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一念逍遥:仙魔决》 第一章 外敌入侵 殷无念睁开眼,魔火焰灵炉青烟袅袅,清光宝鉴中有光影流转。 他分神看了看,发现有三个散修攻破洞府外面的毒瘴禁制摸进了门,正在和石廊里的鬼门阵较劲。 这种情况对他来说司空见惯。毕竟在寂幽海这种地方杀人夺宝比吃饭喝水还要稀松平常,要是自己发现某个山谷里多了一处草草开辟出来的洞府,也会想试试能不能捡点便宜。 不过理解归理解,人还是要杀的。他这个月已经料理了十几个不知死活的倒霉鬼,眼下灵石法材奇缺。外面那三个散修看起来都有返虚期的修为,衣着体面,似乎存货不少。 于是殷无念吐气散功,在桌上抄了几枚玉简走出石室。来者已经冲进鬼门阵深处,他得赶在阵中鬼将把他们轰成渣滓之前把这三个“法材”拎出来。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石廊约有三十步长,昏暗狭窄,由鬼门阵中的一个鬼将守卫。一个黄袍返虚前期修士在步入石廊后先喷出一口真火,打算看看此地是否还有禁制。可惜此人功力不足,真火没能触动阵法,廊内寂然一片。 就在他因此放松警惕转脸招呼身后两个同伴的时候,顶盔掼甲、死气缭绕的鬼将自阵中化现,一拳把他的脑袋锤爆了。 在他身后的是另一个返虚前期的修士,此时刚踏入石廊。见他这死相一时间有点儿不知所措,显然没搞明白这种外面只有一层毒瘴的散修洞府里怎么会有这玩意。他惊得赶紧放出一口飞剑,大声招呼身后修为最高的同伴:“飞鸿道友,这东西难办了!” 可惜那位返虚中期的飞鸿道友早就在鬼将现身的时候开溜了。此人一转脸看了个空,又是一愣。这当口鬼将在半空中探手一抓,飞剑登时被绞碎。修士骇得魂飞魄散,正要再使法宝,已被鬼将抓着腿拎起来送入口中了。 殷无念走到石廊另一端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景象。 他心疼得不得了,赶紧喝道:“不许吃!” 鬼将愣了愣,瞥他一眼,还要把修士往口中送。殷无念叹了口气,祭起一截血色指骨:“还想叫我用真火炼你神魂么?” 鬼将这才在手上一用劲。便听咔嚓一阵脆响,修士护身罡气散尽、腿骨全被折断,疼晕过去。然后鬼将才不情不愿地把这人往殷无念身前一丢,开口抱怨:“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想当年老子统领十万鬼兵的时候多风光,现在可倒好……” 他嘟嘟囔囔地化入阵中,殷无念才用手中的指骨将死去修士的魂魄收了,又把另一个慢慢拖入石室。随后他将一人一尸的身都搜了一遍,却只得了些补气的丹药、零散的灵石——敢情是两个穷鬼,怪不得要铤而走险。 他就从室内拿了枚毒蛟内胆,打算把被破去的毒瘴禁制补上。 走到洞府外的石台上时仍然觉得心疼——此地灵气浓郁,是个慢慢消磨体内禁制的福地,可惜今天逃了一个,那过几天就又该搬了。他将蛟龙内丹捏碎,以神念引导毒瘴重归禁制之中,待见着外面被日光照耀的一片苍翠山岭全笼上一层漂亮的惨绿色,便返回到洞中去。 但刚踏入石室之内,殷无念就停下脚步。 因为身后现出一柄黄湛湛的光剑,抵着他的后心。同时现身的还有之前逃走那个黑袍散修飞鸿子。他咬牙低声道:“别动!先把你那个法器交出来!” 殷无念转过身皱眉看他:“你是怎么进来的?” 飞鸿子一掐指决,飞剑上的光芒便稍稍一涨,正刺破殷无念的胸口,流下一线血。他见此情景长舒一口气,冷笑起来:“到这时候还想着扮高人么?叫你死个明白——本真人在洞外把你说的话听得真真切切。能炼出鬼将的鬼族高人,自然也能做到心神合一,哪个会像你一样用鬼将的本命法器去胁迫?更何况我的剑芒就能伤你,嘿,你这小辈也配得上这种宝物?!” 又伸脚去把地上昏过去的修士踢醒,再冷冷一笑:“老实说说这宝贝你是在哪儿弄来的,也许还能留你一命!” 殷无念摇摇头:“我不是问你为什么急着寻死,是问你,你是怎么避过我的鬼门阵进来的?” 飞鸿子因他这语气愣了一愣。这时地上的修士已经转醒,闻言大叫:“你跟他废什么话!?先一剑斩了,再慢慢搜魂!我的腿啊!” 但飞鸿子犹豫片刻,微微皱眉。眼前这洞府的主人看起来是青年人相貌,有一副极好的皮囊,不知年岁几何。此时竟无视自己的飞剑,又走到一旁的石床上慢慢坐下了。他要真是在虚张声势,心性倒也称得上惊人了,只是…… 不知怎的,他觉得心里莫名一慌,到底开口道:“我们兄弟三个遇着一位高人,被赐下一道符箓,专破你这种鬼修禁制。你少在这里装神弄鬼……趁我还——” “破狱咒?”殷无念眨眼想了想,又问,“那位高人叫什么?” 地上的修士疼得双目尽赤,伸手去摸身上的丹药瓶,却发现全被收走了,心中更恨。正要开口叫骂,却听飞鸿子迟疑道:“……你怎么知道这符咒的?” 再往左右看了看,飞鸿子终于发现这石室与其他散修洞府不同。室内正中的石台上有一个黑黝黝的小丹炉,炉内焰火正盛,却是红中有黑。那些黑影舞动扭曲,细细一看全是人形。这炉火映得石壁上赤红一片,更现出六个人形——不是尸首,而是挂在墙的、同眼前这年轻人一模一样的皮囊! 飞鸿子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他甚至来不及对这念头做出反应,话就脱口而出:“道友你……尊姓大名?” 断腿的修士以手击地,破口大骂:“飞鸿子,你昏了头了吗!?” 殷无念和善地笑起来。但炉中焰火却忽然一暗,阴影如魔怪般攀上石壁:“我姓殷,叫无念。” 石室内忽然安静下来。 浮在半空中那柄飞剑微微一颤,飞鸿子向后退出几步,叫自己后背抵住墙壁:“殷殷殷无念……道友……前辈……是那个幽冥大法师,殷……无念?” 殷无念高兴地挑了下眉:“哦,你也知道我?” 飞鸿子脸色铁青,分神瞥了一眼地上的同伴,可发现他不知何时又晕过去了。他只得强定心神,颤声道:“知道……晚辈自然知道……传说法王你已经炼成无相魔灵,不受肉身桎梏……有一尊魔火焰灵炉,又,又喜欢用同样的皮囊……我们兄弟三个就是听人说法王你在附近停留过,可能留下鬼族至宝,才、才……” 殷无念眨了下眼:“那你又有没有听说,我已被鬼帝废去了修为,这许多年来都在东躲西C呢?既然想要宝贝,也许一口飞剑把我这皮囊穿了,还能去领赏呢?” 飞鸿子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法王说笑!晚辈纵是再有十几个胆子,也不敢掺和到鬼族大能的争斗里……我这两个兄弟,冲撞法驾,求法王将他们收去炼化了吧!能供法王驱策,也是无上的恩荣,晚辈,晚辈我这就去传告四方——幽冥大法师驾临罗敷山,叫那些闲杂人等速速退去,不可扰您清修!” 殷无念叹了口气:“给你们破狱咒的人,是不是细长眉、吊梢眼,一副死了八代祖宗的倒霉相?” 飞鸿子赶紧点头:“正是正是,白脸黑衣,面目可憎,比不了法王你这玉树临风、潇洒倜傥——” “哦,那就是太阴真人尸孙佼了。”殷无念从石床上站起身,踱到飞鸿子身边仔仔细细地打量他,像在打量个什么物件儿,“听说过他没有?如今鬼帝驾前的红人,寂幽海大护法,统御寂幽海十万鬼兵。” 他又上前一步,伸手拍拍飞鸿子的脸:“你说你不想掺和进来?晚了。打你接过破狱咒的时候起,你就活不成了。” 飞鸿子脸色煞白,目光移到飞剑上,开始认真思考要不要真的试试看能不能把眼前这个凶神一剑戳死。 可这念头转瞬即逝——据说殷无念在叛出鬼族时连杀鬼帝麾下七员大将,又炼成无相魔灵,神魂不死不灭。就算今天真能毁了他的肉身也毁不掉他的神魂,日后再被他给找上门……只要一想鬼族那折磨魂魄的手段…… 飞鸿子只觉头皮发麻,将牙一咬收了飞剑,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法王饶命!求法王给晚辈指一条活路吧!” 殷无念笑起来:“哦?我说你活不成,你又向我求活路?” “那尸孙佼给了晚辈符箓,想来是要叫晚辈做饵食!”飞鸿子急道,“可前辈到现在还没取我性命,可见确有高人风范不愿同我一般见识……晚辈要能活命,就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得罪他不过是身死道消,可得罪幽冥大法师……” 殷无念挥了挥手:“说得好,你走吧。” 飞鸿子愣了一会儿:“啊?” 殷无念便走到洞口,站在洞前那一小片石台上,笑眯眯朝他招招手:“你要是聪明人的话,留你一命也未尝不可——我刚才重设了禁制,只在西北方留个阵门,你就从那里出去吧。” 飞鸿子侧着身子贴着石壁挪到他身边,看着远处一片延绵的苍翠与碧蓝天空,欲言又止。 殷无念一皱眉:“到底走不走?” 飞鸿子身子一颤,人剑合一,立时往西北方飞射而去。但只飞出百多步远便兜头撞上半空中一片无形禁制,整个人化为一蓬血光。 殷无念叹了口气,在洞口负手而立,高声道:“尸孙佼,你这寂幽海大护法,鬼帝座下头一号的人物,要见我也得先诓几个杂碎探路了么!?” 第二章 幽冥大法师 天光忽然暗淡下来。碧蓝晴空中迅速滚出水气并汇成一圈浓重的黑云,将殷无念所在的整座山峰都环绕起来。滚滚乌云之上又现出丛林一般的人影,旌旗招展、刀枪树立,兵将身周皆萦绕死气,定睛细看,那并不是人,而全是顶盔掼甲的白骨骷髅、青面僵尸。 正对殷无念的云头之上,身披八卦遁甲,手持缚龙索,头戴穿金毒龙冠的寂幽海大护法尸孙佼往前踏出两步喝道:“殷无念!整个罗敷山都被我设下大阵围了,今天你上天入地、无路可逃!念在你我曾同在帝尊驾前效力——” 殷无念皱起眉:“同在驾前效力?我怎么记得从前你不过是我麾下一个刚得道的鬼将,每天法王长法王短在我身边儿跑前跑后——是我记错了,还是你记错了?” 尸孙佼脸色一红,忙竖眉叫道:“你不要猖狂!如今不是六十年前了!你听好了——” “听不清。”殷无念转身往洞里走,走到洞口时又侧身招招手,“有话进来说,不然就滚回去吧。” 等殷无念的身影没入洞中,尸孙佼才立即勃然大怒:“不识好歹的叛逆!” 又环视左右几员鬼将,抬手向下遥遥一指:“谁去把他给我擒来?!” 几个鬼将都已修出血肉人形,此时听了他这话面面相觑,隔一会儿一员鬼将才低声道:“大护法,这个……殷无念这叛逆,好歹从前也是帝尊驾前的幽冥大法师,咱们几个道行浅薄、人轻位卑……实在不敢在大护法面前抢功……” 尸孙佼骂道:“呸!此獠已被帝尊废去修为种下禁制,从前的功力百不存一,有什么好怕?!” 另一员鬼将忙道:“正是正是!大护法出马,必定手到擒来,末将绝不敢贪天之功!” 余下几员鬼将赶紧跪下行礼:“大护法马到功成!” 尸孙佼咬牙切齿地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冷笑一声:“全是些不成器的东西!此事了了,有你们好受!” 言罢将足下浓云一驱,飞射至洞口,大步踏了进去。 但进洞三步之后立即停下脚步,先祭起几道符咒将自己护了个严严实实,又催动手中缚龙索,叫这宝贝在身周盘旋舞动,才一步一蹭地往室内走。 走到石室门口,正看见殷无念盘膝端坐石床之上吐纳调息。尸孙佼轻轻一咳,把周遭仔仔细细打量一番才慢慢走进去。见殷无念仍不开口,便走到靠门边较近的一个石凳旁,边坐下边道:“我可不是诓你的。这罗敷山附近的大阵,乃是——” 殷无念睁眼看了他一眼。 尸孙佼的屁股刚要挨到石凳,赶紧挪开,只装作弯腰去看石桌上魔火焰灵炉,又咳了一声才走开两步站直了:“乃是前些年帝尊赐给我的,你今天逃是逃不掉的……” 殷无念开口:“大王打算对付须弥山了么?” 尸孙佼一愣:“嗯……咦?你怎么知道的?!” “然后他向你们这几个蠢货问计,但你们没一个脑袋是清醒的。”殷无念嗤笑一声,“这些年你得了大王欢心,很怕因为这件事失去恩宠,所以现在想方设法要找到我求计,对不对?” 尸孙佼瞪起眼睛:“这你怎么也……呸!殷无念,你不要自作聪明。帝尊叫我追捕你已经六十年了,今天是你走投无路落在我手里,而不是我向你求什么计。等我把你押回帝尊驾前,你还能这样神气么?” 他绕着石桌走了一圈,一边盯着殷无念一边慢慢又要坐到石凳上去。见对方没什么反应,才终于坐下,觉得心中大定、底气油然而生:“不过现在在你面前还有另一条路——念你我从前主仆一场,我可以给你一处安全的洞府。你藏在那里不虞旁人追捕你,可以帮我好好想想击败须弥山的对策。等大事一成帝尊论功行赏,我再向帝尊求情。到那时再叫帝尊除了你的禁制,我们一起在驾前效力,不比你现在东躲西C要好得多么?” 殷无念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不说话。直到尸孙佼觉得心里发毛,殷无念才叹了口气:“你比从前是聪明了一点,知道说‘还有另一条路’这种话了。” 尸孙佼心里一喜,下意识地想要起身道谢,可立即想到自己如今身份,赶紧坐稳了。 然而听着殷无念又叹了口气说:“不过你再猜猜看,这六十年来鬼帝为什么只叫你来捉我?” 尸孙佼皱起眉:“为什么?因为帝尊知道只有我才能办得成这事——今天我不就把你捉到了么?” “因为他知道你这蠢货捉不到我。”殷无念笑起来,“当年他把身边脑袋聪明一点儿的都杀了个七七八八,只留下我,是因为他知道早晚有一天还要用到我。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是因为我在此地待了三个月,十几个不知死活的散修强闯我这洞府,全被我料理了——此事传到你的耳朵里,你才猜到我的行踪吧?” “不过叫我失望的是,你来得这么慢。”殷无念拿手指点点他,“我从前是怎么教你的?做事要胆大心细。当年你在鬼王面前夸口说三月之内必将我的首级拿到,可以算胆大——” 尸孙佼坐立不安:“这个……我也只是说说……” 殷无念不理他:“但是心细呢?这六十年来我之所以一直没离开寂幽海,就是知道大王早晚要向须弥山动手,总要用我,可你却总是错过我的行踪。好在大王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不然你以为过了三月又三月,足足六十年,他怎么没把你这蠢货的魂给炼了?!” 尸孙佼终于坐不住了,额头冷汗直冒,只觉身上一阵一阵发凉,站起身:“……真的?帝尊怎么从来没跟我说?我要是……要是真不小心把你给杀了……” 殷无念大笑起来:“哈哈……你又学会说笑话了?” 脸色再一凛:“不然现在就叫我看看你长进了多少?” 尸孙佼赶紧退到门口:“法王说笑、法王说笑,咱们好歹主仆一场,我这些年也是有心不使力气的嘛……这个,你当真早就料到了?那你是怎么想的?那天帝尊召我们到殿前,说如今天下大势——” “如今天下大势已变。”殷无念在石床上重新合上眼,“凡界修士几百年来只出了一个飞升来灵界的,须弥山和玉虚城实力大减了。大自在天那边倒是搜罗了不少凡界飞升来的魔修,此消彼长之下,早就开始做一统灵界的大梦了,是不是?” 尸孙佼不想再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了。只得叹了口气:“……是。” 殷无念微微一笑:“那么你就对他说,大自在天的诸魔头虽然有挑起战端的心思,但有的很急,有的则想从长计议,他们需要一个目标。只消叫大王告诉他们,在须弥山下有一件自天庭跌落至灵界的至宝,得之便可一统,他们自然也就齐心了。再有,这些年来我在须弥山也安插了内应。你再告诉他,要破须弥山,先要减除他们的羽翼。在须弥山左近的凌霄崖有一件火灵族至宝,拿到那东西,火灵族必然反水,那余下四族也就好打发了。” 尸孙佼转动眼珠沉默片刻,殷无念冷冷开口:“你用不着自己去想。把我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他,一个字不要漏。还有,再问他一句——六十年之约已到,什么时候除了我的禁制。” 尸孙佼又愣,过好半天才道:“帝尊……当真是故意留你在外面?” 但殷无念已闭上眼,只道:“回你的话去吧。下次再来这儿找我,给我带一枚火灵妖丹。” 他不再言语。尸孙佼往石室内看了又看,又死死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收了身周舞动的捆龙索,面朝着他一步一步退出去了。 他一出洞口便将大袖一招,驾起一团黑风上了云头。不待一众鬼将问话便冷笑:“此獠已被我制在洞中了。” 又将诸人环视一遍,语气更寒:“还看什么?随我去向帝尊复命,请示怎么料理这位幽冥大法师!等我领了命,有你们好受!” 说完再将大袖一挥,滚滚黑云忽然收成一条细线,随着他往天边射去。 过了十几息的功夫,殷无念踱步到洞口,负手站在石台上当风而立。 石廊内一阵阴风涌动,阵中鬼将现了身。他把之前的话全听了,此时满面喜色,那一张鬼脸上都要现出红晕:“法王啊法王,这几十年你骗得老子好苦!老子还真以为帝尊是要捉你呢!” 殷无念微微一笑:“去清理洞府,把器物法材全收了,一样不许落。” 鬼将咧嘴大笑:“得令!老子是不是又可以统领十万鬼兵了?哇哈哈哈——咱们这就要回醴都城去了么!?” “你统个鬼。”殷无念说,“我叫你准备跑路。” 第三章 天魔解体大法 两个鬼兵藏身在罗敷山脚下的一个地洞中。此处刚好在殷无念布下的毒瘴禁制边缘,头顶又有厚土遮挡,不虞天空中太阳真火的灼烧。 一个正在打坐,另一个探头探脑向外看。待见着殷无念走出洞府站立在石台上,赶紧将脑袋缩回去,低声道:“阴五丁,你这会儿打什么坐?他走出来了!当心他跑了——咱们怎么跟大护法交差?” 打坐的阴五丁是个骷髅相,刚在白骨之外修成一层薄薄的血皮,眼眶中只有两团跃动的幽绿色鬼火。闻言将薄薄的眼皮一掀:“我说明三丙啊,你知道他是谁吧?” 明三丙也是个骷髅相,乃是个凝聚不散怨气刚得灵智的鬼修,一副骨架比寻常的要高大些,可惜骨头坑坑洼洼,只刚把脑袋和脊梁淬炼好,头颅一转脖颈就咔咔作响:“他不就是幽冥大法师殷无念么?” “那他跑不跑关你我什么事?”阴五丁重新合上眼皮,“你刚来寂幽海几年,修出灵智不容易,可别找死。” 明三丙愣了愣:“欸?他不是被大护法制住了么?有什么好怕?” 阴五丁叹了口气,便有一阵阴风在洞内微微打了个旋儿:“看在咱们兄弟一场的份儿上,老兄给你说说——可只说这一次——你来寂幽海的时候这位幽冥大法师已经不在醴都城了,所以你不知道他的厉害。他跟你我不一样,可不是鬼修,而是个人修。” 明三丙的骨节咔咔作响:“啥?” “这倒没什么稀奇的,咱们寂幽海里的人族散修不少,可像他一样以人修的身份做成幽冥大法师的古往今来只一个,你说说他有多厉害?在从前,整个寂幽海、加上这寂幽海周边的山林,全归他统管。他在这儿经营了几百年,到处都是他从前的洞府和法阵,要不为什么他道行被废,咱们那位大护法却捉了六十年都没捉到他?” 阴五丁又把眼睛睁开:“还不单是什么洞府、阵法的事儿——现今的寂幽海鬼修里,还有许多是他从前的部属。酆都城里出了什么事儿,可能他比大护法还更先知道。你瞧,刚才尸孙佼说把他制住了,可他现在就走出来了——你觉得之前在洞里到底是谁把谁制住了?” 明三丙眼眶里的鬼火跳了跳,又探出脑袋向石台上看,却见殷无念朝这边一瞥,又返回洞中去了。他骇了一跳,赶紧缩回脑袋。可想了又想只觉得不甘心,低声道:“六十年没捉住,这回不就捉住了么?咱们两个真把他看住了就是大功一件,也许往后就不用再做鬼兵,而能得个自己的洞府呢……” 阴五丁看他:“要是法王从前的部属听了你这话,或许你没等立功,就要被人给打成骨头渣了。” 明三丙道:“这儿就咱们两个,怕谁听?” 阴五丁不说话,只冷冷地盯着他看。 明三丙奇道:“你看我做什么?本来就是嘛……欸?难道你……” 愣了一愣,他不敢说话了,赶紧将骨节缩了缩,挪到一边去。 片刻之后,一团黑云自半山腰的洞府中飞出,在洞外的林地上示威似地盘旋一周。于是林间崖下便有三三两两的鬼兵冒了头,慌慌张张地伏地膜拜。 这黑云是鬼将所化,只在云中露个脑袋出来,像只云龟一样将殷无念托起。见了老子这就叫雄威犹在。法王,要我说,咱们也不要躲躲藏藏了,干脆杀回酆都城去——老子朝天一吼,从前的部属哪个敢不听话?到时候你对付那个鬼帝,我对付那些鬼兵——” 殷无念将那截血色指骨在指尖转了转。 鬼将立即把头一缩,赶紧贴着林尖儿往东北方遁去:“有话好好说,干什么总拿炼老子神魂吓唬人?” 殷无念点了点他的脑袋:“送我去往生崖,然后你就走吧。” 鬼将愣了愣,慌忙道:“欸?我往哪儿走?好吧……大不了老子以后不自称老子了,法王你可别动怒……” 殷无念长出一口气:“你知道咱们为什么能躲了六十年么?” 鬼将忙道:“知道知道,是法王你神通广大、运筹帷幄!” “神通再广大,修为一失,能做的也有限。”殷无念轻叹一声,“这六十年来我全凭从前做幽冥大法师时的布置同整个鬼族周旋。但我功力百不存一,神魂上的禁制至今没有炼化,从前的法宝用不得,布置的许多人也用不得了。今天尸孙佼能找着我,一来是他运气好,二来也是我的确再没有别的藏身处,才在这儿逗留得久了。” “阴符离,我炼了你三百四十六年,你对我也算忠心耿耿,我如今穷途末路,就不留你了。你去投奔尸孙佼吧。”殷无念在他额顶拍了拍,“那个蠢货只想有朝一日能压我一头,你又是我的得力干将,他见了你该高兴得很,绝不会为难。你不是总想再统帅个十万鬼兵么?正如你的愿了。” 阴符离说话带上哭腔,飞得倒越来越快:“法王这是什么话?老子从前不过是个刚飞升灵界就被杀了的散修,是法王用我的骸骨聚集怨气,才叫老子又成了鬼修。这三百多年虽然你总是炼老子的神魂吧……可也把老子炼到了合体境,现在岂能就自己走了?不对,法王你这是在试我的忠心!” 殷无念笑起来:“你跟着我有一样好,倒是变聪明了。可你也知道这些年来我既不能修鬼族的阴冥之力,也不能修天地灵气,已然形同废人了。难不成你还有什么好办法能叫我破个局、不叫尸孙佼把我捉了去?” 阴符离转了转眼珠儿:“法王你从前布置的阵法、洞府、法宝……真的全没了?” “没了。” “那……像刚才那些鬼兵,叫着法王吓得看都不敢看一眼,难道也用不得了么?” “他们怕我,不过是因为过去我执掌鬼族刑罚,而从前凡是新来寂幽海的鬼修,都得先由我炼魂好看看他们的是否足以修寂幽海的法门。像你和尸孙佼一样的鬼修之所以能凝聚身躯神识都是凭借死后的一股执念,这时神魂被我一炼,对我的敬畏就烙在执念里很难抹去了。”殷无念叹了口气,“从前鬼帝也是因为这个事情忌惮我吧。可过去这么多年,就算尸孙佼这种由我炼出来的鬼将都敢在我面前坐着说话了——再过些年,也就没什么人怕我了。” 隔了好一会儿,阴符离说:“这么说……你如今法宝洞府没了,别人都要不怕你了,你自己也没法练功修行了……岂不是真走投无路了?” 殷无念把手抄进袖子里,笑嘻嘻地说:“是呀。” “哎呀!原来是这样!?”阴符离忽然大叫起来,黑云便立即汇聚成他的身躯。再一翻身,把殷无念从半空中甩了下来,“法王你如今穷途末路,我得好好想个办法儿救你!” 所幸此时他飞得并不高,殷无念只落下两三丈,便脚踏绿叶,在一株黄龙木上站稳了。 阴符离在半空中阴风缭绕,再将身躯一挺,一下子涨到八丈高,居高临下地朝殷无念一探手:“要不然,法王你把我的本命禁制也交给我?我也好赶紧回醴都城去找尸孙佼,运气好再见见帝尊给你说说好话,也许他就赦了你的罪呢?” 殷无念叹了口气:“不好不好。咱们毕竟主仆一场,你走了,这东西留在我身边总是个念想。你倒也不用担心我再用这东西炼你神魂。你找到尸孙佼,他带你见了鬼帝——以帝尊的道行,为你重炼一枚本命禁制还不是轻而易举?” 阴符离喜形于色:“对对对,是这个道理。” 又神不守舍地往远处看了看:“这个,法王,其实老子是很不想在这时候跑回醴都城去的。可如今你形势这个危急,这个,这个……” 殷无念摆摆手:“去吧。” “法王保重,等老子带人来救你!”话音未落,阴符离就化成一阵黑风卷出好远,“你可要在往生崖等我,哪儿也别去啊!” 待他去得远了,殷无念才一纵身从树梢跳下,在林间溪水中逆行而上。一口气走出两三里地才停脚,先祭起张符箓烘干鞋袜,又捡了块干净的青石坐下歇着。 寂幽海虽大,但追追藏藏六十年,他的确已无处可逃了。被一群蠢货给逼到这份儿上,殷无念自己也觉得有点儿难为情。而此时没了阴符离化云供自己驱使,他只走了这两三里地就觉得浑身气血翻涌,体魄更是连灵界的寻常凡人都不如了。 要他还有从前的修为……堂堂寂幽海幽冥大法师,是鬼族乃至灵界数得着的顶尖人物,何至于如此狼狈。 一切都因为体内的这道禁制。他从前为求可以飞升仙界的正宗功法,入了鬼族效力,可六十年前一道禁制将他修了数百年的阴冥之力统统驱散了。 修士求飞升,乃是逆天之举。而鬼族专修至阴之力,更是逆天中的逆天。引源自生灵死后所产生的阴冥气入体诚然进展极快,却要以损害肉身为代价。他从前已至合体后期,只要入了大乘,便可舍了这躯壳由人化鬼仙而证魔神之道,如今却也因此,这肉身没法儿像须弥山、玉虚城那些正道人士一样再修灵力了。 他这些年试了无数种法子,始终无解。而到了今日这穷途末路的时候…… 殷无念低叹口气,决定用上最后一个办法。他手里有一本名为“天魔解体大法”的邪功,本是凡界修法,在灵界全无用处。但他受其启发,结合其中真意自创了一门功法。 这是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道路,耗费极为巨大,他推衍许久总算厘清了一些细枝末节,虽有风险但也不得不为之了,眼下,他必须得先想法找个安身之所、摆脱这些年的追捕,才能进行第一步。 ——只要尸孙佼和阴符离这两个蠢货都能乖乖按照自己给他们指出来的“明路”走。 第四章 戴罪立功 幽冥殿上,一尊十尺魔神塑像高踞金台,太阳真火自殿中天井洒落,衬得这塑像威严无比。众多鬼族修士分列大殿两旁,全俯首膜拜、纹丝不动,亦如塑像一般。 尸孙佼立在台下,得意洋洋:“……其实我一直知道帝尊早有安排,所以这些年才不敢坏了帝尊的大计嘛。不过他说的这些,也是我早想向帝尊献上的计策,我不过是再瞧瞧他还有什么新鲜说法,可如今一看,倒和我想的也没什么不同。请帝尊示下,是叫殷无念继续待在罗敷山,还是叫属下去将他迎回醴都城来?” 但魔神塑像并未发话,于是大殿之中也寂静无声。 尸孙佼眨了眨眼:“哦……帝尊,他还叫我问问,说何时解了他的禁制。再有,还求我带几枚丹药给他!哈……帝尊是不想理他么?那我就……” “等。”塑像之中忽然传来一个字。 尸孙佼皱了皱眉:“等?帝尊是说暂不理睬他?哈,帝尊圣明!得叫他自己回来请罪才对!” 他还要说话,殿中却忽然涌进一团阴风。一个身笼轻纱的素衣女子飘然而入,一时间殿内环佩叮咚、香气氤氲,就连殿中那些跪地伏拜的“塑像”们,都忍不住微微转脸看了一眼。 魔神塑像再次发声:“如何?” 女子走到台前施了一礼:“禀帝尊,殷无念已不在罗敷山了。我问了几个大护法留下的鬼兵,只说他往东北方去了,无人敢拦。” 尸孙佼愣了愣,眼睛一瞪:“白骨夫人!你敢抢我功劳!你一路跟着我!?帝尊!是我先找着殷无念的!欸?不对……他不是说在罗敷山等着我的么?!” 稍隔片刻,赶紧跺脚大骂:“呸!这个叛逆!我在他洞里听他说那些话的时候就觉得不对——什么‘告诉大自在天魔头有一件宝物在须弥山就能叫他们动手’!?谁能想出来这种蠢主意……” “殷无念竟将我做的都猜到了。”塑像开口,“白骨,你说他是怎样想的?” 尸孙佼又愣,赶紧伏在地上:“啊……这个,帝尊,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 白骨夫人瞥了尸孙佼一眼,浅笑道:“他该是知道自己逃不下去了。因此揣测帝尊大计,想叫帝尊知道他还是可用的。” 塑像道:“仍是可恶。真有心悔改,为什么又要逃?” 尸孙佼立即仰起头:“是是是!这叛逆骗得我好苦!” “禀帝尊。”白骨夫人微微颔首,“我还带回了殷无念的鬼将阴符离。这鬼将说,是殷无念将他遣走了,现下正在殿外待召。” 片刻之后,塑像发声:“宣。” 阴符离一入殿中就伏身跪倒,拖着哭腔大叫:“帝尊在上,小人请罪了!” 白骨夫人转过身微微一笑:“阴符离,将你是如何来这儿的细细说说。” “是、是!”阴符离往前蹭了两步,“这六十年来小人日日夜夜都在劝那叛逆,叫他早来帝尊驾前伏首受戮,可他冥顽不灵,偏要不自量力!到今天终于被大护法逮个正着,知道他自己要完蛋啦!趁他仓皇逃窜之际,小人才找到个机会逃离他的魔爪,立即赶来向帝尊报信——那叛逆现在就藏在往生崖!求帝尊除了小人身上的禁制、叫小人戴罪立功,领上十万鬼兵将他捉来!” “说得好!”尸孙佼一下子跳起来,“我早就看出阴符离有弃暗投明的意思,才故意放那殷无念走,这就是欲擒故纵嘛……等他自以为安全了,我才再去他捉来,削一削他的气焰!” 沉默片刻,魔神塑像道:“他知道要完蛋了?他是怎么说的?细说!” 阴符离身子一颤,赶紧道:“他说他逃了六十年全凭自己从前的布置。可他没有修为在身,从前的阵法、宝物,早都损毁得差不多了。又说因为帝尊威严,那些鬼兵鬼将也要不怕他啦,他现在什么法子也没有,自知必死,所以叫我先……呃,所以我就先逃出来了!” 三息之后,魔神塑像忽然放声大笑,那双目之中也射出两道金光,映得殿内通明一片:“白骨,你又怎么看?” 白骨夫人也微笑起来:“殷无念自诩智谋无双,从不服人。如今虽然修为没了,可以他的手段,这鬼将逃是逃不掉的。他既然放他来见帝尊,又说了那些话,可见的确是走投无路。如今知道帝尊正是用人之际,便觉得等到了机会。可因为孤高的性情,只以此手段叫大护法和阴符离代他向帝尊面陈心迹。” 尸孙佼目瞪口呆,又咬牙切齿:“我、我不是……” 阴符离也发呆:“帝尊,我没有……” 魔神塑像哈哈大笑:“去把我的幽冥大法师给找回来!尸孙佼,这事仍交你去办,即刻!” …… 尸孙佼怒气冲冲出门,边下台阶边在心里大骂。先骂殷无念之前不肯乖乖受诛,如今竟死灰复燃。再骂白骨夫人不知好歹,竟敢叫自己难堪。可这两个他一时间都得罪不起,转脸想去找阴符离撒气。 但一回头就看见那鬼将远远地缩在殿门口瞧着自己,自己走出两步,他才战战兢兢走出一步,显然早有准备怕成了出气筒。 这么一看他心里更气,随手抓过路边一个当值的鬼兵,先捏碎他的脑袋,再打散他的神魂,满身骨头架子就哗啦啦地散落一地。他用这满地碎骨起了个卦,算到殷无念此时的确在往生崖——从前倒是常起卦来算他行踪,可那厮总以法宝扰乱卦象。如今这卦倒是明晰无比,可见他真走投无路、打算孤注一掷、连藏都懒得藏了。 此时殿中那些鬼修也跑出来,先远远看着。等瞧见尸孙佼发泄了怒气,才敢凑到近前,七嘴八舌地诉苦—— “大护法,你这回真见着殷无念了?他还和从前一样么?” 尸孙佼瞪起眼睛:“怎么?你们还盼着他回来么!?” 众鬼修赶紧缩了脑袋:“谁会盼着那个凶神回来?咱们听说您从前在他麾下的时候……他是不是最喜欢把鬼将炼成了、再吞了,增长自己的修为?” 尸孙佼大骂:“亏你们还记得!小心他回来,找你们一个一个算账!这些年你们当中的哪个不是跟我跑前跑后地捉他?他肯定全记着呢!” “……那咱们怎么办?” “……大护法,咱们对你忠心可鉴,你可得护着咱们啊!” 他们越说,尸孙佼越烦。干脆一挥大袖把他们统统掀翻一旁:“滚滚滚!都给我滚!” 他怒气冲冲地又走出几步,心里一跳,忽然冒出个主意。 这些人都巴不得他死…… 要是他死了呢? 那家伙现在孤家寡人一个,又没有阴符离这鬼将护卫……真遇上个不开眼的散修、鬼兵,阴沟里翻船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他登时觉得心情大悦,三步并两步走到幽冥殿所在这崖边,驾起一团阴风便直往东北方去。 (游戏密令:在逃修士殷无念) 第五章 混元魔体 往生崖是一座孤峰,位于寂幽海周边山林的东北方,紧靠外围禁制。 寂幽海其实是一个海中之海。本是不知多少岁月之前的一处灵族遗迹,后沉入浩瀚洋中。初代鬼帝以强大神通在这遗迹之外设下禁制屏障,便隔绝海水叫此处成了鬼族隐秘的居所。成千上万年来,无数灵界凡人被掳掠至此做为肉食法材,又产生无数适宜鬼族修行的怨气与阴冥之力。这力量日渐浓郁而趋于实质,便在这片洞天之中又凝聚出一片黝黑的“阴冥之海”来。 殷无念攀到这孤峰半山腰的时候,正值夕阳西下。这夕阳其实也并不是真的,而是外界太阳在禁制之中的投影。可橘色日光照到极远处那平滑似镜一样的寂幽海面上时,仍与真正的斜阳余辉毫无二致。 寂幽海比凡界一个寻常国家还要大些,此刻放眼望去无边无际,好像整片海面都在燃烧。这是因为在海面之上还有发散的阴冥之气,被斜阳一映,便都成了火云。 “海水”、“火云”,对修行鬼族功法鬼修与人来说是力量之源,但对如今的殷无念而言却是致命的东西。他自创的功法名为“混元魔体”,依“天魔解体大法”的路子,要先散去全身修为,再放任心中魔念滋生。而后同修士们人人畏之如虎的心魔合而为一,自无穷无尽的怨念欲望之中汲取强大力量。 他修为被废,第一步算是成了,而今则要以近乎凡人的肉身再将五行元气逐一炼化以成灵体,好更好地与心魔融合。这么一来,他就需要一个不受打扰、有充足法材供应的环境。 所以他得想个好办法,好太太平平地回到幽冥殿去。 他歇了一会儿,继续向上攀登。往生崖从前是他的洞府所在,因为他既爱崖下苍翠的林木,又爱另一边禁制之外的海底奇景。为不叫闲杂人等打扰,当初他将这山崖另一半坡度稍缓的地方给齐齐切断了,往生崖便形同一根巨大无比的石柱,只留一条极险的上山路。 结果现在报到他自己头上——他担心落在那上山路周围的散修与鬼修手中阴沟里翻船,只好选这最险的一面慢慢往上挪。等日头完全没入寂幽海西边时,却只刚攀到悬边一处石台上。 殷无念打算再歇一会儿,却忽然听着头顶崖边有人说话。 “法王现身吧。你可真是好算计,刚才在殿上,叫我被帝尊骂个狗血淋头!现在我如你的愿,来接你了!” 是尸孙佼的声音。 看来他的第一步走成了——没人会认为运筹帷幄的幽冥大法师有一天会真个儿因法宝符咒耗竭而被人逮个正着,在旁人眼里,这正该是自己智谋的一环。 殷无念在原地踮脚跳了跳,看见尸孙佼的模样。 他站在崖边一株月照树下负手而立,那月华洒落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镀上一层银光,袍服、冠上的珠宝也晶莹照耀,倒是将自己从前的气派学了个七七八八。殷无念向来知道尸孙佼是个学人精,如今过了六十年,也算功夫不负苦心人了。 不过他这站位有点儿蹊跷。背靠悬崖,身上阴冥之力激荡,似是有所防备。要真是来接自己的,用不着这样如临大敌,只怕不是接,而是打算送自己上路。 这时见无人答话,尸孙佼又低叹一声:“法王你不信我?唉,你怪我从前落井下石么?可那是帝尊的意思,我除了照做还能怎么样呢?现在帝尊既然免了你的罪,我也无话可说,只能照办了。不然触怒帝尊,只怕我这寂幽海大护法也没得做啦——” 落井下石?这未免谦虚了。要他没记错,六十年前事发之后这家伙先将自己麾下鬼将统统杀光,又跑来往生崖将此处毁了个七七八八以表忠心,可谓头一员急先锋。 此人蠢则蠢矣,可要论心思毒辣,在寂幽海也是数得着的人物。殷无念原本打算慢慢收拾他,不过他既然起了这心思、不想叫自己好好清修……那就留他不得了。 于是他高声道:“哎,拉我上去!” 尸孙佼的声音戛然而止。隔了两息的功夫,才听着脚步声——他在崖边探出头,眼中凶光一闪,但又有些疑惑:“……你怎么在这儿?” 殷无念叹了口气:“爬山呗。我在凡界的时候就喜欢爬山,不过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 “爬……山?” “不然我怎么上往生崖?”殷无念抬手往周围散修不少,妖魔鬼怪更多。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要是沿路往山上走,遇着哪个不怕死的小怪把给我炼了,我岂不是死得冤枉?” 尸孙佼沉默片刻,低声道:“是啊……要是哪个不怕死的小怪……” 殷无念笑起来:“你不会就想做那个小怪吧?” 尸孙佼只盯着他看。两人沉默片刻,殷无念将双手搭上崖边,做势要自己攀上去。 此刻是个下手的好机会。只消尸孙佼随便发出一道鬼火,或者抬起一脚将他指骨碾碎,他大抵就得交代在今夜。这种危机感令殷无念的心跳得稍微快了些,有那么一刹那,心中甚至生出忐忑犹豫之情。 这种情感对修行人来说不是好事。会动摇心智、影响神念。如一切过分强烈的悲哀喜乐一般,都会在修行途中慢慢累积,最后在突破某一境界的紧要关头引来心魔。 可对他的“混元魔体”这功法而言,这些寻常人避之不及的东西却恰恰是他所追求的。他迫切地想要心中魔念尽快到来,好比即将渴死的人迫切地期待一杯鸩酒。 两息之后,尸孙佼往后退了一步。 殷无念双臂发力,跳上崖头。易冲动却也易胆怯,这家伙的脾性还是没什么长进。 “我从前教你做事要考虑周全,可你现在又在犯错。”殷无念把自己身上的尘土慢慢拂去,又抬手点点自己的脑袋,“用脑子想一想,你今天要真杀了我,你自己以后会怎样?我猜猜,今天在殿上的时候,白骨夫人是不是叫你难堪了?” 尸孙佼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殷无念冷笑一声:“你是个蠢材,这你自己应该清楚。可这些年帝尊却重用你,无非因为白骨夫人道龄不比他短,根基比我从前还要深,他就需要你来制衡。可这些年帝尊也要意识到你不堪大用,又正值灵界动荡,因此才想召我。因为我没了修为,对帝尊已没什么威胁了,正可替代你。要你是白骨夫人、想到这一节,你会怎么办?” 他边说边向前走,将后背露给尸孙佼。他从前将往生崖悉心布置,自寂幽海外移栽了许多花木遍植其上。又在林间建了许多亭台楼阁,曾是寂幽海中第一等的福地。如今虽然荒废六十年,草木却更繁茂了。此时暗香浮动、疏影横斜,竟比从前更有意趣。 走出七八步,终于听尸孙佼迟疑道:“她……会除去你?” 又低低地叫了一声:“怪不得那娼妇今天在殿上那样猖狂!她想叫我来杀你……那样帝尊要是发了火,我也没好下场啦!” 语气又一缓,忙跟了上来:“法王,你可别往心里去,我怎么会上她的当!?我不过是一时气昏了头嘛……咱们这就回幽冥殿,你就住在我那儿,好不好?也叫帝尊瞧瞧,我办事漂亮!” 殷无念走到一处残亭中坐下:“我就待在这儿。你回去对帝尊说,因为你想杀我,所以我不敢回去了。” 尸孙佼忙跑到他面前躬身作揖:“法王法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可你要是不回去,我可就惨啦!上一次我办错了事,帝尊将我炼了七天七夜!” “是这样就最好了。”殷无念说,“那在白骨夫人那儿看,既是我如今我畏惧她了,又是你我失合,正可以叫她放松警惕。尸孙佼,你不想有朝一日除了她么?” 尸孙佼叫起来:“我当然想!可是……可是……” “当初你在我手中做鬼将的时候,我也是日夜炼化你。你受苦,由怨念产生的阴冥之力就是你的力量之源。如今和从前一样,想要永绝后患,仍得先吃苦。”殷无念合上眼,“她想借你害我,你也可以借我害她。帝尊自然清楚是她坏了事,总不至于过分为难你的。” 尸孙佼像苍蝇一样搓着手:“法王你神通广大,就没有更好的法子吗?我倒是不怕自己受苦,而是怕,帝尊叫你回去,你却不回……他怪罪你可怎么办?” 殷无念叹了口气,将眼皮掀开一条缝:“我如今和凡人无异,又怎么受得了海里的阴冥气?不过要你真想我尽快回去,也有个法子——我叫你带的火灵妖丹带了没有?” 尸孙佼忙在袖中一摸,捧出一个锦缎宝盒:“全是上好妖丹,都献给法王!” 殷无念伸手接了:“那么你去对帝尊说,我需要几个月的功夫以这些妖丹炼化一件护身宝物,时候到了自然去驾前请罪。这样你总能交代了吧?” 尸孙佼还要再说话,殷无念便将眉头一皱:“白骨夫人什么道行。你当我说除了她,就能除掉么?你给我安心等着!” 尸孙佼没法子,只得悻悻退开两步,将大袖一甩升上半空。向往生崖周边环视一周,忽然大骂:“不知死活的东西!” 再将手一抬,袖中涌出大团黑气将周边的林地全笼住了。此时已入夜,这黑气却比夜色更加深沉。须臾之间山地中惨呼连成一片,如同在这样的夜色中抚摸野兽的皮毛一般,迸出无数闪亮的血光。 “幽冥大法师即日起在往生崖上清修!”尸孙佼高声道,“再有不知死活敢靠近往生崖的,全是如此下场!” 又在云头向殷无念点了下头:“法王,那我可就去了。” 第六章 险中求 尸孙佼在发泄从自己身上所受的怨气,也是在示威,但殷无念一点都没觉得不高兴。 像这种既愚蠢又爱记仇的家伙,总会自己给自己下绊子的。他已经成功引动尸孙佼的怒火,接下来只消给他足够的时间,他自然会自作聪明地想出些什么法子来发泄怒意。要么还是不知死活地对付自己,要么去对付白骨夫人。 无论哪一种……只要动了这个心思,他就有办法叫尸孙佼自寻死路。 于是他调息片刻,待四周的惨呼声逐渐歇止,打开锦盒捻起一枚火灵妖丹送入口中、闭目静思,任凭自己的思绪信马由缰,引动更多纷杂念头,开始试着修炼自己的混元魔体。 寻常修法的力量来源是灵力、魔气、阴冥之力或者五行之力。混元魔体虽然也要驭使五行,可本质上的力量源泉来自心中魔念。而引动魔念这种事对于一个从前的鬼修来说,再简单不过了—— 在寂幽海,没人是自由的。尸孙佼、阴符离之流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上,而即便是从前的幽冥大法师与白骨夫人那样数一数二鬼族强者,仍被牢牢掌控。 寂幽海及鬼族真正的统治者只有一个——鬼帝沉姜。 哦,他现在叫做毕亥了。 白骨夫人那样的鬼修,被毕亥掌握着联系神魂的本命禁制。如自己对付阴符离一样,只要一个念头作用于那本命禁制之上,便可叫他吃尽苦头。 而如当初的自己一样入寂幽海的人修,则被毕亥种下禁制。虽不至于像鬼族那样被炼魂,可一个念头生出,仍可叫人修为尽丧、形同凡人。 这是多么无力的感觉。修行便是强者的逆天之举,可到头来,仍要屈居于更强者之下。 这样的念头叫殷无念的情绪开始变得愤怒。他当即内视神魂,便看到它被自己的愤怒所生出的魔念缠绕,仿佛正被黑火炼化,似有散乱的迹象。 这一步成了,但魔念还远远不够多。 于是他强定心神,继续引魔念入体—— 灵界有无数修行门派,但真正掌握可以飞升至仙界的功法的,无外乎须弥山、玉虚城、大自在天这样的正道、魔道正宗。投入他们门下,只要按部就班地修行、度过重重劫数,便可登天。 而如鬼族、巫族、妖族这样稍微弱势些的势力,所掌握的法门则大为逊色。修行时虽然因为走了捷径可以突飞猛进,却极为凶险。真正能够飞升的,百不存一。可即便如此,相比灵界中更多其他流派,至少有一个飞升的希望而不至于永远沉沦此界直至寿元耗尽、形神俱灭。 在凡界修行时只想飞升至灵界便可逍遥快活。可来到此界之后发现真正快活的只有那些独霸一方的强者,余下众人仍是蝼蚁傀儡罢了。他当初为这一个脱离苦海的希望投入鬼族,也曾品尝过掌握权柄、统御四方的畅快滋味,甚至一度认为自己已真正得了逍遥。 可六十年前被打散修为时才真正醒悟,自己所掌握的一切不过都是鬼族那位唯一强者的赐予,而依靠这种赐予所得到的东西,全是镜花水月。 如尸孙佼之流迄今还不明白这一点,为能否得到鬼帝的宠信而勾心斗角,甚至觉得自己仍与他们是一路货色。 殷无念想到此处,忍不住冷笑起来。尸孙佼诚然令人讨厌,却还不配被自己放在心上。他想要的不是什么从前的权柄,而是完全的自由。 他如今自创的这混元魔体就是除掉体内禁制的希望。一旦成功,便不至于像从前一样虽东躲XZ却始终不敢离开寂幽海——因为他倘若真的那样做了,毕亥只消随时一个念头引动自己体内的禁制,重修来的功力便又会化为乌有。 鬼帝才是他真正的对手。这种不甘也成为他的力量源泉之一。如此强烈的欲望生出更加强大魔念,几乎将他的神魂全部燃入其中了。心智动摇得愈发厉害,体内力量已有失控征兆, 殷无念知道自己此刻已快到极限,便引动口中火灵妖丹的力量。 五行元力中的火灵之力当即汇入经脉。他此时体内灵力微薄,便借助这股力量迅速将缠腰神魂的那些魔念压制、束缚,再慢慢将其炼为神魂的一部分。 此时内视,金光灿灿的神魂之中已有数缕黑气显现。对于平常的修士来说,这是避之不及、要尽早炼化的东西。可依照混元魔体的修法,等这些魔念黑火将神魂完全占据,便可迎来被修士们视为大敌的心魔,到那时一切便可见分晓——是真能与其合而为一获得力量、自成一门无上玄功,还是所有努力皆付诸东流,从这世上解脱。 然而至少在现在,他已成功地迈出第一步了。 殷无念又将锦盒中的妖丹炼化了一枚以巩固神魂,便将余下四枚收起。 此时夜色仍旧深沉,只过了不到两个时辰而已。但他已能明显感觉到体内禁制略有松动。他自创的这功法的威力与修行速度实在惊人,但同时意味着风险更大——他能感觉到自己现在正被一种强烈的冲动和复仇欲望驱使,甚至很想毁掉点儿什么东西稍作发泄。 但他任由这种情绪在自己心中激荡,起身在往生崖上慢慢走了一周。 多数建筑已被毁,殷无念就选了一处只剩三面墙、半个顶的残屋。又徒手劈了些树枝枯叶拢起一团篝火取暖,将如今自己身上剩下的宝物法材取出来细细清点。 一尊魔火焰灵炉,用来炼制神魂丹药。一面清光宝鉴,注入灵力可见十方天地。白天的时候只能瞧见身周数十步之外的景象,此时因他修行了两个时辰的混元魔体,范围已扩大到百步了。 一张灵飞符,两颗霹雳珠,三枚毒蛟内丹,以及白天时自那个穷鬼散修身上搜出来的三瓶补气丹,十几枚灵石。 这些家当不如一个修为高深些的散修,但至少眼下他给自己挣得了不算短的一段安全时间,倒暂时也用不上这些东西。 殷无念以清光宝鉴又布下个警戒周围的阵法,便在篝火的暖意中重新打坐入定。 其实他觉得有点饿,不过算一算时间的话,阴符离该会在早上的时候灰溜溜地跑回来。鬼将鬼兵对主人谈不上什么发自内心的忠诚,但因为恐惧的驱使,做工具人的时候倒很好用。到那时候,再叫他如往常一样料理自己的饮食起居吧。 于是殷无念就等了六天。 第七章 棋子的觉悟 待他把崖上能吃的野生果蔬都吃了个遍之后,意识到鬼帝该是动手了——比自己原本预想得要快。 他之前在那洞府中对尸孙佼所说的“一统灵界”的计谋,其实全是鬼帝该会做的事。一些细节来自他对鬼帝的了解所做的推测、一些来自他从卦象中窥知的微小趋势,另一些则完全就是六十年前他仍被重用时所敲定的计划。 ——正魔两道都在做一统灵界的美梦,而今正道式微,可借魔道之手攻陷须弥山,再叫毕亥拿到他想拿到的东西。 依照毕亥的性情,一旦有所行动,必然将幽冥殿、寂幽海严密封锁,不许出入。阴符离就是因此被留在那儿了吧? 但这也太急了。鬼族之中要论智谋,殷无念能瞧得上的只有毕亥一人,可他应该从长计议、先预留充足的时间来观望大自在天的动向才对。难不成这六十年来因为身边尽是尸孙佼那样的蠢货,叫他也变得狂妄自大起来了么? 还是说,那件事他已经做成了!? 他正想到这里,忽然瞧见天边卷来滚滚浓云,一时间将日头都遮了半边。这浓云在往生崖头凝住,又猛地一收,化成两个人形落在殷无念面前。 一个是尸孙佼,换了一身衣裳——一件外袍看起来像一团化作实质的火云,罩在他的八卦遁甲上,灵气逼人。另一个则是阴符离,一落地就缩在尸孙佼伸手,只敢从他肩上露出两只眼睛盯着殷无念看。 尸孙佼落地就大笑三声,又把大袖一拂,看起来志得意满:“有一件好事,有一件坏事,法王你要先听哪个?” 殷无念想了想:“好事和坏事,都是有关白骨夫人的?” 尸孙佼这时候倒不惊讶,反倒兴冲冲地把眼睛一瞪,又像只苍蝇一样搓手:“我就知道!全是法王你的设计,对不对?前几天帝尊心急火燎地打发白骨那娼妇依计去凌霄崖取你说的那件火族至宝,结果被一个刚刚飞升此界的臭小鬼坏了好事,灰头土脸地回了来,先叫帝尊骂个狗血淋头,又被关进火牢炼了两天,刚才见着她的时候,脸上露了一半骨头,肉身还没复原呢!哈哈哈哈哈!” “哦,所以说好事坏事都是同一件。”殷无念朝尸孙佼身后招招手,“你先过来,去把悬上收拾收拾,再给我弄点吃的。” 阴符离闻言大喜,紧跑几步来到殷无念身边,想了想,又凑到他脸旁悄悄说:“法王,收拾收拾?咱们是又要跑路吗?!这话怎么当着他的面说?” 殷无念道:“滚。” “欸!”阴符离更喜,觉得自己已被完全原谅了,立即冲进花木丛中去。 待他离去,殷无念才沉默片刻:“白骨夫人被一个刚刚飞升的坏事了?那人叫什么?” “李少微?还是什么来着?”尸孙佼摆摆手,“反正是个小杂鱼,还有个水灵族的龙吉公主。” 他又作出一副担心的模样:“不过帝尊还提到你,又叫我来问你,计策都是你定下的,如今出了差错……问你什么时候去幽冥殿请罪。” 殷无念在心里笑了一声。这的确是毕亥的性情——要此事做成了,全是他统御有方。要没成,便是自己的计谋出错。 不过他原本也没指望此事能成。许多年前他外出游历的时候就知道凌霄崖上有一处灵族留下的禁制,极为棘手。这回叫人先去那里取宝贝,要成了,就可以之胁迫灵族与须弥山离心。可要是不成,则会叫须弥山的正道人物心生警惕。 他其实一点儿都不在乎正道和魔道谁能一统灵界,只想叫这两拨人斗得越狠越好——那样往后要是跑路了,别人才会没精力对付自己。 于是他装模作样地沉吟片刻,微微一笑:“你去告诉帝尊,这事没做成,其实也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很在之前就怀疑寂幽海有人与须弥山的正道暗中勾结,我正是想以此引出那人来的。” 尸孙佼吃了一惊:“谁这么大胆子!?敢在帝尊眼皮子底下做这事?” 又皱起眉盯着殷无念:“法王,你不会是用这话来糊弄我吧?唬了我不要紧,可要是唬帝尊……咱俩可都没好下场!” 殷无念又笑:“哦,白骨要去取宝,龙吉公主这个水灵族圣女就偏偏跑去凌霄崖了?你信事情有这么巧么?我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寂幽海的叛徒,十有八九就是她。” 尸孙佼看起来既惊喜又不敢太高兴:“要是她……那自然是最好的了。可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你用不着管。”殷无念略想了一会儿,“你再去对帝尊说,我还有下一步的计划。须弥山上最难缠的人物不就是太白金星和杨戬么?这二位是仙人下界,有他们庇护,正道那些乌合之众才一个个地自视甚高。” “那要是能先把这二位其中的一个干掉,帝尊的大计离成功不就只有一步之遥了么?那就叫人假扮成玉虚城的城主玉鼎真人潜进须弥山去,寻机暴起杀上一个,这事不就成了么?” 尸孙佼冷笑起来:“哦,杀上一个就成了?我还说可以杀上两个、或者把灵界的正道全杀了、把魔道也全杀了,帝尊就能一统呢!玉鼎真人这玉虚城主可不比太白或者杨戬好对付,怎么叫人假扮他?” 又想了想:“不成不成,你说的要是真的,我可得告诉帝尊去,叫他自己拿主意。不然我知情不报,他可要拿我问罪——所以法王,寂幽海真的有个叛徒?要是你想叫我在帝尊面前胡说八道来害我……可别怪我不念咱们主仆一场了!” 殷无念忽然一转身不说话了。他坐到一旁自己搬来充当条凳的一块青石上,用胳膊肘撑桌面去剥剩下的几颗刚刚阴干的带壳酸果子,剥出一枚丢进嘴里,酸得直皱眉,就大声叫:“阴符离!做事再这么拖拖拉拉就回滚幽冥殿去!” 隔了一息的功夫鬼将裹着一团阴风跑回来,一手提着一只刚剥了皮的兔子,一手攥着些调味的野菜,头上顶了口金灿灿的铜锅,低声下气地赔笑:“法王息怒,老子……俺刚才瞧着崖上没东西,就紧赶着去附近抄了个散修的洞府,这才刚准备生火炖肉,很快就好、很快就好!” 殷无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又一摆手:“滚蛋!” 阴符离赶紧跑远了。 尸孙佼慢慢吐出一口气,走到殷无念身边:“法王,我知道我是个蠢材……是不是你老人家的话另有玄机,我还没参透?求您给我好好说说吧。” 殷无念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那我告诉你,玉虚城那位人族修士的魁首、你说的不比杨戬、太白金星好对付的玉鼎真人,早就死了,你信不信?” 尸孙佼瞪大眼睛:“啊?!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帝尊知道,白骨夫人知道,我知道,唯独你不知道。你想想是为什么?”殷无念坐直了,认真地看他,“因为我之前说过,你只是帝尊拿来制衡白骨夫人的棋子。棋子是什么样的?只要可以被挪来挪去就好,管他聪明还是蠢。你还想继续做这么一枚棋子么?” 尸孙佼不说话了。 殷无念叹了口气:“现在你属下有一员鬼将,对你忠心耿耿。可不管出了什么事,全跑回来叫你做主。这样子往后你会重用他叫他独当一面,还是有了大事会交给别人去办?” 又抬手往远处一指:“我就是帝尊,你就是那个给我生火做饭的阴符离。可是你想被我天天呼来喝去吗?” 尸孙佼摇摇头,又点点头:“唉,好吧,我懂了,法王。你说,咱们该怎么做?” 第八章 大护法的急智 殷无念终于笑一下:“玉鼎真人的事情,我还在幽冥殿的时候帝尊就已经着手实施了。我说的假扮他干掉杨戬,也是从前我和帝尊定下的计策。不过这一步白骨夫人可不知道。你回去向她透个口风——那我保证她会派人去给须弥山通风报信。等这一次的事再失败了,这些就是铁证了。” 尸孙佼想了想:“失败?她真是叛逆,咱们把她的人截住不就好了么?这样也不会影响帝尊的大计!” 殷无念皱眉看他:“帝尊的大计关你屁事?不把这事儿搅黄了帝尊会大怒吗?他不大怒,会对白骨夫人下死手吗?你到底是不是个鬼族?你要是个鬼族,该清楚帝尊最乐意看到的就是咱们这些人相互争斗——凡人生老病死饱受折磨而产生的怨气,有你和白骨夫人这样的高阶鬼修生发的怨气多么?这种事,才会叫他高兴!” 尸孙佼笑起来:“对,还是法王你想得周全。这事儿即便又不成,反正有白骨顶在前面,于我何干?那……我这就回去?” 殷无念摆摆手:“去吧。” 尸孙佼驾黑云一口气飞遁出三百里才又停下来,立在云头向往生崖的方向看。想起刚才殷无念骂他的话,越想越觉得高兴。 前些天在那洞府见着他的时候,他对自己恶声恶气,与从前的态度无二。那时他着实慌了神,记起从前与这位幽冥大法师相处的日子来。 从前的殷无念与现在可完全不同。行事说一不二,极为霸道,就连如今嚣张狂妄的白骨夫人,那时也对她俯首帖耳,从不敢说半个不字。而修鬼族功法的祭炼座下鬼将,半是为自己办事,半是等炼得境界精纯,便将其吞噬吸纳以补充自身。自己从前待在他身边的时候,每天最担心的就是一旦惹怒了他,修为神志统统不保,重新变成一缕残魂! 可再回想刚才的情景——他因自己的驳斥而生了气,却不敢直接骂自己了,而找了阴符离来指桑骂槐! 尸孙佼意识到,这家伙已是虎落平阳,不得不收敛从前的凶性,知道也不能将自己得罪得太狠了。 俗话说有一就有二。前几天他敢指着自己大骂,到今天就得隐忍怒意,等再将白骨那娼妇除了,只怕他还得捏着鼻子同自己称兄道弟了。 至于白骨夫人么……哼。尸孙佼冷笑一声。殷无念说自己是个蠢材?或许对吧。自己同他、同帝尊,甚至同白骨夫人的智谋都比不了。可这些年也学会了察言观色、懂得审时度势了——在殷无念面前,自己当然应该表现得像个蠢材。不然怎么叫他放下戒心? 殷无念想除掉白骨夫人无非是为了自保——觉得这么一来帝尊也只能依仗他的谋略,不至于再要他的命了。 但尸孙佼一点儿都不相信他的另一个说法——自觉是废人一个,对所有人再无威胁。 幽冥大法师是什么样的狠人?当初求飞升可以入寂幽海效力的!他向自己求火灵妖丹说是为了祭炼法宝,但尸孙佼觉得,他其实是在找个什么法子重新修行。 自创功法——这事放在谁身上都属于天方夜谭,偏偏要是殷无念想这么干、还做成了,尸孙佼一点都不会觉得意外。 他驾云缓缓向下、没入寂幽海中,心中已生出一个念头:斩草必要除根,绝不能给许殷无念这种人一丁点儿的机会。白骨夫人可以是叛逆……这位从前的幽冥大法师可更有叛逆的理由。 ——谁说寂幽海的叛徒只能有一个? 他又冷笑两声,完全没入海面的黑雾之中。 刹那之间,好像从一个世界踏入另一个世界——本是脚在下、头在上。但穿过海面,天地便颠倒过来。寂幽海内是一个黑雾沉沉的世界,死气如同海水一般铺在大地上,将一切都遮掩了。 只有一些极高的山峦与峭壁才能从一片黑暗中冒头,放眼望去,群峰之中最高的那一座便是幽冥殿所在。连绵的殿宇建筑从山腰一直覆满山头,黑压压的一片,山峰顶端还有黑色鸟群一样的东西来回盘旋,那是负责值守的鬼兵与鬼将。 尸孙佼驾云飞至殿前落下,一干兵将赶紧给他行礼。他看都不看,大步走到殿门前——白骨夫人还在罚跪。 她如今可没了前几天的风度气派,身上笼着的薄纱也没了。不过这倒没叫她春光乍泄——她身上一半的血肉都被帝尊的怒火炼去,露出白惨惨的骨架。另一半也不是完好的,而皮开肉绽、鲜血横流,好像被人剥皮剥了一半。 尸孙佼便走到她身旁站下。稍隔片刻,白骨夫人转脸来看他。一个眼眶中是赤红的火焰,另一个眼眶中是没了眼皮遮挡的血红色眼球:“蠢材,你看什么?” 尸孙佼想要冷笑,但最终只叫自己脸上露出洋洋得意的笑:“看你的狼狈相。欸,先不要急着骂我——跟我进殿去。过上一刻钟,你还得谢我。” 白骨夫人瞪了他一眼:“滚开!” 尸孙佼低声道:“你这气不该撒在我身上的。你想知道是谁害你事情没做成,白白受了一顿罚么?” 他抬手往西南边一指:“全是殷无念。咱们两个平时不对脾气,可眼下帝尊要重用他,于你于我都不是好事。这节骨眼儿上,咱们该同仇敌忾才对。” 白夫人眼中鬼火大盛:“他害我?你这话什么意思!?” 尸孙佼将手一背,踏入殿中。走出几步转头,又狠狠招招手,白骨夫人才慢慢起身,畏畏缩缩地跟了进来。 她一进殿,那端的魔神塑像眼中立时射出两道黑光,整间殿堂轰隆一阵响,仿佛平地炸起十几个闷雷:“白骨!你好大胆!” 尸孙佼立即伏地跪拜:“帝尊,白骨夫人无罪,反倒是臣下有罪!” 塑像眼中黑光一敛。稍隔片刻,听鬼帝沉声道:“尸孙佼,你有什么罪?” 尸孙佼将身子伏得更低:“臣下有不察之罪——帝尊先饶臣下的命,容臣下细说!” 塑像沉默。尸孙佼慢慢出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这一招以退为进用得极为漂亮。微微侧脸再看一边的白骨夫人,见她的一只眼球盯着自己不住地颤,显然也极为讶异。 他在心里笑起来:你惊讶个什么劲儿?只有殷无念才能摆这做派么?哼,揣测人心的功夫,我也跟殷无念学了八九分了。无非是先语出惊人,再徐徐道来…… 一道赤红电芒忽然凭空击下,将他余下的念头都轰了回去。 尸孙佼只觉神魂顷刻间被丢进了火狱中一般,灼得他五脏六腑都要融为一团了。等再七晕八素地醒过神,发现自己已被轰趴在地上,身周仍有缭绕火气,肉身像是要裂开了。 又听鬼帝喝骂:“你好大的狗胆!先饶你的命?!” 尸孙佼一边在心中大骂殷无念的法子也不是时时管用,一边强撑身体重新伏下,赶忙叫:“帝尊息怒臣下这就说——之前见殷无念那叛逆的时候他曾对臣下说帝尊的计划绝成不了,臣下当时只以为他狂妄,没放在心里去。可这回再去向他问罪,他才无意中露口风,说许多年前就在凌霄崖有了布置——是故意要叫白骨夫人去打草惊蛇的。” “此獠竟还大胆要拉拢臣下,说什么臣下只是一枚要被弃掉的棋子,劝我同他再一起害了白骨夫人、好叫他重新得宠。又说什么我们从前有主仆情分……” 白骨夫人叫起来:“害我?他要怎么害我?” “他让我……劝你这回先派人去须弥山附近打探消息。又说要是你真派了人去,他就和我出寂幽海一路尾随,由他找到须弥山附近的什么人,先将帝尊的大计透露出去。这么一来这事要是再失败了,可就坐实了你的罪名了!” 尸孙佼缓了口气:“我问他,这不就坏了帝尊的大计?殷无念就对我说,帝尊的大计关你屁事?不把这事儿搅黄了帝尊会大怒吗?他不大怒,会对白骨夫人下死手吗?你到底是不是个鬼族?” “好个殷无念!”白骨夫仰脸去看塑像,“帝尊!我去把他拿来!” 过了好一会儿,塑像才发出连连冷笑:“这倒的确是殷无念会说的话。” 又隔一会儿:“你说他要去找到须弥山的什么人,将我要做的事情透露出去?” 尸孙佼忙道:“是!” “找谁?” 我怎么知道!?尸孙佼正要说这话,却忽然记在往生崖上自己提到白骨夫人被一个刚飞升的修士坏了好事时,殷无念曾特意问了那人。 李少微——凡界清虚观掌门弟子。前些日子白骨夫人事败,十分不甘。于是叫人详查了那杂鱼的来历,却碰巧也叫他知道了。 尸孙佼冷笑起来,便道:“说是一个叫李少微的。帝尊,就是前些日子在凌霄崖捣乱的那个。” 他说了这话,塑像眼中的黑光一动。白骨夫人剩下的一颗眼珠转了转,忽然低喝:“帝尊,那这事就是真的了!” 尸孙佼愣了愣,全不知自己这句话哪里说到了关键处,便对白骨夫人低声道:“什么意思?” 似乎是因为如今当真“同仇敌忾”,此时白骨夫人竟答了他的话:“你跟了他那么久,不知道的么?殷无念在凡界的时候就是那个清虚观的弟子。要是论辈分,还是那个李少微的师父的师叔——好个叛逆,我就说人修统统都信不过,他还和须弥山、他的那些同门牵连不清!” 尸孙佼在心里大笑起来。他本以为还得花上一些时间和心思才能叫帝尊下定决心,没料到竟然还有此节,真是天助我也! 现在他又想起殷无念从前常说的另一句话了——在恰当的时候,一句实话比谎言更能迷惑敌人并且引发无穷无尽的联想。 他从前有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用他的法子来对他?现在尸孙佼急切地想要看到一会将殷无念捉来的时候,那位前幽冥大法师的表情了。 但忽然听到鬼帝说:“要真如此,殷无念倒是比我想得聪明。” 聪明?尸孙佼愣了愣,这时候怎么夸起他来了? “尸孙佼。”鬼帝又说,“给你个机会,照他说的办。看看是不是真能从须弥山那里牵出什么人来。” 塑像眼中的黑光落在尸孙佼身上。他心中一慌,不知鬼帝是不是起了疑心。但下一刻只觉得神魂中的痛楚尽去,身周的火气也消弭无形,重新充满力量。 帝尊要重用我了!殷无念,你完啦! 他心中一喜,将头狠狠磕下:“臣下得令!” 第九章 监视 寂幽海禁制用了五百四十一年方被建成,与灵界所有的禁制功用都不同。 寻常禁制,无外乎是防止外敌闯入,同时聚拢洞天福地的灵力使之愈发浓郁、方便修行。 但寂幽海禁制则反其道而行之,是要将其中绝大部分的灵力都迫到外面去的,只留下勉强可供草木生长、凡人繁衍的那么可怜一点。 这是因为此处从前是灵族的一处遗址。初代鬼王占据此处之后,一支灵族立即找上门纠缠不休,认为鬼修玷污了他们的圣地。那位鬼王对此举大为光火——在很早以前灵界只有五行灵族与巫族这两个族群。两万年以来这两族不断迁徙扩张、经历数轮兴衰,在灵界各地都留下了许多遗迹。 要有这东西的地方就是他们“自古以来的领土”,岂非整个灵界都是他们的了?真他娘的岂有此理。 鬼王因此搞了这东西出来。建成之后,修为较弱的灵族直接被阻隔在外,修为较高的可以强行闯入,但只要一不留神没有运转灵力对抗这股斥力,就会立即被排挤出去。之后那一支灵族在第一次巫灵大战中灭亡,也就再没什么人知道此地了,寂幽海因而成为鬼族的海中乐土。 殷无念被尸孙佼的化身带出禁制之后,立即感受到深海中的惊人灵力。 这对寻常修士而言算是洞天福地了,可对如今的他来说则与寂幽海中过分浓郁的阴冥之力一样叫他吃不消。他只得默不作声地随尸孙佼的分身在黑暗深沉的海底一路向上,一边看身旁游过的那些被灵力滋养得巨大恐怖的深海凶兽,一边听他喋喋不休:“……我的意思是说,咱们看见白骨派出的那人和须弥山的人接头之后,就出手把他给杀了。那娼妇诡计多端,她派的人肯定有神魂禁制在她手里,要是不杀而活捉回去,到了殿前帝尊问话,那探子非要嘴硬惹了帝尊发火,说不定咱们都不好过。” 尸孙佼的分身像一道幻影,缠在身边游来游去,显得他更加愁眉苦脸。殷无念想了想:“她派了谁去通风报信?” “好像是白伯当。” “我知道他。”殷无念点了点头,“一个返虚后期的鬼将,我从前见过几次。这家伙很机灵,也常去海外掳人、常和那些正道交手,境界不算高,但是手段很多。等他和须弥山的人碰上,咱们就立即杀了他,叫白骨夫人在驾前死无对证。不过你这分身不过是个返虚中期,有把握么?” 尸孙佼嘻嘻一笑,知道殷无念上当了——殷无念觉得他和自己是来追查白骨夫人里通外敌的证据的。却没料到自己和白伯当才是一伙儿的——乃是来找他殷无念与须弥山勾结的证据的。 要真将白伯当杀了,便是一个与须弥山有牵连的幽冥大法师、发现自己行踪泄露之后当即“杀人灭口”,真是妙极了。 殷无念之后知道他自己挖坑给自己跳,会是什么表情? 要做成此事,尸孙佼当然也下了血本。他便将手一托,凭空现出一枚青蒙蒙、似小剑的长钉:“我带了索魂钉来的。” 殷无念看了看:“我记得这东西是你的本命法宝,寂幽海的独一份。你做事考虑得周全了。” 又问:“不过,须弥山那边呢?” 尸孙佼也赔笑:“之前叫法王骂了两顿,我哪敢不长记性?我生怕白骨那娼妇派出的人和须弥山的人接不上头,索性提前叫人去须弥山附近埋伏了,一瞧见那个叫李少微的就引他来,正叫他遇着白伯当。在凌霄崖上白骨做不成事,是因为他在捣乱。如今叫鬼帝知道这李少微又遇着了白骨夫人的使者,可就是证据确凿啦!” 殷无念抬手在他鬼影子的头上摸了摸:“算你有长进。” 尸孙佼笑起来:“都是法王你教的。” 又在心里大骂:“教我怎么给你挖坟!蠢材!你才是蠢材!” 两人冲出海面,阳光兜头洒下。放眼望去浩瀚洋无边无际,冷冽海风扑面而来,吹拂得殷无念的袍袖猎猎作响。 上一次离开寂幽海还是七十年前。七十年对于修行人而言不算长,在洞府之中打坐入定,呼吸之间百年时光弹指而过也只是寻常。 但这六十年来殷无念形同凡人,得日日饮食、肉身更不支持他长久入定。虽因体内仍有灵力残余而容颜未老,可在对于时间的感受这方面,真与寻常的凡人无异了。 他此时重见真正的太阳、嗅到微腥的海风,一时间觉得恍若隔世,仿佛自己刚飞升来灵界的时候——身上只有劫后残存的一两件宝物、举目四望尽是无尽荒野。就是在那时候,他才第一次遇着玉鼎真人的。 此时尸孙佼抬手往远处一指:“法王,我看见白伯当了。” 极远处,一个白衣鬼修贴着海面往西方疾行,沿途掀起两排高高的白浪。殷无念便道:“跟上他。” 到晚间的时候,两人追着白伯当上了陆地。也是在这时候,殷无念觉得尸孙佼有些不对劲。 这一路上他的话太多了,打离开寂幽海禁制时起就在喋喋不休,先表达对这次行动能否成功的担心,又开始追忆两人从前相处的时光,再谈到鬼帝为何允许他们二人出海,仿佛又回到从前伏低做小的日子了。 殷无念意识到尸孙佼是在以此方式来掩饰他心里的什么东西。这蠢材必然又开始不安分地打起他的小算盘了。 不过他眼下也没什么精力再去揣测尸孙佼的心思——前些天对尸孙佼说了这些话,其实就是为了叫他带自己离开寂幽海。 他是为了见那个最近飞升来灵界的清虚观弟子李少微。而尸孙佼如他所料,的确选了此人做接头人。 白伯当登陆之后再走了三百里便停下,在一处荒原当中选了一块巨石、以飞剑挖空,将自己藏了进去。 二人有样学样,亦藏身一丛乱石之中。这一路上虽是尸孙佼的化身带他飞遁,但殷无念如今的血肉之躯仍觉得极为疲惫,就取了两条干肉来吃。尸孙佼在他身旁绕来绕去,既焦躁又兴奋,再次聒噪起来:“快了快了,我派的人快把那个李少微给引来了。只要两人一碰头,此事就成了一半。等咱们再出手把白伯当给杀了,此事就成了另一半。” 此时天已晚,他这化身虚影散发蒙蒙的青光,看起来更像个孤魂野鬼。一双眼睛盯着殷无念左看右看,像是下一刻就要大笑起来。 但殷无念只进食、不说话,尸孙佼就觉得很扫兴。不过知道这位幽冥大法师已落入自己的圈套,此时倒不是很气了。稍待片刻,又低声惊叫起来:“哎呀,坏事!” 殷无念将干肉放下:“怎么?” “我派去的人被李少微杀了!”尸孙佼装模作样地向西方张望,“那李少微好像要走了!?这可怎么办?” 殷无念皱起眉:“你派的什么人,这么不顶用?” 哈,他没起疑。尸孙佼愁眉苦脸:“我叫那蠢材不要和李少微争斗,只引他往这边走的。现在才记起来,听说那个李少微一飞升此界就被须弥山的太白金星接引了,又传仙决又赠法宝,十分得宠,看来是我小瞧他了——法王你别动怒,我这就去再把他给引过来。” 殷无念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李少微离这边还有多远?” “只有两三里的路程吧。” “那就不用那么麻烦了。”殷无念站起身,“你现在鬼头鬼脑,当心他把他这化身也杀了,那我还怎么回寂幽海?我既然是人身,就由我引李少微去见白伯当吧。” 尸孙佼发了一会儿愣。他此前还在想该怎么诓殷无念去和李少微接头、好叫白伯当瞧个正着,岂料他自己送上门。看来这位幽冥大法师也并非时刻都算无遗策,也会做蠢事的。 不过另一个念头从心里跳出来——白骨夫人在帝尊面前说殷无念与李少微在凡界同出一门……难不成自己今天在做的事,其实是他安排的好的? 这家伙是真心想和李少微会面……好叫他这位后辈帮他一走了之!?他之前说什么帮自己除去白骨夫人,也都是为了打消自己的疑心,全等着今天这一步么!? 想到此处,纵使眼下以分身出游也觉得身上似乎渗出冷汗——他娘的,要不是自己急中生智想到此节、真叫这家伙逃了,回去在帝尊面前怎么交代?! 尸孙佼正要开口说个不字,却见殷无念笑了笑:“怎么,你怕我跟他跑了么?” 激将法。可这法子成功了。尸孙佼心中生出一个念头——殷无念既然自诩智谋无双,要自己今时今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叫他彻彻底底输个灰头土脸,岂不更畅快解气?李少微不是什么难办的问题……自己与白伯当都是返虚境,岂会对付不了一个刚刚飞升灵界的杂鱼。顶大不了当面喝破殷无念的身份,那位须弥山的玄门正宗,总不至于掺和鬼族的事…… 他想到此处,也微微一笑:“法王是幽冥大法师,有什么道理跟须弥山的人走——我就在此处为法王押阵了。” 殷无念点了点头,一伸手:“你的索魂钉借我。” 他要我这宝贝做什么?但尸孙佼不想在此时节外生枝,仍将法宝奉上:“也好也好,法王用来防身。快去吧,小心他走远!” 殷无念将索魂钉收入袖中,自乱石丛中一跃而出。他前脚一走,尸孙佼后脚祭起一道敛气符,将自己一身鬼气全隐藏了,化作一道清风紧随而去。 第十章 计中计 便见殷无念走出数百步,忽将索魂钉祭出、注入些微灵力。他此时修为虽低,可这索魂钉也是尸孙佼的本命法宝,平时只消催出一道钉影伤敌便可留下一道凝而不散的禁制,不将人神魂蚀尽绝不罢休。这么一催,方圆数里立即阴风缭绕,隐有惨呼连连,仿佛顷刻间成了鬼域。 殷无念又将索魂钉收起,抬手在自己嘴角轻轻掐了一下,抹出些血迹来,便盘腿在地上坐下了。 十几息之后,天边一道白光飞至,正落在殷无念身前五六步远处。是个青年模样,持一柄长剑,穿一身素白道袍,乍一看不像是须弥山新近得宠的红人,倒仿佛一个散修。 他一见殷无念便皱眉,先掐个指决叫身周乍现一片护体虹光,又往前走了两步将殷无念看个仔细,忽然眉头一展:“咦?你是人?道友,你伤着了?” 殷无念动也不动,只睁眼看了他一下,低声道:“想要命的就快走。” 年轻人愣了愣,忽然笑起来:“我好心问你伤没伤,你倒想要我的命?” 殷无念也在心里笑了一下。这李少微还是个古道热肠的年轻人脾性,倒和自己刚来此界的时候差不多。他便抬手往白伯当藏身处迅速一指,令自己语气稍急:“不是我,是那里的鬼修——你叫什么名字?何门何派?” “鬼修啊。”李少微又笑,“我当是什么大事,我刚刚还斩了一个。我么,清虚……须弥山李少微。那鬼修伤了你?你等着,我去给你出气。” 他提剑就要往那边走,殷无念立即道:“你是须弥山的人?那你不要轻举妄动——你立即回山去告诉你们的人……鬼帝要向须弥山动手了。我无意中得到这消息,却被他们发现了。你知道那边的是谁么?听说过鬼族的白骨夫人没有?那人是她座下鬼将!” 李少微停住脚步,歪头盯着殷无念看了看:“这种事,你又怎么知道的?” 话音未落,忽然欺进殷无念身前抬手按住他的百会穴。 殷无念又在心里笑。虽然是个热心肠,却也谨慎。他装作又惊又怒的模样:“你做什么?!” 但李少微已放下手,又退开一步,满脸讶色:“你修为全没了?那鬼修干的?!” 殷无念叹了口气:“我已经是废人一个,你快走吧。” ——李少微要真和当初的自己一样,此时该会更加义愤填膺,最长不过两息的功夫,他就会提剑杀过去。自己手里还有尸孙佼的锁魂钉,倒是正可以…… 但李少微忽然退出两步:“好。我一定把消息带到,不叫道友你枉死。” 说罢将飞剑一祭,立时化为一道白虹远去了。 殷无念愣了一会儿,好半天没说话。 尸孙佼瞧见殷无念的样子,觉得自己快要笑出声。这位幽冥大法师想要借机跑路,却没料到那位须弥山的玄门正宗竟然也是个胆小如鼠的人物吧?他此刻知道大事已成,便稍微退远一些、又现了身。 再向白伯当藏身处一望,见对方也探了脸来查看刚才直往天上去的一道白虹,又转脸朝自己点了点头、再缩回去了。 哈,他已经拿到“殷无念与须弥山接头”的证据了。设计坑人……这事看起来也没什么难的么。 尸孙佼便快步走到殷无念身旁,低声道:“他怎么走了?” 殷无念叹了口气:“这人胆子太小。我想骗他带白伯当去须弥山的,可话只说到一半,他就怕了。” 你是先透露了帝尊大计想博取他的信任、再叫他带走才对吧。其实此刻就可以收网、对他说明一切。可尸孙佼此时体会到了成竹在胸的隐忍快感——他不想在此处、在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候就叫殷无念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他想将戏做全套,看他在鬼帝和所有人面前面如死灰的模样。 因此他说:“法王别担心,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李少微既然已来过这儿留下踪迹,那以帝尊的神通事后自然是算得到的。白伯当和他都出现在同一处,咱们大计已成了。我现在就去把他收拾了,咱们即刻回去复命。” 殷无念叹了口气,将索魂钉递给他:“也罢。就依你说的办吧。” 尸孙佼了立即转身,扬手便将索魂钉向白伯当藏身的那块巨石射去。他这一击要真是全力偷袭而对方又全无防备,即便是返虚后期也得立死。可两人之前早有约定,他只出了半分力,白伯当亦在配合。便见那巨石顷刻之间被炸得粉碎,又听白伯当一声惨叫,便借着扬起的漫天粉尘、悄悄遁走了。 尸孙佼立即转身:“法王,此獠已除,咱们这就走吧。” 殷无念皱了下眉:“你不去看看?万一他是重伤遁逃了呢?” 尸孙佼急于看到他在殿上的模样,此时是一分一秒都不想再耽搁。只道:“绝对错不了的。” 话音未落,便抬袖将殷无念卷起,直往寂幽海去。 来时花了将近一天的功夫,回的时候倒更快了。可即便如此尸孙佼仍觉得心里火烧火燎,无时无刻不想立即对殷无念说他已彻底完蛋了。他因此强迫自己一言不发,过了好半天却发现殷无念也不说话。 到底忍不住,问:“法王,你现在在想什么?” “想那个李少微。”殷无念说,“他该不是胆小。他一路被你的人引过来,刚杀了,又发现我这个落难人修遭了另一个鬼修的毒手,该是觉得不对劲儿了。这么看,这人其实比我想的还要谨慎。” 你想这些有什么用?我保证你这辈子再见不着他了。尸孙佼在心里冷冷一笑:“法王做事不也一向谨慎么?” 殷无念摇摇头:“不单单是谨慎,还有果决。寻常人发现事情不对劲,都会想弄清楚为什么。但他立即就走——这种心性才最难得。尸孙佼,这一点你要好好学着。见好就收这个道理人人都懂,但真正能做到的可没几个。” 死到临头还摆谱儿来教我么?!尸孙佼现在就想破口大骂,然而好歹忍住了。 殷无念又道:“还在想,这回这事也太简单了。你我出了海面就发现白伯当,尾随他到陆上也不过一天的功夫。两个时辰之内,遇见李少微。本想着可能有一场恶斗,可他说走就走。而你呢,又把白伯当一击即杀。尸孙佼,这回事会不会有什么不对劲?要是回了海里,可没什么转圜的余地了。” 尸孙佼在心里冷冷一笑:这是因为你这位大法师也不过尔尔罢了。他不耐烦再说多,只道:“事在人为么。有心算无心,自然就容易了。法王,咱们下去了!” 携着殷无念猛地往海面一扎直下数百丈,冲入禁制。 再一口气将他带他潜入寂幽海、直奔幽冥殿前。 他的本尊已在殿前等候多时,化身一晃便归位,险些将殷无念摔个踉跄。本尊又踱步走过来,将手一背,笑容终于在脸上溢出:“殷无念,六十年之后重回此地见帝尊,有什么感想?” 为庆贺今天的大喜事,他仍穿上次的那件火云外袍。殷无念站稳了,盯着他瞧了一会儿:“上次你穿它我就觉得眼熟,现在一看……这袍子是不是用九龙五火铠化成的?” 尸孙佼微微一笑,外袍立即显出本相——确是一领金甲乌衫的宝铠。 “九龙五火铠,火灵族的一件宝贝。”尸孙佼捻了捻领子,直勾勾地看他,“从前也是你的宝贝吧。帝尊废了你之后,我去往生崖把它们全搜罗了来好叫物尽其用。殷无你,如今在我身上,是不是比在你身上合适多了?” 殷无念叹了口气:“我叫你给我找火灵妖丹,就是想要火灵之力。这东西既然在你手里,又抵得上成千上万枚的妖丹,你就该痛痛快快带给我的——我也用不着费心费力自己来取了。” 尸孙佼沉默片刻,终于冷笑起来:“你还没意识到,你死到临头了么?” 殷无念一愣,皱眉想了想,忽然笑起来:“哈……尸孙佼,原来你是给我来了个计中计?” 尸孙佼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叹口气:“你此时笑得出来,倒也算是英雄。不过到了殿上,希望你仍能笑得出。大法师,跟我走吧。此处人人盯着你,你那阴符离又在往生崖,你逃不掉的。” 他狠狠抓住殷无念的胳膊一提,便带他踏上殿前台阶。但走上十几步发现殷无念真默不作声了,到底忍不住转脸盯着他:“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办的么?” 殷无念叹了口气:“想说你就说吧。你能做到这一步,也算很不容易了。” “我最恨你这副高高在上的嘴脸。”尸孙佼冷笑一声,“难道不是你教我的么?坏了帝尊大计干我屁事?白骨夫人是不是叛逆,又干我屁事?你想着对付她,没料到我黄雀在后吧。” 殷无念撇了撇嘴。 尸孙佼手一用力,将他胳膊攥得更紧:“说,我今天到底办得怎么样?!” “你是想叫我摸摸你的头,再夸你一句?”殷无念摇摇头,“我记得你今年一百九十岁,不是一岁九个月吧?” 尸孙佼咬紧牙,转过脸。深吸一口气,一把将他甩进殿内。 第十一章 他又回来了 他紧随其后踏入殿中,见鬼帝神魂已附在魔神塑像之上,又瞧见白骨夫人复原如初、站在阶下,大殿两侧众多鬼修伏拜在地,是他心中与殷无念最终对决的理想场面。 便高声道:“帝尊,叛逆已至!” 又转脸对殷无念厉喝:“殷无念,你事发了!” 声音在殿内回荡,众鬼修全转脸来看。饶是幽冥殿戒律森严,低沉的言语声也开始嗡嗡作响。尸孙佼意识到自今日起,他才终于成为真正的寂幽海大护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因为这些鬼修畏之如虎的殷无念,已败在自己手里了。 他转脸去看身边的人,见殷无念仍旧站着,仰头直视大殿另一端的魔神塑像。 哼,风骨么?尸孙佼冷笑一声。他还没见过哪个人会在帝尊鬼火炼身的刑罚之下真有风骨的。当年殷无念逃得快,这回倒是能见识见识他惨呼连连时的模样了。 但这时殷无念向魔神塑像躬身施了一礼,忽然开口:“帝尊,臣下前来领罪。” 他说话了。尸孙佼知道他会怎么干。先巧舌如簧、将事情搅成一滩浑水。然后再谈些什么权力、制衡之道,寻求一线生机。或者再指出白骨夫人才是真正的叛逆? 那就最好了。一石二鸟,将这两个祸害一并除了,才是他设想的最好结果。 此时他不急于让殷无念赴死,而打算好好享受这段时光。便冷冷一笑,赶在鬼帝做声之前抢先道:“殷无念,还是把你做的事自己说清楚,再领罪吧。” 隔了一息的功夫,鬼帝没有开口,也没有因他抢了这话而降下惩罚。尸孙佼松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能猜到帝尊的意思——殷无念死而不僵,在鬼族中还有不少拥趸。帝尊该是想彻底打掉他的气焰,叫那些忠于他的彻底绝了念头。 殷无念看了他一眼:“大护法,我做了什么事?” 他这反应叫尸孙佼觉得越来越高兴了。倘若他进殿发现事情不对劲儿就伏地痛哭求饶,就不是那个幽冥大法师了,亦叫自己辛苦布置的这一场对决逊色不少。眼下的情形才是最妙的,有足够的时间与机会叫自己将心中怨气尽数发泄出来。 尸孙佼点头微笑:“好一个冥顽不灵。我问你,你同我离开了寂幽海,并且见着一个须弥山的弟子,名叫李少微,对不对?” 沉默片刻,殷无念点头:“对。” “那你对他说了什么?” 殷无念想了想:“你真想听?” 他仍旧不慌不忙。尸孙佼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怒意——因为他知道自己倘若处于眼下的情势,绝做不到如此从容。 而殷无念他凭什么!? 他因此厉喝一声:“说!” “好吧。”殷无念叹了口气,“我看见你对李少微说了帝尊大计,叫他回须弥山报信。你们还勾肩搭背聊天喝酒,把我晾在一边喝西北风。” 这殷无念是吓疯了么?想用这种拙劣言辞来拉自己下水?还是知道局面无可挽回,一心求死? 这一刹那,尸孙佼心中怒意尽消,甚至觉得有点失望。他本打算与殷无念数次交锋,辩得他哑口无言的。 他叹了口气:“哦,那我又为什么这么干?” 殷无念想了想:“我猜是因为你小人得志六十年,忽然听说帝尊要启用我,在心中执念驱使下铤而走险,打算害我。” 尸孙佼大笑起来:“你在用这话欺辱帝尊么?于是我就这样把你揪进来、空口白牙地害你?殷无念,你可知道当时还有谁在场?” “白伯当?”殷无念也笑起来,又转脸去看那端沐浴天光的魔神塑像:“我猜你还会对帝尊说我要伙同你除去白骨夫人。然后你带我离开寂幽海,再杀了白骨夫人派去的使者,就死无对证了。我原本就是戴罪之身,帝尊再起疑心,恐怕干脆就先将我除去了。” 又环视殿中鬼修:“诸位,你们是不是也觉得这话听起来极有道理?” 这群人原本像苍蝇一样嗡嗡不停。可如今听着殷无念问他们,立即鸦雀无声、争先恐后将头埋下了。 殷无念便转脸看尸孙佼:“你还想听什么?” 两人对视片刻。尸孙佼忽然觉得自己的心狂跳起来——殷无念的眼神极为平静,他分不清这是不是伪装了。他渐渐生出一种极为迫切的念头。 不要再和他纠缠了。 不要再叫他说话了。 尽快召白伯当上殿了结此事! 但就在他开口之前,殷无念抢先道:“算了。帝尊,还是叫白伯当上殿来吧。” 尸孙佼愣了神——他说什么?他怎么知道白伯当没死的?! 这时他头一次听见鬼帝开口:“宣。” 他还没回过神,一阵阴风已立在身旁。鬼将白伯当失了两条手臂、脑袋只剩一半,眼中鬼火也只余一簇。进殿便怒喝:“禀帝尊,尸孙佼真对我下了杀手——末将瞧见他与那须弥山的小鬼说了许多话,刚显露身形,他就用他那索魂钉来轰我!” 尸孙佼瞪起眼睛看他:“你说什么!?” 可白伯当不理不睬,又将嘴一张,喷出一团黑雾:“这便是他那法宝留在末将体内的禁制,我拼死回来,就为送上这凭证!” 突如其来的恐惧感将尸孙佼笼罩。有那么一会的功夫他有些分不清眼下究竟是不是幻境了。他努力想叫自己冷静下来——要是殷无念会怎么干? 可觉得自己的脑袋凝成一个疙瘩,什么念头都生不出了。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发现自己抬手指向身旁鬼将,语气暴躁又愤怒:“谁教你说这些话?!我们不是说好了——” “你和谁说好了?又有谁教我?”白伯当冷笑,“大护法以为你做事天衣无缝么?真以为你区区一个分身,就能一击杀得了我!?” 尸孙佼猛地转脸去看殷无念。他终于想到了、却不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他早与白骨夫人合谋了! 可他许下什么条件,才叫那娼妇敢在帝尊面前公然与他窜谋!?他心中生出无穷恨意,却说不清是在恨自己竟又被他玩弄了,还是恨这殷无念就是死不了! 这时听到殷无念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还想问我,你这事办得怎么样么?” 又像是实在忍不住,笑了一声:“说实话,蠢透了。知道我在殿前为什么发愣吗?就是愣你到那时候还没觉得事情哪里不对劲儿。尸孙佼,回来之前我可是问过你——不觉得此事太顺利了么?” 恨意终于被这几句话点燃。尸孙佼脑袋里不剩别的念头,猛地探出手去,直抓殷无念的头颅:“我先杀了你!!” 但殿中忽然阴风激荡。塑像眼中黑光一闪,尸孙佼的身躯立时被斩为两段,只余一缕残魂飘飘荡荡绕着残躯转了一周,才弄明白自己修出来的肉身已损——身躯中浓郁得化不开的阴冥之力在殿中扩散开来,殷无念忙向旁一避,魔神塑像便忽然张开黑洞洞的大口——尸孙佼这寂幽海大护法苦修数百年的力量,顷刻间被吸得一干二净。 殷无念在心里笑了笑——与当年吸走自己的一身修为时一模一样。 塑像合上巨口,殿内一时鸦雀无声,人人都将头伏得更低,恨不能干脆钻到地里去。 稍隔片刻,又见尸孙佼的残魂在尸身上绕来绕去,瞪眼张口,大骂不停。但新死残魂神志受损暂未复原,便只晓得在原地徘徊,除了骂,是什么都做不了。 殷无念这才开口:“帝尊,臣下请罪。” 鬼帝发声:“大法师这罪可是请得不情不愿。” 又道:“可是因为之前不肯奉召来见我?” “之前不奉召,是因为尸孙佼这个祸害未除,只能暂且蛰伏引他露出破绽。帝尊体谅臣下苦心,想来是不会怪的。”殷无念微微拱了拱手,“如今请的是除了帝尊麾下一员大将的罪。” 鬼帝忽然笑起来:“这出好戏倒是看得我高兴。况且我重得幽冥大法师,好比得了千军万马,一个蠢材算得了什么。免你的罪。” 殷无念躬身道:“可帝尊这千军万马如今只有宝物一两件,修为更无从谈起。请帝尊将尸孙佼的宝物与封地全赏给我——好叫臣下从容效力。” 此言一出,殿中又是寂然一片。就连白骨夫人也脸色一凛,忍不住往微微退了半步。 但稍隔一会儿,鬼帝开口吐出一个字:“准。” 殷无念高兴地笑起来,抬手在身边一挥,便将尸孙佼的一缕残魂收入袖中:“帝尊,臣下还有一事——这尸孙佼从前就是我的鬼将,如今修为既然没了,就还叫他做我的鬼将吧。也免得像臣下之前那样,逃窜出去,搞得寂幽海不得安宁。” 鬼帝沉声道:“大法师,在你之前,没人敢先收了东西,再讨赏的。” “臣下死而复生。在我之后,也没人会像我这样为帝尊尽力效忠的。” 这一次的沉默持续了更久的时间。待一刻钟之后有人终于敢抬头去看那魔神塑像时,才发现其上灵光隐去——鬼帝不知何时离开了。 殷无念舒展筋骨,环视殿中。那些鬼修此时都抬了头来看他,却没人起身。 殷无念便沉声道:“我记得你们当中有不少人曾经跟着尸孙佼来捉我,一捉就是六十年——都有谁?” 此言一出,那些抬起头齐刷刷地低下了。 殷无念就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哈哈大笑:“怕什么?我幽冥大法师可不是心胸狭窄的人——” 一干鬼修统统松了口气,正要起身附和,又见他冷笑:“有什么宝物、灵丹妙药,全给我奉上来以表诚心——只要足够诚,我不就自然不追究了么?” 他怪笑连连、踏出殿外。直到瞧见他走得远了,殿中才猛地迸发出一阵哀叹之声。 这凶神……竟然真的又回来了! 第十二章 开始搞事 殷无念就站在殿外阶下未走。于是一众鬼修离殿的时候,个个儿贴着宽大石阶两旁,经过他身边时蹑手蹑脚地放缓步子,压着嗓子轻唤一声“法王安康”。一旦离开十五六步远,立即驾起阴风黑云逃之夭夭。 一刻钟之后,白骨夫人才走到他身旁,又向后微微退了半步,与他同往远处看:“法王在看什么?” 殷无念收回目光转脸凑近她。白骨夫人脸上一僵,却一动不动,任由殷无念深吸一口气,才听见他笑起来:“夫人还和从前一样香。叫我猜猜,你想对我说什么——” 他闭上眼思量一会儿,又睁开:“当年我逃离幽冥殿的时候被你捉了。于是我对你说,要你能护我一百年不死,我就告诉你一个有关帝尊的大秘密。现在是不是来问这个的?” 白骨夫人浅浅一笑:“法王还记得此事,真叫我受宠若惊。可在这里谈论帝尊,你不怕么?” 殷无念伸手勾了一下她的耳垂,珠坠就轻晃起来:“我要真像你们一样对帝尊又怕又敬,才是自寻死路。得叫他知道我心里气还没消,他才晓得能驾驭我。” “帝尊么,觉得自己雄才大略。可待在鬼族身旁尽是些蠢货,自然觉得孤独寂寞。遇着我这种同样出色的人物,如今又没了修为,自然是可以尽情地惺惺相惜了。”殷无念笑了笑,“我保证他不会偷听。至于你想知道的,和一个人有关——沉姜。” 白骨夫人愣了愣:“沉姜?你是说……那个沉姜?” 殷无念拉起她的手握在掌中:“送我去尸孙佼的洞府,咱们路上慢慢说。” 尸孙佼驾的是阴风,冷得叫人牙颤。可白骨夫人驾的是香风,只叫人觉得微风拂面,仿佛这寂幽海也有了暖春。 两人掠过浓重黑雾直往尸孙佼的洞府砺啸峰去,待离开幽冥殿所在的无经山数里之遥后,白骨夫人才又开口:“法王,你刚才提到沉姜,到底什么意思?” “先给你讲个故事吧。”殷无念轻轻摩挲着她的纤纤细指,“很久很久以前呢,有一个仙界的星君做错事要上斩仙台。但他命大,逃来了灵界。你知道,上界仙人来到咱们这儿,要受到下界规则制约,实力都要大减。于是这位星君就凭借一件叫做九幽虚篁鼎的法宝开始到处抢掠,想要塑造一个强大的幽冥之体——” 白骨夫人打断他:“法王说的不是故事,是历史,且是没过去多久的历史——那位星君就叫沉姜,之后他就被须弥山击败,又被镇压了。可这和帝尊有什么关系?” 殷无念转脸看她:“还记得我因为什么被废去修为么?” 白骨夫人略一迟疑,轻笑道:“法王与帝尊之间的事,我可不敢多言。” 殷无念笑了笑:“你我现在携手同游,像神仙眷侣一样,不比我和帝尊亲近多了?关系到了这份儿上,还有什么不敢多言?说来我听听。” 一缕厌恶之色转瞬即逝。白骨夫人咬了咬嘴唇:“好吧,法王你不要怪罪——是因为你那时势力太大、深受帝尊忌惮。当时连你我在内,寂幽海中实力最强的修士共有十个,其中就有六个全效忠于你。便是连我,也不敢得罪你的。” 殷无念点头:“听起来像那么回事儿。可咱们鬼族向来强者为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玩凡界帝王的那一套制衡之术的?” 白骨夫人想了想:“这个……大概就是两百来年之前吧。” “那么你再想想,那位仙界星君沉姜,是什么时候被镇压的?” “……也是两百多年前?”白骨夫人愣了愣,将眉头一皱,“法王,你这是什么意思?” 殷无念冷笑一声:“鬼帝……哦,那时候该叫鬼王——你说巧不巧?咱们的鬼王改称鬼帝,竟然也是在两百多年前——鬼王是什么境界?是大乘后期、快要渡劫了。灵界一共有几个大乘境?两个巴掌就数得过来吧。” “而我当年和这些所谓实力最强的修士又是什么境界?不过是合体罢了。即便咱们鬼族功法进展迅速,我从合体后期修至大乘少说也要几百年的功夫,要修到后期,更有可能是这辈子也做不到的事。” “他想杀我和那些所谓的实力最强的鬼修,就像碾死蝼蚁一样。这样的实力,搞什么制衡?” 此时两人已飞临砺啸峰。尸孙佼的洞府开在半山腰,为迎合他张扬且喜好炫耀的个性,洞门开得极大,以及金玉装饰。门前又有一处很宽广的石台,其上遍植花木,被打理得精细。 殷无念一落地就高兴地笑起来:“尸孙佼是个蠢材,这洞府倒是不赖——白骨夫人,要么你往后搬来,咱们双修?” 白骨夫人不理他这话,微皱双眉抽开手:“法王,你不会拿如今的帝尊、其实就是沉姜这种话来搪塞我吧?” 殷无念微微歪头看她:“要我说是真的、且还说咱们从前的那位鬼王——对咱们丝毫不忌惮、反倒希望鬼族修士势力越大越好的鬼王毕亥,已经被他给吞了呢?” 白骨夫人想了又想,到底脸色一凛,先往四下里看了看,又屈指一弹,两人身周陡然笼起一团迷雾。 她盯着殷无念:“我当你说的是真的——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这事!?” 殷无念也直视她:“你知道我不会说。” “你……”白骨夫人咬牙低眉,又迫近一步,“你又为什么告诉我?你不怕我去向帝尊求证么?!” 殷无念竖起一根指头:“其一,从你听到这件事开始,就不会告诉第三个人了。你心里清楚,只要我说的是真的,你一旦向他求证,必死。” 又竖起第二根指头:“其二,你白骨生前是个寻常女修,曾有个恩爱的郎君。巫灵两族大战,你和他同时死于战火,你因一个情字怨念不去,才成了鬼修。之后又是谁对你多有庇护、传你鬼族的正宗修法?是鬼王毕亥。而刚才我挑逗你,你觉得快活么?应该是不快活。于是我知道,你的执念至今仍是一个情字。因情而生的鬼修在寂幽海可不多见,那你就会比寻常的鬼修更念及毕亥的好,也更可能会想为他报仇。” 他竖起第三根手指:“其三,这么一来,当我现在对你说,白骨夫人,你得帮我逃出寂幽海的时候,你就只能答应了。因为要不然,我就去告诉沉姜你我都知晓了他的秘密——我再死一回,而你呢,则永远没法儿为鬼王毕亥报仇了。” “你要逃出寂幽海?”白骨夫人瞪大眼睛,“你不是刚除了尸孙佼么?” 殷无念笑了笑,在一株横卧的梅树上坐下:“你不会真以为沉姜会一直让我安安稳稳地活着吧?除了尸孙佼,一是因为他不想叫我好好修行,二是为了叫沉姜觉得我还想争一争这里的腐肉。而我自己的计划,则是一月之后如果修到了返虚境,就马上跑路。这个事,你帮我。” 白骨夫人沉默片刻,轻一口气:“好一个幽冥大法师……你现在觉得我要为毕亥报仇,所以必然留在这里,又觉得我怕你来个玉石俱焚,就也会乖乖冒险送你走?” “再送你一个理由。”殷无念说,“沉姜当初吞了鬼王,我猜是仍在炼他的幽冥之体。之后找个理由吞了我的修为、当初那些鬼修的修为,也是为了补全自身。曾经的毕亥座下人才济济,如今只剩你我了。而我已是废人,你的修为可还在——要是哪一天他又想吞个什么人,你猜会不会轮到你?” “白骨,除了尸孙佼,既是为我也是为你——这叫沉姜可以安分一阵子了。而你送我走,寂幽海里称得上聪明能办得了事的,就只有你了。如此,你才有活路。送我走,才是你的活路。” 白骨夫人沉默不言。殷无念就伸了个懒腰,抬手拨拨枝上的花苞:“好吧,此事不急,你慢慢想。想好了再来找我。” 白骨夫人轻出口气:“殷无念,离开寂幽海,你要去哪儿?” 殷无念想了想:“要你不打算留下来和我双修,就不关你的事。” 白骨夫人笑了笑,摇摇头:“寂幽海里想和你双修的人不会少,我却不敢。” 她挥袖驱散了迷雾,再看他一眼,驾起香风远去。 殷无念这才起身,先在台上走了一圈拈花惹草啧啧赞叹,又走到洞府门前随手一推—— 却没推动。 他只好走回到那株卧梅上坐下,将尸孙佼的残魂放了出来。 残魂一现身,立即瞪起眼睛围着殷无念咒骂不休,像一阵小小的旋风。殷无念用手撑着下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摸出一枚血色指骨。 第十三章 再聚神魂 这指骨是一件鬼族常用的法器,其上有阴符离的神魂禁制,从前也有尸孙佼的。但六十年前尸孙佼“弃暗投明”,便被沉姜炼了新禁制。如今再落在自己手中,又得重炼一回。 不是随便什么残魂都能成鬼修,必须要有极强的执念。沉姜亲自动手毁了尸孙佼的肉身他却魂魄不灭、尚存一些神志,可见执念之盛——不愧是自己从前座下的鬼将。 眼下要做的,就是找到他这执念是什么、再将其炼到法器上。如此,执念相当于人的神魂,后来产生的鬼族之体,相当于人的肉身。再慢慢凝聚精气生出血肉来,才能更加精进。 殷无念稍稍动用些灵力,低声道:“尸孙佼,恨么?” 残魂忽然停住身形,瞪着他无声说了个恨字。 殷无念笑了笑,又道:“恨你斗不赢我?” 残魂仍瞪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哦,不是这个。 “那……”殷无念想了想,“恨你自己不能得大道?” 残魂仍不做声。 哦,还不是。 殷无念皱起眉,慢慢开口:“总不至于是恨……我从不夸你赞你认可你吧?” 残魂神情一滞,身形陡然变得丰盈起来。先从透明变成半透明,又凝成一团有若实质的暗影。随后他脸上的神情变得极生动——先怒不可遏,又忽然畏缩恐惧,可最终还是瞪大眼睛,开口大叫:“怎么会这样?!帝尊,你听我说!你听说我!他们全是来害我的!” ——有了些神志,但尚未完全清醒。殷无念知道自己得叫他更恨一些。 他就笑着说:“尸孙佼,你当帝尊不知道我是在害你么?你跑去幽冥殿对他说我有狼子野心的时候,帝尊该是说了一句话吧——给你个机会,照他说的办。” 尸孙佼痴痴呆呆地想了想,又暴怒:“正是!帝尊给了我机会!他怎么不信我?!” “你当这机会是叫你立功的机会么?”殷无念笑起来,“这个机会,是指你斗赢我的机会。要是你能赢了我,说明你的才智在我之上。那帝尊会觉得你从前明珠蒙尘,真就杀我而留你了。可惜你这个蠢材太不争气,你的计谋——哦,哈哈哈,你的计谋——高明到咱们刚出海的时候就被我知道了。” “我那时候那纳闷——这厮不会蠢到想这么对付我吧?”他向后一仰斜倚在树上,“你再好好想,咱们办完事要回来的时候,我还说——这事儿会不会有什么不对劲?等咱们回了海里,可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哈哈哈,你那时候以为我是在说什么?” 尸孙佼的身形原本是透明的。此时闻言更怒,便有体内便有一团黑气猛地蹿了出来,像墨水一般将尸孙佼的残魂染成个乌沉沉的颜色。殷无念知道这是他心里的魔念——便是这种东西加强了鬼修的执念。 可要不是像自己一样自创了混元魔体这法门,就绝不能滋长太多。他心中一动,试着运起灵力吸纳尸孙佼体内那些黑气——竟真将它们如灵气一般引入体内,死死缠上他的神魂。 他又惊又喜:竟然还有这好事? 他之前试着修炼这功法的时候,是催生自身的魔念。自身魔念自己也对自身影响极大,稍不留神便会叫人性情大变、丧失理智、走火入魔。 可像现在一样吸纳旁人的魔念入体可就省心多了——旁人的悲苦是旁人的,与我何干?尸孙佼此刻这样暴躁愤怒,可自己却引了这些东西进来,却只感到有些许烦躁。再一看他如今的倒霉样儿,那些许烦躁也立时没了。 殷无念不急着进尸孙佼的洞府去取宝贝了。 他就坐在这梅树上和尸孙佼兴高采烈地谈话,一谈就谈了一整天。 直到第一批鬼族修士畏畏缩缩地跑到砺啸峰山脚下伏地膜拜,高声请求幽冥大法师见他们一面、好叫他们有机会表示诚心的时候,才住了口。 原来这取巧之道不能长久的——他原本打算把尸孙佼的残魂就这么养着,好助自己修行,可惜一整天的功夫过后,无论再怎么嘲笑他,尸孙佼也只是咬牙瞪眼、气得浑身发颤了。 幸好留了最后一点魔念在他体内,到底凝实了他的执念。再把他这神魂的一部分炼到那枚血色指骨之上,尸孙佼的身子便由透明变成半透明,最终凝成鬼修的实体。 神志一找回,立即瑟瑟发抖,滚落在地叩首不止:“法王饶命、法王饶命!” 殷无念哼了一声:“你还有个屁的命。滚去开门。” 尸孙佼赶紧爬起来跑到门前,掐了几个指决将镶金嵌玉的大门开了,又立在门边垂首盯着殷无念——他一起身,尸孙佼颤了一下。他走过去,尸孙佼就颤得更厉害。 到他停在门前盯着尸孙佼不做声时,尸孙佼看起来像是要哭了,颤悠悠地说:“法王……法王……小人刚才神志不清,竟敢对法王不敬、竟敢破口大骂,实在该死、该死!” 殷无念还看他。尸孙佼颤着眼珠想了好一会儿:“哦哦哦,法王,小人这就把开这门的法决给你看!” 殷无念叹了口气:“做了六十年的寂幽海大护法,连从前怎么侍奉我的也忘了么?” 又抬手往山下一指:“难道我得亲自去应付那些蠢材么!?” 听着“侍奉”两个字,尸孙佼的一张鬼脸颤动不止,知道自己终于挣得一命,用不着被打个魂飞魄散了。待殷无念一走入洞府,尸孙佼立时蹿至台前,提气大喝:“好大胆!哪个敢扰法王清修?!” 台下登时鸦雀无声。 隔了好一会儿,才有个鬼修道:“大护法,你怎么……” “呸!护你娘的法!”尸孙佼怒不可遏,比从前统领十万鬼兵时更加气势凛然,“如今在寂幽海,除了我家法王,还有谁敢用这个大字!?” 听着他在外面的声音,殷无念知道从前的那个尸孙佼又回来了。尸孙佼和阴符离没什么区别,在命门被自己掌控的时候忠心耿耿,一旦脱困便立即翻脸,绝无什么往日情谊可言。 不过这倒也怪不得他们。凡成能为鬼修的,个个性情偏执,虽有人样,却未必有人心。加上自己这样的兵主还得时常祭炼他们以令其增长修为,哪怕原本是个温顺良善的,经年累月下来地折磨下来也得迷失心性了。 尸孙佼这洞府极为宽阔,进门就是一个形制类似幽冥殿的大厅,大厅一端有一尊金灿灿的宝座,座旁跪了一个伤痕累累的铁像,也不知被刀劈斧砍、火烧雷击过多少回。 殷无念走过去一瞧——果然,铁像额上刻着三个字,正是他自己的名字。 他笑了笑,伸手在铁像头上摸摸,又以神念探查这大厅四壁,找到几间隐秘的屋子。尸孙佼解开洞府大门禁制时将这里的禁制也一并解了,殷无念就毫不客气地逐间翻找。他不取那些法宝,而专收符箓和蕴含五行灵力的法材。等将自己的纳戒装满时,尸孙佼正喜孜孜地从外面跑进来:“法王,外面的供奉都要堆满啦!我现在就给搬进来么?” 殷无念走到宝座上坐下:“不急,就放在那儿,看着喜庆。” 尸孙佼殷勤地往前走几步,正要再说话,忽然一眼瞥见座前的那尊铁像。愣了一愣,立即跪倒在地:“法法法法王——” 殷无念一抬手:“起来吧,不怪你。” “你知道我为什么在殿上把你的残魂又收了吗?”他指了指那尊自己的铁塑,“就是因为你会干这种事儿。” 尸孙佼慢慢站起来——因为知道殷无念说一不二,自己要是偏得跪着,保准要受刑;可也不敢开口——因为还知道他家这位法王说的话有时候得正着听,有时候得反着听。而这个“有时候”,全凭他的心情。 殷无念往宝座上靠了靠,叫自己坐得舒服点:“会爱会恨,都说明一个人聪明。要是不懂这些感情只知道弱肉强食,就和畜生没什么区别。可惜鬼族之内的鬼修绝大部分都是这种畜生——我虽然常常说你是蠢材吧,可今天又认真想了想,要和我自己比,天下又有几个不是蠢材呢?” 尸孙佼站在那里发愣,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殷无念是在夸我? “当然了,寂幽海里随便一个稍微有点脑袋的人修,都比你们这些鬼修聪明。你们原本就是凭执念才生出神志的——一个人要是太专注于一件事,在其他方面总会显得有点儿笨的。”殷无念又看了看他,“但他们不可靠。像你们这种有神魂禁制握在我手里的鬼修才可靠。尸孙佼,你是我所能掌握的人里,最聪明的一个了。” 他真是在夸我!?尸孙佼原本对殷无念有滔天的恨意,也全是因为神魂禁止被掌握,才像从前一样按捺下来了。但此时听了这些话,忽然觉得心中怒意全消,好像整个人被浸到一池温水里去了。 这么一瞬间,他竟然既不觉得愤怒,也谈不上多高兴。除了头脑中一个“殷无念怎么转了性子、竟会如此对我”的念头之外,只是在想——像这样多好。别去争斗、别去恨,人人都如此互相对待,那世上也就变成乐土,和仙界也相差无几了吧。那我要是我现在就待在了仙界,还去争什么夺什么?不如就…… 他正想到此处,一股灼热的力量忽然自头顶直冲下来,在体内炸开。身体便仿佛被禁锢在一个桶中,想要动,却怎么都动不了。与此同时又似有几柄小刀从手指脚趾的指甲缝儿里切进去,再在皮下一路往上缓缓地剥。而体内的灼热力量也化为无数蠕动的暖流,恰如千万条细小的虫子,在头脑里、内脏里疯狂地乱钻—— 这是炼魂之痛,还仅是最轻微的那种! 尸孙佼登时清醒过来,听着殷无念喝道:“看看你自己!” 第十四章 邪门修法 用不着看——他已经发现自己的形体快要散了,脑袋飘飘忽忽升到殿顶、脖子以下都化成了一团黑云。作为鬼族,他对着情形再熟悉不过。这是要散了魂魄,形神俱灭了! 他妈的,殷无念他转个屁的性子!他还是在出那铁像的气! 但尸孙佼已经轻车熟路,张口就来:“法王饶命!” 殷无念捏着那枚血色指骨看他:“你看,尸孙佼,这就是做鬼修的坏处。要我没记错,你从前出身无想天附近的一个小宗派,是被同门给杀了的。你因为对他的怨恨而成了鬼修,就一直在我手底下做事。可这六十多年来,你已经做了寂幽海大护法,修为更是远超从前的仇人——你干嘛不回去屠了他们满门?” 尸孙佼盯着他手里的指骨,老老实实地答:“是因为我要是回去杀了那仇人,我的执念或许也就消了。执念一消,鬼修存身之基不在,就要魂飞魄散了。” 殷无念点头:“对。那你知道你这回重新凝聚神魂,麻烦在哪儿么?” “我……”尸孙佼想了好一会儿,生怕自己一答错,就当真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可最终只能说,“我这回的执念……是法王你。” 殷无念从宝座上站起来:“好。再问你,如你一样的鬼修,想要摆脱这种执念的束缚,该怎么做?” 这些问题对于鬼修而言,好比吃饭喝水之于人类,没有不知道的。尸孙佼实在搞不清楚殷无念究竟想做什么——他早就报了仇,又随时可以折磨自己、打散自己,还在问这些做什么? 但也只能老老实实地答:“像人修炼道心一样淬炼执念,等着有朝一日更进一层——从前我恨那个杀了我的,往后就恨天下人修,恨不能将其杀个一干二净……如此就既能滋生怨气供养自身,又不至于真个儿做成了,叫自己魂飞魄散。” 殷无念拍手:“说得好。这就是为什么鬼族当中少有飞升的——这法子倒是可以保全自身,但这种执念不除,心魔始终放不下,渡劫时就必死。所以能不能证真仙,打你们凝聚神智的时候就已见分晓了——像白骨夫人那种为情所困的,日后说不定执念变成个什么度尽众生,遇到天劫的时候自然也就省力多了。” 这种提心吊胆的滋味实在太难受,尸孙佼到底忍不住了:“……法王,你到底想把我怎么样?” “给你个机会摆脱鬼修的这种缺陷。”殷无念微微一笑,“我跟你要火灵妖丹的时候,你该是猜到我找到什么法子重修了吧。那现在在你面前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做你的鬼修,叫我用这东西炼你的神魂、天天活受罪,好稳固执念精进修为。二是练我这功法,也许修到最后再也用不着担心什么执念不执念——渡劫飞升,与天地同寿。” “法王你……要传我你自创的功法!?”尸孙佼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怎么,看不上?” 尸孙佼赶紧说:“不是不是。法王你自创的,必然是可以开宗立派的正宗功法,只是……这个,小的没想清楚——干嘛传给我?” “因为是我自创的啊。”殷无念皱眉说,“要是哪里不对劲,把我自己练死了怎么办?所以咱们一起来吧。要是行得通、等我觉得用不着再拿你来试了,我就不教你了。要是行不通,哼——” 他看了一眼宝座旁的铁像:“就当你给这玩意赎罪了。” 妈的,果然是在做梦。殷无念也还是殷无念——只要有人得罪了他,他必然会笑嘻嘻地、十倍百倍地报复回去。可尸孙佼还能说什么呢? 只好尽量把八字眉往上抬,做出个喜庆相:“法王的神功,哪会有一个不字?求法王快把这神功传我吧!” “哦,这可是你自己求我的。”殷无念伸手在指骨上一弹,注入一缕火灵之力,将尸孙佼飘飘荡荡的神魂立即凝成从前的样子,却也令他大叫起来:“法王,你这是做什么!?” 因为他发现自己体内多了些火灵力。修士最忌讳的就是体内灵力驳杂,而鬼修所修的阴冥之气就更怕这玩意儿了。 尸孙佼实在搞不清楚殷无念是不是还是在罚他。但殷无念沉声道:“你听好了。从今天起,不许你再引由怨念所生的阴冥之气入体,我也不会再炼你的神魂。我这门功法名叫混元魔体,修的是魔念。” 又道:“什么叫魔念?凡是修行人该摒除的念头,都在此列。你见到有人受苦,生出同情心,这是人之常情。但要更进一步,觉得人生在世都是这样悲苦而觉得生无可恋了,就是魔念。有人折磨你罚你,你对他心生怨恨,也是人之常情。但要因此觉得天下人都该杀,就是魔念。正道所修道心,是要明心见性而不无痴念。魔道所修魔心,是要去物存我而不偏执——” 尸孙佼原本就知道殷无念自创的法门该很邪门,但没料到有这么邪门:“这些我也晓得,可是……修行人千怕万怕,各有各的法子不叫自己被魔念所乘,也还常常因此走火入魔。咱们却得想着法儿地找上那玩意吗!?这不是找死吗?!” “所以修这个法子,时时刻刻都踏在鬼门关上。”殷无念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步是大成之前,全靠自己的定力来压制魔念,不叫自己提前走火入魔。这一步,可以借助外力——我打入你体内的火灵之力就是干这个的。这也是寻常修士的法子——用自身功力强行压制。” 尸孙佼越听越骇然:“这得要多少灵力才压得住!?即便暂时压制住了……到了渡劫的时候,也总会招来心魔吧?!那不是死定了!” 殷无念竖起第二根手指:“说对了。我刚才所说的大成,就是在渡劫的时候引来心魔。什么叫混元魔体?就是要和平时辛辛苦苦用魔念积攒出来的强大心魔合体,方是魔体!至于死么,那倒是必定会死的……” 他皱眉顿了顿,尸孙佼心怀一丝侥幸,赶紧问:“但是法王你还有别的法子保命?” 殷无念大笑起来:“哈哈,有个屁的法子,那自然是死定了!不过我之前叫你用五行灵力压制魔念,也是在这时候用——到那时只剩一缕融合了心魔的强大神魂,正可以和慢慢修出来的五行躯壳融合,而用不着做鬼修。这个,就是我这神功为什么有‘混元’两个字。” 他得意地背手来回走了几步:“怎么样,我这法子是不是妙极了?寻常修士,要么锻炼躯壳,要么淬炼神魂。可我这混元魔体却是把神魂和躯壳一起修了——你说说,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强的法门么?” 尸孙佼听了这些只觉得头皮发麻,心里一个念头左突右窜:依照他这么个练法,运气好下个月死,运气不好当月就得死!与其这么整天提心吊胆,还不如现在就魂飞魄散求个解脱! 他一想到这儿,赶紧咬牙静守心神——妈的,这不就是魔念么!? 殷无念是疯了! 才会这么想要找死! 须弥山那些正道说什么大自在天和鬼族修的是邪道功法?那是因为他们没见着如今的这位幽冥大法师!! 殷无念背着手,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对。就是这样。现在就坐下来,用你体内的火灵之力把这些魔念给炼了。尸孙佼,你还可以想着找个什么法子从我手里逃出去,告诉鬼帝,我殷无念很快就要死灰复燃了——只要你不怕他顺手把你也给收拾了。” 尸孙佼想了想,慢慢盘坐在地:“法王……你告诉我这些,其实是不是……也想叫你自己日夜提防我……好催生你更多的魔念?” “看,这就是我为什么说你聪明。”殷无念笑着说,“我这就传你修行的法决。咱们从前都有合体期的修为,虽然功力被鬼帝吞了,可眼界见识肉身的底子还在。那么第一个目标是,一月之内,从你我现在近乎凡人的境界,修至返虚。” 尸孙佼不想再问他凭什么觉得可以用他口中的一月,接连跨越炼气筑基结丹元婴化神这几个境界了。 他只能抱着自己明天就会因魔念反噬而暴毙的觉悟叹了口气:“好,求求法王你快把法决传给我吧。” 第十五章 危机迫近 没过多久,即便是寂幽海最偏执愚钝的鬼修也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劲——幽冥大法师和尸孙佼这一对主仆明明修为全无,只有个合体前期的阴符离撑门面,却要比六十年前还嚣张跋扈。 那殷无念整天躲在洞府里不出,凡是要见他的,只会落得尸孙佼的一句“你也配见法王”。而他这狗仗人势的鬼将则天天到处乱蹿,进别人家洞府像在逛自家后院。凡瞧见什么从前灵族的稀奇玩意,统统搜刮回去,只说“法王在为帝尊想对付五行灵族的大计,正要此物”。 寂幽海从前是灵族遗址,此类东西并不少见。而鬼修们修的是怨气所生阴冥之力,也不觉得是什么宝贝。然而此种态度实在叫人火大,到底私底下聚在一处,集思广益—— 这些天来,帝尊只召见殷无念两次,听说是问了些如何向正道动手的计策。不过问罢之后也没将统御鬼兵的神符再交给他,而给了白骨夫人。 苦思冥想之后,大家伙儿认为这说明帝尊现在还是不喜欢殷无念。那为什么还要留他六十年、又将他召回来、甚至吞了尸孙佼的修为给他出气? ……去他娘的,想得头痛,干脆不想了。反正鬼族修士们在对待此类难解问题的时候向来有一个极为高明的法子—— “他们打算杀了你,这事你知道吗?” 再见到殷无念的时候,白骨夫人一边打量尸孙佼这面目全非的洞府一边问。 此地她来过几回,知道从前富丽堂皇的模样。但现在好像被拆了——整个大厅像被人彻彻底底地斩击过,什么金银玉饰、珠宝镶嵌,全毁了。仿佛有一个疯子天天在此地发泄狂暴怒意,就连那尊宝座都变成了个板凳。 “你关心我的死活,是不是说明那件事你想通了?”殷无念就坐在这板凳上,手里攥着一枚火灵妖丹。白骨夫人猜他已经好几天没挪过地儿了。因为他周围的地面全被一层白灰覆盖,她知道这是妖丹灵力被吸尽之后化成的齑粉。 ……他这些天炼了多少妖丹? 其实白骨夫人早就知道到殷无念会想着重修。只是十来天前见他的时候,他只比一个灵界寻常的凡人强上一点,甚至不到炼气期。可现在谨慎地探查一番,发现他周身宝光圆融凝而不散……要自己体察没错,竟是似乎是结丹期了! 像他这种被废去修为的修士,重修自然容易许多。他在飞升来灵界时已度过天劫,那再经历返虚之前的种种境界时,也就用不着再体验劫数了,只是……十来天,修到结丹么?!他看起来炼的不是阴冥之气而是五行灵气,他怎么做到的? “你……”她意识到这洞府中的惨状该就是殷无念搞出来的了,但只说了一个字,又觉得不该再多问,只道,“……你在重修。你真能在二十天之后修到返虚?” 殷无念笑了笑:“整个寂幽海的东西都随我取用,自然不难了。” “好吧。我回去想了想,鬼帝的确不对劲。”白骨夫人抬手设下禁制,再压低声音,“这两百来年他从不露面,只以神念附在那塑像上同咱们说话,谁都不知道他本尊究竟在哪。性情么……也的确大变了。我可以送你走,但你走了之后打算怎么办?我怎么信你不会就这么一走了之?” 殷无念将手指一捏,掌中妖丹再被吸尽、化为灰白色的粉末。他拍了拍手站起身:“你我都不是小孩子,还都身在鬼族,谈什么信不信?你只要知道,咱们这些修士的寿元有限,只为飞升仙界而争分夺秒。沉姜他害我修为尽失,也就是平白夺走了我百年甚至更长的寿元,如此大仇,我殷无念看着像是既往不咎的人么?不弄死他,难解我心头之恨——你自然可以信我。” “至于你,现在已经知道沉姜的秘密,和我成了一条线上的蚂蚱,我也没什么理由不信你。离了寂幽海,我在外,你在内,咱们互通消息共诛此獠,之后你做鬼族之主,我做个逍遥散仙,只有一致的目标而没有利益的冲突,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不放心的太多了。谁能猜透你这幽冥大法师的心思?白骨夫人心想,沉姜也是因为想用你却又忌惮你,才在将你召回之后,又打算再观察些日子才好放心吧。 她知道自己此刻无异与虎谋皮,可想了想,只道:“那好,你说说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殷无念一笑:“有什么好想的?你不是说一群人要杀我吗?自然我是先保命,再想法出寂幽海了。” 白骨夫人皱眉:“寂幽海禁制是历代鬼王炼化,掌握禁制的法宝也在历代鬼王手中。咱们出入寂幽海,全得要鬼帝准允。你一强破禁制,沉姜立即知晓,你怎么出?” 殷无念的笑容消失了,面无表情:“白夫人,你这问题有点儿没分寸了。” “我只是……”白骨夫人想说“关心则乱”。可话到嘴边忙收住了,一时间搞不清楚自己今日是怎么了——她的修为在鬼族中虽不算高,可也称得上心狠手辣,拥有所有鬼族都有的凌厉手段。 但自刚才进了这洞府开始,便只觉同殷无念说话时气势没来由弱了三分,一腔狠厉全没了,好似重回身为人修的时候。殷无念如何逃离寂幽海,的确是他自己的手段神通,这种事最忌讳旁人打探。但她一时间只觉得自己与他已算是要同患难的盟友,竟把话问出了口! 她自知失言,倒登时清醒过来,立即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状态很不对劲。便脸色一凛:“殷无念,你对我使手段!?” 殷无念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展颜一笑:“能叫白夫人不知不觉间中招,看来我这手段也很了得——我试试手而已,生什么气?” 白骨夫人冷哼一声:“这就是你殷无念对待盟友的方式么?” “我跟你学的。”殷无念抬眼看她,“我要是没弄错,前几天有位大自在天来客入了寂幽海,沉姜屏退左右在殿中与他密谈,只留了你一个。你不觉得该告诉我他们都说了什么么?” 白骨夫人沉默片刻:“法王真是消息灵通。但你我对付沉姜是极遥远的事,在这之前我们还是有来有往的好。我告诉你此事,你拿什么来换?” 殷无念想了想:“告诉你我是怎么叫你打踏进这洞府开始就心神不宁、脱了凶性,跟我客客气气说话的?” 三息之后,白骨夫人开口:“来人是寂幽海的飞廉法师。你从前向沉姜献上的那些离间灵族妖族、杀伤须弥山主事杨戬的计策,其实沉姜都只用来掩人耳目。这几天召你去殿前问计,也还是在试探你的忠心罢了。他和大自在天的打算,是集齐五行灵族的五件至宝,再以其中力量召唤五行元灵。” 殷无念变了脸色:“那个五行元灵?天地间一等一的凶物、倘若长成就与天道气运融为一体、非要将此界的五行之气统统吸干的那个五行元灵!?” 白骨夫人笑了笑:“难得见你也会怕的。” 又将笑容一收敛:“我也是听了此事,才终于确定此时的鬼帝已非从前的毕亥了。毕亥一直想要做的就是将灵界化为鬼域,可要是召唤了五行元灵、又叫它长成了,只怕此界土生土长的种族谁都活不了,倒是大自在天的那些魔头,大可一走了之重回上界避祸——反正他们来灵界也只是为了对付须弥山的那些下界仙人。” “他们打算在哪儿干?” “无想天,羽族。” “这消息有用。”殷无念沉默片刻,“好,我也告诉你。我新修了一种神通,专门挑逗别人心中魔念。白夫人你的执念是个情字,我刚才不过是引动些你心中情愫,自然叫你凶心大减罢了。” 白骨夫人冷冷地看着他:“大自在天那些魔头,的确擅长以魔功挑动人心中魔念。但法王现在是说,你以如今结丹境界的修为,叫我一个返虚境中了你的招——同样的手段,就连那些从仙界来的魔头都还不如你?” 殷无念朝她矜持地一笑:“好说,好说。” 白骨夫人拂袖而去:“哼。我原本想帮你对付那些鬼修。可既然你本事这么大,就自己解决吧——但愿你能活到咱们一月之期!” 殷无念走到洞府门口。待见她驾云远去了,才将尸孙佼召出来:“刚才她说的,你听着没?” “法王,你别吓唬我了。”尸孙佼一现身就咬牙瞪眼,看都不敢看他,“我对付心里现在这些魔念,已经是快要不行了。你要是怪我不该大张旗鼓地去替你搜罗宝贝以至于惹恼了那些人……那我可就真撑不住了。” 殷无念抬手在他脉门上摸了摸:“挺好啊。十天修到筑基,离走火入魔不是还差那么一点么?我觉得你今天是死不了的,至少能捱到明天——我说的是五行元灵的事情。” 尸孙佼松了口气,仔细揣摩殷无念的心思,最终想到一个绝对符合殷无念性子的大胆主意,认为如此必然能讨得他的欢心:“……咱们现在修的就是五行灵气,要那东西真被召出来,把天地间灵力吸纳一空,那咱们就没法修行了——所以咱们应该掺和进去?譬如说离开寂幽海之后把这消息告诉须弥山?提前把这事儿给搅黄了?” 殷无念皱眉看他:“你有什么毛病?为什么不是等到他们把那玩意召唤出来,咱们再把它杀了、好吸了它的灵气?那可就用不着像现在这样到处搜刮了。” 要寻死你自己去寻死啊啊啊啊!尸孙佼在心里疯狂大叫,觉得自己现在就快要走火入魔了。于是他咬牙切齿地开口:“法王说得对。是我格局小了。” 殷无念点头:“好。那就准你这几天不再练功,继续刮地皮。给我记着,要是那些鬼修本月之内不来杀我,我就扒了你的皮。” 第十六章 聪明人 黑山老怪冥服翳是此次“除掉殷无念”计划的牵头人。这十天来尸孙佼光顾他的洞府五次,几乎将他的丹药搜罗一空。他认为这是那狗东西因为自己几十年前离殿时没有给他行礼而蓄意报复。 他与另外六位修为较高的鬼修已经在他的洞府之中密谋四天,针对“杀死殷无念之后由谁来做新一任的幽冥**师”而争执不休。到最后他们觉得这样吵下去实在不是办法,终于决定找个鬼兵来问问。 鬼修们总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如他们这种要么是化神、要么是返虚期的修为,执念已非常深重。这就导致他们在考虑问题的时候脑子常常转不过弯儿。所有人都觉得这次的计划似乎始终还是漏了点儿什么,但又都一时想不起。 然而那些开了灵智的时间既不短、也不长的鬼修脑子就略微活泛一点,正可以为他们的大计查缺补漏。 于是冥服翳将他最近比较看重的一个鬼兵明三丙唤了进来。 “你说你前些天跟尸孙佼在罗敷山捉过殷无念?”冥服翳在宝座上盯着这个还是骷髅形的小鬼兵,“然后你又向尸孙佼回报,说与你同队的阴五丁是殷无念从前的部属?” 明三丙瞧着厅中另外六位鬼族大佬,吓得浑身骨架咔咔作响,赶紧跪地磕头:“小的知罪、小的知罪……可那时候是尸孙佼说法王是叛逆……小的也是……” “呸!你有什么罪?!”冥服翳啐了一口,“起来!本座问你,你恨不恨殷无念那狗东西!?” 明三丙愣了会儿神,迟疑道:“那我……恨?” 厅内七人大笑。冥服翳道:“哈哈哈,这就对了!你听好了!咱们几个,打算杀了殷无念,正有个好计谋。这就说给你听听——你听仔细了,再给咱们说说,哪里不对劲!” 明三丙这么一听,抖得更厉害。 冥服翳气道:“他妈的,你抖什么?吵死老子了!” 明三丙战战兢兢地回话:“主上……要是不会在小了听了之后,又把小的打散了,小的才敢听。” 余下六位鬼修沉默不言。冥服翳往座上一靠,得意地看他们:“我说得有错没?这小鬼是我麾下最聪明的了!竟然连这也想得到!” 又一挥手:“不打你不打你——你仔细听好了!” 说完他们的大计,只用了十来句话。而后七人死死盯着明三丙:“你觉得此计如何?” 明三丙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道:“这个……谁来做新一任的幽冥**师,小人自然不敢说三道四。可是……各位尊主是不是还没说……该怎么杀了殷无念?” 七人沉默。三息之后,冥服翳一拍大腿:“他妈的,我就说,总是漏了点什么——对啊,咱们是不是先得想想怎么杀了他?” 可没人答话了。冥服翳大怒:“怕什么?不是已经说过了么?他既没修为又没兵,帝尊也不待见他。难对付的只有他那鬼将阴符离,可也不过是个合体境……嗯……等杀了殷无念咱们再想想怎么料理他。” 明三丙这时候慢慢回过神,忍不住道:“主上……可是不杀他的鬼将,又怎么杀殷无念?” 冥服翳此时已意识到厅中除去自己与这个小鬼兵之外,余下皆是蠢材。他感到焦头烂额,正要喝一声今天暂且到这儿、改日再议,便听厅外值守鬼兵一阵求爷爷告奶奶想拦却又不敢拦的声音,知道尸孙佼那狗东西又上门来了。 明三丙登时大喜。他从前追随尸孙佼捉殷无念,之后告发了自己的同僚,如今又冒险给冥服翳出谋划策,全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得传更加高深的鬼族修法、甚至能当上个不受管辖的鬼将、拥有自己的洞府。 所谓富贵险中求,他便立即在地上一挺身,道:“主上!刚才不是还在说怎么杀殷无念的鬼将么?眼下尸孙佼来了,不如先把他扣在这儿,再将殷无念引来……” 却见冥服翳这几人一边急着从纳戒里取出些法材来一边低声骂:“呸呸,闭嘴!蠢材,你懂什么,凡事都要那个从长计议……急不得,急不得……” 说到这里时,尸孙佼已经踏进厅中。明三丙赶紧缩去一旁,七个鬼修都从座上起身。先前人人都面沉如水,此时人人都笑逐颜开,先迎上去团团围住,又七嘴八舌地问“法王可是又缺了点儿什么”。 尸孙佼气急败坏地把他们拨开,走到主座上坐下,劈头就骂:“缺个屁!缺条命!冥服翳,你们是不是在商量怎么杀殷无念?商量得怎么样了?!” 几个鬼修面面相觑,冥服翳连忙叫:“真人,你这是什么话?咱们对法王可是忠心耿耿,怎么会想杀他?!” “放你妈的屁!”尸孙佼刚大骂了一句,立即感到这怒火勾动心中魔念,叫他脑子一阵恍惚,神魂那些被火灵之力压制的黑焰也腾的一下燃了起来,烧得他的形体摇摇欲散。 他赶紧屏气凝神调息一会儿,才缓了口气:“你们当我乐意再给殷无念做鬼将吗?你们还不知道吧?他已经疯啦!他不但自己想去死,还要拉着我去死——给我说说你们的计划进展到哪一步,我好给你们参详参详!” 冥服翳愣了会儿神,忽然又笑起来:“真人,你这是在试咱们的忠心吧?哈哈,要不是我够机灵,从你的话里听出破绽,咱们真个儿要说几句法王的坏话啦!” 尸孙佼皱眉:“破绽?什么破绽?” “你说他不但自己想去死,还要拉着你去死。”冥服翳矜持地一笑,“可要是他真想去死,你还要我们杀他做什么?哈,你说漏嘴了!” 余下六个鬼修听这话也先愣了愣,脸上随即露出死里逃生的庆幸之色。 尸孙佼觉得自己快疯了。他从前喜欢学殷无念骂旁人是蠢材,很为自己的聪明才智而自得。但他从没像现在这样希望这些家伙都要比自己还聪明一点儿——他沉默片刻,抚抚胸口、又缓了缓气:“这是打比方,冥服翳,你知道什么叫打比方吧?我是说殷无念现在已经失了神志,要疯了!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七人脸上不约而同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一个鬼修笑嘻嘻地说:“真人你从前总说你的才智不在法王之下,咱们也都知道。可要是他真像你说的那样失了神志,早不是你的对手了——你又何必叫我们去杀他?” 另一个鬼修也笑:“真人,你要是用这种法子来试我们,也未免太小看我们了。” 尸孙佼咬牙切齿地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好吧。其实我是来问问你们,最近可有什么供奉向法王表示诚心的。” 众人登时松了一口气,真个儿眉开眼笑起来,赶忙将之前取出来的东西奉上。尸孙佼一样样接了,却不看那些东西,只盯着这七个人。等全收入纳戒中,才站起身怒气冲冲地去了。 他眼下是筑基境,并不能驾云飞腾,因而只敢在幽冥殿周边行走——要离了这个范围,说不定就要被哪个不知深浅的蠢材给杀了。可他一想到“蠢材”这两个字,心里的羞恼就更按捺不住了——在罗敷山,殷无念诓自己回幽冥殿传话的时候,在他眼里自己是不是也跟冥服翳那些人的蠢样子没什么区别!? ……之前他说叫自己喊人月内来杀他……是那时候就料到这群蠢材绝对成不了事了吗?! 要在从前,尸孙佼并不很怕办坏事——顶大不了多受些炼魂之苦。一天一共也就十二个时辰,还能多到哪里去?何况被兵主炼魂,正是鬼将修为增长的主要方式。 可现在他他妈的开始修那个什么混元魔体了。 搞不好是要要命的! 他索性在冥服翳洞府外的崖头歇下,心想要不要再去找那白骨娼妇——之前殷无念使用神通引动她心中魔念,可白骨看起来并不信他的解释,甚至因此发火。 那她会不会对殷无念起杀心?毕竟就连冥服翳这种货色都在打算把他除掉的! 可他再往崖下看,只见一片黑雾当中磷火闪闪,尚未完全修出神志的骷髅、僵尸、乃至各种奇形怪状的妖兽都在其中游荡。此地去白骨的洞府足有数百里……依自己如今的修为,只怕没走到那儿,就要留在寂幽海内无处不在的黑雾里了。 就在这时听着身后一阵轻微的咯啦声。尸孙佼猛然转身:“谁?出来!” 一个眼眶中闪耀幽绿色鬼火的鬼兵立即现了身,不等尸孙佼掐起指决便拜伏在地:“大护法,是我!” 尸孙佼细细一瞧,倒有些印象——似乎是刚才在冥服翳那厅中侍奉的一个骷髅鬼兵。 他妈的,冥服翳蠢到如此地步么?自己刚才说了那些话,他竟然没把这鬼兵打散、炼了灭口!? 尸孙佼眼中凶光乍现。这鬼兵的枯骨上连点儿血肉都没有,想来不过是炼气期的修为罢了,自己此刻出手…… 这时候鬼兵又说了第二句话:“大护法,我有法子请冥服翳那些人入瓮!” 这句话暂时打消了尸孙佼的杀心。他也统御过六十年的十万鬼兵,可在这个境界,说话像眼前这东西一样口齿清楚、逻辑清晰的,倒是没见过几个。 这东西怎么这么机灵? 他心中生出极强烈的好奇感。尸孙佼晓得此种感情也属魔念的一种,可他已债多不愁,索性只把指决掐住:“你叫我大护法?” 明三丙慢慢将脑袋抬起:“小人从前就是大护法麾下的鬼卒。在罗敷山当日,大护法还留下小人监视**师的去向。” 这鬼东西倒是会说话,还会给自己贴金。不过尸孙佼才不知道当日留下的数百鬼卒哪个是他。 然而听着他一口一个“大护法”,尸孙佼的杀意就又淡了些:“哼,我现在可不是什么大护法了。你有法子?你有什么法子?小东西,你又知道本座刚才在冥服翳面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么?” 明三丙忙道:“容小人猜猜看——法王重得恩宠,立足未稳,因此想杀人立威,冥服翳那些人却正好送上门来,大护法如今就在为怎么让他们有胆去做而烦忧、才苦劝他们去杀**师。” 尸孙佼冷笑起来:“呸!法王也是你能叫的吗!” 又将眉一皱,再哼一声:“你现在不是冥服翳的部属么?” “能遇着大护法和**师的,有谁还会想给冥服翳那种蠢物办事?”明三丙道,“求大护法给小人一个机会,要能帮得上忙,得您一句夸赞,就是登天了。” 尸孙佼终于高兴了。 “说得好!冥服翳的确是个蠢材!”他在原地走了几步,边走边骂,又猛一转头,“起来说话——你打算怎么办?” 明三丙站起身——但刚刚站了一半,又喀嚓一声跪下去,几乎把脑袋埋进地面的黑色碎石里。 尸孙佼哈哈大笑:“这是做什么?哈,本护法威严至此么?叫你起来就起来!” 明三丙不吭声。 尸孙佼将眉一竖,正要发作,听着半空中一个声音说:“跪着吧。” 又听着那声音说:“不过不急着说你打算怎么办——尸孙佼,他说‘苦劝’?你去苦劝那些蠢材来杀我?” 尸孙佼立即转身、跪倒,一气呵成,与明三丙一样把脑袋埋进碎石里:“法法法法法王!” 第十七章 借头一用 殷无念自半空中落地。先慢慢走到明三丙身旁伸出手指弹了弹他的骷髅头、听听脆响,又看尸孙佼:“说说吧,你是怎么苦劝的?” 尸孙佼比较庆幸自己不像明三丙,是个骨头脑袋,因此殷无念听不到他浑身格格作响的声音:“我……我……” “是说我疯了,还是说受不了我了?”殷无念又弹弹明三丙的脑袋,“你叫什么?” “小人明三丙。” “他在冥服翳那儿都说了什么?” 明三丙不吭声。 殷无念笑起来,一指将他的脑袋弹碎一半,险些将一个眼眶中的鬼火也打散了:“刚才对他说能为我做事、得一句夸赞就是登了天,现在却要寻死了?” “法王要做的事,该是需要个牢靠能守得住秘密的人。”明三丙说,“小人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此时不能开口。” 殷无念点点头,转脸看尸孙佼:“好。你起来吧。” 尸孙佼先愣了愣,慢慢撑起上半身。见殷无念脸上没什么表情,才高高兴兴地跳起来:“唉,我就知道法王你明白我的用心,我其实是……” “你其实是真想杀了我。”殷无念着看他,“不过因为你找到这么个能用的人,这次免你死罪。” 尸孙佼不敢说话,缩去一旁。殷无念又用手指勾着明三丙颅骨上的破洞叫他站起来:“说吧,你打算怎么帮我做事。” 明三丙立即说:“要是法王真想叫冥服翳那些人动手的话——” “真的。” “那……请法王恕罪——。”明三丙说,“要让他们胆子大起来,必须先除去你麾下叫他们最忌惮的一员干将。小人斗胆,借他人头一用。” 尸孙佼立即跳起来大骂:“好哇你这个不知死活的小东西,敢借我的脑袋?!法王,他明明是要害你!” 殷无念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明三丙也不说话。尸孙佼见状又急又气:“法王你不会把他的话当真了吧?” 殷无念便将手一抬,摸出那枚血色指骨,把阴符离唤了出来。 尸孙佼愣了愣:“咦?法王你叫他出来做什么?” 阴符离现了身,正听见尸孙佼这句话,立即瞪起眼睛骂:“你这狗东西,又在搬弄是非!?” 尸孙佼动了动嘴,却只悻悻地不说话了。 殷无念道:“阴符离,现在要你为我做一桩事,你愿不愿意?” 这些日子殷无念与尸孙佼修混元魔体,并不常唤阴符离出来。他整日被收在指骨中提心吊胆,不知是不是因为上次背叛的事仍未得到原谅。此刻听了这话,赶忙大叫:“法王这是什么话?老子是你的鬼将,就是叫老子去死,也是分内的事嘛!” 阴符离点点头,对明三丙说:“他答应了。那就这么办——你什么时候要?” 明三丙想了想:“越快越好?” 殷无念笑了笑:“你做事倒是痛快。但我做事更痛快——你现在就可以着手去办了。” 明三丙愣了愣:“现在?” 又哦了一声:“得令!” 阴符离还有点儿摸不着头脑:“欸?什么事?” 殷无念对明三丙一摆手:“去吧。” 于是他看着明三丙咔咔地跑远、下了这崖头,便不再言语,站在原地沉默了两刻钟。 阴符离不敢说话。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事,只好去看尸孙佼。可尸孙佼也不理他,规规矩矩待在殷无念身后。待他实在忍不住要开口问“咱们在等什么”的时候,殷无念才转脸对他说:“过些日子咱们要离开寂幽海。你现在是合体前期了吧?” 阴符离眼珠一转:“哦,我懂了,法王。是不是帝尊要派你出去办事?你放心——在灵界,我这一身修为还是足以为法王护驾的。” 殷无念摇摇头:“是咱们又要跑路了。而且在离开寂幽海之前有那么一阵子我可能用不了这东西。” 他边说边捏着那枚指骨给阴符离看:“也就是说在某一段时间里,你可能会不受我的控制。要你的修为像尸孙佼一样还好说,我可以把你收在里面。但你是个合体境——你说你会不会一发现禁制变弱了,就破开它、顺便把我杀了?” 殷无念的最后几句话说得极慢,同时运转体内的火灵之力。于是被这力量牢牢压制在神魂当中的那些魔念钻了个空子,释放出来。他便将这些魔念化在三人周围,变成无形无色、无孔不入的魔气。 阴符离听了他这话先一惊,心道刚过了几天好日子怎么又要跑路?待听了后面的,立时想到这是个脱身的好机会——殷无念是傻了么?问自己会不会杀他?嘿嘿,被炼了一两百年的魂,日日生不如死……天下间难道还会有不想杀了自己的兵主的鬼将么!? 他也晓得尽管如此想,却得捡殷无念爱听的说。但心中忽然生出一股难以遏制的怒气,令他一时间什么都不想理会了——不如先出了这口恶气再说! 没等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话已说完:“当然要杀!然后去向帝尊请功!再叫他把你赐给我做鬼将——也让你尝尝日夜被炼魂的滋味!” 殷无念点点头,收了魔气。 之前对白骨夫人用过这手段。白骨虽只是返虚境,但与自己一样,也算是寂幽海中的鬼王了,身上必有数不清的法宝符箓,不是阴符离可比的。因此他那时出手既小心又谨慎,并未施展全力。 但此刻对阴符离毫无保留地出手,意识到这混元魔体修出来的挑逗魔念的神通威力实在惊人——即便阴符离没什么宝物护体,可毕竟还是合体境,此刻竟轻易中招,丝毫没有觉察。 殷无念知道一门功法威力大并不全是好处。譬如说鬼修的功法威力就很大,也取巧。阴符离这种鬼将知要被自己日夜祭炼就可以增长修为,但代价除了忍受可怕痛苦之外,还有几乎不可能再次渡劫飞升至仙界。 他这功法的威力能不能称得上三界第一?这种修法未必没人想过,只不过能像他一样找到这条路的,不会被逼到这份儿上、往死路上走;而被逼到这份儿上的,又没有他的这种能力吧。 不管怎么说,殷无念还是很高兴。一想到这种不计后果而癫狂的兴奋将会催生更多的魔念,他就觉得自己更高兴了。 于是他冷笑着对脸色发青的阴符离说:“那你是自己把脑袋割下来,还是叫我动手?不过么……” 他看了一眼幸灾乐祸的尸孙佼:“看在咱们主仆一场的份儿上,要是你自己动手,过后我一样帮你凝练魂魄,重新把你炼出修为来。” 阴符离往周遭看看,最后将目光落在尸孙佼身上,却对殷无念说话:“法王,这些年老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除了前些日子那一次也算忠心耿耿吧?!你就这样要老子的人头和一身修为,就不怕叫人寒心吗?!” 殷无念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是我听错了吗?在寂幽海、两个鬼族,在跟我谈忠心和寒心?” “你今天能毁了我,明天说不定还要毁了谁!”阴符离仍看着尸孙佼,“之前你是帝尊点名的叛逆,我一身合体修为没有反了你是因为知道离了你,别人仍不会放过我。可如今么——” 他忽然大喝:“尸孙佼,咱们一起动手!” 声音一落,他身形猛地涨大数倍,周身缭绕的黑气化作狂暴阴风,刹那之间便把地上的碎石卷起,直往殷无念身上射去。又将鬼爪一探,直取殷无念手中那枚指骨。 殷无念早料到此节,便心意一动,要以此法宝将阴符离制住。但此时鬼将催动体内所有阴冥之力与禁制相抗,于是指骨登时发出夺目红光、颤动不休,竟在半空中缓缓向阴符离的鬼爪移去。 此时两人相抗,殷无念是结丹修为,与阴符离差了好几个境界。而阴符离纵然是合体,大部分修为却被那禁制牵制。他瞧见还呆在一边的尸孙佼,瞪起眼睛喝道:“他没空管你了!杀他!咱们全成自由身!” 可只见尸孙佼看看殷无念、又看看阴符离,犹豫片刻往前走了一步,一时间却似不知该帮谁好。 殷无念冷笑一声,瞥了他一眼:“没听见他的话么?不想要个自由身么?” 他分神说了这句话的功夫,指骨竟忽然往前一窜,离阴符离的鬼爪只有不到寸许。阴符离心中大喜:“动手啊!蠢材!” 便因心中这一喜,殷无念先前布在周遭的魔念立时有机可乘——阴符离只觉大功将要告成,心旌不禁一荡。值此斗法的紧要关头,体内阴冥之力也因这一荡而微微一滞。此前苦苦抵挡的禁制之力便趁机攻入体内,登时将他经脉锁了个七七八八。 眼见那指骨上红光顿敛、轻轻一颤便要回到殷无念手中,尸孙佼立即大叫起来:“呸!法王已经传了我神功,谁稀罕你的狗屁自由身!?” 话音一落便祭出他那本命法宝索魂钉。小剑似的长钉化成一道青光,绕着阴符离的脑袋便转了一圈。阴符离此前在罗敷山能一拳锤爆一个返虚散修的脑袋,可见肉身极其强悍。此时虽然经脉被锁、修为也被禁制困住,却也不是这索魂钉能轻易斩杀的——便见他颈上登时被拉出一圈豁口,发散着黑气的黑血向外狂喷,脑袋却仍牢牢地待上上面。 这鬼将又气又怒,破口大骂:“你这个蠢货!他早晚也要再杀你!” 尸孙佼只将牙一咬不听他的话,催动那索魂钉绕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将阴符离的脑袋割了下来。阴符离的脑袋落在地上,仍旧又叫又骂,没了头的身子一时间也不死,迈步就要往远处逃。待跑出五六步才被绊倒在地不动,那脑袋也渐渐没了声音,只将眼睛圆圆瞪着了。 一缕残魂在身体伏倒处慢慢站了起来,懵懵懂懂地左顾右盼。 尸孙佼因自己刚才出手慢了片刻,心里很慌,忙将索魂钉再一催:“法王,我这就叫这个叛逆魂飞魄散!” 殷无念抬手摸了摸脸上刚才被飞射的碎石擦出的血,又将指骨一搓,把阴符离的残魂收回其中,叹了口气:“算了。从前你和他都是我座下的鬼将,你不念同袍情谊,我却不能顾及主仆一场。找个好日子,再把他炼回来吧……唉,我到底是个人修,比起你们这些鬼族来,总要心软一点的。” 我不念同袍情谊!?尸孙佼要在心里大骂出声。他这时候终于反应过来殷无念想做什么了——他怎么又忘了呢?他家这位法王说话随时不知真假,做事更是随时都要坑人!今天明明是他要阴符离的脑袋,却是自己动手给割了。他往后再把阴符离给炼回来……岂不就高高兴兴、安安心心地看着自己和他斗来斗去了么!? 尸孙佼这时候后悔刚才没出手要了殷无念的命了。可他心里也知道,便是刚才真出手了,殷无念十有八九也有后招预备,自己只会比阴符离更惨。他只得又在心里骂了三声才道:“要不是法王宅心仁厚,又怎么会传给我的神功?法王虽然嘴上说是拿我试功的,可小的心里知道,您才是寂幽海头一号护短的兵主——只是阴符离这厮太不识抬举!” 殷无念皱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得挺好。但是下次再说这种鬼话的时候,能叫你那一张臭脸上再多点笑就更像那么回事儿了——现在你往前面去,朝冥服翳洞府的那个方向走。不管看见谁,都立即再跑回来。” 第十八章 不对劲 尸孙佼也不明白他想做什么,可也不敢问。只好迈步往前走。等到了崖边往冥服翳洞府的方向一瞧,登时骇了一跳——冥服翳和之前几个鬼修笼在一团黑风里,正在不远处的半空上。 他们岂不是把刚才发生的都看见了!? 那几个鬼修也瞧见他,黑风一阵晃动,似乎也吓了一跳。两方都不做声,彼此沉默片刻,尸孙佼才一咬牙:“冥服翳,你之前不是想要拜见法王么?法王正好驾临此地,还不过来?” 隔了一会儿,冥服翳瓮声瓮气地说:“啊……这个,我还有些要供奉给法王的东西忘了预备,下次、下次吧——真人替咱们向法王告个罪……” 说了这话将黑风一卷,遁回远处自己洞府中去了。 尸孙佼立即飞跑回去:“法王,坏事——了……” 却看见殷无念站在远处,不慌不忙。他倒是一下子了安了心,脑袋也清醒过来了:“哦,之前明三丙走了好一会儿法王你才对冥服翳动手……就是等着他们来瞧的么?” 殷无念点点头:“明三丙倒是很聪明,知道我的意思。你么,做事就太拖拉了。” 想到刚才阴符离的惨状,尸孙佼赶紧道:“这个……其实是我怕坏了法王的大计——你之前说本月修至返虚……” 殷无念召出清光宝鉴。这宝物见风就长,立起化成一人多高。他迈步进去,尸孙佼赶紧跟上。再出来的时候,就已回到洞府中。 尸孙佼讪讪地还要说话,殷无念一挥手把他给收了,又将洞府大门关死,皱眉认认真真地开始想事情。 他此前之所以跑去帮尸孙佼办事,是因为在尸孙佼离开之后他觉得心神不宁。这种不安宁并非因为修炼混元魔体,而似乎是一种危险的直觉,于是他给自己起了几卦。 但卦象极为混乱。 他之前也修过天衍术,对卜凶问吉一类的事情颇为自信。人生于天地间,总要同许多人和事产生联系,这些联系既是卜算结果的来源,也会对其造成干扰。殷无念在寂幽海待了两百来年,做事时一贯设计叫旁人去办,就为了尽量减少这种联系。由此,他用天衍术来推算的时候结果大多很准。 可这回他算自己逃离寂幽海这事,却得了个蹇卦。这意味着此事颇为凶险,将遭遇很多阻碍。他再起一卦,却得了个师卦,这意味着做事要快,得行险、顺险而为。 他因此才亲自出面引冥服翳那些人入瓮,就是依卦而行。 然而这六十年来他躲躲藏藏,也为自己起过卦,却从没有一次像如今这样凶险而混乱……问题出在哪里? ……是出在沉姜身上吗? 现在的沉姜虽是鬼族之主,可在大自在天那些不明就里的魔头眼中,也不过是个灵界土生土长的鬼修罢了。大自在天统御魔道,鬼族与巫族、罗刹诸族一样,都不过供他们驱策。沉姜指挥不了那些魔头,他得像自己平时行事一样,设下各种计谋、小心翼翼地从中得到利益。 殷无念擅长这种事。因而原本以为沉姜是的确打算用自己的脑子、而这些天没有委以重用,是因为打算再好好观察观察自己的态度。他因此叫尸孙佼肆无忌惮地搜刮,一方面是为自己修炼混元魔体攫取资源,另一方面也是为稳住沉姜的心。 可大自在天的魔头之一,同样是上界下凡的飞廉法师竟来到鬼族与沉姜密谈召唤五行元灵之事,而此事,沉姜没有对自己说。 这不是好兆头。意味着自己所揣测的那些沉姜的想法是错误的。 但如果是错的、他也并不打算用自己,又为什么容自己活到现在? 这种无法对未来的事情进行把控、身处危机而暂不得知为何的状态叫殷无念心中魔念大炽,他迅速将这些魔念吸收炼化,觉得脑子清醒一点了。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关键人物——白骨夫人。 这些年来鬼兵当中一直有一个说法流传,就是自己虽然逃亡在外,可势力仍旧极大,到处都是忠心耿耿的旧部属。殷无念其实很纳闷为什么会有人信这种鬼话——鬼族当中有忠诚这回事儿吗? 无非是下级的性命都把握在上级的手中,不得不忠诚而已。 不过让众人产生这种印象的,正是白骨夫人。她在六十年间多次向自己传递消息、通报尸孙佼的行踪,甚至安插一些鬼兵大肆传播谣言,只为殷无念当年离去时曾对她说的那句,一个“关于鬼帝的秘密”。 他之前觉得这是因为自己把握了她的心思、拿捏了她的命门。 但是……要她这些年也一直配合沉姜同自己演戏呢?! 殷无念觉得有点不妙。之前将新修功法这事告诉了她——一方面是觉得两人的合作关系经过六十年考验已相当稳固,另一方面则是因心中魔念影响。此时回想,似乎有点儿大意了。 好在,只对她说了自己的神通,而没提更详细的内情。 他在洞府中来回踱了几步,又慢慢坐下了,轻出一口气。 算了吧。他修这混元魔体,就是要险中求生。此时心中因为这样的担忧而勾动更多情绪,叫他体内再次魔念大盛,倒仿佛一个修灵气的找到了什么洞天福地,极为受用。他本来就已是结丹,此时更觉神魂之中魔火涌动,竟有将自己的境界再催至元婴的迹象。 他就从纳戒里取出一堆法材堆在自己身旁,冷笑起来。他如今修这种极为凶险的法门,为的不就是从今往后不再仰人鼻息、得大逍遥么?要来的尽管来——倒要看看,天下间谁有本事能叫他殷无念魂飞魄散! …… 幽冥殿的侧殿内,一尊比正殿中那尊魔神塑像更小些的塑像微微转动眼珠,将黑气森森的视线投在白骨夫人身上:“这么说,他找上殷无念了?” 相比在正殿时候,白骨夫人在此处显得随意许多。她在等身高的塑像前来回踱了几步才答:“臣妾当时对殷无念说,寂幽海禁制掌握在帝尊手中,他一强行破开,帝尊立时有所感应,问他有什么法子,但他当时就翻脸,直言说我不该问。” “臣妾还想,帝尊对他的禁制下在他的神魂中。无论他重修之后进展多么迅速,帝尊仍可炼去他的修为。既然这样自信满满,该是找到解开这禁制的法子了。” 塑像沉默片刻道:“不错。我感应到他神魂中的禁制仅是稍弱了些,并没被完全化解。但能做到这个地步,也大大超出我的预料。白骨,他修的是什么法门?” “我不清楚。殷无念守口如瓶。”白骨夫人低声道,“我只是觉得,他是打算先寻死,再在寂幽海中引发一场混乱,叫帝尊只注意他。而与此同时,叫那人趁乱离开寂幽海。如此殷无念无论真死还是假死都不需要担心——那人毕竟从前是鬼帝,必然有手段为他重新凝炼神魂、解除禁制的。” “嘿……倒是忠心耿耿。”塑像发出一声长叹,“毕亥曾经最倚重的,就是你和殷无念。我曾经以为毕亥的残魂会向你求助,不料这些年过去,竟选了他。” 白骨夫人垂眼道:“我毕竟是鬼修,而殷无念是人。毕亥以己度人,自然信不过我的……只是,帝尊打算怎么做?” 塑像冷笑,眼中魔光大炽:“两百年前是我一时不察,叫毕亥逃了一缕残魂。此前你派人下去凡界,搞了好大一出声势,也没查到那残魂的下落,没想到竟真一直藏在寂幽海——好耐性!” “殷无念要求死,就成全他。待我捉到毕亥那残魂……嘿,再问问咱们这位幽冥大法师,有没有悔不当初!” 第十九章 走火入魔 寂幽海的黑夜到来了。禁制上太阳的映像隐去,天地间被深沉浓厚的黑暗笼罩。唯余的光亮是地面黑雾中若隐若现的幽绿色鬼火,以及一道往寂幽海东北方去的流光。 殷无念御剑而行,生怕冥服翳那些蠢材找不到他的行踪,就先在砺啸峰附近绕了三圈,然后才直往天上去。待冲破天顶那片由阴冥之力结成的浓云,世界立时颠倒过来——他已来到寂幽海周边的广阔山林间。 像他一样从前是人修而想要转投鬼族的,其中一些未必会被接纳而入不得寂幽海,只能在这附近的山林中开辟洞府修行。寂幽海禁制原本就隔绝灵气,在这附近修行极为不易。运气好弄到点儿鬼族功法的可以吸纳寂幽海中逸散的阴冥之力,运气不好的,修炼进度比凡界还要慢,却出也出不去了。 因此这片山野当中的人修、妖修平时最爱做的就是杀人夺宝,简直像养蛊一样。凡长居此地的,都知道无论白天夜里最好不要在空中御剑,否则必会成为旁人的猎物。 这十来天殷无念已把自己炼至化神后期,神魂当中的魔火有若实质,内视的时候只见一个乌沉沉的小人紧闭双眼,极为邪异狰狞。且到了今日他更觉自己心神不宁,随时想要怒意勃发,神魂之中的魔念几乎再不受到火灵之力压制,竟有直冲他清明灵台的趋势。 他便意识到,这正是即将迎来心魔的征兆。他可能要在今夜,度过混元魔体第一次极为凶险的死劫了。 要此次成功了,便证明这功法的确无甚错漏,可放心修行。要失败了,大概就得被哪个鬼修收走,而落得与尸孙佼、阴符离一样的境况。 殷无念便尽力压制神魂当中的魔气,又以催动清光宝鉴将神识遍布身周百丈之内,知道远处冥服翳一伙儿人缀在自己身后,已跟了将近半个时辰。 其实一离开寂幽海就该出手的,可他们的胆子却还不够大。殷无念只得引着他们再往东北方去,又飞出一段路,忽见身下林中一点清光扶摇直上,向他截了过来。 看这清光的速度与气势,当也有返虚期的修为,在这附近的修士中也算是难得的高手。殷无念在心里冷冷一笑:来得正好。冥服翳既然还没有胆子动手,就可借此人叫他们看看自己在没了阴符离之后,已并没有从前那么可怕了——与此人一交手,只消以法宝护体继续飞逃,到那时候,冥服翳这些人就该忍不住了吧。 的话:“好大胆子,敢在我飞霄真君洞府之上御剑!那就把命——” 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殷无念与来者都瞧见彼此的脸,也都愣了愣。 是个熟人。那天在罗敷山中被阴符离捏碎了双腿的那个。那天尸孙佼走后他急着跑路,就没空理会他,没想到一月过去,这家伙治好了腿伤,又生龙活虎了。 殷无念微微一笑,正要开口,飞霄子脸色一变扭头就跑。 可惜他驭使的飞剑是下等货色,而殷无念使的是从尸孙佼洞府里搜刮来的玉柄龙吟剑,魔气一催,立时同他并驾齐驱:“飞宵真君这是急着去哪儿?” 飞宵骇得脸色发青,咬牙瞪眼紧催真气,可殷无念如影随形,同他穿山过林,总也摆脱不掉。他终于吓破胆,飞射至林间地上将法宝一收,跪倒就开始哭天抢地:“法王饶命、法王饶命,小道之前有眼无珠,现在只求能为法王效力戴罪立功——” 殷无念往天边瞧了一眼,御剑在他身旁停下,叹了口气:“怎么你们人人见了我,第一句话都是法王饶命?难不成都觉得我是个魔头么?” 飞宵抬头看了殷无念一眼,只觉得他比在罗敷山洞府时更吓人——虽看着面带笑意,可周身魔气缠绕无法收敛,仿佛是从九幽冥狱中跳出来的魔神……他是练了什么可怖的功法!?鬼修跟他比起来都像是正道了! 就赶紧低声叫:“不是不是!法王之前就放了我一回,怎么会是魔头?” “放屁。”殷无念骂道,“我不是魔头谁是魔头?想活命也简单,你给我听着——” 冥服翳带了十三个七拼八凑来的好手追了殷无念一路,也给自己打了一路的气——尸孙佼那天说的原来是真的?殷无念修什么邪功发了疯,竟把把鬼将阴符离也给杀了。 那天得了明三丙报信,他在远处瞧得分明——阴符离虽说是个合体境,但毕竟有神魂禁制在殷无念手中。可即便如此殷无念杀阴符离也费了好大功夫,还得尸孙佼从旁助阵。要换做自己来、有鬼将禁制在手,那就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了。 他这么琢磨了一路,终于生出勇气。等再见到殷无念贴着那道截来的剑光追上时,心里又想这殷无念是凶性大法要杀人了。迎上去那散修看起来也是返虚,但修行的毕竟是旁门左道的功法,实力其实不如自己,不如瞧瞧两人斗成什么结果。 可两人刚穿入山林没多久,就瞧见殷无念驾驭的剑光歪歪扭扭地窜走了,又见那截路的修士从林间升起,大声喝道:“算你跑得快……下回见你绝不饶你!” 说完又往林间一钻,就没影儿了。 冥服翳心中大喜,胳膊一使劲儿,把原本夹在胳膊下带着的明三丙勒得格格作响:“你怎么看?嗯?你怎么看?” 明三丙碎了半边的脑袋以铜皮补了,忙道:“主上,殷无念连这些穷鬼散修都斗不过,何况是咱们?我早说了,他是打算逃离寂幽海的——这话是尸孙佼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咱们再不动手,只怕他真要溜啦!” “呸!我会不知道么?!”冥服翳心中大定,高喝一声,“殷无念作恶多端,欺压得咱们好苦!前些天白骨夫人对咱们说帝尊已不喜他了,那咱们今天就共诛此獠好好出一口恶——放肆,老子才是带头的!” 他话没说完,身后那些鬼修却已争前恐后地追着殷无念那道剑光扑过去了。疑心与担忧既已打消,那人人就都清楚殷无念身上藏了无数搜刮来的宝贝——还有谁耐烦再听冥服翳说些什么屁话、耽误了自己夺宝!? 此时殷无念已御剑飞至往生崖头,收了法宝落在地上,然后再向清光宝鉴中注入魔力,谨慎地探查往生崖旁边那道隔绝海水的禁制。 他原本打算是,既然以混元魔体修至返虚要与心魔融合、舍弃肉身而与炼出来的火灵之体融合,那就相当于死上一回。 他的命可金贵得很,这“死”可不能浪费——正引冥服翳他们将自己“杀”了,借机逃出寂幽海,彻底摆脱沉姜的控制。但前些天想到的那件事令他意识到此计当中还有变数。要沉姜真是为了什么别的目的而暂留自己性命,就绝不会容忍自己这样轻易死去。 如果他所料没错,现在沉姜该正在密切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或许在危急关头,会将自己救下来。 果然,他觉察到了禁制有异。无论五行灵力还是阴冥之力,都由先天一炁分化而来。他如今修了混元魔体,对于阴冥之力这种属阴的力量极为敏感,便发觉这禁制之中正有某种力量飞速汇聚,似乎很快便要凝为一缕神念。 这老鬼果然来了——他得在他的神念彻底凝聚成、能够出手之前速死。 于是殷无念立即往冥服翳那边看过去。这么一看,心里一股怒意勃发——这些蠢材竟然自己斗起来了! 先是两个鬼修即将扑上往生崖,刚祭起法宝,却被后面几个人发出数道冥火击上护体罡气、打得飞去一旁。等后面那些人要扑过来,冥服翳又从后方飞射而至,抬手祭出一杆戮魂幡,发出一股阴风将身边几个鬼修卷得东倒西歪,高声骂道:“蠢材!一群蠢材,当心叫他给跑了!” 又对殷无念大叫:“殷无念,今日叫你死个明白——我等已经列出你十大罪状,你仔细听着——” 殷无念刚才一怒,当即将神魂之中本就蠢蠢欲动的魔念全数引动了。火灵之力再也无法压制神魂当中的魔火,黑色魔气猛地冲入经络,将他这肉身当中全部力量悉数激发出来的同时,也令他经脉破损、灵台混沌,几乎要失去心智! 他此时哪还有时间听冥服翳历数什么狗屁罪状? 当即祭出他那尊魔火焰灵炉,一排黑火铺天盖地卷了过去,高声呼喝时口中已有魔音,仿佛无数厉鬼齐齐嘶鸣:“你也配要我的命!?” 第二十章 受制于人 殷无念的魔火焰灵炉在寂幽海也是鼎鼎有名的一件宝贝。炉中以魔火温养六个已有神志的焰灵,一旦发出,不伤肉身,专烧神魂,乃是他从前为与鬼修争斗而专门打造出来的。 如今他处于走火入魔的边缘,濒死之时功力大涨,又因为修了混元魔体,这炉中焰灵的威能相比从前更甚——从前的火焰是红有中黑,如今却已经是完全的乌沉沉一片了。 冥服翳忌惮殷无念此宝,因而今日正带了戮魂幡,就是想他而今境界低下,这戮魂幡所发阴风可以克制魔火。 哪知殷无念这一出手便是排山倒海之势,竟相比他从前合体后期的境时也不逞多让。冥服翳来不及去想十来天前见他的时候还是结丹为何今夜就已到如此境界,只赶紧将戮魂幡一晃,发出一股鬼哭狼嚎的阴风将周身缠绕,把迎面扑来的魔火挡去一旁。 他身边那几个鬼修先前被他掀去一边立足未稳,如今见了殷无念这一招大骇,赶忙各自祭出法宝护体。可冥服翳这戮魂幡也有来头,从前乃是上界魔族的一件宝物。他为自保狂灌灵力发出这阴风登时把这些正要出手的鬼修又给掀了一遍,正叫他们迎上殷无念的魔火。 一个来回便有四个鬼修中招,只觉一阵不知是冷还是热的力量入体,一下子裹住自己的神魂,几乎将其与肉身隔绝开来,而后便是体内阴冥之力阻滞,一瞬间甚至失去了修为。 殷无念这魔功也最擅惑人心智,立即趁虚而入。这几个鬼修一边被魔火炼魂、疼得哇哇大叫,另一边心中猛地生出怒意、昏头昏脑,竟去攻冥服翳泄愤。 冥服翳正要说“大家伙不要内讧一起上”,却猛然间被那几个鬼修的法宝杀了个手忙脚乱,赶紧再一晃戮魂幡遁出数丈骂道:“蠢材!先杀他,再分宝贝!” 可那些鬼修原本就是执念凝魂,又被殷无念的魔念所驱,哪会被他这话说动?听见他提到宝贝,心中想的却是幽冥大法师难缠,杀了冥服翳岂不是一样可以拿到宝贝? 一时间剑光黑云骷髅法阵劈头盖脸地朝冥服翳招呼过去。冥服翳顿时觉得不对劲,意识到这几个必是中了殷无念的什么阴招。可他自觉有戮魂幡护体,神志还算清明,只道这果真是一群蠢材!便要将明三丙一抛,先将这几个料理了再说。 可刚要放手,又忽然觉得天下间除了殷无念和自己之外,大概就只有这明三丙还算是智士,往后还要重用的。要在此刻把它抛下去,遇着那几个鬼修的攻势必然魂飞魄散,实在可惜。 他此时也没想自己一个凶暴的鬼修,怎么忽然同一个鬼兵惺惺相惜了起来,只是分出一团阴风,要将明三丙托起缓缓落到下方的地上去。但那几个鬼修可不由他分神,几样法宝一股脑儿地杀到,将他的护身罡气击得一片爆闪,险些被破去。 冥服翳此时才回过神,正要再舞戮魂幡,却见殷无念的玉柄龙吟剑化作一道紫光在几人身边来回穿插,一眨眼的功夫便割掉了三个鬼修的脖子,更直奔他面门而来。冥服翳脑袋嗡的一响,神志登时恢复清明,才晓得刚才自己也是中了殷无念的阴招。此时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胆气全没了,将戮魂幡往身后一祭,转身就逃。但玉柄龙吟剑紧追不舍、连番攒刺,只把他震得气息不畅,险些就要从半空中跌落下去。 冥服翳一口气逃出数十丈才又回过神,转身一看,殷无念在崖头发出第二道凶火,正将另外另外几个鬼修笼罩其中,不多时便听着惨叫连连,下饺子一样跌落到下方山林里去。 冥服翳此时吓破了胆,殷无念却觉得无比畅快——一口闷气憋了六十余年,而今终可再次大杀四方。一时间什么假死遁走竟都忘了,只想将这些来寻自己晦气的统统杀个干净。一见冥服翳逃得远了,立时将玉柄龙吟剑再召唤,一踏剑光便紧随而去、再将魔火焰灵炉一翻,要以魔火将他的神魂也给炼了。 他一生出这念头,神魂之上的魔火终于完全爆发。自修行以来,殷无念头一次产生无比真实的幻觉——天顶之上似乎忽然出现一团浓云。那浓云之中雷光闪闪、旋转着散开。便有一个巨大人形自天顶露出狰狞面孔,又探出两条魔气缭绕的双臂,猛地向他抓来! 此时心魔在他的意识当中现世、几乎把他这些日子苦修而来的力量统统吸纳一空,殷无念也因此暂时得回清明神志——立时发现玉柄龙吟剑与魔火焰灵炉已不知何时被自己收回纳戒当中了,而自己的肉身则正向下方林地中坠落。 他心里一惊,知道坏事——寻常修士要真遇着心魔劫,通常得度过贪嗔痴慢疑这五个阶段,方有可能得以解脱。他原本就想要这心魔之力,自然不会慢慢将其化解,而只打算凭借自己的坚毅心智在其到来之际与它强行融合。此前每日强迫自己以灵力压制魔念,也是为了磨练心性、给这关键一步做准备。 可他终究还是小看这心魔的力量了——没等它完全降临,自己竟然就已失了神志。 此刻他既能看到头顶乌沉沉的夜空,又能看到意念当中那猛扑而来的心魔,想要以灵力舞空,却发觉肉身之中的经脉已被先前走火的魔力侵蚀得千疮百孔,就连一丝灵气都提不起来了。 而他之前炼出来的火灵之体也融合在肉身当中,倘若肉身毁去之前不能叫它与心魔融合,今日就是死期了。 其实他并非没有对这种情况做准备——叫尸孙佼同他一起练魔功,就是防备如此情形。殷无念强定心神,一边不叫自己再迷了神志,一边打算将尸孙佼给唤出来。 但他意识中的那片天地之间忽然一顿,那心魔的幻象仿佛被冻住了——一双魔爪即将碰触他的身体,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殷无念立即知道,是有什么人以强大力量为自己暂时压制了心魔……是沉姜么!? 他此前探查到沉姜的一缕神念分散在寂幽海禁制当中,因而打算当着他的面假死,以期永久摆脱他的控制,不料如今却被他救了这一遭——之前在洞府里卜算的结果是“顺险而为”,殷无念当时以为是指该顺应冥服翳这些人的杀意,难道其实是应在沉姜的身上?! 冥服翳逃出好远,转身才瞧见殷无念正自半空中跌落。他虽是个蠢材,到底也是返虚境的修士。刚才殷无念体内魔力爆发之际虽将他打得逃之夭夭,却终究没法将其重创。如今一看立时明白,殷无念这是入了魔、刚才是回光返照才那样威风凛凛! 他心中一阵大喜,摇起戮魂幡便要杀过去毁了殷无念的肉身,却忽听一个声音在周遭震荡不休,仿佛是风声和成了一个人声:“殷无念,你是真想求死来换那人一条生路么?” 这话音一落,殷无念在半空中跌落的身形立时止住,仿佛被什么力量抓住了。 冥服翳已觉殷无念是要他到手的鸭子,立即骂道:“哪个混账敢来坏老子好事!?滚出来!” 话一出口,往生崖旁边的禁制当中黑芒大盛,仿佛开了个无底洞。周围的灵力、阴冥之力、五行之力乃至什么碎石尘土、枯枝烂叶统统被那黑洞吸去,缓缓凝成个巨大人形。 冥服翳定睛一瞧,肝胆俱寒——正是幽冥殿中魔神塑像的模样! 他忙将戮魂幡收了,于半空中伏身便拜:“帝尊明鉴……是殷无念这厮要逃……臣下是来追他的!” 殷无念终于明白沉姜为什么要一直留着自己的性命了。 第二十一章 瞒天过海 听见“那个人”这三个字的时候,他就意识到沉姜所指的该是前代鬼王毕亥。 不过问题在于,他从前只是知道如今这位藏身寂幽海某处、从不露面的鬼帝沉姜是个篡位者,可现在听他问的这句话……难不成毕亥没死透么!? 他觉得自己做这些事,是为了叫毕亥的残魂逃出寂幽海? 也是直到此时,殷无念才明白沉姜究竟拥有怎样的力量。从前觉得那些自仙界来到灵界的天仙、魔神,一样会受到灵界规则制约而实力大减,与灵界土生土长的修士、与像他这样自凡界飞升而来的修士相比强不到哪里去。 可而今,沉姜竟能生生将自己的心魔压制住! 无论是不是借助神魂禁制的力量,此种神通都叫他感到心惊。 于是殷无念抬眼去看那尊魔神,索性开口道:“原来帝尊早就知道了?那不如现在就杀了我吧。” 沉姜冷笑起来:“你也算鬼族中人。在我面前,死还是不死可由不得你。殷无念,他在哪儿!?” 我他妈怎么知道? 可他清楚如今不论自己怎么说,下场都不会好。要说不知道,沉姜会把自己的神魂逮回去慢慢地炼,直到相信自己并不知情。要是说知道……唔,他还是会把自己的神魂捉回去,慢慢地炼。 他这么沉默片刻的功夫,冥服翳忽然开口道:“帝尊,是这叛逆还有同党么?请帝尊示下,臣下这就带人在寂幽海慢慢地找,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人找出来!” 沉姜冷哼一声:“闭嘴。这里没你的事!” 稍隔一会儿,又道:“退下!” 咦?这些话倒不像沉姜平时的作风了。这位鬼帝平日在幽冥殿中时说话惜字如金,可眼下却显得有点儿焦躁不安。且在追问毕亥下落时,只以“他”来指代,显然是怕旁人也了解此事。 这些年,殷无念之所以也对此事守口如瓶,是因为不想叫沉姜知道自己知晓他的来历身份。可如今到了这份儿上…… 他心中刚生出拉远处那些鬼修下水的念头,沉姜便似乎看出他的想法,沉声道:“殷无念,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想一想炼魂之苦——只要你敢吐出半个字,我保证把你活活炼上三千年!” 冥服翳和几个鬼修听了这话脸色大变,终于明白自己这些人似乎参与到了一桩了不得的事情当中——且是那种只要再多听上几句,就有可能被这位帝尊灭口的大事! 见势不妙,这几人立即从善如流,转身就要走。但殷无念也忽然意识到另一点—— 沉姜竟然会威胁自己!? 真正的强者不会做这种事,除非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没有十足的把握。殷无念瞬间明白沉姜焦躁不安的缘由何在了——他是不是眼下还没法儿完全制住自己的神魂?否则像自己平时对待尸孙佼、阴符离那样,随手一挥便将他们收入指骨之内,哪还用得着用言语来威胁? 他此时的心魔被沉姜压制,脑袋更加清醒,又意识到,要真想问自己毕亥的下落,之前为什么不出手?而偏要选在自己心魔降临、神志昏聩的时候发难? 殷无念不清楚沉姜眼下究竟处于何种状况、又是因何才两百年无法离开他的藏身处,可他明白赌一回的时候到了——赌他并不能将自己完全掌控,而只能趁自己衰弱时暂时压制! 于是他立即开口道:“好吧。但不忙着叫他们走,得叫他们做个见证。要我说出那人的下落,你得保证绝不会炼我的魂——往后我也不再做什么幽冥大法师,而只选个洞府清修。我这要求不过分吧?” 沉姜没有半分犹疑,只道:“好。你说!” 殷无念完全安了心——能接受讨价还价的鬼帝,也绝不会是能将自己完全掌控的鬼帝。 于是他当即分出神念,试着去触碰意念当中被沉姜压制的心魔。 心魔虽有人形,但并非实体,而是修行途中所生种种魔念的集合,由修士内心而生。一旦养成降临,先像之前那样侵蚀神志,再叫神志不清的修士灵力狂乱、自毁其身。能不能在于这东西的对抗之中获得胜利,关键在于修士能不能守住一线灵台清明。 可得益于沉姜出手,而今殷无念的心魔被牢牢压制,给了他炼化的可能性。 修士修至元婴境界时便可分出化身,他便以自己的一个化身慢慢触碰那半空中的心魔,再强定心神一点一点地与之融合,强占这由魔念化成的另一个自己的神念身躯。 沉姜见他沉默不语,大怒开口:“殷无念,说话!”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殷无念的化身几乎与心魔完全融为一体。而此时他的另一个神识、那个原本的自己,却几乎成了个没有意志的神魂躯壳。 这一步成了。下一步,便是毁去原本的那个神魂,叫天地之间只存在一个殷无念。 他此时受制于人,无法自戕,但他可以叫沉姜代劳。 于是占据了心魔之躯的殷无念,以一线意识操控原本的那个自己开口:“不急,再等一等。” 沉姜更怒:“等什么!?” 殷无念向远处看去,终于瞧见数百道流光往此处直射而来—— 带头的就是此前那位飞宵真君。 飞宵这位在寂幽海周边苦修百年而始终未入鬼族的修士,最大的心愿便是有朝一日能走进幽冥殿、为鬼帝效力、得传可以飞升仙界的正宗功法。 所以在林中听到殷无念对他说“本法王今夜奉帝尊旨意、追杀鬼族叛逆”时,知道机会来了。他兴高采烈地配合幽冥大法师掩去了他的行踪,又奉这位法王法旨,马不停蹄地连访十几座洞府,拉来了数十位散修。纵使其中一些人平时还有仇怨,可大法师曾明确对他说,“至少要聚拢百名散修由你统帅”,又说“事成之后皆有封赏”——在这样的天降福缘面前,谁还会不识大体地去计较平时的龃龉呢。 于是这数十位散修再去各自动员交好的同道,最后由数百道剑光汇成一片光幕,浩浩荡荡地直向往生崖去、供幽冥大法师驱策。 飞宵远远就看见殷无念立在半空之中,而他面前还有数位鬼修伏地,似是在听他发落。这叫他心里一凉——难不成自己来得晚了,法王已将事情办妥了么!? 可很快就有眼尖的修士看到禁制之上凝出来的那尊巨大魔神形象——他们没见过鬼帝,但随着越来越近,已能感受到那东西所发散出来的可怖气息,便知是那位寂幽海的至尊了。 飞宵一催剑光、一马当先地直奔殷无念而去,口中高喝:“法王,小道前来缴令!” 他身后那些散修原本不知飞宵说的是不是真的,此时见到那魔神人形,心才落了地,唯恐自己不被鬼帝和幽冥大法师瞧见,纷纷高喝、报出自己的名号。一时间声震九霄,就连数十里地之外都能听着。 便是在此时,所有人都听到殷无念忽然开口高喝:“来得好!如今的鬼帝已经不是从前的毕亥了,现在幽冥殿中那个就是个篡位的叛逆——杀上幽冥殿,本法王封你们全做鬼帝!” 许多鬼修大吵大嚷,还在兴头上。听了他这话下意识高声地附和:“好!杀!杀上幽——” 天地之间忽然变得一片鸦雀无声,只余下数百散修和冥服翳几人面面相觑,下一刻才意识到殷无念刚才说了什么,呆立当场。 可殷无念口中还是不停:“冥服翳,你们没发现不对劲吗?!两百多年前的时候——” “杀了他!”沉姜那魔神人形忽然暴喝,“冥服翳,即刻封你为寂幽海大护法!” 冥服翳就是再蠢,此时也已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打殷无念开口说出那几句话开始,他就只剩一线生机了——杀殷无念,再祈祷这不知是真是假的帝尊能留自己一条活路! 他当即将戮魂幡一晃,嘶声大骂:“殷无念你这狗贼,敢大逆不道诽谤帝尊!” 又急中生智,转身喝道:“随我共诛殷无念,人人都有赏……赏、赏你们鬼族正宗功法!” 言罢全力催动戮魂幡、发出透骨阴风,直往动弹不得的殷无念身上轰去。 这边冥服翳动了手,那些散修却还一言不发,他身后几个鬼修此时也有了急智,立即飞去这些散修队伍外围,各自高声呼喝道:“都不要走——一会儿诛杀了殷无念听帝尊封赏!” 此时冥服翳那阴风轰上殷无念的肉身,原本就只剩“躯壳”的神魂立时被轰散,殷无念的身体直直坠下。飞宵见此情景,又瞧见禁制之上那鬼帝暴怒的模样,把身子往后一缩混入人群就想溜。 可此时却听不知哪个散修尖着嗓子叫了一声:“大家伙儿还在等什么!?等被灭口吗!?杀了他们快跑哇!” 飞宵听这声音有点耳熟,连忙往发声的方向看,却只见一个八字眉吊梢眼的面孔在人群中一晃而过。他刚想说大家不要轻举妄动,却又不知从哪儿射出一柄青蒙蒙的长钉,直奔外围一个鬼修而去。 那鬼修原本就同冥服翳一样吓得要死,只想将这些散修稳住以求活命。他们平时并不将这些散修放在眼中,可如今这么声势浩大的一片,早就叫自己的精神绷成了一根弦。一见人群中发出一件法宝,立即全力出手—— 剑光剑气阴风火刀登时像暴雨一般发射出来,数百散修四处逃散,一时间只见天上地下全是流光,就连沉姜的连连暴喝声也无人听见了。 那魔神塑像见此情景,登时化入寂幽海禁制之内。这禁制平时像个气泡一般,能清晰瞧见外层的海水。可此时忽然变得仿似钢铁,其上电光缭绕。一些散修早就有逃离寂幽海之意,但平时只怕强破禁制便会被发觉、被鬼族修士追拿。此时见一片大乱,便往禁制之外冲。可刚碰着那片电光,无论修为是何种境界都立时炸成一团血光,就连神魂都被炸散了。 冥服翳又听着耳畔有鬼帝传音:“把殷无念的肉身找到!毁了!” 冥服翳自然也懂得这个道理——刚才禁制那变化他二百年来只见过两次。一次是眼下,另一个就是二百多年前……二百多年前?殷无念刚才说……呸! 他赶紧定住心神,不叫自己再想——像现在这样的禁制,便是一个只进不出,完完全全将寂幽海同外界隔离开来,任谁想要强行突破,都必然身死道消。帝尊眼下这样做,该也是怕殷无念还有什么别的法子活命……这位幽冥大法师实在太可恨、也实在太可怕了! 然而此刻这里已经乱成一团,他刚才眼见着殷无念的肉身坠落林间,再想追过去,却被几个不知死活的散修缠上。花了好大力气清理了好几个,再落到地上时……却发现本该在那儿的殷无念的肉身不见了! 第二十二章 事了拂衣去 殷无念以一块云光帕掩住身形,召了捆龙索护持周身,手中捏着一枚玄炎珠,一边吸取其中火灵之力,一边看冥服翳就在他身旁十几步远处像没头苍蝇一样团团乱转。 林中一片黑沉沉,上头的天空当中则有数百道光华大放——那是那些散修在东奔西走、斗成一团。这些家伙平时就争来杀去,此刻这么多人凑到一处,起先是打算逃了就好。可总是会有那么几个胆大的想着趁此混乱给从前的仇家抽冷子来上一记。只要有那么几个人先动手,局面也就收不住了。 冥服翳自是不敢弄出什么光亮仔细找的——一旦被那些杀红了眼的散修发现,他自己逃不逃得脱都难说。要是个聪明人,就该等过上一会儿寂幽海中的鬼将鬼兵前来支援。 冥服翳似乎也如此想。找了一气,干脆坐到地上,抬头盯着天空中那些散修咬牙切齿地骂起来。 殷无念便暂且放心,继续修补他的肉身。依着原本的计划,意识与心魔融为一体之后,就成了自己的新的神魂,而后该与肉身合而为一。可惜之前走火入魔将肉身毁得有点儿厉害,如今这新得的心魔神魂还暂且无法与肉身完全融合。 他必须先把肉身中损毁的经络补完,才能以神御身,发挥这一月来以火灵之力炼出的身体的全部力量——到那时,便可彻底脱身了。 约过了一刻钟的功夫,天上那些散修斗得更加厉害。殷无念便愈发知道自己的推断是对的——沉姜因为某些问题见不得人,因此平时才只以神念附在幽冥殿中的塑像上,而眼下也拿那些散修没办法。 他似乎只能假于物——通过塑身或者禁制来展示威能。 这时候,一道阴风穿过林间,直奔殷无念藏身处而来。已经骂累端坐地上等援军的冥服翳也感应到这阴风,猛地睁开眼,抬手便将插在地上的戮魂幡一晃。 几团黑气自幡上落下,一碰着地面就化作鬼爪。那阴风在一片黑沉沉的林间没料到还会有人守株待兔,撞了个正着。冥服翳立即瞪眼大喝:“好个殷无念!到底叫老子逮住了——咦?” 阴风现了形,却并非殷无念,而是个八字眉、吊梢眼的尸孙佼。 冥服翳赶紧将戮魂幡一晃,鬼爪便将他抓得更紧:“嘿嘿,是你也不错——殷无念呢?!还活着吗?!” 可尸孙佼看起来竟不怕,反倒冷冷一笑:“刚才那叛逆封你做了寂幽海大护法?冥服翳,想想他前些日子是怎么对我的。你做这大护法,是嫌命长了么?倒不如放了我,我给你指一条生路!” 冥服翳也冷笑:“生路?你那兵主殷无念即便是活着也只剩一口气了吧?此时寂幽海禁制已经封死,你们能逃到哪儿去?再不到一刻钟醴都城援兵就到了,到那时候把这周边的地皮掀开一寸一寸地找,你当他殷无念能逃得掉么!?” 尸孙佼不说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出声。 冥服翳愣了愣:“他妈的,你笑什么?” “嘿……笑你像个吓破了胆的鼠辈。”尸孙佼傲然道,“你看,刚才明明是你以戮魂幡将我家法王的神魂毁了,亲眼见着他尸身落到这里。先是那叛逆出手,再是你出手,寻常人都该以为法王死得不能再死了吧?可你如今却还口口声声说要一寸一寸地找——你也是觉得天下间无人能杀得了我家法王吧?” 冥服翳忽然在指尖弹起一团幽绿色火焰,站起身往四下里看。 尸孙佼忙道:“蠢材,你找什么?” “找我。”一个声音说,“他该是想,你如今不过是一个结丹境,哪来这么大的胆子敢在他面前大放厥词?该是因为什么事在想法拖延时间的。尸孙佼,你这戏演过头了。” 冥服翳猛地往发声处看,正瞧见殷无念长身立在十几步远处的树下。 他此时头戴一顶五叶火莲冠,身穿一件紫绶仙衣,捆龙索悬在身后,仿佛仙人披帛,一颗玄炎珠绕着他滴溜溜地转,洒出星星点点的火灵之气,掌中更持着玉柄龙吟剑。 冥服翳不久之前见过他使这柄剑——那时这剑身上只有紫光,是因为催动宝物之人的境界还不足以发挥这东西的全部威力。但此时,剑身上金光熠熠又敛为剑芒,显是御剑之人已能这法宝的威能催到极致了! 他此前已觉得“殷无念还活着”这个念头,已是相当大胆的假设了。可他再大胆也没料到,这凶神不但活着……且眼下看起来竟已至返虚境了! 冥服翳见势不妙,伸手就去催动戮魂幡打算先行遁走。但殷无念笑了笑:“我是你就不会轻举妄动——要不然走出几步撞上我布下的什么的禁制、身死道消,岂不可惜?” 冥服翳顿了一顿,立即分出神识探查,却只能感觉到殷无念身上宝光层层叠叠,显然是将此前搜刮来的各式宝物全堆在自己身上了。除此之外,倒并未感应到什么禁制一类的东西。 然而,一个本该死得不能再死的人,竟生龙活虎地站在自己面前,且看着精神圆满、神采奕奕……他已实在不敢用自己的见识来揣度殷无念了。 只得沉声道:“法……殷无念,你就是此刻杀了我,也逃不出寂幽海的。” 殷无念摇摇头:“杀你?还是算了吧。这些天你为我所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是留你一命的好。” 冥服翳怒道:“什么为你所用?” 尸孙佼哈哈一笑:“蠢材,法王这神功得灭去神魂才修得成。又知道你这厮最看重的宝贝就是戮魂幡,因而叫我将你的洞府搜刮得最狠——你不果然上当?也就聚集了更多的蠢材想要法王的命,今夜还正拿了这幡来使。要不然,法王怎么叫沉姜认为他已魂飞魄散了?” 冥服翳脸色一变:“沉姜?……我明白了。你要叫帝尊觉得你已死了……然后才好隐藏行踪。嘿,你还说不想杀我?那又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怎么,难不成你真会去对幽冥殿里的那位说,刚刚见着了我、我还活着?”殷无念冷笑,“我喝破了他的身份。要在场的只有你们几个鬼修,他把你们全杀了就好。但几百个散修都听着了,此事已经瞒不住了。你要是他,会怎么干?那自然是一个不杀,只叫人觉得是不必在意的谣言。” “可你要是在这个节骨眼儿去对他说,你见着了我,我却留了你的命——这话听起来像是我殷无念的做派么?冥服翳,你猜猜殿上那位会不会觉得是你打算用这种借口要挟他、保自己的命?那么,你可就是真的求死了。” 冥服翳好半天说出不话,只得道:“……你不杀我,又对我说这些屁话,到底想怎么样?” 殷无念抬手一抛,一枚玉简落在冥服翳面前:“入了寂幽海为殿中那位效力的,全得由他将神魂炼到法宝禁制上。从那之后无论修为多么高深,也永远摆脱不得。我今天借你手毁了神魂,也是把握在鬼帝手中的那根提线断了,得个自由身。冥服翳,你想不想也断了这根线?要想——这玉简上就是我所修的功法。” 冥服翳终于沉不住气,一双眼中微芒连闪,盯着地上那玉简看了又看:“你的功法!?叫你一月从肉体凡胎修到了返虚境的功法!?” 尸孙佼嘿嘿冷笑:“——先别高兴太早。纵然是以我的资质,如今也只修到结丹期而已,你就不要做什么一个月返虚的大梦了。” 冥服翳不理他,又看了几眼那玉简:“我明白了!殷无念,你想用这魔功搞得寂幽海乱成一团,你就更好藏身了……我可不会上当……” “就当是这样吧。”殷无念一笑,抬手破去缠在尸孙佼身上的鬼爪,将他收入袖中,“我走了。” 他腾身而去,眨眼之间穿越山林,消失无踪。冥服翳抓起戮魂幡想要拦上一拦,可想到殷无念之前说的周遭的禁制,赶忙又将手放下了。 直到三个从天上斗到此处的散修跌落他身旁、剑气将一片山林绞得粉碎却屁事也未曾发声,冥服翳才猛然醒悟:“他妈的,老子又着了他的道!” 第二十三章 深藏功与名 殷无念收敛玉柄龙吟剑上的光芒,御剑飞至往生崖头落下,站在一丛树后静静地看远处天边滚来一片浓云——那是自海内增援来此的鬼兵到了。数百散修见势不妙,立即搁下各自恩怨四散逃亡,鬼兵阵中也飞出数股穷追不舍,斗得比刚才还要激烈。 尸孙佼依着吩咐化成一阵阴风绕在殷无念身旁为他戒备,口中絮絮叨叨:“法王,这些蠢材斗成一团可全是我的功劳……刚才我也是以为你被那冥服翳逼得不敢现身才故意让他抓着的——你瞧,你不能再说鬼族没什么忠诚可言了。我学了法王这功法,真是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尸孙佼挑动散修内斗这事的确做得不错,刚才在冥服翳面前的表现也称得上忠心。不过殷无念知道前面一件是因为他当时觉得在沉姜面前已没什么活路,只能跟自己一条道走到黑了。而后一件,则是因为看到自己真以混元魔体这功法与心魔成功融合、修到了返虚境,所以终于真正意识到这功法极为强悍,生怕自己不传他往后的部分了。 他便道:“嗯。你做得不错。” 尸孙佼大喜,赶忙又问:“法王你现在神功大成,咱们还在等什么?我觉得还是马上就走比较好……嘿,真没想到白骨竟然反水,我早说那娼妇信不得……要是被她给追上来怎么办?说实话,她的才智在寂幽海仅次于你我,可比冥服翳聪明多了,其实也很难缠的……” “我等的就是她。”殷无念已看到了天顶浓云中的一面素白大纛,那正是白骨夫人的旗号。他便抬手往天空之上射出一道白光,宛若一柄利剑直刺云霄,又炸成一团亮云。 尸孙佼吓了一跳,一句“你疯了”差点脱口而出——殷无念是打算一人单挑这些鬼兵吗!? 可下一刻,却只见云头阵中直射来一道流光,并没什么兵将跟随。 流光飞至往生崖近前时陡然停住,白骨夫人现出身形。她看起来正在全力戒备,以符箓与法宝护体,先将殷无念打量一番,眼中流露出讶色:“……你还活着?” 殷无念开口:“这么说,你一直在毕亥办事?” 白骨夫人愣了愣:“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殷无念一笑:“你在沉姜面前卖了我,却只卖了一半。否则沉姜不会只知道我要逃走的事,却对我正在修的功法一无所知、半点警惕也没有。他说我想寻死制造一场混乱叫毕亥残魂逃走——白骨,这其实该是你的想法吧?也不知道你们这些鬼修都是怎么回事,明明没什么脑子,非要学我玩借刀杀人。你猜我刚才为什么不直接离开寂幽海而在这儿等你?就是因为我觉得,这事你要是好好跟我商量,或许我还会帮一帮你。可你自作聪明把我蒙在鼓里,那我就引来寂幽海鬼兵大搜——搜的是我,但毕亥的残魂也就未必逃得掉了。” 白骨夫人沉默片刻:“殷无念,要你是毕亥,或者是我,会放心找你自己帮忙吗?” 殷无念一挑眉:“不会吧?毕亥真没死透!?” 白骨夫人一愣,立即竖起眉头:“殷无念!” 殷无念摆摆手:“你急什么?你坑了我,我套一套你的话,咱们就算扯平了吧。” 他转身在原地踱了几步:“叫我想想……毕亥要是还活着,他为什么不找机会跑出寂幽海?你常常出去办事,带他走不难的。哦……他是想东山在起,找机会干掉沉姜,所以才一直留在这儿?白骨,要我说你真是蠢透了——搞沉姜这种事,为什么不拉上我?” 又猛地转脸:“这么说是你这些年一直祸水东引,叫沉姜疑心是我在庇护毕亥,而把你自己摘出来?” 白骨夫人叹了口气,又冷笑一下:“还是我之前的那句话——没人会放心找你帮忙。因为在寂幽海,没人猜得透你的心思。不过事已至此,也不要提从前了……” 她转头向身后看了看:“这些鬼兵并非全由我自己统帅,我没什么时间和你多说。与其担心我们,不如担心你自己——我不知道你是怎么重回返虚境的。可现在沉姜谁也不信,寂幽海禁制也已经完全封住。纵使你的宝物再多,往后想要在这儿活下来也很难……咱们算是合作了几十年,如今到头了。这一次我放你走,你好自为之吧。” 又一指殷无念身边的缭绕阴风:“不过,要是你想藏得更好,就把他交给我。殷无念已死,他的鬼将没理由也不见踪影——我将他押回殿前,就能再保你六十年的平安。未来的六十年,算你为毕亥陛下效力了吧。等大事成了、要你还未死,就仍是寂幽海的幽冥大法师。” 尸孙佼赶忙化出个头来:“呸!你这娼妇,这时候还不忘害我!?” 殷无念在他脑袋上弹了一下,将他重新打散为阴风,又一挥手收入袖中:“他是我的鬼将,又被我传了功法,算是半个弟子了。他的生死,天下只由我做主,还轮不到旁人。” “至于这寂幽海的禁制么……”殷无念冷冷一笑,“还没被我放在心上。” “白骨,今天叫你看看,这东西究竟困不困得住我!” 心魔神魂与肉体完全融合。此前月余疯狂吸纳至体内的火灵之力,全被神魂催发出来。而今他已至返虚、身形合一,这些火灵之力便被这境界炼得更加澎湃雄浑,即便白骨夫人远处数丈之外,也能清晰看到殷无念的身躯在逐渐变得透明,仿佛肉身当中的骨肉、血液,全被火灵力替代充实……仿佛他而今已不是一个人,而变成了灵族的元素之体! 殷无念此时光光华外放,极远处那些阵中鬼兵也发觉不对劲,分出数股飞驰过来。 但下一刻,光芒忽然消失了。 几个率兵的鬼将来到白骨夫人身时,只能看到地上星星点点的火光、感受到空气中仍旧逼人热意。 隔了一会儿,白骨夫人才轻出口气,沉声道:“有个散修,被我斩了。” 几个鬼将还要问,白骨夫人厉喝:“还啰嗦什么?此时有谁能逃得出这禁制?回去继续搜!” 待几个鬼将离去了,她才转脸往禁制之外看。现在的确没人能“逃”得出去,但被禁制“赶”出去,就完全不同了。殷无念这些天搜罗宝物、吸纳火灵之力,原本为的就是这件事——寂幽海的禁制原本是为了隔绝外界灵力、驱逐从前那些不断袭扰的强大灵族而设的。可殷无念竟将自己的肉身炼成了火灵之体、再以其包裹自己的神魂…… 要在平常时候,禁制感应到寂幽海内存在类似灵族的强大存在,得花上好些日子才能将其压制、再排出去。可如今沉姜为不叫任何一人逃离,将这禁制催得比平时强了数十倍。因而在这样的力量压制之下,殷无念的火灵之体几乎是一现身,就立即被强行迫了出去…… 难不成这件事也是在他意料之中么!? 白骨夫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事……她已足够忌惮殷无念,自觉从未低估他。可现在,自己是不是白白送走了一个强大盟友? 第二十四章 遇故人 灵界的凡人其实很多。原本此界只有五行灵族、巫族,但自一万多年前第一位人类修士飞升之后,人修就多了起来。人修彼此结为道侣诞下后代,也就自然有了些无心修行或者资质不足以修行的子孙。经年累月,渐成灵界之中的凡人群体。 这些人聚集在大大小小的宗派附近寻求庇护、讨生活,早见惯了天上地下纵横来去的神通大能,甚至还在一些灵气较为浓郁、却又不足以吸引修行人设立洞府的地方建起如坊市之类的落脚点,供仙长们歇息交易、互通有无。 这种落脚点类似凡界的客栈,然而为迎合修士们超凡脱俗的性情,多建在孤高的峰头、或是云雾缭绕的幽谷之中。当殷无念与尸孙佼走入这样一处坊市中时,两人都有点吃惊。并非因为此处坊市将金银玉饰当成寻常建材来用——此类在凡界宝贝得很东西,在灵气更加浓郁的灵界并不算多珍贵。 而是因为眼前一个宽广厅堂之内,境界高下不同的修士正来来回回地走动,相看彼此等待交易的宝物。另一些似乎只为歇脚的,或者独自靠在窗边静坐调息,或者三三两两聚首闲谈。还有许多穿同样青衫的凡夫俗子穿行其中,向这些仙长们兜售本地特产风味——修行人自然看不上凡人的宝贝,可另一些凡人寻常生活中常吃、常用的物什,在他们眼里却往往别有风趣。 殷无念虽是凡界飞升的修士,但在下界时乃一宗之主的最小弟子,辈分很高。他平时又一心修行,极少下山,因而对于凡间风俗人情并算不得熟悉。飞升此界之后,又很快入了寂幽海——在那种地方,只有掌控与被掌控的关系,等级极为森严,其实更类似凡世当中的行伍。 而眼前这些修行人简直相处得太和气了——大多数人说话时是面带笑意的,甚至相互行礼作揖。类似的情景,殷无念只在凡界有印象,可那种印象也是在数百年前,如今早淡得快要记不起了。 尸孙佼这执念凝成的鬼修,更是快要将从前那些鸡毛蒜皮的往事忘干净了。见此情景本能地往殷无念身后一缩:“……法王,是不是有诈?这些人看着太不对劲!” “叫我师父。”殷无念瞪了他一眼,又散出神识去探查此坊中的情况。 结果发现境界最高的仅是个化神,余下都是些杂碎。毫无疑问,这些都是灵界土生土长的修士,要自凡界而来,至少也要返虚了。 他安了心。原本就打算找一处人多些的地方探些消息,而此地看来最合适不过。 他走到一处靠窗边的玉座上坐下,尸孙佼赶忙跟到他身边,瞪着眼睛左看右看。几个散修从他身旁经,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连忙避开去。 殷无念踹了他一脚,一指自己对面:“坐下。” 尸孙佼侧着身子走过去慢慢坐了,观察殷无念的脸色。发现他正认真盯着坊内的修士挨个儿瞧时,才终于放心:“法……师父,我都记不起来我还活着的时候,海外是不是也是这样了。不过,咱们既然已经来到陆上了,是不是得换个名字?毕竟幽冥大法师和寂幽海大护法也算是凶名赫赫,万一被人认来的话……” 殷无念道:“用不着。” 尸孙佼有点着急:“啊?那别人问咱们,咱就说你叫殷无念、我叫尸孙佼?要是被人认出来可麻烦啦!我知道你就是要惹麻烦修魔念……可是现在风头正紧,咱们也该避一避嘛。” 殷无念一边盯着那些修士看,一边叹了口气:“我问你,须弥山的太白金星叫什么、寂幽海的白骨夫人叫什么、罗刹族的铁扇公主叫什么、玉虚城的玉鼎真人叫什么——你都知道吗?” 尸孙佼愣了愣:“欸?这个……对呀,我怎么会不知道白骨那娼妇叫什么?!” “就是因为凶名赫赫,所以大家才只知道那个凶名。所以你为什么觉得会有人知道幽冥大法师叫什么?” “呃……”尸孙佼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但觉得既然劝不动殷无念,自己还是该给自己再想个假名的。 趁他安静了这么一会儿的当口,殷无念细听那些修士们的闲谈。 于是知道在他离开寂幽海、穿越陆上荒野的这段时间里,须弥山的主事之一、自上界而来的杨戬被巫族大巫夸父与一个神秘刺客击伤了——有传言称,这个神秘刺客是一个妖族。 与此同时大自在天、巫族、罗刹、鬼族的联军正四处出击,打算挑起新一轮的灵界大战,大家却都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先对哪里下手。一时间灵界人人自危,这些修士就是为了在即将到来的战乱中自保,才跑来互市的。 这些修士或是散修,或出身一些小宗派,自然不能了解内情。殷无念知道他们所说的这些其实都是虚招——大自在天飞廉法师之前就潜入鬼族与沉姜密谈,在羽族领地无想天召唤五行元灵降临才是他们的真正杀招。 他算了算日子——离开寂幽海已经将近两月,此地在昆仑州东部,距羽族无想天该还有一两个月的路程。这“一两个月”,是指御剑而行。但来到陆上,修行之人比寂幽海要多得多,更不知有什么先天凶地、洪荒异兽,总有些时候是要在地上行进的。这么一算,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在飞廉法师开始搞事之前掺和上一脚。 殷无念又听了一会儿,认为已经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便打算起身继续上路。 可就在这时瞧见两道流光落在坊市门前挑空的玉台上——来的是一男一女。 男子穿一身素白道袍,背一柄长剑。剑眉星目,年轻俊俏。 女子的模样与人不同,红衣红发,裸露的双臂上各有一圈金环。她那俏脸额上、红发之间,生着几枚细长翎羽,仿佛天然的额饰。脚也非脚,而是一对鲜红的鸟爪——笼在一团凝而不散的红云里,看起来并不觉得狰狞,反因这种若隐若现而别有一番意味。 灵界百族本就相貌不同,坊内一些修士只打量两人几眼就收回目光,并不觉得奇异。可殷无念一看就知道,一个羽族,却是如此模样的……该是羽族白羽公主、精卫了。 至于她身边那个年轻人…… 年轻人也看到他。先是一愣,眼睛又一亮,大步走过来,不由分说先作了个揖:“道友,竟然在这儿遇见你了——我先给你赔罪!” 他妈的,须弥山那个风头正劲的李少微!尸孙佼不认得精卫,却认得李少微,差一点儿就从玉座上跳起来祭出他的锁魂钉。 殷无念从座上起身,花了一秒钟的功夫回忆自己那次与李少微相见时的情景——那时他是一个舍命向李少微通报鬼族动向的散修。这种散修此时该会是什么模样? 于是先叫自己微愣,又露出恍然之色,同时现出些不快之情:“哦,是你。” 说了这话,又回身座下了。 李少微不以为意,先把羽族公主拉到自己身边,又向殷无念施了一礼:“道友,上回实在是我做事不地道。可上回咱们遇见的地方是在阎浮境附近,那里常有鬼族出没,我还当你是个要诓我入套的邪修……” 这人倒有点儿意思。但凡从凡界飞升来的修士,总是有些心高气傲的——在那种灵气贫瘠的地方修到返虚,可来了灵界却发现这些土生土长的修士们还有一大堆的什么结丹、元婴、化神,自是要把自己高看一眼的了。 可这李少微如今已是须弥山的红人,平日里和一干大佬相处,却还能对他这不知名的散修赔了两次罪,也算诚心了。 殷无念觉得,一个冒死通报鬼族秘谋的修士不该过于小气,就叹了口气:“算了吧,事情已经过去了——道友你是又要问我是怎么知道那事的么?” “好奇,想知道。”李少微自来熟地在他身边座下,“但你不想说也无妨——冒死传讯,我已经知道老兄你的为人了。唉,你应该也已经知道,须弥山的杨戬果然被暗算了。要是那天我听了你的话回去报——嗯……想法把这事叫须弥山的那些高人们知道,也许他就能避过一劫了。” 殷无念看他:“那天你说自己是须弥山李少微?欸?我听说最近的确有个叫李少微的高人,连斗巫族和罗刹的几位高手,你难道……” “同名、同姓罢了。”李少微嘻嘻一笑,“其实我也想瞻仰那位高人的风采。想来该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 风流倜傥……殷无念看了一眼他身旁的羽族公主。白骨夫人去凌霄崖搞事的时候,据说是这位李少微与水灵族的龙吉公主联手将她击退。如今身边又换了个美娇娘,还是个公主。也不知道这小子哪来的艳福。 他就不说话了。 三人沉默片刻,一时间有些尴尬。李少微咳了一声,没话找话:“呃……道友你听说了吗?前些日子鬼族那位幽冥大法师被鬼帝给杀了——你该是长居阎浮境附近,可还知道什么内情?” 殷无念愣了愣:“哦,有这事?听说那位幽冥大法师神通广大、智谋似海深,竟然也会被杀?” 尸孙佼没忍住:“哦这个我也知道……听说还有一位寂幽海大护法,也遭了毒手!李道友你知道寂幽海大护法吗?在鬼族中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我也是刚才才知道的,还没来得及跟师父你说。” 李少微看了尸孙佼一眼:“寂幽海大护法?这个我倒是没听说过……失礼失礼,原来是尊师徒。道友尊姓大名?” 尸孙佼沉默起来,不说话了。 李少微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这脾气古怪的徒弟,只得去看殷无念。殷无念就笑起来:“我这徒弟练功出岔而有恶疾,有时候是没法开口说话的。我么,殷无念。” 第二十五章 嘘寒问暖李少微 听他说了这句话之后,李少微发现他那个有恶疾的徒弟忽然挺直了身子,瞪起眼睛盯着自己。他在心里微微一愣,随后明白是为什么了。一个散修却能收徒,还能从鬼族那里探得机密情报,必然很是有些本领的,平时在自家洞府附近该颇有声望…… 他就连忙客气:“哦,原来是殷道友,久仰久仰。” 可他说了这句话,那徒弟脸上的神情竟然更怪,叫人觉得下一刻就要跳起来大打出手了。 有些灵界散修实在难以打交道……这位殷道友看起来也是古道热肠、颇有侠义之气的人,怎么徒弟的性情如此之怪? 所幸此时殷无念看了一眼他身后的羽人:“真失礼,还没请教这位仙子的名号——仙子也请落座吧。” 但羽人只微微笑了笑、向他点点头,就转身走到坊外的玉台上站下了。 这反应在殷无念预料之中。羽族所居的无想天,其实是一个飞空岛。岛屿高高在上,羽族对待灵界各族时也颇有些高高在上的意味。堂堂羽族公主精卫,也自然不大乐意和什么不知名的散修同坐了。 出现这种状况,话题自然可以引到她身上。 果然,李少微歉意一笑:“我这位朋友性情孤高,倒不是有意失礼的。” 殷无念摆摆手:“羽族嘛。说来也巧,我师徒就是要往无想天那边去的——我要炼一件法宝,需要白玉翎。这东西正是羽族特产,也不知道有没有机缘拿到手。不过羽族平时很少外出走动,李兄是怎么和她结交的?” 寻常人问这种事,李少微大抵打个哈哈一笑置之。不过既然从前得罪过殷无念,对方又“李兄”叫得亲热,他便觉得实在不该敷衍搪塞了。 就稍稍想了想,低声道:“我劝殷兄近些日子还是不要往那边去了——听我这位朋友说,羽族出了事。” 殷无念皱眉:“什么事?” 李少微迟疑片刻,才道:“似乎是羽族王室的那位王子雷震子与公主精卫起了争执,涉及未来的大位之争。为防外人趁机作乱,如今无想天的羽族对旁人很不友好……殷兄你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求白玉翎,只怕要和那些羽人斗起来的。” 精卫这羽族公主竟然与李少微跑来跑去,可见在斗争中失利,没法儿在无想天待下去了。斗争激烈到这种程度,不是羽族的习俗——该是飞廉法师开始搞事了。 召唤五行元灵需要五行灵力。羽族原本都是白羽族,身具风灵之力。而很久之前有一支白羽族又感应天雷之力,就便有了黑羽族。 雷,分阴雷阳雷。从五行论的角度来说,阴雷属风、水,阳雷属金、火。因而这么一个无想天,就同时有了水、金、火这三种灵力。选在这种地方召唤五行元灵,只消再凑齐土、木灵力就好,可省心多了。 至于李少微所说的“羽族对旁人很不友好”,只怕也是飞廉法师从中作梗,利用羽族禁止外人接近。 这样的话……要潜入无想天可就费劲了啊。 于是殷无念摇摇头,叹了口气:“不瞒你说,我要炼的宝物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我这徒弟。” 又沉默片刻:“我这徒弟前些日子为鬼族邪修所害,损了神智。虽说原本就不大聪明,可这些年我也把他当自己的傻儿子一样。所以我之前才冒险去阎浮境想要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捉到个鬼修问问解救的法子,就是这样,才误打误撞,得知他们的密谋。” 再无奈地叹口气:“可要是这法宝拖得太久炼不成,我这徒弟的脑子可能就一直不灵光、也断了往后的修行之路。李老弟,你说这般情况,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李少微看起来有些动容:“真没想到殷兄你……哎呀,你倒是叫我想起另一个人了。我有个叫红拂的朋友,曾对我提起一个叫虬髯客的人。他是个巫族,却也像殷兄你一样古道热肠、爽朗侠义。灵界修士大多都是独善其身,像你们这样能为朋友、为弟子能豁出性命的,实在难得。” 红拂?这名字在灵界不算罕见,可最有名的一个,就是火灵族的圣女红拂了。这小子怎么和她也认识?他到底有几个好妹妹? 李少微又想了想,道:“殷兄,稍等。” 他起身离座,走到外面去同精卫说话。 殷无念这才发现尸孙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他皱眉:“又怎么了?” “法……师父竟然说拿我当自己的儿子一样。”尸孙佼的八字眉更八了,“原来师父你平时骂我炼我,就是拿自己当慈父的么……在寂幽海的时候,明明明三丙说要用师父你座下一员得力干将的头来用,你选的却是阴符离。我现在明白了……原来法王你——” 殷无念把手抬了抬:“你闭嘴。” 尸孙佼立即住口:“是。师父,反正你的心意我全明白了。” 李少微走回来落座,看看尸孙佼,又看看殷无念,将一只金环搁在桌上。 “殷兄将这个金环收好。”他郑重地说,“我那位朋友其实也是羽族中贵族一支,这九炼金丝就是她家的信物。殷兄非要去无想天的话,一旦遇着羽族刁难,就把这东西拿出来给他们看,别的都不要多说。” 殷无念盯着这金环愣了愣——要他没看错,这九炼金丝就是精卫胳膊上那东西。李少微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能叫女孩子家把这种贴身信物交给他、又由着他交给旁人? 李少微又把金环往前推了推:“上次留殷兄在那里等死,这事我只说几句抱歉可不成——殷兄就把这东西当成是我的赔礼吧。” 殷无念忽然觉得自己得多跟李少微学学——拿别人的东西为他自己赔罪,还能如此慷慨凛然,且女孩子家看起来还甘之如饴。他在寂幽海的时候要有这家伙一半的功力,说不定白骨夫人也不会反水。 他就故意沉吟片刻,才一笑:“好吧,那我就收下——从这往后咱们两个就算结交啦。眼下我急着去无想天。下回。下回遇见,贤伉俪一定要去我那洞府做客。” 李少微笑起来:“殷兄误会了,我和她只是朋友,相识也不过十来天——也是正好一起去办事的。不过就这么说定,下次再见,咱们一醉方休。” 是得多学学。他刚才去和精卫说话的时候,可一点都不像“一起去办事”的朋友。那羽族公主原本脸上有些忧愁,可这家伙只说了几句话,就见她抿嘴一笑,将手臂上的金环褪下了。 其中精髓应当是:自是可以一同忙公事,但自然也可以在办事时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要用这法子对付白骨夫人怎么样?殷无念想了想,觉得自己从前只将她当成“白骨”,而未当成“夫人”。 可前些日子知道她可以为了毕亥在几十年间甘冒奇险,可见心中对情一字的执著比自己所料更甚……要是能把这么一个仍旧身居鬼族高位的情种完全拉来自己这边,其实往后行事会方便更多。至少用不着像现在这样,跑来这种地方从这些散修的嘴里打探消息了。 第二十六章 新仇旧恨 分别的时候,李少微看起来有些不舍,叹息着说:“唉,与殷兄一见如故,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了。灵界就要大乱,殷兄要是去无想天取了白玉翎,就找个地方避世清修吧。” 殷无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弄明白他这话到底是真心还是客套。不过他又不是那些什么公主、圣女,就也向李少微认认真真施了一礼:“要此行顺利,我当去须弥山拜谢。李兄,总有再见的时候的。” 两人又闲扯几句,李少微随早等得不耐烦的精卫驾云远去。 等他们走了两刻钟,殷无念与尸孙佼也御剑飞入群山之中。两人在云雾中疾驰,深谷幽壑潮水般向身后褪去,等一口气飞了半个时辰,才在一处崖头停下来歇脚。这里已是这片群山边际,在崖头能看到极远处无边无际的平原上,许多凡人城镇如菌落一般往四面八方蔓延伸展。 这时候太阳正在天中,那些城镇便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看起来竟也有些仙家气象。 殷无念叹了口气:“还在凡界的时候,我曾想飞升之后的灵界该是白云缥缈、仙鹤齐鸣。等真飞升了,见了这种镶金嵌玉的凡人居所,也真觉得到了仙家所在。可没多久,就知道这里比凡界还要残酷——也不知道李少微他后悔没有。” 尸孙佼听得直愣神——与殷无念相处也有一百好几十年,何曾听过这位幽冥大法师说这种伤今怀古的人话? 但他忽然记起一件事:“啊,师父,你在凡界的时候,是不是那个什么清虚观的弟子的?” 殷无念斜了他一眼:“清虚观就是清虚观,哪有什么那个什么?” 尸孙佼忙道:“是是……欸?这么说起来,我如今也是清虚观的弟子啦!对了,那个李少微也是清虚观的弟子……那他是什么辈分?” 殷无念沉默片刻才说:“我算是他的师叔祖吧。” 尸孙佼笑起来:“哈,那我岂不是他的师叔啦!?” 殷无念不说话了。于是尸孙佼觉得事情要坏——法王为什么在见了那个李少微之后说这些话?妈的,不会是见那个李少微说话好听,打算把他收为座下鬼将吧?法王原本就是他的师叔祖……要这家伙入了门,岂有我的好日子过!? 尸孙佼在心里大叫不妙,赶紧盯着殷无念的脸瞧,想猜猜他还在想什么。 其实现在殷无念在想那个飞廉法师。 他这混元魔体的练法就是在每一个大境界时与心魔融合,再以肉身当中的五形之力将其压制,令其成为自己新的神魂。 但在寂幽海突破至返虚时,他意识到不但这功法的威力远超自己想象,危险性也是一样的。等自己修到即将突破合体境时,就需要更加强大的力量来压制更加强大的心魔——飞廉法师正在召唤的五行元灵之力,他势在必得。 只不过怎么去掺和上一脚? 那老魔要召唤五行元灵,那么所需的五行灵力自然越多越好。自己在突破境界时已炼成火灵之体,在他眼里该属于一件宝贝。 不过飞廉法师也是上界魔君,实力无比强横。要是就这么跑过去,只怕没等开口就要被他给炼了。得想个法子……叫他在最后一刻到来之前不会对自己动手,然后才好趁这段时间细细筹谋,虎口夺食。 要是能从白骨夫人那里得到更多信息就好了。飞廉去寂幽海同沉姜商议时,似乎并没有避开她。她如今既然是分量这么重的一个内应,那从前那些事也不是不可一笑泯恩仇——暂且。 那么得想法儿先和她联系上。 此时尸孙佼已经想到该怎么把已将自己排挤到一旁、独得了殷无念青眼的李少微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解决掉,再取得殷无念的原谅,却听殷无念终于开口道:“我记得你从前的宗派也在无想天附近吧?” 嗯?问这个做什么? 但尸孙佼立即答:“一两百年的事,记不大清了。好像是叫玉清丹鼎派的。” 殷无念点点头:“你知道白骨夫人的往事么?” 自离开寂幽海后,殷无念提到她时只称白骨,如今却叫全了名号。尸孙佼因修炼混元魔体,作为鬼修的执念已不像从前那样强烈,脑子也就逐渐清醒起来。听了这称呼,立即小心,决定不再在“白骨”后面带上“娼妇”两个字:“她从前是个人修嘛。还有个人修的丈夫。好像是两个人隐居,赶上了巫灵大战,结果双双被一个趁乱夺宝的人修杀了……好像是叫孙飞虎——嘿,我听她提起过这事。她之后还想找人报仇呢,可那人早死啦!” 殷无念想了想:“除去鬼族里的几个人之外,没多少人知道白骨夫人的这段往事。孙飞虎这名字,知道的人该也没几个的。” “嘿,可不是!”尸孙佼高兴地说,“我也是几十年前才弄清楚的——我原本想找着那人来对付白骨,可一想,他早就死啦。我想着找着那人的转世也不错,可是派出去好多人,没一个能办成事的。” “好。那么现在咱们找到了那个孙飞虎的转世。”殷无念转脸看他,“就在玉清丹鼎派。” “嗯?”尸孙佼没明白殷无念这是什么意思。 “你说得对,得给自己重新起个名号。”殷无念又想了想,“从现在起,我就叫赤霄真君,你呢,就是赤霄真君的弟子,阴散人。好,走吧。” 尸孙佼完全跟不上殷无念的想法:“师……” 殷无念瞪了他一眼。 “……赤霄真君。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殷无念已经御剑而起:“我既然做了你的师父,怎么能不为你出头?去无想天之前咱们先去玉清丹鼎派,找那个孙飞虎的转世——你从前不是被同门杀了么?杀你的那个同门就是孙飞虎的转世,新仇旧恨一起算。” 尸孙佼更懵了:“可是真君……你怎么知道杀我的那个就是他的?我连那人的名字都忘啦!” 殷无念冷冷一笑:“我说是,那自然就是了。” 第二十七章 与众不同 殷无念早就听说过无想天的样子,今天却是头一次看见——一座巨大的岛屿悬浮在空中,岛上生长一株同样巨大的树。这树的绿冠仿佛一顶伞盖,与高天中的云团相接,甚至比那些云团更大。树木分出许多枝杈,亦从岛屿下方延伸出许多条粗壮树根,枝杈、树根之上另有许多较小些的岛屿,看起来就像是这巨木将主岛撑裂了。 “这树号称建木。”尸孙佼得意洋洋地介绍,“羽族人主要住在主岛上,周围受羽族庇护的小宗派都待在那些小岛上。咱们现在离得远,看着好像挨在一起,可离得近的就会发现其实相互远着呢。法……师……真君,你信不信?你真到了主岛上根本就看不见边际,还会觉得自己在地上呢!” 殷无念往下方看去,发现广袤的大地上并不见岛屿投下的阴影。他知道尸孙佼说得没错——因为这岛屿实在太大,于是阴影也就变得极淡,仿佛并不存在。 “玉清丹鼎派在哪?” 尸孙佼眯起眼睛找了好半天,才说:“哎呀,好多年了,这些小岛其实是会慢慢移来移去的——因为那树也在长嘛。不过玉清丹鼎派就是个不起眼儿的小宗门,我在那时候算上阿猫阿狗一共也就十来个人,又穷又寒酸,不然那人也不会为了抢几颗丹药要我的命……” 殷无念点点头:“那么就慢慢找。” 尸孙佼兴奋地搓了搓手:“真君,你看,这几个月过去,我也是元婴境了。其实不在寂幽海里而在陆上的话,元婴境也算个小高手——从前那玉清丹鼎派的掌门也不过是个元婴。咱们何必要找?不如挨个儿杀过去吧!” 殷无念斜了他一眼:“再说一遍,你记好了——我这赤霄真君乃是个在很久很久以前就避世隐修的老魔,是灵界天地初开时就吸收了火灵元力的洪荒异种。这些年静极思动,才出来行走四方遇着你这阴散人。因为觉得看你顺眼,将你带在身旁做一个不记名的弟子——” 尸孙佼边御剑边道:“记得记得,真君听说我有个仇家的转世在玉清丹鼎派,于是打算为我出头。可像真君这种高人最怕沾染世间因果,于是只找那孙飞虎的晦气,不会牵连他人,如此才是魔道宗师的风范的。” 殷无念笑了笑:“正是。” 要是往常时候殷无念对他这样笑,尸孙佼得高兴得意上好几天。可如今心里却觉得有些发慌——自殷无念神功大成修至返虚离开寂幽海之后,整个人就有点不对劲了。 混元魔体要同心魔融合的,尸孙佼本觉得他会变得更加冷酷残暴,可事情正相反,他竟然变得越来越像人。此前在那坊市中将自己比作儿子时,尸孙佼还很得意,认为自己的价值终于得到承认。但这几个下来,他发现其实是殷无念变得比较好说话了,要不然他刚才也不敢打断他的话。 作为从前的鬼族,变得好说话可不是什么好事……殷无念这魔功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想到此处,两人已瞧见最边缘的一座浮空岛。远看时芝麻粒大小,落在上头却发觉也是好大一片,其上山岭起伏、林木苍翠。 前方不远处有一座白玉小馆,既像是观庙,又像是供人歇脚的地方。小馆前三个人修都穿玄色羽衣,两个在玉阶的蒲团上打坐,另一个正在走来走去,看着有点焦躁。一见殷无念与尸孙佼落地,立即向他们招手:“哎!你们是哪里的?怎么才来?” 又往他们身后看了看,脸色一冷:“回去!滚回去找着了再来!”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似将他们认作别的什么人,不过神态语气极为无礼。尸孙佼从前是幽冥**师座下鬼将,除了殷无念之外,没什么人敢对他不敬,纵是白骨在撕破脸皮之前,也不过对他冷言冷语罢了,何曾受过这种气? 他将眼一瞪,就去看殷无念——馆前三人背上都有一样的剑匣,衣着打扮也别无二致,可见是什么宗派的弟子,修为高不到哪里去。只要而今的赤霄真君一句话,他就要立时痛下杀手,试一试自己这些日子修出来的魔功。 可发现殷无念看起来竟然显得有些兴致勃勃,背了手,眯起眼睛仔细看说话那人,似乎在等对方再骂几句什么。 尸孙佼有点摸不着头脑:“真君,这人在寻死,不要我成全他么?” “你看,在寂幽海的时候,大多数人见了我都是一句法王饶命,要么就是战战兢兢,话都说不利索。”殷无念抬手向那人点了点,“可这人竟敢骂我,你不觉得他很与众不同么?” 殷无念的魔功果然出了大毛病。尸孙佼心想。 又听到殷无念说:“去,问问这人,想叫咱们找什么,再问问玉清丹鼎派在哪里。” “要我问他!?我可是……” 殷无念将眼一瞪,尸孙佼只得迈步走过去。以从前的寂幽海大护法之尊去向这种小杂碎问话,叫他觉得十分没有颜面,于是打定主意开口要夺了那人的气势,叫他自己可不像殷无念那么好惹。 岂料那人比他还嚣张,待他走到近前四五步,抬手便掷出一样东西,夺的一声钉在尸孙佼脚边。定睛一瞧,是一枚以黑铁打造的翎羽。 “越过这枚黑羽令,立死!”那修士竖眉喝道,“不管你们是哪里闻讯来的散修,每人必须要带三个健壮生人来供奉!” 妈的,此人今日非死不可!尸孙佼心头这么一怒,魔念大动。可殷无念还在身后,他只得将魔火压了又压,眯起眼睛问:“供奉?供奉谁?” 那修士似乎极为焦躁不耐:“蠢东西,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也敢来这儿!?” 又转头往小馆里望了望,再看看天时:“看在时候要到了,留你们一命——如今羽帝颁下无想天禁令,凡要来此地找什么法材机缘的,全得奉上三个生人。附近找不着,就往更远处去搜!” 咦?羽帝要生人供奉?尸孙佼记得从前的羽族虽然叫人讨厌,可毕竟也与须弥山勾勾连连,算是半个正道。可如今竟然也开始做鬼族会做的事了么?他心头一转,意识到殷无念在路上时说的话全中了——大自在天的那个魔头飞廉法师的确来了无想天,这些生人该是那魔头要的。 既然已将这家伙看成个死人,尸孙佼就抽筋似地笑了一下:“哦,明白了。那劳驾再指个路——玉清丹鼎派在哪座岛上?咱们两个人其实是去那里寻人的。” 坐在玉阶上入定的两个修士全睁开眼,说话那位也转头和他俩对视一眼,才又转脸愣笑起来:“瞎了你的狗眼,本真人就是玉清丹鼎派的弟子——哪座岛?而今除去主岛之外,所有宗门全由我派统率,为羽帝效力!” 再一抬手,指向远处建木东方一座峰峦耸立的大岛:“那就是本派宗门所在!你们是从哪个荒山野岭蹦出来的?连我无想天第一宗门在哪儿都搞不清楚?!” 他还要再骂,却忽然听着身后两个同门大叫:“放肆!下来!” 与尸孙佼一同转脸一瞧,见殷无念已落在那座白玉小馆屋顶。并指一点,屋顶立时融出个大洞——馆内原来真是供人歇脚的。只不过里面层层叠叠都是凡人,以神念一探,魂魄皆被打散于肉身之内,全成了活死人。 三个修士本要出手,可见了殷无念的手段,知道此人修为在他们之上,便只跳在一旁祭飞剑呼喝。 殷无念不理他们,盯着那些凡人又看一会儿,意识到自己对于飞廉法师的性情推断出了些问题。 大自在天能在灵界与须弥山分庭抗礼是有原因的——其中头领虽个个都是老魔,行事却也有些规矩,不至于见人就杀。由此,才会吸引一些魔修投效他们。他本觉得飞廉法师既然也是上界魔头,也该是类似的性情。因而他这位赤霄真君也得行事稍微规矩些才能对那人胃口。 不过而今竟要过往修士劫掠凡人供奉,且听着都快要把附近的凡人给抓干净了,可见性情应当更加残暴无忌才是。 于是殷无念转脸看了看那三个叫骂的修士,屈指一弹。 先前与尸孙佼说话的那个立时腾的一声燃了起来——口中话音还未落,整个人就已皮肉消融,像一支烈火中的蜡烛一样,顷刻间化了个无影无踪。 另两个修士或许没料到有人敢在此地对他们动手,都愣了愣,听尸孙佼也讶道:“真君,你不是说此人与众不同要留他的么?” “话太多,听得腻了。”殷无念摆了摆手,“全杀了。” 两个修士听了这话就要逃,但尸孙佼早就手痒。殷无念刚说了个“全”字,他的锁魂钉就已飞射而出。先以混元魔功引动两人心中惊惧之意叫他呆立原地,又用宝钉在两人四肢、躯干穿插了上百记叫他们受尽苦楚,才最终射爆脑袋、了结性命。 法王还是从前那个法王。尸孙佼此时觉得高兴极了:“真君,接下来呢?四处走走,再杀几个?” “格局小了。”殷无念转脸去看玉清丹鼎派所在的岛屿,“我更倾向于屠宗灭门。” 第二十八章 灭门 屠宗灭门这种事其实是很讲究技巧性的。再弱小的宗门也会有个护宗阵法,或者以灵石为力量来源,或者结合当地五行调用天地灵气。宗门当中的各个殿堂本身也会有些强力禁制,门人在遇敌时,亦可借助这类禁制提高自己术法的威力。因而若不是实力强悍到逆天的老魔,绝不会劈头盖脸地跑过去一个人单挑一群人。 所幸身为从前的鬼族,殷无念与尸孙佼都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两人先料理了尸体,在此处静待。约过了半个时辰,两个玉清丹鼎派的弟子跑来催贡。尸孙佼祭起索魂钉一下一个,将其神魂全部钉住,而后扒了外袍开始逼供。 陆上这些人修娇生惯养,实在太不像话。刚进行到剥皮抽筋这一步的时候就已经有问必答,这叫尸孙佼觉得晦气极了。 无想天的禁令约在四个月前施行。殷无念算了算,是飞廉法师去寂幽海与沉姜密谈之后的一个月,该的确是他一手操控的。 每一天大概需要向主岛供奉三百凡人,类似此地这种接受供奉的小馆约有几十个。无想天的特产是白玉翎、黑魄翎、凤凰喙,主要用以合体、混元、乃至大乘期的法宝炼制。能修到这个境界的修士并不多,但许多人常常会提前做准备以期待福缘到来。即便自己用不着,亦可出手换些好东西。 如今无想天一封,一些有所求的修士也只得不问黑白、助纣为虐。毕竟是凡人、且是他人,性命远没有自身来得要紧的。 至于玉清丹鼎派是如何从一个小宗门变成如今这大派的—— “……宗主杀了那勾结邪魔外道的叛徒之后,得了他的一枚化神丹……终于驱散心魔、得以突破,自此我派才……” “勾结邪魔外道的叛逆!?”尸孙佼暴跳如雷,“那叛逆叫什么!?说!” 被剥去一半皮、抽了手脚筋的修士因为鬼族秘法而既能感受到无尽痛楚,又能保持口齿清晰、思维缜密:“……叫施……施还真。” 尸孙佼闭口不言,眼中泛红。隔了一会儿才狞笑道:“你那前辈祖师,还活着么?” “活着……” “叫什么?” “吕……吕道宏……高人饶——” 未等他将话说话,尸孙佼就跳上前去把两人的脑袋都踩碎了。又在尸身上践踏许久,才猛地转脸:“法王,我记起来了!杀我那人就是吕道宏!哈哈哈哈哈——如今他成了一派祖师,我成了勾结邪魔的叛逆……哈哈哈哈哈哈!” 殷无念祭出清光宝鉴,以神光将尸孙佼罩住,将他的声音隔绝。待他狂笑一刻钟、声音渐歇之后,才并指一点、喝道:“守心!” 魔念灌注尸孙佼心神当中,助将他魔火镇压。又走到他近前将他踢坐在地:“把这魔念炼了!” 刚才尸孙佼魔念大盛,几乎迷了心智。此时才略微清醒过来,倒也顾得不身下就是一滩模糊血肉了。等过去大半个时辰,才终于睁眼起身:“真君,我已经是……” “化神?”殷无念已换上此前剥下来的外袍,点点头,“不错。” 要在平时,尸孙佼该觉得满心欢喜。可刚刚得知杀死自己那人竟成了一派之主,而自己则作为叛逆被门中修士口诛笔伐一两百年,也没什么好高兴的了。再见殷无念这淡然态度,更觉得十分无趣,只自己走到一旁把外袍也换上,哭丧着脸:“都怪我,耽误了好些功夫。” “知道就好。”殷无念挥手将一旁的小馆击碎,“继续做事。” 接下来的事情也不难办。鬼族屠灭宗门之前,必以秘法祸乱修士心神,挑逗他们内斗以削弱实力。如今殷无念与尸孙佼最擅以魔念蛊惑人心,做起事来比什么鬼族秘法更要高明许多。 二人伪装成玉清丹鼎派修士混入主岛。这主岛极为广阔,宗派当中的亭台楼阁也大多依山而建,占据了方圆数百里。但宗主居所在最高的一个峰头,其上建筑也最为宏伟壮丽,至少能容纳百来人长居。 殷无念以返虚期的修为穿行其中、与尸孙佼共同散播魔念。此派弟子原本算是亦正亦邪,自飞廉法师到来、羽帝颁下禁令之后却开始做伤天害理的勾当,许多人手上沾满鲜血,已觉得有些惶恐畏惧。可另一方面忽然得了羽族青眼,又觉得本宗很快就要发光广大,心里却还有些踌躇满志。 此两种心绪杂糅一处,心性再好的修士也得心神不定,极易为魔念所乘。 做了这些之后,二人又布下阵法。到了后半晌时,终于有人发现一天之内本宗已折损五名弟子——近两百门人齐聚主宗太极广场之上,瞧见那五具残尸。 其中一具已经烧成黑炭,若非剩下半个酥脆的颅骨,绝想不出生前是什么东西。另外两具变成勉强有人形的血泥,拾捡回来的时候被装在一处。剩下的两具保存最好,可也肠穿肚烂、面目全非了。 这几个月玉清丹鼎派已凌驾无想天附近众多门派之上,人人都有些自傲。又因被殷无念悄无声息种下魔念,此时一见同门惨状立即群情激奋。只见个个儿双目赤红、高呼报仇雪恨,却连仇家是谁都懒得细想,只道索性将附近余下的十几个大小门派全灭了。 宗主吕道宏修行将百余年,已至化神后期。虽被殷无念种下魔念,可也要比寻常门人神志清醒些。可如今广场之上声震九霄,众多门人心中暴戾情绪将他心神一冲,一时间也终于为魔所乘,竟当即发令点兵,选了百多弟子分成五队、由长老护法率领,前往附近逐们逐派讨个说法。 待那些弟子浩浩荡荡御剑而去,又在主殿玉台之上将手一挥,厉喝:“把人带出来!” 很快,六个修士被拎了出来。广场周边立着白玉蟠龙柱,便将这些修士都绑在柱上。吕道宏一声令下,几个弟子先给那六个修士喂了丹药。这六个散修原本衣衫破烂、浑身都是伤口,已昏迷不醒了。但此时被丹丸药力一催,竟又清醒过来。 三人闭口不言,两人求饶,另外一人破口大骂。原来这几个是此前来了无想天的散修,得知需要以生人供奉之后便觉此举太伤天和,于是起了冲突。玉清丹鼎派的弟子因此将他们擒下、废去修为,一直囚在地牢中。 见他们清醒了,吕道宏将脸一沉,把他们逐个儿看了一遍,才开口道:“今天我派折损五名弟子。你们六个之所以被我留下来,是因为都是附近还有些名声的散修。有胆子做这种事的,要么是附近的宗派,要么就是你们几个的亲朋好友来寻死——说!哪个干的!?” 之前那大骂的修士哈哈大笑:“吕道宏,你做这种勾当,早晚被人群起而诛之!到时候整个天下都是你的仇敌,又何必在这时候问是谁干的?!” 吕道宏暴跳如雷,早没了平常的涵养,破口大骂:“畜生!口出狂言!” 又高喝:“冲夷!你们要不开口,就再喂上几枚丹药,保管你们清醒着再捱上几个时辰的刑,好好尝尝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到时候——” 这话没说完,忽然听着一声笑。仿佛有个人听见什么笑话,忍俊不禁了。 吕道宏此时正为心中魔念驱使,已自认为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听见这声音勃然大怒:“哪个混账!?滚出来!” 殷无念在捆绑冲夷道人那根玉柱顶端现了身:“敢叫我赤霄真君是混账的,开天辟地以来,你还是头一个。” 一见他露面,广场之上那近百弟子纷纷亮出宝兵,一时间光华大盛,将整片广场映得熠熠生辉。吕道宏瞪起眼睛打量他:“赤霄真君?什么阿猫阿狗之流,名字倒是威风——你笑什么?!” 殷无念抬起一根手指摆了摆:“我是笑,你这点小儿科,也来学人上刑?” “你喂他们丹药有什么用?一个破烂身子,早就要坏了,即便清醒着也不过受些皮肉之苦。等被打得昏昏沉沉,是连疼也不觉得疼了。高明的手段,先以秘法将身、魂分离,然后再炼魂。有着肉身温养,只要炼得恰到好处,那魂魄就得永远清醒着体验痛楚,不比你这法子好上一百倍?等炼上个几十上百年,肉身腐朽了,再把想法把魂魄给凝实,还能再炼上一两百年——你说说,我这法子比你如何?” 已迷失心性的玉清丹鼎派弟子们,早已昏头昏脑。听了他这话一时间有点闹不清是敌是友——他干嘛教咱们怎么折磨人? 吕道宏毕竟境界最高,此刻竟恢复了一两分神志,心里一跳,仔细打量柱上这人。 只见他年轻俊朗、白衣飘飘、眉眼含笑。可说的这些话却是邪气森森,竟与……竟与……传说中的鬼族炼魂之法很相似! 吕道宏再一惊:“你是什么人!?是鬼修!?好大胆的邪魔外道,敢来无想天撒野!” 殷无念不理他,而低头去看身下的散修冲夷,又摇摇头:“啧。我看你一身修为被废,经脉也全毁了,简直救无可救。怎么样,想不想死?” 那冲夷和另外几个散修是场中有数几个神志完全清明的了,见了殷无念这做派气度,知道是玉清丹鼎派的大仇家来挑场子,只将牙一咬:“我已是废人一个,唯求一死!” 殷无念点点头。却听旁边几个修士哭喊:“我们不要死——前辈救命!” 他犹豫片刻,叹了口气:“好吧。修了这功法之后我也是心善,成全你们。” 说完把手一招——另五个散修的魂魄登时被他抓了来,全被收入袖中。 吕道宏一见他这手段就知道不妙——能随意将人的魂魄摄出肉身,必是鬼族大佬无疑!经这么一吓,神志也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当即意识到自己之前的状态极不对劲,该是不知不觉间中了招。 也是此时才记得,从发现五名弟子尸首时起,就该开了护宗大阵的! 他惊得满头冷汗,见场中弟子还是迷迷瞪瞪的一片,立时打算飞身逃入主殿之内,再依靠殿中禁制将来者拒之门外、叫大阵运转起来。 可这念头一生、脚动还未动,便觉一阵一阵的心悸排山倒海而来,这数月间一个个惨死的凡人面孔全从脑海里涌了出来、惨叫连连,直往他身上扑。他刚提起一口真元,立即行岔了气,只觉身体宛若铜浇铁铸,是动也动不得了! 此刻才听着殷无念冷冷一笑:“尸孙佼,阵起!” 话音一落,玉清丹鼎派上空忽现一面青蒙蒙的宝镜。这清光宝鉴见风就涨,一息之间,竟将整座主峰都笼了进去! 整个玉清丹鼎派的护宗大阵之力都已被殷无念扭转,注入他这法宝之中。而持宝之人正是尸孙佼,威风凛凛地立在天上。 吕道宏不能动,只得翻起眼睛去往天上看,场中弟子终于觉得事情不大对,呼喝连连便向殷无念攻来。可这些迷了心智的杂碎并不被他放在眼里,只将大袖一拂,整个人腾云而起升至空中:“杀。” 但尸孙佼却没立即动手,而紧咬牙关,死死盯着吕道宏。他的第一个鬼修之体的执念,便是此人。而今虽然有了新的执念,可因为修行殷无念所传混元魔体,神志已愈发清明,再记起前尘往事,也有了如寻常人一般的刻骨仇恨。 他多么在此时高喝出自己的名字,然而也晓得殷无念是要伪装成个赤霄真君! 他就只能如此把这畜生给—— “说吧。”他忽然听见殷无念叹了口气。 尸孙佼猛地转过脸。 殷无念摆了摆手。 尸孙佼立时流下两道清泪来,扭头大喝:“吕道宏!还认得我么!?老子是施还真!施还真!今日,施还真将你诛杀在此!!” 吕道宏稍稍一愣,下一刻,瞪圆了眼睛、张嘴—— 清光宝鉴喷发天火,太极广场的地面之上,亦喷薄出无数条如云狂龙一般的火柱——整座山峰笼入一片红光之内,与骄阳争辉! 第二十九章 访客 尸孙佼与殷无念并立在主峰旁的一座小山头,眼见着那巨大而高耸的山体连同其上宫观楼阙被缓缓烧融。惊人的热量很快将附近的草木也蒸干、引燃,于是火势越来越大并产生通天彻地的浓烟柱,终于把太阳完全遮掩了。 尸孙佼仍有些发愣,还时不时抬手在自己脸上摸来摸去。 殷无念皱眉看他:“你摸什么?从前做人的时候没哭过么?” “我……早忘了……”尸孙佼直勾勾地看他,想说话却又不敢说。 殷无念道:“讲。” “那……真君你可别生气。咱们这神功……是不是哪里不对劲?” 殷无念沉默片刻,笑了笑:“哦,你是觉得我这混元魔体既然有个魔字,那就该越练越凶险、叫人越来越凶狠残暴——可如今却把你也练得更像人了,且会哭了?” 尸孙佼讪讪地说:“不是我想哭——我压根就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回事……” “你听着。”殷无念背手向远处看,见数十道流光正往主峰而去,“离开寂幽海,你该发现了,此界灵气浓郁,可许多修士——像这个玉清丹鼎派——境界却并不高。” “诚然因为他们不过是称霸无想天附近的一个不入流的小宗派,没法儿和须弥山、自在天,乃至鬼族相比。不过也是因为,不是他们太弱,而是鬼修太强——鬼族修行,实在太简单了。” “做了鬼修,心中只有一个执念。虽然是歪门邪道很难成正果,可只在灵界,却也跟那些玄门正宗讲究的心无旁骛有了异曲同工之妙。得不到正宗功法的修士为什么进展缓慢?因为人有七情六欲,动不动就要勾动心魔,与魔念对抗,会叫他们无比艰难。” 殷无念顿了顿:“你觉得你现在像是人了,可你这鬼修才修了几个月,就像人了?要你能捱上几年或者几十年,就会发现你要变得比寻常人更加情感丰富、心思敏锐。寻常修士,都在弃**,可咱们却是反着来的——你想想看,到底凶险不凶险?” 尸孙佼皱眉想了好一会儿,才长舒口气:“我懂了,这样才是无比凶险——真君,这下我可放心啦!” 殷无念勾动嘴角,笑了一下:“贱骨头。” 被这么一骂,尸孙佼看起来更高兴了:“人都往这边来了,咱们是不是赶紧走?” “屠宗灭门却不叫人知道,就好比衣锦夜行——看起来像是我殷无念的会做的事么?等着。” 尸孙佼不知道他又想干嘛,只得小心翼翼缩到一株虬髯古松之后。 去往主峰的修士多是此前被派出去的玉清丹鼎派门人,见刚走了一会儿主宗竟然就遭此变故,在心魔勾动之下一个个哭天喊地却又被热浪逼得不敢近前,叫殷无念觉得仿佛回了寂幽海。 待聚得人更多了,殷无念才在身上一拂,叫自己换上一件百炼金霞衣。又以火灵之力一催,宝衣上立即腾起缭绕火气,将他笼在一团红光当中。 再把尸孙佼收回指骨之内,整个人飞射而起,冷笑喝道:“都给我听好了!” 那些修士听得这炸雷般的一声,全往此处看来。只见一团红芒升上天际,其中魔气冲天:“有个不知死活的小畜生名为孙飞虎,在七千年前伤了我赤霄真君的弟子!而今本君破关,查知此人转世就在这玉清丹鼎派——今日出手,小惩大诫!要日后有哪门哪派再敢容留此人转世,统统如此下场!” 到第二天早上的时候,玉清丹鼎派主宗被灭的消息已传遍整个无想天附近大小宗派。绝大多数人在幸灾乐祸之余,也开始提心吊胆起来——因为那人最后说的那段话。 “七千年前”——那人似乎是为七千年前的往事来寻仇的。能活这样久,必然是个积年老魔。虽然不知道那个“孙飞虎”是谁,可人家在这七千年中已转世多少回?却仍被找上门,这也实在太狠毒了。 还有那个“小惩大诫”——他管屠灭一个宗门叫“小惩”吗?至于“大诫”就更没道理了。他说哪门哪派再容留此人转世全是如此下场,可谁在收徒的时候还会去查一查那人前世是谁?何况是七千年前的! 无想天宗门既受羽族庇护,此事就被迅速报了上去。羽帝孤高,但也向来极为护短,众人都觉得倘若羽族知道此事,那老魔必定不会有好下场。可叫人意外的是足足过去十几天的功夫,除去一个“知道了”的答复,羽族却没什么动作。 这叫诸派众人更加担心——是那魔头大有来历,竟连羽族也忌惮他了么!? 殷无念与尸孙佼并未走远处,而在一座小岛底部挖了个洞府出来,再用数件法宝布下禁制、放出刚收的五个鬼兵轮流巡逻,炼化因为灭门所得的心中魔念。 在寂幽海时以火灵之力镇压魔念,是因为那遗址从前属于火灵族的一支。如今来了无想天,附近最为浓郁的则是由风、雷之力而衍生出的水、金、火、木四气。 不过对于现在的殷无念来说,这种蕴含于灵气当中的五行之力已几乎起不到什么作用了。他这魔功修得一日千里,对五行灵力的需求也越来越多,必要天材地宝之类的东西才能勉强跟得上他的进度。 因而这些日子,他只将新生的魔念镇压,却刻意控制修为的增长。这叫尸孙佼有点着急:“真君,我知道你灭了玉清丹鼎派是为了给我报仇,也是为了顺便引起飞廉法师对你的兴趣。可……照咱们现在这样,要是那老魔头找上门来一言不合就下杀手,那咱们岂不是死定啦?” 殷无念闭目入定:“是。” 尸孙佼更急了:“那总不会就在这儿等死吧?” 又在石室内转来转去:“我现在明白你说的这功越修越凶险是什么意思了……哎呀,像真君从前总是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可如今为了替我报仇,竟然惹这这么大一个祸事……一定是因为越来越像人,所才感情用事。都怪我,哎呀,都怪我……” 殷无念被他吵得烦,只能睁开眼:“闭嘴。出去接人。” “欸?” “来人也该要到了。”殷无念又掐指算了算,“往东南边去六十里,就在那儿等着。最迟晚间的时候,就能见到人。” 尸孙佼愣了愣,随即狂喜:“哈,真君你还是早就胸有成竹?呸,刚才全当我放屁——我这就去!” 尸孙佼去的时候兴冲冲,来的时候却既垂头丧气又咬牙切齿——他是被人拘回来的。 夜色已至,洞府石室内一片漆黑。先是几缕香风如触角一般探进来打了个旋儿,将室内绕了一圈,又有几点鬼火飘荡进来,似乎也同那些香风一样在探路。 殷无念开口:“既然能来,就应该知道我不是找你算旧账的。白骨夫人,请进吧。” 第三十章 洗心革面殷无念 稍隔一会儿,尸孙佼被丢了进来。一落地赶紧起身躲去殷无念身后:“白骨!要不是法王叫我让着你,早给点你苦头吃了!” 白骨夫人在洞府门口化了形,抬手在石壁上一触,洞府的石墙立即泛起幽幽碧色,将三人的脸也都映成惨绿。她觉得如此舒心了一些,微笑起来:“几个月不见,大护法就修到化神,可不是小女子能比的了。刚才的确是承让了。” 尸孙佼本来还要骂,可听了她这话有点发呆:她今天猪油蒙了心么?怎么对我说话如此客气? 他一时间有些不适应,只得讪讪嗯了几声,好一会儿才又想起话头:“你是怎么找着我们的?有人给你报信?” 白骨夫人点点头:“法王屠灭玉清丹鼎派,藏身羽族的飞廉法师不知道是不是我族哪位鬼祖出手,传讯去问沉姜。沉姜又传讯给我、叫我半路改道,来查一查。” 殷无念终于开口:“哦?他觉得是鬼祖?” “还活着的玉清丹鼎派门人心中都有强烈魔念,即便飞廉法师看了也觉得心惊。认为这引人入魔的手段不在他之下,想来想去,也只得怀疑是哪位鬼祖了。” 尸孙佼冷笑:“算他识货。真君这魔功的手段,比自在天那些魔头也高明到不知道哪里去了!欸?不对,你还是没说,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的?你倒是有胆子,在寂幽海把我们卖了,还敢找过来!” 白骨夫人就转眼去看殷无念:“尸孙佼与玉清丹鼎派有仇,而我的仇家名为孙飞虎。有人因孙飞虎而灭了玉清,同时知道这两件事、又有这本事的,天下间只有法王一个人了吧。你该是既以此向我传讯,又以此向我表明并无敌意——我说得对吗?” “对。”殷无念站起身,走到桌边的石凳上坐下,“请。” 白骨夫人向他施礼,款款在对面落座。两人相视片刻,她先开口:“之前是我短视,险些失去法王这位强援。” 殷无念点点头:“这几个月你在寂幽海过得不好?” “你从海里脱身半个月之后,沉姜就把我差遣出来了。眼下我带出来的鬼兵归自在天统辖,我们很快就会进攻万妖岛。另外有两支,一支去攻玉虚城,一支去攻灵族圣城。我们在万妖岛有一个内应,就是妖族的申公豹。我猜那里会是第一个被攻陷的。” “这些事,该都是吸引须弥山的注意,好为飞廉法师召唤五行元灵争取时间吧?”殷无念想了想,“不过要是虚招能做成实招也不错。万妖岛什么时候能拿下来?” 白骨夫人笑着摇摇头:“情况可没那么乐观,有个变数。法王还记得李少微吧?” “嗯,前些日子还见过。” “这人最近可出尽了风头。罗刹族的铁扇公主之前和他交手,没讨到便宜。之后发一支罗刹兵去除他,叫他给跑了。巫族的旱魃也想除去他,结果他竟然再次脱身。”白骨夫人皱眉,“我和自在天的几位魔主起卦推算,这李少微极可能是日后的一大变数,如今他就在万妖岛——也不知道会不会搅局。” 又顿了顿:“清虚观出身的飞升修士,果然没一个好对付的。” 殷无念哈哈大笑:“这话我爱听。不过么,这人以后倒也不难对付。” 白骨夫人眼睛一亮:“哦,法王你算是他的师叔祖吧?可有什么好办法?” “办法就是一个顺应自然。我之前和他见面的时候,就知道此人很有点儿侠肝义胆,要不然不会跑来跑去地参与到这场大战之中。身边女伴则换了又换,看起来还是个风流浪子。此类人,早晚得业力缠身、影响修为进境。你们何必急着现在对付他?无论是胜是败,他一身孽缘是洗不掉的了,假以时日,必定自我反噬。” 白骨夫人笑了笑:“这话要落在别人耳朵里,还以为你是为了保他性命呢。” 殷无念用手指在石桌上敲了一下:“好。自在天联军动向的这些消息,当你为上一次的事给我赔罪,现在咱们互不亏欠了。接下来——你想要什么?” 白骨夫人着实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说:“假如我也修了你的魔功……你这魔功是要引魔念入体,最终与心魔融合,取得心魔的力量,对吧?” 殷无念将眉一挑:“怎么,你从冥服翳那弄到这功法了?你打算给自己散功重修?” “暂没这个打算。可看大护法的境界几个月来突飞猛进,总觉得这法门在将来未必不是一条退路……”白骨夫人盯着他,像很怕从他口中吐出一个不字,“我知道你要向我打听飞廉法师,我都可以告诉你。要你还觉得吃亏,我这回也带了不少法材……” 殷无念一摆手:“用不着。我给冥服翳的那法门只是粗略地讲一讲,但咱们修行,总得有师父言传身教才保险。这样,我给你细细说说——反正这功法是我初创,往后咱们一起参详,也许能取长补短呢。” 不等白骨夫人再说话,殷无念便将练功时该留意的许多细节、他亲自修这功法的许多心得娓娓道来。他一说,就说了近两个时辰。尸孙佼听他讲这些急得抓心挠肝——此种神功的隐秘法门,世上是没什么东西能够衡量的了。可白骨这娼……这回只低声下气地哄了、求了几句,法王就全倒出来了! 这就是他之前对自己说的,这功法会越修越像人吗!? 但他如今也晓得,殷无念只想在大自在天魔道联军与须弥山正道中左右逢源来修他的神功,好日后找沉姜算账。因而多白骨夫人这么一个盟友,便是在魔道联军中多了一个耳目,于是只能咬牙切齿,却不敢多说半句。 等好不容易听殷无念说完,白骨夫人立时投桃报李,将她所见的飞廉法师、这些天从自在天所闻的飞廉法师,也都对殷无念和盘托出。 尸孙佼瞧着两人客客气气的模样,只觉得这洞府中惨碧之色虽看着还像在寂幽海,可这两个人却全都大变样了,直叫他在心中大呼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等事情都谈完,白骨夫人再仔仔细细地打量殷无念,忽然一笑:“法王像变了个人。” 可说了这话就后悔——又记从前殷无念从前调笑的时候了。她自诩美貌,平时也常以此作为手段,但对象都是鬼族之外的人。而殷无念这种身在鬼族的人修因为鬼族功法的缘故,其实性情也类似鬼修,白骨夫人是知道以色惑人这法子,在他身上用不了的。 又因为他实力强大、心机深沉,因而被他调笑的时候其实极为难受——不知道哪一句话之后会翻脸,更不知道哪一句话里有什么陷阱。 她不知道此时自己这短暂的、轻松而愉悦的心情是不是又被他的魔念影响了,正要再说几句什么,却听殷无念叹了口气:“也不算变吧。白夫人还记得我刚到寂幽海的时候么?是不是更像现在的我?这些天离了寂幽海,见多了人修、凡人,才知道这两百来年我到底变了多少。而今,我只不过是要重新做回自己了。” 白骨夫人心里一惊——他这是真话还是假话? 倒也只能客气一句:“……原来法王从前是这样的人。时间太久,我也记不清了。” 殷无念看着她。等将白骨看得心里又开始发毛,才笑了笑:“放心,我对你说的那些功法详情,没一句假话。想知道我现在为什么这么好说话么?” 依从前的经验,殷无念和颜悦色说了这种话之后就该要使雷霆手段了。可如今白骨实在不知道他的修为深浅,又因刚才一时的和睦相处,亦不好拂袖便走。心里稍稍这么一乱,竟下意识使了对平常人的手段——哀怨一笑:“因为法王怜惜我如今这样无依无靠么?” 这话一出口,心里又后悔了。 却见殷无念摇摇头:“我是真希望有朝一日你能练我这功夫,从执念里解脱。离开寂幽海之后我才知道鬼修有多苦。” 他起身慢慢走到洞府前背手站下,叫月亮洒落一肩。再轻叹一声,才边眺望远处银亮云海,边低声道:“都说欲念不断,众生皆苦。可做人至少还有开心快活的时候,而鬼修呢?唯一个怨字而已。这些年我常常想起在凡界的事情——有师尊和师兄弟,那是多好的日子。我又想起你。从前和你的夫君避世清修,该是怎样的神仙眷侣。从前我只以为你和其他的鬼修没什么不同,可我为什么不想计较你之前出卖我的事?” 他转脸看白骨:“就是因为知道你竟然在为毕亥办事。白夫人,这说明你心里还有情。不过因为一个情字曾经伤你太深,才叫自己看起来无情。你这样的人,我不希望走到最后在天劫下魂飞魄散——我希望你能解脱。” 白骨夫人一时间愣住,只见殷无念目光清澈柔和,白袍随风微拂,真的没有半点儿从前的邪异之气了。 他……他这魔功……真能叫人变成这个样子? 她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牵起嘴角笑了笑:“法王,你是不是……” “已经不是在寂幽海,没必要对你使什么神通。”殷无念笑了笑,“要你觉得古怪,只是因为我找回了从前的自己吧。白夫人,希望有朝一日你也可以。” 白骨夫人站起身,第一次觉得有些局促。她张了张嘴,可最终只道:“……好,多谢法王好意。我……去了。” “保重。” 白骨夫人匆忙走到洞府前,又忍不住转脸看了殷无念一眼,才化成阴风疾驰而去。 殷无念转身目送她,好久不说话。 尸孙佼也听得呆了。他又在心里想说法王这功果然愈发凶险了,可想起此前对吕道宏喝出自己真名的时候,竟没来由觉得心中气息一乱,只觉得双眼又温了起来。 其实这样的法王也并不坏。尸孙佼叹了一声,再看远处的云海,一时间也想起好多前尘往事。法王现在仍在想他在清虚观的时候么?该不该陪他再说几句话? 正要开口,却见殷无念脸上的什么柔情惆怅全没了,冷笑起来:“毕亥就是明三丙。” 第三十一章 鬼王行踪 ……嗯?! 尸孙佼好半天没回过神,只是一个瞠目结舌。 殷无念皱起眉看他:“你怎么了?” “我……”尸孙佼结结巴巴地说,“法王刚才……” “蠢材。”殷无念屈指一弹,一道魔气入体,激得尸孙佼从头到脚一凉,“练我这魔功把自己也练进去了么?记好了——往后给人种魔,最忌自己也入戏!” 尸孙佼清醒过来了。殷无念并没有变得心慈手软是件好事,可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心里有点别扭。 这时殷无念走回石桌旁边坐下,又冷笑:“难怪我看不出来。倒也是毕亥的性情——行的就是一个险。” 尸孙佼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把他刚才话重复一遍:“毕亥就是明三丙?” 殷无念得意地眯起眼:“明三丙太聪明,见他我就觉得不对劲,所以临走的时候把魔功传给了冥服翳。你想想看,冥服翳有没有胆子练?” “……没有?” “那他又想不想知道这功法是真是假?” 尸孙佼慢慢回过神来了。他像往常一样跟着殷无念的思路走,试着学他的思考方式:“哦!所以他就像真君拿我试功一样,拿给他麾下最聪明的明三丙试功!” “然后今天白骨跑来问我修那魔功的细节。其中几个事,只有练了才问得出来。明三丙何德何劳她大驾拿飞廉法师的辛秘来和我换魔功心得?”殷无念看了尸孙佼一眼,“练得好!” 尸孙佼不知道他干嘛看自己。不过无论从前、现在,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与殷无念一同“思考”——从前自己一思考,幽冥**师就发笑。可如今自己思考起来,殷无念却似乎乐见此景。他因而受到鼓励,终于把刚才心里那些别扭劲儿全抛到脑后去了:“可是这两百来年就没人发现明三丙就是毕亥这事么?” 殷无念只道:“自己想。这里的门道你也知道。” 尸孙佼受宠若惊,赶紧咬牙切齿地去想。身为纯粹鬼修的时候,脑袋里像有一层以怨念凝成的迷雾。无论想什么事情都穿不透那东西、都会被引至雾中,最终得出一个简单结论——杀了就好! 如今他头脑中的迷雾散去许多,思绪终于跳了出来—— “阴阳玄变功!”尸孙佼高兴地叫起来,“明三丙从前不是毕亥,而就是明三丙。毕亥的残魂附了他的身……再以阴阳玄变功与他执念神魂合而为一!所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要是去推算毕亥的去向,终究就会落在明三丙的身上,根本没个头绪!” “然后像我如今一样蛰伏,静待时机。”殷无念点点头,“毕亥真能耐得住寂寞。两百年,真把自己当成个鬼卒。” 自己竟然跟得上殷无念的思路,这事儿比推断出毕亥以何种方式隐匿自身更叫人高兴。尸孙佼搓着手在洞府里走来走去,自觉已成为赤霄真君的强力谋士:“可是真君的魔功被他给学了,会不会养虎为患?” 但殷无念不答他这话,却忽然说另一桩事:“咱们在这里待了十六天。明天,该去会会那位飞廉法师了。” 听了这话,尸孙佼一下子没心情去想到底会不会真的养虎为患了。在寂幽海听到殷无念要虎口拔牙在飞廉法师眼皮子底下打五行元灵的主意的时候,他就吓得要疯了。虽说离开鬼族地盘之前因亲见混元魔体的巨大威力而终于认了命、决定跟殷无念一条道走到底,可如今事到临头,还是觉得肝胆发颤—— 那可是飞廉法师! 尸孙佼虽然知道幽冥**师、寂幽海大护法也算是响当当的狠角色,可不管愿不愿意承认,放眼整个灵界的话,却也只能算是二流水准。 真正的强者,大多是自上界而来的那些人。两万年前灵界只有巫,灵两族,混战一团。须弥山的主事太白金星、杨戬,就是在那时候自仙界天庭下凡,专为调停战事、掌控此界而来,之后收拢灵族、人族玉虚城、羽族等,自成一派正道势力。 而仙界也并非天庭独大,还有些桀骜不驯的魔神自立一城名为修罗城,专和天庭对着干。见仙人来到灵界,立即也派遣洪荒凶兽饕餮与六耳猕猴、飞廉法师等魔头下界建立了大自在天,又拉拢巫族、罗刹、鬼族作为羽翼,也成分庭抗礼之势。 本界之中能和这些仙人、魔头相提并论的,大概也只有玉虚城人修之首玉鼎真人,鬼族的鬼帝、几个隐世的鬼祖,以及巫灵两族的几个老怪物了。殷无念这混元魔体虽然强得可怕,但尸孙佼觉得至少还得再修上个几十、上百年才勉强能跻身这些强者之列…… 想到这里的时候,又听见殷无念说:“我眼下不过是个返虚境,你是化神境。而飞廉法师应该有大乘了?我和他之间还差了个合体境……” 尸孙佼在心里松了口气——看来法王还没昏了头。返虚与大乘之间的差距,大概和孩童与成人差不多了多少,法王应该是打算…… “那明天就由你动手吧。”殷无念说,“我一出手,搞不好被飞廉法师瞧出什么破绽。而你是我新收的弟子,修行差了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尸孙佼立即跳了起来:“我?!” 殷无念笑了笑:“你慌什么。只要明天那老怪不见你就杀你,那你就死不了。” 尸孙佼只觉得头皮发麻:“可可可他要是真见了我……就杀我呢!?” “别忘了我是谁。”殷无念朝自己指了指,“我是赤霄真君,活了近万年的神秘老魔。十几天前出手就灭了一个宗派,弹指间种下的魔念叫飞廉法师这种魔头也觉得高深莫测、甚至觉得是鬼族鬼祖那个辈分的——修行人成道不易,自在天诸魔更是明争暗斗。像他这样的,看起来凶名赫赫,可一旦实力受损,难保不被饕餮、六耳猕猴那些凶魔觊觎一身修为和宝物。换做你是他,会一言不合就和我赤霄真君这样的神秘强者大打出手么?” “况且你刚才也听着了白骨的话。为什么自在天其他的魔头率领大军四处出击,而叫他来羽族搞五行元灵?就因为他在魔道那边也是性情高傲,不愿同那些人待在一起。一个性情高傲的人,也绝不会在我面前对你这个小辈出手,尽管安心吧。” 尸孙佼一点都不安心,整夜打坐的时候都处于走火入魔、功散身死的边缘。待清晨见到日出云海之上,更觉得这日光讨厌,照得他心烦意乱。瞧见殷无念还在闭目修行,想了又想,悄悄从洞府里溜了出去。 第三十二章 飞廉法师 这些日子里,羽族既然无人来撑腰,余下各宗派就严守门户,加派一些修为较高的弟子外出巡逻。不过不是为了找到那个赤霄真君而杀之,而是为了一旦发现此人踪迹,立即开启大阵做好防御。 于是尸孙佼飞至邻近一座浮岛上落下就躲进树丛里,一边溜达一边愁眉苦脸地想对策。 逃是不能逃的,殷无念神通广大,跑不出多远就要被逮回来。且如今他似乎与在寂幽海时大为不同,除去这魔功的修行实在叫人心惊之外,总地来说,跟着他还不坏。 那……其实还有一个办法。要他自己为了今日之事而勤修苦练,不小心走火入魔、不堪大用呢? 寻常功法搞个走火入魔不难,但混元魔体的话……尸孙佼又实在没把握会不会真把自己搞死。 这么思来想去而不得解脱,愁得他又心魔大盛。看着面前几株参天大树,抬掌就想将其全部摧断。可刚一提起气来,忽然瞧见前方丛林间一个紫袍身形一闪而过。 他知道这该是附近宗门派出来巡视的门人。殷无念选的那浮空小岛已在无想天最边缘,这些日子罕有人至,没料到这些本地人修胆子竟然渐渐大了,敢溜到此处寻死——将此人杀了,既是灭口又是发泄怒气,岂不美哉? 杀人灭口于尸孙佼而言比吃饭喝水还要平常,眼中凶光一起,祭出索魂钉,再连钉带人一同化成一阵阴风,直掠过去。 等绕到那人附近才将其看清——是个紫袍的中年男子,作文士打扮。一双眼睛东张西望,似在寻找什么。可神情看起来不慌不忙,仿佛颇为自信。 他自信,尸孙佼就更自信了——放眼整个无想天附近宗派,境界修到了化神的也未必有一掌之数。便先以魔念散在那人身边,又在半空中现出个脑袋,厉喝一声:“哪里的小辈,到这儿来寻死!” 用混元魔体与人相斗,方式与寻常修法不同。最好先叫人生出惊惧悲喜之情,使其能被魔念入神。如此一来,对方真元迟滞,便无法运用随心,手段平白折损两三成。再以术法或者宝物击之,比寻常争斗更省力许多。 果然,听尸孙佼这么一喝,那人当即转身来看。可脸上却不是惊惧,倒有些喜悦之情。 尸孙佼先一愣,又在心中冷笑——这不知死活的东西是想拿我立功么!? 心意一动,无形魔念立即趁虚而入、直击对方清明神志。 尸孙佼只待此人心意一乱便发出索魂钉。可忽然发现自己一缕神念随着魔念探入对方体内之后,天地之间却忽然大变! 本是个阳光和煦、微风阵阵的早上,周遭却霎时之间阴风大作、魔气冲天,便是他这鬼族,一时间也觉得肝胆俱寒,仿佛被丢进九幽冥狱。而此时再看地上那人,哪还是什么中年文士?而是个通体紫气缭绕、生有四条手臂、掌中一团紫色魔火的光头! 尸孙佼登时晓得,眼前这家伙不是人。他此时心中生出的种种惊惧之意也并非全是自己的感受,而多半是这家伙同样以魔念入了自己的心! 要寻常人遇到此种情形,都得吓得勇气全无、万念俱灰,只想丢下法器跪地求饶。可尸孙佼修殷无念那功法日日被魔念侵扰,早已习惯了。又知道自己既然看到了周围的幻相,就必定是对方用了类似的手段要夺自己的清明神志。 立时强催体内火灵之力,全力将对方送来的魔念镇压。此功一运,周遭的阴风、魔气刹那之间消弭无形,就连对面那人也恢复了文士的模样。 尸孙佼心中大喜——对方这一手不但没能将自己迷了,反倒是平白送来了功力。手段如此不堪,料想是那飞廉法师带来的什么魔兵。嘿,大自在天的人,也不过如此! 他生出这个念头,当即将索魂钉一收,暴喝道:“敢在我面前班门弄斧?!” 他此时信心大涨,只觉以法宝取此人性命都是多余——这家伙到现在脸上仍旧不慌不忙,看着极为可恶,倒不如冲上前去一掌将他脑袋劈了才够劲。 可正要化风掠过去,却只觉心中再一惊,原来他不知何时已将自己全化成了人形。头脑里转过这个想法的功夫,竟距那人只剩两三步,再迈两次脚,就要把脖颈送到那人手上了! 尸孙佼又惊出一头冷汗。这本该是自己使的法子——催动对方心中欲念,令其神志昏昏得意忘形而自寻死路,可怎么又中了此人的招? 他此时才意识到这家伙的厉害,赶忙飞身撤出一丈地,再不敢轻敌,只叫索魂钉在身周盘旋飞舞,全力催动混元魔功守住自己的神念。 他这么飞身一走,那紫袍人脸上倒是露出些讶然之色。刚才尸孙佼连使手段,他却只是抬起一臂,只等对方来投。此时倒也仍未出手,只是再把尸孙佼打量一番,冷笑起来:“就是你灭了玉清丹鼎派?能接我两招而不失心智,倒是有点本领。不过你这火灵之体还没炼成,也敢自称什么赤霄真君?” 又缓缓向前踱了两步:“说说看,你是个什么来历?我来此界也有个近万年,怎么没听说过你这么一号?” 近万年!?尸孙佼只觉得浑身一凉,忙再次守住神志。 他妈的,眼前这个不会就是那个飞廉法师吧!?老子连接了飞廉法师那大魔头的两招!? 尸孙佼一时间倒不知道该怕还是该喜了,连话也说不出。 那飞廉法师将眉头一皱,又笑起来:“怎么,是个哑巴?要本法师拿了你的神魂,慢慢把话炼出来么?” 眼见他又往前走一步,尸孙佼心中只剩一个声音:法王救我! 然后听着人说—— “好大的口气。我赤霄的弟子,也是你说炼就炼的?” 尸孙佼的一颗心一下子落了地。他转脸一看,见殷无念笼在一团火云当中,自天上缓缓落下。再随手一拂,身上红光尽敛,只余一袭白袍:“你就是飞廉法师?要为那些杂碎出头么?” 第三十三章 邪魔降世 飞廉法师停住脚步,不笑了。 因为这赤霄真君在他看来十分古怪。 寻常修行人,尤其是所谓正道,都有那么些浩然之气,这令他们的神魂气息在探查之下显得通明圆融。要能将这种通明、圆融修到极致,便成就一颗玲珑道心,外魔无可侵犯。 但绝大多数修士既然远不能达到这个境界,那这种神魂气息的通明,也就意味着随处都是破绽。只消因势利导,令其心神不定,魔念便有机可乘、能将其祸乱。 对付邪道修士就更容易了。邪修的心神本就为各种欲念干扰,甚至用不着去找破绽而只消把魔气一放,邪修心中魔念自然将其接引进去。不过因为他们平时也常与魔念斗争,一被侵入心神,所受的影响倒是比正道修士要稍弱一些。 就譬如这位赤霄真君的弟子,竟能连受自己两招而心神未溃。 虽说如今这个他仅是一个化身而已,但这小子能做到这个地步,也算是殊为难得。 可赤霄真君本人就不同了。 飞廉法师以神念去探他,却压根探不到他的神魂气息,而只有冲天的魔气!这种魔气当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清明神智,仿佛眼前这人本身就是魔念的化身,只是寄居在一个极为精纯的火灵之体中。 自在天诸魔都是操控魔念的行家里手,一望赤霄真君这气息,便知大有来头。可去感受他的火灵之体时,却发现仅是个返虚境而已。 修得出如此魔气的,不会是个返虚。一个返虚修士,修不出如此魔念……他立即明白,眼前站着的这位真君与当下的自己一样,仅是一个化身。 飞廉法师自问自己的一颗魔心,也未修到这赤霄真君的地步,此人的本尊该是何种境界?他头脑中转过几个念头——不会是灵界本土修士。否则瞧他这分身中的魔气,本尊早该飞升了。也不会是自仙界而来的魔神。否则以如此修为,上界修罗城岂会不知? 答案呼之欲出——域外天魔。 来自天魔禁地的魔缘可能会附于某个修士身上,使其灵力充盈。这种情况在灵界其实并不罕见,但往往一经出现,便被群起剿灭。此人屠灭玉清丹鼎派时自称为一桩七千年前的旧事,难不成是某个漏网之鱼、一直蛰伏至今,因此才声名不显么? 可这种邪门玩意儿来无想天做什么? 不过……来得好! 飞廉法师头脑中几个念头电转,终于开口:“原来是一位魔尊!不知尊者自哪一界来?” 他说了这话,便知猜中了。因为赤霄真君微微一愣—— 这就是为什么要少和蠢材打交道,而要多与聪明人交往。殷无念边愣边想,域外天魔?这身份可比我想的什么洪荒异种要合理得多。 妙。我既是域外天魔,那必然不是本尊降临而仅是一缕魔缘。你如今要召唤五行元灵,那五行之力自然越多越好。而我这魔缘所附身躯正是个精纯的火灵之体,岂不是—— 正可拿来用!飞廉法师的目光在殷无念身上来回逡巡,只觉来的不是什么魔尊,而是个珍贵的法材。五行元灵这东西,所耗灵气愈多就愈强。他在羽族圣城已布置小半年,如今只差灵族圣城中的一件至宝、凑齐土灵之力便可大功告成。 而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要能将眼前这火灵之体也给炼化其中,嘿…… “你倒有些眼力。”名为殷无念的域外天魔赤霄真君冷冷一笑说,“但我的来处,你还不配知晓。你在这里集五行之力?识相的,就快献上来。否则我本尊一至,叫你们形神俱灭!” 既然是域外天魔,此前设想的性情自然要变。可如此狂傲自大的自己,为何只灭去一个玉清丹鼎派便蛰伏起来?该是因为—— 嘿,原来他此前所作所为,都为立威。飞廉法师在心中冷笑一声,什么狗屁本尊。你那本尊要真能亲临此界,何不直接杀上羽族圣城把我辛苦聚拢来的五行元气给夺了?自是这个分身实力有限,而只能出此下策。 ……倒不愧是天魔,竟能得知我在此地举动。 不过这东西要五行元力做什么?飞廉法师只稍稍一想,心中立时通明。灵界至凶之物,就是五行元灵。这魔缘原本就选了个火灵之体附身,该是最喜灵体——那五行元灵这东西,也自然是他附身的最好选择了。 殷无念见飞廉法师脸上笑意一闪即逝,就知道白骨夫人所说的此人性情半点儿不假。这老魔虽然凶悍,却心机颇深,否则也不会独自在无想天搞这么大的一桩事。可白骨也说,正因此魔的孤傲性情,导致他在这里缺少帮衬,事情拖拖拉拉小半年,却仍未能将羽帝、王子完全掌控。 他既在这里脱不开身,也就没法儿尽快将唯一缺少的土灵之力集齐。要自己是他,遇着眼下这么个同样觊觎五行之力、又境界不高的魔尊化身——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飞廉法师笑起来,“魔尊可听说过此界的大自在天、可听说过大自在天中的飞廉法师?” 殷无念将眉头一皱,又一展:“此界蝼蚁,与本尊何干?” 飞廉法师却不怒,只笑叹一声:“魔尊自异界降临,无非是为一个魔气而已,而我大自在天为的也是这件事。我在此地聚集五行灵气,正是为了召唤五行元灵——魔尊总该知道这东西吧?” 殷无念稍稍一愣,又眯起眼来:“怎么,你要和本尊争夺此物?你大自在天,想重蹈玉清丹鼎派覆辙吗?” 飞廉法师哈哈大笑:“眼下我魔道联军要正要抹除此界须弥山,怎么会在此时与魔尊为敌?我这里倒有一桩好生意——五行之中,金木水火我已集齐,只差个土灵之力而已。我欲召唤五行元灵,也只为叫那凶物降世、给那些正道人物一个大苦头。可那东西穷凶极恶,便是我也没把握将其制住,倒极有可能搞成个两败俱伤的局面。不过,要是魔尊能驾驭它,倒正是我魔道一大助力!” “我这生意便是,劳魔尊大驾,为我寻来最后的土灵之力。到时凶物降世,我立即拱手奉上叫魔尊附体——只要你答应日后助我们攻上须弥山、屠灭那些上界仙人!” 殷无念在心中大力鼓掌。看这飞廉法师的本相是个颅顶生有六枚小角的光头,本人也果真是聪明绝顶,与自己配合得天衣无缝。 不过也正因此,眼下这事情进展得太顺利了。事情一旦顺利,蠢货和聪明人也就有区别了——前者会得意洋洋认为一切尽在把握,后者则要开始想这事情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于是殷无念冷笑一声:“仅凭你这几句话?” “魔尊可随我去羽族圣城看看。”飞廉法师往后让了半个身子,“看是否的确一切齐备,只差这最后一点。如今城中还有一位鬼族来客,魔尊也可向她求证。” 尸孙佼在一旁疯狂使眼色——千万不要跟这老魔去他经营了数月的巢穴!! 但赤霄真君只笑了一声:“好。那就让本尊瞧瞧,你们这些蝼蚁能翻出什么浪花儿来!” 第三十四章 魔头试炼 飞廉法师在羽族圣城中并未表露自己真正的身份,而以紫袍文士的模样示人。从此处去往羽族圣城,路上得花上几个时辰的功夫。殷无念一路上极少开口,飞廉法师言语间却显得十分殷勤,没有半点大自在天魔头冷酷狂傲的模样。 “我而今化名向之礼,是为辅佐羽族成为灵界第一霸主而来。”当通天彻地的建木树干化为一堵看不见边际的粗糙巨墙时,飞廉法师客客气气地说,“魔尊到了城内要记好我的身份,切勿说漏了嘴。” 殷无念皱了下眉:“这些扁毛畜生不是向来自诩清高吗?也想当什么灵界第一霸主?” 听了这话飞廉法师心中一跳——嘿,与他所料不差。什么隐修数千年?原来还是了解灵界情况的。想来从前不过是被追得无处可逃才藏了起来。 他就微微一笑:“争霸之心人人都有,之所以清高,不过是从前没有这个实力罢了。我就是利用此节,才能在羽帝身旁立足。这个羽帝倒是好办——身具风雷二气,修为又了得。我只消轻轻勾动魔念,他就上了套。那王子雷震子也不难办,头脑简单、一腔意气,如今也快落入我手了。” “关键在于他的女儿精卫。这小女孩的心思倒称得上纯粹、与世无争。这些天就是她从旁作梗苦劝,才叫那羽帝和王子三番两次、反反复复。可眼下魔尊到了,或许能帮我解决这个难题。” 殷无念听到这里吃了一惊——羽族公主不是和那个李少微在东奔西跑么!?怎么现在又跑回来了? 飞廉法师见他这神情便道:“哦?魔尊如今不方便出手么?” 殷无念傲然一笑,斜看他一眼:“想要试试本尊手段大可直说。这样拐弯抹角遮遮掩掩,也配称魔?区区一个小女子,本尊有的是法子打发她!” 飞廉法师道:“尊者是说……” “你是想叫她今日死,还是明日死?” 这魔头果真是凶暴成性,只不过看起来并不很机灵。飞廉法师忙道:“此时可不能伤她性命,不然羽帝警觉,可就麻烦了。” 殷无念不耐烦地皱眉:“那把她支走不就好了?” 飞廉法师笑起来:“是个好法子。可那女娃娃只一心担忧她的父兄做出什么错事来,天天在帝宫晃来晃去,是甩也甩不掉,纵是我也无计可施。魔尊还不知晓吧?在羽族中她修为仅在羽帝之下,已是大乘了。” 此时羽族帝宫的入口处已能远远瞧见了——乃是建木靠近根部处的一个树洞。被羽族人修理整齐,又以各种天材地宝装饰,在晨光中一片宝气氤氲,仿佛五彩云霞。殷无念知道入了那树洞,巨木之中就有许许多多四通八达的道路,羽族的圣城便隐藏巨木树干之内,而那些往四面八方延伸的枝杈、根系,皆是从主岛往旁边无数小岛去的隐秘通路。 即便飞廉法师不提,殷无念也得想法儿把精卫支走。他们前几个月在那处坊市中见过,两人要是一照面,立即穿帮。既然这老魔想要试试自己的本事,就正来个顺水推舟、一石二鸟。 他就傲然一笑:“你之前说大自在天,这时候我倒是记起来了。你也是此间上界下来的魔神吧?既然称魔,怎么手段如此不堪?等我缓一口气,你把那女娃娃叫来,我自有办法叫她赶紧滚蛋。” 这邪魔口气不小。飞廉法师心想,不过,“缓一口气”?嘿。他这些日子之所以拿精卫没办法,正是因为这女娃的境界颇高。要各出杀招死斗,他有极大把握在十招之内将其格杀。但既然大计未成,就只能使软刀子。然而大乘修士的心智可是没那么容易被扰乱的,既得不叫她觉察异常,又得叫她乖乖就范,就连他一时间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 他忌惮殷无念这位禁地天魔,一是想暂用他给自己做个帮手,二是看不出他的深浅。此种魔物境界或许不高,但保不齐有什么匪夷所思的手段。他自己就是魔修,知道被魔念入体是多么可怕的事——要这位赤霄真君在这方面尤胜自己,可就耽误大事了。 叫他去对付精卫,倒正能瞧瞧此魔的本事如何。可这“缓一口气”听起来却像是搪塞敷衍——倘若这赤霄真君仅是样子唬人,打算以此白白骗来五行元灵,嘿嘿……那就得再好好想想,是暂留着用,还是立即拿来炼了。 他想到此处,却正看见一团红霞自树洞中飞出直冲天际。当即在半空立住身子、抬手一指:“魔尊,巧了。那就是精卫。择日不如撞日,请尊者即刻叫我开开眼吧!” 尸孙佼原本在一旁沉默不语,只是一颗心敲鼓似地咚咚作响,听一路上殷无念与飞廉法师说话时,每一句都叫他心惊肉跳,生怕自家法王哪里不小心露出破绽,他这弟子立时跟着一同殒命。 好不容易瞧见羽族圣城的入口,他才放下心,知道老魔不是要将他们骗去某处杀了的。然而此刻又听他叫殷无念去把精卫给驱逐了,又觉浑身发凉,险些魔火攻心。正打算找个机会建议殷无念先溜再说,却见殷无念冷冷一笑:“开眼?这种小事也能叫你开眼——看来自在天的人也没什么见识。” 又向尸孙佼一指:“你留在这儿!” 说完将身周红霞一催,直追精卫而去。 殷无念一走,飞廉法师的一张脸立即冷下来。他虽没看尸孙佼,可尸孙佼只觉得身周一阵一阵魔气萦绕,无孔不入地往他身体里钻。纵是平时修行魔功历练许久,可此时在飞廉法师这上界魔头的威压之下也仿若猛虎面前的鼠兔,吓得连逃的心思都绝了。 眼见着殷无念要赶上精卫,飞廉法师忽然将眼一斜:“你叫阴散人?” 尸孙佼吓得一激灵,想都没想:“是!” “你是他弟子,却自称散人?” “我……我……”尸孙佼想了好半天,才记起殷无念给他的说辞,“真君新收的我,只传了我些粗浅魔功,说我还不配做他的弟子,就叫我仍自称散人了。” 飞廉法师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你这天魔弟子倒是胆小。怎么,怕我害了你,还是害了你那便宜师父?” 尸孙佼立时晓得,这魔头眼下正在试探殷无念的本领。他实在不知道法王怎么搞定那精卫,可知道自己这里绝不能出错。拼命将殷无念此前做派回想一遍,畏畏缩缩地答:“我不是怕你,而是怕他!前辈你……你是想试他的本事吧?你可知道上一次起这心思的人怎么样了?被他炼了魂,日日被心魔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有法子,我早就逃啦!” 听了这话,飞廉法师脸上阴晴不定,只把目光收回。隔了半晌才道:“哼,听起来倒是吓人。可要他有名无实、一去不回,你就能好好领教我大自在天的魔功了。” 第三十五章 举手之劳 精卫飞得并不快,殷无念很快追上了她:“道友……道友,请留步!” 羽族公主将双翼一敛,就那么立在空中、转过脸。 殷无念早已准备好解释他如何来到此处的说辞,先微微一笑:“一别几个月,没想到在这儿再见了。道友可好?” 精卫将眉一皱:“仙友是哪位?” “咱们之前在东边的坊市见过的。”殷无念转脸向东方看了看,“道友你不记得了?” 精卫想了一会儿,还是面无表情:“哦……不记得了。” 他妈的,那我何苦过来这一趟? 可既然已搭上话,殷无念只能叹了口气,将一个金环取了出来:“道友不记得这东西了么?当天你和李少微同行,还赠了我们这个。” 精卫脸上终于有了些生动的表情,眼睛先一亮,又一黯。可再看殷无念的时候,到底不像此前那样冷冰冰了:“哦,原来是你。我记得你,你是……” “殷,殷无念。” “哦,对。我记得你是要来羽族……” “找些法材的嘛。” “哦,对,是的。”精卫向他客气笑了笑,“仙友就执此金环进圣城去吧,想要什么,只管对羽卫说。” 精卫说了这话便又要走。但殷无念微微皱了皱眉:“要我没猜错,道友你该不是个普通的羽族——难道你是精卫公主么?” 精卫还是客气笑笑:“是。” 又往下看了一眼:“仙友要是没有急事,我就先告辞了。” 她身为羽族,该是见得多了没话找话、曲意逢迎的人,想必将自己也当成那类修士了。殷无念自然不能放她走,稍凑近一些,也开始皱眉:“公主这是要去哪儿?有什么事我能帮得上忙的么?” 精卫似乎有些不耐烦,可大抵看在李少微的面上,微叹口气,终于正眼瞧他:“你听说了附近一个叫玉清丹鼎派的宗门的事情了么?” 她要去查这事?那可有些难办……只怕一时间不会离开了。 殷无念正要开口,又听她说:“这个宗派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好像在残害我族附近的凡人,我是要去看看下界那些凡人如今怎么样了的。” “下界”……哈,羽族孤高,果然没错。不过她担心的竟不是玉清丹鼎派,而是凡人?这个羽族公主倒真有点儿意思。另一方面,飞廉法师在此地经营得倒也不坏。玉清丹鼎派那些人供奉生人已经几个月,而她才听说? 殷无念吃了一惊:“竟然有这种事?我也刚到,的确知道玉清丹鼎派被灭门……要真是如此,可真是死有余辜。” 又将手一抬,在精卫肩头拍了拍:“公主不要急。我辈正道人士行走天下,遇到这种事当然义不容辞,你要去看那些凡人如今过得怎么样,就交给我吧——” 拍拍对方肩膀这种事,要对一个男子来做倒是挺自然。可对一个女子、还是羽族的公主这么干,就显得既奇怪又无礼。精卫猝不及防被他来了这么一下,一时间竟有些发愣。等反应过来,眉头一竖,看起来就要发作。 可这时又听殷无念说:“——但公主还有更要重的事要去办法。实不相瞒,我起初要来无想天是为了寻法材,可现在是为了寻你。上月我又遇着了李少微,他正往万妖岛那里去、一时分身无暇,就托我来羽族找一位精卫公主,说他可能遭遇强敌,需要公主相助。” 精卫一下子顾不得计较他刚才的无礼举动了,只微微张了张嘴:“……他叫你来我找我?” “是。” 精卫盯着殷无念看了一会儿:“他当时没和什么人同行么?” 她在试我?今天遇到的人怎么都这么想试我? 但殷无念记起刚才自己提到李少微时,精卫眼神那先一亮,又一黯。他心中生出一个念头,来不及多想,脱口而出:“好像没有。听他说之前和一位灵族圣女待在一块儿,但是遇着强敌,被冲散了。” 灵族共有五支,每支都有一位圣女。那李少微之前在凌霄崖和水灵族的圣女龙吉公主不清不楚,之后又勾搭上一个火灵族圣女红拂。此等风流债也不知他欠了多少,想来身边好妹妹是不会断的—— 精卫的目光一下子清澈明亮起来了,像有两团闪耀而活泼的火灵之气在不断跃动:“然后他叫你来找我?他现在在哪儿?” 殷无念随口胡诌:“是。见他的时候好像伤了神魂,在昆仑境附近藏身。唉,我境界不高,有心无——” 话没说完,精卫已将双翼一展,化身一团火云直射而去。 儿女情长真是害人。殷无念在半空中转身背了双手盯着远处的飞廉法师看了一会儿,才飞至他面前,冷冷一笑:“这种事,你几个月来解决不了?” 飞廉法师愣了一会儿神。之前殷无念背对他,只能看见精卫的神色——那是一种冷漠的客气,就是她平日里见陌生修士的样子。可只见这域外天魔抬手在她身上一触,那女娃娃就像心中被燃起一团魔火,眨眼之间换了个人。又像失了神志,立时就走! “这……尊者,这是什么手段?” 殷无念傲然道:“听说过道心种魔大法么?你当我来到此界附在这么一个废物身上就奈何你们不得?我天魔秘法,却是遇强则强!你这种小辈自觉在此界已算强者,嘿,那是还没领教过我的手段!” 又抬手一指:“带路吧。叫本尊瞧瞧你到底布置得怎么样!” 飞廉法师又惊又疑,却也只能暂且按下心神、赔笑:“尊者手段果然叫我大开眼界,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请!” 可心中却仍在想:要么是此人的确魔法高明,可要么,还有一种情况——乃是那精卫发觉事情不对劲,找来的外援!要因此联手做了这么一场戏,倒也能说得通。道心种魔大法,能把一个大乘修士这样给迷了?天下间怎么可能有如此手段?我好歹也是仙界魔神……却从未听说过…… 他这么满心惊疑带殷无念与尸孙佼入了门中,连着遇着几个向他施礼的羽卫,也忘了做平时那散修“向之礼”的高明模样了。待走到通往建木顶端帝宫的道路之中时,终于渐渐安定了心神,又生一计。 回身道:“我先带尊者去见一个人。” 第三十六章 魔尊手段 穿过几个蚁巢般的房间之后,即便是殷无念也快要搞不清楚自己眼下究竟在哪儿了。房间、走道,全像是在建木当中挖出来的,但墙壁木质极为细腻,仿佛玉石,却又有木材本身清新芬芳的味道,室内空气也不觉得憋闷。许多厅堂宏伟宽广,不似树穴倒像山洞地窟。 许多羽族的羽卫和平民在其中来来去去,既不像鬼族一样愁眉苦脸,也不像正道修士一般一本正经,而呈现出一种自得其乐、悠然自在的氛围。可再穿过几条廊道之后,殷无念便发觉此处的羽卫同外面完全不同——他们脸上没了那种淡然之色,而略显阴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与尸孙佼,目光好像要钻进他们的骨头里去。 稍一探查,便感受到极为熟悉的魔气。他猜这些羽卫要么是飞廉法师带来的魔兵幻化而成,要么就干脆是被夺舍附身了。 飞廉法师在一扇门前停下:“尊者,里面有一个人,或许同你有缘。” 说完抬手将门推开走进去,正见一个极美艳的女子身着白裳、端坐于房中榻上,闭目调息。听着声响睁开眼来,看见飞廉法师便将眉头一皱:“大法师,身为自在天高人,你也太无礼了吧。” 飞廉法师嘿嘿一笑:“别人爱你这皮囊,我却能一眼看着里面的一副白骨,有什么无礼不无礼?我要给你引见一位尊者——” 说完将身子一让:“可知道他是谁?” 女子抬眼往殷无念身上一瞧,又将双眉倒竖:“飞廉!我白骨夫人虽比不得你这种自在天魔主,在鬼族之中却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你闯进我丹室,我且忍了,可你竟带这么两个猫三狗四的人进来,欺我鬼族无人么!?” 飞廉法师听着这话心中大乐。白骨夫人果真有一张利嘴。把这赤霄真君骂得越狠越好,最好能叫他勃然大怒、愤然出手,好试试斤两! “好个狂妄的蝼蚁。”殷无念眼中凶光暴射,看向飞廉法师,“你说我与此人有缘,是有个送她往生的缘分么?!” 不待飞廉法师说话,白骨夫人一身素袍猛地舞动起来。身后鬼气大盛,立时成了个三头六臂的骷髅幻相,那每个骷髅口中,还各衔一支火红的曼陀之花。 “送我往生!?”她连连冷笑,“哪里来的不知死活的东西!?” 话音一落,三个骷髅鬼头嗡的一声向殷无念直扑过来,原本满室的木香全被一股浓郁的血腥之气掩盖。飞廉法师知道白骨夫人这手段——一个骷髅名为贪,一个骷髅名为嗔,一个骷髅名为痴,乃是以鬼族怨力鬼气模拟五相心魔炼化而成。 她这功法未至巅峰,后面两个“慢”、“疑”还未炼成。可便是如此,也是极厉害的手段,就是自己对上了也得小心应付。如今一言不合就痛下杀招,倒真不愧是鬼族中有一号的人物。 再看那赤霄真君,竟像是被吓住了,只站在那里发愣。他那弟子阴散人倒是机灵,听着不对劲立即跳开好远。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三个鬼首已扑在他身上,分别将他的脑袋和双臂咬住。又立时探出六条白骨手臂狠狠一插,登时没他身躯之内。白骨夫人这鬼首幻相专毁灭心神,寻常人中招,只会觉得鼻中鬼气全成芬芳撩人的香风,眼中的黑云尽是漫天散落的花瓣,旋即心中贪嗔痴意大盛,很快就要任由宰割。 飞廉法师正要在心里暗道一声“幸好引了此獠挑拨白骨试他的深浅、否则可毁了我一世英名”,却又发现赤霄真君的神情不对劲—— 他倒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笑。可那笑并非被祸乱了心神的痴笑,而是个不屑一顾的冷笑! 此时白骨夫人一击得手,眼中凶光更盛。抬手一点,头上一支花簪铮的一声悬在空中,又直往殷无念额心射去。 可眼见法宝就要将赤霄真君的脑袋插个对穿,却忽然在他额前寸许处定住了——本来已经痴傻的赤霄真君忽然将手一抬,正把那支花簪捏住! 再将手一转、手指一弹! 他身上的鬼首、周遭的鬼气,刹那之间无影无踪,倒是一支花簪嗡嗡发颤,好像有了灵智一般要奋力摆脱他的手指。飞廉法师再看白骨夫人,只见她满脸骇然之色,仿佛身体已全不受自己控制,先像个提线的人偶一般僵硬地起了身,又像被一只无形大手握着脖子、仰着头朝赤霄真君走过去。 待走出十几步,已至赤霄身前——再往前踏出一步,立即就要撞上簪尖。而此刻赤霄真君脸上笑意愈浓,仿佛正待一件极为有趣的事情在眼前发生。 飞廉法师见此情景,知道白骨夫人是已被赤霄制住了。这叫他心中极为惊骇——白骨只用这法子,自己小心应对,破去也不难。可无论如何都没法像他这样先生受一记、再轻松化解,更是怎么也想不到该如何同时反制于人! 域外天魔的手段……果真匪夷所思! 飞廉法师虽不在乎一个区区返虚鬼修的性命,却不能不在乎寂幽海的那一位。当下出声喝道:“魔尊手下留情——看在我的份上,饶她一命!” 可这邪魔此时却似乎兴起了,只厉声道:“看在你的份上?你算什么东西?!” 后面那句话出口时,体内魔气喷薄而出! 飞廉法师平时也炼魔气,但都是搜罗天地之间种种悲苦欲念炼化,到底属于“外魔”。可此时赤霄真君将魔气一放,他登时意识到这些全是极为精纯的“内魔”——全由人本身无尽魔念生发、滋养而成! 他此刻只恨自己为试他手段,把这魔物的凶性惹起来了——杀他毁他不难,可要是那缕魔缘逃脱了,或者这冲天魔气逸散了,纵使羽帝、王子全在他掌控之下,余下许多羽人也要觉察异常。这消息一旦传出去,他在此地辛苦布置可全都前功尽弃了! 当下忙喝:“她和你有缘——魔尊杀的那孙飞虎也是她的仇敌!” 第三十七章 传讯 簪尖在白骨夫人额头刺出一个红点,她停下脚步。 殷无念转脸眯起眼:“孙飞虎?哪个孙飞虎?” 飞廉法师愣了愣:“……魔尊屠灭玉清丹鼎派,不是为杀那个孙飞虎么?” “哦。”殷无念皱眉想了想,将花簪一丢,放下手,“本尊随口说了一个名字,哪还记得。” 室内魔气终于收敛,白骨夫人像刚刚溺了水的人,猛吸一口气,飞快往后退了两步,脸色极为难看:“……你这是什么手段!?” 殷无念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怎么,要早知道我的厉害,你就不出手了么?” 白骨夫人像无话可说,眼中又惊又怕,再往后退出两步,盯着地上那花簪像是想捡又不敢捡。飞廉法师忙道:“这一位便是我请来助阵的魔尊。你的手段在尊者眼中自然不值一提,就连我,也得甘拜下风。白骨夫人,强中自有强中手,这下子心服口服了吧?” 又向殷无念施礼道:“尊者,这一位是此界鬼族中的一位鬼修,号为白骨夫人。在数千年前她人身正死于一个名为孙飞虎的修士之手——魔尊随口说了一个名字,正对上了。这岂不是有缘?也该她今日幸晤尊者一面。” 殷无念转脸看他:“试够了么?” 飞廉法师哈哈大笑:“这是哪里的话。尊者要看我的布置,此时不已在这布置当中了么?世上木灵之力,哪里有这建木多?再合上这些羽族体内风雷二气而生发的金、水、火之力,岂非独缺一个土么?” 殷无念这时候知道此前被玉清丹鼎派搜罗而来的那些生人是做什么用的了——为布下一个八门金锁阵。这阵法在凡界时是一种以少击多的军阵,可那军阵却是正是自这灵界流传下去的。以魔道手段炼化生人,再籍由产生的愿力成阵,同样是个以少击多的效果。 大阵发动之时,极有可能以阵中天生的木行之力为先导,引动阵法运转。阵中的羽族该会被大量绞杀,由此产生的金、水、火之力汇入阵中叫阵法更强。如此雪球一般地滚下去,八门金锁阵威力越来越大,任何人也就都无法破局了。 他如今扮成个心狠手辣的赤霄真君,可没料到飞廉这老魔的狠毒远在自己之上——他之前认为,飞廉是打算以羽帝体内精纯的五行之力召唤那凶物,而今看,他要把整个羽族一网打尽! 殷无念也在打五行元灵的主意。可飞廉要真这么搞,召唤出来的东西就不是他能够染指的了。 他必须得做点儿什么。 因而微微一笑:“哦,这法子倒是不错。我还当你要把那羽帝擒来给我看——我可没心思去见那些扁毛畜生。” 又往四下里瞧了瞧,目光落在白骨夫人身上:“此人既然与我有缘,就留下,余下的都出去!这里是个好地方,本尊先逍遥快活一阵子,再去取剩下一脉灵力——在哪儿?” “在灵族圣城之内。”飞廉法师笑着说,“刚才见了魔尊风采,迫不及待要瞧瞧魔尊附在五行元灵身上该是何等威风模样了。尊者,这个事情日久恐怕生变……要不然咱们……” “日久?”殷无念哈哈大笑,“也不会有多久!怕久了,就马上滚出去!” 这些来年倒是没人敢对他用个“滚”字。但飞廉法师只将怒气隐忍,瞧了一眼白骨夫人,心道这鬼修这些年来以色祸人却又翻脸无情,无往而不利。此刻遇着这么个煞星,也该她倒霉了。 便笑叹道:“魔尊真是至情至性。也罢,不急于一时、不急于一时……” 他边说边退了出去,将门关上。 待听着门外脚步声渐消,殷无念才俯身将地上的花簪捡起,上前一步要为她插上去:“你怎么还待在这儿?” 但殷无念刚一抬手,白骨夫人立时向后一退,眼中惊惧之色仍未消退:“你刚才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破了你的鬼首、又制住了你?”殷无念把花簪在手里掂了掂,“刚才我是在想,十多天前遇着的时候,你明明说要往万妖岛去了,可现在竟然还留在这儿——难不成还打算把我卖了?” “但又想,身为鬼族、依附强者也是天性。要你真那么打算的,也只是觉得我实力不济。索性就叫你瞧瞧我这魔功能做到什么地步。” “好,我领教了!你这魔功果然强横!”白骨夫人忿忿开口,“至于我为什么留在这儿,是因为怕你枉死!” 殷无念愣了愣,再把花簪递过去:“这话怎么说?” 白骨夫人迟疑片刻,再瞪他一眼,才将簪子接了:“你用杀孙飞虎的名义灭玉清派,我知道,沉姜自然也知道。他本来就担心你没死,就又叫我留在此处看看飞廉法师说的那人到底是不是你——我要给你报这信,可老魔想打我的主意盯得紧,我也只能等你来!结果等到一位异界魔尊,好高明的手段——” 她抬手在额上摸了一下:“险些要我的命!” 原来是因为这个。殷无念有点儿后悔——他打定了主意要使李少微的手段,看起来上次实践的成果还不错。可惜今天瞧见白骨还逗留在羽族且没叫自己知道,还以为她又打算反水。她的解释可以接受,此前配合自己做戏也没出什么岔子…… “是我多疑了。”殷无念轻叹一口气,向她作个揖,“我向白夫人赔个礼,多谢你的一番好意。” 白骨夫人愣了愣。她此时倒是真发觉殷无念与曾经那个幽冥大法师已全然不同了。之前二百余年间,谁受过他这样的礼?可她毕竟也不是什么养在闺阁的女子,只冷冷一笑:“你说的鬼族依附强者是天性倒也没错——法王,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哦,她没立即翻脸,语气倒是缓和了,看来那夜那番做派也并非徒劳无功。殷无念就笑了笑:“你说沉姜疑心我没死?这有什么可担心的,我从来没想过能把这事瞒上一世——要真那样,岂不是要等到我把他轰杀至渣的时候,才能叫天下人都知道我殷无念的本领?那也太丧气了。能瞒到如今我已经觉得不错,要是能再瞒到此间事了,那就更妙了。尽管安心,我法子多得是。” 第三十八章 各取所需 “你之前说留在这里是为了在羽族藏身——飞廉法师在谋划大计,没人能料到你会往这里跑。”白骨夫人低声道,“可现在呢?你却被他发现行踪了。殷无念,你不是这种自寻死路的人,你到底来这儿做什么?” 殷无念想了想:“看在你要给我报信的的份儿上,说实话吧——我也在打五行元灵的主意。我要等飞廉法师把它召唤出来,再毁了它好练我的魔功。” 白骨夫人沉默片刻,笑了笑:“好,是我又问了不该问的,不说也无妨——但你可知道你身份一旦暴露,天下间将没有你的容身之地?殷无念,你从前是幽冥大法师,也是正道人士心中的邪修首恶之一,飞廉法师早晚要看穿你,那时候你我怎么办?” “反正如果我是须弥山的人,听说邪修首恶之一弃暗投明迷途知返,会挺高兴,你觉得呢?”殷无念挥挥手,“好啦,用不着担心我。我之前说要拉你出苦海,这话如今也还是真的——现在过去多少时间了?够不够久?” 白骨夫人一愣:“什么够不够……呸!” 又叹了口气:“好吧。你这域外天魔赤霄真君到了,飞廉法师想必也暂时不会再打我的主意,我正可脱身。” 殷无念破门而出的时候,正瞧见飞廉法师在走道一端的厅内对几个羽卫说话。听着他这边的响动,立即转过脸来,又将手一挥,把那些羽卫打发走了。 先对殷无念露出笑意,又向室内瞥了一眼:“尊者如今可逍遥自在了?” 他堂堂大自在天魔头、上界下来的魔神,此时守在这里倒像是个龟公。殷无念便知道自己先驱走羽族公主、后制住白骨夫人,已叫他全信了自己编造出来的身份了。不过也知道,这家伙亦打定了卸磨杀驴的主意——真想拉拢利用,断然用不着做出这种低人一等的姿态。 尸孙佼也站在走道内,此时也往室内瞧了一眼。殷无念皱眉瞪他,骂道:“看什么看?小畜生,本尊的东西,你也敢打主意!?” 尸孙佼此时倒是完全安下心,也就演得入戏。刚将脸一苦:“不敢不敢,瞎了徒儿的眼,也不敢乱看的。” 殷无念哼了一声,去看飞廉法师。 老魔猜是白骨刚才对这位魔尊说了自己不叫她脱身的事,在心里冷笑——鬼族这些鬼修修怨气修傻了脑子。自以为傍上一个大靠山,却不知仅是我的一头肉驴罢了。等将磨一卸,再叫她好看! 就笑道:“魔尊何等身份,谁敢打你的主意?便是我大自在天,不也要将五行元灵双手奉上么?只是尊者之前出手除了玉鼎丹鼎派立威,已叫羽族人心惶惶。羽帝听说此事,还打算露面来查。思来想去,这计划得尽快才是。可我之前说过,我在此地分身乏术……” 殷无念傲然一笑:“别说那么多屁话。只消说,灵族圣城里那东西你什么时要?” 这蠢驴自己钻进套子里了。飞廉法师嘿嘿一笑:“以尊者的手段,三月时间不算短吧?” 殷无念刚要答话,飞廉却像又记起什么,忙道:“只是还有一事,尊者也要知道。” 他叹了口气:“眼下我大自在天联军在灵界势如破竹,我却为何独自在这儿准备这五行元灵?乃因我魔道内部也明争暗斗,谁都不服谁的。除我之外,还有一天生地养之凶物名为饕餮,也是我道首脑之一。而今这饕餮正率军攻略万妖岛、圣灵山,要是此时知道我这五行元灵也要齐备了,大概……大概……” 殷无念不耐烦:“大概什么?” “大概那饕餮会坏我好事——说大军势头正盛,不必再召唤如此难以控制的凶物平添变数了。”飞廉法师忧心忡忡地说,“叫我灰头土脸倒是小事,可也就叫尊者失了一个强大肉身!” 他不想叫我见那饕餮?哦……魔道内部明争暗斗不假——鬼族也是如此。他要真与饕餮不合,那凶物想来也的确不会乐意看到飞廉法师将五行元灵召唤出来、立一大功。要知道赤霄真君是去取土灵之力的,自然要为难。 而赤霄真君魔功了得,附身的灵体却境界不高,看起来又暴躁愚蠢,只怕和饕餮那样的魔头起了冲突,两三下要被格毙,也就没法儿帮他办事了。 也正因如此人心不齐,这些年大自在天的魔头才始终占不到上风吧。 殷无念立即冷笑开口:“天生地养的凶物?在本尊眼里不过是此界肉体凡胎罢了。听你这么说,我一路往圣灵城取宝,岂不是也要有你们自在天的捣乱?那好办——我直接去找那饕餮,叫他立即攻城取了宝物双手奉上。要不然,我也有的是法子给他苦头吃!” 飞廉法师忙道:“不可不可……” 殷无念大怒:“怎么不可!?” “尊者心高气傲,要和那凶物起了冲突损伤肉身怎么办?要算账,往后有的是机会。倒不如……我送尊者一面魔令。持有此令,可趁我道联军攻略圣灵山时便宜办事!” 哦,你这老东西也想玩浑水摸鱼的把戏。殷无念心道,不过这事你找对人了——天下不会有人比我更在行。 他装模作样想了又想,只道:“也罢,就依你。此事成了,有那饕餮好看——拿来!” 飞廉法师当即将一面黝黑令牌奉上:“持此牌,自在天魔主以下皆可号令。” 殷无念伸手接了,反手收入袖中,斜眼看他:“还有什么屁话要啰嗦?” 飞廉法师只将一口怒气忍了又忍:“请魔尊,尽早上路吧!” 殷无念伸手往后一指内室:“她随我一起走。” “……这正应当的。” “再弄些火灵之力浓郁的法材奉上。这残躯不合用,可取了元灵之体之前还是得修修补补的。” “……也是应当的。” “嘿,倒是孝心可嘉。”殷无念斜眼看他,“待本尊君临此界,你也是个可用之人。好生待着,等我取宝回来!” 第三十九章 走火入魔 三人出了建木便御剑往西南疾驰而去,一口气奔行一刻钟,殷无念才放缓速度将飞剑收起,驾了云。飞剑诚然是快,可催动剑诀时真元消耗颇大,总没有笼起一团风、云来得舒服的。 白骨夫人往后看了看,催他:“法王,还是再走远些的好,飞廉老魔性情反复无常……” 殷无念眨眨眼:“啊?你以为我之前是在逃么?” 白骨夫人稍稍一愣:“那……” “我高兴嘛。人高兴的时候就会想大喊大叫或者跑来跑去——”殷无念说,“所以我刚才跑得快点儿,发泄和抒缓情绪。其实我建议你往后也这么干。咱们不能总是像在寂幽海的时候一样,老是盯着那些怨气来炼,这样对人的身心都没什么好处,会叫人整天愁眉苦脸。” 他在云头伸展手臂招了招,好像要把什么东西收进自己身体里:“该像我这样——敢作敢当,率性而为。飞廉法师又怎么样?还不是被我玩儿得团团转。瞧见他刚才送我的东西了没有?一柄南明离火剑。你从前见过这种级别的宝贝么?可我几句话,不到两三个时辰,轻轻松松搞到手——” 白骨夫人听得发愣。她感觉殷无念相比那晚见着的时候更有点不对劲——看着更癫狂了。她也猜不透殷无念究竟在想什么,只得道:“……好吧。法王既然说不用着逃,那就用不着逃。” “别叫法王了。”殷无念笑起来,“你帮我糊弄了飞廉,咱们两个已经是一条线上的蚂蚱。我要有个三长两短,那你也死定了。这样,往后叫我殷公子、殷哥哥、殷郎君……咦?殷哥哥不好,听着像淫哥哥……” “法王。”白骨夫人微微皱眉,“你怎么了?” 打离开建木之后尸孙佼就一直是个忧心忡忡的模样,此刻听白骨说了这话,立即道:“法王还能怎么样?自然好得不能再好!你不是还要率军去围攻玉虚城么?救都把你救出来了,还不快走!” 殷无念哈哈大笑:“傻儿子,可不能跟她这么说话,如今咱们已经是盟友,何必老记着前尘往事?” 又看白骨夫人:“我知道你们两个从前不愉快,可这心结总得打开对不对?这样——” 他将手一翻,指尖现出那枚存有神魂禁制的血色指骨:“我把他的禁制给你,往后他既是我的鬼将,也是你的鬼将,大家并冰释前嫌,怎么样?” 尸孙佼一哆嗦:“这可不行!” 白骨夫人此时完全搞不清楚殷无念究竟发了什么疯,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这倒不必了,我倒不至于和他计较。” 又想了想:“不过他说得也对,我族鬼军还在玉虚城附近,不能长久无人统率……我还是先行一步。” 她说完便在云头微微屈身一礼:“我这就去了。” “哎,话还没说完,别走——” 可一团香风急速远去,眨眼之间就不见了踪影。 殷无念在云头叹了口气。转脸看尸孙佼:“你瞧瞧,这就是修怨气的结果。我好心好意和她说说心里话,可倒好——” 他这话只说了一半,忽然脸上一僵、双眼一合,直直从云头掉落下去。 尸孙佼先一愣,脸色立即吓得青了,慌忙驾云将他在半空中捞起,只觉殷无念体内一股狂暴至极的力量涌动、外放,叫他整个人都笼一团魔气当中,就连肉身看着都开始发乌了。 他赶紧转脸往四下里看了看,夹着殷无念肉身直冲到影子。可他也一时间也找不到什么别的好去处,只在一片丘陵上方选了又选,最终看中一个林木茂密、乱石林立的山头。 冲到林间又选了一面石壁将索魂钉祭出,以魔力一催,登时在那石壁上绞出一个大洞。冲入洞中、将殷无念搁在粗糙不平的地上,又把自己带着的八品火灵妖丹全取出来,一枚塞进他的嘴里,两枚塞入他的双手。 再回身将另外几道符箓全使了,把一个洞口布置得固若金汤,这才略缓口气,去观察殷无念的情况—— 他看着已完全不省人事,却知道将双手握紧、把口中妖丹咬住。体外魔气已像一团浓云一般将其完全笼罩,七窍中的黑气如水气一样袅袅升腾,显得整个人极为恐怖。 尸孙佼知道,此刻殷无念的心魔已不受压制,他正与这狂暴魔力苦苦相抗。 刚才离了建木之后他就觉得有点不对劲——殷无念身上的气息变得极为强悍,仿佛就要境界大涨了。可再听他说那些话,立时晓得已是魔气反噬的结果。 修这魔功,原本就要时时刻刻如履薄冰同魔念对抗。然而之前殷无念扮成个域外天魔,正可谓“形神合一”了——寻常人想象自己是个恶霸魔头一旦入了戏,心中都难免生出些非分之想,何况他们练这混元魔体的!? 尸孙佼咬着牙看殷无念在地上也咬牙,心中成千上百个念头翻腾不休——要他真走火入魔了,那会怎么样?身死道消之前必然实力爆涨!到那回光返照的时候,会不会把自己给杀了?要不要现在赶紧跑路? 可他又想起殷无念在刚才神志几乎快要丧失时还对白骨夫人说了个“傻儿子”——这诚然不是什么好话,但也意味着法王如今真不将自己当成外人了。要不然他怎么撑到白骨夫人走了,才在自己面前昏了!? 尸孙佼自是知道“信任”这个词,可如今渐渐脱离鬼修心性,才终于能在眼下感受到这种词的确切含义了——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叫人极舒适的体验……甚至叫他一时间热血沸腾,觉得为殷无念赔上性命也无所谓! 这念头一生出来,尸孙佼吓得当即也跌坐在地、强定心神——他妈的,法王已经快要走火入魔了,我可不能现在也跟他一起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尸孙佼才觉得心中翻涌的念头勉强被压制下去,心思又平静下来。睁眼再看殷无念,登时大喜——他身周魔气竟已消弥,正睁着眼睛瞪自己,嘴唇无声开合。 他赶紧连滚带爬地凑到他身前:“法王、法王,你说什么!?” 听了好半天,才听着一个“剑”字。 一愣,又一想,赶紧道:“那……那我可就拿了?” 颤颤巍巍地探手触着殷无念的纳戒,小心翼翼地只在其中搜到飞廉法师所供奉的那柄南明离火剑的气息,将其取了出来。又将殷无念的手掰开,叫他握住了。 几乎刹那之间,殷无念眼中焕出神采。再过上三四息的功夫,他吃力地翻身坐起,只道两个字:“护法。” 尸孙佼欢喜得眼泪都要飞溅出来,向外一指:“我给咱们弄了个洞府,洞口布置得好着呢!法王你安心调息,有我寂幽海大护法给你护法,什么人也别想进来!” 殷无念又吐出两个字:“很好。” 便将双眼合上、入定了。 尸孙佼瞪着眼守了他七天七夜,到底自己也熬不住、见这些日子附近的确没什么危险,就也沉沉入定。不知道过了多久再睁开眼时,终于看着殷无念端坐在他对面,而这草草开辟的洞府,也不知什么时候被平整得光洁了。 他喜出望外:“法王!?你好了!?” 殷无念点点头,咳了一声:“你也入定三天——一共过去多久了?” “得有十天了!” 殷无念点点头,欲言又止。尸孙佼此时倒不去想别的,只在殷无念身上打量,又欢喜地叫起来:“法王你如今……” “嗯,是返虚中期了。”殷无念转脸往四下里看看,“……我之前都说了什么?跟白骨说了些什么?” 尸孙佼赶紧一字不漏地细细道来:“……然后法王你马上说,咦?殷哥哥不好,听着像淫哥哥。白骨当时就听傻了——” 他捏着嗓子:“她说,法王,你怎么啦!?” “好了,闭嘴。”殷无念抬手抹了把脸,“把这些话全给忘了,现在就给忘了。” 尸孙佼皱眉:“啊?这些话怎么了?我觉得挺好啊——法王之前不是说那个李少微风流倜傥吗?法王当时比他还要倜傥十倍!那白骨羞得再没说几句话就赶紧那个落荒而逃啊,法王还在她身后喊,话没说完,别走啊——呃……好吧,我这就都给忘了。” 闭上眼睛沉默片刻:“殷哥哥淫哥哥什么的,如今全忘了。” “滚出去!” 尸孙佼立即一缩脖子,喜气洋洋地逃了。 第四十一章 力挽狂澜 两人又在这临时的洞府内待了三天,才动身上路。从飞廉法师那里讨来的南明离火剑也是此界有数的至之宝一,可纵使如此,也仅能将殷无念的修为催至返虚中期。并非因为他的魔念不足,而是再行炼化的话,南明离火剑中的火灵之力也无法将其压制了。 殷无念知道自己的体内仿佛有一座喷吐黑色火焰的火山。每一次将其压制之后,都会爆发出更加强大的力量。他现在其实是在和时间赛跑——看是他的魔念先制不住,还是先能取得五行元灵之力。 此时上路,尸孙佼比从前更兴高采烈。一来觉得自己救了殷无念一命,作为开山大弟子的地位已无比稳固。二来,法王都能从那走火入魔的边缘逃回来,往后自己练功出了什么岔子,大概也不会没命。 许是因为心情畅快,一路也就极为顺利。又过月余,终于看到远处天边的一根天柱。 羽族无想天的建木巨大无比,十分壮观,可它毕竟扎根在浮空岛上,因所衬蓝天更加广阔无垠,给人的震撼有限。但眼前这根天柱、圣灵山,乃是拔地而起的。 它身下那些延绵的山脉,仿佛一堵矮墙。可便是这些矮墙,也足有数千米之高。那圣灵山的主峰自平地直插入蓝天当中,云层也仅能在它的半山腰缭绕而已。二人瞧见这山的时候正是晌午,一轮骄阳恰好悬在山顶,就映得下方云海灿烂生辉、山顶峰头神光四射,仿佛其中居住的全是天人金仙,神圣无比。 尸孙佼被眼前情景震撼,发了好半天的愣才道:“寂幽海跟这儿比起来,可真是不值一提了。可惜灵族白白糟蹋了这么个好地方——要把那云给弄成黑云,峰头再燃起一团幽火,才叫带劲。谁来看了这样的气魄,不得吓得伏地就拜?” 殷无念不看那山,只看远处的旷野,微叹口气道:“要没什么意外,离这种光景也不远了。” 大地之上铺满了尸骸。那全是在圣灵山下连番大战之后留下的尸首。灵族五支相比寻常种族都要更亲和自然一些,因此圣地附近也居住了许多得了灵智的本界妖物生息繁衍。可如今这些归附圣灵山的妖族几乎全数被灭,旷野上的腐尸被正午的日头一蒸,发散出来的气味叫尸孙佼舒适得直咪眼。 他们赶路这月余,自在天联军分成三支。一支已攻陷了万妖岛,一支围困了眼前圣灵城,另一支则将玉虚城给围了。 修士们作战与凡人不同,拼的是质量而非数量。玉虚城玉鼎真人已死,须弥山两大主事之一的杨戬受伤,称得上冠绝灵界的顶尖战力,只不过太白金星罢了。但人人都知道自在天围攻这三处只为剪除须弥山羽翼,那太白金星就只得镇守山中,以防被人偷了老家。 这么一来,一时间无人能正撄自在天饕餮、六耳猕猴等魔头的锋芒,魔军所过之处,几乎是摧枯拉朽。 对正道修士而言,唯一的好消息便该是,万妖岛的妖主妲己,与灵族水火两支的圣女龙吉、红拂在万妖岛陷落的最后一刻成功逃脱了。既有两位灵族圣女在,那自然也就少不了须弥山新晋修士李少微——这么四个人抱团一跑,魔军就似乎有些不安。 他们四人的道行都不算顶尖,在此界中该与幽冥大法师一样,算是二流人物。但几个二流人物在一起,也足够叫人头痛、生出许多变数。因而圣灵山下的这支魔军便暂且放缓了攻势,该是在他们前来支援、自投罗网。 殷无念在峰头对尸孙佼说了这些之后,尸孙佼看起来更高兴了:“那咱们现在就拿着飞廉老魔的令牌混进魔军里面去?然后再溜进圣灵山,取了那宝物就回无想天。等到时候这里打成一团,法王重回合体,坐看他们狗咬狗,简直畅快!” 但殷无念微叹口气:“风起于青萍之末。如今这魔风能席卷天下,就是因为之前杨戬被伤了。正邪之间的被平衡敲了个小口子,裂隙就越来越大。先伤杨戬这计谋,是我从前给沉姜出的主意,他们虽然当虚招来做,可也见了效。” 又向远处的旷野上指了指:“说起来这满地死人也有小半是我的功劳——这事儿不能这么继续下去。你我是要在乱中求生,可要是自在天真把灵界一统,鬼族也就得势,那时候沉姜也就有功夫慢慢地找我了。” 尸孙佼转了转眼珠:“哦……我明白了。法王是说咱们得做个两面三刀的,嘿,先帮魔军阴了正道,如今再帮正道阴了魔军?” 殷无念皱眉:“说的什么屁话。这叫力挽狂澜。” 尸孙佼嘿嘿笑起来:“那咱们怎么力挽狂澜?” 殷无念想了想:“太白金星对李少微格外看重该是有原因的。要我猜,破局也得靠他——先找着这小子逃到哪儿去了。” 又盘膝悬坐半空之中:“我来起卦,给我护法。” 听说他要起卦,尸孙佼就安心了。幽冥大法师的天衍术在灵界也算一绝,法王来算,断没有算不出的道理。 可他没料到殷无念这么一算,就足足推衍了半天的功夫。 尸孙佼的鬼修执念虽然被混元魔体渐渐炼化,可毕竟还没有个正经肉身。经太阳晒了这么久很不舒服,开始无聊拍马屁:“其实何必靠他呢,我觉得法王自己就能干这事儿。玉鼎真人,玉虚城的人族修士圣主,太白金星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可还不是折在法王的计谋之下?法王法王,我一直好奇这事儿——当初你和沉姜是怎么叫他入了套的?” 见殷无念不理他,又咂咂嘴:“法王你还是谦虚了。杨戬因为你的计策受了伤,玉鼎真人因为你的计策不知所踪——正道三个顶尖人物一下子去了两个,要我说自在天魔尊该你来做才对。可惜李少微有眼不识泰山,那天遇着你要是乖乖地叫一声师叔祖,说不定现在也在跟他们一起练魔功了……” 殷无念闭着眼,嘴唇动了动。 尸孙佼忙凑过去听,听着两个字:闭嘴。 他只好悻悻地闭了嘴。 隔了一会儿,殷无念睁开眼。尸孙佼喜道:“算出来了?哈,跟着法王办事就是痛快!” 但殷无念皱眉又想片刻,低声道:“他和我有同门的缘分,该不难推算的。可怪的是此界当中好像找不到这个人……” 他又沉默片刻,问尸孙佼:“要你是他,从万妖岛逃了,知道余下各城都被围了,那你觉得最好的办法该是怎么样的?” 看来经过此前的事情,法王已将自己当成个心腹谋士了。尸孙佼立即认认真真地想了又想,算了又算,沉声道:“要是我,法王,我会当即远离圣灵山,保存实力!” 殷无念点点头:“那么李少微该是来了圣灵山。可既然算不着,就只能是躲在灵族禁地隐雾山里。” 他抬眼向远处那片群山中看了看:“他这步棋走得不好。我算不到,自在天魔头该也是算不到的,那只消一想就知道他们躲在哪儿了。在这儿统兵的是饕餮,饕餮天生地养,对各处灵脉地气比寻常人更敏感,找到他们只是时间问题。我这师侄孙,这回真要等我来救了。” 第四十一章 我们一起…… 尸孙佼并未因自己的计划没被采用而感到气馁,反而觉得这恰恰说明自己的想法对殷无念来说也是很有参考价值的。他就想了想,又道:“法王,我那师侄也不算是个笨蛋,也许也想到了这一点。你说,那他会不会故意在藏身处附近留下什么记号之类的东西,等着圣灵山里的人联系他们?” 殷无念看了他一眼,微笑起来:“这句话说得好。那咱们就去找一找。” 他说完纵身跃下山顶,尸孙佼忙喜孜孜地跟了上去。 圣灵山附近山脉占地极为广阔,约与凡界一个州郡相当,而此处又是双方交战的战场,因而不好驾云御剑,只能在林中穿行。两人风不餐露不宿,先在主峰附近绕了一圈,只瞧见林中到处都有魔军驻守,便又往更外侧去找,如此过了十来天的功夫,圣灵山主峰已远远变成个虚影,亦脱离了魔军控制的范围,可仍旧不见什么踪迹。 尸孙佼有些急,认为与飞廉法师之约已过去将近一月,两人该先想法儿回到圣灵山去取宝物。 可对于殷无念来说,他那位师侄孙的重要性并不比那件宝物来得小。他往后要对付沉姜,在不远的将来则要狠狠阴上飞廉法师一道,已算将魔道彻底得罪,不可能容身。要给自己留退路和缓冲的余地,必要从正道诸人的身上打主意。 从前他虽说很少离开寂幽海、手中也没几个正道修士的性命,但人人都晓得鬼族有位幽冥大法师,专出些阴狠毒辣的主意。要将他抓着了,无论悔过与否,都不会叫他落得个好下场。 转机就在李少微的身上。他这师侄孙急公好义,乃性情中人。而这类人便是最容易被勾动心魔的。他听说李少微飞升此界的法子,也并非从前那般修至心性圆满、硬抗天劫而来,而是借用清虚观中一处遗迹走了捷径。 他要能同这位须弥山第一红人建立些不菲的交情,那往后的退路也就有了。世上什么事情最叫人高兴?无非雪中送炭而已。而今李少微就在生死存亡的边缘,一旦错过,只怕往后再没更好的机会了。 因而殷无念也终于有些着急,并做出一个决定——这些日子里尸孙佼已借助那柄几乎被殷无念吸空了的南明离火剑修至化神后期,只要不遇上极为难缠的人物,也能够独当一面了,于是他建议两人分头行动,这样找到李少微行踪的机会就要大一些。 尸孙佼闻言大喜,殷无念虽不大放心,却也只能随他去。二人约定,每隔三日以飞符传讯一回。 此时他们搜寻的地方,距圣灵山主峰已有千里之遥。头三个三天过去的时候,一切如常——没有发现,没有意外。但等到第四个三天到来时,飞符未至。 尸孙佼的神魂禁制在还身上,殷无念知道他还没死。没了消息,该是被什么人制住了。李少微、万妖岛主妲己、灵族两位圣女都有将他制住而不伤其性命的实力,但要是他们,不至于没信传来。 那就只能是遇着了敌人。倘是寻常杀人夺宝的修士,不会留尸孙佼性命,那就只能是魔军中人了。尸孙佼是化神后期的修为,但自己所传魔功专门惑乱心神,能叫他同返虚前期有一拼之力、全身而退,那将他捉了的,境界该犹在返虚之上。 殷无念定下心神,脑中又飞快转过几个念头——此地距圣灵山已有一千多里,远离了双方战场,魔道中的高手不会无缘无故跑到此处。且遇着尸孙佼这种身上很是带了几件宝物的,竟不把他杀了,必是害怕打草惊蛇,又或者是为了引蛇出洞…… 李少微他们应当就在附近。 殷无念心中大定、聚精会神,一边全力提防一边再将附近仔仔细细地找了一遍,终于发现些此前被自己忽略的异常之处。 昨天行过一片山林时,曾经见那林中许多树木生长得很怪。那是一片神铁木林,因被灵界浓郁灵气滋养的缘故,木质尤其坚硬,能与凡界钢铁媲美。可那片林中树木却长到一半就变得扭曲盘旋,仿佛被无形的手一根根掰弯了。 当时殷无念还曾想,这些神铁木从前直上直下,刚正有余而意趣不足,倒是这一片林子的树冠生得横斜交错、新嫩翠绿,反叫日光斑斑点点地洒落在林下一片如茵绿草当中,真是个不错的地方。要往后清闲了,或许可以在此界结庐清修。 可如今再回想,“扭曲”、“新绿”、“如茵”,统统不对劲! 殷无念当即找回那处林中,纵身跃上树干,发现树木笔直与扭曲的两段交接处,有明显疤结。他再连看几棵树,全是此种情状。这仿佛是,一片神铁木林,曾被什么力量削断,而后又被强催生长出来,才变成如此模样。 殷无念抬手搁在树上闭目探查,终于找到微乎其微的熟悉气息——百花春日决。这是有人在这些树木被争斗摧折之后,以百花春日决又令它们迅速生长了出来。其中,还蕴含着水灵生机。 百花春日决是清虚观凡界修法,殷无念也当初也练过,能使它的必是李少微无疑。而那水灵生机,当时龙吉公主所为,亦是为林木供养元气。 他们曾与人在此地争斗。为掩盖争斗痕迹,才做了这些事。 灵族禁地隐雾山就在附近。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他这位散修殷无念该如何既叫李少微等人现身同自己接触,又是“偶然途径此地不小心撞了个正着”。 殷无念想了又想,决定采取一个简单、直接、有效的法子。 他开始学猫叫。 他先在这片林中边走边叫,又走上山脊放声大叫,再行至沟壑呜呜咽咽。如此叫了半天的功夫,见并未将捉去尸孙佼的魔修引来就放了心,又绕来绕去将附近几个峰头统统叫了个遍。 终于,到月上中天之时,听着身后一个女声说:“你在做什么?” 第四十二章 欺师灭祖 殷无念立即转身退步、召出玉柄龙吟剑,看见一个红袍绿簪的女修站在林间。她有一头浅褐色的灰发,容貌清修娟丽,手持一柄红火拂尘。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那双眼睛——双瞳赤红,在夜色中微微泛光。 寻常人见她此种模样,必认为是魔道修士无疑。可殷无念知道,这就是灵族圣女之一、火灵族的红拂女。 他将眉头一皱,左手掐起剑诀,右手将龙吟剑握掌中,先向左右看看,又沉声道:“你是什么人?” 红拂将拂尘轻轻一甩、靠在臂中,边看他边在草地上踱了几步:“一个男人,深更半夜跑到深山老林里学小儿啼哭,这话该你问我,还是我问你?” 殷无念慢慢往后退了一步:“我做什么不关你的事吧?我只是一介散修,路过此地兴起长啸以抒胸臆。要是打扰了道友清修,这就赔礼道个歉——告辞!” 他刚要再退一步,红拂眉头一皱,冷笑道:“说走就走,哪有那么容易!” 她那红火拂尘忽然自尾端生出一圈火涟漪,整个马尾就一下子炸成一团旋转的火光、其中又分无数条红亮的火线,扑头盖脸地罩了过来。 殷无念厉喝一声:“魔道妖女,好胆!” 掌中玉柄龙吟剑铮的一声悬在身前,剑身生出九条水蛟幻影,张牙舞爪向那火网迎了过去。可就在此时红拂“咦”了一声,往后连撤两步,忽然将拂尘给收了:“你叫我什么?” 殷无念却不停手,只将九条水蛟幻相一催:“妖女就是妖女,还想听什么好话!?把我徒儿还来!” ——一柄小剑忽然穿过林间,夺的一声钉在两人中间。再嗡嗡一响,剑身光芒一盛,登时竖起一片剑障将他们隔开。殷无念那九龙幻相扑在剑障上,被绞了个粉碎。他面上一惊,转脸往发剑处看。 便听着李少微的声音:“红姐姐,他学的不是小儿啼哭,而是猫叫。” 李少微在林间现身,向殷无念一笑,拱了拱手:“殷兄,你我真是有缘,又见面了。” 殷无念把剑一握,看看红拂女,又看看李少微,皱起眉:“李少微,你……竟与魔道妖女为伍!?” 红拂脸上现出一丝笑意:“哦,你就是那个殷无念。” 李少微也笑:“这位红姐姐不是魔道妖女,而是个圣女——殷兄听说过火灵族圣女红拂吧?” 殷无念愣了愣,仔细打量红拂女:“你……” 又似乎刚注意她臂弯里那柄拂尘,轻出口气,把剑收了:“听说红拂圣女因此宝得名……这就是荒火拂吧?得罪,得罪!” 红拂仍微笑,只点点头。李少微走到她身旁站下:“我们在躲避魔修,所以我刚才不方便高声提醒,来得晚了。” 又对红拂说:“红姐姐,此界没有猫狗之类的生灵,你也是不熟悉——猫可不是只会喵喵叫,也会像殷兄一样叫的。殷兄,你在找你徒弟?” 殷无念看起来有些难为情。但似乎又因他弟子的事情,也顾不得难为情。只叹了口气:“你们也知道附近有魔修?那就真坏事了——我和他刚到此处,要分头采些药材炼丹,结果他一去几天不见踪影,我只怕是被魔修害了……唉,我们曾约定以猫叫为信——我想着本界魔修听着这声音只当是什么不知名的野兽夜啼,不会在意的,倒正能用来和我那徒弟传讯……” 李少微与红拂女对视一眼。 红拂微笑开口:“少微提起过殷先生。他说须弥山杨戬遇袭一事,殷先生曾经提前报讯。没想到如今这么巧——魔军围攻圣灵山,殷先生又现身了,还恰好此时丢了个弟子。” 怀疑我?殷无念在心里笑起来,李少微这小子的确够机灵。上次见面给他留下的印象还不错,此时倒也并未放松警惕。可自己一介散修三番两次参与到此界大事之中,也的确难免别人怀疑。 要是古道热肠的散修殷无念会怎么做? 殷无念沉默片刻:“这话什么意思?” 不待李少微开口,又冷冷一笑:“哦,你是说,灵界风云翻覆,只该是你们须弥山正道和自在天魔道的事,像我这样的散修不配费心费力、济危扶困么?哼,正是你们这样想的人多了,我从前才落得个……” 说到此处似自觉乎失言,只将话头一顿、拱手:“李兄,有缘再会吧!” 他转身欲走,李少微急忙上前几步,一边同他保持安全距离一边恳切道:“殷兄不要生气!红拂圣女就是这样的直爽性子,向来想什么说什么的,我自然是知道你侠胆义胆……” “嗯,倒是头一次见着修魔功的侠肝义胆。”红拂缓缓踱步,走到殷无念侧面,似是与李少微将他一起围了,“你体内有邪异之气,这怎么说?” 李少微愣了愣:“红姐姐,怎么会!?” 殷无念在心中大笑,哦,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来诓我的话。哈哈,李少微这算不算欺师灭祖? 红拂也是返虚,但因为是火灵族,对火灵之力最为敏感。没想到竟因此感应到了自己身上的气息…… 殷无念脑中念头只一转,停下脚步瞪着李少微。看了一会儿,冷声道:“李少微,你第一次见着我是在哪儿?” “……在阎浮境吧。”李少微皱眉想了想,“殷兄,你练的究竟是什么功?” “魔功!”殷无念只咬牙笑,“灵界都说阎浮境是鬼族居处,我一个待在那附近的散修,修的是自然是从鬼族中传出来的魔功!” 他见李少微一愣,又道:“不问我为什么修魔功吗?我告诉你们!” 他深吸一口气,直视李少微双眼:“你是从凡界来的,我也是从凡界来的。你在凡界,是天下正道魁首的清虚观出身,该知道像你我这般能飞升的,都是那里的天之骄子!” “可你运气好,飞升灵界之后被须弥山引进门。我呢,就没你那么好运了。你被须弥山仙长传了玄门正宗功法,只消勤勉修行,自然可以再往仙界去。可我这样的人,要没有你的机缘,又该去修什么?” 他转脸看红拂:“红拂圣女,要像我这样的散修一步一叩拜上圣灵山,你会接纳我入灵族、传我功法么?” 红拂愣一愣,张了张嘴,但没说话。 他就再看李少微:“须弥山会么?玉虚城会么?要是会,灵界那大大小小的门派里,修着那些注定不能飞升的功法的人又是哪儿来的?此界修士,或许觉得再活上几百数千年,求一个纵横快活就满足了。可我等飞升修士在凡界受了那么多年的清修之苦,就只为飞升了、再死在这儿吗?李少微,你想不想飞升仙界?” 李少微看着有些动容。他想了想,低声道:“在……我飞升之前,师父曾经对我说,上界也不是我们想象的那般美好。凡界为了资源、生存争得头破血流,那灵界与我们相差也不会太大。” “我说,既然如此,我们还修什么呢?去了也有可能成为炮灰。师父就问我,你甘心吗?辛苦修炼几百年,为的就是最终证得混元大道与天地同寿。就算前路坎坷,也不能干扰了长生之心。不然,在那俗世过上几十年浑浑噩噩的日子不行就了?” “殷兄,我明白你说的什么意思,我也想要飞升仙界的。” 殷无念喉头微动,深吸一口气:“所以我去了阎浮境。所以我修了鬼族功法。鬼族功法虽然邪异,可至少还有个飞升的希望!我这躯壳里的确有魔气,可我心里,有的却只是浩然正气!我到处管闲事,就是因为身在阎浮境附近,知道魔道治下的人过得有多惨;因为修了魔功,知道每日对抗魔念不叫心神失守有多苦!所以我不想看着魔云遮天蔽日,而想往后人人都能修长生、修功德,而不至于如我一样,修魔功、造恶业!” 再将牙一咬:“我所说的话,天地可鉴!要有半点儿虚言,就叫我应心魔之劫,毁去肉身、魔念噬魂!” 李少微一时间似乎说不出什么话,林间也寂静下来。 殷无念转身便走。 此时忽然听着红拂低声喝道:“好!好一个侠胆义胆!殷道友,红拂向你赔罪!” 李少微也立时道:“殷兄……唉,你!只是一场误会,你干什么发心魔大誓!” 他妈的小王八蛋。你师叔祖我发了心魔大誓,你也得先等一个外人开了口才打消疑虑,你说我发什么誓? 但这样的怒气肯定不能因这句话就消弭了。于是殷无念仍不停脚,只道:“心领了!我还要找我徒儿去!” 李少微赶忙蹿上前去把他拦了:“殷兄,我可能知道你徒弟在哪。” 殷无念立即停脚:“什么!?” “你知道我们在躲的是谁吗?”李少微往四下看了看,“我们在躲饕餮!” 殷无念吃了一惊:“……那个饕餮?” 李少微想了想:“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咱们到了我们的藏身处慢慢说。” 殷无念迟疑片刻。 红拂也走过来,脸上再无笑意,可神色真诚许多:“殷道友不必担心。实不相瞒,我也有一位巫族朋友——如今的巫族依附自在天,也算是魔道吧?可我那位朋友叫虬髯客,和你一样侠胆义胆。之前是我眼界小了——什么正道魔道,如道友你所说,心中有浩然之气,就是天道!” 这话说得真漂亮。可殷无念的迟疑是真心实意的——他们的藏身处该还有水灵族圣女龙吉公主和万妖岛妖主妲己。那龙吉公主道龄虽长,可异类生长缓慢,同精卫一样心性不过是个女娃娃罢了。然而妖主妲己身为妖族首脑,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此一去,必然还得大费周章,搞不好得漏出什么破绽…… “饕餮在追你们……”殷无念思虑片刻,低声道,“那我不能跟你们去了。没别的意思——我不能在你们藏身处长留,总还得出来找我徒弟。万一我被那凶物捉了,即便我熬得住刑罚不开口,只怕他也有法子搜我的魂,那就害了你们了。” 听了他这话,红拂女的眼中稍稍一黯——这很像是不敢招惹自在天魔神而想出来的推诿搪塞之辞。 但下一刻,见殷无念又一咬牙说:“魔军在围攻圣灵山,你们就是为解围来的吧?这样,我去把饕餮引开,你们走!” 第四十三章 前尘往事 听了他这话,两人都发愣。隔上两三息的功夫红拂才忽然正色道:“何其幸哉,叫我今天结识殷兄这样的英雄人物!少微,殷兄这法子未必不可行,他修为不弱,要是真能……” 李少微此时才反应过来:“等等……殷兄,那是饕餮!你要落在他手里有死无生!这事儿我们还得从长计议,你不能意气用事!” 这才有个侄孙的样子嘛。 但殷无念只笑笑:“我不是意气用事。” 他将目光在李少微身上来回逡巡几次,才又道:“我有私心的。我之前以为我那徒弟是被附近的魔修捉了,可既然是饕餮,该把他当成你们的人了吧?那除了你们,没人能救他了。我去把饕餮引开叫你们脱身他尚有生路,要不然……” 李少微低叹口气:“殷兄,上次见面你说你把这徒弟当成儿子……是因为这个么?你来灵界比我早,应该清楚修行人不该有这样的心思。你这是……” “魔念?”殷无念呵呵一笑,“我早知道了。我之前的确想求飞升、长生,因此去修魔功。可这些年来我心里魔念滋生,性情也越发偏执,慢慢自己也清楚,我这一世已走上岔路,绝没什么好结果了。我何尝不知不该把徒弟视作子侄……可我这颗心已入妄,还能有什么办法?看在我为你们做这事的份上,万一我有个好歹……李兄,请你收他为徒吧。我教不了他玄门正宗的功法,要你能引他一条通天大道,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 李少微终于有些动容:“你……唉,你如今是在求死?” “趁我眼下觉得自己还是个对得起天地良心的人物,了此残生也不坏。”殷无念一笑,“况且何止如今,我上一次探得鬼族秘报,不也是在求死么?这种事于我而言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李少微转脸去看红拂,但她并不言语。 他就想了一会儿:“其实……要是殷兄你执意要如此,倒不必非得舍身取义。说实话,我们藏身在灵族禁地之中。禁地其实是灵族祖灵的衣冠冢,禁制力量极强。要你真能把饕餮引来,我们可以布阵困住他。” 又犹豫片刻:“并非只有我们两个,还有万妖岛主和水灵族圣女,以及一支妖族残兵。要这事做成了——哪怕只把饕餮困上十天半个月——我们就可以这支奇兵突袭魔军后方,圣灵城之危立解。殷兄你,就是此役的功臣了。” 殷无念哈哈一笑:“那还等什么?我即刻去!” “不急。”红拂低声道,“饕餮那凶物以怨力欲念为食,修的是天地至阴之力,如今是晚间,他力量最强。况且我们那边还得再布置布置——少微,你陪殷兄在此稍候,我先回去。” 她向殷无念再一拱手,飞身而去。 殷无念松了口气。能把这个红拂糊弄过去,此事就已成了大半了。他便捡了一块圆滑青石坐下,李少微也陪他坐了。 似乎还因刚才的误会而觉得心中愧疚,李少微向殷无念笑笑:“说实话,殷兄说你对令徒的关心是妄心……唉,倒叫我想起我师父来。我来灵界这么久,也不知道他凡界过得还好不好。” 殷无念点点头:“清虚观是大派,又是正道魁首,不会差。” 李少微笑起来:“哈哈,其实我清虚观人并不多,许多凡界门派动辄门徒成百上千,我观也而不过寥寥数位修士,再有些洒扫童子。要说什么正道魁首,其实也没做什么,不过是飞升的修士多。殷兄你什么时候飞升的?” 殷无念想了想:“记不清了。也是大几百年的事了。” “那你飞升得更早。”李少微折了一茎草在指间绕,“我是这三百年来第一个飞升的——上来才知道是因为魔道作梗,致使下界大乱的缘故。其实这乱也不是乱了三百年,更早就开始了——再往前推三百年,算上我,六百年间凡界一共只出了三位飞升修士而已,其中两个都是我派的。也因此我们才得了个正道魁首的虚名吧。” 殷无念沉默片刻,低声道:“除了你,还有谁?” “我派一位祖师。论辈分该是我的师叔祖的。”李少微皱眉细想一会儿,“那位师叔祖是清虚子祖师最小的一位弟子,据说也是个修行路上的天纵之才,短短两百年,就举霞飞升了。” “哦?你见过他?” 李少微笑起来:“我没见过,但我师父见过。师父说那位小师叔祖不喜俗务,也没多少人知道他的名号。不过人是顶谦和善良的,全没前辈高人的架子。师父说他刚入门的时候,觉得正道修士就该是那位小师叔祖的模样,所谓君子如玉,也不过如此了。” 殷无念不做声,只转了脸去看天上一轮明月。 “我刚来此界的时候还打听过那位师叔祖的下落。”李少微叹了口气,“才知道他飞升到这儿之后是先去了玉虚城的。可没过多久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玉鼎真人给驱逐了。自那之后,再没人知道他的下落。唉……我一直想不通那位师叔祖会犯什么错,要他能犯错,那天下该没几个人不会犯错的了……” “……李兄。” “嗯?” “麻烦李兄为我护法。”殷无念说,“马上要去斗饕餮,我想再调息一会儿,以免之后精力不继。” 李少微愣了愣——徒弟对师父说护法、师父对徒弟说护法,那就真的是要护法。可要对同辈修士、朋友这么说,其实就是说“请你走远一些,别瞧见我修行运功时的关窍”。 他不知道哪句话叫这位殷兄不高兴了。可见一次,就误会他一次,天下该也没人会高兴的。便起身道:“好,殷兄你安心调息,我去附近布个聚气阵。” 李少微起身远远走开,在林中慢慢设下阵法。做完之后往殷无念那边看了一眼。 这片林子不算茂密,月光还能透过枝叶缝隙洒落下来。殷无念待的那块青石也因此被月华辉映,现出他的轮廓来。就这么一眼,他似乎瞧见殷无念身上一阵黑气缭绕又转瞬即逝。 李少微愣了愣,只觉那是外放的魔气——可殷无念身上魔气要真如此浓郁,又怎么藏得住?只怕人当即就入魔而死了! 他想了想,只当是聚灵阵起时扰动了林间的空气,便找个干净地方坐下来替殷无念观察周围动静。如此过了一个时辰的功夫,才意识到殷无念是真的在打坐调息。他想着这位殷兄不久便要去直面饕餮那等凶物,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种事本该他们自己来做的。 可他们四个,折损任意一个都会导致战力大减,攸关圣灵山安危,此时也不得不咬牙了。 心中生出如此愧意,就也闭目入定,要为殷无念起一卦瞧瞧此事结果如何。但数息之后,李少微的神色变得古怪——任何与这位殷兄有关的联系都变成一团乱麻,压根儿什么也推算不出来! 他用的是天衍术。会此种术法的人虽然不少,可清虚观的天衍术是由那位三百多年前飞升的师叔祖注解的独门真本。他从前以此法卜算,自是不能每卜必中,可十次之中也要有四五次是能推断出事情大体走向的。 但如今来推演殷无念,却是个没结果? 李少微心中十分不甘——殷无念是个散修,难不成还…… 想到此处,他当即觉得一惊。纵使殷兄是个散修,却也在此界数百年,飞升之前必定更是凡界翘楚,有些出乎意料的高明手段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而自己新来此界不久,虽得太白真仙青眼、又常与诸多门派大人物来往,毕竟见识也还是少了些的。这么短短时日就生出这种狂妄之心,于修行而言绝不是什么好事……殷兄如此人物尚且误入歧途,我又怎么能不自省呢。 他只觉心中阵阵莫名惊怕,当即把追根究底的念头丢掉,检视起自身修行来了。 魔念被再度暂时压制,殷无念睁开眼。 这一次反噬是前几天那次的余波。到了返虚境,混元魔体所修炼的魔念愈发强大惊人,就快要不受控制……刚才不该引李少微谈论前尘往事的。 可殷无念转脸看了看远处同样入定的李少微,还是忍不住想起那些话。 我从前是个谦和善良的人么? 他叹了口气。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第四十四章 监守自盗 天色微明时红拂赶了回来。她看着踌躇满志,只叫了一声“殷兄”就立即开始说正事:“……都已布置好了。殷兄只要能把饕餮引过来,他就必被禁地中的禁制困住。我们会在此留下一个小小的破绽,叫他自投罗网。” 又将臂弯的拂尘一托:“之前是我心急,没有考虑到殷兄的安危。这柄荒火拂你拿去——我们之前同饕餮斗过几次,我那时候被他伤着了。你持此拂去见他,就说发现了我的行踪,饕餮再残暴多疑,也不会起别的心思的。” 李少微听了这话欲言又止,只盯着那荒火拂看,面上很是吃惊。 殷无念也没料到她能把这东西赠给自己。红拂女以此拂得名,可见这宝贝对她而言有多么重要。自己这位侠肝义胆的散修明明已决定舍生取义去引饕餮来,她却又送了这此物,该是真心担忧自己的安危。 六十多年前在寂幽海做幽冥大法师的那个殷无念可能会觉得此举很蠢,但现在的殷无念却觉得有点儿感慨。李少微和这些人天天待在一起,真是好福气。 他也不做扭捏之态,只伸手将荒火拂接了:“好。我也正需要此物。李兄、圣女,天快要亮了,我这就去找饕餮,七日之内必引他来!” 箭在弦上,李少微也没法再多说什么。只看着他低声道:“你一定要保重。” 殷无念点点头,飞身离去。 在林间穿行出数里之后,殷无念立即起卦去算李少微与红拂的行踪——毫无头绪。他便知道两人该已重新躲进灵族禁地之中,于是当即找了个地方盘膝坐下。 他刚才说“正需要此物”是真心话。但不是为了拿去引饕餮,而是为了自己的魔功。接连两次险些走火入魔,神魂之中的魔火已如即将爆发的火山。 而饕餮那种凶物专以人心中欲念为食,引动魔念的手段必远在飞廉法师之上。他必要在见他之前把体内这些力量好好炼化调和,才能保证不会出什么意外。 红拂是火灵族圣女,荒火拂又这圣女炼出来的宝物,其中火灵之力强得匪夷所思。单以其中蕴含的灵力而论,飞廉法师之前供奉的那柄南明离火剑简直就成了破铜烂铁。殷无念因此打算先花上四天的功夫,一将体内魔念完全炼化,二,修出混元魔体的第二个神通。 他这魔功的灵感源于凡界时的一部天魔解体大法以及从前那些年自己所修行的鬼族功法。而鬼族功法的一项著名本领便是夺舍附身——鬼修原本就是实质化了的执念神魂,境界修到高深处遇着不如自己的修士,飞身一扑,便可将对方的肉身给夺了。 但这样的神通,平常却少有人用。因为一个天生的人,神魂与肉身紧密结合,肉身相当于神魂的主场。外来阴神想要在这个主场将肉身主人挤出去,必得远比苦主强大。于是,这神通只能对境界远低于自己的修士来用。这么一来,又何必如此麻烦?要想杀人,抬手便可抹去。要想操控——鬼族折磨人的手段堪称此界第一,几个时辰就能叫那人只求速死。 可殷无念这混元魔体修的是魔念,引的是心魔。在突破返虚境的那一刻起,从某种意义上说,从前的殷无念早已魂飞魄散,而他如今的这个殷无念,只是从前那个他的心魔化身而已。如此强大的心魔神魂,正弥补了鬼族夺舍功法的不足。 修士修到一个境界的突破口、遇着自身心魔的时候尚要倾尽全力、小心应对才不至于被魔念所乘,更何况在远未达到那种地步的时候呢? 因而殷无念散出些许魔气,将附近可能存在的野兽精怪之类悉数惊走,开始将荒火拂中的火灵之力疯狂攫取。半数拿来炼化魔火,半数拿来淬炼自身。待过去足足四天四夜,才终于睁开双眼,喷吐出滚滚黑云。 他已突破返虚中期晋入后期。神魂凝练得如同一尊三头六臂的魔神,眼中魔光四射。肉身也已纯粹得仿佛天生火灵,经络中流淌得已不是气血,而更似浓郁火元。但两者又紧密结合在一处,已有逐渐融合的趋势,反而叫他周身魔气、火灵收敛,看起来更像寻常修士了。那接下来,只消了结此间事,回到无想天从飞廉手中夺了五行元灵之力重回合体境……天下之大,就尽可去得了! 而此时那柄荒火拂看起来则像是个陈年老旧的寻常物件,原本柔顺的红色马尾变得暗淡毛糙,运起真力以指去捻,尾须便立时脆折。 这个模样,倒是正可以拿去用了。 殷无念只觉心中一股快意涌动,极想即刻去找到饕餮将他骗个团团转。要是心情够好,甚至打算故意留下几处小破绽看他瞧不瞧得出来。生出这念头他就知道是因自己如今魔念愈炽——就像他在寂幽海时修至化神后期、即将晋入返虚时一样,狂妄癫狂的毁灭冲动正试着与清明神志合而为一,以期塑造出一颗崭新的魔心。 他从原地站起,沉默感受片刻,在心里笑了笑。如今这殷无念可和谦和善良沾不上半点边儿了吧。而从前那个殷无念的谦和、善良是好事么?正是因为“谦谦君子不过如此”,才去了玉虚城、见了玉鼎真人,最后又入了鬼族。 如今的恶由曾经的善而生,玉鼎真人被鬼族神荼拿去肉身、毁在自己阴谋之下的的时候,有没有算到当时那一步? 他仰天长啸,散出些许魔气。又纵身跃上半空驾起一团黑云,连连冷笑、高声喝道:“灵族圣女也不过如此——藏头露尾又能躲到什么时候?给本尊滚出来!” 他在一片山林之上纵横呼喝,声音惊得林中鸟雀一阵一阵黑云般地飞起,又叫许多走兽六神无主、东奔西突。如此约半个时辰之后,终于瞧见东北方林中一道黑光向他直射而来,又听着一个粗犷男声暴喝:“哪来的蠢货!?给老子滚下来!” 好,正主找着了。 殷无念以神念一探,发觉那射来的黑光其实是由无数蛊虫凝结而成的。当即抬手一点,魔光撞上黑光,将其打击了个爆散。可那些蛊虫竟没被击死,反倒在半空中化成一阵黑云又向他罩了过来。 殷无念立即在身周放出浓郁火元,黑云刚挨着他,立时化成一阵烟气。他同样怒骂回去:“你又是哪来的蠢货,敢偷袭本尊!?” 身子化成一道红风,自半空中轰隆一声撞入林间去。大片林木立时摧折又顷刻之间被烤了个焦透,成了圈圈向外倒伏的炭木。 殷无念看着了偷袭他的人,正要再提气骂上几句,却愣住了。 第四十五章 凶兽 刚才出声的既使蛊虫,就该是个巫族。灵界两支原生种族,灵族擅长炼气,巫族擅长炼体。眼前这糙汉子通体发青,生了满嘴钢刷似的短胡须,当是个长期以毒蛊炼体的巫族无疑,穿一身鱼鳞玄甲,骑在一头黑角青牛背上,没什么特别的异常之处。 叫殷无念愣住的是他身前还有个小娃娃也在牛背上坐着。耳上一对银耳环,身上一个红肚兜,虎头虎脑,粉粉嫩嫩,十分可爱——要是不看他手里抓着的那支胳膊的话。 那半截胳膊血淋淋,前臂处已被啃出白骨。眼下这小娃娃正在和口中一条生筋较劲,歪着头、眯着了一只眼睛,挣了又挣,才终于把那根筋扯断,将皮肉吃进嘴里去了。 他一边嚼,一边歪头看殷无念,像是个在大人看护下瞧陌生来客的小童子。等将血肉咽下去,才含含混混地说:“你是什么人?敢在我面前大呼小叫。” 但殷无念只觉得他口中那截胳膊看起来有点眼熟。于是慢慢往旁边踱了两步,又去看黑牛的屁股,终于知道那手臂是哪儿来的了——只剩下一个躯干的尸孙佼被横搁在牛屁股上,以两道绳子粗粗缠了缠。他而今似乎还有神志而仅是身躯被制住了,对上殷无念的目光,立即疯狂眨眼,脸上表情扭曲一团,也不知是在哭在笑。 这时牛背上那童子又道:“你怎么不说话了?刚才不是嚷嚷着要找灵族圣女吗?你遇着她们了?” 他身后那巫族大汉立时喝道:“魔主问你话!怎么此时哑巴了!?” 魔主——殷无念知道这小童的身份了。寻常人只知道饕餮是个凶兽,可少有人清楚他平常并不是个狰狞猛兽的模样,而是个孩童形象。但这孩童喜怒无常,一旦发起火来,就要杀人食人。只是殷无念没料到,这畜生竟然吃到他这儿来了。 殷无念沉默片刻,在心里改了主意。原本打算将他引去李少微那里,困住就好。但现在他决定要玩儿残他。 于是他微微皱眉:“魔主?” 又向那牛背上一指:“不管你是哪位魔主,又为什么捉我徒儿?咱们爷俩儿辛辛苦苦为大自在天办事,还得了这东西——” 殷无念将飞廉法师给他的那魔令一亮:“此令在手,说是魔主以下皆可调动——可你们如今却把我徒儿害成这个样子,岂不叫人寒心!?” 饕餮听了他这话,忽然笑起来。他身后那巫族大汉也哈哈大笑,指着他的魔令:“你当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自魔军大兵一发,沿途这玩意儿也不知发了几百几千个,我主上手里也有个几百枚,专哄你这种蠢货卖力。哈哈,主上,你瞧瞧,他真当成了宝贝!” 飞廉,你他妈的。 不过这巫族大汉说“我主上手里也有几百枚”,该意味着饕餮也像飞廉法师一样用这东西笼络人心了。殷无念长舒一口气——他虽知道灵界诸多大佬许多辛秘,可其中绝大部分他都没接触过,因而不清楚饕餮这等凶物究竟有没有人性。如今既然也会乱发魔令,可见是能沟通的了。 那巫族大汉似乎是个嘴碎的,又笑:“也不知道你从哪儿捡来了这东西,怎么,想趁乱捞点儿好处?当心把命赔了!” 这话说得好。殷无念当即怒道:“捡?!呸!本君隐修数百年今日出世,连灵族圣女都伤在我手上——” 饕餮忽然从牛背上跳下来,将残肢一丢,背着手走到殷无念面前仰脸看他:“伤在你手上?哪个圣女?” 殷无念后退一步,取出那失了光华的荒火拂,傲然道:“火灵族的红拂!她的法宝都被我夺了来!” 饕餮眼珠儿滴溜溜一转,伸手就夺:“拿来!拿来!” 殷无念赶紧再退:“凭什么给你!?这是本君的功绩!” 可饕餮真像个任性的孩童,跳起来就又要夺。 一跳,口中叫:“我就要!” 此时还是个孩童的声音。 再跳,口中叫:“你给不给?” 声音变得略有些嘶哑,那粉嫩的皮肤中也透出紫气。本是满口雪白的小牙,此时似乎一下子都突了出来。 三跳,口中还叫:“不给要你的命!” 声音已变得低沉雄浑,身子忽然暴涨,一下子高过了殷无念一头。而他那一张嘴猛然咧开,口中全是匕首般的獠牙,已将眼睛、鼻子全挤到脑袋上去了! 饶是殷无念早有心理准备,也被这鬼东西吓了一跳,顺势将拂尘一丢再跃出好远:“你你……你是什么东西!?” 饕餮巨口一张将荒火拂咬住,大嘴开合几下,那宝贝登时被嚼了个粉碎,又呸的一声吐出来。牛背上巫族大汉叫道:“瞎了你的狗眼!在你面前的正是大自在天魔主饕餮!” 殷无念当即做仓皇无措状,连退几步靠在一株炭木上:“饕饕……饕餮!?小道有眼无珠……不知魔主大驾……” 饕餮身形再一涨,已成了个高三丈有余的魔神模样,全身只余一张青紫色的巨口,拖个黑气缭绕的尾巴,利啸声震得殷无念脑袋嗡嗡作响:“在哪儿?他们在哪儿!?” 殷无念赶紧往东北边一指:“那边那边,在那边!一个人头似的山峰底下有一片傀木林旁边绕了条河……我之前就在那里遇着红拂……” 话没说完,饕餮轰的一声化作一团黑,贴地疾驰而去,所过之处林木像潮水一般被掀上了天。 饕餮远去,那巫族大汉却不急。只催着青牛再走几步,盯着殷无念冷笑道:“不知好歹的东西。要不是主上急着去尝灵族圣女的血肉——你把他惹出魔相,你十个徒弟、再加上你,也不抵他一口!” 殷无念往东北边看了看,才做出惊魂甫定的模样:“……你怎么不去?” “魔主现了魔相!这时候跟在他身边,找死吗!?”大汉瞪眼骂道,“晦气的东西!凭你能败得了红拂?她之前就已经被魔主重伤了!呸!本来该是我的功劳……” 殷无念想了想:“哦哦……尊驾看着是个巫族,怎么跟在这位魔主身边?” 大汉又冷笑,催牛行至殷无念身边将他上下打量:“想知道?嘿嘿……我擅长使蛊。” 殷无念忙道:“这个自然知道,巫族之中有一支蛊巫的……” “我擅长在别人身上种蛊。”大汉一双眼睛似要看进殷无念身体里去,“魔主呢,尝遍世间血肉,已经吃得腻味了。前些天我就有幸跟在主上身边,专找你们这种不知好歹的蠢货——我的蛊虫一入体,将人心中欲念勾动起来,就滋生许多魔气!有这般魔气滋养,寻常血肉也变得可口。嘿嘿,你这徒弟,就先叫我种了个……” 殷无念打断他的话:“尊驾本领这么大,是巫族中哪位高人?” 大汉的话只说了一半,似乎极不痛快。但听着高人两个字到底高兴了点儿,傲然道:“你知道我族大巫夸父么!” 殷无念吃了一惊:“难道尊驾就是……” “那你知道夸父大巫座下十二弟子么?!” 殷无念再吃一惊:“原来尊驾是……” “那你知道夸父大巫第四弟子兀灵座下还有六位弟子么?!” 殷无念张了张嘴:“这个……” “那你知道那六位弟子各自也都有一位真传么!?” 殷无念叹了口气:“原来是个杂碎。” 大汉一愣,旋即疑心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殷无念抬手抓住牛角:“那你知道鬼族之中,有一位幽冥大法师么?” 大汉皱眉:“知道又怎么样?嘿,你不会要说你是他的什么徒弟徒孙吧?你也不照照自……” “着!”殷无念一声暴喝,一道黑光自肉身之中猛然扑出、正扑在那大汉身上。 巫族都是体修,这大汉也有神力境的修为,相当于尸孙佼的化神境。可体修肉身强悍,神魂却要比气修弱上一些。一受殷无念这新鲜出炉的第二神通,体内神魂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已被生生挤出躯壳。 等略微恢复了些清明神智,转脸一看“自己”还端坐在青牛上,终于搞清楚状况,驾风就要逃。 但殷无念并指一点,一枚指骨自他靠在树上的肉身袖中祭出,在半空嗡嗡旋转,发出一道血光将大汉的神魂笼住,登时令他动弹不得。 又冷冷一笑:“我不是他的什么徒弟徒孙——如今你见着的,就是幽冥大法师!” 那大汉神魂此时已完全反应过来,暴跳如雷:“狗东西!魔主就在附近,你是寻——” 话未说完,殷无念再抬手一点,血光之中乍现魔火,腾的燃上他的神魂。 “鬼火炼魂,在鬼族之中也只是折磨人的小术。”殷无念冷冷一笑,“看你这样子,我猜最多也只能撑上半个时……” “饶饶饶……法王饶饶饶……受受受不不不……住……了……” 他话只说了一半,神魂立即惨叫起来。 殷无念只当他在耍什么鬼心思,并不理睬。再炼上一刻钟,待他没了声音,才将魔火一收,喝道:“我问,你答!” 可发现巫族神魂已完全痴傻,只余一丝残破神念了。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忍不住叹口气——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走体修这条路。 …… (我是体修。) 第四十六章 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 随手把那缕神念打散,再将指骨收了,殷无念坐在青牛上闭目体察。原主神魂虽去,可一些本领手段类似肌肉记忆,还存于肉身本能当中的。再结合他从前在寂幽海中遍览各族秘法残卷的心得——三四息之后,殷无念转身在牛背的残躯上一指,尸孙佼立时发出声音:“法王!师父!杀得好!他妈的!杀得好!” 殷无念抬手在他头上轻轻拍拍:“你也不错。” 无论饕餮是怎么捉了尸孙佼,又问了什么,他该是一字都没多说的。要不然刚才饕餮见自己的时候,不会毫无防备。 尸孙佼如今也机灵,立即明白殷无念说的是什么,瞪眼道:“呸!就他们的手段!他妈的,两个蠢材逼问我,那个死鬼在我身上种蛊虫,说得吓人!可真种上了,老子还在纳闷这是搞什么鬼?给本护法挠痒痒么!?” “结果那蠢材还在得意洋洋问我受不受得住!我呸!法王你炼我神魂炼了一两百年,他的手段算个屁!?”尸孙佼原本又气又怒,可说着说着就变得得意洋洋起来,“我将计就计,只说我是一位魔尊的弟子,别的什么都不知道!那蠢货又对大蠢货说,天下间没什么人能熬得他这蛊毒,说我说的都该是真的哈哈哈哈!” 殷无念也笑起来:“的确是一对蠢货。然后呢?” “然后?嘿,饕餮那个大蠢材就吃我嘛!”尸孙佼翻了个白眼,“老子是寂幽海大护法,见着的什么吃人害人还少了?别说吃我,就是叫我自己吃自己,我也没二话!” 殷无念嗯了一声,心中在想另一件事。 寻常生灵,神是神,身是身。神魂虽然居于肉身之内并与其紧密结合,可毕竟是两种不同的东西。 然而鬼族就不一样——低等的一些鬼族,一般是一缕因执念不去的残魂慢慢生出神智,借由天地间的鬼气怨力得道,继而附身僵尸、白骨之类的东西,成为鬼修。接着再凝聚灵气,叫附身之物重焕生机,修出血肉来。 而经他这种鬼族大佬之手直接凝练出来的尸孙佼之类的鬼将,和低等鬼族完全不同。乃是在保证执念残魂神智的情况下,直接去炼他们,要他们自己生出鬼气怨力,以神魂形成肉身。这种肉身境界增长得很快,用起来也更加如意。缺点便是,这种肉身其实就是借由怨力实质化了的神魂。肉身一损,就相当于神魂也受损了。 眼下尸孙佼成了个人棍,已被重创。想要迅速四肢复原,就只能再拿炼鬼将的法子来炼他。可他现在修的又是混元魔体,本来天天都在走火入魔的边缘,再这么一炼,只怕立时就死。这些日子这家伙表现得不坏,慢慢也有了个得力干将的模样,实在不好折损了。 殷无念便道:“饕餮把你吃成个人棍,你怎么想?” “怎么想?”尸孙佼嘿嘿笑起来,“全是法王的魔功高明!我就是因为练了魔功、体内充满魔气,那饕餮才觉得我味道不坏,所以留着慢慢吃!要不然,我就见不着师父你啦!” “不是说这个。”殷无念叹了口气,“你不会觉得不痛快?” 尸孙佼愣了愣:“呃……他是饕餮嘛……我觉得能在他手里活下来已经够吹好些年的牛啦!” 殷无念点点头:“这倒也是。” “可我咽不下这口气。”他哼了一声,“搁从前,我会叫这股怨气多生出点魔念。可如今我是返虚后期,魔念够多,再多反而会要我的命。这气不出,我浑身不自在!” 又眯起眼往东北方看了看——饕餮往那去已有一刻钟的功夫,去时气势汹汹,离开老远还能瞧见冲天魔气。可现在天边只有白云几缕,一切都平静下来。 他该是已找到了李少微他们,并被引入那秘境当中。要那些人的布置真有他们说的那么强,该是要把那凶兽困住了。 尸孙佼看起来很感动:“师父……我明白你的心意啦。可用不着为我坏了你的大计,咱们不是还得暂且蛰伏以保存实力吗?再说我也不过是救了你一次而已,可之前被饕餮捉了之后我才明白你这些年炼我的魂的良苦用心——原来就是为了把我炼成个什么都不怕的硬骨头!嘿,再说,那毕竟是饕餮……” “他是饕餮,又不是貔貅,只吃不拉。”殷无念冷冷一笑,“即便他是个貔貅,我也叫他吃多少,就吐多少出来!” …… 到一钩弦月升上中天之时,山林中升腾起一片迷雾。那迷雾并不贴着地,而沿山势上升、攀至一座高高的峰头。随后雾中忽有一扇闪耀银光的巨大石门豁然洞开,成百上千道流光自门中呼啸而出、横掠过天上的月牙,仿佛一阵流星雨划破天际。 待最后一名御剑修士也冲了出来,石门立即关闭,连同半空中的迷雾一同隐去。 李少微御剑当先,耳畔尽是破空之声。他一边疾行,一边忧心忡忡地往下方林地中看,可也只能瞧见一片寂然林海隐没在黑夜之中。 他身后的万妖岛主妲己驾驭一乘九凤琉璃车,笑道:“你那位殷兄本领也真大。说七日之内引饕餮来,结果只用五天,真引了来——怎么,你在担心他?” 李少微低叹口气:“我觉得他该是个做事有头有尾的人,该会回来同我们汇合的……那饕餮来的时候怒气冲天,显然是被什么人惹起了性子。妖师,你说殷兄他会不会……” “吉人自有天相。”妲己微笑,“要没有——如今此界这么乱成一团,也早晚会有性命之忧。不单是他,任何人都逃不脱。” 李少微微微一愣,轻出口气:“妖师是在教我该以大局为重。” 他又笑了笑:“是啊。如今圣灵城、玉虚城都被围了,我们得赶紧解了此地危局,再去增援玉虚。只是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我倒并不担心玉虚城。你可知道那边率军围城的是谁?” “……我听说是白骨夫人。” “是。围住玉虚的主要是鬼族兵。要是从前的鬼族,我或许还忌惮一二,如今么,呵。”妲己淡淡一笑,“前几个月鬼族内讧,才有信传出来——他们那位幽冥大法师竟然被鬼帝杀了。那鬼帝也不知道修什么邪功修坏了脑子,竟自剪一臂。没了幽冥大法师的鬼族,不过是一群愚妄偏执的精怪,就连稍有道行的妖仙都比他们机灵,何况玉虚城的那些人修呢?” 李少微皱眉:“我来此界之后倒是听过好几次这个幽冥大法师的名号,他究竟是什么人?很厉害么?” 妲己在扑面劲风中微微眯起眼:“你说对了,他的确是人。据说两百多年前他以人身入了鬼族、修鬼功。因为比那些鬼修的脑袋都好用,渐渐得鬼王器重,被封为幽冥大法师。” ”他本人厉不厉害没人知道——他一直待在鬼族领地,没什么人见过他。可他的计谋却很厉害——鬼族在灵界历史虽久,可一直不算什么强大势力。但自那位幽冥大法师受重用之后,鬼族屠宗灭门、杀伐无数,就连大自在天也对他们另眼相看了。你瞧,如今甚至还叫他们单独领兵去攻略一城。这些可都是那位大法师的功劳。” 李少微听了这些,沉默好一会儿。而后才开口:“人……鬼族……鬼功……妖师,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小龙吉和红拂在我眼里都是不谙世事的小丫头罢了。”妲己低声道,“她们看不出,也不出意料。但少微你,不觉得你那位殷兄,有点儿怪么?” 第四十七章 退路 李少微怔了片刻,轻轻摇头:“妖师是怀疑殷兄就是那位幽冥大法师?可咱们都知道鬼族附近也有些依附他们的宗派的。修鬼功的人,在这世上不占少数吧?殷兄之前可是发了心魔大誓,又的确把饕餮引来、叫咱们把他迷在了禁地里的!” “他的心魔大誓说的是什么?”妲己立即说,“说他知道鬼族邪道治下的人过得有多苦,说想要天下人不再受苦——你知道鬼修也讲解脱的么?他们叫人解脱的法子,就是把人杀了炼神魂。苦苦修行哪有被炼魂来得快?只消一点执念,修为突飞猛进。这可也是他们眼中的叫人解脱。” “至于引了饕餮来……少微,要你是那位大法师,鬼帝想杀你而你侥幸逃了,你会怎么办?会不会想要去投靠自在天,换得那些魔头的支持和庇护?那,配合饕餮演一出好戏,也没什么叫人意外的。” 李少微听着妲己的话,又听着耳畔风声呼啸,将眉头紧皱:“不……殷兄不至于如此……你是说,要他真是你想的那个人……他是为了配合饕餮将咱们从禁地里引出来?那你之前怎么……” 妲己叹了口气:“圣灵城危在旦夕,即便只有一点可能性,咱们也必要试一试的。好吧,我也承认,说你那位殷兄就是幽冥大法师也的确有些匪夷所思,可他要是个依附自在天的邪修,也不是没有可能。咱们得想到这一点、做好万全准备。这里是灵界,少微,切勿笃信旁人。” 李少微笼在袖中的手握了握。 “可我想修浩然正气。像殷兄说的那种浩然正气……唉。”他低低叹了一声,“妖师你说得也有道理。好,我一会去跟红拂、龙吉谈谈。咱们得做好打算——要是饕餮真追上来,我们也得有应对的手段。” …… 看见李少微和万妖城残军自禁地中掠出的时候,殷无念听着天空中那扇门内传来若有若无的嘶吼声。他就叹了口气,将一只手搭在牛背上:“我想不明白他们急什么。这地方儿既然能困住饕餮,说明禁制极强。干嘛不花点功夫把他给灭了?你看着,过不了四五天,那东西就又得跑出来追上去。” 尸孙佼如今被他收在指骨里,只能听个响儿。但并不耽误他拍马屁:“毕竟天下没几个人像师父你一样豪气干云,就连饕餮那种凶兽都不放在眼里的嘛。” 接着帮殷无念参谋:“是不是因为急着往圣灵城去?叫我想想……嘿,万妖岛那个妲己是不是也跟他们一起的?依我看,万妖岛虽然跟着须弥山混,可妖族毕竟桀骜难驯,也想自立山头……说不定是妲己在使坏,嘿嘿,魔军内斗,也许他们也内斗呢……” 殷无念一边把掌心里几颗丹药喂给那青牛吃,一边皱眉想了想:“你这话也不是全没道理。其实要说布阵,灵族也有一套。那个龙吉就不说了,很擅长破咒解禁制。我从前听说红拂对阵法也很有一套,在寂幽海的时候我手里还收过一本她注解的阵书……算是能看得入眼吧……” 那青牛并非凡物,吃了殷无念掌中的丹药还觉不够,两排牙齿忽然化成尖锐的獠牙,在他指头上啃了一下。殷无念一皱眉,一巴掌把它拍趴在地上,又拽着角拉起来摸了摸脑袋:“不过,妲己……我之前不入禁地,就是不想见她。毕亥还在的时候我们曾经想把万妖岛给拉到鬼族这边来,我定了几个计策,都没成,全是因为她在捣乱。” 青牛挨了他这一掌变得稍微老实了一点,殷无念就又摸了几枚丹药喂它:“李少微看着是个见了女人就走不动道的,我猜我跟他说的话,他一字不漏全告诉那位岛主了。要我是妲己,听说了这么一位殷兄,就要觉得不对劲。” 殷无念又想了想:“李少微是太白面前的红人,妲己不好跟他说你那位殷兄听起来不像什么好人。即便说了,我猜李少微也不信。那你说,你遇着这情况怎么办?” 不待尸孙佼开口,自己接下去:“就会想着找个机会叫李少微看见那位殷兄的真面目。那要是先把饕餮在这儿困上几天,然后再找个地方从容布阵呢?我要是跟饕餮一伙儿,在他们离开之后必然再找到他们明里打听消息,暗中通报行踪。她正可以借我把饕餮引过去,一箭双雕。” 尸孙佼沉默片刻:“师父,我被你讲晕了……那他们干嘛不干脆在禁地出手,还要另找一个地方?” “可能就因为这里是禁地。”殷无念说,“能制住饕餮的,据我所知,有一个困灵阵。灵族禁地是祖灵的衣冠冢,他们在这儿用困灵阵,不是把禁地里的什么祖灵给一起困了?那两个圣女绝不会同意的——妈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青牛又捺不住性子,再往殷无念手上咬了一口。 殷无念边骂边叹了口气:“这东西喂不熟。过几天饕餮要是出来了发现这东西不对劲,要坏事的——尸孙佼,你之前是不是说要给我当牛做马来着?” “是……啊?”尸孙佼愣了愣,“我好像没说这话?” 殷无念点点头:“嗯,不过我知道你有这个孝心。这样——” 他抬手一掌拍在这青牛脑袋上,立即将它击死。又把尸孙佼从指骨里唤了出来:“这畜生也不是凡物,我看这气息该是紫炎龙狮和凡牛的混种,以你的修为夺不了它的舍。现在即便死了,肉身里魔性也很强。你正可以附在它身上提前适应适应。” “……适应什么?” “知道是好事就好,不要多问。只问你,接下来一段日子你附在它身上给饕餮当坐骑,怕不怕?” 尸孙佼眼下化成阵只有脑袋的阴风,听了这话笑起来:“嘿,不但不怕,还高兴瞧着师父你把那蠢东西耍得团团转呢!” “我不能留在这儿,我得去找李少微。那四位都不靠谱,我得去照应照应——别让他们没把饕餮困住,命倒丢了。”殷无念看看自己的手,“你来做这青牛。这巫族是个杂碎,饕餮不会管他到哪儿去了的。可他平时既然喜欢化成个童子模样,该会在意这牛。刚才我用寻常物什喂它,它全不吃,拿了玉虚丹它才张嘴,说明这畜生平时胃口也被养刁了——我猜是饕餮的灵宠,它不会拿你怎么样。” 尸孙佼艰难地眨了眨眼:“……师父,要是你猜错了呢?” “尽量别去想这种可能。”殷无念伸手将他一揽,抓在手上又反手打入青牛体内,“听好了。我要是用这枚指骨炼你的魂,就是问你饕餮在哪儿。你也懂得怎么和这个禁制之力抗衡——撑上一息的功夫是阳爻,撑上两息的功夫是阴爻,你以此给我卦象,我再推算出来。” 青牛张了张嘴,要说话,殷无念把它嘴捏住。沉默片刻,道:“我原本想叫你给我试功,可我进境太快,你进境太慢,也就用不着让你试了。这个月我两次险些走火入魔,想了想,要你把混元魔体修到返虚,你是必死的。尸孙佼,咱们有两百多年的缘果,如今你又叫我师父,所以我不打算叫你继续当鬼修,而要给你找个好退路。” “可修行这路是别人引着你,而不是捧着你。想要这退路,这回你必须得险中求生。要你这劫数过去了,我在无想天的劫数也没什么难的。给你一刻钟,好好想一想——以后打算回寂幽海生不生死不死,还是广阔天地任遨游。要你选前面的,就再求我一次,立时带你走。” 尸孙佼觉得,要搁还在寂幽海的时候法王这么干,自己必得疑心他这些话全是哄骗人的。可如今他却觉得该都是真的。其实他现在有点纳闷儿——之前两人只分开几天的功夫,再见的时候法王对自己的态度变了许多,说话时也和颜悦色,似乎真当成了弟子而非仆佣、部属。 他只和李少微他们待了几天,难道又想起那些正道的师徒传承,真要在灵界也搞个清虚观出来么?不过尸孙佼觉得这种感觉并不坏——法王做幽冥大法师的时候威风凛凛,做起师父来也有模有样,不知清虚观那位祖师对法王是不是像法王如今对自己一样。 于是青牛不说话了。 殷无念站在它旁边等了一刻钟的功夫,抬手在背上拍了拍:“刚才听他的吼声、看如今禁地外面的灵气波动,我猜他六天之内就要脱困——机灵点,把命保住,你这劫就渡了。” 第四十八章 浑水摸鱼 从隐雾山禁地到圣灵城约有近两千里之遥,境界较高的修士全力御剑,大概只消三四天的功夫便至。但这一段路上有被打散的圣灵城修士以及小股魔军,因而李少微与妲己带领的那支万妖岛援兵御空行至圣灵山外千里处时就潜入林中行进、聚拢力量。 可即便如此,殷无念也眼见着他们大仗小仗不停,两三天只能前进百多里。等到圣灵山外三百里处时,行踪几乎已完全暴露——围城魔军调集大批力量前来拦截,双方在山林之间激战好几场。 李少微如今已晋入合体境,又出身须弥山,身上宝物法材不少,已算是太白、饕餮之类的顶尖大佬之下的一流强手。那妲己、红拂、龙吉更是灵界早就成名的人物,有这四人带队,这几场仗都未吃亏,反而再突进一百多里。 饕餮暂无踪迹,魔军兵主唯恐叫这伙儿人突围进去会担上要命的责任,在第二天破晓时分又出动一支大军来拦。 这一仗,从破晓打到第三天深夜不停歇,方圆百里之内的山林尽被夷为平地,天空浓云之上的五色华光不要命地闪,像一场持续三天三夜的雷暴。天上地下半空中,尽是密密麻麻的人影、流光,尸身如雨点一般坠落。 殷无念因此忙得不亦乐乎——他瞧见有修为较高的陨落,立时去捡尸搜刮法材灵宝。又见一片大地上尽是残魂,也挑选尚有些灵智资质还好的收入指骨中以待炼成鬼兵。地上毕竟是魔军一方的多些,有些人发现他鬼鬼祟祟,就把他当成李少微那一行的。 但这种连天都上不去的杂碎全没被他放在眼里,抬手就灭了。没人能想到这当口儿会有一个如他一样的大佬这么不要脸来发死人财,于是三天功夫里死在他手上的自在天魔兵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莫名其妙的,魔军就发现自己可调用的兵力越来越少,竟隐隐有了败相。 终于在第四天黄昏的时候,这一支魔军不得不退回到圣灵山下的本阵中,只留下小股袭扰。 不过经此一役,李少微的人也损伤惨重,暂时无力再向前突进。这时候殷无念收着尸孙佼那边的回信——饕餮已从灵族禁地脱困,正气急败坏地往这边来。 那么,李少微他们前有拦路虎,后有一只凶兽追,逃也无处可逃,就必得想法子跟饕餮好好做上一场了。殷无念决定等待时机,选一个恰到好处的时候再和他们碰头。 他因此在一座被削去半座峰头的小山半山腰掘了个洞府出来,一边炼他的魔气、鬼兵,一边等着摸鱼。 他此时已不大怕自己太出风头了——他的目标是得到五行元灵之力。但那东西他自己对付不了,得通过李少微引正道各族高手围剿才行。这么一来,他最终差不多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收拢那力量,必然要被人觉察。 到那时,事情兜不兜得住,全靠他这位师侄孙,所以他如今得叫自己同他关系再进一层,再打消妲己的疑心,做个同生共死的战友才是。 李少微的人在一处山谷中驻扎,附近峰头都布置了修士御空巡视。殷无念便小心探查周遭地气,终于发觉一点变化——死伤那么多人,残魂虽被他收了一些,余下的却也还有数千。若开了法眼来看,只见大片土层翻卷的荒地之中,周身黑气缭绕的魂魄来来回回游荡,仿佛成了个地上冥府。 然而靠近李少微他们所在那山谷的地方,残魂的行为慢慢变得怪了起来。它们不再晃来晃去了,而更喜欢长久地站立一处发呆。离那山谷越近,发呆的残魂越多,仿佛被其中传出来的什么力量困住了。 殷无念因此知道,该是火灵族圣女红拂在布置困灵大阵。困灵阵是灵族压箱底的宝贝,他自己不会。不过指手画脚总是比真正做事来得容易许多——殷无念从前饱览灵界各族真珍本秘藏,从旁边者的角度倒是能发现眼下这阵布置得有些破绽。对付寻常修士,不在话下,可要是拿来对付饕餮,大抵会被看穿。 他不想见自己那位师侄孙被打得只剩残魂,决定趁现在去找到他们指点指点。 待夜晚来临时,他弄塌自己这临时洞府,沿一道前几天在修士争斗中被犁出来的山沟往谷中去。周边峰头巡视的修士都已收敛剑光隐藏起来,但山谷之外却并不寂静。一些胆大的妖兽前几天就已聚到此地吃那些尸身。一入夜嘶吼声此起彼伏,比战前还要热闹。 殷无念一路摸到一座峰头下边,打算找着藏身那边的修士说明身份。可只抬眼往上一瞧,便见峰下一片黑气正迷雾一般向上漫去,知道该是一支魔兵打算夜袭。 这是送上门的好事。他微微一笑,抬手便送出一道魔气,又将玉柄龙吟剑唤出来,隐在那魔气中直在黑雾里刺穿了两个来回。 这些日子杀魔军杀得手滑,仅凭宝剑上灵力损耗便知道了结了多少个——一息的功夫,已一气穿死了十三个。又抬手在身上一拂,外袍上立时焕出一片微红的火光。 果然,那黑雾中一个魔修惊叫:“就是他!前些天在地上的就是他!” 这么一声,峰头藏身的正道修士该能听得着了。殷无念就冷冷一笑,叫周身红芒大盛:“魔道鼠辈,认出了我还敢做声,找死么!?” 却听又有一个邪修叫:“没错,就是这厮!” ——原来他们之前不是失声惊叫,而是在对旁的什么人说话。殷无念刚想到此节,忽觉派出去的龙吟剑上灵气一滞,似被什么东西给抵挡住了。 看来是个修为并不比自己的弱的好手。 这更合他心意——能有这个境界的,必是自在天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他此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人给送上路,当可极大削弱那位万妖岛主的疑心。 既然行踪暴露,山下那团黑气便索性散了,现出近百个邪修,殷无念也立时看到了这伙儿人中领头的那一个—— 妈的。晦气。 他在心里骂了一声。 第四十九章 老情人 那人长相倒并不晦气,反而极美。 她穿一身紫袍,香肩玉股裸露在外,在夜色中白得耀眼。额上生有一对紫色双角,其上有繁复的金色暗纹微亮。但这角没破坏她的美感,反叫她显得刁蛮娇俏,看起来极为迷人。 她手中执有一柄金柄翠玉的芭蕉扇,眼下正是那扇上生出一团云气,将殷无念的飞剑抵住、又把一干邪修护在身后。 寂幽海之外,没几个人见过殷无念的真容,可眼前这位就算一个——罗刹公主铁扇。 要说两人从前为什么见过,还得从罗刹王那个老王八蛋说起。 或者更早点,从一位异想天开的鬼祖开始说。 灵界与鬼族“亲缘”关系最近的,就是罗刹。最初的罗刹先祖乃是一位鬼祖与一个妖族诞出来的,是半人半鬼之体。据说那位鬼祖是觉得灵界的巫族身强体健、灵族则擅用术法,要是能找个法子将两者优势合而为一,便可得到一支强大助力。 诞出的罗刹果如他所料,既像鬼族一样擅长阴邪之术,肉身也较为强横。但那位鬼祖很快就发现事情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好——要论使术法,罗刹不比灵族高明。要说肉身强横,比巫族却又差了一些。鬼祖很不高兴,立即将弄出来的东西舍弃了。 结果那初代两罗刹竟没如鬼祖所想一般自生自灭,而渐渐繁衍兴盛,搞出了罗刹一族出来。至于为何能兴盛、延续至今,则是因为当初那位鬼祖没看在眼里的另外一个优势——罗刹族的男子虽然相貌狰狞丑陋,可女子却极美,几乎称得上冠绝灵界。 历代罗刹王以族中女子供奉自在天诸魔头,获得庇护。但又因当初鬼祖遗弃,向来对鬼族极为仇视。到了这一代罗刹王,更是将自己当成匹种马,生下诸多王子、公主,又将其中许多送来送去,广结人脉。 有一次那老王八蛋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竟觉得如今罗刹与魔道各族交好,独独同鬼族是仇敌,该化解化解。于是灵机一动,选了他诸多公主中最美艳的一个,打算送给那位听说是人身的幽冥大法师。 那时还是鬼王毕亥在位,认为结上这么一桩亲也不坏,便以了结两族恩怨为名,把铁扇公主接到寂幽海。 两人都不知情。那铁扇目睹族中女子被送来送去,平时做事便悍不畏死,要证明自己是罗刹王的可靠臂膀。因而性情极为要刚强,遇见比自己厉害的角色,更要分一分胜负。在寂幽海见了殷无念,见他行事比自己更加狠辣果断,心里就很不痛快,所以两人相处得并不算愉悦。可他们只以为此番真是为谈两族未来,倒也不至于撕破脸皮。 然而罗刹王又听说自在天魔头饕餮虽喜欢化成童子,却也喜欢美貌女子,于是又生出将铁扇送给饕餮的念头。说干就干,立时将铁扇召了回去。 过后殷无念得知此事,心里十分不高兴,正打算给那老王八蛋一个厉害瞧瞧,毕亥却被沉姜给吞了,也只好把此事暂且忘了。 如今时隔两百年,两人却又在这圣灵山之外相遇——殷无念愣,铁扇也愣。 铁扇公主此前得知幽冥大法师为鬼帝所杀的消息,心中一时间还有些惺惺相惜之感。这是因为她最近过得也并不痛快。 罗刹王知道这位最出色的公主想要摆脱做玩物的命运,便不像对旁人一样用强,而借如今自在天席卷灵界的机会,将她派到饕餮座下任事。可铁扇自己也是个聪明女子,已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她自问这些年来出生入死为的就是不要沦落到如今这一步,却未曾想所作的努力都是徒劳。再想那位幽冥大法师——当年在寂幽海见他时,他是何等威风气派?那毕亥端坐幽冥殿中,殷无念就立在阶上,同鬼王一起接受万鬼朝拜。然而到了今时今日,仍不免一个身死道消的结局。 得知消息那天,她甚至还黯然神伤好一会儿,竟不知是为他、还是为自己。 而今再见,她一时间心中竟生出些喜悦之情来。但一瞧见殷无念先是面上一愣,旋即露出些疑虑凝重之色,头脑立即转了过来—— 殷无念被杀只怕是鬼族故意传出来的假消息……为了什么?该是为叫这位大法师混入正道之中做内应! 他要真做成了,对魔道来说是好事,但对罗刹一族来说可不是好事。两族千年万年以来势若水火,眼下鬼族又得重用、独领一军去攻玉虚城……绝不能让他们在此间事也得逞了! 她生出这心思,立时张口,就要在峰头正道修士面前喝破他的身份。 打两人发愣到这时候,不过是一息的功夫罢了。殷无念看她脸色一变,心中再骂一声晦气——从前接触的时候就知道这铁扇头脑灵光,没料到此时也反应这么快。离开寂幽海至今,只怕此时此刻是他遇着的最凶险的时候了! 他立即将真灵一运,混元魔体全力催动,魔念排山倒海一般朝铁扇掀了过去,登时叫她念头一滞,无数前尘往事山崩地裂一般涌上心头、占据脑海,一时间连刚才开口要叫喊些什么都忘了。 又将大袖一挥,之前搜刮来的什么九幽铃、素云旗、归元印、紫电六极伞之类的法宝,全一股脑儿地朝那些邪修招呼过去。 刹那之间他身上神光乍现,亮得仿佛一颗初升的太阳。那些邪修之前见两人发愣、又见殷无念发出的也是魔气,还当是出了什么误会、实则他是自己人。哪料到他将眼一瞪就劈头盖脸地痛下杀招,用的还全是这些邪修得了一件就要当性命一般供奉起来的宝贝,哪还能招架得住! 当先的几十个倒霉鬼登时被绞成肉泥,就连神魂都被打散了。后面那些见势不妙,或运起神通自保、或心惊胆战要逃,可又迎上殷无念倾力放出的魔念,一时间个个儿神智涣散、杂念扰心,也不知比平时慢了几拍,又是个肉身破灭的下场。 ——临死才晓得,这煞星前些日子只杀了千八百的魔兵,已是对他们手下留情了! 一招过后,还能活着的只剩下连铁扇在内的寥寥数人而已。她此时才从恍惚中回过神,又要张口,殷无念已携着一团火云冲到近前,掌中一只小炉里火光喷涌、旋转尖啸,仿佛有千万冤魂困顿其中。 她立即认出那是幽冥大法师的本命法宝魔火焰灵炉,再不敢分神去喝破什么身份,当即将芭蕉扇全力催动,向后飞退两步,抬手便挥了出去。 一阵烈风霎时间席卷天地。 先自大地起——四面八方的狂风往殷无念身上汇聚,又将周遭一片土地生生刮下去三尺! 又从天上来——极高处的太虚罡气被这法宝引动,云层猛地聚成一个漩涡,再喷涌向下! 刹那之间天地色变,猛烈风压引动的周遭空气也一同狂暴起来,不过两息的功夫,一根通天彻地的风柱出现在大地之上,旷野中原本的那些残尸、妖兽,全像砂砾一般被卷上了天,泥沙土石被裹挟着往四面八方狂袭而去,方圆百里之内一步之外不见五指,全被笼在了这股风暴当中! 芭蕉扇也是灵界有数的至宝之一,殷无念现在头一回体会到这东西的威力。这风可不仅仅是风,而既摧肉体、又伤神魂。他在铁扇身前两步远就被卷上了天,又觉身边无数气流携着狂暴灵力盘旋,极快织成了一个阵法。而自己耳中尽是风啸、眼中全是风沙,只知道铁扇此时必然藏身在这烈风之中,却连她在哪儿也辨不清了。 不过,他倒因此松了口气——至少现在谷中李少微那些人也什么都听不清! 于是他揭开了魔火焰灵炉的盖子,又在炉身轻轻一拍。 一片魔火喷涌,其中六个已有灵智的魔灵统率他这些天收其中的九百九十九个鬼兵也在他身旁成阵,将他持护得铁桶一般,甚至将周遭的风势都迫开了些。 殷无念于高空中盘膝而坐、双目紧闭,刚炼成的心魔神魂透体而出,猛地扑入风中,去找铁扇公主所在。他放出的那九百多鬼兵在炉中被魔火炼化,此时成阵也与他心意相通,便不是殷无念一个人在找,而是一千零六个人在找。 只两息的功夫,便发现铁扇所在——她正藏身头顶漩涡似的风眼之上,全力催动芭蕉宝扇,要再引太虚罡风、将幽冥大法师灭杀! 铁扇公主两百年前便是合体境,要以神通法宝硬撼,此时的殷无念绝胜不了她。但他也清楚此女之所以下这样的狠手,该以为自己仍是那个合体后期的幽冥大法师——不使出如此手段,只怕要死的就是她自己。 他这心魔神魂便迎罡风而上,口中喝道:“收手!我不杀你!” 但铁扇却只以为殷无念狂妄,冷笑高声道:“好个大法师!敢神魂出窍来试我这宝扇!?今天叫你见识见识我罗刹族的厉害!” 话音一落,九天罡风携着五光十色的磁极元气,再次向下猛扑过来! 要是寻常修士的神魂,遭这风一吹,立时心神大损甚至烟消云散。铁扇也通晓些鬼族法门,知道殷无念修行鬼功神魂该比寻常人更强,可觉得也该受不住这风,只怕捱了这一击,真要死上一半。 这么一分神的功夫,忽见下方那直向她来的殷无念神魂眼中红光一闪,她的心也就随之跳了一下——一下子想起认为殷无念已死的那天、为他和自己黯然神伤的时候了。 这魔念一起,体内真元再次迟滞,引来的罡风登时弱了七八分。殷无念的神魂因此硬抗罡风,终于冲至她面前。铁扇公主悚然一惊,晓得自己是又中了他的什么邪门神通,可此时再做反应已来不及了——神魂抬指一点,一股魔气入脑,立即将她的泥丸宫制住。 被同境界的修士制住此穴,与死也无异了。她一时间来不及去想他使的究竟是什么术法竟可接连扰乱自己的心神,却也只能将银牙一咬,瞪眼看着他。 可听殷无念开口道:“真是邪了门了,你们罗刹的女人个个像你这样见着老情人就喊打喊杀么?” 见她握扇不动,又道:“不要停,就这样——你也不想底下那些正道修士冲上来把你捉了吧?” 听他这两句话,铁扇倒比连中他两记阴招更加诧异——她印象里那个寂幽海的幽冥大法师,该是立即就叫自己殒命的! 可如今在说什么鬼话?什么老情人?! 一时间也只能惊道:“你说什么!?” “我知道你怎么想,但我如今不是鬼族中人了。”殷无念边说边往下看,“你听好了,只问你一句——想不想做饕餮的玩物?” 铁扇又羞又怒,当下就要强运真元来个鱼死网破:“关你屁——” “你老子从前想把你许给我,当然也关我点屁事了——你要不想做饕餮的玩物,就别坏我好事!我要在此地布一个大阵,运气好能灭了他,运气不好也能叫他损上几千年道行。那现在你到底是帮我,还是帮自在天?” 铁扇听了这话又愣。 此时殷无念已瞧见狂风下方亮起数十道流光,该是李少微那些人中修为较高的逆风而上要来看个究竟、或者助阵。 他也懒得再啰嗦了,只将双眼一瞪,目光魔光再盛,直击铁扇神魂——才发现她竟已受了重伤,该是此前与李少微他们交过手、败了。今夜,想必是要找回场子来的。 这就更好办了。立即又喝:“想叫饕餮死就把你铁扇给我!松手!” 他也不知道自己如今全力发动魔功、对上铁扇这样受了重伤的合体境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但这话一喝,铁扇却将牙一咬,当真松了手。 殷无念大喜,立即抽身退开:“还有,不要说见过我,不然也要坏我的大事、也就是坏了你自己的大事!” 铁扇再不说话,只直勾勾地打量他,片刻之后飞身便走。但遁出十来丈远,忽然转身叫道:“你那句话是——” 周遭风声仍然极大,殷无念只能把她这话听得模模糊糊,似是一句“你那句话是真的吗”。 真个屁,困灵阵可杀不了饕餮! 第五十章 洗白大师 他没时间再啰嗦,只将神魂往下一扑,争分夺秒附上肉身,又把魔火焰灵炉和漫天鬼兵全收了——侠肝义胆殷无念修鬼功尚可被接受,但要叫李少微看见这些鬼东西,那可是怎么都糊弄不过去了。 而此时芭蕉宝扇正铅坠一般直直落到身边,殷无念探手一抓握住了,想也不想,抬起扇子就给自己脑袋来了一记狠的,登时轰得自己头破血流、内息紊乱,身子接了芭蕉扇的力,继续往下掉。 他在心中数了五数,果然看见一道剑光直掠而来,把他接住了。 御剑那人生得一副好面孔,只上脸上又惊又急:“殷兄!怎么是你?!殷兄!” 殷无念将宝扇往他胸口一拍:“……拿好。” 心魔神魂以魔火注入经脉,引得全身真元大乱,殷无念给自己选了个看着虽然狼狈却不失英雄气概的难受神情,假晕过去。 两个时辰之后。 草草开辟的石室内,龙吉公主将金柄翠玉芭蕉扇在手里看了又看,递给红拂:“……你瞧瞧。” 红拂并不接,先看殷无念——他正端坐在一张玉床上闭目调息,脸色青得骇人。虽然两刻钟之前已醒了,但被铁扇公主的魔气入体,眼下还在调息。他入定极沉,至今仍处于半昏半醒的状态。 红拂又看妲己,只道:“我用不着看,给妖师看看吧。” 龙吉只好把扇递给妲己:“妖师,你瞧瞧看。” 妲己笑了笑,伸手接过。在扇上抚了抚,沉默片刻:“既然两位圣女都认为是真的,自然也做不得假。看来这位殷道友的确从铁扇手里夺了她这宝物来,本事真是大。” “那是因为铁扇之前已经被我们伤了。”红拂低哼一声,“可即便被我们伤了,寻常人没个侠胆义胆、必死之心,谁敢去和她斗?妖师,你现在还要说这位殷兄是鬼族的探子吗?” 妲己微笑:“小丫头,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从前又怎么想得到申公豹叛了我万妖岛呢?你遇着了一个虬髯客,就总觉得邪道也并非全是恶人。要因此遇着人、听了几句豪气干云的话便都当成好人,早晚要吃亏。” 红拂抿起嘴,瞪着万妖岛主。 妲己叹了口气,转眼去看殷无念:“可这一回,真是我看走了眼……要是自在天魔头的宝物还好说,但偏偏是罗刹公主的。铁扇向来性子刚强,绝不会为配合自在天演戏而献出她自己的宝物。至于为鬼族,就更不可能了。等殷道友醒了,我亲自向他道歉。” 龙吉轻轻扯了扯红拂的衣角。红拂也头一次听着万妖岛主说这样的话,愣了愣:“我倒不是逼妖师道歉……算了吧,误会解开就好。” 此时李少微才从洞府外走进来:“妖师,殷兄这样的人不会在意这些的。说道歉倒是生分,只怕要叫他不高兴。我刚才已经问过外面的几位同道,又审了些邪修——前些天咱们激战的时候,那位在地上大杀四方的修士也正是殷兄。唉,只是我想不明白,他干嘛不跟咱们汇合?” 他这话刚说完,殷无念喉头颤了颤,吐出一口浊气,睁开眼。 李少微一步冲上前去:“殷兄,你醒了!” 殷无念茫然往四下里看了看:“这是……” “在咱们谷里。”李少微忙道,“刚才殷兄你和罗刹公主一番激斗又叫她落荒而逃,魔军也就被咱们连挫两回士气,眼下再往后退了五十里。此地安全得很,什么都不必担心!” 殷无念点了下头:“那扇子……” 妲己走到他身旁,伸手递过:“殷道友,你夺了此宝,自然就是你的。我等从前没见过罗刹公主的法宝,刚才拿来开开眼界。” 但殷无念盯着这扇子看了看,向妲己微微一笑、点头一礼,又将目光转向红拂:“红拂圣女,这扇,你要不嫌弃……请你收下吧。” 这话叫室内四人都吃了一惊。红拂朝自己指了指:“你送我?殷兄,送我做什么?你不会不明白这是个什么样的宝贝吧?!” 殷无念脸上现出些愧色,叹了口气:“唉,你之前送我荒火拂去引饕餮,可没料到被那畜生给毁了。荒火拂……也是灵族至宝之一吧?我实在没什么脸面再来见各位,只想着找个相当的宝贝。所幸叫我遇着铁扇要夜袭偷营,就夺了来。说起来这扇属风,我想着火借风势,圣女或许也可以暂用着……” 听了他这话,几人一时间又是感动又是生气,就连妲己也终于为之动容,叹道:“殷道友,红拂圣女也是至情至性之人,不然不会将荒火拂交给你——你为我们涉险引来饕餮,难道你的性命还抵不上一件法宝么?再者说……” 红拂笑起来,接过话头:“殷兄,你瞧瞧这是什么?” 她展臂一扬,掌中竟又现出一柄火红马尾的拂尘:“赠你的那柄是荒火拂,我还有一柄玄火拂。” 又道:“妖师说得对,你的话真叫我生气。原来你就是因为这事,一直不同我们汇合而跟在我们身后么?便是这两柄都毁了——我红拂会是那种把死物看得比殷兄性命还要紧的人么?这扇我绝不要,请殷兄收回吧。” 殷无念还要开口,李少微已从妲己手中取过芭蕉扇搁在他膝上:“殷兄,再说别的,可就是看轻我们了。” 殷无念就沉默片刻,豪气一笑:“好吧,我也不做什么扭捏之态了。那,我这里还有一件事——今晚能发现魔军的行踪其实是因为我本打算来找你们的。之前我那徒弟被饕餮捉了,没料到误打误撞把他哄过去,又得了他欢心。我索性叫他留在饕餮身边,给我打探消息——” 李少微吃了一惊:“殷兄,你们师徒俩儿可真是这世上头一号胆大的人物了!” 殷无念哈哈一笑,摆摆手:“——我徒儿今天给我传来消息,饕餮离此地已经不远,快则两天,慢则三天就要赶到。我想问,你们打算怎么办?” 妲己微微点头:“之前申公豹来阻住我们,铁扇也从我们手上逃了,我们也知道饕餮必然已经得了信。不过么……” 红拂也一笑:“不过我们并不怕,对付他的法子已经有了。” 李少微立即转脸:“困灵大阵布置好了?” 红拂道:“还差一点点。” 李少微稍稍闭目,以神念探查一番:“我怎么什么气息都感知不到?” “这正是困灵大阵的厉害所在。此阵是我族第二任圣者创建的,算是我们灵族压箱底的阵法了。”红拂笑道,“寻常阵法布下了,只要用心查,总能感觉异常。可这阵法就厉害在整个灵界都没有几个人能感知到它的存在。饕餮是凶兽化身,对灵气最敏感。他要是觉得附近没什么布置,就绝不会有所防备,正好来他个出其不意!” 但又顿了顿:“其实我也是头一次布这阵法……希望能有效吧。” 殷无念忽然开口:“你说的差那一点点,是不是指你设下的阵虽威力强大,却不能收发自如,因而导致有些阵力外泄?” 红拂诧异地看他,仿佛头一次认识:“……殷兄,你怎么知道的?” “外面许多残魂,一到了这山谷附近就呆立不动了。”殷无念笑了笑,“诸位别忘了我修的是鬼功,对这种事总是细心些。之前我见这情景还以为是你们故意这么干,如今看,就该是因为阵力外泄了吧。” 他此时毫不避讳自己的过往,倒叫几个人觉得他更加坦荡。红拂目光灼灼地看他,与看别人的眼神都不同了:“殷兄真是每次都能叫我们惊喜连连——你可有什么法子能补上这破绽?” 殷无念沉默片刻:“倒是有个法子人人都想得到,却未必敢去做——阵法不能收发自如,那只消叫一个人入阵中主持就好了。诸位要没什么意见,就由我来做那个人。” 第五十一章 阵眼 尽管殷无念的话几次三番出人意表,可这时候还是又叫几个人发愣。 急公好义、侠肝义胆之人可能会与自在天魔头们势不两立,但帮忙也总会有个限度。此前去引饕餮往禁制去,还只是“引”。可要去阵中主持阵法—— “这是困灵阵,饕餮一入阵、大阵一发动可就连你一起困住了。”红拂盯着他,“如果他无法可想,执意要破阵而出,必要先找到阵眼,那时候可就是直奔着你去了,殷兄,那么一来,你没有活命的机会的。” 万妖岛主妲己也不说话,目光在他身上游移,似乎想弄清楚殷无念究竟在想些什么。 其实他想的有两件事。一来,想学这个困灵阵法。但刚才红拂说话的时候几次三番强调是“灵族压箱底”的功法,言下之意不过是在指明这法子绝不能教给旁人,叫大家都别动这个心思。那他就只能通过主持大阵的机会来试着看能不能学会——此前在寂幽海时参详过此阵残篇,应该不难的。 二来,很快还要去无想天夺五行元力。他必须得在这时候叫这些人知道,自己有充足理由掺和到须弥山与自在天的纷争当中,以免这些人到那时再起疑心。 于是他晃了晃手中的芭蕉宝扇:“几位都是此界高人,但我殷无念的本事也不差,再有这件宝贝,倒不至于必死。” 李少微脸色一沉,把手一挥:“不行,绝不行!殷兄,我不管你和魔道有什么深仇大恨,但要我们送你往死路去,绝不行!” 师侄孙孝心可嘉。可惜眼下不是时候。 殷无念笑了笑:“死对我来说没什么可怕的。妖师,他们看不出,你能看得出吧?我身上有什么异样?” 这四人里,心机最深沉的就是万妖岛主。他觉得自己该提前将任何能令其生疑的地方都给洗个干干净净,以防坏了无想天那边的大事。 “你入魔已深,命不久矣了。”妲己缓缓开口,“殷道友如今是什么境界?” 殷无念惨然一笑:“已是返虚后期了。” 妲己点点头:“我倒是头一次见到如此强悍的返虚后期,该是你修鬼族功法的缘故。可等到你要晋入合体境、渡心魔的时候,该是捱不过的吧?” “我自己知道,是必死的。所以与其死在入魔入妄,倒不如死个轰轰烈烈。要还能拉一个自在天魔头一同上路,就稳赚不赔了。”殷无念从玉床上跳下来,“李兄,你说得对,我的确和魔道有深仇大恨——你从下界来,该知道下界正邪纷争全是自在天及其同党一手挑拨。我师父,就折在邪魔手上,我飞升来此界的时候,他残魂仍不得解脱。师门如此,我这做弟子的该不该报仇?” 李少微半晌无语,隔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说:“我派祖师清虚子和尊师遭遇很像。我飞升的时候,也才知道他残魂被困在我派登仙台,要说我来了此界为什么四处奔波,其实也是想祖师报仇……殷兄,唉,好吧,我不拦你了。” “……后来呢?” 李少微愣了愣:“什么?” “清虚观已经是凡界正道第一大派了,救出清虚子祖师残魂该不难吧?”殷无念道,“后来呢?” 李少微摇摇头:“回天乏术。祖师残魂被困了那么久……” 殷无念合上双目。但过了两三息的功夫,身上忽然魔光缭绕,耳鼻之中皆升腾出黑气来。李少微吃了一惊:“殷兄!” 万妖岛主抢先一步,抬手便打出一道灵光射在殷无念额上,厉喝:“殷道友静守心神!” 余下三人赶忙上前各自打出一道灵气,将殷无念的魔火镇住,如此足足过了一刻钟的功夫,殷无念身上的魔光才渐渐消弭,重睁开眼睛。 三人几乎说不出话,唯有妲己面上尚且波澜不惊,只低声道:“殷道友这魔气……真难为你能撑到现在。道友,你从前在凡界时师从何门何派?此等心性,飞升来灵界之后该大受重用才是,怎么只做了个散修?” 殷无念淡淡一笑:“都是前尘往事了。唉,我这心性也算不得好吧。刚才听李兄说了清虚子祖师的事,又想起我那位师父……多亏四位相助,不然我今日就交代在此处了。” 李少微将手搭在他肩上:“这回你去,一定不要抱着必死之心。须弥山太白上仙道法高明,未必没什么解脱的法子。有我李少微在,一定叫你活下来!” 殷无念早就忘了上回有同伴彼此帮扶、性命相托时是什么感受了。无论从前现在,他都是个喜欢独来独往,不欲有太多羁绊的人。可现在却觉得,要自己身边能有这样的一群助力也并不坏——用不着去想着怎么控制、笼络,而可专心应对敌手。 可他也知道路都是人走出来的。自当初离开玉虚城开始,他就没什么法子回头了。而和这些人,一开始也是个欺骗开局,往后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功德、魔业,他这辈子,该是注定要做个天煞孤星的了。 便向李少微一笑:“好。李兄可记着这话——要哪天活不下去了,我就向你讨这一命。” 三天之后,殷无念已入阵眼当中。 这阵眼被设在困灵阵东南方的巽宫,正利于发挥他手中芭蕉宝扇的威力,也利于游走牵制。而大阵将万妖岛残军藏身的山谷完全覆盖,又一气往外延伸出百里,几乎抵达魔军围城大营的边缘。天地之间的灵气都以不为人所觉察的方式凝入阵中,殷无念得了主持阵眼之法,将自己神识也融入其中。一时间经历此前大战的那片旷野之上,一切细节都被他尽收脑海,方圆三百里之内,几乎全知全能。 尸孙佼回了他一次消息——再有五十里,饕餮便要入阵,眼下脾气极为暴躁。 李少微也向他飞符传讯——这几日他们天天去魔军阵前挑衅,终于引了一支大军来追,同样入了阵。 第五十二章 阵起 原本的打算是,借大阵发动的机会将围城魔军也尽可能杀伤,减轻圣灵山的压力。不过要是叫饕餮与那支魔军合并一处,就很难对付了。 前次殷无念引饕餮至灵族禁地的壮举叫李少微大为心折,于是如今也学那位殷兄的模样,亲身做饵。 他身上的宝物也极多。有一尊神农鼎,专持护肉身、增强气血。又有一个炼妖壶,内藏乾坤空间,平时自主吸纳天地灵气,遇敌时候便放出清光气罩补充真元。他倚仗这两件宝物,留下妖族修士魔军缠斗,独自去会饕餮。 饕餮此时已完全现出魔神本相,只见半空中一个布满獠牙的青紫色大口驾着一团紫气发出震天轰鸣,直往魔军阵营那边去。所过之处,天顶立时生出滚滚浓云,将日头给遮了,地上沙石漫卷,仿佛成了海面,那泥沙便是滔天的巨浪。 魔军远远看见日盼夜盼的魔主回来了,一时间军心大振,叫喊声沸反盈天。可忽见一道剑光直往空中刺去,正截住云头。李少微在飞剑上现身,朝那巨大魔神并指一点,喝道:“饕餮!还认得爷爷我吗!?” 凶魔立即止住去势,一张巨口中黑气涌动,化出个孩童人身来,瞪着一双大眼狞笑:“呵,可算找到你们了。本尊头一次遇着这么折腾的猎物——可也倒好,你们这些日子东躲XZ又惶惶不安,想必血肉滋味该极美!” 李少微哈哈一笑:“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自我李某来了此界,可就是出了名的邪派猎手!” 凶兽口中的孩童脸色一冷,嗓音从童声变成万千厉鬼嘶吼般的魔声:“今天是你这小辈最后一次的狂妄的时候了——本尊先将你碾成肉泥!” 巨口一张,这孩童化身忽然被喷了出去,立时化成千百个掩藏于黑云当中青面獠牙的魔将,直扑李少微肉身。凶兽周身的黑云又分作九九八十一束,每一束皆携着无穷魔业怨力,去勾李少微的神魂。 李少微当即祭出神农鼎——宝物一现身便化成虚相将他持护其中,那些鬼将呼啸扑上,却只能将金光撞得涟漪阵阵,一时间不能伤他分毫。又把炼妖壶在掌中一托,那些黑云登时被这宝物吸纳其中,亦是连他的身子都挨不着。 饕餮见状发出震荡天地的狂笑:“本尊乃乾坤之间无穷贪痴欲念化身!这天地不灭,本尊魔气永存!你这小小炼妖壶能收了多少去!?好!今日叫你收个痛快!” 随这一声狂啸,周身魔气爆涨,天顶黑云也迅速连成一片,一时间,圣灵山外的广阔土地忽然被黑暗笼罩、从正午来到了黑夜!李少微登时被一团魔气笼住,只能在翻滚的黑云之中瞧见隐隐透出的神农鼎宝光。他掌中那炼妖壶仍在疯狂吸纳排山倒海而来的魔气,可只撑过四五息的功夫,便见宝壶嗡嗡作响,一个瓶肚儿仿佛活了过来,也跟着发颤,仿佛其中生出了什么急欲破瓶而出的魔物。 李少微吃了一惊,忙以神识去探。可只觉得一股魔力顺着他的这道神识直击神魂,登时将他轰得头晕脑胀,宝壶也脱了手。 于是炼妖壶大肚一缩、瓶口一涨——一声巨响,竟是那饕餮的化身从里面蹦了出来! 两人同困于神农鼎宝光之中,相去只有不到两丈。李少微提起一口真元,先放出一口灭魂剑兜头斩去,又祭出一朵五叶火莲发出万道火芒,自己则挥手把神农鼎收了,以一柄玄武明心伞开道,杀入那些狰狞鬼将中,口中叫道:“饕餮!你不过是仗着大乘后期的修为、天地滋养的魔气罢了!有胆和爷爷比法术玄妙,瞧瞧你到底有什么本事!” 饕餮化身全然不惧李少微接连放出的两样法宝,桀桀狞笑:“比法术玄妙?好!你这小辈既然想多活一会儿,本尊就陪你好好玩玩——一会入口的时候,也赚也个血热肉滑!” 那边妲己和灵族两位圣女率万妖岛修士将魔军引入阵中,立即按之前约定佯装败退、飞速抽身以离开困灵阵的威力范围。 可三人就要撤到大阵边缘时,正瞧见李少微与饕餮同笼在一团无边黑云之中你来我往地各展神通、见招拆招,真个儿斗起法来了。 红拂急得直瞪眼:“他在做什么!?不是该引饕餮入了阵就逃的么!?” 妲己脸色一沉:“是为了殷道友——少微小友是打算叫饕餮多多出手,好叫殷道友知道他的章法!这是胡闹。再拖上片刻他自己也走不了了——我去帮他,龙吉,你和红拂先退!” 龙吉将要说话,红拂已经将她手一拉:“听话!走!” 万妖岛主化身一道白光,直扑那团魔云。待离得近了,抬手在身前一拂,一对合欢铃叮铃一声被祭了出来。这铃音一响便将呼啸风声、魔军叫喊声全部压了下去。那魔云之中与李少微缠斗不休的鬼将魔影身形登时一滞,仿佛被这声音被迷了。妲己再并指一点,合欢铃飞速旋转,散出一波又一波五色迷光。外层的魔云一遇着这迷光便如汤沃雪般被层层剥去,妲己喝道:“饕餮!欺负小辈算什么本事?本岛主来和你过过招!” 李少微趁此机会从鬼将包围中脱身,直奔妲己而去。 那饕餮见自己同这小子你我来往地斗了一刻钟还没能将其拿下,已不耐烦玩什么猫捉老鼠的游戏了——今日以大乘后期的修为再叫这个小杂鱼逃了,日后在自在天必得颜面扫地! 他不再收敛魔功,只发出一声怒吼:“全给我留下,哪里走!” 童子身再现神魔相,巨口一张迎风化出百丈法身,再一合,便要将米粒一般大小的李少微给吞下肚去。 可就在此时,他忽然感到某处传来一股强得离谱的魔念直击他的神魂。又听着一人喝道:“你这畜生!当日从本君座下逃了,如今还不乖乖现出原型、好好做你的胯下灵兽!?” 饕餮便稍稍一愣——先愣这股强大魔念虽远不如自己,可在自在天中,也着实是一方魔主的水准了。又愣这样的混账是自在天的哪一个?竟敢这样同我说话!? 第五十三章 太阳真火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李少微已御剑直直冲出魔云同妲己汇合一处。他还有几样宝贝陷在后面,可也顾不得管它们了,只一边继续逃离大阵一边转头高叫道:“饕餮!你真以为天上地下唯你独尊么?!我们已请来一位强援,专收你这种畜生!你好自为之吧!” 饕餮暴跳如雷——以他洪荒凶兽的威名,在自在天中那群魔头之中都是说一不二的,可遇着李少微这些人之后却被几次三番地戏耍摆弄,实在叫他心中的怒气已催至了极点。无论如何,他都决定要先拿下这个小辈将其挫骨扬灰再说! 可这念头刚一生出来,天地剧变! 大地与天空霎时消失,周遭的山川林地全没了,而只余一片无比瑰丽的广阔空间。他只觉自己身体轻之又轻浑不受力,完全失去了重量。摆动身后的尾巴想要四处探查,却怎么都动不了,只是飘飘浮浮。 再往四周看,只见深邃空间无边无际,四面八方全是闪烁的星子,更远处,又有许多五颜六色的云团似的东西,好像什么人用画笔晕染出来的。 这情景在他印象中好像见过,记忆却又模模糊糊。他头一回感到又惊又慌,只能高声咆哮:“什么人!?给本尊滚出来!” 此时听着一个无比雄浑威严的声音:“畜生!忘了你从何处来么!?” 他立即转头往发声处一望,见身后竟有一个无比巨大的火球! 那火球占据了视野当中一半的面积,其上火海汹涌,不断有触手似的火浪向外喷发。发声之人似乎就在火球之中,又像是火球本身,再喝:“这里便是鸿蒙宇宙,你的来处!当初本君一时不察叫你来到此界,如今时候已至,还不随本君去!” 听着“来处”这两个字,他忽然记起这情景熟悉在哪儿了——这很像是天地未分、乾坤未判时的场景!他自是没见过那时的景象,可他自称与天地同生倒也不是给自己贴金。他本体源于天地间的无穷贪欲,也就蕴含了鸿蒙时的一点先天气息,那点模模糊糊的记忆,正是源于此。 此界之外更有许多世界存在,这点他是知道的。先前觉得是什么人在装神弄鬼,可如今见这情景听那话,心中竟真生出两三分忐忑之情,只骂道:“你这混账!究竟是什么人!?” 那火球哈哈一笑:“我乃太阳真火,日日夜夜悬在你头顶上!你这畜生都不看天的么?” 又道:“这里便是本君所在一界。你的神魂已被我摄来此地——此时识趣自散修为,我尚留你一个人身。要不知好歹,顷刻叫你灰飞烟灭!” 这话将饕餮凶性又激起来了。他登时大怒,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只巨口一张,先朝那火球轰出一股魔力。要在平时,这倾力一击必引得天地色变,足以毁灭城池。可如今这么一喷,却只见那团魔云有气无力地在空中飞出数丈便袅袅腾腾地散了,只像是一团纯粹的烟气而已。 这招竟屁用也没有!? 他心头大惊,赶忙叫自己定下神来——真有人能将自己拿捏至此?去他娘的,偏不信邪!刚才这厮发出魔念来攻自己的时候强则强亦,却并未稳压自己一头!要真是像他说的什么异界大能化身,何不直接把自己灭杀,废这些屁话?还有…… 他刚想到此处,便听那太阳真火冷笑:“你这手段就想伤得了我?你可知道,本尊如今同你相距数亿里之遥?” “数亿里?!放屁!”饕餮骂道,“数亿里你还是这个模样,那你要有多大?” 太阳真火哈哈大笑:“说出来吓死你——本尊法体也有几百万里大小!你要不信,这就除了你的禁制,你尽管往本尊身前来,看看五十年之内,你碰不碰得到我?” 此言一出,饕餮顿时觉得身上一沉,竟可行动自如了。他立时扭头便往远处飞遁,半句废话也没有。也不晓得过了多久,他觉得已经足足飞出数千里,才稍稍定神扭头往回看——却见身后那巨大的火球一点儿都没变小! 此时火球才大笑:“哈哈哈……你觉得你逃得掉!?” 饕餮将心一横,又猛地转了头朝那火球扑过去,可再盯着它一口气飞出数千里,却也没觉得离它更近些,到底完全慌了神:“你这混账到底想怎么样!?” “之前还没听清么?”殷无念盯着灰蒙蒙一片的空间中那呆立不动,只能咬牙切齿的饕餮说,“本尊叫你自散修为!” 此前入阵两三天,仔细琢磨这大阵布置的方法时,殷无念已明白这阵法的威力有多大。可直到如今大阵真正发动了,才意识到自己还是将它的威力低估了。 阵法将附近一整片空间的天地灵力全部吸纳,几乎有了逆转乾坤的威能。而主持阵眼之人凭借这威能以自己脑海中所想随心所欲地构造一片迷幻空间,将入阵者的神识困入其中,这阵法,便相当于入阵者的梦境。 在这片空间里,灵力全被阵法攫去,已成了一个灵力的真空,因此刚才饕餮发出那倾力一击才威力大减——修士们在天地间使用术法,无法是以体内灵气为引,通过独特的操纵灵力的方式,勾动天地之间的灵气运转,起到个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然而此阵当中既已是真空,饕餮那一击便引无可引,威力十不存一,就是他亲自上场也能扛得下来。 况且还是他在亲自主持——他魔念强大,比寻常人更能挑拨被困者心中欲念。再有这阵法威力加持,终于勉强将饕餮的神识完全控制,只叫他看着自己想叫他看的东西。现他要做的便是叫这饕餮一怕再怕,即便始终不肯“自散修为”,也要在这梦境中多困一会儿,好方便自己与尸孙佼在此间行事。 殷无念转脸看身边的青牛:“这几天你做得不坏。” 又向不远处的饕餮一指:“这东西把你吃了一半,现在你想不想找补回来?” 第五十四章 有来有往 青牛眨了眨眼:“师父,要说实话的话,我觉得这牛其实也不坏。虽然不是人身,可鬼族附身了什么东西也是可以慢慢修出来人身的嘛……这牛还有洪荒凶兽的血脉,再说,冤冤相报何时了……” 殷无念一手持着芭蕉扇驱动阵眼,一手抬起直指饕餮将魔念注入他的神识:“你倒是喜欢这具牛身,还是怕把饕餮弄醒了?” “欸?我有什么好怕的?这几天我不是一直在和他周旋么?只是……” “从他入阵到现在刚过了两个时辰,这阵至少还能再叫他做上两个时辰的梦,这期间他对外界一无所知。既然你不是怕,那我也不费力气了——我这就再用阵法炼他的修为了。” 青牛立时改口:“一无所知?嗯……我又觉得冤冤相报何时了这话不大对。正所谓以德报德以直抱怨……” 殷无念把眼一瞪:“别啰嗦,快去!” 尸孙佼这才从青牛尸身中钻出来。 困灵大阵起后,一片天地由实化虚。虽不像殷无念以魔念为饕餮造出来的幻境那边广阔无垠,可放眼望去四周也是一片灰蒙蒙,不知自己身处何地。饕餮还是此前百丈凶兽的模样,同幻境中的太阳真火一样占据了半个视野,看起来只消一跃便至。 但尸孙佼朝前直直飞了十几息的功夫,才发现自己竟然离他越来越远了。此时听着殷无念喝道:“兑宫!” 他这才晓得在此阵中什么东南西北远近大小也都乱成了一团,只有主阵人才能依据阵法方位来引人行动。忙放出神识略一感应,往兑宫去。又听殷无念连喝“艮宫”“坤宫”“震宫”,足足折腾着变换了十几次,才终于跨越看起来仅有数十丈的距离,来到饕餮身前。 此时饕餮巨大无比,仿佛一堵看不见边际的墙,尸孙佼同他比起来,好似一粒米之于一个人。 便听殷无念又喝:“长!” 眼前的饕餮迅速变小,仿佛成了个脑袋大的毛团子——这把尸孙佼高兴坏了。他原本也是个生食血肉的凶狠鬼将,是自从心智渐渐清明之后,才惯于仿效幽冥大法师的模样勉强做个精致风雅的儒鬼,可性子里的凶狠残暴并不比旁的鬼族少,所有勉强称得上美好的品质都只留给能够将他完全拿捏的更强者。 如今一见不可一世的饕餮被殷无念制得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刚才的畏惧忐忑全没了,猛然将嘴一张,嘴角瞬间咧到耳根口中暴出一排又一排的獠牙,嗷呜一口便啃在饕餮的脑门上。 可饕餮到底是大乘后期的凶兽,即便神魂受制,肉身却还强悍无比。尸孙佼这一口没把他咬个稀碎,倒险些将自己的满口利齿给崩掉了。 于是殷无念放弃了将其完全灭杀的主意,只对尸孙佼再喝道:“别贪心!捡容易的地方,慢慢来!” 容易的地方?尸孙佼目光游移,最终定在那根尾巴上。饕餮脑袋上全是一张嘴,尾巴却只有小小一根,满是钢针似的蓬起毛发。尸孙佼刚才吃了亏,知道这家伙肉身难办,又可怜自己差点儿被崩碎的牙,这回便放出小剑似的锁魂钉以这法宝先去剃尾巴上的毛。 锁魂钉来回穿插,但那毛发又硬又韧,足足过了一个时辰,尾根处才露出青紫色的皮肉来。 却说尸孙佼在外面折腾,幻境之中的饕餮也有感应——只觉浑身一阵又痛又痒,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背后戳来戳去。他的神念原本叫殷无念以魔功配合大阵之力牢牢制住,此时有了这异感,脑袋一下子清醒两三分,记起自己刚才没想起的另一件事来——这自称太阳真火的异界强者要真有这么强,何必和自己在这儿折腾?干嘛不杀上自在天去? 这念头一生,眼前的无尽虚空一下子变得扭曲起来,仿佛一潭被投入石子的水。幻境与阵中的情景被打穿,他登时瞧见外面一片灰蒙蒙的虚空数十丈外手持芭蕉扇的殷无念。再将脑袋猛地往后一转——见此前被他捉来吃了一半的那人如今把脑袋埋在自己身后,正又咬又啃! 被困阵中并不稀奇,可尸孙佼在干的事却叫他头脑一懵,霎时不知该做何反应——千年万年以来只有他吃人,何曾做过别人的血食?! 待反应过来正要狂怒转身,却见殷无念再将两指朝他一点:“去!” 强大魔念被阵力加持寻着他此时神念中的破绽,又将他拖进了幻境里。饕餮一入幻境又是一阵懵懵懂懂,可此次已不如从前,立即回过神来,很快再次挣脱。但殷无念早料到此节——说起来此界能与饕餮在魔念方面一争胜负的,也只有自己了。旁的魔修心中魔念,全是后天修来的,而饕餮本就是贪痴欲望化身,算得上此界的先天魔神。但殷无念这混元魔功既是神魂与心魔合而为一,也算是由后天晋入先天,要有命修至大成,和饕餮也相差无几了。 然而眼下两人境界毕竟差距极大,他可以借助阵法之力将其先困上一会儿,但等这家伙警醒过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饕餮这东西与自己一样,既是魔念所化,那寻常魔道手段是很难寻到他心中破绽的。唯有以旁门左道才能叫此等凶魔也心思大乱,自己方有可乘之机。 如今尸孙佼来的这一出,看来效果极好! 这饕餮一醒过来,又瞧见尸孙佼正狠命啃咬他尾巴,心神又大乱,殷无念便故技重施再将他拖入幻境。如此反反复复,好似一个人在半梦半醒之间来回挣扎,足足撑上两刻钟的功夫,尸孙佼终于将脸一甩,将一根黑血淋淋的尾巴叼在嘴里。 殷无念当即连喝几个阵位把他引了回来,再将手一收,放饕餮恢复清明神志。 这凶兽转身一瞧,自己那尾巴已没了。再一瞧,尸孙佼得意洋洋,一边衔着他的尾巴一边含含混混地大骂:“小畜生!天下间谁敢白吃我寂幽海大护法的身子?!如今叫你连本带利全还回来——只给你剩个头!” 说了这话心里一惊——他妈的,一得意喊出自己名号,岂不是露了口风!? 却听见饕餮长啸一声,怒得全身毛发都竖立起来:“两个混账!混账!有胆报上名号,本尊必叫你们形神俱灭,再将你们师门传承统统诛灭——诛灭——哇呀呀呀呀呀!” 这凶兽炸了毛,张开巨口连吐魔气,拼命往殷无念这边猛冲。可他不知阵位,只见殷无念在他身前忽大忽小忽远忽远,可就是挨都挨不着! 殷无念冷冷一笑:“你急个什么劲?世上的事情有来就有往,你吃别人,就不许别人吃你么?你把我徒弟吃残了,就借用你的血肉为他重炼个身子。我估摸着这阵还能再把你困上三天三夜——你一身魔气也叫我眼馋得很,不如再用你的魔气帮我炼件法宝,你同意不同意?” 第五十五章 炼魂 饕餮全没心思听他说话,只发起凶性在阵中左突右窜。殷无念就任他发泄,转身从尸孙佼口中将那截尾巴取来,又祭出他的魔火焰灵炉。 他当年初入鬼族时一穷二白,并没什么宝贝。这炉原本只是个寻常丹炉,亦没什么妙用。是他在两百多年来不断取材替换修补,再以怨气滋养,才叫这东西慢慢有了灵性。威力并不很大,可胜在心意相通,有诸多妙用。 饕餮那尾巴不是凡物,虽然离了本体,可与凶兽本身还有些意识相连。此时饕餮不安分,这尾巴也左右摇摆,仿佛一条离水的鱼。 殷无念当着饕餮的面将这东西收入炉中,对尸孙佼说:“我先把它的神智给炼掉。” 魔火腾的燃了起来,六个已意识的魔灵扑在尾巴上凶狠噬咬,顷刻间便听着炉内呜呜作响,好像是那尾巴在哭泣求饶。殷无念面不改色,再加了把火力,魔火霎时由黑红色变为纯黑色。 那尾巴原本黑血淋漓,皮肉也是青紫的,一入炉中就也与黑火融为一体。可经这么一炼,反倒越炼越亮、越炼越小,最终渐成了一条丝线似的不住颤动的白光,仿佛一根风中的弦。 殷无念又对尸孙佼说:“这就是把那畜生留在那上面的魔性给炼去了,留下来的是一缕乾坤元气——这乾坤元气,又该是出自天地未分时的先天一炁。用这东西给你凝肉身,尸孙佼,你可也就成了先天魔神了。” 尸孙佼闻言大喜,鸡啄米似地点头:“好好好,师父,什么时候我能拿来用?” 殷无念微微一笑,将炉盖掀开:“你进来。” 寻常修士听人说这三个字,怕都得面露难色。可好在尸孙佼这等鬼族平时被炼魂炼惯了,并不觉得投身丹炉中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反倒欢欢喜喜就势一扑,化入炉中。炉内的火灵见来了新的活物,也想去炼他。尸孙佼化身一股小旋风在炉内大骂:“滚开滚开!冤种!连爷爷我也不认得?!” 散出魔气将那六个魔灵逼退,美孜孜地融进那线白光里了。 饕餮折腾一气,见殷无念与尸孙佼这两个混账视自己为无物,终于稍稍恢复些理智。停下身形,将口一张,忽然喷出个嗡嗡转动的大鼎来。 这便是他的法宝五毒离火鼎。 饕餮已然够大,这鼎却比他更大,将他一颗脑袋盛在其中,只露出颅顶两颗金灿灿的眼睛。 殷无念笑起来:“怎么,知道跑不掉,打算把自己给炖了?” 饕餮开口,声音阴冷得吓人:“这千万年来你这混账是第一个叫本尊吃了这样的亏的。现下再给你个机会,说说你的名号——否则待本尊脱困,你既成劫灰,出身宗门又被连根拔起,世上再无人记起你,可不划算!” 殷无念点点头,将炉盖合上,以鬼族手段为尸孙佼炼肉身。他长修混元魔体,时刻与魔念对抗已将神识炼得极为强大,此时可一心二用,又把炉内从那截尾巴里炼出来的饕餮魔气抽取出来,凝为一缕黑线。 边做这两件事边道:“照理说我不该开口的。可是我想,能把饕餮逼到这份儿上,此界应该只有我一个了。这种时候不说,念头也实在太不通达。那你听好了——我呢,叫殷无念,是鬼族的幽冥大法师。奉我族鬼帝法旨,出寂幽海挑拨你们自在天与须弥山仇怨,好成就我家陛下一统灵界的大业!” 饕餮冷笑起来:“幽冥大法师我倒知道,也是此界中有一号的人物。你这混账该也是听说他已死了,才自称是他?哼,岂不知本尊早算到他神魂都灭了,已是死得不能再死——你知道这一年来有多少蠢材像你一样借他的名头招摇撞骗么?全被寂幽海那鬼帝给灭杀了!就凭你,也想挑拨我魔道之间的关系!?” 殷无念边炼炉中魔火边挑眉惊讶:“真没想到你慧眼如炬,一下子就拆穿我的阴谋。不过你们魔道之间的关系很好么?要是很好,飞廉法师干嘛叫我来坏你好事?还跟我说什么他之所以自己跑到无想天去搞风搞雨全是因为你们自在天诸魔与他不合,他很怕你们在玉虚城的事成了,他的事就成不了——” 饕餮那一对金眼一下子瞪起来:“你是他的人!?” 殷无念哈哈一笑:“你觉得呢?” 他此时心里极为痛快。逃离寂幽海之后虽得了个自由身,可做的许多漂亮事都无法对外人言说,心中实在有些憋闷。这种情绪可以被寻常修士迅速消化,然而对他这修魔功的人来说,就尤其难受了。 而今听着饕餮说了那么一句“幽冥大法师我倒知道,也是此界中有一号的人物”,一下子觉得神清气爽、通体舒泰。此时又见饕餮忽然将眼眯了起来,冷笑道:“哼,无非又是挑拨离间的手段罢了。” 殷无念立即把手一翻,将那枚魔令取了出来:“上次见你给你看了这东西——你猜猜是谁给我的?” 听了他这话,饕餮像是又要发怒:“一派胡言!本尊不信!” 殷无念微微一笑:“上次你看都不屑看,但以你的手段该能查得出上面有飞廉的气息——现在叫你好好瞧瞧!” 他将手一扬,便要连变阵位将这魔令抛给他。 可就在这时候,忽觉神魂之中的魔气一阵翻涌,心也腾地跳起来,胸口没来由地一阵阵发慌。这感觉他最熟悉不过,乃是魔念大动,要走火的前兆。 这种情况并不严重,寻常时候一天之内没有个八九回也有个五六次。但他虽看着从容不迫,实际上在与饕餮用言语交锋时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是在全力控制自己的心神以防出岔的。 出现此种情况,只能是因为有外魔在勾动他心中魔火,且这外魔相当隐秘,寻常修士绝发现不了它的存在,只是因他修了混元魔体时刻在走火边缘,才有了感应。 殷无念稍稍一愣,立即将手放下,闭口不言,先将心中魔念压服。 此时听着饕餮咦了一声:“你这混账倒有点儿道行!” 第五十六章 后路 果然是他在捣鬼。饕餮是世间贪痴欲念化身,亦是勾动魔念的顶尖好手——要刚才真得意忘形把这魔令抛给他了,只怕他立即就要根据自己所使阵位变化推断出破阵之法来! 殷无念沉默片刻,冷冷一笑:“你的手段也不赖。不过用在我身上,还差点儿火候。” 见自己手段被拆穿,饕餮便将眼一闭:“好,你现在勾得本尊兴起了。等我破了这阵,非把你拆了细细瞧瞧到底是什么来历。自我出世到现在,你是第一个逼我使出这手段的——” 话音一落,他那五毒离火鼎立即放出一团紫光,嗡嗡转动得更快。殷无念先前调侃他可是要把自己给炖了,哪知如今看起来却真像那么回事了——饕餮一颗巨大的脑袋搁在鼎中,不消片刻便见其上被宝鼎炼出无穷魔气,如漫天黑云一般向四面八方发散开来。 可这云散开的时候却不是烟笼雾罩的一片,而好似一离开身体就被无形的力量调转了空间,东边一团出现在数十丈之外,西边一团则在他身前被拉成细细长长的一缕。几乎是顷刻之间,饕餮便以宝鼎将自己的实体全炼成了魔气,这些魔气又填格子似的将阵中远近方位充满一多半——殷无念立即知道这家伙是打算以此蛮横手段将阵法变化全数摸透,是正正经经的以力破巧了。 可他并不慌,只冷笑道:“炼得好。原想借你尾巴上的魔气用,既然自寻死路,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并指一点,困灵阵方位当即变幻,将饕餮化出那些魔气搅成一团。这阵法以先天八卦再化六十四卦,又以这六十四卦生出无穷阵位变化且有自己主持随机应变,饕餮真要以此种法子破阵,只怕探到宇宙死寂、大道磨灭也脱不得困。 他只管将饕餮化出来的魔气源源不断通过阵法引至他的魔火焰灵炉中,去凝练那黑色的一线——他这宝炉变化虽多,但威力不足,眼下正打算以饕餮本源再炼个魔鞭出来。这鞭将同尸孙佼的肉身一样蕴含一丝先天之炁,与人争斗时破人法术宝物当有奇效。 双方都在各展神通,不到一刻钟的功夫,蕴含尸孙佼神识的那线白光渐化人形,炉中的一线黑光也成了一条黑鞭。此时这法宝已算可用,但殷无念知道如今机会难得,只想要再多炼些饕餮本源叫这鞭威力更大。 如今他一心三用,又见宝物将成,心里再生出喜悦之情。分神向阵中一看,见饕餮所化那些魔气仍在左突右窜却被他以阵法变化戏耍得团团转,不禁精神一阵轻松,忍不住想起李少微来。 困灵阵扭转乾坤,阵内的时空也与外部不同,现在外面该已过了十来天了吧?没了饕餮这祸害,铁扇的法宝又在自己手里,圣灵山附近的魔军之中很难找出来能与他们四个匹敌的魔头,万妖岛这些人应该已经快要将灵族之围给解了。 在这儿摆了自在天一道,不久又会在无想天把飞廉也摆上一道,正邪之间已勉强达成平衡。那接下来……要是正道势头便盛,就该帮着自在天对付他们了。 然而他想到这里,又想起这些日子与李少微他们相处的情景。倘若他真是个阎浮境附近的散修,倒真的很想抛却前尘往事同那些人混在一起。李少微这师侄孙人是很好的,之前为了叫自己多了解些饕餮的手段,甚至还…… 咦? 之前? 饕餮的手段? 殷无念心中警兆突生,当即去看魔火焰灵炉中那一条魔鞭—— 只见那鞭上黑光收敛,深沉得仿佛一处从这世上凹陷至某处异界当中的缝隙,看起来威力绝伦,已要成为可与此界诸多至宝比肩的宝物了。其上更有活跃灵气缠绕,好似就要有了至宝所应有的灵性—— 他炉中原本有六个火灵,尸孙佼的神识又正被炼成人形,就算是七个了。这七个灵体的灵性此前将宝鞭的灵性给掩了去,叫殷无念几乎没有注意到。可此时一查,头脑一阵清明,当即想起饕餮之前在阵外对李少微所使的手段。 ——他任由李少微那炼妖壶吸走他的魔气,再借由魔气化形从壶中跳出遁入神农鼎的宝光之内,险些就把李少微给扑杀了……如今这饕餮该是在使同样的手段,也叫自己吸他的化身魔气,打算借这魔鞭从魔火焰灵炉里跳出来、直接遁入阵眼之内! 好侄孙……可多亏了你! 殷无念惊出一身冷汗,当即断绝那魔鞭的魔气来源,只咬牙全力催动魔火,将鞭上刚刚生出的灵识镇压炼化。 便听得阵中饕餮忽然发出连串震天怒吼,炉中那魔鞭也忽然活了,发出尖利啸声。它化身一道黑光,在炉中盘旋舞动,急欲脱困而出。幸而殷无念此前觉察异常断绝魔气,因此这鞭尚不足以完全化成饕餮本体。再调用六个魔灵兼以宝炉之力将其死死困住、一边持护尸孙佼即将化形的肉身,一边猛催魔火—— 足足两刻钟之后,饕餮的嘶吼声才终于平息。而炉中那鞭也完全炼成——饕餮的一丝灵智被囚禁其中,叫这鞭身看起来仿似一线若有若无的虚影。心意一动,便只余下一个铁棍似的握手,心意再动,握手柄头忽现一个饕餮小脑袋,大口一张,便将黑影似的鞭身吐出。 殷无念脸上不惊不喜,抬指一点把这宝物收了,转脸看饕餮,见他也将五毒离火鼎收起,化成个童子模样。 两人沉默静对片刻,饕餮才开口。可语气已极为平和,同殷无念一样不喜不怒:“要论魔念修为,没想到你也不在我之下。我以外魔夺人心智,向来不失手。对付你,更费了一番心思,却也叫你给化解了。如此修为,已经可以做我自在天魔主——你到底什么来历?” 殷无念已经知道这凶兽的厉害,听了他这话,只将心中任何一丝得意喜悦都牢牢压制,更不敢如之前那样放纵情绪:“过奖。我不过是借这天下第一灵阵的力罢了。要在阵外和你对上,你把我抹杀不过是举手之劳。至于做不做魔主么,没兴趣。” 童子浮在虚空中向外指了指:“这阵虽强,但总不能持久。附近这片区域的灵力耗尽,阵也就散了。你没想过到那时候你会落得什么下场么?” 殷无念盯着炉内已化成人身的尸孙佼看了一会儿:“所以我叫他取了你的尾巴来。你和他之前一样,都是神念化肉身。没了尾巴可以幻化出来,神念受损却是实打实的。刚才又为了骗我吸你魔气,不惜叫我再引你的本源入炉,损伤更大。我猜你如今的实力只剩此前的七八分而已——” “但杀你倒是绰绰有余。” “的确绰绰有余。”殷无念沉声道,“可现在圣灵城之危应该已经快要解除,城内还有许多灵族长老。妲己、李少微,都是好手。红拂、龙吉,都是灵族圣女,城里还有不少宝物。在他们眼里,我可是扶危济困的大英雄,你在圣灵城外百里处把我杀了,那些人绝不会善罢甘休——尊驾赫赫凶名、洪荒化身,难道要为我这么一个无名小卒而自毁法体么?” “再者,你尾巴被我断了。”殷无念谨慎地微笑起来,“不是什么断手断脚,是断了尾巴。对你来说,世间还有如此奇耻大辱么?你这样的魔头如果执意和圣灵城的人拼个两败俱伤、杀我报仇,或许也能算是至情至性,不失魔道中人的体面。可是要叫人知道……你的,小尾巴,叫我给炼了呢?这就是我给自己留的后路。” 饕餮闭口不言,孩童化身额上忽然生出钢针似的毛发,唇角也暴出獠牙来。殷无念知道这意味着他极怒,却在尽力压制。 他想要在心中略松口气,却微微一惊,只叫自己不要得意。忍不住想,从前别人对付我的时候,该就跟我眼下对付饕餮时一样——一丝一毫都不敢放松警惕,生怕一句话、一个眼神都是个陷阱圈套吧!? 收心!他一发觉自己生出这样的念头,再次警醒,知道眼下心中如此杂念丛生绝不正常,必是饕餮在做最后的努力。 如此这般心思散漫、警醒、再散漫、再警醒——不到三息的功夫,却好像足足过了十几个时辰。 终于,心中压力一减,神志完全清明。听饕餮沉声道:“好。这回放你一条生路。但自此之后,你我之间不死不休。灵界虽大,却也没有你藏身的余地了。” 殷无念点点头:“债多不愁。我炼化这新得的宝贝还得一个月的功夫,一月之后尊驾要报仇尽管找我,尾巴这事儿我也就烂在肚子里了——一月,你这样的魔主,总不至于食言吧?” 两息之后,孩童的身形终于暴涨,再次化成神魔身:“滚滚滚滚滚滚滚!!” 殷无念一笑,勾指一挑,已完全化形的尸孙佼从炉中蹦了出来,正听着饕餮这震天怒吼。他此时心中狂喜又得意,尚未搞清楚状况,瞪眼张口就要骂。 但殷无念在他下巴上一托叫他闭了嘴:“得饶人处且饶人——魔尊又不是落水狗。咱们走吧。” 第五十七章 离谱 自阵中出来之后,殷无念与尸孙佼先往圣灵山的方向看,顿时瞧见极为壮观的一幕—— 那天柱似的山峰之上,无数道流光瀑布一样往四面八方缓缓铺散开来,每一道都是一个腾空的修士。而围城的魔军正如黑烟一般被那些流光驱散,向四面八方逃去。有一支似是万妖岛的队伍,正在追亡逐北,杀得不亦乐乎。城中那些灵族修士被围困已久,早憋了许多日子的气,眼下也发了疯一样紧追不舍,竟已是个大获全胜的光景了。 这出乎殷无念的意料——照他推断,自己离开困灵阵之后应当正是双方战得焦灼的时候,他正可以趁机潜入圣灵城去取那件蕴含土灵之力的宝物。可如今一瞧,这算盘要落空了。 ——魔军怎么败得这么快!? 不过他所在这地方因为在阵起的时候已消灭一支魔军,人人都已晓得此地有一极为凶恶的阵法,因而都远远绕着走,一时间也没人看见他们师徒两个。 殷无念皱眉,心中念头急转——如今和李少微他们交情不坏,要是直接开口说自己需要那宝贝呢?龙吉公主是个柔弱性子,红拂比较强势,但同自己算生死之交,未必不允。难在圣灵山那些长老和妲己,他们要是生了疑心…… 他正想到此处,忽见不远处土丘之后紫芒一闪,现出个人来。再定睛一看——正是铁扇公主。 如今饕餮被困她就是魔军主帅了,她跑来这儿做什么? 困灵阵还在运转,从此地向四周望去,都是一片黑黑黄黄的焦土。铁扇现了身,却不说话,只远远盯着殷无念瞧。他不知道她埋伏此处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可揣测多半是与自己手中的芭蕉宝扇有关。 当初以魔法从她手里哄了这宝贝来,一是为了取信李少微一行,二是为了在困灵阵中借力。如今虽用过了,但殷无念已觉这东西顺手,早不打算还了。她此刻重伤在身魔军又兵败如山倒,而自己则新炼了一柄魔鞭,正要找人试手。如果她真打算讨回去,可就是做梦! 他冷冷一笑,将要开口,却听铁扇抢先传声过来:“殷无念,你把饕餮杀了?” 她不是为宝扇,是为了救那魔头? 殷无念脸上冷笑未消,索性直接改了口:“怎么,我要没杀,你还打算救他?” 他说了这话,已用魔力灌注全身,只等那罗刹出手。可出乎意料的是,她却先愣了愣。接着,要是殷无念没看错的话,一抹笑意闪电般自她面上划过,又变得神色如常:“我只是没料到你真敢冒这样的险,你其实也是在帮须弥山吧?” 这罗刹是因为兵败脑子出了什么毛病?怎么如今说话倒客气起来了? 我帮不帮须弥山干你屁事。 她说了这话,又稍稍一顿,脸上神情稍微矜持高傲了些:“饕餮入阵之后,我就下令围城魔军退兵了。” 殷无念不知道她究竟想说什么,只不动声色,冷眼瞧她。 隔了一会儿,铁扇微微蹙眉,但又将脸稍稍一扬:“我父王知道了这事,只怕回去不会轻饶我。” 殷无念现在明白为什么魔军败得这样快了——铁扇猜出自己要对付饕餮,因而故意退兵不叫魔军来救,却也因此叫圣灵山的人寻到破绽,同李少微他们来了个里应外合。而今意识到自己犯下大错,就又打算来救饕餮将功赎罪? 嘿……要在入阵之前,自己或许还怕她。可现在她失了法宝,自己则多了魔鞭。真要来救,只怕是白送性命! 不过么……他已经离了阵眼,这困灵阵该也困不了饕餮多久了。他还得去取那灵族宝贝,不能在此地同她多做纠缠。于是将气一提,便打算说几句狠话把铁扇惊走。 可刚要开口,却听身旁的尸孙佼低声道:“师父,你可别带她走啊。” 嗯? 殷无念转脸去看尸孙佼,见他忧心忡忡、欲言又止:“我知道你修这魔功心里欲念会越来越多,可要我说你真要找一个,天下间女子多得是,唯独这一个……呃……她是罗刹的嘛……” 放什么狗……殷无念正要开口骂,却忽然愣住了。 他想起骗来宝扇那晚铁扇遁走之前问的那句话了——“你那句话是真的吗?”他当时以为铁扇问的是自己会不会真去对付饕餮,可如今发现不对劲。她要真不确定自己要去对付饕餮,即便心中魔念已被勾起,又怎么会把宝贝交给自己? ……难不成她问的是罗刹王曾打算把她许给自己这事是不是真的? 妈的,她不知道这事儿!? 当即在心中将此前铁扇所说的那几句话全回想了一遍—— 她说的“我只是没料到你真敢冒这样的险,你其实也是在帮须弥山吧”这句话,“也”是个什么意思?难道觉得自己其实是在帮她?为她去斗饕餮的? 她说这话之前自己反问“你还打算救他么”,而后她脸上掠过一丝笑意…… 她不会觉得自己是在吃什么飞醋吧? 殷无念只觉身上一麻。他并非对男女情事一窍不通,只不过,因为对方是铁扇公主! 譬如男子见个邻家女子在一丛花木后对自己微微一笑又以扇遮脸款步远去,心里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必然是,这小妞儿对我有意。可要是见着一个高踞朝堂之上、杀伐果断的女帝对自己没来由地微微一笑,怕就得心惊胆战,想这笑只怕是冷笑了。 殷无念此前在寂幽海同铁扇相处时,早已晓得她是极为要强的性子,又因有一半鬼族血统,也同样是个杀伐果断、冷酷凌厉的——他就是想破头,也不会觉得她对自己有意。 倒是尸孙佼这个不知厉害的,反而难得瞧出点儿什么了。 ……她是因为实在畏惧真做了饕餮那凶兽的玩物,又因魔念被自己勾动,真把自己当成个念念不忘前尘往事、来英雄救美的了么?! 殷无念发现要真把这离了大谱的想法当真,她之后那两句话、那神态竟也很好解释了—— 先说自己调走魔军,又作出一副自矜的模样,乃是想要邀功以表达心意,却因自傲而将心绪掩藏。 见自己并不答话,则眉头一蹙……是觉得自己冷酷无情翻脸不认账,却又心怀最后一丝希望,于是说此举必得令罗刹王大为光火,暗示她已无容身之地么? ……她不会真想跟自己走吧? 搞什么?我又不是李靖,你又不是红拂! 第五十八章 石鞭 殷无念觉得头大。他此前以魔念哄住铁扇是为了叫她不泄露自己的身份,而今要没将她安抚好又没什么她的把柄,这罗刹必得叫全世界都知道幽冥大法师还活着,大计也就成不了了——真他娘的岂有此理,两人那晚见面的时候她出手就是杀招,乃是奔着要命去的,怎么因为那么几句话,就成了个怀春少女? 见他不言不语脸色大变,铁扇就不说话了。稍隔片刻,伸出一只手来掌心向上,远远站着。 尸孙佼越瞧她这模样越担心:“法王,你可千万别动了邪念啊!前些年白骨还说,铁扇当年到寂幽海和你待了些日子之后,她都瞧出这凶神慢慢对你有情了,幸好你心志坚定,全没理睬她。那时候不理,现在更不能理啦,咱们如今要做大事……” ?? 白骨她怎么看出来的!? 殷无念觉得如今这事越来越匪夷所思了,可要是再细细想——当年铁扇去寂幽海的时候,自己修魔功正起劲。一边叫怨气迷了心智,另一边却还因功法未大成,头脑并不如之后一样敏锐……要自己当时没看出来,叫白骨瞧出来倒也有可能…… 可她现下伸出这手来又是什么意思?总不至于搞有情男女卿卿我我那套,叫自己走过去、牵着她的手、对她说“既然你已无处可去不如就随我浪迹江湖”吧?! 殷无念瞪了尸孙佼一眼:“闭嘴。” 又轻出口气,对铁扇说:“饕餮没死,还在阵里,但被我重伤了。至于你退兵这事……铁扇,你看,是不是也算咱们各出其力?我觉得你用不着担心你父亲——据我所知如今你族罗刹王以下第一战力就是你,自在天眼下在圣灵城大败,正是用人之际,断然不会把你怎么样。至于往后么……” 他顿了顿:“你该能猜得出我已和鬼族反目了。罗刹既然视鬼族为仇寇,咱们如今可就成了盟友——鬼族白骨夫人还在带兵围困玉虚城,我有法子把她那边的事情也搅黄。到那时魔道阵营人人灰头土脸,没人会计较你这边的得失的。” 尸孙佼低声叫:“师父这话说得顶好!” 铁扇公主盯着他,仍不说话。 殷无念咳了一声:“其实我还有大事要做——你知道灵族圣城里有件宝物吧?想要搅黄白骨夫人的事,我非得要那东西不可。我还得好好想想怎么把它拿到手,至于别的……” “还我。”铁扇扬起脸,“既然幽冥大法师觉得咱们已成盟友了,那就把宝扇还我。” 殷无念愣了愣:“……你是要这扇子?” 铁扇冷笑一下:“不然你以为我在要什么?” 殷无念当即在手上一抹,自纳戒中取出宝扇,想也不想便将它弹出去,正落在铁扇伸出的那只手里。 她接了扇,垂首轻轻抚了抚,才又抬头说:“你要找的那件宝物,是灵族的土宝吧?如今已经不在圣灵山了——饕餮早就派人悄悄潜进去带走了。殷无念,后会有期。” 她话音一落便将扇一拂,驾起一团紫云贴地疾驰而去。 殷无念和尸孙佼都有些发愣。 “法王,她说的真的假的!?那无想天那边可怎么办?” 殷无念闭上眼睛想了想。要知道真假,一问饕餮便知。可既然困灵阵已发动,他要再进去就难了。即便进得去,里面可能也已被饕餮毁了七七八八,要落在他手上只怕当即形神俱灭。 要是真被饕餮带走了…… 他要那东西该没别的用处,只怕仅是为了坏飞廉法师的好事。这么一来,他既不看重……未必就会带在自己身上。 殷无念知道饕餮虽然凶狠残暴,可因出身不同,自有一股傲气,否则之前在阵中不会为“尾巴”这种事答应一月不来找自己的麻烦。那么这种“悄悄潜入”、又是“偷”出来的玩意儿…… 从前做鬼族,养成一样好习惯。 ——捡尸体。 凡是觉得以后用得着的,他都会将其收在纳戒里。此前那巫族杂鱼被他夺了舍,因觉得到底在饕餮身边跟了一段日子或许能有用,就也收了。 殷无念再在纳戒上一抹,将那巫族的尸身放了出来。此时这死鬼脸色发青,已经臭了。殷无念微微向后退了一步看尸孙佼:“可能在他身上,找着就是大功。这功劳给你。” 尸孙佼立即喜孜孜地去搜他的身,上下摸了一气,又将身上的甲剥了,却什么都没找着。再强破了他纳戒的禁制,却只探得里面尽是些烂了的蛊虫,没半点儿宝光。 他倒是不嫌尸臭,反而觉得温馨熟悉。不过自忖如今自己也是用饕餮尾巴炼成的先天肉身,却叫这等杂鱼尸身给弄脏了,心里十分不痛快。再想到没了那宝贝法王无想天大计要生变故,满腔喜悦全化作失望愤恨,抬脚就把这尸身踢了个稀烂:“法王,没有!怎么办!?这下可坏了——那咱们来这儿这些天岂不是白白忙活了!?” 殷无念也觉得有点失望。铁扇不至于用这种一问便知的话来扯谎,要那宝物真在饕餮身上……他转脸去看正在狠踢尸身的尸孙佼。 此时他将这尸首上半身都踢烂了,露出骨骼来。但似乎是因为巫族肉身强悍,以他如今这魔兽之躯也没法儿将骨头踢碎。这叫尸孙佼愈发生气,正要跳起来狠狠踩下去,忽然听殷无念道:“脊骨,拆下来!” 尸孙佼愣了愣,可这些日子听殷无念的话已成习惯,也只得将手一捞去狠狠扯那脊骨——没扯动! 殷无念的心微微一跳,挥手叫他退开,上前一步细细端详。而后并指一点,一道魔光打在尸身上。 腐肉脓血霎时间化为齑粉,旁的骨头也成了风化已久渣滓。但唯有那截脊骨忽放光华,被他这魔气一冲铮然作响,竟猛地一缩、变化为一柄黄灿灿的九截石鞭! 石鞭一现世就光芒大盛,直冲云霄,喷薄而出的灵力往四面八方卷出一圈又一圈,迫得方圆百里之内烟尘滚滚,两息功夫就成了一阵可怕的沙暴! 殷无念此时明白饕餮为什么把这东西炼在那巫族的身体里了——此等灵族至宝若无专门灵决镇压,一现世就要生出眼下这样的异像,是藏也藏不住的。而巫族淬炼气血,五行属火,火又生土,正可以肉身为躯壳将这宝贝给养起来,不至被旁人发现。 殷无念本想闷声发大财,可现在这里搞了这么一出……即便眼下正邪两道战成一团无暇他顾,但过后灵族发现宝贝没了,必然要记起此地的异像来,十有八九得惹麻烦。 他想要将这东西收入纳戒之内,可这石鞭仿佛有了灵智,他刚一出手,石鞭就猛地颤动、跃起,似要直奔圣灵山而去。殷无念眼疾手快一把捉住鞭尾,要将其强行镇压。但这东西既是灵族至宝之一,也是天地灵气所化,纳戒竟然收不了它! 殷无念知道拖得越久,事情就越麻烦。索性将心一横,猛催魔功,当下就要把这东西的土灵之力给抽入体内。他之前吸过红拂的荒火拂,对炼化此类宝物中的灵气已有些心得,可这东西比荒火拂还要强悍霸道,他一时间竟有些掌控不住,只得对尸孙佼喝道:“压住它!” 尸孙佼听了这话瞪起眼,飞身就往殷无念身上扑。殷无念一脚把他踹去一边:“叫你用魔气!” 尸孙佼忙道:“哦哦哦!” 赶紧提起真元,发出一道魔光也打在那石鞭上。 灵族至宝由天地灵气所化,尸孙佼如今这肉身中也有先天一炁,因而魔光一发,石鞭仿佛遇着什么天敌,登时安稳许多。殷无念趁此机会如长鲸吸水一般将滚滚土灵之力纳入自己体内,抽取足足一刻钟之后,宝物之上的神光终于衰减,灵力也弱了不少。他这才抬手连打数道禁制将其勉强制住,一看极远处似有无数流光正往这边来,立即喝道:“走!” 第五十九章 聪明人(补更) 两人刚刚飞遁出百里,刚才立足处就爆发出一团黑光,可怕的力量横扫方圆数十里的地面,将土层足足刮下去好几丈,砂石翻卷着直冲上天,又把天上的云层统统驱散,成了一根通天彻地的烟柱,几乎与圣灵山齐高。大地震颤、林木催折,气浪一波又一波地往四面八方扩散,那些赶来探查情况的修士全被轰飞出去,成了零落四散的烟花。 困灵阵终于被饕餮强破,被阵法聚集的残余灵气成了一记威力绝伦的法术。凶兽现出魔神相自烟尘中冲出,在天地间大声咆哮。可在所有人都觉得它会大逞凶威的时候,却又直射往西,看起来竟是逃了。 殷无念松了口气,寻个树木倒伏的地方将飞剑一祭挖出个地洞,同尸孙佼藏身进去。他一边争分夺秒继续吸纳石鞭中的灵力,一边问:“还记得清楚那个巫族的样子么?” 尸孙佼应了一声。 “变成他试试看。”殷无念说,“现在你是先天之体,我搞不清楚你具体该怎么办。但你脑子不笨,自己好好想想。” 幻化之术对修行人而言像呼吸一样容易,但对高手来说看破这种幻术也一样,只能拿来糊弄半点儿修为都没有的凡人。然而尸孙佼现在这先天之体就不同——饕餮可以化身神魔也可以化身童子,这不是凭借法术,而是一种先天神通。尸孙佼拥有和他一样的肉身,也该有同样的本能。 即便如此,要在短时间内掌握这种本能也很不容易。不过因殷无念说了“你脑子不笨”这几个字,尸孙佼的心火一下子就被点燃了——历尽种种艰难险阻,自己终于得到法王的完全认可,这件事本身比渡劫晋境也容易不到哪去! 因而只用了三天的功夫,在殷无念将石鞭中的土灵之力大部分纳入体内之后,尸孙佼找到了解决的办法。他轻易化身那个生有满脸短须的青皮巫族,再将从尸身上剥下来的铁甲套上,已与本人没有任何区别。 这时候殷无念才将石鞭交到他手里:“这人能一直跟在饕餮身边,除了能给他可口血食之外,只怕还是因为就是他潜入圣灵城盗走了宝贝。巫族擅长蛊术,盗宝的时候必然用了这法子,一定会留下气息。尸孙佼,我帮你渡了个劫,眼下该你帮我了——你拿上这东西往巫族的九黎门去。途中找个机会把这宝贝的一部分留给什么人,也就是给灵族和须弥山的人留下线索,把他们也引到那儿去。” 这事说起来只要三言两语,可真正行事必然危险重重。但尸孙佼刚生出这个担心,就又被“该你帮我”这四个字给激了满腔豪情。他甚至觉得一种莫名情愫叫自己眼睛又开始发热——法王如今要我帮他! 他连迟疑都都没有,只道:“好好好,我明白啦!法王是叫我把李少微他们引开,然后你好去无想天提前布置!” 尸孙佼的反应叫殷无念略感安心。如今的尸孙佼融合饕餮肉身,已不受指骨上神魂禁制的控制了。这些天没什么喘息的功夫,他或许还暂且没意识到这一点。在寂幽海的时候,殷无念绝不会放任此种情况发生,但之前传给他混元魔体,其实是早早就做了打算—— 他平时总说尸孙佼“蠢”,然而那就只是说说而已。鬼修大多性情偏执,是货真价实的蠢,只有那种天资极高的,才能在做了鬼修之后本能地克服那种偏执,得以保留更多的清明神智。 白骨夫人是其中的佼佼者,说话做事几乎与人无异。而从前的尸孙佼,虽然胆小懦弱、两面三刀,却也正意味着他懂得趋利避害、随机应变,做事比寻常鬼修想的都要多。倘若不是瞧见他这优点,殷无念也不会三番两次留下他的性命。 至得传混元魔功,尸孙佼已渐渐摆脱执念影响,迅速变得更像人。离开寂幽海之前,他就已修到元婴境,到了无想天的时候,更到了化神。这种进步的速度其实远超殷无念的预料,有时候他甚至在想——要我自己如今不是人而是个鬼修,能不能像他一样撑上这么久、又能不能修得这么快? 因而他眼前有两个选择。一来,继续将其掌控。二来,放他脱身。 选前者,尸孙佼早晚有一天会想要后者。与其等他将来要,不如此时赏。 只不过,在他意识到自己的状况之后,如此前那几个月的忠诚还能保持多久?殷无念对自己的魔功已颇有自信,而今他打算以此验证。 于是他稍想了想,在地洞的一片黑暗中耐心开口:“还有另外一样。巫灵两族都是此界天生的种族,其实心气一个比一个高。灵族投向须弥山、巫族投向自在天,都不过是形势所迫。要有机会,他们不会想做任何人的附庸——你拿这宝贝把人引到九黎门去,等实在脱不了身时候把宝物还给李少微他们。这事要是叫自在天的魔头知道了——” “他们大败了本来就很不痛快,此时会觉得巫族和他们并不是一条心,会迁怒!”尸孙佼赶紧接口,“然后咱们这就成了个挑拨离间、一石二鸟啦!” 稍隔一会儿,他听到殷无念说:“对。尸孙佼,你的脑袋已经越来越清楚了。” 尸孙佼心中生出一阵狂喜,这种喜悦超越了之前知道自己的肉身被成功炼化的时候。他把什么艰难险阻全抛在了脑后,只道:“嘿嘿,全是师父你教得好——我什么时候去?” “即刻。”殷无念说,“要是在巫族一切顺利,你不要去无想天找我,直接去玉虚城外找白骨。她该能看得出你和从前不同,如果问你起,你该怎么说?” 尸孙佼此时高兴,脑袋转得也就极快:“叫我想想……嘿!我又明白了!师父你知道毕亥修了魔功,又想把白骨也拉到咱们这边儿。可她才不会像我这么忠心耿耿,那么——我就告诉她我修魔功出了岔子,幸亏师父你神通广大,反而给我量身定制一门炼成先天之体的新功法!” “白骨一听,自然要慌啦,心想,哎呀?那我家陛下岂不是早晚也要完蛋?就一定得千方百计讨好弄到我这新功法。到时候师父你在无想天把劫渡了也去找她,她就全凭咱们拿捏啦!” 第六十章 声东击西(补更) 殷无念觉得自己做出的决定暂时是正确的——眼下的尸孙佼已不像从前那样完全可控,脑袋却已越来越机灵,足可独当一面、叫自己省下好多心了。他便微微一笑:“你这法子也不错,照此办——咱们分头行事!” 目送尸孙佼往东南方去之后,殷无念驾起一道剑光,直奔圣灵山。 距饕餮脱离困灵大阵已过去五日的功夫,圣灵山修士大获全胜,眼下在忙着收敛同族尸身。殷无念原本以为自己去圣山上还得被人拦下盘问几次,可刚接近圣山外围遇着巡防的修士时就受到意外的礼遇—— 拦下他的几个人像早就认得他,眼中没什么猜疑警惕,反而全是崇敬仰慕的光:“道友你是不是殷无念?” ……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认得出自己可不是什么好事。但殷无念也只得应了一声。 那人立即笑起来:“前些日子圣女已说过,这回我族困局能解,全是一位叫殷无念的高人鼎力相助。还吩咐咱们要是遇着一个白袍木簪、驾一道金紫金光的人修,立即就要迎回城里去,没料到叫小道得了这个福气!” 殷无念略松了口气——至今无人疑心自己。 不知道是龙吉还是红拂搞的这一出——天下间叫殷无念的修士不会少,可能在圣灵山外“鼎力相助”的却不多。此事传播开来,他身份早晚要暴露。放在十几天前,他会稍稍担心一下子,然而到现在却不怎么在乎了。 他已得到土灵之力,即将回无想天搅个天翻地覆。到那时候须弥山高手齐至,闹不好杨戬、姜子牙那些大佬都要现身。那些家伙不像李少微那么好哄,甚至比万妖岛主还要城府深沉。先天下之忧而忧这种说辞很难说服他们,只怕要使出他最后一招。 最后一招……其实他此前对李少微他们有限度地坦诚身份,也是为那一招做些铺垫。既然如此,眼下只消放手干就是了。不管再生出什么疑惑猜测,到那时自然迎刃而解。 殷无念被几个修士引至圣灵山上部的云海之上,远远便瞧见李少微和龙吉、红拂正立在一个悬空的崖头说话。罡风吹拂、衣袂飘飘,好似三个九天之上的仙人。 这师侄孙倒真是好福气……要他而不是自己遇着了前些天的铁扇公主,会怎么办? 此时引他来此的几个修士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退下,殷无念便自己驾起一团云气往那三人去。远远离着近百步,李少微一转脸瞧见他,立时笑容满面飞身而来,不待殷无念开口,扑上来就跟他抱了个满怀,又在他背上狠狠拍了两拍、再抓着他双臂退开一步,瞪着他:“殷兄!你这几天跑哪儿去了?!我们找了你三天三夜,还以为……唉,急死我了!” 又朝龙吉与红拂招呼:“我之前不是还说么?殷兄他命不该绝,必然是遇着暂不能脱身的大事了!” 殷无念一见那两位圣女也驾云来,生怕她们再像李少微一样说些热情洋溢的话。此前见了铁扇已叫他心绪不宁,又强行吸纳那宝物的土灵之力,也没完全炼化好。这时候要再听他们千恩万谢地说个没完,只怕又得引动魔火。 他就脸色一凝,抢先开口:“本来我困住了饕餮就要走的,可听他说起一件大事却又支支吾吾,就想查个究竟——等到他被困了几天实力大减的时候就跟他交了几次手。原想凭我设的阵外阵也能周旋好一会儿,哪知道遇上罗刹公主来救他,又把铁扇给丢了,唉!” 三人听他说这话都发愣——都知道他胆子大了,却没料到大到这种地步……竟然还想同饕餮“周旋好一会儿”! 李少微实在有些动容:“你不该冒这样的险。胜败是常事,可天下间你这样的人物,只怕仅此一位了。饕餮说的那事其实我们已经知道了——之前他派了一个巫族潜进圣灵山盗走一样灵族至宝,只怕还有什么危险的图谋。刚才我们三个已经商量,叫妖师先率军回万妖岛驰援,我们则要追到巫族去把那宝贝夺回来。现在殷兄你也来了,有你帮忙,必然马到成功!” 一切发展顺利。殷无念在心里笑起来,但面上只稍稍一惊:“灵族至宝?我听说的不是这事!” 他又看了看龙吉和红拂:“虽然没全都问出来,可从饕餮的只言片语也能猜出个大概——自在天似乎有人潜入羽族在搞什么阴谋。我就是听了这些才觉得不妙——咱们上回见了之后我去了无想天,已经发现那边人心惶惶,不许外人踏足了。当时只觉得是因为王子、公主夺位,如今想,只怕另有原因的。” 殷无念说话总能叫人发愣,于是三人就又愣了愣。李少微皱眉一想,将要开口,殷无念已抬手一摆:“我原想的是请你们跟我先去无想天。可既然圣灵山至宝被盗,这件事就更要紧。李兄,来这儿之前我已经叫我徒弟先往羽族那边去了,我不能丢下他不管。这样,咱们兵分两路——你们去巫族,我去羽族。无论哪方的事解决了,都去帮另一方,好不好?” 但李少微不说话,只皱起眉盯着他看。 ——哪句话有什么问题,叫他起了疑心么? 这念头一闪,却听李少微开口道:“咱们虽然相识不久,可我觉得交情已经不浅了。殷兄要是拿我当朋友就答应我一件事——你去了无想天,不要再像这次一样全不拿自己性命当回事。要不然,要不然……” 要不然你就舍了你的两个好妹妹跟我一起去? 但殷无念可不敢说这话。要说古道热肠,只怕这位师侄孙才是此界第一。他就洒脱一笑:“李兄的心意我明白了。有你们这几位好朋友,我哪里舍得再求死。好,要不是情况十分紧急,我绝不出手。” 李少微松了口气,抬起一只手:“一言为定!” 殷无念在心里叹了口气,抬手在他掌上一击:“一言为定!” 第六十一章 挟宝自重 寻常灵族把那石鞭里的土灵之力吸纳了七七八八,必得欣喜若狂。要是初修混元魔体的殷无念,也得欣喜若狂。 然而他已用火灵之力把自己修到了返虚后期,如今再纳入土灵之力,情况可就不大妙。之所以想要五行元力,是因为那五股力量会被召唤出来的五行元灵融为一体,他只消稍稍引导便可将其炼为混元之力。可如今只有火、土,五力缺了三力,是无论怎么着都做不到平衡调和,反而使得体内灵力驳杂了。 唯一的值得庆幸的是,火能生土——还可勉强以生克之道将这股新得的强大力量压制。但纵然如此等赶到无想天时,殷无念已觉心中魔念蠢蠢欲动,体内强大而驳杂的灵力,快要将第二次心魔给引来了。 上次来的时候,飞廉法师的掌控力似乎仅限于羽族王廷,无想天周遭宗派都只被他遥控。但如今建木周边已戒备森严。殷无念先在附近小岛周边转悠了几天,见那些大小宗门修士都身着一袭黑色道袍,同羽族羽卫编在一处昼夜巡逻,把这浮空岛给看了个严严实实。 在圣灵山的时候他是个急公好义殷无念,如今回了无想天,就该是那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赤霄真君了。此等角色转换于他而言已是家常便饭,于是舍了剑光而驾起火云,轰轰烈烈地直往建木去。 这好大声势当即惊动周边巡行的羽卫和修士,只在半空就将他阻拦下来。 但赤霄真君这魔头岂是好说话的?见来者身上都有些魔气缠绕,立时知道全是飞廉的手下。将新炼的魔鞭一催,一条虚影啪的一声炸了个响雷,登时将来者从天上抽下好几个,又哈哈一笑:“叫飞——叫那个向法师来见本尊!” 说了这话又将身形一折,落到他与尸孙佼此前挖了洞府藏身的那个岛上去了。 余下的羽卫中倒有一个此前见过殷无念被飞廉法师引入建木,忙回去报信。 等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便见天边一团黑云转瞬即至,落在他面前。 飞廉法师现了身形,见赤霄真君负手而立,面上十分得意,心里就一宽——此前不知道这蠢货究竟办不办得成事,到今日同约定之期已过了三天,原想这家伙是跑掉了。可眼下,他终于又乖乖往死路上来了。 他心中高兴,说话就更客气:“魔尊果然把宝物取到了!?我原想要是真君过几天还未到,我就要往圣灵山去接应呢!” 殷无念傲然一笑:“怎么,怪本尊耽误了这几天?哼,宝物么,手到擒来!至于晚了这些日子,还不是因为你!” 飞廉一愣:“魔尊这是什么意思?” 殷无念现宝似的将魔鞭一挥,又打出两声响雷:“瞧见这宝贝了么?本尊新炼的!” 飞廉法师自是识货,看出这鞭子并非凡物,也能称得上是至宝了。不过他炼这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正要开口问,却感应到鞭上的魔气,心里猛地一跳——这气息怎么这么熟!? “这是!?” “你不是说饕餮要坏咱们好事?”殷无念将魔鞭收了,冷冷一笑,“本尊见他狂妄,就顺手给了他一个教训——以他的魔气炼了这东西出来,倒也勉强能用!” 飞廉法师的心再狠狠一跳——此前不叫这邪魔去见饕餮,就是怕他性情暴躁冲动,把他自己给赔进去了。可如今这鞭上饕餮的洪荒气息货真价实……这家伙真去寻他晦气了?且还斗赢了!? 他原本对殷无念的魔功颇为忌惮,可此时却意识到这家伙非但魔功厉害,似乎还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天外神通?!他前几天倒是得了信儿说圣灵山那边大败了,但两地相去很远,一时间也无从得知详情……看起来该速速遣人去查个清楚——这魔头是怎么以返虚期的实力,叫饕餮那凶魔吃了亏的? 这老鬼想要查,一时间也来不及了。殷无念在心里冷冷一笑,他之所显摆这鞭子,其实是为下一个问题做准备—— “魔尊果真是神通广大。”飞廉法师的语气愈发恭敬,“如此,咱们的大计就更不愁了——尊者,那土灵宝物在哪儿?” 殷无念收敛心神,将体内吸纳雄浑土灵之力一放即收:“就在我这儿。” 隔了两息的功夫,飞廉法师才意识到他这话的意思是,他将那宝物的力量给吸去了、融在他自身之内了! 一阵无名火起,飞廉险些现出他紫焰四臂的魔神相! 他原本的打算是叫这邪魔把土灵至宝带回来。那么一来,五行之力集齐,这邪魔身上的火力便成了锦上添花。有是最好,没有此事也办得成。可这蠢货不知是无心,还是怕自己不讲信用、会将其踢到一边,竟然把那力量给吸去了!? 要在一刻钟之前知道他敢如此,干脆就拼上一场恶斗、当即把他给捉拿炼了! 可如今飞廉法师先见了他那魔鞭,却只能把这一口恶气压了又压——没弄清楚他到底以什么手段伤了饕餮之前还是不要妄动的好……自己又不是那个畜生、只懂得逞凶斗狠! 他只能面上微微一抽,强笑道:“魔尊这是什么意思?” 殷无念得意洋洋地背着手走了几步:“你们这些蝼蚁,以为本尊不知道你们的心思么?我把那宝物给你了,谁知道你会不会翻脸不认人?如今就在我身上,你可是如何也撇不开我了——听好了,伤饕餮的时候,我对他说是为你出气。往后你想在你们那个自在天立足,就非得有本尊撑腰不可。把你先前布置的什么唤灵阵法都细细说出来吧!等我附身那五行元灵,你既有我这魔主,此间事也大功告成,还有什么吃亏的?” 这蠢材必须要死。飞廉法师在心中破口大骂。但事已至此,他只能咬牙道:“魔尊说的有理。只是这唤灵阵的事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说得完的……咱们回去羽族王廷,我给尊者慢慢说,可好?” 第六十二章 好问题 “不好不好。”殷无念摇头,“本尊又担心你在那建木里布置了什么手段,所以只想在这儿待着。反正你将来要抽取建木之力,此处也算在唤灵阵内嘛。” 飞廉法师此刻已完全明白,他不但刚才被这邪魔摆了一道,就连三个月前,也被他给唬住了——当时这邪魔表现得蠢而无脑、狂妄自大。可眼下再听他说话,分明是在那时就已做好了今天的打算! 既然如此,他也懒得再废话了,只道:“好!尊者想要留在这儿,那就留在这儿!可我阵法还要月余的功夫收尾,等我布置好了,再给尊者细说也不迟!” 他说了这话一跺脚,驾起黑云远去。待入了建木回到自己的静室,立时将看见的羽卫、修士全杀了,又轰成烂得不能再烂的肉泥。等如此发泄一气,才又唤了三个属下进来。 这三个看着都是羽人的模样,实则都是变化出来的幻相。其中两个有合体中期的修为,另一个是合体前期。两个中期的,叫封蒙、豪方,乃是生于灵界的妖兽,被他给收服了。一个前期的,叫刹灵子,乃是个土生土长的邪修,因为做事机灵脑袋聪明,也已跟了他数百年。 待他们来了室内,飞廉法师才沉声道:“刹灵,传你一对风火轮,即刻往圣灵山去。到了那儿不要和人争斗,只打听一件事——饕餮是不是叫人伤了,要是,又是怎么伤的。限你十日去,十日回,晚了一刻钟,提头来见!” 刹灵子面上一凛,喝道:“得令!” 飞廉法师便将一对红芒缭绕的火轮一弹,刹灵子接了这宝物连一息都不耽搁,飞身便走。 “封蒙、豪方!”飞廉法师又喝,“你们两个,看住外面那人,切不可因他境界不高就大意!也不要对他用强,只远远盯着。他要走,就劝住。要劝不住,就来报我!” 封蒙的真身是个羽玄蛇,听了这话探头探脑地直纳闷儿:“主上,那人是个什么来头?要我俩一起看着?” 飞廉冷冷一笑:“是个不知死活的蠢材!不要多问,即刻去!” …… 见着两个黑羽卫直往这小岛来,又分别远远地守住南、北两个方位,殷无念在心里长舒口气——幸好飞廉法师这魔头多疑,要和饕餮一样是个暴虐霸道的性情,只怕自己今天就要交代。 先前见着一道火光直往天边去,他猜是飞廉派出去打探情况的。自己之前与尸孙佼去圣灵山时在路上因为入魔而耽搁了些日子,花了一月的功夫。那人要是倚仗什么法宝全力赶路,一去一回该只要二十来天。 二十来天的话……李少微他们先得往巫族去。尸孙佼如今机灵,不会拖他们太久,十天半个月那边的事情就了了。但李少微带着两个好妹妹,再往无想天走速度该是要慢一点儿,倘若途中再听个风赏个月,只怕得也得磨蹭上二十天。 那么,飞廉派出去的那人一回来,老魔就该知道自己扯谎了,当会立即下手。 他得想办法再撑上十几天,等李少微他们到。他们一来,飞廉就不好再同自己纠缠,而只能暂把自己困住,同须弥山的这些人周旋。说起来李少微他们三个,红拂的历练多些,该会觉察羽族异常,那自己就不是孤身一人了。 殷无念嘬了嘬牙花——飞廉老魔是大乘吧?那可有的玩儿了。够刺激。 他所在这小岛不大,就也懒得藏。在小岛最高峰选了一处绿草如茵的清净地,又拿藤条编了个蒲团,就盘膝坐在上面一边调息吐纳,一边远眺无边云海。 之前在圣灵山下主持困灵大阵,叫他对布阵之道又有了许多新的体悟。因而他把头十天拿来感应飞廉法师在无想天设下的唤灵阵。 很明显的是,阵眼就设在建木上。老魔似乎已将许多羽族士兵的性命为引,要在阵启之时先将建木之上的木灵之气给引出来。木气一出,此地五行大乱,将会把其他四气一一引动,变成不断抽补的循环。 这阵法原理不难,可除了木、土二气之外,余下的水火金气该都由身具风雷二力的羽王提供,殷无念的手还伸不到他那儿去,只好绝了将此阵夺来的心思。 也不知道那老家伙一把年纪是不是活到狗肚子里了——也有个大乘修为又在自家主场,竟能着了飞廉的道,还不如叫精卫称王,至少看着赏心悦目。 到了第十一天,似乎因为他好整以暇地停留此处不逃不闹,飞廉法师还来探了一回。和颜悦色地说阵法再有十来天的功夫就要收尾,叫魔尊“不要心急”。殷无念老神在在,倒叫飞廉心里更加惊疑不定了。 他走之后,殷无念又开始琢磨阵法。可琢磨了两天,忽然脸色一变,也和飞廉一样惊疑不定起来——飞廉着了自己的道,自己之前是不是着了铁扇的道!? 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她那天说那些话,全是虚情假意伪装做作,就是为了让自己想要尽快打发她走、而把那宝扇给还了!? 这念头一起就停不下来——从来只有幽冥大法师坑人,什么时候别人能坑了他!?他此时无比想念李少微,真想把那风流浪子即刻拘到面前好好问问。不过又想,要他真带两个好妹妹来了、又遇着精卫…… 之前为在老魔面前卖弄本领,他把那姑娘给哄去找李少微了。这几天曾见着一道红芒在建木之中进出,该是她苦寻不到又回来了。那等四个人见了面,也不知道师侄孙还有没有心情帮自己参谋。 一胡思乱想,时间就过得极快。 再过五天,殷无念瞧见飞廉先前派出去的那人回来了。眼见那邪修入了建木,他就在心中默数。等过了百数的功夫,一团魔云冲出建木,飞廉法师化成个人形落在他面前的崖边。 殷无念盘坐,飞廉负手而立,脸上没了此前的谦恭之色。 两人沉默对视一息的功夫,老魔忽然笑起来:“这些日子我早想问——你到底是怎么伤了饕餮的?” 殷无念就也笑了笑:“我觉得你早该问的不止这个。譬如说你只知道我自称赤霄真君,那知不知道我名字叫什么?” 第六十三章 真名实姓 “你叫殷无念。”飞廉法师的笑容慢慢消失,“在圣灵山下你是须弥山那些人的帮手。小子,你胆子够大,敢在本魔主面前自称魔尊——你师门是哪一个?” 殷无念叹了口气:“这就是为盛声所累了。你知道我叫殷无念,那——” 他站起身:“你找鬼帝密谈的时候,他没告诉你在鬼族之中有个神机妙算、风流倜傥的幽冥大法师也叫殷无念么?” 飞廉眼中魔光一敛:“你就是幽冥大法师?” 殷无念笑了笑:“好说好说。区区不才,比你这位飞廉法师多了个大字,惭愧惭愧。” 老魔嘴角一牵,掌中忽然腾起紫焰——对方不是什么域外邪魔,他重新变成杀伐果断的自在天魔主。 殷无念立即叫道:“还有个问题你没问——哦是两个,譬如说我是怎么知道你在这儿搞五行元灵的?譬如说我这一身魔气从哪儿来?” 飞廉微微一愣,掌中魔焰凝为一团火球:“不想死,就说!” “说来话长了!”殷无念慢慢往后退了几步去,“我这一身魔功,都是帝尊传给我的。你在这儿的事情,也是他告诉我的。我和帝尊联手做了个局,我假死遁出寂幽海混进须弥山坏他们好事,又跑到这儿来看你的事情做得怎么样。我嘛,不过一时手痒,想瞧瞧咱们这两个法师到底谁更胜一筹,老前辈要是觉得被我冒犯了大可去找我帝尊师父理论,何必和我这个小辈计较?” 飞廉法师冷冷一笑:“小辈?你这幽冥大法师在此界也是有一号的人物,用不着在我面前伏低做小!” 又顿了顿,目光炯炯地看他:“你族鬼帝修的是阴冥之力,却又怎么传了你修出魔气的功法?” “魔尊又是在试我了。”殷无念微微一笑,“世人都说我家鬼帝叫毕亥,可传我功法的这位鬼帝,却已经叫沉姜了。鬼帝沉姜,乃是上界星君下界,教我个魔功又有什么稀奇的?” 飞廉法师脸色大变:“你知道沉姜!?” 看来猜的没错。自在天魔主向来眼高于顶,依附他们的各族首脑名义上与其平起平坐,却一直被当成仆从看。那天听说飞廉入寂幽海与沉姜密谈时殷无念就猜他们或许是旧相识,而今看,两人也许在仙界就已经勾连上了。 而知道鬼帝是沉姜这事的,在此界中可能已不足一掌之数,依照飞廉这疑心多多的性情,至少还能再拖上几天的功夫。 于是殷无念再笑:“魔尊不信,大可传讯去问我帝尊师父嘛。” 飞廉的脸色变了又变,到底将手一握,把那团紫色魔火捏散了,一字一句地说:“好,那你就在此地等!要敢离开半步,别怪我不看他的情面!” 殷无念拱了拱手:“魔主放心,我还等着看五行元灵出世的盛况呢!” 飞廉法师再瞪他几下,又给远处的封蒙、豪方使了个眼色,方慢慢驾云远去。 短则一两天,长则三四天。殷无念心想。刚才自己说的话其实漏洞百出,唯有沉姜的身份才叫飞廉法师暂时停手。之前白骨夫人来无想天的时候曾说飞廉见玉清丹鼎派被灭门疑心是哪位鬼祖出手,“传讯”去问沉姜,可见这两个老相识之间有某种独特的联系办法,用不着派人跑腿去问。那他还得继续做准备。 等飞廉回到建木中,他留下的封蒙与豪方就凑得近了些。两人之前只把殷无念当成个惹怒了魔主的寻常修士,如今听了刚才的话,一下子对他产生极大的兴趣。 豪方的真身是幽冥蛟,性情孤僻些,封蒙的真身是羽玄蛇,话却要多些。在十几步之外的半空中盯着殷无念看了一会儿,忍不住说:“你真是幽冥大法师?” 殷无念说:“是啊。” “不是说幽冥大法师是个很厉害的人物么?”封蒙皱着眉上上下下打量他,“怎么你看起来才是个返虚?” 殷无念说:“关你屁事?” 封蒙看了豪方一眼,见他不开口,就又说:“你不要生气嘛,我们就是问问——你在鬼族当幽冥大法师的时候,是不是有自己的洞府?” 殷无念这才抬眼好好看看他,想了想,语气缓和些:“是啊,我有好几个洞府,又大又宽敞。里面镶金嵌玉,法宝多得放不下,天天都有鬼修来求我收他们的贡品,不收就又哭又闹赖着不走,简直烦死了。你看,这些东西平时我都拿来当糖豆儿吃。” 他在手上一摸,摸出八枚会神丹:“我都吃腻了。你们要不要?” 封蒙看了豪方一眼,见豪方也直勾勾盯着他手里的丹药,才说:“这不好吧……我们毕竟是来监视你的?” “监什么视?”殷无念朝他们招招手,“不是听见了吗?我是幽冥大法师,也是魔道中人。等魔主给我帝尊师傅传了讯,误会就全没了。来吧来吧。” 于是封蒙慢慢落到峰头。半空中的豪方犹豫了一会儿,才一边微微仰着脸一边也落了下来。 殷无念转着手里的八枚丹药:“看你们两个不像人修,现在的样子也是幻化的吧?太难看了——你们本尊是什么?” “是的呀!”封蒙赞同地叫起来,“这些羽族的身体太烦了,走路太费劲了。你看看,我原来是这样的——” 豪方似乎想要拦,但封蒙身上已清光一闪,显出本体来。原来是个蓝衣黑发的女子模样,额上生了一对尖角,下半身是一条蛇尾。蛇尾之上的青鳞幽光闪闪,仿佛是以精铁炼成的。她身下有一团凝而不散的水气将整个人托了起来,又在水气上扭了扭尾巴,再一次强调:“我是这样的。” 殷无念点点头:“原来是化形的神兽羽玄蛇。气派,气派。” 封蒙笑起来:“哎呀,也不算神兽嘛,是灵兽吧。” 豪方不说话,犹豫片刻,身上也清光一闪。他这本体和封蒙极像,看着亦是蛇尾。不过是个白发男相,额上只有一支螺旋独角,披着金蓝龙甲,身周缭绕闪耀微光的幽冥之水。 殷无念也点点头:“哦,这位是幽冥蛟化形。威风威风,真龙也不过如此了。” 豪方咧嘴笑了一下,又赶紧把笑容收了,只去看别处。 殷无念便屈指一弹,将八枚会神丹送进两人手里:“见面礼,可不要推辞。” 封蒙把四枚丹丸攥在手里,忍不住伸出又细又长的舌头在丹药上转着圈儿地舔,盯着殷无念:“你真大方。我们可不容易了——你知道吧?我们不能修炼,只能吃丹药。” 其实也不是。灵兽修行还可以吃些天材地宝。不过丹药的药力比未经炼化的宝物强,的确是更好的选择。 殷无念笑笑:“魔主把你们喂到了合体,也不容易。” 封蒙撇了下嘴:“主上说我们到了合体就用得正顺手,不怎么给我们药吃了……哎,你到底是怎么做了幽冥大法师的?” 殷无念说:“趁他不注意,就给他来了一下子,很简单的。” “啊?”封蒙和豪方对视一眼,皱眉想了好一会儿,“什么来了一下子?” 殷无念咳了一声:“好吧,我是说,鬼族强者为尊嘛,把一个人杀了,他的位子就是你的了。我就把他杀了,就做了幽冥大法师。” 封蒙想了一会儿:“那,什么给他来了一下子?” 殷无念叹口气:“算了,这个不重要。” 封蒙和豪方又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好吧。那,你是人……” “无所谓。”殷无念笑眯眯地说,“管他是人是鬼要妖修还是灵兽,强者为尊嘛。即便你俩今天把我杀了,跑到寂幽海去给鬼帝一看我的脑袋,一样做幽冥大法师。一个可以做左大法师,一个可以做右大法师。” 封蒙把舌头慢慢收回去。两个人盯着殷无念看了好一会儿,她才说:“不会不会。主上叫我们看着你,又没叫我们杀你,大法师你不要胡思乱想。” 殷无念说:“嗯。” 传讯给沉姜似乎比殷无念原本猜测的要麻烦,他足足等了五天。五天的功夫里他除了继续闭目打坐之外还常常赠送两个化形灵兽一些小玩意,有些是在寂幽海搜刮的,有些是之前发的死人财。合体灵兽看得上眼的丹药其实也很贵重,殷无念同样拿不出太多。好在他持有的宝物极杂,总有些有趣又新奇的。 两个合体中期的灵兽因得了殷无念这些好处,对他态度远来越好。依着这个亲热劲儿,再过上几天即便飞廉法师不开口,他们也要动手杀他夺宝了。 到第六天的时候殷无念觉得自己不该再等下去。距李少微他们来到无想天约莫还有四五天的功夫,但飞廉随时都可能动手。大乘境界老魔早有准备的倾力一击他可受不住,得先挡挡灾才行。 第六十四章 小气 于是他这回下了血本,装作在找其他东西,摸出一枚天眷丹。这玩意是大乘修士服用的丹药,除去增长修为之外,更可以增加福缘以减轻渡劫时的压力。 封蒙和豪方一见这灵丹眼睛就直了,却见殷无念拿到鼻子 封蒙终于按捺不住,哑着嗓子问:“大法师……这个……天眷丹,你干嘛丢了?” “收得太多放得太久,药性不行了。”殷无念说,“丹药这东西要保存得当才行,比如这一颗的药性只剩十之八九,但是吃下去还得一样温养上几个月,你说划不划得来?” “收得太多……”封蒙转脸去看豪方。 下一刻,一柄青光伞陡然出现在殷无念正上方。这伞一现身就开始狂转,洒下一片暴雨似的钢钉,殷无念的身躯登时被打成一蓬血雨,连带下方的地面都陷进去两丈有余。豪方则将手一扬,缭绕身周的幽冥之水登时泼洒成漫天的蓝雾,将青光伞附近一片区域笼罩得严严实实,以防殷无念的神魂遁走。 封蒙一见得手,立即喝道:“收!” 青光伞往下一落又一合,将地上的血肉统统吸起回到她手中,而豪方也喝了一个收,那雾气也在他手中汇成个水球——只见蓝洼洼的水球里正有一个小黑人左突右窜,却如何也逃不出去。 封蒙高高兴兴将手探进伞里一摸,脸色却变了——摸着的不是黏腻的血肉碎骨,而全是烂草叶。她赶紧去看豪方掌中的水球:“是不是他?” 豪方将手一抓把水球里的神魂给擒出来,凑在脸前一看——不是殷无念的模样! 此时才听着殷无念在身后笑:“趁我不注意学会了,可这一下子威力却不够。” 两人闻言刚转了身,就见殷无念在远处忽将双手在身前一合,袍袖猛然鼓涨起来:“杳杳冥冥,天地同生,散则成气,聚则成形!五行之祖,六甲之精,兵随日战,时随令行!” 嗡的一声响,一阵黑云从他身上扩散出来、迅速膨胀,最终将浮空小岛附近数十里的区域全给笼住了。待他咒决念完,这一大片黑气又立即凝聚成形—— 数都数不清的鬼兵密密麻麻地立在空中,俱是生前的凄惨模样,见着世间阳气立即开始哀号哭泣。一时间这小岛上空仿佛成了鬼域,阴风吹拂得骨透寒,鬼号叫得头发麻! 这情景一时间把封蒙和豪方惊出一身冷汗——鬼族大佬都有鬼兵统率,此时眼见这漫天怨鬼足有一两千之数,不知要有多难对付! 两人像是心意相通,一个祭出青光伞一个祭出幽冥水扭头就走,要先出了这鬼兵军阵再说。可一气飞遁出十几丈才觉得不对劲——那些鬼兵看起来吓人是吓人,但怎么道行这么低?遇着青光伞、幽冥水,只被稍稍一扫,就有几个化成了黑烟! 这时候才反应过来——鬼兵?!这些才不是寂幽海的鬼兵! 寂幽海的鬼兵,其实全都是因执念化了形的鬼修,是正经有灵智的修士。由这么些修士组成的军队,自然叫境界高出一大截的人也要忌惮了。 可殷无念眼下放出来的这些东西虽然看着气势骇人,实则都不过是草草炼了十几天的魂魄罢了! 两人登时反应过来,扭头就去找殷无念,却发现他仍停在刚才那里未动弹,身下一团阴风浮动,似乎在托着他。 他是在操控这低配版的鬼兵阵么? 是个好时机! 此时这漫天鬼魂全都像团团黑云一样蹿来蹿去,但封蒙与豪方不理睬它们了——封蒙发出青光伞在前,只开了一半变成了个锥子。豪方放出幽冥水嗡嗡地缠绕伞身,仿佛一条幽蓝的闪电。两人齐声一喝,直取殷无念。 但还没冲到近前,他们身边一个鬼魂忽然短暂地凝住身形,泛白的双目中神光乍现,抬手一甩,一道鞭影啪的一声抽在豪方身上。 既然打的是杀人夺宝的主意,对方又是幽冥大法师,这二位也算是把自己持护得周全,水气化成一层清光把肉身给笼住了。 但经这鞭子一抽,护身清光一下子被打散,豪方这合体中期的背身上登时现出一条血痕。他身上穿着一领金蓝龙甲,是以他自身灵力幻化出来的,与他的幽冥之水一样都是本命法宝,相比寻常宝贝还要厉害些。 可这鬼魂却是被殷无念以心魔神魂附体,魔鞭更是由饕餮的魔气炼出来的。饕餮是天地生养的凶兽,比仙界的神兽还要凶悍,更何况是灵界的灵兽?一对上,天然就有一股上位的压制,以此鞭来打幽冥蛟的本命法宝,正是一物克一物。 豪方挨了这鞭子一哆嗦,反应倒是快。青光伞上的幽冥水立即化成一尾长蛟扑了过去,一下子将那鬼魂扑散了。 可下一刻鞭影又从另一个残魂的身上探出来,又是啪的一声响打在青光伞上,登时将两人的去向给打歪了。这漫天鬼魂呼啸来去,两人身旁尽是些残影子,殷无念的心魔神魂在残魂之上发招即走,有些被两个灵兽给打散了,可还有些他们连看到看不着,就被别的残魂给遮住了。 顷刻之间的功夫,两个合体灵兽已挨了不知道多少鞭,皆被抽得皮开肉绽,好不凄惨。他们此时才晓得殷无念放出这些鬼兵不是为了对付他们,而是要借它们施展神通。 封蒙与豪方在飞廉手下做事几十年,虽说那老魔极为吝啬,但得其赫赫凶名庇佑,这二位也没吃过什么亏。然而此时被一根魔鞭抽来抽去手忙脚乱,却像是两个寻常畜生一样了。 这把他们心里的魔火给抽了出来——幽冥大法师以此种手段对敌,正是因为知道不是自己的对手。那只消先毁了他的肉身,一切就都好办许多! 两人对视一眼、心有灵犀,立即兵分两路直奔殷无念而去。他此刻该是以鬼族秘法附身出窍,肉身动弹不得,那就正好直捣黄龙! 然而二人拼着一身伤痕累累终于快要扑到殷无念肉身面前时,却见他身下那团黑云忽然化成个青面獠牙的鬼将模样,将这肉身往腋下一夹,嗖的一声就蹿入残魂之中、不见踪影了。 封蒙和豪方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小看了殷无念。他是返虚境不假,可手段神通实在吓人,第二次生出退意,又要拼着一边挨鞭子一边往外面冲。 那封蒙甚至还边逃边开口求饶:“法王法王,你别打了,我们又没真杀了你?你也是魔道中人,干嘛这么小气?” 殷无念这才意识到自己高估了这两个家伙。 这些日子天天炫富非要逼他们出手,其实就为一个目的——他得在飞廉法师召唤五行元灵的时候留在这里,但又不能是作为他手中已经死翘翘的法材。为了这个目的,他得尽可能地拖时间。 第六十五章 顶级大佬 殷无念知道灵兽这东西吃天材地宝和灵丹妙药长大,既不像正道修道心,也不像魔道修魔心,亦不像鬼道修执念,所以就心性而言很不稳固。 只不过他没料到不稳固到这种地步——两个合体来杀自己这么一个返虚夺宝,却稍微受挫就打退堂鼓,勇气来得快去得更快,这什么玩意儿? 事到如今只能动用神通。之前不使,是因为担心飞廉法师有可能觉察异常,到了眼下也没什么选择的余地了—— 殷无念附身一个残魂之上,立即开始引动封蒙与豪方心中魔念。此前几天准备工作已做得极为充分,而今毫不费力。两个化形妖兽眼看就要冲出包围圈,却又开始觉得十分不甘。幽冥大法师抽了他们许多鞭,却也只是搞成皮外伤而没伤到什么本源。可即便伤着了本源,夺了他身上那么多的宝物之后找不回来也不在话下,更会有许多剩余。所谓富贵险中求,此时不求何时求!? 这念头来得快却又合情合理,封蒙口中还在求饶,眼睛却已四处乱瞟,终于在乱舞的残魂中远远瞧见殷无念肉身一晃,似是被先前的鬼将搬到 她便忽然灵气一放,一下子现出了她的真身——看起来像一条身长百丈的巨蛟,却生了两对羽翼。这真身上没有鳞甲而是青绿色的糙皮,首尾皆生浓密飘逸的髯发,远远看去与龙也无异。 她一现身,幽冥蛟同样现了真身出来。这一下,两条百丈巨兽扎了个猛子就直冲向刚才瞧见殷无念肉身的地方。空中密密麻麻的残魂仿佛被他们两个搅开了,散得四面八方到处都是。真身虽使不了什么术法神通,却远比化形之后强悍。这两个灵物如蛟龙入水,摇头摆尾将大片残魂给打成黑烟,一时间杀得不亦乐乎,起先还想着找殷无念的肉身,到了后来魔心大炽,完全沉沦在大杀四方的快感当中了。 这么一顿折腾就过去大半天的功夫,天边也终于远远射来一道魔光,正是飞廉法师。 沉姜在寂幽海不知行什么法事,六天才回他的讯——早就疑心殷无念未死,这小子的模样也对得上! 飞廉法师一颗魔心之中登时掀起惊天骇浪,没别的,全是恨。 他这魔主被殷无念三番两次戏耍,此事真出传出去还有什么脸面!? 当下驾起魔光就直来兴师问罪。可老远就瞧见那浮空小岛上方一阵阴风凄惨、鬼影漫天,他的两个化形灵兽现了真身,正在和殷无念相斗,看起来正占上风。 这两个畜生!叫他们看着人,是又起了杀心贪念要坏事么!?飞廉满腔怒意无处发泄,此时打算把这两个化形灵兽也好好修理修理。但心意又一动:畜生? ……好好好,幽冥大法师么?就叫你命丧这两个畜生手中,叫你尝尝被人玩弄的滋味! 他当即悬空一立,双眼放出湛湛魔光往鬼阵中扫去,轻而易举发现殷无念的神魂辗转腾挪的轨迹。于是口中连喝几个阵位,引导封蒙与豪方将其慢慢逼入死地。双目再扫,又找出殷无念被鬼将持护的肉身。 土灵之气就在他那肉身中。到这时候飞廉法师心中怒意稍稍消弭一些,立即想到另一个问题。 既然不是如他所说、奉沉姜之命来帮自己的,那他又跑到这儿来、将土灵之力吸入他自己体内是为了什么?飞廉法师与沉姜交情不错,对鬼族之中的情况了解得比寻常人多些,立即想到一件事——他那位朋友之所以一直留这位幽冥大法师一命,就是想通过他引出毕亥的残魂来。 那殷无念是为了毕亥做这事么? 哈,真是想不到鬼族之中也有称得上忠心之人。毕亥曾经是鬼王,有些厉害手段也不足为奇,难不成打五行元灵主意的是毕亥,那厮打算利用这凶物的力量夺回鬼族?或者说还有别的什么用处? 真是长了一副好狗胆!算计到他飞廉头上来了! 寻常时候,飞廉不会乐意自己与这种事有瓜葛。毕亥从前也是一族之主,与沉姜之间的恩怨必定引动无数缘果,叫自己也深陷其中难免会坏了道行。但殷无念这小子胆大包天竟敢来打自己的主意,那这回非得给他们一个教训不可。 他立即再向殷无念所布那鬼阵中探出神识,想瞧瞧有没有别的东西。毕亥眼下应该还是个无用的残魂,没什么本事,最大的可能便是藏在殷无念身上或者附近……他先去探托着殷无念肉身那个鬼将。 鬼将道行低微,像是被新炼出来的,神识却灵动。或许是从前遭遇什么劫数被毁了肉身修为,飞廉法师在心中起卦一算,便意识到这东西从前该是跟着殷无念许久,不会是毕亥。又记起之前见过的殷无念的那个“徒弟”——当日那小子看起来獐头鼠目猥琐不堪,应该也不至于是毕亥…… 可这念头刚出来,心中就一惊—— 以他的本事,纵使人不在眼前,但只见过数次也能卜算出个大概。但如今这随便一算的时候,却发现他压根儿算不出殷无念那徒弟的深浅,仿佛对方身上与天地乾坤都有斩之不断的联系,已在这世上不知存在了多久,眼下还在被什么强横至极的力量庇佑遮掩,叫卦线则乱一团、毫无头绪! 这显然是有大神通的灵界顶级大佬的卦象! 那人就是毕亥!? 此前竟然敢大摇大摆出现在自己面前,还将自己给骗了过去!? 他此时心中更怒,却已不是来时那种急欲将殷无念除之而后快的怒。这小子虽然可恶但只算一条狗,得先通过他牵出背后的毕亥将其一网打尽方解心头之恨。 他便提气以魔音直传入殷无念的鬼阵当中:“毕亥在哪!?” 听了这句话,殷无念一下子就松了口气。 他如今放出来的残魂全是在圣灵山附近收来的。放出一千二百四十九个,指骨内还有六百七十七个,被封蒙和豪方损毁了三百一十六个。原想引动两个化形灵兽贪欲大炽来杀自己,那飞廉老魔知道被自己接连戏耍之后必然觉得颜面大失,或有可能不亲自出手而叫两个灵兽将自己慢慢戏死,如此又能多拖延几天的功夫。 第六十六章 作茧自缚 不过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老魔想去另一头——绝不要他人代劳得非得亲力亲为,那自己就死得更快了。现在听了一句“毕亥在哪”,殷无念知道这一步赌对了。 在哪儿?那叫他误以为是毕亥的尸孙佼眼下远在玉虚城鬼族军阵中,阵中鬼气冲天,任你什么神通也都算不出来! 他立即朗声大笑:“毕亥?什么毕亥?不是早死了么!?” 飞廉法师自忖已洞悉殷无念的心思,连声冷笑:“你当我不知道你是来给那死鬼探路的么?你倒是忠心,敢行这种险事。可那毕亥就不知道是不是仁主了——我今天偏不叫你死,而要让你清醒着做个法材!要那毕亥来救你,就叫你们主仆冥界团聚。要他不来,也能叫你好好想想值不值当为他招惹了我!” 殷无念借坡上驴,一边扑身残魂之上一边嘴硬:“叫我做法材?先看你捉不捉得到我!” 飞廉法师在半空中再往鬼阵中冷冷一扫,傲然道:“要本尊没看错,你这就是鬼族的戮仙阵。阵中兵将全是主阵人的僵傀替身,以神念相连。神魂在这些神念当中穿梭跳跃,几乎就是人一动念头的速度,因此一人可以化身万千,能叫境界高出一级的对手也八方受敌。” “可惜你这些兵将都是残魂,并不能发挥你全部的力量。人数又实在太少,阵力对入阵人的禁制也不强。这种东西,就能挡得了我么?”飞廉法师将双臂张开,身后忽现一轮紫火,亦幻化出四臂的模样,“那你就留在此地吧。等我唤灵阵起,自然抽干你满身灵气精血!” 他身上紫光大放,整个人仿佛化身一轮紫日,光芒将殷无念的整个鬼阵笼罩其中。只一息的功夫,漫天鬼影一下子不见了踪迹,只在半空中余下一片极淡的紫雾。那雾小小一团,巴掌大,其中仿佛蕴含一个世界,还有许许多多黑黢黢的小人左突右窜,却也脱困不得。 这是天罡镇狱——以魔神手段撕出一小块幻境将阵中人困住,借的就是天罡之气。天地之间灵气一时不断绝,这幻境就绝不消散。殷无念发觉眼前一黯、整个世界仿佛都笼上一层薄纱之后,立即意识到这一点。 这下他完完全全安了心,立即将手一挥,把漫天的鬼兵全收了回来。本想着飞廉法师还会再说几句话,却见他在外面头都不回,只将把化形灵兽捉了回去,直接飞到建木之中了。 显然已将自己当成死人。 现在他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将残魂收了之后,身边只余一个青面獠牙的鬼将。 鬼将似乎也有些见识,往四下里看了看,脸上惊恐又畏惧:“啊呀,这个是不是……” “天罡镇狱。”殷无念说。 “是是是,我听说过,了不得的神通!法王,这下是不是坏了?这可怎么出去?法王啊法王,哎呀,在寂幽海的时候你要跟帝尊较劲,没想到如今来了外面还要跟自在天的魔头较劲,这可真是……” 殷无念挥手在身下招来一团云气:“怎么,你不高兴?那我就再把你收回去好了。小一年过去,你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小了——在寂幽海要杀我夺禁制时候那个胆气怎么没了?” 阴符离赶紧把脑袋一缩:“法王还记着这个事情啊?我都忘啦……我也是在为法王你打算嘛。要是老魔头一时间心情不好,咱们如今在这阵里岂不是任他拿捏……” “他要真觉得我可以任他拿捏,也不至于不亲自冲进来破我这戮仙阵。”殷无念笑了笑,“天罡镇狱逆乱时空,一使出来就要牵扯他往后的气运劫数,可见我这些日子的功夫一点没白费。你当这阵是把我困住了,在我这,却是把我护住了。” 阴符离挠了挠头:“这不还是困住了吗?法王,现在你身份都被人发现了……要是按你说的,等那个李少微找一堆正道人士过来坏那个老魔的好事……可等他的好事被坏了,你也逃不掉了呀!老子不是说法王你本事不好,只是到时候才出狼口又入虎穴,那李少微知道你是幽冥大法师,岂不是立刻翻脸!” 殷无念沉默片刻才说:“我的确是幽冥大法师。可是,要我还是别的人呢?” …… 在天罡镇狱中被困四天之后,殷无念发现无想天附近的羽卫与宗门修士忙活起来,看起来在举行什么盛大仪式。 天罡镇狱在外面的人看来仅是一团悬浮半空中的小小迷雾,没什么人会注意,但殷无念的视线和神念感应却都不受影响。他估摸着这该是飞廉法师打算叫自己如此亲眼看着末日是怎么一天天逼近的。 因此他很快从一个又一个偶然经过附近的宗门修士口中得到零零碎碎的消息,并将这些消息拼全了——羽帝打算闭关修炼一部名为“飞雷真经”的功法。大乘强者闭关修行动辄百年,便要在王子与公主之中选出一位来做新羽王。 ——显然是飞廉老魔的准备工作已进行到最后一步。不管用了什么手段,先叫羽帝自己把自己困起来。 而精卫心性纯明,老魔大概一直没能将其完全掌控,于是打算通过选新王这法子将她彻底逼离羽族。 殷无念还听说,精卫公主身边似乎有几位朋友助阵,个个来头儿不小。于是他心中的气一松再松——是李少微他们赶到了。 羽族向来在须弥山与自在天之间摇摆,眼下正邪争斗激烈,须弥山不会坐视羽族投向魔道,来的不会是李少微自己,而极有可能是在圣灵山时的四人或三人组,往后该还有增援。 那飞廉法师该一时间无暇理会自己,而得专心对付李少微他们。于是殷无念又开始为那老魔头操心——要他的师侄孙够猛把这老怪的布置给搅黄了,自己该怎么劝他松松劲儿了? 不过再过五天,他才知道这心白操了—— 精卫在选王斗争中失利,还被羽族当成叛徒,同她那几位朋友一起逃离了无想天。 ……师侄孙做事还是欠点儿磨练。 第六十七章 追兵 “小友,我让你说服精卫归附,没想你能把她整个人都给拐来。看来是本妖师小瞧你了。”万妖岛主站立在浪头之上,遥看李少微与精卫破空而至,声音在怒涛之中传出百里,“看样子无想天那边果真出了事?” 李少微飞射而至,身上黑气缭绕——那是一路斩杀的魔兵气息,好比凡人的血。他把袍袖一拂将魔气震散,苦笑一下:“我们是逃命回来的——后面还有追兵!” 妲己却不慌,伸手将李少微与精卫接引到浪头,面上甚至还有一丝微笑:“哈?怎么回事?” “我来解释吧。妲己前辈,我们羽族最近遭逢巨变……。”精卫一落在浪头,立时发觉这并非是浪,而更像某种法宝——此时他们身处万妖岛外的无尽汪洋之上,天顶黑云沉得像要压下来,其间电蛇涌动,乍现青白之光。而所在浪头往四面八方延展出无尽灵力脉络,引得海面上怒潮翻卷、浪似琼玉,仿佛有狂暴力量随时等待破海而出。 万妖岛主早有准备! 圣灵山大胜之后重新夺回万妖岛不过一月,她就已在此处设下这样的阵法! 这叫羽族公主心头大定,终于能从容开口:“父王忽然打算闭关要选新王,叫我和雷震子王兄试炼考验……我原本不想争位的,可是少微道友劝我说既然想要白羽和黑羽平等相处,就该试着负起责任。我也觉得最近羽族之中的确有点儿不对劲,也就真想要试一试了。没想到王兄竟然被自在天的人蛊惑,又和族中几位长老栽赃我是勾结外敌的叛徒……” “然后我们一路逃了回来。”李少微接口道,“路上全是自在天的魔兵追击,好像不想留我们活口——殷兄说得一点没错,自在天果然要对付羽族。妖师,精卫说殷兄之前去无想天的时候就曾经给她传了个假讯支走她,只怕他那时候早就觉察了。” 妲己目光炯炯看向远处天空,口中的声音在怒涛声中却清晰而平和:“精卫,容我多问一句,你兄长雷震子平常便是如此心思缜密吗?” 精卫摇头:“没有。兄长雷震子虽然修为高强,但脾气暴躁,最不善心计谋略。父王也知道这点,才会深信他的话。” 妲己笑了笑:“看来,他有高人指点了。自在天中三魔头,饕餮之前在圣灵山,而六耳猕猴狡诈多疑,却不是个能长久潜伏的性子。那就只剩下一个飞廉法师——羽族之中的,必然是他。” 她这话音一落,远处天空中忽有一团浓云扭曲,飞速聚成个好大的人形。紫身四臂、额生六角,身后一轮紫火映亮了半边天幕。一开口时便将云层中早就蓄势待发的雷电引动隆隆作响,合成个人声:“竟然跑到妖族领地,难怪小的们要老朽亲自出马!” 李少微面色一凛:“看来那位高人已经来了。” 妲己冷笑一声:“分身罢了。该来的躲不掉——既然他敢闯来我们妖族领地撒野,就给他点厉害瞧瞧!” 话音一落,汪洋之上的浪涛忽然拔起百丈高,直接冲九霄。那浪在海面上还像一座又一座的小山,但到了半空中已成了一道又一道白头黑身的巨箭,一时间成千上万的水箭遮蔽天幕,轰隆隆掠去的声音几乎压过了雷声。 李少微此时才看见原来每一簇浪头之上都有一个妖族修士镇守,借助万妖岛灵力与布在周边的大阵,催生出比自身修为更强数倍的力量! 他心中一阵激荡,抬手便召出才修补完好的神农鼎与炼妖壶,一口大鼎嗡嗡转动散出神光将百里海面的妖修全庇护起来,炼妖壶则瓶口一张,将更远处的天地灵力全吸了,统统注入这海面大阵之中。 铺天盖地的箭雨轰在飞廉老魔那化身形象之上,喀嚓一声将其打散。可散了的云团却又再次各自聚拢,化为数十个分身。只听得一声魔啸,天空之中雷霆大作,击下来的雷光全被他的魔气给染成了紫电。紫电一落便将海面也给染了色,电光在浪涛之间连成一片如蛇般游走,携着氤氲魔气狂袭浪头的妖族修士。 此时精卫一声轻喝,本命法宝碧海葫芦在空中现形,并在李少微那炼妖壶旁边也将瓶口一张,落下的紫电、魔气,全给一口气吸了进去。羽族公主再并指朝葫芦一点:“少微道友,收!” 碧海葫芦猛的一颤,刚才被吸去的魔力又被喷吐出来。李少微此时与她心意相通,立即将炼妖壶一催,魔力刚刚脱身又被他的炼妖壶给收了。在壶中经这宝物一炼,魔气全渡给神农鼎、被其牢牢困住,余下的精纯灵气则再次被喷吐出来,又还给了这片大阵。 阵中妖修得此助力,海面上又嗡的飞起一大片水箭,眨眼之间便将刚分出的几十个化身又给轰碎。万妖岛主妲己在浪头高声道:“飞廉法师,你也太狂妄!以为你区区一个分身,就破得了我万妖岛的大阵么!?” 被打散的魔云重新聚拢,此回却不再凝成人形,而只化在漫天浓云之中:“万妖岛主好本事。既然想庇护这两个人,就留给你。可要再敢来无想天,就必是有死无生!” 众人原本以为今日还有一场恶战,可飞廉法师的化身撂下这两句狠话再无声息。李少微收起神农鼎宝光以神识一探——魔头化身竟被本尊收回去了。 这叫几人都十分意外——魔道邪修想要除去什么人,通常死缠烂打不达目的不罢休。可飞廉法师以自在天魔主之尊降了个化身追来此地,却就这样轻易走了?! 诚然是万妖岛大阵极为强悍,可…… “如果我没猜错,飞廉法师绝不会安心辅助你兄长雷震子继位。”妲己也以神识将远处探查一番,确认飞廉化身远去之后转脸对精卫说,“照常理来说,要拉你羽族投向自在天,该先说服羽帝。既然眼下将你父王控制了,为什么还要再费周章立一个雷震子?你兄长在羽族中的根基毕竟不如你父王,让他来办事,平生许多波折。” 第六十八章 真身 李少微皱眉:“你的意思是……” 妲己沉默片刻:“我也暂时想不到他的目的。但如论如何,你们应该都是破坏他计划的潜在因素,他才会分出化身来。可刚才他又不使出全力,而一触即走,更像是要吓一吓我们……少微,你去无想天见了殷无念没有?” 李少微叹了口气:“我一路担心的就是这件事——我在那边没碰着殷兄。我们逃出来的时候抓了几个俘虏问,他们不肯说,就只得搜魂。结果好像是……飞廉老魔前些日子曾与人交手,还胜了。” 他顿了顿,将牙微微一咬:“殷兄会不会是……已遭了毒手?” 妲己操纵浪涛将几人缓缓送至万妖岛岸上,又思虑片刻才道:“殷无念这人……虽然胆大,可做事也不像是个不分轻重的。之前叫咱们去无想天同他汇合,不至于自己动手寻死。或许他是用了手段掩过老魔耳目,藏在什么地方了。你们都是凡界来的修士,彼此感应比寻常人更强,没算一算么?” “算不到。”李少微说,“殷兄似乎以什么通天手段将他的缘果从这世间抹去了。” 妲己愣了愣,脸上全是讶色:“他的缘果从世间抹去了?” 李少微说:“是啊。我原本也惊讶,可殷兄每每出人意表……” “这不是出人意表能解释得了的。”妲己脸色凝重,隔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初来此界不久,可能还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灵界当中能做到这个地步的,双手就数得过来。须弥山的太白、杨戬二位仙长、玉虚城的玉鼎真人、自在天的几个魔头……除了他们之外,我这个做万妖岛主的也不敢想——小精卫,你父王做得到吗?” 精卫迟疑片刻:“该是……不成的吧?” “但殷无念做得到。”妲己扫了李少微一眼,“好吧少微,我知道那位殷兄给你的印象不坏。他在圣灵山出生入死,当时就连我也不愿多想别的了。可事到如今,假使说——” 她语气稍缓,只见李少微脸上又是惊诧又是茫然,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于是继续说下去:“假使说,将他往坏处想——” “你说他此前去过无想天,曾把精卫支走了。你说他是为了不叫精卫蹚浑水,但要是为了能方便他做别的事呢?他去圣灵山之后,从未提过无想天异变,是圣灵山之围解了,才告诉咱们那里不对劲。那么,他可以是来帮我们的,也可以是来监视我们的……” “但他独战饕餮!”李少微低声道,“这件事……” 他忽然迟疑起来。 妲己低叹口气:“你也想到了吧?独战饕餮却全身而退可以是他神通广大,但要是,两人做戏呢?” 精卫忽然低声道:“少微道友,你所说的那位殷无念在之前支走我的时候,似乎是同一位人修在一起的。那位人修……现在想起来……那位人修自称向之礼,一年前来到我族得到父王赏识。现在回想,就是自他来之后父王和王兄才变得越来越怪……” 李少微脸色一变,同妲己对视一眼。 “向之礼……”妲己低呼一声,“少微,还记得咱们之前在九黎门夺回圣灵山至宝的时候,盗走宝物那人自称是谁么?” 李少微站在岸边崖头,转脸盯着远处尚未平复的海面沉默好一阵子,才慢慢吐出口气:“唉,我记得。那人就自称向之礼。殷……殷无念……同他是一道的么?” “殷无念来到圣灵山,潜入咱们内部探得消息。向之礼——如今看,就该是飞廉老魔——则藏在无想天继续做他的事。细细一想,圣灵山下魔军虽然败了,可饕餮毫发无损,死的都是些不入流的邪修,至于罗刹的铁扇公主……怪不得殷无念能从她手里‘抢’到芭蕉扇!” 妲己脸色一凛:“我之前说这个殷无念,很像是鬼族的幽冥大法师。如今看,也许我所料不差——不管此人真死假死,能配合自在天、罗刹军以万妖岛、圣灵山作为幌子去掩护飞廉法师在无想天要做的事……我已经不敢想那会是怎么样的惊天祸事了!” 精卫一时间有些慌神:“妲己前辈,你神通广大,可有什么救我羽族的办法?” “飞廉法师魔功高明,你那父王也是灵界数得上的强者。要解你羽族之危,先得弄清楚飞廉是怎么把你的族人操控了的。少微——”妲己说到此处,只见李少微慢慢退开一步,坐在崖便一块孤石上。她便将语气稍缓:“静守心神。悲欢离合都是淬炼道心必经之路,殷无念要真是鬼族的幽冥大法师,咱们破了自在天毒计之后你早晚有机会同他对质。但在此之前,别乱了你的道心!” 李少微笑了笑,又摇摇头:“唉,我也知道。只是……我在想,妖师,他对咱们说的那些话,他的那些过往,有几分是真的?要我没记错的话,幽冥大法师,从前也是个人修——他那些话说的是从前的自己么?” 妲己正色道:“邪魔外道惑人心智,说话自然虚虚实实。不论他从前有什么苦衷,又因为什么做了幽冥大法师,可这些日子所行之事全是给自在天为虎作伥!凡界有一句话叫论迹不论心,这话用在此事上正相当——你不可动摇心中正念!” 又上前一步,逼视李少微:“难道你想要入魔吗?!” 这句话如一记惊雷,登时叫李少微身上微微一颤,站起了身。他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去,对妲己拱了拱手:“多谢妖师喝破我的心障……接下来咱们怎么做?” “要自在天诸魔真的是以万妖岛、圣灵山做幌子,就说明飞廉法师在无想天要做的事需要极长的时间准备。他们准备,咱们自当也有所准备——你和精卫公主先回无想天杀个回马枪,瞧瞧能不能从被操控的羽族身上发现什么端倪。一旦事情查明……咱们立即分头去各方寻找支援。”妲己顿了顿,“战事祸连灵界,百族不得安宁,如今这无想天,或许就是个转折。至于那位殷无念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少微,你很快就能看得清清楚楚了!” 第六十九章 掀老底 殷无念在天罡镇狱中入了三次定,再睁开眼的时候只能听着身下化成黑风的阴符离在抱怨什么时候才能出了这鬼地方,却仍未瞧见无想天乱成一片。 算一算日子,距他被故意困在此处已过了将近四月,师侄孙在搞什么?就不担心他这位殷兄了么? 随后看见飞廉老魔飞身而来——是货真价实的四臂紫身的模样,而非从前那个文士打扮的向之礼了。 之前老魔来过两回,全都咬牙切齿,似乎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将殷无念给揪出来就地正法。但如今这回脸上却云淡风轻,甚至还有一丝笑意。到了这团紫雾近前先盯着里面小小的殷无念看了一会儿,才说:“你倒是气定神闲,怎么,还在等须弥山的人来救你么?” 殷无念在他脸上一扫,合上眼睛:“哦……原本是在等。可看你现在这样子,该是等不到了——魔尊的大计已经进行到最后一步了?” 飞廉法师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你那位朋友来了两回。可小小蝼蚁又能成什么事?头回想帮精卫夺位,第二回想把羽帝唤醒,全铩羽而归。前些日子么,已经四处搬救兵去了。从今天开始无想天就要热闹起来了——各族高手将齐聚此地。至于我的大计,嘿,倒不是进行到最后一步,而是早就成了。只等那些蠢材来此,一网打尽!” 殷无念不说话。 飞廉又笑:“你那朋友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 殷无念点点头:“我说怎么拖了这么久。原来是恨我而不理我了。” 飞廉不笑了,脸上重现出怒意:“你又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把你留在这儿,而不先把你炼了么!?” “我猜是因为之前我把魔尊耍得团团转,所以魔尊想了又想,觉得只叫我魂飞魄散难解心头之恨。倒不如等李少微他们来了,先叫他们瞧见我的真面目,令我羞愧难当,接着再起大阵顺便抽干我精血,才会心满意足。” 飞廉法师皱起眉看他:“你倒是算得准。” 殷无念叹了口气:“这倒不是算的。天底下没什么人可以全知全能。打离开寂幽海那天开始我就知道我的身份早晚要漏出去,只是意外竟然可以瞒这么久。早一天,晚一天,李少微都会知道我是谁,没什么想不到的。倒是魔尊你,觉得自己的大计天衣无缝了么?想不想听听我的看法?” 旁人来问,飞廉法师只会冷笑一声。但眼前这幽冥大法师仅以智谋论,也算是个旗鼓相当的对手。飞廉眼珠转了转,只道:“你这囚徒又能有什么高见?” “要真是须弥山高手齐聚,你该先做好准备,别叫他们把你种下的禁制给解了——羽帝毕竟也是高人,你控制他的法子保不保险?五行之力中的三力都应在他身上,他出了意外,你就没得玩了。” 飞廉笑了笑:“哦,你是想问我操控羽族的法子。” 殷无念也笑:“不想说也没什么。毕竟世上没几个人像我一样胆大。说老实话,离了寂幽海之后我才觉得其实自己更适合自在天——要说癫狂放浪,魔尊你也得承认我比什么饕餮、六耳猕猴都更像个魔主吧?” “少拿这话激我。”飞廉冷哼一声,“当我不敢说么?制住他们的,乃是噬魂术。这名字熟不熟?” 熟。噬魂术这名气听起来既不霸气又不诡异,却是鬼族之中一种极为厉害的法门。 厉害到只有那些鬼族的远古大能才能掌握的地步。 殷无念此前只觉得飞廉与沉姜交情不坏,但好到这种地步么!?把这种禁术也传给了他!? 殷无念到底忍不住,皱眉道:“我记得沉姜从前是上界星君,天庭的人,可你在上界好像是十大魔神之一吧?你们两个的交情怎么这么好?” 飞廉法师嘿嘿一笑,看着欲言又止。殷无念瞧见他这神情心中一动,起了别的念头。 自在天这名字,就是说其中魔头行事全都自在随心,不受约束。像飞廉法师这种魔主更是出了名的横行无忌,做事是实打实的杀伐果断。可之前在无想天与他交锋时,发现此人多疑,当时想着是本性如此。 到如今竟又像个被欺负狠了的寻常人一样,又要看自己身败名裂,又费这些唾沫同自己絮絮叨叨,完全没了个果断的样子。又及眼下,说话竟然也犹豫起来,全不像是传说中的魔主了。 倒像是正道修士为魔念所障、六神无主的模样。殷无念立即想到一个可能性—— 灵界在上界看来,不过是低等生灵杂居的位面。真想要一统,降临无数真仙、魔尊,大战一场即定胜负。可之所以只下来寥寥数人,皆因修为到了这种境界,彼此之间的争斗往往牵涉天地气运无数缘果,没什么人会乐意看到自己苦修千年、万年之后好不容易斩断许多羁绊,又被拖回滚滚尘世之中。 而飞廉法师如今打算以五行元灵将正道高手都一网打尽,不知道将自己牵扯到了多少羁绊里,便是他一颗魔心如金似铁,随着大事临近,只怕也快要被无穷业力给炼得软了。 殷无念这魔功虽然叫他时刻处于生死边缘,却也没了这种烦恼。想到此处反而心中一动,以十二万分小心、无声无息地散了些魔念出去。稍稍一探,便知自己所料不差—— 飞廉老魔平时周身魔气弥漫,便譬如处处是破绽,也因此没了破绽,一有异动,立时警觉。但眼下他已开始有意守御心神,可世间又无十全十美之事,这一守,便也露了没守得住的地方。殷无念并不敢像操控旁人那样肆无忌惮,而只“远远”、“轻轻”地在某处借力一拨,不叫老魔察觉。 但这一拨终究也稍起了些作用,飞廉法师犹豫片刻之后,再嘿嘿一笑:“干他什么事?要说我能将正道那些人一网打尽,也还有你的功劳。殷无念,玉鼎真人就是折在你手上吧?沉姜语焉不详,如今本尊想好好听听,你是怎么干的?” 第七十章 大战在即 老魔起了好奇心。魔头生魔念,好事! 殷无念便淡淡一笑:“也没什么好说的。那玉鼎真人的修为虽然同诸位魔头不相上下,可毕竟是玉虚城主。人修么,心中欲念总是炽盛一些。他平常又要统管玉虚城大小事,渐渐也被业力拖进去了,于是就算到他自己日后当有劫数。不算倒好,这一算,道心更不稳固。” “我不过是,叫沉姜请鬼祖神荼出马。那神荼和沉姜一样,在万年前鬼族独挑灵界百族之后隐遁已久,早没了消息。又同样是此界大能,玉鼎真人自然也算不出他的行踪。于是趁那位玉虚城主心神不稳的时候,也以噬魂术算计了他——就这么简单。” 飞廉法师哼了一声:“和沉姜说的倒是一个调调。这些本尊会不知情么?问你的是,你又怎么知道那玉鼎真人道心不稳了?” 殷无念皱眉道:“大家做事还是有来有往的好——不是沉姜教了你噬魂术,难道是神荼?” “也不是。” 殷无念沉默起来——魔头行事残暴无忌,倒也不至于在这种小事上扯谎。那到底是谁? 飞廉法师已将他看成必死之人,魔念又被拨动,便冷笑一声:“你是幽冥大法师,难道不知道你们鬼族的圣女么?” 殷无念这才在心里轻轻“啊”了一声。的确没想到,不过这一点儿都不怪他。 因为鬼族的那位圣女……魑魅,已有许久许久未在寂幽海露面了。 至少他这位幽冥大法师是没见过的。 灵族五支有圣女,鬼族也有圣女。鬼族那位魑魅圣女在万年前极为活跃,曾同沉姜、鬼族等纵横天下,但在沉姜为须弥山下界仙人所败之后便一同隐遁,极少露面。 神荼被沉姜请出山了结了玉鼎真人,眼下圣女魑魅也现世了……这天下还真是要大乱了。 乱得好乱得妙。 殷无念轻出口气,才道:“原来是她,我没见过。你既然和沉姜关系这么好,一万多年前他来灵界搞风搞雨的时候你干嘛不跟着他干?那到现在你也是个鬼族的鬼祖了,何必在自在天受饕餮的气,这可一点儿都不自在。” 飞廉法师听着他又提沉姜,面上一冷:“干你什么事?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玉鼎真人道心不稳的?沉姜告诉你的?” 殷无念在心里微微一愣,感觉自己此前的判断出了岔子。原以为飞廉和沉姜交好,但噬魂术却是圣女魑魅教的,而解决玉鼎真人之事沉姜又对他“语焉不详”。难不成……这两人的关系并不好? 他此时逼问自己如何知道玉鼎真人道心不稳,其实是想搞清楚,究竟是不是沉姜有什么法子可以窥见此节? 可要是这两个老东西合不来,又干嘛搅到一起去? 沉姜在背后借自在天的刀掀起腥风血雨,是为了他那件被镇在须弥山下的本命法宝九幽冥篁鼎,飞廉老魔为的也是那东西么? 一串念头在他心里狂风暴雨般吹打了一气,殷无念就笑了一下:“你又叫我耍了——欸,我不告诉你。” 飞廉法师沉默片刻,又凝神往远处看了看,竟不发怒:“好。再叫你猖狂一会儿。殷无念,须弥山打前站的来了。你好好和他们对质吧!” 他说了这话忽然化成一团狂云往建木中卷去。此前周边还有些羽卫与修士巡视,似是得了他的号令,也都随他往缩回那巨木中了。 殷无念转脸往飞廉凝视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远处云海之上大片流光飞驰而至,光芒之中数面大旗招展,似是万妖岛与圣灵山的旗号。 等离得再近些,便瞧见他那师侄孙一马当先,身旁四位佳人——红拂龙吉、精卫妲己。随后又有此前在圣灵山下时便见过的各派修士,各个归附须弥山的妖族首领。刀枪剑戟的明光晃得日头都要退让三分,各式法宝的光华将云海映成了七色的琉璃,要是凡人在底下往天上看,该会以为无垠碧空中忽现了极光,又似上界天庭要降临了。 这一彪人马狂掠至无想天浮空岛外围处便停,各自落下安营扎寨、设置法阵。殷无念所在这天罡镇狱只是拳头大小的一团稀薄云雾,被法宝华光映得黯然失色,却也无人注意到。 阴符离化成黑风托了殷无念许多日子,本来叫苦连连。可如今见了这些人的架势也顾不得叫累了,眼中全是羡慕,连连叹气:“唉,这些兵也不知道有多少,法王你说有没有十万?当年老子也是统率十万鬼兵的,唉……要不然法王你干脆投去须弥山吧?你是幽冥大法师,怎么也能再领个几十万吧?我要十万就好,剩下的都给尸孙佼……” 殷无念笑了笑:“你想到那儿去?这些人已经踏进飞廉的唤灵大阵,十个里面能活下来一个就算不错了。” 阴符离面上一惊:“法王你之前不是说咱们在这阵里也没什么鸟事么?” 又把眼珠儿一转:“欸?可不能只是咱们没事——要是这些正道叫飞廉给一锅端了,他岂不是回过头来就对付咱们了?” “说的是。”殷无念点点头,“那就得看我那个师侄孙到底信不信得过我了。” 阴符离搞不清楚自家法王这话是什么意思,刚要问,却见一道清光自前方阵中直往这边而来——李少微在天罡镇狱旁现了身形,先往四下里瞧一瞧,便沉默无言连打几个手决在附近来回穿梭,开始布阵。 阴符离要说话,殷无念抬手叫他闭嘴。而后便在这团紫云中瞧着李少微忙活。 大军来此,并没急着向飞廉法师叫战,而只是驻扎。也有许多修士如李少微一般往四面八方的浮空岛上去探察敌情、布置阵法。一个个小阵妙用不同,往后却要被更少、更大的阵法统一牵引起来以发挥更大的威力。 期间还有几个修士来此,恭恭敬敬地问李少微可需要搭把手,全被他微微一笑拜谢了。待他将此地小阵完全布好,却也不走,而只御风停在半空中向建木的方向远眺——飞廉法师似乎自恃计谋已成,如今老神在在缩在建木当中只等随后几支援军赶来合围,看着是打算在此地决一死战了。 先来这支大军中有些性急的修士跑去建木底下叫骂,羽族之中也无人回应。这么一来正道中的许多散修胆子更大,一时间无想天附近很快热闹起来,看着不像是两军对阵,而像是在开法会了。 李少微就这么瞧了一会儿,殷无念才叹口气,发声:“李兄,你是在等我出手暗算你么?” 第七十一章 对质 李少微这才慢慢转了脸,将目光投在那团紫云上。沉默片刻道:“是。” 殷无念在云雾中的身形稍稍一涨:“几个月不见,你就对我印象大变了。” 李少微面无表情:“你要不想暗算我们,何必躲在这阵里?殷无念,飞廉法师拒守不出,是想等你在大军背后来上致命一击吧?可惜你这阵别人没留神,刚才我来的时候却凑巧感应到了。” 殷无念笑了笑:“你们这一支援军就有几十万,过些天还要来更多,更别说还有杨戬姜子牙那种大佬了——我怎么在你们背后来上致命一击?你太高看我了。” 李少微嘴角微微一牵,露出抹极淡的冷笑:“鬼族幽冥大法师,袖中可藏兵百万。到时候大袖一展,一人就是一军吧?我李少微和你称兄道弟许多天,也是僭越了。” 殷无念沉默片刻,低声说:“你要是真觉得我会暗算你,就不会一个人来了。你还没告诉你身边那几位朋友在这儿发现了我吧?” 李少微面上神色终于微微一动,又把手在袖中一掐:“你真是幽冥大法师!?” 殷无念轻叹一声:“你从前没问过我,我也没说我不是。” “那我从前真问了你,你就会说么?” “从前的事是从前。已经过去了,没法儿重来。”殷无念顿了顿,“你想问,现在还是可以问。” “好。”李少微盯着他,“那我问你,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对我说鬼族要暗算杨戬仙长,是不是为了骗我信你?” “不是。” “那在圣灵山下你是不是和饕餮联手做戏,只为偏取我们的信任?” “也不是。” 李少微终于冷笑出声:“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要再问你,你是不是在此设伏,你是不是也要说个不是?” “对,也不是。”殷无念抬手在紫云中搅了搅,“这阵名叫天罡镇狱,其实是个囚笼。飞廉法师把我困在这儿,是想要我体内的五行灵力。至于他为什么困我,则是因为我三番两次帮你们,叫他恼羞成怒了。你该听说过吧?鬼帝要杀我,我逃出了寂幽海。” 李少微稍稍扬起脸去看殷无念:“如今你想叫我再信你这话?” “盗走圣灵山宝物、逃去巫族九黎门的那个人自称向之礼。”殷无念说,“而在羽族当中蛊惑羽王的法师,也叫向之礼。但去了九黎门的那个向之礼是我的徒弟假扮的——我想的是,你遇到精卫,她一定会对你提起向之礼这个人。那你们只要稍稍一想,就会发现我的身份不对劲儿,那么,必得往无想天来彻查,也就会发现飞廉法师想要召唤五行元灵。李兄,是不是这样?” “我们的确是通过向之礼这个名字觉得你不对劲。可你想说这些是你故意布置,只为叫我们警觉的么?那你何不在圣灵山的时候就告诉我们,飞廉法师在召唤五行元灵?” 殷无念摇摇头:“那么干,飞廉法师召唤五行元灵的阵就成不了了。我想要五行元灵出世,还想借你们的手把那凶物杀了。” 李少微一愣:“……你!” 事情和他想的完全不同。前几句话,殷无念似在狡辩,绝不认账。可如今……这是他的心里话么!? 他只觉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是怒是恨,是惊是怨。胸中一阵闷气不得出,很快叫他觉得头脑发胀、灵力翻涌,这才悚然一惊——这幽冥大法师在以邪道手段勾动我的魔念!? 可这念头一生,却听殷无念断喝:“李少微,守心!” 这声音如同暮鼓晨钟,登时将他心中气血镇压下来,灵台重复清明。 但这比殷无念突下杀手更叫他惊诧,李少微直勾勾地盯着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只是想活。”殷无念微微转脸,往东北方看,“人是不会喜欢在鬼族里过的日子的,所以我逃了。我修炼魔功,假死脱身,可是自此埋下极大隐患。你不好奇我一个人修为什么不修灵气而修火灵之力么?因为在鬼族基本没什么灵气可用。” “我这魔功,一个境界就是一个生死劫,不想魂飞魄散,就得要更多的灵力。在圣灵山的时候我吸了荒火拂里的灵气,现在我已经是返虚后期要晋入合体,寻常宝贝对我来说没什么用了,只有五行元灵的力量才能保我一命。李兄,我不想帮魔道做事,可正道也容不下我,所以只能拿这法子借你们的刀用一用。” 李少微想起在万妖岛海边时妲己所说的话。 ——邪魔外道惑人心智,说话自然虚虚实实。不论他从前有什么苦衷,又因为什么做了幽冥大法师,可这些日子所行之事全是给自在天为虎作伥! 殷无念现在的这些话,还是虚虚实实么? 他合上眼睛,叫真气游遍全身,想要在心中寻到对方可能种下的什么魔念,但只觉得神智清明……比任何时候都清明。 “那你就放任五行元灵出世,叫世间生灵涂炭么?”他最终低叹一声,“殷无念,为你一己私欲,你又要害死多少人?” 殷无念忽然放声大笑:“一己私欲?李兄,我问问你——灵界原本只有巫族、灵族,两族争斗,干上界天庭鸟事?可天庭为什么降下太白杨戬两位真仙来这儿搅混水?” “正是因为争斗死伤无数,上界才于心不忍。” “好。那之后自在天魔头也下界,这些年来双方对立挑拨的战火比巫灵两族争斗的时候少么?” “……那是魔头作孽!”李少微皱眉道,“难道要正道坐视不理么?” “那为什么不再降下许多真仙把灵界魔头一网打尽?又或者在上界拼上一身修为和修罗城来个决战?上界事上界了,不要波及下界!”殷无念转脸盯着他,“你从凡界来,你们那位祖师是怎么落得个只剩残魂的下场?是凡界人做的事,还是因为受到上界争斗波及?李少微,你没想过这个问题么!?” 李少微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第七十二章 蠢材 殷无念又冷笑一声:“无非是真仙们怕业力牵扯,又把自己拉回滚滚红尘——这算不算私欲?你说我放任五行元灵出世叫生灵涂炭……这又是高看我了。自在天和须弥山的争斗不是我挑动的,围攻圣灵山也不是我策划的。你要真想说理,我困住饕餮,救了多少人?此前叫你们觉察无想天异常——要没我,你们现在未必赶得到这里。那现在,要死的人算在我身上,因此活了的人,就算在你们身上么?” “我……”李少微咬了咬牙,“这些我说不过你……” 殷无念笑了一声:“说不过?怎么说不过?道理非常简单——你只是怪我这幽冥大法师没有一开始就开诚布公,把自在天的图谋一五一十地给你们全讲出来。怪我利用知道的这些事,为自己谋取私利。” “可我要是真找上你们,降了,须弥山就会把五行元灵给我重塑身躯么?你说,会不会?” “太白和杨戬仙长都是……都是……”李少微到底叹了口气,“好吧。你说得对,他们不会。你是幽冥大法师。” 两人都沉默起来。稍隔几息的功夫,殷无念将要开口,李少微却又叹了口气:“须弥山的仙长,万妖岛的妖师,都曾对我说过我修行路上有个隐患。” “我的道心。” “在凡界的时候我有个师兄,我叫他大力。力大如牛……和几个月前的那位殷兄一样,是个热心肠。他有个喜欢的姑娘后来死了,他一心为她报仇,可也因此入了魔。” “大力师兄没对我说过他的苦衷,我亲手把他镇下之后才知道那些事。我那时候想,要师兄早些说了,事情也不至于此。”他看着殷无念,“之所以自己来找你,是因为我心怀万一的希望,想你也有什么苦衷,或者是我又误会你了。” “殷无念,我只问你一句,今天你对我说的这些,全是真的么?” “再这么问下去,你要入魔。”殷无念向后一退,身形在雾气中化为一个小小的黑点,“实话告诉你,我这魔功修的就是心魔。心魔大誓之类的东西,对我一点儿用处也没有。想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不如问你自己的道心——要不信我,尽可把那几位全招来灭了我。” “反之——圣灵山外我入阵斗饕餮之前,你曾说为我想一条生路。我则说,要哪天活不下去了,就向你讨那一命。如今我这一命就在你手里,生死由你由天。” 殷无念的身形完全化入雾里,不肯再露面。 李少微沉默片刻,转身飞回军阵中。 其他几路援军在随后的数日之内赶到,无想天被围个水泄不通,通天的建木被宝光映成七色。军阵将殷无念的视线遮挡,但天罡镇狱却并不阻隔灵气,因而殷无念仍可从天地之间的灵力变化推断出前方发生了什么事—— 先是感受到与自在天魔头截然不同的威压。这种威压携有凛然正气,仿佛要将天地都劈开。这无疑是须弥山两巨头之一的杨戬赶到。随后,无想天附近的灵力波动变得越来越强且极富规律,这意味着大军已布下层层阵法,几乎将附近的灵力都纳为己用了。 到第七天的时候,建木当中终于有人露面,殷无念听着有人高喝,声音传遍无想天—— “精卫,你还是真是不知悔改,竟然还敢回我羽族?!” 稍隔片刻,阵中一道红芒迎风而上:“兄长,我最后再劝你一次,放了父王吧!自在天的人是想要利用你而已,他们要的不是羽族的力量,而是想借羽族的风雷之力召唤魔物!” “哈哈哈!你以为随便编造一个谎言,本王就会相信?你有什么证据?” 两人似在叫阵,殷无念和阴符离也听得清清楚楚。鬼将眉头直皱:“法王,说话这家伙就是羽帝么?怎么像小孩子斗嘴?” “是雷震子。”殷无念边说话边向远处阵中看,“他心智被飞廉法师给迷了,也比小孩子好不到哪儿去。” 此时又听着两人对质几句,雷阵子大叫:“……大言不惭!左右护卫,给我拿下精卫!” 数百道流光登时搅在天边,斗成一团。 宝*书*网 w*w*w*.*b*a*o*s*h*u*2*.*c*o*m 阴符离出了口气:“这才对嘛!打嘴仗有什么意思?妈的,老子被困了这么久,倒也想去斗一斗。” 殷无念笑了笑:“不急。飞廉敢放雷震子出来,就是准备动手了。雷震子不是这些人的对手,很快就要被擒。依着飞廉的性情,他一被擒,老魔就必然现身放几句狠话……然后,唤灵阵就要起了。” 阴符离听得直愣:“……啊?可是那个李少微这些天都没来!法王你不是说要他救你的命么!?这可怎么办?” 殷无念叹了口气:“要是如今的尸孙佼在这儿,就不会像你一样问。而会觉得,我早知道李少微不会信我。他不信我,联军死伤惨重,这些人命他必然要背在身上。如此用不着我动手,他就自生魔念,往后也就更好为我掌控了。” 阴符离撇了撇嘴,也不知道过去一年里尸孙佼那家伙走了什么狗屎运,竟被法王如此看好。不过好在眼下只有他独个儿护驾,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立即大拍马屁:“我就说嘛!之前法王和那个小白脸啰啰嗦嗦一堆——世上哪会有蠢材真的信了法王那些话?如今看原来是法王你早就运筹帷幄、满肚子坏水儿——” 不知道这马屁是不是拍到了马蹄子上,阴符离只见殷无念脸上并无得色,反倒看着有些失望。 那些话说错了?他赶紧改了口:“呃……哦!我想明白啦!飞廉那个老混账之所以要把咱们留在这儿,也是算准了没人会信你的话。嘿嘿,却不知法王……欸?等等?法王,那……李少微不来救你,咱们怎么活命!?” 这话似乎说得也不对——阴符离细看殷无念的脸色,淡淡失望仍未褪去。 他只得又道:“嗯,那就是……” 只说了这几个字,殷无念脸上的神情一变,眼睛眯了起来。 欸? 这几个字又怎么叫法王高兴起来了!? 可鬼将还没想明白,却见雾气之外一人飞身而至,开了口:“那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不是和飞廉一道的,他又为什么把你留在这儿?” 阴符离往外一瞧,见李少微就停在不远处。他妈的,法王的计谋落空了?这蠢材又跑回来了?那法王高兴个什么劲!? 第七十三章 渡劫 “因为他是魔头。觉得你不会信我说的鬼话。”阴符离听见自家法王以轻松又愉悦的语气说,“那你回去叩问了七天道心,又觉得我可不可信呢?” 李少微轻出口气:“半信半疑。” “然后呢?” “半信半疑。可以杀你,也可以救你。但因为疑心而杀你,就入魔道。因为信你而救你,则是正道。” “你选魔道还是正道?” 李少微笑了笑:“我是清虚观传人、须弥山弟子,你觉得呢?” “那,要是你救错了呢?” “那也是因为我在圣灵山外那晚的一诺而入魔,怪不得别人。你说吧,要我怎么救你的命?” “好。”殷无念现出身形,直视他的眼睛,“你要救我,我自然有所回报。一会儿飞廉法师就要召唤五行元灵,但我有法子只叫他召出个残物。” “击杀五行元灵之后,我要一部分它的五行混元之力,要一部分它的残躯。我借这两样东西重塑肉身神魂,你来给我护法——到时候,这种事就发生在正道诸位高人的眼皮子底下,你敢做吗?” 三息之后,李少微轻轻点头:“你准备好。” 他的话音一落,天边已传来飞廉法师的魔音:“……你妹妹说得没错!老朽一开始的目的就不是要你们羽族归附,而是老羽王的风雷之力!你这上不得台面的蠢材,还想老朽帮你称王?简直痴心妄想!” “他要动手了,去吧。” 李少微再看他一眼,飞身而去。 天顶的浓云开始涌动,灵气逐渐变得紊乱。魔头放声狂笑,开始高声呼喝唤灵咒决。无想天附近本是无尽碧空,可这咒决一起,无数剑痕似的灰光陡然浮现于虚空当中,似有邪神以利刃将空间都划破了。 围困无想天的军阵当中立即亮起无数道玄光,将大片灰烟似的修士们统统护住。但身在天罡镇狱之中的殷无念无人庇护,登时感觉满身精血都被唤灵阵运转时的力量牵引,急切地想要脱离经络关窍的束缚、汇入到大阵中去。 阴符离还是个灵体,受到牵引更甚,竟有些魂飞魄散的趋势。他惊骇得破口大骂:“正道那些蠢材在等什么?!干了飞廉叫这阵停下来呀!” 殷无念端坐黑云之上,感受体内狂乱精气,淡淡开口:“他们来这儿的时候唤灵阵就已经准备好了。阵力蓄势待发,一旦被破立即往天地之间席卷而去,毁的是半个洲。可叫五行元灵召出来了再斗,却也只是波及无想天——正道么,总还有些正道的样子的。” “妈的,那咱们怎么办?!”阴符离此时被牵引得变了形,几乎被扯成丝丝缕缕的黑云,“法王你不是有法子破阵么?!快出手哇!要死啦!” “死?有什么好怕的。”殷无念抬手将阴符离收入袖中,又将双眼一合,完全散去护体真气。 原本就是被勉强压制在体内的火、土二力立即失去控制,数息之间便被抽离身体。 此时飞廉法师的唤灵咒决已至最后几个音节,得了这力量,天空中的伤痕瞬时连成一片,凶兽五行元灵从被撕裂的空间当中探出了头。它有五个头颅,亦分红黄蓝绿黑五色,仿佛五个龙首,每一个几乎都有建木大小。可它的身躯似乎更庞大,仍隐藏于被撕裂的空间之内。 只这五个头颅现世,天地之间便已被无穷威压填满,建木在这威压之下隆隆作响,仿佛下一刻便要分崩离析,周边正道修士们的大阵也因这威压失去光华,开始像云气一般逸散。 正在此时,殷无念听着有人在可怕的怒吼声与建木摧折声中高喝—— “好大的动静,正适合大干一场!哈哈哈,小友,我们没来晚吧!?” “小友,我也来了!” “好一个五头长虫!来领教领教本尊的三尖两刃枪!” 又听着李少微与精卫的声音—— “请诸位仙长与我一鼓作气,消灭这魔物!” 殷无念的肉身已如水中沙堡摇摇欲坠,可神识仍旧清明。他能看到的极远处的剑光如暴雨一般直向五行元灵涌去,像成千上万一往无前的利箭。一声叹息与一个念头自他心中生起——要我当年没去玉虚城,此时身边也会有这些人么? 因这个念头,神魂之中早已浓郁成实质魔念腾的燃起一道黑火,在神识当中冲起百丈高! 世界发生分裂,在寂幽海时见过的幻相再一次出现。浓云之上一个无比巨大的黑影现形,返虚巅峰的心魔仿佛自异界而来的天魔,缓缓探出面孔。随后这心魔与五行元灵一道,自高天之上直扑而下。 殷无念以最后一丝清明神志分出一个化身,也起了一个咒决。 以这天罡镇狱为中心,周围百里之内的五行灵力与天地灵气忽然一滞,随后这一整片空间,都被一股强大力量从这世上抹去了——殷无念此前在附近布置的阵法携着唤灵阵所召唤的强大力量运转起来,又将这些力量生生给“挖”了一块去。 一个比在圣灵山下稍小些的困灵阵成形了。 在殷无念的目光与神识之中,向下直扑而来的五行元灵与心魔化身都猛地一顿。 前者因为运转的阵法忽被截去一段,五行元力立时再无法形成完美而流畅的循环。这种干扰在刹那之间传遍整个唤灵阵,巨量灵气因此变得狂暴紊乱,立即将被撕裂的空间缝隙摧毁。凶兽只来得及挣出小半个身躯,便被闭合的空间斩断。 神识当中的心魔不受此界灵力干扰。可殷无念那火、土二力都被抽走的肉身在唤灵阵崩溃的刹那间,也被狂暴的灵力流瞬间摧毁。本体神魂一灭,心魔登时一滞。他那化身立即迎着心魔直冲而上、合而为一! 突如其来的变故叫双方都是一惊,但潮水般涌向五行元灵的剑光只稍稍一顿,便将它完全淹没,无想天上方仿佛亮起一颗新生的太阳,强大力量刹那之间摧枯拉朽般地将无数浮空岛皆横扫一遍,建木的树枝与根须被扫断,岛屿在天空中解体,开始迅速而缓慢地坠落。 殷无念崭新的心魔化身得困灵阵庇护,在这惊涛骇浪一般的灵力涌动中得以幸存。但魔念没了肉身灵力压制,每隔一息的功夫都在暴涨、散放出无穷魔气。幸而飞廉法师此时已化现魔神真身,与他带来的自在天魔兵一道同正道修士战作一团,这魔气倒未被觉察。 可每过一息,他便距神识完全被心魔吞噬更近一步,急切需要一具肉身来将其束缚。如此撑了十息的功夫、或者更久,他与心魔融合的那一丝清明神志已如风中残烛,眨眼之间就要熄灭。 在黑暗与暴戾即将把最后一点明光也吞没的时候,他恍恍惚惚地看到占据半面天幕的五行元灵肉身正在缓缓崩塌、化为闪烁宝光的碎屑。又看到在无数道纵横来去的剑光之中,忽有一道清光直刺而来、扬手捞起半空中一片碎屑打入他所在这阵眼。 神志立即附于其上,凝练而强大的五行混元之力瞬间将魔念驱退一些,清明得以保存。但这远远不够——已至合体的心魔远非前次可比,还需要更多的力量! 在这一点念头的操控之下,令时空颠倒的困灵阵继续运转,将自五行元灵身躯中逸散的混元之气贪婪攫取,源源不断地输送至这块碎屑之上。殷无念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一场漫长的梦境,梦里有一座山巅的观,有一个白袍的老者,有天空中闪耀的魔光,有玉虚城里来来去去的的面孔,更有无数残破肢体、怨灵亡魂齐声索命,还有一个声音—— “……你就是那个变数,也是劫数……” “……想要救他么?那是逆天而行。那就叫我看看你有没有能逆天的道心……” “……你的道心……道心……殷……殷兄……殷无念……殷无念……” “……殷无念!” 殷无念猛地睁开双眼。 第七十四章 事败 他仿佛身处宇宙虚空之中,周围都是悬浮在半空中缓慢转动的碎石,有大有小,遍布上下左右。但头顶青空之上的一轮骄阳将他拉回现实——还是在无想天。 无想天已经变样了,建木拦腰折断,崩碎的枝干、根须仿佛死而不僵的蛇,将尚与其相连的破碎岛屿托在空中。几乎每一座岛屿外围都有一圈由碎屑构成的环,在阳光下闪耀五色微芒。 殷无念猜那是因为土石之中混杂了从五行元灵身体上崩落下来的细小碎屑。 他躺在一块只容四五人立足的碎石之上,旁边站着李少微。 “……你醒了。”李少微的脸色有些复杂,但看起并无敌意。他蹲下来探了探殷无念的脉相,犹豫好久才低声说,“你说得没错。我刚才感受到你心里的魔念了,的确随时在功散身死的边缘……这些年你是怎么捱过来的?” 殷无念慢慢起身,感受全新的身躯。 力量。身躯之中充满强大的力量。他知道自己此时已重回合体初阶,然而体内的力量却比从前的合体后期更强。他从未修至大乘,然而觉得自己此时的真元相比大乘修士或许也差不了多少,只不过,这些真元绝大部分都拿来镇压神魂之上同样强得离谱的魔念了。 他轻出一口气:“多谢。你把我的命还我了。” 又往四周一扫:“怎么样了?” “五行元灵被打散,飞廉重伤逃走,羽族元气大伤,好在根基尚存。”李少微想了想,“精卫做了新王,羽族和须弥山结盟了。刚才我们刚为新王贺喜……从大战开始到现在,过去七天了。” 殷无念笑起来:“守了我七天?” 李少微不说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道:“我们两清了。殷无念,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殷无念走到这块碎石边缘往下看。云海被冲散,至今没有凝聚。因而他看到下方有无数星星点点的红芒,仿佛大地成了一滩尚存余烬的黑色纸灰。 该是此前争斗时落下去的浮空岛碎片所致吧。正邪双方一场大战,灵气隳突纵横,将崩裂的碎片都要融成火雨的。地面上因此而燃起的大火不知要烧到何时——飞廉法师来此的一年间将下界人捉得七七八八,剩下的活人也早就逃了。看来或早或晚,这些蝼蚁都逃不过一场劫数…… 那他自己,从两百多年前的那场劫数里逃出来了么? 殷无念低叹口气:“你想听真话假话?真话是我不能告诉你,假话,我不想说。” 李少微沉默片刻:“不管别人怎么看你,我始终觉得你心里还有真性情。你入魔成那个样子,这些日子却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帮你不全是因为那一诺,而是觉得……”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天道……我们这些正道修士讲顺从天道才要主持正义,那正义也该是允许人悔过的。不论你将来打算做什么,我都希望你仍然像现在一样,守住一颗为人的心,不要……” “他是幽冥大法师。你觉得还会有人心么?!” 一声霹雳似的断喝忽将他的话截断,两人头顶的天空之上,许多身影现了形。凛然威压将浮空的细小碎石尘埃都镇得猛然一滞,随后雨点似地落了下来。 李少微一惊,立即仰头看去—— 一个头顶翎冠、半露胸膛、手持三尖两刃枪的神将立在虚空,身后一轮玄光熠熠生辉。这是杨戬。 还有一个须发皆白、身着杏黄道袍的修士,手执打神鞭,身周日光似的披帛缭绕升腾,已隐有真仙宝相。这是姜子牙。 两人身旁,另外有各族顶尖高手掠阵,皆踏在五色祥云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仿佛天兵天将降临! “天道许人悔过?这话不假。”杨戬双目神光湛然,先在李少微身上一扫,又盯住殷无念,“可你要是觉得你心中所想就是天道所想,那便是拟己心为天道、便是以己代天、便是入了魔道!李少微,回来!” 李少微转脸看了殷无念一眼。 殷无念微笑着点点头:“我明白,不是你卖了我。” 他在碎石之上踏前一步,仰头直视杨戬这位下界真仙:“我吸走这么多五行元力,看来还是没能逃得过诸位仙长法眼,可怎么现在才露面?” 杨戬冷哼一声:“不过是看想想看看你这位幽冥大法师到底要做什么。如今看来,你是打算引他入魔!” “仙长!”李少微提气发声,“殷兄……殷无念从前的确是幽冥大法师,但他已同魔道决裂逃出了鬼族,之前更是以自己的手段叫飞廉只唤了五行元灵的残体出来,也是大功一件!” 杨戬面上一冷,姜子牙抬手捻须,传音道:“那的确算是功劳。” 李少微面上将要一喜,却又听他道:“少微,你还要想想。他如今这功劳,抵不抵上在鬼族之中逞凶时所害的无数性命?幽冥大法师成名两百年,从籍籍无名之辈修至合体,又是纳了多少阴冥怨气。这每一缕怨气,都是一个无辜百姓精血所化——他今日有功,可从前生灵何辜?” “再有,玉虚城主玉鼎真人,便是被鬼族坏了道行,神魂、肉身皆不知所踪,这里面,也有这位大法师的功劳。这样的罪业,抵得过么?” 杨戬再喝:“李少微,回头!” 李少微脸上神色变了又变,将脚一踏浮上半空,目光在人群中寻到万妖岛主:“妖师!咱们在圣灵山下和殷无念同生共死,这事你也忘不了吧?他已对我说过——他的确有私心,可不过是为了保命!煌煌须弥山,连一个悔过之人也容不下么!?” 妲己轻叹一声,并不开口。 李少微又盯住她身边的红拂:“红姐姐!你呢?!” 红拂沉默片刻:“诸位仙长,我在巫族中也有个好友。说到此番大战,之前巫族投向自在天,可如今也已迷途知返,重归中立了。这位……幽冥大法师,要是真有心悔改……” “真有心悔改,自是亦无不可。”姜子牙的声音虽轻,却如静夜落针之声,能叫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唉,我与玉鼎真人虽有同门缘分,但道心不是魔心,我也不至非要除他以冤冤相报。只是他身上背负罪业极多,不是一句悔改就能脱得去那些孽缘的。” 他看向殷无念:“大法师,须弥山自然容得下你,却不是现在。要你在今日自裁,我等就助你魂魄轮转。等经历几世劫数,知道为人之苦、洗清罪业……少微既与你有缘,也就仍叫他将你接引至我须弥山之中,同证道果,你可愿意?” 第七十五章 孽债 李少微立即转头:“殷兄!” 殷无念抬手向姜子牙施了一礼:“姜道友如此道心,不愧是即将飞之人。可轮回转世这种事,或许能被人接引,也或许身在滚滚尘世叫无穷业力牵引得越发沉沦,最后连灵台一丝清明也守不住了。要真能如姜道友说得那么简单,我辈修士又何必逆天而为苦苦求索呢?” 杨戬目光一冷:“殷无念,那么你想怎样?要每个邪魔都自散修为轮回几世便可轻松摆脱一身罪业,天道报应又何在!?” 李少微将袖一摆,落回他身旁:“这些仙长在此,你今天走不脱的。殷兄,我之前说要救你一命,也就救了你一命。你要真的自入轮回,那我也会从旁看顾,绝不叫你失了灵台清明。凡人一世不过匆匆数十年,只是入深定一两次的功夫而已” “这样会叫你也牵扯进我的恶业里,可能把你也拉下水。”殷无念微笑起来,“咱们之间的交情也不长,值得你这么干吗?” 李少微正色道:“我只觉得和你投缘。要你真把我也拉进去,也只是我前世修行不足,有此一报!” 又仰头看天上众人:“从前巫族灵族大战,也是引得世间涂炭。这些年来灵界百族也不是须弥山自在天两方泾渭分明,而多有先降又叛之事。须弥山能容得下他们,应该也容得下殷无念——请诸位仙长允准,叫我做他的护法!” 杨戬冷哼一声:“李少微,你也是一时叫他迷了心性了——灵界百族纷争,不过都是在天道下求生。此事有因有果,自然由他们自己承担。但你身边这幽冥大法师是为一己私欲而入鬼族,之后所做孽债,也皆因他自己的私欲而起,怎么能一概而论?” 姜子牙也以手抚髯,叹道:“小友,你若真想为他护法,也该问清他是因何叛出了鬼族。迷途知返是好事,可这种好事,却也少有的。” “不要同这邪魔外道废话了。”杨戬把三尖两刃枪一指,神光登时将殷无念整个人笼在其中,“天道怜悯众生,今日我也给你留一线生机——你是即刻自裁,还是叫本尊动手!?” 李少微喝道:“仙长!” 他身形一晃,便要挡过来。但殷无念叹了口气:“师侄孙,你孝心可嘉,我知道了。” 李少微一愣:“什么?” 天上诸人也将眉皱了起来。底下这殷无念是个合体境,此间又有正道齐聚,是绝对跑不掉的。然而幽冥大法师毕竟凶名在外,人人都不敢有轻视之心。这样的邪魔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有深意,杨戬在众人面前不给李少微这新秀脸面,也是不想多做拖延以至事情生变。 但此刻听他说了“师侄孙”三个字,每个人都先是一惊,再在心中思量——这话什么意思? 却见殷无念一振衣袖,在三尖两刃枪的神光中端坐于虚空,像是觉得累了:“少微,还记得你的那个小师叔祖么?” 李少微张了张嘴:“你” “清虚观是凡界正道之首,凡清虚观飞升修士,都要入须弥山的。但你那位小师叔祖当年飞升之后却拜去了玉虚城,你知道为什么么?” 殷无念又转脸看姜子牙:“两百多年前,我不叫这个名字,而叫殷离。姜道友,那时候玉鼎真人还在世,是你师兄。可听他提起过我?” 李少微惊呼出声:“你是师叔祖!?” 所有的疑惑都得到了解答。他记起要引饕餮入灵族禁地之前那夜的情景了——这位殷兄为什么要打听他的师门?为什么要打听清虚子祖师?当时又为什么不想再听了!? 他声音发颤,只觉气血翻涌:“可是你怎么” 杨戬转脸盯着姜子牙:“姜兄,他在说什么!?” 许久之后,姜子牙面沉似水,又将殷无念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开口道:“要你真是殷离,我就知道你。” 殷无念微微一笑:“那请姜道友说说,当初玉鼎真人为什么要在我刚来灵界的时候,就把我收去玉虚城吧!” 姜子牙闭口不言。 殷无念又笑:“好,我来说。你也可以好好听听,辨一辨我这身份是真是假——” “姜道友你曾在许久之前窥得一线天机,看到玉虚城燃起熊熊大火,而玉鼎真人悬于空中,烟消云散。你将此事告诉你那位师兄,玉鼎真人随即推算出他自己将有一场大劫,整个灵界,也将有一场大劫。” “然后他又算出,这两场劫难的转机,就应在一位清虚观飞升修士的身上,于是将我引去玉虚城,认为我就是那个转机。” “之后。”殷无念顿了顿,直视姜子牙,见他并不言语,才说下去,“他宣称我犯下大错,将我逐出玉虚。随后我自称殷无念,以求大道的人族散修身份拜入鬼族,成为幽冥大法师。诸位前几天就在此地发现了我的行踪,想来都试过推算我的气数,但我猜,没一个人能算得到。这不是我殷无念术可通神,而是玉鼎真人——离开玉虚城之后,他便以莫大神通把我气数全掩去了。” “姜道友,现在你要不要说说,玉鼎真人为什么这么做又是怎样才能叫我甘愿堕入鬼族修炼鬼功直修得心性大变残杀无数背上无尽罪业?杨仙长,你也说说,我这一身罪业,到底是不是为了我的一己私欲?” “够了。你是殷离。”姜子牙微微仰头,轻出口气,“玉鼎真人的这件事,我知道一些。可你入鬼族之事我却一无所知。” 众人全都变了脸色,就连杨戬这下界真仙也难得发愣,掌中三尖两刃枪晃了一晃,把神光收回去了:“姜道友,把话说明白些!到底怎么回事!?” “是啊。不如把话说明白些——”殷无念唇边现出一丝冷笑,“你或许不知道我离开玉虚城之后去了哪儿,但我因为什么甘愿离开玉虚城,你总不至于一无所知吧?” 姜子牙又沉默起来。 殷无念便站直了身子:“那么,姜道友,我如今既不想重入轮回,也不想魂飞魄散,而只留下一诺说,自今日起,绝不与须弥山正道为敌——这样,我能不能走了?” “你!”杨戬瞪着殷无念,却不知该不该再像对待外道邪魔一样对他,只喝道,“殷无念,你要真有什么苦衷,说清楚之前,谁也不许走!” 姜子牙长叹一声:“叫他走吧!” 杨戬怒眉一竖:“你?!” “走吧!”姜子牙再叹,“杨仙尊,诸位同道,请也不要再问了!玉鼎真人所行之事全是为了三界劫数。而这位殷殷离,说得也没错——他的一身罪业,只怕有大半要背在我那位师兄与我身上。” 他合上双目:“当年殷道友你以身饲魔,非你之错。玉鼎真人已应了劫,余下的,就全由我这道心承担吧!” 殷无念一笑,向他拱了拱手:“好。为了你师兄,你倒也不怕自坏修行了。这种事在凡界该称得上真英雄,但在灵界么——只愿你不会生心魔。” 又转脸去看李少微:“师侄孙,我这就走了——有缘再会吧。” 李少微一把抓住他的袖角:“师叔祖!你玉鼎真人不是说你是劫数的转机么?那你怎么还要走?诸位仙长道友在此见证,你可以留在须弥山!” 原本对质时候,天上诸人都一言不发。可此时却慢慢有了零星的声音,也不知是哪几位亦想留他。 殷无念抬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笑叹:“是玉鼎真人搞错了。那个应劫的转机实则在我之后几百年——就是你。你想想,这些日子可不就是你风风火火,四处奔波么?咱们清虚观的修士,果然个个儿都是人中龙凤,师叔祖我很为你高兴。” 又为他顺了下领子:“我散漫惯了,受不得须弥山的戒律了。再给我说说——你师父是怎么说我的?” 李少微慢慢松开手,眼中泛红:“师父说,小师叔祖你君子如玉,也不过如此了” 殷无念合眼沉默片刻,微微笑起来:“那时候真好啊。” 随后他放声大笑,化作一团滚滚魔云,杳然无踪。 第七十六章 拦路 大变之后通常是大灾。圣灵山一役时动用了困灵大阵,将方圆百里之内的灵气吸纳一空。阵去之后,周围的灵力将缓慢补充大阵所留下的灵气真空,却也因此会导致更加广阔的地区灵气稀薄,影响的不仅是草木、禽兽,更有许多凡人——灵界灵气浓郁却也比下界更加狂暴,因此催生的天灾亦比下界频繁。 往常时候,都是由所依附的宗门派遣修士消灾挡劫,可大战之后正邪修士都死伤惨重,修养自身尚需千百年的功夫,更无法如从前那般照拂凡人了。 无想天所受损失相比圣灵山更大。这不到一年的时间,万妖岛、圣灵山、无想天附近尽是一片惨相。虽知道鬼族正在围困玉虚城,却也不得不各率兵马修养蛰伏,以期再战。 “……这是没办法的事。”万妖岛主妲己率人行至昆仑洲边缘时,在宝乘上叹了口气,对身边的妖将们说,“玉虚城,毕竟是人修的根本。他们在此界立足一万多年,那城又是建在一座大阵上的,可以算是除须弥山之外最牢不可破的了,还是能撑上好些日子。” “况且咱们损伤惨重,自在天也不好受。饕餮败走,飞廉重伤,六耳猕猴在巫族同咱们大战一场也伤了些元气,他们不会有余力去支援鬼族的。你们都听好,回到岛上之后,全闭关修行——自在天这回所图甚大,即便是将来解了玉虚之围他们该也不会善罢甘休。这回是三界劫数,也是莫大的机缘。能保住性命不在此劫中陨落的,将来证道时的险阻也将更少。” 座下妖将们不够资格参与到无想天一役最后时同殷无念的那一场言语对决当中,因此先前只觉那一战击溃凶兽、又迫得飞廉法师仓皇逃窜,是好一场大胜。因这大胜,个个儿心潮澎湃,恨不能即刻赶往玉虚城连战连捷,彻底摧垮自在天。可听了自家岛主这话,未免有些扫兴,只唉声叹气地应了。 其实还有一样原因。只不过这原因只由各族大佬知晓,却不好对属下提及—— 此前两百年中鬼族之所以猖狂,全是因为有一位幽冥大法师推波助澜。可现在那位幽冥大法师已叛逃,又立誓不会再与须弥山为首的正道作对,那只由白骨夫人所率的鬼军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玉虚一城或许不足以反击制胜,然而李少微等数人已前往驰援,拖上个数年的光景,该不成什么问题。 殷无念……殷无念…… 妲己在心中低叹口气,不知心头浮出这名字的时候该作何感想。从前只听说他的凶名时,觉得此人该是狰狞鬼相,或是个满身腐臭,残暴阴沉的凶魔老怪。但前些日子竟与他相处了不短的时间,如今得知他真正身份再回想,却无论如何都没法儿将在无想天叹一声“那时候真好”的那个人,同印象里的幽冥大法师联系起来了。 玉鼎真人到底做了什么? 能叫这么一位拥有大好前程、飞升无虞的清虚观掌门弟子,舍了一身修为投去鬼族再隐忍二百年? 要知道,失去的不仅仅是二百年寿元,更是背上了满身的业债。如此的孽缘缠身……只怕他永无飞升的可能了。 她微微叹息一声,打算合上双目养神。前方便是一片汪洋,渡了这片汪洋回去万妖岛,又有好些事要头疼。 但此时宝乘忽然停了。妲己立即醒神:“怎么了?” 不多时,前方一个先锋妖将飞驰来报:“……前面滩头有个人。咱们只以为是过路的,打算直接腾云渡海,可是怎么走都绕不过那人。小的以为是自在天邪修就派了一队人马去拿,却也怎么都走不到他近前。我亲自去瞧……结果远远看着,好像是在圣灵山帮咱们破了魔军的那位殷道友。照理说那位殷道友不该这么干啊?咱们也拿不定主意,只好请岛主定夺。” ……殷无念?! 他来拦我!? 妲己心头一紧,沉思片刻:“你们在此驻下,我去见他。” 顿了顿,又道:“……全军戒备。” 一干妖将听了这话面面相觑——在圣灵山时就听说是这位殷道友舍身入阵独挡饕餮,这些日子都知道这位散修修为通天,该是个隐世不出的强者了……可妖师这令又是什么意思? 但也只得传令下去,叫大军各自驻下,开始布防。 妲己腾身而起飞至半空,直往前方滩头去。 她很快看到了殷无念——前面是一片宽广舒缓的白玉沙滩,一个人在沙滩上慢慢踱步,偶尔弯腰拾一片贝壳,再将身子微微一躬去打水漂。见着贝壳在清澈见底的水面上连起十几个水花便高高兴兴地拍拍手,仿佛是个来海边游玩的。 这情景在凡界或许不稀奇,但在此处、面对万妖岛大军时就显得无比古怪了。 她又御空前行一段至大军阵前时,知道为什么“绕不开”他了——强大、舒缓,却又毫无踪迹的魔念遍布整片海滩。这魔念不像自在天魔头们所发那种阴戾诡异,却意外有一种中正平和之气…… 什么东西……中正平和的魔念!? 她稍稍想了想,自云头落下,在地上一步一步走过去。 魔念立即分开一条通路将她接引,妲己此时才意识到这力量强横已远非在圣灵山、无想天时候可比了,更是觉得心中大惊。待她在滩上留下长长一道足印、走到殷无念近前十几步时,才开口道:“只三个多月不见,殷道友的修为惊人。” 又分出神识在他身旁飞快一探:“……你已是合体中期了?” 殷无念转过身,拍了拍手上的细沙,矜持一笑:“五行元灵一小半的力量都叫我给吸了,三个月中期也没什么稀奇的。前期快一点儿,往后就慢了,还得慢慢消化——妖师这是往哪儿去?要回岛上了?” 这可不止是快了“一点儿”。 修士们自然是可以用强大的天材地宝迅速提升修为,却也有个限度。这限度不是说灵气不够,而是涉及自身心性。心性不足以驾驭境界,十有八九得入魔功散。殷无念修的这是什么法门,能这么干!? 她心中隐隐生出一个念头——修行之法已由各界大能摸索千万年,但凡行得通的,都试过了。殷无念这法子只怕不出三千大道之外,该走的是死道。他要真选了这路……拼死强催境界,为了什么? 只怕和在无想天时没说出来的玉鼎真人之事有关。 不知是不是为魔念所扰,妲己心中忽然生出淡淡感伤,觉得眼前这些人似有了些末路英雄的意味。她便轻叹口气:“在无想天时我不知道你的苦衷,立场所限,也不好为道友说话。” 殷无念笑起来:“哦,我不是为这事儿来的——我像是那种小气的人么?就是好奇你们怎么不去帮玉虚城了。我是听说百族大军都各回各家了,只有我那个傻侄孙带几个人跑过去——不至于是因为我的事儿迁怒了他吧?那我这师叔祖可不答应。坑了咱们清虚观两回,不能坑第三回。” 第七十七章 煽风点火(补更)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平气和,但妲己却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真担心李少微,还是有别的心思?他为什么又开始为玉虚城操心了?他是又在打玉虚城里什么东西的主意么? 圣灵山、无想天那两回这位幽冥大法师几乎将众人耍得团团转,妲己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中了他的什么圈套——此等人物发誓不与须弥山为敌,那自然没有二话。可不“为敌”、只如前两次那样浑水摸鱼,也够人头痛的了。 妲己便静守心神,只微微一笑:“大法师在鬼族时,鬼族所向披靡。如今不在了,鬼族也没什么好怕的。玉虚城内高手如云,此前姜子牙道友又回城主持防务,拖上几年该没什么问题。各族是哀民生多艰,打算回防休养生息些日子的。毕竟灵界不是只有咱们这些修士,凡人、灵兽,也是根基。” 殷无念听了这话很高兴:“哈哈,这话没错。没了我,鬼族的确差不多都是一群蠢材了。白骨夫人还好吧,可惜叫情字迷了心,修为也不高。不过么……” 他顿了顿:“要我告诉你鬼族之中的那位鬼帝不是从前的毕亥,而是上界来人呢?且不是自在天魔头那种虽强但蠢的,而是个上界星君呢?” 妲己一愣:“上界星君!?” 又稍稍一想:“哪位星君?法王这话当真?” “这是什么话。我如今也算是浪子回头,彻底洗白……嗯,洗个半白了,哪会在万妖岛主面前胡说八道。”殷无念笑眯眯地说,“一万多年前,上界有位星君被押上斩仙台、之后却逃来了灵界和鬼族混在一起成了鬼祖之一,接着大杀四方,可随即被须弥山剿灭重伤——这事儿妖师是知道的吧?” “那位鬼祖最后不知所踪。但其实嘛,它是跑到鬼族地界沉眠养伤去了。二百多年前伤养好了,醒来一瞧鬼族现状,嚯,怎么越混越回去了?当下就把鬼王给吞了自立鬼帝——就是如今的鬼帝,沉姜。妖师,这种人物发兵围困玉虚城,你们还不怕么?” “我知道沉姜。但他竟然就是现任的鬼帝这事……”妲己皱眉思量片刻又看他,“法王是因此叛出鬼族的?” 又微微一愣,低声道:“玉鼎真人的事,就和沉姜有关!?你当初去鬼族是为了探沉姜的虚实!?” “妖师果然是聪明人。” “那这种事,姜道友为什么那天不肯说?早叫我们知道,也可以早做防范的!” “单单是这件事,没什么不好说的。”殷无念又从地上拾起一枚贝壳抛了抛,“不能说的是玉鼎真人为了叫我干什么,又做了什么。大庭广众之下此事一谈难免有人追问,叫姜子牙怎么不开口?他已经是半仙,可当初入道全靠他那位师兄提携……嘿,半仙到底是半仙,还没完全断了情欲,这点我倒是不怪他,所以现在就有劳妖师你来传这个话了。” 一切听起来合理又无懈可击,但妲己心中对幽冥大法师的戒备始终没有放下:“又为什么告诉我?李少微、红拂,和你关系都不坏。” “我那个师侄孙?怕见了他他就哭哭啼啼——现在我们两个都算此界大佬,成何体统。红拂人家有夫君的,我也不像我侄孙那么风流。再者说么……”殷无念脸上笑意渐去,“岛主你是妖族,是灵兽成道。可刚才提到灵界根基的时候,干嘛把凡人两个字放在灵兽前面?” 妲己只一皱眉。 “是不是因为万妖岛现在虽然算是正道,可灵兽么,在凡人心中算灵,在灵界人心里却只算畜生?畜生,自然要排在人这万物之长的后面——你别动怒,在别人眼里我这入过鬼族的幽冥大法师比畜生能好到哪儿去?咱们都尝过被视为异类的苦,因此我以为,妖师与我是能感同身受。那不来找你,还找谁?” 妲己慢慢点了点头:“直说吧,殷无念,你要我们去救玉虚城——你到底想从城里弄到什么?” 殷无念郑重地说:“我想要的只是公道——诛灭邪魔,为枉死之人报仇。” 妲己笑了笑:“好吧,沉姜之事我会转达。请法王也记得你在无想天一诺,绝不与须弥山为敌。” “嗯。祝你们打得轰轰烈烈,旗开得胜。”殷无念将手里那枚贝壳抛给妲己,“要用得着我,就把这东西捏碎,我自有感应。” 妲己抬手接过,看了看,微微一笑:“不敢劳法王大驾……我且收着吧。” …… 玉虚城背靠芒砀山,被这山怀抱其中,只在南向有个缺口。灵界并非凡界,山脉河流做不得天险,可城内阵法依山而设吸纳数千里地气,这山也就成了屏障。 殷无念站在坡上远眺玉虚,只见这座金光熠熠的大城之外围绕一大片若有若无的灰色雾气,既不受日光影响,也未被阵法驱散,仿佛是个活物。 这雾气有点儿熟悉,像是鬼气。但就连寂幽海也没有这种鬼气——其中怨力极强且不惧骄阳,白骨夫人所率领鬼兵在这雾气中布阵,昼夜行动皆不受影响。 这不大妙。 因为他觉得,这鬼气和自己的魔气有点儿像。是沉姜那老东西出来了么? 他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找尸孙佼和白骨,就决定再等些日子——鬼族军阵之外零星聚拢了些散修远远看着,似乎也想学自己之前那样发死人财。他估计李少微就混在那些散修之中,这位师侄孙享受须弥山得天独厚的资源,如今的修为比自己还高,不如等他打前站,待乱成一团的时候再摸鱼。 于是他转身往四下里瞧了瞧,打算找个好地方挖个洞府出来。 以寻常人的眼光看,玉虚城附近数千里之内全是好地方,灵气很浓郁。不过对殷无念来说,却偏得找灵气较为稀薄些的——他修炼五行元力,灵气于他而言就是杂质。 以神识将附近几个峰头探了一遍之后,寻到一处山谷。似乎因为地脉走向之故其中灵气极淡,腾云至半空中观瞧,那谷中绿草茸茸,其间有一条浅溪流过。水底都是青色玉卵石,周围环绕一片白玉林,白干绿叶,枝头许多淡金色花朵星子似的盛放,日光一映,便洒下点点光斑。 殷无念便将云头一按,直落下去。 可等他刚落到溪边,就觉着周围似有一层无形的东西被打破了,灵气一下子变得浓郁起来。再往几步之外一瞧,竟有个人也在不远处现了形,是坐着的。 ——怪不得此前看这里灵气稀薄,原来不是因为地脉,而是因为有人在此设了个阵隐匿身形! 殷无念心中微微一跳,手中立即捏了咒决,再朝那人定睛一瞧,却愣住了。 又听那人开口说:“你不是有大事要做么?怎么又来找我?” 第七十八章 鬼祖(补更) ……坐在溪边一块玉石上的是罗刹公主铁扇。她赤足浸在溪水里,脸上表情寡淡,只有一双眼睛还算灵动。 殷无念花了一会儿的功夫来思考现在正在发生什么。 围城的鬼军之中的确也有些罗刹兵,殷无念之前看见的时候还纳闷了好一会儿,猜是不是自己在圣灵山和无想天接连捣乱把自在天搞得太狠了以至于元气大伤,现在都得把鬼族和罗刹这两个冤家对头合兵一处了。 那现在是说,铁扇也在城外领军?然后一时兴起就来到此处设了个阵法不叫外人窥探然后给自做足浴,可凑巧自己在这附近寻找灵气稀薄处,接着就闯进这阵里了?然后她觉得自己是来找她的?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殷无念单手立在胸前行了个道礼,觉得这么着既不显得太亲近又不显得太生分:“我来玉虚城看看热闹,真是巧了。上回多亏——” “对法王来说天底下没有巧这个字吧?”铁扇站了起来,“我听说了你在无想天的事,办得真漂亮——玉鼎真人没了,死无对证,须弥山那些人自诩正道又无话可说。不过,你又是怎么知道我这边的事的?” 她像是又想了些什么:“不管尸孙佼说的是真是假,反正这回你别想像上次那样从我这儿占便宜——上次宝扇只是帮你困饕餮,这回你想知道的却攸关你的身家性命。说说看,要是我告诉你,你能帮我做什么?” 欸? 殷无念觉得自自己出道以来,从没像今天这么懵。尸孙佼对她说什么了?我又知道了她这边的什么事儿? 她先提无想天玉鼎真人的事,又说“死无对证”,可见她觉得自己在那时候说的是假话。而后又说自己要从她口中得知的事情“攸关生死”……是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么? 她是知道某些消息,一旦为须弥山正道所知便可此查证自己说的那些话“谎话”,然后叫那些正道全来搞自己? ——她知道玉鼎真人的下落!? 不对。之前玉鼎真人应劫坏在那位鬼祖手中之后,只有一丝残魂是逃了的。那她知道的是玉鼎真人残魂的下落、还是肉身的下落? 于是殷无念稍稍一想,笑道:“我也得先保住命,才能帮你做点什么吧?所以,他在哪儿?” 铁扇歪头看他:“尸孙佼?不就在白骨夫人那么?” 她刚才说的不是玉鼎?殷无念正要开口,却见她脸上现出一丝揶揄之色。 这罗刹公主在开玩笑。 殷无念便低叹口气:“你知道我说的不是他。” 铁扇这才笑了一下:“我说过,这回不会像上回一样傻。尸孙佼这人油嘴滑舌……虽然你现在看起来和从前不一样了,可我刚才还在想,那些真是你说的话么?殷无念,我想听你亲口说。你现在对我把那些话再说一遍,我就先告诉你一点点。” 他妈的,尸孙佼到底说了什么?看来这些天没勤着炼他的魂,他就要上房揭瓦了! 在圣灵山下那天铁扇忽然伸出一只手那做派,很像是叫自己带她走。那是因为取铁扇的时候稍稍勾动了一下她心中魔念,结果似乎惹了个麻烦。最后她声称是要回宝扇……可如今一看不对劲了。 那时候尸孙佼信口胡沁说这罗刹公主对自己有意……难不成说中了? 他是之前跑去白骨夫人那的时候见到了铁扇?那也该是劝她离自己远远的才对,但瞧铁扇如今这架势,虽仍有邪道公主的冷厉劲儿,对自己却似乎亲近了不少——否则大家都是魔道中人,见了面即便不说立时分个生死,也得彼此提防忌惮才对的。 那,尸孙佼是遇着了什么危急状况,不得不讨她的好以保命? 这种状况的可能性太多了。飞廉知道自己是幽冥大法师之后立即会想起之前找白骨夫人同自己对质时的情景。要将此事告知沉姜,便知道白骨夫人也和自己勾连不清,形同叛逆了。不过之前叫尸孙佼去找白骨,就是防着此节。尸孙佼想得多,白骨夫人心思细,这两人凑到一块总有法子应对。 之前看玉虚城外鬼族大军安安稳稳,还以为他们两个已化险为夷了。可怎么又把铁扇给牵扯进来了? 那尸孙佼是……对这位罗刹公主说,自己对她也有情了? 要真是这样,尸孙佼这混账的确是欠炼了。不过能以此摆脱险境,也算是聪明。此时要是殷无念知道尸孙佼到底说了什么,也不介意原样儿学上一遍。 不过问题是他不知道。 那……叫我想想。殷无念在心里琢磨,就当这位罗刹公主真是看上了自己,她会喜欢听甜言蜜语,还是旁的? 她在罗刹一族中争强好胜只为摆脱被送走做玩物的命运,这样的人物断不至于被几句甜言蜜语就迷了心窍。只怕……在圣灵山那回她是半真半假——得个情郎不坏,要这情郎又有强大实力就更棒了。 那幽冥大法师呢? 殷无念转过这个念头,立时开口:“玉虚城的人修结为道侣也不过是各取所需相互扶持罢了,公主你觉得咱们这些魔道中人还要比人修更多情些么?我要真当面说了那些话,只怕是将你也视作了凡间那些三言两语便入套的女子了吧?要如此,才是——” 铁扇公主忽然皱起眉:“好了,你当我稀罕听那些。你听着——不但他在,你们鬼族圣女在,飞廉法师眼下也在自在天附近。你来这附近转来转去,不就是想找到他在哪儿么?他藏身的地方,是从前玉鼎真人留下的一个洞府,你如今虽然已是合体境,但要探玉虚城主从前留下的禁制可不容易。现在该你说,这回打算帮我做点儿什么?” 殷无念心头狠狠一跳——她说的果真是玉鼎真人肉身! 当年的确是那位鬼祖将他肉身夺了去! 有那么一会儿的功夫,殷无念几乎生出立即逃之夭夭的心思。玉鼎真人的实力不在太白杨戬自在天诸魔头之下,而那位鬼祖神荼能将他害得只剩一缕残魂遁走,同样是个了不得的大佬。 神荼在这儿,飞廉老魔也在这儿……尸孙佼这家伙是怎么和白骨夫人保住了命的!? 第七十九章 任选(补更) 殷无念不想猜了。他当即开口:“不是我能为你做什么,而是你想要什么。你想要的,无非是不想被你父王赠来赠去做个玩物。要说你这处境也不是只此一家,羽族的精卫出身白羽,从前在羽族叫她兄长雷震子压得抬不起头。但是现在,她是羽王了。大权独掌,号令无想天,又和须弥山结盟,没人敢对她说个不字。” 铁扇笑了一下:“怎么,你又对她……” “你想不想做罗刹的王?” 铁扇面上神情一滞,又缓了口气道:“……你又不是幽冥大法师了。” “你不信我?”殷无念一笑,“你见过飞廉法师,该听他说过在我去圣灵山之前就已经知道他在无想天做什么了。但我之所以那时没告诉须弥山那些人,都是因为要让羽帝和王子多做点儿蠢事。蠢事做多无法回头,精卫就可以做羽王。” “你再猜我为什么要叫精卫做羽王?因为那位公主和我师侄孙暧昧不清——她做了羽王、明里倒向须弥山,暗里却是倒向我那侄孙了。你和李少微交过几次手吧?觉得他那人怎么样?” 铁扇公主冷哼一声。不过她从前到底是数次败于李少微手中,也只能再撇撇嘴。 殷无念就再笑:“这就对了。他前途不可限量,往后就算统领正道也没什么稀奇的。我侄孙手里的东西,不就等于我的东西?可话说回来,他的东西于我毕竟是隔了一层……” 他说到这里,倒是把自己说得愣了一下。 空口白牙许诺这些原本是要哄铁扇赶紧把知道的事情说出来,然而此时心里一动,却真觉得这法子似乎也不坏了—— “……要我有自己的势力,我和我侄孙岂不是无敌于灵界了?那叫你做了罗刹王,你的东西,岂不也是我的东西了?所以,只要你想,我想,那李少微也没二话,三全其美皆大欢喜,有什么理由不去做?” 似是被哪句话触动心弦,铁扇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但她只哼了一声:“说得倒轻巧。” “做起来也不难,无非借力而已。你父王铁了心要跟自在天的魔头一条路走到黑,那就先弄垮他的靠山。自在天在万妖岛、圣灵山、无想天的计谋全打了水漂,如今想在玉虚城扳回一局,才搞得魔道高手云集。可要是咱们再给他来个釜底抽薪呢?现在妖族灵族巫族羽族全投向须弥山,只有罗刹和鬼族还算是自在天一方。玉虚城之围一解,我有法子叫须弥山再去找你们罗刹的晦气。那时候,有我在,你不想做罗刹王只怕须弥山还不答应呢!” 罗刹公主的眼中泛起光来。她原本就争强好胜,而斗争的对象却仅限于那位罗刹王之下。如今听了殷无念这话似乎忽然被掀开头上一块隔板,意识到自己不但可以同族其他人斗,更可以同那位至尊斗! 心中那些缱绻幽怨、患得患失的柔情下一子让位于雄心壮志,她情不自禁地换了一种眼光去看殷无念:“先不说你怎么叫自在天再败,只说要真引须弥山去对付我族,你怎么保证会叫我做王而不是从我那些兄长里选一个容易被你控制的蠢材?” 殷无念叹了口气,叫自己显得有些失望:“我当初怎么保证离开鬼族之后不会被干掉?怎么保证须弥山那些人能留我一命?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别问我能为你做什么,该问你想要什么。旁人的保证说上一万遍,也抵不过一个‘非你莫属’——你怎么干,才能叫所有人不得不选你一统罗刹?” 铁扇沉默片刻,眯了下眼睛看他:“你对白夫人也是这样说的,所以她才死心塌地跟着你一起同鬼帝对着干?” 殷无念面不改色:“尸孙佼从前是我座下鬼将,可我在无想天打生打死的时候他却跑去白夫人身边待着——她跟我有什么关系?” 铁扇哼哼笑了一声,忽然抬手往西南方一指:“你族的鬼祖神荼穿着玉鼎肉身,就在那边。其实我罗刹大部都来此了,但大多数人都在护卫那位鬼祖,他好像在炼什么东西或者什么阵法。你要想去瞧瞧,下回跟在我身边,我带你去。” 唉,还是正道好些。李少微和身边的几个好妹妹说话的时候该不会像自己这么费劲儿。不过此刻先下一城,殷无念倒觉得自己宝刀未老。他便高深莫测地一笑:“这倒不急,我得先去那边找白骨和尸孙佼交代点事情——飞廉法师也在那儿?” “他和鬼祖待在一起。” 殷无念松了口气,从纳戒中摸出清光宝鉴,屈指一弹便送到她近前:“这东西叫——” “清光宝鉴。”铁扇惊诧地看他,“你要送给我?” “也好彼此联络照应。想见我,只消说‘宝鉴宝鉴,如我心意’。” 铁扇把这小镜接在掌中轻轻抚了抚:“我倒没什么好送你的,只有一柄宝扇,可我还用得着。等我以后做了罗刹王,族里宝贝任你选。” 寻常女子要说这话,保准惹得人心疼。可她既是罗刹公主,殷无念倒不知这话是真是假。但他稍稍一想,又在纳戒上一拂,面前虚空之中立时悬了好些宝贝。一些是在寂幽海中搜刮的,一些是在圣灵山下发的死人财。虽然天材地宝不多,但胜在一个琳琅满目。两人面前仿佛忽然出现一堵由宝光汇成的墙,又仿佛孔雀开了屏,晃得铁扇半天合不拢嘴,只道:“……你是把半个鬼族的东西都搬来了!?” 殷无念叹了口气:“你刚才说那话实在叫我心疼。这些你只管挑,全收去也无所谓。玉虚城这么一仗打下来,我的存货只会更多——这对金刚琢怎么样?你这身太素,配个淡金色,也有一族公主的贵气。” “谁叫你心疼了?你现在才是没了根基的孤魂野鬼呢。也不喜欢这东西,太俗气。”铁扇哼了一声,脸上倒全是淡淡的喜气。她背了手在这面宝墙前来回走了好几遍,最终抬手取了一方照霞帕:“也没什么好东西,我只收这一样吧——往后我拿别的还你。” 殷无念一笑,将余下的全收了:“可记着你这话。” 第八十章 附身 鬼兵几乎将玉虚城外的大部分土地都变成了鬼域——先以饱含怨气的鲜血浇灌地面,抽取一切活物的生机,而后将无数腐尸种植在秽土中,另其不得转生,被抽取的生机滋养腐尸,腐尸则生发更多的幽冥之气,于是就连日光都被大片鬼气遮蔽,即便是在白天的时候,也形同午夜。 境界高些的鬼修喜欢这种味道和气氛,却不喜欢光鲜的衣裳被染脏,于是在鬼域中设置结界,建起临时的洞天福地。 尸孙佼待在白骨夫人的洞天秘境中——这是一片延绵十余里的白树林,远远看去,皆是白干红花。可凑近细瞧,则发现那枝干都是白骨,红花全是白骨上生出的一朵一朵的血肉。 他在林间踱了两步、站定,忽然将手在身前一扬,啪的一声展开折扇亮了个相。但琢磨了一会儿,觉得手摆得有些急,扇子离胸口又有些远,没有殷无念那种从容优雅的做派,于是退回两步去静了静心神,又重做了一遍。 这回自觉学得八九不离十,便微微一冷笑,沉声道:“我如今既不想重入轮回,也不想魂飞魄散——这样,能不能走了?” 又将扇一合,赶忙退去旁边,做了个惊惶恼怒的模样:“这这这……不愧是寂幽海大护法!我姜子牙心服口服,求求你快走吧!” 再站回刚才那儿连连冷笑:“呵呵,你们听好了,从今往后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白骨!你过——” “寂幽海大护法好威风。”他忽然听着一个声音在身后说,“看来这些日子过得不错?” 尸孙佼吓得跳了起来,赶紧转过身,正瞧见殷无念站在身后四五步远处。 他脸上立即漾开笑意:“法王!嘿!法王!我听说你在无想天的事儿啦!真痛快!” 他边说边要凑过去,却见殷无念把脸一冷、又一指:“给我站好了。” 尸孙佼的双腿像被绳子捆住了,立即在原地站成一杆枪,也不敢再开口。 殷无念背手盯着他看了看:“返虚了。得了饕餮的先天魔体就是与众不同,怪不得一张狗嘴什么都敢说了。” 尸孙佼从脸上挤了点儿笑出来:“法王这是说的什么话……我生是法王的人,死是法王的鬼……” 殷无念冷笑一声:“我可受不起。谁知道哪天你这位寂幽海大护法又把我卖给谁了呢?” 他瞪着尸孙佼:“说!跟铁扇都说了些什么!?” 尸孙佼小心翼翼地看他脸色,又等了一会儿才开口:“法王你别动怒,是这么回事——我之前来到这儿吧,我就想,你知道我和白骨彼此瞧着不顺眼,干嘛非要我来?等知道你在无想天的事情,一下子想明白了,原来你是叫我来保着白骨、保着鬼军的,对不对?” “嗯,对。” 尸孙佼立即高兴起来:“所以无想天的消息一传到这儿,我立即知道要不妙。唉,白骨就是胆子太小,遇事就慌了。多亏我见着了铁扇,知道全得靠她帮咱们逃出生天。我立即对她说,法王你上回不是不想带她走,而正是因为要去无想天单挑那些正道高手,才不想牵连她。你事后还后悔呢,说其实在之前她来寂幽海的时候就看上了她,这些年心心念念不忘,白骨对你百般挑逗你都压根儿不理睬。可你又不好意思说这些话,因而将我打发过来,这样往后你就可借着找我的由头来看她啦!” 尸孙佼说得兴起,啪的一声将折扇展开:“法王你瞧,我这是不是借力借势?铁扇一听,立即答应帮忙。结果她跑去跟飞廉法师一说,那老魔头立即答应绝不把白骨在无想天的事儿透给鬼祖或者沉姜,只叫我藏在白骨这秘境里——” 殷无念将手指一抬:“铁扇去找飞廉一说,他就答应不把白骨的事透出去?” 尸孙佼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没想到她对法王原来也是这么情深义重。飞廉老魔该是怕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逼得我和白骨反了水——我俩在这里一闹起来,也没几个人制得住吧?再给罗刹公主做个顺水人情,这不就成了么!” 他还要再开口,殷无念道:“闭嘴。” 对铁扇胡言乱语的事儿往后再算,但尸孙佼起先想的这招也不算昏。要真把罗刹公主说动了,也许真能帮他和白骨逃离此地。问题在于竟不用逃、反而留下来了。 殷无念此前已觉察飞廉法师与沉姜似乎并非交情好,而是因为某种仅有两人才知道的共同利益达成联盟,实则是在相互提防的。难道他是乐于看到鬼族中出叛逆,好给沉姜找找麻烦么? 可问题是,不但飞廉法师在,就鬼祖神荼、圣女魑魅都跑来了这里。这两位自万余年前随沉姜大战之后已许久没露面,现在又上蹿下跳地想要做什么? 殷无念便问:“白骨现在在哪儿?” 尸孙佼忙道:“就在秘境里,在炼她的白骨兵呢!她该是觉得叫我帮了个大忙挺不好意思,所以这些天见了我也不大说话……” 殷无念立即抬手按在一旁的白骨树上。稍一注入真力,白骨木忽然一颤,发出噼里啪啦的一阵响。随后以这树木为中心,震颤迅速传播开去,一时间整片秘境之中好像下起了一阵冰雹。 三息之后一阵微风迅速掠过林间,在殷无念的耳畔绕了一圈。风吹过发丝,细微声响竟汇成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到的一句话:“尸孙佼已经被附身夺舍,别信他的话,快快脱身来找我!” 殷无念不动声色,转脸看向尸孙佼。见他还在絮絮叨叨:“法王你找她干嘛?这个妇道人家可没什么见识,在寂幽海的时候倒好,但来了这儿之后吓破胆啦!不瞒你说,这些天我可没闲着,这附近有多少鬼兵鬼差鬼兵我全摸得一清二楚,不过就是觉得这鬼气有点不对劲儿……” “一会再问你。”殷无念打断他的话,“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收些白骨木精。” 第八十一章 小姑娘 他抬脚慢慢走开,尸孙佼倒是听话,只在原地不动。等走过十几株白骨木之后,殷无念才谨慎散出魔念。魔念这东西只对有神智的玩意儿起效,立即探到在自己身边萦绕的一团小小微风。 他由这微风引着再走出一段路,感到风汇在身旁一株白骨木上。骨节伸展融合,树木化成个白骨人形,再由其上红花化为血肉,变成白骨夫人的模样。 她一现形就开口:“神荼把尸孙佼夺舍了,毕亥被沉姜抓了。” 殷无念不动声色:“细说。” “你倒是沉得住气。”白骨夫人叹了口气,“没发现附近的鬼气不对劲么?” 殷无念点点头:“嗯,很强,不惧太阳真火,也不很怕玉虚城外的禁制。” “这里面有一半是你的功劳。说实话吧,之前那个叫明三丙的鬼兵就是毕亥。你之前把你的魔功留给冥服翳,于是他就拿明三丙来试功,我上次去无想天问你魔功该怎么练,都是为他问的。” 殷无念微微一笑:“我猜到了。” 白骨夫人叹了口气:“可毕亥练了你这功法险些走火入魔,魔念一散,就被沉姜察觉了。沉姜之前没有声张这事,而是从冥服翳那里逼问出功法自己修了起来。不过那功法太邪门,他只得自己稍作更改,以把魔念换成怨念。如今玉虚城外这鬼气其实一半是沉姜的阴冥之气所化,你知道他要做什么么!?” 殷无念道:“做什么?” 白骨夫人忽然皱起眉:“你怎么了?” 殷无念沉默一会儿,盯着她说:“几个月不见,你对我怎么这么生分?” 白骨夫人只得叹了口气:“好吧,殷哥哥!这下行了吧?现在我可没心思谈咱们两个的事情……” 殷无念笑起来,踏前一步慢慢捉住她的手:“你吓了我一跳,还以为被夺舍的是你不是他呢。接着说,他想干什么?” “他想重新出世。”白骨也在他手上轻轻握了握,又慢慢靠在他身上,“我也是才知道——一万多年前沉姜被重伤之后一直待在咱们寂幽海,你不奇怪他平时为什么只以神念附在像上和咱们说话么?” “奇怪。”殷无念想了想,“我猜是因为他之前吞掉毕亥的时候,出了什么事被困住了。” 白骨夫人眯眼笑起来,用手指亲昵地在他脸上一点:“就数你聪明。告诉你吧,历代鬼王都待在寂幽海中的弥天幻境,自成一界。沉姜吞掉毕亥的时候两人斗了起来,弥天幻境被损了一角落去下界,可也因此坏了禁制,沉姜出不来了。他这些年一直都在找法子离开那儿,你那魔功倒是帮了他大忙——之前飞廉在无想天召唤五行元灵就是想借凶兽出世时撕裂空间的异像找到救他脱困的法子,但叫你给毁了。现在沉姜得了你这功法,也要学你一样重塑肉身脱困——” 殷无念眉头一皱:“你的意思是说他是想叫各族在这附近争斗生出更多鬼气,然后借助这些鬼气、直接在这里凝肉身?” “是。” “那神荼为什么夺舍尸孙佼?” “你那功法虽然凶险,但该是沉姜能找到的、唯一一种可以重塑肉身离开弥天幻境的法门。沉姜没有你的心性,做不到舍生忘死,所以他想要你所有的体悟和心得,好叫他那功法再保险些。”白骨握了握他的手,“要是我之前没把你叫过来,尸孙佼都套出来。” 殷无念低叹口气:“神荼不愧是鬼祖,我刚才没看出半点儿不对劲。毕亥呢?” 白骨夫人沉声道:“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毕亥是明三丙,但明三丙不是毕亥。毕亥只是以阴阳玄变功与明三丙神魂融为一体,修了你那混元魔体之后,已能在他肉身里出入自由了。沉姜捉到的毕亥,仅是一个留有他的残魂意识的躯壳而已——眼下他正藏身寂幽海,一样在寻机反扑。殷哥哥,这事我之前不该瞒你,可到现在也只能叫你帮忙……” 殷无念伸手揽住她的腰肢,凑近她的脸:“好妹妹,你我之间还谈什么帮不帮忙?你只管说。” 白骨夫人以额抵住他的脸,口中的热气呼在他脖颈上:“和上次一样,毕亥也要你的体悟和心得。如今咱们只有叫毕亥修成神功、重夺鬼族,才能借着他号令鬼祖和圣女,再把沉姜永远封在弥天幻境里……” 殷无念沉默片刻:“这倒也不是不行。但我有一个要求。”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在白骨腰上略略一紧,怀中佳人立即轻哼一声,只道:“……什么要求?” 殷无念这才退开一步笑起来:“比方说,先告诉我白骨夫人在哪儿?” 白骨一怔,正要开口,殷无念忽然将手在虚空中一提,她腰上立时现出一道金灿灿的捆仙索。这绳索以金银绞成丝,虽只是比发丝粗不了多少的一缕,却像龙筋一样将她紧紧箍住、连体内循环往复的灵力也都一并禁制住了。 灵力一滞,这白骨立即现出真身——竟是个银发的少女,穿一袭粉袍,头上插了一支红艳艳的灵魄花,一双大眼也是银瞳,目中眼波流转,半点儿惊慌的神气都没有。只稍稍一愣,立即笑起来:“哈,不愧是幽冥大法师——你说说,我哪儿露出破绽来了?” 殷无念也笑:“你是谁家的小姑娘?年纪轻轻不学好……” 又“哦”了一声:“啊,我猜猜,你其实也未必是小姑娘了。更可能是有个少女心性,实则是个活了万八千岁的老婆婆——寂幽海里不会有人敢用这种法子阴我……你是魑魅?” 少女将脸一扬:“你这后辈倒有点儿见识——你倒是说啊,我哪里演得不像了?” “是白骨跟你说,我让她叫我殷哥哥吧?然后你们以搜魂术去查,在她神识里探到的确有这么一码事。不过她对你说这话就像你之前跟我说的话一样,都是半真半假——她的确喜欢用美色惑人,可也知道这法子对我不管用。”殷无念将脸一冷,“你是想尝尝咱们鬼族自个儿的搜魂术,还是痛痛快快告诉我她在哪?” 第八十二章 谈条件 魑魅一撇嘴:“你凶什么?我说就是了。白骨么,现在就在神荼那儿。不过你抓了我也跑不掉——你这破东西能困住我肉身,但能困得住我的化身么?” 她话音一落,一道幻相立即自头顶灵窍中蹿出,又化成个一模一样的魑魅,将眼一瞪便朝殷无念扑了过来。 境界稍高些的修士都懂得这出化身的神通,但在对敌的时候并不很常用。一来化身的修为受限,二来没有丹药法宝辅助,三来化身亦需要本体以神志操控,反而分心。 可鬼族圣女的修为远在殷无念之上,自信以这化身也能打他个措手不及。几句话说完,再出声时却已是由那化身开口:“你这皮囊和我那个小玩具比起来也不坏,今天我就一起收了!” 两人相距极近,她掌中忽然现出个白色面具,化作一道灰光啪的一声贴在殷无念的脸上。殷无念的身形只来得及向前稍稍一晃便被定住,魑魅的化身随后扑到,抬手在面具上一点,灰色死气立即自面具中生发出来将他全身裹住,只一息的功夫便结成个茧。 化身落地,先在茧上打下一道禁制才转过脸—— 却瞧见殷无念正站在她本尊身后,掌中一柄龙吟剑已切入她肉身的脖颈有余。 稍稍一愣,化身消散。魑魅的本尊皱眉开口:“咦?你一个小小合体,怎么办到的?” 殷无念笑了笑:“就连沉姜也想要我的魔功,自然有可取之处。圣女,从前大家都是自己人,你想叫我把你肉身毁了,还是乖乖跟我走?” 魑魅的声音忽然变得腻味起来:“哦,殷哥哥,你打算怎么毁我这肉身?” “好问题。”殷无念试着将手中的剑像锯一样来回拉了几下,可仍是只能入肉寸余。他就把剑收了,“你这大乘肉身我切不动,可要是把你剥光了拉去阵前走一遭呢?哦……咱们鬼族该也不大忌讳这个。” 他又弹了弹魍魉腰间的捆仙索:“我猜这东西也困不住你太久,那我怎么办好?” 他走到魑魅身前同她对视:“那我再猜一下——鬼族圣女要捉我这个小小合体易如反掌,何必扮成白骨夫人来套我的话?该是沉姜那边练了点儿我的魔功,已经大概知道我的神魂眼下是什么模样了——魔念汹汹、全不似人。要是你像对付别人一样对我用搜魂术,施术的时候神志与我神魂合而为一,只怕立即就要被我魔念反噬。” “这个法子用不了,只能叫我自己开口。可是你要把逼急了,我宁可功散身死,也偏不告诉你什么功法心得呢?” 魑魅笑起来:“这么些年来,我还没见过哪位修行有成的有胆子走这条路的。” 殷无念冷笑一声:“我连这种功法都敢练,你说呢?” 魑魅忽将眉头一皱:“我主沉姜已经在寂幽海蛰伏万年,差这一时三刻么!?你死了,我们自是可以慢慢琢磨,要么再找别人来试!殷无念,你当你这功法从前没人想过!?你此时说了算你戴罪立功往后还做你的幽冥大法师,要不说,那就由你魂飞魄散去!” “我只怕你们没时间慢慢琢磨了。”殷无念踏前一步逼视她,“沉姜那个老王八蛋待在寂幽海的弥天幻境,想的无非是利用自在天对须弥山发难的时候浑水摸鱼、趁机出世。你说得对,他蛰伏了近万年干嘛选在这时候?” “因为他想要他的本命法宝九幽冥篁鼎!九幽冥篁鼎被镇在须弥山,他得叫自在天的人打上须弥山,他才有机会把那宝贝给夺回来,对不对?” 魑魅脸色一变:“……你怎么知道九幽冥篁鼎?” “玉鼎真人告诉我的,信不信?”殷无念再冷笑一声,“你当我离开寂幽海之后为什么到处坏自在天的好事?就是不想叫沉姜这事儿办得太顺。眼下万妖岛圣灵山无想天三地自在天全败了,要是在玉虚城一败,他们拿什么攻上须弥山?他们攻不上须弥山,沉姜又凭什么去取九幽冥篁鼎?自在天这回元气大伤,下回想再挑起一场祸延三界的战乱,只得还得等上几千上万年——慢慢琢磨?你们等得起么?!” 魑魅眨了眨眼,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柔和起来:“啊……这么说,你还是乐意瞧见自在天打上须弥山去的?” 殷无念哼了一声:“你该知道我在无想天的时候说过的话了。入寂幽海两百年,全是拜玉鼎真人所赐,你觉得我如今还会真心实意帮他们办事?” 魑魅转了转眼珠儿,嘴角高兴地一翘:“我听明白了。玉鼎真人把你逐出玉虚城,又掩去你的气数好叫你入寂幽海,还告诉你我主沉姜就在那儿——嗯……哦,这么说自从我主在万余年前隐遁之后,玉鼎真人那个老东西就知道他藏身寂幽海了?咦?他干嘛不告诉须弥山的那些人?” 不该同她多说。但此时殷无念心中却生出开口的冲动。他知道这是因为此事藏在心中两百余年,又到了这当口,自己是的确很想一吐为快的。 他便哈了一声:“你高看他了。他只是猜,却不确定。直到十几天之前除你们以外确定鬼帝就是沉姜的,独我一个而已。至于他为什么不说——你再猜猜看我为什么乐意瞧见自在天打上须弥山?” 魑魅这时候完全高兴起来,声音又甜又腻,好像个真正的少女:“我不要猜,殷哥哥你快说!” “因为沉姜不离寂幽海、不去须弥山,须弥山的人就永远不会出手对付他。”殷无念低叹一声,“和玉鼎真人一样,都怕牵扯缘果。即便知道沉姜就在寂幽海,须弥山的人也不会杀上门去。他们要除沉姜,就先得把鬼族给灭掉,但这么一出手造下滚滚杀业,只怕都得坠入几世轮回。” “所以和玉鼎真人一样,正道得讲顺势而为——顺应天道、待恶贼们‘劫数’到了再出手,他才能尽可能叫自身少沾染些恶业。玉鼎真人要等劫数,我也要等劫数——自在天打上须弥山,沉姜才会跳出来。他一跳出来,他的劫数也就到了。到那时候,须弥山的正道才会对付他。” “哦——原来你是要和沉姜作对。”魑魅转转眼珠儿想了想,“你干嘛这么恨他?” “这就和你没关系了。现在你明白了,我可以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也可以来个功散身死,叫你们再等上万八千年。万八千年嘛,也许到了时候,九幽冥篁鼎早被须弥山的人给炼了——你选哪一个?” 第八十三章 死鬼连环 魑魅叹了口气:“唉,你这人既有胆又有趣,我该早点来找你玩的。那……好吧?我带你去见白骨?” 想了想,又高兴起来:“不过你可想好了。你能困住我是因为你太狡猾,可要去找白骨见着了神荼,你可就跑不掉了!” 殷无念将手一招,祭出魔火焰灵炉,又将捆仙索一牵:“你得先到我这炉子里来。” 魔火焰灵炉不算一界至宝,但一入此炉受到本命法宝与主人力量的共同压制,便是魑魅这种大乘修为的高手也轻易无法脱身。殷无念本以为还得同她费上好些口舌,却没料到自己仅是一牵,她就自己投入炉中了。 又化成个小小人形在魔火里跌坐,透过炉身镶嵌的火精琉璃笑眯眯地看他:“觉得你有趣,所以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你要是不肯说为什么要对付沉姜,那能不能说说干嘛非要去找白骨?要我说,鬼族里你这个幽冥大法师难得,白骨夫人却没什么稀罕的,我要是你,拿这捆仙索把我困上一时半刻,立即就自己逃了!” 这魑魅的性情实在是殷无念所见过的最古怪的了……那神荼又该是怎么样的性子?先前计算玉鼎真人的时候殷无念只听过神荼说话,并没资格同那位鬼祖会晤。只希望那家伙也类似魑魅,而不是饕餮或者鬼族之中旁的那些蠢材。 炉内困了魑魅,就没法收入纳戒中去。殷无念因此只叫这炉悬在自己身旁,折返回去找尸孙佼:“我答应过救她脱离苦海,自然说话要算数了。” “说话算数?”魑魅瞪大眼睛,“你一个幽冥大法师觉得自己该说话算数?” “我是幽冥大法师,但我不是鬼族。你从前还是人的时候,该也做过这种事。”殷无念稍稍一想,“你和神荼说话不算数的么?要不算,我得重新想想该不该跟你去了。” 魑魅连帮忙说:“哼,我是圣女,他是鬼祖,又不是寂幽海里那些脑子都要修没了的鬼修,说话自然算数了。你当我们俩为什么不待在寂幽海而要待在外面?就是因为不喜欢那些蠢东西。不过嘛,要是早知道你是这样子的,我早就找你了。” 此时殷无念看见尸孙佼。他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地打坐吐纳,听着脚步声立即跳了起来。可没等他说话殷无念便问:“你最后一次看见白骨是什么时候?” 尸孙佼愣了一愣:“十来天前?一个月前?我记不清了……” 又看见他魔火焰灵炉里的小人,忙凑过来细瞧:“欸?法王,这是什么玩意儿?” “你才是玩意,蠢材!”魑魅对他可没有像对殷无念那样的好脾气,即便身在炉内,但尖声厉喝的时候仍有些真元冲破炉壁,轰得尸孙佼的神识一阵恍惚,“连鬼族圣女也不知道了么!?” 尸孙佼立即冷笑起来:“嘿嘿,哪来的不知死活的小东西,你要是鬼族圣女,我还……还……” 他说到此处瞧见殷无念的眼神,说不下去了:“……法王,这个,这个真的是……” “圣女魑魅。”殷无念点点头,“你之前说这些日子没见白骨是因为她被捉了。这位堂堂圣女扮成她的模样,只为从我嘴里骗去混元魔体往后的修法。我可真是好大面子。” “嘿,法王你毕竟是法王,现在也算得上是名动三界了……什么圣女……嗯……”尸孙佼随口又拍了几句马屁,可似乎越说自己越觉得心慌,一屁股又坐回到刚才打坐的地方,“……法王,这可是圣女!我的乖乖,你把她给捉了,咱们可怎么办?” 他屁股一触地就又跳起来,边在原地急得走来走去边搓手,好像一只苍蝇:“……别慌别慌,叫我想想……嗯……她扮成白骨来诓你……可见是非要咱们的魔功不可……那只要咱们一天不说出去,他们就不敢把咱们怎么样……” 说到这里脸上又慌:“法王!之前你说不叫我练这功法了才给我换了个身子,可如今我怎么觉得我要是不练,可就活不了了呢!?要是神荼把我给捉了……法王,要不我还是跟着你好好练功吧——” 殷无念沉默片刻:“你不练这功,我也有法子保你的命。” 魑魅在炉内咯咯笑起来:“殷哥哥这话说得真气派!可他又不是你,我觉得么,他死定了!” 尸孙佼没心思搭理她,八字眉快要耷拉到眼角上去:“是是是,法王这话我是信的,可是,可是……这个,法王你好不容易给我弄了个先天魔神之体,我怎么能老拖你后腿?法王之前说过修行是逆天嘛,我尸孙佼堂堂寂幽海大护法,呃……如今也想逆逆天……” 殷无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好吧。你既然还要往这死路上走,那听好了,我再传你一遍——你要继续练,如今就把自己脑袋拍碎,只留个神魂出窍。接下来呢,再跑到我这炉子里,叫我把你的神魂给炼上几十年。” 尸孙佼愣了愣:“啊?” 殷无念笑着说:“这样我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尸孙佼,对不对?” 尸孙佼不说话了。稍隔片刻,他的身体化成一张人皮,啪的一声落在地上,只余一团淡紫色的人形雾气。 “我早说过这样不行。”人形雾气开口道,“可你偏要我陪着你玩闹。” 殷无念面不改色地向这人形拱了拱手,微微一点头:“鬼祖。” 又并指朝魔火焰灵炉一点,叫炉盖掀开:“圣女,先前得罪了。” 魑魅不情不愿地从炉内飞出来,盯着殷无念看了一儿:“你又怎么发现他不对劲儿的?” “尸孙佼真要求我传他功法,就不会叫我法王而该叫我师父。对外人称我为法王的时候,多半是是他要狐假虎威了。另一个,他遇着事情的确会急,也会走边边搓手——”殷无念朝鬼祖化身的脚下点了点,“不过他这人胆小怯懦,走来走去的时候喜欢迈小碎步,而不是如尊上这种这种人物,风风火火地迈大步。” 第八十四章 一半和一半 神荼点点头:“当年设计玉鼎的时候我就对沉姜说,殷无念这人,要么就将他收服制住,要么就立即抹杀。但他偏要留你去钓毕亥出来,结果到了眼下这局面。不过你也算识时务——说吧。” 殷无念道:“鬼祖和圣女在此,我插翅难飞。但得先叫我见到尸孙佼和白骨。” 神荼身形微微一晃,虚影的脑袋上现出面目来。他饶有兴趣地看殷无念:“要他们都死了呢?” “那我可就什么都不说了。尸孙佼喊我一声师父,也算入了清虚观。我这做师父的庇护不了弟子,也没什么意思。” 魑魅眨了眨眼看神荼:“你看他多有趣,这样的人多些寂幽海才不闷。咱们该跟沉姜说说,干嘛非要跟他过不去呢?他不收他,咱们可以收他嘛。” 神荼又点点头:“也未尝不可。殷无念,那就说说你和当年的玉鼎真人是怎么回事吧。在无想天的时候你说是他叫你入鬼族,你当初因为什么答应了此事?” 殷无念只略略一想便道:“他答应帮我救我师父。” “你师父?清虚观的清虚子?” “是。” “那你倒是恩将仇报了?他要帮你,你却帮咱们对付他?” 殷无念笑了笑:“恩?谈不上。当年我清虚观不是凡界正道魁首,观中人静心苦修却也逍遥自在。但灵界的一块碎片跌落到观内,就是玉鼎真人随后又下界找到我师父,要他引那碎片的力量建起镇妖塔,镇压凡界入邪妖族、魔修。世人都说自那之后清虚观得了仙人真传一飞冲天,可实情却是自那之后清虚观常被妖邪觊觎,观中修士不得不耗费精力去给此界修士收拾 “清虚观内是有个什么登仙台,就是玉鼎真人以那块碎片建成的。名为登仙台,也不过是为了困住那块碎片之中的妖邪残魂罢了。我师父清虚子何等人物?却就因为这么一个烂摊子,飞升时为妖邪所乘,残魂被困在登仙台上千年。鬼祖和圣女在成鬼之前也都是有道修士,说说看,玉鼎这事办得怎么样?” 神荼想了想:“哦,这事是办得不地道。凡界嘛,嘿,我虽然没去过,倒也知道那里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都不过是上界、此界争斗的余波罢了。须弥山想要收拾自在天在凡界布下的局,自己出面就好了。可偏偏怕沾染太多恶业,倒是找你师父做看门狗——” 殷无念沉声道:“尊上,我师父虽未飞升,却也不是你——” “哦,好,好,你孝心可嘉。”神荼笑起来,“不过你师父也自诩正道中人,该觉得玉鼎那安排也是顺应天道,他自己甘之如饴——你这当徒弟的那时候不劝,却要来了灵界再为他打抱不平?” 殷无念冷笑一声:“因为我那时候也是个傻子,真觉得为天道正义牺牲自我是我辈分内之事,直到我去了寂幽海——我在寂幽海修鬼功迷了心性,却也开始想,我师父当初做的值不值?他又是为什么落得那样的下场?要有人想行天道,该自己去做,还是指使他人去做?再往后,我心性全失,决定先为我师父报一半的仇——这一半,就在玉鼎真人身上。” 神荼大笑:“哈哈哈哈!入执!入妄!你这就是入执入妄!你要报仇,自己去找玉鼎好了,何必假手我和沉姜?再者说你们从前既是正道一属,什么为大义牺牲也是你们分内之事嘛。如今答应了人家玉鼎却又反水,也是不义了!” 殷无念也自嘲一笑:“谁说不是呢?还得多亏沉姜打散我一身修为,才叫我渐渐恢复神智,明白自己这些年又做了一桩错事——如尊上所言,我和玉鼎之间的仇怨是我俩的事。我要真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当初在玉虚城的时候就该跟他真刀真枪地干上一场的。可惜我现在已是不忠不义,就只能一个孝字走到底了——等帮我师父报了另一半的仇,就自裁以谢天下。” “另一半?另一半是什么仇?” “尊上刚才没问我,为什么会有一块灵界的碎片跌落至凡界。”殷无念说,“这事儿得算到沉姜和毕亥身上。当年沉姜要吞毕亥,两人在弥天幻境恶斗一场,战得虚空崩碎,那块碎片就是在那时候落去下界的。所以这另一半的仇,就算在沉姜、毕亥身上。离开寂幽海之前我把魔功传给了冥服翳,料定他会再传给毕亥,也料定毕亥必然要练。他一练,就是如今这局面——被沉姜捉了。所以毕亥已经完蛋,接下来我要对付的就是沉姜。” 神荼皱起眉,像在看个疯子:“你这人真是疯得可以——他们两个恶斗一场,又不是奔着你师父去的,结果这账也得算在他们头上?” “象走在路上,不小心碾死一只蚂蚁。象觉得自己无心,蚂蚁就该死么?”殷无念冷冷一笑,“我当初从正道入魔,眼下一颗心也算是魔心,更不想讲道理了。反正,谁叫我不痛快,我就叫他死。” 鬼祖与圣女对视一眼,魑魅拍手叫好:“我就说他有趣,对吧?!要么咱们叫他做鬼帝?” “的确有点儿意思。”神荼把殷无念再认认真真打量一番,“敢在咱们面前说要干掉我族鬼帝——你该知道沉姜吞了毕亥这事当初我俩是没什么意见的吧?” 殷无念轻声道:“当初没意见,现在就未必。飞廉法师在无想天败了,如今却和你们二位混在一起。据我所知,他和沉姜虽是老相识,关系却不怎么好。” 神荼点头,又摇头,笑道:“你聪明,知道得多,胆子还大,这都是好事。只一样可惜——你太弱。沉姜曾对我说你要是落在我手里,必得花言巧语求生机,而今一看全说中了。我和她如今是不大喜欢沉姜,不过他实力强大,即便是不喜欢,仍得认他做鬼帝。至于你呢?啧啧,要是再修上几百上千年落在我手里,或许我们会像当初看着沉姜吞了毕亥一样,看你找他算账。不过现在,就别妄想了。” 他往殷无念身上一扑,化作一团紫气将他裹住:“来吧。叫你最后见见白骨和尸孙佼,也好安心说说你那功法!” 第八十五章 死灰复燃 此时禁制消散,白骨红花刹那之间无影无影,周遭成了一片脓血横流、枯骨如荒草一般的鬼域——大队鬼兵已将此地团团围住,黑压压的身影铺得一眼望不到尽头。 带兵的鬼王是个熟人。黑山老怪冥服翳端坐五鬼车驾之上,周围环绕一堆鬼将、鬼判、鬼差,威风极了。他一眼就看见殷无念,面上先一愣,再狂喜,赶紧高呼:“鬼祖圣女神通广大!竟然真把这厮捉住了!” 又对殷无念大叫:“殷无念!你害得我好苦!想当初你在寂幽——” 没等他说完,殷无念就转脸对魑魅说:“你听听,‘竟然真’把我捉住了。圣女,看来这家伙之前觉得你们未必是我的对手——是他自己未战先怯,还是觉得您二位不够分量?” 魑魅把眉一皱,去看冥服翳。 冥服翳吓得立即在鬼车上一跪:“没有没有,绝无此事!圣女可去问我座下的鬼兵鬼将,我一直说鬼族圣女出马必然是手到擒来,不费吹、吹……什么之力!” 又把脸左右一转,喝道:“是不是!” 周遭一群兵将刚要开口,却见殷无念这前任幽冥大法师也将眼一眯,把他们全扫了一遍。 眼前这位大法师可太吓人了。当年鬼帝出手,他在寂幽海就逃了六十年,又死灰复燃。接着独个儿逃出寂幽海禁制,听说不但神功大成,甚至还在无想天独挑一群正道修士。而今虽说又被抓了,然而他看起来既没被废去修为也没被禁制住,甚至还能在圣女耳边说话——人人可都还记得一年前他重回幽冥殿之后,那些从前同他作对的人下场有多惨,谁知道过几天他会不会死灰再燃,又做了幽冥大法师了? 因而话全堵在嗓子眼里,一声都不吭。 殷无念冷笑一下:“你们也觉得冥服翳大不敬,是不是?” 众多兵将还是不敢说话,甚至有几个膝头一软,就想要跪下去,叫冥服翳恶狠狠地一瞪,才赶紧又站直了缩回人群当中。 化作紫雾的神荼冷眼旁观一会儿,道:“我们许久没回寂幽海,倒没料到你有这样的声望,怪不得沉姜容不下你。好了,魑魅,不要和他们玩闹,正事要紧。” 殷无念身周的紫气一闪,他整个人便像是踏入虚空一般,立时不见踪影。魑魅不情不愿地皱皱眉,抬手朝冥服翳点了一下才随之而去。 大乘境界的神通难以想象。殷无念只觉眼前一花,便已身处一个洞天福地之中。此处日光和煦,祥云袅袅,放眼望去周遭皆是金花玉树,其间掩映无数亭台楼阁。 这叫殷无念吃了一惊——如尸孙佼一般被换了肉身脱离鬼修身份的,仍对寂幽海那调调念念不忘。本以为鬼祖与圣女所在之处该更加鬼气森然,却没料到此地瞧着比须弥山还要须弥山,要是尸孙佼在此,必然得大为遗憾好好一个地界,偏偏弄成这副“鬼样子”。 他与魑魅落在一片林中,几步之外就是被树丛掩映的一座白玉亭。身周紫气一闪,神荼再汇成个朦朦胧胧的人形。殷无念刚要开口,便听几步之外那玉亭中有人在说话—— “我真搞不懂你有什么可担心的。法王叫我来这儿找你自有他的道理,肯定早就预料到鬼祖和圣女会来的。他在无想天运筹帷幄耍得须弥山的人团团转,怎么会对付不了他们两个?再说,就算没料到,咱们俩都给他们留下了破绽,依法王的聪明才智会看不穿么?只要他一警觉,自然有法子脱身。嘿……肯定不止脱身,说不定还会跑到这儿来把咱们救出来。你看,沉姜、飞廉、李少微,哪个没在他手上吃过亏?嗯……算了,李少微不算,他毕竟是我师侄,也有同门香火之情的……” “你也知道是鬼祖、圣女。要有那么好对付,你我也不至于被困在这儿了。” “唉,要我说,虽然法王之前说鬼族之中数你最聪明,可现在你要排在我后头了。你就没发现鬼祖和圣女有点不对劲吗?” “什么不对劲?” “你看看这周围吧,不觉得不对劲吗?咱们鬼族怎么会喜欢这种地方?真是不成体统。可是神荼和魑魅看着倒是真觉得挺高兴,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已经和一般的鬼族不同了,越来越像法王和我这样的……嗯……不是鬼族的鬼族了。他们两个这些年一直不在寂幽海,之前问来问去,又全是在打听法王这人怎么样,要是只为了捉他杀他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嘿嘿,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什么?” “说明他们和沉姜的关系也并不好,所以才不回寂幽海。现在么,听说鬼族中出了法王这么一位人物,觉得机会终于来了,于是打算叫法王做新的鬼帝!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没把咱们两个都杀了再搜魂——你能活下来,全是托了我……法王和我的福!你这是什么表情?嘿,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你看着吧,你很快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了……” 神荼微微一笑,伸手在殷无念肩头一推。殷无念便叹了口气,抬脚走出树林——尸孙佼与白骨夫人都待在玉亭里。不过两人看起来像是两具僵尸,杵在地上一动不动,肉身之内已没了生机。可再细细一探,却又不像是死透了——神魂气息仍如一层薄雾一般萦绕于外。 尸孙佼话说了一半就瞧见殷无念,稍稍一愣,立即大叫:“……师父!法王!哈,我说得没错吧?!你瞧见没,法王来救——” 可他随后看见魑魅与神荼跟在殷无念身后走了出来,立即不说话了。 “你看见他们了。”神荼背手站定,“形、神俱在,也算还活着,本尊并没有骗你。现在把你该说的都说了吧。” 魑魅跳进亭中绕着尸孙佼转了一圈,笑眯眯地说:“原来你这家伙也挺有趣,觉得咱们想叫殷无念做鬼帝?真亏你想得出来。那现在你的这个法王、师父就在眼前,你猜猜他会怎么救你?” 第八十六章 人偶 尸孙佼只把眼珠动了动,并不开口。 魑魅将眉一皱,抬手在掌心召出一团五彩流转的雾气:“小家伙欠教训,叫我炼了这些天,还敢不听话!?” 话音一落,雾气立时凝为一个罗盘。只是这罗盘之上并无干支卦象,而只有五色之气流转,中间有两尾黑色二气凝成的阴阳鱼在五气中缓缓游动。殷无念的目光一落到上面,立时觉得那阴阳鱼搅成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散出无穷引力,几乎要将他的神念都给吸进去。 他心头悚然一惊,花了好大力气才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只觉体内魔火蠢蠢欲动,就连肉身都有些不稳之兆,额上已密布了一层冷汗。 他知道这是什么玩意了。 五行灵盘! 他忍不住在心里大骂——他妈的灵族这些蠢材,怎么什么宝贝都守不住!? 打沉姜开始实施他借刀杀人的计划起,灵族的宝贝就时常成为自在天的目标。先前在须弥山外的凌霄崖上,白骨去抢一件灵族至宝,到围攻圣灵山的时候,饕餮又夺去了城中一件的土灵鞭! 灵界天地初分之时只有巫、灵二族,因为灵族是天生元素之体,对五行之力尤其亲和敏感,因而在炼宝设阵解禁制方面有得天独厚的优势,由此也着实搞出了许多威力强大的宝物。问题是灵族又分了五支,这五支和巫族在万余年的时间里斗来斗去,那些至宝层出不穷,流落的也就多。旁的宝贝叫别人拿去,殷无念只当他们炼得出却守不住纯属活该,可五行灵盘这玩意…… 听它的名字,便知与五行元力有极大关联——飞廉法师在无想天召唤的五行元灵并非头一次出世,许多年前灵族与巫族大战时已试过召唤那凶兽。就是因为那一次召了出来才晓得这东西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实在可怕得要命。 当时两族都在它手上吃了大亏,最终不得不捏着鼻子同心协力才将其送走。而当初就是为了对付它,才集灵族五支之力,炼了五行灵盘这东西出来。 这宝贝可轻易调动天地五行灵力,又能以五行之力反生出阴阳二气,再以那阴阳二气化归先天一炁,不管对上何门何派的修士,总有法子治人。 殷无念如今乃是五行元灵之躯,对上别的宝物、手段,灵活调用体内五行之力都可轻松应对,因此才敢跟着神荼与魑魅来此——这二位境界的确高手段的确强,但他修行的这混元魔体,在合体境界的神通便是将身、神完全融为一体,真练得大成了,这一具肉身亦虚亦实却又比鬼修之身强横千百倍,到那时即便肉身、神魂全被毁了,只要有一丝气息尚存,便可借着五行元灵的血肉寄托天地之间五行灵气复生,是极难被杀死的。 唯一怕的,就是这件可以把五行元灵都送走的至宝……如今怎么落在魑魅手上!? 魑魅将此宝一祭,又喝道:“说!你倒是想叫你家法王怎么救你们!?” 尸孙佼此前全是随口说说,到此时哪里答得出来?魑魅也没指望他开口,刚喝了这一句便朝五行灵盘一点,这宝物立发出一道玄光落在尸孙佼身上。 魑魅作法时全不遮遮掩掩,殷无念一眼就瞧得分明——她是借助这五行灵盘之力,生生将尸孙佼与白骨夫人的神魂从体内给抽了出来。境界高些的修士自然可以做到这一点,却对受术者的神魂损伤极大,乃是致命的杀招。可借着这宝物,竟能保证神魂无虞。 将被抽出的神魂先给化在肉身之外,而后慢慢由外向内去炼,如此,也类似殷无念混元魔体那种身、神合一的神通练法。只不过他的功法循序渐进由自身引导再有心法配合,魑魅这手段却无比简单粗暴,看起来最终只能是将肉身、神魂强行融在一处,并不能做到混元魔体的身神合一,真炼成了,受术者只怕也成了一具人偶了。 殷无念只得开口道:“圣女,你这是要做什么?” 魑魅笑起来:“你看不出来么?这不是你那个魔功的手段?我从沉姜那儿讨了一点来,一试,觉得有趣极了——殷哥哥你胆子可真大,竟敢这么干。要是你真不肯开口老实交代,那我就得拿他们两个再慢慢试了。” 魑魅眼珠儿又一转:“其实我已经试过一次啦,你瞧!” 她将手一翻,另一只掌中又现出个面具。再把面具往旁边一抛便定在半空,迅速生出骨血肌肤、罩上一层外袍,化成个活生生的人。这是个年轻的男修,黑裤皂靴,穿一身劲装,看着不像是寻常的修行人,倒类似凡界行走江湖的侠士。 殷无念一见他便觉得面熟,待再看几眼,沉声道:“这是……金吒?” 魑魅笑起来:“哦哦,你认得他呀?这小家伙也是不听话,我得了点儿你的魔功之后就拿他来练。结果炼得不好,只炼成个人偶。你瞧——金吒金吒,你是谁?” 年轻修士面上僵硬、目光呆滞,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我……是……谁?” “哈哈,蠢东西,我问金吒金吒你是谁,那你就是金吒呀?”魑魅走过去将他的胸口掰直,又把双手掰在背后,叫他昂首挺胸地站着,“殷哥哥你看,他这样子像不像你?真是玉树临风、威风凛凛。可要是你不听话,叫我把你也炼成这模样,那就可惜啦!” 鬼祖神荼看着深沉稳重,这圣女魑魅一口一个殷哥哥,殷无念却觉得她如今这喜怒无常的样子比神荼还要更可怕些。 这金吒不是别人,而是玉鼎真人亲传的弟子。殷无念知道当初玉鼎真人算出自身以及灵界劫数之后,认为上天留下了两线生机。一线生机是下界清虚观的一位飞升修士,可解灵界之危。这条生机,就应在李少微的身上。 另一线生机则可化解他自身的劫数,便是这灵族的金吒。据殷无念所知,为了能让这条生机更加安全隐蔽,玉鼎真人当年是化身一位散修强收了金吒做弟子的。殷无念曾经在玉虚城待过些日子,知道玉鼎真人这人性情与众不同,搁在须弥山那边,可被尊为“仙长”,可要没了玉虚城的这层背景,他的行事风格或许用亦正亦邪来形容更贴切些。 他收了这金吒,虽传他一身本领,却也将其卷入这场延绵三界的祸乱最中心,更要命的是,除去此界寥寥数人之外没人知道金吒的师承,这倒霉孩子是连个靠山也靠不到了。如此命运,倒同自己的经历极为相似,不愧是玉鼎真人的行事风格。 可不管怎么说,魑魅竟敢把玉鼎真人的亲传弟子给炼成人偶,胆子只怕不比自己小——好比凡界的侠士们行走江湖,将人一刀杀了,不过是个人恩怨。但要成名高手之间结怨报仇不肯给对方一个痛快,还得将其斩成人彘像狗一样带在身边,只怕是要激起天下公愤的。 像金吒这等身份的修士,眼下如此模样又与人彘有什么区别? 殷无念此前还想倚仗混元魔功的修法同他们两个谈谈条件,可现在知道魑魅祭出金吒以示威的目的达成了——他明白自己该是没法同这二位谈什么条件的。 坏就坏在五行灵盘这宝贝的身上。他得想法把这玩意儿给弄走。 第八十七章 巧言令色 殷无念想到这儿,开口说:“圣女倒用不着这样吓唬我,我自然是识时务的。” 又转身去看神荼:“不过尊上,请容我再说几句话吧。” 见魑魅施展手段叫殷无念变得服服帖帖,神荼似乎心情不错。他微微一笑:“我族中也难得有你这样的人物。你只要听话,也未必真就叫你做个行尸走肉。不过魑魅这灵盘在手、玩心又重,劝你不要拖得太久——否则惹她不高兴,是连我说话也没用的。” “只问三件事。”殷无念正色道,“二位是真心实意要帮沉姜拿到九幽冥篁鼎?” 神荼道:“这句是废话,下一句。” “好,那二位身为鬼祖、圣女,崇高地位全由鬼族而来。有没有想过要是往后鬼族不在了,二位如何自处呢?” 神荼点点头:“嗯,想叫人听你说话,先得危言耸听勾人兴趣。” 他又想了想:“不过我倒真好奇了。那你说说,咱们鬼族怎么会没了呢?” 殷无念叹了口气:“尊上和寻常的偏执鬼修不同,我要说的你应该早已想到了。沉姜原本是上界的仙人,跑来下界无非是因为在上面惹了大祸。可上界来客,无论是须弥山的太白杨戬,还是自在天的诸魔,哪有一个是真心甘愿永远留在灵界的?他们早晚都是要回去的。” “万年之前咱们鬼族在灵界混得还算不错。虽不能称霸天下,闭门独自修行也算逍遥快活。可沉姜来了此界,仗着他那九幽冥篁鼎带着鬼族东征西讨又落得大败,搞得鬼族这些年元气大伤。如今世人还觉得咱们鬼族是待在阎浮境的,可咱们却早就跑到寂幽海去了。为什么?就是因为当初四面树敌,连老巢都丢了,不得不藏起来。这些,全是拜沉姜所赐。他又为了什么?无非是为他自己有机会重回上界复仇罢了——他一个人,把咱们全牵连进无穷恶业中了。” “眼下沉姜又在利用自在天夺鼎,等他真去须弥山把宝物拿到手,跑到一个难寻的洞天秘境把关一闭,自在天的魔头那时候发现竟然被人摆了一道,会找谁算账?反正不会找我、尸孙佼、白夫人——我们不够分量。那到那时候,二位岂不是成了沉姜的替罪羊?只怕鬼族在寂幽海也待不下去了。” “所以我想问的第三件事是,以尊上的神通智谋,不会想不到此节。可又是因为什么要和沉姜一条道走到黑呢?” “你想问的只是这个?”神荼笑起来,“倒也不怕告诉你——我自有我的主意。既保得住鬼族,又能保得住我们两个。” 殷无念立即道:“刚才在玉虚城外尊上该已瞧见了,冥服翳并不能服众。来到此地之后听了尸孙佼胡言乱语,倒也叫我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要是我不但可以说出我那功法来,还能帮尊上在鬼族中做更多的事呢?这些年你们并不在寂幽海,族中许多情况该也并不熟悉,有一个得力的人手帮忙是最好的吧?” 神荼点了点头:“嗯,那么对你有什么好处?你逃出了寂幽海,难道还想再叫我带你去沉姜面前请罪,然后永远困在那儿,只为求一个活命?这做派不像你这个人,也不像你之前说的那些话。” 殷无念沉声道:“我想做鬼帝。” 神荼一愣,魑魅也愣,隔了一会儿咯咯笑起来:“殷哥哥,你可真是太好玩了,你把我之前说的玩笑话当真啦?!” 此时尸孙佼才终于敢出声,忙叫:“对对对,我师父说得没错!叫他做鬼帝有什么不好?到时候尊上你做太上鬼帝,圣女你做太上女帝,多快活呀!那我既然是师父的亲传弟子,亲师如父嘛,我就成了鬼族太子,尊上和圣女岂不就成了我的帝爷爷和帝奶奶?嘿,咱们一家人和和睦睦相亲相爱,不比眼下炼来炼去好多啦!?到时候我必然也肝脑涂地一心为尊上和圣女办事!” 殷无念不理他,只看神荼:“尊上刚才说自有主意能保得住鬼族,又能保得住你们两个,也该算是答了我第三个问题——你们并不想跟沉姜一条道走到黑,成为灵界公敌。那,为何不算上我一个呢?我早就说过,我必然是要叫沉姜拿到九幽冥篁鼎、也必然要找他报仇的。咱们一起细细参详,计谋岂不是更加周全?尊上能容得下沉姜吞了毕亥,想必也能容得了我吞了沉姜这个旧帝。” 神荼和魑魅都沉默起来。殷无念正要再开口,却听玉亭之上忽有人发声:“我是不是早就说过,不要和他多说话?之前在无想天的时候我座下两个畜生就因为同他多说几句话,立即着了道。依着我看,捉了他的第一件事不是废了他的修为,而是该立即封住他的嘴。” 殷无念转身仰脸往亭上看,正瞧见飞廉法师在一团魔雾中化了形。他朝殷无念冷冷一笑:“兜兜转转,你还是又落在咱们手上。殷无念,我要是你,夺了五行元灵就夹着尾巴找个隐秘处躲起来算了,可你怎么偏偏又要自寻死路?” 殷无念笑了笑:“富贵险中求么。” 此时神荼低叹口气:“我刚才说,要你听话,就未必叫你做个傀儡。你只把你那魔功说了,就算是既聪明又听话。殷无念,倘若你有个大乘的境界再说那些话,我或者还会想一想。可惜你眼下实在不够强,又偏要说这些,在我看就是既不听话,又聪明过了头——拿下他。” 他话音一落,殷无念飞身而起就要化作一道流光遁走。但魑魅五行灵盘在手,出手比他快了许多。他的身子刚跃上半空,灵盘之中便射出一道玄光打在他身上。殷无念身形一僵便自空中跌落,魑魅将灵盘一收,抢先一步将他接了:“殷哥哥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跌坏了可怎么办?” 又转脸去看神荼,眼中兴奋极了:“拿下他是不是说,叫我炼炼他?” 此时殷无念脸上已是仓皇之色,但看着仍强自镇定,咬牙开口道:“尊长,再听我说一句话——” 神荼点头:“炼了,再慢慢问。” 魑魅二话不说,将手一松、再把灵盘一祭,殷无念没说完的话立时被打断,整个人都笼在了五行灵盘的一团玄光之中。 第八十八章 交易 “我觉得咱们还是用不着慌。”尸孙佼说,“咱们都待在法王身边二百来年了,见过他几次又惊又怕的样子?再想想,哪怕见过,事后是不是都发现一切尽在他计算之中?那你留意到没有,前些日子魑魅要用灵盘去把法王制住的时候,他看起来害怕极了,还要开口求饶。这说明什么?” 尸孙佼压低声音,往左右看了看:“说明法王是故意叫她制住的!你等着瞧吧,一月之内,咱们全能得救。” 白骨夫人叹了口气:“一个月之前你也是这么说的。” 她又向尸孙佼身边看——殷无念如他们两个一样直挺挺地站着,五行灵盘就在他肉身附近上下盘旋舞动,将一道又一道玄光射入他躯壳之内。她与尸孙佼还有眼珠能动、有口可言,但殷无念则双目紧闭、面色发青,甚至用肉眼就能看着他身躯之外笼着一层蒙蒙的黑气,而那黑气又时不时汇成一个人形。这是殷无念的魔念神魂,同他们两个此前一样,如今也被那件灵族至宝给生生抽出来了。 白骨夫人想了想,低声道:“殷无念,你要真像他说的那样,至少跟咱们说一句话吧?我们也好心中有数,帮帮你的忙。” 但殷无念仍旧双目紧闭,一言不发。 尸孙佼忙道:“你看,你还是不了解我师父的为人。咱们在他眼里都是蠢材,他怕咱们坏事还来不及,怎么会跟你说?你等着就好了!” 他话刚说完,立即听见一连串的笑:“哈哈哈哈,你怎么比殷无念还有趣儿?” 魑魅自亭上轻飘飘地落了下来,先抬手在五行灵盘上探了探略做感应,又笑眯眯地看尸孙佼:“都在他计算之中?什么计算?是算到了会被我捉,还是算到神魂叫我抽出来了?” “嗯……他这神魂也有意思,里头全是魔念,有点儿吓人。毕竟也是幽冥大法师……要不然我做个顺水人情,帮他把魔念给清了?” “不成!”尸孙佼忙叫,“圣女奶奶,法王那魔念也是他神魂的一部分,你把魔念清了,他修为全没了!嗯……这个……这个圣女奶奶你和鬼祖爷爷既然不杀我师父,肯定也还是想留着用的!你今天把他的神魂毁了,往后真把他炼成了人偶,他也说不出什么功法了,岂不是坏了奶奶的大事?!” 魑魅皱眉想了想:“你说得也有道理。可是这能怪我吗?一个月前我还是叫他能好好说话的,但问他功法,他就是不说。我只好把他炼成现在这个样子。不过,他的神魂、神志即便都没了,你也用不着担心——你可知道我炼制人偶的时候有什么窍门?” “……圣女奶奶的窍门我哪儿知道?不如奶奶你说说看,叫我长长见识吧!” 魑魅笑起来:“是你想听,还是觉得殷无念能听着,想叫我说给他听?不过看着你像条小狗儿,说出来逗逗你也好。” 她忽然伸手一招,一根白玉枝子便落在她掌中。这枝子手指粗、小臂长,直而光滑。她再并指一点,树枝立即飞射至尸孙佼小腹处噗的一声透体而过,在他身上穿了个血窟窿。尸孙佼吓得大叫:“圣女奶奶饶命、圣女奶奶饶命!” 魑魅嘻嘻一笑:“怕什么?我又不是真要你的命。是要叫你明白一个道理——如今你的神魂被我抽在肉身之外,照理说我用这枝子伤你的身子,你是感觉不到疼的,可你为什么怕?是因为从前你的肉身一损,神魂也感到疼痛,如今即便暂且感应不到,可依着从前的经验,也是知道怕的。人都说,神魂操纵着肉身,可这么一看,肉身有时候也能影响神魂,对不对?” 尸孙佼连声道:“对对对!” “那就是我炼人偶的道理了。像殷无念这样有主意的,你问他事情,他偏偏不说,这是神魂难制。咱们鬼族擅长炼魂,但殷无念时时刻刻都在受魔念反噬之苦,可比炼魂可怕多了。只要他不愿意,寻常法子怕是没法叫他开口的。” “那就把他的神魂和肉身全炼到一起去。如此神魂完全为肉身所制,再叫他做事可简单多了。譬如我叫他把胳膊抬起来,他偏偏不肯,这是神魂不听话。但此时我抬手一拉把他胳膊拉起来了,你猜怎么着?他脑袋里自然会生出想要把胳膊抬起来的念头,这不省心多了?” 魑魅说到此处高兴起来,又自掌中化出一个面具往空中一抛,唤了金吒出来。又喝:“跪下磕头!” 那金吒浑浑噩噩仿佛行尸走肉,但听了这话似乎激起残存神志中的一点尊严,面上竟现出一丝悲愤之情,张了张嘴,含含混混道:“……不……你这……魔……” 魑魅立即抬脚在他膝弯上一踢,叫他跪倒在地。 膝头一落地,金吒脸上的愤恨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顺势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待再将头抬起,才似乎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只瞪着一双眼直勾勾地看魑魅。 魑魅也不生气,笑道:“你瞧,我说了还没把他炼好的。不过有了他的教训这回再炼殷无念,保准不出一点错儿。到那时候我叫这殷哥哥做什么,他就会做什么,心里还得高高兴兴、快快活活。再像驯小狗儿一样慢慢驯得服帖了,自然是问什么,就答什么了!” “不用不用,不用那么麻烦!”尸孙佼听得心里发慌,再一看殷无念的样子,心里更是又慌又怕,“法王他只是一时想不开,圣女奶奶多给他点时间,他自然识时务的呀!奶奶要是等不及……嗯……要说如今世上谁对混元魔体这功法知道得最多,那除了法王就是我了!我之前是化神境,法王是返虚境,他那时候就已把合体境的修法跟我说啦!圣女奶奶,要不然我……” “哦,之前你不是说,殷无念不想再叫你练这功,只给你说了一点点么?如今又多知道一点了?”魑魅眼珠一转,想了想,“好吧,念在你从前也是对他一片孝心——如今把你知道的多说了,我要是听得高兴,就把他唤醒过来,叫你再劝劝他,好不好?” 尸孙佼松了口气:“好好好!” 第八十九章 溃散 实际上他知道的不仅是修法,另有许多触类旁通的心得。修行之路上之所以师承重要、之所以散修困苦,全是因为一种功法由不同的人来修,所遭遇的状况往往不同。如混元魔体这种高深魔功,从打下根基到合体境界,其心法口诀也不过寥寥千字而已。或许有人修到返虚境时魔念大盛压制不住,此时是该咬牙坐死关,还是先缓口气温养月余、待魔火稍歇再做打算?选了前者,这关头会不会注定过不去?选了后者,魔念渐熄可耽误了功夫使得日后心魔降临时肉身尚未淬炼好、无法与其合而为一又该怎么办? 灵界流传至今的每一种功法、每一段咒决、每一节心得,全是由此前无数修士以身家性命喂出来的。殷无念这魔功修法本就凶险万分,再加上还得个人细细摸索,就更是要命。因而知道怎么修不难,如今魑魅最想要的,则是殷无念一路修来所踏过的那些凶险关隘。 这些日子魑魅虽忙着用五行灵盘去炼殷无念,却也没少拿尸孙佼寻开心,叫他很是吃了些苦头。因而起初开始说的时候,尸孙佼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生怕哪里说岔了,叫魑魅对自家法王痛下杀手。等可他说得多了,才意识到自己的担心全是瞎想——魑魅乃是大乘境界的修士,眼界远非他、甚至殷无念可比。凡事只要他提起个头儿,魑魅立时就想清楚,甚至能将尸孙佼问得哑口无言,简直觉得自己是在同殷无念交谈。 等尸孙佼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悉数倒了出来,魑魅显得既满意又高兴。 她抬手在金吒脑袋上抚了抚,笑着说:“你看,殷无念要是像你一样,这事情多好办?神荼说他既不听话,又聪明过了头,可现在我看你呢,却是很听话的——” 于是尸孙佼知道自己的一番苦心总算没白费——以他同法王学到的察人手段来看,一个人是何种心性,大多是可以从其衣着打扮之中看出来的。魑魅也是个道龄万余年的老魔怪了,却叫自己的肉身化成少女模样,穿着亦然,这大抵意味着由于某些缘故她的心性便停留在那时候。对于鬼族来说,此种情况也算正常。或许她为人身死的时候,也正是个少女。 尸孙佼觉得法王在对付魑魅的时候犯了一个错误——将她看做“鬼族圣女”,而不是一个“少女”。用对付那些老怪的法子去对付一个性情不定的少女,自然是要出问题的。正确的做法是要像自己这样,顺着她、哄着她,等她高高兴兴了,一切就都好办了 这念头是他刚才说那些功法心得的时候才悟出来的,此时见着魑魅的反应果真如他所料,立即趁热打铁:“正是正是!小人从前是鬼族,眼下还是鬼族,鬼祖是我的祖宗爷爷,圣女就是我的祖宗奶奶。说实话,要不是法王和沉姜翻了脸,谁乐意离开寂幽海东奔西跑呢?我做寂幽海大护法的时候可比现在快活多啦!圣女奶奶再给我几天的功夫,叫我好好劝劝法王——他并非冥顽不灵,只是性子比较倔而已。要是我……” 魑魅抬手一指合上尸孙佼的嘴:“我的话还没说完,你急什么?我是说呢,你听话是听话,脑袋却太蠢了。殷无念能用花言巧语办事,要么是提前做了布置,要么是得借势。可眼下你凭什么呢?嘻,你要跟他学做事,怎么总是只学个皮毛?你瞧着——” 她将手一勾,五行灵盘光芒大盛,将殷无念体内的玄光全部引动。他体表本有一层黑色魔气,此时见了那玄光立时如见了炽阳的薄雪一样,顷刻之间便化了个无影无踪。 尸孙佼被封住嘴不能开口,眼睛仍可转动。此时见这情景一双眼睛涨得又大又红,口中呜呜作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魑魅不理睬他,屏息凝神全力催动五行灵盘,待足足半个时辰的功夫过去,才终于轻出口气来看他:“我就说之前殷无念这神魂怎么这么难炼?原来是好些东西我还不清楚。如今听了你这话想明白再做事,可一下子事半功倍了——尸孙佼,给你记上一功。” 此时殷无念只余肉身之外的一层神光,该是他余下的残魂。但这残魂已极度衰弱,与凡人无异。待魑魅说了这些话的功夫,他那肉身竟也开始发生变化——先是像迅速衰老的凡人一般,皮肤变得松弛而下垂,像要化掉了。而后身上的血肉似也无法支撑,蜡油一般慢慢向下淌。紧接着,他肉身之内传来连续而细小的“喀嚓”声,伴随着这声音,肉体终于无法保持人形,落在地上成了一滩死肉。 魑魅吃了一惊,尖叫起来:“怎么回事!?” 她赶忙猛催五行灵盘打出玄光注入这死肉之内,却半点儿反应也无。又以神念去探它,却只能感受到些微生机,而全无神志了。 此时飞廉法师身形在不远处的一株玉树顶端一落,正瞧见这情景。 他叹了口气:“圣女,你这是心急了。殷无念在无想天夺了我的五行元灵,想必是以五行元灵残存的血肉给自己炼化了一具肉身。你刚才把他神魂之内的魔念全化去了,也叫他神魂受损——” 魑魅气急败坏地跺脚:“只是受损!他那神魂叫魔念给炼得强横无比,受损有什么大不了,又坏不掉神志!!” “寻常肉身自是没什么大不了的。”飞廉法师冷哼一声,“可他那五行元灵之躯是寻常东西么?本就不是该存于此界的玩意儿,之所以有个人形,全是靠着他那心魔神魂镇着的——刚才那小儿给你说魔功我也听着了。殷无念这功法练到合体境,既是以肉身镇魔念,也是以魔念镇肉身,两者相互交融,才勉强维持一个平衡。此时神魂一损,这平衡没了,肉身立毁!” 魑魅猛地转脸看尸孙佼:“狗东西!你设计我,是不是!?” 尸孙佼说不出话,魑魅抬手一指,他的嘴巴便一张,喀嚓一声将脸颊都撕裂了:“娼妇!你害我师父!我我我我——嘿嘿嘿嘿嘿,好!对!我就是设计你!你才是蠢材!你这个老不死的老蠢材!” 魑魅更怒,扬爪便去抓他的脑袋。但飞廉法师身形一晃挡在尸孙佼身前,脑后现出一轮紫色魔火:“殷无念完了,如今此界对那功法知道最多的就是他,你坏了一次事,还要坏第二次么?” 第九十章 敌情 看他这样子是动了真怒,魑魅就咬牙切齿又跺了几下脚,将嘴一抿,竟一下子哭了起来:“你赔我的殷哥哥!你赔我的好玩意儿!老魔怪你给我等着,我叫神荼来收拾你!” 她将五行灵盘一抓,转身飞遁而去。 飞廉法师这才从尸孙佼身前退开,走到那滩死肉前站下——这一团血肉上正在缓缓腾起五色之气,仿佛要慢慢地化归天地了。 飞廉法师就叹了一声:“可惜呀可惜。殷无念在无想天能胜我一招,也算是个人物。如今不是死于争斗,也不是死于天劫,倒是毁在魑魅这个小娃娃手上——尸孙佼,你这师父还是自投罗网的吧?” 尸孙佼满口鲜血,瞪着红眼:“去你姥姥的自投罗网,我师父是要来救我!” 飞廉法师一笑:“救你?也对。殷无念这人向来胆大,头脑也聪明,自以为这回还能像在无想天一样,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动神荼与魑魅。嘿嘿,他做多了这种事,慢慢也要觉得天下间没什么人是一个计谋解决不掉的吧?可惜偏偏遇上这两个煞星,落得如此下场。嗯,我刚才倒是说错了——这遭于他而言也算是个劫数,他是折在自己的妄心劫上了。” 白骨夫人一直沉默不语,此时却也忍不住开口:“听法师的话,倒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 飞廉法师大笑:“惺惺相惜?哈哈哈哈,你说是就是吧!不过更多的倒是痛快!” “婢子倒是觉得,你也痛快不了多久。”白骨低声道,“这些天听法师同我族鬼祖、圣女说话,再听了殷法王之前的话,觉得他猜得也没错。法师与我族两位高人都不是真心为沉姜着想,而各怀心思。但这心思,都得在沉姜出世之后吧?法王一去,沉姜要出世就难了。” 飞廉法师冷冷一笑:“怎么,你也要学那殷无念,劝我们再拥立一个鬼帝?想叫毕亥从沉姜那儿脱身?” “沉姜能做的,毕亥该也能做,还更好控制。法师,请好好想一想……” “哼,想学殷无念的口舌功夫,你这点儿修行还不够。”飞廉法师眯了她一眼,转身离去,“要不是看他的份儿上,你们两个也配同我说话么?” 他一去,玉亭周遭重新寂静下来。 尸孙佼瞪着身旁那团愈化愈小的血肉开始抽抽搭搭,白骨沉默片刻,忽然开口道:“你们俩到底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什么你们两个?”尸孙佼哭得正起劲,可惜他这肉身是饕餮一尾所化,与人不同,只能干打雷、不下雨。 “你……你们……”白骨又想了想,语气慢慢变得凝重了,“……殷无念是真死了?这不是你们两个计划好的?!” 尸孙佼又哭又气:“你说什么风凉话!?我师父没了你也好不了!” 白骨发了一会儿呆,才慢慢合上眼:“是。魑魅原本留着咱们两个,全是为了逼殷无念来此。眼下他来了,死了,你还有用,我却已经没用了……唉,我当初就不该去无想天。” …… 一只飞云倒海瓶中倾出一滴玉露落在李少微掌心,迅速化为浓郁得惊人的灵力,叫他微微出了一口气。他再稍稍闭目调息,觉得体内灵气迅速恢复,这才起身向法宝的主人施了个道礼:“鱼长老,多谢。” 鱼玄机将飞云倒海瓶收起,微笑着还了一礼:“道友不远万里来援护我玉虚城,我忝为玉虚长老却只能叫道友孤身去探敌阵,说谢也该是我谢的——敌情如何?” 此时两人身在玉虚城百里之外的一座秘境洞天之中,与外界隔绝一层玄光。但这玄光不叫人视物不明,反倒将百里之外的情景拉至眼前。地上脓血枯骨、巡视鬼兵都清晰可见,仿佛是二人只在他们数步之外观望。 “我前些年遇见过一些鬼修,可城外的鬼修和从前不同。刚才去探的时候遇着两个鬼差,看着不过是化神境而已,可在那片鬼气里面,我使了一记太一神光才把他们除了。” 鱼玄机愣了愣:“我要没猜错……道友你已是大乘了吧?对付这样的鬼差,要使如此手段么?” 李少微皱眉点头:“正是的。我起初要把它们随手打发了,但鬼差肉身一溃,立即借由鬼气复生。我是用太一神光再将他们的肉身、神魂一并打散了,才了结了的。” 鱼玄机敛眉低颂一句“福生无量天尊”,才叹道:“我玉虚城之事,给道友添了业果。” 这是指叫鬼差“形神俱灭”。修士们发狠争斗时常叫嚣要令对方“形神俱灭”,但很少有人真这么干。只毁去肉身或重创神魂,死者魂魄还可转生重修,尚有一点生机,这只算是一个劫数。但真要叫人形神俱灭,便是将上天一点好生之德也斩了去,乃是有伤天和、自作业的。 鱼玄机叹了这一声,又忍不住问:“那余下那些……” 李少微笑了笑:“在须弥山的时候我就听说鱼长老性情洒脱,怎么如今倒不忍那些鬼族受苦了么?我想着长老你之前就是伤在他们手上,于是把遇着的几个都打散了,也算为长老你出一口恶气。” “倒不是我不忍他们受苦。只是……”鱼玄机看了看李少微,“道友,你杀心重了。你要为我出气,我自是领情,但你惹下这么多的恶业,日后会有碍修行的。” 李少微动了动嘴,似想要说些什么,但到底只微微一笑:“好。鱼长老,你的话我记下了。我再去调息片刻,咱们稍后再商量怎么潜进玉虚城去。” 鱼玄机敛衽一礼,李少微便身形一纵出了这秘境洞天,飞至附近一处峰头上去了。 他在山峰上落下,先独自站了一会儿,才又长长地出了口气,伸手在自己衣领上抚了抚。 此时听着身后有人轻声道:“鱼长老是一片好心,少微,你不要怪她。” 万妖岛主妲己走到他身边站下,转脸看看他:“这些天你的杀心是重了些。不至于入魔,可总不是好事。” 李少微笑了笑:“妖师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 第九十一章 问话 “你那位师叔祖,初入鬼族的时候该也是那样想的吧?”妲己说,“可后来心性沉沦,最终做了幽冥大法师,叫自己陷入无穷恶业之中。问心之道防微杜渐……你如今已是大乘,该比我懂得更多。” “殷师叔祖已同魔道一刀两断了。这回不正是他告诉你鬼帝就是沉姜么?”李少微一皱眉,“他现在也不是鬼族的殷无念了,而是我清虚观的殷无念,前尘往事,请妖师不要再提。” 他说了这话,又凝神去望远处的鬼阵。妲己沉默片刻才道:“你的杀心……因他而起,是不是?” “……妖师!”李少微猛地转脸看她。两人对视片刻,李少微叹了口气,“好吧。是。我只是不平。师叔祖他为正道做了这些事,自坏修行,最后落得什么下场?他说一句不与须弥山为敌,可如今天下也没有哪一方会真心接纳他了。我都不知道他现在是怎么样的处境……以他的孤高心性,绝不会避世隐居……唉,他告诉你鬼帝就是沉姜,可见还要插手玉虚城的事情的。可他为什么不来找我?有我帮忙,无论他想要做什么,都……” 妲己低叹口气:“他该也是怕坏了你修行吧。有一句话说来不好听,可我只怕你是当局者迷——你的那位师叔祖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他的图谋未必比沉姜、自在天更小,他想要做的事,和我们要做的事,未必在一条道上。比如这回,他要是又回了鬼族,又来找你,那时候你如何自处?你要真心疼你那位师叔祖,就该相信他这样做全是为了你好的。” 李少微将眉一皱:“妖师这话是什么意思?未必比沉姜、自在天图谋更小?未必在一条道上?又回了鬼族?你是……知道些什么?” 妲己稍稍一愣:“我也只是略做猜测。以殷无念的性情,能用的自然都会用,譬如说……” 但她瞧见李少微目光炯炯,只得又道:“好吧。是刚才我的一个妖将来报——据说前月殷无念曾入了玉虚城外的鬼族军阵之中,似乎在里面生出了什么变故,又同鬼族的鬼祖、圣女一道离去了。” “师叔祖绝不可能重回鬼族!” “你不要急。其实我也这么想。但怕只怕他本来是想再施浑水摸鱼的计谋,结果没料到那二位高人也在那边,一时不察被擒了。” 李少微身形一动便要遁走,可妲己拦住他:“你往哪儿去?去找殷无念?可你知道他在哪里么?” 李少微急道:“不找怎么知道在哪儿?!” “你把心静下,好好想想,咱们真不知道他在哪里么?” 李少微皱眉叹气:“你不要叫我猜了,有话快说吧!” 妲己微微一笑:“咱们先当殷无念是真的被鬼祖与圣女擒住了,依他的聪明头脑,必是有手段自保的。那你要找他,就得找到鬼祖所在。鬼祖在此处设下大阵,那位鬼祖就该是坐镇来的。但这些年来,鬼祖、圣女,常在灵界四处游荡,想来也不会喜欢城外阵中那种阴风凄凄的惨相,该是在附近某处新建一个巢穴。你要是林中猎手,要寻到猎物巢穴,该如何做?” 李少微想了想:“尾随猎物去。好吧,妖师你要说,我还该待在这儿、依着原本定下的计策先潜入玉虚城中同那边的姜子牙汇合、再突围、而后等各族援军到来、最终令鬼族鬼祖觉得我方已占大势而不得不露面救场……然后跟着他找到他的巢穴,救出我师叔祖么?” “你是大乘,鬼祖、圣女更是数千年的大乘。不这样做,你还能怎么办呢?” 李少微转脸又向远处看了一会儿,将眼一合:“好。但最迟后日我就要入城。要实在找不到悄悄潜入的法子,我就杀进鬼族军阵去……阻我者,形神俱灭!” …… 一只丹顶白鹤自空中落下,正停在罗刹族铁扇公主身前。 鹤又以长喙梳了梳左翅,便飘飘荡荡地落下一枚羽。铁扇伸手将这枚白羽接在掌中,又注入灵力,羽毛之上泛起微光,其上细小脉络纤毫毕现,竟慢慢织成一幅精细的纹路。铁扇将这纹路细细记下,只在原地不动,而在心中依照这纹路引导体内灵力游走。 两息之后,眼前一花又一亮,发觉自己已身处一座白玉洞府之中,一个紫袍高冠的俊朗男修端坐宝座之上,笑吟吟地看着她:“我用这法子接引过许多人。聪明的,得琢磨上三五日。蠢笨的,足足花上月余。倒是你入手就看出关窍,真是难得。” 铁扇往左右看了看,敛眉施礼,低声道:“鬼祖神荼在上,晚辈当不起。” 神荼一笑,以手撑着脸,斜身看她:“这些日子你率领你族罗刹帮我护卫此处洞府有功,有什么当不起的?唤你来,是要问你一件事——听说两百多年前,罗刹王曾将你送去寂幽海,打算婚配给殷无念?” 铁扇沉默片刻,仍低声道:“尊上,我来此护卫是奉自在天诸位魔尊之命。可此事是我族中的事情,我不好说。” “你族中的事情?哈哈哈……”神荼大笑起来,“你罗刹一族是怎么来的,你该知道吧?” 罗刹一族乃混血出身,之后又被抛弃,经历千辛万苦才慢慢在灵界站稳脚跟,有了眼下的局面,因而罗刹大多以此为耻,少有人提及。平时有人去同罗刹说这事,没一个落得好下场。此时虽是神荼提起这茬儿,铁扇仍忍不住一皱眉,冷声道:“我知道,尊上也该知道。明知故问,又是什么意思?” “不高兴了?”神荼戏谑地看她,“嗯——乃是许久之前一位鬼族中人与一位妖族中人婚配,才有了你们的祖宗。要说起来,那位鬼修就是你们祖宗的祖宗——如今我这位罗刹之祖都没觉得不高兴,你又有什么不高兴的?咱们也算是一家人,没什么话是不好说的。” 第九十二章 教训 铁扇吃了一惊,猛地抬起头,但一看见他的脸又忙将头垂下去:“尊上……你这话当真!?” “先不急谈这个。”神荼懒洋洋地挥了挥手,“说说你自己。当年你跑去寂幽海见了殷无念,觉得他这人怎么样?” 这位鬼祖看起来是真要细问此事。他看着带笑,但穿着的这具肉身却是玉虚城主玉鼎真人的,如此老怪物的脾气绝不像看起来那么好,行事更是无所顾忌。漫说是个罗刹的公主,只怕是罗刹王亲临,一个不如意,这位鬼祖大抵也是要翻脸的。 铁扇想又想,也只得开口:“……尊上明鉴,不是我‘跑去’,而是奉君父之命。至于殷无念……他既然是从前的鬼族幽冥大法师,自然本事了得。” 神荼咧嘴笑:“欸,说话不要这么拘谨。我既然是鬼祖,他从前是鬼族,就也做得了主。听说当初是你父王又反悔了,才把你召回去,这像什么话?我这些年游历在外没心思理会此事,但如今既然是你奉命护卫这洞府,说明机缘到了——你真觉得殷无念是你的如意郎君,就由我做这个主,玉成此事,如何?” 铁扇立时道:“殷无念已叛出鬼族,乃我道大敌。漫说我绝无此心,纵是有,此事也没什么余地的了。” 神荼眯起眼:“哦,叛不叛的……不过是他和鬼帝生了些龃龉,又没什么化解不开的。他确实是个人才,在无想天搞得正道那些杂毛颜面大失,我如今用的这肉身,也由他从前一个计策而来。我就对鬼帝说,此种人物我族给驱逐出去,岂不是便宜旁人?已打算召他回来了。他要重做了幽冥大法师,此事你还不情愿?” “尊上,你是上古高人,难道也要逼迫晚辈不成?” “哈哈哈,逼迫……逼迫……嗯。”神荼看她,“我听说饕餮在圣灵山下被困阵中,得了殷无念好一顿教训。可是又听说他在那阵里使的一件宝物是芭蕉扇——你的好宝贝,怎么到了他那儿?” 铁扇沉默片刻,微微抬头去看神荼的胸口:“那是被他夺了去。尊上是要为此事来问罪么?圣灵山一役,饕餮以魔主之尊都折在殷无念手上,也不能强求我这晚辈胜他吧?但宝扇,之后我是又夺了回来的。此事乃我平生大恨,即便尊上日后真要将殷无念召回鬼族,我见了他,一样要讨这笔账的!” 神荼不笑了。他盯着铁扇又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哦。罢了,这笔账也你也算不了了——殷无念已经死透了,魂飞魄散。” 铁扇的眼睛一眨不眨:“他出身鬼族,想要投奔正道不成却招惹了那些强敌,早晚有此一劫。” 神荼哼了一声:“是折在魑魅的手上。唉,真是坏事。好了,你退下吧。” 铁扇这才慢慢向后退了两步,神荼的视线一直未离她身。等她退出第三步,终于又开口:“尊上。” 神荼目中微微一亮:“嗯?” “尊上说你是我族之祖……”铁扇低声道,“此事是真的?” 目中光亮黯淡下去。神荼又皱眉哼了一声:“你们也配。退下!” 他猛一挥手,刚准备再施一礼的铁扇立即叫一阵黑风卷出秘境。 神荼又在宝座上坐了一会儿,忽然大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魑魅这才自他宝座旁现形,横眉瞪眼:“干我什么事!?我要炼他的时候你也在旁边,你又没拦我!再说,没了一个殷无念,咱们找尸孙佼试功就好了,干什么骂我!?” “试功?!”神荼身后黑芒爆涨,将这白玉洞府内的宝光都逼了开去,“你真当我要殷无念那功法是为了给沉姜试功!?嗯?!” 他勃然作色,声音从清亮变得喑哑,震得这偌大一个洞府嗡嗡作响,壁上登时迸出数道裂痕。见了这模样,就连魑魅都不敢再使性子,将身子一缩:“你你你……你凶什么?不是为了试功又为了什么?咱们不就是为了叫沉姜降世么?你又总是只对我说一半的话!” 神荼盯着魑魅怒视片刻,才忽然长出一口气,将身后黑芒收敛:“罢了。这些年任你四处玩闹,倒是也让你越来越不长进!我问你,咱们为什么要叫沉姜出世?” 魑魅瘪了瘪嘴又想要使小性儿,可神荼刚才的模样叫她心有余悸,只得哼了一声:“不就是为了九幽冥篁鼎吗?那东西是上界至宝,可以帮咱们鬼修避过天劫飞升!” 神荼瞪着她:“还有呢?” “还有……那宝贝是沉姜的本命法宝,又被镇在须弥山下,只有他才能唤出来!我都知道!” “那沉姜要是出世了、得了这法宝,此界还有人能制得住他吗!?咱们还能拿得到那鼎吗!?”神荼拍了一下宝座的扶手,“他是上界星君!得了殷无念那功法的启发自己就能参详出一条大道脱身,哪里用得着咱们帮他找什么功法!?咱们要找殷无念细问,是为了对那功法知道更多、好能寻出沉姜的破绽,日后能制得住他!没了殷无念,尸孙佼能有什么用!? 魑魅沉默片刻,看着又要哭出来:“那他没用,我就去把他也给打散了!” 神荼抬手在额上捶了捶:“你真是气死我——我再问你,飞廉为什么和咱们混在一道?”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魑魅开始尖叫,洞府玉壁上本就迸出裂痕,此时经她这一闹,裂痕喀嚓喀嚓数声响,竟隐隐有了溃塌之相。 神荼腾的一声从宝座上站起身,抬手发出数道黑芒将魑魅制住,喝道:“不知道就给我想!” 魑魅在黑芒中放声大叫,却连一丝一毫的声音都传不出。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叫累了,干脆坐在地上不吭声。再过好一阵子,才闷闷道:“他之前要召唤五行元灵出世,再以元灵之力攻入弥天幻境,叫沉姜附身在上面。咱们有五行灵盘,所以他得借着咱们的力用灵盘去制住那之后的沉姜!” 第九十三章 宝鉴 神荼收了神通:“然后呢?” “然后,五行元灵被殷无念毁了!沉姜就只好用他的功法想办法!咱们就跑来玉虚城多杀些修士多弄点儿鬼气好帮沉姜出世!然后……然后……飞廉法师也想要九幽冥篁鼎,可现在他却不需要五行灵盘了,再然后……再然后……” 神荼叹了口气:“再然后,咱们得叫飞廉觉得,没有殷无念那法门,沉姜离不开寂幽海。而你能以五行灵盘将修士炼成人偶,想要从尸孙佼口中逼问出更多东西来,就得全靠你。这么一来飞廉法师不得不继续同咱们合作,咱们也就仍有一大助力。所以你说,能不能把尸孙佼打散?” “……不能。” “那你往后怎么办?” 魑魅皱着眉:“我……我还每天去炼他问他,告诉飞廉其实尸孙佼知道得多得多!” 神荼终于舒了口气:“对,你正是要这么干。唉,你我,飞廉,沉姜,各有心思,却又都知道彼此的心思。沉姜又何尝不清楚咱们和飞廉要对付他?只不过仗着咱们必要他出世,才放心叫咱们为他铺路。” 他走到魑魅身边,又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髻,眉眼变得稍柔和了些:“小魑儿,做鬼修之前,咱们有一场父女的缘分,这万余年来咱们两个逍遥自在,也不受生老病死之苦。可眼见着咱们寿元大限将至,要不想别的办法,等天劫一至,可就要像殷无念一样魂飞魄散了。我如今得了玉鼎的肉身,等日后攻上须弥山,也再给你寻个降世金仙的肉身。有这样的肉身庇护,再有了九幽冥篁鼎,说不定咱们真可以飞升上界。你玩心重,可如今该收敛了——渡过此劫到了上界才是真正的与天同寿,到那时候无论你再想要玩什么,我绝不怪你,好不好?” 魑魅抹了把眼:“好。” 神荼再捏捏她的脸:“那就去办事——先把白骨炼了。冥服翳的威信不足以服众,你炼了白骨之后再将她送回去,以化身遥控叫她偶尔露面,不要乱了咱们的阵脚。” “炼了白骨?哼,她也没什么意思,闷闷的不说话,没有尸孙佼好玩……嗯……我真能炼?” “嗯,去吧。” “哈,那我不记恨你这回了!”魑魅眨眨眼,终于高兴起来。 …… 铁扇飞退出秘境,身前那只白鹤还未走,仍在梳理翅羽。这扁毛畜生慢悠悠在自己右翅下又啄了几下,才白了罗刹公主一眼展翅而去。 这是一片莽苍山林,一眼望去只能瞧见高大而肃穆的巨树。但无论峰头还是山谷,都已布下无数罗刹守卫。等那白鹤贴着林海梢头飞至远处,铁扇身前一片虚空才像帘子似的被掀开,露出其后的一片洞天。一个头戴大红护面的幻音罗刹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待铁扇走入洞天才将帘子放下,立即问:“主上,你刚才是去神荼那儿了?他那洞府在哪儿?” 铁扇摇了摇头:“还是没弄清楚。神荼以白鹤传信,神通难以想象。” 她放眼望去,只见宽广洞天之内大批罗刹甲士正在操演,杀声震天。这情景勾动心中莫名情愫,叫她觉得很不快活。 在灵界时提起战力,要么觉得自在天魔兵强横残暴,要么觉得阎浮境鬼兵斩之不尽,都是难缠的对手。可要是提到罗刹,寻常人第一个念头大抵便是族中美艳女子,而不是她眼前这支强军。洞天之内的部属全是她这些年东奔西讨、一点点带出来的,对自己忠诚亲近,乃族中精锐。 可要真有一天她被送去给什么人,这些部属就都要被划至那几位兄长麾下。那些蠢材不会像自己一样爱惜他们,只怕不出百年的功夫,这些人全得折损了。 她想到此处,身边那幻音罗刹道:“主上,你有心事?可是神荼说了什么?” 铁扇想了想,一边走向远处自己的军账一边道:“他疑心我和殷无念有牵连。” “欸?这话是怎么说的?那老鬼失心疯了?” 骂得好。这话叫铁扇心中略略一宽。她便忽然纵身一跃跳上一块大石,边看坡下的部属们,边低声道:“那要是,我真同殷无念有牵连呢?阿傍,我问你,你觉得自在天这回能胜么?” 幻音罗刹愣了一愣。但片刻之后,他沉声道:“我不清楚。可主上怎么做,咱们自然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铁扇点点头。这就是她带出来的部属,忠诚可靠。 她真要有朝一日,将这些人全送给那些不成器的兄长么?送给她那个君父么? 绝不! 她略略一想,令阿傍仍守到洞天入口去,自己则直入军账中。军账之中亦有洞天,帐帘一拢,与外界音讯、灵气统统隔绝,只余一片虚空。往常时候,她喜欢待在这片虚空之中,便觉世上仅存自己独一个,什么自在天、须弥山、君父兄长,统统不在了。由此才能将心中愤懑与不甘压制,偷得片刻清闲。 可今日她的心不得闲,更觉得胸中一颗心跳得发慌。她轻出两口气、强定心神,才召出殷无念赠她的那面清光宝鉴。 这宝贝一现在身前,铁扇的心便重重一顿——殷无念赠她的时候,宝物上清光流转,极具灵性。可如今再看,这宝镜已经成了灰蒙蒙的一面,仿佛曾经深埋地下刚被挖出来,还没来得及拭去上头的尘埃。 死在她手上的修士不少,因而一眼就瞧出此相意味着宝物已同原主失去了联系。 她忙将手贴在镜上细细体察,花了好些功夫却只能感应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可这与其说是同原主仍有一点儿羁绊牵连,倒更像是原先附于其上的一点神念残余。 殷无念他真死了!?死在魑魅手里!? 合体修士为大乘所灭,几乎是天经地义的事。可那人是殷无念! 也会如此么?! 铁扇发了一会儿呆,慢慢抬起手,想将宝鉴给收了。但迟疑又迟疑,最终到底鼓起勇气,轻声开口:“宝鉴宝鉴,如我心意!” 三息之后,清光宝鉴中光影流转。 铁扇听着一个声音—— “真要了命。你怎么才来找我?” 第九十四章 计划的另一半 光影汇成一团五色之气,却没汇成殷无念的模样。铁扇又愣了好一会儿,忽然冷笑一声:“须弥山的哪一位在我这儿装神弄鬼?有胆就来攻玉虚城!” 宝鉴之内的声音沉默片刻:“等你做了罗刹王,族中宝贝任我挑。这句话总记得吧?” “殷无念?真是你!?”铁扇一把抓住宝鉴,像怕它跑了似的,“神荼说你死了!” “啊,他是这么觉得的。那就叫他们先高兴高兴吧,乐极才能生悲么。不说这些——你在神荼面前应对得不错,很机灵,咱们的大计已经成了一半了。铁扇,现在你再帮我做一件事,大计就成了另一半了。” 铁扇皱起眉:“……你听见我和神荼说的话了?你当时在那儿?!” “嗯哼。” “……你藏在大乘修士身边?他还没发现你!?” “大乘很了不起么?哦,对,是很了不起——我现在也算是大乘了,这就没什么好吃惊的了吧?” 铁扇沉默起来,不叫心中惊涛骇浪溢于言表。殷无念这人狂妄却并不喜欢说大话,可他如今说他自己也算大乘是什么意思? 数月之前他在无想天晋入合体……寻常修士过了这么几个月的功夫,只怕还在温养巩固境界,至少要在数十年之后才能继续修行,可他眼下说说自己已算大乘!? “……就这么几个月?” 殷无念像是叹了口气:“快么?我那师侄孙李少微如今不也是大乘了么?我要是差他太多,往后怎么在他面前摆谱儿?好啦,以后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我叫人吃惊的可不止修行这一项——小扇儿,咱们先说正事。” 他这话叫铁扇稍觉有些怪。殷无念变得轻佻了,可这轻佻似乎因他心情极佳而致使故态萌发,又仿佛摆脱了什么负担。但她更想知道的是殷无念如何用这么短的时间修至大乘——李少微在万妖岛、圣灵山都立下大功,在无想天时虽得罪了一些正道人士,可须弥山的太白杨戬却似乎对他愈发看重。因而山中宝物法材任其取用,那大乘的境界一半是他自己修来的,另一半则是惊人的海量法材生生堆出来的。 但殷无念这月余一直被困神荼身边,又是怎么做到的? 铁扇心中生出强烈欲望,但她明白面对殷无念这样的人时,求是求不来想要的东西的。要说到两人之间的“感情”……天下又真有人敢将一片痴心全托付给这位寂幽海的法王么?唯有证明自己的价值,日后方可徐徐图之吧。 她主意既定,心思便立即沉静下来:“随我来的有万余罗刹兵,他们都听我号令行事,绝无二心——你还要我做什么?” “老鬼、小鬼和飞廉法师要搞一件大事,就是召唤鬼帝出世。鬼帝一来,自在天诸魔再一到,这里谁输谁赢就不好说了。所以你得先叫我那个师侄孙进到玉虚城里面去。等他和城里的修士们汇合,局面就好看多了。可是呢,眼下鬼族大阵把城外围得死死的——” “你要我先反了?”铁扇皱起眉,“这万余人都是我的家底!” “哈哈,我看是嫁妆吧?别慌,往后你的就是我的,我怎么舍得叫我的人去送死?是这么回事——魑魅身上不是有个五行灵盘么?那玩意儿最克阵外鬼气,得叫李少微拿到它。两天之后,魑魅要离开洞府往城外军阵中去,你告诉李少微半路截击,把那宝贝给夺了。” 铁扇不去理他说的什么嫁妆,只认真思量片刻:“魑魅……魑魅是万年的大乘了,只怕已到了大乘后期、一步渡劫了吧?李少微未必胜得了她。” “嗯嗯,这话不假。可你忘了我那师侄孙有一样在灵界无人能敌的神通。这神通一使出来,管她什么大乘、渡劫,都得栽。” 李少微有如此神通?!殷无念怎么知道?是他们清虚观的什么秘法么?殷无念就是因此才修至大乘的?一个凡界修派怎么会有这样的本领?铁扇心中念头电转,话脱口而出:“什么神通?” “喊人呗。”殷无念大笑,“他一嗓子,什么妖师姐姐红姐姐、精卫妹妹龙妹妹齐至,魑魅那小丫头片子怎么斗得过他们?唉,说来说去,他别的都好,就是专情这一点最不像我。” 铁扇在心里叹了口气。却又觉得眼下这油嘴滑舌的殷无念似乎比寂幽海的殷无念、圣灵山下的殷无念更叫人心里舒服一点。她沉默片刻,开口道:“好。我去找李少微。但是——” “但是你为我做了这么多,只凭我空口白牙许诺可不行?好办,你听好了。” 殷无念的语气忽然变得郑重,慢慢诵出一段咒决,将近两千字:“我修的是混元魔体,现在讲给你听的就是我这魔功修至大乘的法门。但这不是给你练的——你身世虽苦,然而同我、同鬼族中那些鬼修比起来也不算什么。你要练我这功法,必死无疑。可眼下神荼、魑魅都眼馋我这东西,万一日后你不小心落在他们手里情势不妙,这法门就是你一线生机。小扇儿,这可是我压箱底的玩意儿,要留着做聘礼的,够不够诚心?” 的确诚心——要他说的法门没有加料、货真价实的话。 殷无念三番两次说这种轻佻之言,铁扇渐渐有些不知道他倒是真心还是假意了。又或者,是像自己在圣灵山时那样……唯恐痴心错付人,于是只伸手,叫旁人来抉择么? 于是她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嗯。” 宝鉴中没了声音。两人都沉默许久,铁扇才忍不住笑了一声:“怎么,之前油腔滑调,此时又不敢做声了?我倒觉得你那位师侄孙比你痛快多了。要是圣灵山下的是李少微,你猜他会怎么办?殷……” 她皱了下眉:“……殷无念?殷无念?” 无人回应。她忙将手又贴在宝鉴上,才发现气息犹在,可人已收回神念了。 她一掌把宝鉴拍得在半空中飘飘荡荡,咬牙切齿地骂:“鼠辈!无胆鼠辈!呸!” 第九十五章 传讯 夜色已至。李少微仗剑独行在苍茫旷野上,剑鞘在夜色中闪闪发亮。 远眺玉虚城外的鬼军阵营,发现那里的鬼气已比前些天更加浓郁,就连月光都无法将其穿透,仿佛已从这世上消失了。 他按住腰间长剑的剑柄,慢慢吐出一口寒气。 之前同万妖岛主说要实在想不到办法,他就强杀进去。到昨天的时候,灵族来援,须弥山也发兵,可同玉虚城外数十万鬼兵相比,人手仍远远不够。倘若明天局面仍不占优,他要不要像此前说的那样,独个儿杀进去? 其实他知道自己真要一意孤行,也就不会是孤行了。妲己虽然心思深,可同自己同生共死,已算是挚交好友。而圣女龙吉呢?她如今对自己很是感激——初遇她时,她想要自由而无拘束的生活,虽然体内有绝强灵族血脉,却懒得承担大任。一起经历数场恶斗,眼见圣灵山险些沦陷、山下尸横遍野之后,她也终于明白她自己该做什么。 昨夜时候她来到自己帐中闲谈好久,说起从前那些事时候红了眼眶,又说,倘若自己明天去闯鬼阵,必然舍命相陪。 自己如今已是大乘,自忖可以杀到玉虚城下,可是妖师和龙吉呢?她们二人非要同去,只怕要险象环生的。要因此坏了道行,就全是因为自己的一念。可自己那一念……又怎么能放得下? 那是殷师叔祖!师父在下界,大抵是不能飞升的了。如今此界中就只有殷无念这一个师门至亲……就眼见他落入神荼、魑魅之手么? 李少微又向前踏出两步,在做最后的犹豫——要不要趁今夜就杀进鬼兵阵中,看能不能把神荼、魑魅引出来? 但他刚踏出一步,就感觉身边起了风。 其实今夜一直都有微风,只不过这阵风来得蹊跷,乃是从四面八方而来,一遇着他的身子,立即打成个旋儿。李少微眉头微微一皱,斜跨出一步。他这一步施展的是踏风咒,一踏便是数十丈。可这一招施展出来,自己竟还在原地未动,只有原上粗粝的砂石在足底咯咯作响。 不过这也只是虚招。一试便知,自己不知何时已了一个混乱方位的阵法当中。设阵之人境界不低,他如今这大乘却不放在眼里。手指一弹宝剑出鞘,只听仓啷一声响,身周当即迸出十几道光晕又在刹那之间破碎。围绕在身边打旋儿的风立时被搅散了大部分,李少微再冷冷一笑:“什么人藏头露尾,出来!” 并指再点,宝剑化作一道流光嗡的一声往前刺去,冲出百丈地,当的一下又撞上一面光障。那光障立即像一条巨大的带子那样亮起,正将李少微周身方圆百丈地给绕了一圈。李少微又是一笑,口中轻叱,那面光障立即变得闪烁不定,眼看着就要像此前他身边的十几道光晕一般被摧垮。 就在此时,一人在那光障之外现了身:“道友要破了我这阵,我即刻就走。要是撤剑,我就同你说几句话!” 李少微眼睛一眯,认得那是罗刹公主铁扇,当即往四面八方散出神念。 但铁扇只一笑:“道友用不着慌,像你一样,今夜只有我一个人来。” “你这魔女有什么好话能对我说?”李少微在宝剑上再注入一道灵力,“不如跟我回去再慢慢谈吧!” 那光障即将崩碎,可接下来的一句话叫李少微当即停了手—— “你师叔祖要我带的话,李道友现在也不想听么?” 宝剑被召了回去,光障黯淡,平地再起微风,霎时时间又有十几道禁制将李少微给围了个水泄不通。但他全没心思在乎这些,眸中闪亮,沉声道:“他现在在哪里?” “在神荼手上,可性命无虞。他叫我告诉你,想要破去玉虚城外的鬼气,可用一件名为五行灵盘的至宝。而那件宝物,现在就在鬼族圣女魑魅的上。” 五行灵盘克制鬼气,此事龙吉已对李少微说了。而这东西在魑魅手上的这件事,龙吉也说了。难不成营中有内鬼探得此事又落到铁扇耳中,因此来哄骗自己?李少微稍稍一想便道:“我当是什么稀奇事。你如果只有这几句话,我可就要出手了!” “你这小少年脾气怎么大?”铁扇笑了笑,“那你知道魑魅如今在哪儿么?你打算怎么去抢五行灵盘?” 李少微傲然道:“我一人出行,就引了你这罗刹军主现身。今夜我要是杀进鬼军阵中去,还愁神荼、魑魅不来么?” “哦,李道友如今是大乘,威风八面,自然不把我放在眼里。可遇上神荼、魑魅,也觉得不在话下么?”铁扇眼珠儿一转,戏谑地说,“该是觉得你一声喊,什么什么妖师姐姐红姐姐、精卫妹妹龙妹妹齐至,鬼族圣女也不是对手吧?果真是好神通。” 李少微头眉一皱便要发怒,但下一刻又愣住了。他张了张嘴:“……这些话谁教你的!?” 铁扇只仰脸看着他。 李少微这才将剑往鞘中一送:“真是我师叔祖叫你给我带的话!?可是你怎么……” 铁扇便将手一抬,祭出清光宝鉴。这宝镜化成巴掌大小,在她指尖微微转动:“我怎么给你待这话就不关你的事了。要是还不放心——认得这东西吧?殷无念叫我告诉你,明日魑魅将往城外鬼阵中去。李道友神通广大,得知此事后找她行踪该不难。他正在做一件大事——道友你真有孝心,就把五行灵盘收了吧!” 她说了这话身形一闪,化入夜色中去。李少微忙喝:“等等!” 但身旁禁制又困了他一步,待他飞剑出鞘一口气将周遭禁制悉数击垮,铁扇却早已不见了。 李少微仗剑而出又寻找一气无果,立即返身直奔营中而去。又一口气闯入万妖岛主所在洞天,见妲己与龙吉正在炼药。不待二人开口,李少微将手一挥在三人身旁设下禁制:“我师叔祖可能给我传讯来了——明日魑魅要现身原上,他叫咱们夺五行灵盘!” 第九十六章 设伏 两人一愣,妲己先抬手往炉中打入一道灵力封住丹火,又沉声道:“少微,有话慢慢说——什么叫可能给你传讯来了?” 李少微先出三口气,慢慢定了神,将自己刚才遇见罗刹公主的事一字字说了:“……因为是她带的信,所以我说可能。可我觉得十有八九是真的——回来的时候我在想,师叔祖在圣灵山下的时手持芭蕉扇入阵,或许那宝扇并不是他从铁扇手中夺来的,而是借来的。又或者铁扇早想反出自在天……师叔祖通过她传信,也不是不可能!” 妲己皱眉略一想:“但我觉得,也有可能是神荼魑魅捉了殷无念去,又以鬼族手段逼他降服……” 她看了一眼李少微:“不说降服吧,或许是问出些什么细枝末节,再以此做局,引咱们入计。铁扇手上那清光宝鉴,也可能是搜来的。至于铁扇,少微你说的有可能,但很多时候人只信自己想信的,咱们得从长计议,切不能急。” 李少微叹了口气:“可铁扇说的要是真的,魑魅明日就现身,就由不得咱们从长计议了!” 他又转脸看龙吉:“龙吉……你怎么说?” 龙吉公主垂眸思量片刻,低声道:“妖师说得有道理。殷法王……行事亦正亦邪,实在叫人猜不透。传来这信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 李少微失望地叫了一声:“龙吉……” “可眼下既有不信的道理,又有信的道理,就得看咱们怎么想了。”龙吉对李少微浅浅一笑,“要是圣灵山之前的我,会赞成妖师的看法。可如今的我,却赞成你的看法。灵界百族当此大难,玉虚城又被围得铁桶一样,如此机会在眼前就容不得咱们从长计议了。” 她向妲己施了一礼,在她开口前说:“妖师恕罪,容我问一句——你所统率的万妖岛,真心实意要永远臣服于须弥山之下么?” 妲己和李少微同时变了脸色。龙吉却道:“妖师不必答,我只说我灵族吧。灵巫两族都认为自己才是灵界真正的主人,我族如今与须弥山结盟,却从不认为自己是须弥山的部属。有朝一日我族中多出几个像少微一样的天才人物,未尝不可独力掌控灵界秩序,也就不需要须弥山的仙长们再辛苦操劳了。妖师在万妖岛,没有这样的打算么?” 妲己脸色慢慢变得柔和,苦笑一下:“小龙吉,你如今可真是心直口快了。” 李少微也叹了口气:“我知道。在山上的时候太白仙长同我说过,天庭派下须弥山,并非为了独霸灵界,而是不忍灵巫两族无端征战杀伐,更是为了制衡自在天诸魔。龙吉,要真有你说的那一天,须弥山也就终成正果,可以从此界业债牵扯中脱身了。” “嗯。”龙吉又道,“须弥山的仙长们待人大度谦和,咱们尚且不会视自身为仆佣,那那些依附自在天的呢?铁扇的遭遇我早就晓得,我也是女儿身,能明白她的苦楚。今夜是旁人来传讯也就罢了,但是她来,我就觉得此事值得试!” 李少微摇摇头:“龙妹妹,你放心,我绝不会叫……” 妲己咳了一声:“好。玉虚城的鱼玄机长老重伤在身,如今此间只有咱们三个主事。少微代表须弥山,龙吉你代表五灵族——既然你们二人觉得此事可为,那我万妖岛也舍命奉陪!” …… 卯时,天边的鱼肚白尚未越过山脊,玉虚城外的广阔山林仍笼在一层薄雾中。 但一点璀璨光芒忽在雾中乍现,刹那的功夫,山脊那边的曙光便被这一点光亮吸引,一下子汇聚过来。大片雾气被驱散,那光芒立时凝成一颗小小的珠子,在林海之上如飞鸟一般折返几个来回,仿佛一轮小小的太阳,将附近几座峰头全映亮了。 随即有一道身形冲天而起,一把捞过这珠子、又往四下里看了看,匆忙窜回林中去。 魑魅自秘境中遁出之后正瞧见这一幕。 她原本闷闷不乐,一路将树木统统摧折,又把附近的活物儿都以神通摄了来,一个个掐死捏死,但如此仍没觉得高兴——这两天倒是把白骨给炼了。但白骨既没有金吒那玉鼎真传的身份,又不像殷无念聪明滑头机智有趣,等真炼成了个人偶,又怎么看怎么不喜欢,连带着再瞧金吒的时候也觉得不如意。 金吒眼下看着有点儿傻,同他说几句话,只知道张着嘴啊啊地叫。可要是将禁制放松些叫他聪明点儿,又总是一脸又气又恨,动不动就要“我定报此仇”。要是殷无念被炼成这样子,一开口一定会先得哄自己高兴,再寻机逃走——这样才有趣!这么些年的功夫,见了自己就诚惶诚恐的有、咬牙切齿的也有,但就没有像殷无念这样,敢同自己使心机的! 但一瞧见那一点转瞬即逝的光芒,魑魅一下子觉得又高兴起来了。 要没猜错,那东西就是夜明珠。世上叫夜明珠的珠子千千万,可真正的夜明珠只有一个——相传灵界混沌初分的时候,天顶的太阳真火尚未成形,乃是好大的一片。等之后渐渐凝为一体,才是如今一轮圆盘的模样。可就在凝成的时候,有那么一点掉落在地上,便化成这夜明珠。 嗯……要是在金吒的额上开个洞呢?把那颗夜明珠给嵌进去,岂不是看着和须弥山的杨戬一样了?等什么时候遇着他,将金吒一祭,额这只“眼睛”立时放出万丈光华,保准把杨戬也吓一大跳,那必是世上最有趣的事了! 魑魅想到这儿,心中又生出一团火气——哪个蠢东西这么大胆子!明明珠子已经被自己瞧见了,他竟然还敢捞回去!? 一生出这念头,此前神荼叮嘱的什么“玩心重、可如今该收敛了”全被她抛去脑后。她将身形一晃,只两三息的功夫便遁至刚才夜明珠现身的林中,瞧见一个佩剑的年轻人正端坐林间草地上,五心朝天,正叫那珠子悬于自己中丹田处,似是在吸纳炼化其中灵力。 第九十七章 家底 此时天边的太阳升得更高,林中已有晨曦。淡金色的晨光镀在年轻人的侧脸上,叫他面目柔和而恬静。而他肚腹前的那颗夜明珠所散放的微微毫光,则叫他整个面孔显得分外白净,近乎透明。他沐浴在这晨光与宝光当中,发丝柔软散落,道袍一尘不染,仿佛林中这一片小小的区域已独立于浊世之外,是天上天了。 不知怎的,见他这样子,魑魅心中的怒火全消了,倒油然生出一股欣喜之情——今天收着两个宝物!一个是那夜明珠,另一个就是眼前这年轻人!要将他也给炼化了,保准比金吒漂亮许多倍! 原本打算一照面就痛下杀手,可此时语气一下子客气了七八分:“哼哼,这奇怪的珠子是你的?本圣女今天心情好,把那珠子送给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年轻人听了她的话,立即睁开眼。可见着魑魅也不慌,而把她细细打量,唇角一勾:“圣女?哪里的圣女?这珠子送了你,我怎么修行?” 魑魅嘻嘻一笑,背手走到他身前站下,又仰起脸:“说出来吓死你——我是鬼族圣女!” 年轻人也笑起来:“哦,你是魑魅。失敬失敬。” 见他这笑,魑魅就觉得心里微微一跳——他这笑又好看又熟悉,倒很像是殷无念。 她又改了主意。或许之后也并不急着炼他,多和他说说话,也许也像殷无念一样有趣呢?便伸了一只手出去:“修行?鬼族里有的是法子不用费劲儿。你把珠子送给我,我带你去寂幽海、做幽冥大法师,保管比你一个人省心多了!” 年轻人忍不住又笑起来。他散功起身,将珠子捞在掌中:“送给你?我这夜明珠,只可用五行灵盘来换。” 魑魅的笑意僵在脸上。她慢慢皱起眉:“你是什么人?” 年轻人把夜明珠在指尖转了转,斜着走开两步,再屈指一弹,腰间一柄长剑铮然而出化作一道金光护在他身边:“说出来也吓死你——我么,清虚观李少微。” “……什么清虚观?李少微?须弥山那个李少微?”魑魅瞪起眼睛,“好哇,原来你是冲着我的五行灵盘来的!?哼哼,就凭你还想和本圣女谈‘交换’!?本圣女刚收的一件玩具都比你厉害!” 现在魑魅心里的什么高兴劲儿全没了,再看李少微,只觉得越瞧越讨厌。她忽然抬手一抛,一只面具浮现空中,金吒立时被召了出来:“去!把他拿下!不不不!毁了他!!” 此前在秘境之中的金吒痴痴傻傻,但如今一现身,魑魅立即扑上去藏于他肉身之中、与其合而为一。金吒面上便立即显出狰狞狂怒的模样,背后忽现出一轮金光,登时将周遭方圆数十里内的灵气都吸入体内。再将双臂一晃,身上一条金黄披帛化作一条黄龙,呼啸着冲上半空,再盘旋数周,登时降下瓢泼大雨。 可这大雨却不是甘露,而又腥又黑。林木染着,顷刻间腐烂枯死,土石沾着,登时腾起滚滚毒烟,只一息功夫,好端端一片山林便成了个乌烟瘴气的腐毒鬼域! 李少微有剑光护体,倒并不怕这毒雨,但他一眼就认出眼前这人偶该是由一名活着的修士炼成的,一时间却不好立下杀手,而只得往高空一冲避开这片鬼域,喝道:“竟然把修士当成玩具,看来也不用对你客气了!把五行灵盘交出来!” 金吒开口,混杂了魑魅与肉身原主的声音:“要拿就先和我这玩具斗一斗!怎么,不敢出手,怕伤了他?嘻嘻,那你知道有多少像你一样的蠢材因此死在我手上么?我非要瞧瞧,你觉得自己的性命要紧,还是这个人的性命要紧!” 金吒言罢,口鼻之中忽然喷出滚滚黑雾、身形猛地暴涨,成了一尊十几丈高的魔神,抬手便往向李少微抓去。这魔神身周还挟着鬼气毒云,其中隐有无数人面幻相呼号痛哭,发出入耳魔音。 李少微在半空中抬手便是一剑,魔神的巨手尚未挨着他便现出数十道剑痕,黑血狂喷,那魔云也被这剑气摧得往四周漫卷,其中人面幻相登时被搅碎了大半。 可这魔神却又大笑:“哈哈,原来你也是个大乘?好厉害的一剑——可你知不知道这一剑把我鬼气里多少个收来的亡魂给斩得魂飞魄散啦?哎呀哎呀真可怜,活着的时候叫我炼了,死了之后又被你斩啦!” 李少微本要再出一剑,听着她这话心中一惊,忙将剑势缓了。 魑魅再笑:“哼哼,果真是个蠢材!那你就好好挨打吧!” 又抬手一召,之前在空中行云布雨的那条黄龙立即蹿了下来将李少微后路封住,而这魔神也将身形一晃,腾着黑云上了天空又现出三头六臂,同他缠斗起来。 昨夜妲己说鬼族魑魅喜好各类至宝,便定下以宝物将其诱来的计策。天色微明时他与妲己、龙吉分别前往三处设伏,只等有一人得手,余下二人便即刻支援。 可这魑魅虽看着毫无心机,动起手来却滴水不漏——开打之前先将附近数十里的灵气吸纳一空,此处争斗时所溢散的力量便一时间无法为人觉察,导致妲己与龙吉无法立即驰援。 李少微是得了须弥山真传的大乘,一身修为、法宝专破诸邪,虽不如魑魅那样将境界温养已久,可凭着这相克之道,本也足以自保。然而他一则忌惮这被炼成人偶的苦命修士,二则不想斩灭无数亡魂惹下恶业,一时间却只能以宝物护体同魑魅缠斗拖延,渐往龙吉所在之处突围。 魑魅瞧出他心思,便使出浑身解数将他缠在这一片方寸天地之间,誓要将夜明珠夺了,把他肉身给毁了。但如此足足斗了半个时辰的功夫,也意识到李少微实在难缠。不是说他手段多高明,而是宝贝太多! 什么神农鼎、炼妖壶、星海瓶、双星镜层出不穷,把他护得严严实实,一道道仙家符箓亦像不要钱一般随意泼洒,身上那件看着平平无奇的道袍竟是太清古袍,鬼气是近都近不得身。更不要说他掌中那柄龙渊剑,只随手一击,其上浩然正气便如太阳真火一般,刮得她神魂都发烫! 她仗着鬼祖宠爱,已收了许多的天材地宝,可今天却头一回见着宝贝比她的还多的! 魑魅虽说看他能斩灭多少亡魂,可那些亡魂毕竟也是她辛苦炼化出来的。要真惹得这家伙入魔发了凶性,即便拿到夜明珠也是得不偿失了,过后叫神荼知道,少不得又要挨上好一顿骂! 她便也起了退走的心思,叫魔神身形一晃遁出数十丈:“乌龟壳、王八蛋、不害臊!今天先放你走,早晚你这些宝贝我全要了!” 第九十八章 神通广大殷无念 她要逃?! 将一个成道数千载的大乘逼得要走,实在是一件很值得夸耀的事。但如今李少微听了这话心里却只有一个急字。 ——都不是因为五行灵盘! 虽然心中并不情愿,可李少微还是不得不承认妲己之前所说——他那位殷师叔祖行事亦正亦邪,无论做什么,都必有其目的。此番叫自己来夺五行灵盘看着是为了叫自己能破鬼族军阵,但应该还有别的想法的。 李少微最怕的就是殷无念如今又像在无想天时一样处境危急。拿不到五行灵盘,他们往后还能想别的办法。可要是因此坏了殷师叔祖的事,叫他出了什么差池怎么办? 圣灵山、无想天,每一回他那师叔祖可都是在玩儿命、稍有不慎便会形神俱灭的! 他便将心一横,口诵戮神咒诀、手擎龙渊宝剑,厉声喝道:“魔女!今天不交出五行灵盘,你哪儿都别想走!” 一道剑光呼啸而出,正轰上魔神之躯。它身周浓重的鬼气登时被炸成一片青烟,龙渊宝剑所发浩然之气又在那烟内化为无数金雷狂舞,击得这人偶化身皮开肉绽,僵立当场。第二道剑光紧随而至、破开魔气,正中化身的心口,又炸成一大片电光。 魑魅全没料到李少微要么不出手,要么就来这种狠命的招数。她与金吒合而为一并非真正的身神合一,而是以变化之术将肉身寄于金吒魔躯之内。此时连挨两记浩然剑气,只觉得体内阴冥之力一滞,下一刻已被李少微从金吒体内轰了出去。 她与人争斗时喜欢浩大声势,因而令金吒化身十几丈的魔神。结果此时这魔神身旁的一片金蛇电芒也因此弥漫数十丈地,魑魅一离开人偶躯体先叫电芒给缠个正着,一时间只觉体内正气乱窜,竟也是一僵。 李少微见势心喜,立即召出炼妖壶悬于头上全力催动。金吒失去魑魅的控制,受这宝物一吸便现了真身,眼见就要裹着那一团雷云落入壶中。 可魑魅也因此脱困——鬼族圣女从没吃过这种亏,先前还怕身上宝物折损太多引得神荼发怒,如今见着辛苦炼化的怨魂叫这个李少微两剑斩去一大半,就连金吒都要被收走了,已什么都不管了! 她尖叫一声将手一招,一道五色光华夺天地灵气而出,映得东边初升骄阳都黯然失色:“李少微!你找死!!” 五行灵盘一现世,李少微头顶的炼妖壶就像儿子遇着老子,微微一颤便往地上落去。李少微只来得及伸手一捞,魑魅便将已将灵盘祭在当空洒下万丈光芒。先自东方引动太阳真火,又自西方引动太阴月华,再自九霄引动太清罡气,三气一汇天地之间一片赤红,一轮占据半片天幕的阴阳鱼自天顶化现,其中暴烈至极的灵光涌动,眼见就要朝李少微当头轰去! 可两人忽然听着有人开口—— “小丫头,我这师侄孙的命,也是你能拿的么?!” 殷无念的声音自四面八方而来,仿佛他整个人化身天地万物,又似在九霄云上俯瞰万界! 魑魅骇了一大跳:“殷无念!?” 李少微喜得手足无措:“师叔祖?!” 却又听殷无念哈哈大笑:“你要救这人修?好办,接着!” 话音一落,原本已被五行灵盘重新制住的金吒身形一晃,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往下落。多亏李少微眼疾手快并指一点,才将他引至自己所在云头。 魑魅又骇了一大跳,可只来得及怒喝一声“殷无念”,便听他再冷笑:“你当我是那么好捉的么?同你们回去,只是看看你和神荼两个这些年浪迹在外到底有什么长进。可我这么一瞧,一个痴,一个蠢,全不成器!” 明明已死得不能再死——神荼、飞廉全查证过了。可殷无念怎么又还活着!? 要在平常时候,依魑魅这乖张的性子必定觉得是李少微在虚张声势。然而就在刚才金吒身上的禁制之力竟忽然自五行灵盘之中断开,这却是谁也做得不假的——当初神荼觉得她炼化金吒做人偶并非鬼修正道,曾想夺了去,可就连他都奈何不得! 难不成殷无念此前是故意示弱的么!? 这念头一生出来便不受遏制地疯长,魑魅头一次觉得怕了。她心跳似鼓擂,连狠话都不想说了,只想召回五行灵盘便溜。可就刚牵动神识,却又听殷无念喝道:“五行灵盘这等宝贝落在你手里实在是暴殄天物,不如送给咱们清虚观吧!” 话音一落,魑魅便发觉自己与五行灵盘之间的神识联系立时被斩断,宝物在半空中稍稍一荡,直直落入李少微掌中。 天空之上蓄势待发的阴阳鱼轮登时一搅、烟消云散。无数光华猛烈地往四面八方迸发开去,炸得天顶霞光大放、火云滚滚,可怕的气浪自高空倒卷下来,玉虚城外的莽苍林海先是齐齐低了头,又轰隆一声巨响,全给压进了地里去。 可殷无念那声音在这可怕轰鸣之中竟还分外清晰:“我改主意了——不如把你这小丫头也一起留下来!” 魑魅一听这话,最后一丝犹豫也没了。趁着地上烟尘如山岳一般升腾,一头扎了进去,飞身便走。 见着师叔祖连展神威,李少微觉得身上无一处不畅快。一看魑魅身影隐去,立即喝道:“魔女!师叔祖要你留下来,你往哪儿去!?” 正要御剑直追,却听殷无念道:“别追别追,见好就收!这么大的声势,神荼和飞廉一会就来了!” 李少微愣了愣,任由漫天狂卷的风沙刮得他衣袍猎猎作响:“师叔祖你如今有这样的神通,还怕他们做什么!?来了正好,全收了!” 又往四下里一望:“师叔祖,你在哪儿?” 可殷无念只道:“我如今神功初成,还要温养的嘛!少微听话,咱们不急于一时,从长计议——啊!” 李少微此刻才醒了神,觉得自己真是一时得意忘形昏了头。师叔祖先夺这人偶,又强夺五行灵盘,或许已真元不继,确是不该再行险了。正要再开口,又听殷无念道:“也别急着找我。如今我真身正在洞府温养,只分出一缕神念庇护着你,先找着你的妖师姐姐龙妹妹,把这人修送给他们!” 第九十九章 雪中送炭 李少微这才注意到云头之上的金吒仍是浑浑噩噩的模样,便忙将五行灵盘收了,再把他一揽以剑光护住,贴地从漫天的烟尘中冲了出去。 他一口气遁出数百里,终于瞧见一片湛蓝天空,这才从云头落地:“师叔祖,你还在么?” 但无人答他。 不过知道殷无念无事,李少微已大大放心,也慢慢习惯他高来高去的做派了,便去看金吒:“魑魅已经离去,仙友可以摆脱其控制了。” 可金吒目光呆滞,只嗫嚅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 该是魑魅所下禁制仍在。不过李少微并不担心——龙吉对禁制一道极为在行,刚才瞧着魑魅又用五行灵盘操控他,如今那宝物也在自己这儿,要救他该也不难。 他便依照此前约定,取出一道符燃了。过上十几息的功夫两道流光自天边飞射而至,妲己与龙吉落地便道:“魑魅呢?你们斗起来了?” 李少微一笑:“幸不辱命,我已从魑魅手中夺回了五行灵盘,并救出一位修士。但他好像被下了禁制,神智不清。” 他正在犹豫要不要提起殷无念的事,却见龙吉一看到这人修的脸就愣了:“他……金吒哥哥?!” 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不待李少微问,龙吉便转身向他施了一礼:“他是我哥哥,多谢你救他!” 水灵族圣女罕见失态,眼中似有热泪,也顾不得去问别的,又抓着金吒肩头唤他。妲己也发现金吒这模样不对劲,上前一步攀住他脉门,将眉一皱:“他被人下了禁制。” “这种禁制是以鬼气为引,有五行灵盘可以轻易解开。”龙吉抹了一把眼泪,“少微,能把宝物暂借我一用么?” 李少微叹了口气:“你我之间不必客气。但咱们还是先回营内再说吧,要是一会儿神荼、飞廉来了,可就麻烦了。” 龙吉一愣:“啊,是,我都慌了神了——咱们先回去!” 龙吉看着心急如焚,挟着金吒一路向前。李少微则与妲己在后方戒备,以防神荼、飞廉来袭。趁这当口,李少微问:“妖师,怎么没听说过她还有个兄长?” 妲己略一犹豫,低叹一声:“倒也不是她的亲兄弟。这金吒,算半个灵族吧。金吒的母亲是灵族前任圣女,可与异族结合,诞下他来。灵族因此大怒,将母女全投入圣火狱中。龙吉还小的时候同金吒相识,两个小孩子,一来二去就以兄妹相称了。再往后小龙吉帮他和他母亲脱离火狱,这金吒却说要去拜师学艺叫母亲过上好日子。灵族自然不容他,他便浪迹四方,一去没了音讯,没想到竟然是落在魑魅手里了。” 金吒竟有这样的来历?! 师叔祖刚才再三叮嘱自己将他带给龙吉,也是因为知道这段过往吧? 李少微此前因担忧万妖岛主觉得殷无念另有企图,因此暂没想好要不要提他的事,但此时却终于松了口气——夺回金吒、夺回五行灵盘,帮了这么两个大忙,即便真的另有所图,也没人能再说什么了。 因而待三人有惊无险地回到营地之中、入了秘境洞天,李少微便开口道:“……妖师,龙吉,其实救金吒、夺五行灵盘,并非我一人之力。” 妲己笑了笑:“少微过谦了。我们两个全没帮上什么忙,来的时候你已经……” “是多亏我殷师叔祖出手。”李少微沉声说,“我本来拦不住魑魅的。但她要走的时候,师叔祖先斩了五行灵盘与金吒之间的禁制,又斩了魑魅与五行灵盘之间的联系。魑魅由此大惊,才仓皇逃窜了。” 二人都愣了愣,隔了片刻妲己才道:“你说……殷无你将魑魅与她的法宝之间的神识关联,生生斩断!?” 李少微深吸一口气:“我也觉得难以想象,但是实情。师叔祖说他神功大成,且那时还只是分出一缕神识来帮我——他连人都没现身的!” 妲己倒吸一口凉气。李少微的话自然可信,但因此才显得匪夷所思。从大乘圣女手中强夺法宝,漫说她自己做不到,就连须弥山的太白、杨戬做不做得到,亦是未知之数。一个多月之前在海边见那位殷法王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合体,如今却就“神功大成”了?难不成他那时候就隐藏了神通? “那他……有没有再说什么?他现在在哪儿?” 李少微一边取出五行灵盘一边苦笑:“师叔祖神龙见首不见尾,似乎之后就远去了。” 他将灵盘递给龙吉公主:“先解开金吒道友的禁制,咱们细谈吧。他既然被魑魅带在身边,也许知道发生了什么。” 妲己点点头,低眉沉思。龙吉此时却已没有心思去想殷无念的事,先接过五行灵盘,再试着引动其中灵力。她对禁制之术颇为精通,之前探了金吒体内脉息,觉得该是魑魅以鬼气为引迷了他的心窍。如今有五行灵盘这种宝贝在手,当可轻易拔除。 然而等她真以此宝破禁时,却意识到事情全没那么简单——金吒的神魂似乎被抽离了,又被以匪夷所思的玄妙手段融于肉身之内。其中的确有鬼气禁制,然而那些禁制眼下却不是令他神智昏昏,而是将身、神迫为一体的了。倘若此刻将这些鬼气给除了,只怕金吒立时神魂离体,便与死人无异了! 龙吉额上渗出细汗,双唇发颤:“我哥哥……不对劲儿,我解不开!” 李少微与妲己一听她详述缘由,也发神识去探,又全都变了脸色。 龙吉慌得六神无主,只知道连声问“怎么办”。李少微看着一阵心疼,走了两步将牙一咬:“我再去找魑魅……或者去找我师叔祖,他总会有法子的!” 妲己叹了口气:“魑魅是不能找的了,她失了灵盘,那些人眼下该巴不得咱们再送上门。至于殷法王……” 她成道远在李少微、龙吉之前,当得上一个“见多识广”,心思已逐渐从刚才的震惊之中沉静下来。因而又忍不住生出一个难言出口的念头——殷无念送了金吒、五行灵盘来,真是好意么?这话要叫李少微听着,必要有伤和睦,但殷无念先被神荼、魑魅捉了去,眼下又忽然脱身……这事情也实在太蹊跷了。他要真心救金吒,又怎么会不知道他体内禁制是如今的模样?为什么不将解救之法也一并传给李少微? 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灵盘、金吒,全是为了取信自己这些人?因而才叫金吒是眼下这种浑浑噩噩的模样,什么都问不出来? 此前三番两次提醒李少微注意此节,似已引他不快,可如今这话又不能不说。倘若殷无念真的…… 但未容她开口,三人却忽然听着殷无念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龙吉公主,别哭了。瞧把我师侄孙心疼成什么样子了。这禁制也没什么难办的——照我说的做,立解。” 第一百章 解禁 三人所在这洞天秘境与寻常洞府不同,实际上是以禁制聚拢些灵气、隔绝些外物而化成的临时居所。外人要入得其中,要么晓得咒决,要么得主人允准。如今殷无念这声音一响,三人全都脸色大变。李少微和龙吉是惊中有喜,妲己则是惊中有喜亦有惧。 不待他们做出反应,殷无念声音又至:“魑魅炼金吒这法子,衍化自我自创的混元魔体,寻常手段自然是解不掉的。” 他这话不啻天籁,龙吉立即往四下里环顾一周:“殷道友,你把解禁的法子传我,要什么我都答应!” 妲己心中一紧——殷无念就是在等此节么?他又想从灵族得到什么!? 可只听得殷无念哈哈一笑:“这话太见外。咱们也是过命的交情,还谈什么条件?你先把我这几句给听好了——” 他立时诵出一段咒文,足有数百字。此时洞天之中的三人都是当世高手,一听便晓得这该是一种极为高深艰涩的修行法门。妲己听着开头寥寥数言时心中仍有警觉,只怕殷无念是在下套,但等他说得多了,这万妖岛主便已意识到这些咒决的确是一门虽极其凶险,却货真价实的修行法! 她从前只知道幽冥大法师头脑了得,经历圣灵山、无想天之事,也明白殷无念胆大包天。可现下听了他这自创的功法,才终于意识到此人有多么深不可测——他竟能自创如此魔功、且也能练得下去! 等殷无念将这段咒文全说完了,妲己一时间已不知心中该作何感想——为救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而将自创秘法如此说了,只怕开天辟地以来只有殷无念这一回……难不成真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么? 龙吉听完咒法,即刻再祭五行灵盘。她天生聪慧,又本就对禁制一道颇有心得,因而只稍稍一试便融会贯通。而殷无念似能瞧见她正在做什么,偶尔从旁指引点拨几句,只过了十几息的功夫,那金吒双目一睁,果真恢复了清明神智。先往四周看了看,目光便定在龙吉身上:“龙吉?你……怎么会在这里?” 龙吉与金吒虽自小青梅竹马,但二人阔别多年再相逢,到底不如小时候。此前不知他生死才仓皇无措、屡屡失态,如今见他转危为安,这水灵族圣女便也安了心。 她抬手将颊上泪痕拭去:“此事稍后再跟你解释。金吒哥哥,你不是去拜师学艺了吗?为何被魑魅下了禁制?” 又转脸看李少微:“要不是少微仙友救了你,只怕咱们再也见不到了!” 李少微吐出一口气,微微一笑:“不全是我的功劳,也有我师叔祖一份。你身上的禁制,也是龙妹妹刚才解的。” “龙妹妹……”金吒盯着李少微瞧了几眼,面上神色似还有些恍惚。但最终只苦笑一下,“我……我离了圣灵山之后,拜了一个师父。可之前我那师父在玉虚城附近失踪了,我前去寻他,却遇到了鬼族大军还有那魑魅,遭了他们的黑手……之后我就失去意识了。” 李少微听着玉虚城三个字,略一皱眉:“请问仙友,你的师父是何人?” 金吒看看龙吉,又看看他,只摇摇头:“抱歉……家师道号暂时不方便透露。” 又向他拱了拱手:“仙友大名我早就听说过。连挑自在天诸魔,真是叫人钦佩。要不是家师此前命我避世隐修不显露一身本领,我也早与仙友一同除魔卫道、扬名立万了。今日得你搭救,大恩无以言表。” 李少微笑了笑:“刚才说了,不全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还有我殷……” “对,还有殷法王。”妲己开口,又向四周看了看,“法王,你之前在东海之滨向我示警,如今又帮我们夺了五行灵盘、救回金吒仙友,那何必介怀从前往事呢?请现身,叫咱们当面谢一谢你吧!” 话音一落,立即听见殷无念在笑:“妖师,你是想见我,还是想叫我和金吒对质?” 妲己一愣,李少微忙道:“师叔祖,妖师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是,万妖岛主可未必。”殷无念又嘿嘿笑了两声,“不过嘛,我也不怪你。妖师,要我是你,也得想一想——殷无念这人聪明绝顶、豪气干云,连着帮了咱们这几回是不是别有所图?把金吒和五行灵盘送回来,又会不会是和神荼、魑魅设下的计策?” 妲己叹了口气,索性向虚空中行了一礼:“也还得疑心,法王原来有如此境界此前却又隐匿修为,究竟为了什么?” 殷无念道:“正是。那——金吒,之前魑魅在秘境中以五行灵盘炼我的时候曾召了你现身。你那时候虽然被她制住了,可也有点儿清明神智的吧?我和他们说的话,你都听了多少去?” 金吒也往四周看了一圈,没见到人。便只道:“……你就是殷无念?好吧,之前你们说的话,我的确听了个七七八八。神荼、魑魅、飞廉都想要你的功法,为的是叫鬼帝沉姜出世。而你对他们说你的生平大敌也是沉姜,劝各怀心思的几人放了你,可你们没谈拢,最终魑魅用五行灵盘炼去了你的修为,而后他们都以为你魂飞魄散了……我不知道你对他们说的那些话是真是假,但就我所见,你和他们是敌非友,不至于同他们联手来设计龙吉和李道友。” 他正要再说下去,殷无念却将他的话打断:“那还有件事,我得帮你说出来。要我没猜错,你那位道号不便透露的师父就是玉鼎真人,对不对?” 金吒脸色一变,瞪圆双目。但片刻之后长出一口气:“不错。殷无念,你早就知道我师父是谁,为什么还要帮他们救我?” 殷无念笑道:“你师父是你师父,你是你。我和你无冤无仇,干嘛不能救你?再说,你也知道害你师父的有我一份,又干嘛帮我说话?” 金吒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好吧。我也听说了你的事。可殷无念,有些事你也该知道——我师父曾经对我说,驱逐你出玉虚城、逼迫你入寂幽海之事,是他此生所做一件大恶。正是此恶叫他日后每每魔念炽盛、愧疚难当,终于明白他此前为自己算到的那个劫数,竟然就是此事。若不是他心中有愧,就不会心境不稳,更不会中了你们鬼族设下的圈套,叫神荼得手。” “师父早就告诉我,要有一天他坏在你手里,绝不可找你报仇,只当是人劫天谴。所以我也不是帮你说话,而是道出我所见的实情罢了。” 寥寥数语,每一句都叫场中三人心中翻涌起惊涛骇浪,一时都不知道该讶于“金吒竟被玉鼎真人收为亲传”,还是“殷无念为的竟是除去沉姜”,抑或“玉鼎真人竟觉得愧对幽冥大法师”了。 殷无念好半天不做声,金吒就又叹了口气:“龙吉,妖师,李道友,师父不叫我说出他的身份该自有他的安排。虽然殷法王此时说破了……可还是希望你们不要外传。” “殷法王,你和我师父之间的恩怨……你已报了仇,如今既然你我都有魑魅这个敌手,咱们可否暂且不提过往了?” 殷无念接连展现强大神通,便是妲己之前心有疑虑,此刻也不得不告诉自己或许这位幽冥大法师真已浪子回头,从前都是多心了。要能将他拉到须弥山这边来,玉虚城一役又会多出一个强援。因而听了金吒这话,她先在心中叫好——此前见他被魑魅炼成人偶,还有些轻视之意,可如今听了这番话,方觉如此胸怀不愧是灵界第一人修的弟子,将当日无想天的诸多正道修士全比下去了。 又转脸往四下里看了看,很怕殷无念勃然大怒、或者又说出一个不字。就这么过了四五息的功夫,终于听着殷无念说:“哼。” 妲己心头一松,李少微也长长出了口气:“我师叔祖不是气量狭小的人,既然之前出手相救,金吒道友就尽可安心了。” 殷无念又哼了一声。 龙吉赶紧道:“金吒哥哥,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金吒迟疑片刻,才说:“我准备再去玉虚城探寻师父踪迹。之前遭劫他神魂不知所踪,我这做弟子总要尽人事。殷法王,要是我师父……” “哎哟哟,玉鼎真人是堂堂玉虚城主,如今却要你这个小辈来向我求情,唯恐我再害他神魂?”殷无念阴阳怪气地说,“惨到这种地步,我看了都觉得可怜。好吧,看在我师侄孙的面子上,管你找不找得到,我都不碍你的事!” 第一百零一章 两个选择 金吒点点头,抱拳一礼:“殷法王一言九鼎,有你这一句,我就放心了。” 恩怨被暂时化解开,洞天之内的几人都大为舒心,于是李少微和妲己、龙吉、金吒开始安心探讨该如何潜入玉虚城。 李少微先前想要强行破阵,但在金吒说知道有一条密道直入内城之后改了主意,坚持要几人携带大量灵石、丹药、符箓通过密道往城中去增援,而留此地的各族援军做虚兵。 这想法与妲己、龙吉的截然不同。万妖岛主认为该派人以密道向姜子牙传讯,令其带领城内修士潜出城外汇合。如此鬼军仍以为他们将城围得水泄不通,诸人再联手在阵外出击,必然能将围困的军阵一举击破。即便无法将其完全摧垮,可只消叫他们收缩一处、不再是眼下这种铺天盖地的模样,那等之后更多援军齐至,必能打个大胜仗。 妲己客客气气地问:“殷法王,你说你已神功大成,如今要是咱们几个加上你,对上神荼、魑魅、飞廉,法王觉得有几分胜算?” 殷无念似乎对她的态度极为受用,声音里有些自矜的笑意:“五六,七八分?反正飞廉已经是我手下败将,神荼和魑魅脑子又不好使,没什么好怕的。” 妲己松了口气:“正是的。少微,咱们在灵界争斗与下界不同,虽然也有许多兵将,可这些兵将大多像城外鬼军阵一样,是用来布置阵法、变更灵脉地气的,说到底,仍要靠顶尖修士决胜。” “咱们带些灵石、丹药、符箓入城其实并无大用。姜仙长以及城中长老都各有洞天福地,是不缺这些法材的……圣灵山、无想天的时候你只是从旁助阵,但这回太白、杨戬仙长只差遣你先来玉虚城,依我看已有提携之意,是打算叫你做须弥山援军的兵主的,你切切不要办错了事。” 金吒也道:“李道友,此事不如就听殷法王的——他在鬼族中时鬼兵常常东征西讨,要说到两军对阵争斗,咱们都没他在行。” 殷无念笑起来:“你说话可比你师父中听多了。既然问我,嗯……其实鬼族是最喜欢围城的了。把城一围,鬼气一起,生机就都被炼化了。阵法成了,城内灵气愈足,炼成的鬼气就愈多。现在那边是把玉虚城给围了两个多月,方圆百里之内就已经寸草不生,要是再等上两三个月把玉虚城里的灵气抽干,别说百里,就是数千里之内全得变成鬼域。所以只要咱们不先动手,那些鬼兵也不会舍得先动手,的确可以把城里的人先偷出来……等他们得意洋洋自觉优势在我,再给他们来个狠的。” 李少微低叹口气将要说话,却听殷无念又道:“不过嘛,我还是觉得该按着我师侄孙说的办。咱们还是带上灵石丹药符箓先往城里去,越多越好。我看着你们这儿也有个几万来人,叫他们一人交上一两百的灵石,若干丹药符箓,要有不情愿的,全按着暗通魔道来处置。” 妲己愣了一下才回过神,皱眉道:“法王,现在可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你即便不在乎旁人,也总得在乎少微吧?此事要是办砸了,他可不好向须弥山的仙长交代的!” “交代?交代什么?”殷无念哼着笑了一声,“你是说,须弥山的太白、杨戬向来怕牵涉太多恶业,所以难得露面办事,因而想要找个机灵的人来用,对吧?这回叫我师侄孙带你们救援玉虚城,就想看看他是不是个能够服众的人物——要能的话,说不定两个老滑头将大权一放,就叫他挂上须弥山的牌子,统领正道了?” 李少微听得有些发懵:“师叔祖慎言,我何德何能……” 妲己却道:“殷法王说得没错。这些年来正道虽以须弥山为首,可实际上的确少一个居中联络统率的人物。少微和咱们万妖岛、五灵族、乃至巫族都交好,是难得一遇的人才。要在这里的事情做得漂亮,成为正道之首也没什么稀奇,咱们也都乐于见他如此。因而法王要为他好……” 殷无念笑道:“我可不正是为他好么?少微,这话由你来说吧——你干嘛非要带上许多灵石、丹药入城去?” 李少微略一迟疑,才道:“城里除了修士之外,还有许多凡人的。” 妲己、金吒、龙吉一时有些不解,都皱了眉只等他往下说,可李少微却不开口了。 殷无念便道:“三位听不明白?也难怪。都是灵界土生土长,一位是万妖岛主,一位是灵族圣女,另一位到底也是在圣灵山过活,自然不像我们这两个下界来客想得要多些。” “三位想过没有,鬼族围城这么久,城内灵气稀薄,鬼气则渐浓,那些修士自有洞天、法宝、丹药,可里面的凡人呢?要我没猜错,如今该是疫病横行、生机断绝,死伤无数了。李少微要带灵石丹药符箓,不是送给那些仙长修士们用的,而是要去救那些凡人的——是不是?” 李少微似乎全没料到殷无念能说出这些话,面上有些动容:“师叔祖,正是!” 妲己动了动嘴唇,隔了好半天只道:“这……可事有轻重缓急,正邪大战,死伤再所难免……” 殷无念冷笑一声:“大战死伤再所难免?嘿嘿,当初沉姜该也是这么想,觉得他和毕亥当年争斗搞得虚空崩碎、波及下界,是在所难免的事,用不着操心。可要是等我日后把他搞得魂飞魄散、形神俱灭的时候,再问他后不后悔这‘在所难免’,你猜他会作何感想?” “再者说,须弥山的太白、杨戬跑来此界是做什么的?是为了息纷止争、庇佑万民吧?今天我这师侄孙要是不顾玉虚城内凡人死活,坐视鬼族把他们害死个七七八八再出手,即便大胜了,你猜太白、杨戬还会不会觉得他是个可以统领正道的人物?妖师,为一丝胜算而弃无数性命于不顾,与魔何异!?” 三人全听傻了。怜悯凡人众生这一节,此时细细一想的确很有道理,乃是他们之前忽略了的。可问题是这话竟然是殷无念说出来的。“与魔何异”——这么振聋发聩的一句,不是他们问幽冥大法师,而是幽冥大法师问他们! ……这位大法师才从良了多久? 然而这话说得入情又入理,倘若是正道中其他仙友来讲,妲己或许还能再晓之利害争一争。可这话自从前的大魔头嘴里讲出来,却是谁都没法儿再置喙的了。 妲己头一回感到无话可说,想了又想,只得道:“殷法王真是……真是……胸怀天下苍生。” 殷无念笑起来:“我就当你这是夸我。其实你们也没什么好担心的,鬼族那些道道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又可分出一丝神念庇佑你们,等到城里先救了人,再合兵一处从长计议,是不是两全其美?” “……法王也同我们一道?” “看在我师侄孙的份儿上嘛。” 计策既定,余下人只得分头去集齐灵石、丹药、符箓。待洞天之中只余李少微一人,他才低声道:“师叔祖,你想要灵石多些,还是想要丹药多些?” 殷无念道:“你觉得哪些好救人,那就用哪些吧。” 李少微想了想,又说:“妖师心思深,她一天看不到你的人心里可能就要多想些,只怕惹出什么麻烦。师叔祖,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能现身?我可以帮你的忙。” 殷无念笑道:“我想现身时候自然就现身了,何必要你帮什么忙?你只管放心做事——有我在,必然叫你赢得漂漂亮亮。” 李少微沉默片刻:“师叔祖,其实你就在五行灵盘里,是不是?” 第一百零二章 器灵(并一章) 隔了好一会儿,他听见殷无念说:“你有没有什么宝贝能伤了这灵盘?” 李少微忙将手一缩,把五行灵盘孤零零祭在半空:“师叔祖,我绝没有害你的心思!” “哎,慌什么。我要是觉得你会害我也不会叫铁扇找你——我认真的。” 李少微这才稍稍定神,想了想:“那……我不知道,师叔祖你想做什么?我这儿你能看得上眼的宝贝,我想想——除了你知道的,还有掌天壶、磐龙宝印、鸿蒙造化玉……” “就那玉了。”殷无念说,“也不用真伤了损了,你就用鸿蒙造化玉把五行灵盘的一角给拘一点儿出来。” 一刻钟之后,一点由五行灵盘本体凝成的光晕浮在半空。而后这点光晕慢慢伸展,化成个人形——正是殷无念的模样。 他落地站定,笑着叹了口气:“你怎么瞧出来的?” “在无想天的时候你看着是不想和我们掺和在一起的了。可刚才不但要和我们和一起走,还要帮我们攻进玉虚城,这全不是你的性情。又想到只有我祭出这灵盘的时候你才说话身……”李少微用担忧的目光看着他,“师叔祖,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肉身是毁了么?现在这个你……” 殷无念在地上走了几步,似在适应他这新的身子。其实这东西算不上“身体”——他叫李少微以鸿蒙造化玉拘出五行灵盘的一些气息,再暂时斩断与灵盘之间的联系。本质上说这团气息与五行灵盘仍是不可分的一个整体,只不过被暂时借用了,但盘中既有五行灵力又有阴阳二气,也勉强能模拟肉身往复生机。 等他伸腿抬足地晃荡了一会儿,才走到丹炉旁的座椅上慢慢坐下,出了一口气:“我的肉身还在啊,就是这个五行灵盘了。哎呀,慌什么?其实这是好事——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从魑魅那里脱身的?” 李少微不知道殷无念是不是在强颜欢笑,不过觉得化身成一个盘子怎么看都跟“好事”不挨着。可师叔祖性情孤高,自己刚才心中又急又怕喝破他的身份,或许已叫他颜面大失,此时也不好再一直苦着脸了。便在心里又叹了口气,脸上则微微一喜:“想。我是实在想不到你是怎么脱身的,要换了是我,肯定没法在这儿说话了。” 这几句话叫殷无念受用了。他微微一笑:“你是我师侄孙,不管你稀不稀罕,我这一身混元魔功早晚要传给你,所以给你说说也没什么。哈,你刚才听我对龙吉说了些魔功的咒决,依着你的聪明劲儿,该能大致猜出来我这功法怎么练吧?” “……嗯。该是以化身之法修魔念凝成新神,再不断蜕换躯壳,免去长期苦修的麻烦。可这法子也很凶险。” “还有一样神通。”殷无念得意地说,“就是把我的身神合一。这神通要是修至大成,我自己就成了一道魔影,介于有形与无形之间。这种神通比我的功法还难修,原本觉着要等到大乘后期才堪用。可魑魅那小丫头自作聪明,用我的魔功去炼人偶,又用同样的法子对付我。嘿,她这不是上杆子助我修行了么?” “你琢磨琢磨,一个万年大乘,拿了一件灵界至宝,铆足劲儿帮我的忙,还有不成的道理么?一个月的功夫,我就真炼成魔影之体了。我之前那肉身是捡了五行元灵的残躯,这五行灵盘和五行元灵之躯几乎一模一样,所以我神通一成,立即跑进这灵盘里来。魑魅、神荼、飞廉,三个蠢货都没瞧出问题所在,真当我死了。笑死了,我殷无念是这么容易死的?” 李少微这才松了口气:“那,师叔祖你如今真是大乘了?!” 殷无念在椅上往后一躺:“算是吧。” “算是?” “大乘修士么,神魂得渡心魔劫,肉身得渡天雷劫,两样都够硬,才算正经的大乘之境。我如今神魂已是大乘境界,肉身却被毁了,寄托在这五行灵盘里。嗯……咱们要是觉得,五行灵盘这东西天劫毁不掉,那我自然是大乘。要觉得这盘子不配做我肉身,那我就不是。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救金吒了吧?” 李少微一愣,随即眼睛一亮:“师叔祖眼下的状况和玉鼎真人一模一样……你想知道他是怎么办的!?” “嘿嘿,聪明。当年我也没下狠手,唉,心里尚有一线清明吧。我毕竟清虚观出身,真把玉鼎真人搞得形神俱灭老头子肯定不认我做徒弟,所以只设计夺了他的肉身。你瞧金吒的样子,分明知道他师父还好好的。要我说,玉鼎肯定在他身上给自己留下一线生机。等我找着他,大家就和和气气谈一谈。要是谈不成么……”殷无念摸了摸下巴,“玉鼎的肉身就在神荼那儿,我看他爱不释手的,应该很不错。那你有空帮我抢过来,我炼一炼凑合着用吧,当他赔我的。” 李少微皱起眉头,认真思量。 瞧他这样子殷无念笑出声:“傻小子,你当真了?你往后是要统领正道群伦的,这种脏事儿怎么好叫你来做?你师叔祖我吉人自有天相,用不着别人帮忙。” 李少微摇摇头:“无想天的时候没人拦你,就说明大伙儿心里都有公论了。师叔祖你是为正道入魔劫,不管别人怎么想,我都觉得是功绩。再说……其实我之前非要灵石、丹药、符箓,就是怕是你需要这些东西。我想的是或许你肉身大损元气未复才不露面……也许这些能帮你的忙。一些给你用,一些拿去玉虚城里用……” 殷无念沉默片刻:“你……之前真是为了这个?” 他又叹口气,想了想,笑了一声:“好家伙,我是不是把你带坏了?” 李少微也笑起来,一挑眉:“师叔祖觉得我是那种方方正正的人么?要说起来,在下界的时候我可淘气着呢。有一回趁师父不在我溜进藏经阁东翻西捡,结果发现一个密室。我进去一瞧,全是些禁书邪典之类——” “是不是还有一部天魔解体大法?”殷无念眨眨眼,朝自己一指,“那暗门密室都是我弄的。我这混元魔体就是受那魔功的启发。” 李少微吃了一惊:“……你弄的!?欸?可是师父说你……” 殷无念嘿嘿一笑:“君子如玉?哈,其实是这么回事——你还有个师叔叫天成子,对不对?其实要说性情最像我的,就是你师叔。你师父天玄子嘛……哎呀,他是个好人,可惜太无趣。不过也不怪他,是我那时候的掌门师兄要把你师父当本观的衣钵传人来栽培,自然得给他框个框子,规矩成方方正正的模样。所以嘛,我不怎么乐意跟他说话,没意思。” “我跟你师叔玩得到一起去。有时候入夜了我就带他往山下坊市跑,什么也不干,就站在屋檐顶上看看那些百姓家里的灯火,有时候学学夜猫子叫。你师叔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儿,不过也是够意思的了,有一次叫我师兄瞧见他溜下山派人来捉,你师叔就说,我也是来山下捉他的,自己领了罚。” 殷无念高兴起来,又一指身边的丹炉:“第二天我找着他,说,好小子!走,师叔赏你!我就带他去丹房。咱们清虚观那时候应该不像你在的时候那么阔。一炉五品化神丹那是全观的宝贝了。我叫他把守着丹炉的清风明月给哄出去,给他挑了一颗快成了的。他是小屁孩嘛,受不住药性,我就又给炼了炼。结果你猜怎么么?他自己舍不得吃,送给别人了。” “啊……送给谁了?我师父?” “哈哈哈,想得美。”殷无念抬起一根手指在脸旁晃,“叫……叫……叫什么来着?哦,芸娘。一个小女娃娃,是妖族血脉。你师叔他巴巴送给人家,可人家收了药压根不理他,跑回来跟我哭。” “我就跟他说,傻货,人家是妖,看着是女娃娃,你真当和你一样是小屁孩?再说小妖女可以自己服月芒,怎么看得上给小孩吃的东西?女儿家最爱什么?当然是毛茸茸的小动物了。结果第二天他爬到后山去偷人家灵兽仙师的玉瞳狐崽子,没偷着也就罢了,还放跑了两只。那仙师发火了,要拎着他去找老头子,还是你师父天玄子知道了赶紧跑过去求情,才免了一劫——欸,说起来那个小妖女现在还在观里么?” 李少微笑了笑:“在的,还是叫芸娘。受咱们清虚观庇护,过得很好。” 殷无念点点头,轻轻拍拍椅子的扶手:“唉,好就好。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凡灵两界虽然没这么夸张,也还是差了点儿。什么时候能回去看看就好了。须弥山啊……须弥山有沟通仙界和凡界的通道,你知道吧?” “知道,太白仙长说过的。又说似乎是上界发生变故很久没有音讯,所以自在天诸魔才敢挑事了。至于往下界去,仙长也说怕咱们下界牵涉太多缘果,对凡界的人也不是好事。师叔祖,你想回下界么?” 殷无念斜眼看他,笑起来:“怎么,你想说等你以后统领正道,在须弥山给我开个后门?得了,我好歹是你师叔祖,不至于用这种事叫你为难。” 又慢慢收敛笑意:“牵涉太多缘果……嗯。太白说的是玉鼎吧。今天咱爷俩聊得投缘,我干脆给你明说了。清虚观里困住老头子残魂的登仙台就是灵界跌落下去的残片,而这残片跌落,是因为沉姜与毕亥争斗。我如今修这魔功飞升无望,唯一的念想就是叫自己念头通达——玉鼎的事儿我跟他过去了,沉姜的还没有。往后咱们对上他,你得把最后一下留给我。” 李少微在心里念了几遍“飞升无望”这四个字,低叹口气:“师叔祖,我答应你。” 殷无念一拍手:“得,这事儿成了。沉姜惹上两位清虚观高徒,死定了。那少微,乖侄孙,师叔祖再跟你商量个事儿——” …… “丢了?”神荼坐在宝座上,和和气气地说,“你是一个万年的大乘,带着五行灵盘,身边还有个合体境的人偶。我叫你去城外军阵里探查情况,结果过了两个时辰,你回来告诉我说,刚才外面那声势是因为你把金吒给丢了?你这话,我怎么听得懂,又听不懂呢?” 魑魅小心翼翼地看看他:“就,嗯……也不怪我啊,我是叫李少微他们给拦住了的……” 神荼将身子往前倾了倾看她:“你听了我的话,出秘境之后直往城外军阵去,李少微就恰好在半路上拦了你?且身边还有万妖岛主、水灵圣女、玉虚长老鱼玄机,又提前设好了大阵?” “我,嗯……我怎么知道?!”魑魅尖叫起来,“也许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呢?!飞廉!是不是你?!” 飞廉法师正在不远处的玉蒲团上闭目静坐,闻言掀了掀眼皮:“是我又如何?” 魑魅跳起来:“你听听!就是他!他招了!” 神荼将脸一沉:“你又起了玩心,结果中了埋伏,是不是!?” “不是不是不是!”魑魅眼珠儿乱转,往四下里看。就在这时洞府外一个值守的幻音罗刹踏了进来:“……禀尊上,公主说,她实在有紧急的军情,即刻就要觐见。” 神荼怒斥:“叫她等着!” 魑魅又叫:“你不想见她就不想见她,拿我出什么气!?什么我玩心重?你就是变着法儿的要来骂我,连军情都不理!我进来的时候就看见铁扇在外面等着了!” 神荼猛一拍玉椅站起身,瞪起眼。可瞪了魑魅一会儿,只叹了口气:“叫她进来说话!你给我等着——一会儿收拾你!” 铁扇入得洞府便盈盈拜下。神荼只一皱眉:“什么事!” 鬼祖看着心情极坏,但铁扇说的话却极多。先说近些天一些罗刹兵与鬼兵起了冲突,又说外面鬼气冲天扰得罗刹兵很难修行。神荼正在气头上,听着一桩就骂一桩,凡是她想要做的全给否了。待气哼哼地斥责完一气,又喝:“还有没有!?这就是你的紧急军情!?” 铁扇似是被他这坏脾气给吓着了,伏拜在地,思量片刻才怯怯地说:“倒是还有一件……” “讲!” “尊上,我倒不是有意窥探,只是刚才等在外面都听着了——圣女说得没错,我是亲眼见着李少微和圣女争斗起来的。但他并非有意对圣女设伏,而是因为我。” 魑魅眼睛一眨,愣了愣:“咦?!你说什么?” () .bqkan8..bqkan8. 第一百零三章 女儿家的秘密(并一章) 铁扇叹了口气:“前几日晚间我外出采风灵远远瞧见李少微,当时以为他没发现我。今天见着圣女和李少微他们争斗,才发现正是在我前些日子采风灵的地方。我猜……李少微他们设伏是为了擒我,结果叫圣女撞破了。尊上要怪,该怪我坏事,更叫圣女失了金吒。” “……我也本想去帮忙的。可眼见着圣女以五行灵盘引动天地之威到底将李少微他们给逼退了,也就不敢再多事——请尊上明鉴。” “好哇,原来是因为你!”魑魅怒气冲冲地盯着她,“你害我挨骂,又害我丢了金吒——神荼!我要罚她!给我来罚她!我……嗯……我拿五行灵盘炼她!” 神荼将手虚虚一按,看看魑魅,又看看铁扇:“你这话是真的?” “千真万确。” 神荼便将眉皱起,思量片刻:“本以为李少微没什么大不了……可竟能从你手中强夺了金吒去,这初成的大乘可真是了不得。放着他们在外面,早晚都是祸患……那金吒也是个祸患。” 他转眼看魑魅:“你是花了些日子去炼他的,他没失神智之前,该从咱们这里听了不少消息去——五行灵盘还在你那?” 魑魅赶紧点头:“我收得好好的……嗯,我刚才用的时候损着了,我还得花几天给炼化炼化。” “他们手上没有五行灵盘,该解不了金吒的禁制,可留他在那边终究不保险……”神荼抬眼喝道,“你在李少微手上吃了亏不能就这样算了。给你十日的功夫,把金吒夺回来,或者毁了!” 魑魅又点头:“嗯嗯,当然当然!” 神荼又不说话了,盯着她看。魑魅的心刚放下,立时又提起来。可稍隔片刻见神荼脸上露出丝笑意:“吃了个亏,倒是听话了。好吧,饶你这回!” 两人一出洞府,魑魅立即伸手将铁扇一抓,飞去这白玉山东北方的一处小湖旁。落到滩头她将铁扇一放,瞪起眼睛问:“你想要做什么!?干什么帮我说话!?” 铁扇理了理衣衫,在心中略舒一口气。 自目前为止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殷无念想得一点都没错。之前她以清光宝鉴接着殷无念传讯,令她即刻往秘境之中求见,第一个要求便是探听魑魅是否告知神荼五行灵盘已失。 殷无念原话说,“你看着吧,她肯定不敢说。要是她没提五行灵盘只说金吒,你就要帮她圆谎。这事儿不难,神荼好糊弄。” 没想到他说的全中了。 又说,“要你帮着她糊弄过去了,她必然还得问你干嘛帮她。这时候,你就跟她要尸孙佼——嘿,我那天传你混元魔体的心法,告诉你别练,可你肯定没忍住,对不对?” 他也说中了。罗刹有半个鬼族之体,也要修行驱使阴魂之术。而混元魔体这功法主修魔念,对驭鬼术有极大帮助。铁扇向来心高气傲而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叫自己实力大涨的机会,之前听说殷无念竟以此功轻松晋入大乘,的确没忍住、捡着一些自己觉得没什么凶险的法子练了练。 鬼族功法是走捷径的邪道,混元魔体更是邪道中的邪道。即便是“一些法子”,铁扇亦觉受用无穷,拨开了许多从前看不透的迷雾。 于是殷无念再对她说,“你练的该是蛊惑人心之术。我猜魑魅得了我那功法,也练过了。我之前说你没吃不过苦头不该练这功,魑魅比你就更没吃过苦头了。神荼那个老变态本来就把她养成个小屁孩的心性,不练倒好,一旦试手,只会叫她更容易被我魔功所制。跟她要尸孙佼的时候,你就大胆施法,保证万无一失。” 到这时候,铁扇已不知道殷无念之前被擒究竟真是意外还是早有图谋了。甚至不知道传了自己魔功心法是不是也在算计之中。可无论罗刹还是鬼族行事,有哪会有人真的“心思纯良”呢?她倒也并不在意,反而因殷无念的“坦诚”更将一颗心落肚。 此时她心中愈发沉静,便冒险暗运魔功,依殷无念所言先做铺垫:“父王从前责骂我也像鬼祖责骂圣女你一样,我刚才不过是触景生情了。” 魑魅愣了愣,立即哼了一声:“父王?哼,罗刹王也配和神荼比?” ——她几乎是立即就不在意“想要做什么”和“为什么帮我”这两件事了。殷无念说得没错,到底是孩子般的心性。 “唉,我还年幼的时候,觉得父王对我百般好,做错了事虽然要责骂,平日却很疼爱的,不像他对那些兄长们,稍有不顺就严刑伺候。”铁扇见她脸色稍缓,立即小心散出魔念,低声道,“可等我大些了,却意识到父王对我的好是有代价的——他对兄长们寄予厚望,才无比严苛。但对我……只想日后将我送出去,才是那样‘疼爱’。鬼祖自然不会像父王对我一样对你,可瞧见圣女刚才的样子,又记起我小时候来了。” 魑魅皱着眉看她,好像在琢磨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但过了一会儿,她心中微微一跳,原本只是暂被压抑下去的担忧又泛上来了——丢了金吒神荼不生气,那要是丢了五行灵盘呢? 她心中有些发慌,鬼使神差地问:“你父王干嘛非要把你送人?” 铁扇不动声色:“父王是罗刹王,虽然入不得圣女的眼,但也算强者。强者没有亲情,只有利益归属。如我这样的强者附庸,能用得上的,自然要拿出去用。圣女……要他们真会为什么亲情所困,又哪里能修得到大乘呢?你失了金吒事小,可要叫鬼祖知道你再丢了五行灵盘……我只怕你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 魑魅差点跳起来:“什么五行灵盘?谁丢了五行灵盘?!” 她眼中凶光闭目,猛探出一爪扼住铁扇的脖颈。可这下却没握牢,而只是虚虚地抓着。铁扇强忍出手的念头,平静地看她:“圣女,我要想说,刚才就说了。” “谁叫你不说了!?我现在就杀了你!” “要杀了我这事可就瞒不住了。灵盘被人夺走,自然还能夺回来,你不要着急。”铁扇说,“刚才你问我想要什么——其实我只想卖你个人情,向你讨尸孙佼。” 魑魅愣了愣:“欸?你要他干嘛?” “圣灵山下的时候尸孙佼坏我好事,我恨不得剥了他的皮。求圣女将他给我,叫我解恨!” 魑魅慢慢放下手,余怒未消地等着她:“你想得美!要说就去找神荼说吧!” 她转身走开几步,又转脸过去看铁扇。见她既不动也不说话,便停下脚步转动眼珠儿想了想:“我要是把他给你,你真的什么都不说?” “一点儿都不说,什么都没看见。” 魑魅认真想了想,又皱起眉:“那也不成……留着尸孙佼还有用的。” 殷无念之前也提过倘若魑魅说这种话的时候该如何应对。只是如今真听她说出口,铁扇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他怎么能猜得这样准?就因为他说,魑魅是个小屁孩的心情,极好把握? “我猜圣女说的用处,是指拿来叫飞廉法师觉得还能从他身上榨出殷无念的功法吧。”铁扇将殷无念此前教他的话慢慢说出来,看到魑魅脸上露出惊诧之情,“但既然他没什么用,何不用个人偶化成他呢?也免得以后不省心。” “……你怎么知道的?!” “什么?” “糊弄飞廉?” 铁扇笑了笑:“不但我知道,飞廉法师也该知道吧。唉,圣女,有些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魑魅紧皱眉头:“说!” “……这件事既然我也想得明白,那鬼祖该只怕是怕你到处玩闹惹祸,才交给你这个差事,其实早知道瞒不过飞廉的。这又叫我想起我小时候,父王总是任由我玩闹。那时候觉得是他宠爱我,如今回想,却只是不想见着我硬了翅膀,脱离他的掌控。譬如五行灵盘……鬼祖交你保管,任你使用。可真要丢了,又得全怪在你头上。说到底他们都是一个样儿,并没把我们看得多重……” 魑魅听得小脸垮了下来,叫道:“闭嘴!谁叫你说神荼坏话!?你要死了!” 铁扇叹了口气:“只因都是女儿家我才说了这些,圣女不想听,我就不说了。” 魑魅恨恨地瞪着她,隔了一会儿,撇了撇嘴:“你当我不知道吗?神荼也没有多了不起。之前他叫我扮成白骨骗殷无念,他还不是没上当?我丢了五行灵盘又怎么样,还是他叫我炼殷无念的,哼,之后又骂我。他叫我留着尸孙佼,我偏不留了,给你就给你!” 她伸手往脸上一抹,便剥下一张白皮面具,正是尸孙佼的面孔。又抛给铁扇:“可你不许告诉神荼!” 铁扇笑起来:“这是咱们女儿家之间的秘密,谁也不说。” 魑魅噘嘴看了看她:“谁和你女儿家?你只是个小娃娃。你们罗刹的祖宗生出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成道了!” 又想了想:“你脑袋里主意这么多,那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帮我把金吒和五行灵盘都夺回来?” 铁扇愣了愣,不说话。魑魅有些失望:“哦,你又怕了。” “不是。”铁扇出口气,笑起来,“我只是在想怎么会有人什么料都得到——当然有法子。我知道一条往玉虚城内去的密道,圣女可以从那里潜进去杀他们个出其不意。” “……这事你刚才怎么没跟神荼说?” 铁扇眨眨眼:“你知道我们罗刹擅长隐匿踪迹吧?这些天我的人总和你们的人起冲突,我就想偷偷给他们一个教训,于是安排些部属隐藏暗处,打算绑几个鬼将回来出气。结果一不小心看见李少微那些人正从那条密道入城。可这事要跟鬼祖说了、他追问我怎么发觉的,我岂不是要领罚?现在咱们两个要好,我就只跟你说。” “你这是瞒报军情,真是大胆。”魑魅老气横秋地说。但又看看铁扇,“算了,这回饶了你。密道在哪儿?带我去!” …… 殷无念坐在玉虚城中一座暖风阁的栏杆上,一边看阁外叫鬼气侵染得无精打采的花木,一边从纳戒里一块一块地取灵石。他那手好像是个无底洞,灵石一落在掌中立即被抽个一干二净,化成纷纷扬扬的飞灰覆在地面上。 亭中洒扫的两个童子都跟不上他祸害的速度,被石粉呛得喷嚏连连,不得已只好找了一块帕子蒙了半张脸,一边洒水、扫地,一边说:“法王,您要不要歇一会儿?叫小童给您准备点儿吃食……这个……您修炼这么久,总是该累了的吧?” 殷无念白了他们一眼:“怕累就要歇歇?怪不得你们被人叫来扫地。听好了,修行贵在持之以恒,这才两个时辰——法王我这回是打算炼上三天三夜。既然姜子牙叫你们跟着我、服侍我,那我不挪窝儿,你们就不许停。要敢偷懒——” 童子苦着脸道:“唉,好吧,不敢不敢,你不要向仙师告状就是!” “告状?”殷无念挑眉一笑,“嘿嘿,我干嘛跟他告状?自有法子治你们——总知道我在哪里出身、从前是做什么的吧?” 两个童子一哆嗦,立时不敢做声了。 这时听着李少微的声音:“师叔祖,干嘛为难他们?二位小道友且去歇着吧,一会儿再来。” 李少微抬脚迈入阁中,走到殷无念身边站下:“刚才怎么没去殿里议事?” 殷无念想了想,又笑:“哦,姜子牙之前跟我说,殷法王立下大功劳顿辛苦,暂且歇息歇息吧——原来之后就把你们叫去谈事情了?” 李少微愣了一下:“有这事?啊……师叔祖,也许姜仙长他忧心玉虚之围把你忘了……” “哈,我又不像他一样小气。我要是他,也不放心跟幽冥大法师探讨什么应对之策。无所谓啦,玉鼎是他的师父,又是他的师兄么。他这回没见面就抬手劈我,我还觉得他养心功夫不错呢——你们都说了什么?欸,要是你的姜仙长不许你跟我说,你也不用提。” 李少微苦笑一下:“没有这回事——金吒同他说了他是玉鼎真人的弟子,认了个师承。然后咱们又打算等城内修士调息整顿之后先带人突围出去。可怎么突围又没商量好,也不知道该不该把城内凡人留在这儿。我跟姜仙长说是师叔祖你力排众议,要带灵石、丹药来救人的,仙长还说师叔祖你知岸回头、天性纯良呢。” “啊,他觉得我这么好,没叫你给我带几样玉虚城至宝?” 李少微道:“师叔祖你缺宝贝?哎呀,是了,你的肉身毁在神荼那里!你要什么?我这儿有……” 殷无念抬起一只手:“行了,我要你的东西像什么话。再说如今我自己就是件法宝——突围出去,鬼军阵中的鬼气一样很难办。你们就没想过要釜底抽薪、先干了神荼他们的老巢?” “……问题就是找不到。”李少微叹了口气,“玉鼎真人有一座洞府在玉虚城外的山林中,姜仙长猜神荼他们就躲在那儿。可玉鼎真人那洞府变化万千,是没有固定的入口的。师叔祖你曾被带进去过,出来之后都不知道那洞府在哪儿,我们就更没有头绪了。” 殷无念点点头:“嗯。可要是我能找着呢?” 李少微一惊,又一喜:“真的!?那太好了!咱们去找姜仙长说!” 殷无念身子一软,整个人滑到栏杆上枕着胳膊躺平了:“哎哟,姜子牙说我辛苦劳顿叫我好好歇息,我这还没歇够呢。他想要知道,叫他过来找我呗?” 第一百零四章 条件 姜子牙来到暖风亭中的时候,殷无念仍在枕着胳膊仰壳儿躺着。代玉虚城主朝殷无念施了个道礼,走到他身旁站下往远处看:“我在玉虚城的时候,此间还是一片荒坡。后来不知是谁在这儿建了这个暖风亭,又在远处遍植花木。这么一瞧,倒叫这里地气荫人,天气煦育,成了个福地,料想设此亭者,当初也是为造福一方。殷法王在此地修行,该也能体会其中深意吧?不知心中怨戾之气可去了些?” 殷无念慢慢坐起身:“……你认真的?” 姜子牙微微一笑:“法王指的是什么?” “我是说——”殷无念指了指自己,“这暖风亭是我建的。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 姜子牙沉默片刻:“法王在说笑?” 殷无念笑起来:“说什么笑?我当初来了玉虚城,你师兄跟我说,哎呀,清虚观弟子个个儿出类拔萃,未必能在玉虚城久驻,也许很快就要去往须弥山做仙官了。又把我领到这破地方来,再说,这里虽然荒芜一片,但胜在阴阳交融地气和煦,是个建立道场的好地方。殷离,不如你就在此地开辟洞天,也省得去内城中与旁人挤在一处。” “我当时就想吧,咦?我这一来,玉虚城主就对我另眼相看特事特办,可真是慧眼识人,就喜孜孜在这儿搞了这些东西出来。不但这儿啊,往后二十里地,当初全要划给我的。可等我暖风亭刚建好,你师兄就对我摊牌了——他可以帮我救我师父被困在登仙台的残魂,可要我先去寂幽海卧底。我能怎么办?只好走了。这么一走,这暖风亭就便宜城里人了——姜道友,那你现在问我,有没有觉得心里怨戾之气去了些?你认真的?” 姜子牙面色不变:“原来有这么一段过往。唉,师兄行事,有时候的确心机太深,又霸道了些。虽是为了三界之劫,但也的确叫殷法王身受了罪业。但师兄已遭了劫数,法王,你要能将这心结放下,对你日后修行也是有益处的。” 殷无念笑起来:“我没放下还是你没放下?那刚才干嘛把我支走,你们几个开小会去?” 李少微站在两人身后,生怕他俩吵起来,只得低声道:“师叔祖,倒也不是什么小会……城中长老、修士,都在其中了。” 殷无念冷笑一下:“哦,那就偏偏没我?” 姜子牙点点头:“原来法王是为此事不高兴。其实倒不是贫道对法王有什么忌惮,而是为了你这位师侄孙。” 又道:“须弥山的太白、杨戬两位仙长,委派我来城中主持的时候曾对我说,有意叫少微道友日后统御百族。既是二位仙长做了决断,我自是赞成的。这回法王叫他带灵石、丹药来此,也是为他铺路打算吧?那可有想过——玉鼎真人之事,我放得下,城中旁的修士可放得下?” “李少微天性纯良,对法王这位师叔祖自是无所不应。要法王今日入殿,有城中修士对你发难,叫少微如何自处呢?他为幽冥大法师说话,旁人觉得他不义。他冷眼旁观,又有不孝之嫌——法王乐见他落得如此局面么?我是因此叫法王暂且回避,并没有记恨的意思。” “哦,你说我来到玉虚城,是拖累了他?” 姜子牙低叹口气:“要我没看错,殷法王如今不是人身吧。” 殷无念心中一惊。他修的这魔功是三界独一份儿,就连神荼、魑魅都要被他耍得团团转,自觉旁人更看不出什么端倪。可如今姜子牙却能觉察自己这“肉身”有异? 即将渡劫飞升的境界,果然不同凡响。殷无念索性笑了笑:“到底瞒不过姜仙师的法眼。” “你这肉身来自五行灵盘。该是少微道友将其一角拘了出来。照理说只有此肉身与灵盘之间的联系暂被切断,该是个空壳。但我观你此时却灵力充盈相,又看这亭里……殷法王,此番带的灵石、丹药,也有半数都归了你吧?” 李少微急道:“仙师,此事由我一力承担——” 姜子牙抬手一摆:“我倒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能入城、能叫城内修士得以修养调息,全是法王的功劳。既然为我玉虚形神大损,取些法宝、灵石补足元气也是应当应分的。只是这两件事,由法王你来做我并不意外,可经了少微道友之手,我就略感诧异。依他的性情不至于私底下动这样的手脚,他既然是因你而做此事,又算不算是你引他入了歧途呢?此事要叫城中修士知晓,又要如何看待他呢?” 殷无念冷笑起来:“不愧是玉鼎真人的师弟,连话术都一模一样。当初玉鼎拿我师父和三界劫难逼我,如今姜子仙师你又是要拿我这师侄孙的修为前程和玉虚城逼我了?那咱们把话说开了——你的意思是,不想叫我再和李少微纠缠、离他远远的?” 听着“李少微”这三个,李少微愣了愣:“师叔祖……” 姜子牙抚髯笑了笑:“法王心思通透。” “好。那咱们再论一论。当初玉鼎做事不地道,肉身被夺神魂无踪,姜仙师觉得他是不是自作自受?” 姜子牙垂眼,只念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 殷无念又道:“那既然你也觉得是他自作自受,他那边的账就清了。可我这儿呢?你打算拿什么赔我来?” 姜子牙长叹一声:“殷法王是指,你入了魔道、没了渡劫飞升的机会么?你如今既然已是大乘的神魂心境,该只差个相当的肉身了吧?此事既然由我师兄而起,也就该由他了结。他那肉身已被神荼占了去——要法王有本事将那肉身再夺回来,就送你如何?我那师兄在世时已是渡劫之境,法王得了这副躯壳,当可心满意足地往别处逍遥快活去了吧。” “好,你姜子牙说话痛快!”殷无念拍了三下手,“短则三天,长则七日,我就叫魑魅带咱们找着神荼的老巢!” () .... 第一百零五章 师徒重聚 姜子牙稍稍一愣道:“法王打算如何做成此事?鬼族围困玉虚已久,要叫城中修士知晓我等与鬼族圣女这种人物有什么暗中往来交易,只怕——” 他刚说到此处,便见有一童子飞然而至,一落地就心急火燎地叫:“仙师,咱们在城内抓着个鬼族的奸细!” 姜子牙瞧了那童子一眼,将手微微一摆,便有一股柔和力道将他托去一旁:“我与法王谈话,闲杂事稍后再说。” 但殷无念又将手一招把他引回来:“何必稍后再说?仙师不是问我有什么法子做成此事么?现在这法子就来了。” 又转脸去看那童子:“我问你,那奸细长得什么样子?” 童子看了姜子牙一眼,小心翼翼地回殷无念:“……禀殷法王,那奸细一张瘦长脸、八字眉,看着似人,身上却全是魔气……” 殷无念笑起来:“这人是不是自称寂幽海大护法?” 童子瞪圆眼睛:“法王怎么知道的?哎呀,咱们几个午后时往丹房去送灵药,结果正瞧见那人藏在丹炉内偷药吃。揪出来一喝问,只说他自己是鬼族的寂幽海大护法。可咱们一瞧这家伙虽然满身魔气,却几乎没什么修为,怎么会是什么大护法?又想着既然叫他偷吃了那么些颗化神丹,不如把这家伙丢到炉中给炼了,或许还能炼出几颗灵石来……可不管怎么炼,那人只说不痛不痒不快活!” “云英子师兄这才想起来说,据说鬼族鬼修都要受魔火炼魂之苦,这家伙不怕火炼,十有八九真是鬼族,这才将他关在炉内好好审问,结果他又说……” 殷无念眯起眼笑:“又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 童子偷偷瞥了眼李少微:“……这奸细又说自己是法王的弟子,是李仙长的师叔……” 殷无念哈哈大笑,也去看李少微:“你还记得他么?” 李少微刚才听着殷无念与姜子牙唇枪舌剑地交锋,脸上全是忧色。此时又听着这一节,方露出些苦笑来:“记得。该就是之前在坊市中遇着的那位吧?师叔祖当时说,他是你的弟子。” “嗯。不过传的不是咱们清虚观的法门,而是我自创的魔功。”殷无念转脸看姜子牙,“请仙师将他传来问话吧。” 一刻钟之后,两个童子架着一条软软的人形落在亭中。尸孙佼哭丧着脸,唉声叹气地抱怨不停:“你们知道什么叫人不可貌相么?要是法王还在,我何至于去偷你们的什么丹药?那又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想当年法王在寂幽海的时候——” 然后他看着亭中的殷无念,两条八字眉登时成了一对平眉,眼珠儿像是要掉出来:“法法法法法王?!” 呆立片刻,又猛地往后一退,先看李少微,再看姜子牙,冷笑起来:“——嘿,何必搞这种招数来唬弄我?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的确是来玉虚城通风报讯的。你们还不知道吧?幽冥大法师已折在魑魅的手上,我就是因此才要为他报仇……” 殷无念抬手朝他一指:“当面咒我死,你胆子是肥了。铁扇救你的时候,没跟你说我已脱身了么?” 尸孙佼又愣,盯着殷无念左看右看,末了才疯魔似地喃喃道:“……没错没错,这风度和气势,谁都学不来……” 抬手在面上一抹,将整张脸搓得面目全非、涕泪横流,嚎出声来:“法——” 殷无念将手一抬,先封了他的嘴:“马屁往后再拍,说正事。” 又转脸看姜子牙与李少微:“前些日子少微从魑魅那里夺了金吒和五行灵盘,我料到神荼必然大怒。因此提前对罗刹公主说,要魑魅不敢告诉神荼她将五行灵盘丢了,就为她求情。” “如今尸孙佼脱身,该说明我那步计成了。”他朝尸孙佼一点、解了禁制,“是不是魑魅将你送给了铁扇?” 尸孙佼此时回过神,大点其头:“对对对!魑魅先叫我能言能动,又把我收进一颗珠子里。等我回过神,已发现自己被铁扇丢进一条密道里去了,只跟我说,去玉虚城,找李少微报讯——” 说到这儿,转身向李少微施了个礼:“哎,说起这个,少微道友别往心里去——之前不知道法王还在世,只好自称是你师叔嘛。嘿嘿,你如今是须弥山的红人,又是个大乘,我哪儿敢做你师叔呢?往后咱俩个论个的,你叫我尸兄,我叫你李兄,这就很好嘛——” 李少微笑了笑,点头:“和寂幽海大护法平辈论交,也算我占了便宜。” 听着“寂幽海大护法”这名号,尸孙佼笑得脸都要泛起光,像个点头虫一样连声道“岂敢岂敢”。 殷无念去看姜子牙:“罗刹公主既然能从魑魅手上讨了尸孙佼来,说明已经取信她了。那接下来,就该是告诉魑魅,有一条密道直通玉虚城。我此前说短则三天、长则七日就叫魑魅带咱们找着神荼的老巢,指的就是这事——她会跑到城里来夺那两样东西。到时候假意叫她得逞,再一路尾随她往秘境中去,神荼自然就藏不住了。” 姜子牙没答他这话,却转脸去看尸孙佼,叹了一声:“世人提及鬼修,无不以为其残忍暴戾、狡诈无常。殷法王从前毕竟是我正道修士而误入歧途,如今迷途知返,我并不觉得意外。可如今再看这位寂幽海大护法,竟也有些天真烂漫之态了——法王炼化人心的手段果然厉害。” “又及设计魑魅之事——法王此前被擒的时候,也是故意为之的么?好心机、好智谋……早年间我也算是个不拘小节、胆大妄为之人。可同法王一比,就相形见绌了。” 殷无念笑了笑:“仙师高看我了。被擒就是被擒,没什么故意为之,之后的事情不过是随机应变而已——咱们这计策说定了?” 姜子牙也是一笑:“此计可成。” 此时两人看起来和和气气,可李少微只觉得每句话里都有锋芒。倒是尸孙佼不明所以,听着“此计可成”这个四个字便兴高采烈地拍起马屁来,甚至开始腆着脸问往后自己是否也可以待在玉虚城、“只要个小小洞天”就好。 这叫李少微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真傻人有傻福。 第一百零六章 阵前 三日之后,魑魅果如殷无念所言自密道潜入城中。鬼族圣女打了半个胜仗——轻易掳走金吒,却没能带走五行灵盘。不过如此也能对神荼交差,因而立即逃之夭夭。 可她却不晓得此时的金吒身上非但有姜子牙为他准备的护身之宝,更有殷无念这鬼族叛逆专门针对这位圣女的手段而量身定做的驱避之术,已不再是她能轻易炼化的了。 因而李少微一行人在金吒的指引下尾随而去,循着她穿街过巷,将她的动向瞧得明明白白。不过,在出城的时候遇着了麻烦。 魑魅是个小孩女的心性,但要是不一味任性玩闹,做事也足够谨慎。城外鬼族军阵此前得了她的号令,已提前布好阵法严阵以待。玉虚城的高墙之外,无数鬼兵鬼将籍由阵法加持变得身高数丈,更因数月以来所蕴养的鬼气,修为增长了一大截。魑魅一入阵中,身形、神识立即被鬼阵遮掩,金吒的气息也一并被冲散了。即便李少微连连催动五行灵盘,亦无法找到他的行踪。 去探神荼老巢的除殷无念之外另有李少微等三人。凭这四人联手之力,要从阵中杀出去不是什么难事,偏如今唯恐惊动魑魅,这法子是用不得的了。 几人停在阵前,左右望去皆是铁壁一般的刀枪丛林,更上方则有大团鬼气凝结为云盖,其中阴雷涌动,已将上下左右都堵得严严实实。他们施展了隐匿之法,但如今这阵中逸散而出的鬼气似有了意识,全往几人所在之处看来,更叫鬼族兵将慢慢心生感应,将一双双铜铃巨眼探过、扫来扫去,眼见着便要觉察异常。 魑魅这大乘修为,真要发力瞬息之间便可远遁数里,龙吉见此情景犯了急,只道:“这阵法虽强,可五行灵盘不至于咬不住那妖女——少微,换我来瞧瞧。” 李少微看了殷无念一眼,略一犹豫:“魑魅不是寻常人,我是怕用这宝贝盯得紧了叫她觉察,那更前功尽弃,要么咱们找个阵法的薄弱处……” 这些日子相处,殷无念早摸透了李少微的性情。因而他一开口,殷无念立时知道问题出在了哪儿。看他这模样龙吉说得该没错,这个“不至于”,或许是因为自己——李少微之前拘了灵盘一角出来为自己化成个躯壳,该是因此影响了这宝物的神通。可他这师侄孙不好同旁人说这事,竟是要耽误大计了。 他在心里笑了笑。姜子牙前几天说自己将李少微引入了歧途,如今看倒也是这么回事。从前自己在寂幽海做法王的时候,要麾下有鬼将像李少微这样为“一己私利”而耽误大事,要被查出来自己必得勃然大怒,叫那人后悔当初犯了糊涂。而今这事儿落在自己身上么…… 殷无念便道:“少微说得有理,圣女说得也不错,不过这鬼阵也没什么好怕的——我来破阵吧。阵法一乱,你们立即趁乱继续追魑魅去。” 龙吉愣了愣,立时道:“殷法王,我知道你对这阵法熟悉,可以一敌万,便是须弥山的太白仙长亲临也未必做得到。何况那阵中还有不少鬼族高手吧?我听说那位统御鬼兵的黑山老怪冥服翳也是最近在鬼帝面前得宠的人物……” 李少微也正色道:“师叔祖,姜仙师之前说的话,我没放在心上,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这师侄孙是觉得,自己认为自己叫玉虚城修士心生忌惮连带对他这位须弥山红人也多了几分芥蒂,于是打算在此时出头以替他挣回些好感么? 此时城中修士或许的确在各处观望此地情形。不过先被人胡乱说教一通、再“知耻后勇”而“痛改前非”、要叫玉虚城修士知道幽冥大法师已与鬼族一刀两断——这事可不是自己的做派。其实要不是急着知道神荼的巢穴在哪儿,他甚至还巴不得跑到阵前去和老部下们叙叙旧。 可在眼下这时候,就得换个法子叙旧了。 殷无念微微一笑:“怎么,都觉得我奈何不了他们?那也太小看我这幽冥大法师了。我从前是他们的祖宗,如今还是他们的祖宗。少微,一会儿阵法一乱,你们立即找魑魅去。” 他说了这话不再多言,只往前踏出三步,现了身形。 鬼族军阵之前的空地上脓血横流,但殷无念凌踏在虚空之中,一身白袍叫阵阵阴风吹拂得猎猎作响,却半点儿尘埃都不沾染。 那些鬼兵鬼将先见不远处陡然冒出个人来,立时鬼哭狼嚎地摇动法幡、祭起刀枪,便要催动百人为一伍的小阵,先叫来者吃吃苦头。可等眼尖的一瞧见那人是殷无念,嚎叫声登时小了下去,只能将阵型勉强维持,气焰却一下子没了。 大阵中的行令鬼差发觉此处异动,立即气势汹汹地往处查看。先以丧魂鞭劈头盖脸地将前方鬼兵抽开,口中高声叫骂不停。可等他好不容易挤到前面、一瞧那人是幽冥大法师,愣都不愣,扭头便往回跑。 这行令鬼差虽修为不高,可在鬼军中为大小头目传讯,消息却是灵通的。因此晓得,之前那个总也死不了的幽冥大法师殷无念在前些日子已是真死了——此事作不得假,乃是鬼祖神荼、圣女魑魅传下来的消息。有这么二位出手,漫说殷无念,便是什么罗刹王也绝对是真的假不了。 可如今再瞧见幽冥大法师活生生地站在阵前,立时晓得原来什么鬼祖、圣女也不靠谱了。殷无念不但活着,且活得好好的——这世上还真没人能收得了他了么?! 他这小小行令鬼差也真是倒了血霉,干嘛非要跑过来看?没人想跟殷无念打交道。而今他只想快将此事禀给上级鬼判或随便什么做得了主的,再叫那人去触冥服翳的霉头。然而没等他跑出几步去,便听殷无念喝道:“就是你,跑什么?去把冥服翳给我叫过来——本法王有话问他!” 第一百零七章 阵中 这鬼差只当听不见,欲抓紧时间溜了。 然而他身后那些刚才挨了鞭子的鬼兵赶紧齐齐闪开去,竟让了一条小道出来。 照理说他此时身在阵中,着实用不着搭理那位早已叛出鬼族的“法王”。然而无论他或余下的鬼族兵将对幽冥大法师的畏惧,可并非如灵界百族一般是源于什么心理上的惯性,而是实打实地刻在骨子里的。 此前两百多年当中,鬼修萌出神志要入修行之门,头一件事便是受幽冥大法师的戒。这戒可不是苦口婆心的劝阻,而是简单粗暴地使其遭受无尽痛楚,直到将这份恐惧与执念生生炼为一体,成为意识当中不可磨灭的一部分。 因而听着殷无念这一声断喝,行令鬼差脑袋里的念头是赶紧溜,腿脚却不听使唤,立时站下了。又转过身,哭丧着脸道:“……法王,此事小的做不了主,要不然……你老人家亲自见他去吧!” 殷无念冷笑一声:“要在从前,你这样的狗东西想要见我一面得先修满了八辈子的福气才行。如今本法王就在你面前,倒敢推三阻四了——你可知道我来此是办什么事的?!” 他边说边往阵中走,又把眉头竖起来:“你当我不敢去么?冥服翳这个蠢材坏我好事,往后鬼帝追究起来你们人人都逃不掉!” 瞧见他真要孤身入阵,那边龙吉急道:“殷法王要做什么?!” 但李少微将她衣袖一拉:“师叔祖做事自有分寸,龙吉,咱们依他所言,一旦阵法乱了,立即趁乱冲过去。” 阵中的鬼兵鬼将此时可比灵族圣女更慌。原本受阵力催动,个个儿身高数丈、看殷无念仿佛巨人俯视小小的孩童,可见着幽冥大法师真一步步往这边走过来,全心神恍惚、灵智动摇,纷纷如泄了气的皮球般小了下去,竟又让出一大片道路来。 殷无念口称“坏我好事”,又道“往后鬼帝追究”,听起来好像本是得了鬼帝授意才叛出寂幽海秘行大计,可若是头脑清醒、细究起来,却又有虚张声势之嫌。 然而这些鬼兵鬼将一见他气势就弱了三分,兼此前殷无念生生死死、降降叛叛,人人都搞不清楚下一刻他会不会又重回幽冥殿、大逞威风了——那谁还嫌命长,非要掺和进神仙打架里面去? 行令鬼差见他这架势,索性破罐子破摔,往地上一趴:“法王行行好,叫旁人去吧!小的忤逆法王是死,跑去见冥鬼王惹怒了他一样落不得好下场——倒不如死在法王手上,也许下辈子还能沾着些福气,托生去仙界呢!” 殷无念哈哈一笑:“倒是放得一嘴好屁。也罢,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倒要看看冥服翳这个蠢材几时能回过神、来我面前请罪!” 他已踏进阵前,便双手一背,直往更深处去,所过之处那些兵将潮水一般分开,争先恐后要离他远远的。李少微等人隐匿身形跟在他后面,那些鬼族兵将之中也有些返虚、合体的高手,借着此处鬼气加持,是能觉察殷无念身后稍有些异样的。可只要稍一探头,殷无念立时瞪眼过去骂:“我近日诸事不顺,手上正打算见见血,你脖子可洗干净了?” 殷无念这边一骂,李少微就催动五行灵盘。他这躯壳便立时借着李少微这货真价实的大乘散放无穷威势,骇得那几个脑袋清醒的赶紧缩回阵中,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如此一路长驱直入,一刻钟功夫便行出数里,已快将鬼阵踏穿了。待瞧见鬼影之后远处的广阔原野时,李少微掌中五行灵盘微微一亮,又感应到金吒的神识指引。他心中一喜,低声道:“师叔祖,成了,咱们快走!” 话音刚落,鬼阵深处涌起一团浓云狂飙而至,伴着一阵阴雷轰鸣便在殷无念身前化成个人形。只见这人形面目模糊,身上一阵黑光闪烁不定、时聚时散,竟然既无法看出肢体所在,亦无法锁定他的神念真元。 人形落地便发出一阵狂笑:“哈哈哈殷无念!你可认得我是谁?!” 殷无念也回以冷笑:“黑山老怪冥服翳?哎呀,你今天要只做缩头乌龟,我就放你一马,可怎么想不开,偏偏要来我面前触霉头?” 冥服翳喝道:“呸!你还当是从前时候么?我如今得了陛下真传神功业已大成,前些日子听说你死了,还在想你死得太早,见不着我的威势!如今你既然自己送上门,就随我回寂幽海叙叙旧吧!” 李少微见着冥服翳这模样,沉声道:“师叔祖,这人功法神奇可境界并不算高,我留下来对付他,你们先走。” 殷无念微微一笑:“怎么,难得有个好对手,你要抢我的乐子?” 又朝远处的玉虚城头扬了扬脸:“一票人在城上瞧着,我这鬼族大法师要是这么逃了,往后回了城里又怎么待得住?你们先去,我随后就到。” 李少微还要说话,龙吉却道:“殷法王在寂幽海经营数百年,我瞧见他今日的威风才知道什么是幽冥大法师——少微,该是他担心咱们,而不是咱们担心他。” 殷无念哈哈大笑:“龙妹妹这话我真爱听。今天就该叫冥服翳这蠢材知道,可不是什么三脚猫的功夫都称得上神功!” 冥服翳听着殷无念自言自语,立时觉得事情不大对。黑云化成的头颅之上陡然亮起一对招子,往殷无念身边射出两道凶光。但他这手段并不能看穿大乘境界所设下的禁制,只映得一片脓血上磷光闪烁,鬼火连连。 殷无念抬手一挥,身旁一片碧绿火云立时被打散。冥服翳却又将双眼一瞪:“好哇,你还带了帮手来?往哪儿走!?” 他看不穿李少微的行踪,却可借鬼阵感应到他的大致方位。那黑雾般的身形一晃便欲绕过殷无念将他们截住。他这神通看着极为诡异——身形似虚似实,在阵中鬼兵身上接连跳跃,眨眼的功夫便已接连夺舍数十具躯壳,仿佛一时间化身无数,已将殷无念周遭方圆数十丈都给围住了。 那些鬼兵鬼将先前在他来时已稍稍缓过了神,此时见冥服翳使出如此手段,一时间纷纷壮了胆气,见风使舵地嚷起来,又将刀枪法幡祭起,眼中凶光连连,便要再围拢上来。 可殷无念见他露了这一手,却像忽然瞧见什么极好笑的事。先歪了头,又自唇边露出丝笑来:“冥服翳,我离开寂幽海之前把混元魔体留给你,现在你不是要告诉你,找别人试了一大顿的功法,你自己却还没练吧?” 第一百零八章 神功 冥服翳狞笑一声:“混元魔体算什么东西?!嘿,叫你见识见识帝尊传我的化身万千的神功吧!” 话音一落,他那身形跳跃腾挪更快,眨眼之间再夺舍无数鬼兵,又驱使他们接连上前往殷无念攻来。一时间周围的千军万马好像全被他附体夺舍、只由他一人统帅。 眼见身周是漫天的刀剑宝光,一条条扑击而下的身影几乎织成一片密网,殷无念却忽将脚尖一踢,把一个白惨惨的骷髅头抓在掌中。 又冷笑喝道:“冥服翳,在寂幽海的时候你还有胆自己来杀我,眼下却只敢躲在这些废物身后么?!” 掌中灵力一催,骷髅眼眶中登时喷涌滚滚魔气,将刀光剑影全拦在外面。又自魔气中化现怨灵骷髅相,立即同那些鬼兵缠斗一处。这正面一撼,方知冥服翳口中的“化身万千”实是个样子货,不过是因他那虚幻不清的人形闪遁实在太快,因而催动被夺舍的鬼兵接连攻来,看似齐齐出击罢了。 殷无念明白他口中这神功到底是怎么样一个货色了,一边催动魔灵将鬼兵抵住,一边又大笑:“冥服翳,你想用这些小杂碎缠住我?哈,连这么虚张声势的一招也不成气候——给我滚出来!” 他体内尚存有此前自许多灵石丹药中吸纳而来的灵力,此时将这些灵力统统灌在掌中那骷髅白骨上,目光闪动,瞅准鬼兵丛中一处极速飞蹿的黑气,扬手一丢—— 只听嘭的一声响,白骨炸成一片白雾。那缭绕黑气一下子被轰散,现出其后冥服翳的肉身。他的本体这么一停,被他夺舍那些鬼兵立即失了神志,一个接一个地扑倒在地。冥服翳此前那神通看着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如今为殷无念所破,却像是一法破万法,黑山老怪此前看着有多威风,殷无念此刻看着便有多高明。 鬼兵鬼将夹在前任幽冥大法师与现任鬼族兵主之间全是墙头草。一刻钟之前吵吵嚷嚷狐假虎威,如今见着他们那兵主被殷无念一击即中,全面面相觑,只转脸去看冥服翳。 却见黑山老怪不知出了什么毛病,叫殷无念轰个正着之后竟呆立当场,只瞪着一双铜铃大眼盯着幽冥大法师瞧,一张阔口颤个不停,像是被活活气得说不出话。 殷无念冷冷一笑,背着手从鬼兵走过去,站在他身前。冥服翳身后十几个护卫目光闪烁想要向前,殷无念皱眉喝道:“滚开!” 原本就不多的勇气顷刻间烟消云散,护卫们缩手缩脚,赶紧又退出好几步去。他这才盯着冥服翳上下打量片刻,慢慢伸出手,在他脸上拍了拍:“现在你体内魔力郁结直攻心神,动也不能动,是不是?知道这是怎么了么?” 冥服翳的脑袋叫他拍得直晃荡,眼珠儿骨碌碌地转,也看不出是怕是怒。 殷无念就又拍了拍:“我把混元魔体留给你,你拿明三丙去试功。试了之后自己没练,却叫沉姜得了去?哈哈,沉降想要我这功法的神通却又怕被心魔反噬,于是自做聪明地改成个四不像,又传给你——你管这种三脚猫的功夫叫神功?” “看在从前相识一场的份儿上,我先叫你开开眼,瞧瞧这神通的正宗模样。”殷无念冷冷地看他,忽将身子一震,体表衣衫登时被震成一片黑雾,整个人也化成了一条黑影。 他这黑影与冥服翳刚才的模样很像却又有不同。冥服翳那身形面目模糊,像一团时聚时散的烟雾。但殷无念这身形与人无异,打眼一看只是一团黑光,但定睛细瞧,却又觉得这好似一个人形的黑洞,将目光、神念,统统都给吸纳进去了。 “混元魔功修至大成,身神合一成就混元魔体,便有这魔影神通。”殷无念沉声道,“你这样子货,看着像魔体,却不过是把鬼族夺舍手段改头换面,再籍由我那混元魔功牵动心魔的手段,以鬼兵魔念做引在他们躯壳里跳来跳去而已。你境界不到,强使这蠢办法的时候心魔外炽——敢在我面前搞这一出,还觉得能在我面前讨得好处么?” 殷无念边说边向前一扑,立时没入冥服翳的肉身之中。黑山老怪躯壳一颤,整个人陡然“活”了过来,可神态、语调全变成了殷无念的模样:“这身子又笨又蠢,不愧是你。” 忽地将手一探往虚空里一抓,掌中立时握住了冥服翳清光蒙蒙的神魂:“瞧明白没有?正宗的混元魔影,舍身一扑,立时叫你生机断绝、神魂出窍,岂是你这虚张声势能比的?” 冥服翳神魂离了身子,倒是暂时得以解脱,能够言语了。 可此时情景更叫他魂飞魄散——殷无念这魔影神通骇人自不必提,但竟可以自己的肉身,将自己的神魂给实实在在捏在掌中!他所说的身、神合一,难道真是可以被练成的么!? 冥服翳在白骨被魑魅捉去之后才做了军主,根基不算稳固。他叫殷无念这凶名赫赫的幽冥大法师击败并不叫人意外,可如此轻而易举却谁都没料到。冥服翳自己都吓得六神无主,也顾不得什么统领全军的身份了,只以神念叫道:“法王饶命,法王饶命!我真是狗眼不识泰山,不知你这神功的厉害——” 殷无念哈哈大笑,扬声道:“要是白骨夫人在此,还能有点儿本事和我斗一斗。你这蠢货在寂幽海的时候就上不得台面,还以为此时就能成了英雄么?” 又将冥服翳神魂身前一拉,再喝道:“叫你见识了什么叫魔影神通,再教你第二件事——虚张声势到底该怎么做!” 他说了这话,先将冥服翳的神魂抛去一旁,再盘膝往地上一坐,半个身子都陷入脓血之中。冥服翳一脱困赶紧往就近一个鬼将身上一扑,想夺了他的肉身。可他是被殷无念以魔影扑出躯壳,神魂已然受损功力大不如前。平时夺舍那鬼将不算何如吃力,这回却刚触着人家的身子便感到一股强大魔力一弹,竟登时被驱退出来。 第一百零九章 英雄救美 冥服翳吃了一惊,那鬼将也愣了愣,下一刻目中当即露出凶光。鬼族之中恃强凌弱如寻常人吃饭喝水一般,冥服翳见此情景便知不妙,赶忙又瞅着个鬼兵再扑了上去。那鬼兵修为不高,倒是立时被夺了舍。 冥服翳连气息都顾不得理顺,赶忙对那鬼将张口道:“贼东西,你看什么看!?你那臭皮囊也是配给本尊用的么?!幽冥大法师在此,由他来做军主也由不得你放肆!” 又转脸去看自己那盘坐脓血之中的肉身:“法王教训得是,小人真是不成器,呃,法王快说说这虚张声势又该怎么办?” 一边说,一边胆战心惊地往四处乱瞟,只待殷无念一开口、这些鬼将鬼兵顾不得看他,立时飞遁回自己的洞天去找几样宝物傍身,再去祭起符箓去给鬼祖、圣女传递消息。 可他问了这么一句,殷无念却只端坐脓血之中一动不动。冥服翳慌得心急火燎,冒险往前踏出几步去、凑近了些:“法王,也不是我要故意和你为敌,实在是圣女之前说你已魂飞魄散了……这个,既然你传了我功法,咱们是不是也算有了师徒的情分?嘿嘿,白骨夫人虽然机灵,但没我识时务吧?要不然我回寂幽海去见陛下,同他说你已——” 话说到此处,忽见殷无念脑袋一顿,点了下头。冥服翳心中大喜,正要再开口,却见殷无念所在的这具他自己的肉身,面上忽然露出一丝怒意。那嘴角往下耷拉,眼角也往下耷拉,一张黑脸更是拉得老长,长到下巴仿佛都要掉下来—— 随后那下巴便真掉下来了。脸上的五官像被泼了腐肉蚀骨的酸水,一块一块落了地。那身子更仿佛被拆散骨架,啪的一声瘫软成一团。只两三个呼吸的功夫,冥服翳这自灵智初开时起便苦苦淬炼修行、历经无数劫难争斗、花费数百年才凝成的血肉身躯,便化成了这满地脓血的一部分。 冥服翳目瞪口呆——这片鬼域之中的脓血虽极为厉害,可即便是小小鬼兵,只要懂得运转鬼族术法以鬼气护体便可安然无虞。眼下自己这肉身顷刻间被化了去,便只能是因为殷无念夺了他的舍之后立时远遁,只留下了这么一具没有阴冥之力护佑的躯壳泡这脓血里,数十息的功夫,立时被此地阵中鬼气炼化……白白肥了这鬼域! 他这么愣了片刻,忽然想明白了。登时暴跳如雷,仰天怒号:“他妈的,老子又——” 此时那躯壳上最后一块血肉也化尽,露出一身红惨惨的骨架来,一截粗大腿骨上竟还刻着纹样。冥服翳骂到一半瞧见这东西,忙将后半截话咽了定睛去瞧,却见那纹样是五个篆字—— “着了你的道。” …… 殷无念在鬼阵之外百里处现身转脸一瞧,见远处一片滚滚的黑云之下鬼兵们已乱作一团,看着像是在进行一场大战,实则是内战——鬼兵、鬼阵虽强,致命弱点却是极难统御。 这便是为何他从前做幽冥大法师时要给这些蠢材炼魂——将恐惧刻他们的骨头上,日后才好听话。此前六十多年间尸孙佼做了个统御十万鬼兵的寂幽海大护法,因没有他这样的手腕,所以从不敢率兵外出。 除了自己之外勉强能服众的便是白骨,可惜她叫魑魅掳了去,换成冥服翳那不知死活的蠢材统军。在平常时候靠鬼帝鬼祖的威势尚能勉强维持,可一遇着今日这种局面,鬼兵鬼将立时失去控制,当场上演无数出厮杀抢掠的闹剧。 其实要是玉虚城的人胆子大些,趁这当口儿杀出来也未必不能一举破阵。不过么…… 殷无念像孤魂野鬼一样立在原上往大城的方向盯了好一会儿,直到鬼阵中那乱势慢慢平息,也没瞧见有奇兵自城内杀出。 嗯,他们疑心是鬼兵在引蛇出洞。这些人的疑心也实在太多了点。 他便凝聚神念,要找着李少微追着魑魅去了哪里。但心中刚生出这个念头便觉身上微微一沉,仿佛这躯壳被什么力量拉扯,就快要散了。 他如今这肉身是五行灵盘的一部分,李少微以神通将两者之间的联系斩去方能维持这肉身。而此刻出现如此异样该意味着李少微那边出了问题——他神通受制,开始失去对五行灵盘的约束了。 他已是大乘——对上了魑魅还是神荼? 殷无念心意一动,已觉察李少微的气息,当即飞驰而去。 没过多时,便瞧见前方一处林中有一抹极淡的阴云,他直到穿入林中才感应到那是鬼气。弄出这鬼气的人手段极为高明,倘若不像他一样出身鬼族,该很难察觉其中厉害的。 刚才对上冥服翳时殷无念已将体内辛苦攒下的灵力全用了,此时只算是个空有神念的躯壳。因此像是骄阳之下的单薄阴影一般不易被人觉察气息,倒是占了便宜。他便再往那鬼气生发处前行一段,瞧见他那师侄孙正在一处山窟外大杀四方。 对手是一群鬼兵,境界低得可怜。以他大乘的修为,是抬手便灭去一片。可那些鬼兵一死立即化为殷无念所感应的淡薄鬼气,此时已将方圆数十丈地全给笼住了。 再往李少微身边一瞧——有个楚楚可怜的少女正缩在石窟洞口,乌发碧眼十分漂亮,见着李少灭杀一群便掩口轻呼,眼中全是仰慕之情。 他一瞧这少女的模样做派就觉得眼熟。再看着她目中偶有一丝转瞬即逝的狡黠之情,立时晓得,这该是魑魅所化。 殷无念叹了口气。 他这师侄孙也算是英雄人物了,可不知道是不是因此,就总难过美人关——荒郊野岭一群鬼兵跑来追杀一个少女,他就没觉得哪里不对劲么? 他听着自己在无想天的一番话就肯为自己出面力保,的确叫殷无念老怀甚慰。可惜他这人热心肠也这么用在旁人身上,就叫殷无念觉得有点头痛了。 他眼见着李少微又将余下的鬼兵全料理了,便想了想,慢慢退到一株盘根错节的古树之后。那树根在地面上耸出好大的一片,也织成几个黑洞洞的树窟。殷无念正打算藏身一处树窟当中,却瞧见其中竟还有个人。 第一百一十章 问心幻境 漆金冠,侠士袍,生得一副好面孔,正是金吒。 殷无念之前把躯壳里的灵力全拿去用了,现在单薄得像个影子。金吒藏在那树洞里借着阴影与木灵之力掩藏自己往李少微那边看,竟没感应到殷无念就在附近。 殷无念便也闪身进去:“你在这儿干嘛?” 金吒吓了一跳,反手就甩了一鞭过来。等瞧见是殷无念才赶紧收了手,那金鞭差一点就砸上他的脑壳:“……殷法王?你破阵了?” 殷无念点点头:“抬抬手的事。” 又抬手往李少微那边指了指:“怎么回事?龙吉呢?” “他叫龙儿先去看看援军行至何处了。”金吒叹口气,“我们两个走到前头遇着那女孩,李仙友出手救她,叫我先藏在这儿。我之前依着咱们的计划假装被魑魅擒了,体内灵气毕竟被她封住了些,索性也就不在那边碍手碍脚了。” 殷无念在他身边蹲下来,又把他往里头挤了挤,瞧见李少微此时已将另一波鬼兵也除了,正半蹲在女孩身边,似是问她有没有受惊。 “你是不想碍手碍脚,还是也觉得不大对劲?” 金吒一愣,立时道:“殷法王也觉得有异?是的……之前李仙友他们追上魑魅,先将我救了下来,想着这么一来她必然逃回老巢去。可又过一会儿就在路上瞧见这少女……我是觉得事情不该这么巧的。他叫我避一避,我就避吧。折了一个总比两个好,或许我还能留下来传讯呢。” 这金吒有点儿意思。把他如今的角色换成李少微,必然要陪着同伴同生共死,可他却一见劝不住立即开溜躲到这儿来了。之前殷无念听他说话,还觉得他不类李少微,该也像姜子牙。如今一瞧真是有什么样的师父就有什么样的徒弟——玉鼎真人做事放得开,这金吒也不是省油的灯。 不过殷无念倒挺喜欢他这性情,觉得很像自己。 于是他笑了笑:“少微也许也会生疑,但觉得自己是大乘,遇上魑魅不至于不能脱身。可要不是,就白白牺牲一条性命了。” “不过么,那女孩的确就是魑魅。我那师侄孙每杀一个鬼兵,身边鬼气就浓郁一些。现在他把鬼兵杀尽了,其实已经不知不觉中了招。这是鬼族迷惑心智的手段,由魑魅使出来威力可不同凡响。你瞧着,再说上几句话,他就要被魑魅引入问心幻境。要是破不了那幻境,十有八九得走火入魔。” 金吒啊了一声:“法王该有法子的吧?” “我?我没有。”殷无念说,“我现在虚弱得很,去了也是给魑魅多个添头。不过,你看,我这师侄孙的确……怎么说呢,心性是有点问题。太善良了。得亏我这师叔祖也是个大好人,要不是,他早就中招了。入这问心幻境倒也不坏——他能自己破心魔,往后自然更进一步。可要是破不了,你知道我修魔功的吧?” 金吒愣了愣:“……啊?” “那就往后叫他跟我修魔好了。大道千千万,何必非要飞升呢,在此界逍遥快活也不错,是不是?” 金吒这才笑了一下:“这时候法王还能说笑,胸襟气度果然惊人。” 殷无念便嗯了一声,在树洞中盘膝坐下往李少微那边瞧。约是见着阵法已成,魑魅站起身,盯着李少微笑了起来。只能瞧见李少微一愣说了句什么,魑魅忽然现出真身,抬手便往李少微额头一点。于是他呆立当场仿佛神魂被从身体中抽了出去,如木雕般一动不动了。 金吒瞧见这情景低呼出声:“就是这招……法王,从前魑魅把我制住的时候用的也是这招,你还不出手么!?” 殷无念慢慢出了口气:“我不是说了么?我暂不是她的对手,这回得看我师侄孙的造化了。” 金吒这才愣了。他盯着殷无念看了一会儿:“你……殷法王,你真不管?” 殷无念笑了笑:“我不明白你干嘛这么急。你看,你从前和龙吉青梅竹马,结果你去拜师学艺了,叫李少微横插一脚,好好一个龙妹妹,跟着人家跑了。换做是我,巴不得李少微这回形神俱灭呢,你倒好,急着叫我救他?” 金吒听了他这话将眉头一皱:“法王这话是什么意思?将我看成什么人了?” 殷无念一歪头:“不然你是什么人呢?你师父有一半死在我手上,见着我却不报仇,却又要叫我救你的小情敌。嘿嘿,你师父从前叫你低调行事,结果低调到那一点胆子也没了么?” 他这话说得金吒又惊又气,只瞪起一双眼睛:“殷无念!你……你……” 趁他这心神恍惚的当口儿,殷无念忽将手一抬,闪电般在他额上点了下。于是这金吒也如李少微一般,一动不动了。 他刚刚施展完这手段,魑魅的身影便忽然出现在洞口。鬼族圣女双眼射出一道红光,立时将这树洞扫了个遍——却只瞧见一个呆立不动的金吒。 她面上露出冷笑,走到他面前捏捏他的脸,又忽然给他了一记耳光:“我就觉得这儿还有个什么小东XZ着么!哼,李少微还要我亲自出手才能入幻境,你倒是自己就把持不住了。这样的心境,也敢不听我的话!” 她抬手将金吒拎着,走到李少微旁边先将两人摆在一处,又试着去取李少微的纳戒。但废了好些功夫也撸不下来,眉头一皱手上发力,便要将他的手指掰断。可又略一犹豫,又拍拍他的脸,笑嘻嘻地说:“人偶炼了许多个,大乘的却没有。嗯……不急不急,我等着你走火入魔,再求我把你炼了!” 说了这话便在两人面前盘坐下掐了个指决,口中低诵一句咒文。她得了五行灵盘百年,对那宝物也极为熟悉。这咒决一起,便是藏在李少微的纳戒之中也能给生生召出来。可这回却真是怪,咒文诵出之后只能觉察自己与纳戒中那宝物有些感应,却就是唤不出,好似那东西自个儿有了灵性,别别扭扭地不肯理她。 魑魅皱眉生了一会儿的气,更觉得李少微可恶。然而眼下金吒和五行灵盘都算到了手,她也不急了。先在三人身周布下层层禁制,又将两个惨白的面具在手中抛来抛去地玩,开始想——殷无念那个坏东西怎么没来?他跑到哪儿去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问心幻境 殷无念藏身五行灵盘——被迫。 李少微入了问心幻境之后神识散乱,无力再维持对灵盘那一角的拘束,他这“一角”立时被灵盘本体吸引,化归到李少微的纳戒之中。 不过他此前对上冥服翳时已将体内灵力挥霍一空,要刚才金吒对他出手要为师父报仇,立即就能捡个大便宜。如此再回到他这基本盘里,倒也是一个暂时的安身之计。 殷无念眼下无形无质,只是一团五色分明的、纯粹的先天之炁,倒是神念意识更加敏感。魑魅诵出咒决要唤他出来,殷无念只一个念头就将她那召唤断了去。再探出几缕意识顺着她的神识拨了拨,做了欲拒还迎的样子,暂时安了这傻瓜的心。 然后他又找到灵盘之中残存的李少微神念,谨慎而小心地将自身意识融入周遭鬼气当中、借着魑魅所施展的阵法,潜进李少微的灵台。 这一手使的是鬼族的夺舍之法,先行潜入对方肉身。但李少微这大乘境界即便身陷幻境,神魂禁制亦是强得吓人。一旦感知外邪入体当即发动反击,强大神念于灵台虚空之中盛放璀璨金光,要将殷无念的神识磨灭。 于是殷无念开始运转长生诀。凡界弟子入得清虚观,所学第一种功法便是这长生诀。两人同出一脉,一感应到如此气息,李少微的神魂禁制便微微一松,一时间分不清敌我了。殷无念趁此机会把魔影一摧,终于将他灵台占据。 下一刻眼前一恍,已如一个高高在上的旁观者一般,瞧见李少微身处一片缭绕不去的鬼气当中了。 他身前有人。乃是个鬼气森森、青面獠牙的杨戬。李少微身处幻境对这由他心中魔念所幻化的形象浑然不觉异常,反倒痴痴地开口:“……仙长,最近鬼族又起,肆虐灵界,须弥山难道还不知此事?” 那杨戬一笑:“自是知道的。只是鬼族势大,须弥山不得不暂避锋芒。” 李少微着了急:“须弥山怎可放着不管?” 杨戬那青面一凛:“天下大势本就分分合合,你也莫要操心这些闲事了,有时间还是多提升提升修为。” 他说完这话,李少微面前又现出太白金星的模样。须弥山的太白白衣飘飘,脑后有一轮骄阳似的赤红光晕。可此时这太白却面带邪气,脑后那光晕之中全是血色。 李少微问:“仙长,鬼族之事你可知晓了?” 太白将拂尘一抖:“我已知晓。我的态度与杨戬一样,此事须弥山不想管,也管不了。” 李少微看着已不急了,沉声道:“可鬼族最终会盯上须弥山的。” 太白微微一笑:“须弥山有我等上界仙人坐镇,鬼族拿我们无可奈何。小友,你也莫要管此事了。” 李少微叹了口气:“我……玉虚城被鬼族围攻,我身为人族,难道要眼睁睁看着?” 太白冷冷一笑:“玉虚城今日被灭,来日就会有新的玉虚城出现,而且被灭杀的都是蝼蚁之辈,优胜劣汰罢了。” 听了这话,李少微只道了一个“你”字,便愣在当场。 殷无念在心里微微皱了眉。问心幻境所化一切,皆由受术者心中一点魔念而来。李少微如今与杨戬、太白的对话,也不过是自问自答而已。 原本以为他出身须弥山一路顺风顺水,纵使心中有些魔念也不过是修行路上的业障而已。岂知如今看他这对话,竟是对须弥山这杨戬、太白两位仙尊也生出芥蒂了。 至于这芥蒂是哪儿来的……殷无念想了想,在心里低叹口气——姜子牙说得没错,李少微这心中芥蒂,多半是由自己而来。在他面前,“上界仙人不愿沾染太多恶业因此才叫你出面”这种话也着实是说了几遍的,原以为师侄孙这乖乖性子不至于赞同自己这幽冥大法师的看法……如今一瞧,这小子全不声不响地记在心里了。 ——这不是胡思乱想么?自己说的诚然是实情,但对于须弥山的人来说也总会有个亲疏之别。李少微出身好心性好,一经飞升便入了太白门下,两位仙尊岂会将他视作旁的那些人? 他想到此处时,李少微面前杨戬与太白的形象忽然消散,又化成了妲己的模样。那妲己先对李少微说“百族联盟已散”,又劝他“一心追求大道的修士才会走得更远、切勿被这些纷争分了心”。接着夸父、虬髯客的幻象轮番登场,全劝他识时务顺应大势避世隐修,不要再参与到同鬼族的纷争之中。 殷无念看得大皱眉头,全没料到李少微心中竟还藏着这种想法。不过再一琢磨,却又觉得并不稀奇了。他这师侄孙来了灵界之后东奔西走,所做的事便是联合灵界百族同抗大自在天。同须弥山结盟的各族彼此之间又常有龃龉,眼下灵族与巫族暂为同盟,实际上却还是彼此仇视。玉虚城被围了这么久援军不至,也是因为彼此的掣肘。 李少微眼见这些事,想来极为心累。要他是从前的自己其实还好办些——哪些家伙敢不听话,那就寻到一个硬茬先灭他全族以此立威。要余下的还不听话,就再杀一族。要么杀到令出必行,要么杀到全成了亡魂。那这就更妙了,将亡魂都炼成鬼兵,使唤起来更加如意。 殷无念瞧着李少微此时阴沉忧愁的模样,才意识到自己这师侄孙并不如看起来那般心无挂碍,竟叫他慢慢记起自己从前时候了。 这样的一个李少微,未必修得了魔。 他自己在寂幽海沉沦两百年如今又能稍得解脱,是因为心中有一点牵挂,又有一点仇怨。他那牵挂是凡界清虚观登仙台中的一缕残魂,那一点仇怨是玉虚城中的人族至尊。这两样叫他能从寂幽海的滚滚怨气中探出头来,又遇上了李少微。 若不是这位“太过善良”的师侄孙,或许今日他身边又已是群魔乱舞、仍过着从前那种勾心斗角、如履薄冰的日子了。 这样的李少微,倘由自己引入了魔道……还修得了这混元魔体、见得了他自己的心性么? 第一百一十二章 魔心 这三个幻象散去,接下来现身的是殷无念的老熟人——飞廉法师。 这老魔在李少微的问心幻境中倒是原本模样。现身之后便冷笑道:“如今几大族联手追杀你,也就只有我大自在天可以护你无虞了。如果你现在加入我们,老朽会许你玉虚城城主之位。” 又道:“一城之主享有的修炼资源可是你现在的数倍不止,依你的资质,飞升指日可待!” 见着旁人幻象殷无念倒不吃惊,可万没料到会是飞廉、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此前觉得李少微因百族联军不合之事焦头烂额,但如今看,他心中竟疲累到如此地步、甚至偶尔生出过倒向自在天的念头么? 李少微听了飞廉这话,沉默片刻:“你今日许我城主之位,来日也会同样许诺他人,你要的不过是一个人族傀儡罢了。” 飞廉听了他这话忽然大怒:“哼,敬酒不吃吃罚酒,看来不惩罚你一番你是看不清形势了!” 话音刚落,两人便斗了起来。可在幻境之中这飞廉也不过是个虚幻傀儡罢了,只三息的功夫便被李少微打散。 这叫殷无念略微安了心。说到底李少微不过是自己在和自己打,飞廉败,意味着他并未真想考虑倒向自在天。 但叫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无论太白杨戬、妲己夸父乃至飞廉法师,从李少微交谈时无不提及他个人修行之事,这便意味着李少微自己是极为在意这一点的。这就与他在灵界所做的事情变得矛盾了。他真一心想要提升境界,只追求个长生久视,就不该应下这些俗务到处跑来跑去地救火,而该避世清修。师父清虚子就是因为在凡界业力缠身,才落得个残魂被困登仙台的下场的。 那他是因为什么才产生了这种念头?这念头在面对数个心魔时都无法摆脱,在殷无念看来,已要近乎执念了。 此时飞廉法师身形消散,他面前又幻出姜子牙的模样。 李少微瞧见他便叫了一声姜兄,姜子牙却冷冷一笑:“看在你叫我一声姜兄的份上,我便与你明说吧。凡人有一句话说得好,叫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身为一名修士,最应该做的就是提升自己的修为。至于人族的未来如何,与你何干呢?你要好好想清楚,修炼的初心是什么。” 李少微听了这话就开始发愣,口中喃喃自语:“修炼的,初心……” “姜兄你问我我的初心是什么?”隔了一会儿,他低叹口气,“在凡界的时候,师父希望我证得大道,与天地同寿。可我来了灵界,发现此地果如师父所言,各族征伐不休,众生灵比凡界还要困苦。我想要众生得解脱,却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 “我无法庇护天下人,那身边人呢?我派祖师残魂灰飞烟灭,我师父不得飞升。我那师叔祖,此前则沉沦寂幽海……眼下有个迷途知返的机会,须弥山、玉虚城,乃至姜兄你却并不愿意真正接纳他。这修行路,难不成就只能看着天下人、身边人身陷苦楚,而只叫自己得逍遥么?唉,我也不知道我的初心在哪里了——可要是有一天我的修为冠绝三界,能不能改变这一切?要有一天我成了百族共主,又能不能叫我师叔祖真正在须弥山立足?” 殷无念听得此处,只觉心里一股发颤的热意翻涌上来。他听得多了阿谀奉承,却从没听过这样的真心话。 李少微这傻小子……怎么心思比我还要重?!你师叔祖我堂堂幽冥大法师,用得着你来给我操这个心么!?我干嘛非要在须弥山立足?你又干嘛非要拯救什么天下苍生?你以为你是天吗!? 他刚生出这个念头,李少微面上便忽然露出一丝狞色:“那我就忘了什么初心吧……这世道既然纷争不休各怀己心,那要我足够强大,就能像师叔祖从前统御鬼族一般,拟我心为天心,再以这昭昭天心叫百族威服,了结这乱世!” 殷无念叫这话吓了一跳! 正道中人修道心,讲究一个顺应天意,以天心为己心。魔道中人修魔心,讲究一个逆天而行,拟己心为天心。刚才这话李少微清醒时绝不会说出口,纵是偶有这样的念头,也必得立时弹压下去。可如今在问心幻境幻境之中所说的都是顺应本心所发的念头……他是要入魔了! 半个时辰之前,殷无念还会觉得引他入魔也不坏,因而之前在城外那临时设立的洞天禁制之中才会当着他的面向龙吉传授一段混元魔体的咒决。那东西虽只是一段咒,但有人听了、用心琢磨了,总会不由自主地试验模拟一番,便多少也会在心里留下一点魔念。 龙吉是正道修士,李少微更是个中翘楚,殷无念便觉这二位听了也无甚大碍,即便是种了魔——灵族圣女关他屁事,自不在乎。至于李少微这师侄孙,既已是大乘,便是入魔自己也有法子引他入魔门大道。 可如今看,李少微和自己的性情可全然不同。殷无念自觉天性凉薄,除了一两桩极为要紧的人或事之外,其实对旁的事情并不甚在意。但李少微心中所思虑的事情实在太多,天性也太纯良了。这样的人入魔修混元魔体,只怕不但降不住魔念,反而要跟着去了。 到了此事,殷无念知道李少微心中刚才为何会幻化出飞廉的模样了。 难道他心中有一个念头是觉得……若可以变强,纵使一时间不择手段也无所谓的么?因而才会有飞廉法师游说的那一节? 嘿……还真是同出清虚观一脉了。想当年自己被迫出走玉虚城到了寂幽海,心里也是这个想法。大道三千,自然包括魔道。玉虚城不容我殷无念,鬼族功法也未必不可飞升。以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心性或许能做到出淤泥而不染……因如此念头,到底一路沉沦下去。到头来发现一切都成一场空,二百都年苦修化为泡影,才又走上今日这条凶险万分的不归路。 这路不能叫这傻侄孙再走了。 他想到此处,忽觉李少微灵台之中一阵魔力涌动——又一个外邪蛮横地强闯进来,在李少微面前化成魑魅的模样。 这回来的不是幻相了。鬼族圣女感知到李少微心中魔念大炽终于寻到破绽,要出手来上最后一击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灵台之战 魑魅入场——殷无念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潜入李少微灵台,原想他要是捱不过这心魔幻境也可走上自己这条路,如此也算吾道不孤。可刚才知晓他心中念头,殷无念就改了主意。清虚观只剩这么一根独苗,总不能再像自己一样折在灵界。 在外面的时候这魑魅是个万年大乘,自己自然不是她的对手,但在李少微灵台之中可就大大不同。魑魅虽化身外邪潜了进来,但殷无念也是个老鬼族,晓得入人灵台引人入魔这种事对施术者本人也并非没有风险。 孤零零的一丝神魂勾人魔念,自身也很不好受。要在平常时候这风险不算大——李少微已偏执入妄,没什么抗衡的能力了。然而他这师叔祖押阵就不一样了。此界中没人像他一样想不开日日以魔火炼魂,魑魅这回撞上了铁板。 因而魑魅一现身,殷无念立即也化显身形。鬼族圣女见着他愣了一愣,却只当是李少微心中自个儿生出来的念头。她微微一笑,背手在眉头紧皱的李少微身边绕了一圈:“人族修士,如果你愿意帮助我族,我可以许诺,以全族之力助你飞升。” 李少微听者这话如梦初醒,猛地抬起头:“真的?” 见他要入套,魑魅将声音又放低了些:“自然是真的了。跟着须弥山有什么好?一路修炼至今,你帮助了那么多人,别人又给你了什么帮助呢?” “你想想看,你东奔西走救火一般求爷爷告奶奶,可到头来这玉虚城被围了这么久,又有多少人来救?一个个儿借口自家也得休养生息,全不懂什么唇亡齿寒的道理。和这些人混在一处,还想叫他们拖累你多久?嘻,那些人不过是戴着伪善的面具罢了,你既然觉得用什么手段来实现抱负都无所谓,何不顺从自己的本心呢?来吧……加入我们——” “这话说得有理。”殷无念忽然发声,“帮了别人那么多,别人又帮了你什么呢?” 听着殷无念开口,魑魅面上更喜:“这就对啦!你那个师叔祖一定也会这么说——等你入了我鬼族,我再将你师叔祖收回来。你们两个与我们共成大业,岂不也是一段佳话?” “啊不不不,我说的是你。”殷无念朝魑魅做了个鬼脸儿,“你劝他劝得字字在理,可自己呢?你和鬼祖神荼混在一起近万年了,如今神荼得了玉鼎真人的肉身,或许可以凭借这肉身找到飞升仙界的法子,但是小魑儿,你自己呢?” 魑魅愣了一愣。但听着“小魑儿”三个字,眉眼忽然变得柔和起来——因为在她面前的殷无念此时忽然化成了神荼所穿那玉鼎真人肉身的模样。 她因这模样、那三个字,心中忽生一点涟漪。在这灵台幻境之中,这一点涟漪叫她的身形一散复又凝聚,仿佛叫微风给吹了一下。 但殷无念已抓着这一瞬间的恍惚,化作魔念的神魂如蛇随棍上,死死楔进她的意识之中:“这些年你得到了什么?哦,你有个五行灵盘,但是你自己的宝贝呢?要可由你自己做主,干嘛丢了也不敢告诉他?除了这东西还有什么?叫我想想,真是可怜……不过就是炼化人偶的手段罢了。可这手段也不过是得了混元魔体的功法之后,自己慢慢琢磨出来的。想想看,你还有什么好玩意儿?” 魑魅张了张嘴,面上忽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神情——左脸黯然神伤,右脸却瞪圆眼睛、压下嘴角,仿佛已警觉起来了。她那右眼朝殷无念猛地眨了几下,身形忽然一动,便要凌空而起。 ——鬼祖圣女觉察事情有异,那一点清明神志叫她打算先走为妙。 殷无念不会给她这机会,立时心意一动、将手一召,李少微这灰蒙蒙一片的灵台忽然变换模样,成了个铜墙铁壁的小房间。 魑魅感应到这变化,左眼也圆瞪起来了。随后另一个一模一样的身形自她身上分离,向殷无念厉喝:“什么人!?什么人在搞鬼!?” 现身的这个并非真正的魑魅神志——那个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才是。眼前这一模一样的小家伙,乃是她的护体魔元。 鬼族功法常要炼魂引魔,对自身也有极大影响。于是专有一门高深的“血炼魔元决”,修成之后自身祭炼出护体魔元,一旦本身神志为外邪所趁,立即现形护法。 殷无念知道这东西有点邪门。它不受魔念蛊惑,脑袋一根筋。要么灭人,要么被灭。魑魅炼了它许多年时刻在神志中温养,也叫这玩意有些了灵智,说话做事如人一般。 它喝了这么两句之后就往殷无念身上扑过来,掌中黑光几乎把这灵台中有限的清明全吸去了,霎时时周围昏天黑地一片,殷无念往身边一撤,便听身后裂帛似的一声响,他所变化的这铜墙铁壁的房间,全叫魑魅这一爪给撕裂了。 这玩意儿着实厉害,不将它除了就无法再引动魑魅心魔。可李少微此时的灵台受创,整个人低低地呻吟一声,立时惊道:“出去……出去……出去!” 他此时是心神更加恍惚了,这念头一生,周遭平地立起一阵狂风,登时将几人全卷上了天。此时再看他这灵台竟又化成个修罗场——一座群峰高耸的山上宫观残破,天上是漫卷的火云,地上全是人修、妖修的尸首。 魑魅那护体魔元连声大叫:“是是是!这儿就是清虚观吧?!你们清虚观遭异界修士围攻死了多少人?又有谁来救?你师叔祖说得没错,全是须弥山那些所谓仙长牵累了你们,你还不迷途知返!” 话音一落,天上火云都变作魔云,魑魅的魔元张口将这魔云一吸,身形登时暴涨无数倍,变成个顶天立地的巨大幻象。这幻象大,动作却极快,瞅着殷无念所在探手便来抓。带起的风像藏了千万柄刀,殷无念衣角一挨,一片大袖立即被绞了个粉碎。 此时身在灵台可不是外头,他那衣衫全是自身神念所化,衣袖碎了,自身神志也就受损。他因此身形一滞,魑魅那另一只巨掌探来,一下子将他给拍扁了。 寻常人受了这一击,只怕立即只剩残魂、余下个痴痴傻傻的肉身。但殷无念这心魔神魂强得离谱,清明神志竟未受损。李少微灵台中的魔念魑魅可用,他也可用。魑魅刚一松手,还未及笑,只见这扁扁的殷无念也将口一张把魔云滚滚吸入内体,一下子又成了个活蹦乱跳的人。 魑魅生气了。她将双脚在地上狠狠一踏,先踩碎清虚观的太极广场,又踏碎山下一片村镇坊市:“好嘛!咱们就在李少微的灵台里好好玩玩!殷无念,我奈何不了你,你又能奈何得了我么!?要么你乖乖滚出去别坏我好事,要么咱们就在这儿轰轰烈烈地斗上一场,等最后宫室崩塌灵台残破,只留给你一个大乘的大傻子!” 第一百一十四章 诸真 李少微经魑魅这连番摧残,心智已在崩溃边缘。周遭一片景物都变得诡异扭曲、阴风大作、天与地都倒了个个儿。 殷无念立即将眉一竖,喝道:“空寂自然随变化,真如本性任为之。洞里乾坤任自由,壶中日月随成就——李少微,还记得本观这入门心决么!” 言出法随。这一片扭曲的天空一下子像是定了格,竟叫魑魅的护体魔灵也僵了一僵。殷无念随即收敛自身魔气,再运转长生诀。他与李少微的凡界功法同出一脉,这师侄孙所修的不少法门当初还是经由他手亲自调教的。功法一运,濒临崩溃的灵台将他这气息也视作自身的一部分,殷无念立时感到在这一片由李少微神念所化的天地之中,自己也近乎全知全能、随心所欲! 他当即喝道:“泥丸九真皆有房,方圆一寸处此中。同服紫衣飞罗裳,但思一部寿无穷!” 清虚观本门修法,认为自身各处关窍皆有灵神寓居其中。这咒决便是从前拿来炼明堂、洞房、丹田、流珠、玉帝、天庭、极真、玄丹和太皇这九宫神的。这修法中的所谓“灵神”其实是指修行时以神念在此各出关窍中存想,并非真神。然而此刻既在李少微神念之中,他说真神,便是真神! 咒决一出,天地之间光芒盛放,九尊紫气缭绕的神将于虚空现形、抬手各发神光,全打在魑魅那护体魔元身上。 魑魅没料到还有这种不讲理的法门,一个巨大幻身登时被打散一半。痛呼一声,立即化成一阵无形无质的阴风。 那九个神将眼前没了东西,只在云端各自张望。但殷无念冷冷一笑,再喝道:“苍华精根明上玉垄、空闲通命崿峰出窍!” 他此时唤的,乃是修士发、脑、眼、鼻、耳、舌、齿这面部七神。咒决一出,七位神将再现形。那六神簇拥一面之神宗的脑神,往四面八方发出无尽光华。一时间天空阴云尽去,只剩下几缕由魑魅护体魔元所化的黑风。 泥丸九真神立即各显神通,将这几缕阴风也得打得飘飘荡荡,再化成无数缕细小的流云。 这玩意的确邪门,如此都没灭散! 但殷无念此时一点儿都不慌,只化身灵台中,再一口气唤了六府五脏神、三部八景二十四真、乃至关节、四肢的百节众神出来。 一时间这片灵台之中灵神云集,那盛放的璀璨光明照得一切纤毫毕现,便是一缕魔念也无从隐遁了。只三息的功夫,魑魅那护体魔元便被神光荡涤一空! 殷无念冷冷一笑、将手一挥,灵台中重现一片虚空。再看此时的魑魅,脸上一片迷茫、睫毛低垂,只像个刚刚惹了祸、全无所适从的孩子。 而李少微此时眼中神光湛然,看着要慢慢恢复神志——刚才体内众真出窍,暂时将他生出的偏执妄心全给消弭了。 殷无念背手走到魑魅身前绕了一圈,又微微俯身凑到她脸前:“好了,咱们继续想——神荼他对你到底好不好?” 魑魅张了张嘴,隔了半晌才道:“他……他……自然好……他说以后也给我一个好躯壳……叫我们一同飞升!” 殷无念笑起来:“哈哈。还记得罗刹公主的话么?他只把你当小孩子而已。他那种人,怎么会把跟小孩子说的话当真?铁扇只被她君父拿来用,你呢?” “他真对你好,玉鼎的肉身怎么不给你?这身子不给,还去哪儿弄更好的?太白还是杨戬?那是仙体——你们这两个魔头的神魂入了仙体,只怕那躯儿壳就成了囚笼!你这小姑娘,也是被人拿来用的吧?到时神荼往仙界一走了之,只留你在这儿做个孤魂野鬼!” 魑魅尖叫起来:“不不不不是!你骗——” “少跟我来这一套。”殷无念喝道,“骗没骗你,该问你自己!什么是鬼族?见利忘义见风使舵见异思迁!你和他在外面浪荡了这些年,还真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了、能谈得上父慈子孝了么!?” “你堂堂一个大乘修为却幻化成个小女孩模样,滑不滑稽,可不可笑!?他说是因为你们两个从前有父女的缘分?嘿嘿,这就好笑了,他也不知活了几世、活了多久,子子孙孙怕是连自己都数不过来,怎么偏就放不下你?说到底还不是将你视作猫狗一般的玩物?呸!这个老变态!” 他每一句话中都携有滚滚魔音,将魑魅的神念化身轰得层层剥落,越变越单薄。为了对付这鬼族圣女殷无念可是着实下了功夫。先叫她失了五行灵盘,又冒险叫罗刹公主为她种下魔念,等如今寻着这个她自己送上来的好机会,直入她的本心。 正所谓善骑者坠于马、善泳者溺于水。鬼族擅长玩弄人心,自己的心性便也不如寻常修士一般坚定。魑魅此时落得了刚才李少微的下场,被殷无念的魔念击得几乎崩溃,眼看便要散了。 正在此时李少微终于回过神,面上一动:“我……” 他一开口,殷无念便自他灵台之中撤出神念,把这战场拱手让给了他。 几乎就在他重新缩五行灵盘中之后,李少微的肉身就清醒过来。而他身前那魑魅脸色一红,哇的一口喷出鲜血也回过了神。她立时飞身退出十几丈远,气急败坏地叫:“殷无念!你给我等着!总有你倒霉的那一天!” 李少微这才惊觉五行灵盘那一角已归了位,忙将它再拘出来。殷无念立即神气活现地现了身:“想得美,先操心回去怎么和神荼交代吧!” 魑魅脸上那气急败坏的神情登时转为惶恐畏惧,连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抽身便走。 李少微忙道:“刚才她的神魂在我灵台中受了重伤,眼下正是好机会!” 殷无念抬手一拦,又朝金吒努努嘴:“用不着急。这位鬼族圣女在我看着已经废了。先把他给弄醒吧。” 这么一拦,魑魅已经远去,李少微只得作罢。他叹了口气:“唉,这实在是个好机会。刚才我和她在灵台中交锋一刹那,侥幸将她击成重伤。这么一走,又不知道何时才再有更好的机会了。” 说了这话,便要走过去探查金吒的气息。殷无念等了片刻见他再不言语,忍不住问:“一刹那?真就只有一刹那?” 李少微愣了愣:“……啊?是啊。师叔祖你该知道吧?灵台之中神识流转,也就是转念之间的事。” 殷无念点了点头。但等李少微将手搭上金吒的脉门,又道:“要么你再仔细想想?” 李少微皱眉思量好久,才道:“真的只是瞬息之间的事……” 殷无念动了动嘴,最终只哼了一声:“哦。” 李少微忽然笑起来。他错开一步,走到殷无念面前施了个道礼:“多谢师叔祖为我除魔障。我一直都知道,无论是幽冥大法师,还是清虚观的殷离,你都还是你,师叔祖还是师叔祖。” 第一百一十五章 鬼使 殷无念矜持地一笑:“调皮。谁叫你想这个了?我说的又不是这回事——算了,先把他弄醒吧。” 李少微只笑道:“是。就依师叔祖说的办。” 金吒一样着了魑魅的道,却是被殷无念引进幻境的。原本就是为了做个样子给鬼族圣女看,入妄并不深,只当做了场噩梦。 即便如此被唤醒时仍满头冷汗,隔了好一会儿才醒神:“多谢仙友出手相助,不然我怕是要在这幻境中迷失……” 说到这儿,眼神直往殷无念那里瞟。殷无念就发笑:“看什么?要没我帮忙,就是魑魅对你下手。你还没领教过她的厉害么?” 金吒叹了口气,又瞟李少微:“是,多谢法王相助。” 李少微往前头看看,又往后头看看:“师叔祖,先前以为魑魅是中计才入了城,但既然她能在这儿发现我又提早布下陷阱,只怕是将计就计,还是个调虎离山之计,玉虚城可能凶多吉少,咱们是不是得尽快回去?” 殷无念笑了笑:“见招拆招而已。往城里的密道鬼族知道,咱们也知道,姜子牙不至于不加防备,没多大的事。倒是咱们该继续往前头走——我得把白骨救出来。冥服翳不能服众,等以后收拾了神荼和魑魅鬼兵必然大乱。一群凶神恶煞满地乱跑可不是好玩的,得要白骨收拾残局。” 李少微叹了口气:“但惊走魑魅,咱们一时间也找不到神荼老巢了——” 金吒忽然开口:“仙友,我刚刚……忽然感受到了不远处有师父的气息,不若我们先去探查一下。如果没错,那该就是我师父洞府所在——神荼他们该就藏身在那儿的。” 他说了这话又朝李少微猛使眼神。李少微愣了愣:“也好,那我们抓紧时间马上出发吧。” 待行出一段路,金吒才瞅着个机会凑近李少微:“仙友,别怪我多事——你刚才入了那幻境,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李少微想了想:“你是指……” “说实话,你入妄的时候我还醒着。”金吒犹豫片刻,“当时殷法王也醒着。可他说,你破得了心中魔念就罢了,要不行,他也不会救。这话寻常人说我并不觉得奇怪,但你好歹叫他一声师叔祖……他这做派着实叫我吃惊。你看,咱们依照他的计谋来追魑魅,结果她又正好设下陷阱等着你、殷法王又并不想救……” 李少微笑起来:“仙友,有话直说。” 金吒索性叹了口气:“神荼夺了我师父的肉身想要飞升。而你也是个大乘,从前修法还和你师叔祖同出一脉……要知道你那师叔祖从前也是鬼族,也修魔功,也无法飞升的——” “所以我也想夺了他的肉身,于是骗你们入妄?”殷无念忽然在他身后开口,“好家伙,当时怎么不立即戳穿我?” 金吒吓了一跳,却见殷无念那身子像一道虚影儿一样,不知何时来到两人身边了。 “这个……殷法王,我不是……” “你也是好心,师叔祖只是跟你说玩笑话。”李少微正色道,“不过,师叔祖的确出手帮了我,不然我现在已经沦为行尸走肉了。其实即便他不出手,我修为不够胜不了心魔也没什么好说的。修行本就凶险万分,怨不了别人的。” 金吒沉默片刻:“好吧,是我枉做小人了。” 殷无念大笑:“敢明着跟他说这话,也不算是小人。这种话姜子牙也当着他的面说过,我可一点都不在乎——别废话了,你说感应到你师父的气息?在哪儿?” 金吒挠了挠头:“说实话,并没有。刚才只想是为了找个由头跟他说刚才那些。” 李少微愣了愣:“啊?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所以说姜还得是老的辣。你们两愣头青做事毛手毛脚,没我跟着可不行。”殷无念微微一笑,抬眼往四处看了看,瞧见路边一株好大的老槐树。这槐树性阴,在灵界中也最喜吸纳鬼气。他便走到树旁往树干上一探,半截手臂便插了进去。在里面像是抓着什么东西扯了扯,再往外一拉,一下子拽出个头生双角、肤色发黄的鬼使来。 鬼使一瞧见殷无念,立即叫道:“我是无意路过,无意路过这里!饶命啊!” 殷无念当口啐了他一口:“可我怎么觉得,你是一直在跟着咱们呢?借着老槐的阴气就瞒得过我的眼睛么,可知道我是谁?谁叫你待在这儿的?” 鬼使不敢正眼看殷无念:“小的,小的什么也不知道啊,也没,也没看到有什么人在这里……” 李少微拍了拍腰间佩剑的剑柄:“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是圣女大人叫小的守在这里,也不知道要做什么……那位罗刹大人他知道,你们可以问他!”他一边说一边抬手往西北方一指。 殷无念便道:“魑魅叫你守在这儿,还是有人告诉你魑魅叫你守在这儿?” 鬼使一听这话赶忙点头:“对对对,叫人告诉我圣女大人叫我守在这儿,说是等把玉虚城里出来的人擒了,就赶紧去报信——” 殷无念一把将他丢开:“这就对了。” 他身形一晃便失踪影,李少微与金吒赶紧跟上。殷无念此时有形有无形,飞遁得极快。李少微勉强跟得上,金吒却有些吃力:“……殷法王这又是要做什么?” 李少微只道:“我也不知道。但师叔祖必然自有妙计。” 金吒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这爷俩儿也真是有意思。一个对曾为鬼族效力二百年的师叔祖全无疑心,另一个则行事毫无忌讳,也并不担忧哪里惹人生疑。灵界虽大,却不知还有没有人能像他们一样做到如此地步。自己和师父呢……唉,师父收了自己的时候,一直隐瞒身份。是等到大劫将至才吐露了实情……自那之后再从未见过,只余自己独个儿在这世上苦苦找寻。 可以后真找到了,又会怎样呢?师父收了自己,是为了给他应劫的。听说了殷无念的事,已知道师父行事的风格。到那时候自己没什么用,他还能认下自己这个弟子么? () .... 第一百一十六章 洞府 这时殷无念已掠入远处一片林中,两人跟随上去。不多时,殷无念在这片林中的一处山谷里站下脚。这山谷绿草茸茸,有一条浅溪从其间经过——正是他初来玉虚城附近时铁扇待着的地方。 他沿着溪边走了几步,前面一片虚空便好像忽然被人撩开一道帘子,有个顶红盔的罗刹跳了出来。见着三人便喝:“站住!什么人?” 李少微一拍剑柄,叫飞剑在身旁游走:“魑魅叫你守在此处做什么?” 那罗刹愣了愣,立即冷笑:“好大胆!这是你可以打听的?” 金吒刚才在想他那师父的事,引得心中闷闷。此时见了这罗刹,不知怎的气不打一处来,也竖起眉头喝:“我们最后再问一次,若你不说……眼前这两位便是幽冥大法师殷无念、须弥山李少微,想必你也知道我们的厉害!” 那罗刹听着殷无念这三个字,又一愣,语气立即软了下来:“这……何必打打杀杀的呢?你们惊动了其他人也讨不到好处,我确实知道一点点消息,就看你们诚意如何了。” 李少微盯着他:“你想怎样?” 罗刹嘿嘿一笑:“我们可以做一桩交易。我呢,如今需要几样——” “有命讨也该有命使才对。”殷无念冷冷开口,“你家公主叫你守在这儿给我传讯的时候,有没有跟你说过我这人耐心差脾气坏,稍不留神就可能把你炼了?” 罗刹啊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家公主是怎么说的!?” 殷无念却不理他了,转脸看李少微:“这人果然是铁扇派来的。二位,那咱们就找对地方了。出城之前我就担心咱们追到半路失了魑魅的行踪,于是叫铁扇在后半程接应,盯着魑魅是从哪里进入玉鼎真人的洞府的。要我没猜错,这罗刹和之前的鬼使就是她差遣来盯梢的。” 金吒松了口气:“我还以为咱们功亏一篑,殷法王真是高明!” 李少微倒是发了会儿愣:“师叔祖……你叫罗刹公主接应咱们?之前她曾替你向我报信,那时候我以为她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但如今……你是怎么差遣得了她的?” 殷无念一笑:“哈,这个嘛,没必要细说吧?” 李少微正色道:“此事非同小可,罗刹族毕竟也为自在天效力。我知道师叔祖你神通广大,可我还是想知道详情才能安心。” 殷无念这才立即说:“倒也没什么神通广大,不过是罗刹公主对我芳心暗许,我再晓以利害,叫她明白跟着自在天办事得不着好处,那她自然就帮我、也是帮自己了。” 李少微和金吒面面相觑。都晓得罗刹公主铁扇艳冠灵界的名头,亦知道她在罗刹族中极为好强,犹胜那些兄长。可怎么也没想到这位公主竟会对殷无念“芳心暗许”。要旁人来说,这二位就只一笑而过,但由殷无念说出来,却就只能惊得发愣了。 不远处那幻音罗刹刚才中招叫殷无念套了话正恼着,此时听他提到自家公主,立即叫起来:“呔!胡言乱语!我族公主岂是你——” 殷无念哼了一声:“铁扇叫你在这候着我传递情报,你却敢趁机讨要好处,可见不是什么小杂碎,而该有点地位。那我问问你,就没瞧见你家公主新得了一面宝鉴么?她有没有经常把那宝鉴拿出来睹物思人、顾影自怜?” 罗刹大吃一惊:“你……你……” “还真有?”殷无念笑了两声,忽将脸色一凛,“那就给你自己往后想想——耽误了我大事,往后我入主罗刹第一个炼了你!这位须弥山高人问你话,好好答!” 幻音罗刹叫他唬得一时间说不出话,隔了一会儿只得悻悻道:“……说吧,你们想问什么?事先说好,我只能回答你们两个问题。” 说了这话去看殷无念:“这也是我家公主吩咐的!她说,咱们可以帮忙做事,却不是你们的仆佣,莫叫人看轻!” 瞧他一副气鼓鼓的模样,殷无念就故意叹了口气,摇摇头:“噫,要我说,要叛就叛个痛痛快快,何必犹犹豫豫?等着下回,我得给她好好吹吹枕边风。” 幻音罗刹听着他这话,气得一张丑脸和头顶的盔一样红,李少微赶紧开口:“你在这附近可见过一个道士装扮的人?” 说了这话便抬手一挥,在半空中幻出玉鼎肉身的模样。 罗刹这才回过神,恨恨道:“见过。” 见殷无念盯着他,又不情不愿地补充:“你直说就好了嘛。鬼祖就穿着这具肉身,你们怕我说谎不成?” 李少微点点头:“你在什么位置见着这人的?” 罗刹奇道:“你们不问魑魅哪去了吗?哼,随便你——嗯……就在不远处的那座洞府里。” 殷无念又气他:“蠢材,魑魅和鬼祖当然待在一个地方,这不就问着了吗?是我这师侄孙心善,这话是给他问的。” 转脸去看金吒:“你师父肉身的确在那——想给夺回来?” 金吒点头:“这是我这徒弟的本分。” 殷无念笑起来:“好徒弟。至于师父么……呵呵。” 李少微往远处瞧了瞧:“不远处,哪里的不远处?” 他这大乘修为神念惊人,罗刹说了话,他神识便已探出数里,但只觉周边尽是莽苍山林,并无洞天福地。罗刹嘿嘿一笑:“这么容易就找着,我家公主也用不着派我来盯着了。说实话,就是我和我家公主今天也是头一次弄明白神荼和魑魅那洞府到底怎么进来着。” 又瞥了殷无念一眼,卖弄道:“往常时候,都是一只白鹤来给我家公主传讯——往天上看,是不是能瞧见有只鹤在绕着圈儿地飞?得是先从那鹤身上落下一枚鹤羽,仔细参详之后按着其中纹路运转灵力,才能进入洞府。可我刚才埋伏此处,却看见那魑魅往天上一飞,去到那白鹤身旁之后——” 他说到此处闭口不言,只等三人追问。可没料到金吒一抬眼瞧见天上的鹤,只一愣就叫起来:“那里!那里不正是师父的洞府!仙友,我们速去看!” () .... 第一百一十七章 传音入密 殷无念和李少微两个虽然见多识广,可这时候听着金吒这么一喊也有些发愣,盯着那白鹤瞧了瞧:“哪里?” “就是那只白鹤!”金吒抬手一指,“那是白鹤就是洞府!” 罗刹愣了愣:“谁说的?不对不对,得先是到那白鹤身边,从它身上揪下一片羽毛,然后看着羽毛上的纹路来运转灵力,这才能入得了洞府。这白鹤不过是个使者——” “蠢材,他师父就是玉鼎真人,你倒比他还懂了?”殷无念转脸看金吒,“你去过没有?” 金吒盯着白鹤皱眉想了想,低声道:“师父对我坦诚身份之前曾带我进去过一回,那时师父身边也是有这么一只白鹤。他对我说,咱们师徒一场如今你知道了我的身份,那就带你去我的修行洞府认认路。要往后我遭遇什么不测,这里也可做你的容身之地。可说了这话之后又想了想说,既然是头一回,也只瞧瞧里边儿吧,至于别的妙处,要等我功力再进一些足以自保再传我……” “他说了这些话之后把我手一牵,我俩就进到里面去了。我当时还在想,平常所见洞府要么开凿在洞天福地,要么以禁制遮掩。但师父带我入洞府的时候可没瞧见他打开什么禁制,更无灵力流转。他平时又说他清修的洞府与别人的不同——别人只晓得他的洞府在玉虚城附近的山林里,却是绝对找不到确切的位置的……” 又想了想:“殷法王,你还记得咱们之前在里面的时候,里面有许多白玉树么?那些树是什么样子的?” 殷无念稍稍一想:“生得有点儿怪。那树木上有许多玉鳞,树木也是到了顶上才分叉的……哦,你是说——” 李少微眼睛也一亮:“怪不得。这罗刹说循着鹤羽纹路去运转灵力,我就想,要这是为了解开洞府禁制,干嘛要在自身体内运转灵力?难不成?” 三人对视一眼,脸上全露出恍然之色,随即大笑:“原来是这么回事!” 幻音罗刹听得满头雾水:“啊?什么?怎么回事?” 可没人理他了。三人身形忽然一纵,直往天上那白鹤飞去。便瞧见一挨近白鹤身边,立即不见了踪影。 幻音罗刹瞧得目瞪口呆,隔了好半天才喃喃自语:“不好,不好,这姑爷脑子太聪明,这可不好,公主往后哪能斗得过他……” 三人落在地上,意识到刚才的猜想全中了。 白鹤就是洞府。此前所见无数白玉树全是白鹤身上的毫毛——他们如今是化成毫厘,藏在鹤身上了!幻音罗刹说要入这洞府先得依着鹤羽上的纹路运转灵力,但那并非为了打开禁制,而是施展个降身形缩小的变化之术。这种法子不难,修为稍精深些的都懂,但神荼在其上又施加了些掩人耳目的手段,把人的想法全给引到别的地方去了。 金吒舒了口气:“怪不得师父说他的洞府就在玉虚城外的山里却谁都找不到。这只灵鹤经过炼化,身上也能容纳千里江山了。” 殷无念往四下里看去,只见远处有一座高耸的山峰,正是此前神荼藏身的那白玉殿堂。如今这么一看,只怕他们三个此时都在鹤背上,而远处那高耸入云的山就是灵鹤的脖颈。 只不过,设立洞天福地都是为了修行。玉鼎真人在灵鹤身上施展这种寸里江山之术,诚然叫人无法觉察藏身所在,却也无法聚拢灵气了,这岂不是本末倒置? 这时李少微道:“多亏仙友看破这关窍。咱们三个现在到了这来,神荼未必能觉察。师叔祖,你说魑魅已经废了,要对上她,你能制得住么?” 殷无念暂且搁下心中念头,微微一笑:“现在她心里魔念深种,对上别人不好说,但对上我,我叫她往东,她就不会往西。” 李少微点点头:“除去魑魅,这里的强手就只有神荼和飞廉。我斗不过他们两个,却不难脱身——金吒仙友,此地要是有什么鬼兵,全交给你办。” 金吒点了头,李少微脸上一现豪气,便要开口。殷无念赶紧拦他:“……你打算这么杀过去找神荼?” 李少微嗯了一声:“魑魅之前把咱们引来这儿,说明早有准备,十有八九是个调虎离山之计。咱们回玉虚城来不及,索性在这儿闹一场大的。要玉虚城那边真有麻烦,他们也不得不回来救。” 之前从问心幻境里出来,李少微心中魔念暂扫一空。此时整个人神采奕奕、道心坚定,全没了前些日子忧虑深重的模样,又是打算舍己为人了。殷无念叹了口气:“你是急公好义的性情,这自然好。可在城里的时候咱们说,阵眼也许就被神荼布在这洞府里,咱们这回是来看能不能破阵的。要是阵眼不破,即便逼得外面的人来回援也只是一时之计。我觉得——” 他说到此处,脸上神色忽然微微一滞,将话停了。 隔了片刻才继续说:“——我觉得,你们的确是该去见神荼。但不要明刀明枪地干,而是先把他拖住,由我往四下里查探,也许能找到破阵的法子。” 李少微略略一想:“好。师叔祖你对鬼族阵法熟悉,由你来找最合适不过。” 三个人又三言两语商定了细节,李少微与金吒直往远处鹤颈那洞府去,殷无念则转身往一片白玉树林的东边去。 但等二人的人形消失不见,殷无念立即站下脚步,低声道:“阁下是哪一位?” 刚才同李少微说话说到一半的时候,他耳畔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你肉身被毁了,做孤魂野鬼很不好受吧?从此地往东去五十里,这白鹤的右翼根的一处洞府里,正有具合适的肉身,可助殷法王重现神威。” 殷无念的肉身被毁了不假,可他因此附身五行灵盘一角,单论神识之强却非常人能比了。然而诡异之处在于,这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的时候,李少微与金吒却都浑然不觉,可见只给他一人传音。问题是,他又不是什么修为低下的杂鱼,到如今大乘境界岂能有人对他使这手段,而不叫他觉察? 起先以为是铁扇以清光宝鉴变化声音同自己开个玩笑,但很快省得这并非那罗刹公主的作风。 什么人厉害到这地步,能做出这种事来!? 第一百一十八章 肉身 但他问了这一句之后,却只听周围寂然一片,耳畔那声音没有再响起了。 殷无念自己很喜欢做这种叫人摸不着头脑的事,但现在落在他身上,他就很不乐意了。一瞬间的功夫,灵界中诸位大佬的名字已在他头脑里依次过了一遍。以他如今这大乘境界的神魂而言,名单里的人不多,不过是须弥山的仙长、自在天的诸魔而已,可这些人似乎都干不出这种事。 于是他转身往西边走:“真要命,我堂堂大乘也会听着幻音?” 但他刚走出几步,忽然觉察身边起了一阵风。没有敌人来袭,似乎仅是一阵微风而已。可就是这阵风叫周遭的白玉林摇晃起来,树木顶端的枝杈齐齐往天上伸了过去。殷无念觉察有异,也下意识地往天上看,却见湛蓝一片的晴空之上有几缕细云列成了一行字:“铁扇有难。” 这秘境并没有什么天空。进入此地之后稍微一运神念,就知道这灵鹤其实介于法器与活物之间。鹤身化成大地,毫毛化成玉树,更外面的羽片则幻成一片天空的模样。此时天上现出的这字,该是之前发声的人以神通法力操纵了这灵鹤秘境的变化。 见着这四个字,殷无念心中猛地跳出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他在原地愣了片刻,低声道:“玉鼎真人?” 果然声音又在他耳畔响起了:“殷法王真是心思敏锐。” “殷法王”这个称呼不同人叫起来含义也不同。金吒之类这么叫是尊称,魔道中人这么叫是提醒他从前的身份,而玉鼎真人知道他的过往,也知道殷法王这三个字背后饱含多少痛楚苦难,这么一喊,听在殷无念耳中就有些嘲讽的意思了。 他就冷冷一笑:“在你面前哪敢称什么法王?即便是法王,也是拜你所赐。” 玉鼎真人的声音里似乎有了些笑意:“法王怨我?这倒不必。要你去寂幽海是为了解我自身劫难,又何尝不是为了你?” “为我?” “不经此劫,你难成正果。” 这话像一道雷劈在殷无念心头。“正果”这两个字于他而言是心中一道过不去的坎。即便他自己也常对李少微说自知飞升无望,可都是从一介凡胎肉体辛苦修至此界,谁会真的甘心永绝了这个念头? 玉鼎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觉得我还能飞升!? 但殷无念立即警醒——他也常喜欢用这手段。同人说话,先叫人大吃一惊心神动摇,再引人顺着自己的主意走。玉鼎真人刚才在天上幻出文字来,一是叫自己识得他的身份,二则,或许也是为了展现威势——此地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现在说了这话,搞不好是为了激起自己心中一个妄念,想将自己的鼻子牵得再牢些。 他便立即收敛心神,只道:“此劫又是什么劫?” 玉鼎真人叹了口气:“我能算出自己的劫数,也就算到了你的劫数。逼你入寂幽海,不是为了叫你平白受苦,而是知道你若像你师侄孙那么修行绝入不了大道。李少微道心坚定,心思纯良,可你这人的道心却没法同他比。你在凡界修行的时候,修的是己心。纵然根骨里有些狂妄偏执之气,只要收敛了并不耽误飞升。可来了灵界,就要将己心拟合天心。人心好欺,天心却难欺——你要不入寂幽海,下场也不会好。十有八九要因灵界争斗而误入歧途,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殷无念听了这话张了张嘴,却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其实他自己也知道,玉鼎这话有些道理。 他在凡界修行时,心里并不算安分。可因清虚观祖师弟子的身份,不得不叫自己收敛性情做出端庄的模样。然而如他之前对李少微所言,一旦心神稍微松弛,少不得也得做出些有违清规戒律之事。来灵界之后知道此处争斗比凡界凶险万分,自在天魔头更是无孔不入,要真还是在下界时的心性,或许真会如玉鼎所言行差踏错,走上万劫不复之路。 玉鼎似乎感应到他在沉思,便又道:“可你入了寂幽海,经历那些劫难,现今如何?该是比旁人都看得开了。你自己、别人都觉得你走了邪路,我却觉得你是顺应了本心——依着你的性情,该着就是这样的人。” “你是说,要我在寂幽海沉沦下去,便是修行路上凶险重重,也是常事。但要像现在一样挣脱出来,则是渡了我的劫——都是因为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玉鼎真人哈哈一笑:“难道不是么?要你不知道鬼帝的身份,还会有叛出寂幽海这一遭么?” 殷无念觉得这话有胡搅蛮缠之嫌。可不得不承认要自己是玉鼎真人,也会有这样的说辞。他也是高人了,明白此类话要信了就是真的,要不信就是假的,于是不想再斗口舌:“你怎么会在这儿?又想要我做什么?” “我既然算到了自己的劫数,当然也有后路。灵界中人以为我失了肉身,对我却是好事。这些年来我另辟蹊径,如今也算有所小成。如今这场争斗自有天数,我已看淡了。可你既因为我入劫渡劫,我不了结你我之间这场缘果,也难合天心、离尘世——你因我失了肉身,我就送你个肉身。” 殷无念吃了一惊——合天心、离尘世? “……你是说你要飞升了!?” 这次隔了好一会儿,玉鼎真人才说:“你已渡劫,早晚也会有这么一天的。” 殷无念在原地沉思良久,才慢慢说:“你是说你现在神通广大,竟然能轻易操纵这秘境的变化而不叫神荼觉察……那,你徒弟金吒现在就要找神荼,还苦苦寻找你的神魂,怎么不帮他?” 玉鼎真人叹了口气:“我引他入门,传下修法,那我们之间的缘分就尽了。至于灵界争斗……我损了一具肉身、斩断无数缘果,好不容易自红尘抽离,现在也不想再牵扯不清了。殷无念,其实此界当中性情最像我的,就是你了。咱们从前有缘,如今也算同出一脉。我劝你——你大劫已渡,得了这具肉身就避世清修吧。” 第一百一十九章 传承 其实金吒也听着了一个声音——就在他与李少微来到那座洞府门前、藏身一片林中的时候。 两人原以为洞府前会有许多鬼兵守卫,可实际上干干净净、空无一人,一眼就能望见洞府里面厅中的一个宝座——鬼祖神荼正盘坐在宝座上,双目微阖、五心朝天,似是在吐纳调息。 这情景叫两人心中都是一惊,不知道神荼是不是之前就已发现了两人的行踪。 就是这时候,金吒听着耳畔一个声音说:“他发现你们了。你暂且不动声色,与他周旋。” 金吒先以为是李少微传音入秘,立即向他看去。却听着李少微也低声说:“他发现咱们了?怎么没人守着?” ——不是他! 金吒立即收敛心神,将面上的讶色按下,只道:“咱们再瞧瞧。” 说了这句话,立即在心中试着生出个念头:“阁下是什么人?” 稍隔片刻,他听着那声音低低地叹了口气:“从前我收你入门,一是见你是可造之材,二是感怜你的身世,三,是为我自身的劫数。你我结缘的时候我没有以诚待你,这些年你却东奔西走寻找为师神魂,我看在眼里,心中感慨颇多。” 金吒心中蓦地生一个炸雷,令他险些惊叫出声:“师父!?” 声音说是在耳畔响起,其实更类似头脑中一个有声音的念头。既是自己头脑中的念头,声音也就与自己心中的想法无二,因此金吒之前没能分辨出到底是谁。可如今听这声音自称“为师”,又说了句“感怜你的身世”,他立时便觉得该是玉鼎真人了。 但之前刚刚被殷无念引进问心幻境里,又知道鬼族手段最擅长迷人心窍,于是他还是愣了愣,又在心中说了一句话:“师父你……还记着咱们初见时的情景么?” 头脑中的声音一笑:“好,这些年的历练叫你有长进。徒儿,你听好——你曾对为师说,你自记事起就随你母亲东躲西C,可最终还是被灵族捉回、关进了圣火狱里。狱中火焰汹汹、常年高温,就是你想修行,也修不得。” “直到有一天,有个迷了路的小丫头闯入禁地,你看她地位不凡,就故意对她示好。一来二去你们感情日深,竟以兄妹相称了。那小丫头,就是龙吉。而后你才从龙吉口中得了你母亲不肯告诉你的身世——你父亲是个异族客,为盗取灵族圣器,迷惑了你的母亲。等有你之后,你父亲携着圣器一去不回,灵族则将怒意发泄到你母亲与你身上……” “之后龙吉帮你逃出火狱,你发誓要学艺报仇。你先去须弥山,但恰逢太白与杨戬都在闭关。于是你将心一横,去了自在天。可又险些被那里的魔头要了性命。而后你遇着为师我。为师对你说的第一句话是——小友与我有缘,做我弟子可好?” 若非李少微在旁、鬼祖在前,金吒险些就要流出泪水来。他只能在心里又叫:“……师父,我这些年找你找得有多苦!” 这时候李少微发觉金吒的身子微微颤了颤,立即转脸看他:“你怎么了?” 金吒将要开口,玉鼎真人道:“暂不要对他说我的事。” 金吒愣了愣,但也只能先轻出一口气:“可能刚才入了问心幻境,心绪还有点不稳。” 李少微点点头,抬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仙友别慌,一切有我。” 玉鼎真人便叹了口气:“唉,这些年也真是苦了你。要你一直在我门下,如今修为只比他强,不比他弱。” 这话叫金吒心中生出涟漪。师父刚才提了龙吉……自己离开圣灵山时两人都已年少,那时龙吉泪眼婆娑,只说等自己学艺大成,重归圣灵山。可这么些年过去再见的时候,她身边却多了个李少微。金吒自诩玉虚城主嫡传弟子,知道心中不该再生出什么妄念。可如今听着玉鼎的这一句话,立时觉得既辛酸又委屈——如此情愫,也只有师父才能理解吧! 他在心中颤声道:“师父……如今你回来,就一切都好了!” 玉鼎却又叹了口气:“我此番来,是为与你了结缘果的。” “……啊?” “我已大成,或许很快就要飞升了。此世种种,我都得斩断。可我唯一放不下的是同你的师徒情谊——你寻我这些年,到底是我亏欠你。徒儿,你听好,一会对上神荼可能凶险无比,为师现在先传你一门修法。” “了结缘果”、“飞升”,这两个词儿在金吒心中掀起惊天骇浪。等再听着师父说要传他功法时,心中已没多少欣喜之情了。他只觉心里一阵恍惚——不久之前还在想,要有一天真寻到了师父,他还能认自己做弟子么?却没料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甚至不是“认”或“不认”的问题,而是师父要离开此界了! 但玉鼎真人已开始低诵咒决,金吒也只得勉强收拢心神,将法决一一记下。他此时心中情感激荡,觉得自己如同提线木偶一般,玉鼎说一句,他就应一句。待师父统统说完了,他却恍然一惊——刚才听着的那些仿佛清风过耳,竟全都忘了! 此时听着玉鼎又问:“可都记下了?” 金吒只觉又悲又愧:“我……全忘了。” 可玉鼎真人却哈哈大笑:“好!全忘了,此事也就成了!” “你再记下一事——我所说的这些,无论李少微、殷无念、乃至姜子牙,谁都不要提。” “……姜师叔也不成的么?” “尤其是他。”玉鼎沉声道,“殷无念是由我授意才入鬼族,也算有大功。可瞧见你姜师叔怎么待他了么?是要将他从李少微身边驱逐的。为师我只余神魂,却也摸索出一套修神魂的功法,而这功法,是受了鬼族法门的启发。我刚才传你的那些已化入你神识之中,往后你只消调息吐纳,功法自然运转。但要叫你姜师叔知道此事,必然觉得这并非正道,说不好你也要落得同殷无念一样的处境。” 金吒愣了愣,觉得师父变得陌生了些。可这念头即生即灭,他又觉得,如此就是师父,师父就是如此。 第一百二十章 补偿 李少微听见耳畔的声音时,正在想金吒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要论修为,这位玉鼎真人的弟子没有自己高。要论心性,又不及师叔祖殷无念。目前三人之中他是实力最弱的一个,若非要仰仗他寻到洞府,李少微真希望他能好好待在城里。 他这心思全无贬意,仅是忧心同道安危而已。想到此处时,正发觉金吒脸上露出一阵讶异之情。 神荼穿着玉鼎真人肉身就在不远处的洞府中,他是瞧见了自己师父的容貌,因而定不住心神了么? 说来也怪,此时洞府前一个鬼兵都没有,就连自己都忍不住猜测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何况金吒呢?师叔祖之前把他也强拉进幻境里,虽然之后又唤醒了,但估计也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李少微知道此时开口说一句话,金吒该会安心许多。便低声道:“他发现咱们了?怎么没人守着?” 一件事,自己瞎想很容易发慌,两个人商量着来,则可以定神。听了他这问话,金吒脸上果然安定了些:“咱们再瞧瞧。” 就是在时候李少微听到耳畔有个声音叹了口气:“唉,也真难为仙友回护小徒了。” 李少微心中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透过莹润的白玉枝干去看远处洞府中盘坐的神荼——他果真发现了我们,用这种法子炫耀本领? 但下一刻又听那声音说:“我只是肉身在那里,神识却化在这片天地间。” 李少微念头一转,在心中道:“……玉鼎前辈?” “前辈不敢当。”那声音微微笑了笑,“仙友如今已至大乘,以你的资质,渡劫之境指日可待。修行之路漫漫闻道虽有先后,但到底以实力为尊。若不嫌弃,可称我一声师兄。” 真是玉鼎真人?! 李少微飞快地瞥了金吒一眼,却见他仍有些发愣,盯着远处那洞府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少微对玉鼎真人的态度其实很复杂。这位人族至尊害他师叔祖入了魔道,心中该有恨意。但既是为了解三界之劫,要论道理,玉鼎真人也只是私德有亏,却站在大义的那一边。况且说实话,要把他如今的师叔祖殷无念搁在当年玉鼎真人那位置上,也许做出来的事情还要过分好几倍。 因此,他心中既不像殷无念那样警惕,也不像金吒那样激动,而只道:“原来真人的神魂无事,真是太好了。你一直藏身在这洞府里?这回是想夺回肉身么?正是好机会!” 玉鼎真人却微微叹息一声:“这是我的劫数,也是我应受的。要不是瞧见你对我这徒弟有回护之意,我也无甚颜面再现身。此番我只为一件事来——同你师叔祖殷离了断缘果。” 李少微只稍一想:“真人,金吒道友已对我师叔祖说清了当年的往事,我师叔祖也没有别的念头,咱们都放下吧。” 玉鼎真人呵呵一笑:“要论公义,的确可以放下。可于我,于殷离,事情却还没了结。他原本有飞升仙界的资质,却折在我手上。唯有将此事补偿了,我和他之间的缘果才真放得下。仙友,这年余发生的事我也知情,料想你也有不甘之意。这么一看,我们两个的缘果了了,你的心结也是解了。” 这话说到了李少微心里。他原本叫自己心中波澜不惊,此时却也起了涟漪。 师叔祖此前对自己说凡界往事,无外乎是要告诉自己他的心性并不像师父所说那般平和方正,有了现在的境遇,也算是随心而为逍遥快活了。可李少微知道,在灵界过得再逍遥、再快活,也终有寿元尽了的那一天。到那时三花衰败五气尽散,整个人便真从世上“没了”——他绝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 于是他终于在心里低声道:“真人,你说的补偿是什么?师叔祖所修功法……唉,你是想叫他重修么?他不会愿意的。” “事在人为。”玉鼎真人沉声道,“我已为他找到了逆天之法。少微仙友,你知道九幽冥篁鼎吧?” 李少微一愣:“……我知道。那是鬼帝沉姜的本命法宝。” 玉鼎真人便道:“沉姜本是上界星君,我这些年探得,他当初之所以被押上斩仙台、又之所以能逃脱,同这九幽冥篁鼎也有极大关联。这鼎,有九幽二字——天有九重天,地有九重地,九幽便是至阴、至深之意。殷离如今修炼的法门是魔中之魔,自然无法飞升。可要能得到九幽冥篁鼎的助力,就不是难事了。沉姜想用那东西炼化此界、甚至重回上界,殷离一样做得到!” 李少微听着这话心中一颤,只差一点就要把体内关窍诸神给唤出来。 如果是今天之前的他,绝不会有这样的反应。那时候他时刻忧心殷无念这位凡界师叔祖、此界唯一的“亲人”,现在想来,那种念头已近乎魔障了。无论是在无想天时瞒着正道诸人帮殷无念成事,还是在玉虚城外私下里分给殷无念灵石、丹药,全是被那种念头驱使。 这也是为何听着这声音自称“玉鼎真人”时,他心中虽不痛快,却无有恨意——玉鼎真人至少是为了正道大义而算计他人,但自己此前所做那些,就全是为了私利了。姜子牙曾将这些事归罪于殷无念,李少微却觉得,自己并非凡人,既然修行要炼心,那对于修士而言,更多的责任该在自己身上。 他从前想得明白,却看不透。否则那念头也不会是“魔障”。要在昨天听着“玉鼎真人”这番话,只怕自己稍一犹豫,便要真心实意地问—— “可九幽冥篁鼎被镇在须弥山下,真人,太白仙长不会允许旁人私自用它的!” “自是不会。就像当初,须弥山的两位仙长也不会允许我用那种法子迫殷离入鬼族一样。”玉鼎真人感叹一声,声音又一沉,“可要是事事都顺着规矩来,许多事也是做不成的。你真有心帮你师叔祖,其实可以叫自在天攻上须弥山——你头脑聪明,能猜到自在天连番行动全是受沉姜算计。既然那鬼帝想要借旁人之手取得宝鼎,我们又为何不能借鬼帝之手为你师叔祖走通这条路?” 这绝不是玉鼎真人! 第一百二十一章 诡计 李少微不久前被殷无念唤出体内诸真,已将魔念荡涤一空道心坚定,此时非但没有被从前的魔障所迷,反倒立即就觉察出问题所在——玉鼎真人行事或许不拘小节,却绝不会拿灵界安危、拿须弥山来做赌注,只为了断他自己的“缘果”! 那这声音是谁!? 纵使养气功夫一流,此时心中也再掀波澜,甚至在脸上稍露出些惊诧之色。李少微唯恐这声音的主人觉察自己有异,立即看了一眼身旁的金吒:“你怎么了?” 所幸金吒还是略有些心神的不定的模样,轻出一口气:“可能刚才入了问心幻境,心绪还有点不稳。” 李少微趁这功夫调整心神,又抬手在他肩头一拍:“仙友别慌,一切有我。” 那声音听了他这话立即叹了一声:“对你师叔祖,该也想说这话吧。我与你说此事,是因为你也牵连其中——当初我要没将他错认成你,如今做了幽冥大法师的就也是你了。” 李少微尽量不叫一个念头在自己心中停留太久——那声音的主人可传音入自己这大乘修士的神识,神通不知如何广大,他生怕对方有法子看清自己心中更深的念头。便随口一叹:“……真人说的是。我也常常在想,要没有这个劫难,以师叔祖的资质或许已经飞升仙界、真正的长生久视了。唉……可是,引自在天上须弥山?真人,我真这么做了,又与诸魔何异?” 那声音一笑:“你飞升此界,自在天就连番败落,说明我当初所料解三界劫难之人是你这件事并没错。诛魔接连铩羽,已然元气大伤了。纵使上了须弥山,也动摇不了根基。况且此前那些事情里,殷离又出了多少力?便是我不想补偿他,我灵界正道也该当补偿他的。魔头行事,只为一己私利,而你我做这事,却是为了一个对此界有大功之人,这不正顺应天道么?” 顺应天道?这分明是以己心为天心,是魔道!要么是玉鼎真人的神魂入了魔,要么——神荼与魑魅也不过区区大乘而已,要说惑人心智,可能未必比得上师叔祖。而这声音的主人有如此本领……是沉姜么!? 沉姜觉得鬼族在玉虚城已现败局,因而开始找退路,伪装成玉鼎真人哄自己入妄,然后放任自在天攻上须弥山? 这念头合情合理,李少微登时觉得心中一沉。 无论星君沉姜还是鬼帝沉姜这名号他都只是听说而已。师叔祖在寂幽海将沉姜戏耍得团团转,他便也在心里觉得那老魔或许很强,却也未必比自在天的魔头高明多少。可眼下要真是他的手段……他本尊在寂幽海,却能在此强入自己神念? 这神通也太吓人了! 但念头一转,李少微又觉得事情没有这样简单。沉姜真有如此本事,何必在这儿同自己废话。施展手段,先将玉虚城中稍有实力的修士全蛊惑,再引他们走入鬼阵之中一网打尽岂不更好?又何至于被自己追到这里来? 即便是到了这儿,有这废话的这些功夫已可叫神荼布下天罗地网了……魔道中人与正道不同,个个儿勾心斗角。师叔祖也曾说过,鬼祖、飞廉、沉姜似乎各怀心思,难不成沉姜觉得已很难制住鬼祖神荼,才跳过他打自己的主意? 前些天李少微听殷无念说起过他在寂幽海时种种离间、反间之计,还有些心向往之,此时倒是自己撞上了! 师叔祖要是遇上这事,该会怎么做? ——既然魔头有隙,又送上了门,自然是不用白不用! 李少微心中立即就有了答案:“好吧……真人你说得也有道理。那咱们如今怎么做?有你在此加上我二人,想来对付神荼不难,咱们先将你肉身夺回来!” 那声音一笑:“神荼这些日子幽居此处,就是为了将他的神魂与我那肉身炼化一处以发挥他的全部力量。眼下他就要功成,便是夺回来我那肉身也被魔念污了,我并不在乎。” 听了这话,李少微愈发肯定此人绝非玉鼎。 又听他说:“我知道殷离此番来是为救人。在这里与神荼争斗起来必然引得秘境之中余下邪魔警觉,要坏他的事的。且咱们既然要叫自在天个攻上须弥山,便不能叫他们在此处败得太狠,神荼与魑魅还是要留的——稍过些时候,神荼便能将我那肉身完全炼化。他们的计谋,是要引你们离开玉虚城、将你们困在此地,再由他潜回城内乔装成我,驱使那些不知缘由的修士开城引敌入内。既然如此,咱们就依着他们的计策来——要是殷离在此,该也会赞同。” 但李少微在心里冷笑一声——赞同?未必。 这魔头所说的计策乍一听很像是师叔祖的作风,但师叔祖行事,却多是顺势而为。无论在魔军攻圣灵山时取得些好处,还是在无想天借飞廉之手得到五行元灵之力,其实连“推波助澜”都称不上,只能算是浑水摸鱼。可以说他“本可”如何如何,但作为修行人,如果因不想牵扯太多缘果而不“管闲事”,就算是正道中人也指摘不了什么的——何况那两次,他全出了大力。 但这魔头却是要凭空给玉虚城引去一场祸事、平白牺牲许多性命,这种黑心肠的计谋也配与师叔祖相提并论么? 不过他这计策倒是有一半可用——师叔祖还要救人,他既然叫自己同神荼拖延一番,也是来得正好。不过等人救了出来,神荼、魑魅,也是绝不能放走的。沉姜未必真就强到了可以强入大乘神识的地步,但要之后和师叔祖汇合一处,不管究竟是什么人、什么手段,总能察出个七八分的。 李少微便在心中道:“好,真人,就依你说的办——现在怎么做?” 那声音一笑:“神荼在此地等你们自投罗网,且直到如今还不知道殷离还活着。你们只管走过去,将他认成我就是。” 第一百二十二章 刑罚(补更) 在一片空虚寂无的天地中,魑魅正盘膝打坐。她身上缠绕着一片黑云,云雾中大大小小的面孔像水面的气泡一般隐没又浮现,个个儿脸上都是既愤怒又惊慌的神气,张开黑洞洞的嘴巴,不住在她身上撕咬。每咬一口,便自她身上扯下一缕黑气吞入腹中,于是她身周的黑云因此壮大浓郁,化出更多的面孔。 然而她既在吐纳调息,每次一呼一吸,便又将黑云吸了进去。如此循环往复,像是舍身饲魔,却总也没个尽头。 又过上一刻钟的功夫,她猛地睁开双眼发出一声愤怒的嚎叫,身形忽然消散,回到她的本尊肉身之中。 她的肉身端坐在小小洞府中的玉蒲团上,身旁放置了十几样法器。她站起身,一挥手便将那些法器打了个稀巴烂,又像无头的苍蝇一般在洞府内来回走了好几趟,意识到现在自己身上出了大问题! 刚才她是在炼化自己神魂之中的魔念。鬼族修行时不小心魔念入体是极常见的事,并不比凡人偶感风寒来得麻烦。可之前在李少微的神识当中着了殷无念的道、被他的魔念入了心,此时回来想要炼化,却无论如何都炼不干净——那些东西仿佛成为了她神魂的一部分,她隐隐觉得想要将其化解干净,就非得将自己神魂的一部分也给舍弃或者毁了去。可要真这么干了,岂不是自断手足、自损修为了?到那时候,自己都未必是自己了! 她越想越气,猛地转脸往左侧看去。 这洞府不大,但形制比较特别。中堂是个椭圆形,在正北的方位有一间长且狭的小室,室内放了一张香案,其上供奉一柄小剑。这小剑约有个成年男子的巴掌长,有一段白玉似的刃,其上密布细密的羽纹,还有一端是笔杆般粗细的剑柄,整个儿看起来既像是一根翎羽,又像一个剑坯。 东西两边各有一间侧室,却是刀刃形。神荼平时居住在鹤颈处的洞府中,魑魅平时就住在这翼根处的洞府中。右边那一间里全叫她堆满了从各出搜罗来的玩意儿,有灵宝丹药,也有许多凡间常见的器物,成了乱糟糟的一片。但左边这一间里,则关了两个人——铁扇和白骨叫两根铁索缚在墙壁上,半个身子嵌入墙内,旁边还有裂纹,看着是被生生打进去的。 魑魅几步蹿入室内,整个人凌空浮起,一把掐住铁扇的脖颈:“说!你说!你和殷无念在搞什么鬼!?” 铁扇却只是一笑:“我能搞什么鬼?前些天殷无念叫我从你手里把白骨要回来,圣女和鬼祖之后不是一眼看穿了么?又将计就计,要在半路设伏,再把他们引到这儿来困住——怎么啦,今天出师不利?” 她眼珠儿一转,又作恍然之色:“哎呀,我明白了。之前我说殷无念还叫我在你心里种下魔念,圣女你说,殷无念才入鬼族两百多年,要论鬼功修法惑人心智也只是只三脚猫,看你现在又急又气的样子,难不成真叫他得手了?你刚才是想把心魔炼去么?怎么,不成啦?” 魑魅的一张小脸变作青色,掐在她脖颈上的手往前一送,便化为无形一下子探进铁扇肉身之内。一股鬼火从指尖绽放,登时在她身子里汹汹烧了起来。她此时先不说话只发泄恨意,这一手是鬼族炼人神魂的惯常手段,如尸孙佼之类被炼惯了的,一提起此事仍不免胆战心惊、害怕那非人的折磨,可现在用在铁扇身上,她却只是将牙一咬、脸色煞白,一声都不吭。 魑魅一口气炼了她一刻钟,见她还不开口求饶,心里的恨又化成了惊,将手一抽盯着她仔细打量:“你!你怎么不求我!” 铁扇立时出了一口气,旋即冷笑:“求?有什么好求的?鬼族炼魂之术也不过如此。” “哦……你也会炼……不对!”魑魅瞪圆了眼,“你这个小娼妇,你偷练了殷无念那魔功!” 她说了这话,退出两步,又在小室内走来走去,蓦地停下,语气变柔和了些:“我想明白了……我想明白了!殷无念那功法有鬼!凡是从他那知道了那功法的,全被勾动心魔。啊……你那天挑拨离间,代他在我心里种魔……在这儿之前你一定也着了他的道,不然干嘛对他这么死心塌地?如今又忍不住也练了他的魔功!你难道不知道他这功法练了就停不下来么?他分明也在用这法子控制你!” 铁扇哼了一声:“你想到的我会想不到么?那又怎么样?至少殷无念没想着把我送来送去,又许诺将来叫我做罗刹之主。要说控制,世上谁不被人控制?你受控于神荼,自在天魔头受控于上界修罗城,须弥山真仙受控于上界天庭,就算是一个看着无牵无挂的散修,同样受控于他心中诸多欲念。你既然是鬼族圣女,怎么还说这种蠢话?” 魑魅气得细眉直竖,此时却强忍着不发火,只道:“别想得太美,觉得鬼族中人会守诺,你这难道不是蠢话?你想要做罗刹之主有什么难,我和神荼一样能帮到你!只要你……” “只要我帮你想个法子,把五行灵盘从殷无念那儿再夺回来?”铁扇忍不住笑出声,这一笑,险些停不住。 魑魅快要按捺不住,咬起牙:“你笑什么!?” 铁扇边笑边叹了口气:“你想要知道我干嘛非得死心塌地帮殷无念,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不就知道了?知道殷无念没死、丢了五行灵盘的时候,你对神荼说了实情,他顶多再痛骂你一顿,然后总会帮你想办法。可惜你怕失宠,只好撒了个谎。如今叫殷无念算计得快要走火入魔,结果更是不敢说实话,还想叫我帮你。一个谎话越扯越大——要是等神荼自己瞧见了五行灵盘和殷无念,那时候就更没法儿收拾了吧?到时候他说早把你也说动了,同你一起将神荼蒙在鼓里,你猜神荼会怎么样?” 魑魅叫她说得小脸煞白。铁扇又嘲又怜地瞥了她一眼:“瞧见你这样子,我就想起从前的我来。殷无念在我心里种下魔念,倒叫我生出勇气,觉得既然世道如此不公,还不如叛了自己做罗刹王!这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痛快和无牵无挂——你这一把年纪这种事到现在还想不明白,该怪谁?怪神荼,还是怪你自己?” 第一百二十三章 使诈 “做罗刹王!?只怕你没这个命了!”魑魅终于怒火攻心,将手一抬便要印在铁扇的额上。 她这一击有排山倒海之力,可不知怎的快要轰中时心里却忽然一跳,想起神荼的模样来,一时间只觉又慌又怕,竟莫名其妙把掌力偏了,正轰在铁扇耳侧的墙壁上。 整个洞府轰隆一声响,墙上多出个掌印。铁扇在她抬手的时候闭了眼,此时又睁开,冷笑道:“怎么,还觉得我会帮你?你尽可以毁了我的肉身,瞧瞧我到底怕不怕!” 此时魑魅脸上却又惊又气——她任性起来可不管铁扇是不是罗刹的公主,亦不在乎轰散了她怎么向罗刹王交代。刚才那一掌是奔着要她命去的,可两人相去不过一步远,怎么能失了手!? 她气得再将手掌一扬,又要击下,却听身边一个人笑起来:“使不得使不得。别人的都是臭皮囊,你这身子却又美又香,要是真被轰散了,岂不是暴殄天物?” 话音一落,一个虚影忽现在魑魅身旁,正是殷无念。 魑魅骇了一跳,立即在身旁祭出一团魔云、飞退出好几步再将手一招,把此前地上那些残破的法宝全捞了起来。可殷无念却没理她,而是缓步走到铁扇身旁上下一打量,拿手指点了下她的鼻尖:“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你。管她怎么挑拨说坏话,你心里全是我。” 铁扇之前受了刑衣衫褴褛,此时香肩玉股裸露,纤纤细腰也现殷无念面前。殷无念一双眼睛在她身上看来看去,竟叫她一时间忘了魑魅还在不远处如临大敌,只将眼一瞪:“殷无念,你不要乱看!” 殷无念朝她眨眨眼:“我又不是外人,怎么是乱看?” 此时魑魅终于尖叫一声:“你是怎么进来的!?” 头一回见着殷无念的时候,魑魅并不将他放在心上,反而觉得这幽冥大法师很有趣,因此缠着神荼陪她演戏,联手捉弄他。结果第二回见着他,竟把金吒和五行灵盘全失了,过后想想当时情景,又意识到当时一定是他在虚张声势。可已觉得这家伙难缠,发誓要是再碰面立即痛下杀手绝不给他机会。 可惜第三回是在李少微的灵台中过招,清虚观这对爷俩儿联手下套,又叫她铩羽而归。魑魅此时再见着殷无念,非但不觉得他有趣了,反而觉得他有些可怕! 像她这种大乘修士,即便心神恍惚的时候也自然气机外放。有人步入身边就自被气机锁定感应,立即警觉。可殷无念却无声无息潜入自己身边,要不是他刚才开口说话还不知道要这么瞧着自己多久……打头一次见他到如今也不过月余的功夫他就修到了如此地步,且邪门手段层出不穷,这也实在太吓人了! 因而她此时的念头不是立即跟他斗上一场,而想着怎么先把自己护个周全。可没想到他和铁扇这对狗男女竟然旁若无人地调起情来了,看都不看自己一眼……这叫魑魅心里更慌,不知道他又要起什么邪门心思。 殷无念转脸看了她一眼,冷笑一声:“小丫头,你急什么?我一会儿再收拾你。” 又去看铁扇,装模作样地叹口气:“不过你这样子真叫我心疼,嗯——” 他往旁边走开一步,抬手在缚着白骨的那铁链上一挥,铁链立即脱落。其实这铁链也是魑魅与神荼占据洞府之后寻到的宝物之一,如铁扇这样的修为,被捆上之后是动也不能动。可殷无念这一动手,宝物灵性立失,其上清光尽敛。 白骨此刻还是人偶,殷无念便在她腰身一托,就势把她外袍给脱了,又叫她躺在地上。再双手捻着这袍子,先朝困着铁扇的铁链一瞪眼也叫它松了,又往前一送为她披上衣衫,深情款款地说:“叫你受苦了。这就给你出气。” 铁扇和魑魅一时间都有点说不出话,一半是因为殷无念此时从容得过分,另一半是因为他看起来妖里妖气,实在不像平时的做派。 殷无念便朝魑魅身边那些法宝一打量,露齿一笑:“托你的福,我先在五行灵盘里修到了大乘,如今又练成了混元魔体中的天上地下六合八荒唯我独尊功——知道什么叫唯我独尊么?譬如你身边这些破烂法宝,只要我心意一动,全要听我号令!你觉得它们能护得住你?” 魑魅像只被困住的小兽一样盯着他,慢慢往洞府出口的方向走了两步,提起一口气:“吹什么牛!我怎么没听说过这种功法?殷无念,有胆你攻过来!” 殷无念又笑:“你不信?哦,我猜你现在在想,之前殷法王吓唬人,把我的五行灵盘给骗去了,如今十有八九又在虚张声势。哼,你没听说过就是没有么?我的混元魔功你从前听说过么?结果一得到心法,什么冥服翳、沉姜,都像狗一样抢着练——啊……小扇儿,我不是说你,我的就是你的么——我这么一门稀罕的神功,能修出什么神通当然是你也想不到的了!” 又将手一抬:“你瞧着!” 他那手成了个爪形,说话间五指一勾、仿佛抓着什么往后一拉——魑魅身前那些法宝立即如同墙上两条铁索一样灵光尽失,叮叮当当地落在地上。 魑魅脸色剧变,殷无念又喝道:“好了,眼下轮到你!” 他做势向前一扑,魑魅立即扬手布下一片黑云,整个洞府登时昏天黑地伸手不见五指。那黑云当中饱含怨力,在洞府之中像有了生命一般翻滚不休,其间又亮起无数点碧油油的毒火,只要一沾着便直往人神魂里烧。殷无念此前踏出一步,这时又将身子一仰,往后退了一步,躲去铁扇身后了。 铁扇愣了愣,可一见黑云扑面而来也顾不得问他,忙放出灵气抵挡。殷无念看着极不要脸地凑在她耳边,迅速而低声地说了几句话——魑魅这毒云也是鬼族手段,只不过比寻常鬼修炼得更加精粹,殷无念稍一提点,铁扇立即会意,运转灵气将两人护了个严严实实。 他便又一转脸,高声冷笑:“你能跑到哪儿去?来找你之前我们先找了神荼!如今他已经知道你和我们联手害他,正找你呢!” 铁扇沉声道:“当心她使诈!” 殷无念忍不住笑:“她使诈?我是使诈的祖宗——真可惜。等神荼找着了她再告诉她又被我耍了一回,不知道她表情有多精彩,不过我看不着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衣帕交 铁扇一惊,却一时间不敢分心,只全力应付魑魅留下的毒云。 魑魅该是当真遁走了——没有主人的操控,过了一刻钟这毒云便渐渐消散,落在地上凝成个乌溜溜的小球。殷无念这才抬脚走过去将它捡起来,细细一瞧,啧啧赞叹:“我也会炼这东西,但真没想到能炼到这种地步。要是她不走,这洞府这么大点儿的地方,咱俩可就全死了。” 铁扇额上全是冷汗。刚才那一刻钟的功夫简直九死一生,尽管殷无念指点了些破法的关窍,可魑魅这毒云之中阴冥之力实在太强,要是魑魅真不信邪藏身其中驭使法宝,只怕殷无念就说中了! 她到底忍不住将眉一竖:“你既然知道,还躲在后面!” 又一愣:“……又耍了她一回?那你?” “我现在没有肉身,只是个空架子,不躲在你身后怎么办?”殷无念将手一摊,“你瞧,我连个纳戒都没有。” 瞧见铁扇把红唇一抿又要生气,殷无念笑起来:“可我救了你,你怎么不先谢我?” 铁扇张了张嘴,但最终只气哼哼地说:“你不是说,你的就是我的么?分这么清做什么?” 她说了这话退开一步盯着殷无念瞧,隔了一会儿才说:“那你刚才是怎么……” “她一定也练了点儿混元魔体。”殷无念把那乌溜溜的毒丸在指间转来转去,又走到北边那间小室内盯着案上的剑坯仔仔细细看,“本来就被神荼那个老变态弄得心智有残缺,又被你我疯狂种魔念,接二连三叫我耍得如同惊弓之鸟,还得担心神荼发现了这些事情怎么办她,心神气机乱得一塌糊涂。操控法宝也得靠神念气机操控,那我只要稍作干扰,她自然就不成了。” 他说了这话,耳畔那声音笑了笑:“这样对她说,也能含混过去。殷法王,刚才我帮你将魑魅那些自我这洞府中得来的宝物全断了心神联系,你总该信我就是玉鼎真人了吧?我说的就是这柄剑——这座洞府名为鹤室,是我最先建造的。你祭炼了这柄鹤羽剑,自然就能拿到肉身。到那时候,也用不着再躲在罗刹公主的身后了。” 殷无念不在心里说话,只见铁扇怔了怔:“那我也练了你的功法……” 他叹了口气:“唉,我心疼你才告诉你不要练,可你没听话。刚才魑魅拿炼魂术折磨你你眉头都不皱一下,该是体验过魔火炼魂的苦了吧。算了……你想说什么?担心你像魑魅一样,我使一个念头,她连拍人都拍不死么?这倒不至于。这不是混元魔体的神通——只是修了这法门引魔念入体,要是心智稍微松懈,自然念头庞杂气机紊乱了。但你要是道……魔心坚定,别人也不能拿你怎么样。你看我不就知道了么。” 铁扇神色稍缓。但又略一迟疑:“你……能不能不要这样说话?” “怎么样说话?” “……就是心疼之类的油腔滑调,还有像刚才那样凑在我耳边……”罗刹公主面上掠过一缕红霞,“这叫我觉得你不像是从前那个殷无念了。” 殷无念听着这话愣了愣,喃喃自语:“咦?你这话说得也是。要没你这一句我也没发现——我这会儿是有点儿不对劲。怪事,倒好像我也没克制住心神,叫魔念泛起来了。” 思忖片刻,又一笑:“这么说你喜欢的是幽冥大法师?强大可靠、一瞧就是高人风范的幽冥大法师?” 铁扇瞪了他一眼:“谁要靠你?你只是别拿我当那些耳根子软的凡俗女子……” 这时候叫殷无念放在地上的白骨夫人眼皮动了动,像久病未愈的人那样低低地出口气:“法王……要是……你不打算解救我……不如把我炼化了……给二位助助兴吧……” 魑魅仓皇逃离,对白骨的禁制因此松弛了些这令她慢慢恢复了神智,也不知在躺在这儿听了多久。 殷无念一拍脑袋:“啊呀,对不住,把你给忘了。” 他暂用的身子是五行灵盘一角,除去白骨夫人的禁制倒不为难。他站在案前稍运魔力,白骨便觉神魂归位,身上的桎梏一扫而去。白骨夫人此时仍神气衰弱,试着将身子撑起来,却又摔回到原处。殷无念装作没看着,铁扇低叹口气,走到她身旁站下道:“白夫人,久仰大名。” 白骨夫人苦笑,微微点头:“铁扇公主的尊名也是如雷贯耳。妾身此时狼狈,见笑了。” 铁扇这才俯身将白骨夫人搀起,叫她盘坐在地上调息。又自纳戒中取了件衣裳为她披上:“咱们也算共患难,你的衣裳在我身上,如今我还你一件。往后见了,也是衣帕交。” 殷无念头一次听见铁扇说这种话。若非亲耳听了,非得以为这是两个闺阁女子闲谈——罗刹公主凶名外在,原来也有如此小女儿情愫么?他一时觉得这间洞府的气氛不大对,立即开口:“好啊好啊,咱们今天凑在一起,也算魔道大兴——你正好问问白夫人——在寂幽海的时候我的作风也是极正派的,只有见了你才说点儿俏皮话。” 白骨夫人只好对铁扇笑了笑,又作势调息吐纳,一句话都不多说。 铁扇便走到厅中在殷无念身后挑拣魑魅丢下的那些法宝,又向洞外看了看:“李少微他们呢?魑魅应该不敢去找神荼,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该和神荼谈心呢。”殷无念背对着她,语气轻松,可脸色却凝重起来。他慢慢探出手,将案上的那柄小剑取了下来,“他们拖住神荼,我呢,现在要祭炼这个东西——麻烦你为我护法。” 他耳畔的玉鼎真人长出一口气:“你有了这个决断,再好不过。殷法王,等你重得肉身,我在此界心愿就了了。那时候我证道果,你得逍遥大自在,这天地间也就又少了一桩孽缘。” 但殷无念将掌中小剑捏了一会儿,忽然在心中开口:“真人你了了心事可以证道,我却还没法逍遥。唉,我曾对白骨夫人说要将她从混沌苦海里拉出来,但现在她跟我混在一起既得罪魑魅又得罪神荼,往后的日子很不好过。她那性情偏执,又不像我在哪儿都能混得风生水起。你贵为玉虚城主对此界辛秘知道得比我更多,能不能想个法子,能叫她重回寂幽海?” 第一百二十五章 鹤府 玉鼎真人沉默片刻:“此事……为何问我?” 殷无念在心中冷笑一声。 因为你就是沉姜! 这声音刚现在耳畔的时候,殷无念差那么一点儿就信以为真。可他这人疑心最重,天下间除了李少微谁也不信。同这声音谈了几句,心中生出一个疑问——要这家伙真是玉鼎,怎么转了性? 玉鼎真人要在凡界,可以称为枭雄。行事荤素不忌,似乎并不很在意旁人眼光。这么一个家伙失了肉身,该神魂受损。神魂一受损,性情只会变坏不会变好,可怎么就转了性、要如此大度地同自己了旧账? 神荼魑魅,幽冥法师,都没本事在今时今日的他面前耍弄这种传音入神识的手段。思来想去……谁干了这事,最不叫人起疑? 他头一个想起的就是沉姜。那家伙鬼鬼祟祟躲在寂幽海相隔千万里,任谁都想不到他会跑到这儿来。 不过,明知道神荼魑魅可能要对付他,那老鬼怎么能坐得住?如此一想,他现身此地却也很合情理了。 要说这些念头全是猜测,那令他更笃信自己这猜测的,就是玉鼎真人这洞府。 这洞府其实很邪门。看起来是金花玉树、丹顶白鹤,全是仙家气象。可这一望无际的玉树属土,鹤则属水,所谓水土生于申也。申是什么?申为坤,坤为地,这洞府虽在高天,却是个土相。 要说土,也分阳土阴土。 玉鼎真人这白鹤洞府一直在玉虚城附近的一片山林上空游荡,殷无念再一回想,这片山林其实是在玉虚城的西南方、这整片山野的正中央——由此方位来看,这土便是己土,乃是阴土。 他在寂幽海的时候炼化鬼兵,最喜极阴极冥之气。这水土二相生出阴土,正适合他施展手段。可玉鼎真人好好一个正道高修,干嘛把自己的洞府搞成这种阴间模样? 他不知道玉鼎当初建此洞府时是怎么想的,可知道这种气象,最适合鬼类藏身。以沉姜的手段,亲自或分化身潜伏至此借助这里的极阴极冥之气操弄变化,是完全有可能的——要知道在鬼族的时候,他就曾显露以神念附身寂幽海结界的本领。 于是殷无念叹了口气,在心里说:“是因为你说曾亏欠我,要补偿。其实我对白夫人……唉,从前在寂幽海的时候寂寞得很。鬼族之中唯有她性情像人,生得又貌美。我那时依仗自己幽冥大法师的身份屡屡同她调情,之后离开鬼族的时候,又许诺助她过上快活的日子。然而如今我另结新欢,心中觉得很对不住她——我对她这愧疚,和真人对我的愧疚也相类。须弥山那些正道都是老古板,倒是你行事百无禁忌,该能对我这苦衷感同身受吧?” 稍隔片刻,他听着耳畔的声音说:“唉,好吧。你非要如此……我倒有一计。” “玉虚城的祖师万余年前曾与须弥山正道共战沉姜,得了他一样法宝。世人只知道他的本命法宝是九幽冥篁鼎,却不知道要起那鼎,还需要两截锁链。之前困着铁扇与白骨的那两截铁索,正是沉姜的第二件宝物。鬼族中人么,叛叛降降都是常事,你只消叫白骨带上这两截锁链去找沉姜献上以表忠心,他大喜之下,该会既往不咎的。” 殷无念在心里想,你果然是沉姜! 先前叫殷无念去取肉身的时候,他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因而提出要他帮自己操纵洞府灵宝变化以惊走魑魅。老鬼表现得不情不愿,但还是答应了。眼下他又得寸进尺,再要他帮自己想个法子令白骨重回寂幽海——他要真是玉鼎真人,才懒得管这些屁事。 还有那第二件宝物……我信你个鬼。要真有这玩意儿之前干嘛不说?此时说了真叫白骨献给了沉姜岂非助纣为虐。玉鼎真人要真是心性圆满即将飞升,怎么会为自己“了断缘果”这事,又冒这种重将三界拖入劫难之中的风险? 不过……沉姜此刻口不择言有求必应地非要叫自己来取这肉身,到底为了什么? 沉姜口中的肉身,其实是指这白鹤洞府。依他所言,是他当初借助一样上界至宝炼了这东西出来,一旦得了,首先可以随着心意有诸般变化,其次一旦肉身受损,更可以灵石法材来炼化修补。第二点妙用本身不稀奇,许多灵偶僵傀之类都能这么干。但沉姜又说,除这两点之外,这洞府本身便有灵性,其实更相当于一个活物。他当初炼了这东西出来已是窃天地之造化,唯恐流传出去引起诸多事端,才一直秘而不宣、叫它一直待在玉虚城附近。 殷无念掌中握着的这剑坯,就是操控这白鹤洞府的东西。他小心探入些心神细查,虽不能证明沉姜所说全是真的,却也知道这白鹤洞府的确能做个肉身、也的确妙用无穷。 那就见鬼了——依神荼所言沉姜被困弥天幻境,冒险修自己的混元魔体就是为了找个法子跑出来,而如今这洞府性属极阴,最适合鬼族不过,他干嘛自己不用非死皮赖脸地要送给自己? 但留给他考虑的时间不多,他也没法再试探一次,否则会叫沉姜觉得自己对他起了疑。这回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以往时候沉姜躲在寂幽海暗处装神弄鬼,他想要做什么,全得靠猜。而这次要是让他觉得自己入了套,或许就能反客为主了。 殷无念脑中念头急转,最终将心一横,决定试上一次,依他所言拿了这肉身。 沉姜该不是想要害他。要不然凭他耳畔传音的神通,在此设伏轻而易举。更有可能是……知道神荼魑魅不受节制,因此打算扮成玉鼎让自己为他所用。现在抛下的是个饵,但只要不是毒饵,吞了又能怎么样! 于是他在心中说:“你是玉虚城主,不管从前怎样对我,我这回信你言而有信。好,现在我就炼化这柄鹤羽剑。” 第一百二十六章 坏事 而这时候神荼和李少微、金吒聊得正欢。 这局面完全出乎神荼的意料。 他得了玉鼎真人肉身之后一直藏身这洞府之中,为的是将自己的鬼修神魂与这大乘肉身合而为一。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寻常人的神魂与肉身虽相对独立,却还有一小部分是与肉体完全交融,无法分割的。因而人死之后肉身腐坏,那一小部分神魂便也失去,由是新生的鬼魂总是浑浑噩噩,头脑不大灵光,得等渐有了修为开出灵智,才能以执念或是别的东西将自己的神魂修补完整。 神荼虽是鬼族,此事却也无法走捷径。他得慢慢将自己已修成的完整神魂一点点同玉鼎的肉体交融,最终才能发挥这位灵界人族第一至尊强横身躯的全部威力。 为此,他这些年来几乎从不露面,魔道之外唯一知道这秘密的便是殷无念。 可殷无念刚到玉虚城外的鬼族军阵之中便被他和魑魅拿了,随后又落得个身陨道消的下场,对于正道中人而言这秘密就又成了秘密。 只不过,他没料到大名鼎鼎的李少微和玉鼎的亲传弟子金吒会这么容易上当——一见着他的面,那金吒便愣了愣,随后惊呼:“师……师父?!” 那李少微在一边也现出个呆呆傻傻的模样。 等金吒又叫“师父,真的是你”的时候,神荼都快要笑出声了。心道听说这李少微是清虚观高徒须弥山红人,可如今亲眼一见,也还是个小鬼罢了。在玉鼎真人洞府中、披了他的肉身的,就一定是玉鼎么!? 见着他们两个这蠢相,神荼便有意逗弄他们。微微一笑,将臂弯的拂尘一甩,翘起一只脚来:“不是我……还能是谁?难道还有人敢假扮我玉鼎真人吗?” 李少微叹了口气:“之前的确有人曾假扮你……” 神荼便将眉头一皱:“哼,徒弟在这里,还会认错师父不成?” 金吒立即开口:“他确实是我师父,虽然……师父,你怎么在这里?你知道玉虚城快撑不住了吗?” 知道知道,自然知道!神荼在心中哈哈大笑,不但玉虚城快撑不住了,你们两个蠢材也快要被困在这儿了。他先打量金吒——这玉鼎真人的亲传看着没什么与众不同之处,说话做事更是痴痴傻傻,不好。又打量李少微——这小子这身皮囊倒是不错,且还是个大乘。他这皮囊在须弥山喂养了无数灵丹妙药,等将他在此处困死、神魂炼去,这身子倒是可以给小魑儿用。虽然是个男儿身,嗯……养了这些年的女儿,再换个儿子养倒也不错。 他便又笑:“说来话长……玉虚城一事我已知晓,我正在寻找彻底解决鬼族的办法。正好,你们随我来。” 他从宝座上站起身,将手一挥,东边的玉壁上便现出一道小门。这小门之内是他精心布下的禁制,只消二人走进去,任凭多大的神通也只能被圈在里面,没有月余的功夫出不来。他这两天便将要玉鼎肉身完全融合,到时潜入玉虚城将那些正道修士一网打尽,便可腾出功夫慢慢来料理这两个蠢材了。 那李少微和金吒对视一眼,似乎有些犹豫。可不知想了些什么,便要迈开步子。 就在这时候,忽有一团阴风直冲入洞府,落在地上便化成个肥胖狰狞的鬼使,满脸仓皇之色,开口就叫:“大人!不好了!圣——” 神荼一惊,立即在心中大骂起来——这个蠢东西! 为了叫这两人入套,他之前特意吩咐洞天之中的鬼兵好好隐藏,没有他的召唤绝不要现身。到了眼下这紧要关头两人被自己三言两语说动了,却出了这等事! 他听着鬼使说那个“圣”字,便猜又是魑魅任性惹了什么祸。可这时候他才懒得去管她是又心烦了还是不高兴了,只将眉头一皱,双目陡然射一道精光,登时吓得那鬼使住口。 李少微看着这鬼使,倒是心中先一宽,又一喜。 因为这事是他同殷无念约定好的——入得洞天之后分头行动,殷无念救人,他与金吒拖住神荼。等殷无念那边办成了事,便找法子叫个鬼兵闯进来。 如今这鬼使一至,便是殷无念已传来讯号——他那边事了,这边可以动手了! 他便立时收住脚步,盯住那鬼使:“哪来的大人?你在叫谁?” 鬼使竟又开口:“神荼大……” 找死了!神荼此时要气炸了肺——是有什么大事,叫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明明瞧见此处有两个人,却还口不择言!?魑魅又是发了什么昏,在今日这种时候惹了什么祸事出来!? 他冷哼一声:“是个鬼族的探子,速速将他拿下!” 可他只怕两人动手太慢,话音一落,便将臂弯中的拂尘一摆,登时将那鬼使狠狠轰成一片血沫,又道:“之前为找到对付鬼族的法子,我捉了些鬼修回来。这该死的蠢材该是昏了头,竟跑到这儿来找他们的主子。” 李少微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忽然冷笑一下:“他刚刚说的‘大人’是何意?” 金吒此时也来添乱:“是啊,师父,那鬼使为何叫人您‘大人’?” 好事要坏!神荼心中更怒,却也忍不住想魑魅到底搞了什么名堂出来,能叫这鬼使冒死坏了规矩?他忙将眉头一皱:“你们怀疑我?” 金吒叹了口气:“师父,当年我无路可走,还是您大发善心收留了我,我怎么会不信您?” 这话叫神荼略松口气:“你知道就好。” 可这话一出口,金吒忽然喝道:“你不是我师父!当年拜师的情况根本不是这样……看来你并不知悉此事。说,你把我师父怎么了?!他的神魂在哪儿!” 这两个蠢货怎么忽然机灵起来了?神荼心知要坏,却仍想做最后努力:“金吒,看来是为师太过宠溺你,还敢以下犯上,目无尊长!” 李少微摇摇头:“你不是玉鼎真人,你莫非就是那……鬼帝沉姜?” 这个蠢材又在想些什么?神荼刚在心里冷笑一声,却忽然意识到事情不对——这两人既然已经怀疑自己的身份,却又为何只站在这儿同自己唠唠叨叨? 不妙,他们是在拖延时间! 第一百二十七章 依着常理来说,倘若两人分头行动,那负责拖延时间的那一个该是实力较弱的。李少微和金吒两个加在一块儿已不容小觑,那他们在为谁拖延时间?! 难不成是姜子牙么!? 神荼心中一惊,有些后悔刚才没听那鬼使说到底出了什么事——难不成是魑魅叫姜子牙给擒了? 他想到此处,一时间没什么心思再同李少微与金吒周旋了。这洞天进来容易出去难,即便现在没法儿将他们困在禁制里,过后也可慢慢收拾他们。便将眉头一竖:“呵,他的名讳岂是你等可以直呼的。玉鼎真人就是我,他的身体早已归我所用,本座的好徒弟!” 说了这话,又听着洞府外面一片大乱,一群鬼兵鬼将蜂拥而来,口中全在嚷嚷:“鬼祖救命!鬼祖救命!圣女疯啦!” 听了这话神荼心中更是惊疑不定,猛地从宝座上蹿起来,先将手中拂尘一抛把身前两人迫退,又立即遁出洞府之外:“哼,本座还有要事,众鬼使,把他们看住了,若让他们跑掉……” 话说到这儿,远处听着忽然轰隆一声响,腾起好大一团碧绿幽火。神荼更来不及摆谱,一把自那些鬼兵之中随手抓了一个,飞身便走。一入白玉林中便喝:“说!出了什么事了!” 他边问边向幽火腾起处疾驰,那鬼差叫烈风吹得嘴歪眼斜,一边灌饱满口的风一边叫:“刚刚刚才圣女从她洞府里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小的们依着之前的埋伏好好藏着,见她那样子只怕是出了什么事,又怕她乱跑惊动了什么人不好向鬼祖你交代,就赶紧上前去问——” “哪知道圣女一见着咱们过去却像吓了一跳,开口就说是不是神荼叫你们来抓我——我的祖宗呀,谁敢抓她?咱们刚要说不,圣女抬手就打过来,一下子打死好几个!大家伙儿叫她惊着了,都不知道怎么办,可这时候又跳出来几个挨千刀的罗刹,开始嚷嚷说‘鬼族圣女就能残杀无辜么?咱们把她捉去见鬼祖’,圣女一听这话疯得更厉害了,见人就打见人就杀,咱们只好赶紧跑回来找你老人家了——” 神荼一把将这鬼使丢开,心中生出一股寒气——自己的猜测果然没错,李少微和金吒是另一路,魑魅着了姜子牙的道! 此时远处又腾起了好几片幽火,神荼立即化成一阵黑风射了过去。一路行过,只见途中鬼兵鬼将尸横遍野,少说也叫魑魅给轰杀了几百个,待远远瞧见林中魑魅那紫色身影时,立即喝道:“停手!你在做什么!?” 魑魅此时刚将几个没来得及逃的鬼兵撕了,一听着神荼的话,像受了惊的兔子般一跳,转身就逃。神荼叫她这模样搞得满头雾水——瞧她的气机并不像受了伤害,一路过来似乎也并没有旁人,怎么她见了自己倒像是见了鬼!? 神荼快叫她气岔了气,扬手祭出一面云光旗。宝旗在半空中一抖,四面云墙便将魑魅给笼了个严严实实。 她立时觉得放眼望去四周全是无尽云海,天下地下一片空落落,连方向也分辨不清。又听得神荼怒喝:“你在发什么疯?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么!?” 这话叫魑魅又惊又怕,满腔的恐惧忧虑全迸发出来,也尖叫道:“你早晚要知道,我也不怕叫你知道!殷无念根本就没死!你快点动手吧!我杀了你这么多人,反正你要恨死我了!!” 神荼在禁制之外听了她这话,愣了好一会儿才说:“什么?杀了我的人?什么人?我又怎么恨你了?” 魑魅又叫又跳,状若疯魔:“你没听见吗!?殷无念没死!五行灵盘就是他抢去的!他没死!” 这话叫神荼又愣:“他是幽冥大法师,没死又有什么稀奇的?你又发什么疯?” 这回换着魑魅发愣。她一下子收了声,站在禁制内手足无措,脸上脏血和泪痕混在一块儿:“……他没死,我骗了你来的……现在他把铁扇和白骨全救走了!他还说……你要是知道了,肯定饶不了我,你得把我给炼化了,你压根就没把我当什么鬼族圣女,你……” 她原本看着已稍微平静下来,可一提起殷无念又开始挤眉瞪眼,从脸上现出无比的惶恐焦躁之色来。声音因此再变得又尖又利,眼看便又要跳起来。 神荼见她这模样心中一沉——魑魅虽有些小孩脾性,却不至于又痴又傻,可如今说的都是些什么鬼话?他立即自云光旗中催出更多清光将魑魅制住,又顺着这法宝分出神念去探查她的气息。结果这一探,将他骇得险些冒出冷汗——鬼族圣女此时魔火攻心,已在走火入魔、功散身死的边缘! 神荼顾不得管什么金吒、李少微了,立即使出浑身解数,将种种凝神静气的丹药、护持心脉的法宝全祭了出来一股脑地往她身上招呼。可魑魅瞧见身周宝光大作,竟又肝胆欲裂,只死命地向外挣去,口中叫嚷“你果然要杀我”。 神荼眼见着她头顶、双肩上慢慢生出三团五色之气又凝为三朵灵花,再见这三朵灵花仿佛经了秋冬的霜刀一般迅速衰败下去,便知道大势不妙——此时寻常灵药、法宝全救不了她了。 他只略一犹豫,便将牙一咬,将一张金光四射的符箓取了出来。 此符名为“劫盾”。他在这万余年来一共只炼了五枚,全是为有朝一日自己能突破大乘、晋入渡劫境时准备的。他在舌尖一咬,将精血喷在这符上祭出,无上灵宝立即化为一面金光罩放出千万条瑞霞将魑魅兜在其中。眼看就要凋谢的顶上三花得此霞光滋养,立即恢复神气,重隐入头上、双肩。神魂之上汹汹燃烧、侵入经络关窍的魔火亦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立即熄了。 只两三息的功夫,魑魅便微微一愣、如梦初醒般睁了眼,再一想刚才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只觉仿若隔世,是全然不同的另外一个人。 神荼见她眼中清明,立即将脸一沉:“你可醒了?!混账东西!说——刚才到底怎么回事、殷无念在哪!?” 第一百二十八章 搭戏 一刻钟之后,神荼暴怒:“蠢材!哪有什么人能将你这大乘同五行灵盘之间的心神联系给斩断!?分明就是当初殷无念以秘法寄居在里面,又当着你的面装神弄鬼!你要是当时回来就告诉了我,何至于此!” 要在平时,魑魅非得同他瞪眼闹起来。可刚才那一枚劫盾的灵力仍在体内流转,她全没什么底气再使小性儿了,只低声说:“……现在说这些也晚了,都怪他太可恨。可是之前殷无念好像真的神功大成,他还……” “什么神功大成!”神荼冷哼一声,“你刚才从洞府出来就已经快要走火入魔,他要真有神功,怎么不追出来把你斩草除根?你又叫他摆了一道!” “可是我用的那些法宝……” “——刚才李少微和金吒在那边同我百般拖延,该是姜子牙也来了!你那些法宝全不听使唤,十有八九是那老东西搞的鬼。殷无念肉身没了只剩下个神魂,最多算是个器灵,你是鬼族的圣女!难道不知道这种情况要重修出肉身有多难么?还什么神功大成?!”神荼一想起自己那枚劫盾便心疼得咬牙切齿,可想起刚才魑魅三花将谢的模样,却又对她发不出火了,只得连连冷笑,“好,好,也好!玉虚城高手都来了我这儿打算直捣黄龙,那如今我也给他们来个直捣黄龙——李少微和金吒不入我那禁制不要紧……” 他慢慢出了口气,去看魑魅:“咱们占据这洞府许久,我也炼化了许久,又额外多增了些阵法——接着!” 他抛给魑魅一面法幡:“你就留在这儿,用这东西操控我所设下的阵法。姜子牙李少微都在此,这些阵困不住他们,撑上几个时辰却也不难。等他们要脱困,你便往城外军阵中去,只要他们想入城,你就叫人阻拦。要他们不怕恶业大开杀戒,嘿嘿,那就将人都填上也没甚所谓!” “可是城外的军阵,咱们不是用来炼化生机、好叫沉姜现世的么?” 神荼将手一挥:“原想要是有自在天诸魔帮忙,咱们还能联手做套叫沉姜入局为我们所制。可今天你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也没见飞廉法师露面,可见那老杀才压根儿不想出力、只想捡果子吃!要这么干,咱们干嘛为他人做嫁衣?干脆一拍两散谁都别成事!你就留在这儿,我则潜进玉虚城去。趁着城中无人、我这肉身又已炼化圆满,我就拿满城的修士来要挟须弥山——他们非要再攻城,我就一个一个杀给他们看!要是识趣,往后这人族圣城就是咱们的。也总还有几千年的寿元……咱们慢慢想飞升之法!” 魑魅想了想,又往远处看了看:“可是……” 神荼就在心中叹了口气。要在平常时候,听说要夺城、又允她怎么使那些鬼兵都行,她必然欢呼雀跃比自己还要痛快。可如今看她这这模样—— 神荼便往前走了两步,低头瞧着她:“你怕殷无念了?可他如今修为尽失,而你又知道他之前是全凭阴谋诡计,有什么好怕的?你得想明白,他害你险些功散身死……我虽然以劫盾暂替你消融了心中魔念,可这种东西最终只能靠自己磨去,谁帮忙都不管用的。你往后真想飞升,这回就必得叫他好好吃个亏。要不然等殷无念成了你心中魔劫,你就永世不能翻身了。” 魑魅出口气,哦了一声,将那面小小的法幡在指缝里绞了绞。神荼沉默片刻,转脸往远处看——此前是魑魅发疯搞得附近一片乌烟瘴气,但如今他在鹤颈处的那个洞府附近也燃起了冲天的火光,显是那些鬼使在奉他的令阻拦李少微与金吒。那两人修为高强,那些杂碎并不是对手。但附近的兵将都已被惊动,化成天空之中黑沉沉的一片乌云压了过去。 一场大战已开始,实在耽误不得。但神荼又想了想,还是抬手在她头上摸了一下:“咱们两个相依为命这些年,我何曾真生过你的气?我舍不得五行灵盘,又何必交在你手上?玉虚城里有许多自下界飞升的人修,咱们要是占得住最好,占不住,我这回去就给你挑几个资质好的,捉走叫她们慢慢修行。等把肉身修得境界圆满就任你挑选,好不好?” 这时候魑魅的脸上才生动起来,她眨了眨眼:“你说真的?叫我自己挑?” 神荼笑了笑:“真的。” “那你也不怪我放跑了殷无念?” 神荼微微吸了一口气:“嗯。当时我也在场,不是连我都没瞧出来么?我并不会怪你。” “那你就等着吧!”魑魅高兴起来。她将法幡在手上一抛,迎风便长成十几丈高,看起来顶天立地,“我非叫殷无念知道知道得罪了我是什么下场!” …… 沉姜送来的这鹤身果然货真价实。虽然还不能像他一样操纵整个洞府,但将那柄羽剑祭炼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殷无念已可以通过这件宝贝感知到这座洞府中各处正在发生的一切——包括神荼与魑魅的对话。 这叫他更加好奇。神荼该是最早得到这座洞府的人,为什么反而叫沉姜发现了此处的奥秘? 听着神荼对魑魅说两人相依为命时,沉姜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与其说是相依为命,倒不如说是相互拖累。要这两人一直改不了这心性,只怕寿元尽时,也不得解脱。” 殷无念知道他想放什么屁。自己和师侄孙打得火热,听他说了这种话自然是要表示不赞同的:“要修到最后连什么牵绊都不要了,同草木又有什么区别?” 沉姜立即说:“唉,你未到我这境界,还不知晓。失去肉身之后我倒是将一切都看得开了——我主持玉虚城时俗务缠身,因此耽误了修为心境,迟迟不得入渡劫。可之后一人无牵无挂,才知道此前许多年都是白费功夫。灵界劫难,自有灵界人来解。待我飞升便不是此界中人,也就不需要再牵挂了。” 好戏来了。他既然给了自己这个肉身,就必然想要自己为他办事。之前装作看破尘世的模样是为了叫自己信他是玉鼎,而今开始唠唠叨叨则是要让自己想法叫他留在此界。殷无念立即同他搭上戏:“非也非也。你那看破不是真看破,是因为身子只余神魂,而产生了执念。真人,其实说起来你如今也算是个鬼族了。我猜你的执念就是飞升仙界——你有没有想过,你所谓的不要牵挂,到底是鬼修玉鼎真人这样想,还是你本人这样想?” 第一百二十九章 鹤身 沉姜沉默一会儿,装模作样地低呼一声:“啊呀,多谢殷法王!” 殷无念明知故问:“哦?谢我什么?” “唉,多谢你点醒我。我总觉得在此界还有些东西没有割舍,原本不全是同你之间的缘果,还有我从前誓要三界清明的道心!要不是你,恐怕我要铸成大错、待自觉可以飞升时反而坏了心境了。” 殷无念差点笑出声,就只在心里说:“嗯。” 其实他该说既然如此,不如你留下来将自在天的祸事平息、将那九幽冥篁鼎妥善处理了再行飞升。可从前在寂幽海的时候沉姜以神念附身塑像,他的心思殷无念全得靠猜,叫人十分不痛快。而今终于得了这机会,他得叫沉姜尝尝自己从前的滋味——他在上界时是个星君,也算是有一号的真仙吧?听说上界天庭还有个玉帝,这老鬼那时候是不是像现在猜自己的心思一样猜那玉帝的心思的? 待他高兴了一会儿、觉得沉姜要耐不住了,才说:“那真人改主意了?” “是。我的确该留下了结此界事,尤其是那九幽冥篁鼎。”老鬼顿了顿,又道,“但虽如此,我却仍不好牵扯太多。不如此事由你来做——等你立下大功,也用不着像如今这样在须弥山诸人面前左右为难。至于我……我那徒儿金吒一直在寻我的神魂,孝心可鉴,往后,就由他代我向法王传讯吧。” 他这话叫殷无念有点儿吃惊。其实他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老鬼该是以什么神通附在自己身上,或者某件器物上,才能施展这种看起来匪夷所思的本领。他今天拿了肉身,往后他一直待在自己身上,他也不觉得吃惊。无非是平时说话做事都要多加思量,像对敌人一样对自己的心神谨慎小心罢了。 可听他这话,自己得到鹤身之后他便不再这样同自己联系了么? 应该是“不能”,而不是“不”。 自己得了肉身,他便“不能”再这样说话,那他眼下该就附身在这鹤身洞府之上!这身躯真像他说的那么好,沉姜不会拱手相让。殷无念觉得自己该有一个陷阱在等着自己。就是这东西,令沉姜不得不把具身躯让出来……那陷阱是什么? 见他并不开口,沉姜似乎有些急,只道:“法王将这鹤羽剑祭炼好了么?神荼已离开洞府,只把魑魅留在这儿。那位鬼族圣女如今开启神荼设下的禁制,又在驱使此地鬼兵围攻李少微与金吒。想要叫他们两个脱困,你就得将这肉身给拿了。要晚了,只怕我那徒儿有个三长两短。” 言多必失。这话叫殷无念意识到另一件事——沉姜附在这鹤身上之后,该是没法子施展神通,而只能搞些“传音入密”、“断了法宝的心神联系”之类的伎俩。殷无念之前附身五行灵盘便是这种状态,只有当宝物被人使用的时候,他这器灵才算被“激活”,方能说话做事。不过那时候,灵盘一被动用,他是可以自己出入宝物之中的。 而如今沉姜迫不及待地想要自己得了这肉身,倒很像是凡间的鬼怪捉替身——有什么力量将他或他的一缕神念困在了这鹤府之中! 要自己真拿了,也会如此么? 不对……要是自己会同他一样,老鬼何必多此一举说什么日后叫金吒向自己传话?看来这鹤身中的陷阱,只对沉姜起效。 ……这不会是玉鼎真人当初留下的后手吧!? 他不能想太久。其实此时已通过鹤羽剑查探到洞府之中的状况,神荼留在此处的鬼兵鬼将有千余,因平时是用来护卫他们周全的,因此修为不可小觑。 眼下他们正同李少微与金吒斗在一处,仗着熟知此处地利与魑魅发动的禁制,十分占便宜。这种“便宜”对大乘修士来说几近于无,可金吒的本事不大高明,争斗之中险象环生,数次差点儿被重伤。他那师侄孙是个厚道人,一边自己斗,一边还得留神替金吒解围,一时间竟也有些力不从心、束手束脚。 而此时他这洞府之外也传来魑魅的声音:“殷无念,你先前装神弄鬼,今天非叫你形神俱灭——去,把他给我捉出来!” 这一声令下,十几个鬼使立即往洞府中扑来。殷无念此时心神都放在鹤羽剑上,只站在案前一动不动。铁扇和白骨听了这话连声唤他他却没反应,不知道到底是出了什么状况,只得先守护洞府迎敌。白骨被炼成傀儡修为尚未复原,铁扇只得一人应战。那些鬼使倒不在话下,可魑魅一见着殷无念未露面,心中立时大定,亲自上了阵。 铁扇不是她的对手,又是以少敌多,只两三个回合过去芭蕉宝扇所布下的巽风阵便被打破。魑魅又喜又恨,抬手放出滚滚毒云侵入洞府之内,自身也化成一道灰光汇入那毒云中。 铁扇忙着应对藏身毒云中的鬼使,叫她瞅着破绽射出三枚透骨钉,半边身子立即麻了。魑魅一心报仇懒得同她纠缠,先一脚将她踢去一旁,又把将要出手的白骨给掀翻,正瞧见殷无念手持鹤羽剑站在那案前。 她将牙咬得格格作响,一只手立时化成三尺长的利爪,直剜他的后心! 她去势极快,可却觉得这一瞬间极长——她被殷无念设计摆弄虽只有短短数月的功夫,可此时想来那段惴惴不安、担心受怕的日子却好像过了数十年!如今这全无防备的身躯就在眼下,只消将他一颗黑心给挖出来,什么心结、心魔,全都要烟消云散!到那时候,再叫他好好尝尝—— 眼前忽然一恍。原本被毒云侵染得发黑的白玉洞府刹那间消失不见了,周围一下子变成了碧蓝的晴空! 魑魅这一爪抓了空,直直冲出十来丈才自震惊中回过神,只见自己身边空无一人,身下便是玉虚城附近的莽苍原野,天上的烈风在耳畔呼呼作响。她自是知道这儿是洞府所在,然而……洞府呢!? 第一百三十章 内讧 ——该是姜子牙出手搞的鬼。神荼临走时曾说那老家伙或许也在洞府之内,如今一看全说中了。之前不露面现身,不知道是在使什么坏。 只那么一点儿就得手了! 魑魅恨到极点,可知道姜子牙既然在此,自己就没法儿多待。要被他和李少微、金吒缠上,绝不会有好果子吃。好在神荼已提前想到此节,告诉了自己之后怎样做。她恨恨地往下方山林中扫视一圈,飞身便往玉虚城外的鬼族军阵中去。 远远瞧见那军阵时,只见其间鬼气冲天,仿佛正在进行一场大战。可被围住的玉虚城门紧闭,城头也不见修士驭使法宝时的光华,魑魅一看就知道这是起了内斗。 鬼族内斗是常事,但魑魅本就又气又恨,这个节骨眼儿上瞧见此景更激得她火冒三丈,立即化作黑风射入军阵中。 鬼兵正杀得不亦乐乎——起先的由头是因为殷无念。他此前过阵的时候叫冥服翳吃了好大的一个苦头,将他肉身都毁了去。冥服翳虽夺了一个鬼兵的舍,但殷无念走后余下诸多归他节制的鬼修立时晓得这是个好机会——大军原本由白骨统率时她还能勉强服众,但等冥服翳上了台,每个人心里的念头都是“为何不是我”。 眼下瞧见黑山老怪修为大损,全盯上他的权柄和宝物丹药。诸多鬼修在阵中各自领兵,立即私底下碰了个头。冥服翳要瞧见当时情景一定觉得极为眼熟——这些鬼修先争论的第一件事就是除了冥服翳之后他留下的宝贝该如何分,只花了不到一刻钟就自己先斗了起来。 冥服翳原本心惊胆战在想如何应对今日危局,等听着属下来报那些家伙先内讧了,登时大喜,立即率军镇压。结果这一下子倒叫一群鬼修记起他们本该先对付谁,眨眼之间纷纷向他出手。待数万鬼兵鬼将战成一片、执念一起,已全不顾什么首尾了。平日里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两样都没有的,也学殷无念在圣灵山下时的做派,瞅着机会也不瞧是哪一方的立即暴起杀人夺宝。 等魑魅赶到时,数万鬼兵已自残得折损数千之众,冥服翳和几个鬼修从地上斗到天上,又从天上斗到地上,眼看着杀红了眼,就要把为对付玉虚城修士的大阵给运转了。 魑魅气得牙根发痒,插入战团之中现出身形,张口便骂:“一群不知死的蠢材,都给我停手!” 可几个鬼修杀得兴起,一时间没瞧出她是谁,毒云骨钉磷火剑劈头盖脸地便朝她招呼过来。鬼族圣女满腔怒意正无处发泄,立即将大袖一挥把这些零碎统统收入囊中,又张口一喷—— 一股阴冥之力喷薄而出,登时将几团黑风都喷回了原形。这一口阴风极为厉害,几个鬼修体内鬼气一滞,像石头一样自空中往下掉。经这么一吓,才认出眼前这位姑奶奶。想要大叫求饶,可身子不听使唤,嘴巴也不听使唤。魑魅也懒得听他们再聒噪,如鹰隼捕雀儿一般在空中游走过去,逮着一个便将脑袋捏碎,一口气料理了七个,最终把一个白骨惨惨的鬼修脑袋也握在掌中。 这家伙正是冥服翳——鬼兵修为低下,他之前是依仗自己的法宝在空中游斗。却也因此如今体内鬼气稀薄占了便宜,这会儿已能开口了。连忙大叫:“圣女奶奶饶命、圣女奶奶饶命——是那几个蠢材受了殷无念的蛊惑要来杀我!” 魑魅这才将手略一松,瞪着他喝道:“你是哪一个!?” “冥服翳、冥服翳!黑山老怪冥服翳!”他这才松了口气,赶紧大叫,“圣女之前叫我掌管全军的——” 魑魅脸色一冷:“混账!冥服翳怎么会是你这个模样!?” 冥服翳平时说话做事都不甚果决,此时却将口齿吓得伶俐了,连珠炮般把此前殷无念怎么戏弄了他飞快说了一遍。 要换做旁的什么理由,仍难逃一个死。可魑魅听着他也是叫殷无念戏弄,一腔恨意竟化作些惺惺相惜之情。先将他脑袋抓在掌中,又凌空喝道:“全给我停手!” 魔音传遍军阵之中,其中携有强大真力。修为低些的鬼兵立时被震死过去,鬼差鬼判鬼使之流也不好受,全被轰得心神不定、只差一点儿就要出窍,又眼见高天之上那鬼族圣女现出身形,一下子全没了胆,立即缩手缩脚地不敢动了。 这些鬼东西见风使舵、两面三刀叫魑魅发恨,可瞧见他们慑服于自己的气势,却又着实受用。她心中怒火稍减,转脸去等冥服翳,叫神荼此前教训自己的话原封不动搬了一遍:“蠢材!殷无念肉身没了只剩下个神魂,最多算是个器灵,你是鬼族的修士!难道不知道这种情况要重修出肉身有多难么?还什么神功大成?!” 冥服翳的骨头架子像是个挂件儿一样,被魑魅捏着脑袋当着一阵鬼兵的面甩来甩去,颜面全无。可他此前已着实丢够了脸,如今只想保命,忙道:“是是是,属下真是一蠢再蠢!” 魑魅又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再往下看看:“那你想不想报仇?” “想想想,圣女饶了属下性命,往后走到天涯海角也要把那个祸害捉回来!” 魑魅冷冷一笑:“用不着走到天涯海角!过不了多久殷无念就要回玉虚城去。你带人给我守在这儿,要是见了他,只把他困住不许杀,飞速来报我!” 冥服翳没料到自己还能重得掌兵的机会,心中大喜。可这喜还没完——魑魅又哼了一声:“可你这蠢材又服不了众!可恨!” 她说了这话忽然转脸往下一瞪:“都给我低头!” 数万鬼兵一哆嗦,齐刷刷地将脑袋垂下了。魑魅便将手一招,凭空幻出个惨白的面具。再将这面具往冥服翳头颅一按——白骨身忽然生出血肉肌肤,腾起浓重的雾气。待这雾气散了,冥服翳竟已变成了白骨夫人的模样。 “抬头看好了!”魑魅松了手,召出一团黑云将这冒牌货给托住,“白骨夫人先前奉我命潜入玉虚城去,如今又回来了!你们往后全听她号令,再有今日情景,全把你们打成骨粉!” 冥服翳只觉圣女赐了自己一个肉身,却还没意识到自己如今到底是什么模样。听她提了白骨,心里一慌:“啊?圣女说的可是——咦!?” 第一百三十一章 野望 他一低头,终于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立即愁眉苦脸,美孜孜地说:“哎呀,圣女怎么把我弄成白骨了?我堂堂七尺男儿成了女儿身可怎么得了?” 魑魅将眉一皱:“你想得美!我只是暂借你个人偶身。这回你要事情做得漂亮,这人偶身就赐给你,管你以后想变成什么模样。要还做些蠢事,就还叫你做个孤魂野鬼——滚去办事!” 冥服翳倒并不在乎什么女儿身、男儿身,只要这模样能服众且掌握权柄,变成什么样子都没所谓。有了魑魅撑腰,他迅速将鬼军内讧平息,接着便依着魑魅吩咐派遣无数探子,只等殷无念到来。接下来三天的功夫,魑魅和冥服翳两人一同急得抓耳挠腮,只想同那位幽冥大法师大战一场。 可殷无念几个人像是从这世上消失不见了,连一点音讯都没有。到第四天的时候魑魅终于耐不住,先将冥服翳唤至帐中。冥服翳这些天得了白骨这相貌的便宜,比平常任何时候都更得众鬼修尊重,于是说话做事时无不学着白骨的模样,乐在其中。 等他进帐的时候,也是一副扭扭捏捏的样子,说话细声细气,将白骨学了个十成十。魑魅见他这做派先一愣,瞪眼骂:“你这蠢货,发什么癫!?” 她正在气头上,见他就记起白骨,再记起殷无念,怒从心头起,掌中幻出一柄骨鞭不由分说先将他抽得在地上翻滚哀嚎,才觉稍顺了气:“看见你就想起那贱婢——不知道和殷无念在哪里逍遥快活!你听着,我这就去找他们,你在这儿给我守好了!” 冥服翳正待点头应了,却忽有一道金光飞从帐外飞入,正插在地上。定睛一瞧,乃是一柄金色的小剑。小剑嗡嗡直颤,震得周遭空气起了阵阵涟漪,很快化成个朦朦胧胧的人形,是玉鼎真人的模样。 他先看一眼冥服翳,又看魑魅:“可有殷无念的行踪?” 这几天神荼只同她说了几次话,魑魅本担心他在玉虚城遇着什么难缠的状况。此时终于见了他,一颗心落下一半:“我正要去找他呢!咱们什么时候进城去?李少微他们总不露面,等咱们把玉虚城拿到手,就由不得他们躲躲藏藏了——对了,你在城里给我找着了几个肉身?” 神荼微微一愣,笑了一下:“还没遇着合适的。殷无念当然不敢露面——因为那天姜子牙并没去咱们洞天,他一直待在玉虚城中。他在城里,我不好一个人动手。但今夜是阴月阴,将有血月现世,阴气最重。到月出时候,我在城内现身骗开城门,你们率军进城。” 魑魅一鞭子甩在冥服翳身上:“姜子牙不在那儿!?早知道我那天就该追他去!” 神荼微微皱了下眉:“正是用人之际,你收收性情。冥服翳,你听好。今夜入城之后,你先率人将城门处的修士全杀了,务必不留活口。魑魅,你入城之后随便化成个人修的模样,别的不要管,立即同我去截杀姜子牙。” 他想了想,又道:“冥服翳,入城可以杀人,但尽量不要毁坏洞府宫观。待姜子牙一死,我再向你传讯。到时候我和魑魅在你面前现身,你立即率你的鬼将退出城去。” 冥服翳听得直发愣——以往跟殷无念、白骨去屠宗灭派的时候,都是将什么宫观洞天里的宝贝全抢掠了。可鬼祖却叫他们只杀人、不许吃甜头,这话什么意思? 他忍不住在地上坐起身,也忘记捏着嗓子说话了:“欸?咱们攻进去,打下来,却又叫我率军退了?尊上,这是为啥?” “不是叫你全退去。是将平时不服你号令的鬼修,约莫千余留在那儿,由我来杀了。你再令余下的败走。” 冥服翳一愣,咧嘴笑起来:“嘿嘿,尊长要为我出头?哎呀,属下真是数世修来福气——” 魑魅皱了眉:“蠢材,他是——神荼,你这是什么意思?叫我扮成玉虚城修士?你真打算做玉虚城主、玉鼎真人么?” 神荼不动声色地看她:“怎么,不喜欢?魔道中人勾心斗角,我实在是累了。譬如今次,咱们趁机百族都在无想天围攻五行元灵率兵围了玉虚城,又重伤城内数位长老,先将此地围成铁桶,又起了这大阵,本是大好的形势。但凡自在天的魔头出些力,如今沉姜或许已经出关,且在咱们掌控之下了。可结果呢?他们各怀心思,将那局面葬送了。如今既然是咱们凭鬼族一族之力取得此城,又怎么不能做城主?” 魑魅愣了愣,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觉得有点不对头。神荼平时说话做事自然也有从容气度,但今天还是略有点儿不同。非要说出来的话……她觉得神荼变得有些像那些正道中人了。什么叫“魔道中人勾心斗角”、什么叫“实在是累了”?自他们成鬼修开始,这些年不一直如此么? 就好像……他终于同玉鼎真人的肉身融合之后,脑袋里的念头也叫那肉身给影响了! 她迟疑片刻:“我不是说咱们能不能做城主,而是……咱们得杀了姜子牙和那些人灭口,然后你自称玉鼎真人击退鬼军,接着就永远这么待下去?” 神荼轻叹口气:“这几天,我藏身城内暗中观察。城虽被围了,可城内修士倒不很慌张,反倒相处更为融洽。我便想,咱们当初是迫不得已做了鬼修,可做了鬼修为的无非是飞升而已。既为此事,那做鬼族,做人修,又有什么分别?我如今觉得做这个城主,麻烦事反而会更少一些。更何况日后咱们便更容易去须弥山、接触九幽冥篁鼎了。小魑儿,等你入了城、见着城中景象,就知道那儿要比寂幽海叫人快活多了。” 魑魅一时无言,冥服翳也要听傻了:“……尊长,你做了玉鼎真人,那咱们呢?” 神荼笑了笑:“要你们有福缘修至大乘,我也有法子为你们换上人身。要修不到——城中灵石丹药法器全凭我这城主做主,往后还能少了你们的么?鬼军一日是威胁,我这城主就一日做得稳。安心,亏欠不了你。” 第一百三十二章 入魔 “那……李少微、金吒,殷无念呢?他们一样知道你的身份,还有铁扇、白骨!”魑魅皱眉,“你从前可不是这么做事的……你就这么想做玉虚城主么?你把他们全忘了?” 神荼大笑起来:“前几天你同我说,洞府忽然不见了,是不是?” “你这一说,倒是解开我心中的一个疑惑了。咱们刚得到洞府的时候,我曾叮嘱你不要动你那间玉室中的那柄小剑,对不对?” “我也不稀罕动!没什么好玩的。” “其实那剑并非仅是个寻常法器,而该与洞府有极大关联。那洞府似生非生,那小剑之上的气机也与洞府浑然一体。我虽因这肉身的缘故能感应得到,却一直没弄清楚那东西究竟是做什么的。可前几天你说,那洞府没了——于是我明白了。有人祭炼了那柄剑,也就得到了洞府——它实则是一具肉身、它已被殷无念拿去了。当天李少微和金吒来我面前百般拖延,原来就是打的这个主意。” 魑魅一下子站了起来:“什么!?殷无念又得了具肉身!?那你怎么不早说?这下子他更难对付……你就更没法儿做玉虚城主了!” 神荼忽将笑容一敛:“你错了。正是因此,李少微、金吒,乃至殷无念,全不用我担心了。那洞府的气息有极大古怪,要我所料不差……他们之所以这些日子都没现身,是因为那两人现在都已死在殷无念的手上了。” “须弥山红人,玉鼎真人唯一的亲传,全没于他手,往后他说的话谁还会信?” …… 对从前的殷无念来说,“九幽冥篁鼎”只是一件宝物的名字,而所谓“九幽”,也不过指的是九重之地、极阴之处。但现在,他体会到这两个字的真义了。要说寻常人心中的阴沉念头好比一个终年照不见日头的深坑,那他得了这具肉身之后,心中便仿佛多了一条直通九幽之地的深井——那井中无尽的暴戾愤恨阴郁之情,如地火一般喷涌! 那一瞬间他就觉察不妙,但发现这身子灵台锁闭,其中无数魔业纠缠,神魂不但全然无法脱壳而出,更是被死死锁拿,已完全融入其中了。 要这鹤身真是当初玉鼎真人留下用以对付沉姜的东西的话,那他现在就明白为何那老鬼要不顾一切地把这身子送给自己了,更领教了玉鼎真人这位人族至尊真正的实力……他是怎么炼化出这东西的!? 而别的事——沉姜脱身之后去了哪儿,此刻玉虚城中是否正遭劫,殷无念已全然无暇顾及了。 因为现在他仍与心中一个附骨之疽一般的念头争斗—— 要不要除去李少微? 玉鼎真人当初是将自己当成了他的。此前所受的苦,全是他应受的。而他如今所享有的一切,全是自己应得的。 殷无念修混元魔体日日以魔火炼魂,早能分得清心中哪些想法是魔念,哪些又是发自本心的正念。可这样一个因这充满无尽戾气的肉身所滋养出来的想法,却叫他一想便觉浑身舒泰,仿佛一旦做成,就能将数百年间所受怨气抒发一空。 离开无想天时他曾经险些走火入魔,是尸孙佼掘出一个洞府守护他许久才最终脱险。如今情景与极类那时——李少微与金吒守在他身旁为他护法三天三夜,连个调息吐纳的功夫都没有。 殷无念体内的汹汹魔念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来得猛烈,这鹤府肉身便仿佛一个魔窟,将他的神魂囚禁其中施加无尽折磨。但有这两人护法不断注入蕴含浩然正气的灵力,倒叫他心中始终有一线清明紧绷,苦苦支撑到现在。 对混元魔功来说,遭了这样的罪,收益自然极大。他能感到每熬过一息的功夫,自己的修为便疯狂地突飞猛进。可他修为越高,肉身之中的魔念却也愈发汹涌——李少微就盘坐在他身旁,因连着三日倾力护法的缘故,面上已现出青紫之色。他的脖颈就在自己身旁,只消如今忽然睁眼、抬手猛地冲出一拳,任他什么大乘肉身也得被轰断颈骨。 纵是没断,运功时忽然受此重击,也得一时岔气,好半天的功夫不能动。他与金吒苦苦炼来的灵力全在自己体内,趁此机会再出一拳,或以鹤羽剑斩他的脑袋,再将他的神魂囚禁…… 神魂之上的黑火烧了起来,火中那一线清明渐褪,只剩一缕游丝—— 李少微忽觉颈上一凉,立即睁开眼,发现是殷无念将手搭在自己肩上。他心中大喜:“师叔祖,你醒——” 但随即意识到,殷无念如今似乎并不算“醒”了。 他身上缭绕的魔气比之前更加深沉浓郁,而他那一双眼中,血丝正在眼白上飞快蔓延,他只说出五个字的功夫,殷无念的一双眸子便已成了赤红色! “……少微,师叔祖我修炼魔功,实在太辛苦了。”殷无念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像两片岩页刮擦,“要有个法子能叫我解脱得逍遥,你愿不愿意帮我?” 李少微怔了怔。他不知殷无念此刻到底是何种状况——一个人处于走火入魔的边缘,便是旁人稍稍挪动他一下都能害人性命,可他如今却能开口说话了?但他瞧这模样,却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已渡魔劫。 “我……师叔祖,你是要散功么?” “散功?呵呵呵呵……”殷无念咧嘴慢慢地笑起来,“然后变成个凡夫俗子……再叫你渡我去转生么?你说说……我这一世恶业,是要转生成畜生……还是蚁虫?” “不行……不行……”殷无念忽然皱起眉喃喃低语,声音忽又拔高,仿佛有个人正在他的躯壳内磨断指甲、摧残骨肉,要挣脱出来,“不行不行不行!” 李少微轻声道:“也未必要转生,师叔祖,我曾听太白仙长说起过,有种法子——” “不——”殷无念低声嘶吼了这一个字,声音陡然低沉下去。他略略沉默片刻,又红着眼睛笑了起来,“我这里,有另一种法子。” 第一百三十三章 魔头 那一缕游丝断了。魔火已将他的神魂燃尽、清明神智全失,只余一个焦黑的魂印。这魂印由暴戾阴郁填充,凭兽性本能驱使,以数百年间所学所知的一切引导,伪装成另一个殷无念。 混元魔体突破境界之时,需毁弃原本肉身、制住神念心魔,再由一丝清明神志融于心魔之内,将魔力为己身所用。而今殷无念已在另一种意义上渡了一个晋境之劫,只是原本肉身已毁,心魔于神魂之内成形,可他没能制住它,反倒失去最后一点清明,已成在世之魔了。 他身上魔气尽敛,唯余一对红眼在黑暗的洞窟中灼灼放光。金吒瞧见他这模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慢慢向后挪了挪。 李少微也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劲,一个警兆忽从心中生起。他慢慢站起身,低声说:“师叔祖,你有什么法子?” “啊……法子。”殷无念盘坐,但慢慢将头转来转去,一双耳朵如兽耳一般耸动,似乎在听周围每一丝声音、看每一束光,“这种好法子可不能轻易说出来……师侄孙,铁扇和白骨夫人呢?她们两个哪儿去了?嗯?” 李少微觉得有一根尖刺从他心口扎进去、狠狠搅了一下。眼前的这个人,显然已不是师叔祖,而只是一个披着他的皮的、真正的魔了。 他心中生出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极想叫自己相信这仍是殷无念的手段之一,无论为了什么。寂幽海、圣灵山、无想天,那样多的重重险阻他全轻易渡过,却会在今天……坏在魔劫上么? 可他想起来殷无念之前说的那句话——“神荼在洞府里留下禁制,该是去玉虚城了。我想着你们多被困在这一会儿城里就危险一分,所以就把这鹤身给收了。可能有点儿麻烦,但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那时候觉得是“有点儿麻烦”,并未放在心上,可谁能料到说了那话之后他身上立即魔气汹汹,便要走火入魔了?这三天的功夫李少微目睹殷无念的情状,愈瞧愈觉心惊,知道换做此界任何一个人,都绝无可能生还。但他是师叔祖,是殷无念,修的是混元魔体,也许,还有个万一呢!? 如今这“万一”也没了。 他在黑暗中静立片刻,转脸看了看自狭小洞口中透出来的昏暗光线,已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师叔祖叛出鬼族,无非是想要个自由身。他牵挂清虚观、牵挂自己,心中的正道从未磨灭,只是曾经蒙尘。现在,他不能叫这个披着他肉身、顶着他名号的魔存于世间。 但自己与金吒在这三天三夜间元气大损,全是强弩之末。而这魔得了师叔祖的心神、记忆、乃至如今已不知到何了种境界的修为,并非他们两个立即就能对付得了的。 他得拖上一拖……这魔该不想叫别人知道今日事,或许要生出除去自己与金吒的心思。可为什么问铁扇和白骨? 他便低声道:“师叔祖你忘了么,你收了鹤身之后咱们就失散了。当时洞府中还有千余鬼族兵将,我猜她们两个是叫那些鬼兵给缠住了。但既然魑魅不在,她们应付那些家伙或许有点儿吃力,却还不至于出什么大事……你……现在怎么样?” “怎么样?”殷无念轻声笑起来,“我好得很。多亏你们两个为我护法。啊,不对不对,我如今坏得很——我神魂受损,过不了多久就又要走火入魔。好侄孙,铁扇手里有些我给她的灵药,专门治我这入魔之症,你即刻帮我把她找回来,好不好?” 李少微慢慢往洞口退了一步:“好。但你先告诉我那是什么药。” 殷无念皱起眉:“全是我自己炼的——你堵在那儿做什么?” “外面还有鬼兵,我为你守门。” 殷无念点点头,忽然站起身。盯着李少微瞧了一会儿,大笑起来:“哈哈哈……守门?蠢材,你当我瞧不出你在想什么?师叔祖我如今魔功大成,却不至于坏了脑袋!你不去找,那就我自己去。可在这之前……唔……不如咱们先算一算账——你今日成就地位,全该是我的!师叔祖我从前为你受了那么多苦,你以何报我?!” 殷无念身后魔光爆涨,整间石室刹那之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就连自洞口透进来的光都叫他吸了进去。 李少微心中一惊,探手抓着金吒便将他丢到洞外,又一气唤出神农鼎、星海瓶护在身前。正欲催动法宝,殷无念却忽然抬手遥遥一抓! 这一爪掀起魔风,刹那间将李少微护体罡气荡了个一干二净,又从他四肢百骸吹入,叫他体力灵力仿佛化成了冰。他一口气提不上来,殷无念那手却已抓到,只听仓啷一声响,挡在前头的神农鼎宝光尽破,竟叫他抓出个指痕、轰去一旁! 这一爪余势未消,眨眼之间便到了他颈前。李少微的身子此时才勉强能动,刚要闪躲,却觉得心中一阵一阵发慌,百般忧思惊恐全袭上心头,仿佛成了个头一次与人对敌的雏儿。他眼见着殷无念的手掌往自己喉头探,心知该躲,却又觉得空虚疲惫,只道不如这样死了干净,一了百了。 他刚意识到心中这许多想法该是因受了此魔的影响,却觉得喉头一紧、头脑一涨——已被他扼住了咽喉! 魔力霎时侵入他的经络关窍,将他牢牢制住。李少微感受体内这霸道力量,心里只觉一阵一阵的惊悸……他只此一招就有这样的威能,只怕修为已远不止大乘了。 他此时灵力耗竭,自知今日只怕难逃个功散身陨的结果,只将牙一咬,瞪着殷无念的那双红眼从口中挤出话来:“金吒,你速回玉虚城报讯,殷无——” “干嘛叫他去报信?”殷无念将手一紧,把他的话头截住。又歪了脸去看洞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金吒,“我忽然又改了主意。其实想一想,要把你杀了,我什么都拿不到。可要把你炼成我的鬼将再叫你回到须弥山去,做事就方便多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破劫 他话音一落,李少微便感到一股阴冥之力自他掌中生发出来,循着之前灌入的魔力直攻自己的心神。这力量之中携有无穷魔念,只一息的功夫,他原本就惊惧忧伤的心思便更加涣散。瞧见眼前殷无念这面孔,再忆起从前与他相处时的情景,一时间只觉恍若隔世,竟是连话也要说不出了。 就在这时他听着铁扇的声音:“……金吒?李少微?你们两个在这儿,殷无念呢!?” 喉头的力道忽然卸去。李少微只觉眼前一黑,殷无念便化成一阵黑风要从他身边掠过。 此时他该是收了全部的力量,在化形之时便已开了口:“我在这儿——” 铁扇和白骨也要折在这里了——这是李少微头脑中的第一个念头。 但下一刻,时间似乎变得无比漫长,因为第二个念头跳了出来——这魔头刚才为什么非要问铁扇在哪?他原本想要炼自己入魔,现在又为什么忽然将自己丢开、急着去应铁扇的话、仿佛生怕金吒说了什么或者铁扇做了什么? 自己与金吒灵力耗竭,铁扇和白骨不是他的一合之敌,什么东西叫他如此忌惮!? 答案忽然跳了出来。 这个答案叫李少微心中狂喜,什么忧思恐惧全一扫而空。他在一瞬间将神识之中的魔念全部迫退,身周光明大盛、焕出浩然正气,如殷无念刚才出手一般一把抓住魔头的肩膀,合身扑了上去。他几乎将全身的气机、灵力外放,化身一团金光把殷无念给笼罩了个严严实实。 魔风正要冲出洞中,没料到本已被他制住的大乘修士忽然发难。猝不及防之下魔气被浩然正气压制,风也重化成了个人形。李少微使出凡间所学的擒拿之法,先将殷无念的脉门牢牢扣住,又一咬舌尖,将一口鲜血喷在他脸上。 精血立即化作血丝,顺着他的七窍直侵而入。殷无念正要运行魔力将李少微震开,魔力却被这精元侵染,立时顺着他的经络运转了几个周天。霎时间阴阳正邪相冲,气机迟滞,流转不灵,殷无念的肉身便是一僵。 李少微趁此机会高喝:“他已入魔,清光宝鉴!” 魔头听着他这话,身子一颤,李少微便知道自己想对了。然而他此前就已是油尽灯枯之相,此刻已将体内精元全部燃尽,便是制也只能制住他这么一瞬间的功夫。他转脸去看铁扇,只盼她能听得懂自己究竟在说什么。但罗刹公主听了这没头没尾的八个字,脸上只现出一阵茫然之情。 最后一丝气力也将散去,李少微心中一阵绝望。但铁扇身后那片林中清光一闪,白骨夫人伴着一阵香风突袭而至,往这边打出她的蛊神钵。白骨夫人那一双眼睛在李少微与殷无念之间转来转去,那法宝便也随着她的目光在空中滴溜溜地转。李少微见她最后将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心道大势已去。 可那法宝却没轰向他,而嗡的一声正中殷无念后心。他刚摆脱李少微钳制便挨上这一击,身子又是一僵。 此时铁扇双眼一张,似乎明白了李少微说的“清光宝鉴”到底是什么意思。电光火石之间她将手一招,一面宝镜自虚空中现身。 魔头凄惨厉喝:“不——” 而她唤出了那几个字:“宝鉴宝鉴,如我心意!” 清光宝鉴之上光影流转,旋即灭去。宝物先发出喀的一声响,刹那间密布裂痕,又化作碎屑。 殷无念身子一僵,与李少微一同摔倒在地。 …… 一日一夜之后,殷无念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金灿灿的捆仙索捆住,身上另覆着数十道符咒,简直被贴成了个纸人。李少微、金吒、铁扇与白骨都端坐在他身旁,正在主持一个八门伏魔阵。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好大的阵仗。” 李少微神情肃然,直勾勾地看着他:“师……你知道我们是怎么救的你么?” 殷无念微微点头:“你怕我还是魔。嗯……混元魔体渡劫晋境时,简单点来说,是先得把心魔制住。心魔这东西经过我这功法长期炼化温养,已经不是一个念头,而是个活生生的魔了。这魔其实也有神志。它的神志,便是由平时心中所生出的种种魔念而来。” “把这东西制住之后,再引清明神志与心魔融合。于是这神志便取代了心魔的神志,相当于了夺了这魔的舍,也就成了我新的神魂。之前我叫这鹤身里的魔念、幽冥气侵扰,没能熬得过魔火炼化,神魂便叫这魔火炼成了心魔——我到这儿说得可对?” 李少微脸上掠过一丝喜色,但他仍沉声道:“师叔祖,你说下去。” “所以说,我这相当于是又入了晋境之劫,只不过失败了。但是呢,幸亏我此前给你说过混元魔体这功法。”殷无念转脸去看铁扇,“也幸亏我将清光宝鉴送给了你。哈,我那时候倒是琢磨过这种情况,可没当真,只当一步闲棋,没想到今日救了我的命。” “清光宝鉴、魔火焰灵炉,都是我性命相关的宝贝。小扇儿你念叨宝鉴宝鉴如我心意就能找着我,便是因为我炼化这两件本命法宝的时候,是寄托了神念在其中的。少微你当时先将那魔镇住,小扇儿你又使了宝鉴,于是我炼化其中的一线神志立即苏醒,重夺了那魔的舍——这回总不担心了吧?” 李少微轻出了一口气:“我……我再想想……” “我知道的,那魔都该知道,问是问不出的。”殷无念微微一笑,站起身来。 他手、足处的捆仙索,竟像顺着他的心意一般软软脱落,宝光敛去。贴在身上那些镇煞符、镇岳符,本该每一道都有万钧之力,若放一张在凡人身上立即便要将其压成渣滓。可殷无念这一起身,那些符咒也如纸片一般飘飘荡荡落了地。 他再往前踏了一步,由四人共同主持的八门伏魔阵像是被踏上一只脚的蛛网,立时破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鏖战 李少微吃了一惊:“你……” “这回我算是渡了个假劫。”殷无念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要单论神魂,只怕我已是渡劫境了。但这肉身么……虽然炼化了心魔,可离开渡劫境的修为还差得远,也不知道要多少灵药宝材、魔念怨气才补得足够。欸,咱们灵界有几个渡劫境?一个巴掌数得过来不?” 李少微终于彻底地松了口气。他笑起来:“一个巴掌可不够。太白杨戬二位仙长,自在天有一两个魔头,还得算上玉鼎真人,再有个沉姜……嗯,师叔祖你现在得算半个。” 殷无念哼了一声:“玉鼎那个老王八蛋!” 他说了这话去看金吒:“你还别不高兴,你师父就该骂。你知道我是怎么收了这鹤身的么?就是你师父叫我收的。跟我说送我个威力无穷的皮囊,必然可以大杀四方。可要不是我提前布置,这回就送了命!我想来想去,就该是他恨我在无想天的时候把他的丑事说了出来——你师父这心眼有针尖大么?你跟着他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子?” 金吒看起来叫他问得发慌,只道:“我……法王,我师父他应该不是……你见了我师父?在洞府里?他如今还好么?!” “哼,你倒是有孝心。”殷无念瞪了他一眼,“急什么。你那个王八蛋师父说过些日子就要找你,到时候你自个儿跟他抱头哭去吧——算了,不说这些晦气事儿。玉虚城现在不大妙,该是已被攻破了。咱们得快些回去。” 李少微一愣:“也只过去三四天而已,何至于城破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殷无念啧了一声:“怎么说呢——不是我卖弄——实在难解释。一入渡劫境,好像自己只剩半个人在灵界,另外半个,则化身天地之中了。你非想知道的话……寻常人瞧见房上飘起炊烟,就知道那家在生火做饭,又知道过些时候他们得吃饭。我如今呢,感应地气灵力,也就知道玉虚城该是被攻破了。” 他这话像是玩笑,可其中似乎也有无尽深意。李少微一时间有些失神,皱眉细细思量。殷无念就又看铁扇:“小扇儿,你的兵呢?你干嘛这么看我?” 铁扇原本盯着他看,眼睛一眨都不眨。这会儿回过神,皱起眉:“你别在旁人面前这么叫!我的那些兵……我又不知道跟着你们究竟做不得成事,所以叫他们先回去了。反正,要以后你们真帮我做了罗刹王,他们还是我的人。可要事败了……我也不至于牵连他们。” 她又顿了顿:“……我只是头一回亲眼瞧见一个渡劫境。” 这时白骨才开口,语气十分恭敬:“贺喜法王入渡劫境、自渡苦海。” 殷无念叫她搞得愣了一下:“咱两的交情用不着说话这么客气吧?” 白骨将眼一垂:“法王已是渡劫前辈,往后统御寂幽海,婢子必为法王前驱,怎敢失礼。” 殷无念叹了口气:“你都把我叫老了。我只是半个——半个渡劫。还有我什么时候说要统御寂幽海了?我才不稀罕那鬼地方,连个正经太阳都见不着……你非要回去的话,就带上那两条铁索吧——好啦,那,咱们现在往玉虚城去?” 殷无念将鹤羽剑现掌中掂了掂:“前两回遇着在寂幽海时候的老朋友,都没来得及好好聊聊。所谓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这次,我得跟他们好好叙叙旧。” …… 玉虚城八门皆破,铺天盖地的鬼军像蝗灾一样占据每一处城头,城墙上闪耀的光华连成一片,将夜空都映亮了半边。凡界大军争斗夺城门是为了进退有据,灵界争斗也要夺城门、城墙。这是因为门、墙之内设有大量禁制枢纽,虽然因此前的突袭将各处守卫的人修都几乎屠戮一空,但城内修士仍悍不畏死地扑上来打算重新夺回要地,要叫玉虚城外禁制再起,将攻入城中的鬼兵变作瓮中之鳖。 魑魅游走城墙各处,杀得一身紫袍变作红袍。她觉得自己如今像个凡人一般,心在跳、血在烧,连日来所受怨气抒发一空,真是无比畅快! 她又将一名人修从中撕成两截,仰起脸叫滚烫精血洒在身上,而后长啸一声直冲云端,待尽了兴又如鸟儿收拢羽翼一般,自云海之上直冲而下,瞅准一个鬼兵与人修争斗胶着处,直接轰了下去。 她这大乘肉身在此处几无敌手,只听震天一声巨响,半个城头都叫她摧垮,那些鬼兵、人修,全在这一击之下化成了漫天的血沫骨粉。 她再次高兴地大叫起来,转脸瞧见冥服翳被一群鬼兵护在其中手挥阵旗调度指点、催生一波又一波的毒云,便立即直冲过去,抬手将冥服翳给揪了起来提在面前。 冥服翳吓得大叫:“圣女圣女,是我是我!别杀错了人!” “知道是你!哈哈!”魑魅畅快地将他甩来甩去,在直冲云霄的喊杀声中放声大叫,“你瞧没瞧见殷无念!?太痛快啦!我现在就要找他打一架,打一架!” 冥服翳苦着脸大叫:“我依着鬼祖的吩咐还在找那些瞧见他的人修,哪儿有空去找殷无念?啊呀,圣女,反正你杀得痛快,何必再找他?鬼祖不是说了么?他新得的那肉身有古怪,如今就是不死也只剩半条命……依我看,多半已经死啦!” 魑魅将眼一瞪:“他敢死?!” 正要一把将冥服翳甩到天上去,却忽见一个鬼使冲过滚滚浓云与四射的宝光,来到近前便大叫:“报报报报报……报圣女、报尊上——有两个人修从南边儿潜进阵里来要入城叫咱们发现了,可是十分难缠——” 魑魅大叫:“是不是殷无念?!” 那鬼使愣了愣:“啊?不不不不是,大法师我还是认得的……那两个人修一个叫另一个李仙友,另一个叫那一个紧着扎!” “李少微和金吒!”魑魅冷哼一声,“这两个丧气鬼怎么没死在殷无念手里!?呸!来得好!捉了他们,问问殷无念藏哪儿去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诡道 她抬手一挥,衣袖立即长成一片血云将方圆数里的土地都笼了进去。其间的鬼兵鬼将全被她收入袖中,瞬间化为丝丝缕缕的鬼气,像许多虫儿一般在她掌心蠕动。 魑魅便将手一握,对那鬼使喝道:“带路!” 对魑魅来说,李少微着实是个丧气鬼。一次被他夺了五行灵盘,一次破他道心未成,两回都翻船在阴沟里。因而她去的时候气势汹汹,等看见李少微和金吒却没急着上前,而藏身鬼兵之中远远地看。 只见两人驭使法宝,正试着在漫天鬼气中杀出一条血路。在鬼兵鬼将看来这两位一路摧枯拉朽、势不可挡,但魑魅却一眼就瞧出不对劲。换她来对付那些鬼兵,挥手就能灭去一片,可李少微如今却得借助法宝之力,身上的道袍更残了一角,显然实力大不如前。 魑魅一下子想到神荼的话——看来殷无念的确对他们两个动了手,而只是未成。但即便如此,也叫这两人受了伤! 她此时处在浓郁鬼气之中,又有无数鬼兵助阵,立即安了心。瞧见李少微与金吒刚杀了一个鬼将的当口儿,将大袖一挥,两人身边脓血之中立即生出一片白骨刺。这骨刺遇着鬼气便窜起几丈高,仿佛平地上长出了一大片白骨林。李少微与金吒在争斗时气机外放感应各种敌手术法,才堪堪躲开这一击。 但鬼军在此处经营数月,早就布下无数阵法。这些阵由鬼兵鬼将来用困不得他们,此时魑魅一催这阵,威力便截然不同。白骨林即黑云滚滚、阴风凄凄,就连方位都分辨不清。在阵外看时候,约只有方圆一里之地,在寻常时候只消御剑一冲便可脱困。但两人此时却觉得这白骨林无边无际,无论往何处走,都始终撞不出去。将要舞空而起,魑魅便又将手一扬,此前被她收在掌心的那些鬼兵立即被投入林中。 以此为引,数丈高的骨刺上便生出密密麻麻的裹着脓血的肉球。肉球被两人的护身罡气一冲,砰的爆裂开来,响声连成一片,仿佛林中起了一阵又一阵的炸雷。脓血与白骨化成的怨鬼兵自那肉球中生出,自白骨树头倾盆大雨般往两人身上扑去。这怨鬼兵实力不济,李少微御剑一挥便立即在半空中扫死一大片。但被轰成碎片的尸身一溅到白骨木上便又生出密密麻麻的肉球,竟比此前还要多! 魑魅见状高兴得哈哈大笑。她此前将冥服翳也一并收了过来,却并未打出去。此时将手掌一翻,又把他甩在地上:“蠢材,瞧瞧我这阵是怎么用的!” 冥服翳盯着那两人一瞧:“欸?这李少微看着真元耗竭——鬼祖果然是料事如神,他是不是叫殷无念给伤了!?嘿嘿,这便宜……呃,这么两个货色哪用圣女你出手?不如先交给我……” 魑魅一脚将他踢翻在地:“滚开!轮不到你的份儿!上回遇着个修为全无的殷无念,还能叫他跑了,这回又想来坏我的事么!?神荼要的人你都抓干净了没有?!” 冥服翳刚才一直瞧着她乱杀的模样,很怕如今她正在兴头上把自己也料理了,赶紧爬起来告了个罪,转身便走。 魑魅又往阵中瞧,才看见李少微祭出了炼妖壶,将那些怨鬼兵全吸了进去。白骨刺失去这些鬼兵怨气滋养,阵法便生出破绽,险些叫两人寻着机会逃离出去。魑魅冷冷一笑,随手又从周围收了数千鬼兵化在掌心重投进去,身形一晃便飞至白骨阵上空,放声叫道:“一群废物,还要本圣女出手……你们竟然能赶来这里,还真是阴魂不散!” 李少微听着迷迷蒙蒙地空间中四面八方都响起魑魅的声音,将眉一皱:“让开!” 魑魅哼了一声,又去看金吒:“金吒,枉我们之前还有一场主仆情谊,如今你都忘?哼!” 金吒往天上看了一圈:“妖女!鬼族之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魑魅笑得更高兴:“好大的口气啊!你们想进城去帮姜子牙那老匹夫?哼哼,先陪我玩玩吧!现在这叫白骨阵,除了这小儿科,鬼族之中还有有趣的手段,我一个一个使出来,你再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一个鬼族之人都不放过’!” 话音一落,她便祭出神荼此前给她那法幡。刚要将幡一摇,身下的白骨阵却忽然像一阵浓烟遇着烈风,其中浓重鬼气顷刻间被驱散七七八八,重见了阵外的光明。又见一团紫火现于阵中,乃是个四臂法身,正是许久未露面的飞廉法师! 这魔头竟然出手破阵,叫李少微吃了一惊:“飞廉!?” 飞廉法师身子一晃升上半空,正挡在魑魅与两人中间:“老朽就直说了,姜子牙就在那边城墙上,你们只要过了老朽这关,老朽就帮你们拦住魑魅。” “你……打的什么算盘?” 飞廉法师哈哈大笑:“能有什么算盘?不过是从前想和他们共图大事,可惜那位鬼祖和这位圣女太不成器,竟搞成如此局面。我自在天已商议好,自今日起与须弥山暂罢干戈,先将这些见不得人的鬼族给赶回老巢去。你进了城,将此事说给姜子牙听,看看他怎么回我——走吧!” 魑魅暴跳如雷:“飞廉!你竟敢背叛我!?” “背叛?哈哈哈……老朽做事从来都是随性而为!”飞廉一笑,又将脸色一凛,“况且你这小辈,也配本尊为你效劳?我当年飞升仙界时,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蠢且狂妄,怪不得成不了事!” 李少微不知道飞廉说的是真是假,但看他真有阻拦魑魅之意,也知道如今自己二人真力衰竭,并非逞能的时候。便一句话都不说,拉起金吒便走。 煮熟的鸭子飞了,魑魅气得要将满口银牙咬碎。可飞廉真要拦,她却也未必是这魔头的对手。待李少微与金吒远去不见踪影,她才怒道:“你——” “兵者诡道也,这道理你还不懂么?”飞廉法师忽将身周魔火一散,落在地上,又朝魑魅招招手,“圣女不必发怒。以你的才智,还想不明白我要做什么么?” 他前倨后恭,倒把魑魅给搞得愣住了。她犹豫一会儿才自天上落下:“我……我自然知道你要做什么?可是得你亲口说给我听!” 飞廉笑了笑:“你们在城外、城头打得热闹,可玉虚城核心洞府处还有个姜子牙坐镇,你们一直攻不进去吧?神荼是不是在里头?如今攻城鬼祖却不见踪影,人家自然有所防备。先放了李少微他们进去,再叫他们觉得自在天和鬼族已不是一条心放松警惕,鬼祖才有出手的机会嘛。” 魑魅皱眉想了想:“……那你干嘛不能找别人去报信?李少微也是我一定要杀的!” “你想杀李少微,还是想杀殷无念?”飞廉法师抬手往东北边指了指,“我刚才从那儿来——我在无想天和殷无念打过交道,一看就看出来他的气息在那边。此獠三番两次坏我好事,我也是欲除之而后快!可要是把李少微和金吒留在这儿,多了一个大乘和合体,再加上诡计多端的殷无念,斗起来哪有那么容易?不如先从容将此獠捉了,李少微被困在玉虚城又无处可去,足以慢慢料理!” “他在那边!?”魑魅立即转脸往飞廉所指的方向看。此时玉虚城外方圆数十里之内全是黑云滚滚,不见星月,东北方也同样笼罩在雾气之中。可魑魅现在一瞧,也觉察出不对劲——那边竟只是黑,既然没有人修使出的宝光,也没有鬼修使用的磷火光,仿佛叫什么东西都给吸进去了。 她心中立即大喜:“你知道他在那儿,怎么不把他给捉回来?!” 飞廉法师一笑:“我也知道圣女你最恨他,因而先将他让给你。待你出了气,我再取他性命。如此,该知道我对你族的确没什么敌意了吧?” 第一百三十七章 破阵 李少微与金吒在内城三清宝殿见着姜子牙时,他正在调息吐纳,闭目听座前十几个修士汇报内城之外的战况。他将金鞭横放膝头,面上瞧不出慌乱之色,好似内城之外什么都没发生。待听着身边修士通传,才将双眼睁开,向李少微笑了笑:“你们刚离开这里,鬼族就大举进攻而来,看来他们是故意放你们出去的,是我棋差一着……仙友,玉鼎真人那处洞府可有找到?” 旁边的修士递来补气的丹药,李少微含了一颗在口中:“找到了,我们还找到了玉鼎真人,但是,他的身体被鬼族神荼所操控,洞府也为他所占。” 姜子牙点点头:“情势不妙。你所说的那神荼始终未露面,我怀疑他就混在城内,不然外城至于一夜间失守。我因此才将城中修士聚集起来退守内城,只为不叫他有机可趁。但如今,我们却难以支撑了。” “姜兄作何打算?” “我会与玉虚城众修士共战到底。”姜子牙微微摆手,叫身旁的修士暂且退下,只留了李少微与金吒,“我之前收着传讯,有几族援军已至。” 李少微闻言松了口气:“太好了。须弥山仙长一到……” 姜子牙摇了摇头:“倒不是须弥山的援兵。唉,如今只有鬼族围城,自在天魔头却悄无声息,他们该是担忧这是魔道声东击西之计,因此才留在须弥山备战吧。来的,便只是与你交好的几族。要形势还是前些日子那般,援军在外,我们在内,尚可内外夹击鬼族。可现在鬼兵已突入外城,要知道自己被困在此处,说不定要来个鱼死网破……玉虚城中修士、凡人,能活下来的不会多。我也是因此才将此地守住,要慢慢想个两全之策。” 李少微想了想:“你是说,得先叫鬼族兵从城内退去、或者寒了他们的胆气?” 姜子牙低叹一声:“这并不容易。即便须弥山的杨戬仙长至此……城外鬼族已经营许久,鬼族阵法又变化多端,防不胜防。要入阵去斗,就不是和一个人、几个人斗,而是同整个鬼族军阵在斗。你们两个从外面回来,该已体过了。” 李少微想了想:“那要是个熟悉鬼族阵法的渡劫呢?” 姜子牙苦笑一下:“渡劫……神荼可能就在城内,我要是出城迎敌,只怕……” “姜兄,我说的是我师叔祖,殷无念。” 姜子牙愣了愣,先看看李少微,又看看金吒:“殷无念?你们两个真元耗竭,我还以为……在师兄那洞府发生了什么事?他已入渡劫境了!?” 李少微叹了口气:“姜兄,你之前不问他……当我们是和他斗起来了么?我实在想不通你为什么会对他有这么大的成见。之前出城追魑魅的时候,他先帮我坚定了道心、破除了魔念。在真人洞府中的时候,他又为了能叫我们脱困尽快赶到玉虚城来,不惜以身犯险收了那洞府,却也因此差点儿身陨道消——如今他就在城外,要一个人破去鬼族军阵的。” “他果真收了那鹤府?” 李少微的话听起来已有些怨气,姜子牙却似乎并不在意,而站起了身:“他收了那鹤府之后……并未走火入魔,而是证得了渡劫境?” “你知道洞府的事!?” 姜子牙沉默片刻,低叹一声:“惭愧。少微仙友,你说得对,是我此前气量太狭了。我的确知道洞府之事,但并不清楚详情。乃是师兄应劫之前曾说,殷无念在鬼族之中,是他的心劫。要有一天离了鬼族,便还要渡个身劫。要渡得过,便可证逍遥大道,要渡不过,就是真成了魔,我却没料到这劫是此时来的。” “这两个劫数,也是我师兄要渡的劫数,我自是知道有多难。我原想殷无念必然不成,也就处处提防他,唯恐他包藏什么祸心……又或者魔性未除。” 他又摇了摇头:“可没料到殷法王……不,殷道友,唉,果真是人中龙凤,竟然真有了如此造化!等此战尘埃落定,我将亲自向他赔礼……玉虚城中灵药宝材极丰,到时任他取用!” “师叔祖该不在乎这些的。”李少微沉默片刻,摆了摆手,“请姜兄与外围援军取得联系,鬼军一旦被破,就叫他们抓住机会吧。” …… 冥服翳在魑魅那里受了气,憋了一肚子的火领了千余鬼兵,直往东北方向去。其他的方向,要么有人修在小股反攻,要么是魑魅的战场——战阵之上最要紧的是什么?自然是保命。他统御鬼兵一共才没多少日子,真到了战况激烈时候叫人从背后抽冷子来一下才不划算,趋利避害才是上策。 不过到这时候他倒是有点怀念殷无念做幽冥大法师的时候了。殷无念哪里都不好,唯有一点不坏——大军出动时他的安排都称得上公道,能叫人人都有便宜可捡,不像那位圣女蛮横霸道,简直不给别人留一点快活的余地。东北方向此时看着争斗并不激烈,十有八九是那里的人修已被清剿干净,他只消去战场上搜刮就好了。 但等他愈靠愈近,才发现情况有点不对劲——那里的浓雾之中影影绰绰的还有数百鬼兵,却既没像闻着腐肉味儿的豺狼秃鹫一样在地上翻检财货,也没东奔西跑地追击残敌,而老老实实地列成了队伍,仿佛正在听什么人的号令。 他妈的,鬼族之中什么时候出了这种人才,能将这些混账蠢材治得服服帖帖? 冥服翳觉得如今自己也算大权在握,该收拢点儿贴心的班底。要真是修为不高的,捉了来炼成鬼将,日后也就有了个得力臂膀。因而远远便喝:“什么人在这儿统兵?干得不坏——出来叫本尊见见!” 听了他这话,浓雾之中的鬼兵忽然分向两边,在中间让了一条道。 一个白衣人周身黑气缭绕,足底不沾一点儿血腥,像踏在半空中一样走了出来:“黑山老怪,几天不见,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大幽冥宝阵 是殷无念! 冥服翳一瞧见他的脸,先是头皮一麻,又觉得浑身发凉,转身就想跑。过了一会儿才记起神荼和魑魅说的话,意识到此时的殷无念已不是从前的殷无念了。 见他喝破自己的身份,冥服翳觉得很不好意思,又有些担心叫身后率领的兵将看出什么端倪,立即往前一踏,冷笑起来:“殷无念,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来投——上回叫你侥幸跑了,爷爷一直在找你行踪,你竟还敢回来!” 他知道拿下幽冥大法师是个重振威信的好机会,便瞪眼看殷无念身后那数百鬼兵:“你们这些蠢材,竟还要跟着他?当他现在足不沾地是什么高明手段么?乃是因为他肉身无了,只是个孤魂野鬼!” 又转脸看左右兵将:“你们可瞧好了,看本尊今日如何拿下此獠——” 他话说到这儿,见身旁鬼修齐刷刷地往后退了一步去,赶紧转脸又去看殷无念,却见他伸手在地上一招,便将一柄不知哪位死去的人修落在地上的细剑握在掌中。又以另一只手在那剑刃上一拂,原已被鬼气脓血侵蚀得锈迹斑斑的剑身光芒一现又敛,便成了乌沉沉的模样。 冥服翳的目光落在这剑上,刹那间觉得自己的精神都要被吸进去——那剑实在太黑了,黑得仿佛是不存于此世的一道罅隙,直通往九幽深处! 他心中一跳,连忙醒过神来——幽冥大法师伎俩极多,此时又要以如此手段祸乱自己心神,令自己像前几会一样不战即退了! 他生怕这回再中招,亦晓得夜长梦多的道理。当下不再废话,将双掌一挥使出看家的本领,胸前祭出一面兽头尖角的金精宝盾,先蹿起数丈高,又向殷无念猛扑下去! 那殷无念像是被他吓傻了,只站在原地将一柄细剑朝天擎起,手腕微微一动,似要来拦他这宝物。冥服翳心中冷笑一声,体内阴冥之气倾力涌出,只觉耳畔风声呼啸、整个人像是被烈风托起,刹那之间便又窜起十几丈高,眼见着一具无头身躯跌落在地,便忍不住放声大……咦!? 那身子怎么这么眼熟!? 他头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才发现自己也落了地——脑袋在脓血中蹦蹦跳跳滚落在他身后那些鬼修身前,撞上一截断骨才停了下来。 他这才意识到,那落地的残躯竟是自己的,已现出原本的模样! 殷无念放下手臂,往前踏出几步。那些鬼修此时也才反应过来——不管这是白骨夫人还是冥服翳,都叫幽冥大法师一剑枭首了! 将要做鸟兽散,却听殷无念道:“脑袋不想要的,尽管走。” 一干鬼修哪还敢挪动半步,全伏身在地,轻车熟路地大叫:“法法法王饶命!” 殷无念再向前走了几步,一剑将冥服翳的脑袋挑起来凑到身前:“你呢,怎么不叫法王饶命?做了个大统领,就变成硬骨头了?” 冥服翳瞪着眼,嘴巴张来张去,就是发不出声。殷无念又把他往眼前凑了凑:“哦,你这还是真是个肉身——魑魅送你的?” 他将细剑一颤,头颅往后砰的一声炸开,全糊在那些鬼修身上。几个鬼修吓得一颤,却还是不敢挪窝。冥服翳的神魂这才从头颅之中解脱,却仍被殷无念的细剑吸住,遁走不能。 他赶忙补上一句:“法王饶命!” 殷无念笑着看他:“回回求我饶命,我回回都饶了你的命,可到头来你没一次长记性。你说说我这回拿你怎么办?” 冥服翳目瞪口呆,见殷无念皱了下眉,不知怎的福至心灵:“哦哦哦法王是不是要用这些鬼兵?留我一命,可以为法王带兵!咱们都是鬼族中人,这个识时务者为俊杰也是常事嘛……” “带兵。”殷无念点点头,“我倒是要个人带兵,可你家伙还没这个本事。” 他左手一招,虚空中忽现一个青面獠牙的鬼将:“阴符离,你从前总嚷嚷要再统御十万鬼兵,玉虚城外的兵要是全收了可不止十万,你现在还带不带得了?” 这阴符离自无想天之后被殷无念收在禁制之中许久,随着他生生死死地折腾,一天到晚只觉自己再没有出头之日,如今再次被唤出来,欢喜得一张青面都要化成红脸,快要将脑袋点掉:“能能能能能、要要要要要!法王你还是法王的时候老子为法王带了一二百年的兵,可比你眼前这个狗屁管用多啦!法——” 殷无念一摆手:“那就把这些收拢起来,闭嘴做事。冥服翳,我再问你,我看那边魔气冲天,除了魑魅,还有谁?” 冥服翳此时知道殷无念这回是真阔起来了——不再是虚张声势,而实在是修为高得吓人!他不敢再瞒,立即答:“刚才圣……魑魅困住了李少微和金吒,我本来想帮忙,她却把我赶走了。我没走出多远,就瞧见自在天的飞廉老魔!那老魔不知道发了什么癫,竟然破了魑魅的阵,又将那两人给放跑了!我原想着这下子要斗起来,可远远瞧着两人说了几句话,又没斗起来,真他娘的怪……” 阴符离一得令,立即板起脸来,在这些鬼修中巡视一圈。他从前的确是掌权许久,如今这些鬼修当中全是熟面孔,当下报数儿般地点了好几个做他的部将,又依着从前的法子将那些鬼兵全编成队。他脑子不算聪明,可这些事从前做了一两百年,比冥服翳之流老道得多,一会儿的功夫便真编成了支数千人的兵阵,又回来问殷无念:“法王,咱们要什么阵?” 殷无念往远处看了看。刚才瞧着那边魔气冲天,这会儿却忽然收敛了。自己在这边一剑斩了冥服翳,只怕飞廉有所觉察…… “那就起一个大幽冥宝阵,我来做阵眼。” 众人听了这话全发愣,隔了一会儿阴符离才道:“这个……法王,往常时候咱们也曾起阵,为的是把阵中阴冥之力全交由阵眼身上,令其实力大增——” 殷无念白了他一眼:“这事需要你来教我么?” 阴符离赶紧说:“不要不要,只是……这个大幽冥宝阵,从前鬼王才用过。这阵法实在太厉害,得将阵中鬼将的冥力全抽去……那大家伙儿可就没法为法王效力、而只能做阵兵啦。这倒不打紧……再有,大阵一起阵中兵将越多阵力就越强,寻常人可受不住这样的阵力,要是我把这边儿的兵将全收了,只怕是渡劫、金仙、天魔之类的也不成……” 殷无念转眼看剑尖儿上的冥服翳:“要么你来统军吧。” 阴符离一愣:“哎呀!臭不可闻!刚才是谁说了那么多屁话?法王自然不是寻常人,我这就起阵!” 冥服翳此前还没回过神儿,这时才忙道:“我我我我也乐意为法王效犬马之劳!” 殷无念叹了口气:“晚了。不过你有这心也是好的,你没了肉身,带着的宝物我也瞧不上眼……那把你一身修为孝敬给我吧。” 话音一落,细剑一颤,冥服翳还没来得及惨叫,神魂立即淡了下去,最终只余一个朦朦胧胧的轮廓。 众人瞧见此景,是吓得连伏身下拜都忘了——此前总喜欢大叫法王饶命,是因为知道殷无念这幽冥大法师做人做事总是比纯粹的鬼修要更宽容些,但眼下竟也像鬼帝一般、将另一个鬼修的修为全给吸去了! 在寂幽海时虽不禁鬼修私下里争斗,却有明令绝不许夺人修为,这是因为所有鬼族的修为全该归那位陛下所有。可如今目睹殷无念行此举,又听他刚才说的“起大幽冥宝阵”那话,众鬼修心中便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幽冥大法师,是想要做鬼族至尊了么!? 第一百三十九章 兴立 玉虚城外方圆数十里的广阔战场中,鬼族似乎慢慢取得了优势。因为魑魅发现战场外围鬼族与人修争斗时的光华正在慢慢消失,鬼气重新变得浓郁起来。自东北方开始,喊杀声渐弱,也并没有统兵的鬼将跑回来报信说有什么异常。 这叫她十分高兴:“飞廉,你要表诚意,不如现在就跟我去把殷无念捉回来——咱们干嘛非要在这儿等?” 飞廉法师摇摇头:“你觉得是你们的人胜了?” “……要不然?” “要真是他们胜了,为什么没人回来邀功?”飞廉法师冷笑一声,“我倒觉得是那位幽冥大法师在收拢鬼军,打算好好和你斗上一场。” “哈哈,你这话真好笑,他凭什么收拢鬼军?”魑魅皱眉瞪他,“你和神荼一样,做事全都怕这怕那,一点儿都不痛快!你就在这儿守着吧,我——” 她刚说到此处,便见着一道白光冲破浓雾落在身前十几步远处,又磕磕绊绊在满地脓血里跑到近前,正是现了真身的冥服翳。一见着鬼族圣女,立即号丧似地叫起来:“圣圣圣圣女,不妙,大事不妙!” 魑魅抬脚就要踢他:“什么不妙?你鬼叫什么!?” 冥服翳赶紧收住脚,慌里慌张地往东北方指:“殷无念那个祸害……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修为大涨,自称渡劫了!刚才老子本来想把他捉来献给圣女,可一不留神着了他的道……一身修为全叫他吸去,就连圣女送我的肉身都叫给他毁啦!那混账叫我回来报信,说什么他要做鬼族至尊……要和圣女鬼祖堂堂正正打上一场,说要胜了,就叫你们帮他入主幽冥殿!” 魑魅吃了一惊,飞廉却已上前一步,抬掌一抓,把冥服翳这透明的身子给吸了过来。略一探查,又甩去一旁盯着他问:“他自称渡劫?他是怎么毁了你的肉身?” “我哪儿知道哇!?”冥服翳气得哇哇大叫,“老子正扑在半空,那混账忽然出了一剑,老子脑袋就飞啦!” 飞廉转脸看魑魅:“他自称渡劫。” “他说你就信啦!?”魑魅一把将冥服翳捉过来,“那他现在在做什么?” “他叫阴符离那厮做大将军,带着人在外头到处收拢残兵……圣女你也知道,那些王八蛋可不像我这么忠心,一见他杀气腾腾的模样,都变成磕头虫了,只知道叫法王饶命!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聚拢了万余人,又把玉虚城的人修放跑了好些……” “倒像是他会说的话。”飞廉法师眼神闪烁不定,先看看魑魅,又看看玉虚内城的方向,“之前在那洞府中的时候,我记得殷无念就曾说要你与神荼令他做鬼王。其实此事么……不管他得了什么际遇,倘若真有相当于渡劫的修为,同他争斗就实在不智。神荼此前不理会他,是因为觉得他实力不足,到了这会儿……他也同沉姜有仇怨……” 魑魅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你这老杀才!你刚才不是还说他三番两次坏你好事、也要除之而后快么!?” 飞廉法师笑了笑:“呵呵,我辈行事,岂可纠结于个人恩怨?我与饕餮向来不睦,不一样同在自在天么?圣女……” “放你娘的屁!”魑魅腾身而起立在一片浓云之中,周身放出无数道血光往四面八方射去,放声喝道:“殷无念,你给我滚出来!” 那血光一射入浓云之中立即将黑雾迫散,一落在地上,又将其上脓血全蒸了起来。脓血化成红云,像无数条触手一般原路汇入魑魅身躯之中。 她一身紫袍变作血红,身形暴涨数倍,登时现出三头六臂的魔神相。这六臂再一招,每只手掌的掌心都化出一张白色假面。三个头颅吹了六口气,六张假面立即幻化无穷,变成无数流光往四面八方散去。阵中的鬼兵鬼将每人都叫这流光给罩住,刹那间便听着惨叫声直冲云霄,那些白骨、僵尸、神魂的身子全被她吸成了骨粉,精气尽为她所得。 只不过两三息的功夫,方圆数里之内的鬼气便叫她吸了一干二净,其间兵将也全叫她取用了。余下各处的鬼兵见此情景心知不妙,也顾得不同什么玉虚城的人修争斗了,扭头便往更远处逃。 飞廉法师没想到魑魅会这么干——之所以能将玉虚城围住,全是因为这些修为不高的兵将蝼蚁一般地转化生机、发散死气。如今魑魅将这些力量全为自用,却是要彻底坏了这大阵了。 他刚要出手制止,便见远处一道玄光刺破虚空,一支阵型严整的鬼军旌旗招展、驾着浓云直往此地而来。待双方相去不过数十丈,云头那支兵马停下——殷无念正立在云头阵前。 不等魑魅再开口,他便冷笑起来:“你们现在可知道了?是从前跟着我好,还是如今跟着她好?跟着我,每人都有好处可拿。跟着这位圣女、鬼祖,却一不小心就要被她炼化,成了她的修行!又岂止这圣女、鬼祖?幽冥殿供着那位还不是视你们为鱼肉!?我殷无念今日就要入主寂幽海,做鬼族至尊!不想枉送一身修为的,速来本尊麾下!” 魑魅终于见着殷无念,恨得三双眼睛都要滴出血来。她那声音也不再似小女孩儿般尖细,而变成闷雷一般的魔音:“我看谁敢!?” 远处的鬼族兵将哪一头都不敢得罪,一时间面面相觑,留也不是、走也不是。飞廉法师便在心中低叹口气,晓得此刻情况不妙。便将身子一起,遁走一旁。魑魅一见他这举动,立即转了一张脸过来:“老杀才!你想做什么!?” 飞廉法师连祭两样魔宝将自己持护起来,叹了一声:“唉,鬼族向来是我自在天盟友,既然眼下是你们自个儿的兴立之事,我身为自在天魔主之一,自然不好牵涉其中……等你同殷法王决出胜负,我再同胜者好好谈谈吧!” “混账东西!你给我等着瞧!” 见魑魅这一怒、听了飞廉这些话,那些鬼兵倒是一下子看清楚形势了,立即争先恐后,直往殷无念那边去。 魑魅已忍无可忍,六臂晃动、打出无数魔光,长啸一声扑向殷无念,那云头众多鬼兵亦发出震天啸响——双方登时斗在一处。 此前鬼兵也曾内讧,可那时都是一盘散沙,打得不成章法。但如今有殷无念统御,这盘散沙竟真被他炼成了一块坚石。鬼族圣女吸去大半阵力,却连军阵中催生出来的禁制都一时无法打破,只能同身在云头的殷无念隔空以法宝魔光对轰。 飞廉法师却也没走远,只在半空中远远看双方你来我往。稍隔片刻,见另一道身形也飞至他身旁,瞧那畏畏缩缩的模样,正是冥服翳的残魂。他这魔主自然懒得理这种小杂碎,只略略一瞥,便又往战阵中看。瞧了一会儿,略略舒展了眉头。 可那冥服翳却不识时务,竟开口道:“欸?魔主怎么看着高兴起来了?” 第一百四十章 法相 飞廉法师仍不理睬他。可冥服翳又道:“呃……魔主刚才说得好,这是他们鬼族的事,同我可没什么关系……尊上,圣女做人太不厚道,大自在天可还要人效力么?不是我说大话,我虽然不是什么幽冥大法师、寂幽海大护法,可待在鬼族许多年,也知道不少辛秘……” 飞廉法师沉默片刻,终于又瞥了他一眼:“你要入我自在天?” “是是是。” 他冷笑一声,又不做声了。但再往远处看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如今不去帮你族圣女,只怕一会儿要有麻烦了。” “欸?这话怎么说?” “看来殷无念果然是‘自称’渡劫。”飞廉法师笑了笑,“我看他立在云头,该是得了阵力加持。那云头鬼兵足有万余,眼下人还越来越多……要我在他那位置、受此阵力,要斗败魑魅只要几招。可殷无念却同她斗得有来有往,便只说明他本身修为并未至渡劫,甚至算不得大乘。高看些,或许是个合体,放低了说,返虚也有可能。看来神荼说得没错,他得了那鹤身之后果真不是好事……嘿,只怕再过片刻,他那肉身受不住这样的阵力,就要崩坏了。到时你族圣女得手,却发现你跑来我这儿避战,你说说,你是不是要有麻烦了?” 冥服翳眨了眨眼:“啊,魔主,那,要此时在云头的不是殷无念呢?” 飞廉将眉一皱:“什么意思?” “之前他还唤了他那鬼将阴符离出来带兵的。要是……如今在云头的是那阴符离变化成他呢?而殷无念则藏在别的地方?” 飞廉一愣,终于认认真真再将他看了几眼,才略松了口气,又将视线投向别处:“藏在别处?哼,倒也不怕。我之所以在此,就是为了掠阵。魑魅和殷无念,谁胜谁败都没所谓,但必要两败俱伤才好……” “可是魔主,要殷无念藏身别处不是为了魑魅,而是为了你呢?” 飞廉法师听了这话将要冷笑一声,却忽觉心中一寒——他身边陡然爆发出一股强大力量,仿佛虚空裂出一道罅隙,有一个魔神自九幽当中冲了出来! 他都没来得及转脸去看,便立即飞身往一旁遁走,再拼命催动两样护身的法宝。可一道魔影像附了他的身,他刚刚飞出十几丈远,便觉眼前一黑、周身一烫,再能视物时,已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燃烧汹汹黑火的魔窟之中! 飞廉法师一瞧便知这是一个幻境——他还能透过魔火、血红的岩壁看见外面的景象,可这幻境又真得吓人,只一息的功夫,魔火便直攻他的心脉,炼得他五内俱焚! 飞廉平常修魔,练的就是一个“磨”字。但如今身边魔火实在强得离谱,即便他紧守心神拼命催动体内魔力却也无法抵挡,此时才反应过来,之前那个哪是什么冥服翳!?分明是殷无念扮做了他!可自己已细细探查过几回,怎么什么都没瞧出来!? 这样匪夷所思的神通,殷无念真个儿渡劫了不成!? 他最识时务,立即开口:“殷法王!刚才你也听着了我说的话,你有如此本领真做了鬼族至尊又如何?咱们两个也是老对手、老交情,何必斗个你死我活!” 他话音一落,魔窟中的黑火却腾的一声愈发汹涌,便听殷无念的声音在这窟中回荡:“你死我活?你太高看自己了。我如今炼成的是混元魔影,肉身便是这黑火魔窟。你当这儿是哪儿?这儿就是我身神合一的魔念领域!” 魔影?魔窟?飞廉法师立即想到刚才附在自己身上那道黑影,此时立时往四下里一探,才发觉这魔窟果真是个人形……自己如今是在他神念之中?还是肉身之中?他是用他自己神魂之中的魔念来炼我!? 飞廉法师只觉难以想象——他也是自在天有一号的魔头,殷无念这心中魔火要是连自己都招架不住,他殷无念又是怎么受得住的!? 他这念头一声,心神便是一恍,黑火立即直攻他的灵台。飞廉法师将牙一咬,心道,殷无念惯会装神弄鬼,他此时用这汹汹魔火炼我,自身也必不好受!我且撑上片刻,倒瞧瞧最后谁先受不住! 他当即不再言语,而紧闭双目燃起周身紫火,苦苦对抗起来。殷无念却像是听着了他的心声,笑了起来:“你想跟我磨?不如先看看外面!” 平常时候飞廉才不理会。但而今魔火攻心,竟真鬼使神差地睁了眼、往外又瞧了瞧。这回他才看分明了——外面的景物虽然历历在目,却运转极慢! 苦也!怪不得殷无念自称什么“魔念领域”……难道这魔窟之内时间过得比外头要快上数倍么?那自己在这儿撑上一两天,殷无念岂不是只过了几息的功夫? 飞廉才晓得此时是真没法儿再拖下去了。纵有万般不忿,却也只能认栽。他当机立断、神魂自灵台脱壳而出,猛地从一片黑火之中飞遁出来。那魔火立时涨得更高,像无数饥渴贪婪的舌头一般在他神魂之上舔舐,顷刻之间便将他一身修为给磨去大半。好在殷无念这魔域似乎只困肉身而困不住神魂,待最终只剩一个飘飘荡荡的影子时,飞廉终于脱困而出。 他一口气直冲上云霄,见殷无念没有追来才敢往下看——自己那肉身已枯朽干瘪得如同一口瘪了的皮袋一般,正被殷无念拿在手中。 殷无念一仰脸对上飞廉法师的视线,放声大笑:“上界天魔的肉身到底强横,我竟然炼不化。不过也好——魔主既然说我做鬼族至尊你也没二话,那你这肉身、修为,就全当是自在天给我的贺礼吧!” 飞廉法师又恨又怒,正要放几句狠话,却见殷无念身形一晃似是要追上来。吓得立即收声、头也不回,逃之夭夭。 那边魑魅与扮成殷无念的阴符离斗得正欢,已渐渐发觉眼前这殷无念实力实在有些不济。开始时还能倚仗阵力有来有往,但等一刻钟的功夫过去,他那身躯便渐渐不堪重负、手忙脚乱。 魑魅见此情景心中大喜,正要张口便骂,却忽然听着不远处殷无念的声音。她立时转眼往那边一看,便瞧见迎面扑来一条黑影兜头罩来。她慌忙运转六条手臂结了个法决,面前一轮青紫圆光登的一声抵住那一扑,声若闷雷一般惊天动地。 她叫这一击震退数十丈,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手臂火烧火燎的一阵剧痛。定睛一看,六条臂膀上竟都被黑火缠绕,仿佛薪柴被浇上了火油,如何运转真元也灭不去。 再看眼前人,正是殷无念! 她此时才明白自己中计,刚要开口,却听殷无念立在虚空中冷笑一声:“你这魔神相倒是威风,想拿这玩意来唬人么?我可还有更威风的!” 话音一落,殷无念的身形同样暴涨。他脑后立现一轮黑火,身下浓雾滚滚汇成一朵魔莲,一身白袍亦无风自燃,仿佛成了一团缭绕在身周的白焰。这黑白二气又在天地之间流转,便生生不息地化成一轮巨大的阴阳鱼,登时将漫天的鬼气狂云都给驱散了。 魑魅叫魔火烧得痛不欲生,又一见他这模样,一下子胆寒了,挥动六条臂膀便泼洒出漫天法宝,飞身欲走。但殷无念并指一立,鹤羽剑在身前虚空中化为一道灿烂玄光,又听他口中低叱一声,宝物立时引动阵中鬼气冲天而起,只走了一个来回,便将法宝悉数击落。 再抬手一点,鹤羽剑绕到魑魅身后一展,立即成了一片清光剑阵。单是一个剑阵魑魅倒并不很怕,可这阵法以鬼族阵力加持,她一眼就瞧出厉害。自知今日之事难以善了,索性大叫:“殷无念!你不叫我走,也好!咱们这就分个生死!” 殷无念冷笑起来:“分个生死?在如今我这一身辛苦得来的修为面前,你也配么?托你那鬼祖的福,叫你炼身不炼心,又叫我接连种下魔念,现在在我眼里,你同个鬼兵也没什么分别——给我落下去!” 他一声厉喝,魑魅手臂上缭绕的黑火立即攻向她心脉。她的神魂此前就被殷无念以魔念引动得千疮百孔,此时心神更加散乱。殷无念这魔音之中又有近乎渡劫之境的力量,因而魑魅只觉心口一痛、头顶一凉,待回过神时,真发现自己已散了神魔幻相,落在地上了! “你喜欢将人炼做傀儡,现在瞧瞧我炼你这手段如何?” 魑魅这时才惊觉,自己的肉身与神魂似乎各自有了主意。她有满腔的愤怒,想要在此引动体内所有真元,拼个你死我活。可一听着殷无念所说的话,那愤怒却又被本能般的畏惧与怯懦压倒,叫她动都不能动。她这堂堂大乘圣女,此刻身上仿佛被压上了一座昆仑山,只能咬牙道:“有胆你就杀了我,神荼绝不放过你!” 殷无念在高空俯视她,忽然一笑:“杀你容易,却很无趣。我屡次为你种魔,结果现在发现这也是一种炼人的法门。叫人做浑浑噩噩的傀儡无趣,做你这种神志清明的傀儡却有趣。如今还剩下最后一步——你听好,我要你即刻神魂出窍,乖乖献出一身的修为。你要如此做了,我这炼人心魔的手段也就在你身上大成,自此之后我就是你永不可解的心魔劫。你要不做么,那我就真取了你的命、打得你魂飞魄散,自此天地乾坤、六道轮回,再也没有一个你!你怎么选?” 第一百四十一章 玉鼎 魑魅往四下里望去,见阴符离已率军落了地,目力所及之处的鬼兵全都在汇聚过去,自己好似已被鬼族团团围住了。再往玉虚城那边看,城头原本还在同人修争斗的鬼修们觉察此处变故,似乎全没了主意,眼看着便要被杀得大败。 她心中愈发惶恐,殷无念所说的“魂飞魄散”这四个字如魔音一般在她头脑中回荡。修为了到了这个地步,即便是转世重修也被视作与死无异,何况是真的死呢? 她再没胆量僵持下去,忽从掌中现出六个惨白的面具来,大叫:“殷无念,我和你拼了!” 话音一落,那六个面具立即被她往四面八方打去,自身亦跃上高空,直扑殷无念。但殷无念看都不看一眼,只盯住被射往玉虚城内的那一枚。待魑魅肉身扑至身前,他抬手一抓便将她脖颈擒在掌心。再一使力,大乘修为全被他纳入体内。 此时那一枚面具才忽在极远处重化成魑魅的模样,也不知远远又叫了几句什么,却停也没敢停,眨眼便消失在雾气中。 阴符离大叫:“坏啦,法王,叫她给跑了!” 殷无念散去法相,将魑魅干瘪肉身收入纳戒,才笑了笑:“跑了有什么不好?叫她找到神荼,两个彼此折磨去吧。有她在,神荼这辈子也安生不了。” “阴符离,你率军退出战场。内城的鬼兵有来投奔你的,就全收了。要不来的,也用不着管他们生死。一会白骨也会来——你从前总说要统率十万大军,眼下到你麾下的要不止十万之数了。多出来的,全交给白骨——你们两个回寂幽海去。” 阴符离正欲望摩拳擦掌带人大战一场,听了殷无念这话愣住了:“回寂幽海?” 下一刻又大喜:“法王要带咱们杀回去!?” “倒不急于一时。”殷无念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白夫人得了一件宝物要回去献给幽冥殿的那一位,那位一高兴,她从前做的事全会既往不咎。你跟她一起回去,该也能安安稳稳继续过你的瘾。” “啊?那法王你呢?你不做至尊啦?我可是你的部将,那老鬼……” 殷无念大笑:“哈哈哈,回去了可不能这么叫。至于我和那老鬼么……天下大势分分合合,哪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怨?别多问、别多想,白夫人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你要真想我做至尊,那就好好听她的话。” …… 旁人统领的时候一盘散沙的鬼军,如今只花两刻钟的功夫便撤了个干干净净。此时晨光微曦,笼罩玉虚城数月的浓云、鬼气终于散去。待朝阳跃出山头城外方圆数十里的土地上,那些看似化不开的脓血都叫太阳真火蒸成了红雾,又眨眼之间消失不见,只余下遍地惨白的骸骨。 姜子牙纵身跃上三清宝殿殿顶,又瞧见更远处的天边发来数片玄光,便知道是几支援军到了。他长舒口气:“殷法王真是本领通天。我要是沉姜,断然不会任他出走寂幽海——那么一来,我灵界只怕真就要凶多吉少了。看这模样,他似有入主鬼族之意……也好也好,有他节制鬼族,或许日后我正道又会多一强援。” 李少微在他身边只微微笑了笑。 姜子牙便将衣袖一振:“好!如今鬼族攻势暂缓,我等迅速调息片刻,看那神荼有何通天本领——只消再将他揪出来,此番浩劫就终了了!” 他话音一落,便听有人冷笑一声:“用不着你找我,本座就在这里。” 两人心中一惊,忙转脸往身后看,却见鬼祖就立在空中,也在往远处眺望。 ——他什么时候出现在这儿的? 此地是玉虚内城,二人修为此刻也都是城中翘楚,却连他的气机都未感应到! “诸位见到本座这个城主,都不拜见的么?”神荼提气发声,震得整座三清宝殿都在微微发颤,将殿中修士全惊了出来。只两息的功夫,便有无数玄光直上半空将他给围了个严严实实。 这鬼祖面沉如水,看起来并不惊慌,反冷笑着叹了一声:“这就是为什么当初我出走寂幽海。这群废物,只甘在此界逞凶却不思进取,到底把自己炼得浑浑噩噩,连脑子都要炼没了。他们要争些气,待我日后得了九幽冥篁鼎寻着飞升之法,也能令他们解脱。可惜呀,可惜……” 姜子牙低哼一声:“神荼,如今的你,也做起藏头露尾之事了?将这躯壳还来!” “藏头露尾?躯壳?嘿嘿……”神荼放声大笑,“你当我为什么藏在玉虚城?因为我还要借助此地正气将这躯壳做最后一次凝练。你们又为什么觉察不到我的气息?乃是因为我已与这躯壳融为一体——我就是玉鼎,玉鼎就是我!” 他目中精光外放,整个人忽然发散无比精纯的浩然之气:“本座从前做城主时,你们这些人都该见过我的面。如今好好感应,我倒是鬼祖,还是玉鼎!?” 城中修士在不久前才得知玉鼎真人遗蜕被夺之事,但此一感应到这股正气,不由得面面相觑——这人气息的确与玉鼎真人毫无二致! “不要听他胡言乱语!随我拿下此獠!”姜子牙知道这鬼物是要施展惑人心智的手段,抬手便放出打神鞭。他这法宝虽名打神鞭,更克制的却是一切邪魔气息,对上鬼祖威力无穷。神鞭一现,立即放出万丈金光,仿佛一轮骄阳在内城之中升起。 神荼遇着这神光,该如遇着太阳真火一般气息受制、阴冥之力被层层剥去才对。可他却既不闪避,也不祭出法宝护身,而将眼一迷,再次放声大笑:“好!好一个打神鞭!真叫本座受用无穷!” 话音一落,鞭上放出的金光竟有大半被他纳入体内,就连姜子牙周身真元都险些叫他吸了去! 姜子牙心中大惊,忙掐起咒决要将宝物收回。但神荼的气息竟也随着万丈宝光侵入金鞭之内,竟眨眼之间便将他在鞭上炼化的本命禁制抹去大半,似乎要将这宝物夺去! “你忘了你这鞭哪儿来的么?神荼喝道,“当初你来玉虚城,是我引你入道!见你资质极佳,又叫咱们以师兄弟相称,更将这宝贝赐给了你!如今你用我的宝贝对付我!?” 周围的修士本要出手,可一见此情景、一听他说的这话,更拿不定主意了——此人有玉虚城主的肉身、有他的浩然之力,如今看着竟还能从姜子牙手中硬夺法宝……他到底是谁!? 第一百四十二章 玄光魔音 不单是这些修士,就连姜子牙心中都要惊疑不定了——打神鞭位列玉虚城十二至宝之一,曾在万年前共战鬼族时丢失。之后是玉鼎真人为叫自己成为玉虚长老、才寻了回来又转交自己。此事极秘,天下间只有两人知晓而已,这神荼又是怎么知道的? 况且如今神荼被众人所围,以他的头脑该清楚自称是玉鼎真人终究是骗不了别人的,以他的身份和自尊也该不屑行此胡搅蛮缠的作为,但如今做的这事、说的这话,难道他失心疯了,真觉得自己是玉鼎么? 可这一身浩然之气又是哪儿来的?若非自己心中早有定论,此刻也得疑心眼前这位到底是不是自己那个城主师兄了! 神荼见一击得手,更加得意。他在半空中负手而立,一边制住姜子牙的打神鞭,一边自周身发出层层玄光,几乎将整座三清宝殿都笼了进去,看起来无比轻松自在:“玉虚被围数月,难道是因为你们招惹了自在天、寂幽海么?非也!乃是因须弥山和自在天的仙长、魔尊在争夺宝物,却要将你们拉进来陪葬!我如今重回玉虚,就是为了将此地从天下纷争中摘出,重新变成个独立世界的修行福地!鬼祖也好、玉鼎也罢,有什么分别?能叫你们得长生、证逍遥的,就是你们的福星——你们说是也不是!?” 这话声若雷霆,却并不使人难受,反而如洪钟大吕一般,只听得诸多修士通体舒泰,仿佛沐浴他所发散的玄光时全身气机都得到滋养,叫人忍不住想要放开心神,听进去他的话、纳进去他的气息! 姜子牙修为虽高,但正与神荼苦苦争夺打神鞭,一时间连发话的功夫也没有。唯独李少微早知不妙,提前运行灵气护住自己的心神。又兼曾多次与殷无念打交道,一眼就看出神荼如今所用的正是鬼族蛊惑心智的手段。只不过他眼下与玉鼎真人的肉身完全融合,修为竟似乎也至渡劫,又不知道怎么将这种手段掩藏在这句躯壳所发散的浩然正气之中,因此叫旁人连一点儿警觉都没有! 他一掐指决,一柄宝剑呼啸而出,直取神荼的眉心。 这鬼祖似乎早在提防他,一见他动手便喝:“此獠要断了你们的逍遥路,还不拦下他!?” 大多数修士此时仍未完全被他所制,但仍有数十心境、修为差些的,听着他的话仿佛如梦初醒,各施手段直往飞剑扑去。李少微对付这些人不在话下,却又不能伤了他们,只能忙将剑势撤回。 神荼放声大笑,魔音更甚:“邪门歪道见着咱们名门正派自是胆寒!不要放过他!” 这下子又有数十修士终于坚持不住,竟也如提线木偶一般直扑过来。 李少微再放出两样宝物,一样持护自身,一样欲将那些修士制住。但神荼忽然抬手,十指之中连发数百道清光,劈头盖脸地打了过来。正与李少微纠缠一处的人修全无防备,眨眼间被击死十几个,李少微只能化去那些射向自己的力道,却来不及去救那些无辜人修,一时间怒上心头,喝道:“神荼!你枉为前辈修士,竟使这样下作的手段!” 神荼仰脸笑起来:“下作?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这娃娃心性还差得远!你想要救身前这几十个,就尽管在这儿同他们纠缠!可要是想救玉虚城,就把这几十个全斩了,过来找我斗——你狠不狠得下这心!?” 那十几个惨死的修士在半空中爆成血雾,但这雾在神荼所发玄光之下顷刻间化为祥云,又将更多修士笼罩其中。得此修士精血相助,神荼魔功更如虎添翼,余下人修眼看着便要失了神智、个个眼神迷离,欲祭出法宝,使出手段来。 就在此时一道魔影自三清宝殿中直射而上,刹那间附了神荼的身。但下一刻神荼暴喝:“什么东西!?” 他身形一颤,立即将一团黑气自肉身之中震了出来,又以玄光荡涤个一干二净。 “殷无念!?”他脸色一凛,旋即冷笑,“你这家伙还没死?好好好,这气息倒比之前还要强了——今日杀两个也是杀,不多你一个——给我出来,了结咱们之间的恩怨!” 这一击叫他身上玄光一滞,倒令许多修士略微醒过了神。神荼正欲再运魔功,却忽见天顶出现一团黑云,云头殷无念长身而立,掌中似乎托了一样什么东西:“师侄孙,你听好了。眼前这家伙自称玉鼎真人,倒也没错——玉鼎真人的肉身之中残存他的神念气息,这老鬼从前只是穿着倒还罢了,但真以神魂与这肉身完全融合了,神魂立时被肉身影响,脑子就出了毛病——又觉得自己是神荼,又觉得自己是玉鼎,更生出打算占据此城的念头。这么一个疯子,因这具肉身的缘故自然也有些什么浩然正气,你们用对付鬼族的法子对付他,怕是很难的。” 神荼竖眉厉喝:“你这丧家之犬,也配评判本座!?一派胡言!” “哈!”殷无念冷笑一声,“要不是我得了鹤身,又怎么能猜到你这肉身的蹊跷?我思来想去,原来玉鼎留下了两个厉害陷阱!一个是我这鹤身——要有人得了,一不小心便要被其中魔火炼化成灰,万劫不复!另一个,就是他自己的肉身!你当那是什么好东西么?你好好一个鬼祖,潜入城中大杀四方同外围鬼兵里应外合,早就赢了!偏学人家生出什么踞城逍遥的念头——你倒是想想看,这是你的主意,还是玉鼎那肉身的主意!?” 他这声音也宛若雷霆,却是不折不扣、饱含无穷魔力的魔音! 那些修士本被神荼的玄光制住心神,眼下忽闻如此魔音,体内正气立时有了本能的反应,将那玄光、魔音统统拒之脑外,倒是顷刻间清醒了过来。 李少微寻着这个机会拂袖荡开身前几个发懵的人修,将一片剑光泼向神荼。这倾力一击终于迫得鬼祖不得不分神应对,也因此钳制在打神鞭之上的神识一散,姜子牙便夺回宝鞭、口中疾诵几句咒决,一个戮仙大阵顷刻成形。 第一百四十三章 解围 神荼面上笑意终于散去,眼见着身周的戮仙大阵所发神光令一干修士已完全清醒过来,便怒喝道:“殷无念!你屡屡坏我鬼族计划,今日战势如何本座不在意,但你的神魂,本座吞定了!” 他身上发出万丈金光,又以双爪一撕,便见眼前虚空仿佛被他撕裂了——朦胧而深不见底的裂缝中,无数青紫狂雷涌动,又叫他伸手一探、捉出个霹雳炸响的雷球! 此物一出,就连戮仙阵也忽然黯然失色。这雷球仅是巴掌大小的一点,所发散的气息却叫此处每个人的心中都生出难以遏制的寒气来……人人都认得这种气息——这是劫雷! 只不过这雷球之中所包含的威力比寻常劫雷强了百倍、千倍不止,一旦神荼使出来,只怕在场诸人能幸存的不超一掌之数! “你这气息像是已渡劫了!”神荼托着这狂雷缓缓升上高空,向殷无念迫去,“可知道我与这肉身融合,乃是什么境界了么!?我苦修万年不得飞升,只能以无穷秘法躲避雷劫——如今这雷,便我的万年之劫!殷无念,今日你们全都要死!” “他们死不死与我何干?”殷无念的脸叫那雷光映得铁青,却也将手掌一扬,“倒是这个东西,今日也陪你死一死吧!” 他猛扑而下,将掌中之物也打了出来。神荼一声冷笑,便要以劫雷将那东西击成齑粉。可等那东西到了近前,他瞳孔一扩——那是双目紧闭的魑魅的肉身! 他慌忙将手中劫雷散去,但此凶物现世,岂是容易被驱散的?魑魅那无知无觉的肉身只挨着雷光,立即炸成一团血雾! “你这玩物如今毁于你手,快不快活!?”殷无念身形扑至,魔影轰的一声印上心神大恍的玉鼎肉身。他接连吸了飞廉、魑魅的精元,此前又得大幽冥宝阵相处,即便尚未完全将其炼化却也是半个渡劫。混元魔功登时将神荼结结实实地轰出躯壳,只在身旁余下个浑浑噩噩、懵懵懂懂的神魂!李少微趁势出剑,一击便将这神魂斩去大半,此时神荼才醒过神来,只剩下一个头颅和半个身子。 他忽将双手往胸口猛地一抓,令这残魂之中的魔气怨念统统爆发出来,霎时间便弥漫得天地之间一片死黑。待姜子牙与诸修联手各发玄光将这死气驱散,神荼那一缕残念却已杳杳无踪了。 刚才受制于这老鬼,城中诸修心中羞愧不已,此时便要去追。姜子牙忙将他们喝止:“神荼万年修为毁于今朝,只剩一缕残念,已不是祸患,任他去吧。外城之中还有许多鬼修,你们先去除魔。” 他说了这话,众修士便施礼领命。但人人临走之前都忍不住上头看了一眼——“玉鼎真人”立在虚空一动不动,双目微阖,仿佛正在吐纳调息。但他们知道此时那躯壳之中的便是殷无念、幽冥大法师。他战退鬼祖,实力强得惊人,然而此前所使的魔气、魔音也同样令人畏惧……甚至看起来比自在天诸魔还要强些! 他从前便与玉鼎真人有仇怨……如今又会拿这躯壳怎么样? 待众修退散,姜子牙才转脸去看殷无念,却并不说话,而只守在此处。李少微看了看两人,也留了下来。很快,内城之外杀声冲天、华光四射,是前来增援的灵族、羽族、妖族全赶到了。鬼军已被阴符离带走大半,余下的并不多,只过小半个时辰便死的死、逃的逃。 待数十道身形也飞至三清殿顶,姜子牙才向众人施礼开口:“此战多谢各族支援。” 又抬头去看殷无念:“仙友最后战退了神荼才使众鬼撤退,当真功不可没。” “百族同气连枝,此番相助是应该的。”精卫向姜子牙颔首一礼,也随他去看殷无念,”……咦?玉鼎真人!?刚才我们在外面见着此处一股好强的浩然正气,还有一股更强的魔气,真叫人心惊胆寒……原来是真人现世,将那魔头击退了么?!” 姜子牙微微一笑:“精卫羽王,说来惭愧,刚才那正气,正是鬼祖的。而那魔气,则是殷法王的——鬼祖占据了我师兄的肉身,幸亏法王将其击退,又将肉身夺了回来。” “只是刚才法王该是在吐纳调养,我才暂未惊动他。而今诸位齐至,才好叫大家知道殷法王此战之功。” 万妖岛主妲己倒吸一口凉气:“刚才那魔气……殷法王,只怕这修为已远不止大乘了吧?!” “玉鼎真人”睁开眼。 “姜兄说得不错。”殷无念笑了笑,“刚才轰走了神荼,倒也叫我受了点伤,这会儿才调养好。原来姜兄刚才是在为我护法?其实你刚才过来探一探我的脉息、帮我渡一口气,就是帮了我大忙了。” 姜子牙竖掌一礼:“是我未想到此节。” 殷无念嗯了一声,落到三清殿顶。想了想,笑叹口气:“原来是你没想到,我还以为是——你打算叫我自己慢慢调息,一直拖到各族援军齐至。譬如眼下这样,大家伙儿都在,又都是过命的交情,那再说什么话我可就抹不开情面了。” 姜子牙愣了愣:“法王此话何意?” 殷无念一挑眉:“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么?我还以为,你是怕我得了玉鼎真人这肉身就不肯还了——我毕竟见着他就不高兴,或许为了泄愤,将他这肉身毁了,或者觉得好,像神荼一样自己拿去用了呢?” 众人脸色稍变,妲己迟疑片刻:“……法王说笑。连番血战,咱们都知道你的为人,岂会做这种事?” “你知道,姜兄可未必知道。”殷无念看他,“我那话说得对不对?” 姜子牙沉默片刻,长叹一声,又郑重地向殷无念施一个道礼:“殷法王,我此前已同少微仙友说过,之前是我心中执念作祟,才使法王为难。今日诸人在此,我先代玉虚城拜谢法王此战之功。” 他弯腰再施一礼,又道:“但我师兄于我……法王与少微仙友同出一脉,同门手足之情令人动容,该能理解我对我这师兄同法王对少微仙友一样并无二致。他神魂不知何处,而今唯余这遗蜕。他曾贵为玉虚城主,纵有种种不是,亦是为三界之故。我只恳请法王,将它还于玉虚——日后法王若真有入主寂幽海之意,我姜子牙必为法王前驱!” 殷无念盯着姜子牙看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我开个玩笑,你怎么当真了?” 玉鼎真人躯壳之中忽然渗出一团黑雾,殷无念化了形。又将身子往姜子牙那边一推:“还你了!” 姜子牙忙双手接过,却听殷无念又说:“不过嘛,其实我还真没消气——师父不在,徒弟来受。就叫金吒在我身边端茶倒水、做上一两年的苦工来为他师父赎罪,你这师叔做不做得了主?” 姜子牙一愣,金吒却已越众而出:“好。法王,我随你去。” 殷无念点点头:“嗯。那走了。” 众人还未弄明白他这“走了”是何意,便见他身下忽然聚起一团浓云,又将金吒摄至云头,似乎要即刻远去了。姜子牙这才反应过来:“殷法王,你是要去寂幽海么?你虽在城外收拢了许多鬼兵,但有沉姜在那里坐镇,只怕并非易事!不如同大伙细细商议——” “法王你如今已是大乘,是我正道一大强援!”妲己也连忙开口,“须弥山事情未了,法王你……” “你看,你说的是强援。”殷无念笑了笑,“那你们自己的事儿就自己办吧。我跑出来本也是为了挣条活路,如今我这修为天下皆可去得,干嘛还要做你们的强援?妖师,后会有期吧!” 黑云一敛,两人立失踪影。 第一百四十四章 故地重游 殷无念驾云一气飞出玉虚城外百里,才携着金吒落到地上。此处已在之前鬼阵之外,犹存些浓荫细草,他就捡着一个顺眼的地方站下,问金吒:“在洞府的时候,你师父跟你说话了是不是?” 金吒愣了愣:“我……没有。” 殷无念笑笑:“你师父也跟我说话了,还送了我眼下这肉身,要不然我不至于修到大乘。不过我猜他一开始也没安什么好心——我要是捱不住自然死了,也用不着到处嚷嚷他做的那些亏心事。要是捱得住,还能像刚才那样帮玉虚城退敌。你从前和他做师徒的时候他也这么混账么?” “我……” “他还对我说,往后有事想找我,就通过你传话。不然我干嘛带你出来——你是会端茶还是会倒水?” “我……好吧。”金吒叹了口气,“师父的确同我说话了。他只叫我明哲保身,别参与进眼下的大战里。他说往后还得要我替他从劫数里解脱。” 殷无念点点头:“嗯。怪不得之前你混在人群里,一直不出手。不错。” 他说了这话便背起手,走出树荫仰脸晒太阳。 金吒等了好一会儿,忍不住问:“……法王,咱们在这里做什么?” “等个人。” “……等谁?” 话音刚落,一道流光便掠过他们头上。飞出数里远,又转了个圈绕回来——李少微收剑,落了地。 殷无念侧脸看他:“怎么,你也来劝我回去做强援?” 李少微笑笑:“不是。只是来和你道个别。” “嗯,还是你懂我。” 李少微低叹口气:“我知道师叔祖你心累了,我又何尝不是。此役你居功至此,姜兄却还对你有防备心。玉虚城要是没了,灵界百族都要遭大劫,可即便如此,也还拖延好久才有援军,更不要说须弥山的仙长们……唉。这样一滩浑水在这里,你抽身正好。” 殷无念沉默片刻,拍拍他肩头:“你我都知道人是个什么东西,可偏偏灵界之中玉虚城里这东西最多。玉鼎不在,这些年姜子牙就要主持城中俗务,难免整天所闻所见都是勾心斗角。他要没有这样的防备心,只怕玉虚城早成一盘散沙了,你也不要怪他。” 李少微愣了愣:“师叔祖你……” 殷无念笑起来:“我心里明白是一回事,高不高兴是另一回事。我不高兴,所以刚才就在众人面前过过嘴瘾、出口怨气。但你早晚要统领灵界正道,可别想岔了。” 李少微叹道:“师叔祖你比我更适合做统御灵界的人。” “我?哈哈。我现在魔心未除,要真统领正道而哪天不高兴了,说不定就把人全炼了——那岂不是帮自在天一统灵界了?还是算了吧。” 听着“魔心”两个字,李少微便迟疑起来。 殷无念看了他一会儿:“好吧,瞒不住你。这鹤身叫我到了渡劫,却也是个牢笼。我的神魂被这东西以魔火困住了。要没什么意外,我就要在灵界待到寿元耗尽——前提是我一直撑得住、不像上回那么完蛋了。” “九幽冥篁鼎。”李少微低声说,“要得了九幽冥篁鼎,你就有办法,是不是?” “哦?你打算入伙自在天,帮我抢那玩意?” 李少微沉声说:“师叔祖,我这不是玩笑话。玉虚城这回自在天没来,必然还有图谋。之前几次交手,是须弥山的仙长们坐守不出才一直没能伤了那些魔头的元气,那他们一定是要攻上须弥山,夺那鼎的。高人们凡事讲缘果,要真被破山了也是他们种下的孽缘……魔鼎落在自在天手里,不如落在我手里。我不会强取,但要是能拿得到,我也不会客气。” “取之有道?”殷无念笑起来,“好,你有统御群伦的气魄了。我答应了铁扇,要帮她做罗刹王——这对须弥山也是好事。” “此事我必定办成。” “咱们去玉鼎洞府之前我把尸孙佼留在玉虚城了,但这次回来没见着他——你帮我查查他跑哪儿去了。” “尸孙佼也算半个清虚观弟子,师叔祖放心。” 殷无念抬了下手:“那我们走了。” 他携着金吒在天上晃荡了一阵子,开口说:“我得找个地方炼化魔火和修为,顺便等你师父传信——他在灵界不止玉虚城外那一个洞府吧?你知不知道还有什么洞天福地?咱们正好搬进去,省事省心。” 金吒面露难色:“这……师父在应劫之前才对我说了他的身份,我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宝地。” 殷无念点点头,忽然一挑眉:“欸,你说,那老家伙会不会待在他当初收你的地方?那鬼地方我之前还去过一回,虽然破了点儿,但拾掇拾掇到也能容身。” 金吒愣了愣:“我怎么没想到?法王,那我们就去那儿!” 殷无念笑起来:“好,站稳了!” 黑云一卷,直往西南边去。他如今已是渡劫,飞遁时的速度骇人。将近三千里路,只一个时辰便至。远远看见一个山谷中一片明镜似的小湖,湖畔有一座木屋掩在一片林中。殷无念在这山谷上头盘桓一圈确认无人,便落了下去。 这木屋许久没人居住,快有大半被疯草给掩去了。推开半朽的木门,其中只有一床一桌一凳,但全被绿霉爬满。 殷无念叹了口气:“说起来你师父虽然混账,却也念旧。当初我去了玉虚城,他带我去采灵耳,经过这儿的时候还落下来歇了片刻。我问他干嘛停在这鬼地方,他也不说话。回了城之后才说曾在这儿收了一个灵族弟子,我还觉得这人真重情重义,因此才叫他下了套。现在一想,当时全是做给我看的。” 金吒低叹口气,走到桌边抬手摸了摸:“唉,也不知道师父什么时候能再向我传讯。殷法王,师父要和你说什么?” “他?嘿嘿。”殷无念撇了撇嘴,“老家伙原本坑了我,但觉得我一个无名小辈被坑了也就坑了。可一定没料到我殷无念能有今天——于是既觉得对不住我,又怕我以后寻他晦气,因而想给我点好处呗。你师父,是打算把九幽冥篁鼎弄给我——要不然我和李少微有十个胆子,也不会打那东西的主意。” “我刚才听到了。”金吒略一犹豫,“既然师父要这么做,我也会帮忙。” 殷无念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好徒弟。你忙你的去吧,我要调息了。” 他说了这话便走到木床边盘坐下来,再不言语。 过了片刻,只听金吒在屋里走了一圈,似是这看看、那瞧瞧,偶尔发出一两声叹息。没过多时,又走了出去。 殷无念在心里冷笑一声:这可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老鬼演得可真入戏! 现在他可以确定,从鹤身之中脱困的沉姜、或是沉姜的一缕神念,就附在金吒的身上。 因为这儿不是什么“他当初收你的地方”,而是他刚飞升至灵界的时候自己的居所。他因此才由着厌烦人事争斗的借口独个儿离开,就是为了同这老鬼好生斗一斗。 得捋一捋前因后果。当初在那洞府的时候,神荼与魑魅曾说在玉虚城外聚集鬼气是为了找到法子叫沉姜自寂幽海的弥天幻境脱困现世。他们两个和飞廉想寻着自己魔功的破绽将现世的沉姜制住,沉姜必然也猜得到他们的心思。 然后……他是冒险以神念或者旁的什么、通过自己那魔功,偷偷从寂幽海跑出来了? 接着该是发现那鹤府身阴气极重,最适合他附体,于是就附了上去。却没料到这东西邪性无比,反倒叫他没法儿走脱了。再接下来,便是骗自己取了那鹤身,而他则附在了金吒身上。 要是自己真因为这鹤身走火入魔,沉姜老鬼该会很高兴去了一个劲敌。要是像如今一样熬过来了,那他假借玉鼎真人之名,便可等着自己搞到九幽冥篁鼎——这是两手准备。无论自在天夺了鼎,还是自己和李少微夺了鼎,他都不会落空。 那,还有一个问题。殷无念微微睁眼,透过窗户看了看正在湖畔的金吒——他就不会想想,自己有可能起疑、其实是在同他将计就计么? 必然会的。 这是个对付沉姜的好机会。但前提得是,得令他觉得自己是真的信了。 得想个法子。殷无念重合上眼、将杂念摒除,开始专心炼化体内魔力。好在这法子不单是自己想,那师侄孙也是个七窍玲珑心,也许会有好主意。 …… 李少微在玉虚城内东游西荡一圈,各处帮忙。他家底丰厚,出手极为阔气。凡遇着伤病的,便是一瓶一瓶灵丹妙药地送,不多时全城修士都知道了李仙长的威名,眼巴巴盼着什么时候走了好运也能撞见他。 这么干了几天之后,李少微又在残破的外城中寻了一处馆阁闭关。再过上三日、到了夜里,便有一阵阴风在庭院中打了个旋儿,又去撩拨窗口残了一半的琉璃纸,惹得它簌簌地响。 李少微便在室内睁开眼,低声道:“是尸兄么?请进吧。” 阴风立即从窗缝里涌进去,在地上化了形。 李少微笑了一下:“尸兄这几天干嘛躲着?我还以为我在城里一露面,你就会来找我——师叔祖该已经交代过你了吧?” 尸孙佼左看右看,确信无人才小心翼翼地说:“嗯……去斗神荼之前,法王的确找着我、叫我战后来找你。” 又想了想,盯着李少微看:“你知道他叫我找你干嘛吗?” “叫我想想。”李少微也看了看他,“在玉鼎真人洞府的时候,沉姜现身了,他现在可能附在金吒的身上。师叔祖叫你找我,是打算叫咱们想个法子,令沉姜觉得他真信他就是玉鼎真人好将计就计。我猜,还会叮嘱你之后回寂幽海去。” 尸孙佼一愣:“欸!?法王也告诉你了!?” “我猜的。他出城之后我和他见过面,当时金吒在场不好明说。但我知道他应该知道我知道了。” 尸孙佼差点叫三个“知道”绕迷糊了,但想了想,神情到底轻松起来,搓着手笑:“哎呀,哎呀,你也别怪我一直不露面——哎呀,既然你叫我师兄,那我就托大叫你师弟啦——师弟呀,实在是法王这回这差事太要紧,我之前是有点儿担心你和姜子牙他们一道,不愿帮法王的忙。你说万一我把这些事儿都抖落出去,你听了转脸就跟须弥山的人说了怎么办?那可就打草惊蛇啦!所以犹豫好些天才敢来见你。嘿嘿,别见怪!” 李少微道:“不怪你。这也是尸兄做事谨慎。” 尸孙佼一仰脸:“那是自然啦!” 他又凑近几步,压低声音:“可是师弟啊,你说法王他叫我回寂幽海干嘛?他如今真是和沉姜在一起,怎么不把我带在身边?我也可以为他出谋划策、查缺补漏嘛!” 李少微点点头:“我觉得咱们该想的不是他叫你回去做什么,而是他叫你回去这事本身是什么意思。尸兄,我有个想法,你听一听看——当初你是和师叔祖一起叛离鬼族的,之后白夫人站到了你们那一边。而今师叔祖却叫你、白夫人、阴符离,全回了寂幽海。再加上他自己离去、说不再管什么三界纷争这事——两样加在一块儿,该是为了叫沉姜觉得,眼下他只想要九幽冥篁鼎、求飞升。为了做成此事,他甚至有与沉姜暂且放下仇怨的意思。你、白夫人、阴符离,全是他的投名状。” 李少微又想了想:“师叔祖之前在玉虚城外大张旗鼓地宣称要做鬼族至尊,该是为了让沉姜觉得,他不是要继续做沉姜的臣属的,而是要做盟友。说起来,他又在此地斗败了神荼、魑魅——这二位虽是鬼祖、圣女,可沉姜同他们是各怀心思的。师叔祖除了他们,其实也算是对沉姜的投名状的。” “说到底,这些也全是为了安沉姜的心,好叫他放松警惕。” “呃,这个……嗯……”尸孙佼想了又想,到底放弃努力,“……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都是法王跟你说的么?可是我怎么觉得,好些事法王做的时候也没想到的呀……” 李少微笑起来:“是不是他原本如此想不要紧——你回了寂幽海要能见着沉姜,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么?” 尸孙佼赶紧说:“啊对对对,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又愁眉苦脸:“可是我要真回去了……沉姜他把我炼了呢?” 李少微略略皱眉:“这个嘛……我总还觉得,师叔祖叫你回去也不单单只是为了向沉姜表明态度。尸兄,鬼族之中还有没有什么人、事,是个变数、转机的?师叔祖在鬼族声望极高,我猜他还有通过你们、将鬼兵纳入自己掌控的意思。但是这个……沉姜就在寂幽海,我实在想不到他怎么做到这事。” 尸孙佼眼睛一亮:“嘿,说起这个,倒是有个家伙声望或许比法王还要高——就是前代鬼王毕亥!他如今也该在寂幽海呢!只是我听说他叫沉姜抓啦!” 李少微一拍手:“或许师叔祖也是想叫你在他身上打打主意。至于你的安危,尸兄该用不着担心。师叔祖既然叫你回去,就必有办法保你万全。” 尸孙佼鸡啄米似地点头:“嗯嗯嗯,法王当然有办法啦。好吧,那我这就回寂幽海去——说实话,还是那里最舒坦!” 第一百四十五章 辩经 一道剑光穿入林中,夺的一声钉在门框上。 殷无念走出门抬手将小小的玉剑拔下注入些许魔力,其上便现出密密麻麻的文字。他细细看了一遍,将这玉剑搓碎了。又转脸招呼正在湖畔打坐的金吒:“哎,你来,你来。” 这些日子殷无念只以“哎”来称呼他,平时虽然谈不上颐指气使,却也不算客气,料想老鬼心里一定气得发疯。可气归气,为了他心中的“大计”,也还得像现在这样——睁开眼,快步走过来,恭敬地问:“殷法王,要做什么?” “李少微给我传信来了。”殷无念微皱眉头,做出犯愁的模样,“我原本想,要是夺了九幽冥篁鼎,沉姜肯定不会轻易放过我,那我就得在他眼皮子底下搞点事。所以之前叫你想法子让白骨回去、让阴符离回去。结果刚才李少微说,尸孙佼那蠢材前些日子之所以没影儿了,也是因为回寂幽海去了!” 金吒愣了愣:“……他是要做什么?” 殷无念叹了口气:“他觉得我叫他对他有恩嘛,就也说要回寂幽海和那二位一起把鬼兵给收拢起来。等以后我跟沉姜反目,他们好打他一个出其不意。这个蠢东西……白夫人是脑子好用,又有你师父叫我让她带上的那两条铁索。他跑回去不是找死么?说不好就得坏我的事——你师父怎么回事?还没信来么?赶紧让他帮我想想办法。不然寂幽海那边出事了,我还怎么放心夺鼎?” 金吒皱了下眉,殷无念知道这老鬼该是又愁又气。被别人用软刀子逼着往自己的地盘安排人,没人会痛快。但眉头又很快舒展,殷无念也知道老鬼此时该是想,不如将计就计。 他忍不住在心里笑,觉得自离开寂幽海为止没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叫人舒坦。他一身魔力尚未炼化完全,要说动起手来绝不会是正主沉姜的对手,但老鬼自作聪明,反倒不得不和自己你来我往地暗算起来了,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法王,师父的事我也急,可他……”金吒说到此处忽然顿住,脸上现出一瞬间的呆滞之情。 过上两息的功夫,忽然面色一凛,又平静下来:“唉,殷法王,这又是节外生枝了。” 语气变了,老鬼这是在演请神上身。殷无念赶紧挑了下眉:“玉鼎?” “法王觉得这肉身可还好?” 殷无念冷哼一声:“我是命大,自然觉得还好——我还以为你觉得自己又坑了我一回,不敢来见我了呢。” 金吒呵呵一笑:“我已算到你的劫数,自然也知道你能渡过这一劫。法王要是心里还有怨气……尸孙佼之事,我可以想法帮你办了。” 殷无念沉默片刻:“我还没说,你怎么知道我要办什么事?” “我以神念附在我这徒儿身上,自然知道你们说了什么。” “那往后呢?我有事要找你,还得像这些日子这么等?” 金吒想了想:“确是不便。那我这神念就留在此处,法王有事对他说,我自然知道了。” 老鬼顺水推舟,是不打算一直躲在“金吒”这个身份之后而同自己短兵相接了。但这正是殷无念想要的。所谓多说多错,自己更可弄清楚他的想法。 殷无念上前一步盯着他看,又在他身边绕了一圈:“以神念附人身……你真是玉鼎?我怎么越听,越觉得像鬼族手段?” 金吒哈哈大笑,殷无念听得出这是真心实意的笑——老鬼该早就担心此节,而眼下自己这么问出来了,他该放了点儿心。 “要我不知道些鬼族手段,又怎么能帮你办妥尸孙佼的事?我从前也曾与不少鬼修打交道,鬼族之中也有一两个故交。这些年里,他们也在暗中照拂你的。” 呸! 不过沉姜说的这话是真是假?玉鼎真人路子很野,这话倒也不是没可能。 “那你想怎么办?” 金吒微微一笑:“法王只待结果便是了。” 结果来得既快又容易。再过半月李少微又发飞剑传讯,说尸孙佼已成功在寂幽海安身,甚至上了幽冥殿,当着那魔神塑像的面将自己痛斥一番,坦言当初离开寂幽海是被胁迫,因而如今瞅着机会便逃了回去。 这讯息叫殷无念确信如今金吒躯壳之内的并非沉姜本尊,而仅是一缕神念。神荼与魑魅曾说沉姜也借鉴了自己的混元魔体功法,看来的确练成了一些——要自在天为他夺了九幽冥篁鼎,老鬼大抵会以本尊炼那鼎。要是自己这边弄到了宝贝,他十有八九要以混元魔体的功法将这边的神念凝练成新的本尊。 又过五日,李少微竟然发来第二次飞剑传书,但这回的内容远超殷无念预料——李少微说,玉鼎真人在百多年前应劫之后曾以神魂去探寂幽海禁制,但不小心被沉姜觉察。他之后以神念附身之法通过一位境界不高的人修将此事传讯于须弥山的太白金星,那是他最后一次现在众人眼中。 殷无念有些纳闷,这消息是真是假?李少微该能猜得到自己的意思,知道自己想要取信于沉姜。因此传了这信来,该是为自己相信“沉姜便是玉鼎”找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玉鼎百余年前曾经以神念给人传讯,那如今再行此事,也就说得通。 自己眼下正在做的事,李少微断不会再说给旁人听,更别提去问太白金星了。那这消息是他弄到的,还是尸孙佼弄到的?又是从哪儿弄到的? 然而他这位师侄孙做事不至于欠考量……殷无念选择信他。他看这信时金吒正在室内,便将玉剑又搓碎了,转脸看他:“怪不得上次的事你能办成。” 金吒一愣:“……法王在说什么?” “你现在到底是神念留在这金吒的身上,还是干脆就附了他的身?”殷无念冷冷一笑,“我猜前些日子的时候,这金吒就已经不是金吒了吧?这么些天,你一直扮成他来暗中观察我?” 金吒面上神情一滞,一抹杀意转瞬即逝。殷无念立即再冷笑:“你知道这信说什么么?说的是你百多年前曾经去探寂幽海,但触动禁制叫沉姜发现了。之后你又以神念附了一个须弥山修士的身,把这事儿告诉了太白——嘿,原来这种事你不是第一次做。什么留了一缕神念?你眼下是占了你这徒弟的肉身吧?!玉鼎,这种鬼族邪法你对你徒弟使,还自称要渡劫飞升!?” 沉姜叫殷无念之前说的话给惊了一跳。此时又听着他这么几句,却又开始发愣。殷无念瞧出他这愣既是松了口气,也是真心实意在纳闷自己怎么知道的这件事。 殷无念的心便也落了地——瞧他这反应,李少微这信说的一点不差。 “你是怎么知道此事的?”用不着再扮成金吒似乎叫沉姜也觉得松快,他索性笑了笑,“我只是看看你殷法王究竟配不配得上那九幽冥篁鼎。至于我这徒儿——待我神念离去,他仍将毫发无伤,却能白得我这些日子为他炼化出的修为,这可不是什么鬼族的邪道手段。” 殷无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这人这么贱,到底是怎么当上一族至尊的?” 沉姜脸上忽然怒意勃发,因他这句话险些便要发作。可前些日子已受足了气,此时竟能忍下来。他也回瞪殷无念,隔了片刻才咬牙一笑:“殷法王口不择言,我暂不同你计较。” 说了这话便要出屋子,殷无念却一把拉住他:“别急着走哇——既然你来了,又是前辈高人,倒不如帮我想想有什么法子能将体内魔气炼化得更快。还有,你不是自称也懂点儿鬼族功法么?可你见过再多鬼族功法,我那混元魔体却也是头一回见吧?叫我瞧瞧,你对我这神功又什么高见?” 他这是故意拿话激他。倘若真是玉鼎真人,自然不会同他一般计较。可沉姜本是上界星君,来此界纵然做了鬼帝,也还觉得是龙游浅水、虎落平阳。便是知道殷无念的意思,却也忍不住哼了一声:“你那什么混元魔体,我自然听说过。从前没人练不过因为是条死路,你真当天下无人?” 殷无念在洞府时听神荼说过沉姜得了自己的功法之后做了些改良,立即笑起来:“我还是那句话,你有什么高见?总不至于嘴上不屑一顾,心里却不得不认为我这神功全无破绽吧?” 沉姜叫他气得不行,真沉下脸,随口罗列了几处又将他自己所做变化全给说了,却不说全。殷无念见他入套,做出不屑一顾的模样只管嘴硬。沉姜从未受过这种气,再同他辩论几句将什么藏拙全抛去脑后,竟同殷无念你一言我一语地印证起来。 他这上界星君的眼界远非此界修士可比,几句话就叫殷无念受用无穷。这等大佬,要在平常时候别人跪下磕头来求,也只肯点拨一二、稍露天机。但这回在气头上,倒是有什么就说什么了。 殷无念同他这一辩就辩了月余的功夫。待再过去半个月,殷无念收着李少微传书得知已平定罗刹族战乱、真拥立了铁扇为新王时,沉姜才觉得,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劲。 第一百四十六章 各取所需 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殷无念除去同他探讨功法之外便是修行。虽说沉姜自己也从殷无念这“祖师”身上将混元魔体受用许多,但这点益处与他而言可有无可,对殷无念来说却是极为巨大的飞跃。 他原本只能算个渡劫,但如今已将得自飞廉、魑魅的力量统统炼化,更将鹤身之中的魔火镇压大半,成了个货真价实的渡劫高人。一身修为放在灵界之中,能同他匹敌的也罕有。 除去修行之外,就是通消息——与李少微、尸孙佼、白夫人通消息,遥控指示如何将鬼兵慢慢收服,又言“倘若沉姜有异动,必是有所觉察,这边夺鼎之事就要暂缓”。老鬼打碎了牙往自个儿肚子里咽,也只能瞧他们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搞事,只道“先令其猖狂一阵子”。 又与铁扇通消息,要么说些你侬我侬的情话,要么是帮他笼络罗刹族的人心。等另外半个月过去,罗刹竟也被那位公主收拢得铁桶一般了。 沉姜掐指一算——如今鬼兵都在白骨夫人、尸孙佼、阴符离麾下,余下各族也都成了须弥山的盟友。那李少微也正式接过正道同盟的统御之权,他之前就与诸首领交好,而今在殷无念运作之下更是叫这个联盟现出亘古未有之团结局面。 这下子他可用的便只有自在天诸魔了。那些魔头似乎也知道大势已去,打算做最后一搏——要直接攻上须弥山。但沉姜越想越觉得此役胜算极小,十有八九连山门都摸不到。 眼下的状况跟他原本想的可不一样。原先殷无念叛出寂幽海,沉姜虽气却并未将他放在心上,只觉是个小辈。可这祸害在正邪两道之间左右逢源竟然越混越好,他才起了正视之意。因而叫神荼、魑魅除掉他。然而那两个蠢材看着竟也要败在他手上,他这才打算用鹤身去对付他。 说起这鹤身,也叫沉姜极为恼火。当初捉住附在明三丙身上的毕亥之后,自他口中得知玉鼎真人的鹤府原来是一个强大躯壳,他因此才以混元魔功分出神念,欲再造个本尊出来。岂知那鹤身竟是玉鼎设下的陷阱——这玩意是他以九幽冥篁鼎炼的! 该是万年前宝贝被须弥山夺去之后,玉鼎真人前往须弥山取用过一次。九幽冥篁鼎是他的本命法宝,其中蕴有一丝他自己的气息。因这气息,他当初一见鹤身才觉得亲近祥和、全无防备。哪晓得玉鼎真人竟将宝鼎中的九幽冥火分出了一缕,正藏在这鹤身之内。 沉姜这等于自己入了自己的宝物中挨炼,简直痛不欲生。因此才设计叫殷无念将其取了。本想这回他必死,谁料殷无念练混元魔体竟到了如此地步,把魔劫给渡了——要不然他这些日子也不会同他啰啰嗦嗦,其实也是为了瞧瞧这邪门功法到底厉害在哪里。 他在寂幽海要找毕亥算账的时候,才知道那家伙竟然又从监禁处跑脱了——这些倒霉事接二连三地发生,叫沉姜觉得既累又怒,不得不做另一手打算。殷无念如今既然已经很难除去,那倒不如用他一用。 这些日子他本是要潜伏在这祸害身边探知他的动向的,然而如今两月过去,他却什么都不做! 于是当殷无念又来撩拨他的时候,沉姜站在湖畔负手而立,低低叹了口气:“殷法王,你可知自在天诸魔要攻去须弥山了?” 殷无念啊了一声:“怎么,真人觉得我如今神功大成,要我出山?” 沉姜又叹一声:“倒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这些日子在想你此前对我说的话——了断你我之间的缘果,并不能算是我道心无碍,而该将灵界祸乱之源也一同除去。可这祸乱之源,除了自在天之外更麻烦的却是沉姜。” “这些年连番战乱,都是那位星君挑拨。这回即便击退自在天,往后他们仍是会卷土重来。倒不如趁此机会将沉姜引出,把两者一网打尽。” 看他这忧天忧地样子的殷无念都快笑死了。他知道这老鬼要放什么屁,却偏不说,只道:“嗯嗯,真人说得有理。沉姜那个贱人不除,三界永无宁日。要么……这么干——” 沉姜眼神一亮:“怎么干?” “我受点委屈,先帮须弥山那群人把自在天的魔头给料理了。然后咱们乘胜追击,一路杀去寂幽海,从老巢里把那个贱人揪出来,先废去修为,再曝尸三月。他不是星君么,再把他的金仙之体给炼成丹药,此役见者有份。吃下去之后有用的提升修为,没用的屙成屎尿屁,岂不美哉?” 沉姜怒火攻心,险些就要动手。可一来不能白受这么多天的委屈,二来他如今这肉身并非殷无念的对手,只能咬牙道:“这个法子……不妥。自在天盟友已失却还要攻须弥山,可见是怀了破釜沉舟之心的,也有可能是上界修罗城发下旨意,叫他们不得不为。要真在须弥山斗个鱼死网破,即便能将诸魔除了也必然死伤惨重——那些修士的性命何其无辜?到头来你我也要被牵扯进恶业之中的。” 看这老鬼额头青筋暴起,殷无念不再逗他:“真人说得有理。要么……这么办吧。反正须弥山的人不待见我,那我就叫白骨、尸孙佼、殷夫人率军跟着自在天的往须弥山去。咱们不做太多杀伤,只帮着趁乱夺宝。宝物一到手咱们立即开溜——送到我这儿来,你看如何?” 沉姜点点头:“据我所知,沉姜近日来修行有成,只怕也要找到出弥天幻境的法子了。到时候要他也随鬼军同去,宝鼎岂不是真为他所得?” 看来这两个月的相互探讨也并非自己得了便宜,沉姜已找到脱出寂幽海的法门了。这可不妙,要是他气得不行先找自己来寻仇,岂不麻烦? 他将此事告诉自己,该是想探探自己这边到底还有没有必得的法子。 殷无念立即说:“真人用不着担心这个。我和李少微已经商量出一个法子,沉姜未必真就拿得到。不过他拿到了又如何?他还是要跑回弥天幻境去祭炼那宝贝的——真人你总该知道弥天幻境在哪吧?” 沉姜一愣,咳了一声:“此处么……事关一桩辛秘。不到最后一刻,我万不能说出它所在。” 殷无念一拍手:“这不就得了?老鬼真得了那宝贝咱们就来个瓮中捉鳖。我那师侄孙在玉虚城立功得了好些赏赐,如今也是渡劫了。到时候你我、李少微,三个渡劫联手,还怕斗不败他么!” 沉姜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冷笑:嘿,小辈,等我炼化了我那至宝,就叫你知道什么叫上界星君! 第一百四十七章 夺鼎 但再过数日,沉姜心中愤懑之前便稍得舒缓——寂幽海至尊于幽冥殿中升座,鬼族众多修士分列两侧。塑像之前立了三人,乃是白骨夫人、寂幽海大护法尸孙佼、幽冥大法师麾下厉海将军、统率五十万兵马的阴符离。 殿中一派肃然,殿外更是昏天黑地的一片。沉姜稍放神识,便能瞧见五十万大军旌旗招展立在云头,由层层阵法防护,俨然又成六十多年鬼族鼎盛之态。 他在心里先叹了一声,又冷笑。殷无念那小儿想凭借“玉鼎真人”的手段将自己架空、把这些鬼军弄到手,而自己将计就计,为的就是今日——那小辈虽然可恨,但统兵驭下却很有一套。如今他觉得鬼族尽在他掌控之中,更是叫白骨、尸孙佼、阴符离这三个叛逆成了一条心。 鬼族之中没了修士的勾心斗角,此刻这五十万鬼兵已算是灵界第一强军了吧?便是对上自在天魔兵,也会是个胜多败少的局面。殷无念想要魔鼎,那这支鬼兵在攻上须弥山时必出全力,嘿,等真把鼎给弄了出来,他才会知道他那点小聪明全是给自己做了嫁衣! 到时回到弥天幻境炼化这本命法宝再去将他捉回此地,也不知道那小辈脸上会是何种精彩神情! 他想到此处心中大悦,便沉声喝道:“诸将已齐,即日便发兵出寂幽海,与自在天汇合!” 殿中诸人齐齐应是,但那尸孙佼倒是不改多嘴的脾性,仍不忘拍个马屁:“陛下,等咱们夺了鼎,您神功大成,是不是该把幽冥大法师给弄回来?也好叫他瞧瞧我族今日气象,再问他后不后悔当初叛走了!” 嗯,还有你这个两面三刀的蠢材。觉得本君如今真被蒙在鼓里么?沉姜在心里说,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先把你们三个给炼了! 他此刻心情大好,发兵吉时又未到,便又开了口:“这是自然——大护法,你迷途知返之后,这些日子外出打探军情,可知道如今那李少微与须弥山动向如何?” “他们?嘿,李少微和须弥山的那些人觉得自在天接连战败,自然认为如今已没什么能威胁须弥山的了。据我所知么,李少微已说服太白金星放松戒备,只将几位各族高手留在山中。”尸孙佼得意洋洋地说,“等咱们和自在天联军突袭须弥山,必然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太白老儿也是瞎了眼,偏叫李少微做什么联军首脑,结果竟是个呆头鹅!” 这消息倒是不假。不过这些日子沉姜已从殷无念那里知道,并非因李少微是个呆鹅,而是那小辈为了帮殷无念这师叔祖夺鼎,不惜拿整个须弥山做注。一想到这儿,沉姜心里更觉畅快。要说他最恨的是殷无念,第二个就是这李少微。飞升此界时间不长却到处搅浑水……要没这两人搞鬼,如今九幽冥篁鼎早已到手了。 可这姓李的也是遭了报应。他那位师叔祖何曾是个善茬儿?先扮做一个有苦难言的无辜修士骗得同情,身份暴露之后又同他谈起什么同门之谊,勾动心中魔念之后更是一步一步将他引诱至此——一个出身名门正派的须弥山红人,不惜以须弥山许多修士性命做注,只为配合他那位师叔祖夺鼎。他这星君也是从前以凡人之身修来的,要论功法精深,亦算此界翘楚,因而明白如今这李少微虽看似无恙,却已在一条魔道上越走越远。 当初那玉鼎真人自命不凡也觉得是灵界有一号的人物,可为了什么“三界安危”、“玉虚大计”越发陷入恶业纠缠,终于落得此前的下场。如今这李少微走的也是那条道,用不着多时,这个祸害该会自己把自己给除了。 如今两个祸患已除,此役又能大大削弱须弥山与自在天,等宝鼎炼化,自己便是此界唯一至尊。到时或将此处全炼成鬼域,或者再往上界去了结那桩仇怨……嘿,潜伏万余年,终于等到今日! 沉姜便提气喝道:“吉时已至,即刻发兵!” 殿中鬼修领命而去,殿外大军直出寂幽海。 但等他们出了那结界远去,幽冥殿中那尊雕像之上黑雾弥散,震得整座山峰都隆隆作响。方圆千里之内的怨气与阴冥之力全叫这雕像吸纳一空,竟亘古未有地短暂现出一方湛蓝天空来!旋即这磅礴力量便汇成一个朦朦胧胧的人身,径直自结界当中冲入海底。 刚才大军出海时惊得附近水族四下逃散,而今这道人影入海,那些水族登时身形一滞,顷刻之间便被抽干生机、化作雾气泡影。广阔海面似被巨大的无形之力镇压,连一丝波澜都不起,平得仿若镜面。便是其下海水也沉重得宛若铅块,压得整座海床迸出无数裂痕,甚至可以瞧见其下耀眼的地火。然而便是这本该勃发而出的地火之力,也叫这道身影死死镇住,仿佛连海天之间的自然伟力,亦对此人感到心惊! 待这身影终于冲到海面之上,广阔大洋才忽然沸腾起来。海底地火喷发,数息之间便将海水煮沸,可怕的云气裹挟海底泥沙直冲云霄,将苍穹之上的云层荡开、遮蔽漫天星月,仿佛此方世也成了更大的一片寂幽海。 此时这身影才在漫天烟气之中立下,抬眼远眺须弥山的方向。 他先冷笑几声,又纵声狂笑,但这笑声也被牢牢收拢在这片海天之间,传不出分毫——殷无念这魔功的确有些可取之处。他本尊被困弥天幻境这些年,今天终于重见天日。不过等他夺了那鼎,便是天日也要被自己抹杀! 待笑声歇止,这困兽出柙的沉姜身影接连闪烁,最终化成了个身披黑雾、青面白眼的鬼修模样,直追大军而去。 …… 殷无念变得忙碌起来。他坐镇千里之外,却要遥控鬼族大军。鬼族与自在天的军情自白骨、尸孙佼那边源源而来,须弥山的反应、应对也自李少微那边不断传来。他因此没什么功夫再与沉姜探讨功法,而与李少微不断商议该如何既叫魔军攻入山中引得众修大乱从而得到夺鼎的机会,又能最大程度地减少伤亡。 沉姜觉得,或许是由于前些日子两人交流得比较多——虽把自己气了个半死,却也令得殷无念这小辈同自己这“玉鼎真人”更亲近熟悉了些。因而他一旦遇着难拿得定的主意,便会来问自己的意见。 他那本尊眼下就潜伏在鬼军之中,既能以神通探得前方战情,又能在此地通过殷无念之口把须弥山的反应尽收耳中,因此知道如今对这次战事最了如指掌的便是他这位星君了。如此一来他的意见每每叫殷无念大呼高妙,旋即传讯给李少微施行。 两月过去,沉姜满意地看到在他的引导之下一切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殷无念这小辈以为一切尽在他掌控,却不知他如今只是自己的提线木偶。再过一旬的功夫、在一日傍晚的时候,有一柄飞剑钉在了竹屋前的草地上。 殷无念走出门外取了飞剑一查,便如以往一般将小剑搓成碎屑。 但这回却没急着对沉姜说这剑上所言何事,而是沉默片刻、轻出口气,先低低笑了两声,又仰头纵声大笑。 沉姜知道这剑说的是什么——须弥山中已彻底乱成一团,宝鼎所在业已被李少微探明。两个时辰之前他混在鬼军中的本尊便已知晓此事,如今么,只差最后一步了。 他就开了口:“殷法王,听你这笑——可是李少微取得宝鼎了?” 殷无念又笑两声,模样无比畅快癫狂:“还没有,但他已经知道鼎在哪儿了。眼下双方还在鏖战,但过了今夜等各自损兵折将,我那师侄孙就会得到一个大好机会——等他明天拿到鼎,真人,你我恩怨就两清了。到时候你走你的飞升路,我过我的独木桥。说不好,咱们很快就要在上界再见了!” “鼎在何处?”这句话脱口而出,沉姜立即觉得不妥,便又稍缓口气,“当年我用过那鼎来炼化你这具鹤身,对其中机关禁制了如指掌。可既然我当年知道它在哪儿,过后太白杨戬必然又换了一个所在、更换许多新的禁制。此事关系重大,要是李少微误触禁制而没拿到鼎——就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殷无念转脸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待沉姜疑心是不是自己刚才心绪激荡之下出了什么岔子而叫此獠警觉的时候,他才又点点头:“真人说的是,是我得意忘形了。只是这些天实在殚精竭虑,一旦松懈差点为魔念所乘——” “那鼎么……”他又犹豫片刻,待沉姜心焦得要沉下脸,才道,“藏在一个谁都没料到的地方——李少微说太白将那鼎变化成个丹炉,这些年将其气息隐去,就那么好好地摆在丹房里。他怕须弥山真会失守,才把这事跟他说了。过了今夜李少微就要借去丹房取药疗伤的借口把那东西拿了,你看看,他们有没有可能做什么手脚?” 金吒没立即回他这话,面上的神情也忽然变得犹疑而舒缓,仿佛头脑中的神智有那么一会儿的功夫离去了。足足隔上两三息的功夫,他才说:“啊……此处,我也是知晓的。” 又过许久,才又道:“手脚么……是必然会做的……但我需要些功夫慢慢琢磨……总归还有一夜的功夫……” 殷无念皱眉看了他一会儿,又摆摆手:“好吧。这些日子我不休不眠,你也没得歇。李少微明日夺鼎,真人今夜慢慢想吧,他动手之前咱们把消息告诉他就好。” 仍是隔了一会儿,金吒才道:“也……好……” 殷无念似乎终于发现不对劲,走到他身前站下:“你这是怎么了?” “我附在他身上这神识……出了些问题。”金吒慢慢答道,“殷法王……今夜……你为我护法……” “这种时候你出问题!?”殷无念瞪起眼,“你存心见不得我好是不是?护法,我护你个大头鬼!” 殷无念暴跳如雷,一把将他推翻在地上便往屋里走。但刚踏上门前竹阶又气哼哼地折返回来,在他身边盘坐下来拿手指着他的鼻子:“你给我搞快点!那边宝鼎不等人!” 金吒却不再言语,只将双眼睁着,直直看天。就这么过了足足三个时辰的功夫,待一轮明月升上天顶,他才轻出口气,自地上站起身。 殷无念立即随他站起:“你这是好了!?” 此时的金吒面色微沉,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打量,才微微一笑:“好了。” “那你倒是想啊?!” 想?的确要想。沉姜心中泛起笑意——却不是想怎么叫你的师侄孙夺鼎,而是该想我是一会儿便叫本尊亲至将你给捉了,还是留着你慢慢出气。 前些日子积攒下来的所有怨愤一扫而空,于是他重新盘坐,再笑:“好,殷法王,我如今就慢慢想一想。” 他这话音刚落,夜色中又有一道流光划过,一柄小剑直奔竹屋而来。沉姜眼见着殷无念脸色一变、不待飞剑落地便将其抓住,又眼见着他脸色再变,将那枚小小玉剑握在掌中,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殷法王,怎么了?” “李少微说……趁两军混战之际,沉姜本尊亲至须弥山,把鼎夺走了。”殷无念说了这话沉默许久,猛地转脸看他,“玉鼎!你不是料事如神么?你没料到沉姜现在能出寂幽海了!?” 这么些日子,他头一次瞧见殷无念露出如此气急败坏的神情,简直惶惶如丧家之犬。这叫他做好了选择——回到弥天幻境将宝鼎完全炼化之前,得留着他的命。多留一日,就能多看一天这混账的如此嘴脸。 “要坏事,要坏事!”殷无念背着手走来走去,又猛然顿住,“你不是知道弥天幻境在哪儿吗?你之前说时机未到,现在可以说了吧?得叫李少微带人去抄他的老巢!叫那老鬼把宝鼎炼化了就麻烦了!” “唔,我确是知道。”沉姜点点头,老神在在地说,“法王何必慌张至此?你此前不也预想到可能会有如此结果么?至于那弥天幻境所在,我之前不说是因为那处与玉……我的鹤府一样,并无一定之所。那秘境以天地戾气化成,得合着时令、地气变化才能推断出究竟在哪里——” “那你快算!” 沉姜哈哈一笑:“好,我这就算。可法王要知道,那位星君携宝鼎重入幻境,其中天地气机也会随之变化,因此我之前才说时候未到——因为只有到了如今我才能合着他的运数推算出来。但这得耗上好些日子,至少花上十几天甚至月余的功法。法王要是等得起,我这就起卦。” 殷无念咬牙切齿地说:“不等我还能怎么样?起卦吧你!” 沉姜微微一笑,便合上眼。 余下数日的功夫,他觉得是自己这数年来最畅快的日子。那殷无念每天在他身旁绕来绕去,像在守着他、怕他跑了。可似乎又担心惊扰自己的推算,却是一句都不敢多问。他这一缕神念在此目睹此獠惶惶不可终日之态,而那边则日夜兼程直往寂幽海弥天幻境而去—— 直到五日之后。 一直盘坐在地的沉姜忽然睁开眼,目中精光暴射,直勾勾地看向殷无念。 但后者似乎无知无觉,只如往常一般踱来踱去。待经过他身旁时才瞧见他已睁眼,立即皱眉:“又怎么了?你又要说寂幽海的气机出了什么差错么?玉鼎,你不是玉虚城主人界至尊么?当初也是你撺掇我去拿鼎,如今全叫沉姜占了便宜!要这事儿最后成不了,你自己去找须弥山的人说,这回我可不给你背黑锅!” 沉姜沉默不语,只将附在金吒这具肉身之上的气机悉数发散出去,想找到任何一丝叫人起疑的苗头。 眼前这殷无念看来的确愤怒而惊慌,可此时这种惊怒已不能像前些日子一样叫他心中畅快,因为—— 飞剑。又一枚叫他又爱又恨的飞剑疾驰而至。殷无念抬手就接了,略略一探,沉姜便见他先发了一会儿愣,而后自脸上露出既气又喜的神色来。 “这个小混账!”殷无念将飞剑朝沉姜一抛,皱眉骂了几句,又忍不住放声笑起来,“李少微这个小混账——玉鼎,你知道他干了什么事儿么!” 沉姜仍盯着他,他刚才就已知道这剑中要说什么了。 自须弥山得回的那“九幽冥篁鼎”,乃是个假的。那也是件宝物——该是太白以他自上界带来的一件至宝炼成,与自己那宝鼎的气息极为相似。他此前回到寂幽海将其炼化,并未觉察异常。可随后李少微等人竟不知如何找到了弥天幻境,又同自己斗了起来。他一使神通时,才发觉体内真元有异……那可恶小鬼携有极多帮手,便因这“异”,竟使自身本尊落得个败落的下场。 也就是在刚才、也正是在如今,此界当中他唯存这具残躯中的一缕神识了! 沉姜不叫自己的目光从殷无念身上移开分毫,只听他又骂:“这个小混账,什么时候这么有主意了?竟然能说动太白帮他合伙儿下套,就为了拿那假鼎去把沉姜引出来——他没想想要是太白不同意这么干,我也拿不到鼎了么!?” 这事他真不知情么? 但即便他不知情,此地也不宜久留了。本尊被毁,于他而言不算了不得的事。在上界时被押上斩仙台、初来此界时率鬼族战败连本命法宝都被打去,哪一回都比如今凶险。他乃上界星君手握无数法门,只要还余下如今这样的神念,假以时日便能重入大道。 但当初之所以将这神念掩藏在殷无念身边,一是为了叫他帮自己办事,二便是为了准备另一条退路。今日已在寂幽海惨败,可在此处…… 沉姜又将殷无念盯了一会儿,沉声开口:“那么,真的鼎——” 殷无念又笑一声,抬手将飞剑丢给他:“你自己看吧!” 沉姜犹豫片刻,用手指触碰玉剑,其上立即浮现出文字来。 “那老鬼拿的是假鼎,可真鼎李少微也已经搞到手了。如今寂幽海大胜,他正要给我送来。”殷无念又叹了口气,“真人,这回我高兴了,可是他就有麻烦了。要是在须弥山他趁乱夺宝,往后都可以推到那老鬼身上。但是这么一来只消往后一查,他就藏不住了。你说说,这鼎我到底该不该要?” 还有一线希望。沉姜心头猛地一跳。倘若李少微真将九幽冥篁鼎送至此地、倘若真是自己那货真价实的本命法宝……即便以如今这缕残魂,也能操控那宝物……足以从此地脱身、甚至将那两个孽障一起除去! 他在心中低低地出了一口气。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寂幽海虽败,此处这步棋却是走对了。 “要。”他低声说,“因何不要?你们两个情谊深厚,你取鼎飞升至上界,就更可照拂你那位此界晚辈了。借鼎一用而已,仙界却能多一强援。何况有我出面向须弥山解释,法王,到时候你尽可对他们说此番事情全是我的主意——两百年前你为我受困,今日我为你还了这债,正是因果循环。” 殷无念思量片刻,叹道:“也好。至于真人你么……算了吧,一人做事一人当。鼎,我已经到手,你也不欠我什么了——你还是走吧。” 心中一颗巨石落了地。 “拿到那鼎,你会用么?”沉姜低低一笑,“你眼下这鹤身就是我以那鼎炼成的,与寻常人身不同。我要不在,只怕你反受其害。已走到这一步,再帮你一把吧。” “好。”殷无念点点头,“那我成全你。”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一念逍遥 李少微来得很快。三日之后,朝阳初升之时,他自竹林中穿出,身上还沾染着凉且湿润的水气。 他先在屋外略作盘桓将此处稍稍打量,才在门前站定,扬声道:“师叔祖,我来了!” 一见殷无念推门走出,便又合手恭敬地一拜:“全仰仗师叔祖神机妙算,此番才荡平弥天幻境、除去沉姜这灵界大患。” 又看殷无念身后的金吒,微微一笑:“也还要谢你。若非有你在此,不知还要多久才能永除祸患。” “你……”沉姜愣了愣,低咳一声,“看来法王已告诉你我的身份了——宝鼎呢?” “先不急着问这个。”殷无念走下竹阶,到李少微身前拍了拍他肩头,“一开始我就知道你能办事,但没料到办得这么漂亮——尸孙佼他们怎么样?” “师叔祖放心。太白仙长说,鬼修也是修。既然有此道途,便是天意。从前鬼族为自身修行速进残害无辜自然当诛,可这回白夫人、尸孙佼、阴符离都立下大功,倘若日后鬼族奉师叔祖为至尊,又能收敛心性只取天地间自然生发的阴冥之力,那也与灵界百族无异,没有赶尽杀绝的道理的。” “至尊?他当真了?”殷无念笑起来,“算了不提这个——假鼎这事儿办得好,可是你们是怎么找到弥天幻境的?我身后这位推算了好几天还没等算出来,你就传信给我说把那老鬼给毁了。” “是玉鼎真人传的信。才叫我们在寂幽海误打误撞入了弥天幻境,又发现沉姜藏身所在。” “玉鼎?”殷无念转脸去看沉姜,“你什么时候给他传的信?我怎么不知道?” 沉姜皱起眉来:“这个……此事么……不提也罢……” 李少微却摇了摇头:“我是也才知道,玉鼎真人并非是叫师叔祖你一人去了寂幽海的。当年他失掉肉身之后,便以一缕神念也潜入了鬼族——师叔祖,你绝猜不到他到底藏身何处。” 殷无念愣了愣:“你这话是真是假?” “真的。” “……他藏在哪儿?” “你曾对我说,你发现一个叫明三丙的鬼兵形状有异,疑心他身上有毕亥残魂。”李少微顿了顿,又看看沉姜,“那便是玉鼎真人神念附于其上。这些年你们一明一暗……他也在以身饲魔的。他纵有许多不是,唉,但如今我也才知道玉虚城主绝非虚名。寂幽海残魂、鹤府身……他真是窥得了天机,又真有这样的胆量和气魄敢行此大险。” 殷无念沉默片刻,也转脸去看沉姜。 沉姜只恨这两人的话太多。他满腔焦虑,只想叫李少微尽快取出九幽冥篁鼎。玉鼎老贼这些年真藏身寂幽海!?这事他眼下无暇顾及。他只想叫李少微赶紧闭嘴,以免两人再交谈下去、发现异样。 于是沉姜开口:“为三界众生,以身饲魔又如何?但此事也并非我一人决断,而另有上界天庭法旨。少微小友,天机不可泄露,还是不要再谈了。唉,此间事了,你将宝鼎取出吧。待我助你师叔祖炼成真正的渡劫身,我再赴须弥山详叙此事。” 李少微去看殷无念,殷无念就笑:“话说得够多,的确该办正事了——叫你取鼎,你就取鼎呗。” “好。”李少微也笑起来,“师叔祖,瞧瞧这鼎成不成?” 他抬手在纳戒上一抹,便有一口金灿灿的宝鼎现在虚空,其上宝雾流转,光彩熠熠。 沉姜双目一亮,正要神魂离体扑过去,却发现此鼎非彼鼎—— “这是……神农鼎?!” “哈,这东西用来收你正合适。”殷无念纵声大笑,“沉姜,不然你想要什么鼎?” 穿透竹林而洒落在地的点点光斑似乎忽然顿了一顿,整个竹屋附近忽然变得寂静无声。沉姜的一只脚稍稍一挪,似是想要后退。但想了想,却又踏前一步。 “好。”他长出一口气,将周身伸展。此前行动全是金吒的模样,如今却将胸膛一挺,双目暴射凶光,似乎刹那间便从一个失意弃徒变成了个俾睨天下的枭雄,“你何时知晓的本尊身份?” “不如你自己想想?”殷无念露齿一笑,“从我引你来这儿你却不知道这里原本是我初来此界的居所的时候?还是我一口一个贱人地骂、你还得笑眯眯听着的时候?” 沉姜点点头:“我再问你,你伙同这小辈在弥天幻境已毁去我本尊,又为何不立即对我出手而要等到此刻?” 殷无念皱起眉:“因为我怕你除了在这儿有一缕神念,可能在别的地方也有准备?可刚才看见你讨鼎的样子,我猜该是没有了。你是上界星君嘛,等到他来再动手也不至于出岔子。” 他叹了口气:“不过说到底,直到刚才的时候我还在想,这老鬼不至于真的被我玩儿得团团转吧?也许我对他说了‘不然你想要什么鼎’之后,他还会忽然冷笑一声,又说殷无念你以为我只有如此手段么然后就再使出个撒手锏搞得我措手不及——但是现在一瞧,我高看你了。星君,你错就错在放着一身大好修为不用,这些年偏要躲在寂幽海暗戳戳地搞事。我要是你,早就一口气杀上须弥山,何至于落在我们两个手里?” 李少微将手在虚空一握,掌中现出法剑:“师叔祖,先收了他。等他入鼎,你想怎么和他说话都行。” “收我?还是收金吒?”沉姜冷冷一笑,“在洞府时他以为我是玉鼎,已修了我传给他的法门。因这法门我的这缕神识才与他肉身契合,可远非神念附身可比。你二人只要动手,要么将这肉身连带其中金吒神魂也一并毁了,要么——” “将九幽冥篁鼎取出来!”他盯着殷无念,“如今这既然鼎落在你手上,本尊也输得心服口服。我传你炼化宝鼎避劫飞升的法门,而你只需拿我那宝物之上的一缕魔气来换——往后你往仙界去,我得这魔气也好护住灵识再入世渡劫。要往后再见,咱们再了断恩怨!” 殷无念皱起眉,一摊手:“你因为什么觉得你那玩意在我们这儿?” “否则你如此大费周章,就只为擒我、还什么三界太平么?”沉姜冷笑几声,“要我没猜错,你不过是想以擒我之功,抵你们夺鼎之罪——因而才把我留在此地活捉吧。到了这个份儿上,就不必遮遮掩掩了。不然我得不到那魔气,便是拼死也要往须弥山去将你二人所作所为全传于那太白老儿,到时你们两个功业变恶业,就是九幽冥篁鼎,也别想受用了!” 殷无念点点头,转脸去看李少微:“你瞧,这位星君真是把人心看得一清二楚。他说的那些应该没错——我这些日子一直在研究怎么把他从金吒的肉身里赶出来,可想来想去也没个头绪,也许是什么上界法门。他真来个鱼死网破,金吒未必保得住。你说,咱们怎么办好?” “识时务者为俊杰。炼化九幽冥篁鼎一样需要上界法门,要没有我——” “既然是上界手段,也就还得要上界手段来应对了。”李少微抬手向高天一指,“我来得急,太白、杨戬仙长和百族首领都在后头,但此时该到了。他们一至,将这老魔擒出应该不难。” 沉姜大笑:“李少微你此前藏于须弥山做内应,叫自在天、鬼军攻入其中,致使无数修士死伤,做下滔天恶业!此事要说只是为了引出我、除去我,还可向那两人解释。可你们两个无非是为了图谋我那宝鼎!要叫那二位知晓,你们的下场只怕比我凄惨十倍百倍!要是他们真来了,你们还敢站在此地么?!我劝——” “此计乃我首肯。要说恶业,该算在我等身上。而殷仙友为除此界祸患,甘愿以身饲魔,又未对你那魔鼎起分毫贪念,又因何不敢立于此处?” 洪钟大吕一般的仙音自苍穹传下,天空中的云气缓缓凝成七彩祥云。骄阳辉光忽然散成一片,自虚空之中映出无数立于云头的身影。一轮红日取代太阳真火将无量华光遍洒大地,沉姜一触着这光,周身立即蒸腾出喷薄魔气,只数息的功夫,便在金吒这肉身之外汇成个人形。 这人形抬头一看,只见太白金星背衬红日,将臂弯一柄拂尘轻扫,于是十方寰宇仙乐袅袅,更震得下界星君这缕残魂六神无主,连飞天遁地的力气都失了,只拼了命地往阴影中缩去:“太白老儿!你可知这殷——” 天顶又忽有黑芒一闪,一口魔鼎现于太白金星掌中:“星君,你的九幽冥篁鼎此时正在我手中。唉,你逃得过斩仙台,却到底逃不过心中妄念——可还记得你当初证道飞升时心中所发宏愿么?世上并非人人想要你这鼎,也并非人人渡不过那劫。” 沉姜缩到屋内的阴影中,一张模糊不定的面孔上神情扭曲,却不再抬头,而厉鬼似地去看殷无念:“你这小儿、小辈、蠢材、混账!你永世不得飞升、早晚要魂飞魄散——你这——” 李少微抬指一点,神农鼎发出一阵嗡鸣,立即将这缕残魂收了进去。 魔音戛然而止,仙乐亦停歇。殷无念抬眼去望天空,只见云头之上人影林立,倒叫他记起在无想天的时候。只是这回太白金星再将拂尘一挥,祥云便携众人降下、落在地上。 “殷仙友。”须弥山至尊抬手向他行了个道礼,“早闻大名,今日得见。” 殷无念轻出口气,也慢慢回了个礼:“仙长。” 他话音一落,太白金星身旁诸人全向他抬手施礼,什么仙友、道友、法王不绝于耳。起先都是熟面孔,殷无念一个个回了礼,到后来他就叹了气,赶紧摆摆手:“好好好,诸位免礼免礼——太白仙长,你总不至于打算叫他们都把我拜一遍,也再叫我都拜回去,把我拜得昏头昏脑什么都忘了,然后就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吧?我先说——我不知道李少微跟你说我们的计谋的时候是怎么讲的,但在我这儿嘛,帮你们除了沉姜这个祸害,没点儿好处可不行。” 太白稍稍一愣,众人也都愣住。倒是杨戬忽然大笑:“哈哈哈!我也见不得这些礼!殷无念,上回在无想天见你还以为你是个魔种,如今么,却觉得咱们两个最投缘!” 殷无念舒展肩膀,也笑起来:“好!既然投缘,一会你也帮着我讨点儿好处。” 太白金星微微点头,将掌中九幽冥篁鼎一托:“殷法王可是在说这鼎么?” 又稍稍思量片刻:“这鼎,其实乃上界一件不祥之物,沉姜被押上斩仙台与它也有干系。不过,若殷法王真想以它证道……好吧,我等下界本就为了庇佑此方安宁,如今你走上这道途也有我等不察之故,那么这鼎——” “我不是要这鼎。” “哦?那殷仙友想要什么?” “师叔祖!”李少微踏到他身旁,“仙长不是要送你这鼎,是要借你用,你——” 殷无念转脸看他:“一码事。我用它干嘛,飞升么?唉,这事儿我之前很想,可是现在,你看。” 他指了指李少微掌中神农鼎里的那团仍在低声咆哮嘶吼的黑气:“上界星君,一样犯错,要被押上斩仙台。面前这位在天庭也是众仙之仙,一样要下界搅合进一堆破事里。少微,在凡界的时候你师父对你说,灵界大概与凡界一样纷争永无歇止,他说得没错吧。那仙界既然有个天庭,还有个修罗城,我猜那里的争斗和凡界、灵界大概也没什么差别——太白仙长,我说得可没错?” 太白金星只竖起一掌,诵了句“无量寿福”。 “要说我从前说不飞升不甘心,倒是的确因为不甘心。可这些日子和沉姜待在一起瞧见他那模样,我就有点纳闷——要除去他一身修为,一个星君名号,又和凡人有什么区别?贪嗔痴慢疑,一样不少的。我修行想长生得逍遥,但如今我想明白了些……长生和逍遥并没什么关系。”他拍了拍李少微的肩膀,“要想开了,一念便可得逍遥。我报了仇,不要这鼎,不再求什么飞升,也就再不用卷一堆屁事里——我就得了逍遥。仙长,我说得可没错?” 太白金星微微一笑:“各人自有道心,仙友的道心,无需我来评说。那么,仙友想要的好处是什么?” “九幽冥篁鼎。” 众人听了这话全愣了,隔了半晌杨戬才皱眉:“殷老弟,你兜兜转转,不还是要借这鼎飞升么?早说嘛!我做主——可!” “我要这鼎,却不是我来用,而是你们来用。两位仙长既然说这鼎不祥,那还是由你们掌管。只是,我修的是混元魔功。我这魔功能叫修士由鬼变人,却终究难以飞升。要往后寂幽海的鬼族里有人要修我这法门又福大命大、未曾作恶,那希望诸位能广开方便之门,叫他们用一用这鼎。”殷无念沉声道,“世间种种苦厄,多因不甘、不公。二位给寂幽海那些如白骨夫人一般不甘的人一条解脱之路,此界争斗也就少了很多吧。” “此事此鼎……”太白金星犹豫片刻,到底展颜道,“好。仙友之心已似天心,我等既为上界牧民,必会找到个万全的法子,满足仙友这心愿。” 殷无念笑起来,拱了拱手:“那么诸位,我还有件要事要办。往后咱们还得常见面——不如此时就先散了?” 太白金星沉默片刻,施礼道:“仙友这性情,果真是得了逍遥。殷道友,请去吧。” 隔了一会儿,殷无念叹了口气:“这回不该是我走吧?诸位,这儿是我家啊。” 终章 殷无念躺靠在竹榻上,从一边的玉盘里捻果子吃。这果子拇指肚儿大小,看似金玉材质,丢进嘴里却柔软多汁,芬芳异常。他吃得高兴,就踢踢一旁正为他捶腿的幻音罗刹:“给你家王上说,这东西好,下回多送——欸,她怎么自己不来?” 幻音罗刹瞥了一眼那玉盘,愁眉苦脸:“法王,这玉髓果咱家一百年才产三百枚,王上舍不得用,这些年全叫咱们孝敬你了,你再多要,可真没啦!” “还有我家王上……初领罗刹,俗务实在太多。要不然法王你移驾,往咱们那边小住些日子?” “她忙我也忙嘛。”殷无念撑起半个身子往外面看了看,一皱眉,“尸孙佼,你给我进来!” 竹屋门咣当一响,尸孙佼急吼吼地跑进来赔笑:“法王,在呢在呢!” “外面怎么回事儿?” “啊?”尸孙佼转脸往竹屋外看——这屋子乃是原样搬回到寂幽海往生崖来的。外头丛林掩映,草木芬芳,乃一派欣欣向荣的春末景象,比殷无念许多年前曾居此地时风景尤胜。这些日子寂幽海大护法又屈尊亲自寻来各种奇珍异宝、搜罗工匠,要在崖头另起一座“清虚观”,为的是一旦日后凡界观内再有修士飞升来此界又不喜欢须弥山、玉虚城的那些条条框框,便可到这里逍遥快活。 但尸孙佼认为寂幽海这清虚观虽继承凡界那座清虚观的法统,却也总要有点儿与众不同。今日刚建好一座山门,他左看右看总觉得少了些韵味,直到刚才才福至心灵,将那点韵味给找回来了。 于是自已澄明一片的寂幽海底寻了些陈年的骷髅白骨替换了白玉,如此一瞧,果真气派非凡、气味迷人,方能彰显幽冥法王的威仪。 ——要知道,如今寂幽海鬼族不许杀生奴役,这海底的陈年老骨可用一些就少一些。往后再建偏殿主殿,或许就要从外头去弄了。然而外头那些凡骨没有寂幽海鬼气的浸润,材质既差,气味也不醇厚,只怕要失了神韵的。 此时他听了这问,却不知道哪里“怎么回事”,看了一气只得小心翼翼地回:“法王,哪儿都不错呀!” 殷无念将他瞪了一会儿才泄了气,拿手指隔空点他:“你给我走,把白夫人喊来,这活儿叫她抽空来做。” “白夫人啊……”尸孙佼想了想,小声说,“她去须弥山了。” 殷无念沉默片刻,一笑:“她跑去看李少微准备飞升?嘿,我那师侄孙那么多好妹妹,她去凑什么热闹?这事儿之前怎么不说?” “哎呀,是法王你叫咱们用不着去的嘛。不过她往那儿也不是去看少微师弟,是去看鼎——前些日子太白传讯来,说找着控鼎之法了。”他又想了想,凑到殷无念耳边,“还是少微师弟找出的法子。听说他为了找这法子,还耽误了好些修行,要不然可能早就飞升了。” 殷无念皱起眉,一摆手:“都出去,看见你们就心烦。” 尸孙佼赶紧缩了缩脖子,拉了幻音罗刹一把。等两人走出门,殷无念才从榻上坐起,仰脸盯着屋顶。这么看了一会儿,他开口道:“要飞升很了不起么?觉得你来了,我探不到?” 一个人形便在屋内化现。李少微笑眯眯地向殷无念施了个道礼,又走到他榻旁凳上坐下,瞧见空玉盘:“刚才你吃玉髓果,我也想尝尝来着。可怕你不高兴,没敢出声。” “这东西有什么稀罕。你飞升去仙界,别的不说,既然是出自太白一脉,那天材地宝灵果子还能少了你的么?” 李少微笑了笑,沉默片刻:“师叔祖,其实……控鼎之法我已找到。你想要飞升的话……” “我可没说我现在想。”殷无念弹指敲了敲玉碟,又去看他,“你觉着我嫉妒你修行奇快资质奇高,所以才别别扭扭不去须弥山看你?” 李少微愣了愣。他看向殷无念的眼睛,两人目光交错。于是他又愣了愣,摇摇头:“你……师叔祖你是觉得,我此番举霞,这儿就只剩你一个人了。” 殷无念哈了一声:“我可不像你的那些好妹妹一样多愁善感。不过么,算你对吧。” “所以说……唉,上界纵有诸多纷争,也总不会比这儿之前更乱。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困守在这儿。前些年你对太白仙尊说要用九幽冥篁鼎为鬼族谋道途,可我这些年总觉得……” 殷无念一挑眉:“觉得我这人做不出此种大公无私的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就猜对了一半。”殷无念站起身在室内走了几步,转脸看李少微,“当初那些话,你觉得不是我的做派。可要是当初我从太白手里接过那鼎——接过了他的赏——又是不是我殷无念的做派?” 李少微也站起身,眉头微皱。但只思虑片刻,他轻出一口气:“我明白了。” “嗯。”殷无念抬手拍拍他,“我既然求逍遥,自然随性。不想在这儿待,自然飞升。我想要那鼎,自然去夺,可我不想受那赏,也不想造再多杀业,我就不要。旁人想用就去用,只是到了上面难免就有个须弥山的出身。我呢,只想自在——我殷无念总能自己找到出路。去了上面只有旁人欠我,绝无我欠旁人。” 他说了这话,忽又一笑:“不过真到了上头我也不想像当初在这儿一样,再当个无依无靠的孤家寡人。所以呢,譬如那些借鼎飞升的鬼族,又算不算我这一脉的?少微,我迟早要飞升,只是到那时候,我要称宗做祖,叫自己有实力不受任何人的气——仙界,也该有个清虚观。” 李少微沉默片刻,转脸去看窗棂之外那座新成的山门,眼中焕出光彩:“好,我知道了。我只是先行一步……咱们上界再见。” 殷无念露出笑意。他抬起手,在晨光中掸了掸李少微的衣领:“咱们上界再见。”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