垣驰能出口拒绝,如此也好完了礼数,各自归家,却不料林垣驰竟是一笑,答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季竣廷一怔,只得笑道:“既如此,殿下请!” “二哥太过客气了!”林垣驰微笑:“今后只唤我垣驰便是了!” 他二人在外头谦虚客套,荼蘼在车内却是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她对林垣驰的性子知之甚深,见他如此模样,便知他是有意在此等候自己,看来自己想躲是躲不过了。 她微微眯了下眼,林垣驰,我本不愿弄得大家太过难堪,只想悄然无声的与你达成协议,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你做你的皇上,我去我的南渊岛,自此前尘往事忘却,双方再无瓜葛。你却苦苦相逼,既是如此,我也只能狠下心去,釜底抽薪,一拍两散。 20 无题 o无题 当晚,林垣驰在季府用了饭后。方才回去肃亲王府。他才一进府,徐湖便迎了上来,低声禀道:“殿下,国舅爷午时前便来了,如今已在书房侯了您半日了!” 林垣驰脚下一缓,微微皱眉:“你怎么却不去季家送信?” 徐湖缓声道:“国舅爷令奴才不必过去,说他今儿无事,便等等也无妨!” 林垣驰点了点头,快步向书房行去。书房内,灯火通明,四角暖炉烧得正旺,桌上的鹤嘴香炉之,青烟袅然,幽香淡淡。琉璃灯下,杜聿清正襟危坐,翻看着手的书。听见有人推门进来,他便抬头看了一眼,旋即起身拱了拱手:“殿下回来了!” 林垣驰还了半礼,温和道:“舅父不必客气,且请坐罢!” 杜聿清坐下,便有侍从过来重又上了新茶。然后悄然无声的退了下去。林垣驰微笑的取了茶盏,啜了一口后,方才不急不缓的问道:“舅父今儿过来,可有甚么要事么?” 单看杜聿清在书房之悠然自得的等了半日,他便明白,自己这位舅父便是有事,也绝不会是火烧眉毛的大事,因此问的也极轻描淡写,漫不经心。 果然,杜聿清呵呵一笑,道:“原也无甚大事,只是想来同你商量商量殿下纳妃之事!” “纳妃?”林垣驰淡淡挑起左眉:“这件事,我以为我们已商量定了!”他的决定早已对杜聿清说了,然杜聿清此时却又忽然提起这事,显然另有隐情。 果然,杜聿清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道:“殿下的意思,我已知道了。不过我不知殿下可否知晓宝亲王曾在二年前亲往庐山,向季煊提亲之事?” 林垣驰微微蹙眉,深深看了他一眼,简单道:“知道!”林培之上庐山之事,知晓之人并不太多,起码林明轩等人就并不知晓,但他却是知道的,因为他一直都在注意着季家的动向。 “殿下,这叔侄争亲……只怕……” 林垣驰挥一挥手:“宝亲王叔与季家并无婚姻之约,这点舅父可以放心!”他口淡淡说着,心已大感不耐。面上亦懒得遮掩,将这份不满与不耐一径表现在面上。 杜聿清听出他语的不耐,心下不觉一惊,觑了一下林垣驰面上表情,他斟酌片刻,起身拱手道:“请殿下三思!宫内传来消息,皇上的身子已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林垣驰眉也不抬,只敛目闲闲的把玩着手青花茶盏,并不去搭他的话。杜聿清见他迟迟不语,心不禁更是无奈,只得又道:“我知殿下是看了季家的人,只是,只是季家淡出朝野数年,势力远不如当初,他家三个儿子虽各有出色之处,但在朝都无势力……” 杜聿清见他只是不言,实在无奈,只得咬牙道:“至于他家女儿,容颜虽称殊绝,但天下之大,也未必没有可堪媲美之人。殿下岂可因一名小小女子……” 他没能说下去,因为林垣驰已然放下了手茶盏,淡然却威势十足的做了一个禁言的手势:“舅父言重了!”他缓缓撩起眼皮,眸寒光若电,竟使得杜聿清也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却恰好撞在身后的太师椅上,噗通一声,跌坐在其上。 “我一直都很好奇,舅父之所以这般倾尽全力的辅助于我,究竟为何呢?”林垣驰对他的表情视而不见,继续轻飘飘的问着:“是因为我是你的外甥,或是觉得我值得辅助?” 杜聿清默然自醒,半晌才道:“自然是因殿下值得辅助!”他这话说的斩钉截铁,这个侄儿,幼小之时也还罢了,自打那年大病一场后,他便好似变了一个人一般,从幼时的沉静少言一变而为冷静淡漠,言行举止之间更多了一种说不出的迫人威势,令人不由臣服。 “既是如此,舅父又何必这般杞人忧天!”林垣驰不急不慌的重又端起茶杯:“请茶!” 杜聿清见他已在端茶送客,不觉一阵苦笑,张了张口,毕竟也没能说出甚么,只是端茶喝了一口,起身拱手告退,走出了书房。林垣驰纹风不动的坐在书房内,缓缓把玩着手的茶盏。眉目舒展,眸光却是愈的深邃如潭。 过了不知多久,门上有人轻叩了几下,旋即有人推了门进来:“殿下,夜深了!” 林垣驰眼也不抬,只淡淡问道:“徐湖,他同你说甚么了?” 徐湖梗了一下,欲待不说,却终究不敢,当下低声道:“国舅爷,他属意于云定侯的嫡女。据国舅爷对奴才所说,云定侯亦有此意!” 掌茶盏已然冰冷,林垣驰却并没有放下,只微微眯起了眼,在心默默筹算着。 高云飞,也算是老相识了,想不到他也蹦了出来,看来如今这局势是愈有趣了。 云定侯高云飞原是定州高家之后,算是簪缨世家,只是近百年来高家人才凋零,家道败落。高云飞原是出身高氏旁支,生性好武,一十五岁便毅然参军。镇守大乾西北。当时的西北主将穆啸对他颇为赏识,他也因此频频提升,成为穆啸的副手。 穆啸告老接掌虎贲后,他便顺势成为西北军主帅。定州高家更因此而奉他为家主,承继了高家的云定侯之位。而这些年,高云飞镇守西北,亦是战功赫赫,军声望一时无二。 “我记得云定侯一家并不在京!”林垣驰忽然道。 “是,但云定侯爷对于京之事甚是关心。上月西北大捷,夺城池三座,云定侯因而奏请朝廷要求太庙献俘。皇上已许了他……” “他倒是蹦跶的厉害!”林垣驰毫不留情的打断了徐湖的话:“来京的是谁?” “是高侯爷的弟弟高云清还有……他的女儿……” “来了多久了?可曾见过堰王一系的人?”林垣驰继续追问。 徐湖一怔,便没能答得上来。 林垣驰丢下手茶盏,冷冷的扫了他一眼:“去,叫杜豫之来!”徐湖忙答应着,便要退下。林垣驰却又叫住了他:“且住!天已不早了,明儿再叫他过来回话罢!”—— 卢修是在二月二龙抬头那日来的京城,他孑然一身,进得城来,倒也不曾惊动任何人。 季煊那日恰不曾出门应酬,乍一听说他到了,不禁又惊又喜,忙一路将他迎了进来。又急急使人唤来四个儿女。荼蘼一听卢修已到,不觉又惊又喜,随意换了件衣裳,便直往厅。她所住的乃是后院,等她到了,季氏三兄弟早已齐聚一堂,正与卢修见礼。 荼蘼上前欣然叫道:“卢师傅,你可算是到了!” 卢修瞧见是她,不由哈哈一笑:“怎么,荼蘼又有甚么事要找我帮忙?” 荼蘼一听这话,不觉微嗔道:“瞧卢师傅说的,仿佛我无事之时就将您忘在脑后一般!” 卢修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并不言语,只是那眼光却明明白白的在说,一直以来,你这丫头就是这么做的。荼蘼嘴唇微翘,甚是不满的白了他一眼。 季煊在旁瞪了女儿一眼:“没规没矩的,还不过来坐下!” 荼蘼皱一皱娇俏的小鼻子,答应了一声,这才过去,在下坐了。 众人坐得定了,季家丫鬟才刚送了香茶来,前院却已有人过来禀道:“熙国公府玉郡主来访!”此言一出,众皆愕然,几乎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季竣廷身上,便是季煊也不例外。 季竣廷既尴尬又哭笑不得。因瞅了妹妹一眼,道:“这事,你们只问荼蘼莫要看我!” 荼蘼心也颇讶异于冼清秋来的竟这般快,但这个时候,可并不适合讨论这些,扑哧一笑,她道:“来者是客,玉郡主既来了,我们兄妹何妨去迎她一迎!” 这话一出,季煊这才点头道:“也是,你们几个便一道去迎她一迎罢!” 兄妹四人才刚到了前厅,便见冼清秋正立在厅前张望,面上颇有焦灼之色。一见四人过来,竟是上前一步,脱口问道:“荼蘼,卢先生可到了没有?” 荼蘼一怔,却也只得答道:“卢师傅刚到片刻,冼姐姐的消息可真是灵通!”这话里已微带不悦,冼清秋来的这般快,明明便是派了人随时注意着季家的动向。 冼清秋显然也看出了她的不悦,但她也无意欲盖弥彰,只匆匆解释道:“我母亲,昨儿昏倒许久,无论如何推喊,总不济事,最后还是秦太医亲施针灸之术,方才缓过气来……” 众人闻言都是一惊,互视一眼,冼清秋又急急道:“那**与季二哥去过我家后,我便使了人一路快马加鞭赶往德州白云观,寻找卢先生。却不想先生已启程赶来……” 荼蘼念及长公主,不由一阵不忍,忙拉起冼清秋的手:“卢师傅此刻正在内厅与我父亲叙话,我们快些过去,请他随姐姐过去熙国公府一回,姐姐放心,耽误不了的!” 她口说着耽误不了,心却已沉了下去。熙国公府时,秦甫生曾应允轮休之时,过来季府详谈长公主的病情,但却一直不曾过来。荼蘼知他与卢修颇有芥蒂,因此不愿前来,便也不曾相强。只想着等卢修一到,自己一声不吭将他拉去熙国公府,这二人再怎么天大的矛盾,终不能连当朝公主的病情也置之不理,拂袖而去罢,便也暂且搁下了。 21 隐秘 隐秘 卢修这一去,当晚便不曾返回季家。熙国公府的家丁替他送了消息来。说长公主病情甚是古怪,他怕是要在熙国公府住上几日,令众人不必等他。荼蘼心担心着长公主的病势,怎奈季煊坚决不许她前去熙国公府参与救治,她虽向段夫人再三求告,但段夫人对此也咬牙不肯松口,如此三四回,她只得熄了原本的心思,闷闷的在家等着消息。 季煊一来怕她悄悄溜了出去,二来也不愿季竣廷与季竣灏扯入其,便索性将三人一道关在了家,只弄得府针扎不透,一丝信息也传不进来,弄得荼蘼哭笑不得。无奈之余,她也只得过去段夫人房,陪着段夫人哄两个孩子玩儿。 段夫人近来心情颇好,她的女红针黹原先丢下了好些年,自打上回为两个孙儿做了几回针线后,不知怎么的,竟来了兴致,趁两个孩子午睡的当儿。又取出针线箧,打算着为安哥儿做一件大红福字团花夹袄,好等天气暖和些穿。 荼蘼闲闲无事的在旁看着,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娘,您可不又是偏心了!” 段夫人微笑了一下,手上却没有停:“安哥儿是娘一手带大的,也是我季家的嫡长子,娘便偏疼些又怎样了?”她说着,倒不由想起另一件事儿来,因笑道:“等回头,你嫂子来了,我倒有意敲打敲打她,令她趁着你还在家,可以帮她管家的当儿,再为为娘的生个孙女儿,将来你若走了,娘身边也好有个小可人儿陪着……” 她初说时,嘴角微微含笑,待说到最后,语气却是不由的低了下去,颇带伤怀。 荼蘼心一酸,几乎落下泪来,眨了眨眼,她将眼泪眨了回去,故作嗔怒道:“我才不管,等我嫁了。娘必要允了我,凡一年里头,娘去我那里住上半年,我再回家住上半年,如此刚好一年,我们娘俩总不分开……” 段夫人轻轻的笑了一下,毕竟放下了手的针线,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 荼蘼叹了口气,自觉心郁郁,却又无处宣泄。段夫人温柔的抚着女儿乌黑如缎的长,柔声道:“你这丫头,快及笄的人了,却还在说些孩子话!” 荼蘼往她怀里靠了靠,这当口上,却忽然想起嘉铘长公主来,因忍不住随口说了一句:“也不知长公主那里怎样了?”她若是去了,想必冼清秋会很伤心罢! 这话才一出口,她便觉段夫人温柔的手指骤然的停了下来。她疑惑的抬起头来:“娘?” 段夫人抬头看了一眼一旁伺候的月琴,道:“月琴,你去看看两位小少爷可曾踢了被子!” 月琴会意的一点头,回头示意屋内众丫头都退下。荼蘼眼见段夫人支走屋下人。心不觉惊了一下,隐约觉得自己似是忽略了甚么,因皱起了眉,苦苦思索起来。 段夫人缓缓道:“荼蘼,熙国公府之事,从今后,不许你对任何人提起一个字。尤其不许告诉别人,你曾为长公主请脉一事!” 荼蘼脑灵光一现,不由打了个冷战,脸色忽然就变了:“娘得了甚么消息?” 段夫人脸色肃然,轻微却坚定的摇了摇头:“不要问!” 荼蘼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默默闭口不言。到了这个时候,她才觉出其不对味之处。她曾替长公主把过脉,长公主脉象古怪,忽强忽弱,体内气息也是混乱成一团。这种脉象,她从未遇见过,但却曾在卢修书房内的一本医书上见到过。 那本医书,确切的说来,并不是正统的医书,它的名字是——巫蛊术! 也正因如此,她才不敢确定,也不敢在长公主跟前明言。而秦甫生其后的表现,也充分说明,他对长公主的病情心亦有疑惑,但他却不肯多说,这岂不是说…… 段夫人知她已明白过来,因叹息了一声,缓缓道:“娘从前总觉得。似咱家这等大户人家,学医术其实无用得紧,到了今日,娘才觉得,你这医术,学的真是有用……” 荼蘼微微苦笑:“娘难道不怕……不怕……”她想说,不怕女儿因此事而祸及全家。 只是话才说了一半,便被段夫人掩住了口。段夫人淡淡道:“同为女子,娘又岂能眼睁睁的看着长公主……况我季家,若是连这点担当也没有,岂非枉称百年世家!” 荼蘼暗暗叹了口气,她此刻已彻底明白过来,卢修使人来自家报信之事,想必已暗示了季煊,长公主病势古怪,令他不可放了自己出门参与医治。毕竟长公主的是蛊,这种蛊从何而来,背后又是何人下手,这实在是件很耐人寻味之事。 她有些懊恼的叹了口气,到了这个时候,她忽然现,原来自己做事,竟是这般冲动。 前生。她自幼时,便是三千宠爱在一身;及至长大,又做了王妃;熬了几年后,又顺理成章的登上了皇后宝座,从此母仪天下。而等一切真相曝露在她面前时,她在了无生趣下,所作所为,无不偏激倔傲,后宫之,势力所及之处,更是处处与林垣驰作对。怎么高兴怎么来,早养成了颐指气使,不顾后果的脾气。而这种脾气,现在看来,也还是不曾改过来。 如此一想,她倒是不由的惊出了一身冷汗。 段夫人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正要说话,却听外头有人叫道:“夫人、小姐,肃亲王殿下来了,此刻正在前厅,老侯爷使小婢来请小姐过去呢!” 荼蘼闻言,惟有苦笑。段夫人蹙了下眉,却也只能无奈摇头:“去罢!不要怠慢了!”—— 季府花园,因这几日天气一直晴好,园内的迎春花已绽开了黄嫩的花蕾,柳条也已转青,桃李树上,青芽隐现,春之气息几已扑面而来。林垣驰弯腰,折下一枝迎春花枝,微笑着递给荼蘼:“今年的春天,来的倒比往年更要早些!” 荼蘼正因长公主一事而心神不宁,也实在无意与他针锋相对,闻言竟是难得温驯的点了点头,随手接过那根长条,抚了抚枝干上半开半绽的黄花:“可不是!” 林垣驰诧异于她缓和的态度,不免拿眼去看她。荼蘼正自神游天外,哪里却去注意他,只是斜靠在亭栏上,漫不经心的开始撕扯手的迎春花。一瓣瓣粉黄的花瓣被她毫不怜惜的扯了下来,飘飘然的落在地上,直到花瓣扯尽,她却还没回过神来,再伸手一抹,却恰恰抹到一根尖锐凸起的刺上,她只觉指尖一疼,不觉嗳哟一声。还不及回神,手指却已被林垣驰一把捏住。“你今儿这是怎么了?”他皱眉低叱:“迷迷糊糊的,瞧,手指都刺出血了!” 他一面呵斥着,左手牢牢捏住她的伤处,右手却自腰间取出了一只精致的青花小瓷瓶来,咬开瓶塞,倾了一倾,倒出一滴晶莹剔透,幽香隐隐的绿色药液来,迅替她抹在指上。 荼蘼只觉指尖处一阵清凉,顷刻间,已是疼痛全消。默默的看了林垣驰一眼,她没多犹豫的抽回了自己的小手,淡漠而生疏的道了一句:“多谢!” 林垣驰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塞好瓶塞,依然收回腰间:“在想甚么?” 荼蘼摇了摇头,将手的迎春花枝随手抛掷在地上,却只是不说话。 “在想嘉铘长公主?”林垣驰也不在意,径自的问了一句。 荼蘼一惊,猛然抬头看他。林垣驰双手环在胸前,闲闲立在她身边,目光幽邈的注视着远方。半晌,他才道:“你可以放心,长公主的病势已大大缓解了……” “还有甚么是你不知道的?”荼蘼撇开原先的话题,忽然问了一句。 “原先没有……”他答,眉头深蹙:“不过我现在不明白你!荼蘼,你变了许多……” 这个话题恰恰是她所不想提的,抿了下唇,她敷衍道:“是么?” “不要去招惹堰王!”林垣驰淡淡的说着:“你明知道,他根本斗不过我!” 荼蘼心内又是一惊,苦笑了一下,她闷闷道:“你怎会知道,我打算去招惹堰王?”既然他已知道了,她也实在不愿再饰词遮掩,索性干脆的承认了。 林垣驰轻轻笑了一笑:“荼蘼,上辈子,不止是你没有白活!”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直将荼蘼生生气了个倒跌,不自觉的对他怒目而视:“你是想说,从前我斗不过你,如今我也还是斗不过你,是么?” 林垣驰笑而不答,竟是默认的样子。然后他道:“高嫣入京了!” 荼蘼轻轻啊了一声:“高嫣?”她还记得这个名字,甚至能够清晰的记起她的容貌。 高嫣,是堰王正妃,她与她,曾争斗过好一阵子…… 林垣驰微笑:“是呀,正是高嫣,有趣的是,我的舅父正在劝说我娶她为妃!” 荼蘼怔了一怔,旋即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她还记得高嫣从前每每见到林垣驰,总是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生恐污了自己双眸的高傲模样,想不到故事重来,竟会有这般多的变数,多到让她忍不住觉得好笑。 “那你就娶了她罢!”她笑,几乎无法想象这两个人在一起的样子。 林垣驰静静看她,适才的话,显然已勾动了她对从前的回忆,此刻,她笑得欢畅而无一丝戒备,一似许多年前那个一心想嫁给他的纯真少女。纤秀的眉儿正自快意的扬起,双眸因了笑意而弯成了月牙状,嘴唇微启,瓠犀乍现,浅浅的笑涡儿在双颊欢快的跳跃。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将她搂进怀里,低声道:“我若娶了她,你可怎么办?” 荼蘼骤然一惊,这才惊觉过来,她用力一挣,退开三步,冷静而戒备的注视着他:“还肃亲王自重!” 22 正面交锋 正面交锋 “还请肃亲王自重!” 林垣驰静静看她。倒也没有生气的意思,只淡淡的笑了一笑。荼蘼最是厌烦的便是见到他这种平淡无波的模样,她回身径直走到一边才刚返青的垂柳树下,一言不的看向池塘。 林垣驰缓步走了过去,立在她身边,许久才问道:“荼蘼,你现在最想做甚么?” 荼蘼也不抬头, 宝_书_网_w_w_w_._b_a_o _s_h_u_2_._c_o_m 只冷冷道:“若我说,我想离你离得远远的,你会如何呢?” “你觉得我会如何呢?”他反问。 荼蘼郁闷的说不出话来,林垣驰若肯放过她,则如今又怎会出现这个局面。 “从前的事,于我早如梦幻一场,我根本不愿记起,更不想与你为敌。退一步海阔天空,进一步则可能鱼死破,你又何苦苦苦相逼!”她斟酌着言辞,淡淡的说着。 “那就鱼死破罢!”林垣驰平淡却坚决的说着:“荼蘼,你或者并不知道,我在弄明白自己的情况后,第一个便想到了你……我很想见你。却还是克制住了!我告诉自己,既然一切都已重头开始,重复已生过的事情,对我而言,全无乐趣,对你而言,也未必有益……” “然后我想,或者我该做些甚么,来弥补从前的遗憾。所以我决定,不去找你!我要靠我自己,来争这个皇位!等我再次登上那个至高皇位的时候,我定然会庇护你一生,让你不再如从前一般沾染那些阴谋、那些诡计,只是自在逍遥的去做那个十五岁的小女孩……” 荼蘼微一撇嘴,却终于还是将那些讥嘲的话儿咽了下去。 “可是有一天,我却忽然现,眼前的这个荼蘼……她的来历,她的性情,都是那么的奇异,那么与从前迥异。而她所做的那些事,更是让我惊诧。我想,这或者就是天意!天意让我们有了再来一次的机会……你说,我能放过么?” 荼蘼险些被这番话给噎死,她伸手狠狠的扯下一根枝条,然后一截一截的折断,随手扔进池:“我倒觉得,这是上天又给了我一次机会。让我可以选择别人!” 她傲然的扬起了脖颈,二月清寒的春风将她鬓边几缕零碎的乌吹起,在高照的艳阳下,那丝几成金色,她的眸光熠熠闪光,有一种说不出的清傲出尘之气:“而这次,我选择的人,是你的叔叔……林垣驰,我很期待,很期待有那么一天,能够听你唤我一声婶婶……” 深黑如潭的眸底迅泛滥起如潮的怒意,汹涌澎湃的几乎能将人溺死在其,林垣驰冷冷淡淡的看着她:“季水柔,我相信,你永远也等不到那一天!”这句话,他几乎是一字一字的从齿缝间迸了出来的,浑然天成的帝皇气势一时显现无遗,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荼蘼打从鼻孔轻嗤了一声,林垣驰的怒火,从前她便见得多了,也压根不放在心上。 “林垣驰。我知道你有许多办法,不过你若愿意,我们也不妨试一试。你放心,这一次,我定会做得比从前好,而且不止好上一筹。若是你执意一条道走到黑,那我自也无力抗拒。不过,你想过没有,或者,在你大行的那一天,我会微笑的站在龙床前告诉你——你我的儿子,当朝的太子爷,也即是将要继位为帝的那个孩子,他其实是你的堂弟……” 林垣驰乍闻此言,不觉一梗,一张脸顿时青黑一片。 荼蘼斜乜了他一眼,忽然就觉得无比开心,她快意的绽开一个明灿若夏花的笑容。 林垣驰见她笑的得意,不禁暗怒,却也不愿让她得意下去,因深深的吸了口气,平抑一下怒火,淡淡道:“那也不错,至少他还是皇室血脉,林家子孙……” 荼蘼与他从前做了那么些年的夫妻,岂能不知他的心思,见他虽说得平淡,面色也自舒缓,但眉弓处却在不住轻颤。已知他心怒极。她没有再继续火上浇油的兴致,只抬头一笑:“说了这一阵子的话,口都有些渴了,殿下这边请!” 林垣驰重重的哼了一声,待她折过身子往亭子走去时,他才冷淡的在后头道:“荼蘼,我倒很想看看,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能把我堂弟变成我儿子!” 荼蘼足下微微一顿,旋即装作不曾听见的径直走入亭。精巧的观景亭内,一只红泥小火炉烧的正旺,火上的小银吊正自咕噜咕噜的响着,里头的水早已烧得滚了。 经了这一次后,林垣驰毕竟几日也不曾上过季家的门,虽然明知道他不会因这几句话就轻易放弃,但这倒也让荼蘼很松了一口气。季煊与段夫人对此虽觉诧异,但也并没多问甚么。 二月初十日,卢修终于重回季府。 荼蘼听见他回来,心下便想去问上一问,但知季煊此刻必定正陪着喝茶,自己过去,不过徒惹白眼,只得按捺住了。当晚。季煊在南跨院西厢正式设宴为卢修洗尘。 因卢修乃是季氏兄妹的业师,因此众人倒也并不避讳,便作一桌坐了。卢修自熙国公府回来,先是好生沐浴了一回,又换了一身青色儒衫,看来更是神清气爽,精神抖擞。荼蘼悄眼一看,见他那份精神,便知长公主定然无事,心不觉暗自欣然。 众人坐定之后,便开了宴。段夫人不过略动了几箸,便陪季煊一道向卢修敬酒。荼蘼候三个哥哥敬完了,便也起身劝酒。卢修自是含笑饮尽,然后略带笑谑的看了荼蘼一眼。当着季煊的面,荼蘼也不敢太过放肆,只得冲他皱皱鼻子,也自喝干杯酒。 她才刚坐下不久,段夫人便起身推说要回房照顾两个孙儿,领了荼蘼径离西厢。韩璀见状,自也跟着一道出来。才刚出厅,段夫人便停下脚步,嘱咐韩璀使人小心伺候,不可怠慢。 韩璀忙应了,便领了芸桦过去厨房。段夫人与荼蘼一路回去,一路默默,直到回了段夫人房里,斥退了众丫鬟,段夫人才道:“据说长公主的病情大为好转……” 荼蘼笑道:“我见卢师傅神情,便知长公主必已转危为安了!” 段夫人点头,沉吟了一回,却又忽然问道:“你二哥上回随你一道过去熙国公府,探望长公主与玉郡主,听说长公主特意与你们二人说了一回话,她当时却说了些甚么?” 荼蘼微怔了一下,回想一下当日情景,小心的回答道:“也并没说甚么呀?” “真的没说甚么?”段夫人扬眉,似笑非笑的看了荼蘼一眼。这一眼倒将荼蘼看得好一阵脸上烧,因想也不想的将季竣廷卖了出去:“长公主说,如此佳婿,可惜我却无缘!” 段夫人微愕的蹙了下眉,旋即失笑的摇头:“你们兄妹两个,可真是……”她没说下去,荼蘼却已从她这句话猜知段夫人今儿之所以问起这个,必是之前已问了季竣廷的,而季竣廷显然已毫不犹豫的将她卖了给段夫人,将那些嫁去南渊岛之类的话尽说了。 “娘,您可不要偏听偏信呢!”她小嘴微翘的叫了起来。 段夫人听得直笑。拍拍爱女的小手:“我这不正在求证!” 荼蘼听得好一阵无语。段夫人笑了一回,这才慢慢道:“荼蘼觉得,长公主可是识大体、明大局之人?”荼蘼微讶的看着段夫人,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好在段夫人倒也并不在意她的回答,见她谨慎不语,反倒满意的点了点头:“希望她是才好!” 荼蘼心下更是疑惑,面上却又不好询问,只得点头笑道:“应该是罢!” 次日,荼蘼领了明秀,直往卢修所之处。她到时,季竣廷却已在了,正与卢修坐在一处喝茶说话。卢修见荼蘼过来,不免呵呵笑道:“好么,给我找麻烦的丫头终于来了!” 荼蘼听得扑哧一笑,因上前道:“卢师傅又诬陷我!”一面说着,也不避嫌,便在卢修身边坐了,笑道:“卢师傅妙手回春,只不知长公主有何馈赠?莫小气,快拿来让徒儿瞅瞅!” 卢修失笑,旋即洒脱的摊摊手,甩甩袖,以示自己两手空空,兼且两袖清风:“你看师傅像是得了甚么馈赠之人么?” 荼蘼黛眉一蹙,故作不满道:“长公主做人可真不地道,赶明儿我可要同冼姐姐说说去!” 卢修一笑打趣道:“好,师傅也不要了,你讨回多少,便都赏了你将来添妆用!”他这话虽说的轻松,其不无调侃之意,但荼蘼却没来由的觉得卢修心似有些郁郁的。 她注意的看了卢修一眼,笑道:“一言既出可是驷马难追哦!” 卢修淡淡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鬼丫头,南渊岛盛产黄金,富足无比,等你嫁去,何愁不是珍珠如土金如铁,却还这般的抠门,一点小钱也只是计较不已!” 荼蘼见他又将话题扯到南渊岛上,便知卢修无意与自己谈论长公主所的蛊毒,她何等精乖,卢修不说,她也便只字不提,只与他随意说笑了一回。 23 怪事 怪事 从卢修那里出来。季竣廷若有所思的看了荼蘼一眼:“长公主……”他没说下去,只以询问的目光看着荼蘼。荼蘼明了他的意思,便无声的点了点头。 兄妹二人朝前走了几步,荼蘼忽然问道:“二哥,你现在可以出门么?”前阵子,因卢修在熙国公府,季煊借故禁止季竣廷与季竣灏出门一步,只是将二人关在家。 季竣廷略一点头:“我会留意的!”二人说的都颇隐晦,彼此却是心领神会。 荼蘼便又问道:“卢师傅可有说打算何时离开?” “没有!”季竣廷面上泛起些微疑惑之色:“我今儿来寻卢师傅,正是要同他说,我打算与他一道离京,在外头再历练一段时间。他听了便点了点头,却说他暂时并不打算离开!” 荼蘼哦了一声,心却是不由得愈加奇怪。卢修并不喜欢京城,她早就从他往日的言辞现了这一点,可他来了京城,却忽然说暂时并不打算离开,这又是为何? “二哥,你说……”脑灵光一现,她突兀的开口,却只说了四个字。便又将下面的话缩了回去。回过头,她朝明秀笑了笑:“明秀,我与二哥去园子里头坐坐,你去我院子里,取些云雾茶,再将去年冬日里我收的梅上雪拿来,煮些茶喝!” 明秀答应了一声,便转身去了。季竣廷失笑的看了妹妹一眼,却也闭口不语,直至走到花园内,在亭内坐下,他才道:“这时节,你怎么也舍得拿雪水来煮茶了?” 妹妹的脾气习性,他怎能不知,如今正是二月,新茶未下,去年的茶却已陈了。荼蘼去年也并没集多少雪水,却舍得拿来浪费,想来是有话想同自己说,故此支开明秀。 “二哥,你说,卢师傅跟长公主是不是早就认识了?”荼蘼犹疑了一下,还是问道。 季竣廷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这都是陈年旧事了,你怎会忽然有兴趣?” 荼蘼想想,也觉有些尴尬:“二哥,我这样,算不算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季竣廷笑笑,没有接口。过了片刻,才道:“这事不好说,且等我慢慢打探罢!世上从无不透风的墙,况京这个地方,别的没有,闲闲无事的太太小姐便是莫须有的事儿,也能编的活灵活现,须尾俱全!二十年前的事儿,打听起来虽难,却也未必无法下手!” 荼蘼点点头,却又扯住他的袖子,低声道:“顺便也打探一下卢师傅和秦师傅的关系如何,我总觉得,他们二人的关系很有些古怪!” 季竣廷惟有叹息点头:“你呀,怎么这般偏好这些事儿?”他虽是无奈,且并不那么赞同妹妹的意思,但却还是没有拒绝的意思,这倒让荼蘼安心了好些。她原先其实并没有管这些陈年旧事的意思,只是细细琢磨了来,却总觉得这些事儿似乎有些古怪。或者对她有用。 二人正说着,荼蘼却已瞧见明秀领着两个粗使丫鬟,提了红泥小火炉与银吊子过来了,便自住了口,只笑道:“时间过得好快呢,转眼便又要三月了!” 季竣廷会意的一笑,便自将话题扯开了—— 荼蘼默默的往自己院内走去,心神很有些恍惚不宁。 季氏兄弟三人,季竣邺与季竣廷自幼习,又是地位显赫的功勋世家之后,季竣廷举之后,便理所当然的入了太学就读,因此与京许多官宦世家之子都颇相熟,门路之广,其实不在季竣灏之下。他既居心要打探熙国公府的事儿,不出两日,便已知晓了大概。 而她,正是从季竣廷那里出来。季竣廷的消息其实很是简单,熙国公府,长公主的病势已有好转,但让人觉得奇怪的是,那个服侍了长公主数十年,一直忠心耿耿的云鹭忽然暴病身亡了。暴病身亡!荼蘼细细的咀嚼着这四个字,心便不由的记起那个声音柔美的女子。 那日在长公主房,她并没太刻意的注意云鹭。只记得她嗓音温柔低沉,极其好听,至于人,她仔细回想了一下,应该还算清秀罢。却也并没有多少值得注意的。 季竣廷在说到云鹭暴病猝死之时,双眉亦是微微蹙起,显然他也觉得这事并不简单。 云鹭,她原先是宫的宫女,一直贴身服侍长公主。据季竣廷打探来的消息,长公主嫁入熙国公府时,一共带了四名大宫女,二十余年下来,其他三人已6续被长公主遣嫁,惟有云鹭,一直也不肯嫁人,只是守在长公主身边,算是长公主身边第一贴心的宫女。 荼蘼不禁摇了摇头,她所知道的东西毕竟还是太少了些,她需要知道更多。而她更加明白,她是通过季竣廷才得到这些消息的,这些消息固然绝不会有假,但季竣廷肯告诉她多少,却还在两可之间。他是她的二哥,也是一心护着她的人,所以有些事情,难说他是否会瞒她。 我需要知道更多,她想。忍不住的叹了口气。 身后跟着的明秀听了,不禁笑道:“小姐这是怎么了,无缘无故的便叹起气来!” 荼蘼笑着摇了摇头:“没有甚么的,只是忽然觉得有些气闷,想出去走走!”明秀不笨,但也没有多少心机,她忽然想,这样的丫头,其实并不太适合她。或者,她该花些心思,找一个更聪明。更有心机且忠心于她的丫头——一如从前的飞霜。 她正想着,却有人从后头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小姐,小姐!”却是慧芝的声音。 她停下脚步,回身一看,却见慧芝急急促促的奔了过来。因走了远路,又赶得急,她的双靥通红,似染了霞云,看着甚是娇艳:“怎么了,竟跑成这样子?” 慧芝快步过来,喘了口气,这才说道:“熙国公府玉郡主来了!说是来多谢里的大小丫头一同出来找,不想还是我有运道!” 荼蘼听得扑哧一笑,因道:“冼姐姐人在哪儿?带我过去罢!” 慧芝喘匀了气,答道:“郡主这刻正在老夫人屋里说话,小姐快随我过去罢!” 荼蘼应了,便回头向明秀道:“你先回屋去罢!我与慧芝同去便成了!” 见明秀应了,她才回身随慧芝一道往段夫人屋里走。荼蘼进屋的时候,一眼便见着了冼清秋。她穿了一件淡青色镶边月色对襟小袄,坐在段夫人身边,正与段夫人说着话儿,韩璀则陪坐在一边。段夫人抬眼见荼蘼进来,便笑着招手叫她过来。 荼蘼笑着过去,便也细细打量了一下冼清秋的面色。比之前些日子的憔悴,她的气色好了许多,放在女子身上略嫌刚硬的五官线条也因红润的气色而软化了许多。看到她,会让荼蘼忍不住的想起雪寒梅,清艳而略带刚强,有一种奇异的韵味。 “荼蘼,”冼清秋笑着起身:“我今儿是特意来谢你的!”她面上笑吟吟的,但不知怎么的,荼蘼却觉得她眸并没有多少笑意,反而有一种异样的黯沉。 “冼姐姐又说笑。要说谢,你也该谢卢师傅呀,怎么却来谢我!”她若无其事的笑。 冼清秋居然点了点头:“我今儿来,一是找你,二来,也正是想要面见卢先生,表达我的谢意!”她这么一说,倒让荼蘼一怔,一边的段夫人笑道:“论起来,郡主还真是该去谢谢卢先生,荼蘼,你便领郡主去你卢师傅住的小院走一遭!” 荼蘼笑着应了,也不及坐下,便又辞了段夫人与韩璀,引了冼清秋一路出门。二人才刚出了院门,冼清秋便叹了口气。荼蘼回头一笑:“冼姐姐这是怎么了?” 冼清秋苦笑道:“你二哥其实不错,怎么你母亲却像是怕他娶不到妻子似的?” 荼蘼这才明白过来,扑哧一笑后,她道:“我二哥其实真不错,冼姐姐就真不考虑考虑?” 与冼清秋的接触其实并不深,但却足以让她明了,冼清秋其实是个有口无心的率真之人。只是她这句话全是脱口而出,不曾多想。只是话才出口,她便觉得有些后悔。她对冼清秋虽有了几分好感,但她与林培之的关系,却还是让她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 冼清秋怔了一下,随即道:“你二哥,其实没甚么不好,可是……”她有些苦恼的皱起了眉,显然在斟酌着言辞。荼蘼见她模样,心反而一松,她可不希望因为自己一句信口而出的打趣话,当真勾动了冼清秋的心思,那日后若出了纰漏,她可怎么跟季竣廷交待。 “罢了罢了,我本就是说笑的,姐姐别太在意!”她笑着,目光一扫,却瞧见一边转弯角上,季竣灏正巧巧的大步而来,她随手一指那边:“呀,我三哥来了!真是巧!” 冼清秋乐得岔开话题,接口笑道:“是竣灏么,我与他倒有好一阵子没见了!” 24 转机 4转机 季竣灏听见妹子叫他。便自然而然的回过头来。 目光才一落在冼清秋面上,神气便有些古怪。荼蘼笑着朝他招了招手,他才过来。瞅了冼清秋一眼,季竣灏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呃,郡……郡主……”他与冼清秋算得上是不错的朋友,也不是不知道她其实是个女儿身,只是冼清秋在他面前从未穿过女装,他又是个性情随意之人,在心里还真是不曾将她当成女子,此刻见她忽然换了女装,难免不自在。 他那里不甚自在,倒将冼清秋也弄得有些局促,笑容也勉强了许多:“竣……三公子……” 二人论起来,也见过不少次,加之性情相投,南渊岛时,更是时常一道饮酒说笑,切磋武艺,相互之间都是直呼其名,只是她此刻穿了女装,再见到季竣灏。再要唤他竣灏,却又觉得有些过分亲密,因此话到口边,却又生生的改了称呼。 二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倒让荼蘼觉得有些好玩。她也不开言,只是饶有兴味在一边静观。季竣灏尴尬了片刻,这才想到场还有自家妹子在,忍不住悄悄送了一个眼色过去。 荼蘼这才轻咳了一声,笑着打岔道:“三哥,你这是要去哪儿呀?” 季竣灏暗暗瞪她一眼,显然对她适才袖手旁观的举动很是不满:“今儿是明轩的生辰,他才刚送了帖子来,请我过去喝酒,我正打算去跟娘说一声儿!” 荼蘼听得一笑,长公主病情有所好转后,季煊也并没放松对季竣灏的管教,也不知他从何处寻了借口,硬是要关季竣灏一个月禁闭。因此季竣灏想要出门,便须段夫人允准。 “那你快去罢!这刻儿娘心情正好,你去一求,保准便成了!” 季竣灏应着,便自然的朝冼清秋一拱手:“我听说长公主病情已有好转了?” 冼清秋点头,笑道:“我娘亲的身子确已好了许多,多谢你挂记了!”二人简单的说了几句,毕竟都有些尴尬,便也匆匆别过了。荼蘼便引了冼清秋过去卢修那里,冼清秋便使人送了礼物来。又说了好些感谢的话儿,这才告辞而去。 临去之时,却又邀了荼蘼过几日去熙国公府,说是长公主想见见她,荼蘼自然一口应了。送走冼清秋,荼蘼了一回怔,竟不知该往哪儿去。季竣灏偏在此刻快步的出来,兄妹二人恰恰又打了个照面。荼蘼见了他,反觉诧异,不免问道:“三哥,你怎么还没出门?娘不许?” 季竣灏嘿嘿一笑,道:“怎会!娘倒是一口就许了,不过我出来时,恰遇着大嫂,她听见我说明轩生日,便说大哥也有一份礼要托我带了去,我想着大哥既然有礼物,二哥不送,面子上也难看,便又使人同他说了,这不。礼物刚刚备齐!” 荼蘼怔忡了一下,才笑道:“这般说来,我若不送,也不大好呢!”听他提及林明轩,她倒是不由的记起很久以前,林明轩的母亲施夫人曾来过她家,可惜那时林明轩居心不良,她心下不忿,不免使了些小手腕,将施夫人打了走了。如今想来,自己那时若是顺手推舟,如今倒也可以省了许多事。嫁给林明轩这样的人,其实反倒能够安乐一生。 她这般想着,不觉暗暗叹息了一声。只是如今她已麻烦在身,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去招惹他,否则也只能是拖累了人家。她想了一想,一时想不到有甚么合宜的礼物,因道:“去年我倒是制了些花茶,便请三哥随我回屋,去取一包送给他罢!” 季竣灏点了点头,便叫小厮也不必随他一道去了,只在这里等着,自己却与荼蘼一道往后院走。一路偷觑着荼蘼的面色,犹疑一刻,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其实明轩……” 荼蘼一口打断了他的话:“三哥可是觉得我的麻烦还不够多?” 季竣灏被这话一堵,再看妹子面色清冷,眼神淡漠,决然不类平日模样,下面的话便更说不出口。半晌才叹了口气,闷闷道:“近来这些事儿,真是搅得人头都晕了!早知如此,当日倒还不如留在庐山,虽冷清些,却也好过现在这副模样!” 只看如今来季家议亲的三个人,他便也明白了父亲何以要将他关禁闭。林培之、林明轩、林垣驰,除了林明轩外,其他二人皆是直系皇亲,而林垣驰,更有可能在将来踏上那个万万人之上的宝座。而这三个人,都是通过他,才得以认识荼蘼。 荼蘼默然,半日才轻描淡写的笑了笑。回了小院,她便令慧清取了竹筒,装了两筒梅花茶,包好了,这才交给季竣灏。季竣灏也未再多说甚么,拿了东西便自去了。 二月末,*光熙熙,玉京城内已是烟柳满城郭,桃李竟开颜。接到请帖的荼蘼征求了母亲的意思后,备了四色礼品登车直往熙国公府而去。与她同行的仍是季竣廷。 冼清秋早在垂花门内候着她,见她过来,便含笑迎了上来。领了她直奔后花园,荼蘼才入后花园,便见一片花团锦簇,绿柳依依的景致之,有人正披了一件纯白如雪,光泽柔雅的银狐皮斗篷立在一株桃花下。姹紫嫣红之的一抹洁白,愈引人侧目。 听见有脚步声,那人便回了头,云鬓高挽。步摇灼灼之下,是一张冷艳孤傲一似寒梅怒绽的面容,与冼清秋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却是长公主。荼蘼乍一见她,不由怔了一下,她料不到几日不见,长公主竟已全变了模样。她回头看了看季竣廷,这才一道过去行了礼。 长公主含笑上前扶住二人:“罢了,今儿原就是我请你们来的,莫多礼!”她的手指冰凉,触着荼蘼的手,她竟是不由的瑟缩了一下。低头看时,才觉得这双手仍如那日自己初见她时一般的苍白而指节突出,显然她的身体并不如表面看来这般光鲜。 长公主一面说着,一面便叫二人在一侧的亭子内坐了。荼蘼此刻就近细看长公主,这才觉出她的眼角其实已有了妆粉也遮不去的细细的纹路,她的眼内也有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她忽然便觉得一阵心疼,不禁冲口道:“长公主身体还不曾完全康复,怎么……”这话才一出口,便是她自己也觉得好一阵突兀。或者……她默默的为自己寻着借口,或者长公主的有些地方让她想起了当年重病的段夫人,所以她才会不由自主的想去关心她。 长公主显然也颇惊诧于她的言辞,怔了一下后,她才轻轻一笑,温柔的拍了拍荼蘼的手:“你这孩子,倒也难得!不过,我今儿请你们来,一是道谢,二来也是辞行……” 辞行?荼蘼心内好一阵愕然,面上便也不曾掩饰的流露了出来。长公主微笑:“京都虽好,却过于寒冷,我打算去南渊岛静养一段时日。荼蘼,你可愿陪我一道同往?” 荼蘼一震,猛地抬头去看长公主。长公主意味深长的微笑,眸却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光芒。她顿时明白了长公主的好意,没多犹豫的便点了点头:“只怕有扰公主静养!” 长公主笑道:“怎会,我在南渊岛有座庭院。风景与京城绝然殊异,相信你定会喜欢!” 荼蘼笑道:“能得长公主夸赞的所在,定然非同凡响,公主一说,我倒是愈加向往了!” 常居原之地的人,对于南渊岛这等荒僻而又瘴痢盛行的所在,评价其实并不高。但荼蘼不然,她早年随卢修学习之时,卢修曾对她讲述过许多各地的风土人情,因此她对岭南更南的地界并不陌生。更何况前些年,她三哥季竣灏还曾亲往南渊岛一游。 季竣灏并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人,但他对南渊岛的评价却是极高。他甚至会绘声绘色的对荼蘼描述那个美丽的岛屿,那里的花儿四季常开,那里的沙滩上有许多美丽的贝壳…… 而他所说的这些话,与卢修先前所说的东西相互映照之下,便呈现出一个风貌特色与原地区截然不同的岛屿,让她也忍不住想去游赏一回。 而更为重要的是,借着这次南渊岛之行,她可以避开林垣驰,再见到林培之。她该早下决断了,如果林垣驰便是从前的林垣驰,那么这次的皇位之争,几乎已是毫无悬念。 长公主微笑,气度高贵,仪态端方:“来,先用些果子点心!这几样果子,还是前儿皇上念我身体初愈,特命宫赐下的,平日可不易尝到!” 荼蘼笑道:“谢公主!”果真依着她的指点尝了几样果子。这些果子里,颇有几样是她从前在宫时颇为喜爱的,不过打重生以后,她还真是不曾吃过。 长公主便又向季竣廷道:“竣廷呢,你可愿随我们一道前往南渊岛一游?” 季竣廷微微一顿,旋即温尔笑道:“公主恕罪,只是此事还需家父家母允准才好!”他回头瞧了妹子一眼,又道:“况我已与卢师傅说好,打算与他一道上路往南昌一行!” 长公主听他提及卢修,眸光不觉闪了一闪,旋即温和笑道:“你说的可是卢先生?若是,那便最好不过!前儿卢先生已应允随我一道前往南渊岛,帮我调理身子!” 25 各有打算 5各有打算 布置得简单清爽的书房。林垣驰有些懒散的靠在檀木官帽椅上。案头上放的,是厚厚的一叠书。而他的面前,也正有一份书摊放着,但他却显然并没有太多的心思去看。 门上响起几下轻叩,将他从思绪惊醒,坐直了身子,他应了一声:“进来!”门上轻轻一响,杜聿清缓步走了入内。林垣驰瞧见是他,忙起了身,含笑道:“舅父今儿怎么来了?” 杜聿清笑道:“来送张帖子给你!”他一面说着,一面走过去,从袖袋内取出一张请帖。 林垣驰微微扬了下眉,接过请帖打开看了一眼:“高云飞?”他若有所思的蹙了下眉。 杜聿清点头:“不错!” 林垣驰笑了一笑,道:“看来他对我的七弟并不太满意!” 上月西北大捷,云定侯高云飞请献俘太庙,他那位父皇自是大喜过望,也未多想,便一口允了。不过,前几日,他已接到线报说是高云飞的胞弟高云清已与堰王私下见过面了。而此刻高云飞却又忽然下帖给他,看来是想要挑肥拣瘦。细细拣择了。 杜聿清听他语气,对高云飞似是很不以为然,不觉皱了眉:“殿下……” “他还请了谁?”林垣驰似笑非笑的一扬眉,径直的问着。他手的这张帖子上写的很是明白,是高云飞的生辰宴。想必他也不会只请他一人。 “京公卿世家、三品以上大员几乎都请到了!”杜聿清无奈答道。自打这个外甥满了十八岁,他便愈觉得自己已无法控制他了。他以他的冷淡与高傲,将他压的服服帖帖。 “那就是说,清平侯府的人也会去……”林垣驰若有所思的说道。 杜聿清一听清平侯府四字,心便是好一阵不快,终究还是忍不住道:“我真是想不通你何以对季家这般的青眼有加!是了,据说熙国公府用了清平侯府推荐的一名大夫,长公主病势已有好转,昨儿长公主使了人请季府的小姐去她府上做客!” 林垣驰一笑,这个消息他早已知道了,非但这个,他甚至还知道长公主已邀了荼蘼同去南渊岛。他伸手轻轻摩挲着自己的下颌,宝亲王叔,你在做些甚么呢,居然没有赶回京城来? “垣驰,我真是愈来愈看不懂你了!”杜聿清定定的看着林垣驰,忽然说道。他特意的改换了称呼,意图以长辈的身份来劝告这个过分固执的外甥,而他已很久没有唤过他的名了。 林垣驰微笑,眸光内敛安然,却隐有波澜:“舅父难道希望我被人一眼看穿!” 杜聿清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当然不!”若是轻易便能被人一眼看穿,将来又怎能坐上那个九五之尊的宝座。怕是即便坐上了。也不能安稳罢! “垣驰……无论如何,舅父还是希望你能慎重考虑你的婚事!”高云飞的意思已摆在眼前,而高云清又已见过堰王,他若果真对堰王十分意,又何必再要见林垣驰。 林垣驰摆了摆手:“舅父,从前曾说过的话,我不想再说一次;同样的,从前曾经走过的路,我也不想再走一次!”他这话说的其实有些含糊不轻,他自己也很清楚的知道,在这个世上,当真能完全了解这句话涵义的人,只怕只有荼蘼一人了。 杜聿清大皱其眉,他并没能听懂这话里头含蕴的真实意义,但他却明白,林垣驰这是在提醒他,并希望他不要在娶妃一事上与他作难。他抬头,仔细审视着这个外甥,他看到的是一张淡漠的脸,与坚定的无可改变的眼神。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他道:“我只是想告诉殿下。不管殿下是不是已下了决心,下月初一的寿宴,还请殿下务必前往!” 林垣驰爽快道:“这是自然的!”虽然他从没打算过要娶高嫣,但也不妨去见一见,何况高云飞的帖子上言明是阖家前来,既是阖家,那么荼蘼必然也会同去。 她虽已变了不少,但骨子里,却还是从前的那个季荼蘼。虽然,她正在努力的收敛自己的锋芒,但一个人的本性始终是不会有多大改变的,他坚信这一点。笑了一笑,他忽然问道:“舅父可有兴趣陪我同去清平侯府拜访?” 杜聿清微怔,神色古怪的看了林垣驰一眼,这才缓缓道:“若是殿下执意如此,老夫自然只有舍命陪君子!” 林垣驰轻笑了一声,起身走到外头,看了看天色,这才觉天色已然不早了。他摇了摇头,失笑道:“原来已是这个时候了,看来我们今儿是去不成了!” 杜聿清原就无意前去,一听这话,自然点头道:“那便改日罢!” 林垣驰深思了片刻,却道:“明儿我要入宫一趟,怕要耽搁一些时间。这样,便请舅父让杜妍去陪陪荼蘼罢!她们二人年纪相若,彼此有话亦好说些!”荼蘼与杜妍自然是绝谈不上投缘的,不过,他想着上回荼蘼对杜妍的亲善举动。不觉微微一笑。 她对杜妍这般的好,无非是抱了利用杜妍的想法。他对她的打算倒是很有兴趣,不妨让杜妍去陪陪她,看看这个丫头重活一世之后,究竟有了多少长进。 杜聿清蹙了下眉,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妍儿……”女儿的心思,他多少知道一些,只是,外甥显然是看不上她的。如今这个当口,他也不好随意要求甚么。不过女儿如今年纪也还不大,倒也无须急躁。今上的身子,怕也撑不过几年了,等外甥登基为帝,他的地位自然更加稳固,届时女儿若是入宫,至少也得是四妃之一,倒也不致委屈了她! “告诉杜妍,当着荼蘼的面,莫要说这是我的意思,只说是她自己闲着无事!” 杜聿清点头道:“这个舅舅自然省得!” 林垣驰回过头,深深的看了杜聿清一眼,半晌温雅一笑:“我知舅父对我目下的举动颇多不解之处,不过我相信。舅父日后自然会明白我今日何以这等做法!” 杜聿清默然,半日才点头道:“好,我相信你!” 荼蘼诧异的抬起头来,疑惑的看着明秀:“你说是谁?杜妍?国舅府的杜妍?” 明秀笑道:“正是杜小姐过府来看小姐!” 杜妍?荼蘼有些好笑的摇了摇头,一面猜测着她的来意,口毕竟道:“快请罢!”明秀应了,匆匆下去。荼蘼又坐了片刻,算计着时间,便也起身出门相迎。远远的便见着杜妍过来。杜妍今儿穿了一身湖绿小袄,下配一条素色湘裙,愈衬得肌肤晶莹。明眸如水。 荼蘼含笑迎上前去:“杜姐姐今儿怎么却有空来我这里了?” 杜妍见了她,方勉强打起精神笑道:“我本早就说要来,孰料这些日子一直有事,耽搁再三,却是知道今儿才得过来,妹妹可不要怪我怠慢呢!”她原不想来,父亲却非要她来,临出门前,犹自被父亲耳提面命了一番,她心的不快可想而知。 荼蘼见她笑容勉强,早知她压根就不想来,不由暗暗笑了一回,也并不点破,只道:“原来如此,前儿我还同我娘说了,打算隔几日去看姐姐,却不想被姐姐抢了先!” 杜妍闷闷一笑,这才抬眼打量荼蘼,见她家常穿着藕荷色对襟袄子,下头一条青莲色长裙,年纪虽不甚大,却已出落得修长窈窕,肌肤如冰似玉,五官更是清丽柔美,莞尔之间,丽色直欲逼人自惭形秽。心不觉好一阵酸溜溜的。她钟情于林垣驰已非一日,碍于自己庶出的身份与目下的局势,她亦自知王妃之位是轮不到她的,只是心却总存了几分念想。 那日杜聿清携她来此,她对荼蘼初时倒还有些好感,及至后来见林垣驰当众示好被拒,却仍不肯放弃,心不由五味陈杂,对荼蘼自也更没了分毫应酬的兴致。 荼蘼对她郁郁然的神色完全视而不见,只笑道:“姐姐来的不巧,我屋里正收拾着东西,有些乱。不若我陪姐姐去花园转转罢!这几日天气甚好,园子里的花已颇可一观了呢!” 杜妍随口答应着,便跟了她往前走,才刚走了几步,才觉不对,愕然停步问道:“收拾东西?妹妹收拾东西是要往哪儿去?”她虽心神不属,却还不敢将父亲的交待完全置之脑后。 荼蘼神色自若的答道:“嘉铘长公主欲往南渊岛调养身子,问我可愿同去。我想着闲也是闲着,不妨陪她一道过去走走,说起来,我长到这般大,还真不曾见过海呢!” 这个消息瞒也是瞒不过的,大大方方的说了出来,反倒不引人注目。 “南渊岛?”杜妍睁大了眼,第一反应竟是她若是去了南渊岛,那……岂非就不在京了?“不知妹妹打算去多久?”她急急问道,面上有着掩不去的喜色。 荼蘼笑道:“此去南渊岛,路程遥远,怕是怎么也得三五个月罢!” 26 引火烧身 6引火烧身 杜妍初时只轻轻“啊”了一声:“要去三五个月么?”话才出口。她才猛省过来:“你要去三五个月?”三五个月,这时间可并不短,而在这段时间里头,也足够生太多事了。 荼蘼将她的面色尽收眼底,心暗自好笑,面上却笑的纯稚:“正是呢!”只这一瞬间,她忽然便有了主张,而且也很乐意将这事借杜妍之口宣扬出去,好狠狠的将林垣驰一军。 杜妍神情古怪的看了她一眼,究竟忍不住,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那肃亲王呢?”她毕竟年纪还小,虽说长在关系复杂的大家族内,但也还没完全修炼到不动声色的地步。 荼蘼转眸一笑,幽黑的双眸之星光点点,异彩涟涟,一时光彩炫目:“我要去南渊岛!!” 杜妍呆了片刻,细细回味荼蘼的神色,猛然警醒,不觉失声叫道:“南渊岛?宝亲王?” 荼蘼微赧的乜她一眼,急急伸手去掩她的口,同时跺脚嗔道:“轻些声!你。你这人怎么这样呀……”她口急怒,心却是一阵好笑,觉得杜妍今儿实在是可爱极了。 杜妍心猛地一松,一时百感交集,竟不知该说些甚么,半日才道:“可……肃亲王……”她想说,可是肃亲王他对你一往情深,你怎么可以……可是话到口边,却还是咽了下去。 荼蘼可爱的皱了皱小鼻子,轻轻嘘了一声:“你忘记了,培……宝亲王可是他的叔父……” 杜妍下意识的喃喃道:“不错不错,他们可是叔侄呢!”叔侄……可不是,宝亲王与肃亲王可是叔侄呢,这事,若是传扬出去,那么…… 只是瞬间,杜妍的心情,便飞扬起来,美好的如同身边乍然怒放的一树碧桃。 “我从前曾见过宝亲王爷几回,可不比肃亲王爷稍差呢!”欣然过后,她随意的说着,只是同时却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当下犹疑道:“不过,宝亲王爷,也不怎么好亲近呢……” 荼蘼抿唇一笑,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这才拉了她手,低声笑道:“我给你看样东西!” 她一面说着,便小心翼翼的掳了袖子,露出腕上带着的一串珠光莹润,几可鉴人的珍珠来:“姐姐你看,这珠子可好看?”这珠子,正是当日庐山之上,林培之送了她的。前儿荼蘼心念一动,才令慧清将它自箱笼底下寻了出来,心想或便能派上用场,谁知还真用上了。 杜妍便也凝眸看去,春阳熹微,和润的落在这半截粉嫩晶莹,绝无瑕疵的玉腕上,珠光与肤色几如一色,玲珑通透的光泽交相辉映,带来一种半透明的眩惑感。杜妍不由自主的轻轻叹了一声:“真是好美呀!”亦不知是在夸这截手腕,还是腕上带的那串珠链。 她虽是庶出,但毕竟亦是出身名门的千金小姐,好东西见的自也不少,但这般浑圆柔润。光泽柔和又大小如一的珠串,也还真是不多见。只一眼,她便能隐约猜出其惊人的价值。 荼蘼温柔的伸手轻轻抚摸着腕上明珠:“这是我十二岁那年,培之……他亲上庐山看我时,赠予我的……”杜妍不由的出一声轻叹,带了几分羡慕的看她,风过时,几片花瓣飘零而下,落在荼蘼的鬓角,乌红花,衬上荼蘼原就清艳出尘的容色与微微沉迷的神情风韵,一时美的如梦幻泡影,全然不似凡尘人。桃红夭夭,其华灼然,犹不及她的万一。 “荼蘼,我真是羡慕你!”杜妍忍不住道。羡慕你身为嫡女,受尽父母兄长宠爱;羡慕你容色绝丽,引当今最有权势的叔侄二人双双折腰…… 荼蘼抿唇一笑,拉了她手道:“我听说南渊岛盛产珍珠,这次我去,若见了好珠子,定要给姐姐也带一串回来,而且一定不可以比我这串差!” 杜妍忙摇头道:“这我哪儿敢当,这珠子可不知有多么珍贵呢!” 荼蘼笑得志得意满:“我已请人看了,说我手上这些珠子,颗颗都是最为名贵的南海走盘珠呢!”她一面说,一面小心的放下衣袖,挡住了那串珍珠,又极爱惜的轻轻抚了一下。 “南海走盘珠呀?!”杜妍不由的倒抽了口气。所谓的走盘珠。指的便是天然浑圆,绝无瑕疵的珍珠,这种珍珠最大的特点,便是置于玉盘之便会一个劲的打转,故此谓之走盘。这种珍珠,一粒价值已可谓连城,更莫要说荼蘼腕上那一串近二十粒,大小一般无二的珠链。 荼蘼见她满面迷醉,直恨不能掳开自己的衣袖,再仔细欣赏一回的表情,不觉暗暗好笑。 林培之送她的珠链,她初时并没太注意,后来细看,便也看出了端倪。她曾为国母,天下何物不曾见过,眼力自也非同小可。虽知珍贵,却也并没太在意,只随手收了。不过今儿这一露,以这串珠子的珍贵,怕是不用太久,全京城的千金小姐便也都知道了。 毕竟,全天下的少女,便偶有几个不爱珍珠宝玉的。也并没哪个能不渴求爱情…… 而她,要的,也正是这个效果。 望着杜妍离去的背影,荼蘼有些懒散的叹了口气,觉得有些无趣。骗杜妍这样的少女,实在太容易了些,容易得让她心不由的升起微微的负疚感。想着自己从前有一段时间,还曾与杜妍斗了个旗鼓相当,她不由的苦笑了一下,如今想想,那时的自己。岂非与杜妍一般。 “在想甚么?”耳边响起一个清朗温厚的声音,是季竣廷。 荼蘼回头朝他一笑:“二哥没有在收拾行礼?” 季竣廷一笑:“其实也没甚么可收拾的,你忘记了,我刚回来不久!” 荼蘼点了点头,长公主邀她同游南渊岛一事,她已对父母说了,季煊听见有卢修同行,沉吟了一下,便也爽快应了。季竣灏知了消息,也想一道前去,却被季煊毫不容情的一口回绝。相比之季竣灏的粗枝大叶,季煊更为相信的还是细心而又处事得体的二子竣廷。 荼蘼沉默了一下,伸手自身侧梨树下折下一枝纯白如雪的梨花:“我刚打了杜妍走!” 季竣廷一笑,他正是听说杜妍去了,因此特意过来看看的。不过听了荼蘼的这“打”二字,却还是让他觉得有些好笑:“打,这词儿真是难听,听着倒像是在打叫花子一般!” 荼蘼耸了耸肩,掳了掳袖子,露出腕上那串珍珠:“看到没?” 季竣廷微怔:“这珠子?”荼蘼从未对家人提及过这串珍珠,因此季竣廷也并不知情。但他何等聪明,妹妹等闲不出大门,如今手上忽然多了这般珍贵的一样物事,必是旁人所赠。而这偌大的大乾,能有实力轻易赠出这么一串珠链的人也并不多。 “这是上回庐山,林培之送我的!”荼蘼简单的解释着。 季竣廷是怎样的人,一听这话,便猜出了端的,他蹙眉跌足道:“你这丫头,怎么却这般胡来。你拿这样东西出去炫耀,将来……若是……”这暗里赠珠,私定终身之事,若在男子身上,旁人听了,自是好一件风流韵事,足可令人欣羡不已;但换在女子身上,好事若谐。那自是神仙眷属,姻缘天定,但若好事不成,却是难免有损闺誉,败坏门风…… 荼蘼淡淡扬眉:“那又如何?”她今儿刻意拿了这东西向杜妍炫耀,心早已有了定计。杜妍是怎样的人,她如何不知。便是她不能嫁给林垣驰,那王妃的宝座也是轮不到她的,这一点,杜妍自个儿自然也清楚得很。在这样一个境地下,她又怎能不在羡慕之余,陡生嫉妒之意。而一个女子的妒火,可以烧熔甚么,别人不知,荼蘼又怎能不知。 她仰起头,笑吟吟的看着季竣廷:“二哥,你可要好好努力,为我挣一份大大的家私,这样一来,日后即便我嫁不出去,也不必忧心生计!” 明净的淡金色春阳落在她莹洁无暇的面上,那原就粉嫩如玉的面容更是纯净剔透得近乎透明,完美得近乎虚幻,令人几乎不忍移开视线。季竣廷心一涩,半日才笑道:“又满口胡言乱语,我妹妹这般人品,便是天人也可配得,又谁敢嫌弃!” 荼蘼一笑而已。比之林垣驰,林培之自是好上许多,但那又如何,她对嫁给林培之并不反感,但那也只是不反感,而又为情势所迫,不得不然而已。 季竣廷拍了拍妹子的肩:“才刚入春,外头寒,别多待,回屋去罢!” 荼蘼答应了一声,走了几步却又回身笑道:“二哥,这事,我只对你一个提起,你可不许告诉爹娘,你若告诉他们,我以后可再不敢跟你说心里话了!” 季竣廷一怔,深深的看了妹妹一眼,略一思忖,却还是点头道:“好!” 或者,这样也好,如果林培之如今已改了主意,那么弄出这么一档子事儿来,或者反能隔绝掉群狼眈眈之眼。过上几年,再为妹妹择一个人品上佳,家世略次的男子,平淡恩爱的过一辈子,对妹妹或者反而更多好处。他想着,不自觉的伸手摸了摸腰间。这一摸,却是摸了一个空,他怔了一下,这才想起“照影”此刻正收在自己屋内一个已收拾停当的箱笼内。 27 流言是怎样传播的 7流言是怎样传播的 季煊深思的看着手的那张泥金请柬。眉头微微蹙着,半日也不一语。季竣邺则静静立在父亲面前,也不开口说话,只等着季煊开口。 季煊沉吟良久,才缓缓道:“你张帖子,你如何看?” 季竣邺谨慎道:“这帖子,据孩儿看来,无非是云定侯欲为爱女择婿,为爱子选妇罢了!” 季煊点头,表示赞同长子的意见,过了一刻,却又问道:“依你看来,此事该如何处置?” 季竣邺知道父亲心早已想好,不过是问一问,考校考校自己,因俯细思了一回,道:“依孩儿看来,所谓择婿,不过是个幌子,云定侯心想必早已有了人选了!” 季煊一笑:“你觉得,他心的那个人选会是谁?” 季竣邺对于这个问题倒是不用多想。爽然道:“云定侯偏在此时来京,他所意之人,想必非堰即肃!”云定侯忽然抵京,京人等对此多有议论,他的来意自也并不难猜。 季煊哈哈一笑,点头道:“邺儿,前几日,为父曾去将军府拜会过穆老将军……”见季竣邺了然点头,他才又道:“临去之余,为父曾问老将军对高侯爷此人的看法,老将军沉吟片刻,对为父说,高侯爷才干过人,胆识亦称凡,只是自幼微贱,难免心高恋权……” 见到季竣邺面上现出深思的神色,他这才挥了挥手:“你下去罢!好好想想为父的话!” 季竣邺答应着,深施一礼,这才转身退下。 季煊伸指一弹手上的请柬,毕竟摇了摇头,随后立起身来,顺着抄手游廊直直的往后院走去。他人才刚到段夫人的院门口,便见荼蘼刚刚的从里头出来,父女二人恰打了个照面。 荼蘼见了父亲,忙停了脚步,笑道:“爹今儿回来的倒早!”目光落在季煊手的请柬上,她不觉扬了扬黛眉。季煊一笑:“荼蘼。你可愿陪你母亲一道出门去走走?” 荼蘼眉心一蹙,却摇头道:“不了,太嘈杂的地方我可不爱去!” 季煊深深的看了女儿一眼:“你还是执意要去南渊岛么?”对女儿去南渊岛一事,他其实并不如何赞同。在他看来,自家女儿若论才貌,不敢说天下顶尖,但在这京无疑却是数一数二的。林培之拖延了这么些日子,还没有消息过来,已让他心不甚愉快,眼见女儿居然还想送上门去,他心自然更是不愿。只是女儿若留在京,却又难免卷入漩涡。 两厢权衡之下,又见有长公主与卢修同去,他这才勉强应了下来。 只是事后看着女儿兴致勃勃收拾行装的劲儿,他却愈的觉得不妥。人谓关心则乱,加之林培之这一二年,除却三节定有礼来,平日竟是绝无消息,更无只字片语给荼蘼。心下不免暗暗担心,生恐女儿剃头挑子一头热,若好事不谐。将来没得惹人取笑。 荼蘼侧头看着父亲,见他眸隐含忧色,不觉笑道:“爹爹放心,女儿有分寸的。” 季煊顿了一顿,毕竟点头道:“那就好!”他口虽是这般说着,神色之间却更见忧态。扬了扬手的请柬,他道:“这帖子,乃是云定侯高云飞送来的,约请我们全家同去云定侯府作客,届时,你还是随你母亲同去一回罢!”或者能遇到合适的人也未可知。 荼蘼犹疑了一下,毕竟点了点头:“女儿听爹爹的!”既已引火烧身,何妨将这把火烧得更旺些。流言蜚语传的再烈,没有当事人出面,毕竟还是让人猜疑难定。 季煊略一点头,这才说道:“你去罢,回屋好好休息!”看着女儿翩跹离去的背影,他毕竟忍不住的长叹了一声,想着林培之与林垣驰两个,心内又是好一阵烦躁—— 午后的阳光有些懒散的投入到肃亲王府的内书房内,房内便也半明半暗,像是被一道帷幕隔成了明暗两间一般。明间里头,林垣驰安静坐着,神色雍雅淡定。暗间则是一片昏暗,只在凝神之时,隐隐见到一道黑影正悄无声息的立在那里,却是动也不动,若雕像一般。 过了许久,林垣驰才淡淡开口:“豫之。你今儿说的这件事儿,杜妍告诉了多少人?” 暗影之,传来一个有些暗哑却柔和的声音:“不多,只是廉御史家三小姐而已!”语调平板而无一丝起伏,声音虽甚好听,但听在人耳,却没的让人身上有些寒。 “廉御史家三小姐……”林垣驰的双眉已完全锁在了一块。 对于廉御史家三小姐,他自然是知道的,这个女子最大的特点便是嘴快。而不巧的是,她偏偏又是京“云英诗社”的副社长。一群云英未嫁的少女,每月逢十便要聚会一次,若说次次为了作诗,怕她们也并没那么多的诗才来用。况闺寂寞,除却伤春悲秋,实在也无太多题材可用。这剩下的时间里头,自然也只有品评京各家男儿,传些流言蜚语了。 “我记得二月并无三十!”略顿了一下,他忽然莫名其妙的道了一句。 暗哑柔和的声音平淡的响起:“所以她们改在廿八那日聚会了!” 改在廿八!林垣驰无语,半日才叹了口气。那人却又淡漠道:“只是一介小小女子罢了!” “是呀!只是一介小小女子……”林垣驰轻轻的说道,脑海却忽然浮现出那张宜喜宜嗔的俏脸来。荼蘼,我不信你会对林培之钟情若此,绝不信……而你若非对他钟情,那便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你不愿再嫁给我……你宁愿相信一个未知的未来,也不愿与我重新来过……一股淡淡的苦涩涌上心头,他的眸光不自觉的黯淡下去。 他不说话,阴影那人也便一言不,只静静立着。他站的极稳,动也不动,几乎不像是个活人,而更像一尊石像,或者说,更像是一尊石像的影子。 西沉的斜阳缓缓移动着,金色的光柱便也慢慢移动。书房逐渐暗了下去,终至暗黑沉寂。林垣驰终于开口打破了室内的一片空寂,问道:“宝亲王叔现在何方?” “据南渊岛传来的消息,宝亲王殿下于去年十二月初出海,至今未归!” “还没有回来么?”林垣驰语气之不无惊诧之意。十二月初出海,如今已是三月,那便是三个月了。海上风波诡谲,三个月已可以生太多的事情了:“可有消息?” “没有,听说丁太傅已连续派了十余条船只沿着大海一路寻觅,却是一无音信!” “是么?”林垣驰轻轻问了一句,白皙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不自觉的轻轻敲打着桌面,出有节奏的“笃笃”之声。每常烦躁之时,他总爱如此动作。 “不早了,豫之可要陪我一道用饭?”过了一会,林垣驰问道。 “谢殿下厚爱,不过豫之还有事!”那人轻描淡写的说着。林垣驰闻言,倒也并不相强,只挥了挥手。便在他挥手的霎那之间,黑暗的阴影似是扭曲了一下,旋即消失无影—— 荼蘼懒洋洋的靠在软榻上翻着手的一本诗集,一句话也不想说。房内,两个硕大的箱笼正搁置在一边。明秀犹自在一边搜拣着东西。荼蘼放下书,活动了一下有些酸麻的双腿:“罢了,不必收拾了,哪里用得了这许多东西!” 明秀皱眉道:“可是这些,都是咱们从庐山带回来的!” 荼蘼淡淡道:“我只是去南渊岛暂住一段时间,多不过半年,少不过三个月。此去乃是作客,日常的物事,不必带的太多,免得主人以为招待不周,反而不美!” 门帘一动,慧清从外头进来,闻言笑道:“小姐说的有理,明秀,你只将小姐日常用的东西带着,便也是了!”荼蘼抬眼瞧见是她。不觉一笑:“慧清姐姐,你可算是回来了!” 慧清一笑,眉目间却隐有轻愁。她已年届二十,段夫人那里却总迟迟无话,让她既抱了一线希望,却又不自觉的开始觉得青春蹉跎。荼蘼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在自己榻边的小杌子上坐,等她坐下了,才问道:“慧清姐姐,你这次回去,刘婶子她们是怎么说的?” 慧清原是季家的家生子,父母皆在,这次回去,正是想与父母商量,寻个机会问一问段夫人。谁料她父母心自有打算,见段夫人不话,也便不肯替她出面。慧清听了荼蘼问话,只得摇头叹了口气:“他们只说,令我听从夫人安排,不可枉生离心!” 荼蘼微微蹙了下眉,终于还是说道:“你放心,我去南渊岛之前,必为你讨一句话来!” 慧清抿了下唇,回头瞧了明秀一眼,明秀会意,转头默不作声的出去的。慧清这才起身,双膝跪地,垂道:“小姐容禀,慧清其实也并不想离了季家,只是……只是慧清想请小姐为我讨一句明话,请小姐问问夫人,问她老人家究竟打算如何安置慧清?” 28 府内府外 8府内府外 次日清晨,荼蘼一如既往的早早起身过去段夫人那里请安。她到时。韩璀已等在屋内,二人见了,各自一笑。荼蘼眼见轩哥儿不曾跟来,便随口问了一句。 韩璀笑着摇了摇头:“妹妹难道不曾听过春眠不觉晓么?” 荼蘼听得一笑,二人才说了几句话,段夫人已从内屋出来,二人忙起身请安。坐定后,段夫人笑道:“说话小些声,轩哥儿正睡着。这孩子,每到春日便困倦得很,总也不肯起床!” 荼蘼笑道:“都是他祖母宠的好,等他日后入朝为官,起不来上不了早朝,那可好了!” 段夫人听得直笑,半晌才道:“你爹也说了,只等春日过了,便要替他寻个正经的塾师好好念书了!这孩子,也有五六岁了,是到了该上规矩的时候了!” 荼蘼不以为然的皱了皱小鼻子:“我只怕娘到时候又舍不得了!” 段夫人笑了一笑,也并不接话,只叫人送了早点来。三人坐了。韩璀只略动了几箸,便放下牙箸,向段夫人笑道:“家还有些事,媳妇得先走了,烦妹妹多陪会母亲罢!” 后面一句,却是对荼蘼说的,荼蘼忙答应着,韩璀这才告退去了。母女二人用了早点,段夫人便叫撤了桌子,又看看荼蘼道:“荼蘼可是有甚么话要对娘说?”她对女儿知之甚深,见女儿坐下后,便不时的左顾右盼,一副心有事的模样,便索性主动问起。 荼蘼笑道:“娘可真是神了,一看便知女儿有事!”她口说着,人已自然而然的腻了过去。段夫人怜惜的拥住女儿,笑道:“你呀,长再大,也还是从娘肚子里出来的,你有几斤几两,娘还能不知道,说罢!究竟是什么事儿?”她口说着,便示意屋里人退下。 荼蘼眼看屋内人都去了,这才开口道:“女儿自己倒没甚么事儿,只是想替慧清讨个信!” 段夫人点了点头:“那丫头毕竟还是奈不住性子,不过这事,娘这几日原就是要同你说的。今儿你既问了。我也不妨早些同你说了!” 荼蘼听着段夫人这意思,不觉有些疑惑,因拿了疑惑的眼神去看母亲。 段夫人道:“你也知道,娘原是打算将慧清给了你大哥的。及后看你嫂子得你提醒后,诸事也办的不错。且你大哥也没有纳妾的意思。娘也是打年轻时过来的,有些事儿看的多了,也不想弄得家宅不宁的,故此也就放下了。”她说着,不由的叹了口气,缓缓道:“娘原是想着多留你几年的,如今看来,怕是不成的了。明秀那孩子如今看着虽还好,但毕竟眼窝子浅,比不得慧清、慧芝两个。但现如今再要替你寻合宜之人,怕也不及调教……” 话说到这里,荼蘼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轻轻抿了下唇,她道:“可是……” 段夫人叹道:“如今没奈何,只得耽误她俩个几年,将后来,你可要记得好好补偿。千万莫要薄待了她们!其实这也是咱家仁厚,旁人家的丫头,多有二十四五也不曾放出去的,别的姑且不说,只看你嫂子屋里的芸桦,今年也不小了,你嫂子还不是一言不的……” 荼蘼只得将原先想说的话咽了回去,默默的点了点头。她对自己的事儿,心也有数。她如今才不过十四岁,若是此刻议亲,怕是及笄礼后,便要出嫁了。而她身边,也的确没有如慧清这般人才的丫鬟,也难怪段夫人犹豫再三,还是不肯开口放人。 段夫人又道:“这事,你回屋后,不妨告诉慧清。那孩子是个聪明懂事的,你一点,不愁她不明白。你再对她说,这事,是我先前想的不够周到,委屈了她了,等她日后出嫁,我便收她作个义女,为她选一门好亲事,必不委屈了她便是!”这话却是比先前说的还重。 到了这个时候,荼蘼还能说些甚么,闷闷的叹了口气,她靠在段夫人怀里。低声道:“娘,女儿真是舍不得你!”段夫人叹了口气,抚了抚女儿柔顺如丝的长,久久不语。 荼蘼满怀心思的别过母亲,回到自己房内,她一回房,便见慧清正自眼巴巴的望她,而一边的慧芝,也忍不住的拿眼看过来。苦笑了一下,她挥退了房内其他人等,只留下她两个,大略将段夫人的意思透露了给二人。慧芝听了倒没多说甚么,只笑道:“我正舍不得夫人与小姐,能多留些日子,自是好的!”慧清则默不作声的低了头,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荼蘼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心却觉有些寒意涌上心头。这些年来,她自问无愧于慧清,一屋子的丫鬟里头,她虽因从前的事儿,对慧清心存防备,但或者正因这一些防备。她平日对慧清反最为亲厚,但有慧清心爱的物事,她都毫不在意的留了与她。但有机会,又总是旁敲侧击的在旁提醒、劝解,盼着能解开慧清心的结。如今看来,这一番心思是尽付流水了。 慧芝见慧清默默不语,不觉怔了一下,张了张口,想说甚么,却被荼蘼在一边递了个颜色,因生生咽了回去。荼蘼顿了一下。道:“慧清,我忽然想喝你冲的杏仁茶了!” 慧清应了一声,慢慢起身,走了出门。慧芝则皱了双眉,有些不以为然的看了她一眼,但碍于平日的姊妹之情,终是没有开口道她的一句长短。荼蘼侯慧清去了,才淡淡道:“慧芝,今儿这事,你也莫要多口。从来强扭的瓜不甜,她既不愿,我也不留!” 慧芝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忍不住道:“小姐,且等我劝劝她,或者……” 荼蘼摆了摆手:“不用,她本就是个拗性子的人,愈劝反愈不好,我且等几日,她若还是想不开,那便算了,我临去南渊岛前,必让她出府就是!” 慧芝只得点头。 云定侯府位于京城西柳巷东,亦是赦造,门前两个大石狮子,看着虽有些旧,但配着朱红的烫金匾额,却更显出云定侯府的源远流长。这一日,云定侯府门前,堪称车如流水马如龙,京城华盖尽皆云集于此。季氏一家到云定侯府的时候,已是巳时了。 那长随才刚拿出帖子,便见有人笑吟吟的迎了上来,拱手向季煊笑道:“季老侯爷光临寒舍,当真是蓬荜生辉,不必客气,快请快请!家兄正在厅内待客,特命小弟外头相迎!” 季煊微笑看去。见那人面容白皙清癯,颌下五绺长须,看着约莫五旬左右,自有一份儒雅温之气,却正是云定侯高云飞的亲弟高云清。季煊便过去行了礼,笑着与他寒暄了几句,又唤过家人,一一介绍了给高云清。高云清瞧着,不免大大的夸奖了一番。及至看到荼蘼之时,更是不由的细细凝睇了片刻,点头赞道:“老侯爷真好福气!” 众人一一见礼之后,高云清便引了他们进府,又唤了内院的管事嬷嬷,使她们领着荼蘼入后院去与各家不曾出嫁的闺女一道说笑玩耍。荼蘼便辞了父母兄嫂,与那嬷嬷进去。 云定侯府算起来,亦是开国功臣,虽经了些沉浮,不似季家的一帆风顺,但这些年论起声势,却要远比季府煊赫。因此府内整修得一丝不乱,自有侯门的堂皇之风。 那嬷嬷引了荼蘼进了垂花门,往前走不多时,便见着一个极大的花园子,园内小桥流水,假山藤蔓,花木掩映之处,隐隐可见或红或黑的檐角高高挑起。榆柳花木之,隐见珠翠烁烁,上好锦缎衣裳时时闪出绸缎特有的明丽光滑的色泽。耳更是时不时飘来清脆的咯咯笑声,一边的一座八角小亭内,一群少女正聚在一处,琴声幽幽一似流水。 荼蘼才刚进来,便有一名着翠色蜀锦春衫的少女笑吟吟的迎了上来,问道:“秦嬷嬷,这位妹妹却是京里谁家的小姐,生的这般可人,倒将这院子里的姊妹都给比了下去呢!”她声音娇脆一如黄莺鸣叫,这几句吹捧的话,虽是将人高高抬起,但无疑也得罪了在场众人。 荼蘼才见那少女,便是一怔,那少女身材等,肌肤白皙丰盈,翠色春衫更衬得她面如满月,眸如春水,嘴唇一点,娇艳无匹。这个少女,正是高云飞的女儿——高嫣! 跟在高嫣身后的,还有几位少女,容貌皆可称上乘,只是比之高嫣的娇艳夺目,却还是要差了一筹。她们听见高嫣夸赞荼蘼,都不觉有些变色,各个对荼蘼投以含妒的眼神。 荼蘼今儿来此,原没有卖弄的意思,所穿的衣裳也并不华贵,只是寻常的丝绸制成。颜色也只是淡淡的云水青色,与在场众人一比,倒显得格外朴素不起眼。 那个引了荼蘼过来的老嬷嬷,正是姓秦,她一见高嫣过来,便忙行了礼,然后才笑着回头向荼蘼道:“这位便是咱家的大小姐了!”说完了,这才将荼蘼的身份说了给高嫣知道。 荼蘼抿嘴一笑,当即见了礼,且笑道:“姐姐夸奖,叫我怎么敢当,要我说,今儿这园子里,若说艳冠群芳,那定是非姐姐莫属的!”口蜜腹剑这一套,她从前便已熟极而流,哪里还轮得到高嫣到她面前卖弄,只这一句话,便轻轻的将适才高嫣的夸赞仍还了给她。 高嫣扑哧一笑,指着她回头向身后众女道:“你们瞧瞧,季家妹子可多么谦虚呢!” 29 令人不快的应酬 9令人不快的应酬 高嫣扑哧一笑,指着她回头向身后众女道:“你们瞧瞧。季家妹子可多么谦虚呢!” 荼蘼听了她话,却只是抿唇轻笑。高嫣身后诸人,她瞧着甚是眼生,但见这些少女均以高嫣的马是瞻,她便也明白,这些人怕都是普通官宦人家的女儿。眸光微微闪烁了一下,她已瞧清了那边八角亭内的一群人。那里头倒有几个她认识的,而且身份都不低。 高嫣已将她身后之人一一介绍给荼蘼认识,荼蘼含笑一一见礼后。高嫣才笑道:“听说妹妹长住庐山,少在京城,我听人说庐山景色清幽无比,只是无缘得见,真是恨事!” 荼蘼一笑,正要说话,却听有人唤她:“荼蘼妹妹……”她歉然的对高嫣一笑,这才回头看去,远远的,已有一人提着裙子快步的走了来,她眼力甚好,一眼便已看出那人却是段家的六小姐段雯。段雯今儿穿了一身樱红色团绣玉芙蓉对襟春衫,下配了一条石榴裙。衣衫色泽鲜亮明快,愈衬得她肌肤莹洁如玉,眼波流动似水。 荼蘼笑着往前迎了一步:“雯表姐,好久不见了,近日怎么没去我家走动走动?”她正不耐烦与高嫣扯话,见了段雯自然极是开心。段雯笑吟吟的拉住她的手:“我原说这几日要过去的,不巧五姐姐又受了风寒,我一人去又不好,只得算了!这几日五姐姐才好了些,我便去求爹爹,爹爹却说今儿你必是要来的,且等见了你,瞧着你那日有空再去不迟!” 荼蘼听得一笑,当即道:“你若要去,可得快些儿,过几日,我便要出门去了呢!” 段雯似水明眸微微一闪,面上便现出几分古怪的神色来:“我倒是听说妹妹打算陪嘉铘长公主殿下去南渊岛,当时我还不甚相信,难不成竟是真的?” 荼蘼垂敛眉一笑,并不回答,却问道:“玫表姐呢?怎么却不见她?”她这一顾左右而言他的表情,却让段雯更确信了那段流言的真实性。反倒是一边的高嫣神色茫然,显然这件事,她并不知情:“妹妹要去南渊岛?听说那里瘴痢密布,可不是甚么好地方呢!” 荼蘼因她的无知而微怔了一下,不过旋即便也明白过来。高嫣毕竟是横空杀出来的,她到了京城也才一月不足,虽说她这人长袖善舞,但一时半会也还打不入京城名门闺秀的圈子里,因此她对这件事毫不知情也并不奇怪。“姐姐怕是不甚清楚,妹妹曾听嘉铘长公主说起过,公主说自打先帝将南渊岛分封给宝亲王后,宝亲王费了不少力气建设南渊岛,如今的南渊岛可是堪称宝岛呢!”她说到宝亲王三字之时,嘴角便自然的扬起了一个甜蜜朦胧的微笑。 这个小小的神情自然没有逃脱高嫣与段雯的双眼,高嫣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神情,但也只是一闪而逝,口却只敷衍道:“原来如此,听妹妹这一说,连我都想去看看了呢!” 荼蘼笑涡浅浅,眸却闪过一丝毋庸置疑的骄傲与笃定之色:“日后等姐姐闲了,不妨过去看看,妹妹定会好好招待,必让姐姐有宾至如归之感!” 高嫣“啊”了一声,神色间很有些意外,半日才道:“那我就先谢谢妹妹了!”她口如此说着。神色间却明显的没有了初见时的热情。很显然,她虽不知荼蘼与林培之之事,但是对林垣驰还是极为关注的。因为这份关注,她在第一眼见着荼蘼时,便自然将她当成了对手。如今既已知道荼蘼的心意,她对她,自然也就没了兴趣。 段雯显然也看了出来,因趁势在旁一扯荼蘼:“荼蘼,走,我们到一边去找五姐姐!” 荼蘼眼见已成功的打了高嫣,便也放下心来,因朝高嫣一笑,道了歉,这才随段雯一路过去荷池边上。二人走出一段路后,段雯才低声责怪道:“荼蘼,唉……你……” 荼蘼见她双眉轻蹙,眉目之间隐有忧虑之色,显是因了自己方才的一席话,颇为自己担心,心不由的一暖,面上却仍是装着糊涂:“雯表姐,你怎么了?” 段雯叹道:“荼蘼,你年纪还小,却不知道,有些话儿可是不宜宣扬的!何况……”她犹疑了一下,终究还是低声道:“何况你与宝亲王尚未定亲……” 荼蘼故意怔了一下,旋即摇头道:“雯表姐,你不知道,他……他对我……很好的……”这一番话。她是愈说愈轻,说到最后,几乎已是微不可闻。段雯无语的瞪大了眼,想说甚么却又没法说,最后只得恨恨的跺了跺莲足,表示无奈。荼蘼见她如此,对她不觉更生好感。 初见段雯之时,她只是觉得这个表姐喜怒皆行于色,看着有些傻乎乎的。但因她从前的经历,她也并不会小瞧任何看似单纯的人,因为有些“单纯”的人,内里却比任何看似深沉的人更要复杂难对付得多。但如今看来,段雯却似乎并非这样的人。 段雯显然已息了劝说荼蘼的意思,只在花树之下停了脚步,犹豫了片刻,低声问道:“荼蘼,呃……二表哥……还有三表哥,他们今儿可都来了?” 荼蘼抿嘴一笑,因着段雯的真性情,她也实在并不想继续在她跟前装下去,因笑道:“我既来了,他们岂有不来之理,不过他们此时都在前厅呢!” 段雯双眸明显一亮。兴奋道:“是么?”话音才落,她便因自己的急切而微微的红了脸,掩饰性的拉着荼蘼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会才笑道:“我听说云定侯府里头已备了戏班子与杂耍班子,侯用了午饭后,便会叫我们一道出去听戏呢!” 荼蘼听得好笑,知她并非真想听戏,只因听戏时,众人是必要露面的,段家与季家又是亲戚关系,坐在一道也是大有可能的。不过她虽喜欢段雯。但在不知季竣廷是否有意的现在,也不打算去做那些牵线搭桥之事。因此继续装着糊涂,笑道:“竟是这样么!难怪我嫂子昨儿还在说,今儿这寿宴压根就是挂着寿宴之名,行相亲之实呢!” 这话她说的轻描淡写,但听在段雯耳却是难免有些做贼心虚,她悄悄拿眼尾扫了荼蘼一眼,觉她神色安然,全无隐射之意,这才放了心,因若无其事道:“可不正是呢!” 二人一路慢慢走着,却已走到了云定侯府的花园边上,但见前头一簇修竹,青枝绿叶,摇曳生姿。竹林里头,正不时的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段雯笑着指了指里头:“我们诗社的人便在这里头了,廉姐姐一来,便爱上了这片林子,便嚷着要做翠竹诗,拖着众人都来了!” 廉姐姐?荼蘼心思电转,倒也没费多少力气,便想起了这个廉姐姐怕便是当今御史廉珢的三女儿廉琚。想到廉琚,她不由微微一笑。廉家亦是名门之后,她从前在云英诗社时,与廉琚也有些交情,只是她后来深感廉琚的嘴巴太不稳当,便也逐渐与她疏远了。 只没想到,今日居然又有缘重见廉琚了。 段雯拉了荼蘼快步入内,笑道:“各位姐妹快看看,看我带了谁来!” 她这一声咋呼,顿时引来了十余双妙目,各个充满好奇的打量着她,倒让荼蘼大感有些吃不消。不过好在这种尴尬不久便被一名内着莲青色潞绸小袄,外罩柳黄色绣玉芙蓉半臂的女子打破了,那女子笑看荼蘼,说道:“这位,怕便是清平侯府的大小姐罢!” 荼蘼一眼认出眼前这个衣着素淡。容颜秀丽的女子正是廉琚,抿唇冲她微微一笑,她柔柔欠身,却问道:“正是小妹,还未请教姐姐姓名?” 廉琚笑道:“我姓廉名琚,不知妹妹可曾听过我的名字?” 荼蘼忙道:“呀,姐姐便是廉御史家的小姐么?我虽少出门,但也听过姐姐的名字呢。前阵子,我二哥还带了几本诗集给我,姐姐写的诗可真是好!” 廉琚一听这话,不由的眉开眼笑,忙道:“妹妹说笑了,那些诗只是我们这些人闲着无事,胡乱诌的,哪里称得上好!上回我听雯妹妹说你想入会,我一口便答应了,只是她办事太慢,直到今儿才将妹妹带了来!”她一面说,便指着身边的位置唤荼蘼坐。 荼蘼道了谢,这才在她身边坐了。廉琚便牵了她手,指着一边众女,一一介绍给她认识。荼蘼放眼一瞧,却都是些老相识,只不见杜妍。想来杜妍也知道今儿众人齐聚,难免要与荼蘼打照面,因此刻意寻了借口回避了。段玫则一如上次一般,安静的坐在一边,嘴角挂着温雅贤淑的笑容。荼蘼朝她一笑,这才抿了唇儿,浅浅笑着,与其他人等见礼。 众人忙乱了一回,廉琚便兴致勃勃的笑道:“听说妹妹有一串上好的南海走盘珠手链,不知可否给我们看看!”她口说着,目光已自然而然的落在了荼蘼的右手腕上。 荼蘼面色微微一红,低声道:“其实……这珠子……也并没有那么名贵……” 廉琚笑道:“不管名贵与否,只给我们看看罢!听说这珠子可漂亮得紧!”她一面说着,便已伸出手来,强行拉住荼蘼的手腕,掳了袖子便要看那珠串。 30 戏台下的戏 o戏台下的戏 荼蘼手上的那串珍珠。原就是天下最上好的珍珠,自然也并不怕人看。廉琚执着她的手腕细细的看了一回,不由的叹息道:“这珠子虽是珍贵,毕竟也不过是个死物。依我看来,这东西所以珍贵,正是由于戴在了妹妹腕上,看!多么相衬!” 廉琚虽是个大嘴巴,但她性情爽直随意,又不似一般少女那般小心眼,爱斤斤计较,因此在众人之人缘甚好,她这话一出,众人也都不由的点头,各自夸赞了几句。 荼蘼轻笑道:“多谢姐姐夸赞!不过我想,这珠子若戴在众位姐姐身上,也是一般好看的!”她其实只是随手一口,却并没想到,只因她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竟弄得京闺秀大爱珍珠,人人以腕带珠串为美,一时倒弄得京珍珠价格愈上涨。愈涨还愈是买不到。 众人说了一回话,便也熟悉起来,廉琚亲手去了一只白瓷酒杯,为荼蘼倒了一杯酒,笑道:“这酒乃是我特意从家带来的,原是我家四叔出使西域之时带了回来,名唤葡萄酒!四叔不喜这酒绵软,便将它分了与家的众姊妹,独我分的最多,妹妹不妨尝尝!” 荼蘼忙谢了,便捧起酒杯,浅浅的啜了一口。西域葡萄酒,在京城虽不多见,但她从前却也是喝过的,且颇合她口味,不过这话,她如今可不能说出来。 觉众人都在看她,她便带笑晃了晃手的酒盅,作出一副新鲜的神情道:“从前听人写诗说‘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心总觉这酒该是浓烈无比,却不想今儿喝了这酒,竟是这般醇厚绵长,并无丝毫杀气呢!” 她这话一出,众人不觉各自都笑了起来。廉琚笑道:“妹妹想的倒周到,我们今儿在这里喝了不少,却还真没一个人竟能想到这个呢。还真是白糟蹋了这酒!” 她说的理所当然,好在一边的人都知她素来秉性,倒也无人计较她的言语。 荼蘼浅浅笑着,拿了酒盅轻轻的晃了一晃,一缕阳光透过头顶密密的竹叶缝隙,恰恰的落在她的杯,将那酒液映照得一片浑然嫣红,反射出梦一般浓重绚丽的光彩。 廉琚恰好看到了,不由哎唷了一声,恍然道:“我可算明白何以古人要以夜光杯来喝这葡萄酒了!”她这一大惊小怪,倒弄得众人尽数朝她看了过来。廉琚兴奋道:“你们来看,这酒颜色好生鲜艳,阳光一照,更是血一样的红。令人不由的热血沸腾呢!” 旁边岳侍郎的女儿也是个聪黠之人,闻言不觉惊叹道:“原来如此呢,难怪从前诗人饮着这酒时,竟会想到战场,敢情是喝着这酒竟觉如饮敌酋之血了!” 这话一出,在场诸人不觉各个恍悟。荼蘼右手边那名生的甚是娇弱秀的少女,正在慢慢啜着杯美酒,忽然听着如饮敌酋之血。不由的一阵反胃,下意识的捂了嘴,嗔道:“岳姐姐又在恶心人家,照你这说法,喝这酒便是如饮血水,这酒,叫人可怎么敢再喝!” 这话一出,便有几人也跟着赞同,一时场纷纷,众女分成了两组,一组深感豪情万千,嚷嚷着定要再多喝几杯,另一组,便只是摇头捂唇,做恶心状。不过也正因这般一打岔,众人都将放在荼蘼身上的眼光移了开去,也再无人提起那串珍珠之事。 众少女又说笑了一回,便有高家的丫鬟来请,言说午宴已摆好了,请众人过去。 廉琚对荼蘼甚是喜爱,闻言便拉了荼蘼的手,先行起身,笑道:“走罢!我们去用饭!”她口说着,却又忽然忍不住扑哧一笑:“等用完了饭,我们再好好的评点评点外厅那些人!” 外厅那些人,指的自然便是外厅各家的少年儿郎了。众女听得各自会心一笑,纷纷起身。岳家女儿岳裳更笑着打趣道:“我们评点他们,他们又何尝不在评点我们呢!”她家颇有几名尚不曾娶妻的兄长,因此对于男儿圈内的事情。却比旁人更要了解得多。 众人嘻嘻哈哈的出去,毕竟十余人挤在一桌坐了,热热闹闹的吃了饭。 等一盅茶喝完,便有管事的嬷嬷过来请众人出去看戏。 众女正等得心焦,听见可以出去,自然各个欣然,却仍按着关系的亲疏,三五成群的出去。荼蘼不欲太过惹眼,特意退后了几步,扯了段玫与段雯在后头徐徐而行。 云定侯府的戏台子在这偌大的京城,也算是独出机杼的。它建在一座数亩方圆的荷池间,荷池两边,环绕了一圈圆形的小楼,小楼以游廊相接,楼上楼下共分两层。平日可以住人,遇有客来,便围坐在一块看戏说笑。男子便在底楼,女眷便可在二楼,这样一来,彼此可以相见,却又不会相扰,倒是深合男女授受不亲的章条。 此刻二楼早已布置停当,却是廊前摆放着一张张精致的红木小几。几上尽是各色精巧的糕点与时令水果蜜饯,几个容色俊俏的丫鬟来回走动,不时为众人添茶倒水。 众女在嬷嬷的引导下鱼贯上了二楼,各自寻到了自家的座位,在母亲身边坐下。而楼下的一众少年男子便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那些少女,时不时的交头接耳低低的议论一番。荼蘼是与段氏姐妹并肩一同上来的,她不想引人注目,因此刻意的走在最里层,低头轻轻笑着,同段雯说话。而段家与季家的位置确是紧邻着的。因此她还真是没有引起旁人注意。 而高家为季家安排的位置也并不好,一根廊柱恰恰竖在她家的位置前头,遮挡了一些些的视线。不过这样的安排,倒是正合了荼蘼的不欲为人注意的心思。 她笑吟吟的过去,在段夫人与韩璀身边坐了下来。段夫人朝她微微一笑,问道:“在后头都认识了谁家的小姐?”荼蘼一笑,便靠在她身边,小声的一一说了给她听。 她与段夫人正说着话儿,眼尾扫处,却觉韩璀面色微沉,心似是不甚快活。她心下疑惑,不由的轻轻碰了一下母亲,抬起精致的下巴,询问般的点了点韩璀。 段夫人微微摇头,并没答话,只轻轻敲了一下自家跟前的茶几。荼蘼这才恍然,韩璀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出身又不太高,于细节之处,便愈加敏感。嫁入季家之后,因着季家的百年的积累,京各大家族都对季家礼敬有加,对她自然也与从前不同。 但今日高家的这个位次安排,明显的又触到了她的痛处。荼蘼暗暗叹了一声,也不再说话,只静静坐着,安静的看戏。高家的戏台子设在池塘间,丝竹之声有了水汽的晕润,便觉愈加的清幽,连台上唱的戏,听入人耳,也觉格外悦耳。 戏台上头唱的正热闹,这边二楼上,各家夫人也正说的热闹。不时更有谈的入彀之人,指使着丫鬟下去请了自家少爷上来说话,一时之间,二楼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当真成了相亲的所在。荼蘼从前也经历过这种场合,如今又临其境,心不觉感慨万分。 段夫人这里自也少不了有人家过来攀谈,见了荼蘼,无一不是大大的赞叹了一回,只说果真标致,怨不得,怨不得。至于怨不得甚么,众人却也各自避讳,并不提起。 段夫人看看荼蘼,不由的暗暗叹了口气。过了一回,她终于却不过众家夫人的盛情,使了月琴去唤季竣廷、季竣灏兄弟上来。月琴下去不多一会的工夫,便将季竣廷唤了上来,至于季竣灏,却是人影不见。荼蘼心知季竣灏必是猜到了会有此事,因此早早躲了开去。 果不其然,上来的季竣廷虽是嘴角含笑,但眸明显充满了无奈,这让荼蘼这几日郁郁的心情变得好了许多,觑了个无人注意的当儿,她冲季竣廷顽皮的皱了皱鼻子。 季竣廷只得暗暗的白了她一眼,荼蘼一面听着戏,一面听着身边众家夫人关心的询问声,心更觉好笑。原来季竣廷这几年虽不在京城,但他从前却是京出了名的才子,十六岁便了举,无论身世、人品、长相都是无可挑剔。只是那时,如今在场的众家闺秀年纪还小,尚谈不上论及婚嫁,众家夫人瞧着如此佳婿,也只能暗叹女儿无缘。 却不想季竣廷这些年竟一直未曾论及婚嫁,而年纪渐长后的季竣廷无论容貌气度抑或谈吐,更比从前出色许多,众家夫人见状,自然更是意,于是纷纷关心。 季家这里正闹得乱纷纷的,那边杜聿清的夫人邱氏却也凑了过来,她一见荼蘼,便即上前拉住荼蘼的手儿,笑道:“这孩子,几日不见,倒是更出挑了,我看着,也爱得紧!” 荼蘼一见了她,顿时便联想起林垣驰来,便不由的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深恐露了怯。邱氏也不知是否注意到了她的戒慎,说了这话后,便向段夫人笑了笑,算是招呼,然后回头径自对身后那个容颜秀丽的丫鬟道:“小青,你还愣着作甚,去请王爷呀!” 她才刚过来,一众围在附近的夫人小姐便是微微一滞,虽说很快便已恢复正常,但目光却还有意无意的扫来扫去,此刻一听王爷二字,众人更是陡然精神一振。 31 往事背后的无奈 往事背后的无奈 荼蘼眼见邱氏这般迅的反应。不禁暗暗苦笑。只是大庭广众之下,她也拿她没法子,只得眼巴巴的瞧着那丫头快步的下楼去了。场众人各自怔了片刻,这才回过神来,因恍若无事的依旧各自说话,似乎刚才什么也不曾生一般。 荼蘼笑的有些勉强,邱氏则对她的表情视而不见,只笑着牵了她的手,絮絮叨叨的说着话儿。荼蘼只得有一句没一句的同她说着,二人也没说几句,那边楼上脚步声响起,林垣驰已缓步走上楼上。邱氏瞧见他到了,忙笑吟吟的起身招手道:“殿下这边坐!” 林垣驰淡淡一笑,果真走了过来。他一过来,周围诸位夫人小姐皆纷纷蹲身行礼,段夫人与韩璀只得也跟着起了身。林垣驰谦和一笑,温雅的冲众人点了点头,算是回礼。 荼蘼闷闷的跟着行了礼,却只是不一言。林垣驰也并不在意,只微笑的在她身边坐下,倾身与她说话。荼蘼笑的愈无奈。对于林垣驰,她已实在没了法子。但她也不能当众翻脸,她是清平侯府的嫡女大小姐,再怎么样,也不能太没有风度。 林垣驰一直注意着她的神情,此刻见她脸色僵硬,毕竟柔声笑道:“怎么了,气闷?” 他二人这边说话,那边无数的视线都正悄悄的自眼尾觑来,让荼蘼更觉不自在。心念电转之下,她迅的作出决定,抿了抿唇,轻轻点了下头,表示自己确是气闷。 林垣驰闻言,便含笑起身,向段夫人道:“荼蘼有些气闷,想是坐的有些久,不知夫人可准我带她下去走走!”他态度极是恭谨,礼仪更是无可挑剔。 段夫人闻言只得点头:“如此就麻烦殿下了!” 林垣驰一笑:“多谢夫人!夫人言重了!”荼蘼趁势起身,向段夫人笑道:“娘,我只下去略走一走,一会子就回来!”见段夫人点头,她便又叫了一声:“慧芝!” 慧芝答应着,忙跟在二人后头,亦步亦趋,一步不离。 荼蘼这回出来,没带明秀却带了慧芝。为的正是慧芝远比明秀机灵,且又熟知规矩。段夫人既有意让慧芝随嫁,荼蘼自然也乐得带她在身边服侍。她与林垣驰并肩缓行,方方走至楼梯跟前,却见楼梯上,正有一人跟着一个丫鬟上楼。那人身长玉立,面如银盘,穿一袭天青色锦缎长袍,束金冠,腰围玉带,一路缓行而上,却恰好与二人打了个照面。 荼蘼乍一眼瞧见他,心便是一惊:堰王!林垣驰显然也见到了堰王,便在楼梯一边立住了步子,含笑道:“七弟来的倒巧,我正要陪荼蘼下去走走!” 堰王闻言呵呵一下,紧走几步,上了楼梯,拱手行礼道:“原来是四哥!” 他行了礼后,便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荼蘼身上,荼蘼可以清晰的从他明净澄澈的眸子内现那一抹惊艳的光芒。她忽然便有些微微的恍惚。这丝惊艳的光芒,前世,自己不也从堰王眼捕捉到过?如此一想,她对眼前这个男子,便莫名的多了一丝淡淡的歉意与同情。 堰王在今上的诸多皇子里头排行第七,名垣掣。毕竟是兄弟,他的眉眼之间,与林垣驰也有三四分相似,只是少了林垣驰男性化的雍雅淡定,更多了三分俊秀之气。 林垣掣深深的看了荼蘼一眼,赞道:“早听说清平侯府大小姐小小年纪,已是容貌绝世,今日一见,才知传言不虚!”他语气甚是真诚,笑容亦诚挚可喜,令人一见便自生亲近之感。 荼蘼浅笑垂头:“堰王爷谬赞了!”她一笑,堰王便是一怔,目光一时竟不忍移开。 林垣驰见状,微微蹙起了眉,因笑道:“七弟请便,莫要让别人久候才好!” 堰王被他这一提醒,这才惊觉,微觉尴尬的一笑:“四哥请!”言毕,毕竟不舍的又看了荼蘼一眼,这才往廊内走去。荼蘼也自默不作声的随林垣驰下了楼。 林垣驰对于高府,似乎甚是熟悉,下楼后,便引着荼蘼拐过长廊,三拐两绕之间。便到了一处甚是精致的半独立小花园。园子极小,既无假山,也无高大的林木,一览之下,便已无余。主人却在这方寸之地,别有匠心的从主花园那边引了一条浅浅的流水过来,水底铺了一层白色的鹅卵石,愈觉池水清澈。水三两片小巧的浮萍,托着几朵玲珑精致,仿若玉雕的小小睡莲,几只小小鱼儿在莲叶之间穿梭往来,悠然自得。 林垣驰微笑的看向荼蘼,问道:“这里如何?” 荼蘼冲慧芝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离的太近,慧芝会意,便自悄无声息的退开了几步,且有意立在下风口,不使自己听到二人说话。林垣驰显然注意到了荼蘼的动作,略带诧异的看了慧芝一眼,他道:“这个丫鬟,我从前倒没见过!” 荼蘼默然了片刻,缓缓道:“她原是我母亲身边的人,你自然不会见过!” 林垣驰点点头。却又忽然问了一句:“那……飞霜呢?” 荼蘼听他忽然问起飞霜,倒是不由得触动心思,犹豫了一下,她还是答道:“她被我母亲从前的一位闺密友收养了,如今正在江南。想来她这一生,该能平稳快活!” 林垣驰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你倒是很会为她着想!”这也是一种变化罢,至少从前的荼蘼就很少会这般的为别人着想。“荼蘼,你真的变了许多!”他道。 荼蘼并不看他,只默默看着水开得正好的睡莲:“你不也变了许多!” 从前,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你远没有现在这般霸气内敛而又深沉。 林垣驰点了点头。他并不讳言这一点,看了荼蘼一眼,他道:“既然我们都变了,你又何必非要拒我于千里之外!你忘记了,我从前就对你说过,宝亲王叔,未必真就适合你!” 荼蘼对这个话题有些厌烦,她眉弯微颦,缓缓说道:“他是否适合我,我还并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是不适合我的,从前生过的一切,不是早已证明了这一点!” 林垣驰静静听着她的话,也不怒,等她说完了,他才问道:“荼蘼,当年之事,固然我有不是之处,但我不知,你有没有潜下心来想一想你自己的错失?” 荼蘼轻哼了一声,并不开言。林垣驰等了一刻,不见她的回应,便自平和道:“我知道,你最恨我之处,莫过于竣灏一事!” 荼蘼小脸一白,虽然明知季竣灏此刻正呼朋唤友、谈笑风生,但她仍是不愿谈起从前之事:“王爷公然在别人家谈论这些事儿,难道就不怕隔墙有耳!” 林垣驰轻轻摇头:“荼蘼,为了今儿这一席话,我已安排了许久,你且回头看看那丫鬟!” 荼蘼愕然,当即回头看去,却见慧芝僵硬的靠在围墙那边,目光呆滞,亦不知生死如何:“你,你做了什么?”她陡然变了面色,慧芝在她身边多年。她实在并不想她出事。 林垣驰一把拉住急欲快步过去一探究竟的荼蘼,稳当而平缓的说道:“这个园子很小,我却在附近放了足足十个人。不过你尽可以放心,他们都是聋哑之人,听不到,也不会说。荼蘼,我今儿并无其他意思,只想同你说说话儿,若有可能,便将过往的芥蒂尽数消除!这样,即使你还是不愿与我重归旧好,至少也不会继续怨我!” 他的手掌白皙修长,指节分明而清爽,掌心更是干燥而温暖。荼蘼低头看着那只手,没有挣脱,再亲密的事儿,他们也有过,这点小节,其实早已无干紧要。 林垣驰见她既不说话也不挣扎,便知她是打算认真听一听自己的话了,便道:“竣灏的事儿,我确是有愧于你,但我当时并无杀心,我只是觉得,他的军功过高,因为有他,季家在军声誉日隆,影响愈深。外戚权重,长此以往,纵然他并无异心,但也难免……” 荼蘼抿紧了唇,一言不,只是双唇煞白,已无一丝血色。林垣驰稍稍犹豫了一下,说得却更快:“我当时想,也该让他吃一场败仗了。等他败了,我便召他回京,过些时日,再封个侯爷,总不怪责他便是!”他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又怎知,他竟死战不退,直至……” 荼蘼深深的吸了口气,平定一下波动的心情,缓缓道:“多谢王爷为我解惑!只不知王爷还有其他新鲜话儿要说么?若是没有,请恕我身子不适,需告退了!” 林垣驰手上用力,紧紧扣住她的手:“荼蘼,你细细想来,除了竣灏外,我可曾做过甚么对你季家不利之事?你大哥辞官,是因家变故横生,心灰意冷;你二哥,则因为皖平……”他顿了一顿:“至于你,你自己做的事儿,总该有数才是……” 他苦笑了一回,慢慢道:“竣灏之事,是我对不住你,可我也为此付出了十余个皇儿的性命,他们……可都是龙子龙孙……以十偿一,我对你,应该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32 风雨前奏曲 风雨前奏曲 荼蘼安静的躺在自己床上。静静的看着头顶悬挂的浅绿色葡萄纹轻绢纱帐,浅淡的月色自窗棂处清漫的渗了进来,屋内盈满着一种朦胧而清美的幽光。 屋里很静,静到她可以清晰的听到今晚值夜的明秀那轻缓平稳的呼吸声。 许久许久,她才轻轻的叹了口气,声音极低,低到几不可闻。 没甚么理由的,她就是相信了林垣驰,相信他今日所言并非谎言。但是相信并不代表甚么,也不代表她肯重新回到他身边。相反的,她如今更加的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就让林垣驰心永远带着那份说不出的歉疚与失落,这样对季家或者更好。 她侧转身躯,露出一个淡然却清美无垠的笑,似乎在很多年以前,曾有个人叹息的揉着她的顶,无奈的喟叹:“你呀,总是这么的爱钻牛角尖……”如今想来,言犹在耳…… 不过……既然她已重新活过,那么,就让她这一次换一支牛角去钻一钻罢! 懒懒的舒展了一下四肢。倦意开始袭上心头。仲春的深夜,依然甚是寒冷,她将精致的脸蛋缩进柔软的被褥之,慵懒若猫一般的在柔软的被里蹭了一蹭,闭目沉沉睡去。 次日,她准时睁开双眸,漫不经心的辗转了一下,外屋的明秀耳朵甚灵,一听声音,便已笑吟吟的走了进来:“我正想着,大小姐也该醒了呢!” 荼蘼一笑,坐起身来,任她为自己穿上衣衫,又随口问道:“慧芝呢?” 明秀听她问起慧芝,却是不由的皱起了眉:“说来也怪,昨儿慧芝姐姐陪小姐去了一回云定侯府,晚间睡时便嚷着头痛,又一夜不曾睡好,今儿竟干脆便起不来了!也不知是受了风还是惊了邪!”荼蘼闻言不觉眉心微蹙,慧芝之所以不适,想来是因昨儿被人制住的缘故。毕竟林垣驰那群既聋且哑的手下,怕是没一个怜香惜玉的,下手不会考虑到轻重问题。 明秀小意的注视着她的神情,忍不住道:“小姐可是也觉有些不适,若是,我一会子便去禀明夫人,须得请位高人回府来避避邪才好!” 荼蘼听得一笑。白她一眼:“胡说!你先去取水让我盥洗,过一会子我去看看慧芝!” 明秀只得答应着,转身下去了。荼蘼匆匆盥洗完了,便往慧芝那里去。慧芝正安静的躺在床上,慧清则静静的坐在一边,默默的做着手的活计。瞧见荼蘼进来,她便起了身,却也只是安静的行了一礼,也不说话。她维持着这样的状态已有好些日子了,似乎是想以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之情。荼蘼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心不由的泛起一阵无力。 走到慧芝床前,她伸手摸了摸慧芝的额头,慧芝睡的不甚安稳,但额头却并不烫。她暗暗的皱了下眉,便伸手去切慧芝的脉,脉搏有些微微的乱,时快时慢的,显然很不稳定。荼蘼抿了下唇,知道昨儿之事,必是哪里下手重了,以致伤到了慧芝的某处奇经八脉。 伤了经脉。便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儿了,她蹙了下眉,回身道:“无妨,明秀,你先陪我过去夫人那里,等我问了安,用了饭,再回来为慧芝施针,大约三五日便可无恙!” 她如今身边的这几个丫鬟,若说谁对她最是敬畏信服,那自是非明秀莫属。毕竟慧清与慧芝都是府内的老人,说好听些是同她一道长大的,说得直白些,那便是自幼看着她长大的,对她自然说不上如何敬畏。因此明秀听了这话,便即笑道:“我就知道小姐准有法子的!” 荼蘼一笑,不管如何,能被人如此信服,还是让她心内很觉熨帖。目光轻轻一转,落到慧清面上,却见慧清的唇角正微微的撇了一撇,似是有些不以为然。她的动作其实极小,但荼蘼对她何其熟悉,怎能看不出她的不以为然。暗暗叹了口气,她心已然有了决定。 没同慧清多说甚么,她走出房间,带了明秀往段夫人院内走去。对于已迷了心窍的人,如今再说甚么也只是惘然,而她。从来也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因为慧芝,她今儿来的略迟了些,段夫人早已起了身,正坐在那里与韩璀说着话,桌上清粥点心也早已排布好了,显然正等着她。见她来了,段夫人便抬眼微嗔道:“你这孩子,如今可是来的愈的迟了,竟还要娘等你!” 荼蘼抿嘴一笑,乖巧的过去,依着母亲坐了:“瞧娘说的,我今儿原是早起了,不过听明秀说慧芝昨夜回来身上有些不自在,怕是昨儿在云定侯府了些邪祟气,女儿想着,不免有些担心,便先去看了看她!”她不先来段夫人这里请安,却反先去看了慧芝,道理上毕竟有些说不过去,但她假托邪祟气,听着却反像是为家大小人等着想,却先占了理儿。 果然,段夫人闻言便蹙了眉。她对这些东西虽不尽信,但多少也有些避讳。想了一想,才道:“既如此,这几日,我便寻个人回来,索性便好好的去一去这邪祟之气!” 荼蘼笑着应了,她知这些日子京里弄出不少事儿来,段夫人口虽不说,心内也颇有些郁郁,刚好借着这事,让她也痛快着些。说起来。自己在这京里也待不了多少时日,一旦自己陪长公主过去南渊岛,京里这些事端自然该平息的也就都能平息了。 当下三人各自用了早点,韩璀又陪着说了几句,这个时候,安哥儿才揉了眼从内屋出来,见了三人,便过来一一见礼,又乖巧的坐在段夫人身边。段夫人便命人为他盛了热粥来,叫他吃饭。安哥儿正吃着,那边芸桦却匆匆来了。韩璀见了芸桦,便是一怔,原来她每日早间过来段夫人这里请安,屋里轩哥儿无人照管,她便每常留着芸桦看孩子,却很少使她跟着。 芸桦过来见了礼,段夫人见她面上颇有惶急之态,不免皱眉问道:“这是怎么了?” 芸桦忙道:“禀老夫人,夫人娘家那边传了话来,说是那边夫人这些日子身子不好……”她口说着,面上却尽是忧色。韩璀一听这话,便不由的轻呼了一声,脸色也微微变了。 段夫人皱眉不悦道:“这是怎么说的,亲家母身子不好,竟也不过府来说一声儿,两家都在京里,却怎么这般的生疏。我昨儿便奇怪,怎么竟没在高府上见着她,敢情是病了!”她说着,便转向韩璀道:“璀儿,你这便回去住几日,好好照顾你母亲亲,叫邺儿也一道去!” 韩璀忙点头,匆匆起身,便要出门。段夫人又道:“我依稀记得府库里头还有几段数百年的成形老山参,你也一并带了去,若有不妥之处。使人回来告诉我一声儿!” 韩璀答应着,又谢了段夫人,这才急急的去了。荼蘼忙起身相送,及至回来,却见段夫人默默坐着,面上颇有不豫之色,安哥儿却早已被月琴带了下去。 她走了过去,轻轻叫了一声:“娘!” 段夫人抬眸看了她一眼,毕竟叹了口气:“如今只希望亲家母能转危为安了!” 荼蘼应了一声,安慰道:“娘便放心罢!柳伯母吉人自有天相,想来能够逢凶化吉的!” 段夫人又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女儿的纤细柔嫩的玉手:“那边倒也罢了,娘主要还是担心你呀!你三哥的信,早已寄了出去,可南渊岛那里至今仍是音信全无,你这一去……” 荼蘼看着母亲,忽然便觉一阵心酸,母亲至今还不知道自己在京放了甚么风出去,她若是知道,怕还不知更要担心成甚么样儿。她暗暗的苦笑了一下,她早已知道,有些事情,即便是风传了整个京城,也总还有那么几个与此事关系最为紧密的人全不知情。 “娘,女儿已大了,有些事情,我自己明白轻重的!”她缓缓的说着,神色平静而安然。 段夫人只是回以又一声的长叹—— 韩璀一路匆匆回房,又叫了一个小丫头去将这事告知季竣邺。她自己胡乱的收拾了几样东西,又吩咐去库房取药材。不一时,药材便已取了来,先前那丫头才回来,禀说季竣邺清早便出了门,怕是要到晚间才能回来。韩璀这时心已然稍定,母亲的病已非一日,府却是直到今儿才来唤自己,显然这病来的并不如何凶险,听了这话,便吩咐丫鬟等季竣邺回来将这事告诉他,自己却带了芸桦急急出门,又使人将轩哥儿送去段夫人处照顾。 她一路匆匆赶往韩府,却见父亲正坐在厅上,一边坐的却是姨娘王氏与三个弟弟。她一进门,王氏便忙起了身,三个弟弟也都过来见礼。韩宇见她回来,便点了点头,道:“你母亲此刻正在房内,你去见见她罢!不必太过担心,只是风寒小症而已,只是缠绵难愈,拖了几日,弄得她郁郁难安,却又总记挂着你,我想着,还得是你回来好生宽慰她一回才好!” 韩璀听了这话,才算放下心来,她这次回的匆忙,竟除了几样药材竟连礼物也不曾准备。不过季竣邺为人精细,等他来了,礼数自然也就全了。她答应着,这才带了芸桦往后头去。 33 内忧外患 内忧外患 韩催毕竟挂念着母亲。一路领着芸桦疾步进了她母亲柳氏的院子。院子里头甚是安静,安静的近乎寂寥。她不由的抿了下唇,柳氏这几年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原先管着的内院也早交了给她父亲的妾室王氏,她所居的这个院子便也日渐寥落清冷。 脚步微微一滞,她轻轻叹了一声,默默走到门前。还未及敲门,房门已从里头被人打开了,迎出来的却是她母亲如今的大丫鬟玉茗。玉茗瞧见她,不由欣喜笑道:“二小姐可回来了,夫人才刚忽然说似是听到您的脚步声了,令我出来迎上一迎呢!” 韩璀心一暖,笑道:“是么,娘亲如今怎样了?可曾请了大夫?” 玉茗一面让了她进去,一面道:“才刚吃了药,正躺着呢!大夫隔一日来一回,昨儿刚来过,说是已无大碍了,只是让夫人再好好静养几日!” 韩璀听了这才放下心来,因嗔道:“早几日也不叫我回来,到今儿无碍了。这才唤我回来,这算是个甚么事儿。下回夫人再这样,你可不许容着她!”她知母亲必是怕自己担心,又想着风寒之症,也并不是甚么大事,若要染了给外孙,反倒不好。因此初病之时不肯叫她回来,直到如今,病势大好,这才使人唤自己回来,陪她说说话儿,解解乏。 玉茗只是笑,也并不驳嘴。二人一路说着话,已到了内室。 韩璀一眼便见着柳氏正强撑着身子半侧在那张床上,瞧着自己微笑。她新病一场,虽是普通风寒之症,但毕竟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如今却是脸儿黄黄,看着又比上次见时更憔悴苍老了些。只那双眼睛在瞧着自己时,仍是满含温柔与怜惜。 她只觉眼一热,几乎落下泪来,快步上前,一把握住母亲的手,嗔怒的叫了一声:“娘!” 柳氏轻轻一笑,温柔的拍拍女儿的手:“娘已好了,你不必担心。今儿叫你来。只是想你了。”她说着,便往后看了一眼:“邺儿呢?他怎么却没陪你一道来?” 韩璀答道:“婆婆原说使他同我一道来的,不过家里去人通知我时,他已出门去了。我记挂着娘,也等不及他回来,便领着芸桦先来了!”她说着,便叫了芸桦将那只锦匣取了过来,打开来给柳氏看了一看,笑道:“这里头的几只参,是我来时婆婆特意嘱我带来的,说要给娘好好补一补!”柳氏听了便笑,低头看了一看,却见那几枝参非但大,且都全须全尾,色泽光润,显然都是多年成形的老参了,也不禁点了点头。 “如今这样好参也不易得了,你回去时,可记得替我好生谢谢亲家母!” 韩璀笑着答应了,便将匣子递了给玉茗,令她拿去炖些参汤来。玉茗答应着,便下去了。这里母女两个又说了一回家常话,韩璀见母亲神思不属,心神似有些恍惚,言语也多前言不搭后语,不免有些担心:“娘,您若精神不好,便歇着罢!我今儿不走,留下陪您几日!” 柳氏被女儿这话一说,倒惊了一下,旋即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娘不妨事的!对了,这些日子季家的事儿似乎也不少,京里传的颇有些沸沸扬扬的!” 韩璀听母亲提起这个,不觉苦笑起来:“可不是!我从前似乎曾同娘说过宝亲王庐山提亲一事罢?”柳氏点了点头:“是有说过,可我记得当时亲家夫妇并未答应!” 韩璀无奈道:“我有时真是不大能明白公公婆婆都是怎么想的!”因将近些日子生的事儿尽皆说了,她与季竣邺感情极佳,季竣邺遇事也并不瞒她,故此她对季煊夫妇对此事的态度一清二楚。待到说得完了,她却又忽然想起那日云定侯家所排的位次,因将那事也说了。 柳氏默默听着,眉目微蹙,过了半晌才摇了摇头:“如今季家是大不如前些年了!” 韩璀听了这话,心不免有些不甚痛快,但也无法否认。顿了一顿后,她才道:“说起这个,我便有些想不明白。娘是知道的,我那三叔竣灏原是穆老将军的爱徒,早些年因去庐山,故此辞了虎贲的差事。回来后。我听说肃亲王几次邀他重回虎贲,他却只是不肯,也不知在想些甚么。二叔竣廷,满腹诗书,却总不肯参加科举,也不求上进,公婆也不催他。我有时忍不住同竣邺说几句,他也只是一笑,说是咱家也不在乎这些,倒弄得我没法再说下去!” 柳氏缓缓点头:“亲家的意思,我倒是明白些,他们是想等到大事抵定,尘埃落尽,图个安稳。只是太过平稳,将来却也只能看着别人飞黄腾达,自己黯然向隅!” 韩璀一听母亲这话,便不由的连连点头:“这话,我也同竣邺说过,他却只是一笑,仍是对我说咱家并不在乎这些!我是真正拿他无法了。再说荼蘼,我真是不明白,她便是嫁了宝亲王,也不过是远嫁南方。偏居小岛做个王妃,又怎及得上嫁给肃亲王的远景!”她与荼蘼不同,这些年她一直都留在京城,对于林垣驰这些年的风光权势,自是了如指掌。相比宝亲王林培之,她其实更愿意荼蘼嫁给林垣驰,她相信那样能为季家带来更多的好处。 她这话一出,柳氏便微笑起来,一直略带黯淡的眸泛起了一丝精光:“璀儿,你也知道,娘这身子一向多病。一些小病小痛的,也不大愿意唤你回来……” 韩璀蹙眉,正要责怪几句,却听柳氏淡淡的续道:“这次叫你回来,其实并非娘的意思,而是你爹的意思……”韩璀微惊,当即凝眸去看母亲。 柳氏平和道:“昨儿晚间,杜国舅忽然来访,与你爹在书房谈了许久……” 荼蘼挂心着慧芝,在段夫人房里又坐了一会,陪两个小侄儿玩耍了一回,便也早早告退回了自己院子。她回来时,慧芝却已醒了,只是头晕无力,依旧靠在床上,懒懒的只是不爱动。荼蘼进了房,再替她把了一回脉,这才令明秀去取了自己的金针来,细细为她针了一回。 秦家的针灸调理之术果非小可,一套针施得完了,慧芝的面色已好了许多,荼蘼便令她再睡一刻,慧芝应了,果真躺下睡了。荼蘼起身时,瞧见慧清安安静静的站在自己身后,不言不动的,不觉蹙了下眉,想说甚么,心却又自觉烦躁,索性只做不曾见,只径自回房。 她才刚回房,便见季竣廷正坐在自己屋里,见她进来,便对她一笑:“慧芝如何了?” 荼蘼笑了起来,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了,道:“无妨的。只是一些小毛病!” 季竣廷笑着摇了摇头:“不是说在高家了邪祟之气,怎么转眼却又成了小毛病了!” 荼蘼叹了口气,神色郁郁。她对季竣廷的神通广大并不意外,段夫人屋里服侍的人多,人多了嘴就杂,有些事儿,便是不打听也自然能知道。她摆了摆手,不想提起这事,只问道:“二哥今儿来,不会是特地来问候慧芝的罢?” 季竣廷闻言,不觉哑然失笑:“自然不是,我是想知道,昨儿肃亲王都同你说甚么了?”荼蘼与林垣驰下去走了一回,再上来时,面色便有些不对。她对力持平静,但面上细微的神情变化能瞒得过别人,又怎瞒得了自小看着她长大的季竣廷。只是当时不便多问,其后他又在高家应酬了一回,却是到了夜半时分方才回了家,自也不便来问。 荼蘼淡淡道:“我与他能有甚么好说的!”林垣驰与她说的话,她实在没法子对家人说,即便是亲密如二哥,她也压根没法说得出来,也无法解释目下的情况。 季竣廷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昨儿,我偶然间听说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你不想解释?” 荼蘼一惊,一下子意会到了他的言下之意:“二哥,你的消息可真是够灵通的!” 季竣廷叹了口气,道:“有些事儿,通常是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而与那事切身相关的人却还一无所知。昨儿,我应酬的累了,便寻了一座假山,想稍事休息,却不意外头正有几个人在谈论着你手上戴的一串珍珠,皇室之,叔侄争媳……”他说的很是缓慢,声音也并不很高,但一字一句却说的格外清楚:“荼蘼,我不知你是怎么想的,但这事,你做的却太过了,你难道就不怕,不怕……”他有些说不下去了。 荼蘼神色淡然的看着他:“二哥,我不想嫁给林垣驰!”她的语声平静,语气却是斩钉截铁,毫无转圜的余地:“二哥,我宁可永远嫁不出去,也绝不嫁给林垣驰!” 季竣廷秀雅的眼角很明显的跳了两下,默默看了自己妹妹许久,他终于开口:“若这是你的心愿,二哥自然不会多说甚么,不过,荼蘼,这句话,你可曾对长公主说过!荼蘼,你不要忘记了,长公主是今上的亲妹妹,宝亲王的姐姐,肃亲王的姑姑!有些话,你对她说,其实远比将这事传的天下皆知要来的安全许多。” 荼蘼抿了下唇,她不是没考虑过,只是,她已怕了,也并不想过度的去依赖别人。 对于与林垣驰有关的事情,她只相信自己。 34 不能不去的踏青 4不能不去的踏青 熙国公府,依然安宁静谧。所不同的是。春风已将整座庭院都染上了明媚的色泽,使得这座府邸显得更为生动而美丽。送上拜帖之后,荼蘼并不意外的很快的便看到了冼清秋的身影。通常在熙国公府内,这位有些特立独行的玉郡主总会穿一身女装,今日自也不例外。 她含笑的迎了上来,对季竣廷点头一笑,算是招呼,这才转向荼蘼道:“我正想着明儿必要去你们府上一趟,却不想你今日便来了,说起来倒也巧得紧!” 荼蘼微怔道:“冼姐姐找我有事?”她们二人已有一些日子不见了,上回云定侯府虽挟着高云飞如日天的气势,却也并未能请动这位国公府的玉郡主。按说这些日子不见冼清秋,她该会气色颇好才是,毕竟长公主如今已转危为安了。但奇怪的是,这位郡主略带三分英气的面容上却依然写着疲惫与无力,这让荼蘼心隐约的感到奇怪。熙国公府应该是生了甚么,不过可惜的是,这些事她既无能力打听清楚,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去打听与她无关之事。 冼清秋一面侧身让她进去,一面说道:“虽已入春了,风吹在身上却还总有几分寒意。先进来再慢慢说罢!”荼蘼应着,便跟了她进去。冼清秋一路也并不停留,径自带了荼蘼一路往内院走。三人才刚折过一道回廊,迎面却恰有人过来。 冼清秋一眼瞧着那人,便自停了脚步,淡淡的唤了一声:“爹!”她的语调很是平淡,平淡的不像是在称呼自己的父亲,而像是在与一个陌生人打招呼。 荼蘼猛可里听了这声爹,不觉怔了一下,忙忙的抬眼看去。对面的那个男子等个头,一张四方国字脸上,五官甚是端正,却也算不上如何出彩。颌下三绺飘飘长须,却是气度俨然,为他平添了几分仙风道骨的味儿,使他看着,倒也有几分公卿的贵气。 荼蘼见着这位熙国公,不自觉的暗暗思忖了一回。只是她记忆的从前,长公主亡故甚早,而长公主故去后,这位熙国公便也极少出现在人前,所以她对他并无多少印象。 熙国公显然也注意到了季氏兄妹,因呵呵的笑了两声:“难得我家秋儿也有客人!” 他口说着话,投向冼清秋的目光却甚是古怪。荼蘼细细回味着这种视线,却是并无震惊的现,这种目光竟是小心翼翼的,似乎生怕引得冼清秋不快。她悄悄的拿眼尾扫了一下冼清秋的神情。冼清秋脸色冷冷的,没有恭敬,甚至连最起码的尊敬也找不出来。 过了一会,她才勉强开口:“爹,这是清平侯府的二少爷与大小姐!”季氏兄妹正等着她引荐的话,听她过了这半日才说出来,倒是不由的为她松了口气,忙上前拜见了。 熙国公愕然片刻,脸上表情也甚是复杂,却还是很快的上前扶住二人,匆匆的说了几句,便借口自己前头有事,快步的去了。他一走,冼清秋便有些勉强的笑了一笑:“二位请随我来!”言毕竟是只字不提自己的父亲,便领了二人快步进了后头正房。 兄妹二人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压下心疑惑,跟她进了后头。二人才刚进来,便见长公主正立在院子里头悠悠闲闲的浇花。她今儿穿的甚是素净,干干净净的一身轻衫,手提了一只小巧的水壶,正仔细的为院子里的一株兰花浇水。这么些日子调养下来。她的面色已好看了许多,人看着虽仍有些憔悴,但却容光焕,比之从前当真天上地下。 听见有脚步声,她便含笑的回过头来,望了三人一眼,先对荼蘼招了招手:“荼蘼,来,过来看看我的养的兰花!”荼蘼笑着行了一礼,便即走了过去。长公主便又向季竣廷道:“竣廷,到了我这院子里,你也不必拘礼,只当回家了便是。说起来,若不是我这丫头太拧,你如今早是我女婿了。唉!都怨我这没福气的丫头!”她说着,便瞪了冼清秋一眼。 冼清秋站在原地,甚至连根眉毛都没动一下,显然早被埋怨成习惯了。她是习惯了,季竣廷可并不习惯。干咳了一声后,他也只有装作不曾听见,行礼之后,便即闪到一边。 荼蘼笑着过去,立在长公主身边,低头细细的端详了一回那盆兰花,却见那花开的正好,其叶修长莹润,叶片光洁几似碧玉,花瓣虽才微微绽开了些许,暗香已自袭人。显是极名贵的品种。她忍不住的赞了一声:“这盆花可真是好!您照顾它想必也费了不少心思罢!” 长公主轻笑了一下,放下手的水壶,淡淡道:“这花自我在宫时便已养着了,父皇为我指婚后,我曾一度将它送人,但终究还是不甚舍得,临嫁前,又使人讨了回来……”她的语气淡淡的,神情亦是淡淡的,惟有一双眸子里却隐隐的闪过一丝怅然的幽光。 荼蘼心一跳,隐约觉得这花似乎是有些来历的,只是这事似乎已过去了许多年,而且……它应该与她目前所面临的事情并没有太大的关联。长公主淡淡的笑了一回,主动岔开了话题,伸手拍了拍荼蘼的肩:“来,过来那边陪我喝杯茶!” 槐树底下,一张小巧圆润的大理石桌,几张精致的小小石凳。因着初春天寒的缘故,石凳上头铺了柔软而又平滑细腻的灰鼠坐垫,坐在上头令人觉得温暖而舒适。桌上的茶,自然仍是去年的,不过却是最最上好的御用贡茶“吓煞人香”。用的茶具,亦是顶顶上好的御用紫砂。长公主亲手提起桌上的紫砂梅花壶。为季氏兄妹各倒了一杯。 茶很香,淡淡的幽香与周围的花香混合,加之明媚的阳光,便糅合成了一种令人很是舒服的气息,温暖之又带着些许的柔和,令人有种醺然欲醉之感。荼蘼举起小小的紫砂梅花杯,一口喝了下去,茶水微苦,细细回味之下,却又有些淡淡的甜意留在舌根深处。 她忍不住赞了一身:“真是好茶!” 长公主便在一边笑了起来:“我自来最爱这种茶,每年皇兄总要赐我许多。你若喜欢,待今年的新茶贡了,我便使人送些给你!”她对荼蘼甚是客气,既不以身份相压,也绝口不提辈分问题,显然也充分考虑到了将来荼蘼若果真嫁与林培之,那便是她的弟妹这一原因。而荼蘼自然也明白她的意思,因此也便一迳的装着糊涂,只以长公主相呼。 荼蘼听了这话,便笑着谢了,却也并不与她客气。她与长公主见面的次数虽不多,却可隐约明白长公主并非喜好客套的那种人,因此她也不愿太过拘泥,反疏远了彼此关系。 四人围坐,喝了两轮茶后,长公主才开口道:“我原说今儿令清秋过去告诉你一件事儿,却想不到你竟自己来了,不过这样也好,我这几日正觉闲着无事呢!” 荼蘼心头微微一跳,她今儿来的目的其实很是简单,上回长公主邀她同去南渊岛,所定的日子却是三月初十,如今离那个日子已不远了,熙国公府却是无一丝动静,反而林垣驰那里愈逼愈紧,让她疲于招架。她来,亦是有意催促一下。 只是,如今长公主这话里的意思,却让她心平添一份不安。 长公主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其实也无甚大事,只是宫昨儿忽然来人传了口谕,说是三月十八日皇兄打算往京畿景川行宫踏青,使我一道前去!” 荼蘼轻轻“啊”了一声,面上自然而然的便现出失望之色。 长公主笑了一回,这才慢慢道:“这次踏青,你们府上也定然会有口谕。不过你也不必过于担心,有我在,便是皇兄也不能勉强你做你不愿做的事儿!” 荼蘼一惊,失声道:“这事……” 长公主神情淡淡:“我已使人去宫里问过了,这事,乃是严婕妤出的头。荼蘼,你也知道,宫几位皇子年纪都不小了,因此上,皇兄也未多加犹豫,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严婕妤,正是堰王的亲姨母,堰王由她一手抚育成*人,虽非亲生却胜似亲生。 荼蘼苦笑了一下,却还是带了几分希冀的问道:“我若告病……”这事来的甚是蹊跷,她并不知道里头有没有林垣驰的手脚,但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好是能躲则躲。 一边的季竣廷一直没有开口,神色之间却也隐有几分忧虑。 长公主摇了摇头:“不好!这次受邀的是京所有二品以上官员及公卿世家嫡子嫡女。更何况,这些日子,你在京的风头也太盛了些。你若执意不去,一来难免有藐视皇家之嫌,二来……”她顿了一顿,缓缓道:“也显得你太狂傲了些!” 荼蘼微怔一下,已然全明白了。因最近生的事儿,她若不去,倒好像是有意躲着林垣驰。而这种躲的后头,便表明了一个意思,那就是,她觉得林垣驰一定会选择她,除她之外,他不会做第二人想。而这一点自信,毫无疑问的是给了京其他想攀这门亲的人家一记重重的耳光。所以,这个面子,自己不能不给皇室,也不能不给其他公卿贵胄人家。 35 景川行宫 5景川行宫 景川行宫,离着京城并不如何遥远。事实上,这个行宫便是在京城附近的德州景山之。景山多泉,多松柏枫梅,虽并不高大雄峻,但是出奇的秀丽清雅。更为重要的是,景山是京城附近唯一拥有天然温泉的地方,这也是景川行宫之所以兴建的重要缘故之一。 三月十八那日,京城飘起了细细的小雨,不过应和着春风,却也并不怎么惹人厌烦。季府的马车一路缓缓而行,到景山之时,才不过刚刚的过了午时。季煊与段夫人都借故推辞了这次的景山之行,带了两个孙儿在家,兄妹四人便与韩璀五个来了。季氏兄弟三人各自骑马,跟在马车旁边,才刚到了行宫门口,便有一名年约四旬的太监迎了上来。 季竣邺忙翻身下马,并从怀里取出宫下的柬贴,双手奉了上去。那太监启开验看,一眼便见柬贴里头不出意料的夹着一张数额颇令他满意的银票。 微微一笑,他手指轻轻一动。那张银票便已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了他的衣袖之内。面色略觉古怪的瞧了一眼那柬贴上清楚明白的的“清平侯府”四个大字,他若有所思的一笑,捏着公鸭嗓子叫唤了一声:“请侯爷夫人与大小姐下车!” 车门很快便打开了,两个大丫鬟一前一后的下了车,又从车内扶下韩璀与荼蘼来。 那太监点了点头,这才回身作了个手势,身后很快便过来一名引路的内监,领着众人一路往行宫走去。景川行宫依山而建,人工痕迹与天然布局浑然一体,布置更是大气磅礴之又精巧细腻。韩璀一路走着,毕竟忍不住赞了一声:“不愧是皇家行宫!” 荼蘼在旁轻轻笑了一声,景川行宫她从前倒是来过几次,不过那都是从前的事儿了。虽然长公主对她说,踏青之事乃是严婕妤的意思,但这之未必没有林垣驰的算计。不过,不管有没有他的影子,她都不想退缩,更何况,他也没给她退缩的机会。 季竣廷含笑上前,轻轻拍了拍那名内监的肩:“小公公!” 那内监年纪不大,看来不过二十左右,闻言忙笑吟吟的回:“季二公子有话请讲!” 季竣廷倒没料到他居然认识自己,怔了一下方才笑道:“敢问公公尊姓大名?”他口说着,已不动声色的轻轻握住了那名内监的手,他的手,是一张薄薄的纸。 那小内监甚是灵活,二人双手才刚一碰。他已无声的将那张银票收入袖,口笑道:“不敢不敢,奴才贱名高峰,二公子只叫我小峰子便成!” 季竣廷一笑,很快便已改了称呼:“小峰子,你这是领我们去哪儿?”他并没尊称对方高公公,是因觉得与其唤一个身份低贱的内监作公公,倒不如唤的更亲切些。 高峰一笑,答道:“宫内给贵府安排了漱玉院,正是要领各位过去!” 荼蘼微微一怔,漱玉院?那可是个好地方,且不是一般的好!怎会安排在那里? 她曾在景川行宫住过好一段日子,对于景川行宫的情况自然是极了解的。景川行宫内,共有八十一眼温泉,这些温泉之,漱玉院的温泉虽不是最好的,却也可排在前十之列。可是,这个院子却给了自家,这其,似乎有着某种让她不安的暗示。 高峰还在那里笑吟吟的说:“这景川行宫里头,最好的温泉眼子共有八处。除了这八处外,剩下的几个最好的地儿,便有一个是这漱玉院。奴才听说,这漱玉院还是长公主殿下了话,方才留给贵府使的。长公主殿下自己也正住在漱玉宫近旁的怜星殿内!” 荼蘼心先时有些不安,待到听了这话方才暗暗的松了口气。一行人又走了好一会子,方才到了漱玉院,漱玉院紧依怜星殿,地方虽不小,建的却是出奇精致。里头初温泉外,另有一处喷簿而出的清泉,泉从石上过,出清冽冽的声音,显然这便是漱玉的来由。 他们才来,院内便有人迎了上来,却是漱玉院的一应宫女太监。 当前领头的女官约莫三旬左右,生了一张圆团团的脸,看着甚是和气。迎了众人进门,便为他们各自安排了住所。季家在京虽也是一等一的人家,但毕竟也还是皇上的臣子,对于这些宫女太监又怎敢胡乱支派,各自给的赏银都极丰厚。好在这些宫女太监也知长公主对季家颇为看重,却也不敢怠慢了,不多一刻,该准备的便都准备好了。 外头的雨仍在淅淅沥沥的下着,且比先前下的更大了些。因慧芝的身子还未全好,荼蘼这次出来,身边带的依旧是明秀。荼蘼懒懒的靠在窗前呆,她这间屋子视野甚好。从这里望了出去,一眼便能见到大半个院子的景致。她正着愣,却见外头有人进来。 因下着雨,那人便穿了一身精致轻巧的蓑衣,头上带的却是一顶竹笠,只露出半张脸来,乍一看倒活似个渔夫。荼蘼一眼瞧见他,不觉微怔了一下,那人——是林明轩。 木屐的齿敲击着青石的地板,林明轩踩着明脆的步履大步进来,大叫道:“竣灏……”他口叫着,目光却有意无意的轻轻扫过荼蘼这边半启的窗扉。荼蘼微微惊了一下,下意识的便想阖上窗户,手指刚一伸出,却还是缩了回来。她不想表现的太明白,太伤人。 好在他这一声语音未落,右边房里却已有人一把拉开大门,快步的走了出来,哈哈笑道:“明轩,这还下着雨,你怎么就来了?”却是季竣灏。 林明轩收回视线,一面上了朱廊,一面漫不经心道:“今儿下雨。甚么踏青也谈不上,我只得来寻你说说话,也好解解闷儿!”福威伯林家怎么说也是高祖皇帝的义子,算是沾着些儿皇家的边,因此林明轩在这行宫之,却比季家更要自在许多。 季竣灏与他正说着话,那边房间却又开了,季竣邺与季竣廷兄弟一前一后的走了出来。季竣邺便唤林明轩到屋里坐,林明轩笑着答应了,便跟了他进去。 这刻儿,外头的雨却是愈下愈大。整个漱玉院都被濛濛水雾笼罩期间,愈显得清丽无伦。荼蘼不觉挑了下眉,觉得今上的这次踏青还真是没挑对日子。当晚,宫内果真下话来,言说雨势太大,各家各自安置,晚上夜宴也一并取消了。 这个消息于荼蘼来说自是极好,随意的用了些宫送来的菜肴点心,她便拉了韩璀一并往温泉处好生泡了一回。及至泡完了,她才回屋休息。虽说这次景山之行阴影重重,但泡了温泉之后,她却只觉身体乏力,因此才一倒在床上便很快的睡着了。 临睡前,她忽然想,若是明儿仍有这般大的雨,那便好了。 次日,她睁开双眼时,却觉眼前一片金光晃的人眼晕,窗外鸟鸣声声婉转,她不禁好笑的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真是过于奢望了。匆匆打点好了自己,走出门时,却见厅已有一名三旬左右的宫女在等着。那宫女见她出来,便即上前行了一礼,笑道:“季大小姐!” 荼蘼一眼瞧见她的衣饰便是一怔,她从前曾为六宫之,怎能看不出眼前宫女的服饰品级。这名宫女乃是宫的四品女官,这样的女官便在宫亦不过十多人而已。忙忙的退后几步,还了一礼:“姑姑可折杀我了,敢问姑姑此来何事?” 那女官见她这般有眼色,不觉一怔,面上便也有了几分欣赏喜爱之色,旋即笑道:“奴婢燕秋,奉长公主之命来请小姐过去怜星殿用早膳!” 荼蘼听是长公主的意思,这才放下心来,因笑道:“烦劳姑姑跑这一趟了,请姑姑带路!”她口说着。便给兄嫂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们不必担心。这才随了燕秋往怜星殿去。 漱玉院本就是附属于怜星殿的,因此从这边过去,倒也没有几步路。荼蘼一面走,心却难免有些打鼓。长公主若要唤自己过去,只随意找个人便是,怎么却特意寻个品阶如是之高的女官来唤,且这位女官态度又极亲切,亲切到让她实在有些不踏实。 燕秋一直在微笑的打量着她,此时见她神色虽颇平静,眸却隐有疑惑之色,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因解释道:“奴婢从前乃是钟萃宫的!”荼蘼微怔,旋即释然,钟萃宫,可不正是林培之的母亲妙妃所住的宫殿,难怪她会亲自过来请自己,原来她却是林培之的人。 燕秋在旁又道:“娘娘去了南渊岛后,奴婢便自请来了景川行宫!” 荼蘼抿唇一笑:“多谢姑姑释疑,这几日还请姑姑多多照应了!”四品女官,便在宫亦是不多,何况她又自请来此,如此一来,这位燕秋姑姑在这景川行宫必也是个主管之人。 燕秋轻笑:“小姐客气了!”她一面说着,却已将荼蘼引入了怜星殿。 怜星殿内,长公主正笑吟吟的坐在上位置看着荼蘼,冼清秋神色淡然的坐在一边,面上无喜无怒,只在瞧见荼蘼的一刻,眸泛起了一丝微微的笑意。 36 妙人儿 6妙人儿 等到荼蘼坐下了。长公主才微笑道:“这几日不必太过拘束,皇兄已说了,请你们来,原就是玩儿的,那些规矩也无需太过在意,只玩的开心也就是了!” 荼蘼抿嘴一笑,答应了一声。长公主回头看看自己的女儿,又道:“清秋这孩子,你想必也知道一些,她自小儿便是当男孩子一般长大的,也不喜与一般女子往来,如今难得与你投契,你便多陪陪她。想来日后你们也是要时常在一块的!” 这次轮到冼清秋笑了一笑。长公主显然也并不想太过唠叨,说了几句后,便笑道:“罢了,先用饭罢,等用完了饭,你们二人便结伴出去走走。景川行宫的景色还是颇值一看的!” 用了早饭后,长公主便打二人出门。荼蘼一路缓缓而行,注视着这景川行宫这个既熟悉又稍稍有些陌生的地方。这个地方,她曾经住过一段时间。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了。 那个时候,她因构陷堰王而流产,身子极端虚弱,心情也极为茫然怅惘。林垣驰心疼她,毕竟亲自入宫,求了旨意,让她在景川行宫休养。于是,她便在景川行宫居住了近半年的时间,直到他顺利登基,并接了她回京。她想着这些事儿,忍不住有些讥嘲的勾起了唇角,景川行宫,恍如隔世的过去……不,或者她该说,那本就是前生的事儿了…… 她安静的沉浸在当年的往事,浑然不觉身边的冼清秋正以一种极为奇怪的目光看她。迟疑片刻,这位特立独行的郡主终于有些受不了她浑身上下散出的疏离冷淡而又有些遗世独立的气息,伸手轻轻拍了一拍荼蘼的肩。荼蘼微颤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 挤出一个有些涩的笑容,她道:“我近日心情不好,冼姐姐莫怪!” 冼清秋沉默了一下,轻轻问道:“是因为小舅舅?”荼蘼一怔,好一会,才胡乱的点了点头。她没法告诉冼清秋自己为何心情不好,因此也只有默认了她为自己找出的理由。 “你放心,小舅舅的心思我最是明白不过……”冼清秋慢慢的说道,稍稍犹豫了片刻。她才又道:“前几日,南渊岛曾有消息来,说小舅舅出海已有数月了!” 荼蘼骤然的惊了一下,脸色也微微的泛了白:“出海已有数月?”海上的事儿她虽不非常清楚,但也听卢修说过大海无情,风浪噬天之类的话语。 冼清秋别过头去,似是不忍去看她的脸色,只道:“你放心,我想小舅舅是不会出事的!”她口说着宽慰的话,语气却有些迷惘,显然连她自己都不太相信自己的话。 荼蘼用力的抿了抿唇,有些神不守舍的问了一句:“这事,只有你一人知道么?” 冼清秋默默的看着远方,眼神淡漠而遥远:“这消息是四天前送来的,我还没敢同母亲说!最近这段日子,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荼蘼惘然的点了下头,明白她的意思,因为生了太多的事情,所以……她根本不敢将这事对长公主说。长公主大病初愈,外表看着虽已好了很多,但内里应该还很虚弱。 “荼蘼。”冼清秋低声道:“南边来的信上有提了一句,让我告知你们家,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的意思,应该便是让自己莫要着急,再等一等罢!荼蘼淡淡的想着,心却是莫名的泛起一丝酸涩疼痛的感觉。林培之略带慵懒、稍觉轻佻的笑颜却又不自觉的浮现在眼前。这个男人,该怎么说呢,应该说,他曾在一定程度上挑动了她的心,但那还远远不够……远远不够让她下定决心,离开父母兄长嫁到南渊岛去。 真正让她决心嫁给他的理由应该还是林垣驰。 她想要躲开林垣驰,为此,他成了她的选择,她于是日复一日的想着他,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让季家、也让自己躲开从前曾有过的命运。 于是,在这几个月不显山不露水的想念后,他渐渐的便在她的心底生了根。她会不时的想念他调侃的言语,带笑的戏谑的神情,还有…… 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腕上的那串珠链,然后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我跟你们去南渊岛!”她听到自己坚决的声音,却又觉得那声音似乎并不是从自己口说出来的。冼清秋今儿之所会同她说这个,其实是担心,她的心里,其实很担心林培之。她自幼在海边长大,对于海的了解,想必要比她深很多很多,所以,她想必也更担心。 果然,冼清秋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荼蘼,不要怀疑小舅舅,他是真的喜欢你!” 荼蘼微微勾了下嘴角,真的喜欢?!对于这个词,她没甚么可怀疑的,她甚至也并不怀疑,当年的林垣驰对她也并非虚情假意。不过有些东西,总是经不起外界太多的考验。 她想起那天雪季竣灏对她提及过的关于林培之的野心,不禁有些怅然:“冼姐姐,你知道他的心么?”冼清秋被这句话问的怔了一下,茫然的闪动了一下双眸,显然没能弄明白荼蘼的意思。荼蘼笑了一笑,补充了一句:“我是说……野心?” 冼清秋瞳孔骤然放大,旋又紧缩起来,却只是闭口不语。荼蘼笑了一下,没再多问。事实上,她也没法子再问了,因为二人的正前方,正有群侍从簇拥着一名锦衣少年,含笑的走了过来。玉冠束顶,轻黄的锦衣,袖口衣角精绣着江水海牙纹,一派的风流俊雅之气。 荼蘼目光微凝。有些意外,却也并不算太意外。冼清秋面上也现出几分诧异的神情来,但她却很快的淡淡一礼:“清秋见过堰表兄!”荼蘼也跟着行了一礼。 堰王林垣掣呵呵一笑道:“原来是玉妹妹,今儿倒巧,才出来,便遇着你了!” 冼清秋封号为玉,堰王林垣掣封号为堰,二人以封号相称,却是无论如何谈不上亲密。 冼清秋的嘴角有些勉强的扬了扬。好在堰王爷也没打算与她说的太多,便又转向荼蘼笑道:“这位姑娘我上回倒有幸在云定侯府见过一回,是清平侯家的小姐罢!”他笑的极其温尔。看着纯良无比,让人一见便不由的生出许多亟欲亲近的好感来。 荼蘼淡淡笑着,便又行了一礼:“殿下好记性!” 林垣掣一双眸子闪闪亮,面上笑容却是愈的温柔可亲:“哪里?哪里?上回在高侯爷府上初见,垣掣便觉小姐丽质天成,忍不住便在私底下悄悄的打探了一回……呃,小姐不会觉得垣掣唐突罢?”他柔声的问,面上是一片倾慕之色。 荼蘼看着他,心觉得很是厌烦,神情却仍是清清淡淡的:“殿下谬赞了!” 林垣掣对她的淡然也不在意,只笑着问了一句:“你们二人可是在此赏花?” 冼清秋对他的殷勤作态显然有些看不上眼,闻言竟是**的回了一句:“不,我们是在说话!”荼蘼心正想着该如何回绝这位王爷相随相伴的打算,却不料冼清秋竟是答了这么一句,她一怔之下,只差没有击节赞叹一番。赏花自然不好拒绝别人同赏,但说话,有些私密的女儿间的话题,自然不方便让男人听了去。 林垣掣显然被这句话砸的有些愣,好一阵子,他才有些难堪的苦笑道:“看来玉妹妹并不欢迎我这个表兄!”这本是一句以退为进的话,只是可惜却遇到了冼清秋。 这位玉郡主居然也就点了点头:“我想堰表兄若是真心要赏花,定能在其他地方遇到许多志同道合的同赏之人!”她口说着,却已毫不客气的做了个手势:“请!” 此话一出,饶是堰王在如何厚颜,也终是不好意思再留下去,苦笑的摸了摸鼻子,掉头走了。荼蘼眼见他灰溜溜的退走,饶是她心抑郁,却也还是忍不住捂嘴一乐。 冼清秋回头朝她一笑:“走罢!这宫里景色虽好,但人却多,远够不上清净。你若愿意,我们便出宫,到山上去走走,那里清净些,也免得再被人吵嚷!” 荼蘼侧头看她,却忽然充满兴味的笑了起来:“好。不过,只我们两人,是不是有些太冷清了?”如此妙人,当初没能嫁给二哥实在是可惜了,她不由的暗暗想道。 她不知道为何从前冼清秋会嫁给林培之,但她却能从冼清秋如今的态度看出来,至少在此刻,这位玉郡主对林培之还并没有产生那种男女之情,既然如此,自己为何不再试一试? 冼清秋微怔了一下,旋即无奈的摇了摇头:“荼蘼,我不讨厌你二哥……真的!” 荼蘼笑着侧头看她,等着她的下一句话,果然,冼清秋爽然的接道:“只是我真的无法想象自己会嫁给他。”她低头沉吟片刻,毕竟又补充了一句:“事实上,我是根本无法想象,我嫁人的情景……”她摇了摇头,面上泛起了一片茫然之色。 荼蘼听着她的话,不觉也有些怔,好一会,她才笑了笑:“我明白了!” 37 意料之外 7意料之外 7意料之外 冼清秋虽是不愿。但终究也未固执己见,唤了个宫女过去漱玉院请了季竣廷兄弟同游。过不一刻,季竣廷与季竣灏便已过来了。众人见礼之后,荼蘼才笑问道:“大哥大嫂呢?” 季竣廷一笑,并未答话,季竣灏则漫不经心道:“大嫂原说要一块来的,被我推了。我想着他们二人也很久没单独在一起走走了,就单拖了二哥一块来!”他口说着,毕竟拿了古怪的眼光瞅了冼清秋一眼,显然对她的女装模样仍是不甚习惯。 荼蘼闻言嗤的一声笑了起来,却故意忽略了他的表情,只回头向冼清秋道:“难得我三哥也学会揣摩人心思了,冼姐姐你说,这可不是真难得呢?” 冼清秋一笑,毕竟点了点头,却道:“荼蘼,你也莫要叫我姐姐了,这称呼我听着总觉有些别扭,只叫我清秋便是了!”她素性随意惯了,对别人唤她姐姐实在甚不习惯。 荼蘼如今对她脾性亦是略有所知,便也很是顺从的改口唤了一声:“清秋!” 四人一面说着话。一面往行宫外头走。长公主从前也曾在景川行宫休养过一段时间,因此冼清秋对行宫内外都颇熟悉,加之这次的踏青,宫早有交待,外头守门之人倒也未曾阻拦。三月,正是花柳繁盛之时,沿途花团锦簇,流水潺潺,直令人不觉沉醉。 季氏兄妹都是惯走山路之人,冼清秋又是习武之人,因此一路行来,倒也轻松。 荼蘼忍不住叹息道:“看着这里,便让我忍不住的想起庐山来!”回京之后,她是愈的想念在庐山时那逍遥自在的生活。如今行走景山之上,竟是不由的此感喟。 她在这边感喟,那边冼清秋竟也不由的附和了一句:“我也很是想念南渊岛!” 说着这话的时候,她的面上不自觉的现出了几分恍惚与伤痛之色,怅然的低声道:“这次回去,我是再不打算回来了!” 荼蘼怔了一下,还未及说话,一边的季竣灏已漫不经心的插了一句:“那冼公爷岂非要独居京了?你倒忍心!”这话一出,荼蘼与季竣廷都是一惊,只是却已不及阻止。冼清秋秀眉一扬,眸寒光一现,冷冷的扫了他一眼,虽未说话,但怒气显已盈于胸臆。 关于熙国公府上之事。荼蘼与季竣廷早觉不对,但事关国公府颜面,二人也都有意避开,因此虽觉疑惑,却也一直装着糊涂。他们知道,可不代表季竣灏知道,他近日被父亲关了禁闭,非有大事,一概不得外出,因此还真是不知此事。此刻见冼清秋忽然怒,倒是不觉怔了一下,茫然的看了她一眼,便又回头以征询的目光看了看自家人。 荼蘼只得给他一个眼色,示意回头再说。只这一个眼色的当儿,那边冼清秋已冷了脸走出去老远。季竣灏只得摸摸鼻子,追了上去:“呃,清秋……”他与冼清秋算是不错的朋友,情性也颇相投,但他这一生还真是不知该如何去哄女子,因此举动颇有些不自在。 荼蘼有些好玩的看着,忽然便觉甚是有趣。因回头瞅了季竣廷一眼,戏谑道:“二哥,看来你又没戏可唱了!”季竣廷一笑而已,一面与她并肩而行,一面问道:“怎么忽然想到出宫来逛逛!”荼蘼淡淡一笑,便将今晨遇到堰王一事说了。 季竣廷眉峰微聚,似有不豫之色,口却笑道:“你最近这桃花运走的还真是够旺!” 荼蘼冷笑了一声,桃花运,她可不会这般认为。依着前世对堰王的了解,她知道,堰王这人虽有些好色,但却并非不识大体之人,否则当年也不能与林垣驰相抗多年。他如今之所以会这般做法,怕是另有他意。只是可惜,想将主意打到自己身上,当真是做梦了。 “二哥以为,堰王是个怎样的人物?”她含笑扬眉问道。 季竣廷沉思片刻,缓缓道:“我与他虽无深交,但却仍觉堰王不及肃亲王!” 荼蘼一笑,她从不会对已盖棺论定之事做其他论断,也没有意思去追问季竣廷因何得出这一结论。当年,最终赢的人是林垣驰,如今,更不可能有人能胜过他。 兄妹二人缓缓往前行去,季竣廷忽而开口道:“我有些意外!” “意外?” “我很意外,你为何不问宝亲王与肃亲王谁更高明些?”季竣廷笑。 荼蘼一顿,旋即涩涩的笑了一下:“林培之,他出海至今。已有数月,不曾归来!” 季竣廷惊了一下:“冼清秋对你说的?”荼蘼点头,季竣廷苦笑,半日才叹了一声,却没再提起此事。荼蘼抬足,轻轻踢着足尖处一颗小小的白色石子,也不再言语。 “你还打算去南渊岛么?” “当然!”她答,口气甚是坚定:“我相信他不会出事的!”因为从前他并没有出事,所以,我坚信他能逢凶化吉,虽然,如今的一切都已变了许多,但我还是相信,他不会出事。她想着,心却莫名的觉得一阵虚。季竣廷显然看出了甚么,却没说出来,只安抚的拍了拍她单薄纤弱的肩。荼蘼不禁苦笑了一下,她不是个乐观之人,她自己也很明白这一点。 仰起头,看了看碧蓝空几丝悠然飘荡的云彩,她慢慢道:“今儿天气真好!” 四人在景山之上,漫步而行。景山并不奇崛,也没有多少可观之景。但松柏成林,修竹潇潇,时有山泉潺潺,却也幽静安然,耐人寻味。也不知季竣灏与冼清秋说了些甚么,但冼清秋的面色明显已好了许多,四人形成两组,一前一后的走着。 直到午时后,众人都觉有些累了,方才返回行宫。此后的数日,荼蘼日日都与冼清秋在一起。让她觉得无奈的是,她每每会遇到堰王林垣掣,而每次遇到,这位俊雅可亲的堰王总是笑吟吟的过来攀谈一番,虽屡屡受挫,却往往是愈挫愈勇那个。 与此相反的,她奇迹般的一次也不曾在行宫内,景山上遇到过林垣驰。这种有些反常的现象,非但不能让她放下心来,反让她愈加担忧,也愈加小心谨慎。 春日的午后总是令人昏昏欲睡,荼蘼懒懒的靠在榻上,半梦半醒的小憩了一刻,再睁开眼时,却见身边有人粉颈低垂,安安静静的坐在榻前,不急不缓的作着女红。她怔了一下,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双眸,再定睛一看,便忙坐起身来,惊讶道:“嫂子!” 韩璀微笑抬头:“醒了?”她今儿穿了一袭玄色长裙,愈衬得肌肤莹洁,容颜娇美,虽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看着犹且娇嫩如春日初绽的娇花。 荼蘼应着,抬手抿了抿髻,笑道:“嫂子今儿怎么没陪着大哥?” 韩璀一笑:“今儿林明轩下了帖子,约他们兄弟三人一道去饮酒,我左右无事,便来寻你一道出去走走!”她说着,便随手将手给孩子做的小衣放在了一边。 荼蘼听了这话,自是不好回绝,便叫了明秀打了水来,稍稍盥洗了,又将长抿得好了,这才起身道:“不知嫂子想去何处?” 韩璀想了一想,笑道:“我对这宫里也不甚熟悉。只是走走便是了!” 荼蘼也不在意,便道:“那好,我们便出去随意走走罢!踏青原就只得七日工夫,如今出来连着今日也有五天了,再不走走,下回再来,却不知是何时了!” 二人说着话,便缓步出了门,明秀便也跟在后头一道往外走去。 荼蘼想起一事,因边走边道:“说起来,嫂子不来寻我,我这几日也正要去寻你呢!” 韩璀听她说得正经,不觉笑道:“却是甚么事儿,竟能难倒我家荼蘼!” 荼蘼微微苦笑:“是慧清的事儿!”慧清之事,她这阵子也考虑了不少。虽说慧清如今是自己房里的丫头,但府内如今的当家却是韩璀,少不得需与她商量一回。 “慧清?”韩璀拧了眉,诧然道:“她原是婆婆房里的人,怕是不由得我作主罢?”她嫁到季家已非一日两日,对段夫人屋里这几个大丫头的地位甚是了然,因此也实在不想去问。 荼蘼倒也没多想,便将段夫人的意思同韩璀说了,连带着将慧清不甚乐意之事也说了,对其原因,她却是怕韩璀心不快,因瞒了不曾提及一个字。饶是如此,韩璀听得依然柳眉直皱:“荼蘼,这样的丫头,亏你也受得,若换了我,早打出去了!” 荼蘼淡淡的一笑:“她从前在娘身边伺候了许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年纪渐大,心忧将来,倒也情有可原。我想着,毕竟好来好散,只依着从前慧纹的例子打了便是了!” 慧清虽多有不是,但她也无意亏待于她,只索性将她丢给韩璀安排倒也罢了。至于将来,谁又能说得准。便是她自己,如今又何尝不是忧心忡忡,夙夜难眠。 韩璀听了这话,便已明白了荼蘼的意思,因点了点头:“你的意思我已明白了,明儿我便使人去学里问问,寻个才学甚优的秀才嫁了便是!” 荼蘼笑着谢了她:“我也是这么想的,咱家的大丫头,若论起来,比起一般人家的小姐也是不差的,配个秀才,该算那秀才高攀了才是。只是这其,却要嫂子多多费心了!” 韩璀笑道:“这是怎么说的,都是一家人,你却还同我客气。说起来,芸桦也不小了,我也真该为她打算打算了,这回,我便使人细细打探打探,将她两个一起嫁了!” 二人说着,不觉相视一笑。二人边走边说,正觉快意,忽听旁边有人笑道:“呀!这不是荼蘼妹妹与季家嫂子么!”那人且说且笑,声音极是清脆悦耳。 荼蘼蹙了下眉,抬眼望去,不出意料的在一旁一棵树形畸异古怪的柳树旁瞧见了高嫣。 高嫣今儿穿了一袭雨过天青色的潞绸高腰襦裙,绾着俏皮的倭堕髻,上插了一双精致玲珑的镂空垒丝镶宝蝴蝶钗,蝴蝶双翅轻盈翘起,在微微的春风轻颤不已,一双明珠铛轻垂耳畔,却愈衬得她容颜娇丽,活色生香。 荼蘼瞧见是她,不觉的扬了下眉,心不无诧异。这才几日不见,高嫣却比从前更觉娇美了许多,顾盼之间,更是神采飞扬,一双明眸几欲滴出水来。她心诧异,面上却是丝毫不显,只笑道:“原来是高姐姐,几日不见,姐姐却是愈的美了!” 韩璀在旁则是淡淡一笑,柔声道:“今儿可真是巧了,高家妹妹也在这里!” 高嫣轻轻一扬下巴,似笑非笑的看了荼蘼一眼:“我亦觉得好巧呢!” 荼蘼见她神态张狂,似有挑衅之意,心便自有些不快,当下淡淡道:“看高姐姐这样儿是在等人罢!既如此,我们也不便打扰,嫂子,我们且去别处走走罢!”她最近心情实在算不上好,也因此更懒得再端一张假脸,装作天下太平和乐无事的模样。 果然,她这话一出,高嫣的面色便有些僵硬。见荼蘼拉了韩璀便要离开,她忙上前笑道:“妹妹且慢,一会子要来的那人,我倒是觉得妹妹或者也很愿意见他一见呢!” 荼蘼怔了一下,心不觉揣度了一回。这个京能令高嫣这般得意洋洋在自己跟前卖弄的,无非只两个人,一个是林垣驰,另一个自然便是林垣掣。只是可惜,这两个人,她都不想见。冷淡的扫了高嫣一眼,她漠然道:“姐姐的好意,荼蘼心领便是了!” 她口说着,却是压根懒得再去理睬高嫣,一个掉头,便要离去。她才一掉头,便是一怔,足下便有些挪不动步子,眉头也蹙得愈的紧。在她面前二十步开外的地方,是一片竹林子,此刻,正有一人缓步穿过竹林,迎面而来。那人一身玄色龙纹圆领长衫,金冠玉带,面如美玉,目似寒星,沉静的面容似带笑意又似宁静无波,可不正是她最怕见到的林垣驰。 荼蘼暗自苦笑不已,前有林垣驰,后有高嫣,她甚至已在想着,自己的左面不知还有谁,若是林垣掣,那今儿可真是冤家大聚头了。这般想着,她忍不住自嘲的瞥了一眼右面,幸好自己的右面是一汪碧水,否则倒是刚好让给林培之。想到林培之,她忍不住又是暗暗一叹。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身后的高嫣已快步迎向林垣驰,微嗔带恼道:“王爷可算是来了,嫣儿已等了好一刻呢!”只是转眼工夫,她已换成了一副纯真娇憨的面容。 林垣驰浅淡的勾了勾唇角,算是笑了一笑:“我有些事儿,耽误了!你怎么也没请季小姐与韩夫人陪你一陪?”语气清淡之外,似乎带了几分若有若无的宠溺。 高嫣不满的小嘴微翘:“荼蘼妹妹似乎另有要事,只是不肯呢!” 荼蘼无语的立在一边,看着这两个人在自己跟前有意无意的打情骂俏着,心真不知是好笑还是无奈。韩璀含笑的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掌,示意她好歹为对方留些面子,日后才好相见,荼蘼挑一挑眉,默然的闭口不语,只由得韩璀去。 韩璀笑了一笑,温和的对林垣驰行了一礼,这才又向高嫣道:“原来高家妹子等的却是肃亲王,真是失礼了!只不知二位现下打算去哪儿?” 高嫣眨了眨眼,抬头去看林垣驰,甜甜道:“王爷的意思呢?” 林垣驰一笑:“这里倒也颇可一观,我们何妨便在这里走上一走!”他说着,便看了荼蘼一眼,柔声问道:“听说荼蘼今日打算去南渊岛一趟,只是不知何日启程?” 荼蘼一阵无奈,她不信林垣驰会不知道自己的行程,但他既然问了,她也不能便在此处给他难堪,毕竟即便自己将来去了南渊岛,父母兄长也不能尽数过去,能不得罪他还是莫要得罪的好。忍一忍心不悦,她含糊答道:“约在三月底,四月初的样子!” 林垣驰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听说此去南渊岛,6路甚是难行,但若一路行船,至多也不过个许月的光景便到了。你去见了宝亲王叔,可莫忘记替我问好!” 他不急不缓的说着,荼蘼却是听得心一惊,她对林垣驰实在太熟悉了,对于他这种平淡之暗含机锋的反嘲言辞,更是听得多了。抿了抿唇,她道:“那是自然!” 林垣驰意有所指的微笑,她也只得回以苦涩的笑容,那边的高嫣却已微觉不耐,因笑着扯了一下林垣驰的衣袖,软声向荼蘼道:“说起来,我还不曾见过这位宝亲王呢,亦不知他生的如何模样,不过能让荼蘼妹妹这般喜欢的人,想必是极不凡的,只不知我何时方能有这个福气见他一面!” 38 落水 8落水 8落水 荼蘼闻言。也只得淡淡一笑:“会有机会的!”同是嫁入皇族,只要林培之不出意外,总有见面的一天,只是,下回见面,或者就得施君臣之礼了,不过,也要你高嫣有这福气。她不无恶意的想着,不管如何,林垣驰的态度改变的太快,让她总觉得其有诈。 高嫣明眸流转,笑意盈盈的看了她一眼:“不过南渊岛的珍珠真是好看!” 荼蘼笑了一笑,眸光在她圆润晶莹的耳垂上轻轻一转:“姐姐的这对明珠耳铛也好得很!”她的眼光何其毒辣,只一眼便能看出,高嫣耳上的这两粒珠子,分明亦是产自南渊岛的走盘珠。想来是她见了自己腕上的这一串珠子,才特意使人寻来与自己一较长短的。 高嫣见她终于注意到自己耳上的珠铛,不禁愈加的神采飞扬,含羞带怯的轻睨了林垣驰一眼:“这耳铛,是前几日王爷送我的。我可是喜欢得紧呢!” 荼蘼微微讶然,旋即笑道:“原来如此。王爷真是好眼光,这耳铛的样式确实很适合你呢!”高嫣的面型微圆,这种垂挂下来的蔷薇花托嵌珠铛倒是极为合适她。 高嫣便笑的愈甜美,甜美之更有些微的得意:“我也这么觉得呢!” 荼蘼本不愿与林垣驰在一块,但是见着了,却也不好太过无礼的转身就走,如今说了这一回话,自觉也能交待过去,便笑道:“我们在这里,对二位多有打扰,也该识趣告辞了!” 高嫣卖弄了一回,心也觉够了,笑了笑,正要应允,那边林垣驰却忽然道:“嫣儿,你且与荼蘼还有韩夫人再说一回话,我去去就来!”他说着,便又向荼蘼与韩璀点一点头,回头快步去了。荼蘼曾在景川行宫住过多日,一眼便知他此刻所去之处,正是这座庭园的茅厕所在。她抿了抿唇,便有些想笑。高嫣与韩璀显然也都看了出来,因相视一笑。 高嫣抬手指一指前面,道:“我们且去湖上走上一走罢!这湖看着倒是大得很!”她们身边是一汪月牙型的深潭,潭水深碧如玉,风过之时,波纹彀起。映着当空的日头,波光粼粼。绕湖一匝,三步一桃五步一柳,将这个数亩方圆的小湖衬托得愈婀娜多姿。 湖上平铺了一道汉白玉的九曲桥,桥极长,蜿蜒舒展,分四个方向横亘在整个月牙形的景山潭上。湖心处,隐约可见数座极大的黄色琉璃顶八角小亭如攒心梅花一般攒在一处,显得既精致玲珑,又大气磅礴,亭角挂着串串金铃,铃声清脆悦耳,使人闻之神怡。 荼蘼点头,随口道:“这本不是湖,而是个潭,名为景山潭。潭虽不算太大,潭水却是极深,听说当年为了建这九曲白玉桥,很是费了一番心思!” 高嫣微诧的看了荼蘼一眼,道:“妹妹连这个也都知晓,果真是家学渊源!” 她这个家学渊源。所指的并非才学,而是季氏百年不衰的家世。毕竟宫内景致布设,无非亲睹耳闻,再无人敢在书妄议谈论的。荼蘼一笑,心则是暗恨自己嘴快。 高嫣便回头吩咐身后跟着的几个丫鬟,令她们不必再跟,只在对岸准备些吃食茶水。荼蘼见状,便也回头向明秀稍一示意,却是示意她去请季竣廷、冼清秋等人一道过来。虽然现下一切如常,但她心却还是莫名的觉的有些不安。 三人上了桥,一路缓缓而行。三月阳春天,艳阳熙和,风吹在面上温暖舒和,令人觉得格外舒适。高嫣走了几步,却忽然叫道:“荼蘼你看,前头那座宝塔倒极别致!” 荼蘼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却见前头隔着甚远之处,有一座足有七层的宝塔,塔身呈圆形,线条柔润而纤细,看着虽不雄伟,却有一种奇异的柔雅细腻之美。 她答应着,随口道:“那便是回雁塔了!”既然适才已讲了景山潭,她也不好太过藏私,因此便也爽快答了。至于回雁塔,她自觉无需讲解太多,因为这座塔实在颇有名气,而且极高,高到你根本无需踏入景山。便能看到这座塔的地步。 高嫣果真是知道这座塔的,闻言不觉叹了一声:“原来这就是回雁塔!据说这塔是帝为雁妃所建,如今一见,果真秀丽非凡!”雁妃姓江名玉雁,帝之时曾一度宠贯后宫。只是红颜薄命,年不过二十便已夭亡。她死之后,帝对她一直念念不忘。年后雁妃忌日,帝夜半忽梦孤雁独鸣,于景山之巅徘徊不忍离去。帝因而心伤,又记起雁妃生时最爱景川行宫,故拨内帑,于景山之上建了这座回雁塔,以表哀思。 高嫣叹了口气,道:“我从前爱看野史,每每见了这一段,总觉很是羡慕!” 韩璀在旁,也不禁点头附和道:“虽说雁妃早夭,但帝对她情深一片,以帝王之身,而情深至此,却也不得不令天下女子羡妒!” 荼蘼暗暗冷笑了一声,面上却仍是跟着赞同了一声。羡妒,她可并不会觉得此事有甚可羡妒的。想那雁妃与帝年纪相仿。少年情热,自然感情颇深。偏她死的又早,留在帝心目的,自然便永远是那个花容月貌的少女,如此一来,帝对她自然念念不忘。 据她所知,雁妃去后,帝内宠颇多,宫闱之内,争宠之事更是层出不穷。帝薨后,冷宫内单四品以上妃嫔便有十余人。雁妃若果真活着。怕也只是个进冷宫的份儿。 她有些不爱与高嫣说话,便自放缓了脚步,闲闲的在后头走着。心却忽然有些无稽的想着,若是当年我在林垣驰尚未登基之前便死了,那后面的事儿,应该便不会生了罢!只不知若是那样的话,林垣驰会不会在次年荼蘼花开时,也为我修一座塔…… 她心胡思乱想,足下便愈的慢了,韩璀见她像是有些走不动的样子,只得朝前走了几步,与高嫣走了个并肩,独独落下她一人在后头。这座九曲桥造的甚是纤巧玲珑,桥面堪堪二人同行,若三人并肩,便觉有些拥挤。而高嫣今儿在荼蘼跟前也已卖弄够了,此刻见她自动落下半步,只当她心郁郁,便也不为己甚,只笑吟吟的同韩璀攀谈。 荼蘼倒也乐得落个清闲,只不急不缓的跟在后头。 “在想甚么?”一个清朗悦耳的声音忽然便在她耳边响起,荼蘼一惊,险些没栽进景山潭内去。苦笑回头,她简单的回答了一句:“没有!”忽然冒出来的那人却是堰王林垣掣。 她们此刻离着潭心尚有一段距离,忽然出现的堰王,显然是从后头赶上来的,荼蘼等三人皆是女子,行走甚慢,因此他赶上来,倒也并没太费力气。韩璀与高嫣听见后头有人说话,便忙回过头来,瞧见是堰王,都急急蹲身施礼。林垣掣笑着摆了摆手,道:“我在岸边瞧着你们清闲自在,便忍不住过来凑个热闹,诸位不必多礼,随意些好!” 荼蘼微微苦笑。心那份不安便愈的浓重,暗地里更是提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高嫣笑道:“我们几人亦是偶遇,因无事便一道随意走走,王爷既愿同行,那也不错,人多总是热闹些!”她此次来京,为的便是结一门对高家有利的姻缘,也好决定将来高家究竟站在哪一面。如今京形势虽未完全明朗,但也已呈两极趋势,这两极自然便是肃亲王与堰王。因她的婚事与高家的未来颇有些关联,故而也并非由她自己作主。 而她的叔父高云清在一番观察之后,却还是选择了肃亲王林垣驰。而对高嫣本人来说,亦是觉得肃亲王要比堰王好上一些。别的姑且不论,单只肃亲王洁身自好,少涉风月的性情,便比堰王的风流潇洒、倜傥不群让她更觉安心可靠。 但一日婚事未定,她都没有疏远堰王的打算,毕竟她到京也才不过短短数月的工夫。 林垣掣哈哈笑道:“我亦是这般想的!”他一面说,一面作个手势:“我看你们谈的高兴,独独将季小姐搁在一边,却也太冷清了些,不若你们自行,我便陪季小姐说说话!” 高嫣一双杏眸闪了一闪,想说甚么,却还是咽了下去。毕竟林垣驰随时可能过来,自己若与林垣掣太过亲近,确实也是多有不便。荼蘼抿了下唇,也没开言。前面二人,一个是高嫣,自己若将林垣掣推给她,过得一刻,林垣驰来了,自己难免要与他说话。而韩璀又是自家大哥的妻子,自己又怎好让自家大嫂与林垣掣并肩而行,喁喁细语。 这个时候,她忽然开始无比的想念冼清秋。 她心正想着冼清秋,那边林垣掣已笑道:“今儿怎么不见玉妹妹?” 荼蘼因这巧合而忍不住莞尔一笑,嘴角便现出一个浅浅的梨涡来:“不巧她今儿有事,怎么,王爷这是想她了?” 林垣掣叹息道:“她若是在,这里哪还有我站的地方。我可不正是在担心她忽然出现,一脚将我踢了下这景山潭呢!你知道,她可是极不愿意见我同你在一起呢!” 荼蘼一笑,对于他最后的那句话直接听而不闻,只道:“这景山潭虽深,又岂能困的住王爷!况这几日天气甚是晴好,便下了水,也不过是博个清凉罢了!” 林垣掣闻言,忙连连摇手:“我听着季小姐这话,怕是不知近日关于这景山潭之事罢?” “景山潭会有甚么事儿?”荼蘼略觉诧异的问了一句。她二人虽是走在后头,但前面的高嫣与韩璀无一不是竖起耳朵听着,一听这话,高嫣忙回头问道:“是呀,这景山潭怎么了?” 林垣掣想了一想,才道:“这事,我亦是听人说起,也不知是真是假!如今说了出来,也只是大家一笑,不必当真!”见众女点头,他才又道:“这事是在去年,据说这行宫内有个内监三更起夜,不巧正瞧见这潭内有个硕大无比的黑影。据他说,那夜原是没有月的,那一刻却是忽然一亮,他说他瞧的真真儿的,那物事看着像是一条鱼,两眼足有人头大小,着绿幽幽的凶光,嘴巴一张,那牙齿根根都有象牙粗,极尖极锐……” 他绘声绘色的说着,还不忘作着手势。高嫣与韩璀闻言,都是不由的打了个冷战。荼蘼则有些不信的看了他一眼,大乾宫素有踏青的传统,从前时候,每年春来她总会往景川行宫住上一些日子,却从未听说这景山潭内有甚不干净的东西,难道往前十年,反会有? 高嫣白着俏脸,颤声问道:“那……那东西……” 林垣掣耸耸肩,无奈的作了个手势:“那内监因这东西吓得脑子都迷糊了,逢人便说,夜半便瑟瑟的,只是不敢出门,弄得宫内人心惶惶。管事的大太监初时害怕,便使了几名会水的内监下了水去,细细查了一回,除却宫养的几千条锦鲤外,却是甚么也不曾见到。那大太监一怒,便令人将那内监一顿板子打死了……” 高嫣听到这里,不由的拿小手拍了拍自己尚且算不上挺拔的**,叹道:“阿弥陀佛,这样胡乱说话的奴才,便该早些打死了,若再留着,可不要将人吓到甚么样儿!” 林垣掣神秘的嘿嘿一笑,没再说下去。荼蘼则若有所思的蹙了眉,水里的怪鱼? 她是不信景川行宫会有这等东西的,但无风不起浪,既然有这般的说法,将来怕便免不了会有因之而来的幺蛾子,只是不知这东西究竟是针对谁去的。 不过既是去年的事儿,那应该与自己等人无关。 韩璀则微微苦笑道:“我虽明知这东西只是疯言疯语,但不知怎么的,却还是觉得有些不甚安稳,依我看,宁信其有,莫信其无,我们还是快些走的好!” 高嫣闻言,不由连连点头:“正是正是,以后,我可是再不敢来这里了!” 荼蘼也跟着点头,表示自己也赞同这一说法。 几人说着,足下便已自然而然的加快了步伐,景山潭原本也只是数亩方圆,几人这一快步行走,过不片刻,便已到了潭心亭内。原来这潭心亭却是由五座小亭组合而成,间一座略高,周遭四亭略低略小,这一攒在一起,便觉空间甚是开阔。立于亭,四下看去,只觉一片开阔,周围烟柳画桥,桃李争春,亭内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使人逸趣顿生。 饶是众人适才听了那一番鬼话,此刻却也还是忍不住驻足而观,久久不舍离去。林垣掣忽而抬手笑道:“瞧,四哥可算是到了,走,我们去迎他一迎!” 他既开口说了这话,众人自是既不能反对,也不好反对,因重又下了亭,一路迎了过去。林垣驰已在眼前,高嫣自是更加小意谨慎,一手牵了韩璀刻意的落在林垣掣后头。荼蘼也不愿与林垣掣并肩而行,故此不急不缓,却反而走到了最后。 林垣驰见四人迎了上来,不觉淡淡一笑,自然而然的停下了脚步,温和道:“七弟也在?” 林垣掣哈哈一笑,道:“今儿也是巧了,原想到这里来图个清净,却不想刚巧就遇上了。四哥请!”林垣驰淡然微笑:“果真是巧得紧!”说完了这句后,他便迈步走了过去。 荼蘼懒得去看这兄弟二人的相见欢,但她更不愿过一刻自己独自凸在前方带路,因此便也紧走了几步,与高嫣、韩璀并肩而立。好在三人均是女子,身材纤细单薄,并肩立着,虽觉有些紧仄,却也不会太挤。那边兄弟二人此刻也是并肩而立,正自寒暄。 此时却恰有一群锦鲤悠游摆尾游至。高嫣虽有些心机,但毕竟年纪还小,眼见这群锦鲤,不觉赞叹一声,便凑到汉白玉栏杆边上去看那群五色斑斓的锦鲤。荼蘼也只得跟了上去,三人斜倚栏杆,兴致勃勃的去看那群锦鲤。景山潭内早些年放养了许多锦鲤,这些年下来,锦鲤便愈的多,宫每隔一段时日便会投食喂养,这些年下来,那鱼便愈的多。那锦鲤又是喜爱聚在一处的,这一眼看去,只觉满目斑斓,竟是将潭水都映成了五色。 高嫣看的赞叹不已:“我家也养了好些锦鲤,只是数量却远不及这里了,看这样子,少说也有千余条呢!只是可惜,我竟忘记带些鱼食来喂养它们了!” 林垣掣听得哈哈一笑,正要说话,却忽然欣喜叫道:“快看那条鱼!”众人忙应声看去,这才注意到群鲤之间竟有一条通体金色,足足三尺有余的锦鲤正自悠游摆尾,缓缓而来。 高嫣吃惊叫道:“呀!这条锦鲤可真是大的出奇!” 林垣掣笑道:“可不只是这样呢,这条锦鲤乃是这池群鲤之王,名为芙蓉锦。你看它身上花纹,是不是颇似芙蓉花盛开的模样!” 高嫣细细看去,果真如此,不禁更是赞叹不已。林垣掣笑道:“我还听说这条锦鲤难得一见,凡能得而一见者,皆是大有福气之人!我们可得多看几眼!” 高嫣听得直笑,身子俯的更低,双眸更是眨也不眨的只是盯着看。荼蘼在旁笑笑,韩璀细细看了一刻,回头看她一眼,笑道:“来,荼蘼,你也来过看看!”她一面说,便自栏杆边上稍稍推开,硬将荼蘼推了过去。荼蘼却不过她的好意,只得凑了过去。 她才刚凑了上去,忽而便见一道极粗极长的黑影猛然自湖底蹿了上来,只一张口,便已吞下了数十条锦鲤。高嫣呆的一呆,旋即尖声大叫道:“水怪?是水怪!” 她的叫声极之尖锐,一时震得荼蘼耳鼓嗡嗡作响,荼蘼还未回过神来之时,却觉足下忽然一塌,她已身不由己的应声落入了水。潭水迅而快捷的围住了她,冰寒入骨。 薄薄的春衫忽然之间变得沉重无比,拖着她往下坠落坠落…… 她勉力的挣扎了几下,张口想叫,潭水猛然汹涌的灌入了她的口鼻,令她又是一阵晕眩。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她恍惚的想着,我又要死了么…… 只是不知……这次若是死了,不知还能不能重新来过…… 勉力的牵动了一下嘴角,她忽而想,或者死了也还罢了,至少,父母兄长如今都好……—— 呃,从现在开始加快进度,日更约在5ooo左右吧。本来很想吹个牛皮,说什么粉红加更之类,但是考虑到自己的身体状况,还是老实点吧。 39 赐婚 9赐婚 韩璀失魂落魄的坐在房内。一动不动。芸桦小心翼翼的在一边陪侍着她,目光落在韩璀苍白而全无血色的面上,她不由得暗暗的叹了一声。荼蘼落水之时,她并不在一边,等她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只是断了一截的九曲白玉桥,与傻愣愣立在一边的韩璀。 碧蓝如玉的潭水,此时已是浑浊一片,水上,漂浮着两截断裂的蛇尸。芸桦想着那潭庞大的蛇尸,竟是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 落水之人是高嫣与荼蘼,或者还有林垣驰兄弟,但两位王爷都通晓一些水性,虽是仓促落水,有些慌乱,却也并没出甚么大岔子。非但如此,二位王爷还救了两位落水的小姐。 相比荼蘼,高嫣的运气无疑要好太多。四人落水之时,那蛇便缠向了林垣驰。幸而肃亲王在军日久,随身总带一把削金断玉的宝匕,一番水下搏斗之后。竟将那条大蛇生生斩裂。而落水之时,高嫣却也极为凑巧的落在了堰王身边,未被巨蟒缠上的林垣掣便顺手救起了她。 无人营救的荼蘼在水沉浮许久,方才被林垣驰救起。 其时她已昏迷不醒。在她的足踝处,偏还有一处咬痕,伤口不大,却有黑血隐隐溢出。亏得林垣驰昔日曾在山林之待过一些时日,见她面色苍白之还隐隐泛着黑,当机立断之下,迅为她吮毒,荼蘼方才得以保住了一条性命。芸桦想着至今犹且躺在隔壁屋内的昏迷不醒的荼蘼,不由的又叹息了一声。 门轻轻响了一声,芸桦忙抬头看去,却见季竣邺缓步走了入内。经了这一场惊魂之事,这位素日沉稳安然,不动如山的清平侯,此刻的面色亦是苍白如纸,眉目黯沉。 芸桦起身轻施一礼,正要开口,季竣邺已向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先行退下。芸桦犹疑片刻,有些担心的回头看了韩璀一眼,这才垂头退了下去。季竣邺叹了口气,走过去,伸手抱住韩璀,轻轻抚了抚她单薄瑟缩的肩背,温声道:“璀儿。你放心,荼蘼不会有事的!” 自打出事至今,韩璀都没掉下一颗泪来,此刻被丈夫抱进怀里,感受着这一份温暖,她才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不……不……是我的不是……都是我的不是……” 她嫁入季府已有多年,这么多年来,她与段夫人虽有过一些摩擦,但丈夫从不曾怪过她,只是默默立在一边为她分担。两个小叔对她亦是恭谨有加,从无失礼之处。小姑荼蘼更是明里暗里,不时帮衬于她,这些,她都记在心里。因为从来都记得,所以她更不会忘记今日三叔季竣灏冲上桥,一把扯住她的衣领,厉声喝问情形时,那狰狞的面容。 那张清俊无双的脸庞在那一刻已完全扭曲了,让她惶恐惊惧。当时自己说了甚么话,她已完全忘记了,只记得自己含糊的说着。说着那条芙蓉锦鲤王,说自己喊了荼蘼来看…… 然后荼蘼落水了,而她却因后退的那一步而安然无恙…… 她甚至不知道,若是季竣邺没有随后急急赶来,季竣灏会不会在盛怒之余将自己活活掐死并毫不犹豫的丢下水去…… 季竣邺的唇角生涩的抽*动了一下,妹妹落水,至今昏迷,便是太医也不敢保证她一定能够醒来,这事于他,何尝不是晴天霹雳,他不知道,若是荼蘼当真就此去了,自己该怎么同父母说起此事。深深的吸了口气,他用力箍紧了怀里不住打颤的韩璀:“这事不能怪你,我知道你也不是有意的!”这个时候,又岂是自怨自艾的时候。 韩璀用尽全力的箍住他的腰,抽泣颤栗:“不……不……你不知道……你甚么都不知道……是我……是我的不是……今儿……是我带荼蘼去景山潭的……我,肃亲王求我,他……他让我带荼蘼去景山潭……”她断续的说着,等到说完最后一句,已然近乎虚脱。 她不知道丈夫的反应,她只是用力的抱住他,仿佛大海之,抱住的那最后一块浮木,她能感觉到丈夫的手臂无声的软了下来,再也不及适才有力,他的身子在那一瞬间,也似乎冰凉了。她慌乱的将脸贴在他的怀里:“竣邺,竣邺……” 许久。她才听到一个低低的声音,空洞而绝望的自那个宽厚的胸腔之内传了出来:“为甚么?为甚么?”韩璀只是抱住他,死不松手的抱住他:“我娘……我娘……” 她的母亲希望荼蘼嫁给林垣驰,这样对谁都好,无论是季家还是韩家…… 因为她的父亲韩宇,早已将手上全部能押上的筹码都押在了肃亲王林垣驰的身上…… 荼蘼一贯都有自己的想法,而且她的决定不易更改,这一点,韩璀明白。因此她并没当面去劝说荼蘼,只是打算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给他们制造一些独处的机会…… 例如今日…… 但是她万万没有料到,原本的一件好事竟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季竣邺沉默的立着,好半晌,他才伸手拍了拍妻子:“别哭了,荼蘼不会有事的!她一定会醒的!今儿这事,除了我,你再别对旁人说了!”他艰涩的说完这几句,这才缓慢却又坚决的推开韩璀,踏着沉重的步履走了出去。父母与两个弟弟对妹妹的疼宠呵护他一清二楚,如今荼蘼出了这事,几乎便要丢了性命,事情若透露出去,韩璀哪里还能在家立足。 因此他不能将事情透露出去。不为别的,单是为了两个儿子,他也不能…… 内室的门帘一掀开,他看到一张惨白的脸,是芸桦,她的手上托着一盏茶。季竣邺疲惫不堪的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好好服侍夫人,记住,把嘴闭紧了!”芸桦慌乱的点了点头,手足无措的退了一步,托盘的茶盏应声落地。砰的一声,砸的粉粹。 季竣邺已无心再去理她,他走出这间几乎令他窒息的屋子,重又去了隔壁荼蘼房内。 屋内,一片静谧,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弹,甚至连呼吸也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恐惊动了床上躺着的那个少女。明秀早已为荼蘼擦拭了身子,那一头长也擦得干了,那头如丝绸一般顺滑垂落的乌,如今是她身上唯一仅剩的炫目光彩。 除此以外,她的浑身都是苍白的,白到透明,透明的不似真人。 床边,几个碳盆烧的正好,整个屋内热的恍若蒸笼,但屋内之人却似全无知觉。 季竣廷抬眼看见季竣邺,张了张口,想问一问韩璀如今的状况,但却又觉得意兴阑珊。妹妹如今变成这样,他实在没有心思去问别人,即使那人是他的大嫂,他两个侄儿的母亲。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道:“大哥,我想,我们该派人回去请卢师傅过来!” 季竣邺还不及说话,季竣灏已然一下子跳了起来:“我去,我这就启程!”他口说着,人已旋风般的卷了出去。只这瞬间的工夫,竟已到了门口。季竣邺厉声呵斥:“且住!” 季竣灏一怔回头,眸已有怒色,张口正欲作,季竣邺已沉声疾道:“你回去后,打算怎么同爹娘说起这事?”季竣灏一愕,半晌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季竣廷深深吸了口气,勉强维持着声音的稳定:“老三。你这次回去,也不必去见爹娘,只悄悄去见卢师傅,将荼蘼的情况告知他,请他务必前来……” 季竣邺这才点头向季竣灏道:“如此甚好,竣灏,你快去快回!切莫耽搁!” 季竣灏答应着,这才匆匆出去。季竣邺默默走到床前,伸手摸一摸妹子的额头,触手如接冰雪,一直凉到心底,他不觉颤了一下:“明秀呢?” “我让她再去多寻几个暖炉来!”季竣廷立在他身边,低声的道。 季竣邺嗯了一声,突如其来的问了一句:“肃亲王呢?”这个问题问得季竣廷一阵愕然,疑惑的看了兄长一眼,他道:“适才宫内来人,请他过去了!” 季竣邺轻轻点了下头,疲惫道:“没有甚么,我只是想多谢他!”多谢他这三个字,自他的口一字一字的迸出,没有丝毫暖意,只有尖锐与冰冷。 饶是季竣廷一贯细心,这个时候也未在意,只道:“等荼蘼醒了再说罢!”他说着,不由苦笑了一声,低低道:“我真是恨,当日我怎么就没想到向卢师傅学些医术……” 季竣邺涩涩一笑,默不作声的望着妹妹。妹妹若真熬不过来,他不知道自己还怎么能够坦然的去面对父母兄弟,还有那两个至今尚且不知世事,不晓人间愁苦的幼子…… “荼蘼,无论如何,你都一定要醒来……”他默默的在心底一遍一遍的念着。 天,很快就黑了下来,桌上的菜肴早已凉的透了,却还无人有这胃口去动上一动。长公主与冼清秋来了又走了,惟有两兄弟始终守在荼蘼屋里。先时面色苍白的荼蘼此刻脸上已是潮红一片,继初时的浑身冰凉之后,她开始热,热的烫人。火盆迅的被撤了下去,明秀取了冷毛巾不停的替荼蘼敷着额角,各色药剂流水一般的灌了下去,烧却总是不退。 咯吱一声,门再一次被打开了。兄弟二人如被电亟一般双双回头,却在看清来人时,漠然的各自回头。来的人并非他们等候已久的季竣灏,而是林垣驰,这个时候,谁也没有寒暄的兴致。林垣驰见二人对他视而不见,不觉苦笑了一声,正欲上前看一看荼蘼,季竣邺已淡淡道:“肃亲王见谅,我家妹子此时不宜见客!”他说的冰冷、直接而毫不客气。 林垣驰足下一顿,并不回头,只平静道:“大哥容禀,我并非是客,先时我已请父皇赐婚,父皇也已恩准了!” 季竣邺的手指轻微的颤动了一下,脸色愈的白,却只是一声不吭。林垣驰也不再言语,只迈步过去,伸出手来,抚向荼蘼的额。便在此时,门“咣当”一声,被人一脚踢开,一个急促而粗嘎的声音急急响起:“卢师傅,卢师傅……到了……” 40 婚期 4o婚期 荼蘼默不作声的倚着引枕,斜靠在床上,静静的看着一边安然饮茶的林垣驰。 二人谁也不开口,只是悄无声息的对峙着。荼蘼刚刚醒来不多时,身体犹自虚弱,终于耐不住这种沉滞的气氛,抿了抿唇,慢慢道:“你没有甚么想说的么?” 林垣驰抬起头来看她,眸光闪动:“这件事,并非是我一手策划!” 荼蘼疲惫的笑了一笑,缓缓道:“你知道我落水后,最后想到的是甚么吗?”见他摇头,她才道:“我在想,其实,这样子死了,也没甚么不好的,至少,比从前要好!” 比从前要好,她是指……林垣驰的眼角轻微的跳动了一下,心一阵紧,脸色亦微微的泛了白。荼蘼却没去看他,只又问了一句:“高嫣呢?” “她只是受了些惊吓,昨日父皇已下旨,将她赐婚给老七!” 荼蘼闻言,不禁叹了口气,语带讥嘲道:“你们兄弟总算是各偿所愿!” 她不傻,自然能够明白,林垣驰再怎么算计自己,也不会找一条巨蛇来与他自己性命相搏。更何况,他与她曾做了十几年的夫妻,对于她从前的身体很是清楚。若自己还是从前的自己,在水泡了那么久,又了蛇毒,怕是等不得人救早已一命呜呼了。 卢修再是厉害,远水也救不了近火。涩涩的笑了一下,她在庐山住了几年,一直都想习些水性。但她毕竟是大家闺秀,碍于体面,有许多事情都由不得自己。 林垣驰对此并不辩解,眼底却有一抹厉色一闪而逝。荼蘼讥嘲的伸手指一指自己的足踝:“听说那蛇大得很,只是不知怎么的,这牙齿可真是小巧玲珑!”醒来之后,她便撑起身子,仔细的观察了一下足踝上的创口,创口极小,显然并非那条巨蟒所啮。 林垣驰目光一凝:“荼蘼,你如今是愈的得理不饶人了!”这次的事儿,非止荼蘼,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气怒交集。林垣掣要娶高嫣之事,他心早已知晓,也一直在冷眼旁观,看他打算如何做法。对于高嫣主动贴了上来的行径,他则不置可否,甚至还在一定程度上容忍了高嫣的作为,只是他万万不曾料到林垣掣为了得到高嫣竟会这般不择手段。 水下共有两条蛇,巨蟒无毒,而另一条,却是毒蛇。巨蟒擅缠绕,而那条毒蛇的毒性其实不烈,不过被据卢修的说法,那蛇名唤迷花,乃是一种产于南方的异蛇,了这毒并不会立即致命,只会昏迷不醒。林垣掣,他难道竟想以这两条蛇来致自己于死地么? 不,应该不会!他不会那么愚蠢,也不敢这般的明火执仗! 荼蘼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正欲再讥嘲他几句,却觉脑一片眩晕,眼前亦是金星乱冒,她无力的闭起双眸,静静调匀气息,好半晌,才觉舒服了些。一只温暖的手伸了过来,在她额上轻轻按了一按:“你放心,这事,总有一日,我会替你讨了回来!” 荼蘼没有睁眼,只轻轻侧了下头,躲开他的手:“我想念庐山了!”她轻轻的道。事已至此,南渊岛是没必要再去了。既如此,她也只有寻求另外的办法了。 林垣驰沉默了许久,才道:“你既想去,那便去罢!婚期,我打算仍在明年六月初二!” 明年六月初二,荼蘼唇角一勾,挑起一个冷嘲的曲线:“我反对!” 六月初二,是她从前出嫁的日子,她讨厌这个日子。 林垣驰顿了顿,毕竟没有勉强:“你既不愿,我便令人另择日子!” 荼蘼淡淡睁开双眸:“放在十月最好!刚好过完夏日!” “好!”他没多犹豫,爽快的答应下来。温和的伸手拨了拨她一头乌黑的长:“我先走了,你好好休养,记得吃药!” 荼蘼哼了一声,算是答应。林垣驰这才起身,退了出去。房门才一打开,他便看到有人正静静立在庭前的那棵大槐树下。一袭石青缂丝云纹袍愈衬得他脸色苍白,眼神淡漠。 林垣驰微微拧眉,却还是走了上去,问道:“大哥是在等我?” 季竣邺点头,却不言语,只是转身就走,林垣驰略一迟疑,却还是跟了上去。季竣邺并没走得太远,只是就近择了一处无人打扰的小亭。他走入亭,对林垣驰作了个手势,自己先行坐了下来,林垣驰便也跟着落座。二人静默了片刻,林垣驰才道:“大哥有话只管讲来!” 季竣邺双唇抿得紧紧的,半晌才道:“这次的事儿,我想听你解释!” 林垣驰并没多加考虑便即答道:“不瞒大哥,我是有意算计,但此次落水,却非我所为!”他知季竣邺并不好糊弄,且他守在荼蘼屋外等着自己,想必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然有所了解。 季竣邺以一种审视的目光冷冷看他,林垣驰平静的与他对视,面色坦然无惧。季竣邺缓缓别开眼:“如此说来,这事是堰王所为了!” 林垣驰不置可否,只道:“大哥放心,有些债,我自会替荼蘼讨回来!” 季竣邺闭了闭眼,待到睁眸时,眸光却清寒而平静:“此事乃是皇室内部之事,我季家既无力也无意去问。但有一句话,我却是要提早说的!” “大哥请讲!” “这桩婚事,到了如今,便算定了下来,我也无话可说。但我妹子年纪尚幼,自小又被家人宠溺惯了,我们一家都舍不得她。况目下局势未明,我希望婚事能延几年!” 林垣驰平和道:“延几年,自是不能的,我打算在她及笄之后再行迎娶之事!” 季竣邺无语,他先时提出延几年,原就没指望真能延多久,既然林垣驰肯应允,他自然也不会太过步步紧逼:“有些事,我不想说,只希望王爷能适可而止。至于季家,婚约既定,季家定当全力相助王爷,只求王爷将来能够善待荼蘼!” 林垣驰眼角轻轻跳动,许久,他才摇了摇头:“不必,我娶荼蘼,只是因为我想娶她,与季家全无关系。大哥放心,我当全心待她,绝不使她受一丝委屈!” 41 迟来的消息 4迟来的消息 林垣掣自高嫣所居的院落之内出来。神态懒懒的。高嫣那日落水,虽未受伤,但却受惊非小。加之春日天气虽已转暖,但潭水却仍冰寒彻骨,她在水泡了一刻,回屋之后,惊惧加上风寒,竟也一病不起。既已有了婚姻之约,林垣掣自然不好不来看望一二。 高嫣既知皇上赐婚,虽然气急了一刻,却也很快便接受了。说到底,林垣掣与林垣驰皆是今上亲子,又都大有可能继承皇位。她当日之所以在二人之选择了林垣驰,不过是因林垣驰其人洁身自好,府内少有姬妾,不比林垣掣的风流自赏,处处留情罢了。 林垣掣才刚出了高嫣的房门,便见严婕妤身边的大宫女柳莺正立在门口静静候着自己。轻轻挑了下眉,他含笑过去,唤道:“柳莺姑姑可是来寻我的?” 柳莺原是严家的老人,随严婕妤一道入宫。服侍至今,对严婕妤与林垣掣均极忠心。见他过来,便含笑行了一礼:“七殿下,娘娘使奴婢来请您过去!” 林垣掣点点头,便即举步随她前行。景川行宫西,有流芳宫,宫内有景山之上最好的温泉流芳泉。这座行宫素来为严婕妤所喜,这次随侍踏青,皇上仍将她安置在了流芳宫内。毕竟严婕妤侍君多年,如今风头虽不及以往,但于情分二字上头无疑最厚。 林垣掣一路进了流芳宫,内殿之,严婕妤正闲坐喝茶。一身烟罗紫妆花锦缎芙蓉纹宫装,乌黑长挽的一丝不乱,她已不再年轻,却依然貌美如花,七分雍雅之透着三分妩媚,明眸稍一流转,便是十分的风情,万方的仪态又怎是那些年轻妃子们所能比拟。 林垣掣笑着上前,深深一礼:“姨母!”他的母亲与严婕妤乃是亲生的姐妹,严婕妤无子,一直将他视若亲儿,因此他在严婕妤跟前也并不十分拘礼。 严婕妤摆了摆手,示意他坐。柳莺很快捧了茶来,又示意殿其他宫女尽数退下。 林垣掣端起茶杯,浅啜了一口。这才笑问道:“姨母找我有事?” 严婕妤没有笑,非但没笑,她反而沉下了脸:“这次这事,怎么竟弄成这副模样了?” 林垣掣早知她必要责怪自己,倒也不以为意,只嘿嘿笑道:“只怪那女人命太大,老四的运气又太好了些,如今没奈何,只是便宜了老四了!”他想着荼蘼清丽绝俗的面容,心不觉有些痒,忍不住不舍的长叹了一声。 严婕妤冷哼了一声:“我费了一番心思才弄出这水怪来,原想着弄死姓袁的那个小贱人,后来想着你这里的事儿比较要紧,才先给了你。原指望你能二者兼得,谁料我花了这一番心思,你才不过得了一个高嫣……” 她口所言的姓袁的小贱人,正是如今宫最是得宠的玉贵妃袁婷玉。 林垣掣无奈的摇了摇头,景山潭之事,确是他一手策划。高家这几年掌握西北兵权,权势日涨,但由于云定侯府落已久。一时半刻,根基仍嫌不稳。高云飞送女入京,正是想要攀一门好亲,图个长久之计。季家与高家却是截然不同,季氏世代官,家英才辈出,又素喜提携后进。虽说一直不显山不露水,行事也极沉稳低调,但胜在根基稳健,交游广阔,,朝内朝外名声更是极佳。二女若能兼得,于他自是大有裨益。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定下景山潭一事。先以巨蟒缠住林垣驰,使他无暇他顾;接着救起高嫣、荼蘼二人。水相救,难免肌肤相接,如此一来,他那父皇自然也只得顺势赐婚。 至于那条迷花蛇,他原是想以之啮咬韩璀,以此引开众人注意。至于韩璀的性命,他压根也就不曾放在心上。毕竟三名女子同时落水,若无一人受伤垂危,也实在有些诡异。 只是他没曾想到这几年下来,林垣驰竟练得一副好身手,自己才刚将高嫣救起,那边林垣驰却已力劈巨蟒,将荼蘼救了上来。而韩璀,却因意外的退了一步,巧巧的脱离了那块即将碎裂的汉白玉石板…… 叹了口气。林垣掣道:“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姨母也不必太挂心了!姨母与大舅多年经营,我严家在朝势力本就不算太弱,便无季家相助,想来也是无妨!”他说到这里,却还是忍不住甚是可惜的叹了一句:“只可惜了季家那个女孩儿,那可真是国色天香……” 严婕妤冷哼了一声,柳眉倒竖,杏眼含怒:“我早同你说了,等你日后登基为帝,要怎样的女子没有。你却只是不听,一径的在外头胡混,枉自坏了自己的名声!” 林垣掣一笑,他虽好色,府多蓄姬妾,却也不会因这个色字而耽误正事,更不会欺男霸女,横行无忌。因此京诸人说到他时,大都各自一笑,赞他一句风流倜傥。而他那个父皇更是不止一次的拍着他的肩,夸他大有乃父之风。 严婕妤也知他行事自有分寸,因此也并不十分责怪,只转移了话题道:“你父皇的身子。如今是愈的不成了,你也要有个心理准备才好!高家那丫头,今年已及笄了,姨母这几日会催着你父皇,尽快将喜事办了!至于季家那个,听说明年方才及笄,姨母便试着拖些日子,若能拖到明年,那是最好不过了!”大乾律令,素有明规定,女子及笄方可许嫁。男子则需年过十八行了冠礼之后,才可娶妻。虽说这条规矩形同虚设,但有时却还是有些作用的。 林垣掣点了点头,笑道:“这样若能成事倒也不错!只怕父皇不许,毕竟四哥比我大些,我抢在他之先,总不是太有道理!”但若一同耽搁下来,倒还不如罢了。 严婕妤蹙眉,半晌才道:“且让姨母尽力试上一试罢!”—— 三月廿八日,帝辇回京。帝念荼蘼因落水身子尚未痊愈,特旨许她留在景川行宫调养。 因肃亲王林垣驰母早逝,宫王皇后又留守皇宫,今上也并未召见荼蘼,只使长公主前来探望了几次。长公主再见荼蘼,也无话说,惟叹息而已。 廿八日,长公主随驾回京,景川行宫一时人去楼空。荼蘼原无意在景川行宫多留,圣驾去后的第二日,她便使人打点了车马,一路缓缓回京。 四月初二日午后,京南涪茶楼使人送信往熙国公府,收信人乃玉郡主冼清秋。 冼清秋瞪着这封刚刚送来的书信,半晌无语。无需看信,只看封套上头那一笔瘦拔峻挺的字体,她便知道,这封信必是林培之亲笔所书。犹豫片刻,她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的拈起那封轻薄无比的书函,却觉得这书函实在是重逾千钧。 书函很轻,因为这书函是以薄绢写就的。而以薄绢写信,只是因为薄绢轻薄,飞鸽携带甚为方便。她并没拆开这封信,只将它放入袖,然后方才脚步沉重的去寻长公主。 长公主才刚用完午饭,在院内稍稍的活动了一番,正欲回屋小憩片刻。忽见女儿一脸古怪的走入房来。不觉微怔了一下,笑道:“清秋,怎么了,脸色这般古怪?” 冼清秋苦笑了一下,从袖抽出那封书函:“小舅舅已回到南渊岛了!” 长公主微怔,旋即笑道:“你小舅舅平安回岛,你该高兴才是,怎么你却这副模样!”她说着,便伸手接过那封书函,书函入手轻薄如无物,让她不觉的蹙了下眉。一言不的拆开书函,她迅的扫了一眼,眉心便愈蹙的紧了。 “小舅舅怎么说?”冼清秋在母亲对面坐下,问了一句。 “还能说甚么?”长公主皱眉:“只说他在海上遇了些风浪,延误了回岛的时间。好在人员伤亡甚小,只毁了两艘海船。只是……”她眸光微凝的看着书函最后的两行字,许久才叹息了一声:“他说……等这几日忙的定了,便来京城!请我先行代他往季家下定……” 冼清秋抿了下唇,她虽没看信,却也猜到了这封信函的内容,也正因如此,她才刻意的没看这封收信人是她的信:“娘……打算怎么做?” 长公主沉思片刻,才问道:“荼蘼……回京了没有?” “回了,据说是昨儿傍晚到的!” 长公主点了点头,将手信函重新封上,递给冼清秋:“你使个人,将这封信送去季府!”冼清秋一怔,却没伸手去接。长公主望了她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快使人送去罢!她是个明白人,见了这封信,自然便会有所表示!” 冼清秋忍不住道:“可是……” 长公主根本不愿听她多说,直截了当的截断了她的话:“这事儿,你不许多嘴,个情形更是不许对你小舅舅吐露一个字。他若要想知道,自有方法知道,他若不想知道,我们又何必作这个恶人!说到底,他是你小舅舅,垣驰也是你的表哥……” 冼清秋冷了脸:“林垣驰,他若还认小舅舅,也不能作出这种事来!他明知道……” 长公主轻叱一声:“住口!”冼清秋冷哼一声,别过头去,只是不肯去接那封书函。 长公主沉了脸,将书函掷于桌上:“景山潭落水之事,颇多可疑之处,未必是垣驰所为。况如今木已成舟,即便是他所为,为着皇家的颜面,此事一不宜揭,二不宜拖,须得快刀斩乱麻才是。清秋,你听着,若是为娘的这双眼睛还有些眼力,将来继承皇位的,定是垣驰无疑,你真要看你小舅舅与他就此翻脸?” 42 还君明珠 4还君明珠 荼蘼是在四月初一傍晚方才进了京城的,早些时候,早有人通知了侯府上下。在二门口上,换了暖轿一路抬进房里。段夫人早在屋里等她,见她进屋,也只是叹了一声,并未多说一个字,而屏风后头,也早备好了沐浴用的木桶。 她简单的沐浴过后,便有人捧了饭菜来,荼蘼也只是随意的用了些。段夫人拍了拍她的手,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道了一句:“回来就好,其它事儿,也不必在意!”她一生平顺,此前所遇的最大痛心事儿,也不过是小婢勾引丈夫,幼子身体不好。如今人在家坐,却忽听得女儿落水,几乎身亡,怎由得她不心惊胆战,彻夜无眠。 荼蘼一头答应,一头牵了段夫人的手:“娘,我没事儿的,您也早些回房歇着去罢!”自己落水并无几日,段夫人却已明显瘦了一圈,且面色苍白,眼底青黑,她看着也觉心疼。 段夫人虽点了头,毕竟还是不肯离去,细细的看了女儿一回,又同她说了一回话,见女儿累得眼皮都抬不动了,这才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季竣邺则在应付完父亲之后,身心俱疲的回到自己房内。韩璀已安排孩子睡下,正默默坐在房内等他。见他进门,忙起身过去为他除去大氅。 季竣邺疲惫的摆了摆手:“早些睡罢!”他是真累极了,累的动也不想动。 韩璀应着,忙叫了芸桦来服侍季竣邺盥洗休息。 清平侯府内,二更过后,各院子内的灯火逐一熄灭,安宁静谧的一如既往。 荼蘼毕竟是累了,回家后,心情也自与在行宫之内大不相同。这一闭上眼,便直睡到次日日上三竿。醒后才知段夫人已遣了几拨人来问她,且嘱她不必着急起床,只好好调养。 荼蘼听明秀说了情况,心不觉很是酸涩了一回,毕竟还是依着段夫人的言语,盥洗之后便松松绾了,用了些燕窝粥,便靠在软榻上,随意取了一本闲书来看着。才刚看了几页,段夫人便到了,母女两个又说了一回话,段夫人却是绝口不提景川行宫之时。及至午时,饭便摆在了荼蘼屋里,段夫人用了午饭,便嘱荼蘼好好午憩,自己这才去了。 荼蘼死里逃生了一回,正自疲累,加之春日易倦,便也不觉沉沉睡去。待到一觉醒来,便听得外头慧芝正同人说话,她侧耳细听,却觉那少女声音颇为耳生,也不知是哪个院里的丫鬟。她如今病后乏力,并无意多管闲事,因略略抬高声音,唤道:“慧芝!” 门外的慧芝答应了一声,便即掀帘而入,身边却还跟了一个身材娇小,容颜清秀的丫鬟。荼蘼撑起身子,温和道:“我有些渴了!”慧芝答应着,忙过去为她倒了水来。 那丫鬟却已端端正正的对她行了一礼:“季小姐万福!” 荼蘼听她唤自己小姐,这才意识到对方竟非自己府上的丫鬟,难怪看着这般的眼生。喝了一口慧芝递来的茶水,她以征询的目光看了慧芝一眼。慧芝忙笑道:“这是熙国公府玉郡主跟前的敛儿,说是奉了玉郡主之名,来送信给小姐的!” 荼蘼点了点头,对敛儿微微一笑:“辛苦你了!” 敛儿忙摇头道:“敛儿可不敢当季小姐的辛苦二字!” 她说着,便自怀取出书信双手呈了给荼蘼。 荼蘼伸手接过,目光才一落在书函封皮上,便不由的皱了下眉。“这信……是拿错了罢?”她没拆信,只问了这么一句。这信明明是写给冼清秋的,怎么却拿到自己跟前来了。 敛儿垂眉道:“我们郡主说了,请季小姐拆阅!” 荼蘼闻言又是一惊,目光再一次落到这封书函上。书函上的字体瘦拔有力,俊挺不凡,而且……似乎有些眼熟……她抿了下唇,忽然便明白过来,轻轻笑了一声,她不再犹豫,拆开了这封信函。一张轻若无物的薄绢,上头是一色的蝇头小楷。 她默默的看了许久,才叹了一声,心亦不知是喜是忧抑或是怅然。良久,她才掳起衣袖,将自己腕上那串珠链褪了下来。稍稍想了一刻,却又抬头看了慧芝一眼,道:“慧芝,你开了钿盒,将我去年刚制的那枝碧玉簪拿来!”慧芝虽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很快点头,回身去打开了荼蘼的红漆嵌宝镶螺钿盒,捡出一只碧玉簪来。 荼蘼接过碧玉簪,毫不可惜的拿了那簪,在软榻之侧轻轻一击,那簪原是玉制的,哪里经得起敲击,只一击之下,便已碎成了两截。慧芝在旁,不觉轻轻呀了一声。荼蘼朝她一笑,却拿了那薄绢书函,将珠串与簪子随手一包,递了给敛儿:“将这个交给你家郡主!” 敛儿一面应着,一面接过薄绢包,面上神色惊疑不定,却终究还是不敢多嘴。 荼蘼却已觉得累了,摆了摆手,道:“辛苦你了!慧芝,送她出去!” 慧芝听了辛苦二字,自然有数,默默回头,开了一边的柜子,从里头取了两个银锞子,拿一个荷包装了,回身赏了敛儿,敛儿谢了赏,这才退出房去。 慧芝送了敛儿出去,便又匆匆回房,看了荼蘼一眼,轻声唤道:“大小姐!” 荼蘼淡淡一笑,温和道:“没事,你去叫慧清给我冲盏杏仁茶来!” 慧芝不敢违拗,只得答应着去了。荼蘼看着空落落的屋子,终究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那只碧玉簪,还是去年年下段夫人与了她的,据说与当年林培之拔去的那只碧玉玲珑簪原是一对儿。当时段夫人笑容温和慈蔼,似有言外之意,倒弄得她很有些羞赧。 自得了这钗后,她虽从未戴过,但有时理妆时见到,却还总忍不住会心一笑。 伸手轻轻叩了一叩软榻的把手,她微微闭起双眸,静静的想着这一码子事,终究又叹了口气,心下颇觉黯然。对于那桩如今似已板上钉钉的亲事,她倒并不很是担心。 离着自己及笄尚有年余时间,有些事儿,倒也不必急在一时,只慢慢的等着机会便是了。皇家的亲事要结不易,要破,其实也并不很难。不过拼了一个声名狼藉,一生不嫁罢了。于她而言,嫁与不嫁,原也不若旁人那边上心。真要不嫁,或者反更称心如意。 只是季家百年清望,若是毁在她的手里,也不知泉下的老祖宗会不会气恨的破棺而出。 42 辞行(1) 4辞行() 熙国公府内,敛儿将两样东西奉了给长公主。长公主接了,毕竟叹息了一回。冼清秋默不作声的坐在一边,俏脸冷得几可刮下霜来。长公主静静回头,瞧了女儿一眼,温言道:“清秋,你这几日,若是有空,不妨去看看荼蘼,送些药去,再陪她说说话儿!” 冼清秋淡漠应道:“是!”说完了这个字,她便起身,拂袖而去。长公主见她如此,心不觉好一阵无奈,她这个女儿性子执拗,脸上又搁不住心思,一有不快,便是连自己的面子也是不肯稍顾,这般的脾气,实在不知是福是祸。 对敛儿摆了摆手,她道:“敛儿,你去请卢先生来!”敛儿垂僵立。正觉浑身不自在,听了这话,当真如蒙大赦,忙答应着,转身一溜烟的去了。 长公主默默叹息,自袖抽出一块绢帕,将敛儿带回的两样东西包的好了,又起身取了锁匙,打开一边的螺钿小柜,取出一只锦匣,密密封存了,搁置在一边。锁上小柜时,她忽而想起曾在自己身边服侍了多年的云鹭,脸上不禁泛起一丝苦笑。 敛儿去后不久,门上便响起两声轻叩。长公主扬声道:“卢先生请进!” 门轻轻一响,卢修迈步走了进来,他仍穿着惯常所穿的青色襦衫,神色淡雅平和一如从前,见着长公主也只是略一拱手,举止气度全无一丝拘束敬畏之意。长公主见他入内,反起身相迎,并作了个手势,请他在桌边坐下。 “长公主有事?”卢修也并不客气,坐下后便直截了当的问着。卢修从前也曾在京为官,京故旧不少,入京之后,在季家住了几日后。自觉拘束,便辞了出去。 春狩之时,季竣灏匆匆将他请去景川行宫救治荼蘼。景川虽是行宫,但因今上驻跸,守卫仍颇严格。好在荼蘼所住之处,离着御驾颇远,二人悄然翻墙入内,倒也不虞有人现。 也正因如此,把脉开药完后,卢修便匆匆离去,并未多加停留。 长公主瞧他一眼,欲言又止,半晌才苦笑的将桌上信函递了给他。卢修接过信函,简单的扫了一眼,点头道:“我早知他绝不会那么轻易出事!”他口说着,便抬头看了长公主一眼,长公主稍一犹疑,终究开口道:“我适才已使人将这信送去季家给荼蘼看了!” 卢修拧了眉,冷淡道:“你还是老脾气,不过我怕有人未必会感激于你!” 长公主抿了下唇,半晌。她伸手将那只锦匣推了过去:“我知你必有办法将这样东西及时送到培之手……” 卢修轻嗤了一声:“我虽有办法,却并不想帮你!”竟是连看也不肯多看一眼那只匣子。 长公主咬牙怒道:“我只是不想他们叔侄二人生冲突!荼蘼自是好的,我也极喜欢她,可事已至此,你叫我怎生是好!” 卢修冷道:“你一向都有道理,又从不愿负起一丝责任。便如这回踏青,我若是你,便绝不会让荼蘼去。或者说,我若是你,根本无需培之这封信来,季家的意思,你早明白,只是不肯出面,如今弄到举步维艰,你却又作出这副当机立断的模样来!”他不愿再往下说,只立起身来,举手一拂,将那只锦匣收入袖,回身径自出门,竟是理也不理长公主。 长公主嘴唇微翕,想说甚么,却终是没能说得出口。卢修出了熙国公府,立在明媚的春阳下,望着街道之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微微的了一回怔,叹了口气,一路上了天桥,又折而向西,走入一家镖行。好一刻才出了门。一路直往清平侯府行去。 侯府内院,四月初至,正是荼蘼花开时节,满院飘香,风过之时,洒落一地纯白花瓣。 荼蘼身子虽不甚好,却还是耐不住这种诱惑,央着慧芝将房内的软椅掇在院内花架之下,自己则懒懒的靠在软椅上,头也只是松松绾起,膝上搭一床薄被,手执一本闲书。 春阳温暖而灿烂,空洋溢的是荼蘼花的幽淡却又馥郁的香气,令人一时忘忧。 季竣廷过来时,便正见着这一幕。他失笑的摇了摇头,走了过来:“你这丫头,如今家里上上下下,各自忧心,却想不到你竟这般的清闲悠哉!” 荼蘼随手捉住一片飘飏而下的白色花瓣,送到鼻际轻轻嗅了一嗅,抬头对季竣廷一笑:“正因爹娘如此担心,我才更不能闷在房内,作出一副哀哀凄凄的模样!” 季竣廷细细一想。不禁叹了口气:“也有道理!”明秀已知机的抬了竹制圈椅出来,安置在荼蘼身边,季竣廷坐了,毕竟问道:“你如今是怎么打算的?” 荼蘼抿了下唇,坐直了身子,忽然问道:“明年,二哥可还打算参加科举?” 季竣廷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简单的答了两个字:“看你!” 这两个字说来甚是简单,却让荼蘼心好一阵沉重。所谓的看你,代表的便是一种态度,若是自己嫁给林垣驰。季家介入夺嫡,季竣廷自然免不了是要入朝为官的。 荼蘼闭了闭眼,驱散心头的酸意与眸水汽,再睁眼时,双眸已恢复了先前的灿亮宁静:“若二哥真打算听我的意思,我看还是莫要参加了罢!” 季竣廷一惊,面上神色也有些古怪:“你想做甚么?” 荼蘼抿唇一笑,却是顾左右而言他:“二哥,我想念庐山了!” “庐山?”季竣廷轻轻重复了一句,面上却不由的现出几分苦涩之情来。 荼蘼道:“等我身子好了,我想同爹娘说说。二哥,你陪我去庐山住些日子,可好?” 季竣廷先是点头,旋即蹙眉道:“你的婚事?” 荼蘼轻描淡写道:“这些事儿,本也不用我抛头露面,况这事我已同肃亲王殿下说了!” 季竣廷拧眉看着妹妹,妹妹的漫不经心,让他的心愈惴惴不安,微微苦笑了一下,他道:“荼蘼,二哥不知你在打甚么主意,不过,此事非同小可,你可要三思而后行!” 荼蘼扑哧一笑,撇嘴讥嘲道:“二哥,你想太多了,这桩婚事可是皇上压下的,我难道还能抗旨不尊?”有些事情,即使是至亲至近的二哥,她也并不想他介入。 季竣廷凝视她良久,才叹道:“傻丫头,你放心,不管如何,二哥总会帮着你的!”他心下仍觉古怪,但也知一时半刻问不出甚么来,因此也只是说了这句几近承诺一般的话语。 荼蘼不愿再说这些话,只笑着问道:“三哥呢。他去了哪儿?” 季竣廷苦笑摇头:“我适才说了他几句,他就恼了,踢碎了一张椅子气愤愤的出去了!” 荼蘼皱了皱小鼻子,诧异道:“你说他甚么了?” “上回景川行宫,他见你落水,一时气往上冲,没大没小的便对冲嫂子吼了一通。这几日我看嫂子神色郁郁,举止也有畏缩之态,便叫他去道个歉,不料他就恼了……” 荼蘼抿了一下唇,没有说话。 季竣廷平静道:“我也知道,这事的起始怕是与嫂子脱不了关系。但不管如何,她总是大哥的妻子,安哥儿兄弟两个的娘亲。同在一个屋檐下,自该以和为贵。总没有爹娘尚在,便闹分家的道理!” 荼蘼点了点头,慢慢道:“二哥说的有理!”对韩璀,她并没有太多的怨念之心。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韩璀之所以想她嫁给林垣驰,为的仍是季家。落水之事,于韩璀而言,亦非她之所愿。她有时会忍不住想,若是韩璀没有因推自己去看那条芙蓉锦鲤王而让开了一步,那么原先立在高嫣身边的她定然也会落水。而她若真落水,一时半会的又有谁会对她施以援手。只怕那兄弟两个都不会有那一份闲心的罢! 季竣廷见她点头,不觉一笑,正欲说话,却见外头有人上前见礼。季竣廷回头看去,却是母亲身边的月琴,他诧异问道:“月琴,你怎么来了?” 月琴笑道:“好教二爷与大小姐知晓,卢先生适才来辞行,说是这几日他便要走了,因前次二爷曾说过想与他同去南渊岛一游,故而他来问问二爷如今的打算,顺便再为小姐把一回脉!”兄妹二人互视了一眼,季竣廷便起身向荼蘼道:“我这几日也正要去见卢师傅,可巧他竟自己来了!我便先过去,一会子再陪卢先生同来,你也不要太轻狂了,去换身衣裳罢!” 荼蘼笑着应了,季竣廷便快步的往外头去了。荼蘼病后乏力,便叫了明秀过来扶她,进了屋子,重又梳了头,换了一身衣裳,便自在外屋候着卢修过来。 过了约莫顿饭工夫,她才听得外头传来季竣廷带笑的声音:“卢师傅可不晓得,那丫头自打落水之后,愈的娇蛮任性,适才还叫丫鬟抬了软椅在花架下头玩了好一会子!” 荼蘼忙示意明秀来扶自己一把,起身走至门口,开了房门,瞪了季竣廷一眼,微嗔道:“好呀!二哥又在说我坏话!今儿可不是被我逮个正着!” 43 辞行(2) 4辞行() 卢修微笑的看了荼蘼一眼:“你这丫头气色倒还不错。看来这脉我也不必把了!” 荼蘼笑道:“我固知师傅此来不是为了把脉,便索性为师傅省些事儿了。”卢修闻言不觉失笑摇头,荼蘼便又问道:“师傅可要进屋坐坐!” 卢修摆手道:“不必,我看你这院子里,这一排的花架倒是清雅趣致,我们便在外头坐上片刻,我说几句话,便也该走了!” 荼蘼点头应着,明秀便扶了她,仍在花架下头坐了。花架正下方,原就有一方石桌,四张石凳,天气虽已暖和,但明秀惦着荼蘼病后体弱,仍为她垫上了灰鼠软垫。 过不一时,慧芝便送了茶来。卢修揭了盏盖喝了一口茶,心正自想着该如何开口,一阵风来,小巧而洁白的荼蘼花瓣便漫天的洒了下来,更有几片甚至落在了茶盅内。那花瓣原有香气,被盏内热气一熏。再衬上茶香,那味道便愈觉清幽。 卢修不觉脱口赞道:“好花!”便自举杯又喝了一口。 荼蘼在一边笑道:“师傅觉得这花好,我却更爱庐山后院的那一架葡萄呢!” 卢修哈哈一笑,随口道:“前些日子,宝環使人送了信来,说是去年你走时,很舍不得那一架葡萄,她便赶在入春时,令人送了几根枝条来,只是离着远,也不知能活不能!嗯,算算时间,这两日也就该到了!” 荼蘼微怔,不禁叹了一声:“倒要多谢宝環姐姐了!” 卢修没有接口,又喝一口茶后,这才问道:“荼蘼,你这是不打算去南渊岛了?”他说着,便对一边侍立的明秀挥了挥手,明秀会意,便即退了下去。 荼蘼闭口不答,坐在一边的季竣廷忽而听到南渊岛三字,却是吃了一惊,只拿了眼去打量卢修。卢修平和道:“实不相瞒,我当年与妙妃也有些交情。你素来聪明,想来也看出了一些蛛丝马迹。如今虽有赐婚口谕,但花些心思,也未必不能从动些手脚……” 他也并不在意季竣廷便在一旁。只径自的将话说了出来。荼蘼深深的看了卢修一眼,从卢修这几句话,她听得出来,卢修与妙妃的关系绝非有些交情那般简单,否则他又怎肯甘冒欺君之罪,作出这等事来。季竣廷张口欲言又止,半晌别开头去,只作不曾听见。 许久,荼蘼平缓的摇了摇头:“多谢师傅,只是……不必了!” 卢修凝视荼蘼许久,才叹了口气。他自己也知,此事风险颇大,若不被人揭出,那也还罢了,若是不慎泄漏,只这一个欺君之罪,却是足以让季氏全家死无葬身之地。此刻见荼蘼摇头拒绝,他心也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怅然心疼。 “林垣驰,其实也不错!”半晌,他才缓缓的吐出这几个字。 荼蘼垂眸不语。林垣驰自然是好的,他若不好,自己从前又怎会那般欢天喜地的嫁给他:“师傅打算在南渊岛待多久?”她岔开话题,徐徐问道。 卢修略一犹豫,答道:“我原先有意定居南渊岛,如今……再看看罢!”他一生无儿无女,对荼蘼当真是视若亲女,原想着荼蘼若是嫁去南渊岛,自己便索性在南渊岛住下,一来可以时常见到荼蘼,二来也可助林培之一臂之力。如今,自然要另行考虑。 荼蘼骤然听了卢修的话,心却是不由一跳,忽然便想起前世林垣驰继位后,卢修便没了消息,敢情他是去了南渊岛,难怪原地区久不闻其音信。 顿了一顿后,荼蘼又道:“师傅,我打算这几日同爹娘说说,求他们允我回庐山住上几日。”见卢修面现诧异之色,她又补充了一句:“我还想绕路去看一看二姐姐!” 卢修这才恍然,点头道:“也好!我去时会将6家的所在抄给你,并使人通知二妹,她若知道这个消息,定然非常高兴!”几人又说了一回话,卢修这才起身去了。 荼蘼见他要走,便也起了身要送,卢修冲她摆摆手,示意不必。且道:“相见自然有期!你先天禀赋便弱,这几年虽调养的好,却也不可勉强支撑,回去歇着罢!” 荼蘼只得请季竣廷代为相送,目送二人离去之后,荼蘼一手支颐,伏在桌上静静怔,此时天色已将黄昏,西面残阳似火,红云变幻滚动,映得满园荼蘼愈加绚烂。有人无声的在对面坐下,荼蘼连眼也没抬,只随口问道:“卢师傅走了?” 那人愕然,旋即问道:“卢师傅?卢师傅来过了?” 荼蘼一听声音,便知不对,皱了皱鼻子,她抬头道:“三哥,你回来了?” 来人正是季竣灏,听荼蘼这么一问,他便点了点头:“嗯,我才刚出门,在路上恰遇着清秋,便一同到状元楼喝了一回酒!她要回南渊岛了!” 荼蘼叹了口气:“我知道。卢师傅也要去南渊岛!” 季竣灏摆了摆手:“我听清秋说,长公主已求了皇上,让秦太医随侍南渊岛,好帮她调理身子,皇上也已允了!”荼蘼闻言,半晌无语,心却是愈觉寂寥。季竣灏又道:“清秋说,她本想来见见你,又觉相见不如不见,只托我将一样物事转赠给你!” 他说着,便自袖取出一串珊瑚手链递了给荼蘼。 荼蘼微怔之后伸手接过。这串珊瑚珠入手甚是沉重,珠体光泽柔润细腻,托在掌心,竟映得掌心都微微泛了红,可见其色之鲜妍。才刚退还了林培之的珠链,冼清秋却又送了这条珊瑚手链,这让她心也不知是个甚么滋味。摇了摇头,她正要说话,却又被季竣灏抢去了话头:“清秋说,这串珊瑚珠乃是她从前入海之时亲手采的,只可惜下手略重,碎成了几截,只得拿来串了手链,她本不爱这些东西,一直也没戴过,如今送你,只算是个纪念!” 荼蘼听了这话,倒是不好拒绝,只得点头道:“烦请三哥替我谢她!东西我收下便是!” 季竣灏嗯了一声,好一会,才道:“前儿遇到凡,他问我何时回虎贲,我想着迟不如早,等明儿我便同爹讲,且看爹的意思,他若准了……” 他才说到这里,已被荼蘼一口打断:“三哥,我这几日打算同爹讲,回庐山去避暑!”季竣廷愕然皱眉,疑惑道:“才刚回来,怎么又要去了,这……” 荼蘼抿嘴一笑,若无其事道:“我其实是想去武昌看一看二姐姐!三哥不想去?” 季竣灏嘿嘿一笑:“爹娘若肯答应,我自然乐意陪你跑这一趟!” 荼蘼拍手笑道:“那好,等我身子好了,我便去同爹娘说,届时我们一道去武昌玩上几日。回虎贲之事。且先搁着,等我们回来再做决定不迟!”她面上笑得甚是开心,心却已在细细盘算下一步该如何做法,看来有些事儿,正如季竣灏所说,宜早不宜迟。 如今只希望那个人能够帮上自己,若是不能,自己少不得还要大费周章了。 44 “玉”字当头 44“玉”字当头 四月初五日,荼蘼午憩过后。用过汤药,自觉精神好了许多,心情不由的也为之振奋起来。她慢慢起身,扶着桌子走了几步,明秀在旁看见,忙过来要扶她,荼蘼笑着摆了摆手:“不用,我没那么娇弱,且让我自己走几步罢!” 明秀一笑,毕竟亦步亦趋的跟着,荼蘼也不在意,缓缓出了房门,举步向荼蘼架下走去。 屋外风和日丽,艳阳高照,院内荼蘼花香气悠悠,袭人欲醉。她回头正要与明秀说几句话,眼尾扫处,却忽然瞧见慧清垂自长廊那头过来。这些日子以来,慧清极少在她面前出现,荼蘼也没有刻意的唤她伺候,此刻见了。才觉她苍白消瘦了不少,原本秀丽的杏脸也已成了瓜子形,看着倒更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韵致。 明秀看荼蘼注视慧清,忍不住扬声叫道:“慧清姐姐!” 慧清也不知在想些甚么,竟是丝毫不觉对面有人,被这一声呼喊弄得一惊,急急抬头,瞧见二人,怔了一下,才过来见了礼。荼蘼摆了摆手,温和道:“没甚么事儿,你回去罢!你的事儿,我已同嫂子说了,想来这几日,便会有消息!”上次景山潭时,她曾同韩璀商量,想请韩璀帮慧清觅个合适的夫婿,韩璀其时一口便应了。不过因自己出了些意外,想来这些日子韩璀想来也不好过,自然一时忙不到这个,自己得要提醒一二才是。 慧清又是一怔,半日才道:“可是……” 荼蘼截断她的话:“这几**若得了闲,不妨先收拾收拾!去罢!”已决定的事儿,她不想再反复。慧清既有她自己的打算,那还是早些打出去,免得多生枝节。 慧清的唇角轻轻颤动了一下,她服侍荼蘼日久。对荼蘼的性子也颇了解,见她这般说话,也知已无转圜余地,当下轻施一礼,默默退了下去。 她才刚刚离去,明秀便忍不住叫了一声:“大小姐……”言下似有说情之意。 荼蘼对她摇了摇头,温和道:“明秀,家里的规矩你也知道,而我这个人又是从来不爱勉强别人的,将来你若满了十八,不想留在我身边,只管同我说,我绝不怪你!” 明秀吓了一跳,一时手足无措,下意识的便点了点头,待醒过来时才竟觉不对,忙又猛摇头,倒弄得荼蘼格格笑了起来。牵住明秀的手,她道:“别怕,我是说真的!” 明秀尴尬的笑,她不比慧清等四个在段夫人跟前长大的丫鬟。她是上了十多岁,方才被段夫人看,因此在主子跟前也较为拘束,并不敢太过放肆。荼蘼对她好,她知道,但这些话儿,她却还是不敢随意拿来说笑。荼蘼也知这一点,故而并不十分逗她,只道:“走罢,随我去见见老夫人!”明秀巴不得这一句儿,急忙应了,上来半扶了她。 二人一路走着,荼蘼病后乏力,脚步也缓,才刚出了院门,便见前头有人疾步过来,看那模样,正是冲自己这里来的。荼蘼认得那丫鬟却是惯常在前厅伺候茶水的大丫头素英,她轻轻挑了下眉,便停了步子。素英见了她,已快步的过来,禀道:“大小姐,秦太医来了!” 荼蘼轻轻点了下头,秦甫生会来,她并不意外,毕竟对方也快要随长公主前去南渊岛了,以他对自己的疼爱,临去之时,怎么也是要来自家道个别的。 顿了一顿。她问道:“老侯爷的意思,是让我过去,还是秦太医过来?” 素英笑道:“大小姐大病初愈,还是歇歇的好!” 她口说着,便走到另一边,与明秀一左一右的搀扶着荼蘼。 荼蘼听得一笑,毕竟道:“成日介躺着,好好的人也都躺出毛病来了,出来走走也还是要的!我便在这里迎一迎秦师傅,也好尽尽我的心意!” 素英便道:“如此也好!”三人便寻了阴凉所在,一面说着话儿一面等着秦甫生。约莫等了顿饭工夫,才见秦甫生从那面进来。他从前教导荼蘼,对季府甚是熟悉,也无需人引路,便径自过来了。荼蘼望见他,便挣开两个丫鬟,往前走了两步,深施一礼,唤了一声:“秦师傅!”秦甫生忙上前扶住,且打量了他两眼,笑道:“气色果是好多了!” 荼蘼抿嘴一笑,便回身让他入院,仍在荼蘼架下坐了。秦甫生深深了吸了口气。只觉满鼻馨香,目之所及,是荼蘼清丽无双的面容,他不自觉的叹了一声:“又是一年荼蘼花开,记得第一回见到你,你还只是个黄毛丫头,转眼工夫,竟已论及婚嫁了!” 一边的素英见秦甫生到了,便行了一礼,告辞去了。明秀也入内沏茶,一时不在跟前。荼蘼勉力的笑了一笑,问道:“秦师傅这一去,打算何时回来?” 秦甫生平和一笑:“少则一年半载,多了三年五载也未必!” 荼蘼稍稍犹豫了一下,毕竟抬手指天,低声问道:“还有多少时日?” 秦甫生明白她是在问今上还有多少时日,不禁摇了摇头,瞪了她一眼后,却还是答道:“若从今而后少理国事,少近女色,还有三五年,如若不然,也只在这一两年内!” 荼蘼轻轻点了下头,秦甫生便自袖笼之内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并一只青花长颈瓷瓶,一并交了给她:“这瓶子内,乃是雪莲养生丸,共有百粒,每日早晚一粒,既可养生亦能养颜,于女子效果最好。这本册子里头,我另抄了几个方子,你如今也大了,又是要嫁入王府。切记将方子记熟后,便即悄悄毁去,断不可留在身边!” 荼蘼身子一颤,不禁脱口叫了一声:“秦师傅!”只从秦甫生话,她便隐约明白这册所载的是些甚么方子,只是她万万不曾料到秦甫生竟会将这东西送给自己。 “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秦甫生意味深长,面上却隐有怅然之色,他为御医,在深宫多年,虽不愿介入有些事儿,但却了解颇深。顿了一顿,他又道:“有句话,师傅原不想说。但不说又总觉不安,昨儿想了一夜,终于觉得还是告诉你的好!” 荼蘼一惊,下意识的坐直了身子,此刻明秀正捧了茶出来,秦甫生便住了口。待明秀上了茶,重又退下时,他才伸出手指在石桌之上轻轻写了一个“玉”字。 荼蘼一怔,心隐约猜到了一些,面上神情不觉有些异样。若她所料不差,这个玉字,所指的便该是如今宫那位无人能及的玉贵妃袁婷玉了。 袁婷玉…… 师徒二人又说了一回话,秦甫生便起身告辞,且道:“我们明儿便启程,你若有事,不妨去寻槐儿,下月初,他便要入太医院了,你们素日甚是亲善,能帮你的,他自不会推辞!” 荼蘼应着,一路送了秦甫生出院。及至回了自己的小院,却是不由得坐在石桌边上了好一回的怔,终究没了过去段夫人那里提及慧清之事的心思。 次日,林垣驰亲至季府看望荼蘼,荼蘼也只是淡淡的敷衍了他几句,又作出一副虚弱之态,林垣驰倒也识趣,略说了几句,便即起身去了。荼蘼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禁又是好一阵怔忡。略过了一会,她站起身来,唤了慧芝过来,起身往段夫人那里去。 段夫人正与安哥儿、轩哥儿两个玩耍,瞧见女儿来了,不觉吃了一惊,皱眉责怪道:“不是嘱你好好休息了,怎么却只是不听!” 荼蘼笑了一笑,还未说话,那边安哥儿已飞扑过来,一把抱住她,叫道:“姑姑,姑姑……”他与荼蘼素来亲近,这些日子不见,自然格外觉得亲近。荼蘼被他一撞,身子不禁一晃,险些摔倒,明秀在旁吃了一惊,赶忙上前扶住她。段夫人亦被惊了一跳,眼见轩哥儿正欲有样学样的扑过去,赶忙弯腰抱起小孙儿:“姑姑身子虚,莫闹她,且先出去罢!” 费了一番心思,才将两个孩儿弄了出去,段夫人才蹙眉道:“你嫂子这几日身子不好,又怕两个孩儿着了病气,将这两个一并放在娘跟前,弄得娘一时竟抽不开身照顾你!”她说着,心毕竟有些不快:“你嫂子,总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荼蘼闻言一笑,折过话题道:“娘,女儿想着白先生怕是快要临产了,因此想去看看他们夫妻!”在段夫人跟前,她不想过多提及韩璀,更无意火上浇油。 段夫人拧眉道:“他们夫妻住在京郊,你身子又不好,还是莫要去了,回头娘使个老嬷嬷过去看看她,再送些催生的物事过去,也就是了!”女子临产,照例是要催生的,白素云父母又早已亡故,故此段夫人听说荼蘼想去,才有此语。 荼蘼抿唇一笑,道:“女儿倒没想那般多,只是这几日总闷在家,觉得心绪有些烦郁,故此想出去走走。卢师傅他们又都走了,我便忍不住的想去白先生那里看看!” 我得快些了,她暗暗的想着,再要耽误下去,口谕成了圣旨,白纸黑字之下,再要收回成命,只怕更是千难万难了。 45 两败俱伤之计 45两败俱伤之计 段夫人终拗不过荼蘼的执意,只得应了,只嘱咐她需早去早回。荼蘼自是满口答应,又陪了段夫人一刻后,方才起身回房。又叫了慧芝备了四色礼品,打算次日便去。 已近暮春,天气一日比一日热了起来,但仍不觉炎热,只觉甚是舒适。 荼蘼带了明秀,又唤了几名护卫随行,一路径往城郊。金麟早得了消息,此刻正在门外候着,见她独自前来,却是不觉吃了一惊。荼蘼会意的朝他一笑,道:“二哥原是要陪我一道来的,我却拒绝了,白先生已将临盆,他若来了,难免搅得不安宁!” 金麟闻言一笑,便引她入内。荼蘼一路走,一路便问起白素云的近况。金麟笑道:“她倒没甚么不好,虽是身子沉重,行动不便,心情却是好得紧!”他说着,这些话,面上却有掩不住的喜色隐隐的透了出来。人近年,忽而得子,于他,自是意外之喜。 荼蘼一笑,便道:“如此,却是要恭喜二位先生了!” 金麟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说到恭喜,我与你白先生还想恭喜你来着!” 荼蘼闻言,微微的苦笑了一下,没有吱声。金麟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带她走入后院,白素云早守在门口等着,她已大腹便便,举止也颇困难,见了荼蘼也自高兴。金麟便叫了几个丫鬟来陪明秀,明秀见荼蘼点头,便跟了那几个丫鬟去了。 三人说了一回话,白素云得了金麟的眼色,便笑道:“你们师徒两个且说着话罢,我近日疲乏,便不多陪了,先去休息一刻,再陪你吃饭罢!” 送走白素云后,金麟深思的看了荼蘼一眼,问道:“我听说你前些日子落水,几乎丧命,原打算去看看你,后来又说你并无甚事,我便没有去。怎么了?”他教了荼蘼几年,对这个女弟子颇为了解,见她今日忽然前来,便知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因此才主动问起。 荼蘼抿了下唇,半日才叹道:“我本不想来求先生,但京城之大,一时半刻的,竟寻不出一个可以助我之人,少不得只有厚颜来求先生了!” 金麟慢慢的转动着手茶盏,细细看着盏身细腻的青花图案:“你是想说,你不想嫁给肃亲王?”他问,语气镇定平和,却极为肯定。 “是!”荼蘼很是干脆的回应。她并不意外金麟竟会对这事了如指掌,毕竟适才金麟便已说了,他知道她在景川行宫落水之事,这般说来,他自有途径能够随时了解京内之事。 金麟放下手的茶盏,深思的望了荼蘼一眼:“听说皇上已允了肃亲王之请?” 荼蘼一笑,答道:“先生该明白口谕与明旨还是有些区别的!” 口谕只是嘴巴一动,虽是金口玉言,却也未必没有挽回余地。 金麟闻言哈哈大笑,赞道:“说的不错,口谕毕竟只是口谕!说罢!你想我如何帮你!” 荼蘼正色问道:“我听说先生曾教导过严家的女儿?” 金麟闻而诧异,微微眯起双眼,他深思的看着荼蘼:“你是想借严婕妤之手……”当今朝,严姓为官者不在少数,但其官位最高者,莫过于户部尚书严樘。 严樘此人,正是严婕妤姊妹的亲生兄长,也即堰王的亲舅舅。 荼蘼明白他为何诧异,因而一笑,答道:“我知严婕妤为人精明,并不容易利用,而先生如今有妻有子,我亦不愿先生涉险,我只想请先生想法子传一句话给严家!” 金麟伸手轻抚颌下短须:“你说!” “先叔后侄,皇室颜面何存!”荼蘼简单干脆的说出八个字来,面色是一径的安然平和。 金麟细细的咀嚼着这八个字,半晌才叹息了一声:“你这丫头,我有时真有些想不明白,你小小年纪,这满脑子的东西,究竟是谁教的?” 荼蘼笑得有些苦涩,有些东西,若非亲身经历,又怎能学得会。不过若是这般推论下来,她生命之,最好的先生,也是教她最多的那个人,岂非正是林垣驰。 “为何选择严婕妤?”金麟缓缓问道。 荼蘼笑,明净的双眸却清澄宁静如古井不波:“先生难道不觉得,有些时候,朋友做不到的事儿,你的对头却会做的比你预期的更要好上无数倍!”因此她才会选择严婕妤。 给你的对头一个小小的机会,她自会穷追猛打,将你置之死地。 而如果你很了解她,往往也能从寻到一线生机。而她的生机就在于,严婕妤是不希望她嫁给林垣驰的,所以她会竭力破坏这桩婚事,但在破坏之余,作为一个聪明人,她应该也不会过于得罪季家,从而将季家逼上那条名唤肃亲王与她相争的贼船。 金麟轻轻叹了口气:“荼蘼,你是在冒险!”这明明便是一条两败俱伤之路,考验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若是严婕妤稍稍笨上一些,有一些考虑不周,或是当今皇上心狠些许,这桩婚事固然不成,荼蘼自己,也将会因此落到一个尴尬的境地。 荼蘼轻轻笑了起来,眸底却有寒冰凝结:“先生,我讨厌受人摆布的感觉!”何况,我很了解严婕妤,她能在新人层出不穷的深宫屹立二十载,自然有她的一套。 金麟看她许久,才道:“你若执意如此,只是一句话的事儿,我自会帮你做到。只是……荼蘼,我还是希望你能细细考虑,莫要意气用事!” 荼蘼偏头莞尔一笑,却道:“既然先生如此担心,便请先生再添上一句罢!” “是甚么?” “是林明轩……”荼蘼冷静道:“福威伯三子,去年年底,他的母亲曾上门求亲!” 金麟瞪视着荼蘼,半日才摇了摇头,深深的叹了口气:“荼蘼,你可知道,你今年才刚满了十四岁,但你这老气横秋的模样,倒像是曾经沧海,看透一切的老人!” 荼蘼无语扁嘴:“我也不想,是他们总在迫我!” 金麟叹气道:“我如今只希望严婕妤能够把握好分寸,否则我怕是要内疚一生了!” 荼蘼闻言展颜一笑,灿烂光辉,一似云破月来,一时满室生辉:“我虽从未问过二位先生间的事儿,但我知道,二位先生必也有一段往事。我之一生,愿做白先生,苦尽终得甘来!” 金麟点头,露出心有戚戚的神态,哈哈一笑之后,说道:“明轩那孩子,我看着倒极不错,若你二人好事能谐,可莫忘记谢我!” 荼蘼嫣然而已。 46 留得青山在 46留得青山在 与金麟商议停当之后。荼蘼心意稍定。临去时,却还不忘切切嘱咐金麟,需以自身安危为第一要件,断不可露出痕迹。金麟自是满口答应。 荼蘼回府又养息了几日,身子将将复原,便求了段夫人,想往庐山避暑,并提及看望邢二妹一事,段夫人心下虽甚不舍,但又想着女儿若然当真嫁给肃亲王,那此后必是身不由己,再难有出门之机,况此次出游又有两个兄长相伴而行,犹豫许久,终是应了。 荼蘼趁势又提起慧清之事,段夫人听了,也只叹了一声。但她也知强扭的瓜不甜,与其勉强慧清应了,倒不如就此让她离去。但言辞之,仍是隐约透出对慧清的不满之意,荼蘼求她为慧清择婿。她亦毫不犹豫的一口回绝了。 段夫人的断然拒绝其实早在荼蘼意料之,因此她也并不曾多劝,只引了慧清径去寻韩璀。因慧清乃是季府的家生女儿,与慧纹自幼卖身入府并不相同。故而季家对慧纹是赐还卖身契,赏些妆奁银两打她出府回家自行择婿,而对慧清却是另一做法。 荼蘼见段夫人果真不出所料的不愿多管,便回院子唤了慧清同去季竣邺院内去寻韩璀。韩璀自从景川行宫回府之后,一直心思郁郁,请了几拨太医,日日汤药不断,却总不见效。如今已病的瘦骨支离,精神萎顿,再不复从前光彩照人的模样。 荼蘼见她模样,心不觉生出几分怜悯。因在她床前坐了,轻轻的唤了一声:“嫂子!” 韩璀见她来,便冲她勉力一笑,却亦无话。她本非蠢人,景山潭时,也并未当真受伤。回府之后,忽然生病倒有一半是想试探夫家对自己的态度。却不料季氏一家表现的都甚冷淡。虽是不断为她延医问药,段夫人那里也使人送了些补品来,但却少有人来探望,便是季竣邺对她亦是淡淡的,不甚关心的样子,她心伤抑郁之下,却反当真落下病来。 荼蘼叹了口气,毕竟替她把了一回脉。半晌放脱了手后,才缓缓道:“心病还需心药医,嫂子这病,我看着,只是服些清补之物便可,最要是放宽了心。这一家大小事件都在嫂子手内,你若一病不起,一来累了母亲,二来,两个侄儿将来却如何是好?” 韩璀涩涩一笑,毕竟道:“荼蘼,多谢你了!” 荼蘼也未在说下去,只安慰的轻轻拍一拍她的手,柔声问道:“嫂子可还记得那日我曾与你说起的事儿?” 韩璀先是一怔,目光落在慧清面上,才算想起荼蘼那日所托之事,因苦笑道:“自是记得的,只是我近日身子不甚好,这事怕是难免要拖上几日了!” 荼蘼一笑,便将自己欲往庐山一事说了,又回手点一点慧清:“此去庐山。耽误了怕便又是一年。慧清姐姐服侍了我多年,如今既有求去之意,我自也想她有个好归宿。今日我便将她交给嫂子,慢些不妨事,但请嫂子千万替她寻个好人家,不可委屈了她!” 这话一出,她身后的慧清已是怔了一下,眸已然水雾隐隐。韩璀握了握荼蘼的手,感喟道:“对妹妹,我已无话可说,妹妹放心,我定不负你所托!” 荼蘼一笑,便又回头交待慧清道:“等我去后,你便搬来这里,与芸桦一道服侍嫂子。家下之事,无有你不知的,这些日子,嫂子身子又不甚好,一应事务,你可多帮着些。” 慧清垂哽咽的叫了一声:“大小姐!”念及自己这段日子近乎赌气的行为,心既觉歉疚又感抱歉,眼泪簌簌而下,一时竟是不能言语。 荼蘼朝她安抚的一笑,便叫芸桦取了笔墨来,为韩璀另开了一张方子,吩咐道:“打今儿起,从前的药都莫要吃了,只吃我开的这副,太医亦不必再请了!”芸桦答应着接了方子。荼蘼便又回身对韩璀道:“嫂子只管放宽了心。慢慢养着。岂不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韩璀骤然一惊,细细咀嚼着这句话,心直有醍醐灌顶之感。不错,自己一心愁郁,弄坏了身子,倘或有个万一,季竣邺年纪尚轻,便念着往日恩爱,不忍相舍,但几年下来,也必是要续弦的。两个孩儿没了娘亲依仗,那可如何是好?为今之计,只是调养好自己的身子,日后多在公婆跟前孝顺,想那人心终究都是肉长的,世上又哪有越不过的坎! 这般一想,她不禁精神一振,深深看了荼蘼一眼,低道:“荼蘼,多谢你了!” 荼蘼笑了一回,又陪她说了一刻话,这才告辞出去。韩璀见她来时带了慧清,去时竟无人跟随。忙令芸桦送一送她。荼蘼侯芸桦送到院外,便自吩咐道:“罢了,都是内院,只几步路,哪里便要人送了,嫂子跟前缺不得人,你还是快些回去看着些!” 芸桦见她坚决,只得应了,返身回屋。荼蘼立在院外的一株石榴树下,静静的看了一眼这个安宁静谧的院子,不自觉的叹息了一声。她回身。独自沿着游廊一路向前,才刚转过拐角,便见前头季竣灏迎面过来。她便笑着停下脚步,叫了一声:“三哥!” 季竣灏见了她,便即加快了步子,几步便已到了她跟前,皱眉看了一眼她的来路,不快道:“这些日子的事儿,都是她搅出来的,你倒好,居然还来看她!” 荼蘼笑了笑,答道:“我哪里是来看她,我今儿来,可是来麻烦她的!” 因将慧清的事儿说了。季竣灏听了,这才轻哼一声,道:“走罢!我陪你回你院子去!” 荼蘼点头,便与他一同往自己院子走,季竣灏一面走一面道:“慧清这几年也变了许多,我从前觉得她甚是不错,当年爹娘有意将她给了大哥时,我还很为大哥高兴了几日。不知怎么的,竟会变了这样子!”他口说着,不禁摇了摇头,很有些无奈的样子。 荼蘼笑着望了他一眼,忍不住调侃他道:“说起来,我屋里连着慧清,如今共有三个大丫鬟,三个哥哥倒是刚好给一人一个!” 季竣灏险些没被她这句话给噎着,急急伸手掩了她口:“你这鬼丫头,只是满口胡说,这话若被爹娘听见,保不住又说我们几个成日里口舌轻薄,教坏了你!”他说着,面上不由的显出几分愁容来。荼蘼看得格格直笑,想着自打自己重生之后,二哥三哥两个似乎因着这个理由,而被责罚了多次。其尤以季竣灏最为可怜,说起来,也实在是自己的不是。 季竣灏恨恨抬手,想敲她一记,又觉不甚舍得,终究叹了口气,收了手。 荼蘼亲昵的抱住他的手臂,软软的叹了一声:“三哥,我有时真不愿意多出几个嫂嫂来!” 季竣灏呵呵一笑,当即拍着胸脯保证道:“不怕,不管三哥以后娶多少妻妾,妹子总是最重要的!”荼蘼对此嗤之以鼻,连连摇头。季竣灏见状,不免偏头想了一想,旋即又道:“那就这样,以后三哥娶妻,都听你的,你叫我娶谁,我便娶谁,如何?” 荼蘼听得眉开眼笑,因笑嘻嘻的牵住他的手:“你说的?将来可不许赖!” 季竣灏一摆手,大包大揽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到这里,他却又忽然想起一事来,因“啊”的一声大叫了出来:“是了是了,我倒险些忘了,我妹子甚么都好,只是这看嫂子的眼光可不怎样。唉!我说,你可千万莫要给我寻一个像大嫂这样的才好!” 荼蘼撇嘴作不屑状,且凶巴巴道:“像咱家嫂子那样儿的,我可还不舍得给你!等我将来替你寻一个厉害的,你若不老实听话,我便让三嫂好好教训你,打的你鼻青脸肿……”说到这里,她自己却已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起来,道:“不过这样的嫂子可真是有些难寻!” 季竣灏嘿嘿笑道:“可不是,你三哥我的武功,虽不敢说打遍天下无敌手,在这京里也是罕有人能匹敌,莫说寻个比我厉害的,便是能同我打个平手的,那亦堪谓绝无仅有了!” 荼蘼听了“绝无仅有”四字,倒是不由的眼前一亮,哈哈笑道:“是了是了,京可不正是绝无仅有,‘绝无’我们便暂且不说了,那‘仅有’么,我记得冼姐姐的武功就高得很!” 季竣灏听她说起冼清秋,倒是不由笑了起来,居然点头道:“她的武功是真不错,一介女子而已,也不知是怎么练了出来的!”他心甚是坦然,说这话时,倒也并未想得太多。 倒是荼蘼因着这个话题而沉默了片刻,半晌才回过神来,抬头看到季竣灏微现后悔的神情,她叹了口气后,岔开话题问道:“三哥,你如今是再不想再去南渊岛了么?” 季竣灏笑了一笑,淡淡说道:“你既不能去了,三哥还去那里作甚?若说荣华富贵,我们自小到大,享的难道还少了!便是有一日得以封侯拜将了,过得也无非仍是这样的日子!” 荼蘼见他情绪忽然低落,心下也不觉黯然,不愿再说这个,只道:“我们暂不说这个了,过几日,且去武昌看二姐姐去,也不知她如今过得怎样了?”—— 有点事,耽误了,晚上还有一章,ooo字。 47 长亭送别 47长亭送别 离开京城那日,天阴云厚,初夏的风,吹在身上,虽已无甚力道,却仍有淡淡的寒气。临去之时,段夫人不舍的牵了荼蘼的手,细细的嘱了一回。韩璀也勉力支撑着身子亲来送行,身后跟的却是芸桦与慧清两人。自那日荼蘼看望她之后,她的精神也已好了许多。 季煊在旁叹了口气,唤过两个儿子,令他们沿途小心,务必照顾好妹子。季竣廷与季竣灏忙答应着,季竣邺默默立在一边,好容易寻个空儿,便过去嘱了妹子几句,又自袖取出一只锦囊递给妹妹,令她收好了。荼蘼忙谢了,又同韩璀说了几句,附在她耳边细细嘱咐她慧清之事,求她不可操之过急,务要寻个妥当人家,韩璀身后的慧清听见,不觉又红了眼眶。 一家说了一回话,这才依依不舍的别了。兄妹三人上车,直奔城外。这趟远行,因贪图舒适,众人便雇了一条大船,打算自玉带河一路南下直往武昌。再由武昌前往庐山别院。 京城西郊玉带河畔,最为出名的送别亭便是“春草亭”。取意为: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此刻春草亭内,林明轩等三人正自翘以盼。见季竣灏等人到了,忙便迎了上去。季竣灏见了三人,忙翻身下马,笑道:“有劳诸位相送!” 林明轩先迎了上来,伸手没好气的在他肩上重重一拍:“我适才还同远清、凡说起,怎么每回只有我们送你,你却从不曾送过我们?” 季竣灏哈哈笑道:“等我回来,你们也装模作样的外出一回,我一准相送便是!” 穆远清与闫凡在旁闻言,尽皆大笑起来。季竣廷也含笑下马,与众人寒暄。 林明轩下意识的瞧了一眼马车,道:“垣驰怎么还不见?” 季竣灏听他问起林垣驰,便有些不快,他原非糊涂之人,对景山潭一事也略有所知,因此非但不喜韩璀,却连林垣驰也一并不甚待见。但妹子这桩婚事似已板上钉钉,他也实在无力挽回,当下轻哼了一声:“不来最好!”只是口虽这般说着,终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虽不喜林垣驰的行径,也不愿见他过来相送。但心却又隐约觉得,若是妹子远行,林垣驰也不来送一送,却又太说不过去。车门便在此刻轻轻的动了一动,慧芝笑吟吟的下了车,对众人福了一福,这才回身扶了荼蘼出来。 因着远行,荼蘼今儿穿的甚是简单,湖水色绣花上襦,白绢挑线裙子,外头另穿了一件蓝色妆花比甲,干净清爽之余,更觉清秀无伦,丽质天成。才一下车,她便含笑对众人行了一礼,又向林明轩笑道:“林三哥似乎不大情愿来送我呢?” 林明轩乍一见她,便有些目眩神迷,被她简单的一句话,竟弄了个大红脸,因尴尬道:“没有的事!咳……咳,我……我是在说竣灏……” 荼蘼扑哧一笑,正要再说甚么,却听身后蹄声如雷,回头看时,却是林垣驰带了两名从人匆匆赶到了。荼蘼见了他来,心便觉有些不自在,因将到了口的言语又咽了回去,只安静站着。林垣驰见了众人,忙下了马,温和道:“我因有些事儿,却是迟了!” 众人怎敢因此责他,当下各自哈哈一笑,都道无妨。寒暄了一回后,林垣驰方微笑看向荼蘼:“你这几日气色却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了!” 荼蘼甚是勉强的扬了下唇,垂道:“谢王爷关心!” 林垣驰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自袖内取出一只小巧精致的银匣递了给她。当着众人的面,荼蘼只得苦笑接了,林垣驰顺势轻轻拍了拍她纤细的小手:“外头凉,你还是先上车去罢!”他见荼蘼神色冷淡,心多少有些难堪,因温言劝她上车,免为他人看了笑话去。 荼蘼正巴不得他这一句,当下毫不犹豫的转身上了车。慧芝也跟着上了车,荼蘼懒懒的打开手适才林垣驰递了过来的银团花小匣,淡淡的扫了一眼。匣装的,是一叠银票。 她也懒得点数,便随手递了给慧芝:“小心收着!或者有用!”外头传来众人说笑的声音,林垣驰话语不多,只偶尔简单的说上几句,倒也正合他一贯的心性。荼蘼上车之后,林明轩似乎顿然便自在了许多,与季竣灏谈笑风生,似甚开心。 荼蘼在车内静静听着,不由的微微一笑。好在众人怕她独在车内焦躁,因此也并未太过耽搁,饮过三巡酒后,便也各自别过。季氏兄妹便往河边码头,觅了自家所雇之船,上了船,却将马车使人依旧驾了回府。这船外表半新不旧,内里却早布置一新,极为干净清爽。荼蘼上了船,便自入了自己在船上的房间,自窗户往外看去,犹自见到岸边数人挥手送别。 别了,京城,愿我去后,这里所生的一切都能如我所愿!她轻轻在心念着,口上却没出一丝声音。过不多久,船身微微一颤,岸上人,河边景缓缓后退,呈走马之势。她凝眸最后的看了一眼岸上数人,几人之,她可以很清晰的辨识出林垣驰来。 此刻,他正负手而立,江风吹起他的玄色衣襟,他修长的身形傲然而立,自然而然的透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帝皇风范。天下帝皇,岂非从来无情…… 荼蘼暗嘲的想着,旋又移目看向另一侧,离着岸边最近的地方,林明轩正依依不舍的向船上不住的挥手告别。看着他,她一时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慧芝刚捧了茶过来,见她忽而笑,不觉诧异问道:“小姐这是在笑甚么?” 荼蘼回莞尔,认真道:“我是在想,将来也不知谁能有那个福气,可以嫁给林明轩?” 慧芝闻言一笑,一面将茶递给荼蘼,一面说道:“林三爷固然是好的,不过据我所知,愿嫁肃亲王的人还是要比愿嫁林三爷的要多出许多呢!” 荼蘼接了茶,微笑的喝了一口,道:“这世上能慧眼识珠之人原就不多!” 我从前,岂非也曾是个两眼一抹黑的瞎子。 48 运筹帷幄 48运筹帷幄 明灿的阳光辉映在明黄色的琉璃瓦上。闪耀着摄人心魄的金光。大乾宫城便沐浴在这金光之。放眼望去,外廷楼宇森严,殿宇楼台,高低错落,自有凌人气韵。 内廷之,却又另有一番气象。大气磅礴之却又不失纤巧富丽,令人见而神怡,几疑为人间仙境。大乾内廷,共三座主殿,主殿两侧,错落着御花园与东西六宫。 而西六宫之内,最为引人注目的莫过于严婕妤所居的沐华宫。严婕妤入宫多年,一直颇得圣宠,所居宫室自也繁华无双,内里装饰,庶几乎可与王皇后的凤仪宫相媲美。此刻沐华宫正殿之,严婕妤云鬓宫装,衣饰华彩,正自斜倚榻上,闭目沉思,唇角似有笑意。 外殿忽而传来轻巧的脚步声。渐行渐近,终止于殿下,半晌却仍是静默无声。严婕妤没有睁眼,只淡淡开口问道:“可是堰王殿下到了?” 殿下那名宫女忙应道:“禀娘娘,正是殿下来了!” 严婕妤睁开双眸,坐直了身子,挥一挥手,对那宫女道:“请殿下进来罢!” 那宫女应着,忙转身出去,不多一刻的工夫,便引了林垣掣进来。 林垣掣玉带金冠,穿一身玄色圆领螭纹锦缎长袍,愈衬得面如冠玉,俊雅非凡,才刚进殿,便已扬声笑道:“姨母万安,今儿怎么有空唤我入宫?” 严婕妤一生并无子女,对他当真视若亲儿一般,见了他,面上便自带了几分笑意,因白了他一眼:“照你这说法,姨母无事,竟是不能唤你入内了?” 林垣掣嘿嘿一笑,翻身行礼,这才笑吟吟的走到榻前,便在严婕妤脚边坐了:“姨母还不知道我,我母妃亡故多年。我虽素日唤您一声姨母,其实您在我心早是我亲娘了!”他这话倒非虚情假意,严淑妃在他幼时便即过世,他对亲生母亲原无多少印象,自幼便是婕妤抚养他成*人,如今又多方护持,他对婕妤自然亦是一片拳拳之心。 严婕妤闻言微笑,伸手轻轻拧了一下他的面颊:“臭小子,你这张嘴可是愈的甜了!” 二人正说着话儿,便有宫女送了茶来。林垣掣便示意她将茶盏搁置在一边的酸枝木小几上。严婕妤便也适时的挥了挥手,示意宫众人退下。众宫女太监见了,便即无声的鱼贯而出。林垣掣见状,不觉微怔的抬头看了严婕妤一眼。 严婕妤坐直了身子,一张俏脸也随之沉了下来,缓声问道:“我这几日在宫忽而听到一个消息,只是不知是真是假,故而唤你过来问上一问!” 林垣掣见她神色甚是郑重,忙应道:“姨母有话只管道来,掣儿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严婕妤冷静的注视着林垣掣,一字一字道:“近日姨母听人言道。季氏水柔曾与宝亲王私定终身,且互赠表记,可有此事?” 林垣掣心下疑惑,面上却爽然道:“这事掣儿也曾听过,据说那表记乃是一串南海走盘珠所串珠链,季水柔对那珠链甚是喜爱,常年戴在腕上。是了,嫣儿还曾亲眼见过那珠链!”他口所说的嫣儿,正是高嫣。 严婕妤拧眉不悦道:“此事你为何不早些告知姨母?” 林垣掣不解的望了她一眼,道:“掣儿听说,那珠链乃是二年前,宝亲王叔往庐山游玩之时赠了予她的,掣儿想,她那时才只一十二岁,又懂得甚么,何况……” 他想说何况这一二年间,也不曾再听说宝亲王叔曾与季府有过甚么亲密交往,只是话尚未出口,却已被严婕妤一口打断:“依我看来,是你对那丫头也颇意,一心想要鱼与熊掌二者兼得,就不曾有过于此事上大做章罢!” 林垣掣先是嘿嘿一笑,旋即忽然惊觉,冲口道:“姨母的意思……” 严婕妤无奈的望他一眼,半晌才淡淡道:“这几日,我也曾在你父皇跟前提出想为你早日完婚的话,你父皇却以长幼有序为名,拒绝了!” 林垣掣点了点头:“此事孩儿也略有所知,据说父皇打算循例先行纳采问名之礼。孩儿也计算了。我皇家嫁娶礼节原就甚是繁琐,若父皇有意稍稍延后婚期,想来待一套礼节尽数完备,婚期也应是在明年了!” 严婕妤一笑点头:“不错,而且礼部已为老四择定了纳采问名的日子,这个日子便在三日后!”林垣掣唇齿翕张,将言未语之时,严婕妤已抢道:“幸而如今尚有足够的时间,姨母已使人想法提点你父皇,使他尽快得知宝亲王之事,从而终止老四的这门婚事!” 林垣掣诧异道:“姨母这是打算市恩于宝亲王?”他口说着,面上神色却颇不以为然。 “不!”严婕妤神色自若道:“一则先叔后侄,二则出尔反尔,这两点相加,于皇室颜面无疑大损,你父皇心又岂能不知,因此不管如何,他们叔侄二人注定是谁也得不到了!” 林垣掣耸了耸肩:“若父皇执意要装糊涂,那姨母又该如何?何况他们二人得不到,孩儿这面亦是一般的无有好处。况这桩婚事虽未明告天下,但京公卿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今忽而弄出这一番事来,无疑大大有损季家颜面。季家若知其端的,又岂能善罢甘休。到头来,却仍是将季家推给四哥,于我们亦无丝毫好处!” 严婕妤听他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不觉大感意料,当即眼含欣慰的瞧一眼他,笑道:“这一点,姨母自也考虑到了。若你父皇执意装聋作哑,姨母亦有应对之策。掣儿该知自古以来,婚姻之道讲求的便是三书六礼,那么。我们便在这上头动一动手脚!” 林垣掣愕然道:“掣儿糊涂,还请姨母明示!” 严婕妤淡然道:“纳采问名之后便是纳吉之礼,循例,当卜算二人年庚八字是否相投,若有冲撞相克之处,这桩婚事自然难成。如今你可明白了?” 林垣掣一震之下,冲口道:“不错,即或父皇先时尚装着糊涂,我们再火上浇油,添上这么一出,他也必定迟疑难决。双管齐下之余,这桩婚事必然不会再议。只是季家……” 严婕妤莞尔轻笑,愈觉容姿妩媚,仪态万方:“季家那面,倒也不怕。你父皇既有言在先,如今因故不成,那他定会给那丫头再指一门亲事,断不会委屈她。如此一来,季家便是心存怨恨,却也不会完全投向老四。况依我看来,他们家对这门亲事原也不甚热切,我今日唤你前来,便是想问一问你,你那么有无合适人选,堪可配得上这丫头,且让季家闭口无言!” 她在后宫多年,朝堂之内自有属于自己的派系,但她这几日细细斟酌,却觉想在自家阵营之内,寻出一个身世、才貌皆可配得荼蘼,且能让季家满意的人选着实不易。毕竟有林培之、林垣驰叔侄二人在前,后人也只能空叹珠玉在侧,觉我形秽了。 林垣掣也自俯细细想了一回,半日苦笑道:“孩儿这里,一时半会的,亦寻不出合宜之人。孩儿又想着,与其弄巧成拙。倒不如稳健行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 严婕妤轻叹道:“如此看来,倒是平白便宜了福威伯府了!”她说着,一时却又联想起从前之事,因笑道:“从前姨母观我大乾开国史,总觉福威伯这福威二字颇有可笑之处,到了今儿才觉出这一个‘福’字果然妙极,百余年后,犹能庇及后人!” 福威伯林家先祖原姓于名焕,太祖起事之初,于焕便以子侄身份鞍前马后,拼死效力。此人相貌平平,武艺平平,带兵打仗亦无甚特别出色之处。但此人运道却是极好,每每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被太祖誉为本朝第一福将。后更收为义子,赐姓为林。 国立之后,以军功而封伯,是为福威伯。 严婕妤这般一说,林垣掣顿时便已明白过来,因一拍膝盖,脱口道:“当真便宜了林明轩这小子了,只是他素日与四哥交往甚密,只怕……” 严婕妤一笑:“他是他,林家却是林家。况正因他与老四交往甚密,如今我们却将这丫头许了给他,那你说他们二人之间会否因此生出些许芥蒂来呢?景山潭内,老四亲自救她上来,察觉她为蛇所伤,又有吮毒之举,你说,他若不细细检视,又怎知她是伤在足踝之处……” 林垣掣恍然击掌:“不错,不错!姨母此计,果真绝妙!孩儿佩服不已!”叹息完了,他却又忍不住欣然道:“此事若好生利用,将来却不难将林明轩拉到我们这边来!这小子与穆家的穆远清、闫家的闫凡相交莫逆……哎,姨母这一招当真是神来之笔,不知如何想到!” 严婕妤心也甚得意,面上却是丝毫不显,只抬手在他脑后拍了一记:“莫拍马屁了,得了空,且去你舅舅家走上一走,好好谢他一谢!若非你舅母在我跟前提及此事,几乎被你误了大事。”林垣掣忙笑吟吟的应了。 49 只做初一,不做十五 49只做初一,不做十五 将至五月,天气阳明。风和日丽。船行水上,但见远山隐隐,碧水悠悠,侧旁时时传来渔家洒然欢快的歌声。荼蘼头戴帷帽,轻纱遮面,悠然立在船头,手闲持玉笛,却只轻击掌心,并未吹奏。长风拂起她轻薄的白色暗纹绢纱长褙子,愈觉纤腰一握,几欲乘风而去。 船行数日,一路顺风顺水,走的却并不快。荼蘼此行出来,一来为避嫌,二来也抱着远离京城,求个自在的想法,因此并不着急,途凡遇可观之景,她都要下船游玩一番,倒也轻松自在的紧。后舱有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她也不回头。只笑道:“二哥也来看风景?” 缓步过来的正是季竣廷,听了荼蘼问话,他便笑道:“沿途风景岂非大同小异,总也看着,却又有甚么趣儿!”他说着,便在荼蘼身边站了。 他才站定不多久,那边慧芝已笑吟吟的出来,臂上却托了一袭雪青色潞绸长披风。荼蘼见了,不觉笑道:“这天气,哪还用得着这个,亏你却还巴巴的翻出来!” 慧芝一面将披风给荼蘼披上,一面笑道:“二爷见小姐独立船头,想着小姐身子尚未痊愈,怕你吹了江风,又着了风寒,特意让我拿来的,小姐给个面子好歹穿上罢!” 荼蘼闻言一笑,便不再多说甚么,由着她为自己系好披风,又随手将手玉笛递了给她拿着,自己却抬手拢了拢披风,又问季竣廷道:“三哥呢?怎么不见?” 季竣廷随口道:“他在船上待了几日,正自气闷。昨夜停船之后,他一时无聊,便靠在船舷边上,钓了半夜的鱼,早起又看了日出。却是一夜未眠。此时正值午后,便小憩去了!” 荼蘼听得一笑,这才想到,今儿早间见着季竣灏时,果见他有些无精打采的,原来却是这个缘故,因笑道:“原来如此,不过这几日阳光好,晒得人暖暖的,倒比春日还更渴睡些!” 季竣廷闻言,便瞪她一眼,道:“既是渴睡,那便该多休息才是。你如今外表看着虽是好了,但毕竟病后没有多久,身子还虚着,正该多睡些才好!” 荼蘼一笑,忽然问道:“二哥,我们出京有多少时日了?” 季竣廷不提防她会问起这个,怔了一下,略算了一算,才道:“快有十日了罢!” 一边的慧芝笑道:“若从出京那日算起。到今儿倒是刚好第十日呢!” 荼蘼歪了下头,笑道:“已有十日了么,我倒没怎么觉得呢。还是出京的好,在京里总觉得太过抑郁了些,杂事又多,总也不得安宁!” 季竣廷颔笑道:“这倒是真的,在庐山待了几年,人比从前也懒散了许多,才一进了京,往几个世叔世伯家走了一遭,眼看着那些规矩,心便觉厌烦透顶!” 荼蘼没有答话,半晌却忽然笑道:“二哥,你说我们这一走,若是忽然决心不再回去而就此消失在山水之间,你说京里那些人,可不知要闹成甚么样儿?”她有此想法,其实非止一日,只是心眷顾甚多,总无法抛舍,此刻有感而,也不过是说说而已。 季竣廷微怔,旋即笑道:“这世上,从来只闻情人私奔,却不曾听说有人竟会偕兄长私奔遁世的,难道你打算开此先河?”他也知妹子只是说笑,因而便也以戏谑之言回应。 这话一出,非止荼蘼,便是慧芝也在一边笑得弯了腰。荼蘼笑道:“我本来倒觉得就此消失也颇有些余音袅袅的意趣。不料听二哥这般一说,倒觉得这先河不开也还罢了!” 季竣廷也跟着一笑,兄妹二人一时都未说话,反而慧芝看了看远方鸥鹭齐翔之景,却是忽然叹道:“也不知慧清如今怎样了?不知夫人会为她择个怎样的人家?” 她与慧清自幼一道长大,彼此自有情分,如今分离,心不免多少有些惦念。 荼蘼仰头,看向已微微西斜的红日,语气淡定:“不会那么快的,嫂子的脾性我知道!” 韩璀这些日子身子不好,府里事务又多,她一时半刻的哪能那般快就复原。慧清在季府多年,既能干又知根知底,如今到了她身边,定然会是她的臂助。以韩璀性情,想必不会那么快便将她嫁了出去。况自己临去又再三相托,嘱她不必着急,务要寻个好人家。她得了这话,更可拖延。而慧清痴恋季竣邺多年,如今能在他身边服侍,想必也会乐不思蜀。 至于大哥那边,也只能看慧清自己的造化了…… 好在今日的慧清早不复当日得宠当红的当家丫头。而如今的大嫂也换成了韩璀…… 韩璀再是不堪,有两个儿子在,也总不能斗不过一个已在段夫人跟前失宠的慧清去。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有些生涩的扬了下唇角,晚风拂面,翻卷起帷帽上低垂而下的一角面纱,露出半张略带讥嘲又隐含无奈的笑靥。季竣廷目光微凝,神情古怪的看了妹妹一眼,忽然道:“在船头坐了好一阵子,忽然便觉有些渴了,荼蘼。你呢?” 荼蘼说了这几句话,心正觉烦郁,不复先前独自一人时的通透自在,听了这话,便也点头道:“二哥不说,我倒还不觉得,走罢,我们回舱去!” 二人返身回舱,荼蘼取下帷帽,便使慧芝泡茶来。季竣廷却笑向慧芝道道:“我今儿忽然有些想念杏仁茶,从前听说你曾跟慧清学过,却没尝过,今日得闲,刚好试试你的手艺!” 慧芝一怔,旋即笑道:“往日在府时,一应材料都是现有的,因此倒不难。如今人在船上,虽带了杏仁等物,但一时半刻的却也不能就得,若要吃它,怕是要等上一等了!” 荼蘼听季竣廷忽而提起杏仁茶来,不觉一怔,瞧了他一眼,这才向慧芝笑道:“那便先泡壶茶来,回头再慢慢整治。难得二爷想尝尝你的手艺,你可莫要让他失望才好!” 慧芝听得一笑,便答应着,匆匆下去,很快泡了茶来。便又取了几样材料,匆匆往厨下去了。荼蘼这才瞧了季竣廷一眼,调侃道:“二哥有话就说便是,却又何必这般折腾慧芝!” 季竣廷瞪了她一眼,沉声问道:“慧清的事儿,你是不是另有他意?”同这个一贯聪慧灵黠的妹子说话,他没有绕圈子的意思,单刀直入的问了出来。 荼蘼本也没有瞒他的意思,因淡淡道:“二哥放心。我只做初一,不做十五。我将慧清放在嫂子身边,将来如何,我并不去管,也断不会去加油添酱!” 季竣廷眉头紧拧,半晌才苦笑的叹了口气:“说起来,大嫂行事确也不甚妥当,只是你明知慧清她……”对妹子的行事,他心下不甚赞同,但又实在没法说她做得错了。究其实,她只是将慧清放在了韩璀身边,而且事先也已明言是请韩璀为慧清择婿。韩璀若然识相,早早为慧清择了夫婿,则一切无话,若是拖延不行,导致节外生枝,那也实在怪不得旁人。 荼蘼见他面色阴晴不定,不由的叹了口气,轻声道:“二哥也知道,大哥大嫂之事,原是我当日一时多嘴。正因如此,我对大嫂素来亲近,对慧清也一直多加管束。爹娘有意让大哥纳妾之时,我也从拦着。只是这些日子来,我忽然想,大嫂也许太闲了些!” 因为季竣邺的洁身自好,让韩璀生活的太过无忧无虑,故而生出许多事来。而自己限于前世经历,总不自觉的拿韩璀当了从前娇弱可欺的嫂子,处处维护着,结果却是养虎为患。不同性子的嫂子,便该有不同的对待方式,一概而论,只能让自己平白多栽跟头。 不过,若自己在京所布后手有效,如今再来为韩璀立一个敌手,却还不算太迟。 季竣廷默然半晌,终究还是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或许让大哥纳了慧清也好!”免得她太过清闲,又弄出其他事儿来。只是这话,他却是不便说出口来的。 这般一想,季竣廷却又忍不住叹了一声:“只是可惜,如今却已迟了一步!” 荼蘼忽然听了这句,却是一个按捺不住,抬手指着季竣廷,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季竣廷想想,也不由失笑起来,笑完了,毕竟正颜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他心虽觉妹子所言有理,但也实在不想将来她照章而行,一般的算计自己,因此先做警告。 荼蘼稍一撇嘴,不屑道:“罢了,内院事务,原就归嫂子管。慧清已到出府年纪,我将她交由嫂子择人嫁,亦是理所当然,难道我的做法有甚不妥?” 季竣廷闻言,只有无奈摇头。 荼蘼沉默了一下,却忽然问道:“慧纹的那个夫婿,不知却在哪里为官,若是顺路,我倒想去探看她一番!”年下之时,慧纹也曾使人送了几色节礼来。季家的几个主子却是人人有份,赠予荼蘼的一份,更比他人不同。她本极细心,针黹女红亦是极好的,送上的礼物,便多有衣物饰品,工极精细,显是下了大功夫。 季竣廷便点头道:“听说她那夫婿如今正在湖北附近为官,若有机会,我们便去看她一看罢!” 50 女道士 5o女道士 兄妹二人又说了好一回话。慧芝才笑吟吟的捧了杏仁茶进来。季竣廷之所以忽然想起杏仁茶,原就是寻个借口将她打了去,好方便与荼蘼说话。见她回来,当即一笑,住了口,接过杏仁茶,尝了一口,便即赞不绝口。 慧芝听了便笑:“可不敢受二爷的夸奖!我弄这东西,原就不及慧清,现下在船上,各色材料不足,时间又紧,自然比她更差的远了!二爷再要夸,我可真是无地自容了!” 荼蘼在旁笑道:“我尝着也觉不错,你去瞧瞧三爷起身没有,若起了,不妨给他也送一盅尝尝去!”慧芝应了,便又转身出去。 荼蘼喝完盏内杏仁茶,这才笑道:“在船上待了这些日子,我也很有些烦闷,我们不若改走6路罢!只与船家约好。寻个地方会面便是了!” 季竣廷被她这么一说,倒想起另一件事来,因道:“是了,你不说我倒险些又忘记了,我正要问你关于照影之事!” 荼蘼微微苦笑了一下,她将照影交给季竣廷,原是打算嫁去南渊岛后,以之为基,为季家在南海之上营造一片产业。但目下情况,却与先前所估大不相同,让她不免犹豫难决。季竣廷看出她的意思,笑了一下,道:“你自己再好好考虑考虑罢!” 荼蘼沉默片刻,忽而轻声道:“也不知京现在如何了?” 自己虽在京留了后招,但世事从来不能尽如人意,何况她压根就没打算再插手去影响甚么。有时回头想想,她会觉得有些怅然,感觉自己做事有些太过急功近利。 她希望自己不要重蹈覆辙,希望家人能够走上不同的路,她尽力做到不着痕迹,也自信自己做到了。但有一天,她却忽然现,原来重生的不止是自己一个。 一个变数或者可以改变一些甚么,但如今同时出现了两个变数,这个世界究竟会变成怎样,连她自己也有些迷糊了。 季竣廷沉吟片刻,终于缓缓道:“有件事儿。我觉得该同你说一声儿!”荼蘼诧异抬头看了他一眼,季竣廷道:“其实,事出之后,竣灏曾写了信去南渊岛!” 荼蘼愕然,半日才道:“三哥他……” “他也是心气恼……”季竣廷淡淡的道:“莫说是他,爹娘与我,对这事也恼怒得紧!爹虽未曾多说甚么,我却知他心多少有些后悔!” 季煊会后悔甚么,无非便是当日林培之上庐山时,没有尽早将亲事定下。荼蘼对这一点,自然心有数,顿了一下后,她才淡淡道:“林培之这人,我看着也未必好!” 季竣廷微怔了一下,荼蘼冷冷道:“三哥与清秋见过面,我想清秋也必然对他说过那信上内容。不错,他并没有甚么对不住我的地方,我本也不该说他甚么。不过只看他对于此事缩头不语,只字片语也无,便知他是个没担当的,嫁给他。或者倒还不如嫁给林垣驰!”季竣廷无语,心其实也觉妹妹说的大有道理,他想着,不禁叹了口气。 说到这个,荼蘼心便觉烦郁,正要岔开话题,却听见外头传来慧芝的脚步声,她便住了口,回头看了一眼,房门被人随手推开了,季竣灏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后头跟着慧芝。才一进门,他便笑道:“你们在说甚么呢?居然也不叫我?” 他原是练武之人,脚步甚轻,虽是大步而来,里头二人却也并没听到他的脚步。 季竣廷瞪他一眼,道:“荼蘼正说船上憋闷,打算过几日船到泉城,我们便下船,走一回6路,顺便也可散散心!” 季竣灏闻言当即点头赞许道:“不错不错,总在船上,确是令人厌烦透顶!”他一面说,便已坐了下来,随手拈起桌上糕点,送入口。 慧芝在旁见了,忙为他倒了茶来—— 大乾宫城,御书房内。当今大乾承平帝正沉吟的坐在书桌后头,双眸微阖。稍觉纤秀的双眉紧紧蹙起,修长的手指则有节奏的轻轻叩击着光亮坚实的金丝楠木书桌。 御书房内并无一个服侍之人,常年不熄的灯火将书房照得一片通明,映得坐在书桌后头的承平帝面容愈苍白。这位大乾当今的皇上容颜俊秀,看去与林垣驰颇有几分相似,只是少了一份挺拔冷冽,多了一丝温雅平和。御书房外,隐隐传来纤巧的脚步声,旋即便有人在门外轻轻唤道:“禀皇上,玉贵妃娘娘求见!” 承平帝似是为这一声所惊,“啊”了一声后,才睁了眼淡淡吩咐道:“请娘娘入内罢!”他毕竟作了多年的帝皇,语气平和又不失威严,倒也颇合身份。 大门一声轻响,被人轻轻推开了,随之而入的,是一片灿烂的阳光。承平帝有些不适的微微闭了下眼,及至再睁开时,却见一名宫装丽人已逶迤而入,一袭长可及地的金色绣长枝牡丹望仙裙衬得她腰肢纤细,行动时恰弱柳扶风,愈显娇弱可人。 承平帝见了她,不觉起了身。温和道:“爱妃怎么这会来了?” 那玉贵妃盈盈下拜,起身时才抿了唇儿轻轻一笑,柔声道:“臣妾听说皇上今儿心情不佳,午膳用的极少,心不免担心,因特意做了些点心送来!” 她一面说着,便回身示意身后跟着的那名宫女。那宫女忙走上前去,将手食盒内的糕点一一取出,小心的放在:“又劳爱妃费心了!”他说着,坐下后冲那宫女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那宫女又行一礼。方才转身告退而去。 玉贵妃含笑上前,伸出纤纤玉指,小心的拈了一块梅花糕递在承平帝唇边,含笑道:“皇上不妨尝尝这个,这是以去年年下初雪时臣妾亲手收的梅花制的!” 承平帝含笑点头,果真张口吃了,玉贵妃便又倒了茶水,一般的凑在唇边喂他喝了。等他吃了几块糕点后,她才笑道:“不管出了怎样的大事,皇上总保重龙体呀!” 她容貌极之甜美静谧,虽称不上倾国倾城,也远及不上严婕妤的娇媚,然却清丽平和又自然,微笑之时,自有一份独特的怡人风情,令人不觉为之沉醉。 承平帝叹息了一声,抬手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朕得玉儿,犹胜先帝之得妙妃!” 妙妃,正是宝亲王林培之的母妃。 玉贵妃微怔,旋即笑道:“臣妾听说妙妃娘娘容姿绝世,只怕臣妾是万万不如呢!” 承平帝忽闻此言,不由的轻轻叹息了一声,怅惘之又带三分愁绪。 玉贵妃在宫也已待了数年,对他性子极为了解,见他面色,便即诧异问道:“令皇上忧心的,难道竟会是宝亲王叔?”她与承平帝说话,素来直来直往,并不似一般妃嫔唯唯诺诺,但承平帝不知怎么的偏就吃她这一套,对她亦是恩宠备至,与众不同。 承平帝正自心烦,听她一问,不免苦笑摆手:“朕只随意为皇儿指了一门亲事,谁料竟与他扯上了关系?如今倒弄得朕好生心烦,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玉贵妃听得一愣。旋即笑道:“只不知是哪位王爷的婚事却让皇上这般心烦?皇上何妨说给臣妾听听,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臣妾或能为皇上解忧也说不准?” 承平帝犹豫片刻,却还是叹了一声,问道:“玉儿可还记得景山潭之事?” 玉贵妃眸光轻轻闪烁了一下,旋即颤声道:“那日的事儿,臣妾可是记忆犹新呢!那条水怪,可实在是太可怕了些。幸而臣妾不曾遇到过,不然可早被唬破了胆了!” 她说着,便自然而然的偎近了承平帝。承平帝便也伸手揽住她肩,轻轻拍了一拍,以示安慰。玉贵妃便顺势将俏脸埋在她的肩头,柔声问道:“皇上既说到景山潭,那这个让皇上烦心之人难道便是云定侯高家的小姐?” 承平帝摇头道:“那倒不是。” 金色长袖掩饰下的纤纤玉手已牢牢的攥成了拳,涂了粉色蔻丹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她极力的籍此来控制自己的语调:“如此说来,那便是季府的小姐了?” 承平帝只回了一声长叹,过了一刻,他才缓缓道:“早间婕妤来过……”话既已说到这个份上,已是不吐不快,他便索性将所有情况一一说了。而事实上,严婕妤也不敢太过自专,只是颇有技巧的提点了一下有关林培之与荼蘼之间的事儿。 至于改配福威伯林家之事,她却只觉时机未到,因此只字不曾提起。 玉贵妃轻轻笑了一回,柔声道:“如今皇上打算如何是好呢?” 承平帝拧眉叹道:“掌心掌背皆是肉,朕也实是为难至极。按说,培之与她相约在先;但当日她是垣驰救上岸来,又有吮毒疗伤之事,且其后垣驰也已向朕讨了旨意……”他没再说下去,只是长长的叹息了一声,眉目之间忧色尽显。 玉贵妃静静看他,眸迅掠过一丝异光,像是轻视又像是无奈,不过她侍君已久,早知这位皇上性情柔懦,行事庸,守成有余而开拓不足。若非如此,亦不会在立嗣一事之上左右为难,摇摆不定。俯思虑半晌,她才缓缓道:“臣妾听说前朝明皇为纳儿媳为妃,令其出家一事,皇上何不援例而行?” 承平帝双目一亮,骤然抬头:“不错,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只是这也只是一时之计,若用此计,垣驰自是无话可说,但培之那面却也难说得紧?”他并不知林垣驰与荼蘼之事,只以为林垣驰之所以求娶荼蘼是因坏了荼蘼名节,想要补偿而已。 玉贵妃轻飘飘道:“这却不妨,皇上只静静等着,若宝亲王大怒入京,皇上何妨便在南渊岛上建一座道观,令人护送季氏之女至南渊岛出家!如此一来,宝亲王自也无话可说。若宝亲王那面并无动静,可见此事根本言过其实,皇上又何须介怀!” 承平帝听得连连点头,赞道:“玉儿聪慧无双,真乃朕之贤内助也!”他说着,却又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因道:“只是如此一来,只怕季家会心存怨怼。季家乃国内大族,素来忠心耿耿,朕与季煊从前甚是相得,倒有些不忍如此!” 玉贵妃闻言明眸流转,嫣然笑道:“臣妾闻听季氏之女今年还不曾及笄,皇上既存怜惜之心,只需在肃亲王成婚之后,赐她还俗,另觅佳婿予她,想来季府也无话说!” 承平帝龙颜大悦,笑道:“朕的玉儿这般聪颖,惜乎身为女儿,如若不然,朕定封你为相,入主枢,好为朕排忧解难!” 玉贵妃笑吟吟的倚进他怀里,娇嗔道:“听皇上这意思,敢情臣妾身在后宫,便不能为皇上排忧解难了?臣妾可是不依呢!” 承平帝听得更是开怀,因搂了她,呵呵大笑,又说了好些软款言语,方才安抚住她。 二人耳鬓厮磨了一刻,玉贵妃方才笑吟吟的收拾了糕点去了。她才刚离了御书房不多远,面色便已冷了下来。她身边的宫女一直默默跟随,并不多言多语。 二人一路无言的回了惜玉宫,玉贵妃才摆了摆手,示意殿人等退下,自己却默默走到一边,懒懒的开了一边的螺钿小柜,抽出一格。格内放置的是材质各异、颜色不一的绢帕,有销金亦有绣花,她却独独从抽出一块素色无花帕子,细细的摩挲了一回。 许久,她才轻叹了一声,温和道:“你终究是娶不成她的,我早说了!”—— 肃亲王府内,春华已然落尽,但夏日浓荫却也将整个院子映得一片生机勃勃。北方初夏的天气最是怡人,阳光温煦而不觉炎热,风吹在面上柔软温存不复春日寒冽。 林垣驰难得的穿了一身月白暗金螭纹圆领长袍,与杜聿清并肩在园内缓步而行。 二人谁也不说话,却只是缓步而行。杜聿清时不时的抬眼看他一眼,但见他始终沉默,他也只得强自忍着。林垣驰忽而在一株树下站定,伸手接住一瓣飘然而落的纯白花瓣,细细摩挲了一回,才道:“舅父再没有想说的了?” 杜聿清叹了一声,缓缓道:“王爷已都说了,老夫还能再说甚么?” 林垣驰目光杳远的落在指间的那片花瓣上,半晌才轻声解释道:“舅父不会明白,她对我的重要性!所以,我亦无意多加解释!只是礼部纳吉一事,却需小心谨慎。严婕妤既然先下了手,自然也休怪我以牙还牙!”前世高嫣便是嫁给了林垣掣,对于此事,他并不太在意,本也没有插手的打算,但对方既先下了手,他自然再无客气的必要。 杜聿清跌足,毕竟忍不住劝道:“她根本不愿嫁你,你又何必如此!况宝亲王虽是远离京城,但他身份尊贵,皇上待他,亦与旁人不同,你又何苦非要得罪于他!” 林垣驰没有答话,只低了头,细细凝视着手花瓣,然后轻笑了一下,平静道:“舅父至今也还未明白过来……”他平和的抬起头,淡漠却认真的直视着杜聿清:“实话对舅父说了罢!她对我的重要性,远胜于那个位子!” 那张宝座,我早坐的厌了,也早不稀罕了。但我虽不稀罕,却也不愿将它让给别人,毕竟,我曾为了它,失去了太多东西。而更重要的是,那个位子,我决不能给老七。我没有将自己的性命置于别人掌心的习惯,自己的命,自然还是握在自己手来得更稳妥。这便是皇族人的悲哀,纵是不争亦是不能。 至于荼蘼,若她只是从前那个单纯的女子,我是不想再将她扯进这个漩涡来的。但她不是,她既从未离开过这个漩涡,那她就是我的荼蘼,从前是,今后自然也是。 上天既安排我们重来一次,那这一次,我愿倾尽一切,以求了无遗憾。 他想着她的小小把戏,不由的轻笑了一声。她还是如从前一般,爱挖下一个坑,然后不管不顾的悠然坐在一边,看着别人往下跳。想到她,他的唇角不自觉的朝上轻轻的扬了一扬,道:“这些日子,舅父多留心着宫里罢!贵妃那里也需仔细着些!” 杜聿清叹了口气,道:“是!” 林垣驰微微一笑,伸手轻轻拍了拍一边的花树,转移话题道:“我打算将府南的几个院子尽数打通,重建一个大院子,院内多植些荼蘼花树,等她将来嫁了过来,便将她安置在那里!至于妍儿,她也不小了,舅父还是早些安排她嫁了罢!” 杜聿清一怔,脱口道:“可是……” 林垣驰淡然却坚定道:“我相信舅父的眼光,我与舅父原就是亲舅甥,血缘相系。我相信,一桩婚事,既不能使我们的关系比现下更亲,亦更不会疏远我们!” 杜聿清听得连连苦笑,早先林垣驰虽未应允,但对他想将杜妍嫁来王府为侧妃一事也从未反对过,如今忽然明言拒绝,自然让他心甚不好受。他更明白,这桩婚事或者并不能改变舅甥二人的关系,但却关系到未来的皇嗣,这让他怎不无奈。林垣驰现下手的势力,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他也更明白,堰王若论实力,根本没有任何希望。 叹了口气,他道:“垣驰,如今大事未定,你不妨再考虑几日!”他改口不再唤他王爷,而改叫他的名字,这便是想以长辈的身份劝一劝他了。 林垣驰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因此也没再说下去,只抬头看了一看天色,道:“天不早了,我也该去季家了!” 杜聿清听他说起季家,嘴角不觉轻微的抽搐了几下:“你真要……” 林垣驰淡然道:“说起来,竣邺兄成亲已有多年,至今不纳姬妾,身边也无贴心得意的婢子,我也实在有些看不过。如今送他几名婢子使着,倒也并无不妥之处!” 杜聿清只得苦笑,季家家规甚严,季煊娶妻之后,更从未纳过一名姬妾,如今季竣邺如此,其实不过父子相承,但林垣驰既有意多事,他也只能摇头而已。 林垣驰眸笑意微微一闪,荼蘼,你倒好,居然又将慧清推了过去。不过这事,我倒有些不乐见。也罢,你既想你大哥纳妾,我便好好帮你一把! 51 牡丹花会逢故人 5牡丹花会逢故人 船在江上又行数日。便到了泉城。季氏兄妹依着计划,收拾细软,下了船。这次出门,季竣廷兄弟都未带从人,荼蘼也只带了慧芝一人,因此倒也算得上是轻车简从。为着路上方便,荼蘼与慧芝便都换了男装,荼蘼更将双眉描浓,看着虽仍清秀过度,但好在季氏兄弟都是难得的美男子,三人走在一处,旁人若不留心,倒也罢了。 泉城多泉水,素有家家泉水户户垂柳之说,较为著名的便有七十二泉。非但泉多,兼且形态各异,美不胜收。更有山水甲齐鲁,泉甲天下之称。 四人下了船后,季竣廷先寻了城内最大的一处客栈,将整座后院尽数包下。那掌柜见几人出手阔绰,赏银丰厚。自是极力奉迎。听说他们打算在此逗留几日,更是欣然,又向几人推荐了自家一名深悉附近地理的亲戚为诸人引路。 季竣廷正愁无人引路,听他这般一说,便要先见见那人。那掌柜忙应了,急急使了小二去请了他那亲戚刘喜过来。过不多久,那人便随小二过来。季竣廷见他年可三十,容貌敦厚,与他说话,却甚老实本份,心下便也有几分满意,当即取了二两银子作为定金。听说他还不曾用饭,便请掌柜另摆了饭,使他用了。当日先安置荼蘼与慧芝休息,自己却与季竣灏一道在那向导刘喜的引领下前往马市,购了几匹骡马以作代步之用。 荼蘼与慧芝从前都曾学过骑马,此刻所骑又都是性情温顺的骡马,倒也不觉如何困难。泉城有山有水,其最著名者莫过于大明湖。大明湖源头来自于城内诸泉,有众泉汇流之说。此时四月将暮,湖小荷才刚露头,却也清新可喜,颇值一观。 季竣廷见状,便索性雇了小舟泛舟湖上,那刘喜虽非口舌便给之辈,但因对泉城极是了解,解说起来。倒也头头是道,使人颇有流连忘返之感。 众人在泉城游玩数日后,荼蘼却又听说曹州城此刻正有牡丹花会,不觉动了心思。她闻曹州牡丹之名已有多年,如今恰逢其会,自是兴致勃勃。四人便有匆匆南下,好在曹州离着泉城却也不远,不过数日工夫,便已到了。 曹州素以牡丹闻名天下,曹州之人亦多以种植牡丹为业。因此上,每年四五月间,曹州牡丹花会更是闻名齐鲁之地,周遭之人多有前来赏花的。荼蘼等人到达曹州时,牡丹花会已开了数日,季竣廷眼见曹州街头人人盛装,行人如织,已是暗暗摇头。及至往几家大客栈内略加打听,却都是人满为患,一时竟寻不到一个落脚之处。 季竣灏笑道:“这可好了,巴巴的赶了来,竟是无处落脚。终不成要露宿街头?” 荼蘼听得扑哧一笑,有两个哥哥在身边,她压根不担心会无处落脚,当下道:“露宿街头,那也是今晚的事儿了,这刻儿,我们还是先去吃了午饭罢!” 季竣廷低头沉思片刻,却忽而抬头一笑道:“曹州乃是鲁南之地,我们虽未来过这里,不过可莫要忘记鲁南第一家族是哪一家?” 季竣灏被这一提醒,不觉击掌笑道:“不错不错,鲁南第一家族便是宋家了,我家与宋家素来交好,便去他家打扰几日,岂不比住这些客栈要好了许多来!” 荼蘼听见鲁南宋家,便先皱了皱眉,有些不太乐意。鲁南宋家早年曾往季家议亲,却为季煊夫妇所拒,宋家家主原非心胸阔达之人,自此之后,与季氏的关系便淡薄了好些。况宋家的嫡子宋邕从前她曾见过,对此人观感甚是恶劣,故此更不愿与他有所交往。 “还是先去用饭罢!”她想了一想,委婉道:“吃了饭后,我们再走几家客栈试上一试。住宋家固然是好,但出入怕不如如今这般自由,又有许多应酬,想来便令人厌烦!” 季竣廷深以为然,因点头道:“荼蘼这话才算是切了要害。住宋家虽是好,但却违了我们自在游览的本意。走罢,我们先去用饭!” 四人环顾四周,便随意的寻了一处看着颇为清雅的酒楼“太白居”,走了过去。才刚到跟前,便有小二笑吟吟的迎了出来,一者牵马,一者将众人引入楼上雅间。 四人便各自坐了,慧芝自是敬陪末坐。 不多时,便有人送了茶来,却是上好的碧螺春。荼蘼拿起茶盏喝了一口,只觉入喉甘甜,一时满口生津,不觉点头笑道:“这茶倒也还不错!” 那小二便笑道:“不是小的夸口,这茶,通曹州除了我太白居再没有第二家有的!” 荼蘼听得一笑,一面放下茶盏,一面道:“听了你这话,我倒有些不信。难不成通曹州的酒楼客栈你尽数知情不成?” 那小二呵呵笑道:“这是自然,小的世居于此,至今已有七八代了,这曹州,里里外外。就没有小的不知的地儿。客官若是不信,只管问来!” 荼蘼正等着他这句话,闻言便挑一下眉,闲闲道:“你既这般说,我自无不信之理。也罢,我等几人来此,原是为了牡丹花会,不知你可有法子为我等几人寻个落脚之地!你若做得好,我便赏你五两银子,如何?” 季竣廷原先见妹子冒失与这小二说话,正自皱眉。此刻听了这话,才明白她的意思,因微微一笑,坐在一边静静喝茶,也不插话。季竣灏在旁听得有趣,不觉哈哈笑道:“那小二,你若能为我们寻到合宜的住处,除了那五两,爷另外再赏你五两!” 那小二初时听了荼蘼的话,虽是面有难色,但已颇为意动,再听了季竣灏的言语,不觉大大惊喜,当下急急问道:“客官此话可当真?”他一月工钱才不过一两二钱纹银,如今眼见只跑几趟腿,帮忙寻个住处,便有十两纹银可拿,自是欢欣。 季竣廷笑道:“自然千真万确!”他说着,便自袖内取出一块约莫二两重的纹银,随手抛在桌上:“这是定金,你且拿去,办的好了,下余银两自然一亦不会少了你的!” 那小二欣然取过银子,掂了一掂,方道:“便请几位客官点菜,待点完了菜,小人这便出门,为诸位打探,只是这住店的费用……” 季竣廷笑道:“菜你便择了你家的拿手好菜送来,也无需太多!至于住店费用,自然无需你操心!”那小二喜孜孜的应了,便即快步下去。不多时,菜肴6续上来,只是那上菜之人,却已换成了另一名面生的小二。 季竣廷含笑道:“希望那小二能为我们寻个好些的住处!”荼蘼等三人尽皆颔。 四人将将用完饭,正自闲坐等着消息。等不多时,便听门上有人轻叩。季竣廷便唤那人进来。进来者正是先前那个小二,才一入内,他便呵呵笑道:“恭喜几位客官,小的幸不辱命,事儿已办妥了,特来领几位往那间客栈去!” 四人相视一眼,都未料到他办事竟办的这般快。季竣廷满意的点了点头,便又从钱袋之内取了一块银子抛了给他。那小二接了银子,轻轻一掂,自觉这块银子怕不有五六两重,不由喜得眉开眼笑。季竣廷长身而起道:“走罢!” 四人在楼下结了账,便有人牵了四人的骡马来。那小二便在前头引路,不多一刻的工夫,已将四人引到一家甚是华丽的客栈外头。那小二指着那客栈笑道:“诸位爷请看,这家姚黄客栈,乃是我曹州城内数一数二的客栈。可巧小人的表哥在此做事,小人便寻了他,与栈客人好言相商,让了三间房出来。却都是上好的屋子!” 姚黄却是牡丹名种,这客栈以姚黄为名,却比那些高升、平安之类雅致为多。 他这么一说,季竣廷不觉一笑,知他已看出慧芝乃是从人,因此大胆做了决定。不过三间房子倒也真是够了,慧芝自然是该与荼蘼同住的。点了点头,他道:“很好!” 那子虽在一个院子里头,却并不紧邻,这却要请诸位客官多包涵了!” 季竣廷听屋舍并不紧邻,不觉有些迟疑,当即回头看了荼蘼一眼。 荼蘼会意的笑笑:“既是同在一个院子,便不相邻想来也不怕!” 季竣灏则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道:“只要同在一个客栈,便无妨!” 季竣廷想想自家三弟的武功,也觉有理,因笑道:“说得也是!” 众人便举步进了客栈,那小二引了众人直入后院,才刚进了院子,荼蘼便不由的赞一声。原来这间客栈,共分三进。前头楼下乃是用饭的所在,二楼、三楼是普通客舍。 二进已属精舍雅间,院内栽了许多牡丹,四五月间正是牡丹盛开之时,但见花大如碗,纷纷缀于枝头,满目皆是姹紫嫣红,蜂飞蝶舞,好一番热闹景象。 那小二见她惊叹不觉心内得意,在旁道:“客官莫要着急,待到入了三进,方见我曹州牡丹真国色!”众人听得都是一笑,当下举步过了穿堂,入了第三进。这第三进却比二进更是不同,院内牡丹,无论个头、色泽都较二进更为硕大明丽。 荼蘼细细看去,心不由暗赞。她一生富贵,对于名种牡丹所知自非常人可比,此刻细细寻来,非但得见姚黄魏紫,甚至那较为罕见的菱花湛露、赤龙幻彩也都一应俱全。 那小二见诸人面现赞叹之色,不觉洋洋得意道:“诸位客官可还满意这座客栈?” 季竣廷哈哈一笑,便又取了一块银子丢了给他:“也还罢了,且带我们入房去罢!”当下三人各自择了房间,季竣廷又吩咐请了客栈内的服侍之人过来,赏了银子,令其将三间屋内床褥用具一应换新,又使人烧了水来,供众人沐浴。 好在这客栈三进里头,平日招待的皆是贵客,他的要求倒也并未引起太多注意。等众人沐浴小憩之后,落日已然西沉。三人碰面,季竣灏便抢道:“我已打听了,说曹州牡丹花会,素来有挑灯观花的传统,白日我们已错过了,晚上却是不可错过!” 荼蘼听了,不觉心动,笑道:“这可真是‘惟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了’!” 季竣廷哪还听不出他二人的意思,当即无奈一笑,便也允了。三人便携了慧芝,一道出门,却在客栈外头又寻了一家酒楼,入内用了晚饭后,方才往花会处观花。 曹州牡丹花会,素有盛名,非但规模极大,更兼秩序井然,色色俱全。 四人才入会场,便不由的大吃了一惊。原来这花会所在之处,却是一个临时搭建的极大园子。园内名花奇卉自不待说,个更有许多卖吃食玩意的小贩穿梭往来,兜售生意。四下里隐见酒旗飘扬,四人愕然细看,竟是一些临时搭建的酒楼茶社乃至面汤包子铺,此刻夜幕已临,更有不少疲累之人,正自据桌大嚼。 季竣灏瞠目片刻,旋即大笑道:“我们也真是傻了,早知如此,适才便该来此。高踞楼上,饮美酒,食佳肴,俯观花,仰头看月,这是何等快意人生!” 一席话说得季竣廷与荼蘼各自失笑。众人毕竟赶了一回路,只在园内略走了一圈,赏了一回花,便回了客栈休息。季竣廷早先已令人在荼蘼房内为慧芝另设了一张甚是宽大的软榻,四人各自回房盥洗之后,便自睡下,居心养好精神,待明日再细细赏花。 这些日子以来,荼蘼舟车劳顿,这些日子玩的虽甚开心,但也确实疲倦了,才刚沾枕便已闭目沉沉睡去。慧芝虽是季家的丫头,但自小到大亦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其享受处比一般人家的小姐犹有甚之,服侍荼蘼睡下后,她便也上了软榻沉沉睡去。 荼蘼这一觉睡的极沉,直至外头更敲四更,方才朦胧醒来。娇慵的翻转了一下身子,她懒懒的对帐外唤了一声:“慧芝,我渴了!” 外面没有一丝声音,片刻后,一只白瓷茶盅被人递入帐来。荼蘼也未多想,只半支起身子,接过茶水一口饮尽。茶水早已凉了,好在此时已是夏日,喝了冷茶也只觉清爽而不觉冰寒刺骨,她正要将茶盅交还过去,目光落在探入帐的那只手掌,却是骤然一惊,不觉轻呼出声。那只手修长白皙而指节分明,分明是男子的手掌。 那人听她一声惊呼,不禁一笑,在她还未醒过神的当儿,已然迅抬手,一把掩住了她的檀口。荼蘼挣了几下,只觉那人劲道甚大,自己竟是挣之不开。她心念电转,咬一咬牙,便欲将手茶盅掷于地下,却觉手一轻,那人似是未卜先知一般,竟已将她手茶盅一把夺了去。荼蘼又惊又怒,却又拿对方无法,只得勉力出唔唔之声。 那人似是轻笑了一声,很快便低声道:“莫声张,你若叫唤,我便一把掐死软榻上的那个丫头!”声音沙哑低沉,而微带金石的铿锵之音,却并不难听。 荼蘼闻言微惊,立时不再挣扎动弹。那人又道:“你若肯应我,便点一点头!” 荼蘼忙乖觉点头,感觉那人的手微微的一松,给了她些许空间,让她可勉强说话。 她勉力的挣扎了一下,调整一下自己的姿势,然后悄无声息的将右手缩回被褥内,轻轻捏住了自己腰间贴身挂着的一只精巧香囊,一面软语低声道:“你想要甚么,只管说来,但我所有,尽数予你,只求你莫要伤人!”因檀口被掩,她说话的声音便也瓮声瓮气,有些含糊不轻。那人轻笑,声音低沉之更多了几分莫名暧昧:“若我想要你呢?” 荼蘼下意识的捏紧了手的香囊,缓声道:“阁下说笑了!” 那人只是低低的笑,荼蘼甚至已可感觉到他的气息已暖暖的拂在自己耳畔,她惊栗了一下,觉得自己的耳根已热到烫。她竭力的使自己冷静下来,冷声道:“你是谁?谁派你来的?”腰间香囊已无声的被她捏开,她细细摸索着,终于摸到了那粒蜡丸。 那人笑道:“早已听说季小姐聪明过人,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小姐何妨猜上一猜,若能猜到,我便放了你如何?” 荼蘼料不到他竟会以这种玩笑一般的口吻说出这番话来,怔了一下后,才冷哼了一声,她猛然抬手,一把拍开对方的手。这一拍之下,才觉对方掌上早已撤了力道,“啪”的一声脆响后,她已完全恢复了自由身。到了这个时候,她哪还能猜不出对方是谁。抿了抿唇,她淡淡道:“林培之,你来作甚么?” 那人又是一怔,旋即低声笑了起来,外头火花轻轻的闪了一闪,他已取出火折子燃亮了房内蜡烛。荼蘼沉了脸,稍稍的整理一下身上衣裳,这才恼怒的一把拨开纱帐。 帐外,晕黄的灯光轻轻跳跃了两下之后,便即平稳起来。房内一时大放光明,烛光清晰的照出那人修长的身形与俊逸的面容,不是林培之却又是谁。 荼蘼瞪着他,半晌忽然道:“再给我倒杯水来!” 林培之见她这般冷静,倒是不禁又是一愣,一笑之后,毕竟依言为她倒了茶来。荼蘼接过茶盅,不急不缓的慢慢喝了,再清一清嗓子,对着林培之嫣然一笑,在林培之因之双目直的当儿,她却猛然拔高了嗓子,大叫了一声:“快来人呀!有贼!”—— 呃,因为最近上午有事,所以时间上没办法两更了, 不过二合一章节其实也是一样,就是要晚一点了 抱歉! 52 夜谈 5夜谈 荼蘼猛然拔高了嗓子。大叫了一声:“快来人呀!有贼!”她声音原极清脆,此时又是夜深人静之时,这一声呼喊,外头顿时便是好一阵骚动。 林培之则被她惊得一阵瞠目,半晌方才苦笑道:“你这丫头……” 荼蘼也不理他,只放下茶盅起身走到慧芝的榻前,低头检查了一番,确定林培之只是点了慧芝的睡穴之后,便也放下心来。便在此时,房门砰的一声巨响已被人一脚踢开,季竣灏若一阵旋风般卷了进来。他显然是被那一声所惊,匆匆赶来,衣衫不整,头亦自散乱不堪,一脚趿了一只鞋,另一脚竟是光的。才一进门他便大喝一声:“哪里来的……”贼子二字尚未出口,他已看到了正自冲他苦笑的林培之。 “你……你……”他失声叫了起来,瞪着林培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林培之有些尴尬的朝他笑笑,正欲解释之时,却见季竣廷疾步冲了入内。三人面面相觑了一刻,不约而同的转头看向荼蘼。荼蘼没好气的瞧了三人一眼,径自走到桌边坐下,却也是不一言。外头此时已是乱哄哄一团,姚黄客栈虽大,但怎奈荼蘼这一声实在太过惊人,头进与二进有不曾睡着的客人也纷纷奔了来。 好在林培之随身带了几名侍卫,毕竟将他们拦在外头,只是一时却止不住吵闹。 林培之看看荼蘼,苦笑一回之后,只得走了出去,对着外头众人解释道:“适才我家丫头一时看花了眼,胡乱叫嚷起来,却令各位受惊了!在下实在心感歉然,这样,今儿被惊动的诸位,所有费用皆是我的,算我给大伙陪不是了!” 众人见他面容俊雅,举止有礼,又有赔偿,自然不好过分计较,有几个脾气大些的客人抱怨了几声后,便也罢了。林培之平息骚动,这才重又回到荼蘼房内。 季竣廷与季竣灏早趁着这当儿整理好了自己的仪容,季竣灏适才来时,只趿了一只鞋,此刻也懒得回房再去穿另一只来。好在夏日,也不甚冷,便坐在那里看着他笑。 季竣廷在旁轻咳了一声,向林培之问道:“不知王爷是几时来的?” 林培之苦笑一声,走过去在八仙桌仅余的一面坐了,对面坐的恰是荼蘼。此时她正悠然的饮着冷茶,却连抬眼瞧他一瞧也懒得。林培之不禁叹息一声,许多时候不见,他原想逗她一逗,却不料反被她摆了一道,心实在也颇觉无奈。 他也不说话,只是目光灼灼的看着荼蘼。看她慢条斯理的饮茶,又不急不缓的为二位兄长倒茶。季竣廷与季竣灏已饮过了一杯冷茶,这个时候,他们实在是很需要这一杯清心醒脑的凉茶。荼蘼提壶又为他们续满了,将欲放下茶壶时,林培之却适时的轻咳了一声。荼蘼挑了下眉,虽没看他,却终究还是为他倒了一杯,林培之含笑举杯饮了一口。 茶很凉,因是陈茶。显得格外的苦涩,喝在他口,却仍觉甚是甘甜。 门便在此刻响起了几下轻叩,季氏兄妹互视了一眼,林培之了然回头道:“进来!” 推门而入的却是一名面目清秀的、纪甚轻的婢子,手托着一壶茶,几碟糕点。她无声的走了入内,轻轻一礼,而后将托盘的茶壶、糕点一一搁置在桌上,又收走了众人面前的陈茶,才又无声的退了下去。 众人迟滞了片刻,却还是季竣廷先行开口问道:“这座院子里头,原先住的便是王爷罢?”他一贯头脑清楚,哪还能看不出,这屋子正是林培之让了给三人住的。但他白日不肯出面,却在夜间偷偷摸入荼蘼房内,还是令他有些微的不快。 林培之听出他话里的不悦之意,不免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原来他自得了卢修遣人送来的消息,便匆匆乘船一路北上,怎奈船刚至泉州,便又听说荼蘼等人已然南下,他只得匆匆弃船登岸。但季氏兄妹本无一定行踪,只是四下游玩,行踪实在不易掌握。 林培之无奈,只得一面差人往庐山,并随时将庐山信息告知自己,自己却领了几名手下沿途寻人。他听说荼蘼等人乘船而行,便也雇了船一路穷追,好容易追上时。问了船家,才知三人早已改走6路。他算计了一回行程,便想着她们既是一路游玩,于有些地方定然不会错过。恰逢曹州牡丹花会,他想着曹州牡丹素有甲天下之说,或者荼蘼等会来也未可知。因此便领了人往曹州来,并在这家客栈内包下了最后一进院子。 他一路出来匆忙,身边带的人也不多,虽将姚黄客栈的三进尽数包了下来,却也并没住满。曹州这些日子,人流往来又是极大,要想寻人,实是大海捞针。 却不想荼蘼等人无处落脚,便在太白居打听。而太白居的小二又正有亲戚在姚黄客栈做事,偶然听说姚黄客栈新近来了一名豪客,包下了整个后院,且为人甚是温和,看着颇好说话的样子。又得荼蘼许了重赏,他便自找了来,想试试运气。 林培之对这事自然毫无兴趣,随口敷衍了几句,便令人打他出去。那小二大急之下,便将荼蘼等几人的形貌形容了一回。又赌咒誓说是好人家的公子,只因自己不忍见人露宿街头,才会冒昧相求。殊不知林培之一听他的形容,立时便想起季氏兄妹来,因叫住他,细细的问了一回。那小二见事有转机,自然答的极为详尽。 林培之愈听愈觉得像,他等了几日,不见荼蘼等人,已觉不耐,正有离去之意。 心便想着不管是与不是。房子空也空着,便让人住住也无妨。若不是,自己再过几日便退房走人,若是,那却是刚好了。荼蘼等人入院时,他正在屋内,暗瞧了一眼,却正是自己要寻的人。他原欲出门厮见过,但见荼蘼神色自若,甚至尚有余裕赏玩院内牡丹,自己却为之东奔西走,心内也不禁有些气恼,毕竟没有出面,直到夜半,才悄悄潜入荼蘼屋内,居心想逗她一下,却不料竟被她一口叫破,还弄得自己大为尴尬。 他虽未明说想逗荼蘼的原委,但季氏兄弟均是聪明之人,看他面色,自也明白过来,因而相视一笑,季竣廷方缓声道:“王爷一路追赶我们兄妹,却不知有何见教?” 林培之无奈的摇了摇头,问道:“你们已有多久未与京联系了?”他一路自南渊岛而来,但因荼蘼,他对京消息却也处处留心,并未有丝毫懈怠。 季竣廷微怔,旋即淡然摇头道:“如今京局势,已非我们兄妹能力所及,有无消息,早已并不重要!”初见林培之时,他尚有些微的惊喜,此刻却已完全冷静下来。 季竣灏却并不这般觉得,笑了一笑后,他问道:“培之,你是不是有办法?”他曾在南渊岛待过不少时日。对于林培之的了解却比季竣廷更要多得多。 林培之一笑,深深凝视了荼蘼一眼,这才闲闲道:“你们可能还不知晓,如今京已然乱成一团,一应人等各有心思,局势实在有趣得紧呀!”而最为有趣的,莫过于荼蘼在离京之前的所作所为。但他不知季氏兄弟是否知情,因此言语也颇小心。 荼蘼眸光微微一闪,却并不言语,只是低头为自己斟了一杯热茶,取过一块糕饼慢慢吃着。林培之见她如此,又见季氏兄弟都露出关切之色,哪还不明白生了甚么。笑了一回后,毕竟没有再卖关子,便将宫严婕妤与玉贵妃各自的反应一一说了。他说的甚是坦然,众人言语之有涉及他的地方,他亦毫不隐瞒,巨细靡遗,详细道来。 季氏兄弟互视一眼,季竣廷便问道:“不知王爷现下如何打算?”听了林培之的话,却令他心不自觉的升起一丝信心,因此才会问起这个。 林培之挑了下眉,露出惯有的懒散笑容:“我的打算?”他笑吟吟的回头看了荼蘼一眼,闲闲道:“你们若是肯,这便同我回南渊岛去!我再使几个人,将伯父伯母与竣邺兄夫妇一并请南渊岛一游,至于宫内,只由得他去,看他能耐我何?” 这一番话说得极为嚣张,众人听得无不愕然。 半晌,季竣廷才摇头苦笑道:“王爷说笑了!”季竣灏则是张口欲言又止。 荼蘼稳坐不动,面色沉静安然,只低头喝茶,似乎众人适才所说,一应与她无关。 林培之原就是要看看众人反应,见此情状,便也明白这个方法是行不通的,因笑了一下,道:“罢了,你们既不愿,说不得我只有随你们回京一趟了结此事了!我倒要看看,我若回了京,谁又敢在我跟前玩花样!” 他这话说的甚是轻描淡写,但语气之,却自有一份霸气与自信, 荼蘼微微怔了一下,她早觉得林培之的身份不简单,但却不曾想到他竟这般公然的在自己等人跟前说起这些。看他这个口气,竟是连当今皇上也不在他的眼内。 季氏兄弟面面相觑了一回,他们自幼长在公卿世家,早已习惯了对皇家服从和效忠,对于此刻林培之的这种没有理由的自信,更是自是无法理解。好在林培之也并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打算,只笑道:“天将五更,大家先各自回屋休息罢!明儿清早,我们便结伴同去游赏那号称冠甲天下的曹州牡丹,也好不虚此行!” 季竣廷略一思忖,毕竟点头笑道:“也好!”有些话,在这种场合之下,并不宜于讨论,他自然是明白得紧。他既点了头,季竣灏自然更不会说甚么,当下两兄弟鱼贯而出。林培之临去之时,却又回头看了荼蘼一眼,笑道:“放心睡罢!今夜再不会有贼来了!” 荼蘼怒瞪他一眼,却还是胡乱的点了头,待他出了门,便自阖上了门。却仍是走回桌边静静坐了一刻,她虽不愿承认,却还是不能不承认,林培之的忽然出现,让她在心意烦乱之外又感觉到一丝丝的甜意。京的消息,其实早在她的预料之,她甚至敢说,林培之适才说的并不完全,至少,他没有提到林垣驰。 很早以前,她就明白,计划终究是不如变化的。她请金麟设法将那些情况透露给严婕妤,只是在打自己的如意算盘。至于这个算盘能不能打响,她并没有丝毫的把握,甚至可以说,她根本不以为自己的算盘能够打响。她只是想将清水搅浑,将所有人,不管是局内的还是旁观的,她想将这些人尽数扯了进去,这样,他们自然会为着各自的目的,将这盘棋搅得更乱。对她而言,目下的情势,自然是愈乱愈好。 棋局一旦乱了,有些事情才会偏离既定方向,脱出预料。这才是她真正想要的。既然这天下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那她就要它更乱,乱成一团麻,一锅粥…… 只有这样,她才能走上另一条不一般的道路。 目光不自觉的落在桌上,她看着对面的某个茶盅,不由的微微笑了一笑:林培之,不管将来如何,今**能来,我其实还是很开心的…… 她默默坐了一会,直到东方将现鱼肚白,这才和衣躺回床上略略的阖了下眼,却也并没睡着。这一夜,整个院子内,睡的最好的只怕便是被林培之点了睡穴的慧芝。 起身之后,她穿好衣裳,目光落在桌上的几样糕点上,不觉一愣,茫然的伸手揉了揉眼,又想了半日,终究还是疑惑的低呼了一声,声音里不无惊诧之意。 荼蘼原也没睡着,听她惊呼,便也起了身,揭开帐帘笑道:“怎么了?” 慧芝苦笑的指指桌上的糕点及四个摆放凌乱的茶盅:“小姐你看!” 荼蘼先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也不说破,只笑道:“你却不知你昨夜睡的有多沉,任我怎么叫唤,总也不醒。宝亲王无奈,只得唤了他的丫鬟来伺候着!” 慧芝讶然的张大了小嘴:“宝亲王,他……他怎会在此?” 荼蘼轻描淡写道:“原来这院子是他包下的,他本不知入住的是我们,因此不曾过来。不想昨晚三哥起夜,恰巧碰见他,偏我又醒着,于是便一同喝了一回茶!” 慧芝蹙了蹙眉,却是怎么想也想不起,因摇头笑道:“想来我是真睡的迷糊了!” 她在季家多年,自然明白甚么该问甚么不该问。更明白,即便是季竣灏当真遇着了林培之,也只有去自己屋里说话的份,断然没有带了旁人来妹妹房里说话的道理。 但荼蘼既说了这话,她便不再开言。偏巧外头此刻恰有人送了热水来,她便过去开了门,接了水来,服侍荼蘼盥洗。待到盥洗完了,却又早有人来请荼蘼过去用早点。 荼蘼答应着,便携了慧芝一同过去。林培之屋里早摆好了早点,季氏兄弟也早到了,当下四人坐定,各自用饭。慧芝与林培之的丫鬟一同在别桌用了早点。 众人用完早点,又随意叙了几句,便一道出了门,往牡丹花会所在之处行去。季氏兄弟自是有意无意的落后了几步,由得荼蘼与林培之并肩而行。 姚黄客栈离着牡丹花会园并不甚远,众人走不多时,便已到了。此时天时尚早,但花会现场已是人头涌动。荼蘼见状,不禁摇了摇头道:“想不到这时分竟也有这么多人?” 林培之含笑应道:“岂不闻牡丹凝露之美!欲观凝露,正该是在清晨时分,说起来,我们此时才来,已是晚了!” 荼蘼闻言一笑,放眼瞧了一瞧后,才一指前方道:“说晚却也还不算晚!”林培之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果真见前方数朵粉色牡丹,花开碗大,花瓣之上,几滴露珠晶莹剔透,映衬着初升朝阳,光华璀璨,却将那丛牡丹映得愈加娇艳欲滴。 二人不觉近旁细细看了一回,荼蘼笑道:“果不愧是倾国名花,这一丛虽非名品,却已见其国色天香之姿!” 林培之见她喜欢,便道:“前头有个林老儿,最是会种牡丹,前儿我在他那里,见了好些名种,栽的确是好。走,我带你看看去!” 荼蘼答应着,却先行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人潮涌涌,却压根就瞧不见自己的两位兄长。她不禁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林培之看出她的心意,不觉一笑:“他们倒识趣!” 荼蘼撇嘴道:“我看他们是不知是得了你甚么好处去了?”不知怎么的,单独面对着林培之时,她总有一种想与他拌嘴的冲动。 林培之则哈哈笑道:“你不说我倒险些忘了,等回头,还真得问问他们,看他们究竟想要些甚么好处,才肯听而不闻!免得将来你一声喊,却又将他们招了来!” 荼蘼想着昨夜,终是忍不住嗤一声笑了起来,一面在人潮之缓步行走,一面信口调侃道:“我若是你,早使人给他们下了**,包保外头便是千人叫唤,也醒不来!” 她口说着,不免想起昨儿自己香囊内的那粒**丸。 林培之闻言,便顺势戏谑:“你既这般说了,今儿晚上,我便使人下**去!”—— 累死了,好在终于赶完了。不好意思了,各位! 52 得有王子操舟 5得有王子操舟 二人一面赏花,一面随意说话。间亦不时相互调侃几句,倒也各觉欢愉。辰时过后,牡丹园内游人愈多,摩肩接踵,挤挤挨挨。更有许多曹州本地轻薄少年,有意无意的挨挤人群有些姿色的少女,连带着二人也受了好些牵累。 荼蘼虽扮了男装,骨子里却仍是女子,自是不愿这般被人挤搡,林培之看出她的不悦,因笑道:“赏花也需心情,这刻儿人是愈的多了。园内又嘈杂不已,便是再好的花儿也都失了色,我们倒不如先行出去,待晚间人少时,再来赏看!” 他这话却是正荼蘼下怀,她忙点了头,林培之的体贴细心也令她颇为感动。林培之一路护持着她,往前方不远处的牡丹花园侧门挤去。二人颇费了一番气力出了门后,荼蘼方才想起两位兄长,忙回头看时。满目人潮涌动,耳尽是吵嚷之声,却去那里寻季竣廷与季竣灏两个。林培之见她黛眉轻蹙,愁容不展,不觉一笑:“这一时半刻想来是找寻不到的,我们不若先行回去,他们在园内找不见我们,必会回客栈去!” 荼蘼想想也觉有理,便笑道:“也是呢!这牡丹花会虽好,只是可惜赏花之人太多、且兼良莠混杂,很有些坏人兴致,让人忍不住会觉得遗憾呢!” 林培之一面缓步而行,一面淡淡道:“你若真想清清静静的看这花会,倒也不难。这牡丹花会年年皆由曹州府衙主办,只需遣人下个名刺给本地知府,令他驱散那些闲杂人等,专供我等游赏一日,他想必也不敢不应!” 荼蘼也知他确有能力办到,但却还是摇了摇头:“曹州牡丹花会,名传天下,周遭县府前来游览者无数,若请府衙强行驱散游人,势必弄得天下皆知,御史弹劾!”说到御史弹劾四字,她忍不住的瞧了林培之一眼,想看看他的反应如何。 林培之微笑低头,幽邃如潭的双眸静静凝视荼蘼:“天下皆知。岂非正合你意?”他说的轻巧无谓,荼蘼却觉他的矛头似是指向了自己在京以他所赠珠串宣扬二人私定终身一事。面色微微一红,她有些尴尬的别过头去,躲开了他的视线。 林培之见她面现羞赧之色,一笑之后,却也并不穷追不舍,只引了荼蘼直往南走。二人行了约有顿饭功夫,穿过两条幽静的小巷,眼前却是一座甚是精致的小湖。湖边上,早有人静静侍立,见了二人过来,便自上前行了一礼,又挥手召来一只乌蓬小船。 林培之含笑对荼蘼作个手势:“不知荼蘼可愿陪我同游此湖?” 到了这时,荼蘼哪还能不明白林培之是有话想单独同自己说,挑了挑眉,她侧头看向林培之,认真问道:“我若是不愿呢?” 林培之居然也就低头想了一想,在她静待回复之时,他却骤然出手一抄,一把揽住了她纤细如柳的蛮腰,足尖轻轻一点。已然轻飘飘的上了小舟。荼蘼猝不及防,身子一倾,整个人已栽进了他的怀里。低头时,却见足下湖水清清,让她一阵晕眩。 上次景山潭落水之后,她对湖水便有一种难言的畏惧感。乘船南下时,也只敢远眺青山绿水,却极少敢低头戏水玩闹。正惊惶间,耳边已听得他低低的笑声:“你说呢?” 荼蘼听了这一句,这才回过神来。深深的吸了口气,她挣开他的怀抱,径自走到里头坐下,耳珠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微微泛红了。船头,林培之朗朗的大笑之声犹自传来,气得她忍不住白眼相向。舱内正置放一只小巧的方几,几上,是一壶酒,两只酒盅与四样小菜。两侧舱壁悬挂着两盏琉璃彩灯,将整个舱内耀的一片光亮。 恰在此际,船身轻轻一晃,缓缓驶入湖心。荼蘼下意识的朝外瞧了一眼,却见林培之手执长篙,悠然点水,那手法,竟是熟极而流。她微怔了一下,便也明白过来,林培之乃是在南渊岛上长大的,海边之人,熟习水性自是寻常。只想不到他贵为王爷,竟也会去学这低贱的操舟之术。只是他今儿穿的那身玉色暗金竹叶纹缎质长袍却与小船、长篙形成了极端的对比,使人看着颇觉别扭。她想着,忍不住扑哧一笑。 林培之见她忽而笑,不觉双眉一扬,不满问道:“很好笑?” 荼蘼却并不怕他,只笑道:“只是觉得别扭而已!” 林培之听得哈哈一笑:“我以为你该高吟:‘今夕何夕兮,得与王子同舟……’” 荼蘼万没料到他竟会说出这话来,不觉笑了个眉目嫣然,笑过后,便索性执起几上乌木箸,一面敲着酒盅,一面唱道:“今日何日兮,搴舟流;今日何日兮,得有王子操舟……”她声音原就极清极脆,此刻在湖上唱了出来,又且借了水势,当真是余音袅然,动人心弦。此曲原是《越人歌》内的两句,《越人歌》言楚王子泛舟河,得操桨越女爱慕,因以词达意,表达了操舟越女对楚王子的爱慕之心。但此刻荼蘼仅唱了前两句。又将歌词加以篡改,自然是取笑之意更多。 半曲既罢,二人四目相对,都是一笑。荼蘼又在舱内小坐了片刻,终是忍不住走出船舱,林培之操舟之术甚佳,加之小湖水波不兴,倒也甚是平稳。她斜靠舱头,看他操舟。只觉他手法纯属,动作更是优雅洒脱,不由赞道:“想不到你操舟手法竟这般好!” 林培之哈哈一笑。回头看她一眼,戏谑道:“我也想不到季大小姐唱曲的功底竟是如此深厚。日后江湖之上,操舟放曲,倒也自得其乐!” 荼蘼微怔了一下,旋即摇头笑道:“你肯舍得荣华富贵?”她口说着泼冷水的话,面上却终究不免现出几分向往之色。林培之一笑,没有接口。 荼蘼带些怅然的斜倚蓬舱之上,极目远望,却见远处城郭山廓,隐隐绰绰,却是秀美无边。身前林培之一篙下水,涟漪轻漾,小船顿然滑出数丈,却是已近湖心。 这几日,曹州的牡丹花会吸引了太多人的注意,因此这日天气虽是极好,湖上却仍是零零落落的见不到几个来赏玩湖光山色之人,倒是平日使他们得了清闲。 林培之眼见已至湖心,便自放下手竹篙,作个手势,对荼蘼道:“有话进去说罢!” 荼蘼点点头,躬身入舱,林培之便也跟着入内。二人对面坐好,他才伸手执壶,为荼蘼斟了一杯酒,又举杯示意。荼蘼笑了一笑,却摇头拒绝道:“我不惯在外喝酒!”她知道他不会对她不利,但却还是不愿沾一身酒气回客栈,令兄长蹙眉。 林培之也不勉强她,自己举杯一口饮了,这才凝目去看荼蘼,半晌,他才忽而问道:“你想嫁给明轩?”饶是荼蘼从前也经了不少风浪,骤然听了这话,面上却还免不了泛起了几丝晕红。她默不作声的举箸,夹了一粒油炸花生米送入口,慢慢咀嚼。 林培之叹了口气。道:“荼蘼,你在京的作为让我很是惊诧!也让我愈加的弄不清你的打算?我早知明轩对你有意,但你是何时看上他的,怎么我却看不出丝毫端倪?” 他知晓京之事时,第一感觉便是欣然。因荼蘼的态度而欣然,庐山时,自己虽已明白的表示了心意,但他却明白荼蘼虽未明白拒绝,却也没有欣然接受。这种滋味于他,实在有些不大好受。回岛之后,他几次提笔写信,但到了最后,信却总是寄了给季竣灏。 季竣灏原是粗疏之人,自己犹且懵懂未明,自然更谈不上为他人牵线搭桥。 事情便一直僵着,毫无进展。林培之逐渐也现了这一点,但也拿季竣灏无法。好在他早已下定了决心,要娶荼蘼为妻。既如此,却也无需急在一时。便是在这种心态之下,他索性放养吃草,打算待荼蘼及笄之后,直接行聘,先娶了再谈其他。 却不料一趟出海回来,却忽然得了季竣灏的书信。信竟是连拐弯抹角也自省略,直接便说妹妹年纪已大,京求聘人家众多,令父母无从拒绝,若他心意未改,请他依前议下聘。林培之愕然之余,自然也未多想,便即亲笔书函,求长公主为他先行下聘。却不料横空竟冒出一个林垣驰来,平白的整出景山潭事件。 他收到京城回信之后,当真气得几乎吐血,急急使人详究其因。他在宫内本有眼线,打听起事来,却比荼蘼更要方便。三下五除二后,一应真相已尽在眼前。 他一面匆匆返京,一面令京诸人留心局势,若有变化,便即遣人汇报。京随之而来的书函,令他在瞠目结舌之余,心也自怒气暗生,妒火渐炽,因此这刻才会问起。 荼蘼琼鼻微皱,神情古怪的看了他一眼:“你在京里眼线不少?”这话其实并非疑问,而是极肯定的陈述。林培之宫外若是无人,怎会知道自己与金麟密议之事;宫内若是无人,又怎会知晓严婕妤与玉贵妃的详尽言辞打算。 林培之并不答话,双目灼灼只是静静看她。荼蘼只觉他双目灼然,虽无其他动作,已是让她深感心虚。抿了下唇,她放下手的乌木箸,抬头淡淡答道:“是!” 林培之的眼角似是轻轻跳动了一下,半晌,他才问道:“为甚么不肯信我?” 这话说的有些没头没尾,但荼蘼却能明白他的意思。他显然已猜出了她的打算,明了她之所以会出此下策,是因知道她自觉无望嫁去南渊岛,所以退而求其次。 犹疑片刻后,她缓缓问道:“你若是我,你会怎么做?”说这话时,她的目光淡淡的落在林培之身后的内舱上,有意无意的避开了他的视线。 林培之神情古怪的看着她,半日才道:“我若是你,我会选择垣驰那小子!我虽对他横刀夺爱的行径颇为不满,也有意将来寻个机会好好惩戒他一番,但却不得不承认,如今朝堂上下,唯一能与我分庭抗礼之人,便是他了!” 顿了一下后,他又道:“荼蘼,告诉我,你究竟在想甚么,又在做甚么?”所以,他才会觉得奇怪,奇怪荼蘼为何这般坚决的不愿嫁给林垣驰。从这份疑心推了开去,便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起很多年前,京初识荼蘼时,她在肃王府前的失态举止。 荼蘼一时无语,好一会,她才道:“宫墙深似海,帝心不可测,我只想做个平凡人!”这才是她的真心话,她早厌倦了,更无意去验证林垣驰的真心究竟还剩多少。她只想稳当一些,安份一点,嫁一个不让自己讨厌的男人,生几个孩子,在父母膝下承欢,看三个哥哥夫妻恩爱,子孙满堂。要做到这一点,其实并不难,但她似乎已错过了最佳时机。 景山潭之事后,她甚至有种冲动,很想去福威伯府,找一找林明轩,问他可敢带自己私奔,最后却还是放弃了。说到底,她不想连累林明轩。林垣驰从前给她的伤害太重,让她每每想到他时,总是忍不住会往极端之处想,并因此不寒而栗。 但她却还是忍不住,忍不住的想作最后的尝试,并尝试去搅乱这一切…… 默默怔的当儿,她听到林培之带了几分讥嘲的声音:“帝心?他还不是皇帝,哪里说得上帝心二字?”荼蘼暗里苦笑了一声,这一刻,她真是觉得很是烦躁。 不自觉的举起桌上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好半晌,她才缓缓开口道:“我听人说,今上的身体已很是虚弱了!”她不信林培之会不知道,但他若是不知,她也不介意提醒。 林垣驰面上现出恍然之色,笑着摇头道:“这事怎么连你也知道了!你这丫头,可真是稀奇古怪,看的似乎总比别人远些,想的也同一般女子不同!”他悠然的说着,有诧异之意,却没有分毫担心,似乎兄长的死,对他全无影响。 荼蘼苦笑,这个时候,她也真不知该怎么警告他才好。 好在林垣驰已没有了再问的兴致,他对她含笑伸手示意,荼蘼不解的望他,犹豫片刻后,终究还是将纤细的小手放入他掌。林培之的手白皙修长,指腹处略有薄茧,显是读书练武之时磨了出来的。他的掌心干燥温暖,笑吟吟的握住她的手,他从腰间取出一串珠链,重又套回荼蘼腕上,带笑欣赏了一回,他道:“今儿终是完璧归赵了!” 玉腕玲珑,肤光胜雪,愈衬得那珠圆润剔透,光泽璀璨。林培之的手不自觉的握得更紧,眸光更是灼人,半晌,他才叹道:“当真是明珠佳人,相得益彰!” 荼蘼被他看得一阵不自在,不由的挣了一挣。那串珠链,可不正是当日她还了给长公主的那串。林培之温柔的拍一拍她的手:“一切有我,你只安心就是!”言毕,便自替她拉好衣袖,遮住了手腕。他神情笃定,面色平静,语气之更有一种说不出的自信。 荼蘼定定的看着他,忽然之间,便觉心底泛酸,眸内更是水气翻涌。她别过头去,压下那份酸涩,好一会,才低声道:“你不怕得罪他?” 林培之冷笑:“得罪谁?林垣驰么?他不怕得罪我难道我还会怕得罪他?” 荼蘼微带诧异的看他,这是认识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看到林培之面有怒色。想一想,她毕竟道:“我只是想说,若他将来……” 林培之漫不经心道:“且等他做了皇上再说罢!那个位置,本就是似近还远,虽不值甚么,却也并不易得!”说话的当儿,他已收敛了怒火,似笑非笑的伸指一弹荼蘼的额:“他的事儿,我便不说了,他讨了我的便宜,将来总是要一分不少还我的。至于明轩,我也不多问了,不过你日后可别让我拿着了你们两个的把柄!” 荼蘼听他说起林垣驰讨了他的便宜,不觉一怔,半晌才悟到他的意思,敢情他已将自己视作了他的所有物,因此林垣驰占了她的便宜,在他口便成了占他便宜了。正自哭笑不得间,忽而又听他说到林明轩,那口气倒好像自己与林明轩有了甚么似得。这种霸道,令她实在有些不快,怒瞪他一眼,她恼道:“上岸,我要回去了!” 林培之见她气恼翻脸,也不生气,反哈哈一笑,满不在乎的洒然起身,一躬到底:“谨遵宝亲王妃令谕!”言毕已潇潇洒洒的走了出去。 荼蘼瞪着他,当真是气恼之余又觉好笑,半晌也只能恨恨的抄起几上酒盅,劈头砸了过去。林培之哈哈一笑,闪身躲过,调侃道:“好个凶巴巴的丫头!不过你下手可轻些,我若一慌,竟至受了些伤,不慎将这船弄得沉了,到时你可怎办是好?” 荼蘼听得哭笑不得,心明白他挟自己上船时,自己慌乱的反应已将老底漏了给他,因此此刻他才有这等言辞。撇了撇嘴,毕竟抄起另一只酒盅砸了,她这才傲然道:“我便做了水鬼,也还有水晶宫的龙王爷可嫁,算起来,也还是半个神仙呢!” 53 武昌之行 5武昌之行 二人登岸再回姚黄客栈时。却已午时过后。季竣廷与季竣灏正自坐在后院喝茶,见二人入内,季竣廷也不多问,只抬手一指自己对面:“坐罢!” 二人依言坐了,季竣灏贼兮兮冲荼蘼作了个鬼脸,一副调侃取笑模样,弄得荼蘼好一阵羞赧无奈。林培之倒是神色如常,笑道:“竣廷兄与竣灏是几时回来的?” 季竣廷一面提壶为他倒茶,一面悠然答道:“才刚回来不久!曹州牡丹花会果真名不虚传,天下各色名种齐聚一堂,令人心醉神驰,只是可惜游人太多,未免败兴!” 林培之哈哈一笑,道:“竣廷兄所言,于我心有戚戚焉!” 季竣灏笑嘻嘻的在旁看了荼蘼一眼,道:“说起来,我们今儿倒是见到了一个熟人!” 荼蘼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谁?”季竣灏特意提起,显有所指。 季竣廷若无其事道:“是宋家的宋邕!不过多年不见,他并未认出我们来!”宋家多年前曾有与季家联亲之意,当事人正是嫡子宋邕与荼蘼,只是却被季煊夫妇婉言相拒。 林培之挑了下眉。他虽不知有内情,但看季氏兄妹的神情,便也知道季家与宋家必曾有过一些交往。因轻描淡写的问道:“鲁南宋家与我虽无交情,不过我却曾听过。宋邕,似乎是宋家的长房嫡子罢?” 季竣廷听他问起,也不隐瞒:“不瞒培之,宋家曾有意与我家结亲,后因故未成。我两家关系也因此而冷淡了不少。这次来曹州,我们本想着若实在寻不到落脚之地,便去叨扰他们几日,现在自然是没有这个必要了!”他这次与林培之于客栈半夜相遇,一直称呼他为王爷,但如今林培之已摆明车马,他自然便换了称呼。 林培之原是一点就通之人,看他面色,便也明白这结亲之人是谁,因此也不多问,只笑道:“我来此已有一些时日,宋邕此人我也略有耳闻,这门婚事不成却也是幸事!”他这话说的虽甚含蓄,言辞却已明白的表露出对宋邕人品的不屑。 季竣廷一笑,便轻飘飘的转移了话题:“午时已过了,我们先用午饭罢!” 林培之对此事也不十分在意,便招手唤了属下来吩咐了几句。不多一时的工夫,酒菜便已办妥。众人用了饭后,荼蘼便说了自己晚间再去赏花的打算,季氏兄弟早间也已饱受拥挤之苦。因此各自举手赞同,众人说了一回话后,便各自回房小憩。 荼蘼回房,才刚同慧芝说了几句话,便听见外头有人叩门,回头看时,却是季竣廷。 荼蘼见了他,也只得苦笑,她早知自己早间与林培之相偕游湖,午后季竣廷必有话要问,却不想他来的这般的快。慧芝本是机灵人,奉了茶后,便知机的退了下去。季竣廷看着荼蘼,只笑了一笑,问道:“你决定了?” 荼蘼倒也没有瞒他的意思,便点了点头。季竣廷叹了口气,慢慢道:“培之为人自是无可挑剔,待你之心更是毋庸置疑,但他实在过于自信,自信得让我总觉得有些不妥!” 荼蘼不由的点了点头,对林培之异乎所以的自信。她一直心存疑惑,却又无法解释,只得道:“或者他有所倚侍罢!看他的性子,倒并不像自大之人!”她实在已觉有些累了,如今的局势,是不管自己选谁,总都是要冒些风险的。相比而言,嫁给林培之反是最为稳妥的一条路了。何况与他一起,她心也觉欣然甜蜜。 季竣廷想想也觉有理,便又问道:“那你现下如何打算,是仍我们从前所说一路南下武昌,再回庐山住些日子,还是尽早回京,先将京之事处理了?” 荼蘼偏一笑,不答反问道:“难道二哥不想去见见二姐姐么?” 季竣廷听了她这话,便知她的打算,笑了一回后,他道:“由得你罢!我确是想去武昌看上一看的!况你如今既已打定主意,想来前些日子议定的事儿还是要做的罢?”他所问的自然便是启出照影内的宝藏,在南海为季家经营一个后路之事。 荼蘼对此自是毫不犹豫:“那是自然的!”她说着,倒是不由的想起宋邕,因好奇问道:“二哥是怎么认出宋邕的?他怎么却没认出你们?” 季竣廷淡然道:“他今日带了一帮家奴往观牡丹,所到之处,趾高气扬,行人远避,见之令人生厌。我亦是听人私下小声谈论,才知他原来便是宋邕!” 荼蘼笑道:“幸好我们不曾过去宋家,否则不免与他相对!” 季竣廷颔道:“正是如此!”便又问起荼蘼早间的去向,荼蘼简略说了。有些不便开口之处,便自省略。季竣廷原是识趣之人,自也不会问的太过详细。 兄妹二人简单说了几句后,季竣廷便也起身回屋小憩去了。昨夜因荼蘼一声叫唤,众人其实都没睡好,此刻借了小憩之机,各自甜睡酣然,直到申时正,方才各自起身,随意用了些点心后,径往牡丹花园去。是夜,四人便在园内一家酒楼之内用了饭。 夜半少人,秉烛观花,确是一种非常体验,令四人尽皆流连忘返。 离开曹州后,因有林培之在,荼蘼心多少惦记着想尽早解决京城之事,便也没有了继续沿途游览的兴致,众人行了一段6路后,便又重新登船,直奔武昌而去。 船到武昌那日,天正下着濛濛细雨。码头上,早有等着…… 下船时。慧芝便撑了伞,遮在荼蘼头上,不使她受雨淋。荼蘼依旧一身男装,因未刻意在面上动甚么手脚,故此明眼人一眼便可看出她的女儿身来。见众人下船,码头上便有一人快步的迎了上来,含笑拱手问道:“敢问诸位可是姓季?” 季竣廷见此人年可二十四五,身材挺拔,穿一身墨绿武士服,容貌俊朗轩昂,便已隐隐猜知他的身份。当下上前一步,还礼笑道:“来者可是6展6兄?” 那人朗声笑道:“正是,这位想必便是竣廷兄了!今日雨大,我们不妨上车再说!”他口说着,已转身做了个手势,两辆马车齐齐驶至。6展便指其一辆请季竣廷等人上车。季竣廷也不客气,朝他一拱手,便自上了他身后的那辆马车。 6展又含笑看了荼蘼一眼,温和道:“季小姐,这边请!” 他手势所指的竟是另一匹马车,随着他这一声,马车车厢旋即打开,车内露出一张秀美的小脸,朝荼蘼甜甜一笑。此女看着比荼蘼略大,生了一张颇讨人喜欢的圆脸,配上圆而明亮的大眼,小巧的鼻头,丰润小巧的唇,却是出奇的甜美可人。 荼蘼虽然诧异未曾见到邢二妹,但想此地并非问话之处,况身边又有两位兄长在,倒也无需担心,因回了她一个笑容,便在慧芝的搀扶下上了车。那少女甚是开朗健谈,见她上了车,便笑着解释道:“我叫6茹,妹妹便是我嫂子时常挂在嘴边的季家小姐罢!嫂子让我向你致歉呢,她原说要亲自来接你的,谁料天公不作美,竟下起雨来了。她如今是双身子的人,不甚方便,大哥便不肯她出门,她只得央我来了!” 荼蘼这才明白何以邢二妹竟不曾亲来,抿嘴一笑,她道:“今儿雨大,她如今又不必往日,她若真来了。我才要怪她呢!” 6茹拍手笑道:“可不是呢!而且我嫂子也就在这几日便要生产了,一家上下可都着紧着她的身子呢!”她容貌秀丽,神态娇憨,虽少了大家闺秀的风度,却自可亲可爱。 这些年来,荼蘼与邢二妹虽是分隔两地,却一直不曾断了联系,自然知道她嫁给6展三年,于第二年上得了一个女儿。如今这已是第二胎了,想必6家人都盼着能得个儿子好继承香火。6茹见她斜倚车壁,神色安宁静谧,身着男装,却仍难掩天成丽质,此刻静静沉吟,却沉静雅丽得似一幅仕女图般,却是不由的叹了一声。 荼蘼为她叹声所惊,不觉抬眸朝她一笑:“好端端的怎么叹起气来了?” 6茹真心道:“没见到小姐前,真是做梦都梦不到这天下还有小姐这等的人物呢!也难怪嫂子总在我们跟前夸小姐,我从前还总不服,今儿可是真服了!” 荼蘼哑然失笑道:“二姐姐总爱夸大其词,你可莫要听她的!” 6茹便又重复一遍以示强调:“嫂子的话我原先是不信的,不过今儿可真是信了呢!”她容颜俏秀,语气真诚,只是简单的几句话,已在不知不觉间将二人的关系拉近了不少。 马车在风雨之走得仍是极快,荼蘼正与6茹说到京城风物之时,前头已到了6家。 众人下车之时,早已有6家的丫鬟仆妇撑了伞来接。荼蘼才刚下车,已听前头传来6展爽朗的声音:“诸位既来6家,便只将这里当作自家便是!在下早令后院备了热水,请诸位先行沐浴换衣,有话我们回头慢慢再叙!” 他既这般说了,众人自是无不承情,因各自往后院去了。 6家原是跑船的江湖人出身,几代下来,颇积了一些身家,如今在武昌亦是有头有脸的人家。长江上下运输线,倒有大半掌在6家手,称得上黑白通吃。 6家大宅,却是一派齐鲁之地民居风范,宽敞大气,虽无江南人家的小桥流水,漏窗曲廊,宅内却也楼宇森然,绿树成荫,朴拙又不失气派。6展早从邢二妹口得知季家的身份地位,又怎会慢待。因特特使人将后头的一个独立小院洒扫干净,新糊了窗纱,室内家私用具皆换成了最最上好之物,床褥之物更是焕然一新。 众人各自回房沐浴换衣,荼蘼亦将男装换下。她出门之时,便无意惹人注意,身边带的衣衫皆是素色云罗衫裙,此刻便随意的挑出一件浅粉绢纱对襟褙子,下头配了一条银红凤仙裙,看着既不显咄咄逼人,又不致太过素淡。等她转出内间,这才见到外头早已有人坐在那里等她,见她过来,便抬头对她一笑,却是邢二妹到了。 荼蘼讶然轻呼一声,嗔道:“二姐姐是何时来的?怎么也不叫她们唤我一声儿!” 邢二妹有些艰难的挪动了一下臃肿的身子,抚着早已高高隆起的腹部,笑道:“快坐罢!今时不同往日,我也不与你多客气了,这几日,我实是坐立难安,难受得紧!”她虽是口出怨言,手上动作却极轻柔,神态更是爱怜交集。不知是否是怀孕的缘故,她丰腴了许多,肌肤却更见莹润剔透,比之当年,又更多了一份**的安详与雍容。 荼蘼笑着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你我姐妹,却还客气甚么!”她一面说着,毕竟满是好奇又小心翼翼的抚上了邢二妹高隆的腹部。韩璀虽已为季家诞下了两个孩儿,但荼蘼却一直无缘得见她怀孕时的模样,更遑论抚摸腹部。回京之后,白素云虽也怀孕,但她毕竟是长辈,荼蘼也不好太过逾越,对了邢二妹自然便没有了这种顾忌。 邢二妹见她神情,不由轻轻笑了起来,却也只由得她去。荼蘼仔细的感受着,竟是不由自主的笑道:“似乎有心跳呢!”言犹未了,却忽然觉得似有甚么东西踢了自己一脚,她不禁惊呼一声:“是它在踢我么?” 邢二妹见她大惊小怪,不由的格格笑了起来,半晌才道:“可不是呢!说也奇怪,我这孩儿甚是懒惰,平日难得在腹动一动,不想今儿竟肯赏你这个面子!” 荼蘼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看来他倒是与我颇有缘分!”她说着,便又顽皮的伸手摸了摸邢二妹的腹部,笑道:“小宝宝,你可记得在我走前出来,让干娘看你一看!” 掌下又是骤然一动,却像是那孩子在应和着她的话一般。 邢二妹听她自称干娘,不觉失笑,因抬手轻轻敲了她一记:“云英未嫁的小姑娘,却已想做别人的干娘,小心被人听去,取笑你一辈子!” 这话一出,二女不觉相视而笑,心各觉温馨,仿若回到从前一般。 荼蘼不由叹道:“见到二姐姐前,我还总在担心,担心这些日子不见,我们会变得生疏许多,今日见了,我才知道,原来我们还如从前一般!” 邢二妹轻轻一笑,因抚了抚自己的腹部,柔声道:“你若喜欢这个孩儿,等你将来成婚了,我便让他拜你作干娘!” 荼蘼笑着抱住她的肩,道:“何用等成婚,这刻便给了我罢!”她说着,便又拿手去摸邢二妹的腹部,笑道:“宝宝你说可好!”那腹胎儿也颇凑趣,这话一出,他竟又结结实实的踢了邢二妹一脚,倒似是同意一般。当下惹得二女又是一阵大笑。 二人说笑的当儿,外头的雨已在不知不觉间停了,门上也响起了几下轻叩,荼蘼回头问道:“谁?”外头响起季竣廷含笑的声音:“是我!” 荼蘼一笑,便道:“二哥,快进来看看我屋里的是谁?” 外头季竣廷似是轻笑了一声,门很快便被打开,季竣廷等人尽数走了入内,最后进门的赫然便是6展。荼蘼见了6展先是一怔,旋即不由失笑起来。知道6展必是陪了邢二妹一道来的,只是二人兵分两路,邢二妹来了自己这里,他却是去了季竣廷房里。 6展一眼瞧见荼蘼,也是双目一亮,赞道:“早前在码头见着小姐,已觉不同凡响,此刻换了衣装,更是清丽绝俗,天下少见,莫怪林王爷如此倾心!” 荼蘼闻言不觉面上微晕,无可奈何的瞪了林培之一眼,知他必是说了甚么。一边的邢二妹忽然听得王爷二字,也不觉现出吃惊之色,讶然回头注意的看了林培之一眼。 林培之则是洒然一笑,一派怡然之色。邢二妹与季氏兄弟原就相识,此刻毕竟不顾荼蘼阻止,起身见了林培之后,方才坐了。众人说笑了几句后,6展方道:“时候已不早了,外头宴席也已摆好,还请各位赏光,容小弟为诸位接风洗尘!至于拙荆与小姐,便留在后院用饭罢!”说话的当儿,他还不忘看了邢二妹一眼,眸光甚是温柔关切。 季竣廷等自是应了,当即随6展出门。荼蘼待众人去后,才向邢二妹笑道:“我看6大哥倒是个极不错的人,对姐姐也很好呢!” 邢二妹微微一笑,点头道:“展哥对我素来是极好的,那位王爷却又是怎么回事?” 荼蘼对她倒不隐瞒,便简单的将林培之之事说了,只是恐她为己担忧,却是绝口不提林垣驰及京指婚之事。邢二妹原是温柔敦厚之人,倒也并不过分取笑,只带笑看了荼蘼一眼,眸隐有笑谑之意。荼蘼便又问起她的女儿,邢二妹叹了口气,抚了抚自己的腹部道:“展哥接掌家业后,公婆便都去了乡下庄园居住。因我如今身子重,不能照顾敏儿,他们便将敏儿接去乡下暂住,如今她却不在家!”敏儿便是她的大女儿了。 荼蘼了然的点头,心却又忽然想起韩璀来,只不知此刻家究竟如何了! 54 看眼前景,言京中事 54看眼前景,言京事 次日,众人在畅快休息一夜后。辰时方才各自起身用了早点。6展早在黄鹤楼定了顶层临江的位置,侯众人用完早饭后,便邀众人同往黄鹤楼一行。 黄鹤楼,原是天下三大名楼之一。素有天下江山第一楼之称。此楼临水而立,雄踞长江之滨,蛇山之,唐人崔颢更有“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之诗,其后名人骚客如织,更是留下无数诗词,愈为这座名楼增添了许多风采。 荼蘼久闻黄鹤楼之名,如今既倒武昌,自然没有不去之理。当下重又换上男装,欣然出行。6茹原也有意同行,却被6展一口拒绝。硬是将她留下陪伴邢二妹。 众人收拾一番,仍携了慧芝,同往黄鹤楼而去。到了黄鹤楼方才知晓,因季氏兄妹与林培之均非一般出身,6展不敢怠慢,竟是索性将整个黄鹤楼顶层尽数包了下来。 而为着方便观景,黄鹤楼在顶层包间外头另设了栏杆。一色的红漆杉木,雕工更是精巧细腻。众人登楼远眺,大雨初歇,更觉远山青碧如洗,江水空淼浩荡,更有千里快哉之风迎面而来,凭空消减了几分暑意。江面几叶轻舟悠游,江侧数十学子折柳送行,笛声若有似无,尽是离别之音,望之不由使人更生出一种身在画卷之感。 荼蘼静倚栏杆,不觉叹息了一声。众人早知林培之心意,因此刻意与他二人拉开了些许距离,免得太过打扰他们。此际林培之听她叹气,便笑着回头看了她一眼,问道:“小小年纪,却是少年老成,有时真不明白你这丫头的小脑袋怎会这般复杂?” 荼蘼被他调侃,不免斜睨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只是忽然想起数年前我们与卢师傅沿江同游鄱阳、洞庭二湖之事!与二姐姐也正是那年认识的!” 林培之听她提起卢修,不觉一笑:“等你将来嫁去南渊岛,自然多的是机会与卢先生相聚!”他说着,随手一指长江,傲然笑道:“这长江虽号称辽阔浩淼,却又怎及得上大海苍茫、一望无垠!荼蘼,我敢肯定,你一定会喜欢大海!” 荼蘼忽然提起当年之事。所为自然有因。见他刻意岔开,不觉轻嗤一声,没好气道:“少给我转移话题,我如今才不想知道江与海的区别!” 林培之闻言失笑,随意的一扫正在侧旁指点风光,谈笑风生的诸人:“我知道你是想知道我与卢先生的关系,不过,在这里说这些非但大煞风景兼且不甚方便罢!” 荼蘼黛眉一挑,琼鼻更是轻轻蹙起:“你又错了,我才不想知道你与卢先生的关系!”瞧见林培之略带错愕的神情,她又不禁嫣然一笑,毕竟将声音压得更低:“我是想知道妙妃娘娘与卢师傅的关系,当然了,最好还有长公主!”她对这事心早有疑惑,原先觉得事不关己,问了并无好处,但现在她心隐隐明白此事与林培之那种古怪而强大的自信有关,自己却是不能不知。因此今日得了机会,终是忍不住大煞风景的问了出来。 林培之的眼角轻轻一跳,面色更是古怪,半日才苦笑道:“等将来得闲我再与你详说罢!”他说着。便又顺势问道:“那你是不是也该考虑告诉我你此来武昌的原因?”如今京之事悬而未决,荼蘼却定要来武昌,让他心早存疑惑。 荼蘼偏了下头,也无意瞒他,因爽快答道:“我与二哥手有笔闲钱,我想拿它做些事儿!”她虽答了,却答得甚是朦胧,且不忘拖上季竣廷,吃准了林培之不会细问。 林培之对她的回答虽有些意外,但事涉季竣廷,他确也不好过分的细究,深深的看了荼蘼一眼后,他点头道:“武昌确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不过……你不觉得以竣廷兄的家世才学,不以科举求前程,却为着一些蝇头小利汲汲营营有些可惜了?” 荼蘼反问道:“这有甚么可惜的!从来便是人各有志,我倒觉得二哥如今喜爱游山玩水更甚过科举为官,成日应酬不休!至于账目经营,有我在,本无需他过分操心!” 林培之万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怔了一怔后,仔细打量了荼蘼一刻后,才笑道:“你这丫头,生了好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小模样,怎么却一心想着去干那些蝇营狗苟、满身铜臭的事儿!”这番话里,戏谑之意远胜于不快之情。 荼蘼明了的撇嘴道:“听说王爷在南渊岛铸币炼金,且与外邦多有生意往来,甚至多次亲身率船往来各岛之间,贩售各式货物,敢问王爷。此举又是为何?”这些事儿,有些是季竣灏闲时说漏,有些则是冼清秋无意之透露,她早都记得清清楚楚。 林培之眉头一皱,无奈摇头道:“好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 荼蘼轻哼一声,正要反驳,却忽然现季竣廷正笑吟吟的看着这边。忙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偃旗息鼓的咕噜了一句:“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奠定!” 林培之听得哭笑不得,摇头道:“任性的小丫头!” 荼蘼听了这话,不觉微微恍惚了一刻。任性……那似乎已是上辈子的事儿了,有谁知道,我已收敛了多少。闷闷的叹了口气,她道:“多谢夸奖!” 不过,你压根就没见过我真正任性的模样,她恍惚的想着。 不过……那已是极遥远的从前的事儿了……遥远的我几乎都不愿再去想起…… 恍惚之间,她的心却又忽然记起韩璀来,“不知家如今怎样了?”她不由轻轻嘀咕了一声。却不知道自己已将这句话说了出口,虽然声音极小。 林培之在旁,听了她这近乎自言自语的一声低喃,却是不由一笑:“想知道你家如今怎样么?”他意有所指的卖着关子。 荼蘼猛然抬头:“你知道?”是了,她几乎忘记了,他在京广布眼线! 林培之自信的一笑点头:“那是当然!” “快说。我家里怎样了?”她想也不想的一把扯住他的衣袖,目光清亮璀璨如黎明时分的启明星。林培之料不到她竟这般惊喜,微怔之后,轻咳一声以示提醒。荼蘼这才意会到自己这刻说话声音略大了一些,已引得旁边众人纷纷投以善意而笑谑的视线。 显然都以为他二人说到忘情处,竟至忘记了压低了声线。 俏脸一下就红了,她瞪了林培之一眼,别过头去,不再理他。遥望远处水天相接处天青云白,与浩淼江水一线相接,两岸青山。一衣带水,江山如诗如画。 耳边响起林培之悠然低沉的声音:“你们走后不到十日,垣驰往拜平侯府,与竣邺兄对坐饮酒。席间亦不知说了些甚么,不过垣驰回府后,却忽然令人将数日前宫刚刚赐下的八名宫女尽数送往清平侯府,且明言是赠予你大哥的!” 荼蘼猛然一震,愕然抬头:“你说甚么?”她这一声,却比适才声音还更大些,季竣廷终于觉出不对,诧异的往这边走了几步,问道:“怎么了?” 林培之甚是无辜的潇洒耸肩,答道:“荼蘼想知道京城近况,我昨儿恰得了些消息,便告诉她了!”赠送几个婢子,原无甚大不了,荼蘼这般表情,才让他觉得奇怪。 季竣廷疑惑的看了神色大变的荼蘼一眼,隐约觉得能让妹妹如此变色的消息必不寻常,便顺势问道:“是甚么消息,竟将荼蘼惊成这样!” 林培之哈哈一笑,当下面不改色的又说了一遍。季竣廷怔了半日,不由自主的摇了摇头,此刻他算是明白荼蘼何以这般大惊失色了。她将慧清送到季竣邺身边,原是存着算计之心,不料林垣驰却更狠,荼蘼送一个,他索性大手笔一次便送了八个。 只是这二人一前一后相继作出这事,这种古怪的默契实在让他有些疑惑不解。 季竣灏却是直到这个时候才算回过神来,他并不知荼蘼将慧清托付给韩璀是另有打算,因此第一反应便是哈哈大笑:“那大哥屋里如今岂非是热闹非凡了?”他想象着季竣邺屋里的珠围翠绕,粉艳脂香,再想想韩璀的脸色,不觉愈笑得开怀。 荼蘼与景山潭落水之后,他对韩璀就没给过好脸色,此刻自然是幸灾乐祸。 荼蘼见他模样,不由冷哼了一声。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三哥,你似乎很羡慕?” 季竣灏欲待辩解,又觉当着林培之的面说出幸灾乐祸之语,未免有些家丑外扬,当下嘿嘿一笑,没有说话。林培之已在旁悠悠笑道:“这种事儿倒何须临渊羡鱼,竣灏若是想要,赶明儿我送你十六个!你若觉得还不够,三十二个也使得!” 季竣灏一听这话,却是不由激灵灵的打了个冷战,他一向自在惯了,自然不想身边弄出一群女人成日里喋喋不休,忙急急摇头道:“罢了罢了,这我可消受不起,培之还是自己留着罢!”话已出口,他才觉得无辜,因无奈的回头看了6展一眼,摊手道:“6兄你来为我评评理,我不过是笑了两声,也并没说甚么呀!” 6展虽从邢二妹口约略知道一些季府之事,但却只是一鳞半爪,却哪好胡乱插口去管别人的家务事,因哈哈一笑,四两拨千斤的说了一句:“妾婢之事,端看各人心意!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们又何须为季大兄白操这一番心!” 这话一出,众人各自点头,均觉有理。季竣廷毕竟道:“6兄这话说的方是正理!”他一面说着,一面刻意的拿眼看了荼蘼一眼。表示自己对于荼蘼早前做法的不甚赞同。 荼蘼亦自觉方才失态,别过头去,不再开言。心却是明镜也似,林垣驰对季竣邺与慧清从前之事,也是一清二楚,他之所以忽然插手此事,只怕也是一种表态。 但这种表态除了让她更为烦躁抑郁之外,却并无其他效果。 众人又说笑几句,眼见午时将近,便相偕入了雅间,令小二上菜。 那小二答应着,正欲离去,楼梯口上已传来连串咚咚的脚步声,众人不觉大皱其眉,纷纷抬眼望去,却见一名6府家丁已旋风般的自楼梯一路疾冲而上,几乎将那名正要下楼的小二撞了个满怀。亏得那小二甚是机灵,见他来势凶猛,便忙往旁一让,犹自被他侧面带了一个趔趄,几乎跌倒在地。 那家丁疾步奔来,也顾不上其他诸人,只喘息不止的向6展禀道:“大爷,邵娘子使小人来请您回去!收生的刘婆子已先一步到了府上了!” 这邵娘子正是6家内院的管家娘子。 这话一出,6展已变了脸色,唰的一下便起了身,回身对众人拱手道:“各位……”季竣廷截断他的客气话,匆匆道:“6兄不必客气,我们这便陪你一同回去!” 6展也再顾不得其他,忙点了点头,一马当先的往楼下奔去—— 荼蘼心惊胆战、坐立不安的在房内团团的走着。他们几人毕竟是外人,自然不好去6家的内院看6家大*奶生产的情状,而荼蘼更是黄花闺女,因此一到6家,那位邵娘子便立在内院门口甚是坚决且丝毫不容商量的请众人先行回房,这其更包括了荼蘼。 荼蘼回屋后,只是坐如针毡、忧心如焚。 林培之被她转得头都晕了,不禁苦笑的伸出手,硬是将她拉了坐下,无奈道:“不知道的怕还以为孩子他爹是你呢?我瞧着,便是6兄也不如你这般紧张!” 荼蘼想也不想,脱口道:“那是我干儿子!” 这话一出,屋内三人各自无语。季竣廷好笑摇头道:“你这丫头!安哥儿与轩哥儿还不够闹的,你居然还平白无事的来多这个事!” 林培之一面笑一面拿起茶盏喝茶:“既是我干儿子,我也就不说你甚么了!” 荼蘼并没注意到他这句讨便宜的话,只瞪了他一眼:“甚么你干儿子?” 林培之悠悠一笑,眸尽是戏谑之意:“你干儿子岂非迟早都会是我干儿子!” 荼蘼这才回过味来,不觉又弄个大红脸,气恼的瞪了他一眼,欲待作,目光所及,却见两个兄长各自唇角上扬,眸底带笑,不欲被他们看笑话,只得生生忍了,闷头喝茶。 季竣廷毕竟疼她,顿了顿后,为她解窘:“放心,二妹身体一向极好,不会有事的!” 荼蘼点了点头,半晌,却莫名其妙的冒出一句:“我想娘了!” 虽然不曾亲见邢二妹现下的形容,但适才在内院外头却隐隐听到院内传来邢二妹竭力压抑着的痛呼之声,让她不由的心寒,也由此不能自已的开始想念段夫人。 此话一出,众人各自沉默,半晌,林培之才笑道:“那我们便尽早返回京城罢!” 荼蘼听了这话,这才忽然想起林培之的母亲妙妃已去世数年了。 她偷眼瞧了林培之一眼,见他面色虽一如往常,眸底深处却似有一些幽黯的光芒。心一阵后悔,只是话已出口,却又无法收回,只得默默垂头,安静的喝茶。 室内静滞了片刻,毕竟还是林培之先行开口笑道:“荼蘼,也不知你的二姐姐会为你生个干儿子还是干女儿?” 荼蘼见他丢开心思,只一意逗自己开怀,心不觉大感温暖,因深深凝视他一眼,笑着回应着:“还是生个男孩儿好!” 季竣灏正觉憋闷,闻言便摇头道:“我倒更喜欢女孩!家里有两个小子可闹得慌,我还是比较喜欢荼蘼小时候的模样,乖巧又标致,看着便让人喜欢!” 他所说的两个小子闹得慌,指的正是季竣邺的一对儿子安哥儿与轩哥儿。这两个孩子正处于好动期,段夫人又宠爱得紧,有时便难免闹得季家鸡犬不宁。 季竣廷先前听见荼蘼说生个男孩好,便知她的意思,因瞪了季竣灏一眼:“又胡言乱语,6兄乃6家独子,如今又已有了一位千金,老人家想必正盼着孙儿延续香火呢!” 这话一出,季竣灏这才恍然,当即笑道:“原来如此!”他说着,却又忍不住笑道:“说起来,大哥大嫂已得了两个儿子,我们家倒是无需愁了。日后我若成亲,定要多生几个女儿,且个个都像荼蘼小时那样,那才称了我的心!” 林培之听他句句不离荼蘼,不觉好笑的望了荼蘼一眼。荼蘼心也觉有些尴尬,因瞪了季竣灏一眼,正要说话,却见外头已有丫头直奔进来,欢欣报喜道:“我家大*奶适才已生了,是个小少爷,大爷可欢喜的不得了……” 言犹未了,外头已响起了一连串噼里啪啦的鞭炮之声。 荼蘼欣然起身,笑道:“快,快带我过去看看二姐姐和小宝宝!” 55 返京 55返京 新生的婴儿总是一般的红皮肤。皱脸儿,看着倒像是小老头一般。抱在手上却是格外的柔弱精致,令人不由的打点起十分小心,生恐有个不妥。荼蘼一生也不曾抱过这样的孩子,自然亦是如此,接过邢二妹所生婴孩,稍稍抱了一刻,她便赶紧将孩子还了给一边的乳娘。邢二妹在旁看她这般模样,倒是忍不住轻笑起来。 已有贴身丫鬟为她清理过身子,因此她此刻看起来倒与平日没有太多的差别,只是面色苍白,比之平日更多了一份楚楚之态,姣秀的面容上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神色。荼蘼陪她说了一回话,见她疲惫模样,便也不忍多行打扰,辞了出来。 回到小院时,才见林培之与季氏兄弟早已回来了,正坐在大槐树下悠然饮茶。夕阳已将西下,斜斜的金辉落在三人身上,镀出一层金色的光晕。林培之见她入来,便扬眉朝她一笑:“回来了?” 荼蘼下意识的回了一个笑容。走过去坐下:“我已看过孩子了,皱巴巴的,却看不出像谁?”她见到安哥儿时,安哥儿已半岁多了,生得白白胖胖,格外引人,两相比较,便愈觉6家这个孩子实在并不如何好看。 林培之听得哈哈一笑,道:“小孩儿刚出生,总是皱巴巴的,过些日子,长开了,也便好看了!”这话一出,倒弄得季氏兄妹都是一怔,尽数对他投以诧异的目光。 林培之见众人目光怪异,不觉也有些哭笑不得,忙解释道:“我乳兄前年刚得了儿子,请我去参加洗三,那孩子亦是皱巴巴的,不过百日后,便完全变了模样!” 众人于是哦了一声,季竣灏更是似笑非笑的对他眨了眨眼,弄得林培之全无奈何。荼蘼却叹了口气,道:“只怕我等不到他百日,便要走了!” 众人听了这话倒也并不如何意外,林培之笑笑,问道:“你打算何时离开?” 荼蘼犹豫了片刻。才道:“我忽然想早些回去!” 经了邢二妹产子一事,她忽然便觉有些心软,想及早返京,一来陪伴段夫人,二来也可尽快将慧清与那八名婢子的事儿解决了,以免生出不可察的变故来。 季竣廷深思的看了她一眼,三人里头,只他隐约明白荼蘼的心事。沉吟片刻,他道:“那便等这个孩子洗三后罢!我打算再留几日,你与培之、三弟回去好了!” 荼蘼一听这话,便知季竣廷的意思,他打算独个儿留下来,将二人原先议定之事处理清楚。不过这样一来,倒也颇对她的意思。她正欲说话,季竣灏已在一边笑道:“不若我与二哥一道留下来罢!免得夹在你们两人间碍事!” 这话一出,季竣廷先皱了眉,心内多有不快。荼蘼与林培之毕竟不曾成亲,于情于理,他们两个做兄长的都不好让妹子单独一人与林培之结伴相偕返京,但此刻季竣灏随口而出,偏林培之又正在跟前。他若说了这话,倒好像对林培之颇不信任一般。 林培之早明他的意思,当下哈哈一笑,冲季竣灏道:“好你个小子,你是一日不调侃我两句便嘴巴痒怎的?”这话一出,季竣灏的真心话便成了取笑话儿,且不显唐突。 季竣灏只是性情随意,言谈无心,却并不笨,初时看到季竣廷皱眉,再见林培之主动出面为自己圆话,心也便明白过来,当下呵呵一笑,不再言语。 三人计议停当,便也不再多言。又过片刻,却见6展满面春风的过来,请众人到前头用饭。他喜得贵子,自然极是欣然,见了众人,便更见亲热。众人用了饭后,季竣廷便说起荼蘼等返京之时,6展再三挽留,但见众人心意已决,也不好强留。 次日荼蘼再见邢二妹时,却是不免被她责怪了几句。荼蘼逗了一回孩子,这才取出一块宝玉,搁在婴儿的枕畔,算是礼物。邢二妹对她倒并不客气,坦然受了。 不一时。6展却有入内,将孩子抱了出去给季竣廷等三人看了,三人各有所赠,而尤以林培之所赠之礼最重。6展再三推辞不过,只得勉强收了。 荼蘼知邢二妹正是最虚弱之时,因此也未多加打扰,很快便离了她的房间。武昌地区,与婴儿三朝洗儿之礼看的颇重,况6家在武昌又颇有地位。6展忙着安排洗三之事,实是抽不出空来,便另行安排了自家一名远方堂弟领四人在武昌稍加游览。 四人眼见盛情难却,说不得只得应了。 三朝洗儿礼后,荼蘼毕竟又在邢二妹的再三挽留下待了两日,这才辞别而去,季竣廷则依四人先前的商议留了下来。三人仍由武昌码头上船,一路往京城而去。 临去时,邢二妹又使人送了许多的土特产,嘱荼蘼替她多多致上季煊夫妇,荼蘼自是一一应了。登船之后,荼蘼自觉伤怀,便早早回了舱房休息。 林培之闲来无事,便走出房间,打算与船家说几句话。才刚走到船。便见季竣灏正懒懒散散的靠舷而立,江风吹得他青色长衫猎猎作响,他却恍然未觉一般。 林培之走过去,在他肩上轻轻一拍。季竣灏武艺高强,此刻虽是心神不属,但被别人拍在肩上,却仍是下意识的塌肩扭腰,反手就扣了过来。林培之哑然失笑的闪过,笑道:“怎么,竣灏你这是想将我丢下水去么?” 季竣灏这才注意到原来是他,笑了一下后。生生的收回了招式道:“我哪里敢,将你丢了下去,荼蘼岂非要来找我算账,我可是万万不敢得罪她的!” 林培之稍一扬眉,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这个你倒可以放心,我估摸着你便是将我丢进了粪坑,她也只会维护你而绝不会找你算账!” 二人相互看了一眼,忽然都是一笑。 季竣灏方摇头不甚赞同道:“从何时开始,你竟变得这般妄自菲薄了?” 林培之淡淡一笑,却岔开话题道:“难道看你有心事?这是怎么了?” 季竣灏懒洋洋的叹了口气,闷闷道:“只是忽然觉得荼蘼长大了,再不像小时候一般,有甚么话都肯同我讲了!”他对众人返京,而独留季竣廷一人之事,毕竟有些疑惑,因寻了机会悄悄问了季竣廷。季竣廷却因事涉照影,而照影偏又是当年穆啸赠予荼蘼的缘故,对他含糊其词。虽说穆啸对照影之藏有宝图一事全不知情,但不告而取,毕竟使季竣廷心略有些不自在。他虽竭力掩饰,但季竣灏与他乃是兄弟,又岂能看不出来。 而季竣廷虽说得含糊,毕竟也让季竣灏知道此事乃荼蘼的主张,他也因此愈觉得有些心伤,深感妹妹年纪愈大,与自己的距离也便愈远了。 林培之又是一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你性子粗疏,原不及竣廷细致,又好酒好玩,嘴巴不严。况依我看来,荼蘼也未必事事都与竣廷说,只是竣廷善察言能观色,一有不对,便即询问,却不像你,日日在外胡混。有时几日也见不到人影!” 季竣灏想想,也觉有理,不禁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自打重返京城之后,自己与闫凡等人久别重逢,分外欣然,日日打混在一起,的确已有很久不曾注意家之事了。更莫说时时注意妹妹的动向。 林培之笑道:“不管如何,你总是她亲兄长,妹妹总是要长大的,不是么?” 季竣灏斜眼睨他,轻嗤了一声,道:“可不是么,一旦长大后就被像你这样的人给骗了去了,枉费我疼了她十几年,终究还是别人家的!” 林培之听他言语泛酸,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半晌方才止笑正经道:“天下女儿岂非都是一般!你既这般愤慨,我只教你个好法子,包保你怨恨全消,如何?” 季竣灏哼了一声,一摆手:“说罢!” 林培之悠然道:“你若只是对此事深感不忿,那却简单,你只随意寻个人家女儿,一般的将她骗了,自此可以无憾矣!”见季竣灏面上泛起古怪神色,他便又急急道:“当然了,你的愤慨若只对着我,我亦有个好法子,只怕你做不到!” 季竣灏原非心胸狭窄之人,与林培之说笑了几句,又将最大的郁结解除,此刻心已觉舒坦许多,当下笑着抬脚踢了过去:“又小看我,你不说,怎知我做不到?” 林培之轻巧的闪身躲过,哈哈大笑道:“你既要听,我便说了,你可留神听着!” 季竣灏没好气道:“快说罢!别总是卖关子!” 林培之道:“我虽没有妹子,不过却有个视作妹子一般的外甥女,你若有胆,倒不妨试着去骗她一骗,若能骗到,你我岂非刚好打个平手?”他口说着,已退了两步。 季竣灏一时没能醒过神来,只愕然道:“你的外甥女?” 林培之哈哈笑道:“就是清秋了!不过我只怕你没那本事,那丫头可也不是吃素的!” 季竣灏一听这话,心头一热,想也不想的脱口而出:“难道我便是吃素的?” 林培之悠然击掌笑道:“既如此,我便拭目以待了!” 季竣灏这才觉出不对,脸上神色顿时变得古怪了许多,半日才哼哼了一声,大步回舱去了。林培之也不留他,只挑眉一笑,足尖轻轻一挑,却将船头一枝长篙自地上挑了起来,随手一抄,已捏在手上。缓步走至船头,他闲闲低头,略一凝神,手长篙忽而闪电戳出,待竹篙出水时,篙头之上,却戳了一条犹自挣扎摆尾的鱼儿。 远远站在一边的几名侍卫见了,忙快步上前,迅取出鱼篓装了那鱼。林培之漫不经心道:“等我再刺几条,使厨子收拾了,晚间倒可炖些汤喝!” 身后的侍卫对此事显然已是司空见惯,闻言便即应了,默默守在他身边。 因荼蘼急着赶路,船行江上便也一刻不停,不过月余工夫,便已到了京城。季竣灏本打算使人先行回家报信,使家派车来接。却不料被荼蘼一口回绝,她并不希望自己上岸的第一刻便见到林垣驰。季竣灏拗不过她,只得随她去了。 虽是如此,船到京城之时,却仍有两辆马车早早候着。见众人下船,便即迎了上来,却原来林培之早安排了宝亲王府的马车来接。众人各自上车,林培之便使其一辆先行送荼蘼与季竣灏回府,自己却约了次日往清平侯府拜望。 两辆马车在半路分道扬镳,各归各府。对于荼蘼的忽然到家,段夫人在愕然之余,却也欣喜不已。早在季氏兄妹与林培之碰面之后,季竣廷便使了人送信回家。段夫人接了信,自是忧喜参半,喜的是林培之毕竟不曾失信,忧的却是那道悬在头顶的圣旨。 只是荼蘼等人人在途,季府想将信送到他们手上,却是千难万难。思虑再三之后,季煊只得使人送信往武昌6家,却不料信还未到,荼蘼人已先回来了。 荼蘼进门,先行拜见了父母,段夫人忙牵了她的手细细端详了一番,见女儿面色红润,人也不见清瘦,这才放心了许多。这边段夫人打女儿回房沐浴更衣,那边季煊却微沉了脸将季竣灏留了下来,毕竟细细追问了一回。 季竣灏一生最尊敬的是母亲,最疼的是妹妹,最怕的却是父亲。此刻眼见逃不掉,只得乖乖的坐在那里,将所有自己所知之事巨细靡遗一一说了出来。 他说的愈是详细,季煊的双眉便蹙的愈紧。待听得完了,他才问道:“这般说来,明儿宝亲王便会上门拜望了?” 季竣灏一见父亲这般神气,心便有些打颤,忙点头道:“培之是这么说的!” 季煊沉默片刻,这才挥了挥手:“你一路回来,也累了,回房去歇着罢!记得!这几日不许出门!若被为父知晓你偷偷溜了出去,可别怨为父的打折了你的腿!”他初时语调舒缓,及至说到后面,却是语气冷狠、声色俱厉。 季竣灏被惊了一跳,忙垂头应了,一声不响的退了下去。心只恨自己当日没能硬赖在武昌不回来,又在背地里将仍留在武昌的季竣廷骂了个狗血淋头。 荼蘼回屋,不及沐浴,先向明秀问道:“这几日府可有甚么事儿生?” 明秀见她面上颇有焦虑之色,不觉怔了一下,然后才答道:“也并没甚么!呵,是了,前些日子,肃亲王爷忽然送了几名宫女给侯爷。侯爷却不过,只得收了……” 荼蘼早知此事,不过是想好好确认一番。听了这话不禁蹙了下眉,半日才道:“侯爷将那几个婢子都留在自己房里了么?”季竣邺并非好色之人,该不会如此才是。 明秀脸色便有些古怪,半晌才道:“肃亲王爷共送了八人来,其四人更是宫有些品级的宫女,据闻肃亲王爷为了将她们送来,还特意请了旨。所以……” 荼蘼乍闻这话,不禁好一阵哭笑不得。宫有些品级的宫女,可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有品阶便有俸禄,看来林垣驰是打定了主意,叫季竣邺留也得留,不留还得留。 偏这些女子还都是在宫打过滚的,耳濡目染之下,捧高踩低,勾心斗角之事必然层出不穷。看来韩璀这些天来,日子实在不甚好过。 “夫人怎样?” “前些日子因了一枝簪,她们便弄出好些事来,连带着慧清姐姐同芸桦两个也很受了些累。夫人气急,同侯爷吵了几句,便索性回了娘家……”明秀嗫嚅的说着。 荼蘼的眉蹙的愈的紧,语气也有些变了:“还没回来么?”家现放着八个花枝招展的女子,韩璀怎么却还敢在这个时候回娘家,当真是糊涂了。 明秀赶忙摇头道:“那倒没有,夫人一怒回去不久,老夫人便也怒了,立逼着侯爷去接。当晚便接回来了,老夫人又亲自过去那边,叫了那几名女子,了一回怒,这几日她们已安份了许多!只是老夫人心还是不甚快活,前儿又为慧清姐姐择了一门好亲事,说要早些打她出门,免得一屋子妖妖娇娇,却败坏了门庭!” 荼蘼听到这里,才算放了心,当下入了浴房,沐浴更衣。 待到一切停当,便领了明秀往段夫人屋里走。段夫人屋里甚是热闹,安哥儿正伏在小桌上写字,轩哥儿还小,便坐在段夫人膝上吃着糕点,瞧见荼蘼进来,安哥儿先丢了笔,一个虎跃已抱住了荼蘼,甜甜的叫道:“姑姑……” 荼蘼忙反手抱住他,却觉手上一沉,原来这些日子她不在,安哥儿竟又长了些个头,她竟已有些抱不动了。段夫人笑道:“莫理他,这孩子,也不小了,却还总爱撒娇!” 荼蘼笑着放下安哥儿,且摸摸他的脑袋,道:“姑姑带了好些礼物给你们,不过此刻却都没拿过来,等一刻,你们便去姑姑那里,寻慧芝姑姑,请她拿了给你们!” 轩哥儿早从段夫人膝上跳了下来,见荼蘼放下安哥儿,忙凑过去也要抱。荼蘼多日不见他们,倒也想念得紧,忙抱起他,亲亲小脸蛋,这才又放了他下来,哄了几句。 顺势将二人尽数打了去寻慧芝,才算得了安宁。 01 姑嫂之间 o姑嫂之间 段夫人在旁微笑看着。却也并不言语。直到荼蘼将两个孙儿都打走后,她才摆了摆手,对一旁服侍的月琴等人道:“你们跟着两位少爷去,仔细别让他们摔着!” 月琴应着,便快步的跟了安哥儿两个过去,其他人自也识趣的退了下去,荼蘼则默默不语的在段夫人跟前坐下。段夫人微微叹了一声,道:“我原以为你大哥是个省事的,结果却莫名的弄出这么一桩事来,搅得家无有宁日!” 荼蘼心一阵惭愧,嘴唇微翕,却是欲言又止。她没法同母亲说,若非自己将慧清放在季竣邺身边,林垣驰压根不会作出送婢之事来。段夫人又蹙眉道:“你大嫂是个要强之人,偏又太要强了些,我原先不甚喜欢她,后来想想,我们做爹娘的毕竟也不能同他们过一辈子,你大哥喜欢也就是了,谁料又凭空的生出许多事来……” 荼蘼僵了一刻,才轻声道:“都是女儿不好!” 从开始到现在。她都引前事为鉴,不想重蹈覆辙,因此暗地里做了许多不为人知之事。用意虽好,但却忘记了,世上不如意事十常**,凡事又岂能尽如所愿。 段夫人摇了摇头,温和的拍拍她的手:“这些事儿又怎能怪你,只是天意弄人罢了!”说到这里,她的语气忽而便转为了严厉:“但宝亲王一事,你也太大胆了!” 荼蘼一听母亲只说自己大胆而不提两位兄长,心已然明了,母亲对自己先前借珠链宣扬与林培之私定终身一事已有所了解。这也难怪,风言风语这东西,与它关系最密切之人往往知道的反最晚。沉默了片刻,她问道:“娘可知道近来宫动向?” 段夫人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反问道:“你先告诉娘,你是从何处知道京城有变的?可是宝亲王?”季家世居京城,虽说一向安分守己,并无异心,但也不会全无耳目,宫生之事,段夫人虽所知不详,但也略有眉目。 荼蘼轻轻点了下头,便将林培之先前的话语一一说了,却是刻意略去了有关林明轩的一段。段夫人闻言,面上神色却是稍稍缓和了些许,点头道:“这些事儿。娘虽略知一二,但却远不如你此刻所说的这般详细。看来宝亲王在宫的人脉非同小可!”说到最后一句时,她的声音不自觉的低了下去,眉目间却现出了另一种隐忧。 荼蘼则安静的坐着,并不插话。 段夫人沉吟许久,才缓缓道:“若能出家,倒未必不是个避祸的好法子!” 荼蘼一听这话,心头反而一惊。既云避祸,那母亲的意思必是想先拖个几年,但目下的情势,她却并不想拖,也根本拖不起。林垣掣从前便斗不过林垣驰,她不以为重新来过的林垣驰会给他丝毫改变结局的机会。更何况,承平帝的身体比之从前更要不如。 而一旦林垣驰登上帝位,有许多事情,她便更无力去改变了。 犹豫片刻,她低声道:“娘,宝亲王……” 段夫人想也不想的一挥手,斩钉截铁道:“宝亲王如何做法,娘不想知道,从今儿起。你只乖乖在家,外头诸事都与你无干,凡事自有爹娘担待着!” 荼蘼张口欲待言语,迟疑片刻,却还是咽了下去。段夫人态度坚决,自己说的愈多,只怕是适得其反,倒不如省些口舌,暗里经营才是正理。 “大哥屋里的那几个婢子,娘可曾想好如何安排?”她岔开话题问道。 段夫人淡漠道:“八个里头,也有些安份守纪的,里头又有肃亲王的面子,说不得只有留几个,打几个,放心,娘早都打算好了,她们翻不了天!” 荼蘼听了这话,才觉放心,因笑道:“听说娘已为慧清择了好人家,却不知是谁家?”慧清毕竟服侍了她几年,她也实在不愿她将来受苦,此刻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段夫人一听慧清这两个字,便即变了面色,目光凌厉的瞪了荼蘼一眼,疾言厉色道:“她的事儿,你就无需管了!只管好你自己便成了!”她对于此事,心实在有些气恼,因此语气便也格外的严厉,及至见荼蘼神色委屈。默默扁嘴,噤若寒蝉的模样,心下不觉又是一软,因叹了口气,毕竟道:“这丫头,太过执迷,我若恨了起来,只恨不能将她赶了出去才好……”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终究软了下去,缓缓道:“娘在太学生里头为她寻了个合适之人,那人的原配妻子已死了几年,他倒重情,一直不曾续弦。细论起来,他生的虽不如何,年纪不小了,这份心却是难得,慧清跟了他,倒也不算委屈……” 荼蘼轻轻点了下头,段夫人便又道:“这几个月,你不在京里,娘又替你选了几个丫头,回头便打她们过去你屋里服侍着。你也不小了,便自己看着好生调教罢!” 荼蘼忙答应着。此刻,外头已传来安哥儿与轩哥儿两个清脆的童声,显然已从慧芝那里取了礼物回来,母女两个住了口,回身看着两个孩儿蹦蹦跳跳的进来,手却是捧了大堆物事,紧随其后的月琴,手里亦拿的满满当当,却都是些小孩玩意。 段夫人哑然失笑的瞪了女儿一眼:“你呀,出去一趟怎么却买了这许多东西回来,好好的孩子全被你给宠坏了!”她口嗔责女儿。却忙起身从安哥儿手里接过一些东西,小心的放置在一边。安哥儿已欣欣然的拉着她的衣袖,开始解说起这些东西的玩法来。 段夫人也便慈和的笑着,不时摸摸孙儿的头,又依着他的解说,逐样拿了起来,小心试玩,轩哥儿见状,立时大吃其醋,扑了过去只是死死缠住段夫人。 荼蘼见状,不禁回头对月琴笑道:“娘总说我宠坏他们两个,月琴,你如今却来帮我评评理,究竟是谁宠坏了这两个小东西?”月琴听得只是笑,却并不接口。她与慧清等几人不同。慧清三个自幼在段夫人跟前长大的,情分自是深厚。而她半路卖身入府,之所以如今能得段夫人喜爱,靠的便是不多言不多语,办事有分有寸,这种话题她自不会主动接过。 荼蘼笑了一回,外头便有人来请她们到前厅用饭。段夫人安置了两个孙儿后,才携了女儿同往前厅,季竣邺夫妇早已坐在那里,见段夫人进门,便忙起身见礼。荼蘼在旁悄眼打量季竣邺与韩璀,却觉二人都瘦了些,季竣邺眉目之间更隐带疲惫之色,显然最近过的不甚舒心。韩璀显是刻意装扮过了,正红妆蟒暗花刻金丝锦缎褙子,下衬品红凤仙裙,面上更浅浅用了些胭脂,只是与她从前不施脂粉犹自娇艳的容颜相比,却愈显她的消瘦憔悴。 段夫人冲着二人摆了摆手:“都坐罢!”她说着,自己便先坐了下来,又蹙眉看了韩璀一眼:“你身子才刚好些,还需好好调养着,便是不为自己。也为两个孩子想想!” 韩璀低声应了,默默在季竣邺身边坐了。 荼蘼心底却是不由的一酸,轻轻唤了一声:“嫂子!” 韩璀涩涩的对她笑了一笑:“回来就好!”声音有些暗哑,似是刚刚伤风过。荼蘼正要说话,却见门口季煊与季竣灏二人已一前一后的进来,便忙随段夫人等起身过去迎接。 一顿饭吃得平平淡淡,全无波澜,却让人郁闷在心。好容易吃过了饭,喝了盅茶,荼蘼便忙谈起邢二妹来,说起那个皱巴巴却仍甚是讨人喜欢的孩子,众人才算勉强活跃了些。 段夫人微笑道:“看来二妹过得倒不错,有儿有女的!”她说着,便刻意的望了季竣邺一眼:“我如今一心盼着能得个孙女,只是你们几个都没个使我顺心的!” 季竣灏早觉郁闷,一听这话,忙开口笑道:“可不是呢!我也日日盼着能有个小侄女呢!” 这话一出口,季竣邺下意识的便看了韩璀一眼。韩璀却是闭口不语,只默默垂头看着手的茶盏,气氛一时便有些尴尬。季煊在旁重重咳了一声,虎起脸教训他道:“今年多大的人了,也不好好为自己打算打算,你大哥在你这个年纪时,已有了安哥儿了!” 季竣灏无语,他只是想凑个趣儿,谁料却将火头引到自己身上来了,求援般的看了段夫人一眼,他嘀咕了一句:“这种事儿,总是长幼有序呀,二哥还没娶妻呢!” 段夫人见他这个表情,不觉一笑:“娘虽自幼便教你要讲规矩,要尊敬兄长,谨守友悌,不过这事,娘却可以帮你作主,你若有合意之人,尽管在你二哥前头娶了!” 荼蘼在旁听得扑哧一笑,忙顺势道:“三哥,这可是娘对你的一片疼爱之情呢!” 季竣灏干笑两声,再不敢说话了。段夫人好气又好笑的瞪了他一眼,却对长子道:“邺儿,时候也不早了,璀儿近来身子弱,你陪她早些回房歇着去罢!” 季竣邺忙起身应着,韩璀也便跟着起身,荼蘼见了,却在一边笑道:“大哥大嫂先行回去,妹子这次外出,给你们带了些小玩意儿,一会子我给你们送去!” 季竣邺闻言,不觉一笑,温和道:“你一路赶回来,风尘仆仆的,想必也累了,今儿晚上便算了,且等明日再说罢!”韩璀亦在一边点头称是。 荼蘼听了这话,不觉暗自苦笑。明日,明日她却哪里还有那许多时间来耗。她这次回来虽未曾宣扬,但她却并不会以为林垣驰会不知她已回家之事,更不会不知道林培之与她同船抵京。所以,明儿他们两人一定都会登门,只是不知谁先谁后。 “不妨事的!”她笑道:“不知怎么的,我一回来,便觉精神抖擞,丝毫不觉得累!” 季竣邺听妹子这般说了,自然不好再说甚么。 韩璀勉强一笑道:“虽是如此,也不好叫你两头跑,还是我随你一道去取了东西罢!” 荼蘼点头笑道:“那就要偏劳嫂子了!”一面说,一面却起了身,拜别父母。季竣灏见状,忙跟着跳了起来,笑道:“我亦有东西送给大哥嫂子,我同你们一道走!” 当下几人出来,直往荼蘼的小院走去。才刚走出前厅范围,荼蘼便笑着睨了季竣灏一眼:“二哥打算送些甚么给大哥大嫂,怎么我却全不知情?” 季竣灏嘿嘿干笑,他素性随意,哪里会考虑到出门要带礼物回家。适才脱口而出,不过是为了不想与父母单独在一块,又被念叨教训而已。季竣邺看的一笑,自己这个三弟的德行,他哪有不知之理,当下也不与他计较,只瞪他一眼:“别跟着了,快些回去休息罢!赶明儿你那几个狐朋狗友知晓你回来之事,必定又要过府寻你!” 季竣灏闻言,俊脸不由尽数皱在了一起:“爹已说了,不许我出门!” 荼蘼听得直笑,本欲嘲笑他几句,却忽而想到段夫人也不许她出门,不禁颇有些感慨的叹了口气,踮起脚尖,拍一拍季竣灏的肩头:“同是天涯沦落人呀!” 此话一出,众皆愕然,季竣灏诧异的指着荼蘼:“你……” 荼蘼琼鼻微皱,表情无辜:“娘叫我好好待在家里,还说外头的事儿都与我无干!” 季竣灏听得哈哈大笑,指着她道:“好好好!我如今总算是有伴儿了!” 季竣邺在旁看着自己这两个宝贝弟妹,不觉既好气又好笑,无奈道:“你们两个呀!” 众人说笑几句,眼看前面却已到了季竣灏的院子,季竣灏便伸手掩住一个哈欠,皱眉道:“我不行了,得回去休息了,明儿得空再与大哥你说话罢!” 言毕便自去了,由始至终不曾与韩璀说一个字。 荼蘼见他去了,这才回身牵住韩璀的手,触手却觉韩璀手掌冰凉,掌心盗汗,不觉皱眉道:“这许多日子,怎么嫂子的病竟还未全好?”说着这话的时候,她心不觉微微歉疚。若不是因为慧清,林垣驰断不会弄出这事,而韩璀也就不会如此了。 说到底,这事上头,韩璀固然对不住她,她又何尝便对得住韩璀。 韩璀微微苦笑了一下,没有言语。季竣邺沉默了一下,终究道:“荼蘼,这几日若肃亲王过来,你替大哥说说,请他收回那几个宫女罢!”他语气甚是无奈,显然这些日子,他并非没有同林垣驰商量此事,不过却都被林垣驰打了回来而已。 荼蘼笑了一下,道:“这个却是无需大哥劳神了,我初闻这事,心里也颇不自在,因此特意问了娘亲,娘已说了,只在这几日,将几个老实的留下,其他的尽数打!” 这话一出,季竣邺这才放了心。韩璀却仍是一言不,只是默默随着他们的步伐。兄妹两个又说了一回话,便已入了荼蘼的小院。荼蘼便唤了慧芝来,取了礼物送给季竣邺。 季竣邺便也接了,荼蘼笑着回身扯住韩璀道:“我这一路,见到好些甚是别致的小玩意,想来大哥是没甚么兴趣了,嫂子来挑一挑,有喜欢的,便带几样去玩!” 韩璀此时才抿嘴一笑,却抬头看了季竣邺一眼,温和道:“侯爷先回房去罢!我与妹妹好些日子不见了,却有许多心思想同她说,今夜我便留在这里了!” 季竣邺已有好些日子不曾见妻子这般温柔含笑的神情,不觉呆了一呆,片刻之后,才深深的看了韩璀一眼,毕竟点头应了。想了一刻,却又忍不住嘱咐道:“荼蘼刚刚回来,身体疲乏,你近来又多病,需记得来日方长,切不可聊的太晚!” 见二人点头应了,他才回身离去。 荼蘼知道韩璀此刻留下,绝非要与她叙旧。见季竣邺去了,她便默然的摆了摆手,示意慧芝等人出去。慧芝等人也觉不对,当即悄然退下。 二人安静的坐在桌边,房内寂然无声,惟烛光轻摇,隐约听得烛芯燃烧时出的极轻微的噼啪之声。许久之后,韩璀才低声问道:“慧清的事儿,你是有意的?” 荼蘼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韩璀并不糊涂,而慧清对季竣邺的心思,家虽不致众所周知,但也并不是甚么太过机密无人察觉之事。 “为甚么?”韩璀轻声的问着,语气却出乎意料的没有多大怒意。 荼蘼平静道:“嫂子,你不觉得,这些年,你过的太安逸了!”韩璀微微一颤,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荼蘼又道:“大哥待你太好,你又太习惯他待你好,所以你从不会为他考虑!开始是轩哥儿之事,后来又是我……” 韩璀下意识的咬紧了唇,脸上的苍白竟连脂粉也掩不住。 荼蘼低声道:“我不知道将来还会不会有其他事,我也不想看到。慧清,她很早就喜欢大哥,我知道,可我不想让她介入你们,不管是为了甚么,所以我时时将她带在身边……” “够了……”韩璀猛然尖叫了一声,荼蘼安静的抬眸看她,眸光清明而无杂质。 韩璀剧烈的喘息着,苍白的面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让她在这一瞬间有种异乎寻常的娇艳,仿佛春日盛开的最后一枝桃花,虽艳丽,却行将凋败:“我明白了!你不必说了!”她低声的道,语音颤抖而无力。 荼蘼犹豫了片刻,轻声道:“肃亲王那里,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做,我……” 韩璀轻轻摇头:“不必说了,我都明白!你放心,这事,我不会对你大哥说起,但我也绝不会感激你!从今往后,你只是我的小姑,我也只是你的嫂子!” 她慢慢别过头去,烛光将她的侧面轮廓清晰打在浅碧色的窗纱上,倔强而高傲。 02 三个王爷一台戏 o三个王爷一台戏 韩璀最终还是没有留在荼蘼的小院内过夜。荼蘼也并未留她,由得她回去了。 不管是对韩璀还是对她,或者小姑与嫂子的关系反是最好的结局。她没法将韩璀当做自己的朋友,因为不管遇到甚么事儿,她所想到的总是先维护母亲与兄长,而绝不会是韩璀。 是夜,风清月明,院内初开的桂花送来幽幽的馨香,提醒着人们,又是一年秋来到。荼蘼在这样的夜晚酣然入睡,或是因为旅途太过疲惫,她睡的极好,次日睁开眼时却已是日上三竿。明秀捧了水来来服侍她盥洗,荼蘼瞧见她,不觉抱怨道:“你呀,怎么也不唤我起身?” 明秀笑道:“今儿一早,老夫人使月琴姐姐送了四名丫鬟来,见小姐还在睡着,便令我莫要叫醒小姐,旅途疲累,只好好休息着!” 荼蘼闻言。便点了点头,不再多说甚么。待盥洗完了,才道:“你看她们四个如何?” 明秀答道:“我可看不出呢,不过生的都是极好的。年纪最大的只与小姐仿佛,最小的今年才只十岁,一会子我让她们进来见见小姐罢!” 荼蘼想了一想,便吩咐道:“既如此,你这几日不妨与慧芝商量商量,把我房里年岁到了的放几个出去罢!院子里的人,够用也就是了!一会子我用了饭,你将她们四个叫来我见见。至于她们的差事,便由慧芝分派,你在旁边看着,也学着些儿!” 明秀一听这话,便知荼蘼之意,忙喜孜孜的应了。荼蘼在梳妆台前坐下,便又问起怎么不见慧芝,明秀一面为她梳,一面道:“慧芝姐姐也累了,清早迷迷糊糊的醒了一刻,说要伺候小姐,我说小姐还不曾醒,让她安心再睡会,她便又睡着了,却是直到现在还没醒!” 荼蘼一笑,她在庐山时,曾向卢修学过一段日子的吐纳之法。因此身体反比慧芝要更好些。况水路舒适,船上又有慧芝尽心服侍,其实倒不觉得累。不过慧芝想必是累坏了。 “这几**多辛苦些罢!”她笑着吩咐:“慧芝这趟出去,也实在是累了!” 明秀答应着,却笑道:“小姐可不能厚此薄彼呢,下次出去,可要记得带上我!” 荼蘼失笑道:“想不到你却是个贪玩的!好,下次我便带你一道出门!”离开京城之时,段夫人也是要她将两个大丫鬟一起带着的,但她考虑到慧清已去,屋里不能不留个人,终究还是只带了慧芝一个。“是了,慧清现在如何了?”她忽然问了一句。 明秀道:“听说日子已定在下月廿八了,夫人赏了她些银子,让她回去待嫁了!” 荼蘼轻轻点头,下月廿八,算来还有个多月的时间,倒也足够了。道:“我记得我那螺钿柜子里头还有十多两黄金并一些上好珍珠,这几日,你拣个空儿,拿去寻个手艺出众的匠人。替她打一套头面,算是我给她的添妆罢!”明秀欣然应了,又代慧清谢了。 荼蘼见她如此,不觉笑道:“我送她的,怎么却要你谢!” 明秀狡黠笑道:“小姐今儿这般待慧清姐姐,日后自然亦不会薄待了我,我也只是提前些谢你罢了!”一席话倒把荼蘼说的直笑。二人正说着话儿,那边竹帘一起,慧芝已笑吟吟的进来,问道:“一早上的,怎么便笑得这般开心?” 明秀回头一笑,正要答话,外头却有小丫头子报了进来:“小姐,月琴姐姐使人来通知,说是宝亲王殿下已到了,这刻儿正在前厅同老爷说话!” 荼蘼一怔,旋即点了点头。明秀则恰在此时放下了梳子,笑道:“小姐今儿想戴甚么?” 荼蘼懒懒的挥一挥手:“随意罢!”明秀愕然,正要说话,荼蘼已一口截断了她:“爹娘是不会让我去前厅的,所以戴甚么都是无所谓的!”段夫人昨儿的话已说得很是明白了,令她乖乖待在家,外头诸事自有父母作主,所以,今日自己是绝见不到林培之的。 只是不知若是林垣驰来了,他们会作何反应,想必亦是如出一辙罢!她想着,不觉一笑。 便在她悠哉的用着早点时,外头月琴却又来了。 荼蘼瞧见她。不觉一笑,问道:“月琴,你这趟来,可是奉了娘亲的意思来监督我的?” 月琴听得扑哧一笑,行礼后,便在她跟前的小杌子上坐下,道:“小姐心明白便是了,又何必说了出来取笑我!”这话一出,一旁的慧芝与明秀无不掩口偷笑。 月琴笑道:“宝亲王与肃亲王只差了一步,一先一后的到了,老夫人知道,便使我过来看看小姐,顺便也告诉您一声儿!” 荼蘼笑笑,事已至此,她能做的都已做了,最终能作出决定的,只有宫城内那个高高在上又好色多情又略显优柔寡断的皇帝。而能影响他决定的人,最近想来都在各展神通。 叹了口气,她抬起头来,真心的看了面前的三人:“其实我很讨厌由别人来决定我的将来,可是现在……我又能做些甚么呢?”她说着,耸了耸,玉手轻轻一摊。动作看着极为俏皮可人,但几个丫鬟却可从她的神情动作里头看出她心底深藏的无奈与怅然—— 林培之神色安然的缓步踏出季府,回身向一路送他出来的季竣邺拱一拱手,笑道:“季兄请留步!”神态一如往日,竟是看不出丝毫吃了闭门羹的样子。 季竣邺有些汗颜的回了一礼:“多谢王爷体谅!寒家实有不得以的苦衷!” 林培之一笑,伸手拍一拍他的肩:“不必多说,我都明白!请回!”言毕洒然而去,身后,几个随从忙疾步跟了上去。转过清平侯府所在平安巷,前头是一条甚是繁华的大街,街道之上。行人正自熙熙攘攘,川流不息。林培之扬手一指前头一家“四平”茶馆,淡淡吩咐道:“走,去喝杯茶!”径自举步过去。 那楼的茶先生见他衣着不俗,身后又跟了几个侍卫模样的人,哪敢怠慢,忙迎了上来。林培之随手取出一锭银子抛了给他:“替我寻个清净些的雅间,我等人!” 那茶先生黑眼珠瞅见白花花的银子,早已眉开眼笑,立时引了众人上去,在三楼一个甚是僻静的雅间坐了。林培之随意点了壶茶,几样茶点,便向身边一人道:“向玖,你去楼下等着,瞧见肃亲王过来,便请他上来同我一叙!”他正与季煊寒暄之时,下人却报林垣驰到了。他无意与林垣驰当着季煊的面有所争执,因提前辞了出来,季煊乐得见此,自不会留他。 他身边一名身材不高,长相却清秀机灵的从人闻言忙应了,便快步下楼。 林培之随手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茶味清香隽永,显示上好的庐山云雾茶。 他不觉微微一笑,这才记起自己适才随口点的茶竟是庐山云雾茶。世家子弟皆有饮茶的习惯,季家自也不例外,早年在庐山时,更在山顶极宜种茶之地植下百余棵茶树,每年清明前后,精选茶叶,亲自炒制,从前新茶下时,更不忘每年送上一些给他。 他吐出一口气,身子后倾,舒适的靠在椅背上,目光懒散的落在人流熙熙的街道之上。午时前后的阳光,斜斜的落在桌面上。没有了夏日的灼热,却更怡人温暖。 门上忽而响起几声轻叩,舒徐而平缓,丝毫不见急躁。他轻轻的挑了下眉:“进来!” 门旋即被人打开,有人笑吟吟的走了入内。金冠束顶,圆领窄袖云锦长袍,容颜俊朗,眉目之间自有一份洒然风流之态。才刚入内,他便笑着深施一礼,口称:“侄儿拜见王叔!” 林培之微觉有趣的挑了下眉:“垣掣?你竟这么快便知我入京了?”随手一指:“坐!” 林垣掣谢了座,笑吟吟的坐了,道:“说来也巧,前几日我刚赢了个小东道,那人择了今日请我吃茶,我吃完了茶,正要回去,却在楼下见到王叔的侍卫,一问才知王叔竟回来了!” 他虽答得滴水不漏,但林培之怎不知道他的心思与打算,淡淡一笑,轻描淡写道:“原来如此!”他口说着,便自提起茶壶为林垣掣倒了杯茶:“你既已喝了茶了,我也就不多留你了!我今儿原约了人在此谈事!等明儿我闲了,再去你府上与你好好叙一回旧!” 林垣掣哈哈一笑,也不过分纠缠,便道:“哪敢劳王叔大驾!哪日王叔空了,只使人过府传个话,侄儿是晚辈,该当上门拜望的!”说罢了这几句,他便爽然起身,举杯一口饮尽:“王叔赐茶,小侄在此恭领!”放下茶盅,又是一躬到底,这才转身径自去了。 林培之见他去了,才微微一耸肩,嘴角泛起一丝饶有兴味的笑意。举杯喝了口茶后,他提起乌木箸,随意在桌上捡了一块黄金糕吃了。又过一刻,门上叩声又起,门外传来向玖清朗的声音:“爷,肃王爷已请到了!” 林培之也不起身,只扬声道:“请他进来!” 房门一声轻响,已被人轻轻推开,林垣驰缓步走了入内。仍是一身玄色长袍,清俊的面容,衬着挺拔的身躯,雍雅的举止,自有一番常人难及的气度。走至桌前,他才对了林培之微微一礼,不甚亲近也并不失礼:“王叔久违!” 林培之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这才抬手一指,平淡无波道:“坐!” “谢王叔!”林垣驰答应着,便在他的对面坐下。目光在先前林垣掣曾用过的茶盅上一扫而过,面上神情却仿若不曾看见一般。林培之含笑一摆手:“不必客气,喝茶!” 林垣驰应着,便自提起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又替他续满了茶水:“王叔请!” 林培之悠然饮茶,半晌才问道:“垣驰可知我此次回京所为何事?” 林垣驰微微点头,抬眸与他平视,目光坦然无惧:“她是我的!”他的语气一如平常的温和淡定,没有一丝波澜,但却充盈着一种莫名所以的自信。 林培之皱了下眉:“为何不问问她自己的意思?”林垣驰的态度,令他有些不快,更多的却还是诧异。诧异于他的寸步不让与自信十足。 林垣驰静静看他,然后突如其来的勾了勾嘴角:“王叔有把握而我没有,所以,我根本不会多此一举的去问她的意思!”这话说的太过坦率,坦率的让林培之为之愕然。 他失笑的摇了摇头:“垣驰年少有为,皇位继承有望,又何必……” 林垣驰不等他说下去,便一口截断了他:“皇位于我,不过是自保之道,我要活下去,便要争到皇位。她却不同,她于我,是今生的意义!” 这话内里大有玄机,但却无法宣之于口,只能如此隐晦的点出。 林培之的眉拧的愈的紧,半日才淡淡道:“若自保犹且不能又何谈其他?” 林垣驰眼角微微跳动,缓声道:“王叔是在暗示甚么吗?” 林培之安然往后,靠在椅背上,露出一个慵懒闲适的微笑,却岔开话题道:“今儿这家‘四平茶楼’可真是有幸,只这片刻工夫,便有三位王爷来过!”这话里头,却是隐含提醒,提醒林垣驰,桌上弃置的那个茶杯是谁曾经用过的。 林垣驰沉默不语,半日才道:“谢王叔提醒!不过有句话我亦很想提醒王叔!”见林培之挑眉,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后,他才缓声道:“我不知王叔有否想过她这般坚决不愿嫁我的原因,我知王叔虽远在千里,但对京诸事却仍了如指掌,否则亦不能如此!” 林培之轻轻点了下头,却微笑道:“有句话是你适才曾说过的,我并不介意现下便将它再还给你。”顿了一顿后,他笑道:“那就是,既无把握,又何必多想多问多考虑;既然想要,又何须瞻前顾后思虑来去!” 林垣驰骤闻此言,目精光骤然一现,深深注目看了林培之一眼,忽而长身而起道:“王叔请容小侄告退!” 林培之则大度的摆了摆手:“不送!” 直到此时,林垣驰才伸了手,拿起桌上已冷了的茶,仰头一口饮尽,含笑向林培之道:“这云雾茶虽是市上精品,但其滋味比之季氏的云雾茶,却还是差了不少!” 言毕不再停留,转身大步而去。 林培之瞧着他离去的背影,不觉有些好笑的扬了下唇角,在林垣驰的手刚刚碰着门沿时,他却忽然道:“这茶的滋味,依我看,其实是不差的,不过可惜,你适才喝的却是冷茶!不论怎样的好茶,放得冷了,滋味总是要欠了一些的!” 林垣驰微微一震,却没回头,只淡淡应道:“谢王叔指教!”拉开雅间大门,快步而去。 林培之伸出修长白皙的五指,漫无心思的在桌上轻轻叩击,出清越而有规则的声响,半晌,才摇了摇头,忽而扬声叫道:“向玖……” 门口向玖应了一声,很快便走了入内,肃立在林培之跟前。林培之径自沉思,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的敲着桌面,半日才淡淡道:“没事了,去结账!回府后,替我具折求见皇上!” 向玖一怔,瞧了林培之一眼,却是欲言又止。林培之看出他的神情,不觉一笑,悠然道:“我只是想,使人查出来的东西,终究不如将来有人亲口告诉我的好,你说可是?” 向玖对他的这句话却是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感觉,却又不敢多问,只得茫然的眨了下眼,半日才含混的点了点头:“爷说的是!” 林培之哈哈大笑,立起身来,潇洒摆手:“走罢!回府休息去!今儿晚上爷还有事要办!” 向玖苦恼的抓了抓自己的头,他是一脑袋疑问,却不敢追问林培之,只得强自忍住,但心却似有十万八千只耗子在使命的挠着他的好奇心,痒的——真是钻心哪—— 季府里头,荼蘼吃了午饭后,想了一刻,终是忍不住去了季竣灏屋里。季竣灏正懒洋洋的靠在榻上,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的一只新橙。瞧见她进来,他也还是懒得动弹,只挤眉弄眼的对荼蘼一笑,问道:“你是来打探消息的?” 荼蘼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劈手夺过他手的橙子,随手掷到一边:“废话!” 季竣灏叹息道:“我也知道是废话,可我确实甚么也不知道!” 荼蘼瞅了他一眼,见他愁眉苦脸的模样,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季竣灏有气无力道:“爹使人将我的小厮随从尽数叫去,训斥了一顿,说若有哪个胆大妄为着敢替我乱传消息,他便打折他们的狗腿……今儿培之来时,我原想求他通个消息出去,谁料才刚迈了一条腿出去,便被人死死拦了。那几个狗胆包天的东西,居然抱了我的腿,求我好歹给他们留条腿子,将来他们才好继续为我跑腿办事……” 荼蘼愕然道:“这是怎么说的?” 季竣灏郁郁道:“我才知道,爹昨儿说了,我若左腿踏出院门,他就打折他们的左腿,右腿跨出院门,就打折右腿,人如果整个出去了,那就一条腿也不必留了!” 饶是荼蘼正在心神不宁之时,听了这话,也终忍不住格格笑了起来。 03 月色真好 o月色真好 荼蘼懒懒的靠在床上的软枕上。已将二更天,她却还没有多少睡意。 屋外,初秋的微风自树梢刮过,出轻柔的窸窣之声。院内槐树上,蝉鸣声声,听在耳竟比夏日的蝉鸣更要激越高昂。屋内,一灯如豆,幽淡的桂香正自缓缓氤氲,那是她下午时分打自季竣灏那里回来时,一时见猎心喜,亲手折下供在屋内瓶的。 透过薄薄的纱帐,她能看到床侧为她守夜的明秀早已沉沉睡去,安静无声的房内,她甚至可以清晰的听到她平稳悠长的呼吸声。一丝羡慕缓缓浮上心头,若人生可以如明秀等人一般无忧无虑,岂非亦是一种圆满。但她旋即自嘲的一笑,明秀她们应该也有自己的苦恼罢! 懒洋洋的挪动了一下身子,目光落在已然爬到窗前的银色月影上,她漫不经心的想着,或者自己该起身到院子里去走上一走,这般好的月色。又怎好空自辜负。 窗户忽而一动,在她还不及反应之时,已悄无声息的打开,荼蘼愕然的看着窗外人影一晃,风声一动,一个熟悉的人已悠悠然然的立在屋里,扬眉朝她一笑之后,那人轻轻抬手,嗤的一声轻响后,明秀那裹在葱绿锦缎薄被的身子一颤,旋即安憩如初。 荼蘼无语的瞪着屋里忽然冒出来的林培之,忽然便有种灵犀相通的感觉。自己刚要出门走走,他居然便来了,说起来,倒真是巧。林培之穿了一身黑衣,质料浑黑一片,合身的贴在他修长瘦劲的躯体上,却在平日的风流慵懒之外为他平添了三分英气。那身特制的衣裳,立在暗处时与黑暗几浑然一体,若非房犹且燃着一盏夜灯,怕是真不易现他。 林培之冲她露齿一笑:“在等我?”一口洁白的牙齿在黑衣的映衬下却比平日更要耀眼许多,口气却还是那一如既往的懒散带着戏谑的口吻。 荼蘼没好气的瞪他一眼,嗔道:“你先转过身去,容我穿件外衣!”这人似乎总爱在夜半三更,神不知鬼不觉的偷偷摸了来,一次两次三次,以至于她竟连生气训斥的心思也都淡了。 林培之一笑。果真甚有君子之风的转过身去,并不去看她。荼蘼见状,忙匆匆扯过外衣披了,这才揭了床帐起身。“你怎么来了?”她问,面上嗔怒,心不知怎么的竟有一种异样的甜意。见到他,她其实还是有些开心的。 林培之笑着转身,笑道:“门外月白风清,丹桂飘香,房内却是衾冷被单,孤枕难眠,忍不住的便想来窃玉偷香一回,却不料有人亦同我一般长夜漫漫,孤枕难眠!” 荼蘼听着这话,不觉红晕上颊,啐了他一口后,终究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林培之微笑的注视着她,比之寻常少女,荼蘼无疑要稳重沉凝得多,也极少脸红。正因如此,他才格外的喜爱逗她。喜爱看她白玉般的面颊染上淡淡红晕的娇俏模样,更爱见她对他展露轻嗔薄怒的少女风情。他细细打量着她,荼蘼素日爱着颜色素淡的衣裳,今儿也不例外,藕荷轻衫,银红滚边百合纹对襟褙子,绯色长裙,愈衬得整个人清丽宁谧,秀雅绝世。 因天晚了,她乌黑如丝缎的长并未绾起,而是随意的披散下来,直垂腰际,愈觉肩若刀削,腰如束素,纤弱细致似不胜衣一般。油亮的似自有生命一般的乌随着她的一举一动而轻轻晃动着,带来清淡怡人的香,如兰似桂,却又清和幽淡远胜兰桂。 收敛一下心神,他笑道:“夜半无事,便出门走走,不知怎么的,便走到这里来了!” 荼蘼听得一笑,原想调侃他出门走走却要穿夜行衣的破绽,话到嘴边,却还是收了回来:“原来王爷来此,是因走错了路,故而来求小女子指路的?” 与他在一起久了,不知不觉的便染上了他爱调侃的坏毛病。 林培之哈哈一笑,道:“正要请小姐指条赏景之路。说起来,贵府的路径我还真是不熟!” 荼蘼轻哼了一声,并不接话,先走到一边的梳妆台跟前,俐落的拿起桌上的象牙梳,随意的梳了一梳长,熟练的将之一绾,又自钿盒里头取了根银簪固定好了。 林培之微笑斜倚侧旁,见她对镜悠然梳妆,一举一动却都优雅悦目,令人不觉沉迷。待她打理好了,才道:“你可有颜色深些的披风一类,先拿了来裹一裹,遮遮眼罢!” 荼蘼微微一怔,诧异的回头看了他一眼,显然有些疑惑与他所说的话。 林培之失笑道:“你我这可是亘夜私会,你穿的这般素淡,黑夜里头,怕是比那明月还更刺眼些!且披件披风,好歹也遮遮别人的眼目,莫要太张扬了罢!” 荼蘼想想,倒觉有些道理,毕竟点点头:“好!”便起了身。走到一边的箱笼前头,打了开来,很快便翻出一件鸦青色缂丝宝相团花绵绫披风,披在了身上。 林培之这才一笑,回身打开门,作个手势:“请!” 荼蘼微微犹豫,指指两旁的耳房:“我屋里的这些丫头……” 林培之笑道:“放心,无一遗漏!担保明儿不到日上三竿,一个也不会醒来!” 荼蘼见他得意洋洋,不觉嗤之以鼻:“好一个无一遗漏,好一个日上三竿。看来我倒真该好好感谢你这个夜半来客才是!” 林培之闻言,不觉大笑起来,好在他也颇为自制,虽笑得开心,声音却仍压得颇低。二人出了门,林培之回手阖了门,笑道:“去哪儿?” 荼蘼撇嘴,却又拿他没法,只得指指右面,道:“我院子南面有个荷塘,塘边种了些桃李、金桂。如今才只初秋,池莲花倒也堪可一赏,王爷请这边来!” 二人一路缓缓而行,月色淡笼,轻烟濛濛,花影扶疏,空气漫溢着清淡的花木香气。走不多时,便到了荷塘边上。林培之左右一看,不觉点头道:“这荷池倒真是不错!” 季府的这个荷池其实并不算太大,却胜在精致玲珑。荷池呈规则的月牙型,侧边奇石参差,高低错落,月色下形态各异,颇合自然之趣。一道五色鹅卵石小径蜿蜒曲折绕塘一周,两侧苔痕青青,翠**滴。荷池内,花开正好,婷婷袅袅,分外妖娆。 荼蘼指指位于荷池南面的一座精致水榭,道:“过去那里坐坐罢!那里却不显眼!”那座水榭造的极是精致小巧,一半深入池,一半却在岸边。周围林木环绕,柳丝低垂;前方翠盖红花,幽淡袅娜。侧方更以湖石叠出一座小巧假山,瞧着幽深雅致,别具风格。 林培之细细看去,不觉暗暗赞叹。他所居的宝亲王府在京亦是久负盛名。但府内还真寻不见这般精致细巧之处:“好,那我们便过去坐坐!”他瞧着荼蘼,若有所指的一笑。 荼蘼见他笑意奇异,反觉奇怪,还未及开口询问,林培之已笑着拉了她一把。她一个趔趄,顿时栽进他的怀里,不及说话,身子一轻,却已凌空而起,再落地时,人却已立在水榭的檐顶上。荼蘼一惊,下意识的便扯住了林培之的衣襟。 林培之稳住身子,呵呵一笑,拍拍她,又指指脚下:“坐!” 荼蘼愣了半日,才苦笑坐了下来。水榭还算宽敞,但毕竟是屋檐,坐着并不舒坦,甚至有些咯人,但居高临下,再看平日看惯的景致,却自有一番新奇的趣致。 她不觉一笑,这个时候,才觉得今日自己的行为实在有些荒诞。,她居然会跟着林培之在夜半三更的时候出来赏景,然后还毫无大家闺秀风范的席地坐在屋檐上。活了两辈子,这似乎还是第一次,不过,她并不讨厌这种感觉,甚至还有些喜欢。 林培之随意往后,闲适的靠在檐角上:“在想甚么,居然想得笑起来了?” 荼蘼脱口而出道:“只是觉得很是新奇,我从未想过有一日我竟会坐在屋顶上!” 林培之闻言不觉低笑出身,随手抛了件东西给她:“既如此,那便新奇个够罢!” 荼蘼诧异的接过那个微觉沉重的软囊。软囊是皮制的,鞣制得极好,呈现出一种深茶褐色。外头烫了暗花,她翻转皮囊,对着不甚明亮的月光,细细看了一回。那花纹却是一条极大的船,船头挂帆,似正扬帆出航。软囊上部,安着精致的银质壶盖。 她捏着这个皮囊,隐约猜出这是个甚么东西,只是心还有些不置信。 看了林培之一眼,她拧开壶盖,凑在鼻际嗅了一嗅,软囊内传来一阵幽淡的芬芳,醇厚却不刺鼻,她敢肯定,那是酒的气味:“这是装酒的?”她愕然的问。 林培之哈哈一笑,道:“荼蘼可曾听过酒囊饭袋?” 荼蘼嗤的一笑,掂了掂手上的皮囊:“这便是酒囊?” 林培之微笑道:“不错,这便是酒囊,雅些的称呼叫做‘鸱夷子皮’!”鸱夷子皮即古代牛皮所制的酒器,也就是通俗所言的酒袋。林培之说着,便又从腰间解下另一只皮囊,拧开壶盖,仰头喝了一口,笑道:“不过我今儿可不打算与你讨论这种东西。这里头装的是最最上好的西域葡萄酒,此酒以黄金论价,一两黄金一两酒,尝一尝罢!” 荼蘼抿了下唇,酒这东西,她从前喝的太多,早已厌了。故而打重生后,她便极少再饮。林培之笑着看她一眼:“又想说在外头不喝酒的话?” 荼蘼一怔,旋即一笑,这话还是上回曹州游湖时,她对他说的,想不到他却还记得。 清风徐来,带来阵阵清幽的荷香水汽,分外幽淡。她拧开壶盖,仰头喝了一口。 酒味微酸微涩,细细品来,却在舌尖带来一股圆融浓冽的幽香,回味时,更是馥郁丰醇。她久不饮酒,这一大口下去,很快便觉出醺然之感,没有拧上壶盖,她一手提着酒囊,一手抱膝,安安静静的坐在屋顶上。淡淡的酒香,自小小的壶盖飘出,与荷香水气融为一体。 林培之见她如此,不觉又是微微一笑,坐直了身子,他抬指,在荼蘼额上轻轻一弹:“又在胡思乱想些甚么?” 荼蘼安静的坐着,不知怎么的,那种久违的微醺感觉却使她愈的懒散,此刻却连指尖也懒得动弹一下,沉默了片刻,她散淡问道:“我爹今儿都同你说甚么了?” “你以为呢?”林培之挑眉反问。 荼蘼没好气的伸腿踢了他一脚:“快说,我今儿不想动脑子!”事实上,在这清风明月之下,她甚至都不想说话,只想安安静静的坐着,任自己脑一片空白。 林培之轻笑了一声:“难得你也有不愿动脑子的时候!”荼蘼白他一眼,却连反驳的话也不想说。林培之淡淡道:“放心,他甚么也没对我说!”荼蘼默然,对这个答案,她不意外,值此非常之时,季煊又怎会说出任何可授人以柄的话来。 “我从你家出来,去四平茶馆坐了一刻……”林培之悠然开口,荼蘼安静的听着,林培之深更半夜悄悄溜到她家,自然不会去说一些无意义的话。“我原是想与垣驰谈谈的,结果却先见到了垣掣!”林培之好玩似的笑笑,仰头又喝了一口酒。 荼蘼挑了挑眉,不意外,却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林垣掣,他怎会去做无缘无故的事儿。那么,他一定是另有所图。她忽然抬头,定定的看着林培之,看了许久许久,才又垂下了头,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的开口道:“我昨儿回来,先是陪我娘说了一回话,然后又与我嫂子说了一回话!”都告诉他罢,其实又何必,何必将他扯进这个漩涡。 他本该是个悠闲自得的人,悠游于海外,肆无忌惮的去打造他的海上王国。 林培之察觉出她的异样,神情古怪的看了她一眼:“怎么?替你大哥安抚你嫂子受惊的心灵?我今儿见着竣邺了,比从前瘦了不少,精神也只一般,瞧不出有纳妾之喜的模样来!” 荼蘼没有接他的话,只安静的坐在月下,似是漫不经心的谈起慧清来。从她对季竣邺的态度一直说到自己开始反对后来却有意撮合的举止,只是刻意省略了她对慧清的提防。 林培之便也随意的听着,愈是听到后来,却愈是皱起了眉,待她说完了,他才皱眉问道:“那垣驰送婢之举……”这事,似乎太也巧了些,让他觉得其另有玄机。 荼蘼烦躁的摆了摆手,对这点,她没法解释:“我哪里知道他,他爱怎样便怎样好了!”适才的安详宁静似已离她远去,取而代之的却是焦躁与烦郁。 清风依旧,明月高悬,她却全没了先前的心态。仰头猛的喝了一大口葡萄酒,滴滴酒液,顺着她玲珑的下颌滚落到颈内,冰凉冰凉的,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 林培之神色平和的瞧着她,季家的家事,他也略知一二,毕竟当年他往庐山时,季竣邺夫妇亦在同行之人当:“荼蘼,我有时真想不明白你?”许久,他才开口道。 荼蘼举起酒囊,又喝了一口,朝他扬眉道:“比如说?” “比如说这件事儿!”林培之好笑的摇了摇头:“有些事,既做了又何必非要说出口呢?” 荼蘼淡淡道:“这事儿若是做成了,自然无需我再说出口,但若不成,我却只有说出来一途了。否则岂非等于我从来未曾做过!何况她又当面问了!” 林培之沉思片刻,却也不得不点了点头:“说的有理!”做事,总该有自己的目的。目的既未达成,那就只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做下去,另一个,却是从此放弃不再继续。而今荼蘼既已不愿再做下去,那倒不如坦率的说出来,目下看来,或有异曲同工之妙也难说。 顿了一顿,他笑道:“怎么忽然对我说起这个来?” 荼蘼微微扭头,去看他,认真道:“我只是想你更明白我一些,林培之,其实我真的不是个好人!而且……”她停了一下,才涩涩的说道:“我想,我这一辈子,最重视的人永远都只会是我的家人,不管你如何对我好,我可能还是会重视他们更甚于重视你……” 她没法说得更多,只能如此的泛泛而谈,希望他能明白。她恍惚的想着,心忽然便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夜风轻拂,似乎也带上了些许的寒意,她不由轻轻打了个寒战。 林培之静静看她,沉默许久,才缓缓点头:“我明白了!”他长身而起,将手递给荼蘼:“夜深了,风亦有些凉了,早些回去睡罢!” 荼蘼默默了片刻,这才将手放到他掌上。二人悄无声息的下了水榭,顺着来路,重又回到荼蘼房前,路上,却各自无言。到了门前,林培之指指房门,温和道:“我就不送你了!” 荼蘼默然片刻,这才怅然抬头,深深的注目的看了一眼已然移往西面的明月。 “今夜的月色真好!”她轻声道,不再稍作停留,转过身,快步往自己房内走去。 04 女史 o4女史 荼蘼安静的坐在妆台前头。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面上却稍带倦色。明秀立在她身后,一面为她梳理乌黑的长,一面问道:“小姐可是昨儿没有睡好?” 荼蘼淡淡扬了下眉,反问道:“你们睡的如何?”正如林培之所言,今日,她屋里的这些丫头,个个都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醒转了来。 明秀双手没停,为她分出一绺长,盘了上去,口道:“也怪了,昨儿睡的偏是极好,睁眼才知睡得过了。我还奇怪怎么也没个人来唤我一声儿,谁料一屋子的人都睡死了一般!” 荼蘼不觉一笑,心却有一丝难得的怅惘感:“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有些古怪!”目光落在一边衣架上的鸦青色绵绫披风上,她解释道:“我昨儿却没睡着,夜半起来,寻了件披风。在院子里走了一回,昨夜的月色倒是出奇的好,可惜你们都错过了!” 明秀呀了一声,道:“我可是睡的太熟了,竟连小姐夜半起身也毫无所觉呢!”说完了这话,她却又笑道:“算来今儿正是十七,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么,昨儿月色自是该好的!” 荼蘼轻轻“啊”了一声:“原来昨儿竟是十六么?”自武昌回京还没有多少日子,却似乎经了许多事一般,让她浑然忘却了时间。 “可不是呢!”明秀答着,却又道:“下月便是秋了,这一年过的可真是快呢!” 荼蘼闻言,也不禁叹了一声,道:“可不正是如此!” 二人正说着话,那边慧芝却刚在这时进来,听了这话,便插口道:“说起来,今年似是过的特别快!”她说着,便走过去,随手拎起那件鸦青色绵绫披风,目光一凝,愕然道:“这内院的人也真该死了,怎么却懒成了这样儿!回头我定要去同夫人说说!” 她这一说,明秀与荼蘼不约而同的同时转睛看去,却原来是那件披风下摆处污痕处处,鸦青色原是纯色,荼蘼这件披风又是纯鸦青。只在领口下摆等处以金线绣出宝相花纹,黑上染灰,便愈觉脏污不堪。荼蘼静静凝视那袭披风,半晌才道:“罢了,想是我昨儿不慎,擦到假山上了,那些地方原也不好打扫,将衣服拿去洗了也就是了,莫多事!” 再如何勤快的人,也断不会爬到水榭顶上,将那一片片瓦片洗刷的干干净净,因此脏污却是免不了的。想到林培之,她不觉涩涩的勾了下唇角,一生之,爬一次屋檐其实也够了。 慧芝听她这么说了,是好点头,但终忍不住抱怨道:“若仍是老夫人当家,断不致如此!”言下对韩璀似有不满之意。 荼蘼蹙眉,张口想要斥责她几句,话到嘴边却还是咽了下去,只道:“这话在这屋里说说也就是了。到了外头,却得将自己的嘴巴管严了!” 慧芝点头道:“小姐放心,慧芝省得!”一面说着,便将那件绵绫披风放在一边,又去收拾其他物事。这回却是不无好奇的在一旁现了一个甚是眼生的物件:“这个却是甚么?怎么我却从未见过?”她举起手来,手拎的正是昨儿林培之的那只酒袋。 荼蘼早知她现了甚么,却是神色不动,只淡淡解释道:“这个物事名唤‘鸱夷子皮’,也就是俗称的酒袋子。这里头还装了些酒,回头倒出来,给你们都尝尝!” 这东西,昨儿林培之离去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还牢牢的捏着那个酒袋。不知怎么的,她最终还是没有将这东西丢掉,只得带了回屋。她身边的物事,都是慧芝与明秀两个掌管着,所以她压根儿没有想过能瞒她们,不过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只字不提便也是了。 慧芝有些拗口的重复了一遍:“‘鸱夷子皮’,这名字取的倒古怪,且很拗口呢!” 荼蘼随口答道:“所谓‘鸱夷’指的便是牛皮,‘鸱夷子皮’说白了,便是牛皮做的酒袋子,意思是酒囊皮子!”她自少读书,对于这些东西自是清楚的,只是不能与实物相系罢了。 慧芝听了便,这才了然,因低头细细看了一回,笑道:“原来如此。不过这酒袋做的可真是精致!看这袋子上头压的花,这该是宝亲王送小姐的罢!”带着帆船图案的印花,在整个大乾都不常见,怕是只有南渊岛那样的地方,才会将这种的图形印在酒袋上。 至于这东西怎么竟会忽然出现在荼蘼房内,她虽有些奇怪,但也不会太多想。毕竟荼蘼素来喜爱这些稀奇古怪的物事,在船上时见着林培之那里有这个,索要一件也并不奇怪。况她们回来至今也不过数日,还有许多行礼不曾清点清楚。 恰在此时,明秀刚为荼蘼梳好,便接口笑道:“却是甚么花纹,等我也来看一看!” 荼蘼缓缓起身,笑道:“只是个酒袋子,哪里就这么有趣了!”说着这话的时候,她的心也不觉微微的疼了一下。直到此刻,她对昨夜所生的事儿还是不免有些茫然,也更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会对林培之说出那么一段话来。事实上,若是昨夜之事能够重新再来一遍,她想,她未必会对他说那些话。不过,现在再想这些。却已太迟了。 草草用了些早点,她起身往段夫人那里去。段夫人因她刚刚回府,怕她疲乏,故此令她这几日都好好休息,无需请安,但她自觉无事,却还是宁愿去段夫人那里走走,顺带也看看两个侄儿。她才刚走到段夫人院门口,便见院子里头,韩璀正出来,身后跟了一群丫鬟婆子。她一面走着。一面回头对紧跟其后的老嬷嬷说着话,那老嬷嬷便点着头,神态甚是恭谨。 两拨人乍一对上,都各自停下脚步,各自见礼。荼蘼也自含笑的唤了一声:“嫂子!” 韩璀面上丝毫不见异色,只是眸光冷淡,全无平日的笑意,对她点一点头,语气似近实远的问了一句:“荼蘼是来请安的么?老夫人正在里头,适才还同我说起你。你快些进去罢,嫂子还有些事儿急着要办,便不陪你了!” 荼蘼微笑,且微微闪身,让开路道:“嫂子先请!”韩璀对她一笑,却不再言语,便自过去了。荼蘼举步入院子,心内毕竟轻轻叹息了一声—— 恰在此时,林培之懒散的骑在马上,策马直入宫城。可在宫骑马乘轿,乃是一种特殊的恩宠,承平帝一朝,能够享有这种恩宠的人并不多,他却是其之一。 马至昭德殿,林培之循例下马,早有一名大太监等着他。见他下了马,忙过来行了一礼后,方才恭敬伸手,接过马缰,谄媚笑道:“王爷可算是到了,皇上已在殿内等了好一刻了!”这名大太监看着约莫四旬上下,身材适,面白无须,容貌也甚清秀,看着倒也顺眼。 林培之扬眉,仰看看天色,故作惶恐道:“魏公公见谅!本王竟迟到了么?” 那魏公公一惊,赶忙摇头道:“王爷自是不会迟的。只是皇上心急要见王爷,因此……”说到这里,他猛然的住了口,将下面的“因此已等了好一会儿”给咽了下去。 帝皇的动向,又岂是他可随意评述的、透露的。 林培之悠悠一笑,不急不缓的打断他的话,道:“原来我并没迟呀!” 魏公公僵了片刻,挤出一个笑容道:“原来王爷是在戏耍老奴!” 若是换做旁人,只怕他便忍不住要变了脸,但对这位王爷,他还真是不敢。他原是个机灵人,因善于揣摩今上的心思,因此能于短短的时日内,升迁至此。这位王爷虽几年不曾入宫,但这次递折求见,折子才刚递上,便使皇上欣喜的昨儿一夜都不曾睡好,今日更是早早结束早朝,在昭德殿内等他觐见,这份恩宠,放之当今朝廷,怕是朝野再无第二人了。 林培之哈哈一笑,却也懒得理他,只摆手道:“不必送了,本王自己进去便是了!”言毕大步往里走去。他虽几年不曾入京,但对这位魏公公却是久仰大名,今儿见了,忍不住便要戏耍他一回。魏公公咬牙恨恨,半晌却只能抬袖拭了拭额上已在不经意间滚落的汗珠。 林培之一路径直入殿,殿内服侍人等,却都认识他,见他过来,无不恭敬行礼。他一一点头,直走过去,伸手在一扇闭阖的门上轻叩了三下。里头回应他的是“砰”的一声脆响,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旋即由远及近,随着一声轻响过后,大门已然打开。 门内,立着的是头戴翼善冠,一身明黄圆领窄袖常服龙袍的承平帝。他苍白的面容少有的现出些许红晕,使他整个人显得容光焕,神采飞扬。欣然的上前一步,他一把抓住林培之的手,欣然道:“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呀!”语气之净是无法形容的欢欣。 见林培之微微退了半步,似欲行礼的模样,他便急急的挥了挥手:“免礼免礼,朕早说了多少回了,你我私下见面时,那些繁缛节尽可统统免了!来,快进来!” 林培之神色安然的任他牵着进殿,面上全无一丝受宠若惊的意思,只是唇角挂着一抹淡然的笑。大殿内,宝座旁,一只粉彩茶盏打的粉粹,尚未及收拾。 承平帝才一站定,便一迭连声的叫着:“赐座!”旁边自有伶俐之人迅取了座椅来,另有一名小内监则忙忙的将御座边上的碎瓷收拾干净,又颇有眼色的送了茶来。 承平帝在御座之上坐定,这才恢复了一贯的帝皇风度,摆手示意殿众人尽数退下,这才拿起茶盏喝了一口,故意沉了脸道:“你倒还知道回京?” 林培之哈哈一笑,起身散漫一礼:“臣弟年纪渐长,此次回京却是想请皇兄赐婚的!” 承平帝一怔,脸上神色便有些古怪,半日才道:“却是谁家的小姐有这福气?” 林培之微笑:“皇兄又何必明知故问?”想起荼蘼,他面上的笑容不觉温和了许多。 承平帝默然,半晌方才起身走下御座:“那你也该知道……”接到他的折子后,他便隐约猜到他的来意,却没想到他竟这般的开门见山,连叙旧也给免了。 林培之见他起身,忙也跟着立起,却是神色如常的截断承平帝的话:“古人曾道: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权也。可见这男女之防,礼法之道,原就该随机应变,不可一概论之,皇兄以为然否?” 承平帝先是愕然,旋即皱眉摇头道:“培之,你总是有道理的!不过事关皇家颜面,这事偏又闹得京城人尽皆知,朕的意思是还是等冷一段时间再说罢!” 林培之却无退让之意,只步步紧逼道:“既如此,还请皇兄给臣弟个时限才好!” 承平帝拧眉沉思片刻,毕竟道:“朕听说,季氏女儿明年才是及笄之年,朕的意思,这门婚事,便定在她十六岁那年好了!”这话一出,林培之却先皱了眉,他并不满意这个答复,也不想再等两年。承平帝亦不等他开口,便抢道:“朕这几年屡屡召你回京,你却总是辞以路远而不愿回来,刚好趁着此事,便在京多留一段时日!” 林培之怔了片刻,苦笑道:“臣弟早已成*人,又就藩多年,按祖制……” 大乾祖制,凡就藩的王爷无有召唤,是不允无事留在京的。 承平帝摆了摆手,缓缓道:“祖制本是成例,时候久了,难免有不近人情之处。正如适才培之所言,嫂溺犹可援之以手,凡事总不能墨守成规,须当随机应变才是!” 林培之一时无语,被人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滋味,可实在并不好受。 承平帝见他无语,不觉微笑起来,眸带着温柔得近乎宠溺的光芒,他走过来,轻轻拍了一拍林培之的手,温声道:“培之,朕老啦!怕是活不了多少时日了,你便在朕身边再陪陪朕罢!旁人不知,但你该明白,太子之位,之所以悬空至今,是因朕想虚位以待呀!” 林培之僵了一下,无声的退了半步,平静道:“皇兄又说笑了!” 承平帝静静看他,许久才道:“先皇在时,原就是希望能由你继位的!” 林培之安然道:“当年父皇若将皇位传予臣弟,臣弟自不会推辞,但皇兄的传位之举,臣弟却是万万不能答应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刻意的加重了臣弟二字。 承平帝苦笑,许久,他才转过身去,慢慢道:“前些日子,朕梦见你的母妃了……” 林培之面上神气更形古怪,半日才平淡道:“皇上不必多想,凡日有所思,则夜必有所梦!此乃人之常情,其未必便有……” 承平帝足下骤然一顿,猛然回身,一口打断他的话:“住口!”他生相虽极秀,但毕竟做了这么些年的帝王,一旦怒意上来,岂无几分震慑天下的龙威。 林培之安立不动,神色更是纹丝不乱,只平和欠身道:“皇兄息怒,臣弟言行若有不当之处,便请皇兄责罚!臣弟无有不尊!” 承平帝额上青筋乱跳,素日看来秀儒雅的面孔竟带上了三分狰狞,过了半晌,他才慢慢开口道:“肃王、堰王二人,不知培之较为看重哪个?”林培之这些年来,始终避而不见,他心岂能不知,只是毕竟心有不甘,还欲再做试探。 林培之俯轻描淡写道:“此为大事,哪里由得臣弟作主,惟愿圣裁!” 承平帝薄薄的双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脸上全无一丝笑意:“退下罢!” 林培之动作优雅,却又完美无缺的行了一礼,这才缓声道:“臣弟这便出宫,临去之时,只求皇兄能恩准臣弟先前所请,莫使臣弟遗憾终身!” 他语调平和温雅,遗憾终身四字却咬的格外清晰,一字一字,似直刺人心。 承平帝骤然转身,快步行到御案跟前,浑身颤抖的抄起案上的粉彩茶盏,恨恨的对着林培之便掷了过去,林培之动也不动的立着,粉彩茶盏擦过他的鬓角,落在地上,“砰”的一声,砸个粉粹,溅起的茶水打湿了他的衣襟下摆。 他轻轻扬了下唇角,悠然躬身道:“谢皇上恩准!”一个回头,他缓步出殿,神态犹且悠然自如。承平帝狠狠瞪着他离去的背影,直气得浑身抖,脸色愈赤红如火。略显单薄的胸膛急剧的一起一伏,昭德殿内寂无声响,只听得他呼呼的喘气声。 好半晌,他才跌坐在宝座内,一动不动的只是坐着。 过了许久许久,殿门才被人小心翼翼的推开,战战兢兢的进来的,是大太监吴源,亦是他平日最是宠信的内监。吴源才一入内,便即双膝跪下,颤声叫道:“奴才求皇上务要保重龙体呀!”承平帝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放心,朕还死不了!” 他立起身来,淡淡吩咐道:“传旨下去,季氏长女德荣俱昭,着即入宫,赐女史位,掌御书房!” 05 最荒谬的事 o5最荒谬的事 圣旨传到清平侯府之时。季府全家尽皆愕然,甚至忘记了谢恩。 吴源僵立了片刻,不得不低唤了一声:“季大人?” 季煊怔愣良久,这才叩谢恩,接了圣旨。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他对吴源拱拱手:“多谢公公!公公难得来上一回,季某已在偏厅备了茶,请公公务必赏面!” 季煊其人无论在朝在野,口碑均是极佳,靠的自然不光光是品行二字。而吴源在承平帝身边多年,深得宠幸,暗里自也得了他不少好处,此刻听了季煊的话,他略微踌躇了片刻,毕竟开口道:“天已不早了,咱家还需回宫复旨,这茶便免了罢!皇上此刻心情不佳,咱家也不敢多加耽误!”顿了一顿,他才又叹道:“说起来,昨儿皇上得了宝亲王的求见折子,心情原是极好的。孰料见了宝亲王后,便忽然变了颜色,却将我等做奴才的唬得心胆俱裂!” 季煊微微一震,忙深施一礼,笑道:“既如此,季某自不好再留公公!且等公公改日得了闲儿,再来舍下坐坐罢!”一面说着,一面上前,与吴源把臂而行,一只锦囊早无声无息的送入了吴源的袖内。吴源却也并不推辞,含笑受了,并道:“说起来,此乃是喜事,咱家还该恭喜季大人才是!” 季煊暗暗苦笑,面上却也只得唯唯称是。送走吴源,他快步回厅,厅众人却还不曾散去,各自坐在那里,见他入厅,便忙起身行礼。季煊深深的看了荼蘼一眼,回头却叫来管家季安,吩咐道:“你且去一趟宝亲王府,务必将宝亲王请来!” 说完了这句,他才回头看了众人一眼,道:“都各自回去罢!等为父的见过宝亲王再说!” 荼蘼抿了下唇,默默起身,行礼之后。便走到段夫人跟前,扶了段夫人,往内院走去。季竣邺也不答话,只起身领了妻儿回院。惟有季竣灏依旧立在厅内,神色之间颇见忧虑。等众人尽皆离去后,他才急急开口道:“爹……” 季煊摆了摆手,平和道:“不必担心,公卿世家之女入宫为女史者,前朝先例颇多,大率不过是为太子选妃而预先教习宫礼仪。这些年皇上龙体早已江河日下,及早立嗣亦在情理之!”大乾立朝之始,多有于公卿世家之女选取有德容者,入宫为女史,并经再三挑择,与其择其一位,嫁与太子为正妃,是为未来的皇后。虽非成规,却也是约定俗成。 季竣灏闻言,不觉急道:“这条规矩孩儿自然亦是知道的!不过那女史,该是凤仪宫女史,岂有御书房女史的说法!”他虽不好读书。却曾在虎贲军混过一段时日,虎贲原就是驻守宫廷的禁卫,因此他对宫规程倒比旁人更要精熟。 大乾虽有召取女史的前例,但那都是在储位已定的基础上,且那些太子亦为皇后所出。所选女史尽皆集于皇后所居之凤仪宫,由皇后亲自挑选意之人。而如今后宫之,皇后久已失宠,幽居凤仪宫内,后宫事务又多掌握在严婕妤与玉贵妃二人之手,所剩不过一名分而已。所出之子又皆无宠,依目下情势看来,断无继承皇位的可能。 且从来选女史入宫,多则十人,少则四人,从未有过只选一个的先例。 季煊拧眉,瞪了幼子一眼,季竣灏所言之事,他何尝不知。但目下君心难测,他亦只有如是想来,方能稍稍宽心。季竣灏心急妹妹,也顾不得父亲难看的面色,只是执拗的望着父亲。季煊无奈叹道:“罢了罢了,这事一时半刻却叫为父怎么答你,只等宝亲王来后,为父细细问他,他若肯坦诚相告,个缘由便自水落石出!” 季竣灏冲口道:“皇上甚是好色……” 季煊一听这话,却是不由的变了脸色,厉声叱喝道:“闭嘴!为父教导你多次。令你谨言慎行,你怎么却还这般唐突!” 季竣灏愤然道:“此事天下皆知,并非由我杜撰,怎么就说不得?” 季煊瞪视良久,却见季竣灏倔强依旧,不禁软了下来,苦笑的摆了摆手道:“罢了,寡人有疾,历朝皆然。不过今上虽好美色,却也只限后宫。况荼蘼与肃亲王之事早已传的整个京城沸沸扬扬,赐婚的口谕言犹在耳,皇上是不会任意胡为的!” 季竣灏怔了一下,自己想想也觉有些道理,终究低头道:“爹爹说的有理!” 季煊见他软化,这才道:“你若无事,不妨过去荼蘼那里,陪她说说话儿!”他知自己这三个儿子对妹子都是极尽宠爱之能事,因此便寻个借口遣走季竣灏。 季竣灏想了一刻,终是点了点头,告辞出厅去了。只是一路之上,毕竟心事重重—— 宝亲王府,秋声园内,林培之懒懒散散的靠在枫香亭内。手漫不经心的提着他的酒囊。 秋声园,原是宝亲王府春夏秋冬四园之一,园内遍植各式丹枫。此刻只是初秋,枫叶尚未红遍,然青朱二色相杂,倒也别有一番意趣。枫香亭侧,几丛雏菊开得正好,娇艳的粉黄,清幽的菊香,点映出初秋之景。一旁另植了些许果树,枝头硕果累累。别有一番异样情趣。 有人在不远处轻轻唤了一声:“王爷?”却是自南渊岛随侍而来的侍卫向玖。 林培之连头也没回,只淡淡道:“向玖,你来的倒好,陪我喝一口!”言毕将手酒囊随手一掷,已抛向那人。向玖吃了一惊,赶忙伸手接住酒囊。犹豫片刻,毕竟仰头喝了一口。 林培之淡淡道:“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小玖,我怕是要在京城待上一阵子了!”向玖之母便是他的乳母,二人自幼一道长大,名为主仆,私下关系却极亲密。 向玖笑道:“京城风物原有可观之处,又有季家小姐在,王爷多留些日子亦是应该的!” 林培之扬了下眉,没有答话。自打妙妃过世,他只在服满之日来过京城一回,所为自然有因,却想不到,终究还是避不过这事。向玖过来,将酒囊递换给他。他随手接过,忽然问道:“宫可有甚么动静没有?”今儿自己做得似也有些过,希望不要带来更大的麻烦才好。 向玖答道:“倒未听说,不过宫消息来的原没那么快,总得到明儿!” 林培之点头,仰头看看西面红霞,却又是一笑:“又是黄昏了!”今夜,要不要去看看她呢?或者,自己该提前将有些事情透露给她知道,免得她措手不及。这般想着,他却又不禁摇了摇头,那个丫头,脑子里九曲十八弯的,世上怕也没有多少东西能让她失措。 他正想着,却听一边脚步声又响,有人已朗声道:“禀王爷,清平侯府来人相请!” 林培之微怔,迅回过身来。略带诧异道:“清平侯府?叫他过来!”昨儿见季煊时,他虽语气亲切,态度随和,但却无一句提及荼蘼,让他隐约猜到季煊如今静观其变的心态。正因如此,季煊此刻忽然使人来请,让他在欣然之余也不由颇感疑惑。 那侍卫朗声答道:“那人此刻正在门口,属下问他因何而来,他答说侯府刚刚得了旨意,要宣他们大小姐入宫为昭德殿御书房女史!” 林培之骤然一惊,险些没跌落手酒囊,沉默了一下,他将酒囊塞给向玖:“备马!”前来禀告的侍卫忙躬身应了,快步下去。林培之拂一拂衣袖,快步的跟了上去。 他到季府时,天色已暗沉,季府大厅灯火辉煌,季煊独自一人,静静坐在堂上。 而他面前的桌上,酒席早已备妥。见林培之快步进来,季煊便起身相迎。 林培之迎面朝他深深一礼,道:“小子冒昧,还请叔父大量!” 季煊苦笑了一下,自然明白他言下之意。一面举手肃客,一面道:“还请王爷赐教!”林培之既已开门见山,他亦乐得不再绕弯子,因单刀直入的问了起来。 林培之也并不客气,很是干脆的在席上坐了:“事关皇室颜面,恕我不能宣之于口!” 季煊微微一震,林培之的坦然,让他没法再说甚么,也更无法再追问下去,顿了一顿后,他道:“不知王爷下一步有何打算?可否如实告知?” 林培之干脆问道:“圣旨可曾有言令荼蘼何时进宫?” 季煊想了一想,方摇头答道:“这个……倒是不曾提起!” 林培之微微松了口气,道:“这便无妨!且待我明日入宫再说!”顿了片刻后,他竟又忽然问道:“若是事情无可挽回,我想问问叔父可有抗旨的胆子?” 季煊一惊,细思他的话,不觉患得患失,半日不语。他对荼蘼自是疼入骨髓的,但为了女儿而放弃整个季家百年忠良之名,却也是他无法接受的。林培之见他神情,早知心意,因叹了一声,举箸让道:“叔父请!”竟是反客为主的低头大嚼起来。 季煊见状,毕竟叹了一声,便也举箸相陪。林培之吃得虽快,但他毕竟出身皇家,仪表气度均无可挑剔,便是大吃大喝之余,动作却仍不失优雅,并不显狼狈。季煊见他用毕,便自唤了人来服侍,林培之净了手后,接过清茶漱口之后,这才开口道:“我想见一见荼蘼!” 季煊迟疑片刻,才点头道:“请王爷稍候!”言毕挥手召来一名婢子,吩咐她去请荼蘼往西园菊苑。那婢子答应着,快步的去了。季煊这才起身道:“王爷请随我来!” 林培之便也起了身,紧随在季煊身后。二人绕过前厅,沿着一条青石板路一路向西行去,行了约莫顿饭工夫,季煊才指着前方道:“前面便是菊苑,王爷可于亭内稍候!” 林培之止了步,躬身道:“谢叔父!不过小侄还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季煊叹道:“王爷请讲!” “小侄想知道,叔父今儿见了我后,明日是不是也会一般的见垣驰一面呢?” 季煊一怔,面上神情便有些古怪,却并没有答他的话。 二人默然片刻,季煊才平静道:“王爷太为难季煊了?” 林培之见他如此答话,早知他的意思,不觉又是一笑,道:“还请叔父见谅!” 季煊不再言语,只朝林培之拱一拱手,转身离去。林培之略站了片刻,这才缓步往菊苑走去。菊苑,顾名思义,便是赏菊之地。此刻才只初秋,菊花盛开者还并不多,但蓓蕾含苞,月下看来,倒也别有意趣。苑西引了一池曲水,流水潺潺,在花丛之蜿蜒流淌,溪水两侧,种的却是一丛丛的雏菊,幽香淡淡袭人而来。 林培之放眼四下一扫,却在前头现了一座精致的八角小亭。他过去,在亭内坐了。秋风寒蛩,溪水潺潺,却更衬出此地的幽静安然,颇有些遗世独立的意思。坐不多时,便听南面有轻微而熟悉的脚步声传来,他缓缓立起身来,转身看去,果是荼蘼到了。素衣清淡,环佩声微,月色之下,更觉荏弱纤细,身后,跟着两名提着食盒的丫鬟。 荼蘼过来,静静的对林培之行了一礼,身后的两名丫鬟行礼之后,将食盒内的食物取了出来,安放在亭内,这才悄然退下。林培之淡淡一眼,却是几样时鲜的瓜果点心并一壶茶。 二人沉默片刻,毕竟还是林培之打破了沉寂:“怎么总不说话?” 荼蘼苦笑了一下,闷闷道:“我还以为……” “以为我不会再来找你了?”林培之失笑的问了一句。 荼蘼抿唇不语,心亦不知是欣然还是失落,半日才问了一句:“今儿的旨意?” 林培之才闻旨意二字,便已皱了眉,淡漠道:“放心,我明儿会再入宫一次!” 荼蘼神气古怪的看他一眼,张口欲言又止。这道突如其来的旨意,让她心原先就有的几分猜想又更真切了几分,但这种事儿,一日不能确定,她都不敢深信。 林培之自桌上拈起一颗蜜橘,慢慢剥开,笑道:“坐在菊花从吃蜜橘,倒也颇为有趣!” 荼蘼听得一笑,因提起茶壶为他倒了一杯茶:“还有这菊花茶!” 林培之失笑道:“不承想今儿竟成了菊花会了!”他说着,毕竟举杯浅啜了一口。 二人悠然对坐饮茶品果谈笑,居然也便绝口不再提起那道旨意。直到月上天,林培之饮尽杯茶水,再伸手去提那茶壶时,入手却已轻若无物,他不觉失笑道:“惜乎茶尽!” 荼蘼正取了一枚黄澄澄的秋梨在手,听了这话,不禁一笑,道:“茶尽才好送客!” 林培之愕然,调侃道:“这难道便是另一种逐客之法?” 荼蘼放下手秋梨,抬眸平视他,静静道:“林培之,你这又是何必?” 林培之丢下茶壶,也自与她对视:“荼蘼,我有时真觉得好奇,好奇你与垣驰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荼蘼对林垣驰似乎有一种天然的恐惧心理,这种心理让他觉得很是诧异,也百思不得其解。据他所知,这两个人并没有甚么过多的联系,甚至见面也极少,可是荼蘼对林垣驰的戒心,以及林垣驰所表现出的那种坚定,在在让他疑惑。 荼蘼闷了一下,才道:“我可以不答么?” 林培之点头道:“当然!”说完了这句,他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荼蘼的纤细小巧的玉手:“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是否想嫁给我,那就好了!” 荼蘼梗了一下,忽然便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被揪了起来,揪得喘不过气来,她深深的吸了口气,竭力的平定自己的心绪:“我是怕将来给你添麻烦?”她轻声的道,声音柔细微颤。 林培之淡淡一笑,笑容有些轻微的恍惚与怅惘:“麻烦,我本就是一身麻烦,哪里还在乎你为我添的那一星半点!”他用力的握一握荼蘼的手,旋即放开:“今儿觐见之时,皇兄问我可愿继承皇位,我拒绝了!”他说着石破天惊的话,神色却是平和冲淡。 荼蘼一惊,前世,她与林培之并不相熟,甚是可说素不相识,因为林培之甚少入京。如今想来,他从前所以少入京城之地,为的竟是躲开立嗣之事。知道了这个,她就不难想明白为何承平帝想将皇位传给林培之。张了张口,她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林培之摆了摆手,显然不愿多提这事,只简单道:“从前的恩怨情仇,与我无关,我亦不愿介入。荼蘼,人之一生,最荒谬之事,你觉得会是甚么?” 荼蘼一怔,几乎是立即的,她想到了自己莫名其妙的重生经过。此事可谓荒谬,且荒谬到无法诉诸于口,否则便要流于怪力乱神,甚或妖言惑众。 林培之并没指望她回答他的问题,耸了耸肩,他嘲谑般的说道:“于我而言,人生最为荒谬之事,便是连你的生身母亲也无法确定你的生父究竟是谁!” 荼蘼一震,定定的看着林培之,他也正看着她,面上神情似笑非笑,却充满了嘲讽。 06 心意 o6心意 林垣驰坐在书房。深思的注视着案头上刚刚送来的柬贴,久久不语。柬贴是季府使人送来的,约他明日午时往季府用饭。他想起适才宫传出的消息,不觉微微一笑,眸却一片冷肃,该来的,终究是来了,挡也挡不住。不过,这样也好。 门上响起几声轻叩,他口漫应了一声,门外那人便即推门走了入内,却是杜聿清。 林垣驰一眼瞧见是他,不觉怔了一下,眉头也皱了起来,却并没开口。杜聿清自幼看着他长大,虽则这几年,这个外甥的性子变得难测了许多,但他还不至于看不出他不悦的表情。了然一笑,他道:“不必怪你府里的下人,我来是因得了宫里的消息!” 林垣驰点了点头,这才释然。杜聿清虽是他的舅父。但有些事情,他却也还是不想他了解的太详细。他立起身来,举手让座道:“舅父请坐!” 杜聿清微微颔,便在下第一张太师椅上坐下。林垣驰不欲居高临下同他说话,便也举步走下书桌,在他旁边坐下。外头徐湖此刻已亲自捧了茶水过来,奉予二人。 林垣驰肃手让茶后,方才问道:“舅父此来,何以教我?” 他语气平缓,神色淡定,看似全不经意,眉目间却自有一份难言的威仪。 杜聿清看了他的神情,再一听这话,便不由的苦笑了一声,隐隐知道自己无论说甚么,亦是无用的了。叹了口气,他道:“宫之事,你可都知道了?” 林垣驰微微点头:“父皇与王叔说了甚么,我虽不甚清楚,却也约略的猜到了一些!” 杜聿清一怔,神色便有些古怪。林垣驰之母杜皇后,原是承平帝的结妻子,十五岁时便嫁给了当时刚刚及冠,尚是皇子的承平帝,二人可说是一路扶持着走上皇位。 也正因如此,昔日的一些故事隐情,他也从妹妹口稍稍得知了一些。但是这些事儿。实在于皇室颜面损害甚大,故而他虽知道,却也一直守口如瓶,却是连林垣驰也并没敢说。但今儿他听林垣驰话里的意思,似乎他对此事,竟然也有了解,这便使他不能不觉得吃惊。 林垣驰对他古怪的神色视而不见,只淡淡道:“清平侯府使人下帖,邀我明日午时过府!”杜聿清虽然事先声明,他是因得了宫内消息方才匆匆过来,但他也很明白,杜聿清此来为的是甚么,因此索性主动将话说了出来。 杜聿清心正自思量该如何说,才能显得委婉而不唐突,却不曾想,林垣驰竟已抢先说了出来。沉默了一刻,他慢慢道:“你真要为了一个女子,让本就不甚明朗的局势更复杂么?”这几年来,这个外甥一直表现的很是冷静,行事果决,该下手时绝不手软。不该下手之时又从来淡定如泰山,让他深感自豪,并有一种无以伦比的自信,觉得他必能成为一代明君。 不过,自打季家重回京城之后,他似乎就变了许多,他的执拗让他无计可施。 林垣驰淡淡道:“我以为关于此事,我已与舅父达成了共识!”竟是毫无继续讨论的意思。事实上,关于荼蘼,杜聿清已旁敲侧击了多次,让他深感厌烦。 杜聿清苦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从前他尚可忍住,但如今已有数年不曾回京的林垣驰却忽然重临京城,让他在诧异之余也隐隐觉自己低估了荼蘼在林培之心的份量。 林垣驰神色不动,平和道:“父皇这些日子身子愈的坏了,怕也支持不了多少时日了!而想立王叔为皇太弟,却非一蹴而就之事,舅父何必如此忧心忡忡!” 天子无家事,况立储又是关系国祚的头等大事,岂是帝皇一言能决的。承平帝一生共得了十一子,夭折四人,如今还余七人,扣除尚未成年无甚家世背景的,也还有四人之多。当年烈帝想让林培之承继帝位,犹且不能。如今换了承平帝,只怕更是难上加难。 更何况,林培之也非蠢人,对这个烫手山芋,怕是避之唯恐不及,更遑论其他。 杜聿清细细思量着。不由点了点头,面上神情亦轻松了不少。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后,他摇头不解道:“皇上怎会忽然此奇想,实在令人疑惑,难道是宫有人在他跟前说了甚么?” 他虽约略知道一些林培之的身世,但承平帝从前从不曾对人透露过他的这个打算,怎么这个时候却忽然想到此等荒谬之事,实在令他颇多不解。 林垣驰嘴角不自觉的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揭起青花缠枝莲的茶盏盖,他任茶水的雾气与香气氤氲蒸腾,袅袅的白雾遮住了他的容颜,使人看不清他的面容。过了许久许久,他才缓缓道:“父皇老了,命不久矣!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开始厌倦如今的生活并转而怀念从前的人与从前的事,他想在自己生前竭力的弥补,以使自己不留一丝遗憾的去……” 而他想要弥补的这些人里头,自然包括了当年的妙妃,或者,也有自己的母亲杜皇后,甚或是早早逝去的严淑妃…… 与承平帝打了两辈子交道的林垣驰,对承平帝是再了解不过。他是一个极端自私,却又自认温柔多情之人。他爱所有在他生命里留下不可磨灭印记的女人,也乐于原谅她们的一些错误。哪怕那些错误其实不可原谅。但在某些时候,他却又会毫不犹豫的放弃她们。放弃之后,他会懊悔,痛心,但做了就是做了,而且下次再做时,他仍会毫不犹豫。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往后的岁月里深切而真诚的怀念那个女人,并因此而善待她们为他留下的骨血。 如他,如林垣掣,其实都是这种心态的受益者。 林垣驰轻微而深沉的叹了一口气,脑不自觉浮现的却是当年那个言笑晏晏。最爱扯住自己衣衫下摆的娇俏刁蛮的小小少女…… 他无声的张了张唇,却没将那两个字吐出来。 或者,在某一种程度上,我也继承了他的这一性情…… 他恍惚的想,不过……幸好,我可以重来一次,而不必像他一样…… 杜聿清吃惊的听着这话,看着林垣驰的目光便愈的古怪。他承认林垣驰的话颇有道理,对林垣驰的敏锐与一针见血更生出一种奇异的惧怕,这个外甥,已愈的使他看不透了。 林垣驰不想与他说的太多,只注目看他,问道:“母后的祭日似乎又要到了?” 杜聿清正不想在继续说下去,听了这话,忙点头道:“不错,是在下月十九日!” 林垣驰点一点头:“过一日,我会进宫奏明父皇,为母后好好的办一场法事!” 顺便也好好帮他回忆一下当年,让他的内疚更深一些,让他更加的左右为难,无所适从,最好能再少活一些时日。他冷冷的想,双眸早在不知不觉之间冻成了寒冰。 杜聿清一惊抬头,半晌毕竟点头赞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好计策!”虽然对承平帝而言,这一计策实在有些过于残忍了,他在心暗暗想着,不过很快便又将这个念头抛诸脑后。 残忍,他当年对玥儿,又何尝不残忍,如今自己又何须去同情他—— 送走林培之,荼蘼满怀心思的慢慢往自己院内走去。心早已乱成了一锅粥,往日的许多疑虑一经解开,便也没有了甚么悬念,只是却免不了让人更生烦忧。 她愈来愈不愿将林培之卷入这个漩涡之,可是目下,她似乎已无从选择。或者,她该作出另一个选择。只是不知道,这个选择还来不来得及。 圆月无声无息的爬到了柳梢头上,光洁圆润得没有一丝瑕疵,通透的辉映着整个墨蓝色夜空,月明星稀风轻,一路行来,小径幽深,花影扶疏,暗香隐隐浮动。 今夜,只怕又是一个无眠之夜,她苦笑的想着,觉得自头脑一阵昏沉。是了,房里还有一袋葡萄酒,或者,回屋之后,可以唤慧芝与明秀两个陪自己喝两杯。她想着,不觉一笑。 幽深的小径内,忽然蹿出一个人来,几乎将她的心儿骇得跳了出来。一手捂胸,她震骇的退了一步,看着面前的人,及至看清对方的容颜,这才舒了口气,颤声道:“三哥,你想唬死我呀!”她嗔怒的抱怨着,一张俏脸犹自因适才的惊骇而雪白一片,毫无血色。 季竣灏嘿嘿干笑了两声,问道:“宫之事,培之可有交待?”他对突然而来的圣旨实在有些不甚放心,但又不屑作出偷听之事,只得在此等候妹妹,想要问个清楚明白。 荼蘼暗暗苦笑,林培之对她说的那些话,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对别人说起,即便那人是她最亲的三哥。没多考虑,她笑道:“也没甚么,他只叫我放宽心,说不会有问题的!” 现如今,不是没有问题,是问题愈来愈多,已完全牵扯成一团乱麻,让她解也解不开。不过她如今最不想的是将家人扯进这团乱麻里来,有事儿能自己担便自己担了罢!绽出一个明媚笑容,她伸手扯住季竣灏的衣袖:“三哥,我屋里有上好的葡萄酒,你可要尝一尝?” 季竣灏闻言,不觉瞠目,自觉自己真是白担了半日心,没好气的伸手一拧她的鼻尖:“这都甚么时候,你竟还有喝酒的兴致?”他口虽嗔责着妹妹,面上神情却终于放松下来:“快些回去休息罢!大晚上的,去你屋里喝酒,若让爹娘知道,我可不得脱层皮!” 荼蘼格格笑了出来,就势推了季竣灏一把:“没胆的三哥,你不陪我,我可回去找慧芝她们两个了!”言毕掉头就走,脚步轻盈而欢快,似全无心事一般。 身后传来季竣灏其实没多少怒气的笑骂声:“臭丫头,三哥算是白疼你了!” 荼蘼回对他做个鬼脸,却不理他,径自去了。快步入了自己的小院,确定季竣灏已不在身后,她才缓下步子,懒洋洋的往前走去,面上现出淡淡的疲惫之色。在院内的桂花树下站定,她抬手折下一枝金桂,深深吸了一口,稳定了心绪,这才推门进了房。 慧芝与明秀都在房内坐着,见她进来,不约而同的回头望她,两双明媚的眸子里都充溢着忧心。荼蘼冲二人一笑,将手刚折的桂花插入搁在一边的侍女瓶内,摆手道:“去,将去年别人送我的那套琉璃盏取出来,我请你们喝酒!” 二人见她神情欢快,似无愁容,这才放下心来,明秀欢欣起身,叫道:“我去!我去!”口说着,一溜烟的已去了。荼蘼斜眼看了慧芝一眼,笑着上前推了她一把:“慧芝,你去厨房弄几个小菜来!又酒无菜,却也无趣!” 慧芝笑着应了,起身快步出门。荼蘼见二人都去了,这才在屋内翻了一回,没费多少气力,便寻到了正搁在一边的那只牛皮酒囊,拎起酒囊轻轻一掂,酒囊里头原也没装多少酒,昨儿晚上她又喝了些,如今掂量来也就一斤颇有余,二斤似不足的样子,应该勉强够了。 不多一刻的功夫,明秀已从隔壁存放物品的耳房回来,手拿的正是荼蘼的那套琉璃盏。这套盏做的极为精致,盏身是梅花形状,底部却别出心裁的以梅枝相托,看着异常精致喜人。琉璃色泽也极通透,几近透明。这一套只得四只,另配了一只小巧玲珑的梅花壶。 因极少使用,明秀过来时,还细心的将壶与盏都清洗过了。荼蘼先取了梅花壶,打开壶盖,拧开酒囊的银质壶盖,将其内的葡萄酒缓缓倾倒入壶内。深红色的葡萄酒呈一线滑落壶内,很快便将那只透明的琉璃壶映出了一种奇异而内敛的宝石红,灯光下,色泽尤其媚惑。 明秀不觉看的呆了,半晌才脱口道:“这酒的颜色可真是漂亮!” 荼蘼微笑的点着那只壶道:“岂止颜色漂亮而已,这酒产自西域,极之珍贵,长途运送,须以橡木桶存贮,据宝亲王的说法是一两酒液一两金!” 明秀“呀”了一声,面上现出吃惊的神色,双眼更一眨不眨的盯着那酒看。 荼蘼见她神情,不由一笑,便叫她坐了,提壶先倾了半盏递了给她,明秀小心的接过,小心翼翼的对着灯光,细细观察了一回那浑如宝石的色泽,这才小心凑到唇边啜饮了一口。咋了咋舌,皱了皱眉,过了好半晌,她才苦着脸道:“这酒似乎也不怎么好喝!” 荼蘼听得大笑,点着那盏道:“喝的便是这个价钱,至于味道如何,今儿一概不论!”说话间,慧芝也已回来,手却提了一只三层雕花红漆食盒。 荼蘼仰朝她笑道:“可算是来了,可等得我们不耐烦了,快坐快坐!” 慧芝取出盒菜肴,一一摆放停当,这才坐下笑道:“今儿老爷请宝亲王过府用饭,因此厨下备的菜极多,我只挑精致的拣了八样,想来也够了!” 荼蘼一笑:“尽够了,我还只怕你们不喜这酒,适才明秀刚说了这酒不好呢!” 言毕提壶为慧芝也斟满了。三人说说笑笑,却是一直喝到快二更,方才各自睡下。荼蘼借了三分酒意,竟也无忧无虑的睡了个极好的觉,次日醒时,窗外阳光又已灿烂明媚。 起身盥洗完了,慧芝看看天色其实也还没太晚,便问她可要去段夫人那里请安并用早点。荼蘼想了一想,毕竟还是摇头拒绝了。这个时候,韩璀应该还在段夫人那里。 明秀恰在此刻掀帘进来,听了这话,便笑道:“既如此,今儿便由我去厨房取早饭罢,免得慧芝姐姐回头又说我懒,总是使唤旁人跑腿!” 慧芝失笑骂道:“我又何时说你懒了,总是你自己心虚,又怕别人说,只得自己抢了认!” 一句话说得房诸人都笑了起来。 明秀做个鬼脸道:“罢了罢了,总是我不好,从今儿我都改了罢!小姐可要为我作证!”她说着,便过去,将昨儿的那只食盒提了,笑吟吟的出去不提。 慧芝见她去了,这才无奈道:“这个小蹄子,从前慧清在时,她还收敛些,如今可愈不得了了!”话虽如此说,她的面上却尽是盈盈笑意,显然平日与明秀甚是相得。 荼蘼闻言也只一笑而已。二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前些时,段夫人刚送来的月屏却已过来,奉了杏仁茶给荼蘼。荼蘼微怔了一下,见那杏仁茶色泽纯白如酪,香气亦自幽然醇厚,看着却是不输当年慧清做的。荼蘼不觉抬头细细看了她一眼,见那月屏生的极是清秀,白皙的肌肤,瓜子脸,杏仁眼,微微上翘,不笑也带三分喜的红唇,看着让人很是舒服。接过杏仁茶,她喝了一口,味道确是极好,笑了一下,她问道:“这杏仁茶是谁叫你送来的?” 月屏笑道:“前些时,老夫人使小婢做过一回。尝过之后,便说极好,又说小姐爱这个,便特意拨了我过来服侍小姐,还嘱咐我需记得时常做给小姐!” 荼蘼心一酸,几乎落下泪来,默然片刻,才点头温和道:“原来如此!” 07 从前那盏杏仁茶 o7从前那盏杏仁茶 荼蘼挥退月屏后。便不再言语,拿着银匙喝着面前的杏仁茶的时候,她忽然没有理由的开始怀念飞霜。从前,她身边最贴心的人是飞霜,飞霜也做得一手极好的杏仁茶。她的杏仁茶原是从慧清那里学的,但她心思甚巧,又肯动脑子,几回做下来,竟比慧清做的还好些。她拿银匙轻轻拨了一下手的杏仁茶,忽然想,这茶的滋味,倒很像当年飞霜做的。 如此一想,她不觉微微一笑,对月屏的印象更是好了许多。 一碗杏仁茶将及见底之时,明秀已快步回来,一面将手食盒放下,一面已迫不及待道:“厨下此刻正忙着,问了问,说是今儿老爷请了肃亲王过府用饭!我不好过于挑剔,因此只随手捡了几样现成的点心、小菜,小姐今儿便将就些罢!” 荼蘼闻言先是一怔。旋即释然。季煊此刻的做法,并不让她意外。毕竟,如今这个时候,谁也不知往后局势会展为甚么样子,季煊自然不敢将全部的筹码放在林培之一人身上。叹了口气,她放下手的杏仁茶:“先用早饭罢!一会子我还要去娘亲那里看看!” 明秀已将食盒内的食物取了出来,却是一大盅碧梗粥,另有六样点心,四个小菜。 荼蘼摆摆手道:“都坐下罢,也不必拘礼了!”林垣驰既来,必会要求见她一面,只是不知他会说些甚么。她暗暗的苦笑了一声,心也不知是个甚么滋味。 慧芝与明秀互看了一眼,便自坐了,陪着荼蘼匆匆用了早点。 荼蘼便起身,带了慧芝往段夫人那里去。才刚走出院子,便见对面有人过来,她定睛一看,那人却是前厅侍奉茶水的大丫头晴儿。晴儿见了荼蘼忙上前行礼,且禀道:“前厅肃亲王已到了,正与老爷说话。老爷适才已吩咐了,请小姐往苍梧院去!” 荼蘼拧了下眉,毕竟点了点头,便折向苍梧院去。苍梧院原是书房,位于季府东头。 院内那株硕大的苍梧据说乃当年季氏先祖亲手植下,如今历百五十年,犹且繁茂无比。几乎将半个院子都罩在了庞大的树冠之下。夏日里头,满目苍碧,阴凉无比。惜如今已是初秋时节,院内梧桐虽仅小半转黄,但风过之时,桐叶飞舞,却是平添一股萧瑟秋色。 这间书房,早先一直是季竣廷在用,如今季竣廷远在武昌,自然便空置了。不过每日也总有几名小厮过来打扫。此刻地上落叶不多,想来是刚清扫不久。 梧桐树下,一张青石棋桌,两张圆凳,看着倒也颇为雅致。荼蘼心念一动,便即停了步。 晴儿见荼蘼忽而停下脚步,忍不住上前问道:“小姐是要入内还是……” 荼蘼摆了摆手,道:“不必了,我就在院子里头坐坐罢!” 晴儿亦是个玲珑人,闻言便点一点头,行礼告退。 荼蘼见她去了,才向慧芝道:“你也回去。叫月琴再做两盅杏仁茶过来!” 与林培之在一起久了,她知他不喜甜食,对于杏仁茶这等东西也无甚兴趣。 但林垣驰不同,许是当年他们相识之时,他年纪也还不大,又受了她的影响,林垣驰虽也同样不喜甜食,对于杏仁茶却有一种异常的癖好。 慧芝闻言,不觉一怔,想问又不知该怎么问。荼蘼见她神情,怎能不知她的心思。林培之与林垣驰两个原是截然不同的人物,林培之性情随和,手脚也撒漫,是个极会使钱之人。当年上庐山时,更携了大批礼物,上上下下,人人皆有所赠,平日见人也总带三分笑,又全无半分架子,怎由得上下人等不喜欢。而林垣驰在这一点上,无疑是差之甚远。 不过如今,却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注目看了慧芝一眼,她笑道:“快去罢!我自有主张的!” 慧芝叹了口气,低应了一声,快步的去了。荼蘼默默了片刻,这才走到棋桌边上坐了。 季府的这张棋桌,便在整个天下,亦可称无双。其桌面枰纹交错,条条笔直相交。而稀奇的是,这些纹路竟是天然生成,全无一丝雕凿痕迹,桌面更是平滑细腻几似玉质一般。 棋枰两侧各放了一只摆放棋子的石盂,盂内,分别以纯净无暇的白玉与墨玉雕成棋子,粒粒晶莹,颗颗精致。荼蘼无声的在一面坐下,打开棋盂,拈出一枚黑子在手缓缓把玩。 墨蓝黑的棋子在她指间轻轻翻转,黑的便愈的黑,白的亦异常的白,直将她纤细若春葱般的无暇玉手衬得恰如白玉雕成,似水晶一般光泽剔透柔美。 正愣间,对面却有人无声的坐下,向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先落子。 荼蘼默然片刻,手指微动,叮的一声轻响,棋子落定。围棋之道,执白先行,但他们之间下棋,从来都是她执黑先行。(ps:古代围棋。执白为先。)原因无它,一则她的棋力不及林垣驰,二人相对,她总爱抢先一步,时常闹着非要执白不可。而林垣驰却觉她双手纤巧如玉,执黑之时,黑白相衬,尤为赏心悦目,因此总喜令她执黑。 两下里争执了几次后,便也形成了她执黑先行的惯例。 二人并不言语,只是静静下棋。二人落子皆快。不过片刻之间,棋枰之上,已现黑白对峙之局。轻微的脚步声响起,耳边旋即响起月屏有些战战兢兢的声音:“肃王爷请用茶!” 随着这一声,一盅杏仁茶已小心翼翼的奉了给林垣驰,一股清幽的甜香旋即漫溢开来。 林垣驰显是怔了一下,抬起头来,他以一种古怪的视线看了月屏一眼,然后微微颔,手白子落定,他伸手接过杏仁茶,尝了一口,稍一颔,表示满意。荼蘼亦接过月屏随之递过来的杏仁茶,冲她使个眼色,示意她可以退下了。 月屏正觉窒息,见了这个眼色,顿时如释重负,急急的快步下去,转瞬不见人影。 林垣驰默然了片刻,才回头看看月屏离去的背影,微叹道:“适才,我几乎将她当成了飞霜!”说完了这句,他便不再开口,只低头执匙慢慢的喝着杏仁茶。 荼蘼以银匙轻轻搅了搅盏内的杏仁茶,清幽的甜香缓缓溢出,充盈在鼻际:“飞霜已陪我死了一回,我再舍不得让她受委屈,这一世,便让她快快活活的过她的日子罢!” 林垣驰一震,手银匙随即叮的一声,敲在盏壁上,许久,他才抬头注目看着荼蘼,淡淡道:“这便是你心所想的!”他的眸光清冷,全无一丝笑意。 荼蘼叹了口气,慢慢道:“从前的事儿。我早已不想了,也再不想去追究谁对谁错。驰哥哥,你就放过我罢!”这是在知道彼此身份后,她第一回向他示弱。 林垣驰不语,面无表情,手的银匙则无意识的慢慢搅动着手的粉彩折枝牡丹瓷盏,银匙与瓷壁时不时相触,出叮然一声脆响,暴露出他心底的不平静。 驰哥哥,这个称呼他已许多年不曾听过了。事实上,也只有在初相识的两年内,荼蘼曾这般的叫他。满了十岁以后,她就再不肯叫他哥哥,改而扯着他的衣袖,一口一个的叫他垣驰,并在他无奈的纠正她的称呼时,骄傲的昂起头,嗤鼻说一句:“我已经长大了……” 此后,只有在她极高兴,或有求于他的时候,她才会笑吟吟的抱住他的脖子,这般软软的叫他……而每当这个时候,他也总是拿她没辙的败下阵来…… 荼蘼的目光落在棋枰上,黑白两条大龙正自纠缠,但黑龙已稍显颓势。他们二人从前下棋时,一向都很快,因为两人都不太在意输赢,所以也不会刻意的斤斤计较。 通常在她败势初露之时,飞霜总会笑吟吟的捧出两盅杏仁茶,彻底将棋局搅散。 许久,林垣驰才轻轻叹息了一声,忽然问道:“你想我怎么做?” 荼蘼毫不犹豫道:“让我去南渊岛罢!我可以答应你,终我一生,再不回返京城!” 林垣驰微微一笑,一贯清俊却微寒的面容在这一霎间冰融雪消,如春回大地,柔风醺然:“荼蘼,你误会了!我是问你,你想我怎么做,才肯原谅我?” 荼蘼注视着他面上的笑容,忽然便觉心一阵恍惚。这样的笑容,她已很久没有见过了。事实上,她不止一次的想,自己是怎么会喜欢上他的,而结论总与他的笑容有关。她喜欢看他这样笑,温淡如春风化雨,每每使他想到四个字:如坐春风。强自收摄心思,她抿了抿唇:“如今一切都未生,你我之间,自也无怨无恨,又怎说得上原谅二字!” 林垣驰一笑,放下手瓷盏,声音低沉:“荼蘼,你可知道,我初初睁眼,看到自己回到从前时,只觉得前尘皆空,几乎怀疑自己是做了一场梦,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荼蘼不觉点了点头,初睁眼时,乍见家人,她何尝没有这种如在梦的感觉。 “我用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相信,我并没有做梦,虽然这事,比梦还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林垣驰继续的说下去:“然后,我就开始考虑,考虑我该做甚么,才不至虚度此生……” 荼蘼不答,只继续的听着。 “或者你并不相信,在那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你……” “我问自己,是该循着从前的路继续走下去呢,还是另辟蹊径!我想了很久,也还是没有决定。然后我对自己说,就让一切都顺其自然罢!毕竟,我刚刚醒来时,你才七岁,而我们从前,原是在你八岁那年才认识的!” “因为知道很多事,所以我毫不费力的收拾了那个女人,父皇一怒之下,虽未废了她,却迫她幽居凤仪宫,不得再过问宫诸事。然后,他迅封我为王,赐我府邸……” 那个女人,正是如今幽居凤仪宫的王皇后。而荼蘼亦早从秦甫生口得知,当年林垣驰毒一事,如今想来,这毒想必是王皇后下的,王皇后也因此事败露而险些被废。 她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想起前世之时,自己与他费了多少力气方才扳倒了王皇后,想不到,如今他竟只凭一人之力,便轻易办到了。王皇后失宠,她所生的二子也因投毒一事而失了圣宠,使得林垣驰通往帝位的道路上又少了两个绊脚石,省了好些气力。 “与竣灏相交之后,我不止一次的想去见你,可又不敢见你!然后,你就去了庐山……我听竣灏说起庐山别院之事,当时便有一种从梦惊醒的感觉。我开始觉察到,有很多事情,似乎已与从前不同。因为如此,我反更不敢去见你,生怕你根本不是你……”荼蘼不觉恍惚的叹了口气,林垣驰的感觉,与她第一次以季卢的身份去肃王府时的心情何等的相似。 林垣驰平和道:“我于是想,不管此荼蘼是否彼荼蘼,我从前欠你的,便都在这莫名其妙的一生里头还你,也还给季家!我甚至想,等你长大,若没有意之人,那么,我仍旧会娶你为妻,将来也依然立你为后,这一生一世永不负你……” 荼蘼心一疼,眼内一酸,已是水雾弥漫。她急急垂眸低头,小心的掩饰住自己的神情。她想开口说些甚么,却有害怕语气颤抖,声音哽咽,毕竟只咬紧了唇儿不开言。 林垣驰叹了口气:“荼蘼,我如今只问你,你对宝亲王叔究竟有多少把握?你敢肯定他会一世对你好?你敢说他永远不会有负于你?你难道忘记了,他从前的妻子是谁?” 荼蘼一惊,心立时浮现出冼清秋的影子来。对这两个人的关系,她一直都是心存疑虑的,可是由于至始至终看不出任何端倪,时日一久,她也就渐渐的将之抛诸脑后,极少去想。现如今,有很多东西已与前世大不相同,但她并不知道,将来是否还会殊途同归。 如果……那么……她不由的苦笑起来,不管如何,这事于她,始终是心的一根刺,或者永不会消除。毕竟,如今已出现了太多意外了。至少,她从前对林培之的身世便毫不知情。 “你……早知他的身世?”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力图平缓的问道,只是声音里头依旧不可避免的带了三分沙哑,浑然不似平日清脆嗓音。 林垣驰摇头又点头:“只是知道一些大概,你也晓得,最关键的那几年里头,他从没回过一次京城。如今想来,他是打一开始便不想卷入这个漩涡,因此一直躲着父皇!” 他所说的最关键的几年,便是储位争夺最烈的时期。 荼蘼沉默片刻,缓缓道:“昨儿晚上,他来见过我,且对我说——他说——人生最大的荒谬之处,便是连你的生母也不敢确定你的生父究竟是谁……” 林垣驰微微一震,半晌才道:“难怪!难怪!” 荼蘼叹了口气:“他是不想卷进来的,如果没有我,他根本不会回京……” 昨晚与林培之说完话后,她便依稀明白了承平帝何以要召自己入宫为女史。他是想以自己牵绊住林培之的步子,从而将林培之留在京城里。而目下看来,他似乎也成功了。 林垣驰淡漠道:“有些事情,不是想怎样就能怎样的,即便他是皇上,也是一样!” 他语气极为笃定,话语里充溢着一种强大的自信。 荼蘼不答,皇位之争何其凶险,她从前曾经历过一次,因此此时也完全能想像到。林培之的身份毕竟只是皇弟,即便承平帝铁了心的想要使他继承皇位,只怕也难办到。更何况,如今还有林垣驰与林垣掣在,这两个皇子,手上都掌握着一定的权利,足可左右目前的局势。 她悄无声息的抬眸看了林垣驰一眼,他神色淡淡,眸光深邃,似不可测。他的手里,一定拥有可以倒转乾坤的力量,她忽然想,毕竟,眼前的这个人,已经登上过一回帝位,有很多事情,第二次再去做的时候,无疑要比第一次更容易许多。 林垣驰静静的看着荼蘼,这个时候,她没再刻意的掩饰自己的情绪,因此他能轻易的从她面上变幻不定的神色看出许多东西来。“杏仁茶已将凉了!”他忽然开口说道。 荼蘼轻轻“啊”了一声,低头拿起桌角的杏仁茶,拿起银匙喝了两口。杏仁茶确实已有些凉了,有些东西,一旦冷了,便难免有些腻味,她无滋无味的喝着,毕竟也没喝完。 林垣驰却低头慢慢的喝着,一点一点的喝尽了,才放下了手的银匙。“荼蘼,你自己好好想想罢!王叔是走是留,其实都在你的一念之间!”他最后如是说道。 荼蘼怅然无语,半晌才低声道:“我再考虑考虑罢!” 今日的这一番话,非但不能让她如释重负,却反使她更加迷惘,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秋风拂过苍梧树梢,卷下数片黄叶,打着圈儿的飘落在地,其有一片竟不偏不倚的落到了她面前那盏只喝了一半的杏仁茶上。 08 矛盾 o8矛盾 慧芝抬手轻轻的叩了扣书房门。许久,门内才传出荼蘼淡淡的声音:“进来!”她推了门,捧了茶水入内。荼蘼正安静的斜靠在椅背上,面上微带疲惫,唇角却似有笑意。 她走上去,将手的茶盅递到荼蘼跟前:“小姐,快二更天了,该休息了!”她说着,目光不自觉的落在了桌上。桌上,随意的铺开了一本本大大小小,厚厚薄薄的经书。 荼蘼接过茶盅,喝了口茶,这才笑道:“已快二更天了么?明秀呢?”放下茶盏,她信手掩上书卷。蓝色封皮之上,是三个大字《金刚经》,字体古拙,笔势飘逸,颇有出尘之气。 慧芝答道:“我已打她们睡下了,今儿由我来守夜!”她跟了段夫人与荼蘼多年,虽没认真读过书,却也识了不少字。对《金刚经》这东西,亦颇知道一些。 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小姐怎会忽然想起要看经书?”午时,荼蘼自苍梧院过来,便忽然来了兴致,硬是去了藏书楼搬了一叠经书回来,直看到现在。 荼蘼微微闭了下眼,轻飘飘的答道:“我只是想体会一下青灯古佛,经卷木鱼的生活!” 慧芝唬了一跳,灯光下,小脸煞白:“小……小姐……”竟连牙齿都有些打颤了。 荼蘼听出她异常的语调,不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抬起头,她极认真的看着慧芝,一本正经道:“不过,你尽可放心,经过今儿一下午的体验,我觉得我是过不了那种日子的……” 慧芝伸手拍拍自己的胸脯,叹息道:“那就好,那就好……” 荼蘼看她神情,终忍不住又格格笑了出来。事实上,她适才根本就是在逗着慧芝玩儿。不管过的如何不顺心,她都从没打算过真要出家。又喝了一口茶,她放下茶盅,起身向慧芝道:“走罢!回房去!也该睡了!”慧芝答应着,忙跟在后头。 荼蘼简单盥洗后,眼见慧芝已呵欠连天。便将她打去睡了,自己却全无睡意的坐在梳妆镜前,漫不经心的梳理着一头乌黑的长,水银镜清晰的映出她精致无双的面容。 一只手忽而凭空出现在镜内,摊开在她跟前,低沉慵懒的男音笑道:“可要我帮忙?” 她微微一惊,下意识的缩了手,旋即面露苦笑道:“林培之,这里可是我的闺房!” 这人,似乎已经很习惯趁夜摸到自己房里来了,而自己,对他的时常造访似乎也不反感。 林培之笑着将一旁的圆凳搬了过来,悠然在她身边坐下:“所以我并没摸错地方呀!” 荼蘼一怔,旋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放下牙梳,她正欲绾起长,林培之却笑着伸手制止:“不必,我爱看你披着头的模样!” 荼蘼笑笑,拨了拨长,果真没再去绾,只问道:“你怎么又来了?” 林培之整肃神情,认真答道:“夜半无事。来找你下棋!” 荼蘼抿了下唇,便知自己今儿早间陪林垣驰下的那一盘棋他已知晓了。苦笑摇头道:“你是何时在我家布了眼线的?布了也就布了,怎么却还堂而皇之的当着我的面说出来?” 林培之一笑,没答她的话,却反问道:“怎么忽然却有兴致看起经书来了?” 显然,他已来了有一阵子,甚至已听到了慧芝先前与荼蘼的对话。 “只是无聊罢了!”荼蘼淡淡应着:“你放心,我受不了那些清规戒律的……”好容易得来的又一次机会,她还想好好珍惜,好好的过完这一生,可绝没有兴趣出家当姑子。 林培之哈哈笑道:“听你这么一说,我怎么却更不放心了呢?罢罢罢,我们来做个约定如何?” 荼蘼诧异的挑眉:“约定?” “是呀,若你非要当姑子,那一定要去城西的白衣庵,如何?” 荼蘼诧异的眨了眨眼:“白衣庵?为什么?” 林培之作个鬼脸,嬉笑道:“因为离着白衣庵不远处便有一座清净寺……” 荼蘼睁大了眼,满面愕然的看着他,一时摸不着头脑。林培之见她一脸不解之色,不觉更是好笑,因忍住笑,俯身过去,压低声音正经道:“离着近,也好方便我挖地道不是?” 荼蘼毕竟怔了片刻方才回过神来,一时玉面生晕,既好气又是好笑,只恨恨伸手一把拍了过去:“好个口齿轻薄,亵渎佛门的王爷,你……”一言未了。自己早忍不住笑了起来。 林培之哈哈一笑,毕竟闪身躲了。二人说笑了一回,荼蘼自觉口渴,便瞪了他一眼,走到一边,提起一侧搁在红泥小火炉上的银吊子,倒了盅犹且温热的蜜水喝。秋日本就天干物燥,回京之后,又是诸事不顺,故而她特意叫慧芝准备了百合蜜水,既清火败毒亦可助眠。 林培之坐着没动,只笑着向她伸手问道:“好小气,竟没有我的份?” 荼蘼斜乜他一眼,答道:“明儿慧芝起身,觉我喝一杯水竟用了两个杯子,却不知又要怎么想了?” 林培之哈哈笑道:“这么说来,下回我再来,倒要随身带个杯子了!” 荼蘼听了下次再来四字,不禁苦笑起来,在桌边坐下,放下手已喝了一口的茶盅,她正沉吟的斟酌着言辞,想着该如何开口时。却不料林培之过来一伸手,已夺过她手茶盅,仰头一口喝下,且顽皮的冲她闪一闪眼,笑道:“好喝!” 荼蘼明知他在占自己便宜,待要生气,又觉无奈,只得索性瞪他一眼,抿嘴不语。 林培之笑了一笑之后,终究整肃了面容,道:“我已决定在京多留一段日子!” 荼蘼默默。这时才忽然想起,林培之昨儿曾说,他今日要入宫见驾之事,想来今日入宫无功而返,故而他才决意要多留一段时日。洁白的贝齿轻轻咬住嫣红的嘴唇,迟疑片刻,她终于低声道:“林培之,你走罢!回你的南渊岛去,京城本不属于你,你又何必……”她错了,若是早知他的真实身世,她压根就不会将他拉进这个漩涡来,只希望,如今还不太迟。 林培之定定看她,反问道:“这算是为我着想么?”语气里,是一如既往的调侃与戏谑。 荼蘼闷闷道:“你说是,就是罢!”停顿了一下,她忽然鬼使神差道:“其实,清秋人很好!” 林培之下意识的揉了揉耳朵,愕然的望着她,半日才疑惑道:“清秋?你说清秋甚么?” 这话才一出口,荼蘼心已觉冒失,只是欲收已是不能,惟有强自镇定的抬眸与他对视,装着糊涂撇嘴道:“难道清秋不好么?”话虽如此,面上毕竟有些窘迫。 林培之望着她,禁不住低笑起来,半晌才伸指一弹荼蘼精巧的鼻尖,笑骂道:“鬼丫头,你这小脑袋瓜子看着聪明,却原来是绣花枕头,里头足足的装了一半糨糊一半醋,再没旁的了……”他虽说着取笑的话,却是满面欣然,看着很有些志得意满的意思。 荼蘼听了这话,再忍不住面上烧,却又欲辩不能。只得恨恨的丢了两记白眼给他。 林培之肃容道:“今儿只你我两个听见,也就算了,日后可得慎言。清秋,那可是我外甥女,人伦辈分,岂可乱来,这话若让我那公主姐姐听见,怕不得拿刀生剁了我!” 荼蘼微微张口,却又不知该说些甚么,半日却只苦笑的“嗯”了一声。外甥女,若你林培之实乃当今皇上的儿子,那么,冼清秋便不再是你的外甥女,而是姑表兄妹了。 这话她虽没说出来,但面上神情却已将心事尽数表露了出来。林培之看在眼,心内自也明白。不想纠缠于此,他叹了一声,缓缓道:“今儿我来,只是想告诉你,明儿午后,宫里的轿子怕就要到了,你也不必多想,只管去就是了!不管怎样,他总不会亏待你的!” 到了这个时候,荼蘼才算明白,林培之所来的真正用意。沉默了一下,她才点一点头,淡淡道:“只是入宫而已,没有甚么的,你放心!” 入宫,她是不怕的,从前在宫里待了那么多年,甚么她没见过。她怕的,只是未知的命运。到了今儿,她才明白,原来这世上,你知道的愈多,却反而愈是畏畏尾,放不开手脚来。 二人对坐了片刻,林培之才起身道:“我也该走了,你早些休息!” 荼蘼点了点头,便默然起身相送。林培之将将走到门前,她却终究忍不住唤住他,低声道:“林培之,回南渊岛去罢!京城水深,硬是搅了进来,对你有害无益的!” 为了我,其实并不值得,她很想这么对他说,但却没法说得出口。 她已愈来愈喜欢他,也愈的不愿意将他牵扯进来。只因为,他喜欢的季荼蘼,其实并不完整,而且,永远也不会再完整了。从前曾生过的一切,像一道深深的烙印,清晰而牢固的烙在她身上,不管她是否愿意承认,她都没法将林垣驰给她的烙印完全的割去。 不管她如今是否还喜欢林垣驰,他都早已是属于她生命的一部分了…… 恨也罢,爱也好,总是她抛舍不去的过往…… 林培之回过身来,对她一笑,入鬓的双眉高高扬起,略薄的唇勾出一个优雅的弧度:“爱操心的小丫头……”说完了这句,他轻巧无声的打开房门,下一刻,人已去的无影无踪。 荼蘼无语的看着阖上的大门,唇角不期然的泛起一丝生涩的笑。 真是愈活愈累了,她自嘲的想,从前的自己绝不会瞻前顾后的想那么多,如今却会,而且想的愈多,顾虑愈多,也不知究竟该说自己是成熟了,还是该说自己变得胆小了……—— 次日,荼蘼起身,状若无事的往段夫人屋里用了早饭。且并不意外的遇到了韩璀,她朝韩璀淡淡一笑,韩璀也回了她一个看似亲热,实则冷淡的笑容。 荼蘼对此视而不见,只笑吟吟的靠着段夫人坐下了。用完早点后,韩璀便匆匆辞了段夫人离去,段夫人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这才回头看了看荼蘼,皱眉道:“她又怎么了?” 荼蘼轻描淡写道:“由她去罢!女儿也累了呢!”累得不想在与她虚以委蛇下去。 段夫人深深看了女儿一眼,毕竟点了点头,没再问下去。 荼蘼打叠起精神,笑道:“我今儿可得好好陪陪娘亲,只不知娘亲想做甚么?” 段夫人笑着白了女儿一眼:“既如此,今儿天气倒好,你便陪娘亲过去园子里走走罢!” 荼蘼笑着一口应了:“好!”母女两个说着便起了身,往外走去。段夫想了想,毕竟又回头令丫鬟们都不必跟了,只各行其事便可。交待完后,二人一路沿着长廊缓缓而行,早间的秋阳落在人身上,没有多少热度,却明净灿烂的让人觉得心胸舒畅。 段夫人道:“自打有了那两个顽皮鬼,我们母女倒是多时没这般悠悠闲闲的出来走一走了?” 荼蘼轻轻一笑,挽住段夫人的手臂,亲昵道:“娘若喜欢,日后女儿便常陪着您!” 段夫人温柔的拍了拍她的手,微微摇头道:“罢了!人生总是无常,愈是舍不得,想将女儿在身边多留些日子,却愈是留不住!昨儿你爹还与我说起,他说,无论是宝亲王还是肃亲王,依他看来,对你倒都是真心的。既如此,我们做爹娘的也实在无甚可担心的!” 荼蘼心一酸,一时百感交集,只得垂头抿唇不语。 段夫人含笑道:“我也与你爹商量了,打算尽早给你两个哥哥寻个合意之人。等你们都有了着落,我与你爹商量着,想去南方寻个合适的地儿,安安心心的过些舒坦日子!” 荼蘼骤然一惊,脱口道:“可是……”对段夫人的身体,她一直不甚放心,虽然这些年,段夫人一直很好,但她实在有些担心,担心她会熬不过那道坎去。只是这话,她却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抿了下唇,她硬生生的折换了话题:“那安哥儿呢?娘舍得他?” 段夫人笑道:“安哥儿是我一手带大的,如今一家人虽已在一起好一阵子了,但娘看的出来,你嫂子仍是偏疼轩哥儿多些。我将安哥儿放在我跟前养着,想来她也不会说甚么。至于你大哥,往常人总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从前娘还不信,如今总算是信了。他两口子的事儿,娘是没那心力管了,只要他两个过得好,也就是了!” 顿了一顿,她又道:“这几日,若是肃亲王来,你便跟他提提,叫他或把送来的那些莺莺燕燕收了回去,或就由咱家作主,一一的配了人算了,也莫再丢人现眼了!” 虽说林垣驰已将人送了与季家,但打狗也还要看主人,先打个招呼总是有必要的。 荼蘼一笑,当即点头应了。 段夫人又走了几步,却在一棵高大笔挺的桂花树前停了步子,笑着伸手摸了摸那棵桂树,温和道:“这棵树,还是当年我与你爹成亲时种的,一转眼,已这么多年了!” 荼蘼轻轻应了一声,目光落在段夫人面上,明媚的秋阳将一切映照得通透玲珑,她忽然现,段夫人眼角眉梢那些深深浅浅的纹路,淡淡的轻粉已然遮掩不住。 她不由的伸手抱住母亲,轻声道:“娘,你们不要走好不好?不想同大哥他们一块住,我们也可以在城郊买块地,建个别庄甚么的,未必非要去南方呀!” 段夫人失笑的敲了敲女儿的圆润饱满的额角:“又胡言乱语了不是!娘所以不想留在京城,却不是因为你嫂子的缘故。事实上,你嫂子虽性子刚强,有些时候,不甚得人心,但为人处事却也并不太差。爹娘面前,亦是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娘想去南方,是不想你爹成日在京应酬。只要他一日还在京里,这些亲朋故旧的应酬便少不了。在庐山闲散了几年,你爹也渐渐习惯了,此次回京,便有些吃不住劲。娘看在眼里,也颇心疼!” 荼蘼听了这话,这才点头道:“娘说的也有道理呢!” 段夫人笑道:“是呀,前些日子,你袁伯母写了信来,问起我们,我已托了她,打算在苏州临水的所在买一块地,建所房子,便与她比邻而居,两家时时往来,却也热闹!” 荼蘼听了袁伯母三字,心却是不由一动,立时便想起飞霜来。段夫人挽着女儿的手,温声道:“你可还记得你小的时候,那个梦人,叫做飞霜的?” 荼蘼只恨她不提,一听这话,便急忙点头,冲口问道:“她如今,可还好么?” 段夫人笑道:“自是极好的,你袁伯母信可是好生夸了她一回。”她微笑的回头看了荼蘼一眼,柔声道:“娘已令人送信给你二哥,使他亲自往苏州一趟。说起来,你袁伯母所生的女儿,今年也不小了,他们若能看对了眼,娘便又去了一头心思了!” 09 宫内 o9宫内 当日午时过后,宫内果真派人来接。荼蘼早已得了林培之的信。因此听见人来报,倒也并不太意外。她换好衣裳,往外厅接了旨后,便有宫女捧了女史的宫装递了与她。 她恭谨有礼的接过,心却觉出一种古怪的感觉。她万万想不到自己再次入宫,竟是得了这么一个头衔。女史的衣装是浅绯色的,没有太多的纹饰,看着却甚是素雅。 她回了自己房内,唤来慧芝,换上那身浅绯色右衽宫装,梳了宫髻。 女史乃是宫女官,自然没有自己带丫鬟入宫的道理,因此慧芝与明秀都是要留在家的。好在她也没有在宫多留的意思,不带慧芝与明秀或者反更好些。换好衣装后,她对慧芝与明秀简单交待了几句,便令她们不必跟随,自己径往前厅去。 季煊夫妇正坐在堂上与那位前来宣旨的吴源公公说话,态度虽说不上如何恭谨,却也颇为客套有理。她入厅叩别父母,便即默默起了身。季煊瞧见女儿,已不自觉的眼圈微红。却仍强自克制的偏过头去,竭力压抑。待她叩头完了,便也跟着起身,朝吴源拱一拱手,含笑道:“小女自幼在家娇宠已惯,此次入宫,还望公公多多关照!” 吴源以着那种太监独有的尖细声线回应道:“侯爷说笑了,贵府小姐此次入宫,乃是皇上亲召。咱家一个奴才,怎敢妄言关照,侯爷只管放宽心,等着将来的好日子便是!” 他虽说着宽慰人的话,无奈语调尖细,听着却给人一种皮里阳秋的感觉,令人不能深信。 季煊深深吸了口气,忙谦了几句,言辞却更是客气。一边的段夫人却已起身,朝吴源笑道:“小女一生未曾离家,此次入宫,妾身颇不放心,未知公公可肯让我母女二人说几句话儿?”她虽面上带笑,眼却是泪光隐隐,语气也带了几分哽咽。 吴源瞧她一眼,呵呵一笑,居然客客气气答道:“夫人只管请便!” 段夫人谢了他,便唤过荼蘼,一边多有宫的宫女、嬷嬷。她自也不便多说甚么。只拉了女儿的手,低低的叹息了一声,悄悄将一只锦囊递入荼蘼手内,且低低嘱咐道:“你素日聪慧,办事也清楚明白,不过……”她顿了一顿,毕竟没敢说出宫闱险恶一类的话来,终究只是道了一句:“该用的,莫要舍不得!”一言未了,眼内早已落下泪来。 荼蘼心内一紧,用力的握一握母亲的手,低声应道:“女儿都省得!”却是自始至终不肯落下一颗泪来。段夫人对她的疼爱,她怎能不知,只怕自己若是一哭,她便再克制不住。 辞别父母之后,荼蘼默默的上了轿,随着外头一声响亮的“起轿”之声,轿子轻轻晃了一晃,缓缓的被人抬了起来。外头隐隐传来段夫人低低的抽噎声,她骤然眼一酸,珠泪立时滚滚而下。她急急自袖内抽出丝帕。掩住双目,却还是强忍着不肯出一丝声音来。 待到轿子出了家门,她方才默默收好已自濡湿的丝帕,依旧放入袖。指间却在不经意间触到了段夫人适才交给她的那只锦囊,她顿了一下,毕竟取出锦囊,打开看了一眼。 锦囊里装了数十颗金豆子,此外却是一叠银票,她稍稍点数,便又重新放入怀里。 对宫廷,她并不惧怕,当然也绝不会有所期待。不过宫里派来吴源亲迎,却还是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承平帝对她的重视。吴源,乃是宫内昭德殿大总管,亦是承平帝最为宠信的内监。他能来亲迎自己,至少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了承平帝的态度。 暗自烦郁的叹了口气,她却挺直了背脊,安然端庄的坐在轿内,仪态姿势一如很多年前,她坐在那张看似高不可攀的凤椅上时的模样。 轿子抬的很是平稳,却还是让她有些不适,她一直偏好坐车甚于乘轿。行了不知多久,她隐约的听到“吱呀”一声轻响,也不知是宫的哪个角门被打开了。 轿子没再走多远,便有人揭起轿帘,请她下轿。她安然的依照那名嬷嬷的吩咐下了轿,跟着两名接引嬷嬷安步当车往前走去。这里已是内宫,以她目下的身份,自然不宜再乘轿前行。 下轿之后。她稍稍的打量了一下四周,依稀认出这条路径该是往储秀宫去的。 大乾宫内,储秀宫是负责调教宫女、秀女的所在,她虽生在公卿世家,对宫规矩该有一定了解。但既然入宫,且在君前侍应,该有的礼节教导却还是一样不能少的。 两名接引她入宫的嬷嬷对她颇为客气,一面引了她前行,一面笑道:“女史大人不必担心,这是往储秀宫去的,皇上口谕,使储秀宫连尚宫先行教导小姐几日!” 荼蘼听说,忙含笑谢了那名嬷嬷。心却已开始迅的转着念头,试图回忆起从前自己对于这位连尚宫的记忆,但她想了许久,也还是没能想起。 想来这位连尚宫亦是她如今所要面对的变局的一个变数。只是不知,她会是谁的人,希望不会是严婕妤的人罢!她暗暗想着,心却并无太多侥幸。 有些事情,总是好的不灵,坏的最应验的,宫尤然。 她随着两名嬷嬷迈入储秀宫,这座宫殿她从前也曾来过几次。因此并不陌生。目光不易察觉的四下看了一眼,她好笑的觉,这里与她记忆的模样竟然无甚差别。 连尚宫正坐在偏殿里头等着她,瞧见一众人等入内,她便含笑起身迎了过来。 此时已是下午时分,阳光微微西斜,储秀宫想来也没有多少事儿了,所以她才能如此。 连尚宫已不再年轻了,看着约莫四十左右的模样,生了一张温雅和气的面容,白皙的肌肤。恰到好处的妆容气度,未语先带三分笑,使人见着便油然生出几分好感来。只是那双杏眸转动之间,偶尔会有些微的凌厉肃杀之气隐隐透出,让人知道,她绝不是个菩萨。 二人见了礼,连尚宫对荼蘼亦颇客气,眼看天时已晚,略说了几句后,便吩咐人带了荼蘼去了后殿休息,且循着宫的惯例遣了两名宫女予她使唤。 荼蘼忙谢了她,在那两名宫女的指引之下,往后殿行去。她如今的身份虽只是区区一名六品女史,但这个身份却是能大能小。往大了说,将来她极有可能便是这整个后宫的女主人,即便是往小了说,她很快也将是昭德殿女史,当今圣上的贴身随侍之人。 宫里头的地位,并不全由地位决定,身份再高,位分再尊贵,若见不着皇上,那地位也未必就能及得上昭德殿御书房内一名端茶送水的宫女。 这宫里之人,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又哪个不是人老成精之辈,自然也不会有人明面上对她不敬。不过背地里头,可就难说。她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想起那位严婕妤。 这位婕妤娘娘,只怕是绝不会让她好受的,她明白。因为事情不管如何变化,只要她一天还是这整个宫内唯一的一名女史,那都是在打这位娘娘的脸,因为皇上并未同时召高嫣入宫。 宫的人总是敏感而善变的,一丝风向的转变往往便能说明很多东西,也足以让外廷许多犹在观望的臣子们转投他人。这几日,一贯顺风顺水的严婕妤的日子想必并不好过。 连尚宫拨给她住的是一座小院,院名“采薇”。院子不大。院内随意的植了几株翠竹,因时近秋日,便也摆放了几盆应景的菊花,倒也将院子妆点的甚是热闹。荼蘼在房内坐下,看了一眼这间过于富贵堂皇的屋子,却是不置一词。她从来没打算在这里常住,因此这里的一切也都与她无关,只是将就住着罢了。看完了房子,她转眼打量着前来服侍的两名宫女。 两名宫女都是十七八岁年纪,身高仿佛,容颜也都颇为俏丽,看着亦是一副知情识趣的模样。她绽开一个笑容,问道:“还未请问二位姐姐姓名?” 左那名瓜子脸的少女忙笑道:“奴婢名唤紫月!”又指着身边圆脸少女道:“她叫红英!” 荼蘼笑了一笑,虽无甚兴趣,却也不得不打起精神与二人敷衍了一回。从表面看来, 紫月似是较为活泼一些,而红英则沉稳寡言一些。 说了一回话后,眼看着天色已黑,二女很快便也退下,取了晚饭过来。 晚饭尚称丰盛,但荼蘼此刻全无胃口。勉强动了两口后,她便放下了牙箸。二女撤了饭菜,便来服侍她盥洗。宫本来不是甚么好地方,能安份还是安份些,抱着这个想法,匆匆盥洗之后,荼蘼便上床休息。被褥显是新的,也特意熏了香,不过她却并不爱那种香气。 屋外,风过树梢,竹叶潇潇。她原以为入宫第一夜,自己必定难以入睡,却不料上床不久,便已沉沉睡去,这一夜睡的居然很是踏实。 次日起身时,她犹自迷迷糊糊,见有人揭了帐幔,习惯性的便唤了一声:“慧芝……” 话才出口,她才意识到,这里乃是宫,慧芝又怎会在此,原是自己糊涂了。 过来伺候她的却是紫月,听了她这一声唤,紫月便笑了一笑,却并不开言。荼蘼坐起身来,略带歉意的朝她一笑,解释了一句:“慧芝原是我在家时的丫鬟!” 紫月一面服侍她穿衣,一面笑道:“女史大人倒重情!” 荼蘼淡淡一笑,却没接口。不管如何,在这宫里博一个重情的名头,对她总是有利无害的。起身盥洗完了,红英早搬了早饭来。匆匆用完早点,她仍往偏殿去。偏殿里头,早有教习嬷嬷等着。她依着对方的教导,慢慢的学习着早已烂熟于心,却已多时不曾用过的宫廷仪礼。 仪礼很是繁琐,但因有了从前的底子,于她,倒并不如何困难。从教习嬷嬷满意的神情,她可以看出,自己很快便可以无须教习了,这样倒也很好。 午时初刻刚至,便有人前来传旨,言圣上口谕,使季女史往昭德殿用膳。 荼蘼怔了一下,想不到这位皇上居然这般心急的要见自己,想来他对林培之的恩宠真是非同凡响。她谢了恩,在一众人等各异的视线下,随那传旨的小太监一路往昭德殿去了。 昭德殿偏殿之内,午膳早已摆好。 荼蘼在指引之下,上前行了礼后,上座便传来承平帝温和柔雅的声音:“平身,赐座!” 荼蘼照规矩谢了座,这才安静在一旁垂坐下。承平帝赐她的位置却是在他的身边,承平帝见她模样,似是轻轻的笑了一声,然后温声道:“抬起头来!” 荼蘼低应了一声,缓缓抬头,目光迅而微不可察的在那张早已见过无数次的面容上掠过,心惊了一下,面上却没表现出分毫来。那是一张清俊的面容,与林培之、林垣驰都有几分相似,与林垣驰尤为相像。但面色却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灰白色,她看得出,那是死气。 这位皇上离着大去之日已不远了,她暗暗想着,心却更觉寒冷。会是甚么样的原因,令这位原本还能再活上十年八年的帝皇竟然以这种惊人的度衰弱下去呢? 她不敢想,心却清晰的明白,这事与林垣驰脱不了干系。 自己是否该想些法子,让这位皇上多活些年呢,她暗暗思忖。 殿内一时沉寂无声,只余炉沉香的香气悠悠袅袅。 承平帝望着面前垂眉敛目的少女,不禁有些微微出神。这个女孩子,据说今年也还没满十五岁,眉目甚至还没有完全长开,但那股压不住的清极艳极的光芒已隐隐的透了出来,不难让人想象出她完全长成后的那份绝世容光。就像是她一样…… “难怪!难怪!”他不由的说道,语气里似还带了几分笑意。 荼蘼微微诧异的抬眸看了一眼承平帝,前世,她做他近十年的儿媳妇,如今再见,却现自己依然并不了解他。这位皇上,是个极为奇特的人,既多情又薄情,既优柔又决绝。在你以为他能够容忍之时,他往往并不姑息,而在你以为他已忍无可忍之时,他却并无雷霆手段。而是淡淡的将事情按了下去,依然平静无波的无一丝波澜。 承平帝对一旁服侍人等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待众人退下后,他才向荼蘼笑道:“朕听说你的小名儿叫做荼蘼?” 荼蘼听问,便微微起身,正欲答话,他却又摆手道:“不必多礼,只管坐下说话罢!如今这殿内也无旁人,只是随意些的好!”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 荼蘼心一动,毕竟依了他的话,答道:“回皇上,臣女的乳名正是荼蘼!” 承平帝轻轻点头:“许多年前,朕曾在江南之地见过荼蘼花……”他语气柔软,带着深深的缅怀之意,似乎沉入了一个已过去许久的美梦之。 其实他今日并没打算要见荼蘼,要见她,只是忽然兴起,忽然想看一看她。想看一看能令林培之心动的少女,究竟会是甚么模样,然后,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失望。 这个小小的少女,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初春时节…… 荼蘼对他其实并不如何惧怕,之所以一直不愿与他对视,一来是因宫廷仪礼,二来却是因为眼为心之窗,她不想自己一时不慎,露了马脚,让人看出她与年龄不符的老辣来。 不着痕迹的打量着面前的这位九五至尊,她安静的等着他接下去话。 过了许久,承平帝才轻轻叹息了一声,慢慢道:“不过……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 荼蘼小心措辞道:“臣女曾在九江庐山度过数年光阴,江南风物,果真使人沉迷忘返!” 承平帝恍然点头:“是了,朕几乎忘记了你曾在庐山住过几年,不过那里,朕却并不曾去过!”他说着,不觉微微一笑,狭长而温润的眸子里,闪动着春水般的光芒:“朕去的,是苏州!” 荼蘼轻轻啊了一声,却没再多口说甚么。 好在承平帝也并没指望她开口说甚么,他继续的说道:“那时候,朕还年轻,甚至还不是太子……”他忽而抬手执起银箸,含笑的于桌上夹起一块藕片,放入口慢慢的咀嚼着。 许久之后,他才以一种梦呓般的语气低低的说道:“‘夜市买莲藕,春船载绮罗’,不曾去过那里的人,永远不能想象那种热闹与繁华……”说到这里,他却又忍不住叹息了一声,竟纡尊降贵的亲手夹了一片藕放入荼蘼面前的小碟内:“朕有时真是觉得奇怪,怎么离了苏州,连这藕的滋味也都不那么鲜美了……” 荼蘼见他神情,心忽而一动,遂低声道:“臣女的母亲前几日正与臣女说起,说她打算在苏州临水之地买一块好地,建一所庄园,日后好在苏州安度余年!” 承平帝闻言,微微滞了一滞,才叹道:“你的母亲,倒真是会挑地方……” 10 一个男人与三个女人的往事 o一个男人与三个女人的往事 一个男人与三个女人的往事 承平帝闻言。微微滞了一滞,才叹道:“你的母亲,倒真是会挑地方……” 荼蘼轻轻一笑,没有答话,只低头夹起那片藕,放入口慢慢嚼着。藕很新鲜,吃在口清清甜甜,滋味其实不错。她想,承平帝之所以觉得不那么鲜美,怕是心理因素占了大半。 她不再言语,承平帝便也不再开口,只举箸慢慢吃着。他的胃口似乎并不怎么好,只动了几箸,便放下了银箸,不再进食。荼蘼坐在他身边,本就有些食不知味,见他不再举箸,便也跟着停了箸。承平帝注意到她的动作,因微笑的看了她一眼,温和道:“这几年,朕总觉无甚胃口。你也不必拘束,更莫要看朕,否则饿坏了你,朕可如何向培……向你爹娘交待!” 他几乎便要说出林培之之名,但话到嘴边,毕竟还是咽了下去。 荼蘼听出他的意思,面上不觉微现窘迫之色,毕竟举箸又吃了几口,这才放下手银箸。 承平帝蹙眉看她,半日才摇头不甚赞同的说道:“吃的真少!” 荼蘼听出这话里的关切之情,不觉觉诧异,惘然抬头看他。那双狭长温润的眸子,蕴着淡淡的责备与一丝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温柔,让她大感意外。这或许也算是爱屋及乌罢,她想着。 嫣然一笑,她语带调谑的说道:“难道皇上不曾听说‘楚王好细腰,宫多饿死’之典么?” 这话一出,承平帝先是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来。半晌才指着荼蘼笑道:“好个刁黠的丫头,莫怪他喜欢你!”荼蘼琼鼻微蹙,俏皮一笑。承平帝素来偏好轻盈袅娜、年纪稚弱的女子,此点宫无人不知。至少,那位如今宠冠后宫的玉贵妃正是一位纤细如柳,袅娜似荷的娇弱佳人。而且自打玉贵妃得宠之后,大乾宫虽不致有人饿死,但诸多宫女比之前朝之时确也纤瘦了不少。故而荼蘼此刻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却将承平帝逗得笑不可遏。 过了许久。承平帝才止住笑,叹道:“朕已许久不曾这般开心过了!唉,从前宫,还有个皖平敢没大没小的逗朕开心,自打前些年她出嫁之后,朕的身边实是冷清了许多!”言毕,面上不觉现出淡淡的落寞之色,似是想起了远离了爱女。 荼蘼听见皖平二字,心不觉微微一动。皖平公主原是她二哥从前的妻子,不过如今在她有意无意的引导下,已与季竣廷失之交臂。前些日子她曾悄悄打探过一回,却只是听说皖平嫁给了上届科举状元郎虞适之,适逢去年虞适之丧父,她便随夫回乡丁忧去了。 不过可能是成亲不久之后,便即离京,她倒不曾听人说起这对夫妻有甚不睦的传言。 过了半晌,承平帝才举手轻轻击掌,几乎是立即的,便有人捧了热饭热汤上来。承平帝显是有些意兴阑珊,简单的喝了两口汤,便放下银匙。倒是荼蘼虽无甚胃口。却也将那宫女盛来的一小碗碧梗米饭尽数吃了,又喝了半碗鱼翅汤。 宫不比家,此刻若不吃饱,只怕今儿到晚再没甚么可以入口的东西。 用了饭后,二人分别漱口净面,承平帝瞧瞧外头,倒也阳光灿烂,不觉动了兴,因起身向荼蘼笑道:“来,陪朕出去走走!”荼蘼不好拒绝,只得应了,只是她才刚起身,外头吴源已快步入内,高声唱道:“禀皇上,肃亲王殿下在外求见!” 承平帝一怔,不免瞧了荼蘼一眼,笑道:“正说要你陪我出去走走,不料就来事了!”荼蘼一笑,心却是不免一阵打鼓,不知林垣驰此来却是为何。承平帝淡淡道:“传!” 说出这个字的时候,他的面色自然而然的便冷肃下来。他虽不知林垣驰此来何事,但想着必定与荼蘼有关。但他心早已有些决断,自然不能因为儿子的几句话便改变主意。 吴源应着,便退身下殿,不多一刻工夫,林垣驰已快步入内。 因是在宫,他穿的却是一身赤色圆领窄袖盘龙的亲王常服,头戴翼善冠,腰围玉带。足蹬皮靴,清俊淡定之外,却又多了一份冷肃的雍华之气。上前行礼后,承平帝即缓声道:“都坐罢!”一边自有内监取了椅子来,林垣驰谢了坐后便稳稳当当的坐了。 荼蘼见二人似无意让她离去,只得暗暗苦笑一声后,仍旧在一边坐下。 承平帝瞧了林垣驰一眼,问道:“王儿今日过来,却又有甚么事儿?”语气稍嫌刚硬。 林垣驰见问,便微微起身,答道:“儿臣今儿过来,是因母后的忌日之事!” 承平帝微惊了一下,面上便也现出恍惚的神色来,半晌才道:“你母后的忌日又要到了么?” “是,儿臣记得母后忌日乃是下月十九日!因此便想来禀明父皇,打算及早行事,为母后办一次水6道场,也好祈福积德!”林垣驰平静答道,面上却看不出有多少悲恸之色。 承平帝静静凝视他,似是想看明白这个提议背后儿子的真实意图,却是半日不语。 林垣驰等了许久,不见动静,便起身跪伏地上。沉稳而淡然道:“儿臣在此伏乞父皇允准!”他的语气甚是平淡,内却自有一份坚如磐石,不可轻憾之意。 承平帝终究慢慢道:“往年也不曾见你有此请求,今年怎么却忽而动了这个念头!” 林垣驰缓缓抬头,目光直视着承平帝,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一丝表情:“前夜儿臣累极,伏桌而眠,忽见母后入屋,亲为儿臣披衣,儿臣心感喟,因而忽起此念……” 承平帝骤然一惊。搁在龙椅把手上的修长双手轻轻颤了一颤,好半日,才道:“准了!命内廷赐金五千,你……你酌情去办,切记……切记不可怠慢了……”他语声破碎而凌乱,说到最后已是语不成声,灰白的面容上浮现出一团绝不健康的红晕,使他的面色更觉难看。 林垣驰依礼叩头谢了:“儿臣谢父皇隆恩!”只是隆恩二字,他却说的格外的轻,轻如无物一般,听在旁人耳,总有一种言不由衷,讥嘲冷讽之意。 荼蘼在旁听着,不觉暗暗叹息了一声。林垣驰与承平帝关系从来都称不上好,当年若非万不得已,更是绝不会入宫见驾。承平帝早年对他,也颇冷淡,直到他及冠之后,父子关系才有了些许转机。其时她也曾好奇问过林垣驰,林垣驰却只是默然不语,始终不曾说过一个字。 直到后来,她才从宫一些人的耳隐约得知杜皇后失宠的内幕。综合这些内情,她才隐约猜到了一些。不过父子关系虽说不睦,但承平帝其后却也并没亏待过林垣驰,最终依旧将皇位传了给他。如今想来,这其怕也不无补偿之意。 承平帝无力的摆了摆手,慢慢道:“起来罢!驰儿,这些日子,确也辛苦你了!不过朝事多,父皇身子又大不如前,于国于民,总还须你多多担待才是!” 听这语气,这些日子,为了绊住林垣驰,他似乎放了不少权给这个儿子。 林垣驰闻言,起身又是一拜:“儿臣谢父皇信任!”语气依旧淡漠的听不出丝毫感激涕零之意。 承平帝苦笑的看了他一眼,却是欲言又止。半晌方摆了摆手道:“退下罢!” 林垣驰应着,却并不急着离去,反道:“儿臣与荼蘼多日不见,想请父皇允准,容她送儿臣一程!”荼蘼一直垂眉敛目坐着,只愿这父子二人当她不在,此刻忽而听了林垣驰这话,却是不由的暗暗叹了一声。承平帝移目看她,面上阴晴不定,许久才轻轻摆手:“准!去罢!” 眼见二人行礼退下,承平帝不觉有些微微的恍惚,放在龙椅上的手也愈颤的厉害。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瘦削的面容更是忽红忽白,瞧着甚是诡异。吴源疾步奔了入内,急急扶住他,一面为他抚胸,一面颤身呼唤:“万岁爷……万岁爷……您可要保重龙体呀……” 承平帝喘息良久,才算迸出一个字:“药……”声音虚弱,面上的灰白之色已转成了死白。 吴源答应着,忙忙奔了出去,不多一刻的工夫,已取了一只长颈的青花瓷瓶来,一面倒了水来,一面自瓶内倾出两粒黄豆大小,朱红似火的丹药来,送到承平帝口。 承平帝原本清宁的目光此时已显得有些浑浊,他艰难的摇了摇头:“三颗!” 吴源怔了片刻,不由的轻声道:“万岁爷,秦太医去时,曾再三嘱咐,言这药不可多服……” 承平帝轻轻咳嗽了一声,依然坚持的重复道:“三颗……”语气极为坚决。 吴源无奈,只得从瓶内又倾出一粒来,一并送至承平帝口。承平帝张口含了,又喝了小半盅清水,将那药送了下去,这才斜靠在龙椅上。那药效果似是极好,服下不久,他的面色便恢复了先前与荼蘼初见时的灰白色,神情也轻松安详了许多:“扶朕去休息罢!” 他低声的吩咐着,神色间,尽是困倦之意。吴源答应着,慢慢的扶了他,往内殿行去—— 荼蘼与林垣驰二人一路缓缓行着,依照宫规,荼蘼默默的落了林垣驰半步,紧紧跟在他身后,二人一路并不言语,却是直往昭德殿南的御花园行去。御花园对他二人来说,均极熟悉。 此时秋日已降,满目红叶黄花,幽香淡淡,倒也别有情致。 走到竹林深处,僻静无人之地,荼蘼终是耐不住性子,停步问道:“你又想做甚么?” 她问的,正是先杜皇后入梦之事。林垣驰自幼丧母,对杜皇后虽不失母子天性,自有三分孝道。但终因幼时记忆单薄而并无深厚感情,入梦之事,她是不信的。何况承平帝在听了林垣驰的请求之后,脸色大变的模样,更让她隐约猜知林垣驰的打算。 林垣驰淡淡一笑,答道:“他既不让我遂心,我自也不能任人宰割不是!” 这话一出,便是坦然不讳的承认了他先前所言尽是诛心之语、欺君之辞。 荼蘼苦笑了一下,忽然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问的甚是突然,但她知道林垣驰明白她言下之意。原本承平帝之事,与她并无多大关系,但如今却是不同,因为她已在不知不觉间被牵扯入了此事之,变成了那个男人补偿别人的一样工具,这让她心颇不舒服。 林垣驰目下的做法也并不让她奇怪,承平帝有意立林培之为皇太弟,但目下看来,此事却是万难一蹴而就,而若是承平帝在没有安排好一切之前便意外故去,那么依着目下局势,最有实力继承帝位的,自然非林垣驰莫属。 林垣驰淡淡一笑,平静道:“你原就聪明,如今更比从前耐心细致许多,想来心自有答案!” 荼蘼听了这句几乎可称得上是坦然承认的言语,不觉愕然,半日才苦笑道:“你真就这么相信我,觉得我绝不会将这些话说出去?” 林垣驰静静看她,反问道:“你会说么?” 荼蘼一时无语,此事关系重大,稍有不慎便是灭族之祸,她自然是绝不会说的。抿了下唇,她冷淡道:“你就不怕我坏了你的好事?” 林垣驰闻言却反笑了出来,深深看她一眼,摇头道:“凭什么?就凭你那半吊子的医术?” 荼蘼一时气结无语,半日才恨恨道:“我虽未必能救回他,但若决意帮他多活几个月,也未必便不成!”不知怎么的,她对林垣驰轻视她医术的举动格外的愤怒。 林垣驰见她一张小脸气得通红,却比平日的沉稳淡定更添三分活泼灵动的艳色,心不觉一阵柔软,微笑柔声道:“你的医术自是好的,不过容我提醒你,便是秦太医也拿父皇的病全无办法,而且即便让他多活几个月,其实也并没有甚么太大的用处!” 荼蘼闻言默然,半日才轻轻叹了一声。静谧的竹林深处,有一张小巧的桌子,桌旁,是两张青石凳。她缓步过去坐下,抬头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既然已身在局,那么,她至少该明白,这眼前的一切,究竟是怎么造成的,这样,她才能想法去解开这个结。 林垣驰在她对面坐下,神色是一径的清冷淡定:“其实也没有甚么!不过是一个男人与三个女人之间的事儿!”见荼蘼听得眉头直皱,他便又冷笑了一声,继续道:“这个男人,娶了一个极贤淑的妻子。而这个妻子立志要做一位集天下所有女子美德于一身的一名女子。她全无嫉妒之心,且能够贤惠到因为自己一点小小的微恙便为丈夫纳妾的地步……” 荼蘼怔了一下,隐约猜到了一些甚么,不自觉的抬头看了他一眼。 林垣驰淡然道:“然后有一日,她的丈夫出外游览,并认识了另一个女子。那个女子出身很低,只是一个私塾先生的女儿,但却生得花容月貌,有着江南女子独有的灵秀风韵。他对她一见倾心,费了许多心思得到了那个女子,并将她带回了府。从此自然是双宿双栖,恩爱逾亘,也因此而冷落了他的原配妻子。他以为妻子并不在意,因为从前他逢场作戏,甚至纳妾之时,他的妻子从来不会气恼,甚至有时还为他熬制补品,怕他坏了身体……” 荼蘼的嘴角不期然的轻轻抽搐了一下,面色有些微微的古怪。 “他却并不知道,他的妻子之所以不在意,是因为有足够的信心,她知道,不管是外头的女人还是家的妾室,都没有一个及得上她,她深信,等他厌倦了,他终究还会回到她身边……” “可是这个女子的出现,却改变了一切,让她措手不及之余,一时竟是苦无良策应对……” “数月以后,她有一位远方表妹来探望她。她的表妹生得很美,那是一种与她还有那个女子都截然不同的美。她注意到她的丈夫在见到那个表妹的时候,眼神明显的不同了,于是她便动了心思……于是过了一段时间,那个表妹便嫁给了她的表姐夫……” 他娓娓道来,语音平淡漠然,语气里却充溢着一种冷嘲热讽的味道:“然后,贤淑的表姐便为了她的表妹亲自向她的公公讨了诰封,并册立她为侧妃……” “姊妹同心,其利自然可以断金……”林垣驰讥嘲的勾起嘴角:“于是那个出身贫贱的女子再无法匹敌,然后她伤心之下,离开了那个男人,接着遇上了另一个男人……” 荼蘼叹了口气,打断了他的话:“不必说了,我都明白了!” 她与林垣驰夫妻多年,对于有些事情,知道的虽不清楚,但影影绰绰的多少知道一些大概。而这其,也正包括杜皇后与严淑妃之间的那层表姊妹关系。 林垣驰似乎轻轻的笑了一笑,午后的阳光从竹林的缝隙悄然的洒下,点点斑影便落在他的面上、身上,使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从而生出一种难言的隔阂感来。 虽在身边,却似远隔天涯—— 亲们圣诞快乐! 11 前因后果 前因后果 沉默了片刻后,林垣驰淡淡道:“荼蘼。别做与你无关的傻事!还有,若有机会,不妨劝王叔早些离开罢!他的天下,不在京城!南渊岛,才是他的地盘!” 荼蘼不答,半日反问道:“那我的天下呢?难道就该在这宫城之?”她不甘心,到了今日,她已能感觉到林垣驰的心,他确有改过之意。或者,重新来过,并不会太糟糕。但是如今的她,已不再是从前的她。她早厌恶了宫廷,厌恶了不知几许的深深庭院…… 她想过悠然的生活,不想过那种高高在上,其实尔虞我诈,高处不胜寒的日子…… 林垣驰眉峰微聚,正欲说话,却忽然听见外头传来清脆的环佩叮咚之声。声音很是细微,夹在在风声里,若非二人听觉均极敏锐,可能压根就听不见。 荼蘼不觉朝声音来处看去。却自青青修竹的缝隙之间,隐隐看到几抹艳色衣裙,随之而来的还有女子银铃般的轻笑与言语的声音:“已是秋天了,不想这片竹林还这般青翠!” 便有人应和道:“岂不闻岁寒三友松竹梅!若非这林子此刻景致仍好,妹妹又怎敢打扰姐姐!” 说话的当儿,人已渐行渐近。荼蘼下意识的瞧了林垣驰一眼,见他拧眉不语,显然有些不快。 荼蘼心知这几人必非林垣驰安排,因此也不好多说,只得默默起身。林垣驰也跟着起了身。来人显然也已注意到竹林内有人,便轻咦了一声,问道:“呀!里面是哪位姐妹在此?” 荼蘼初时听外头二人互称姐妹,已知必是宫妃嫔无疑,因默然对这边微微一福,缓声道:“昭德殿六品女史季氏见过二位娘娘!” 只这片刻的时间,那边两名妃嫔及身后从人已穿过竹林,与荼蘼等二人打了个照面。 左女子穿一袭宝蓝织锦撒花宫裙,斜带五凤挂珠步摇,容颜秀丽,看着甚是静高雅。 右侧女子却是一袭紫色缂丝金线牡丹宫裙,头梳双鬟望仙髻,鬓边一枝蓝掬,愈衬得容貌婉约灵秀。纤腰一束,曳地裙裾显出她亭亭袅袅的身姿,一似风摆杨柳,又如芙蕖出水。 荼蘼心微微惊了一下,这两名女子她都认识。左女子周德妃倒也罢了,右那个,可不正是当今宫廷之炙手可热的玉贵妃袁婷玉。 周德妃近前,瞧见林垣驰,不觉一怔,旋即微微笑道:“原来是肃亲王殿下在此!” 林垣驰容色平静,朝二人各行一礼,态度倒也恭谨。二妃也分别还了礼,众人见礼之后,玉贵妃便含笑的过来,执了荼蘼的手,笑道:“原来这位便是清平侯府的大小姐,果然生得花容月貌,非同凡响,莫怪亲王殿下心内口上,一时不忘!”态度竟是亲密之至。 荼蘼见她如此亲热,心却反一惊,面上却是不敢露出丝毫,只微酡了双颊,垂作出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轻声道:“臣女粗陋。哪里当得娘娘赞誉,娘娘可折煞臣女了!” 季家与袁家并无深交,袁婷玉与她尚是第一回见,却对她如是亲密,怎由得她不心生戒备。 一边的周德妃看出她的窘迫,便在一旁温和笑道:“袁姐姐,我们今儿已是做了一回不之客,如今却还该离开才是,你怎的却还来了兴致?”内宫之,对于荼蘼入宫一事,大都只是以为与林垣驰有关。因此周德妃见他二人独处竹林,才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周德妃乃四妃之一,后宫之内,她并不算如何得宠,但胜在肚皮争气。五年前承恩之后,不久便顺利产下了承平帝最小的一名皇子,因而晋位为德妃娘娘。这位娘娘甚是性情宽厚,亦不争强好胜,加之她所生皇子年纪尚小,嗣位无望,因此在这后宫之内,人缘反出奇的好。 袁婷玉抿嘴笑着,眸底深处却闪过一丝尖锥一般的冷意,唇角笑意愈深,眸子却愈冰寒,揽住荼蘼的肩,她扭头向林垣驰嫣然笑道:“殿下怎么也不帮季女史说上一句?” 林垣驰神色淡淡,却是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漠然道:“娘娘说笑了!”言毕便对荼蘼点了点头。道:“荼蘼,你陪二位娘娘说会话罢!我还有事,这便要出宫去了!” 荼蘼闻言,只得暗暗苦笑,忙行礼应了。林垣驰又向二妃辞行,竟是转身便自离去。他是男子之身,又是皇子,本就不宜与宫内嫔妃多言,因此此举,倒也并不不妥之处。 竹林之内,徒留三人,不免有些尴尬。停顿了片刻,周德妃才微笑问道:“季女史的闺名是唤作荼蘼么?” 荼蘼忙欠身垂低低应道:“回德妃娘娘的话,臣女名唤水柔,荼蘼却是乳名!” 周德妃点头笑道:“这般说来,季女史该是五月生辰了!” 荼蘼听问,便讶然抬,稚气问道:“德妃娘娘却是如何知道的?” 周德妃失笑道:“季女史怕是不知,本宫乃是八月生辰,乳名正是唤作金桂!” 原来京闺秀,除闺名外,多有习惯取个乳名的,但这乳名却只是应景而取。通常是女儿出生之时。因着周遭情境而随口取之。荼蘼这个名字也正是因她出生时,有一瓣荼蘼花刚巧落在季煊身上,因此她才唤作荼蘼。周德妃唤作金桂,生辰八月,却是最合适不过。 荼蘼正欲回话,那边袁婷玉已格格笑道:“你两个取的倒都是花名,论起来却不及我,我出生时,我爹爹正在书房作画,因此我的乳名却是叫做画儿!” 周德妃闻言,不觉笑嗔了她一眼。薄责道:“只你乳名雅致,我们却都是花名,成日里只是争强好胜的脾气!”花名这个词,实论起来,颇有几分贬低之意,因此周德妃才会这般责怪。但这种口气,却也表现出二妃的关系实在颇为亲密,否则断不能这般言语无忌。 荼蘼心微动,她从前曾对承平帝宫诸妃的喜好性情做过一番调查,但似乎周德妃与玉贵妃之间的关系并不这般融洽,看来这又是一个变数。 变数实在太多,使她的行事愈无底,她在心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陪二妃说了一刻话,荼蘼便出言告辞,言说连尚宫犹在储秀宫等着教导自己的宫廷仪礼,二妃听了,倒也并不强留,只含笑点头由她去了。 周德妃笑道:“日后季女史若得了空儿,不妨来我福延殿坐坐!” 荼蘼忙应了,袁婷玉懒懒的挑了下眉,也依样画葫芦的说了一回,语气里头,却无多少真诚。 荼蘼一路缓缓往储秀宫行去,一路之上,都在想着袁婷玉对自己的态度。周德妃对她的态度算是恰如其分,既不太亲近,亦不会冷淡,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 但袁婷玉则不然,她能感觉到这位贵妃娘娘对自己的敌意,只是这丝敌意究竟从何而来呢? 毕竟,今生,她们还只是第一回见面。她微微蹙起了眉,有些不解的轻摇臻,脑子里却忽的忆起前些日子,林培之在谈及宫之事时,也曾提到袁婷玉进言一事。自己当时只以为她是与严婕妤争风,倒并没多想。如今想来。这事似乎另有玄机。 林垣驰?难道……她的心轻轻揪了一下…… 储秀宫已近在眼前,她丢开满腹心思,走入其内。可能是因初入宫的第二日便被承平帝传召相见,且林垣驰又入宫求见,且与她说了好一刻的话,荼蘼再见到连尚宫与几位教习嬷嬷时,却觉得这几人的态度愈的恭谨,下午草草教习了片刻,便放她回屋休息。 荼蘼自是乐得不必经受这种琐碎乏味的教习,见几位嬷嬷放她离去,她便也回了屋子。储秀宫的院子,收拾的颇为齐整,但毕竟不如家物事一应俱全,荼蘼在书房之内查点了一回,也未能寻见一本可堪解颐的书籍,只得随意抽出一本《山海经》,暂且打时间。 引她过来的紫月见状便笑道:“女史大人若爱看书,倒是不妨过去‘小琅寰’借上几本!” 琅寰原是天帝藏书所在,乾宫之内的小琅寰自然便是内宫藏书的所在了。事实上,小琅寰藏书丰富,荼蘼从前也曾去过几回,但她此次入宫,一心只想韬光隐晦,又怎肯过去那种地方。含笑摇头道:“那也不必了,此次入宫前,爹娘一再教诲,令我务必深居简出,不可随意乱走,惹出祸端,所以我才来寻本书,打打时间!” 她不知紫月此言究竟有何目的,这般回答也不过想使紫月觉得她只是个为父母之命是从的闺阁千金,虽免不了有些许心机,却毕竟年幼,并不如何晓事。 紫月闻言,不觉点了点头道:“女史大人这话说的倒有道理,还是深居简出的好!” 荼蘼笑笑,取了书后,便起身回房,斜躺在软榻上,漫不经心的翻开《山海经》看了几页,却又无甚心思,便索性闭目假寐,只是细细的想着现下的局势,却是愈想愈觉头痛。 小院甚是安静,她闭目不久之后,便也当真有些迷迷糊糊起来,半梦半醒之间,隐约听得耳边有人轻唤:“大人,大人……” 她一惊,再睁眼时,才现日已西斜,外头竟已是一片昏暗了。她动了一下身子,这才觉身上不知何时已盖了一层薄被,抬手揉了揉双眼,朝着紫月一笑:“迷迷糊糊的竟睡过去了!” 紫月笑道:“人若闲了,难免如此,况大人昨儿初入宫,想来晚间也未睡好!不过如今天时已晚,还请女史大人先行起身用饭,待用了饭后,再好好休息罢!” 荼蘼点头应着,便起了身。紫月取了清茶服侍她简单漱口后,才引她到一边用饭。 荼蘼见了桌上依着她的品阶而上的几道简单菜肴,这才觉出饿来。午陪承平帝用膳,虽说御膳较之此刻的几道菜肴要来的丰盛许多,但她忙于揣摩帝心,也实在无心于此,若非最后好歹吃了一碗饭半碗汤,此刻还不知要饿成甚么样儿。 红英为她盛了饭来,她便不客气的举箸大快朵颐起来。及至见到两名宫女都在一旁抿嘴而笑,才微赧的停箸,刻意解释道:“陪皇上用膳,虽是荣幸,但终究拘束……” 二女听得各自笑了起来,紫月笑道:“皇上可是天之子,在他老人家跟前,谁能不拘束。大人算不错了,若换了奴婢,只怕连这牙箸都拿不起来呢!” 一边素日沉默寡言的红英听了也只是点头跟着笑。 荼蘼见二人反应,心也颇满意,因可爱的蹙了蹙挺直的琼鼻,作了个鬼脸,低头继续吃饭。 经此一事,三人的关系似也亲近了许多,用了饭后,紫月与红英毕竟在荼蘼的一再要求下,在桌边坐下,谈笑了一回,眼看天色全黑,紫月方才侍奉荼蘼盥洗休息。 荼蘼适才看书时,不知不觉的睡了一回,此刻竟是再无睡意,只是静静躺在床上,看着床帐上的葡萄藤纹静静怔。一忽儿想起林培之,一忽儿又想起林垣驰,心下只是恍惚难解。了一回呆后,她索性将这二人都丢在脑后,开始挂念起远在江南的季竣廷来。 也不知他如今可好?那笔宝藏可曾安全启出?还有,他有没有去苏州?飞霜如今又怎样了?她默默想着,不觉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屋内,不知何时传来一股清清幽幽的香气,淡淡萦绕在鼻际,似麝似兰,却又非兰非麝,她有些倦怠打了个哈欠,双目缓缓阖上。 便在此时,鼻却又忽而传来一股清气,直透顶关,她不觉激灵灵的打了个冷战,脑一阵明澈,猛然睁开眼来,却见有人正立在床前,正自对她露出熟悉的微笑。她瞠目结舌的瞪着他,连自己此刻身上仅着了单薄的衣也给忘在脑后,猛然坐起,她震骇道:“你不要命了!” 立在床头的那人正是穿着夜行衣的林培之,听了她这句话,林培之反而轻笑出声,悠然问道:“怎见得我不要命了?”他口说着,一双贼溜溜的眼儿却在上下的瞄着。 荼蘼这才意识到不对,急急扯了锦被遮了身子,她恶狠狠的瞪了林培之一眼,一语未了,玉面早红到了耳根:“还不快些转过头去!不,是滚出去!”大羞之下,她竟有些语无伦次。 从前林培之虽也悄悄溜入她房内数次,但她在外游玩通常都是和衣而眠,在家的几次,他也并没揭开帐帘,似今日这般情状,倒还真是破天荒头一回。 林培之嘿嘿一笑,倒也不为己甚,转身退出帐外,且悠然的背对着她坐下。 荼蘼匆匆扯过衣裳批好,这才气恼不已的起身:“你……” 林培之笑了一回,将手的一只小小的青花瓷瓶丢了给她:“收好了,这东西可解**!” 荼蘼恨恨接住,拔出瓶塞一闻,是那股清凉得近乎寒冷的气息,凉气直透胸臆,她不自觉的又是一个冷战。目光微微一扫,她不意外的现紫月与红英两个都睡的极沉。 “怎么改用迷香了?”她语带讥嘲的问道。 林培之笑道:“毕竟是在宫内,总得做得更干净些才是!” 荼蘼听他说起宫内二字,不禁又是一阵气恼:“你还知道这是在宫内,若教别人现,那……”即便他是亲王,但这般穿着夜行衣,悄然溜进宫来的行径,若真被人现,只怕立时便要引起宫内侍卫的围攻,这也是为何她在初见面时不由自主的便脱口而出:你不要命了! 林培之笑,寒星似的眸子闪闪亮:“难得见你这般关心我!” 荼蘼听了这话,才真叫无言以对,苦笑之后,她闷闷坐下:“你怎么这时候来,就凭你的面子,在皇上跟前说一句,何愁见不到我!” 林培之耸耸肩,无奈道:“我原先也是这般打算的,谁料我午后入宫,却听说皇兄龙体不适,正在休憩,实在不便见我!”荼蘼心内又是一惊,立时便想起午膳之后林垣驰的那段言辞。 午时前后承平帝还好好的,那么他忽然病的缘由岂非就是…… 林培之注意到她奇异的面色,不觉一笑,轻描淡写的问道:“我听宫人说,午时刚过,垣驰曾入宫觐见,并陪皇兄说了几句话?” 荼蘼叹了口气,瞧了他一眼,毕竟将午膳后林垣驰的言语一一说了。犹豫了一刻后,她毕竟将林垣驰后来所讲的那段故事也约略的说了,且静静的看着林培之,看他如何反应。 林培之沉默了一刻后,才摇了摇头,淡淡道:“荼蘼,你信不信因果?” 荼蘼微怔一下,没有答话。林培之慢慢道:“我是信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或者,今世不报,还有来世罢!” 荼蘼下意识的咬紧了下唇,今世不报,还有来世?重生,算是来世么? 林培之沉默许久,才又慢慢道:“先杜皇后,据说是饮鸩而亡的。又听说,皇兄之所以会赐下鸩酒,是因为严淑妃从谗言,言杜皇后善妒,曾投毒几欲将堰王置之死地,又恐婕妤产子夺宠,故而在婕妤饭食之内投下不育之药……” 荼蘼闻言不由的轻轻叹息了一声,这些可笑伎俩,后宫的女人弄来弄去,无非也还是这些老掉牙的花样,而可笑的是,无论是昏庸之帝还是英名之皇,却总还是吃这一套…… 12 瑜与亮 瑜与亮 她正在那里怔。那里林培之却又道:“不过后来又说其实此事与杜后无关……” 荼蘼心微微一动,却忽然联想起另一件事儿来:“那……淑妃忽然暴病……” 林培之淡淡道:“我先前不就说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到了,她自然就陪着一道儿去了,连带着自己好容易生的儿子也成了别人的……”他虽说的隐晦,荼蘼却仍是听懂了。严淑妃的儿子,可不正是林垣掣。如今的林垣掣虽依然唤婕妤做姨母,但事实上,二人的关系已与母子并无二致。那就是说,这件事儿极有可能竟与严婕妤脱不了干系。 她想着,不由轻叹了一声,摇了摇头。虽然从前见得多了,也做过不少,但如此姐妹相残,还是令她心一阵寒:“那……堰王可知此事?”若是林垣掣明知此事,却还将婕妤视作亲母,依赖眷恋,那此人也实在有些过于深沉难测,使人暗暗心惊。 林培之无所谓的扬扬眉:“或者并不之情罢!毕竟这些年下来,知道实情的人也都死的差不多了!那个女人可不傻。她既不能生育,那么姐姐的儿子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荼蘼抿了下唇,便不再言语。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过此事既然与她无干,她又何必多问。她之所想知道的多一些,不过是为了方便她在夹缝之求生存而已。 她这里沉吟不语,林培之却似误会了,因又道:“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想,皇兄之所以没有废了王皇后,也未曾赐下鸩酒,或者便是因为心伤杜皇后之死与淑妃之死,不想再重蹈覆辙!” 承平帝因诬告一事,愤而赐死杜后,不想杜后死后,一切却又真相大白。 得知真相的承平帝自是痛悔交集,恼恨之下,他又不加考虑的赐死了严淑妃。 但他本是多情念旧之人,一后一妃去后,他又忍不住心生后悔。尤其后悔赐死杜后,这也是为何如今他对林垣驰这般隐忍的原因之一。 而这也正是为何多年之后,王皇后毒害林垣驰未遂,他未下狠手,只将其幽禁的缘故。 荼蘼将这些事儿一一串联起来,细细的想了一回。到了这个时候,她才算明白过来,为何昔时林垣驰幼时。承平帝对他甚是淡漠的缘故。只因太过歉疚,承平帝反而无法面对这个儿子,因此面子上反愈加淡淡的。如今细细想来,从前林垣驰深陷夺嫡的漩涡,几次受诬却又每每死里逃生,这其只怕仍是得了承平帝的暗助。 她不由的伸手轻轻的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只觉得脑子里混乱成一团。从前的她,太过于刚愎又自以为是,根本不会往深处想,只是理所当然、且挖空心思的想着帮他。如今回想起来,当年她即便甚么也不做,只怕林垣驰依然能够登上帝位。 承平帝一生爱过三个女人,一个被人诬陷,由他亲自下旨赐死;一个心伤出走,最终却离奇的嫁给了他的父皇;最后一个,虽然狠毒,但他还是不能忘记他们之间曾有过的甜蜜。 三个女人,为他留下三个儿子,而他却只有一个江山。那么,这座江山究竟该留给谁…… 前世,林培之安守南渊岛。明白的放弃了这座江山。于是他在再三权衡之后,最终将帝位传给了林垣驰。今世,林培之偏偏又因为她的关系而掺和了进来…… 她悄悄的打量了一下林培之,心一片混乱。收敛一下心神,她丢开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轻声问道:“京都居,大不易,你如今有何打算?” 林培之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无谓道:“皇兄一日不曾过世,这京里又有谁敢动我,他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早离开了,你不必挂心我!倒是你自己,宫里绝非善地,皇兄虽有心维护,但若有人存心算计,怕也不能保你十分周全,你也当小心才是!” 他眸光温淡,凝视她的时候,自有一份深切的关怀,让她心不由的一暖。这个男人,很少有正形,多数时候总是以调侃戏谑的神情对她,但她却时不时的能从他眸看到真切的关怀。或者,正是因为这份无缘由的关切爱护,使得她心的那杆天枰总在逐渐向他倾斜。 点点头,她很想说些甚么,却又觉得无话可说,好一会。才莫名的问了一句:“你去过苏州么?”之所以问起这个,乃因林培之的母亲妙妃本是苏州人。 林培之怔了一怔,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他有一些的错愕,但很快便答道:“没有!” 荼蘼原以为他定是去过的,忽然得了一个否定的答案,却是比他更加愕然:“没有?” 林培之点头道:“母妃似不大愿意我去,因此她在生之时我便一直没有去过,等她过世了,更是没了去的兴趣,因此从没有去过!” 荼蘼了然的颔。林培之则笑吟吟的看她,面上神情似笑非笑,若有深意。她注意到他的神色,不觉略感窘迫,只得辩解道:“我爹娘有意往苏州养老,因此我才会问起这个,并没有旁的意思!”话一出口,却觉大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感。 林培之挑眉一笑,眉眼促狭:“我也并没说你有旁的意思呀!” 他口气极为正经,但配着那一脸促狭戏谑的神色,却让荼蘼心下更是懊悔不已。 无语的白他一眼,她羞窘的脱口而出:“你还不走?”俏脸因刚才的一番话,又是好一阵烧。其实她倒不是真要赶他离去,只是想要岔开话题而已。 林垣驰轻笑了一声。毕竟起身推窗瞧了瞧月色,才又回来坐下道:“不急,储秀宫地处偏僻,少有人来,多留一刻,也不怕。而且我早与人约好,时候到了,自然有人会来接我!” 荼蘼听他这么一说,这才放了心,林培之既说了这话,那便是说。他并非深更半夜逾宫墙而入,而是用了其他较为妥善的法子。且经了刚才的打岔,她也略觉自在些了。 “这宫里究竟有多少你的人?”她随口问了一句,并没指望他真的回答。 林培之一笑,竟毫不犹豫的答道:“虽不算多,却也还算得力!若是小事,你可就近去寻连秀儿尚宫,她早年在我母妃身边待过一段日子,勉强算是个可信之人,但也不可完全信任!” 竟然会是连尚宫,荼蘼心内一惊,不由记起连尚宫的年龄,算算倒也颇有可能。 至于那句勉强可信,却不可全信,她倒也能够明白其涵义。深宫之,原就是步步惊心。孤注一掷,虽有可能赢得满坑满谷,但更大的可能却是输得连命也没有了。 林培之说出连秀儿之名后,却还怕荼蘼不能明白,终究又补了一句道:“不过我母妃毕竟离宫多年,人心隔肚皮,谁知她如今又是怎样心肠,因此你却还是小心些为好!” 荼蘼颔,表示明白,事实上,连秀儿区区一介储秀宫尚宫,只怕也真是帮不上她甚么。 林培之显然也想到了,稍稍犹豫片刻,他终究道:“若你实在遇到棘手之事,不妨去找吴源!”吴源两个字,他说的极轻,若是荼蘼离得他稍稍再远一些,怕便不能听清了。 “吴源?”荼蘼有些不置信的重复。连秀儿一个普通尚宫倒也还罢了,吴源可是这内宫之数一数二的人物,非但君前侍应,且极得重新,如此一个人物。居然会是林培之的人? 林培之看出她的震惊,笑笑解释道:“多年前,我母妃曾救过他一命,他是个知恩图报之人,对此一直牢记在心,这些年与我也一直有些往来。你放心,得了空儿,我会亲自交待他。只要你之所求无害于皇兄,一些消息,他断不会瞒你。不过你行事千万小心谨慎,他可算是我在这内宫之最为得力之人,切记莫要引人疑窦!” 荼蘼轻轻点头,到了这个时候,她才算明白,林培之何以会对承平帝身边生的事儿这般了如指掌,原来却是有个吴源在。默思了片刻,她问道:“皇上的病……”承平帝疾病缠身瞒得过众人却是无法瞒过身边之人,按照惯例,吴源对他的病势应该会很清楚才是。 林培之听她问起这个,面上不觉现出意外之色,深思的看了荼蘼一眼,他摇头道:“我知道长公主的病情多亏了你,但这事上头,你却不必枉费心机了,皇兄是不用的了。” 说完了这句,他毕竟详加解释道“前些年吴源使人送了一粒皇兄服食的药丸给我,求我寻人看看。我在南渊岛寻了几个大夫看了,却都解释不清。那年我上庐山,便将那药带了给卢先生看了。卢先生看后,便问我皇兄服这药已有多长时间,我答他已有一年多了。他听了便摇头,说此药来自西方,初用之时有奇效,用得多了却易上瘾。若是刚刚服用,他还有些法子,如今一来已服了一年多,二来皇兄身子虚弱,怕是一断了药,死的还更快些!” 荼蘼嘴唇微翕,很想问他这药可是林垣驰献的,但话到嘴边却还是咽了下去。 不知怎么的,关于林垣驰之事,她总是不大愿意在林培之面前提起。而相反的,在林垣驰跟前,她却总会不由自主的说起林培之,这种现象实在令她自己也深感无奈。 了一回怔后,轻叹一声,她一手支颐,闷闷的凝视着林培之,莫名道:“我忽然很想家!”在听了这么一堆事后,她愈觉烦厌欲呕,也愈加的怀念父母、兄长与两个乖巧可人的侄儿…… 林培之见她神色郁郁,似有落寞之意,屋内昏暗的夜灯将柔和的光线洒在她精致的近乎完美的面容上,格外的衬出一股平日难得一见的楚楚柔弱之态。一颗心在霎那之间柔成了一汪春水,柔软的近乎疼痛,他温柔的伸出手来,轻轻为她拨开靥边垂散而下的一绺零碎的乌,轻声道:“再忍几日罢,明儿我会再入宫来,皇兄跟前,我自有话说!” 荼蘼被他眼的柔情刺得无法直视他,轻轻垂下了双眸,她低声答应着。心却是愈的恍惚,林培之待她愈是好,她却愈觉心虚。相较而言,她更喜欢他笑吟吟的以那种戏谑的口吻调侃她,眸漾着促狭与逗弄,那样她反觉得自在,甚至有种别样的开怀。 房内一时沉寂无语,直到外头院内忽然响起一声鸟鸣,清脆啭鸣,似夜莺鸣叫,婉转动听。 荼蘼被这一声所惊,抬起头时,却见林培之皱了下眉,朝她笑了一笑后,他起身匆匆道:“我该走了,明儿寻个机会再见罢!你且安心在宫内待几日,凡事多加小心才好!” 荼蘼忙点头答应着,林培之笑着伸手一点她俏挺的鼻梁:“走了!”言毕便不再多留,只快步离去,荼蘼怔立良久,终是忍不住上前推开窗户,向外看去。 屋外夜月泠泠西垂,院内早已人迹杳然,惟余几杆翠竹犹自风婆娑轻舞。 次日起身,依旧是重复着昨儿的日子,用了早饭后,她仍是过去学仪礼。午时才到,便自回院用饭小憩。只是心毕竟记挂着林培之,想着他此时也该入宫了,只是不知承平帝会如何回他的话。她想着想着,心也不免生出几分烦郁之情,一时只是捏着乌木箸怔。 一旁服侍的紫月与红英两个见她如此,不觉都有些诧异。二女互视一眼,静候了片刻后,紫月终是忍不住以手轻轻推了荼蘼一记:“女史大人……” 荼蘼骤然一惊,手乌木箸立时失手坠地,她“哎唷”一声,急急弯腰便要去拣。孰料红英已在她之先弯腰下去,两只手几乎同时落在了地上那双乌木箸上。荼蘼略觉尴尬的抬眼看了红英一眼,红英冲她抿嘴一笑,拾起乌木箸,道:“这木箸脏了,奴婢为女史大人换一双罢!” 荼蘼自觉失态,回以一笑后,坐直身子,朝她轻轻颔。紫月早知机的另取了箸来,笑着将之递给荼蘼:“女史大人在想些甚么?竟至失神至此!” 荼蘼自然不便告诉她自己心所想何物,只淡淡的叹了口气,道:“只是忽而有些想家了!” 紫月轻轻“啊”了一声,面上便自然而然的带上了几分羡慕之色。荼蘼见她神色,心不觉一动,便自然而然的转也看了红英一眼,红英却是垂着头,一言不。 “你们,是怎么入宫的?”总也无甚胃口,她索性放下乌木箸信口问了一句。 紫月有些生涩的笑笑:“奴婢二人都是京郊人氏,父母亡故,家叔伯又都贫寒,既无心也无力抚养,恰值宫内遴选宫女,奴婢们便报了名,幸而选,便一直在宫待到现在!” 荼蘼闻言,略略的点了下头,却忽然问道:“你们,是亲姐妹?” 紫月点头道:“不瞒女史大人,奴婢二人正是亲姐妹!”她转头看了红英一眼,道:“早前我们原是在翠微宫服侍的。今年春里,翠微宫李嫔娘娘因事获罪,被打入冷宫,奴婢等人没了主子后,便被遣回储秀宫,跟着连尚宫办事!” 荼蘼对这些宫女之事,倒也略有了解,知道她们若无一个好主子,日子其实是不好受的。对于紫月口那位因事获罪的李嫔,她倒是一听而过,既不好奇也无多少同情之意。宫这样的女子实在太多了些,她既可怜不来,也更帮不上甚么忙。 笑了一笑,她道:“我看连尚宫为人倒还不错!” 紫月点头道:“在这宫里头,连尚宫倒算是个心怀仁厚之人,对奴婢等人也算是不错了!” 荼蘼笑笑,正要说话,门外却有人匆匆进来,行礼道:“昭德殿来人召女史大人见驾!”此话一出,屋内众人都是一怔,荼蘼只得应了,匆匆跟着来人出门。 门口竟已备好了一顶软舆,一名略有些体面的太监上前迎着荼蘼,请她上了软舆,两名内监迅过来负起软舆,快步向昭德殿奔去。不多一刻的工夫,便已到了昭德殿。那太监便引着荼蘼入了偏殿,请她稍候。荼蘼心不安,却又无人询问,只得强自按捺,默默等着。 足足等了两刻有余,那边才响起吴源的尖细稍待雌音的声音:“皇上驾到!” 荼蘼忙迎上前去,还未及施礼,那边承平帝已开口道:“不必多礼,平身罢!”随着这一声,他已快步入殿,身后一左一右,有二人跟随,皆是一色同款的亲王常服。荼蘼定睛看时,却见那二人一个随意潇洒,一个淡定雍雅。气质风度虽是截然不同,却难得皆是一时瑜亮,立在一处,更是难分轩轾,无分高下。这两个人,正是宝亲王林培之与肃亲王林垣驰。 荼蘼惘然的立在那里,一时竟是糊涂了。 12 红颜祸水 红颜祸水 承平帝缓缓坐下。淡淡的瞧了吴源一眼,道:“赐座!” 吴源应着,迅捧了锦墩来,请三人分别坐了。又自一边小太监手接过茶盏,奉在御案上。承平帝满意的点头,且对他摆了摆手,吴源会意,忙转身示意一应众人行礼退下,自己则紧随众人后头,且抬手轻轻将偏殿大门阖上。“吱呀”一声轻响后,整个殿内一时寂然无声。 半晌,承平帝才瞧了荼蘼一眼,问道:“荼蘼可曾用了午膳没有?” 荼蘼正因目下诡异的局势而颇感不安,闻言忙点头应道:“谢皇上关心,已用过了!” 说着话的时候,她不由自主的看了林培之一眼,眸有着不安与征询。 昨晚他走时,曾对她说:承平帝跟前,他自有话说。难道…… 林培之朝她安抚的一笑,主动开口打破沉寂道:“皇兄,臣弟之意你已尽知。又何必……” 承平帝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说话,只向荼蘼道:“今儿朕下朝后,吴源便禀知朕说宝亲王已在御书房内侯了朕许久……” 荼蘼茫然不知所以然,只得点了点头。承平帝注目微笑看她:“他对朕说,以古为鉴,可知便是帝王,自来亦是鱼与熊掌难兼得,他非贪心之人,因此,他愿取美人而弃江山!” 承平帝似乎对林培之的选择甚是欣然,说着这话的时候,更是眉眼温柔,神采奕奕。 荼蘼怔然,默默看了林培之一眼,却只是闭口不语。 这个天下能与江山媲美的美人并不多,而据她所知,这些美人几乎没一个能落得好下场。所以她听了这话,并不觉得如何欣然,心底反有一股寒气在缓缓冒起。 好在承平帝并无意要她的答复,只看了林垣驰一眼,问道:“驰儿的意思又是如何?”他神情和悦,气色极佳,像是解决了甚么天大的难题一般。 林垣驰眉弓轻轻跳动,面上神色不变的问道:“父皇可是觉得儿臣定会选择江山?” 荼蘼一直安静坐着,不言不动,听了这话。却是不由抬头看了林垣驰一眼。林垣驰面上全无一丝表情,她却能够感觉到他眼底深处愈结愈厚的坚冰,寒冷的几能将人冻死。 承平帝显然也料不到他会说出这话来,拧了眉头,没有言语。 林垣驰等了片刻,等不到承平帝言语,径自转向林培之,道:“王叔可是觉得这一选择太过委屈了你?”他语调平和,话里却自有一番凌人的气势。 林培之剑眉微皱,大乾的皇位又岂是这般好坐的。他早前决意离京,承平帝的屡屡传召,他都置之不理,便已表明他对皇位并无野心。他从来都是个聪明人,这次回京,对京里目下的局势也颇费了一番心思打探,自然明白,如今朝堂之上,看着虽是肃亲王与堰王二人平分秋色,但暗下里,林垣驰早占了上风,只不过他一直隐忍未而已。 莫说承平帝寿元无多。便是他还能再活个三五年,他也并无把握能够稳胜林垣驰。更何况林垣驰乃杜皇后之子,承平帝嫡子,继承皇位,堪谓名正言顺,而他,却只是个臣弟而已。 有些无奈的暗暗叹了口气,他有些头痛的瞧了承平帝一眼。 今日他入宫甚早,又拿捏准了承平帝那种急欲补偿他的心理,原以为这话一出,必然奏效。 却不料林垣驰竟会在这个关键时刻也入宫求见。承平帝对他的提议其实已然动心,只差不曾许诺。却在此时听人禀说林垣驰求见,一时兴起,便召了林垣驰入内,且将他先前的一番言语尽皆说了给他听。林培之当时已觉有些不妥,只恨话已出口,却是无法收回。 而林垣驰更好,听了这话后,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后,便忽然提议要见荼蘼,承平帝想了一刻,居然也就允了,这便是此刻为何会出现这般荒谬场面的缘由了。 林培之有些无语的看了荼蘼一眼,却现荼蘼安静的坐着,纤细如玉的小手安静的放在膝上,秋水双瞳则宁静的落在她自己的小手上,虽是目不斜视,但裙裾轻动,显然很是紧张。 他自知失言。又知自己在此事上已落了下风,却也只得苦笑叹道:“此事原是本王自择,自然说不上委屈与否!” 林垣驰微微点头,便又凌厉问道:“侄儿再次请问王叔,帝位与荼蘼是否便是王叔心的鱼与熊掌?”林培之闻言眉头皱的愈的紧,半日才点了下头,却仍是闭口不语。 林垣驰见他点头,不由淡淡一笑,轻描淡写道:“若果真如此,那皇叔这些年在南渊岛的所作所为,侄儿便真有些看不明白了!” 林培之闻言一震,眸光亦是微微一沉。 他自幼在南渊岛长大,对于京城感情本就淡漠。这几年,他之所以不来京城,又何尝不是在一力经营南渊岛,他有足够的自信,相信自己能将南渊岛打造成另一个大乾,甚至比大乾更为富足,幅员也更辽阔。因为……他有那一大片辽阔得无边无际的海洋…… 大洋彼岸疆土之辽阔,物产之丰富,多数大乾人都并不了解,但他却知道的很清楚明白…… 帝位,从来不是他计划之的东西。坦率说来,只怕他想要,最终也未必便能得到。 他想要的,只是荼蘼…… 既然帝位从来不是他的囊之物,又何来取舍?正因如此,林垣驰步步紧逼,让他倍感狼狈,心对这个侄儿,忌惮之心便愈加浓厚。 这一点,其实承平帝心亦自明白。只是他一心一意想要补偿,因此有意无意的忽略了此事。拧紧了眉。他不悦道:“驰儿……”语气里已带了三分怒意,显然是在警告林垣驰。 林垣驰并不惧他,深深看了林培之一眼后,他忽而长身而起,一撩衣摆,已然跪在了承平帝面前。磕了个头后,他沉声道:“父皇今日召见儿臣,要的无非便是儿臣的一句话。既如此,儿臣冒昧回禀,儿臣愿放弃京一切,但求荼蘼与南渊岛二者足矣!” 此话一出,满室皆静,众人各各无语。 林垣驰的这个要求,说起来并不算过分,毕竟,他放弃的是大乾的帝位。但是,他要的却又非常之过分,毕竟,南渊岛早在多年前,便由先帝亲自敕封给林培之了。 承平帝怔在上,半日才打岔一般的端起吴源临去时奉上的香茗,胡乱的喝了一口。 殿内愈加沉寂,安静的一根绣花针落地,怕也能将殿内四人惊的一跳。 过了许久许久,荼蘼忽而缓缓起身,在离着林垣驰身后三步远的地方也跟着跪了下去,俯道:“吾皇在上,如今他们二人都说了自己的意思,不知吾皇可愿听臣女一言!” 她是不想说话的,但此刻形势大变,怕是不说不行了。 承平帝一言不的看着荼蘼,眸光忽明忽暗,面色亦是阴晴不定,半日才淡淡的自齿缝间迸出一个字:“准!”他对荼蘼原本是很有些好感的,觉得这个少女知情识趣,甚是可人。 但今日林培之与林垣驰因她弄出这么一番事儿来,却让他不得不心生惧意。红颜本是祸水,若是因为眼前的少女弄出将来无法弥补的大错,九泉之下,他当如何自处…… 荼蘼并没抬头去看任何人,只静静跪在地上,目光不离面前方寸之地:“臣女原一介小小女子,古人有言:蒲柳之姿,望秋而落。又云: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与其将来因今日之言而死于非命,臣女愿求一死,求皇上恩准,亦盼二位王爷成全!” 此言一出,林培之与林垣驰二人不觉都变了面色,林垣驰更是神色古怪非常。直到这个时候,他们二人才隐约觉,这一番争执似乎都坐实了荼蘼红颜祸水的身份。 承平帝冷淡的眸光扫过林培之与林垣驰二人,沉默良久,才慢慢道:“你们都听见了?”他的面色已完全的冷了下去,再不复见适才的欢愉欣然。 林培之苦笑起身,深深一礼:“臣弟冒昧!愿收回先前之语!明日,臣弟便启程回南渊岛,自此再不踏足京城半步!”承平帝的性情,他很是明白,这位帝皇平日看着虽优柔寡断,但那也仅是限于他心珍爱、负疚之人,而荼蘼却并不在那些人之。 林垣驰则并不言语,只是昂回头看了荼蘼一眼。 承平帝有些疲惫的摆了摆手,缓缓道:“罢了,朕有些累了。你们二人各自退下罢!” 林培之一怔,看了荼蘼一眼,没有挪步。林垣驰更是笔直的跪在殿内,竟无丝毫起身之意。 承平帝看出二人的意思,摆了摆手后,淡淡道:“都下去罢!放心,朕不会怎样她的!” 他既这般说了,二人自也不好再行多说,所幸也得了承诺,当下各自行礼,默然的退了下去。 荼蘼安静无语的跪着,心绪却是片刻不能安宁。 跪了不知多久,只觉得膝盖已然完全麻木,低垂的脖颈亦早麻木的没有一丝知觉,她才听到殿上承平帝幽幽的声音:“荼蘼,你说说,朕该怎么办?” 荼蘼心念电转,微微俯身,掌心向地的轻轻叩了一个头,借着这一动之下,稍稍松活了一下躯体,才低声道:“此乃天家之事,臣女何敢胡乱妄言!” “朕赦你无罪,只管道来便是!” 荼蘼暗暗冷笑的撇了下唇,她并非不经世事的小女子,哪会相信这话。只是承平帝既说了这话,她自也不能全无回应,忙又叩了个头:“谢皇上不杀之恩!”这半日的工夫,总算是动了两下,早已麻木的双腿也已恢复了知觉,虽说仍是酸痛难忍,但总比适才要好些。 “皇上或者并不知情……”她轻轻开口言道:“其实……臣女与宝亲王爷已相识多年……”她低柔的描述着,细细说起了很多年以前,在京城状元楼与林培之初见时的情景。 那一年灯市人声鼎沸,人潮如堵;那一年京城的糖葫芦格外酸甜可口…… 那一年季竣廷带着年方八岁的她一路赏玩灯市,猜灯谜,得宝玉,巧遇培之…… 又是怎样因那块宝玉牵扯出了玉郡主冼清秋,然后在万佛寺后山相邀见面…… 她娓娓道来,说到二人几次见面,林培之临别赠珠,数年后,庐山再见,互赠信物…… 言语之,更有意无意的夸大了她与林培之之间的交往,淡化了二人相处时的一些顽谑之语。 承平帝便也静静听着,并不插话。这之间,荼蘼并未抬头看他一眼,因此也无法注意到承平帝面上恍惚怅然的神情。只是一个说,一个听…… 低柔婉转的女声在殿内轻轻飘荡,声音不大,吐字却异常清晰。等到说完,时间又过去了好一刻。荼蘼的双腿如针刺一般的疼痛难忍,但她却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语音语,不露出分毫。 过了很久,她才听到承平帝轻轻的叹息了一声:“平身!坐下说话罢!” 此言一出,于荼蘼不啻天降甘霖,她忙行礼谢恩,缓缓起身,略站了一刻,感觉断不会君前失仪,这才迈动双腿,一步一步挪到椅上,正襟坐好。 “你是怎么会认识肃亲王的?”他慢慢问道。 荼蘼心念电转,迅的下了决断,轻声回道:“臣女与肃亲王并无多少交往,只是从前春狩之时见过一回。去年臣女自庐山回京,因着家兄的关系,偶然之间,与他见过几回,其实并无多少深交。”顿了一顿之后,她垂道:“虽蒙王爷青眼有加,但家父因与宝亲王有约在先,并不敢随意应允,却不料臣女竟会在景山潭边出了事儿……” 承平帝似是点了点头,半日才重提旧事的问道:“那么你说,朕如今该如何是好呢?” 荼蘼听他又提起这事,不禁暗自头痛,默然片刻,她轻声道:“臣女但求一死!” 承平帝一再如此问她,自然不会是真以为她能寻出一个让双方都满意的法子来,而是希望她能出一个馊主意,从而坚定杀她的信念,故而她也只有以退为进,一心求死一途了。 “朕是不能杀你的!”许久,承平帝才叹息般的说了一句。 荼蘼只是默然闭口不答。情势已愈的由不得她了,这也让她很是无奈。 但事实上,最无奈的却依然要属承平帝。杀是杀不得的,留着,似乎也多有后患。收入宫或嫁与旁人,那日后难免仍要出事。史实昭昭,尽在眼前,使他左右为难,举步维艰。 “朕看你仪礼有度,该是在家学过罢?”承平帝突兀的改变了话题。 荼蘼低应道:“臣女七岁后,家父家母便为臣女延请了教习女官!” 承平帝点了点头:“既如此,这仪礼便不必学了,从明儿起,你便在昭德殿伺候罢!” 荼蘼闻言,忙起身行礼谢恩。承平帝朝她挥了挥手:“退下罢!” 荼蘼正巴不得这一声儿,行礼后,默然退身出去,又悄然的阖上了偏殿的大门。 殿外,西斜的阳光将最后的一抹光晕洒在她的身上,直到此时,她才觉得自己背上已是凉渗渗的一片。殿外,吴源见她出来,忙关切上前。荼蘼冲他虚弱一笑,表示无事。 吴源会意点头,以他独特的嗓门阴阴说道:“时候已不早了,季女史也该回去储秀宫了!” 他刻意加重了“储秀宫”三字,荼蘼听得暗暗苦笑,哪里还能不明白吴源这是暗示自己今晚培之会再往储秀宫与自己见上一回。谢了吴源,她举步慢慢往储秀宫行去。 出了昭德殿外不远,她便是一怔,一株垂柳下头,有人正安然的立在那里,静静的看她。苦笑了一下,她走过去:“这里可是宫内!”她低声的说道,有些无奈。 林垣驰淡淡道:“宫内宫外于我早无分别!你只管放心!”言语虽淡,语气里却自有一份傲然。 荼蘼默默咀嚼着他的这句话,却觉得一股寒气自脚底直冲顶心,他的意思是…… 林垣驰忽而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荼蘼微惊了一下,正欲挣扎,却觉他已将一件圆形物事塞入她的手。“记得贴身带好!”他眸光微微一闪,毕竟补充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荼蘼恍惚的轻轻点了下头,林垣驰深深看她一眼,便不再言语,松手转身离开。荼蘼怔怔的立在那里,许久之后,才记得举起手来,看了一看手的那样物事。 那是一粒约有桂圆大小的半透明乳白圆珠,珠内似有云烟蒸腾,定睛细看之时,竟会有种目眩之感。她轻轻蹙了下眉,觉得自己似曾见过关于这珠子的描述,但一时却是怎么也想不起。 轻轻捏了一捏那粒珠子,触手似有些软,但用力一捏,却又分毫不动。 珠身之上,似有隐隐的微温,也不知是这珠子原先就有的温度还是林垣驰掌心带出的温热。 她怅然的立在垂柳之下,心下一片茫然。 西斜的残阳最后的挣扎了一下,便悄然的沉没在西面,惟余一片灿烂云霞。 13 两颗珠子 两颗珠子 是夜,荼蘼早早盥洗。又打了紫月红英两个各自歇息。自己却取出林培之上回给她的那只精巧瓷瓶,放在手上慢慢把玩。这只瓷瓶她上次便已仔细看过了,瓶子本身并无气味,散气味的是瓶内一粒翠**滴、鸽蛋大小的药丸,她甚至以金钗取下一些药粉细细研究了。 药丸以数十种珍贵药材合炼而成,气味呛鼻却并不难闻。清心明目之余亦是多数**的克星。不过这丸药具有极强的挥性,若不塞紧瓶塞,不出三日,怕便消融无形了。 了一回怔后,她将去了塞的药瓶放在自己枕前,任那清凉的气息缓缓在帐内溢散。 这味道并不能及远,因此她不必担心紫月与红英会因嗅到味道而免于**效用。 细细想着今日生的事儿,她却是不由自主的叹息了一声。有些事情已远远脱了她的想象,或者是时候该修改一下自己原定的计划了。强自按捺住想将林垣驰所赠之珠取出细看的心思。她安静的半靠在床头,依着很久以前卢修传她的吐纳之法,慢慢调息吐纳。 回京以后,因为种种原因,她已将这门吐纳功夫搁置了许久了。如今一朝重新拾起,心竟有一种难得的轻松与满足,脑亦是好一阵清明,有种重回庐山的轻松感。 功行一周天后。她长长的吐口气,缓缓睁开双眸。房外,寒蛩悲鸣,它们的日子已不多了。正愣间,鼻际忽而传来一股有些熟悉的幽香,脑随之便有些昏沉。她皱了下眉,从枕边拿起瓷瓶凑到鼻际深深的嗅了一嗅,一股清气立时直冲而上,让她精神为之一振。 下一刻,林培之已轻巧的跃入房内,动作异常熟练,让她看的忍不住有些想笑。 认识了这么久,除了水路同行过一段时日,多数时间他似乎总在偷偷摸摸的。 在桌边坐下后,林培之才抬头对她笑了一笑,笑容隐蕴着淡淡的苦涩还有几分浅浅的歉意。 荼蘼抿了下唇,默默起身,揭开床帐走下床来,在他对面坐了,二人谁也没有说话。 被紫月捻到最小的宫灯散出昏暗的光芒,映得整个房内迷迷蒙蒙的,柔和而暧昧。 过了许久,林培之才叹气道:“垣驰那臭小子,我太看低他了!”今日之事,本身并无问题,但他却忘记算上林垣驰这个变数。而他非常确定,林垣驰根本早已在宫内设了眼线。因此才会那般及时的出现,彻底打乱了他的布置,非但如此,还险些将荼蘼置于险境。 而事实上,这才是最让他气恼的地方。 荼蘼笑了笑,却忽然问道:“林培之,你可相信我?”?? 林培之微怔的看了她一眼,星目之闪过一丝疑惑。 荼蘼淡淡道:“你若信我,就早些寻机离开京城!”?? 她抬起沉静的眼,清宁安然的看着他:“相信我,我有足够自保的能力!”前提是,你们两人不要合力拆我的台……当然,最后的一句话她没有说出口。 林培之拧紧了眉,面上有丝犹疑,好一会儿才道:“可是……”她的早慧玲珑,他早知道,可他还是不能相信小小年纪的她居然能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宫廷之内安然的生存下来。 尤其是在承平帝已活不了多久的如今,一个快要离去的人,会因歉疚而变得心软,但同时他也会为了杜绝后患而变得更加的心狠手辣、冷酷无情。 荼蘼只是看他,深黑如上好墨玉的双瞳清澈干净的没有一丝杂质。他几乎能从她清亮的眸子里看到自己清晰的面容。他没法拒绝她这样的注视,叹了口气,他婉转道:“我答应你,我会尽快离京!不过皇兄若是不允,我也无法强行离去!” 而事实上,如今的承平帝压根就不会答应让他离去。 荼蘼这才展颜一笑:“其实事情并不如你想的那么严重!我毕竟出身侯府,没有足够的理由,皇上也无法随意处置我,否则他将如何对这京诸多的公卿王侯交待!” 她其实也明白承平帝绝不会让林培之就此离去,但为了林培之的安全,他一定会在自己离开人世的前几日安排他离开,因此只要林培之肯离去,对她而言并无太大的不同。?? 林培之听了这话,虽觉有理,但心仍觉不甚放心,因道:“我先前就已说过,皇兄已命不久矣,而一个快要死的人,或者根本不会去考虑那么多!”说着这话的时候,他不经意的微微眯了下眼,平素常带笑意的星目闪过一丝尖锐的寒芒。 荼蘼心一惊,林培之在她面前很少会展现出这般肃杀的一面,虽然只是一瞬,却还是令她有些微的不适应。沉默了一下,她问道:“昨儿我忘记问你,皇上服的那药,究竟是谁献的?” 她原本是打算要问的,但那时时候已不早了,她因此并没有机会问出口。? 林培之皱了下眉。对于这个问题似有些不愿作答。但见荼蘼不依不饶的盯着他,终究还是道:“皇兄前些年征选了不少美人,里头又颇有几个妖孽,一来二去的,便将身子淘空了……”说到这里,他很有些尴尬的咳了一声,含糊道:“所以……他就传召了几个道士……”???? 他虽说的隐晦,但荼蘼仍是明白了他的话,一时不禁红了脸,极不自在的动了一下身子。 大乾宫廷从前也曾出过道士献药之事,但那些药若非长生不死药便是红丸,倒没听说道士还献过其他甚么好药。而红丸在大乾,基本就代表着*药。 林培之在她跟前说起这个,本来很有些尴尬,但此刻见她局促,却又忍不住觉得有趣,便笑吟吟的望着她。荼蘼见他似笑非笑模样,不禁瞪了他一眼,面上却又是一阵烧。 林培之哈哈笑道:“这可不怪我,不过你这丫头也真是,怎么甚么都知道,看来小女孩儿家果然不能哥哥太多!”荼蘼听了这话,心虽仍觉局促。但也忍不住因之一笑。 “这话若给我三哥听了,他可不知要怎么气恼呢!”她眉眼弯弯的笑了起来,因为想到了从前季竣灏为自己背黑锅、屡受惩戒的情景来。入宫才几日,却似乎已过了很久很久。 看来自己是愈不能适应这个宫廷了,她在心暗暗的想着,愈的下定了决心。 林培之见她失笑,也不觉莞尔一笑。季竣灏是个随意洒脱之人,因为疼爱妹妹,因此也总爱在几个好友跟前提起自己的宝贝妹妹,其不乏因她受罚的种种的事件。 笑了一会后,他探手入怀。拽出一根半透明的丝线,丝线下方坠了一颗浑圆半透明的乳白圆珠。将珠子连着那根丝线一并递了给荼蘼,他嘱咐道:“这东西,你可贴身带好了!”?? 荼蘼一见了那珠子,心便是一动,不动声色的接过那粒珠子,她低头细细看了一回,单论外型,那珠子与先前林垣驰给她的那枚竟是完全一致,只是这颗更大一些而已。 “这是甚么?”她问道,力求保持语调的平静。 “是避毒珠!”林培之坦然解释:“听说这东西出自北方的一种小貂体内。这种小貂平日喜食蛇蝎等毒物,通体紫毫,油光水滑,极是少见。传说它寿命极长,每至百年,其尾部便会生出一撮洁白如雪,形似星辰的白毫,而只有七星紫毫貂体内才会自然产出这种避毒珠。这珠子随身携带,若觉毒,急行取出,含入口,历十二小时,便能化尽体内毒素。这珠子乃当日父皇在时,赐给我母妃的,母妃过世后,便给了我!” 荼蘼轻轻啊了一声,这才忆起这种七星紫毫貂的传说,自己曾听卢修说过。只是这种奇异的紫毫貂极为少见,卢修也从并未见过这东西,因此当日也只是拿了当传说讲了给她听,故而她竟未将这二者联系在一起。“这珠子,一共有几颗呀?”她装作好奇的问道。 林培之倒也没多想,便即答道:“这东西听说是当日太祖征伐北方小国得的,倒没听说还有第二颗!”他答的很快,语气也极笃定。? 荼蘼握着手的那粒避毒珠,忽然之间,便觉得这东西实在很有些烫手。心亦是怅怅然的。不知是个甚么滋味。坐了一刻,她叹了口气,意兴索然道:“我有些累了呢!” 林培之怔了一下,有些不适应她忽然转变的态度,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他问道:“怎么了?” 荼蘼摇了摇头:“没有甚么的?只是忽然觉得有些累!”真是很累,也不知到了甚么时候才能轻松下来。这一世,原想将从前的那些复杂、那些勾心斗角尽数丢开,却不料反陷得更深。 对林垣驰,她还能说一句,这是从前他欠她的;而对林培之,她只觉得歉然。 林培之虽有些诧异,但也没再说话,只长身而起,道:“天色也晚了,我本也该走了,你若有事,可通过连尚宫找我。你身边那两个宫女后头都没甚么人,你可放心的用!” 荼蘼点了点头,其实早在知道连尚宫与他有联系,且又听紫月说起她们姊妹之事,她便隐约猜到这两个丫头都是连尚宫有意安排给她的,为的就是让她身边尽量干净一些。 她默默起身送他,林培之对她一笑,伸指轻轻在她额上一弹:“去休息罢!”言毕径自去了。 林培之去后,荼蘼在灯下又坐了片刻,慢慢将先前林垣驰给她的那粒避毒珠取了出来,将两粒珠子放在一块,出神的看了许久许久,才轻轻叹息了一声。这粒避毒珠想必是林垣驰今世机缘巧合下得的,至少从前,她并不知道他手里竟然还有这样东西。 宫灯的光线愈的黯淡,晕黄的光芒柔和的照在桌上的两颗珠子上,那珠子便折射出一种异样柔和的光芒来,衬着珠内云雾蒸腾的奇景,愈如同活物。 云里雾里,恍然不知此身何处。 次日,她起身不久,便有昭德殿太监来宣旨,连尚宫接了旨后,倒也并没说甚么,只吩咐紫月与红英两个稍稍打点,陪着荼蘼同去。六品女史依例该是一名宫女侍奉,但荼蘼出身侯门,循例可再补一人随身伺候。而紫月、红英两个第一日在荼蘼跟前侍候只是,便也猜到有这一日,因此倒也并不意外,同连尚宫叩了头后,便随荼蘼一同往昭德殿。 那名太监先行引了三人在昭德殿侧的一处房内安置了,又向荼蘼细细解释了女史的日常职责。荼蘼虽然早知这些,但也并不表现出来,只耐心的一一听了,等那太监说完了,便自袖内取出一张银票谢了那太监,那太监自是笑吟吟的收了。 荼蘼送他去后,这才叹了口气,在一边坐下,瞅见左右无人,便挥手召来紫月红英两个,自袖取出银票,看也不看,分成两叠给了二人,且道:“昭德殿非是善与之地,你二人在宫也非一日两日了,规矩自是懂的,这些银子你们且收好了,该打点之处,莫要舍不得!” 既然知道这两人都是可用之人,且也有心要用她们,她自然该有所表示。银子于她,虽不算甚么,却是一种信任。昭德殿乃整个皇宫的心,四方的眼睛都盯着,没些本事的人又怎么待得下去。这两个人既跟着她,她自然不能让她们受委屈,否则失了面子的人仍是她自己。 二女互视一眼,这时才感觉到荼蘼已有将她们视作心腹的意思。当下忙不迭的应了,各自收下银票。荼蘼轻轻吐了口气,淡淡道:“好好做事,将来我总亏待不了你们!” 到了这时,紫月反不似先前那般多话,深深一礼后,她轻声道:“小姐放心,奴婢们都省得!”她改口唤荼蘼小姐而非女史大人,这也说明她已将自己看作了荼蘼的人。 荼蘼对二人一笑,站起身来,吩咐道:“以后私底下,无需在我跟前自称奴婢。时候不早了,我该过去御书房了。你二人安心守着,我估着今儿必有人来,你们只掂量着办便是了!” 紫月答应着,便送了她出门。荼蘼一路径往御书房,所谓的御书房女史,也只是说法好听些罢了,说得白了,她如今便是一个御书房内端茶送水、磨墨铺纸的高级宫女而已。不过她磨的可能是墨,也有可能是勾决的朱砂,铺的可能是宣纸亦有可能是圣旨而已。 不过,她倒并没听说承平帝嗜好书画,她心想着,不由暗暗摇了摇头。 御书房内,一切收拾的井井有条,她过去,先检查了一番御案。该添水的添得满了,又与同在一处的几名宫女说了几句话。那些宫女似早得了言语,对她均极尽恭敬,她的吩咐,更是无一不应,这倒让荼蘼大大的松了口气。说实话,她从前还真没做过这事,心也确是没底。 而她也很明白,这些宫女太监的恭谨,其实倒不尽数冲着她,她们冲着的该是林垣驰。 宫内虽未明旨,但昭德殿这些宫女太监却皆是消息灵通之辈,有谁会不知道她的身份。顶着未来皇后娘娘的帽子,谁又当真会那么不识相的来得罪她。 几人正说着话,殿外已传来吴源那独特的尖细嗓音:“皇上驾到!” 荼蘼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看窗外的阳光,一缕晨光正轻柔的映在门窗上,这个时候,也确是到了下朝的时候了。她默默跟在众人后头,一同行礼接驾。 承平帝摆了摆手,淡淡道:“都平身罢!”言毕已快步走到上坐下。 众人各自退下,荼蘼正欲退下时,却被承平帝唤住:“荼蘼!” 荼蘼轻应一声,上前行礼,承平帝斜靠在椅上,双眸微闭,没有看她,却忽然问道:“朕听说你曾跟秦太医学过一段时日的医术?” 荼蘼谨慎答道:“是!” “怎会忽然想学医术?”承平帝状似不经意的问了一句。 “臣女的母亲身体不好,因此臣女才会起意学医。不过因臣女少在京城,学的七零八落,如今想来,却真是对不住秦师傅的教导之恩!”她轻柔的解释着。 承平帝稍一点头,道:“朕今儿有些头痛,不知你可曾学过推拿按压之术!” 荼蘼微怔,旋即点头道:“曾学过一些!” “替朕推拿一回罢!”承平帝叹息了一声,缓缓道:“秦太医去后,朕身边之人虽也有为朕推拿过几回,朕却总有隔靴搔痒之感,总觉手法较之秦太医差之甚多!” 荼蘼闻言抿嘴一笑,秦家祖传金针之法,又有家传铜人,其认穴的功夫又岂是一般人所能媲美。请了罪后,她先行净了手,这才缓步上前,抬手缓缓为承平帝推拿起来。 在庐山时,段夫人亦常会犯些头痛之症,因此她对头痛倒是别有一番应对手段。才刚推拿片刻,承平帝已轻轻吐了口气,赞道:“手法不错!” 荼蘼手上微微使力,语音却是一径的沉静:“臣女的母亲亦有头痛之症,家父还曾为她求了一种药油,于头痛之症另有奇效,只是臣女此次入宫匆忙,却是未曾带来!” 好半晌,承平帝才应了一声,道:“你来的匆忙,家怕是准备不周罢!明儿朕便使人传旨宣你母亲进宫来看一看你罢!” 荼蘼微怔,手下不由的停了一停。承平帝对她愈好,她心反愈提防,但是面上却是不敢丝毫表现出来。顿了一顿后,她迅恢复了动作,轻声道:“臣女谢皇上隆恩!” 14 反扑之策 4反扑之策 承平帝既说了要召段夫人入宫之后。下午时分,便有一名小太监来寻荼蘼,问她可有甚亟需之物,他好替她带信给段夫人。荼蘼谢了他后,便开了单子给他,单上列的却只是一些推拿所用的药物精油。第二日辰时,段夫人果真入了宫。 承平帝其时刚刚下朝,荼蘼正侍立一旁,为他研墨。这些日子以来,因身体缘故,承平帝已少有批阅奏折,多数国事已交由林垣驰与林垣掣兄弟办理,因此日常倒也算是清闲。 听见小内监报说段夫人来了,他便回头看了荼蘼一眼,见荼蘼虽竭力克制,但眸却明显现出激动之色,不觉一笑,冲她挥了挥手:“去罢,同你母亲说说话去!” 荼蘼再三推辞方才谢恩告退,快步回到自己屋外,便见段夫人正倚门而待。她今儿却是按品大妆,一袭一品夫人的红色礼服衬得她愈面如白玉,容颜清丽,只是双目微肿,显然昨儿接了旨后,一夜不曾睡好,跟着她来的却是月琴。 荼蘼匆匆上前,强自按捺的见了礼,待入了房,关了门后,才欣然的一把抱住母亲,将脸儿埋进段夫人怀里,软软的叫了一声:“娘!”这一声出口,眼泪已是止不住的纷纷而下。 段夫人紧紧搂住女儿,一时竟不知该说些甚么好。半晌才道:“知道你好,娘就放心了!” 一边的紫月、红英见着,想起自己父母,不禁各自心酸。 荼蘼很快镇定下来,扶了段夫人坐下,自己也在一旁依着坐了。段夫人握住女儿的手,细细看了她一回,这才道:“娘总担心你在宫内不适应,今儿见你这样,才算放心了些!” 荼蘼翘起嘴唇,撒娇道:“娘,女儿已长大了呢,早会照顾自己了!” 段夫人一笑。怜惜的伸手拧了一下女儿的鼻尖:“你呀,长再大,也还是娘的小女儿!”因又问起承平帝待她如何。荼蘼怕她担心,自不会将前儿之事说了给她听,只笑道:“皇上听说娘来了,只是催着女儿过来,倒弄得女儿很有些不好意思!” 段夫人听了就笑,因指着身后的东西道:“这些都是你指明要的,娘都给你带了来了!昨晚上,娘收拾了许多东西打算带来给你,你爹看得直摇头,只说宫内甚么都有,却不许我带,娘想着你爹说的也有理,便只带了几样你日常用得着的物事来!” 她说着,便将身边桌上放着的那只黑漆描金嵌螺钿宝匣开了,里头宝光灿然,却都是些珠宝头面之类,段夫人点了点那只匣子,道:“这个,是娘亲自去库房里头捡出来的。你留着送人,莫要舍不得!”荼蘼来时甚是匆忙,有许多物事段夫人也不好当着宫内人的面给她,如今得了机会入宫,自然是尽其所有的,尽数带了来给女儿。 荼蘼抿嘴笑道:“这宫里,哪有这许多人要赏的!”她说着,却看了一看那匣子,从里头挑出两只甚是珍贵的嵌宝凤钗递了给紫月、红英两个:“拿着!这是夫人赏你们的见面礼!”她刻意说了赏而不是送,却是在隐晦的向段夫人表明这两个丫头已是自己人了。 紫月笑着上前福了一福道:“夫人适才已赏了,奴婢们可不好当着夫人的面再冒领!” 段夫人会意一笑,摆手回头对二人道:“既给了你们,便只管收下罢!好好伺候小姐,将后来,我清平侯府绝不会亏待了你们两个便是!” 紫月等二人上前行礼谢了,这才接了凤钗。荼蘼也不挥退二人,便问起段夫人家如何。段夫人笑道:“家里一切都好,只是你爹时常念叨着,总是不放心你!你二哥已启程往苏州去了,前儿刚有信到,信里还托娘告诉你一句,说是一路顺利,叫你不必担心!”段夫人说着这话的时候,很有些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显然对儿子这句画蛇添足的话有些不以为然。 这话听在荼蘼耳却是清楚明白,知道季竣廷已平安启出了宝藏,确实让她放心了不少。 毕竟是在宫内,段夫人也不好多留,午时前后。简单用了午饭后,便行告退而去。荼蘼忙使人禀知承平帝,承平帝也未召见段夫人,只使人赐了一只累丝嵌宝云头金如意予段夫人。 段夫人谢了恩,恭敬的接了。再细看那只如意,面上却是不由的露出一丝笑意。那如意制的极其精巧,通体嵌了一十八块大小不一的各色宝石,一看便是极为珍贵之物。尤令段夫人欣然的是,如意手柄上錾刻的那四个篆体大字:“宜子宜孙”。 这东西一望便知乃喜庆之物,承平帝此刻将之拿来赐予段夫人,便隐隐然的有种暗示,暗示他对荼蘼非常之满意,这种态度令段夫人怎能不心欣喜。 荼蘼在旁看着,面上虽是笑吟吟的,心却更觉沉重。承平帝的来的恩宠实在太快也太过丰厚,让她不得不暗暗警惕。毕竟前儿偏殿内林培之与林垣驰两个那般针锋相对,让这位帝王即便不会对自己暗存杀意,至少也不该如此恩宠有加。 送了段夫人去后,荼蘼心情沉重的回房,紫月、红英两个正在收拾段夫人为荼蘼带来的各色精油等物。她走过去,笑了一笑对二人道:“这些东西你们不懂,还是我亲自来罢!” 说着,便指一指那只拣妆匣子道:“那东西。你们且收了,再拣几样珍贵东西,一会子送了给这殿内的几位女官,其他人,你们只掂量着办!” 二女答应着,便自商量了一回。荼蘼却自过去,打开段夫人送来的那几瓶精油,微微的了一回怔。这些东西据说是从西面传来的,一瓶精油的价值便是等量的黄金,因此极是珍贵。从前在庐山时,她偶尔自卢修口得知有这东西。便来了兴致,毕竟求了季煊,花了不少银子购置了几瓶。其后季煊见此物甚是好用,便又不惜代价的买了一些来。 她沉思的坐在那里,细细考虑是不是该将这些东西用在承平帝身上,或者,她现在唯一该做的事儿便是韬光养晦。不过……她伸手拈起一瓶玫瑰精油,打开瓶塞深深的吸了一口,幽淡的花香缓缓溢散开来,使她一阵心旷神怡。 将这些心思暂且搁下,她收好精油,整顿仪容后,方才起身往御书房行去。 大乾传承至今已百五十年,这其既有英名帝王亦昏庸之辈,在这历代的帝王之,承平帝算不上如何英名却也绝称不上昏庸,除了沉迷女色令人诟病外,他上朝尚算勤勉,对于朝廷众臣控制也还得力。虽无开拓之功,却也将大乾这片广阔土地治理得井井有条。 他每日准时下朝,无事便早早退朝,有事便会稍延一刻。每日在昭德殿御书房内批阅奏折,若遇有要事,亦会在御书房内召见朝大臣议事。 荼蘼也因而常可见到林垣驰与林垣掣兄弟,毕竟他们如今都监管着一部分朝政。 林垣驰显然因了那日之事而心存提防,这几日见了她,也只是向她轻轻点头,偶尔一笑,却极少与她说话,反而林垣掣凑巧见着她,会笑吟吟的停下脚步与她说上几句。 从他简单的只言片语里头,荼蘼有些诧异的现,原来林垣掣与高嫣的婚事也一般的被搁置着,亦不知承平帝是如何想的。不过她转念一想,倒也不以为奇了。因林垣掣本就比林垣驰小些,现如今的局势,断没有先为弟弟定亲却将兄长丢在一边的道理。 不过这么一来。想来严婕妤必要心急了,毕竟,一日娶不到高嫣,高云飞又怎肯倾力相助林垣掣,她暗暗的想着,很快却又觉得自己这真是杞人忧天,何苦来由。 况且面对如今的林垣驰,林垣掣便真得了高家之助,怕也争不过他。 不过因昭德殿份数皇城,而非宫城,因此这些日子以来,她却并不经常见到后宫妃嫔。这倒也让她大大的松了口气,凭心而论,她实在并不想面对严婕妤与袁婷玉二人。 毕竟这两个人一个站在林垣掣身后,对于至今未曾尘埃落定的婚事想来已极为不耐,而另一个,想来却是帮着林垣驰,不过她之所以肯帮林垣驰,怕是其自有暧昧。如果她的猜测当真,那么这位玉贵妃,只怕更是视她如眼之钉,肉之刺。 一边烹茶的宫女秀莲将托盘递了给她,荼蘼接过,缓步入了御书房。御书房内,几员大臣正立在下头,与承平帝说着话,其也正包括林垣驰兄弟二人。 她垂眉敛目的上前,为承平帝将案上陈茶撤下,换上新茶,便自悄然退下。 出门后,她才微微的蹙了下眉,因为适才一扫眼间,她竟看到了自己的舅舅段元清。摇了摇头,她将满心疑惑压下,朝之事,她并无多少兴趣,目下还是先处理好自己的事儿。 不多一刻的工夫,承平帝便使人唤她,荼蘼入了御书房后,却见承平帝闭目斜靠在龙椅上,有些秀的双眉微微蹙起,似在为甚么事儿忧心。她上前一步,轻轻唤了一声:“皇上!” 承平帝淡淡应了一声,并没睁眼,只问道:“你那些药油上回不是已带了入宫,却怎么不见你用?”他语音平和,只是缓缓道来,却也没有责怪之意。 荼蘼骤闻此言,倒也并无惊惧之意,只低声道:“皇上龙体金贵,臣女又怎敢胡来,这些药油,臣女已各取了一小部分,送去太医院,请诸位太医斧正,确定无碍后,才敢使用!” 承平帝微微点头:“你办事倒也细致!” “臣女谢皇上夸奖!”荼蘼平和回应。 承平帝便不再说话,半晌之后,才叹息了一声,忽而问道:“荼蘼,朕问你一个问题,你务必老实答朕,你可肯答应?” 荼蘼心一惊,顿了片刻后,才轻声道:“臣女不敢!” 承平帝不耐的摆了摆手:“没有甚么敢与不敢的,你只老实答话,朕一概赦你无罪便是!” 荼蘼心念疾转,暗暗揣摩着他究竟会问自己甚么样的问题,一时便没顾着回应。承平帝也不待她回话,便自睁开双眸,坐直了身体,郑重开口问道:“朕若不在,谁可为帝?” 这个问题恰似一道霹雳劈在荼蘼头顶,将她惊得脸色都白了,想也不想的跪了下来,只是垂头闭口不敢答话。承平帝注视她良久,才道:“平身,朕已说过,赦你无罪,只管答来!” 荼蘼犹疑良久,终究咬牙下了决心,缓缓起身,抬起头来,低声问道:“皇上之所以问臣女,可是想知道臣女心最是意何人?” “不错!”承平帝颔。 荼蘼复又垂,轻声道:“既如此,臣女愿择堰王!” 这个答案显然大出承平帝的意料之外,他愕然注目看向荼蘼道:“为何?” 荼蘼安静答道:“因为堰王要娶的人并非臣女!” “因为掣儿要娶的人不是你,所以你反而择他为帝?”承平帝不觉哑然失笑,且频频摇:“你这孩子,还真是令人意外得紧!”语气在不知不觉间已松了许多。 “说说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过了片刻,承平帝方才问道。 荼蘼并不迟疑,只道:“臣女知道,从来都有红颜误国之说。臣女却大不以为然,甚至臣女一直都在想,天下人都在谴责红颜误国,但那些误国红颜最后的下场又是如何呢?” 承平帝皱起双眉,没有说话。 荼蘼得了这一机会,自然不会错过,因继续道:“臣女不幸,得二位王爷青睐,以致弄到如今不上不下的境地,心常自惶恐乃至夙夜难眠。若二位王爷只是王爷,凭臣女家世,便斗胆僭越由心自择,想来亦无不可。但如今局势难明,使得臣女愈如履薄冰,生恐累及父母兄长,却又因此更加蛇鼠两端,畏畏尾……” 承平帝叹了口气,慢慢道:“你倒是个聪明孩子,却不似一般女子鼠目寸光……” 荼蘼默默垂,没有答话。 御书房内沉寂了片刻,外头却传来吴源尖细的公鸭嗓子:“禀皇上,宝亲王在外求见!” 承平帝淡淡应道:“传!”见荼蘼有退下之意,却又忽然开口道:“不必退下,便一同见见他罢!他这几日一直不曾入宫,朕估量着,他此时求见,想必也有见你的意思!” 荼蘼轻轻应着,便缓缓的退开,立在一旁。书房的门很快被人推开,林培之大步走了进来,见了承平帝竟也并不下跪,只是长揖一礼,唤了一声:“皇兄!”却并没去看荼蘼。 承平帝对他恩宠有加,早年便赐了他特权,可见君而不行跪拜之礼。 但林培之并非侍宠生娇之人,在京亦素有谦和之名,因此外人在旁的多数时候,他见了承平帝,礼数却是从不缺失,今儿这般孟浪态度,却还真是头一遭。承平帝心诧异,点了点头后他问道:“今儿怎么忽然想到要进宫见一见朕了?” 林培之淡漠道:“禀皇兄,臣弟是来辞行的!” 承平帝吃了一惊,脱口道:“辞行?” “臣弟此来京城,原是为了与季家的婚事,如今事既不谐,徒留京亦是无益,倒不如及早求去,一来眼不见心不烦,二来也可让皇兄少操些心!”林培之答的愈淡漠。 承平帝显然被这话噎得有些难受,皱眉良久,才缓缓道:“此事,还在两可之间,培之又何必如此心急?”这话说的甚是虚弱无力,怕是连他自己都觉不可相信。 林培之冷笑了一声,答道:“臣弟只怕是等不到那一日了!”这话说的甚是刚硬,非但有顶撞之意,话里更是似有若无的带了几分嘲讽。 承平帝双眉一轩,有些不快,却还是压了下去,说道:“此话怎讲?” 林培之轻笑,说出口的话却是愈的尖刻刺耳:“皇兄这般左顾右盼,前瞻后顾,只怕等到皇兄做下决断那日,便是臣弟人头落地之时!” 这话莫说承平帝,便是荼蘼在旁亦是听出了一身冷汗,心隐约猜到了一些,但又不敢当真相信。承平帝猛然立起,寒声道:“莫要遮遮掩掩,有话你直说便是!” 林培之冷笑一声,上前一步,将搁在袖的一封奏折递了上去。承平帝伸手接过,一言不的打开看了一眼,只是一眼,他已是面色大变,跌坐椅上,半晌也还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林培之见他面色大变,非但不曾闭口不言,却反步步紧逼道:“敢问皇兄如今是打算让臣弟离去,还是决意留下臣弟来日好陪着皇兄一道上路?” 承平帝深深吸了口气,抬头吩咐道:“荼蘼,你先代朕陪培之去御花园内走走!” 荼蘼怔了一下,忙点头应了,微微侧身,对林培之作个手势:“王爷请!” 林培之也不告退,便自往外行去。荼蘼对承平帝行了一礼,便跟了上去。御案上的承平帝面色惨白,只是看了那奏折后的一瞬之间,便似老了十岁一般。 15 大厦将倾 5大厦将倾 荼蘼秀眉微蹙,心神不属的在前头走着。林培之便缓步的跟着,二人一路都不曾开口说一句话。荼蘼心虽是担心,但也还是恐怕隔墙有耳,毕竟入了御花园,觑着左右无人,这才停下了步子。御花园,秋意正浓,菊蕊吐芳,枫叶绽丹,果树之上更是硕果累累。 她回头看向林培之,拧眉责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林培之适才的表现,看在她的眼,其实是有些过火的。她与林垣驰做了那么多年的夫妻,怎能不知林垣驰的性子。胜券已然在握,林垣驰又怎会在此时作出这等急功近利之事。 林培之对她的责问有一瞬的愕然,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他斜身倚在一周遭的一棵梨树下。梨树上,黄澄澄的梨子压得枝头直往下坠,倒也别有一种美态。 挑一挑眉,他似笑非笑的望向荼蘼道:“你这是在为我担心……还是为他?”他的语气初时轻快而随意,说到最后。语气却是骤然一沉,一时气势逼人。 荼蘼抿了下唇,自觉心虚,只得闷闷反问:“你以为呢?” 林培之默默看她,目光是出奇的锐利,像是要将她看穿一般,半晌,才意兴阑珊道:“其实这也没有甚么,他既不给我好日子过,我自然也不能让他过得太轻松了!” 荼蘼微讶的看他,心默默咀嚼他话里的意思,却是好一会也没开口。 林培之不再理她,只漫步往园内行去,荼蘼下意识垂,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在往前行,是一片其红似火的枫林。那红枫映着秋日明灿的阳光,显出格外的光彩。斜映在林培之白皙的面部肌肤上,竟透出一份异样的红,而他沉黑的瞳眸似也被这份光彩印染出了一丝红光,冷峻之,透着一股奇异的妖艳。 林培之忽而停下了脚步,荼蘼一个刹不住脚,几乎撞在他背上。 他伸出手来,握住她的肩,稳住她的身形,且轻描淡写的说道:“我只是将他这些年来私下的一些所为拿给皇兄看看而已!如果你是在为他担心,那却大可不必。因为皇兄命不久矣!在这个时候。他若得知真相,只会顺水推舟而绝非冒然行事,胡乱打压!” 承平帝在国事上从来不是个果断之人,故而他一定会好好权衡利弊,在确定自己已无力扭转乾坤后,他也只有选择顺其自然,一来可保国祚,二来,亦不致陷林垣掣于险境。这一点,荼蘼自然能够想得通。至于林垣驰,她更不会意外。毕竟,天下多数事儿,如果重来一次,会比第一次要来的更简单的多。而作为原先的优胜者,林垣驰本就占据着绝对的上风。 “那你呢?”她问:“你如今是怎么打算的?”有意无意的,她避开了林培之的责问。 林培之回头看了她一眼,淡然道:“我原就无心于此,他占不占上风,于我何干?我所想要的,只是皇兄让我带你一同离开而已!皇兄不是蠢人,到了这个地步。他不会作出任何不智之事,所以,他一定会在近期,在事情还没完全失控之时让我离开……” 顿了一顿后,他冷静的看着荼蘼,缓缓问道:“荼蘼,如今我只问你,你是愿意继续留在京城,还是同我一道启程往南渊岛去?”这是第一次,他如此干脆明白的问这个问题。 荼蘼咬了下唇,这个问题于她,原是根本无需选择的。只是他忽然问起这个,总是让她有些窘迫。轻声道:“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我以为你早知道我会选择什么!” 林培之微微仰,任明媚的秋阳毫无遮掩的落在他清俊的面容上:“我原以为我是知道的,但如今已不再那么确定!”顿了一顿后,他又道:“荼蘼,你关心垣驰。而且……我最近忽然现,你对他,似乎有种不寻常的排斥……” 最后的几句,他说的很是艰辛,却还是清清楚楚的说了出来。 因为不寻常,所以其必有隐情。 荼蘼默然,过了许久,她才轻声道:“我没法解释这些……”她是真没法解释这些,她也无法对任何人说出自己之所以既排斥林垣驰又无法真正丢开他的理由。因为即使她说出真实的理由,只怕林培之也不能相信。或者说,即使他能相信,但他真能接受这个真相么? 接受自己想娶的女子曾为人妇。曾为皇后,然后在服毒身亡后莫名的重生…… 而最荒谬的是,她从前的丈夫,居然也因莫名的理由而随她一道重生,且如今就活生生的站在他的眼前,而他们两人却正为了她而争斗不休…… 这个事实,这个真相,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而不能置信,更遑论是他…… 林培之静静看她,看了许久许久,才叹了口气,别过头去,他从一侧的枫树枝头摘下一片枫叶,枫叶的品相很是完整,脉络分明而清晰,颜色更是艳红似血:“其实,我大乾皇室一直都有一支不为人知的阴暗力量。父皇临终之时,最放心不下的人便是我,于是他暗暗将这股力量一分为二,并将其较强的一支交给了母妃,另一支,他交给了皇兄……” “这些人,有一些随同母妃与我去了南渊岛。而另一些,却一直留在京城……” “正因如此,所以我虽然并不如何关心朝局势,却依然可以在短短的十数日里头将垣驰这么些年做的大部分事情打听出来。”林培之笑笑:“以我手的那支秘密力量来调查对我绝无戒心到令我吃惊的垣驰,真是出奇的容易,容易到让我都不敢相信……” 荼蘼轻轻点了下头,从前的经历固然是一种极宝贵的经验,但同时也会成为一个盲点,让人不自觉的便将从前不曾生的事情在不知不觉忽略掉。前世之时,林培之不在京城,也从未参与过夺嫡之事。因此林垣驰自然不会对他有多少提防。像从前一样,他将太多的精力放在了林垣掣及王皇后所出二子的身上,反而忽略了林培之这个潜在也最强劲的对手。 “荼蘼,我希望,在我离京之前,你能够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林培之缓缓的说道,面上泛起了极淡却掩饰不住的疲惫之色。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自己就是放不开她,或者……这便是前世的孽债,即使他验证了心的猜测,却还是不忍放手,也放不开手。 荼蘼静静看他良久,才轻声道:“现在,我跟他并没有甚么以后也不会有!” 林培之略觉诧异的看她:“现在?难道以前你们就有甚么?”他是想要一个解释,但荼蘼的这句话实在令他在感觉荒诞可笑之余,还凭空的增添了一分无奈。 荼蘼只得苦笑,过了一刻,她忽然问道:“你今儿忽然问起这个,是不是有人对你说了甚么?”相认至今,其实林垣驰并没与她有过几次会面。仅有的几次私下相处,她甚至连父母兄长也不曾提过一个字,可如今林培之却忽然知道了,这让她有些疑惑。 林培之点一点头:“垣掣曾对我提过,我当时并没在意……”他没说下去,荼蘼却已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他当时虽没在意,但心毕竟已生出几分疑惑,而那几分疑惑在今日看了自己的反应后,便转成了真正的疑忌,并迫切的想要弄清楚这一切。 二人相对无语,许久之后,荼蘼才轻声而坚决的说道:“这一生一世,我从没想过要同他在一起,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只说这一次!”是这一生,而非从前。 她不想骗他,因为她有她自己的坚持与骄傲,尤其是在这方面。从前的经历已在她心留下了太深的烙印。今世重来,她是宁可留下遗憾,也绝不愿意再弄成从前那样。 林培之一怔,她若竭力解释,他或者反而不能释怀,可是她如今的态度,却让他觉得有种一拳击在棉花包上,虚不受力的感觉。叹了口气,他轻声道:“抱歉!” 荼蘼轻轻摇了摇头:“你没甚么对不住我的地方,更没必要对我说这两个字……”林培之确实没有甚么对不住她的地方,若真要说到对不住三字,对不住他的该是她才对。毕竟,她虽绝没想过会与林垣驰重新在一起,但她也知道,从前林垣驰给她留下的烙印太深,深到她根本无法抹去的地步。至少,现在,她还没有任何办法将他完全抹去。 林培之轻笑了一声,怜惜的拍了拍她清丽绝俗的小脸:“好了,不说这些了!这么些日子才见了这一回,却净在说这些扫兴的话,垣掣这小子,等我回去,定要好好敲打敲打他!” 荼蘼听得扑哧一笑,他既有意转开话题,她自然没有自寻烦恼的意思,当下顺着他的话题笑道:“你打算如何敲打他?” 林培之漫不经心的笑谑道:“将他从前的风流韵事编本书,送给高嫣如何?” 荼蘼先是一怔,旋即大笑起来。高嫣的善妒蛮横,别人不知,她怎能不晓。不巧的是林垣掣这人却是极典型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那种男人,因此这两人当年也确实惹了不少笑话,使她如今想来,犹且觉得一阵好笑。不过如今想来,她却会忽然觉得有些怅然,毕竟当日林垣掣虽然夺嫡失败,但最终林垣驰也并没赶尽杀绝。依旧让他安安稳稳的做了一个太平王爷,虽然行动诸多限制,但高嫣的下场却岂非比自己要好了许多。 秋阳明媚,金风送爽,御花园内景色如画。二人边走边说,看着倒也和谐,但荼蘼心却总有一丝淡淡的怅然,经了今日的这一席话,她们之间,毕竟已生出嫌隙来再不复从前了。 午时前后,二人方才回了昭德殿。吴源见了二人,忙上前拦住:“王爷、季女史都不必进去了!老奴刚服侍皇上用了药,皇上如今已睡下了!” 说着这话的时候,他的面上不期然的飘过一丝忧色。 林培之剑眉轻拧,问道:“可是肃亲王来过了?”说着这话的时候,他不自觉的看了荼蘼一眼。荼蘼清晰的把握住他这一瞥,心毕竟叹息了一声,面上仍是若无其事的模样。 吴源低声答道:“正是!” 林培之点点头,再看了荼蘼一眼后,他道:“我该走了,你凡事小心。我估量着,皇兄这几日必有举措,你只静观其变便是了!” 荼蘼轻应了一声,心却因着这一番话而生出一股寒意来。 送走林培之后,她回身仰头看了一眼,正午的阳光正正的落在昭德殿的琉璃顶上,明黄色的琉璃瓦便反射出耀眼的金光,如此的堂皇而博大。这座宫殿的主人此刻却正虚弱而安静的躺在榻上,他的亲生儿子不在意他的死活,他视若亲子的弟弟对他的生死也是一般的漠然,也不知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是不是还有一个人会在乎他…… 她忽然莫名的想,也不知从前林垣驰在将死之际,是否也是一般的孤单…… 若真是如此,这是不是又从另一个侧面验证了林培之口所说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呢! 她静静的立着,看着殿顶的琉璃瓦默默的出神,神情是不自知的缅怀与忧伤。深深沉浸在自己情绪的她,浑然不曾注意到吴源正以一种古怪的眼神看她。 此后的日子里,承平帝的身体明显的一日不如一日,有时甚至连早朝也无法坚持。林垣驰兄弟出入宫廷的次数也愈的多,林培之每隔一日也总会奉诏入宫。所不同的是,林培之每回见着她,总会笑笑与她说上几句,而他每次告退之时,承平帝亦总会使荼蘼送他一程。 一切,似乎与从前没甚么不同,但她却总觉得,有些甚么已不同了。 林垣驰则不然,他依然极少笑,见着荼蘼时,会对她微微颔。虽然她从来没在他面上看到过任何哪怕一丝丝的伤怀,但每每却能从他眼寻到一抹凝在眼底深处浅淡的哀痛。 极浅、极淡,近似于无,但她却能感觉到,那哀痛是真实存在的。 暮秋时节的昭德殿,变得愈的繁忙,后宫有些体面的妃子们川流不息的往来求见,承平帝却极少召见她们。荼蘼安静在待在昭德殿内,陪伴着龙床上的那个男人。愈来愈厚重的死亡气息正从他的身上缓缓散出来,那气息,每过一刻,似乎都更浓重一分。 厚重的明黄色锦被,轻轻动了一下。很快便有一名内侍上前,低声唤道:“皇上……” 承平帝沉重的答应了一声,粗重的鼻息在安静的宫室显得格外的清晰:“荼蘼呢?”他清晰的吐出这三个字来,声音虚弱无力,在这殿内却恍如惊雷。 安静侍立在一边的荼蘼被惊了一跳,待见到那内侍提点一般的眼神,才恍然的上前几步,轻声道:“皇上,臣女在此!” 承平帝极为艰难的点了点头,问道:“培之可在?” 荼蘼微怔片刻,旋即答道:“宝亲王爷昨儿刚入的宫!” 林培之逢双之日才会入宫,今日却并不在,而且按照惯例,应该也不会来。 承平帝应了一声,此刻躺在宽大龙床上的他,显得格外的瘦削而虚弱:“叫……吴源……传他…………”他急的喘了两口气,方才续道:“入宫……” 荼蘼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吴源……其实就在她身后不远处候着,而且,刚才的吩咐,他显然也听到了。她清一清嗓子,重复道:“吴公公,皇上有旨,传宝亲王入宫!” 吴源应着,上前行了一礼:“老奴接旨!”言毕匆匆退了下去。 不多一刻的工夫,林培之便随吴源一道快步走入昭德殿。承平帝听见吴源禀说林培之到了,便朝一边的宫女招了招手,那宫女会意的上前,将两只软枕放在承平帝身后,半扶着承平帝坐了起来。承平帝摆了摆手,又对吴源吩咐道:“药!” 吴源微惊了一下,忍不住叫道:“皇上……”那种药,在目下服用,无疑便是饮鸩止渴,将他所剩不多的寿命燃烧的更快一些,这一点,在场众人无不清楚。 承平帝甚是坚决的看着吴源,又吐出一个字:“药!”声音不大,虽虚弱,却犹有余威。 吴源颤了一下,不得不从一边取出那只瓷瓶,默默的倒出两粒来,送到承平帝嘴边。承平帝对他只倒出两粒的做法显然甚是不满,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只张口服了,又就着宫女的手,浅浅的啜了几口温热的无根水。闭了眼,他稍稍休息片刻,苍白的如同死人的面上便泛起了一丝浅淡的红晕,看着气色倒好了不少。 “都下去罢!”他平静的吩咐,语调也比先前有力了许多。 众宫人答应着,纷纷行礼退下,荼蘼也跟着行了一礼,还未及退下,已听承平帝道:“荼蘼,你留下!”她一怔,下意识的看了林培之一眼,却还是止住了步子。 承平帝叹了口气,对二人招了招手,缓声道:“你们两人,都过来!” 16 赐婚密旨 6赐婚密旨 二人对视一眼,默不作声的走上前来。并肩立在承平帝跟前。 承平帝便也静静的看着二人,看了许久许久,他才轻轻叹息了一声,专注的看向林培之,淡淡吩咐道:“明儿你就收拾行装回南渊岛罢!” 林培之略一扬眉,不置可否,却反问了一句:“她呢?” 承平帝目光微微一动,落在荼蘼面上:“她不能同你一块走!不过朕答应你,朕一定会将她送去南渊岛!”他做了这么些年的帝皇,自有一份帝皇的雍贵之气,此话虽是淡淡道来,却自有一份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但林培之显然是并不吃他这一套的。 “她若不走,臣弟便也留在这京城之!”他答,并不犹豫。 承平帝显然不曾想到他态度这般坚决,微顿了一下,转向荼蘼道:“荼蘼,你可信朕?” 荼蘼垂道:“皇上金口玉言,臣女怎能不信!”她口说着相信的话,心却并不如何深信,只是当着承平帝的面。她自然不能说出自己心底的话。而且她也能够明白承平帝的意思,这个时候,若是贸贸然让自己与林培之一同离去,林垣驰只怕不会置之不理。 为防他私下作出甚么事儿来,让林培之先行离去,确是较为明智。 承平帝点一点头,缓缓道:“朕为何让你们分开离开,想来你们心也都明白。”他凝视了林培之一眼,又道:“你放心,朕会使吴源一路护送荼蘼往南渊岛!” 林培之微怔,半晌才点了点头。从承平帝的这句话里,他已明白,承平帝对他与吴源的关系甚是了解,而且这么多年来,他也一直在暗默许着吴源的种种作为。斟酌片刻,他不得不退步道:“皇兄既已这般说了,臣弟自不好继续坚持己见,那臣弟便在此先行谢过了!” 承平帝淡淡一笑,又向荼蘼道:“去唤吴源进来,朕要密旨!” 荼蘼应着,很快便退了下去,不多一会的工夫,吴源便已持了一封裱好的空白圣旨入内。承平帝使荼蘼磨了墨后,方才起身披了外裳,提起狼毫,笔走龙蛇,很快便已圣旨。吴源忙从一边取了玺印。双手奉于承平帝。承平帝接印,仔细的加盖完了,方才回,示意林培之过来看看。林培之上前一步,目光落在那道圣旨上。 不出他所料,那道圣旨正是赐婚的旨意。他默默立在承平帝身后,微微的了一回怔,这才回头给了荼蘼一个眼色,缓缓跪倒:“臣弟……谢主隆恩!” 荼蘼何等玲珑,一见他面色,便已猜出**分,因也跟着跪了下来,一并谢恩。 承平帝微微一笑,令二人平身后,眼看那旨意上头墨迹已干,便使吴源封好圣旨,赐予林培之。然后对荼蘼与吴源摆了摆手,示意二人告退。荼蘼早知他必有话要对林培之说,见状,便忙行礼告退。二人出了寝殿后,吴源便笑吟吟的恭贺道:“恭喜季女史了!” 荼蘼心总觉此事太过轻而易举。有些不对,只是一时半刻的却也说不上原因来。直到此刻听了这句恭贺之辞,才觉出羞赧来,面上一红之后,轻声道:“谢吴公公!” 二人毕竟身在昭德殿内,吴源也知适才的旨意乃是密旨,因此也并不敢说的太多,简单恭贺过后,二人便不再言语。便在此刻,殿外却又传来好一阵喧哗之声,旋即有一名小内监急急匆匆的跑了入内,一见吴源,便如见了救星一般,扑了过来,叫道:“吴公公,婕妤娘娘此刻正在殿外,闹着非要见皇上不可,奴才等实在是拦不住呀!” 吴源面色不变的点头,他是宫的老人了,在承平帝身边日久,耳力自是非同小可。况严婕妤一直盛宠不衰,他哪能听不出她身边宫女的声音来:“莫要慌张,且容咱家先去奏禀皇上,看看皇上的意思再说!”言毕朝荼蘼拱一拱手,便重又回返寝殿去了。 荼蘼见那小内监犹有余悸的模样不觉一笑,道:“小松子,你便陪我在这里等上一等罢!”严婕妤前些日子一直甚是安静,今儿忽然折腾起来,必有原因。而目下的局势。能让她这般激动的事儿,除了立储怕是再无它事。她可没有意思在这个时候出去看严婕妤的面色。 那小内监正巴不得这一句,忙点头答应着。 吴源很快便已从寝殿回头,见二人犹且立在那里,便道:“皇上说了,请婕妤娘娘先至偏殿等候片刻,待他与宝亲王说完了话再行召见!”他显然也没有出去传话的意思,那内监小松子犹疑片刻,只得苦了脸儿出去了。荼蘼无意留在殿内,因向吴源道:“吴公公,我忽而想起有件东西落在了房内,此刻想抽空去取来,皇上跟前,还请公公代为周旋!” 吴源因着林培之的缘故,早将她视作了自己人,听了这话,忙笑道:“季女史请便!” 荼蘼谢了他,便自一边的偏门穿了出去。她所谓的有东西落在房内,其实不过是个借口,出了寝宫,她有意无意的绕了个大圈子,正欲寻个地方好好想想适才之事。 荼蘼一脚踏出昭德殿,便见着外头侍卫林立。不禁轻轻蹙了下眉。正欲回转,目光却忽然落在前头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上。那人身材修长,着一身黑红相间的紧身虎贲侍卫服,愈显得猿臂蜂腰,挺拔威武。秋阳落在他的身上,将他肩上袖口处那缂金螭纹图案照得闪闪亮,在一群侍卫之,尤显夺目,看那纹饰该是虎贲的一名统领。 荼蘼心还在想着,那人却已转过身来,目光很是随意的落在她的面上。双目旋即亮了起来,然后,他对她一笑,露出一口洁白如雪的贝齿。荼蘼见状,也只有对他回以一笑。 那人,正是久未照面的林明轩。 昭德殿外,一直都有内廷侍卫环卫。这几日更因承平帝病重,而临时各抽调了虎贲、龙骧与凤翔三支驻京亲兵与内廷侍卫相互牵制、轮流把守,以策安全。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被抽调来的虎贲统领,竟会是林明轩。 外围一侧的几名虎贲侍卫显然也注意到了荼蘼的存在,有几人看了过来,惊艳过后,无不面露古怪的笑意,有那几个胆大的,甚至低声调笑起林明轩来。林明轩显然与他们关系甚好,一面笑着责骂,一面却在解释着。能抽调入宫的虎贲侍卫,自然都是有些根底之人,听见荼蘼的身份,便也无人再敢胡说,有几个胆大的却还好奇的回头又看了看荼蘼。 林明轩安抚了众侍卫后,便自快步过来,笑道:“前阵子我与竣灏一道喝酒时,他还说你如今也在昭德殿,若是凑巧,没准能碰上。谁料今儿竟就真遇见了!” 荼蘼在这深宫之,忽而见了林明轩,没来由的便觉得一阵亲切,闻言忍不住抿嘴笑道:“我三哥如今可好?我爹已准他出门了么?” 林明轩笑着摇头道:“我如今想想,也算明白了,你爹之所以将他关在家里,无非就是怕他引狼入室。如今家珍宝已入了宫,再将他关着,也是枉然,不如放他出来也还罢了!” 这话一出,一边几个耳尖的侍卫无不哧哧笑了起来。这些人大都识得季竣灏。其甚至颇有几个与季竣灏有些交情,因此此刻见了荼蘼倒也并不如何拘束。 荼蘼听了引狼入室四字,面上却是不觉有些泛红,尴尬的横了林明轩一眼。林明轩难得见她娇嗔模样,被她横了一眼,目光不禁一凝,竟有些痴。 荼蘼如今正是草木皆兵之时,又早知与他无缘,哪里还敢逗他,见他这般神态,忙道:“我还有些事,不好耽搁,改日有空再与你慢慢聊罢!” 林明轩微觉失望,但也知宫内确是不便说话,当即点头,想了一想,毕竟又问道:“你可有甚么话儿要我带了给你爹娘他们?” 荼蘼想了一刻,笑道:“那就麻烦林三哥帮我带句话给他们,只说我如今一切都好,请他们不必挂念……” 林明轩闻言笑道:“那就好,想来他们得了你的信,也一定会安心许多!” 荼蘼听了这话,倒不由的怔了一阵,心又是好一阵酸楚。别过林明轩,她回身往宫内行去,才只走了数步,却忽然身子一颤,脚下一崴,险些跌倒。林明轩离她原就不远,见她摇摇欲坠,下意识一个箭步上前,便扶住了她,急切问道:“怎么了?” 荼蘼仰对他一笑,轻轻摇头:“我没事的……”她一面说着,一面扶着他的手,支撑着站了起来,二人此刻站的极近,几乎便是气息可闻,她微微倾身,在他耳边悄然道:“告诉他们,少则十余天,多则二十日,想来我便可出宫了……” 说完了这一句,她便不再说话,只站直了身子,足下略有不便的往宫内行去。 身后,林明轩怔怔离着,只觉怀内犹带余香,耳畔柔音尚存,而伊人却已远去—— 嘿嘿,迟到的元旦祝福! 祝亲们新的一年,一切顺利! 17 他摸得,我就摸不得 7他摸得,我就摸不得 荼蘼缓步的走着。足踝处传来阵阵剧烈的疼痛,使她的步履有些沉重。方才那一崴,其实初时只是趔趄了一下。而她在本可稳住身体的那一刻,却忽然生出想请林明轩帮她带句话给家里的念头,因此便顺势的一崴,谁料却崴了个货真价实。 真是自作自受,怪不得人,她自嘲的想。 勉强走入院内,确定殿外诸侍卫已看不到她,她才伸手扶住了墙,稍稍活动一下脚踝,想减轻踝部的压力,使自己好受些。但足踝显然不由她的意愿行事,疼的愈严重了。 叹了口气,她抬起头来,正欲寻个人帮忙。一眼却瞧见离着自己最多不过十步远的地方,林培之正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微微一怔,她脱口问道:“你们说完话儿了?” 林培之略一扬眉,没有答话,却过来扶住她:“崴着了?” 他问,言语之不知为何。却带了几分淡淡的讥嘲,以及……些许的不快之意…… 荼蘼虽觉他态度有异,但也并没想得太多,只苦笑的嗯了一声,问道:“你明儿便走?” 林培之一面扶她缓缓往她所居之处行去,一面淡淡的点了点头。二人又走了几步,已可见着前头诸内监、宫女的身影,荼蘼不欲旁人瞧见他二人这般亲密,毕竟放脱了手,自己努力撑着,一步步的朝前挪着。林培之却也并不勉强她,只不急不缓的与她并肩而行。 好在这宫之人都是极有眼色的,见她这般步履蹒跚,早有那机灵之人快步过来搀扶,又问起原因,荼蘼只得苦笑解释了几句。那宫女看看林培之,也知不便多问,只扶了荼蘼一直过去她所居之地。才刚到了门口,便有紫月红英两个急急出来,一左一右的扶了她。 荼蘼谢了先前那个宫女,随紫月红英两个进屋,林培之也不避嫌的跟了入内。紫月两个扶荼蘼坐下后,忙回身向林培之行了礼,林培之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免了。 行礼已毕,四人面面相觑了片刻,都觉有些不知所措的尴尬。 荼蘼轻轻咳了一声。打岔道:“紫月,你将我床后头那只箱子取来给我!” 紫月应着,忙回身去了。不多一会的工夫,已取了一只式样玲珑,雕工精致的药箱来。荼蘼使她打开药箱,又示意她从里头取出一只深绛色琉璃小瓶。紫月执了瓶子,看看荼蘼的足踝,又看看林培之,有些不知所措。她亦是玲珑之,一眼便已看出荼蘼是崴了足踝,但此刻林培之在此,男女有别之下,她又怎好当着他的面替荼蘼按揉足踝。 林培之挑挑眉,神色自若的对两名宫女挥了挥手,淡淡吩咐:“你们两个先下去!” 紫月与红英先是一怔,互视了一眼后,不约而同的看向荼蘼。荼蘼有些诧异的看了林培之一眼,见他神色慵懒随意,但却无一丝让步之意,只得朝二女点头,示意她们先行出去。紫月只得将手小瓶放在一边桌上。与红英两个相偕出去。 二女刚刚离去,林培之便起了身,走至桌边,随手自桌上拿起那只深绛色小瓶,拔出软木瓶塞凑近鼻际嗅了一嗅:“这是跌打药油?”他问道,口气却是笃定的。 荼蘼有些无奈的瞧他一眼,应道:“正是!” 林培之很是随意的半蹲在她脚边:“我帮你抹罢!”他说的很是平淡,看那模样,不像是在要求帮一名女子抹药油,而更像是在说着今儿的天气不错这样的话语。 荼蘼微怔片刻,俏靥之上,立时泛起了淡淡的红晕,下意识的缩了缩脚。 她轻声道:“不敢有劳王爷!”一来,男女授受不亲,未婚女子的足踝,原就是极精致隐秘之处,她二人如今虽说名分已定,但一日不曾成婚,也断没有任他揉捏的道理。二来,林培之毕竟出身皇室,贵为王爷,做这等事更是大为不妥。 林培之微微仰,静静看她,许久才轻轻一笑,不急不缓道:“他摸得,我就摸不得?”他语气轻柔,似没有一丝怒意,但却有种说不出的讥刺之意暗蕴其内。 荼蘼因这一句话而完全的怔住了,她低了头。愕然的望着半蹲在自己脚边的林培之。 林培之亦仰头看她,眼神沉黑如潭,似极平静,眼底深处却有着不易为人察觉的风暴。 他摸得,我就摸不得…… 荼蘼知道,这句话所指的那个“他”正是林垣驰…… 可他从前……分明不是那么介意的?怎么今儿…… 荼蘼深深的吸了口气,细细揣摩了一刻,心忽然便有些明白过来。 敢情先前自己崴了脚,林明轩上前扶她一把的情景已落进了林培之眼。林培之对她先前在京的所作所为,甚是了解,对她试图将林明轩扯入局一事,自然不会全无一丝芥蒂。 那早已存在的一丝芥蒂加上今儿所见的那一幕,也难怪他心火气压抑不住的便喷簿而出,竟连林垣驰在景山潭相救之事也被扯了进来。荼蘼默默看他,心亦不知是个甚么滋味。她早知道他不会全不介意,只是没想到,耳所闻与目所见,毕竟大是不同。 你毕竟,还是在意的……她暗暗想着,念及往事,心却是不由一阵涩。 她不再言语,只低了头,伸手扯起裙裾。提起裙内所着的素色潞绸亵裤,又弯了腰,脱下绣鞋,将足上所着洁白罗袜褪下一段,露出一截晶莹柔腻、肤光胜雪的足踝肌肤,平平静静的伸了过去:“有劳王爷!”她虽力持平静,但心何尝不气恼,声音也不觉有些颤。 其时大乾女子裹足之风尚未盛行,京女子多是天足,荼蘼自也并不例外。但她天生双足纤小,褪了绣鞋后。瞧着也只堪堪盈握,那半露的一截足踝更是纤细精巧一如白玉精雕而成。林培之料不到她竟是这等反应,怔了半刻之后,方才回过神来。 稍稍犹疑片刻,他终是忍不住那份诱惑,伸手轻轻握住荼蘼精致玲珑的足踝,触手处的肌肤柔腻细滑,纤细的足踝握在掌心,有种异样的脆弱,仿佛易碎的瓷器,令他不敢稍稍用力。竭力稳住心绪,他举起那瓶药油,对着那截纤足胡乱一倾,却又没收住,竟将一瓶尽数倒了上去。他也无心去管,反手将空瓶放在一边,他有一下没一下的胡乱揉了几下。 鼻际幽香盈然,手软滑生香,令他纵在歉疚之余心也不免生出几分绮念来。 手上的力道因着这份绮念而愈的轻,轻的不似揉压,而似抚摸。荼蘼初时心气苦,大生自暴自弃之感,因此才会脱袜使他推拿。此刻见他目光灼灼,手法又是全无章法,恰似抚摸一般,一手更是有意无意的轻轻挠了一下自己足底。一股酥麻之感自足底攀升而上,她不觉微颤了一下,面上红晕更盛,触电般的一缩纤足,一时窘迫无地。 她从前虽与林垣驰做了十余年的夫妻,初始几年,林垣驰待她虽也极好,但他原非温柔多情之人,加之身处险境,难免心思沉重。闺房之内,二人更多的还是相敬如宾,便是偶尔温存。亦是浅尝辄止,何曾有过这般旖旎之事。 林培之这时才恍然惊觉,有些不舍的讪然缩手。二人对看了一眼,荼蘼才沉了脸道:“王爷若是觉得够了,便请罢!”她虽沉着俏脸,但面上晕红一片,看着更增羞怯。 林培之尴尬的咳了一声,张口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说甚么,只闷闷走了出去。 荼蘼定了定心神,低头拉好罗袜,重又穿好绣鞋。一手扶了桌子起身,才刚走了一步,却已忍不住嗳哟了一声,重又跌坐回去。她愣了片刻,低一看,却是不由的一阵无力。 她崴伤的明明是右足足踝,但气恼之余,一时忘了疼痛,伸过去的却是左足。她苦笑弯腰,捡起放在桌上的那只琉璃小瓶,倾了一倾。好半晌,一滴深棕色的药油才缓缓自瓶底滑下,在瓶口挂了良久之后,才有些不甘不愿的滴落在她的掌心。 她瞪着掌心那滴药油,过了许久,才叹了口气。这瓶药油炼制之时,用去了许多极是珍贵的药材,而她这还是头一回用,想不到却是这么个下场。 取出绢帕,她抹去手药油,抬手抹了抹自己的面色,确定红晕已完全褪了,这才扬声唤道:“紫月、红英……”外头紫月应了一声,与红英一道快步的走了入内:“小姐……” 荼蘼冲她微微摆手,叹息道:“紫月,你帮我跑一趟太医院,求一瓶跌打药酒来!” 紫月一愣,诧异的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药瓶,脸上神气有些古怪,但毕竟一个字也没说,只应了一声,回身出去了。荼蘼微微苦笑了,弯了腰,伸手去揉捏着右足足踝。足踝已明显肿了一圈,看来一时半会是好不了了。红英上前一步,轻声道:“小姐,我来罢!” 荼蘼抬头对她一笑,解释道:“我曾学过正骨揉淤的手法,我自己来会好些!” 红英点头,她素日少言,听了这话便也不再多说甚么。 18 余韵 8余韵 林培之在昭德殿外的一株老槐树下站定。深深吸了口气,定了定心神,想着自己适才的表现,面上不觉现出几分无奈之色来。他出身皇室,位极尊贵,虽非好色之人,但身边却也从未缺过女子。今儿自己真是鬼迷心窍了,他自嘲的想着。只是虽这般想着,思绪念及那截晶莹如玉,纤巧精致的足踝,却依然觉得心很有些蠢蠢欲动。 若按承平帝之意,明儿自己就该上路回南渊岛了,不若今儿索性请旨留在宫住一晚罢! 他想着,不觉饶有兴味的勾了勾嘴角,有些没来由的兴奋。心这般一想,倒也松快了许多。目光随意的扫了一眼周遭,打算寻一个内里服侍的太监宫女来替自己传个话进去,却不提防瞧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微微眯了下眼,他上前一步,朗声叫道:“明轩……” 前头那人正是林明轩,听见有人叫。他忙回了头,恰与林培之打了个照面。微怔之下,便也快步过来,笑着拱一拱手道:“早先听见皇上召你进宫,我就想不知会不会在宫撞见,谁料还真是遇到了!”他二人素来稔熟,林明轩又非拘泥之人,因此说话也甚随意。 林培之笑了一笑,随意道:“我刚得了旨意,明儿便要赶着离京,本来还想着今晚怕是没时间与你们聚一聚了,谁料就瞧见你了,可不真是巧得很!”他心其实是有些奇怪的,他这人毛病不少,但其绝不包括自大。正因如此,他并不会以为只有他才能从宫打探到一些隐秘消息,他知道,林垣驰一定也拥有属于他的途径来了解宫内。 那么,林垣驰明知道荼蘼曾属意过林明轩,却为何偏偏将林明轩调入昭德殿守卫呢? 林明轩却并不知道他心只在这一瞬间已转过这许多念头,听了他的话,不免有些讶然的问道:“明儿就走,怎么竟会这么快?” 林培之耸耸肩,轻描淡写的摊一摊手,模棱两可道:“圣意难测呀!” 林明轩皱了下眉,旋即道:“我正有事要往季家走一遭儿。不若你我同去,顺便再使人去叫远清他们。今儿我们几人聚上一聚,也算为你送行!”他并非愚钝之人,又素知林培之深得圣宠,这般匆匆离去,只怕与圣意无关,却与圣体有干。这般一想,再联想起荼蘼适才在自己耳畔的低语,心不自觉的便是一寒,隐约已明白了荼蘼求他带话的意思。 林培之听了这话,却是不由心头一动,因故作不经意的问了一句:“今儿不是该你在宫当值么?半途开小差,你就不怕上头怪罪下来?” 林明轩先道:“我已与宫当值的几名兄弟说了,他们自会想法帮我遮掩过去。”略一思忖之后,他终究又补了一句:“再有,适才我遇见荼蘼了,她托我带句话给季伯父等人……”他虽这般说了,却终究没说荼蘼究竟是托他带了甚么话儿。 林培之一笑,也不追问,只状似漫不经心却又很有些酸溜溜的说道:“这丫头,我近来时常入宫,她有话也不请我带。却舍近求远的来求你,实在是见外得紧!” 林明轩听了这话,也只是干笑,不好回话。荼蘼与林培之之事,京其实有不少传闻,他自然也听说了一些。但这事传出不久,却又生了景山潭内,肃王救美,皇上指婚之事。虽然随后不久,林培之便匆匆赶回京城,但旋即宫内传旨,召荼蘼入宫,京各家由此都觉此事大抵是尘埃落定,再无挽回的可能,因此也并没有太多的人去刻意关注这事。 至于宫,知晓内情之人本就不多,敢随意说出去的便更少,故而也并不为外界所知。 二人一路出宫,各自骑马先奔清平侯府而去。马到门前,便有小厮过来迎候,林明轩原是侯府常客,信手扯住一名小厮,令他即刻骑了自己的马儿去送信与穆远清、闫凡二人,那小厮满口答应着,也并不去问主家,自同身边那人说了,便上马疾行而去。 这边二人才进门不多远,里头季竣灏已得了消息快步迎了出来。各自见礼后,林培之便说起自己明日启程之事。季竣灏吃惊道:“明儿便要走了。那……”他很想问那荼蘼独在宫可怎生是好,但碍着林明轩在旁,却又不好问出来,只是拿眼去瞧林培之。 林培之笑了一笑,含糊道:“你放心,京诸事我都已安排好了!”他说着,有意无意的反手一指林明轩笑道:“对了,明轩还替荼蘼带了话给你们!” 季竣灏愕然的眨了眨眼,有些不能理解,怎么妹妹竟放过林培之不托,反绕个圈儿请林明轩带话出来,因转向林明轩笑道:“却是甚么话儿,竟要劳动你?” 那边林明轩一阵哑然无语,但林培之既已当面将话挑明,他若再支支吾吾,不肯言明,却又难免显得小器。无奈的心暗叹了一声,他见左右无人,这才压低了声音道:“荼蘼使我带句话来,说少则十天,多不过二十余日,她便可以出宫了!” 季竣灏乍闻此语,也未多想。脱口道:“那是……”他本想说那是自然,毕竟适才林培之已悄然的透了底给他。而既然林培之已将离京,那么荼蘼自该随他一起离开的。 再一回味又忽然想起林培之如此匆忙便要离去,只怕另有隐情。这“自然”二字忽然之间便梗在了嗓子眼里。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他冲口道:“这么说……” 林明轩吃了一惊,忙一把捂住他的嘴:“慎言、慎言……” 三人相互看了一眼,有人沉重,有人轻松。沉重的自是林明轩与季竣灏,轻松的却正是林培之。到了这刻儿,林培之才算明白何以荼蘼不使自己传话的原因。承平帝病入膏肓之事,在目下来说。仍是一桩秘密,能先一刻知晓此事之人,总会占些应对上的便宜。而自己身为皇室人,荼蘼也实在不便请自己代传此话,因此才会转托林明轩 季竣灏连连点头,示意明白,林明轩放脱手后,他才匆匆道:“你们先在厅喝盏茶,我得入内将这事告知我爹!”言毕一拱手,快步入内去了。 这边,林明轩无奈的看了林培之一眼,苦笑道:“培之,你是故意的罢!” 他固知林培之绝非鲁莽冒失之人,那他刚才所言,便是有意逼自己说出那句话来。 林培之哈哈一笑,满不在乎的一巴掌拍在他肩上,理直气壮道:“我道是甚么难对人言的私密话儿,谁料却是这个,你若早说了,我又何至如此?” 林明轩听了他这话,知他并不太在意,一颗心这才彻底放了下来,却还忍不住摇了摇头。 林培之又是一笑,便扯了他,直往季家的大厅行去:“罢了罢了,不说这个,我正有桩好事儿,想找你承受呢,来,我们先过来商量商量!” 林明轩苦笑不已的被他硬拖着往前走:“有好事儿,还是先紧着竣灏罢,我倒没兴趣!” 林培之眉梢唇角净是贼兮兮的笑意:“竣灏么,他不急,将来我有的是时间为他打算,我们还是先来谈谈你的事儿!”说话间,二人已进了季府大厅。厅堂里头自有服侍的人,见二人入内。忙上前打千行礼,另一边,早已有人送了茶来。 林培之接了茶,便开口道:“明轩可知道廉珢廉御史?” 林明轩错愕片刻,旋即点头。廉珢乃是当朝都察院左都御史,在公卿世家多如牛毛的京城之,三品自然算不上是甚么高官,但若这个三品官竟是风闻言事的御史的话,那也实在够使人畏惧了。况廉珢此人既出身名门,又素有令名,朝风评极佳。 林培之笑道:“前儿承廉御史看重,邀我过府小酌,席间提及他有一爱女尚且待字闺……”廉珢之所以会请林培之过府小酌,为的自然是想将爱女廉琚许予林培之。林培之自然不会不明这一点,因此他在廉家之时,便已委婉向廉珢表明自己已有意之人。廉珢亦是七窍玲珑之人,会意之后,便也转了话题,只当并无此事,二人尽兴而散。 此刻林培之忽而起兴要牵这条红线,自然不会是忽然对做媒有了兴趣。他是看着荼蘼与林明轩关系甚是亲密,心多少有些龃龉,便动了歪心思,想要从根子上杜绝了此事。 林明轩听他提起这个,不免神色怪异,半日才嘿嘿笑道:“培之又说笑了,廉御史既与你提起他的千金爱女,想来是意于你,你可莫要胡乱牵到我头上来才好!”廉珢的爱女廉琚,他从前亦曾见过几次,只是却从没动过半分心思,此刻自然也不打算让林培之如愿。 二人皮笑肉不笑的坐在厅上,一面喝着茶,一面打着哈哈。里头季竣灏却已快步过来,见二人正坐着说话,便随口问道:“你们在说些甚么,竟说的这般热闹?” 林培之哈哈一笑,丢开话题,起身道:“只是说些趣事罢了!你已同伯父说了么?”有些事儿,其实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事在福威伯夫妇身上下手亦是一样。 季竣灏点头一笑:“已告诉我爹了,我爹令我多谢二位。不过他又提醒了一句,说是兹事体大,切莫广为流传,免生不测之变!”他说着,便看了林明轩一眼。 林明轩点头道:“这事只我们几人知晓便也是了!先时我已使了你家小厮往请远清与凡两个在状元楼为培之送行,季伯父既说了这话,那便连他二人也不告诉便是!” 消息乃是荼蘼托他传给季家的,季煊既不欲太多人知晓,他自也不好自作主张告诉他人。 季竣灏听见穆远清与闫凡二人的名字,不觉微微犹豫,半晌却还是点点头:“如此也好!”他虽与穆、闫二人交好,但此事乃是荼蘼私下传出,为着妹妹的安全,还是不说为妙。 三人互视一眼,都是一笑。季竣灏才道:“走罢,我们这便去状元楼为培之送行!” 19 伤离别 9伤离别 荼蘼有些烦恼的坐在床边。眉头轻蹙。足踝处已涂了药油,而且也推拿过了,如今若不动它,确是感觉不出疼来,但却使不得一丝力气,只略略一动,便觉出十二分的疼痛。而且足踝处已明显比先前肿了一圈,且微微泛出青紫来。 紫月在旁看着,忍不住道:“小姐,可要寻个太医来看看?” 荼蘼摇了摇头,伤在脚踝处,又是扭伤,便是请了太医来亦不会有甚么不同之处:“紫月,你替我去寻吴公公,告诉他,就说我崴了足踝,怕是要休息几日才得好!” 紫月应了一声,便又匆匆出去。紫月刚去了不多一会,红英便提了食盒入内,荼蘼讶然道:“天又已晚了么?”今儿这一天,过得还真是够快的。她想着。不由轻叹了一声。 红英听她叹气,不觉抬头对她一笑:“小姐有心事?” 荼蘼一笑,伸手一指自己的足踝:“心事倒谈不上,脚事倒有许多!” 红英听得抿嘴一笑,道:“不过是将养几日的事儿,说起来,倒可乘机偷个闲!” 她素来少言沉默,却是难得会说出这等近似笑话一般的话语来,倒听得荼蘼为之展颜:“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说着这句话时,心却是不由的叹息了一声。 二人又说了几句,才见紫月从外头进来。荼蘼便问道:“吴公公可曾说甚没有?” 紫月道:“吴公公只说会将此事禀知皇上,倒并没多说!” 荼蘼点了点头,这才唤红英将食盒内的食物取出,又叫二人坐下同吃。自打她过来昭德殿,日日皆与二女同食,因此二人倒也习惯了,当下三人用了饭。荼蘼既伤了足踝,左右无事,红英便早早提了水来,服侍荼蘼盥洗休息。 因时候尚早,红英便取出这几日正绣着的一双鞋面,将房内灯光挑亮,在灯下细细做了起来。荼蘼见她在做女红,一时不由来了兴致,因问道:“这鞋样子可描好了?” 紫月在旁笑道:“她早说要做一双鞋,样子早都描好了。只是一直不得空儿。如今在小姐跟前服侍着,日里才算得了闲儿,偏她手脚又慢,做了这些日子,一只也还不曾做好!” 荼蘼闻言,便笑道:“是么,既如此,不妨拿来,待我也帮上一帮!” 紫月听了便笑,也不理红英在旁使眼色,便笑笑的起身,去翻红英的绣箧,不多一会的工夫,已将另一只鞋面取了来,荼蘼又叫红英将她手正绣的那只鞋面取来,细细看了一回,还了红英后,这才闲闲的穿了针线,慢慢绣了起来。 红英见她动作竟比自己还稔熟许多,倒吃了一惊,讶然道:“小姐竟会做这个?” 荼蘼抬头一笑:“我母亲年轻时。绣工最精,我亦跟她学了几日,不过是闲时打打时间而已,其实学了不过十之一二!” 紫月笑道:“那小姐作出的东西该是极好的!我与红英自幼入宫,也不曾学过,不过是后来见宫里一些手巧的姊妹们时常做,便在一边学了些,其实粗浅得紧!” 红英亦在一旁点头,目光殷殷的望着荼蘼,似有向学之心。 荼蘼停了手,微微怔了片刻,叹了口气,道:“我也只是会些皮毛,我母亲身边自幼跟的几个丫头学的都比我好,将来我若能带你们出宫,便请她们教教你们!” 二女互看了许久,红英才轻声道:“若有那一日,是再好不过了!” 荼蘼默然垂,纤指微动,飞针走线,却不再开言。这些日子,她一直有种不详的预感,总觉出宫之事未必便能那般的顺利,若是事与愿违,届时能保全自己已是不易,又遑论其他。 她既不再说话,紫月与红英两个自也不好胡乱开口,只得各忙各事。 荼蘼的刺绣确是学自段夫人,她对这东西其实并无太大兴趣。但因无事,倒也下过一些工夫。加上她原就写得一手好字,绘得一笔不错的工笔画,因此刺绣倒也颇具神韵。段夫人便常常笑叹荼蘼不肯用心学绣,否则定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过她也只是口说说而已,毕竟以荼蘼身份,便是学得再好,也不过日常自娱而已,能用得着之处,实在也并不多。 三人做了一会女红,眼见天色已晚,荼蘼便也无心再做下去。将手已然绣完一枝牡丹的鞋面递还给红英,笑道:“今儿不早了,都歇着罢!等明儿得空,我再帮你作!” 红英忙接过那块鞋面,只见红花娇艳,翠叶欲滴,栩栩然若见实物,不由的叹了口气:“小姐若果真替我作了这个,我手上这个,却还怎么能用!” 荼蘼一笑,随口道:“那我便替你做完这一双鞋面便是了!不过你日后若学得精了,可要替我做个十双八双补偿我才是!”她自幼身边跟的便是段夫人房里极有体面的大丫鬟。从前的飞霜与她虽名为主仆。二人实如姊妹一般,一同说笑一同玩耍。故而她也早习惯了对身边丫鬟亲厚,这一番话说得理所当然,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对之处。 红英怔了一下,默默看她许久,才轻声道:“多谢小姐!”紫月在旁亦是一脸错愕。 二女收拾好绣箧,捻暗了油灯,服侍荼蘼睡下。荼蘼折腾了这一日,又作了一刻女红,躺下后,这才现自己精神净是极好。一时浮想联翩,竟是好半日也还是不曾睡着。 一边守夜的红英已沉沉睡去,鼻息显得匀净而绵长。她懒懒的翻个身,安安静静的看向窗外。窗外一抹月色明净,今年秋日的天气竟是出奇的好,这么些日子了,竟没下过多少雨。她正想着,忽见窗外有黑影轻轻一晃,竟是轻捷如狸猫,她悚然一惊,旋即不可思议的睁大了眼。下一刻,门已无声无息的被人推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闪了入内。 指风嗤嗤声,那人已笑吟吟的过来,神态是一如既往的悠然与闲散。荼蘼苦笑看着他:“这里可是昭德殿!”她道,心既觉甜蜜又有些说不出的担忧。 林培之嘿嘿一笑,抬手一揭纱帐,人竟已上了床榻。他夜半穿门入户,已是常事,但上榻却还真是第一次,荼蘼震惊的看着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林培之见她表情僵硬,不觉低声笑着提醒:“这里可是昭德殿左近,皇兄虽许我今夜留宿宫内,但坐在桌边与你说话,也还是太冒险了些!”原来他与季竣灏等人一道喝完送行酒后,便使人送了消息去宝亲王府,令府人等打点明儿启程的行礼,自己却又返身入宫。 承平帝之所以这般着急的要打他离京,为的本是他的安全,心何尝舍得。见他将至傍晚忽然又回了宫,心自是惊喜交集,留他用了饭后,眼看天时已晚,便留他住下。林培之之所以入宫,打的原就是这个主意,承平帝一留。自然正下怀,当下顺水推舟的便答应了。在寝殿内陪承平帝说了半日的话,却是直到方才,才得脱身出来。 荼蘼见他一副老是不客气的模样,不禁有些无奈,沉默片刻,终究也没赶人。林培之和衣躺在床上,枕在荼蘼枕上,只觉幽淡清香阵阵袭人,只是在这幽香阵阵,终究不免夹杂了有几分刺鼻的药油气息,虽说与荼蘼的体香混合后,并不觉得如何难闻,但终究还是让他在绮念之外,想起了荼蘼的脚伤:“脚上可好些了?” 荼蘼轻轻摇头:“怕是要将养两日才得好!” 林培之皱眉道:“早些时候我看着,似乎并不严重!” 荼蘼忆及抹药时的情状,面上不觉又是一红,好在房内昏暗,倒也不虞为人觉。 她不愿将窘事细细道来,只敷衍道:“那时才刚伤着,还不甚显,此刻已有些青淤了,不动倒还好,一动便是钻心的疼!” 林培之呵了一声,张口想说让自己看看,却又知她必定不让,只得将话又咽了回去,只道:“那你便好生歇几日!我已使人为你留了一条快船,皇兄若放你出宫,你便往玉带河。春草亭边上,会有个带笠帽的男子在等着你。他叫向玖,你该记得他才是!” 荼蘼低头想了一想,点头道:“向玖,就是你身边的那个侍卫么?” 林培之笑道:“正是他!他会带你沿水而下,而我,会在泉州等你!我们一道回南渊岛!” 荼蘼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你不是很介意我与林垣驰么?他很快便要登基为帝了,难道你不怕他做了皇帝,会因此而对你不利?” 他与冼清秋的事儿,她已无心再多想。但是她却不能不为家人考虑,若是她当真嫁给了林培之,那么会不会对父母兄长不利。而更重要的是,若是林垣驰决意计较,会不会迫使他以一岛之力而对抗整个大乾。这一切,都是她所不愿见到的。 林培之挑一挑眉,傲然道:“到了海上,便是我的天下,哪里轮到他来指手画脚!” 荼蘼苦笑,闷闷不语。林培之翻了个身,斜睨着她,戏谑道:“小娘子,你可真是太会替为夫操心了!说真的,你今年究竟多大了,四十还是五十?” 这话明明便是在嘲笑她年纪小小,却无一丝朝气,遇事总是瞻前顾后,思虑良多。 荼蘼气结,想也不想的随手自枕边捞起一样物事砸了过去,恼道:“反正就是比你大!” 林培之哈哈一笑,张臂连人带物的一把抱住她:“好好好,比我大,从今往后,岛内岛外都是你最大便是了!”荼蘼轻轻颤了一下,终是没有推开他,只安安静静的靠在他怀里,汲取着那令她深深沉溺的温暖,过了许久许久,才轻轻道了一句:“其实,我真的比你大!” 她的声音极低极轻,以致连她自己都不能听清。 林培之笑着抬手,揉了揉她柔滑如丝的黑:“嘀嘀咕咕的说些甚么呢?这么小声,是不是故意不让我听见?” 荼蘼含含糊糊的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只靠在他怀里,阖上双眸,不多一刻工夫已沉沉睡去。 20 知己?怨偶? o知己?怨偶? 这一觉居然睡的很沉。睡梦之依稀感到足踝部有种奇异的酥麻刺痛感,好在暖暖融融的,似泡在热水一般,倒也并不觉得如何难受,她轻轻咕哝了两句,便也不再去理它。 次日睁眼时,榻上早已人去,微感失落的轻轻叹了一声,她坐直了身子,这才觉出不对来,昨儿稍一动弹,便觉剧痛难忍的足踝竟似已好了许多。她屈腿,伸手试着抚摩一下足踝,却觉那里的肿胀也似消了不少。怔了片刻,她终是忍不住低骂了一声:“该死的……” 俗话说的好:伤筋动骨一百日。自己这脚虽只是单纯的扭伤,也断无好的这般快的道理,想来是林培之动了手脚。而昨儿睡梦之那种异样的酥麻刺痛之感,想来便是他以内力为自己揉淤所致。只是……自己睡眠素浅,有这般大的动静,却不醒来,想必他又玩了甚么花招。 她想着。既觉羞赧,却又隐约有些淡淡的甜意。 靥边几缕零散垂落的,挠得她有些痒痒的,她随意抬手想去掠一掠,皓腕微抬之下,这才觉出腕上竟在不知不觉间被人系了一块质地上好的白色绫条,上头似乎有字。下意识的左右看了一眼,她极快的解下腕上白绫,打开看了一眼。 白绫上头以螺子黛写着简单的两句话:“本欲叫醒你,但见你睡的香甜,又觉不忍。宫事态多变,凡事谨慎为上!”这两句话下头,竟是画了一幅图,并一种甚是繁复的开启手法。荼蘼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细细揣摩着那地图的方位,不觉激灵灵的打了个寒战。 这图的所在方位,可不正是这昭德殿。 这昭德殿,竟有一条秘道!! 宫是有秘道的,至少,她自己便知道其的两条,而这,也正是她早已定好的逃生之策。但是,她所知道的,并不包含这一条。毕竟,这昭德殿,可是大乾历代帝皇的寝宫所在。 外屋已传来轻微的足声,她无暇多想。迅将这幅地图强记在心后,顺手将之贴身收好。这东西万不可外露,觑了时机,得尽快销毁才好。 收好东西,她才觉得自己后背之上,一片凉津津的,原来不知不觉间竟已湿了一片。太久没做这些事儿,原来自己早已不再习惯于做这些了,她暗叹的想着。 不过林培之这人,行事也实在忒大胆、忒随意了些。 门被人轻轻推开,端水走进来的是紫月。荼蘼神色自若的揭了帐幕对她一笑,问道:“此刻是甚么时辰了?”今儿天色有些昏暗,也没见着阳光,因此她还真是拿不准时辰。 紫月一面过来服侍荼蘼穿衣,一面应道:“差不多巳时初刻了!” 荼蘼轻轻“呀”了一声,蹙眉苦笑道:“怎么也不唤我一声儿?” 紫月笑道:“吴公公先前来了一次,我原说要叫的,但他听见小姐还未醒,便说不必叫了,又说皇上已吩咐了,小姐足踝不便。那便好好休息几日,不必过去伺候了!” 荼蘼听了这话,这才点了点头,起了身。她足踝处其实已好多了,但承平帝既说了这话,她自也乐得顺水推舟。盥洗之后,紫月替她梳时,她便问道:“今儿可有甚么事儿?” 紫月答道:“倒也没听说有甚事,只是说宝亲王今儿一早便启程回南渊岛去了!”她对荼蘼与林培之的关系其实并不了解,只是这些日子跟在荼蘼身边,看了些在眼,隐约猜到点甚么,但这事,又岂是她一介小小宫女可以插话的。 荼蘼虽早知林培之必已离去,但听紫月证实,心还是不由得的泛起一丝淡淡的离愁来。默默注视着镜的自己,没有开言。紫月见她不言,便也岔开话题,另说其他。 荼蘼脚踝虽是好了,但却不为人知,说不得只能在屋内装着瘸子。她闲着无事,便又唤红英将昨儿自己做了一半的鞋面拿来,靠在软榻上做了起来。 将将到了午时初,却听见外头有阵阵脚步声传来,步履甚是安然沉稳。她微微的惊了一下,顿时便想起一个人来。她才刚想着,院里已传来红英清脆的声音:“奴婢见过肃亲王爷!” 荼蘼微微蹙了下眉,有些淡淡的无力感。抿了下唇,她正待起身。房门已被人推开,林垣驰缓步走了进来。见她正要起身,便摆了摆手:“你脚还伤着,不必起了!” 荼蘼起身本也是碍于礼数,不得不敷衍一二,听了这话,便理所当然的坐着没有动。红英见状,便默不作声的提了食盒下去。不多一会的工夫,已沏了茶送了来。 荼蘼朝她挥挥手,示意她无事不要进来,红英点头,退了下去。林垣驰在一边坐下,沉默了片刻,拿起茶盏,喝了一口,清一清嗓子,才道:“听说,你昨儿伤了足踝?” 荼蘼点点头,却还是不说话。林垣驰坐了一刻,见她始终默然不语,心也自无奈,叹了口气道:“王叔已于今晨动身回去了!” 荼蘼终是不愿太过得罪于他,顿了一刻后。还是答道:“我知道!” 林垣驰冷若寒星的眸光静静凝视她,过了许久许久才道:“我不知你与王叔之间有甚么约定,我只想说,荼蘼,你要小心!”他放下手茶盏,信手拿起荼蘼搁在小几上的鞋面,仔细端详了一刻,方才有些慨叹道:“你真是变了许多!” 荼蘼抬眼看他,他却正垂眸翻看手鞋面,乌黑浓密的长睫低低的压了下来,遮住了他眼的光芒。他的睫毛还是像从前一样。长到让她嫉妒,她的心思忽而便是一阵恍惚。 他的睫毛一贯是极长的,莫说是男子,便是女子当,她也从没见过比他睫毛更长更密更翘的。正因如此,从前她生气时,总会愤愤的去揪他的睫毛,而他也总是宽容的笑笑…… 她在那里胡思乱想,心思一时竟不知跑到了哪儿。林垣驰微微蹙了下眉,扇子般的长睫轻轻颤动了一下,深黑如潭的眸子在瞬间已锁定了她的视线。荼蘼一惊,随即有些心虚的别过头去,胡乱道:“你不也变了许多!” 林垣驰摇了摇头,显然已看出她有意岔开话题:“荼蘼,你该明白,这京里,无论何时,都轮不到宝亲王叔来作主!所以,放弃你们的计划罢!我——绝不会放你离开!” “你这又是何苦?”荼蘼慢慢的说道:“我们从前已纠结了一世,难道你还没有够?” 林垣驰没有答话,只道:“昨儿严婕妤来见了父皇,你可知她的来意?” 荼蘼想了一刻,才道“虽没刻意去打听,但我也能猜到一二。她来,想必是为了堰王与高嫣的婚事罢!”承平帝已撑不了多久了,这个消息,能瞒得了别人,却又怎么瞒得过在宫十数年,早已根深蒂固的严婕妤。圣旨未下,圣意难决,严婕妤心想必极是不安。这个时候,若能将林垣掣与高嫣的婚事定下来,即便将来继承皇位的不是林垣掣,新皇想来也会忌惮高云飞手的兵权,不敢随意处置林垣掣与她。 林垣驰点了下头,淡淡道:“父皇旨意为何,我如今也不敢妄下定论。不过。对如今的我而言,他的旨意,其实也并不那么要紧了!” 这话说的甚是平淡,话里的意思却足以让荼蘼打个冷战。苦笑了一下,她道:“你如今是愈的大胆了,这话竟也敢说!”这句话若是传扬出去,实在已迹近造反了。 林垣驰一笑,平日隐藏肃杀之气的眉眼一时尽皆软化下来,瞧着更是俊雅非凡。荼蘼默默看他,忽然问道:“垣驰,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你说?”她直呼他的名字,让他在诧异之余隐有欣然之感,答的便也分外干脆。 “如果……如果我离开京城去了南渊岛,你会迁怒我家人么?”她仔细斟酌了半日,却还是干脆利落的问了出来,因为知道,在他面前,作伪并无必要。 “不会!”他想也不想的回答,然后注目看她:“但是你若没能成功离开呢?” 他的承诺,让她心放心了许多,对他提出的问题,她想了一想,却只是狡狯的答道:“我会离开的,一定会!”她不想承诺,若离不开就不离开的话,因此只是淡淡抹过。 林垣驰轻轻笑了一下,似是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原以为你已变了许多,却原来骨子里还是从前的那个有些刁滑又不肯轻吐诺言的小丫头!” 荼蘼抿唇一笑,过了片刻,她才轻声道:“垣驰,从前的事儿,我是不能忘记的。不管是那些曾相濡以沫的日子,还是反目为仇后的岁月……” 林垣驰不语,眸却泛起了一丝异样的彩光。 “早在知道一切已重新来过的第一日起,我就已决意放弃从前的一切,重新来过……”荼蘼伸手纤细如玉的小手,缓缓递了过去,目光清远宁静的看着他:“垣驰,我们二人,该是这个世上最为了解彼此的人了,既如此,做一对知己岂非远胜做一对怨偶?” 林垣驰幽深如潭的双眸深深凝注荼蘼,许久许久,他才有些虚渺的一笑,伸手与荼蘼相握:“有人尝言,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无视于荼蘼面上乍起的欣然光芒,他斩钉截铁道:“而我,却不!荼蘼,你我既有缘同生,那也合该同死!” 21 两道圣旨 两道圣旨 荼靡骤然听了这话。不觉一震,半日也没能说出一个字来。林垣驰也并不说话,只静静坐着,重又端起先前的那杯茶,慢慢啜着,像是在喝甚么琼浆玉露一般。 屋外忽而响起红英轻柔的声音:“吴公公,您老来了啊?”然后是吴源那独特的嗓音应答着。 荼靡拧了下眉,看了林垣驰一眼,见他全无起身的意思,只得自己起了身。屋外响起两下轻叩,旋即传来红英的声音:“小姐……” 荼靡也不等她说完,便应道:“红英,请吴公公进来罢!” 外头红英答应着,便推开门,让了吴源入内。吴源进门,瞧见林垣驰倒也并没露出多少吃惊的神色,显然早已知道林垣驰往这边来了。朝二人恭谨行礼后,吴源方起身笑道:“季女史,听说您伤了足踝,皇上开恩,已准季夫人入宫探望。特使老奴前来对您说一声儿!” 荼靡听的一愣,忙谢了恩。吴源呵呵一笑,又向林垣驰道:“皇上已醒了,召王爷过去呢!”听他这意思,林垣驰今儿并非特意过来看荼靡,只是来觐见承平帝,不过承平帝恰在休息,他闲等无趣,这才过来荼靡这边说了几句话儿。 林垣驰点一点头,看了荼靡一眼,道:“我去了,你好生将养便是!”言毕便自起了身,随吴源一路往正殿行去。 荼靡借着足踝有伤,也并没送。过了一刻,紫月却笑着进来,她显然已知道承平帝召段夫人入宫探病之事,因此神色甚喜,过来便连道皇恩浩荡。 荼靡听的笑笑,皇恩本就是个恼人的东西,这玩意往往过犹不及,太薄则又易使人心生惊惧。不过,这天下多数人显然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林垣驰随吴源一路直往寝宫去。这些日子以来,承平帝手上的大多政务都已交了给他,甚至连原先由林垣掣掌管的一些事物,近来也6续的交给了他。他原不是个糊涂之人,心自然有数,明白承平帝是在做最后的打算了。 而且。他应该是知道了一些甚么,否则不会如此匆忙的打林培之离开,又6续的将林垣掣手权柄削去。他忍不住暗暗的叹了口气,仰起头来,看了看有些晦暗的天空。 今秋的天气好的出奇,雨水也极少,不过他想,这回的这场秋雨若真下了起来,只怕没有一段时间是不会停歇了。吴源见他忽而脚步一缓,不觉微微诧异的抬眼看他,笑道:“王爷?” 林垣驰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已停下了脚步,淡淡一笑,他道:“没甚么,走罢!” 二人一路入了寝宫,承平帝难得的竟是穿戴整齐,正坐在榻上,慢慢的喝着茶。看他面上,气色居然极为不错的样子。林垣驰上前参拜,他便摆了摆手,又示意吴源赐座上茶。 林垣驰谢了座后,方才坐下。没有开言。事实上,今儿他原是接了旨意前来觐见的。承平帝沉默的注视着眼前的这个儿子,这个儿子,乃是他的嫡妻皇后杜玥所出。 这个儿子,其实是他与杜皇后所出的第二个儿子,第一个儿子早在出生不到一月之时便已夭折。正因如此,他曾对这个儿子的出生寄以厚望。但林垣驰二岁那年,杜皇后却因谋害皇嗣之罪而被赐死,打那以后,他便很少再去注意这个儿子,任他在深宫之,无声无息的成长。 直到八年前,他忽而毒濒死,深埋了十多年的冤案才算是重新被翻了出来。也正因如此,他不由自主的忆起了曾与他同甘共苦的嫡妻,也因而对这个儿子充满了愧疚之情,并很快封他为肃王,使他监管虎贲,不想他竟有如此手腕,能在短短八年间,将整个京城尽数掌握。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慢慢唤了一声:“驰儿……” 林垣驰抬眸与他平视,眸光深邃若海:“父皇有话,只管吩咐!” 承平帝苦笑了一声,有些艰难道:“朕……打算下旨为你七弟赐婚……” 林垣驰平静道:“此事原是好事,儿臣在此恭喜父皇,也恭喜七弟!” 他的语气依旧平缓温和,听不出有一丝不对之处。 承平帝听了这话,一颗心不觉放下了一半。因笑道:“你肯这么想,父皇再是高兴不过了!” 林垣驰剑眉微微一挑,反有些诧异的问道:“父皇原先以为儿臣是怎么想的?” 承平帝干笑一声,旋即又觉有些伤体面,因正颜岔开话题道:“这些日子,父皇也已细细想过了,决意将皇位传予你,只盼你敦睦兄弟,守好江山,莫要有负父皇之意!” 他生性多情,到了此刻,心最是放心不下的其实还是几个儿子,说起话来,竟是自然而然的将先说起儿子,再提起祖宗江山。 林垣驰闻言,便起了身,拜伏在地,缓慢而低沉道:“父皇放心,儿臣必恪守父皇之意!” 承平帝呵呵一笑,伸手去扶了他起身,叹道:“听驰儿这般一说,朕也就放心了!”前些日子,林培之才将目下京局势透露给他知晓。他初闻此事亦是又惊又怒。这几日未始没有动过其他念头,但一连串的试探下来,他终究无奈的现,如今这个局面,已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自己若还能再活个三五年,徐徐图之,或者尚有回天之力。 但自己显然已是撑不了那么久了,与其将一个好好的江山搅得四分五裂,倒不如就此将之交给这个儿子。毕竟,他也还是自己的儿子。是自己属意的继承人之一。 但在此之前,他还是希望能从儿子口,得到一些承诺,哪怕这个承诺未必能够兑现。 林垣驰起身,忽而道:“儿臣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承平帝呵呵一笑,没有答他,反而道:“朕听说,驰儿适才去见了荼蘼?只不知她的足踝伤的如何了?” 林垣驰神色自若的答道:“足踝处只是小伤,养上几日想来便会无妨。儿臣还要代她感谢父皇准许季伯母入宫探望!”言毕便又深深一礼。 承平帝见他言辞之俨然已将荼蘼视作妻子一般,心不觉暗暗一叹。因唤了一声:“吴源!” 吴源答应着,从殿外快步入内:“老奴在!” 承平帝摆了摆手,道:“去,将那两道圣旨取来!”吴源应着,便又疾步出去,不多一刻的工夫,已捧了一只锦匣来。承平帝便示意他打开锦匣,将匣内圣旨取出。 “这便是朕的遗旨了!”他叹了口气,缓缓说道,面上终是现出几分疲惫之色来。他今儿之所以忽然神色大好,其实仍是服用了那种红丸,勉强提起几分精神而已。 遗旨二字一出口,林垣驰不觉微微一颤,眼隐然有着伤痛。吴源更是面色惨淡,只默默上前,将那两道圣旨铺陈在桌上。林垣驰目光一扫,并不意外的现这两道圣旨一道乃是传位予自己的旨意,而另一道,赫然便是赐婚、立后的旨意。 他心头微震,面上却极自然的泛起一丝浅淡的笑容,转身一撩衣衫下摆:“儿臣谢父皇隆恩!” 承平帝见状,不觉满意的一笑。当下又温言嘉勉了几句后,方才疲乏的对他摆了摆手:“朕也累了,你去罢!莫要忘记答应朕的事儿!” 林垣驰答应着,便自行礼退下。只是才一转身的当儿,面上那丝浅淡的笑意已然消失无痕,取而代之的平日那副清峻的神情。甚至在那份冷贵之,还隐隐带了一丝愠怒。 承平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过了许久,才轻轻叹息了一声,慢慢靠在了椅背上,刚被药物强行提起的一丝精气神,瞬间似便已离他远去,这一刻,他显得比从前更要憔悴无力得多。 吴源默默的递上一盏清茶:“皇上,喝杯茶罢!” 承平帝疲乏的睁开双眼,却没有去接那茶,只抬手轻轻点一点一边的茶几,示意他将茶放在几上,然后才慢慢道:“吴源,你是不是也觉得朕的心太狠了些?” 吴源沉默片刻,才轻声道:“圣上英名,奴才相信圣上之所以如此,亦是经了深思熟虑的!” 承平帝辛涩的一笑,他的两道圣旨,将同一个女子分别许嫁给自己的两个儿子。无论怎样说,这都是一件极为荒谬之事,但他又能如何? 那个女子是断断不能留的,留下,将来必是一个祸胎,一个不好,甚至会祸及江山社稷。 “可惜了那个孩子了……”许久,他才轻轻叹息了一声。 吴源默然俯不语。又过了片刻,他才听到承平帝的声音:“药可曾准备好了?” “禀皇上,早已备妥了!” 承平帝轻轻点头,疲乏道:“这几日,你多去看看她,她若有甚么心愿,都一并应了下来,不要留难!只是……无论如何,不许她出宫半步。还有,明儿你去清平侯府宣旨时,便将季煊夫妻两个一同唤来见上一见罢,那些规矩,亦不必理了!” 22 暴风雨前 23 宁静秋日 暴风雨前宁静秋日 林垣驰一路出宫。面色是一径的淡漠。宫外,早有轿子候着,他在轿前立住脚步,唤了从人来淡淡交待了几句,这才上了轿,众轿夫依着吩咐起轿,一路回去肃亲王府。而听了他吩咐的从人则快步离去,朝着与轿子相反的方向奔去。 回府之后,他便径自去了内书房。坐在书桌后头的那张椅子上,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只觉得有股说不出的疲惫感泛上心头。在这重来的一世里头,有很多东西都改变了,但是有很多东西却似乎还是有变。例如荼蘼,又……例如自己那个既多情又冷酷的父皇…… 他其实一直都在猜测,猜测那个男人会怎样做,而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清晰明白的显示,他的猜测是怎样的正确。幸好,该抓的东西,自己早都已经抓住了…… 经了上一世太多的变故与不得以,这一生。他早已学会了如何更好的掌握局势,使之即使有变故,也依然能在自己的控制之。习惯了从前大权在握的他,早已无法忍受再将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里,任人揉捏,听人摆布…… 他勾了下嘴角,忽然便有些想笑,但终究还是没能笑出来。 内书房右侧的书柜忽而轻轻动了一下,露出一扇仅可容一人进出的暗门,然后,便似乎有一阵清风淡淡拂面而来,有些寒有些凉,再然后,暗门悄无声息的闭阖上了。 他没有回头去看,只淡淡开口:“来了!” 书柜的阴影之传来一个男子低沉的嗓音:“是!” 林垣驰顿了一下,问道:“昭德殿情形如何?” “王爷放心,一切都在掌握之!” 林垣驰似乎笑了一笑:“这其也包括她么?”语意淡淡,却似带几分不悦。 那人似是噎了一下,半日不语。林垣驰并没指望他回答,只抬头扫了一眼那片阴影:“小心保护她,你很清楚,我不希望她出任何意外!”他刻意的加重了“任何”二字。 阴影之那人默然了片刻,才轻声而坚定道:“谨遵王爷之命!” 林垣驰听了这句近乎承诺的话语,这才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许久之后,才慢慢道:“你既这么说了,我也就放心了!” 二人都不再说话。直到门扉之上响起轻轻的叩门声,随之而来的是徐湖的声音:“禀王爷,国舅爷已到了!” 林垣驰微微挥手,过了片刻,才应道:“快请!”在他手掌轻抬的那一刻,书柜暗门又悄无声息的开启,待他“请”字出口,暗门已自缓缓阖上,一切似乎了无痕迹。 便在此刻,书房大门轻轻一响,门外,杜聿清已大步而入。 林垣驰长身而起,淡淡的对他拱一拱手:“舅父来了!” 他这一礼施得甚是散漫,虽是如此,杜聿清犹且不敢实受,微微侧身换了一礼后,他道:“不敢不敢!”京局势已渐趋明朗,明眼之人都能看出林垣驰在目下的情势所占据的优势。更何况他一直站在林垣驰一面,手更还掌握着他一部分不为人知的势力。 林垣驰摆了摆手,神态平和道:“舅父不必如此,且请坐!” 杜聿清答应着。便自在下坐了。林垣驰也跟着坐了,徐湖这时奉了茶来,林垣驰举手请茶,面上仍是一贯的无喜无怒,意态平和。杜聿清坐了片刻,终是有些耐不住,问道:“王爷今儿忽然使人唤我过来,可是有甚么事儿?”这些日子以来,为着避嫌,他已许久不曾来过肃亲王府,而林垣驰也有志一同的并未使人过去请他。 林垣驰点一点头,肯定了他的想法:“我刚自宫看过两道圣旨出来!” 杜聿清微惊,顾不得说及其他,先问道:“两道圣旨?” 林垣驰颔,补充道:“准确说来,是两道遗旨!一道嗣位之旨,一道立后之旨!” 这话说的已是极为明白,杜聿清一听之下,自是喜上眉梢,当即一撩衣衫下摆,毫不犹豫的跪了下去:“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林垣驰不待他跪实了,便已伸手稳稳扶住他,淡淡道:“舅父恭喜的有些太早了!” 杜聿清怔了一下,不解的抬头看他,林垣驰冷冷道:“今早,王叔已启程返回南渊岛了!”见杜聿清神色依旧茫然,他只得暗叹一声,补充道:“王叔绝非半途而废之人,他之所以选择在此时离去。必是已得到了父皇的某种承诺,舅父不可不防!” 杜聿清皱了皱眉,却还是道:“宝亲王爷封地偏远,手势力虽不容小觑,但他常年远离京城,实力实是有限,王爷又何必这般忌惮于他?” 林垣驰轻扬唇角,眸冷光轻漾,静静凝注着杜聿清。杜聿清并非傻子,而不是傻子,却偏要在此刻说这些傻话,自然便是装傻了:“我还没老,自忖也不糊涂!舅父也无必要在我跟前装糊涂!”他淡淡的说着,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摄人之势。 杜聿清吃看不过,苦涩一笑,拐弯抹角道:“我以为王爷是成大事之人!” 成大事之人,不拘小节,有些事儿,该放一放的,还是暂且放一放的好。 林垣驰瞳孔骤然一缩,一时尖锐如针尖,冷的骇人。半日才冷冷道:“我虽没能亲眼看到,但却明白,王叔身边,必也有一道赐婚的旨意,我希望舅父能助我得到那道圣旨!还有,明日之后,我不希望再在玉带河边看到那个名叫向玖的人!” 杜聿清默然半晌,方才垂行礼道:“谨遵王爷之命!”他亦是在朝堂之上混了多年的人精,岂能不知一女无二嫁之理。承平帝这前后两道相互矛盾的旨意,若非老而糊涂,便是他根本就没打算让这两道旨意的一道生效。由此推之。承平帝的打算便昭然若揭。 既然宝亲王与肃亲王二人相持不下,皇上又不希望看到这两者之间生不可避免的冲突,那么,他也只好从根本上去除祸胎。而除去荼蘼,无疑便是最好的法子。 林垣驰微微仰了仰头,他知杜聿清心其实还是不愿,但他却并不想解释的太多。 “此外,舅父还需多多注意老七那面的动向!” 承平帝既然能弄出两份赐婚的圣旨来,那么也难说不会有其他后手。大乾南边的海疆一带,已被先帝划给了林培之,他不希望,自己这位父皇再将其他地方划给林垣掣…… 他这个父皇,因多情,故残酷。这点看似说不通,其实却合乎天理。 只因情意如饼,大小有限。划给其一个人的多了,那么给另一个人的必然也就少了。承平帝将自己的一颗心分开,给了几个女人,这便难免厚此薄彼,也便少不了顾此失彼之事。所以,他的母亲走了,然后,严淑妃也随之去了…… 再之后,他终究不忍下手,将王皇后囚于凤仪宫内,却让她生不如死…… 这重来的一生,荼蘼有她自己的想法与打算,他……自然也有他的。 归根究底,他们……其实都想弥补从前的遗憾,让自己活得更好一些…… 因此,在不知道她仍是她的前提下,他犹可割舍,还能放手。但如今,他明明白白的知道,她就是她,还是从前的她,这叫他如何放开。怎能舍得……—— 次日,阴雨霏霏,这样的天气,实在让荼蘼提不起多少兴致来。即便这一天,是季煊与段夫人奉旨入宫探望她的日子。荼蘼伸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足踝,昨儿明明已好了许多的足踝,因着今儿的雨,又重新开始疼痛起来。 她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神色怅怅。紫月见她神色阴郁,全无欣然之色,不免诧异,因诧异问道:“过不了一刻,老爷与夫人就要入宫探视小姐,怎么小姐看着却不甚高兴?” 荼蘼淡淡一笑:“我只是在想,雷霆雨露,莫非天恩。皇上虽为天子,毕竟也还不是天!”虽然事实如此,但这话从她口道来,却还是显得有些大逆不道。紫月乍闻此言,不觉打了个冷战,下意识的四顾一眼,确定房只有自己与红英二人,这才放下心来。 “小姐,这话可是不能乱说的呢!”她胆战心惊道。 一边的红英安静的为荼蘼盛了一碗粥,放在她的面前,神态自若,仿佛压根没有听见。 荼蘼笑了一下,这些日子的相处,已让她愈来愈了解自己身边的这两个宫女,也因而愈的喜欢她们。只是可惜自己无福,不能将她们长留身边。 “回头我给你们两人一封信,你们切记将信收好,将来如有变故,便持信去寻肃亲王!”她忽而开口,百无聊赖的说道。紫月、红英对视一眼,心都是一惊。 荼蘼并无多加解释的意思,只摆了摆手:“都坐罢!” 紫月张了张口,却在红英的示意之下,没有将话说出。二人默默坐下,陪荼蘼一道用了早点。辰时刚过,便有小太监过来禀知,说是季煊与段夫人已到了。 荼蘼自偏殿回来,在自己房内坐了许久,也还是一句话没说。因段夫人是与季煊同来的,因此她并没在自己所居之处见父母,而是去了昭德殿西面的一座偏殿。 这次来宫里,季煊夫妇带了慧芝与明秀两个同行。因天气渐冷,虽知宫甚么也不会缺,却还是带了不少物事来。慧芝不好与荼蘼多说甚么,便将紫月唤在一边,一件一件的指点着,详细同紫月说了一回。紫月听得连连点头,将她所言一一记在心头。 偏殿里头自有宫之人,故而说话并不方便。段夫人虽有心想说甚么,但碍于一边之人,也只能淡淡的问几句。季煊更是不便说话,只深深看了女儿一眼。荼蘼想着家人,心不觉一阵涩。三人说了几句话后,季煊夫妇也只得放下给女儿带的东西,离宫去了。 荼蘼正愣间,鼻际却忽而嗅到一股熟悉的清甜味道,她微讶的看了一眼,却是紫月默不作声的送了一盏杏仁茶来。荼蘼这才恍然记起,今儿段夫人来时,曾给自己带了些杏仁茶粉。清平侯府一门皆对杏仁茶情有独钟,偏这东西做时颇耗时间,因此家一贯都备着杏仁茶的茶粉。平日以茶粉冲泡,再加以调料,滋味倒也不算差。 荼蘼接过杏仁茶,拿了瓷勺尝了一口,却觉紫月的手艺倒也并不比月屏差到哪儿。 对紫月笑了一笑,她问道:“你以前可曾做过这个?” 紫月抿嘴一笑,答道:“是小姐家里刚送来的,我不过是按着慧芝姐姐的吩咐行事罢了!” 荼蘼了然的点头,便道:“她们送的想必有多,你与红英两个也尝尝罢!虽不是甚么稀罕物儿,但秋日气躁,吃它倒也颇多好处!” 紫月答应了一声,看荼蘼面上略现笑意,便又趁势笑道:“说起来,我们小时也吃过这个。那时人还小,爹娘也都还在,逢时过节,偶尔入京来走走,见着街上有叫卖这个的,我爹也曾买来给我们姊妹喝过……”她说到自己的父母,面上不禁现出孺慕之色。 荼蘼听了这话,却不觉来了兴致,因问道:“京里街头竟有这个卖么?”她在京少有出门,便偶尔出门一回,也大都有兄长陪伴,自然不会有机会去现这些。 紫月点头道:“可不是,只是街头的寻常之物比之小姐家做的,自是多有不如。不过那时节,我们姊妹喝了那个,却觉比甚么都要好得多呢!” 荼蘼手的瓷勺在碗轻轻划了一下,有些羡慕道:“你虽是这么说,但我还是很想去尝尝呢!只是不知能不能有这个机会!”说着这话的时候,她忍不住的便叹了口气。 紫月嘴唇微动,终究没能说出话来。她们姊妹二人父母亡后便即入了宫,宫虽是衣食无忧,但宫墙之内,全无自由,且宫廷险恶,实非安身立命的所在。荼蘼见她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禁一笑,低头很快吃完碗内的杏仁茶,将碗递回给紫月:“你去罢!再冲两碗,同红英两个一道尝尝,想来你们也有好一阵子没吃过这个了!”宫自然是不缺杏仁茶这一类东西的,但类似紫月、红英这样的普通宫女要想吃到这个,只怕仍是不易。 见紫月退下之后,荼蘼这才起了身,稍稍的活动一下足踝,想着自己这些日子也实在是过于懒散了,有些事儿,是该要早些筹划的。她想着,便在一边净了手,一瘸一拐的入了内室。除了袜履,露出脚踝,伸手慢慢的揉按着。同时体内真气运转,一丝一缕的渗入受伤的足踝处。足踝处一时暖暖热热,恍若泡在热水一般。 这足踝上的伤,可得早些让它痊愈,否则来日拖了后腿可就大大不妥了。 没有人知道,在这一瞬间,她已下了一个决定,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决定—— 这场秋雨一下,便连续的下了好几日,直到第五日巳时之后,秋阳方始在雨后羞羞答答的露出头来。久未露面的阳光一旦出现,便灿烂得出奇,映得昭德殿的琉璃瓦一片金光灿灿。 昭德殿大太监吴源在阳光深深的吸了口气,桂花的甜香与菊花的清香混在一起,冲入了他的鼻腔,让他的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他的身后,跟了一名捧了药碗的小太监。 留恋的看了一眼殿外灿烂得几乎耀眼的秋阳,他回头悄无声息的走入寝宫,挥退小太监,自己跪在龙榻边上,低声唤道:“皇上,皇上……” 龙榻上明灿的锦被动了一动,却没有人应声。他只得轻声又道:“皇上,该服药了!” 床上的人动了一下,吴源很快上前,拿过一边的软枕放在榻上,将那个至今仍是大乾这片土地上最为尊贵的男子半扶了起来。才只六七天的工夫,承平帝的面色又难看了许多,苍白之透着死青,嘴角也开始耷拉下来,吴源默默接过小太监手的药盅,试一试温度,这才送了一匙到他嘴边。承平帝摆了摆手,示意不想喝。 吴源低声劝道:“皇上……” 承平帝轻轻咳嗽着,然后淡淡的打断他的话:“今儿天气如何?” 吴源一怔,旋即应道:“今儿倒是出了太阳,只是前些日子一直都下着雨,因此……” 他很想说,因此外头还是很有些寒意的。但今儿的承平帝显然并不想听这些话,只平静的吩咐道:“去拿药来,伺候朕用了,朕想出去走走!” 他口说着拿药来,却连看也没看吴源手拿的那盏药,显然此药非彼药。 吴源稍事犹疑,才道:“前儿胡太医特特叮嘱了奴才一回,说那药是再不能用了!” 承平帝轻轻的笑了一回:“去拿罢!朕的身体,朕自己明白!” 吴源听着这话,不觉激灵灵的打了个冷战,毕竟不敢再多说甚么,只默默退了下去,从一边的楠木柜子里,取出那只这几年,他已无数次取出收起的长颈瓷瓶。他正想着该取几粒之时,承平帝已然开口吩咐道:“拿来!”声音虽虚弱,却自有一番威严。 吴源的手轻微一颤,面上犹疑之色更浓。承平帝冷淡的看了他一眼,重复道:“拿来!”吴源一个回身,噗通一声,已然双膝跪地,哽咽的唤了一声:“皇上……” 那只苍白瘦弱到青筋毕露的手已坚定的伸了出来,他终是不敢违拗,那药瓶奉了上去。承平帝颤着手,拔了数次,方才拔出瓶塞,看也不看的倾出一把,尽数塞入口。药似是吞得多了,他伸直了颈子,咽了几下,方才将药咽了下去:“水!”他含糊的说道。 吴源急急起身,倒了一杯温水,递到承平帝口,承平帝一仰脖子,将水喝了下去。水似是喝的急了些,他剧烈的咳嗽起来,一张青白到没有一丝生机的面上泛起了丝丝红晕,乍一瞧,倒觉气色好了些。吴源忙为他抚背顺气,过了好一刻,他才算是平息下来。 靠在软枕上,承平帝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缓缓道:“朕……适才……梦见玥儿了……” 吴源一颤,忙又跪倒在地。玥儿,正是肃亲王林垣驰的母亲杜皇后闺名。他自承平帝尚在潜邸之时便一直服侍着这位帝王,对杜皇后的闺名自也略知一二。 承平帝没去看他,只淡淡的笑了一笑:“她还是从前那副温柔贤淑的样子,见到朕的时候,也并不生气,只笑着对朕说,说她与淑妃在泉下已等了朕多年了……”停了一下,他又摇了摇头,道:“她还说,前儿,她见着妙妙,妙妙还问起她,问她……朕何时下去……” 吴源的脸都吓得青了,只是佝偻着身子,不断的打着颤。 承平帝见他这般模样,便不再言语,阖目休息了片刻,重又睁开双眼:“扶朕起来罢!” 吴源颤抖着起身,慢慢的服侍承平帝穿衣,待衣裳穿好,他才又取出一领狐裘,为承平帝穿好。承平帝服了药后,精神与面色都比先前好了许多,在他的搀扶下,慢慢走出寝殿。 秋阳毫不吝啬的照在他的身上,温暖而祥和。空气金桂与菊花的香气幽幽,被阳光与水汽一蒸,便愈氤氲柔和,沁人心脾。承平帝微微眯起眼,目光却忽而落在自己的右前方。 那里,一名着浅绯色宫装的少女正轻盈而缓慢的走过来。 灿亮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使得她整个人沐浴在淡淡的金色光晕之,明明上、身上都没有太多、太繁复的钗环饰物,但却让人有种明亮得睁不开眼之感。 她走的并不快,足下却极轻盈,看着甚至有些蹦蹦跳跳的意思。这种奇异的步姿,让他不由得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春日,那个娇俏可人,爱一蹦一跳走路的江南女子…… “妙妙……”他不由的轻轻唤了一声,声音却是微不可闻。 少女似乎甚么也没有听到,她稍稍的加快了步伐,脚下的步伐便也愈轻盈灵动,她迎上前来,深深施了一礼:“臣女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口爽脆清朗的京片子,却并不是那记忆的吴侬软语。承平帝一震,再低头定睛一看,这才醒过神来:“你是荼蘼?”他笑了一笑,慢慢的说着,心亦不知是种甚么滋味。 “你的足伤已好了么?”他信口问着,想起她适才的步姿,这才意识到今儿荼蘼的走路姿势何以会这般的轻盈而迥异平日。是了,宫对女子的行路姿势,一贯的要求都是端庄平缓,只因她足踝有伤,行路姿势才会显得比平日佻达得多。 荼蘼抿嘴一笑,答道:“谢皇上关心,将养了这几日,已无大碍了!” 承平帝点了点头,目光四下一扫,忽而开口道:“今儿天气好,你陪朕下盘棋罢! 24 葡萄熟了(一) 25 葡萄熟了(二) 4葡萄熟了(一)5葡萄熟了(二) 4葡萄熟了(一) 棋枰很快便被取了出来。下棋的地方,是在昭德殿园子里的一处葡萄架下。秋意浓重,葡萄藤上串串犹带白霜的紫色葡萄在阳光下更觉晶莹剔透,散出令人垂涎欲滴的光泽。 葡萄架下的石椅上头早铺好了厚实的锦袱,坐在上面很是柔软舒适。承平帝挥退了身边人后,方才在墨玉盂拈了一子,随意落定,荼蘼便也跟着落了一子。 渐至天的秋阳,将温煦的光芒洒在荼蘼指尖,纤细如玉的手指与指尖上拈着的那粒墨玉棋子交相辉映,有种近乎魅惑的光芒。承平帝于是轻轻叹息了一声,忽而道:“很多年前,在江南的葡萄架下,朕曾教过一个人下棋……” 荼蘼微微一怔,便诧异的抬起头看他。承平帝却并没看她,只抬手轻轻一弹,将指尖那粒棋子弹回棋盂之内,盂内便随之传来一阵清脆的玉石相击之声。 “她不爱下棋,却最爱听棋子落枰的清脆声响……” “后来,她对朕说,闲敲棋子落灯花……” 江南的葡萄架下。与他对面而坐的该是那个来自江南的纤柔女子罢!荼蘼忽而想,然后便又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庐山白鹿书院后头的那个葡萄架——那个卢修最爱的葡萄架。 “于是朕总记得这句话,每至夜深,也总不忍让她独自一人坐在灯下,闲敲棋子,独自落寞……” 荼蘼默默的把玩着指间的棋子,没有说话,事实上,她也实在不知该说甚么好。对面的帝皇看着精神甚好,但瞧在她眼,他那面上泛着的,分明是不健康的红晕。 想来,他又服食了那种药。那种药,不停的将他所剩无多的生命加以燃烧,然后迅的燃烧殆尽。看他今日这副模样,那个日子,怕是不远了。 承平帝看她一眼,不免叹息了一声,温和道:“今儿的阳光真是好,虽是在秋日里,却有几分阳春三月的和煦!” 荼蘼展颜一笑,附和道:“臣女也觉今儿天气极好呢!” 秋风起处,带来一丝瑟瑟的寒意,一片枯黄的葡萄叶应声而落,打了几个转后,轻飘飘的落在棋枰正。“见叶落方知秋已残!”承平帝似笑非笑的拈起了那片叶子,闲闲看着。 荼蘼有些窘迫的笑笑。道:“今年宫这葡萄长的倒是极好!”几乎与庐山上的那架葡萄一样的好,她想着,旋即为之一震。庐山上的那架葡萄?难道说…… 她的手指不觉轻轻颤了一下,指尖的那枚棋子一个没捏住,“叮”的一声,落于枰上。 承平帝显然也被这一声惊了一下,向她投来诧异的目光。荼蘼微红了俏脸,垂赧然道:“臣女忽而想起去年此时,与家父家母及家兄同坐葡萄架下赏月的情形!” 承平帝目光微动,旋即轻笑起来:“想必你们不止是赏月罢!” 荼蘼知他已被自己带上了岔路,因刻意俏皮的吐一吐舌,答道:“桌上还有月饼、菱藕、葡萄、雪梨一类……”她说的其实却是前年,一家子秋团圆,围坐赏月的情景。而去年的秋,他们一家却正在赶回京城的路上。途虽不致忘记秋,但终是缺了那份闲情逸致。 承平帝被她说得呵呵一笑,因举手轻击。清脆的击掌声乍一传出,离着二人不过二十步远的吴源便已快步过来。承平帝转头吩咐道:“将那把银剪子取来,剪几串葡萄尝尝!” 吴源怔了一下,便以一种极为古怪的神情看了荼蘼一眼,然后方应诺了。退了下去。荼蘼因他古怪的神情而微微诧异,在承平帝面前,她的表现,一贯是刻意的老成与端庄,但并不会喜怒不形于色。她不想承平帝觉得她心机深沉,所以常会在不经意间表现出她的好奇来。 承平帝将她那份好奇却又竭力克制的神情尽收眼底,不觉一笑,竟是不由自主的解释道:“这架葡萄,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敢擅动了!” 荼蘼闪了下双眸,却故意疑惑问道:“是因为这葡萄不好吃么?” 承平帝呵呵一笑,摇头道:“你这丫头呀……”他似乎想说甚么,话到嘴边却还是收了回去,只道:“等一刻吴源回来,你便知道这葡萄究竟好不好吃了!” 荼蘼于是赧然一笑,不再开言。她对从前的事儿,自然不能说全无好奇之心,但也还不至于非要打探清楚不可,之所以表现出好奇,只是不想承平帝将她看的过高。天下帝王,总免不了有一个共通之点,那便是多疑。她若表现的对此事太不好奇,怕是反而更让对方疑心。 吴源来的甚快,身后还跟了几名或扛梯子,或捧托盘的小太监。荼蘼眼尖,老远便见着那小太监手的托盘内,搁了一块红绸子,红绸子上,是一把颇为小巧玲珑的银剪刀。 吴源上前行礼后,方恭谨问道:“不知万岁爷是看了哪一串?” 承平帝微笑的摆了摆手。回头看了荼蘼一眼,道:“荼蘼,你可愿自己上去?” 荼蘼微怔了一下,自己爬梯子上去剪葡萄?这事若放在平日,她自然是很有兴趣的,只是目下的这个情形,她却实在并没多少兴趣。然看出对方眼内的期许与异样的光芒,她还是点了点头,面露新奇之色道:“谢皇上,臣女愿意!” 承平帝呵呵一笑,便起了身走到一边,且示意小太监们扶好梯子。荼蘼活了两世,这还真是第一回爬梯子,心既觉忐忑又隐有兴奋之意。小太监们稳好梯子,她才小心翼翼的扶着梯子慢慢上去,梯子毕竟不若地面坚实,她愈往上,便愈是心颤颤,很有些惊惧。 好容易爬了上去,低头看时,却觉明明没有多高,但乍一低头,却还是一惊。身子便在梯上晃了晃,亏得稳得及时,否则怕便要一头栽了下来。 地上的吴源被她颤颤巍巍的模样吓了一跳,抖着声音道:“季女史,您可得稳住呀!” 荼蘼深深吸了口气,稳定一下心神与身形,再低头时,却瞧见承平帝立在自己足下,忽然便觉有些好笑。堂堂帝皇,此刻竟站在自己足下,这实在是种百年难得一次的体验。 她心暗暗自嘲了一回。心绪却也稳定了下来。接过吴源惦着脚尖送上来的银剪子,她仰起头,开始在架上寻找熟透了的葡萄串。她小心翼翼的捡着那成熟丰腴的葡萄剪了几串。下面,自有小太监执托盘接了。这葡萄个头远比一般葡萄要大,因此不过三四串,便也将那小托盘放得满了。她正犹疑着是否还要再剪一些,下头的承平帝已道:“够了!” 荼蘼答应着,便将手银剪刀递还给吴源,自己正要下梯,目光忽而一扫,竟瞧见右边正有人静静的立在那里,看着自己。那人穿一身紫色宫装,鬓边斜插凤钗,容颜明媚动人,体态纤若春柳,可不正是宫正自得宠的玉贵妃袁婷玉。 荼蘼心微微惊了一下,面上却未露出分毫,更作出并未看见她的模样,只径自下了梯子,向承平帝行礼笑道:“臣女逾矩,请皇上恕罪!不过,这葡萄长得可真是好呢!” 承平帝呵呵一笑,摆手道:“这原是朕的意思,怎可说你逾矩!”说着,便又回头对吴源吩咐道:“使人洗好了,再送来罢!” 吴源答应着,便又退了下去。 承平帝瞧着荼蘼,竟是温蔼的一笑,问道:“刚刚上去时,可会觉得害怕?” 荼蘼心下觉得这位皇上今儿实在是反常得紧,但面上却是不敢稍露分毫,因笑道:“说起来,皇上或者不信,今儿可是臣女第一次爬梯子呢!” 承平帝微笑摇头道:“朕怎会不信!皖平幼时很是顽皮,最爱爬高。她七岁那年,陪朕在这园子里玩儿,那时也差不多是这个光景。她也是闹着要吃葡萄。朕便让她自己去剪,她才刚爬了三步,低头一看,便吓得哇哇大哭起来……”他慢慢的说着,面上有着温柔的怀念之色,似是想起了当年犹自幼小稚弱的爱女。 荼蘼轻轻嗳了一声,这才知道,原来承平帝竟是想起了女儿。 “你怕是不知道,适才你爬上去时,一张脸也吓得白了。朕那时忽然便想,若是这梯子下头站着的不是朕,而是你爹娘,不知你会不会也哭了起来?”他道,眸色温柔。 荼蘼念及将自己视若掌上明珠的父母,不觉沉默了片刻,方才轻声道:“或者会罢!” 承平帝还想再说甚么,那边吴源却已快步而来,躬身禀道:“皇上,玉贵妃娘娘求见!” 承平帝微微的皱了下眉,看了荼蘼一眼后,方才挥了挥手:“你足伤刚好,不必伺候着了,回去休息罢!适才的葡萄,一会子朕使人给你送去!” 荼蘼适才便已看到了袁婷玉,自然并不意外,听了这句吩咐,便应了一声,行礼告退。过了一刻,承平帝才吩咐道:“传她进来罢!朕也好些日子没见着她了!” 吴源答应了,便与荼蘼一先一后的往外走去。 5葡萄熟了(二) 荼蘼出了园子,便见袁婷玉带了几名宫女正自立在外头赏看菊花。听见脚步声,袁婷玉便回了头。荼蘼暗暗皱眉,却也只得上前行礼参见。 袁婷玉摆了摆手,笑道:“季女史免礼!” 她面上虽说含笑,但荼蘼却觉她的眸光尖锐似针,刺得她有些难受。上回见时,她便已感觉出对方的敌意,其后也细细想过,心自然有数。不过……她以掩藏得极好的怜悯眼神看着袁婷玉,林垣驰岂是一般人物,袁婷玉的一片痴心终究只能是付诸东流水而已。 “皇上今儿心情可还好?”顿了片刻,袁婷玉问道。 荼蘼应道:“皇上的心情似乎很是不错,适才还同臣女说起皖平公主殿下幼时的情形!” 袁婷玉微怔一下,点头道:“原来如此!不过本宫倒是听说皖平已在赶回京城的路上,想来过些日子便能到了,皇上若见了她,不知会有多么高兴!” 二人正泛泛的说着场面上的话儿,那边吴源已迈步出来,对袁婷玉行了一礼,道:“贵妃娘娘,圣上请您入内说话呢!” 袁婷玉略一颔,又对荼蘼点一点头,这才举步跟了吴源入内。荼蘼见她进去,这才松了口气,举步往自己院内行去。将至院门口,便见门外有个身穿侍卫服侍,甚是熟悉的人影一晃而过,她一惊,猛地一下停住了脚步,定睛看了过去。片刻后,门外那人重又晃了过来,荼蘼正强忍震惊的看着,这一下却是看的真切,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跳了出来。 下意识的环顾一下四周,确定无人后,她才快步过去。那人听见脚步,便应声看过来,一眼瞧见是她,立时绽开一个明灿至极的笑容,深秋金阳的光辉顿然失色。 荼蘼匆匆上前,低叫道:“三哥,你疯了!”眼前这人,正是她三哥季竣灏。 季竣灏满不在乎的一笑,答道:“没事,虎贲有个兄弟这几日烧,实在起不得身,我便入宫暂时替他一替,顺便也来看看你!”一面说,便一扯荼蘼,藏到一个不起眼的死角。 荼蘼瞪着他,心既觉温暖又觉担心:“仔细爹娘知道,打折了你的腿!” 季竣灏笑道:“你不说,我不说,爹娘怎会知道!何况我今儿进来,非但明轩知道,便是肃亲王那里,我也都打过了招呼,算是过了明堂!” 荼蘼听他这么一说,这才放了心。既然林垣驰也点了头,那么想必是不会有问题的。 “三哥可打算重回虎贲?”她有些担心的问着。在她的心,毕竟还是不希望季竣灏与林垣驰走的太近的,但按照目前的形势看来,季竣灏似乎还真是有此打算。 季竣灏道:“前些日子,我听说虎贲遣人入宫,还真是有此打算。爹却不肯答应,只令我再等一段时间,我不敢违拗,只得应了!” 荼蘼点点头,心下稍安,因道:“我在宫内一切都好,你不必太过担心,你以后可再不许冒名入宫了呢,刚才乍一眼瞧见你,可真是吓得我不轻!” 季竣灏嘿嘿一笑,道:“早说了,今儿这是凑巧。我也没有那般的不知进退。对了,二哥前些日子有信回来,说他已买了园子,如今正雇了人翻修呢!” 荼蘼双眼一亮,笑道:“那敢情好,我总想着要去苏州看看呢!”二人匆匆说了几句,荼蘼毕竟担心被人瞧见,也并不敢多说,几句话过后,便与季竣灏别了回去。 她前脚进了屋子,后脚承平帝便遣了小太监送了两串葡萄来。那葡萄已洗的干干净净,装在水晶盆里,更觉紫光盈然,直令人垂涎欲滴。紫月见着便诧异笑道:“我在这宫里多少时日,葡萄见的也不少了,但这般大的,却还真是不曾见过呢!” 荼蘼点头道:“这葡萄想是异种,我从前也不曾见过这般大的!”除了庐山上的那一棵,她心暗暗的想着,却没有说出口来。事实上,她此刻已然确定,宫的这一棵葡萄与庐山上的那一棵,怕本来便是同根同种,只是不知谁先谁后。 送葡萄来的那名小太监听二人在说着葡萄,便在旁笑道:“这棵葡萄在宫里已长了好些年了,皇上对它视若珍宝,平日都不许人碰的!每年结的葡萄,也都不让人摘。早些年,皖平公主殿下在时,每年还剪个几串尝尝,自打公主出嫁,便再没动过!” 他说着这话的时候,看向荼蘼的眼光更是充满欣羡之光。 荼蘼淡淡一笑,便向紫月递了个眼色,紫月会意,忙入内,取了银子厚厚打赏了那小太监,那小太监谢了后,方始告退而去。荼蘼看着水晶盘内的葡萄,终是忍不住,伸手拈了一粒,送入口。因葡萄是现摘下的,酸甜之还略带了几分涩意。 比之庐山的那棵似略有不及,不过大体滋味却颇相近。不过这也难免,两地气候、土壤、水质都有差异,便是同根同种,其滋味也不能完全一般。只是,她如今再细细回想,却觉得自己执掌六宫时,这棵葡萄似已不知去向,也不知后来是怎么回事儿。 她出了一回神,指指那盘葡萄笑向紫月道:“你也尝尝!” 紫月倒也并不客气,伸手拈了一粒,送入口,然后赞道:“味道很好呢!” 荼蘼点了下头,又使她去唤了红英一道进来。三人分着将那盘葡萄吃了。紫月红英便打了清水来服侍荼蘼洗手。荼蘼净了手,才笑道:“此刻吃这葡萄,其实时候还不是最好。顶好是放到明儿,等它涩味再散了些,那滋味便会更好些!” 紫月随口笑道:“听小姐这么一说,倒像是常吃这个一般!” 荼蘼笑了一下,答道:“从前我在庐山时,山上还真有那么一棵葡萄,那时节,到了这个时候,这东西,我还真是常吃!” 二女听了,这才点头表示明白,却都并没多想甚么。 红英便捧了那水晶盘下去,打算将之洗干净后,依旧送回昭德殿。 荼蘼在屋内静坐了一刻,这才抬起头来,对紫月道:“是了,我险些忘记还要写封信的!” 紫月一怔,面上不免现出几分疑惑之色:“小姐写信打算送了给谁?” 荼蘼对她一笑,道:“你忘记了,前几日,我刚刚说过,要为你们二人一人写一封信的!” 紫月显然有些不以为然,但又不好说出来,只得道:“既如此,我为小姐磨墨罢!”荼蘼入宫,原就是顶着昭德殿御书房女史的名头,每月自有笔墨供应,东西倒都是现成有的。紫月这般说着,便起了身,走到隔壁,很快便取了房四宝来,一一放在桌上。 荼蘼坐在一边,默默想了一刻,这才提起一枝紫毫,蘸饱了墨,极是简单的在笺纸上写了几个字。紫月在旁好奇看着,却见一张笺纸上写着:十月相逢烟雨。而另一张笺纸上却写了一句:雪上梅开入眼来。除此之外,再无一字。 荼蘼吹干墨迹,将两张笺纸递回给紫月:“封好了,我不在宫后,你们若有事,务必想法将这两封信交予肃亲王,看在我的面上,他定会帮你们的!” 自己所能做的,也只有如此了,只希望……林垣驰肯成全自己。 紫月张口还欲再问甚么,但见荼蘼面色淡淡,意兴萧索,终究还是没问出口—— 此刻的昭德殿,袁婷玉正缓步而出,面色沉凝,似有所思。她在宫也已有些年数了,适才一见承平帝的面色,她便也明白,承平帝是再撑不了几日了。 自己,该寻个机会,同他说一说这个情况才好。她暗暗的想着。念着这几年的夫妻,终究还是忍不住的叹了口气。她并非愚钝之人,这些日子以来,宫凝滞僵硬的气氛,已让她隐约的猜到了一些,她今日前来求见,其实也抱了验证的意思。 她一路无语,身后自也没人敢多说甚么。刚刚出了殿门,迎头便见一名侍卫低头快步行来,那人步履甚是匆忙,似是有些心事,竟是不曾抬头多看一眼。她不觉皱了下眉,停了步子。那人又走几步,眼见双方隔着不过十步远时,他才惊觉前头有人,忙抬头看了一眼。 一觑之间,袁婷玉便是一怔,眸迅闪过一抹意外。那人见了是她,忙俯身行礼,口称娘娘恕罪。但语气却并不似一般侍卫谦恭低下,而是带了一种随意洒落之气。 袁婷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温和问道:“你是虎贲的人?” 那人抬头一笑,不卑不亢的答道:“禀贵妃娘娘,属下确是隶属虎贲!” 袁婷玉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微笑道:“难怪本宫瞧着你似有些眼生!” 她说着,便又问道:“你们林统领可在附近?”她口的林统领指的正是林明轩。 那人面色微微一凝,旋即若无其事的一笑,沉稳道:“林统领正在前头,适才正是他吩咐属下去寻肃亲王办些事儿!” 袁婷玉听了肃亲王三字便点了下头:“即是如此,你这便去罢,莫要耽误了事儿!” 那人答应着,便又行了一礼,起身大步去了。袁婷玉嘴唇微微上扬,露出一个颇有意兴的笑,也并不说话,便缓步回去自己所居的宫室。才刚入了内殿,她身后紧跟的那名宫女,便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宫内诸人见状,便都退了下去。 那宫女这才上前一步,吃惊道:“主子,适才那个人……”这名宫女原是当年随袁婷玉入宫的贴身丫鬟,因此在这宫内,地位甚高,说话也比旁人自在一些。 袁婷玉回头对她一笑:“你也认出来了?那是季家老三季竣灏!听说季氏兄弟都将这个妹妹看的如珠如宝,今日一见,还真是不假!”居然敢冒充侍卫,私入宫禁。 那宫女应声笑道:“季家三公子原是京最出名的美男子之一,奴婢从前见过他几回,对他的容貌自然记得甚是清楚,适才乍一见了,几乎疑是自己眼花呢!” 袁婷玉娇笑一声,道:“罢了!我估着他怕也猜出已被我们认出,你没见他立时便扯出肃亲王这张虎皮来了么!这事先掩着罢,将来对我们或有好处也难说!”—— 65oo字+大章,按ooo章节收费,唉,终于搞清楚怎么了。 总算是把债还清了,差点累死我了。 呃,为了让俺心里舒服点,以后轻松点,今天这章,就算是粉红o的加更章节吧! 悄悄爬下去! 26 暴风雨 6暴风雨 季竣灏一路匆匆出宫。适才的巧遇,让他心多少有些不自在。此次入宫,其实正如他对荼蘼说的那样,确实是虎贲军一名与他素日颇为交好的侍卫生病请假。其时他正在林明轩家,听了这话,便随口插了一句。林明轩听见,却上了心,因去问了林垣驰。 出人意料的是,林垣驰居然点头爽快的应承了此事。季竣灏从前在虎贲之时,遇有大事,也常会入宫当值,对宫规矩各项都是极熟悉的,自然也无畏惧之心。且数月不见,他也的确有些挂念荼蘼,听说林垣驰已允了,他便也没有惺惺作态,便冒名入了宫。 他本来也没指望一定能见到荼蘼,却没想到终究还是见着了。虽没能说甚么话儿,但看妹妹面色安详,言笑晏晏,他心倒也放心了不少。 出了宫门再往前便是皇城的区域所在。他也不多停留,便径直往西行去。 承平帝病后,已有多日不曾上朝,朝政大多集在宫城西南角的渊阁内。这渊阁便是大乾的内阁所在之地,早前承平帝身体康健之时,肃亲王与堰王二人都承了圣谕入渊阁学习。但这些日子,承平帝忽而下旨,令肃亲王林垣驰暂领渊阁一应事项。 遇有难以决绝之事,便再入宫请旨。 而目下这道旨意俨然便成了承平帝属意肃亲王继位的一个信号,引动着朝廷的大局。 季竣灏一面往前走着,想着妹妹,不由的暗暗叹息了一声。他这次入宫,其实也有想要询问荼蘼打算的意思,但因宫说话实在不便,终究没能说得出口。 按约定,他自侧门入了渊阁北的一间小屋,坐下略等了一刻,便见林垣驰推门迈步而入。他忙起身行礼,林垣驰却只是对他摆摆手,淡淡道:“这里并无外人,竣灏无须多礼!” 季竣灏一笑,他本非拘泥之人,听了这话,便自然的站直了身子。 林垣驰便在上坐了,又抬手示意他坐,且问道:“可见着荼蘼了?” 季竣灏爽快的在一边坐下,点头道:“见着了。但毕竟是在昭德殿附近,我也不敢说太多话!”略顿了一顿,他道:“不过我离开时,不巧撞见玉贵妃见驾出来!” 林垣驰一怔,旋即皱起了英挺如墨的双眉:“她认出你了?” 季竣灏点头,从袁婷玉及她身后宫女的表情看,他便知道,对方十成十是认出他来了。他这几年虽少在京,但前些年,季氏三子在京也实在是太过出名了些。 林垣驰颔,也没多说,只道:“若只是被她认出,想来是无妨的,你也无须担心!” 季竣灏听他这般一说,便也不再自寻烦恼。抬眼看着林垣驰,他犹疑了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道:“竣灏有句话,早想对王爷说,只是不知王爷可愿听上一听?” 林垣驰抬起清冽安然却又威严内敛的眸,似笑非笑的看了季竣灏一眼:“如果是关于荼蘼的,那还是莫要说了!不过。你可以放心,这一世,我绝不会有负季家!” 这一世,我绝不会有负季家。这句话,自打他重生以后,他便一直将之放在心上。因此此刻说出这话来,却显得格外的自然。声音虽不大,但却莫名的有种让人心安的感觉。 而对他自己而言,说出这句话后,心也莫名的松了许多。 是的,这一世,他绝不会再有负季家,更不会有负荼蘼…… 季竣灏自然不会明白他此话的真实含义,但这话确是让他心稍安。说白了,无论是林培之还是林垣驰都算是他的朋友。虽说他与林培之交往更密一些,但他从来不是不识时务之人,更何况林垣驰无论哪一方面,比之林培之也都不差。 “王爷既已这般说了,竣灏自也无话可说!”他站起身来,对林垣驰拱一拱手:“竣灏告辞,今日之事,多谢王爷了!” 林垣驰也不留他,只含笑起身,回了一揖:“宫不便久留,竣灏先去,改日得闲再见!” 季竣灏离去后,林垣驰在小屋内阖目默默坐了片刻,许久,才轻叹了一声。宫的情形。他是很明白的,承平帝的打算,他虽不敢说了若指掌,但也能猜出**来。 玉贵妃袁婷玉,他拧起双眉,有些无力的摇了摇头。袁婷玉对他的心意,他其实是明白的。但这份关系,却非他心所愿。因为前世的经历,打一开始,他便知道袁婷玉很快会宠冠六宫,因此在她未觐天颜之前,他数度有意无意的帮了她一把。 于他,这些不过是市恩之举,为的是将来可能有的回报。 但对一个自觉在内宫之孤立无援的女子来说,这些举动却足以令她感怀在心,甚至生出几分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出来。 这样的关系,对他自然是有好处的,虽然他有时也会觉得有些无奈。静静想了一刻,他才起了身,走出这间小屋,大势虽已将成,但在大事未定之前。他还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小心。 只希望,那一天到的时候,明轩能够保护好荼蘼。 而这,也正是他为何偏偏安排林明轩入值昭德殿的原因。他知道林明轩对荼蘼是不同的,他更知道重生后的荼蘼必定不会甘于受死。而从前的她,作为内宫之主,知道太多宫的秘密,只要她想活着,那么,在有林明轩接应的情况下,她必然是不会出事的。 而自己。等那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自己必定是非常忙的,忙到未必能兼顾她!—— 荼蘼从昭德殿内缓步而出,面上虽似含笑,心却有些暗自担心。那日葡萄架上采完葡萄后,她明显感觉出承平帝对她的不同。他时常会召她过去或闲叙几句,或下一盘棋,然后淡淡的伤怀往事,虽然他从不会说的太详细明白,言语之,却也不无伤感之意。 他快要走了,身边能说话的人偏偏不多,荼蘼便成了他能够淡淡说几句话的人。 而在荼蘼看来,却是更觉心惊。她从不觉得听一名帝王说心事是一件好事。尤其当一个帝王近乎不避讳的提及自己的从前,这种过分的信任,让她愈觉得自己的脑袋已摇摇欲坠。 但这事对她其实也是有好处的,最起码她能够清楚的知道,承平帝的身体已愈的不成了,这几天甚至在喀血。而红丸的提神效果所能维持的时间也愈来愈短了。 整个昭德殿,也因这个众人心知肚明却不敢说出口的情况而弥漫在一股沉凝的气氛之,宫人们甚至连走路都变得小心翼翼的,深恐弄出一大声来,惊着了谁。 她微微扬起头,目光落在昭德殿西面的那片建筑上。 那里,有一条地道!一条极为隐秘的,甚是连承平帝可能都并不知晓的地道。 她不由的轻轻的叹了口气,直到现在为止,她也还没有决定,自己是否该用这条地道。 她一面心不在焉的想着,一面顺着穿堂向自己所居的小院行去。刚从廊上折过去,便听见那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内监低低的声音:“婕妤娘娘求见皇上!” “且请娘娘稍候,容我进去禀报吴公公!”殿外守着的太监答应着,声音同样不大。 一阵秋风起处,卷落无数黄叶,风里,似乎饱含水气。又要下雨了罢。荼蘼抬头看了看天色,天气才不过好了三四日,此刻却已又是一片晦暗。秋天,是宫里负责庭院洒扫的小太监们最痛恨的天气,只因他们每时每刻都要注意着院内的落叶。 而每到这个时候,下雨,对他们而言,其实反成了一种好事。 她对严婕妤没有多少兴趣,更不想看到她,因此反加快了步伐,匆匆回去自己的小院。才刚进了院门,便听远远的一声雷鸣轰响转瞬而至,伴着今年这迟到的第一声雷,雨珠随之落下,荼蘼吃了一惊,几步钻入廊,再看院内时,地面已是湿透了。 房门匆匆被人打开,紫月快步出来,恰与她打了个照面。 “小姐回来的可真是巧!”她欣然的绽开一个笑容:“适才我还在与红英说今儿怕是要下雨,话音没落便听到雷响,正担心着您,谁料您就回来了!” 荼蘼笑道:“这雨来的也巧!我刚过来,它便下了起来!”二人说着,便进了屋。 红英早听见荼蘼在外头说话,因此早早的便起了身,见她入内,便从走到一边的耳房里头,不多一会,已捧了一盅杏仁茶来,双手奉于荼蘼。荼蘼接过来,喝了一口。杏仁茶是刚刚以滚水冲泡的,入口微烫,她喝的又急了些,这一下子,便烫着了舌尖。 她皱了下眉,心没来由的产生出些许不详的预感。 难不成,就在今儿了?她想着,面上不觉有些泛白。 红英察觉她面色不对,忙问道:“小姐可是被烫着了?” 荼蘼定一定神,摇头道:“不妨事的!只是喝的急了些!”她口说着,便又将那杏仁茶送到口边,轻轻吹了一吹,慢慢的喝着。 外头的天色因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而迅的阴暗下去,像是在印证她的想法。 27 殿外的那片林子 7殿外的那片林子 雨愈下愈大,天色也显得愈昏暗。暴雨打在院内的梧桐树上。声音极是清脆,风声呼啸,卷起片片黄叶,出令人心寒的声音,令人几疑如今已到了冬日。 红英早已起身过去膳房取今儿的晚膳,因此屋内只有荼蘼与紫月两个在。 荼蘼默默坐着,无意识的把玩着桌上一只青花瓷盅。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的站了起来,蹙了眉在屋内转了两圈。紫月看出她的不对,忍不住问道:“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荼蘼见她问,略一思忖,还是答道:“打从前儿开始,皇上已在咯血!” 这些话,她从前没对紫月与红英说,是因为觉得还不到时候,但今儿这种莫名的不详预感,让她决定将有些事儿告诉她们,也好让她们有个心理准备。 紫月一惊,脸色顿然的泛了白:“那……”她只说了一个字,便住了口。没敢说下去。 荼蘼微微一叹,道:“我不知你信与不信,这刻儿,我心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她也没说下去,但紫月与她对视一眼,对她的言外之意早已心有数。 紫月正要说些甚么,却听正殿方向忽而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喧哗之声,隐隐听得有人呼唤御医,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荼蘼一惊,下意识的往前走了几步,却在闭阖的门扉前头停下了脚步。她只是御书房女史,负责御书房一应笔墨事宜,日常服侍却是用不到她的,因此这个时候,她并没有过去正殿的理由,更何况,此时的正殿怕正乱着…… 紧紧闭阖的门,忽而被人推开,荼蘼吃了一惊,抬眸看去,却恰与一脸惨白,手提食盒的红英眉眼相对。二人面面相觑片刻,荼蘼才伸手扯住红英,急急问道:“外面怎样了?” 红英略定一定神,先迈步进门,反手阖上房门后,才低声道:“奴婢亦不是很清楚。只听得正殿那里有人一迭连声的在叫着传御医,似乎……皇上……” 荼蘼见她阖了门才说话,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这一天,其实她已等了很久了,但这一日,一朝来到,却还是让她有种说不出的失落与伤感。活了两世,一颗心反而愈的软了,她苦笑的想着。深深吸了口气,她镇定一下心神,平静道:“我回来时,恰听有人通传婕妤娘娘求见皇上,你可曾见她出来?” 红英想了一刻,摇头道:“该是没有,奴婢过来时,曾见婕妤娘娘的车驾正停在殿外!” 荼蘼轻轻点了下头,她此刻已完全的镇定下来,指指那只食盒:“把饭菜拿出来罢,今儿我们须得早些用饭,迟些歇息,以防有变!”她出来之时。承平帝犹且神色平和,虽疲惫但还不致在这一二日内便有性命之忧。那么,承平帝此刻忽然病咯血,只怕正是严婕妤不知对他说了甚么。她想着,不禁摇了摇头。 一边的红英已手脚迅快的将食盒内的饭菜尽皆取出,又安置好碗箸。荼蘼便招呼二人坐下用饭,她自己虽是食不知味,却还是竭力的多吃了一些。 毕竟若事情果真向自己猜想的那方面展,只怕自己目下最是需要的便是体力了。 用了饭后,红英收拾了食盒,便要出门。 荼蘼却止住了她:“外头风大雨大,明儿再送罢!”红英侧耳细听,却觉屋外秋雨已下的愈的大了,风声雨声之,更隐有秋雷阵阵,声势骇人。她默默点了头,提了食盒,将之搁到一边的耳房之内,取出绣箧,重又走了回来。 荼蘼看着冷静,其实却是心神不宁,随手自绣箧内取出一块绣了一半的帕子,漫不经心的捏在手里,却只是静静的看,半日也没动一针。紫月终究受不得这种沉寂,僵坐了片刻,忍不住起身道:“小姐,我看看去!” 荼蘼一怔,想了一刻。才道:“你既想去,那便去罢!记得小心些,莫要靠得太近!” 紫月与红英并不是林培之的人,储秀宫连尚宫之所以会将这二人放在她身边,一来是因她二人品性不错,二来却是因为她二人背景较为单纯。正因如此有很多事儿,她也不好对她们说。但不管如何,只为了这些日子的相处,她总还是不希望她们出甚么事儿。 紫月应着,便要出门,红英却忽而抬头道:“且等等,把食盒拎着!” 紫月一听这话,不由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好歹寻个由头,若被人现,才有话说。她一头说着,一头走到一边的耳房里头,提了食盒,撑开伞快步出门去了。 她人才刚刚离开,红英便转过头来,深深的看了荼蘼一眼,轻声问道:“小姐有心事?” 荼蘼稍加犹豫,点了点头。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对红英的性情已很是了解。红月这宫女素常寡言沉默,但若论敏锐聪慧、口风严谨却是远紫月。也正因如此,有些话儿,她倒是宁可对红英说说。红英片刻,低声道:“皇上若去,继位者该是肃亲王吧?”她声音虽小,语气之,却似有期待之意。前些日子,荼蘼忽而给了她们姊妹一人一封信,却叫她们遇事执信去寻肃亲王,这里头。似乎另有含义,而且,仿佛预示着甚么。 荼蘼颔,欲言又止之下,却只淡淡道:“你只记得把那封信收好了便是!” 红英垂下眼眸,许久才轻声道:“来服侍小姐前,连尚宫曾对奴婢姊妹说过,她说,小姐乃贵人,只要奴婢姊妹用心服侍,将来少不了好处!” 荼蘼默然片刻,才问道:“你想要怎样的好处?”这个时候,她无法许给别人甚么,只因连她自己,都难以决断自己的下一步该如何走法。 “奴婢姊妹……都想要离开这个内宫……”红英轻轻说道,看着荼蘼的眸光轻轻闪动,似是在期待这一些甚么。 “出宫……”荼蘼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然后露出一个苦涩的笑:“红英,其实……我也很想出宫。我知道你们讨厌这个宫廷,但是……相信我,没有人会比我更讨厌这里……”从前,我做了许多事,有对的也有错的,我的目的只是帮他走进这个宫廷。可是有一日,我真的走进了深深的宫墙,才现,原来这座宫廷是如此的阴森可怕。 它能在无声无息改变一个人,然后完全的扭曲了我的生活,乃至夺走了我的生命。 “小姐……是要去南边么?”半晌,红英才艰涩而含蓄的问道。 荼蘼拈着手的绣针,慢慢的转动着。屋内明亮的宫灯映在针尖上,出雪亮的光芒,尖锐而冰冷:“我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都在想,自己该如何选择。 南渊岛,原本是她所选择的日子,但如今她却并不想去。 在林垣驰坚持不肯放手的情况下。她去南渊岛,只会给南渊岛带来不测的灾难。她相信在海上的林培之并不会惧怕林垣驰,但她却不想看到这两个人因为她而对峙。而她更明白,即便自己决意要去南渊岛,但在林垣驰严密封锁的情况下,她也未必就能走得出去。 而这其,更隐藏着一份深心里的渴望,前一世,她嫁人太早了,非但错过了许多许多,最终也没能得一个好结局。这一生,她总有一种奇异的渴望,渴望过的与从前不同,能够自由一些,快活一些。而且,弥补起她从前的过失,使生命里少些遗憾,再少些遗憾。 可是目下看来,即便她选择了林培之,而且也太太平平的在一起了,她仍会过着从前一般的日子,只不过地点从大乾的皇宫里,换到了南渊岛的王宫内。而伴她一生的人,从林垣驰换成了林培之,可笑的是,这两个人或是叔侄、或是兄弟,但血脉关系却还是存在。 二人各自不语,房门却在这一刻,骤然被人推开,紫月急急的走了进来,她空着手,显然已将食盒送回了厨房。宫裙下摆湿了一大块,丝也被外头的风吹得有些散乱,一张俏脸更是煞白一片,看着很有些狼狈的意思。 荼蘼轻轻拧了眉,看她阖上门后,才开口急促问道:“这是怎么了?” 紫月长长的吁出一口气,伸手揉了揉自己僵硬冰冷的面颊,一口气匆匆道:“皇上怕是真不好了,我瞧着御医来了好几个,又召了几个外廷官员入宫……”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喘了口气,方才接道:“人太多,我也没敢多看,便先过去送了食盒。再回来时,刚好碰上肃亲王……”她说着,忍不住伸手拍了拍胸口,有些心有余悸的模样。 荼蘼听见她说遇见了林垣驰,不觉也惊了一下,眉头也轻轻攒了起来。 紫月又道:“说来奇怪,我瞧见他时,惊了一跳,险些滑倒撞上他。他非但不怒,还伸手扶了我一把,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今儿风大雨大,莫要四处乱走,若实在吃不消,殿外的那片林子倒是可以暂避风雨!” 红英一怔,诧异道:“昭德殿外有林子么?” “我也想不明白……”紫月苦着脸,百思不得其解的挠了挠头。 荼蘼一手支颐,若有所思。昭德殿外自然是没有林子的,不过,却有一个姓林的虎贲统领守着。她想着,忍不住暗暗的叹了口气,难怪他如此镇定自若,原来早都安排好了。 不过,自己既然不打算留在这个宫,那么,他安排的东西,还是尽量不要用上的好。 28 鹤顶红 8鹤顶红 站起身来,她走到窗前。推窗看了一眼,这才回头吩咐道:“不早了,都睡罢!” 紫月在旁听得愕然,冲口道:“可是……” 荼蘼淡淡的打断她的话:“今儿大家都和衣睡着,也不必熄灯,仔细一会子有事!”这个时候,原是不该睡的,但她却想闭目休息一会,免得遇事之时,全无应对的体力。 紫月还想说些甚么,却被红英轻轻一扯,拦住了话头。她皱了眉头去看红英,红英却对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莫要多说,只按荼蘼说的去做便是。紫月无奈,只得闷闷出去。不多一会的工夫,便自一边提了水来,服侍荼蘼盥洗。三人简单盥洗之后,荼蘼便和衣靠在软榻上,闭目静静养神。红英取了薄被,轻轻为她盖上。荼蘼睁眼对她一笑。以示感激。 她原意只是想稍事休憩,却不料闭目胡思乱想了一会,居然也便昏昏沉沉的进入到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也不知过了多久,耳忽而传来一阵恼人的叩门声,她悚然一惊,下意识的挺身坐起,环目四顾时,却见身侧的紫月、红英二人皆是一脸惊惧之色。冲二人安抚的一笑,她向红英作了个手势。红英会意,便扬声问道:“是谁?” 外头略顿了片刻,传来一个带些尖锐绵软的雌音:“咱家吴源!” 红英一怔,下意识的看了荼蘼一眼,得了示意,这才开口道:“请吴公公稍候!” 她说着,忙起了身,快步走到外间,打开了门闩。大门刚被打开,一阵秋风便骤然的呼啸而来,随风而入的还有数片湿漉漉的枯黄树叶,宫灯在风力之下,瑟瑟抖,原先温暖的屋内,一时竟是寒意陡生,正迎上去的紫月不觉激灵灵的打了个冷战。 荼蘼跟在紫月后头进了外间,朝着吴源淡淡一礼,却并没问吴源的来因。 吴源默默的站在门外,衣衫下摆已完全湿了。平日团团圆圆、甚是富态的一张脸上,不多的几条褶子都攒在了一起,有种说不出的愁苦之态。他的手上,却捧了一只做工精巧,样式玲珑的红漆嵌螺小盒。可能是外头太过寒冷,他的手,正自微微抖,身子也轻轻打着颤。 荼蘼的目光落在那只红漆螺钿小盒上,面上连神色都没动上一动,只朝着紫月、红英二人摆了摆手:“我有事要与吴公公说,你们二人,都回储秀宫去罢!”她昔日曾执掌后宫多年,对于宫的各项事宜皆极清楚,一见了那只红漆小盒,便知吴源的来意。 紫月愕然的睁大了眼,不可置信的看着荼蘼。 荼蘼却连看也没看她一眼,只淡淡重复了一句:“红英,带紫月走!”红英的唇轻轻蠕动了两下,半日才伸手一扯紫月,默不作声的退了出去,却是连伞也忘记了拿。 吴源看看三人。张了张口,似是想说甚么,却被荼蘼打断:“吴公公可是忘记了南边那人的嘱咐?”她声音不大,语气也不如何严厉,举止之,却自有一种傲然的尊贵气息。 到了这个时候,她已懒得再装,也更没必要再装下去了。 吴源没来由的瑟缩了一下,荼蘼入宫也已有些日子了,平日里总是举止优雅,言辞温和,似今日这般气度摄人,却还真是头一回。房门缓缓被人阖上,屋外犹且传来紫月震惊的声音:“红英,你……”余下的声音已是唔唔连声,且很快便被风雨之声淹没。 显然是被红英掩了口,强行拖了出去。 屋内吴源僵了好一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老奴此来……” 荼蘼一笑,神色安然:“拿过来罢!我不为难你!不过……我也不许你为难她们……”她的语气初始甚是平和,及至后来,却是愈凝重,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 吴源先是一惊,过了片刻才慢慢道:“好教季女史知晓,此乃皇上之意。老奴一介残废,又岂有置喙的余地!”他在宫多年,服侍了两代帝王,大小场面也见了无数,岂能一下子便被荼蘼唬住。因此此刻冷静下来。便也恢复了素日的常态。 荼蘼冷笑,眸光却如尖锥一般,冷凝而寒意逼人的落在吴源面上:“吴公公,我敬你是宫的老人,在皇上身边服侍多年,并不欲为难你。不过,你也莫要在我跟前倚老卖老。须知道,一朝君王一朝臣,你今儿若做的太过,仔细有人秋后算账!” 吴源一怔,眼便现出几分惊骇的意思来。过了片刻,他才慢慢开口道:“季女史又何必如此威胁老奴,老奴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口气终究已是软了不少。 荼蘼摇了摇头,淡漠道:“威胁?吴公公以为这威胁,我却以为此乃忠告!”她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只道:“东西呢?拿过来罢!” 吴源愕然,半日默不作声的打开了手的红漆小盒。盒子并不大,里头整齐的摆放了三列羊脂白玉精雕而成的小巧玉瓶,荼蘼目光一扫,共是九瓶。她也不挑拣,只随手从取出一瓶。瓶子制的极为精致,瓶壁又极薄。晕黄的灯光映在瓶身,便愈衬出瓶内那嫣红如血的液体来。荼蘼晃了晃手的小瓶,那红艳艳的液体便也轻轻晃荡着,美得诡异而绝艳。 “鹤顶红……”她自唇间轻轻吐出这三个字,语音柔软得近乎呢喃:“真是久违了呀!” 吴源在旁看着她,宫灯柔和的光芒落在荼蘼绝美的面容上,半明半暗之,不经意的洗去了她面上本就所剩不多的稚气,为她平添了一种别样的神秘而又近乎诡异的美。 她轻轻的笑着,神情略带恍惚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决绝。这种异样的感受令吴源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三步,不可自抑的冲口叫道:“季女史……” 他想制止她。然而她却只是冷淡的扫了他一眼,一仰脖子,将那瓶美艳无双的液体尽数吞咽下去。然后,她伸指轻轻一弹那只羊脂白玉瓶,瓶子应声自她手飞出,在空划出一个优雅的弧度,“砰”的一声落到地上,砸了个粉粹。 荼蘼回淡淡一笑,对着吴源作了个手势:“吴公公,请!” 吴源早被她这一连串的举止给吓得晕了,竟是一句话也不敢说,拔腿便往外冲去。方方跑了不几步,却又骤然回,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季女史,你……你……莫要怪老奴,这个……都是……都是皇上的意思……老奴……老奴昔日曾受过妙妃娘娘大恩……原……原该惟宝亲王之命是从,只是……只是……您若真去了南渊岛……肃……肃亲王又怎肯干休,那是害了宝亲王殿下呀……” 他一面颠三倒四的说着,一面使劲拼命的磕头,不片刻工夫,竟已磕出血来。 荼蘼懒懒散散的在桌边坐了,斜乜着他,半日才撇嘴轻嗤了一声:“滚!”吴源浑身一颤,一个掉头,连滚带爬的奔了出去,竟是连门也忘记了阖上。 荼蘼无奈的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缓步走到门边,细心的将门阖上,也将门外的狂风骤雨尽数挡在外头。这种天气,其实真是不宜行事,她想着,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宫的极品鹤顶红,药性其实很是温和。因为这种毒一般都是皇帝在临终之时赐予殉葬妃嫔使用的。依常理而论,没有哪个皇帝会希望自己在九泉之下日日相伴的爱妃是一副七窍流血的恐怖模样。所以这种毒非但看着颜色极美,便是药性也是温柔得很。 温柔的可以在服用之后仍给你足够的时间、足够的精神来更衣、梳妆。然后再安静的躺在凤榻之上,阖上双目,静静的睡死过去。甚至可以让你容颜娇艳尤甚生时。 而这种药,也正是从前林垣驰曾数度赐给她的。 虽然她从来都没有服食过,即使死,她也不想死在他的赐予之下。 宫灯忽而出“哔剥”之声,光芒为之一黯。荼蘼轻轻挑了下眉,拎起灯罩看了一眼,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个结着双蕊的灯花来的真是有趣得紧!她自上抽出一根银簪,轻轻挑去灯花,烛光在一刻的黯沉之后,迅的明亮起来,映得一室光亮。 九瓶鹤顶红,自己一瓶,紫月与红英想必是没这个福分享用的,剩下的八瓶里头,王皇后自然是有一份的,严婕妤、袁婷玉也该是有的…… 她依稀记得,从前就有她们的一份…… 摇了摇头,她丢开这些与自己无关的事儿,走到内室之,取一套衣物换得好了,然后才有些无趣的走到梳妆台前,散开了自己乌黑的长,慢慢的重新梳着。及至长梳好,她便又拿起粉扑,细细扑在面上,又拿了螺子黛,将双眉重新描画了。 完事之后,她微微偏,打量着京的少女,顽皮的扑闪了一下双眼,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重新站起来,她提起自己那只玲珑小巧的药箱,悠闲的走到榻边,不急不缓的将瓶所有精油尽数倒在了锦绣辉煌的被褥之上,不片刻,房便已异香袭人。 她被这种混杂的香气熏得蹙起了眉,不满的揉了揉精致的小鼻子。走到一边,她随手取过搁在榻边的一盏宫灯,漫不经心的将之扔在了那张床上。 哄的一声轻响之后,明亮的火光在瞬间点亮了她的双眸…… 在屋内静静立了片刻,她才轻声呢喃了一句:“林培之……对不起……” 01 怡园之春 o怡园之春 江南,从有这个地名以来。人们想到江南,第一想到的便是江南的春日。江南的春,温柔而多情,有濛濛细雨纤纤垂柳,远山如黛,春水澄澈,处处碧桃粉杏,入目夭夭生辉。 而苏州,在世人心毫无疑问的乃是江南最美的所在之一。苏州城内水6并行,河街相邻,放眼望去,小桥流水、粉墙黛瓦之时见轻舟穿梭,侧耳细听,欸乃之声时时得闻,间所夹杂的吴侬软语,更是轻清柔美,便听不真切,也觉婉然动听,使人不觉为之沈醉。 苏州历来有鱼米之乡之称,民多富庶,且崇好雅。因此城内遍布园林。便是一般人家,其居处之雅洁,较之它处亦大不同。满城园林之内,方方兴建不到四年的怡园不算如何有名,但有幸入内一游者,却无一不对此园赞不绝口,推为苏州名园之一。 怡园座落在苏州阊门西侧,地方其实不算很大,景致却分外怡人。从立着一对石狮的小门楼前进去,便见假山逶迤,亭台隐约,修竹摇曳而清影婆娑,再行数步,便见一道绕园一周的清浅碧水,水锦鲤摆尾,沉浮自得。再往里去,便是一汪碧水清漪,水侧亭台楼阁依水而立,高低错落,又有林木掩映,假山嶙峋,漏窗花墙,无一处不精,无一处不雅、 此刻,怡园之内,正有一名青衣红裳的清秀丫鬟从内院快步走出,一路直往门楼处行去。门楼左右两侧。是两间甚是干净清爽的门房,几名下人正坐在里头说笑。见那丫鬟出来,其便有一个年青些的男子迎了出来,对那丫鬟行了一礼,笑道:“青姑娘今儿怎么出来了?” 那丫鬟青姑娘便皱一皱眉,似是有些嫌弃他,退了一步后,方才开口道:“快午时了,二爷还没回来,内院的饭菜都冷透了,老太太却只是要等二爷,老爷便使我出来看看!” 那门房闻言,忙小意道:“原来如此,这却不妨的,待我去码头上瞧了,再给青姑娘回话儿!”他口说着,也不待那青姑娘言语,一个掉头,便疾步往码头奔去。 那青姑娘嗤了嗤鼻,不再言语,便又折了回内院去了。她人才刚离了门楼。门内已有人冷嗤了一声,不屑道:“不过是个内院的二等丫头罢了,至于这般瞧不起人么!”这人年纪看来不过十**岁,等个头,肤色白净,五官端正,虽称不上如何俊秀,倒也干净顺眼。 门房内有老成些的一听这话,便冲他摇了摇手:“莫乱说,仔细被她听见,这小蹄子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一心指着攀那高枝儿。自己虽牙尖嘴利,极是刻薄,却是分外容不得旁人的言语,倘被她听见,不免又是一场风波!” 此话一出,便又有人接口笑道:“可不是,去年年下府里的王安不知怎么的看了她,不过略说了几句轻薄话儿,她便一路闹到了老太太那边,弄得王安好一阵没趣儿!” 先前那人微怔了一下,下面的话,便没再开言。他来怡园不过十数日,许多事情也还没完全弄得明白,但王安乃是怡园外府管家之子,本身是个伶俐人,更是老爷跟前颇得用的人物,这他却还是知道的。连他这般的身份也吃了这青姑娘的亏,可见这青姑娘在内院的得宠程度。只是他虽不语,面上却仍颇多不以为然之色。 那老成些的门房看他神色,已知他的心思,不觉笑道:“钱胜,你来这里时间不长,怕是不知道,内院老太太是个最和善不过的人,早些年府上小姐夭亡之后,老太太伤痛之余,几乎便将身边的那几个丫鬟当了女儿待,平日里更是疼爱有加,青姑娘还不算最得宠的!” 钱胜一怔,讶然道:“我们府上原来竟还有位小姐么?” 那老门房点点头,旁边却有人轻声道:“咱府上原是京里来的,听说大爷在京里,当着老大的官儿,不过小姐夭亡之后,老太太触景伤情,再不肯留在京里,便搬来了这里!” 钱胜“啊”了一声,不由的摇了摇头,正要再说甚么,却听外头有人已大声吆喝道:“二爷回来啦!”却是先前去码头那人颠颠儿的奔了回来报信。 房里人一听了这一声。忙都起了身,急急的迎了出去。门外,一辆马车正缓缓停下来,马车很大,也很坚固,车身并无任何雕饰,看着甚是普通,但若看在行家眼,却是不免叫一声好的,因那马车的用料,赫然竟是最最上好、价比黄金的金丝楠木。 车一停稳。那车夫便跳下了车,打开了车门,恭敬的叫了一声:“二爷!” 门口众门房急急躬身行礼,车内便传来一声轻笑,声音清朗温和,入耳恰似三月春风,说不出的和煦:“都莫多礼,我亦不是甚么客人,哪得那般多的规矩!” 那人口说着,便躬身下了车,众门房内,那老成些的听了这话,便笑道:“二爷出门辛苦了好些日子,小的们守在门口,行个礼自也是该当的!”那二爷便又笑了一声。 钱胜却是从未见过这位二爷的,此刻一站直了身子,便不由得悄然抬眼觑了对方一眼。 这一眼瞧见,不由的暗暗赞了一声。他来怡园已有些日子,自然知道怡园上下虽唤眼前这位爷做二爷,但事实上,这位爷才是怡园名正言顺的主子。不过因他上有兄,下有弟,唤一声二爷,也不过是个排行上的称呼而已。他亦久闻这位二爷乃苏州城内出了名的美男子,但总觉传言不可信,直到今儿见了,这才明白甚么叫做盛名之下,其实难虚。 那位爷下了车后,先是洒然的一拂衣衫下摆,这才笑着回头,将手伸入车:“妩儿,我们到家了!”这一声妩儿唤得极之亲密,语气之,更带了许多的宠溺与怜惜! 这一声才刚出口,门外众人尽数石化,所有目光顿然不约而同的落在了那辆马车上。 车内传来一声银铃般的轻笑,车内旋即伸出一双纤巧如玉的小手。二爷见状,忙抬手小心的搀住,车内人便盈盈然的下了车。几乎同时,门前诸人的眼光尽数落在了这名女子身上。待到看清,却又不禁各感失望。下车女子轻黄衫子柳绿襦裙,愈衬得肌肤莹洁似玉,丝黑如乌木,但看面容,虽称得上清秀,却也并不特别出色,甚至远及不上适才那位青姑娘。与俊秀挺拔的怡园二爷立在一处,更是黯然失色,全无引人之处。 那二爷见她站得稳了,便笑道:“走罢!我先带你去见见爹娘!” 爹娘二字一出口,门楼前的多数人顿然呆若木鸡。那妩儿却不在意,抿嘴一笑应了,居然便跟了二爷缓步往后院去了。众人怔怔站着,直到前头二人已消失在视野之,钱胜才吁了口气,茫然问道:“刚才那位……是二奶奶?”二爷已娶了妻么?他似乎不曾听人说过。 众门房闻言尽皆摇头表示不是,内几个年轻些的更是面面相觑,一副急欲讨论的模样。 老成些的那人见状皱眉道:“罢了,这些事儿岂是我们这些下人问得的,都各自回去!二爷既回来了,再过一时,里头必有人来送饭,仔细让人听见,祸从口出!” 众人听听也觉有理,因各自答应了一声,重又散入两处门房内。只是其有那素日相好之人,早都暗地里递了眼色,预备晚上得了闲儿,哥几个再好好唠唠这事儿。 不说这外头人心浮动,单讲这二爷与那妩儿并肩入了园子。 妩儿笑吟吟的四下看了一回,不免赞叹道:“这园子建的可真好!” 二爷笑道:“既觉得好,便留下罢!爹娘见你回来,可不知有多么高兴!” 妩儿轻轻皱了下鼻子,答道:“这次回来,我已是冒了大险呢,你也知道,那两个人,这些年虽是一声不响,但我这心里,总还觉得有些不稳当!” 二爷拧了下眉,没有开口,半日才问道:“要怎样,你才觉得稳当?” 妩儿抿一抿唇,低声道:“且等他们各自娶了妻子罢!”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目光不自觉的落到了身边的一株桃树上,一树碧桃,花开夭夭,灼得人打从心底里微微的疼。 二爷闻言,也只苦笑了一下。二人不再言语,只穿花拂柳,绕廊过堂,再踏过一条白色鹅卵石小径后,前头已能看到怡园内院的垂花门。 妩儿在门外站住,深深的吸了口气,回头问道:“内院里头……” 二爷平和道:“从前一应识得你的丫鬟这些年遣的遣、嫁的嫁,已都不在了。便是整个外院,也没一个京人氏,尽是在苏州落脚之后我唤了人牙子自本地6续买的。你可以放心!” 妩儿垂了眼,好半日才轻声道:“原来她们早都不在了呀!”她声音低徊,语气之既有轻松之意,又有许多放不下的怀念之情。 二爷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瘦削的肩,正要说话,内院里头却已有人大步的奔了出来,一眼瞧见二爷,便已欢喜的大声嚷嚷起来:“二叔,二叔,你可算是回来了!” 妩儿诧然看去,却见一名**岁的俊俏男孩如旋风般的卷了过来。 02 骨肉至亲 o骨肉至亲 男孩扑进二爷怀里。笑嘻嘻的扯住他的衣袖:“二叔,二叔,你给我带了甚么礼物回来?” 二爷便笑了一笑,怜爱的摸摸他的脑袋:“礼物自然是给你带了的,不过都在外头的马车里头搁着。等回头使紫儿收拾了拣出来,我再给你送去,可好?” 紫儿便是他在这怡园之内的贴身大丫鬟。 男孩倒也并不过分厮缠,听了这话便乖乖的放了手。 二爷便又指着一边静静立着的妩儿笑道:“来,安哥儿,先来见见姑姑?” “姑姑?”男孩大而明亮的眼闪过一丝诧异,他回过头来,仔细的打量了妩儿一刻,然后才皱起挺秀乌黑的眉,撇嘴道:“她不是姑姑!姑姑长得可比她美多了!”男孩生得颇为俊秀,肤白黑,直鼻薄唇,墨眉之下,一双星眸闪闪亮,更衬出十二分的精神来。 妩儿乍见眼前男孩的时候,眸便迅的闪过一抹可疑的水光,只是很快便又被她压抑了下去。此刻听了这句孩子话。先是一怔,旋即抿嘴笑了起来,竟弯下腰来,温柔道:“安哥儿还记得姑姑长得甚么模样么?”她的容色远看只寻常,但胜在肌肤莹润无一丝瑕疵,且明眸皓齿,一笑起来,竟是出奇的甜美可人,令人不由大生亲近之意。 安哥儿见她莞尔轻笑,竟是忍不住伸出小手,摸了摸她的面容:“你该多笑的,你笑起来时可比不笑好看多了!呀,你皮肤真好,比杏儿姐姐还细滑呢!” 妩儿因他的这句话而大感愕然,半日才怔怔的看向一边正自轻笑的二爷。 二爷则是呵呵一笑,装作没看出她眼的询问之意,只道:“安哥儿,姑姑在问你话呢,你怎么却不回答。你这孩子,真是愈大愈不懂规矩了!” 安哥儿皱皱小鼻子,不满的回头瞪了二爷一眼,毕竟对妩儿认真解释道:“祖母屋里有一幅姑姑的画像,每常闲了,总爱拿出来看看。还时常指着画里的人告诉我,说画人是姑姑,她老人家还说我小的时候,姑姑最是疼我。所以我千万不可忘记姑姑的模样!” 妩儿纤弱的身子轻轻颤了一下,幽黑的眸水汽一时氤氲泛滥,她直起身子,微微转头,抬手轻轻拨了一下额上浏海,袖端似不经意的从面上拂过,带去一串因控制不及而纷纷坠落的珠泪,这才轻声道:“是这样的么?”只是她虽竭力克制,嗓音终究还是哽咽了。 安哥儿甚是精灵,毕竟还是觉出了不对,明亮的眼一眨不眨的盯着她,一本正经问道:“姐姐,你怎么哭了?”他毕竟还是不肯叫姑姑,便改口叫了姐姐。 长而微翘的羽睫微微一颤,妩儿重又弯下腰,对安哥儿笑道:“适才不慎,眼内进了粒砂子,幸而被眼泪一冲,此刻已没事儿了!” 二爷在旁适时笑道:“既已没事儿了,我们便快些进去罢!爹娘怕是要等得急了!” 妩儿点头正要说话,却见里头这刻儿才有人急急的奔了出来:“大少爷……”却是一名穿藕色绫袄蜜色长裙的丫鬟。那丫鬟乍一眼见了二爷。不由玉面微红,退了一步后,方才裣衽行了一礼:“杏儿给二爷请安!”妩儿在旁瞧见这一幕,先是抿嘴一笑,继而听见对方自称杏儿,不觉诧然的挑了下眉,凝眸细细打量了那丫鬟几眼。 这丫鬟肌肤光洁白皙,五官生的极为精致细巧,个头虽不高,身材亦是秾纤合宜,虽算不得绝顶的人才,但眉目之间那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水乡女儿的灵秀之气却又为她增色不少。 她正想着,那边二爷已摆了摆手,示意杏儿不必多礼。却回头对妩儿道:“走罢!” 妩儿颔,下意识的牵住安哥儿的手,随二爷往内院走。安哥儿素日不喜有人牵着自己走路,但被她牵住,却觉她手儿细软,握得自己甚是舒服,便也没有强挣。只乖乖贴在她身边进了内院。才刚走了几步,他却又有些不安分的叫了一声:“姐姐?” 妩儿低头看他,又是一笑,问道:“怎么了?” 安哥儿认真道:“姐姐身上的味道真是好闻,不知你平日里熏的是甚么香?” 妩儿愕然,半晌才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二爷在旁,宠溺的伸手捏了一下安哥儿高直的鼻子:“小色坯子,仔细你母亲听见这话,又要揭你的皮!” 安哥儿听二爷提起自己的母亲,不自觉的苦了脸。缩了缩脖子,显然对母亲甚是畏惧。妩儿一笑,安抚的捏一捏他的小手:“走罢,改日有空,我再同你细说!”安哥儿应着,便朝二爷做个鬼脸,跟了妩儿一路进去。那副乖巧模样倒让后头跟着的杏儿大大的吃了一惊。 怡园不愧为内行人眼的苏州名园,从外院入了内院后,景致便益的清逸安宁。 初春江南,草木清华,怡园之内,更是占尽*光。尤为令人吃惊的是,在桃李盛放,花团锦簇之间,时见鸳鸯戏水,白鹭梳羽,几头模样俊俏,性格温顺的梅花鹿则自在徜徉林间,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不过这些,众人此刻却都无心去看。 入了内院后,二爷引了妩儿直入正院。而此刻,正院里头早得了消息,正房门口。一众丫鬟簇着一名年约四旬的年美妇正自翘以盼。二爷一步踏入月洞门,瞧见美妇,立时快步上前,一拜到底:“娘,孩儿带着妩儿回来了!” 美妇骤闻“妩儿”二字,不由身子一颤,下意识的踮了足尖往他身后看去。月洞门口,妩儿已悄无声息的停下了脚步,洁白贝齿轻轻咬住下唇,眸水光漾漾,却终是忍着。二人隔开数十步的距离。只是默默看着,似乎只这般看着,便也足慰平生了一般。 时间过的很快,又似乎很慢,二爷默默起身,搀住身子有些摇摇欲坠的母亲,张口想说话,却又不忍打扰,只得静静立着。一边的诸丫鬟婆子见了,莫名其妙之余,却也不敢多言,只得在旁陪着怔。此时,房内忽而传来一声隐带威严的轻咳,脚步声旋即响起,一位年清瘦男子缓步自房内走了出来:“好端端的愣着作甚?午时早都过了,还不快些回屋用饭!” 妩儿眨了眨眼,将眼内的泪水眨了回去,这才牵了早被这一幕弄得满头雾水的安哥儿过去,却并不说话,只是对着二人深施一礼。二爷得了这一打岔,便已醒过神来,因笑着过去,伸手环住妩儿的肩:“走,我们先进去用饭!”说完了这话,他便自然而然的回头瞪了一眼环绕周围的丫鬟婆子们:“还愣着作甚,该作甚么的便做甚么去!” 这话一出,众丫鬟婆子一时尽作鸟兽散。只剩了几个常在身边服侍的,依旧搀了那年美妇进去。安哥儿也挣开了妩儿的手,凑兴一般的贴到那美妇身边,一口一个祖母的叫着。 众人入内坐定,那清瘦威严男子便挥了挥手,淡淡道:“都下去罢,不必伺候了,难得团圆,却还是清静些的好!”几名丫鬟不敢多言,一听此话立时纷纷退了下去。 安哥儿早觉出不对,但他对祖父素存敬畏之心。却也不敢多言,只睁着眼看着。 美妇沉默了一刻,方才转向妩儿道:“荼……现在……可是叫做妩儿了?” 妩儿轻轻垂了头,低声道:“是,孩儿原是五月里的生辰,故此便叫妩儿了!” 她,正是当年的荼蘼。悄然离京之后,她便换了名字。因自己生在五月,便改了名字,唤作妩儿。段夫人叹了口气,牵了她的手,满肚子的话,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季煊在旁摇了摇头,道:“罢了,他们两个一路回来,都是满身风尘,这刻也不是说话的时候,只是快些用了饭,再去沐浴更衣,来日方长,有话慢慢再说!” 段夫人听着,也觉有理,因放开了手,在桌上逡巡了一周后,方才夹了一筷子清炒春笋放入妩儿碗内:“你从前最是爱吃春笋,来,尝尝这江南的笋!” 妩儿应着,便低头将那笋片尽数吃了。母女二人已有三年多不曾相见,都是各自憋了一肚皮的话,却又没法说得出来。段夫人便只是拼命的夹了女儿爱吃的菜肴放入她碗内,荼蘼便也默不作声的埋头吃着。如此许久,季煊在旁看着,不禁大皱其眉,轻轻按住爱妻玉手:“夫人,够了,你这样儿,难不成是想撑死她!” 段夫人怔了一下,这才想到女儿素日的食量,不觉微觉慌乱的抬眼去看女儿。 荼蘼忙回给母亲一个宽慰的笑,示意自己无碍。季煊见状,不由摇了摇头,道:“罢了,想来你也该吃饱了,且先回去沐浴更衣,一会子再过来罢!” 荼蘼想一想,毕竟点了下头,同季竣廷一道起身辞了父母,这才依依不舍的出门去了。 03真好 o真好 她的住处是早已安排好了的。却是怡园西南侧的一处独立小院,却与季竣廷的院子紧邻。 段夫人又使了一名丫鬟引她过去,季竣廷与荼蘼并肩而行,一面走一面笑道:“当日娘初到苏州时,身边并没带人,我令人唤了苏州府内最为出名的几个人牙子来,一连十余日,带了足有上百名丫鬟来,娘在里头挑了又挑,方才挑了七人出来!” 他说着,便又指着带路的丫鬟道:“因当日都是一起进家的,一时半会的闹不清,便以七色彩虹红橙黄绿青那名蓝紫命名,这个是绿儿!” 绿儿闻言不觉回头一笑,道:“我们初来时,都在老太太跟前学规矩。人多,名字便总是混叫着,老太太不耐烦,便索性使人做了各色衣裳令我们穿着,过了些日子才算弄清!” 荼蘼听得一笑,再细看绿儿。却生的柳眉杏眼,一笑起来,颊边酒窝深深,甚是甜美可爱,果然不愧是段夫人精心挑拣出的人物:“那杏儿呢?”她随口问了一句。 提到杏儿,绿儿不觉莞尔,季竣廷则好笑摇头道:“杏儿与她们倒都不同!前年安哥儿随我一道去踏青,不巧在路上遇见她卖身葬父。这孩子一眼便看了杏儿,非得要我将人买下,咱家也不缺那几个钱,我见这是个好事,便也允了!” 荼蘼微微点头,毕竟解释道:“我适才见她那副模样,倒像是个念过书的,故此随口问起!”她初见杏儿,便觉杏儿身上自有一份清澈灵秀之气,与一般丫鬟气质迥然。 季竣廷点头道:“听说杏儿的父亲原是个落第秀才,因杏儿的母亲早亡,便带了她迁居苏州,打算谋个馆,来年继续再考。不料忽然患病,方至苏州不久便意外病故……” 荼蘼轻轻“啊”了一声,倒是不免对杏儿生出几分同情之意来。 兄妹二人一路说着,眼前却已到了荼蘼的小院,绿儿便停下脚步,抬手一指,笑道:“妩儿小姐。这里便是老太太给您安排的住处了!” 荼蘼应了一声,便朝季竣廷一笑,道过别后,便随妩儿入了小院。这座院子极小,也极清幽。一栋三层小楼在青青翠竹的掩映之间若影若现,高翘的檐角上垂挂着串串风铃,春风穿林而过,便响起阵阵清脆如乐的铃声,极是悦耳动听。 绿儿便引了荼蘼进去,又指着迎出来的一名紫衣丫鬟笑道:“这个是紫儿!老太太说了,小姐在这里时,便由她一意伺候!” 紫儿抿嘴一笑,便过来向荼蘼行了一礼。荼蘼一面唤她起身,不免又看了她一回。紫儿生了一张小巧精致的瓜子脸,淡烟眉,含情目,嘴唇一点朱红,瞧着活似古画上走出的细致美人儿。她不觉一笑,道:“莫怪人常说苏州出美女,今儿我才真是信了!” 绿儿和紫儿听了这话,都是连称不敢。绿儿便又向紫儿交待了几句。方才辞了去。这边紫儿便引了荼蘼入楼,且行且道:“小姐初进门时,老太太已吩咐我们伺候小姐洗浴!小姐请这边来!”她说着,便带了荼蘼直奔小楼西侧。 西侧第二间不大,却极是玲珑雅致,荼蘼才刚跨步入内,便见房内重重帷幔悬挂,才在外间,已觉里头隐有雾气蒸腾,水汽之花香氤氲,但花香里头却隐约传来极轻微的硫磺味道。她挑了下眉,诧然向紫儿道:“竟是温泉?” 这话一出,紫儿反怔了一下,没想到她竟能一语道破:“正是呢,小姐好广的见识!” 荼蘼微微一笑,没有答话,只朝着紫儿挥了挥手,示意她不必伺候了。紫儿也不强求,便退了出去。荼蘼独自一人走进浴池,环视了一眼周遭,不禁暗暗点头。 浴池其实不很大,周遭也没有太多的东西。正的浴池呈五瓣梅花形,通体以汉白玉砌成,池内雾气蒸腾,水面早洒满了各色花瓣,清幽的香味被热水一蒸,便愈觉馥郁。 她除去外衫,下了池。温泉水柔柔的拥住了她,温暖舒适的让她不由自主的叹息了一声。缓缓闭上眼。她神思怅惘的默默起怔来。离开京城之后,她思虑再三,索性便去了武昌。放火烧宫之前,她也曾想过,是不是该想法子做得更完美些。细思许久,却还是放弃了。 正如林垣驰先前曾对她说过的,这个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同理,也不会有任何人比她更了解林垣驰。因此即便她能寻到一具与自己体形相仿的女尸,再想尽法子搬尸入宫,只怕也瞒不过林垣驰的双眼,既如此,她又何必空费心思,多此一举。 而她所想要的,只是几年的缓冲期。等他登基为帝,自然有的是大批臣子上奏请他广选天下美人,以充内廷,保证皇室血脉的传承。她想,等到他后宫充实,儿女满堂,他的执念便会慢慢消除,而有这几年的时间,她亦可以去过一些自己想过的生活。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若林培之依旧不改初衷,那么,她定当如约前去南渊岛。若是他已有妻室,那她亦无话可说。毕竟,是她先有负于他,本就怪不得他。 说到底,对林培之,她不是没想过依约前往玉带河,但最终却还是放弃了。她不甘,不甘心自己有机缘重来一次,却依然去过与从前大同小异的日子。更何况。她清楚的知道,依着林垣驰对京城的掌握,不可能不知道玉带河畔林培之还留了一个人准备接应她。 而更重要的是,她是真不愿因她的缘故,弄得这两个男人反目成仇。 所以,她只有悄然的离开,两边都不沾。如此,才有可能安全离开。 只是她却没有想到,三年多快四年了,这两个男人竟是出奇的有志一同,一个全心政事,另一个则安居南渊岛,全力展,仿佛打算好了,要与她耗到底。 这次苏州之行,她其实亦是不愿的。但季煊的五十大寿已近在眼前。而她作为季煊与段夫人唯一的又是最疼爱的女儿,断无不来之理。且数年不见,她也实在极为挂心母亲。 “我回来了!”她轻轻翕唇,无声的出这四个字来。 沐浴完后,她换好衣衫,重新走了出来。紫儿早泡了茶来,荼蘼接过茶盏,浅浅啜了一口,茶泡的很酽,味道恰到好处。她赞许的冲紫儿点了点头,夸了一句:“好!” 紫儿抿嘴一笑,正要说话,外头却传来绿儿的声音:“妩儿小姐可沐浴完了?”说着话,绿儿已快步的走了进来,手却还捧了一只水晶盘,盘内装的尽是色泽明艳个头相仿的樱桃。 荼蘼见了,忙笑着微微起身:“多谢你了!”一头说着,便伸手拈了一粒樱桃放入口。樱桃很是新鲜,入口清甜甘香,倒是正解了她因洗浴而带来的干渴。 她一连吃了数粒,这才指着那樱桃笑道:“这樱桃倒是好,你们可要尝尝!” 紫儿还未及说话。绿儿已笑道:“多谢妩儿小姐!”她说着,便伸手拈了一粒,送入口。待吃完了,她才又开口道:“适才老太太说了,请妩儿小姐不必着急过去,好好休息一刻!” 荼蘼不听这话也还罢了,听了这话,却是愈加的坐不住,因笑着起身道:“不必不必,我来时在船上已休息得够了,我们这便过去罢!” 绿儿似是早知她的反应,笑了一笑之后,便引了荼蘼又往主院里头去。 主院里头,段夫人虽遣了绿儿过去使荼蘼好好休息,但心毕竟多有期待,时不时的便要起身,走到门口去看上一看,倒弄得一边的季煊既好气又好笑。只是他也深知爱妻盼了女儿几年,如今一朝相见,欣喜之余自然也免不了有些如在梦的不实之感。 在段夫人第四次起身后,季煊终忍不住拦住了她,无奈的唤了一声:“夫人……” 段夫人微感失态的赧然一笑,正要说些甚么,外头绿儿已笑吟吟的进来,身后跟的正是荼蘼。段夫人一见荼蘼,顿然忘记了一边的季煊,忙忙的疾步上前,牵住荼蘼的手,口气慈蔼的责怪道:“你这孩子,怎么也不多休息一会?” 荼蘼正要说话,季煊已轻咳了一声,打断了她们,朝着绿儿道:“绿儿,你先下去罢!”待到绿儿下去后,他才摇了摇头,无奈的看了妻女一眼:“你们两个呀!” 荼蘼扑哧一笑,先扶了段夫人坐下,这才快步走到季煊身边,挨了他坐下,紧紧抱住他的手臂左右摇晃了一下,软软的撒娇道:“爹,女儿好想你呢!” 季煊原本带些严厉的面部线条顿时软化了许多,嘴角更是不由自主的微微上扬。段夫人在旁看了,也不由的笑了起来。荼蘼抱住季煊的手臂,将脸儿贴在他的手臂上,侧头看着段夫人,半日才满足的一笑,真心道:“爹娘,见到你们都好,真是好呀!” 是啊,见到家人都好,真是件令人开心的事儿。 04心有千千结 o4心有千千结 季煊怜惜的伸手轻轻抚了抚荼蘼刚刚沐浴过后。仍有些微湿的:“快十八岁的大姑娘了,这爱撒娇的性子怎么却还是同小时候一般无二……”语近嗔责,却更多宠溺。 荼蘼只是乖巧的笑,也不驳嘴。倒是段夫人在旁摇了摇头,伸手拧了拧她的面颊,问道:“你这张脸是怎么弄的,怎会变了这样?” 荼蘼笑答道:“6大哥特意请了江湖圣手为我做了这么张脸,可是不易呢!就只有一个不好,要想复原,便得用特殊药物清洗,只是洗了便也没了,所以可不能随意洗!” 她口的6大哥自然便是邢二妹的丈夫6展。 季煊闻言,很有些不赞同的摇摇头:“出去几年,尽学了这些神神叨叨的鬼把戏!” 段夫人闻言则蹙眉嗔责道:“既有这个法子,你怎么却不早些回家?”她并不关心这些杂事,她关心的只是女儿能不能常常留在自己身边。 荼蘼抿了下唇,这些年她之所以不回家,一来是怕林垣驰等人留了眼线在自己家,正自守株待兔;二来,也是担心一旦回家,自己便再舍不得离开。 季煊见女儿神情。已稍稍猜到了一些她的心思,因叹了口气道:“罢了,女儿大了总是不由爹娘,只是……你逃得了一时,却逃不了一世。更何况……他如今已是皇上了!” 这些年,他一直都在暗暗揣摩女儿的心思,想来想去,却总觉得有些想不明白。在他看来,无论是林培之还是林垣驰,无疑都是天下闺阁女儿择婿的最佳人选。若说女儿意林培之,这么些年,她也并没前去南渊岛,若说意当今皇上,她却又在宫放火悄然潜逃。 当年他乍闻昭德殿失火,女儿所住之所被烧的片瓦无存,女儿更是尸骨无存,真是又惊又怒,却又担心夫人受不了刺激,也不敢将此事对段夫人说起,只是暗暗愁。 这种痛失爱女的伤悲心情并没维持太久,因为噩耗传来的当日夜间,林明轩便悄然来了季家,并捎来了荼蘼的信物。知道女儿安然无恙之后,他初时欣然,继而惧怕,不管有何理由,荼蘼胆敢放火烧宫。只这一条罪名,已够他们全家满门抄斩了。 而在林垣驰继位之后,她的这种行径甚至根本就是欺君之罪。宫的废墟残垣很快便被清理出来,里面的一切也验证了林明轩的说法,但新帝的做法却令他吃惊。 他似乎当这一切都没有生过,没有一个字提及失火之事,对于荼蘼的失踪,他也是淡然以待,对清平侯府,不但未有丝毫加罪之意,这几年,更是一意提拔,青睐有加。这一系列的反应,让他开始觉得这一切怕是另有玄机,只是玄机何在,他说不清楚更想不明白。 荼蘼默然片刻,方才轻声道:“女儿明白!”她明白,却无法接受。四年前,她做出这个决定时,何尝不是犹豫难决。正因不确定,故而逃离皇宫后。她并没立刻离开京城,而是悄然的躲在暗处,默默的观察着林垣驰的动向,她心何尝不害怕此举会连累父母家族。 好在京一切都并没有出乎她的意料,林垣驰迅而俐落的将此事压了下去。京情势稍定之后,向玖便即被抓,但林垣驰毕竟还是给了林培之三分颜面,只令人遣送其回南渊岛。 荼蘼确定了这一消息后,再没在京城停留一步,悄然易装赶往武昌。 季煊看出女儿无意再多解释,不觉暗暗叹了口气,岔开话题道:“前儿你大哥自京送了一张喜帖来,我想着,这事也该让你知晓!”他说着,便起身自一边取过一张大红泥金喜帖来,递了给荼蘼。荼蘼忙起身,接过喜帖,打开看了一眼。只是一眼,她便不由的一惊:“林三哥?”帖子乃是福威伯府送了来的,请的正是季煊夫妇二人,而喜帖内的双方,男方正是林明轩,而女方却是先承平帝最小的妹妹鲁平公主的**英华郡主。 段夫人先前便已见过这张喜帖,因此却无一丝意外之意,只道:“可不是,说起来,明轩那孩子去年年下还来了一趟苏州,这些年不见,这孩子倒是愈出色了!”荼蘼所以能顺利离宫。林明轩出力不少,段夫人早从季煊口知晓,因此对林明轩更是不同。 荼蘼垂眸沉吟许久,方才问道:“爹娘可打算回京城?” 季煊道:“为父这几日正打算回信给你大哥,让他代我们送一份礼也就是了!”自打四年前携妻远离京城,他便打定主意,准备在苏州终老一生,因此并没打算回去。 荼蘼点了点头,轻声道:“女儿与林三哥也算有一段交情,且容女儿在行李寻几样合适之物,便以爹娘的名义赠予林三哥,以谢他往日之情!” 季煊点了点头,他之所以将喜帖给荼蘼看,也正有此意。 说到礼物,荼蘼这才想起自己为父母准备的礼物,当即笑道:“女儿此次回来,也为爹娘带了礼物呢,只是一见了爹娘,便尽数丢在了脑后……” 段夫人不在意,便笑着打断她的话:“你这孩子,你回来已是给爹娘最好的礼物了呢!爹娘跟前甚么也不缺,只是你这回可得多待些日子才是!” 这个道理,荼蘼自然也很明白。笑着靠进段夫人怀里:“这是自然的!” 季煊在旁皱了皱眉,女儿如今虽已改容易貌,但却还是瞒不过熟悉之人。 他虽也万分疼爱女儿,但却还是觉得女儿不宜在家久待,只是夫人这般期待,他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泼冷水的话来。他正想着,该如何遣走夫人,私下问一问荼蘼将来的打算,外头却已适时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之声,旋即传来安哥儿清亮明脆的声音:“祖父、祖母……” 段夫人一怔,不由皱了下眉。季煊见了,便顺势道:“夫人且去看看安哥儿,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同荼蘼说说!”段夫人微微犹豫,看了他一眼后,终究没说甚么,起身出去了。 她出去后,季煊却没立刻开言,只静静的看着女儿。荼蘼咬了咬唇,母亲不在跟前,撒娇打混对父亲显然是起不了多少作用的。“爹……”她轻轻唤了一声。 季煊叹了口气:“荼蘼,爹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爹只想问一句,你将来作何打算?” “女儿已请人在杭州西湖边上买了块地,将来便打算在那里定居!”荼蘼犹疑了片刻,轻声回答着。事实上,西湖的那块地,她买下已有二年多了。苏杭离得并不甚远,她原打算住在那里,如此一来,便可每月往来,探视父母,以尽孝心。 季煊颔道:“杭州亦是个好地方,你若住在那里,自是最好不过了,不过……” 他没说下去,荼蘼却已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沉默了一下,她道:“女儿也不知道!”若她真能不顾一切,凭心抉择,那她定会选择去南渊岛。但她不能,所以她不敢。 她只有选择游离,在心仔细掂量着,并小心翼翼的不去触及林垣驰的底线。 直到今日,她也还是看不清林垣驰的心理。她不知道林垣驰对自己究竟是势在必得,还是仅仅只是因于一种占有。毕竟,没有哪个男人能够容忍自己的妻子另嫁他人。 即使,她只是他从前的妻。 这几年。虽然不能确认,但她却总觉得,自己身边似乎总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不知道这双眼睛的主人是谁,但她知道,这个人的身后,不是林垣驰便是林培之。 “爹,你不用为女儿担心的!”她抬眸笑了一笑,神情平静而淡定:“女儿早想好了,至多这一生不嫁人也就是了!”不想重新嫁给林垣驰,又不能带着一身麻烦嫁给林培之,另择他人,那更是害人,想来想去,她开始觉得,或者如今的生活便是最适合她此生的了。 季煊的唇轻轻翕动了一下,半日却只是叹了口气,缓缓道:“这几年里,你大哥屡受提拔,如今在朝已是炙手可热。为父与你母亲安居苏州,南渊岛上,每逢年节,总有礼来。为父有时想起来,也不由左右为难,颇伤脑筋!” 荼蘼不答,这些年,她虽远在武昌,与家少通消息。但季竣廷常年在两地奔波,故而她对家之事也颇为了解。勉强绽出一个笑容,她道:“既如此,那便只有听天由命了!” 季煊拧眉摇了摇头,荼蘼的意思,他一直明白,却还是想不通:“罢了,你赶了这些天的路,也该累了,先回去休息罢!晚饭也不必过来用了,有话只是明儿再说!” 荼蘼此刻也正觉心烦,闻言顺势起身,行礼之后,默默回身要出门。她才回头走了几步,季煊却又忽然叫住她:“荼蘼,且等等!” 荼蘼诧然回头,季煊犹豫片刻,终于开口道:“过几日,你三哥会从南渊岛回来。他与明轩乃多年好友,明轩成亲,自是少不得他的。” 荼蘼一震,抿唇只是不语。她何等伶俐,自然明白,季煊真正想说的并非季竣灏,而是同样与林明轩交情颇好的林培之。 他……会不会同季竣灏一并入京呢? 05 姑侄 o5姑侄 荼蘼走后不久,段夫人便牵了安哥儿的手从外头进来。安哥儿自幼在祖父祖母身边长大。对祖父虽不惧怕,但也并不敢在祖父跟前太过放肆。因此他虽是笑吟吟的进来,但见祖父神色沉凝,自然而然的便停下了步子,乖巧的行礼请安,然后肃手而立。 季煊淡淡应了一声,面上并无一丝笑意,只开口问道:“今儿的功课可都做完了?” 安哥儿下意识的缩缩脑袋,答道:“回祖父的话,适才已都做完了!” 季煊“嗯”了一声,又问道:“你二叔呢?”安哥儿自幼在他们夫妇跟前长大,其后虽说回京,但因韩璀对次子轩哥儿更为疼爱,故而他仍是更亲近祖父母与两位叔叔一些。 安哥儿忙答道:“二叔检查了孙儿近期的功课后,便出门去了袁家!”袁家本是大乾数一数二的世家,江南袁家与京城袁家本是一脉相承。四年前,承平帝薨,袁婷玉贵妃便即相随地下,京城袁家一时荣宠大减,江南袁家在袁氏一脉之俨然为尊,地位更是不同。 如今袁家的当家夫人。未嫁之时与段夫人本是闺密友,其时分离两地之时犹且时时通信,如今季煊夫妇搬来苏州,两家走的便愈亲密。四年前,季竣廷彻底放弃了仕途,安心留在江南打理生意,对袁家的势力更是多有依仗,因此一贯与袁家走的颇近。 季煊听了这话,不觉轻轻颔。 段夫人毕竟心疼长孙,见他神态拘泥,终于开口道:“安哥儿,你祖父有些累了,你自去寻杏儿陪你玩一会罢!”安哥儿正巴不得这一句,闻言,忙行礼,一溜烟的去了。 段夫人在季煊身边坐下,皱眉问道:“怎么了?可是荼蘼又让你头疼了?” 季煊安抚的拍一拍段夫人的玉手,淡淡一笑道:“儿女本就是父母的债,我们二人前世欠荼蘼的怕是最多,不见时总牵肠挂肚,见了后,又忍不住为她忧心如焚!” 段夫人默然不语,半日才道:“只要她能时时在我身边,便忧心些我也只是认了!” 季煊微微颔,便也不再提起这个话头,只道:“廷儿那边,我瞧着倒像是七不离八了。只等六月里,飞霜服满,我便为他去向袁家提亲,你看如何?” 段夫人听他提起这个话题,不由露出笑容来,连连点头道:“飞霜那孩子,我看着是极好的。前些日子我还有跟阮阮提起,我看着她的意思,亦是极愿意的!” 袁氏夫人正是姓阮,因此段夫人人后都称她做阮阮。 飞霜原是荼蘼口所言的梦之人,当年被季家带回后,送到袁家收养。虽是养女,却颇得袁夫人阮氏的喜爱。季竣廷与飞霜之事,季、袁两家都是心知肚明。只是因袁家老夫人在三年前去世,此事便一直搁置不曾提起。如今季竣廷年纪渐长,段夫人自然也着急起来。 夫妻二人互视一眼,不由都是一笑,过了一刻,段夫人却又想起一事,因问道:“荼蘼如今也回来了,我想着是否带她过去袁家见一见阮阮?” 季煊皱了眉。也未多想,便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依我看,暂时先搁着罢!” 段夫人叹了口气,却也没有反对—— 春日的怡园宁谧而美好,坐在如茵的绿草地上,春阳柔和的透过满树的杏花疏影落在身上,温暖惬意的让荼蘼不由的微微眯起了眼。回家已有几日了,陪伴父母之余,她总爱在午时前来这片草地上,背倚着一树开得正繁盛的杏花悠闲的坐一会子。 远处有窸窣的脚步声,步履很是轻盈,却不是她所熟悉的。荼蘼轻轻皱了下眉,有些淡淡的不悦,却并没开口说甚么。那人却得寸进尺的在她身边坐下,歪着头看她。 荼蘼感受到那双眼眸的好奇,便也自然而然的斜乜了对方一眼,只是一眼,她不觉一怔,来的人竟然是安哥儿。“安哥儿?”她挑眉:“你的功课都做完了?” 安哥儿有些不满的皱了皱眉,不快道:“怎么你们见了我都是这么一句?” 荼蘼听得扑哧一笑,亲昵的伸手捏了一下他软软的颊肉:“怎么,今儿还有谁问了你了?” 安哥儿因她忽如起来的亲昵而稍怔了一下,眼神古怪的瞧她一眼,却惊讶的现自己并无反感之意,这才抱怨道:“祖父、祖母、二叔每日见着总要问我,如今又多了一个你!” 荼蘼闻言,不觉再次莞尔,因屈起食指不轻不重的在安哥儿脑门上叩了一记。出“悾”的一声轻响,笑骂道:“牢骚太盛防肠断!” 安哥儿于是“哎呀”大叫一声,摸着额头皱眉可怜兮兮的嚷道:“很疼的!”他口大叫,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儿却在狡黠的转动着。 荼蘼早将他扮可怜的撒娇心理看在眼,笑完之后,毕竟抬手替他揉了揉额头:“臭小子,这么大个人了,却还这般爱撒娇!” 安哥儿嘿嘿一笑,顺势靠在她肩上,深深吸了口气,道:“姐姐身上的味道真是好闻!” 荼蘼笑着摇头,抬手用力一拧他圆而厚实的耳垂:“臭小子,叫姑姑!”安哥儿出生不久后,便到了庐山,几乎便是荼蘼与段夫人一手将他抱大的,因此她对他亦是格外疼爱。 安哥儿吃痛,便苦了脸唉呀唉呀的叫着,抱着她左躲右闪,却只是满口叫着姐姐,不肯改口。荼蘼哭笑不得,终是松了手,笑骂道:“好一个小无赖!”说到无赖二字,她心便又忽然的想起林培之来。很多时候,林培之其实也是颇有些惫懒无赖的。 略带烦躁的抿了下唇,她丢开心思,问道:“你二叔呢?” 安哥儿听她问起季竣廷,脸色便有些古怪,闪了闪眼,忽而问道:“姐姐是不是喜欢我二叔呀?”初见之时,他原是不大喜欢荼蘼的,因为荼蘼如今的这张面容实在很是平凡,平凡的随意在季府内院寻一个丫鬟,都要比她美得多。但很奇怪的是。这张看似平平无奇的面容却偏偏能给他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令他不由自主的想要亲近。 荼蘼听他这般问,不禁一笑,随口答道:“是呀!” 安哥儿见她一口承认,神色之间竟无一丝羞涩之意,不觉瞪大了眼。半日摸了摸自己的小鼻子,皱眉道:“可是二叔已经有心上人了呢!” 荼蘼一怔,面上不觉自然而然的现出愕然之色:“他有心上人了?是谁?”此事季竣廷从未对她提过,因此她是真不知道,此刻的惊愕也无分毫作假。 但她的这个表情看在安哥儿眼,却又是另一回事了。理所当然的抓起荼蘼的手,安哥儿甚是认真道:“姐姐不要太伤心哦!其实我二叔也不是很好呢!” 说着这话的时候,他毕竟有些心虚,因转动着黑亮的瞳眸,四下看了一看,确定季竣廷不在附近后,这才又道:“其实呢,除了二叔,我还有三叔呢。我三叔长得比二叔还要好看呢,等过几日,他来了,我介绍你们认识,好不好?” 荼蘼闻言,愕然之余,却是险些喷笑出来,她竭力的克制着,故意苦起脸儿,装作闷闷不乐的问道:“你三叔既比你二叔还要好,那他又怎会看上我呢?” 此话一出,安哥儿也不觉怔了,皱起浓黑一似墨染的长眉,他苦恼的想了一想,方才像想起甚么一般,欣然叫道:“不怕不怕,三叔若也不喜欢你,那还有我呀!”他得意的抬一抬自己已初显坚毅线条的下颚:“等我长大了,准定比三叔还要好看!” 荼蘼原先就是逗他。万料不到他竟会说出这句话来,当即便撑不住那张苦脸,扑哧一声大笑了起来,一头笑一头抬手去拍安哥儿的脸颊:“好个臭屁的小子!” 安哥儿嘿嘿一笑,自然而然的靠在她身上,信心满满道:“难道我长得不好看么?” 荼蘼笑够了,这才道:“安哥儿自然是极好看的,不过等你长大了,姑姑早都老了,满脸都是皱纹,可比不得那些桃儿杏儿,还是莫要耽误你的好!” 安哥儿听她说的漫不经心,便知她只是随口敷衍,不禁撇了撇嘴,有些无趣的躺了下来,落寞的将头枕在荼蘼腿上,闷闷抬头看向碧蓝的天空。荼蘼见他忽而神情郁郁,不觉微感心疼,因温柔的抚了抚他乌黑柔软的,问道:“怎么了?” 安哥儿偏头看她,正要答话,目光却忽而落在荼蘼腰上:“姐姐会**?” 他忽而问道,深黑的瞳眸一闪一闪的,充满了欣喜之意。 荼蘼微微一笑,伸手抚了抚腰间悬挂的那支似竹非竹、似玉非玉的幽紫色长箫。 这支箫名为紫玉箫,名为玉箫,其实却是竹箫。只是此箫质地奇异而珍稀,却是一种名为紫玉竹的竹子所制,因此倒也算得上名正言顺。这支箫乃是当年她学箫之时,金麟送她的,她一直收藏甚密,极少取出示人。离京之后,她特意求季竣廷替她从家将此箫取出,这几年这支箫便一直伴在她身边,时时不离左右,俨然成了她最为心爱之物。 从腰间抽出玉箫,她微笑的将箫递给安哥儿:“你喜欢箫?” 安哥儿点头,旋即扯了她的袖子,欣然道:“姐姐教我**可好?” 荼蘼一笑,见他神态殷切,便也一口答应道:“好!等用完午饭,我便带你去坊市之上买支箫!以后你做完功课,便来寻我,我教你**便是了!” 安哥儿闻言,立时喜上眉梢,当下没口子的应了。 06 紫玉箫 o6紫玉箫 姑侄二人说笑了一刻。眼看着已近午饭时间,荼蘼拍拍安哥儿的脑袋,正要说话,那边却又有人急急的过来。见了她与安哥儿在一起,忙停下脚步,行了一礼。 荼蘼抬头看时,却是安哥儿身边的杏儿。安哥儿也已瞧见了杏儿,因跳了起来,叫道:“我知道我知道,该去祖母那里用饭了!”他说着,便伸了手去拉荼蘼。荼蘼一笑,朝杏儿点一点头,便也起了身,携了他的手,缓步往主院走去。杏儿便乖巧的跟在她二人身后。 安哥儿心情甚好,一面走一面道:“等一会子吃了饭,我们便去坊市买箫罢!” 荼蘼答应着,便又随口问道:“你这孩子,怎么不去学琴,却这般着紧要学箫?”历代人雅士皆以抚琴为雅事,却视箫笛等物为靡靡之音。不屑学之,故而荼蘼才有此问。 安哥儿眼迅闪过一抹失落之色,抿了下唇却倔强道:“我就是想学这个!” 荼蘼心知其必有其他原因,却也不好再问,只安抚的轻轻捏了一下他小小的手掌。一时到了主院,季煊与段夫人却已在厅里等着,却是不见季竣廷。荼蘼牵了安哥儿进去,对父母行了一礼,笑问道:“竣廷呢?怎么今儿又不见!” 当着满屋的丫鬟仆妇,她便主动省却了称呼,又直呼季竣廷的名字。段夫人笑了一笑,道:“他一早便出去了,适才遣人回家报信,言说不回来吃午饭!”她说着,便对二人招招手,示意她们坐下。荼蘼便在二人下坐了,一边的绿儿送了水使二人洗手后,这才送上饭菜。 四人安安静静的用了饭后,一边又有人奉了茶来,荼蘼一面喝着茶,一面与段夫人说些闲话。安哥儿便有些坐不住,在一边不住的对荼蘼使眼色。荼蘼看的好笑,正要开口,上的季煊已皱了眉,唤了一声:“安哥儿……” 安哥儿吓得一缩脖子,忙乖巧起身,规规矩矩的垂道:“安哥儿在!” 荼蘼见他那副噤若寒蝉的模样。不由失笑,忙伸手暗暗扯了一下段夫人。段夫人会意,微颦柳眉的朝季煊道:“你呀,总在孩子面前摆着脸,刚吃了饭,可莫要惊着他才好!” 季煊早将她们母女的小动作看在眼内,因冷哼了一声,对安哥儿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荼蘼忙在一边道:“早些时候,女……晚辈与安哥儿约了同去坊市……” 她几乎便要说出女儿二字来,亏得转得快,但话语却颇见生涩。 季煊看她一眼,嗯了一声,便没再言语。 段夫人则关切道:“春日里头最是犯困,依我说,还是回房睡会再去的好!” 荼蘼笑着瞧了安哥儿一眼,见他一脸迫不及待的神情,终究还是道:“今儿起的甚早,这刻儿其实也并不犯困,还是先去坊市走一走再说罢!” 段夫人笑着摇了摇头,毕竟道:“既如此。你们便去罢,记得早去早回!” 二人忙应了,各自起身行礼告退。段夫人看着二人,多少有些不放心,因又叫住二人“且慢!”二人听见段夫人叫,只得又回过头来,段夫人便转向季煊道:“老爷,这两个孩子单独出去,却怎么使得。依我看来,老爷还是使王安带两个人陪她二人走一遭罢!” 季煊闻言,也觉有理,颔道:“正该如此!”言毕,便招手唤过绿儿,使她去同王安说上一声儿。绿儿一面答应着,一面快步跟了出来。安哥儿对着祖父不敢说些甚么,掉过头来,便忍不住苦起了脸,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儿。荼蘼看在眼,不免又是一笑。 段夫人笑吟吟的目送二人出了厅门,这才欣然回头对季煊道:“这两个孩子倒投机!” 季煊微微一笑,放下手茶盏,示意段夫人有话回屋再说。段夫人颔,二人离了小厅,回房之后,季煊才道:“安哥儿自幼与荼蘼便极亲密,荼蘼刚刚离家之时,他还很是问了些日子。如今他虽大了,幼时的事儿也多不记得了,但那份亲密感总是在的!” 他说着。不由的轻轻叹了口气。段夫人与他夫妻多年,自然明白他之所以叹气,是因女儿便在身边,却要遮遮掩掩,不敢相认。这事,她又何尝不难受。沉默了片刻,她道:“我这几日总在想,莫若便认她做个干女儿,这样称呼起来也方便些!” 季煊想了一刻,却觉这法子虽不甚好,但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因颔:“也好!” 夫妇二人正在屋内商量着,那边荼蘼与安哥儿两个已一路出了怡园,身后还跟着那个王安。王安二十余岁,面相甚是老实本份,却生了一双细长精干的眼。 一眼可知,这个王安绝非忠厚有余,精干不足之人。 才刚出了怡园不多远,安哥儿便扫了王安一眼,一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模样。荼蘼见状,便知他有意将王安打走,因笑着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便回头向王安道:“王安。你可知这苏州城内哪家乐器行最好?” 王安想也不想,便答道:“回小姐的话,若说苏州府最好,那自然便是袁记乐器行!” 荼蘼微微点头:“袁记么?”提到袁家,她第一个想起的便是昔日的玉贵妃袁婷玉。承平帝薨后,传玉贵妃袁婷玉旋即仰药,并与承平帝合葬于帝陵之内。荼蘼听了这个消息,也只是叹了一声,确定了那几瓶鹤顶红内,是真有袁婷玉的一份。 王安见她沉吟许久,想要开口。却又莫名的为她气势所迫,并不敢开口扰她,只得在旁静静候着。反是安哥儿等了一刻,有些不耐,因拉了拉荼蘼的手。荼蘼被他一拉,这才回过神来,低头朝他一笑,却向王安道:“既如此,你便前头带路罢!” 王安忙垂头应了,告了罪后,便快走几步,在前头引路。心则暗暗奇怪,他并非没见过世面之人,但不知因何缘故,站在这个容貌平平的妩儿小姐跟前,却是不敢多说一句。 荼蘼便牵了安哥儿的手,在后头跟着。午后时分,江南的春阳暖暖融融,春风更吹得人脚步绵软,不曾饮酒,便有醺然之意。街道之上行人寥寥,偶有几人往来,亦是神态懒散。荼蘼微微仰头,长长的吸了口气,只觉心神俱醉。 安哥儿见荼蘼似乎无意撇开王安,却也无奈,只得跟着他们一路走着。从季家到袁氏乐器行并不很远,三人穿桥过水,不过顿饭工夫便已到了。袁氏乐器行位于苏州阊门大街最为繁华的心地段,门面不算大,却自有一番含蓄优雅的味道。 王安引三人进了门,便有一名甚是年轻的掌柜过来招呼。这掌柜与王安似是素识,过来时便笑着问道:“王安,你今儿怎么却有空来?这两位是?” 王安一闪身,抬手虚指:“这位小姐乃是我们府上贵客,这个却是我家的小少爷!” 那掌柜的顿然吃了一惊,忙过来见礼。又请二人入内室稍坐。 荼蘼摆了摆手,淡淡道:“不必了,我们今儿来,是来买东西的!掌柜的,你们店内可有上好的箫,不拘材质,只拣最好的取来给我看看!” 那掌柜忙恭声道:“小人省的,还请小姐与小少爷入雅室稍坐,小人这就去取!” 荼蘼依然摇头道:“不必,我们便在店内闲看看便好!”安哥儿在一边忙跟着连连点头,他难得出来一次,又怎肯去那雅室。那掌柜无奈,只得告了罪,匆匆入内去了。 荼蘼便在这家乐器行内,闲闲的走了一回。袁家乐器行的外间也摆放了不少乐器,琴筝箫笛瑟,种种常用的丝竹之器,更是琳琅满目。安哥儿兴奋的在店铺之内四下走着,不时伸手去摸箫笛等轻便的乐器。店内伙计知他身份,自然不敢多言,只亦步亦趋的跟着,不时赔笑的解释几句。安哥儿便也似懂非懂的听着。 便在此刻,内堂青帘一动,却走出一名容颜俊秀的青年公子来。 一眼瞧见安哥儿,他便笑着唤了一声:“安哥儿!” 安哥儿一怔,忙回头看了一眼,旋即张大了小嘴:“袁叔叔,你怎会在这里!” 男子闻言呵呵一笑,上前拍一拍安哥儿的肩:“每月月底,总是该来店里看看的!我可比不得你二叔,账目一眼即过!”安哥儿听他夸赞季竣廷,不觉得意一笑。 男子与他说了几句,这才转向荼蘼拱手道:“在下袁道珢,不知姑娘贵姓?” 荼蘼暗暗皱眉,却也只得回了一礼,答道:“小女姓6!” 袁道珢笑道:“原来是6小姐!”他说着,目光不自觉的在荼蘼腰间的那支紫玉箫上转了一圈:“若是袁某没有看错,小姐这支箫,该是紫玉箫罢!” 荼蘼对他能认出这支箫却也并不意外,袁家世代富贵,眼力非凡,原也不足为奇。略一颔,她道:“不错,袁公子真好眼力!”—— 下雪了,人也懒了许多,本打算今天二更的,看来又办不到了。明天吧!讨厌的天气,另外,怀孕真的好难受呀! 07 蟠龙 o7蟠龙 二人不疼不痒的客气了几句。荼蘼终究还是携安哥儿一道进了乐器行的内室。 袁道珢使人奉上香茗,又招手唤过一名伙计,低语了几句。那伙计闻言,面上竟现出几分诧异之色,但也并不多犹豫,很快便回身出去了。袁道珢回头呵呵一笑,说道:“6小姐身负紫玉箫,小店的普通货色想来是看不上的,还请少待片刻!” 荼蘼微怔,旋即点头,端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安哥儿初学,其实买一支普通的箫便也足够了,不过他既爱箫,荼蘼便觉自己理当为他买一支最好的箫。因此并未出言反对。 安哥儿自然不知荼蘼的心思,他乃季家的长子嫡孙,虽不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因年纪幼小,却也极少出门,更少有到坊市购物,因此对这些事儿也并不清楚。 袁道珢见荼蘼安静喝茶,并无意与自己多言之意。他也是世家人,自然不愿去主动陪笑脸,套近乎,因转向安哥儿道:“安哥儿,这些日子,怎么却不去我们府上玩了?” 安哥儿皱起了小脸,答道:“祖父祖母都不去,我一个人他们又不让去,只好不去啦!” 袁道珢听得哈哈大笑起来:“你二叔这几日常去我们府上,你也并没同他一道去呀?” 安哥儿听了这话,倒不免有些心虚,忍不住拿眼瞧了荼蘼一眼。他如今很是喜爱荼蘼,又一心以为荼蘼对季竣廷有意,因此不大愿意在荼蘼跟前同袁道珢提起飞霜这个名字。 荼蘼察觉到他的视线,不由一笑。安哥儿这才含糊道:“我要陪妩儿姐姐!” 袁道珢闻言剑眉一挑,自然而然的看了荼蘼一眼,正要再说甚么,外头却有伙计捧了红漆果盘进来,他便将话又咽了回去,便招呼安哥儿吃糕点。安哥儿见他不再问,自也乐得不说话,且从食盒之内拈了一块自己素日爱吃的松子糖递到荼蘼嘴边。荼蘼微怔一下,还是张口吃了。松子糖入口,便是一阵极为怡人的清香,使她不由的点了点头。 袁道珢在旁看着这一幕,面上不觉现出诧异之色。安哥儿在苏州已待了些时日,虽非那种倨傲的孩子。却也并不好亲近,他怎么也想不到安哥儿竟会与荼蘼这般亲密。他正想着,改日要去问一问季竣廷,那边伙计却捧了一支极为精致的雕花木匣子走了入内。 袁道珢按下心思,示意伙计将盒子拿了过来,自己起身,亲手打开盒子,从里头捧出一支翠**滴的箫来,双手奉于荼蘼。荼蘼便也起了身,接过那支箫,轻轻掂了一掂,入手份量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她微感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才细细打量这支箫。 这一看,却是不由的吃了一惊。毫无疑问,箫是竹制的,做工之精细,自不消说的。份量更比一般的竹箫稍重,与紫玉箫相仿佛。而更令人诧然的是,这支箫的箫身之上,竟蜿蜒盘曲着一条天然而成的飞龙。龙头在上。龙尾在下,一鳞一爪,无不分明清晰,宛若墨绘。 她赞了一声后,便将箫递与安哥儿:“吹吹看!”安哥儿疑惑的眨了下眼,毕竟依言将箫放到嘴边,呜呜呜的吹了几声。荼蘼细听了一回,但觉箫声清远柔和,确是上品无疑。 袁道珢在旁看着,不觉一笑,开口道:“此箫名曰蟠龙,不知小姐可还喜欢?” “请袁公子开个价罢!”荼蘼闻言爽然回头,朝袁道珢道。 “既是6小姐要,那便三千两纹银罢!”袁道珢略一沉吟,答道。 荼蘼秀美微微一扬,道:“若真是三千两,袁公子怕是难免要亏本了!初次见面,小女子也不愿便使袁家受此损失。依小女子看来,此箫当作价五千两,不知袁公子意下如何?”买东西虽是愈便宜愈好,但与银子相比,她更不愿的是欠别人的情,因此宁可多给些银子。 袁道珢闻言,不由的暗赞一声好眼力。他亦是个爽快人,见荼蘼说话的口气,也知对方并不在乎这么些银子,当即点头道:“既如此,袁某恭敬不如从命了!” 荼蘼一笑而已,便伸手入袖。掏出随身携带的荷包,取出一叠银票,看也不看的递了过去。袁道珢接过,转手便交与正自立在一旁等候的伙计。那伙计正因这桩古怪的生意而目瞪口呆,下意识的接过银票,却也忘记了点数,只是木鸡一般站着。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况安哥儿常年身在内宅,对于银钱本也没有多少概念,只是欢喜的拿着那支箫左看右看,却也没有丝毫推辞的意思。王安在旁则张大了嘴,想说甚么,却又不好在这里说,只得愣愣站着。荼蘼见箫已买到,便也无意停留,起身向袁道珢告辞。 袁道珢也不好留她,便一路送了二人出来。荼蘼出了雅室,却又在外间走了一遭,轻车熟路的从外间悬挂墙上的几支普通竹箫内挑了一支来,另行照价付了银子。 袁道珢早看出她的心意,因此并不多言,只由得她去。 三人一路出了袁家乐器行,安哥儿这才好奇抬头问道:“姐姐为何要买两支箫?”他虽不通事务。却极聪明,眼见荼蘼买先前那箫时花了五千两银子,买之后那把竹箫,却只花了十数两银子,心稍一比较,便也知道这两者之间的差距了。 荼蘼微笑了一下,将手的竹箫塞到他手,却将那支蟠龙箫反手递与王安:“此箫难得一见,你初初学箫,不宜太过张扬,还是简单些的好!”王安闻言。忙将箫收入匣内。 安哥儿皱皱墨眉,似是有些不满。荼蘼也不理他,只四下看了一眼,牵了安哥儿的手,走到右前方不远处的一家茶馆,挑个地儿坐下,叫了碗新茶,又为安哥儿要了碗酸梅汤,才向王安道:“王安,你先将蟠龙箫送回回府去,再来此处寻我们!” 王安也未多想,便小心翼翼的捧了那价值五千两的箫快步去了。 安哥儿颇爱酸酸甜甜的梅汤,拿起酸梅汤喝了一口后,才有些疑惑的看了荼蘼一眼:“姐姐很渴?”适才在袁记乐器行内,她明明已喝过茶了呀? 荼蘼莞尔一笑,抬手给了他一个榧子:“蠢材,快些喝了汤,我们就走!” 安哥儿捂着额头,恍然道:“呀,原来是调虎离山之计呀!”他一面说着,忙不迭的一仰脖子,将一碗酸梅汤尽数灌了下去,这才跳起来道:“我们快走,快走!” 荼蘼见他神情,不由好一阵失笑。当即叫过茶博士,拈出一块碎银子与他,又嘱他见了王安,便使王安在此静候片刻,茶食等物,不可有缺。那茶博士忙一一应了。 二人出了茶馆,安哥儿还生怕王安赶了上来,因拉了荼蘼的手,迈开步子,往前直奔。荼蘼哭笑不得,也只得随他跑了几步。眼看着离开了阊门大街,安哥儿这才缓下了步子,回头对荼蘼笑嘻嘻道:“姐姐。我带你去坐船罢!” 荼蘼这还是第一次来苏州,对苏州的了解却还远及不上安哥儿,听了这话,自然便点了点头。二人又往前走了几步,便到了一个极小的码头边上。码头周遭停了不少小巧的乌篷船,船头皆有赤足布衣的船夫坐着。其更有数条小船,瞧着格外清爽精致,船头立着的,竟是一些身着绫袄长裙、容貌清秀,身材袅娜的妙龄少女。 安哥儿左右打量,细细看了许久,方才挑了一条小船。二人上了舟,荼蘼再细看那少女,觉那少女年齿颇稚,瞧着也只十三四岁的模样,容貌在适才那群少女却是拔尖的,不由瞧着安哥儿微微一笑,安哥儿吐吐舌头,便叫那少女绕着苏州城转一圈即可。 那少女甜甜应了一声,取了长篙,在岸边轻轻一点,船身微微一晃,已入了水道。荼蘼见安哥儿言谈甚是老道,不由一笑,问道:“看起来,你倒是时常出门!” 安哥儿摇头道:“二叔、三叔在时,常会带我出门走走,不过都是坐船的多!”他一面说着,一面兴致勃勃的把玩着手上的长箫。 荼蘼略微扬眉:“你爹娘极少来看你么?” 安哥儿显然料不到她会问这个,沉默了片刻,才轻轻应了一声,想了一想,似又觉得不妥,便解释道:“我爹爹……他在京城做官,很是忙碌的!” 荼蘼暗暗叹了口气,忽而道:“安哥儿想回京城去么?” 安哥儿一怔,很快摇头:“不,我喜欢同祖父祖母一起!不喜欢京城!” 他说的很快,语气也极坚决,但面上终免不了有些黯然之色。 荼蘼心下一恸,不由怜惜的摸了摸他的脑袋。安哥儿本极聪明,从她这个动作便已猜到眼前这个“姐姐”对自家的情况甚是了解,须瞒不得她,不由大感郁郁,闷闷的靠在荼蘼肩上,道:“娘最疼弟弟,爹爹虽疼我,可却更疼***,只有祖父祖母和二叔最是疼我!” 他口的***,却是季竣邺的妾室前年年下刚刚为他添的一个小女儿。 季竣邺娶妾一事,荼蘼早从季竣廷口得知详情。他所娶的妾室,本是当年林垣驰送他的八个宫女之一。八人之,段夫人征得林垣驰同意,将最不安份的几人各自嫁了出去,较为安分守己的,便留了下来。及至林垣驰登基,当日赐的这几个宫女便成了皇恩浩荡。季竣邺也不敢过分怠慢,毕竟从挑了一个最安静妥帖的女子纳了为妾。这几年下来,倒也 荼蘼微笑了一下,安慰道:“你母亲最疼弟弟,你爹却最疼***。可是他们却都及不上你,你想,你祖父、祖母,还有你二叔都最疼你,三个人都最疼你,算起来,还是你占便宜!” 安哥儿听了这话,不由嗤的一声笑了起来,倒也开心了些—— 今日第一更。 08 故人对面不相识 o8故人对面不相识 小船在苏州内城区略显狭窄的水面上缓缓而行,两面桥街相邻,青砖黛瓦,却又高低错落,一路之上更间有深宅大院,院墙虽自高大却仍遮不住宅内的重檐重脊。 耳边橹篙欸乃,满目碧水悠悠,前方小桥精致,好一番秀雅的水乡风韵。 小小的船舱内,安置着一张小几,两张蒲团几上,几上搁着几碟略显简陋的自制糕点小食。荼蘼随手自盘拈了一粒五香豆吃了,倒也筋道可口,烹制得恰到好处。安哥儿见了,不免高兴道:“姐姐也爱吃这个,我也爱吃,只是祖母不准我多吃,说是这个吃多了不好!” 荼蘼听得一笑,自己幼时,母亲对自己的管教何尝不是如此。 安哥儿将箫横放在腿上,拈了一小块酒酿饼吃着,且问道:“姐姐打算何时教我**?” 荼蘼听他一口一个姐姐,不由好笑起来,抬指点一点他的鼻头,道:“说了多少次了,让你叫姑姑,却总是叫姐姐!”安哥儿只是嘿嘿的笑,却不应承。荼蘼从腰间解下紫玉箫,放在指间轻轻转了一下,动作甚是潇洒自如,看的安哥儿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险些忘记问你,你也不曾听我吹过箫,怎么就想到让我教你**呢?” 安哥儿歪头想想,皱了皱小鼻子,半天才犹疑的看看她:“姐姐应该会吹罢?” 荼蘼看他模样,不觉失笑起来:“你说呢?”一面说,一面伸手拧了一下他高高的鼻梁。 安哥儿嘿嘿一笑,顺势滚进她的怀里,抱住她的腰,说道:“我就知道姐姐一定会的!” 荼蘼拍拍他的面颊,笑道:“罢了罢了,今儿回府,我便教你**。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怎会一心想学**的?”许是幼时时常轻拍安哥儿的面颊,直到如今,她仍酷喜这些动作。 安哥儿似是极爱她这些亲昵的小动作,在他怀里蹭一蹭后,才答道:“林叔叔会**,而且吹的极好。去年我回京之时,轩哥儿曾吹给我听,他很得意的同我说,是林叔叔教他的!” 荼蘼先闻京城,再听见林叔叔三字,心便是一颤,顿了一刻,才抱了一丝希望的问道:“你说的林叔叔可是林明轩叔叔?”记忆,林明轩似乎并不会**。但不会可以学。 安哥儿摇头道:“不是,是另一位林叔叔!” 他说的甚是含糊,似乎也并不清楚这位林叔叔的姓名。 荼蘼微僵了一下,隐约猜到了一些,便也不愿再问下去。小舟轻漾,穿过岸边一株朝向水面舒展枝条的垂柳,柳条便依依牵引,眷恋的不肯让小舟离去。安哥儿见荼蘼沉默不语,便伸手扯下一枝柳条,挥了一挥。初春时分,柳条新绿,青碧如洗,极是可爱。 “我本也想要林叔叔教我**的,爹却不许,他说林叔叔很忙的!”安哥儿又等了一刻,还等不到荼蘼说话,便又补充了一句,且抬起黑亮的眼好奇的望了她一眼。 荼蘼苦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林垣驰是会**的,从来就会,不过他并不常吹。至少,前世在他登基之后,她便再没听他吹过。至于这一世,那更是不必说。 却想不到,他如今竟有这个时间与耐心去教轩哥儿**。 从安哥儿手取过那枝柳条,她将柳条伸入水,轻轻一拨,春水涟漪立时层层泛起。 “安哥儿一共认识多少个林叔叔?”她状似无意的问道。 安哥儿并没多想,便回道:“林是国姓,所以京里头有好多个林叔叔。不过,我记得最清楚的却只是三个林叔叔……”他说着,便掰着指头道:“会**的林叔叔;在宫做侍卫的明轩叔叔,还有每年总会来苏州一次,且给我带许多礼物的林叔叔!” 荼蘼有些干涩的笑笑,一时不知该怎么接口才好。安哥儿却又笑道:“不过听说明轩叔叔快要做郡马了呢!早几天,祖母还问我可要随三叔一道回京吃喜酒呢!” 荼蘼点头,正欲寻个话题打岔。抬头时,却见斜对面,正有一条出奇精致灵巧的小舟正迎面而来,船尾执篙的少女年约十**,生得极是清秀,不比季府内院诸丫头稍差。 她便随手一指,笑道:“安哥儿,快看,那条船还真是精致得很!” 安哥儿应声看去,却是不由吃了一惊,失声大叫道:“呀!是婉儿姐姐!” 这一声叫的声音颇大,那少女被他叫得一惊,转眼瞧见是他,不觉愕然道:“安哥儿……” 这声安哥儿才刚出口,那艘小舟内便传来一个极熟悉的讶然之声:“安哥儿?”随着这一声充满诧异的声音,舱内便有一人弯腰走了出来,却是季竣廷。 便在三人面面相觑的当儿,舱却又走出一名容颜秀丽的少女来。一件白绫对襟袄儿,湖色襦裙,外罩一件式样简单的靛蓝比甲,极清爽的一身装扮,与她柔美清雅的气质相衬,却是相得益彰。荼蘼一眼瞧见她,便不由的怔了。这个少女,正是飞霜。 唇瓣微微蠕动了一下,她几乎便要叫出飞霜的名字来,却终于还是将口的话语咽了回去。她既不是从前的飞霜,自己也实在没有必要再去扰乱她如今安定宁谧的生活。 季竣廷面上微现无奈之色,回头对身后撑船的婉儿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就近靠岸。婉儿会意,左右看了一眼,便将小船停靠在一侧的石桥边上。荼蘼便也回头,示意划船少女跟上。 安哥儿有些担心的看了荼蘼一眼,荼蘼知他心思,却也不好解释,只笑着在他额上轻轻敲了一记。四人下了船,飞霜便转身交待婉儿道:“你且将船撑回去!不必等我了!” 婉儿答应着,朝四人行了一礼,这才回舵去了。荼蘼随后取出银子将为自己二人撑了一路船的少女也打了走。耳边却闻飞霜向季竣廷笑问道:“这位妹妹便是你口的妩儿么?” 季竣廷含笑点头:“正是她!”又转向荼蘼意有所指道:“这个,就是飞霜!” 荼蘼一笑,向飞霜道:“早就听安哥儿说起过你了!”见飞霜听了这话,却只是客气的对自己笑笑,她不禁在心暗暗的叹息了一声,心内有种说不出的黯然—— ooo字,写不动了,明天再补吧。 09 梅花三弄 o9梅花三弄 季竣廷领了三人。一路往前,走不多远,便到了一家茶楼。在二楼择了座,点了茶与几碟蜜饯果子后,季竣廷才开口向安哥儿问道:“祖父祖母怎会让你单独与姑姑出来的?” 安哥儿吐吐小舌头,答道:“临出来时,祖父曾令王安跟着我们,不过后来被我们甩了!” 季竣廷听得哭笑不得,他心虽知荼蘼在外几年,单独外出也无需担心甚么,但毕竟还是有些不习惯,因瞪了荼蘼一眼。荼蘼抿嘴朝他一笑,悠然低头喝茶,并不多言。 季竣廷不好在飞霜跟前责问妹妹,只得继续盘问安哥儿。安哥儿心知二叔疼爱自己,倒也不惧,便坦然的将在袁家买箫、并支使王安送箫回府一事尽数说了。又炫耀般的将手那只后买的湘妃竹箫送到季竣廷眼前给他看,然后又得意洋洋的说起那支蟠龙箫。 他一说蟠龙箫,正自坐在一边静静喝茶的飞霜便轻咦了一声:“妩儿妹妹买的竟是蟠龙箫么?”她说着,不由的拿了一种甚是诧异的目光去看荼蘼。 荼蘼这些年常在武昌,衣饰之类早不复昔日在家之时的华丽精致。今儿出门,也只穿了一身雨后天青色襦裙,外头罩了件缃色缂丝掐牙比甲,乌以一根造型简单的银钗绾起,鬓边斜插一朵粉蓝色绢花,瞧着极为随意清爽却无一丝豪奢之感。这样的一个女子,竟能买下袁记乐器行最为名贵的镇店乐器,怎能令飞霜不感诧异。 荼蘼放下茶盅正要开口,安哥儿已得意抢道:“袁叔叔要三千两银子,姐姐不肯,说不能让他吃亏,硬是给了五千两呢!”他年纪虽小,却是自小开蒙,这几年年岁渐长,便愈加崇慕那些传说的大侠义士,对那种浪迹天涯、一掷千金的生活更是向往无比。 季竣廷听了五千两银子,倒也并无多大反应。依照“照影”匕所示,他在藏宝之地启出大笔金银,而那些金银如今大部分都掌握在荼蘼手。 飞霜深深看了荼蘼一眼,道:“那蟠龙箫乃是数年前四堂兄在湘南九嶷山无意之得的,其实也算是湘妃竹的一种。四堂兄见它花纹奇异,便花了数千两银子买了下来。其后,又请了名匠制箫,制成之后,便一直藏于乐器行内,如今为妩儿姑娘所有,也算得起所归!” 荼蘼一笑。安哥儿却得意的昂起头,叫道:“那支箫姐姐已送给我了呢!” 飞霜听得又是一怔,不觉回眸看了季竣廷一眼。她素知季竣廷行事极有分寸,心下只以为季竣廷定然不准安哥儿收下这份厚礼,谁料季竣廷却是神色如常,全无反对之意。相反的,他瞧见荼蘼茶盅之内茶已过半,甚至提起茶壶为她续得满了,眸则满是温和了然的笑意。 飞霜的心没来由的一沉,季竣廷虽是个温尔之人,但她依然能从他日常的举止行为感觉到他对自己的情意,因此也从来不曾担心过甚么。但此次他从武昌回来,一切似乎便有了些变化。他回来至今不过四五日,却已不止一次的在她面前提到妩儿这个人。甚至多次意有所指的含笑道:我相信你会喜欢她的!他的笑容之包含着无尽的宠溺与爱护,只是那种宠溺与爱护是针对他口的妩儿,却并非给她,这让她心很有些不好受。 荼蘼正拿了竹签叉了一颗金丝蜜枣放入口,入口软糯,甜而不腻,令她不由的点了点头。正要抬头说些甚么,却感觉到旁边有人正以一种不甚友善的目光看她。她下意识的回头看去。却看入一双明净澄澈而带了几分冷淡的黑眸。 是飞霜?她诧异的睁大了眼。 飞霜似乎并不愿意与她对视,垂眸端起茶盅喝了一口,神态自若的指着一碟金橘饼道:“妩儿姑娘若爱吃蜜饯,倒是不妨尝尝这个金橘饼!” 荼蘼微一颔,客气道:“多谢!”初见飞霜的欣喜却已在不知不觉悄然消散无痕。 因王安仍被撇在阊门等候,四人只在茶馆内稍坐了一刻,喝了几杯茶后,季竣廷便唤了小二算账,一路先行送飞霜回了袁家,这才与荼蘼、安哥儿两个一道去寻王安。 王安送了箫回府,再转回来时已不见了荼蘼与安哥儿,虽有茶博士宽慰,却仍吓得六神无主。他失了安哥儿,怎敢就这么回去,只得在阊门茶馆附近转来转去,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此刻见二人回来,自是喜出望外,他也不敢怪罪谁,只是上前向季竣廷肃手行礼。 季竣廷老远便见了王安在茶楼门前转来转去的焦灼模样,也不忍再责怪他甚么,只唤他一道回府。王安见他并无责怪之意,心方才稍稍安定。将近怡园时,王安终是忍不住吞吞吐吐的开口问答:“二爷,您看,今儿这事?” 季竣廷看他一眼,淡淡道:“今儿这事回府也不必提了,不过你日后当差可得仔细着!” 王安忙垂头谢了。季家的家规素来外松内紧,你若不犯大错,些些小事。也不过挨几句训斥;若犯了大错,主家虽不痛斥责打,但也再不会留你在府内使唤。但若似今儿这般,将夫人视为心头肉的大少爷给弄得丢了,那上头怪责下来,只怕一顿板子是少不了的。 说到底,这位6小姐非亲非眷,是否值得信赖,还在两可之间。 荼蘼在旁笑了一声,道:“只是小事而已,又何必介怀。王安,这锭银子你收了,闲时去吃杯酒,便算我给你压惊了!”她说着,便取出一块足重五两的银锭子丢了给王安。 王安苦笑的接过银子,又谢了荼蘼,心怨气总算是散了不少。 打了王安,三人直入内院,先去拜见了段夫人,安哥儿自然不忘使丫鬟去取了自己新得的蟠龙箫,大大的卖弄了一番。段夫人见他这般高兴,也不由莞尔。 当晚,用了晚饭后。安哥儿便迫不及待的拿了箫,扯了荼蘼去了她的小院,闹着要马上就学。荼蘼一笑,便取了紫玉箫,手把手的教着他。安哥儿原就聪明,在京之时,又曾学过一些,因此此刻学了起来,倒也并不费力。荼蘼见他如此,心自也欣然不已。 安哥儿学了基本功与指法后,便兴致勃勃的扯住荼蘼定要她吹上一曲来听听。荼蘼一笑。便取来紫玉箫,抽出锦帕细细擦了一回,这才凑到唇边,幽幽吹奏起来。 箫音清幽柔缓的溢散开去,令人在不知不觉间便似见到了一片冰天雪地的那一抹明艳仙姿。冰清玉洁、铮铮铁骨之余却又不失娇艳妩媚,当真是雪覆红梅分外清艳。 曲到高处之时,更是缠绵往复,一弄再弄直至三弄,令人顿觉满目娇蕊次第绽放,一时压尽冬寒酷寒,其傲然绝世之姿宛然在目。荼蘼一曲既罢,满院俱寂,过了许久,才传来清脆的击掌之声:“好,好一曲《梅花三弄》!你这一曲算是深得其精髓了!” 荼蘼含笑抬头,却见不知何时,季竣廷竟已立在了门口,适才抚掌赞叹之人正是他。 安哥儿到了这刻儿才回过神来,忙用力拍手,没口子的赞道:“姐姐吹的真是好!” 季竣廷走进来,笑着抬手敲了他一记:“马后炮,你先去,二叔有话要同你姑姑说!” 安哥儿睁大了眼,有些不大情愿,却又不敢强顶,只得回眼去看荼蘼。荼蘼笑着摸摸他的头:“去罢,若睡不着,便再温习温习我适才教你的东西,只切记不要吹的太多,会头晕!” 安哥儿听了这话,再不好赖着,只得闷闷起身,临到出门,还回头看了一眼,见二人都无出口挽留之意,这才郁郁的去了。 季竣廷见他去了,方才笑道:“安哥儿倒是还同小时候一般。只爱黏着你!” 荼蘼笑了一下,却道:“二哥今儿过来,不会是为了谈安哥儿罢!” 季竣廷闻言叹了口气,凝眸看了荼蘼许久,才缓缓道:“你打算在苏州待多久?” 荼蘼垂眸,半日才道:“我打算过几日就往杭州去!” 季竣廷大皱其眉:“你这又是何苦?我倒是觉得你该见一见他,看看他的打算!”他口的那个“他”指的自然便是林培之。荼蘼的心思他虽不能尽知,却也能猜到个七八成。当年她放火烧宫,是因不想嫁入宫。之所以不去南渊岛,则因不愿连累家人与林培之。可是如今四年已将过去,京一直无甚动静,虽然林垣驰对季家的恩宠实在有些太过厚重。 荼蘼抬眼看了季竣廷一眼,嘴角有些涩的轻轻勾了一下:“二哥,你不明白的!” 季竣廷无奈摇头道:“我怎么就不明白了?”他想不明白,为何荼蘼竟会这般固执。 “雷霆雨露,莫非君恩!”荼蘼冷冷的吐出这八个字。 这些年林垣驰对季家恩宠隆重,使得季家大有烈火烹油、锦上添花之势。而这一系列动作,固然有对当年亏负的补偿,但又何尝不是在告诉她,我能给,自然也能将之褫夺了去。 然而这些,还并不是她不愿与林培之相见的全部原因。 而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她还无法彻底将林垣驰留在她生命的印记尽数抹去。在这种情况下,她不想更不愿让林培之为她做得更多。毕竟,南渊岛只是孤悬海上的一个孤岛,若真与大乾翻脸敌对,吃亏更大的,无疑将会是南渊岛方面。 10 杭州医馆 o杭州医馆 季竣廷默默咀嚼着“雷霆雨露,莫非君恩”八字,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荼蘼轻轻笑了一下,却道:“二哥,其实若能始终如我现在这样,也并没甚么不好的。自由自在,无人拘管,何尝不是人生乐事!”而且,她始终不信林垣驰会就这么算了。 季竣廷沉吟许久,才慢慢道:“我倒是觉得皇上看着并非心胸狭窄之人!” 荼蘼闻言,只得苦笑。若身后没有家人,那么对林垣驰,她并不会觉得惧怕。至于众人眼煌煌的天家之威,在她看来,也不过是一个彻头彻脑的笑话而已。但她并非只有一个人,她不能不考虑到家人,她也因此而无法肆无忌惮,任性而为。 “二哥……”她平静道:“相信我,我绝对比你更了解他!”林垣驰,其实是个有些偏激之人,他认准之事,无论是谁,也都拉不回来。前世如此,今生亦然。不过,毕竟是重活了一世的人,他多少也还是有了一些长进,正如她自己的情况一样。 想到林垣驰,她不由的便想起飞霜来。该重生的不能重生,不该重生的人却偏偏重生了,她微感苦涩的想着。叹了口气,她岔开话题问道:“二哥打算何时迎娶飞霜?爹娘可曾答应?” 提起飞霜,季竣廷的眸自然而然的泛起一抹温存的笑意,答道:“三年前,袁老太太因病过世,她虽只是袁家的养女,但依礼仍是该守孝三年的!爹娘对此倒没说甚么。安哥儿还偷偷告诉我,说娘当年为飞霜合八字之时,便说她的八字与我是极相符的!” 荼蘼想及当年,也不由的笑了起来:“安哥儿这孩子,真是……” 季竣廷笑着摇了摇头:“这孩子的性子,不似大哥,与老三反颇有些相似之处!” 荼蘼细细想着,还真觉得有些相似,不觉失笑。她放火烧宫,借机离京之后,季竣灏便随同季煊夫妇一道来了苏州。数月之后,林培之从海路赶往苏州拜望季煊夫妇,与季竣灏一番密谈之后,季竣灏便随他一道去了南渊岛,至今已是三年了。 而这些情况,自然都经由季竣廷之口,传入了荼蘼口。 而关于宫的一些事儿,却是其后,她托了6展辗转打听而来。其也包括了紫月与红英二人的近况。知道她二人非但不曾因烧宫一事而被牵连,更因某些缘故而留在林垣驰身边服侍,荼蘼也就放了心。她并非救苦救难的观世音,更从没有过普度众生的信念,但也不愿因自己的缘故而令这两个无辜的女子身死非命。至于其他事,那也只得听天由命了。 犹疑了片刻,荼蘼终忍不住轻声问道:“二哥,这些年,你可曾见过冼姐姐?”不管是出于怎样的心思,她对林培之与冼清秋二人的关系,总是怀有三分戒慎。 这些年下来,季竣廷对当年之事早不放在心上了,听荼蘼提起冼清秋,却是眉也没动一动,只简单道:“去年年上,我去过一回南渊岛。不知怎么,玉郡主至今也还是不曾嫁人,如今只与嘉铘长公主一道住在岛南的鸣凤山庄之内!” 荼蘼一手支颐,默默凝视着桌上绚丽多彩的琉璃灯,半晌才道:“是么?” 季竣廷颔笑道:“听说长公主已快为她的婚事愁死了!”他语气轻松,却不无调侃之意。 荼蘼听得一笑,却忽然道:“二哥,我不知你现没有,飞霜对我……似乎颇有敌意!” “怎会?”季竣廷愕然。 荼蘼微觉心酸,面上却不曾露出分毫,只笑道:“她怕是误会了甚么,得了机会,二哥可要为我分辨一二,不过切记不可越抹越黑,弄至不可收拾!”她虽说得轻松,心却还是并不好受,飞霜乃是她前生最为信任也最贴心的人,二人名为主仆,其实却与姊妹无异。 但如今看来,重生之后,她们是再不能回到从前了。 季竣廷原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的玲珑人,一听荼蘼这话,便已明白过来,一笑道:“不必担心,飞霜是个明白人!” 兄妹二人说了一回话,季竣廷见时候已不早了,便起身辞了出去,荼蘼只略略起身,并未相送。季竣廷走后不久,荼蘼静坐了片刻,便也早早盥洗睡下。 一夜无话。次日,她准时起身,往段夫人处请安。她进去时,绿儿正在为段夫人梳,荼蘼便笑吟吟的走过去,立在段夫人身后看着。 段夫人见她站在身后,不由一笑,问道:“这些年,可曾学会自己梳头?” 荼蘼香舌微吐,俏皮笑道:“自然是会了!” 段夫人一笑,便令绿儿退下,指指妆台上的檀木梳:“来,试试!”她说着,便甚是自然的对绿儿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绿儿清应一声,便招呼屋内众人尽数退下。 荼蘼笑着拿起梳子,比划了一下道:“只怕我的手艺及不上绿儿呢!” 段夫人笑道:“那也不怕,大不了我唤绿儿过来重新梳过便是!” 荼蘼皱一皱鼻子,故作愤然道:“俗话说的好,不吃馒头争口气,女儿今儿还非争这口气不可了!”她说着,便踏步上前细细的为段夫人梳。 这些年,她曾多次随6家商队行走天下,自立能力自非当年在家时可比。 段夫人一生娇生惯养,饮食起居无一不是最好,这些年更是致力于养生,故而如今年纪虽已不小了,一头乌却仍是乌黑油亮,如绸似缎,寻不出一根白来。 荼蘼慢慢的替她梳,一下一下又一下。她手法轻柔,也并不急着为段夫人绾,待到长梳得顺了,她才又抬手,细细的替段夫人按摩着头皮。绾,她只会最简单的,但捏拿穴位,却是她的专长。段夫人被她按的浑身舒泰,不由畅快的叹息了一声。 荼蘼一面手上使力,一面趁势笑道:“娘,我打算在杭州开一家医馆!” 段夫人轻轻“唔”了一声,全没在意,过了一刻,才忽然省觉:“杭州?为何要在杭州?”—— 二更,依旧ooo字。 最近的天气真是烦人,总是下雪,冷死了。怀念阳光的滋味。 11 故人,又见故人 故人,又见故人 “杭州?为何要在杭州?”段夫人微蹙双眉的问了一句。 荼蘼心知母亲的意思。手上并没停下,口却笑道:“女儿想着,苏杭离的总是比较近一些。我若住在杭州,两面往来也方便些!” 段夫人默然了片刻,缓缓道:“娘也明白你的心意,只是不知你想过没有,苏杭甚近,他若真要见你,你便住在杭州也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荼蘼笑了一笑,这个问题她又何尝没有想过。之所以决意留在杭州而非苏州,一来是不愿让父母夹在间左右为难,二来也因这些年早过惯了自由自在的日子,不愿多受拘束。留在父母身边固然是好,但自己若真开了医馆,平日出入自然多有不便。 “娘,女儿已大了呢!”她笑着道了一句,重又拿起梳子,开始为段夫人绾。 段夫人听了此话,不由叹了口气,许久没再开口。荼蘼纤细的小手在她乌黑的间灵巧的穿梭,不多一刻的功夫。便已为段夫人挽了个大方贵气的桃心髻,又自钿盒内挑了几样饰物、绢花为段夫人别了,笑道:“女儿可只能做到这样了!” 段夫人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娘的女儿终是大了!” 荼蘼见她如此,心头不觉一颤,几乎便要说出后悔之语,最终却又咽了下去。段夫人收拾心情,立起身来,唤绿儿送了早点来。自己在上坐了,却是半日不语。室内气氛一时宁静得近乎沉滞,荼蘼颇感难受的轻咳一声,正想说些甚么,却巧这时安哥儿一蹦一跳的跑了进来,见了二人,便活泼泼的叫道:“祖母!”人已扑了过来。 段夫人见了长孙,面色不觉稍稍缓和,拍了拍他的脑袋:“今儿来的倒早!”因安哥儿年纪尚小,段夫人对他又多宠溺,因此起的也晚些,故而极少与荼蘼撞见。 安哥儿嘿嘿一笑,回头瞧了一眼荼蘼,又叫了一声:“姐姐!” 段夫人听了姐姐二字,眉头不由的又皱了起来。荼蘼看出段夫人的不快,因笑骂道:“说了多少回了,总不肯改口,下回再叫姐姐,我可再不教你**了!” 安哥儿也不怕她,只朝她挤眉弄眼的做着鬼脸。 段夫人见状。不觉哑然失笑:“罢了罢了,你们两个的辈分官司,就莫要在我面前打了。背着我,只由得你们去闹,当着我,却是不许,都坐下吃饭罢!” 安哥儿应了,便在另一侧坐下,三人安安静静的吃了早饭。段夫人也没再多说甚么,待到吃完了,安哥儿自去书房寻先生,临去前,却还不忘对荼蘼做个鬼脸,示意一会子念完书再来寻她。荼蘼微笑点头允了。安哥儿走后,荼蘼打叠精神,陪着段夫人说了一刻话,却觉段夫人有些心不在焉,加之一边丫鬟婆子林立,说话亦不方便,略待了一刻,便也出去了。 她在园子里头慢慢的走了几步。只觉心空落落的,说不出的难受。稍稍思忖了一刻后,她举步往外行去,打算到坊市上走一走。出怡园不多久,便是阊门。阊门一带,原就是苏州最为繁盛的地区之一。荼蘼漫步在阊门大街上,闲闲的四下张望。 苏州本是天下最为著名的鱼米之乡,大乾这些年来又一直轻徭薄赋,故此姑苏一带更是富庶无比,织造刺绣更有冠绝天下之誉。只阊门这一条街上,倒足有十余家绸缎铺子。 而在她的正前方,却有一家造型格外精致的二层小楼,楼外悬挂一面金字招牌,上书龙飞凤舞两个大字:“6记”。荼蘼瞧见这两个字,唇角不自觉泛起一个笑意,举步走了过去。 6记绸缎行采光颇好,布局设施虽与其他绸缎行并无多大区别,但往来穿梭的伙计却都是些年方二八的俏丽少女,着一色青色绫袄、水红挑线裙子,娉婷袅娜,若新荷初绽。 瞧见荼蘼入内,便有一名少女笑吟吟的过来亭亭一拜:“小姐似是初次来我们6记!” 荼蘼闻言,不觉笑道:“苏州府的6记我确是第一回来!” 那少女听了这话,不觉一怔,便诧然的抬眼看她。 荼蘼朝她一笑,问道:“你们安姐可在?” 少女乍闻安姐二字,面上便现出惊疑不定之色,注意的看了荼蘼一眼,这才说道:“安姐此刻正在楼上。同袁家四少爷谈着生意!”态度已从适才的客套一变而为恭敬。 荼蘼稍一扬眉:“袁家四少爷?袁道珢?”这事儿可也真是巧了。 少女听她直呼袁道珢之名,不免又吃了一惊,态度便愈恭谨有理:“正是他!” 荼蘼微微颔,极为自然的吩咐道:“既如此,也不必惊动他们,我便在这里稍等一等罢!”那少女忙答应一声,很快便退了下去。荼蘼在店内转了转,此刻却偏有几名少女结伴一道走了进来,一边自有少女上来招呼。问明来意后,便自架上取下几匹绸缎来,任对方细细挑拣着。入内的少女与店内上前招呼的少女皆是苏州本地人,这一说起话来,店内顿然吴侬软语,一时满室生春。荼蘼虽听的半懂不懂,却仍觉极是悦耳动听。 她这里正自微笑,适才与她说了一刻话的那名少女却以从里头出来,手还捧了一盏茶:“小姐,请喝茶!”荼蘼朝她一笑以示感激,伸手接了茶来。 “你是苏州本地人?”她随口问了一句。 少女笑着答道:“正是!”说完了这句,她似是想起甚么一般的问道:“听小姐的口音,似乎是京城人士?”大乾各地,各有各的乡音俚语,但为官之人仍以京城口音为准。 荼蘼两世人。皆是生于京城、长于京城,自然说得一口标准的京片子。这么些年下来,她也并没刻意去改变这一点。此刻被这少女一点,她便自然而然的一笑:“不错!” 那少女正要再说甚么,却听楼梯之上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二人同时移目看去,却见楼上有人下来,荼蘼乍见那几个人,不觉一怔,原来下来之人除了袁道珢与安姐外,却还有一个熟人。袁道珢一眼瞧见立在店内的荼蘼。亦是一愣,正欲下来招呼。一边陪他下来的那名年方二十的锦衣丽人却已诧然叫道:“妩儿,你是何时到苏州的,怎么却不来寻我?” 一面说着,却已快步下了楼梯,笑吟吟的上前执了荼蘼的手,形容极是亲密。 荼蘼带笑回应道:“我这不是到了,只是你有贵客,我却不好上去扰你,只得等着!” 先前招呼荼蘼的少女眼见二人形容亲密,言语不拘,心更是不由暗暗揣度不定。 袁道珢此刻也下了楼,过去朝荼蘼拱了拱手,客气道:“昨儿初见小姐,便觉小姐不凡,原来小姐竟是武昌6家之人!”武昌6家,虽非士族高门,但在江南一地却颇有势力,大有地头蛇之意。因此江南各大家族一面瞧不起他们,但也一直客客气气,不敢怠慢。 荼蘼含笑回了一礼:“袁公子谬赞,小女子怎么敢当!”说着话的当儿,她的眼角不自觉的轻轻扫过一边站着的那名男子。那男子身材等,五官端正清秀,赫然竟是林培之的亲信向玖。四年下来,向玖除了更成熟稳健一些,倒也并无太大的变化。 只是……向玖既然已经来此,林培之怕也快要到了罢!想到林培之,她不由自主的暗暗在心叹了一声。几人简单寒暄了几句,袁道珢因向玖在旁,便也早早辞了去,又约了改日再见。荼蘼淡淡应了,却也并不当真。 袁道珢走后,安姐便唤了荼蘼上楼。荼蘼与她并肩上去,一面走一面问道:“袁道珢今儿来此是为了买绸缎?”袁记绸缎行虽挂着袁记的牌子,其实却是荼蘼一手操持,不过是挂着袁记的招牌而已。因此安姐听了这话。却也不敢怠慢,当即答道:“袁四公子此来,却不是为自家置办绸缎的,妩儿可曾见着他身边那名男子?” 荼蘼微微点头:“你说的是南渊岛的向玖?” 此话一出,安姐面上不觉现出愕然之色:“妩儿认识他?” “嗯!从前在京城时曾见过一两次!”荼蘼简单的回答,面色淡淡的。 安姐深思的看了她一眼,却也没有多问。她本是苏州人,自幼与6家一房远亲定了婚事,谁料嫁了过去不久,丈夫便因病身亡。她一个寡妇人家,日子便过得艰苦起来。亏得打小学了一手的好刺绣功夫,这才能够勉强糊口度日。因是6家人,因此她对荼蘼的身份其实也颇多怀疑,但既然6家肯认,自也没有她置喙的余地,何况荼蘼的存在对6家确是有益无害。 而荼蘼自打离了京城,到了6家之后,日常无事,手银两又多,便打算做些事儿打时间,这便有了这间6记的绸缎铺与另一家金铺。 她生于富贵,长于富贵,又嫁入皇家,对绫罗绸缎、金银饰等类物品自是眼光极高,身后又又6家这个地头蛇撑腰,行事自是顺风顺水。数年下来,6记便已一跃而为整个江南地区屈一指的商铺。6记织造所出物品,质地、花纹更是堪可与江南织造所出贡品相比拟。 而安姐,正是邢二妹自6家寻了出来帮她料理店铺的可靠之人。二人相处几年下来,彼此颇为相得,关系日益亲密。人的出身气度,很多原是自幼环境养成,安姐又是个明眼之人,故而早在私底下感觉出荼蘼的身份非同寻常,出身也断非小家小户 这也是今儿安姐虽好奇荼蘼怎会认识向玖,但见荼蘼无意多言,却终是没有多问的缘故。 12 隐忧重重 隐忧重重 二人在楼上雅间坐下。荼蘼细细问了一回,这才明白,向玖此来6记,竟是为了采买绸缎布匹。待安姐将所有情况尽数说完之后,荼蘼默然不语的倾身向后,轻轻靠入椅内,微蹙双眉,默默的想了一刻。南渊岛采买大批绸缎布匹,究竟会是为了甚么呢? 安姐见她沉吟,便只是坐在一边静静喝茶,并不打扰。 过了半日,荼蘼才叹了口气,将一头的雾水抛在一边,开口道:“近日生意如何?”她今日来此,原本只是单纯的想同安姐说几句闲话,再商量些事情。却没想到巧遇袁道珢与向玖二人,这一遇见,便让她再没了先前的心思,但也不好因此转身就走,便随口提起生意。 安姐一笑,便起了身。走到一边,捧了一叠账簿来,放在荼蘼面前,再取了一张算盘放在荼蘼的右手边。荼蘼也不说话,伸手取过账簿,左手慢慢翻动,右手则俐落的敲打着算盘。这个时候,实在不宜多言,该找些事儿做做,分分神亦是好的。 安姐则在一边陪着,荼蘼看帐看的极快,不过半刻钟,一本账簿已尽数看完。她早知安姐是个精细之人,如今亲见苏州分店内的账目井井有条,却是不由的让她更坚定了先前打算。 看完账簿,她合上账本,笑道:“这几年生意倒是愈的好了!”好得出乎她的意料。 安姐笑道:“我们的绸缎布匹都是江南最好的,自然不愁生意不好!” 荼蘼淡淡一笑,绸缎、金器生意对她都不陌生。前世之时,因肃王府开支甚大,往往入不敷出,因此一直都在外头做着生意。其做的最大的正是绸缎布匹与金器饰等生意。 因是王府生意,故而宫内的金银玉器局、宫外的织造处对此多所照顾。而当时这些生意又大多都掌握在她的手,有了从前的经验,如今再做,自然是轻车熟路得紧。 为了保证绸缎铺内绸缎的质量,她更是仿照内宫织造局旧事。设置了工坊。挑选能工巧匠,专门负责织造等事务。正因如此,6家绸缎铺的绸缎布匹方能与皇家贡物相媲美。 简单谈了几句,荼蘼看看外头的天色,眼见已近午时,便起了身,说道:“我如今住在怡园之内,不过这几日,我便打算去杭州了!至于南渊岛……”她顿了一顿后,才道:“从前与大哥也有些交往,这次的生意,你自己斟酌着办罢!”她口的大哥,自然便是6展。 见安姐了然的点头,她便一笑起身道:“我该回去了!”安姐答应着,且一路送了她下楼,将至门口时,荼蘼忽而开口道:“安姐,你可愿意去杭州?”这才是她今儿来的目的。 安姐一怔,面上便现出犹疑的神色来。荼蘼看出她对苏州的眷恋之意,便也只是说了一句:“你再仔细考虑考虑罢!”安姐是个颇为精明能干之人,每每能够帮她许多。因此她是真心希望能将她留在自己身边,而不是仅仅放在这里,负责苏州这一隅之地。 见安姐缓缓颔,荼蘼便也不再多说,别了安姐,她走出6记快步往怡园行去—— 阊门大街上,向玖若有所思的与袁道珢并肩而行,眉头微微皱起,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袁道珢笑着望他一眼,问道:“向兄这是怎么了?对6记可还满意?” 向玖摇摇头,说道:“此次向某来前,王爷已有了吩咐,这桩生意是要交给6记的!” 袁道珢微怔了一下:“王爷怎会特意交待这些的?”袁、季两家关系亲近,袁道珢通过季竣廷的关系,也曾见过林培之数次。江南之地,水路四通八达,这些年因着南渊岛,沿江靠海之地,哪个不知海上生意乃一本万利。袁家借着季家之势,这几年更是赚得盘满钵满。 故此袁道珢对南渊岛的情况也颇了解,知道这几年南渊岛蒸蒸日上,林培之忙的不可开交,况以他亲王之尊,实在也没有必要屈尊特意交待这么一句来笼络6家。 向玖笑笑,简单解释道:“数年前,王爷曾去过一回武昌,其时与6家如今的家主6展及其夫人都有一些往来。这些年听说6家开了绸缎行,他便嘱了这么一句!”说到武昌,他不由的记起几年前在武昌时。那个清丽脱俗的小少女,而她……已失踪了好些年了…… 京城人士大多说她已过世了,但林培之显然并不相信,也或者,他是不愿相信? 向玖闷闷的想着,心有种说不出的内疚之情。林培之信任他,故而将他留在京城接应那个女子,但他却没为他办好那趟差事。虽然林培之并没责怪他甚么,但却让他更不好受。 “6妩儿,她是6家的甚么人?”他忽而问道。6妩儿,那个女子,虽然容貌平凡,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度,看似温雅可亲,却又有种打从骨子里透出的高贵疏离之气。 这种气质,就像……那个令王爷一直念念不忘的女子…… 袁道珢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清楚此事,过了一刻,却还是道:“6妩儿这个名字,我还是头回听见。不过这几年,我隐约听说6家的家主6展有个远方堂妹,极会做生意!这些年6家的绸缎铺子与金器行都是她在打理!只是没想到,居然就是她!” 向玖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再往前走了几步,却又忽然开口问道:“这是几年前的事儿?” 袁道珢虽奇怪他竟会问起这个,但也没在意,只道:“6家的绸缎行与金器铺在江南忽然崛起,其实也就是最近二三年的事儿。至于这位6妩儿姑娘,我还真不大了解!” 向玖随口应道:“二三年呀!”这话一出了口,他却忽然一惊:“二三年!!” 若真是二三年……可是…… 袁道珢见他面色有异,不觉疑惑道:“怎么了?” 向玖苦笑摇头:“没甚么的,该是我想得差了!” 这两个人该是没有多少关系才对,毕竟,她们二人除了气质相近。容颜实在是大不寻常。一个是倾国倾城、闭月羞花,而另一个却是平平无奇,这样的两个人,又能有什么关联呢? 袁道珢虽觉有异,但也不好追问,只笑道:“向兄在苏州还要待上好些日子,若是有意,与这位6小姐定有再见之时,届时有话,向兄不妨当面问她罢!” 向玖心不在焉道:“那倒也不必了,适才我也只是一时兴起随口问问而已!” 袁道珢闻言哈哈一笑,说道:“只怕向兄不想见她亦不大可能,这位6小姐如今暂住怡园,听说怡园的老爷子与夫人对她都很是疼爱,连竣廷兄亦不例外!” 向玖又是一怔,若有所思的抚了抚自己的下巴,喃喃说道:“竟有此事?” 看来,自己还是该将此事详细报往南渊岛使王爷知道才是!虽然似乎不大可能……—— 段夫人抬眸看向季煊,有些焦灼道:“你倒是说话呀!”她与季煊多年夫妻,人前相敬如宾,人后却极恩爱随意,言谈不拘,这刻儿急了起来,也便顾不得那许多了。 季煊无奈的看了夫人一眼,慢慢道:“荼蘼大了,有她自己的主张了。况且,她之所以执意留在杭州,亦是为了不让我们为难,你该答应才是!” 段夫人不听犹罢,一听这话,不觉大为不快,恼道:“你所说之语,我并非不知,只是……你真忍心看她躲在杭州,一生不嫁,孤苦伶仃?” 季煊闻言苦笑,半晌道:“我自是不愿的。但事已至此,再非我二人之力可以扭转。如今,只盼他们三人之有一个能够早日想通……” 这话一出口,便连他自己也觉荒谬不已。见段夫人面上神色更是难看,他也不由的叹了口气:“不过夫人可以放心,这事儿,是再僵持不了那许久了!” 段夫人微怔:“怎么说?” “前几日,舅爷使人送了书信来。信内提及京城如今的情势,说是几位老臣已在日前联合上书,请皇上早立皇后,并广选天下女子,充实后宫,以保证皇室血脉的延续……” 段夫人一惊:“你的意思是……” “据说皇上拗不过他们,已点头允准了……” 段夫人闻言,面上这才现出几分轻松之意,但转念一想,却又有些忧虑:“若是……若是皇上立了皇后之后,却还不肯放过荼蘼,那该如何是好?” 季煊之所以不曾将此事早早告知段夫人与荼蘼,心何尝不是担心着这事。但他又怎敢将心焦虑尽数对段夫人说出,只得含糊道:“夫人莫非忘记了,在天下人的眼,荼蘼早已不在了。我想皇上若真另立他人,便该是下定了决心,不会再行纠缠了!” 段夫人与他夫妻几十年,察觉出他目隐隐露出的忧意,早知这话怕是连他自己也信不过,但季煊既这般说了,她自然也不好再说甚么,只得苦笑道:“希望如此了!” 夫妇二人对面而坐,相视苦笑,都是坐困愁城,全无奈何。 13 春光好 春光好 荼蘼陪季煊夫妇及安哥儿用了午饭后。绿儿便送了茶来。安哥儿漱过口,又取过新茶喝了一口,便有些坐不住,只是朝荼蘼挤眉弄眼。荼蘼看的一阵好笑,只是还不及开口,已听季煊在上淡淡道:“安哥儿,你先出去,祖父有些事儿,要与你姑姑谈谈!” 安哥儿下意识的看看荼蘼,再回头看看段夫人。段夫人低喝茶,并不言语。荼蘼则朝他一笑,道:“安哥儿乖,你带着箫先去那颗柳树下!过一刻儿,姑姑去寻你,可好?” 安哥儿只得答应一声,站起身来,行礼退下。 季煊挥了挥手,示意屋里一众服侍人等也都出去后,这才向荼蘼道:“你打算长住杭州?” 荼蘼放下手茶盏,起身垂手应答:“是!” 季煊点一点头:“那就去罢!苏杭相隔不远,来往倒也方便!”顿了一下。他又道:“你或者还不知情,最近这段日子,朝诸大臣正自催促皇上早立皇后!” 荼蘼微惊一下,旋即轻声道:“女儿明白了!” 季煊叹了口气,神态之间却现出隐约的疲态:“你在杭州的宅院可曾建好?” 荼蘼忙答道:“前些日子,女儿已使人在杭州艮山门附近买了一处前铺后院的宅子,暂时居住。西湖边的宅子,怕还要数月才得建好!” 季煊对此不置一词,微微颔后问道:“你打算何时离开苏州?” “便在这几日!”荼蘼犹豫的看了段夫人一眼,这才轻声答道。 “这么快?”季煊有些皱眉。 “今儿……女儿见着向玖了!” “向玖?”季煊讶然的重复着这个名字:“他是何时来的,住在哪儿?” “女儿不知,只是今儿女儿见着他时,他正与袁道珢在一起!” 季煊还不曾言语,段夫人已问道:“他可曾认出你来?” 荼蘼仔细回想了一刻,方才答道:“该是没有!” 今儿见着向玖时,他曾饶有兴趣的看了自己几眼,但却并没露出任何异样的神情来。况且自己当年与他虽是见过几次,但那时自己乃是待字闺的侯门千金,他却是林培之的随身侍卫,因此二人其实从头到尾连话也没说过几句,关系几乎等同路人。 季煊摇了摇头:“向玖曾随培之来过府上几次,为父知道,他是个极精细的人,而最重要的是,他与培之之间感情颇深,一贯无话不说。因此只要心存疑,他都定会告知培之!” 荼蘼微怔。半晌道:“是么?” 段夫人在旁点头同意道:“向玖此人,确实极为精干!” 荼蘼垂略想了一刻,这才平静道:“既如此,女儿反更不该就此离去,那便再待几日罢!”向玖既然精干,那么自己若是立即离开,只怕他反而疑窦愈深,倒不如再待些日子。 季煊颔道:“如此也好!”言毕便又对荼蘼摆了摆手:“你去寻安哥儿罢!” 荼蘼答应着,便行礼退下。 段夫人侯她离去,这才向季煊叹道:“荼蘼真是大了!”言语之,尽是伤感之意。 季煊微笑了一下,伸手握住爱妻的玉手:“孩子们都大了,我们也老了!荼蘼的事儿,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四年了,她虽没刻意去见培之,但如今似乎也没有刻意避开之意。否则,她就不会选择在杭州开医馆!”荼蘼精通医术之事,林培之与林垣驰都是知道的。 他如今甚至很是怀疑,荼蘼这些年的行踪,那两个人是不是真如表面看来的一无所知。 段夫人细细想了一回,也觉有些道理。因道:“照你这般说来,她是打算……” 季煊温柔的抚摩着段夫人的手:“我知你放心不下荼蘼,但如今看来,她的事儿,已非我们力所能及。我们所能做的,只是装作甚么也不知道,暗里寻机助她!” 段夫人叹气的点了点头—— 荼蘼出了段夫人的院子,一路缓步往自己常去的那块草坪走去。隔着老远,便听见那边传来断断续续的箫音。箫音显然出自初学之人,曲不成韵,韵不成调的,听着极是稚嫩。 想着安哥儿,她不由自内心的微微一笑,下意识的加快了步伐。穿过一片杏林,她瞧见安哥儿正坐在柳树下,手拿着箫,胡乱的凑在唇边,七零八落的吹着。 荼蘼微含笑意,刻意放重了步伐。安哥儿听见声音,便垂了箫,回头看来,一眼瞧见她,不由快活的跳了起来,大叫一声:“妩儿姐姐!” 荼蘼听他又唤自己做姐姐,不由无奈,快步过来,在他额上“咚”的一声,狠敲了一记:“说多少回了,要叫姑姑!偏你就是不长记性!” 安哥儿这挨了一下。立时便苦起了脸,口雪雪呼痛,撒娇卖嗲的抱怨道:“你比我也大不了多少呢,怎么你们总爱让我唤姑姑呀!真是讨厌!” 荼蘼一笑,不为所动的抬手又敲了他一记,答道:“因为我本来就是你姑姑!” 安哥儿皱皱小鼻子,却还是反驳道:“才不是,我姑姑早不在了!” 荼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扭曲了他的本意道:“不在了也可以再回来呀!” 安哥儿闻言,立时夸张瞠目道:“回来?那不是鬼来了!”他说着,便朝着荼蘼一个劲的挤眉弄眼,且将舌头长长的拉了出来,摆出一副吊死鬼的模样。 荼蘼一个忍俊不禁,哈的一声笑了出来:“臭小子,你仔细今晚真有吊死鬼来寻你!” 安哥儿嘿嘿笑着,一头扎进她怀里,满不在乎道:“我才不怕呢,祖母她们都说,姑姑在时就最疼我,我想她一定舍不得吓唬我的!” 荼蘼哭笑不得的搂住他,用力拧了一下他的鼻尖:“小混账!” 二人闹了一刻,才在草地上坐下。荼蘼使安哥儿吹了一刻箫,自己在旁看了一看,便手把手的纠正着他的姿势与音的不足之处。安哥儿人本聪明。她只略略点拨,他也便明白了。荼蘼教得高兴,也懒得麻烦,便取过安哥儿手竹箫,又教了他一小段简单的曲子。 安哥儿玩闹归玩闹,学习起来却也极其认真。荼蘼先吹了一回,再放慢指法让他细细看了两回,他居然便能像模像样的将这一段曲子吹了出来,手法虽还不够熟练,但却没有多少错处。荼蘼微笑的倚在树干上,静静的听着这段有些凌乱的曲子。 金麟最擅**。亦精于制谱,而荼蘼今儿传给安哥儿的这段曲子却正是当年金麟初初教她**时所授的一曲《*光好》:天初暖,日初长,好*光。万汇此时皆得意,竞芬芳。 笋迸苔钱嫩绿,花偎雪坞浓香。谁把金丝裁剪却,挂斜阳。 这*光好,曲调极是简单,却自轻快愉悦。 若然吹得好时,只觉音韵清清淡淡的流泻开去,耳似闻莺啼娇软,春风轻吟,眼前便也出现了桃红柳绿,蝶舞蜂飞的情景,一派*光明灿之感。 安哥儿乃是初学,自是吹不出那等境界来的。然荼蘼境由心生,听着这有些生涩的箫曲,竟是不由自主的想起金麟来。金麟与白素云的孩子如今该是足四岁了,自己只是听说那是个女孩儿,却还没有见过。她想着,忍不住的叹了口气。 安哥儿听她叹气,不觉苦起了脸,闷闷的放下竹箫,有些受伤的问道:“姐姐为什么叹气,是不是安哥儿太笨了?” 荼蘼一惊,忙摇头否认:“当然不是!”见安哥儿仍是满脸郁郁之色,她顿了一下,终究还是补充道:“姑姑只是想到了自己幼时学箫时的事儿!” 安哥儿这才释然追问道:“姐姐是跟谁学的**的?” 荼蘼微笑了一下,答道:“是在京城!我的先生姓金,如今正住在京郊。安哥儿日后若是回京,定要代我前去拜望,说起来,他也是你的师祖了!” 安哥儿歪头想了一想:“金先生么?我也认得一个住在京郊的姓金先生呢!” 荼蘼微讶道:“是么?” “嗯,每年逢时过节,爹爹总会使人往京郊金府送一份节礼。去年金先生还带着他的小女儿来我们府上做客!”安哥儿答。 荼蘼万没料到居然能从安哥儿口得知金麟的近况,欣喜之余,忙追问道:“金先生如今可好?” 安哥儿皱皱脸。不以为然道:“好不好我便不知道了,不过那天见他,他似乎心情不错。他女儿长的好漂亮,轩哥儿还私底下跟我说,等他长大,要娶媛媛做夫人呢!” 媛媛,自然便是金麟与白素云女儿的名字了。 荼蘼怔然无语,半日方才摇头笑骂道:“轩哥儿这小子!”年纪小小,居然便惦记着这个了。不过自己似乎听人说起,当年金先生得的是个儿子,怎么如今却成了女儿了。 安哥儿听她笑骂,却觉有些不是滋味,忍不住问道:“姐姐,你认识轩哥儿?” 说着这话的时候,语气面上已明显现出嫉妒之意。 荼蘼何等玲珑,自然看出了他的意思,不由一笑,抬手又敲了他一记:“姑姑自然是认识轩哥儿的,不过比较起来,姑姑还是更喜欢安哥儿一些!” 安哥儿听了这话,才觉心稍稍舒服了一些。但转念却又自觉羞愧,因吐了吐舌头,惭然道:“其实我不是……”话只说了半截,他便觉难以为继,因红了脸,没再说下去。 荼蘼安抚性的拍拍他的肩,岔开话题调侃道:“姑姑知道轩哥儿喜欢媛媛,那安哥儿呢,安哥儿可喜欢媛媛?” 14 向玖 4向玖 安哥儿听了这话。不觉做了个鬼脸,老成道:“我才不会喜欢拖鼻涕的小丫头!” 荼蘼被他这话逗得直笑,姑侄两个正在打趣,却听旁边有人笑道:“却是哪家拖鼻涕的小丫头,值得你们两个这般的讨论?”荼蘼抬头看时,却是季竣廷不知何时到了。 她笑了一笑,答道:“我们正谈着金先生与白先生的女儿,可巧你便到了!” 季竣廷一撩衣襟下摆,洒然坐下,闻言反挑眉问道:“在说媛媛?”见安哥儿点头,他才向荼蘼道:“那孩子倒是极乖巧,来日若有缘你定会极为喜欢!” 荼蘼笑道:“我却不知道二位先生还有个女儿,儿女双全,当真是人生难得的福分!” 季竣廷一笑,却没说甚么,只问道:“听说你今儿见过向玖了?” 荼蘼一听这话,顿时明白今日季竣廷必定是又去了袁家了,当即点了点头。安哥儿听了向玖之名,不觉诧异叫道:“向叔叔,他是何时来苏州的,怎么却不来咱们家?”林培之几乎每年总会来一回苏州。每回前来,身边总会带着向玖,因此安哥儿与向玖也颇熟悉。 季竣廷笑着拍拍他的肩:“你向叔叔这回过来是有事要办,自然得先办完了正事!” 安哥儿这才释然点头,荼蘼则笑道:“正事,采买绸缎布匹也算是正事?” 季竣廷解释道:“南渊岛以海运起家,采买绸缎布匹自然是正事!”绸缎布匹与瓷器原就是大乾海上贸易利润最为丰富的两项,因此季竣廷才会这般言语。 荼蘼微怔,没有言语。这几年,她总是有意无意的回避着不想知道有关南渊岛的事儿,因此乍闻向玖采购大量绸缎布匹,第一想到的便是岛上是不是有甚么喜事而非其他。 季竣廷若有所思的看了妹妹一眼,也没再多加言语—— 向玖在怡园内漫步而行,这个园子,他其实已来过不少次了,但还真的没在春日来过这里。感慨的一笑,他向季竣廷道:“常听人道江南*光好,我却总不甚在意,今儿来了怡园,才算对此语深有感触!” 季竣廷哈哈一笑,道:“既如此,向兄不妨在苏州多待些日子,也好饱览*光!” 向玖答道:“此来苏州,怕是难免要多留些日子的,只是难免要麻烦季兄了!”他今儿来怡园,却是专程来拜望季煊夫妇的。林培之虽未能娶到荼蘼,但对季煊夫妇却依然极为敬重。便是自己不来,也往往会令属下携带礼物专程拜望,礼数从来不曾缺过。 向玖拜见了季煊夫妇后,季煊见时辰已不早了,便留了他用午饭。 向玖此来,本就有再见荼蘼一面的意思,因此自然不会推辞,眼见时候尚早,便请季竣廷伴他游园。他此次办完正事后,原打算来怡园拜望之后,便即离开,却不料在6记巧遇化名6妩儿的荼蘼,并对之心生疑窦。正因如此,他一面使人回岛传信,自己却已打算在此静候消息。故而此刻才会说出要多留些日子的话来。 季竣廷道:“向兄太客气了,你我之间,怎么说得上麻烦二字!” 二人一边缓步而行,一面饱览怡园春色。向玖笑道:“听说季兄带了一位姑娘回怡园?” 季竣廷一挑剑眉,暗道一声:果然来了。面上却是神色如常,温笑道:“向兄也知,我如今做的正是长江一带的生意。而长江一带水路运输,又大都掌握在武昌6家手!” 向玖点头道:“这倒也是!这位6妩儿小姐我前日倒是有缘得以一见,这位小姐虽相貌平平,却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气质,令人一见难忘!武昌6家,当真是人才辈出!” 季竣廷听他夸赞荼蘼,心自然甚感熨贴,但回想一下,却又觉得有些诧异:“向兄怎会忽而说起这个来了?”向玖极少注意一个女子,此刻忽然问起这个,怎能不令季竣廷疑惑。 向玖哈哈一笑,伸臂勾住季竣廷的肩:“一场兄弟,我也不瞒你,这话我其实是替道珢说的!竣廷,你将那个6妩儿带回家,有人口虽不言,心可实在担心得紧呢!” 说到底,向玖并非人,而是实实在在的侍卫出身,言语自也极为爽利。 季竣廷微怔一刻,旋即明白过来,拱手苦笑道:“多谢向兄提点!”向玖口那个口虽不言,心担忧之人说的自然正是飞霜,只是事关荼蘼,他也无法细细分辨。 向玖一笑,正要再说甚么,却忽然面现诧异的侧耳听去。季竣廷见他神情,也不由一怔,凝神定心之后。便听前方传来阵阵轻快欢愉的箫声,箫音颇为流畅,虽时有生涩,但已颇可一闻。向玖侧耳听了一刻,方笑道:“这**的难不成竟是安哥儿?这孩子,还真是聪明得紧!”这几日,他一直待在袁家,对安哥儿买箫一事自然知之甚详,此刻竟是一猜便。 季竣廷哈哈笑道:“正是那孩子,他本就聪明,加之名师出高徒,学的快,也不足为奇!” 向玖闻言,不由笑道:“既如此,还请季兄帮我引见那位名师才好!” 他既如此要求,季竣廷自然没有拒绝之理,因一笑,便与向玖一道往箫音来处行去。 青青草坪之上,荼蘼正自懒散的靠在柳树干上,微微闭眼,似乎正沉浸在箫音。安哥儿一曲既罢,便放了箫,笑嘻嘻靠向她的香肩:“姐姐姐姐。我吹的可好!” 荼蘼懒懒的撩了一下眼皮,抬指一推他的眉心,意甚敷衍的说道:“强差人意!” 安哥儿睁大了眼,很不服气嚷嚷道:“这样才只是还好呀!姐姐比先生要求还严格!” 荼蘼睁开双眸,坐直身子,毫不客气道:“安哥儿,你可还记得此曲之名?” 安哥儿点头道:“姐姐说过,此曲名为《*光好》!” 荼蘼颔,便即曼声吟道:“天初暖,日初长,好*光。万汇此时皆得意。竞芬芳。 笋迸苔钱嫩绿,花偎雪坞浓香。谁把金丝裁剪却,挂斜阳。”她声音本极清脆,此刻又刻意放慢了语,缓缓道来,音调舒徐慵懒,却又自合乐理,听在人耳,顿时便有春意融融之感。 安哥儿屏气凝神的听着,只觉极其好听,面上不觉现出沉迷之色。荼蘼曼声吟罢,却又伸手自他手抽过竹箫,凑近唇边,幽幽吹奏起来。箫音漫溢开去,听在耳,使人顿生春风暖暖,花气袭人之感。用心细察,只觉满目莺飞草长,情景一时如画。 一曲既罢,箫音却无停止之意,只一再反复咏叹:天初暖,日初长,好*光……好*光……许久许久,方才袅袅停歇,只是箫音虽止,却仍予人一种余音袅袅,绕梁不绝之感。 好半日,安哥儿才忍不住叹了口气,只是他还未及夸赞,却听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击掌之声:“好箫,好曲,6小姐这一曲,当真可令人三月不知肉味了!” 安哥儿诧然望去,不觉讶然跳起,大叫道:“向叔叔?你怎么来了?”向玖今儿此来,本就甚是突然,季煊又一心以为安哥儿正在书房念书。便也没有使人告知他。却不料安哥儿这几日一心念着学箫,竟是借口说自己头疼,并未过去书房,反而来了这里学箫。 荼蘼见了向玖,不觉秀眉轻蹙,当即站起身来,伸手自然而然的掸了一掸裙上所沾草叶,这才朝二人敛裾一礼,淡淡道:“多承向公子夸赞!” 向玖打量了她一眼,荼蘼今儿穿了一件对襟豆绿折枝葡萄纹春衫,下头却配了一袭绀碧色马面长裙,瞧上去,愈显清淡雅致,虽无十分姿色,却自有一番灵秀之气。 他回以一揖,笑道:“6小姐客气了!” 季竣廷在旁笑道:“罢了罢了,都不要搞那一套虚的了,我们且到前头去坐坐,喝杯清茶,过一刻便是午时了,也该是用午饭的时候了!” 向玖点头道:“正该如此!”说着,他便伸手摸摸安哥儿的脑袋:“这回来苏州,你林叔叔使我带了许多礼物给你,我已叫人将那些东西拿了去你院子,交给杏儿了!” 安哥儿初始学箫,正是得趣之时,眼见向玖与季竣廷来了,虽觉惊喜,但更多却还是觉得扫兴,听了这话,面上这才现出几分笑意,便笑吟吟的扯住向玖的衣袖:“多谢向叔叔!” 季竣廷笑着调侃道:“这孩子,听见说有礼物,便自眉开眼笑,可见是个没出息的!” 安哥儿朝他作个鬼脸,却又仰问向玖道:“林叔叔是不是不打算来了?” 他不问犹可,这一问之下,荼蘼与季竣廷倒都是不约而同的一怔。不错,若林培之真打算与季竣灏一道回京去喝林明轩的喜酒,那么他该会过来苏州。这样一来,他又何必要让向玖代他将礼物送给安哥儿。这般一想,荼蘼不由自主的看了向玖一眼,一颗心也提了起来。 向玖呵呵一笑,林培之原先确实不打算回京城。但他如今怎么想,却非他所能知晓。想了一想,他含糊道:“这个我可不清楚!怎么安哥儿不想他来?”说着这话时,向玖有意无意的瞧了荼蘼一眼,见她面色如常,只是眼波深处似有一丝波动,但也是一闪即没。 安哥儿皱皱小鼻子,答道:“我只是问问,林叔叔若来,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向玖笑道:“向叔叔倒是觉得你该盼着他来才是?”见安哥儿一脸疑惑,他便又解释道:“你想,他若来了,岂有空手之理,那你岂非可以再收一份礼了!” 安哥儿恍然笑道:“这倒也是呢,还是向叔叔想的周全!” 向玖便又向荼蘼道:“不知小姐打算在此逗留多久!说起来,敝上久仰小姐大名,只恨无缘一见,只是不知他此次是否能有缘与小姐一会呢!” 15 男人心 5男人心 荼蘼神色自若的看了他一眼。淡然答道:“不知贵主将在何时抵达苏州?” 向玖稍一计算,方笑道:“少则半月,多则一月罢!”从南渊岛往来苏州,通常半月时间也就够了,但却说不住林培之是否会为其他事情而耽搁,因此他说的倒也颇为保守。 荼蘼闻言,便即含笑道:“小女子这几日便要离开苏州,怕是无缘与贵主相见了!”她虽未去过南渊岛,但却从季竣廷口约略得知从南渊岛乘船入苏州,至多也只是十日的船程,而如今向玖却说少则半月,想来这半月里头,也包涵了他遣人送信回去的时间。 向玖一怔,还未及说话,一边的安哥儿已讶然大叫起来:“姐姐这就要走了么?” 荼蘼望他一笑,拍一拍他的肩:“是呀!姑姑在杭州西湖边上买了一块空地,打算依着怡园的样儿也建一所园子!等园子建好了,便使人来接安哥儿过去住些日子,你看可好?” 安哥儿皱眉,有些不愿,但又不好在众人跟前死缠烂打。只好闷闷闭口不语。 向玖在旁听着二人一个唤姐姐,一个自称姑姑,不觉好笑。但也并未点破,只带笑道:“苏杭相隔不远,倒也不愁将来没有见面的机会!”他口虽是如此说着,却忍不住的又看了荼蘼一眼,心暗暗想着,看她这般坦然,难道这事竟是自己猜测有误。 荼蘼一笑,没有言语,算是默认了。 季竣灏微笑抬手一指前方,试图岔开话题:“走罢,且到前头亭内坐下细谈!” 安哥儿则垂头丧气的闷闷道:“二叔,你们去罢,我去看看祖父祖母!”听到荼蘼再过不了多少日子,便要离开,他心顿觉郁闷失落,下意识的便想离开。 季竣廷瞧他一眼,隐约猜知他的心事,不由一笑:“去罢去罢!”安哥儿得了这一句,便有气无力的对众人行了礼,掉头拖着步子去了,看那背影,活似被霜打了的茄子一般。 荼蘼看他模样,不觉心生不忍,待要张口叫住他,想了一想。却还是没叫出声来。 向玖在旁,将她面上神情尽收眼底,不由笑道:“6小姐与安哥儿还真是投缘!” 荼蘼一笑,淡淡的回了一句:“向公子对安哥儿似乎也颇是疼爱呀!” 向玖双眉一扬,便没再说下去。季竣廷在旁看着,心暗暗明白,面上却作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模样,只笑着邀二人过去亭内再谈。向玖一笑,便对荼蘼作个手势:“6小姐请!” 荼蘼略一颔,便举步朝前走去。三人入了小亭,便自然而然的改了话题。向玖随口问起武昌6展夫妇的近况,荼蘼便也含笑的一一回答。到得午时,便一起往花厅用了饭。荼蘼入了花厅,便见安哥儿扁着嘴,闷闷的坐在段夫人身边,俊俏的小脸绷得紧紧的。 荼蘼不由在心暗暗叹了口气,只是此时此地并非说话的地方,她也不好说甚么安慰的话。众人按长幼主次一一坐定,季煊便令人上菜。用完饭后,向玖稍坐了一刻,便也不再多留。辞了出去,季煊便令季竣廷送他出去。二人去后,荼蘼便向安哥儿笑道:“安哥儿!” 安哥儿扁一扁嘴,别过头去,并不理她。季煊在旁看的直摇头,段夫人也不由轻笑起来。荼蘼笑着倾身过去,伸手点一点他直挺的小鼻子:“生气了?” 安哥儿哼了一声,依然不理她,只起身朝着季煊夫妇行了一礼,迈着小步子便走了出去。荼蘼哭笑不得,当即朝父母一笑,忙追了出去。季煊看着姑侄两个一前一后,急急匆匆的去了,不由无奈的摇了摇头:“安哥儿这孩子!” 段夫人轻轻一笑:“难得这孩子这般喜欢荼蘼!”语气之却多欣慰之色。适才安哥儿闷闷的过来,嘴儿闭得紧紧的,却是一句话也不说。段夫人追问半晌,他才勉强说了。段夫人少不得宽慰了他一番,又好说歹说的答应时常带他同去杭州看荼蘼,他才略有笑脸。 段夫人才刚哄好了他,转眼荼蘼进来,他却又拉长了脸,只是不肯看荼蘼一眼,倒让一边的段夫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季煊叹了口气,道:“这孩子愈大,与璀儿却愈生疏,我如今想想,还真是有些后悔!” 段夫人沉默了片刻,才道:“天下父母,本也没几个真能毫不偏心。完全一视同仁的。便是你我,面上虽竭力做到一碗水端平,心又何尝不是较为偏爱廷儿与荼蘼两个!灏儿这孩子自幼便粗枝大叶的,于这些事儿也不甚在意,那倒也还罢了!至于邺儿,他性子沉稳,心思又细,据我看来,他口虽不曾言明,心却是明镜也似。” 季煊无语,只能再次长长的叹了口气—— 荼蘼一路追着安哥儿出去,安哥儿虽是走得急,但毕竟身量未足,步伐也小,她略赶了几步,便也赶了上去。笑吟吟的拉住他的手臂,笑道:“安哥儿怎么了?生姑姑的气了?” 安哥儿被她拉住,挣也挣不开,只得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仍是不理她。 荼蘼心内暗笑,面上却作出一副极其诚恳的模样:“好吧好吧,姑姑知道。没将这事提早告诉你,是姑姑的不是,姑姑向安哥儿道歉,可好?” 安哥儿翘一翘鼻子,以不屑的眼光扫了荼蘼一眼,却干脆爽利道:“不好!” 荼蘼原以为他只是借着此事来要挟自己,却不想他竟答得这般爽快,没一丝转圜余地,不觉一怔。安哥儿见她怔愣,便又哼了一声后,挣开她。继续往前走去,只是步伐明显的慢了许多。荼蘼注意到这一点,心内又是一阵好笑,忙又赶了上去,拉住他:“那安哥儿自己说,你要姑姑怎样做才肯原谅姑姑呢?” 安哥儿停下脚步,仰头看一看她,然后大声道:“我要跟你去杭州!” 荼蘼乍闻这句,不由吓了一跳,吃惊道:“跟我去杭州?” 安哥儿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 荼蘼苦笑了一声,问道:“你若跟我去杭州,那你祖父、祖母还有二叔呢?” 安哥儿想也不想的答道:“早前祖母已答应陪我去杭州呢!祖母若是去,祖父也一定会去的!至于二叔,他一年在家也待不了多少日子的!” 荼蘼好一阵无语,若因自己在杭州落脚而导致季煊夫妇与安哥儿一道过去杭州,那倒不如干脆自己留在苏州得了,省得弄得一家人劳师动众,引人注目。无奈揉一揉安哥儿的脑袋:“且容姑姑同祖父祖母商量过后再答复你,可好?” 安哥儿这才一笑:“好!”他原就聪明,自然明白步步紧逼往往只会适得其反。 荼蘼听了这个好字,心不觉一松,因笑道:“午时了,安哥儿先去午睡一会,等醒了我们再继续学箫如何!”安哥儿早间起的本就早,被她这般一说,还真有了几分睡意,因掩口打个哈欠,点头道:“好!那我就先去睡了!” 荼蘼见他去了,不禁深感头痛的摇了摇头。正欲离开,却听有人在旁笑了一声。她应声看去,却见季竣廷正立在一边冲她微笑,眸却多戏谑之色。 荼蘼无奈的白了他一眼:“二哥,你如今却怎么总是神出鬼没的?” 季竣廷笑着走过来:“依我看来,你还是留在苏州算了!我原先倒没在意,今儿被安哥儿点了一句,这才现,敢情培之原先根本没打算回京。我想如今向玖忽而说他要来。想来是对你生了怀疑,因此才遣人送了消息去南渊岛,请他来!” 荼蘼苦笑,兄妹二人在怡园之内缓步而行了一刻,她才慢慢道:“二哥,难道你真以为我的行踪能瞒得过他们二人?” 季竣廷一怔,面色便有些凝重起来。 荼蘼微微抬头,看向正在天的明亮春阳:“对这一点,我不能确定,故而一直不曾宣之于口。但我总觉得,凭我这点小小的伪装,就算能瞒得过林培之,也断然瞒不过林垣驰!” 说着这话的时候,她却又忍不住的感到一阵心虚。这些伪装,真能瞒得过林培之么,她其实也不确定。她恍惚的想起几年前,林培之曾对他说过的话:其实,我大乾皇室一直都有一支不为人知的阴暗力量。父皇临终之时,最放心不下的人便是我,于是他暗暗将这股力量一分为二,并将其较强的一支交给了母妃,另一支,他交给了皇兄…… 如果林培之所言属实,那么……这么一支力量如今正掌握在这两个人手。自己这几年虽是隐姓埋名,改容易貌,但这些做法,瞒得过一般人,又怎能瞒过有心人的双眼。 别的她或者还不敢说,但林培之当年可是曾陪她一道去过武昌6家的。她离开京城之后,便去了武昌,而不久之后,6展便莫名的多出一名远房堂妹来,这事也够有心人琢磨的了。而她不以为,这么明显的破绽,竟然隐藏了这么多年却一直不为人知。 季竣廷细细琢磨着妹妹的话,觉得大有可能的同时,却又忍不住颇感疑惑。摇了摇头后,他道:“若事情真如你猜测的那样,那二哥可实在是想不明白他们的心思了!” 16 家 6家 兄妹二人一面说着话。一面往花厅走去。走不多久,便见王安迎面过来,见着二人忙叉手行礼,季竣廷摆了摆手,示意免礼,问道:“老爷与夫人可还在花厅?” 王安恭谨答道:“回二爷的话,老爷与夫人已过去内院了!” 季竣廷点了点头,挥退王安,便与荼蘼一道往内院行去。 二人见过父母,季煊也只是颔,随口问起向玖打算何时离去。季竣廷答道:“看他意思,怕是要等岛上的消息!不过今晚,他倒是约了儿子在杏花楼喝酒!” 季煊对应酬之事,倒没有表示甚么,看了荼蘼一眼,问道:“那你呢?打算何时去杭州?” 荼蘼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却将适才与安哥儿的对话先行说了。 段夫人听见杭州二字,本就有些不快,此刻听了这几句话,却是不由破颜一笑:“安哥儿这孩子!”语气听着虽似嗔怪。其实却多嘉许之意。 季煊也不觉展颜微笑,便看了荼蘼一眼,问道:“那你如今又作何打算?” 荼蘼略微犹疑,方道:“女儿想安哥儿既闹着要去,爹娘若是舍得,便容女儿带他同行其实也无妨。苏杭相隔本不太远,女儿此去杭州也无甚要紧事理,便只当让他见见世面了!” 季煊皱了下眉,回头看了段夫人一眼。安哥儿乃是季家长孙,将来是要袭爵并承继家业的,男儿志在四方,因此他并不反对让孙儿随女儿同去杭州,只是却不知夫人是否舍得。 段夫人初闻此言,第一感觉便是舍不得,女儿与长孙皆是她的掌珠,心宝,这刻竟要一同离去,她自是极舍不得的,但转念又一想,若是女儿带了长孙同去杭州,那过些时日,自己倒是大可借着思念长孙之由,堂而皇之的过去杭州待上一段日子。 如此一想,她不由的点了点头,道:“若是安哥儿执意要去,便随你去看看也好!” 荼蘼一闻此言,不觉大喜过望:“女儿定会好好照顾安哥儿。决不让娘亲担心!” 段夫人瞪了她一眼:“儿行千里母担忧,你不让为娘的担心,为娘已是欣悦非常了!” 荼蘼无可辩解,只得露出乖觉的笑容,并不驳嘴。 在她心,自然是希望能带安哥儿一道往杭州的,只是又怕父母不舍得,便是此刻说了出来,也只是抱了一试的打算,谁料父母竟是一口允了,倒也大出她的意料。兄妹二人又陪父母说了几句闲话,眼见段夫人面现倦怠之色,便辞了出来。 出门后,季竣廷便看了荼蘼一眼,问道:“打算何时离开?” “就在这几日罢!”荼蘼想一想,答道:“前几日,我曾问安姐可愿随我同往杭州,前儿她使人送信给我,已是允了。有她与木煜二个在,我便可放心了!” 她口所言的木煜,却是她数年前无意在兰州救下的一名男子。 此人自幼无父无母。却在机缘巧合之下拜入少林,当了一名俗家弟子。出师之后,便开始四处流浪,却不想在兰州地方盘缠用尽,且不慎染上顽疾,以致一病不起。为荼蘼所救后,他便安心留在荼蘼身边,这几年下来,倒也帮了她不少的忙。 季竣廷早前也曾见过木煜几面,闻言不由颔笑道:“木煜这人,你还真是没有救错!” 荼蘼淡淡一笑,却没有答话。季竣廷抬头看看天色:“不早了,你也回去小憩一刻,过不一会,只怕安哥儿就要去寻你了!” 荼蘼应了一声,却忽然问道:“这几年,大哥大嫂可还好?”自打与韩璀撕破面子后,她便少有问起韩璀之事,此刻忽而问起,其实多数却是为了安哥儿。 季竣廷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因笑了起来:“其实这事远不如你想的那般严重!依我看来大哥大嫂也并不是不疼安哥儿。只是安哥儿常年不在他们身边,论起关系亲疏,自然及不上轩哥儿日日承欢膝下来的亲近自然。安哥儿这孩子,自幼在爹娘身边长大,爹倒也还罢了,娘对他可是千依百顺,疼爱的连我有时看着都觉酸溜溜的,更不说其他!” “安哥儿这孩子自幼被我们宠得惯了,回家稍一比较。心便觉他爹娘不甚疼他。况他一年也才回了一二次京城,哪里就能亲近得起来。我想着,等他再大些,自然也便明白了!” 荼蘼听了这话,才稍稍放心,顿了一刻之后,毕竟又问道:“大哥的那个妾室?” “你放心,辛姨娘是个懂进退、知分寸的。大哥的性子你也明白,他心虽未必喜欢辛姨娘,但也绝不会亏待了她。况她如今又得了一个女儿。我去年回京时,恰值那孩子抓周。我瞧那孩子的眉眼,倒有几分像你,回来便对娘说了。娘听了,也极是高兴,直说要将辛姨娘与那孩子接来苏州住上几个月。只为天寒地冻,故此未能成行!” 荼蘼微讶道:“居然会像我?”她口说着,眸却已现出几分欣然之色。 季竣廷笑道:“侄女像姑姑,原是再正常不过了!你来之前,娘还念叨着,要我这次回京,便将辛姨娘与瑾儿接来苏州呢!”瑾儿,自然便是那个女婴的小名。 荼蘼闻而笑道:“等她来了,二哥可要记得通知我。我也很想看看那孩子呢!” 季竣廷自是一口应了,荼蘼这才别了季竣廷回屋小憩去了。她才刚回屋,喝了一盏茶,那边安哥儿已寻了来。荼蘼好笑的摇摇头,倒也没有揭破他,便继续教他**。安哥儿心有事,哪有学箫的心思,荼蘼只做不曾看出,继续不厌其烦的教着。 安哥儿憋了半日,憋得脸也红了,终究憋不住。掷了手竹箫,扯住她的衣袖,只是叫道:“姐姐姐姐,你究竟走不走呀!”一双黑亮的眼更是充满希冀的看着荼蘼。 荼蘼一再逗他,为的就是要看他究竟能憋到何时,此刻见他模样,心暗暗好笑,面上却现出几分黯沉之色,道:“姑姑打算过几日就去杭州……” 安哥儿睁大了眼,一脸掩不住的失望表情,闷闷的坐在那里,只不吭声。荼蘼看着他,又是心疼又觉好笑,因伸手一拧他的鼻尖,笑道:“不过……安哥儿可愿随姑姑一道去杭州?” 安哥儿骤然一惊,猛然抬起头来,诧异的望着荼蘼:“去杭州?”声音在瞬间已高了几个调,语调都有些微微颤了。只是激动了片刻之后,他又瘪了回去。 “可是,祖母不会答应的罢?” 荼蘼微笑了一下,却反而问道:“祖母若是答应了,安哥儿会跟姑姑去么?” 漆黑的眸轻轻闪动了一下,安哥儿犹疑不答。 他自然是想去杭州的,只是,想到若是去了杭州,便要与祖父祖母分开,不免又觉有些不舍。荼蘼含笑在旁观察着他,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伸手拍拍他的脑袋,温和道:“姑姑已与你祖父祖母商量过了,他们也答应让你随我去杭州见见世面。不过此去杭州,你必要听姑姑的话,过些日子,姑姑再送你回苏州,可好?” 安哥儿想了一想,却跳起来道:“好,不过我要先去问问祖母!”言毕对了荼蘼俏皮的眨眼一笑。一个回身,飞也似的跑了。他飞奔出去时,紫儿刚巧提着红漆雕花食盒进来,却几乎被他撞了个满怀。紫儿哎呀了一声,待要叫他,已是不及,只得摇了摇头。 荼蘼见紫儿手提着食盒,已知她是去取点心给安哥儿用,不觉一笑,指指面前的桌子,示意她将点心搁在桌上:“幸而你拿了食盒来,否则怕不是得摔个粉粹了!” 这些日子以来,紫儿与荼蘼也熟悉了不少,听了这话,便笑道:“大少爷也不知是怎么了?他平日里虽也顽皮,但却颇懂礼数,今日不知怎么的,竟似癫了一般!”她一面说着,一面打开食盒,将里头的几碟点心一一取了出来,搁在桌上。 荼蘼淡淡一笑,午时用饭时,因向玖不时注意着她,弄得她很有些不自在,吃的并不多,此刻见了这些点心,却是不由的食指大动,便伸手拈了一块玫瑰松子糕送到口吃了。许是饿了,她竟觉得这玫瑰松子糕格外的可口,吃完一块,便又拈了一块继续吃着。 紫儿在旁看着,不免有些讶异。她在荼蘼身边也待了有半个多月,知道这位小姐并无吃点心的习惯。此刻见她吃得香甜,她不由笑道:“小姐今儿可是没有吃饱?” 荼蘼微带嘉许的看了她一眼,道:“不吃这糕也还罢了,一吃,还真是觉得有些饿了!” 紫儿便笑道:“厨下这刻正在炖着燕窝粥,我去为小姐端一盅来罢!” 荼蘼想着午时,安哥儿板着脸低头扒饭的模样,颔之后又补了一句:“也好!你去罢!一会子安哥儿怕还要过来,他今儿午也不曾吃好,你也为他端一盅来!” 紫儿答应一声,却又忍不住多看了荼蘼一眼,试探的问道:“说起来,大少爷与小姐还真是投缘得紧。袁家飞霜小姐虽也常来,大少爷对她却一直是客气有余,亲热不足呢!” 怡园上下对荼蘼与季竣廷的关系一直多有揣测,只是苦无证据。而季煊夫妇对荼蘼那种出乎众人意外的疼爱,更让人对此事好奇不已。故而,此刻紫儿才会语出试探。 17 巧遇 7巧遇 荼蘼自然不会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但她也无意解释,一笑置之,恍若未闻的继续吃她的玫瑰糕。紫儿也知自己的试探之语有些过了,见她不答,便告了退,匆匆下去了。 她一走,荼蘼咽下口玫瑰松子糕,提起桌上茶壶,倒了杯犹自温热的茶水慢慢的啜饮着,面上是若有所思的神色。飞霜对她隐含敌意,这一点她早已觉,但却并没想到怡园内的众人居然因她而产生了这种古怪的误解,实在令她深感无奈。 或者自己还是该早些离开的好,她想着,不禁摇头叹了口气。 放下手茶盅,她有些倦怠的起身,漫不经心的斜倚在一边的贵妃榻上,闭上双眼,便欲小憩片刻。只是才刚有了几分睡意,她便听见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熟悉步声。 是安哥儿!这孩子,也不知是从了谁。竟是这么个急脾气,她好笑的想着。只是一想到急脾气,她却又忍不住想起季竣灏来。季竣灏其实是个雷厉风行之人,安哥儿这点倒是有些像他。只是几年不见,也不知他的急脾气可曾改了些。 一路疾冲进来的果真是安哥儿,荼蘼的院子离着段夫人的院子虽不甚远,却也有些距离,安哥儿年纪还小,来回的跑了这么两次,已跑得小脸通红,气喘吁吁。一进了门,也顾不得说话,只是弯着腰,捂着胸口直喘气。荼蘼好笑的起身,走过去,为他抚背顺气。 这几年,她走南闯北,内息修炼已颇见成效,手掌到处,便自有一股暖融融的气息沿着安哥儿的背部脉络缓缓渗入他的体内。气息到处,安哥儿便舒适的吐了口气,顿觉气息为之一畅。调匀呼吸后,他便诧然的睁大了眼:“姐姐刚才那是甚么?” 荼蘼笑了一笑,简单道:“只是一些吐纳方法,安哥儿要学,姑姑得了闲便都教给你!” 安哥儿欣然叫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曾听人家说过武林高手。原来姐姐竟是武林高手呢!姐姐真是太厉害了!”荼蘼闻言,愕然无语。她修习这套吐纳方法,为的只是强身健体,根本没有成为武林高手的打算。只是她的愕然显然丝毫没有动摇到安哥儿对她的信心,说完了这句,他便又道:“我已问过了祖母,她说让我先随姑姑去杭州待几日,等三叔去了京城后,她也会去杭州小住几日呢!”他说的眉开眼笑,欣然不已。 荼蘼抿嘴一笑,并不意外。她早猜知母亲心意,如今不过是自安哥儿口得到证实而已。 安哥儿迟疑了一刻,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姐姐迟些走可好?” 荼蘼黛眉微挑,有些诧然:“怎么?” 安哥儿皱皱小鼻子,认真答道:“我已有些日子没见着三叔了呢!” 荼蘼见他满脸期望,心也不觉微微一动,说起来,她也已有好几年没见过季竣灏了。当年她离开京城,家虽也送了信去,但却并没言明自己的去向。其后因为季竣灏长留在南渊岛上,一家上下便有意无意的将她的行踪隐瞒了没让季竣灏知晓。 想起季竣灏。她不由暗暗奇怪,季竣灏素来好为人师,怎么却从没有教过安哥儿武功。暂且丢开心的疑惑,他硬起心肠,伸手摸摸安哥儿的脑袋,柔声道:“姑姑此去杭州,还有事儿要办,怕是不能耽搁的。不若这样,姑姑先去杭州,安哥儿见完三叔,再与祖母一道来杭州,可好?”至于季竣灏,来日自有相见的时候。 安哥儿一怔,眼便现出几分挣扎的意思来,歪头想了许久,他才毅然抬头:“不,我还是跟姐姐一起去杭州罢!”他自有他的小算盘,觉得无论怎么说,三叔总比妩儿姐姐要来的亲,妩儿姐姐说走就走了,三叔这回见不到,下回再见也是无妨的。 荼蘼闻言一笑,便道:“如此也好!” 安哥儿既已作出决定,自然心思大定,但也因此更没多少心思再学箫,只拉着荼蘼的手儿,不停的问着杭州的风物人情。荼蘼其实也未在杭州住过多少时日,但好在她学识尚算渊博,便与安哥儿信口胡扯。从古至今,诗词名人,随口道来,却也说得颇为引人入胜。 安哥儿听得眉开眼笑,蠢蠢欲动,只恨不能立时便飞到杭州去才好。 二人说了一刻话,那边紫儿已捧了燕窝粥来,为二人一人盛了一碗。安哥儿跑了两个来回,加之午时也不曾吃饱,却是香香甜甜的吃了两碗,又将桌上糕点一扫而空,方才放了碗。 荼蘼只是喝了一碗燕窝粥,便也觉够了—— 次日早间,荼蘼过去段夫人那里请安时,便同段夫人说了打算四日之后,便往杭州去。段夫人心虽多有不舍,但想着苏杭相隔甚近,日后来往也颇方便,因此只叹了口气,终究点头允了。回头便令绿儿过去帮着杏儿替安哥儿打点行装,绿儿应声去了。 段夫人沉吟了片刻,却又看了荼蘼一眼,问道:“这几年你在外头。都是谁在服侍?” 荼蘼一怔,旋即笑道:“娘,女儿已大了,早不用人伺候了!”她这话却是实情,这几年她时常随6家商队游走各地,身边自是不好带着贴身丫鬟。初时她尚觉不甚习惯,但时日一久,倒也习以为常,相反的却更觉得自由自在,也因而没再找过丫鬟。 段夫人闻言不觉皱眉道:“胡闹,你是季家的大小姐。身边岂能没个丫鬟!这样罢!你自来了后,一直都是紫儿在服侍你,不如这回就让她跟了你去算了!” 荼蘼嘴唇微微翕张,有心拒绝,但转念一想,却又将话咽了回去。自己既已打算日后定居杭州,身边还是需要寻几个丫鬟伺候的。何况这样一来,也能让母亲更放心些。 “那就多谢娘了!”她展颜对段夫人一笑,一口允了下来。 离了段夫人的房间,她漫步而行,打算往6记绸缎行去看看安姐可曾安排好苏州这边的诸项事务没有。阊门大街仍如往日那般繁华热闹,她信步其间,倒也悠然自得。 前方已能隐隐看到6记的金字招牌时,她稍稍的加快了步伐,却不想便在此时,听得身后传来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6小姐!”荼蘼微诧的回头,却见一辆甚是精致的红漆马车正停在自己身后二十步远的地方,车帘轻轻一动,露出半张精致俏丽的面容,却是飞霜。 “飞霜?怎么是你?”荼蘼有些意外的轻呼了一声。 飞霜抿嘴一笑:“6小姐这是打算去哪儿,是否需要我捎带你一程?”她虽是面色如常,但眸却微现疑惑之色,显然对荼蘼直呼她闺名的亲昵行径有些疑惑。 荼蘼看出她眸的疑惑,心不觉暗暗留意。回身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阳光下熠熠闪光的“6记”后,她迟疑片刻,方才下定决心,答道:“听说虎丘风光称冠苏州,我正欲一游,只是不知袁小姐要去哪儿?”她自然不是真想去游虎丘,只是想与飞霜单独相聚一回。 飞霜想也不想的应道:“我今日恰好无事,6小姐既有此雅兴,我正当奉陪!” 她自然也不是真的无事,只是有些话想与荼蘼说一说。 荼蘼一笑,便举步过去。她才刚走到车前,车门便被人打开了,车内有人躬身下车,静立一边。荼蘼抬眼看时,见那人身穿青袄,束双髻,容貌秀丽,却是那日水上操舟的婉儿。 婉儿对她行了一礼,笑着做个手势:“6小姐请上车!” 荼蘼朝她微微点头,神态自若的将纤手伸了给她。婉儿便扶了她手,将她扶上车去。自己却并没跟上去。马车外表看着甚是精致小巧,上了车方才觉车内其实很是宽敞舒适。车厢之铺设着厚厚的纯白裘皮,令人丝毫不觉颠簸之苦。车内一张小几,几上搁了几碟点心,一壶清茶。飞霜含笑的对荼蘼作个手势:“6小姐请坐!” 荼蘼应声坐下,悠闲的斜倚在车壁上,四下环顾一番,这才说道:“多谢袁小姐!” 飞霜轻轻一笑,柔声道:“6小姐客气了,远来是客,6小姐既是竣廷的客人,自然也就是我的客人了!”她并不说荼蘼是季竣廷的朋友而说是客人,其实却是刻意拉远了二人的关系。而话里话外,却又将自己与季竣廷的关系化二为一,隐带提醒之意。 荼蘼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她自如答道:“我与季二哥其实相识不久,不过家兄与季二哥相交莫逆,连带着季二哥对我亦是另眼相看!这也算是爱屋及乌了!” 飞霜闻言微怔,面上神色自然的便松了下来:“我亦曾听说武昌6家6长公子为人豪爽,只恨我身为女子,难能外出,却是无缘一见!” 荼蘼微微含笑道:“再过数日,我便要离开苏州,前往杭州。家兄打算在杭州建一所宅院,并将苏杭一带所有生意均交由我来打理。我想着,宅子建成之日,家兄必会前来,届时自然多有相见之机!” 18 虎丘之行 8虎丘之行 虎丘山,位于苏州西北。相传春秋之时,吴王夫差葬父于此,葬后三日,有白虎据于其上,故名之为虎丘。其山不甚高,而林密景美,风光佳绝,山更有虎丘塔矗于其巅,素有吴第一名胜的美誉。时人更有“到苏州而不游虎丘,是为憾事”之说。 荼蘼与飞霜乘车同行,将话说开之后,飞霜对荼蘼自是敌意大减。荼蘼一心与飞霜交好,飞霜本也不是甚么刁钻之人,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她在惭然之余,便对荼蘼愈加亲热。二人一路说笑,无需多时,已是直呼姓名。荼蘼想起不曾随同一道上车的婉儿,便随口提了一句。 飞霜一笑,答道:“婉儿原是我的丫鬟,她出身苏州船户。父母双亡后,便卖身入了袁家。她对苏州水道极为熟悉,又精擅操舟之术,每常我出门,总是由她操舟!” 荼蘼恍然笑道:“我初见她时,只以为是季二哥雇来的船女,却不料她竟是你的丫鬟!” 飞霜莞尔,便又问起武昌的风土人情。荼蘼一一作答,二人说的倒也投机。正说的高兴,马车外头却传来一声轻吁,车身一震,已然停了下来。过不多久,车门上便传来几下轻叩,随即响起婉儿清脆悦耳的声音:“小姐、6小姐,虎丘已到了!” 飞霜答应着,便与荼蘼二人相偕下车。荼蘼下了车,随意往后看了一眼,却见一顶青色小轿正停在车后,显然婉儿正是乘坐此轿一路过来的。她抬头看天,忽而想起一事,便又拜托飞霜使人往怡园报信,说自己午时便在虎丘用饭,不赶回去了。 飞霜听她这么一说,不觉一怔。她原以为荼蘼此来虎丘,早向季煊夫妇说明,此刻看她神情语气,方知她竟是一时兴起。心也难免对荼蘼的动机生出几分疑惑来。但这话她却是不好当面提起,因召过婉儿,使她去对那车夫说了,令他回城报信。 那车夫受了令, 宝_书_网_w_w_w_._b_a_o _s_h_u_2_._c_o_m 便自驾了马车,径往城报信去了。 这边荼蘼与飞霜缓步上了虎丘山,婉儿便提了一只食盒紧紧跟在后头。荼蘼放眼看去,但觉满眼青青,古木森然。虎丘之地,原就有水环山,这日天气又极晴好,山光水色,一时相映成趣。山间更有一二飞檐隐然岩间树梢,更见其壮美。 时已深春,碧草茵茵,野花遍地,两岸怪柳奇松,别有崛曲之态。 飞霜在苏州多年,虎丘亦是常来之地,因随手指点,信口道来。荼蘼在旁静静倾听。不时问一二。眼见飞霜谈吐温尔,落落大方,举手投足之间尽是大家风范,她心也自安慰不已。二人一路漫步而行,满目繁花佳树,处处景致绝佳,才只走到半山,飞霜面上已有潮红之色,亦有些微喘。她身为袁家养女,这些年一直养尊处优,体力自是远及不上荼蘼。 荼蘼看出她的疲惫,左右看了看,却见上头不远处有亭翼然立于坡边,便含笑抬手一指:“走了这半日,倒是有些累了,不若去那个亭子歇上一歇罢!” 飞霜回眸看她一眼,见她面色如常,步履稳当,便知她是一心体贴自己,心也不觉生出几分暖意,因笑道:“那座亭子名唤逐云,乃虎丘半山最佳赏景之地!” 二人说着,便自举步向上行去。逐云亭看着不远,真走过去,却也费了不少时间。二人在亭坐定,婉儿忙取出食盒内的点心,放置在亭内的石桌上。因事出突然,二人都未准备太多,此刻取出的只是四样精巧点心。搁在桌上色泽明丽,倒也好看。 荼蘼略动了两块点心,便放下了手小叉,笑道:“快到午时了,山上该有酒楼吧?” 飞霜笑道:“既来虎丘,岂有不吃素斋之理。虎丘禅院的斋菜,便在整个苏州亦是极有名气的,过一刻我们入了禅院,我便带你去尝尝!” 荼蘼颔笑道:“说来可笑,我来苏州已有些日子了,但对苏州却还是一无所知!” 飞霜道:“可惜你过不几日便要去了,否则我倒愿陪你往各处走走!” 荼蘼闻言不由一笑,随口调侃道:“我若总扯着你四处游玩,有人怕是不肯饶我呢?” 飞霜先是一怔,迷惑的看她一眼,却从她明净如水的瞳眸之看出明显的戏谑,她立时恍悟过来,一张俏脸霎时便红到耳根,瞪了荼蘼一眼,她微嗔的叫了一声:“妩儿!” 荼蘼扑哧一笑,站在一边服侍的婉儿此刻也明白过来,因别过头去偷笑不止。荼蘼笑了一回,眼见飞霜尴尬。毕竟笑道:“二哥为人极好,我堂兄每每提起,总是赞不绝口!” 飞霜默然了一刻,轻轻叹了口气,慢慢道:“妩儿,其实……我并不是袁家的血脉……” 荼蘼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个,不觉微愕了一下。飞霜只以为她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世,因苦笑了一声,又道:“说起来,此事也颇为蹊跷。我本是京城孤女,早年因缘际会。入了季府……”她也并不隐瞒,便将昔日之事尽数说了出来。继而轻叹了一声:“妩儿怕是无缘见过季家小姐,那才是真正的大家小姐,只是可惜……她四年前便已不在了!” 荼蘼深深看了她一眼,虽然飞霜并未明言,她却可以从她略带落寞的神情明白的感觉到,飞霜的日子,只怕并不如她所以为的那般美好。 稍稍犹疑了片刻,她还是问道:“袁家……待你还好么?” 飞霜讶异于她的单刀直入,有些尴尬的笑笑,道:“他们待我……自然是极好的!只是袁家乃是大家族,并不是只有我爹娘两个的!”顿了一下,她拉过荼蘼的手,真诚道:“妩儿,我今儿之所以同你说这个,只是想告诉你,竣廷……他……对我来说,非常之重要……” 她自幼被袁家长房收养,袁家富足,自然不会亏待了她。但她的养母阮夫人本已有了一子一女,女儿又体弱,之所以收养她,只是希望能给自己的亲生女儿带来福运而已。因此对她虽然从来不曾亏待过,却也远称不上疼爱。袁家其余人等,自然更不将她放在眼。 那些素性刁滑又有些体面的下人,更是对她冷眼相看。好在她出身贫苦,性情乖觉,加之她来袁家不久,袁大小姐的身体竟也奇迹般的转好了许多,阮夫人对她也就愈另眼相看。袁小姐学针黹女红之时,琴棋学。 飞霜本就聪明,又肯吃苦,学起东西来,自比体弱的袁小姐要更快更好。 虽是如此,她却也谨慎的不敢表现出来。每每先生查点功课,她总表现的比袁小姐略差一些。因此多年下来,倒也一家和睦。只是她虽竭力克制,背地里,却还总免不了受人白眼。 这种生活一直延续到她十六岁那一年。那一年,季竣廷自京城来。她还记得他,那个京城侯府的二少爷。他来的时候,整个袁家上下都对他极为恭敬。他还记得她,还特意向阮夫人要求见她。他甚至还带了许多礼物给她,并告诉她,这些礼物都是他的妹妹送她的。 她记得那个侯府里的一切,还有那个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小姐。她来苏州以后,那个少女每年总会记得遣人送她一份礼物,当然,礼物不止是送她一个人的。 那个少女说,她是她的梦人……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神幽远而满蕴温情,那种眼神深深刻在她心。她或者并不知道,因为她一个荒诞无稽且没来由的想法改变了一个贫苦少女的一生。 而她,一生也不能忘记她,虽然她早已不在了。 她打从心底由衷的感谢她,因为她,她才能成为袁家的养女,也正是因为她是袁家的养女,今天,她才能堂堂正正的站在他身边,也不会因身份低贱而只能站在暗处看着他…… 反过来说,也正是因为季竣廷,她才能在袁家有如今的身份。上上下下,都因为季竣廷而不敢对她稍有轻视,便是她的养父母,也因此而对她愈加不同。 看了荼蘼一眼,她忽而有些恍惚,摇头叹了口气,她真心道:“妩儿,我总觉得,在你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气质,让人忍不住的想接近……”这种感觉,她早在见她第一面的时候,便有所察觉,也正是因此,她才会对6妩儿产生出一种没来由的敌意与恐惧。 她其实是害怕6妩儿的,因为害怕,所以才会处处提防,更忍不住加以试探…… 荼蘼察觉出她的不对,却并没多说甚么,只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心则在想着,自己今儿回去,或者该向季竣廷问一问这其的缘由。朝飞霜展颜一笑,她正欲说话,却忽而听到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淡淡道:“苏州虎丘,果真名不虚传!” 荼蘼乍然听了这个声音,不由一震,险些没自石凳上摔了下去,一张俏脸霎时雪白如纸。 19 最了解你的人 9最了解你的人 飞霜见她忽然之间面色大变。不觉微讶的关心问道:“妩儿,你怎么了?” 荼蘼定一定神,朝她若无其事的一笑,刻意哑着嗓子道:“没有甚么的,只是忽然之间,觉的胸口一阵闷,有些难受。”她说着,随手拿起桌上的那杯梅花淡酒,仰头一饮而尽。 这酒本是婉儿携了上山的,适才入亭之后,便为她与飞霜各自倒了一杯。她却并没喝。只是此刻,她忽然觉得自己需要喝上一些,来镇一镇有些混乱的心神。 飞霜对她的解释并不深信,但也不好穷追根究,只是微笑抬手,又为她斟了一杯酒。同时则不动声色的抬眸看了一眼正从亭外经过的一行人。那一行人其实只是四个人而已,走在前头的为男子瞧着二十五六左右年纪,长身玉立,青巾儒衫,容貌清俊之余另有一份雍雅威严之气。男子身后半步的距离,却跟着一名长须飘飘的儒雅年男子。此刻这名年男子正含笑回应,向那名为男子详述着虎丘的历史与变革。 二人后头二步远的地方,另有两名一身劲装,腰配长刀的青年男子。两名男子都是清一色的神色淡漠,面无表情。容貌虽都英挺端正,但却给人一种凶煞之感。 飞霜原先只想偷觑一眼,但一看之下,一时竟没能移开视线,目光也随之凝注了片刻。 注意到有人在悄悄注视他们,前方的男子眉也没动一下,更不曾移目看来,仍是缓步而行,步伐平稳如故。那两名侍卫的一人,却忽然回头来,目若冷电的扫了飞霜一眼。 只是一眼,便予飞霜一种如堕冰窟,浑身冰凉之感。飞霜一惊,一颗心也随之狂跳不已。她急急移开双眼,再不敢看。虽是如此,她仍觉心头一阵狂跳,有种胆寒的感觉。 便在此时,走在前头的那名男子忽而头也不回的开了口:“勉之!”话里隐带不悦。 那名回头冷视飞霜的男子轻应了一声,垂下了头,快步跟了上去。 一行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山道的拐角口。 飞霜见他去了,这才松了口气,却还是免不了打了个冷战,苦笑的看了荼蘼一眼:“这几个人也不知是甚么来路。尤其是后头那两人,一身煞气,让人好一阵心惊肉跳的!” 荼蘼虽是一直没有回头看去,但却依然能感觉到那道冰寒冷厉的视线。林垣驰身后跟着的这两个人,应该便是大乾皇室暗藏的那股力量了,只是不知怎么的,林垣驰竟会将这些人光明正大的放在了他的身边。不过这些,如今对她似乎都不重要。 叹了口气,她站起身来,说道:“我们原是乘兴而来,如今既已兴尽,却又何苦勉为其难再往上去!飞霜,你觉得我此言可有道理!” 山腰偶遇,林垣驰可能不曾注意到她,她可不想在山顶之上,与他再撞上。 飞霜点头,被刚才那人惊了一下,她也实在没了兴趣再游虎丘。二人相视,各自苦笑。婉儿适才也很有兴趣的看了那几人一眼,也被那一眼,吓得心神不宁。直到此刻犹且惊魂未定。此刻听了这话。立时手脚俐落的收拾好了食盒,三人起身,相偕匆匆下山。 待到下了山,荼蘼瞧着已是午时,便邀飞霜一道便在虎丘山下用饭。飞霜点头允了,二人便在附近随意寻了一家饭庄,入内简单的用了午饭,这才登车回城。 车到怡园门口,二人下了车,荼蘼便邀飞霜一道入内。飞霜倒也并不扭捏,含笑应了,二人并肩入内,引得怡园上下人等纷纷侧目。荼蘼看的好笑,不觉斜乜了飞霜一眼,却觉飞霜面上全无意外之色,仍是神色如常,唇角含笑,不由暗暗点头赞许。 二人才刚入了怡园,便见安哥儿蹬蹬蹬蹬的奔了过来。安哥儿瞧见二人并肩而立,眼神便有些涣散,立在原地愣了半日,才怔怔叫道:“妩儿姐姐?飞霜姑姑?” 荼蘼快步上前,伸指一弹他直挺的鼻梁,笑骂道:“好个屡教不改的小子!没的又将我叫得矮了一辈!”关于称呼问题,她已不知纠正了多少次,却总徒劳无功。 安哥儿嘿嘿一笑,毕竟好奇道:“妩儿姐姐,你怎么会与飞霜姑姑在一起的?” 荼蘼无奈摇头,并没理他。只问道:“你二叔呢?” “二叔在后头书房里!”安哥儿不满的瞪了荼蘼一眼,却还是答道。 荼蘼微一颔,回头对始终矜持含笑的飞霜道:“飞霜,我不奉陪了,还要教这小子学箫去!”她说着,伸手一提安哥儿的小耳朵,在安哥儿的呼痛声,将他拎到了一边。 身后,飞霜抿唇一笑,侧身淡淡吩咐道:“婉儿,我们去后头书房找季二爷去!” 婉儿应了一声,却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小姐,我真是看不透这位6小姐!” 飞霜平静道:“我们为何一定要看透她呢,对我而言,只要知道她对二爷无意,那便也足够了!”顿了一下,她又补充道:“6妩儿,是个古怪的人,在她身上,一定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譬如说,今日在虎丘半山腰上巧遇的那名公子,那个人,绝不是个普通人。 普通人。身边绝不会带着那么两个煞气凌人的侍卫。纵然是自己这么个没怎么出过门的深闺少女,也都能看出那两个人身上那股凌厉的让人胆寒的气势。 而6妩儿,她甚至不用回头,只听了那人的声音,便已变了颜色,这其自有原因。 婉儿有些疑惑的看了她一眼,见她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便也闭了口,不再言语。 荼蘼拎着安哥儿走出飞霜的视线,回到自己暂住的院内,这才松了手。反手在安哥儿额上凿了一个爆栗:“下回再用那种目光看我,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安哥儿苦了脸,露出一副可怜模样:“姐姐,你真凶!” 荼蘼轻哼一声:“你的行李可曾打点妥当了?” 安哥儿听她说起行李,这才开心笑道:“杏儿正帮我打点呢!”他说着,忍不住皱了皱鼻子,闷闷道:“不过,她给我打点了好多好多行李,几乎就要将我的房子都包了起来带走!” 荼蘼随口笑道:“不必带这么多的,等过去杭州,少甚么,姑姑买给你便是!” 安哥儿愁眉苦脸道:“可杏儿说了,这是祖母的意思!” 荼蘼一怔,这才恍然明白过来。知道段夫人此举,是打算一次带足东西,以便日后安哥儿往来两地,可以轻装上路。既已明白过来,她自也不会表示反对,一笑不再说话。 与安哥儿说了一刻话后,她又教了安哥儿一段新曲子,便令安哥儿回去自行练习,自己却懒懒的靠在了软榻上,打算小憩一刻。只是她才一闭眼,耳边便自然而然的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苏州虎丘,果真名不虚传……” 荼蘼烦恼的叹了口气,她真是有些想不明白,怎么林垣驰竟会忽然出现在苏州虎丘。他如今手握天下,日理万机,若他此来,真是为了自己,那还真是令人“感动”。 只是这份“感动”,她实在非常希望他能用在别人身上。 胡思乱想了一回,她终究还是躲不过春困的扰闹,歪在榻上沉沉睡去。不知睡了多久,她在半梦半醒之间,隐约听到外头传来季竣廷的声音:“小姐可是在午睡?” 外头紫儿应道:“回二爷的话,小姐已睡了有一会了!” 略顿了片刻。季竣廷才道:“既如此,你等她醒了后,再来唤我过来!” 荼蘼听了这话,忙挣了一下,坐起身来,扬声叫道:“二哥,我已醒了!” 外头静了片刻,季竣廷旋即掀帘而入,笑道:“你醒的倒也巧!” 荼蘼睡眼惺忪的揉了揉眼,见紫儿跟了进来,便自然的吩咐道:“紫儿,去替我倒盏凉茶来!”紫儿古怪的看了二人一眼,默默退了下去,不多一刻,便倒了茶来。 季竣廷对紫儿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了,紫儿默然行礼,悄然退下。季竣廷见她去了,这才正色开口问道:“今儿虎丘山上那人是谁?” 荼蘼微微苦笑了一下,答道:“二哥明明已猜到了,又何必再问?” 季竣廷默然片刻,方才又问道:“那你如今作何打算?” 荼蘼平静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虽不想见他,但也并不害怕见他!” 离开皇宫之时,她虽是放了一把火,但却并没指望能以此瞒过林垣驰与林培之二人。何况为了避免她爹娘太过担心,家她也都托林明轩送了消息去。 说到底,这一把火,烧掉的,只是承平帝那一张赐婚的圣旨而已。 这个世上,再没有谁比林垣驰更了解她,同样的,也再没有谁比她更了解林垣驰。非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再伤害她以及她的家人。她知道这一点,所以放了那一把火。 不出她所料,林垣驰果真没有太大的动静,甚至在某种程度上默认了她的死亡。 绽开一抹淡淡的笑,她平静道:“二哥,你也不必太过为我担心。过几日,我便带安哥儿往杭州去。至于他,他来也罢,不来也罢!你们只当我是6妩儿便是了!” 20 公然登门 o公然登门 季竣廷听了这话。不觉拧了眉,不甚赞同的看了荼蘼一眼,他还欲再说甚么。荼蘼却已抢在他之前开口问道:“飞霜已回去了?” 季竣廷颔道:“她今儿被那人的随从惊了一跳,适才对我说起之时,还有些色变。我看她脸色不甚好,引她见了爹娘后,便使人送她回袁家去了!” 荼蘼微怔了一下,抿嘴笑道:“我以为该是二哥亲自送她回去呢!” 季竣廷无奈的瞪了荼蘼一眼,按常理,他是该亲自送飞霜回去的,但他一听飞霜说起在虎丘遇到的那人,立时便猜知那人会是谁。在此情况之下,他哪里还有心思送飞霜回去。 “这事,我还没有禀知爹娘。”季竣廷道:“不过我想他是一定会来怡园的!” 荼蘼略略点头,道:“他若真是冲我来的,躲也躲不过。若不是,那就更无需躲闪!” 季竣廷也知她所言属实,不禁摇头道:“我有时真是想不明白他!”荼蘼与林垣驰之间,虽偶有见面却少有交往,他真是想不明白为何林垣驰就偏偏不肯放过荼蘼。按说他如今富有天下,荼蘼虽生的比旁人更好些。但他若居心大索天下,也未必就寻不出比荼蘼容貌更为出色的女子来。正因如此,林垣驰的执着,便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荼蘼笑笑,没有言语。同是重生,她其实并非不懂林垣驰的心态,只是不愿附和他而已。重生了,她想的,是补偿家人,过自己全新的人生。她不知道自己服下“羽化”后,林垣驰经历了甚么。她只知道,他如今想的,是更好的掌握王朝,并且补偿她与她的家人。 只是可惜,他的补偿,她不想要,更不需要。 她站起身来,道:“二哥,你陪我去见见爹娘罢!” 这事儿,该早些让季煊夫妇知道,以免林垣驰上门之时,他们措手不及,反而出了问题。季竣廷明白她的意思,轻叹了一声,跟着站了起来—— 季煊看着一双儿女相偕出门,不禁轻轻摇了摇头。 段夫人心本就担心,此刻看了他的神情。更是不由暗暗焦灼,忙唤道:“老爷?” 季煊察觉出段夫人的不安,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平和道:“不必担心!” 段夫人反手握住他的手,急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了,我怎能不急。这事儿,若揭了出来,那可是欺君之罪!皇上……他此来突然,我怕他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季煊一笑,感觉到段夫人柔嫩的掌心潮湿而冰冷,不觉心生怜意,柔声道:“不会,皇上若要治罪,早在四年前便已治了,又何必拖到今日!你不要多想,只静观其变便是了!”他心何尝不担心,但面对满面忧色的爱妻,他出了出言宽慰,又能如何。 段夫人郁郁的叹了口气,她实在想不明白。女儿的婚事怎会弄成如今这样的。 季煊用力握一握段夫人的手,笑道:“好了好了,别多担心了。过几日,袁家脱了孝,我们便为廷儿将这桩婚事定了下来。说起来,灏儿也不小了,也不能总拖着!” 段夫人听他说起这个,心虽仍忧心女儿,却也因此而转移了少许注意,点头道:“说的有理,过几日灏儿回来,我们便可旁敲侧击的问一问他。他在南渊岛待了好些年,或者已有心上人也说不准!”她说着,面上不觉有了笑意。 ### 林垣驰神色淡然的放眼望去,但见两片高崖拔地而起,陡峭挺拔,两崖之间夹着一池碧水。池形狭且长,南宽北窄,瞧着便似一把平放着的宝剑。春日的阳光斜斜落在水面之上,便有粼粼的清寒光芒反映出来,活似一柄出鞘之剑。 那名年士立在他身侧,指点着剑池,笑道:“此处便是虎丘剑池了!相传吴王阖闾便葬于池底,其子夫差以宝剑三千为其随葬之物,其更有‘鱼肠’、‘专诸’等名剑!” 林垣驰微微颔,道:“我却是听说唐李秀卿曾品此剑池水为‘天下第五泉’!” 那士一怔,旋即呵呵笑道:“确有此事!” 林垣驰淡然一勾唇角,回头对身后二人作了个手势,先前瞪视飞霜的那名男子忙上前一步。自腰间取下水囊,蹲身取了一囊水。林垣驰这才道:“走罢,午时了,该用饭了!” 他既开了口,随行三人自是不敢多言,各自应着,跟了上去。那士便道:“虎丘之上,有禅院,此禅院所做的素斋在整个苏州都颇有名气。爷若是有兴,倒是不妨去尝尝。” 林垣驰颔道:“既如此,我们便去尝尝那素斋罢!” 四人一路入了禅院,用了素斋,又捐了些香油钱。在虎丘悠闲的转了一圈后,便下了山,骑马径回苏州。走至半路,那士仰头看看天色,问道:“爷打算在何处歇脚?” 林垣驰眸光微微一凝,许久,才吐出两个字:“怡园!” “爷也听过怡园?”士诧然的问道,面上不无疑惑之色。 林垣驰也不解释,只略一颔。士见他无意多说,也不敢问,便拨转马头。直往怡园方向行去。西面斜阳已如火,街上行人渐渐稀少,林垣驰不言,两名侍卫自也不会说甚么,一路之上,只听得马蹄得得。过了半晌,林垣驰忽而勒住了马,问道:“苏州袁家可在附近?” 那士一怔,旋即答道:“据说怡园之主与袁家颇有些交情,因此两家靠的颇近!” 林垣驰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今儿午时在半山腰亭内见到的那个正面对着自己的少女便该是飞霜了。而那个背对着自己。身体僵硬的女子,想来因是荼蘼。 想起荼蘼,他那双淡漠双眸之不觉滑过一丝温情。四人无声的又走了一段,眼前便见到了怡园的大门。林垣驰冲身后轻轻一摆手,吩咐道:“季竣廷!” 另一侍卫躬身答应,走上前去,对迎出来的门房吩咐道:“我们爷要见季竣廷!” 那门房一听这话,不觉一怔。他在怡园也待了些日子,却还没有遇见过说话这般不客气的人。林垣驰此刻正坐在马上,听了这话,嘴角不觉轻轻抽搐了一下。那士看出他的无奈,也不由暗笑,因翻身下马,含笑上前,对那门房道:“我们爷姓林,烦请通报一声!” 他口说着,手掌一翻,已无声的取出一小块银子塞入对方手。那门房初时虽愕然于这一行人的无礼,但他也非蠢人,瞧着眼前众人的气势,也知并非一般人物,因此也并不敢过分刁难,躬身一礼后,收下银子,快步入内通传去了。 他入内不多一刻,怡园里头,季竣廷已快步的走了出来。不出意料的望见林垣驰,他二话不说,上前一步,纳头便要下拜。林垣驰见状,忙上前含笑扶起他:“竣廷不必客气!” 季竣廷苦笑道:“皇……” 他才只吐出一个字,便已被林垣驰打断:“竣廷,唤我一声林兄便可!” 季竣廷明白他的意思,便忙知机的改口唤了一声:“林兄!”又指着他身后几人问道:“林兄,这几位是?” 林垣驰一笑,便为他稍作介绍。那年士姓闻名钟,本是江南人。四十岁那年方才了进士,被点为翰林。此次林垣驰出京,因他对江南较为熟悉,故而便带了他随行。 两名侍卫,一名王励之,一名王勉之。他说到王励之时,季竣廷不觉注意的看了王励之一眼。林垣驰见他神情,便知他已得了消息,不觉轻轻挑了下双眉。 季竣廷含笑一一见礼后,方才回身对那门房道:“去禀知老爷、夫人……” 林垣驰却忽而开口道:“不必烦扰伯父伯母了,且容我自去拜见罢!” 这话一出,季竣廷不觉一怔。钟更是瞠目结舌到不知该说些甚么好。他为京官日子虽还不长,但对清平侯府圣眷隆重一事却是知之甚详。因此乍一听闻季竣廷之名,他便隐隐猜到了怡园之主的真实身份。虽是如此,林垣驰对季煊夫妇的尊称却还是令他震惊不已。 不过转念一想,便又记起昔日林垣驰未曾登上皇位之前,似乎曾与清平侯府议婚。 虽说其后侯府大及乌的无奈之举。如此一想,他倒也释然不少。 季竣廷僵了一下,苦笑道:“林兄若真如此,可不要折煞家父家母了!” 林垣驰一笑:“走罢!”但却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 季竣廷无奈,只得在前引路。一行人才刚走到二进门前,便见季煊夫妇从内快步迎了出来。林垣驰老远见着,便已开口温和道:“伯父伯母万勿多礼,免致举城不安!” 原来季竣廷早从荼蘼与飞霜口得知林垣驰已到的消息,因此听见门房禀报后,便一面使人通报季煊夫妇,自己却匆匆迎了出去。故而此刻季煊夫妇才会在二门前迎接。 21 怡园暗潮 怡园暗潮 季煊听得林垣驰吩咐万勿多礼之言。已知对方此来乃是微服,并无惊动苏州府城之意,因会意的依言稍稍一拜,便起了身,将众人迎入厅,又令人送上香茗。 林垣驰静坐堂上,见忙乱已定,方才开口道:“伯父这般客气,却叫我等如何过意得去!” 季煊心暗暗苦笑,面对当今皇上,他又怎敢不恭敬客气。更何况,这里头还有一层荼蘼的关系。只是他虽如此想,面上却是不敢显露分毫,正欲恭言回应,林垣驰却又已温言道:“便请伯父为我等安排宿处。我等在此只是暂住数日,很快便要往杭州去!” 从季煊的言辞、举动,他看出那种隐藏在谦恭后头的深深戒慎。故而才会说出这句话来,他实在不愿见季煊在自己面前这般的诚惶诚恐。 季煊本欲说话,却忽然听见林垣驰说要往杭州去,面上神情不觉一僵。 段夫人则下意识的抿了下唇,眼神也有些微微闪烁。自打四年前离开京城后。她便再没见过林垣驰。此刻再见,却觉对方身上那股不怒而威的帝王气息愈浓重。即便他此刻眉眼温和,唇边似有笑意,却依然给她一种无言的压迫感。也让她不由自主的想起林培之来,林培之的气质与林垣驰是截然不同的,不管何时,他总是口角生春,令人如坐春风。 难怪荼蘼不愿留在他身边,她没来由的想着。 季竣廷在旁听了这话,也不由暗暗为荼蘼担心,但见父母都在愣神,厅气氛有些古怪。他也顾不得其他,便忙开口解围道:“这一时半刻的,房子也需费时打扫。说起来,我那里院子,倒还空着大半。林兄若不介意,何妨便住在我那里!” 林垣驰对季煊夫妇的失态不好指责,只得视而不见,闻言颔道:“如此最好不过了!” 他既已允准,季煊自然不便再说甚么,只得吩咐次子道:“既如此,廷儿你便带着……带着……”他有些语结的不知究竟该如何称呼林垣驰。 林垣驰嘴角轻轻一扬:“伯父与我父亲同辈,还请随意称呼便可!” 季煊被这一提醒,这才恍然,只得含糊而艰涩的称呼道:“林……林贤侄……” 季竣廷感觉到父亲的别扭的与不自在,忙岔开的一笑:“林兄远道而来,想必也累了。还是快些过去我那里沐浴更衣歇息罢!” 林垣驰略一颔:“也好!”别过季煊夫妇,一行人出了大厅,往后行去。林垣驰一面与季竣廷并肩而行,一面状似不经意的问道:“安哥儿呢,怎么竟没见到他?” 荼蘼离开京城后,季煊夫妇也随之离开。而在朝务之余,他却养成了去清平侯府坐坐的习惯。尤喜在五月荼蘼盛开之时,坐在那一架荼蘼下,看洁白花瓣翩然而落。也因此,他与季家的两个孩子很快便熟悉起来,此刻问起安哥儿,倒也神态自然。 季竣廷想着安哥儿也不禁摇了摇头:“那孩子,近来心不在焉的,无心学习。今儿家父忽而兴起,检查了一下他的功课,结果竟是一塌糊涂。家父大怒,立逼着他背书去了!” 林垣驰闻言,不觉淡淡扬眉,瞧了季竣廷一眼:“依我看,这书不念也罢了!” 季竣廷初时讶然,旋即笑道:“林兄是在说笑罢!”他口说着这话。眸却有疑惑之色。林垣驰并不是个爱开玩笑之人,那他说这话,又会是甚么意思。 林垣驰神色不变,只平静道:“竣廷念了这许多年的书,又曾过头名举人,如今却只是投闲置散的住在苏州。如此想来,又何必非逼着安哥儿念书!” 季竣廷一愕,旋即汗颜一笑,心暗暗揣度林垣驰说这话的意思,口却不动声色的转移了话题。林垣驰也不为己甚,便依着他的话题淡淡的说了下去。二人一面说着话,眼前却已到了季竣廷所住的院子,季竣廷忙含笑作个手势,请众人入内。 待林垣驰诸人各自沐浴去后,他才招手唤了服侍自己的青儿过来,低声交待了几句。青儿领命,便匆匆出门,一路径往荼蘼的院子去。青儿来时,荼蘼正歪靠在贵妃榻上,心不在焉的翻着手的书。林垣驰造访怡园之事,季竣廷自然早在第一时间便已告诉了她。 青儿入内,倒也并没多说甚么,只是将林垣驰一行住在季竣廷院内及过几日,他们也要前往杭州一事说了。荼蘼闻言,也没有太大反应,只微微颔,表示自己知道了。打走了青儿,她缓缓坐直了身子,长长的吸了口气。他也要去杭州?是有意为之还是纯属凑巧。 她想着。不由摇了摇头,觉得有些头疼。 安哥儿苦着小脸,垂头丧气的从书房出来,自打荼蘼开始教他**之后,他便对日常功课一日敷衍过一日,还时不时的今儿头疼,明儿手疼的寻了借口不去书房。 今儿他原先正在房内瞅着杏儿为他收拾行装,却不料被一时兴起,过去书房的季煊抓了个正着。季煊听先生说长孙近来无心向学,不觉大怒,立时差王安唤来安哥儿,且借着检查功课的机会,狠狠教训了安哥儿一通,并将他关在书房之内,罚他不补上功课不许用饭。 安哥儿哪敢违抗,只得苦着脸应了。好在他本就聪明,从前学的颇踏实,所落的功课也并不算多,花了几个时辰,总算是将几篇章背得熟了,这才得了出书房的允准。 他才出门走了没有几步,便见绿儿快步过来。一眼瞧见他,绿儿便停了步子。笑吟吟的一礼:“大少爷!老爷和夫人使小婢来寻你!” 安哥儿闪了闪明亮的大眼,心有余悸的问道:“祖父……他找我有事?” 绿儿笑道:“老爷倒没甚么事儿,是夫人说了,今儿有贵客自京城来,令大少爷不可到处乱跑,以免冲撞了贵客!” “京城来的贵客?”安哥儿偏着头,若有所思的眨了眨眼。 “是位姓林的公子,生得很是俊俏,不过……”绿儿想着林垣驰,不由缩了缩肩膀,怯生生道:“不知怎么的。我都不怎么敢正眼瞧他呢!总觉得他身上有股说不出的威严!” 安哥儿一听这话,立时便跳了起来,大叫一声:“林叔叔!一定是林叔叔!”他口叫着,便往前奔了几步后,却又匆忙回头问道:“他人现在哪儿呢?” 对林垣驰,他是不害怕的。非但不怕,甚至还觉得林垣驰这人清俊温和,虽不爱笑,却自有一份沉静气质。尤其当他坐在京城家荼蘼架下**之时。 绿儿忙答道:“他如今住在二爷的院子里……” 安哥儿也不等她说完,欢呼一声,拔腿便往季竣廷院内奔去。 季竣廷打青儿向荼蘼报信后,便坐在屋内,拧眉出神。直到屋外传来蹬蹬蹬的脚步声,他才稍稍惊觉。还未及反应,房门已被人砰的一声推开,安哥儿一个箭步的冲了进来。 “二叔,二叔,是林叔叔来了么?”安哥儿欣然冲到他跟前,及至看到季竣廷诧异的面色,他便又吐吐舌头,补充道:“我是说,是不是京城的林叔叔来了?” 季竣廷看他雀跃模样,不禁无奈,叹道:“是,不过,安哥儿,他来了,你就这么高兴!” 安哥儿听了这话,反觉诧异,歪头看他,好奇道:“二叔,你似乎一点也不高兴!” 季竣廷苦笑,伸手摸摸他的头:“怎会!二叔只是觉得心里酸溜溜的!”他自然不会告诉安哥儿他为何不高兴,安哥儿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对许多事情也并不太懂。 安哥儿皱一皱小鼻子,嘿嘿贼笑道:“二叔吃醋了?” 季竣廷呵呵一笑,一把将他抱了起来。用力一拧他的鼻尖:“臭小子!” 安哥儿笑嘻嘻的搂住他的脖子,二人正说着话,那边林垣驰沐浴完毕,已缓步过来。瞧见安哥儿,不觉唇角一勾:“安哥儿!”他唤了一声,眸隐含笑意。 安哥儿欣然扑了过去,笑道:“林叔叔,你怎么来了?我娘说你很忙的!”说到这里,他不禁笑容满面,洋洋得意的炫耀道:“我学会**了呢!” 林垣驰看他神情,不由为之失笑:“是么?是谁教你的?” 安哥儿也不多想,便答道:“是姐姐!”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是妩儿姐姐!” 林垣驰墨眉一挑:“姐姐?”眸光淡淡的从一旁面色古怪的季竣廷脸上扫过。 安哥儿对他们二人之间的波澜暗涌全无所觉,只继续道:“是呀,妩儿姐姐的箫吹的可好了!”林垣驰一笑,便牵了他的手,道:“是么?走,安哥儿吹一曲给林叔叔听听可好?” 安哥儿理所当然的点头道:“好!” 季竣廷看二人相偕离去,不觉微微苦笑了一下。从林垣驰适才那淡淡的一眼,他已能明显的感觉到,林垣驰根本就知道6妩儿便是荼蘼。 他果然是知道的,只是不知出于甚么原因,他一直没有去找荼蘼。 而如今,他终于出现了。 22 卧榻之侧 卧榻之侧 荼蘼懒懒散散的阖目靠在老柳树身上。手漫不经心的把玩着一条新自老柳树上折下的柳枝。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有些熟悉的脚步声让她明白来人是谁,但她却还是没有睁眼。 “在想甚么?”身侧的草地塌陷了下去,有人在她身边坐下,淡淡的问了一句。 苦笑了一下,她道:“甚么也没想!安哥儿呢?”关于他的一举一动,季竣廷可以不告诉季煊夫妇,却绝不会瞒着她。安哥儿竟会这般喜欢他,这点实在让她觉得很是诧异。 “去书房念书了!”他语气平和的回答,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淡淡的笑意。 她漫应了一声,这才想起安哥儿昨儿刚被季煊罚过,想来会老实个几天。 “你来苏州……所为何事?”她问,没有太大的情感起伏,只是一径淡淡的。 四年了,再相见时,她平静的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若是我说,我这次来苏州,只是为了见你一面,你可会相信?”过了半晌,他缓声问。 荼蘼轻嗤了一声,睁开明净似水、通透安宁的双眸斜乜的看向他。四年不见。林垣驰的容貌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不过那份不怒自威的帝王之气却是日益彰显。 他……又是皇帝了…… 二人对视片刻,还是荼蘼先行转开了视线:“我听说这几年,你一直对侯府多有照顾!” 林垣驰轻微的挑了下眉,沉静如潭的双眸依旧一瞬不瞬的看着她,似是想要通过眼前这张平平无奇的面容寻找到昔日曾可倾国倾城的艳色。 他是愈来愈看不透她了…… 荼蘼坦然的接受着他的凝视,过了片刻,见他迟迟不答,她才又道:“你若还念着当年情分,我只盼你再莫如此照顾才好!”出头的椽子总是先烂,恩宠若是太过,反让人惊惧。 “为甚么?”他明知故问的说道。 荼蘼不答,只淡淡回眸与他对视了一眼。林垣驰默然片刻,方才缓声道:“荼蘼,你若真想侯府安宁祥和,就该与我回京!”他说着,伸出手来,自荼蘼掌抽过那根柳枝:“你该明白,从前走过的路,我再不会走,从前犯过的错,我也再不会犯!” 荼蘼皱了皱精致小巧的鼻梁,偏看他,然后绽开一个明净无邪的笑靥,真挚问道:“从前走过的路,你再不会走;从前犯过的错,你也再不会犯!是么?” “是!”他不想落进她的陷阱。故而只是简单俐落的如此回应。 她却还是对此报以一声冷嗤:“既如此,为何你以为我竟会重蹈覆辙?” 林垣驰一窒,余下的话,一时竟是说不出来。 荼蘼反手夺过他手的柳枝,回手掷于身边的浅池之内。柳枝落水,带起些微的涟漪,引来池数条好奇的锦鲤。在围着柳枝转了一圈后,锦鲤们才深感无趣的悄然四散开去。 二人都不再言语。静默了一刻后,林垣驰才忽而说道:“听说王叔过几日要来苏州?” 荼蘼并不意外他会知晓此事,闻言便点头道:“或者罢!我也不敢肯定,不过你放心,过几日,我便要往杭州去,并没有与他相见的打算!” 林垣驰侧目看她,许久才道:“那竣灏呢,你打算让他留在南渊岛上?” 荼蘼听了这话,不觉一惊,下意识的坐直了身子:“你想说甚么?”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林垣驰都非信口胡柴,东拉西扯之人,他说这话。必然有他自己的理由。 林垣驰淡淡应道:“荼蘼,朕以为你该明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他不着痕迹的转换了自称,由“我”一变而为“朕”。 荼蘼一颤,忽然之间,便觉冰水灌顶,一时手足冰凉,浑身僵硬。 “想法子让竣灏回京城去罢!”林垣驰平和自若的说道:“不要让朕将来太过难做!”站起身来,他最后回头道:“荼蘼,其实你一直知道,朕无意伤害你。所以,你才会如此大胆。不过,有些事情,总是该有个度的。越了界,连朕,也未必就能保全季家!” 荼蘼不答,只是低下头去,从水边拔起一根狗尾巴草,拨弄着那毛绒绒的尖端。耳边,却听得他的脚步声,平缓的踏过草地、野花,渐行渐远,逐渐消失。 在这个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更要了解他。这种了解并不仅仅只是因为他们从前曾做过一世夫妻,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拥有同样的际遇,他们同是重生之人。 重生于她,先想的是补偿前世她亏欠最多的家人。弥补从前的那些遗憾。若他与她有着同样的想法,那么,他想的,即便不是补偿她,至少,也绝不会是伤害。因此,她才敢大胆的借着一把大火,逃离那无人敢于挑战其威势的深深宫阙。因为她知道,他或者会气恼、会震怒,会大雷霆,却并不会因此而去伤害她最为看重的家人。 逃离之后,她也曾想过去南渊岛,但最后却还是放弃了。她不想也不愿过分的去挑弄他所剩无几的耐心与容忍力。这些年来,她小心翼翼的走在一根窄细的长绳上,努力的不去触及他的逆鳞。并试图等待,希望时间能够让他渐渐淡忘了从前的一切。 同是重生之人,她是较早离开的那个人,她的所知所晓其实有限,至少远没有他多。因此上,在他登基以后,她对他,便几乎没有了任何的威胁。 而这,也是她这几年来。一直没有着手为季家营造后路的原因之一。 在这个敏感的时期,她不想引起他过多的注意力,让他以为她别有所图。 叹了口气,她慢慢捻动着手的草芯,任草籽落了满身。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她慢慢的咀嚼着这十个字,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这两个人,将来总会有对立的一天。而这种对立,或者早在林垣驰重生前,便已经生了。她甚至突奇想: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可能……林垣驰的重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想到这里,她不由的打了个冷战,觉得整个人都有些寒颤颤的。 “怎么了?”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一惊抬头,却望入季竣廷关切的双眸。 荼蘼苦笑了一下,答道:“没有甚么,我只是在想‘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句话!” 季竣廷猛然一惊,迅回头左右看了一眼:“刚才……他……来过了?” 他其实也是路过此地,因荼蘼极爱这片地方,总爱在此处教安哥儿**,所以他在路过此处时,才会信步过来一看。却没想到真在这里见着了荼蘼。见荼蘼神色抑郁、若有所思的坐在这里怔,他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却不料荼蘼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是这么一句话。 荼蘼微微点头,她二哥是个聪明人,与聪明人说话,从来都是省时省力的。 “想个法子,让三哥尽早回来罢!”她轻声道。 季竣廷双眉紧蹙,半晌才道:“让竣灏回来,其实不难。只是,这些年,培之待我们不薄,怎么说,我们也不能……况且,竣灏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若是他日真相大白……” 季竣灏本就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此刻若瞒着他,以父母为藉口,自是不难令他回家。只是将来若是出了事儿,难说他会有何反应。季竣廷想着,便没再说下去,双眉却是愈蹙愈紧。 荼蘼则在默默回想着与林培之相识这些年来他的一言一行,怎么想也并不觉得他像是包藏祸心之人。不过世间之人,本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画虎画皮难画骨。 “等他走了,我想去见一见他!”她轻声的说道。 这话说的有些莫名其妙、不知所谓。但季竣廷却是心知肚明,点头道:“如此也好!”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都觉忧心忡忡。明丽的春阳,在这一刻,也似乎全然失去了光芒。 荼蘼站起身来,轻轻一拂身上的草籽,眯了眼,仰头看了看天上春阳。晴空如洗,游云如丝。她忽而一笑,问道:“二哥,你说,这天,会不会突然就塌下来?” 饶是在这忧心忡忡之时,季竣廷仍是带笑调侃道:“你这难道便是在效仿杞人忧天么?” 荼蘼闻言皱一皱鼻尖,半晌,却终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季竣廷也跟着朗声大笑起来,只是二人面上虽都笑意盈盈,心却是各有心思。 “二哥,你现下可有甚么事儿?”荼蘼忽而问道。季竣廷一怔,旋即摇头示意并无它事。荼蘼见状便顺势道:“那便陪我一道去看看安哥儿罢!说起来,我还没去过他的书房!” 季竣廷点头笑道:“也好!”被荼蘼这么一提,他却又不禁想起昨儿林垣驰对他所说的话来:“昨儿,他对我说,安哥儿这书,不念也罢了!” 荼蘼闻而愕然:“甚么?”季竣廷也不瞒她,便将那番话一一说了,荼蘼微微恍惚,却莫名的因这句话而想起另一个人来:“二哥,皖平,她现在在哪儿?” 季竣廷忽然听了这个名号,第一反应竟是茫然不解:“皖平?”吐出这两个字后,他才恍然笑道:“荼蘼,你是说皖平公主?” 荼蘼点头道:“正是!”她似乎依稀听说,皖平公主的驸马虞适之正是江南人。 季竣廷这时候却像是忽然想明白了一般,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是了,我倒险些忘记了,驸马都尉虞适正是杭州人。不过,我听说前年,他已因病暴亡了!” 23 皖平公主 皖平公主 荼蘼闻言一震,面色便有些古怪。心千奇百怪的念头更是潮涌而出。季竣廷见她神色变幻莫定,不禁也有些奇怪,便问道:“荼蘼,怎么了?” 荼蘼自是不好对他实话实说,因摇头:“没甚么,我只是忽然想起当年春狩时的情景!”皖平……本该是她二嫂的。只是没想到,她如今竟会落得个守寡的下场。 季竣廷听她提及当年三月三春狩之事,也不由叹了口气。颇有些恍同隔世的感觉。 “荼蘼,你说,他此次前去杭州,会不会打算接皖平公主回京!” 荼蘼不甚确定的点头:“或许罢!”说完了这三个字,她却忽然道:“二哥,我打算仍旧依计划,在后日便带安哥儿启程往杭州去!” 季竣廷点头道:“我知道,娘已同我说了,嘱我先陪你们一道去杭州!” 荼蘼一怔,下意识的反对道:“不用,苏杭这么近……”若是没有皖平,她自然是希望季竣廷陪她一道往杭州去的。但在意外得知皖平如今正在杭州,她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忧。皖平与林垣驰的关系一贯颇好,这一点。她自是知道的。如今皖平守寡,季竣廷又不曾娶亲,她实在担心林垣驰会忽而心血来潮的弄出乱点鸳鸯谱的事儿来。 季竣廷一笑,他自然不会觉妹妹竟想的那么远:“本来我还能不去,如今他既来了。或许会与你一道往杭州去,二哥自然更要陪你一道去了!” 荼蘼轻咬下唇,终于还是将满肚子反对的话咽了回去。毕竟,自己再怎么反对,怕也难以改变父母兄长一片关切之心,更何况,若林垣驰果真有心,季竣廷去与不去,也不是自己说了便能算的。说不得只能自己小心些,遇事随机应变罢了。 说话间,二人已到了安哥儿的书房跟前,季竣廷对荼蘼作了个手势,示意她噤声,这才引了她缓步入内。这间书房很是安静,看格局,却与京城清平侯府的书房很有些相似之处。院一株巨槐,庞大的树冠洒下的浓荫几乎笼住了大半个院子。 书房内,此刻正传来朗朗的读书声。童音清脆而铿锵,却正是安哥儿。 荼蘼不由会心一笑,季竣廷一笑,抬手一指槐树下的一张棋桌。荼蘼会意,二人走到棋桌跟前,对面坐下。各自拈子落坪,伴和着书房内的读书声,倒也别有一种意趣—— 因荼蘼有意定居杭州,想着日后难免时常往来苏杭之间,故而早早定制了一艘大船。不出她所料,林垣驰听说她也要往杭州去,便理所当然的提出同行。季煊夫妇见他已开了口,便也只有允准的份。安哥儿一听林垣驰亦要去杭州,却是乐得眉开眼笑,开心不已。 启程当日,苏州竟下起了濛濛细雨,清风细雨,杏花江南,将整座苏州衬得飘渺出尘,格外清丽优雅。考虑到苏杭相隔不远,因此众人直到下晚时分方才上了船。 船是荼蘼新近定制的,外表瞧着甚是普通,舱内的各项摆设却是极尽精致,舱内共八间雅舍,一应器物俱全,瞧着整齐清爽之外更兼精巧雅致。 在段夫人的极力要求下。荼蘼毕竟是带了紫儿同去杭州。此外,同行的尚有安姐。季竣廷却是出人意外的带了在怡园门房内当差的钱胜同行。安哥儿身边便带了杏儿。 荼蘼不愿与林垣驰多有接触,才刚上船,便自携了紫儿入房。安哥儿却嫌房太过憋闷,不肯入舱,只是穿了蓑衣,带了斗笠,黏着林垣驰站在船头看风景。荼蘼见他与林垣驰这般亲密,不禁无奈,但也无法反对,只得眼不见为净罢了。 紫儿原是苏州人,忽而离开熟悉的家乡与怡园内的众姊妹,去往杭州,心自然多有不舍。虽说苏杭相隔不远,但心毕竟有些郁郁的,面上也不禁露了几分出来。 荼蘼看出她的心意,见她沏茶过来便抬头朝她一笑,温和道:“我知你并不想去杭州,不过夫人的意思,我也不好太过违拗。只等过些日子,我再使人送你回苏州!” 紫儿一怔,下意识的摇头道:“紫儿随小姐来时,夫人曾再三叮咛紫儿要好好服侍小姐。小姐不必多想的,该做的,紫儿定会做好!” 荼蘼默默看她,没来由的想起了从前的慧芝与明秀。叹了口气,她拍了拍紫儿的手:“罢了,我x后总不会亏待你的!”紫儿见她神色,不觉轻轻点头。心头一时竟也安定下来。二人正说着话,忽听门外有人轻轻叩门。“是谁?”荼蘼微诧的扬声问道。 外头响起的却是安姐的声音:“妩儿,是我!”声音竟有些颤。 荼蘼闻声,忙收拾心情,笑道:“安姐,请进罢!” 安姐推门而入,姣美的面容上残存着几分惊悸之色,回身阖上门后,伸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心口,蹙眉道:“妩儿,你怎会认识那位林公子的?” 荼蘼看她模样,不觉微诧,一面叫紫儿倒茶,一面起身问道:“怎么了?” 安姐打个冷战,轻声道:“适才我从房出来,恰恰遇上那位公子身边的侍从……” 荼蘼一听这话,便已明白过来,因笑吟吟的拉了她坐下道:“林公子乃是季二哥的朋友,此次去杭州,与我们只是顺路同行,到了杭州,自然会走的,不必害怕!” 她口说着安慰安姐的话。心其实却并不这么认为。 安姐微嗔的看了她一眼:“就只你是个大胆的,那两人,远远瞧着倒都是一表人才,一走得近了,竟觉煞气冲天,依我看,倒比前年苏州府衙杀的那个江洋大盗还更可怕些!听说那江洋大盗手里头可是有过几十条人命的呢!”她口说着,终是忍不住又打了个冷战。 紫儿恰在此刻捧了茶来,听了这话,不禁心有戚戚的连连点头。 荼蘼对林垣驰带着这两名侍卫来苏州,其实也颇多疑惑。只是这话却不便在这二人跟前讲了出来的,正欲出言岔开话题,房门却又响起几下轻叩,还未及她开口应答,门已被人推开,进来的却是安哥儿。紫儿瞧见安哥儿仍穿着蓑衣,忙过去为他除下蓑衣斗笠。 荼蘼瞧见安哥儿便顺势调侃道:“好呀!今儿我这里,可是安哥、安姐都来得齐了!” 饶是安姐心头正自惴惴,忽而听了这话,也不由轻笑出声。安哥儿听了这话,不免皱皱小鼻子,仰头看了安姐一眼,问道:“姐姐的名字里头也有个安?” 安姐见他年纪虽小,容貌却生得俊俏讨喜,心也不由甚是喜爱,因笑道:“那倒不是,因姐姐娘家便是姓安的,故而姐姐守寡后,左邻右舍都唤我做安姐!” 安哥儿眨了眨眼,道:“是这样的呀!”安姐笑着点了点头。 荼蘼在旁问道:“你适才不是嚷嚷着要在船头看风景么?怎么忽然又不看了?” 安哥儿学着大人模样耸耸肩,摊了摊双手,皱着小脸道:“林叔叔在跟二叔说话,我在旁边听得无趣,就过来找姐姐玩儿!” 荼蘼闻言,不觉笑道:“原来如此!”这孩子倒也颇有眼色。 安姐听了这话,却问道:“难道安哥儿竟不怕你林叔叔身边的那两个人么?” 安哥儿疑惑的看了安姐一眼:“为甚么要怕他们?他们只是林叔叔的侍卫而已!” 安哥儿毕竟是男孩儿,加之季竣灏所识之人多为军方之人,其不乏身经百战,身带煞气者,他自幼见识多了,因此对王氏兄弟却不如何惧怕。 安姐一怔,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只得尴尬的笑了笑。但回过头来想想,却也觉得安哥儿所言颇有道理,倒也将先前的惊惧之心冲淡了不少。 苏杭之间,果真相距甚近,不过一夜工夫。船已到了杭州码头。昨儿虽是烟雨濛濛,但过了一夜,天气便又放了晴。朝阳洒落在犹自雾气濛濛的河面上,光彩变幻,尤为美丽。 众人各自下船,,林垣驰停了步子,回头看了季竣廷一眼,问道:“季兄可有地方落脚?” 荼蘼早在苏州时便已对季竣廷说过自己的打算,因此季竣廷倒也心有数,因回道:“多谢林兄,不过妩儿已在杭州玉狮胡同购置了一间屋子,暂作落脚之地!” 林垣驰微微点头,倒也并未多说甚么,只道:“玉狮胡同,倒也是个好地方。我在杭州,会住在凤山门左近。等我安置停当,再下帖请季兄过去一聚!” 季竣廷还未应答,却听远处传来一个清脆如银铃的声音:“四哥,四哥,这里呢!”众人不约而同的回头看去,却见离着众人约二十步远的地方有个女子正冲着这边挥手。荼蘼定睛望去,见那女子虽是衣着素淡,银钗束,眉目之间却隐约可见昔日飞扬跋扈的影子。 是皖平!她不由自主的睁大了眼,有种不能置信的感觉。她这里正自错愕不已,却见有人自皖平身后闪了出来,海棠色对襟春衫,樱草色长裙,身材瘦削高挑,却自有一番傲然清雅之气。荼蘼一眼瞧见她,不觉又是一阵愕然,下意识的回头看了季竣廷一眼。 原来这名女子,赫然竟是已多年不见的玉郡主冼清秋!—— 除夕夜,祝亲们新春快乐,兔年吉祥。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24 杭州故人 4杭州故人 众人在猝不及防之下。忽而撞了面,不觉都有瞬间的愕然。互视片刻之后,冼清秋轻轻扯了一下皖平的衣袖,凑近她的耳边低低说了几句。皖平似是一怔,旋即移目看了过来。 季竣廷乍见冼清秋,也是一怔。这些年,冼清秋少有离开南渊岛,而他却从不曾上过南渊岛,故此二人自打昔日京城一别之后,便再没见过面。与荼蘼交换一个眼色,他自然的跟上了林垣驰。众人相见,各自行了礼。却还是林垣驰先开口问道:“清秋,你怎会来杭州?” 冼清秋还未答话,已被皖平语带嗔意的打断:“四哥,这才多久没见,你倒好,竟连妹子的生日都给丢到脑勺后头去了!难怪人总说是贵人多忘事!”她自幼便极得承平帝的宠爱,也正因如此,她在宫的地位颇为然,至少当年林垣驰与林垣掣对她都是极尽容让的。 承平帝病重之时,她匆匆自杭州回京。却终是没见着承平帝的最后一面。但林垣驰登基后,对这个妹妹恩宠之盛却是不输承平帝在时。因此她与林垣驰说起话来,也颇随意。 林垣驰听了这话,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皖平的生日正是三月廿八,算来正是近期。也莫怪她一听说自己要来苏杭待上一段日子,便忙忙的写了信给自己,请自己务必过来一聚。看来冼清秋之所以在此,也正是为了陪她过这个生辰。薄而坚毅的唇角轻轻扬了一扬,林垣驰道:“此事确是四哥的不是,你想要甚么只管说来,只要四哥能力所及,总为你办到便是!” 皖平闻言,立时转嗔为喜,笑吟吟的伸出手来:“君子一言……” 林垣驰瞪她一眼,却没理她。皖平见他不理自己,不禁蹙了眉,正要再胡搅蛮缠一下,冼清秋已开口解围道:“秀莹,你又胡闹!”秀莹,却是皖平公主的闺名。 冼清秋毕竟只是公主之女,况如今林垣驰又已是一朝之君,她自然不想皖平太过分。皖平本欲反驳,目光落在林垣驰身后紧跟着的钟等人惊愕的神情之上,却终是将话咽了下去。 她能得承平帝宠爱,自然不是不分地点、不知轻重之人。 林垣驰对这个妹妹甚是了解,见她不再言语,便也顺势岔开话题。问起嘉铘长公主的近况。冼清秋一一恭谨作答,态度不卑不亢,有礼有度。 二人简单说了几句后,她才转向季竣廷道:“季二哥,好久不见了!” 季竣廷微微一笑,温和道:“好些日子不见,清秋风采更胜往昔!”算来,他们二人已有四年多不见了,而此时的冼清秋已完全褪去了早年的青涩之气,却于性俊秀之透出一份清丽秀雅,衬着她较之一般女子高出不少的个头,有种分外的刚健婀娜之气。 冼清秋笑笑,正欲说话,一边的皖平已被他们二人这种平淡语气弄得有些不耐,因插口道:“季竣廷,你在杭州可有落脚之处?” 季竣廷微怔,只得答道:“有!在杭州城的玉狮胡同!” 皖平显然也知玉狮胡同,颔之后,便又问道:“是么?那你打算何时离开杭州?” 季竣廷已隐约猜知她的意思,但又不能不答,因道:“在下暂时不会离开!” “既如此。我们这便别过,待来日,我再使人下帖,请你来我府一聚!”皖平干脆利落的说道。季竣廷闻言,也只能点头应允,众人这才拱手作别。 荼蘼等人上了前来迎接的马车,一路径往玉狮胡同。众人才至玉狮胡同,木煜已迎了出来。此人瞧着二十七八的模样,身材甚是修长挺拔,却生了一张颇为平凡的面容。他似乎并不如何多言,瞧见荼蘼等人,也只是躬身一礼,便作个手势,请了众人入内。 玉狮胡同的宅子,因是临时落脚的所在,因此并不算大,前后只三进。前厅后宅之间以荷池假山相隔开来,地方虽小,却小巧玲珑,别具匠心。这所宅子乃是荼蘼派人前来购置的,她却还没见过,此刻入了宅院,走了一遭,却觉颇为满意,不禁暗暗点头。 木煜陪众人走了一圈后,使人引了众人各自回房歇息。荼蘼请季竣廷等人先行回房,自己却没动,回头看了木煜一眼,问道:“木兄是何时到的?” 木煜平静答道:“回小姐的话。木煜乃前儿到的!” 荼蘼与他相处已有三年多,对他的脾性知之甚深,因此也不说废话,只直接道:“安姐乃是我从苏州请来的,我打算由她来打理苏杭一带的绸缎成衣生意!” 见木煜安静的点了点头,荼蘼又道:“前宅的事儿,你多费心,后院……就交给紫儿罢!这丫头,我瞧着,却是个能干的!”她一进宅,便已注意到这所宅子里头的丫鬟仆妇数目甚是寥寥,因此此刻才会如此吩咐。木煜闻言,也只是点头一一应允。 反倒是侯一边的紫儿听了荼蘼的吩咐,不由的睁大了眼,面上全是诧异之色。荼蘼也没多去看她,与木煜简单说了几句后,方带了紫儿回房。 二人转过一道长廊后,紫儿终是忍不住有些忐忑的开口道:“小姐……” 荼蘼朝她一笑,轻轻一拍她的肩。紫儿被她看了这一眼,没来由的便觉信心倍增,因屈膝行礼道:“小姐既信得过紫儿,紫儿定当尽心尽力,不负小姐所托!” 荼蘼欣然笑道:“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说话间,二人已到了房前。 院子不大,房前有个颇为精致的小花圃。已是三月将暮的时节,桃李似已预见到终将凋零的命运,因而开得格外热闹绚烂。荼蘼深吸一口气,顿觉心旷神怡。屋子里早已收拾停当,各样器物却都是全新的,细细看来,却还觉得有些别扭。荼蘼扫了一眼屋内,蹙了下眉,吩咐道:“回头去唤几个粗使的丫鬟婆子来。将这屋子里不必要的都清了出去罢!” 紫儿对这间屋子的摆设也颇有不满之处,闻言忙频频点头。荼蘼叹了口气,在一边的贵妃榻上坐下,有些懒散的歪了下来。与林垣驰在一起,总会给她一种无言的压力。 在船上时,她虽竭力表现得若无其事,昨儿晚上,却终是一夜无眠。此刻松弛下来,不自觉的便阖了眼,静静的睡着了。紫儿捧了茶回屋,却见她安然酣眠,不觉一怔。悄无声息的放下手茶盏,她转身退了出去。对这位横空出世的6小姐,心却是更增疑惑。 午时前后,木煜使人来请众人用饭,紫儿方才入房,推醒了荼蘼。荼蘼慵倦的揉了揉双眼明眸流转,斜乜了紫儿一眼。紫儿看的一呆,只觉这位平日瞧着平凡无奇的小姐,在这一刻竟有一种风情万种,倾倒众生的娇媚柔婉,让她一时竟舍不得移开目光。 荼蘼倒没注意她的神情,只抬手掩住一个哈欠,叹道:“居然已是午时了!” 紫儿自觉失态,忙遮掩般的一笑,捧了铜盆来,请荼蘼漱洗。荼蘼简单漱洗了,便起身往侧边的花厅去。花厅里头,季竣廷与安哥儿、安姐早已侯着。 荼蘼含笑进厅,歉然道:“却是我晚了,这样,今儿晚上,我做东请大家同游西湖!” 安姐与季竣廷犹未言语,安哥儿却已拍手笑道:“好呀!好呀!” 众人用了饭后,安哥儿便闹着这就要去西湖看看。季竣廷闻言却拧了眉,伸手一弹他的脑袋:“胡闹!赶紧回房午憩去!否则等祖母来了,仔细你的皮!” 安哥儿有些不满的皱了皱脸。却还是不敢违拗,只得扁扁嘴,以示抗议之情。 季竣廷也并不理他,只看了荼蘼一眼,温声道:“可是累了?”荼蘼刚过来时,他便已看出妹妹面上残存的睡意,因此才会在喝止侄儿之后,这般问起。他的这份关切,放在兄妹之间,自无不妥之处,用在二人之间,却显有些关切过度。因此这话才一说出,安哥儿的眼神便有些飘。便是一边坐着的安姐,也忍不住神色古怪的看了二人一眼。 荼蘼一笑,起身道:“也还好!”她口说着还好,却已不动声色的递了个眼色去。 季竣廷会意,因微不可察的轻轻颔。荼蘼回了房,便吩咐紫儿沏壶茶来。紫儿送了茶,回身出房时,却见季竣廷过来:“二爷?”她诧异的轻叫了一声,有些摸不着头脑。 季竣廷一笑,指指里头问道:“小姐可在?” 紫儿忙点了点头。季竣廷见状,便自颔道:“既如此,我去寻她说几句话,你也不必伺候了!”紫儿愕然不已,正自犹豫的不知该作何反应。 屋里头却传来荼蘼的声音:“紫儿,请二爷进来罢!” 季竣廷进了房,失笑道:“紫儿这丫头,看我的目光甚是古怪,怕是不知想到哪儿去了!” 荼蘼闻言嗤的一笑,抬手给他倒了一盅茶后,才略带戏谑的说道:“几年不见,冼姐姐倒是愈标致了。二哥觉得呢?” 季竣廷微感无奈的瞪她一眼:“又胡说!” 荼蘼心真正想说的其实是皖平而非冼清秋,只是季竣廷与皖平这一世从无多少交集,自己也不好胡乱攀扯,因此先将冼清秋扯了出来打个幌子。斟酌片刻之后,她才笑道:“多年不见皖平公主,她的脾气似乎比当年好了许多?”—— 大过年的,居然感冒了,鼻塞咳嗽,还不能吃药,真是难受! 25 惊闻 5惊闻 季竣廷闻言一笑。皖平公主这个话题于他,其实反要轻松许多。毕竟当年冼清秋的事情也的确让他不快了一些日子,其后虽然释怀,但见了面多少仍觉有些尴尬。因借势岔开道:“多年不见,不想这位公主的情性倒是一如当年,看来坊间传闻果真不假!” 荼蘼讶异于季竣廷竟会主动在自己跟前提起坊间传闻,不禁愕然问道:“坊间传闻?” 季竣廷之所以忽而提起此事,为的正是要转移她的注意,听她这般一问,倒是正下怀,因道:“传虞适之此人貌俊才高,却素性风流,颇喜流连烟花之地。与公主成婚后,虽安稳了些日子,但毕竟本性难移。因此上,夫妇关系一直不甚和睦。虞适之暴病以前,已被公主使人赶出了驸马府,这位殿下随即喝令下人拆了驸马府的牌子,换上了公主府三字……” 荼蘼这才明白过来,不过皖平素来善妒,脾气又颇急躁。做出此等事来,她也着实并不奇怪。而季竣廷这话也恰恰点明了为何虞适之亡故,皖平瞧着却无多少哀戚之意的缘故。 她稍稍偏头,正要言语,却听外头传来紫儿的声音:“小姐……” 荼蘼微讶的应了一声,问道:“何事?” “凤山门公主府使人送来请帖,请二爷与小姐今晚同游杭州!”紫儿在外回话道,声音里头却极是明显的充满着诧异之情。公主府,那是何等尊贵的所在,怎会忽然下帖相邀。 原来季煊虽在苏州建了怡园,但却并没对府内人等宣扬季家在京城的地位。故而府内下人只知大爷在京城为官,知道怡园之主便是昔日京城清平侯爷的人却颇为寥寥。 荼蘼一听这话,便不由的蹙了下眉,回眸看了季竣廷一眼,却见季竣廷的面上也正露出几分无奈的神色。荼蘼暗叹了一声,扬声道:“将请帖拿来我看看!” 紫儿答应着,这才掀帘进了内院,双手将一张大红烫金请柬奉了给荼蘼。荼蘼接过,翻开看了一眼,一反手便又递给了季竣廷。季竣廷接过请柬,也只是淡淡一扫。 请柬之上,是一笔娟秀透着几分刚劲的小字,荼蘼认得,这正是皖平的笔迹。请柬之上,不出意外的,请的乃是季竣廷、安哥儿与她三人。皖平之所以会请她,应该是有林垣驰的缘故在内。她暗暗想着。不觉叹了口气,与季竣廷对视一眼,心都觉无奈。 季竣廷沉思片刻,忽而道:“你若不愿去……” 荼蘼摇头道:“不,我去!”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躲着,总也不是个事。她想着午时时候曾与安姐约了同游西湖,如今看来是去不了了,便起身同季竣廷说了,自去同安姐说话。 安姐乍闻公主府下帖,面上便现出几分不置信的神色来,深深的看了荼蘼一眼,却终是忍住没有出口相询。荼蘼也没法同她解释,只得装作不曾见到,若无其事的扯开了话题。 侯到申时正,她便与季竣廷带了安哥儿,一行三人相偕出门,直往西湖。安哥儿对安姐不能同行,颇有些不满,荼蘼笑着摸摸他的脑袋,却没多说甚么。 杭州因西湖而名闻天下。古来便有“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的说法,可见其湖之美。三人到得西湖边上,正是春阳已斜时分,偌大的西湖之上,半江瑟瑟半江红,涟漪叠起如鳞,柳桃盛绽如云,映着暮色,别有一番绚烂风情。湖面之上,更是画舫云集,游船如织,更有些船只竟已亮起了各色彩灯,瞧着怕是比白日更要瑰丽许多。 三人才刚下了马车,便有一名容貌清丽,穿绸着锦,头梳双环的少女快步迎了上前,行礼问道:“敢问三位可是季公子叔侄以及6小姐?” 季竣廷闻言微微颔:“正是,有劳姑娘了!”那少女抿唇一笑,欠身相让,在前引路。 二人便自跟在后头,走不几步,便见湖边一艘造型甚是精巧的画舫正自静静停着。画舫不大,用料却是极精,船体涂以红漆,巧雕梅兰竹菊的舱门正自半开,其内轻纱珠帘低垂,此刻正随着水波轻漾而微微晃动,别有一种优雅的情韵。 还未待那少女站定。船上已有人取了跳板,请三人上船。那少女先行上了船,回身揭了珠帘,并不言语,只作个手势,示意三人入舱。季竣廷对她稍一点头,率先走了入内。 船舱内摆设精雅,自不待言。林垣驰与皖平及冼清秋见三人入内,皆立起身来。却还是皖平清清脆脆的开了口:“三位,请过来这边坐!” 三人各自回礼之后坐下。林垣驰自是坐了上,其下一左一右的坐着皖平与冼清秋二人。林垣驰伸手一指皖平身侧的那个位置,向季竣廷道:“竣廷,这边坐!” 他这般安排位次,倒是正合季竣廷的意思,谢了坐后,他便在皖平一边坐了。 荼蘼无奈,只得携了安哥儿在冼清秋一侧坐了。 冼清秋微笑的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边的安哥儿,低头问道:“你是季奕安?安哥儿?” 安哥儿听她一口叫破自己的名字,不觉诧异,因侧头看她一眼,问道:“姐姐认识我?” 冼清秋听他唤自己做姐姐,不由失笑,答道:“你该叫我姑姑才是。怎么却叫起姐姐了!” 安哥儿闪了闪眼,倒也并不抵触,便即改口道:“姑姑是在京城认识我爹和我三叔的么?” 冼清秋微笑点头,便从腰间摘下一把极是精致的小小弯刀,递给安哥儿:“这把弯刀是我无意得来的,留在我身边也无大用,今儿便送你做个见面礼罢!” 荼蘼在旁瞧了一眼,见那刀以黑鲨鱼皮为鞘,鞘身镶六粒纯净无暇的拇指大小宝石,刀柄另以白色鲨鱼皮包裹,柄头另镶了一颗莹润剔透的珍珠。光只外观,便已价值不菲。荼蘼轻轻扬了下眉,她记得很清楚,早间初见之时,冼清秋腰间是没有这把弯刀的。很显然的,这把刀,是她在回了公主府后才特意别在腰间,打算赠予安哥儿的。 安哥儿起身接了弯刀,谢了冼清秋后,方才拔刀出鞘。只听“铿然”一响,荼蘼只觉眼前一亮,竟被那刀光炫得睁不开眼来。安哥儿拿了那弯刀,好奇的挥舞了一下,只觉寒光飕飕,毕竟有些不惯,忙还刀入鞘。皖平在旁轻轻击掌,先前引了三人上船的少女已快步上前,手托了一只托盘,盘放的却是一块玉色莹润欲滴的宝珮。 “初次相见,我也没甚么好东西,只送你一块玉佩罢!”皖平有些随意的对安哥儿道。安哥儿也不怠慢,依旧行礼谢了,这才接了玉佩。荼蘼在旁看了,不觉暗暗一笑。 大乾一朝,长辈在初见晚辈之时,总要赠送一些见面之礼。一般赠送男子多为刀剑、佩玉;赠送女子,却多环佩饰物。皖平送予安哥儿的玉佩虽也颇为珍贵,但在季府这样的人家眼,却也只是寻常罢了。反是冼清秋所赠弯刀,显然是她素日珍爱之物。 她心暗暗想着,却听冼清秋笑问安哥儿道:“安哥儿不会武么?”她从安哥儿适才生涩戒慎的舞动弯刀的动作之,已看出安哥儿从来不曾学过武。 安哥儿点了点头,扁嘴道:“祖父说,等我再大些,他便请人教我骑射之术,舞刀弄枪乃是武夫所为,却不许我学!” 冼清秋莞尔:“那你三叔呢?他也不教你?” “三叔都待在岛上!”安哥儿皱皱脸。答道:“本来这次我能见到三叔的,可是现在我又来了杭州,怕又是见不着了!”说完了,他却又觉得不妥,因小心的看了荼蘼一眼,显是担心她心不快。荼蘼朝他一笑,示意自己并不介意,他才放下心来。 冼清秋一笑,竟答道:“你放心,这次,你定能在杭州见到你三叔的!” 此话一出,在座众人出了皖平无甚反应后,众人心皆是惊、喜不一。 季竣廷诧然道:“竣灏也会来杭州么?”他还真是不知此事。 冼清秋颔道:“正是,他会与小舅舅同来!说起来,我也有好些年没有回过京城了!”她口的小舅舅,可不正是南渊岛上的宝亲王林培之。 荼蘼在旁骤然听了“小舅舅”三字,面色便有些古怪。坐在上的林垣驰的目光也在此刻不动声色的落在了她的面上。他虽未曾言语,荼蘼却已有如坐针毡之感。 季竣廷干咳了一声,勉强笑道:“老三这小子,要来杭州竟也没有给家报个信!” 众人说话之间,侍从已送了酒菜上来,皖平一笑,便举手请众人用饭。 只是酒菜虽则精致美味,荼蘼吃在口,却仍有味同嚼蜡之感。尤其是上林垣驰时不时投来的视线,更是让她没来由的有种掀桌掷杯的冲动。在林垣驰又一次凝视她时,她终是忍不住,放下筷子,立起身来:“各位,请恕我失陪!” 26 坦诚(1) 6坦诚() 她忽而起身说出这么一句话时,顿时引来众人一片愕然的视线。荼蘼心正自气怒,哪里有那种心情去顾及别人,当下冷了脸,看也不看众人,起身快步往外走去。 船舱之内稍稍安静了片刻,安哥儿才侧头看了季竣廷一眼,怯生生叫道:“二叔……”他所认识的荼蘼从来都是盈盈而笑,可亲可爱,但今儿的荼蘼,实在让他有些害怕。 季竣廷其实也早注意到林垣驰的目光,但却没料到荼蘼的反应竟是这般的大。安抚的拍一拍安哥儿,他正欲开言,却见上端坐的林垣驰居然也起了身,淡淡对席上众人一点头:“我去看看!”这话一出,皖平公主与冼清秋都有一瞬间的呆滞。 皖平更是冲口而出:“四哥,她……”早间码头相见之时,她压根就没注意到现场还有荼蘼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事实上,她也根本没打算今日就下帖相邀季竣廷叔侄。季家固是大乾的开国功臣,历代又都忠于皇室,算是大乾的栋梁之一,但二者一者为君一者为臣,君臣有别,其实根本无需这般多礼谦恭。至于荼蘼,在她看来,更是无足轻重,不值一提。 林垣驰淡淡抬眸扫了自己的妹子一眼:“秀莹,替我好好待客!”言毕举步而出。 一边的冼清秋将这一幕全然收于眼底,较一般女子稍嫌挺拔的长眉若有所思的微微一蹙,似乎想到了一些甚么,眸光在季竣廷身上轻轻一扫,却并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荼蘼立在画舫头,仰面深深吸了口气。春日清新的气息夹杂着西湖的水汽凉沁沁的透入心臆,让她的头脑顿然清醒了许多。虽是如此,她仍是没有再进舱的打算。 她才刚出来不久,便有公主府仆役快步上前,问道:“请问小姐……” 荼蘼看他一眼,道:“有劳你为我寻条小船,送我x岸!”言毕纤掌微伸,纤巧晶莹的掌心之上不知何时已托了一锭足有五两的雪花银锭。 那仆役见了银子,不觉一怔,正自犹疑着该如何反应,却听一侧有人淡然道:“按她说的办!”那人应声看去,月色清冷,照在那人清俊雍雅的面容上,沉静安然却自威严内敛。 他认得眼前这人,今日此人来时,他听得很是清楚,自己的公主主子明明白白的唤他做“四哥”。而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当今的皇上身为皇子之时正是排行第四。 若真是如此……那眼前此人岂不就是当今的皇上了。 谦恭的行了一礼,他答应着,很快走到一边,对着一边恰恰经过的一条小舟打了个手势。那小舟立时拢了过来,大船之上很快放下了跳板,荼蘼一言不,举步上了小舟。林垣驰轻轻挑了下眉,向身后摆了摆手,便举步跟着上了小舟。画舫的阴影处,两条正欲闪出的黑影随着他的手势微微一顿,旋即默不作声的退后两步,无声的消失在阴影处。 二人上了小舟,荼蘼便对那操舟之人吩咐道:“就近拢岸!”那人答应一声,小舟在湖面之上轻巧的打了个旋,往岸边驶去。小舟没行多远,便在白堤一侧拢了岸。二人上了岸,荼蘼回身轻弹手指,将掌那锭抛了过去:“多谢!”那舟子忙行礼谢了,回身将船撑走。 此时天色虽已暗沉,但月色甚好。白堤之上,早不复白日的人潮如织而显得清冷异常。一眼望去,除了二人外,竟瞧不见别人。这倒也正合了二人的意思。荼蘼走了几步,便在一株桃树下停了步子,回头静静看着林垣驰。林垣驰在她身边立定,二人谁也没有言语。 过了好半晌,便在荼蘼有些不耐之时,林垣驰的目光忽而在她上一凝,旋即舒臂抬手,似欲抚摸甚么。荼蘼一惊,下意识的躲了一躲。林垣驰见了她这个动作,唇角不觉微微往上挑了一挑,收回手来的时候,荼蘼才现,他的食二指之间夹了一片粉色桃瓣。 她怔了一下,便觉面上有些火辣辣的。林垣驰清淡的扬了下眉,将指尖的花瓣送到她的面前,荼蘼默不作声的伸了手,他便轻轻一放,花瓣应声飘落在荼蘼掌心。 “你不必这么提防我的!”她听到林垣驰的声音,低沉而平缓的响起。 她沉默的注视着掌心那片粉色桃瓣,许久才淡淡回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离开京城之后,她也曾问过自己为何竟会选择逃避这一条路。 在当年的那种情况下,她都敢毫不在乎的挑衅他的权威,在后宫之为所欲为,甚至满不在乎的再三抗旨……为何时至今日,她却再没了从前的勇气……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累了,怕了,考虑的东西太多了,所以行事起来,也就愈的畏畏尾,不能决断。想要两全,却又无法两全…… 林垣驰怔了一下,忽而一拂衣襟,席地坐在了草地上,并神情自如的拍了拍身边的草地:“坐罢!荼蘼,我想同你好好谈一谈!”荼蘼并未多加犹豫,便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草地很是松软,清新的青草气息夹杂着轻微却馥郁的桃花香气,令人不觉沉醉其间。 “荼蘼,你真喜欢王叔么?”过了许久,林垣驰才忽而问道。 荼蘼正自静静的看着眼前喧闹的西湖。西湖之上,游船如织,丝竹之音隐隐夹杂着男子略带yin秽的笑声与女子矫揉造作的轻嗔薄怒。这样的西湖,与她的想象是截然不同的。她以为,她能在幽静安谧的西湖,乘一只小舟,操一枝长篙,在月色光影,划破平静的波纹慢慢前行。舟载三五好友,一壶淡酒,几碟小菜,持一枝长箫,缓缓的吹上一曲。 林垣驰的话将她从思绪惊醒,回过头,她望向林垣驰:“你想问甚么?”她太了解他,所以才明白,他要问的,并不真是她是否喜欢林培之。 27 坦诚(2) 7坦诚() “你真喜欢王叔么?”顿了片刻后,他竟重复的又问了一句。见她抿了唇儿只是不答,他才又补了一句:“或者说……你,只是想要离开京城……” 荼蘼默然片刻,却忽然问道:“你这话的意思可是想说,只要不是林培之,就可以?” 墨也似的长眉很明显一拧,林垣驰没有言语。荼蘼慢慢的抚弄着掌心的粉色桃瓣,花瓣冰凉细腻又极为莹润柔软,如少女的肌肤,难怪古人常以花喻美人。她五指一合,轻轻一揉,再展开时,花瓣之上已布满了条条血色痕迹,如残损的美人朱颜,其痕触目惊心。 “这几年,我过的很是开心……”她轻轻道:“我跟着6家的商队游走天下,看到了许多从前想也想不到的风景。我甚至亲身翻越雪山,并在那座雪山之巅亲手摘下了一朵朱红色的雪莲……”轻薄如纱的月色透过桃花那稀疏的枝杈落在她的面容上,半明半晦的隐去了面容,却愈衬出她清灵明澈的双眸:“他们说,能在雪上看到雪莲的人,都是有福之人……” 她的声音轻柔纯净,伴和着堤上春风拂过树桠,桃瓣飘然滑落的声音,竟是无比和谐。林垣驰移开视线,伸指轻轻夹住又一片悠悠飘落的桃瓣:“那朵雪莲如今在哪儿?”他问。 “下山之后,我拿它合了药,制了一瓶‘雪莲养容丸’,”荼蘼答:“来怡园之时,我将它送了给娘!”当时段夫人正沉浸在与女儿久别重逢的喜悦之,接过那瓶药,也并没太在意,只令绿儿好好收了,每日定时取来给她服用。 “你没告诉她,那瓶药里头有朵花,是你亲自在雪山上摘的?”他问。 她为之晒然一笑:“没有!因为我若告诉她,她定然会因担心我的安危而问上许多。将来我若再出门,她也必然会放心不下。甚至那瓶药,我想她怕也是不舍得服用的!” 林垣驰指尖轻轻一动,将那瓣桃花弹入西湖水,看着它顺着水流的方向缓缓流去。 “荼蘼,你变了许多!”他平静的说道:“若是从前,你一定会告诉她。而且,你也一定不会将那花拿来合药……”她应该会把那朵花小心的收好,然后想尽办法使它娇妍鲜嫩的一如刚刚采下的模样,再得意洋洋的四处炫耀给人看。 幽晦难明的月色下,她似乎轻轻笑了一声:“是呀,我变了许多,而你,又何尝不是!”有一句潜在暗里的话,她没有说明,既然我们早都已经变了,你又何苦这般不肯放手。只是她虽不曾明说,却很清楚的知道,他能猜出她的意思来。 “去年春末,垣掣忽染重病,足足休养了三月有余……”他似乎没听出来,只一迳的说着。荼蘼闻而一怔:堰王林垣掣竟会染上重病?她不由神色古怪的看了林垣驰一眼。 他显然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面色随之一冷,而后冷淡道:“在这染病的三个月里头,他悄悄去了南渊岛!”荼蘼惊闻南渊岛三字,不由轻轻颤了一下。他很明显的也注意到了她的这一个小小动作:“放心,王叔将南渊岛经营得很好,朕费了几年工夫,也没能插得进手去……”他冷笑,语气之有着说不出的嘲讽:“真是朕的好王叔呀!” 这是重逢以来,他第一次在她的面前自称为朕,她也由此可以猜知他的心是何等恼怒。但是这话,她却并不深信。南渊岛很大,以林垣驰的手段想要安插几个人并不困难。他之所以恼怒,一来为自己,而来只怕是因他费了一番心力,也没能安插进几个有用的棋子罢! “先帝亡故之时,令严婕妤、玉贵妃等殉葬。或者他……”她刻意绕过林培之,慢慢的说着,表面听着有些像是为林垣掣开解,内里却因这一个消息而心神大乱。 林垣驰冷冷道:“那是先帝之意,非是朕矫诏而为!” 荼蘼无语,她也明白,林垣驰根本不屑于做这种事情。只因当时的他,已掌控了京城内十之七八的力量,便是承平帝平安健在,只怕他也有能力颠倒乾坤,又何须作那等小人之事。更何况,便在从前,严婕妤也没能逃得过一个殉死的下场。 疲惫的将身子靠在身后那棵桃树上,她道:“这些事儿,我并不想知道?”月色悄悄西斜,穿过花与花的隙缝,恰恰将一片清光洒落在她的面容上,无遮无掩,无挡无绊。 林垣驰定定看她:“你是真不想知道,抑或只是单纯的不愿我在你面前提及王叔?”他的语声平和淡定,目光却清冷如尖锥,刺得她如坐针毡。 有些心虚的别开眼去,她低声而软弱的说道:“皇室之事,本非我所能过问!”今儿的月光真是亮,亮得有些刺眼,她稍稍移动了一下身子,将自己的面容隐藏了起来。 “荼蘼,”林垣驰忽然开口叫了她一声。荼蘼下意识的应了一声,惘然的看着他。 “我不知你可否知晓,先帝亡故前,曾亲笔留下三道旨意……”他顿了一下,方才缓缓道:“其有两道,是与你有关的!” 荼蘼一怔,隐约猜知他想说些甚么,隐于阴影之的双眸便不由的轻轻闪烁了一下。 “其一道,在王叔手,另一道,却在朕手!这几年,朕费了不少力气,却始终无法从王叔手得到那份先帝御笔亲书的赐婚密旨!”他将“赐婚密旨”这四字咬的格外清晰。 荼蘼默然片刻,才淡淡道:“先帝还曾下过一道赐死的旨意,你有那个,难道还不够?”人既已不在人世,再去讨论所谓的赐婚密旨,岂非是天下最为可笑的一件事。 “先帝从无圣旨说要赐死你!”林垣驰道:“那只是吴源奉先帝口谕行事!” 荼蘼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她早知承平帝是不会留下赐死圣旨的。毕竟,她在入宫之前,便是他名义上的儿媳了。公公临终之前,却要赐死未来的儿媳,这种事儿传了出去,无论如何,都不会是光彩的。承平帝,自然也不想落人口实,遗臭青史。 “京人人皆知,季氏水柔,已死在昭德殿的一场大火之!人已不在,又何必空谈其他!”她立起身来,有意结束这一场已没有必要再进行下去的对话。 林垣驰没有动弹,只抬眼看她。她默然了片刻,轻声道:“你该明白,我并不想见皖平,也不想见清秋!垣驰,你若真还顾念往日之情,又有意弥补,那么,我求你别试图将我二哥再与皖平拉到一块去!”这,才是她今日前来西湖的真正目的—— o点以后还有一章。 28 荼蘼 8荼蘼 荼蘼离开白堤之后。现林垣驰并未跟随,这倒是让她很松了口气。走出数百步外,她方才伸手截了一条小舟,离了西湖,匆匆赶回玉狮胡同的6宅。由于大乾承平已久,况杭州也非要塞城市,故而并无宵禁,非但西湖之灯火通明,便是集市之上亦是一片热闹景象。她也懒得去寻自家马车,便在集市之上雇了一顶小轿,径自回家。 门房见她独自一人回来,心虽自诧异,面上却忙忙的迎了出来,又殷勤的要送她进去,荼蘼挥手制止,令他取了一盏气死风灯来,自行提了灯笼,一路回了后院。 房内,灯火犹自通明。里头传来紫儿不无诧异的声音:“这个,我却是不甚明了!” 荼蘼微诧的停下脚步,心正想着紫儿这是与谁说话。却听房传来安姐柔糯的声音:“我早先便寻思着这位林公子很有些古怪之处,如今愈想却是愈觉得不安了!” 紫儿讶然道:“怎么又与林公子扯上关系了?” 屋内传来窸窣之声,似是安姐动了一动,随后的声音便自模糊不清,若非荼蘼耳力远旁人,怕是一个字也听不清楚:“紫儿,你可知那位住在凤山门的公主是当朝的哪一位公主?” 紫儿显然为她的举动所惊,忙追问道:“是谁?” “那便是今上同父异母的妹妹,皖平公主!” “啊?” “我……我还听人说起过,说……”安姐似也有些惊惧,因颤声道:“今上,正是排行第四……”房内传来“咕咚”一声,似是紫儿一时不曾坐稳,跌在了地上。 荼蘼暗叹了一声,没再听下去,只放轻了脚步,缓缓离了小院。 她倒也没有怪责安姐的意思,无论是谁,忽而现了这么个秘密,怕都会如安姐一般,坐卧难安的罢!在院外徘徊片刻,再走进小院的时候,她便有意识的放重了步子,甚至装作因月色昏暗,而不慎踢着了一颗石子,且出一声惊咦。 房内骤然一静,旋即又是“咕咚”一声。再过片刻,安姐与紫儿方才急急迎了出来。二人面上均有张皇之色。紫儿嗫嚅了一刻,方唤了一声:“小姐!” 荼蘼对她点一点头,又若无其事道:“安姐也在?” 安姐有些局促不安的笑了一笑:“是!”说完了这个“是”后,她便又看了紫儿一眼道:“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休息了,妩儿你也早些歇息!” 荼蘼也不留她,只微微颔。紫儿忙唤了个小丫头子,提了灯一路送安姐回去。荼蘼自觉疲惫,也懒得开言,盥洗后,便自睡去了。这一夜,却睡的甚不安稳,睡梦之似是见到了许多从前的熟悉面容,有严婕妤那张艳丽无双的脸,亦有袁婷玉那纤袅似柳,清丽秀雅的面容……迷蒙之,她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张与林培之酷似的女子面容…… 梦做得很是杂乱,杂乱得甚至连她自己也都记不起究竟梦见了甚么…… 不知过了多久,她悚然的从梦惊醒,只觉面前一片金光灿灿。原来天已大亮,一缕春阳早在不知不觉之间爬到了她的床头。她挪动了一下身子,这才觉自己的后背竟已汗湿了。 她惊魂初定的靠在床沿,只觉得心神愈不宁。紫儿似是听到房内的动静,匆匆揭帘走了进来,见她面色青白,不觉惊了一跳,忙道:“小姐,你怎么了?” 荼蘼疲惫的摇摇头:“没甚么,过一刻,替我准备热水沐浴!” 紫儿看她面色,不敢多言,忙应了。先捧了水来,服侍她盥洗用早点。荼蘼刚刚用完早点,季竣廷便已过来了。她忙立起身来,勉强笑道:“二哥,你怎么这会儿就来了?可用了饭?” 季竣廷见她面色,不觉皱眉,挥手令紫儿退下后,才道:“昨儿晚上,你们都说甚么了?”他的面上亦有残存的倦怠之色,显然昨夜也未曾睡好。 荼蘼有气无力的靠在椅背上,脑子迅转了一转,方才避轻就重的答道:“他对我说,去年春末堰王林垣掣曾借病重为由,亲往南渊岛去见林培之……” 季竣廷一惊,冲口道:“竟有此事!”他口虽说着“竟有此事”,但从神情看来,他对此事显然深信不疑。眸也旋即有了忧虑之色。显然是想到了常在南渊岛的季竣灏。 荼蘼微微点头,苦笑道:“三哥大约何时到杭州?” “据清秋的说法,该是在最近三五日间!不过如今不知他是打算先往苏州,还是一路直入杭州,再从杭州入苏,因此并不能肯定!”季竣廷蹙眉。 “二哥,你说,这事,可要告知爹娘?”荼蘼沉吟片刻,终究还是问了一句。 季竣廷听了这话,面上也不觉现出犹疑难决的神情来。究其实,他是不大愿意将这些事儿告知季煊夫妇的,毕竟爹娘如今年纪也都不小了,又早都辞爵闲居,他实在不想他们为了此事而太过担忧。兄妹二人互换了一个神色,季竣廷才道:“届时再看罢!” 荼蘼叹了口气,轻声道:“如此也好!”季竣廷此刻所思,正是她心所想。二人商议停当,荼蘼心事稍定,这才想起安哥儿,因问道:“安哥儿呢?” “昨儿回来的甚晚,适才我去他屋里时,见他还不曾醒!”季竣廷简单回应。 为了便于照应。安哥儿与他是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 荼蘼一笑,怜爱道:“这孩子,能睡得着,倒也是一种福气!” 季竣廷默然片刻,道:“可不是,我如今总在想,若我们从不曾离开过庐山,那该有多好!” 荼蘼苦笑,这个念头,她也曾不止一次的有过,事实上。若早知道自己重生的同时,林垣驰也会一道重生,那么……她定然会做的更好一些,至少,她绝不会让他轻易的现自己的秘密:“二哥,如今还说这些又有何用呢?” 季竣廷闻言,不觉摇头,看了荼蘼一眼,他稍稍犹豫了一下,才道:“荼蘼,有句话我并无十分把握,因此不知是不是该同你说?” 荼蘼一怔,疑惑的看了他一眼:“甚么?” “我总觉得,玉郡主……她,似乎认出你来了?”季竣廷不甚确定的说道。 荼蘼轻轻“啊”了一声,她已实在懒得再对这些事情表示惊诧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由得它去罢!”她轻飘飘的如此说了一句,见季竣廷犹自皱眉难以开怀,她不禁笑了一笑:“二哥怕是不大了解清秋这人的脾气,但我却是知道的。清秋的性子,其实与三哥很有些像,她若真是疑心,这一两日的工夫便会来寻我问个清楚,所以你其实不必过于担心!” 季竣廷点头道:“希望如此了!”他口说着这话,面上却仍有担忧之色。冼清秋是否认出荼蘼来,他其实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若是连冼清秋都能轻易认出荼蘼,那么,他们又怎能奢望林培之认不出荼蘼来。 便在此刻,屋外传来紫儿低低的声音:“小姐……” 荼蘼下意识的应了一声,这才想起自己先前曾吩咐紫儿备水沐浴。她起身对季竣廷一笑:“二哥,我先去沐浴,过一刻,你陪我去市集上走走,也好看看我的医馆!” 季竣廷点头,便起身离去。他去之后,荼蘼匆匆沐浴后。眼看午时将至,便往花厅与季竣廷、安哥儿、安姐一道用了午饭。因了昨夜的猜测,安姐终是有些局促,用饭也只是匆匆扒了几口,便即放下了筷子。席上众人各有心思,惟有安哥儿心情甚好,高高兴兴的当着安姐的面谈起了季竣灏与林培之,直听得安姐的面色更是变幻难定。 荼蘼淡淡应对,用过饭后,便邀众人同去市集。 众人出门上了车,直往艮山门东街处行去。因此来杭州主要做的便是绸缎生意,而艮山门一带正是俗称的杭州丝篮子,因此荼蘼早早使人在艮山门东街处买下了一处偌大的店铺。 为了便于照顾,医馆也便开在了绸缎铺子边上。众人赶到东街,简单的进了店铺转了一圈,与早早守在里头的木煜说了几句话后,便即离开。安姐却是没有三人一道随同离去,她来杭州,为的正是主管这间绸缎铺子,自无离去之理。 因有木煜在,绸缎铺子已初见规模,而一边的医馆却是空空荡荡,了无一物。不过荼蘼此时也实在无心于此,离了店铺之后,便在安哥儿的一再要求下,陪他往市集游玩。 三人默默不言的走了几步,安哥儿忽然停下脚步,抬头问道:“二叔,妩儿姐姐,你们怎么了?”荼蘼闻言一惊,下意识的低头看入安哥儿黑亮清澈的大眼,那双纯黑的眸子里头,清晰的映照出她的带着惊疑与震撼的面容。“你们究竟怎么了?”安哥儿再问了一句。 荼蘼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正欲寻个借口解释,一边的季竣廷却已轻咳一声,抬指轻轻一弹安哥儿的脑门:“该你知道的事儿,姑姑与二叔自会告诉你,不该你知道的,莫要多问!” 安哥儿气恼的歪头瞪他,愤然的大声道:“我早已大了!” 荼蘼看他模样,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正要出语安慰,却听身后忽而有人唤了一声:“荼蘼!” 29 南渊近况 9南渊近况 荼蘼一震,没有回头,却迅抬眼与季竣廷换了个眼色。安哥儿听了这声荼蘼,已好奇的回头看去。荼蘼离家之时,他年纪尚小,但也已开始记事,对这位姑姑虽无多少印象,但却时常听祖父祖母提起,因此也并不如何陌生,如今忽然听到有人叫唤,便自然看去。 那人身材修长,一袭月白色轻衫,玉冠束,容颜更是清逸俊美。安哥儿不觉眨了眨眼,心正觉此人好生眼熟,耳却听季竣廷笑道:“原来是冼兄!”他说着,已快步迎了上去。 那人亦举步过来的同时淡淡一笑,眸光却仍凝注在荼蘼身上。安哥儿听了一个“冼”字,却已恍然大悟,指着那人叫道:“你……你是昨儿的……” 那人此时恰走到他面前,听了这话,便又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安哥儿真是聪明!” 安哥儿得了这一句夸赞,自也不好揭破她,只得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瞬也不瞬的望着她。来人正是冼清秋,今儿她也不知怎么想的,竟又换上了一身男装。朝季竣廷一揖之后,她径直道:“季二哥可否行个方便?” 季竣廷回头看了荼蘼一眼,再看看冼清秋,不觉摇了摇头,没再说甚么,拉了安哥儿便要离去。安哥儿犹自不肯离去,只错愕叫道:“二叔……”季竣廷也不言语,带了他径自离去。 冼清秋在荼蘼面前站定了,默默看她许久,才打了个手势,指着一边的一座茶楼道:“进去坐坐罢!”到了这个地步,荼蘼也无意再掩饰甚么,颔之后,便与她并肩入了茶楼。 二人在二楼要了一个雅座,各自落座。茶楼伙计很快送了茶水与几碟精致糕点来,冼清秋挥手令他退下,亲自起身为荼蘼斟茶,举起自己面前的茶盅慢慢啜了一口。 荼蘼举杯喝了一口茶,见她神色凝重而古怪,不觉一笑:“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冼清秋放下茶盅,苦笑道:“昨儿在船上,我本没注意到你,直到你忽然起身……”她叹了口气,慢慢道:“荼蘼,其实……你,真的不难认出……” 从前的荼蘼,容色殊丽得让人无法忽略;如今再见,她不知用了甚么手法遮去了绝世的容颜,使自己变得泯然众生,但却愈显出她身上那份优雅尊贵之隐透然的气度。你若压根不曾注意她,那也就罢了,可你一旦注意到她,便会觉得她处处与众不同。 画舫初见,她的心思全放在了安哥儿身上,自然并没在意荼蘼。但当荼蘼忽而起身,拂袖而去之时,她却再不能不注意到她。几年不见,她的容貌变了许多,但背影、举止却与当年相差不大,这也是她背转身后,她很快便认出她的缘故。 荼蘼笑笑,撇开这个话题,却问道:“长公主还好么?”南渊岛上有太多的人能牵动她的心,但她都不愿提起。片刻取舍之后,她只得挑选了长公主作为话题。 “娘在南渊岛住的很是顺心,”冼清秋显然猜出了她的意图,但却没有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说:“小舅舅对她很是尊敬!”略顿一下,她又补了一句:“卢先生对她也很好……” “卢师傅……”荼蘼有些震撼的抬眼去看冼清秋,有些摸不准她这话的意思。 冼清秋笑了一笑:“荼蘼,你可知道,我为何要进京?” “难道不是因为林三哥娶妻之事?”荼蘼犹疑片刻,才不甚确定道。虽然已猜到了一些,但她依然不敢相信冼清秋竟有可能打算去做这件事儿,因此只得含糊的拿林明轩做幌子。 冼清秋显然看出了她的不置信,因若有所指的看了她一眼,却未点破:“有一部分是!” “是么?”荼蘼听了这话,也只有苦笑。她久不回京城,对于熙国公府内的情况并不清楚,故而此刻除了装糊涂,也实在不好胡乱开口评说什么。 冼清秋显然也很明白荼蘼的心思,默然片刻之后,她才轻声道:“四年前,昭德殿后院大火的消息传到岛上,我母亲在屋里足足坐了半日,面色凝重,不一语……” 荼蘼轻咬下唇,默默听着,却没接口,对长公主的关怀,却是不无感激的。 “我当时也很震惊,”冼清秋轻声道:“直到,我见到小舅舅……他,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仍是若无其事的模样。我忍不住指责了他几句,他却只是笑,叫我静观其变……” 看了荼蘼一眼后,她续道:“小舅舅的这种好心情,在看到向玖被人押送回南渊岛的那一刻,完全土崩瓦解。赶走京城来人后,他指着向玖的鼻子,大骂了一通……”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小舅舅早在京城布置了后手,虽然……似乎没能起到作用!” 荼蘼忽而提起茶壶,为她将本就没喝几口的茶盅续满了:“冼姐姐,我秦师傅还好么?” 冼清秋一怔,看出荼蘼不愿多谈这些事儿,她也不好再坚持下去:“最近数年,秦先生时常随船队出行远方,每回外出,总能带回一些古怪的药材,对此,他似乎乐在其!” 荼蘼念及秦甫生,不觉一笑,眸自然而然的现出欣然之色来。冼清秋在旁看着,终究忍不住问道:“荼蘼,你既这般惦记他们,为何却不肯去南渊岛?” 荼蘼没有答话,只是举起茶盅,浅浅啜了一口。冼清秋见她不语,只好苦笑叹息道:“我知道你也有很多苦衷。其实我如今有时想想,仍会觉得后悔,若是当年,我不理娘的意思,坚持助你离开京城,或者根本就不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荼蘼被她弄得无可奈何,只得叹气道:“冼姐姐,难道我们除了谈这些,就再没有可说的东西了?”从根本上说,冼清秋是个直来直往的人,虽然也会客套,但多数时候却不屑为之。而这也正是为何当年她会那般直截了当、毫无转圜的拒绝季竣廷的缘故之一。 怔了片刻后,冼清秋才极为勉强的说道:“安哥儿,可比从前大了不少!”说到安哥儿,她才总算是寻到一个可以聊下去的话题:“不过,他怎会唤你做姐姐的?” 荼蘼笑笑:“这孩子固执,我虽纠正了许多回,总也无果,只得由他去了!”她说着,却又不由的想到皖平公主,似不经意的问了一句:“皖平公主呢?她就打算留在杭州了?” 冼清秋不疑有他,随口答道:“秀莹守寡已一年有余,我问她可有再嫁之意,她却只是摇头,说什么天下乌鸦一般黑,男人哪有几个好东西,一个人,倒也乐得自在。她不肯回京,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怕回了京,皇上要逼她另嫁!”大乾一朝,虽也敬佩守贞女子,但也并不禁无子寡妇再蘸。更何况皖平身为先帝亲女,身份贵重,又有哪家敢弃嫌于她。 荼蘼听了这话,心非但不曾放下,反倒更为担心,但也不好表现出来。瞧了冼清秋一眼,她笑道:“那冼姐姐呢?姐姐至今不嫁,妹妹想,长公主如今怕是夙夜难眠罢?” 冼清秋面上难得的红了一红,甚是无奈的摇了摇头,算是承认了荼蘼的话。 “荼蘼,这些年,你都去了哪儿?”她很快收敛了羞意,岔开话题。 荼蘼一笑,道:“刚刚离开京城的时候,我跟着一支商队,在外闯荡了一段时间。其后走得累了,也就懒得动了,便在长江一带,开了一家绸缎铺子。” “绸缎铺子?”冼清秋诧异道:“是哪一家绸缎铺子?” “是6记!”荼蘼轻描淡写的说道。 “6记?”冼清秋若有所思的蹙了眉:“这个名字,我似乎曾在哪儿听说过?” 荼蘼被她这么一说,反而吃惊起来。冼清秋断然不是那种会对绫罗绸缎感兴趣的女子,而她的身份也足够高,高到足以让她不食人间烟火,却依然不虞匮乏。因此上,她是万万不会注意到一家绸缎铺子的,不管这家绸缎铺子的绸缎多么精美,衣衫制作又如何的巧夺天工。 冼清秋屈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额角,沉吟许久之后,才恍然道:“是了,那是在去年年底,我去王府书房寻后,瞧见小舅舅一脸凝重的坐在那里呆,我唤了他几声,他才算回过神来。我一时好奇,便问那人是谁,小舅舅有些心不在焉的答了一句,说那是6记的人……”说到这里,她不觉又是一顿,拍拍自己的头,像是忽然又想起了甚么一般,拧眉道:“是了,他说6家的人,不是6记,我似乎又记错了……” 6家?6记?荼蘼有一瞬的恍然,恍然之后便又惘然,这二者,其实是没有多少区别的。 6记,岂不正是6家的产业? 30 失踪 o失踪 荼蘼听了冼清秋的一席话,心又已猜知了一些甚么,便也没了继续闲聊了兴致,说不一刻的工夫,毕竟借口铺内有事。冼清秋听见她有事,自也不好强留,约了再见之期后,便送她回了绸缎铺。荼蘼下车,别过冼清秋,方往铺内走了几步,却见安姐已袅袅走出。 一眼瞧见她,安姐也便吃了一惊:“妩儿,你怎么又回来了?” 荼蘼闻言,不觉一怔,下意识的回头看去,却见西面落日半掩,红霞漫天,竟已黄昏。她有些尴尬的笑笑:“我……我想着你也该回府了,所以特意赶来与你同行!” 安姐看她神色恍惚,身边又不见季竣廷与安哥儿,已知她是籍词推脱,因抿嘴一笑,上前携了她手,极是自然的说道:“也好,我也正有些话想要问一问你?” 荼蘼一笑点头。便在此时,车夫已将车驶了近来,二人相视一笑,相继上车。安姐犹在斟酌该如何开口的当儿,荼蘼却已爽然道:“你所猜的,都没有错!” “嗄?”安姐没料到这般快便得了答案,不由惊异的瞪大了美丽的杏眸。 荼蘼淡淡道:“所谓的林公子,的确便是当今的皇上!”安姐既有心要问,她自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好在安姐并非不识好歹之人,便是知道了,想来也不会胡乱对人言语。 安姐面色惊疑不定许久,才颤声问道:“你……他……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荼蘼笑笑,却道:“我不知安姐可曾听说过,大乾开国曾有十八英杰?” 安姐微愕点头。大乾定鼎之后,曾封四公六侯十伯,而这十八家,便是大乾开国的十八世家,亦是人人口所谓的开国十八英杰。这十八家的先祖辅佐大乾开国帝皇南征北战,一统天下,其英雄故事流传于市井街头,整个大乾几乎是街闻巷晓、妇孺皆知。 “那你便该知道,当日得开国高祖敕封为清平侯的正是季家!” 安姐一惊,脱口道:“季家?” 荼蘼颔,望她一眼,笑道:“你如今可明白了!”她并没打算将自己的事儿告知安姐,但季家之事,告诉她却并不妨事。而且安姐知晓此事后,心想来亦会安定一些。 安姐听了她的解释,细细一想,也觉有些道理,不觉心稍安,因叹息道:“若果如此,我却又有些不明白,好好一个公侯之家,怎么却会过来江南行商?” 荼蘼听她胡乱猜测,不由扑哧一笑,随口答道:“不过是家家总有本难念的经而已!” 安姐只以为她是在暗示季府如今表面风光,内里拮据,因一笑了之,果真不再多问。二人便又随口谈了几句绸缎铺内的事情,眼看马车已到玉狮胡同,便也各自下车。 荼蘼抬眼看天,见已是晚饭时间,便与安姐一同往厅堂走去。二人在厅内喝了一盏茶,季竣廷便已走了过来。安姐见到季竣廷,立时想起他的身份,下意识的便起了身。荼蘼也跟着起身,瞧他身后,不见安哥儿,不免问道:“安哥儿呢?” 因安姐在旁,季竣廷也不便多说,只简单笑道:“那孩子不知怎么的闹起性子来,不必理他,我们该吃便吃!”荼蘼眸光微闪,也没多问,便点了头。安姐在旁张了张口,毕竟不好多问,只得又闭了口,三人坐下,默默无言的用了饭。 用罢晚饭,安姐识趣的告退而去。荼蘼这才蹙眉向季竣廷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季竣廷摇头无奈道:“谁知道?今儿清秋来找过你后,他便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市集也不逛了,只嚷嚷着要回府,我问他怎么了,他却又不肯说!” 荼蘼一怔,旋即一笑:“我去看看他罢!”言毕,便自加快了步子,往安哥儿处行去。季竣廷好笑的摇了摇头,便也跟了过去。二人到了季竣廷所居的小院门口,恰见杏儿迎面过来。荼蘼立住步子,问道:“大少爷可用了晚饭没有?” 杏儿对安哥儿房间努一努嘴:“这刻儿正嘟着嘴坐在那里,独个儿生闷气呢,愣是不肯吃!” 荼蘼失笑,因吩咐道:“厨房里头有位姓姜的掌勺师傅,你去请他下碗清淡、精细的鸡丝面来,再配几个爽口的小菜,一会子送进来。我看看他去!”杏儿欣然应了,快步离去。 季竣廷笑着看了荼蘼一眼:“我就不进去了,你好好哄哄他!” 荼蘼笑笑,便自走到安哥儿门前,抬手叩了下门。 门里安静了片刻,旋即传来安哥儿闷闷的声音:“是谁呀?” 荼蘼含笑道:“安哥儿,是姑姑!” 里头的安哥儿听了这声姑姑,似是怔了片刻,房内才传来安哥儿慢慢腾腾、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门旋即被打开了,安哥儿抬起没甚么神采的眼,瞄了荼蘼一眼,不情不愿的让了她进去。荼蘼失笑的跟了进去,若无其事的摸摸他的头:“今儿这是怎么了?饭也不吃?” 安哥儿耷拉着脑袋,半晌,才瓮声瓮气道:“冼姑姑为甚么叫你做荼蘼?”他对自己小姑姑的印象虽已不深了,但因段夫人等人常在他面前提及荼蘼的名字,所以他对这个名字却是耳熟能详。今日忽然在街上听见冼清秋唤了一声后,妩儿姐姐便与她一道去了。他又非愚笨之人,联想起祖父祖母对这位姐姐异乎寻常的疼爱,自然生出被欺骗之感来。 荼蘼心虽已猜到一些,但也没料到这孩子竟这般直白的问了出来,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斟酌片刻后,才勉强解释道:“这个……你还小,等你再大些……” 安哥儿听她将话题又扯到自己的年纪上去,不觉怒从心底起,跳脚大声叫道:“我不小了!” 荼蘼猝不及防之下,竟被他唬了一跳,怔愣过后,忙抱住他的肩,哄道:“是是是,安哥儿已不小了,不过这事……” 安哥儿一听这话,便知她还是不肯说,因愤愤的推开她的手,问道:“这事,祖父祖母和二叔都知道?”见荼蘼点头,他便又问道:“那……林叔叔是不是也知道?”荼蘼继续点头。 安哥儿闷闷点头,捧了下巴郁郁道:“原来你们都知道,就我不晓得!” 荼蘼被他那副神情弄得哭笑不得,伸指轻轻一弹他的脑壳,正要调侃他几句,外头却传来几下轻叩,旋即传来杏儿柔和的声音:“妩儿小姐,大少爷……” 荼蘼这才想起自己适才进来时,曾吩咐杏儿令厨房下碗鸡丝面来,因怕饿坏了安哥儿,忙应道:“拿进来罢!”杏儿应着,便推开门,手果然提着一只食盒。 荼蘼也顾不得与安哥儿说话,便示意杏儿打开食盒。杏儿会意,便打开了食盒。 食盒刚一打开,便有一股子清香溢了出来,直引得人食指大动、垂涎欲滴。再看那鸡丝面,果不寻常,根根面条白如霜雪、细如丝,清淡的鸡汤上头,整齐的码着红黄青白黑五色细丝,再一细看,红的是椒丝、黄的是笋丝、青的是葱丝、白的是鸡丝、黑的却是香菇丝。虽只是一碗普通的鸡丝面,瞧着却是色香味俱全,与寻常鸡丝面迥然不同。 安哥儿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液,荼蘼笑吟吟的将那碗面推到他的面前,柔声道:“来,尝尝!这面可要趁热吃,等凉了,可就糊了,也就糟蹋了!” 杏儿应道:“可不是!”一面说着,一面笑着又从食盒里头取出四样精细小菜一一放在桌上,安哥儿本已饿了,犹豫片刻,才举箸挑了一口吃了。这一口下腹,顿觉这面条清而不腻、又香又滑,不禁大口大口、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不片刻,已吃了大半碗。 荼蘼见他吃得香甜,不觉也放了心。这位厨子,最擅的便是面条,荼蘼爱他这份手艺,故而特意花重金将他请来杭州。如今看安哥儿吃成这样,也不由会心微笑起来。抚了抚安哥儿的脑袋,她温声道:“安哥儿,以后可再莫乱想了,等你大了,姑姑再慢慢同你解释,可好?” 等安哥儿大了,这些事儿,想必也早解决了罢,她暗暗的想着。安哥儿从面碗里头抬起一双黑黝黝的眼溜了她一眼,轻哼了一声,算是回应。荼蘼见状,这才略觉心安。 等安哥儿吃过了面,她又陪他坐了一刻,直到见安哥儿频频揉眼,这才令杏儿来服侍他梳洗,自己则回了屋。盥洗上床后,她默默想着今儿冼清秋所说的,不觉有些微微恍惚。 6家虽称豪富,在长江一带也算有些势力,但6家的那点家底,放在南渊岛眼,怕是不值一提。可是林培之却肯郑重其事的接见6家之人,甚至与那人在书房之内细细言语,连冼清秋来见,都被拒之门外……她想着,不由的叹了口气,愈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不知折腾了多久,她方才迷迷糊糊的睡去,正在半梦半醒之间,却忽而听见外头有人“咚咚”的敲门。她轻轻蹙了下眉,有些不满,但却依然不愿动弹。外屋传来窸窣之声,旋即是紫儿压得低低的声音:“这是怎么了?大半夜的来叫门?” “是……大少爷……大少爷,他,他不见了……”杏儿的声音里头充满了惊惶。 31 木煜 木煜 “是……大少爷……大少爷,他,他不见了……” 荼蘼骤然听了这话,不觉悚然一惊,只觉当头一盆冷水浇下,瞬间从头冷到脚,满脑子睡意更是消散无痕。她猛地翻身坐起,沉声叫道:“紫儿,让杏儿进来!”她一面说着,一面急急披衣起身,手脚俐落的将长绾起,快步走出内室。杏儿已在外头候着,一张原本白皙柔腻的标致小脸已哭得通红,素日水淋淋的杏眼也已哭肿了,瞧着极是楚楚可怜。 荼蘼见她这般模样,原欲作的言语也全梗在了嗓子眼里,叹了口气,她回头示意紫儿取水给杏儿擦擦脸。待杏儿哽咽着擦了脸后,她才正容问道:“这究竟怎么回事?” 杏儿抽噎着,好一会方才答道:“我……我也不知道……昨儿小姐走后,我便服侍大少爷盥洗睡了。往日……往日大少爷睡至二更时分,总……总要喝杯水……”她说到这里,又已哽咽的说不下去。荼蘼却已明白过来,因安哥儿每夜睡至二更,总要喝一杯水,故而二更时分杏儿便自起身倒了水给他,却不料揭帐看时,却现安哥儿已没了踪迹。 她蹙了下眉,问道:“这事,二爷可知道了?”她也懒得去问安哥儿失踪前是否会有甚么反常举动,毕竟此刻再说这些话,已是太晚了。为今之计,只是查问内外,看可有蛛丝马迹。 杏儿只是点头,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荼蘼安抚的拍拍她:“别担心,我去问问二爷!”言毕又递了个眼色给紫儿,自己便快步出了门。因着安哥儿的缘故,外头早已乱成一锅粥。她才出来,便见季竣廷正过来,二人恰打了个照面,荼蘼匆匆道:“二哥,可查到甚么没有?” 季竣廷丝微乱,显然亦是夜半时分被杏儿叫醒,故而匆忙起身,连素日着紧的仪容仪表也全然顾不上了:“我问了门房,说是木煜带着安哥儿出门的!” “木煜?”荼蘼黛眉微挑,但却明显的松了口气:“去哪儿了?”木煜在她身边数年,她相信他绝不会拐带安哥儿。既是如此,木煜带安哥儿出门,必有起原因,而这人的行事方式,她也甚清楚,木煜做事,一贯有条有理,若果真是他带了安哥儿出去,必会留下话来。 “去了凤山门公主府!”季竣廷的回答并不出她所料。兄妹二人相视一眼,都觉头疼。杭州城里头,安哥儿也不认得其他人,除了去寻林垣驰,他似乎也实在无处可去了。 而他今日问自己话时,也曾问过,林垣驰是否知道此事。看来,这孩子因在自己跟前得不到满意的答案,故而就跑去问林垣驰了。犹豫了一刻后,她问道:“那我们……” 这个时候,若是二人一道匆匆过去公主府寻人,似乎有些不太合适。 季竣廷看她一眼,道:“我去罢,你在府里等着便是!” 荼蘼点头,毕竟苦笑看看天色:“已快三更了……”季竣廷叹口气,他又何尝不知这个时候过去公主府拜访,实在不宜,但若是不去,他却又实在很是放心不下。 “二哥既是要去,还是早些去罢!”荼蘼也知季竣廷不甚放心,究其实,她虽信任木煜不是那种人,心却又何尝便能放下心来:“不过,二哥还是先去整理一下再去不迟!” 季竣廷一怔,这才想起自己如今这副模样的确不宜出门。无奈的对荼蘼笑笑,他疾步往自己院内走去。荼蘼则在原地站了片刻,这才慢慢回房去了—— 安哥儿托着下巴坐在房里,闷闷的盯着桌上的琉璃灯。这盏琉璃灯呈白玉兰花形状,其尖端微微翕张,似绽非绽,灯壁极薄,薄的可以清晰的看到其内那蓬微微跳动的小小火花。 一盘嫣红小巧,色泽莹润的樱桃被一只修长柔韧的手推到他的面前。安哥儿心虽然正觉郁闷,但为樱桃诱人的色泽所诱,仍是忍不住伸手拈起一粒丢进自己口,齿间稍一用力,微酸微甜的滋味顿时充溢了口腔,清清甜甜的,他忍不住赞了一声:“好吃!” 林垣驰闻言,唇角不觉微微上扬,似是想起了甚么一般。过了一刻方才问道:“安哥儿,你来找林叔叔有事?”他虽是在询问,语气却是笃定的。 安哥儿吐出樱桃核,伸手又拈住一根樱桃的长茎,却没送进嘴里,只是胡乱的拨弄:“今儿我跟二叔……还有……”他顿了一下才道:“还有妩儿姐姐一起……” 林垣驰被他的欲言又止弄得有些疑惑,便静静凝眸看他。 “我们遇到冼姑姑了……”安哥儿吞吞吐吐道:“她……她叫妩儿姐姐作荼蘼……” 林垣驰一怔,顿然明白安哥儿此来的意图:“安哥儿是想知道,妩儿可是你姑姑?”冼清秋去见荼蘼一事,他并不知情,看来,冼清秋是断然不会站在自己这一面了,不过这也难怪。 安哥儿之所以吞吞吐吐,只是因为不知该如何问起,如今被林垣驰揭了盖后,顿然大感轻松,急忙点头:“正是这样,我问妩儿姐姐,可她非要等我大了才肯告诉我!” 林垣驰听得晒然一笑,他自然明白,荼蘼之所以这般回答安哥儿,八成是因她自己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此事的缘故,故而才会行此缓兵之计。 “这个问题对安哥儿来说,很是重要么?”他没有回答,却反过来问了一句。 安哥儿扁了扁嘴巴,伏在桌子上,呆呆的看着那盘樱桃。林垣驰见他如此,倒不由心生怜惜,拍拍他的脑袋,开解道:“安哥儿可喜欢姑姑?”说着这句话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放着京内京外多少大事不去管,却来过问这些妇孺之事。 安哥儿不答,半日才点了点头,却还是一脸落寞模样。 林垣驰见他如此,终究不舍,因又问道:“既如此,那她是姑姑还是姐姐又有何区别?” 安哥儿垂着长长的睫,口吭哧吭哧的,只是不说话,一张小脸却绷得紧紧的。 林垣驰看着他,忽然自心底升起一番明悟,旋即便是一阵好笑。一拧安哥儿的脸颊,他无奈道:“你这孩子,年纪小小,心眼儿倒不小!” 安哥儿一听这话,便知林垣驰已猜到了自己的心事,一张小脸顿时红到了耳根处,想也不想的急急张口辩解道:“我……我……”他很想辩驳,却又无可辩驳,梗了半日,才气急败坏的愤然叫道:“你……你还说我,你不也喜欢我姑姑……” 他气急之下,冲口道了一声我姑姑。话一出口,又觉郁郁,不禁苦了脸。 林垣驰失笑的看着他,心倒是愈喜他,因摸摸他的头,笑道:“傻小子!” 安哥儿闷了一刻,又与林垣驰说了这一席话,回头想想也觉无甚意思,不禁长长的叹了口气,想着荼蘼便不是自己的亲姑姑,那么也只可能或嫁给自己二叔或嫁给林叔叔,怎么也还是轮不到自己的。如此一想,倒不如让她做自己的姑姑也还罢了。 挠了挠头后,他抱怨道:“我真是弄不懂你们,姑姑不是叫荼蘼么,怎么又成妩儿了?” 林垣驰默然片刻,抬手敲一敲他的脑袋:“你来这里,可曾告诉你姑姑与二叔?”他其实早知安哥儿定然是自作主张,否则他二人又怎会答应他来。但他此刻只想转移安哥儿的注意力,因此才刻意的问了一句。不出所料的,安哥儿一听这话,立时便缩了下脑袋。 林垣驰见状,便顺势起身唤了丫鬟来服侍安哥儿,又对安哥儿道:“不早了,你今晚上便住在林叔叔这里罢,林叔叔这就令人去玉狮胡同传信!”安哥儿悄悄出来,本就没打算回去,一听这话,自是正下怀,忙点头应了,由丫鬟服侍着盥洗休息。 林垣驰出了房门,便举步直往书房行去。皖平公主对这位皇帝四哥自是不敢怠慢,为他安排的亦是整个公主府内景致最好、空间最是开阔的主院。林垣驰在书房门口站定,抬起手来,在虚空轻轻一弹,这才推门入内。房内,木煜正自笔直而安静的立着,不言不语。 他走过去,在:“这几年过的如何?” 他的语调平和而熟稔,似与木煜极为熟悉一般。 木煜欠身答道:“谢皇上挂心!”他虽举止恭谦,口称皇上,语气却是不卑不亢的。 林垣驰见他如此,也无意再叙家常。身体向后,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他开口问道:“安哥儿是怎么说服你的?”木煜若是不愿,这世上,能压服得了他的,怕也没几个人。 木煜沉稳答道:“这孩子今儿似有些心事,悄悄溜了出来。属下本想拦住他,谁料他却说要来见皇上,属下想着这或者也是一个打破僵局的好的契机,便带他来了!” 林垣驰微微颔,片刻之后,却道:“此次朕来杭州,就是为了要看一看老七这几年在京里究竟布置了多少暗手……所以……”他语气一沉,淡淡吩咐道:“你只管好玉狮胡同那边就是了,这边的事儿,你能不插手便不要插手!” 木煜垂应了一个字:“是!” 32 波澜又起 波澜又起 这边季竣廷匆匆使人备马,一路疾驰往凤山门而去。他心多少有些不安,加之此刻夜已深了,街道之上行人寥寥,更无阻碍。他微微眯眼往前看去,以他目力,已能隐隐瞧见公主府门前挑着的数盏风灯。他放缓度,正欲下马的当儿,却有一道黑影忽而闪了出来。 季竣廷一惊,忙忙的勒住了马儿,定睛看时,却见那人一身青衣,身形挺拔,容貌平平,赫然竟是木煜。季竣廷乍见木煜,一颗心不觉放下了大半。木煜在府留了话说要往公主府,如今自己能在公主府外见到他,可见此人所言无虚。他冲口问道:“木煜,安哥儿呢?” 木煜欠身一礼,平和答道:“回二爷的话,大少爷与林公子说了一回话,此刻想来已睡下了。适才林公子令我回府报信,说明儿他必将大少爷送回去!” 季竣廷眸光微闪,他与木煜相识不久,相知不深,心恐他砌词搪塞,如何便能放心得下。何况今儿木煜在入夜时分忽然带着安哥儿过来公主府,事出诡异,也实在令他不得不疑。犹豫片刻毕竟道:“那也未免太过麻烦林兄,我既来了,还是这刻便带他回去罢!” 木煜闻言倒也不曾多言,只往后退了一步,道:“既如此,二爷请便!” 二人说话之间,公主府的角门却在此刻偏又开了,门内走出的却是面无表情王励之。抬眼瞧见季竣廷,他便过来,淡淡一揖:“我们爷说了,请季二爷不必担心,只管回府去罢!” 季竣廷知他是林垣驰的贴身侍卫,自也不敢怠慢,苦笑还了半礼。王励之竟也安然受了这半礼,传完了话,看也不看二人一眼,便回头又进了公主府。角门咿呀一声,就此阖上。 季竣廷也不上马,便自牵了马,缓步折返玉狮胡同。木煜则默默跟随,并不言语。二人走了百十来步后,季竣廷才忽然问道:“不知木兄祖籍何方?” 木煜面色平淡的应了一声:“京城!” 季竣廷微诧的挑了下眉,他依稀记得荼蘼曾对他提起过木煜的祖籍,说他的祖籍乃是西北兰州。可是今儿自己问起,木煜怎么又会答是京城:“京城呵……” 他无意识的随口重复着,旋即悚然一惊:“你……你说是京城?” 木煜平静道:“明人不说暗话,二爷是明白人,我自也不愿说些虚词搪塞!” 季竣廷无语,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半日才问道:“荼蘼,她……可知道你的身份?” “该是知道的!”木煜如是答道:“小姐是个聪明人,我亦并不是个善于掩藏之人。何况小姐很明白,有我在她身边,于她有百益而无一害!” 季竣廷细细想来,也不由的叹息点头:“你说的不错!”一时敌意大减。 林垣驰既决意要放个人在荼蘼身边,那么荼蘼即便是千防万防,怕也是防不了那许多的。与其处处戒备,事事小心,倒不如装着糊涂,坦然面对,反倒省却许多麻烦。 夜晚的杭州城,行人虽并不多,但偶尔也有几个夜归之人,或满身酒臭或遍体脂香一路跌跌撞撞而来,瞧见两名男人弃马不骑却并肩而行,无不投以或好奇或暧昧的视线。 二人又走片刻,木煜终耐不住,停下脚步道:“请二爷上马先行!” 季竣廷闻而一笑,朝他一拱手,道了一声:“得罪!”便自翻身上马,先行去了。 这一夜折腾了这么一回后,待到了玉狮胡同,东方却已略现鱼肚白。荼蘼正在花厅之内候着,见他回来,忙迎了过来问话。季竣廷略略说了,又有意无意的提了一下“京城人”木煜之事,荼蘼听了,居然也就笑笑,也无多大反应。安哥儿既已有了下落,兄妹二人便也放了心,这才觉出倦意来,因相互别过,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荼蘼因天色已不早了,便也懒得上床歇息,只唤紫儿取了薄被,便在软榻之上略略小憩。闭上双目的一刻,她在心底轻轻叹息了一声。木煜的真实身份,她的心其实早已生疑,只是知他对自己并无恶意,因此一直不愿捅破这层窗户纸而已。如今答案揭晓,果也不出所料。 她慵倦的闭起双眸,不愿再去多想这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自己既不能改变,便只由得它去。沉沉睡去前,她恍惚的想,不知还要几日,才能见到林培之? 午后时分,林垣驰依诺,带了安哥儿回玉狮胡同。安哥儿昨儿因一时心内郁郁,故而溜去公主府寻林垣驰解惑。谁料弄到最后也还是没能问出甚么来,算是白白跑了一腿。一觉醒来,头脑一时清楚,不免便觉有些虚,只是拉了林垣驰的手,不敢放开。 林垣驰见他如此,也不觉好笑。他人才到府门外头,季竣廷便已含笑的迎了出来,将众人让了入内。安哥儿老远看到季竣廷,下意识的便往林垣驰身后缩了缩。季竣廷也并不理他,只与林垣驰并肩入宅。安哥儿见二叔对自己不理不睬,不觉扁了扁嘴,悄悄伸头看了他一眼。 却不料季竣廷看似对他视而不见,其实却无时不刻不在注意他。他才一伸出脑袋,便立时感觉到季竣廷那两道冷飕飕的目光。安哥儿一惊,赶忙缩回了脑袋,却将林垣驰的手拉的更紧。林垣驰感觉到他的紧张,眸不觉现出几分笑意来。因问了一句:“怎么不见妩儿?” 季竣廷一笑,答道:“妩儿去了医馆!今儿医馆方自东北运了一批上好药材来!”这话自然是托辞,事实上,东北那面确有药材过来,不过那已是数日前的事儿了。 林垣驰心自也明白这是托辞,也并不揭破,只微微颔,抬掌抚了抚安哥儿的脑袋,道:“今儿我亲自送安哥儿回来,便是想为他说个情,竣廷可无论如何要给我这个面子才是!” 季竣廷哪敢不给他面子,因笑道:“林兄既说了这话,竣廷如何敢违命!”他口说着,不免瞪了安哥儿一眼:“还愣着作甚,赶紧回屋,做你的功课去!”原来安哥儿虽来了杭州,但季煊毕竟不想长孙荒废了功课,因此仍给他布置了功课,令季竣廷日日监督着。 安哥儿一听这话,便知自家二叔再不会如何责罚自己了。一颗心立时落定,赶忙应了一声,感激的望了林垣驰一眼,放脱了手,一溜烟的跑回自己屋里去了—— 荼蘼立在医馆之内,看着这间仍有些空旷的铺子。几名伙计正忙忙碌碌的收拾着屋子,一样一样的药材被取出,分别安放在药屉里头。整个铺子里,很快便溢满了各色药物的苦香之味。这种味道,让她既觉得安心而又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安姐悄悄从隔壁走了过来,医馆与绸缎铺之间原只隔了一道墙,为着方便,荼蘼便索性令人建了个暗门,方便日常往来。安姐见她怔,便放轻了声音问道:“怎么了?” 荼蘼叹了口气,眉目之间隐现疲惫之色:“安姐,你觉得杭州如何?” 安姐一笑,随口答道:“很好呀!” 荼蘼见她答的漫不经心,不禁一笑,这才想起直到今儿,自己都还没有依诺陪安姐好好的游一游西湖。如此一想,她倒忽然来了兴致,因笑着拉住安姐的手:“前儿原说了要陪你夜游西湖的,结果却临时有事。择日不如撞日,走,我这便陪你去西湖走走!” 安姐一愣,吃惊笑道:“妩儿,你倒说风就是雨的,这个时候……” 荼蘼抿嘴笑道:“这个时候又怎么了,如今绸缎铺子与医馆都还不曾开业,我们倒乐得偷闲。等来日一切妥当了,只怕更无时间了!” 安姐想着也是,因点头道:“这倒也是,不过安哥儿那边……” 荼蘼哪里容她再多说,只笑着扯了她手,拉了她穿过暗门,快步出了铺子。正欲使人将马车驶了来,却见街上正有一行人骑马疾驰而来。 当前那人一身宝蓝缂丝长衫,未曾带冠,只束了一条巾,胯下骏马雕鞍,愈衬得人物清逸无双。这人身后另跟了三四个随从,容貌,衣着也各不凡。荼蘼乍见此人,不觉一怔。她正愣间,却听一边的安姐轻轻赞了一声:“好个人物!却不知是打哪儿来的?” 荼蘼心亦不知是喜是忧,稍顿片刻,才轻笑道:“安姐怎知他们并非本地之人?” 安姐一笑,随口解释道:“苏杭江南之地,本钟天地灵气,长于其之人,容貌均极出色,个以女子尤为出色,男子容貌虽也出色,却偏于秀,却与方才那人气质迥异!” 荼蘼闻而恍然,笑道:“承教承教!”二人说话的当儿,那一行人已然扬长而去,不见踪影。但街市之上,却仍有不少妙龄少女眷恋不舍的望着一行人的去处张望不已。 安姐见那人去了,便又随口道了一句:“看这群人这意思,倒像是往玉狮胡同去的?” 荼蘼叹了口气,慢慢道:“他们可不正是往玉狮胡同去的!” 安姐愕然,诧异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荼蘼轻轻挑了下眉:“因为我识得那人……”瞧了安姐一眼,她道:“他,名唤季竣灏!” 33 齐聚一堂 齐聚一堂 安姐瞠目,半晌方吃吃道:“季……季竣灏?他……他是季二爷的弟弟?”她口说着,心再一回想,果真觉得适才那人眉目之间与季竣廷果有几分相似之处。 荼蘼在旁看她吃惊模样,不禁扑哧一笑,笑着勾住她的肩道:“可不是,我们走罢!”她口说着,便拉着安姐上了已在一边等了片刻的马车上。 安姐想着季竣灏,终究还是忍不住的道了一句:“这位三爷看着却不像是个书生!” 荼蘼听得一笑,她三哥自幼在山上习武,随心所欲惯了。回京之后虽被季煊逼着念了几年书,但浑身上下那份不羁潇洒却依然不曾更改。正是这份气度,使他从根本上就与一般循规蹈矩、温儒雅的儒士大相径庭。不过若单论相貌,她三哥无疑是三兄弟最为出色的。 或是因为在南渊岛待了四年的缘故,海风将季竣灏昔日白皙俊美的面容染成了淡淡的古铜色。原本稍嫌瘦削的挺拔身形愈觉挺秀,也难怪能引得如此多的水乡女儿纷纷侧目。 她心既觉骄傲,又觉怅然,面上却是未露分毫,只淡淡吩咐车夫往西湖去。那车夫答应一声,侯二人上了车后,方抖手甩出一个鞭花,只听一声脆响,马车已缓缓驶动。 马车前行一会之后,安姐侧头看看安静的有些出奇的荼蘼,问道:“你不回去?” 荼蘼轻轻一笑:“他们兄弟叔侄团圆,我们却去凑甚么热闹,还是往西湖去是正经!” 季竣灏既来了,林培之便是不曾同行,想来也只在这一二日必到。而此时林垣驰正在玉狮胡同的宅内,她可实在没有兴致在林垣驰面前上演一出兄妹相认的大戏供人观摩。 “妩儿,你与季家……似乎……关系匪浅?”安姐迟疑一会,方才问道。与荼蘼愈是相处,她愈是觉得荼蘼的身份有些古怪,而季家对她似乎也格外的不同。 “算是罢!”荼蘼看似漫不经心的答了一句,旋即偏似笑非笑的看向安姐:“怎么?看上这位季三爷了,可要我帮你撮合?”她刻意打趣,正是为了要令安姐羞赧而绕开这个话题。 果不其然,安姐一闻此言,顿然俏脸晕红,狠瞪了她一眼:“妩儿,你……你可真是的……”见荼蘼只是抿了嘴儿顽皮的笑,她终岔开话题问道:“西湖夜景如何?”她并非不识好歹之人,莫说季竣灏出身侯门,便是他家世平常,以他的人品气度,也断不能看上自己这样的寡妇。 荼蘼见她果如自己所愿的绕开了话题,不由一笑,当即顺势说起了西湖。 玉狮胡同书房小院内,林垣驰正与季竣廷对面而坐。因无事可干,季竣廷只得提议对弈。 林垣驰自也并未反对,因使人取了棋枰,二人便在槐树下坐定。林垣驰默默把玩着手的一粒黑子,心神有些微微起伏。季竣廷见他迟迟不曾落子,也并不相催,只静静等着。 好半晌,林垣驰才忽而道:“竣廷对往后有何打算?”季竣廷微怔,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林垣驰似是刚刚现该是自己落子的时候了,因随手落下一子,淡淡道:“竣廷自幼饱读诗书,不会当真打算行商终此一生罢?” 季竣廷默然片刻,轻声道:“竣廷觉得,若能如此,倒也不错!” 林垣驰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忽而问道:“若无荼蘼之事,你可会如此?”从前的季竣廷虽非热衷名利、贪恋权势之人,但也并不安于仅仅一个商贾的身份。而如今的季竣廷,却与从前大大不同,他不知道,这种改变是否完全只是因为荼蘼。 而事实上,重生之后,有太多的事儿与从前不同,虽然目下,一切仍在他的掌握之。 季竣廷沉思片刻,缓缓道:“我也不知道!”他不知道若无荼蘼之事,他会如何,但他却清楚明白,若是没有荼蘼,没有认识卢修,也没有庐山上的几年,他想,他一定会参加春闱,入朝为官。而若是荼蘼当年果真入宫为妃为后,他也一定会入朝为官。 林垣驰拧了眉,正要开口说话,却见一边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了。他回头看时,却见安哥儿正活蹦乱跳的跑出来,大声嚷嚷道:“林叔叔,二叔……” 季竣廷见了安哥儿,倒是大大出了口气,面上却是丝毫不露,反而冷了脸:“今儿的功课都完了?”安哥儿毫不畏惧的朝他作个鬼脸,显是胸有成竹,不怕他为难。季竣廷见他神情,不觉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他素知安哥儿的聪慧,倒也没有画蛇添足再去考验他的意思。 林垣驰见安哥儿过来,便知今儿的话已是无法再说下去了。果不其然,安哥儿应付完了季竣廷后,便笑嘻嘻的凑过来:“林叔叔,姑姑不在,你教我**,可好?” 经了昨儿一事,他对林垣驰更增亲近之心。 季竣廷听安哥儿忽然改了对荼蘼的称呼,不觉一怔,注意的看了安哥儿一眼。 林垣驰心知今儿已办不了正事了,便索性干脆点头:“也好!”安哥儿欣然扯住他的衣袖,正要离去,却见有人快步进来,躬身禀道:“二位爷,宅外有人求见!” 季竣廷一怔,他初来杭州时日不久,实在想不到会有甚么人来求见自己:“可有拜帖?” 那门房恭谨答道:“这倒没有,不过,那人说他也姓季,家排行第三!” 季竣廷还未及言语,那边安哥儿却已跳了起来:“三叔,是三叔来了!”言毕,丢下二人,一溜烟的冲了出去。季竣廷无奈摇头,朝林垣驰做了个请的手势:“林兄请!”林垣驰微微颔,二人出了书房小院,还未曾走得几步,便听前头传来季竣灏朗朗的笑声。 “好呀,这才几个月不见,我们安哥儿可又长高了!” 安哥儿也笑嘻嘻的回应:“三叔也愈英俊潇洒、英明神武了!”在他心祖父祖母与二叔固然可亲,但也不乏威严,让他心不无几分畏惧。但三叔季竣灏却是不同,或是因为少在家的缘故,季竣灏但见了他,总是如朋友一般,少有长辈架子,也让他愈没大没小。 季竣廷一听这话,便忍不住摇头,踏出月洞门后便皱眉唤了一声:“安哥儿……”语微带不快。若在平日,他倒也不会如此,只是此时林垣驰正在一边,他可实在不愿给当今皇上留下一个清平侯府家教不严、纵容晚辈的印象。 安哥儿见他冷了脸,不由一缩脑袋,赶忙递了个眼色给季竣灏。季竣灏会意的哈哈一笑,道:“二哥,几个月不见,你这张脸,可真是愈的难看了,莫怪总也娶不着老婆!” 安哥儿一听这话,便偷笑起来,又怕季竣廷不悦,忙抱住季竣灏的手臂,将小脸藏在他臂间,以使季竣廷看不到自己的神情。 季竣廷有些无奈的瞪了自己这个总也没有一点正形的三弟一眼,当着林垣驰的面,他自不好斥责,只微微往旁闪了一闪,又向季竣灏略略示意。季竣灏本没注意到林垣驰,此刻见季竣廷如此,这才移目看去,这一看却是大大吃了一惊,冲口叫道:“皇……” 林垣驰墨眉一挑,一口打断了他的话:“竣灏,你一个人来的?” 季竣灏在他面前,却是不敢放肆,老老实实的行了一礼后,方才答道:“我与培之同来,我们原打算接了清秋再折回苏州,然后一道往京城去。到了公主府后,听清秋说二哥此时正在杭州,我便匆匆过来……”他本就是个急性子,一听季竣廷与安哥儿在杭州,便丢下林培之急急赶来玉狮胡同,倒还并不知道荼蘼此时也在杭州。 至于林垣驰,他来杭州原就是微服,季竣灏自然更无从得知。而冼清秋见他着急要去见季竣廷与安哥儿,也就没拦他,只乐得与林培之独自说几句话。 林垣驰得了这句话,便点了点头,向安哥儿道:“安哥儿不是要学箫么?走,林叔叔教你**去!”言毕径自负手去了。季竣廷此刻一定有许多话要对季竣灏交待,他自也没有旁听的意思。安哥儿听了这话倒怔了一下,他见到季竣灏后,哪里还有甚么学箫的心思,正欲伸手拉住林垣驰,一边的季竣廷已道:“安哥儿,还愣着作甚,快随林叔叔去!” 安哥儿张了张口,面上神色便有些委屈。季竣灏一听二哥这话,便知他有话要同自己说,因笑呵呵的一拍安哥儿的脑袋:“去罢去罢,回头三叔再好好陪你!” 安哥儿闷闷的扁一扁小嘴,这才不情不愿的追着林垣驰去了。 季竣廷叹了口气,看了自己三弟一眼,指指一边的花厅:“来,我有话要同你说!” 季竣灏乍见林垣驰,也是一头雾水,忙应了一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这宅子是谁家的?”他适才进来时,听人唤季竣廷做季二爷,便知此处并非季家的宅院了。 季竣廷淡淡道:“这宅子,是荼蘼的!她——也在杭州!” 34 夜半来客 4夜半来客 夜幕已然低垂,一弯细巧的眉月高高的挂在柳梢头上,出柔和晕黄的光芒。 荼蘼一手揭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轻轻笑了一笑,略带感慨的叹息了一声道:“江南便是江南,连晚间的月,比之别处都似乎更要温柔些!” 安姐有些昏沉的靠在车壁上,皎洁的面上略微泛红,明眸之更是水光漾漾,瞧着比平日更增几分妩媚柔雅:“妩儿,看不出你酒量竟是这般的好!”她与荼蘼相识也有不少时日了,荼蘼日常极少喝酒,她只以为她是不胜酒力,却不料她竟是深藏不露。 荼蘼默然一笑,眸光深杳幽邃,没有回话,只是撒手放下车帘。 安姐一直在注意着她的举动,这刻便有些吃力的撩了下眼皮,昏沉道:“妩儿,你今儿有些不对!”这话她早已想说了,却被荼蘼以一杯杯的酒硬给拦了,直将她灌得迷迷糊糊。 荼蘼笑着扶住她:“安姐,你醉了!”她的声音轻柔如梦,指间袖更有丝丝幽香溢出。 安姐喃喃道:“都是你,只是一个劲的……”言犹未了,已是臻一偏,酣然睡去。 荼蘼抿嘴一笑,小心的帮她挪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睡姿以免她明儿起身腰酸肩疼。安姐身子一动,慢慢滑落在她怀里,却依然睡的极为酣畅。荼蘼略微的抬了下手,想再揭起车帘看一眼,迟疑了片刻,却还是放下了手。 已是这个时候了,他们……也都该离开了…… 她默默想着,虽然明知这种拖延并无多少作用,但看着天光流逝,她还是觉得安心不少。 马车在杭州大道上平缓前行,哒哒的马蹄声有节奏的响在寂静的青石路上,一声一声,清脆而单调。荼蘼不知不觉的闭上了眼,睡意缓缓袭上心头。 今儿,她其实也喝了不少。安姐很早便要回玉狮胡同,但她却只是死活拉着她四处游玩。暮色将暝之时,又将她拖去西湖边上的楼外楼内喝酒吃饭。安姐拗不过她,只得陪她去了。她轻轻勾了下嘴角,看了一眼沉沉睡去的安姐,想着自己的酒量还真是见长了。 一声击在空的清脆鞭响将她从半梦半醒之间惊醒,车身轻轻一晃,已停了下来。旋即传来车夫黄二的声音:“小姐,到府上了!”荼蘼漫应了一声,过了片刻才意识到他的意思。 坐起身来,她吩咐道:“到内府去唤两个丫鬟来,安小姐醉了!” 黄二应着,轻捷的跳下马车,不多一会,便听得角门咿呀一声被人打开,紫儿的声音很快便在车外响起:“小姐!”荼蘼答应着,便打开车门,在紫儿的搀扶下下了车。 紫儿轻轻一挥手,身后紧跟的两名丫鬟很快上了车将安姐扶了下来。 荼蘼略一挥手,示意二人将安姐扶了回去休息,自己却与紫儿一前一后的往宅内走去。一面走,一面问道:“今儿府上可有甚么人来?” 紫儿答道:“午时后,林爷带了大少爷回府。过了一刻,三爷忽然来了……”她说到“三爷”时,忍不住的看了荼蘼一眼,心有些拿不准她是否认识季竣灏。 “只有他们二人么?”荼蘼简单的问道,在得到紫儿的肯定后,她不由微微松了口气,又问道:“他们如今可还在府?” “林爷是早走了,三爷则住下了!如今正在二爷的院子里!此刻想来已睡了!” 荼蘼听了这话,心没来由的反更觉有些不安。这所宅子本就不大,二人说话的当儿,已穿过回廊,到了她所居的小院里头。院内一切如故,一树梨花疏影,满庭月色溶溶,静谧的一如平常。这几年,她愈的喜爱清净,因此这个院子里头,日常只有紫儿与两个小丫头在伺候着。此时已是夜深人静,小丫头们想是早已睡下了。 紫儿提了灯笼,上前一步,推开了房门,又转身让了荼蘼入内。荼蘼进屋坐下,紫儿便提了一壶早已沏好的酽茶来,为她斟了一杯。荼蘼疲惫的叹了一声,道:“我累了,去取水来,盥洗完了,我们都早些休息罢!”今日不来,不代表明日不来。 紫儿答应着,才一回身,身子却是忽然一僵,旋即软软的倒了下去。荼蘼猛然一惊,忙跳了起来,一把扶住她。再抬头看时,却见一边的八幅隔屏后头,正有人悠然的走了出来。 荼蘼无语的看着那人,四年不见,他似乎还是没有变,容貌没变,气质没变,甚至连出现的时机也还是没有变。她忍不住带了几分嘲谑的勾了下唇角:“你一点也没变!” 说着这话的时候,连她自己都因自己那冷静淡定的态度而惊诧不已。 林培之轻慢而洒脱的挑了挑眉,以一种近乎挑剔的目光看着她,半日才拧眉道:“你怎么却把自己弄成这样儿了?”荼蘼的事儿,他其实一直都是知道的。荼蘼虽聪明灵秀,但她毕竟只是一个出身豪门的千金小姐。更何况,她又生得太美。 她认识的人不多,能帮她的更少,只凭着这两样,就足以让他在茫茫人海找到她。 荼蘼勉强镇定心神,将紫儿扶到一边的软榻上躺下,又取过一边的薄被,慢慢的替紫儿盖上。她的动作慢而轻柔,几乎便是在拖延着时间。林培之却只在旁看着,不言语更不揭破。 过了好半晌,荼蘼才转过身,问道:“是清秋告诉你的?” 林培之平静点头,荼蘼默默的走到屋内的桌旁,作了个手势,示意林培之坐。待林培之坐下后,她才伸手提壶,为他斟了一杯茶。二人谁也没有说话,只静静对坐着喝茶。 红泪低垂,烛影摇红,荼蘼终于放下茶杯,问道:“你们……打算何时往京城去?” “我原先打算明儿就去苏州!”林培之简单的答。 荼蘼闷了片刻,方才问道:“那现在呢?” 林培之不答,只抬眸看了她一眼。眸光深远,似有所指却又朦胧不明。 荼蘼下意识的微微侧了下头,似乎想要躲开他的视线:“你……见到他了没有?”她没点明那个“他”是谁,却知道林培之一定能够明白。 “当然!”林培之无谓耸肩,语带讥嘲:“幸而他是微服,否则我只怕还要大礼参拜!”他说着,抬手举起桌上茶盅,仰头一饮而尽。 “你可知道……”荼蘼犹疑片刻,轻声问道:“他打算何时离开杭州?” “至少暂时他是不会离开的!”林培之懒懒散散的说道:“他该是在等京城的消息!” 荼蘼心“突”的一跳:“那你呢?你这次回京,除了去喝那杯喜酒,是否还有其他打算?”那个京城的消息,指的该是堰王林垣掣的消息。那……林培之回京,是不是也会另有打算。 林培之深邃的眸底似有一丝异光掠过,但却快的让人来不及捕捉:“这事,你也知道?” 荼蘼抬眸,正视着他,神色冷静如水:“是,有人对我说,堰王曾往南渊岛与你密议!”不管怎样,她都希望林培之不要介入此事。她从不以为林培之能斗得过林垣驰,以一隅之地对抗整个大乾,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明智之事,更何况,林垣驰还占了天时。 林培之没有说话,只伸手拈起桌上的茶盅,不急不缓的在掌心把玩着。 “荼蘼,你怕他!你很怕他!”许久许久,他忽然开口,语气之颇多不解,却一语的。 荼蘼下意识的咬了下唇,她怕林垣驰,早在知道他亦是重生的那一刻,她便开始怕。 打一开始,在这一方面,她便慢了一步。虽然只是一步之差,但对他们二人而言,那便是天差地别的不同。这份自内心的惊惧,绑住了她的手脚,使得她在很多事情上都陷于被动。如今他登基为帝,手握天下,她便愈加的怕,她的软肋太多,她想要保全的人也太多,所以,她只能一退再退,一天没有无路可退,她都不想撕破脸。 而林垣驰,似乎也很明白她的底线,他小心的不去触及她的底线,而她,又何尝不是。 “荼蘼,我有时候真是弄不明白,你为何竟会这般的怕他?”她听到他如此的问她。 轻轻苦笑了一下,她低声道:“我不是一个人!”我不是一个人,我有爹娘,有兄长,有侄儿侄女。我不能不顾虑到他们。说着这话的时候,她忽然便觉有些心虚。 有些时候,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她是否只是单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悄然离开这么多年。 她其实很累,不想重走前路,害怕重蹈覆辙。但同时,她也在害怕,害怕自己再一次做错。说到底,她对自己没有信心,即使林培之待他再好,她也还是害怕。 前一世,她将自己的一切一切都押在了林垣驰身上,而后,她似乎赢了,她没有押错,她成了最后的赢家。但到了最后,她却现她其实输得惨了,输得一无所有。 这一世,她再不敢随意下注,她牢牢攥住手的牌,安静的等着。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平淡是福,无过亦是福! 35 你该走了 5你该走了 二人沉默了片刻,林培之才淡淡道:“荼蘼,我有时候真弄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这些年,他时常会想起荼蘼,但愈想却愈觉迷糊,荼蘼便如雾里花,水月,令他始终琢磨不透。 荼蘼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咬了下唇,低声道:“我听清秋说,卢师傅在南渊岛很好?” 当日冼清秋在苏州茶楼之上对她提起卢修与嘉铘长公主之事时,虽然说的隐晦,却仍让她大吃一惊。而最让她感到不可置信还的是冼清秋话里话外所透出的打算。 林培之是何等玲珑人物,一听这话,已知她的话之意,因颔道:“不错,我这次回京城,一来是打算看一场阋墙闹剧,二来,也有去熙国公府走一遭的意思!” 荼蘼对阋墙之事并无多大兴趣,无论事态如何展,林垣掣都不可能斗得过林垣驰,闹来闹去,终究也只能是害人害己而已。而她对于这种自作孽的事儿,毫无兴趣。 她真正关心的,只是卢修而已。叹了口气,她道:“那冼公爷……” 熙国公府怕是受不了这般的羞辱吧,即使女方是出身皇家的嘉铘长公主也还是一样。 林培之平和道:“你放心,皇家的里子,虽然早烂透了,但面子我却还是不能不顾的!”他说的很是笃定,似乎早已胸有成竹。但荼蘼听了这话,第一时间却是不由自主的想起林培之那一团糊涂的身世来,不觉又是一阵无语。 林培之见她面上神情古怪,便已猜知她想到了甚么。但他却也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兴致,只淡淡一笑,若无其事的转开了话题:“你此来杭州,可曾见着袁婷玉?” 荼蘼茫然的眨了下双眸,一时竟没能想起袁婷玉是何许人:“袁婷玉?”她重复了一遍这个有些熟悉的名字,旋即如被电亟:“玉……玉贵妃?”她震惊的险些忘记控制自己的声音。 玉贵妃袁婷玉,四年前,承平帝薨后,殉葬名单之上,岂非正有她的名字…… 她震骇的神情自然瞒不过林培之专注冷邃的双眸:“她还没死,你很惊讶?” 荼蘼微微苦笑了一下,回过神后,她自然很快就明白了此事的前因后果。没有林垣驰的帮助,袁婷玉是断然无法独自一人从宫内逃出,甚至定居杭州,安然度日的。 如此说来,林垣驰此来杭州,这之,只怕也有袁婷玉的缘故。 荼蘼想着,不由摇了摇头。看来,林垣驰是真的变了不少,换在从前,他压根儿就不会作出这种无干大局之事来,可是如今他却做了。这种做法,真是让她诧异不已。 “你……这几年,似乎很注意京之事?”她试探的问了一句,心隐隐有些不安。数年前,林培之并不看重皇位,甚至数次拒绝进京,可是如今,他却这般关注京之事,甚至连林垣驰悄然将袁婷玉送出京城,安置在杭州,他也一清二楚。 果然,林培之轻飘飘的答了一句:“若是我说,我后悔当年的决定了,你会怎么想?” 荼蘼一颤,忽然便觉唇干舌燥,有种近乎窒息的感觉。她伸出微微颤的手,提起茶壶,倒了一杯已有些冷的茶水,仰头一饮而尽。冰而苦涩的茶水顺喉而下,一直凉到心底。 “我不想这样的!”她轻轻说道:“我一直希望,林培之就是林培之!”她是不希望将林培之扯进皇位之争的,她更不想看到林培之以一岛之力与整个大乾对抗。 二人对视片刻,林培之才叹了一声:“荼蘼,跟我回南渊岛去罢!”四年了,四年前,他以为自己懂她,于是他自以为是的安排妥了一切后,洒然的离开了。然后,他现自己错了。四年后,他们再次相见,他以为自己会冷静相对,可却现,自己还是做不到。 但是,从她那句话看来,她当年之所以如此做法,其实也有为他打算的意思。 虽然,他根本不想也压根儿不需要她如此为他打算。 荼蘼垂不答,室内死寂一般,只听得紫儿柔缓的呼吸。屋外,一阵鸡鸣之声,打破了一室沉寂。荼蘼悚然一惊,猛然站起身来,走到窗边,伸手推窗,默默看了一眼。 晕黄的眉月已然沉落大半,东面一线鱼肚昭示着清晨的即将到来。 “你该走了!”她慢慢的说着,没再抬头看他。 林培之坐着没动,只抬眼看她,过了许久,他才立起身来,平静道:“你再仔细想想罢!”说完了这句,他便不再多说甚么,快步走到门前。 雕花木门轻轻一动,又无声阖上,荼蘼抬眼看时,林培之已踪迹全无。荼蘼一手扶住窗棂,有些僵硬的立在那里,心一片恍恍惚惚。她一动不动的静静立了许久,直到东方红霞隐然,她才轻轻挪了下身子。这一挪之下,她才现自己的半边身子都已麻木到全无知觉了。轻轻勾了下嘴角,她扶着墙一步一步的挪到了床边,也不盥洗,便直接躺倒在了床上。 经过了这一次,他该是不会再来了罢,她苦涩的想着。 几乎在闭上眼睛的一刻,她立时便沉入了睡梦之,只是这一觉却是睡的极不踏实。 迷迷蒙蒙,她做了许多的梦,前世与今生交相混杂,让她几乎无法分清是从前还是如今。忽而见到荼蘼架下,林垣驰沉静安坐,垂眸静静**,箫声幽幽,洁白的花瓣无声的落了他满身;忽而又见到林培之慵懒而漫不经心的笑,神情之间似有情若无意…… 再一转眼,她又忽然见到她三哥季竣灏,他衣甲残破,满身浴血,他的身后残阳似血,狼烟滚滚直冲天际,脚下,尸骨堆积如山,血流几可漂杵…… 还有段夫人,她静静靠在榻上,一声一声的咳嗽着,似要将心肝都咳了出来一般…… …… 她猛地出一声惊呼,一个挺身便已坐了起来。冷汗涔涔而下,让她浑身冰凉。睁眼处,屋内一片金光灿烂,暮春的金色晨光已洒满了整个房间,刺得她眼睛都有些疼痛。 “小姐,你怎么了?”紫儿疾步的走了过来,匆匆问道,一脸的关切与歉疚。 荼蘼轻轻闭了下眼,镇定一下心神:“只是噩梦而已!”深深吸了口气,她吩咐道:“备水,我要沐浴!”紫儿应了一声,快步下去吩咐了两个小丫头,然后捧了水先来服侍荼蘼盥洗。 盥洗完后,荼蘼疲惫的半靠在椅背上,却还是抽出余暇,抬眸对紫儿一笑:“怎么了?” 紫儿歉然道:“昨儿紫儿怕是昏了头了,不知怎么的竟先睡着了……” 荼蘼勉强一笑,安慰道:“没甚么的!想是昨儿等我等得累了,不必在意!” 说话的当儿,那边小丫头已捧了早点来,荼蘼简单的用了一些,便再无胃口。再抬头时,瞧见外头竟已日上三竿。“我是睡得晕了!”她自嘲的道了一句。 捧早点过来的小丫头在她身边已待了几日,隐约摸到一些荼蘼的脾气,听了这话,忙笑道:“小姐起的也不算太迟呢!我适才去厨下时,瞧见安娘子的早点也还没取呢!” 安娘子,却是指的安姐。荼蘼听见安姐也还没起身,不由一笑,自然而然的吩咐道:“令厨下给她熬一盅醒酒汤罢!”安姐昨儿喝的着实不少,想来今儿起身时不会太好过。 小丫头答应了一声,收拾了碗筷,便告退出门去了。 紫儿见她去了,这才笑道:“小姐可真是体贴人!” 荼蘼微微苦笑,正要说话之时,却听有人敲门,外头旋即亮起一个清脆的嗓门:“姑姑……”荼蘼听是安哥儿,不觉一笑,应道:“是安哥儿么!进来罢!” 一边的紫儿听了这声姑姑,不觉有些诧异,讶然的看了荼蘼一眼,疑惑于安哥儿何时开始改口唤荼蘼做姑姑了,但最终还是没敢开口。房门大开之时,走进来的除了安哥儿却还有季竣灏。季竣灏今儿穿了一袭浅蓝儒服,宽袍大袖,英伟不凡外更平添了几分儒雅之气。这身衣衫,很明显乃是季竣廷的。他们兄弟二人身材仿佛,季竣廷的衣衫他穿着,倒也合适。 紫儿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双眼,竟连行礼也都忘记了:“三爷!”昨儿她还在问荼蘼可认得季竣灏,荼蘼当时语焉不详,谁料今儿季竣灏便找上门了,而且态度如是随意。 季竣灏冲紫儿潇洒一笑:“还愣着作甚,去沏茶来,还记得三爷最爱甚么茶么?” 紫儿被这一笑逗得小脸通红,忙垂应道:“当然,三爷最爱庐山云雾茶,婢子这就去!” 言毕,竟顾不得荼蘼,快步往屋外行去。 荼蘼在旁看的无语,瞪了季竣灏一眼后,嗤笑道:“原来三爷最爱庐山云雾茶呀?”这话里却是嘲讽之意居多,显然对季竣灏以如此随意熟稔的态度支使紫儿颇为不满。 季竣灏哈哈一笑,爽然道:“紫儿原是我的丫鬟,却被娘给了你,我都还没抱怨,怎么你倒先下手为强了!”他口说着,人已大步过来,在荼蘼对面坐下,仔细的打量着荼蘼。 36 兄妹 6兄妹 荼蘼听得哑然失笑,她是真不知道紫儿原先竟是季竣灏的丫鬟,不过如今知道了,她也并不十分在意。安哥儿在一旁睁着一双明澈大眼,好奇的看着二人。季竣灏眼尾一扫,便嘿嘿一笑,反手在安哥儿后脑勺上拍了一记:“今儿的功课做完了没?” 安哥儿一听这话,立时叫起撞天屈来:“三叔,你也利用我?”他与季竣廷、季竣灏原是住在一个院子里的,早起自也是一同用的早饭。用完饭后,季竣灏便笑吟吟的问他可要去见姑姑,他自是满口答应,却不料季竣灏竟是纯然的拿他来当遮人眼目的幌子。 荼蘼在旁听着,忍不住笑,斜乜了季竣灏一眼,摆出一副看笑话的模样。季竣灏回瞪她一眼,却又很快换上一副笑脸,好说歹说又许了无数诺言,好容易才将安哥儿打了出去。 安哥儿气哼哼的,撅着小嘴磨磨蹭蹭了半日,方才离去。 荼蘼便似笑非笑的倚在那里看着,闲闲的喝着茶,也并不开言。季竣灏打了安哥儿,返身坐下,忽然道:“昨夜培之来过罢!”他说的很是肯定,显然是心有数。 荼蘼看他一眼,淡淡道:“三哥,你可莫要告诉我,这就是你昨天早早休息的原因!” 季竣灏从来都是个急性子,知道自己人在杭州,断无不立即相见的道理。而他昨夜却异常反常的早早休息,想来是与林培之约好了所致。 季竣灏嘿嘿一笑,没有否认,却问道:“他同你说甚么了?” 荼蘼听他只是穷追根底,不由叹了口气,无奈的问了一句:“三哥,我们兄妹四年不见,除了这个,你就真没甚么要同我说的?”关于林培之,她既不想说,也没法说。 季竣灏一怔之后,下意识的抬手摸摸自己挺直的鼻梁,显然也觉得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了。兄妹二人各自沉默片刻,荼蘼才轻声的打破沉寂道:“三哥,你在南渊岛一切都还好么?” 季竣灏颔道:“南渊岛是个好地方!荼蘼,你若是去了,一定会喜欢那里的!” 说到最后,他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后面的那句话。 荼蘼抿一抿唇,却忽然问道:“三哥,你昨儿来时,见到谁没有?” 季竣灏一时没明白荼蘼的意思,有些疑惑的眨了眨眼,细细想了一刻,方才恍然明白,荼蘼是在提醒自己,林垣驰此刻也正在杭州。拧紧了眉,好半晌后,他才道:“荼蘼,其实,只要爹娘也去了南渊岛……”他早年便与林垣驰相识,林垣驰登基后,他又去了南渊岛,因此,他对这位大乾如今的掌舵人,其实并无太多的畏惧之心。 荼蘼无语的凝视着自己这个三哥,很多时候季竣灏的想法都极为简单,简单得让她只能苦笑。“就算爹娘去了,那大哥、大嫂呢?舅舅还有堂叔他们又该如何?”她反诘了一句。 季家是个大家族,它的根深深扎在大乾的朝野内外,与这个家族枝叶相连、同气连枝的人与事都太多太多了,多得很难彻底斩断。就算季煊夫妇愿意为她拿出壮士断腕的魄力,毅然决然的斩断这一切,那么残留下来的季家也会非常之虚弱,虚弱的难有自保之力。 她没去过南渊岛,也并不知道那儿是甚么样子。但从前的经历,让她深深明白,有人的地方,便有权益之争。南渊岛,俨然已是一个小小的独立的朝廷,在它的内部,自然也会有权利的争斗与共享。季家若果真去了,势盛则为人所忌,势弱则为人所欺,而这些,都是她所不乐见的。而从前的教训,也让她不愿轻举妄动而宁可让这一切维持着现状。 见季竣灏低头无语,她却又抿嘴一笑,伸手扯住他的衣袖,甜甜道:“三哥,我们不说这些好么?其实你想想,长幼有序,二哥和你都还不曾娶妻呢,我这个作妹妹的怎好抢在前头!” 季竣灏明知妹妹是在敷衍自己,但听了这话,却还是觉得心好受了许多,没好气的抬手胡乱的揉了一揉荼蘼乌黑的长:“那好,明儿我就给你娶个嫂子来,看你还有甚么可说的!” 荼蘼格格笑道:“好呀,那我可就等着了!” 季竣灏因她纯粹敷衍的态度而略带愤慨的哼了一声:“我昨儿问了二哥,他说他不打算回京城,爹娘怕也没打算去。我瞧着你这意思,只怕也没打算回去罢!” 荼蘼笑吟吟的晃了晃他的手臂:“我如今身份尴尬,哪里还敢回京,只是老老实实待在杭州得了!不过,你回京之时,可莫要忘记替我带份礼物给林三哥!” 对林明轩,她是感激的,四年前,若无林明轩,她是万万不能消失得这般彻底的。这倒也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她对林明轩有种淡淡的歉疚感,因为自己明明知道他的心意,却没法去回应他。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甚至会想,若是当年福威伯夫人第一回登门求亲时,自己不弄出那么一出来,或者,就不会弄到如今这个地步。 她的这些心事,季竣灏自然全无所知,听了这话,他便爽然一笑,道:“那是!明轩那般照顾你,这份礼,你也实在该出,你放心,便是你忘记了,我也是要提醒你的!” 荼蘼笑着仰头看他,正欲说话,却听门口处“砰”的一声巨响,似是甚么东西落了地。二人愕然回头望去,却见紫儿瞠目结舌的立在房门口。脚下,一只跌落的红漆茶盘边上是两只早已打得粉粹的茶盏,盏内茶叶溅了一地,淡淡的茶香漫溢开来,盈满一室。 荼蘼只稍稍一闻,便知那茶正是最最上好的庐山云雾茶。 从季竣灏见了紫儿便开口要庐山云雾茶时,她便知道,季竣灏是存心要将紫儿打出去。因在庐山住过一段时间,又在庐山栽种过茶树的缘故,季氏一家其实都颇偏爱云雾茶,但自荼蘼离家后,季煊不愿段夫人睹茶思人,因此怡园主院之内,是不用云雾茶的。 季竣灏显然已打听过了,故而借着云雾茶的缘故,将紫儿打了出去买茶来沏。 紫儿对此自然全不知情,她初见季竣灏,自然极为欣喜。本欲差人去买茶,又怕买的不合季竣灏的心意,因亲自出门去买了。好在茶坊离着府门不远,她匆匆泡了茶送来,却不料门才推开,便见荼蘼半抱着季竣灏的手臂,二人一个低头,一个仰头,亲热无比。 她乍一见到这一幕,不觉大大震惊,一时又想起季竣廷与荼蘼平日的亲昵举动,这才不慎跌落了茶盏。荼蘼虽不知内情,但见紫儿神情,却已隐约猜出了一些。 她因眼前的局势而有些好笑的扬了下唇角,心很有几分无奈。 季竣灏对此倒是没甚么太大的反应,哈哈一笑之后,说道:“真是好茶,只是可惜了!” 紫儿被他这么一点,方才觉出冒失来,深悔自己适才不曾敲门。有些忙乱的蹲下身子,抬手就去捡拾地上那些破碎的瓷片。荼蘼见她神态慌乱,手脚颤,不觉皱眉,正欲开口提醒,耳却已听得紫儿一声低呼,却原来是她的左手已被碎瓷片割破,一缕鲜血正缓缓渗出。 荼蘼蹙眉起身,上前拉过紫儿,低头看了一看她的伤口。伤口其实并不太大,却划的颇深,她抽出自己腰间的手帕,递了给她:“捏住伤口,我去取药来!” 紫儿“呀”了一声,涨红了脸,急急道:“小姐……我……” 荼蘼朝她摆一摆手,很快走到一边,打开药箱,取出一支青瓷小瓶,俐落的拔出瓶塞,将瓶内淡水红色药粉均匀的洒在那道不大的伤口上:“没甚么事儿,这一两日不沾水便好了!” 紫儿垂了头,轻声道:“多谢小姐!婢子……婢子去叫她们来打扫!”言毕匆匆起身,不多一会,便唤了一名小丫头取了笤帚、簸箕进来,将满地碎瓷片与茶渣清理干净了。 不一时,却有另一名小丫头送了茶来,仍是庐山云雾茶。季竣灏接了茶,挥手令小丫头退下,这才笑道:“紫儿这丫头,这番回去,又不知要怎么想了!” 荼蘼听得扑哧一笑,却又忍不住想起飞霜来,因笑着同季竣灏说了。季竣灏听得哈哈大笑,半日才止笑道:“飞霜我也见过几回,人是不错的,只是有些小家子气!” 荼蘼却不太愿意听人说飞霜的话,即使这人是自己的三哥也是一样。因斜乜了他一眼:“那我可就等着,看三哥你能给我找个怎样大气的嫂子来了!” 季竣灏却没想到她会这般护着飞霜,有些意外的看了妹子一眼,没再继续说下去。 荼蘼想想,也觉自己言语有些过分,掩饰的喝了口茶后,方才看似随意的问了一句:“三哥,你在南渊岛上,少有回家,爹娘虽不言语,但我却知他们颇为惦记你。你有没有想过……”说到这里,她有些不自然的停顿了一下,没再说下去。 季竣灏微微眯了下眼,他虽有些粗疏,但却并非糊涂之人。眸光一凝,他敛了面上的调笑之色,正颜肃容问道:“荼蘼,你究竟想说甚么?” “我……”荼蘼有些局促的别开了眼,半晌才终于轻声道:“三哥可知,去年年下,堰王林垣掣曾托病暗前往南渊岛求见宝亲王?” 37 荼蘼花开 7荼蘼花开 “三哥可知,去年年下,堰王林垣掣曾托病暗前往南渊岛求见宝亲王?” 季竣灏乍闻此言,先是一怔,旋即面上微微变色,若有所思的看了荼蘼一眼:“这事你是如何知晓的?是谁同你说的?” 荼蘼看他面色怔忡,已知他对此事并不知情,因暗暗叹了口气,简单道:“昨儿我问过宝亲王,他也对我坦承去年年下他确有见过堰王。”却是只字不提林垣驰。 季竣灏的神色更是古怪,半日才轻轻点头:“我明白了!”说完这话后,他便不再提及此事,只问道:“你如今作何打算?听二哥说,你的意思,是打算长住杭州了?” 他既不愿多说,荼蘼自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响鼓不用重锤,季竣灏从来也不是个糊涂蛋,她自也没有必要将话说的那么直白。“我是有定居杭州的打算……”她笑着应道:“二哥可曾对你说起,我在艮山门附近买了铺子之事!” 季竣灏有些不以为然的皱了下眉,道:“府里也不是养不起你,你这又何必?” 荼蘼笑道:“倒也不是在乎那几个钱,不过总闲着家也是无事,只算是消遣罢了!”于她而言,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钱财从来也都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 季竣灏想想,也觉有理,笑道:“这倒也是!二哥说你打算开个医馆,这消息若是传到你秦师傅耳,定会骄傲非常!”他对妹妹有意开个医馆之事,并无反对之意,只是单纯不愿妹妹因生计而苦恼而已。在他心,自己的妹妹便该一生幸福无忧。 荼蘼想着秦甫生,心不觉泛起一阵温暖之意:“三哥,这次回京城,你还要替我去看看金师傅与白师傅才好!我听说他们又有了一个小女儿!” 季竣灏颔道:“这是自然的!” 兄妹二人丢开眼前事,兴致勃勃的叙起离情来,说得倒也甚是热闹。 说到最后,季竣灏便笑着歪头去看荼蘼,伸手掐了一下她的面颊:“对了,我险些忘记说了,你这张脸可实在不怎么的,瞧在我眼里,可真是别扭得很!寻个机会,还是换回来罢!” 荼蘼吃痛一闪,没好气的拍开他的手:“三哥难道不曾听说过,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么。” 季竣灏耸耸肩:“我只知道,荼蘼,你真是太浪费爹娘给你的好相貌了!” 荼蘼听得笑了起来,在她心,却觉这好相貌,其实不要也还罢了。正要开口说甚么,却听门外传来两下轻叩:“三爷,小姐,该用午饭了!”却是荼蘼房里小丫头的声音。 荼蘼呀了一声,这才意识到竟已是午时了。她答应着,转向季竣灏正要开口,却不料季竣灏竟已跳了起来:“哎呀,已经是午时了么,我昨儿答应清秋今儿午时回公主府用饭的!” 荼蘼无语的斜乜了他一眼:“既如此,你这便去罢!”这个三哥,仍是这般粗心大意。 季竣灏匆忙点头,也不多说甚么,掉头快步出门。荼蘼瞧着他离去的背影,忍不住一笑,四年不见,季竣灏的性子却还是没有太多的变化,这让她既觉开心又有些暗暗担心。 季竣灏一出门,她也便跟着走了出去,花厅里头,季竣廷与安哥儿已在等着她。见她独自一人过来,季竣廷不觉微诧道:“老三呢?怎么没同你一道过来?” 荼蘼过去坐下,随口应了一句:“三哥说他答应了清秋,午间回公主府用饭!”她说着这话,却忽然咂摸出另一种滋味来,不由微不可察的蹙了下眉。与同样微微皱眉的季竣廷对视了一眼,二人都从对方眼寻到一丝异样的古怪来,但因有安哥儿在旁,二人却都没有点明。 安哥儿却在此时歪着脑袋问道:“三叔跟冼姑姑很是要好么?” 这句话一出,荼蘼不觉干咳了一声,季竣廷则神色自如岔开道:“小孩儿家,哪来那么多话?吃饭!”他说着,便对一边的几个丫鬟摆手示意可以上菜了。 荼蘼见状,不觉挑眉道:“安姐呢?”安姐怎么说也是6家的远方亲戚,她不好怠慢。 季竣廷摇摇头,正要说话,安哥儿已在一边笑道:“安姐姐头痛,说不吃午饭了!”知道荼蘼的身份后,他便改了口唤荼蘼做姑姑,对安姐却还是叫着姐姐。 季竣廷颔补充道:“不错,适才我已令厨下给她熬了些燕窝粥送去!” 荼蘼并不太在意安哥儿对安姐的称呼,只是听说安姐头痛,便知必是昨儿宿醉之故,心不觉微生歉疚之心,当即决定等用了饭后,便去看看安姐。三人用了饭后,荼蘼接过丫头送上的香茗,稍稍漱口后,便起身道:“我去看看安姐!” 季竣廷闻言点头:“你是该去看看她!”他心显然对安姐头痛的缘由甚是清楚。 安哥儿在一边兴致勃勃道:“我就不去啦!姑姑,你看过了安姐姐,就来教我**罢!昨儿下午,林叔叔教了我一支新曲呢!”他说到这里,不觉偷眼斜瞥了季竣廷一眼,见他面上颇有几分不豫之色,忙讨好一笑,补充道:“二叔,今儿的功课我都做完了呢!” 季竣廷本欲训斥他几句,却被他这一句给堵了嘴,不觉好一阵无奈。荼蘼则是闻“林叔叔”而色变,然也不忍扫了安哥儿的兴,只得淡淡应了,快步出去。 她过去时,安姐已喝了醒酒汤,正歪在榻上闭目养神,除了面色微显苍白,倒也并无异处。见荼蘼进来,她便要撑起身子,却被荼蘼笑着拦了。荼蘼简单的问了几句,知她只是因宿醉而致头疼,其实并无大碍。便不顾安姐挣扎,笑着伸手,替安姐在头部几处穴位上轻轻按压了片刻,安姐果大为受用,不片刻,竟已沉沉睡去。 荼蘼起身,叫过安姐身边的丫头,嘱了几句,这才出门往书房去了。玉狮胡同这间宅院的书房位于宅院南面,甚是清净,她才刚弯进曲廊,便听书房方位传来有些断断续续的箫音。 箫吹的并不好,时断时续,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但却还是听得她浑身一震,立在原地,半日没有移动一步。只因这曲子,曾深深铭刻在她心灵深处,直到如今,也不曾忘记分毫。 而这曲子的名字,正是《荼蘼花开》!—— 今天有事,好累,明日补ooo! ps:最近的天气真讨厌! 38 花开前世今生 8花开前世今生 荼蘼静静倚在廊柱边上,安静的听着这支她原以为永不会再听到的曲子。 安哥儿虽聪慧,但毕竟一来年幼,二来又是初学,三来这曲子音调复杂纷繁,大不似荼蘼平日所教的那些简单曲目。因而这么一曲子在他吹来,只是凌乱纷杂,却无一丝意境。 但这熟悉的曲调听在荼蘼耳,却似是回到了尘封已久的昔往。 那年春深时分,正是她初嫁之时。肃王府内,荼蘼盛放。她在喜娘的搀扶下,慢慢步入王府。空气漫溢着荼蘼幽幽的芬芳,风过荼蘼架,花落如雪,美如梦幻泡影。 少年夫妻恩爱浓,荼蘼架下,他**,她弹琴,琴箫相合,天衣无缝。 初夏的阳光落在他面上,他长而微翘、鸦羽般的眉睫静静垂落,在那张清秀俊雅到无懈可击的面上上划出两道优雅而沉静的曲线,尘脱俗,几不似凡尘人…… 每到这时,她总是不由的停下了抚琴的手,深恐因自己的一时失手,而打乱了那宁谧的一刻。而每每琴音一歇,他都会很快惊觉,于是四目相交,各自莞尔,默契天成…… 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头,他校订音律,亲自谱了这一曲《荼蘼花开》。 只是可惜,那段日子并不太长久,那份恩爱,也很快消逝在尔虞我诈的朝争之…… 荼蘼不禁有些恍惚的想,自己重生之后,有意弃琴学箫,这之或者也有一种缅怀之心。只因她以为,这一曲子,将永不会再现于这个世间,因为能记得它的,只有她了。 而她,也绝不会在任何人面前吹起这曲子,绝不会。 一名青衣小鬟匆匆自院内走出,一眼瞧见垂睫伤怀的荼蘼,不由吓了一跳,忙躬身行礼,唤了一声:“小姐……”荼蘼骤然一惊,下意识的退了一步,却被身后的廊柱所阻。 她定了定神,对那小鬟稍一点头,问道:“大少爷可在里头?” 那小鬟秀气的小脸微微一皱,显然深为那忽高忽低,零碎到刺耳的箫音所苦,但也不敢对主子妄加评论,只点头恭谨回道:“大少爷正在院子里头**!” 荼蘼瞧她面色,不禁为之一笑,摆了摆手,吩咐道:“我去寻他,你自去罢!” 那小鬟有些懵懂的点了点头,行礼后,方才快步离去,心却还不无诧异的想,这位小姐今儿是怎么回事情,似大少爷那等零零落落的箫音竟也能令她这般沉迷其。 她摇了摇头,觉得这事,真是够古怪了,这位小姐也实在太过疼爱那位少爷了。 荼蘼走入小院之时,正见着坐在树下的安哥儿闷闷放下手竹箫,抬手捧住下颚,一脸的苦恼之色。她轻轻一笑,唤了一声:“安哥儿……” 安哥儿忽然听了她的声音,当真是如闻天籁,当即就跳了起来,叫道:“姑姑、姑姑,快来教我**。这曲子真是好难呀,我听林叔叔吹着好生悦耳,自己却怎么也吹不出!” 荼蘼失笑的走过去,伸手轻轻一弹他宽阔的额头:“好小子,还没学会走,就想着要跑了?你且好好练着我从前教你的曲子,待你吹得好了,这曲子,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了!” 安哥儿一怔,旋即不无失落道:“是这样么?”不知怎么的,他一听这曲子便觉异常喜爱,只是吹奏起来,却总不能如林垣驰那般收放自如,深情幽邈。 荼蘼微笑颔,在他对面坐下,目光一扫,这才现桌上搁了一张纸笺,她稍一扬眉,取过那张纸笺,淡淡一扫。一笔清峻峭拔的小字整齐划一,抄的是曲谱,曲名乃是《花开》。 她不由轻轻念道:“《花开》……”她吐字极轻极柔,似乎怕惊动了谁一般。 安哥儿在旁道:“林叔叔说,这曲子,就叫做《花开》!” 荼蘼恍惚片刻,才道:“原来这曲子叫做《花开》呀!”林垣驰之所以对人言说这支曲子名为《花开》而非《荼蘼花开》,或者也有几分缅怀过往,并存着遗忘从前之意罢。 “林叔叔是这么说的,可我总觉得他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安哥儿抬手挠挠自己的脑袋,一脸的不解。事实上,林垣驰开始时并无意对他说明这曲子的名字,只是他极喜这曲子,便追着问起名字,林垣驰沉吟许久,才答了两个字“花开”。 荼蘼淡淡一笑,将纸笺轻轻对折起来,放在安哥儿面前:“这曲子虽好听,却非你一个初学者所能驾驭,从今儿起,你且将这曲子忘了,只好好学箫。等将来学有所成,再吹不迟!” 安哥儿仍有些不情不愿,因不甘问道:“姑姑,这曲子你能吹么?” 荼蘼微怔,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神情认真之透着三分倔强,心不觉一动,当即硬生生的将“不能”二字给咽了回去:“安哥儿这是想要不相信姑姑的话?”她含笑调侃了一句。 与其让安哥儿每日在自己耳边絮絮的吹这支曲子,并念叨着林垣驰,倒不如吹上一次,压服了他,如此才好一劳永逸,日后也能少受些磨折。 安哥儿被她揭穿心事,小脸不觉一红,却还是倔强道:“姑姑说甚么就是甚么好了!” 荼蘼因他的回答而哑然失笑,从他手抽回竹箫,轻轻抚摩了片刻,方才将箫凑到口边,悠悠的吹了起来。箫声初起之时,音柔而轻,仿佛来自天外,淡淡的一缕清音逐渐漫溢开去,不过片刻工夫便似乎已笼罩了这一整个天地。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春意渐浓渐重,却偏在那浓的化不开的一瞬间突然倾败衰颓。夜来风雨,花落多少。 箫音幽迴百转,叹息之又带丝丝期盼,盼花能重开,月能重圆。便在箫音落自至低,呜咽难闻之时,却又忽而转为高音,轻快而欢愉,又见花开,花开若雪,幽香袭人。 一曲似已终了,但余音却仍袅袅在耳,幽迴百转,惹人情思。 安哥儿伏在石桌上,将自己尖尖的下巴搁在手背上,神态之间若有所思。 荼蘼则坐在一边,慢慢抚弄着手的竹箫,不管是从前还是现今,这都是她第一次以箫来吹奏这《荼蘼花开》。可她却能吹得这般自然而熟悉,似乎已吹过千次万次一般。 佛典有云:荼蘼是花季最后盛开的花,开到荼蘼花事了,只剩下开在遗忘前生的彼岸之花。她忍不住自嘲的笑笑,今儿她才忽然现,自己的这个乳名,其实还真挺不吉利的。 安哥儿突然叹了口气,认真问道:“姑姑,你说,这曲子里的花,指的是甚么花呢?” 荼蘼不动声色的轻轻一笑,淡淡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春华秋实,四季轮转而已!”既然林垣驰说这曲子名为《花开》,那它就只是花开而已。 安哥儿苦恼的摇摇头,说道:“可我觉得不像呢!” 荼蘼一笑,伸手拍拍他的头:“好了,这曲子并非你如今所能驾驭,先将它丢在一边罢!好好学箫,总有一日,你定能如姑姑一般将这曲子吹出来的!” 安哥儿听她这么一说,也觉有理,因小心的收起曲谱:“好,我去找杏儿,让她替我收好了!”言毕人已跳了起来,急匆匆的奔出书房,往自己房里跑去。 荼蘼坐在石凳上,静静的了一回怔,却觉全无兴致,不由叹了口气,再抬眼时,方觉天已将暮,落日西斜。她站起身来,举步正欲出院,槐树下,却忽然转出一人来,恰恰挡住了她的去路。荼蘼微诧的停步看向那人,素淡的服饰掩不去一身贵气,娇美的面上自有凛然的风姿,眼前这人,可不正是皖平公主。 荼蘼猛一眼瞧见她,不由微不可察的蹙了下眉,退了半步,淡淡裣衽:“原来是皖平公主殿下!不知殿下此来有何贵干?” 皖平杏眼微眯的看了她一眼:“你是谁?怎么会吹那曲子?”她语调急促,极是关切。 荼蘼闻言不觉一怔,从皖平这句话里,她能清晰的感觉到,皖平对于这曲子是颇为熟悉的。不卑不亢的一笑,她平和道:“公主殿下明鉴,民女6妩儿!至于那曲子,曲谱如今在安哥儿手,公主若是好奇,民女可使他取来请公主一观!” 皖平一怔,旋即冷哼一声:“你倒是牙尖嘴利得很。不过四哥的这曲子,我早听过,这曲子,可不是一眼扫过就能学会的,更何况你还吹得这般好,比我四哥也不差多少!” 荼蘼轻轻一笑,淡然答道:“公主不能,不代表别人也不能!”许是因为季竣廷的缘故,对皖平,她并没有太多的好印象,因此说话也便格外的不客气。 皖平愕然,旋即冷了脸,厉声斥道:“6妩儿,你好大的胆子!” 荼蘼对她的怒意完全视若无睹,神态亦是一迳的安然淡漠:“公主殿下真真好威风、好煞气!只是却走错了地方,要知此处乃是6家的宅院,却非凤山门公主府!” 皖平被她这一番话说的反倒怔了,凝目看她半日,却是不怒反笑起来:“6妩儿,你不错,你虽生的一般,但就凭你这份胆量与适才的那一曲,倒也勉强配得上我四哥了!” 此话一出,荼蘼反愣在那里。她心内深厌皖平的横蛮霸道,故而一直对她敬而远之,不愿多加搭理。今儿更是极不客气的对她连讥带嘲了一番,原以为她定会暴跳如雷,却不料她竟会说出这话来。人既敬她三分,她自也不好做得太过。抿了下唇,她道:“谢殿下夸奖!” 皖平深深看了她一眼,道:“6妩儿,若你果真只看一眼,便能吹出这支曲子来,那无论我如何赞誉于你,也都并不为过!”荼蘼听她话之意,显然对自己适才所言,仍不十分相信,但她也并不放在心上。事实上,皖平并未说错,《荼蘼花开》此曲,曲调确极复杂,即便天赋再高,也难在乍见曲谱之后,便将此曲诠释得似自己方才那般举重若轻,幽邈飘忽。 皖平甚是客气的一抬手,指指槐树下的石桌:“6妩儿,你可愿陪我说说话儿?” 荼蘼微微蹙眉,有心拒绝,便道:“天已将晚,公主府上尚有贵客。妩儿虽有意留客,但却怕公主不甚方便!”这话之其实便有委婉的逐客之意,皖平自然也听了出来。 笑了一笑,皖平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既如此,我便先走了,等明儿得了空再来寻你!”她倒也爽快得紧,说完了这句话,便转身走了。荼蘼怔然的看着她的身影,忽然便觉心一阵恍惚。还有多少人、多少事,是她前生所不曾看透的呢。 她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见皖平的身影已消失在月洞门口,她才举步往外行去。 花厅里头,季竣廷与安哥儿都已等着了。见她进来,季竣廷便笑道:“怎么,谈完了?”看他意思,显然很清楚皖平过府拜望一事。 荼蘼瞪他一眼,哼了一声,道:“二哥似乎对这位公主殿下很有些好感么?” 季竣廷听妹妹这话里头颇有些酸溜溜的不快之意,因哑然失笑道:“这是甚么话,不管如何,她也总是大乾的公主殿下,金枝玉叶之身,能不得罪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安哥儿在旁瞪着大眼,好容易侯季竣廷将话说完,便迫不及待的插嘴说道:“这个公主姑姑人其实也不错呢,那天我去公主府,瞧见她与林叔叔一起说话,她对我也很不错呢!” 荼蘼一笑,正要说话,厅外却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呀!今儿还真是怪了,我回来时,怎么见到皖平的车驾了,她来这里是作甚么的?”众人回头看去,却是季竣灏正快步入厅。 季竣廷瞧见是他,便指指对面,先叫他坐了,这才将事简单说了。荼蘼在旁听着,这才知道皖平是午后来的,门房报知季竣廷后,季竣廷自然不好怠慢,匆忙迎了出去。皖平倒也并无二话,便直接问起了荼蘼。其时荼蘼已去了书房寻安哥儿,季竣廷便亲身引了皖平过去。 二人到院外之时,恰听荼蘼在吹《花开》。二人便停步伫立,默默听了这一曲。 一曲听罢,二人都各有所思。皖平旋即提出要单独与荼蘼说几句话儿。季竣廷对荼蘼甚是放心,听了这话,也便没有反对,见安哥儿出来,便示意他莫要声张,领了安哥儿去了。皖平便在荼蘼怔之时,进了院子,与荼蘼简单的说了几句话。 “《花开》?”季竣灏沉吟片刻,才颇有兴致的笑道:“这曲子,我似乎曾听清秋说起过!” 这话一出,在座三人不约而同的都是眉头一挑,兴味十足。便是荼蘼,也控制不住的表现出好奇之意来。事实上,她确是很想知道,想知道冼清秋是如何看待这曲子的。 “说起来,垣驰怎会舍得将这曲子抄录给安哥儿的?”季竣灏有些疑惑道:“我听清秋说起过这支曲子,清秋说皖平最爱这支曲子,曾数度求谱,却都被拒。听说垣驰还曾经对皖平说过,说这曲子本不该在这个世上出现,他也没打算将这曲子传下去!” 荼蘼闻言,心内不由微微一震,林垣驰之所以不愿将此曲传下去,想来也是因为这曲子原就不该出现,它本该属于从前那段已不能重现的岁月。而今天,他之所以抄下曲谱交给安哥儿,也定然是因为自己。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总算明白,为何皖平听完这曲子,会如此震惊,甚至那般急切的追问自己。安哥儿则欣然道:“我也觉得这曲子特别好听呢,只是可惜,我一时半会却还吹不了!”他说着,便苦起脸,瞧了荼蘼一眼。 荼蘼镇定心神,闲闲道:“原来如此,这般说来,想必这曲子来历甚是不凡。不过这与我们倒也无甚关系。时候已不早了,叫他们将饭送上来罢!” 季氏兄弟想想,也觉此话有理,因各自点头。不一时,便有丫鬟仆妇捧了菜肴来,荼蘼一眼瞧见厨下的李婶也自过来,便叫住她,问起安姐那边都送了些甚么去。 李婶忙回说已送了清口怡人的杏仁粳米粥并配了四样清淡小菜去,荼蘼才点了头。 一时用了饭,丫鬟送了香茶来,季竣灏便看了荼蘼一眼,道:“今儿用午饭时,培之已说了,打算后日便启程往京城。垣驰在旁听着,倒是一声不吭,只字不提回京之事!” 荼蘼并不言语,只揭起盏盖,慢慢拨着盏面的浮茶,热气氤氲而上,她的面容便掩藏在濛濛的雾气之,使人看不清她面上的神情。季竣廷在旁轻轻咳嗽了一声,淡淡岔开道:“既如此,明儿我便在望仙楼设宴,为他送行罢!回头我便使人往公主府下帖!” 季竣灏叹了口气,颔道:“也好!今儿培之还同我说起,打算邀你一聚呢!” 39 槐树下 9槐树下 荼蘼用过晚饭后,便又去安姐那边看了看她。安姐休息了这一日,精神已好了许多,荼蘼笑着陪她说了几句,方才告辞回院。她才一走进自己的小院,便是一怔。原来院子里那株大槐树上已悬了几盏八角琉璃宫灯,将整个院子照得一片通明。 而此时,季竣灏正悠然的坐在大槐树下,一面喝着庐山云雾,一面同立在一边的紫儿说笑。他面前的石桌上,一大盘鲜红剔透的樱桃正在水晶盘内闪烁着柔和晶亮的光芒。 荼蘼立在院门口,轻轻咳嗽了一声。季竣灏与紫儿几乎同时回头看来,紫儿瞧见荼蘼,忙肃手躬身行了一礼。季竣灏则在一旁笑道:“回来了,过来坐!尝尝这樱桃!” 他说着,便对紫儿挥了挥手,紫儿忙会意的退了下去。 荼蘼过去坐下,随手拈起一粒樱桃放入口,银牙轻轻一磕,一股极清新甜美的滋味便在口腔蔓延开来。她不由满足的叹了口气,问道:“三哥,这樱桃是在哪儿买的?”话才一出口,她便是一阵后悔。季竣灏性情一贯粗疏,便是在道上见着了卖樱桃的,也断不会想到自己爱吃,而去特意买一些带回来。既如此,那这樱桃的来路其实便很是明显了。 果然,季竣灏闻言,干笑了一声,支支吾吾道:“呃,这个……是公主府上的。咳、咳……他们特意使我带了两筐回来,一筐给你,另一筐给了安哥儿,那孩子也爱吃这个!” 荼蘼淡淡一笑,望了季竣灏一眼,没再问下去。心却明白,这樱桃必是林垣驰叫季竣灏带来的,因为这段日子以来,林垣驰与安哥儿甚是相得,带些樱桃给他亦在情理之。而林培之至今为止,只见过自己一人,所以断然不会想到带些樱桃给安哥儿尝尝。 紫儿此刻恰捧了茶来,倒也解了尴尬气氛。荼蘼随手接过茶盏,揭开盏盖一嗅,却是与季竣灏一般的庐山云雾茶。她带笑看了紫儿一眼:“你怎么知道我也爱这个?” 紫儿笑道:“适才同三爷说话时,三爷告诉婢子的!” 荼蘼了然一笑,正要说些甚么,却听院子门口传来一个清朗悦耳的嗓音:“好呀!如此好茶,你们居然独享,也没想到唤我一声儿!”众人同时看去,却是季竣廷到了。 紫儿忙行礼唤了一声二爷,笑道:“二爷请稍等,婢子这就去沏来!”言毕匆匆去了。 季竣廷过来坐下,闲适的舒展了一下身体,这才笑道:“我们兄妹几个倒是很久没有如今儿这般聚上一聚了!”他虽含笑而言,但语气之毕竟带了几分遗憾之意。 荼蘼闻言,不由轻轻一笑。季竣灏则笑道:“可不是,只是今儿虽有人,却无景!” “景?”荼蘼与季竣廷都是一愣,茫然的互视了一眼。 季竣灏道:“这所宅子,我倒是喜欢,只是可惜,这里少种了样东西。”他说着,抬手比划了一下,道:“赶明儿得找些人,在那边种些荼蘼花才是,荼蘼住的地方,怎能没有荼蘼花!” 京城清平侯府内,因荼蘼的缘故,处处遍植荼蘼花,尤其是荼蘼所住的那个院子。其的荼蘼花架更是遮蔽了小半个院子,每至春末夏初,荼蘼盛放,当真是美不胜收。 因此此刻,三人坐于树下,季竣灏才会忽而此感慨。季竣廷在旁听着,也是不由颔。他二人说的热闹,荼蘼在一旁听着,却只是笑了一笑。她从前是极爱荼蘼花的,以至每居一处,都要种上许多。甚至入主凤仪宫时,她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凤仪宫内殿的两株梧桐树砍了,并在宫道两侧遍植荼蘼花。如今想想,自己当年是多么痴爱这种花。 吐出口的樱桃核,她道:“不必了,我如今走了许多地方,觉得天下名花繁多,荼蘼在这之其实也算不得顶儿尖儿,更犯不着为它大动干戈的!” 这话一出,季氏兄弟反各觉吃惊,相互看了一眼,都有愕然之意。但回头想想,荼蘼年岁渐长,爱好或有不同,倒也并不该因此而觉得奇怪。季竣廷顿了一顿,方才折道:“这话也有道理,不过这花终究与你有缘,还是种些应应景的好!” 三人正说着,那边紫儿已捧了茶来,奉给季竣廷。紫儿退下后,荼蘼才看向季竣灏,岔开话题道:“明儿我会将送去京城的礼物收拾收拾,烦劳三哥帮我带去!” 季竣灏颔:“罢了,你交待的事儿,三哥哪次不曾替你办妥!便是你没交待的,但凡三哥晓得,又有哪次没有放在心上!” 荼蘼听得一笑,朝季竣廷挤了挤眼,顽皮道:“我倒不记得,我何时将清秋交待给你了?” 这话一出,季竣灏脸上顿时便有些挂不住。季竣廷在一边听着,也不由的笑了出来。季竣灏尴尬的瞪了荼蘼一眼,没好气道:“你这丫头,自己的事儿都还忙不来,却还盯着我!”他原是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却见荼蘼面色微僵,不觉心生后悔,忍不住拿眼去看季竣廷。 季竣廷咳了一声,笑道:“罢了罢了,不说这个了,且说些其他的罢!” 这话却是正二人下怀,荼蘼当即就势调侃道:“好呀,那我们便说说飞霜好了!”这话一出,三人互视一眼,都是不由自主的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之后,气氛顿然便松了下来。 三人不再说起这些,反各自说起这些年来各自所遇的一些事情,说到高兴处,不觉各自大笑,欢愉不尽。这一席话,直说到三更时分,方才各自散了。 次日晚间,季竣廷果在西湖畔的望仙楼上宴请林培之、冼清秋等人,众人会面,绝口不提荼蘼,表面看来,这一顿送别宴倒也吃得宾主尽欢。只是季竣廷暗观察林培之,总觉他神色之间隐隐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淡漠,再无往日的那种使人如坐春风的气质风采。 次日午时,林培之也便投桃报李的请了季竣廷。众人喝过送别酒后,林培之便与季竣灏、冼清秋三人登舟南下,打算先往苏州,拜会过季煊夫妇,再从苏州一路往京城。 6记绸缎铺内,安姐有些诧异的看了心神不宁的荼蘼一眼,轻轻推了她一把:“妩儿?” 今儿早间,荼蘼早早拉了她往绸缎铺来。午饭也只是令人到一边的酒楼之叫了几个精致菜肴,便在绸缎铺内的雅间草草用了。用过了饭,伙计收拾了碗碟,送了茶水进来。安姐取过茶盏喝了一口,抬头时,瞧见荼蘼正斜靠在椅背上静静怔,故有此问。 算算时间,他们已该登舟去了,京城之,又该有怎样的漩涡急流在等着他们呢?荼蘼想着,不由的心神恍惚,被她这一推,这才惊觉过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怎么了?” 安姐看她一眼,笑问道:“你今儿脸色可不大好!怎么,舍不得他走?” 荼蘼被她一语点心事,面上不觉飞红一片,欲待分辨,又恐越抹越黑,只得闭口不言。 安姐见她不语,不由一笑,道:“说起来,季家老爷与夫人都极喜欢你,便是季二爷对你亦是不同。你若真对他有意,倒也不是全无可能!” 荼蘼一听这话,不由瞠目结舌。到了这刻儿,她才意识到,安姐压根儿就没见过林培之,她见的,只是季竣灏而已。又是一个误解了的人,她无奈的想着,心却也轻松了许多。因斜乜了安姐一眼:“你也莫要总是说我,只想想你自己罢!” 安姐闻言,不觉微微一叹,摇头道:“我还有甚么可说的,只是过一日是一日了!” 荼蘼一笑:“瞧你说的,其实你如今也还不大,依我看,还是再寻个合心合意的人是正经!” 这话一出,安姐倒愣在那里。在她想来,6妩儿虽算不上名门闺秀,但毕竟也是个未曾出嫁的黄花闺女,怎么却会如此理所当然的说起这个来。深深看了荼蘼一眼,她问道:“妩儿,这话,可是大爷、大*奶让你对我说的?”对于荼蘼突如其来的话,似乎也只能如此解释了。 她口的大爷与大*奶指的却是6展与邢二妹。她嫁入6家旁支,过门不过一月,丈夫便已身故。6展与邢二妹亲往吊唁,她才得以与邢二妹相识。邢二妹对她颇为同情,一直以来,都颇为照顾,这些年,话里话外,更有劝她再嫁之意,故此此刻,她才有此问。 荼蘼淡淡一笑,拍拍她的手:“二姐姐是有同我提过,不过就算她不说,我也觉你这般守着,实是可惜了!” 安姐了然笑笑:“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这事,原是要看缘分的!” 荼蘼想想,也不由颔称是。二人喝着茶,说了一回话,正欲出去的当儿,却听外头传来一阵喧嚣之声,旋即一名伙计匆匆过来禀道:“外头有位夫人执意要见东家!” 荼蘼闻言,不觉一怔:“夫人?甚么夫人?”在她印象之,似乎并不认识甚么夫人。 40 杜豫之 4o杜豫之 荼蘼抬眼看着走进门来的皖平公主,不禁微微苦笑起来。她万万没料到,来的人竟是皖平。她立起身来,对皖平客气的作了个手势:“请坐!” 一边的安姐曾在码头之时见过皖平一面,这刻再见,自是识出了她的身份,不由怔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觉浑身不自在。她出身普通人家,这些年虽也见了些世面,但在面对真正的金枝玉叶、皇室贵胄之时,却还是由不得有些紧张局促。 皖平对荼蘼一笑,自如道:“我恰好路过,想到清秋说起你的绸缎铺子在此,便来看看!”她一面说着,一面便在荼蘼所指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安姐有些慌乱的轻咳了一声,道:“外头还有些事儿,我去看看!”荼蘼听她声音都有些颤,心也知强留她在此,也只是徒然令她难受,便点头允了。安姐见状,忙快步出去了。 皖平见她去了,不由挑了下眉,斜瞥了荼蘼一眼:“她似乎很怕我?” 荼蘼淡淡道:“公主乃金枝玉叶、皇室贵胄,寻常百姓见了,难免有些心怯!” 皖平轻“哦”一声,似笑非笑的瞧她一眼:“那么,6妩儿,你呢,你算是寻常百姓么?” 荼蘼默然,她是侯门千金出身,及笄之时嫁入皇室,历经风雨,又一度贵为皇后,母仪天下,算是天下女子之最尊最贵之人。也正因此,她才能淡然无畏的面对贵为公主的皖平。只是这些话,却是无论如何没法子说出来的。她正想着,那边已有人送了一壶香茗来。 荼蘼挥手示意那伙计退下,自己亲自提壶,为皖平斟了一杯,借势避开这个问题。 皖平见她如此,不由一笑:“6妩儿,我知道你的身份不简单,否则也不敢这么对我说话!”她说着,眉目之间,不觉现出了几分得意的神色,且举起茶盅喝了一口茶。 荼蘼无意跟她绕着这个话题多说,只稍稍的勾了一下唇角:“殿下今儿来此,不会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些的罢!”她的语气虽称淡然,却隐藏着几分不耐。 皖平一笑摇头:“当然不是!我来,只是因为我对你感到好奇,所以路经此地,就忍不住想进来看看!”事实上,今儿林培之的送别宴,林垣驰并没去,她却因为冼清秋的缘故亲自去了。林培之等人登舟去后,她独自一人回府,忽而想起荼蘼,便特意绕路过来了。 荼蘼听闻此言,也只有苦笑:“妩儿只是一介平民,其实并无值得殿下关注之处!” 皖平深深看了她一眼,闲闲道:“6妩儿,那日我从玉狮胡同回去后,曾去见了我四哥,并问起那张曲谱。你可知道,我四哥的反应是甚么?” 荼蘼对林垣驰的反应根本毫无兴趣,听了这话,也只淡淡“哦”了一声,并无追问之意。 皖平等了一刻,见她全无反应,不觉大感颓唐,无奈的摇了摇头,毕竟还是忍不住道:“四哥听了我的质问,竟然神色不变,非但如此,他还令我为他磨墨,然后提起狼毫,当场便将那曲谱又抄了一份给我,弄得我莫名其妙。我问他何以如此,他竟答曰此一时,彼一时也!” 此一时,彼一时也!这算是个甚么答复,皖平拧着眉,满面皆是不满之色。 荼蘼笑笑,却只是静静喝茶,并不言语。皖平看着她,忽然便有一种极为熟悉的无从下手的感觉,这种感觉那天她在林垣驰身上也曾感受到。 “6妩儿,有时候,我真觉得,你跟我四哥一样,都能给我一种压迫感!”她忍不住抱怨。 荼蘼忽而听了这话,不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对皖平,她一直都极不喜欢。可是今儿,她却忽然觉得,其实皖平这人也并不如自己印象的那么糟糕,只不过自己从前一直不曾现而已:“你跟你四哥关系很好么?”她问,她依稀记得,从前皖平与林垣驰的关系很是一般。 皖平微微偏,把玩着手的青花缠枝牡丹纹茶盅,慢慢道:“我从前其实不太喜欢四哥,总觉得他这人不爱说话,似乎总有心事,一副阴阴郁郁的样子……一直到几年前的一个黄昏,我路过御花园,听到有人**,那箫吹的可真是好,我忍不住走过去。却看到四哥坐在一树白花下头,静静的**……”她说到这里,声音不由的顿了一顿,语气也愈的低了下去。 荼蘼抬头看她一眼,她其实能想象到皖平所描叙的那一幕场景。 “后来,四哥对我说,那种花,名叫荼蘼!那曲子,名叫《花开》!”过了许久,皖平才轻声的接着说下去。 荼蘼微微颔,却忍不住叹了口气。《荼蘼花开》,荼蘼既已不复存在于这个世上,那么这世上,自然只剩下了《花开》。既如此,那么这曲子,也便再没有必要流传下去。 皖平举杯,将杯将冷的残茶一口饮尽,放下茶盅,她认真的看了荼蘼一眼,有些疑惑道:“6妩儿,说真的,我有时真觉得奇怪,我怎么就愿意将这些事儿告诉你呢?” 荼蘼一笑,立起身来:“殿下已待了好些时候,也该走了!” 皖平柳眉一扬,问道:“你这是在下逐客令?”她虽是反问,语气之却无多少怒意。 荼蘼闻言,不由为之莞尔:“若殿下执意这般认为,我自也只能承认!” 皖平带笑的看了她一眼:“6妩儿,你虽其貌不扬,却很有趣,难怪我四哥会喜欢你!罢了,我是该走了,改日有空,我再去玉狮胡同寻你说话!” 荼蘼颔客气了一句:“殿下若肯屈尊,寒舍自是蓬荜生辉!” 送走了皖平公主,荼蘼走到绸缎铺的柜台前,冲正翻看账簿的安姐一笑:“安姐?” 安姐之所以装出一副认真看账簿的模样,正是为了要掩饰自己的震撼之情,却不料被荼蘼一下揭穿。苦笑抬头看了荼蘼一眼,她道:“妩儿,我真是愈来愈看不透你了!” 荼蘼闻言,不由为之哑然失笑,但她也没有多说的意思,只抬手指指医馆方向:“我过去医馆那边看看,你将这里的事儿办完了,便过去寻我,我们一道回去!” 见安姐点了头,她便举步入了雅间,依旧从那道暗门过去医馆。 这间医馆,里头把脉,外头抓药。因荼蘼早有开一家医馆的意思,故此各类药材早早便运了来,又经了这几日的整理,更是已见雏形。荼蘼过去时,恰见着几名伙计正在拣选、碾磨药材,木煜则立在一边看着。听见里头有动静,便抬头看来,却恰与荼蘼瞧了个对眼。 “小姐!”他下意识的退了一步,恭谨的行了一礼。几名伙计见状,也纷纷放下手事务,各自行礼。荼蘼对众人摆了摆手,却向木煜道:“木煜,你来一下!”言毕转身回了雅间。 木煜一言未,只是举步跟了入内。 荼蘼在雅室内坐下,指指自己对面:“请坐!”待木煜坐下后,她才开口道:“你的身份,我已尽知,今儿请你来,只想问一句,你可愿回到你原本待的地方?” 木煜神色不变,只淡淡问道:“小姐可是不愿木煜再继续待在你身边了?” 荼蘼有些无奈的勾了下唇角:“这事儿,怕是并无我置喙的余地罢?木煜,你也不必多想,这几年,你委实帮了我许多,而我今儿之所以问你这个,只是单纯的不想误了你的前程!” 她对徒劳无功之事并无兴趣,也很清楚,今日遣走一个木煜,明日必会有第二、第三个木煜,既如此,自己又何必白费气力。更何况,不管怎样,木煜在自己身边也已待了快三年了。这次因着安哥儿,木煜自行曝露了他的身份,这种做法,让她有些拿不准木煜的心思。 而她更没有兴趣将一个已萌离意之人强留在自己身边。 木煜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平静道:“回小姐的话,木煜很喜欢如今的生活!” “你既这般说,那自是再好不过!”荼蘼爽然道:“从今往后,你仍是木煜,我也依旧是6妩儿。若有一日,你有意离开,只使人告知我一声便可!” “多谢小姐!”木煜淡淡一揖,又道:“小姐若是无事交待,木煜便出去了!” 见荼蘼颔应允,他便转了身,打算离开。不料才刚行了几步,却又被荼蘼唤住:“且住!”他微诧的回头看了荼蘼一眼,荼蘼朝他一笑,却问道:“今后,你仍是木煜?” 她问这个问题,只是想要知道木煜打算以何等身份留在自己身边。他既是林垣驰的人,那木煜这个名字就该只是个化名。而他若真死心踏地的想要留在自己身边,过平凡安宁的日子,那也实在没有必要继续顶着这个化名。 而木煜显然也很明白她此问的真实含义,稍稍的扬了下眉,他并未多想,便爽然的答道:“杜豫之,我名杜豫之!” 41 京中来信 4京来信 皖平出了绸缎铺,上了一直停在绸缎铺门口的马车,吩咐车夫径回公主府。马车平缓前行,她便漫不经心的靠在车壁上,双目微阖,细细想着这个有些古怪的6妩儿。6妩儿对她,似有提防之心,虽然她的表现并不明显,但她还是能够感觉出那份淡淡的敌意。 她与冼清秋乃是表姊妹,关系一向不错。而冼清秋对这个6妩儿非同寻常的关注,却也让她心内暗暗生疑。但这些对她而言,都还是小事,最让她感觉不可思议的却还是林垣驰。 这个6妩儿其貌不扬,她想不明白,林垣驰怎么就会对她另眼相看呢?她愈想愈是迷糊,直到马车在公主府前停了下来,她才醒觉过来。下车进府之后,她便随口问道:“四爷在哪儿?” 匆匆迎出来的侍儿雪翘闻言笑着回道:“四爷这刻儿正在书房看京城来的密奏呢!”她原是皖平自宫带出来的侍儿,对于林垣驰的身份自是极为清楚的。 皖平略一点头,便举步直往书房行去。公主府的书房位于整个宅子的东南方,乃是一栋双层小楼,院子里头遍植松竹梅岁寒三友,此时梅虽未开,但青松苍苍、翠竹潇潇、掩映着一栋朱色小楼,瞧着却也别有一番幽静俗之气。 皖平一路直入小院,穿过潇潇竹林,直往小楼行去。方方走到小院门前,便有一条人影忽的闪了出来,皖平猝不及防之下,不觉猛吃一惊,下意识的退了一步,只觉自己的心儿一阵砰砰乱跳。那人却已恭谨躬身:“属下王励之,拜见公主殿下!” 皖平定睛一看,不觉柳眉倒竖,怒上心头:“王励之,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惊吓本宫!” 王励之神色不动,又行一礼之后,才平静道:“公主恕罪!励之只是奉命办事而已!殿下若非要入内,还请殿下少待片刻,容励之入禀!” 皖平压了压怒火,冷哼一声道:“快滚!”她的心虽对王励之阻拦自己进入书房一事颇感恼怒,但也隐约知道林垣驰此来杭州乃是另有所图。而此刻王励之守在外头,便是自己也不让进入,那么这书房之,必有要紧之人,只是不知此人究竟是谁! 王励之并不言语,只悄然的退了一步,皖平只觉得眼前一花,王励之已消失无踪。她有些惊惧的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暗暗啐了一口,低骂了一句:“青天白日的,也能见鬼!”她口虽这般说着,心毕竟还是有些寒,终究还是没敢继续往前行去。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王励之才又突然而然的冒了出来,将她又惊了一跳。 王励之对她轻轻作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可以进去了。 皖平没甚么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快步入了小楼。她走进书房之时,便见林垣驰正坐在书桌后头,静静喝茶。桌面上,也没见着她想象的厚厚的奏折。见她进来,林垣驰只是略一点头,指一指下的太师椅:“坐!他们已走了?”这句话里的“他们”指的自然是林培之等。 皖平老实不客气的坐下,开口道:“皇兄,我真想不明白你。婚是你赐的,可你却淹留杭州迟迟不回京城。如今王叔也回去了,你就不怕他真上了老七的贼船?”她与林垣掣一向不合,但与林垣驰及林培之关系却都不错,因此也并不希望林培之出事,更不愿二人敌对。 林垣驰淡淡一笑,没有言语,只问道:“都这个时辰了,你怎么才刚回来?” 今早皖平出门之时,他也在场,对于皖平出门时的衣着自然甚是清楚,而皖平素有洁癖,回府断无不换衣裳之理,林垣驰见她并未换衣,便知她是刚刚回府。 皖平一怔,旋即恍然,因撇嘴道:“回府途,我恰巧路过6记绸缎铺,一时兴起,便进去看了看,顺便与6妩儿聊了几句!”她一面说着,一面目不转睛的观察着林垣驰的神情。 林垣驰将她的这个小动作看在眼,不觉一阵无奈。林培之等人是往苏州去的,而他们登船的码头也压根不在艮山门外,因此皖平是绝不会路过6记绸缎铺的。既如此,那她过去6记绸缎行便是有意而为。“皖平,不要胡闹!”他皱了眉,语气虽不重,却自有威势。 皖平耸了耸肩,私底下,她这位四哥一直都唤她闺名“秀莹”,而一旦他叫她的封号皖平,那便是说,他心已有不快之意,但她非但不觉害怕,更多的却是窃喜。 “四哥,你真的喜欢那个6妩儿?”她兴致勃勃的追问着。不再叫他皇兄,而改口称他四哥,以方便自己继续追问。他愈是不愿自己打探此事,便愈说明这事确有其事。 林垣驰双眉拧的愈紧,半日才道:“这事你少掺和。若实在闲得慌,不妨好好想想自己的终身大事。我再给你半年时间,你若还寻不到合意之人,四哥少不得便要为你作主了!” 皖平愕然,半日才撇嘴道:“从来都是初嫁从父母,再嫁从自己。你若逼我逼得紧了,可莫要怪我随便寻个人来作幌子,好好给皇家脸上抹一回黑!” 林垣驰墨眉一挑,眸隐现不悦之色。皖平却也并不怕他,只傲然抬头,与他对视。 兄妹二人对视良久,林垣驰才冷哼一声,端起桌上香茗,浅浅啜了一口。很快却又因为冷茶而带来的苦涩味道而皱起了双眉。 皖平见他如此,便知他已打消了原有的念头,因得意一笑,问道:“对了,四哥,刚才你在与谁说话?怎么我在外头没见人出去,你这屋里就没人了?” 林垣驰放下茶盏,摆了摆手,道:“这些事儿,你就莫要管了,你只太太平平的做好你的公主罢!”说到这里,他却又忍不住想起季竣廷来:“秀莹,你觉得季竣廷此人如何?” “季竣廷?”皖平挑了下眉,满面不解的看了林垣驰一眼,在现林垣驰眸底一闪而过的希冀之色后,她才恍然大悟,因震惊道:“四哥,你不是打算将我嫁给他吧?” 要说林垣驰从未想过这个,那自是虚言,但他确实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事,此刻听皖平说起这个,他却又不由跟着问了一句:“他有甚么不好的?” 皖平大摇其头,想也不想的脱口而出:“连清秋都不要的东西,我凭什么要!” 林垣驰愕然,半晌才摇了摇头:“罢了,我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秀莹,你回去罢!” 皖平哪里肯走,嘿嘿的笑了一下,她道:“四哥,难道你不想知道我与6妩儿说了甚么?” 林垣驰淡淡看了她一眼,直截了当的答了一句:“不想!” 皖平一怔,旋即深感无趣的翻了个白眼,又磨蹭了一刻,这才起了身,不情不愿的去了。 林垣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不由的拧紧了眉。目光轻轻下移,他看向桌面铺开的那份奏折。奏折是刚从京城来的,折子上头详细记录着堰王林垣掣近来的一举一动。 而这样的折子,每隔三日,他都会收到一封。 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楠木桌面,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咚咚声,打破了一室寂静。 老七,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为何你总不肯消停些…… 他默默想着,不由的轻轻叹息了一声,也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了林垣掣—— 荼蘼懒懒的半靠在贵妃榻上,手执书卷,目光却没落在手的书上,而是一直看着正坐在杌子上做着女红的紫儿。江南女儿通常性情恬静,心灵手巧,因此于刺绣织锦等方面,通常都有颇高的造诣。紫儿自也不例外。数盏琉璃灯将整个房间照得一片通明,与白昼几无差别。荼蘼瞧着紫儿,不觉有些伤怀的叹了口气。紫儿本就被她看得难受,此刻被这么一打岔,便也很是自然的放下了手的绣花绷架:“小姐在想甚么?” 荼蘼淡淡一笑,答道:“只是忽然想起了从前曾服侍过我一段时日的两个丫鬟!” 紫儿诧异问道:“这么说来,她们与小姐的感情很深了?只是不知,她们现在在哪儿?” 荼蘼唇角勾起一个有些无力的弧度:“她们在我身边待的日子不长,所以感情也算不得很深。只是很久以前,我曾教过她们女红,所以今儿瞧见你绣花,便忍不住想起她们来!”被她忽然想起的那两个人,自然便是如今仍在宫的紫月、红英二女。 紫儿听得一怔,不由的瞧了一眼荼蘼的手:“我却没见过小姐做女红呢!” 荼蘼垂眸看了看自己纤如春葱、全无瑕疵的玉手,轻笑了一声:“好些年不做,早都丢开了,如今再要拿起针线来,只怕是徒然惹人笑话!” 紫儿正要说话,却听外头房门上忽然响起几下轻叩。二人疑惑的对视了一眼,都觉诧异。已是这个时候了,还有谁会过来这里。荼蘼蹙了下眉,正要开口,门却已被人无声的推开了。 琉璃灯的光芒毫无遮掩的照在门口那人身上,玄紫色圆领织锦长袍,犀带束腰,愈衬得那人风采不俗,气宇轩昂。这个夜半而来的不之客,竟是林垣驰。 42 平分秋色 4平分秋色 荼蘼愕然的望着他,半晌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她万万没有料到,来的人竟会是林垣驰。林垣驰在门外静立片刻,见她仍无反应,便自行举步走了进来,并向一边正自瞠目结舌的紫儿挥了挥手,淡淡吩咐了一句:“下去罢!” 紫儿为他气势所迫,下意识的答应了一声,抬脚便往外行去。及至走到门口,被外头吹来的夜风一激,方才醒悟过来,当下急急停了步子,尴尬的回头看向荼蘼。荼蘼暗暗叹了一声,这才自软榻上坐直身子,对她摆一摆手:“去罢!回你自己的屋里去!” 紫儿听了这话,当真是如蒙大赦,应了一声,快步出门,且反身阖上了房门。 林垣驰也不待荼蘼让座,便自过来,在桌边坐下,目光随意的扫了一下这个房间,然后在桌面放着的那具绣绷上停留了片刻。绣绷之上,碧叶红花,游鱼双双,颜色极是可爱,绣工亦极尽精巧。这具绣绷是紫儿临去之时落下的,只差半片荷叶便要完工。 “红英这几年绣工长进了许多!”他忽而开口道了一句。 “啊!”荼蘼有些不知所措的出了一个无意义的单音。 “我说,红英这几年绣工长进了许多!”林垣驰耐心的重复了一遍。 荼蘼微微苦笑:“她们二人之事,我是该多谢你的!”当年她离宫之时,其实只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理留下了那两封书笺。书笺上的两句话却是极简单的两个字谜,谜底皆是一个“霜”字。而这个“霜”字,这个天下,怕也只有她与林垣驰能明白。这个“霜”指的正是飞霜。 而飞霜,正是她当年最为贴心、也是对她最忠心的侍婢。她之所以给林垣驰留下这两句话,便是想借由林垣驰的能力,保住紫月与红英二人的性命。 宫里从来都不会缺人,更遑论似紫月、红英这样出身低贱、又无靠山的普通宫女。 “飞霜我虽未见过,但却听说她过的不错!而且以后该会过得更好!”林垣驰注目看她,慢慢说道。从前,飞霜一直服侍着荼蘼,在他身边也待了十多年,他对飞霜的暗藏的心思,自也看的甚是分明。此次到苏州后,方才知道飞霜隐然已与季竣廷订下了终身盟约,他一面为飞霜的心愿得偿而感到欣然,一面又不由因为皖平而生出惆怅之心来。 荼蘼听他提及飞霜,面上也不由的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但这抹笑意也只是一闪而逝。她偏看着林垣驰,问道:“你此时此刻来这里,不会只是为了说这些的罢?” 林垣驰墨眉微拧,眸微现疲惫之色,身子往后,靠入了太师椅内:“皖平今儿对我说,她去绸缎铺见了你!” “是!”荼蘼简单的回答,眸却自然而然的现出几分提防之色。 这抹提防之色映入林垣驰眼,令他不由的叹了口气:“荼蘼,这个世上,最不会伤害你的人怕就是我了,因此你根本无需防着我!” 荼蘼闻言,不禁微微苦笑,好一刻,她才轻声道:“我从不担心你会伤害我,我担心的是其他!”这个世上真正值得她担心的,只有最亲的家人与朋友。 或者……现在还要加上一个林培之。 僵坐片刻之后,荼蘼再度开口:“你心情不好?”从他一进门,她便感觉得出,他似乎遇到了一些棘手之事。只是她却想不明白,这个世上还能有甚么事儿能使他如此心烦。 林垣驰乍闻此语,眸光不由一亮,一贯沉静、不露声色的面容上更隐隐现出欣然之色:“是!”这是重生以来,荼蘼第一次对他表现出关怀之意。 “很久以前,我曾想过,若是一切重来,我定不会重蹈覆辙。”林垣驰笑得苦涩,言语却是由衷而,充满了深深的喟叹:“可是当一切真的重来了,我却还是身不由己!” 荼蘼默然,纤细的手指却是不由自主的捏紧了手的书卷。她捏的很紧,以至于连那卷书的书页都出了轻微的哗哗声,褶皱成一团,却还是一言不。 “荼蘼,等老七的事儿了了,你便同我一道回京去罢!”林垣驰平和的说道。 荼蘼怔了片刻,从林垣驰的言语之,她能够确定,林垣驰今儿之所以如此反常,怕正是因为京城传来了关于林垣掣的一些隐秘消息。林垣掣难道真有造反的胆子? 她暗暗的想着,这件事情,她从前是不知情的,因此也并不敢下断语。但她能确定的是自己,她不想回京城,也没有意思在绕了这么大一圈之后,再重新走回老路上。 “你适才说了,若是一切重来,你定不会重蹈覆辙!”她注目看他:“垣驰,回京去罢!” “你还是不肯相信我?”他问道,语气低沉。 荼蘼轻轻笑了一笑:“垣驰,从前的事儿,只是告诉我,人总是会变的!若我果真跟你回了京,一年、两年、三四年之后,我们或者又会回到从前那样,既如此,那又何必?” 这才是她心最终的恐惧。人总是会变的,而浸yin在权势的人,你更不知他会变成甚么样儿。而这种变化,她从前已见识过,也没有心情再见识一次。 “那林培之呢?”林垣驰问,没有称呼王叔,而是直呼姓名。 “所有王室皇族之人,我都不想沾惹!”荼蘼干脆利落的答了一句。她与林垣驰十年患难夫妻,一朝极尊极贵之后,尚且落到那个地步。谁又知道林培之将来会如何。 “荼蘼……”他唤了一声,脸色有些难看。 荼蘼轻轻一笑,忽而将手的书卷丢在贵妃榻边的小几上。夜深人静时分,书卷落在几上,出好大的一声响,却将荼蘼自己也惊了一跳。她皱了皱眉,只是站起身来,走到林垣驰对面坐下,问道:“垣驰,我一直都很想知道,我死之后,你又活了几年?” 林垣驰疑惑看她,抿了抿略薄而线条分明优雅的双唇,简单道:“五年!” 荼蘼微诧的看了他一眼,因他在自己身故之后只活了五年而有些奇怪。但也并没继续问下去,只下定决心的勾起唇角,似笑非笑的问了他一句:“你后来得了几个皇子?” 她很确定,自己身故之前,林垣驰并无后嗣。因为她在后宫的辣手,朝野上下一片哗然,她这个皇后更是万夫所指,偶尔回家一次,两位兄长也是多所规劝,她却从来不曾理会。 林垣驰因她的这个问题而皱起了俊挺的墨眉,半日才摇了摇头,示意没有。 荼蘼笑笑,平静道:“很早以前,我便说过,你其实不欠我甚么!只是你总不信我!”叹了口气,她道:“你也知道,我三哥虽非你亲手所杀,却是你有意为之。或者你并不想要他的命,但他确是因你而丧生战场。我非善心人士,关于此事,我也是绝不能原谅你的……” 林垣驰心弦骤然一颤:“你……” 荼蘼淡淡说道:“这事,我本不想告知你,但我真是厌倦了继续这么纠缠下去了。” 琉璃灯将一片炽烈的白光映照在她此刻平平无奇的面上,她的面容半明半暗,一双眸子却亮的惊人:“我若不将后事安排好了,又怎甘心就这么悄无声息的离去!” 是的,一天不将后事安排好了,她又怎舍得服下羽化,丢下这一团恩怨交缠的乱麻无声的离去。事实上,得到“羽化”的同时,她还以重金向人求了一副奇药。而这贴药,正是用在了林垣驰的身上,这贴药,对他的身体健康并不会造成任何的影响,但却会让他永绝后嗣。 她不傻,毒杀九五之尊,那是株连九族之罪,她自然不会作出这等祸延家族之事。 但在他的身上无声无息的动些手脚,她却完全能够做到。 毕竟,她是六宫之主,掌握着后宫大权。而对于一个历经千辛万苦方才登上帝位的人来说,没有后嗣,就代表着后继无人,江山终究还有落在别人手的一日。 林垣驰静静看她,神情极是古怪,过了许久许久,他才轻声道:“原来,我欠你的,你早就讨回去了!”所以,重生之后的她,才会那么淡然,只是一心操持着家人之事。 荼蘼苦笑点头,这是她最后的秘密。她原本是绝不会对任何人说出的,但今儿还是说了。她不想再继续与他纠缠下去。前生,她最大的遗憾是对不住家人,而他最大的遗憾,她虽不知道,但却很明白的知道,他生命里的遗憾定然包括她,包括季家。 他们二人,其实都想补偿从前犯下的错误,让生命不再充满遗憾。只是,他的想法处处与她背道而驰。而现在,她决意让他解脱。 让他知道,其实,他从前欠她的,早已在不知不觉之还了给他了。 前世,他们平分秋色;故而今生,他们早已互不相欠。 43 心念京城 4心念京城 目送林垣驰离开,荼蘼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心亦不知是轻松抑或空乏,只是觉得空落落的。不过她倒也并不后悔将此事说出,她累了,想必林垣驰也该累了。 就当他们从前从未有过交集,就当那曾有过的情仇只是一场幻梦罢!她想着。 淡淡的倦意不可遏止的涌上心头,她起身,正欲回内室歇息。远处的一声鸡鸣却遥遥传来,打破了这一片深沉、寂静到化不开夜,她这才恍觉又是新的一天了。哑然失笑的停下脚步,她略略思忖了片刻,走到榻边的小几旁,将几上那盏隔夜茶拿了起来,仰头一口喝尽。盏茶早已冷的没一丝温度,且又苦又涩。她强忍着,将这口茶咽了下去,只觉得一股寒气直入肺腑,不由的一个冷战,精神却也好了不少。 重又拿起那册书卷,她斜靠在榻上,漫不经心的翻了几页,却也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在伸手掩住第三个哈欠之后,她才终于如愿的听到了门上轻轻的叩击声。 “进来!”她扬声唤道。推门进来的是小丫头莲青,手却捧着洗漱用具。莲青举步进来,一眼瞧见神态疲惫,却衣履、簪环俱全的荼蘼,不觉一怔。荼蘼淡淡叫道:“来!” 荼蘼既令紫儿统管内院的一切事宜,一应简单的杂役自然也便给她免了。因而早间来服侍的便换成了莲青等两个小丫头。莲青忙应着,便来服侍她盥洗理妆。 荼蘼盥洗理妆完了,便吩咐道:“我去二爷那边用早饭,你不必跟了!” 莲青服侍了她几日,也知这位主子行事有些出格,但她身为下人,自也不敢随意置喙,因点头应了。荼蘼便自起身,一路往季竣廷的院子走去。夏初时节,清早犹不显暑意,晨光落在身上,令人有种说不出的舒服感。荼蘼仰深深吸了口气,只觉浑身都舒泰了许多。 季竣廷早已起了,此刻正衣冠整齐的坐在房,一边的杏儿刚为他盛了一碗碧梗米粥,便见荼蘼举步进来。杏儿乍见荼蘼,不觉手儿一颤,险些没将粥泼到自己皎白的手腕上。 玉狮胡同的宅院内,佣仆不多,季竣廷便也没再要甚么丫鬟,日常皆是杏儿服侍着。 季竣廷瞧见荼蘼这刻儿竟过来了,也自讶然不已。上下打量了她一会,见她足下虚泛、神色倦怠,眼下更是隐隐现出黑翳,不觉皱眉问道:“昨儿没睡好?” 荼蘼在他对面坐下,左右看了一眼,却向杏儿问道:“安哥儿呢?还不曾起?” 杏儿忙答道:“是!大少爷昨儿睡的有些迟,因此……” 荼蘼颔,便道:“杏儿,你且去服侍大少爷罢!” 季竣廷在旁听了这话,便知荼蘼必是有事要同自己说,因点头向杏儿道:“去罢!” 杏儿只得应了一声,默不作声的下去了。荼蘼见她去了,这才叹了口气:“不瞒二哥,我昨儿压根就没睡!早间本想补个觉,却又有些不放心,因此急急过来,想同二哥商量件事儿!” 季竣廷见她这般说话,也不禁暗自担心:“你说!” 荼蘼简单道:“昨儿晚上,皇上来过!我与他说了几句,闹的有些僵!”她没法如实相告,只得泛泛而言,简单交待了一句。 季竣廷微微皱眉:“你是想说……” “我有些担心大哥!”对着季竣廷,她也懒得拐弯抹角。 季竣廷这才恍然,因笑道:“大哥一贯沉稳干练,做事自有分寸,你倒也不必过分担心。”说到这里,他毕竟拧眉顿了一顿:“嗯!这样罢,我会尽快修书一封,送去京城的!” 荼蘼虽觉林垣驰不会因那些再不会生的事儿来报复季家,但她始终觉得有备无患,因此才会将这事拿来同季竣廷商量,此刻听了季竣廷的话,倒也放心了不少。 季竣廷含笑起身,为她盛了粥,递到她面前:“吃了早饭便早些回去休息罢!朝局势原就纷繁多变,爹既敢将整个家业交予大哥,便是相信他有这个能力,你只管好自己便是!” 荼蘼仰朝他一笑,接过粥,低头吃了起来。 此后的日子便过得平顺而悠然,林垣驰再没来过玉狮胡同,只是皖平却依旧不改初衷,三天两天便会造访一次。荼蘼拿她没法,好在时日一久,她倒也习惯了皖平的来访。 而医馆与绸缎铺的相继开业,也让她转移了好些注意力,少有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因医馆与绸缎铺开业时间尚短,生意自说不上好。荼蘼本意不在赚钱,因此上倒也并不在意,倒是安姐,神色之间颇有些不安。五月底,江南一带暑意渐盛,杭州自也不例外。荼蘼闲散的坐在医馆的雅室之,与安姐随意的说着一些家常话儿。 便在此刻,却有人推门进来,开口便笑道:“我早知你们必在此处!” 二人同时抬头看去,却是皖平快步的进来,身后却跟了一名提着食盒的丫鬟。安姐忙起身迎她,荼蘼却是懒怠动弹,只笑道:“今儿又带了甚么好东西来!” 这些日子,皖平隔三岔五总要来上一回,每回过来,又总会带些蹊跷物儿来给二人尝尝。她初时还婉拒一二,时日久了,便也习以为常,坦然接受了。 皖平笑道:“哪有那许多好东西带来!今儿只是带了些绿豆汤,给你们消消暑!” 她说着,便令丫鬟将食盒放在桌上。那食盒才一搁在桌上,荼蘼便觉一阵凉意,注目看时,才现那红漆食盒外头犹自沁着寒气:“冰镇绿豆汤?”她笑着问了一句。 皖平一面拉着安姐坐下,一面笑道:“可不是!”安姐这些日子与皖平处得多了,倒也不似先前那般拘束,见她来拉,便顺势坐下了。几人正说着,那丫鬟却已从食盒内提出一只瓷壁沁水的斗彩童子拜观音罐,又取了小碗,分别盛了,送到三人面前。 荼蘼也不客气,当即喝了一口,这一口下去,只觉清凉沁心,浑身一阵舒泰。长长的吁了口气,她笑道:“这大热的天,喝这个,真是最适宜不过了!” 皖平则漫不经心的喝了一口,道:“我那府里,有个冰窖,现放着许多冰块。你若爱吃这口,不妨使人去我那里取些来。府里左右只我一人在,原也用不了这许多!” 荼蘼一怔,有些错愕的看了皖平一眼,欲待说话,却还是咽了下去。皖平注意到她的神色,因耸了耸肩,道:“前儿我四哥已走了!我原说要随他一道回京的,他却只是不允,我想想,也实在懒得理睬京城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儿,也就没再坚持!” 荼蘼心微微一惊,林垣驰竟已回京了么?这般说来,京里怕是很快便要有动作了。她想着,不由蹙了眉,一颗心也不由一沉。皖平在旁瞧见她神思不属,不由一笑,打趣道:“怎么?他走时没同你说一声儿,你不开心了?” 她对荼蘼与林垣驰的关系一直甚是好奇,但这二人偏偏都是水泼不进之人,她屡次试探,都是徒劳无功,也只能徒呼奈何。此刻得了机会,却还是忍不住又多了一句嘴。 荼蘼斜睨了她一眼,并不理她,只问道:“可有清秋的消息?”说出这句话后,她忽然便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总算……总算她还能有一个途径可以委婉的得知他的消息。 “清秋?”皖平皱了下眉:“我可没有她的消息!不过她这次回京,倒也赶的颇巧!” “赶的巧?”荼蘼诧异的问道:“怎么赶的巧了?” “国公爷去年刚得了个儿子,算来也就这几日便要抓周了!”皖平撇嘴轻嗤,有些不屑。 荼蘼轻轻“啊”了一声,冲口道:“那国公爷总算是如愿以偿了!”当日长公主毒濒死,是她求了卢修为她疗毒,因此她对长公主的病势也颇有了解。长公主素来不涉朝政,更从未插手过夺嫡之事,会有甚么人竟会对她下毒呢?她忖度再三,心也暗暗有了底。 而在此之后,长公主毅然决定离京赴南渊岛休养,态度之决绝,也证实了她的猜想。 这话一出,皖平却是一怔,以一种甚是异样的眼神看了荼蘼一眼。心对6妩儿的身份却是更生疑窦。冼清秋或者会对这个6妩儿另眼相看,可是家丑不可外扬,她该不会将这些家事说给外人听才是。但6妩儿却似乎早就知晓此事,却怎让她不感诧异。 “是呀!他可算是如愿以偿了!”皖平收回心思,要笑不笑的嘲讽了一句。 安姐在旁听着这些话,不觉一阵莫名其妙,茫然的左右看了二人一眼,欲待说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拿了瓷勺低头刮了刮碗底所余不多的绿豆汤。却不料这一下,却失了手,瓷勺与碗底相碰,出“叮”的一声脆响,在静室之内却觉刺耳之极。 荼蘼与皖平都被这一声惊了一跳,不约而同的移目看向安姐。安姐好一阵尴尬,清雅的面上亦泛起了红晕。皖平抬头瞪了立在一边的丫鬟,喝道:“还愣着作甚?没点眼力劲的东西!” 那丫鬟原是京跟了来的,对京人事颇为清楚,适才听荼蘼与皖平说着熙国公府的事儿,自是听得津津有味,此刻被皖平一喝,方才回过神来。忙不迭的请罪,转过身急急取过安姐面前的小碗,又为她盛了一碗绿豆汤。 44 是耶非耶 44是耶非耶 喝过绿豆汤,皖平也没再多停留,便起身告辞。荼蘼与安姐便起了身送她到门口。公主府的马车正停在绸缎铺门口,车架上,有人正静静坐着,五月的阳光倾泻而下,照在人身上是近乎火灼一般的感觉,那人却无丝毫躲避之意,反自端坐不动,似无所感一般。 荼蘼一眼见了那人,不觉暗暗吃了一惊。只是她还不曾开口询问,却听一边的安姐惊咦一声:“是他?”语气之,全是震惊之意。荼蘼知她曾为王励之兄弟的煞气所惊,恰似惊弓之鸟一般,见了这两人的一个,总觉有些心惊,因此倒也不甚在意。 皖平对她们的疑惑并不感觉奇怪,轻哼了一声后,说道:“前几日,有人送了我两匹马……”她说着,便抬手指了指马车前头套着的两匹枣红马,二人应声看去,却见那马身高体健,鬃毛飘逸,毛色更是油光水滑,全无杂色,纵是不懂马的人,一眼见了,也知非是凡品。 荼蘼笑着赞了一句:“这马瞧着倒极神骏!想必非是凡种罢!”皖平平日出门多乘马车,但荼蘼却从未注意过她马车上所套的是何马儿,今日这话,也只是随口道来而已。 皖平撇嘴道:“这两匹据说是大宛良马,你也知我素来不爱骑马,马儿在我,好看也就得了!他们没来由的送了我两匹马,我还没瞧出好来,就先跌伤了我的马夫。偏这马脾气又暴戾,普通人也收束不住。四哥瞧着没法,只得将他身边这块木头先借我几日充当车夫了!” 她说的似漫不经心,但语气里却自有一份得意,显然心内对这两匹马儿甚是喜爱。 荼蘼听得一笑,却还是注意的看了一眼那人。那人,若她没有记错,该是叫做王励之罢!如果她没猜错,这个人必是大乾皇室隐于暗的那支力量的一员。只看他能随林垣驰同下江南,且贴身保护,便可知此人必定是那支力量最为出类拔萃的存在之一。 只是,林垣驰将他留在皖平身边,真的只是因为皖平缺少一个车夫么?她有些不信。 王励之默不作声的坐在车驾上,对三人的言语完全听而不闻。皖平别过二人,便自走向马车,他这才一言不的跃下车驾,取了一张木凳,安放在车下,服侍皖平上车。 皖平斜了他一眼,并不言语,踩了木凳径自登车。王励之收好木凳,重新坐回车驾位置,手长鞭在空灵活随意的轻轻一抖,临空出一声脆响,倒也极是熟练。 送走皖平,二人相偕重新回了雅间。荼蘼闲闲的靠在软椅上,漫不经心的翻看着手的医书。安姐则有些心神不宁的绣着手的帕子,时不时的抬眼看一眼荼蘼。 如此许久,荼蘼吃看不过,有些无奈的放下医:“安姐!” 安姐正偷眼看她,被她这一声唤,不由吃了一惊,有些失措的低头忙忙的又绣了两针。荼蘼好笑的扫了一眼她手的帕子,戏谑的抬手点了点:“这只水鸭子绣的不错,挺俊!” 安姐定睛一看,这才意识到自己手帕上一双隐于荷下的鸳鸯已被绣成了一对有些变形的水鸭子。俏脸一红,她将帕子藏在身后,苦笑道:“你这丫头,又取笑我!” 荼蘼一笑,却道:“安姐,我知你心有许多不解,但有些事儿,不知道远比知道要好!”早前安姐因她二人的言谈而失态时,她便已察觉到因自己的失言而造成的破绽。但她却并不太放在心上,6妩儿这个身份,对她或旁人而言,早成了一捅就开的窗户纸。 只不过,因着种种原因,却绝不会有人去捅破它。如此,对她而言,也就足够了。 安姐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心虽仍多疑惑,但却再没问下去。 天色将晚之时,二人才返回玉狮胡同,才至门口下了车,便见一辆形制甚为简朴的青帷小车正自离去,看那模样,似是前来拜访的。门房见荼蘼瞧着那辆驶离的小车,面上多有疑惑之色,便知机禀道:“这位钱夫人乃是来拜见二爷的!” 荼蘼闻言颔,心下虽然奇怪,但也并不曾再问甚么,便与安姐相偕往宅内走去。刚刚行至厅堂,便见安哥儿正从厅内出来,瞧见她,便欣然的唤了一声:“姑姑!” 荼蘼含笑应了一声,随口问道:“安哥儿这几日在家,会不会觉得闷得慌?” 安哥儿皱一皱鼻子,答道:“也还好,我在苏州也是这样呢!”他口说着还好,面上却是一副幽怨神情,瞧着活似怨妇一般,让荼蘼一阵好笑。 二人才刚说了这两句,厅内季竣廷听见荼蘼的声音已快步出来,先对安姐点一点头,而后对荼蘼笑道:“适才你在外头,可曾遇到慧纹?” 荼蘼猛吃一惊,冲口道:“刚才走的那人……是慧纹?”她虽知慧纹嫁了一名姓钱的书生,但也并没将慧纹与钱夫人想到一起去,此刻被季竣廷一点,这才恍然大悟,心立时生出遗憾之心来。算起来,她与慧纹已有十余年不曾见了,想不到今儿再次失之交臂。 季竣廷笑道:“可不是,钱谦这人也算有些运道,为官几年,倒也一路顺风,如今已升迁至杭州知府了。他此次携眷上任,慧纹听见爹娘正在苏州,便去拜望了一番,在怡园盘桓了几日,这才自水路一路抵杭。承她的情,今儿还特意过来见我!”钱谦,正是慧纹的丈夫。 荼蘼一面举步入厅,一面欣然问道:“她如今过的可好?” “看她气色,过的该不差!”季竣廷答,看看荼蘼,他问道:“你可想见她?” 荼蘼足下一缓,迟疑片刻,方才说道:“不必了罢!”知道慧纹过得好,于她已是足够了。她的事儿,还是莫要让太多人知道的好。 季竣廷其实也知她的心意,只是想及适才慧纹提及荼蘼之时,黯然泪下的模样,心多有不忍,故而才问了这么一句,此刻得了荼蘼的话,自也不再提起。 众人用了饭后,安哥儿便扯了荼蘼,嚷嚷着要学箫。荼蘼想起已冷落他许久,心不觉甚感歉疚,因笑着应了,便牵了他手,一路回了自己所居的小院。 二人在院内坐下,安哥儿便将荼蘼从前教他的几段曲子一一吹了,荼蘼细细听了,却也觉得他进步良多,不由点了点头,面上颇多赞许之色。紫儿此刻又送了井水湃过的时鲜果子来。此刻恰是樱桃成熟之时,紫儿也知安哥儿与荼蘼都爱樱桃,因此送的正是樱桃。 安哥儿恰渴着,见状便丢下竹箫,伸手拈了一粒樱桃吃。荼蘼见他吃得香甜,不由一笑。 安哥儿一面吃着,却又想起一事来,因抬头道:“姑姑,林叔叔最近怎么没来?” 荼蘼微怔了片刻,才含笑道:“我今儿才得了消息,说你林叔叔已回京城去了!” 安哥儿“呀”了一声,神色便有些郁郁的,半日才吐出口的樱桃核,道:“是这样啊!” 荼蘼见他神色如此,不觉诧然,因笑道:“怎么,安哥儿竟这般舍不得他?” 安哥儿抓了一颗樱桃,却没有放入口,只是在手上捻来捻去,直到将樱桃揉的汁水横溢,染红了手指,这才闷闷开口道:“也没有,我只是在想,这刻儿,祖父祖母不知在做甚么?” 荼蘼看他面色,便知他口虽自咕哝着祖父祖母,心其实却想起了远在京城的父母。怜惜的伸手抚了抚他的头,却不说破,只道:“你三叔已回京去了,他回来时,会带着你二娘与***一道。到那时候,安哥儿便有了伴儿了!” 安哥儿答应了一声,虽仍是兴致低落,但一想起***,面上倒也露出几分欣悦的神色:“***长得很是可爱呢!姑姑若是见了她,也是一定会喜欢的!” 荼蘼看他神情,却是不由的忆起自己幼时,三个哥哥对自己的百般呵护疼宠。如今看来季家男儿疼宠妹妹也是有传统的,她想着,不由的一笑。 安哥儿一手撑着自己的下巴,仰头打量着荼蘼。荼蘼的这张面容,其实也称得上清秀可人,只是在山清水秀,佳人如云的江南之地看来未免太过平凡了些。 安哥儿忍不住的叹了口气,叫道:“姑姑、姑姑……” 荼蘼笑着屈指弹一弹他的脑壳:“又怎么了?” 安哥儿认真问道:“姑姑,人长大了,是不是都会变?” 荼蘼一时摸不清他的意思,疑惑的闪了闪双眸:“甚么?” “祖母房里有你的画像……”安哥儿皱着眉,小脸上写满了疑惑之色,挠了挠脑袋,道:“可是我觉得那幅画像跟你不太像呢?” 荼蘼听得笑了出来,她也懒得同安哥儿多加解释,只是顺着他的话,随口道:“安哥儿适才不也说了,人长大了,都是会变的!姑姑自然也不例外!” 安哥儿闻言,不觉翻了个白眼,显然并不怎么相信她的话,但除了相信,他又实在想不出理由来,只得暂时姑妄听之。他心甚不以为是,因斜了荼蘼一眼,口咕哝了一句:“希望***将来不会变的像姑姑一样!” 荼蘼听得一阵大笑,拈起一粒樱桃,塞进了安哥儿口:“臭小子,好生吃你的樱桃去!” 安哥儿嘿嘿一笑,便也不再开口,专心的吃起樱桃来。 45 盛开的荼蘼 45盛开的荼蘼 才不过数日的工夫,天气却已愈炎热起来。这时节,荷池无疑是整个宅院内最为舒适的地方。因着宅院不大的缘故,这处人工掘出的荷池也显得愈小巧。荷池呈半月型,池恰到好处的种植着些许粉荷。池边,临水建了一所极为精致的小轩。 荼蘼,靠在小轩边上,秀眉微蹙,神思不属的撒着鱼食。荷池之,一群色彩鲜艳、体型优雅的锦鲤为鱼饵所诱,忽聚忽散的在水游弋,争食着鱼饵。到杭州已有个许月了,一切都还算顺利,只是不知为何,她近来总觉有些心神不宁,仿佛很快就会生一些甚么似得。 “荼蘼……”清朗的声音忽而响起,将她从迷蒙惊醒。 将手最后的一把鱼食撒入池,荼蘼拍了拍双手,这才回过头来,对着快步而来的季竣廷一笑:“二哥,有事找我?” 季竣廷笑骂道:“怎么?没事儿二哥就不能来找你?” 荼蘼抿唇一笑,便指了指轩内那张石桌:“坐罢!”季竣廷颔,二人便在石桌边上坐了。 “今儿怎么没去医馆?”季竣廷坐下后,便随意的问了一句。 荼蘼漫不经心道:“天热,况医馆也没多少生意,我便懒得过去了!”杭州府甚为富庶,城内医馆林立,荼蘼的医馆乃是新开,并无信誉,加之她又是女儿身,自是生意惨淡。 季竣廷本也是随口问起,却并非当真关心医馆的生意,因此听了荼蘼的话,也只一笑,便道:“既如此,不若随我回苏州去罢!这处宅子虽不差,却也比不得怡园!” 荼蘼一怔,回头看他一眼,问道:“二哥要回苏州了?”她早先已在西湖边上买了一处不小的园子。不过她弃嫌那园子格局不好,故而已令人彻底拆除。自己更亲手绘了图,打算建一座不输于怡园的小巧庄园。也正因这个,她还特意请木煜往太湖购置一些太湖石来。 只是她虽想得周到,园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便能建好的。 季竣廷道:“今儿苏州有信来,娘似乎打算来住上一段时日。我想了一想,觉得这宅子略嫌偏狭,且因是新近购置,各项物事也不齐全,还是莫要让娘来的好!”他说着,便又看了荼蘼一眼,道:“竣灏回京已有一段时日了,我算计着,也就这几日,他便要回苏州了。” 荼蘼想一想,不由点头道:“二哥说的也有道理!” “那你的意思……”季竣廷听她话之意,不由惊喜,忙追问了一句。 “二哥不妨先回去!”荼蘼道:“若三哥回了苏州后,二哥务必多留他一些日子,再过一些日子,我便回去!”届时再根据情势,看要不要使些手腕将季竣灏留下来。 季竣廷听她这话,便知她是不想与林培之会面,因有意拖延,不觉叹了一声。 荼蘼却又看了他一眼,问道:“京里可有消息来?”京不该如此安静才是。 季竣廷听了这话,却也不由的皱起了眉,面上略现不解之色:“前些日子,我曾使人送了信去京城,但至今不曾收到回信!”荼蘼轻轻“啊”了一声,面上自然而然的泛起一抹担忧之色。兄妹二人互视一眼,都在对方眼看到了焦虑。 过了好一刻,季竣廷才勉强笑道:“应该不会有事的!这些年,皇上对府恩宠深重,而老三与宝亲王关系又极亲密……”无论是谁掌权,总不会对季家赶尽杀绝才是。 荼蘼叹了口气,没有开言,心却是愈觉得不安。 远远的,有人捧了匣子,疾步过来,离着老远便对这里行了一礼,高声叫道:“二爷、6小姐……”荼蘼回头一看,却见那人等个头,肤色白净,看着甚是眼熟,只是一时却叫不出姓名来。她正在那里奇怪,那边季竣廷却已长身而起,脱口道:“钱胜,可是京城有信来?” 荼蘼听季竣廷唤那人做钱胜,这才想起这人原是怡园门房,也不知怎么就得了季竣廷的赏识,季竣廷来杭州时,便带了他同行。此刻听季竣廷问起可有京城来信,她的心竟是好一阵紧张,下意识的注目看向钱胜。 钱胜听了季竣廷的问话,不觉一阵错愕,面上也自然而然的现出几分尴尬之意来。僵了片刻,他才躬身道:“回二爷的话,京城至今仍无回信!” 此话一出,兄妹二人都觉失态,因苦笑对视一眼,心却是愈不安。季竣廷稳定了一下心神,问道:“有甚么事儿?说罢!” 钱胜忙禀道:“是公主府,公主府下帖邀二爷与6小姐前去作客!”他一面说着,便往前走了几步,将手的匣子奉了给季竣廷。季竣廷对公主府的请帖并无多大兴趣,但也不能不敷衍一二,因叹了一声,起身接过,挥退了钱胜后,方才打开略略的翻了一翻。 “是皖平公主的帖子,三天后是她的生辰,邀我们过府一聚!”他简单的道。 荼蘼兴味索然的漫应了一声,这才想起,皖平的生辰与自己的差不几日。原来自己的十八岁生辰就在自己全不经意之时到来了。抬头看看天色,她说道:“午时了,该用午饭了!”—— 皖平的公主府,位于凤山门内。整个公主府是纯然的江南园林式,布局精妙而小巧,整座府邸绕水而建,格调婉约清新,漫步其,恰似行在画卷之内。 皖平倒也周到,除却荼蘼与季竣廷外,还邀了安哥儿与安姐二人。一行四人,在丫鬟雪翘的引领下,一路入园。荼蘼四下打量一番,笑问道:“怎么,今儿似乎并无多少人来?” 雪翘闻言,忙笑道:“本是小生辰,主子也没打算大操大办。因此上,只请了几位客人!” 荼蘼倒不会自大到以为皖平只请了自己四人,因随口问了一句:“敢问雪翘姐姐,除了我们几人,公主还请了谁?”雪翘原是皖平的贴身宫婢,从前曾随皖平嫁入季家,因此荼蘼对她倒也并不陌生。只是此刻雪翘的拘谨态度,却是让她颇生感慨之心。 雪翘答道:“还有杭州府内几位世家夫人与小姐,此外,便是新至杭州的知府夫人了!” 这话一出,荼蘼却是不由大大吃了一惊,冲口道:“知府夫人?”杭州府的知府夫人,可不就是慧纹了?她想着,不由掉头看了季竣廷一眼。季竣廷挑了下眉,示意自己并不知此事。 雪翘看荼蘼神情,便诧然问道:“6小姐可是与知府夫人相熟?” 荼蘼忙摇头道:“倒也说不上相熟,只是前些日子,她曾来拜望过季二爷!”她有意无意的绕开慧纹过府之时拜访,自己其实不在府,因此无缘一见的事实。 一边的安姐听了这话,不觉带些诧异的瞧了她一眼,却也并没露声色。 雪翘恍然点头,便赞道:“这位夫人前几日过府拜见公主之时,婢子曾在旁见了一面。出身虽是不高,但言行气度却都有大家之风。便是一般人家的小姐怕也比她逊了不少呢!” 她口说着,面上却是不由自主的现出几分羡慕之意。显示对慧纹的境遇甚是欣羡。 荼蘼听她夸赞慧纹,不觉一笑,心不无自得。说话间,雪翘已引了四人绕过一道曲廊,进了一个月洞门。四人犹未进去,鼻际已嗅得一阵清香。夏风轻飏,纷纷花瓣飘零,更有一瓣悄无声息的落在了荼蘼的足下。其白若雪,其香幽盈,令人不觉魂销。 荼蘼不由轻轻的吐出了一口气,这花,是荼蘼花。皖平何时也爱上这种花了?安哥儿抬手捉住一片花瓣,欣然道:“姑姑你看,这是荼蘼花呢!想不到这府里也会有这种花!” 荼蘼一笑,还未及言语,雪翘已笑道:“我们主子因这花与她生辰相近,故而颇喜此花,便特意在院子里头种了几株,这几日正开的热闹。怎么,贵府也有这种花么?” 季竣廷在旁道:“我母亲颇爱此花,故而苏州怡园之内多有植种,杭州府邸倒是没有!”他说着,便瞧了安哥儿一眼,示意他不可胡言。安哥儿吐吐舌头,便不再言语。 雪翘“哦”了一声,便不再多问。 几人进了小院,老远的便听见皖平含怒的声音:“王励之……你……你……” 众人一怔,不约而同的停步看去。二十步远的前方,皖平正自怒容满面的手执长鞭,鞭梢直直的指着站在她对面的王励之鼻尖。她显然气得不轻,执鞭的玉手都微微颤抖了。 王励之巍然不动的立在那里,脸上是一径的淡漠沉静,全无一丝波澜:“请公主恕罪!”他淡淡的说着,语气里却无一分请罪之意。 皖平咬牙瞠目骂道:“恕罪?王励之,你也知道你有罪!” 王励之平和答道:“属下自幼念书,深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之言!” 荼蘼骤然听了这话,嘴角不觉好一阵抽搐,有种为之绝倒的冲动。 46 慧纹 46慧纹 雪翘神色古怪,下意识的望了众人一眼,在现众人面上均是忍俊不禁的笑意后,便忙快步上前,高声唤道:“公主,季二爷他们已到了!”她对皖平颇为忠心,故而不愿皖平继续与王励之争执,却让旁人引为笑谈,因而特意上前打断。 皖平听了这一声呼唤,果真回过头来,却只是对众人微微点头示意,便又回过头来,恨恨向王励之道:“你个伶牙俐齿的奴才,今儿本宫有客来,也不与你计较,你且自个儿掌嘴十下,本宫便饶了你!”她适才显然被王励之噎得不轻,故而定要在众人跟前找回面子。 王励之眸光微转,在众人面上一扫,不再言语,只转身便要离去。皖平见状,不觉更是大怒,纤手一扬,鞭子已劈头盖脑的对着王励之挥了下去。安姐见状,不由的惊呼了一声,只是她呼声犹自未落,却见王励之足下轻移,右肩微缩,那一鞭却已落了空。 皖平挥这一鞭,原也只为泄愤,若王励之坦然受了这一鞭,这事或者也就这么算了,但此刻王励之这一闪,却让她更是怒火烧。手臂一扬,不由分说的便是一顿鞭子。 她虽不懂武功,但抡起鞭子来倒也颇为纯熟,众人听得鞭声呼啸,不由各自心惊。再举目看去,却见王励之神色宁静,脚下步法亦极微小,每每却都在间不容之际闪过皖平的鞭子。皖平毕竟是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之身,十几鞭下去,便觉手臂乏力,再挥鞭时,已是香汗淋漓,气息凌乱。荼蘼深知她的脾气,便忙上前一步,笑着扯住她的手臂:“罢了罢了,这大热的天,你又何苦为了一个奴才累着自己!” 皖平早觉乏力,只是又觉面子下不来,因不肯歇手。此刻被荼蘼这般一拉,便就坡下驴的瞪了王励之一眼:“今日有妩儿为你说情,我便暂且饶了你!”她说着,取出帕子擦了擦额上香汗,想想毕竟还是气不过,因指着院子央:“滚去那儿站着,晒死你个奴才!” 荼蘼一听这话,顿时想起那日王励之端坐在车驾之上,对炎炎日头毫不躲避的情景,便知皖平此等惩戒也只是聊胜于无。王励之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终究没再言语,只顺从的走到皖平所指之处,静静而立。看那模样,不似受罚,倒似守候。 安姐见他这般模样,倒不由生出几分同情之意,只是碍于皖平在旁,并不敢言语。 安哥儿适才见皖平鞭打王励之,便有些双眼亮,此时更拿了近乎敬仰的目光看了王励之一眼。若非季竣廷在旁有意无意的按住他的肩,只怕他早溜去王励之身旁说话去了。 皖平心其实也知此等惩戒于王励之而言不疼不痒,但她对王励之的软硬不吃全无办法,只得罢了。一时请众人入了花厅,分宾主坐定,皖平又令人捧了冰镇酸梅汤来。荼蘼举起酸梅汤喝了一口,只觉凉沁心头,顿然暑意全消。 皖平喝着冰凉的酸梅汤,再看看立在院内的王励之,也觉心气渐平,因笑向众人道:“今儿让你们看笑话了!这个该死的奴才,若非看在四哥面上,我早撵了他走!” 荼蘼心念一动,不觉试探的问了一句:“说起来,你也算是宽宏大量的了。这般刁奴,换在旁人府里,可不早被家丁护院打得半死!哪能容他这般嚣张!” 皖平闻言,不禁叹了口气,抱怨道:“这奴才虽极刁顽,但毕竟是四哥身边的人,我也不好太过分!说不得只能忍他一时了,只等过些日子,我便打他走!”还有一句话,她没好意思说出来,她这公主府里的家丁护院确实不少,但却无一人可为王励之的一合之敌。 荼蘼笑笑,她已从皖平口得到了她想要的信息,那就是林垣驰将王励之放在公主府内,确是另有他意。不过以她看来,只怕皖平也不知林垣驰的真正意思。 “你这院子里的花生的倒是极好!”荼蘼随意的转移了话题。 “那是!这花名叫荼蘼!”皖平见她说起院内的花,不由颇感得意。只是说到这里,她还是忍不住的看了季竣廷一眼:“说到这种花,季二公子该极清楚才是!” 季竣廷忽听荼蘼问起院荼蘼花来,心正觉疑惑,不由拿眼去看荼蘼,倒不防皖平将话扯到自己身上来。他怔了一下,一时不知该说甚么,只得敷衍了一句:“公主说笑了!” 皖平笑道:“季二公子的妹子乳名可不正是唤作荼蘼!听说京城贵府之遍植荼蘼花,花开之际,香遍全府,堪为京城一绝!只是可惜令妹红颜薄命,否则今日季府只怕富贵更煊!”她虽不知究里,但对承平帝赐婚一事也有所耳闻,故而只以为荼蘼若然还在,此刻定当贵为皇后,而清平侯府出了一名皇后,自是锦上添花、烈火烹油,煊赫更胜今时今日。 季竣廷听她这般一说,除了苦笑,也实在是无话可说。他的苦笑在皖平看来,却成了一种对亡妹的怀念,歉然的对季竣廷一笑,皖平便也没再说下去。一边的安哥儿闪了闪明亮的大眼,看看皖平又看看季竣廷,再转头去看看荼蘼,却是乖巧的不一语。 “说起来,我从前倒也没觉得这花如何好。不过因我四哥颇喜这花,且在府单独置了一个小院子,院子里头更搭了一个极大的荼蘼花架。我幼时去他府上,便时常他坐在花架之下赏花饮酒,时日一久,便觉这花别有情趣,到了杭州之后,便特意种了几株!” 季竣廷微怔,不觉拿眼去扫荼蘼。却见荼蘼敛眉垂眸,安静的喝着酸梅汤。便在此刻,却又有一名容颜清秀的丫鬟快步进来,禀道:“钱知府夫人到了!” 皖平听了禀报,略想了想,便道:“请她一并过来罢!她与季二公子也非外人!” 那丫鬟应着,便很快退了下去。下头的安姐听着不是外人这话,不觉一阵错愕。 皖平看出她的诧异,因解释道:“妩儿与安姐怕还不知情,这位知府夫人原先乃是清平侯府的大丫头,伺候的正是我们才刚谈起的那位荼蘼小姐。不过她却有福缘,早年自行出府择婿,便嫁了如今的这位钱谦钱知府!那时这位钱知府,也才是一名小秀才而已!” 安哥儿早知慧纹身份,因此对这些话却无兴起,只无聊的坐在那边,时不时的转动黑亮的眼珠去看立在骄阳之下、纹风不动的王励之。 安姐闻言,立时便想起先前雪翘所言:这位夫人出身虽不高,但言行气度却有大家之风……她想着,不由的望了季竣廷一眼。荼蘼在旁笑道:“自古妻以夫贵,又有人说英雄不怕出身低,知府大人能有今日,只怕这位夫人在这之,也是居功至伟呢!” 她与慧纹感情颇为深厚,却不愿旁人以这种略带轻薄的口气谈论她。 皖平想想,也不由点头,笑道:“那是自然!”自古以来,都是朝无人莫做官。以钱谦微薄的身份,若无季家作为后盾,又岂能一帆风顺至此。众人说了这几句后,又想着慧纹过不一刻便要过来,便都有志一同的转移了话题,说起了其他。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慧纹果真入了厅。荼蘼在旁暗暗观察,却见慧纹内着藕荷色莲纹绫袄,外罩一件宝蓝色百蝶纹云锦褙子,身段窈窕,容貌清美,举手投足之间,却是气度俨然,再不复当年青涩模样。她不由一阵恍惚,这才想起自己与慧纹分别已将十年了。 慧纹先向皖平行了礼,再回头又对季竣廷恭谨一礼,笑道:“二爷与大少爷也来了!”皖平乃是寡居,府按例是不便请男宾的,今儿却不知何故破了例。 季竣廷笑着摆摆手,道:“今儿我们都是客,却哪有这许多的规矩客套!” 皖平在上笑道:“正是这个说法呢!”她说着,便抬手,将荼蘼与安姐分别介绍了给慧纹。慧纹温婉微笑,一一见礼。只是目光落在荼蘼身上时,却是不由的多看了几眼。 她与荼蘼分别之时,荼蘼年纪尚幼,因此如今再见,她心并不以为慧纹能认出自己来。但此刻慧纹这般看她,却由不得她心不有些虚。好在慧纹细细看了她一回,也只笑道:“这位妹妹,我从前仿佛见过,只是一时半刻,却是怎么也想不起了!” 荼蘼闻言,不由一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面容:“夫人既这般说了,改日我回去,可得问问我爹娘,我是否还有一个姐妹流落在外呢!”只是一句话,便轻描淡写的带开了慧纹的话。 这话一出,上的皖平先自笑了出来,当即道:“物有相类,人有相似,本也不足为奇。不过妩儿回去,倒也不妨好生问问,或者真能有所得呢!” 47 又见向玖 47又见向玖 这话一出,众人不觉各自失笑。不过因是顽笑之语,倒也无人会将此等戏言当真。众人在厅内又坐一会,客人也便6续来齐,皖平道了失陪,正欲起身出门的当儿,却见雪翘快步进来,急急禀道:“公主,老太君到了!此刻正在府门口!” 此话一出,众人倒也还罢了,皖平却已颇有些不悦的拧了眉:“她怎么来了?”显然她并没下帖子请这位老太君,且对这位老太君的不请自到并不欢迎。 荼蘼初至杭州不多久,因此并不知晓这个老太君乃何方神圣,不觉微微偏头以征询的目光看了季竣廷一眼。季竣廷嘴唇微动,无声的吐出一个“虞”字。荼蘼顿然恍悟,知道这位老太君必定就是虞家的实权人物,亦即过世的驸马虞适之的祖母。 大乾皇室极重孝道,讲究以孝治天下。因此皖平虽对虞老太君的到来颇觉不耐,但也不好太过失礼,强压心不满,道了少陪后,方才起身辞了众人,快步迎了出去了。 这边厅内众人互看一眼,都是不约而同的起身,闲步走出厅外。安哥儿看看季竣廷又看看荼蘼,稍一比较后,毕竟觉得荼蘼较易说话,因扯了扯她的衣袖,指一指外头的王励之。荼蘼早知他的意思,抿嘴一笑,点了点头。安哥儿欣然奔出,径往王励之去了。季竣廷有些不赞成的看了荼蘼一眼,但荼蘼既已允了,他自也不好开口反对,只得由着安哥儿去了。 慧纹抿嘴一笑,说道:“大少爷与6小姐感情倒好!” 荼蘼莞尔,瞧一眼正与王励之说话的安哥儿:“这孩子与我甚是投缘,倒叫夫人见笑了!” 慧纹深深注目看了荼蘼一眼,道:“6小姐乃二爷的妹妹,若不嫌弃,唤我一声慧纹足矣。夫人二字,却是万不敢当的!”这话说的含而不露,却又似有所指。 荼蘼一震,默默看了她一眼,方才说道:“既如此,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从慧纹的这几句话内,荼蘼便知,她怕是已认出自己来了。季竣廷在一边看着,自也心有数。便在此时,老远的却传来朗朗笑声:“6小姐、竣廷兄,别来无恙否?” 二人相视愕然,不约而同回望去,却见不远处,有人正一路行来。一袭湖色素缎长衫,身材等,容颜清秀,正是南渊岛向玖。季竣廷很快回过神来,当下含笑迎了上去:“向兄是几时抵达杭州的,怎么却不使人送个消息给我?” 向玖哈哈一笑,道:“你我之间,何须那般客套。我来杭州,原是替王爷送礼来的!”言语之间,他人已到了面前,笑吟吟的对了众女一揖,众女忙裣衽回礼。 荼蘼见向玖目注慧纹,忙将她介绍了与向玖。二人另行见礼之后,季竣廷方才笑问道:“送礼?向兄乃王爷的左膀右臂,却是甚么贵人,竟至劳动向兄亲来送这份礼?” 向玖叹口气,苦着俊脸左右环视一番,无奈道:“竣廷兄今儿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除了此间主人,却还有谁有这般大的面子?” 季竣廷这才恍然想起今儿正是皖平公主的芳诞,不觉抚额喟叹:“原是我糊涂了!”这些日子,他虽看似轻松,但先是林垣驰,后是林培之,他的心又何尝轻松过一日。 向玖不以为意的笑道:“说起来,今儿这公主府也真是没一些请客的样儿,也难怪竣廷兄!” 荼蘼在旁抿嘴一笑,问道:“向公子可是打从苏州来?”她到杭州已有月余时间,这段时间,一直不曾见到向玖。而今向玖忽然却出现在公主府内,难道他竟会在苏州一住数月? 向玖爽然答道:“非也非也!我这是刚刚打从京城赶来!” 荼蘼听见京城二字,不觉一震,正欲开口,却有一个清清脆脆的声音抢在她前头叫了起来:“京城?”荼蘼与季竣廷愕然循声看去,却是安哥儿不知何时已奔了过来。 “向叔叔,你在京城,可曾见到我爹娘?”安哥儿欣然上前,一把扯住向玖的衣袖。 向玖哈哈一笑,疼惜的摸了摸他的脑袋:“我既去了京城,岂有不去你家之理?放心,你爹娘都好,你爹还问你最近如何,可曾淘气没有?” 安哥儿嗤了嗤小鼻子,似有些不信,但还是追问道:“那向叔叔是怎么说的?” 季竣廷在旁看着,不觉微微一笑。以季竣邺的性子,便是心念着安哥儿,也断不会将这些事儿拿来询问向玖这个外人,更莫说他居然还会问向玖安哥儿可曾调皮没有这种话。不过安哥儿既想听,向玖也愿意编,他这个做叔叔的自也没有从旁泼冷水之理。 向玖嘿嘿一笑,故意摆出一副阴狠得意模样:“我自然狠狠的在你爹跟前告了你一状。他气得直拍桌子,满口嚷嚷着要好好教训教训你呢!” 安哥儿看他神情,便知他是在吓唬自己,不禁哼了一声:“向叔叔又吓唬我!”语声却已在不知不觉之间低落了许多,显然也知父亲是断然不会说出这等话的。 向玖听得一笑,抬手用力一拧安哥儿的挺直的鼻子:“臭小子!” 安哥儿吃痛,捂着小鼻子,气愤的瞪了他一眼。季竣廷这几日正心悬京城,见二人说话告一段落,忙插口问道:“不知家兄可有书信托向兄带来?” 向玖道:“竣邺兄有封家书,不过是给令尊令堂的。下船之时,我已使人送去苏州了!” 季竣廷听有信来,不觉抬眼与荼蘼交换一个眼色,都觉安心许多。 安哥儿所关心的却比他们二人更要多些,因振作起精神,在旁问道:“向叔叔,轩哥儿和我的***可都好么?三叔甚么时候才能把***带过来呀?” 向玖之去季府,其实也是季府设宴相邀林培之,却哪里会去刻意打听这些妇孺小儿之事。听了这话先是愣了一下,因细细想了一回,方道:“我去的那日,听说轩哥儿得了风寒,正自延医诊治,却并没见到他。至于你那***,我倒不曾见到!” 安哥儿有些失望的“啊”了一声,便闷闷的不再开口。 荼蘼见他神情,不觉好一阵不忍,因走上前来,抚了抚他的脑袋,温和道:“赶明儿,姑姑使人往苏州,替你讨个准信儿罢!你爹不是有信已送去苏州了,信上想必都有写明的!” 至于轩哥儿得了风寒之症一事,她却是全未在意。春夏之交,风寒之症便在成*人身上也是颇为常见,况年纪小小、又素来活泼好动的轩哥儿。 安哥儿答应着,却还是郁郁不乐的叹了口气,小脸在不经意间挂上了几分落寞之色。 荼蘼见状,暗暗叹了一声。季竣廷已含笑问道:“安哥儿,你适才与王叔叔说了些甚么?”显然他也看出安哥儿的郁郁,因出口试图转移话题。 安哥儿听问,这才勉强提起精神,说道:“二叔,我想跟着王叔叔习武!” 季竣廷怔了一下,关于安哥儿习武一事,早些年他也曾问过父亲的意思。季煊却只是摇头不允,且说安哥儿乃季家长子嫡孙,将来自是要承继爵位的,习武虽无不可,但因他此刻年纪尚小,却还当以诗书为重,不可太过分心。季竣廷想着也有道理,便也没有坚持。 但此刻安哥儿重提旧事,却是让他不由的有些头疼。 向玖颇为不屑的瞧了一眼不远处的王励之,道:“安哥儿若要习武,何必舍近求远?等你三叔回来,便让他教你,岂不为好?真论武功,那个姓王的,怕是给你三叔提鞋也都不配!” 荼蘼在旁听着,不免有些诧异的看了向玖一眼,从向玖适才的动作语气看来,他从前似乎与王励之颇有些龃龉。只是这两人一南一北,却不知是如何结怨的。 安哥儿听向玖如此一说,不觉惊讶的睁大了眼:“三叔有这么厉害?” 向玖毫不犹豫道:“那是当然!”他与季竣灏相处多年,对季竣灏的武功自然极是清楚。 安哥儿兴致勃勃的又追问了一句:“那三叔可是天下无敌了?” 向玖听了这一句,不觉一阵语结。他并非妄语之人,亦不愿睁眼说瞎话,但瞧着安哥儿充满期待的双眸,却又不忍不答,沉思片刻,方才说道:“天下无敌,向叔叔可不敢保证,不过在我所认识的人当,只有一人的武功可与你三叔相抗衡,只是他已消失了很久了!” 安哥儿听了这话,虽觉有些失望,但更多的却还是好奇,忙忙问道:“他是谁呀?” “此人姓杜,名豫之!”向玖毫不迟疑的吐出这个名字。荼蘼正在一旁与慧纹、安姐指了一株荼蘼花说着话儿,骤然听了这个名字,却是猛然一惊,险些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杜豫之?木煜?难道,化名木煜的杜豫之竟会是林垣驰身边的第一高手? 48 噩耗传来 48噩耗传来 时近午时,雪翘匆匆过来,带了一脸的歉意,便请众人在厅坐了,且很快排了宴席上来。在场之人都是挑眉通眼之辈,见此情景,便知皖平那边必是生了甚么,因也不曾挑理,只各自坐了。好在席上诸人早已相识,虽无主人作陪,倒也不觉冷清。 用过饭后,荼蘼等便也识趣的起身告辞。雪翘略留了一留,便一路送了众人出门。众人方方出了院子,便见前头过来数人,皆是身穿长衫,身后犹且跟了一名背着药箱的童子,看着像是大夫模样之人。这些人一面走着,还一面低声的说着话,面上均有怨气。 荼蘼耳尖,只听得他们口时不时的提起“老太君”、“晕倒”等言语。她不觉轻轻挑了下眉,心却已明白皖平何以不曾出来相陪。有人在旁轻轻推了她一把,她转头看时,却是安姐。安姐对那几名大夫轻轻努了下唇,对荼蘼作了个手势。 荼蘼立时会过意来,知她是要自己毛遂自荐去为这位老太君医病,若能医好,医馆将来自是不愁生意。她朝安姐轻轻摇头以示拒绝。安姐微愕,却也没再开口。 向玖原是住在公主府的,将众人送出门后,便也告辞仍回府内去了。这边四人别了慧纹,上了马车,荼蘼这才向面露不解之色的安姐解释道:“我之所以不曾依你所言,一来是看公主似不大待见这位老太太,二来,公主已请了不少大夫来,我们也不便喧宾夺主!” 安姐这才恍然,想一想,毕竟点头道:“这话也有道理!” 江南的天气,原就阴晴难定,头天还是晴天丽日,到了次日,却飘起零星小雨来。荼蘼清早起来,推窗一看,便也没了出门的心情,只懒懒的歪在榻上,翻了几页书。 辰时刚过,便有人来禀,说是皖平公主到了。荼蘼微怔了片刻,忙起了身,只是尚未及入内换衣,便已见皖平快步进来。荼蘼只得上前笑道:“你今儿却怎么有空来?” 皖平面现讶色的注视着荼蘼,因是在内院,荼蘼又无见客的打算,故而只随意套了一袭藕荷色广袖葡萄花鸟纹罗衫,单薄的罗衫虽极宽大,但因其柔软,却更衬出她秾纤合宜的姣好身段,配上半垂凌乱的髻,别有一种慵懒闲散的气度。 “妩儿,想不到你穿这衣裳倒好看!”皖平回神后,不由笑着赞了一句。今儿她的面色稍嫌暗沉,眼内微现血丝,神色之间也颇见倦怠之色,一看可知昨儿未能睡好。 荼蘼听得苦笑不已,忙让她坐了。皖平坐下后,便叹了口气:“昨儿本想与你们好好聊聊,却不料那老太婆平白的跑来搅局,真是令人厌烦!”她说着这话的时候,脸色便有些难看。 虞家的家事,荼蘼怎好随意评述,好在此时,紫儿恰送了茶来,倒也免了她的尴尬。喝了口茶,她才问道:“今儿你怎么却到这宅子里来了?”往常皖平要寻她,通常都会去铺子里,倒是极少会来玉狮胡同的宅院,故此她才会有此问。 皖平摆了摆手,叹道:“我才从虞家出来,路过这里,想到你,一问才知你今儿没去铺子,我便决定来扰你一扰!”她并非蠢人,见荼蘼适才神情,便也知道她并不想介入别人家事。 荼蘼看她一眼,忽然便觉有些歉疚,若是没有她,皖平该是嫁给季竣廷的,而她当年嫁的若是季竣廷,今日又怎会如此。“皖平,你与虞老太君关系似不太好?” 皖平一怔,没想到她忽然之间竟又会主动说起这个,注目深深看了荼蘼一眼,她道:“我与虞适之那死鬼不合已非一日,不过念在他死的早的份上,我也不想多说他甚么。” 她苦恼的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无力道:“偏偏这次四哥来,又说想要为我赐婚。这事不知怎么的,就被虞家知道了,他们便又折腾了起来。老太婆……咳,老太太舍不得这门皇亲,便一门心思的想要撮合我与她的外孙……昨儿她去公主府便是为了这个……” 原来昨儿虞老太君携外孙同往公主府,言语之,多有撮合之辞。皖平本就不是个肯受人摆布的,忍了片刻,便再耐不住,终至翻脸而出口顶撞。谁料老太君似是早有准备,她才一怒,老太君竟立时变了脸色,身子往后,猛一下栽倒在地。 荼蘼听了这话,却是不由一惊,冲口道:“那她……” 皖平摆了摆手,苦笑道:“这原是她的老伎俩了,但凡遇到不顺心的事儿,她总如此!虞家上上下下无人不晓。她看着稀里糊涂,万事不理,其实心里明镜儿似的。虞家的那些烂账,尽在她心里搁着,我也是吃了她好些亏,才算明白过来……” 皖平一时说的顺口,便扯了荼蘼将自己这些年在虞家的遭遇说了许多出来,显然也是憋得坏了。荼蘼则愈听愈觉无语,心更是深悔不该因一时同情,主动提起这位老太君来。 皖平抱怨了一回,心倒也舒服了许多,况有些事儿,也的确不适合尽数说出来。只是最后犹自忍不住狠道:“我如今可再不想嫁人了!不管四哥如何说,我也绝不答应!” 荼蘼听她说的坚决,不觉一惊,道:“那也未必,这世上无父无母、无亲无戚的人虽不多,却也不算太少!况你一日不嫁,名分上便仍是虞家的人,那反而不好!” 说着这话的时候,她忽然便觉得自己真是愈的荒谬了。 皖平闻言一怔,因伸手托住下巴,偏沉思道:“你这话也有道理!” 荼蘼见她终于开始正视再嫁之事,不由暗暗松了口气。看看外头天色,她笑着起身,向皖平道:“午时了,你今儿便留在这里用午饭罢!”季竣廷一早便带了安哥儿出门去了,而安姐又去了绸缎铺,所以今儿这宅子里,除了她,却无旁人在。 皖平一听这话,却是不由的轻呼一声,一下子跳了起来:“不了,我忽然想起,还有件事儿没办,得赶紧回府才好!”她说着,便匆匆与荼蘼道了别,急急去了。 荼蘼瞧着她离去的背影,不由一笑。简单用过午饭后,她小憩了片刻,起身时,才见外头雨已停了。立在窗前了一回怔,看看天色尚早,便索性进屋换了衣裳,打算去医馆看看。她换好衣裳,举步正要出门。却见外头有人匆匆进来禀道:“小姐,有位向爷在外求见!” “向爷?”荼蘼轻微的挑了一下眉。姓向的,那该是向玖了,但向玖与她压根儿连朋友也算不上,又怎会特意来寻她:“他是来寻季二爷的罢?” “婢子已问了,他说他有很紧要的事儿,二爷不在,找小姐也是一样!” 荼蘼一惊,很紧要的事儿,会是甚么事儿呢?难道会是京里的事儿? “快,有请向爷到花厅,我这就过去!”她匆匆交待。那丫鬟答应着,快步出去了。荼蘼便也疾步往花厅行去。她在花厅略等了片刻,才见向玖入了厅。 荼蘼也不及客套,冲口问道:“向玖,你有甚么要紧事儿?可是京里有消息来了?” 向玖颔:“我刚接到王爷的飞鸽传书!”他说着,便伸手入袖,取出一个小小纸卷递了给荼蘼。荼蘼也顾不得其他,接过纸卷立时便展了开来。 目光在纸卷上一扫,她的一颗心猛的一沉,已凉了半截。纸卷甚小,言语也不多,只是简单的三言两语:“轩哥儿风寒反复,不能痊愈。小秦太医适祭祖归来,季府延请之,言恐为毒,其症状若与四年前大姐相仿。回岛,请卢先生回京!” 纸卷之上字迹峻拔挺秀,荼蘼认得,这字正是林培之的手迹。那么,这纸卷上所言的大姐,所指的便该是嘉铘长公主了。小秦太医,所指的必是秦甫生之子秦槐了。 只是轩哥儿竟会毒?且症状与长公主相仿佛? 荼蘼下意识的咬紧了唇,好一会才勉强开口道:“谢向公子报信!不知公子打算何时回南渊岛?”这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这般沙哑到近乎粗嘎的语声会出自自己之口。 向玖平静道:“我打算立刻回去!这事,便请妩儿小姐代为转告竣廷兄!不过……”他略略顿了一下,道:“卢先生此时未必身在南渊岛,我……也只能尽力……” 荼蘼立时面色大变,冲口道:“他怎会不在南渊岛?” “是,我离岛之前,曾听卢先生说起,他打算在近期去庐山白鹿书院一趟!” 荼蘼深深的吸了口气,稍稍镇定一下混乱复杂的心绪:“既如此,妩儿冒昧,便请向公子另使他人前往南渊岛报信罢!” 向玖闻而愕然:“甚么?” “妩儿冒昧,想请向公子一路送我前往京城!若轩哥儿所之毒,果是当年嘉铘长公主曾过的奇毒,那妩儿至少有八成把握能解开此毒。即或不是,妩儿也有自信,可在寻到卢先生前,延缓他的症状!” 49 决意返京 49决意返京 向玖去后,荼蘼便转身回屋,叫了紫儿,一面吩咐她为自己打点行装,一面使人匆匆出门去寻季竣廷。紫儿听说她要打点行装,不由大大的吃了一惊:“小姐这是要去哪儿?” 荼蘼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我要回一趟武昌!”紫儿毕竟是怡园母亲身边的人,若是坦言相告,此事倘或传入母亲耳,未免令她平白担心。她很肯定的知道,她大哥季竣邺送往苏州的家书之,必是一片安乐祥和。而轩哥儿毒,更在家信之后方才现,以季竣邺的性子,他断然不会将此事告知季煊夫妇,徒然使父母担心忧虑。 紫儿听荼蘼一脸凝重的说要回武昌,只以为武昌6家或有事儿生,果真不好再多说甚么,只默默回屋去为荼蘼收拾。过了足有半个时辰,季竣廷才携安哥儿匆匆回来。瞧见荼蘼神情,他的心便是一突,并没说话,只拍了拍安哥儿的脑袋,令他先行回屋。 安哥儿见二人各自神色凝重,不由将满肚子的话尽数咽了下去,乖乖离去了。荼蘼默不作声的从袖取出纸卷递给季竣廷。季竣廷接过只看了一眼,面色便也立时变了。 “卢先生大约何时能到京城?”他沉声问道。 “据向玖的说法,卢先生前阵子已往庐山去了!”季竣廷闻言大惊,张口欲言之际,却被荼蘼抬手打断:“二哥,我打算亲自回京!” 季竣廷听了这个消息,第一反应便是担忧:“可是……”局势已很明朗,对方真正想要的绝非轩哥儿的小命,而是利用轩哥儿,将荼蘼引了回京。 “不妨事的,京并无多少与我熟悉之人,”荼蘼冷静道:“能认出我的人,我想他们都绝不会声张!”看季竣廷仍是一脸忧色,她不觉轻轻一笑,问了一句:“二哥,你再想想,方今局势,我若不回去,那轩哥儿如何是好?” 季竣廷默然良久,方才轻叹一声,然后甚是坚决道:“那,我与你一道回去罢!”对方虽然对轩哥儿的性命并无多大兴趣,但荼蘼若真不回去,想来对方也不会介意收些利息。 荼蘼摇了摇头:“适才紫儿问我打点行装要去哪儿,我答她是回武昌!” 季竣廷一听这话,已知荼蘼的意思,深深看了她一眼:“你不想让爹娘知道此事?” “是,爹娘若知晓此事,也不过枉自担心。我们做儿女的,又于心何忍!”荼蘼注目看向季竣廷,徐徐说道。对自己的三个哥哥,她再是了解不过。她二哥季竣廷在三兄弟性情最是温,思虑缜密却也因此而稍嫌决断不足,因此他凡是最易说服的一个。 果然,季竣廷沉思良久,终究还是点了点头:“你打算独自一人上京?”他很快问道。 荼蘼摇头道:“二哥不必担心,我已请向玖护送我一路回京!我走之后,二哥便带安哥儿回苏州去罢!杭州这边,铺子的生意尽数交给安姐与木煜,至于这间宅子,却要劳烦紫儿了!” 对化名为木煜的杜豫之的安排,其实让她很是犹疑了一番。此次回京,若能带他同行,想来会安全许多,但思忖再三之后,她却还是放弃了。不管如何,杜豫之仍是林垣驰的人, 季竣廷对杭州这边的生意与宅院并不关心,但听了荼蘼此话,依然颔道:“也好,我会将钱胜也留下。我瞧他办事尚算稳妥,只是欠些阅历,磨砺一番,将来或可助你一臂之力!”他口说着这些,看向荼蘼的眼依然充满忧虑。 “二哥放心,莫要忘了京里还有三哥在!”荼蘼意有所指的说道。 季竣廷一听这话,面色果然轻松了许多。真正能令他放心的,自然不是季竣灏,而是季竣灏身后的林培之。而且,数日之前,林垣驰也已回京,有这两个人在,荼蘼自当无恙才是。 兄妹二人简单商议了一番,季竣廷方才离去。荼蘼瞧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此次回京,她连木煜都不想带,自然更不愿求助于林培之。而这次请向玖陪她一道回京,也实在是无奈之举。她的身边,能用的人,毕竟还是太少了。 直到身后传来紫儿低低的声音:“小姐!”她才猛然惊觉,回头对紫儿一笑,她道:“紫儿,我此次回去,归期难定,这所宅子,我便交了给你掌管。我会留三千两银子给你,你也知道,我有意在西湖边上建一处园子,届时家下这些人怕还是不够用。这些日子,你留心看着,若有合宜之人,不妨再买一些,好生调教。银子若然不够,便告诉安姐!” 紫儿正因她的匆匆离去,而深感不安,听了她这话,心里倒也安定了好些,因点了头。荼蘼也不再多说甚么,只走入房,取出自己的药箱,细细查点了一番。这四年来,她一直跟随杜家商队走南闯北,沿途非但收集了不少珍稀药材,医术也渐渐臻至大成之境。 因此,她并不担心轩哥儿不能好起来。让她担心的反而是她自己的安危。 究竟会是谁利用轩哥儿设下了这个非要将她引回京的局?而且,轩哥儿所之毒,若真与四年前长公主所之毒完全一致,那么熙国公在这个局里头所扮演的又是何等角色呢? 是林培之?林垣驰抑或是……林垣掣? 她忍不住苦笑起来,如今看来,这三人里头,嫌疑最大的反而是林培之。毕竟,曾经过那种毒的长公主、曾经解过那种毒的卢修都在他的南渊岛上。而卢修更在这个要害关头忽然的离开了南渊岛,如此种种,令她不能不心生嫌隙。 难道,他竟当真与林垣掣联起手来了?她用力的甩了甩头,将这个念头丢到脑后,一日不能证实此事之前,她都不愿将他想成这种险恶之徒。便在此时,安姐却已快步进来,见了荼蘼忙问道:“妩儿,我听说你急着要回武昌?可是那边生了甚么事儿?” 荼蘼回头朝她一笑,摇头道:“不,我是要去京城。回武昌不过是个幌子而已!至于原因,我仍是那句话,有些事儿,你还是莫要知道的好!” 安姐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不禁叹了口气。愈与荼蘼相处,她便愈觉得荼蘼身上有太多解不开的谜,而局人的地位又太高,高到令她想想都觉惊惧的地步。 荼蘼看出她的不安,不禁无奈一笑,岔开话题,她简单将杭州之事交待了一番,安姐惟有点头而已。荼蘼想了一刻,却又忽然想起木煜,因道:“至于木煜,他若回来,问起我,你只如实相告。他的去留,不必去管,只由他自便!” 安姐轻轻点头。荼蘼便不再说话,过了一刻,紫儿便进来禀说向玖到了,荼蘼略一颔,起身亲自提了药箱,又使紫儿等帮忙拿了行李,快步走了出门。 时已黄昏,一轮红日斜挂西山,漫天红霞烧遍。宅院门口,众人默然相送。安哥儿闷闷不乐的立在季竣廷身边,只是不肯去看荼蘼。荼蘼见状,不由轻轻一笑,走到他身边,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道:“安哥儿要好好练箫,等姑姑回来,可是要检查的!” 安哥儿见她主动过来与自己说话,面上阴霾之色才略有缓解,半日才哼了一声,算是原谅她了。坚拒了众人相送的好意,荼蘼提了行李匆匆上了向玖驾来的马车。 二人一到码头,荼蘼便见已有船在候着。才刚上船,那船便拔锚起航。 荼蘼径自入了舱房,放下行李,不由的叹息了一声。她才坐下不多久,便有丫鬟前来敲门,言说晚饭已备妥,请她自往小厅用饭。荼蘼其实无甚胃口,但回念一想,却还是起了身。 小厅之内,向玖已侯在那里,见她进来,便忙起身,挥退了侍从方笑道:“季小姐请上座!” 荼蘼淡淡扫了他一眼,也不客气,便自在上座安然坐下,拿起桌上清茶浅浅啜了一口后,她才平静开口:“请向公子依旧唤我做妩儿罢!”对于自己的身份,她已无意否认,但也并不希望对方叫顺了口,在外人跟前也一般如此称呼。 向玖倒也从善如流,当即便改了口:“妩儿,我很奇怪,你怎么就敢单身随我往京城?” “你会害我么?”荼蘼淡淡道,语气沉静安然,没有一丝波澜。 “为甚么我不会?”向玖忽而冷了脸:“季荼蘼,当年若非是你,我又怎会受那奇耻大辱!” 荼蘼微微偏看他,半晌一晒:“你是说,败在杜豫之手上,且被王氏兄弟所擒的那次?” 此话一出,向玖反倒愕然,凝视她许久,方才问道:“你怎会知道此事?” 荼蘼其实不知此事,她只知道当年林培之曾安排向玖在玉带河边接应自己。虽然她最终并没前去玉带河,但向玖为人所擒,送回南渊岛一事,她却是知道的。联想起那日向玖在安哥儿面前表现出的对杜豫之的佩服及对王励之的不屑,她模糊的整合出了事件的过程。只是对此她也无多大把握,此刻说了出来,也不过是唬一唬向玖而已。 扬眉一笑,她轻描淡写道:“我若说是猜的,向公子可会相信?” 50 人有逆鳞 5o人有逆鳞 向玖看她许久,才叹了口气:“你似乎并不相信我会害你?” 荼蘼安静的注视着他,忽而一笑,反问道:“向玖,我只是想说,千万莫要轻视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向玖闻言,不觉失笑摇头,荼蘼看出他的不以为然,不禁又是一笑:“尤其是……不要小视一个会解毒的女子!因为……擅解毒者,通常也必精于毒!” 此言一出,向玖终是忍不住变了面色。提气默运一周天后,他的嘴角终泛起了一丝有些无奈的笑意:“我竟忘记了,你是卢先生的入室弟子!” 荼蘼为之莞尔一笑,不再理睬向玖,她举箸开始安静的用饭。虽是匆匆启程,但船上一应物事却也甚是齐备,几样精致小菜,倒也颇合荼蘼胃口。向玖见状,只得闭口,也自举箸用饭。一顿晚饭,便在静默无声过去。用过饭后,自有丫鬟送了漱口的茶水来,荼蘼神色自若的漱了口后,便自起了身,看也不看向玖一眼,只径自回了舱房。 她回房不久,便有丫鬟过来敲门,且送了茶水来。荼蘼朝她点一点头,却无多少开口的兴致。因推了窗,往外看去。日里虽下了几点零星小雨,到了下午时分却已停了,此刻更是一轮明月高挂夜空,漫天星辰熠熠生辉,荼蘼仰头观月,估算一下时间,已将戌时正了。 河面有微风徐徐而来,透过大开的窗户,扑在她面上,带着淡淡的水腥气,却清新的让人精神为之一振。身后的丫鬟悄悄上前,轻声唤道:“小姐……” 荼蘼没有回头,只淡淡吩咐道:“你若累了,便先去歇息罢!” 那丫鬟没有开口,舱房门口却传来一声咳嗽,荼蘼微讶的拧了眉,缓缓回身,果见向玖站在门口。示意丫鬟退下,向玖带笑问了一句:“妩儿若无睡意,可愿陪我出去一叙!” 荼蘼迟疑片刻,终是轻轻颔,举步出了舱房,往船头走去。立在船头上,荼蘼仰深深吸了口气,回头看了向玖一眼:“你想说甚么?” 向玖负手立在离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妩儿可知,在船上最好的杀人方法是甚么?” 荼蘼侧头看他,淡淡道:“我虽不知你所说的方法为何,但却可以肯定,最好的杀人方法绝非将人从船头推入河!”她抬手指一指河面之上为数不多的几条官船、渔船,又漠然的补充了一句:“况且我觉得,此时、此景、此地也实在不宜杀人!” 夜色虽则暗沉,空却有朗月繁星辉映天地江河,江风徐徐,吹得衣衫猎猎作响。隔邻的一艘官船上甚至传来幽怨婉转的琵琶声,一个轻柔婉约的女声伴着音律低低吟唱着《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清幽的乐音在平静的江面缓缓漾开,令人魂为之销。二人不再言语,只静静侧耳倾听。一曲奏罢,余音犹且袅袅,亦不知是在耳畔还是心间。向玖忽而叹了口气,回头扬眉向荼蘼说道:“不知妩儿可有兴见一见这唱曲之人?” 荼蘼注目凝视不远处的那艘官船,良久之后,才平和道:“相见争如不见。” 向玖听了这话,反倒怔了片刻,旋即哈哈一笑:“听说你今年才刚一十八岁!”这话明摆着便是在调侃荼蘼的少年老成,年纪小小,性子已沉稳到近乎无趣。 荼蘼并不生气,只斜睨他一眼,道:“不知向兄在方才的曲子里头听到了甚么?” 向玖又是一愣,拧了下眉,斟酌了一番,方才答道:“弹的不错,唱的也好,幽怨哀伤,很有些……”说到这里,他不禁停顿了一下,显然有些难以措辞。 荼蘼见他沉思许久,也没能寻到一个合适的词来,不禁一笑,淡淡续道:“很有些风尘气!” “风尘气?”向玖吃惊道:“你是说,那船上弹琵琶的,是个风尘女子?” “我想**不离十!”荼蘼简单的答,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只抬头看了看天色,道:“不早了,还请向兄自便!”言毕,也不等向玖回话,便自转身径自回了自己的舱房。 向玖瞧着她离去的背影,不觉眯了下眼。举目估算一下邻船与己船的距离,然后稍一提气,足尖微点船头,已然飞身疾掠而出。这一掠之下,直跃出三丈有余,足尖在水面轻轻一点之下,又跃出丈许,堪堪落在了邻船的船舷之上。悄无声息的翻身上了舱顶,往主舱潜去。 次日清晨,荼蘼起身仍往小厅用饭。她到小厅之时,向玖早已等候她许久。二人见礼之后,各自坐下,一边的丫鬟忙送了早点来。放在荼蘼眼前的,却是一盅杏仁茶。 荼蘼万没料到向玖竟会特意为她准备杏仁茶,不免讶然抬眼看了一眼向玖。 向玖察觉到她的神情,不觉呵呵一笑,道:“昨儿向某言辞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妩儿看在这盅杏仁茶的份上饶我则个?”一面说,一面做了个请用的手势。 荼蘼淡然一笑,道:“向兄说笑了!”言毕便自提起小匙,尝了一口。杏仁茶做得极好,入口甜而不腻,清而不淡,温温热热的咽了下去,只觉胸臆之间净是一股清幽的桂花甜香。她微觉满意的点了点头,举箸夹起一块黄金糕送入口。 她这边吃得不紧不慢,举止之间尽显良好的教养,那边向玖却只靠在椅背上喝着杯清茶,对满桌的精致点心视而不见,只偶尔抬眼看一看荼蘼。荼蘼食量本不甚大,一盅杏仁茶,三两块糕点之后,便搁箸不食。一边自有丫鬟送了清茶与她漱口。 漱了口后,她看一看向玖:“向兄有话,还请直说!”有道是: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她可不会以为向玖今儿如此,只是因为昨儿出言挑衅之故。 向玖哈哈一笑,摆手示意厅内人退下,方才说道:“昨儿你去后,我曾往邻船一窥。果如妩儿所言,邻船之上,弹奏琵琶的女子乃杭州本地著名青楼翠烟楼的红牌!”他说着,面上却忽而现出一个甚是诡异的笑容:“妩儿似乎对青楼颇有兴趣?”这话却是在调侃荼蘼身为侯门千金,黄花闺女,却自琴音之听出风尘之气来,由此可见,她显然对与风尘之地并不陌生。 荼蘼瞪着向玖,忽然之间便想起从前林培之那张嬉皮笑脸的俊容。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果然古今皆同。如此一想,她不觉为之一粲。向玖见她失笑的神情,便也跟着哈哈一笑。 “向兄可解音律?”她问。 向玖略一挑眉,答道:“幼时虽曾习过几日,但并无兴趣,如今可算是一窍不通!” 荼蘼颔,表示明白,便又问道:“向兄可曾听过高山流水之典?” “自然听过!”向玖扬眉答道。 荼蘼微笑道:“如此便恭喜向兄了,昨夜你适逢其会,恰碰上女伯牙遇子期!”这话说的极是轻巧,将缘由尽数推了给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知音二字上头,却又等如不曾回答。 向玖听得大笑不已,许久才冷然道:“妩儿,你可知道,我曾不止一次的对你起过杀心?” 荼蘼淡淡挑眉,并不言语,只静静看着向玖,等他继续往下说。 “只是可恨……我不止是王爷的下属,我还是竣灏的兄弟,清秋的大哥……”向玖没再说下去,荼蘼却能明白他的意思。若他只是林培之的下属,只怕拼着一死,也要杀了自己这个祸水,但他还是季竣灏的兄弟,冼清秋的大哥,或者还有其他人…… 他既想下手,却又不忍下手,最终也只能对自己坦言相告,从而彻底断绝了下手之念。 荼蘼不语,半日才道:“向玖,轩哥儿毒一事,究竟是真是假?”从开始到现在,她都从没担心过向玖会下手害她。因为向玖若真想下手,根本无需那般费力。她虽然不是甚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但也根本无力对付一个似向玖这般武功的高手。他若果然居心杀她,便绝不会留给她任何的反应时间,更遑论对她说这些似威胁似玩笑的言语。 因此,她此刻较为关心的仍是轩哥儿的安危。 “自然是真的!”向玖显然没想到她听了这一番话之后,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愤然惊惧,而是轩哥儿毒消息的真假,怔了片刻之后,方才答道。 荼蘼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只立起身来,转身欲待离去。 向玖看着她娉婷的身影,忽而开口道:“季荼蘼,你其实并不想回京,是么?”荼蘼足下微微一顿,没有回头,却默认了他的这句话。“我想不明白,你为何愿意为轩哥儿而不惜冒险回京呢?你明知道,如今的京城,正是风雨欲来的多事之秋!” 荼蘼沉默了许久,在向玖以为她不会回答自己问题之时,她却开了口:“向玖,你可曾听过,龙有逆鳞,触之必死!”她徐徐转过身来,看向向玖:“我的家人,就是我的逆鳞所在!” 01 清平侯府 o清平侯府 船行昼夜不歇,南渊岛之人,本就是无一例外的操舟能手,沿途关卡,也无哪个大胆之人敢于拦阻南渊岛的船只,不过十余日的工夫,船已将至京城。 这几日,天气一直阴晴不定,夏日的雨没有了春日的缠绵温柔,却更显激烈而爽利。朱色的窗扉半开半闭,荼蘼便坐在窗边,透过半开的窗扉静静看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雨点落在水,溅起水滴无数,却又很快的融入雨,滴滴答答的,看得多了,让人觉得甚是厌烦。 门上传来几下轻敲,荼蘼漫应了一声:“请进!”却并没回头去看。 走进来的是向玖,看了荼蘼一眼,他道:“今晚申时正前后,便能到京城了!” 荼蘼仍旧没有回头,只颔道:“是么?多谢你了!” 自打那日之后,他们便没再说过甚么。向玖再不似先前那般,而是令人每日准时送了饭菜到荼蘼房里,荼蘼便也乐得足不出户的待在自己房里。 向玖沉默了一下,问道:“下船之后,你打算去哪儿?” “先回清平侯府,”荼蘼总算转过头来看他:“我要先去看看轩哥儿!” 向玖“嗯”了一声后,毕竟又问道:“然后呢?你是打算住在侯府还是另有去向?” 荼蘼微微偏,这个问题,她自己其实也未想妥。几年不曾回家,她却并没有那种近乡情怯的感觉,相反的,她的心甚至有种淡淡的排斥感。她忽而想起韩璀,她如今已是侯府的女主人了,只是不知,在她手的清平侯府是否还保持着当年的旧貌? “我三哥可住在府内?”迟疑片刻后,她才问道。 “竣灏虽说住在侯府,但多数时间人都在宝亲王府内!”向玖简单回答。 荼蘼下意识的抿了下唇,向玖这话说的虽极简单,但她却仍能从这话里头听出一些东西来。今日的清平侯府,想必已是旧貌换新颜了罢!无情无绪的抬手关上窗户,将那些令人心烦的淅沥之声也一并关在了外头,她立起身来,平静道:“多谢向兄,我已明白了!” 她说着,便不甚客气的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向玖注目看她,欲言又止的摇了摇头,不再说话,只转身径自去了。 荼蘼站起身来,走到一边稍稍检视自己的行李与药箱,心却是不由的泛起一丝怅然。只是在怅然之余,她又莫名的轻松感觉。早在上船之后,她便一直有种预感。 这一次京城之行后,一切都该尘埃落定了罢! 向玖的估算果然无虚,申时正刚过,船已驶入京城码头。荼蘼自行提起药箱,还未及走出舱房,便听外头传来季竣灏清亮而略带焦急的声音:“小玖,卢先生呢?” 向玖面对着他,显是有些尴尬,轻轻咳了一声,却并没答话。 荼蘼听了这话,不觉哑然一笑,一面缓步走上船头,一面说道:“卢先生是没有的,只不知季三爷肯不肯将就一下我这个半吊子的6小姐!” 码头之上,一身淡青劲装的季竣灏与身穿玉色绣花襦裙的冼清秋正并肩而立,林培之却是不见踪影。季竣灏猛然听了这一句,不由大惊失色,震惊移目看来:“荼……妩……” 他瞪着荼蘼,竟是张口结舌的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倒是立在他身边的冼清秋呆了一呆后,玲珑的推了他一把,上前牵了荼蘼的手:“妩儿,怎么是你来了?” 荼蘼意有所指的看了向玖一眼:“向兄对我说,卢先生去了庐山,并不在南渊岛!”初闻安哥儿毒时的焦虑心情散去后,她已开始怀疑向玖所谓的卢修不在南渊岛的说法。而向玖其后的表现,也让她很快便确认了自己的想法。但既已上了贼船,自然没有半途离去之理。 何况,私心里,她也真是希望这一次的京城之行,能够让她彻底摆脱往事的桎梏。 季竣灏一听这话便已明白过来,不禁星目圆睁,煞气凛然的瞪向向玖。向玖微觉心虚,却依然傲立原地不曾动弹,气氛一时剑拔弩张。冼清秋在旁蹙了眉,却没开口。 荼蘼则微笑的上前一步,恰恰插在二人之间:“怎么,莫非三哥不信我的医术?”既来之则安之,向玖借口卢修不在南渊岛而设法骗她回京的言辞其实多有破绽,只是一来她是关心则乱,二来,或者,在她心底深处,也是想要回京一次的。该了结的,迟早都是要了结的,而且宜早不宜迟。 季竣灏一怔,面色稍稍松弛了一些:“自然不是,只是……” 荼蘼淡淡一笑:“既不是,那便好了!这一路急急赶来,我还真有些累了。我们先回去罢!” 季竣灏拧眉深深看她一眼,毕竟不再说话,只转身引众人上了宝亲王府的马车。宝亲王府的马车秉承林培之的个性,非但外表光鲜,车内更是极近宽大舒适之能事。 四人钻入马车,仍无丝毫拥挤之感。荼蘼抬头见季竣灏脸色依旧阴冷,不禁一笑,扯了扯他的衣袖,道:“三哥,你似乎不太欢迎我回来?” 季竣灏急道:“怎么会?三哥只是怕……” 荼蘼笑着对他眨了眨眼,打断了他的话:“我都不怕,三哥却怕甚么?” 季竣灏闻言,怔了一下,细细想了一刻,也不由失笑起来:“也是!其实也没甚么可怕的!” 是呀!有甚么可怕的呢!荼蘼既未作奸也未犯科,更无人命案子在身。 她之所以离京,其实也不过是逃婚而已。只是,被她逃婚的男方有些特殊而已。但这么些年来,林垣驰与林培之都不曾对此说甚么,别人又敢如何她?又能如何的了她? 一边的向玖与冼清秋眼看此景,不觉都有些无语,互视一眼,都是各自失笑。 车行很快,不多一刻的工夫,已到了清平侯府门口。季竣灏抢先跳下车,伸手扶了荼蘼下车,又很是自然的接过了荼蘼手的药箱。向玖与冼清秋随之下车。 荼蘼仰头看了一看侯府大门,四年不曾回来,清平侯府的门楼仍然屹立如前,门口两只石狮傲然盘踞。斜阳将一抹余晖洒落在“赦造清平侯府”的大匾额上,自有一份古朴与威严。 荼蘼深深吸了口气,压抑住内心的波动,她抬头对季竣灏一笑:“三哥,我们进去罢!” 季竣灏哈哈一笑,潇洒的作了个请的手势,示意门房大开正门,这才引了荼蘼入内。众人才刚走了几步,便见前头季竣邺疾步的迎了出来,他虽面色平静,但眸底隐隐的焦虑之色,却还是显露出他的真实心理。一眼瞧见众人,他也顾不得寒暄,只冲口问道:“卢先生人呢?” 数年不见,季竣邺比之从前胖了些许,面容虽稍嫌憔悴,但眉目之间,却自有一份内敛的沉静威严之气。只是此刻,他忧心于次子的病情,竟是压根儿就没注意到改容换貌的荼蘼。 季竣灏想通之后,心情也已轻松了许多,闻言便即呵呵笑道:“卢先生因故不曾前来,不过我在码头上偶然遇见了这位6小姐,便带了她回来!” 季竣邺一阵愕然,只是当着外人的面,却也不便训斥于他。微怒的瞪视了季竣灏一眼,勉强控制住心绪,对众人一揖到底,歉然道:“失礼之处,还望诸位……” 话犹未了,荼蘼已然抿嘴笑道:“大哥,这些客套话儿你还是留着回头对别人说罢!现在,还是快些带我去见见轩哥儿。好些年不见了,还真是有些想他!” 她容貌虽变,语气腔调却是丝毫不变,这话才一出口,季竣邺便是一震,猛的睁大了眼:“你?” 荼蘼朝他俏皮一笑,上前一步,扯住他的衣袖,轻轻晃了一晃:“怎么大哥连我也不识得了?” 季竣邺深深吸了口气,墨黑双眸之泛起难言的深刻情感,但毕竟将已到口边的那个名字重又咽了回去:“大哥便识不得天下人,却又怎能认不出你来!”他低声说道,声音竟不自觉的有些哽咽。 他早从父母兄弟口得知荼蘼人在江南一事,只是没想到荼蘼会忽而出现在京城。 荼蘼眼圈一红,别过头去,眨回眼泛起的泪光,再回头时,又是笑意宛然:“走罢!带我去看看轩哥儿!也不知他如今长成甚么模样了?” 季竣邺这才想起自己这个妹子可不正是卢修在医术上的亲传弟子,心也顿然明白妹妹之所以会出现在京城的原因。无言的看了荼蘼一眼,他作个手势,带了众人一路迅往内院行去。 季煊夫妇离开京城已有四年之久,季竣邺却并没搬去主院,而仍旧住在从前的院子里。荼蘼也无心去看府内的变化,只一路跟在季竣邺后头进了轩哥儿的房间。 轩哥儿正躺在床上,安静的阖目而眠。孩子很瘦,脸上也是黄巴巴的,瞧着甚是可怜。 荼蘼疾步过去,也不待一边的丫鬟婆子伸手,便自揭了他身上的薄被,轻柔的掰过他的手臂,细细切起脉来。 02 惊人相似 o惊人相似 季竣邺在外屋踱来踱去,面上颇多担忧之意。荼蘼切过脉后,便一脸郑重的取过药箱,说要施针。众人不敢相扰,便都退了出来,只在外屋候着。季竣灏口虽不言,神色却也甚是紧张。 一边的冼清秋与向玖也是各自神色郑重,默然端坐。冼清秋是因轩哥儿之病症与当年长公主颇多类似,而向玖却另有一种担心。林培之在飞鸽传书之上令他往南渊岛请卢修回京,他却因着某些原因而诓了荼蘼回京。虽然他自认自己并未做错,但私心里也实在对荼蘼的医术无甚信心。 荼蘼若能解开此毒,那自是皆大欢喜。若是不能,耽搁了轩哥儿的病势,他却实在于心有愧。 四人各怀心事,各各无言,外屋之一时寂然无声,气氛僵凝得几使人透不过气来。几名丫鬟婆子侍立一边,眼见此等景象,亦是噤若寒蝉,只肃手静立,不敢言动。 众人足等了近半个时辰,才见内室门帘一动,荼蘼缓步走了出来。四人不约而同的上前一步,然后互视一眼,却无一人言语。荼蘼见状,不由一笑,道:“轩哥儿的病已不妨事了!一会子我给他开张温补的方子,将养一段时日,想来该无大碍!”她的声音微觉黯沉,面上更有掩不住的疲惫之色。 季竣邺闻言,神情不觉一松,脱口道:“那就好!那就好!”一面令丫鬟婆子入内看护,诸丫鬟婆子正自憋闷得慌,一听这话,忙轰然应诺,惟恐不尽职似得一溜烟尽数钻入了内室。 季竣邺虽因妹子的言语而心事稍宽,但多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幼子,众人面前又不好太过表现出来,看了看内室门帘,终究还是向冼、向二人道:“时已不早,二位请往厅用饭!” 荼蘼在旁,早将他神情尽收眼底,因笑着推了他一把:“大哥,你且去看看轩哥儿罢!这里有三哥在,哪里便是非你不可了!”季竣灏初时犹未在意,被这一提醒,才觉了出来,忙点头称是。冼、向二人忙同声附和,季竣邺客套了几句,方才入内去了。 季竣灏与冼、向二人多年相处,早是熟不拘礼,见他去了,便爽然道:“走罢!” 二人各自颔,然一出房门,冼清秋便向荼蘼问道:“荼蘼……你看,轩哥儿的病……” 荼蘼朝她一笑:“冼姐姐还是唤我做妩儿罢!”虽是回了京城,但她还是打算继续用这个身份。毕竟,重回京城的若是季荼蘼,那又该当如何面对那两张赐婚旨意。 冼清秋微怔片刻,便也明白过来,忙点一点头:“我倒险些忘了此事了!” 荼蘼一粲,这才答道:“轩哥儿确是毒无疑,而且……他所之毒的确与当年长公主相同!” 此话一出,众皆默然。良久,冼清秋才道:“我忽而想起还有一事要办,便不在此用饭了!”言毕拱一拱手,转身快步去了。她如今虽换着女装,但有些习气仪礼,仍与男儿无异。 季竣灏下意识的跟了几步,却被荼蘼伸手拉住。他拧眉略带责怪之意的回头看了妹子一眼。 荼蘼无奈道:“三哥,你这是打算与冼姐姐一道回熙国公府么?” 冼清秋选在此时匆匆离去,若非回返熙国公府质问其父,必是往寻信任之人,以消解心结。而无论她选择前者还是后者,与此事密切相关的季竣灏都绝不适合在场。 季竣灏听出她的意思,不禁苦笑一声,却还忍不住抬眼看了一眼冼清秋匆匆离去的背影。便在此时,向玖已颇为识趣的开口道:“二位,我也该回宝亲王府覆命了!这顿饭,便留待他日罢!” 季竣灏与他素日相熟,向不拘礼,只道:“也好,明儿我再寻你说话!”他一面说,毕竟又瞪了向玖一眼,眸隐含怒意,显然对他诓骗来京荼蘼一事仍有余怨在心。 向玖嘿嘿一笑,并不答话,只拱手与荼蘼作别。季竣灏见他磨蹭,因略有不耐的挥手道:“哪得这般麻烦,快去快去!”向玖摸摸自己的鼻子,摇头一笑之后,也不待人送,便自去了。 荼蘼见他去了,不由带笑抬头看了季竣灏一眼:“三哥打算如何同他说话?” 季竣灏冷嗤一声,握掌成拳的挥了一挥,荼蘼看的又是一阵大笑,一时心情大好。 亲昵的牵了季竣灏的衣袖,她笑着仰头问道:“怎么不见大嫂?”韩璀素来最是疼爱轩哥儿,如今轩哥儿卧病在床,按说她该衣不解带、寸步不离才是,怎么却不见踪影。 季竣灏耸耸肩,因着当年景山潭之事,他对韩璀始终不能释怀,叔嫂关系也因而极是冷淡。 “轩哥儿毒一事,大哥考虑再三,毕竟没敢告诉她,只说是风寒之症。她也确是疼轩哥儿,见他迟迟不见好转,心焦之下,便在白云庵许了愿,这几日,日日都去诵经念佛,倒也虔诚!” 荼蘼恍然点头。季竣灏不愿多说韩璀,便自岔开道:“你一路回京,想必也累了,用了饭便早些歇息去罢!有话明儿再说不迟!”他说着,便回头唤住一个恰恰从旁经过的丫鬟:“你去,令人将南面的微雨院打扫了……”微雨院,正是当日荼蘼未曾离京之时所住之处。 荼蘼一听,便忙打断了他的话:“三哥,天色已晚,却又何必这般大费周章!只在你院子里拾掇一间屋子暂住,至于微雨院,只等明儿再使她们细细洒扫也不迟!” 季竣灏想想也有道理,因颔道:“如此也好!”他也不去厅用饭,便自带了荼蘼一路回了自己的小院,又叫自己屋里的丫鬟往厨下取了几样清淡菜肴来,二人简单用了,季竣灏便使人烧水给荼蘼沐浴。荼蘼接过丫鬟奉上的香茗,啜了一口,强撑了精神问道:“三哥,京城如今情势如何?” 季竣灏耸耸肩,答道:“皇上往江南之前,将国事尽托吏部杜聿清杜大人。他这一去,多日不曾回来,近来更是诡异的音信全无。如今京虽还是由杜聿清作主,但私底下已是暗流涌动!” 他答的似甚轻松,面上却现出难得的郑重之色来。 荼蘼心下微惊,犹疑片刻之后,她抿唇问道:“那……你们如今作何打算?”这“你们”一词,所代指的正是南渊岛一系的势力。但她不愿直接提及林培之之名,故而含糊其辞。 季竣灏皱了下眉,毕竟答道:“前些日子,堰王曾几度来访。我耐不住性子,便直言相询,培之却只是笑笑的,不置可否。我问得急了,他也只是敷衍一句:容后观之!”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季竣灏神色之间也有着明显的不快,显然林培之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让他心也颇不好受。 荼蘼默默不语,四年时间,可以改变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当年的林培之或许可以对皇位不屑一顾,但今时今日的林培之究竟是怎么想的,又有谁知道呢?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许久,季竣灏才道:“我与培之相识多年,若我不曾走了眼,我信他并非这等人!”这话说的甚是坚定铿锵,自有一种自信。 荼蘼闻言,却只是叹了口气。似乎从很久以前,她就不愿再去相信除家人外的任何人了。 天下本没有不变的东西,沧海桑田、白云苍狗,变化已然莫测,但再变也变不过人心。 “希望如此罢!”她低声的道,语气里却有着无处隐藏的疲惫与淡漠。 季竣灏张了张口,正欲说些甚么,却有丫鬟进来禀说,热水已备好了。荼蘼立起身来,对季竣灏一笑,便随着那丫鬟自去自己今儿暂住的偏房了。她离去之后,季竣灏闷闷的起身,在屋内走了几圈,只觉心思烦郁,莫可开解。叹了口气,他索性出了自己的院子,一路往外走去。 才至半路,便见季竣邺也自快步过来。他停下脚步,问道:“大哥,轩哥儿可好些了?” 季竣邺面上阴霾尽去,闻言便自笑道:“已好了许多,适才喝了些清粥,才刚有了些气力,便直嚷嚷着要娘!我缠不过他,已使人去白云庵接你嫂子去了!”因又问道:“荼蘼呢?” 季竣灏将情况简单说了,季竣邺想想,便点头道:“是该让她早些歇息!”他说着,不免上下打量了幼弟一眼:“这个时辰了,你还要出门去?” 季竣灏点头道:“我有些事儿,须得去与培之商量商量!”有些话,在未曾弄得清楚明白之前,他并不希望他大哥知道,因此只是一言带过。 季竣邺也不多问,只深深看了他,半晌才道:“你见着宝亲王,莫忘了代我致谢!”虽然救轩哥儿的是荼蘼,但当日若无林培之主动提出以飞鸽传书请卢修来,只怕如今他仍是一筹莫展。 季竣灏应着,别过长兄,快步向门口行去。 季竣邺则立在原地,微微的了一怔,然后摇了摇头,长长的叹了口气。 这些日子以来,他虽因轩哥儿的病势而忧心不已,但朝局势却也逃不过他的双眼。 他仰头看了看天空,天气微微阴沉,云翳遮月,更无一丝星光。 03 宝亲王府 o宝亲王府 向玖出了清平侯府,往外看了一眼。来接的马车已在先前被冼清秋乘走,他只得回身叫过季府门房,使他牵匹马来。那门房知他身份,不敢怠慢,立时回身,不多一会已牵了马来。 向玖翻身上马,一路疾驰,径奔宝亲王府而去。他在宝亲王府门前翻身下马,随手将马缰丢给迎了出来的马僮,令他立时送回季府。然后才问门房道:“王爷此时可在府内?” 那门房忙应道:“王爷适才回府之时已交待了,令向爷往漪水轩寻他!” 向玖略一点头,便不再言语,只快步往漪水轩行去。 宝亲王府原就是京最为精致、占地也最是广阔的一座王府之一,漪水轩的位置却更在后花园西面。饶是向玖足步轻捷,犹且花了一刻钟的时间方才到了漪水轩。 顾名思义,漪水轩正是一座建于池塘正的小轩。夏日炎炎,正是芙蕖盛开时节。向玖人还未至池边,鼻却已嗅到阵阵荷花清香。他不由的深深吸了口气,抬眼看时,斜阳正斜照,满池红花翠盖在余晖之更觉绚丽。池正,却有一座与周边环境甚是相宜的精致小轩,正是那漪水轩了。 他几步上了拱桥,一眼便见一身常服的林培之正悠然的坐在轩内,面前石桌上是一壶酒,几样小菜。这副姿态,看着像是独酌赏景的模样,而对他的到来,似是全无所觉。 向玖不敢怠慢,快步上前,深施一礼,唤了一声:“王爷!” 林培之“唔”了一声,剑眉稍稍一挑,露出一个惯有的慵懒笑容:“向玖回来了么?坐!” 他说着,便伸手指了一指自己身侧的一张石凳。向玖这才注意到,石桌之上,另外还备了一副碗筷,显然林培之早已猜到他会匆匆赶回,因而早已做好了准备。向玖与他虽有上下之分,但因自幼一同长大,情分也自不同,听了这声“坐”,也不过谦,便随意的坐了下来。 林培之亲手提起面前的银质花鸟缠枝纹酒壶,为他满上一杯,而后举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似笑非笑的看了向玖一眼:“向玖,这趟杭州之行,真是辛苦你了!” 向玖听出他话有话,不觉心头一震,面上却力持镇静,举杯与他轻轻一碰之后,一仰脖子,已涓滴不剩的尽数饮了下去。林培之也不言语,陪着尽了一杯。 向玖搁杯后,便自起身一揖到底,口谢罪道:“向玖自作主张,请王爷责罚!” “叮”的一声轻响,林培之随手丢下酒杯,叹气道:“小玖,你可知你错在哪儿?” 向玖原是他的奶兄弟,二人关系素来亲密,私下惯来都是互称姓名。因此向玖先时听他直呼名姓,方才会有请罪之举。此刻听他换了称呼,已知他无深究之意,因直起腰来,正视林培之,神色平静道:“下属之所以自作主张,亦是为了王爷考虑,其间绝无私心,望王爷明察!” 林培之闻言不由苦笑,没好气的挥了挥手,他道:“坐下说话罢!此处并非公堂,我亦不是大理寺的主审官!”向玖听得一笑,也不客气,便应声重又坐下。 林培之伸出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石桌桌面,许久也不曾说话,眉宇之间隐有郁色。向玖便只静静候着,并不言语。过了好半晌,林培之才开口问道:“清秋呢?” 向玖没料到他竟会问起冼清秋来,怔了片刻后,方才将先前在清平侯府的所见所闻一一说了。林培之静静听着,面上并无意外之色,相反的,他的眸反而现出了淡淡的伤怀。 叹了口气,他道:“小玖,你可知我为何因你诓了荼蘼回来而不悦么?” 向玖道:“还请王爷指教!”他口虽说着这话,但面上神情却还有些不以为然。 “卢先生曾不止一次的在我面前夸赞荼蘼的聪慧,而这些年,6家每隔半年,也总会遣人将荼蘼的近况告知于我。也就是说,她虽不在我身边,她的事儿,我却大都知晓。”林培之慢慢的说着, 关于6家的事儿,他并没交给向玖去办,故而向玖对此并不知情,听了这话后,他的面上才现出恍然之色:“那就是说,王爷一直都知道,她能解开轩哥儿所之毒?” “非但如此,我还知道,她若知晓轩哥儿毒一事,必会不顾一切的赶回京城!”林培之微感苦涩的笑笑:“大乾的世家大族我见得多了,能如清平侯府这般团结的家族,却还真是不多见!” 向玖想着季竣灏往日的表现,再想想荼蘼这些日子的表现,也不由的点了点头:“王爷说的不错!” 林培之看他一眼,眸精光骤闪,声音也跟着一寒:“小玖,我虽知道这些,却仍是舍近求远的让你去请卢先生回京,你如今可想明白我的意思没有?” 向玖沉默片刻,轻声道:“王爷可是不想季小姐冒然回京,陷入当前之局?” 林培之摇头道:“你只说对了一半,这确是其的一个理由!而另一个理由却是清秋!” 向玖乍闻此言,不由自主的“啊”了一声,脸色也微微变了。林培之已说到这个地步,他岂有不明白之理。季竣灏与冼清秋之事,虽说还不曾过了明堂,但他岂有不知之理。如今证实轩哥儿与当年长公主所的确为同一种毒,那么此毒会是谁下的呢?当年长公主所之毒,虽无确实证据,但明眼人皆知那毒便不是熙国公亲手所下,也必与他脱不了干系,只是碍于冼清秋,不忍深究而已。 而现今轩哥儿莫名毒,谁也不敢说季家不会因此而疑到熙国公府。 向玖默然许久,终究起身,俯认错道:“还请王爷治罪!” 林培之摆了摆手:“坐罢!今儿我之所以同你说起这个,正是打算让你将功补过!” “将功补过?”向玖微诧的挑起双眉。 林培之平静道:“这几日,你多注意着些堰王府的动向。我总疑心,垣掣与这事脱不了干系!” 向玖眯起双眼,若有所思道:“堰王?” 林培之觉出他神情有异,不免问道:“怎么了?” “此次回京,下属曾在杭州左近的江面遇上一条官船。下属一时好奇,曾往那条官船一察究竟,结果现,那条官船的主人竟是高家的人!”向玖略一迟疑,却还是将心话说了出来。 “高家的人?”林培之皱了下眉,却问道:“你怎会想到去别人船上窥视的?” 向玖并不是个喜爱多事之人,按说是不会一时兴起登上邻船,一探究竟的。 向玖微微尴尬,却也并不隐瞒,便将在船上时与荼蘼的数度交锋一一说了出来。 林培之听得连连摇头,嘴角却终是泛起了淡淡的笑意:“这丫头,这些年不见,倒是愈惹不起了!”语气之虽略有嗔怪之意,更多的却还是宠溺与怜惜。 向玖苦笑的看了林培之一眼,道:“王爷难道不觉得她的心思太过复杂,人也太过执拗?” 林培之轻轻一笑,没有就此事继续谈下去的意思。只问道:“那条船上可有甚么异样?” “没有!”向玖很快答道:“只是下属听了她们的话,觉得有些古怪!” 原来他那日悄然潜入邻船,却恰恰听见那名弹琵琶的女子与丫鬟说话。那女子原是杭州翠烟楼清倌,名唤清雅,今年才刚满了一十五岁。原本今年三月三,便是鸨母为她所订的梳拢日子。 当日,她在翠烟楼上,奏完一曲琵琶后,正在后头惶惶惑惑的等着下头的叫价,也等着随之而来的宿命。等来的却是有人一掷千金的为她赎了身,并宣称要娶她为妾并将她带回京城。 她八岁便入了翠烟楼,这么些年,早将许多事儿看得淡了,也不曾抱着甚么幻想,更没料到会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当下不由的又惊又喜,及至见了那人,她不禁更是惊喜莫名,原来那人不但多金,更兼年少英俊。她抱着一线希望,试着求那人将她的贴身小婢一并赎了出来,那人竟也满口答应。离了翠烟楼后,那人将她安置在一所精致的小院子里,却出奇的对她秋毫无犯。 如此数月,她的心便也从初时的兴奋一变而为惶惑,不知对方究竟打算拿她如何。便在此时,那人却又忽而带了她,雇船北上,且无只字片语的解释。她心下愈不安,故而上船不久,她终是忍不住取出琵琶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以纾解心的幽怨与惊惧。 林培之听着这段似乎与己全无关系的话,不自觉的抬了手,缓缓抚着自己的弧度优美的下颚,却只沉吟不语,半日才问道:“是哪个高家的人?” “是堰王妃高嫣的堂兄高旭!”向玖沉稳回答。 “高旭呀!”林培之慢慢的说道,眉目之间,却更显凝重。 高旭乃是高氏现任家主高云飞的嫡亲堂侄,也正是高家年轻一代之最为杰出的人物。 高云飞甚至曾毫不避讳的在高氏宗族人等面前拍着高旭的肩,赞他乃是高家年轻一辈的第一人。 这样的一个人,会因一时心血来潮便为一个青楼女子赎身,且为她在杭州逗留了数月之久么?而最让人觉得另有深意的,却还是他在杭州的时间。 三月三,那个时候,荼蘼正在苏州! 04 套 o4套 静默片刻后,林培之正要言语.却见那边有数名丫鬟手提琉璃灯,朝这边而来。原来天已黑了,而今夜又是云翳沉沉,月色昏淡。当先的大丫鬟走上长桥,对他行了一礼,见他微微颔,方才快步入轩,指挥着身后的三名小丫鬟将手琉璃灯分别挂在四面,轩内立时明亮起来。 诸丫鬟退下后,林培之想了一刻,方才交待道:“罢了,今儿就先说到这里。你一路赶来京城,想来也该累了,这便回屋用饭去罢!”向玖点了头,转身正欲离去,却见桥上又有人过来。 他定睛一瞧,那人却是季竣灏。苦笑了一声,他回身向林培之道:“竣灏来了!” 林培之失笑的看他一眼,却立起身来,向前略迎了几步,恰恰拦住了正快步奔向向玖的季竣灏。 “这个时候,你怎么却来了?”他笑意慵懒的问了一句。 季竣灏撇了下嘴,一面随意的行了一礼,一面却以眼尾狠狠扫了一下向玖,眸隐有寒光。 林培之只作不见,只含笑道:“快过来坐!我正觉独酌无趣,不曾想你便来了!”他口说着,却回头看了向玖一眼:“你先回去休息,顺带叫厨下换几碟小菜过来!” 向玖赶忙答应着,看也看季竣灏一眼,转身匆匆的去了。他人才刚走出漪水轩,便听后面传来季竣灏毫不客气的质问声:“培之,你自己说,这事,是不是你在背后指使的?”向玖闻言,不由足下一顿,片刻之后,却又很快加快了步伐,不片刻,便已离了后花园。 轩的林培之听了这话,却只一笑,并未放在心上。他与季竣灏多年相交,自然深知季竣灏的脾性。他若果真生疑,反会小心谨慎,谋定后动,绝不会这般直言不讳的问了出来。而他此刻既是这般问了,那便说明,在这件事上,他并没有怀疑自己,只是气不过向玖的所作所为。 “竣灏,别的事儿,你可以不信我,但你却不该怀疑我对荼蘼的心意!”他平和的开口:“你以为,在这个时候,我会希望荼蘼出现在京城么?更何况,这其还涉及到清秋!” 向玖与季竣灏虽说都是他的下属,但二者之间却又有不同之处。向玖乃是他奶娘之子,与他虽极亲厚,但却是亦友亦仆的关系。而季竣灏却是出身侯门世家,即便不提荼蘼这层关系,便只是他将来极有可能会娶冼清秋为妻这一条,他也不能太过轻慢他。 季竣灏听着这话,也不由点了点头,转而问道:“清秋还没回来?” 林培之叹了口气,眉宇之间自然而然的泛起了一丝忧色:“是!我亦有些担心!只是这事,毕竟是她的家务事,我虽名为她的舅舅,却也不好太多的过问!” 季竣灏不语,脸色却是出奇的难看。显然这事,让他心也觉得很不舒服。便在此刻,却有一名容颜俏丽,身段窈窕的丫鬟领了两名婢女手提食盒款款的走入小轩。在轩外行了一礼,见林培之点头后,她方举步进来。打开食盒,手脚俐落的将盒内酒食尽数取出。身后的两名婢女则收了方才的酒菜。这三人手脚都极快,不过片刻工夫,便已收拾停当,退了出去。 季竣灏侯她们离去,方才开口:“事出总有因。这事,还得尽快查清才好。毕竟,冼公爷与我家虽无多少往来,但也从来无冤无仇,他总不会无缘无故的去谋害一个与他并无利害关系的孩子……” 他说到这里,却忽然闭了口,满面震骇之色的看向林培之。林培之亦是紧拧双眉,似是想起了甚么,二人互视一眼,却都各自抿唇无言。轩哥儿只是一个孩子而已,不管从哪一方面讲,冼公爷都绝没有给他下毒的道理,那么,轩哥儿会毒,似乎只剩下了一个理由。 那就是荼蘼!这根本就是一个套!一个引荼蘼回京的套! 季竣灏面色僵硬难看,默默想了片刻,却是愈想愈觉不对,忍不住喃喃自语道:“可是,荼蘼是向玖带回来的……而向玖……”他在南渊岛数年,早与向玖建立了极为深厚的友情,自然不愿相信向玖会是参与此事之人。 林培之深深吸了口气,他本非粗心之人,但在这件事上,却真是疏忽了,竟没想到这点上来。微微闭了下眼,他淡淡开口:“绝不会是向玖!不过我想这事,定然与垣掣脱不了干系!” “可是……” “没有可是!”林培之斩钉截铁道:“你来之前,小玖正与我谈起他在赶往京城途所遇到的一个人……”季竣灏挑眉,露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林培之便将向玖先前的所言细细说了一回。 季竣灏沉思良久才道:“或者堰王确有此意,但我真是想不明白,小玖此次的行为,究竟是自本心,还是为人影响。若是自本心也还罢了,若是为人影响……”那么,那个人又会是谁? 二人互视一眼,都觉心烦郁。林培之更是面色难看,他虽貌似慵懒平和,内心其实颇为自负。此次来京,更是抱着看戏的心情来的。却不料正戏还不曾上演,自己却已被别人摆了一道。 不声不响之下,却已吃了这等闷亏,怎不令他心气恼。 季竣灏看他面色,有些话反更说不出口,因起了身道:“罢了,这事容后再议。天色不早了,我也该走了!”林培之苦笑了一声,宝亲王府内,原就为季竣灏备了一间房。若换在平日,季竣灏绝不会提出离开,但此刻荼蘼正在清平侯府,京偏又有人在打着她的主意,这让二人都颇不放心。 “你早些回去也好!”林培之跟着起身,凝重道:“你放心,这事,我会尽快查清的!” 季竣灏点头,往外走了几步,却又忽然想起一般的回头问道:“你不打算去见见她?” 林培之面上一僵,半日才道:“过些日子再说罢!”他这一生,可谓春风得意,只有他不要的,却从没有要不到的,这其,甚至包括了在别人眼至高无上、无比尊贵的那个皇位。 而在荼蘼身上,他却终于尝到了辗转反侧,求之不得的滋味。怡园夜会,更是让他积郁在心。他甚至一度决定放弃,而这,也正是他为何匆匆离开苏州的真实缘由。 季竣灏看他神情,已然猜到了他的心思,点一点头,他道:“不见也好!”这些年,他一直觉得,不管是林培之还是林垣驰,只要有一个肯退出,或者荼蘼就能不那么为难,也可以过得轻松一些。 虽然他其实根本弄不明白荼蘼的心思。 林培之从他的表情,便已明白了他的心所想。苦笑的瞪着季竣灏,他有种几欲吐血的冲动,没好气的挥了挥手:“快滚!快滚!”脸色已臭如茅坑里的石头。 季竣灏耸耸肩,也不言语,便快步的去了。及至他在侯府门前甩蹬下马时,却正有一辆他颇为熟悉的精致马车正疾驰而来,恰恰停在了他身边。季竣灏皱了下眉,知道是韩璀回来了。 他与韩璀不对盘已非一日,但当着诸多下人的面,却也不好太给韩璀难堪。勉强停下脚步,侯韩璀下了车,便淡淡一揖,规矩的唤了一声:“大嫂回来了!” 因是从庵内祈福归来,故而韩璀一身素淡青衣,面上不施粉黛,上也只一根素朴的银钗,因忧心于幼子的病情而神色憔悴,但却也因此而平添了一份楚楚可怜的风姿。她得了季竣邺使人送去的消息,便急急赶回,却没想到会在门前遇到季竣灏,一滞之后,方才回礼道:“三叔这是刚回来?” 季竣灏点头应了一声,道:“大嫂快些去看看轩哥儿罢!那孩子念你念了半日了!”他实在不愿与韩璀多做周旋,因此说不了几句,便将轩哥儿抬了出来,想要快些将韩璀支走。 谁料,他一提轩哥儿,韩璀非但不曾移步,反而面现紧张之色,道:“你大哥使人送信给我,说是轩哥儿已好多了?”她的声音微微颤,显然对这个消息有些半信半疑。 季竣灏虽然一向不甚待见她,但此刻见她形容憔悴,神态紧张,却也不禁心生同情,当下缓和了神色,答道:“大嫂不必担心,轩哥儿确已好了许多,再将养些日子,想必定能痊愈的!” 韩璀得了这话,一颗心才略略放了下来,谢过季竣灏后,便即快步入府。 季竣灏并没立时跟上去,略站了片刻后,方才慢慢的走了进去。这两个侄儿,他一直较为疼爱在身边长大的安哥儿,对轩哥儿却只平平。加之后来与韩璀不睦,对轩哥儿便更是连掩饰也懒得了。不过这次轩哥儿的病,却让他不由的生出几分难言的歉疚之心来。 毕竟轩哥儿是因荼蘼而遭人暗算,而他所的毒,却又与冼国公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干系。 他想着,忍不住的苦笑起来。用力甩甩头,丢开满腹心思,他快步往自己所住的偏院行去。 05 夫妻之间 o5夫妻之间 韩璀一路匆匆回院,因轩哥儿年纪尚小,她又疼宠的厉害,因此至今仍是与她住在一处。一入院,她也并不回自己的房间,便直奔爱子的房间。房内守夜的丫鬟婆子见她进来,忙各自行礼。 韩璀摆了摆手,示意噤声,自己低声问道:“轩哥儿可是睡了?” 那守夜的大丫鬟忙答应道:“哥儿刚吃了些莲子粥,才睡下不多久!” 韩璀点了头,便走到床边,亲手揭起豆绿色纱帐,往里瞧了一瞧。见轩哥儿身上裹了一床鹦哥绿锦绣薄被,一张稚嫩小脸虽有些苍白,却已不复先前的死白蜡黄,气色果是好了不少。 她心下稍宽,因问道:“今儿是哪位大夫来切的脉?可曾重谢?” 那丫鬟道:“今儿来的却是一位姑娘,人是三爷带回来,看着十七八的样儿,生得虽不如何俊俏,却也白净清秀。侯爷对她似极信任,她说要给哥儿施针,侯爷就令我们都下去,不可打扰!过了一刻我们进来再看时,哥儿的面色已好看了许多。那姑娘如今正住在三爷的院子里!” 韩璀微怔了一下,柳眉轻蹙的低声自语道:“十七八的姑娘?施针?” 躺在床上的轩哥儿轻轻扭动了一下身子,没睁眼,口却模模糊糊的唤了一声:“娘……” 韩璀忙应了一声,伸手替他掖紧微微散开的薄被,抚一抚他的小脸,柔声道:“娘在这里!” 轩哥儿下意识的将脸贴在她的掌心,蹭了一蹭,脑袋轻轻一偏,睡的更是香甜。韩璀没有立时缩回手来,而是侯了一刻,确定他睡的正香,这才小心的抽回手。 放下纱帐,她压低声音问道:“侯爷此刻人在哪儿?” “侯爷有话,说夫人回来若是要寻他,便去书房。若是不曾提起,那就请夫人早些歇息!” 韩璀点头,回头看看床上的爱子,毕竟又嘱咐了几句,方才匆匆出门,径往书房走去。 这个院子,原就是季竣邺的,她与季竣邺成婚之时,季煊夫妇便将这个院子修整了仍与他们住着。其后季竣邺虽纳了妾,但也并没搬出去,故而他的书房便在这个院子的东南角上。 韩璀一路过去,走不几步,远远的便见了犹自亮着灯的书房。将至门口时,她摆了摆手,示意身后提灯的丫鬟不必跟了,自己独自一人走了过去,抬手轻轻叩了下门。 门内很快响起了季竣邺略带疲惫的声音:“是夫人么?进来罢!” 韩璀答应着,便推门走了进去。季竣邺放下手书卷,起身迎了两步,指着一边并排安放着的两张紫檀嵌大理石太师椅道:“坐罢!”说着,自己便先在左面坐了。 韩璀坐下,抬头看他,问道:“可是荼蘼回来了?”十七八岁的姑娘,会施针,是季竣灏带来的,季竣邺对她极其信任,且能住在季竣灏的院子里头,除了荼蘼,她实在想不到第二人来。 季竣邺颔,面上自然而然的便现出几分忧色来:“正是!原本宝亲王的意思,是请卢先生来的,谁料却将荼蘼请了回来!”他说到这里,终是压不住内心的忧虑,轻轻叹了一声。 “轩儿其实不是生病!对么?”韩璀深深凝视丈夫,平静问道。她并非愚蠢之人,这些日子的事儿,她又都看在眼,心怎能不起疑。天下之大,若说医术,大乾太医院纵不能说尽揽天下名医,其却也不乏杏林翘楚,何至连一个孩童的风寒也疗治不好。 而秦槐,这个出身杏林世家的太医替轩哥儿诊了脉后,所开出的,竟是培元固本的医方。季竣邺随后向南渊岛求助,求的竟不是杏林圣手秦甫生,而是擅于解毒的卢修。 到了最后,治好轩哥儿的居然是荼蘼而非秦槐,却更加深了她的疑心。荼蘼固然聪明,终是半路出家,若论医术,又怎可能及得上自幼便耳濡目染的秦槐。 但此刻摆在她面前的事实却是荼蘼治好了轩哥儿,而秦槐却对此症一筹莫展。 季竣邺不答,半日才道:“璀儿,孩子既已好了,这些事儿,你就莫要多问了!” 此话一出,便是从根本上承认了她的猜测——轩哥儿根本是毒而非风寒。 韩璀疲惫的闭了下眼,慢慢道:“竣邺,我知道你不愿我在背后说荼蘼的是非……” 季竣邺一听这话,顿时抿紧了唇,脸色有些难看。韩璀却根本不看他的面色,只冷冷的继续说道:“但我还是要说,荼蘼,她就是一个丧门晦气星……” “啪”的一声脆响,骤然的打破了夜空的宁静,韩璀猛一下站了起来,震惊不已的捂住麻的左脸:“季竣邺,你……”她与季竣邺成婚多年,便是当年隐瞒季煊夫妇怀孕一事,季竣邺也只长叹了一声,不曾动过她一指头。可是今儿,她却结结实实的吃了季竣邺一记耳光。 季竣邺铁青的面色在看到韩璀惊骇伤心的神情之时,不自觉的便缓和了下来。 捏紧了自己的拳头,他往前一步,张了张口,却是欲言又止。过了好半晌,他才平复了心情,慢慢道:“璀儿,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么个性子!” 麻木的感觉渐渐消去,取而代之的却是如被烧灼的痛感,比痛感更深的,却是心的羞辱感。韩璀茫然的立起身来,轻声道:“我有甚么地方说错了!她诈死逃婚,不愿入宫,弄出好大的波澜,逼得公公婆婆与二叔不得不远走江南。这回轩儿的毒,我虽不知根底,但想必也是因为她罢!”她声音极轻极低,几似梦呓一般,说到这里,却又忽然的尖锐起来,如一根钢针般直扎入季竣邺心。 “季竣邺,你说呀!我有甚么地方说错了?你说呀!”她尖声的叫着,圆润的面容已微微扭曲:“早在认识你的第一天,我就该看出来,你们兄弟三个,没一个正常的,都是恋妹癖……” 季竣邺脸色铁青,嘴角抽搐,手掌甚至已高高抬起,但见韩璀丝凌乱,双颊通红,终究还是没能下的去手:“你说够了没有?”他垂手冷冷问,眉目之间却自有七分威严三分肃杀。 韩璀与他结缡多年,却也少有见他如此神情,加之刚挨了他一记耳光,心多少亦有些惧怕,但又不肯低头,只咬了牙恨恨瞪他。 “当年景山潭边,若非你弄了那么一出落水事件,荼蘼何至落到今日这样……”季竣邺慢慢的、一字一句的说道:“两道赐婚的圣旨,一边是当今皇上,一边是宝亲王爷,间还夹着父母兄弟与家族……璀儿,你扪心自问,这事,若是换做是你,你会如何做法?” 直到此刻,韩璀才算从那记耳光回过神来,她也知自己今儿是有些失态了,但依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甚么,抿了下唇,她道:“今上无论才貌又有哪一点配不上她,入宫,难道真就委屈了她?她若真入了宫,难不成宝亲王爷还能为她便起兵造反?”她愈说愈觉有理,声音也不觉大了起来。 季竣邺怫然道:“妇人之见!璀儿,你亦是官家千金,知书识礼,岂能不知君恩如晨露之理!荼蘼若默然入宫,如今自是千好万好。但来日后宫充盈、色衰爱弛,若被有心人翻起旧账,只怕我全家死无葬身之地!宫廷之争,祸及家族者,历代不乏其例,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韩璀梗了一下,半日才道:“我看皇上并非那等薄情之人!”声音终是小了许多。 他二人其实均是知其一不知其二,自也无法明白荼蘼心真正的想法。只是季竣邺自幼疼宠妹子,遇事自是处处为她着想,一来二去的,便得出了这么一个勉强能说通的结论。也正因此,他对妹子,愈加的心存愧疚,故而适才见韩璀这般说话,才会勃然大怒,竟至掌掴爱妻。 叹了口气,他道:“圣心自古难测,皇上的心思,又岂是你我可以妄自揣度的!”林垣驰登基不久,他便在他先前送来的几名女官之选了一名,纳了为妾,为的正是显示自己的顺从之意。 这些年,林垣驰待季家恩宠日盛,他却愈兢兢业业,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懈怠。对于自己的妾室,亦是敬之以礼,虽说不上恩爱有加,却也从来不会怠慢了。 只是这些事儿,他从来也不愿在韩璀面前提及。直到今儿迫不得已,他才稍稍吐露。 疲惫的摆了摆手,他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只走到韩璀面前,抬起她的脸,现韩璀的左脸已高高隆起,五道指印深深刻在面上,不觉怜惜的抬手轻轻触了一下:“前些日子,小秦太医送了我一瓶极好的药膏,化瘀镇痛效果极好。你等着,我去取来给你敷些!” 韩璀听了他适才的一席话,心气也自平和了不少。但心火一息,便更觉面上火辣辣的疼。她自幼亦是娇生惯养,便是亲生父母也不曾动过她一指头,如今忽而挨了这一巴掌,心又岂能不怒。没好气的拨开季竣邺的手,怒道:“不必你猫哭耗子假慈悲!这掌印,我偏还就要留着,明儿好给别人看看!也教别人好好见识见识清平侯爷的威风神气!”说到最后,语气终是软了。 季竣邺听得连连摇头,却也并不当真,抬手替她抿一抿有些散乱的鬓:“你先坐下,我去取药!” 06 险地 o6险地 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叫蝉鸣将荼蘼从深沉的梦境唤醒,她没有立即睁开眼,而是懒懒的动了一下身子。外屋有脚步声响起,随即响起一个少女低低的声音:“姐姐,6小姐可醒了没有?” 另一个少女姐姐旋即轻声回道:“这时节还早,里屋还不曾有动静呢!怎么了?” 荼蘼睁开双眸,轻轻蹙了下眉,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已回到了京城,如今正在家。眸光游移的看了一回周围,不过,这间屋子对她而言并不熟悉。是了,这里是她三哥季竣灏的客房。 先前那少女答道:“没事,只是三爷使我来请6传来一声轻咳,二女一滞,不约而同的同时疾走数步,撩开门帘,往里看时,却见荼蘼正揭开床帐。 盥洗完后,荼蘼便随那少女前往小厅。季竣灏的院子还与从前一般无二,浓密的树荫即使在盛夏也依然给人带来阵阵清凉感。庞大的树冠之内,蝉鸣声声不息。她不由微笑了一下,带路的少女正时不时的偷眼看她,见她微笑,却再忍不住,好奇问道:“小姐从前似乎来过?” 荼蘼看她一眼,见她不过十四五岁模样,生得清秀却眼生得紧,便知这少女必是这几年刚刚进府的。略一颔后,她含糊答道:“很久以前确曾来过!” 那少女轻轻点了下头,小厅离荼蘼所住之处并不甚远,二人才刚说了两句,前面却已到了小厅。荼蘼举步入内,却见季竣灏正坐在那里心不在焉的喝茶。见她进来,季竣灏便起了身,笑道:“来了?” 荼蘼笑着点头,便在他身边坐下。季竣灏对一边服侍的丫鬟作个手势,那丫鬟会意,很快退了下去,不多一会,已率人送了四碟点心、四碟小菜与两盅莲子粥来。 用完早饭,季竣灏便起身笑道:“走罢!我带你去花园里头走走!” 荼蘼一听这话,便知他必是有话要与自己说,因点了头,起身随他走了出去。天色阴阴的,没有太阳,但却是出奇的闷热,周遭更无一丝风。二人在花园的池塘边上走了几步, 荼蘼终是忍不住打断沉迷,闲闲道:“瞧今儿这天,怕是不到午后便要下雨了罢!” 季竣灏正想着该如何开口,却不料荼蘼开口竟谈起天气来,一怔之后,勉强答道:“可不是呢!” 荼蘼等的正是他这句话,因停了脚步,笑道:“既如此,三哥有话便请在下雨前说了罢!” 季竣灏被她一语点破心思,不觉嘿嘿一笑,抬手摸摸自己的鼻子,说道:“荼蘼,三哥打算送你回杭州去,你看可好?”昨儿从宝亲王府回来后,他想了许久,终于还是决定早些送荼蘼离开。 荼蘼闻言,不觉轻轻一挑眉,俏皮道:“这是逐客令么?不过,三哥,我似乎算不上是客呢?” 季竣灏不快道:“又胡说!”顿了顿,他才续道:“缘由你就别多问了,总之,三哥都是为了你好!” 荼蘼敛了顽皮,正色抬头看他:“三哥,你怎会忽然说起这个了?”昨儿码头初见,他虽对向玖颇多不满,但也并没提起要送自己离开的话,那么他今儿换了口风,必是又知道了一些甚么。 季竣灏见她神情认真,目光专注,不禁大感头痛,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开口将昨儿自己与林培之的一番言语尽数和盘托出。荼蘼初时神色宁静,并不在意,及至听到向玖摸上邻船一事方才轻轻“啊”了一声,若有所思的拧起了双眉。季竣灏说得完了,便看着妹妹,等她决定。 “三哥可曾见着冼姐姐没有?”荼蘼想了一刻,却问了一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还没有!”提及冼清秋,季竣灏面上也不由的浮起了淡淡的忧虑之色:“过一刻,我便打算去寻她。”他其实也是有些担忧的冼清秋的,但事有轻重缓急。即便事情真是冼国公所为,冼清秋亦绝不会有生命危险,但荼蘼此时却正身处险境,他自然要先护好自己的妹子。 荼蘼点点头,道:“那三哥这就去罢!”季竣灏闻言愕然,张口欲言,却又被她打断:“三哥,你说的这些事儿,其实我早在来京城之前便都已想到了!” “那你怎么还回来?”季竣灏脱口说道。 荼蘼莞尔一笑,顽皮答道:“因为我相信三哥呀!向玖可是说了,他说三哥乃是南渊岛第一高手!” “向玖!”季竣灏险些被这句话给呛着,半日方恨恨的自牙缝里迸出这两个字来,看那神情,若是向玖此刻正在他面前,只怕他水也不用一口,便能生生将向玖吞入腹。 荼蘼看他神情,不由格格笑了起来,过了好一刻,她正色道:“三哥,我既已回来了,就断没有在此时离开的道理!京城若真是险地,苏杭怕也好不到哪儿去?” 季竣灏想着她的话,倒也觉得有理,只是心终觉惴惴的。沉吟一刻后,他道:“那好,不过你得答应三哥,只要你一日人在京,那你的行止都得听从三哥安排!” 荼蘼一笑,爽快答道:“好!”她本也没打算做任何出格之事,便听他的想来也是无妨。 二人商议停当,季竣灏终是放心不下冼清秋,便别过荼蘼,匆匆出门。荼蘼望着他的背影,不由的微微一笑,她这一世重生,其实已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例如说季竣灏与冼清秋。 “想不到他们竟会走到一块去!”她忍不住喃喃道,有种新奇之感。内心深处其实却还不由自主的冒出一个念头,将来,冼清秋若真成了她三嫂,那林培之呢? 只是这个念头才刚冒了出来,便又很快的被她压了下去。 抬头看一看天色,见天色已愈的阴霾,她也无心再在花园里头闲走,便转身回房。她人才到房门口,便见屋外头立着几个先前不曾见过的丫鬟婆子。那些人见她过来,忙各自行礼。她微微的挑了下眉,隐约猜到了甚么。果不其然,她才一进屋,便见韩璀正静静坐在桌旁喝着茶。 见她进来,韩璀便起了身,神情古怪的细细打量了她一回,方才试探的唤了一声:“荼蘼?” 显然荼蘼如今最多称得上清秀的容貌让她瞧着很是不惯。 荼蘼一笑,当即裣衽朝她行了一礼:“大嫂!”除了这两个字外,却是并无它言。几年不见,韩璀非但不见丝毫老态,反更觉娇艳欲滴,显然过得不错。她而今儿过来,显然也是刻意装扮过的。 韩璀显然也感觉到了她的淡漠与生疏,沉默了一下,她轻声道:“甚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竟成了这样了?”她不会忘记,当年初见时,那个小小的梳着丫髻、却自明眸皓齿、言笑晏晏的少女。 晃眼间,十年已过,姑嫂之间却已疏远至此。 荼蘼抿了下唇,半晌才轻声道:“世事从来难料,大嫂又何必多想!”与韩璀的关系弄成这样,她有时想想也会觉得无奈。但转念一想,也就罢了。有时候,保持一定的距离或者反更好些。 毕竟,她要的,只是她大哥能过得好。 二人默默对坐,好一会,韩璀才问道:“你日后如何打算?” 她今儿之所以来,要问的其实也只是这一句话而已。 荼蘼安静的看着她,然后笑笑,没头没脑的回了一句:“大嫂尽管放心!” 韩璀被她一语点破,却是不由的面上一红,下面的言语便有些难以为继。“轩哥儿的病,我险些忘了谢你!”半日,她才勉强的挤出这么一句来。 “大嫂言重了!”荼蘼温和答道:“轩哥儿亦是我的侄儿,我又怎好受大嫂这一个‘谢’字!” 韩璀笑得有些涩:“虽然如此,但我毕竟是他的母亲,你为了他的病,不顾危险赶来京城……”她虽措辞艰难,但毕竟还是刻意强调了“危险”二字以提醒荼蘼。 荼蘼对她的言外之意自然心有数,当下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道:“嫂子的意思,我都明白了!” 韩璀听了这话,心不觉稍安,但定心之后,却又不免暗暗有些惭然,因低声道:“荼蘼,大嫂也知道,大嫂这般行事,其实太过自私,只是……” 荼蘼听得一笑,道:“我如今姓6,名妩儿,季夫人若愿意,只唤我一声妩儿便可!” 韩璀一怔之后,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顿了一顿,她轻轻唤了一声:“妩儿……” 二人相对片刻,都觉有些尴尬,一时亦无话可说。 荼蘼忍了片刻,终于不耐,道:“轩哥儿身体刚见起色,季夫人该多陪陪他才是!” 韩璀正巴不得这一声儿,闻言忙起了身,道:“多谢妩儿提醒!”便辞了荼蘼出去。 荼蘼见她去了,不由得松了口气,觉得浑身都自在了好些。只是自在之余,她却又不禁皱起了眉。她虽从没打算长住家,但若仓促之间冒然提出离开,只怕季竣邺第一个不会答应。 她想着,不由无奈的摇了摇头,长长的叹了口气。 07 错有错着 o7错有错着 季竣灏别了荼蘼,便唤马僮自马厩牵了马儿,上马一路直奔宝亲王府而去。南渊岛四年,他对冼清秋的性子已是再了解不过,知道不管此事是否冼国公所为,冼清秋都绝不会留在国公府内。 果不其然,他在宝亲王府下了马,信口一问,便知昨儿三更左右,冼清秋才回了宝亲王府。 他匆匆进去,才刚走到二门,便见向玖迎面过来。二人打个照面,向玖一瞧见他,便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保持距离后方才嘿嘿一笑:“竣灏,今儿你来的可真是早!” 季竣灏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这个时候,他也没甚么心情去与向玖计较,只问道:“清秋呢?” 向玖见他问起冼清秋时神色甚是凝重,不觉敛了嬉笑的神情,皱眉道:“我今儿还没见着她。怎么了?”一面说着,却也并不耽搁,便掉头引季竣灏入内。 二人一路走着,季竣灏便将昨夜与林培之的推测简单说了给他听。向玖听得愕然不已,又听林培之并未因此事而疑心于他,心不觉甚是温暖。二人皆是练武之人,此刻又是各有心思,足下自然极是快捷,说话间,已到了宝亲王府西的翠竹轩。翠竹轩,顾名思义,正是位于一座竹林之内。 此轩位于竹林央,四周更引了一道小溪绕轩而走。溪水清澈见底,溪底遍铺五色鹅卵石,偶有几条各色金鱼悠游而过,更是平添几分世外桃源的脱尘气息。 最妙处,小轩遍体皆是竹制,瞧来更是古朴典雅,别具风味。二人才入竹林,方方瞧见竹轩,便见林培之从轩内缓步而出,剑眉微蹙,神色若有所思,对迎面而来的二人竟是全未在意。 向玖忙停步朝他行了一礼:“王爷!”季竣灏也跟着一揖行礼。 林培之一惊,这才注意到二人,便朝二人微微颔,又向季竣灏道:“竣灏可是来找清秋的?” 季竣灏点头问道:“是!她人可在里头?”面上却自然的泛起一丝忧虑之色。林培之既是这般神思不属的从翠竹轩出来,那么轩内的冼清秋必定对他说了些甚么。 林培之叹了口气,摆手略一示意,自己便先回了头,折返翠竹轩。一面走一面道:“她喝了不少酒,如今已睡了!我们进去再说话罢!”季、向二人互视一眼,便也默默跟了上去。 三人才刚走入轩内,鼻际便依稀闻到一股酒气,显然冼清秋昨儿喝的着实不少。季竣灏不由的皱了下眉。林培之摆了摆手:“坐罢!都是自家人,也不必客气!” 三人分宾主坐下后,他便自袖袋之内取出一张折好的笺纸,先是递了给季竣灏。季竣灏微怔的接过,打开看了一眼,不由轻咦了一声。拧了眉,他将笺纸又递给向玖。 向玖目光一扫,不由的“啊”了一声,脱口道:“卢先生……” 林培之淡淡道:“这是今儿早上我才收到的消息,在你抵达杭州前,卢先生已因庐山白鹿书院走水一事匆匆赶往庐山。而庐山那边传来的消息则是白鹿书院走水,烧死烧伤学子无数!” 向玖诧异道:“可是这消息……” “这消息来的也太慢了些,是么?”林培之淡淡打断他,问了一句。见季、向二人各自点头,他才又道:“那是因为对方原也没想到,你会违我之令,不往南渊岛,而是直接找了荼蘼来!” 向玖默默计算着日子,也不觉哑然。他到杭州不久,便接到林培之的传书,令他往南渊岛请卢修回返京城。但他思虑再三,却动了旁的心思,因诓了荼蘼来京。然在此同时,他的心也不免有些虚,生恐荼蘼救不回轩哥儿,故而私下又差了一名下属匆匆回岛去请卢修。 这消息,想必是那名下属赶到南渊岛现卢修人已不在,方才令人送回的。毕竟,卢修在南渊岛是客非仆,他若有事离开,是无须向林培之禀报行踪的。 季竣灏在旁细细思索一回,却道:“如此说来,小玖这次倒是错有错着,反打乱了对方的布置!”向玖若真依林培之所言先往南渊岛去请卢修,必会扑个空。而扑空之后,不管他是赶往庐山去寻卢修抑或是回杭州找荼蘼,都势必会耽误好一段时间,那么轩哥儿…… 他想着,不由的打了个冷颤,脸色有些微微泛白。三人互视一眼,林培之才道:“我想事情大致便是如此了,虽说个仍有一些矛盾之处,但似乎也无必要继续深究下去了!” 季竣灏默然点头,过了一刻,却又问道:“那熙国公府?” “昨儿清秋回去,只等到初更时分,国公方才回来。”林培之剑眉紧蹙,缓缓说道:“清秋等得心焦,见他回来,便直言相询,国公初时只说与他无关。清秋不信,只是逼问不休。国公被迫不过,一时失口,竟将当年下毒一事尽数说出……”说到这里,他环视二人一眼,见二人都是一脸不明所以的看着自己,不由的叹了口气:“你们也该知道,有些事儿虽说大家心知肚明,但毕竟彼此之间都还留着几分,平日里也都往好了想。尤其是清秋,她毕竟是国公爷的女儿,虽说父女感情并不如何深厚,但亲耳听国公爷细说如何求得奇毒,如何下毒,却还是让她有些受不了……” 而这,也正是当年长公主与冼清秋为何不曾声张,只悄然远走南渊岛之故。事涉皇家,又是至亲之人,若然当真揭破无余,今后又该如何面对。倒不如自欺欺人,装个糊涂,也还罢了。 季、向二人闻言,都是各自不语。季竣灏心其实犹有许多疑问,只是此时,却又觉得不便问出,只得沉默。林培之看了他一眼,却又忍不住苦笑了一声,毕竟还是继续道来。 原来冼国公与长公主不合已非一日,因长公主无子,他便一直想要纳一房妾室,以为冼家传宗接代,但畏于长公主的性情地位,却又不敢。于是便悄悄置了一名外室,藏得甚是隐秘。如此半年有余,那女子便已身怀有孕。冼国公闻言,自是欣喜莫名,当下匆匆使人请了大夫来诊脉。 那大夫年约四旬,生的颇是儒雅,言谈也极渊博。冼国公与他一见如故。一日置酒谈心,一时酒多,便说起家有恶妻,如何处处刁难。那大夫听了便笑,因信口提起自己有一奇方,服之可使人日渐衰弱致死,却难查其由。国公借着酒劲,便硬是向对方求了一副药。 那大夫略一推脱,见他苦求,便当真与了他一副…… 林培之说到这里,不由的顿了一顿,面色亦有些难看,过了好一刻,才道:“而且,冼国公还对清秋赌咒誓,说那人确实只给了他一副药,而他当年便已尽数下在了长公主的八宝燕窝羹内,绝未留下一分!而且那名大夫,也在酒醒之后悄然潜逃,不知所踪!” 季、向二人面面相觑,对这位糊涂公爷的所作所为都有些无语。 林培之道:“他说那人已在酒醒之后悄然潜逃,不知所踪。但我却想着,若大姐果真毒身死,只怕这位大夫便会忽然冒了出来,然后……”他没说下去,季、向二人却都已明白他的言外之意,然后那位糊涂公爷只怕便不得不唯他人之命是从了。 众人默然对视一眼,林培之方叹气道:“如今想来,方知垣掣为了皇位竟在私下做了这么多事!” 向玖在旁微一撇嘴,冲口道:“王爷又怎知,此事定然便是堰王所为!”这话一出,矛头已然直接指向林垣驰。林培之一怔,神色数度变幻,却没再说话。 季竣灏有些烦躁的拧紧了眉,他对这些事儿深感厌恶,早已不愿再听,更遑论讨论:“罢了,这事就暂且到此为止罢!我今儿来,除了这事,却还有另一件事儿要说!” 林培之颔,这些事儿,实属家丑,他也实在不愿多加提及,只是若不给季竣灏一个交待,又怕他心存了疙瘩。此刻见他主动岔开,正是求之不得,当下问道:“竣灏还有甚么事儿?” 季竣灏也懒得拐弯抹角,当即干脆道:“我有些不放心荼蘼,想让她住到宝亲王府来!” 这话一出,众皆愕然,林培之更是错愕不已。 季竣灏看出二人的诧异,不由叹了口气,道:“若有其他选择,我自也不愿如此。只是如今京处处透着诡异。皇上迟迟不归,堰王又四下活动,这几日,我甚至隐隐听到传闻,说皇上途遇刺,已然身亡,四下里一片风声鹤唳,百官更是人人自危……”他看了林培之一眼,又道:“我们府上虽也养了些家丁护院,但那些人有几斤几两,我却是心有数……” 林培之听得微微点头,道:“先不说其他,单论你我的交情,你既开了口,我自无不允之理。只是……”他深深的瞧了季竣灏一眼:“你确定,荼蘼她肯来?” 08 局中局 o8局局 荼蘼吃惊的抬眸去看季竣灏,满面皆是愕然之色:“三哥,你在说甚么?” 季竣灏早已想过她可能有的反应,此刻见她如此模样,却是毫不意外,便又重复了一遍:“荼蘼,我已与培之说好了,让你搬去宝亲王府!当然,我也会一起去!” 荼蘼苦笑摇头道:“三哥,你明知道……”虽然她从下船的那一刻起就没打算住在家,但是住到宝亲王府内,却也完全的出乎了她的意料。 季竣灏不等她说完,便很快的打断了她的话:“原因我刚才都已对你说了,荼蘼,我并不想说大嫂甚么,我们就事论事,你住在家里,必然是不行的!”他本是个干脆人,早前在宝亲王府与林培之商议停当之后,也未曾留下等冼清秋醒来,便匆匆回府来寻荼蘼。在将所有事情说了给荼蘼知道后,便直接了当的要求荼蘼收拾收拾,尽快搬入宝亲王府。至于韩璀曾来过他这里找荼蘼说话的事儿,他一回来,自然便有人将之说了与他听。他虽未曾亲见,但也可以想见韩璀会说些甚么。 荼蘼沉默了一回,方轻声问道:“三哥,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宝亲王府真有那么安全么?”凭心而论,对于入住宝亲王府这件事,她并不如何排斥,她只是打从心里不想连累林培之。 季竣灏毫不犹豫道:“那是自然!”顿了片刻,见荼蘼不语,他忍不住又道:“荼蘼,三哥虽一直弄不清楚你的心思,但三哥知道,你的一切所为更多的是为了家族而非你自己!而说到底,不管是皇上还是培之,他们都算是我的朋友。于感情而言,我更愿意你嫁给培之,做个逍遥自在的王妃;但若说到其他,入宫为后,不论对家族或对你,才是更好的选择,毕竟皇上对你也实在不差!” 荼蘼听得苦笑不已,季竣灏现下所说的,其实也正是她心一直所想的。若没有从前的经历,无论她有多么喜欢林培之,她仍会义无反顾的选择入宫,可是现在,自然是一切休提。 “近来京一直都有传闻,说皇上已然在回京途遇刺身亡……”季竣灏左右看了一眼,确定附近无人之后,才缓缓道:“你不知道,在知道这个消息的一刻,我甚至会觉得窃喜……” 荼蘼抿了下唇,季竣灏为何会窃喜,她自然是明白的,他是高兴她终于可以摆脱目下这种两难的局势了。可是……叹了口气,她平和道:“三哥,皇上是不会死的!我知道他绝不会死!” 死?林垣驰本就是重生之人,他知道太多太多的东西,正因如此,他绝不会轻易死去。而目下的情势,照她看来,不过是林垣驰设下的一个局,而他本人,此刻想必正悠闲的坐在某个地方用一种冷嘲的目光淡淡的看着这个局形形色色的人物,而看似偏离的大局其实仍旧在他的掌握之。 季竣灏诧异于妹妹肯定的语气,不由深深注目看了她一眼。 荼蘼却已岔开了话题:“三哥,你还没有告诉我,是甚么让你觉得宝亲王府很安全?” 她不愿与季竣灏过多的讨论关于林垣驰的事儿,因为有些东西完全是源于她从前的经历与如今的直觉,她压根没法解释其的缘由。既然无法解释,倒不如完全不提。 好在季竣灏也完全没有追究下去的兴致:“荼蘼,你也知道,南渊岛是在海上!”见荼蘼微讶的点头,他才又道:“世人总觉南渊岛不过是一介小小岛屿,再如何整治也不过区区弹丸之地而已。但却没有多少人想到,大海广阔,非止岛国无数,更有一些所在,其地大物博之处甚至不输大乾。” 荼蘼轻轻“哦”了一声,没有搭话。季竣灏继续道:“当然,这些都是题外之话,毕竟南渊岛远在千里之外,远水解不了近渴。而有些话,碍于局势,三哥也不便说的太白,你只要知道,不管情势如何变化,宝亲王府都有足够的应变、自保之力那就够了!” 荼蘼听了这话,非但不觉轻松,心反而“突”的一跳。正如季竣灏适才所言,一直以来,她都不觉得南渊岛能有多大的力量,但此刻听季竣灏这般一说,倒让她想起另一种可能来。 那就是——林垣驰设下的这个局,会不会明为对付林垣掣,暗里真正要对付的却是林培之呢? 这般一想,她不由的微微一震,愈加的沉吟无语。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都在思考,林垣驰在她死后五年方才重生,那么——这五年里头究竟都生了些甚么事儿呢? 季竣灏等了一刻,见她只是沉默,总也不语,心不觉有些急躁:“荼蘼……荼蘼……” 荼蘼惊觉的应了一声,茫然抬眼:“三哥,怎么了?” 季竣灏见她一脸迷糊,不禁跌足无奈,只得又问道:“你可曾决定了没有?” 荼蘼“噢”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当即爽然应道:“好!”既然宝亲王府可能会是林垣驰的主要目标,她反更非去不可。一来,看看那里是否恰如季竣灏所言的那般安全无虞;二来,若是将来有变,她或者也能帮上一些忙。而更重要的则是若林培之真打算做些甚么,她也能及时制止。 希望他不要这般不智才是,她默默想着,不由的在心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季竣灏原以为还要费上好一番唇舌,却不料她竟会应得这般爽快,怔然过后才道:“既如此,你这便回屋去,令她们收拾一下行李,我去同大哥说,今儿就搬过去罢!” 荼蘼心正自翻腾不已,哪有心情与他多言,当即应了一声。季竣灏便起了身,匆匆去了。荼蘼懒懒的抬手托住下颚,注目前方一株正开的秾艳的石榴,静静的起怔来。 自己不曾参与其的那五年里头,究竟都生了一些甚么事儿呢?可以肯定的是,当年她服下“羽化”之时,林垣驰正值壮年,虽算不上身强力壮,却也绝不至只活五年…… 她甩了甩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尽数丢在脑后,站起身来,漫步往外走去。 季竣灏与她说话的地方乃是清平侯府西面的一个小花园,平日少有人来,景致倒是极清幽的。荼蘼举目四望,心不觉泛起了淡淡的温馨感。四年不曾回家,侯府的布置摆设却也没怎么变,仍如当年一般,只是却已看不到多少熟悉的面孔了。 她怅然的抬手,扯下一枝青绿的柳条,慢慢的在指间盘绕,久久没有离去。直到北面传来轻微的环珮叮咚之声,她才惊觉的回头看了一眼。分花拂柳而来的,却是数名女子。当先之人一袭海棠红高腰绣花襦裙,容貌清秀、气质柔婉,使人一看,便觉甚是舒服。她的身后却跟了一名青衣丫鬟。 荼蘼只瞧了一眼,便知此女必是她大哥季竣邺所纳的妾室。那女子显然不曾料到会在这里遇到人,怔了一刻后,便即裣衽一礼,温和道:“姑娘想必便是6小姐了?”声音极是轻柔悦耳。 她虽不识得荼蘼,但昨儿轩哥儿得女神医诊治,病势已有好转一事,她却是早有耳闻。 荼蘼含笑回礼:“不敢当,二夫人只唤我妩儿便是了!”她虽没见过自家大哥的这位妾室,但却对她略有所知。因此女乃是林垣驰所赐,故而季家上下也并不敢怠慢,呼之以夫人而非姨娘。 二夫人微怔一下,显然没料到荼蘼一个照面之间,便猜出了自己的身份。莞尔一笑后便改了称呼:“妩儿怎会想起到这西花园来,这里平日可是少有人来。因我素爱清净,故而有时才会进来走走!” 荼蘼应道:“我也只是随意走走,不想恰好便走到了这里,想来也是与二夫人有缘之故!”她从来也没有交浅言深的习惯,故而只是随意敷衍,却并没有提及季竣灏刚刚也在此地。 二夫人抿唇一笑,道:“说起来,我与妩儿姑娘还真是有缘。我今儿过来,正是想请姑娘到我的小院子里坐上一坐的!” 荼蘼微微扬眉,旋即问道:“不知二夫人找妩儿却有何事?” “倒也没有甚么大事,只是听说姑娘医术高明,因此想请姑娘往视小女一回!” “怎么?小千金近日身体不适么?”荼蘼听她这般一说,却反关心起来。虽然素未谋面,但这孩子毕竟也是她的侄女,她这几日也正想着,该寻个机会去看一看这孩子。 二夫人摇头,秀丽的面容上隐现忧色,轻道:“说起来,我这孩子自出生,便体弱多病,如今也才不过一岁多些,却是经年吃药,实在令我这个做母亲的忧心不已。因此,我才想请姑娘过去看一看她,替她开个强身健体的温补方子。”她口说着,眸已自然而然的现出恳求之色。 09 妻子逾墙 o9妻子逾墙 荼蘼缓步自二夫人所住的宁心小院走出,一抬眼,便见季竣邺与季竣灏二人正迎面过来。 她停了脚步,微诧的挑了下眉:“大哥、三哥,你们这是?”她今儿来这个院子,只有二夫人与其丫鬟知道,怎么才这片刻的工夫,她大哥与三哥竟都找了来了。 季竣邺微微一笑,道:“晴柔请了你给玥儿把脉,又怕府上临时有事寻不到你,便使人告知了我!”晴柔,正是二夫人的名字,玥儿,自然便是季竣邺新得的小女儿。而季竣邺在说到玥儿这两个字时,面上便自然而然的现出许多怜惜之色,显然对这个小女儿极是疼爱。 荼蘼若有所思的微微点头,笑道:“原来如此,我还道大哥是有事过来寻二夫人的!” 季竣邺一笑,毕竟关切的问了一句:“玥儿的身体?” 荼蘼闻言莞尔:“那孩子只是天生有些不足,后天好好调养,小心照应着,想来该是不碍的!大哥不必太过担心!至于我,大哥还能不知道。单论医术,我便拍马也追不上秦大哥!”她俏皮的对季竣邺眨了眨眼:“我所以班门弄斧,不过是想寻个机会看看那孩子罢了!” 季竣邺听得哑然失笑,摇头无奈道:“你呀!走罢!大哥有话要同你说!” 荼蘼看了看懒懒站在一边袖手旁观的季竣灏,心早已明白季竣邺要对自己说甚么。因笑道:“大哥既来了宁心小院,自没有过门不入之理!这样,我与三哥先走,在前头枫香亭里等你罢!” 季竣邺想想,觉得妹妹所说也有道理,便点头道:“如此也好!”言毕便即举步入了小院。 荼蘼若有所思的回看了一眼这个宁心小院,却是忍不住的摇了摇头。 一边的季竣灏瞧她一眼,便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了?” 荼蘼没有答话,只是举步往前走去,将将走到枫林前头,看着左右无人,她才突如其来的问了一句:“三哥,你对大哥这位二夫人观感如何?” 季竣灏被她问的一愣,荼蘼不在家的这几年,他也大多人在南渊岛,极少回京,因此被她这么一问,竟有些结舌。皱眉侧头想了一刻,他道:“据说是个颇守本份、安静乖巧之人!怎么?” 荼蘼摇了摇头,道:“没有甚么!我只是随口问问!”她在宫多年,见多了各色女子,对于看人也自有她的一套方法。而根据这位晴柔夫人的所作所为,只怕她也不是甚么省油的灯。 只是这些话儿,牵涉到季竣邺的家事,她却是不便同季竣灏多加讨论的。 季竣灏对这些家长里短之事并无太大兴趣,听荼蘼这一说,也就没再追问下去,只泛泛道:“据我所知,大哥对她虽是不错,但也算不上如何宠爱。不过大哥对玥儿却是疼惜非常,每有小病小痛,总是匆匆赶来,一坐便是半日!因此那孩子也格外的粘大哥!” 荼蘼轻轻“哦”了一声,她可不是季竣灏,对于晴柔的这些小小手段,她一听便已明白过来。心既有了定见,她便也不再言语,只随季竣灏一同入了枫林。在枫香亭里坐下后,她才又开口问道:“三哥已将我打算搬去宝亲王府一事告诉了大哥?” “那是自然!”季竣灏理所当然的答道。 “大哥没说甚么?” 季竣灏皱了下眉:“大哥听了,半日也没开口,然后便说要亲自问问你的意思!恰在此时,那位晴柔夫人遣了丫鬟过来,说邀了你为玥儿把脉,我便与大哥一道过来了!” 荼蘼点了下头,道:“这样,三哥,你先回去,叫丫鬟为我收拾行李,我过一刻便回去!” 季竣灏微怔,张口欲言,但见荼蘼神色坚决,也知这个妹妹性情倔强,自己断然拗不过,终究叹了口气,起身道:“好!”见荼蘼对此展颜一笑,他也只能摇摇头,转身去了。 荼蘼在枫香亭内等了一刻,方见季竣邺快步过来。她立起身来,略迎了两步,笑道:“大哥!” 季竣邺见只她一人在此,不觉一怔:“三弟呢?被你打走了?” 荼蘼“嗯”了一声,道:“我已请三哥先行回去为我打点行李了!” 季竣邺闻言,不觉深深的看了妹妹一眼。他心自然有数,荼蘼刚至京城数日,哪有甚么行李需要打点,她所谓的打点行李,一来是要表示她已下了决心,二来是想支开季竣灏,方便二人说话罢了。他摆了摆手,示意荼蘼坐,自己却在对面坐下,问道:“你已想好了?” 荼蘼轻轻点头,低声道:“我此次回京,本也没打算久住家!我原打算去京郊打扰金师傅与白师傅几日,但看看目下情况,又觉不甚合适。思之再三,或者宝亲王府反是最合宜的去处!” 季竣邺点头道:“不错,现如今京局势似缓实紧,这个时候,确是不宜将金、白二位师傅牵扯入内。只是……荼蘼,你有没有想过,这次你若住入宝亲王府,那就是说……”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没有再说下去。荼蘼却已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次她若是住入宝亲王府,其实便已表明了她最终的选择。也即是说,她已决意嫁入宝亲王府。 “大哥如今是怎么想的?”静默良久之后,她忽然问了一句。 季竣邺一时有些弄不明白她的意思,微感茫然的看了她一眼:“我?” “我是说,大哥对京局势是怎么个看法?”荼蘼只得换了一个更清楚明晰的问法。 季竣邺苦笑了一下,近日京传言四起,甚嚣尘上,他身处其,又岂能不知。只是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早已没有了他选择的余地:“皇恩浩荡,为臣者也只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罢了!”他神色平静,语调淡定:“更何况,大哥相信真龙天子自有天命护佑,绝不会这般的轻易的便为小人所乘!” 荼蘼听得一笑:“大哥能有如此想法,妹子也就放心了!”她虽不以为林垣驰会有甚么天命护佑,但却相信,他绝不会如此轻易的便被人谋害了去,因此见季竣邺如此态度,却也安心了不少。顿了一顿后,她又道:“我在苏州时,曾听闻大哥有意将晴柔夫人与玥儿送至江南爹娘身边待一段时日?” 季竣邺颔道:“正是!玥儿体弱,我大乾京城又偏处北方,气候夏热冬冷,远不及江南舒适,因此你大嫂才作此提议。不曾想三弟又一再淹留,说不得只能再等一段时日了!” 荼蘼听说这事乃是韩璀提议,不觉一怔,旋即哑然失笑起来。是了,如今她的大嫂可不再是从前那个柔弱多病、不甚理事的袁氏了。韩璀看似柔美,性子却极其倔傲,当年段夫人抱走安哥儿亲自抚养,她尚且闹出一番瞒子风波来,如今又怎容得晴柔这般拿了女儿作幌子,一再与她争宠。 “玥儿身体底子弱,如今暑气又盛,再等一段时间却也无妨。届时或者还能与我同船而行,这样的话,路上若有个小病小痛,也就不必担心了!”她笑着提议。 季竣邺闻言,不由一笑:“如此是最好不过了!只是你……” 荼蘼作个手势,打断了他的话:“大哥尽管放心,我自有主张的!” 季竣邺摇摇头,温和道:“荼蘼,大哥只是想对你说,你其实无须过得如此辛苦的。你若当真意宝亲王,那就随他回南渊岛去罢!今上贤明豁达,大哥相信他绝不会因此便难为季家的!” 这些话压在他心已有数年,只是一直都寻不到机会说出,今日终于说了出口,使他不由得一阵轻松。只是轻松之余,他的心却又有一种难言的愧疚之感。 这些年,林垣驰每隔一些时日,总会微服造访侯府。荼蘼花开的时节,更是时常在荼蘼院的花架之下一坐便是数个时辰。他甚至听说,这位皇上登基不久,便令人移去皇后所居的凤仪宫的数棵梧桐,并在宫内栽种了许多荼蘼,似是在怀念甚么,又似乎在表明着一种决心。 荼蘼微怔了一下,嘴唇轻轻翕合了几次,却还是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季竣邺的想法,她自然是能明白的。但她更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一直以来,在林垣驰的心,即使她变了许多,但在骨子里,她依然是从前清平侯府荼蘼花架下的荼蘼,是与他相濡以沫的王妃、也是他反目为仇的皇后…… 一个男子或者终有一日会因时光的逝去而淡忘掉一个曾令他刻骨铭心、魂牵梦萦的女子,但却没有多少男子能够忍受自己的妻子撇下已有悔意的他而毫不犹豫的另嫁他人。 常人犹且如此,况帝皇乎? 而这,也正是她这些年一直反复思虑,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的缘由之一。 她苦笑了一下,轻声道:“大哥的意思,我都明白的!”只是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曾经生过甚么,甚至有些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从前的那些事儿已离得我太过遥远。若不是有林垣驰一再的提醒我,只怕我也只会以为那些往事只是幻梦一场而已。 10 就是喜欢 o就是喜欢 宝亲王府大厅之内,林培之端坐上,拿了青花茶盏的盏盖慢慢的拨着盏内的浮茶,他的动作极慢,神态又专注的出奇。厅内一片沉寂,几乎是落针可闻,厅外呱噪的夏蝉似乎也为这种气氛所抑,悄然的停息了鸣叫。厅内伺候的几名小厮更是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更遑论咳嗽之类。 向玖在下处闷坐许久,终于有些耐不住这种沉寂,因开口轻轻咳了一声。 这声轻咳声音虽不大,但在这一片宁寂的氛围里,却显得格外的突兀。上的林培之抬眸看他一眼,抬手将茶盏放在了一边的案几上,然后轻轻挥了挥手。一旁侍应的众人见状,各自会意,当即默然无声的鱼贯而出。向玖自幼与林培之一道长大,怎能不知他的性子,见他挥退众人,便知他有意给自己问话的机会,因很快问道:“王爷觉得妩……她……会搬来王府么?” 林培之淡淡一笑,身子微微向后,倚进了太师椅内:“你觉得呢?” 向玖摇了摇头:“我猜不出来,或者会或者不会罢!”他与荼蘼在船上相处也有一些时日,有种说不出的好奇感让他始终在暗暗的观察着她,然而愈是观察,他却觉得他愈看不透这个女子。 她看似柔弱,却又敢于放火烧殿,逃出皇宫;看似淡漠,却又敬爱父母兄长且对两个侄儿疼爱有加;看似被蒙在鼓里,但事情到了最后,你才现,原来她一直都知道…… 林培之轻轻扬了下眉,对向玖的回答并不意外,但在接收到向玖寻求答案的眼神后,他却极为意外的笑笑:“我也不知道!”他站起身来,慢慢的在厅内踱了几步:“从她八岁那年,我就认识她了,如今她已十八岁了,每每在我觉得已经足够了解她的时候,却现,其实这只是我的错觉!” 说到这里时,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答案有些可笑,不禁摇了摇头。 向玖一怔,不由脱口道:“可……” 林培之耸耸肩,打断他的话,坦然道:“可我就是喜欢她!”他说的直言不讳,坦然无忌。心却忽而的想起了自己的母妃,他的父皇坐拥天下,后宫佳丽无数,可晚年却只独宠他**一人。 妙妃自然是难得的江南美人,但他的父皇若大索天下,也未必便寻不出比他**更美的女子。可他却独独为她着了迷,纵然知道她曾是自己儿子的女人,他也依然竭尽心力的呵护着她。 而这份宠爱,也因母及子的落在了他的身上。以至于在他理事后,曾不止一次的感到诧异,为何他的父皇竟会在暮年时分如此的不能自已,虽然他也同样的敬爱自己的母亲。 直到他认识荼蘼。 向玖忍不住的摇了摇头,正欲说话的当口,却有人快步入内禀道:“王爷,季爷到了!” 林培之下意识的朝前迈了一步,却又很快惊觉的停下了脚步,淡淡吩咐道:“请他过来罢!”言毕便自举步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那家人应了一声正欲离去的当儿,却被向玖叫住。 “且慢!季爷可是独自来的?” 那家人忙躬身回道:“不是,季爷带了一位姑娘同来,此刻已引了那位姑娘直往后院去了!” 季竣灏在南渊岛多年,林培之对他重用有加,加之二人感情莫逆,因此林培之非但在南渊岛为他建了庄园,更在宝亲王府内单独拨了一个院子给他,丫鬟仆妇皆是一应俱全。 向玖悄然抬眼看了林培之一眼,见他安然的坐在上,正缓缓喝着那杯略有余温的茶,面上神色淡然无谓,似乎全无异状,但低垂的眉睫却在微微跳动。他不由的了然一笑,回头摆了摆手,吩咐道:“去罢!等季爷安顿好了,便请他过来说话!” 那家人答应一声,这才快步的去了。 那边季竣灏引了荼蘼直入后院,他也并未带荼蘼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径直去了冼清秋所住的翠竹轩。走至竹林之前,荼蘼四下看了一眼,不觉赞道:“此地翠竹森森,倒有几分脱俗之意!” 季竣灏笑道:“本该安排你与我同住,不过我又想了想,还是觉得你与清秋同住会更方便些!”这种安排,他其实也有自己的私心。冼清秋如今因冼国公之事而心绪不佳,而荼蘼性子玲珑,善解人意,素日又与她交好,让二人同住,或者也能为她开解一二。 荼蘼听得一笑,她自然明白季竣灏的用意,因调侃道:“这些日子我虽不曾提起,但心却一直甚是好奇,不知三哥是如何与冼姐姐亲近起来的。记得当年,你可是一心想着要整治她一回呢!” 季竣灏老脸一红,瞪了妹子一眼:“童言无忌!”却只是不肯透露一个字。 荼蘼一笑,却也并不死死相逼,只随他一道走入小轩。轩此刻正有一名丫鬟提了食盒过来,一眼瞧见季竣灏,忙停步行礼。季竣灏摆了摆手,问道:“柳儿,郡主可醒了没有?” 那柳儿忙应道:“郡主才刚醒了不多久,还不曾起身。小婢见她面色有些难看,怕是饮酒所致,因特意为郡主备了醒酒汤来!”她说着,便举了举手所提的食盒。 季竣灏听见冼清秋还不曾起身,便自停了脚步,将手替荼蘼提着的药箱先行递还给她,道:“清秋既还不曾起身,我自也不便进去。你便随柳儿进去罢!” 荼蘼一笑,爽然道:“三哥放心,我必不负你所托便是!”语气里却已带了三分调侃。 季竣灏好一阵尴尬,目光稍稍偏移,却恰瞧见柳儿面上也是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不觉更是汗颜。当下轻哼了一声,只作不曾听见。又与同柳儿交待了几句,方才掉头去了。 这边柳儿得了嘱咐,便一面引了荼蘼入内,一面好奇问道:“姑娘可是自杭州来的6姑娘?” 荼蘼知她必是见了自己所提的药箱,方才作此推测,因此只是一笑,坦然应道:“是!”心却是不由的泛起一丝无力感,自己来京至今不过一二日,怎么却连王府内的丫鬟也都知道了自己了。 柳儿笑道:“小婢听说姑娘医术群,连太医都医不好的病,姑娘却是手到病除,堪谓神医呢!” 荼蘼闻言,只得苦笑:“哪里哪里,不过是一时侥幸而已!”说着话的当儿,二人已绕过前院,直奔竹楼。柳儿眼见将至竹楼,想着冼清秋近来心情不佳,便噤了声,走到房门前,轻轻敲了下门。 房内旋即传来一个略显嘶哑的声音:“谁?”荼蘼听那声音,正是冼清秋的。 柳儿忙应道:“是小婢柳儿!婢子特意为郡主熬了醒酒汤来!” 里头顿了一下,方传来冼清秋充满不耐的冷淡声音:“不必了,拿下去罢!” 柳儿一怔,还欲再说甚么,却被荼蘼轻轻推了一把,她愕然回头,还不及说话,已听荼蘼笑道:“今儿小妹头次来访,怎么冼姐姐便要请我吃上一记闭门羹么?” 这话一出,房内顿然便是一阵响动,似是有甚么落在了地上,旋即便是一阵窸窣之声,过不多时,房门便已被人自内打开,冼清秋急急迎了出来:“你怎么来了?快里头坐!” 荼蘼看她衣衫不整,鬓蓬松,面容憔悴,说话之间犹带三分酒气,不由暗暗叹了一声,却也并不说及此事,只扶了她笑道:“我如今可是特为避难来投奔你的,你可莫要嫌弃我才好!” 冼清秋诧异道:“避难?”她宿醉初醒,犹且头晕目眩,脑子自也有些迷迷糊糊,一时竟没能回过神来。荼蘼但笑不语,待进了房后,冼清秋方才恍然的回头吩咐柳儿道:“将醒酒汤放着,去沏盏茶来!”柳儿从来不曾见冼清秋待人这般热忱过,见状怔了一下,方才快步去了。 冼清秋所住的屋子布置自是极雅致的,只是此刻屋内却是酒气浓重,令人闻之头晕。 荼蘼放下手药箱,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纱窗,再走回桌边,打开食盒,将盒内的醒酒汤取了出来,送到她面前:“喝一些罢!宿醉的滋味可并不如何好受呢!” 冼清秋苦笑一声,毕竟接过汤来,慢慢的喝了一口。一口热汤下去,她毕竟觉得舒服了些,脑子也清明了许多,那汤熬的正好,此刻恰是不冷不热之时,她几口喝完了,放下碗,这才问道:“你怎会来这里?我以为你躲着我小舅舅也还来不及呢?”她不愿提及自家之事,便随意岔开了话题。 荼蘼听她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由哭笑不得,当下无奈道:“冼姐姐,你可真是会挑话题!”虽然她已决意暂住宝亲王府,但在此期间,她却自有打算,且并不想将自己的打算宣之于口。 冼清秋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觉面上一红,苦笑抬手揉了揉自己此刻尚且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罢了,你只当我不曾说过刚才的话罢!” 荼蘼笑了一笑,当下避重就轻的将自己打算在此住上一段时日之事说了。冼清秋此刻脑子已清醒了不少,听了这话,便也点了点头,也不多问,便道:“你若愿意,只管住下便是!” 11 翠竹潇潇 翠竹潇潇 冼清秋原是个爽快俐落之人,既点了头,待柳儿送了茶来后,便自令她将隔邻的屋子细细打扫了,并换上全新被褥,柳儿领命匆匆去了。荼蘼见冼清秋精神颇为萎靡,便也无意打扰,稍过了一刻,便自去了自己的房间。冼清秋见她去了,便令人备了衣物沐浴过后,匆匆往前院去了。 荼蘼进了客房,瞧着几个丫鬟穿梭其间,手脚俐落的换着被单床褥。屋子显然是时常打扫的,摆设布置亦是一应俱全,倒也无需多费手脚。细心的柳儿甚至还特意从荷塘之内折了一枝半绽的碧莲供在了屋内,倒也为这间屋子很添了几分清雅之气。 荼蘼不禁微微一笑,待众丫鬟布置完了,便自取了银两一一赏了。众丫鬟谢了,又送上一壶热茶,方才各自退下。荼蘼打量了一回这间很是陌生的屋子,不觉自嘲的笑了一笑。 当晚,冼清秋使人备了饭菜,便在翠竹轩的小厅内与荼蘼一道用了饭。荼蘼明白她的意思,不觉暗里一笑,却也并不说破。冼清秋见荼蘼无人服侍,颇不方便,便将柳儿遣了服侍她,荼蘼也并不推辞。既来了宝亲王府,她也无意徒然作出小女儿态来惹人笑话。 冼清秋似是精神不济,神态淡淡的,简单吩咐了几句后,也不大说话,吃的也并不多。荼蘼如今已知她的性子,又知她最近确是心情糟糕,因此也并不言语,只静静陪她用饭。 用了饭后,二人各自回房歇息。荼蘼才刚坐下不久,便见柳儿捧了瓜果盘进来,笑道:“姑娘快看,这些瓜果是适才王爷使人送来的,据说都是进上的贡品呢!” 荼蘼一笑,便示意她放下果盘。那些瓜果显然都是刚刚湃过的,才一搁在桌上,便觉凉气袭人,平白让屋内都凉爽了不少。荼蘼正欲开口使柳儿拿上一些给外头的丫鬟们一道尝尝,便听门外有人轻轻叩门,她微怔的扬了下眉:“请进!” 推门入内的却是冼清秋,她迈步进来,便在荼蘼对面坐了,随手在瓜果盘内拿了一颗洗的干干净净的蟠桃,便啃了一口。却是一言不,神情也颇现倦怠之色。 荼蘼凝眸看了她一眼,问道:“冼姐姐心情不好?” 冼清秋苦笑了一下,对柳儿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待柳儿退下后,她才慢慢道:“昨儿喝了不少,头晕得紧,本想早些睡下,却不料怎么睡也睡不着!只得来寻你说说话儿!”她说着,毕竟也没多大兴致,因意兴阑珊的将那粒只啃了一口的蟠桃丢在了桌上。 “是因为冼公爷?”冼清秋既说了这话,荼蘼自然也无意去装糊涂,便问了一句。 冼清秋叹了口气,慢慢道:“正是!”对荼蘼,她自知瞒不过,毕竟当年为长公主诊病的正是荼蘼,而其后长公主之所以得以转危为安,也正是因为荼蘼为长公主请来了卢修。 荼蘼轻声道:“其实……这事已过去那么久了,长公主如今过的也还不错,姐姐又何必再去多想!” 冼清秋默默了片刻,方才苦笑道:“荼蘼,你知道,不管他如何,他总也还是我的生身之父。我只是不明白,人怎能糊涂到这个地步!”数年前,她在得知了冼国公意图杀妻之后,便已对父亲完全失望,但却没有想到,父亲之所以动了这个念头的背后,居然还另有一只黑手。 而自己的父亲,非止丧心病狂且愚蠢到令人心痛。 荼蘼听得不由轻叹,当年若无她的插手,长公主怕早已不在人世,而冼清秋或者也将永无机会知道真相:“冼姐姐又何必想的太多,说到底,长公主如今仍然健在,冼国公也没能被人抓住把柄!”她其实并不怎么会安慰别人,尤其如冼清秋此刻所说的这种家务事,她更是不知该如何说起。 有些不自在的挪动了一下身体,她忽然想到,这事若无意外,定然是林垣掣一方所为。而她仍清晰的记得,从前的冼国公在夺嫡一事之,一直都是颇为坚定的站在堰王林垣掣一方的。 但依林垣掣的性子,她很难想象他竟能设计出如此缜密而阴毒的计划。 她的心突如其来的冒出一个念头:这样的计划,该是只有女子才能想得出来! 女子?她没来由的打了个冷战,不会是高嫣,高嫣虽也有些心机,却还不致恶毒若此。 那么,只剩下了唯一的一个可能,那就是——严婕妤! 难道……严婕妤竟然也如袁婷玉一般,其实并没有死? 这个想法一旦冒出在她的脑,顿时便如生了根一般,非但再拔不去,反而愈想愈觉可能。 她这里神色变幻难定,若换了旁人,怕早看出她的异样来。但偏巧坐在她对面的却是同样心神烦躁不宁的冼清秋,冼清秋听了她那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后,便自垂下了眼眸,半日才道:“你说的也对!只是我总觉得气愤难平,只想将那人揪了出来,好好问他一问!” 很显然的,冼清秋也已知道了那个偷施暗算之人究竟是谁。而她之所以这般怏怏不乐,难以接受,并不完全为了父亲,还为着她所身处的这个天下最为高贵的家族。但目下这个情况,于情于理于形势,都让她无法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只能将这一切埋在心里,慢慢的等着反戈一击的机会。 荼蘼怅然的笑笑,她曾身处其多年,皇室的阴暗与污秽,她又怎能不知:“冼姐姐,莫要多想了!其实有如今这个局势,你该感到高兴才是。至少长公主仍在,而冼国公也并未被人挟制。至于有些人,想来将来自有报应的!” 冼清秋想想,也觉她的话有些道理,因极为勉强的绽开一个笑容,无力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荼蘼看她神情,已知她是强颜欢笑,不禁也跟着苦笑了一声。她不愿再多说这些令人心情压抑的事儿,因伸手自瓜果盘内,取了一只小巧玲珑的黄金瓜,又拿银刀细细剖开,递了一瓣给冼清秋:“尝尝这瓜罢!我记得这种黄金瓜似是产自西域,味甜如蜜,冰过之后,滋味尤佳!” 冼清秋本无甚么胃口,但见她已将瓜送至自己口边,也只得勉为其难的咬了一口。那瓜既脆且甜,瓜肉又极细腻,一口下去,顿觉蜜浆满口,凉意透心,通体一时舒畅。 “这瓜确是极好呢!”她不觉赞了一声,心绪一时竟也宁静了许多。 荼蘼见终于岔开话题,不由轻松了许多,当下笑吟吟的问起南渊岛的情形来。冼清秋便也勉力配合,说到高兴处,却也将先前的郁闷之事丢在了脑后。二人一面说笑一面吃着那瓜,不片刻,已将那瓜吃得罄尽。冼清秋又略坐了一刻,终觉疲倦,便起身辞了荼蘼回屋去了。 她人是去了,却让荼蘼好一阵心神不宁,坐立难安。 在这个时候,她忽然很想见一见林垣驰,好好的问一问他,严婕妤究竟死了没有?问一问他,在自己离开京城的那些日子里,究竟生了哪些事情?而这些事情,他究竟知道不知道? 她默默坐了一刻,却是了无一丝睡意,犹豫了一刻,她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推窗看了一眼。不知何时,阴霾了一日的天气竟已忽然放了晴,一轮明月高挂天空,几抹微云淡淡。 一阵带了几分凉意的夜风自敞开的窗扉吹入屋内,令她精神为之一振。她索性开了门,走到房外。离此不远的竹林之传来风过竹林的潇潇之声,伴着蛩鸣之声,愈使人心神安宁。 她想着那一片青翠可爱的竹林,不觉动了念,竟忍不住举步朝竹林走去。一路之上,花影扶疏,更有淡淡的竹叶清香袭面而来,自有一份说不出的清逸脱尘之气。她信步走入竹林,这片竹子植得恰到好处,疏密有致的恰好可容月色幽幽渗入,令人只觉清幽而丝毫不觉阴森恐怖。 她忍不住微微一笑,左右看了一看,选了一株略粗的翠竹闲闲的靠了,又很是随意的折下一片翠色可人的竹叶,稍稍折了一折后,含入口。那竹叶便自出一种简单却又别具韵味的古朴乐音。这种竹叶哨,还是她在随商队四处游历之时学来的,虽不甚纯属,但也勉强能吹得出声。 她对这种竹叶哨其实并不熟悉,因此吹了出来,却是曲不成韵,调不成音。吹了一刻,却连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因随手将手竹叶一抛,打算转身回去。却不料竹林暗处忽而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不偏不倚的捏住了那片竹叶。荼蘼一惊,下意识的退了一步,凝目看去。 阴影之内,走出的那人淡淡的笑了一笑:“荼蘼,是我!” 荼蘼一听这个声音,不觉一愕,脱口叫道:“林培之!”惊愕过后,她却又生出一种并不意外的感觉,林培之一贯都爱半夜来访,他会出现在这里,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儿了。 顿了一顿后,她道:“你怎么会在竹林里头?” 林培之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我原想寻你说说话儿,但又怕你已睡下了,便没有进去!” 12 十年 十年 林培之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我原想寻你说说话儿,但又怕你已睡下了,便没有进去!” 荼蘼听得无语,昔时林培之数度夜访,若论起时间,其实远比今儿要来的更晚些,但他也从未忌讳过分毫,如今忽而说起这话来,未免有些欲盖弥彰。林培之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见她不语,便又反问道:“都已是这个时辰了,你怎么却还有兴致来这竹林?” 荼蘼听他主动岔开话题,心不觉一松,因答道:“本已打算睡了,不料冼姐姐却又过来寻我。我二人说了一回话,到弄得我一丝睡意也都没了!”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的又想起自己适才的念头。 皎洁的月色淡淡洒下,恰恰落在林培之清逸的面容之上,使荼蘼能清晰的把握住他面上一分一毫的表情。轻轻的挑了一下左眉,他道:“说熙国公?” 荼蘼“嗯”了一声,心没来由的生出一股想要倾诉的**:“是!我只是忽然觉得,这个针对长公主还有我季家的法子,不似是堰王爷能想得出来的?” 林培之听了这话,不觉怔了一下,神情古怪的看了荼蘼一眼,他道:“难不成你怀疑是皇上?” 荼蘼微愕,旋即脱口而出:“不会,他不是那种人!”这话才一出口,她的心立时便是一阵后悔,当下抿了唇,偷偷看了林培之一眼。林培之却只是静静看她,面色莫测。 但对荼蘼而言,不管从前曾经生过何事,她总觉得林垣驰不会作出谋害长公主之事。 更何况,熙国公府虽说爵高,但历代熙国公却都是些富贵闲人,因此若论在朝的影响力,冼家其实远不及一直以来厚积薄,沉稳低调的季府。而如今的季家对林垣驰可说是忠心耿耿,他再如何不智,也不该作出伤害轩哥儿而令季家离心之事。 竹林之内沉寂了片刻,耳边只闻潇潇竹声。过了许久,林培之才笑了一笑,慢悠悠的问道:“那你在怀疑谁?总不会是我罢!”他的声音淡淡的,带了些许的自嘲味道。 夜空,一抹浮云悄然蔽月,天地一时昏暗。 荼蘼毕竟有些尴尬,因急急道:“当然不是!我只是在想,若是玉贵妃可以在四年前逃过一劫,那严婕妤又如何?”那个女人,在后宫掌权多年,怎知她没有一些自保的手段。 “严婕妤?”林培之一直沉稳平和的声音在听了这个名字后,忽而抬高了些许:“你是说……”他虽竭力克制自己,但语气之却依然透露出他的震惊与不可置信。 荼蘼有些苦恼的皱起了眉:“我也知道并无真凭实据,可我总觉得有些事儿,林垣掣未必能想得出,也更难以做到!”例如冼国公与长公主,再例如给轩哥儿下毒,诱使自己回京…… 这一世,她与林垣掣并无太多的交往,但从前可并非如此。从她决意嫁给林垣驰的那一天开始,她就开始注意他。她很清楚的知道,林垣掣其实并不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他有野心也有一定的手段,但却好色而又有些不拘小节,也正因如此,他在最后才会吃了她的大亏,彻底丧失了继承皇位的机会。但她如今细细想来,才忽然现一件她一直忽略已久的事儿。那就是,自打宫严婕妤失宠病重后,林垣掣才慢慢的失了从前的许多优势,直到最后将皇位拱手让与了林垣驰。 林培之显然明白了她的意思,沉吟良久才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明儿我便使人好好查一查这事!”他的语气沉笃,有种说不出的自信味道,没来由的便让荼蘼一阵心安。 一抹幽淡的月色悄然透过浮云洒落下来,原本有些阴暗的竹林骤然一亮,顿觉明净安然。 二人说完了目下情势,一时都有些不知该说甚么,因各自沉默了一刻。 半晌,林培之忽而问道:“时候已不早了,你可要回去歇息?” 荼蘼一怔,但他既这般说了,她自然也不好再说其他,只得应了一声,回身慢慢往翠竹轩方向挪去。林培之话才出口,心便已觉后悔,此刻见她莲步姗姗,行走迟缓,却也忍不住唤了一声:“荼蘼!”荼蘼听得他叫,足下立时一顿,虽未回头,却已站定了脚步,不再前行。 林培之迟疑道:“你若仍无睡意,不如便陪我到前头浣花聆音亭坐上一坐罢!”他这话问的犹疑,心其实殊无把握,却不料前头的荼蘼闻言,却是毫不犹豫,欣然转身,粲然一笑。 “好!” 林培之见她应得这般爽快,反倒一愕,心也不知是个甚么滋味。好半晌才往后退了一步,作个手势:“请!”二人当即一前一后,往竹林南面行去。 穿过林间小径,走了约有盏茶工夫,前面却已见了一条白石铺底的清浅小溪,两岸奇石嶙峋,参差交错。每隔着三五步便植种着一株不甚高大的不知名花木。那树上花儿红白相间,此时却意外的开得正盛,夜风过处,花瓣纷纷飘零,便自随水飘零,幽香随之四溢。 荼蘼不由的赞了一声:“这条小溪便是宝亲王府内名传京城的浣花溪么?果然好景致!” 林培之带笑侧头看了她一眼:“想不到你也听过浣花溪之名!”他说着,便自抬手往溪水流去的方向一指:“那便是浣花亭了!”荼蘼被他提醒,方始顺势看去。却见小溪游处,一亭翼然,清澈的溪流带着片片落花潺潺流过亭底,出极有韵致的水声,闻之令人心醉,果不愧浣花聆音之名。 二人漫步入亭,林培之看似随意的在亭内那张大理石桌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那石桌出一声轻响,居然缓缓裂开,露出其内早已放置着的数只红泥密封的小小酒坛。 林培之提起一坛,放在荼蘼面前,朝她微微一笑:“若有兴致,不妨尝尝这酒!” 荼蘼轻轻挑了下眉,也不犹豫,便举手拍开泥封,泥封开处,一股清淡幽微的酒香便自飘逸而出,很是熟悉的味道,她不由的深深吸了一口,旋即有些诧异的抬眸看了林培之一眼。 林培之另取一坛,也自*开泥封,揭开红绸,提起酒坛,仰头便喝了一大口。一口酒下肚,他的态度也便随意了许多,不复先前的拘谨。凝目瞧向荼蘼,他道:“此酒名为‘荼蘼’!” 荼蘼轻轻“啊”了一声,她适才打开封泥之时,便已嗅出那伴随着酒香而来的幽淡香味正是荼蘼花的味道,因此才会觉得诧异,却没料到这酒的名字正是荼蘼。默默的看了林培之一眼,她亦学着他的模样,提起酒坛,仰喝了一大口。只是她实在不惯这等饮法,这一口酒,倒有大半都顺着下颚滑落至颈部,入了口的小半酒液,却又呛着了她,直咳得她天昏地暗。 林培之在一边看了,不觉哈哈大笑起来。荼蘼咳得面红耳赤,方才缓过气来,因抬眸狠狠的白了他一眼。林培之见状,忙摆手笑道:“这事儿,似乎不能怪我的!” 荼蘼轻哼了一声,也不理他,只小心的捧起酒坛,凑到口边,喝了一小口。那酒滋味甚是温润绵长,入喉之后,隐带一股幽幽甜香,令人有种醺醺然之感。她不由的叹了口气,微微的眯了下眼。 经了呛酒一事,二人再言谈起来,便也少了先前的小心拘谨,颇有些回到了四年前的意思。 “竣灏对我提出想让你暂时住在府内之时,我曾觉得你未必肯来!”林培之喝了几口酒后,忽而开口说了一句。事实上,直到荼蘼当真随季竣灏来时,他尚有犹在梦之感。 江南一会,时间极短,却极大的伤害了他的自尊。他一生平顺如意,自出生之日起,便集三千宠爱于一身。他父皇是爱屋及乌,而那个所谓的皇兄,却是抱着一种歉疚的心理,对他可谓有求必应,他便一无所求,那二人也都会为他想得妥妥帖帖,使他从未尝过为人拒绝的滋味。 而这整个天下,第一个使他尝到闭门羹滋味的人,正是荼蘼。初时相遇,他对她,只是好奇。他忍不住的想要接近她,想要知道这个女子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于是,他愈来愈多的现了她的聪慧、灵黠与淡定。到了最后,连她那种在他眼看来极是可笑的别扭与倔强也成了别样的风景。 其他的女人,从此成了过眼云烟。他总不由自主的拿她与旁人相比,愈比,他便愈是感觉到她的特殊。于是,波*折折、纠纠缠缠,到如今,居然已有十年余了。 江南一会,她的再一次拒绝,曾使他恼怒莫名,甚至决定再不回头。但在听到她返回京城的消息后,他的决心却又不自觉的又一次生了动摇了。他对自己说,或者,他该再退一线。 于是,在季竣灏提出让荼蘼暂住宝亲王府时,他慨然应允。 并暗下决心,若是她再一次拒绝这个提议,那自己也就该适可而止了。 十年,无论对谁而言,都是一段决不能称之为短的时间了。 十年,真的已够长了。 13 恍然大悟 恍然大悟 荼蘼并不回话,只是默默饮酒。这些年她虽是随着6家商队行走天下,但她毕竟是女儿身,为防遭人暗算,故而从来都是滴酒不沾。因此几口酒下去,便已有了醺然之感。 “你与堰王爷是否有甚么默契?”她挑眉看他,不答反问。 林培之微怔了一下,旋即注目看她:“这件事儿,对你真有那么重要?”上次苏州一会,她亦曾问及此事,只是当时他气恼于她对林垣驰的惧怕与隐隐的回护,所以也并没给她明确答复。 荼蘼轻轻点了下头,若在平日,她绝不会如此毫无顾忌的提出这个问题,可是今夜她却还是问了,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吧!她默默想着,其实,有时候,酒真是个好东西! 林培之没再喝酒,只以一种非常古怪的眼神看她,半日,他才别开视线,淡淡道:“他来寻我诉苦,且问我,是否有意重返京城?若有,他愿全力助我!”水声泠泠,自二人足底缓缓流去,明明是夏日,荼蘼却觉出了一种寒意。重返京城?只怕不是重返京城,而是夺回皇位罢! “他对我说,垣驰登基不久,便使人重修凤仪宫,移梧桐而遍植荼蘼……”林培之轻轻敲击着大理石桌面,出极有节奏的笃笃声。他的声音也因此而更显冷淡,却自始至终没有去看荼蘼一眼。 荼蘼微僵了一下,轻轻咬了下唇瓣,她终究还是解释道:“这事,我也是直到回了京城之后才听我大哥提及的!”若不是季竣邺对她提起,她可能至今也还一无所知。 只是解释的话才一出口,她不免又觉有些懊恼,似乎自己解释的太刻意了些。 “荼蘼,”林培之平和的唤了她一声,目光沉静的落在他自己面前的酒坛上:“旁人说的话,我都可以不放在心上。我只问你,在你心,究竟是如何看待我与垣驰的?” 荼蘼听得一梗,她与林培之、林垣驰三人的关系,一直是她最不愿别人提起的事儿。 因为答案实在太过于匪夷所思,以至于让她根本无从解释。 若是如实说出,只怕天下大多数人都要怀疑她是因得了臆疾而胡言乱,这之甚至会包括爱她如珠如宝的父母兄长。但若设词推脱,她却又不愿。 退一万步说,若林培之果真相信了她,那么,他能接受么?只怕也是不能的罢! 夜凉如水,带走了她最后的一丝酒意。 叹口气,她道:“你若信我,根本不会问;反之,你若不信,我说的再多也是无用!”轻轻推开面前的酒坛,她站起身来:“今夜月色很好,酒……也很好!” 林培之微怔,在她转身欲走之时,他忽然起身,脱口叫了一声:“荼蘼……” 她足下一顿,却没有回头,只生疏问道:“王爷还有甚么话要说么?” 林培之一僵,“王爷”二字从她口说出,显得分外的生冷见外,让他心很不好受。但他依然将话说了出来:“我并没有答应垣掣!”顿了一顿后,他又道:“你也知道,我从来就没想过要那个位置。我之所以重回京城,一来……是因为你,二来,我亦不愿让垣驰太过得意了!” 这话一传入荼蘼耳,顿然便让她生出一阵心安之感。没甚么理由的,她知道林培之没有说谎。 “你说,不愿让他太过得意?”她细细咀嚼着他适才所说的话,忍不住回头看他。 “是!”林培之俊逸的面上隐约泛起些许戾气,他冷冷道:“你也知道,当年我不得以离京之时,曾暗留下了向玖以接应你。事实上,我也并没当真离开。我悄悄藏身德州,打算静观后续。却不料皇兄刚刚去世,便有人将小玖押到了我面前,除此之外,还有一封给我的信……” “信?”荼蘼诧异的轻呼了一声。 “不错!信里只有四个字——四年之后!” 荼蘼轻轻蹙起了眉,四年之后,这似乎是一个关于她的约定。但林垣驰凭什么这么做,而林培之又为何竟会同意这一约定。她疑惑的看向林培之,等着他的答复。 林培之淡淡道:“其时我并未给他任何回复,但却就此打消了找你的念头。我想知道,若是我不去找你,你会不会依照先前你我的约定,到南渊岛找我!”他没再说下去,只静静的看着荼蘼。 荼蘼不由的抿了下唇,心忽然便明白过来。林垣驰果真是这个世上最了解她的人。 不错,认识至今,除了四年前的那一封由季竣灏寄往南渊岛的书信,她似乎从未真正的去找过林培之。而事实上,即便是那一封信,也依然不是她的意思,她只是默许而已。而他,却不然。他总在她意想不到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出现,一径的微笑,似乎全不在意她的冷脸。 如此一想,她不由心生歉疚,轻轻侧了下脸,她躲开他几乎算得上咄咄逼人的视线:“我……我并不知道此事!”她嗫嚅的说道,心却很明白,即便自己知道此事,只怕也不会赶去南渊岛。 蓦然回往事,她不无怅然的现,其实一直以来,她都在给自己找寻借口。 事实上,她确实从未想过要与林垣驰重归于好。但在她心,其实也一直没有做好另嫁他人的准备。所以,她总在不断的寻找着借口,试图解释自己的行为,让自己可以心安理得…… 而事实上,家人与家族的确都是她的顾忌之一,但她其实一直也都明白,因着从前的缘故,林垣驰很难再一次辣手无情的对待季家。而事实上,如今的清平侯府也早不是从前那个尾大不掉的外戚之家了。他也实在没有必要再如从前一般对待一直以来都对他忠心耿耿的季家。 林培之就那么看着她,看她的面色从平淡一变而为犹疑,再从犹疑而变得惨白。 终是不忍过分逼她,叹了口气,他道:“我明白你并不知情!这事,从此也不必再提了!此间事了,我便打算返回南渊岛,今后,怕也不会这般频繁的来往于南渊岛与大乾之间。我的心意,从未隐瞒过你分毫,你的心思,我也无意再去多加揣测。一切,都由着你自己罢!”说完了这番话,他匆匆转身,深恐自己后悔一般大踏步的离去了,不曾回过一次头。 荼蘼默默凝视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一阵恍惚,几次张口想要唤住他,却还是忍住了。她颓然的坐回石凳之上,静静的了好一会愣,只觉心愈加的烦躁难言,目光不经意的落在桌上那两坛荼蘼酒上,一种说不出的冲动猛然涌上心头。她提起酒坛,一个仰头,猛灌起来。 酒液自坛口疾涌而出,尽数冲在了她的面上,顺着她的下颌淌得她前襟尽湿,真正喝到口的却是寥寥无几。装酒的小坛本来不大,一坛也只二斤左右,被她这般一折腾,很快便已罄尽。 荼蘼晃了晃手酒坛,确定坛内已然无酒,不禁苦笑一声,因信手一抛,酒坛噗通一声落进了浣花溪内,溅起好大的水花后,竟然未碎,而是载浮载沉的往下游飘去。 荼蘼瞪着那只随水而去的坚固酒坛,不由的失笑起来,旋风般转身,她举袖一拂,将桌上仅剩的那只酒坛打落在地,那酒坛出一声“砰”响,立时碎成了千百片。 荼蘼这才觉得郁闷稍纾,夜风轻柔,拂在她面上,却带来一股飕飕的、沁心的寒意。她胡乱举起袖子,抹了抹面上犹自未干的酒水,不再停留,而是快步往翠竹轩方向行去。 她人才刚消失在浣花亭,不远处的一座假山后头,便已无声的闪出了一条人影。 月色如水,朦胧的照在那人俊逸的面容上,隐约可以看到他脸上泛起的那丝无奈而宠溺的表情。 此后的日子,荼蘼极少走出翠竹轩,多数时候,她只是懒懒的靠在房内的贵妃榻上,漫不经心的翻看一些闲书。偶尔冼清秋过来,她也会与她随意的聊上几句。但往往说不了几句,她便现出心不在焉的表情来。冼清秋看出她心不在此,来的便也愈少,倒是平白让她得了许多清闲。 闲着无事之际,她甚至主动提出帮柳儿做些女红。 这日,夏日炎炎,午时过后,荼蘼懒散的歪在榻上,正在半梦半醒之间,却听外头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似是有人匆匆过来。她微微侧了下头,听出那脚步声却是冼清秋的,便也没有动。 “唰”的一声轻响,房内旋即传来冼清秋清朗的声音:“荼蘼,有人要见你!” 荼蘼皱了下鼻子,恹恹的张开双眸:“谁?” 冼清秋轻扬黛眉,略带调侃的笑道:“是你的救命恩人!”近来荼蘼的萎靡看在她眼,令她极为不惯,甚至为此一再出口相嘲,怎奈荼蘼始终八风打不动,让她全然无奈。 “我的救命恩人?”荼蘼茫然的重复着这句话,愣了好一会,迟钝的脑子也没能想起人来。 冼清秋见她神态迷糊,不由的长长叹了口气:“林明轩!” 荼蘼“呀”了一声,这才恍然,四年前,可不正是林明轩助她逃离皇宫的,难怪冼清秋会戏称林明轩为她的救命恩人:“是林三哥么?”她打起精神坐直了身子:“他在哪儿?” 14 决定 4决定 四年不见,林明轩似乎没怎么变,却又似乎变了不少。这是荼蘼见到林明轩时的第一感觉。秀气的眉眼经了多年的历练,已自秀雅一变而为清俊,原本稍嫌瘦削的身形也因岁月的关系而显得壮实了许多。昔时的风流倜傥,也在无形之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沉稳与不怒而威的气势。 浣花亭一夜已过去了三天,荼蘼的心情仍未完全平复,因而也不大愿意见林培之。而巧的是,林明轩此刻所在的地方也并非前院,而是王府东花园内的蘅芳阁。荼蘼只是稍稍一想,便知这必然是出自林培之的安排,看来他也并不愿意见她。这个认知,让她心颇不好受。 她足步虽极轻捷,但林明轩毕竟是习武之人,耳目之明,远胜常人。听见声响,便即起身回头看来。目光落在荼蘼面上,他的脸上迅闪过愕然之色,吃惊叫道:“你……荼蘼?” 看他那副表情,显然是对她目下的容颜,颇难接受。 荼蘼见他诧然模样,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快步入了蘅芳阁,她道:“怎么?不认识了?” 她容貌虽变,语气神情却仍与四年前颇多类似,此刻俏皮一笑,俨然便是当年的俏皮模样。林明轩看得不禁一笑,顿生熟悉之感,因反客为主的指着自己对面的椅子:“坐罢!” 荼蘼答应着,便坐了下来。蘅芳阁原是一座建在水上的小小楼阁,四面空旷,坐在阁内,虽是夏日,仍是凉风习习,丝毫不觉暑意袭人。林明轩自动自的提起桌上那只犹自沁着水珠的精巧银壶替她倒了一杯冰镇酸梅汤后,一时也不知该说些甚么。二人面面相觑了片刻,林明轩才笑了一笑,道:“竣灏那小子,如今是愈来愈不像话了,你回来了,他居然还瞒着我!” 荼蘼抿唇一笑,执了茶盅,喝了一口酸梅汤后才道:“你也知道,我如今的身份是有些尴尬的!三哥自然不好将我回京之事大事宣扬!”当年她饮下“鹤顶红”,放火烧宫后悄然离去,因此在京城大多数人眼,清平侯府的大小姐季水柔早已不在人世了。 林明轩神情微显怅然的叹了一声,显然是想起了许久以前的事儿。过了一刻,他才道:“一天有皇上在,就没有谁敢说你半个不字,所以你其实也不必如此的!”荼蘼听了这话,一时也真不知该如何回答,惟有苦笑而已。事实上,若没有林垣驰,她又何须如此隐姓埋名。 林明轩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慢慢道:“我自也明白其关窍。荼蘼,我本来并没打算见你的!但我听竣灏说,你已搬入了宝亲王府,我想了许久,还是决定该见你一面!” 荼蘼一怔,有些摸不透他的意思,不由的拿眼去看他。 林明轩略微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压低了声音道:“荼蘼,别太快做决定!当心有变!” 他的声音极低,语气却极肯定,神情更是别有所指。 荼蘼没来由的心一惊,到了这个时候,她哪里还能不明白林明轩此来的意思何在。 他想必是听说自己搬入宝亲王府,误以为自己听信了外头传言,以为林垣驰已是凶多吉少,在没有选择的余地之下,下定决心嫁给林培之,所以才这般匆匆赶来提醒。 四年了,如今的林明轩已手握宫禁军大权,而他,想当然的必是林垣驰心腹的心腹。 所以,他必然掌握着关于林垣驰如今下落的最确切的消息以及京的大势所趋。 只是,林垣驰的下落,是如今京城之最为隐秘之事,但林明轩此刻却将这事告知了自己…… 一股温暖的感觉不自觉的涌上心头,荼蘼抬眸看他,真心道:“林三哥,多谢你!” 一直以来,林明轩于她,都是极为特殊的那个人。她会拒绝林垣驰,甚而对林培之生出疑忌之心,却从来不曾怀疑过林明轩。于她而言,林明轩几乎就像是她的第四个兄长。 而这,也正是她当年为何会动念想要嫁给他的原因。只是可惜,她与他,终究还是没有缘分。不过,这或者也是一种幸运,至少,她仍可以保留这份兄妹一样的情感。 林明轩听了这声谢,非但没有丝毫欣慰之色,却反神色复杂的苦笑起来:“荼蘼,我能帮你只有这些!培之……唉,我也并不是说他不好,只是……我明明修书给他,劝他莫要回京……”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连连苦笑,俊美的面容上净是无奈与无力。他与林培之曾是极好的朋友,他一度以为,自己与他会是永远的知己、朋友。但目下林培之忽然回京的举动,却让他极是不安。 他亦不愿去怀疑自己的朋友,但却又无法说服自己。 荼蘼张了张口,想说甚么,最后却还是放弃了。有些事儿,她是不愿插手其的。何况,她也相信,林培之自有保全自己的一套本事,自己若强行插手,怕是反而适得其反。 “不说这些了!”她笑着扯开话题:“我那三嫂子如何?” 提起新婚妻子,林明轩面上第一浮起的并非欣然与甜蜜,而是淡得几乎不易察觉的歉疚之情:“英华……她是一个极好的女子,温和内敛,且不多言多语,容貌,亦是一等一的人才!”他说得完了,微微顿了一下,而后似乎轻轻叹了一声:“我,会尽力对她好的!” 荼蘼心尖一颤,欲言又止了一刻,方才简单道:“那就好!我请三哥转交给你的礼物,她可喜欢!” 林明轩一笑,却只含糊答道:“你送的东西,自是极好的,她岂有不喜欢的道理!” 荼蘼看他神情,便知他所言不尽不实,但她也实在不敢过分追问,只得尴尬一笑。好在林明轩也不愿弄得二人太过尴尬,因自动岔开,问起荼蘼这些年过的如何。荼蘼听问,当真是正下怀,因笑吟吟的提起这些年的际遇,直听得林明轩连连赞叹不已,面上多有向往之色。 二人说笑了一回,林明轩眼见时候不早,便也起身告辞。荼蘼也不多留,只含笑着起身相送。离了蘅芳阁不多远,林明轩便自停下脚步,注目去看荼蘼,笑道:“荼蘼,我还是喜欢你从前的模样!” 荼蘼抿嘴一笑,答道:“我却比较喜欢现今这个样子呢!”平凡可不正是一种福气。 林明轩哈哈一笑,便不再提起这个话题,只道:“不必再送了罢!你自己保重!”顿了一顿后,他又轻轻动了下嘴唇,虽未出丝毫声响,但荼蘼分明看清他的唇形是:“小心!” 轻轻颔,她道:“我会小心保重的!林三哥慢走!”二人目光轻轻一触,都是各自了然在心。林明轩不再犹豫,大踏步的去了。荼蘼目送他远去的背影,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 便在此刻,一个声音忽而在她身后响起,惊了她一跳,脸色也泛了白:“明轩对你,还真是不错!”荼蘼旋风般转身,却见林培之正悄无声息的立在她身后二十步远的地方。 “你……”她气得几乎想要骂人,他却是不理,只一把抓住她的纤手,硬是将她拉进了蘅芳阁。 荼蘼自觉拉拉扯扯太过难看,因此也不曾过分挣扎。但一进蘅芳阁,她便没好气的甩开了手:“林培之,你干什么?”他的忽然出现,让她隐约意识到,其实他一直都隐在蘅芳阁左近地方。 林培之没有言语,只神色平静的坐了下来:“我只是觉得有些伤感!” 荼蘼讶异的看他,从他的面上,她可找不到多少所谓的伤感来:“是么?”她略带冷嘲的问。 “是!”林培之笑容微涩:“我与明轩相识也有十余年了,却没想到,他毕竟还是不信我!”荼蘼下意识的咬了下唇,也自默然不语。林培之看她一眼,又道:“其实这也并不奇怪,你不也不信我么?” 荼蘼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林培之,不是我们不信你,而是那个位置,实在是太诱人了!”从古至今,围绕着那个宝座,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多少兄弟反目成仇,多少父子刀剑相向…… 林培之只是静静看她,面上有失落,也有怅惘,甚至是近乎心痛的。好半晌,他轻声问道:“荼蘼,别人如何想我都不管,我只问你,我若说我对那个位置自始至终,全无一丝兴趣,你可信我?” 荼蘼僵了一下,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会信他么?她又该信他么?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有了上一世的经历,她很难再去相信一个人。尤其是……出身于皇室的人…… “我们一起回南渊岛去?好不好?”一股冲动忽而涌上心头,让她不由自主的说出了这句话。 林培之一怔:“我们?你和我?”他的表情极为复杂,不知是惊还是喜,抑或两者都有。 荼蘼决然的点头:“是!我同你一道回南渊岛去!冼姐姐对我说,那是个仙境一般的岛屿,四季长春,海水蔚蓝。我与你一起回去,从此再不回京城,将这里所有的人和事都丢在脑后,可好?”她仰头看他,目光有着难得的求恳之色。或者,如今已到了下决心的最佳时候了。 林培之仔细的看着她,不愿错过她面上任何的一丝最细微的表情,过了许久许久,他缓慢的摇了摇头:“不!这个时候,我是绝不会离开的!” 15 前车之辙 5前车之辙 荼蘼回到翠竹轩时,却见冼清秋正坐在小溪边上,手闲闲的执了一根鱼竿,竟是在钓鱼。她此刻虽是心情极糟,但也不愿过于失礼,因勉强笑笑,道:“冼姐姐倒是好雅兴” 冼清秋侧目看她,见她笑容牵强,眸光黯淡,一怔之后便笑道:“不过是闲来无事罢了”她说着,随手提起手钓竿,朝着荼蘼挑了挑眉,荼蘼这才现鱼线末端竟一无鱼钩二无鱼饵。 荼蘼为之哑然失笑:“这难道便是古人所言‘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但愿我莫要是那鱼饵才好” 冼清秋哈哈一笑,随手丢下鱼竿,摇头道:“你不知道,我自幼便有一个习惯,若是心情郁郁,便会执竿作垂钓状。但我又嫌那鱼儿上钩,重坠坠的甚是麻烦,因此便不上钩亦不用饵” 荼蘼听得秀眉一扬:“这样能有效果么?”说着,也不待冼清秋答话,便自过去,提起冼清秋适才抛在地上的鱼竿,依样画葫芦的将鱼线垂入溪内。溪水极是清浅,目光到处,水下一览无余。几条锦鲤悠游的摆动着色彩绚烂的尾鳍,不急不缓的在水嬉戏。许是惯了人工喂养,那锦鲤在现鱼线之后,还颇显好奇的凑了过来,用头顶了一顶那鱼线。水面于是清波粼粼,涟漪微泛。 荼蘼看得一笑,心虽仍不好受,却也安静了些许。冼清秋见她笑,这才稍稍的松了口气,因问道:“明轩怎么得罪你了?适才去见他时还高高兴兴的,怎么一回头便这样了?” 荼蘼苦笑了一声,摇头道:“不关他事我只是忽然觉得有些无趣”在她终于决定再冒一次险的时候,却忽然现,原来从一开始,她就高看了自己。无趣……真是无趣呀 “无趣?”冼清秋眸光轻轻闪动,神色之间净是疑惑。 荼蘼沉默的将目光移回小溪内,几条锦鲤依旧好奇的轻触鱼线,似是奇怪这东西究竟有何作用。她轻轻晃动着鱼竿,那鱼线便也在水轻轻荡漾,惊得一群鱼儿乍合又分。 “冼姐姐,若是……京有变……你,会站在哪一面?”她忽而问道。 冼清秋拧起了眉,显然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问题,深深看了她一眼,她直言不讳道:“荼蘼,你可是想知道,若是小舅舅起兵造反,我会不会帮他么?” 荼蘼被她的直接弄得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下去才好。 冼清秋见她哑口无言的模样,不禁一笑:“荼蘼,你想的太多了我相信小舅舅不会的不过……”她敛去笑容,正色道:“若是小舅舅真的反了,我自然是会帮他的”她说的铿锵有力,毫不迟疑。 荼蘼望着她,除了苦笑,已再无言辞—— 林培之坐在书房内,背靠在上的太师椅上,双目微闭,神色甚是疲惫。袅袅青烟自他面前紫檀木大桌上的仙鹤香炉内升腾而起,安抚人心的淡香旋即盈满整座书房。 书房外头忽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林培之微微蹙了眉,才刚睁开双眸,便听得“砰”的一声,那人竟连门也不敲,便一把推开了大门。林培之不禁苦笑的摇了摇头。不管是在南渊岛还是在京城,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出入他的书房,那个人就是冼清秋。 快步入内的果真是冼清秋,她疾步过来,开口便质问道:“小舅舅,你今儿跟荼蘼说甚么了?” 林培之皱了下眉,站起身来:“你又听到甚么了?”他倒险些忘记了,荼蘼是住在冼清秋那里的,她若有甚么不对之处,冼清秋自然是第一个现异常的人。 冼清秋也不多话,直接便将今儿荼蘼在小溪边上所问的话,尽数说了出来。一双清亮的眼眸更是瞬也不瞬的看着林培之,不肯放过他面上任何的一丝细微表情。见林培之蹙眉沉思,久久不语,她终究还是不耐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情?小舅舅,你不是真打算要那个位置罢?” “清秋,我若真要那个位置又如何?”林培之不答反问。 冼清秋略带英气的长眉轻轻挑了一下:“今儿荼蘼问我这个问题时,我便答她,若你真要那个位置,我自是帮你的”她看着林培之,却也未能从他面上寻到线索,因叹了口气,道:“可……小舅舅,我非常不想看到你与垣驰表兄势不两立的那一幕”林垣驰是她的表兄,她与他的关系虽然不似与林培之那般亲密,私心里对他却也还是颇为欣赏的,因此,她也实在不愿见到叔侄相争的那一幕。 林培之面露欣然笑意:“清秋,你能这么想,小舅舅真是很高兴” 在欣然的同时,他却又有种难言的心痛感。事实上,今儿荼蘼在蘅芳阁内对他说出愿与他同回南渊岛的那一刻,他的心是何等的狂喜难言。然而他很快便注意到她的神情,她在说出那一番话的时候,眸光之透出的却是一股绝决之意。而那份绝决让他心极不好受。 她为何要露出那样的表情呢?在她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会不会是因为想要保住属于林垣驰的江山,才终于下定决心随他回去南渊岛? 若她果真是这般想的,那他更不能接受,更不能在此刻离开…… 他这次回京,名义上,是因为林明轩娶妻,而事实上,却是存了想要了结这段纠葛的意思。不论是对他自己、对林垣驰,还是对荼蘼,这几年的时间都已经够久了,久的让他不想再继续下去。 他自幼便聪慧过人,记事又是极早。因此对他的父皇,他有着极深的印象。先皇过世后,妙妃匆匆带他离开皇宫,前往南渊岛,而他的皇兄,其时刚刚登基的承平帝曾在途截住他们。当时,妙妃以为他睡着了,因此在与承平帝说话之时,一时失了常态,说出了许多暗藏心的话语。 那些话语,对于那时年纪方幼的他来说,不啻是一道惊雷。这也正是他在长大成*人之后,一直能避则避,不愿返回京城的缘故。其实,他知道的,远比他们以为他知道的要多得多。 只不过,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承认,所以也便一直的装着糊涂。 南渊岛上,他默默藏在暗处,看着自己的母妃日日以泪洗面,难得笑颜。开初的几年,京城几乎每月都有信来,她却从不曾拆开看过一眼,更从未没有回过一封。但他却知道,母亲将那一封封的信尽数收在一只小巧的红漆螺钿拣妆匣内,而那只匣子,一直都放在她床下的一个暗格内。 直到她病逝前一天,她才使人取出那只匣子,将那些收藏如新的书信尽数付之一炬。 而她过世之后,他便再没回过京城,即使京城年年都遣来天使,明旨暗旨从来不曾断过。 前车可鉴,他本无意重蹈。却在蓦然回之时,忽然现,原来自己还是没能摆脱。皇位,从来非他所愿,他之所以不愿在此时离开京城,是因为,他想要了解 “小舅舅,小舅舅……”冼清秋带了几分火气的叫声,将他从缅怀之惊醒过来。 歉然的对她一笑,他平和道:“清秋,你放心,我自有主张的”冼清秋瞪视他良久,方才轻哼了一声。林培之摆了摆手,道:“你且去罢我还有些事儿,要好好想上一想” 冼清秋可说是在他身边长大的,怎能不知他的性格,此刻见他语气平和,但神情却极坚定,却也只能甩手离去。出了书房,她在院子里了一回呆,却又忽然想起季竣灏来,因快步往季竣灏所住的小院走去。她本埋了一肚子话想要找个人说说,却不料季竣灏竟不在院内。 冼清秋想想也觉无奈,只得索性使丫鬟取了软椅,在院内的葡萄架下坐了,打算守株待兔。这一等,直等到日落西山,才见季竣灏拖着懒洋洋的步子过来。她不快的起身,冷冷的瞪着他。 季竣灏却没料到她会在自己的院子里头,怔了一下,才愕然道:“清秋?” 离着老远,冼清秋便已嗅到了他身上浓烈的酒气。知道他必是又去喝酒,因冷嗤了一声,没好气道:“季三爷可真是位大忙人呀?” 季竣灏听她语气带刺,不禁尴尬一笑,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后,问道:“你今儿怎么了?心情不好?”冼清秋性子直率,但却并非夹枪带棒之人,她会以这种口气说话,必有其因。 冼清秋本来准备了一肚子挖苦的话打算好好的让他碰一鼻子灰,然此刻听了他这句话,却是忽然便泄了气,叹了口气后,她道:“今儿林明轩来过了” “明轩……”季竣灏吃惊叫道,旋即一拍自己的脑门:“好呀,这臭小子,我道今儿怎么这般巧,没来由的在路上遇到好些个往日虎贲同僚,口都说是今儿轮休,死拖活拽的只是拉我喝酒呢” 他原先也并没打算将荼蘼回京之事告诉林明轩,说溜了口后,又自觉懊恼,因好说歹说了一通,方才说服林明轩不与荼蘼见面,谁料林明轩竟玩了这么一手食言而肥的把戏。 16 又是六月六 6又是六月六 季竣灏听冼清秋说完事情经过,不觉拧起了剑眉,却只默然不语。冼清秋侯了半日,等不到他的话,终于有些不耐,因追问道:“竣灏,若是……你会帮谁?”她虽直来直去惯了,但遇了这等犯忌讳之事,毕竟也不好过于直接,言辞之却也带了几分隐晦。 季竣灏沉默了一下,苦笑道:“清秋,这事,你就莫要问了目下,我还没考虑到这事上来”他与冼清秋不同,冼清秋与熙国公府已几近决裂,不过是碍于皇室颜面,不曾戳破这层纸而已。而他,所要考虑的却有清平侯府、有他的父母兄长等等等等。因此,对他而言,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愿去考虑这些的。即便到了万不得已,他也很难出手,大不了不过是个两不相帮而已。 冼清秋明如秋水的眼眸一眨不眨的注视着他,好半日,才问道:“你不打算去问一下我小舅舅?” 季竣灏干涩一笑,却还是很坚定的摇了摇头。有些事儿,不知道也就罢了,若知道了,就必须尽快作出决定,而他目下却还没有准备好接受任何与他意愿相违的事实真相。 “我还是先去同荼蘼谈谈罢”他道,而这话也成功的堵住了冼清秋接下来的言语。 冼清秋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只是起身默默走了出去。夕阳投射在她纤细的身躯上,影子长长的,有种别样的孤寂。季竣灏瞧着她的身影,心不由一痛,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叫住她。他忽然便觉意兴索然,在院子里站了半晌,他才郁郁的叹了一声。 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忽而在他耳边响起:“甚么时候连我三哥也学会伤春悲秋了?不过三哥,如今可才刚入了夏没几日哦”季竣灏一震回头,却见荼蘼正自婷婷然的立在月洞门内,似是刚来不久。 “你怎么来了?”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了,季竣灏无奈的想着。有气无力的抬手指指自己院内老槐树下的那张石桌:“坐下再说话罢” 荼蘼微微点头,依言过去坐了。季竣灏便也过去,在她对面坐下。兄妹二人相互看了一眼,荼蘼才轻轻一笑,问道:“冼姐姐来过了?”很是肯定的语气,显然她已来了有好一会,只是没有入内。 季竣灏“嗯”了一声,神情懒懒的,有些倦怠之意。 “三哥,”默默观察着季竣灏面上的神情,荼蘼小心问道:“你是怎么会喜欢上冼姐姐的?”犹记当年冼清秋拒婚,那时的季竣灏还曾一心想着要如何想个法子好好整治她,以便为季竣廷出气,怎么这才过了几年工夫,二人的关系竟从仇人转为好友,再自好友一变而为情人,实在令她纳闷。 季竣灏听问,俊脸不觉一红,支吾了片刻,才敷衍道:“或者是日久生情罢” 荼蘼细看他的神情,便知他与冼清秋之间,绝非是日久生情的哪一种。 但他既不愿说,她再如何追问也是无用,因息了念头,岔回到正题上,正色说道:“三哥,如今京情势已非我们所能左右,我想,或者……我们该返回杭州才是” 季竣灏怔了片刻,才道:“那大哥呢?你有没有想过大哥?” 荼蘼抿了下唇,淡淡道:“大哥自然明白他该做些甚么你我都不必为他担心”她并不担心季竣邺,是因为她知道林垣驰一定正在暗注视着京城的动向。而季竣邺又是极沉稳安然的性子,事情不到最后,他绝不会妄自投向任何一方,这样的人,虽不能红极一时,却必定比谁都站得稳当。 季竣灏拧了下眉,问道:“今儿明轩同你说甚么了?我看你昨儿还好好的” 荼蘼干脆道:“他只是告诉我,不到最后尘埃落定时,都莫要妄自作出决断,尤其不该搬入宝亲王府”事实上,在决定搬入宝亲王府时,她也不是没有细细考虑过。决意搬过来,在某种程度上其实已说明了她的最终抉择,但林培之恋栈不去的态度,却让她又一次的开始怀疑自己的决断。 季竣灏仔细咀嚼着荼蘼适才所说的话,眉目之间若有所思,显然是意会到了一些甚么。 “我只怕现下的京城,已是来得去不得了”许久,他才慢慢说道。若是林垣掣真的别有用意,又是这般处心积虑的将荼蘼骗来京城,那么,他就绝不会轻易放他们离去。 荼蘼平和道:“这也只是我们的推测而已没有做过,怎知成与不成”她抬起眼,目光却似透过了对面的季竣灏落在了极为遥远的天际:“三哥,我只问你,你愿意离开么?” 她既然有办法能将自己变成6妩儿,那自然也有法子将自己变成张妩儿、李妩儿乃至旁的甚么人,因此,想要离开京城,于她而言其实并不如何困难。京城九门,每日往来进出之人数以万计,林垣掣再如何厉害,也难一手掌控。更何况,如今京城大权,也并非尽在他手。 季竣灏犹疑了片刻,才道:“荼蘼,培之待我不薄,便是要走,我亦不能这般悄无声息的走” 荼蘼听得惟有苦笑而已,她其实早知季竣灏可能会有的举动,但依然忍不住想要问一问他。 季竣灏见她神情郁郁,毕竟知道自己的这个回答令妹妹很是失望,便也忍不住道:“荼蘼,其实,按照目下形势……不管是培之胜抑或是皇上胜,你都不必有甚么顾忌之心的” 荼蘼骤闻此言,不觉愕然,默默凝视季竣灏许久,她才轻声道:“三哥,原来在你心里,一直都是这么看待我的么?”她声音极低,眸充盈着的是满是委屈的泪光。 季竣灏一听这话,便知自己又说错了话。因懊恼的伸手打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急急解释道:“荼蘼,你也知道,三哥有时说话不经脑子的……”他对这个妹妹素来视若珍宝,虽然妹妹这些年的行事让他很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在他心,总是并不觉得妹子错,而一直觉得她是另有苦衷。 荼蘼微微苦笑了一下,正是因为不经脑子,所以有时说出的话反而是真心话。兄长们对她无条件的宠溺与偏爱,她自然都是明白的。而这种无条件的宠溺与偏爱往往使得他们在遇事之时总是以她为先,即便是她无礼在先,他们也会寻出种种理由,为她开解辩驳。 站起身来,她叹了口气,道:“罢了,今儿这话,只当我不曾说过”言毕,便快步往外走去。 季竣灏愕然,只是愣愣的望着她离去的身影,半日才忍不住叫道:“荼蘼……” 荼蘼足下一顿,回看向他。季竣灏有些烦躁的扯了扯衣领:“你打算何时离开?” 荼蘼安然一笑,神色淡定:“三哥既不走,我自然也是不能走的”千古艰难不过一死而已,更何况,她本就是已死过一回的人。人之一生,能活两次,其实也足够了 季竣灏瞠目,正欲再说甚么,荼蘼却已不再理他,快步走出月洞门,向翠竹轩行去。 她到翠竹轩时,却见柳儿正与另一名丫鬟低低的说着甚么,二人面上都满是激动之色,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却连荼蘼走得近了,也都不曾现。荼蘼停下脚步,轻轻咳嗽了一声。 二女一惊,几乎同时回过头来。柳儿并不如何惧怕荼蘼,瞧见是她,便笑道:“6姑娘回来了呀我们正说着京六月六的龙舟赛呢” 荼蘼轻轻“呀”了一声,脱口道:“已是六月六了么?”这时间过的可真是快呀。 柳儿道:“可不是呢大后日便是六月六了今年皇上不在京,原本人人都说,今年六月六,怕是无人有心去弄这个了,谁料堰王爷也是个好热闹的,毕竟还是办了。帖子也已于前日送了来呢” 荼蘼微微恍惚了片刻,依稀记得十年前,自己也曾去看过一回热闹的。那时候,自己刚刚重生不久……想不到转眼工夫,便是十年了她静静呆,一时没有言语。柳儿却是个大胆的,上前一步,笑吟吟的扯住她的衣袖道:“6姑娘,你带我们一道去看龙舟,可好?” 荼蘼被她一扯,方始回过神来,因笑道:“你们可都是宝亲王府的人,怎么却叫我带你们去?” 柳儿笑道:“我们府里,可不有数百口人,若人人都去看龙舟,这府里头岂非要乱了套了加之我们王爷这几年都不在京,主子不出面,我们这些婢子总不能去与那些种田挑粪的挤一块看热闹。更何况,京浮浪子弟众多,一个不慎,遇上了,便又是一桩麻烦” 荼蘼一听这话,便已明白过来。敢情柳儿是在求她带她一道去看龙舟。以林培之的身份,他所能占据的高台,自也是位置极佳的。她忽而想起十年前,季竣灏着红衣,骑白马,一路击鼓助威的英姿飒爽模样,不由的会心一笑。江山代有才人出,只不知十年后的六月六,却是哪家儿郎的天下? 18 前世今生缘 8前世今生缘 六月六那日,却是一个绝好的晴天。晴空万里,绝无一丝云翳,因头天晚上下了场雨的缘故,空气也并不十分干燥,凡是极为怡人的感觉。冼清秋走出房门,对与她并肩而行的荼蘼笑了一笑道:“今儿这天还真是极给面子”她对龙舟其实是没有太多兴趣的,但荼蘼既对她提了,她自也不好反对,因爽快的应了。非但如此,翠竹轩内诸如柳儿等丫鬟,她也都一无遗漏的尽数带在了身边。 荼蘼抬头看看天,笑着摇了摇头,道:“今儿这太阳太好了,此刻因是早晨,凉风习习,还不觉得如何的热,怕不到午时,便要使人大大的吃不消了” 冼清秋不甚在意的一笑,道:“不怕,小舅舅早已使人准备了大块的冰,准备届时拿来降温” 荼蘼听她提起林培之,不觉默然,便没再开口。冼清秋知她近来心情不甚好,也并不多言。二人便领一群丫鬟,在兴奋的莺声燕语之出了内院。王府前头早备了马车,向玖正在一旁候着。 大老远听得这边莺声燕语,他便笑着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看,却是有些傻眼,吃惊的抬手指着二人身后:“你们……你们这是……” 荼蘼一笑,调侃道:“怎么?难道是向爷的高台搭的不甚牢靠,怕人多了会塌?” 向玖听得苦笑连连,原来他久居王府无所事事,又见王府内近来气氛有些僵滞,惟恐卷入暴风眼,便自告奋勇的揽下了这搭建看龙舟高台的差事,至今已有数日不曾回府,因此却并不知道二人会带这般多的丫鬟在身边。此刻听了荼蘼隐带讥嘲的话语,也只能苦笑。 众丫鬟听这般荼蘼调侃向玖,不觉各自掩口失笑,更有几个大胆的,明眸已含情脉脉的扫了过来。向玖人生的既好,性情又不差,且深得林培之信任,如此男儿,自然是这些王府丫鬟心目最好的归宿。向玖深感吃不消的后退了半步,作个手势,请众人上车。 也是直到这一刻,他才忽然明白昨儿林培之为何要他多备些车轿。 荼蘼上了车,抬手轻轻挑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却没寻到季竣灏的身影。她轻轻抿唇,回问道:“冼姐姐,你今儿可曾见到我三哥?” 冼清秋见她竟会对自己问起季竣灏的去向,不觉面色微红,摇了摇头道:“没有怎么了?” 荼蘼若有所思的轻轻一笑,答道:“我只是忽而想起了十年前的龙舟赛那时候,三哥还在虎贲军任职……”她倚在车壁上,对了冼清秋绘声绘色的描绘起当年龙舟赛上所生的一切。 冼清秋听到季竣灏穿红衣、骑白马,摇旗击鼓呐喊助威的情景,也是不由失笑不已。 荼蘼缅怀昔日,面上不觉现出微微的恍惚之色:“那时候,三哥才只有十五六岁……”冼清秋听了这句话,不觉怔了一下,她与季竣灏乃是同龄,那时自然也是十五六岁了。半晌之后,荼蘼才轻轻一笑,道:“二哥那时是十八岁,那年京上元,他带我去看灯,然后……” 她没说下去,冼清秋却清楚的知道之后的事情。然后,兄妹二人因猜灯谜而遇到了长公主,收到了那块含了几分定亲意愿的玉佩,再然后,状元楼下,林明轩将他们兄妹引见给了林培之…… “想不到……”冼清秋忍不住轻叹了一声:“不知不觉间,我们竟已认识这么多年了……” 荼蘼应道:“可不是呢那时因为你不肯嫁给我二哥,弄得我二哥很有些灰头土脸的。我跟三哥都很气恼,还相约要寻个法子出来,好好的整治你一番……”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又扑哧一声笑了。 冼清秋瞪她一眼,显然对她此时提起那些陈年旧事很有些无奈,但毕竟还是解释道:“那时我本是不肯与你二哥见面的,但小舅舅却在我跟前对你二哥赞不绝口,简直便是天上有,地上无。加上我母亲的一再坚持,害我不能不走这一趟,所以那日我才会如此……” 荼蘼听得一笑,从前的事儿,她其实早不放在心上了。如今她二哥能娶飞霜为妻,其实正合她的心意,也由此弥补了许多她对飞霜的歉疚之情。而冼清秋…… 其实这样,真的挺好…… 如果……能安然的渡过这一关……她想着,终究忍不住的在心暗暗叹了一声。 玉狮胡同离着宝亲王府本不甚远,二人才说了这几句话,却已听到了阵阵的喧哗之声,荼蘼抬手揭帘往外瞧了一眼,却见外头人头攒动,却原来马车已行到了玉狮胡同的口子上。马车才刚停下,便有几名身着虎贲军服饰的青年侍卫快步而来,略一检视,便挥手令人分开一条道路让了马车入内。 二人下车登上看台,果然不出荼蘼所料,因着林培之的身份,这个看台位置极好。一眼看去,几可一览龙舟赛的全程。此刻烈日已缓缓升起,悬挂在空**出灼热的光芒。幸而林培之事前已准备了冰块,加之湖边偶有微风拂过,台上众人倒也不觉如何炎热。 荼蘼左右看了一眼,却没见到林培之与季竣灏的身影,她不愿直接问起林培之的去向,只回头向随后跟了过来的向玖问道:“我三哥呢?他去了哪儿?” 向玖闻言摇了摇头,道:“我也不太清楚,他们该早到了,此刻不在,该是去了别处”他说着,便自走到一边,挥手唤过台边一位长随,低声问了几句。那长随便抬手稍稍指点了一下。荼蘼一直注意着向玖的一举一动,这一幕自然也被她尽收眼底。她顺着那长随的手势看去,目光却是不由一凝。原来林培之此刻正在隔邻的高台上,而在他对面,与他把臂而谈的男子,可不正是林垣掣。 只是两座高台离的虽近,但台下人声喧哗,她即便竖起耳朵,也是不能听清那边的只言片语,只是那边二人各自面上带笑,瞧着像是谈的极为入彀的模样。荼蘼抿紧了唇,面色有些难看。 一边的冼清秋感觉到她的不对,当即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看之下,也是一愣。 恰在此时,向玖举步过来,道:“妩儿,竣灏去了找明轩,看,他们在那边”他初时并没在意荼蘼的神情,及至说完,这才觉荼蘼的神色有异,不觉愕然。 荼蘼此刻却已回过神来,对向玖淡淡一笑,她道:“多谢向兄指点”言毕若无其事的顺着向玖所指的方向看去。离着高台百余步远的地方,季竣灏正与林明轩立在一处,指点着远处的几艘龙舟,低声说笑,看那模样,似是在缅怀着昔日。而二人身边,此刻正围着一圈虎贲的年轻侍卫。 冼清秋见荼蘼虽不言不语,但早前在车上时,那副笑吟吟的模样却早看不到,心知她因林培之与林垣掣那副相见欢的模样而颇多不满,不觉暗暗叹气。目光四下一扫,却正瞧见一人,因笑着扯了荼蘼的衣袖一下,道:“荼蘼,快看那边” 荼蘼闻声便自看去,却见西面第三座高台之上,此刻正有一名绛衣年轻女子缓缓拾级而上。虽因离得略远而看不清女子的长相,然观其仪态气度,却知此女定非寻常庸脂俗粉。荼蘼目光微微转动,细细瞧了一眼那边高台之人,却是很快寻到了一位甚是熟悉之人——福威伯夫人施氏。 荼蘼恍然轻道:“那位……便是林三哥新娶的英华郡主么” 冼清秋笑道:“可不正是她呢你若有兴致,我便陪你过去走走英华是个极温婉的女子,你若与她相识,定会喜欢上她的” 荼蘼想了一想,却还是摇了摇头:“天气这般热,一动不如一静,还是算了罢”福威伯府的高台之上,林明轩的父母、两位兄长及嫂嫂都在,若是过去,免不了一同寒暄,她实在是懒得应酬。况施氏从前曾见过她几次,若不慎是露出破绽,却反更是不美。 二人正说着话,却没注意此刻正有一人含笑缓步上了宝亲王府的高台。好在向玖正在一边,一见那人,便忙笑着行礼道:“向玖见过堰王妃” 荼蘼乍一听见堰王妃之名,不由一惊,匆匆回眸看时,却见穿一袭水红绣百蝶穿花图样,裙长曳地宫装的高嫣正缓步过来。四年不见,她出落的愈娇美动人,举手投足之间,更是艳光摄人。 荼蘼微微恍惚了一下,一时竟忘记了行礼。冼清秋见状,忙跨前一步,轻轻一撞荼蘼后,向高嫣行礼道:“表嫂安好清秋这厢有礼了”她是长公主所出,又比堰王林垣掣略小,因此称呼高嫣为嫂。荼蘼被她一撞,立时惊觉过来,忙跟在她后头行了一礼:“民女6妩儿见过堰王妃” 高嫣先是朝冼清秋一笑,正欲开言的当儿,忽然听得荼蘼自称6妩儿,不觉悚然一惊,忙移目看向荼蘼。荼蘼此刻身份不同,高嫣不道“免礼”二字,她自也不好起身,只得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只是她虽未曾抬头,却仍能感觉到高嫣那两道灼灼然的目光,那目光令她明白,高嫣知道她的身份。 似乎过了许久,她才听到高嫣的声音:“原来你就是6妩儿呀”她虽竭力想保持语气的平和,但终因过分激动而显得声音稍高,语调听着也有些怪怪的。 荼蘼缓缓直起身子,正视高嫣:“正是” 18 暗中交锋 8暗交锋 荼蘼缓缓直起身子,正视高嫣:“正是”虽然高嫣竭力克制,但她仍能清晰感觉到高嫣对她微微的敌意。虽然不明这种敌意从何而来,但也足以使她提高警惕。 一丝阴霾自高嫣面上迅闪过,虽然一闪即逝,但也足以让冼清秋注意到。她轻轻蹙了下眉,在旁接过话题道:“怎么,表嫂认识妩儿么?她可是小舅舅费了大气力才从江南请来的神医呢”没得到荼蘼的允准,她自然不好随意说些甚么,只得借着林培之的身份来压高嫣。 果然,高嫣听了这话,面色便有些不自在,随即淡淡道:“听说妩儿姑娘妙手仁心,一到京城便医好了连太医也为之束手的清平侯府二少爷的怪病,我还说改日若有空,要请姑娘过府一叙呢” 荼蘼清淡一笑:“堰王妃过誉了民女医术其实粗陋,此次所以能手到病除,实是托了家师之福” 她这般轻描淡写的一说,适才还在盛赞她医术高明的高嫣却是不能不顺着她的口气问了下去:“恕我失礼,还不曾请教妩儿姑娘的尊师是?” 荼蘼嫣然微笑道:“家师便是庐山白鹿书院卢修卢先生” 高嫣听了这话,急忙作出一副恍然的神色道:“呀我已久闻卢先生之名,只恨无缘一见。不想妩儿姑娘竟是卢先生的高足,果然是名师出高徒,难怪难怪”她口虽是说着客气话,脸上神色却颇不自然,显然对眼下这种被荼蘼牵着鼻子走的局势大感不快。 荼蘼轻叹道:“前些日子,庐山白鹿书院无故起火,烧伤学子无数,家师闻听讯息,已匆匆赶往庐山。日前来信,他老人家还曾提起书院学子死伤颇多,房舍更是损坏殆尽,实是令人触目神伤而最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之处是,家师居然现,书院起火,似是有歹人存心而为” 一边的冼清秋听荼蘼说及卢修来信,心不觉微微一动。卢修若有信来,她断无不知之理。可目下却是她对此事一无所知。看来这事,必是荼蘼杜撰而出。至于白鹿书院有人放火之说,虽然从无人将此事拿了出来细细讨论,但众人心其实都很清楚这把火必是有人暗操作,否则绝不至来的这般的巧,偏偏就在轩哥儿病倒之后,适时的调走了卢修。 高嫣听了这话,毕竟有些不自在,因咳嗽了一声,故作热心道:“白鹿书院堪称我大乾第一书院,朝栋梁之才多出于彼,而今蒙受此劫,实是令人喟叹。妩儿姑娘尽管放心,此次重修书院,我堰王府愿捐资万两白银至于那些歹人,回府之后,我定会请王爷修书一封往九江府,务令彻查” 荼蘼闻言,当即感激一礼:“王妃美意,白鹿书院上下感激不尽他日真相若果真大白,泉下之人也定然会对王妃感恩戴德,为小世子祈福消灾”言毕又是深深一礼。 高嫣猛然听得“小世子”三字,不由的轻轻颤了一下,脸色也有些泛青。她嫁与堰王林垣掣至今已近四年,却只得了一个儿子,今年方始二岁,夫妻二人对这个儿子自然都是视如珍宝,当真是含在口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此刻忽然听见这话,怎由得她不心惊胆战。 只是如今这个情况,却又由不得她不继续演下去。只得强自镇定的还了半礼,谦逊了一回。 荼蘼极力赞她美意后话锋却又轻轻一转,回到轩哥儿身上:“有一事,王妃或有所不知,清平侯府二少爷所以卧病不起,非是风寒,实乃毒。而这种毒,家师四年前曾为熙国公府的嘉铘长公主诊治过,民女因而对此毒甚是熟悉,又得家师提点,此次方才能够一举奏效” 此话才一出口,一直立在近旁的向玖便已变了面色,默不作声的看了荼蘼一眼后,他悄悄的后退了几步,若无其事的走到一边,不愿再听下去。高嫣虽竭力保持面色不变,但眼神却还是忍不住轻微的闪烁了一下:“京城之,天子脚下,竟会有这般大胆之人?” 至于一直悄无声息立在她身后数步远的向玖,她却早无心再去注意。 荼蘼没去看向玖,只径自蹙眉颔道:“这也正是民女百思不得其解之处不过事情一日不明,王妃还需小心世子才是”她似是全不经意的轻飘飘吐出“世子”二字,却让高嫣一下子变了面色。 高嫣好容易才镇定下来,却又被荼蘼此言所惊。好半晌,她才勉强一笑,道:“多谢妩儿姑娘提醒将来若然有事,还望妩儿姑娘不吝援手才是”她口说着,笑容却僵硬得几乎比哭还难看。生涩的轻咳一声,她转身看了一看玉带河那边正自整装待的数条龙舟,道:“看来这龙舟赛也快开始了,清秋妹子、妩儿姑娘,我便先行回去了,改日得闲,再邀二位过府详谈” 二人各自应了,目送高嫣去后,冼清秋终是忍不住,低低的叫了一声:“荼蘼……”语气是不赞成且疑惑的。荼蘼从来不是这等鲁莽之人,她有些闹不明白她今儿怎会对高嫣说出这些话来。 荼蘼淡淡一笑,望着高嫣匆促到近乎狼狈的背影,闲闲挑了一下黛眉:“忽然想说,就说了” 今儿她这种敲山震虎的做法固然是有些冲动,但当她说完后,看着高嫣惨白到近乎青的面色,心竟油然的生出一种出奇痛快的感觉。看来她是压抑了太久太久了,久到亟需泄的地步。 不过她的心却也明白得紧,泄固然重要,而更重要的是,如今京城的局势太过平和了,平和到让她感觉厌烦。她想在这个看似歌舞升平的局势里头丢下一块巨大的石头,激起暗早已奔涌不已的潮流,让事情结束的更早一些,而不是继续这样的慢火煎熬着。 一串急促的锣鼓之声骤然在远处响起,欢快而充满活力。一下便打断了冼清秋将要出口的话语。 一年一度的京城龙舟赛终于开始了 锣鼓过后,荼蘼若无其事的朝冼清秋嫣然一笑,指了指前方道:“冼姐姐,快看那边” 冼清秋见她全无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不由苦笑一下,顺着她所指方向看去,却也不由一呆。原来荼蘼所指的方向,正有几名生相俊逸的青年男子一如当年的季竣灏一般,穿红衣、骑白马,镶金马鞍边上虎贲军旗随风飘扬,挥锤击鼓之策马随着龙舟一路飞奔,口犹自整齐的呼喝着口号。 冼清秋微怔了片刻,终是不由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此刻季竣灏也正自举步上了高台,见二人并肩而立,含笑指点,便也随之看去。一看之下,不觉也是好笑,因走了过去,感慨道:“原来我当年竟是那般的傻呀”显然,他对自己当年所做之事仍是记忆犹新。 荼蘼笑着抬头看他一眼:“恭喜三哥,到了今儿,你才终于现自己当年有多么傻了” 季竣灏既好气又好笑,当下抬手作势在荼蘼头上一削:“可反了你了,敢这般说话” 荼蘼只是笑,却也并不怕他。冼清秋见状,不觉斜侧了眼去睨季竣灏,这一看之下,再想想那边正自策马狂奔的虎贲侍卫,也是一个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当下三人笑成一团。 便在此刻,一个熟悉清朗的声音忽而响起:“在笑甚么,竟会这般开心?”原来不知何时,林培之已回到了高台上,此刻正立在离三人数步远的地方。 荼蘼瞧见他,下意识的便敛了笑意,淡淡移目往玉带河上看去。林培之碰了她一个软钉子,不觉苦笑了一下,幸而季竣灏在旁解围道:“我们正说着当年我在虎贲时的趣事呢” 林培之就坡下驴的笑了一下:“是么?却是甚么趣事?” 冼清秋便笑着抬手一指:“小舅舅,那边骑马击鼓的若是竣灏,你可会觉得有趣?” 林培之是何等样人,一听这话便已明白过来,因哈哈一笑:“怎么,竣灏以前也做过这事?”妙妃未亡故前,他固然每年都会回京一次,但几乎都是在冬日前来,似龙舟赛这等活动却是极少参与。 季竣灏笑道:“何止曾经做过这事,事实上,这马上击鼓一事还是我当年想了出来的”一句话说得众人尽数笑了起来,便是一旁绷着脸装作欣赏龙舟的荼蘼嘴角也忍不住的微微上挑。 林培之笑了一刻,才道:“此刻日头太大,台上虽有冰块降温,但还是有些让人吃不消,不若进去里头坐坐罢”他这一说,众人这才意识到阳光的炽烈,再回头看看河上,龙舟赛虽还不曾结束,但虎贲却已遥遥领先,其实已无甚悬念可言。众人各自退回到高台凉棚之内,自有几名丫鬟送了冰镇过的绿豆汤来。林培之接过绿豆汤,挥退凉棚内的从人,这才徐徐开口。 “适才我见高嫣脸色泛青,举止失措,却是怎么回事情?” 他也知道此地并非说话之地,但荼蘼这些日子一直不肯见他,他也只得便在此时问了出来。 冼清秋有些为难的看了荼蘼一眼,没有吭声。季竣灏并不知道适才生了什么,听了这话,不觉一阵错愕,疑惑的左右看了一眼,满面都是茫然。 19 重生?无敌? 9重生?无敌? 荼蘼安静的坐在一边,拿着银匙,不急不缓的喝着绿豆汤,神色淡然的仿佛甚么也没有听见。冼清秋瞧了她一眼,无奈的暗暗叹了一声,含糊道:“其实也没有说什么” 林培之听得皱了下眉,季竣灏也有些疑惑的看了二女一眼。便在此刻,却有人快步上了高台,目光一扫之下,已快步走到站在一边看热闹的向玖身边,低声的说了几句。向玖挑了下眉,点点头,便举步走入凉棚,神色古怪的看了林培之等人一眼,道:“皖平公主回京了” 这话一出,众人不约而同的都是一呆,林培之讶然道:“皖平?她怎么却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向玖摇头道:“谁知道呢?总之她人已回来了。而且……”他顿了一下后,神色变得更加奇怪:“而且,她一入城,便直奔皇宫,径自住进了宫的漱玉小筑” 此话一出,非止是林培之,便是荼蘼与冼清秋也同时的变了面色。只剩下一个季竣灏,犹自迷迷糊糊。漱玉小筑原是皖平尚未出嫁之时在宫的住处,按说公主出嫁后,其在宫的旧时所居,便不再属于她。不过历代也有多位受宠的公主,出嫁之后,仍在宫保有自己的宫殿。 但这也都属于暂住,且再次住进去前,需有帝后的诏书或口谕。但如今林垣驰不在宫,皇后之位又悬而未决,后宫之,甚至连一位品级稍高、能够问事的妃嫔也都没有。那么皖平此刻忽然住了进去,究竟是手持诏书,还是冒然而为呢?或者说,林垣驰,此刻会不会已悄然回了京城? 因着皖平的忽然回京,一时弄得台上诸人各有心思,倒都无心再去注意龙舟赛。荼蘼悄悄抬眼看了一下旁边堰王府的高台。却见高台之上,堰王林垣掣面色甚是凝重,已不复见初时的欢愉神情。 她不动声色的转回视线,心下正自想着皖平,耳却忽而听得一连串震天的欢呼喝彩之声,移目看去,却见虎贲的龙舟已然过了终线,显然今年的龙舟又是虎贲夺魁。她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季竣灏,见他已欣然立起,正自大声喝彩,一张俊脸之上更满是欣然之色。她不由的微微一笑,这个三哥,虽说离开虎贲已有多年,但在他的心,想必一直都还以虎贲为荣吧 她只耽误了这么一刻时间,再往堰王府高台看去之时,却已不见了林垣掣的身影,显然他已匆匆的离去了。她轻轻扬了下黛眉,自然而然的挪开视线,看向林培之。她本是无意而为,却不料林培之此刻也正在看她。二人目光一触,各自都是一怔,旋又双双移开视线。 荼蘼别过头,低低的与冼清秋说了几句,终是忍不住又看向林培之。却不料林培之恰在此刻又看了过来,二人视线再次交汇,荼蘼抿了抿唇,倔强的没有移开视线,只是看着他。 林培之默默看她,半晌,方无声的张了张口。荼蘼微怔了一下,心念电转之下,她迅以一个不易为人察觉的轻微动作略略颔,表示同意。林培之见她颔,不觉欣然一笑,面上隐约的阴霾之色在那一刻似乎一扫而空,立起身来,他对众人笑道:“热闹已看得完了,我们也该回府去了” 季竣灏哈哈一笑,道:“你们先回去罢,我适才已答应了明轩,要与他们一道去庆祝庆祝” 林培之倒也并不勉强,众人各自道别,荼蘼与冼清秋仍自上了马车,一路往宝亲王府而去。车内沉寂了一刻,冼清秋才算找出话来,因问了一句:“今儿怎么没见季候爷?” 荼蘼简单答道:“昨儿我有问三哥,他说因轩哥儿身子刚刚好了些,一家子都是无心于此。故而今年的龙舟赛,也就无人前来”说着这话的时候,她的心却是忽而微微一动。季竣邺之所以不来参加龙舟赛,当真只是因为上述的理由么?抑或是,他们早得了讯息? 冼清秋倒没太过注意她的面色,只道:“是这样的么前儿我倒是听竣灏说,轩哥儿的身子已好了许多,只是因为新近病了一场,故而韩夫人日日拘着他,不准出府,可不将他闷得坏了” 荼蘼一笑,有些疲惫的往后靠在了车壁上,对目下的局势却是愈的感到厌烦了。 当晚,荼蘼依旧照常盥洗了,打了柳儿出去,自己在榻上略阖了一回眼,看看已近二更天,便自悄然起身,穿好衣裳,轻步出了翠竹轩,循着上回的记忆一路往浣花溪而去。白日里,林培之对她做的那个口型,她看的真切,那分明便是“浣花”二字。 她到浣花聆音亭时,林培之却还未到。荼蘼默默在亭内坐了,心忽然没来由的生出几分紧张之意来。她闭了闭眼,努力平息自己翻涌的心潮,好半晌,才轻若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清朗的男音忽而在身后响起:“他回来了,你该高兴才是,又何必这般深夜喟叹?” 荼蘼一惊,回头看去,却见林培之无声无息的立在身后,面上却无一丝笑意。 暗暗苦笑,她起身一礼,淡淡道:“王爷说笑了”上回浣花聆音亭一晤之后,她忽然之间,便觉有些难以面对林培之,因此一直以来,都有意无意的躲着他。但今儿却是不同,林垣驰可能已回来了,她想要与他最后的再谈一次。 林培之见她这般生疏客套,不由的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后,便自坐下,道:“你也坐罢” 荼蘼依言坐下,却仍是一声不吭,只静静的看着他。林培之神情依旧,并没显示出太多与平日不同的神情来,见她坐下后,他才道:“我已使人打探了,严婕妤……的确还活着” 荼蘼闻听,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上回见面之时,她曾对林培之说起过自己的猜测,原以为此事甚是隐秘,林培之便再是厉害,也得一些时日方能打听出来,却没想到他竟这般快便得了消息。她深深的看了林培之一眼,再一次觉得,其实自己一直以来都太小觑了他了。 静默了片刻后,她才轻声道:“你如今……作何打算?”这才是她此刻过来最想知道的事儿。在她心,林垣掣、高嫣、严婕妤都不算甚么,她也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关心他们。她只知道,林垣驰既然设下了这么一个局,那么必有后手,而且那后手也必然是十拿九稳的。 她所关心的,只有清平侯府,除此之外,也只剩下了眼前的这么一个人。 林培之原以为她知道严婕妤仍旧活着,会更担心林垣驰一些,此刻见她居然主动问起自己的打算,不觉颇感意外。凝视她一眼,他闲闲的问了一句:“还没有,不知荼蘼可有甚么好建议?” 荼蘼抬眼看他,良久才幽幽道:“我的建议,你会听么?” 林培之骤闻此言,心不觉一动,略一犹豫,他毕竟还是问道:“荼蘼,上回你曾对我说,只要我不再过问京城之事,你愿随我同去南渊岛?” 荼蘼仰脸看他,毫不迟疑道:“是不过……你当真舍得丢开京城之事么?” 林培之没有回答,却反问道:“为甚么?” 荼蘼被他问的一愣,侧头想了一刻,犹自迷糊:“甚么为甚么?” “我是说,为甚么你从前不愿,而如今却又同意了呢?”林培之双目瞬也不瞬的看着她:“是因为垣驰么?他能否坐稳皇帝这个位置,对你而言,当真就这么重要?” 荼蘼怔了片刻,一时竟觉无言以对。重生至今,已有十多年了。这些年来,凭心而论,她有计划的做了不少事,例如韩璀与季竣邺的婚事、季竣廷的科举、季竣灏的仕途等。 而更多的却还是她在不经意间改变的一些东西,诸如季竣廷与飞霜,季竣灏与冼清秋等等等等。但有些人、有些事,却并不会因为她的重生而变得完全尽如人意。比方说,她与韩璀的关系。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重生或者能够让她稍稍的干预一些旁人的事,了解一些可能会生的事儿。但你改变了一些事,却也因此而无法预料到将来可能会生的事。比方说,她与林培之。 原本,他们应该是全无交集的两个人,而如今,他们却已纠缠了整整十年。 而在此之间,也有一些事情,是她觉得理所当然,也根本没有想过要去改变的。就如同林垣驰的继位为帝。自始至终,她心所想的,都是远离那座皇宫,远离那个将来会入主其的男人。 但,她真的从未想过,有一天,坐在那个宝座上的会是另外的一个人。 也许是自己太过狭隘、太过自以为是了,她忽然如是想道。 林培之静静注视着荼蘼,月色静静流泻,斜斜照入小亭,落在她的面容上。她的面色阴晴不定,忽喜忽忧,忽而怅然忽而疑惑,眸光却是茫然的,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明澈。 一阵心疼的感觉浮上心头,他叹了口气,伸出手来,慢慢握住荼蘼的:“荼蘼,别再想了。我是不会离开京城的,因为我若是当真带你离开了,那你心的那个结也许就永远也打不开了。我虽然不知道那个结究竟是甚么,但我却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所以,我不会走,我要等着,等着看那最终的结局。 20 皖平来访 o皖平来访 冼清秋有些奇怪的看了荼蘼一眼,见她神色萎靡,明眸之更是隐见血丝,不由诧异问道:“荼蘼,你这是怎么了?昨儿没睡好?” 荼蘼勉强的笑了一笑,道:“是昨儿不知怎么的,总也睡不着,直折腾到早上,方才勉强睡了” 昨儿离开浣花聆音亭后,她便有些心神恍惚。回屋睡下后,便66续续的梦到了许多从前的事儿。梦里的人极是杂乱,忽而是林垣驰立在荼蘼架下对她微笑,忽而又变成了林培之…… 朦胧之间,她似乎还见到母亲段夫人面色蜡黄的倚在床上,捏着帕子掩着口,一声一声的咳嗽着。撤下的洁白帕子展了开来,露在眼前的是一朵一朵的血色红梅,直令人触目惊心…… 再而后是穿了一身银白戎装,英姿勃勃的季竣灏神采飞扬。信心满满的对着她笑…… 她清楚记得,那身甲胄乃是当年他出征前,她亲手自宫内库之内挑了出来送给他的…… 冼清秋倒也没太在意,闻言便点了点头,道:“我道你今儿怎会这般精神不济呢左右也是无事,一会子用了早饭,你再回屋去小睡一刻罢” 荼蘼答应了一声,无精无神的陪着冼清秋随意用了些,便搁了箸。冼清秋见她如此,自也不好多加打扰,因起身出去,荼蘼则自回房间,懒懒的躺在贵妃榻上,闭了眼打算小憩一刻。 她原以为自己未必能睡着,或是太累了,双目才刚阖上,便已沉沉睡去。 睡了也不知道多久,耳却忽然传来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你适才说她在睡觉,我还当你是哄我的,想不到她还真在睡呀”荼蘼懵懵懂懂的想道,这个声音真是好生熟悉,只是一时却想不起来。 另一个略显低沉的女声无奈的响起:“秀莹,你声音略小些,别吵醒了她”声音却是甚小。 秀莹?荼蘼迷迷糊糊的想,这个名字真是好生熟悉呀,可是自己怎么就总也想不起来是谁呢、 那秀莹似乎是笑了一声,旋即理所当然道:“清秋,你也知道我来此正是为了找她,她偏在睡觉,倒弄得我空跑一腿。我此刻说话声音大些,若是将她吵醒了,岂非是正好” 荼蘼试着想睁开眼,却又觉得双眸像是被黏住了一般,怎么也睁不开。 秀莹……秀莹……好熟悉,好耳熟能详的名字,我认识她么?她来找我么?她找我作甚么呢? 那清秋似乎也那她无甚法子,因微怒道:“皖平,你若再这样,我可使人去请小舅舅了” 皖平?一抹电光骤然闪过她的脑海,是了,是了,秀莹,秀莹可不正是皖平公主的闺名么 这个明悟骤然照亮了她的眼前,使得她竟一下子清醒了过来。长长的睫轻轻颤动了一下,她猛一下坐了起来,是了,昨儿皖平已回京了,而且还住进了宫里…… 或是起来的太猛了些,她竟觉一阵晕眩。而她起身的动静似乎也太大了些,大到外头的两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蓝色布帘一下子便被人掀了开来,皖平公主笑吟吟的走了进来。 “妩儿,你看,我们可真是有缘啊” 荼蘼一手扶额,苦笑了一下,道:“可不是”有缘到前世今生总是缠夹不清。 皖平格格一笑,荼蘼离开杭州之时,并未向她辞行,她对此也是丝毫不知。其后她往绸缎铺内去寻荼蘼时,方才从安姐口得知荼蘼已前往京城。她在软榻之上坐下,笑着抬手捏住荼蘼小巧的琼鼻,用力一拧方才放脱了手:“季水柔?季荼蘼?6妩儿?你说,我该叫你甚么好呢?” 荼蘼微怔了一下,无奈的揉了揉自己的鼻梁,旋即苦笑起来。事实上,她从苏州到杭州,又被向玖骗到了京城,此番动静实在太大,皖平只要不是傻子,都不难现她的真实身份。 “还是叫我妩儿罢”半晌,她方才含笑说道。此时毕竟是在京城,她也实在不愿太过张扬。 皖平显然对她的身份并不在意,因笑道:“好,那我便依旧叫你妩儿”她说着,便又兴致勃勃的捧住荼蘼的脸,又捏又掐,弄得荼蘼愕然不已。冼清秋在旁哭笑不得,只得上前拉开她。 “秀莹,你疯了你这是在作甚么呀?” 皖平笑道:“我记得从前不知听谁说过,说季府大小姐生得绝色无双,年不过一十四岁,便已艳压京城群芳。我想着你今年不过十八岁,总不能过了四年,便从美人变这样了罢” 荼蘼这才意会过来,因无奈的揉了揉被皖平没轻没重捏的有些痛的面颊:“皖平,你真是无聊” 皖平笑嘻嘻的贴了过来:“妩儿,你脸上究竟用了甚么才能变成这样?你教教我可好?” 冼清秋在旁看的好笑,她也颇为好奇荼蘼会如何应付皖平,因在一边看着,并不说话,更不拦阻。荼蘼没好气的甩开皖平,急急的便想起身,皖平便扯了她的衣摆,二人一时相持不下。 荼蘼见她如此赖皮,也不由好笑,眼见这情形甚不好看,她便索性又坐了回去,随口问道:“你怎会忽然来了京城?是有甚么事儿么?” 皖平略一耸肩,漫不经心道:“我在杭州一日,虞家那老太婆便一日不肯放过我我想了想,觉得你出的主意很是不错,于是就决定回京来找皇兄为我作主了” 荼蘼被她这么一说,这才想起在杭州时,自己随口而出的那些话,不由的微微一笑。便问道:“你是打算让你皇兄为你找一个符合条件的还是自己已找好了”说着这话的当儿,她心不自觉的便浮现出王励之的身影来,虽说皖平一直视王励之为眼钉、肉刺,但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这两人的关系里头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味道。 皖平作了个鬼脸,竟是面不改色的答道:“我已自己找好了”她说着,便又颇为理所当然的看了二人一眼:“你们应该也都认识他的” 荼蘼一听这话,心顿时便已明白过来,因含笑不语。 冼清秋却是听得一阵疑惑:“那人是谁?荼蘼,你替皖平出了甚么主意?” 皖平嘿嘿一笑,道:“其实倒也不算是出主意,不过她对我说,我若一天不嫁,虞家那老太婆必不肯放过我,倒不如寻一个无家无业,无亲无戚的,这样一来可以摆脱虞家,二来自己也轻省” 冼清秋听得目瞪口呆,半日才道:“可……可是……”无家无业、无亲无戚她倒不觉得有甚么,但皖平这种玩笑一般的做法,却实在令她有些无法接受。 皖平满不在乎道:“没甚么可是的,我已决定了对了,你们还不知道他是谁吧?” 荼蘼听得微笑,却不答话,冼清秋却忙点了点头,不甚放心的追问道:“是谁?” 皖平瞧了瞧二人,然后颇有些不服气的看了荼蘼一眼:“妩儿,我瞧你这样儿,似乎猜到了?”她口虽这般说着,心其实却并不相信荼蘼会猜到那人究竟是谁。 荼蘼有些懒散的靠在柳儿刚刚取来的引枕上:“是王励之罢” 这话一出,冼清秋与皖平几乎同时目瞪口呆。皖平惊道;“你是怎么猜到的?”而冼清秋则是脱口而出:“王励之?怎么会是他?”二人说的异口同声,其意却是迥然不同。 荼蘼扑哧一笑,却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只问道:“你就是为了这个才会回京的” 相比于皖平与王励之之事,她更想知道的还是皖平此来京城的最终目的。 皖平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我本以为皇兄早回来了,却没想到他居然还没回来倒是王励之这小子,刚开始怎么也不愿回京,后来不知怎么的却又愿意了,真是莫名其妙” 荼蘼没太在意她的话,便随口笑道:“他还敢不乐意,我们皖平哪儿配不上他了?”冼清秋在旁听得面色古怪,瞧瞧荼蘼,又看看皖平,却又实在不好多说甚么,只是一脸的无可奈何。 皖平听了荼蘼这话,不觉撇一撇嘴:“甚么配得上配不上的,我只是打算找皇兄让他给我赐婚而已,至于他乐意不乐意……”她打从鼻子里嗤了一声,道:“说到底,他不过是皇兄跟前的一个奴才而已,那里轮得到他说话” 这话一出,荼蘼与冼清秋却都是一怔,荼蘼苦笑道:“皖平……” 皖平无聊的挥挥手:“好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对了,妩儿,你怎么会住在我小舅舅府上”她说着,便拿眼盯着荼蘼看。她问这句话,自然不是随口而出,事实上,四年前,她人虽不在京城,但对京城之事也是略有耳闻。而后林垣驰一直不曾立后,加之杭州之时,林垣驰的表现也颇有异处,她也就隐隐约约的猜出了甚么,否则她也不会刻意的去寻荼蘼套近乎了。 但如今荼蘼却住进了宝亲王府,这其…… 荼蘼深深看了皖平一眼,若无其事道:“我独自一个住在侯府里头,也觉无趣,恰巧清秋也是一个人,所以我便干脆搬了来与她同住,二人也好有个伴儿” 21 王府惊变 王府惊变 皖平听了这话,却反一阵欣然,因道:“说起来,皇兄如今也不在宫,我独个儿在宫住着正觉憋闷。如今被你们这一提醒,我倒不如搬出宫来,住到这里,也好与你们两个做个伴儿呢”她说着,便自然而然的看向正在一边微笑不语的冼清秋,问道:“清秋,你觉得呢?” 冼清秋一怔,不由的抿了抿唇。若在平日,她自然是想也不想的便会答应下来,可是如今京城局势未明,她又怎敢随便让皖平住进宝亲王府。那边皖平见她久久不语,不免有些不快,便道:“清秋,你若不愿,直说便是,又何必这般的吞吞吐吐?”脸上神色却已极不好看。 荼蘼在旁瞧见冼清秋的为难模样,也不由有些无奈。在她心,自然也是不愿让皖平住了来的,只是若然开口拒绝,却又实在有些抹不开面子。略一思忖后,她方笑着解围道:“皖平,你又何必这般为难冼姐姐。说到底,这里乃是宝亲王府,却并不是熙国公府呢”这话的意思却甚明显,此地乃是宝亲王府,主人自是宝亲王林培之,冼清秋住在这里也只是客人,又如何做得了主。 皖平听了这话,却是恍然,因拍手道:“不错,不错,我倒险些忘了这一点了。来,你们二人这便陪我去寻王叔。我倒要看看他是怎么个说法”言毕也不等二人再开口说些甚么,便急急起了身,一手一个的拉了荼蘼与冼清秋便要出门去找林培之。 冼清秋被她弄得全无办法,只得移目去看荼蘼,想让荼蘼开口说上几句。谁料荼蘼却只微微的偏了偏头,对她投来的求助眼光根本视而不见,相反的,她甚至笑吟吟的起了身,一副打算陪着过去的架势。冼清秋看这情形,也实在是没了法子,只得跟了二人一同过去。 皖平拖着二人一路出了翠竹轩,她从前常来宝亲王府,对于路途自然极为熟悉。虽说如今常在杭州,但因这些年,林培之亦少有涉足京城,故而宝亲王府一应陈设布置仍如从前无异。她一手一个的拖着二人,左弯右绕,走了约了顿饭工夫,便已到了一座甚是幽静的小院门口。 皖平也不迟疑,举步便要往里走去。便在此刻,那院子门口却突如其然的便闪出两名青衣劲装的男子来。左面一人上前一步,轻喝一声:“来者请留步”他语气似颇客气,面上神色却自漠然。 荼蘼只瞧了一眼,便知这二人心其实并不曾将自己三人放在眼,此刻看着虽是言辞客气,但自己等人若要硬闯,他们下手只怕也是绝不会客气的。她既能在一个照面之间看出这一点,一边的冼清秋常在南渊岛,自然看的比她更要清楚明白得多。因上前一步,道:“烦劳二位通报一声” 左面男子那双冷澈的双眸淡淡扫了三人一眼后,毕竟还是略一欠身:“三位稍候”言毕看了右面那名男子一眼,一个转身,悄然无声的消失在月亮门后。而右面那男子却自朝间略略移动了少许,仍是一副防备模样。皖平将这一幕看在眼,不觉冷嗤了一声,不快道:“好一对看门狗” 这话一出,立在一边的荼蘼与冼清秋不约而同的现出了尴尬神色。冼清秋似是识得这二人,此刻更是拿了一种歉然的目光看了那名仍旧守在门口的男子一眼。那男子却仍是面色清宁如水,只岿然不动的静静站着,似乎全然不曾听见皖平带了几分侮辱意味的话语。 皖平本性其实不恶,但因生来受宠,故而早养成了一副娇惯任性的公主脾气。旁人若与她争执,她反未必在意,但对方若是视她如无物,她却是无论如何也是受不了的。 气恼的上前一步,戟指那人怒道:“好你个奴才,你还当你自己是王励之了?”她说到王励之时,语气之不自然的便透着几分戾气,显然这段日子以来,她也没少受王励之的气。 这话一出,荼蘼心却是猛然一动。皖平若是不说,她至多只是觉得眼前这人气质、神态似有些面熟。但此刻被皖平这般一提点,她才恍然觉得这人的神态气度其实与王氏兄弟颇多相似之处。 这些人,想必便是皇室暗藏的那一股势力罢她暗暗的想着,不由的又多看了那人几眼。 那人神色如常的立在原地,似是全未看到皖平的手指已指到了他的鼻尖处。皖平见他全无躲避之意,联想起素日王励之的种种可恶,更是不由的怒从心底起,当下变指为掌,反手便是一个耳光挥了上去。一边的冼清秋没料到她说打便打,不由的一声轻呼,但也来不及再行阻拦。 那人似是轻轻蹙了下眉,动作却轻微到几不可察,而后,他轻轻的一侧脸,那记耳光便打在了空。皖平睁大了眼,还未及喝骂,已听院内传来林培之的轻叱声:“秀莹……” 皖平听见他的声音,却是不好再行作,因悻悻然的放了手。这片刻的工夫,林培之已快步的走了出来。目光落在正立在门口的荼蘼等三人身上,他深感无奈的叹了口气:“放她们进来罢” 三人进了小院,荼蘼左右看了一眼这座小院。院子不大,院内瞧着甚是素净,倒是个读书的好地方。林培之摆了摆手,指指院内仅有的一棵五人合抱的大槐树下的一张石桌:“都坐罢” 三人依言坐下,皖平便开门见山道:“王叔,我想从宫搬出来”她虽脾气骄纵,但也不是不知眉高眼低之人,因此对适才之事,却是绝口不曾提起。 林培之略一挑眉:“怎么?” “皇兄不在宫,我一个人住着甚是无趣”皖平看了一眼荼蘼与冼清秋,然后笑嘻嘻的扯住他的衣袖:“所以想搬来王府与清秋还有妩儿住在一块儿,也好有个伴儿” 林培之点了点头,语调平和道:“原来如此” “那王叔是答应了”皖平欣然的问了一句。荼蘼却是不由的挑了下眉,心不无诧异。 “当然不是”林培之的下一句话却让她的欣然顿然成了泡影。而林培之显然也并没打算理睬她:“皖平,近来京正值多事之秋。你住在我这里却是多有不便,还是乖乖待在宫里的好” 皖平一怔,当即放脱了林培之的衣袖,神色便有些古怪。她虽刁蛮任性,但毕竟出身皇室,却又怎会听不出林培之的意思。沉默了片刻之后,她轻声道:“王叔,您这……又是何必呢?” 林培之淡淡一笑,却并不回话。皖平等了好一刻,见他再无回答,只得长长的叹了一声,慢慢站起,转过身去,很快便走出了这个小院,自始至终不曾回头一顾。 荼蘼看着,却是忍不住轻轻的叹了一声,知道皖平从此怕是再也不会踏进宝亲王府一步了。林培之移目看了她一眼,却向冼清秋道:“清秋,你先回去,我有话想同荼蘼说” 冼清秋点一点头,便也起身走了出去。不大不小的庭院里头,顿时只剩了荼蘼与林培之两个。 林培之瞧了荼蘼一眼,问道:“皖平怎会忽然想起住进我这里?” 荼蘼微微苦笑了一下,淡淡道:“我只是想,皖平若能住进来,或者对你有些好处”却没想到你居然宁可与她决裂,也不肯让她住进来。林培之,你究竟在想些甚么呢? 林培之轻轻扬起了眉,嘴角竟现出了一丝笑意:“荼蘼,你之所以这么做,可是想为我留一条后路?”他的语气从刚刚的沉郁,一变而为轻快,语气里头甚至带了些许荼蘼久已不见的顽谑意味。 荼蘼万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事实上,自打昨儿浣花聆音亭一晤之后,她便已打消了劝林培之离开京城的主意。 也该是下决心的时候了。她不能再耽搁,也不愿意再耽搁了 林培之展颜一笑,正要开口的当儿,却听远处传来一声似磬脆响,他微一皱眉,抬头往声音来处看了一眼,沉声道:“进来”悄无声息走了进来的却是小院门口的那名守卫。 躬身行礼后,他道:“禀王爷,堰王府遣了人来,说是堰王世子今晨忽而高热不止,堰王妃想着昨儿6姑娘的一席话,故而特意使人过来,请6姑娘务必前去” 此人说话声音甚是清朗,语调却是全无一丝起伏,令人听着便觉有些不大舒坦。 只是荼蘼此刻却是无心于此,一听堰王世子高热不止,她便不由的眉心一拧。 高嫣这是在做甚么?她昨儿刚刚叫她当心,结果今儿便出了事,这也实在是太巧了一些。 一边的林培之也跟着皱起了眉,昨儿荼蘼与高嫣说话之时,他并不在旁边。但因高嫣神态有异,事后他忖度一回,毕竟还是唤了冼清秋细细问了,因此此刻却也心有数。 二人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林培之才道:“她既派人来请了,你自也不好不去。这样,我让清秋陪你走一趟堰王府。稍过一刻,我再与竣灏同去堰王府,也好看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情” 荼蘼见他安排的甚是妥当,不由轻轻颔:“如此也好” 22 两粒辟毒珠 两粒辟毒珠 荼蘼与冼清秋在堰王府丫鬟的指引之下,顺着一条平坦的白石小径走向堰王府主院。对面,此时却偏有一名管家打扮的年男子引着一人出来。荼蘼随意抬头看了一眼,不觉呆了一呆。那管家打扮之人身材略胖,年约五旬,一张团团圆圆的脸上却无半根髭须,一眼可知这人乃是宫内的太监。这倒也还罢了,让她怔的那人却是三旬左右,颌下留须,容貌清癯,可不正是久已不见的秦槐。 秦槐此刻正自偏头对那太监交待着甚么,感觉到有人注目看他,便甚是自然的回头看了过来。目光落在荼蘼与冼清秋身上,稍稍的凝定了片刻,便又很快恢复如初,又转向那太监模样的男子继续交待着甚么。那太监便也不住的点着头,看那模样,甚是恭谨。 再近几步,那引路的丫鬟,便已对那太监盈盈施礼:“刘公公” 那刘公公在堰王府内似是身份颇高,听那丫鬟唤他,也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一双似睁非睁、甚是狭长的双眼有些漫不经心的扫过荼蘼与冼清秋,却在瞧见冼清秋时猛的定住了,旋即忙忙的上前一礼,谄然的挤出一脸菊花褶子,原先的怠慢之色瞬间了无踪迹:“郡主,您今儿怎么却来了?” 冼清秋显然也有些懒得搭理他,只道:“听说小世子病了,我便过来看看” 那刘公公忙呵呵笑道:“原来如此,待奴才引郡主进去罢”他一面说着,便以带了些许歉意的眼光看了一眼秦槐。秦槐显然已惯了这些太监的举止,对此只一笑了之,拱一拱手,举步径自去了。 那刘公公便挥退了先前引路的那名丫鬟,亲自引了二人入内。一面走,一面却又殷勤的问起嘉铘长公主的近况。冼清秋淡淡敷衍了一回,说到最后,面上已有不耐之色。那刘公公看出她的不豫,不敢再行多问,便笑吟吟的转向荼蘼:“这位姑娘可是郡主的朋友?” 荼蘼一笑,正欲说话,冼清秋已抢道:“这位姑娘便是医好清平侯府小少爷的6妩儿6姑娘这些日子,她与我一同住在宝亲王府内,今儿应你们王妃之请,才会匆匆来此” 那刘公公猛一下便睁大了眼,然后夸张叫道:“哎呀呀,原来姑娘便是6姑娘呀哎呀,我们王妃适才可是问了您好几回呢快快快快里头请” 说话间,三人已到了主院门口,那刘公公也顾不得冼清秋了,急急迈步入内,扯着尖细的公鸭嗓子便叫了起来:“王妃,王妃,老奴替您将6姑娘带了来了” 话音未落,院子里已是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投向了荼蘼。房门也在此刻骤然的被人拉开,高嫣快步的自房内抢了出来:“妩儿、妩儿,你快帮我看看冶儿,他……他……” 一语未了,珠泪早已滚滚而下。荼蘼乍一眼看清高嫣模样,也是不由的吃了一惊。昨儿见时,高嫣犹自华服珠钗、粉妆玉琢,一派雍容华贵的皇家气象,此时再见,竟已是脸儿苍黄、双目红肿,只是一夜之间,恰似是老了十岁一般。昨儿犹自清脆如银铃的嗓音,今日已沙哑如砂石相磨。 荼蘼还不曾从这种巨大的变化之回过神来,那边高嫣却已牢牢抓住了她的手,几乎是连拖带拽的将她扯了入房。她的手劲大得出奇,直捏得荼蘼频频皱眉,而她的手腕处,也早微微的泛了红。 才刚进了房门,荼蘼便觉一股热浪袭面而来,显然因着孩子烧的缘故,这房里竟在大夏天里升起了火炉。及至进了内室,荼蘼看时,却只见房内搁置了许多火盆、暖炉,那滚滚热浪,更是蒸的人头晕目眩。紧随其后走了进来的冼清秋不觉皱紧了眉,显然有些受不了这间屋子。 内屋北面,却搁了一张金丝楠木垂花柱式拔步床,荼蘼一眼看去,却只见床上堆满了绫罗绸缎,竟全然瞧不见床上之人。她微怔一下,细细寻了一回,方才寻到一小绺露在外头的乌黑柔软头。 “妩儿、妩儿,你快去看看冶儿”高嫣一面说着,一面用力一推,她显然已急的快疯了,手上全无准头,荼蘼被她这么一推,却是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幸而冼清秋本是习武之人,身体轻捷,见此情形,忙上前一步,将她扶得稳了。荼蘼稳住身形,朝她感激一笑,举步上前,有些费力的拨开满床或轻薄、或厚重的锦绣被褥,方才看清了下头的那个小小男孩。 那孩子极小,五官却生得极是精致,只是一张小脸此刻却是一片煞白。内室之,炉火熊熊,蒸的人汗如雨下,拔步床上,更是堆满了被褥,但饶是如此,从那孩子身上透出的,却仍是森冷的寒气。这哪里还是孩子,简直便是一块刚自冰窖之内取出的寒冰。 荼蘼正立在那里,一旁的婆子却已回过神来,忙忙上前,将那孩子的手臂拉了出来:“请姑娘切脉”荼蘼轻轻颔,便在床沿坐下,将手慢慢搭在了那只冰寒彻骨的小小手腕上。 许久许久,她却还是一动不动,只安静的坐着。立在拔步床外的高嫣怔怔看着,半日不见动静,不觉又惊又急,竟是忍不住急急奔了过去,猛一下扣住荼蘼的肩:“冶儿……他怎样了?” 她声音急促,沙哑之又带几分哽咽。 荼蘼稍稍犹豫了片刻,才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小的玉匣。打开玉匣,匣子里头装的却是一粒桂圆大小的半透明乳白圆珠,那珠极是圆润,乍一看,不甚起眼,细看之下,却觉珠内似有云雾蒸腾,看得久了,竟让人平白生出些许眼花缭乱之感。 她伸手轻轻捏住那粒珠子,慢慢将它放在床上孩童紧闭的惨白唇瓣之间。那孩子似是呜咽了一声,双唇微微一张,竟是一口将那珠子吞入了口。一旁的高嫣讶然看着,不由的轻呼了一声。世子林冶子时左右忽而高热不止,服侍之人慌忙来报,她便匆匆令人传唤了太医来。太医刚刚诊完脉,开出方子,他却又忽然的转了症状,一变而为浑身寒。弄得太医手足无措。 随后这孩子便开始一时冷、一时热,反复不休。林垣掣与高嫣各自大惊,忙令人往秦府去请秦槐。但秦槐对这种奇异症状却也无可奈何,被催逼不过,也只得取了金针来,细细的灸了一回。 秦家的金针在京素负盛名,此刻也并没让堰王夫妇失望。针灸过后,孩子虽是浑体冰凉,却终是闭了眼睛睡了,不再哭闹不休。高嫣旋即想起荼蘼昨儿所说的言语,这才急急差人去请。 “冶儿……他……” 荼蘼站起身来,摇了摇头,平静道:“世子该是了毒,这种毒我从未见过,亦不知该如何解法。不过我已给他用了避毒珠。将此珠含于口,可解天下之毒。半个时辰后,请王妃取出此珠,以三十年陈酒浸泡八个时辰以解珠内之毒。若世子体内仍有余毒未解,王妃可在浸泡八个时辰后,如法炮制,不过此珠使用之后,定要浸泡八个时辰方可,请王妃千万牢记” 高嫣急急点头,再回头看时,果见儿子面上神色已略略转好,不觉心宽慰了许多。 她忙请荼蘼二人下去休息,荼蘼点头,与冼清秋将要出门之际,却又忽然回头道:“内室燥热,密不透气,怕于世子病体有害无益,还请王妃命人撤去” 高嫣忙不迭的答应着,内室之内,顿然忙做一团。荼蘼与冼清秋才刚出了房门,却见月亮门处林垣掣与林培之正并肩走来。荼蘼凝眸仔细看了林垣掣一眼,却见他面色泛白,虽是强作镇定,但眸却依然有着焦虑之意,却绝不似作伪模样。 二人停下脚步,各自行了一礼,林培之便摆了摆手,示意免了:“妩儿,冶儿的情况如何” 荼蘼只沉静答道:“该无大碍”林培之颔,便不在多说,只随了林垣掣步入房内。 林培之进去看过了林冶,又略坐了一刻,方才辞了林垣掣与冼清秋、荼蘼一道结伴出来,行到马车边上,林培之忽而开口道:“清秋,你骑我的马回去我有话想同妩儿说” 冼清秋一怔,有些诧异的看他一眼,却还是点了点头。荼蘼则有几分瞠目结舌的看着林培之神色如常、堂而皇之的上了马车:“你……” 林培之淡淡回头,看她一眼:“上车,我有话要问你”他语气甚是坚决,且不容置疑。 荼蘼微微蹙了下眉,终是不曾言语,默默随在他身后上了车。车门关上,马车缓缓驶离堰王府。车内,林培之移目注视荼蘼,忽而问道:“为何将辟毒珠给冶儿?”语气并不甚好。 荼蘼这才恍然明白他何以这般模样。抬起双眸静静看他良久,却见林培之神色清冷,脸上全无意思笑意,她才自嘲的一笑,伸手解开自己所着潞绸小袄的第一颗扣子,自微微敞开的颈口之内扯出一条精致红绳,红绳末端,一粒比桂圆略大,色做乳白色的半透明小珠赫然在目。 23 还君明珠 还君明珠 林培之猛然见了这粒珠子,眸光不由骤然一暗,略薄而弧线优雅分明的唇更是抿得紧紧的,显然是想起了甚么。荼蘼微微侧头,不愿去看他的神情:“我留在堰王府的那粒……” “我知道”他忽而开口打断了她的言语:“那是垣驰给你的” 荼蘼不再言语,只安静的靠在车壁上。林培之稍稍停顿了片刻,才又问道:“甚么时候?” “我在宫之时”荼蘼不想说的太过仔细,只含糊的答了一句。 林培之深深看了她一眼,却并没再去追问甚么,只问道:“你如何看冶儿病一事?” 荼蘼听他主动岔开话题,心非但不觉轻松,反更沉重了几分。咬了咬下唇,她还是镇定心神,就事论事道:“我瞧着高嫣的神色,并不似作伪模样”还有林垣掣,他的神情虽不若高嫣那般惶急无措,但眉宇之间的那股深沉的忧色,却还是隐隐透露出了他心的焦急。 只是,这事若是与他们二人都无关系,那……又会是谁做的呢? 她心微微一动,忍不住的拿眼去看林培之,林培之也恰在此刻向她看了过来,二人目光一撞,都已看出了对方的心所想,因几乎是不约而同的说道:“你怀疑……” 严婕妤,应该是她无疑了只是她行事如此恶毒,难道只是为了消除自己等人的疑心? 二人不再说话,只默默的各自坐着,及至车到宝亲王府,林培之也并没多说甚么,只神色平静的下了车。荼蘼瞧着他,张了张口,想要叫住他,却终究不曾出声。 待她回到翠竹轩自己屋里时,却见冼清秋正坐在房里喝茶。荼蘼不禁深感无奈的摇了摇头,过去在她对面坐下:“等我很久了?”冼清秋此刻在此,自然是因为那粒原本该是属于林培之的辟毒珠。 冼清秋见她面色不对,不觉微怔了一下,伸手提起桌上茶壶,翻开一个茶盅,替她倒了一杯茶:“小舅舅在车里都同你说甚么了?怎么你的脸色这么难看?” 荼蘼苦笑了一下,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面容:“我表现的有这么明显么?” 冼清秋一笑,没有答话,只是面上的神情却无疑肯定了荼蘼适才的说法。 荼蘼略一思忖,方道:“你知道辟毒珠么?” 冼清秋点头道:“当然,小舅舅就有这么一颗”她口说的很是平淡,但眼的表情却显露出她很明白荼蘼那颗辟毒珠的来历,而且也误以为荼蘼拿来给林冶疗毒的那粒便是林培之的。 荼蘼并没多说甚么,只依样解开衣领上的第一颗盘扣,除下那粒贴身挂了四年的辟毒珠,将之递了给冼清秋:“清秋,这粒珠子,你替我还你小舅舅罢” 冼清秋吃惊的望着那粒珠子,半晌才摇手道:“不不,就是要还,也该你自己还他才是……” 荼蘼涩涩一笑,却是极为干脆的打断了她的话:“这珠子,我身边有两粒,都是四年前有人送我的。稍大的一粒是你小舅舅给的,略小的那颗,也就是我留在堰王府的那颗,却是皇上给的” 冼清秋闻言不由轻轻“啊”了一声,面色变得甚是古怪。荼蘼见她迟迟不肯接过那粒辟毒珠,便索性将那粒珠子搁在了桌上。这两粒辟毒珠已在她身边放了四年。林培之送的那粒,她以红绳穿了,挂在身上。林垣驰的那粒,她却搁在了药箱的夹层里,但有时瞧见药箱,也会静静的一回呆。 “清秋,你觉得我该救那个孩子么?”她忽而开口问了一句。把脉之时,救与不救,她也曾犹豫了许久。按说以她与林垣掣、高嫣的关系,她根本就不该救那个孩子。但不知怎么的,看到那个安静躺在床上,小身子犹在瑟瑟抖的小小孩童,她真是无法撒手不管。 暗暗苦笑了一下,她自嘲的想,别人是愈活心肠愈硬,怎么她却愈心软了呢 冼清秋想也不想的答道:“自然是该救的”荼蘼听得哑然失笑,有些想不明白自己怎会问冼清秋这个,只因以冼清秋的为人,这个答案几乎便是肯定的。 “可是你小舅舅似乎并不愿意我去救那个孩子?”否则他也不会如此质问她。 冼清秋皱了下眉,有些诧异的抬头看她,道:“荼蘼,你似乎并不太了解辟毒珠” 荼蘼听了这话,反而怔了一下。这辟毒珠,她只在一本有些残破的医书里头看到过一回,但其记载也并不如何详细,只淡淡的一语带过。而这东西也的确极其罕见,罕见到她除了这两粒,还真是没有听说过世上还有第三粒,注目看向桌上的那粒辟毒珠:“这东西还有甚么忌讳不成?” 冼清秋点头道:“我从前曾听小舅舅说过这颗珠子,他说,这东西一年之内只能动用一次荼蘼,如今京情势不明,我想,小舅舅之所以不快,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荼蘼微怔,脱口道:“不会呀我从医书上所见的说明,可并非如此”那本医书之上,她记得很是清楚,浸泡在三十年以上的陈酒之内,便可消去珠内之毒,而且也并无一年一次之说。 冼清秋疑惑的眨了眨眼:“这个,我可就不太清楚了” 二人对视一眼,荼蘼毕竟伸手拿起那粒珠子,硬是塞在了冼清秋手:“替我还给你小舅舅罢” 冼清秋想了一想,居然点了点头:“也好我这就去找他”她说着,便起了身,快步出门去了。 荼蘼瞧着她离去的背影,不由的轻轻叹了一声。她请冼清秋将珠子还给林培之,其实何尝不是一种心机。如果林培之待她依然如初,那么他定会在收下辟毒珠后前来见她一面。若他当真对她完全失望……那……微微的苦笑了一下,那或者也是一种解脱罢不管是对她,还是他…… 只是心底那阵阵的绞痛,让她终是难以释怀。 冼清秋一去,便没再回来。到了晚间,荼蘼安安静静的坐在桌边,瞧着桌上红烛摇曳,烛泪低垂,终是忍不住苦笑了起来。柳儿侍立一边,瞧着搁在一边动也没动的食盒,不由迷惑的摇了摇头。 次日清晨,荼蘼仍如往常一般的起了身,径去冼清秋那边用早点。她到的时候,小厅里的桌上,早点早已备得好了,但却不见冼清秋的人影。她微诧的看了一眼一边的侍婢:“郡主呢?” 那侍婢忙答道:“郡主今儿有事,早起便匆匆出去了不过她已交待了,请6姑娘自行用餐便可” 荼蘼轻轻的挑了下眉,早起有事,匆匆出门,只怕不是有事,而是不好意思见自己罢她想着,不觉苦笑一声,心里缓缓泛起一股苦带涩的滋味,涩的让她有种恶心感。朝那侍婢点了点头,她平静的坐下,依着往日的习惯,用过了早点,才又起身回屋。在屋里坐了一刻,她挥手唤了柳儿来,道:“柳儿,你替我到外院看看,看季三爷如今可在。若在,便请他过来一趟” 柳儿一怔,诧异的看她一眼,毕竟点头去了。荼蘼又坐了片刻,毕竟无聊,便起了身,走到放置药箱的地方,将那只精致的箱子取了下来,慢慢打开了,细细审视着整齐放在箱内的一套金针、几样常用药品与一些珍贵成药。她略微犹豫了片刻,方在箱子边上轻轻按了几下,那箱子便出一声轻响,露出了一个小小的暗格。暗格里头东西不多,只一串莹透的珠链及几粒有些陈旧的贝壳。 荼蘼默默看着这些陈年物事,不觉轻轻叹了一声。便在此时,屋外忽而传来阵阵有些急促的脚步声,她惊了一下,想也不想的阖上暗格,转头看了过去。走进门来的却是柳儿。 “没找到季三爷?”现她身后无人,且外头也无脚步声,她有些无谓的问了一句。 柳儿摇头禀道:“季三爷此时不在府里不过,清平侯府却使了人来请姑娘。小婢听那人的意思,似乎是他们二少爷身体已好了,因此侯爷夫人今儿特意在府摆了酒席,要好好答谢姑娘” 荼蘼怔了一下,韩璀会设宴感激她?就是她肯,只怕她大哥也不会答应她作出这等见外之事来。那么,她今儿忽然遣人来请,必然有其原因罢这么一想,她不觉有些担心,忙起了身。 “既是如此,那我这就去”她说着,反手阖上药箱,并将之挂在肩上。 荼蘼匆匆赶到清平侯府时,韩璀早已在二门候着,见她进来,便自上前,笑吟吟的执了她手,一路引着她进去。荼蘼诧异的看了她一眼,觑着左右无人,毕竟低低叫了一声:“嫂子” 韩璀朝她一笑:“放心,府里没甚么事儿的。不过是有人想要见你而已” 荼蘼一听这话,立时便想起一个人来,面色微微一变之下,足下也跟着一顿。 韩璀轻轻一捏她的手,轻声道:“你放心,这人不是旁人,却是皖平公主。她说,她有些事儿,想要同你商量商量” 24 不做皇后 4不做皇后 荼蘼随韩璀一路前行,很快便到了清平侯府西侧的致远斋前。致远斋原是季氏兄弟年幼之时启蒙的书院,在侯府之位置虽然稍偏,但却显得极为幽深安静,倒是静心读书的一个好地方。 荼蘼抬头看了看这座小院,不自觉的淡淡一笑。 韩璀陪她走入院子,指指正的那间书房:“荼蘼,你独个儿进去罢皖平公主正在里头等着你” 荼蘼微微点头,倒也并没再同她多说甚么,只举步上前,轻轻叩了下门。里头传来的果真是皖平那清脆悦耳的声音:“是谁?”口气之似是有些不耐,似乎已被人打扰了不止一次。 荼蘼略一挑眉,简单答道:“是我”这话一出,里头旋即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房门旋即被人一把拉开,开门的正是皖平。她朝荼蘼一笑,便侧身让了她进去。 二人入内坐定了,荼蘼抬头看看皖平,问道:“找我有事?”皖平明明可以正大光明的使人下贴到宝亲王府,但她却做得如此迂回,如此不欲人知,让她心多少有些不安。 皖平苦笑了一下,一贯明朗的面容上带了几分无奈:“妩儿,不,荼蘼,我可以叫你荼蘼吧?” 荼蘼有些无力的笑笑,6妩儿这个身份,如今看来,已是有等于无了,她也实在没有必要再坚持下去。“你随意罢”她道:“只是你也知道,在京里人心里,荼蘼这个人是早不在了” 皖平对这句话却似乎有些不以为然,挑了下眉才道:“算了,不说这个了我今儿特意使韩夫人请你过来一见,是想请你入宫与我同住的” 荼蘼惊了一下,脱口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她想说,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林垣驰的意思。只是话已到了口边,她却终究还是没有吐出那个名字来。 皖平显然很明白她的言外之意,默默的看了她一眼,轻声问道:“荼蘼,这点对你很重要么?” 荼蘼听她这话,似是若有所指,心不觉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目光不经意在整个书房之内扫了一圈,却没现任何异常:“皖平,有话你就直说,不必拐弯抹角” 此话一出,皖平反似松了一口气,显然,她对这种吞吞吐吐的对话早已深感不耐。因爽快道:“既如此,我就直说了荼蘼,你别再跟王叔混在一块了京局势如今虽不明朗,但我却知道,王叔对上皇兄,是不会有胜算的”她深深的看了荼蘼一眼,轻声道:“更何况,王叔能给你的,皇兄一样不少的也都能给。反之,皇兄能给你的,王叔怕是想给也给不了” 荼蘼不自觉的抿紧了唇,皖平虽没说的太白,但只是这几句话,已让她清楚明白的知道,皖平与林垣驰之间,必然已联系上了,而且对目下的情况,她也早已心有数。 “皖平,多谢你了”她轻声的说道,却是毫不迟疑的站起了身:“不过,我该走了” 皖平吃惊的看着她,眼见她说完那句话后,竟是转身就走,不由得急急跳了起来,一把扯住荼蘼的衣袖:“荼蘼,你就不再考虑考虑?”声音里已带着毫不掩饰的焦急。 荼蘼被她一扯,倒也并不强行挣开,平静回头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这话说的其实很有些突兀,以至于让皖平怔了一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才好,手儿也不觉一松。荼蘼趁势轻轻往前迈了一步,摆脱她的牵扯,便欲离去。便在此时,一个低沉平和的声音却忽然响了起来。 “慢着”这一声入耳,荼蘼心便似被鼓槌重重敲了一记,猛然抬起头来,眸满是震惊的往声音的来处看去。书房南面的一排书柜无声的向右滑去,恰恰露出一个可容一人进出的暗门,缓步走了出来的那人,玉冠束顶,着一身玄紫色圆领螭纹长袍,身形修长,面如冠玉,可不正是林垣驰。 “你”她瞪视着他,或者说,该是瞪视着他身后那扇原先隐藏于书架后头的暗门。在她的记忆之,致远斋是没有这道暗门的,那就是说,这道门是在她离家之后才修的。 林垣驰并没看她,却只对着皖平摆了摆手,皖平会意的点头,站起身来,快步走入那扇暗门,那门随之缓缓阖上,只是片刻工夫便已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所不同的是,书斋之内的皖平换成了林垣驰。荼蘼稍稍镇定一下烦乱的心情,默默走到一边背对着他坐下。 似是过了许久,久到她几乎以为林垣驰已离开了这间屋子,她才忽然感觉到一只平稳有力的手缓缓的放在了她的左肩上。她又是一惊,左肩更是下意识的轻轻一塌,想要摆脱他。林垣驰感觉到她的抗拒,却并没有撒手的意思,反而五指一扣,扣住了她略显瘦削单薄的肩。 “荼蘼,别拗了”他轻声的说,语调似平和,却又隐隐带着无比的挫败感。 荼蘼有些恍惚的苦笑了一下,拗?难不成他以为,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不肯回头,只是因为拗着那口气么?“我大哥呢?”她忽然的问。依季竣邺的性子,若知道她回来,断然不会不出面。 “我遣他出门办事去了”林垣驰答,对这个昔日的大舅子,他还是很了解的。 荼蘼听得面色一变,不觉警惕的回头看向他。林垣驰察觉到了她的紧张与戒备,不由抿紧了薄唇:“你放心,这次不管如何,我总会保全你和你的家人的”语调却是苦涩至极。 荼蘼听了这句带着承诺意味的话语,方才稍稍安心些许:“多谢你了”无视他黯淡的神情,她径自站起身来:“不过我该走了”感觉到他的五指又是一紧,她只得无奈的停下脚步。 “荼蘼,”林垣驰轻声的问道:“我要如何做,你才肯原谅我?” 他声音不大,语调却带着深深的隐忍与痛楚。荼蘼默不作声的挣开他的五指,往后退了一步,方才转过身来,静静的看着他:“你肯放弃你的皇位?” 林垣驰闻言,面上虽未变色,眼角却是微微一抽:“你是希望我将皇位交给宝亲王叔?” 荼蘼看他神情,便知他的心意,自嘲一笑,她道:“林垣驰,我曾对你说过,其实,你欠我的,早已还清了。至于理由,我上回也已对你说了。既是如此,你我之间,自然也说不上原谅二字。” 她这话却是由衷之辞,若有可能,重生之后,她宁愿二人永不相逢。只是京城太小,冤家又太易聚头。一来二去之下,才会弄到今天这么不上不下,纠缠不清的局面。 林垣驰若不曾闻,只是看着她,黑眸幽邃到不见底,让她也无法看透他的心意:“你是希望我将皇位交给宝亲王叔?”他执拗的重复着,非要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荼蘼深感腻味的蹙起了眉头:“这是你与他之间的事儿,我并不想管”她冷冷的答:“林垣驰,到了今儿,难道你还不曾看明白?重生之后,你想的是如何更快、更好的去夺取皇位,坐稳你的宝座;而我,所想的,却是如何让我及我的家人平安宁静的度过这一生”从开始,她就没有打算接近任何皇家的人,包括林培之,但总是事与愿违。她一步步的陷入泥沼,直至今日,无法自拔。 林垣驰怔了一下,荼蘼今儿所说之事,却是他从未想过的。 “荼蘼,你究竟想要甚么?”他问,心却是一阵阵的失落与无力。自打重生以来,因着前生的经历,他一直过得顺风顺水,唯一令他深感无计可施的便是荼蘼。他力图挽回,她却始终不予回应。他一再示好,却适得其反的将她日益推向了林培之。 荼蘼抬起倔强的双眸,毫不畏惧的与他对视:“林垣驰,我倒是觉得,你如今该问的,是我究竟不想要甚么?”看他不语,她才斩钉截铁的说道:“我不想进宫,更不想做皇后” 林垣驰微微一震,竟被她看得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半步。荼蘼不再理睬他,只径自朝着门口走去,便在与他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她听到林垣驰问道:“荼蘼,若龙椅上坐着的是王叔,你又如何?” 荼蘼足下微微一顿,平静道:“不管那张椅子上坐的是谁,我的回答总不会变” 也正因此,她才会决意留在京城之,等着看那最后的结局。不管最终的结局是不是会如她所想,她的决定总也不会改变。不再稍加停留,她快步走到门口,毫不迟疑的拉开了房门,走了出去。 屋外,灿烂的阳光毫无保留的洒了下来,落在她身上,是几乎灼人的温度,却让她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之感。仰起头,她眯了眼,深深的吸了口气。 走出致远斋不多远,她看到韩璀正安静的立在一处花丛之下,正时不时的抬头去看致远斋方向。二人目光微微一触,便即各自转开。荼蘼略略的挑了下眉,唤了她一声:“大嫂” 韩璀应了一声,却只是拿眼看着她。 荼蘼若无其事的一笑,道:“大嫂,我回宝亲王府了。今后若然无事,还请大嫂莫要相扰” 25 皇后之位 5皇后之位 皖平快步走入致远斋,却在快要接近书斋的地方放轻了脚步。她悄无声息的走了过去,将耳朵贴在门扉之上,细细的听了一回,书斋里头却只是寂然无声,安静的好似里头根本空无一人。 她犹豫了片刻,终是蹑手蹑足的往后退了两步,而后一本正经的抬起手来,便在她要敲不敲之时,里头忽然传来林垣驰淡淡的声音:“要进来便进来罢不必在外头偷偷摸摸的” 皖平一怔,旋即干笑了一笑,举手推门而入,口笑道:“原来皇兄早知我在门口了”倒是没有太多拘谨之意。她与林垣驰交好已久,虽说林垣驰如今已继承了皇位,但她却仍无多少畏惧之心。 适才林垣驰从密室之内出来,她刻意没从书斋门口出去,而是进了密室,原是想要偷听一下林垣驰与荼蘼的说话,却不料密室之除了林垣驰却还有一个王励之在。她刚进去,王励之便作了个手势,示意她离开。她虽极其不愿,但又不敢惊扰到书斋内的林垣驰与荼蘼,只得愤愤离开。 顺着不长的甬道离开密室之后,她便忍不住对王励之大了一阵雷霆。王励之神色如常的听她训斥,待她训斥完了,他才躬身行礼,谦然告退,直将她气得倒跌。独个儿气了一回后,她毕竟还是放不下致远斋这边,因急急过来,想要打听一下消息。却在外头瞧见了面色难看的韩璀。 从韩璀口,她得知荼蘼已离开清平侯府,便急急的赶来致远斋,想要问个明白。 林垣驰此刻正静静的靠坐在书桌后的太师椅上,听了这话,便抬眸看了她一眼,眸光深远幽邈的让皖平这等胆大包天的也不由的有些心底寒。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她有些勉强的笑道:“皇……皇兄,你怎么就让荼蘼走了?” 林垣驰听了这话,素来清冷淡定的面上竟是现出了一丝恍惚之色,过了好半晌,他才慢慢道:“由得她去罢如今鹿死谁手,犹未可知,结局如何,又有谁能说得清楚”他口说着,一直放在桌下的手却已慢慢的握得紧了。她已走了好一会的工夫,但他却依然能够感觉到她留在自己掌心的那股体温。她的体温一直都偏低,便是暑天也并不例外。所谓的冰肌玉骨,说的便是她罢 皖平不解的看着他,她想问的其实很是简单,林垣驰回京一事,其实颇为机密,整个京也无多少人知晓,而今日荼蘼却知道了此事,而且,她要回的,正是如今敌友难分的宝亲王府。她若将此事泄漏给林培之等人知晓,那林垣驰这段时间小心翼翼的隐匿形迹踪岂非再无意义可言。 林垣驰话一出口,注意到皖平的神情,已知自己说错了话。苦笑了一下,他道:“你放心,她绝不会对王叔说的”她不是傻子,更早已过了感情用事的时候,所以,他相信,她不会说出他的行踪。 有些疲惫的摆了摆手,他道:“你且回宫去罢”皖平睁大了眼,还欲再说甚么,目光落在林垣驰疲倦的面上,却终是将话咽了回去。略略的撇了撇嘴,她没好气的转身打算离开。 便在此时,林垣驰却又忽然开口叫住了她:“秀莹……” 皖平有些疑惑的回头看了他一眼:“皇兄还有事儿要吩咐?”不知怎么的,今儿的林垣驰让她有种摸不着头脑的感觉。虽然她从来也没能真正看透他,但却还是能感觉到他此刻近乎惘然的心态。 “秀莹……”林垣驰又叫了一声,却迟迟的没有将下说出,只是默默蹙眉似在苦思冥想。 皖平等了一刻,不免有些气闷,因道:“皇兄,你究竟想说什么呀?怎么竟这般吞吞吐吐的?” 林垣驰略顿了一顿,忽然似是自言自语道:“皇后这个位置可是天下女子皆欲得之之物?”皖平一怔,明亮的大眼不由的转了一转,有些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说实话”林垣驰补了一句。 皖平犹疑了一刻,才道:“我想应该是吧”语气却并不如何斩钉截铁。 “那么你呢?你想要么?”林垣驰移目看向一边的。 “我?”皖平心一突,很快便嬉皮笑脸的答了一句:“皇兄,难道我不是你的亲妹子?”对于这种敏感问题,她可不敢胡乱回答,生恐戳了林垣驰的命门所在,因打了个哈哈,试图蒙混过去。她在后宫多年,虽看似刁蛮任性,其实却自有一套安身立命的本领。 林垣驰冷哼了一声,寒着俊脸扫了她一眼:“胡扯”皖平立时垂,摆出一副低头受教的模样。她自幼在宫长大,该是装糊涂之时,自然也是绝不含糊的。林垣驰瞧着她的神情,终是叹了口气:“皖平,你只将你的心里话说出来便是不管你说什么,四哥总不怪你” 皖平听他自称“四哥”而非“朕”,心已然明白今儿不说是不成的了。咬了咬牙,她道:“四哥想听真话,我就说真话便是这个皇后宝座,我却是不敢要的不说别的,只看看先端静后,那也实在够我心寒的了”先端静后,正是承平帝的皇后王氏。王皇后幽居凤仪宫多年,承平帝虽不曾有废后之举,但众人皆知她是有名无实。承平帝薨前,她更是得赐鹤顶红的数人之一。 瞧见林垣驰面色阴晴难定,皖平终是有些不安,因补充道:“不过,此事皇兄却也绝不能以我为准。一来,我是你的亲妹子,皇后那个位置,我自然只有看的份儿;二来,我在宫里多年,荣华富贵也实在是享得够了。皇兄你也知道,有些事儿,本就是过犹不及的” 林垣驰轻轻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过犹不及”只有亲身体会过那个位置的人,才会真正对那个位置不屑一顾吧他默默的想着,可荼蘼,正是早已尝够了那种滋味的人。 过了许久,他才对皖平摆了摆手:“去罢早些回宫去这阵子,若无要事就不要随便出宫了” 皖平睁大了眼,正要对他这种迹近幽禁的做法表示些甚么,林垣驰却又淡淡道:“叫王励之随你一道回宫还有,你上次所提之事,朕也一并准了” 皖平一听了这个“朕”字,已知再无讨价还价的余地,只得郁郁的行了一礼:“谢皇兄恩典”离了书斋,她有些愤恨的抬脚,将地上一颗不大的鹅卵石踢得飞了起来,鹅卵石落地之时,骨碌碌的滚了一段,却在滚到一名着鹿皮快靴的青衣男子脚下时被那人稳稳踏住。 皖平一瞧见那双熟悉至极的靴子,便知此人是谁,没好气的抬头瞧了那人一眼,她道:“王励之,皇兄命你随我回宫这阵子,若无要事,就不要随便出宫了” 王励之一怔,俊朗而少有表情的面上旋即泛起一丝诧异之色,却又很快消逝:“是” 皖平抬头看看他,忽然之间,便觉心郁气消除了不少。算了,如今局势不明,自己是该少在外头行走,毕竟一头是皇兄,一头是王叔,偏生双方平素与自己交情又都不错,这事,自己还是少掺和的好。叹了口气,她闷闷的走过去,与王励之擦身而过:“王励之,我真是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听你的话,乖乖留在杭州”她一面走,一面咕哝着,王励之则默然不语的紧跟其后,如影子一般。 荼蘼垂缓步走入翠竹轩外的那片竹林,足下,是那条惯走的白石小径。竹林幽深,风动叶舞,与往常全无不同之处,只是她的心思却更加幽晦难测。前方,有人静静立着,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慢慢抬头,看了那人一眼:“你在等我?”她移开视线,淡淡问道,语气带了些许的萧索。 立在小径央的那人却是林培之,神色古怪的看了荼蘼一眼,他道:“垣掣使我将这个送还给你,并邀你三日之后往堰王府赴宴,他要亲自感谢于你”说着,他便递过一只匣子来。 荼蘼漫应了一声,伸手接过那只匣子,却并没打开,更没看他一眼。只静静站着,似乎在等他让开道路。林培之觉出她的不对,拧了下眉,终是没有让开,只问道:“你怎么了?” 荼蘼疲惫的摇了摇头,简单的敷衍了一句:“没甚么” “没甚么?”林培之挑了下眉,忽然问道:“你在清平侯府见到谁了?” 荼蘼心一惊,险些没将手的匣子丢在地上,幸而她一直低着头,并不虞林培之看到她的面色,镇定了一下心神,她道:“你以为我见到谁了?”只是她虽竭力克制,语气终是有些颤。 “你见到垣驰了?”林培之突如其来的问道。虽看不到荼蘼的面色,但他以为,这个世上,除了林垣驰外,怕是没有谁能给荼蘼这么大的压力,可以让她失态至此。 荼蘼又是一震,却没回答他的话。林培之见状,心更是明镜也似。 “昨儿晚间,竣邺忽然秘密出京,我得了消息,便已心生疑窦,如今看来,他果真是回来了”林培之语调平和,说出的话却让荼蘼心又是一寒。 看来,他一直都在注意着京城的动向,而清平侯府,更是他盯梢的重之重。 26 古怪的梦 6古怪的梦 荼蘼不愿再与林培之多言,只默默绕过他,快步向翠竹轩行去。她才刚走进翠竹轩,便见柳儿急急匆匆的过来,一眼瞧见她,忙上前行礼,唤了一声:“6姑娘” 荼蘼淡淡应了一声;“有事?”语气里却带了几分不耐,这个时候,她最需要的是寻一个安静无人之处,独个儿好好的静一静,再仔细的想一想近来生的这些事情。 柳儿感觉到她的不耐,不觉一怔,亦为她的气势所摄。退了一步后,柳儿很快回神,低声禀道“是……郡主在房里等您”声音里头却带了几分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恭谨。 荼蘼微蹙双眉,没有言语,只点了点头。走到自己屋子前头时,她刻意的放重了脚步,果不其然,房门很快便被人拉开了,走出来的正是冼清秋:“荼蘼,你回来了” 荼蘼朝她一笑:“找我有事儿?” 冼清秋很快的点了点头,伸手将她拉进房门,道:“进来再说”二人进了房门,才刚坐下,冼清秋便从腰间解下一只小小锦囊,递了给她。荼蘼疑惑的伸手接过,打开一看,囊装着的却是林培之赠她的、那只穿了红线的辟毒珠。怔了片刻之后,她轻声道:“这个……” 冼清秋见她面色古怪,忙解释道:“昨儿我去寻小舅舅时,他人却不在府上,直到今儿我才见着他。我将东西给他时,他出了一回神,然后才道东西既送了你,那便是你的,岂有再收回之理”她说着,小心的观察了一下荼蘼的面色,方才继续问道:“听说你回过清平侯府了?” 原来竟是阴错阳差,荼蘼微微出了一回神,方道:“是我嫂子使人来请我回府一趟”她已懒得再去掩饰自己的情绪,说着这话的时候,神色便自然而然的现出几分阴郁来。冼清秋有些犹疑的看了荼蘼一眼,想问话,却又觉得有些不便。荼蘼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忽然道:“清秋,我有些累了” 这话,明摆着,便是逐客之令,冼清秋便再不通事务,也不能听不出来。 “既如此,你便好好休息罢”说着,她便站起身来,走至门口却又忽然停下了脚步,背对着荼蘼,她真心道:“荼蘼,你的心思,我是不懂的。不过,我总是觉得,有些事儿,还是早做决断的好”说完了这句,她便不再多加言语,伸手拉开房门,她快步的走了出去。 荼蘼默默回味着她最后的言语,半晌,也只能苦笑一声。她何尝不想早做决断,她甚至也努力了。只是,在林培之断然拒绝返回南渊岛后,她已不知自己究竟该如何做才好了。 忍不住抬起手来,抚住胸口部位,这里,是真的还有那么一个没能解开的结么? 怔了半晌,她才忽然想起稍早林培之交给她的那只匣子。她取出匣子,打了开来。匣子里头,装着一粒桂圆大小,呈半透明状的乳白圆珠,珠内云蒸雾绕,观久令人眼花目眩。 与前不同的是,这粒珠子的心部位,有着一团小小的黑雾,似乎在彰显着它的功勋。 荼蘼无语的注视着手的这两粒珠子,半晌,才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是夜,荼蘼辗转反侧,却是怎么也睡不着。摇了摇头,她索性披衣起身,缓步走出房间。屋外月色明净,云淡星稀。深夜的风吹在身上,却仍带着夏日所特有的闷燥之气。在翠竹轩小院内走了几圈后,荼蘼的心情却是愈加的烦躁不宁,她索性走出翠竹轩,一路往南往浣花溪行去。 浣花溪内,流水落花,一似以往。聆音亭内,水流依稀如故。她在亭子里头坐定,却又觉得无事可干,便自然而然的将目光落在了那张大理石桌上。记得那日林培之很轻易的就打开了这张石桌,取了两坛酒出来。她细细的审视着这张桌子,试图找出那个应该并不复杂的机关。 这张石桌形制颇有些古色古香,桌边上,大刀阔斧的雕着数条螭龙,没有过多过细的线条,却自有一分扑面而来的俐落之气,显然亦是名家手笔。荼蘼伸出纤细的小手,慢慢抚摸着这几条螭龙,试图找出可以活动的地方。身后却忽然有人道:“机关是南面靠左的那颗龙睛,按住它,右转三圈” 这声音来的极是突然,在这静谧到只余落花流水、清风涟漪的夏夜里头,显得格外的突兀。若是常人,怕早被惊了一跳。荼蘼却是头也不回的答应了一声,很快绕到石桌南面,寻到那颗龙睛,牢牢按住,往右连续的转动了三圈。石桌出一声轻响,缓缓分而开,露出了桌肚内的数坛美酒。 荼蘼欣然轻呼一声,提起一坛,头也不回的丢给了后头那人:“上次你请我喝酒,今儿换我请你” 那人听得失笑起来:“想不到你倒是深谙借花献佛之道” 荼蘼又提出一坛酒,回头对了那人莞尔笑道:“眼前有花,身侧有佛,自该顺势而为至于其他,且留待他日再说罢”她说着,理所当然的一指面前的石桌:“你来把这个阖上” 她身后那人,自然便是此地的主人林培之。林培之料不到她竟会这般态度自然且顺理成章的支使自己,怔了片刻后,方始无奈的摇了摇头。走到她身侧,抬手在那条螭龙的龙爪部位轻轻按了几下,石桌又是一声轻响,很快恢复如常。 荼蘼四下看了看,笑道:“往**是主人,不过今儿,且容我作一回主罢”她说着,便提起自己的那坛酒,径自走下聆音亭,便在浣花溪边随意的寻了一棵花树坐了。 浣花溪两侧,非止花树成行,树下更是芳草如茵。显然王府内的仆从,对此处的打理极是精心。 荼蘼随意的一提裙裾,便靠在花树上坐了下去。林培之紧随在后,亦是一撩前襟,席地悠然而坐。荼蘼拍开酒坛泥封,揭开红绸,小心的仰头喝了一口酒:“这酒的滋味其实也只一般,但我独喜它的香气”荼蘼酒并非天下名酒,而宝亲王府内的这酒,显然乃是新酿,至多不过三四年的窖藏而已。对荼蘼这等虽不好酒,但却尝遍世间美酒的人来说,味道自然算不得如何突出。 但这酒的气息却极是馥郁芬芳,酒坛初开,便觉香气四溢,一似夏日荼蘼幽香。 林培之斜倚在花树上,虽也拍开了泥封,却并没喝这酒。听了荼蘼的话,便轻笑了一声,答道:“你爱这酒的气味,我却独爱这酒的名字”语声淡淡的,却自有情意内蕴。 荼蘼闻言微微一震,忽而舒展五指轻轻敲击着手的酒坛,曼声吟道:“开到荼蘼花事了,尘烟过,知多少”夜深寂寥,她的声音便随着淡淡的夜风飘散开来,和着浣花溪的水流之声,清越悠长之外却又别有一番婉约悲凉之气。 林培之静静听着,顿了片刻后方才摇头道:“词固是好词,只是有些不吉利” 荼蘼略微偏的对他一笑,答道:“我从前很爱荼蘼花,觉得它开在百花落尽之际,无意争艳,却自一枝独秀,清秀兼且高傲……”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许久没再开言。 “从前很爱?”林培之等了一刻,不见她继续说下,便自重复了一句。 荼蘼“嗯”了一声,又喝了一口酒,这才漫不经心的续道:“可是这些年,我忽然觉得,这花,还是要开的热热闹闹、争奇斗艳的好” 林培之听得一怔,旋即笑着调侃道:“听你这意思,倒像是有改名字的意思” 只这片刻的工夫,荼蘼已是大半坛酒下腹,她心情本就郁闷,此刻借着酒劲,便应声笑道:“我早想改个名字了只是想来想去,总也想不到个合适的林培之,你说,我是叫桃花好还是叫杏花好?”她一面说着,便自侧头去看林培之,却不防动作过大,竟是没能控制好,身子一滑之下,已半靠在了林培之肩上。林培之被她这一滑,却是吓了一跳,赶忙丢下手的酒坛,一把扶住她。 荼蘼便似没了骨头一般,只星眼微殇,懒洋洋的靠在他肩上,也不动弹。过了一刻,甚至还追问了一句:“林培之,你说,究竟是杏花好听还是桃花好听呀?我可不爱叫梨花,听着也怪不吉利的” 林培之调整了一下坐姿,好让她更舒服的靠在自己肩上,口同时笑道:“还是叫荼蘼罢叫了这么些年,你这忽然想改了,我还真是有些舍不得” 荼蘼闷闷的“嗯”了一声,却忽然道:“林培之,你知不知道,我以前常常会做一个梦……” 林培之听她忽然又岔开了话题,不觉一怔,但本着醉鬼最大的理念,却还是顺从的问道:“那是个什么样的梦?” 荼蘼垂下眼睑,遮去眸深沉的悲凉,含糊答道:“那……是个很古怪的梦,前半截……很美、很好……后半截……却很……很无稽,很可笑……” “呃……那个梦里,也有一个女孩子……她也叫做荼蘼……” 27 彼岸花开 7彼岸花开 林培之抱着早已醉的不省人事的荼蘼一路回到翠竹轩时,已是五更时分。他推了门,走入房内,并没刻意的放轻脚步。正自和衣睡在外间守夜的柳儿听见响声,急急睁开眼来,一眼瞧见林培之,不觉大大的吃了一惊,忙起身拉平了自己的衣衫,上前行礼:“奴婢拜见王爷” 目光再一落在林培之怀所抱着的荼蘼身上时,她更有一瞬间的呆滞。 林培之朝她淡淡的点了点头,径自将荼蘼抱入内室。柳儿稍事犹豫,还是快步的跟了进去。林培之小心的将荼蘼放在床上,转身吩咐道:“柳儿,你且服侍荼……6姑娘歇下,然后往前头厨房,吩咐值夜之人浓浓的熬一碗醒酒汤来守着” 柳儿一面答应着,一面上前,想为荼蘼宽衣褪鞋,让她睡的更舒服自在些。但回头一看林培之仍立在屋内,不免又觉有些犹豫,有意开口提醒,却又怕惹得林培之不悦,一时犹豫难决。 林培之察觉到她的视线,这才恍悟过来,因一言不的走出了这间房屋。柳儿见他去了,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忙手脚俐落的替荼蘼除下外衫,脱了绣鞋,又扯过一边薄薄的锦被,替她盖得好了,这才起身走出房门,打算去前头小厨房,去寻值夜之人。走出房门时,她下意识的四下张望了一下,却已不见了林培之。想着刚才的那一幕,她不由的吐吐舌头,心更是决意日后定要好好服侍荼蘼。 内室之,本该酣然沉睡的荼蘼却在此时无声的睁开了双眸。她的眸光安宁清澈,却哪里有一丝丝的醉意。默默注视着犹自微微晃动的竹帘,她轻轻的叹了一声,复又闭了眼。 林培之,有些话,我没法说,说了,你也未必能信。所以,我只能如此半真半假的借由梦境来告诉你一切的真相。或者,这也是我最后能做的事儿,但愿,这些话能解开你的心结…… 林培之漫步往自己所居的主院行去,神思略显恍惚,耳畔荼蘼的声音似乎仍在回响。 “呃……那个梦里,也有一个女孩子……她也叫做荼蘼……” “她……也出生在荼蘼花盛开的夏季……她有天下最好、最宠她的爹娘,还有……三个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兄长……她,就这样慢慢长大……然后,有一天,她认识了一个男子……” “那个,那个男子,与她三哥同龄,他……有一双很是忧郁的眼……他很会**……” “初相识时,他便坐在属于她的荼蘼花架下,静静的**。那……箫声,可真是好听呀……” “后来,她就嫁给了他……她知道他的夙愿,于是,她竭尽所能的帮他……风风雨雨,许多年以后,他终于成了天下间最尊贵的那个人,而她……也成了全天下,唯一能与他比肩而立的人……” “她的家族,也随之一跃而成天底下最为煊赫的世家……她大哥、二哥都是朝廷重臣,三哥则手掌重兵,戍守边疆……那时候……她觉得,她已成了天底下最最幸福圆满的人……” “但随之而来的一切却击毁了她所有的美梦……他开始挑选秀女,充实后宫,一天天的冷落她……她的母亲也在此时染病不起,不久亡故……而最让她无法接受的,还是她的三哥……” 她仰起头看着他,一双明眸在月色下水光盈盈:“边关八百里急报传来,说她的三哥因贪功急进,而误入包围,救援不及之下,血战身亡……”珠泪无声的滚落,只一瞬间,她便哭得似梨花带雨,也随之揪紧了他的心。忍不住的抱紧她,他轻轻抚拍着她的背,试图缓解她的伤痛,告诉她这只是梦魇一场罢了。她却将脸藏在他的怀里,抽泣不止,单薄的肩也随之微微颤动。 过了许久许久,她才继续的说了下去,声音却仍哽咽不止:“她不能相信,却又不能不接受。她就此一病不起……然后……有一天,一个受宠的妃子竟然挺着个大肚子来到凤仪宫,对她耀武扬威……甚至冷笑的嘲讽她且说,你以为你三哥真是因救援不及才致血战身亡的么?” “这话,让她骤然从迷雾清醒过来……凭借着娘家的势力,她没费太多的气力,便查到了事情的真相,于是……她开始重掌宫廷,并在十数天后,寻衅以一顿板子将那个怀孕的妃子及她肚子里的胎儿一并活活的打死了……因为……那个妃子的父亲,其时正任兵部主事……” “就这么着,她在宫里又顽强的活了五年……在这五年里,宫内从无一声婴儿的啼哭之音……”她的声音转为冷厉,冰冷锋利的如同一柄最为锋利的刀剑:“五年,他曾数次赐下白绫、毒药,她却只是冷笑,全不理睬,而他……或是出于内疚,又或是出于其他原因……也不敢过于相逼……” “然后……在一个夏日的傍晚,她走出凤仪宫大殿,却看到殿外的荼蘼花正自盛放……那一天的荼蘼花开的可真是好呀……夕阳落在纯白如雪的花瓣上,就像是染了血一样……” “于是我忽然想,佛经尝云:荼蘼花即是彼岸之花,亦即是黄泉路上的接引之花……那么,它今儿开得这般绚烂,会不会正是打算来接我的呢……”她梦呓一般的说着,声音悠长而散漫,听得他心一阵寒。正当他竖起耳朵,在等着她的下之时,却久久不见回音,轻轻一推之下,才觉她竟已在他不曾察觉之时酣然睡去,柔润的双靥之上却还留着两道淡淡的泪痕。 林培之缓缓走着,默默回味着荼蘼在半梦半醒之间犹如呓语一般的话语。 若非年龄实在不对,他几乎以为这场梦根本便是现实存在的,因为荼蘼的伤恸来不得半点虚假。 一双父母……三个兄长……还有一个擅于**、最终登上皇位的皇子…… 这些,都让他能够很轻易的与现有的一切联系起来,且没有一丝的异议。 林培之在自己的记忆之慢慢的搜索着,细细回忆着荼蘼的一切表现,愈想愈觉得像。 不错,在察觉到荼蘼与林垣驰关系古怪后,他便觉得荼蘼对林垣驰的态度不若对待旁人。她在看着林垣驰时,似乎总有一分生硬,一分提防还有一些异乎寻常的畏惧感。 她害怕他,但是在这分害怕的后面,似乎又有着一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 也正是因为这份夹杂在害怕的情感,让他从开始便觉得他们的关系并不寻常,只是无论他如何努力的去寻找,都无法找到一丝他们曾亲近过的蛛丝马迹…… 他正自失神,一个冒冒失失的声音却忽然响了起来:“王爷、王爷……” 林培之一惊,足下一顿,骤然抬头往声音来处看去。离着他二十来步远的地方,向玖正如一阵旋风般的刮了过来:“王爷、培之,你……你不知道我见到了谁?”已是语无伦次。 林培之无奈的瞪了他一眼:“是谁?”他漫不经心的问道,其实对答案却并无兴趣。 向玖正自激动不已,却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漠不在意,只欣然答道:“是杜豫之我居然在京城见到杜豫之了”自打四年前吃了杜豫之的大亏后,他便无时无刻的不在想着如何报这一箭之仇,但无论他如何使人在京城秘密打探,都是无法寻到一丝杜豫之的下落,这也实在是让他憋闷了许久。如今骤然有了杜豫之的下落,他自是激动不已。 林培之骤闻“杜豫之”三字也不由一怔:“杜豫之?”这几年,因着向玖的缘故,他也曾花了不少气力令人打听杜豫之的行踪,但那个人便似是凭空消失了一般,一直杳无音信。而他如今却忽然出现在京城,是不是说明,这些年,他一直都在替林垣驰暗地里做着甚么事儿。 他们自然不会知道,这些年,杜豫之其实一直都在荼蘼身边,暗暗的保护着她。而这或者就是所谓的灯下黑,也即通常所说的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便是最安全的地方了。林培之固然一直都在小心翼翼的关注着荼蘼,却根本没有想过要调查她身边的甚么人。 “可曾惊动他?”他迅的问,对林垣驰,他从来不敢有一丝小觑之意。 “没有”向玖谨慎的回道:“我想着,这么些年,他一直无影无踪,却偏偏在这个要命的时候出现了,那其该是有原因的,所以便没有惊动他” 林培之微微点头,过了一刻,才忽然开口吩咐道:“小玖,叫人备好船,随时待命”见向玖神色诧然的望着自己,他便又平和道:“放心,杜豫之那边,我总是要为你出了这口气的至于其他的……我自有主张”荼蘼今儿的话,让他在深感无稽之余却又另有一种震撼感。 只是……或者,他还需要一些时间来慢慢的消化这一切…… 28 送上门来 8送上门来 二人说了几句,林培之抬头望天,却见东方已隐现红霞:“去我那一道用个早饭罢” 向玖笑道:“我正想说这话呢,不料却被你抢先说了”这话一出,二人不觉各自一笑。 林培之所住之处已离此不远,走不几步,便已到了。二人进了屋,林培之便令丫鬟摆了早饭来。那丫鬟答应着正要去,林培之却又叫住了她:“且慢”待那丫鬟停步看他时,他却又拧了下眉,半晌才吩咐道:“顺道令人送些早点去翠竹轩罢要清淡些” 那丫鬟应了后,见他再无话说,这才快步离去。这边向玖则诧异的望了林培之一眼,他初见林培之时便已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酒味,只是其时他正因现杜豫之的行踪而兴奋不已,便也没多问。此刻听见林培之忽而使人给翠竹轩送早点,这才觉得古怪。只因若无理由,林培之绝不会往翠竹轩送甚么早点,毕竟冼清秋在宝亲王府日久,早已等于是宝亲王府的半个主人了。 林培之察觉到他的疑惑,只简单解释道:“这是送去给荼蘼的,她昨儿不慎喝醉了” 向玖脱口“啊”了一声后,方才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原来如此我说呢” 林培之淡淡一笑,荼蘼所说的那个梦,固然让他多年以来一直存有的疑惑消除一空,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新的疑惑。这个疑惑却是关于林垣驰的,荼蘼所做的那个奇异的梦,只能解释她对林垣驰的不同从何而来,但却无法说明,为何林垣驰待她,也是如此的不同。 “不说这个,你且说说高旭那边的事儿罢”他岔开话题问了一句。 说到正事上,向玖自然而然的端正了神色。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遵照着林培之的意思,随时注意着高旭带回京的那个青楼女子清雅的动向:“那女子那里,倒也没有甚么特别之处。高旭为她买了一名婢子,专门服侍她。如今,她独自一人居住在城西安乐坊内” “独自一人?”林培之挑了下眉:“她不是高旭自杭州娶回的小妾么?” 向玖对此显然颇为好奇,但因实在弄不清原因,却也只得摇头道:“谁知道高旭在搞些甚么?” 林培之颔道:“你继续使人盯着便是了我总觉得这其似乎另有原因”向玖点头。二人正说着话,却听外面脚步声响起,却是先前那丫鬟领了数人提了红漆螺钿食盒进了屋。 二人便不再言语,用了早饭后,向玖便自起身去了。林培之一夜未睡,仍觉无甚睡意,因唤了丫鬟来服侍他沐浴更衣。浸在浴池之,他想着昨夜荼蘼所说之语,终是叹息了一声—— 许是太久不曾醉过,荼蘼清晨醒来,便觉头痛欲裂,不由的低低呻吟了一声。外屋的柳儿听了声音便急急揭帘进来,关切问道:“6姑娘可是头痛?王爷已使小婢备了醒酒汤,请姑娘稍待” 荼蘼正抬手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试图减轻头部的疼痛,听了这话,便冲柳儿点了点头。昨儿她虽是醉了,但却并不如她自己所表现出的完全昏睡过去,只是一来她不想面对林培之可能会问起的那些问题,二人更不愿再信口胡柴,故而索性装醉了事。 柳儿匆匆出去,片刻之后,便已捧了醒酒汤来。荼蘼坐起,接过醒酒汤,慢慢喝了,仍将空碗递还给柳儿。柳儿接了碗后,便匆匆出去,不多一会,便又送了水来,服侍荼蘼盥洗。 荼蘼盥洗完后,仍觉头痛欲裂,瞧着柳儿出去后,她便一手扶额,一面走到一边,打开药箱,取了一枚清心丸来,自行吃了。外头柳儿很快的又走了进来,奉了一盏清茶给她。 荼蘼朝她感激一笑,道:“柳儿,多谢你了” 柳儿抿嘴一笑,答道:“姑娘客气了,柳儿可不敢当呢”这些日子以来,她对荼蘼虽算不上怠慢,却也不算尽心竭力、周到细心。而经了昨儿一事,荼蘼的份量自然让她有些诚惶诚恐。 荼蘼淡淡一笑,正欲说话,却听外头有人叩门。柳儿正欲起身应门,荼蘼却已扬声问道:“谁?” “是我”外头传来冼清秋清朗悦耳的嗓音,随着这一声,她也不待人说话,便自推门走了入内。 荼蘼听见是她,也忙起身出了内室,笑道:“清秋,怎么这么早”她才刚揭帘出了内室,便是一怔,原来冼清秋竟不是一个人过来的,她的身后,还跟了二名容貌清秀、提着食盒的婢子。 “这是……”她诧然的指着冼清秋身后的两名婢子。 冼清秋笑道:“小舅舅今儿特意使人送了早点来我一见着她们,便知必不是专为我的,便将她们带了来了”她一面说着,一面过来扶住荼蘼:“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般难看” 荼蘼苦笑了一下,正要说话,一边的柳儿已笑道:“6姑娘只是昨儿喝得有些多,适才我已服侍她喝了醒酒汤,休息一会子想来便没事了”冼清秋恍然的点了点头,却识趣的并未多问。 那边两名提着食盒的丫鬟已打开了食盒,从里头取出一盅燕窝粥并几样清淡小菜。冼清秋笑着扶荼蘼坐下,毕竟打趣道:“小舅舅说了,令她们备些清淡些的早点,我如今可算是明白了” 荼蘼甚是无奈的看了她一眼,却也不好多说甚么,只得装作不曾听见,只招呼她一道用了早点。好在冼清秋倒也并非口舌轻薄之人,打趣了荼蘼一句后,便也不再多说。 二人用了早点后,又说了一回话,荼蘼这才觉得头痛稍稍好了些。冼清秋见她面色略显苍白,不觉笑道:“走我陪你出去晒晒太阳、吹吹风,保你立时舒服许多” 荼蘼有气无力的靠在椅背上,苦笑道:“清秋,如今可是七月流火的夏日” 冼清秋一笑,毕竟起身,硬是将她也拉了起来:“竹林里头不会太热的” 荼蘼想想也觉有理,终究是随她起了身,二人才刚出了房门,便见有人正从月洞门快步进来。冼清秋不无诧异的看着来人,却在荼蘼前头抢着开口问道:“竣灏,你怎么这个时候便来了?” 进来那人,可不正是季竣灏,冲二人笑了一笑,才向荼蘼道:“我原打算回家看看,谁料才刚走到王府门口,便听外头有人在打听你。我一时好奇,便带了他进来,此刻那人正在外头等你” 荼蘼不无诧异的挑起了眉:“是谁?”她怎么想,也弄不明白会是谁在打听她。 “那人叫做木煜”季竣灏爽然答道:“他说,他是你的下属” 木煜?荼蘼震惊的睁大了双眸,他怎会忽然到了京城的?而他忽然来此,究竟是为了谁? 她?还是林垣驰?抿了下唇,她匆匆道:“三哥,快带我去见他”木煜与向玖似乎有些矛盾,她可不想这两个人撞在一起,竟冲突起来。至于木煜的来意,反在其次了。 季竣灏点头一笑,见她神色有异,毕竟又有些奇怪,因道:“那是自然的不过我瞧着那人气度沉稳,步履轻捷,倒像是一个高手。你却是怎么结识他的?” 荼蘼苦笑了一下,胡乱道:“他是我从前在北方行商之时认识的,那时他受了重伤……”她简单的将那场如今想来绝非巧合的偶遇一一说了,季竣灏一面听着,便一面引了二人直往大厅而去。 三人才刚走到厅门口,便听厅内一声低叱,旋即是砰然一声,似是桌椅散落倒地之声。之还夹杂着瓷器落地的脆响。三人同时一愕然,旋即不约而同的加快了脚步,向客厅行去。 “杜豫之,你今儿敢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送上门来?”清朗的呵斥之声旋即带着怒意响起,听这声音,竟是向玖的。 “向玖……”平和隐忍的男音冷淡的响起:“须知我今儿来此,却并不是找你的” 季竣灏乍一听了杜豫之之名,不由的瞪大了眼看向荼蘼,脚下也自然而然的缓了一缓。 这几年,他与向玖时时在一起,自然不会没有听过杜豫之之名。只是,里头那人不是名叫木煜么,怎会忽然之间便变成了杜豫之了。荼蘼听得里头的对话,不觉暗暗着急,也顾不得季竣灏诧异的神情,便快步走入厅:“向玖,他是来找我的” 向玖愕然回头:“妩儿?你怎会认识杜豫之的?” 荼蘼叹了口气,看了一边默不作声的木煜一眼后,方才答道:“他还有个名字叫做木煜,已跟了我四年了”不管杜豫之是因何而来,他既是来寻她的,她自然便该报他无事。 这话一出,木煜便自朝她行了一礼,唤了一声:“小姐” 荼蘼无视于向玖吃惊的表情,只向木煜道:“你不是在杭州么?怎会来这里寻我?” 木煜神色如常的答道:“京城乃是非之地,小姐独自来此,木煜如何能够放心得下。”他虽说的淡然,但语气之却自有一分真诚意味。 荼蘼心头一动,一时竟不知该说些甚么好。只因她知道,木煜这话确是真心之语,并无一分虚假。相处四年,她知道眼前这人,绝非妄语之人。 29 我若是他 9我若是他 无视向玖望向木煜充满敌意的目光与季竣灏、冼清秋犹疑的神情,荼蘼朝木煜作了个手势:“跟我来”木煜安然点头,荼蘼便又给了季竣灏一个放心的眼神,便一路引着木煜出厅而去。 她在宝亲王府已住了一些时日,虽说极少四处走动,但对王府内的结构,却还是略知一二的。出了花厅,一路往西,折过一条朱色抄手游廊,穿过一处月亮门,便到了宝亲王府的西花园。 宝亲王府西花园素以荷池之盛闻名京城。此刻正值盛夏,恰是接天莲叶、映日荷花的好时节,这一处荷塘之,更是天下名荷汇集,荷池之内,更有一处小亭,可供人休憩。 荼蘼看看木煜,伸手指一指那座极之小巧秀雅的小亭:“我们去那边说话罢”不管木煜是否是应林垣驰之命赶来京城,她总不愿别人偷听二人的对话。木煜默然点头。 二人入了凉亭,各自坐定,只觉扑面凉风习习,荷香袭人,当真好一个清凉世界。 荼蘼犹在考虑该如何说话,木煜却已冷静开口:“小姐可是怀疑我的来意?”他原是个聪明人,又岂能猜不出荼蘼的心思与向玖等人的忧虑、怀疑。 荼蘼见他说的坦白,心倒也松了口气。她毕竟与木煜相处了四年,四年里头,木煜不止一次的帮过她,她也实在不愿将话说的太过直白,以致伤了对方。微微颔,她道:“如今你已回京,不知我该称呼你甚么?木兄还是杜兄?”这话其实却是在问对方打算以何种身份来与自己相处。 木煜坦然道:“请小姐依旧称呼我为木煜罢” 荼蘼听了这话,不觉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木煜看出她的意思,终究解释道:“小姐或许并不知道,木煜并非我的化名,实乃我的本名。家母曾受过杜国舅的大恩,因此她故去之前,将我托付给了杜国舅,并改名为豫之。家母当时曾言明,令我为杜国舅效力十年,十年之后,可酌情恢复本名” 荼蘼了然的点了点头,并没再继续追问下去,只道:“木煜,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如今人在宝亲王府内,倒也不虞安全。况且你也看到了,这里并不欢迎你”这一席话她说的极是直率,是因深知木煜的性情,知道自己若一味推搪,对方心反多有不快,不若直言相告,倒也罢了。 果然,木煜听了这一番话,竟也点了点头,问道:“那小姐的意思?” 荼蘼轻声道:“木煜,你若当真视我如友,我希望你能去清平侯府”木煜若留在宝亲王府,必然多有不便,至少,林培之等人必然会处处提防着他。便是她自己,也不想让木煜陷入左右为难之。而经历了从前之事后,她遇事总宁可往坏处想,而绝不愿心存侥幸的期待出现奇迹。也因此,她根本无意去考验木煜的情感,此恩是恩,彼恩何尝不是,又何必非要对方作出最终的抉择。 木煜怔了一怔,显然不曾料到她会说出这话来,沉默了片刻,他才郑重颔道:“好” 荼蘼欣然一笑,立起身来,对他深深行了一礼:“多谢木兄”依着她从向玖口得来的只字片语,她知道木煜的武功绝不下于季竣灏,那么,有他在清平侯府,想来可保府内安宁。 木煜深深凝望她一眼,拱手道:“小姐保重”说完了这句,他便再不言语,转身快步出了亭子。荼蘼目送他略显寂寥的身影迅消失在一池的翠盖红花之,也是不由的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她已尽量委婉,但她知道,自己终究还是伤了对方的心。 清淡而略带慵懒的声音在她身后忽而响起:“他喜欢你”语气肯定略带几分讥嘲。 荼蘼抿了下唇,没有回头,只语带不快道:“你偷听?” 那人似是轻笑了一声,旋即答道:“这里似乎是我的府邸”很理直气壮的。 荼蘼轻哼了一声,答道:“这似乎并不能成为偷听的理由” 她说着话,便没好气的转过身来,狠狠的瞪了一眼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亭内的林培之。目光同时扫了一眼这间并不算轩朗的湖心亭,但却没有找到任何可疑之处。林培之显然知道她的意图,笑了一下之后,便抬手随意的一拍亭内石桌。荼蘼震惊的注视着自己的左前方,因为那里的一块石板,已无声无息的分开来,一个可容数人进出的地窖口正缓缓出现在她的面前。 忍不住的叹了口气,她道:“林培之,你……”她很想说,难道你真的想造反?但话到嘴边,最终却还是咽了下去。只因,她目前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听他说出肯定的言辞来。 林培之神色自如的走到地窖口上,拿脚虚踢了一下那黑洞洞的窖口:“你所看到的洞口下面,有一条极长的地道,可以通往一个安全的地方……”他似笑非笑的抬头看了荼蘼一眼,见她神色古怪,隐有警惕之意,便又不急不慌的补充道:“不过,这条地道却并不是我修的” 荼蘼本是一点就透之人,闻听这话,顿时便明白了过来。林培之离京就藩南渊岛之时,年纪尚幼,自然不会深谋远虑到想到要修这么一条保命的地道。而妙妃未曾亡故之前,他固是每年都会回京一次,但每次停留的时日不长,自然更不会有闲暇去修地道。那么,这条地道的存在,便只有了一个可能。那便是林培之的父皇烈帝在修建宝亲王府时,特别授意匠人为他秘密修筑而成的。 “你父皇为了你们母子的安全,当真算是用心了”她忍不住道。 林培之微微点头,竟是出人意表的答道:“我若是他,自信会做的更好些” 荼蘼听着这若有所指的话语,不觉怔了片刻,面上更是一阵热。若无其事的转过身,她举目远眺荷塘,口赞道:“这处荷塘,确实算得上京城一景” 林培之似乎轻笑了一声,却道:“倒也还罢了”说完了这句后,他便不再开口,只举步走到荼蘼身边,与她并肩而立,共赏亭外翠盖清圆,粉嫣娉婷。风过处,清气漫溢开来,沁人心脾。 二人沉默了一刻,荼蘼终是轻声道:“林培之……” 林培之漫应了一声:“嗯” “你……打算何时回南渊岛?”荼蘼犹疑了片刻,还是收回了先前已将脱口而出的问题,改问了这么一个看似无足轻重的问题。 “不知道呀”林培之就那么随随便便的答着:“或者很快,或者……不回去了……也难说”他的口气轻松而适意,轻飘飘的全无一丝认真。荼蘼被他的答复弄得全然无处下口,只得狠狠瞪了他一眼。林培之却似全不在意,反岔开话题笑道:“今儿的早点,可还合你口味” 荼蘼淡淡道:“也还好罢只是我看这些早点,似乎并不合清秋的口味”这话却是实言。 林培之颔道:“那是自然清秋口味颇重,又是练武之人,确是不喜太过清淡的饮食”他说到这些话时,却反而换了一脸的严肃之情,似乎天底下没有甚么比这些话更重要了。 荼蘼瞧他神情,便知他今儿是断然不会给自己想要的答复了。无奈的改换了话题,她道:“林培之,你可否看在我的面子上,莫要再为难木煜了?”从向玖今儿对木煜所说的话看来,她知道,若有机会,向玖必然不会放弃整治木煜,好一雪前耻的计划。而林培之无疑会站在向玖一方。 林培之一笑,泛泛答道:“荼蘼,你也知道,我与杜豫之之间并无私怨可言”荼蘼听得一阵无奈,今儿林培之说了许多话,却都没有一句是她真正想听,真正关心的。 林培之笑吟吟看了她一眼,忽而莫名其妙道:“荼蘼,我已好些年没看到过你了”见荼蘼有些茫然的眨了下双眸,似是有些弄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林培之便又笑道:“我总以为,天下女子总是爱美的,见了你后,方才知道,原来这其也有些例外的” 荼蘼听了这话,这才恍然大悟:“这是你的条件?”她微怒的问道,心却是没来由的一阵轻松。再见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林培之以这种轻松自如、一若当年的调侃口气与她说话。 他的这种态度,让她心没来由的有种既清且淡的甜意。虽然既清且淡,但却隽永安宁。 林培之笑而不答。昨儿荼蘼在醉对他所说的那个梦,他终究还是信了。 或者说,他总是愿意相信荼蘼的,只要她能够给他一个理由。 而今天,她终于给了他一个他一直想要的理由,虽然这个理由如此荒诞,但他仍然愿意相信。 荼蘼仰头一笑,忽然答道:“好不过,你答应的话,可千万莫要食言才是”到了这个时候,她忽然不想再去顾虑那些不久以后可能会生的事儿,且让她放松几日,安逸几日罢 林培之挑眉大笑,且举手示意:“君子一言……” 荼蘼跟着抬起右手,一大一小两只手掌在空清脆的相击一下:“驷马难追” 30 身份 o身份 冼清秋不无兴趣的坐在梳妆台前,瞧着镜内真容初现的荼蘼。 梳妆台上,此刻正搁着一只玉色通透的琉璃瓶,荼蘼正拿起它,将瓶内近乎透明的液体小心的滴在手的绢帕上,然后以之轻轻擦拭面部。而原本属于6妩儿的清秀面容便也在不知不觉之缓缓改变,一点点的变得如当初一般清丽出尘。 冼清秋忍不住在旁叹道:“这原来便是江湖之盛传的易容之术,我从前一直以为那只是道听途说罢了”她的面上满是赞佩之色,看向那只小瓶的目光更是充满了好奇。 屋里此刻除她二人外并无旁人,柳儿是早被遣了出去的。因此荼蘼听了这话,便笑着停了手,道:“其实易容之道也并不如传言之的那么神奇。你看,我虽是易了容,但真正熟悉我的人,认出我来仍非难事。至少当日杭州之时,你便认出了我呀” 冼清秋想想也觉有理,因笑道:“这倒是真的,你虽易了容,但细看之下,倒也不致面目全非。”只是眼睛远不似现下这般明亮,鼻梁略塌,嘴唇稍厚,但只这些变化,整个人便已完全不同。 二人说着话的当儿,荼蘼却已洗尽了面上的易容,略微转头,朝着冼清秋淡淡一笑。冼清秋只觉眼前一亮,不觉脱口赞道:“我常听人言佳人绝色,却是直到今日方知何谓天下绝色!” 荼蘼被她夸得面上一红,微嗔的叫了一声:“清秋……” 冼清秋见她靥生红霞,面现羞态,愈觉清美不可方物,却又忍不住继续打趣道:“见了你这模样后,我方才明白何以我小舅舅对你这般一往情深。若我是男子,想来亦是不肯放弃的” 荼蘼听得无奈,只得瞪她一眼,以牙还牙道:“若你身为男子,那可叫我三哥如何是好?” 这话一面是在报复冼清秋适才的言语,背地里也颇有些刺探的意思。 冼清秋听她提起季竣灏,不觉面上也是一热:“罢了罢了,都不说了罢”她性子虽直率,但因自幼是作男儿养大的,故此提起这些男女之事,反比荼蘼更显得拘束。 荼蘼抿嘴一笑,她对冼清秋与季竣灏的关系一直甚是好奇,只是二人尽皆讳莫如深,却也让她无计可施。她起了身,将桌上一应物品收拾妥当,这才随冼清秋一道出门,往翠竹轩花厅行去。 花厅里头,林培之与季竣灏正对坐闲聊,听见脚步,便各自抬头看去。这一看之下,不觉都呆了眼。荼蘼本来倒没觉得洗去易容有何了得,此刻一见二人这般表情,不觉平添了几分尴尬。 没好气的瞪了季竣灏一眼,她嗔怒的叫了一声:“三哥”却没好意思去瞪林培之。 季竣灏被她一瞪,这才醒觉过来,因嘿嘿一笑道:“女大十八变,愈变愈漂亮这话果真不假” 林培之毕竟并非毛头小子,被这么一岔,便也回了神,只在一边闲闲微笑。冼清秋看在眼,便忙在一旁给季竣灏递了个颜色,季竣灏也是明白人,因笑吟吟的起了身,道:“清秋,今儿明轩请我去状元楼喝酒,你可有兴趣?”冼清秋闻言,哪还不懂这话的意思,自然忙不迭的点头答应。 二人去后,厅内只余下林培之与荼蘼二人。荼蘼便愈觉得不自在,因默然坐着,并不开言。 林培之轻咳了一声,开口打破沉寂道:“你这易容的手法倒也有趣,何时有空不妨教一教我” 他既开了口,说的又是无伤大局的话题,荼蘼便也轻松了些,因抿嘴一笑道:“我这易容手法,可是费了大气力才学来的,可不能随便教了给人”她这易容手法,其实也未必便有多神奇,事实上,这种手法的玄妙处主要还在于所用的药物水洗不去,历数月而不变。 林培之听得哈哈一笑,他说这话本就是为了让荼蘼不那么尴尬,倒也不是真有兴趣来学这个,只是荼蘼既这般说了,他自然没有泼冷水的意思,因顺势说道:“好呀如此便请季小姐划下道儿来,我一总接着便是了” 荼蘼侧头朝他一笑,道:“划下道儿?这话倒新鲜,却是哪一位道上的朋友在说话?”这话却是取笑林培之身为王爷,张口闭口却满是江湖道上的切口,全无帝王之家的尊贵之气。 林培之闻言,不觉挑眉一笑,道:“这又是哪家闺秀,只这一句话便能猜出我也算半个道上人,倒也是我生平罕见”却是在调侃荼蘼不似大家闺秀,二人恰是半斤八两,谁也莫要笑谁。 荼蘼听得也笑了起来。二人彼此调侃了几句,言辞便也愈自在了些。 林培之因含笑望了荼蘼一眼,问道:“荼蘼,你今后打算以何面目出现在我府内?” “你的意思呢?”荼蘼反问道。她其实心早有定计,这般一问,不过是想知道林培之的打算。 林培之道:“还是以6妩儿的身份罢这样你也自在些”自在自然不是他考虑的主要原因,他只是单纯的不愿别人看到荼蘼的真容,尤其是……林垣驰…… 荼蘼轻轻点头。这些年来,她一直以6妩儿的身份出现,为的便是不肯承认那两道自相矛盾的赐婚旨意。承平帝的赐婚圣旨写的很是清楚明白,他将季水柔同时赐嫁给两个男人。 不管当时他是出于何等目的、何种考虑,但有这两份圣旨在,那便是两条枷锁,牢牢束缚着她。 而如今世上,早已没有了季水柔,有的只是6妩儿,只要她一天不承认自己便是季水柔,那么,那两道圣旨便成了无用之物,毕竟,季水柔既已不在人世,那她嫁与不嫁也实在没了追究的必要。 林培之见她点了头,心不觉一松,当即起身笑道:“不过你今儿既洗去了易容,倒也没必要那么快的又给抹上。只是不知季小姐是否有兴趣做一回蒙面女侠,陪我去皇觉寺一游?” 荼蘼听见“皇觉寺”三字,不觉一笑,当即颔道:“好”皇觉寺,那地方,她真是许久不曾去过了—— 今天有事,明日补更共5ooo. VIP卷 31空 VIp卷空 皇觉寺其实便是当年的万佛寺,也即是当年季竣廷与冼清秋第一回见面却不欢而散之处。二人计议停当,林培之便使人取了帷帽来给荼蘼带上,又使人备了马,相偕往皇觉寺行去。 荼蘼这些年,一直随着商队走南闯北,自是马术娴熟,远非当年可比。 皇觉寺位于京西点翠山,点翠山素以冬暖夏凉闻名京城,京权贵人家多在其山建有别庄,林培之自也并不例外。又因时候已不早了,林培之便索性令人带了话给季、冼二人,令他们回府后,一并往皇觉寺一行。二人并辔出城,一路缓缓向西而行,初时甚觉炎热,待入了山后,便觉清意袭面,暑气一时全消。荼蘼忍不住的叹了口气,道:“来了这里,倒让我忍不住的想起庐山来”算来,她也有好些年不曾回过庐山了。前些日子,白鹿书院走水,只是不知有没有烧到那座后院。 林培之侧头看了她一眼,荼蘼虽戴了帷帽,使他不能透过薄纱看清她面上的神情,但她语气的眷恋、不舍与伤怀却让他隐约猜到她的心思:“放心,卢先生不会有事儿的”他出口宽慰。 荼蘼应了一声,没有继续说下去,只举起马鞭遥遥一指,道:“说起来,我爹娘从前还在皇觉寺里头替我跟三哥都在佛前舍了长明灯呢。只是我们已好多年不曾来过了” 林培之道:“好多年不曾来过的只有你一人才是这次你三哥回京,还特意过来看了一看,那灯倒是照常点着,每年的香油施舍也都还是你们府上供着,不过现如今又多供了两盏” 荼蘼听他说的头头是道,便知季竣灏当日来皇觉寺时,他必然也是跟着一同过来的。至于多出的两盏灯,更是无需多想,那定然是她大哥为安哥儿与轩哥儿两个舍的。仰起头,她笑了笑,道:“我还记得我们与清秋第一回见,便是在这点翠山的‘半云亭呢’。想不到她最终没成为我二嫂,却做了我三嫂。世事果真甚是奇妙”她说着这话的时候,心想的却是林培之与冼清秋之间的关系。 林培之笑道:“我如今倒是觉得清秋与竣灏在一起比较相配些。毕竟他二人都是练武之人” 荼蘼想想也觉有理,不觉粲然一笑:“也是”她二哥这一世虽也学了些武艺,但那也只是些强身健体,防范宵小之术,与她三哥自是不能比的。荼蘼想着这个的时候,心便不由自主的想到了皖平与王励之。他们将来若真在一起,想来王励之自有法子能降得了皖平罢。 此刻日头已然偏西,山林小道之上,不时有车马往来,早间前来礼佛之人已在返回京城。林培之老远瞧见有人来,便反手自马背上摘下一顶斗笠,拉得低了,遮住了半张面孔。他虽不常回京城,但因身份贵重,京识得他的权贵,仍自不少,他可不愿平白惹来麻烦。 荼蘼见他这般行径,早知其意,当下偏头看他一眼,抿唇一笑。林培之注意到她的神情,不觉亦是自嘲一笑,当下调侃道:“荼蘼难道不觉得,蒙面女侠与斗笠客,倒也相宜得紧” 荼蘼笑道:“我只是怕寺长老以为我二人乃联袂前来打劫之恶客而已” 林培之听得失笑,当即赞许的点头:“这主意倒是不错。说起来,这天底下,若真将有钱之人一一拎了出来,只怕倒有一半非僧即道”大乾虽并不如何崇佛,但对佛道两家倒也还算优待,尤其是对万佛寺这等皇家寺庙。因此林培之这话说的倒也并不夸张。 荼蘼一笑了之。二人说着话的当儿,前头已能隐隐看到万佛寺的山门。二人在山门前头下了马,自有小沙弥上前牵了马转去后头喂养着。林培之见他殷勤,便随手取出银两打赏了。 再看山门前头,居然还有一位身穿明黄袈裟,年约五旬左右的富态僧人正自眺望山下,似是在准备着迎接甚么贵客一般。因他二人此来,衣着都颇素淡,又是一个戴帷帽、一个用斗笠,山门前头的知客僧自是认他们不出,因此虽见林培之出手豪爽,却也并没太在意,只挥手唤过一名二十左右,瞧着颇为精明的年轻僧人上前招呼着,自己却并不曾过去。 林培之见情状有异,也并不揭破自己的身份,一笑之后,便携荼蘼随那僧人一道上山。 那僧人一面在前引路,一面笑问道:“二位施主即是前来礼佛,却怎么来的这般的迟?须知再过一刻儿,太阳便要落山了呢这点翠山,山路虽不难行,但夜晚下山,却也不甚安全呢?” 林培之一听这话,便知这僧人是在问自己二人可要留宿佛寺,当下随意笑道:“有劳大师关心了不过在下等在山上自有朋友,只待礼佛完了,便自去那边留宿可也” 那年轻僧人听得一怔,不觉诧然的打量了二人一眼。点翠山并不甚大,又份属皇家,因此能在点翠山上拥有别庄之人,几乎皆是皇室人。而细看这二人,那戴帷帽的女子虽是轻纱遮面,瞧不真切容貌,但气质、举止却绝非一般小家小户女儿所能有。至于那名斗笠男子,衣着乍一看虽颇简单,但仔细看来,那一身衣饰却在低调之透着华贵,绝非常人所能穿用得起。如此一想,他的态度不觉愈加恭谨。合十一礼后,方道:“原来二位施主竟是堰王爷的朋友,倒是小僧失礼了” 此话一出,二人不觉都是一怔,互视一眼之后,林培之方呵呵笑道:“大师太客气了”却是并没否认自己乃是林垣掣的朋友,甚至默认了那僧人口所言的他们今晚将留宿堰王别庄的说法。 那僧人听他二人并未否认,不觉更形恭谨,便又问道:“敢问二位施主可是第一回来我万佛寺?” 林培之懒散答道:“我二人虽不常来,倒也还算熟悉大师若然有事,只管自去便是”言毕也不等那僧人回话,便从腰间取了一枚银锭子,递了过去。他既这般说了,那僧人如何不明白他是根本不愿有人跟着,当下接过银子,道了一声:“谢二位施主布施”后,便自去了。 荼蘼侯他去得远了,才淡淡挑了下黛眉:“今儿可也真算巧了”她口说着巧了,却还是忍不住拿眼打量了一下林培之,试图从他露出的半张面容看出他的真实情绪。 林培之原本愉悦上挑的嘴角因她这一瞧而倏然抿成了一条直线,声音里也带了几分怒意:“你可是以为我今儿邀你上山,是有所预谋?” 荼蘼默然了片刻,终究还是无力的轻声辩解道:“没有我只是……” 林培之冷哼了一声,似欲作,最后却还是忍了下来。他偏了头,将目光投向西面。落日正呈欲沉未沉的态势,漫天晚霞却已映红了整个西面的天空,连带着将整座点翠山亦染上了一层轻红。 过了许久,他才轻声道:“荼蘼可曾听过枯叶禅师?” 这话在此刻问了出来,益显得没头没脑,却让心早已颇感不安的荼蘼愈觉不对:“枯叶禅师?莫非便是昔年先帝所封的天下第一圣僧?可圣僧他老人家不是早已圆寂了么?”顿了一顿后,她低声问道。她口的先帝,并非四年前薨逝的承平帝,而是林培之的父皇——亦即是大乾朝的烈帝。 林培之平静的点了下头:“正是世人都道枯叶禅师早已亡故,却不知道,其实禅师依然健在。而且……”他抬手指了一指不远处在夕阳金光之下愈显瑞气千条的皇觉寺:“而且就隐于此地” 荼蘼闻言不由轻呼了一声,枯叶禅师之名,她自是久有耳闻。传说他乃烈帝长兄,当年甚至曾贵为大乾太子。据说此人与妻子鹣鲽情深,恩爱无它。只是可惜,他的妻子却是红颜薄命,早早夭亡。爱妻亡故之后,枯叶禅师哀悔备至,忽而大彻大悟,抛下即将到手的帝位,从此遁入空门。 后十数年,他现身京城,于皇觉寺挂单。烈帝闻讯,更曾亲至皇觉寺拜见。且于事后,赦封他为“天下第一圣僧”。他曾先后点化多人,展现了其莫大的神通。其后便有人传他精于通幽之术,更可出入青冥,扭转宿命人生。但这些传说也只是昙花一现,很快便随着这位大师的圆寂而归于尘土。 “你……你是想……”好半日,荼蘼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轻声的说道。 “我幼年之时,曾有幸见过这位大师”林培之言辞淡淡,语气之却有着说不出的辛酸与自嘲:“蒙他老人家青睐,许我三面之缘。我原想着,你那梦来的突兀,其或有玄机……” 荼蘼无声的张了张口,想说甚么,心头却是好一阵酸涩,喉内似是被甚么物事堵着了一般,好半晌,也才只勉强挤出三个字来:“多谢你”声音终是哽咽了。 林培之微微苦笑了一下,他自问性情洒脱,少有事情能久萦于心。便是身世之谜,母亲亡故,他也不曾伤心难过许久。但这份洒脱,却在遇了荼蘼之后全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荼蘼,你可愿意陪我入见禅师?”他慢慢的问道,语气却自低落:“如无意外,这一面,便是我与禅师的最后一面了” 很显然的,这一面,已是当年禅师许他三面之缘的最后一面了。 荼蘼抿了下唇,半晌,才下定决心般的点了点头。她从前是不大相信有所谓报应二字的,但经了这次意料之外的重生后,她已再不似当年那般的无畏无惧。这天下间,或者有许多骗子,但你又如何知道,这世上会不会就真有那么一两个人是真的身具大神通、大智慧呢? 林培之听她允了,却也并不回头,只举步往点翠山后山行去。荼蘼则默然的跟在他的身后,想着那位传闻之几乎无所不能的枯叶禅师,她的心既觉忐忑,却又渴望对方能一解她心疑惑。 林培之的别庄位于点翠山西,乃一处极为精致的小小山谷。别庄不大,却胜在精致玲珑,庄外清泉潺潺,庄内花木成荫。因林培之来的甚是突然,庄里人直到下午时分,才得了王府的消息,得知林培之要来,这准备自也无法充分。况这处别庄毕竟位于点翠山,既与佛门净地比邻而居,自然便也不好玷污了佛门净地。幸而王府之内早已料到这些情况,故而在使人上山之时,便已抬来了一应需要的物事,虽因时间关系而略显匆促,但确也免了一众人等的惶惑不安。 只是可惜,纵然他们做的已极周到,却还是没能换来林培之一个嘉许的笑容。林培之与荼蘼踏入这所别庄之时,天色已然擦黑。他头上原先戴着的斗笠被他一手取下,随意的丢给了一名迎了出来,满面谄笑的仆从,自己却已快步的走了入内,口同时淡淡问了一句:“季三爷与玉郡主可来了?” 在得知季竣灏与冼清秋都未过来后,他足下稍稍一顿,旋即头也不回的吩咐了一句:“好生安排6姑娘的居所,不可怠慢了”言毕却又加快了步伐,很快消失在庭院里。 众人听了吩咐,心下各自惊疑不定,却又不敢怠慢了荼蘼,忙引了荼蘼入院。荼蘼此刻亦是心神不属,更无心思去过问众仆从好奇探询的目光,只默默随着那名引路的丫鬟一路进了客房。 待到更衣沐浴用饭过后,她方才靠在屋内的一张竹榻上,蹙眉深深凝思起来。 枯叶禅师名为枯叶,其实看去也不过四十余岁模样,论容貌竟与林培之、林垣驰叔侄颇有几分相似之处。这是荼蘼随林培之走入后山一个颇为隐秘的山洞,初见这位圣僧之时的第一感觉。这位圣僧着一身月白色僧衣,衣上不染纤尘。静室之内除他身下的一张蒲团外,只得一块搁置一边的树墩,树墩甚是简陋,甚至连外头的树皮都未曾剥去。树墩上,平摊着一张青绿色荷叶,荷叶之上,是两个瞧着有些冷硬的白面馒头。很显然,这便是这位禅师今日的晚饭了。 听见脚步之声,枯叶禅师便抬了双眸,淡淡的扫了二人一眼。只是一眼,荼蘼便忽然生出一种早已被对方看穿的古怪感觉,这种感觉让她颇不舒服,不由下意识的退了一步。 早在入洞之先,二人便已先行取下了帷帽与斗笠。因此林培之感觉到荼蘼的不自在后,便自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带了几分征询之意。荼蘼轻轻摇了下头,示意无妨。 便在此刻,那位禅师却是忽然注目一瞥林培之,口吐出一个字来:“去” 林培之怔了一下,一时没能意会到他的意思,道:“大师,我……” 枯叶禅师平静的摆了摆手,便又重复了一句:“去”如此一来,二人便再无异议,林培之恭谨一揖之后,回头看了荼蘼一眼,缓缓退了出去。荼蘼见他去了,心没来由的一紧之余,心的另一层忧虑却也在同时悄然散去,福了一福后,她正欲开口言语,枯叶禅师却已抢先抬手触地:“坐” 荼蘼目光稍稍一转,却未现静室之内还有其他可坐之物,因安然欠身,席地坐了下来。枯叶看她一眼,虽未言语,眸却有嘉许之色。只是荼蘼坐下后,二人久久对视,却是良久无语。 过了好一阵子,荼蘼终是耐不住,开口问道:“敢问大师,有何赐教?”从初见之时,这位禅师的一举一动看来,她有种感觉,这位禅师似乎对她的事儿颇为了解。 “女施主此来又想问些甚么呢?”枯叶淡然合十敛目,似乎压根不曾听见荼蘼先前所问的话。 荼蘼沉默片刻,轻声道:“敢问大师如何看待前世今生?” “空前世是空” “那今生呢?” “空今生亦是空” “若前世今生皆是空幻,为何又要使我连历二世?”荼蘼挑眉反问,语气却极不客气。 枯叶闻之,却只淡淡一笑:“情空爱空缘亦空,世事原如梦幻泡影,转瞬即逝。你连历二世,固伤于前事,痛于从前,但又何尝不是一种难得机缘”说完这句后,他便自阖上双眸,再无言语之意。 荼蘼垂头微怔,半日之后才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也并不拂去衣上浮灰,只朝枯叶行了一礼,便即快步走了出去。身后,传来枯叶一声悠长佛号:“阿弥陀佛”音韵悠长,若暮鼓晨钟。 荼蘼走出山洞,便见林培之正斜倚山洞一侧,眺望点翠落日。西面云霭沉沉,红日在最后的挣扎后,终究隐没,徒留片片红霞,证明它确曾来辉耀了一整天的光阴。 听见脚步声,林培之便回头看她,面上却有着掩不去的诧异:“这么快?” 荼蘼勉强笑笑,想说甚么,最终却只是“嗯”了一声。 林培之看她神情,终是忍不住追问了一句:“禅师都同你说甚么了?” “空”荼蘼略事犹豫,还是简单的答道:“前世是空,今生亦是空” 结局卷 01 梦蝶 结局卷o梦蝶 林培之怔了一刻,才问道:“他老人家没再多说甚么?”见荼蘼摇头,他不由的拧了眉,却又问道:“你也没再多问?”很显然的,他对这个答案既觉意外又有些不满。 荼蘼听出他的不满,因冷淡道:“他已说了,一切皆是空。前世今生皆是空,你林培之是空、林垣驰是空,便是我自己又何尝是真既已四大皆空,再行追问下去,还有何意义?” 林培之听得一阵愕然,好半日才拂袖怒道:“荼蘼,我如今方才知道,这根本无关其他,最紧要的却还是在你,你——是压根儿就不愿去想更不愿去问” 荼蘼为之一震,不由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的那个山洞。洞窟幽深而宁静,没有丝毫声响。她有些恍惚的想,或者,我确是根本不想也压根不愿知道事情的真相。我怕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虚幻的,我更怕兜兜转转了一圈,我最终仍旧走回那条老路上去。 其实,一直以来,我所渴望的,是过一种全新的生活,一种与从前完全不同的生活。 她的默然令林培之更为恼怒,冷哼一声,他压下心怒火,将手帷帽重重摔在地上,转身快步离去。荼蘼并没去瞧他,弯腰捡起帷帽,却并没带,只将身子斜靠在山洞前头一棵形状古畸的老松树干上,闭目静静出神。山风带着丝丝寒意凛冽的自她柔嫩的颊边刮过,她却是恍若不觉。 过了好一刻,她才忽有所感的睁开双眸,不知何时,林培之已然重新回到了山顶,此刻正冷着脸,立在离她约莫十步远的地方。见她瞧着他怔怔愣,他的脸色便愈的冷。二人僵持了片刻,林培之终于不耐,因快步过来,一把抓住荼蘼的手臂,二话不说的拖了她就走。 荼蘼猝不及防,被他拉的一个趔趄,几乎摔倒。林培之也不理睬,只是拽着她大步而行。荼蘼只得跟着他的步伐紧跑了几句,方才稳住了身形。因林培之走的实在太快,荼蘼也只得一路小跑紧紧跟随,以保证自己不被他拉倒在地。点翠山虽非高峻之山,但山路多少也还是有些崎岖。 荼蘼勉强跟了一段,终是控制不住,足下一滑,倾身便要倒地。她轻轻“嗳”了一声,正要闭目等着那份冲撞之力,却只觉得腰部一紧,原来林培之已觉出不对,因一把揽住了她的纤腰。 荼蘼惊悸之余,也顾不得其他,忙张臂抱住了他,手一直捏着的帷帽也已应声落地。 二人紧紧相贴,彼此几乎都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与心跳。这一刻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呼啸的山风在这一刻寂然停息,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了彼此。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刺耳的老鸹鸣叫忽而在一侧响起:嘎嘎……旋即是扑翅之声,显是林老鸹不知遇了甚么天敌而受惊飞起。二人同时一震,好一刻,林培之才轻声问道:“你没事吧?” 荼蘼抿了下唇,轻轻摇了摇头,同时站直了身子,却没抬眼去看林培之。目光在地面上转了一转,她举步前行数步,弯腰捡起了自己的帷帽,重新戴好。林培之也便不再言语,只径自往前走去。只是这一回,他毕竟是放慢了自己的脚步,好确保荼蘼能跟上自己的步伐。点翠山不大,从这座山崖走到林培之的别院并没花太多的时间,一路之上,二人却都只是沉默,不曾有人再开口说一句话。 荼蘼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推窗望去。屋外夜色已然深沉,天空如最为纯净的墨蓝宝石一般,宁静而安谧,因天气实在晴朗,竟无一丝云翳,漫天星月更是璀璨争辉。 许是因为身在山上的缘故,星月低垂,却比平日看时更要大了不少,近得似可唾手摘得。 荼蘼了一回呆,便又抬手阖上窗户,有些懒散的走回屋内。目光一扫之下,却骤然定住了。原来这间屋子的西面墙壁之上,竟挂了一枝纤长优雅的紫色玉箫。荼蘼忍不住上前,摘下了那枝玉箫。那箫玉色甚是莹润,灯光之下,愈显宝光湛湛,显非凡品。荼蘼自腰间抽出绢帕,细细擦拭了一回,又凑箫近唇,试了几个音。只觉箫音清亮不失柔婉,竟为她生平罕见。 她一时动了念,便索性提了玉箫,走出房门,席地在廊上坐了,凑箫近唇,悠悠吹了起来。山林寂静,箫音便传的愈的远,悠悠长长,似落花流水,又似春去人间…… 荼蘼恍恍惚惚的吹了一刻,却忽而醒觉,箫音也随即骤然停歇。只因她诧然的现,自己此刻所吹奏的,竟是当年的那一曲《荼蘼花开》。苦笑了一下,她倒提玉箫,站起身来,正欲回房,只是目光漫不经心的随意一转,却见不远处的花木深深处,林培之正静静站着,似是早已来了。 她愣了一下,脱口道:“你是甚么时候来的?”心却是没来由的一阵心虚。 林培之缓步过来,淡然道:“吹得很好呀为何不继续吹了?”他口说着称赞的话,双眸却是冷沉如水,显然这曲子,对他而言并不算陌生。 荼蘼僵了一刻,轻声道:“我……”她很想解释甚么,却又觉得有些欲辩无言。 林培之深深吸了口气,显然是在努力的压抑着一些甚么,半晌,他才说道:“适才垣掣使人送了帖子来,说明儿请我们二人一道过去他那里用饭” 荼蘼微怔了一下,这才知道林培之何以这个时候又过来寻自己。轻轻的点了下头,她低声道:“他们夫妇不是说后儿在堰王府摆谢医宴的,怎么明儿又……” 她本就不太愿意与林垣掣夫妇多往来的,若是以6妩儿的身份与之交往也还罢了。但她如今可是季荼蘼,虽说她的身份早已是众人心知肚明之事,但说与不说,却还是大大不同的。偏她此次上山匆忙,所有的易容之物都留在了宝亲王府,因此也就更不愿前去了。 林培之早瞧出她的不愿,因淡淡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因此早前已拒绝了不过,我虽可拒绝不去,却是不能不让别人上门,因此上,我特意在晚间过来告知你一声” 荼蘼心念电转,毕竟点了点头。偷眼瞧了一瞧林培之的面色,她犹疑片刻,终还是忍不住解释道:“其实刚才那曲子……” 她话犹未了,却已被林培之打断:“那曲子很是好听,是叫《荼蘼花开》罢?”他语声平静,似乎全不知道这曲子背后的故事,但荼蘼却知道,他其实一清二楚,而且非常在意。 叹了口气,她道:“林培之……我不瞒你,这曲子,亦是我在梦习得……” 林培之忽然听了这话,却是猛然一惊,眸光之瞬间盈满了诧异。荼蘼虽曾对他约略的提起过那个古怪的梦境,但他却从没想过,这个梦竟会这般的真切,甚至真切到梦醒之后,连一箫曲亦能记得清清楚楚。电光火石之间,他的脑海迅滑过与荼蘼相视以来的种种。 事实上,初相识时,他便诧异于荼蘼的早慧与沉静,并深感她完全不似一个七八岁的少女。而正是因为这份好奇,他才忍不住的去接近她,试图了解这个小小女孩心想的究竟是甚么。而这种接近的后果,最终让他不能自拔的喜欢上了这个女孩。而如今想来,荼蘼之所以会这般早慧灵黠,甚至优雅、沉静、难测的让人沉迷,或者正是由于她在梦所经历的一切。 荼蘼默默看他,半晌方才轻声道:“今儿你说的其实不错,我害怕,我宁可甚么也不知道,只将从前的一切当作是一场纯粹的没有其他意义的梦,也不愿意清楚的知道一切”这一番大实话,她脱口而出,一时竟完全忘记了她对林培之说起前事之事,完全都是假托梦境的。 好在林培之也根本没在意她话里的破绽,只看着荼蘼:“荼蘼,我一直想不明白,你在害怕甚么?” 荼蘼犹豫了一下,终究答道:“我不想过回从前的生活” “从前怎样的生活?”林培之一步不让的追问着。 “宫墙深深,长夜寂寞。勾心斗角,虽不见硝烟,无有刀剑,却自有梦魇如影随形,驱之不去……”荼蘼慢慢靠在红色的廊柱上,仰头去看天空,语气平淡的几乎像是在说着别人而不是自己。 林培之深思的看着她,好半日,也没有开口。荼蘼的话让他有种莫名的感觉,感觉荼蘼说的不像是梦所历,而根本便是她的亲身所感:“荼蘼,你所说的,当真只是你的梦么?” 他忽然问道,只是话一出口,他便又觉得自己这话问的有些蠢了。他认识荼蘼之时,荼蘼才刚只七八岁,如今十年过去,她也只是十七八岁年纪,又怎会亲身经历这些事儿。 荼蘼苦涩的一笑,知道他终究还是开始有了疑心,只是这些事儿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只怕他便是想到了也是很快便会自己推翻的:“我有时甚至会疑心,我究竟是否真正经历了那些事儿”活了两世,有时候便会有些迷糊,恰似庄生梦蝶一般,到了末了,竟不知究竟我为蝶还是蝶为我。 02 半云亭 o半云亭 二人久久默然,一时无语,过了好一会子,林培之才忽然开口道:“这事儿,就到这里为止罢”他说着,便抬头看了看天色:“今儿月色甚好,你可愿陪我一道在山上走走” 此话却是正荼蘼下怀,能不想起这些不愉快的事儿,她又何尝愿意去多想。离着尘埃落定的一日本已不远,将来的事儿,只由得它去。欣然应道:“好你且等我一等,我把这支箫送回屋去” 林培之听了这话,却伸手拦住了她,道:“不必你若喜欢,我便将它送了你罢这箫原是我母妃的遗物,她临终之时犹且对它念念不忘,遗命令我将此箫送回此地,将来也好择一有缘人赠之” 荼蘼一怔,下意识的低头看了一看手的这支玉箫。她初见此箫,便知此物绝非凡品,却未想到这东西竟是妙妃留下的。捏着这支玉箫,她忽然想,这箫,不知是烈帝还是承平帝所赠? 她心胡思乱想,面上自然也有所感,林培之在旁见了,却已猜出她的心思,因淡淡道:“点翠山的这座宅子,原是当年皇兄封赏给我的”这话却已含蓄的说明了这支玉箫的来历。 荼蘼轻轻点了下头,若事实果真如此,妙妃临终前,将箫送回此地,必然便是存了了断之心。看来,她的心,最终还是偏向了烈帝。她想着,忍不住的抬头看了林培之一眼。林培之说了那句话后,似乎也有些若有所思之意,因此也正看着她。二人目光骤然一触,旋又迅分开。 林培之若无其事的一笑,道:“走罢你或者不知,我自幼习琴,虽极少在人前卖弄,却也自认颇有几分造诣,改日若然有空,倒可与你合奏一曲” 荼蘼听得心一动,看向他的眸光便带了几分讶然。她前生亦精于琴,这一世之所以改而习箫,正是因前世常与林垣驰琴箫合奏之故。却是万万没有料到林培之竟会是个精于操琴之人。 “这座庄子里头,有琴么?”她忍不住问道,神色竟带了几分认真的意思。 林培之诧然于她的认真,怔了一下后,方笑道:“没有”他说的很是肯定,且无一丝停顿,显然是有十足把握的,但这样的回答,却让荼蘼不由自主的又将此事与妙妃联系了起来。 微微仰头,她冲他莞尔一笑,道:“既如此,我还是将这支箫送回屋里去罢” 这回林培之倒是没有阻止,只点头道:“也好,就听你的” 荼蘼便盈盈的转了身,回了屋子,依旧将那箫挂回到墙上,这才重新出门。月儿在此时却已悄然的爬上了柳梢头,明净柔和的普照着整个点翠山,山风拂来阵阵花木清气,令人一阵陶然。二人并肩缓行,随意说话,不知不觉间竟已走到一处颇为熟悉之处。 荼蘼停下脚步,有些好奇的四下打量了一番,道:“这里我似乎曾来过” 林培之听得哈哈一笑,因抬手一指前方:“荼蘼,你且看看那边” 荼蘼应声看去,却见前方竟是一座极是精巧的四方亭,其亭檐角高翘,看来古朴雅致。亭边,几株刚劲苍翠的迎客松正自舒展枝叶,在山风轻轻晃动。她怔了一下,脱口道:“半云亭?” 此处,可不正是十年前她曾来过的半云亭。那年因着季竣邺与冼清秋的婚事,季竣灏与林培之私下相约,欲在半云亭使二人相看一番,结果却是不欢而散。 林培之见她已想了起来,不觉笑道:“可不正是这里” 荼蘼抿嘴一笑,她当年上山之时正值冬日,四周苍松带雪,皑皑一片。那时林培之年纪犹轻,穿的衣裳她已不大记得,只记得他斜倚亭,形容姿态虽自慵懒,却仍给人一种松挺柏劲之感。 “今儿可算是故地重游了”她略觉感慨的笑着,忍不住又拿眼去打量他。十年了,昔日懒懒散散,似是甚么都不放在心上的那个宝亲王林培之如今已成熟了许多,但那份自骨子里的慵懒洒脱,她有时却仍能感受到。如果……她忽然想,如果他从来不曾遇见她,或者会过得更好些罢 她默默出神,直到额上被他轻敲了一记,才恍然醒来,因微嗔的瞪了他一眼。 林培之则笑道:“怎么?故地重游,感慨万千?” 荼蘼笑了一笑,答道:“我只是在想,若是当年你不曾遇到我,那你现在会是甚么模样?” 林培之闻言,不觉怔了一下,半日才笑道:“谁知道呢?不过,荼蘼,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当年你不曾遇到我,那你现在又会是个甚么模样?” 荼蘼先是轻俏的皱了下鼻尖,半晌才学着他的口气答道:“谁知道呢?” 说着这话的时候,她却是不由的一阵神思恍惚,若她不曾遇见林培之,那……她还会不会回到那深宫之,陪伴着林垣驰,继续着从前的生活?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甩了甩头,将不相干的心思甩在一边,略微躬身,向林培之作了个手势,笑道:“王爷请” 林培之哈哈一笑,竟是毫不客气的伸手一抓,已牵住了她的手:“不必客气,只是同行便好” 二人自出了位于山谷内的别庄后,夜半的山风吹在面上、身上,便不似先前那般温柔,而觉出丝丝的寒意来。林培之的手掌在男子当虽不算大,却仍是将她纤小的玉手牢牢包住,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带来温厚的暖意,只是瞬间,便已驱散了那丝浅淡的寒意。 二人缓步上了半云亭后,便在亭廊上并肩坐下,双手交握,天南地北、家长里短的随意闲聊,倒也不觉时间流逝。经了这一日的周周转转,荼蘼终是有些累了,不知不觉的便闭了眼,歪在林培之肩上沉沉睡去。林培之只觉肩上份量渐沉,低头一看,不觉淡淡一笑,便自住了口。 其时夜已过了大半,山风渐渐冷寒,其时已不宜留在亭内。林培之略一思忖,终究还是放弃唤醒荼蘼的打算。他放开荼蘼的一只手,张臂将她小小的身子揽入怀,另一只手却更紧的握住了荼蘼的小手,掌心交握之,自有一股暖气缓缓自掌心处往荼蘼体内送去。 他不舍得放开怀里这个有些别扭的倔强女子,但更不忍见她受了风寒。 不知睡了多久,睡梦的荼蘼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全身似是浸在温泉水一般。只是……她有些不满的挣了一下,试图挣出一只手来,赶走正在耳边嗡嗡作响蚊虫。耳边却忽而传来一声轻笑,蚊虫之声旋即消失。她有些含糊的喃喃叫了一声:“娘……” 身侧那人似是僵了一下,一记爆栗随之落在她的额上,荼蘼痛的轻呼一声,猛的睁开眼来,却与一双幽黑深邃的眸子撞在了一处:“林培之?”她惊呼了一声,这才意识到自己竟靠在对方怀里。她忙手忙脚乱的挣脱开来:“你……你……”一时竟不知该说些甚么好。 林培之懒懒的靠在亭柱上,将她的狼狈尽收眼底,待她理好有些散乱的鬓与衣襟,他才不急不缓道:“这个时候你才着急,难道不觉得已晚了?”一夜未眠,除了使他的眼眸显得更为深沉难测,神情更增慵懒外,并没使得他与平日有太大的变化。 荼蘼听得面上一红,目光微动之下,却见东方已隐隐现了鱼肚白。想起昨儿之事,这才意识到自己竟靠着林培之睡了一夜,瞪他一眼,她道:“你怎么却不叫醒我?”她一面说着,下意识的便想站起来。这一站之下,方才觉得双腿竟已完全麻木至毫无知觉。她“嗳哟”一声,险些摔倒。 林培之瞧她模样,不觉一阵好笑,忙起身扶住她,笑道:“枉你自幼长在京城,岂不知点翠十景?”荼蘼含羞带怯的模样固然有趣,但他可并没打算将她弄到恼羞成怒,因主动岔开了话题。 荼蘼怔了片刻,这才想起京确有“点翠十景”的说法,而十景正有一景名为“点翠日出”。虽然明知林培之之所以没有唤醒自己,必然不止这一个原因,但他既这般说了,她也就乐得揭过这一出,只移目看向东方。那里,彤云淡淡,红霞隐隐,朝阳即将升起,又是新的一天了。 二人看过日出,携手漫步走下半云亭往别庄行去。 一路之上,林培之便随口道:“山顶观日固然壮观,但以我看来,却还远远不及海上。” 荼蘼答道:“点翠山毕竟是小山,日出之美较之天下名山,却还差了些至于海上日出,我还真是不曾见过,所以也就无从比较了”这几年,她虽走了不少地方,却唯独不曾出过海。 林培之一笑,手上微微用力,握了一下荼蘼的手:“将来定会有机会的” 荼蘼听他这话若有所指,不觉面上一红,别过头去,便没再接话。山林之,晨曦淡淡,雾气缭绕,时有鸟儿清鸣,美的几不似人间。二人又走一刻,眼前却已到了别院所在的山谷。 荼蘼毕竟有些羞赧,便挣开了手,林培之笑笑,倒也并不相强。二人走到别院门口时,却见门口竟停了一辆颇为精致豪华的马车。林培之轻轻蹙了下眉,还未开言,便见别庄管事大步迎了过来,躬身行礼道:“王爷,您可算是回来了堰王爷与堰王妃清早相偕来访,已在厅等了一刻了” 03 婶婶有疾 o婶婶有疾 林培之听了这话,不觉皱了下眉,回头看了荼蘼一眼,问道:“一道过去?” 荼蘼摇头:“不了我还是从别处绕进去罢”她从没打算以本来面目去与林垣掣与高嫣见面,虽然那两个人想来早已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而且因着林培之的缘故也绝不会说出去。 林培之颔:“不见也好”他说着,便回头吩咐那管事领荼蘼绕开大厅。那管事的在门口已等了一刻,瞧见二人过来,便忙迎了上前回话,先前却并没注意荼蘼,此刻眼见林培之与荼蘼说话,这才悄悄移目看去,这一看之下,立时便愣了神。直到林培之吩咐了,他才慌忙称是。 荼蘼跟了那管事自西侧绕回自己的居处,走至半路,却问那管事道:“这别庄里头可有花园?” 那管事自见了她的真容之后,早将她视作未来王妃,哪敢有丝毫怠慢。听她问起花园,心虽觉诧异,却也不敢多问,只应道:“花园自是有的,只是小了些……” 荼蘼略一挑眉,打断了他的话:“有便好,且带我去走一走”那管事的只得应着,又绕往南面,引她径去花园。别庄的花园确是不大,但花木也还算齐全,荼蘼在园内转了一圈,仔细看了一看,弯腰折了几枝花草,这才令那管事引她回屋。屋里早有丫鬟准备了盥洗用水与早点。 荼蘼点了点头,示意丫鬟退下,便将自花园内采来的花草草草处理了一番,这才匆匆盥洗。盥洗完后,正用早点的工夫,果听外头传来脚步声,间还有呼唤王妃之声。 她拧了下眉,迅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手脚俐落的将刚刚处理完的花草汁液抹在面容上,又取过帷帽戴上。她才刚做完这一切,那边门上却已响起几下轻叩。她应了一声,正欲过去迎接,房门却已被推开,高嫣笑吟吟的走了进来,手却还牵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小男孩。 母子二人皆穿了一身红衣,又都生得一等一的好人品,这乍一入屋,顿然便给人眼一亮之感。二人身后,却跟了一名年约三旬的婢女,容貌甚是平凡,却无端的予人一种内敛之感。 荼蘼在帷帽的面纱后轻轻蹙了下眉,却仍是上前含笑见礼:“不知王妃到此,有失远迎了” 高嫣忙伸手扶住她,目光落在她的帷帽上,却是不由笑道:“这大暑天气,妹妹怎么也不觉闷热,在屋里竟也带着帷帽?”她一面说着,一面便伸手来揭荼蘼的帷帽。 荼蘼自然的往后退了一步,躲开她的动作,口笑道:“王妃说笑了,民女这几日多近花草,不想却忽得面疾,自觉无颜见人,故而只得如此,还望王妃多多包涵则个” 高嫣娥眉轻挑,显然对她的话并不深信,笑着一推身边的孩童:“冶儿,这便是你的救命恩人了,来,快过来磕个头,谢谢姑姑”那孩子被她一推,果真乖乖巧巧的往前走了两步,便要行礼。 荼蘼忙伸手扶住那孩子,笑道:“王妃这般客气,却叫民女怎么敢当” 高嫣笑道:“若是没有你,冶儿怕早没了,他给你行这一礼,本也是分所应当,却有甚么敢与不敢的”她说着这话,眸却不易为人察觉的飘过一丝阴霾之色,笑容亦有些僵硬。 荼蘼敏锐的捕捉到她眸的这一丝阴霾,心不觉暗暗叹了一声,知道高嫣怕是已知道了事实真相。堰王世子林冶被她扶起,便也好奇的张了眼去看她。只是隔着帷纱,却是看不真切。这孩子年纪还小,算来不过三岁,却生得玉雪可爱,活脱脱的男生女相,瞧着与高嫣倒是十足相似,反不太像林家人。只是前些日子毕竟大病了一场,如今看来却是有些瘦弱,不过面色倒还算红润。 荼蘼细细打量了他一回,见他一双眼儿滴溜溜的望着自己,不禁想起安哥儿来,因微笑的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你是叫冶儿么?生的可真是好” 林冶听她夸赞,不禁绽开一个笑容,露出左边颊上一个浅浅的酒涡儿,愈讨人喜爱,却是并不言语。高嫣忙在旁谦道:“罢了你就莫要赞他了,这孩子天生禀赋弱,偏又生得一副柔弱相,如今已是足两岁了,至今除了爹娘外却还不会说话,可不叫我担心得紧” 荼蘼笑道:“孩童说话略迟也是多有的,王妃也不必过虑”二人泛泛的说了几句后,荼蘼方才回身请高嫣坐了。高嫣笑着牵林冶坐了,过不一刻,便有丫鬟送了茶来。 高嫣便道:“我原说后儿请你过府聚一聚的,却不料你们竟来了点翠山。王爷与我商量着,相请不如偶遇,既撞上了,自没有不见的理儿。不过我们今儿来的似乎也真有些唐突了” 她且说且笑,杏眸宛然流转,梨涡若隐若现,话里话外语意暧昧,却似是另有所指。 荼蘼只做不知,淡淡道:“王妃说笑了”说着,便举起茶盏,轻撩面纱,浅浅啜了一口。 二人正说着话,外头却又传来男子的言语之声,竟是林培之与林垣掣叔侄二人到了。高嫣闻声,忙立起身来,一手牵了林冶,一手便去拉荼蘼,口笑道:“他们既来了,我们好歹也迎一迎罢” 荼蘼颔,便随她起身迎了出去。二人刚一出门,便见林培之与林垣掣正并肩行来。 林培之一眼瞧见荼蘼戴着帷帽,不觉怔了一下,显然有些意外。林垣掣见她帷帽遮面,面上虽仍笑意吟吟,未有大变,但眸却掠过一丝明显的喜色。四人站定后,林垣掣毕竟笑道:“前次多蒙6姑娘相救小儿,小儿方得化险为夷,本王在此谢过姑娘了”言毕便即拱手一揖。 荼蘼心其实颇多不耐,但又不能不尽礼节,只得回了一个万福:“王爷客气了” 林垣掣哈哈一笑,伸手便要去扶她:“6姑娘乃小儿的救命恩人,本王可不敢当这一礼” 林培之在旁见他手势,明摆着便要去撩荼蘼的帷帽,不觉眉头一拧,故作不知的斜身插上,恰恰挡住了林垣掣:“垣掣这话说的极是况你如今也算他半个长辈,受他一礼也无不当之处”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是一怔,便是荼蘼也都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最先回过神来的却反是林垣掣,一愕之后,他便哈哈笑道:“这般说来,6姑娘日后是要作我王婶的了”他说着,便又向二人行了一礼:“恭喜王叔,恭喜6姑娘”高嫣这刻才回过神来,忙也跟在后头恭喜。 荼蘼被这几人弄了个大红脸,幸而有帷纱遮着面容,这才免了露出破绽。 高嫣笑道:“不意今儿到此,却得了这么一个大好消息,今儿可不是要好好扰一扰王叔了”不知怎么的,荼蘼瞧着高嫣此刻的模样,竟像是大大松了口气一般。 林垣掣则笑的有些勉强:“可不正是如此不过,有件事儿,我却还是要说的。只是我若说了出来,王叔可莫要怪我无礼直言才是”他口说着,目光似不经意的扫了一眼荼蘼面上的帷帽。 林培之早知他的意思,因哈哈一笑,道:“既知无礼,那却还是不说的好你这小婶子面皮甚薄,你若胡言乱语,得罪了她,岂不是要害苦了我”这一席话看似委婉,却已将林垣掣的言语堵得死了。 林垣掣先是一怔,毕竟还是不甚甘心,因嬉皮笑脸道:“王叔愈是如此,我却愈不甘心呢”他说着,便转向荼蘼,深深一礼,笑道:“前次侄儿耽心小儿身体,不曾留心婶婶。今儿再会,却求婶婶无论如何赏小侄一面之缘,莫令我们叔婶将来对面不相识,徒然惹人笑话才好” 他忽而这般赖皮,却让众人一时愕然。林培之更是一脸的哭笑不得。 荼蘼听他一口一个婶婶,不觉暗暗蹙眉,当下犹疑道:“好教王爷见笑了,非是民女不愿,实是前些日子多近花草,不慎患了面疾,原先倒还不甚严重,不料昨儿夜游,不知误触何物,今日竟比素常更要严重许多,如今小世子亦在,民女怕惊了他……” 林垣掣听她言辞犹犹豫豫,似有不尽不实之意,忙笑道:“只是小小面疾而已,哪里便那般严重了。况冶儿身子虽弱,胆子却是不小的,婶婶可莫要小看了他” 荼蘼苦笑,因回头看了林培之一眼:“培之……”竟似是在征求他的意见一般。 林培之心原有些不快,但听荼蘼这一席话下来,便知她早有手段,因故意拧眉,半晌才道:“垣掣既非见不可,你便让他见上一见罢莫要弄得大家心不快才好” 荼蘼乖顺点头,便即面向林垣掣,抬手轻轻的撩起了面纱。林垣掣乍一眼瞧见她的面容,不觉一惊,下意识的退了一步后,险险压下一声惊呼,半晌方勉强道:“这却是甚么面疾,怎会这般严重?”—— 推荐一本朋友的,种田类的,有兴趣的亲可以去逛逛: 扛着锄头去种田,当垆沽酒小店间。一个将军一个妻,两个娃娃闹翻天。不问鼎多重,不理逐鹿田,逍逍遥遥天地间,做个沽酒女,嫁个庄稼汉,闲来地里翻蚯蚓,挂上吊钩戏鱼莲。 天山放马归,闲手破柴扉。 斗犬雉鸡尾,煮菽寒铁盔。 担锄荷月去,赤脚踏泥回。 悠悠炊暮里,不捉夜衔枚。 《种田将军沽酒妻》书号:87454 04 流碧湖上 o4流碧湖上 送走林垣掣夫妇,林培之这才似笑非笑的瞄了荼蘼一眼:“你可真是够舍得的”他目力甚好,虽是惊鸿一瞥,却已见荼蘼面上青青红红,浮肿之外另还有些红色疹状物,瞧着颇有些恐怖。 说着这话,他便自然的抬手去揭荼蘼所戴的帷帽,显是想仔细看看。 荼蘼见状,忙轻轻一闪,笑道:“罢了罢了,这又有甚么可瞧的,不过平白恶心人而已”女为悦己者容,适才她揭起帷纱之时,已是有意无意避着林培之,此刻自然不愿揭开给他细看。 林培之一笑了之,也并不勉强,只道:“你先回去处理一下罢莫要真弄出事儿才好” 他说的虽甚淡然,眸却有着明显的担忧与责怪。 荼蘼摇头道:“不妨事,这只是早间我去花园采的一些花草挤出的汁液而已,瞧着虽可怖,却也不难消去。我先去略加清洗,侯回了京城,再抹些药,不过一二日的工夫便可恢复如初了” 林培之听得还要一二日工夫,不觉皱了下眉:“你就是心思太重,其实便被他们知道,又有何妨?” 荼蘼笑笑,没有开言。她的身份如今在这个狭小的圈子里几乎已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但心知肚明是一回事,亲眼目睹又是另外的一回事。更何况,林垣掣夫妇所用的又是这等算计手段。 林培之见她不语,只得无奈摇头:“你先回屋去罢我这就吩咐备车,我们立即回京”—— 车内,高嫣动作极其温柔的挪动了一下刚刚睡着的爱子,试图让他睡的更舒适些。林冶轻轻哼了一声,翻转了一下小身子,将脸埋进了母亲怀里,鼻息微微,睡的更是香甜。 林垣掣则靠在车壁上,脸色有些难看。高嫣抬眸,斜睨了他一眼,略带讥嘲的开口:“还不死心?” 林垣掣一怔,有些不自在的别开眼:“你在说甚么?” 高嫣粉嫩的嘴唇有些不屑的轻轻一撇,显然对他的反应颇不以为然:“罢咧在我跟前你还装些甚么?你对她的那点心思,我还能不知道?” 林垣掣梗了一下,方道:“我不过是想就着此事与老四别一别苗头而已,其实倒真不是贪着她的姿色……”他显然对自己想起的这个理由颇为满意,因笑嘻嘻道:“再说了,嫣儿你又何尝比她稍差” 高嫣打从鼻孔里轻嗤了一声,虽然对他的狡辩之辞并不深信,但心却还颇为受用。口仍自不依不饶:“说是这般说,但从来人心不足蛇吞象,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还不如偷不着呢” 林垣掣听了这话,也只得干笑。高嫣之父高云飞如今仍坐镇边陲,他还有许多事儿须得仰仗着他,故此平日里对高嫣亦是多有忍让,让的多了,自然也就习惯成自然了。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他道:“这些日子,冶儿睡的倒比往常多了许多” 高嫣听他说起林冶,不觉变了脸色,冷冷道:“冶儿大病初愈,身子虚弱,自然较往日更要嗜睡。林垣掣,别的事儿,我都可以由着你,唯独冶儿,他若再出甚么事儿,你可莫要怪我翻脸无情”她与林垣掣结缡四年,只得一子,当真是爱若性命,此次林冶毒,当真是惊去了她的三魂七魄。 林垣掣听她重提此事,脸上也不觉有些难看,半日才道:“冶儿固然是你的命根子,但他何尝不是我的血脉,姨母此事办的确是有些出格,但她毕竟是长辈,行此险事又都是为了我们……” 高嫣冷哼道:“为了我们?依我看来,她是单单为了你罢说白了,只要你能得偿所愿,将来三宫六院,别的不多,最多的便是女人,有了女人,你要多少儿子没有,又哪里还在乎一个冶儿”她愈说愈怒,声音不觉也稍稍大了些。睡在她怀里的林冶似也感觉到母亲的怒意,长睫也因而不安的颤了几下。高嫣这才记起儿子此刻正睡在自己怀里,忙伸手轻抚他的肩背,以平息孩子的不安。 好在林冶也很快安静下来,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后,便又重新闭了起来。 林垣掣的目光落在儿子面上,不觉也现出几分柔情来,抬手抚了抚儿子乌黑的鬓,他缓声道:“嫣儿,你想的太多了你我乃是结夫妻,冶儿又是我的长子,将来无论如何,这总是不会变的” 高嫣默然半晌,方叹了一声,轻轻倚在了林垣掣肩上—— 荼蘼踏进翠竹轩时,恰逢冼清秋从里头出来,二人打了个照面,冼清秋瞧她带着帷帽,不觉笑道:“这般热的天气,怎么却还戴着这个,你也不觉闷得慌” 荼蘼苦笑摇头道:“饶是带着这个,也还闹出不少事儿来呢,更不说其他” 冼清秋听了这话,不觉一怔,诧然问道:“怎么了?”她说着,便拉了荼蘼重又折回翠竹轩。 荼蘼失笑的看了她一眼,问道:“你不出门了?” “也没甚么大事儿,不去也无妨”冼清秋看看荼蘼,毕竟又道:“明轩今儿请我们去游湖” 荼蘼听见“我们”二字,便知林明轩必是请了她与季竣灏二人,因笑了一笑,也不再言语。二人进了翠竹轩,荼蘼方伸手揭下帷帽,冼清秋一眼瞧见她的面容,不觉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好半日也还是说不出一句话来。荼蘼朝她一笑,便将点翠山之事一一说了,只是略过了枯叶禅师之事。 冼清秋皱了下眉,颇有些不解:“他们夫妻两个究竟在打着甚么算盘?竟是非要揭破你的身份” 荼蘼苦笑,却忽然问道:“清秋,这些日子,你可曾见到皖平?”如今她很想见一见皖平,好将近来生有些事儿同她说一说。有些事儿,告诉了皖平,其实也等于是告诉了林垣驰。 冼清秋摇头道:“自打上回那次后,她再没来过。不过我听明轩说她已住回宫了” 荼蘼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冼清秋望望她,只觉有些目不忍睹,因道:“我看我还是出去罢对着你这张脸,我实在是怕会做噩梦我出了门,你也能好好休息休息” 荼蘼听得直笑,因摆手道:“去罢去罢”冼清秋朝她一笑,毕竟还是起身,走了出去。荼蘼看她去了,这才回身,取出药箱,从取出几样药物,开始收拾自己面上的残局。 冼清秋离了翠竹轩不多几步,便见季竣灏正立在竹林外围处等着自己。 她快步过去,笑问道:“等很久了?” 季竣灏摇头道:“我在外头等了一刻,没见你过来,便索性过来这里看看刚来不久” 冼清秋一面举步往外,一面道:“我出来时,恰遇着荼蘼回来,便与她说了几句话儿”她说着,便将荼蘼适才的言语一一说了给季竣灏听。季竣灏听见荼蘼成了大花脸,不觉瞠目。 二人行到门口,早有人备了马。季、冼二人各自上马,一路直奔与林明轩所约的流碧湖而去。 流碧湖位于京城西侧,却是京城之最为著名的烟花之地。二人到达流碧湖时,正是夕阳西下之时,流碧湖上,半江瑟瑟半江红,粼粼水波之上画舫密集往来,好一派繁荣景象。二人才刚在岸边下了马,便有数人快步上前接过两匹马儿。季竣灏认得为那人却是林明轩的长随名唤林长宁的,因笑问道:“你家主子呢?他如今可是架子大了,居然只令你来接我们两个” 林长宁忙笑着行了一礼,且有些拘束道:“我家主子如今正在船上候着二位二位快请” 这话却说得季竣灏一怔,他与林长宁甚是相熟,自然知道林长宁这人甚是贫嘴,平素自己若说了这话,他定然是会回上几句的,似今儿这般拘谨者,却还真是少见。他心知其必然有异,因回头与冼清秋交换了一个眼色,方笑道:“也罢,你且前头带路罢” 林长宁应道:“是”便上前一步,规规矩矩的在前头带路。季、冼二人信步跟上,走不几步,便见前头有一艘不大不小,虽不觉豪华,却自有一分大气雍容的画舫。船头上,却挂了一盏宫灯,灯上几个潇洒挺拔的草字正是“福威林”。林长宁快步上前,呼喝了几声,那画舫便自缓缓泊岸,船上很快放下踏板来,迎了季、冼二人上去。季竣灏才刚上了船,便见船舱之内一人快步抢出,哈哈大笑的迎了上来:“竣灏、清秋,快里面请” 季竣灏抬眼看去,却见那人一袭青色长衫,身材等,容貌清俊,笑容可掬,可不正是林明轩。 季竣灏斜了他一眼,却不理他,只回头去瞧冼清秋,嘴角微翘的问了一句:“清秋,你说,我们二人可要进去瞧一瞧明轩给我们准备的惊喜?” 冼清秋听得一笑,并不答话,却只举步缓缓往画舫之内走去。季竣灏乜一眼神情略显尴尬的林明轩,也并不理他,便径自跟了冼清秋入内。画舫之内,灯火早已点得如同白昼,素淡的摆设之,有人正宁静的坐在桌边,慢慢的喝着手的茶水,听见脚步之声,他便抬头一笑,淡然道:“到了” 语声淡淡,神情亦自淡淡。这人,可不正是大乾当代皇上——林垣驰 05 天下无双 o5天下无双 饶是季、冼二人早已有了心理准备,这乍一见了他,却还是一怔。季竣灏稍一迟疑,这才一撩衣摆,便欲行礼。林垣驰伸手一托,淡笑道:“今儿原是私聚,一应礼数能免则免罢” 季竣灏本也有些犹疑,一听这话,便很是自然的站直了身子,笑道:“既如此那是最好不过了”他平日随意惯了,在南渊岛上,林培之待他也不以上下之分,故而他也早习以为常。 林明轩立在一旁,眼见他竟如此反应,不觉愕然,待要提点,却又碍于林垣驰,只能干着急。 冼清秋则在僵了片刻后,才勉强唤了一声:“四哥”她虽是在南渊岛长大,但从前亦曾数度随林培之回京,那时林垣驰还只是肃亲王,几人又颇交好,因此她也便随着皖平呼他为四哥。 林垣驰朝她略略点头,算是招呼,抬手指一指面前八仙桌:“都坐下说话罢” 季竣灏答应一声,便随意坐了,冼清秋亦随之落座。林明轩眼见季竣灏随意模样,不觉暗暗摇头。他自己却是拱手谢恩,得了允准之后,方才在一边坐了。季竣灏一手提起桌上茶壶,瞧见林垣驰杯茶水尚满,便也没有为他斟茶,先为冼清秋与林明轩斟了,这才给自己满了一杯。 他虽是不甚拘束,但因着荼蘼与林培之的关系,在林垣驰面前,毕竟觉得有些无话可说,只得低头喝茶,并不言语。他不开口,冼清秋自也闭口无语,一时桌上气氛沉凝。 林垣驰眸光微动,却只不露声色的搁下茶盏,笑向林明轩道:“明轩,今儿可是说好由你来做这个东,怎么你这个东家却这般小气,竟只一壶清茶便想打了我们” 林明轩听得哈哈一笑,起身连道:“岂敢岂敢”言毕轻轻击掌,只片刻工夫,便有数名侍女捧了各色时鲜瓜果并各色美酒佳肴来,一一铺陈于桌上。林明轩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后,亲自执壶,为三人一一斟满,且笑道:“这酒名曰‘杏花烟雨’,却是前些日子远清自西南千里迢迢请人捎回的,我尝着这味道虽略觉清淡,却自有风味,今儿便特意取了它来待客” 他口的“远清”却是当年穆老将军之子穆远清。当年的穆远清与季竣灏、林明轩及闫凡齐名于京城,乃为虎贲军四大后起之秀,而四人之间私交也素来极笃。如今四年过去,季竣灏远走南渊岛,林明轩执掌虎贲禁卫,而穆远清与闫凡二人则一个远在西南高云飞麾下为将,另一个却在东北为将,算是各自都有了一番天地,只是天南地北,却难再似从前那般相聚饮酒了。 便是此次林明轩大婚,穆远清与闫凡二人也因路途遥远而未能成行,只使人送了礼来。 季竣灏听林明轩提起穆远清,心不觉陡生惆怅,因举杯叹道:“今日得饮此酒,便如远清同座一般,只可惜毕竟少了凡一人”此次回京,他原本以为昔日挚交好友能再聚,却不料穆、闫二人竟未回京,因此这一段话有感而,语意甚为伤怀。林明轩见他如此,也是不由的叹了口气,显然对穆远清与闫凡也甚为挂念。便是冼清秋,面上也不觉现出几分怀想之意。 林垣驰则淡淡一笑,举杯言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此言一出,众人不觉尽皆颔,各自举杯,仰头一饮而尽。一杯酒下腹,舱内气氛顿时便轻松了许多。 众人只挑着往日旧事,随意说笑,却是绝口不提当下局势。林明轩更是频频举杯祝酒,季竣灏酒量甚宏,倒还不觉如何,冼清秋几杯酒下肚,却已觉出眩晕之感来。 她举手支额蹙眉道:“这酒古怪,喝着清淡,后劲却足” 林明轩听了这话,不觉在旁击掌笑道:“那是自然此酒名为‘杏花烟雨’,其实质也如杏花烟雨一般,看似清淡,实则醉人于无形。清秋你若当真支撑不住,不妨去隔壁厢房稍事休息” 冼清秋微怔了片刻,又回头看了季竣灏一眼,竟点头道:“如此也好”林明轩见她同意,便即唤了一名守在外头的侍女,令她先行扶冼清秋往厢房休息,那侍女答应着,便上前扶了冼清秋去了。 季竣灏目送冼清秋离开舱房,仰头一口饮尽杯美酒后,随手将酒盅轻轻一抛,爽然开口道:“果是好酒不过二位今儿邀我来此,怕是不单单只为了饮酒罢”他虽不喜算计谋略,但并不代表他不懂,今日画舫相聚,林明轩又刻意提起穆远清、闫凡二人,分明便是要勾起旧日情分,好方便下面的谈话。而借着杏花烟雨的酒性支走冼清秋,更是其早已设定好的一环。 林明轩听他口气冷淡,言辞之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觉微微张了张口,想说甚么,却又被林垣驰打断:“竣灏,今日之聚,却是我的意思,你不必如此” 季竣灏默然片刻,才轻声问道:“皇上想从我这里知道甚么?” 林垣驰听他称呼自己为皇上,语气却自淡漠,已知他心极为不快,只是因着自己的身份不好作而已。抬眸静静望向季竣灏,他忽而问道:“竣灏,在你心,朕是个怎样的人?” 季竣灏一怔,半日方道:“皇上雄才大略,岂是竣灏能够揣度……”他生于侯府,又曾在宫当过差,自然不会不明官场禁忌,上下尊卑,因此只随意寻些冠冕堂皇的言辞,试图蒙混过关。 林垣驰摇了摇头,打断他的话:“竣灏,朕登基至今虽只四年,但有些话儿却也已经听得腻了。朕要听的,是你的真心话你也只管放心道来,不管如何,朕总赦你无罪便是” 季竣灏听了这话,略一迟疑,便爽然道:“皇上既这般说了,我若还吞吞吐吐,含糊其词,未免有搪塞之嫌。好,今儿我便实话实说,只是……”他说到这里,不觉拿眼去瞧林明轩。 林垣驰明了的点头,便对林明轩摆了摆手,示意他先下去。林明轩会意起身,告退而去。临去之时,却还忍不住给了季竣灏一个眼色,意在提点他言辞小心,不可太过率直。季竣灏端坐不动,却连眼皮都没撩上一撩,似是完全不曾注意他。林明轩暗暗叹气,不好再行耽搁,只得出舱去了。 季竣灏见他去了,便索性提起桌上酒壶,也不斟入杯,便对了壶口鲸吞虎吸般一口饮了下去。那壶甚大,适才众人饮的又慢,此刻却还剩了大半的样子,如今被他一口吞下,饶是他酒量甚宏,此刻面上也不觉现了几分红晕上来。美酒下肚,季竣灏说话便也愈干脆:“竣灏与皇上相识至今,也已有了十年。皇上的性情、为人竣灏自认还是了解的。但有一事,竣灏却实在想不明白?” 林垣驰眸光一暗:“你只管道来” “那就是舍妹荼蘼之事”季竣灏不管不顾,直言不讳:“竣灏想不明白,皇上富有天下,而天下美女又是多如牛毛,皇上却为何偏偏对舍妹如此执着?这般的不肯放手?” 这个问题盘绕在他心其实已有多年。林培之钟情荼蘼,他是早已知晓的。季氏一家避居庐山之时,林培之还曾亲上庐山专为拜望,与此相反,林垣驰却从未表现过对荼蘼的一点点在意之情。但当一家人从庐山返回京城后,林垣驰却又忽然态度大变,平白惹来无数波澜。 早些年,他觉得无论林培之抑或林垣驰,都足可配得荼蘼,他也实在没有必要厚此薄彼。但这些年,荼蘼年纪愈长,婚事却还迟迟难决,甚至因此多方遮饰身份进而有家难回,让他如何不担心。 林垣驰一双黑眸愈深黯,幽邃难明。他久久注视季竣灏,半晌方缓缓道:“竣灏,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你这直言不讳的脾气却总是改不了” 季竣灏万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不觉一怔,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好在林垣驰也并没打算要他回答:“朕虽富有天下,奈何天下却只得一个荼蘼?”他语调虽极是平和,言辞之却包涵着无尽的情意。 季竣灏愕然片刻,才算找到自己的声音:“可……荼蘼与培之相识在先”他自己其实也知这个理由太过牵强,因此说完之后,不待林垣驰说话,便又急急补充了一句:“更何况他们情意相投……” 林垣驰听得“情意相投”四字,面色不觉一冷,言辞之也带了几分森寒之气:“相识在先?只怕未必至于情意相投……”他冷笑了一声,意甚不屑,却没再继续说下去。 季竣灏有些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解他的自信何来。沉默了片刻,他道:“如今京情势不明,竣灏心实是不明白,皇上为何非要将培之推向堰王一方?”顿了一下后,季竣灏又道:“竣灏素知皇上心存大志,更非是舍江山而取美人的帝王,是以一直对此疑惑不解” 06 关卿底事 o6关卿底事 林垣驰眸光微动,没有答话,只缓缓转动着手上酒盅,好一会子,他才开口:“竣灏,今儿朕使明轩约你来此,其实却与荼蘼无关。朕只问你一句,你是打算留在京城还是回去南渊岛?” 季竣灏抿了下唇,没有答话。林垣驰见他久久不语,便也明白他的意思,因点头道:“你天性不喜拘束,南渊岛确是更适合你一些你放心,朕无意勉强于你,更不会因此而怪责季家” 季竣灏一怔,不觉抬头讶然看他,有些弄不明白林垣驰今日的来意。凭心而论,他是不想离开南渊岛的,但林垣驰若当真拿季家来要挟他,他除了离开只怕也别无它法。 林垣驰看出他的迷惑,因淡淡一笑,又道:“竣灏,你可愿替朕带一句话给王叔?” 季竣灏实在无法揣摩他的心意,默然片刻,也只有点头。 “告诉王叔,三日之内他若肯离开京城,朕愿既往不咎”林垣驰徐徐说道,语气平淡而自信。季竣灏面色微变,心却立时想起荼蘼来,因没有立即回话。林垣驰显然已看出了他的意思,稍一轩眉,他又道:“朕的这句话,你回去后,不妨先告诉荼蘼” 季竣灏深吸一口气,他便是再糊涂,此刻也不能不明林垣驰的意思。林垣驰口所说的“既往不咎”指的只是对林培之这段时间的行为他可以不予计较,但前提是林培之不能带走荼蘼。 “多谢皇上,此话我必将如实转告”季竣灏起身一揖之后,再不停留,回身大步走了出去。 林垣驰的这几句话说的固然冠冕堂皇,且看似宽宏大量,但其却多有威胁之意。而他与林培之相交多年,早知林培之此人看似慵懒随性,万事不羁于心,实则固执、自负。 以他的性子,又岂能接受这样的条件。季竣灏想着,不由的暗暗叹了口气。他才刚走出舱房,便见林明轩正在外头候着,见他出来,忙迎了上来,虽未开言,眸却尽是关切之意。 季竣灏苦笑一声,轻轻摇头。对于今儿这事,他无意责怪林明轩,双方如今各为其主,各有立场,他也实在没法去责怪对方:“清秋呢?”他问着,却绝口不提适才与林垣驰的对话。 林明轩明白他的意思,也只得叹了一声,作个手势便引着他往一边的厢房行去。二人才刚到了门前,厢房大门已然打开,冼清秋神清气爽的立在门口,竟是看不出一丝醉意来。 别过林明轩,二人上岸,林长宁早牵了马在岸边等着,季竣灏接过马缰,当即翻身上马,却似甚么事儿也未生一般,仍如往常一般,随手丢了一块碎银子与他,笑道:“赏你们兄弟喝酒” 林长宁忙伸手接了,且笑着打了个千谢了他,这才目送二人离去—— 荼蘼打了柳儿出去,便闲散的靠在软榻上闭目静静养神,心却在想着林垣掣夫妇。林冶大病初愈,他们夫妇往万佛寺上香亦是理所当然,如此一想,点翠山巧遇,倒也不足为奇。但这夫妇二人如此希望揭开自己的真实身份,却又是为了甚么呢?她想着,不禁迷惑的摇了摇头。 她想了一刻,却也还是一头雾水。想着明儿还要去堰王府赴宴,她不由更觉头疼。站起身来,她漫不经心的趿了绣鞋,一路走到窗前,推窗看了一看。外头月已天,光华如水。 了一回怔后,她正欲关上窗户,却听外头传来低语之声:“6姑娘可曾睡了?”她微微挑眉,听出这是冼清秋的声音。柳儿低声答道:“姑娘盥洗过后便打了我出来,此刻想来该已睡着了” 荼蘼听了这话,忙扬声道:“是清秋么?快请进来罢”她心明镜也似,冼清秋这个时候忽然来寻她,必有要事。更何况,她今儿晚间去见的人乃是林明轩。 冼清秋并没入内,反笑道:“妩儿,今儿月色甚好,你可愿出来陪我赏一回月” 荼蘼闻听此言,心不觉一动,答应一声后,略加收拾,正欲出门,却又想起了甚么,忙又回身,取了帷帽带上,这才快步而出。冼清秋见了她,也不言语,便引了荼蘼一路往东行去。 东面,翠竹潇潇,竹影婆娑。一座甚是精巧的竹亭矗立其间。冼清秋指一指那座竹亭:“竣灏在亭子里等你,你独个儿过去罢我还得去找小舅舅说话”回来路上,季竣灏早将能说不能说的尽数都对她说了,二人稍加商议,决定由季竣灏与荼蘼说话,而冼清秋则去告知林培之。 荼蘼点头,也并不多问,便举步走了过去。亭子里头,一人独立,挺拔的身影在满目青翠的竹林之瞧着竟有几分萧瑟之意。荼蘼拧了下眉,她这个三哥从来都是自信飞扬,似今儿这般情状还真是少见得紧,举步过去,她问道:“三哥,你怎么了?” 季竣灏听见她的声音,便回了头,冲她苦笑一下,道:“你猜我今儿遇见谁了?” 荼蘼见他面容苦涩,嘴角笑意勉强,便已隐约猜出了几分:“林垣驰?”她黛眉微蹙。季竣灏见她一语的,不觉诧异,好一会才颔表示她确是猜对了。荼蘼淡淡问道:“他都说甚么了?” 季竣灏见她表情冷淡,不惊不惧,不由吃惊看她,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将画舫之林垣驰所说的言语一一对荼蘼说了。荼蘼听后,也只轻轻点头。季竣灏见她如此,更觉无奈,因叹道:“荼蘼,你总得说些甚么罢你要知道,你愈是甚么都不说,三哥便愈是放不下这颗心” 荼蘼抬朝他一笑:“三哥,时候不早了,我也累了呢,赶明儿,我再同你慢慢说,可好?”言毕也不待季竣灏开言,转身径自往翠竹轩而去,独留季竣灏在她身后瞠目无语。 季竣灏在亭子里头立了好一刻,方才有些无奈的抬手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荼蘼既已去了,他留在此地也已没了意义,叹了口气,他也随之离开竹亭,往自己所居小院走去。因心有事,他的脚步也便颇为缓慢,才刚走至院子门口,却见有人远远自一边的回廊转了来,看身形,竟是冼清秋。 季竣灏本没指望能遇见她,此刻忽然见了,却是不由大喜过望,忙挥手叫了一声:“清秋” 冼清秋正有些心思恍惚,忽然被他一叫,却是不由的吃了一惊,抬头瞧见是他,面上第一浮现的竟是惊喜之色:“竣灏你那边怎样?荼蘼可说了甚么没有?” 季竣灏一听这话,便知她必然也没能从林培之口得到甚么确切的话来,不禁苦笑摇头,将自己先前与荼蘼所说的言语一一说了给她听。冼清秋听说,亦是好一阵无语,半日才摇头道:“我将这事儿告诉小舅舅,他听了却只是笑笑,被我逼不过,也只淡淡的说了一句他自有主张” 季竣灏怔然良久,方才跌足脱口骂道:“屁的自有主张这两个人,我算是看得透了我二人若真狠得下心,只是眼不见为净才好”这事本来与他及冼清秋并无多大关系,但弄到如今,却好像成了他们的事儿,与那两人无关了一般,真是令他想想都觉气愤不已。 冼清秋心有戚戚的点头,只是二人互视一眼后,却都是不由叹了口气,若真能狠得下心,他二人又何必在此坐困愁城,替旁人担心。过了好一会子,季竣灏方才烦躁的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今儿我横竖是睡不着了,我们不如寻个地方喝酒去罢” 冼清秋想也不想,当即欣然点头:“如此甚好”二人计议停当,便由冼清秋引路,径奔宝亲王府酒窖,自窖内取了两坛美酒,寻了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峻屋檐,一夜畅饮,直至烂醉如泥。 次日,荼蘼起身,盥洗过后,才刚换上一身素朴又不失雅致的藕荷色衣裙,林培之已遣了人来请她。荼蘼不见冼清秋,终是心奇怪,便问柳儿道:“郡主呢?今儿怎么不见她?” 柳儿亦是一头雾水,听见她问,便答道:“奴婢不知不过奴婢清晨起身时,听得那边的杏儿说郡主昨儿一夜未归,也不知是去了哪儿?” 荼蘼闻听冼清秋一夜未归,不觉诧然。但见时候已不早了,自己却也不好太过耽搁,因点了点头,嘱道:“郡主回来,若问起我时,你只说我与王爷同去堰王府了”柳儿急忙答应着。 这边荼蘼便随了来请那人一路往前厅行去,才刚折过一道朱廊,便见前头向玖疾步而来,而他身后被两名仆从架着的那人,可不正是季竣灏。荼蘼愕然,忙快步上前叫了一声:“向玖……” 向玖抬头瞧见是她,却像是松了口气一般:“妩儿,你这是要去前头么?” 荼蘼颔之后,便指着季竣灏问道:“他……怎么了?” 向玖没好气道:“能怎么的喝多了,睡在屋檐顶上了害我一大清早便得飞檐走壁,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将他老大给扛了下来”他说着,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自己的下巴。 荼蘼顺势看去,这才注意到向玖的下颚不甚起眼之处,竟有一块青淤。想是早些时候,他上去扶季竣灏时,被他不慎打伤的。 07 素手斟茶 o7素手斟茶 荼蘼举步走入宝亲王府的花厅之时,林培之已在等着她。桌上早已摆好了品类繁多、色香味俱全的各色早点。林培之见她进来,便指一指自己对面:“来了坐罢” 荼蘼答应着,便在他对面坐了。林培之一面令人为她盛了莲子粥,一面朝她云淡风轻的一笑,且问道:“你可知道竣灏与清秋之事?” 荼蘼听得一怔,讶然道:“我三哥与清秋?”季竣灏她适才已见了,喝到东南西北也都分不清,连向玖扶他下来,也都挨了拳头,这样的他,又怎会与冼清秋拉上关系来了。 林培之见她不知此事,反觉诧异,因挑了下眉,解释道:“他们二人昨儿半夜三更偷偷溜到酒窖偷了两坛酒,然后爬到王府北面的怡然自得阁顶上,喝了个酩酊大醉,弄得府内人手忙脚乱” 荼蘼这才知道昨儿陪着季竣灏一道喝酒的竟是冼清秋。不过这夜半饮酒,且飞檐走壁,倒是让她不由的想起四年以前的林培之。四年前,可不正是林培之提了一皮囊葡萄酒,偷偷溜至她家,同在屋檐顶上喝了半夜的酒。她想着,忍不住斜乜了一眼林培之,口虽不言,眸却有笑意。 她虽戴着帷帽,但帷纱甚薄,二人隔的又近,林培之仍能隐约看到她面上的表情。 挑眉洒然一笑,林培之举手挥退厅内服侍之人后,方才言道:“说到半夜居高饮酒,这却是清秋的习惯。从前她心情不好时,总拉了我陪她。竣灏去了南渊岛后,她有时便也叫他。说起来,你怕是对他们二人何以忽然走到一起而觉得有些奇怪吧?” 荼蘼一怔,脱口问道:“你知道?”她对此事一直觉得颇为意外,奈何当事之人却总不肯说。 林培之笑的有些促狭:“那是自然的这事在岛上知者甚众,只是敢说出来的人却并不多” 荼蘼见他神情,便知他有意卖关子,不觉微微撇嘴:“我知王爷必是敢说的,且请划下道儿来罢” “划下道儿”云云她却是仿了林培之上回的口气,当即引得林培之一阵爽朗大笑。笑过之后,他便扬起下巴,以手点一点自己面前只余一半茶水的茶盅:“斟茶来” 荼蘼见他竟是这般的老实不客气,不禁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瞪他一眼后,便爽快的起了身,提起桌上茶壶,果真为他斟了杯茶。林培之悠然的靠在椅背上,见她十指纤纤如玉、皓腕半露似雪,不觉心微动,因笑吟吟的仰头看她,而后戏谑道:“这个,是否也算得上是红袖添香的一种” 荼蘼轻蹙瑶鼻,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你说算便算罢” 林培之料不到她竟如此好说话,怔了一刻后不由哈哈一笑,拿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立时满面陶醉,赞道:“好茶其甜似蜜,其甘若醴,堪为我一生所饮最佳之茶”荼蘼见他七拐八绕,不由瞋目微怒,只是还未及言语,却已被林培之看出她的不快,识相的岔开了话题:“去年秋后,岛上大雨连绵,他二人醉后迷蒙,竟爬到了一张床上……”荼蘼听得一惊,不由睁大了眼。 林培之挑眉略一摊手:“你也知道,我那位公主姐姐早在十年前就开始忙活着为清秋择婿。遇此良机,自然不肯放过因此,虽说他二人其实并无暧昧,但也被传得沸沸扬扬。”他说到这里,笑容不觉更为诡异:“也正是因为此事,我才真正明白何谓‘三人成虎’总之,事情传了三五个月,他们两个竟真就走到一起了,让我如今想来,犹且觉得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四字传入荼蘼耳,却让她心念为之一动。会不会……从前林培之所以娶了冼清秋,也正是因为类似的事件?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眸带异光的扫了林培之一眼。 只是,这事,只怕她是永远无法验证了。她想着,不觉释然一笑,心那块莫名的大石却忽然之间便落了地。牵一而动全身,或者,在她开始重生的第一天,从前既定的事儿,便注定要改变。 林培之说完了话,便随手拿起桌上茶盏又喝了一口,对荼蘼略显异样的神色倒并未太在意。 只是这一口茶刚刚入口,他便觉似吞了一口烈焰一般,一种古怪酸辣的灼痛感自舌尖一路滚下,直烧灼到胃里,他猝不及防下,不觉猛咳起来,面上亦是赤红一片,他一面咳一面急道:“水……水……”言毕,早又是翻江倒海的一阵剧咳。荼蘼早料到他的反应,因取过一边的一只空碗,提起茶壶,又给他斟了一碗,笑吟吟的递了过去。林培之忙伸手接了,想也不想的送到口边一饮而尽。 这一口茶水下去,顿觉凉意贯喉而下,适才的不适顿然一扫而空。林培之颇感无奈的瞧了荼蘼一眼,伸手推开了先前的那只茶盏。荼蘼看得抿嘴一笑,问道:“你怎么还敢喝我倒的水?” 林培之笑道:“玉手斟茶,莫说只是一些小小苦楚,便是鸩毒,某也当甘之如饴”他初时并没注意到荼蘼在他茶水之动了手脚,而事实上,荼蘼给他斟第二杯茶时,他也曾犹豫了片刻,转念一想,又觉荼蘼绝无必要害自己,多不过是个玩笑,自己倒也不必太过提防,结果自是所料不差。 他这话语气看似轻浮玩笑,看向荼蘼的眸光却自深邃幽静,直看的荼蘼心头鹿撞,忙移开视线,再不言语。二人用过早点,又以清茶漱口后,林培之便吩咐备车往堰王府。 二人出了花厅,荼蘼才想起甚么一般的问道:“你今儿心情很好?” 林培之颔笑道:“那是自然,说起这事,我还得谢主隆恩”口气极是轻松愉悦。 荼蘼疑惑的黛眉一挑:“谢主隆恩?”她是真想不明白林培之何以说出这话来。 林培之笑道:“若非皇上使人带话,我多少还有些猜不透你的心思,如今却终于可以肯定你的心意,我难道不该多谢我那位皇帝侄儿”林垣驰的既往不咎,是以荼蘼的留下作为代价。 而在这其,荼蘼的立场,自然也已是呼之欲出。荼蘼一怔,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沉默的与他并肩走了几步,她忽然开口道:“林培之,你当真不考虑就此回去南渊岛?” 林培之洒然的耸了耸肩:“俗话说的好,可一不可再四年前,我已回去了一次,这一次,我却是再不会了”他侧头看了荼蘼一眼,唇角微微一扬,笑道:“更何况,我如今现了一个很是严重的、且横亘在我们之间无法漠视的问题?” 荼蘼疑惑的挑了下下眉,以一种征询的目光看他。 林培之对此倒也并不卖甚么关子,正色道:“那就是你对我那皇帝侄儿的惧怕之心”从前,他一直不知这种惧怕从何而来,而如今,他似已隐约明白了此种惧怕的缘由。正是由于明白,所以他下定了决心,定要将荼蘼自这种惧怕扯将出来,他不想荼蘼抱着这种惧怕与他共度一生。 “你是想……”荼蘼稍稍犹豫,却还是没有将那句犯忌讳的话说了出来。 林垣驰却已意会到她的言外之意,漫不经心的双手一摊,他竟是面不改色的说道:“似你这般的聪明人,难道竟不曾听说一句俗话……”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旋倾身附在荼蘼耳边,低声笑道:“拼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荼蘼骤然一惊,面色跟着一变,猛抬头看向林培之:“你……” 而此刻的林培之却已别过头去,吩咐道:“来人扶6小姐上轿”荼蘼一怔,这才意识到二人此时已到了二门,二门口上,一顶极为精致的青色小轿正静静伫立在二门边上等着她。 荼蘼暗叹了一声,没再将话说下去,只默默上了轿。随着一声起轿之声,轿身轻轻一晃,已被人平平稳稳的抬了起来。二人一个乘轿一个骑马,一路之上,自然无法交谈。及至到了堰王府,轿子也是一直的抬到了二门,方才落了,随侍的丫鬟揭了轿帘,荼蘼便迈步出轿,抬头第一眼,便见着盛装的高嫣笑吟吟的迎了上来:“妩儿,你可算是来了来,快里头坐”身边却没带着林冶。 荼蘼朝她一笑,歉然一礼:“王妃恕罪,妩儿面上还未全好,故而不得不带着帷帽” 高嫣听她提起面疾,娇媚的面容立时便泛起了一丝惊悸之意:“不妨事不妨事”显然那日荼蘼的面容将她吓得不轻。而一边正与林培之寒暄的林垣掣脸上亦是表情古怪。 众人客套一回,便由高嫣带了荼蘼往后园游览,而林垣掣则请了林垣驰厅用茶。 荼蘼与高嫣去后,林培之便笑着回头看了林垣掣一眼:“垣掣,我今儿来此,除了叨扰你一顿谢医宴外,另外还想请你帮我引荐一个人,你可千万莫要让我失望才好” 08 护花 o8护花 林垣掣听得一怔,面上神情便有些古怪,半晌才勉强笑道:“王叔说笑了” 林培之哈哈一笑,抬手一拍他的肩:“你且去问问那个人,再给我答复不迟我是不急的,不过有件事儿,我倒是觉得该告诉你” 林垣掣犹疑片刻,刚才点了点头:“王叔若有以教我,侄儿自当洗耳恭听” 林培之一面与他并肩而行,一面悠然道:“垣掣可知,我的那位皇帝侄儿也就是你的皇兄,他已然回到京城了?”他说的轻描淡写,眼角余光却瞬也不瞬的注视着林垣掣。 林垣掣闻言一震,冲口道:“这么快?”这话一出口,他才如梦初醒一般,下意识的侧了下头,试图遮饰自己面上的表情。一直以来,他得到的消息都是,林垣驰仍在路上,且身受重伤,行道艰难。当然,林垣驰之所以会受伤,也正是因为他的人一直沿路截杀的缘故。 只是这试图弑君之事,虽做得,却是万万说不得,更是不能承认,无论对着谁皆是一样。 林培之一见他的神情,心便已有数。但也并不点破,只淡淡一笑,便指着前头若无其事道:“你府上这石榴花开的倒精神盛夏时节,若算色秾姿艳,却要数它第一了” 林垣掣心正自翻江倒海,一听这话,未及抬头,便胡乱应道:“王叔说的是”侯这句话出口,他才随便抬眸一扫,却是不由一怔,前头哪有甚么石榴花,那分明便是一株果实累累的桃树。他僵了一下,旋即尴尬的咳嗽了一声,脸上神情更是古怪,只是一时却想不出该说甚么话。 林培之笑吟吟的看了他一眼,主动为他圆场道:“敢是我昨儿喝多了,一时看岔了眼,竟将桃树看作石榴了真是看来这酒还真是不能多喝” 林垣掣只能打着哈哈干笑不已。 林培之既开了口,林垣掣自然只有遵命的份儿,午饭因安排在了西园榴花亭内。四人闲叙了一回,却都是泛泛之语,不痛不痒。待到用过了饭,又喝了一回茶,赏了一番景,林培之便即起身告辞。高嫣本有意留客,但见林垣掣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终是将到了嘴的话又收了回去。 荼蘼早在此行之前便已恢复了6妩儿的面容,她面上虽用了药,但因时日尚短,终是不曾全好。因此用饭之时,只将帷纱轻轻上撩,仅露出绯色莹润的嘴唇与弧度优美、肌肤光洁的下巴,瞧着反倒平添了几分神秘的清美之感。二人辞了出来,才刚行至堰王府的巷子头上,荼蘼便伸手轻轻叩了扣轿帘边子,便有一名跟轿的小丫头快步上来,低声问道:“姑娘有事?” 荼蘼在轿内轻“嗯”了一声,吩咐道:“前头落轿替我转告王爷,只说我有事要同他说”那丫鬟答应一声,便快步过去。不多一刻,便有长随奔至林培之的马前,将话同他说了。 林培之轻轻挑了下眉,略一思忖,便即下了马,后头抬轿之人见了,忙也停下轿来。 堰王府占地颇广,这一条巷子皆在它的范围之内,因此巷内行人甚是稀少,倒也不虞有人从旁窥看。荼蘼见停了轿,也不待人来,便起身自行揭帘下轿。 她下得轿来,正见着林培之快步过来,她便对他一笑,问道:“不知王爷可愿陪我走上几步?” 林培之哈哈一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当即吩咐众人先行回府。他 自己却与荼蘼一路并肩,出了巷子。二人走了一刻,荼蘼才开口道:“我有好些年没回过京城了,今儿忽然很想去京城状元楼坐坐,这便让丫鬟去请了你”京城状元楼,本就是整个京城之屈一指的酒楼,而他们二人的第一回见面,也正是在状元楼。 林培之一笑,面上倒也现出几分怀念之意:“前儿还听小玖说起状元楼的茶点如今做的是愈精致了。说起来,我也有好一阵子不曾去过了陪你去坐坐,倒也甚好”他心自然明白荼蘼不会无缘无故想去状元楼,而她既想去,定是有话要同自己说。 二人不再言语,只漫步而行。好在状元楼离着堰王府倒也并不很远,二人行不多时,便已瞧见了状元楼的牌匾酒招。入了状元楼,林培之便要了二楼临窗的一间较为偏僻的雅室。前来招呼的小二虽不识得他的身份,但见他衣衫华贵,气度雍雅,却也并不敢怠慢,忙忙的引了二人上去。 林培之与荼蘼此来原也不为吃喝,因只是摆了摆手,令那小二只挑最好的送个几样来。那小二答应着,便忙下去了。不过一刻的工夫,已先送了茶来,却是最最上好的雨前龙井芽尖。 二人也并不急着说话,只不急不缓的啜着茶,等着茶点。时候不长,一应东西俱已上得齐全,林培之才唤过小二,嘱他无事莫要前来打扰,又随手赏了一锭银锞子,那小二满口应着,退了下去。 林培之侯他关上了门,方才颇为感慨的笑笑:“几年不曾来京城,非止是状元楼的掌柜,便是伙计,我也都是一个也不认得了”他说着这话的时候,神色不免便带了几分感伤。显是想起了承平帝在世之时的那些岁月。 荼蘼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若是今番大事得成,何愁你将来不长居京城”这话里头颇多试探之意。她如今最为担心的便是林培之决意携手林垣掣谋算皇位一事。她没有想过要过回从前的生活,但却始终觉得,这个皇位应该是属于林垣驰的。 “大事?”林培之有些自嘲的一笑:“大事成与不成,其实都与我无关”他凝目去看荼蘼,眸光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口气却仍平和如初:“我以为,也该与你无关才是” 荼蘼微微侧头,避开他有些尖锐的目光:“四年前,你曾对我说过,你对这个皇位并不感兴趣……”感受到他愈冷锐的视线,她不自然的一顿:“更何况,即便大事得成,那人又岂肯拱手相让……” 林培之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忽然问道:“荼蘼,你觉得垣掣是个怎样的?” 荼蘼一怔,有些不明所以,低头沉吟片刻,方道:“他……虽有些小毛病,倒也不算是个恶人”这话却是她的真心话,林垣掣有些好色,也有些恋权,更有些自以为是,但这些却都不算甚么太大的毛病。毕竟他长在天下第一的富贵皇家,耳濡目染之下,沾上这些毛病是最正常不过了。 但从根本而言,这个人虽不算善人,但也远称不上心狠手辣、六亲不认。 林培之点头,却问道:“今儿高嫣同你说了甚么没有?” 荼蘼见他岔开话题,不禁皱了下眉,过了一刻才道:“倒也没说甚么,她只是谢我救了她的冶儿。然后便同我说了些闲话”事实上,今儿高嫣与她所说的话语皆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言语,她的这种做法,反让早已做好被盘问打算的荼蘼甚是诧异,几乎便要怀疑自己眼前这人并非高嫣了。 林培之听得笑笑,却忽然道:“我却不同,我对垣掣说,我想要见一见那个女人”荼蘼听得一震,猛然抬头看了他一眼。她自然明白林培之口的那个女人指的正是严婕妤。林培之挑了下眉,眸闪过一丝冷色:“上辈的事儿,我原不想过问,不过,我想着,既然别人都已死了,她独个儿活着,想来也难免寂寞,倒不如早些下去,也好了结了从前的恩怨” 荼蘼听得心神大震:“你是打算……” 林培之轻描淡写的续道:“便不说这事,只说你的事儿,我也非得留在京城不可” 荼蘼知他所说的却是自己的心结,终究只是叹了一声,道:“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担心……” “没有金刚钻,我又岂敢揽这瓷器活儿”林培之闲适的取过茶盏,浅浅的啜了一口,适才因荼蘼的责问而显得有些僵硬的神情因着荼蘼的关心而轻松明亮了许多。 他既说了这话,且事情又关联到了已故的妙妃身上,倒让荼蘼没法再继续阻拦下去。她无意识的别过头,往窗外看了一眼。只是一眼,她便不由的轻呼了一声:“咦” 林培之见她神色有异,不觉有些讶然,忙跟着往窗外看去。状元楼位于京城最为繁华的东华大街上,虽是夏日,街上行人仍是川流不息。而此时此刻,却有不少闲人正围成一圈,看着热闹。 在看热闹的人间,一人昂然而立,玉色长衫衬得他长身玉立,气宇不凡,看那模样,可不正是向玖。而向玖身边,却是一顶青色小轿,一个相貌清秀的绿衣小婢正手足无措的立在旁边。与他对峙之人却是一名华服少年,少年身后,赫然跟了一群五大三粗的恶仆。 林培之不由的挑了下眉,好笑的向荼蘼道:“不曾想小玖居然也有护花的一日” 09 清雅 o9清雅 荼蘼斜他一眼,见他神情轻松,竟是一副等着看戏的模样,不禁有些无语。 她原先正想问一问妙妃之事,但被这么一岔,如今再说起来,似乎已有些不合时宜。 才一错眼的工夫,楼下局势却已大变,一群恶仆已与向玖交起手来。林培之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随毫不客气的伸手掩口,打了个哈欠:“一群蠢材”他口说着,毕竟伸手推开了窗扉。 窗扉一开,街上的声音顿然传入,甚至连楼下看热闹人的窃窃私语声亦是清晰可闻。 那群恶仆里头虽也有几个练家子,但所练的都是些市井里的粗陋拳脚,平日之所以得以横行,不过是靠着身材高大又有几分气力而已,此刻遇到了向玖,自然只有吃瘪的份儿,才不过片刻的工夫,却已倒了满地,哼哼唧唧的呻吟之声更是不绝于耳,看得荼蘼连连摇头。 一旁看热闹的人群在初时的紧张后,眼见情势如此急转直下,顿然出阵阵嘘声,显然颇为不屑。荼蘼眸光一转,已然瞄上了那名适才趾高气昂,如今却已像斗败公鸡一般的华服少年。那少年虽还努力保持镇定,但一张脸已有些白,身子也微微抖。向玖似也有意逗他,见他如此,却还向他逼近了两步。那少年吓得一颤,当即尖声叫了起来:“你……你别过来,你……你可知道我是谁?” 这话一出,楼上的林培之与荼蘼却都来了兴趣,当即交换了一个眼色,不约而同的坐直了身子,等着听接下来的自曝身世。而楼下的向玖显然对他这番带了威胁味道的言语并无惧意,只笑着环顾一下周遭,调侃道:“哦,还请小公子详细道来,在下当洗耳恭听” 围观众人顿然哄笑成一片。荼蘼居高临下的扫了一眼,便已确定这名少年绝非常住京城的贵介公子,否则此刻旁观之人必会有个把好管闲事之人出来打圆场了。 那少年先被向玖调侃,如今又被周遭之人哄笑了一回,早已气得脸上通红,当下大声喝道:“好个无知的山野乡夫,难道你竟连云定侯府的小世子也不认得么?” “云定侯府”四字一出了口,楼上坐着的林培之与荼蘼不约而同的坐直了身子,面上都现出讶然之色来。荼蘼凝眸细细看去,果然在那少年的眉宇之间寻到了几分高嫣的影子。她是知道云定侯高云飞有个儿子的,但却并没见过,此刻自然更不会将二者联系到一起。 旁观众人听了“云定侯”三字,也不由出一阵轻微的喧闹,显然云定侯高云飞人虽不在京城,但因他手掌西南兵权,故而在公侯满堂的京仍有一定的权势。 向玖显然也被少年给弄得愣了一下。那少年见他一脸愕然,似有惧意,不禁心下得意,一扫先前的畏缩,重又得意起来:“那小子,你如今既知了我的身份,还不快快退去” 向玖一听这话,却是不由的朝天翻了个白眼,上前一步,信手一拨,却已将那少年拍翻在地,甚至毫不客气的踢了一脚,他自幼练武,对人体穴位认得自是极准,此刻脚尖落处,却是处处对着那少年痛处而去,虽不致伤筋动骨,但也足以让那少年痛得鬼哭狼嚎,口同时笑道:“臭小子,你爹既教不好你,本爷就替他好好教教,回去告诉你爹,让他也不必太感激我了” 那少年生来便是娇生惯养,哪曾吃过这等苦,早哭得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口偏还不肯认输,因叫道:“你……你若有本事,便留下名姓来……哎唷……我……我姐夫定然不会放过你的……” 他是高云飞的儿子,他口的姐夫,自然便是当今的堰王林垣掣了。向玖听他竟拿了林垣掣来威胁自己,不觉哈哈大笑,足法刁钻的对着他的腿弯处又是一脚,那少年吃痛,整个身子早已如虾一般蜷曲了起来,痛的连话也都说不出来了,只是不停哼哼,瞧着极是可怜。便在此时,那丫鬟却忽然奔了过来,伸手拦住向玖:“向公子,我们小姐说了,请向公子手下留情” 楼上的林培之轻轻挑了下眉,他早注意到先前那轿女子叫了那丫鬟去隔帘轻轻嘱咐了几句,显然正是令她阻拦向玖。街上的向玖回头看了一眼那顶青色小轿,毕竟停了脚,笑道:“清雅小姐既然有令,这事就这么算了罢”他说着,便又低头看了一眼那少年,神色间颇多不屑之色:“小子,今儿爷便饶了你你若有不服,只管去寻你那姐夫来爷只等着他” 言毕,瞋目又是一声大喝:“还不快滚” 此话一出,非但是那少年,便是那群东倒西歪的恶仆,也都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其两名伤的略轻些的恶仆勉强爬起身来,便从地上搀起那少年来。那少年早被向玖打得怕了,虽还想说几句话来撑撑面子,但才刚抬眼,见着向玖面色,终是不敢多言,灰溜溜的被手下人搀扶着去了。 他们才刚一走,便有几名老成些的路人走了上前,纷纷劝说向玖快些离去。向玖则是哈哈一笑,对着众人团团一揖:“多谢各位京城父老捧场,此刻大戏已毕,还请各位各自散去罢” 围观众人闻言,都是不由大笑,各自散去。向玖笑吟吟的走到那顶青色小轿,拱手道:“让清雅小姐受惊,却是向某的错不知小姐可肯下轿,容向某为小姐压惊” 楼上的林培之再一次听到“清雅”这个名字,却是不由的轻“咦”了一声,脱口道:“清雅?” 荼蘼听他口气甚为诧异,不觉回头看他,问道:“怎么了?” 林培之深思的眯起双眸:“荼蘼,你可还记得从杭州往京城的一路之上,曾听人抚琴?”荼蘼点头,这事生时间不久,她自然不会忘记。林培之平静道:“那夜,向玖偷偷摸上邻船,稍稍打听了一下,方才知道那船竟是云定侯府的船。高云飞的侄儿高旭正在那条船上。而船上的那名弹琴女子,正是杭州城内出名的清倌,名唤清雅。据说,她是高旭在杭州新纳的小妾” 荼蘼一听这话,便已明白过来,向玖现此事,自然不会坦然告知于她,却在回京之后告诉了林培之。而林培之也必然会嘱他多加注意这位清雅姑娘。深深看了林培之一眼,她正要开言,却听林培之又已出了一声诧然的轻呼。荼蘼少有见到林培之如此模样,忙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去。 此刻青色小轿的轿帘已然揭起,轿婷婷然的走出一名淡妆女子。 女子衣着甚是素淡,淡青窄袖折枝牡丹短襦,月白挑线长裙,愈衬得她身段窈窕姣好。清丽白皙的面上,笼烟眉银杏眼,琼鼻樱口,浑身上下皆充盈着一种江南女子的秀致清雅之气。荼蘼皱了下眉,没来由的觉得这女子实是有些面善,只是……她疑惑的看了林培之一眼,这女子自然算得上是个难得的美人,但如此女子,似乎也并不足以让林培之这等看遍天下女子的男人如此变色罢 林培之感觉到她诧异的视线,不禁微微无奈的摇了摇头:“荼蘼,你瞧着她,难道不觉得面善么?” 荼蘼并没在意,只点头道:“是有一些面善,怎么了?” 林培之为之无语,半日才苦笑起来:“难道你不觉得,她生的与你依稀有些相似?” 此话一出,荼蘼也不觉呆了一呆,忙低头看去,但那少女已与向玖并肩一同走入了状元楼,她已再不能见到那少女的模样。抿了下唇,她细细回想了一番那少女的容颜,眉头不觉蹙得紧了。 事实上,那少女只是五官轮廓与她有三四分的相似,若论五官的精致秀雅,却是远不及她。而她这几年,又一直以6妩儿的面容示人,故而她一时也就不曾联系起来。 二人对视一眼,林培之忽而起身,走到雅室门口,开门唤来伙计,吩咐道:“去请楼下刚刚进来的那位向公子过来一趟”适才向玖在状元楼前闹了那么一出,这伙计自也不能不知。此刻一听这话,面上不觉现出几分犹豫之色来,显然对向玖适才的狠手也颇有几分惧怕。 林培之随手又取了一个银锞子赏了他,且吩咐道:“告诉他,我姓林让他带着那位姑娘一道来” 那伙计接了银子,这才应了,因快步下了楼。 林培之回了雅室,随手端起桌上已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脸上神色却是颇为古怪。荼蘼靠在椅背上,注目看他,然后忽然问道:“你说向玖可曾注意到那名女子与我的相似之处?” 林培之摇头道:“该是不知,他若是知道,定然会告诉我的”他说的很是肯定,显然对向玖极为信任。荼蘼想想,觉得也对,因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只是心却是愈的忐忑,她从未听说过高旭其人,可高旭却似乎很清楚她的长相。而她非常之确定,高旭之所以带回清雅,正是因为她的容颜与自己略有几分相似。可是,这……又是为了甚么呢? 10 纯属巧合? o纯属巧合? 向玖再上来时,身边却并没有跟着清雅,林培之诧然的挑起剑眉看他。他则是嘿嘿一笑,道:“她听说我有朋友在,便不肯上来。我想着她来与不来,原也无伤大雅,因此也就没有坚持” 林培之拧眉愕然,忙回头望窗外看去。荼蘼却已抢先一步,探头往楼下看去。这一眼看去,恰恰瞧见清雅正步入轿内,她回过头来,对着林培之无奈的耸了耸肩。一边的向玖这才觉出不对,疑惑问道:“培之,怎么了?难不成,你这般急急的叫我上来,是为了要见一见清雅?” 林培之眼见下头清雅已然起轿,也只得摇头。 暂时而言,他还不想让清雅知道内情,以免打草惊蛇,故而忍住了下去拦人的打算,看了向玖一眼,他忽然问道:“小玖,当初,你在看到清雅的第一眼,有甚么感觉没有?” 向玖一怔,面上竟是不由的浮起一丝可疑的红晕,半晌才尴尬道:“没有吧” 林培之见他神情,不觉皱了下眉,但因荼蘼在一边,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耐着性子问道:“你难道不会觉得她面善,似乎从前在哪儿见过?” 向玖骤然一惊,脱口而出:“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在第一眼见到清雅之时,确有这种感觉,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对这个女子才总会有意无意的加以留意,并不由自主的去关心。 林培之注视他良久,直看得向玖通体不适,他才开口道:“你难道不觉得这个清雅与荼蘼容貌有些相仿”这话一出,却是惊了向玖一跳。四年前,他曾以林培之的侍卫身份与荼蘼见过几回,但也只是匆匆数面,其后苏州再见,荼蘼却已化身为6妩儿,容貌与前颇不相同,因此他乍见清雅之时只是觉得颇为面善,却也并没现她与荼蘼生得相似。但此刻被林培之一提,他这才觉了出来, 林培之看他面色,已知端的,因吩咐道:“叫人去查清雅查清楚她的出身来历越快越好” 向玖一怔,旋皱眉道:“她是杭州ji楼清倌,随高旭一同回京,这些王爷都是知道的” 林培之颔道:“这些我自然都是知道的,但我现在要知道的是——她的父母是谁?因何将她卖入ji楼?她在ji楼之内又待了几年?还有,高旭……高旭是怎么现她的?”他看一眼向玖,冷静道:“也就是说,我要知道,她之所以生得与荼蘼相似,究竟是纯属巧合,还是另有原因” 他话音才落,便连荼蘼也吃了一惊,冲口道:“你不是在怀疑……”乍然现清雅竟有几分与自己相似,她也很有些吃惊,但却只是怀疑高家别有居心,并没如林培之般想的这般的多。 林培之看她一眼,道:“有备总是无患,查清楚了,你我也好放心些”他说着,便又回头对向玖道:“坐罢来详细同我说说今儿这是怎么一回事?”说着这话的时候,他的面上却已泛起了笑意。 向玖看他神情,便知他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但也不好不说,只得无奈的在一边坐了,道:“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前些日子,清雅往城北水月庵进香。我刚好无事,便一路跟了去打算借机与她相识。谁料天从人愿,竟真遇上几个轻薄子弟,我趁势出手,由是与她结识……” 他将与清雅的结识过程简单的说了一回,又解释道:“高旭这些日子,并不在京,清雅一人在京,人生地不熟的,她人生的又好,出门之时,便常遇着些麻烦,所以我才会……” 林培之了然的笑笑,打断了他的话:“好了我都明白”他并不想过多干涉向玖的私事,他所感兴趣的,只是清雅这个女子是不是一如她表面看来那般单纯而已。 只是他虽无意多问,一边的荼蘼却已开口问道:“我却想请问向兄,清雅可知道高旭的身份?” 向玖摇头道:“她对高旭的身份并不知情,只以为高旭乃是富贵人家子弟高旭在杭州之时,对ji楼人言明是要纳清雅为妾,但却私下对清雅说,他打算将她送给一个大人物非但如此,他甚至还对清雅说,那人身份极其贵重,便是在他身边为婢,将来地位也远一般人家的正房”此话一出,林培之与荼蘼不觉各自愕然,二人相视一眼,脑海同时出现的却都是林垣驰的身影。 林培之再无心用茶,当即起身道:“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府了” 三人离了状元楼,走不几步,荼蘼却忽然停下了脚步,侧头看了林培之一眼,她道:“我想回家” 林培之一怔,旋明白她是想要回去打听一下从前之事,因拧了眉头:“你大哥如今未必在家何况,他便是在,这些事儿也没有对你说的道理。我的意思,你且等等,等我这里消息打探清楚了,再回家详究根底才是最好” 荼蘼摇头道:“话虽如此,我却还想回去一次。一来见见我嫂子,二来……”她略顿了一下,方道:“追本溯源总要来的确实一些”事情若果如林培之所想,那府必然会有一些老人知道此事。从源头上来追查此事,总比在外头胡乱打听来的要好些。看那清雅的年纪,该与自己差不太多,若事情果如自己所想,那么这事生之时,她大哥该知道一些尾。 林培之见她神色坚定,知道毕竟难以阻止,因点头道:“你既已想好了,我自然也不便阻拦。这样,便由小玖陪你走这一趟罢”荼蘼一怔,便有些为难的看了他一眼。她是不大愿意与向玖同行的,不管如何,向玖总是南渊岛一方的人,而清平侯府却是林垣驰方面的人,两方如今可算是壁垒分明。而最让她头痛的是,她并不知道林垣驰此刻是否仍然住在侯府之内。若他仍在,那…… 林培之见她神色为难,却是双眉一挑,问道:“怎么?不愿意?” 荼蘼看看他的面色,便知自己便是不肯,只怕他也是要让向玖暗里跟着的。这般一想,她终是叹了口气:“王爷一片好意,我又怎好推却得”她虽说着客气话,语气里头却分明带着赌气般的讥嘲,显然对林培之的态度很是不以为然。 林培之对此一笑了之,只作不曾听出。因两家府邸并不临近,三人就此分作两路,荼蘼与向玖一路往南而去,林培之则独个儿向西径自回府。荼蘼侯林培之离去后,这才转向向玖问道:“向兄,你与清雅也相处了一些日子,觉得她是个怎样的人?” 向玖正自心神不属,听了这话,却是不由一愣,便抬了头去看荼蘼。只是荼蘼面上仍带着帷帽,他只能依稀看到她的五官轮廓,却无法看清她面上细致的变化,沉吟了一刻,他道:“清雅……她……该算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儿,并没沾染太多的青楼习气” 荼蘼默默点头,心绪却是又一阵起伏不定。第一眼见到清雅,她便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及至林培之提及二人容貌上的相似之处,她更有一种莫名的不安感。向玖见她低头迟迟不语,终是忍不住,问道:“妩儿,你究竟想知道些什么?” 荼蘼苦笑了一下,抬头看他一眼:“向兄,你可相信——直觉?” “直觉?”向玖疑惑的挑了下眉,若有所思的看着荼蘼。 荼蘼却已不再言语,只加快了步伐,快步的向清平侯府走去。向玖略呆了片刻,便也跟了上去。 清平侯府,一切似乎都与从前一般无二。二人才刚到了门口,那门房却早迎了上来,口称“6姑娘”,也并不往里通传,便做了手势,请荼蘼入内。荼蘼一见这情形,心便已有数,知道这必是季竣邺的安排,因点了点头,问了一句:“你们侯爷可曾回府?” 那门房笑道:“我们侯爷昨儿刚刚回府,姑娘来的,可真是巧得很” 荼蘼听说季竣邺已回来了,不觉暗暗松了口气。若能从她大哥口知晓事情真相,总比她去问别人的好。不再多说什么,她与向玖一道进了侯府。又随手拦了一名仆役,令他去请季竣邺来。 二人在侯府大厅坐不一刻,那边季竣邺已快步进了大厅:“你这丫头,倒还知道回来”才一进门,季竣邺便皱起眉头,语带不悦的斥责了荼蘼一句。及至见荼蘼带了帷帽,不觉又是一怔,便问道:“回家怎么却还带着这个?”眸却多了几分关切的意思。 荼蘼也不解释,只抿嘴一笑,道:“大哥出门不在府上,却反怪我不来,我可真是冤枉得紧” 季竣邺注意到一边的向玖,毕竟没再继续说下去。瞪了荼蘼一眼后,却朝向玖拱手道:“向玖兄这一向久违了”向玖早已站起身来,闻言哈哈一笑,拱手回礼,二人便自寒暄了一回。 荼蘼侯二人寒暄完了,便笑道:“大哥,我嫂子在哪儿?我可是存了一肚子话要同她说呢” 季竣邺一听这话,不觉一愣,荼蘼与韩璀面上虽尚称和睦,但其实早存芥蒂,他可不以为荼蘼会有什么心里话非要对韩璀倾诉不可。心念如此一转,他便下意识的看了向玖一眼。 荼蘼何等通透,当即笑道:“大哥可莫要自作多情。向兄此来,正是听说侯府来了一名难得的武林高手,因此特来请教,还请大哥遣人带路” 她口所说的那名武林高手,可不正是原名木煜的杜豫之。 11 无题 无题 荼蘼自然不会当真去找韩璀,向玖去后,她便主动撩起帷纱道:“大哥,我有事要同你说” 季竣邺见她面上红疹处处,颇为碍眼,不觉皱了下眉,先不急着答她的话,却指着她的面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脸色却是有些难看。 荼蘼一笑,知道若不说清楚,季竣邺必会穷追不舍,她今儿来此的目的反而难能达成。因简单的将事情的经过同季竣邺说了一回,季竣邺听得直皱眉,但因事关林垣掣,却终于没开口说什么。 “你今儿回来,却是为什么?”二人说了一回,季竣邺主动将话题扯了回来。 荼蘼微微苦笑,因将状元楼头巧遇清雅一事说了。季竣邺皱眉沉思,好半天也没言语。 荼蘼便静静等着,过了好一刻,季竣邺才道:“这事,该只是巧合,天下之大,物有相类,人有相似,其实倒也不足为奇”说着这话的时候,他却下意识的躲开了荼蘼的目光。 荼蘼见他这般表情,心头反不由的颤了一颤,知道这其怕是另有内情。 但她深知季竣邺的性子,知道他若不肯说出,自己再怎么追问,怕也无济于事。当下若无其事的笑道:“大哥说的也有道理,如今回头想想,倒是我杞人忧天了” 季竣邺听了这话,心头不觉一松,因笑道:“你这丫头,自小就心思重。大哥原以为你大了或能好些,谁料却是愈严重了”他说这话本是信口道来,说到最后,却是忍不住感慨万千。 荼蘼听得抿了抿唇,一时又想起林垣驰来,不禁暗暗叹了口气。兄妹二人对坐,都是各自无语。 过了一刻,季竣邺才勉强打起精神道:“既来了,便留下用顿晚饭罢也好见见轩哥儿与玥儿” 荼蘼正待答应,却又忽然想起向玖来,不禁蹙了下眉,毕竟委婉道:“本是该留下的,只是……”她朝外间轻轻努了下嘴,示意自己此来还跟了一个人。季竣邺会意,不由摇了摇头。 “宝亲王爷……”犹豫片刻后,他终究忍不住问了一句。 “他仍是不肯离开……”荼蘼听他提及林培之,也是一阵心烦。微微倾身,她将嘴唇凑于季竣邺的耳边,低声道:“大哥可知……严婕妤,其实还没有死?” 季竣邺乍闻此言,不觉一惊,憾然脱口道:“怎会?” 荼蘼今儿之所以将这事告知季竣邺,其实却是为了借季竣邺的口提点提点林垣驰。严婕妤诈死之事,林垣驰未必全不知情,可是他若明明知情,却故意放纵,这之,只怕便另有隐情了。 “宝亲王也正是因为此事,故而一直滞留京城,迟迟不肯离去”她补充着。 季竣邺目光闪动,神色也极为凝重,过了许久,他才轻声问道:“荼蘼,你当真已决定了?” 荼蘼见他神色,心不由一震,却还是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季竣邺叹了口气,慢慢道:“你若当真决定了,那么,就劝宝亲王爷快些离开京城罢”他抬头,略显敬畏之色的看了看皇宫方向,含糊不清的说道:“……胜券已然在握……” 他虽没言明谁人胜券在握,但荼蘼看他面色,已知他的意思。默默点了下头:“我会的”说完了这些话后,二人又有一刻的沉默,良久,荼蘼才问道:“大哥,木煜……他还好吧?” 不管如何,木煜总是依了她的意思才到季府来的,她自然希望能够宾主相得。 季竣邺颔道:“轩哥儿很是喜欢他,有事无事总爱粘着他。他这人看着虽是寡语冷淡,人倒还不错”稍稍停顿了一下,他又别有深意道:“听你嫂子说,他初来之时,皇上曾与他长谈过一回” 荼蘼笑笑,倒也并不放在心上。木煜原就是林垣驰的人,二人见面密谈,原也是情理当。兄妹二人又闲叙了一回家常,荼蘼方起身道:“大哥,时候已不早了,带我去见见木煜罢” 不回来倒也罢了,但如今自己既回来了,自然该去见木煜一面的。 季竣邺明了的点头:“你是该去见一见他的”因领了荼蘼一路往后行去。 木煜所住的地方,是侯府西面一处较为偏僻的院落,院内遍植青松苍柏,虽略显单调,但在这炎炎夏日里头,倒也别有一种蓊蓊郁郁的清爽感觉。 荼蘼难得来此,此刻不免四下瞧了瞧,赞赏笑道:“这里与他倒也颇为相称” 季竣邺应道:“可不正是他自己选了这里的” 二人一刚进庭院,便见一株苍柏之下,木煜与向玖二人竟是对面而坐,面前却是一盘棋。 这两个原本该算是冤家对头的男人竟然正在下棋而且荼蘼清晰的看到,面对着院子门的向玖面上甚至还有掩不住的得意之色。她看着,不禁深感不可思议的摇了摇头。 季竣邺并不知道这两人之间的真实关系,见二人下棋,倒也并没觉得意外。荼蘼轻步上前,眸光在棋枰之上一扫,不觉淡淡一笑,顿然明白了向玖为何这般的得意。敢情此刻的向玖早在棋枰之上占了绝大的优势,他的黑棋早将木煜的白棋杀得几乎连招架之力也没有了。木煜的棋力原就稀疏平常,荼蘼也曾与他对弈过,因此对这种结果倒也并不十分惊讶,只含笑在一旁看着。 木煜早觉出有人进来,回头看了二人一眼,便自推枰认输。向玖倒也并不纠缠,只仰头哈哈笑道:“杜豫之,你武功虽胜过我,奈何棋艺稀疏平常,如此一来,我们倒也算扯平了” 木煜只淡淡一挑眉,算是默认了。向玖立起身来,漫不经心的掸一掸衣袖,朝季竣邺一笑:“季兄,听说你府上的杏仁茶味道极好,只不知我今儿可有这口福?” 季竣邺会意一笑,当即满口应了,便与向玖并肩而去。木煜沉默的看了荼蘼一眼,指指对面向玖适才所坐的位置:“小姐,请”荼蘼颔,便在他对面坐了。 “木兄,多谢你了”半晌,荼蘼方才开口。 木煜稍一点头,以他一贯淡漠的口气道:“京都居,大不易小姐还是及早离开的好” 荼蘼万没料到他第一句话说的竟是这个,抿了下唇,她苦笑道:“到了这个时候,我还能离开么?” “当然能”木煜斩钉截铁道:“小姐若真有心离开,世上绝无人能拦得住包括皇上”他说的很是透彻,且毫不避讳。冷静的抬起头,他看着荼蘼:“只是……小姐并不想走,是么?” 荼蘼默然垂,好一会,才含糊道:“我只是不想再逃了” 木煜注目深深看了她一眼:“我并不知道宝亲王一方有何后手,但我却能隐约猜到皇上的打算。”荼蘼一震,便抬了头去看他。木煜冷静道:“堰王爷身后有高云飞,宝亲王则手握南渊岛,这二者现如今看来倒也还罢了,但时日一久,难免有养虎为患的一日。故而……” 他没再说下去,荼蘼却已明白过来。她默默回想着从前之事,忽然便有些微微的恍惚。是了,自打季竣灏战死沙场之后,她便沉浸在内疚与自责之,对宫外之事更是少有过问。 但如今细细想来,那时林垣驰的日子,似乎当真并不好过。 难道正是因为这一点,所以…… 她不愿继续的想下去,猛然站起身来,她道:“天色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木煜也不留她,只道:“小姐回去后,不妨仔细想想我今日所说的话还有,小姐不要忘记了,这个京城里头,除了你的三哥,还有另外三个人。而如今,这三个人里头,只有一个仍在京城” 荼蘼简单答道:“多谢”京城里头,与她三哥齐名的三个人,正是林明轩、穆远清及闫凡。林明轩执掌虎贲,卫戍皇宫,却是三人唯一一个在京的。穆远清在高云飞麾下为将,而西北军的许多将领当年正是穆老将军带出来的,子承父业之下,又有林垣驰的支持,即便高云飞在西南军经营多年,只怕也很难完全压服得住他。闫凡在东北,如今想来也是大权在握。 别过木煜,荼蘼心神不宁的走出小院,辞别季竣邺与向玖一道,往宝亲王府行去。向玖感觉出她的不对,不由侧头看了她一眼,问道:“怎么了?杜豫之都同你说什么了?” 荼蘼叹了口气,木煜对她说的那些事儿,林培之绝不会一无所知,但他却仍是信心满满,却令她大惑不解:“向玖,如今京情势可算是外松内紧,你会不会觉得担心?” 向玖听得哈哈一笑:“妩儿,你这是在为王爷担心?”听那口气,非但没有丝毫担忧之意,甚至颇有欣慰之意,倒弄得荼蘼好一阵无语。他却偏还不识趣的又加了一句:“王爷若知道你会为他担心,定会非常高兴的” 荼蘼斜他一眼,心底不由的泛起一丝深深的无力感,摆了摆手,她没好气道:“算了,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好了”言毕,便自然的加快了步伐,向宝亲王府行去。 12 神秘邀约 神秘邀约 二人才刚回到宝亲王府,便有下人上前禀告,说是林培之此刻人正在翠竹轩,请二人回来后便去翠竹轩说话。荼蘼正自心神不宁,本不想见他,却料不到他人竟已在翠竹轩了,也只得与向玖一道往翠竹轩行去。二人才入翠竹轩,便见林培之、冼清秋及季竣灏正在竹亭之内小酌。 三人言笑晏晏,显然谈的颇为投机。林培之抬眼望见荼蘼与向玖,便起身笑道:“这可总算是回来了快过来坐”季竣灏在一边,也是若无其事的抬头对她笑笑。 二人似是有志一同般,都是绝口不提清平侯府之事,季竣灏更是问也不问。荼蘼虽是心事重重,但也不欲扫众人的兴,因与向玖一道过去坐了。林培之便又令人送了碗筷来。荼蘼强提精神,与众人说笑了一回,用过晚饭,这才回了自己的房间。 柳儿迎了荼蘼回屋,便自捧了茶水来侍奉着。荼蘼适才很喝了几杯,正觉面上微酡,因接了茶水慢慢喝着。柳儿见她神思慵倦,便问今儿可要早些盥洗。荼蘼摇了摇头,示意不必。 竹亭小酌之时,众人虽都没问什么,但她知道,过一刻,只怕便有客要上门了。示意柳儿再沏一壶新茶送来后,她挥退柳儿,独个儿坐在窗前候着来客。果不出她所料,柳儿去后不多久,季竣灏便抢先过来了。荼蘼上前开了门,笑道:“三哥,你总是这般的沉不住气” 季竣灏白了她一眼,反手阖上房门,在她对面坐了,问道:“大哥可说了什么没有?” 荼蘼也不与他兜圈子,便道:“大哥劝我们及早离去,且说皇上早已胜券在握。” 她口说着,便自一手提起桌上茶壶,为季竣灏倒了一盅茶水。 季竣灏沉默了片刻,却忽然道:“荼蘼,你与垣驰相处时间不久,或者并无多大感觉。但我却是不同……”他拧了眉头,俊美的面上现出一抹犹疑与难以启齿的神态来,仔细斟酌着自己的言辞,他说的有些吃力:“垣驰……我有时候……甚至觉得他似乎能够知道事态将来的走向……”说到这里,连他自己都有些不能接受,摇了摇头后,他总结道:“总之,那是一种极为古怪的感觉……” 荼蘼震惊的看着季竣灏,一直以来,三个兄长里头,她总觉得季竣灏个性最为粗疏,多数时候都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儿,似乎没有什么能让他放在心上似得。谁料他竟能有这等敏锐的感觉,或者,她该称之为直觉。稳住心绪,她不无诧异的问道:“既然如此,那三哥你为何还要去选择南渊岛?” 明知道林垣驰的能力,她三哥却依然选择南渊岛,怎能不令她疑惑。 季竣灏原以为自己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妹子定要愕然许久,而后深感不可思议的问东问西,却没料到荼蘼对他所说的这些话竟是视若寻常,坦然接受。怔了片刻后,他才回过神来,答道:“正因如此,培之与垣驰二人,我总觉培之更易亲近,何况,我也实在是很喜欢南渊岛” 荼蘼顽皮一笑,狡黠的偏头问道:“三哥究竟是喜欢南渊岛多些还是喜欢清秋多一些呀?” 季竣灏见她又重提旧事,不禁老脸微红,瞪她一眼,没好气道:“你呀,没事就爱打探” 荼蘼在心苦笑了一下,没事?现如今这个局势,还能够叫做没事么?只是她虽心烦忧,面上却仍不露声色,只笑着起身走到窗前,推窗看了一看,回头笑道:“三哥,今儿的月色可真不错” 季竣灏毫无提防的笑应着:“可不是明晃晃的好大一个月亮,又是月了呢” 荼蘼抿嘴一粲,打趣他道:“月色既这么好,三哥还不快些陪清秋喝酒去”在她没想定之前,她还无意将季竣灏扯进此事来。而她也很清楚,林培之在京所做的许多事情也都是瞒着季竣灏的。 季竣灏一怔,旋即恍然,因无奈道:“定是培之告诉你的,这可真是……” 荼蘼难得见他神色赧然,不禁格格笑了起来,当下快步上前一路将他推出了门:“快去快去可莫要耽搁了”季竣灏被她一路推出了门,见她毫不客气的当着自己的面便阖上了房门,不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在门口立了一刻,摇了摇头,想了一刻后,终是回头朝冼清秋的房间走去。 荼蘼赶走季竣灏后,自己也觉出几分倦意来,因和衣歪在软榻上,闭目打算小憩一刻。她原以为自己今儿心神烦乱,该会辗转难眠,却不料这一觉竟是直睡到次日柳儿过来,才将她推醒。 荼蘼迷迷糊糊的睁开双眸,只觉眼前已是灿然大亮,这才意识到昨儿林培之并没过来。她靠在软榻上静静出了一回神,许久方轻轻叹息了一声。 林培之双目微眯,沉吟的打量着手这张犹自带着淡淡清香的笺纸。送信之人安静的垂立在下方,这是一名年约二十左右的青年男子,容貌生得甚是寻常,但一双细长且精光内敛的眸子却充分的彰显出他精明谨慎的个性。许久,林培之才开口问道:“你说,你们家主子要见我?” 男子垂应道:“正是”语调甚是平淡,绝无一丝敬畏之意。 要知道,林培之出身皇室,更是当今皇上的王叔,身份何其尊贵,而此人口的主人竟会以这般轻慢的口气言说要见他,甚至连个请字也没有,这实在是太过失礼了一些。 林培之身子后倾,注目看了男子许久,才笑了笑:“好” 那男子听了这个字后,便自躬身一礼:“既如此,今日午时正,状元楼三楼,小人将恭候王爷大驾还请王爷依诺,独身前往才是”侯林培之颔后,他才行礼退下。 这人才刚离去,厅内屏风后便有人转了出来:“王爷当真要去?”却是向玖。看他那副神情,显然已在屏风后头待了有一阵子,林培之与那人所说之话,他已尽数听在耳。 林培之漫不经心的笑笑:“她既请了我,我又怎能不去?” “那……”向玖语声一顿之后,毕竟还是说了出来:“可要遣人……” “不必”林培之一口打断他的话头:“她既遣人来请,请的又只是我一人,想来早有准备。你们决不可擅自行动,以致打草惊蛇”向玖听他这么一说,也觉有理,因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午时过后,林培之令人备了马,一路径往状元楼。状元楼离着宝亲王府并不甚远,午正不到,他人已到了状元楼。他生得本就醒目出色,又是昨儿刚刚来过的,那伙计怎不记得他,见他到了,便忙将他迎了入楼。林培之目光微微一扫,毫不费力的便找到了今儿往宝亲王府送信的那人。 那人也已瞧见了他,因上前拱手道:“林爷真是信人敝上正在楼上相侯请”林培之微微颔,便随他一道上了状元楼三楼。那人引着他走至最东头的一个雅室,恭谨的在门上轻轻叩了扣。雅室里头很快便传来一个珠玉一般圆润的嗓音:“请进” 那人也并不进去,只伸手推开半扇门,作个手势,示意林培之入内。林培之倒也并不多语,举步便迈了进去。状元楼东头的这间雅室乃是整个状元楼内最为雅致精巧的一间,他昔日曾来过好几回,因此并不陌生。目光微微一转,他便已看到了正坐在靠窗位置上的那名宫装女子。 灿亮的午时阳光落在她妆容精致的脸庞上,毫不留情的出卖了她的年龄。她已不再年轻,虽依然貌美,仍旧仪态端方,却再不是从前的她了。林培之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缓步走了过去,在她对面坐下:“数年不见,婕妤娘娘风采依然,真是可喜可贺” 不出所料的,与他在状元楼相约的,正是承平帝时,盛宠十余年、且隐然执掌后宫的严婕妤。严婕妤抬起眼眸,微笑的看了他一眼:“听说王爷想要见我一面”她微笑时,眼角便显出细细的纹路,但眼波流转之间,眸光却仍清亮明澈,动人得一如少女。 虽然对她全无一丝好感可言,但这一刻,林培之却已忽然明白,为何承平帝明知她做了许多不能原谅之事,却还在容忍着她。淡淡一笑,他道:“本王只是想与能真正拿主张的人说话而已” 严婕妤轻轻笑了起来,姿态优雅的伸手执壶,为林培之斟了一杯茶:“王爷这般看重我,可实在令我惶恐得紧。”她口说着惶恐二字,面上却是一派的宁雅淡定。 林培之哈哈一笑:“多谢娘娘”言毕便自举杯浅浅啜了一口。 严婕妤柔声道:“王爷客气”她口说着,毕竟抬头细细打量了林培之一回。林培之察觉到她的视线,眉头不觉轻轻一跳。严婕妤抿唇一笑,婉然道:“王爷不必如此,本宫只是忽然想起了故人”她说到故人二字之时,面上不觉现出几分惆怅之意。 林培之听她提及故人二字,眼角不由的颤了一颤,语气却仍平静如初:“故人皆已驾鹤去矣,如今空余娘娘一人,想来夜深人静之时,娘娘回想往事,心也觉寂寞得紧” 他这话虽说的平淡,但话语里头却是不无嘲讽之意。 严婕妤居然也便点了点头:“不错有时想想,本宫确也深感寂寞。不过……这寂寞的日子想来也快要结束了” 13 有情?无情? 有情?无情? 林培之听了这话,却是不由的挑了下眉,深思的看了严婕妤一眼。 严婕妤却并没有意思继续说下去,只径自的岔开了话题:“这京如今耳目繁多,久聚却是多有不便。便请王爷开门见山,有话直说罢” 林培之颔,伸手随意在桌上一划:“你我之约,便以长江为界,分而治之,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严婕妤微怔,旋凝眸望向林培之:“王爷所求,只是半壁而已么?” 林培之见她神色诧然,似觉不可置信,不觉淡淡一笑,答道:“我本无意于此,否则早前又岂会那般只是……”他语声一断,眸闪过一丝冰寒入骨的冷意:“只是有人逼人太甚,令我忍无可忍” 严婕妤明了的点头:“季家那丫头,四年前我见过几回,虽是年幼,已俨然国色。这几年年纪渐长,想来更是了不得,也难怪王爷如此舍不下她”见林培之只静静饮茶,并不接话,她却又开口道:“王爷的条件,本宫代为答应了不过此事实在事关重大,本宫希望王爷能拿出一些诚意来” “诚意?”林培之挑一下眉:“还请娘娘明言” 严婕妤妩然一笑:“想本宫一生无子无女,垣掣虽还孝顺,但他毕竟身为男子,如今又值多事之秋,却是无法时时承欢膝下。高嫣那丫头,又是个不省事儿的,瞧着着实令人生厌。本宫听说季家丫头如今正住在宝亲王府内,便想寻她个伴儿,只不知王爷是否舍得?” 林培之是何等挑眉通眼之人,才只听了前半截,便知她言下之意,拧一下眉,他冷笑一声,长身而起:“娘娘所要的诚意,恕本王无法同意”言毕,便拱一拱手,转头便欲离去。 身后的严婕妤轻轻笑了一声:“王爷不妨仔细考虑再做定夺,本宫别的没有,却有的是耐心” 林培之闻声停步,没有回头,却冷淡道:“时机一纵即逝,娘娘还是莫要太有耐心的好”这话话音未落,他已径自拂袖而去,再不回头。砰的一声巨响,雅室大门旋即阖上。 他才刚离去,雅室西侧的一面檀香木绣四时花鸟锦屏后头便即绕出一人来,疾步走至严婕妤跟前,那人急急叫道:“姨母”却是林垣掣。瞧他那副样儿,显然已在屏风后头听了多时了。 严婕妤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着急先行坐下。林垣掣见她面色安详,知道她必有道理,因在对面坐了,等着她开口解释。严婕妤也不急着说话,先提起茶壶为自己斟满了茶,慢慢喝着,待到一盅茶将近喝完,才扫了一眼已显得急躁不安的林垣掣:“掣儿,你这性子,该好好的磨一磨了” 林垣掣听出她话的不满,却也并不在意,只苦了脸道:“姨母,您就莫要再卖关子了”他说着,便自倾身向前,一手扯住严婕妤的衣袖,涎着脸问道:“快说说,您究竟作何打算呀?” 严婕妤似嗔非嗔的伸手一点他的鼻尖,微怒道:“沉不住气的小子”她口虽是嗔怪,眸却溢满慈和:“掣儿,你觉得你宝亲王叔是个怎样的人?” 林垣掣一怔,想了一刻,方道:“我不知道我从前觉得王叔这人,似乎什么也不在乎,但目下看来,仿佛也不尽然如此……”他苦恼的摇摇头,有些颓丧:“皇兄和王叔,都是我看不透的人” 严婕妤赞同的点一点头,有些欣慰的看了林垣掣一眼:“莫要说你,便是姨母,有时也觉看不透这两个人。”她伸出保养极好的纤手,轻轻拈起桌上一枚明黄色的杏子,慢慢的把玩着,眸泛起一丝淡淡的怅然:“有时候,姨母会觉得你皇兄心思缜密又绝情寡义,而这两点,正是做一个好皇帝的必要条件。可在遇上季家那个丫头时,他却又显得优柔寡断……” 林垣掣诧然打断了她的话:“优柔寡断?侄儿可不这么以为呢” 严婕妤一笑,忽然问道:“掣儿,你可喜欢高嫣?” 林垣掣一怔之下,方才答道:“当然”高嫣与他结缡四年,二人虽算不上闺画眉、相敬如宾,情性上却也颇为相得。而他,也从没后悔过娶高嫣为妃。 “那好姨母问你,若当年你王叔喜欢的人是高嫣,你可会执意与他相争?”林垣掣没有吱声,但面上神情却已分明透露出他的心意。严婕妤平和道:“但你皇兄却偏偏争了,甚至至今也不曾放弃” 对于林垣驰的这些举动,她一直都心存疑惑,但却怎么也都想不明白。林培之若真有有意于皇位,只怕承平帝真会不顾朝臣反对而一力主张将皇位传了给他。而这一点,想来林垣驰也不会不知。但他在那种情况下,却依然摆明车马,寸步不让,实在不似他平素的为人。 即便是到了四年后的今天,他似乎也还是没有放弃,这份执着,实在令人疑惑。 林垣掣晃了晃头,无奈提醒道:“姨母,我们现在谈的是你对王叔提出的那个条件” 严婕妤拿他没法,瞪他一眼后,方才解释道:“掣儿,人总是会变的几年前,在你父皇的百般庇佑下,你王叔或可将皇位视若粪土,但你怎能肯定,现在的他,仍是如当年一般” 林垣掣本就不笨,被她这么一提醒,顿然恍悟:“所以,姨母特意拿荼蘼做饵,想试一试王叔现如今的心意?看他是否只是拿荼蘼作幌子?” “不错我很想知道这一点”严婕妤慢慢说道:“我很好奇,同是你父皇的儿子,你们三人究竟有什么不同之处?”这话一出,却是惊得林垣掣半日说不出一句话来。 严婕妤看他一眼,轻轻一笑,继续道:“罢了,这话你只做不曾听见罢”—— 林培之缓步走出状元楼,抬起头来,看了看天色。夏日金灿灿的阳光倾泻在他面上,带来一种近乎火辣辣的感觉。对于严婕妤所提出的条件,他其实并不觉得太过奇怪。毕竟,今日若换了他处在林垣掣的地位上,他自然也会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严婕妤,他无声的念着这个名字的时候,心想起的却是另一名女子——他的母亲,妙妃。 大乾朝,其实并没有殉葬的先例。但承平帝在薨逝前,却毫不犹豫的使亲信携了鹤顶红,赐死了数名位高权重的妃嫔。这其,更包括了皇后王氏、婕妤严氏、贵妃袁氏及荼蘼。 赐死荼蘼,如今想来,其实并不奇怪。毕竟,荼蘼在承平帝的心已然成了祸水,将来甚至可能直接导致他与林垣驰的对立,及早清除后患,自是承平帝当时最好的选择。 而皇后王氏、婕妤严氏之死在某种意义上,其实为的便是了却从前的一段宫闱之争。这段宫闱之争范围颇广,林垣驰之母杜皇后、林垣掣之母严淑妃先后死在这场争斗之。而身为此事第一个受害者的他的母亲妙妃却因缘际会的逃出一条生路,并由此遇上了烈帝,开始了另一段人生。 当这些事水落石出,凶手直指其时的皇后王氏之时,承平帝想来是又痛又悔,但他已先后失去了三个在他生命留下深刻烙印的女人,他无法接受再失去一个。所以,他选择了将王氏幽禁于凤仪宫,但却保留了她的位分。而后,他怀着歉疚之心,除了皇后之位,他几乎将他所能给予的一切都给予了淑妃的亲妹妹严婕妤。但纸里终究包不住火,许多年后,他失望的现,严婕妤非但并不清白,甚至有可能是那场争斗之最后的黑手与最大的赢家。但他老了,也累了,老的不愿去想,累的再不想去计较。于是他大选秀女,开始独宠与当年的妙妃颇有几分神似之处的玉贵妃袁氏。 心力交瘁之下,他的身体一日日的衰败下去,为了保持充沛的体力,他开始服食红丸以振作精神。但红丸却在提升他精神同时,更迅的拖垮了他的身体。在他决意传位给林垣驰之时,却有人密报,言说肃亲王林垣驰与玉贵妃袁婷玉早已有私。这个消息,于已将油尽灯枯的承平帝而言,恰似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薨逝之前,他秘密使人分头前去赐死诸人。 他希望在自己死前,能够了结所有的冤孽,好让他干干净净的离开,但终不能如愿。林垣驰出手,救下了袁婷玉;而严婕妤却凭着多年来在宫累积的人脉,只用了一个替身,便成功脱身。 林培之想着,不由的回过头去,往宫城方向看了一眼。宫城的琉璃瓦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亮,刺得他有些眼晕。这些事儿,有些是他早已知道的,而有些,却是他这次回京后,6续打探出来的。至少,他从前一直都以为严婕妤早已随承平帝一道去了。 有些疲惫的叹了口气,他接过缰绳,随手打赏了牵马的伙计,翻身上马,往王府奔去。或者,他该将事情的真相如实的告知荼蘼,并与她详谈一次。 14 前尘往事 4前尘往事 荼蘼坐在梳妆台前,仔细的端详着自己的面容。用了几日药,面上的疹斑已消了许多,虽仍残存着浅浅的痕迹,但瞧着也不再如前几日一般触目惊心。简单的收拾了一回,她随手也不戴帷帽,便自走出了门。柳儿恰迎面过来,瞧见她一副要出门的模样,忙问道:“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荼蘼应道:“只是闲来无事,出门走走而已过一刻儿便会回来”柳儿听了这话,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让了荼蘼离去。荼蘼在宝亲王府多日,早已熟悉了王府环境,离了翠竹轩后,便一路朝南,穿过一条花木丛生的小径,很快便到了王府的西角门边。 出了西角门,东拐西绕,走不多时,便见着一条甚是幽静安宁的小巷。荼蘼左右看了一眼,确定身后并无人跟随,便径自入内,在一处略显陈旧破落的朱漆门外停下脚步,抬手有节奏的轻轻叩了几下。过了片刻,门很快被人打开了一条恰可容一人通过的缝隙。荼蘼更不犹豫,便即快步入内。 为她开门的却是一名龙钟老人,略乱的银,混浊的双眼,满是皱纹的脸,瞧着倒像是七老八十的模样。荼蘼朝他一笑,道:“刘老,我来看看你们”语气神态亲密之却又不失恭敬。 那刘老则呵呵一笑,那一脸的皱纹顿然堆在了一起,恰似菊花盛开:“小姐言重了请”他口说着,便即引了荼蘼直往里头走去。这处宅院外表看着似甚破旧,但愈往里走,却愈显出其雅致玲珑来。二人走不多时,前头便已到了一处厢房。荼蘼进了厢房,略做盘桓,方才离开。 离开那处宅院后,荼蘼一路缓缓而行,心却是不无怅然。宅院里头所住之人,正是她在这四年里头结识的人之一。刘老一家原先都是武林人,因缘际会之下与她相识,并得她相助,算是结下了一段善缘。只是他们一家早都已经退出江湖,并有意过一些安宁平静的生活,所以她回京之后,也没来找过他们。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因着有些事儿,她是不得不来找他们了。 正在她心绪烦乱之时,却有一辆在街缓缓行过的黑漆马车,在路过她身边时,忽然停了下来。车内随即传出一个熟悉的清朗嗓音:“上车”声音平和,却又有种不可违拗的宁定。 荼蘼骤然一惊,脚步也随之一滞,在她犹豫之际,车那人却又开了口:“上来,我有话同你说”荼蘼抿了下唇,终是往前迈了一步。驾车之人早已下车,垂手恭候着她。见她有意上车,忙上前一步,打开车厢,从车内取出一张踏脚的锦凳。荼蘼便即默然上车。 车内,光线有些幽暗,但她却仍能看清端坐在车内的那人——林垣驰车厢内并没有燃灯,车窗也关的严严实实的,光线并不明亮,她只能看出他穿了一身深色圆领锦缎长衫。 稍稍整理一下自己的姿势,好让自己坐的更端正一些,她开口问道:“什么话?说罢” 林垣驰显然有些不适应她淡漠的态度,因微微侧了一下脸,车窗处悄然渗入的一抹幽光悄然的映照在他面上,半明半暗,却衬得他的面容轮廓分明而俊逸:“我想接你进宫住上一段时日” 荼蘼闻言微愕,半晌才道:“你明知道我是绝不会答应的” 林垣驰沉默了片刻,方道:“京城如今并不太平你今儿之所以能来去自如,是因为有人目下还太小看了你我想你该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还有,王叔今儿与她约了在状元楼见面” 他并没点名口的那人是谁,但荼蘼知道,他所指的正是严婕妤。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今晨醒来后,她又等了半晌,却没等到林培之过来,便唤了柳儿去请林培之。但柳儿走了一趟后,回来却对她说林培之已然出门有事去了。原来,这就是他的事儿。 “你该知道,他其实并不想要那张椅子的”她抬眼看他,轻声说道。她很想从他面上的细微表情里头揣摩出他的真实心意,但在不甚明亮的车厢内,她却只能模糊的看到他的面容轮廓。 “荼蘼,人都是会变的”林垣驰答,虽看不到他的面部表情,但荼蘼能感觉出他的怅然。 是呀我怎么就忘记了,人都是会变的荼蘼有些惘然的想着,眼前这个人,不也变了很多。 “从前……后来……究竟生了什么?”她问,等了一刻,没等到回答,她又忍不住的加了一句:“现在……之前……又是怎么一回事?”这些问题已困扰了她好些日子,她今儿终于还是问了。 林垣驰默然了片刻,方轻声道:“荼蘼,我并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只知道,既然老天让我重新来过,那我一定不能让从前的事儿再次生。” 荼蘼不语的等着他下面的话,果然,林垣驰稍顿了一下,便又道:“我不瞒你,也瞒不过你。从前的许多事儿,你都是知道的。父皇是多活了一些年,但给我留下的,却是一个比如今更要不如,几乎是千疮百孔的大乾”他永远不会忘记,当他真正坐在那个位置上时,所面对的那一切。 户部寅吃卯粮,空耗了许多年,到了他的手上几乎是空空如也。而他与林垣掣争斗了多年,方才以不大的优势登上了皇位。不论是官系统抑或是武官一脉,兄弟二人都各有支持之人,朝俨然便是两方对峙的局面。而除了这两方外,南方却还有个宝亲王林培之。他不入京城,也摆明车马不争皇位,但却盘踞于南方,手掌军政大权,给人一种莫名的威慑,使人不敢轻忽之。 从前,他之所以能够最终登上皇位,其实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了那笔由“照影”匕之内得来的宝藏以及季家的全力支持。但那一刻,面对空空如也的国库,他才终于现何谓杯水车薪。朝廷开支日益捉襟见肘,而与此同时,西南与东北战事却又纷至沓来,让他焦头烂额。 他一面扶持季家,提拔季竣灏等人,一面却又不得不广选妃嫔,以收拢朝臣之心。但也正因如此,他与荼蘼渐行渐远。不久之后,清平侯府家变连连,段夫人之死,更让季氏家主季煊万念俱灰,悄然挂印而去。季竣邺与季竣廷也因此而丁忧在家。在此同时,他却又得到了被他坚决夺情重用的季竣灏通敌的确凿证据。且信且疑之下,他设局打算试探一下季竣灏的忠心。 但他万万想不到,季竣灏却因此而战死沙场。他一心想要遮饰此事,但这事却终于被荼蘼知晓。出乎他意料的是,荼蘼既不哭,也不闹,她以一种冷傲的态度接受了这一切,但自此之后,他的后宫,便变得血雨腥风,再无安宁之日。季家的远离朝局,让他失去了最有力的支撑,而荼蘼在后宫的所作所为,又让他在朝愈的举步维艰…… 于是他处处躲着她,并几次决意赐死荼蘼,但总被她冷冷拒绝,理由是——她还不想死。而他若非要她死,那就亲自来走一遭。而他自问,自己做不到。 直到那个夏日的雨夜,她在他遣去的人到来之前,忽然仰药自尽。在得知这一消息的同时,他曾觉得一阵轻松,她解脱了,而他,也终于能够解脱了。 但这份解脱,并不能解决掉他所面临的困境。他的后宫之,美人如云,但即使没有了荼蘼从作梗,他也还是没能得到任何一个后嗣。而个的缘由,他终于从荼蘼口得到了答案。 荼蘼默然的靠在车壁上,听林垣驰以一种近乎事不关己的语气慢慢的说着从前所生的事儿。过了很久,她才叹了口气,怅然道:“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多事儿是我不知道的” 只是,即便是知道了,那又如何呢?难道她能够若无其事? 林垣驰没有接她的话头,只平和道:“你或者并不知道,我死之前,所留的遗诏,便是将皇位传给王叔”荼蘼听得一怔,不觉又一次抬头去看他。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实在不愿将皇位交给垣掣”林垣驰冷淡道:“你也知道,垣掣是个好权之人,但并非一个能够掌权之人,皇位若是交给了他,只怕大乾很快便要改而姓高了” 荼蘼听得心一跳,半晌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人生真是饶富趣味,等我从黑暗醒来,我却忽然现,我回到了许多年以前……那个时候,我的生命里头还没有你、没有季家……我所拥有的,是一处僻静的宫殿,几名宫娥太监,还有,一贯将我忘在脑后的父皇……一切都奇迹般的回到了原点……” “我在宫悄没声息的待了几个月,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这个时候,舅舅忽然出现在我面前……他求了许多人,托了许多的关系,费尽千难万苦才终于见到了我……” “于是,我决意要振作起来,我深信凭借着从前的经历,想要得回一切,并不困难,而我……也的确做到了我缜密的计划着,借着毒一事,引来了父皇,成功唤起了父皇对母后的感情,也趁势激了父皇对昔日之事的怀疑……被封肃王之后,我离开皇宫,慢慢的经营着自己的势力,却竭力控制自己,不让自己去找你,我不想再将季家牵连进来,我想靠自己的力量,改变从前的一切……” 15 七夕之约 5七夕之约 下了马车后,荼蘼漫无目的的缓步而行。虽然早已下定决心不再去探究从前曾生过的事儿,但林垣驰今儿对她说的那一席话依然给了她极大的震撼。原来,在她所看不到的地方,有那么多事在悄无声息的生着。而她的某些做法,如今看来,又是多么可笑。 无意识的拐入一条幽静小巷后,荼蘼忽觉肩上被人轻轻拍了一记,她悚然一惊,猛然抬头看去,却看入一双关切的眼——是季竣灏。松了口气,她语带嗔责道:“三哥,你唬死我了” 季竣灏白她一眼,伸手一指,问道:“那辆车上是谁?”显然荼蘼从车上下来的那一幕已被他尽收眼底。荼蘼略微的犹豫了一下,并没言语,只反手点了点皇宫方向。 季竣灏见状,不觉微微一惊:“是他?你们都说什么了?” 荼蘼心念电转,很快答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他问我可愿入宫陪皖平住上一段时日?”从前的事儿,过去的也就让它过去吧,她已无心去理,不想再问,更不愿去追究其是非真假。 目下该做的,是理清眼前所生的事儿,好防患于未然。 “三哥,我最近总有些心神不宁”无视于季竣灏古怪的面色,她径直的说着。 季竣灏看她良久,终是没有追问下去,荼蘼既坦然将这事告诉他,那她必然没有答应林垣驰的要求,那他再行追问,反而不好,他拧了眉,问道:“究竟怎么了?” 荼蘼看他一眼,问道:“三哥可知道清雅其人其事?” 季竣灏一愣,旋皱眉道:“清雅……这名字我似乎在哪儿听说过……”他说着,便下意识抬手敲了敲自己的额角,在荼蘼正欲提点他时,他却又恍然道:“是了,我听向玖提过一次,这个女子似乎与高家有些关联……不过我也没怎么多问” 高家?荼蘼忽然听见高家这两个字,不觉又是一阵头痛,林垣驰虽未明讲,但从他话里的意思看来,高家与季家从前生之事绝脱不了干系。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更想知道清雅的身份。 “三哥,我想见见她”她抬起头,认真的看着季竣灏:“而我希望,三哥能与我同去”她若执意要见清雅,林培之想来也只有点头同意的份儿。而让季竣灏同去,是因为她这个三哥虽非细心之人,却似有一种乎常人的敏锐直觉,而关键时刻,这份直觉或者能派上用场。 季竣灏显然有些诧异,但也并没表示反对,只点头道:“你既想见她,我自然该与你同去的”他对清雅其人是没有多大兴趣的,但妹妹既然要去,自己同去,她自也安全些。 荼蘼张了张口,想告诉他清雅与自己容貌相似一事,但想了一想,却还是咽了下去。兄妹二人不再说这些,只拐出小巷,一路往宝亲王府行去。荼蘼回到翠竹轩时,日已西斜,红霞漫天似火。 柳儿正守在门口,面上微有焦灼之意,见她回来,才似松了口气,忙上前行礼禀道:“姑娘,王爷适才来过,见姑娘不在,便留了话,请姑娘往浣花溪聆音亭一聚” 荼蘼点一点头,也并不耽搁,便举步往聆音亭行去。浣花溪聆音亭,她虽去过几回,但都在夜晚,这个时候过去,却还是第一回。她沿着浣花溪一路而行,小溪花树沐浴在金色的斜阳下,益显安谧宁静。荼蘼忍不住深深的吸了口气,觉得心的烦郁稍稍散去了些许。 远远的,她已能看到,林培之正独个儿坐在聆音亭内,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的一只淡青色琉璃盏,琉璃盏在夕阳的光芒下闪烁着迷蒙的光泽,刺得人眼睛都疼,他却似毫无所觉。荼蘼轻步过去,却是直走到离他二十步远处,他才霍然惊觉。起身对荼蘼一笑:“到了” 荼蘼点一下头,走进亭子,在他对面坐下,问道:“找我有事?” 林培之应了一声,却不急着说话,只放下手琉璃盏,指指桌上酒壶:“你自便”说着,便自桌上拈了一只黄澄澄的蜜橘,不急不缓的慢慢剥着。 荼蘼深思的看了他一眼,隐约觉出他的心事重重,因并不多言,只提过桌上酒壶,将琉璃盏斟得满了,浅浅啜了一口。酒一入口,恰似吞了一团火般,既辛又辣,烧得胃部都有些疼。 荼蘼何曾喝过这种酒,一口酒下去,已然霞生双靥,咳嗽连连,一双明眸更是水光滟滟。林培之在旁瞧着,却是不由轻笑起来。荼蘼瞪他一眼,正欲说话,他却已伸出手来,修长白皙的掌上却托着半只蜜橘:“这酒烈,吃些橘子会好受些” 荼蘼轻哼了一声,毕竟还是自他掌心取过橘子,剥了一瓣放入口。那蜜橘极是甜美多汁,且又清香醒神,吃了下去,果觉好受了些。林培之笑了笑,道:“这当儿,京却还没有这个,我这蜜橘却是今儿刚自南渊岛送来的……”荼蘼听见南渊岛三字,不觉心头一动,抬头看了林培之一眼。林培之又是淡淡一笑,虽没言语,但却显然有了莼鲈之思。 “你想回南渊岛了?”她问道,心其实是不无喜悦的。 林培之颔,却又很快补充道:“我打算尽早回去,所以……”他顿了一下,没继续说下去,荼蘼却可隐然猜出他的意思,虽然他已厌倦了京城,但还是希望能在走前将所有事情都做一个了结。 荼蘼心念电转,正自犹疑着是否该将自己今儿见过林垣驰之事告诉他。林培之却已开口道:“今儿我已见过严婕妤了她希望你能在她那里小住一段时日,那样她才能更放心我” 荼蘼先是错愕,旋即释然:“那你的意思呢?”以严婕妤的性子,若无保障,又岂肯轻易信人。不过她要求自己来做这个人质,却似乎有些太相信自己了。 “我已拒绝了”林培之答,眸却似有寒光闪过。 “为什么要拒绝?”荼蘼挑眉问了一句。 林培之失笑的看了她一眼:“又在给我设套?”他并非傻瓜,又怎会答应严婕妤的无理要求。 而若他真肯以荼蘼为质来换取合作,那只能说明,他非但不看重荼蘼,骨子里更是无情无义之人。这样的人,又岂能让严婕妤放心与他合作,且相信他不会在事成之后加害林垣掣与她自己。 荼蘼笑了一笑,却忽然石破天惊的来了一句:“今儿我见过皇上了” 林培之骤闻此语,却是一惊,刚自果盆之拈起的一只蜜橘也应声重又跌回盆内:“什么?” 荼蘼耐心的重复着:“我今儿见过林垣驰了”说着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的神色异常的安宁,仿佛她所见的是一个日日常见之人而非大乾的如今的九五之尊。 林培之轻轻拧了下眉,将那只滚落于果盘之的蜜橘又拈了出来,慢慢的剥着。略带一丝青色的果皮在他手慢慢绽开,露出其内金黄色的果肉。他耐心至极的剔去橘瓣上的脉络,仿佛除了这事以外,再也没有什么事儿能够吸引去他任何的一丝注意。 荼蘼见他久久不语,却也并不开口,反倒伸出手来,也跟着取了一只蜜橘,细细剥着。 “他都说什么了?”好半晌,林培之才忽然问道。 “他叫我入宫陪皖平住上一些时日”荼蘼答,却与她先前告诉季竣灏的答案并无二致。林培之点头表示明了,却也没再多问。荼蘼却又开口道:“我想同三哥一道去见见清雅” “去去也好”林培之对这个要求倒不甚在意,干脆的答道。 荼蘼沉吟了片刻,却又说道:“林培之,你怎么看高云飞这个人?”她对高云飞这个名字是闻名已久,但却从未见过,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本来也根本就没将这个人放在眼里,但到了今儿,她却忽然意识到,或者自己与林垣驰当年一直都忽略了高云飞这个人。 林培之眉头一拧,显然对她的这个问题颇感诧异:“高云飞……”他沉思一刻,才道:“我只见过这人一回,那还是皇兄在位之时。这人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猛一眼见着,倒像是田间农夫一般” 荼蘼若有所思的轻应了一声。林培之见她如此,只以为她并不满意自己的回答,因沉吟着想要再找出一些不寻常的蛛丝马迹来,谁料荼蘼却已迅快无比的转移了话题:“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林培之被她弄得一阵莫名其妙,却还是答道:“今儿已是六月廿四了” 荼蘼轻轻“哦”了一声,仰头对他一笑,伸出纤细的玉手,在他眼前轻轻挥了一下:“林培之,我并不知道你想要做什么,我也无意去管,我们今儿便做一个君子之约如何?” “君子之约?”林培之诧然挑眉。 “是我们不妨约定一个日子,在这个日子到来之前,我们都必须将手所有的事情了结掉,而后一道折返南渊岛。”荼蘼眸光轻漾,梨涡浅浅:“只是不知你意下如何?” “好”林培之爽然回答,略一思忖之后,他又道:“便定在七月初七前,如何?” 16 忆往昔,惊见故人 6忆往昔,惊见故人 二人谈定正事,便有志一同的不再说起这些烦心事。林培之将手已剥好的一只蜜橘放在一边的一只白底青花云龙瓷盘上,却再没动它。在现荼蘼略显好奇的目光后,他便解释道:“我母妃在世之时,最爱吃蜜橘。且每次都要将橘上的筋脉尽数挑去……” 他想着自己的母亲妙妃,眸内不觉现出温柔之色来。荼蘼见他这副神情,却是不由的想起此时正远在苏州的段夫人来,她偏头想了想,一时竟未想起段夫人平日最爱吃什么水果。她自愧于自己的疏失,不由的叹了口气道:“到今儿我才注意到,我竟不知道我娘爱吃什么水果” 林培之一笑,随手提起一边的酒壶,为自己斟满了酒,仰头一口饮尽:“但你母亲还在”只要人还在,便总能弥补从前的疏失,而人若早已不在,再说什么也只是惘然而已。 荼蘼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见他有意再饮,不禁拧了眉,伸手按住了他刚刚放下的酒壶:“这酒烈,还是少喝些的好”她说着,便将手已剥好,却才吃了两瓣的蜜橘递了给他。 林培之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毕竟还是放下了手的琉璃盏,接过蜜橘,慢慢的吃着。 荼蘼眸光流转,却注意到浣花溪一边的一株花树下,正有一名青衣丫鬟静静立着,不时注意着这边,显然是林培之留在这里侍奉的人。她站起身来,对那丫鬟招了招手。那丫鬟倒颇机灵,将她招手,便快步走了过来,荼蘼低声吩咐了几句,她便答应着去了。 林培之在旁,显然已听见了她吩咐丫鬟的话语,因展颜一笑,敲一敲桌子,调侃了一句:“这是哪里来的管家婆子,竟连我喝什么酒也都管上了”他口虽说着抱怨的话,却是一派怡然自得之色。 荼蘼面色不变,悠然回身,轻描淡写道:“你喝什么,我哪里管得了,不过那酒我却是不喝的” 林培之哈哈一笑,提起酒壶轻轻晃了一下后,却道:“这酒,乃是卢先生所酿名曰断肠” 荼蘼微诧的扬了下眉:“断肠?”回想起这酒下腹之时,那股异乎寻常的烧灼之感,确是近乎于痛,也莫怪卢修会名之为“断肠”。只是她在庐山与卢修相处多年,却似乎从没见他饮过。 二人正说话间,那丫鬟却已折了回来,将一壶酒送入亭内。林培之见她过来,便自住了口,待她放下酒壶,他便摆了摆手,示意那丫鬟可以退下了。 “独酌应是可断肠……”他伸手转而提起丫鬟刚刚送来的那壶酒,为自己斟满了,曼声吟道。而他的这句话也恰恰解释了为何荼蘼从未见卢修饮过这种“断肠”酒。 荼蘼默默咀嚼着这句话,不由的叹息了一声。林培之显然已有些醉意,一面自斟自饮,一面似漫不经心的随口说道:“卢先生与我母妃乃是青梅竹马,我外祖曾有意将我母妃许配给他。只是可惜,后来我母妃却遇上了皇兄……”他耸耸肩,有些讥嘲道:“这就是人的命……” “母妃决意随皇兄进京,卢先生伤心之余毕竟放她不下。那年恰是大比之年,他犹豫再三,终于还是选择了进京赶考。入京之后,他也不愿去找我母妃,于是便在京北寻了一处佛寺住下。”林培之笑了一下,却忽然抬头看了荼蘼一眼:“你猜猜,他遇到了谁?” 荼蘼几乎便要回他一句:我怎会知道。但目光落在他面上时,看到他那副似好气又好笑的模样,却是忽然之间便是心一动,脱口问道:“可是嘉铘长公主?” 林培之抚掌笑道:“可不正是不过那时的长公主已将嫁入熙国公府,而卢先生对我母亲又是旧情难舍,长公主知情之后,一怒之下,却还是嫁给了如今的冼公爷……” 荼蘼一手支颐,想着这些纷繁复杂的往事,不由的叹息了一声。只是叹息之后,她却又忍不住觉得疑惑,因问道:“你今儿怎会忽然想起说这些?”她与林培之相识已非一日,林培之从未对她提起过这些前尘往事,但今儿他却说了,怎不令她心生疑窦。 林培之随手提起酒壶,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新换上的酒水显然力道远不如先前的“断肠”以至于他微微皱了下眉,才道:“你也知道,我今儿去见了严婕妤” 那些与往事有所关联之人,如今几乎皆已随风逝去,所剩下的,不过是如卢修、嘉铘长公主一类的半局外人。而在此刻,他却忽然见到了严婕妤,怎不令他心生感慨。 荼蘼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心却不期然的又想起那个清雅来。 清雅,她……究竟是自己家的局外人还是局内人呢?她不清楚,却明白自己心的那一丝不安之情已愈的明晰。她忽而举起眼前的琉璃盏,一个仰头将盏所余的“断肠”尽数饮下。 酒入愁肠,如刀割,似针刺,一股酒气随之冲入脑,带来阵阵醺然,她不由脱口赞道:“好酒”到了这个时候吗,她才忽然明白过来,难怪卢修会酿出这等烈酒来。 喝酒若为求醉,那自是醉的愈快愈好—— 大乾京师西北角上有一条不甚起眼的小巷子,因巷子口上种了几棵颇为繁茂的榆钱树,巷内所居之人便理所当然的将这条小巷称之为“榆钱巷”。此时已是六月下旬,榆树早生得高大茂密,浓密的树荫铺展开来,将整个榆钱巷的巷子口都笼罩在内,显得异样的凉爽。 巷内所居的几名街坊贪着这一份阴凉,此刻正坐在从自家端来的杌子上,在树下闲聊。 一辆甚是简陋的青帷骡车慢慢驶入榆钱巷,驾车的却是一名麻面粗衣男子。那男子入了巷子,四下看了一回,似是对路径不甚熟悉,回头与车内低语了几句后,便即跃下了车辕。他虽是蜡黄脸膛、满面麻坑,却生就了一副猿臂蜂腰的好身板,这一跃之下,更是轻若飞絮,若有明眼懂行之人见了,想必便要赞一声好,但树下诸街坊却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各个继续说话。 那男子上得前来,笑吟吟拱手作礼:“诸位请了” 树下年纪最大的那名老者见他虽生得丑恶,却难得有礼,便起了身,回了一礼,问道:“这位小哥可是有事?”那男子应道:“正是”他说着,便回身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那辆骡车:“我家主人乃是一名大夫。此间有一户高姓人家,请了我家主人前来诊脉……” 他还未及说完,那老者已颔道:“小哥若要寻那高家,只从这里入内,右数第八家,门口有块下马石的便是了”那男子听了这话,忙谢了老者,重又上了骡车,驾车直往里头行去。 行不多时,他便已瞧见了那块下马石。他在门前勒住骡子,跃下车来,走上前去,在门上轻轻叩了几下。门很快被人打开了,探出一颗白苍苍的脑袋来:“你们找谁?” 麻脸男子应道:“我家主子是来诊脉的” 那老者听了诊脉二字,忙开了大门,应道:“原来是大夫到了,快请入内快请入内”二人正说话间,那边青帷车的车帘已被揭开,有人弯腰下了骡车。此人瞧着年纪不大,紫膛面庞,唇边微有髭须,生的却颇是清秀。他下了车后,便将一只黑色药箱递了给那麻面男子,示意他背着。 然后在那老者的指引之下,一路往宅院里头走去。 这所宅院,并不如何深广,宅内却是一派的林木森森,花径曲折,倒也颇显雅致。 三人走不几步,便到了一处院子门口。那老者在门口停下,正欲言语,院内却偏有二人迎面出来,两下里撞个正着。那大夫骤然见着迎面过来的那人,不觉一震,下意识的停下了步子。那麻脸男子也便跟着停了下来。带着一名小丫鬟,迎面而来的那人,面若芙蓉、身似弱柳,可不正是清雅。 那老者见着清雅,忙行了一礼,唤道:“小姐这二位便是请来的大夫了” 清雅看了二人一眼,微微点了点头,柔声道:“辛苦二位了”她语声柔细,虽是说着一口新学的京片子,但吐字音之却还是带了几分南方的轻侬低语,加之声音清脆,却也好听。 那大夫拱了拱手,答道:“怎敢当小姐的辛苦二字,救死扶伤原是我等学医之人的本份” 清雅抿唇一笑,眸光宛然流转,略略想了一刻,竟又回过身去:“二位请”看那模样,竟像是打算陪二人一道进去。那大夫与麻脸男子见状,都是一怔,却也并没多说什么,便跟了上去。 清雅一面引路,一面问道:“未知大夫贵姓?” “小姐客气,在下免贵姓胡”那大夫甚是客气的答着。他身后跟着的那麻脸男子听了胡这个姓,却是不由的轻轻耸了下肩,显然有些不以为然。因宅院甚小,几人才刚折返,便已到了厢房前头。清雅伸手敲了敲门,轻声唤道:“慧姐姐,大夫到了” 门内传来几下轻咳,门很快被人打开,露出一张荼蘼曾熟悉不过的脸容。那女子苍黄着脸儿,一面咳嗽,一面客气道:“怎好劳烦小姐亲自带大夫过来” 17 有何关节 7有何关节 那胡大夫先时听得里头传来的咳嗽声,已是一惊,待得觑那人面容,更是瞠目结舌,一时竟僵在那里,好一刻动弹不得。而他身后的那个麻脸男子与他竟亦是同等的反应。 清雅跨入房内,觉二人并未跟了进来,不觉诧异,因回头看了二人一眼,唤道:“胡大夫?” 那胡大夫一惊,这才回过神来,因微微一笑,道:“二位请恕在下失礼了”言毕,掩口轻轻咳了数声,而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名麻脸男子,便若无其事的进了门。那麻脸男子见他入内,忙亦步亦趋的跟了进去。清雅与那慧姐姐起先有些疑惑,次后见二人神色如常,也便不再在意。 一行人进了屋,那胡大夫简单的望闻问切一番,便自提笔开了方子,又嘱了几句后,便起身告辞。清雅及那慧姐姐奉上诊金后,也并不十分相送。胡大夫一行二人出门上了骡车,仍由那麻脸男子一路驱车,直奔秦家医馆。才刚进了医馆,二人便闪身进了一间小屋,过不一刻,秦家医馆北面的一个小小角门悄无声息的打了开来,从里头闪出两个人来,却是荼蘼与季竣灏二人。 二人谁都没有开口,只一路缓缓而行。原来今儿那胡大夫与那麻脸男子正是二人所扮。因荼蘼一心想要再见一见清雅,林培之便令向玖相助。向玖也知此事事关重大,故而不敢怠慢。恰值榆钱巷高宅之内有人患病,需得请个大夫上门诊治,向玖便安排了荼蘼与季竣灏二人扮作大夫与随从,果然甚是轻易的见到了清雅。只是,二人万万料不到,竟会在高宅之内见到那慧姐姐。 二人回到宝亲王府,林培之正与冼清秋、向玖二人在花厅闲坐饮茶,见二人面色凝重的走进门来,不觉都有些诧异。三人忙起身相迎,林培之讶然问道:“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荼蘼出门之前曾说过,要想些法子尽量拖延时间,以保证季竣灏能见到清雅,并与她稍作交谈。故而这三人都以为他们一时半会必是不能回来的。荼蘼听得苦笑起来,清雅毕竟也是高宅的主人,又是内眷,宅便有人患病,只怕也未必能轻易见到她,却怎么想到才刚入宅,便见着了清雅。 只是她还来不及高兴,随即见到的那人便已让她心头大震,且再不敢多做停留。 她那里笑得苦涩,季竣灏却已不管不顾的大步上前,在桌旁坐了,随手拿起茶壶,倒了盅茶,仰头一口饮尽:“我今儿可算是见着鬼了,这高家,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他显然已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之处,虽然满腹疑惑,心潮涌动,却仍是压低了声音,不欲为外人所闻。 冼清秋见他这般模样,不禁愕然,忙追问道:“见着鬼?什么意思?” 季竣灏剑眉一轩,正欲开言,荼蘼已抢先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在高宅里头,见着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她语意苦涩、面色更是凝重:“那人,你们该也见过” 林培之等三人互视一眼,几乎异口同声的问道:“是谁?” 季竣灏抢过话头:“就是从前曾服侍过荼蘼的慧清” 这话一出,未曾见过慧清的向玖倒也还罢了,林培之与冼清秋却均已色变。二人对视一眼,林培之方小心翼翼的开口向荼蘼问道:“慧清?可是那个从前总跟着你的丫鬟?” 荼蘼黯然的点一点头。因着当年的事儿,慧清出嫁后,季家人便有志一同的极少提起她。而她似乎也有所感觉,因此并不似慧纹一般,始终与季家保持着联系。只是,她却不曾想到,她如今竟会在高家,而且看今日的情形,她在清雅身边似乎也已非止一日。 回头看了季竣灏一眼,她忽然问道:“三哥,明秀与慧芝如今在哪儿?”四年前,她入宫为女史,便再不曾见过明秀与慧芝两个。她也曾关切的问起过她们二人的下落,她二哥季竣廷却只是语焉不详的说了一句,她们过的都不错。得了这么一句后,她便也再没详细的问下去。 毕竟,如今她的身份尴尬,有些事儿,让二人知晓,于她们亦是有害无益。 季竣灏回头看了林培之一眼,见林培之朝他微微颔,这才答道:“她们二人如今都在南渊岛上。慧芝嫁了快三年了,明秀是去年出嫁的,如今过的都还不错” 荼蘼心头一松,毕竟问道:“那慧清呢?她又是怎么一回事情?”从她第一天重生,慧清便是堵在她心底的一块大石,她试图改变她,却现自己的所作所为总是徒劳无功。与此同时,韩璀的有些作为,又让她有些不快。便在她犹豫难决之时,林垣驰干脆俐落的插手了此事,最终便宜了晴柔。 只是这些话儿,她却又无法宣之于口,只得默默埋在心里。 众人相互看了一眼,却都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之感。于林培之而言,慧清只是一个身份卑微的丫鬟,他能记住她的名字,已是不错,又怎会去刻意的关注她。而他当年之所以会带走慧芝与明秀两个,只是因为早前已与荼蘼有约,怕她初来南渊岛会感觉不适,才会向段夫人索人。 而他既开了口,段夫人自然无有不允之理。却不料两个丫鬟是要来了,荼蘼却始终未如约而至。 季竣灏仔细的想了一刻,试图从记忆寻找慧清后来的下落,好半日,他才道:“只是听说她嫁了一个太学生,那人对她倒还好娘毕竟还是有些舍不得她,临离京的时候,嘱了大哥,让他给那人寻个好些的缺。再之后的事儿,我便不知道了不过大哥素来孝顺,想来不会违拗娘的意思” 荼蘼默默点头,神色却还是怏怏的。林培之在旁看了,心不觉一痛,因主动岔开话题,问季竣灏问道:“竣灏,你今儿也见了那个清雅了,你觉得她如何?” 此话一出,顿时便将荼蘼的注意力拉了回来。便是一直在旁事不干己的向玖也不由的提起了精神来。季竣灏见众人有志一同的看着自己,竟觉有些心怯:“你们几个也不必这么看着我吧?” 冼清秋听他这么一说,不由的扑哧一笑。林培之笑骂道:“你何时竟成了小媳妇儿,怕人看了” 季竣灏哈哈一笑,毕竟正色道:“这个清雅,我看着是有些不对”初见清雅之时,他便惊讶于清雅与荼蘼面容上的那份相似。荼蘼容颜清丽,眉目之间既有段夫人的婉丽柔雅,又有季煊的清俊分明,却又将这两者完美的糅合起来,使之更上一层。而清雅的眉目之间,分明便有季煊的影子。 换言之,与其说清雅与荼蘼面容相似,倒不如说她与季竣邺实在生得颇有几分相像。只因季氏兄妹之间,容貌最为酷似季煊的,便是老大季竣邺。而这……或者也正是荼蘼在第一眼见到清雅之时,便有一种难言的熟悉感的缘故。 “你究竟觉得有哪儿不对?”林培之尚未开口之时,向玖已抢先一步问道。 季竣灏虽对他这种过分的热忱而有些疑惑,但也并没多想,只干脆道:“我觉得她……与我大哥实在是很像”只是清雅毕竟出身于江南ji家,自幼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便养成了一股风尘女子惯有的柔媚婉转的纤弱气质,而这种气度与出身大家,性情又极是沉稳寡言的季竣邺自是截然不同。因此上,便是荼蘼,在第一眼见着清雅时,也只是觉得眼熟与似曾相识而已。 季竣灏这话一出,当真是惊得众人都呆了。林培之细细想了一刻,也不由赞同的点头:“我往日倒还并不觉得,今儿被你这么一提,却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儿” 冼清秋并未见过清雅,此刻被众人这么一说,又见向玖对此似乎特别关心,不觉也来了兴趣。因道:“被你们这么一说,连我都很想要见见这个清雅了” 听众人这么一说,向玖的双眉已拧的愈的紧:“若要见清雅,那便要尽快”环视一眼在座众人,他开口道:“而且这事,也得加快解决,否则等到高旭回来,只怕便难了” 高旭走时,也曾在清雅身边留了人,不过巧合的是,他所留之人,偏偏正是南渊岛之人,因此今儿荼蘼与季竣灏两个才能毫不费力的进出榆钱巷高宅。 林培之颔道:“小玖说的不错看来我们是得加快度了”他说着,眸光便有意无意的扫了荼蘼一眼,似是在提醒荼蘼二人前些日子所定下的七夕之约。 荼蘼明了他的意思,有些勉强的对他一笑,并以目光示意,自己并没忘记那个约定。 林培之原先并没将清雅放在心上,正如他先前所说,物有相类,人有相似,更何况,清雅与荼蘼虽略有几分相似,却也并不值得如何关注。毕竟从古至今,皇室之内,寻些替身,从来也不罕见。但如今慧清的出现,却让他隐约感觉到事情的不简单。 “清雅的身世查得如何了?”看一眼向玖,他肃容正色问道。 “我已吩咐下去了,但江南距此路途遥遥,总得过些日子才能有确凿消息”向玖蹙眉答道。 季竣灏却在此刻站起身来:“我得回去一次,问问大哥,看他是否知道慧清之事”言毕也不等众人言语,一个掉头,便快步离去。 18 家事艰难 8家事艰难 季竣灏去后,冼清秋与向玖便也各寻借口,相继离开。花厅之内一时只剩下荼蘼与林培之两个。 林培之看一眼忧心忡忡的荼蘼,毕竟安慰道:“别想太多,好在现的早,不致措手不及” 荼蘼想想他这话,也觉颇有道理,因叹息了一声,慢慢道:“我只是觉得,当年自己真是做错了很多事儿”如果当年不是她,或者如今坐在晴柔位置上的那个人便是慧清了。 林培之被她这话弄得有些莫名其妙:“这事怎么又与你有关了?”他疑惑问道。 荼蘼涩涩一笑,轻声道:“其实慧清一直都很喜欢我大哥,只是我怕我大哥纳妾会伤了我嫂子……”她慢慢的说着,将许多从来不曾对人说起过的话儿尽数说了出来,包括韩璀,也包括慧清,以及后来林垣驰忽然起意,送来侯府的那八名宫女,只是有意识的略去了前世慧清的所作所为…… 林培之耐心的听着,待到听完了,他却不由的摇了摇头,认真道:“荼蘼,有些事儿,却是你想的太多了”荼蘼张口似欲辩解,他抢先作了个噤口的手势,示意荼蘼有话过一刻儿再说:“我倒是觉得,你大哥若真有意纳慧清为妾,便是你在里头拦着,也未必便能拦得住。而反过来说,他若当真不愿纳妾,即便那晴柔是当今皇上所赐,那又如何?从古至今,帝皇赏赐臣下美人之事多有,也不曾见有多少美人能被立为侧室。更何况,垣驰赠你大哥宫女之时,还不曾即位” 荼蘼微怔,半晌才略觉心安的点了点头。林培之微笑抬手,替她抿一抿微微散乱的鬓:“回去小憩一刻罢我已吩咐下去,想来无须多久,便能有确实的消息了,届时我们再行商量”荼蘼被他这么一说,果然也觉出几分倦意来,因朝他一笑,起身去了。 林培之目送她离去的背影,半晌终是缓缓蹙起了双眉。带些慵倦的将背靠在太师椅上,他仔细的思量着近日来所生的事儿。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事态至此,却还是大出他所料。 他原先一直以为林垣掣身后只有一个远在西南边陲之地的高云飞,却不曾料到林垣掣身边却还有一个阴狠歹毒,心计颇深的严婕妤。而这两个人,一个精于算计,另一个则手握兵权,实在不可小觑。他想着,不由的笑了笑。看来,即便没有他的支持,林垣掣也还是颇可与林垣驰周旋一番的。 既然如此,自己何妨将这盆水搅得更浑些,然后拍拍手离开呢。 不过,在此之前,他先得将季家从泥沼里头拉出来。这样做,一来是为了荼蘼,二来也为了冼清秋,为了季竣灏与自己的这段兄弟之情。他想着,不由的轻轻笑了一下—— 清平侯府内,季竣邺与季竣灏兄弟二人对面坐在书房内,身边并无一个服侍之人。 季竣灏此来季家,要问的本是慧清之事,谁料他才刚刚说到清雅,便见季竣邺变了面色,及至说起慧清,季竣邺的面色更是难看至极,让他不由得愈担忧。 “大哥,你好歹也说句话儿呀?”他急躁的催促着自始至终不一语的季竣邺。 季竣邺被他催逼不过,终是开口道:“慧清的事儿,我并不十分清楚。你该知道,当年她的婚事是娘一手决定的。后来,娘同我说,不可委屈了慧清,要我为那太学生寻个好前程。我便稍稍打听了一番,谁料却是不巧,吏部刚补了一轮缺,一时半会,竟没个合适之处可以安插。我正为这事烦心,远清却刚好来拜会我,我便随口与他说起。他一听,便说他刚接了圣旨,这几日便要启程往西南,身边恰少一个参军,倒是可以给了那人……” 他没继续说下去,季竣灏却已明白过来。季竣邺当日必是将慧清夫妇托了给穆远清后,便再没问过。毕竟慧清当年虽未能如愿嫁与季竣邺为妾,但此事搁在韩璀心,毕竟也是一根刺。 而以季竣邺的性情而言,他自然不会为了一个家生的丫头而弄得夫妻失和,惹人笑柄。 季竣灏深深吸了口气,有些头痛,西南?怎么便会这么巧,恰恰便是去了西南的他心正自烦恼,那边季竣邺犹豫片刻后,终是开口道:“至于清雅……” “清雅?清雅怎么了?”季竣灏猛可里听见清雅这个名字,立时一震,急急问道。他适才便注意到季竣邺在提到清雅之时,神色颇为有异,但因着慧清之事,一时未曾顾及。 季竣邺苦笑了一下,道:“竣灏,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咱家从前有四个慧字排行的丫鬟” 季竣邺抬手敲敲自己的脑袋,想了好一刻才道:“除了慧纹、慧清与慧芝似乎是还有一个。不过我却不大记得她唤作什么了。是了,她似乎比我们都要大出不少” 他因自幼体弱,少时便即离家学艺,因此对家的许多事情并不十分清楚。 “她叫慧英……”季竣邺叹了口气:“你少时少有在家,想来是不记得她的。但我却记得极是清楚。娘亲嫁过来时,身边除了四个陪嫁的大丫鬟外,还有八个小丫头。慧英就是其之一至于慧纹、慧芝等人,却是后来才到了娘跟前的” 初到季家之时,慧英年方九岁,乃是八个小丫头最为年幼的一个。段夫人过门不久,便产下了季竣邺。论起来,慧英也不过比季竣邺大了十岁。季竣邺懂事伊始,便有慧英在旁服侍着,因此他与慧英的关系也格外亲密。产下季竣邺后,段夫人又接连产下季竣廷与季竣灏兄弟二人。 几年下来,段夫人身边的几个大丫鬟6续被放了出去配人,原先的小丫头也慢慢成了大丫鬟。因季竣邺与慧英亲密,且她性子灵巧慧黠,段夫人便有意无意的将她留在了身边,一直不曾配人。 却不料一拖二拖之下,却拖出事儿来了。季竣灏出生几年后,段夫人再次怀孕,却不料便在段夫人怀孕期间,慧英却与季煊好上了。段夫人已有了三个儿子,一心便盼着能得个女儿。这一日便去了万佛寺焚香祈祷,却不料回府之时,恰撞上季煊与慧英二人在一起。 段夫人与季煊结缡多年,素来恩爱有加,从无口角,而一直以来,季煊也从未表露过有纳妾之意,故而她也一直以此为傲。却不料今儿却见了这一幕,怎叫她不大受刺激。季煊听得外头段夫人的声音,也自大吃一惊,忙忙赶了出来时,却见段夫人面色惨白,摇摇欲坠,当即想也不想的撇了慧英,急急令人去请太医来。而若非太医来的快,只怕这世上早没有了荼蘼。但这事儿,毕竟还是伤了段夫人的心。季煊虽多方设法,却仍无法挽回,最后只得匆匆将慧英卖出去,这事才算了结。 季竣邺说到这里,便自然的住了口,没再说下去。季竣灏却已变了面色:“大哥,你的意思……” 季竣邺慢慢道:“那日荼蘼在我跟前提起这事,我心第一想起的便是慧英。但又觉世上事未必便有这般的巧,因此便没敢同荼蘼说起。荼蘼去后,我暗暗使人打听了一回慧英的下落,隐约听人提起,说她当初似是被卖去了江南……我已令人往江南打听,只是一时半会的,却还没有消息” 季竣灏的面色愈的难看,好半日才道:“那爹娘那里呢?你可打算告知他们?” 季竣邺苦笑起来:“事情一日不曾确定,我都还不想告知爹娘。爹娘如今隐于苏州,过的正是神仙一般的生活,我们这些做儿子的,又怎忍心……” 季竣灏听着这话,倒也深觉有理,不由的叹了口气。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好一刻,季竣灏才道:“只希望这些事儿,都只是我们在庸人自扰”季竣邺默默点头。 只是二人心其实都明镜也似,知道此事只怕绝非巧合。季竣灏又坐一刻,便起身辞了出去。季竣邺一来是心有事,二来又是自家兄弟,故而也不曾留他,便由得他去了。季竣灏出了清平侯府,在门口略站了片刻,走了几步,却又忽然折了回去,直奔榆钱巷去了。 他到榆钱巷时,已是将晚未晚时分,暮色清远,四下里已有朦胧之感。巷口的老榆树下,纳凉闲话的街坊却比先前来时更要多了许多。季竣灏大略的打量了一回巷口,知道此刻进去,难免引人注目,因而只是在远处细细看了一刻,便即转身离开。回了宝亲王府后,他在往翠竹轩的那条边上踯躅了片刻,却终于还是没有过去,只快步往自己所居的小院行去。 才刚走到院子门口,他便见着院内正有人闲闲的立在一棵开得正秾艳的石榴树下。单薄而无太多装饰的青色衣衫在晚风猎猎飞扬,将她修长姣好的身形尽数显露无遗,却是冼清秋。 季竣灏怔了片刻,才走上去,叫了一声:“清秋……” 冼清秋旋风般的回过身来,对他挑眉一笑,尽显勃勃英气:“你可算是回来了” 很显然的,她已在这里等了好一会了。 季竣灏有些无措的应了一声,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因抬头看看天色,问了一句:“你吃了没有?” 冼清秋抿嘴一笑,答道:“还没有不过我已令他们备好了晚饭,只等你回来。待用过了饭,我们再一道去那榆钱巷探个究竟” 19 绑人 9绑人 季竣灏听了这话,不觉又吃了一惊,讷讷道:“你……你是怎么知道……”他确是打算夜入榆钱巷高宅,好去寻清雅及慧清两个,将所有事情都问个清楚明白。至于打草惊蛇什么的,他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毕竟如今事态诡异,别人如何他是不理的,左右他是等不下去的。 冼清秋笑道:“你那急性子,别人不知,难不成我还不晓得” 暮色已降,月儿将升未升,但以季竣灏的目力,却仍能清晰的看到冼清秋面上的关切与眸的担忧。心头猛地一热,他一把抓住冼清秋的手,轻声却极坚决的说道:“清秋,别人如何,我理不得但我季竣灏有生之年,绝不会作出任何有负于你的事儿来”他今儿所受的刺激实在不可谓不大,自小到大,他目所见,都只有父亲对母亲的百般呵护,与母亲安详温慈的满足笑容。父母在他心从来都是神仙眷侣一般,他从未想过他们之间竟也会出现过慧英这样的人。 冼清秋万没料到他竟会忽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一怔之下,顿时霞生双靥,既觉尴尬又觉甜蜜的轻轻挣了一下后,低声道:“你这人,怎么忽然便起癫来了”她与季竣灏不同,才刚懂事,她便知道父母之间绝称不上恩爱二字。但也从没想过父亲居然会起了杀妻之心。 而四年前的那场变故,也彻底的冷却了她的心,让她觉得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生的事儿。也正因如此,她乍一听见众人的言辞,便已隐隐的猜到了一些内情,只是没有说出而已。 而其后,季竣灏的迟迟未归,却让她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想。为防季竣灏太过冲动之下,作出什么事儿来,她决意在这个院子里头等着他,不管他想要做什么事儿,她都必须寸步不离的跟着。 她与季竣灏真正开始交好,其实还是在四年前季竣灏去了南渊岛后。季竣灏的爽朗随和与潇洒使得他不管到了哪儿总会有着极好的人缘。他们因酒而结缘,混得熟了之后,她便时常邀他一道饮酒谈天。酒多郁郁之时,也会与他谈起自家的事儿。这些事儿本该是难以启齿的,但没什么理由的,在他面前,她竟能坦言相告。而他也总是尽力开解。由他的言语之,她能感觉出他对父母由衷的孺慕敬爱,及他们兄妹之间深挚的情谊。而这些,都是她所不曾拥有的。 相处的时日愈久,她益感觉出他的好来。于是开始无意识的在人群搜寻他的身影,最终她有些胆怯的现,不管他淹没在多少人间,她似乎总能轻易的一眼找到他。这个现让她大大震惊,她不由自主的开始躲着他。直到那个雷雨的下午…… 那天,她原是一人坐在亭内独饮,可他却自己找了来。他大咧咧的嚷着;喝酒怎么也不叫我 而这句话,让她在那一瞬间真有种异乎寻常的冲动,想要一棒子把他给打死。她已躲了他那么久,可他居然毫无所察。她气愤的将手的酒坛劈头盖脸的砸了过去,叫他喝死算了。 他也不恼,笑嘻嘻接了酒坛,居然当真就喝了起来。她瞪着他,这才意识到,那只酒坛原是她喝过的。看着他没心没肝的模样,她真是连羞赧的心都提不起来,只觉得心都气得疼。 重新启开一坛酒,二人便在亭子里头喝了起来。这酒喝的极是郁闷,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的一句话。下酒的小菜也只是她时不时抛过去的一记白眼。 而后便是暴雨倾盆,夏日的南渊岛,本就是多雨的季节。雨势略小之后,已有了七八分酒意的她便起身离去,而他居然也便亦步亦趋的跟了过来。其后生的事儿,让她瞠目结舌却又无可奈何。 初时的羞窘过后,她慢慢冷静下来。她身为郡主,在南渊岛的地位几乎便是仅次于林培之。她的屋里,缺什么也不会缺了丫鬟。而那些平日总是谨小慎微的丫鬟,又怎会犯下这等天大的错误。 默默观察了一段时间后,她将怀疑的目光放在了长公主与卢修的身上。但她终于还是没去质问他们,只是静静的等着。在尴尬了一段时间后,季竣灏终于还是来见她了。 见面之后,二人其实什么也没说,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而后便似有了默契一般。其后,他们便顺理成章的走在了一起。她很喜欢这种平淡却安稳的感觉,虽然有时她也会觉得有些许的遗憾。而今日季竣灏对她说的这一席话,却还真是破天荒的第一遭。 季竣灏用力的握一握她的手,因自幼习武的关系,冼清秋的手掌比一般女子略大,也不似普通大家闺秀那般柔软细腻,但却仍能让他心动:“走”二人草草用了晚饭,约好地点,冼清秋便即回了翠竹轩,打算更换夜行衣,好方便夜z间行走。 她才刚进门,便见有人正坐在桌边侧头看着她。冼清秋一怔,冲口道:“荼蘼,怎么是你?”坐在她屋里,摆出一副守株待兔架势的人儿,可不正是荼蘼。 荼蘼偏朝她一笑:“瞧三嫂说的,怎么就不能是我了呢?”冼清秋听她打趣自己,也只能苦笑。 “我三哥都同你说什么了?”荼蘼也并不在意她的神色,便即问道。在王府之内等季竣灏回来的,并不只是冼清秋一个人而已。事实上,季竣灏一入王府,她便已得了消息,因匆匆过去寻他。但她到了季竣灏所居小院外头,隔着墙上的棱形漏窗,却恰恰看到了季竣灏握住冼清秋手的那一幕。 因着这个原因,她迟疑片刻,便没入内打扰二人,只折回翠竹轩,在冼清秋屋内静静等着。 冼清秋略觉尴尬的摇了摇头,答道:“我并没问你三哥什么,只是与他约了,要陪他一道夜探榆钱巷这次回来,便是打算换上夜行衣也好方便行事”她知荼蘼非是一个简单的借口,便可糊弄过去的人,故而索性直言相告,也好省了诸多麻烦。 荼蘼乍闻二人打算夜探榆钱巷,不觉一惊。若只单单一个慧清,季竣灏自然是不会动念去做夜探之事,而若清雅的身份果真如她所想,那他却是一定会去的。若有所思的抿紧了唇,她没再言语。 冼清秋见她不言不动的坐着,似是全无离开之意,不由道:“荼蘼,你放心,等我回来,定当将榆钱巷内所生的事儿一无遗漏的尽数告诉你” 荼蘼闻言,不由抬头一笑,忽然道:“我倒是觉得,与其夜探,不若直接绑了人也还罢了” 这话一出,却是将冼清秋惊了一跳:“绑人?” 荼蘼冷静道:“不错”她霍然起身,一把抓住冼清秋的手:“走,我们去找林培之与向玖索性便趁今晚,你们一道过去榆钱巷,将她们带回王府来。如此一来,不管高家有何打算,我们都已算是立于不败之地了”言毕,也不理冼清秋的挣扎,便一路拖着她,快步出了翠竹轩。 花厅之,被荼蘼匆匆使人请来的林培之在听过了季竣灏与冼清秋的计划及荼蘼的建议后,沉吟片刻,居然也便点了点头:“这主意其实倒是不错一力降十惠,看着虽莽撞,不过倒也省了麻烦” 他既开了口,一边的季竣灏与向玖自然也无话说。林培之转头瞧瞧冼清秋,皱了下眉,显然有话要说。冼清秋见他神情,早知端的,因抢先开口道:“若只你们几人过去,那清雅该如何带出呢?” 林培之一听这话,倒也不好再反对了。若清雅只是一名江南ji楼女子,那倒也还罢了。但她若真是季家流落在外的女儿,自己等人若要将她带出榆钱巷高宅,难免要有逾礼之举,确是多有不便。他正沉吟,那边向玖已开口道:“清秋说的有理,便带她同去罢”季竣灏也在一边点头。 林培之挑了下眉,深思的看了向玖一眼,他早注意到向玖对清雅的上心,如今更是心有数。点一点头,不再言语。荼蘼在旁道:“说起来,我那里倒还有件东西,用在今晚倒是适合。” 众人均是一怔,林培之诧然问道:“是什么?” 荼蘼抿嘴一笑,答道:“自然是**了”众人闻言,不觉各自哑然。 商议定了,林培之又唤来两名侍卫,令他们也一道换上夜行衣,一起前去榆钱巷。 荼蘼与冼清秋一道匆匆回了翠竹轩,从药箱之内取了几块迷香,又回了厅,对众人详细说明了用法。又取了解药分给六人。 送了众人出去后,她便独个儿在王府最西面的一处偏院花厅坐了,心神不宁的静静等着。这个地儿,正是林培之等人打算用来安置清雅与慧清二人的地方。她并没等太久,四更的更鼓刚刚敲过,外头便隐约传来衣袂之声,荼蘼闻声立即起身,快步迎了出去,见果是林培之等人回来了。 一行六人进了花厅,冼清秋便小心的将背上一只颇长大的黑色麻袋解下,放在一边太师椅上。她虽是练武之人,但身份尊贵,何曾做过重事。如今背着清雅一路自榆钱巷行来,却也实在够她受了。才刚将人放下,解下面纱后,她抬手拭了下额上的汗珠,微微喘息了几下,一副疲惫模样。 随四人同去的那两名侍卫之一,也自默不作声的从背上解开那只黑色袋子,而后在林培之的示意下,悄然退了下去。 20 一探虚实 o一探虚实 荼蘼亲自上前,解开了两只黑色布袋,袋子里头装的,果真是清雅与慧清二人。二人此刻都是双目紧闭,呼吸平缓,显然了**之后,正睡的香甜。 众人互视一眼,林培之道:“今儿就到此为止罢有话明儿慢慢再说” 荼蘼点头道:“也好”人既已劫来了,那么也不在乎这片刻的工夫。 林培之见她点了头,使人唤来两名从南渊岛一路带来的丫鬟,令她们将清雅等二人分别安置妥当。那两名丫鬟应了,各自扶了二人出去。这边厅内,众人也便各自散去。 荼蘼与冼清秋一路径回翠竹轩,途自然问起冼清秋此行的具体情形。冼清秋笑了一笑,道:“那处宅子原就不大,里头人也不多。虽也有一两个武艺不错的侍卫,但又怎敌得过我们。不过两三个照面,便都放倒了。至于清雅与那个慧清,她们原就不通武艺,自是更不用多提” 荼蘼微微颔,心却还是不免觉得诧异,忍不住问道:“高旭先将清雅弄来京城,再又从西南将慧清找来陪伴清雅,算来也是费了不少心思的,怎么防备却会如此松弛?” 冼清秋不以为意的随口答道:“他若当真弄得守备森严,只怕也早引起别人的注意了。” 荼蘼想想,也觉有理。毕竟高云飞便将西南经营的再好,有林垣驰在京,只怕他也很难将手伸入京城来。不期然的想起林垣掣来,她忽而问道:“清秋,你说,清雅的事儿,堰王可否知晓?” 冼清秋的脚步下意识的顿了一顿,毕竟摇了摇头:“这个,我可就不清楚了” 荼蘼微微眯了下眼,若这事林垣掣并不知情,那便是说,高云飞并不打算让他知道。也就是说,高云飞明面上虽竭力摆出一副尽力相助林垣掣的模样,但背地里却也未必便那么一心一意。 冼清秋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二人默默走了一刻,将至那片竹林时,她才忽而叹了口气:“荼蘼,你说……这江山,难道真就这么重要?” 荼蘼闻言,不觉亦为之默然,半晌,她才轻声道:“对有些人来说,或是如此的罢”说着这话的时候,她却忽然想起林垣驰来。在林垣驰心,江山也仍是最重的吧。 二人不再言语,只各自回房歇息。因头天睡的甚晚,且清雅与慧清又已被带回了宝亲王府,荼蘼也便放下心来,这一觉睡的却是难得的踏实。直到次日日上三竿方才睁开双眸。 她才刚起身,那边柳儿已捧了水来,且禀说林培之清早时分便已派人来请过她了,见她还未曾醒转,便留下话来,请她用过早饭便去花厅。荼蘼一听这话,忙问冼清秋此刻可还在。 柳儿答说冼清秋适才也已离开了。荼蘼闻说,哪里还有别的心思,匆匆盥洗过后,随意的用了几块糕点,便快步去了花厅。花厅里头,林培之等四人早都等着了。 荼蘼进门,也不及见礼,便急急问道:“那边怎么样了?”到了这个时候,想来清雅与慧清两个都已醒了,她所问的正是她们醒来后的反应。 林培之笑笑:“我听丫鬟说,她们二人倒都还算冷静,并不曾哭闹。”荼蘼闻言,便点了点头。 她还没有开口,那边的季竣灏已冲口问道:“荼蘼,你打算怎么跟她们谈?” 荼蘼想也不想,便道:“我打算先见见慧清或者她会知道一些什么也难说” 四人听她这么一说,不觉各自点头,均觉有些道理。季竣灏叹了口气,他昨儿一夜也未能睡着,一早便忙忙起了身,一心想要去问个清楚。但当四人同坐厅之时,商议过一刻该如何问话时,他却又忽然生出几分胆怯来。生恐从清雅口再得知什么不好的事儿来。 “那个清雅……她如果真是……”犹疑片刻,他忍不住问道。 荼蘼冷静道:“她说是也未必便真是但只要有一丝的可能,我们就不能让她落在高家手里。”是与不是,既不能由慧清说了算,自然更不能由清雅说了算。这事儿,毕竟还是要等到江南传回确切的消息与证据方能做得了准。季竣灏听出她的意思,不由的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向玖在旁听了这半日,此刻终是忍不住开口道:“不管怎样,清雅……她总是无辜的” 荼蘼一怔,正欲言语,那边林培之却已开口道:“这一点,我们自然明白。小玖,你放心,她若果真清白无辜,又与季家无关,事了之后,我们不妨带她一道回南渊岛” 这话一出,向玖这才放下心来,不再言语—— 王府偏院的厢房里头,清雅安静的坐着,神色似颇安宁,但眸却还是隐隐透出几分惶乱。她自幼在ji楼长大,声色犬马的场合是见得多了,但这等双目一睁,却已被人悄无声息的挪了地方却还毫无所觉的情形却还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因此此刻她虽是故作镇定,但心何尝不觉惊惧。 才刚醒来,她便觉出不对来。屋里的丫鬟安静而俐落,对她的服侍却是周到细心。但这并不能让她放下心的防备。支走丫鬟后,她透过窗纱,悄悄的打量了一下外头的环境。这里,显然并非这所宅院的正院,但却依然大的出奇。厢房外头,秾艳的榴花正自盛开。庭院很深,隐约可以看见远处的假山小湖,重重楼阁。飞翘的檐角在高大林木的掩映之下,玲珑精致之又不失大气磅礴。 而这间屋子的摆设,更是非同寻常。她在江南ji楼之,也算颇有几分名气。而在美女如云的江南ji楼之,容貌固然要紧,但过人的才华与气质才真是一名花魁所不可或缺的。 因此上,她能很轻易的认出这房内的一些摆设用具,知道这些东西皆是外头万金难求之物。而这座宅院的主人却随随便便的拿了这些东西来布置一间偏院的客舍,由此可见此人身份的不同寻常。而正因如此,却也让她的心愈的不安定起来。 门上忽而响起几下轻叩,却将本已心神不宁的她惊了一跳。猛然站起身来,她睁大杏眼,充满戒备的瞬也不瞬的盯着那扇雕花木门。外头那人显然也并没有等她回应的意思,三下轻叩之后,便已轻轻推开了门。清雅一眼瞧见来人,不觉微怔了一下。来人是一名女子,但这并不能让她减少任何的提防之心。于青楼女子来说,她们通常是宁可面对一名男子,也绝不愿意对着一个女子的。 她默不作声的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对方看来十七八岁的年纪,家常穿着丁香色素绢袄子,湖绿挑线长裙,身段窈窕纤细,容貌虽算不得如何出色,举止之间却自有一份难以言喻的优雅气质。 她在看着对方时,觉对方也正在看她。二人默默对视了片刻,那少女才轻轻抬了下手:“清雅姑娘,请坐”她的手莹若凝脂、纤如春葱,举止风仪更是无可挑剔。 清雅轻轻咬了下唇,对方虽甚客气,但举止之间却自然而然的给她一股莫名的压力,让她无来由的生出一种自惭形秽之感。她咬牙撑着,不肯坐下,只定定看她:“姑娘是谁?” 少女抿唇一笑,如水明眸轻轻流转,清丽婉转得令人转不开眼:“清雅姑娘不妨唤我作妩儿” 清雅竭力克制自己内心的波动,稳住口气,低声问道:“妩儿姑娘使人带我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荼蘼又是一笑,答道:“听闻姑娘原是江南杭州人?说起来,妩儿也曾在杭州住过一些时日,勉强可算是姑娘的家乡人。今日使人请姑娘前来,非为其他,只为叙旧而已” “叙旧?”清雅轻轻蹙了下眉:“想清雅乃微贱之身,岂敢劳动姑娘这等尊贵人物如此相请?”她虽不知荼蘼的真实身份,但仍可从荼蘼的言行举止之看出,眼前少女绝非一般人家出身。 荼蘼见她态度不卑不亢,言辞更是似软实硬,也不免暗暗点头,温雅一笑之后,她从袖取出一卷素绢:“听闻清雅姑娘在江南颇有才名,妩儿这里有一幅画,想请姑娘雅正一番” 言毕,便将那卷素绢端端正正的放在了清雅的面前。 清雅面上微呈诧异之色,略加迟疑之后,毕竟伸手取过那卷素绢,缓缓铺了开来。 素绢之上,却是一名男子的画像。画像画的似颇仓促,线条却甚是干净俐落,只是几笔,男子的形象已被绘声绘色的显现出来。这是一名极俊逸的男子,剑眉星目、鼻直口方。而不薄不厚的微抿双唇与眉间隐约显露的凹痕,却凸显出他的不苟言笑与寡言。 “这是谁?”清雅仔细打量着画上男子,却忽然意有所动的颤了一下,显然是现了什么。 “这是我大哥”荼蘼平静回答,双眸一瞬不瞬的盯着清雅。清雅适才所表露的震惊自然也一丝不漏的落在了她的眼。她似乎还什么也不知道,荼蘼暗暗的想着。 “他……可是你的亲大哥?”清雅声音微颤的追问着。 21 密室所见 密室所见 “他……可是你的亲大哥?” “当然”荼蘼毫不犹豫的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复。 清雅闻言,不由又是一颤,默然伸手,慢慢抚上那张画像,低语道:“这就是你们之所以会请我来此的缘故?”她在青楼多年,虽一直保留着清倌之身,但所见所闻却不可谓不广。眼前的妩儿、画上的男子,气度皆各不凡,显然出身不低。若事情真如她所想的那样,那么自己为何却…… 她不敢再想下去,只抬眸怔怔的看向荼蘼。荼蘼见她神色恍惚,一副深受刺激的模样,不觉心生怜惜,当即轻声道:“你也莫要想的太多此时真相尚未大白,虽是疑窦重重,但我们也还不能肯定什么你且安心的在这里住上几日,届时,我们自然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待” “真相?”清雅低低的重复着,一张俏脸已然苍白如纸:“那高旭呢?”她忽而问道。 荼蘼见她如此的一点就通,心不由的一宽,因展颜一笑,举起两根手指作了个噤声的手势:“莫要声张,你且跟我来”她一面说着,便自起了身,走到一边的楠木大柜边上,伸手轻轻在大柜之上敲击了几下,而后随手一推。那看似沉重的大柜竟在她这一推之下,无声的移了开来,露出柜后一个堪可容一人通过的入口。清雅忍住心的震撼,抿了下唇后,默不作声的跟着进了那个入口。 入口所连接的秘道并不长,清雅默默的数着自己的步子,大约走了二十步后,便到了终点。秘道的光线并不甚好,她看到那个妩儿自袖内取出火折子,将入口旁的一盏小灯燃得着了。屋内便有了一抹幽幽的黄色光晕,虽然并不明亮,却这一丝光亮却还是让清雅心头稍稍安定了一些。 对方微笑的伸手指了一指离她不远的一支铜管,示意她凑过去看着。清雅依言,凑了上去。只是一眼,她便又是浑身一震,几乎惊叫出声。但便在她难抑震惊的前一刻,她却忽然觉得肩上微微一麻,似是被什么扎了一样。这一声于她虽是叫了出来,但竟是不曾出一点声音来。 愕然回头,她吃惊的现,立在她身边的妩儿正从她肩上拔下一根寒光闪闪的银针。许是注意到了她惊悸的目光,那名叫妩儿的少女已凑在她耳边,极轻声的解释道:“莫要担心,我只是怕你弄出声音来,故而封了你的哑穴我这银针之术,并不伤人,待里头众人谈得完了,我再为你解开” 随着她的凑近,她嗅到了一股幽幽的清香,非兰非麝,其清幽处却更胜兰麝。 人为刀俎之下,她又有什么反抗的余地,清雅默然的别开头,继续注目去看那间屋里的动静。而她适才之所以惊呼出声,其实也只是因为见着了一个熟人而已。她心情复杂的看着那边房内的三男二女,这些人她并不都认识,她所认识的,只是慧清与向玖,但这二人,显然并不是一伙的。 而能让她注目的焦点,既不是慧清,当然更不会是向玖。那个人,此刻正神色复杂的站在最后方,一袭湖色潞绸长衫,衬出他修长高挑的身材,而他的容颜,虽与那幅画像颇有几分相似,但她仍能确定,这个人不会是画上的男子,因为他比那人显然更要年轻一些,也更俊俏洒脱。 她不由得伸手捏紧了自己的衣带,贝齿也随之紧紧咬住了下唇。每每遇上令她大感震惊无措之事时,她总会不自觉的作出这等动作来。屋里的慧清,此刻也是面色惨白,只是默不作声的站着,她的表情很是倔强,但在那份强装出的倔强之分明的隐有一丝近乎怨毒的恨意。 房里的三男二女都并没言语,似乎是在等着谁。清雅诧异的看着,忍不住想回头看一看那个名叫妩儿的少女,但目光到处,她却忽然现,不知何时妩儿已不见了踪影。她猛吃一惊,正欲四下寻觅一番之时,耳却忽而听到“吱呀”一声轻响,似是哪里的门被人推开了。 她目光一转,试图找到那扇门,但却徒劳无功。在此同时,她忽而听到一个清晰的声音:“小姐”声音里头充满了惊悸与骇然。她听得极为真切分明,那声音是慧清的。 她忙将右眼凑近那根粗大的铜管,而后完全的呆住了。不知何时,那间屋子里,又已多出了一个人来,那是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她不由的深深吸了口气,那间屋子里头,原本有三男二女,而这五个人,若论容颜,无一不堪称出色。但因着这个少女的出现,他们却都变得黯然失色。 那少女穿着家常丁香色素绢袄子,湖绿挑线长裙,乌黑的长也只是简单的梳成时下最为常见的倭堕髻,上缀了几朵极朴素的小小珠钗,但这简单至极的装束非但于她容颜无损,却反更衬出她的绝世姿容,清雅盯视着这个少女,心却忽而想起一句诗来:淡极始知花更艳 “妩儿……这个少女是妩儿……”瞧着对方的装束气质,她恍然的想着。虽然容貌大不相同,但她还是能够肯定,房内的这名少女,正是先前伴在自己身边,其后又莫名消失的妩儿。 她……或者会是自己的姐妹……如此一想之后,她不由的睁大双眸,开始仔细的端详对方。少女与她,虽然远称不上酷似,但细看之下,眉宇之间却也还是颇有几分相似之处的。她想着,忍不住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面容,旋即无声的叹了口气。便有几分相似又如何,对方举手投足之间所流露出的那份风采与无懈可击的优雅,又岂是自己所能够企及的。 屋内的声音仍在传来:“慧清姐姐,这些年,你过得可还好么?” “托小姐洪福”她听到慧清充满怨气的声音,慧姐姐,她原本是妩儿身边的人么?那么……高旭请她来服侍自己,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有所图的……她想着,不由的打了个冷战。 屋内的妩儿显然也感觉出了慧清的怨气,沉默了片刻,她回过头去,对屋内其他人打了个眼色。那四人居然也并不言语,只互视一眼,便即回身退出了屋子。 屋内一时只剩下了妩儿与慧清两个。沉默片刻之后,慧清方才冷冷开口:“小姐这些年,可真是愈的出挑了,便连宝亲王爷也对您言听计从,不敢有所违拗” 她在荼蘼身边服侍了多年,对于林培之,自然不会不识。 荼蘼静静的看着她,慧清的尖刻言辞与冷淡态度让她莫名的感觉厌恶。而这种感觉于重生后的她,已很久没有出现过了:“慧清,大哥说你随夫君去了西南……”她竭力按捺住性子,慢慢道。 慧清微怔了一下,却忽然别过头去,荼蘼分明的看到,她的眼角有一抹莹光:“他死了”半晌,她才僵硬冰冷的开口:“他身体本就不是很好,又多蒙大少爷的关照,将我们一道配去西南……”说到这里,她语音微微一哽,却终是没能再说下去,但语气的怨气却是表露无疑。 这话一出,愕然的反是荼蘼:“慧清,我相信这只是个意外,大哥他绝不会……” 她还欲再说什么,却被慧清一口打断:“我也相信这只是个意外”她嘲讽的说道:“因为意外,所以夫人将我许配给了一个鳏夫;因为意外,大少爷将我们送去西南边陲之地……然后他却又偏偏意外的死了。而与我不同的却是慧纹,她初时只是嫁了一个秀才,而如今呢……”她骤然站起,一个大步便已到了荼蘼跟前,狠狠的瞪视着她:“如今,那个秀才正在江南做知府……” 她冷笑连连:“听说小姐是刚从杭州回来的,难道如今成了知府夫人后,慧纹竟胆大妄为到敢不去拜见小姐了么?”说着这话的时候,她的面容已近乎扭曲,声音更是充满了嘲讽与恶毒。 荼蘼竟不由的后退了半步,不忍的别开视线,她道:“慧清姐姐,你若还念着往日的情分,那么过去的事儿,我们便暂且搁下不提,等过了这段时间,我自会给你一个交待的” “交待?”慧清口冷笑了一声,神态虽颇不屑,但毕竟没再说下去。 荼蘼见她如此,心不觉稍安,因问道:“慧清姐姐,关于清雅,你知道多少?” 慧清的事儿,她原先并不知晓,因此也无从过问,但如今既知道了,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她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但目前,对她而言,最为重要的却是关系到她一家的清雅。谁料她这一问才刚出了口,慧清便即嗤笑出声:“小姐可是想知道,清雅究竟是不是老爷的女儿?” 这话一出,屋内的荼蘼,暗室内的清雅都是骤然一震,同时露出了关注的神情。慧清对荼蘼面上的表情视而不见,只冷笑道:“不过可惜,对这件事儿,我确是一无所知,怕是要叫小姐失望了” 荼蘼听得黛眉轻蹙,只凝目看着慧清。慧清则毫无惧色的回视着她,目光坦然,看不出任何异状来。“那高家将你放到清雅身边,又是为了什么?”荼蘼疑惑问道。 慧清冷淡答道:“他们知道我曾在小姐身边服侍过,故而要求我在清雅身边好好的教导她一番”荼蘼听得一怔,还未及言语,慧清却又道:“不过他们想的也太过简单了,一个是侯门千金,自少颐指气使、受尽宠溺,另一个却是沦落风尘、低声下气,这举止气度又岂是一两日便能扭转的” 22 西南王 西南王 清雅呆若木鸡的立在密室之,她已完全被屋里的这一连串给惊得呆了。慧清的话语在她的耳边轰隆隆的回响:一个是侯门千金,自少颐指气使、受尽宠溺,另一个却是沦落风尘、低声下气,这举止气度又岂是一两日便能扭转的……一个是侯门千金……一个却是沦落风尘…… 侯门千金……慧姐姐,她是在说妩儿罢 侯门,那是一个怎样的尊贵之地,她几乎都不能想象 那边屋里的仍在说着话,但她已全没有了一丝听的兴致,只是愣愣的站着,直到有人轻轻拍了一拍她的肩。她悚然一惊的回过头来,却看入一双略带歉意的眼。“向玖?”她轻轻叫了一声,心底的茫然让她恍恍惚惚的,竟是不知不觉的便叫出了眼前人的名字。 叫出声后,她才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又能开口说话了。 向玖,这个人,是她来到京城后不久认识的。她去佛寺上香礼佛,却被轻薄子弟调戏,幸而得他相助。他似乎对她很有些好感,曾数次约她见面。她在杭州时,也算是杭州城内数一数二的清倌人,过惯了众星捧月的日子。虽然私心里也会因这种迎来送往、左右逢源的生活而暗觉苦痛。 甚至常因春去秋来而暗惧韶光之易逝,不敢想像当自己人老珠黄以后,会过着怎样的生活。但她还是苦苦支撑着,直到遇上高旭。她原以为自己终有所托,但高旭的以礼相待、冷淡自持却又让她不自觉的感到惶恐。自少她便知道,自己生得是极美的,不然鸨妈妈又岂会将她拱为珠玉,对她言听计从、悉心调教。而高旭这个人,却能对她的美视而不见,对她的柔情置若罔闻。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替她赎身,要将她带来京城呢?她百思不得其解。午夜梦回之时,她也会因心深切的惧意而暗自落泪。而便在此时,她结识了向玖。向玖此人无论人品、气度都并不比高旭稍差,他虽从未对她说过一句不合礼数的话,但她仍能轻易的从他眸寻到他暗藏的一丝情意。 那是一名青楼女子对一个男子的直觉,而她的这种直觉向来都是很准的。 于是她瞒着高旭,也瞒着慧清,私下与他见了几回。慧清说的不错,她从根本上,只是一个青楼女子,她一心想要的,是脱离风尘,安静的过生活。而这些,高旭既给不了她,她自然只能从别人身上去寻找。但她却没想到,向玖之所以接近她,原来也是有其目的的。 她看着向玖,眸光温婉哀戚,在那一瞬间,自怜身世、自伤己情等种种复杂难言的表情皆在她姣美的面容上一一浮现,向玖一时竟看的呆了,好一会,他才轻声道:“清雅,你放心,王爷已答应了,不管真相如何,我们都会给你一个交待,绝不会撇下你不管” 清雅怔怔的看着他,好半日,才伸出手来,轻轻拉住他的衣角:“给我一个交待?”她轻声的问道:“这个交待,是你答应给我的,还是那个宝亲王爷?”宝亲王爷的大名,她自然是听过的,虽然她从来也不曾有幸见过这位在江南有着莫大影响力的王爷。 不,她很快更正了自己错误,且不无讥嘲的想着,一刻钟前,她刚刚见过了那位王爷。刚才屋里的三名男子,一个是向玖,一个该是妩儿的兄长,而最后那名神色雍淡的男子,便该是宝亲王了。 向玖被她一句话问得愣了,注视她良久,他才终于决心般的说道:“是我答应给你的”似是惟恐她不敢相信一般,他毫不迟疑的重复说道:“清雅,我答应你,不管真相如何,我总会给你一个交待,绝不会撇下你不管”说着这话的时候,他的神色坚毅,语气更是坚决。 听了这句近乎承诺的话语,清雅忽然便松了口气,一直悬在半空的心也一下子落了地。 她轻轻垂了下了头,低声道:“我信你” 向玖微微一笑,说出那句话后,他的心里忽然也生出一种安稳的感觉:“来跟我出去,他们都在外头等着见你呢”清雅点头,却没松开手,牵着他的衣角同他一道出了密室。 密室外头的房内,坐着几个人,他们,正是她适才从铜管之内见到的那几个人。见她出来,几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落在她的身上,有淡然、有好奇、也有激动。但当他们的目光落在她牢牢牵住向玖衣角的玉手上时,几人的面上都现出了一丝奇怪的神情,所有的目光旋即看向向玖。 向玖感觉出众人的诧异,不禁也有些尴尬,没理众人,他回头对清雅道:“你先坐下罢过一刻,等妩儿回来,我们再慢慢说话”清雅乖巧的点了点头,安静的在一边坐下。 他们并没等很久,门很快的便被人推开,荼蘼缓步走了进来。适才与慧清的一番对话,显然已弄得她很有些心力憔悴。才一进屋,她便在一边坐下,而后对清雅安抚般的笑笑,笑容却有些惨淡的味道。季竣灏早耐不住性子,急急问道:“慧清……她说了没有?” 荼蘼苦笑了一下,答道:“说了,但也等于没说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没等众人再问什么,她便详细的将适才慧清与她之间的对话源源本本的说了出来。她早前原是想要先去见慧清,好打听一下,看慧清可知道清雅的身份。但思量再三,她还是作出了先见清雅,而后引清雅前去密室的决定。这个决定虽冒险些,但若一切不出自己所料,却能让清雅不对自己等人生出抵触之心来。 毕竟,如今大变在即,他们已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应付这些突如其来的事情了。 林培之听得完了,却并不意外,只点头道:“依我看来,高家对慧清也只是出于利用之心,况此事事关重大,他们不告诉慧清倒也不足为奇” 季竣灏在旁却是满肚子没好气,怒道:“高家也还罢了,我只是想不明白,穆远清这小子究竟在搞什么?大哥将慧清托付给他,他怎么却将事儿办成这样了?按说慧清的丈夫既没了,他好歹也该来个消息,教我们得知此事。他怎么却一声不吭,就这么瞒着?哪日被我见着他,定不放过” 向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道:“这事,只怕另有内情,真相未明之前,倒也不可冤枉了远清”穆远清昔日曾往南渊岛小住过一段时日,向玖与他也算相识,更知穆远清其人颇为精细谨慎,该不会犯下这等错误才是。这话一出,非但林培之等人,便是季竣灏也不由的各自颔以示赞同。 向玖回头看了看清雅,忽然道:“如今清雅已被救了出来,却不知王爷打算如何安置她?” 这事儿,说到底,与清雅并无十分干系,她之所以被高家从茫茫人海找到,或是因为她的身世、或是因为她的容颜,但不管因为哪一样,她也只不过是一颗可堪利用的棋子罢了。 林培之皱了下眉,他自然明白向玖这是在要求他尽快将清雅送到一个安全无虞的地方去。只是……他忍不住拿眼看了看季竣灏与荼蘼兄妹二人,示意他们说句话儿。 季竣灏回头看看荼蘼,兄妹二人交换一个眼神,荼蘼才慢慢道:“我们自然是不反对的,只是,向兄打算请谁沿途护送清雅离开呢?”向玖一听这话,却是不由一怔。现今正是用人之时,他自然不能要求林培之将手下最得力的人派去护送清雅。而若所差之人途有个疏虞,那可更是不堪设想。 这般一想,他的面上,也不觉现出几分犹疑之色来。林培之叹了口气,道:“罢了,既如此,清雅便暂且留在府,过几日,再与我们一道启程离开罢” 此话一出,除却荼蘼外,却是满堂愕然。冼清秋冲口道:“过几日?” 林培之若无其事的笑笑,答道:“对了,我险些忘记告诉你们,我已与荼蘼约好了,最迟七月初七,我们便离开京城,回南渊岛去” “七月初七?”季竣灏诧异道:“今儿已是六月廿八日,七月七,岂不没剩下几日了?” 林培之悠然而全不负责的说道:“可不是么?”他站起身来,对众人摆了摆手,轻飘飘道:“大家若是有事,只管各行各事,只是记得,七月七之前,需将手的事儿全部了结” 冼清秋无语的看着他,见他一副打算出门的样子,终是忍不住问道:“小舅舅,你这是要去哪儿?” 林培之轻描淡写道:“才刚接到柬贴,垣掣邀我去他府内观荷”众人闻言各自点头,送走林培之后,荼蘼忽而转向清雅问道:“清雅,你来京已有一些时日,不知可曾见过堰王爷?”依照常理,高旭该将清雅藏在堰王府内才是,毕竟堰王府要更为安全得多。至少,昨夜他们若是夜入堰王府,怕便不能这般轻易的带出清雅与慧清来。可他却并没这么做,这其会不会另有玄机? 清雅微怔片刻,方摇了摇头,而后略带迟疑的问道:“高旭……他……究竟是谁?”这个问题已困扰了她好些日子了,但她身边的知情之人却无一个肯告诉她,这其也包括慧清。 荼蘼拿眼看了向玖一眼,这才回答道:“高旭,他是云定侯府的人”见清雅仍是一脸的茫然,她便又补充道;“你或者并不知道云定侯府,但你该听说过西南王高云飞其人”高云飞在西南多年,早将西南弄成了铁板一块,且他功勋彪炳,市井之常有传唱,更有一个绰号便是“西南王”。 23家经难念 家经难念 “西南王?”清雅轻轻重复着这个似乎只存在于传说的名号,而后忽然问道:“那你们呢?你们又是哪一个侯府?” 荼蘼微怔,下意识的回头看了季竣灏一眼。季竣灏显然也有些迟疑,但他的迟疑在见到清雅的面容后便很快的冰消雪融:“清雅,你可曾听过清平侯府?”他问道。 清雅低头细细想了一刻,方迟疑的点了下头:“我……从前似乎曾听一位客人提起过”她说着“客人”二字时,忍不住的偷眼瞧了一下坐在一边默不作声的向玖,面上现出些许窘迫之色。 季竣灏了然的点了下头,干脆道:“我也并不知道你究竟是不是我妹妹,不过这也不打紧你生的与我家人甚是相像,我想,这也该算是你与我家的一种缘分。从今而后,你便是我季竣灏的妹子若有人胆敢欺负你,你只管来寻我为你出头”没什么理由的,看见清雅,他便有一种亲切的感觉。而这种感觉也促使他毫不犹豫的便说出这么一番大包大揽的话来。 清雅为之一愣,目光落在季竣灏年轻而坦荡的俊俏面容上,忽然便觉心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荼蘼默默的看了季竣灏一眼,跟着开口笑道:“三哥说的极是只是未免太过小气了。认妹子哪有像你这般,空口白牙便认了的” 季竣灏闻言哈哈一笑,点头道:“这话说的在理不过如今并无什么大事,便简单些倒也无妨,只等将来得了闲儿,我必有厚赠”他说着,便似笑非笑的看了向玖一眼,意指那厚赠便是嫁妆。 向玖失笑的摇了摇头,心却也不禁暗暗感佩季竣灏的率直干脆,知道今儿有了季竣灏的这一席话,不管清雅的身份究竟如何,将来总无人再敢小觑、为难于她。冼清秋则在一边笑道:“不曾想今日却有这等美事。不过竣灏,来日暂且不论,今**既认了妹子,总得有所表示才行” 季竣灏被她说了一句,倒是不由的皱了下眉,因想了一想,见一时没有凑手的物件,便随意的自腰间解下一块佩玉,递了给清雅:“这物事乃是我自幼随身带的,也不知价值几何,如今便送了你,做个见面礼罢你可莫要嫌弃才好” 清雅此刻已知道他出身侯门,又听他说这件物事乃是自幼随身带的,心早知这件东西的价值,因犹豫着,不肯伸手接过。季竣灏却不理她,一把抓过她的手,将那佩玉塞了给她:“这可是做哥哥的送你的第一件东西,你若不要,便是不给我面子” 清雅听他这么一说,这才接了玉佩,且起身郑重谢了。季竣灏不甚在意的挥了挥手,道:“自家兄妹,哪有这么些礼数客套,从今后,只随便些便是了”清雅感激之余,也惟有诺诺称是。 荼蘼等人盘桓一回,又宽慰了清雅几句,这才留下向玖陪伴清雅,起身离去。 一路之上,季竣灏见荼蘼静默少语,似不甚高兴,自思片刻,不觉有些担心,因小心翼翼的问道:“荼蘼,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三哥认了清雅做妹子,惹你不高兴了?” 荼蘼听得一愣,旋即扑哧一笑,因上前一步,笑吟吟的搂住季竣灏的手臂,撒娇般的左右的摇晃了一下:“三哥又瞧不起人,怎么?在三哥心,我便是那等小鸡肚肠之人么?” 冼清秋在旁看着他兄妹的亲热举动,不由一笑。季竣灏一怔之下,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记忆之,似乎打荼蘼满了十岁后,她便再也难得作出这等亲密的撒娇动作来,他却想不到今儿还能再体验一回:“你不在意便好”笑过之后,他认真道:“不过我之所以认她做妹妹,却是可怜她她若不是咱家人也还罢了,若真是咱家人,看着你再想想她,我这心里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荼蘼仰头对他笑笑,道:“三哥的意思我自然是知道的事实上,我先前便一直有些害怕,害怕清雅真是咱家人……”瞧见季竣灏挑眉,面上略现不快的神色,她忙解释道:“我之所以害怕,不是为了别的,而是怕清雅会因她这十几年来的遭遇而怨恨我们家”正如慧清之前曾说过的,一个是侯门千金,颐指气使,受尽宠溺,而另一个却因某些缘由而沦落风尘,低声下气。 这样不等的待遇,换了任何人,只怕也是要生出怨念之心的罢 见季竣灏若有所思的点头,荼蘼方继续说道:“但我一时半会的,却又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法子能解开清雅的心结,让她不至于拒绝我们……”说到这里,她不由的扬起一个明媚粲然的笑容:“三哥,你那一席话,当真是一场及时雨。有了你适才所说的一席话,我想,即便清雅对我们家仍有怨心,但看在三哥赤诚相待的面子上,想来也不会过分的为难我们”荼蘼的这一番解释合情合理,非止是季竣灏,便是冼清秋也是不由的点了点头,望向季竣灏的眸光更多了几分神采。 “这么说来,”季竣灏沉吟的说道:“若她果真是咱家的人,我们还真得好好的补偿补偿她” 荼蘼毫不犹豫:“那是自然的”事已至此,她亦无意去评定父母的对错。她从向玖口得到的讯息是,清雅对她的生母早已没有了丝毫的印象,从她记事开始,她人便已在青楼之了。 ji楼的鸨妈妈对此的解释是,清雅并非旁人卖入青楼,而是她从外头捡拾回来的。 三人相互看了一眼,冼清秋终是轻叹了一声:“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呀” 荼蘼与季竣灏闻言,也只有苦笑而已。三人说了一回话,季竣灏便道:“你们先回去清雅既已进了宝亲王府,于情于理,我都该告诉大哥一声才是”—— 林培之策马直奔堰王府,一路之上,却都在想着清雅之事。到得府门前时,还未及下马,已见林垣掣快步的迎了上来,笑道:“王叔,您可算是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林培之哈哈一笑,暂且丢开心事,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丢给一边服侍的马僮:“我那府有些事儿,因此耽搁了片刻,还望主人莫要见怪才是” 林垣掣笑道:“小侄这帖子原就下的匆忙,王叔肯拨冗前来,已是给足了侄儿面子,怪罪二字从何谈起”说话间,二人已是一路入府。林垣掣也并不入正堂,只引着林培之直往后院行去。 林培之见他举动,心已然有数,却也并不说破。二人又行一刻,林培之便已闻到了远处一股夹杂着幽幽荷香的清新水气,显然荷池已将到了。再走片刻,前面果真见了一座足有半亩方圆的荷池。荷池正,四座拱桥的相连之处,却是一座磅礴大气的水阁。水阁之内,分明早有人等着了。 走至拱桥边上,林垣掣正色作了个手势:“王叔请”林培之并不推辞,便即举步踏上了拱桥。 荷池四周,很是宁静,并无一个服侍之人,显然林垣掣早已安排好了。 林培之自拱桥大步入阁,他才刚入阁,便有人含笑起身相迎:“王爷终于来了”一身正紫绣牡丹宫装及满头明灿的珠玉将那人妆点得雍容多姿,华贵不凡,却是严婕妤。 林培之带笑回了一礼:“不敢有劳娘娘相迎,娘娘请” 林垣掣在旁笑道:“王叔、姨娘,今儿只是小聚而已,其实不必这般拘谨!”说话间,三人已按主宾落座。桌上早已摆好了各色的鲜果蜜饯及菜肴,一只精致的缠枝葡萄螳螂银壶则搁在一边。 林垣掣亲自把壶,为三人各自斟上一杯。三人便就着满池粉荷碧叶,漫无目的随意说话,过了好一刻,也仍是不疼不痒。林垣掣终是忍不住,笑道:“未知王叔今后有何打算?” 林培之正不急不缓的慢慢咀嚼着口的一块鸡肉,听了这话,倒也并不急着回答,先是咽下鸡肉,而后拿起酒杯,饮了一口,这才抬眼一笑,答道:“我已答应了别人,不管京城情况将会如何,七月七那日,我便会准时回转南渊岛” 这话一出,非止是林垣掣便是严婕妤亦惊得呆了。林垣掣冲口道:“那我们先前的约定……” 林培之神色自如的伸手自桌上拈起一枚蜜橘。这蜜橘还是前些日子,他使人送来堰王府的。他一面剥着蜜橘,一面淡淡道:“垣掣,我原以为云定侯高云飞是会帮着你的,但昨儿我却忽然现,原来事情并非如此”语气甚是冷淡,其更隐含不满之意。 林垣掣怔了一下,旋笑道:“王叔说笑了岳丈大人又怎么不帮我”他说着这话的时候,却连自己也觉无甚底气。而坐在一边的严婕妤则早变了面色。 林培之扫了他们二人一眼,淡淡道:“娘娘、垣掣,我不知道,你们是否知道榆钱巷内,高家还有一所宅子?” 林垣掣与严婕妤对视了一眼,才由林垣掣开口道:“当然,那处宅院乃是高旭的外室所在。前些日子我听说他迷上了江南的一位名ji,且为她赎身,将她悄悄带回了京城” 24 季煊回京 4季煊回京 他的这一回答,却是大出林培之所料。不过他很快便已明白过来,不管如何,在这京城之,林垣掣的势力总是要胜过高云飞的。而高旭带回清雅一事,想来也难隐瞒过去。如此一来,与其苦苦隐瞒,惹人疑窦,倒不如寻个借口,坦然相告,反为上策。 严婕妤看出他神色不对,因浅浅一笑,柔声问道:“王爷若有赐教,不妨明言” 林培之微微颔,也不隐瞒,便坦然道:“未知娘娘与垣掣可曾见过高旭那位外室?” 严婕妤没有言语,只看了林垣掣一眼。林垣掣则摇头道:“那倒没有”以他的身份,又岂会屈尊的刻意去见高旭留在京城的一个外室。 林培之明了的点头,淡淡道:“我早知你们是不会去见她的不过我已见过那女子了” 林垣掣诧然问道;“那是个怎样的女子?竟能让王叔这般的动容?” “那倒也并不是什么足可惊天动地的女子,只不过,她生的与某个人很有些相似之处……”林培之扫了二人一眼后,见二人面上都有好奇之色,这才揭开谜底:“荼蘼,她生的与荼蘼有些相似……” 这话一出,林垣掣却是不由的出了一声轻呼,面上竟隐隐的现出几分后悔的意思来。严婕妤看出他的意思,不由的冷冷瞪了他一眼。林垣掣被她一瞪,便自嘿嘿一笑,没再言语。 林培之见他二人的神色,心便知他们对此事确是一无所知,因挑了下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的将自己所知晓的全部事实尽数说了出来。严婕妤若有所思的听着,面色颇为凝重,先前的浅笑嫣然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林垣掣则皱起了双眉,显然也在细细思考着这其的因果缘由。 过了许久,严婕妤才缓缓开口道:“王爷今儿说起这个,为的却是什么?”她在后宫浸yin了十数年,自然不会听不明白林培之的意思。高家既已背着他们作出这等事儿来,那么他们必然也还有其他的事儿在隐瞒着他们。在如今的局势下,双方若不能精诚合作,还谈什么江山、皇位。 林培之冷静的抬眸与她对视,淡淡道:“娘娘想必也明白,对这个皇位,我从来也未放在心上。但有一件事,我却还是要坚持的……”他顿了一顿,方才缓缓说道:“那就是——我们自家人无论怎么闹,垣驰、垣掣两兄弟谁坐了这个江山,我都无所谓,但——我却是万万不能容忍我林家的江山落在外姓人手的……”说着这话的时候,他的面色沉凝,全无一丝玩笑之意。 严婕妤闻言,面色更是阴晴不定,过了好半晌,她才冷静的开口道;“王爷之语,本宫当牢牢记在心。王爷放心,若事不可为,本宫与掣儿自会拿捏分寸,绝不会将祖宗社稷视作儿戏” 林垣掣见严婕妤已表了态,当即正容肃色的跟着点了点头。 林培之听了这话,面色才稍稍舒缓了一些。于他而言,南渊岛才是真正属于他的,因此,对于京城的争斗以及那张宝座的归属,很多时候,他都是抱着一种儿戏与满不在乎的态度。也正因此,江南之时,他才会轻飘飘的说出那句来京城看一场兄弟阋墙的大戏的言语来。 但他可以容忍兄弟阋墙,却不能容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事。 微笑的举起手酒盏,林培之道:“娘娘肯作出此等承诺,足见其心。请” 言毕,三人同时举盏,仰头一饮而尽。严婕妤这次使人去请林培之前来,原先是有事打算与他细细商量,看看这桩大事究竟该如何做法。但在知晓了高家背地里的举动之后,她却再没了先前的心思,因此也就绝口不再提起那些事儿。三人在水阁之内悠然饮酒赏景,待到酒足饭饱,林培之便自起身告辞。严婕妤对林垣掣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送上一送,林垣掣依言去了。 送完林培之,他便又匆匆回到水阁。严婕妤仍未离开,此刻正静静倚在椅子上,神色凝重,似是在想着什么。林垣掣见她出神,并不理睬自己,忍不住叫了一声:“姨娘” 严婕妤一惊,这才注意到他已回来了。对他略一点头:“坐罢” 林垣掣一面坐下,一面急急问道:“姨娘,依您看来,王叔的话……” 严婕妤稍一抬手,制止了他接下去的言辞:“明儿你抽个空儿去你王叔府上走一遭,看看那个名叫清雅的女子。对了,还有那个慧清。此外,你可差人前往西南,仔细查一查当年之事……” 林垣掣只是点头,却是过了好一刻才回过神来,问道:“姨娘所说的当年之事是指……” 严婕妤看他一眼,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解释道:“你难道不觉得那个丫鬟的丈夫死的有些蹊跷?”她说着,不由的冷笑了一声:“垣掣,不要太相信巧合。巧合的事儿,天底下自然是有的,而且绝不会太少。但对有些人而言,终其一生,只怕也未必就能遇上一件而你又怎知这个慧清便有这运气” 林垣掣微微惊了一下,冲口道:“那姨娘的意思?” “去将这件事儿查清楚了若这事并非高家所为,也还罢了若是他们刻意而致如此,那么……”严婕妤缓缓起身,风韵犹存的玉容之上闪过一丝寒光:“那么……高家就再不可信任了” 林垣掣沉默了片刻,轻声问道:“若是高家已不可信……” “若是高家已不可信,那便是你放弃的时候了”严婕妤一字一句的说道:“掣儿,你知道,姨娘一生无子,故而一直将你视作亲儿,总想将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你。但如今却是不同了。掣儿,你要记得,江山固然是好,但也是要命来享的” 叹了口气,她看了一眼嗒然若失的林垣掣:“到现在你还不明白林培之的来意么?”她轻轻嗤笑了一声:“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京城如何,对他已无意义,他这是想要抽身离开了” 林垣掣正自郁闷,但在严婕妤面前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因顺着严婕妤的话随口问了一句:“王叔的目的?他有什么目的?” 严婕妤淡淡道:“季荼蘼季荼蘼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她抬起手来,安抚般的轻轻拍了一拍林垣掣的肩:“回去罢只要你自此安分守己,你那皇兄碍于悠悠之口,却也不能将你如何或者,安安乐乐的做一个王爷更适合你一些”—— 季竣邺有些诧异的看着大步走进门来的季竣灏:“你今儿怎么又回来了?”季竣灏与韩璀不合,如今府内又是韩璀当家,他来的便愈的少,似这等连续二日回家的情形却还真是少见。 季竣灏随便拱一拱手,唤了一声大哥,便算是见了礼。不待人说,他便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口言道:“大哥,我来告诉你一声儿,我已将清雅与慧清两个都带回了宝亲王府” 季竣邺一惊,冲口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季竣灏也不瞒他,很是干脆的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尽数说了出来。季竣邺听得半晌不语,好一刻才低声自语道:“怎会这样?” 显然他对生在慧清身上的事儿亦是全无所知,更莫要说刻意加害。 季竣灏没好气的说道:“大哥尚且不知,我自然便更不知晓了”这话说的甚是冷硬,脸色更是难看得紧,显然他对季竣邺早前对慧清的安置颇为不满。季竣邺为之默然,他是自家知道自家事,段夫人嘱他妥为安置慧清夫妇之时,他一心只想着早日办完此事,莫要让韩璀知道,平白的又生出事端。故而急急行事,却不料心急锅不滚,反又生出这些意想不到的事儿来。 季竣灏见他迟迟不语,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亦是神色黯淡,面上颇多愧疚之意,心也不禁自悔自己言语过重:“算了我今儿来本也不是同你说慧清的” 他看看季竣邺:“大哥,你可打算见见清雅?” 季竣邺沉默了片刻,却还是摇了摇头:“不这事儿正如荼蘼所说,你处置的很好大哥想着,将来即便清雅真是我们的妹妹,因着你的关系,想来也不会太过怨怪咱家” “可是大哥若肯见见她,那岂不是……” 季竣邺拧眉打断了他的话:“三弟,我知你之意。只是我去见她,并不妥当毕竟,如今我已是侯府之主,我亲去见她,便等若是承认了她的身份。她若真是慧英所出,那自然无可厚非;若然不是,将来却教她情何以堪” 季竣灏听他言之有理,不由点了点头,道:“大哥这话倒也有些道理” 季竣邺正欲再说什么,却听得外头传来阵阵脚步声,似是有人正疾步的奔了过来。他不由的皱了皱眉,面上现出几分不快之意。但念及外头有人守着,这莽撞之人想来也进不了门,倒也无须大动肝火。谁料便在此时,外头却有人扯着嗓子叫了起来:“侯爷、侯爷,老侯爷回来了” 此话一出,兄弟二人同时色变,不约而同的尽皆站了起来。 25 被遗忘的往事 5被遗忘的往事 荼蘼匆匆赶到侯府之时,夕阳已在西面消泯了它最后的一丝金光。侯府之却是一派忙碌景象。季煊在众人事先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忽然回府,侯府上下一时之间,自是忙的不可开交。 荼蘼快步走入大堂,第一眼见到的便是背靠太师椅,双目微阖,面现疲惫之色的季煊。而大堂之内,此刻除了季竣邺、季竣灏兄弟二人外,竟无一个服侍之人,便连韩璀与轩哥儿也不在堂上。 她正欲上前行礼,目光到处,却是不由的惊了一下。季煊此时虽已年过半百,但一贯养尊处优,这些年避居江南,更是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平素看来也只如四十许人。但她今儿猛然一眼,却忽然现季煊前些日子犹且乌黑如墨的鬓角竟已现出点点星斑来,不过数月不见,竟像是老了许多。 “爹”她几步走到季煊身边,既惊诧又心疼的叫了一声。 季煊听见她的声音,便即睁开了眼。疲惫的对她笑笑:“荼蘼,你来了”他不笑犹可,这一笑之下,眼角便带起几丝深刻的纹路,看着更显苍老。 自打在王府接到消息,荼蘼心便已隐隐猜到季煊忽而至此,必是因为清雅之事。如今想来,只怕高旭离京正是为了往江南送信。她抬起头,看了一边站着的季竣邺与季竣灏一眼,季竣灏朝她轻轻点了下头,又往宝亲王府方向看了一眼,示意她季煊确是因清雅而来的。 “爹,您别想的太多了”荼蘼轻轻说道:“这件事儿……” 季煊叹了口气,慢慢道:“你母亲为着这事,已是病倒了。你二哥守着她,故而没跟着一道回京荼蘼,关于这事,你也不必再设词开解为父。自己造的孽,便该自己收拾” 荼蘼听见段夫人病了,却是不由的心一紧:“娘……” 季煊涩涩道:“你二哥办事素来妥帖,性子又细,有他照应着,你母亲她是断然不会有事儿的”他抬起手来,轻轻抚了下荼蘼乌黑的长:“明儿,你便将清雅送回府上来罢” 荼蘼一怔,脱口道:“可是……” “罢了,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们清雅,她确是我的女儿无疑”季煊叹了口气,面上不期然的泛起了丝丝愧疚之色。他伸出手,从袖内取出一支八宝点翠梅花簪来,轻轻搁在身边的茶几上。 荼蘼不无疑惑的看了一眼那只宝簪,见季煊并无阻止之意,便伸手将那簪取了过来,细细看了一回。那簪做工极为精巧,所镶的的几色宝玉又都是玉色莹润,一望便知价值不菲。 “这个,似乎是内造之物”她小心的说道,同时抬头看了季煊一眼。 季煊颔,示意她说的没错:“这支宝簪,乃是当年我送给慧英之物”他苦涩的说道。 半个多月前,闲居江南的他忽然接到了一张高旭的拜帖。清平侯府与云定侯府素来无甚交往,他自然也没见过高旭。但不管如何,对方既然找上门来,他也不好不接待。因此上,接了拜帖后,他随手撂在一边,使人唤了季竣廷来,令他好生款待着,对高旭只说自己身体不适。 季竣廷去后,他便依然故我,喝了一回茶后,便与段夫人对坐弈棋。 个许时辰后,季竣廷送走高旭,居然又回了后院,且将一只做工甚是精巧的红漆螺钿宝匣交予他,说是高旭精心挑选,赠予他的礼物,临去之前,尚且再三嘱咐,请他务必交到季煊手。 季煊听他说得郑重,也不禁生出些许好奇之心,因随手打开匣子,看了一眼。这一看之下,却是不由的怔住了,无论怎么想,他也想不到,高旭的匣子里头,装的竟会是一枝簪。 历来晚辈拜见长辈,送些贽见之礼都是有的。但晚辈赠送簪环予长辈,无论是送与男子还是女子,无疑都是不合宜的。而凭借在朝多年的经历,季煊知道,一件看似不合理的事情背后,往往都有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段夫人随手拿过那支簪,看了一看,便随口断定这簪乃是内造之物。 季煊见段夫人并没太在意这支簪,便顺势取过那簪,依旧放回匣内,漫不经心的说高旭怕是一时失误,送错了东西,等明儿须得让他再来一次,依旧还了他才好。 当下二人继续对弈,季竣廷便笑吟吟的在一旁观棋,时不时说上几句凑凑趣儿。但季煊面上虽自淡然,心却早波澜迭起,哪还有心对弈,这一局棋,才到盘,便已一败涂地。 当夜段夫人睡熟之后,他悄悄起身,取出那只簪来细细的看了一回,心一时委决不下。 他出身侯府,又是侯府嫡支唯一的一根独苗,自幼所受的宠爱,自不待言。 豪门子弟,谁人不曾有过五陵年少争缠头的轻狂岁月,他自然也不例外。但在段夫人过门之后,他却再没去过那等烟花风尘之地。而今细想起来,段夫人之外,也只有一个慧英。 念及慧英,他便忍不住的出了一身冷汗。侯府之,生得慧美婢子本就极多,慧英虽生得不错,却也算不得其的佼佼者。他对慧英,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想法。 之所以会弄出那件事来,也只是因他一时酒醉,误将冯京当了马凉。事过之后,他原打算厚赠银两,打慧英出去。谁料慧英却是执意不肯,且嚷嚷着要将这事告知段夫人。其时段夫人刚刚查出身怀有孕,胎气尚未稳固,季煊却哪里敢叫她知道。无奈之余,只得权且宽慰了慧英几句。 见慧英仍是不依不饶,他也只得自段夫人不常用的饰匣内取了一枝宝簪送与慧英,当作表记。慧英收了东西,这才放了心。其后过了一些时日,慧英见迟迟不见动静,毕竟又不安起来。 恰值段夫人要往佛寺进香,她便寻了借口,推说有病,不曾随去。 那日季煊应酬完了,回府见慧英正等着他,便觉有些烦躁。二人口角起来,却没注意外头段夫人也已回府,立在房外听了个真切,立时便气得瑟瑟抖,腹痛不止。季煊这才惊觉夫人竟在外头,大惊之下,一面令人去请太医,一面便使人立时去叫了人牙子来,将慧英卖了出去。 他原以为这事便算了了,却不料如今竟又见着了这支宝簪。 他想了半夜,终是不能释怀,第二日便命人去请高旭过府说话。高旭很快便到了,季煊不动声色的与他寒暄了一回,便若无其事的取出簪子,问高旭何以会送这支簪给他,是否弄错了。 却不料高旭并不言语,却反而自袖取出一幅画像,恭请他赏鉴一番。 季煊心咯噔一下,犹豫片刻,毕竟还是打开看了。季煊一见此画,顿时惊得面色苍白。画的少女,眉目之间分明便有他的影子,而面容口鼻却又颇有几分当年慧英的玲珑俏丽。 高旭见他色变,便坦然言说这少女乃是他新在杭州青楼之内买的妾室。季煊骤闻青楼二字,当真是如坐针毡,一刻不宁。高旭察言观色,便又信誓旦旦,言说他对此女钟情颇深,有意娶为正室,但因其身份太过低微,又怕家人不肯答应,故而左右为难,无法取舍。 而那少女见他烦忧,便取出了这支宝簪,言说此簪乃是自己生母唯一所遗之物。高旭见那簪做工精巧,似是出自内造,心下不由一动,便问她讨了宝簪,且带她回京,打算为她寻找家人。 不出他所料,这簪,确是出自内造。高旭在内造局内找了人,顺着这根簪寻了下去。方知这簪当年原是一套,共一十二支,当年却是上头赏了给穆王妃的。如此一来二去的,高旭便找到了季家。 季煊被他这么一说,这才想了起来。当日他与段夫人成婚之时,穆王曾携夫人同来观礼,当时送的似乎便是一匣子内造金簪。只是那匣金簪虽做工精巧,但却失之花哨,段夫人并不如何喜爱,只戴过几次,便放在了一边,再没用过。话说到此处,再说已是无益。 季煊示意高旭在厅稍候,自己则直入后院,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尽数说了给段夫人听。 而段夫人闻说此事,亦是半日无语。过了片刻,她便默默起身,唤了丫鬟进来,为季煊收拾行装,使他进京,务必将这事处理妥当。季煊放心不下夫人,又想着这事如今,已再无隐瞒余地,便唤了季竣廷来,嘱他务必照顾好段夫人,自己却与高旭一道,匆匆赶了回京。 二人抵京之后,高旭便自去了榆钱巷见清雅,季煊则自行回府。 兄妹三人听父亲将前因后果简单说了一回,这才明了。兄妹三人相互换了一个眼神,才由季竣灏开口道:“高旭便是去了榆钱巷,只怕也是找不见清雅了” 季煊听得一怔,不觉愕然看向幼子。季竣灏也不在意,便将夜入榆钱巷,带走清雅与慧清二人之事一一说了。季煊一听榆钱巷内除了住着清雅,还住着慧清,不觉皱了下眉。待得听说慧清婚后的遭遇后,更是双眉紧蹙,极是不快的扫了季竣邺一眼,但念及慧英一事,却终是没有开口训斥。 “罢了,这事暂且便这样罢”他起身疲惫道:“荼蘼,明儿你们便备好车马,将那孩子接回府来”低头想了一想,他又道:“慧清……就暂且麻烦宝亲王了,等过得几日,我便将她带回江南” 26 争娶 6争娶 因季煊回来的缘故,荼蘼与季竣灏自然也不敢提起回宝亲王府之事。用过晚饭,送走季煊,兄妹三人互换了一个眼神,便一同去了西面的园子里说话。 才刚在水阁里头坐下,季竣灏便迫不及待的开口道:“这个高旭,他究竟想搞些什么?” 季竣邺却平和道:“我如今却在想,清雅是否知道那枝簪的存在?”他说着,便拿眼看了一下季竣灏与荼蘼两个。他记得很是清楚,先前季竣灏说起清雅时,并未提到那枝簪。 季竣灏看看荼蘼,见她双眉轻蹙,似在沉吟,只得自己答道:“反正我是不曾听她说起” 季竣邺双眉一轩,正欲言语,那边荼蘼却已开了口:“依我看来,清雅并不知道那枝簪” 她说的很是肯定,倒引来兄弟二人诧异的目光。季竣灏诧然问道:“何以见得?” 荼蘼淡淡道:“那簪我适才细细看过那东西本是内造之物,所用材质皆为上上之品。珠玉、做工之类暂且不论,单只打造簪体的黄金怕便有两许。市井人,便不识货,也断不能认不出黄金来”季竣邺与季竣灏听了这话,不觉各自点头赞同。荼蘼又道:“想那青楼之人,眼光何等毒辣,又岂会认不出这等宝物来而既然认出,那便断无可能将此等珍贵之物放在一个尚未记事的女孩身上” 季竣邺细细想着妹妹的话,却是愈想愈觉有理,当下点头道:“不错” 荼蘼叹了口气,慢慢道:“我如今只是想不明白,高旭这是想做什么?”她抬手支颐,俏脸上满是疑惑之色:“难道他当真打算跟爹爹求亲,而后明媒正娶的迎清雅过门?”高家乃是堰王一党,而季家无疑却是保皇一派,那么……高旭求娶清雅一事,为的又是什么? 要知道,即便季煊认了清雅,她也不过只是清平侯府的一介庶女。大乾一朝,庶女身份本就不高,何况清雅又曾沦落风尘十余年。以高旭的人品出身,身后又有高云飞,便攀不上季府这样的人家,想要娶个世家名门千金,却也并非难事。荼蘼与清雅也算是见过几回,虽还称不上了解,但已能隐约感觉到清雅心的惶惑及其对往后的生活自内心的不确定。 三人对视一眼,季竣邺才慢慢道:“罢了如今还说这个作甚。我想着,待明日接回清雅,那高旭得了消息,必会前来,到时只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荼蘼被他这么一说,却反来了兴致,因笑着看了季竣灏一眼:“三哥,你可累了没有?” 季竣灏被她这话弄得莫名其妙,因警惕的看她一眼:“你又想做什么了?上次是劫了清雅,今儿你总不会是想去将那高旭也给劫了来罢?” 荼蘼听得扑哧一笑,摇头道:“当然不我听人说,高旭在西南亦算是一员猛将,只怕不如清雅那般容易劫来,若是不慎为人察觉,却是难免坏了我家的名声。不过,此事却也非做不可” 季竣灏听她说到“非做不可”四字,不觉一阵茫然:“什么?”一边的季竣邺亦是面露诧异之色。 荼蘼见他二人这般表情,不由苦笑起来,无奈的摇了摇头,她道:“你们可莫要忘记,清雅,她可是那高旭自青楼之赎了出来的”这话一出,季氏兄弟这才恍然大悟。 既是赎身,那高旭手自然握有清雅的卖身契。那么……这般一想,兄弟二人不觉尽皆失色。 荼蘼见他二人已是明白过来,不觉释然一笑。她压低了声音,朝着季竣廷与季竣灏二人勾了勾指头,示意他们过来,兄妹三人三颗脑袋凑在一道,细细商量了起来。 商议停当之后,季竣灏便自起身,笑道:“那我可就去了,爹那里,你们可得帮我兜着” 见二人各自点头,他便诡秘一笑,一个转身,足尖轻轻点地,弓腰之间,轻捷似狸猫一般的翻墙越脊,转眼去得影踪全无。荼蘼目送季竣灏离去,便抬手掩口,遮住一个哈欠,回眸朝季竣邺笑道:“今儿我却是累了,这边回去歇息了,大哥也早些回屋去罢免得嫂子等得辛苦”—— 次日清晨,荼蘼早早的便起了身。才刚出了院子,季竣邺已使了人匆匆过来寻她。一问之下,她才知道,原来今儿早些时候,高旭已登了门,此刻正在偏厅之内。 不期然的挑了下眉,她快步的向偏厅行去。她才到偏厅,便见着正自坐在上的季煊与下相陪的季竣邺及另一名男子。眸光微微一凝,她注意的看了那男子一眼。 男子看来二十开外,身材修长,容貌亦甚俊伟,只是双目稍嫌狭长了些,予人一种高深莫测之感。只是此刻,他的面上却是略呈疲惫焦虑之色,似是刚刚遇了什么事儿。荼蘼才刚走到偏厅门口,上的季煊便已瞧见了她,眉头也不觉皱了一下,显然并不愿意她掺和进这事里头。 荼蘼笑着上前,对他翩然一礼:“爹,听说家来了客人,女儿特意过来一见” 季煊本不欲她来,但她既已到了,却也不好就将她逐了出去,只得冷脸瞪了她一眼,而后轻咳了一声,转向高旭道:“高贤侄,这个,乃是我的……”他说到这里,不觉微微一顿,有些不知该如何说下去。虽然打从江南启程之时,他心早已决定认了清雅之后,便厚厚的赔上一份妆奁将其嫁与高旭。但他心毕竟顾忌着高旭乃是云定侯高家的人,且又意外得知榆钱巷内除了清雅,竟还有个慧清。有了这些顾虑,加之清雅如今人已在宝亲王府,荼蘼的身份他自然也不愿透露给高旭。 他那里正自想着,荼蘼却已接过他的话头,笑着对高旭福了一福,道:“原来是高公子小女子6妩儿,蒙义父厚爱,一见投契之下,收为义女,故而暂住在侯府之内” 高旭在她行礼之时,便已匆匆起身,听了她这话后,便温雅的回了一礼:“6小姐多礼了”他这一起身,荼蘼才现,原来高旭竟比她原先所想的更要高大。只是他人虽高大,但举动之间,却自温尔有礼,令人一见,便不由的心生好感。二人见过礼后,季竣邺便唤了荼蘼在他身侧坐了。 荼蘼坐下后,厅诸人一时便自静默,无人开口。过了一刻,上的季煊才轻轻咳嗽了一声,转向季竣邺拧眉问道:“你三弟呢?都到了这个时辰,他怎么却还没来?” 季竣邺忙起身答道:“回爹爹的话,昨儿晚间宝亲王府忽然遣人来寻三弟,说有要事,让他过去。那时天色已晚,儿子想爹爹怕是已经歇息了,便让他自去,且没有遣人告知爹爹” 季煊听得没有言语,心却已隐约明白自己这几个儿女必是已有了打算。微微颔之后,他转向高旭:“高贤侄,清雅之事,还要劳你多多费心咳,若有什么难办之事,邺儿你定当尽力相助”说到最后一句时,他已是在吩咐季竣邺。季竣邺答应一声,朝高旭微微一笑。 荼蘼则一脸诧异的问道:“清雅?可是我那个妹妹么?她怎么了?” 高旭默然片刻道:“前儿晚上,不知是什么人夜入榆钱巷,将清雅及一名陪侍的媳妇劫走了” 荼蘼轻轻“啊”了一声,还欲再说什么,却听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众人不约而同的移目看去,却是季竣灏大踏步的走了入内,身后却还跟了一个向玖。入得门来,季竣灏便深施一礼,笑道:“爹爹,孩儿回来了”向玖自然也跟着行了一礼,且口称伯父。 季煊一眼瞧见向玖,便已怔了一下。向玖时常奉林培之之命往来苏州与南渊岛之间,与他自颇相熟,只是,这个时候,季竣灏却怎会带着向玖过来。 抬手示意二人坐下,他开口问道:“向贤侄今儿却怎么有空来此?” 向玖才刚坐下,一听这话,面上不由的现出几分窘迫之色来,略顿了一顿,他立起身来,上前数步,一拨衣襟,已然跪倒在地,俯答道:“小侄今日拜望伯父,却是前来请罪的” “请罪?”季煊茫然的看了他一眼,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向玖俯身道:“禀伯父,清雅……乃是我自榆钱巷内带走的” 这话一出,季煊还未及反应,那边高旭却已“腾”的一声站了起来,一个箭步便已扑到向玖跟前:“姓向的,你且把话说明白了”他的脸色已然铁青一片,狭长双目之射出冷厉的光芒。 看他模样,若非季煊此刻正坐在那边,只怕他早已大打出手。 荼蘼极是无辜的坐在一边,好奇的看着这一幕,似乎此事与她全无干系。季竣灏则兴致勃勃的身体前倾,满面兴味,倒好似是在看一场好戏一般。 向玖抬眼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他在南渊岛上,亦是数得着的人物,岂会惧怕区区一个高旭:“我与清雅乃是两厢情愿,便是伯父亦责我不得,你又是谁?竟如此无礼” 只是他此刻正自跪在地上,论起气势,却是难免比高旭略逊一些。 27 事有蹊跷 7事有蹊跷 季煊瞧着二人四目相交,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不觉拧了下眉,起身道:“向贤侄快快请起”高旭与向玖二人,他自然较为偏向向玖,只是如今这个局势,他也不能太让高旭下不来台。 向玖谢了,这才立起身来,淡淡回眼扫了一下高旭。高旭见他如此,更是脸色铁青。 季煊轻咳一声,拉回二人的注意,问道:“向贤侄,你是怎会认识清雅的?你说清雅是被你带走的,又是怎么回事情?”说着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却不经意的扫了一眼正在一边看戏一般的季竣灏与荼蘼两个,眼不易为人察觉的闪过一丝警告之意。 向玖听了这一问,便将与清雅如何相识之事一一说了。只是刻意略去了回京路上,偷上邻船,私窥清雅心事一事。季煊听他说起与清雅佛寺初见,出手相助之事,不由点了点头,意甚嘉许。 及后听他说到清雅因被高旭冷落,幽居榆钱巷,郁郁伤怀的情景,便又转头看了高旭一眼,虽未言语,但目光却已现出几分不悦之色。高旭面色冷凝的立在那儿,却是一言不。 及至说完状元楼下清雅被人调戏一事,向玖便不由的轻咳了一声,言辞之间也现了几分吞吞吐吐。上面他所说之言,皆是确有其事,说了起来,倒也还算通畅,但下面的话语,却是半真半假,其又颇多伪饰之辞,实在让他有些难于出口。不过自来男女私情向多隐晦,他这般吞吞吐吐,倒也并不会显得太过怪异。季煊听他结结巴巴的说到对清雅因怜生爱一节,非但不曾露出丝毫怀疑之色,却反赞许的点了点头。向玖毕竟心虚,才刚说了几句,便忍不住偷眼去窥季煊的神情,见季煊如此反应,这才放下心来。 当下继续言道:“小侄因心实在舍不下清雅,前晚喝醉之后,终是按捺不住,悄悄前往榆钱巷,趁夜将清雅带了出来。咳……昨儿我已与王爷说明,打算带清雅回南渊岛去。谁料便在此时,却由竣灏那里意外得知清雅竟是伯父的亲生女儿……” 他这里话犹未了,那边高旭已冷冷开口打断了他:“姓向的,清雅乃是我自江南ji楼赎娶回来的妾室,如今尚有赎身书在此。你趁我不在京,勾引于她,此刻却还振振有词,责我不知怜惜,冷落于她,岂非笑话”他说着,人已上前一步,对着季煊深深一礼:“伯父容禀,小侄正因怜惜清雅,一心想给她一个名分,故而一直对她秋毫无犯,谁料竟被人误会至此,还请伯父明鉴” 季煊猛然听见“赎身书”四字,不由一惊,瞳孔也随之猛然一缩。 他原是个极精细之人,但事一关己,人在局,便难免有得失患患之心。故而他这一路虽与高旭结伴自苏州回京,竟是丝毫不曾想起这之竟还有这一层关节。 高旭此言一出,那边向玖竟也上前一步,拱手一揖到底:“小侄恳求伯父成全” 季煊深深吸了口气,冲二人点一点头,平静道:“如今想来,清雅这孩子,老夫亏欠之多,只怕难以清偿二位贤侄皆是人俊杰,无论清雅得谁为婿,想来此生都是无憾的。这样,高贤侄且先回去,向贤侄则尽快将清雅送来,待老夫见过清雅,问过她的意思,再与二位贤侄慢慢计较,如何?” 这话说的虽甚圆滑,却也合情合理,高旭与向玖二人对视一眼,都无话说,只各自行了一礼,拱手告辞而去。他二人才刚离去,季煊便已瞪了荼蘼一眼,冷声问道:“你这丫头,既然想到此事,怎么昨儿竟不告诉为父,非要弄这么一出来,让为父左右为难?” 季煊自己生的孩儿,如何不知品行。季竣邺性情温厚,遇事沉稳有余而机变不足,自然不会想到卖身契这东西上头。季竣灏则是随意惯了,凡事大大咧咧,于小节上犹不在意,卖身契这种东西,只怕他想也不会想起。排除了这两个人,剩下的自然只有小女儿荼蘼了。 荼蘼仰头朝他一笑,道:“女儿昨儿原是想说的,不过见爹爹为着这事已颇焦心,若再提起卖身契来,只怕一夜不得好眠,故而才与大哥、三哥商议了这么一出” 季煊听得连连摇头,瞪她一眼后,才问道:“那向玖呢?他今儿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女儿玩的小把戏,毕竟也是为了清雅好,倒也无足轻重,目下,于他而言,最为重要的,自然便是清雅的终身大事了。季竣灏听得此言,忙在旁道:“我看小玖对清雅倒是真心的昨儿他还同培之说,想要先将清雅送回南渊岛去,以保证她的安全” 季煊听了这话,面色这才稍稍和缓。过了一刻,毕竟又问季竣灏道:“清雅人呢?” 季竣灏坦然道:“我昨儿去见了她,她听说爹要见她,半天也没言语既没说见,也没说不见,倒弄得我有些莫名其妙”他说到这里,忽然又觉得这样说,似乎有些仵触,便又赶忙道:“不过我倒是问了她那支簪子的事儿,她却一脸茫然,说她从来不曾见过那枝簪子” 这话一出,众人不觉都是一怔,相互看了一眼后,季煊才缓缓道:“罢了,她既不愿来,只得为父的亲自去见她一见了”言毕,便吩咐季竣邺使人备车。 季竣邺应了一声,快步出去了。 厅内的荼蘼忍不住的上前一步,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季煊挥手制止:“够了且等为父见过了清雅再做决断。”他叹了口气,慢慢道:“为父尚不致昏聩到认不出自己的亲生女儿来” 荼蘼听他这么说,也觉不好再劝,只得应了一声,道:“那女儿和三哥陪爹一道去罢” 季煊摆了摆手:“不必为父独自过去便可你们且都留在府内罢”他说着,便自起身出去了。 荼蘼见状,也只得罢了。季竣灏眼见父亲走了,却忍不住问道:“荼蘼,你说,那支簪……” 荼蘼轻声道:“那支簪,我们倒也无须过分在意,甚至清雅的身世,是与不是,其实又有什么打紧即便爹认了她,也不过是厚厚的赔上一份妆奁,将后来多一门亲罢了。咱这样的人家,哪里便少这些银两了。”她顿了一下,轻声道:“我只是好奇,高旭……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据她看来,高旭不像是个尾不顾之人,但在清雅这事上头,高旭却做得破绽处处。 他为清雅赎身,将清雅自杭州带回京城。其时清雅见他人品出众,惶恐之余亦难免暗暗欣然。他若有心,趁此机会,则不难得到清雅的芳心,可他却冷淡以待,白白错过大好时机。至于那根宝簪,出现的更是突兀离奇,而最离奇处,竟是清雅居然不知此物的存在。倒平白让人添了疑窦。 而这些破绽的出现,必有其缘故。但又是怎样的缘故,使得高旭竟会有这般大的转变? 她正思量间,那边季竣邺却已回来了。荼蘼叹了口气,将自己心所想一一说了。 季氏兄弟听着,不觉各自沉吟不语。 荼蘼犹疑片刻,却忽然想起一事来,因问道:“大哥,这些日子,你可曾见着皇上?”季竣邺微怔片刻,最终却还是点了点头。荼蘼略事犹豫,又问道:“他……有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不同之处?”季竣邺听得莫名其妙:“荼蘼,你究竟想知道什么?”季竣灏也是面现诧异之色。 荼蘼见他神色,不觉暗骂自己太蠢,林垣驰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又岂会因占了上风便志得意满的让人看出。苦笑摇头,她道:“我只是觉得,高旭变的有些快,西南只怕已有大变” 她说到西南大变之时,忽然便觉浑身一凉,虽是夏日,却有一股凉气自脚底升起,直冲泥丸。若是……西南大变已生,林垣驰已彻底把握住了西南,那么,他为何还要隐瞒此事? 林培之…… 是了,不会有错,林垣驰之所以牢牢隐瞒着西南之事,必是想借此机会,一举除去大乾所有的隐患,而这些隐患里头,自然也包括着盘踞南渊岛的林培之以及一直心存异志的林垣掣。 想到这里,她不由激灵灵的打了个寒战。猛一下站起,她道:“三哥,我们快回宝亲王府去” 季竣灏不解的看了她一眼,皱眉道:“你又怎么了?爹刚刚不是说了,叫我们莫要过去” 一个清朗安宁的声音忽而响起:“朕也觉得,你们还是莫要过去的好”随着这个突如其来的熟悉声音,厅外,已有一人缓步的走了进来。荼蘼震骇回头看时,却见那人束金冠、腰别玉箫,着一袭宝蓝竹叶暗纹长衫,身材颀长优雅,举止雍容沉静,行步之间更是龙行虎步,倍显君王之气。 竟是林垣驰到了。 他显然来的甚是突兀,以至于季竣邺猛一眼瞧见他,也不由的呆了一呆,好半晌,才一撩衣衫下摆,跪拜行礼,口呼万岁恕罪。他既已拜了,荼蘼与季竣灏也只得跟着拜了下去。 林垣驰摆一摆手,含笑道:“都免礼罢朕今儿来的突然,却没误了你们的事儿罢” 28 变生 8变生 他虽是闲闲的说着客套话儿,但厅除了荼蘼外,又有谁敢将这话当真。季竣邺连呼不敢,匆匆请他上座。便是从来粗疏惯了的季竣灏也因他的突然出现,而心生不安。 林垣驰微微一笑,也不理会三人各自的神情,便在上坐了。不一刻的工夫,厅外便有丫鬟送了茶来。林垣驰状甚悠闲的自几上拿起茶盏,揭开盏盖,拨一拨盏内浮茶,慢慢啜了一口。 厅一片沉寂,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开口,但他却仍是迟迟不语。 荼蘼终是耐不住,抬起头来,静静的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皇上看着似是很闲?” 说着这话的时候,她的面色极为平静,语气则淡漠至毫不客气。只是她虽面上如此,心却早翻江倒海,五内如焚。她是早惯了林垣驰的神出鬼没,但今日却是不同。林垣驰突如其来的出现,与高旭的忽然变卦,隐约之间便透露出一个信息来。 西南大变生矣 季竣邺愕然与荼蘼的无礼,不由的抬头看了荼蘼一眼,想要示意荼蘼收敛些。荼蘼却是不肯看他,只依然故我的昂立着,冷冷注视着林垣驰。 林垣驰也并不生气,一笑之后,他道:“朕今儿心情甚好,荼蘼,你可愿陪朕在园子里走走” 荼蘼眸光微微闪动,而后点头道:“好”竟无一句谢恩之辞。季竣邺暗惊在心,终耐不住,在旁轻轻咳嗽了一声,以示提醒。荼蘼毕竟不愿让兄长太过担心,因移目看他一眼,示意不必担心。 二人起身,缓步出了大厅。荼蘼也并不言语,只静静跟在他的后头。林垣驰一路往南,径自折入后院。荼蘼随在他身后,走了一刻,心已然明白他是打算过去自己从前居住的小院。 说起来,荼蘼已有数年不曾来过这座小院了,小院也因失去了它的主人而显得有些寂寥。 此时正是荼蘼花开的季节,风过处,花瓣漫天飞舞,落花满地,幽香袭人。荼蘼立在这座院子里,不觉有些神思恍惚。又是一阵微风过,数片花瓣飘飘摇摇的离开了枝头,打着旋儿的落了下来。 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捉住了其的一片。花架下,一只空荡荡的秋千孤单的晃动着。叹了口气,她收摄心神,回头看了林垣驰一眼,略带嘲讽道:“皇上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么?” 林垣驰闲淡的立在她身边,动也没动。只这片刻的时间,他的肩上头上已落了好些花瓣,使他看着倒比平日更可亲近了一些。“这么多年了,这院子也还是一点没变”半晌,他答非所问的道。 荼蘼听了这话,却是不由自主的四下看了看,这座院子确如林垣驰所说的那样,丝毫也没有变。而这……其实并不合理。因为,十多年前,当她再次在这座院子里睁开双眸的那一天,她便开始有意无意的改变着这座院子。这种改变是一点一点进行的,以至于她的父母兄长也并没太在意。 而如今,她在离开多年之后,再一次回来,却现,这院子竟又恢复了旧观。院子当然不会无故的新貌换旧颜,那么,也只有一个可能——这一切,都是林垣驰的意思。“你不同了,我不同了,这院子同与不同对你我而言其实也已再无意义了”她淡淡道,面上并无一丝表情。 林垣驰没有言语,只是走到一边,在花架下的石廊边上坐下。这个位置,是他当年时常坐的,如今他再一次坐在原地,心却不由的泛起一丝淡淡的苦涩。四年前,荼蘼离开京城之后,他再一次来到这座前世曾来过无数次的院子里。那时这院子变了许多,很多他所熟悉的东西都不复存在。 这些变化让他感觉到一丝的心疼。从前的荼蘼,其实是个很有些偏执的人。她喜欢荼蘼花,便一心一意的喜欢,她的院子里头,从来不允许有其他花的出现。而这种偏执,也同时表现在他的身上。她喜欢他,于是一心一意的喜欢,处处为他着想,事事以他为先。 而后,她恨他,于是又一心一意的恨。恨到看不到任何其他的东西,恨到只剩下恨…… 长长的叹了口气,他从腰间解下那根玉箫,慢慢凑到唇边。 一缕乐声悄然在安静得几乎能听得见花瓣落地之声的院子内响起,幽幽邈邈而又清远悠长。箫音似花开鸿蒙,若云过苍天,沧海桑田瞬间转变,只留下一片空茫。 荼蘼怅然立在原地,遥望远方。天气极好,蔚蓝的天空之,仅有微云数抹。一只云雀忽而振翅飞起,清唳一声,疾飞而上,瞬间化为一个小点,旋即消失在空。 往事随着箫音,一幕幕的从荼蘼心重现出来,带给她无限的怅惘。 箫音似乎响了很久,又似乎转瞬即逝。等荼蘼回过神来时,她才觉,自己面上早已是冰凉一片。她下意识的伸手在面上一抚,却摸了满手湿润。不知何时,她竟已是泪流满面。 举袖拭去泪痕,她回头看向林垣驰。林垣驰安静的坐在石廊上,也正抬眼看她。二人目光相交,只是瞬间,却已千年。良久,他才轻轻叫了一声:“荼蘼……” 只是区区二字,却似有千百般的滋味蕴含其,一切似乎更不必言。 荼蘼别过头去,没再去看他的眼:“恭喜你”她突兀的说道。这话说的很有些没头没脑,换了旁人,怕是万万猜不到荼蘼的意思,但林垣驰却是懂的。虽然他已不再是从前的他,而她也不再是从前的她,但对他们而言,在这个世上,最了解彼此的却还是对方。 “高云飞已死了么?”荼蘼打破沉寂,确认般的问道。她其实心很明白,高云飞必是已不在了,否则林垣驰不会如此。但她需要这个话题,需要拿这个话题来打破这周围令人窒息的往事气息。 林垣驰默默看她,他显然很明白荼蘼提起这个话题的用意,但仍是给了她她所想要的答案。 “你猜的不错”他肯定的答,没有志得意满,有的只是掌控一切的自信。 “那你现在准备如何?”她问,同时竭力的想让自己更淡然一些,不去想那些即将到来的事情。 “这话,原是我打算问你的?”他看着她,用了“我”而没用“朕”这个君临天下的自称。 “我?”荼蘼轻轻挑了下眉:“我以为你一直都知道,知道我想去南渊岛”语气冷漠,却坚定。 林垣驰深邃如潭的瞳孔骤然一缩:“荼蘼,别再固执了” 荼蘼轻笑了一下:“还记得上回我同你说过什么么?”林垣驰不答,只默默看她。荼蘼本也没指望他回答,略等了一等后,便又继续说道:“我对你说,你我早已不同了。” “这一点早从我们重新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荼蘼不理会林垣驰漠然的表情,继续的说着:“你想的是如何更好的重掌大权,不再重蹈覆辙;而我……我的选择则是远离你,远离从前的一切……同时,我也竭力不让我家卷入从前的一切……”说到这里,她也不由的怅然唏嘘,半晌,才轻声续道:“如今,你已做到了,所以,我恭喜你……” “恭喜我?”林垣驰忽而的冷笑了一声:“你说这话却是什么意思?”极为难得的,他脱去了重生以后的一贯淡漠与冷静的外衣,而变得有些尖锐:“荼蘼,我是不会恭喜你的”他冷冷说道。 荼蘼看他,而后笑了一下,眸却泛起一丝淡淡的伤痛。她没再言语,却是转身快步离去。 又是一阵风起,薄而清透的荼蘼花瓣四下飞舞,明明是夏日里头,却莫名的仿似冬日大雪。 便在她将要跨出小院之时,她忽而听见身后那人问道:“荼蘼,究竟……要……怎样……你才肯回头?”他说的极慢,又是一字一字缓缓道来,仿佛这些话是自牙缝里头艰难迸出的一般。 足下一缓,她回过头去,神色宁静的看着他,而后在漫天花雨粲然一笑:“你肯放弃皇位么?” 明灿的夏日阳光落在她的上、身上,一时光华夺目,不可逼视,他不由的闭了闭眼。花瓣仍在飘飘扬扬的不断落下,时有时无的阻绝着二人的对视。虽然隔着并不远,荼蘼却还是觉得无法看清他的面容。半晌,她的耳方才传来他的一声苦笑,极轻却是百感交集。 “王叔若已不在,那又如何?”在她再一次转身打算离去之时,却忽然听见他问,冷静而冰凉。 荼蘼微微颤了一下,这事,她还不愿去想。没再回头,只背对着他,平静道:“那我也仍要去南渊岛”她曾失信过一次,但绝不会再失信第二次。不管林培之在与不在,她都绝不会再失信于他。 身后的男子不再言语,而她也不再多加停留,只是快步的离去。 小院里头,传入她耳的最后一点声音却是一声叹息,一声幽长寂寥的叹息。 29 算无遗策 9算无遗策 匆匆出了小院,荼蘼直奔前厅而去。才刚走了不多远,便见季竣灏一脸焦急的站在那里,见她过来,忙迎了上去,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荼蘼停下脚步,顾不得其他,便问道:“大哥对你说什么了没?” 季竣灏摇头道:“那倒没有大哥只是叫我暂且留在家,等你与皇上说完了话再作定夺”他说着,便又急急问道:“你倒是快说呀皇上都同你说了什么?” 荼蘼涩涩一笑,答道:“我如今只知西南高云飞那里已是出事了” 季竣灏听得一惊,脸色也有些变了:“那清秋与培之那里?” 他虽不喜卷入朝局纠纷,但对目下局势却也并非一无所知。林培之一行人之所以能在京城安如磐石,悠游度日,南渊岛方面的势力固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却是因为京城之内有堰王林垣掣的存在。而林垣掣之所以能有这等能力,最主要的倚侍却还是远在西南,执掌兵权的高云飞。 而若是高云飞那边出了事儿……他几乎不敢再想下去,一个掉头,便要离去。荼蘼见状,忙伸手拉住他:“三哥且慢”季竣灏虽然心焦,但他对这个素来信服,终是停下了脚步。 荼蘼见状,心下不觉稍安,知道他虽是心急,但也还不致冲昏头脑:“三哥,依我所见,你如今该做的,不是赶去宝亲王府,而是遣人往林三哥那里去打探消息” 如今的京城,林明轩手握禁军与虎贲两支力量,但凡有事,必瞒不过他的眼睛去。 季竣灏想想,也觉有理,因点头道:“不错,我倒险些忘记了这一层” 此来京城,林培之虽戏称是来看戏,但也并不似从前一般轻车简从,而是带了大批侍卫。季竣灏当时还曾取笑过他几句,他却只是笑笑。如今想来,他竟似是早已有了防备。 “还是我亲自去找明轩罢”季竣灏想了一想,毕竟仍觉不放心,因如是说道。 “不”荼蘼闻言,不觉面色大变,想也不想的冲口断然制止。季竣灏为她的反应所惊,只是愕然看她。荼蘼抿了下唇,放缓了口气:“三哥,如今外头情势未明,你可莫要连累了大哥才好” 这个时候,她怎么敢让季竣灏一人出去。若外头不曾有变,那倒也还罢了,若是宝亲王府当真有变,难说季竣灏会如何反应。毕竟宝亲王府里头,不但有他的兄弟,还有他的心上人。 季竣灏默然片刻,方才挣扎的说道:“可是爹……”他之所以想自己亲自前去,的确也是存了要去宝亲王府外头看看的打算。只是,想到侯府,他却又不禁有些犹豫。 “爹不会有事儿的……”荼蘼肯定的道。她如今虽不敢肯定林垣驰的做法,却毫不怀疑林培之。季煊既然在他府上,那么,他便一定会尽力保证他的安全。 而林垣驰也断然不会节外生枝的去做一些不必要的事儿。 兄妹二人相互看了一眼,季竣灏终是没有言语,只挥手叫了人来,令他骑马去福威伯府走上一遭。那人答应着正要离开,荼蘼却又忽然开口道:“慢着,你去过福威伯府后,不妨再过去宝亲王府外头看看不必靠的太近,只看看那边如何便是了” 那人听得一愣,有些诧异的望她一眼,却还是点了点头,快步的去了,季竣灏则怔怔立在原地,神色之间颇见恍惚之态。荼蘼此刻虽是力持镇静,但心何尝不是如被汤煮,焦心如焚。 “三哥,我们去那边亭内小坐片刻罢”许久,她才轻声的说道。 季竣灏正自愣,竟似不曾听见,荼蘼只得扯一扯他的衣袖,将先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季竣灏才勉强点了点头。二人就近走到一边的一座八角小亭内,各自坐下,却都是久久不一语。 半晌,季竣灏才茫然道:“这事儿,也变的太快些了罢”几乎让人全无反应能力。 荼蘼不答,到了今日,她才忽然意识到,原来从一开始,自己等人便掉进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陷阱里头。而清雅,应该便是那个陷阱的开始。如今想来,这事从开始便是一个将计就计的套套。 如今看来,慧英之事,该是从慧清口透露出来的。高家颇费了一番心力,虽然慧英已死,却找到了当年慧英所遗下的女儿清雅。于是才有了高旭为沦落风尘的清雅赎身,并将她带回京城之事。 而高旭之所以对清雅秋毫无犯,定然有着其他不为人所知的秘密,只是这些,却不是她能随意猜测的了。高家自以为得计,却没料到林垣驰其实一直都在注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而林垣驰又太了解季家人的行事方式,于是他淡淡的抛出了清雅,以期在最后的关键时刻吸引住荼蘼等人的注意。 而他果然也没有失望。向玖、荼蘼、季竣邺、季竣灏,最后甚至是林培之,这么多人先后关注于清雅之事,而对西南之事多有疏失。于是他趁势令穆远清一举拿下了西南的高云飞。 高云飞与高旭之间,自然是有所联系的。因此上高旭一到江南,便得了自西南传来的讯息。高旭大惊之下,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如何为高云飞报仇,而是先保全自己。于是他选择了清雅这一途径。 既然清雅乃是季家的女儿,那么娶到她,便无异于得到了一块免死金牌。于是高旭很快的调整了自己的做法,改而上门向季煊提亲。但因他的这一做法与先前高家的打算迥异,所以他在行事之便难免处处破绽。本来若荼蘼等人没有注意到清雅,那倒也还罢了,横竖他回京之后,仍有充足的时间交待清雅,好将这个谎言完美的维系下去。但事情显然是大出他的意料了。 而对林垣驰而言,西南高云飞已去,林培之又身在京城,大乾朝内,除朝廷外,最大的两股外在势力就此消弭。一直心存异志的堰王林垣掣失了外来支持,从此也难再掀起风浪来。 当真是算无遗策呀荼蘼苦笑的想。不过她也并不会觉得奇怪,吃一堑,长一智,从前的林垣驰曾吃过高家那么大的一个亏,现今,他自然是该想法子讨回来的。 她微微恍惚的回忆着从前,如今想想,段夫人之死,季煊心灰意冷之下的离去,怕也与高家脱不了干系。只是,林培之何辜,他本该可以在南渊岛上逍遥一生,但却偏偏因她而卷入此事之。 她正陷于自己的思绪之,一时竟没现季竣灏已唤了她好几声:“荼蘼,荼蘼……” “三哥……”半晌,她才反应过来。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季竣灏皱眉看她,眸有着关切。 荼蘼苦笑了一声,轻轻摇了摇头,犹疑片刻,终是将自己刚才的猜测略略说了给他听。季竣灏原非蠢人,荼蘼便不说,他也隐约感觉到自己等人用错了力道,被人转移了注意力。此刻听荼蘼这么一说,当真是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荼蘼见他面上神色阴晴不定,似有爆之意,忙一把拉住他:“三哥,你听我说,此刻青天白日,如何去得,不若……” 她没说下去,季竣灏却已明白过来,默默的点了点头,叹了口气。 兄妹二人默然对坐,各自焦心不已。又过了好一刻,先前季竣灏遣去寻林明轩问话的那名长随已急急匆匆的回来,上前正欲行礼回话,季竣灏已迫不及待的叫道:“免礼,快说,怎么了?” 那人忙禀道:“小人到福威伯府,言说是三爷的意思,要求见林将军。那门房却说,他们三爷前儿受了上命已去了德州,而今并不在京内。”季竣灏听得又是一惊,双手不自觉的已攥得紧了。林明轩在这个时候匆匆离京,想必是林垣驰怕他抹不下旧日情面,下不了狠手,故而索性遣他离京了事。 荼蘼听得这个消息,亦是面色难看,只是这刻儿又哪里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宝亲王府呢?”她沉声问道:“那里如今怎样了?” 那人回道:“小人已依姑娘之命去了宝亲王府,只是那边的巷子口上却有大群的虎贲兵士守着。却是不许旁人上前。小人本想寻个素日相识之人问上一问,谁料竟是不曾找到……” 荼蘼深深吸了口气,方才勉强镇定住自己的心神,一切不出所料,只是不知林培之等人如今究竟怎样了。兄妹二人对视一眼,都觉心下彷徨不安。 二人正自烦躁间,那边已有人快步过来,匆匆上前禀道:“三爷、6姑娘,老侯爷适才已回来了,如今正在厅内等着你们过去说话”二人闻言皆是一喜,忙起身快步向大厅行去。 季煊早已在厅上等着,季竣邺则立在一边。荼蘼入厅,不曾看到清雅,心便是一惊。 季竣灏则脱口问道:“爹,培之那边如今怎样了?”竟连礼也忘了行。 季煊苦笑了一声,缓缓道:“为父的行至半路,便被你舅舅拦下,并不曾过去宝亲王府”眼见一双儿女因着自己这话而面色大变,他不由的叹息了一声,吩咐道:“你们二人,今儿谁也不许离了我的视线。都只给我在这厅上好好坐着……”见季竣灏轩眉一副犹要抗争的模样,他不觉摇了摇头,叹道:“灏儿,如今的情势,断非你一人之力而能挽回,我们也只得暂且静观其变了” 30 大结局 o大结局 荼蘼恹恹的靠在临窗的软榻上,神情木然,不言不动。小^说^无广告的~顶点*小说~网www.b a o s h u 2 。CoM窗外,夏日的阴雨正自淅沥。 距离那日之变已过去了三日,京看似平静到全无动静,暗里实则波澜涌动。 而近来传言最多的两个地方,自然非宝亲王府与堰王府莫属。 例如,宫忽赐御酒一壶予堰王府,堰王及王妃领命对酌之下,当夜即暴病身亡…… 再如:虎贲冲入宝亲王府,搜出金银无数,数量竟是远胜国库所有…… …… 只是消息虽多,却都半真半假,莫衷一是。 至少她知道,宫内确是赐下御酒予堰王府,但饮下此酒的是严婕妤而非林垣掣夫妇。这之最让她悬心的林培之等人,却始终无一丝音信。而季竣灏更因前些日子悄悄出门想要打探消息,被季煊现,就此关在了家。也断绝了她最后一丝可靠消息的来源。 季竣邺新拨来服侍她的丫鬟珮儿轻轻过来,低低的唤了一声:“小姐……” 荼蘼淡淡的挑了下眉:“有事?” 珮儿轻声道:“是皖平公主殿下来了,如今正在外头”她说着,忍不住的拿眼瞧了一瞧荼蘼。这位姑娘,原先说是侯爷延请来为小少爷治病的大夫,而后成了老侯爷的义女,如今竟又成了侯府的大小姐,这且罢了,最为让人瞠目的却还是这位姑娘在容貌上的绝大变化。 荼蘼微怔了片刻,这才道:“有请罢”一面说着,她便坐直了身子,却显然无意亲迎。 珮儿见她反应如此平淡无礼,不觉愕然,呆了一呆后,方始快步出去。过不一刻的工夫,皖平已风风火火的走了进来:“妩儿……”她叫了一声,目光在落在荼蘼身上时,却凝定了一刻。 荼蘼勉强提起精神,对她一笑:“皖平,你来了” 皖平吃惊的看她,半晌才道:“妩……妩儿……荼蘼……”怔了半日,她才过去在荼蘼身边坐下,笑道:“今儿见了你,才知何谓绝色佳人,莫怪我皇兄与王叔都对你念念不忘” 荼蘼不欲说起这个,只涩涩一笑,问道:“今儿刮的却是什么风,竟将你吹来了?” 皖平笑道:“我在宫早闷得很了,但去王叔那里寻你,却又多有不便,因此便耽搁了昨儿我听得皇兄说你已搬回侯府了,这不,今儿我便急急的过来了” 荼蘼偏头看她,见她言笑晏晏,眉目之间全无一丝忧愁之意,不觉心一动:“皖平,你可知道清秋如今在哪儿?”据她所知,皖平与林培之、冼清秋的关系皆是不错的,他们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想来她断不至于这般的说说笑笑,若无其事。但她毕竟心存疑虑,因而只问起冼清秋。 皖平听她问起冼清秋,已知她的意思,因道:“我今儿到此,正是为了让你宽心。那日皇兄使虎贲军围了宝亲王府,原是打算请王叔交回南渊岛,从此长住京城。谁料王叔等人早不知所踪……”她说着,不由的耸了耸肩,没心没肝道:“我原先听说皇兄兵围王府,还很为王叔担了一回心……” 荼蘼乍然听得这个消息,心亦不知是喜是悲,只怔怔坐着。心却忽然便忆起那个位于宝亲王府荷池亭内的地道来,若她没有猜错,他们,该是从那里离开的罢过了好一刻,她才又问道:“皖平,你皇兄费了那般多的心思,却还是没能夺回南渊岛来,你难道不觉得可惜” 皖平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皇兄的心思我猜不透,也不想猜可我知道父皇的在天之灵是一定不想见他这样做的何况……皇兄虽然说过,他绝不会伤了王叔性命,可我知道,王叔那等性情之人,若真被留在这京城之,往后的日子是必然不会好过的”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荼蘼的手,慢慢道:“朝廷大事,我是不理的,日后怎样,我也无意过问妩儿……不,荼蘼,我已与皇兄说了,打算过上几日便返回江南。你呢,你如今作何打算?” 荼蘼闻言不由一笑,一反手也握住了她的:“我自然也是要回江南的”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然止住,一线有些黯淡的阳光悄悄透过窗纱,映入屋内:“我打算赶在七月七日前,离开京城” 七月七,是她与林培之早前的约定,虽然他已离开了,但她还是打算依约离开。更何况,她如今也已得知了他平安无事的消息。只不过,他既能玩出如此漂亮的一手,事先必是早得了关于西南的消息。而他的不信任,却还是让她心隐生不悦。 皖平听得皱了下眉:“七月七,有些赶了这样罢,你再等几日,与我一道,路上岂非也热闹些” 荼蘼为之莞尔一笑,却还是摇头道:“我曾与人有约,要在七月七前与他一道结伴离开京城。虽然他已先行离去,但我还是打算依诺行事” 皖平一听这话,便知与她有约之人,必是林培之无疑,当下也不再多说,只点了点头。二人又说了一会话,皖平见荼蘼神思疲惫,知她近来日子也不好过,便自起身告辞。荼蘼得了林培之的确切消息,心大定,见她要走,便起身送她出门。二人一路走到院门前,皖平忽而停下脚步,犹疑的回头看了荼蘼一眼,半晌方道:“荼蘼,今儿我过来,其实也是皇兄的意思” 荼蘼微怔,想着林垣驰,心一时怅惘难言:“替我多谢他”良久,她才轻声的道了一句。 皖平默默点头,不再言语,只转身离去。 荼蘼立在原地,目送她离去,直至再看不见皖平的身影,她才回过头去,快步向季竣灏的院子行去。既然如今已有了确切的消息,那么她自该去告知季竣灏,让他也能早些放下心来—— 七月初六日,阳光明媚,晴空万里如洗。因头天下过了一场大雨,玉带河边的柳叶更被大雨冲刷一新,阳光下翠如碧玉,显得格外鲜嫩。 荼蘼自车内走了下来,仰起头来,看一看天空,深深的吸了口气,只觉得浑身一阵轻松。一边的季竣灏潇洒的自马背跃下,朗声笑道:“今儿的天气可真是好” 荼蘼听得莞尔一笑,正欲答话,目光却忽然便凝住了。离她所在方位二十余步远的地方,有人正静静立着一株垂杨柳下。江风吹得他的衣襟猎猎作响,他却如雕像一般,动也不动。 季竣灏见她忽然僵立原地,不觉一愣,当即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这一看之下,他却也怔了,好一刻,他才道:“我先上船去”言毕也不多耽搁,便快步的上了船。 荼蘼则默默立在原地,很久,也还是没有过去。而垂杨柳下的那人,也仍是静静站着,不言不动。好一刻,荼蘼才毅然的一个转身,快步的上了船,不曾再回顾一眼。 “起锚”才一上船,她便干脆的吩咐了一句。 那船夫应了一声,当即拉长了调子,吆喝一声:“起锚开航啰——”随着这一声,船缓缓离岸。 荼蘼没有稍作停留,只是快步入船。当她的身影消失在船头时,垂杨柳下的那人方才怅然抬手,轻轻折下一枝垂柳,慢慢抛入玉带河内。柳枝随波而动,恋恋不舍的追随着那艘大船而去。 便在此时,刚刚起锚的船上却忽而响起一缕熟悉的清淡箫音。箫音初起时低沉、委婉,似花开无声,倏忽间,却又飘摇直上,如繁花盛锦…… 官船已渐行渐远,箫音亦慢慢远去。而他却听得清楚明白,这曲子,分明便是《花开荼蘼》箫声再不可闻之时,他怅然苦笑了一声,没有言语,只转身缓步离开。 舱内,一曲奏罢的荼蘼默默放下手玉箫,怅然的叹息了一声。便在此时,一个声音极为突兀的在她身后响起:“你若当真舍不得,其实可以不走”语气里头,很有些酸溜溜的意思。 荼蘼骤然一惊,猛然回头看去,却见自己的舱房内,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人:“你……”她吃惊到顾不上其他,戟指对方,冲口而出的说道:“你不是已走了?” 那人耸了耸肩,轻飘飘道:“你忘了,我们曾约好,要在七月七以前一道离开的难得你这次如此守诺,我又岂能食言而肥”那个突然出现的人,竟是数日前,凭空消失在王府内的林培之。 荼蘼狠狠瞪他一眼,却又忽然想起其他人来,因问道:“清秋向玖他们……” 林培之淡然道:“他们确是已离开了你也知道,垣驰岂是易与之人,我一人留在京城,倒也还罢了,若是将他们都留下,却是难保不被人觉”他说着,毕竟还是妒意难平,因讥嘲道:“说起来,我若不留下,那便听不到这曲子了。而若听不到这曲子,我岂非要遗憾终生了” 荼蘼被他刺得哭笑不得,欲待辩解,却又觉得无话可说,只得冷哼一声,不快道:“我都还没问你这事的前因后果,你倒先责问起我来” 林培之略一摊手:“这事还有什么可说的垣驰一心想转移我的注意力,我自然不能让他太过失望。不过他也颇不容易,高云飞那人,确也不易应付” 荼蘼听得一阵无语,半晌方始冷冷嘲讽道:“你口风倒紧”从头至尾,他居然不曾说过一个字。倒是让他们平白的担了一回心。让她想着,便不由的心生怨怼。 林培之听出她的不快,因正色道:“荼蘼,我可还记得从前你劝我陪你一道离开京城之时,我对你说过什么么?”顿了一顿后,他道:“我对你说,我还不能走,因为……我心里明白,那是,我若便带着你一起走了,那么,你的心结怕是一生亦不能解开……” 荼蘼微怔了片刻,忽然便觉一阵心酸,眼眶也随之一热。这话,林培之确是说过,而她也还记得。只是如今回头再想想,却又是另外的一番滋味在心头。 林培之微微一笑:“荼蘼,你可知道,我之所以这般瞒着你们,是因为我想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他上前一步,张臂轻轻将荼蘼拥入怀。 “你若选择留在京城,我绝不怪你……”他轻轻的笑了一笑,柔声道:“但你不会知道,在知道你终于选择了前往南渊岛时,我有多开心……” 泪,再也抑制不住,缓缓的自荼蘼面上滑落,她反手紧紧抱住林培之的肩背,轻声道:“多谢你林培之”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心却又不能自已的想起另一个人来。 林垣驰,我终究是远离了过往,我也望你,能够忘却前尘,成为兴大乾的一代名帝—— 本书到此完结,计划本来该有至少三章的番外,但因预产期的临近,自己也难以确定最后能写多少。不过番外也只是将一些小地方再作交待,于正影响不大。 最后感谢一直支持本书的亲们,因怀孕的关系,更新一直很慢,情节上头,也有些杂沓纷乱,多谢你们一直以来的包容。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