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戏子奋斗日常》作者:假面的盛宴   在现代,秦明月混了十年的演艺圈,还是个死跑龙套的。   一朝穿越,却成了个下九流的戏子。   手持一副烂牌:戏班濒临解散,即将流落街头,孪生哥哥被‘贵人请去喝茶’自此失了踪影。   为了活命,她顶着哥哥的名号立于世,好不容易凭借现代演戏的手段将局面打开,哪知各路妖魔鬼怪接连等场,还有个傲娇别扭嘴贱的奇葩男主动缠上来。   祁煊:只要你跟了爷,想要什么有什么,想灭谁就灭谁!   “滚!”   哪知兜兜转转,两人还是被凑在一处,自此开启了坑爹坑娘坑天下之路。   ps:“我的意中人是一位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身披金甲圣衣、脚踩七彩祥云来……"   “我想娶她,三书六礼,八抬花轿,当王妃娶回府。”   秦明月从没想到她的意中人,竟是以这样一种面孔及方式降临。若干年后,当她回顾自己的一生,她做的最对的事不是打造出古代的演艺圈,让戏子从下九流变成上九流,而是嫁给了一个最合适他的男人,并将这个人‘怂恿’上天下之主的位置。   阅读指南:   ①剧情流,he。成长型文,男主女主都在成长。前期主女主事业,后期主争霸天下。   男追女,各种追,男主虽有些奇葩,但却是真汉纸。   ②不要担心里面会有耽美情节,没有没有没有,重要的事说三遍。   ③架空,不考据,谢绝扒榜,日更。谢绝借梗融梗抄袭,抄袭sm,syhkb。   ④我的专栏【面窝窝】求戳求包养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布衣生活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明月 ┃ 配角:祁煊、贺斐、莫云泊、秦凤楼、秦海生等一众路人甲乙丙丁 ┃ 其它:强取豪夺、宫廷侯爵、逆袭、甜宠 ========== 卷一·苏州篇 第1章   ==第一章 ==   江南多雨,每每到了梅雨季节就是阴雨绵绵,空气里弥漫着黏黏糊糊的湿意。   屋里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霉味,窗子太小加上久不见阳光,甚至连人身上都散发着一种腐朽难闻的气味儿。屋中角落里一张简陋的架子床上,此时正躺了一个人,这人头上缠着白布,双目紧阖,若不是胸口还能见着起伏,真让人以为这是一个死人。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她生得明眸皓齿,身材娇小,满脸怒气腾腾,一走近床前就拼命去摇榻上那少女。   “你给我醒醒秦明月,闯了那么大的祸,害咱们连落脚地都快没了,你倒好,装起死来了!”   秦明月正在做梦。   她梦见自己小时候连初中都没毕业,就被家里人赶出去打工的事。在她的家乡,女孩子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待遇,女娃子上学做什么,反正是要嫁人,早点出去打工赚几年钱,也能给家里贴补一二,免得到时候嫁出去便宜了别人家,而这贴补肯定是贴给弟弟或者哥哥的。   秦明月有个弟弟,比她小三岁,当年她爸妈赶得时候不好,正是计划生育管得最严的时候。她爸妈生了她后,十分不甘心没有个传宗接代的儿子,就硬是顶着风头生下了她弟弟。   也幸好是个儿子,要不然还真对不起之后家里因为超生被村里扒了房子拉了牛。   本就穷,这么一来更穷了,一直到她□□岁的时候,家里的情况才稍微好一些。   可还是穷,所以秦明月十四岁的时候就被家里辍了学,跟同村的小姐妹一同南下打工去了。   没到年纪,自然是童工,不过那会儿才没人管什么童工不童工。她进了一个做电子配件的工厂,每天要工作十三四个小时,常年无休,一个月才只有几百块钱。即使这几百块钱工资,也必须几乎全邮回家里。   就如同工厂里数百个女孩们一样,秦明月努力的赚着钱,期望能改善家里生活,期望让弟弟不走自己老路。她在这个地方一干就是四年,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闲暇的时间,睁眼上流水线,连吃饭上厕所都是跑着去,唯一能够闲下来的就是晚上睡觉的时候。   这四年里她没有回过一次家,因为舍不得车票钱,她爸妈也不让她回去,说有那车票钱够给你弟交半年学费了。   哦,对了,那时候还没有九年义务教育,所以上学不光要交书本费,还需要交一笔学杂费。   当秦明月因为被车间里的一个小头目再三骚扰,终于忍不住辞工买了一张车票回家,想让家里的温暖来慰藉自己,迎接她的是爸妈有些诧异的脸。   没有嘘寒问暖,没有关心体贴,只是一句这年不年节不节的,咋这时候回来了。   她哑口无言,到底还是在家里留了下来。   只不过在家里呆了一个星期不到,就迎来了无数次催促她什么时候走,以及明明她在外面累了四年,前脚进家门,后脚她妈就毫不含糊的让她去做饭,直至之后每天都是她做饭洗衣裳打扫屋里。   她妈说自己很累,好不容易姑娘回来了,总算能享享清福,可扭头她弟从学里回来了,却是忙前忙后事必亲躬。她爸见到她要么是没有好脸,要么就是愁眉苦脸,可见到她弟却是喜笑颜开。尤其看着一家三口父慈子孝母贤惠的场景,秦明月突然觉得自己不过是离开了四年,却好像是永远离开了这个家。   也许,这本就不是她的家,只是现在的她和四年前的她思想完全不同,她开始学会了质疑。   第二天,秦明月就走了,从那以后她就只往家里寄钱,再也不提回不回去的事,而家里除了要钱的时候还想得起她来,其他时候根本想不起。   倒也曾回去过两次,一次是她爸妈见村里其他出去打工的女孩们工资都涨了几倍,可她寄回去的钱依旧是那么多,心中起疑将她叫回去逼问。还一次是闹翻脸后,她爸妈想在她结婚的事上打主意。   那个时候哪家人若是嫁个女儿,可是能收好几万的彩礼钱,当时他们村里有不少人家靠着嫁女儿收的彩礼钱盖了新房子,她爸妈也心动了。   两次都不欢而散,自那以后秦明月便再没回去过。   之后的十几年里,起先秦明月还是做个打工妹,可随着眼界日渐开阔,她又不甘心永远过这种日子。一个机缘巧合下她被人带去当了次群众演员,自那以后就开始她北漂的日子。   没有后台,没有文化,又不是科班出身,可以想见日子过得很难。她住过地下室,蹲过片场门口,就等着里面缺人能选上自己。最难的日子三天没吃饭,只靠喝水充饥,她不是不能养活自己,哪怕去洗盘子端碗当个服务员呢,也是够她填饱肚子的。可能是破罐子破摔,也可能是因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可能是因为兴趣,这种生活她整整坚持了两年。   她长相还算不错,所以很快就迎来了自己的机会。在戏里当过两次露脸的哑巴后,她被一家小演艺公司给签了下来。   她想自己总算可以圆梦了,依稀记得当年她小的时候,村里只有一户人家有电视,一到晚上的时候,整个村里人都去那家人屋前的晒场上去看电视。她人小,就只能挤在人群里远远看个影儿,而那电视里的人儿却给了她无限遐想。   她觉得凭自己努力,一定能当上一次女主角,却发现事实好像并不是这样。   在一次导演叫她去研究剧情,哪知却对自己动手动脚,还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后,秦明月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潜规则。她不愿意,找了个借口跑了,第二天她辛辛苦苦争取来的角色就被人给替了。   处处碰壁,哪家演艺公司也不愿养个吃闲饭的人,她被公司扫地出门,只能又开始一个人单打独斗的日子。也幸好她够努力,寻常没戏的时候也不走,就在片场里呆着,没有她的戏的时候,她就打个杂,跟剧组里的人混了个脸熟,人家也愿意给她口饭吃。   替身、场务、跑龙套的,她几乎什么活儿都干过,就是没能演过一次女主角,最多的一次就是演了一个有三十句台词的女配。女人过了三十,就好像又轮回了一次,直至她三十五的时候,梦想依旧是梦想,没嫁人没孩子没钱,秦明月每每都会迷茫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就在她万分迷茫之际,她突然梦见自己穿越了,穿越到一个小戏班里,眼睛刚睁开看到的就是一出恶霸抢人的戏码,她以为自己在演戏,就义愤填膺地冲了过去。   可惜不但没将人拦下来,倒是自己受了伤。   秦明月心里正憋屈着,突然被人摇醒,睁开眼就面对的是一张怒气腾腾的脸。   她来回在对方脸上扫视了一下,又望了望四周情形,脑海中的许多东西才在这时候喷涌而出。   被人用刀插在脑袋里搅来搅去是什么滋味,秦明月终于体会到了。正当她捂着头,痛得死去活来之时,突然又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人。   “大哥……”她下意识去喊,寄望来人能制止这个不停晃动她的人。   喊完了却在想,这是她大哥?   是的,这确实是她大哥,秦凤楼。   秦凤楼凤目含怒地瞪着王莹,“你做什么,明知道月儿受了伤,你还来这么折腾她!”   同时,从外面又走进来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衣衫简陋。其中一个长相英俊,穿着一身靛蓝色褂裤的男人,走过来将那少女拉到一旁。   “师妹,你干什么,月儿伤还没好。”   王莹满腔委屈,她面色十分激动地看着陈子仪:“师哥,连你也向着她?要不是她冲撞了贵人,惠丰园的老板至于赶咱们走?咱们好不容易在这苏州城里落了脚,如今又要被赶走,难道咱们还要像以前那样到处流浪四处卖艺!?”   “月儿也是因为海生才会那样,她又不是故意的。”   “她确实不是故意的,她就是太自不量力,明明咱们加起来都惹不起那贵人,偏偏自不量力的要上前阻拦。现在可好了,现在人家惠丰园老板要赶咱们走了,咱们又没钱,以后可该怎么办?”说着说着,王莹就哭了起来。   “好了,都别说了!”见妹妹越来越苍白的脸色,秦凤楼忍不住黑着脸喝道。   捂着脑袋的秦明月终于想起来了,她穿越了,穿越到了一个也叫秦明月的女孩身上。这秦明月有两个哥哥,大哥秦凤楼,二哥秦海生,兄妹三人无父无母,仅靠亲爹留下的一个小戏班赖以为生。   这小戏班实在太窘迫了,老的老小的小,没有一个能立得起来的台柱子,又没有名气,只能靠四处卖艺才能混口饭吃,所以日子过得十分艰难。也幸好秦明月的二哥秦海生是个好苗子,以一曲游园惊梦打出了些许名头,才得以在这苏州城里落下脚来。   本想着日子会越过越好,哪成想这好日子还没开始,就碰上一出达官贵人光天化日之下明抢人的戏码。秦明月和秦海生一胞双生,心中不忿上前制止,却是螳臂挡车,人没拦下,自己却在推搡的过程中撞伤了头。   可能是焦虑成疾,也可能是头确实受伤不轻,秦明月受伤后一直昏迷不醒。而大抵是惹到的那人确实是个惹不得的,惠丰园的老板竟不敢再留他们,这当头儿就要赶着他们走,王莹惊惧自己的未来,才会一时头脑发热来找秦明月撒气。 第2章   ==第二章 ==   屋里的气氛十分压抑,王莹满脸忿忿不平,到底碍着秦凤楼是庆丰班的老板,才没有再说话。   而其他人俱是愁云满面,一脸前途未卜的茫然。   其实早先年庆丰班并不像此时这般穷困潦倒,也曾是个大戏班,在昆山附近也是叫得响名头的戏班之一。秦明月兄妹三人的爹娘是师兄妹,两个都是唱戏的好苗子,夫妻二人夫唱妇随,可是让庆丰班火了一阵子。   只可惜天意弄人,当地有一乡绅看中了秦明月的娘,想强纳她为妾,秦明月的娘不堪受辱又不想拖累丈夫和几个孩子,撞墙身亡。秦明月的爹秦默然身子骨本就不太康健,又痛失爱妻,自那以后就萎靡不振起来。   那乡绅强抢不成恼羞成怒屡屡出手打压,再加上秦默然无心打理戏班,庆丰班就渐渐颓败下来。班中稍微有些本事的人都出走了,也因此早先还算是个大班子的庆丰班,渐渐竟成了登不了台的草台班子,只能靠在乡下各处搭草台演戏赖以为生。   三年前,久病缠身的秦默然去了,这庆丰班便交到秦凤楼手里。   彼时这戏班里只剩老弱妇孺几个,连唱一台戏的‘十八顶网巾’都凑不够,只能演些小场面的戏。也幸好秦海生遗传了父母,是个唱戏的好苗子,就靠着年幼的他,再加上其他人搭伴,倒也将将把这庆丰班维持了下来。   能走的早就走了,会留到现在的不过是投奔无门的苦命人。   戏子乃是下九流的贱籍,从良那是莫想,作为一个戏子混到头,最好的也不过是像秦默然那样自己组建个小戏班,用来养家糊口。大多数人的命运都是不堪的,要么是四处颠沛流离,要么是一生穷困潦倒,还有许多因为各种各样磨难,早早就身亡的,能寿终正寝有个席子卷安身的,那还算是个好命人。   “唉,这可怎么办?凤楼你可得想想办法,千万别让那李老板赶咱们走。”   “也别说,月儿真是太冲动了,那些贵人是咱们这些人能惹得起的?现在倒好,海生没了,咱们连个落脚地都没了。”   “好了好了,都别说了,现在提这些还有什么用?海生难道不是你们看大的,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孩子被人抢走?”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皱着眉出声喝道。   他姓郭,人称老郭叔,是庆丰班的老人。当年还没庆丰班的时候,老郭叔就和秦默然是同一个戏班的,秦默然那时候还小,还处于学艺阶段。之后秦默然渐渐崭露头角,又和师妹两情相悦,两人便偷偷攒钱从戏班里赎了身,自己组了这庆丰班讨生活。   而老郭叔就是那会儿来庆丰班的,不过那时他已经上了年纪,小生唱不了,只能演演老生和老末之类跑龙套的角色,到底是个老人,所以在庆丰班里说话有时候比年轻的秦凤楼还管用,大家也都敬重他。   一见老郭叔说话,旁边的人俱都不出声了。   “莹儿,不是我说你,你也太没大没小了。从大面上凤楼是戏班的老板,哪有你这么没大没小的,这是凤楼和他爹一样,是个好心且念旧情的,搁在我和凤楼爹当年那戏班里,你这孩子就是吃竹片子的下场!”老郭叔扭头又去训王莹。   做戏子从小就要练功,功夫没练好,或者没让戏班老板满意的,就要挨打。而为了不打坏手下的好苗子,一般都是拿竹片子打,打得让你生疼,却又不会打坏你。在场的这些人年幼那会儿哪个没吃过这种苦头,也就王莹和陈子仪摊了个秦默然那样的好师傅,才没挨过打。   王莹不知所以然,只当老郭叔在训斥自己,委屈得小嘴差点没能挂上油瓶,却又碍着是长辈,不敢出言反驳。倒是旁边一个三十多岁皮肤白净的男人眼神闪烁了一下,和身边一个中年妇人相互看了一眼。   “都散了吧,月儿刚受了这么重的伤,天大的事儿也得让孩子养好头上的伤再说。”老郭叔拍板又道,旁人也只得散去。   待所有人都走了后,老郭叔才对秦凤楼道:“凤楼,你得有个心理准备,我想着钱老七两口子莫是有其他心思。”   他口中的钱老七两口子就方才咋呼得最厉害的那一男一女。   秦凤楼先是一愣,随后脸上泛起一抹苦笑,道:“老郭叔,多谢你提醒我,如今都这样了,人家若真是有什么心思,还真不是咱们能阻拦的。”   老郭叔有些不赞同地看着他:“你这好性得改改,当年他们一家三口快饿死在街头,是你爹可怜他们才将他们收留下来。做咱们这行当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想找个地方庇护混口饭吃,就必须签了契进来。既然是签了契,一天是戏班的人,一天就是戏班子的鬼,没道理落了难,就想卷起包袱跑的。”   秦凤楼还是苦笑:“老郭叔,这道理我知道,可你又不是不懂这其中的事情。”   一听这话,老郭叔也为难起来。   人若是真想走,留得住人,留不住心。你能拿着契钳制别人,别人也能消极怠工,总不能打人家一顿,关键也得你有那个本事。   如今秦海生不在了,能上得了台的,也不过只有老郭叔父子俩,以及钱老七一家三口。秦默然倒还有四个徒弟,除了大徒弟陈子仪还能上上台,其他三个不是年纪太小,就是功夫不扎实,上台了只能惹人笑话。   若真没办法留在这惠丰园,只能出去靠搭草台子讨生活,没钱老七一家,可真是不成。这也是老郭叔为何方才会说那么几句话,不外乎是借着敲打王莹,实则是敲打钱老七两口子。   “我人老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你放心只要这庆丰班还在,我和大昌就留在这儿帮你们。”   秦凤楼连连道谢,老郭叔叹了一口气,便出去了。   房里只留下秦明月兄妹二人,而此时秦明月也恍过神来。   其实她方才一直在听大家说话,穿越不可怕,她在现代本就毫无留恋,可怕的是穿越过来,却走投无路。   这一会儿时间里,秦明月因为原主的记忆知道了许多事情,戏班里唯一的台柱子秦海生没了,惠丰园的老板又要赶人,若钱老七一家再走了,这庆丰班就要散了,真正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想到是自己造成眼前这一幕的,她不禁道:“大哥,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怔忪的秦凤楼这才看向小妹,强笑道:“说什么了,是大哥没本事,护不住你二哥,现在连你也护不住。不过你别担心,就算离开这惠丰园,咱们也不会饿死,不是还有老郭叔和子仪他们吗,你不要多想,好好养伤。”   听到这话秦明月越发心酸,也不知是原主留下来的记忆,还是其他什么,她竟也觉得鼻酸心疼了起来。   尤其是那句‘护不住你二哥’,让她更是哽咽在喉。脑海里的记忆停留在她刚穿过来那一刻的画面——   少年的身姿纤弱修长,油彩妆刚卸,脸上还带着氤氲的水汽。纤长的娥眉、挺翘的睫羽上挂着水珠,越发显得柔若无辜,却因为眉宇之间的英气,并不让人觉得女态,反倒一眼过去就知道是个俊美的少年郎。   “小妹,别过来。”   明明他在笑,眼神却是那么凄婉绝望,大抵也是明白自己即将面对的命运。可他依旧却是在笑,似乎是在安抚她。   而她就是因为那笑,那眼神,决绝地冲了过去。   此时再想起来,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再度蔓延过来,几欲让她窒息。   秦凤楼正在为妹妹看头伤,见她面色越发白了,还当自己是弄疼了她,越发轻手轻脚起来。   “月儿别怕,这伤口很浅,不会留下疤痕的。”   “大哥,二哥他……”   秦凤楼的脸蓦地一下白了,很快又强笑起来,“你二哥他不会有事的,咱们都是些低贱的人,那些贵人瞧不起咱们。你别急,大哥这就去找人打听你二哥的消息,一定把你二哥找回来。”   这安抚是那么的苍白无力,秦明月却装作信了,也是不忍在这男子伤口上撒盐。   真的能回来吗?   就算能回来,恐怕也……   秦明月虽是现代人,虽然也没上过几年学,但当年她为了研究古装戏的角色,曾下过功夫去查历史资料。   戏子那是什么?   在古代就是下九流的行当。   优伶娼/妓,从来都是被人并作一类论之,俱是因为戏子没比娼妓地位高到哪儿里去,也是因为戏子和娼妓都是供人取乐的,从来受人轻贱。尤其历朝历代都有亵玩娈童的风气,秦明月简直不敢想象秦海生会遭遇到的事情。   她的心越发疼了,让她根本分不清到底是在同情那少年,还是原主本身留下来的情绪感染了自己。   而秦凤楼将妹妹头上的伤口包好,便匆匆走了。估计心里一直惦记着要去打听秦海生的消息,也是眼看大家就要流离失所,这些都是迫在眉睫要解决的事。   待秦风楼走后,秦明月靠着枕头上,鼻尖缭绕着难闻的霉味,可她却置若罔闻,眼神涣散开来。 第3章 (捉虫)   ==第三章 ==   秦凤楼再次出现在秦明月眼前,已经是晚上的时候了。   他素来清瘦的脸十分苍白,满脸都是疲惫。   其他人也都来了,连连追问事情到底怎样了。   陈子仪给他端了碗水来,他喝了一口,才满脸灰色道:“李老板给咱们宽限了十日时间,让咱们赶紧找好落脚地搬走。”   一听到这话,大家脸上的喜色还未上眉梢,就变成了沮丧。   钱老七唉声叹气着:“十天时间,咱们在这十天里怎么去找海生,没有海生,咱们这些人以后可怎么办?对了凤楼,你打听到海生的消息没?”   秦凤楼无力地摇摇头。   大家脸色更是灰败。   老郭叔撑起笑来安慰他:“凤楼,你别担心,海生一定会没事的。”   秦凤楼面上苦笑点头,心中却是越发绝望。   且不提李老板宽限十日之事,他这大半日其实几乎都耗在哀求李老板能透露出些许消息上头。可李老板却守口如瓶,无论他怎么哀求都只说不知,甚至之后给大家宽限十日时间,也是因为被他逼问得紧了,才软了口。   秦凤楼不是个傻子,自然能看出些许端倪来。   李老板的惠丰园在苏州城也是叫得上号的戏园子,能在苏州城混成这样,背后肯定有靠山,能让他都忌讳莫深的人物,他真没信心能像对妹妹所说的那样,能把小弟找回来。   钱老七还在那边唉声叹气着,一口一个怎么办,弄得大家情绪十分沮丧,年纪小的念儿甚至抹起眼泪来。   老郭叔被他说烦了,忍不住斥道:“能怎么办?当年海生没出师的时候,咱们不也是过来了,当初怎么办,现在还怎么办!”   “当初怎么跟现在比?”钱老七小声咕哝了一句。   怎么不能跟现在比,之所以不能比,不外乎人过了几天好日子,突然又落魄了,所以格外难以让人接受罢了。早年庆丰班处境一直不好,大家都是穷日子苦日子过来的,自打秦海生能登台以后,大家的日子就渐渐好过了起来。   有个台柱子就是不一样啊,不管到了什么地方,只要让秦海生出面清唱两句,戏园子老板二话不说就留人下来。几场戏演过之后,秦海生也渐渐有了些小名气,之所以会到这惠丰园,也是因为这惠丰园是整个苏州城最大的戏园子之一,李老板特意上门请过来的。   只可惜世人变脸太快,前面还当是个摇钱树供着,后面就立马翻脸将众人从住处撵了出来,要不是看在秦明月受伤昏迷的份儿,恐怕这群人现在都得去住大街上,而不是在现在这个小破院子里。   这半下午的时间,秦明月想了很多。   她穿越得十分诡异莫测,根本让人摸不着头绪,人就过来了。而且所处的朝代更是她记忆中所不曾出现的,华夏五千年,历朝历代就没有个叫大昌的朝代。可以想见回去是不用想了,既然如此,活在当下才是最重要。   之前那会儿老郭叔说的话,她也听在耳里,自然明白这是钱老七在给自己一家脱离庆丰班找托辞。上辈子活了三十五年,秦明月什么场面没见过,这世道不管在哪儿都是弱肉强食,该硬气的得硬气,要不然连个骨头渣子都不会给自己剩。   想到这里,她开口道:“大哥,你别担心,总不过给了咱们十日时间,我就不信咱们想不到办法,说不定二哥明天就回来了。即使,真被赶出去,咱们也不会没有办法。就像老郭叔说的那样,之前咋样现在还咋样,有大家伙儿在,怎么也不会落得流落街头,你说是吧,钱叔?”   钱老七没料到秦明月会这么问自己,当即就是一愣。   从面相来看,这钱老七并不像是个做戏子的。生得天庭饱满,脸皮白净,一脸正气相。也就是他这副皮相,他在角色中十分占优,一般都是演官生、巾生这种比较正派的角色。   但只要熟悉他的人,就知道这人是个驴屎蛋子外面光,长得一副好皮相,却是个好吃懒做的,要不然当年也不会穷困潦倒到要做戏子这一行。不过他在唱戏这上头十分有天赋,虽是半路出家,倒也唱得有模有样,唬唬一般不懂行只看热闹的,还是没什么问题。   秦明月继续道:“咱们都是一起苦过来的,我记得我爹还在那会儿说过,当年钱叔钱婶带着小钱子流落街头,小钱子患了急病,差点小命都没了。当初那么难,都过来了,没道理现在过不去对不对?所以钱叔你就别这么担心了。”   听了这话,钱老七本人还好,钱婶和小钱子却是满脸尴尬。   而旁边的其他人,郭子仪、王莹、二华子、念儿身为秦默然的徒弟,又都是孤儿出身,自然和秦凤楼兄妹俩是一个立场的。老郭叔父子俩不用说,至于乐叔、刘三弦和王瘸子,这三位老乐人年纪都大了,又是老无所依,庆丰班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自然没有其他多余心思,而秦明月这番话显然是说给钱老七一家三口听的。   “月儿说得有道理,就这么着吧,咱们大家都想想办法,实在没有办法,咱们离开这里也不是不能活。”老郭叔道。他抬头看了看外面天色,又说:“就这么说了,大家也都累了一天,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之后等大家都走了,秦凤楼才苦笑对秦明月道:“月儿,你又何必强人所难?”   经过这一下午的捋顺原主的记忆,秦明月对大哥的为人以及性格也都有所了解,说好听点,她大哥是十分有君子风度,说难听点,就是被她爹养得和自己一样的性格,惯是个与世无争且无欲无求的。   可惜身在这滚滚熔炉中,与世无争和无欲无求只会被动挨打,要不然这庆丰班也不会沦落成这副样子。要知道当年庆丰班可是有不少能独当一面的角儿,之所以会没剩下一个,不过是秦默然和秦凤楼两人不忍为难他人。   换成以前,以秦明月的性子,她会尊重别人选择,并不会强人所难。可惜现实太残酷,她只能小人一把。   “大哥,我知道你觉得我拿话将钱老七一军,做得不对。可是你怎么不想想,李老板肯定是要撵咱们走,若这当头钱老七一家再走了,光凭老郭叔他们,咱们根本搭不了台。我兄妹俩饿肚子,乃至流落街头都没啥,可你怎么不想想乐叔他们几个,若这庆丰班真的没了,他们年纪这么大,你让他们上哪儿去?还有王莹和念儿她们,子仪哥和二华子也就算了,他们是男的,大不了去给人做苦力,可王莹和念儿是女孩子,真失去庆丰班这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她们的下场如何,还用得着我跟你说?”   秦凤楼如遭雷击,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些问题,但被妹妹这么赤/裸/裸的当面道出,这种震撼却是直面而来的。   “等咱们情况好些了,他们要是愿意走就让他们走,反正现在是不能走的。”   秦凤楼脸色青白交加,良久,才咬着牙道:“我不会让庆丰班倒在我手里的。”这是当年他答应他爹的,可惜他不但没做好,反倒让处境更差。   秦明月点点头:“大哥,你也不要多想,庆丰班一定不会倒。”   *   说是这么说,其实秦明月并没有太大的自信。   人有趋利避害之本能,心长在别人身上,到底是怎么想还是要看别人的。她只能将该说的该做的,都说了做了,至于人是去是留,还得看天意。不过秦明月既然打定了主意,自然积极起来,也知晓以如今的处境来看,是没办法给自己留有多余时间来养伤,所以她只能尽量让自己赶紧好起来。   所以第二天一大早,见外面难得晴朗,秦明月就撑着身子到外面透气去了。   这是一处十分破败的小院子,位于惠丰园最边角处,本是用来堆放杂物的,所以到处都显得破破烂烂的。   秦明月找了一张小杌子坐下,靠着门框上晒太阳,耳边依稀能听见远处传来‘依依呀呀’吊嗓子的声音。   这种声音对她来说并不稀奇,认真来说,是对原主的。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这个道理相通于古往今来。在现代,为了能演好一个角色,各种对着镜子练习眼神、台词、揣摩角色的心态,甚至是练习各种微表情。而在这里更为艰苦,因为唱戏讲究的是唱念做打,不光基本功必须扎实,还需要一副好嗓子。   而这好嗓子除了天生,还需要后期的刻苦训练。   这秦明月记忆里,这里的所谓的戏,有些类似于她所在的那个世界里的昆曲。这种戏的唱法细腻婉转,与其特有的腔调离不开。吐字吐词皆有要求,为使字音、语调甚至感情、意境更加生动,各种装饰腔更是枚不胜举,例如带腔、撮腔、叠腔、啜腔、滑腔、擞腔、嚯腔等,也就是当代所称的水磨腔。   有了原主的记忆,秦明月天生就懂得这些东西。   可惜懂并不代表擅长,秦家三个孩子中,也就秦海生遗传了父母的好资质。而秦凤楼和秦明月显然是不具备的,也因此兄妹二人并不会唱戏。   这也是让秦凤楼最为介怀的,更让秦明月心生叹息的原因所在。   若是两人有一个能立得起来,今时今日也不会如此发愁。   秦凤楼一大早又出去了。   其实想也想得到,一个戏子,什么门路也没有,又哪里能打听得出来贵人的身份。即使别人知道,为了不惹出事来,也不会告诉他们这些人。而惠丰园李老板之所以会赶他们走,不外乎因为也不愿意惹事。   秦明月的心情很复杂,复杂得不像是以前的她,其实到了现在,她也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自己,因为显然她本身对眼前的一切是没有任何感情的,可偏偏她又有,就仿佛来到了原主的身体里,也融合了她本身的感情。   “月儿还在发愁?”乐叔走过来道。 第4章   ==第四章 ==   乐叔是一个长相十分清隽的老人,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但身子骨还算康健。明明一身粗布衣裳,却一点也不像是一个会在戏班里混饭吃的乐人。   在秦明月记忆里,乐叔是个十分沉默的人,但懂的东西却很多。   为什么会这么说?   因为乐叔不光擅长的乐器多,且会识文断字,他们兄妹三人都识字,便是乐叔教的。   没人知道乐叔的来历,反正在秦明月记忆里,她从小就认识乐叔,而他爹更从没有提过乐叔这样一个人,到底是怎么来到这庆丰班的。   秦明月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没有说话,只是垂了垂眼睑。   而乐叔又道:“别担心,吉人自有天相,你们一家人都是好人,老天不会这么不长眼。”说到最后‘老天不会这么不长眼’这句话时,乐叔的表情有些怪,夹杂着不屑与不甘的认命。   以原主的眼界看不出来什么,但以秦明月的眼光来看,这乐叔显然是个有来历的人。   可即使有来历又怎样,若是能有其他办法,乐叔也不会沦落到如今这种境地。   她可不认为自己能像电视或者电影里女主角那样,自带主角光环,身边随便一个人,就是有大来历的,且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帮自己解决许多许多问题。   以往的三十五年生命告诉秦明月一个道理,人还是得靠自己。虽然她上辈子活得并不够顺遂,但她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这么想着,她笑着对乐叔说:“乐叔,我没发愁,咱们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二哥也一定会回来。”   说完,她就站了起来,慢悠悠地在院子里踱步。   之前她不光是额头受了伤,身上也有几处肌肉拉伤,所以坐立行走都有些吃力,一动就会疼。显然这种疼是一时半会儿去不了的,而唯一能让自己快速康复起来,就是让自己去习惯这种疼痛,以至于能忽略它。   一直以来,秦明月都觉得自己这种心态有些变态,明明有些时候可以不用吃苦头,可她偏偏反倒其行,也是心中一直有一种紧迫感,让她做什么事都不敢心存耽误。   “你能这么想就好。”乐叔洒然地笑了笑。   这一老一少,一个眯着眼坐在旁边晒着太阳,享受着阴雨天中难得的晴朗,一个慢慢挪着步,努力让自己好起来。   很普通的场面,却是让人看见莫名有一种安宁感。也因此院中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大家走出昏暗的屋子,暴露在清晨的阳光之下,陈子仪带着师弟师妹们练功,而刘三弦则拿起他那把破旧的三弦,坐在墙根下弹了起来。   “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   只见王莹表情身姿俱是一变,手捻起兰花指,先是踮起脚尖几个碎步往前走,举步如和风拂柳,忽然蓦地一转头,表情似嗔似怨地唱了起来。   即使以秦明月这行外人的眼光,也能看出王莹确实是个唱戏的好胚子。   也确实如此,而王莹之所以没立起来,不外乎因为有秦海生的美玉在前,而她年纪太小,心志不稳,一上台就露怯。从本质来看,她其实唱得挺好的。   眼见有人和声,刘三弦弹起更是起劲来,而王瘸子也抱着他的鼓板,跟着一同奏了起来。   一时间,三弦声鼓板声混着少女还显稚嫩的水磨腔,竟让这简陋的小院里显得分外诗意缠绵起来,大家俱是目露笑意的看着,享受着难得的闲适与安宁。   *   还有三个人没走出屋门,那就是钱老七一家三口。   “呸,一群穷酸的,都这会儿了,还在这里逗乐。”钱老七站在窗子根下往外望着,边望边呸道。   小钱子坐在一旁,还略显有些稚嫩的脸上满是为难:“爹,你又何必这么说,班里的其他人对咱们都挺好的,包括凤楼哥他们,也从没拿咱们当过外人。”   钱老七回头瞪着儿子:“没当过外人?没当外人有用吗?没当外人能给你吃得起肉喝得起酒?没当外人咱们马上就要流落街头了!你这混小子,老子不想跟你说,你给我少插嘴!”   无端挨了通训斥,小钱子只能蔫蔫住声。   钱婶抬眼看了男人一眼,叹着气问:“你真打算投奔那李老板,人家会要咱吗?”   比起丈夫,显然钱婶要有自知之明的多,她和男人本就是半路出家,之所以能还看得过去,不外乎是因为两人本就唱搭伴的,所以并不显眼。可让他们独挑大梁,别说人愿不愿意了,首先钱婶自己就露怯。   “以咱俩的人才,又是主动送上门,我就不信那李老板不要。再说了,就算不能上台挑大梁,只要能背靠着这惠丰园,怎么也比跟着他们这群人出去喝风吃土得强。”   钱婶嗫嚅道:“当年若不是秦老板,咱们儿子……”   这秦老板指的自然是秦默然。   钱老七皱着眉头,一脸的不耐烦,“你们母子俩能不能不提这个了,我知道当初是秦默然救了咱儿子,又收留了咱们一家,我们欠他的情,可这么多年也该还完了。之前秦默然死的那会儿,我就想走,要不是顾念着旧情,咱们什么地方不能去,难道你忘了之前毛老板想请咱们过去的事?”   这倒是事实,不过当初可不是钱老七两口子顾念旧情,才没有离开庆丰班的。而是钱老七故意拿乔想抬身价,而那个戏班显然就是想找几个不用花钱培养的人充充人手的。一个自认天纵奇才,无奈境遇不佳,一个则是可有可无,自然不成事。   事情明明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却依旧让钱老七惦记着,让他来想分明是毛老板吝啬舍不得花银子,又想端老板的架子,也因此格外忿忿不平。甚至没少拿这事到外面说,不过他对外人可不会说自己主动想攀高枝,而是说有人想挖自己,他顾念和庆丰班多年的情分,才会忍痛拒绝的。   其实事情到底怎么样,大家心里都清楚,不过是顾忌彼此的颜面,懒得去戳破他罢了。   钱婶是个没主见的,见男人说得这么坚决,只能小心道:“那你再去探探李老板的口风?”   钱老七一攥拳头,咬牙道:“我这就去,我可不能再跟他们一起四处搭草台子讨生活,合该这样的大戏园子才适合咱们!”   说完,他就开门出去了。   小钱子见爹出去后,这才忍不住开口道:“娘,你真同意爹的想法?!”   钱婶叹了一口气:“你知道你爹的,他要是决定了什么事,咱们说什么都没用。洪儿,你也别怪你爹你娘,咱们也是为了你着想,你年纪也不小了,娘还想看着你娶妻生子,真和庆丰班一起被从这里撵出去,咱们该什么时候才能攒够钱给你娶个媳妇回来啊。”   小名洪儿的小钱子,满脸不愿憋屈愧疚,种种情绪交杂在一处,到底不忍让娘再伤心,他颓然地叹了口气,并没有再说什么。   *   “月儿姐,钱老七又出去了。”念儿凑过来,小声在秦明月耳边道。   她十二三岁的模样,一双大杏眼,翘翘的鼻头,樱桃小嘴,端得是天真可爱。可能是因为日子过得苦,身子又瘦又小的,一身不合身的粗布蓝色褂裤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晃荡。   秦明月一直背着身在缓缓挪步,所以并未看见钱老七趁人不注意,顺着墙角偷偷溜了出去。   听到这话,她抿嘴笑了笑,“随他吧。”   “可若是他真带着钱婶和小钱子走了,咱们可怎么办,还有小钱子……”念儿显然是有些急了,原因之一自然是明白庆丰班的处境,怕这戏班子散了,原因之二则是因为她和小钱子年纪相仿,两人打小一处玩耍,舍不得玩伴罢了。   秦明月抬手摸了摸念儿头上的揪揪,神色有些复杂:“强扭的瓜不甜,而且我也不认为那李老板会这么不识货,看得中他。”   一听这话,念儿松开了紧皱的小眉头,赞同点头道:“也是,那钱老七基本功不够扎实,唬唬乡下人也就算了,在这惠丰园登台挑大梁,他敢上人家也不敢要。”   也是小孩子,觉得这事不用发愁,遂就再也不去想,又跑去一旁看王莹唱戏了。   继续挪着步的秦明月却是微微皱起眉头,她需要想想若钱老七真走了,她下一步又该怎么办。   *   “老板,你跟那人说这么半天做什么?就他这样的,在咱们这儿舔着脸都没人要,还敢拿乔端架子让咱们收下他!”待钱老七走后,马大头才凑到李老板跟前,一脸鄙夷说道。   李老板是个身材干瘦的中年人,看样貌也不过人到中年,实则论岁数他已经过了五十了。为人精明、狡猾、心狠、胆大却又谨小慎微,这也是为何他的戏园子能在苏州城里站稳脚跟的原因所在。   听到手下这么说,他团了团手里的核桃,高深莫测一笑:“这人是个小人,难道你没听过一句话,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   对于马大头来说,老板说什么都是对的,不过他还是咕哝了一句,“没得浪费咱们时间。”   李老板洒然一笑,正想说什么,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他皱着眉,叫了声进,一个人急冲冲走进来,人还未到跟前来,就喊道:“老板,刘公子到了。”   李老板一听刘公子,当即面色一凝,不由自主站了起来,也没敢耽误,便急匆匆迎了出去。   怎么这位爷竟这会儿来了,可千万莫让那秦风楼给碰上了。 第5章   ==第五章 ==   送走了刘公子,李老板回来后,将自己关在房里想了良久,才叫来了马大头。   “老板,那刘公子来做什么?”马大头早就好奇上了,此时忍不住问了一句。   李老板显得心事重重的,竟没有以往面上总是含笑,见马大头如此问,当即不耐伸手给了他一巴掌,“不该你问的,不要多问!”   马大头捂着脸喏喏点头,却是再也不敢插嘴。   李老板坐在椅子上,思索良久,才面色凝重:“去把那秦凤楼叫过来。”   马大头一时之间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谁是秦凤楼?”   李老板忍不住瞪了他一眼,马大头这才想了起来,“是不是庆丰班那个年轻的老板?老板,你叫他来做什么?”话的尾音在李老板凌厉的眼神中渐渐消音,他连连哈腰道:“小的这就去,这便就去。”   忙不迭地转身出门,却在出门的那一刻又被李老板叫住了:“把秦凤楼的那个妹子也叫过来。”   这下马大头可不敢再多问了,忙应声道:“是。”   *   那天事情出的太突然,秦凤楼当时在后台,只知道前面满堂喝彩。   戏罢之后,大家伙儿正兴高采烈围着二弟说话,哪知突然进来几个人,说自家主子要请秦海生去喝茶。   常年在外唱戏讨生活,虽没有见识过什么大场面,但大家都明白这所谓的‘喝茶’是什么意思。时下有不少达官贵人有龙阳之好,只是因为事情一直没有发生在自己人身上,所以秦凤楼一直没有想到这处,突然出了这档子事,他当时就脸色苍白。   自然要上前阻止的,他忍着屈辱上前跟来人说好话,无外乎弟弟年幼,又不懂事,怕冲撞了贵人。可惜那几人太过霸道,眼见他推辞,就将他推到一边硬强行要把人带走。   现场十分混乱,老郭叔等人纷纷上前说理,而小妹眼见小弟要被带走,也仿若发了疯的冲了上去。   最后结局是大家都受了伤,小妹受伤最重,小弟也被带走了。每每想到这一切,秦凤楼就心如刀绞。   他步履蹒跚地往住处走去,这已经是小弟被带走的第三天,他简直不敢想象小弟身上会发生什么事。   担忧、悲愤、无奈、焦虑,时时刻刻碾压着这个年轻男子的心,要不是想着小妹现在只有自己这么一个依靠,想着庆丰班这一大摊子事还需要他来周旋,秦凤楼早就倒下了。   他眼见在李老板这里打听不出来什么,就想着能不能从戏园子里其他人身上打听点消息,可惜依旧无功而返,也不知是李老板交代过还是什么,他所问到的人竟都不知内里究竟。   秦凤楼回到住处,原想着院子里又会是一片死气沉沉,哪知却看到大家在一起有说有笑的,连受伤不轻的妹妹也下床了。   “小妹,你的伤——”   秦明月一脸笑容,“大哥我没事,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就是头上的伤还要养,另外行动有些不便,不过很快就会好了。”   秦凤楼关心地看了看妹妹,确定她不是骗自己的,才终于放下心来。   “凤楼,你打听到海生的消息了吗?”乐叔问道。   大家俱都看了过来。   秦凤楼一脸灰色,摇了摇头。   秦明月心里疼了一下,赶忙撑起笑安慰道:“二哥一定会没事的,说不定过两天就能回来了。”   气氛只低迷了一瞬,很快大家就佯装无事的说起宽慰话来,知道大家其实是在安慰自己,秦凤楼也不好再表现的灰心丧气,遂强打起精神和大家说话。   大家正商量着中午吃什么,突然院门被人推了开,走进来的是李老板身边的下人马大头。   对如今的庆丰班来说,李老板那就是头顶上的天,是衣食父母,身边的下人自然也不能等闲视之。   秦凤楼撑起笑走过去,还未等他开口说话,就听马大头说让他和小妹去见李老板。   听说李老板请自己过去,连同妹妹也要一起去,秦凤楼和秦明月面面相觑,心中疑窦丛生。   “马小哥,可是有什么事?我妹妹受了伤,行动不便,还是我去代她向李老板告声罪罢。”秦凤楼拱手道。   马大头拿眼角去睃他,语气不阴不阳:“我家老板说要请二位一同过去一趟,秦老板还是莫推辞了,总不过你们现在还住着我们惠丰园的地方,最好还是给大家都方便。”   一个小小的下人竟如此说话,可即使心中明白,又能怎样,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秦凤楼一时心绪百转,脸色也分外难堪。   倒是秦明月想得比他通透,上前一步笑道:“既然李老板不嫌弃小女子形容狼狈,那我就去一趟。”她从身后偷偷拽了秦凤楼一下衣角,“大哥,走吧。”   秦凤楼还想说什么,秦明月却是对他施以安抚的眼神。   其实秦凤楼不过是担忧妹妹罢了,尤其是出了秦海生的事,更是让他忍不住心生防备。可也明白是拒绝不得,遂长叹一口气,心中沉重的和妹妹随马大头一同去了。   到了地处,李老板一手背在身后,正站在廊下逗鸟笼子里的鸟。   那笼子里关的是一对羽色鲜黄的小黄莺,绀趾丹嘴,正叽叽喳喳的叫着,声音十分悦耳。   见两人来了,李老板放下手中的银质细棍,笑了一笑:“两位进来说话。”   这地方秦凤楼不是第一次来,但每次来都是饱含着屈辱和无奈。这短短几日的时间,甚至仿若让他重新轮回了一遍,尝遍了各种心酸无奈的滋味,其实以前这种情绪也没少有过,只是如今多了担忧弟弟的一层心思在,越发显得沉重罢了。   到底是疑惑占了上风,他敛住心中不该有的情绪,把妹妹往身后拉了拉,才率先迈步随李老板一同进了屋。   秦明月在后面望着大哥单薄甚至有些佝偻的背影。   被人保护的滋味是什么样的,几十年来在她生命中从未有过。若说之前秦明月还告诉自己,她是因为原主的遗留的思想和情绪,才会对这里的人这里事产生各种情感与想法,现在她却是打心底的想保护眼前这个人。   眼前这个年轻、谦卑,明明含着屈辱忧愁,却依旧对自己强笑安抚,明明身形薄弱,却依旧想用自己单薄的肩膀为自己遮风挡雨的少年。   秦凤楼现年二十,已经不能称之为少年了,可按秦明月年纪来看,这人确实年纪不大,在她现代那会儿,也不过是个刚入大学的学生。   她咬了咬下唇,紧紧一攥拳头,跟了进去。   *   李老板出奇的好客,还让马大头给两人沏了茶。   这让方才把气撒在两人头上的马大头,心中不禁又开始揣摩起老板的意思来。难道这两个人还有什么了不得的来头?分明之前老板应付这秦凤楼不耐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且不提马大头,李老板让了茶后,见这兄妹二人不喝,才讪笑了一下道:“凤楼老弟还在怪老哥之前不肯透露消息给你?”   这声‘凤楼老弟’让秦凤楼心中一惊,更是开始怀疑起李老板叫他们来的目的。   “不敢不敢,但还是希望李老板能看在我那兄弟年幼的份上,告知我那强把我兄弟带走的贵人是谁。”   李老板复杂一笑,往前欺了欺身,叹了口气道:“不是老哥不愿告诉你,而是我也不知那贵人是谁。”见秦凤楼一脸不信,他往后靠了靠,才道:“这么说吧,凤楼老弟,那人你惹不起,不光你惹不起,我也惹不起,咱们都惹不起。”   他突然站了起来,来回在室中踱了两步,才脸色有些沉重有些缅怀地望着兄妹二人,开口道:“不怕你们知道,当年我也是做戏子出身。咱们做戏子的难处,只有身处这一行才知道,说难听点儿,干得是跟□□一样给人卖笑的活儿,明明心中无限悲辱,却要强颜欢笑。不光得笑,还要笑得漂亮,笑得让人感同身受,不光要骗过别人,还得骗过自己……”   也不知这李老板到底想说什么,竟当着两人的面唏嘘起自己过往的经历。   “……也是我运气还不错,慢慢把一个小戏班发展成这么大个戏园子。看似我如今是个老板,实则在那有些人眼里,咱还是一条狗,甚至连狗都算不上,人家看得起你给你点儿好脸色,看不起你,你连条狗都不如,即是如此咱们还得舔着脸上,谁叫人活在世上,都是这么难呢?”   听到这些话,秦凤楼陷入沉思中,似乎有些感同身受。   李老板走上前来,重重地拍了他肩膀两下,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   “作为过来人,我这个做哥哥的劝你一句,凡事莫较真,咱们较不起真,糊糊涂涂也就过了。你也不用担心你那兄弟,说不定哪一日他就回来了。”   “可……我……”   秦凤楼不是傻的,又怎么会听不明白李老板的意思呢。   说了这么多,不外乎在隐晦的告诉他们,那贵人他们惹不起,他也惹不起,所以这事就算了吧。别闹,闹也闹不出个什么来。   道理都明白,也都知道,可怎么能,也没办法能。   李老板伸手点了点秦凤楼身边的秦明月,才语重心长道:“你们还有这么大一班子人,难道真要为较这个真,拖着大伙儿一起死?”不顾所言骇人听闻,也不给秦凤楼反应的机会,他长吐一口气,又道:“好了,先不说这个,咱们说说你们现在的事。” 第6章   ==第六章 ==   这李老板言语思维太过跳跃,秦凤楼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什么事?”   李老板去了椅子上坐下,往后面舒服地靠了一靠,才微笑道:“凤楼老弟之前不是求老哥我,想留在这惠丰园?之前我拒绝你,不过是不想惹事在身,事后我想了想,大家都是同命人,我又何必做得如此绝。人生在世啊,谁敢谁说不求人呢?我能有这么大的基业,我得心存感恩。认真说来,咱们也算是同门中人,得互帮互助,所以你们想要留下来也不是不行,这事可以商量。”   秦凤楼径自沉默,秦明月却是眼神闪了闪。   这话说得倒是敞亮好听,可若说这李老板没自己的目的,秦明月却是不信。   见兄妹两人不说话,李老板几不可查地勾了下唇角,又叹起气来:“海生是个好苗子啊,让我来看大红大紫指日可待,不然当初我也不会主动请上门。”   缅怀了一番秦海生,他整了整脸上表情,又道:“现在咱们先不说海生,最近慕着‘秦海生’名头来的看客可是不少,只可惜海生如今不在。你知道我虽是戏子出身,到底也是个商人,这两日我琢磨怎么才能留下你们,就想到了一件事情——”他停顿了一下,望向秦明月:“这个就是海生的孪生妹妹吧?”   见李老板突然将话的苗头指向秦明月,兄妹二人都有些诧异。   望着两人瞧过来的眼神,李老板坦率一笑:“当初我就稀奇,这兄妹二人长得可真像,若不是打扮不同,还真以为是同一个人。这家传的班子就不用我说了,想必都会上几手家传绝艺,既然这样,何不让你这妹妹顶了海生的名头登台。哥哥惊艳绝才,想必妹妹也不差,即使弱一些也没关系,一个月唱上那么两场,你们庆丰班就在咱们这惠丰园呆着吧。”   秦凤楼还处于震惊之中,秦明月却是心思转了又转。   从始至终,她一直偷眼瞧着李老板说话。   不得不说,这李老板真是一个非常擅长说话的人,表情声音都十分能打动人,不愧是如他自己所言,是做戏子的出身。且这一番话说得跌宕起伏,峰回路转,让人不由自主便跟着他的话语与思路去思考,去感叹,去心生唏嘘。   说得在情,在理。原本秦明月还在思索他铺垫了这么多,到底想说什么,听到最后才发现原来这主意是打在她的身上。   当然明确了对方的目的,可对方为什么会这么做,却是依旧让她一头雾水。   以秦明月这几十年的人生经验,她素来笃信人不会无缘无故去干某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李老板既然如此做,必然有他自己的目的,可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显然秦凤楼还有些稚嫩,至今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李老板,你为何会有这种想法?”不过稚嫩也有稚嫩的好处,那就是够坦白,反正以秦明月的性格,是问不出这种笨问题来,因为李老板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   李老板果然揣着明白当糊涂,打着哈哈道:“难道凤楼老弟觉得我这个想法不好?亏我想了多日,才想出这么一个办法来。要知道这惠丰园也不光我一个老板,虽明面上是我主事,可实际上还另有东家,我就算想留人也总得给人家一个理由,总不能大明其白就留人白吃饭,你说是不是?”   “这……”   秦凤楼还在踌躇,秦明月却是站了起来:“既然李老板愿意赏咱们一口饭吃,那这事咱就应下了。”   “小姑娘果然睿智,不愧是秦海生的妹妹。”李老板一拍巴掌,赞许笑道。一直有意无意徘徊在秦明月脸上的目光,这才大明其白地直视过来。   秦明月直视对方看过来的眼神,直到李老板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地偏开头,可她心中却是更加疑惑了。   这人到底想做什么?   *   “小妹,你怎么答应那李老板了,要知道你根本不会唱戏!”   方才那会儿在里面,秦凤楼就想制止了,却被秦明月偷偷从边上拽了一把,憋在心中的疑问,直到出来后才问出。   “大哥,咱们若是不答应,还能有别的路可走吗?”   秦凤楼哑口无言。   当然会有别的路可走,大不了就是离开这里,到外面餐风露宿颠沛流离。   可若是真离开了这惠丰园,就失去唯一能打听到弟弟下落的地方,日后天大地大,他该去何处找二弟?若是哪天二弟回来,又该去什么地方找他们?这也是为何秦凤楼会如此锲而不舍想留在惠丰园的根本原因所在。   秦明月也明白这个道理,她和秦凤楼所思所想是一样的。   “而且大哥你信不信,等咱们回去后,钱老七会主动开口提想离开的事,下家自然不用说就是这惠丰园。”   秦凤楼面色惊疑不定,“你的意思是——”   秦明月叹了口气,“大哥,你还不明白吗?不是这李老板想留咱们,而是有人让他来留咱们。当然留咱们也不是没有目的,暂时我还想不出来为什么,只知道可能和二哥有关系。”   “到底有什么关系?”听妹妹这样分析,秦凤楼更是如芒在背了。   秦明月摇了摇头,她也想不出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兄妹二人站了一会儿,怎么都想不出所以然来,还是秦明月率先打破了寂静。   “咱们也别多想了,既然对方有目的就好,咱们一日看不出,难道十日百日也看不出?左不过他们的狐狸尾巴总会露出来。且大哥你想想看,能留在这惠丰园,首先咱们暂时不用担心会流落街头了,另外也有个可以继续打听到二哥消息的地方,咱们徐徐图之,就不信没有办法。至于会不会唱戏,咱们先不说这个,秦老板不是说一个月唱一两场就行了,到时候咱们合计合计,总会有办法的。”   秦凤楼无奈地点点头,如今也只能这样。   兄妹二人回去后,一进院门钱老七就迎了过来。   他眉飞色舞,脸上的那喜气简直别提了。大家都愁眉苦脸,或是怒气冲冲,也因此衬着他脸上的喜色,格外刺眼。   “凤楼,我要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钱叔。”   这声钱叔叫得秦凤楼心里颇不是滋味,他不是不知道钱老七德行不好,可想着他们一家人风里雨里陪着大家同甘苦共患难,他心里总是存着一分感激的,平日里也是能忍则忍,能让则让。   钱老七并没有当即说什么事,而是叹了一口气,愁眉苦脸诉了诉自己的苦处,又悲了悲他们老钱家的祖训,之后才切入正题,言外之意不外乎就是想离开庆丰班,希望秦凤楼能爽快地放人。   所以说人不要脸则无敌,什么老钱家的祖训,当初落得流落街头,怎么想不起来要奋发图强不能断老钱家的根?什么当爹的做娘的为难,不过是现在攀上了高枝。   方才秦凤楼兄妹走后,就又来了个李老板身边的人,那人也没避着大家,明晃晃地对钱老七道出李老板同意留他们下来的事。而钱老七大抵也知道遮羞布没了,索性破罐子破摔起来,当着大家面显起摆来,吹嘘自己能力多么多么出众,早先在这庆丰班真是埋没了。   老郭叔等人听得一肚子气。   要知道当初这钱老七之所以会唱戏,还是秦默然和大家伙儿你教他一点,他教他一些,把他们两口子教出来的,如今倒是对众人视如敝履。老郭叔就要上前揍钱老七,还是乐叔把人给拉住了。   这不,刚好秦凤楼兄妹二人回来了,钱老七忙不迭就来说这事了。   一众人气得脸都黑了,到底如今是人家攀上了高枝,自己等人马上就要流落街头,心中黯然,也提不起精神与这人争辩。   秦凤楼满脸复杂,似乎想出言劝阻,秦明月笑着上前一步,抢先问道:“钱叔的意思是想离开咱们大家伙儿,自谋出路?”   钱老七没有看她,睃了秦凤楼一眼,坦白地点点头。   “那真是刚好了,方才李老板也同我和哥哥说了,要留咱们在这惠丰园,以后大家同在一个园子里,时不时还能碰碰面。”秦明月笑眯眯地道。   钱老七还没反应过来,倒是一旁老郭叔他们爆出一阵惊喜声。   “月儿,李老板真愿意留下咱们了?”   “月儿姐,你没骗咱们吧?”   秦明月笑着点点头,大家又去看秦凤楼,见他也点头称是,才又爆出一阵欢喜声。   念儿直抹眼泪,“哎呀,吓死我了,我还真以为咱们要流落街头了。其实流落街头我也不怕,我就怕咱们离开了这里,等海生哥回来找不到咱们了。”   “你这丫头提这个做什么,既然能继续留下来,咱们这就去把东西都规整规整,这下总算不用担心了。”老郭叔像个老小孩儿似的,笑眯眯地道,忙不迭就进屋去了。看似他欣喜万分,有些忘乎所以,实则不过是在插话,免得秦凤楼兄妹二人又心生感伤。   念儿也立马会意过来,装出一副十分开心高兴的样子,蹦蹦跳跳就去拉二华子进屋。   大家笑看着这一幕,在此时忘却了所有烦扰,只是这么单纯的笑着。 第7章   ==第七章 ==   相对比这群人的喜悦,钱老七的喜悦却突然没了。   就好像一群人都吃不饱饭,自己却有一碗饭吃,那种独有的,甚至凌驾众人的欢喜与满足感,是没办法形容的。哪知眼前的这一切其实是他在做梦,不光他有饭吃,大家都有饭吃,甚至吃的饭比他的更好。   而自己方才的那副嘴脸,就像是一个笑话也似,狠狠打在自己脸上。   钱老七还想说几句什么挽留自己颜面,哪知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理他。他恼羞成怒狠狠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便冲回屋里,显然是打算当即就走的。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离开这里,所以大家的东西都提前打包好的。秦明月还有伤在身,站不了太长时间,就进屋坐着看大家往外收拾东西。   屋外突然传来老郭叔和钱老七对峙的动静,不光是老郭叔,王瘸子、刘三弦都在一旁帮腔,这几个老人也是实在恶心了钱老七的做派。   “人走可以,把咱们的东西留下。”   “这些东西都是我自己的,什么你们的咱们的。”   老郭叔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包袱里的戏服。咱们不像你,攀上了高枝,日后啥都不用愁了,咱们就这么点家当,你还好意思一起顺走?”   钱老七满面忿忿,还想说什么,却被钱婶从旁边一把拦住。小钱子也连声让他爹把戏服拿出来,其实这会儿他根本没脸面对其他人,恨不得找个地缝一头钻进去。   “哼!你们给我走着瞧!”   钱老七把包袱拉开,一把将里头的几件衣裳拿出来,狠狠地掼在地上,然后头也不回的,就气汹汹地带着妻儿走了。   “真是作孽啊。”   王瘸子一瘸一拐地上前去把几件衣裳拾了起来。庆丰班处境不好,这些戏服还是当年秦默然在那会儿留下的,也不过只有这么几件,平时大家都是紧张着穿,生怕给弄坏了,哪知今天却被钱老七如此糟践。   老郭叔帮着去捡衣裳,“走了也好,这样的人留在咱们这里,没得让人堵气。”   屋里,秦明月倒还好,她在现代那会儿见多了穷凶极恶的丑陋面孔,有的人很奇怪,你若是不如他的意,他就表现得好像是你欠他钱一样。不过这样的人并不可怕,因为他最多也就只会这种手段,倒是那种面上冲你笑,转过身来却捅你一刀的人更为可怕。   可秦凤楼面色却是越发勉强了。   又走了三个,眼见班里的人越来越少了。   “凤楼,老郭说的没错,这样的人留下来也没什么用。”一旁的乐叔眉眼不抬的说道,神情十分淡然。   见大伙儿都担忧地望着自己,秦凤楼倒也释然了。   是啊,人的心不在了,走了也好。   *   将秦凤楼兄妹二人送走后,李老板坐了一会儿,就匆匆忙忙出门了。   他坐着马车一路到了城南,这里住的俱是些苏州城里的富贵人家,家家户户占地面积宽广,有时候走一条街,都是一户人家的宅院。   到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院前,他也没走正门,让马车停在角门那处。   这并不是李老板第一次来这里,守门的小厮也认识他,一番交谈之后,小厮就进里头传话去了。过了差不多一刻钟的时间,出来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将他领了进去。   其实在苏州城里稍微懂些门路的人就知道,这惠丰园的后台就是刘同知家的二公子刘茂。   这刘茂天生是个纨绔子弟,平日里游手好闲,养鸡斗狗,也没别的什么嗜好,就一个喜欢听戏。所幸也不乱生事,刘同知便由着他,也幸亏是生在官宦之家,家里家教森严,要不然刘茂早就不顾身份下场客串一把了。   这不,惠丰园想在苏州城里立足,自然是需要后台的。李老板是个会钻营的,便借着机会巴结上了刘茂。平日里唯刘茂马首是瞻,说不是刘家的奴才,其实也与刘家的奴才无疑了,刘茂见他懂事,也愿意赏他几分脸面。   还没进刘茂住的院子,就听见有个小戏子正在依依呀呀的唱着戏,进去后果然见到刘二公子刘茂正靠坐在一把躺椅上,右手靠边角处站了个穿红戴绿的小丫头,正捏着汗巾依依呀呀地唱着。   这小丫头十四五岁的模样,端得是水嫩,嗓子还算不错,就是气不足,老是裂音。   李老板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就见一直阖着目的刘茂睁开眼睛,十分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下去下去,就你这样的还敢来爷跟上给爷唱戏,没得污了爷的耳朵。”   那小丫头委屈地红了眼,也没敢犟嘴,便捏着汗巾下去了。   “果然是没学过的,亏得来找爷时说得天花乱坠,爷还当她几日不见就换了身皮,原来就是个假把式!毛六,不是老子说你,这样的人你往我跟前领作甚!”   一旁的下人毛六也十分委屈,这二公子成日里叫着呆在家里闷,就让身边的丫鬟小厮们跟着学戏。大家为了讨他欢心,也都专心学着。本就是半路出家,说白了就是半吊子,他哪里听得出来小桃唱的不好,只觉得她唱了几句也似模似样,就把人领来了。   不过他可不敢当着刘茂抱屈,只能跟着骂了几句小桃打肿脸充胖子,又道:“公子爷您也别心焦,左不过老太太过几日就要走,您且忍着,等老太太走了,咱就能出去松乏松乏了。”   可不是,刘同知那六十多岁的老母突发奇想从老家来到苏州,她人来不要紧,老人家是个规矩厉害的,来了之后没少训斥儿子把孙子惯得不成样子。儿子都挨训了,儿子的儿子自然跑不掉,这些日子刘茂一直被家里人在家拘着,不让他四处乱跑。之前上午去了一趟惠丰园,还是找了由头,本想办了正事再听一场戏回来,哪知戏还没开锣,就被下人给找回来了。   刘茂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不耐道:“爷还不知这个理,赶紧滚,给我下去。”   毛六一看李老板来,就知道是要说正事,这会儿自然乐得给自家公子挪地方。   等毛六下去后,李老板上前做了个揖,才将自己办事的经过说了一遍。   上面一句话,下面跑断腿,说的不外乎是这个。   刘茂一句简简单单的话,李老板就要放在心里琢磨,琢磨了再琢磨,碾碎了往细致里想,才敢下手去办事。办完了还不算,还要来回话,还生怕事情办得不如贵人的意。   也幸好李老板没白吃这么多年的饭,揣摩人心那是一等一的,也确实妥帖。听完后,刘茂笑了,夸道:“这事办得妙,不亏别人都叫你‘李七巧’。”   他靠在那里,伸手点了点李老板,而李老板明明年纪比他长许多,却低三下四地堆着一脸笑,让人不得不感叹人的命,那真是天注定。有的生下来就含着金汤匙,安荣富贵一辈子,而有的人天生下来就是个下贱命,想要活的好一些就要比旁人费上许多许多的心力。   这李七巧是当年李老板的艺名,以前都当个诨号叫,后来李老板自己当了老板,旁人与他打交道多了,深谙这人是个不吃亏且八面玲珑的,就把这话曲解为生了一副七窍玲珑的心肝,也是明褒暗损的意思。   李老板也确实生了一副七窍玲珑心肝,要不然也不会刘茂的一句话,他就把事情办得如此面面俱到,不亏李茂平日在苏州城里大小戏园子里出没,也就赏了他这个脸。   刘同知作为整个苏州府的第二大,除了上面的知府贺家,在本地那就是个土霸王,这样一个靠山谁不想要啊,可也就李老板能把人靠上了。   “公子缪赞。”   “好了,你回去吧,若还有什么事,我让人去给你传话。”   李老板躬身点点头,便下去了。   人走后,刘茂立马站了起来,不复方才那副高高在上的矜持样,喊着毛六:“毛六,侍候你家爷出门。”   毛六连滚带爬地进了来,“我的爷,都这会儿了您还出去干啥,大人和夫人那边可是下了禁门令,不让您随便出门的。”   刘茂云淡风轻地整整袖子,踹了他一脚,“你只管去让人套马,若是我爹我娘那边问话,就说我去找大公子了。我爹成日里不是让我好好巴结巴结大公子,我这是替大公子办正事。”   毛六是知道这事的,遂也不再多话,匆匆便出去了。   刘茂得偿所愿出了家门,先往贺家去了一趟,不出所料得到大公子一个笑脸,并说了改日一同喝酒的话。刘茂心知大公子的性格,能让其说出这样的话,说明他差事办得好,心中欢喜之余,顺道也不免对李七巧更是另眼相看几分。   且不提这,得了大公子的话,刘茂便忙不迭去逛戏园子去了。   至于他走以后,贺大公子也出了一趟门,在这里不必细表。   谁也想不到不过是小小一个戏子,竟牵扯到这么多大人物,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不过是上面人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属意,竟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第8章   ==第八章 ==   李老板在苏州城里混迹多年,能从一个小小的戏子爬到如今的地位,离不开好运气,也离不开他的察言观色与他这副七窍玲珑心肝。   眼见得了刘公子的赞赏,他欣喜之余,不禁更想把这事给办妥帖了。   其实事情到了如今这地步,李老板也看出了许多端倪。只是这端倪说不得道不得,但他清楚只要他将这事给办好了,以后有他受用不尽的好处。   所以他回去后,就让人给庆丰班换了住处。   庆丰班又搬回了以前住的那座院子,当初这座院子也是因为李老板想拉拢秦海生,特意摆出来的诚意。如今又拿了出来,不得不让人感叹世事无常。   不过这会儿庆丰班里的人可想不到这其中的端倪,只当是李老板为人宽容大度,并不如他们之前说的那样,是个胆小怕事,翻脸不认人的小人,心中还暗暗后悔当初为什么要那么骂人家。   有这种想法的,主要还是陈子仪和老郭叔等人,只有三个人没有这么想。一个是乐叔,另外两个则是早就觉出异常的秦凤楼和秦明月。   可即使知道又怎样?   还是那句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给赏你接着,赶你出去你也受着。事情如何,只能随机应变,如今说其他的都是做无用功。   不光换了住处,大家的伙食也好了起来,甚至比当初秦海生还在的时候更好。旁人且不提,秦凤楼兄妹二人却是食不下咽,因为越是往下看下去,越是让人心悸。   不过这心悸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李老板很快就命人来传话,问什么时候让‘秦海生’登台。   不知为何,他竟点的不是秦明月,而是秦海生。   也是直到此时,庆丰班里其他人才知道为什么李老板会答应留下众人来。   送走李老板派来的人,王莹当即就爆发了,“她又不会唱戏,这李老板是傻了吧,竟然让她借海生哥的名儿登台。”   话音还未落下,陈子仪就把她往身边扯了一下。   “师妹,你能不能少说两句,你总是针对明月做什么。”   “难道我说错了?”王莹十分委屈。她就是看不惯秦明月从小就有人护着,她自己两个哥哥护着不算,师哥师弟师妹们,还有老郭叔他们,个个都护着她。   她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长了一张和海生哥一样的脸!   这样想着,她的眼睛忍不住睃到秦明月的脸上。   秦明月的头伤还没好,头上还绑着白布,但却掩饰不了她的一副天生好相貌。   说是以花为貌,以月为神,并不过。巴掌大的小脸,一双剪水大眼,眼形姣好且眼角上挑,配着长而翘的睫羽,让人一眼过去就陷入那水光潋滟的眼瞳之中。长长的娥眉,挺翘的鼻梁,花瓣似的嘴。按理说,做他们这一行的风吹日晒,皮子好不了,可她却有一身肤光若腻的好皮子。   秦明月从小就长得好,在这种世道,尤其是这种身份,女儿家长得好并不是什么好事,所以秦明月从小就被秦默然有意的藏了起来,包括秦海生也同样如此。因为秦默然从小就是戏子出身,深知有一副好相貌,对儿女并不是什么好事。   之后为了讨生活,秦海生护不住了,可秦明月作为秦家唯一的女儿,秦凤楼和秦海生两个当哥哥的,依旧照着爹的话护着妹妹。寻常穿衣打扮都是往粗糙里弄,厚厚的一层刘海盖在额头上,站在人群里并不起眼。   这次因为头上受了伤,所以刘海都被弄了起来,于是便露出一张天香国色的小脸来。   认真来讲,秦明月比秦海生长得好,毕竟是女孩子,天生带了一种属于女儿家的娇美。这是用普通的世俗眼光来看,当然也少不了有那些眼光奇特的,或者是有龙阳之好的,反倒觉得妹妹不如哥哥,要不然也不会发生秦海生被人带走的事。   打从妹妹答应了李老板的条件,秦凤楼就一直心中不安,可实在无能为力,再加上妹妹十分坚决,才只能答应下来。如今事情越来越蹊跷,李老板的行径着实怪异,他心里的那根弦连着绷了两日,终于在此时濒临崩断的边缘。   他蓦地一下自椅子中站起来,闷着头就往外走,“咱不呆在这惠丰园了,我这就去找李老板说。”   一屋子人皆诧异地看了过来,秦明月忍不住喊道:“大哥——”   秦凤楼回过头来,目光沉痛地看着妹妹,“你二哥已经出事了,我不能让你再跟着出事。当初爹走的时候,我答应他要好好照顾你们,可如今……”   秦凤楼心如刀绞,在心中又埋怨了一番自己当初为什么不阻拦小弟,大不了就是这戏班子散了,大家自此天南地北各自一方。没饭吃没地方住,大不了他出去做苦力养活年幼的弟妹,也总好过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可即使明白又怎样,谁能想到世事如此无常,也是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总会有一种侥幸心,总是没有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罢了。如今既然出了秦海生的事,秦凤楼怎么还能眼睁睁看着妹妹再步入小弟的后尘。   “孩子长成这样,也不知是福是祸……”   当年秦海生和秦明月出生之时,所有人都很高兴,连连道龙凤胎乃是大福气,只有秦默然抚着两个孩子的脸这么低叹一句。秦凤楼那时候还小,还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此时想来他终于明白他爹当初还在的时候,为什么会这么慎重其事,为什么会做那么多在当时他来看有些无用功的事情。   不是他爹太小心翼翼,是他这个做大哥的蠢,蠢到了头!连弟弟妹妹都护不住!   “小妹,哥这便去跟李老板说,不让你出去抛头露面,这房子还有这惠丰园咱们不呆了。”   秦凤楼就要往外面走,却被秦明月从身后一把拉住。   “大哥——”   “小妹,你别拦大哥,我知道你是为大伙儿着想。当年海生也是这样的,却出了这样的事,若是你再出事,大哥我、我还有什么脸去面对爹,有脸当你们的大哥……”说着,两行晶莹剔透的泪珠顺着秦凤楼苍白而消瘦的脸颊流了下来。   这是惊惧交加的眼泪,也是憋屈无奈的泪水。   打从出事后,秦凤楼就一直勉力支撑,可事实证明他的身份太低微了,力量也太薄弱。他白生了个男儿之身,却什么事也做不了。他焦虑、压抑、担忧、忐忑,连着多日,他夜不能寐,不是睡不着,就是被屡屡噩梦惊醒。连着多日下来,他早就坚持不住了,直到此时李老板派人传来这样一句话,他脑海里那根弦终于绷断了。   他的手很抖,抓着秦明月的臂膀,安抚地、沉重地拍了拍,“小妹你听话。”说着,他就扭头要出去。   秦明月并没有松开拉住他的手,她死死拽着秦凤楼,用尽所有力气将他往里屋拉。秦凤楼怕扯伤妹妹,只能依了她进了屋。   门被关上了,秦明月眼神沉静地看着自己大哥:“大哥,你信我吗?”   秦凤楼没有说话,可眼神还是充满了悲痛。   “我不会出事的,至少目前不会出事。”见秦凤楼想说什么,秦明月急急又道:“难道到现在你还没看出来吗?他们留我们下来不是为了其他,不过是安抚。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想做什么,我只知道他们需要一个‘秦海生’。只要我一天还是‘秦海生’,只要二哥一天没回来,我就不会出事。”   “小妹……”   “难道大哥不想把二哥找回来?难道大哥忘了二哥为什么会被人带走?咱们若是走了,就失去唯一能打听到二哥消息的地方。你忍心让二哥一个人受苦,你忍心任他受苦,却没人可以救他?咱们身份是贱,可我不信没有办法能救他回来。”   秦明月边说边流着眼泪,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激动,可是她的心她的人,都在颤抖。也许是对不堪命运的呐喊,也许自打她穿了过来,她就成了秦明月,挣不开,也逃不掉。   “……同样都是戏子,为什么李老板能凌驾在咱们的头上?因为他有势,咱们没有,咱们没钱没势,只能仰仗别人赏脸给口饭吃。可既然他能从一个戏子,走到今时今日这种地步,为什么咱们不能?不就是贵人吗?有多么了不起,这世上有贵人,但还有比贵人更贵的人,等咱们走到比李老板更高的的位置,他还能这么随意摆布咱们?到时候咱们所有的疑问都能得到解答,甚至说不定二哥也能回来。”   秦凤楼如遭雷击。   大抵是谦卑惯了,他所能想到的只是躲开命运上的磨难,而不是掌控自己的命运。甚至打从出了这事以后,他所能想到也只是希望能从别人那里得到一些消息,得到之后呢?他没有想过,也许下意识就逃避开了。而此时秦明月的话,却无意给他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只是他依旧有些不肯定。   “小妹,咱们能吗?”他的不肯定来自于从小对卑贱身份的认知,不是不痛苦,可是痛苦又怎样,日子总得过下去,即使那么难。   秦明月坚定地点了点头,“只要咱们留在这里,就有希望。”   说出这话的时候,秦明月内心深处有着连她自己都不确信的不肯定。可即使不肯定,她却依旧坚定,因为人生总是需要希望,这样才不至于颓然,才不至于失去所有希望,宛如行尸走肉。   也是从小命运坎坷,秦明月深谙自我安慰之道。有些时候有些事情,自我安慰确实有些自欺欺人,但还是那句话,人生总是需要一些希望,即使没有,那么就去创造希望。   *   没人知道这兄妹俩在里面到底说了什么,不过秦凤楼出来后,就没有再提要离开惠丰园的事。   而显而易见秦明月的话影响了他,他的脸上少了一些愁眉不展,而多了一些别的其他东西。   且不提这些,现在兄妹二人首先面临就是李老板所说的,‘秦海生’什么时候登台的事。因为他们既然想在这里留下来,就必须顺势而为,帮着人把这出戏唱下去。   而目前的难题是,秦明月并不会唱戏。   大家都帮着出主意,有的建议不让秦明月唱正旦,跑个龙套就行。还有的建议就负责露个脸,其他的由别人来干,甚至连让她站在台上对口型,后面弄个人来替唱都出来了。   秦明月听完后啼笑皆非,这办法真是人想出来的,连假唱都出来了,可以想见人的思想有多远,人类就能走多远。   可关键是这些都是馊主意,李老板都明说有些看客是冲‘秦海生’来的,声音对不对难道别人听不出来?真搞砸了,且不提李老板那边的反应如何,他们之前所有的想法说不定都会毁于一旦。   而显然李老板并不打算帮他们想办法,而是需要他们自己来自圆其说。   秦明月整整在屋里想了一天,才出来找秦凤楼,也不知她是怎么说服秦凤楼的,总而言之兄妹二人就这么开始捣鼓起来。 第9章   ==第九章 ==   大家都以为秦明月把自己关在屋里,是去想办法了,实则她不过是在捋顺脑子里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经过她在原主记忆里一番狠刨深挖之后,她才惊疑的发现,眼前这个世界虽不是她本身原来的那个世界,但两个世界却有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   例如两个世界都有唐朝,开朝皇帝都是叫李渊,都有一个唐太宗李世民,同样也有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武则天。宋亡国后是元,推翻元朝□□的同样是个叫朱元璋的人,明朝延续了数百年,却并没有被清朝所取代,而是历史从这里拐了个弯儿,成了大昌朝。   据悉,大昌朝的开国皇帝是先朝的一个武将,明末四处暴/乱,各地义军掀竿起义,而大昌的开国皇帝就是其中之一。也是他走到了最后,建立了大昌朝。延绵至今,已传三代。   如今的国君成帝还算是个明君,虽边关不时有外族侵犯,到底对普通老百姓来说,还算是个太平盛世。   这是原主对这个大世界仅有的认知,当然秦明月之所以会想去弄清楚这些,不光是为了方便自己以后行事,也是为了想办法来解决眼前的难题。   从原主有限的记忆中秦明月得知,因为大昌朝的老百姓生活富裕,所以上至达官贵人,下至普通民众,娱乐生活都十分丰富,稍微主流点儿的娱乐方式,就是看戏,也算是老少皆宜。   哪个大户人家办寿摆酒的时候,不请个戏班子过去助兴,简直对不起这大户人家四个字。而下面老百姓自己请不起戏班子,就去茶馆戏楼戏园子凑凑热闹。   而这戏,又分南戏北曲,北曲主要说的是杂剧,由宋元流传下来。而南戏是经过北曲的改良,表现形式更为丰富一些。因为南方经济发达,南戏文化十分繁荣,所以现如今大昌朝老百姓们看的戏,主要以南戏为主。   且不提这些,在弄清楚当下所有情况,以及自己目前所面对的困难。秦明月就有了一种明悟,若她想以‘秦海生’的名头立世,显然在其原有基础上去模仿去学习是不行的。   一来,她没有扎实的基础功,二来也没时间给她去学。   而若是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她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破而后立。也就是打破‘秦海生’原本给人的印象,用一种新式的手段立起来。   这些难不倒秦明月,因为她在现代那会儿就是靠演戏吃饭的。虽没演出个什么名目来,但此戏和彼戏,异曲同工,说白了就是供人观赏乃至取乐的,谁规定唱戏一定要用唱的,不能用演的?   甭管白猫黑猫,能抓住耗子的就是好猫。   想法是有了,秦明月还需要有人支持她来‘胡作非为’。   她找到了秦凤楼,也是秦凤楼惯妹妹,眼见妹妹说她有个新式唱戏的方法,可以解决现在的难题,他不但没有质疑,反倒十分支持。其实也不是没有质疑,不过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罢了,虽老郭叔他们帮着想了许多办法,但稍微脑子清明点儿的,就知道那些办法都不行。   能把秦凤楼拉过来,接下来就好操作了。   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唱什么曲牌。   好吧,秦凤楼还是用脑海里固定的想法,以为妹妹只是要排新戏,并没有意识到秦明月其实是想从根本上改变它。   戏的曲牌名目繁多,大体就是依声填词,固定的音调,固定的格式,填上词就可以了。这是唱腔曲牌,还有器乐曲牌,器乐曲牌是由唱腔曲牌繁衍而出,用现代这会儿的话就是配乐。例如喜庆、宴会、发兵、升堂、升帐等环境气氛的渲染,或对某些特定身段表演的烘托,都有特定的曲牌。   因为秦明月没学过戏,只知一些皮毛,所以她并没有去强求学这些。这也是为何她选择推翻重建,而不是在原有基础上去学习。因为‘戏’这一字看似简单,实则内里太过复杂。   秦明月和秦凤楼说先不提曲牌,还是先决定戏本子吧。   提起这个,就要说说了。   因为苏州城靠近南戏发源地,这里的戏剧市场比常人想象中更加繁荣。   各种大小戏班子枚不胜举,有名头的,没名头的,还有各处戏园子戏楼,相应的,自然还有一系列依仗这些吃饭的各色行业。   其中有一行,说是行,最起初不过是有些落魄书生因为生活窘迫,为了维持生计,便偷偷写戏本子卖给一些戏班子,给戏班增添新戏,另外自己也能混口饭吃。   因为这是有辱斯文之事,所以大家都藏着掩着,之后南戏走入上流社会之中,渐渐为一些文人雅士所接受,有些文人雅士偶尔也会写一些戏本子,找个自己喜欢的戏班,或者自己组建个家班让人唱,这行才逐渐繁荣起来。大家再写个什么戏本子,非但不藏着掩着,反而觉得是一种极为风雅的事。甚至有些文人书生互别苗头,比着谁写的戏本子更为风雅,谁填的曲牌更受欢迎。   当初秦默然还在那会儿,就经常找人买戏本子,秦默然死后,庆丰班处境窘迫,就只能演一些手上有的老戏。可看戏这东西,就好像是看电影一样,一个片子看多了总是会烦,为了维持庆丰班的生计,秦凤楼这个做老板的,无奈只能亲自下场操刀。   这是秦明月从原主记忆中得知的。据悉,秦凤楼写过许多戏本子,反响还算不错,就是因为他能层出不穷的拿出新戏,用来博个彩头儿,当年秦默然死后,那会儿秦海生还没有出师,庆丰班才能度过中间那段艰难的岁月。   而这秦凤楼也是个能屈能伸的,当初带着一众老弱妇孺,在城里混不下去了,就去乡下各处去搭草台子。因为乡下人审美与城里人不同,大多偏向粗俗,甚至让一些文人雅士来看,乡下人喜欢看的戏俱是些不堪入目的。可秦凤楼却适应良好,用现代这会儿的话来说,能登大雅之堂,也能迎合低俗市场。   连着翻了几个大哥以前写的戏本子,秦明月心情有些诡异望了他一眼。   而秦凤楼面色酡红,脸上带着一种莫名的羞耻感,他极力忍着不把东西从小妹手里夺下来,掩饰地说道:“小妹,你看这些做什么,你以前不是不喜欢这些东西?”   好吧,确实如此。   以前的秦明月怎么说吧,有一点清高,这点清高不是说别的,大抵是从小受秦默然的熏陶,她天生有一种固执的认知,那就是他们的身份是低贱的,但戏却是高雅甚至文艺的。所以以前秦明月特别不能理解她大哥为什么要投其所好写一些低俗的故事,让戏班里人去演了给乡下人看。   到底秦明月是个懂事的小姑娘,虽心中不敢苟同,但她知道大哥都是为了维持戏班生计,不指责也不评判,只是从来对这些不太热衷。   而这所谓低俗的,不过是乡下人都喜欢看的热闹,例如寡妇偷汉,大姑娘偷摸和人淫奔,乃至于各种家长里短,如兄弟几个分家产不均,以至于大打出手,老子偏向某一个儿子,刻薄其他儿子,又或是当婆婆的亏待儿媳妇,哪知儿媳妇是个有大来历的,最后儿媳妇一朝得势婆婆跪舔这类狗血且粗鄙的故事。   也确实粗鄙,因为时下流行的是花前月下,才子佳人,锦绣良缘,或者是一些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的折子戏。   例如某个贫寒书生,穷的连饭都吃不起了,一次偶然机会碰到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两人互相爱慕,可惜总有一个人会做那打散鸳鸯的恶人。两人因此不得不别离,书生回家发奋图强,刻苦读书,终于一朝成了天子门生。   而小姐要么是被家里强嫁出去,要么是抵死不嫁,若是强嫁出去,那夫家必然是个恶棍,小姐受尽了屈辱和折磨。而若是抵死不嫁,小姐也必定被家人所嫌弃,总之境遇凄惨,急待等人拯救于水生火热之中。   至于书生中了状元,当了大官后,肯定是要来找小姐的。期间肯定会有各种波折,总而言之最后一定是终成眷属。当然最后也有以悲剧作为结局的,但经过市场检验,这种戏并不太受大家欢迎,渐渐许多戏班便不演这种戏了。   其实想也知道,这样的戏即满足了许多男人的幻想,*丝逆袭,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又满足了大姑娘、大婶们乃至各路夫人小姐的美好愿望,所以说灰姑娘的故事,以及霸道总裁爱上我,从古至今,一直经久不衰的原因就在于此。   这是秦明月根据两辈子的眼界,所分析出来的,于她来看,其实她大哥并不适合当一个戏班子的老板,他更擅长做编剧的活儿。   要知道懂得迎合市场才是硬道理啊!   也因此她更对自己接下来的打算更加有把握了,幸好她大哥不是个顽固不化的老八股,要不然她还真头疼要怎么说服她。   “大哥,我也长大了,肯定是会变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秦凤楼黯然道:“都是大哥不好,没让你过上好日子,自打爹去了以后,就让你跟着咱们餐风露宿,风里来雨里去。你都是大姑娘了,却一件像样的首饰和好些的衣裳都没有。”   秦明月心中窘然,忙岔开话题:“大哥,咱们不说这个了,既然要排新戏,不知道你有没有想好要写个什么样的本子?”   “这——”秦凤楼顿了一下,道:“你说得太过仓促,还是容大哥好好想想。”   秦明月点点头,眼中却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道:“大哥,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乐叔给咱们讲的白蛇永镇雷峰塔的故事吗?”   秦凤楼一愣,“你是说那个蛇精害人的故事?”   秦明月心里只想翻白眼,这话要是放在现代那会得让人喷死,要知道白娘子可是现代几代人心目中完美的女性形象。 第10章   ==第十章 ==   不过秦明月也能理解秦凤楼为何会这么说,因为现阶段《白蛇传》还是处于原版本阶段,是前朝一个叫冯梦龙的人,在《警世通言》之中,根据以往乡野传闻和传奇小说中整理出来的短篇故事。   这个故事大体还是在说蛇精害人,害得许宣(是的,就是叫许宣,不是许仙)几次遭难,最后蛇精被高僧法海收服。在这个警世故事里,白蛇虽被赋予了人性,甚至增添了一些爱情/色彩,但整个故事依旧强调的是人万万不可为色/欲所迷,人、妖不可共居的道理。   一直到了清初,在戏曲《雷峰塔传奇》中,白蛇才开始成了正面人物,而法海则成了破坏白许婚姻的搅屎棍子。戏曲里还出现了‘盗仙草’、‘水漫金山寺’等完全虚构的情节,而许宣也成了许仙。   再后来有了《义妖传》和《白蛇宝卷》,甚至到了近代鲁迅《论雷峰塔的倒掉》,白蛇才真正演变成了一个正面的角色,而法海也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而秦明月之所以会知道这些,也是当年研究青蛇那部电影,从中下了苦功夫,查过许多历史的资料。她之所以会在白蛇传上动心思,也是小时候《新白娘子传奇》这部电视剧在她印象中太深刻。   要知道当年她上小学那会儿,举凡到了放寒假或者暑假的时候,这部电视剧就会在各大电视台轮番放上一遍。还有一部电视剧与之有着同等地位,那就是八六版的西游记。   那时候哪个小孩儿嘴里不会哼哼几句‘千年等一回’、‘你挑着担,我牵着马’,小男孩们动不动就是吃俺老孙一棒,而小女孩们则是编着各种关于白蛇传的顺口溜,一面跳着皮筋,一面嘴里唱着。   那时候秦明月家没有电视,不过她有个同村的小伙伴家里有电视,为了看新白娘子传奇,她一放假就往人家里钻,为此因为没在家里干活,挨了不知道多少次打。   即使挨打,还是偷着摸的去看,明明后面的情节已经能倒背如流,还是那么固执的和小伙伴们一起感叹白娘子的苦命,骂着死秃驴真是喜欢多管闲事。   “对,就是那个蛇精害人的故事,大哥你不觉得这个故事其实能编出一个很好的戏本子来?”   秦凤楼想了一下,摇了摇头,“这个大抵不成,这故事众人皆知,实在占不了新奇一头。”   “就是因为人人皆知,咱们若是能把它编出新意来,才会大受欢迎。”   “这个——”   秦凤楼迟疑,陷入深思中。   秦明月眼冒绿光的继续道:“大哥你想想,光说蛇妖害人多没意思,咱们可以来个逆转。你想想,这蛇妖闲的没事找许宣干什么,她害谁不行啊?既然找他肯定有个由头,咱们就可以在这里面动心思,例如编出个前生今世,或者报恩的幌子。还有光去渲染那叫法海的和尚多没意思,咱们主要可以放在白许之间,你想想蛇妖和人类相爱,最终还能在一起,多么惊悚刺激引人入胜,谁说蛇妖一定要害人,不能是因为真情……”   她一面说,一面在心中念念有词,白娘娘莫怪莫怪,我一定提前帮你反转局面,一定不让你当那么多年的害人的蛇精。   *   总而言之,秦明月是绞尽脑汁把秦凤楼往她所想的那个方向引。   而秦凤楼不愧是写戏本子的老手,虽感叹妹妹想法奇特,到底他是懂的其中端倪的。要知道一个能放弃传统戏文高端文雅的,去迎合下层人的低俗市场,又怎么可能是个敲不开的榆木疙瘩脑袋。   就这样一个引导,一个沉浸其中努力钻研剧情,新版的白蛇传自此诞生。   当然还有许多不足之处,不过秦明月有信心若是这部戏演好了,一定会引起很大的轰动。   很快,戏本子就完成了。   望着手里的那沉甸甸的一叠纸,秦凤楼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他写出来的。他握着戏本子的手有些颤抖,他可以想象若是这出戏唱出来,绝对会轰动整个苏州城。   倒是秦明月没有刚开始的那般激动了,因为眼见秦凤楼已渐入佳境,她就把多余的心思放在了别处上头。   万幸南戏有曲牌一说,所以秦明月不用担心没有相应的配乐,把前人的牙慧拿出来用用,也足够她们使了。   在这里就不得不提到一件事。   在秦明月小的时候,她总会疑惑为什么白蛇传这个电视剧怎么演着演着就唱了起来。还小的时候是看热闹,觉得里面的人好看,唱的也好听。再大点了就开始疑惑,为什么其他电视剧不是这样。   最终这个答案是在她之后入了娱乐圈后,才得到解答。   原来这部剧是影视和戏剧的相结合,以影视为主,新黄梅戏的曲调为辅,开创半音乐剧类影视的先河,也是重现了古老文化的瑰宝。而南戏乃是百戏之祖,后世的京剧、晋剧、蒲剧、上党戏、湘剧、川剧、赣剧、桂剧、黄梅剧俱是由南戏演变而来。   也因此,秦凤楼刚把戏本子写出来,就被秦明月拖着去找乐叔了。   秦明月是不懂什么曲牌和曲调,这些只能要这两个人来完善。   值得一说的是,秦凤楼算是乐叔的半个徒弟,一手曲笛吹得可是炉火纯青,有时候乐叔几个忙不过来的时候,秦凤楼还兼职给戏班做做配乐,也算是多才多艺。   整个庆丰班都十分忙碌,这期间李老板又派人过来催过一次,秦明月用在排新戏的借口将之挡走了。   而李老板见庆丰班一众人确实好像忙着排新戏的样子,倒也没有在催促,但心中却不免嘀咕,莫不是这伙人在搞什么幺蛾子。他甚至忍不住在想,若这个秦明月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他要怎么才能把这出戏唱下去,刘公子那边又怎么交代,难道找人替?   所以说有时候人的想法是相同的,谁说找人假唱是现代人才会干的活儿?   *   时间如流水般划过,转眼间就是一个多月过去了。   这一日惠丰园十分热闹,门前车水马龙,许多人都听说惠丰园出了个新戏,特意前来观看。   之所以会有如此盛景,也是因为之前秦明月等人将一切弄停当,就将李老板叫了过来。也是不得不求助李老板,因为到了后期,经过秦明月兄妹以及乐叔的不断的添加和完善,以庆丰班如今的这寥寥几人,想独立完成这部戏根本不可能。   合则两利的事,秦明月不会拒绝。   李老板那是谁,那是浸在戏里多年的老油子,虽所见所闻颠覆了他所有的认知,但他心中的那根敏感的神经却在告诉他,若庆丰班这戏真是成了,且不提刘公子那边他有了交代,他的惠丰园也能越过‘安庆楼’成为苏州城最大的戏园子。   是的,就是最大的,而不是之一。   有了李老板的帮衬,庆丰班自然如虎添翼,而李老板也不遗余力帮忙宣传,寻常有看客过来看戏,倒茶的小厮都会跟人提一耳朵,于是众老戏迷都知道了。   惠丰园是个老戏园子,口碑在众看客们之间还算不错,既然能让惠丰园大推特推的戏,肯定不会差。   也因此,李老板特意为今日将园中最大的一个厅挪出来,也几乎都被坐满了。   这惠丰园里总共有两栋戏楼,大大小小的戏台更是有八个,规模在苏州城一干戏园子中算得上一等一的。   其中最大的这个厅,高二层,可坐下百余人,不过这处戏厅很少会启用,大多都是负责招待一些喜欢僻静不愿意跟寻常人凑的贵人们。   此时这座厅中,正北方向有个偌大的戏台子,大红色的幕布正被紧紧拉着,让人瞧不到内里是什么情况。正对着戏台子的一楼罗列着一排排太师椅,每个太师椅旁都有一个可以放茶水的高几。几个打扮干净利落的蓝衣伙计正来回穿梭在其中,给客人们端茶送水送果子盘。   来惠丰园看一场戏,根据档次不同,旦角红与否,所需入场的银子也不同。若是一等一的场子,一等一的旦角,光入场钱就需要五两银子。而今日庆丰班的新戏,就是按这个价码来的。   若不是在座看客俱是惠丰园的老看客,之前也有来给秦海生捧过场的,知道这角儿虽称不上大红大紫,但也担得起这个价钱,要不然真会说惠丰园故意坑人。   不过别看这入场的银子多,入场后倒不会再有其他花销,里面的茶水和果子盘都是免费送的。而且这茶绝不是那种小茶馆里用茶叶沫子冲出来的,不说是一等一的,也是能拿得出手的好茶。   当然这是一楼的价码,二楼更加高昂。   所以视线最好的肯定不是一楼,而是二楼。二楼被隔成一个个雅间,有大有小,里面布置得富丽堂皇,一般寻常人是上不去这二楼的。   为了让刘公子检验自己的成绩,所以李老板今日特意把刘茂也请来了,并把二楼视线最好且最大最气派的雅间拿了出来,用以招待刘二公子。   刘茂最近很风光,大公子对他格外和颜悦色,平时去哪儿也总愿意叫上他,这让刘茂在苏州城一众大小纨绔们面前十分得意。得意的同时也代表他解禁了,用他爹刘同知的话来说,儿子是在替家里做事,值得赞扬。   这也是刘茂现如今可以随意出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原因所在。不过让刘茂来想,巴结大公子是其一,最重要的是可以到处去逛戏园子。   这不,一听李老板说有新戏,还是那个让他惊艳不已的秦海生的孪生妹妹粉墨登场,他立马就杀了过来。   不过今天不光他来了,大公子也来了。 第11章   ==第十一章 ==   大公子也是听刘茂说今天秦明月首次登场,才会来的。认真来说,他并不是来看戏的,而是来看秦明月。   秦明月这个从未见过,却阴错阳差不止听过一次的名字。   自打那戏子被他送过去后,就一直被关在锦园里。贺家一直想搭上那边,所以对那边的消息也是颇为关注,尤其锦园本就是贺家的园子,即使那边防得很紧,也足够他们打听点东西出来。   听说那戏子寻了短见,人只剩了一口气,却被救了过来,而那边居然不生气,还好吃好喝的一直供着。   虽然消息只有这么一点儿,也足够大公子窥探出许多内容来。   也因此他对这庆丰班格外上心,更对刘茂的善解人意十分另眼相看。要知道他以前一直以为这刘茂就是个纨绔子弟,却没想到他如此机灵,办事妥当周全。连他当初都没想到这茬,只想着那边身份不一样,又从来是个低调内敛的,不想给其生出什么事来,却从没想到狸猫换太子这一出。想必有了这秦明月在外头,即使那边有个什么好不听的风声,也足够遮掩过去了。   “怎么还不开锣?”   刘茂等了半天,都没听到开锣声,忍不住便有些急了,探头探脑地往外看。   等头探出去了,他才想起旁边坐的有人,忙讪笑道:“大公子莫怪,您也知道我就喜欢这个,这老李把挠得心痒痒,却迟迟不开锣,让人真是着急。”   大公子淡然一笑,代表自己并不介意。   他一身靛蓝色缎袍,身形挺拔硕长。从外表来看,是个十分英俊的美男子,就是面相有些冷,就连笑也带着几分矜持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   生为苏州府知府的大公子,贺家的长子嫡孙,整个苏州府也就只有贺斐能担上这一声大公子之称。   贺斐不光身份贵重,本人也与一般纨绔子弟不同,十二中秀才,十五中举,十八中进士。中了进士的他,并没有选择像他爹一样去做官,而是一直闲赋在家,偶尔会打理一下贺家明面上的生意。   这在当时着实有些出人意料,但若是懂内情的人就知道,其实贺斐也能算是苏知府的幕僚,能当苏州府一半的家。而他之所以没去做官,不过是因为现今局势不稳,贺家人不愿让长子嫡孙出面去冒险罢了。   在贺家人来想,只有局势清明以后,才适合让以后注定是家主的贺斐入仕。   且不提这个,刘茂殷勤地将茶碗往前推了推,道:“您喝茶,这雨前龙井是我惯喝的,老李这里常年备着,也不知道您喝不喝的惯,也是今天出门太仓促,早知道咱自己备点儿过来。”   “我不拘。”说着,贺斐端起盖碗,轻啜了一口。   就在这时,一楼的灯光突然暗了下来。   包括戏台子那处也是,这可不符合常理,要知道哪处唱戏不是弄得越亮堂越好,下面众看客俱是议论纷纷,发出一阵阵嗡嗡的交头接耳声。   正当大家俱都惊疑不定之时,一阵悦耳的曲笛声从帘幕后面轻轻地飘了出来。   这曲调音律简单,但十分悦耳,让人忍不住凝神静气去听。   场上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瞬,还是两瞬,幕帘之后突然响起一阵草丛窸窣的声音,紧接着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响起了。   “哈哈,这下看你往哪儿跑,总算让我抓着了吧。”   话语声方歇,那悦耳的曲笛声停下来,响起一个稚嫩的男童声。   “老大爷,求求你放了它吧,它好可怜。”   “可怜?为了抓到它,我可是爬了半座山,全身都汗湿透了,口里也干得冒了烟,我这就要取它的蛇胆去换酒喝。”   “老大爷你等等,我这里有刚采下的桃子,我用桃子跟你换它吧。”   “这样?”男人的声音有些犹豫:“那好吧。”   帘幕后又静了下来,突然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响了起来。   “牧童哥,牧童哥。”   “咦,你是谁?”   “谢谢你,牧童哥。”   “谢我什么?”   “救命之恩啊。”   “救命之恩?我救了谁?没这种事啊。”   “你记住就行了,我以后会报答你的。”   “你在说什么啊,告诉我,你是谁?”   “我姓白。”   “白?小妹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是不是走迷路了,我送你回家吧。”   “不,我不能跟你去。你走吧,我们后会有期。”   随着最后这句话,帘幕之后又静了下来,正当大家静待后续之时,突然帘幕缓缓被打开了,露出偌大一处场地。   戏台子上很昏暗,只有正中一处有亮光,忽而那亮光之中降下了一抹白。起先人们还在瞅那白色是什么,紧接着众多惊讶声不绝于耳响了起来。   “哎呀,是个人!”   “这个人怎么在天上飞!”   “嘿,这老李是在闹哪一出!”   刘茂饶富兴味地往前探了探身,似乎这样就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而贺斐也眼神一凝,直视了过去。   只见凌空飘下来一名女子,一身白色素纱,如梦似幻,乌亮顺滑的长发披在肩后,头顶上梳着两个螺髻,髻上也挂了一层白色素纱。   明明打扮是那么怪异,却让人觉得出奇的美丽。而那个女子,就那么以一个优美的旋身之姿落了下来。   她生得明眸皓齿,一身白衣衬得她皮肤越发晶莹剔透,眉如远黛,目若点漆,唇若点樱。尤其是那双眼睛,水光潋滟的,让人一望过去,就忍不住只看到那双眼,心里除了感叹之外,再不能有其他想法。   忽然,乐声变了。   又换了一个曲调,婉转悠扬,隐隐有笛声传来,而那台上的女子轻启红唇念白道:“我乃千年蛇妖白素贞,下凡来报许仙恩……”   声音悠扬而轻灵,又蕴含着浓浓的柔情,仿佛她并不是一个令人生恶的蛇妖,而是世上最多情善感的女子。   *   当厚重的帘幕缓缓合上,秦明月差点没腿软倒在台上,还是念儿见不对搀了她一把,两人急匆匆就往后台去了。   往后台走的这一路上,秦明月心情很复杂。   有激动,有欣喜,说不出来的感觉,心里被堵得满满的。   一进后台,所有人都望了过来,大家相视几眼,都没有说话,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竖耳聆听。   前面很安静,没有叫好声,没有喝彩声。这是大家从未经历过的场景,因为不管是戏叫不叫座,都是会有反应的。可如今却是这么安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明明开唱之前,大家已经做了无数的心里准备,真遇到这种诡异的情况,还是忍不住会心生忐忑。   “我就说这样不行这样不行,你们都不愿意听,也不知道是被什么迷了,就听她的话这样瞎胡闹。一个是,个个都是,让我说中了吧,这李老板摆了这么大的阵势,若是戏唱砸了,恐怕扭头就要把咱们给撵出去了。”   寂静中,王莹的声音突然响起。   她的表情似是不屑,又似是嫉妒,而更多的却是一种幸灾乐祸,口气中更是满满的嘲讽。也怨不得王莹会这样,一来她从小和秦明月不对头,二来也是当初选小青这个角色的时候,选了念儿却没选上她。   其实也不是没选上她,而是她不愿当秦明月的陪衬,她本是小气上来嚷嚷了几句,哪知一听她说不愿,秦明月和秦凤楼扭头就定下了念儿。   这让素来心高气傲的王莹来看,简直是奇耻大辱。也因此明明按理说同是庆丰班的人,应该希望庆丰班能借着这部戏在苏州城里站稳脚跟,可她却隐隐有一种不成最好的心态。   “师妹,你到底在说什么!”陈子仪上前一步,气急败坏道。   “我说什么,我说什么了?行了,我知道你们都护着她,我不说了还不行!”丢下这句话,王莹就气冲冲的跑了。   陈子仪匆匆向大家告了声罪,就急急忙忙撵出去了。   “这莹儿越大越不像话,哪还有小时候的伶俐可爱!”老郭叔连连摇头道。   正说着,二华子急匆匆从外面跑了进来,他表情十分怪异,又想哭又想笑的那种表情。一站定,他就急急说:“好多人,好多人……”   老郭叔是个急性子,忍不住拉着他问道:“什么好多人,二华子你说清楚。”   “好多人在看赏,老郭叔你听听,凤楼哥、明月姐你们听——”   之前因为王莹说话打了茬,大家都忽略了外面的动静,直到这会儿才听到外面的喧嚷声。仿佛像似要印证二华子说的话,前头响起了报赏声。   在这里就要说说一些戏园子里的规矩,举凡有什么角儿唱的好,每场戏结束以后,就会有许多看客看赏。大抵是为了给看客长脸,又或是刺激看客们多赏,戏园子里会专门派人击锣报赏。   “李老爷赏银五两——”   随着一阵晃悠悠的铜锣声响起之后,是戏园子里报赏活计的大嗓门。   “王老爷赏银五两——”   “孟老爷赏银十两——”   报赏声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就好像永远不会结束也似。突然又是一阵击锣声,报赏活计的声音格外激昂:“刘二公子赏银五十——”   二华子的脸憋得红红的,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凤楼哥,你听,你听听……” 第12章   ==第十二章 ==   只有庆丰班的人,才能体会二华子此时的心情。   像老郭叔几个老人还好,也曾见识过当年庆丰班红极一时的场面,而二华子他们几个年纪小的,却是从他们打从懂事以来,看到的就是正在走下坡路的庆丰班。   也许是为了让他们学戏的时候更加刻苦一些,也许是前人免不了会唏嘘感叹,这些年长的人总会用以前庆丰班的事情来激励这些小辈们。可一年两年,庆丰班的境况不但没有变好,反而越来越差,渐渐被常驻的戏楼撵了出来,渐渐没有戏楼愿意再收留他们,渐渐城里混不下去了,他们只能风里来雨里去乡下到处搭草台,渐渐甚至连生计都让人发愁。   后来秦海生终于出师,也曾让庆丰班的日子好过了一阵子,不过那时候庆丰班初来苏州城,只能到一些小戏楼登台,是没有在这种大戏园子里上过场的。之后来到惠丰园后,秦海生只唱过两场,一场是让人终于记住了他的名字,另一场就招来了祸事,自此绝响。   可即使是秦海生在的那会儿,看赏的人也没有这么多,而如今外面那一声声的报赏,代表的是什么意思,大家都知道。   那些银子虽会被戏园子分去一半,但另一半却会分到他们手里来,也代表着即使这惠丰园不再留他们,他们节省些也能过上一年半载了,不用再发愁生计。   不过惠丰园怎么可能不留他们,能引来如此盛况,那就是活着的财神爷,只有被供着的份儿。   面面相觑的众人俱都激动得无以复加,甚至连刘三弦几个老人也不能免俗,倒是乐叔显得淡定许多。即使淡定如他,也是连连点头,道:“这下总算不用愁了,这还只是第一场,想必等这出戏演完后,这苏州城里也会有咱们的一席之地。”   明明言语很淡然,却分外的激动人心。   一席之地。   这对走哪儿都只能是暂且停留,每日心中都在发愁明日生计的众人,是多么的鼓舞人心啊。   “小妹……”   秦凤楼也是满脸激动之意,他想的比众人更多,他甚至想起之前小妹曾对他说过的话。   “大哥,我说过咱们一定行的。”秦明月抿嘴笑道,而大家俱都是笑了起来。   *   与此同时,外面的李老板被许多看客给围住了。   各种什么这戏的名堂叫什么,为什么那秦海生竟能在天上飞,还有围着他问曲子的曲牌是谁写的,戏本子是谁编的,甚至还有问下一场是什么时候,得知下一场暂时未定时间,大家俱是失望不已,纷纷说到时候一定给留个座儿。   李老板连连应诺,顾盼之间颇为神采飞扬。   不用说,只看如今这形势,想必明一早整个苏州城都会知道他这惠丰园出了个了不得戏。   李老板万分艰难才从人群中脱了出来。人刚出来,就听到一声:“刘公子赏银五十。”他心中一喜,还来不及反应,马大头就匆匆走了过来。   “老板,刘公子让您过去。”   李老板忙整了整有些歪了的发髻,又顺了顺身上的锦袍,才匆匆上了二楼。   还没进门,就听见刘茂在里头咋呼:“好好好,别出新意,唱法新戏,这老李真会玩……”   李老板不禁面露笑意,毛六已经进去通传了,不多时,里面传来刘茂急不可耐地叫唤声:“进来进来,赶紧进来。”   进去后,他人还未站定,刘茂急急冲他招手:“来来来,你跟我说说他们唱得是什么曲牌,怎么跟寻常曲牌不大一样。还有那秦明月,她怎么能在天上飞,你个老小子名堂可真多,爷活了二十多年,今儿第一次大开眼界!”   李老板心中十分得意,可一听说问秦明月是怎么飞的,面色就踌躇起来。   “这——”   “怎么?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刘茂挑眉斜睨。   李老板连连摆手,面露苦色:“这是那庆丰班自己的手段,您也知道这在外面跑生活的,各有各的看家本事,就像似那演杂耍的一样,这种事哪能与旁人知晓,被人知道了,该砸了自己的饭碗。”   显然刘茂心中的求知欲已经达到了顶点,颇有些不耐烦起来,“去去去,拿搪塞别人的借口来搪塞老子,李七巧你胆子不小啊!”   这刘茂翻脸如翻书,让李老板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也是他心中太过得意,行为举止难免有些得意忘形,此时见到刘茂发了火,他当即反应过来眼前这人可不是他简单几句话能忽悠的。   顿时收了心中的激动,整个人都认真起来,“二公子,实在不是小的不愿意告诉您,而是小的也不知道啊,庆丰班那群人防我像防贼似的。”   说着,他的脸垮了下来,显得格外可怜。   “真的?”刘茂上下端详了他一下,“连你都不知道?”他拉长了声音,“不过也是,你这老小子就是干这一行的,真让你给知道了,人家该被你过河拆桥了。”   这话说得有些坦白,让李老板听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不过碍着刘茂的身份,他也不敢辩驳什么。   “罢了罢了,既然连你也不知道那就算了,爷也不稀罕知道。”   说是这么说,刘茂却是满脸失望流于言表。   一旁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估计是被这两人给逗乐了。   刘茂侧目看去,就见贺斐一本正经地端起茶来,啜了一口,“既然想知道,就把那角儿叫过来问问就是。”   明明贺斐是知道秦明月的,却是用那角儿称之,刘茂感觉自己的心事被大公子洞悉了,不过显然他惯是个脸皮厚的,忙对李老板喝道:“听到没,还不去把那庆丰班的人叫过来。”   刘茂的种种行举,尽皆落入李老板眼中,一看旁边那器宇轩昂的男子发声,这刘二公子才敢出声叫人,难道说——   他不敢再想,忙躬身应喏退下了。   *   庆丰班一众人正在说话,李老板突然从外面走了进来。   一见李老板,大家想着莫是他找秦凤楼有什么话说,便都识趣地避了出去。   “今天这戏在外头反响不错,想必你们都听见外面的看赏声了,待会儿我就让人把银子给你们送过来。忙了这么多天,也算是没有白费功夫,对得起你们之前的付出的辛苦。”   “还是多亏了李老板的帮衬,要不然咱们也不会如此顺利。”秦凤楼上前一步,笑着寒暄。   李老板打着哈哈:“主要还是凤楼老弟这戏本子出得让人拍案叫绝,也是明月丫头会演,还有你们这想法一套一套的,别说外面那群人没见识过了,连我也没见识过。凤楼老弟,你们倒是藏得紧啊。”   这话就落在让众人俱是好奇不已的飞天之事上了,方才李老板确实不是搪塞刘茂,而是连他也没料到庆丰班竟会使出这种手段来。   开场之前,庆丰班要求的灯光乃至背景道具,甚至其他一些琐碎的东西,都是庆丰班与李老板说,他只负责准备。好奇自然是有的,可见庆丰班的人如此自信满满,李老板也不好当面说什么。等真开场了,他当时也在前面看着,才会意过来庆丰班要了那么多东西到底是作甚。   不过也只能窥探到一些端倪罢了,具体内里却不是很清楚,例如秦明月是怎么从天上飞下来的,为何还能在天上做出那么多装饰性的动作,还有白素贞施法之时,那些白烟是怎么来的,乃至于各种拟物声。   别说刘茂了,现在李老板心里也仿佛猫抓似的,不过他清楚有些东西不能越雷池,要不然这合作就别提了。   现在可是今非昔比,经过这么一遭,若庆丰班真从惠丰园里离开,想必外面有不少戏园子愿意花大价钱请他们过去登台,更不用说这期间还有些其他别的原因,所以李老板如今只能小心维持。   不过是短短的两个月,双方的处境竟然来了个绝地大反转,以前是庆丰班指着他的脸色过活,如今倒反成他得巴着人家了。   一时之间,李老板真有种感觉,他好像是自己挖了个坑把自己给埋了。可即使是埋了他,他也愿意,做了这么多年的戏园子老板,他早已成了一个商人,一切都以利益为出发点。   顾不得多想,李老板和秦凤楼打了一通哈哈,就进入正题,提出前面有贵人想见见秦明月,让秦明月过去一趟。   秦明月见李老板来了,便去了一旁屏风后拆头上的发饰,隔着一座屏风,倒也能听清外面人在说什么。此时听见李老板让自己出去,她当即眉头一蹙,未等她开口说话,就听她大哥在外面道:“李老板,这事儿不成,您还是帮着咱们回了吧。”   秦凤楼虽未明言,但表情无不是拒绝之意。   李老板当然明白秦凤楼的意思,可那位爷可不是他能拒的,遂强打起精神来好言好语劝道:“凤楼老弟还不信我这个做老哥的?我担保不会发生什么别的事,那贵人就是好奇,想叫明月过去问问话罢了。你们随意应付一下,其他的由我来应承如何?”   见秦凤楼还是一脸不为所动的样子,他苦笑道:“其他别的看客我都给挡了,这不用你们说,我也知道,如今明月可是咱们这惠丰园里的台柱子,我可不得好好护着捧着。实在是这位爷挡不得,不知刘二公子的名头你们是否听过,这是刘同知家的二公子,本身就是个戏迷,此人虽有些纨绔,可在外头从没有闹出过什么不好的风闻。凤楼老弟,我这话你应该能听明白吧?”   “这——”   刘二公子的名头,秦凤楼当初还未来惠丰园之前就听过,本人是个戏迷,最爱干的事就是到处逛戏园子。至于抢男霸女,这种事还真没听说过。   秦凤楼还在犹豫,秦明月却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她长发披散在身后,越发显得纤腰楚楚,却拱手做了个男子行礼时用的礼,“既然李老板都打了保票,我这就去一趟,还望李老板怜悯,多多从中周旋。”   听到这话,李老板面上一喜,连连拱手:“这个自然。” 第13章   ==第十三章 ==   “小妹——”   秦凤楼急得就想制止,却被秦明月一个眼神制止了。   李老板见此识趣地避了出去。一面往外走,一面心道:这秦凤楼真不识趣,怪不得偌大的戏班混成这样,还不如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且不提李老板,这边秦凤楼还想劝阻秦明月:“小妹,你说你干嘛要答应他去,要是发生了什么事……”   秦明月打断他的话,“大哥,难道你没发现有些蹊跷吗?按理说李老板为了不节外生枝,肯定是不会主动将麻烦惹到我身上来,可他却是一点儿都没犹豫,竟然主动说服我去见那所谓的贵人。”   秦凤楼拧起眉,“你的意思是——”   秦明月没有说话,而是坐到一旁平时大家用来化妆的妆台前,拿起一把梳子利落地将一头长发梳顺,然后缓缓旋转,直到把头发拉紧,她才将长发挽成独髻,之后拿了一根样式简单的竹簪□□去。   “具体我说不上来,还得过去看看情况,你只要知道这李老板不会眼睁睁看我出事的,即使他允许,他背后那贵人也不会。”   秦凤楼一时想不出来所以然,只能跺跺脚道:“罢,那我同你一起去,真要是出了什么事,大哥拼了这条命也会保护好你。”   秦明月心中一暖,笑道:“大哥你别担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之后秦明月去屏风后换了身男装,才同秦凤楼一同出去和李老板回合。   看着穿着男装的秦明月,李老板眼中闪过一抹异色,似是想到什么面上带了一丝唏嘘,可也仅仅只是一闪即逝,三人便一同往前面去了。   因为外面人太多,他们没有走正楼梯,而是从后面一处楼梯上去的。上了二楼,这楼梯口正对那处雅间,就见门前守着几个神情冷肃的大汉,有个下人模样打扮的人,一见他们来就进去了。   不多时,里面传来一个声音。   “来了?让他们进来。”   李老板先进去的,秦明月兄妹二人随后,两人一进去就看见偌大一处雅间中正坐着两个人。   一个人侧身坐在一旁喝茶,身材昂扬挺拔,即使是人坐在那里,也能看出这男子身量非同一般寻常人的高大。他鼻梁高挺,侧脸轮廓十分俊美,只看半边脸,就能看出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而另一个人却是正面对着门,此人生得白脸细目,面相十分年轻,一身墨绿色的团花立领锦袍,腰间垂着玉佩和香囊。一看见三人进来,他眼神就直往秦明月这里扫来。   不过他的眼神也只是扫了一下,紧接着便缩了回去,若是没注意的人大抵是不会发现这点异常的。可秦明月本就有意观察,自然看到了,她眉心几不可查地一蹙,微微垂下眼来。   李老板恭敬地介绍道:“刘公子,这便是那秦海生,这是庆丰班的老板秦凤楼。”   刘茂点点头,这才又看过来。   “你就是秦海生?”   秦明月垂眉敛目,拱手行礼:“小的正是‘秦海生’。”   “抬起头来。”   秦明月顿了一下,缓缓抬起头。   刘茂眼珠不落的在秦明月脸上盘旋着,心中连连咂舌称奇。   他只当那秦海生是难得一见的漂亮人儿,此时见到秦海生的孪生妹妹才知道,真正天香国色如玉般的人儿到底是啥样儿。大抵是因为早就知道眼前是个女人,所以他并未被表象所蒙蔽,反而越看越觉得此女风姿异于常人。   一身宽松的男式青袍,越发显得此人文弱俊秀,领口被包得紧紧的,让人看不出内里究竟。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用一根翠绿色的竹簪挽在脑后,他怡然伫立,眼神恭敬却不躲不避,好一个翩翩如玉的公子。   刘茂越看越入迷,突然耳边传来一声轻咳声,顿时让他如被冷水浇了彻头彻尾也似,冷静了下来。他掩饰地也咳了声,这才问道:“爷就想问问你,你是怎么从那上头飞下来的。”   秦明月并不意外,她垂目笑了笑,“粗鄙手段,不值得一提。”   “何等粗鄙?爷不介意听听。”   这还是秦明月穿过来以后,第一次面对所谓的贵人。   不愧是贵人,即使是风淡云轻地说着话,也能表现出一种不容他人拒绝的气势来。这让秦明月心中有些抵触,可她也知道面前这人不是她能得罪的,遂道:“办法其实很简单,不过小的并不打算告诉公子,实在是因为小的觉得凡事保留一些神秘,再去看才会有新奇感。真把凡事都弄清楚了,想必人生会失掉很多趣味,恐怕公子您也不愿意面对这种情况吧?”   刘茂先是皱眉,很快就被对方这种十分狡猾的说话方式给吸引住了。   还别说,对方说的话挺有道理,若真是凡事都失去了神秘感,这人生还有什么乐子可言?   秦明月敛目一笑又道:“且公子应该知道,凡是人立于世,多少都有些自己看家本事,这算是独门绝艺。虽小的知道公子您就算知道个中窍门,也不会来抢小的们的饭碗,可碍于祖训难违,还望刘公子能体谅宽容。”   好吧,说来说去还是不想告诉他内情,亏得把话说得像朵花似的漂亮。   刘茂哑然失笑,更是来了兴趣:“你这人倒是挺会说话,这么说来若本公子强要你告知于我,即应了你说我要抢你们饭碗一说,又让你有违祖训,可不是让你落得一个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的境地,恐怕只要是个君子,都不愿做出这种强人所难的事罢。”   秦明月垂目不言。   刘茂单手撑在桌边,往前欺了欺身,眼神直看着她:“若本公子不是个君子,你打算如何?”   “这——”秦明月抬头对他笑了笑,道:“这怎么可能,公子您一看就是正人君子。”   刘茂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抚掌:“好一个本公子一看就是个正人君子,这还是爷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如此夸赞爷的。夸得好,夸得不落入俗套,可即使知道你在说谎,爷听了还是心里挺舒服的。”   秦明月心中窘然,这算是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不待她出言应对,刘茂突然又道:“罢了罢了,看你这么会说话,爷就不好奇你是怎么在天上飞的了,诚如你所言凡事保持几分神秘感,这样爷以后也能提起兴趣来给你捧场。”他坐了下来,不再去看秦明月,而是挥了挥手,似乎一下子就失去了兴头,“你们下去吧,别耽误了爷喝茶。”   李老板是知晓刘茂这种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的性格,倒也没质疑。倒是秦明月出去的时候,又看了他一眼。   不光看了刘茂,连同一旁的贺斐也多看了一眼。   在看向贺斐的时候,她的眼神一不小心和对方如墨般的眸子撞了个正着。秦明月瞳孔一缩,佯装无事垂下眼,才同李老板秦凤楼一同出去了。   三人下了楼,李老板似乎还有其他的事,和两人打了声招呼,就离开了。   “小妹,你可有看出什么端倪?”显然秦凤楼还记着之前秦明月所说的话。   秦明月一直是若有所思,听到这话,当即掩饰地笑了笑:“大哥,我没看出什么来呢。其实方才我心里挺紧张的,也幸好这刘公子是个好说话的人,没怎么为难咱们。”   秦凤楼道:“不怪你,别说你,大哥方才也有些紧张。也是大哥没用,竟让你出面应付这种事情。”   “大哥,你说什么呢,人家问的是我的话,若你半路插嘴,惹恼了贵人不是节外生枝?”   “说是这么说,可……唉……都是我这个做大哥的没本事。”   秦凤楼一直觉得小妹应该像许多普通人家的姑娘一样,无忧无虑,只用等着出嫁就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遭受这么多的磨难,甚至要一肩挑起整个庆丰班。以前二弟是这样,现在小妹又是这样,每每想到这一切,秦凤楼就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枉为人大哥。   见大哥这样,秦明月觉得自己应该跟他好好谈谈。   在她记忆中,她大哥从来不是这么没自信的人,大抵是因为发生了二哥之事,对他的打击特别大,现在的他总是充满了不确定感,言语之间总会流露出愧对所有人的意味。   大家都不希望发生这种事,可事情发生了,又能怪谁,只能怪命吧。   她脸色很郑重地望着秦凤楼,道:“大哥,我不希望你总是把任何事都扛在自己的肩上。以前是我还小,可如今我也大了,我能帮你分担,咱们还要一起努力把二哥找回来,你总是这么患得患失,这种可心态不好。”   听到这话,秦凤楼愣在当场,面色怔忪。   “我不喜欢大哥总是这么不自信,在我心目中,大哥是那个无惧任何风雨,哪怕处境再难,都能带着大家一起活下去的大哥。而不是这个总是沉浸在愧疚,沉浸在自责里的大哥。若是二哥知道大哥如今这样,恐怕也不会高兴的吧,二哥出来登台不是你一个人做下的决定,而是二哥本身就有这种想法。难道大哥忘了二哥的梦想,他想当一个红遍江南的名角儿。而我就不更不用说了,我也是庆丰班的一员,我应该为大家做些事,咱们不是一家人吗?” 第14章   ==第十四章 ==   “小妹……”   “我的大哥很棒,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也许他臂膀不够结实,肩膀不够宽广,可他有一颗最宽容善良的心。他可以为我们遮风挡雨,他可以为我们付出自己所有的一切。瞧瞧今天,外面多少人在喝彩啊,李老板为何会变了态度,大哥应该能明白是为什么。要不是你编出这个戏本子,咱们能得到这一切吗?”   “不,不是我,是小妹你,我其实什么都没做,那些想法和意见都是你提出来的……”   “怎么可能你什么都没做,你编出了这整部戏啊,甚至这里头的曲牌和新式唱法,也是你编出来的。我只是一个想法,可去完成却是你,没有你,《白蛇传》根本不可能诞生。”   这并不是安抚之词,而是事实如此。   事隔这么多年,秦明月对白蛇传那部戏早已记忆模糊,又哪能记得清里面的种种细节。她充其量只记得一些大概的情节,和一些让她印象深刻的场景。可一部戏可不是光凭几帧记忆就完成的,这里面还有台词、对白、细节以及整个故事逻辑性,乃至是否合乎当下应该规避的一些东西等等,都是需要去考虑的。   就好像是盖房子,她只做了一个大致的框架就扔哪里了,而往里面添砖加瓦,将之盖成一个可以住人的房子,却是秦凤楼。   尤其秦明月没有念过气,更没有学过水磨腔,若是用前世的那种新黄梅调,她还能唱几句,可若是用水磨腔,她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是门外汉,她根本无法在这上头指点秦凤楼,甚至让她去哼记忆中的音调,她也只能哼出一句半句。   而这部戏若只是用去演,不用唱,就失去了原有的味道,所以这里头的曲牌和新式唱法,都是秦凤楼一个人完成的。   这两个月中,其实若论辛苦,还要当属她大哥。因为她想尽善尽美,不想玷污了曾经的经典,可她又没有统筹整部戏的经验,经常是突然想到这里,提出一点想法,想到那里,往里面加些东西。   而跟在她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的,都是秦凤楼。   秦明月不是那种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人,哪怕她站在台前风光无限,可她知道其实真正的幕后英雄是大哥,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能做出这一切的秦凤楼,不应该自卑。   “所以大哥,你已经很好了,你做了很多,多到你自己都无法想象。你看老郭叔他们,如今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了,咱们的处境也越来越好。咱们过得越来越好,说不定就能哪天把二哥找回来。”   “真的是这样吗?”   秦明月点点头,满脸微笑,用坚定的态度告诉他:“是的。”   秦凤楼低头沉思,须臾才笑着抬起头来,“谢谢你,小妹,大哥知道该怎么做了。”   一见大哥脸上的笑,秦明月就知道她的话起了作用,遂也不再多言,而是和秦凤楼一面说一面笑地往回走去,自然也就没有再将自己方才发现的端倪告诉他。   其实也是一时之间,秦明月突然改变了主意。   她决定不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大哥。   大抵是所谓的灯下黑,她大哥和李老板都没有发现方才她是用本来的声音说话的。这算是秦明月的一个失误,虽已经决定了以后要顶着秦海生的名头立世,但毕竟没有女扮男装过,一时之间还有些不能适应,所以忘了这茬。   可令人惊奇的是那两个人竟然也毫不以为忤,似乎并没有诧异自己是用女声说话。   这代表着什么?   *   目视那兄妹二人离去的背影,刘茂也没敢说话,小心的睇了身边贺斐一眼。   他进出惠丰园,从来不走正门,自然就从后面这座楼梯下来了,哪知却听到兄妹二人正在这里说悄悄话。   他听到了不要紧,关键是身边这位爷也听见了。   贺斐的脸色很冷,刘茂觉得有些局促,忙笑着打岔道:“这真是丑人多作怪,就凭这两个下贱的戏子,还想把那秦海生找回来,真是……”   话说到这里,他真想抽自己一巴掌,没事提这个做什么。   贺斐也没说话,又深深地看了远处一眼,才往外走去。   刘茂随后跟上。   *   兄妹二人回到住处,刚踏入院门,迎面飞奔过来一个人,差点没撞到秦明月。   还是她眼明手快躲开了,又搀了那人一把,哪知竟招来对方一个含怨带怒的眼神。   是王莹。   只见她怒气腾腾的,小脸上还挂着泪水,也不知是谁招惹她了。   她一见是秦明月扶了自己一把,当即脸上怒意更甚,猛地一把将她推开,就跑开了。   秦明月没有提防,差点没摔着。   “月儿,你没事吧?”是追过来的陈子仪扶了她一把,他面上满是愧疚,“师妹小性子来了,你莫怪,我这就去叫她来跟你道歉。”   “陈大哥不用了,她本就对我不满,你千万别去火上浇油。”秦明月揉了揉胳膊,对陈子仪苦笑道。   一听这话,陈子仪俊秀斯文的脸上更是愧疚,还带着一些恨铁不成钢,“唉,都是我把她惯坏了,月儿你千万莫怪。”   说着,他就急匆匆的走了。   望着陈子仪远去的背影,秦明月忍不住地摇了摇头。   一旁的秦凤楼脸上满是薄怒,“这王莹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方才他站的位置不对,要不是陈子仪眼明手快扶了秦明月一把,他也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妹摔着,也因此格外恼怒。   秦明月哂笑了下,“她估计气我们当初选了念儿,没选她。”   其实秦明月就是故意的,没道理别人那么讨厌她,她还要觍着脸上。这部戏要演那么多场,让她天天跟一个和自己不对路的人对戏,她又不是天生犯贱,没事自己给自己不开心。也因此当初王莹一叫嚣不愿和她搭伴,她立马扭头就去找了念儿。   像王莹这种小女孩,她见多了,说白了就是以自己为世界中心,一点不如意,就喜欢发小脾气。关键还是个窝里横,碰到外人像个鹌鹑,也就只敢在自己人面前耍横。   “幸亏当初没选她,不然她指不定怎么给你气受。”   秦凤楼平日里素来是个面软的老好人,不过在护犊子上面,他还是颇有一些大哥的风范的。   “好了,咱不说她,我估摸着她莫是冲念儿使了脾气,才会闹得这么一出。”王莹惯是个小性儿的,不过陈子仪一出马,就能将她哄好。这莫名其妙又闹得这么一出,肯定是王莹又受了什么刺激。   果不其然,等两人进去后,就看见老郭叔等人面带薄怒,而念儿正坐在一旁抹眼泪。   *   “哭完了,不哭了?”   屋里只剩下秦明月和念儿两个人,秦明月一直看着念儿抽抽搭搭的哭,一直等她不哭了,才开口说道。   念儿抹了抹小脸,瓮声道:“月儿姐,你怎么这么说我?”   好吧,秦明月确实不怎么擅长安慰人。她活了两世,极少哭,在现代那会儿,她十八岁以后就没哭过了,因为她知道哭没用。   不过秦明月肯定不能和年纪小小的念儿,说一些什么你就当被狗咬了一口,或者自己哭多没意思,把人弄哭了才算是本事的话。只能道:“你又不是第一天才认识她,她素来就是这种性子,也是你吃亏没够,每次被她气得哇哇乱叫,每次又觍着脸主动上去找她说话。”   “她毕竟是我师姐。”总体来说,念儿还是一个非常注重师兄妹感情的小姑娘。   秦明月哂笑:“所以我才不劝你啊,劝也没用,哭哭也就过了。”   听月儿姐这么说,念儿也觉得自己哭得十分没有意思,又把小脸擦擦,才道:“月儿姐,你说师姐她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显然念儿也是耿耿于怀的。还是那句话,谁没有几分脾气呢,王莹又不是太阳,怎么可能所有人都围着她转。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多了,人的心总是会慢慢冷下来。   秦明月复杂地笑了笑,“人总是会长大的,也是会变的,以后你就知道了。”   正说着,陈子仪垂头丧气从外面走了进来。   没有看见王莹,也不知她上哪儿去了。   进来后看着脸上还带着泪痕的念儿,陈子仪深吸了一口气,强打起精神道:“念儿,师兄替你师姐给你道歉,她不该那么说你,你别怪她。”   念儿呐呐不言,让她说不计较的话,她肯定是说不出口的,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去应付愁眉不展的师兄。   秦明月抿了抿嘴角,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她故意将话岔开:“陈大哥,王莹呢,你怎么没把她找回来?”   “她跑得太快,我没找着她。不管她了,咱不是要排下一场戏吗,我们来对对词。”   秦明月点点头,三人翻出下一场戏的戏本子,专心致志开始对起词来。 第15章   ==第十五章 ==   若论现当下苏州城里最红火的话题是什么,那就非庆丰班所演的《白蛇传》无疑了。   那日众多看客离去,回去后仍是意犹未尽,兴奋得不能自抑,不免当着众亲朋好友说了起来。说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有多玄乎就有多玄乎。   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这名头就传了出来,许多人都十分好奇这人到底是怎么在天上飞的。还有这白蛇永镇雷峰塔明明是老少皆知的俗套故事,怎么就出了个新版本。   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在说,也因此众人对《白蛇传》的下一场更是翘首以盼。有许多人不愿等待慕名而来点名要看这戏,可惜这次惠丰园变了章程,这戏可不是让人点的,而是演到哪场,大家就看哪场。   至于你要包场?   对不起,现如今庆丰班可没空为您一个人演,还有许多人等着下一场呢。   这章程是当初秦明月提出来的,没追过剧的人,是永远不知道追剧那种急不可耐的心情。想要红,想要火,就得学会吊人胃口!   这庆丰班的架子摆得太高,更是激起许多人的好奇心。   一时间,白蛇传和秦海生的名字屡屡被众人提起,传遍了苏州城众多大小戏园子戏楼。   问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总有人不信邪啊,想着难道这戏就你们庆丰班会唱,去别的戏楼一问,别处还真没这戏。更不用说还能像其他看过第一场的看客所说的那样,那白素贞不光能在天上飞,施法的时候更是白烟大作、妖风冲天,让人身临其境,更不用说其中还有许多让人说不出究竟的稀罕名堂了。   总而言之,看过《白蛇传》以后,众多老戏迷们才知道以前他们看的那些戏,还真不叫戏。甚至有这么一种说法传了出来,没去惠丰园看过《白蛇传》的人,简直白活了这么多年。   *   甭管外面闹得多纷纷扰扰,又或是李老板被人问得即得意又焦头烂额的,庆丰班这里正在紧锣密鼓地排着下一场戏——《情定》。   头一场演的是《入世》,讲的白素贞苦修千年,终于修得人身,经观世音菩萨点化,下凡寻许仙报恩。途中收服了小青作为自己贴身丫鬟,两人一同来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州城。   来到杭州城自然是要找转世后的许仙的,而观音大士给出的提示是,需往西湖高处寻。   到了此时,庆丰班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人手严重不足。   其实庆丰班本身人手就不够,第一场戏因为上场的人少,将就将就也就过了。可这第二场戏,不光扮演许仙的陈子仪需要登场,另外还多了许仙的姐姐和姐夫,以及许仙的师傅和王员外,另有剧中最重要的几个龙套,小青的手下五鬼。   按照秦明月之前的打算,找李老板借几个人就得了,可这想法却在老郭叔等人这里受了阻。   无他,皆因现在庆丰班有了必须保密的压箱底绝活。   其实这些,不过是秦明月为了博个噱头,所弄出来的一些障眼法罢了。障眼法是这里的通俗说法,用现代的说法就是简易版的特效。   例如当初她从天空中飞下来,就是吊的威亚。   不过碍于材料有限,没有极细且足够承重的钢丝,就用绳子来代替,没有起重的机器,就用人工。为了足够逼真,且不让人看出端倪,开场时她特意让人打暗了灯光,甚至把背景幕布弄成了黑色的,就是为了能够隐藏身后所绑的黑色绳子。   也幸亏秦明月在现代那会儿,做替身做的多,胆子也够大,竟然敢用着古代简易版的威亚,在天空之中穿过来穿过去。   还有灯光背景配音之类。总而言之,秦明月是把上辈子在剧组里看来的学来的,能用上的都用上了。   其实方一开始,庆丰班的人并不明白秦明月为何要让大家做一些很莫名其妙的事情。   例如让人在幕布后面拿两把刀,互相敲击,模拟出兵器相击的声音;以及在人身上绑上用朱砂调出来的水,当人受了伤,伤口立马会喷出大量类似鲜血的东西,还例如白素贞施法之时,冒出的那些白烟,诸如此类等等。   不过大家本身就是靠演戏为生,几乎都是一点就透,在试验过一次,又经过秦明月的点拨后,大家顿时恍然大悟。   尤其是老郭叔几个,简直如获至宝,纷纷夸赞秦明月聪明,敢想人不敢想,另外也慎重其事地把诸如此类的手段全部当做戏班的压箱底的绝活儿,并吩咐庆丰班一干人等谁也不准说。   当初连李老板都不知道秦明月是怎么飞下来的,就是庆丰班的人防得够紧。其实按秦明月来想,这些东西在现代那会儿人尽皆知,她并不太看重,可经过老郭叔他们一番教诲之后,她才转变了这种想法。   于是现在就面临着一个困难,若是不借人,人手不够。可若是借了人,这压箱底的绝活儿不是暴露了?   为此,秦凤楼和乐叔老郭叔等人特意经过了一番商议后,决定一切还是照旧,从外面借过来的人手,只用教他们怎么演,其他的就不用他们干涉了,大不了就是自己人辛苦些。   因此,除了秦明月和念儿、陈子仪三个内定的主角,以及乐叔三个负责配乐的,其他人只能牺牲了。本来其他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戏份,这么一来,角色只能空出来给别人演,而这些人留下来干些幕后的活儿。   老郭叔父子俩不用说,二华子年纪小,本来戏中也没啥适合他的角色,可王莹不一样。按她本来的心思,演不了白蛇,又被念儿抢去了小青,她演个其他角色也行。可一来稍微年轻一点的角色,几乎都只是上场露个脸,就没有戏份了,唯二的戏份多的女性角色,是许仙的姐姐。   让王莹去演陈子仪的姐姐,打死她也不会干。这两日她正因为这事窝火着,如今见连自己上场的机会都没有了,她怎么会愿意。   自然又是闹了一通,可如今才没人理她。本来因为她爱使小性子,其他人对她颇为多不满,也就陈子仪和念儿让着她。如今念儿因之前的事还在和她闹别扭,陈子仪忙着排下一场戏,谁有那个功夫去理她。   内部的事敲定下来,秦凤楼就去找了一趟李老板,提出想从他手里借人的事。   对此,李老板一点意见都没有,非常大方的说他手下这群人,庆丰班看中谁就可以用谁。   值得一说的是,惠丰园作为苏州城最大的戏园子之一,不光接纳前来挂靠的名角儿登台,本身也养着许多戏子。知道庆丰班如今需要人手,李老板有意挑些人过来,许多戏子纷纷来找李老板毛遂自荐,甚至还有人找到庆丰班面前的。   若是换成之前,大家估计还不愿来这庆丰班,可如今庆丰班可正是红得发紫,愿意来的人自然如过江之鲫。   *   钱老七一家自打离开庆丰班后,就被李老板扔在脑勺后面去了。   李老板管着整个惠丰园,必然不可能事事亲躬,除了手里的一些名角,下面许多人他根本认不全。也因此钱老七所想象的,李老板拿他当正经角儿对待,安排他登台上场的事情根本就没发生。   他们一家如今住在惠丰园靠北角处的一处大杂院里,这里住的大多都是负责跑龙套的戏子,一个正经的角儿都没有。   一家三口也就分了一间屋子,日里吃的是粗茶淡饭,每天一大早就要被大杂院里的管事叫起来练功。闲暇之余,还要大场小场的各处跑龙套,一天下来要演十多场。钱老七哪里受得了这种苦处,没干几天就不愿意干了。   可不干也不行,管事说了,若是不干可以,卷包袱直接滚蛋。如今钱老七一家脱离了庆丰班,哪有其他地处可去,只能忍下不愿继续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这与钱老七当初所想完全不同,原本他想着脱离了庆丰班,自家的日子一定过得好,可惜没多久就听说李老板在捧庆丰班了,又没过多久,庆丰班居然红了。   且还红透了半边天!   到底这外面种种是远离自身的,他还没有确切的体会,可当看见同住在一处大杂院里的众戏子们纷纷议论想去庆丰班那里谋个角色,钱老七此时的心情简直是不能提了。   尤其自打庆丰班红了以后,就没少有同住在一个大杂院的戏子在钱老七面前说些讥讽话。笑话他有眼不识金镶玉,拣了芝麻丢了西瓜,倒跑到这里来混日子了。可把钱老七气的,在外面不敢耍横,就只能回去揍钱婶。   一次两次钱婶也就忍了,只当男人不得意,心里有火气要发。可动手的次数多了,钱婶就忍不住还手了。   两口子打得是如火如荼,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天天上演全武行,让整个大杂院的戏子们都过来看笑话。   连着闷在屋里犹豫了几日,钱老七心中火烧火燎的,嘴角燎了偌大几个泡。他想去回庆丰班,又实在拉不下脸去求,便把主意动在了小钱子头上。他让儿子过去哭哭可怜,庆丰班那群人心都软,说不定大家还会接纳他们。   可惜小钱子实在没脸去。   于是钱老七又在屋里骂起儿子来,骂了不理,就哭。哭自己年纪大了,老胳膊老腿儿实在受不了这种日子,又哭自己知道后悔了,以后一定好好在庆丰班里呆着。   毕竟是自己的爹,且当初离开的时候,小钱子也是不愿的,不免就被说动了。   小钱子是个脸皮薄的,不好意思去找秦凤楼,就偷偷去找了念儿。 第16章   ==第十六章 ==   念儿也十分为难,可到底是打小的玩伴,就把这事偷偷和秦明月说了。   “这事不成。”   念儿没料到月儿姐会拒绝的这么果断,忍不住求道:“月儿姐,你就可怜可怜小钱子吧。我知道那钱老七不是个东西,可小钱子跟他爹不一样,你不知道小钱子现在好可怜,那大杂院里的管事是个喜欢打人的,一点儿不如意就拿人撒气,小钱子已经挨了两次打了,伤口到现在还没消。”   惊讶吗?   其实这事真没什么值得好惊讶的。   戏子地位低贱,一般都是戏班老板打小买进来训练以后用来赚钱的。连人都不是自己的,挨打似乎也没什么值得惊讶的。也就秦默然是个软心肠的人,待戏班里的人就像是家人一般,更不用说是陈子仪师兄弟妹几个了,几乎是拿自己半个孩子养大的。   对于钱老七一家离开庆丰班之后的处境,秦明月并没有关注过,不过她想也知道不会好到哪儿去。李老板是个笑面虎,这惠丰园大大小小戏子数百人,捧高踩低的不少,钱老七那人看似聪明,实则是个蠢货,会吃亏也并不让人意外。   只是没想到竟然连累了小钱子。   想到那个平时月儿姐长月儿姐短,总是一脸笑的叫着自己的小钱子,秦明月抿了抿嘴,道:“这样吧,小钱子回来可以,但钱老七不行。”   念儿先是一喜,紧接着一愣:“可若是只让小钱子回来,钱老七和钱婶咋办?他们是一家人,能分开吗?”   秦明月在心里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对她道:“你也知道咱们如今的情况,老郭叔他们那么辛苦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保住咱们的绝活儿。钱老七那人你也知道,惯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指不定谁拿钱收买他,他扭头就把咱们给卖了。这样的人别说我了,老郭叔他们也不会同意他回来的。”   念儿不免有些愧疚:“月儿姐,对不起,都是我考虑的不周到,不过能让小钱子回来就行,反正咱们就在这惠丰园里,他和他爹娘也不是见不着面,我这就去跟他说。”   说着,她便急匆匆地跑出去了,估计是去找小钱子了。   秦明月望着她的背影,却是暗暗叹了一口气。   希望那钱老七还有点人性,知道为自己儿子着想,要不然她也没办法了。其实让秦明月来想,她连小钱子都不想留,有个钱老七在背后,意味着这就是麻烦。   可人除了理智,还有感情存在,小钱子是个好孩子,就是摊上了个不靠谱的爹,希望他不要让自己失望。   *   事实证明,秦明月是想多了。   钱老七确实不是个聪明人,白瞎了他那副精明长相。小钱子回去把事情一说,他首先考虑的不是儿子的前程,而是破口大骂起来。   骂庆丰班烂了心肠,见死不救,还想离间他和亲儿子。骂了一通后又义愤填膺地说,庆丰班想让小钱子回去可以,他和自己婆娘也要跟上,要不然就是离间他和亲儿子。   好吧,这还威胁上了。   小钱子羞愧地无以复加,而念儿在一旁气得嘴唇都抖了。   “念儿,你走吧。”小钱子满脸死灰,连头都没抬对念儿道。   “小钱子……”   “你快走吧,我不回去了,你快走!”说完,小钱子就捂着脸蹲在地上,将头深深地埋在膝盖里。   钱老七一脸得意的张狂,冲念儿道:“回去跟他们说,想要我儿子回去可以,我和你婶子得跟上。”   这边闹腾成这样,早就有一众戏子来看热闹了。见人围的多,钱老七还不忘冲一旁人显摆:“真没办法,我儿子是个好苗子,这庆丰班还是舍不得。”   “念儿,你快走!”小钱子猛地站起来,冲钱老七吼道:“爹,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我少说什么?”到底如今能不能回到庆丰班,还得指着儿子,钱老七咽了口唾沫,也没去吼小钱子,又对念儿堆着笑说了一句:“记得跟你风楼哥说,想要小钱子回去可以,我和你婶子也得跟上。念儿丫头,你也是叔看长大的,你和小钱子又打小的感情,肯定看不下去咱们骨肉分离的对不?”   念儿跺跺脚,呸了他一口:“做你的春秋大梦!”说着,人就跑了。   可不是做春秋大梦,事情成了这样,小钱子自然回来不成,别说老郭叔他们不同意了,秦明月首先就不同意。念儿也是个识大体的小姑娘,见此也不再提这事了。   倒是之后钱老七见庆丰班这边一直没动静,还上门来问了一回,却被人给撵了出去,当然这是后话。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又是一个月过去了。   炎炎七月,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而苏州城也因为《白蛇传》这部戏显得分外热闹。   到处都是在议论这部戏的人,看过的拿出来吹牛给人听,没看过的为了给自己长脸,也人云亦云的跟着当人面吹嘘。现如今《白蛇传》的入场价已经涨到十两银子一座了,还供不应求,甚至有人高价收购入场票,也算是开了先例。   即使如此,也没什么人愿意卖手里的入场资格。   在这种情况之下,能让李老板留座的,大多都非是等闲之辈,谁又缺那点儿银子呢?   且不提这些,因为戏太火,李老板实在舍不得将到手的银子推出去。为此,他特意找秦明月说好话,想让庆丰班多演几场,甚至开出了把入场票钱分给庆丰班两层的高价码。   对此,秦明月并没有拒绝。   谁嫌弃银子扎手呢?银子自然越多越好,攒够了银子,他们就不用寄人篱下看人脸色了,自己开个戏楼,这可是她爹她大哥最初的梦想。   知晓惠丰园又开了《白蛇传》,赶来订座的人如过江之鲫。   不光有男人,甚至还有妇人,俱是一些大户人家的夫人,带着自家小姐坐着轿子前来看戏的。   最近这段时间里,《白蛇传》在苏州城富贵人家的交际圈里也传了个遍,一些夫人小姐们没少议论。可惜碍于女人家出门不便,真正看过的却没几个,大多都是听自家父兄或者下人们议论的,心里早就是好奇至极。一听说惠丰园里要从头开场演,便都使着身边的婆子小厮前来订座。   李老板没想到在戏园子里还能赚女人家的钱,再加上前来打招呼订座的都不是寻常人家的家眷。为此,他特意另辟了两个雅间儿,专门用来招待这些贵夫人和贵小姐们。   问为什么不多辟几个雅间,哪家夫人小姐愿意跟别人挤啊?   李老板倒也想,他巴不得能容纳的人越多越好,可惜目前这个戏厅已经是规格中最大的了。   值得一说的是,这戏园子里的戏厅与其他建筑屋舍都不一样,为了拢音,房顶天棚整体呈螺旋状。另,戏台子下放了许多水缸,里面装满了水,起到一个扩音的作用。若是地方再扩大,不光视线,音效也是达不到的。   李老板只能忍痛把嘴边的银子推出去。   不过为了多弄一些座位出来,他也算是绞尽了脑汁,二楼雅间全部被打通弄成一楼那种一排一排的座位。仅留了一个单独的雅间,却是给刘茂留的。不过这雅间也和往日不能比,除了视线极佳,刚好正对着戏台子,面积却是大大缩水。   为此,刘茂差点没把李老板骂得狗血淋头,不过李老板会装可怜,且刘茂也知道现在《白蛇传》火,他坐的这个雅间的隔壁就是给那些贵夫人和贵小姐准备隔间,难道让他去跟妇人抢?   且不提这些,因为惠丰园重开《白蛇传》,苏州城里更加热闹的,不光夫人小姐们在议论,文人雅士们在议论,甚至连班夫走卒也跟着议论起来。   一下船,莫云泊就听见有人在说一个叫做白蛇传的戏。   他这次南下谁也没跟打招呼,就想着出来安静地游游山水,也免得被这边长辈知道了,天天被拉着去应付亲朋好友都忙不过来,也因此并没有人来接他。   随从陈一去找车,他和祁煊就站在码头上等。   炎炎夏日,又是大中午,莫云泊是个无风自凉的性子,倒也不觉得热,倒是一旁的祁煊满脸都是不耐。   “……嘿,话说那白娘子坐在家中祸从天上来,她哪知道有个秃驴正在打她的注意啊,且许仙也是个窝囊废,别人跟他叨叨几句,他就忘了夫妻情义,忘了白娘子待他是如何如何的好,竟拿雄黄酒去试自己的婆娘……白娘子喝了雄黄酒,不大一会儿就觉得不对劲儿了,咋就这么热呢,浑身直发烫……她感觉自己怕是要现了原形,就赶紧回屋去呆着,谁曾想这是那许仙故意试探……许仙也是蠢,胆子小就老实呆着不行,非要过去看,这一看可坏事儿了……”   几个在码头讨生活的苦力,三五成群坐在草棚子的阴凉下面,其中一个苦力正在跟旁边几个同伴吹牛,说得那叫一个口沫横飞。说到兴头儿上,又是拍巴掌,又是拍大腿,宛如打了鸡血也似。   就有那人见不得他这副张狂样,忍不住酸他:“王大牛,你个天天在码头给人卖苦力的,那惠丰园的票价你干一年也换不来,说得好像你真的看过似的。”   叫王大牛的苦力,刚说到白素贞现了原形,将许仙吓死了过去。   这是白蛇传最新一折《盗仙草》的情节,三日之前方才演罢。也是秦明月懂得吊人胃口,刚好卡在许仙被现了原形的白娘子吓死了这里,正看到□□处,突然没了下文,这不到处都有人在议论了。   听到这话,口沫横飞的王大牛顿时一噎,瞪着铜铃似的眼睛,骂道:“爱听就听,不愿听就滚,老子还不愿意跟你浪费唾沫呢。” 第17章 (捉虫)   ==第十七章 ==   一旁纷纷有人帮着王大牛说话。   “就是就是,李大/麻子,你不愿听就坐远些。”   “王大牛二姨家的姑老表的堂弟在惠丰园当伙计,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快走快走,别扰了我们听戏。”   “不愿听就坐远些。”   大家都正听在兴头儿上,怪不得都帮着王大牛说话。   王大牛得意一瞪李大/麻子,接过旁边人递过来的一碗水,一口喝干之后,才又开始讲了起来。   那边说得高/潮迭起,这边莫云泊听得饶有兴味,他手持折扇往手心里一敲,对祁煊道:“这戏有意思,这讲戏的人更有意思!”   他生得面如冠玉,身材硕长,一身淡青色长袍,越发显得君子如玉。站在码头,那就是一副画,幸亏现在正是大中午,这码头上大姑娘小媳妇们少,若不然指不定被人怎么偷瞧了。   当然,他身边那人也不差。   那人一袭黑色长袍,身材结实壮硕,个子高体积大,往哪里一站,就是一座山,那存在感别提了。也因此路过偷看莫云泊的人少,反倒看这人的更多,不过大多都是只偷看一眼,就不敢再看了,连带着莫云泊身上也少了许多打量的目光。   实在是这人气势有些骇人!   只见他浓眉虎目,挺鼻薄唇,一张古铜色的脸宛如刀削一般有棱有角。大抵是因为热,他的衣襟半敞,露出一小块儿结实的肌理来,袖子也半挽在手肘处,双臂交叉抱于胸前,更显浑身腱子肉鼓鼓的。   尤其他此时目露一丝不耐烦,浑身更是充斥着生人勿近的气质,只差在脑门子写几个大字‘别来惹我,爷很烦’。   看外表就像是大街上欺压良民的地痞无赖,可细看却又着实不像。不过人有避难趋易之本能,知道这人大抵是个不好惹的,也因此目光只是一触,就匆匆躲开了。   莫云泊见祁煊不理自己,反倒乐了,“瞧瞧你,跟是你要跟来的,可这一路上倒没见你观赏山水,全都跟自己过不去了。”   祁煊撩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颇为不耐:“这天热成这熊样,也就你是个异类,像个娘们似的包得这么厚,还一点儿都不觉得热。老子早就热得不耐烦了,早知道南边这么热,你当老子愿意跟你过来?陈一呢,平时就看他就是个办事墨迹的,这找车找到妇人裤裆里去了?!真是有个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个什么样的下人,做事儿都是娘们兮兮的。”   听到这话,莫云泊微微一哂,倒不是在乎自己被说成娘们,而是被说自己包得很厚。   厚吗?   他不过是穿了一层亵衣,一层中衣,外面罩了一件薄袍,寻常人不都是这种穿法。好吧,这祁煊不是正常人,反正以莫云泊从小的教养,他是没办法像祁煊那样就一件单袍,衣襟还被扯了开,不但不觉局促,反而视为正常。   不过这话莫云泊才不会跟祁煊说,说了该又会绕回之前的话题,被他说是娘们。   其实也就是莫云泊和祁煊关系不同一般,别看莫云泊以脾气好著称,但若真生气了,也是会翻脸的。不过也没人会当莫云泊面说他娘们,人家这明明就是君子如玉,风度翩翩好吧,难道要像祁煊这样,一副豪放不羁,走哪儿都一副要吃人的模样才好?   莫云泊不愧他好脾气的标签,没脾气地笑着安抚道:“好了,着什么急,陈一这不是来了。”   说着,他折扇往前一指。   就见不远处,陈一正满头大汗地赶着一辆马车往这边驶来。   在北边过惯了的人,还真不习惯这南方的天气。   陈一方把车停下,祁煊二话不说就撩起下摆上了车,坐上去后还不忘抱怨道:“说你是个异类,你还真是,外家在这里七大姨八大姑都在这边,回来竟然不跟人打招呼的?不想跟他们应付,扭头就走不就行了,非要遭这种罪,也不让人来接咱们。”   莫云泊淡然一笑,却是不辨。   若他能如祁煊这样反倒好了,可惜,他终究是莫云泊,不是祁煊。   “好了,你就别抱怨了。我记得苏州有道名菜叫做松鼠鳜鱼,小时候吃过,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味儿,我请你去吃如何?”   祁煊往车壁上一靠,长腿微曲,睨他,“你堂堂的衡国公府五公子,还有吃不到嘴的东西?要是我没记错你们家里好像养了好几个南边的厨子吧?”   莫云泊淡淡一笑:“当然不是,不过都不如小时候在这里吃的地道,这刚到饭点,咱们就去尝尝如何?”   “随你。”   莫云泊笑了笑,跟着坐上车来,吩咐陈一驾车先去找个地方用饭。   往日在京城里,行走之间前呼后拥,如今轻装简行,倒也方得趣味。   *   所以说莫云泊他们到的还真不是时候,正值中午饭点,稍微好点儿的酒楼都是宾客满座。不好的酒楼,别说祁煊看不上了,陈一也不会让自家公子去那种地方用饭。   兜兜转转找了一圈儿,陈一被祁煊骂得灰头土脸,好不容易找了个地,进去一问,又没位置了。   陈一恨不得报出家门,可惜这里不是京城,就算人家酒楼伙计知道衡国公府,自家公子这次轻装简行,也不会允许他自报家门以势压人。他憋着满肚子气,正打算和这分外不识趣的伙计说说,让他给他们挪个空桌,就见身边突然多出来个人。   是祁煊。   “有完没完!让你办点儿事,这么不中用!”   说着,祁煊伸手扔过来一物,砸在酒楼跑堂伙计的怀里。   “挪个空桌出来,这银子就是你的了,老子这会儿正饿,别惹我!”   酒楼伙计正想出言相讥,被怀里沉甸甸的东西给砸晕了,再抬眼看看面前此人,庞然大物,气势骇人,一看就不是好惹的,当即咽了口唾沫,堆着笑:“客官您稍等,小的这便去给您挪位置去。”   伙计退下了,祁煊睨了陈一一眼,陈一心里喷出一口老血,那滋味简直别提了。   他涨红着脸,解释:“小的只是没想到……”   其实他不是想不到这种手段,只是在京城里顺风顺水惯了,走哪儿谁不认识衡国公府的五公子?他作为下人的,自然跟着风光无限,哪里经历过吃饭没位置,还要用银子去砸人才能有地方坐的窘境。   “好了,你就别欺负陈一了。”莫云泊从后面走来道。   伙计已经挪出空桌来了,正堆着满脸笑要引三人过去,莫云泊又道:“咱们先去坐吧。”   空桌倒是有了,可惜没有雅间,只能在一楼大堂。   祁煊十分不满,不满得不仅是坐在这人来人往的大堂,感觉像是被人看耍猴戏似的,还不满这伙计拿自己当傻子耍。十两银子就换了这么一座,当他是肥羊?   他就想暴起,却被莫云泊给拉住了。   “你饿不饿,你不饿,我饿了。”   也确实,他们这趟轻装简行,自然不能坐官船。会坐民船的大多都是些平民老百姓,自然伙食称不上好,花钱都买不到好的,反正祁煊是食不下咽。而这一路上,莫云泊虽没表现出来,到底是养尊处优惯了。不说不过是这次是他自己选择这样出门的,但并不代表他没有意见。   也因此闻到弥漫在大堂里的香气,莫云泊这个翩翩贵公子早就是饥肠辘辘了,自然不希望祁煊又生事。   对,生事,祁煊就是麻烦的代名词。   京中许多人都不能理解,莫五公子怎么会和声名狼藉的安郡王关系如此好。这安郡王放荡形骸、蔑俗轻规、霸道且荒诞,走在京中那是人人皆避,说是过街老鼠也不为过,而莫云泊却是名声好到,不说人见人爱,但也是广受欢迎。   可谁叫人家有过命交情呢?   当然,这里暂且不提。   莫云泊主动点了几个菜,又问祁煊吃什么。   祁煊这人,用现代一点话就是个事儿妈,脾气大不说,人还别扭,你让他点菜他说随便,可真端上来,他又开始有意见了。   “呸呸,这什么破鱼,这是糖不要银子还是咋滴?”祁煊受不了将嘴里的鱼肉吐了出来,一把将筷子扔在桌子上。   见这人把自家酒楼的招牌菜说成破鱼,旁边上菜的伙计一脸□□样,早知道这人这么难侍候,他当初就不该贪这点银子,弄了个麻烦上门,把他们撵出去才好。   其实想是这么想,作为一座大酒楼的跑堂伙计,这伙计眼里还是有些东西的,能看出这三人不是寻常人,尤其是眼前这个嘴巴讨人厌的男人。就不提别的了,光是这人大拇指上带的那枚玉扳指,他酒楼里做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贵人没见过,可还真没见过有人带过这种好东西。   莫云泊对伙计抱歉一笑,跟着压低嗓门对祁煊说:“南方这边的菜口味偏甜,你若是不爱吃,就先吃点别的,大不了咱们等会换个地方再吃就是。”   他之所以会这么低调,也是因为坐在人来人往的大堂,因为祁煊这种大呼大叫,有不少用饭的客人都看了过来。   都这样了,祁煊还不消停,继续惹人嫌:“就这菜,还让你心心念念的?倒贴老子银子,老子都进不了嘴。”说着,他看向伙计,伸出手指了指,“你,对,叫的就是你,把你们这儿有名的肉菜都上一份来。对了,记住,老子不吃甜。”   这货是嫌弃莫云泊点了一桌子菜,不是甜的,就是素的呢。   一旁的陈一就想捂脸,公子咋就弄了这么个人跟出来了。 第18章   ==第十八章 ==   一顿酒饱饭足之后,三人步出这家酒楼。   结账的时候,陈一是垂着头的,俱因大堂中许多人都在偷偷瞄他们这一行人。   原因无他,不外乎这祁煊吃个饭还不消停,一会儿抱怨这,一会儿嫌弃那,且还能吃。   方才伙计重上了一桌菜,满满一大桌,十几个菜,俱都进了他的肚子里。   白瞎了这人长得还算不错,看样子也不是普通人,咋就是个酒囊饭袋呢!一直到三人都走出了酒楼大门,那跑堂伙计还在这么心想着。   祁煊惯是个目中无人的,莫云泊虽态度谦和,可身份地位摆在那儿,打小受人瞩目惯了,两人都有一种旁若无人的气势,也就陈一纠结得厉害。   上了马车,陈一驾着车往前行,边走边问两位爷打算上哪儿去。这苏州城虽是莫云泊的外家所在之地,但这么多年没回来了,他家公子也不说上哪儿,一时之间陈一还真有些抓瞎。   “先找家客栈落脚吧。”莫云泊吩咐道。   陈一忍不住回了下头:“公子,你真不去舅老爷家?若是让舅老爷知道了,莫怕是会怪。”   “你先找家客栈落脚就是。”   祁煊忍不住嗤了一声,“也就是你,换成我的下人,早就被我打死不论了。”   陈一心里一堵,再加上方才走了神,直到旁边传来一声痛呼,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撞到人了。   “我就说吧,没用的东西!”祁煊笑得恶劣。   莫云泊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你就别欺负陈一了行不行?”又忙对陈一道:“快下车去看看。”   *   上午刚演罢一场,秦明月实在累得慌,正在房里睡回笼觉,就听见念儿来说秦凤楼出事了。   她心里就是一慌,来不及多想就从榻上下来,冲了出去。   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可因为二哥的事疑点重重,她总是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感。来了这么长的时间,她已经深刻意识到这里不是人人守法懂法一切以法为行为标准的现代,而是弱肉强食,阶级分明,有钱有势的打死个人,连根汗毛都不会掉的古代。   尤其戏子本就是贱籍,贱籍是什么?那是比普通老百姓还要低一层次的存在。良籍殴打贱籍,顶多去衙门里问个话,可若是贱籍殴打良籍,轻则鞭刑,重则发配的下场。   且贱籍不得随意改籍,一朝为贱,祖祖辈辈都是贱。这段时间,空闲的时候秦明月总是忍不住会想,怎样才能脱离这种情况。   答案是无解。   至少以他们现在的处境来说是无解的。   秦明月努力地在心中安慰自己,不会出什么大事的,如今的庆丰班已不再是之前的那个庆丰班了,就算真有什么事,还有李老板会在一旁帮着。好不容易稳住心神,踏出屋门就见不远处站着三个人正在和老郭叔说话,而一旁放着个简易担架,上面放着躺着的秦凤楼。   “大哥!”秦明月只觉得脑海里一炸,人就跑了过去。   秦凤楼听见小妹的声音,怕她担心,努力撑起身子,苍白着脸安抚道:“小妹,我没事。”   “怎么成这样了?你哪里受了伤?怎么就伤得这么重,谁伤了你?”这一连串的问话,让秦凤楼都不知该怎么回答,而一旁的莫云泊更是面露愧疚之意。   “这位姑娘,都怪我的下人一时之间走了神,不小心撞伤了你大哥。真是对不住,我们会补偿……”   “道歉有用,要警/察来做什么?补偿?你当我们稀罕你的补偿!”   这呛人的话,几乎没打盹儿就从秦明月口里出来了。   一旁的老郭叔诧异不已,想要出言去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又怕秦明月得罪了贵人,一时之间急得是满头大汗。   这三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这月儿丫头平时看起来挺稳重懂事的,怎么就……   “这位姑娘,请问警/察是什么?”   秦明月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时激动之下,竟把前世一句流传广泛的话说了出来。心中连连自责自己不够谨慎,可这些当面是不会表现出来的,只能冷着脸不说话。   秦凤楼忙从中劝和:“小妹,你别着急,这三位公子并不是什么坏人,人家也不是故意的,你别这么咄咄逼人。”   秦明月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而且这会儿她也冷静了下来,这三人为首的两人,看其衣着打扮形容体貌,就不是普通人。她活了两世,经世俗的磨砺,早已深谙不要随意开罪人之理,也能泼得下脸面,遂开口歉道:“还望公子不要见怪,小女也是一时情急。”   她微微福了福身,面容真诚,言语坦诚,再加上刻意放软了音调,一口姑苏腔吴语软侬的,倒是一点儿都没有之前的咄咄逼人。   莫云泊本就没有计较,当即露出一抹淡笑,说道会情急也属正常,倒是一旁的祁煊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声。   装,装得倒是像,这丫头莫不是个戏子吧。   这只是祁煊的一句心语,未曾想倒是一语中的,当然这是后话。   对于祁煊这声讥讽意味十分浓厚的嗤笑,莫云泊是当即有些谴责的看了他一眼,秦明月是看都未看。   旁人如何想,关她什么事,不过是走了过场,全了面子也就罢了。倒是秦凤楼悄悄地拉了下妹妹,暗示她不要得理不饶人。   大家一同进了屋里,经过一番解释才知道,原来秦凤楼今日上街买东西,哪知祸从天上来,本是在路边走得好好的,突然被旁边的马车给撞了一下。   这马车自然就是莫云泊他们的马车,撞得也不太严重,就是一条腿撞折了。   这还不严重,那要怎么才算严重?!   穿越过来,从没享受过亲情温暖的秦明月,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被人关心的滋味。也是她上辈子心结太重,认为连亲生父母都能视你为工具,这世上还有谁能相信呢?不是没有过朋友,可是她总是淡淡与人处着,处着处着就更淡了,因为她不够热络也不够主动,所以在现代那会儿她几乎没什么朋友。   来到这里以后,和蔼可亲的老郭叔、刘三弦、王瘸子,平日里寡言少语却待她十分关心的乐叔,可爱烂漫的念儿,机灵懂事的二华子,话不多却给人感觉十分可靠的郭大昌,当然还有秦凤楼这个哥哥。   这个可以纵容她‘胡作非为’,她提出任何事情,都能给以回应甚至信任,从来不会抱怨,总是默默的在背后做着,从不抢功劳,从不妒忌光芒都被她一个人占了的大哥。   秦明月曾自问过,若是今天随便换了一个人,她估计得不到这么多的自由和信任。这个世道女子地位卑微,莫说是戏子,就是平民人家乃至达官贵人,女子自身的地位也是依附着男人的。   可她的大哥却给了她无限的宽容与信任,甚至在旁人都质疑她的时候,还能一力支持她。所以秦明月对秦凤楼的感情是十分深厚的,不光是原主遗留下来的孺慕之情,还有她本身的情感所在。也因此,在旁人眼里向来稳重懂事的她,今天才会这么反常。   秦明月的脸当即阴了下来,这下是连戏都不愿意做了。   莫云泊十分尴尬,不禁又谴责地看了陈一一眼。   “真是对不住,都是我这下人太不小心,害得仁兄受了这么重的伤,这里有些银子……”   随着话音,陈一忙从身上掏出一锭金锭子,也不大,是那种五两一个小金锭子。不过若是换成银子的话,五两金子却是能换五十多两白银了,也算是大手笔。   在如今这个世道,五十两白银别说折了条腿了,买条命也是没问题的。   “拿走你的银子,咱们不需要!”每个人都有一条敏感的神经,显然是秦明月被刺激到了。   “这……”莫云泊满脸为难,想要解释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秦凤楼忙一面去拽秦明月的袖子,一面对他道:“真不用了,方才在药馆,你们已经帮我付了药钱,这银子公子还是收起来吧。”   “嘿,你是给脸不要是吧?”同时,刺头儿祁煊来了这么一句,“瞧你这丫头长得还算齐整,怎么说话……”   他下面的话被莫云泊打断,“行了,荣寿,你能不能不添乱!”   荣寿是祁煊的表字。   老子怎么添乱了?   这句话见莫云泊脸上真的有了怒意,终于消弭在祁煊嘴里,他表情有些忿忿地闭了嘴,转脸侧身站在一旁,代表接下来的事他都不管了。   显然这家伙是气上了。   莫云泊又去说了些道歉的话,而秦凤楼怕小妹受了刺激再说出什么不好的话,强打着精神和之应对着。   最后那金锭子还是没要,怕祁煊等会再冒出一句惊人之语,莫云泊留下过两日再来探望秦凤楼的话,就走了。   秦凤楼兄妹二人只是过耳就忘,只当是客气话,而了解莫云泊秉性的都知道,能让他说出这种话,不光是客气,也是对秦凤楼颇为另眼相看。   其实这一路上,莫云泊已经对秦凤楼的身份有所了解。   这样低贱的身份,无端遭了祸,没有胡搅蛮缠,没有趁机讹诈,而是彬彬有礼,明明疼得脸都白了,还跟他们说道没事,甚至还拒了那银子,真的挺难得。   尤其荣寿又说了那么过分的话,莫云泊真心觉得自己还有必要再来一趟,以表歉意。   三人走后,秦明月有些不满地对秦凤楼道:“大哥,明明是他们害得你受了伤,你又何必这么客气。”   “好了,小妹,大哥知道你是关心我,可人家也不是故意的。且以咱们的身份,能不得罪人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秦明月一噎,好吧,她就知道是这个原因。   这操蛋的身份,什么时候才能摆脱! 第19章   ==第十九章 ==   江南的天气素来多变,前几日还是烈日炎炎,这几天又开始下起雨来。   这里的雨和别处不大一样,雨势不大,但细细绵绵,下的时候也长,一般没十天半月是不会消停。   有情调的人觉得是诗情画意的一幅水墨画,搁在没情调人的眼里,那就是腻烦。   祁煊拍了拍衣裳上沾着的雨水,满脸都是不耐:“这鬼地方,鬼天气!”   京城地处北方,气候从来干燥,这还是祁煊第一次来江南。江南的诗情画意,和江南的柔情美人,他一个都没看在眼里,就顾得腻歪这天气了。也是他们运气不好,到的第二日就开始下起雨来,一下就是十多日,日日窝在客栈里,祁煊感觉自己都快发霉了。   哦,不对,他们也是出门的,不过唯一来的地方就是这惠丰园。   莫云泊一直惦着来探望秦凤楼,也好表示下歉意,第三日便又来了一趟。知道对方身上有文人清高的品质,他不愿侮辱,也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捡了些时令果子和吃食带了一些过来。   秦凤楼和以前的秦明月一样,身上带着不易让人察觉的清高,也是从小识文懂礼,越是明白自己的身份,越是痛苦。可这种痛苦却是摆脱不掉的,只能压抑在心中,而这点与寻常戏子不同的清高,一直埋藏在他骨子里。   再说认真些,这种清高也是秦默然当初遗留下来的。不是清高,秦凤楼会任戏班里的戏子另谋高就,却不愿为难,不是清高,庆丰班之前也不会成那样。   说是不强求,不是不懂的强求,只是心中不愿强求罢了。   那日,陈一拿出银子补偿,即使秦明月不说出那样的话,秦凤楼也会严词拒绝的,只不过会换一种相对温和的方式。   其实并不是秦明月一个人感觉出了侮辱,只是秦凤楼年纪最长,秦默然死后,他一个人扛起整个庆丰班,比起弟弟和妹妹,他显然更懂得现实一些。   也因此当看见莫云泊摒弃了身份的篱障,以这种形式来慰问,秦凤楼当即生出好感,心中那股带着疏离的客气,也不知不觉消弭了。大抵也是两人身上有着相同的气质,不过只是一次,就相谈甚欢。   一个有意相交,一个不卑不亢,再加上莫云泊本就喜好音律,而秦凤楼你别看他做戏班的老板有些不太称职,但他在乐叔的教导之下,从小谦虚懂礼,且多才多艺。在音律上的造诣不说太高,也是能和莫云泊聊得来的。   这么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相约下次再续。   这期间秦明月并没有出面,一来是秦凤楼有意规避,怕小妹再说出什么得罪人的话,二来也是秦明月太忙。   没了秦凤楼,其他人又担不起统筹大局的责任,也是秦明月觉得这戏班里除了秦凤楼能明白她在白蛇传这部戏上的执念和本意,其他人都欠缺了一些东西,便自己扛了起来。   又要演戏,又要负责一些零零碎碎,可不是忙得连轴转。   她根本不知道大哥突然多了个朋友,还是秦凤楼与她说,他特意邀了莫云泊来看《盗仙草》的第二回,秦明月才知道这事。   不过她并没有持反对意见,大哥太孤单,除了戏班子,就是她和二哥,有个朋友,也免得他总是惦着二哥的事,郁郁在心。   且不提这些,莫云泊见祁煊抱怨,也没有说什么,而是十分好心情地道:“你不是说总闷在客栈里十分憋气,这不就带你出来舒散舒散。瞧瞧这热闹,这种场景在京城可不多见。”   可不是如此,在京城里可见不到这种人头攒动来看戏的热闹场面。也是南方富裕,老百姓安居乐业之外,难免会找一些娱乐慰藉。而京城那里,到底皇帝脚跟下,一国的政治中心,相对气氛要显得严谨许多。   要不怎么说江南富呢,这个富可不仅仅是指银钱方面。   两人一进戏厅,就有伙计上前接了油伞拿去一旁收着,陈一根本没来得及插上手。   “二位是秦老板请来的客人吧,位置早已给二位留好了,小的这便带二位过去。”蓝衫伙计操着一口带着姑苏腔的官话,半弯着腰恭敬地给三人引路。   三人随着伙计一同往座位那边走。   也是庆丰班今非昔比,秦明月受秦凤楼所托,跟李老板打了声招呼,李老板就特意给安排了三个正面靠前排的位置。其实这位置也是挤出来的,要不是如今‘秦海生’火得如日中天,李老板大抵是不会这么殷勤的。   到了座位,两人没料到会是散座,莫云泊倒还好,撩起袍子下摆就坐下来了,倒是祁煊这个别扭的又开始别扭上了。   他微微一挑眉,冲伙计道:“你们秦老板就给咱们安排了这么个座儿?”   伙计有些为难地看了看相对好说话的莫云泊一眼,这才堆着笑道:“两位贵客可万万别嫌弃,这戏厅是咱们惠丰园最大且最豪华的一处戏厅。也是这《白蛇传》大受欢迎,前来看戏的看客太多,座位实在供不应求,以前咱这里还有雅间,现如今都是这种散座了。倒是有一处雅间,只是……”   “只是什么?”反正祁煊是养尊处优惯了,让他跟着一众平头老百姓挤在一处看戏,让他觉得格外不能忍。   那伙计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忙打着哈哈道:“那处雅间是咱们李老板常年不对外开放的,好像是招待什么贵客,小的也不太清楚。两位贵客还是别为难小的了,小的这便去给二位上茶。”说着,伙计就离开了。   贵客?   祁煊睨了莫云泊一眼,不明说莫云泊都能明白他的意思,什么贵客有他们贵?要知道这里可是站着一位郡王。   “快坐下吧,咱们既然轻装简行,就不易招来风头。我倒是瞧这里不错,你看多热闹。”   祁煊哼了哼,这才豪迈地一撩衣袍下摆坐了下来,旁边的陈一心里终于松了口气。万幸这位爷没惹出什么事来,他总算能明白以前安郡王身边的随从四喜,为什么总是一脸苦瓜相了,实在是这位爷太难侍候。   话不容多说,随着时间的过去,渐渐厅中的座位都满了。   正当祁煊有几分不耐烦之意,突然后方传来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三人侧头看去,便见到戏厅大门那处突然走进来几个打扮体面的丫鬟婆子,她们一走进来,就背对着人群做以遮挡,很快从门外走进来几个衣衫华丽样貌出众的女子。看样貌和体征,这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夫人带着家中小姐来看戏呢。   其中几个一看年纪就不大的小姐,行走之间用手中的团扇半掩着脸,虽只是一闪即过,也能让人看出姿容不一般。   “总算见到几个长得还算齐整的了。”   能在祁煊口中得到‘齐整’一称,算得上是美人中的中上之姿。这厮看女人,就是两个类别,齐整或者不齐整,当年他有次参加某户人家的赏花宴,人家好好的一个贵女,被他评头论足说是不齐整,为此闹出了很大的笑话,事后那贵女羞得差点没悬梁。   也因此祁煊在世人口中得了一个荒诞无稽的名头。   那户人家在京中势力不小,要不是祁煊得惠帝宠爱,打小在京中就是一*霸王,在宫里也深受皇后和皇太后的喜爱,别人知道惹不起他,不然指定出门就被人大卸八块了。   莫云泊已经习惯祁煊的为人处事,只是轻轻一摇头,道:“君子不可随意对女子评头论足。”   祁煊恶形恶状往椅子里一靠,一副‘老子愿意’的样子,“老子啥时候说自己是个君子了?”   “你啊!”莫云泊摇头一笑。   这不过是个插曲,随着这户人家的夫人小姐进入拉起了序曲,很快又来了不少富贵人家的女眷。又差不多等了一刻钟的样子,直到祁煊简直想甩袖子走人,方才响起一声清脆的锣声。   “这戏有什么好看的,娘们兮兮,哭哭啼啼,说个话像是哭,哭得时候还是哭,明明是高兴的场面,还是在哭,让人心情不美。”   好吧,这‘水磨腔’在祁煊这厮嘴里成了哭腔了,也是这厮是牛嚼牡丹,实在不懂欣赏。   莫云泊已经放弃治疗这厮的嘴贱,也不说他,只是道:“开始了。”   灯光突然暗了下来,而同时戏台子那里却灯光大作起来。   暗红色的帘幔缓缓拉开,露出之后的景象——   只见戏台子上被布置成卧房的模样,有几有榻,有屏风,场中有三人。一人卧倒在地昏迷不醒,另有两名女子,一人白衫,一人青衫,白衫的那个女子正抱着昏迷的那个男人痛哭不已。   正是演到许仙被现了原形的白娘子吓死,白娘子醒来后伤心欲绝,小青追问是不是她喝了雄黄酒现了原形,将许仙给吓死了。   白娘子被问得肝肠寸断,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   突然一阵哀婉的乐声响起,只见秦明月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捻起一个兰花指,轻蹙着眉唱了起来:“三杯酒迷了本性,雄黄害我现原形,闺帐里红粉变蛇蝎啊啊啊,落帐内吓坏我夫君!气若游丝弱啊,三魂去二魂啊,是我无意将他害啊,说什么婚配为报恩……”   一众看客或是同悲,或是心疼美人儿哭得伤心欲绝,大家全副心神都投注在剧情上,这时场中突然响起一个不和谐的声音:“这什么破戏,人都快没命了,怎么还在这里唱起来了!” 第20章   ==第二十章 ==   戏厅中十分安静,只能听见哀婉悠扬的配乐声,以及秦明月浅白易懂的唱腔。   突然响起这么个声音,显得特别突兀。   幸亏秦明月在现代那会儿演戏时见多了各种嘈杂的场面,练就了处事不惊的态度,只是声音低了一度,让人几乎察觉不出来,只是往这边看了一眼,继续又唱了起来。   有人四处张望想看到底是谁这么不识趣,而莫云泊已经撩袖子上了,直接拿手将祁煊的嘴给堵住。   他压低着嗓门,“你看戏就看戏,嚷嚷着什么。”   祁煊就想辩解。这时台上又起了变化,只见白娘子恢复了正常说话的状态,说要前往瑶池求得仙丹来救许仙,而小青却道仙丹不易得,恐有危险。白娘子不为所动,依旧坚决要去,她去一旁点了一盏油灯,交代小青一定要守好油灯,免得许仙剩下那一魂散了,小青只能答应下来,并道让她早就早回。   话不容不多说,只见白娘子手中掐诀,原地一个旋身,一阵白烟冒起,人突然就不见了。   而幕布也在此时缓缓合上,来看过白蛇传的人都知道这是要换场景了。   这时,厅中也终于响起自打戏开场后第一波议论声。   “这白娘子不见了。”   “庆丰班的手段真是神乎其神,老夫研究了这么多场,都没看出他们用得到底是什么手段。”   “也不知道这白娘子能不能求来仙丹?”   “你想多了,要是求不来,这许仙死了,戏还怎么演下去。”显然这个说话的是看了多年的戏,对一些套路是驾熟就轻。   大家都在悄声议论。不多时,帘幕又缓缓拉开,嗡嗡的议论声当即没了,大家都将注意力转回台上。   这次的场面更为惊人,只见许仙身边站了两人,一个黑衣一个白衫,都是头顶着高帽,其中白衫人口中吊着长舌,黑衣人则是面如黑炭。两人帽子上都写着大字,一个是‘一见发财’,一个是‘天下太平’。   “赫,这是黑白无常呀!”   场中一片哗然声。   祁煊这下终于不闹腾了,边看边道:“嘿,这戏倒是新奇。”   莫云泊嘴里虽是没有说话,却是眼珠不落的看着台上。   *   这一场戏看得真是让人心潮澎湃,情绪激昂。   戏落幕之后,大家依旧还有些缓不过来神儿,纷纷和身边相熟之人讨论着剧情。一时之间,戏厅中宛若菜市场似的十分热闹,更不用提那一声又一声的报赏声了。   祁煊自认自己从不是个见识浅薄之人,可这种戏他也是第一次看过,忍不住咂咂嘴道:“这戏挺有意思。”   一旁的莫云泊这才回过神来,赞道:“真没想到风楼兄竟如此惊艳绝才,能编出这样的戏,戏中所思所想所见所闻,真是让人叹为观止。不光戏好,唱戏的人更好,说哭就是哭,说笑就是笑,真是变脸如翻书,前一刻还肝肠寸断,后一刻求仙丹不成依旧不放弃为夫牺牲至此,得妻如此,真是夫复何求。”   “秦明月……”这句低喃因为声音太小,现场又太吵,并没有被旁边两人听见。   而那边祁煊也在心中默念着同一个名字。   没想到那脾气大的丫头还有这本事!   这时,一个端着托盘的伙计走到两人身旁来,打断了两人的怔忪。没等莫云泊出声,祁煊抬手就往里头扔了个金锭子。   伙计顿时一惊,堆着笑问道:“公子贵姓。”   祁煊摸摸下巴,“我嘛,姓祁。”   这边伙计正端着托盘离开去报赏,突然不远处响起一个声音。   “子贤表弟!”   就见一个身着暗绿色绣银色云纹圆领锦袍的男子,大步朝这边走来。他身材硕长,俊眉朗目,端得是英俊不凡。   其实贺斐早在之前祁煊爆出的那一声大喝时,就看到了旁边的莫云泊,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这身娇体贵的表弟,竟然不吭不响就来了苏州。   贺斐的父亲贺知府乃是莫云泊的亲舅舅,贺莫两家乃是亲家。贺斐虽与莫云泊见面不多,但却是一眼就认出他来。   诧异之余,他不免又在想,莫云泊这番来苏州莫是有什么事?要知道他这表弟可是与一般的勋贵子弟不同,从不沾染朝中之事,明明年纪也不小了,却是闲云野鹤,成日里沉迷于奇技淫巧之中,一事无成。   尤其他此番来苏州,却没和家里这边打招呼,更是让贺斐疑窦丛生。   所以说一个人心性左右着他的思想和行为处事,贺斐虽未出仕,却因身份关系密切地关心着朝中动向,难免会多思多想。尤其莫云泊身份不一般,他身为衡国公府五公子,衡国公府作为太子外家,乃是拥护太子一系的中流砥柱。虽莫云泊表现地似乎并不愿意沾染朝中之事,但身在这泥潭之中,又哪能真正能撇清。反正让贺斐来看,他这表弟没他表现出来的这么单纯。   且不提这个,莫云泊在看见贺斐后,当即就明白是谁连累自己了。他有些无奈地看了祁煊一眼,才撑着笑上前与贺斐寒暄。   “表兄,别来无恙。”   贺斐点点头,面带责怪之色:“你是什么时候来苏州的,怎么没去家里。前些日子我爹还提起了你,说是小姑姑打算与你议亲,这议亲之事如何了?”面色责怪,口气却是十分亲近。   所以说贺斐还是不够了解莫云泊,两人虽是表兄弟,到底一个在京城,一个苏州,天南地北相隔又何止千里之遥。贺斐并不知道莫云泊这趟之所以会轻装简行来到苏州,也是为了躲避他娘要与他议亲之事。   不知该如何回答,莫云泊索性便回避了,“表兄莫怪,子贤也是刚来苏州没几日,因为带着朋友,才会没有去家里拜见舅父大人。”   既然提起这朋友,贺斐自然将眼神移至祁煊的身上,“这位是——”   其实贺斐早就看见祁煊了,认真来说他是看到祁煊,才会看到旁边的莫云泊。他也心知这表弟所交之人必非等闲之辈,便等着表弟出言介绍。   “这位是我的一位知交好友,姓祁,名煊。”   莫云泊并未往深里介绍,但祁是国姓,能姓祁的,自然是宗室子弟无疑了。贺斐是曾有耳闻表弟与京中一个出了名的浑人安郡王乃是至交。这姓祁,又这么年轻——   “难道这位就是安郡王?真是久仰久仰!”贺斐拱手为礼。   其实这就是客套话,换成一般人,大多都是哈哈一笑寒暄两句也就罢了,偏偏祁煊不是个一般人。就见他斜挑着剑眉,用那种听不出什么意味的口气道:“这久仰是久仰的好名声,还是坏名声啊?”   态度有些懒洋洋,还有些令人憎恨的高高在上。   贺斐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呵呵一笑道:“安郡王玩笑了。”眼中却在不易让人察觉之间闪过一抹锋利之色。说完,他看向莫云泊:“子贤如今落脚在何处,既然来到苏州,还是去住家里吧。”   见莫云泊面上流露出一丝为难之色,他又道:“哪有过家门而不入的,让父亲知道怕是会伤心。”   话都说成这幅样子,且莫云泊也心知是躲不过,只能微微一颔首:“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还望表兄多多在舅父面前帮子贤周旋,子贤实在是因为有些不便,才会没及时上家中向舅父大人问安。”   贺斐点点头,又对祁煊说:“还望安郡王不要嫌弃寒舍简陋。”   “怎么会。”祁煊呵呵一笑,又来了一句,“就算真是寒舍,看在子贤的面子上,我也不会嫌弃的。”   好吧,人家这是客气话,他还真当真了。   三人一同出了戏厅,陈一随后跟上,至于与贺斐一同前来看戏的刘茂早就被贺斐扔脑勺后面去了。   今日下雨,惯常骑马的贺斐也是坐车前来的,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往城南驶去。   “你这表兄是个伪君子,我见他方才恨不得把我给活吞了,面上还要保持着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坐车无聊,祁煊就和莫云泊说起小话来。   这确实是小话,哪个大男人会显得没事背后议论他人?   莫云泊有些无奈看他一眼,“荣寿,他是我表兄。”话里的意思十分清楚,能不能看在他面子上,留些口德。   “我知道他是你家亲戚。”所以才会没当面戳破,换成其他人,指不定祁煊心中一个不满,就怼上了。   莫云泊又无奈地摇摇头,“你啊你,让我怎么说你才好。人要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才能安适。”   “所以你明知道你家里人在你身上打什么主意,还乐得装傻?”   这话说得有点太戳心窝子,莫云泊脸上温文的笑差点没维持住。   也知道自己这话有些过分,祁煊摸了摸鼻子道:“好了,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一个蹭饭吃蹭地方住的,知道不要随意开罪东道主的道理,哪会自己找不自在?!”   莫云泊点点头,又挂起浅笑,“这样最好。”   坐在车辕上赶车陈一,偷偷在心中腹诽:也就他家公子是个老实的,竟会信了安郡王的话,他要是不生事,他就不是安郡王。   不得不说,陈一这句腹诽算是一语中的了,当然这是后话。   两人并肩而坐,祁煊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蒙蒙细雨,而莫云泊却是面色怔忪,不知道在想什么。   安静了一会儿,莫云泊突然道:“你这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得改改,人生在世哪能事事顺心如意。凡事较真,苦的是自己,赤子之心固是好,可惜太别具一格。荣寿,你明明是个好人,坏就坏在你这性子上。”   祁煊毫不在乎地哈哈一笑,心里却在想:我是好人吗?   这么想着,他复杂地看了莫云泊一眼。可惜莫云泊只顾去想自己的心思,倒是没有看到这个眼神。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   刘茂见贺斐遇上了故人,也没不识趣主动上前攀谈,而是继续坐在雅间里回味着之前的剧情。   若是论南戏,刘茂能说出一百个不同的道理来,可这白蛇传的唱法,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让他想挑点儿什么刺都挑不出。尤其这白蛇传的情节跌宕起伏,人物性格饱满,再加上这里头各种匪夷所思的手段,刘茂自认自己是个老戏迷,却除了叹为观止瞠目结舌,再不能有其他反应。   每次都抱着‘只看这一场,下次再不来了’的念头,可每到下一场他跑得比谁都快。就像孙猴子头上带了个紧箍咒,刘茂自认自己记他亲娘的生辰,估计都没他记白蛇传的开演时间记得清楚。   想不出来个所以然,刘茂就把这原因归咎在贺斐身上,要不是这位爷总是会问,他怎么会记得这么清。之前还因为某些顾忌,让刘茂来看戏看得心中不安稳,可有贺斐陪着,他就只当是陪太子念书。   对的,他就是个陪看的。   可谁能告诉他,这人明明在台上站着,到底是怎么一阵烟就不见了。   刘茂心中猫抓似得痒,正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要想个办法混到后台去,突然就听下面一阵喧哗声。   细听之后才明白原来不知哪儿来了个乡下泥腿子,明明身上的泥腥味儿还没褪干净,非要装什么大尾巴狼。大抵是以前在小地方看完了戏,没少干些叫唱戏的角儿出来喝茶陪酒的龌蹉事,来了苏州城也敢把这套手段用出来。   刘茂浑然忘了几个月前,他也是这么将秦海生请出来的,心中义愤填膺地如此想着。   不怪他会这么想,实在是惠丰园生为苏州城数一数二的戏园子,稍微明白点儿的都知道背后站着是哪位大佛。庆丰班在这里开唱白蛇传以来,甭管私底下怎么沸腾,垂涎‘秦海生’的人不少,但还从没人敢闹到台面上来。   身份够的洁身自好,不愿为了一点小事就玷了自家的名声,身份不够的碍于刘茂的面子大多十分识趣。   也是刘茂太给面子,场场捧场不说,每次打赏都是最大头,那报赏活计那么高昂的嗓门,谁听不见啊。有刘茂这尊大佛坐镇,还真没哪个不长眼的小鬼儿敢犯上来。   尤其,出于某人的吩咐,以及自身那点儿不为人知的小心思,刘茂一直以保护神的姿态自居,甚至隐隐窃喜,恨不得哪天当场戳破,好让美人对他芳心暗许。   好吧,这只是他的幻想,连每次来都是陪看,他哪敢动什么歪心思。   且不提这些,刘茂自认这闹场之人是损了自己的面子,当即端起桌上的茶盏就冲下面那个浑身金灿灿的胖子砸了过去。   “这是哪来的小鬼儿,敢来砸爷的场子,不想混了是吧?”   下面,李老板正拦得满头大汗。   按理说,这种情况用不了他出面的,可实在是来人是个二愣子,不管场中的管事及伙计怎么劝说,都一副今天不把秦明月带走不会罢休的样子,甚至还打伤了人,无奈他只能出面阻拦。   正焦头烂额之际,突然见刘茂出了面,他当即心中一喜:“公子,实在是小的无能。”   “你是谁?”那二愣子望着二楼上露出半个身子的刘茂问道。   此人体态肥胖,身穿靛蓝色绣金线对襟锦袍,这金线用的实在有些多,本是用来点缀的,他倒好,大篇幅用上,显得整个人金光闪闪的。再加上脖子上手上带了许多金饰玉饰,更显得宛如一尊移动金佛。   这也是刘茂为何说他身上泥腥味儿还没褪干净,哪个有点身份的人家会这么穿,这不是长脸,这是丢丑。   刘茂没料到这苏州城的戏园子里还有人不认识他,当即就是一愣,未等他出言再说,就见下面那胖子十分嚣张地伸出一根粗粗的食指,指着他道:“我不管你是谁,别碍了爷的大事儿,敢拿东西砸爷,今天就别想给我囫囵出去!”   说着,就肥手一挥,“给我上。”   随着这声令下,他身后站了五六个膀大腰圆的随从就朝李老板他们扑了过去,又有几个人往二楼这边来了,显然是打算连刘茂也不放过。   本来戏厅里看客还有不少,见有人闹事,为了不沾麻烦上身,许多人都走了,只留了几个站在旁边往这边看着。此时见打了起来,剩下的这几个也不敢多留了,纷纷做鸟兽散状。   一时间,场面极为混乱。   刘茂没想到还有人这么不按章程来,他还自持体面稳重自制,倒是毛六吵嚷了起来。   “好哇,你们好大的胆子,知道我家公子是谁吗?我家公子可刘同知家的二公子。”一般这种亮身份的话,都不会是本人说,而是身边的下人来。   见这边亮了身份,那几个彪形大汉随从不禁顿了顿脚步,扭头去看自家主子。   那胖子冷笑撇嘴,旁边一个狗腿子立即叫嚣道:“那你知道我家公子是谁吗?我家公子可是钱总兵的小舅子!”   这是针尖对麦芒,对上了!   *   贺斐刚到家门口,还没来得及进去,就接到了信儿。   听说有人在惠丰园里闹事,还把刘茂给打了,他当即面色如墨,脸黑得能滴出黑水来。   “这个没用的!”也不知他在说谁。骂了一句,他才意识到身边还有其他人,当即拱手歉道:“子贤,你先请入内,为兄这边还有些事要办,待事罢之后再来赔罪。”   “可是那庆丰班出了什么事?”   因为事情有些紧急,方才报信之人并没有避开莫云泊和祁煊两人,所以两人也在旁边听了一耳朵。   贺斐倒没有多想,点了点头。   “那我和表兄一同去,这庆丰班的秦老板是我朋友,朋友出了事,我这做朋友的自然不能视而不见。”   贺斐眉头就是一拧,“子贤怎么会跟个唱戏的认识的?”   莫云泊还在踌躇该如何回答,这边祁煊道:“你是怎么认识的,咱们就是怎么认识的,合则只能你认识个唱大戏的?”   这话说得有些难听,不明白内里究竟的,只会当祁煊这人嘴贱欠抽。可若是再去细听就能听出些内容来。是啊,贺斐的身份不一般,一个唱戏的戏子出了事,怎么会有人来与他报信?   当然也可以说贺斐是担心朋友,可方才他那脸黑如墨的样子,可真不是担心朋友这么简单。   贺斐以为被这安郡王看出端倪,当即看了过去,可见祁煊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还在抱怨莫云泊闲得没事去作甚,外面还下着雨,只当他是随口一句,有口无心。他一面往外走,一面若无其事解释道:“那刘茂是我一个朋友,他爹是苏州同知。”算是解释了祁煊这句无礼之言。   莫云泊望了祁煊一眼,也笑着解释当初是怎么和秦凤楼认识的。   祁煊哈哈一笑,一副毫不以为忤的模样,跟在后面。   *   三人一同到了惠丰园。   方才还富丽堂皇、人声鼎沸的戏厅,此时就像是被野猪拱过的菜地一样,显得分外狼藉。   到处被砸得一团糟,桌椅几都被掀翻在地上,场中站了一个体积庞大的胖子,正在嚣张地说着什么。而刘茂和李老板还有若干伙计站在戏台子上,但凡有人想登上这处戏台子,就被他们从上面搡了下去。   也是胖子这群人太蠢,不知道还能从后面上去,只当就只有这一条路。   幕布之后隐隐有人,却是没露出脸来,贺斐只是扫了一眼,便将目光投注在场中之上。   祁煊嗤笑出声。   可不是该笑,这场面就宛如儿戏一般,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哪家的顽皮孩子在玩骑马打仗,而不是恶霸想强抢民女。   贺斐脸上很冷,就站在外面看着,莫云泊倒是想出面制止,却是被祁煊一把给拉住了。   “你个龟孙子的,竟然敢打爷,今天是爷出来没带人,你给我记住,哪天让我在街上碰见你,爷不打得你鼻青脸肿,你刘爷以后跟你姓。”刘茂跳脚道。   他白净的脸上,左眼乌青,却是不知被谁给打了。   其实场上能有如今这副局面,还是刘茂一力坚持来的,若换成只有李老板在,恐怕后台的秦明月早就被人带走了。   毕竟这胖子也不是一般人。   倒不是说这胖子有什么本事,没听方才人家报名头嘛,是钱总兵的小舅子。   这钱总兵可不得了,乃是苏州府地方军队最高长官。这总兵一职本无品级和定员,遇有战事,总兵官佩将印出战,事毕缴还,后来因地制宜才慢慢演变成常驻地方武官。也是苏州这地方与别处不一样,靠海太近,海上贸易繁荣,免不了会滋生海寇。早先年海寇盛行,朝廷屡剿不尽,为了保护地方民生,才会特令地方军常驻。   要知道大昌朝每年税收约一千万两白银,苏杭两地占了其中的一半还有多,可不是十分重视。   其实掰开了揉碎说,刘同知是文官,管着地方民生,还是二把手。而钱总兵却是武官,不光是一把手,手里还捏着地方军兵权。所以说刘茂和这胖子对上,还真没啥胜算,若不然他也不会使人去找贺斐报信。   不过只是一瞬间,贺斐心思百转。   他不想得罪钱总兵,即使换成他爹,恐怕也不愿和钱总兵对上。   可是——   他的脸色宛如万花筒似的,一会儿一个颜色,莫云泊只顾关心戏厅里面的动静,倒是让祁煊看了个正着,无声一笑。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   后台那处,一屋子人脸色阴沉。   秦凤楼并不在,他的腿受了伤,最近一直闭门在房里养伤。事发之后,老郭叔倒是想让人去给他报信,却被秦明月给拦住了。这种事情,即使她大哥在场也没什么用,不过是平添担忧罢了。   “这可怎么办?我看这刘公子也是中看不中用,这到底是哪儿来了一个浑人,竟连刘公子的面子都不给。”老郭叔连连感叹,十分焦虑地在屋里来回转着。   “能是谁,没听人家说,是那个什么总兵的小舅子。”王莹扯出一抹冷笑道,同时往秦明月那里看了一眼,眼中带着明眼可见的幸灾乐祸。   “这总兵是多大的官儿?难道比同知还大?”二华子不懂事,插了一句。在他的世界里,他觉得刘公子已经是天大的贵人了,万万没想到还有比刘公子更大的贵人。   乐叔阴沉着脸道:“两者不能相提并论,一个是管治下民生,一个却是掌着兵权。”   “也就是说这总兵比较大了?”   老郭叔走过来,斥了一句:“你个小孩子家家别乱插嘴,没看见一屋子都急得快上火了。”   二华子赶紧闭上了嘴,屋里又安静下来。   王莹左看看又看看,实在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情,忍不住对秦明月道:“人家既然想请你去喝茶,你就去一趟呗,连累了这么多人,你怎么还坐得住。”   “莹儿!”陈子仪气急败坏地扯了她一把。“你到底在说什么知不知道?”   王莹十分委屈,“我说什么了,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   “你这丫头越来越不像话了!”老郭叔指着她痛心疾道。   而大家也都用谴责的目光去看王莹,秦明月突然站了起来,笑了一笑,走过来。   “谢谢你的提醒,我连累谁,也连累不到你身上的……”   “月儿,你别理她,她不懂事,瞎胡说的。”   秦明月又是一笑,一巴掌挥了过去,然后望着陈子仪,“我也不懂事,所以手滑了。”   之后,她再不去看其他人脸色,顺了顺偌大的袖摆,便头也不回的往前面走去了。   她无视后面的叫喊声,撩起暗红色的幕布走了出去,因为她的出现,场中局势为之一顿。   她一身白色素纱,衬得她如玉般的肌肤更是晶莹剔透,眉如远黛,双眸波光潋滟,随着走动广袖翻飞,更显得腰肢纤细,盈盈楚楚,让人恍然觉得这是九天玄女下凡来。   “你跑出来做什么!”也是有些情急,刘茂一时之间有些口不择言,根本没想到自己其实与秦明月并不熟。   秦明月有些复杂地望了他一眼。   之前外面发生的事,她在后面都听见了。   “谢谢。”   擦肩而过时,一个细小的声音钻入刘茂的耳中。   他抬眼就看见她的侧脸。   那么的柔美、温婉、动人,带着一丝近乎绝望的凄美。   去他娘的,不就是个总兵,老子拼上了!   他就想伸手去拉住她,却只摸到一小块儿顺滑的袖摆,而那袖摆就那么从他手里一点点溜走了。   刘茂动了动手指。   那胖子见秦明月走了出来,一双小眼绽放出噬人的光芒来,近乎贪婪的上下打量着她,越看越欢喜,抚着肥肥的大掌笑着:“美,真是美!”   秦明月莞尔一笑,仿若是百花盛开,又似春风拂过,说不出的好看,让见到之人不禁一怔。   “你有龙阳之好?”这句话是哑着嗓子说的。自打秦明月顶着秦海生的名头现世以来,除了在自己人面前,她都是用男声说话。锻炼了这么久,也能模仿得惟肖惟妙。少去了属于女儿家的娇柔,多了一些男子应有的磁性。   这胖子没料到秦明月会这么问,当即脸上有些难堪起来。   好男风并不是什么丑事,可这种事到底有违天理伦常,几乎没人会拿到台面上来讲。尤其是对有身份的人来说,这么□□裸的问,简直就是一种侮辱。   “你这小戏子倒是嘴尖舌利,不过很快你就不会这么说爷了。”胖子狰狞一笑。   “那你预计怎么收拾我?不过,我就想知道这代价你能付得起吗?”   这话有些不着五六,倒是让听到的人都不禁有些一头雾水。   秦明月并没有继续打哑谜,又道:“我确实是个小戏子,又没权又没势,我阻止不了你欺男霸女之恶行,但我并不打算轻易就范。”   她眉眼弯弯,笑容可掬,可说出来的话却仿佛是淬了毒的毒针也似,“你知不知道,其实人是很脆弱的。匕首、簪子、筷子乃至瓷器碎片亦或是木刺,就算没有这些东西也没关系,还有牙齿、指甲、手指……牙齿的咬合力可以很轻易的咬破一个人喉管,而眼珠,一根手指可以轻易的插爆它,你有没有见过手指插爆眼珠的场面,□□去搅啊搅,红的白的……”   胖子先是愣住了,紧接着是忍不住打颤,他的脸色随着脑中的幻想青红交加,最后全部化为了苍白。抖着手,指着秦明月:“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秦明月依旧是满脸笑容的样子,“没什么意思,你不是要带我走吗?走吧。”说着,她缓步向前。   而在场所有人早就是呆若木鸡,完全被她的话给惊呆了。   包括门外站着的几人。   这时,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突然响起,外面来了大约二十多名衙役。   他们来到贺斐身后,为首的一名衙役抱拳行礼,“大公子?”   贺斐这才缓过神来,一脚迈了进去,双手背在身后,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听说有人斗殴闹事,都拿去府衙问话。”   *   李老板、刘茂包括那胖子,乃至双方所有参与者都被带走了。   贺斐也没多留,好像一副真是前来办公的模样。   偌大的戏厅只剩下庆丰班一众人,还有两个局外人莫云泊和祁煊,秦明月倒是没被带走,也不知是被人遗忘了还是什么。   场上很静,秦明月眨了眨眼皮,动了一下。   “秦姑娘,你没事吧?”莫云泊忍不住上前关心道。   秦明月又眨了一下眼,这才回过神来,望了过去,“莫公子?”   莫云泊以为她受了惊,忙点点头,笑道:“是我,你没事吧。”   秦明月摇了摇头,笑了一下,脸色有些苍白。   “莫公子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有人闹事,就特意过来看看……”   “你这丫头倒是会吓唬人,好像说的跟真见识过那种场面一样。”祁煊在一旁脸色有些复杂道。   秦明月没有理他,她还记着之前这人在场下干了什么。   若不是她够镇定,这场戏几乎要演砸了。同时,她也忆起之前莫云泊阻止这姓祁的闹事的举动,又见他满脸都是关心,不禁对他又笑了一下。   “谢谢莫公子关心,我没事。”   祁煊自讨了个没趣,又见对方只顾对着莫云泊笑,心中不禁有些不屑,想着又是个犯花痴的。至于心中那点儿不是滋味,他权当是错觉。   “月儿,小妹……”   随着一阵急促的叫喊声,秦凤楼一瘸一拐地让人搀扶着来了。他腿伤还没好,又是匆匆而来,这一会儿早就疼得满头大汗,面上却是带着明眼可见的担忧。直到见到小妹好生生地站在那里,他才松了一口气:“你没事吧,我听二华子说有人闹事。”   扶着他的二华子不禁往后缩了缩,他也是实在担心月儿姐,又想不出办法,才会去找了凤楼哥的。   秦明月上前来扶着他,“大哥,我没事。”   秦凤楼点点头,这才又面向莫云泊,有些感激地道:“多谢子贤解围。”   他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连李老板都没办法,甚至其背后的刘公子也吃了瘪,既然小妹没事,肯定是莫云泊出手帮忙了。   他与莫云泊相交多日,莫云泊并未对他提起过身份,但不光是从其言谈举止,还是从其表面不经意之间表现出来的一些东西,秦凤楼都知道莫云泊不是个简单的人。   莫云泊一愣,知道秦凤楼这是误会了,忙道:“凤楼兄误会了,解围的并不是我,而是……”   他不禁看了秦明月一眼。   即使没有后来官差的出现,他也知道今日一定会没事,因为那胖子明显已经被秦明月给吓住了。   其实说白了,秦明月也是不得为而为之。她抵抗不了命运的苛责,只能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打算。   你不是想抢人吗?   可以,只要你承受得起代价。   一个人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想着去怎么弄死你,谁也不傻,不过是贪恋一晌之欢,谁会真正泼上自己的性命?!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道理从古至今恒久不变。不光是因为穿鞋的怕死,也是穿鞋的拥有太多,他赌不起。   那胖子早先还张扬跋扈一副很嚣张的模样,方才被官兵带走的时候,眼神都直了,显然是被吓得不清。   秦明月忙对莫云泊使了个眼色,他立马会意过来,对秦凤楼笑道:“不知是谁报了官,之前闹事那些人都被官差带走了。”   秦明月也忙附和道:“连李老板他们也被带走了,说是去问话。”   “原来是这样。”   见唬过了秦凤楼,两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禁相视一笑。   一旁的祁煊见着两人这种默契,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   其实事情远没有秦明月和莫云泊说得这么简单。   之前贺斐之所以会犹豫,不外乎是因为这事有些难办。不同于刘茂,贺斐对钱总兵这个人还算有些了解。   而这闹事的胖子也不是钱总兵的正儿八经的小舅子,就是他一个宠妾的兄弟。   可这宠妾不一般,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手段,竟把钱总兵迷得有些五迷三道。为官者大多爱惜羽毛,即使宠妾灭妻也不敢闹到台面上来,可这钱总兵不一样,他那原配差点没被这小妾逼得自请下堂。   明明是正室,偌大的府里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被送到城外的庄子上养病。说是养病,其实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而那小妾却是登堂入室,俨然以一副女主人的姿态身居。   这也是这闹事的胖子为何会如此底气足的原因所在,搁在谁当一个便宜的小舅子,也不敢这么肆无忌惮啊,俱因这胖子知道亲姐姐有办法帮自己解决一切事情。   这不,前面刚把那胖子关进了府衙,后面就有人来打招呼了,态度颇为强硬,硬压着要放人。   若说放人也不是不可,这本就是走个过场。   按理说是皆大欢喜,哪知人放回去后,钱总兵那边又出了幺蛾子。   说是刘茂伤了人,要将其交出去,并要求府衙将戏子‘秦海生’关入大牢,重罪处置。   说是重罪处置,不过是好听话,说白了就是想要秦明月的命。   贺斐打听之后才知道,原来那胖子确实被吓到了,回去后就发起高热,人都烧糊涂了,一口一个秦海生要害他的命。这胖子是那小妾娘家唯一的男丁,平日里看得像个命根子似的,那小妾自然要给兄弟报仇。   一时之间,不光贺斐十分头疼,连贺知府、刘同知都头疼得不行。刘家人仰马翻,刘同知四处找人说合。   周旋了两日,好不容易对方答应放过刘茂,但对‘秦海生’还是不松口。   其实一个戏子,钱总兵那里要想处置,自己也就处置了。说白了,这是看在贺知府的面子上,给双方彼此一个台阶下,如今就看贺家愿不愿意接下这个台阶。   贺知府那边已经软了口,可贺斐这边依旧还在犹豫着。   *   刘府,刘同知正在对刘茂施以家法。   往日刘茂如何不成器不成体统,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了,可这次刘茂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刘同知自觉不能轻饶了他。   刘茂光着膀子趴在条凳上,被亲爹拿着鞭子一鞭子一鞭子的抽着,哭天喊地还不忘求饶。   先是叫爹,见叫爹无用,就叫起娘来,刘夫人在一旁看得是眼泪花直转,眼角一抽一抽的,她实在看不下去了,不禁哭着道:“老爷,你就饶了茂儿,他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他知道错什么了?文不成武不就,一天到晚就知道逛戏园子。原我曾想他不是块读书的料,只要他不惹事,就任他玩。可你瞧瞧你瞧瞧,越来越荒唐,竟跟人为了一个戏子打了起来。要是打个寻常人,也就罢了,那钱总兵是个油盐不进被女人迷了心窍的莽夫。为了这孽子,我在外面老脸都丢光了,幸好贺家帮忙出面周旋,才将他保下来。今天我就要好好教训他,也免得他以后再到外面闯出什么祸来,害了咱们一家人!”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刘同知又抡起鞭子,越打越用力,很快刘茂光裸的脊背上就浮起一道道红肿的鞭痕来。   “我儿子不可能为个戏子跟人打起来的,茂儿,你快跟你爹说,你不是为了个戏子才惹事的,这里面肯定有其他原因的对不对?”   自己生的种自己清楚,若是说刘茂为了义气之争跟人斗殴,刘夫人还信,可若是说儿子是为了个戏子,还是个男人,刘夫人却是万万不信的。   可刘茂怎么可能会实话实说,钱总兵得理不饶人,依旧咬着不放,他还不知道秦明月会不会出什么事,怎么可能这会儿火上浇油。若真让他爹知道他是为了个女人,不用那钱总兵出手,庆丰班也安身不了。   更不用说还有贺家那边了,贺家那边传出消息是他和那胖子因为‘秦海生’起了争执,才闹出的这场事。刘茂自打知道这个消息后,就明白这锅自己是背定了。背就背吧,谁叫当初他迷了心窍,竟然为了讨好贺斐做出那样的事来,如今报应临头也怨不了谁。   他咬着牙不吭气,这下是连求饶都不求了。   眼见儿子被打得连话都说不出,刘夫人彻底忍不住了,哭着一头向刘同知撞了过来:“你要是再打我儿,我就跟你拼了!”   刘同知手里的鞭子差点没让她撞掉,见自己夫人又是哭又是闹,他只能无奈地扔下手里的鞭子,跺脚道:“真是慈母多败儿啊!你就惯着他吧,瞅瞅你把他惯成了什么样了!”   *   这天晚上,贺知府将贺斐叫去了书房。   “不过是个戏子,权当是给彼此一个台阶下了。”   “可爹,总督府那里……”   贺知府抬手打断儿子的话,“这不过是咱们自己猜测,实则事情到底怎样,谁也说不准。最近这段时间,我们不是打听不出那边的任何消息,说不定那王铭晟为了不落把柄在别人手里,早就将那戏子处理了。”   “这——”   “静园那边的人也说人早就被送走了,我们不是已经商量好换条路走,难道说你看中了那戏子?斐儿,这可不是你的性格。”贺知府看了儿子一眼,语重心长道。   贺斐面上有一丝难堪,不仅是发现自己亲爹竟然派人盯着自己,更是被亲爹勘破了自己的心思。   明明是个连棋子都算不上的人,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着了魔,竟连连上那惠丰园。   “可是,万一——”   贺知府摆摆手:“没有什么万一,不过是个戏子,用不着咱们这么费尽心思。你也不要太费心在上头,这几日各种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你小心传到玉容耳里,她又跟你闹腾。”   说完这句话,他就挥手让贺斐退下了,他知道剩下的话不用再多说,儿子也知道该怎么办。   贺斐沉着脸走出去,站在廊下望着月明星稀的夜空好一会儿,才往外面走。   回到芳荷院,正房那里依旧亮着灯,贺斐轻吐了一口气,抬脚迈了进去。   人方一走进去,就有一个穿着葱绿色比甲的丫头迎了上来。   “爷,您回来了?大奶奶还等着您呢。”   丫头殷勤的撩开银线串琉璃珠的门帘子,贺斐抬步入了内。只见屋中临窗一张贵妃榻,因为天热贵妃榻上铺了一层光滑的玉竹簟,靠边上设一梅花小几,上面摆着茶盏痰盒等物,并一盆开得正旺的凤尾兰。大奶奶耿玉容身穿月白色的纱衣,同色阔腿儿的纱裤,披散着头发,正斜倚着秋香色织金引枕上,手里端着一个小碗儿一勺一勺地喝着补汤。   耿玉容每晚临睡之前,必要喝一碗补气养血的补汤。她与贺斐成婚五载,至今无所出,大夫诊断说她有些气血两亏,旁的没啥问题,只要把血气养回来了,怀上麟儿指日可待,也因此她日日都不拉下。   她喝完最后一口补汤,从丫头手里接过一块帕子按了按嘴角,方才堆着一脸笑坐了起来。   “爷,您回来了,怎么今天这么早,外面的事儿都忙完了?”   也不知是因为之前父亲的提点还是什么,贺斐总觉得这句话意有所指。他点点头,坐在一旁圈椅上,就有丫头捧着热水、脸盆子、香胰子等物,服侍他净面净手。   “还是我来吧?”   耿玉容撑着身子就要下来,贺斐抬手打住。   “不用,让丫头们来就是。”   她也就不推辞,坐在贵妃榻上和贺斐说起话来,说的都是些妇人家的琐碎事,例如哪个银楼上了新款的首饰,以及一些夫人太太们所设花宴上的一些事。   耿玉容出身汝阳侯府,乃是汝阳侯的嫡幼女,按理说以贺家的家世,有些高攀了。可谁让贺斐的亲姑姑乃是衡国公夫人,有衡国公夫人出面,再加上贺斐生得器宇轩昂,一表人才,本人也非时下那些纨绔子弟,有功名在身。当年两家议亲之时,耿玉容隔着丫鬟婆子偷偷看了他一眼,只是这么一眼,就相中了贺斐。   本来耿玉容的母亲汝阳侯夫人还有些不太愿意的,无奈女儿坚持,才有耿玉容下嫁贺家之事。   本就是下嫁,耿玉容嫁来贺家后自然是众星捧月,公婆和蔼,夫妻恩爱,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至今未诞下子嗣。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是在补嘛,只是这补身子没头,让大夫来诊,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时候没到。早两年耿玉容还好,这两年也不知是在外面见听多了男人养小妾包外室的事,越来越不自信了,去年更是让贺斐发现她竟派人窥探自己的行踪。   夫妻二人闹了一场,事后不了了之,耿玉容说以后再不犯了,可是谁知道呢,要不然贺知府之前也不会说那句话。   贺斐太了解耿玉容了,知道她说这些话就是铺垫,后面肯定有什么话要说。有时候他也颇为厌烦这些所谓贵女们的处事方式,有话就说,偏偏喜欢绕着圈子来。   其实这不过是所谓贵人圈儿的约定俗成,女的是这样,男的也是这样,若是出来个二杆子,例如像安郡王那样的,就成了十足的异类。   大抵是本身就是个复杂的人,贺斐并不喜欢在外面劳心伤神,回来对着妻子也要玩心眼,可谁让他娶了这样一个人。想着想着,不禁又想到那秦明月,想着那日她所说的惊悚之言——   她可真敢说!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   “夫君在想什么呢?”耿玉容脸上带着得体的笑,眼中却是闪过一丝阴霾。   “没什么。”   贺斐回过神来,从丫头手里扯过帕子,擦干了手。   “夫君你不知道今日我在陈府上听到一件趣事,那些个夫人太太们竟然说你和刘家那不成器的二子,还有钱总兵那个便宜小舅子,为了个戏子打了起来。”   耿玉容边说边笑,仿若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这事情传得沸沸扬扬,据说钱府那上不得台面的颇有些不依不饶,硬是缠着钱总兵让他把刘家老二和那戏子给处置了。还有人当着面来问妾身,你说这事好笑不好笑?妾身夫君的为人妾身还不清楚,哪是能看中一个戏子的人!我就跟人说了,你是受了那刘家不成器二子的牵连。”说着,耿玉容美眸睇了过来,眼中波光幽幽。   果然。   贺斐面上文风不动,抬头看了她一眼,“还是玉容了解我,确实是那刘茂和人起了争执,我想着日里他鞍前马后地侍候,就帮他出了次头。”   “原来是这样啊。”   夫妻一番试探,贺斐心里压抑着怒气,而耿玉容却是半信半疑。   之后夫妻二人洗漱完歇下,一夜无话。   次日醒来,贺斐眼珠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血丝,用罢早饭后,他去了前院书房,正欲叫来属下吩咐其去惠丰园拿人,突然一个人闯了进来。   “大公子,那钱府来人了。”   贺斐面色一凝,当即站了起来,匆匆往外走去。   是钱总兵亲自来的。   这钱总兵亲自出面,自然轮不到贺斐招待,他不过是做个陪衬。送走钱总兵后,父子二人面面相觑一番,实在有些闹不懂这钱总兵怎会变脸如此快。   之前钱总兵虽没有亲自露面,但几番来府衙递话都是他的亲信,言语之间态度强硬且不依不饶,可今日这钱总兵上门没其他事,就是为了来说明一个情况。   一个是他那小舅子并不是他正儿八经的小舅子,是小妾家的兄弟仗着自己的名头在外面胡作非为,二则是那小妾已经被他给罚了,罚她手伸得太长,借着自己宠她行个人之私。   这可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难道是子贤?”贺斐疑惑道。   贺知府摇了摇头,“你表弟没这么大的本事,要知道这里是苏州,可不是京城。”他这话颇有些意味深长,不过却是实话。   “那难道说——”贺斐望了眼贺知府,面色惊疑:“是那边?”   贺知府没有说话,显然正在思考。   贺斐想了一下:“儿子找个机会去探探那边的口风?”   贺知府沉吟一下道:“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那王铭晟是个心机深沉且手段老辣的,别说是你了,你爹都摸不清他的路数。咱们还是按照原计划进行,他不是态度暧昧,一直不愿给咱们正面答复?你抽个时间带子贤去见见他,也是表现了衡国公府是诚心合作的。”表现了衡国公府的诚心,就是代表太子一系,想必这王铭晟不是个傻的,该知道怎么选择。   “带子贤去见他?”   显然这其中有些事是贺斐不知道的。   贺知府这才从屉子里拿出一封信,递给了他:“这是姑母的信,你看看,这次子贤来苏州就是为了这王铭晟而来。如今京中形势微妙,衡国公府那边盯梢的人太多,子贤名声在外,之前又和你姑母因为婚事闹了那么一场,他这趟来苏州恐怕所有人都只当他是赌气出门散心,而想不到他真正来的目的。”   贺斐看完手中的信,好半天才消化掉这里头的信息。   他真是小看了他姑母,小看了莫子贤。   他把信还给贺知府:“爹,儿子知道了,这事我会抓紧时间去办。”   贺知府点点头,挥手让他退下。   *   莫云泊和祁煊来到贺家以后,就一直住在‘锦柏轩’。   这里地处贺府南角,环境优美,景色怡人,一般都是用来招待贵客的。   自打住进贺家以后,莫云泊就开始忙碌起来,衡国公夫人娘家就是姑苏人士,既然莫云泊露了面,自然少不了去拜访一些长辈亲戚们。这种时候祁煊肯定是不能跟上的,不过他也倒挺安逸,日里不是呆在园子里,就是去外面瞎晃悠自己找乐子。   莫云泊实在放心不下他,怕他在外面生事,就把陈一留给他用。可陈一哪里是祁煊的对手,没两天陈一就不干了,说实在侍候不了安郡王。且祁煊也不愿让人跟着,莫云泊看了两日,见祁煊并没有在外面惹是生非,遂也就由着他。   这日,临近黄昏的时候,莫云泊才从外面回来,问了下人才知道祁煊刚出去没多久。他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己先回了房,正打算沐浴更衣,突然有下人来报贺斐来了。   莫云泊忙整了整衣衫,迎了出去。   见了他,站在门外廊下的贺斐淡淡一笑,道:“因为这几日有事在身,一直没空出手来招待子贤,为兄这就来赔罪了。”   “表兄万万不当这么说,表兄事务繁忙,子贤不过是个闲人,哪还用得着表兄来招待我。”   贺斐点点头,望了莫云泊身后一眼,“那安郡王呢?怎么不在?”   “子贤也是刚回来不久,听下人说荣寿他刚出去,估计又是去哪处寻乐子了。”说着,莫云泊无奈一笑。   这安郡王平日里行为荒唐,眠花宿柳,苏州城烟花之地又格外的繁荣,贺斐并不意外这种情况,且他今日也是接到祁煊不在,才会挑了这么个时候来找莫云泊的。   “那咱们进去一叙?”   莫云泊眸光一闪,做了一个恭请的手势,“表兄,请。”   *   苏州是一个很奇特的地方,素有‘水乡’之称。   城内河道纵横,又因被大运河环绕,运河之水穿城而过,和城中的水道相互循环,也因此形成水陆并行、河街相邻的奇景。   百步一桥,有桥就有水,一座座一栋栋粉墙黛瓦的小楼伫立在水中,像这种傍水的人家门前都有埠头,用来栓靠船只。从临着河道的街上或者桥上行走,时不时就能看见乌篷小船从河中经过,撑船的船夫偶尔还会唱几句江南小调。   到了晚上的时候,这里的风景又是不同,微波粼粼的水面,披红挂彩的画舫,大红色的灯笼,宛如萤火虫也似飘荡大大小小的水道之中。   但凡看到这大红色的灯笼,有经验的人就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男人们看到为之一笑,妇人大姑娘们见到却是一呸。   这也是苏州一景,别的地处都是花街柳巷,苏州也有花街柳巷,但更多了一样别处没有的,也就是经营在河道上的花船。   而此时‘被寻花问柳’的祁煊,还真就在这其中一艘花船之上。   不过他可不是来寻花问柳的。   室中有桌,桌上有酒,祁煊半靠在太师椅上,一面喝着酒,一面听身旁的人禀报一些事情。   听着听着,他放下了酒盏,面露诧异之色:“你是说那秦明月的同胞哥哥就是被贺斐送给了王铭晟?”   他身侧站了一个青衣男子,看容貌十分普通,混在人群中找不到的那种。不过神态淡定自若,面部表情文风不动。听到这话,他微微地点点头:“据传闻,王铭晟早年还是个穷小子的时候,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只可惜那户人家嫌弃王家太穷,将女儿嫁给了别人。王铭晟发迹之后,据说曾再见过那个青梅,不过彼时对方早已是面目全非……那女子也是个命运坎坷,丧夫之后被婆家卖了,辗转流落到一个小戏班里,自此做了戏子。再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个女子就亡故了。”   “自那以后,王铭晟就喜欢上了看戏,且一生未娶。旁人只道他是有龙阳之好,实则清楚些内里情况的,都知道大概是什么原因。衡国公府也不知是从哪儿弄来了一副那女子做戏子时的画像,贺家人大抵是看过这副画像的,才会有之后贺斐命人将那秦海生强掳了出来,送给了王铭晟。”   “可为什么不是秦明月,反倒是秦海生?”   青衣男子摇摇头,“这个属下就不知道了,也许是因为秦海生会唱戏,而秦明月不会。”   “也就是说贺斐这次之所以会给秦明月出头,并不是因为刘茂,而是因为那秦海生?想借着秦海生拉拢王铭晟?”他浓眉半拧,面色沉着,显然是在想什么问题,“那秦海生现在到底还在不在王铭晟的手里?”   青衣男子又摇了摇头,“属下查不出来,据悉那秦海生莫名其妙就不见了。但谁知道呢,这么多年过去了,王铭晟早非当年的王铭晟,人人只道他是长情,说不定这就是他故布迷障。毕竟这王铭晟可是以深不可测而著称,我想以他的手段,想要瞒起什么事,轻而易举,怎么可能就把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当然,这也不过是属下的猜测而已。”   室中安静下来。   “赫,这故事还真是挺复杂的,我就说以贺斐这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格,怎么就对个戏子那么上心。”祁煊轻笑喃喃。   半响,方又端起酒盏,往嘴里灌了一口,“你下去吧,我知道了。”   青衣男子脚步一顿,有些犹豫道:“郡王爷,那主子所托之事——”   祁煊撩起眼皮,斜睨:“你这是在催老子?”   青衣男子连连摇头,“属下不敢,只是……”   祁煊扔下手里的酒盏,站了起来,眉宇之间说不出的霸道狂狷:“没什么只是的,连你家二皇子都不敢这么对老子说话,你是哪路的小鬼儿?老子可没答应你家二皇子一定要帮他把这事办了,想让老子办事,这个得看老子的心情。”   说完,祁煊就甩袖子走人了。   青衣男子站在原地好半晌,才把心里的那口郁气吐了出来。这安郡王果然如京城那边传闻不假,是个混不吝的。   且不提这个,祁煊下了船后,也没往贺府而去,而是一个人溜达溜达去了惠丰园。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   夜色中的惠丰园,显得格外的喧嚷和热闹。   到处灯火通明的,不时从里面传来三弦声梆子声以及依依呀呀的水磨腔。   祁煊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才往里头走去。   今天是白蛇传的加场,演得都是前头的剧情。但架不住大家都爱看,还有许多人是买不来正场的票,便特意来看加场。虽是比那些看正场的要晚了一些才知道后面的剧情,不过能看到就是好的。   现如今白蛇传一天开两场,上午和晚上各一场,若是碰到要开正场的时候,就是一日三场了。   以前秦明月没这么积极,一日顶多只演一场,如今也不知是打了鸡血还是怎么,恨不得生在戏台子上不下来。   别问祁煊为什么会知道,因为自打那日之后,他就场场不落下来看戏。   一个是实在闲得无聊,又没地方可找乐子,至于另外一个原因,祁煊将它归咎于他是被鬼迷了。   进了戏厅,就有一个蓝衫伙计迎了上来,轻车熟路地将祁煊引到一个座位上坐下。   那次事后,可能是感激莫云泊回来相助,秦明月特意让李老板跟下面伙计交代,若是莫云泊来了,哪怕是加座也要给挪出位置来。   莫云泊这几日忙,一次没来过,倒是祁煊日日觍着脸来看不要银子的戏。   是的,祁煊就是个蹭看的,可人脸皮厚了,那真是天下无敌。秦明月也说不出不给他留座,将他撵出去的话。有了头一次,下次祁煊再来,热情周到的伙计就会先把他领去坐下,事后和后台那边打声招呼就得了。   “月儿姐,我听伙计来说,那人又来了。”上台之前,念儿这么跟秦明月叨了一耳朵。   秦明月眉头一拧,没有说话。   一场戏罢,秦明月已是累得不轻,别说她了,念儿和陈子仪也是。   他们三人的戏份是最多的,再加上这么串着一日演两场,上午一场还在演夫妻分离,下一场则是许白新婚,三人生怕偶尔会说错词,神经都是绷紧着的。   “大家忙完后,都赶紧回去歇着吧,累了一整天。”   可不是,早先每次开演,大家都是神经奕奕的,兴奋得像似打了鸡血。可现在这么不停地连轴转着,是个人他也会累。   不过却没有一个抱怨的,甚至之前秦明月说多开一场,也没人说半句质疑之言。大家都知道秦明月是受了哪门子的刺激,他们的身份太低贱,力量太薄弱,只能靠着这么一场又一场的演着,若哪天又出了什么事,说不定会有人出面帮忙。   像之前那次,不就是一个好心的看客出手相帮,若不然那天恐怕就要出大事。庆丰班的人至今都不知道到底是谁出手帮忙解得围,只有见过贺斐的秦凤楼兄妹二人心中有数,可这种话却是不适宜与其他人去说,毕竟两人也只是猜测。   秦明月每次都留在最后走,一是她为人细致动作慢,其实最重要的是她想留下再把各处都收拾一下。这后台只有庆丰班的人能进,大家都累得不轻,难免会有疏忽,她就想顺手帮忙做了。   收拾完后,秦明月锁上门,顺着戏楼后面的小门走了出去。   这里有一条路可以直接通往他们住的地方,又可以和前来看戏的客人避开,会从这里走的人,大多都是戏园子里的人,安全上并不会有什么问题。   明月高悬,繁星点点,夜风微微地拂来,让人打心底地感觉舒适。   秦明月一面揉着脖子,一面就着月色往前走着,前方是寂静,而身后不远处却还是人声鼎沸,宛如是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突然面前多出来一个黑影,将秦明月吓了一跳。   定睛来看,才看出是谁。   “既然累成这样,又何必这么强逼着自己。”   这句话顺利的将秦明月嗓子眼里的那句‘你从哪儿进来的’,逼了回去。她柳眉微蹙,望向来人:“关你什么事。”反正她对这个人就是没好感,这大抵是所谓的第一眼印象。   借着夜色,祁煊摸了摸鼻子。   他发现自己真是吃饱了撑的,难得说句软和话,就这么被怼回来了。   “我发现你这丫头有些不识好人心。”   秦明月依旧蹙着眉,“你是打哪儿进来的,这里可通不了前面。有事?若是没事的话,你就赶紧走吧。”   她不想去想这个人闲的没事跑到她面前来干什么,也不想去想。   “怎么?是不是有些失望来看你戏的不是莫子贤?”   这句话终于将秦明月的眼睛逼了过来,祁煊望着她白净无暇的脸,眸光一闪道:“别说我说话难听,你跟他可不是一路人,不该动的心思千万莫动。”   秦明月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有些恼羞成怒,又有一种心思被人戳破的窘迫,也因此她格外不客气:“这关你什么事?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我好像没答应给你留座,你一个天天来看不要钱的戏的人,咋就这么事多!”   祁煊自问,这还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这么寒碜的,可关键是他还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他也是个脾气大的,当即被气笑了,“你有种!”他就想放狠话,可眼前是个姑娘家,他也耍不好狠,只能狠狠一甩袖子,扭头就走了。   秦明月站在原地,看着祁煊的背影没入黑暗之中。   真是莫名其妙,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难道就是为了来给她添堵?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把心中的那点子郁郁吐了出去,继续又往回去的路走着。   不得不说,她之所以会有些恼羞成怒,确实是祁煊戳中了她那点不为人知的心思。   上辈子谈过两次无疾而终的恋爱,秦明月十分清楚动心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莫云泊是她喜欢的那种类型男人,斯文有礼、体贴入微、有绅士风度,不管是从皮相上,还是从举止谈吐上来看,他都十分合自己的眼缘。   且她大哥自打和莫云泊相交以来,屡屡当着她的夸赞此人,能得到她大哥这么高评价的人,反正秦明月是没见过。就这么日日听着,不知不觉对莫云泊的印象就越来越好了。   尤其那日,没人知道秦明月是用什么样的心情说出那些骇人听闻的话,她从后台走出来,其实是抱了玉石俱焚的心思。   事罢,当莫云泊出现,对她投以关怀的目光,她当场有一种想哭出来的冲动,还是秦凤楼的出现打断了这一切。   一直以来,自打穿到这身上来后,秦明月选择面对任何事情,不管是好的坏的,都是回以微笑。   她不能露出一点点沮丧的样子来,因为庆丰班这些人已经再也经不起任何打击了,尤其是他大哥,已经到了极致,她不能当那根压垮他最后的一根稻草。所以,她微笑着、坚强的去想办法,去给大家创造希望,去帮大家忘却苦闷,展望未来。   她做到了,唯一忽略的就是自己。   其实秦明月也是脆弱的,那丝脆弱无迹可寻,却总会在不经意之间跑出来。   那个关心的眼神,和那几句安慰的话,让秦明月在那一刻感觉两人离得很近。   但也仅此而已,她心知肚明有些东西是不能逾越的,来到这里后,她从没有当下女子的想法,嫁个人相夫教子。也许曾有过,只是她不知道,也因此当被祁煊戳破后,她恼了。   不过也更加清醒。   夜色中,秦明月自嘲一笑,推开院门走进去。   *   祁煊怒气腾腾往回走着,一直到了锦柏轩外,心中的那点儿怒意还没消下去。   远远就看见从院中走出来一人,他当即停住脚步,往一旁树影下避了避。   是贺斐。   一直到贺斐离开这里再也看不到身影,他才又抬步往锦柏轩走去,不过之前的那点儿怒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进了院中,莫云泊正站在廊下,面色怔忪,也不知在想什么。   祁煊进门的动静,打断了他的沉思,他望了过来:“你这是上哪儿了?怎么这时候回来了?”莫云泊很诧异,因为换成以前,祁煊不到三更是不会回来的,甚至偶尔还会夜宿在外头,像这个时候回来几乎没有过。   “玩得没意思,就回来了。你呢?怎么站在这儿?”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情,莫云泊说了谎,“我见外面皓月当空,繁星璀璨,夜风清凉,就出来欣赏月色。”   “看月亮就看月亮吧,还抒情两句。那你看吧,我回屋了。”丢下这句话,祁煊就进了西厢。   有轮值的丫鬟听到动静上来服侍,却被他挥退了,进了卧房,他就一头倒在床上。   祁煊舒展着身躯躺在榻上,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突然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看月亮?呵呵。”   *   平时祁煊是不睡到日上三竿不会起的,今天一大早就被莫云泊给叫了起来。   其实这会也不早,太阳早就出来了。   “怎么?你今儿不用出去见你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祁煊懒洋洋地打着哈欠道。   莫云泊满脸神经奕奕,“哪有天天见亲戚的,今儿白蛇传开演,咱们用了早饭去看戏。”   祁煊当即一怔,莫云泊看到这个表情,有些不解道:“怎么,你不想去?我记得你上次说这戏挺有意思的。”   “没有啊,去就去呗,反正我也没事。”   用罢早饭,两人就出门了。   外面日头不错,两人和陈一舍了车选择步行。   这里离惠丰园有些距离,不过时间还算充裕,走着去足够赶上了。   一路上就见行人熙熙攘攘,有出来摆早市的小贩,有提着菜篮子出来买菜的大娘,有卖花的姑娘,还有个卖鱼的摊子,这鱼估计是刚打上来的,还活蹦乱跳着,卖鱼的小贩扯着嗓子喊:“新鲜的鱼哟,刚从河里捞上来的,大家过来看一看瞧一瞧!”   莫云泊满脸是笑地看着这一切,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倒是祁煊一脸郁郁,也不知是没睡好,还是谁又招惹了他。   见他这脸色,陈一跟在后头避得远远的,生怕这位爷一时心情不顺,又拿他来撒气。   莫云泊向来是个体贴的性子,见祁煊一脸意兴阑珊,只当他是厌烦步行,心中不禁有些愧疚忘了考虑他。于是到了一处桥墩子下面,他停下脚步道:“咱们坐船去吧,也能少走些路。”   祁煊一脸随便的样子,也没说话。   到了埠头前,很快一条乌篷小船驶了过来,撑船的是个头戴草帽头发胡子都花白的老大爷。   “几位想去哪儿?”   莫云泊说了个地名,这里是离惠丰园最近一处地方,下船步行一炷香的时间也就到了。   三个人上了船,船太小,祁煊又是个大块儿头,一时有些不稳。   老大爷忙笑着道:“莫怕,这船是不会翻的,老头子撑了这么多年的船,十多人也是载过的。”   这话是针对陈一说的,因为只有他一个人显得有些慌张。   小船滑入桥洞之下,往前行去。   景色又是不一样,只见沿着河道两边都是粉墙黛瓦的小楼,房子都是挺旧的,门前的台阶上甚至有暗绿色的苔藓,却显出一种独有的韵味儿。不时能看见有三五成群的女子蹲在埠头上浣衣,离得近,也是能看见船上的人的,有不少姑娘往这边看上一眼,旋即面红耳赤地垂下头。   倒是那些年长些的大娘们性格直爽,冲这边指指点点,还不忘议论道:“这后生倒是生得俊。”   于是,反倒把莫云泊说得脸红了。   可不是正是如此,三人之中,且不提陈一,莫云泊生得文质俊秀,风度翩翩,而祁煊乍看过去,满身匪气,一看就是个不好相与的。人的本性让之喜欢与好相处的亲近,且以这些大娘们的年纪,本就喜欢这种斯文俊秀的白脸书生。   今日,祁煊出奇的安静,让莫云泊颇有些不能适应。   “你今天怎么了?”怎么不说话?因为祁煊平时就是个挺闹腾的人,一般碰到这种情况,他都会发表一些意见。   “昨晚上没睡好。”   见此,莫云泊才放下心来。   到了地处,三人下了船,并付了船资。   莫云泊特意吩咐陈一多给了些,这老大爷若不是家境困难,一大把年纪也不会出来干这个,莫云泊对任何事情任何事物总是多了一种慈悲心。   到了惠丰园,正是时候,戏厅已经坐满了人。整个苏州城,也就只有这白蛇传才有这么大的魅力,让人大上午什么事都不干,就往戏园子里钻。   伙计正在给三人挪座,突然祁煊伸手往旁边一指。   “不用挪了,我们跟他坐一处,这小子在这儿不是有个单独的雅间?”   指的那人正是刘茂。   刘茂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让毛六扶着慢慢地走了进来。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两个人给人的感觉鬼鬼祟祟的,一进门就往旁边一个门里钻,却没想到被祁煊看了个正着。   “他不是与你那表兄相熟,既然是熟人,就好说话了。”不待莫云泊反应,祁煊这个二杆子就上前去了。   一听说有人想坐他的雅间,刘茂不禁有些诧异。到底他如今虽对贺斐有些不待见,却也不想轻易得罪对方。尤其贺家的事,刘茂也是有所耳闻的,知道贺家出了个姑奶奶嫁到了衡国公府,不然贺知府也不会在这肥得流油的苏州知府上一坐就是六年。   姓莫,又是这般年纪,还是贺斐的表弟,自然不做他人想,定然就是那贺家姑奶奶的儿子了。   刘茂虽平时有些不靠谱,到底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懂得一些为人处事的道理,当即满脸是笑的请了二人一同去了二楼。   三人去了雅间里坐下,伙计上了茶和果子盘。   这些茶水和吃食自然不是下面散座可媲美的,祁煊这个别扭货又别扭上了,合则他个郡王还不如眼前这小子身份贵重?怎么看刘茂都是不顺眼至极。   “瞧你样子,好像是受了一些伤?”这货笑得有些恶劣,不过这种恶劣只有熟知他的人才能理解。   刘茂一愣,忙道:“没有,就是睡觉的时候落枕了。”   祁煊哦了一声,正想说什么,就听见锣声响了。   *   戏罢,惯例是熟悉的报赏声。   若是以前,秦明月并不会注意这些,不过因为之前有祁煊三番两次出风头的先例在,她不禁竖着耳朵去听。   果然,又是齐公子打赏最丰厚。   不知道的人,只当是齐公子,不过秦明月知道此齐非彼祁。之前莫云泊和祁煊去了二楼坐,就有伙计过来打了招呼,所以秦明月是知道今天不光莫云泊祁煊两人来了,刘茂也来了。   可今天却没有刘公子的赏。   倒不是秦明月贪这点儿银子,而是以前次次都有,这次没有不大正常。再加上出了之前那事,她总是有些担忧刘茂会因为自己摊上事,虽然李老板回来说没事,只是走了个过场,人都被放了出来,可秦明月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坐在那里想了一会儿,秦明月站起来,往门外走去。   念儿问她去作甚,她说是去感谢刘公子那日的救命之恩。可不是正是应该,若不是那天有刘茂在,指不定现在秦明月会成什么样。   从后面楼梯上了二楼,门外站着陈一和毛六,陈一见她不免有些诧异:“秦……”   秦明月冲他点了点头,打断道:“我是来找刘公子的。”   外面的说话声,里面自然是听到了,刘茂十分激动地过来打开门,门开之后才发现自己有些逞能了,背上痛得厉害。   他身上的伤还没好,这次出来还是偷着跑出来的。   “秦、秦、你怎么来了?”刘茂激动得嘴都打哆嗦了。   “我是来谢谢你的,谢谢你那日出手相帮。”   刘茂咧着嘴,拿手直去搔后脑勺,明明疼得龇牙咧嘴,还是忍不住。   “不用,真的不用,我……”不知想到什么,他脸色暗了一下,旋即又道:“我天天来看的你的戏,我、我是你的戏迷,对,戏迷。”   秦明月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笑着道:“不管怎样,还是要谢谢你。”   这笑,差点没炫花刘茂的眼睛,他呵呵的又笑了起来。毛六在一旁只想捂眼睛,他还没有见过他家公子这种蠢样子。   与此同时,莫云泊和祁煊也走了过来,秦明月对两人点点头:“莫公子,祁公子。”说到祁公子的时候,她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不过并不显。   “今天的戏很精彩。”   莫云泊本就长得清俊如尘,一笑更是好看。   是的,就是好看,秦明月还从没见过哪个男人能笑得这么好看,让人感觉很干净很舒服,也因此她的大脑差点短路。跟着她就看到一旁祁煊的黑脸,想起昨晚他所说的话,脸当即冷了下来。   一旁的祁煊心里颇不是滋味,怎么见到莫子贤笑得比花儿还灿烂,看到他就一副冷脸,他就长得这么不入眼?   从来就没在乎过自己长相的安郡王,第一次自省自己是不是真得长得挺丑。   莫云泊见秦明月脸色有些冷,还以为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不禁有些忐忑,可再去看,却又如昙花一现。   他以为自己是眼花,道:“凤楼兄还好吧?那日他强撑着出来,我见他情况有些不大好。本是早就说要来探望他的,可是我初来乍到,需要先去拜见长辈和一些亲戚们,就耽误了下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莫云泊解释得很细致,似乎生怕秦明月误会了什么。   一听莫云泊提起秦凤楼,秦明月心里不禁有些难受。   那日他大哥担忧她的安危,不顾自己腿伤在身,强行让人将他扶了出来。虽是只是这么一小段路,却还是伤着了。事罢,他腿就疼得厉害,可他怕大家担心,硬撑着不说,还是被二华子发现告诉了她。   找了大夫来看,好嘛,之前养伤的功夫都白搭了,大夫替秦凤楼重新包扎后再三叮嘱道,说是再也经不得如此折腾。   不过这话肯定不能当着人面讲,她掩饰道:“我大哥挺好的。”   终究还是让莫云泊看出了端倪,不过刘茂还在这里,他也不好问得太细,只能点点头,道:“我还是去看看凤楼兄吧,也是多日不见了。”   见此,刘茂只得识趣道:“秦、秦海生,我家中还有些事,我得先走了。”   秦明月点了点头。   “你下场戏我还来……”这货还有些依依不舍的,祁煊觉得碍眼极了,道:“你小子有伤在身,就好好在家里养伤吧,到处乱跑什么。”   秦明月一愣,问他:“你受伤了?”   刘茂忙掩饰道:“没,我挺好的,就是晚上睡觉的时候不小心落了枕。不过没事,很快就能好了,那你忙吧,我先走了。”   说完,他就急匆匆拱手告辞。   待人走后,祁煊不屑一嗤:“这人倒是挺会逞强,我看他行动僵硬,莫不是回家挨家法了吧。”   秦明月眼色更是复杂,在心中微微地叹了口气。   *   前来看戏的人络绎不绝从惠丰园走了出来,一时间门前显得分外喧嚷。   临着街边停着一辆黑色的马车,马车中坐着两个人。   一个身穿青色交领右衽长袍,年纪大约在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他生得眼如丹凤,眉似卧蚕,鼻梁高挺,眉心之间有着几道浅浅的纹路,一看就是平日里多思多虑惯了的,脸上留着短短髭须,越发显得其英武不凡。   他身材高大却不显粗犷,左手搁于膝上,右手随意的放在小几上,坐姿看似随意,但举手投足却散发出一种强势感。   而他的对面,坐着一个蓝衣少年。   大约十五六的模样,生得文质娟秀,纤长的娥眉,挺翘睫毛,一双总是笼罩着烟雨的眸子,越发显得他纯净无辜。此时他的眉宇间少几分英气,多了一丝忧郁,神情也有些怔忪,眼神飘忽的看着窗外,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中年男子将视线投注过来,道:“看了这么久,应该放心了吧?”   少年一怔,望了男子一眼,又往窗外望了一眼,才缓缓点头。   “那我们走吧。”   少年并没有拒绝,但眸光却慢慢悲哀起来。   “你应该知道,这样来说对他们是最好的。”   是啊,确实是最好的。   少年半阖上眼睛,表情慢慢变得漠然起来。   回程的路上,赶车的马夫突然低声道:“大人,有人跟着咱们。”   车中的王铭晟浓眉皱起,“可看得出是哪路人马?”   “属下无能,对方的车上并未有标记。且好像并不只是一路,而是好几路人。”   王铭晟伸手抚了抚唇边的短髭,不屑一笑:“本官一出门,这些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胡三,把他们往玄妙观引,我倒要看看是哪路的人马如此给本官面子。”   “是,大人。”   *   王铭晟作为惠帝心腹,本已是被列位六卿,谁曾想惠帝竟然将他派到了江南任‘江南总督’一职。   这突来的空降打乱了江南官场的平静,本身江南一带作为大昌朝最富裕的地方,就是一块人人垂涎的大肥肉,朝中各派系免不了将手下的人安插过来。眼前这种看似平静的局面,实则是各方人马小心努力维持出来的平衡,王铭晟这突然到来引起无限恐慌。   王铭晟是个能臣,性格深不可测,心性冷酷,从来不是悲天怜悯之人,该管的事他管,不该管的事,他也从不多余插手。但做事颇有章法,也做出不少于社稷有功之事,不然也不会年不到四十便爬到如此高的位置。   这离不开惠帝的提拔,更离不开他本身的手段,若不是他本身是个能力出众的,也入不了惠帝的眼。   这次也不知是出于惠帝的吩咐,还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甫一来到江南,就开始查起勋戚官绅占地之事。   首先下手的就是湖州府,湖州府作为江南一带出粮最多的地方,历来都是土地兼并最为严重的地方。   ‘投献’之风在此地盛行,其中又分妄献和自献两种,妄献指的是普通农户的田地,被一些‘奸猾之徒’妄称为‘己业’或‘无主闲田’,无端霸占后献给有权有势的官绅勋戚。而自献则是指农户为了躲避沉重的苛捐杂税以及徭役,将自家的田地无偿献给有权有势的人家,而本身沦为佃户或奴仆。   不光是湖州,嘉兴和松江也同样如此,明明三地盛产米粮不知几凡,可偏偏收上来的粮税却是少得可怜。俱因这些农耕地都被本身便有免税资格的勋戚官绅给占了,哪怕只是当地一个小小的举人,名下也有不少农田。   有这么一句话来形容,士一登乡举,辄皆受投献为富人,足以可见形势是多么严峻。   当然,见微知著,这种情况也不仅是江南一带,各地均是如此,不过是因为江南富裕,很多人都看着这里,显得格外招眼罢了。   而王铭晟此举,无疑是得罪了江南所有‘大地主们’,甚至是这些大地主们背后的人。   你动了我的利益,我要了你的命。   王铭晟没到湖州多久,便受到两次刺杀。   一次侥幸躲过,一次重伤在身。   事情报上去后,惠帝震怒,下令严查,并从京中派了一个巡抚过来严查此案。而王铭晟也从湖州来到苏州养伤,因为总督府还未建好,贺知府又身为地方父母官,便将自家的一处园子借给王铭晟暂居。   说是借住,其实就是借着名头送罢了。这些地方官巴结从京中来的紧要官员多是各种巧立名目,双方心领神会,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不过王铭晟却在住进去就明说了,待总督府建好,他就从园子里搬出来,也就是拒绝了贺家的‘好意’。   这也是为何贺斐又从其他处动心思,奠基了秦海生悲剧的关键所在,王铭晟身为江南总督掌管江南的所有军政大事,那就是贺知府头顶上的天。尤其如今局势微妙,旁人想巴结王名晟苦于无门,这么好的机会送上门,不主动靠过去那就是傻子。   只可惜王铭晟太不识趣,屡屡驳了贺家人的脸面,送的园子不要,送的人倒是留了几天,却又被送走了。   贺斐并不愿意相信自己判断的是错误的,也许他潜意识有些不甘自己做了无用功。   也因此,他特意派人盯着静园那边。   所以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园子是贺家的,哪怕贺家为了避嫌特意将自己的人都撤出去了。可哪怕只是一个洒扫的丫头,一个负责浆洗的婆子,乃至收拾园林的花匠,都能探出一些端倪来,所以王铭晟一出门,贺斐这边就接到了消息。   人倒是跟上了,却在半路还受到了不知名人马的袭击。待手下受伤狼狈归来,贺斐气得脸都黑了,之后从手下之人口中得知了一个消息,这让他顿时脸色好了不少。   王铭晟从不是一个喜欢干无用之事的人,他竟然惠丰园门前停留了一会儿。   且车中并不止他一人,似乎还有一个人。   他想做什么,亦或是他身边的人想做什么?   *   自打那日事后,秦凤楼就被秦明月管束了起来。   之前闭门养伤,为了给秦凤楼打发时间,秦明月特意让人出门买了些书回来给他看。秦凤楼如获至宝,看得如痴如醉,秦明月虽觉得有些不好,到底也没制止。可这次事后,不光这些书被收了起来,人也不准再随意下榻了。   怕大哥久不见阳光,于身体有碍,秦明月就特意选了一处通风敞亮能晒到太阳的屋子给他住。总而言之,一切尽妥帖,再加上秦凤楼本就是个体贴的性子,自然不忍让妹妹担心自己,也就老老实实在房中养伤。   到底还是寂寞的,尤其庆丰班登台频繁,有时候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莫云泊的突然到访,让秦凤楼大喜过望。   两人本就秉性相合,自然越聊越投机。   祁煊听了一会儿,就觉得无聊了,借故从屋里出来了。   庆丰班如今住的这个院子很大,小两进的院子,前院是老郭叔等人住着,秦凤楼住在上房,至于后面一进只有一栋粉墙黛瓦的两层小楼,一楼全部腾空出来,平日里用来排戏,二楼则是秦明月的住处。   祁煊摸到了后面来,此时庆丰班一众人正在排下一场戏。   正是水漫金山这一回。   秦明月憋足了劲儿想把这一回往场面宏大上排,只可惜以如今这缺那也缺的情况,本就演不出什么场面宏大的戏,例如沙场厮杀,例如点将出战,诸如此类这种需要大场面的戏,大多都是以唱的形式,捎带也就过了。可秦明月总觉得用唱的方式捎带过去,总是觉得缺了点儿什么东西。   因此,连着排了几场,她都不甚满意,让大家重来。   庆丰班的人能看出秦明月压抑在平静表面下的焦躁。在一起配合的次数多了,大家都明白秦明月是一个精益求精的人,尤其是在演戏上面特别认真。这大抵是秦家人的通病,秦默然是如此,当初秦海生是如此,现在换成秦明月也是如此。   如今庆丰班能红透苏州城,离不开她这种心态和认真的态度,大家也都是能理解的。一听她让重来,便都各司其职,准备道具的准备道具,站位的站位,乐叔几个人则拿好手中的乐器,准备是时配乐。   大家都没意见,倒是边上的王莹又有意见了。   “你故意折腾人是吧?这么一次又一次,你不累别人都累了。”   其实自打上次王莹说出那种话后,众人认清她的心性,她就被孤立了起来。   太过分的事,碍于是一个戏班的,大家也不好意思做,就是干什么事说什么话,大家都不怎么愿意跟她搭腔。   王莹自觉理亏,再加上陈子仪教训了她一回,也不好说什么。可次数多了,难免心堵,再加上日日见着秦明月和师兄扮演夫妻你侬我侬的,自己连个角色都没有,只能跟在后面打杂,心中早就是憋了一肚子气。   这气憋着憋着,就憋不住了,这不,见陈子仪面容疲倦,而那秦明月还折腾再来一场,王莹就忍不住了。   场面顿时静了下来,大家都看着王莹。眼神不再是以往那种亲近中夹杂着无奈的,而是十分陌生,就好像看见一个陌生人一样,而那边的那群人才是一家人。   王莹看到大家这种眼神,一时有些接受不了。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最近受了大家的排斥,可她总是自我安慰觉得这些人都是受了秦明月的蒙蔽,才会对自己有意见,因此更是嫉恨秦明月,却从不觉得自己有错,可此时见所有人都是这么表情漠然眼神冷漠,她突然觉得好冷。   还有一个人不是这样,那就是陈子仪。   陈子仪满脸都是恨铁不成钢,“莹儿,你能不能闭嘴管住自己的嘴。大家都很累,确实。但明月也很累,她的戏份比谁都多,还要操心这么多事。要不是想让戏班好,大家好,她何必如此费心,你别总是这么针对明月好不好!”   连师兄也变了。   一时之间,王莹更加接受不了,她歇斯底里大喊:“是的,都是我的错,她没错。我关心大家又怎么了,师兄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喊完,她扭头就哭着跑了出去。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   “好了好了,咱们不理她,还是继续排戏。若是还不成,排完这一场,吃了中饭,咱们继续来。”老郭叔出面打着圆场。   大家也就没有理会王莹,又开始准备起来。   好不容易一切准备就绪,陈子仪和扮演法海的老郭叔对词,却怎么也找不到状态,连着错了几次。   “还是先停停吧。”   见陈子仪又一次错了唱词,秦明月抬手打断了大家。   “陈大哥,你是不是累了?”   陈子仪脸上发烫地看着秦明月,目光闪了闪:“我不累。”   望着对方了悟的眼神,他有些羞愧地垂下眼睑:“我有些担心莹儿,我知道她最近实在太过分了,其实我也不想管她,可当年她娘是为了救我才没了,我答应王婶子,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   提起这个,就要说说了。陈子仪和王莹本是孤儿,但以前他们并不是孤儿。两人的家是同一个村的,一次发大水,让他们失去了家和家人。陈家就只剩下陈子仪一个,王莹倒还好,还给她留了个娘,三人无依无靠,到处哀鸿遍野,只能背井离乡。   闹水患的地方,总是会伴着疫病而来。   许多灾民们都得疫病死了,这一大两小三个人也是命好,竟然没被染上疫病。可没染上疫病,却招来了*,明明是孤儿寡母,身无旁物,饿得连饭都没得吃,还招来了匪徒。王莹的娘为保护两个小的死了,这两个小的也没逃掉,落在了‘匪徒’的手里。   其实这所谓的匪徒,不过是几个灾民。也是饿极了,又见世道乱没人管,再加上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就想把三个人弄走卖掉换银子。即使这会因为灾民多,卖不上什么好价钱,换几顿饭吃也是没问题的。   这才会有之后陈子仪和王莹一同被卖来庆丰班,其实以当初庆丰班的处境,秦默然没打算卖人的,也是看俩孩子太可怜,才花钱买下了他们。   “你要不要去看看?”   陈子仪又往王莹消失的地方看了一眼,犹豫地摇了摇头,“还是不了吧,咱们还要排戏。”   “排戏什么时候都可以,我看你也没什么心思,刚好大家也累了,就暂时先不排了。”   陈子仪突然涨红脸,欲言又止看了秦明月一眼,“月儿,你千万不要误会,我真是因为莹儿和我是同村,当初王婶子托我照顾他,才会、才会……”   秦明月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他如何对王莹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只是有些烦王莹总喜欢耍小性子,给大家添乱,还总是针对自己,也有些讨厌平日里开朗明理的陈子仪,一碰上王莹的事就有些拎不清。   就好像前面那几次,每次都是王莹胡乱发脾气,陈子仪跟在后面给她道歉,说她不懂事让大家不要怪她。这就好像现代那会儿一些熊孩子在外面闯了祸,他家大人跟在后面给人说些不疼不痒的道歉话一样。   凭什么呢?凭什么她有气就使,别人要被她弄得心情很不愉快,关键还不能不谅解,因为有人给道歉了,人家年纪小不懂事,去你娘的蛋!   秦明月突然有些烦了,垂下眼睑,“陈大哥你还是赶紧去看看王莹吧,也不知她跑哪儿去了。”   陈子仪还想说一些让秦明月不要误会的话,突然听到这话有些反应不过来。   “哦哦,那我就去看看。”终归究底,他还是挺担心王莹的。   望着他的背影,秦明月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月丫头,你也别生气,这莹丫头真是越来越过分了,等会儿子仪回来我跟他说说,以后咱们排戏,就不要让莹儿那丫头来了,也免得她总是坏人心情。”老郭叔在一旁道。   秦明月也没有矫情,点了点头。   大家各自散去,秦明月站了一会儿,打算去前头看看大哥,刚踏出屋门,突然面前堵了一个人。   这次可不是在戏园子里,在秦明月的思维模式中,后面这栋小楼算是她私人的空间。虽碍于没有多余的地方,将排戏的场地放在这里,一些重要的道具和其他什么,也都放在这儿,但除了排戏,极少有人会到后面来,更不用说祁煊这个外人了。   是的,祁煊就是个外人,还是个有些讨人厌的外人。   “你怎么来这里了?谁让你来的!”   “我自己来的。”见对方柳眉微蹙,嗔怒的小脸儿说不出的好看,祁煊眼光闪了闪,难得有心情解释了一下:“莫子贤在和你大哥说话,我嫌闷得慌,就出来走走。走着走着,就走到这里了。”   秦明月狐疑地看着他,可见祁煊一脸坦荡的样子,也不好出言指责他‘居心叵测’。   “这后面不让外人来的,以后你可别再走错了。”说着,她就越过祁煊往前面走去,见这人还不动,忍不住道:“你不走?”   祁煊没趣的摸着鼻子,跟在一旁。   “你的性子还是太软了,那丫头就该撵出去才好,没得放身边恶心人。”显然,祁煊是目睹了方才那一幕。   秦明月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还有那个演许仙的那人,优柔寡断,跟个娘们似的,真不愧是优柔寡断耳根子软且没主见的‘许仙’。”   秦明月还是不接腔,祁煊实在忍不住了,“你怎么不说话?”   “我该说什么?”   我跟你有什么好说的!   不过这话秦明月没有说出口。   “说说你为什么穿一身男装出现在人前,还有秦海生这个名儿是怎么回事?”祁煊兴味盎然,显然是好奇得不轻。   这话让秦明月有些猝不及防,却并不意外,因为她知道见过她女儿身的莫云泊和祁煊,一定会好奇自己怎么会一身男装出现在刘茂面前。   只是她没想到会是祁煊来问这个问题。   “这是个人*,我可以不回答。”   “你信不信,莫子贤肯定会问你大哥,即使你不跟我说,我也会知道。”   秦明月无奈地停下脚步,“之所以女扮男装,是想保护自己。至于秦海生这个名字,这是我二哥的名字。”   “你二哥呢?”   “我二哥不见了。”秦明月抿着下唇,小脸儿绷得很紧,“所以我顶了他的名头。你问这么多干什么,这些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嘿,小丫头脾气挺大的。”祁煊嘴里这么说,眼神却是复杂。   只可惜他个头高大,而秦明月又低着头,并没有看见这一幕。   秦明月懒得理他,扭头就要走,哪曾想被祁煊一把给拉住了。   祁煊拉住的是她的手,刚摸过去,就被手上的触感给转移了注意力。   柔若无骨,细腻柔滑,小小的,跟他掌心差不多大。   他强忍着松开手,大掌移至她的袖子上,依旧拽着不丢:“这样吧,以后你跟着爷,爷给你当靠山如何?”他努力地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说得很风淡云轻。   秦明月回望过去,笑了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话?”   “我怕我讲了祁公子您会恼羞成怒。”   什么话说了祁煊会恼羞成怒,这还用拿出来说吗?   祁煊当即脸上有些挂不住。   秦明月不想触犯这些所谓贵人的颜面,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又道:“明知道祁公子您会生气,所以小女还是不讲了。祁公子和莫公子与咱们庆丰班有缘分,做个朋友不好吗?小女知道祁公子是可怜明月身世可怜,为人所轻贱,不过每个人的生活方式不同。于你来看,一个女子登台唱戏有伤风化,败坏了清誉,于明月来看,却是心之所向往。”   祁煊本来想恼,这恼怒却被秦明月的话给驱散了。不得不说,秦明月很会说话,点到即止,给彼此都留了颜面。   “你别后悔。”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秦明月有些疑惑他的态度,又想这人大抵是给自己在挣面子,遂顺水推舟道:“实在是小女不堪抬举。”   祁煊当即面色冷淡下来,松开紧攥的手,冷哼一声便走了。   而秦明月站在原处好一会儿,才又往前面走去。   等她到秦凤楼房里的时候,莫云泊正在和秦凤楼告辞。祁煊冷着脸站在一旁,一见她来了,当即头往一旁扭去。   秦明月本来心中还有些忐忑,一见他这样,反倒有些啼笑皆非。   这姓祁的,怎么一副小孩子的脾气啊。   秦凤楼送不了客,就让秦明月帮忙送送。   将两人送到院门口,莫云泊停下脚步,转身对秦明月道:“秦姑娘留步,剩下的路我们都认识。”   他的眼神有些复杂,看了她一眼,才又道:“如今咱们也算是朋友了,秦姑娘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一定请明说,子贤能帮的一定帮。”   秦明月愣了一下,“莫公子何出此言?”   莫云泊掩饰一笑:“只是想着那日情况危急,若不是有刘公子出手援助,恐怕——子贤也是心有余悸。”   秦明月当即明白了什么。   不同于祁煊,大抵是莫云泊态度不同,她并没有觉得难堪甚至羞辱,反而觉得一阵暖流上了心间,不禁对莫云泊感激一笑:“谢谢莫公子,如若哪天真有什么事,明月一定不会客气的。”   所以说凡事真是看眼缘,合了眼缘,万事皆好,不合眼缘,万事不中。   莫云泊轻笑着点点头,“那子贤就先告辞了,下场戏子贤一定来。”   “好。”   祁煊看着这一幕,冷冷一笑。   *   王莹趴在榻上的被褥里,呜呜地哭着,眼泪仿若流不完也似,怎么也止不住。   陈子仪站在一旁听着,满脸无奈。   想去安慰,实在词穷,安慰的话说多了,车轱辘似的来回一遍又一遍,谁也会觉得词穷。   可又看王莹实在哭得伤心,他忍不住道:“莹儿,你就别哭了。”   这句话非但没打住王莹的哭声,反倒让她哭声更大。陈子仪只得上前安慰,哄了又哄,才止住王莹的眼泪。   其实王莹不闹腾的时候挺可爱的,尤其她皮相本就生得好,瓜子脸大眼睛,皮肤白白的,一笑颊上两个梨涡,显得特别的俏皮可爱。当然前提是她不使脾气。   外面在叫吃午饭,王莹还气着之前的事,不愿出去,陈子仪只能出去盛了两份饭回来。   两人在桌前坐下吃,吃着吃着,王莹突然道:“师兄,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咱们要是不唱戏了,离开庆丰班以后的事。”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   听到这话,陈子仪有些诧异:“咱们为什么要离开庆丰班?什么有一日不唱戏了?怎么可能不唱戏,咱们除了唱戏也不会其他别的啊。”   “可等你以后上了年纪,还怎么唱戏啊,到时候也该唱不动了。”   陈子仪摇头一笑,只当她是一会儿一个心思,“傻丫头,你看老郭叔这么大一把年纪,不也还在唱戏。小生唱不了,我可以唱老生,总不会没办法唱的。”   “可你难道要在戏班里呆一辈子?唱戏有什么好,给人卖笑,看人脸色,日日还得养着嗓子,太甜的不能吃,太咸的也不能吃,辣口的就更不用说了,成日里就只能吃这些淡而无味的东西。”说着,王莹一把将面前的饭碗推开,满脸都是嫌弃,“为什么咱们要这么辛苦,只能给人卖唱,就不能安安稳稳的,而不是像这样颠沛流离,过了今朝没明日。”   王莹这脾气来得有些莫名其妙,让陈子仪一头雾水的。   “莹儿你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我就是过烦了这种日子。我很多时候都会想,咱们要是哪一天能离开戏班就好了,不需要很富裕,有一栋小房子,有几亩田,就我和师兄……”   陈子仪叹笑着放下手里的木箸,伸手抚了抚她的头,“你个傻丫头,难道你不觉得现在这种日子挺好的。这么多人在一起,就像是一家人一样,和和睦睦的,咱们戏班的处境也越来越好,以后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可是……”   “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师兄是不会离开戏班的,快吃吧,吃完了下午还要去排戏。”   王莹的脸顿时垮了下来,只可惜埋头吃饭的陈子仪并没有看到。   到了下午,庆丰班的人都去后院排戏了,前院就剩下王莹和在房中养伤的秦凤楼。   王莹呆在屋里,越想越烦,又拉不下脸去后面,就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在园子里逛了一会儿,她正打算回去,突然被人给叫住了。   “莹儿丫头。”   这钱老七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身丑角的戏服,脸上还涂了两道白。见王莹目露疑惑,他赶紧一把将脸上的白灰擦掉,道:“我是你钱叔,之前我跟你说的那事咋样了?”   王莹闷闷不乐的:“师兄他不愿意离开。”   “他不愿意走,你走不就得了。你师兄现在会留在这里,还不是因为这庆丰班火得如日中天,他舍不得这闯下的偌大名头。就没想想你们在这里干,都是给姓秦的那兄妹俩白干的,陈子仪倒还好,你连上台都上不了。这姓秦的兄妹俩倒是够刻薄的,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竟不知道为你着想。”   钱老七这话正说进王莹的心坎里,可不正是如此!   “我跟你说,子仪他现在算是被秦明月给迷了心,这戏演久了,时间长了就成真的了。你别说你钱叔没提醒你,难道你要眼睁睁的看着你师兄和那秦明月凑成一对?我跟你说,莹儿丫头,钱叔这是心疼你,你也是咱打小看大的,那安庆楼的张老板已经说了,只要你过去,一定把你捧成秦海生第二。到时候银子大把的,干个几年,你和子仪出来单干,或者不唱戏了拿着银子做点什么小营生,总比在这儿唱一辈子戏的强。”   “可……”   “当然,你钱叔也不是没有目的的。”钱老七从循循善诱,突然变成满脸颓丧,说着说着还抹起眼泪来:“你老郭叔日子过得苦啊,那秦凤楼不是个东西,不念旧情,冷心冷肺,你钱叔一大把年纪了,现在竟混得唱丑角儿。”   他边说边又抹了一把脸,本就刚从戏台子上跑龙套下来,脸上还带着妆,这么一抹,红的白的混成一团,看起来格外滑稽,且狼狈。   “那张老板说了,只要你答应,就愿意让我和你钱婶还有小钱子一同过去,咱们一家也算是脱离了这个火坑。莹儿丫头,你钱叔真不希望你走到最后,师兄成了人家的,还落得如我这般田地!”   最后这段话才真正敲响王莹的心扉,她这么乱发脾气胡闹腾,不外乎因为她怕,她能看出师兄看秦明月的眼神,越来越不对了。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你好好再想想吧,你钱叔我还有活儿要干,先走了。”丢下这句话,钱老七便钻进一旁的花木丛中不见了。   王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往回走去。   推开院门,院子里静得吓人。   她一步步往后面走去,长驱直入,走到门前,还未进去就听见陈子仪喊了一句‘娘子——’。   再去看陈子仪,眉目含情地望着站在他对面的那个白衣女子。   *   “月儿姐,那人又来了。”   随着帘幕缓缓合上,郭大昌带着几个跑龙套的戏子忙不迭地换着背景布设,准备换下一个场景。旁边,一身青衫的念儿和秦明月这么叨了一耳朵。   其实不光念儿看见了,秦明月也看见了。   戏台子本就高,站得高看得远,又是正对着,再加上那人总是站在窗前,她一抬眼就能看到。   实则发现贺斐总是来的人,还是念儿这丫头。   她人小眼睛尖,再加上那日贺斐前来‘办公’,念儿是见过他的。事后庆丰班很多人都猜当日出现的那位贵公子肯定是出手相助之人,之后贺斐出现,念儿惊喜至极,连连对秦明月道这是恩人来了。   恩人?   只可惜有一些猜测,秦明月是不好当着念儿说的。甚至谁都不能说,因为这毕竟是猜测。   “这位贺公子人长得俊,出手又大方,上次还救了月儿姐你,你说他会不会是喜欢上月儿姐了?”   念儿虽小,无奈常年跟着戏班走南闯北,戏班里又总是演些情情爱爱的戏,所以她比一般的小姑娘早熟多了。知道什么是两情相悦,也懂得什么是倾慕之意。   于她来看,这位贵公子肯定是看中月儿姐了,要不然他做了这么多事到底是为甚。   “你个小丫头,懂什么。”秦明月笑着感叹了一句。   念儿皱皱小鼻子,格外的娇俏可爱:“我懂得可多了,我知道这人闲的没事可不会做这些无聊的事,不是看中月儿姐了,还能是什么。”   “可你月儿姐现在是男人啊。”   秦明月点点她的鼻子。   念儿的脸一下子吓得惨白,忙捂着嘴道:“难道——哎呀,这个贺公子要不得,他、他……”   秦明月无奈拍了一下她,“好了,你小脑袋瓜到底在想什么,快别想了,马上要上台了。”   一听说要上台,念儿也顾不得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忙去整理自己的衣裳,又去帮秦明月看她哪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为了什么?   肯定是有所图,可秦明月想了好几日,都想不通这贺公子的用意。   这一出出,一幕幕,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带着这些疑虑,一场戏终于演罢,因为是之前演过的,所以秦明月几乎是轻车熟路。   戏罢,又是惯例的报赏声。   不出意外,又是贺公子占了鳌头。   有时候秦明月挺无语的,那姓祁的下台,这姓贺的又登场,她身上难道真有什么他们必须要得到的东西,如今锲而不舍?   难道是这张脸?肯定不是。   秦明月虽知道自己这张脸还算生得不错,但比她更漂亮的不是没有,她一个身份低贱的戏子,真是何德何能。   想了想,秦明月走出后台,经过一条长廊,登上往二楼的木梯。   门前站在一个随从打扮模样的人,一见她就往里头去了,转头回来就请她进去。   秦明月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她拱了拱手,朗声道:“海生今日前来,一是谢谢公子的厚赏,二是感谢公子那日的援手。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惜海生身份低微,也报答不了公子什么,唯有这谢一字却是不能不说。”   贺斐一身石青色绣暗纹圆领长袍,腰间束着一条青色祥云宽边腰带,如墨色的黑发束在头顶用羊脂白玉扣固定着。俊眉朗目,下巴方正,整个人看起来即不失英气又格外显得尊贵。   一看就不是寻常人。   也确实不是寻常人,如秦明月所料未错,这位姓贺的应该是苏州府知府贺家的人。   这些日子,秦明月也不是只顾沉迷在演戏之中,对于苏州城里一些达官贵人们也了解过一二。刘茂乃是刘同知家的二公子,能让他毕恭毕敬,又是姓贺,秦明月也只能想出这一个身份来。   “刘茂与我相交,他有事,我不会不管。”贺斐神情淡淡的,一点都不像他表现出来那种对‘秦海生’十分有兴趣的样子。   看来那些打赏,都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力了,他到底想做什么?   “总而言之,还是谢谢贺公子。”   两人你来我往交谈了几句,秦明月出言告辞,贺斐也并未多留她,而是态度冷淡地点点头。   人正欲转身就走,突然贺斐说话了,“我是该称呼你秦姑娘,还是秦公子?恐怕秦姑娘不知道,你这衣裳的领子还是略微低了些。”   秦明月下意识伸手去摸自己的颈子,在一瞬间明白贺斐话里的意思。   为了掩饰身份,她学着男人说话男人走路,因为秦海生的年纪并不大,男性特征并不是太明显,所以倒也模仿得惟肖惟妙。并且寻常穿的衣裳,衣领都挺高,就是为了掩饰她并没有喉结。   可惜假的终究是假的,方才她从戏台上下来,因为只顾得去想这姓贺的来意,却忘了把颈子包紧一些。可他明明知道自己是个女人,还这么戳破——   做戏对秦明月来说并不是太难,不是吹的,她想哭就能哭,想笑就能笑,别人演戏哭不出来,还要上眼药水,她眼泪说出来就能出来。   秦明月的脸在一瞬间变了,先是白,再是红,然后又是白,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她轻咬了下下唇,复又松开,半晌才启齿道:“还望贺公子帮海生遮掩,海生这样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   “哦?”听到这话, 贺斐露出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   于是,秦明月便说出了一个催人泪下的故事。   故事大体还是照实说的, 只是秦明月特意渲染了下之前的庆丰班是多么多么艰难,她二哥秦海生又是多么出众, 只可惜被一个卑鄙无耻有龙阳之好的恶人给抢走了。说出这些话时,秦明月特意瞅了下贺斐的脸色, 发现对方表情文风不动, 镇定得厉害。   若不是第一次见他和刘茂, 她无意间露了一个破绽, 而这两人却丝毫不以为然,她因此起了疑心, 恐怕还真要被他这副脸给骗了。   此时秦明月恨不得伸出爪子将此人这副脸皮给扒下来, 好生看看下面到底是怎样的一副真实面孔。   心里这么想着,她面上越是羸弱伤心,似乎因为这偶尔的契机便打开了自己的心扉,对贺斐毫无保留。   贺斐一脸唏嘘道:“没想到秦姑娘的身世竟如此可怜, 你放心, 贺某绝对会帮你保守这个秘密。”   “谢谢贺公子,那小女子告辞了。”   盈盈一拜,秦明月袅袅婷婷退下了, 转身欲出之际,她特意看了贺斐一眼,恰巧对上他深邃的眼眸, 她当即脸一红,垂头下去,赶忙离开了。   这一瞬间,她很清晰的看见贺斐眼中那一丝惊艳。   又一个臭男人!   *   其实秦明月并不是不会虚以委蛇,能演戏的又有几个是单纯的,只是她不屑,也不想罢了。   她虽没念过几年书,但她懂得一个道理,有可为有可不为,人总要有自己的底线。   让她来想,用出卖自己来作为筹码换一个也许可能会红的机会,她真心没办法越过心里那道坎。当然,这是她二十岁时候的想法。若是她三十岁的时候,她很可能不会这么想,但彼时她三十了,三十多才醒悟,她总是会想这个时候‘醒悟’会不会有些晚,且真若是妥协了,总觉得对不起自己以前的坚持。   为了对得起自己那十年,这种偶尔冒出来的心思又淡了,秦明月依旧坚持自我。   但并不代表她不会。   而现在一个机会放在她面前,拿下他,说不定能救回二哥,就算不能,也能给他一个教训。   当然前提是她下饵,他愿意上钩。   第二天,当贺斐再度出现在惠丰园,秦明月就知道他这是上钩了。   *   九月九,重阳节,正是桂花盛开螃蟹肥美的好日子。   每到这一日,人们就会阖家团聚赏菊品蟹,亦或是全家一起出游踏秋,又或是三五友人相约一同登高眺远,共饮菊花酒。   前几日,贺斐就约秦明月这一日出来踏秋赏菊。一个是试探,一个犹豫半晌之后半推半就,便定下了这一日出行。   苏州有山,名曰虎丘。   虎丘山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春秋时期,相传,这里就是吴王阖闾的离宫所在。阖闾在吴越之战中负伤身亡,其子夫差将葬在此处。并将其生前所喜爱的三千宝剑一同陪葬于此。   其中就有十大名剑之一,鱼肠。   吴国灭亡后的数百年间,越王勾践、秦始皇、东吴孙权,曾先后来此探宝求剑,结果都无功而返。   在之后千余年的岁月里,这里留下了无数脍炙人口的佳话和古迹,一直到唐代时,诗人白居易在苏州任刺守,有感于虎丘的历史佳话,特率苏州百姓自阊门至虎丘开挖河道与运河贯通,沿河修塘路直达山前,又栽种桃李无数,并绕山开渠引水,形成环山溪。   从此虎丘水陆称便,游人络绎不绝,苏州当地的老百姓最爱游的山便是虎丘山。称‘虎丘’为苏州第一山并不为过。   虎丘有寺,名曰云岩禅寺。有塔,名曰云岩寺塔。   寺中香火鼎盛,站在云岩寺塔上,可以鸟瞰整个苏州城,一切美景山水尽在眼中。又有菊园,每到菊花盛开之时,寺中便会开放菊园,乃是一上佳的赏菊之地。   到了这一日,一大早秦明月便出门了。   贺斐在离惠丰园不远的一处埠头等她,秦明月到了地方,远远望去,河种停了一艘小巧精致的画舫,贺斐正伫立船头,卓然独立。   即使秦明月对贺斐此人充满了厌恶,但不得不承认此人皮相上佳。   宽肩细腰的衣架子身材,有棱有角的脸俊美非常,气质自制、冷肃,若是搁在现代那就是一让众多女孩捂脸尖叫的天生偶像范儿。   可惜,厌恶依旧是厌恶,这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   “你来了。”   贺斐薄唇划出一抹淡淡的弧度,金色的阳光打在他的身上,像似给他嵌了一圈儿金边,俊美得宛如天神下凡。   幸亏这里比较偏僻,这个时候来往行人也少,不然指不定惹出什么乱子。   秦明月微笑抿唇,拱了拱手:“贺兄,劳烦了。”   她一身绣绿竹纹白袍,腰束同色缎面绣竹锦带,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尽数拢在头顶,梳了个独髻,上面只插了一根绿色的竹簪。右手拿了一柄折扇,腰背挺直,气质清雅,好一个翩翩公子。   可惜年纪不大,唇红齿白,俊秀得让人分不清雄雌。   “顽皮。”轻喃声中带着些许笑意,贺斐脸上笑容的弧度更大了。   秦明月俏皮一眨眼,故意熟稔地打开折扇,对着自己扇了扇。借着扇风的动作,她眼中闪过一抹嫌恶。   既然秦明月刻意穿着男装而来,又闹了这么一出,贺斐索性由着她,让开身道:“秦贤弟让为兄好等,这便上船吧。今儿乃是九九重阳,想必出城踏秋的人不少,咱们还是快快先行,也免得到时候被人堵了路,平白毁了雅兴。”   “愚弟却之不恭。”   两人上了船后,便进了船舱里。   这艘画舫并不大,长约六米,宽仅三米开外,不过容纳四五人出行却是没有问题的。且十分精致,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平日里用来嬉戏游湖之用。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知怎么秦明月突然想到这句话。也是心中一直压抑着一种愤慨,这些个贵人轻易便能左右一个人的命运,偏偏他们视下层人为草芥,想怎么玩弄就怎么玩弄。   “秦贤弟请用茶。”   贺斐伸出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掌,将茶盏往秦明月面前让了让。   秦明月放下手中的折扇,“谢谢贺兄了。”   她端起茶盏,用盖子撇了撇上面的沫子,凑到唇前轻轻啜了一口。   “好茶。虽愚弟并不知这是什么茶,不过却是我喝过的最好的茶了。”   贺斐一笑:“此乃君山银针,取其尖,乃是贡茶,又称贡尖。”   秦明月顺水推舟露出一个诧异惊讶的表情,果然贺斐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不知怎么,秦明月突然想起上辈子碰到的一个富二代,也是这么泡自己的,虽是态度矜持,但无一不在显露自己的吃穿用住尽皆精致。   记得那人曾约过自己去夏威夷一游,当时被她拒绝了,此时看来这些所谓的二代,都有同样的通病,不分古往今来。   饮茶之间,船已经驶入了山塘河,这里乃是通往虎丘山唯一的河道。   船行之间,塘路上行人络绎不绝,显然也是打算去虎丘山踏秋的。且河道中并不止这一艘船,不时能看见富丽别致的画舫从一旁经过。   不一会儿便出了城,又往前行了一段,远远望去就见山下溪流映带,那虎丘山坐落在溪河之中,宛如海中仙岛。   在现代那会儿,秦明月跟剧组去过苏州,却从未游过虎丘山,也是只顾得忙碌生计,又哪里有闲心去游玩。此时见到这番美景,顿时宛如见到人间仙境,瞠目结舌,感叹不已。   贺斐是个观察细致的,当即道:“秦贤弟未曾来过虎丘?”   此时不卖惨,还能等何时?秦明月当即露出拘谨一笑,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终究还是说出了口:“不怕贺兄笑话,愚弟打小家中穷困,老父忙于生计,还要照料我兄妹三人。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能在其他富户公子小姐们,所考虑的不过是今日吃什么穿什么,怎么吃才风雅,怎么穿才体面。可于愚弟来说,却是能有一顿饱饭吃就不错了。”   话十分卑怜,但秦明月的态度并不卑怜,言谈之间颇有些感叹和回忆,还带着一种自强不息的坚韧。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喜欢自哀自怨的女子,像她这样一个可男可女,可坚韧不拔,也可柔弱无助的女子,想必更投其所好吧。   这些是秦明月根据自己的猜测所得,从目前来看效果似乎还算不错。   果然贺斐露出一抹貌似心疼的笑容,眼中更是充满了轻叹之意,“多数人不如秦贤弟矣。”   “贺兄缪赞了。”   船驶到山下便再也不能走了,两人弃船步行,贺斐并未带任何人,仅他和秦明月两人步行上山。   虎丘山并不高,从前面看去宛如猛虎蹲踞,远远就能看见山上最高的所在,云岩寺塔。   因为前山游人太多,贺斐说明之后特意带着秦明月绕道从后山行的,一路上古树参天,碧草茵茵,时能耳闻鸟雀声与溪泉潺潺之声,清幽得仿若不是在人间。让人几乎不敢说话,生怕毁了这美景,以至于两人行至半途,并未交谈一句。   而秦明月更是一直屏住呼吸的。   “真美。”   贺斐笑了笑,望了她一眼,“景美,人更美。”   秦明月垂头一笑,正想说什么,突然身后不远处响起一阵草丛窸窣之声,并伴随着人声而来。   “我说你走前面不行,非要绕道从后山上去,多走这么多冤枉路。”这男声有些高昂,当即惊得   一群雀鸟拍着翅膀四散开来,简直是杀风景。   另一个富含着磁性,又带着些柔和之意的男声随后响起,只听其声音就知道这人定是个待人温和之人:“这后山的景致比前面更好,反正咱们没事,就当随意走走了。”   这两个声音贺斐和秦明月并不陌生,贺斐当即俊眉一皱,而秦明月却莫名有一种心虚感上了心头。   还不待两人反应,后面那两人已经看到他们了,就听见一个似乎有些咬牙切齿意味的声音响起:“哟,这前头是谁,这不是你那表兄嘛,而这位——”   祁煊笑得灿烂而狰狞:“这不是秦大家。”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   打从白蛇传在苏州城大火以后, 秦明月在外面就被人尊称为秦大家。   所谓大家, 也就是在某一领域做出一定成绩,让人为之敬仰之人。唱戏的能被人称之为大家, 无一例外都是红了许多年的名角儿。   例如安庆楼的小凤春,德仁班的杨云清, 这些俱都是经过千锤百炼打磨出来的一代南戏大家。而秦明月之所以能被称为大家,不得不说是讨了个巧。不过也算是实力, 实至名归。   反正外界是这么认为的, 秦明月虽有些心虚, 但名头已经被安上了, 她也只有接受的份儿。   因为她极少在人前露脸,所以当面这么叫她的人极少, 此时听到祁煊这么阴阳怪气地叫自己, 当即一种尴尬上了心头,同时还有种恼羞成怒感。   与秦明月相比,倒是贺斐镇定多了,面不改色地拱手和两人打着招呼:“子贤表弟, 祁公子。”   莫云泊的表情有些复杂, 忍不住看了秦明月一眼:“表兄,你怎么和秦……”   秦明月当即打断道:“莫公子,我与贺兄乃是刚结识没多久的朋友。”   莫云泊有些怔忪, 但秦明月是用男声说话,又称呼贺斐为贺兄,他当即反应过来秦明月大抵是用男子身份与表兄相交的。   只是秦姑娘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有她和表兄是怎么认识的?这些疑惑尽数潜藏在莫云泊心中, 并未表现出来。   “秦公子,没想到你竟与我表兄相识。”   听到这个秦公子,秦明月就知道莫云泊这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同时她的心情更是复杂,没想到姓贺的竟是莫公子的表兄,怪不得那日两人是一同出现的,她还只当两个人是恰巧碰上了。   莫名的,她有一种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莫云泊的感觉。   倒是一旁的祁煊,露出一个讥讽的冷笑,且特意斜了秦明月一眼。正巧被心情复杂的秦明月看了个正着,更是后悔为什么今天要答应贺斐出来。   气氛有些诡异,三人各想各的心思,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祁煊打破了沉寂。   “子贤的表兄,你倒是挺有闲情逸致的,竟然约个戏子出门踏秋,莫不是……”他饶有兴味地笑了笑,这笑容里的内容另外三人都明白。   不光是贺斐,连秦明月都有一种想冲上去暴打此人一顿的冲动,这人嘴咋就这么贱呢?   “荣寿,你乱说什么!”莫云泊解围道,有些谴责地看了祁煊一眼,又对秦明月道歉:“秦公子勿怪,荣寿素来性格直爽,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坏心的。”   有没有坏心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人素来嘴贱。面上却是洒然一笑,“秦某本就是个戏子,祁公子说得并没有错。”   莫云泊更是愧疚,而祁煊也有些讪讪然,他其实就是想讥那贺斐两句,并没有瞧不起秦明月的意思。只可惜话已出口,也是收不回了。   而贺斐不愧是贺斐,被这么讥讽依旧面不改色,他笑着对祁煊解释:“祁公子千万莫误会,认真说来我也是秦大家的戏迷。”   “真的?”反正祁煊是不信。   贺斐认真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啊。”说着,祁煊又去看了秦明月一眼。   经过方才的一切,这会儿秦明月已经恢复了镇定,她看了看莫云泊,态度坦然道:“是啊,莫公子、祁公子千万莫误会,贺兄乃是秦某的救命恩人,上次有人为难,还是贺兄出手相助帮秦某解的围。”言下之意两人同行出游是有渊源的。   这眼神被祁煊看了个正着,他呵呵怪笑两声,倒是莫云泊松了一口气,笑道:“荣寿惯是个直爽的性格,失言还请两位勿怪。既然都是熟人,彼此渊源不浅,今日又恰巧碰上了,那接下来的行程咱们一同如何?”   自然没人拒绝,于是两人行就变成了四人行。   一路上,大家的话都很少,似乎也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倒是祁煊跟在后面,时不时看着秦明月的背影怪异一笑。   秦明月感觉如芒在背,恨不得当即转头回去把这人暴打一顿。   当然,这只是想想而已。   一直到了山顶,在莫云泊刻意交谈之下,气氛才开始热络起来。大多都是莫云泊出言解说虎丘山的来历,贺斐出言附和,而秦明月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偶尔插上一句。倒是祁煊,虽没有再说话,但依旧一脸阴阳怪气的,好像谁欠了他二百钱似的。   这货的心思太诡异,表现也十分怪诞,大家只当他秉性如此,也懒得理他,倒是莫云泊对秦明月心怀愧疚,觉得是她是被表兄连累了,祁煊一直对贺斐不太感冒,这事莫云泊十分清楚。   到了菊园,园中只有前来观赏的游人三三两两。   这云岩寺的菊园虽对外开放,但不是那个身份,他还真是进不来。   一入内,入目之间便是一大片深深浅浅的黄色菊海。   再往里头走,菊花的颜色更多,红的、白的、粉的、紫的,还有单瓣、卷散、舞环、球形、垂珠、垂丝等等各式各样。其中不乏一些极品菊花,有墨荷、凤凰振羽、帅旗、西湖柳月、绿牡丹,其中那盆‘凤凰振羽’,最是让人感叹,从外形上来看,宛如凤凰展翅。   秦明月并不识花,但莫云泊懂,且懂得很多,说起来头头是道的。每一种菊花的品种、类型,乃至其典故,他都了如指掌。   “你看这盆绿牡丹,它虽名叫牡丹,实则跟牡丹一点关系都没有。其枝条粗壮,叶形不规则,初开时,花色碧绿如玺,晶莹玉滴。在经过太阳晒过之后,绿中会透黄,颜色更是光彩夺目。”莫云泊用折扇指着一盆菊中珍品‘绿牡丹’,如此对秦明月说道。   两人并肩而立,一人穿蓝衫,一人着白衫,同样的面如冠玉,一个气质儒雅,一个气质清淡如月,都是翩翩佳公子,站在一起就像是一幅画。   显然有人觉得碍眼了,十分杀风景地从中打断道:“行了行了,知道你喜欢菊花,家里养了那么多不说,什么样的品种没见过,出来一看到这破花,还是挪不动道。”这祁煊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其实不光是祁煊,贺斐也觉得这一幕有些莫名的碍眼,只是不好直言罢了。   于是他接了一句:“那边有凉亭,咱们去歇息片刻吧。”   四人一同往凉亭走去,莫云泊边走边对秦明月歉道:“秦公子莫怪,子贤也是一时入了迷,你不会觉得烦吧。”   秦明月摇头笑了笑:“怎么会?莫公子懂的真多,倒是秦某并不懂这些,恐怕浪费了莫公子不少口舌。”   “那就好,我还怕你不喜欢听这些。”   莫云泊边说边看了秦明月一眼,刚好秦明月也望了过来,两人眼神对了个正着,在眼神交错之间,似乎因为有同一个秘密而显得异常亲密。两人相视一笑后,随在贺斐与莫云泊身后入了凉亭落座下来。   四人刚坐下,就有一个负责看守菊园的小沙弥端着茶过来了。   “此园不在寺中,若诸位施主想饮酒,不用顾虑本寺的戒律。”双手合十说完这句话,小沙弥便端着茶盘下去了。   估计云岩寺的僧人也是知道今日乃是九九重阳,人人都饮菊花酒,才会有这么一说。   秦明月正疑惑这小师傅为何会如此说,就见贺斐和祁煊同时有了动作,贺斐是手一招,便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个灰衣人,看打扮像似他的贴身随从。此人手提了一个红漆描金的三层食盒,走了进来。   食盒打开,从里面端出五个小菜,还有一壶菊花酒。小菜分量不多,但摆盘精致,一看就是特意准备的。   而祁煊则是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牛皮酒囊,这酒囊颇为精致,整体呈红棕色,上面嵌着各色宝石,一看就不是简单物什。   可惜和贺斐的精心准备一对比,立即显得黯淡下来。   若是从便易上来看,肯定是祁煊更胜一筹,若是从撩妹上来看,还是贺斐懂情调。因为若是不考虑这莫名其妙岔进来的两个人,而是只有贺斐和秦明月,两人一面赏菊一面饮酒,显然是一件十分风雅之事。   可惜贺斐的精心准备,被无端破怪了,不过此人也算颇有君子之风,待酒菜摆好后,就主动招呼大家用酒菜。   不知为何,祁煊的脸当即黑了下来,当然输人不输阵,他不屑地瞟了贺斐一眼,道:“就你这点儿酒,够谁喝啊。”   话还未说完,那灰衣的随从又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酒坛子,也不知是从哪儿拿出来的。   秦明月好笑地看着祁煊,看他如何唾面自干。   谁曾想这人是个脸皮厚的,也不觉得窘迫,拿起酒壶就给自己倒了一杯,灌进嘴里,还咂了两下嘴,“这酒不行,淡得似白水,是娘们喝的,我还是喝我自己的。”说着,人家就打开酒囊,自己喝了起来。   估计莫云泊觉得大家现在都了解这货的秉性了,也懒得出言解释,而是歉然一笑,就拿起酒壶给贺斐与秦明月斟酒。给秦明月斟的时候,他顿了一下,犹豫道:“秦公子可会饮酒?”   秦明月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当即道:“少饮无妨。”   就着几碟小菜,四人饮起酒来。   莫云泊三人是轻啄细品,而祁煊则是牛饮了。就见他一会儿仰头灌上一口,不一会儿酒囊里便没有酒了,而他估计正饮到痛快处,这会儿也不嫌弃贺斐带来的酒淡而无味,拿着酒坛子里的酒喝了起来。   喝到最后,一坛子酒都进了他肚里,其他人也不过只饮了两杯。   这个时候的酒,度数并不高,又是菊花酒,度数更不可能高了。反正秦明月喝起来,感觉像似果子酒,甜甜的,又带了些许苦苦的尾调,但是不难喝。   两杯下肚,什么感觉都没有,大家又喝了一盏茶,便说去游塔。   云岩寺塔自然是在云岩寺中,并不是想游就可以游的,反正一般人是上不去。因贺斐身份摆在这儿,又经常陪伴贺夫人一同来烧香礼佛,所以寺中的僧人都认识他。在前殿烧了香,又添了一些香油钱,就有僧人引着四人往后面去了。   秦明月表面平淡无奇,心中暗暗咂舌,这寺庙看似乃是方外之地,实则也不是不沾尘埃。方才贺斐递过去一张银票,说是添香油钱,虽银票是折着的,但想必数目不会低于五十两银子。   百十两游一次,大抵也只有这种富贵人家才摆得起这种派头。   到了塔前,越发觉得这塔巍峨高大,气势非常。   进了塔中,迎面是一间偌大的佛室,里面供奉着佛像。引路僧人引着大家上前拜了拜,又上了柱香,才双手合十行礼离开了。也就是代表,下面的路程大家自己来。   这云岩寺塔高约近五十米,相当于十几层楼那么高。来游云岩寺塔主要是登上最顶层,所以大家也并未耽误,由贺斐打头,莫云泊随后,秦明月次之,祁煊在后,大家一路往上面行去。   楼梯呈螺旋状,又陡又窄,且旁边并没有扶手之类可以借力的物什,上到一半时,秦明月就开始喘了起来,要知道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爬过楼梯。   见此,贺斐停下脚步,道:“咱们稍作停驻,歇会儿再上去吧,反正时间充裕咱们慢慢逛。”   秦明月当即点点头,莫云泊也没有什么意见,祁煊就更不用说了,于是大家就在这一层缓步逛着,一面调匀气息,一面观赏外面的风景。   走着走着,几人就分散了,倒也离得不远,莫云泊和贺斐站在圆门洞那处,倚着木质栏杆往外眺望,而秦明月则是好奇地在塔中回廊里左顾右盼。   其实这塔里还真没什么可看的,里面就是一间间空旷的净室,连桌椅板凳都没有,只是墙壁上挂了一些佛像或者字画什么的。   “你这是在玩火。”祁煊神出鬼没地来到秦明月身后这么说了一句。 第30章   ==第三十章 ==   秦明月当即蹙起柳眉, 望了过去, 瞳孔紧缩。   来不及多想,她一把抓住祁煊, 将他扯到一旁的净室中。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秦明月显然是误会祁煊知道什么内情。   不知为何,也可能是孪生兄妹之间冥冥之中那点儿莫名的联系, 秦明月非常惦记秦海生。哪怕她从来不说,可是她心里其实一直记着自己那被人强行带走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二哥。   秦明月一直是一个识趣之人, 她懂得做低伏小, 懂得能屈能伸, 懂得有可为有可不为。可这次她却摒弃了自己做人的宗旨, 打算以身试险。显然她心里也是没把握的,不然也不会祁煊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她便被刺激到了。   祁煊一脸欠揍的样子, “我应该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这种行为是在玩火。”说着,他低下头往前凑了凑,男性的脸庞离秦明月很近, 一种夹杂着酒气的男人味迎面扑来。   “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自己很聪明?你以为你能玩过这姓贺的, 恐怕到时候被人家嚼碎了连骨头渣子都不会给你剩下。”   这一声声近似低喃的耳语钻入秦明月耳里,让她的心怦怦怦地跳得很厉害。可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大抵是误会了,眼前这个人其实什么也不知道, 她心中不禁有些失望,硬着声音道:“我不想和你说,我的事不用你管!”   祁煊的气势蓦地一变, 猛烈、阴森,给人一种几欲噬人的感觉,秦明月当即心口一缩。可很快祁煊就不屑地笑了一下,气势又是一变,让人感觉好像方才那只是错觉。   “若是老子没记错,是你将我拉到这里的吧?”他撇了撇薄唇,瞅了瞅彼此之间的姿势:“怎么?光天化日之下,你想轻薄我?”   秦明月这才反应过来,她方才因为太心急,将祁煊强拉了过来就逼问他,此时两人一个背靠墙壁,一个上身微倾,呈逼迫状,而她的手还抓着对方粗壮的手腕。   壁咚,不知怎么,秦明月脑海里竟然跳出这么一个词。   可要知道,她壁咚谁,也不会壁咚眼前这个人啊!   祁煊的手腕很粗壮,秦明月一只手合不拢,她仿若被烫到似的马上扔了开,人也立马往后面跳去,面红耳赤:“你别乱说!”   “可是你刚才已经那边干了,我被你占了便宜,我要叫人了!”说着,这货就无赖地张嘴做叫人状。   从这间净室里,可以很轻易地看到远处贺斐和莫云泊正背着身看风景,两人似乎还在交谈着什么。   秦明月情急之下,就去拿手捂他的嘴,压着嗓子低喝:“你快闭嘴,乱说些什么。”   “我现在想说什么也说不了啊!”祁煊这么咕哝了一句,一把拿下她的手,也不丢开,就那么抓在手里。他低下头,微微弯腰,脸凑在秦明月的脸旁:“爷之前说的话还算数,若不然你就跟了爷吧。”   秦明月感觉心里一跳,就伸手去推他的脸,并下意识去看莫云泊的背影。   推开后,她也不说话,低着头就想走。   祁煊一把拽住她,“是因为莫子贤?”   又一次被戳破心思,秦明月不仅是恼羞成怒了。她使劲拽了下自己的手,可惜根本挣不脱,手腕还很疼,她压着嗓子恼道:“就算不是他,也不会是你,你离我远点儿!”   显然祁煊被激怒了,秦明月能很清楚的感觉到他捏着自己手腕的大掌正在紧缩。越收越紧,当她几乎以为自己手腕会断掉,她忍不住想出声喊叫,手突然被对方重重扔开。   “好,你很好!”   说完这句话,祁煊就转身出去了。   真是莫名其妙!   秦明月使劲搓着自己的手,也缓解不了那种几欲骨裂的疼痛,看着自己红肿的手腕,她在心里骂了这么一句。   一直到外面贺斐叫她,她才缓步走了出去,并撑着笑解释:“我逛了半天,这里头什么也没有。”   贺斐道:“本来就什么也没有,这里之前是一些僧人苦修的所在,后来因为游人太多,扰了方外之人的清净,便空置了下来。”   之后,四人一同上了顶层,体会了一番‘一览众山小’的境界,才又下了塔来。   *   四人原路返回,坐着贺家的画舫回到苏州城。   这期间祁煊再没说一句话,脸色漠然,让人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秦明月心里很紧张,总怕这人再冒出个什么惊人之语,也因此到了地处,她和三人拱拱手匆匆便告辞了。   心事重重的回到惠丰园,刚一进门就发现了屋里的情况有些不对。   “怎么了这是?”   只见念儿抹着眼泪,老郭叔一众人黑着脸站在一旁,连在房中养伤的秦凤楼都出来了。   秦明月忙走了过去:“大哥,不是跟你说让你别下榻吗?就不怕以后腿上留了什么毛病再也好不了了?”   秦凤楼脸色难看,没有说话,倒是老郭叔出言解释了一番。   原来之前王莹又闹出事了,也不知她今天抽了什么疯,对念儿说了一些很难听的话,将念儿气得直哭,还依旧不依不饶。老郭叔他们听到动静过来,俱都纷纷指责于她。换着以前王莹会偃旗息鼓,可今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竟和大家争执了起来,和众人大吵大闹了一番,便哭着跑了出去。   园子里的伙计说她跑出了惠丰园,陈子仪本是不信,在园中找了一通,没找到才相信这件事情,人便去外面找王莹了。而大家也意识到事情有些失控,这不正在商量要不要都出去找王莹。   秦明月皱着眉:“找她做什么,子仪哥不是去找她了吗?她不会跑太远的。”   很显然秦明月猜错了,因为过了一会儿陈子仪回来说并没有找到王莹。   大家这才正视起来,顾不得有嫌隙,纷纷外出寻找。   一直找到天黑,还是没找着人,陈子仪满脸颓丧。哪怕是王莹胡搅蛮缠不占理,出了这样的事,大家心里都觉得很过意不去,纷纷后悔当初不该那么说她。   秦明月皱着眉坐在一旁,秦凤楼早就被她安置回房了。听到这话,她也没吱声,倒是陈子仪道:“和大家没有关系,都是莹儿的不对,她脾气实在太坏了。”   “好了,我去找李老板说说,让他帮忙找找看。大家也都别担心,她负气出走,指不定在外面饿个一两天就知道回来了。”秦明月站起来说。   说是这么说,可是王莹一直没回来。   陈子仪每日出去找她,天不亮就出去,天黑才回来。大家虽不想管,到底担心占多数,也帮着在苏州城里到处寻找,为此连戏都停了。   找到最后,所有人都忧心忡忡的。   这王莹也不知跑哪儿去了,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外面世道这么乱,莫是被拐子拐了卖掉了吧。   没人敢这么说,可陈子仪一日日萎靡下来,整个人显得憔悴至极,大家都能想到的事,他自然也能想到。   李老板本来不太上心,如今财神爷都不上台了,哪里还能坐得住,只得把所有能动用的关系都动上了,可惜王莹依旧查无音讯。   又找了几日,陈子仪终于死心,让大家不要再找了。连着找了这么多日,所有人都精疲力尽,他也不好意思在劳烦大伙儿跟着一同奔波,且连李老板都没找到人,恐怕王莹这次是真的丢了。   不过接下来发生一件事,让庆丰班的人暂时没功夫去想王莹的下落。   安庆楼那里突然放出了一个消息,说是要开演《白蛇传》,因为安庆楼之前算得上是苏州城最大的戏园子,忠实看客有许多,又有名角儿小凤春镇场子,一时之间这事传得是沸沸扬扬。   许多人都不信这安庆楼能把这白蛇传演出来,倒不是指其他,之前也有不少小戏楼想借着东风火一把,照本宣科地演过白蛇传,骗了几个看客去一看,这不是骗人的吗,人家惠丰园的白蛇传根本不是这样的,渐渐就没人再想借东风。   其实东风倒是好借,白蛇传演到此时已接近尾声,戏本子乃至里头的各种配乐都能照本宣科,可关键是白蛇传里头的许多名堂,别处根本仿不出来。   这里指的是庆丰班压箱底的绝活儿,倒是有戏班子私下想模仿,可惜在摔断过几条人腿后,都无疾而终了。   正当大家惊疑之际,安庆楼那边又放出了风声,说是从庆丰班高价挖了个名角儿,所以这白蛇传保证演得是原滋原味。   一时间,苏州城内各大戏园子戏楼,因为这一出消息,而顿时显得风起云涌。   *   时下是没有版权这么一说的,各种折子戏之所以能大火,不过是剧情内容脍炙人口。你演,我也演,演过来演过去,就成了广为流传。   当初外面有戏班子演白蛇传,秦明月知道后十分气愤,还是经过秦凤楼苦笑开导,才明白时下这一现实的问题。   这也是她为何本来并不注重她从现代带过来的这些所谓的特效,到老郭叔几个老人严加叮嘱,她听在耳里,虽也照做,却并未放到心上,及至后来她十分上心,甚至想了好几个保密的手段的根本原因所在。   怪不得现在的人这么注重所谓的压箱底的绝活儿,因为这里没有保护版权意识,别人照搬走了也就走了,你连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如今安庆楼突然说开白蛇传,还说从庆丰班挖了个名角过来,并保证演得原汁原味,不知为何,秦明月突然想到了王莹。   有这种想法的不止她一个人,老郭叔几个早就讨论了起来。正说着,陈子仪突然从外面闯了进来。   “我不信,我不信,肯定不是莹儿!”   一众人俱是不说话,秦明月叹了一口气,望着形容颓丧最近消瘦得厉害的陈子仪:“钱老七一家子也从惠丰园离开了。”   大家起初并不明白她为何会这么说,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安庆楼想挖人,肯定是要接触庆丰班里的人,可最近大家都很忙,平时根本不出门。钱老七是从庆丰班里被赶出来的,整个惠丰园里的人都知道,那么能接触到王莹的,大抵也只有钱老七这个熟人了。   “我不信是莹儿,她就是有些小性子,不会做出这种事的。”陈子仪连连摇头,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说不定是钱老七泄了咱们的秘密,我这就去找他说理。”   这陈子仪也是一时糊涂了,竟忘了钱老七早在他们开演白蛇传之前就走了的事,他根本不可能会知道庆丰班的秘密。   秦明月不想再和他解释,人若是不相信某件事,你说什么他也有诸多借口可以聊以慰藉,还是让事实来说话吧。   她站了起来,“好了,子仪哥,咱们现在说什么都还有些早,安庆楼不是马上要开演了吗,等到时候看看不就知道了。” 第31章 (捉虫)   ==第三十一章 ==   安庆楼开演的时间很快就到了。   因为安庆楼会造势, 开演这日前来看戏的人很多。有买不到惠丰园的票, 真心实意过来看戏的,也有过来试试是不是真有惠丰园演的好, 而更多的却是大小戏园子戏楼派人过来一探究竟。   这马老板也就敞开大门任人进,估计也是想一改早先被惠丰园压得抬不起来头的颓势, 他这次也是下了本钱,竟然不需要付门票钱就可以入场。   一时间, 能来的都来了, 没有座位坐, 就站着看, 安庆楼最大最豪华的一个戏厅竟被挤得满满当当。   李老板这几日一直忧心忡忡,这种时候自然也派人来了。   待戏演罢, 他派来的人当即就往惠丰园赶, 将得到的消息传了回去。与之有同样举动的还有其他戏园子戏楼里的人,估计到不了明日,关于安庆楼的白蛇传比惠丰园也不差,首唱就是满堂红这件事会被传得沸沸扬扬。   因为白蛇传, 惠丰园抢了多少戏园子戏楼的生意, 这会儿大家都巴不得惠丰园会倒霉,自然不吝帮之宣传。   也因此得到消息后的李老板,脸黑如炭, 扭头就把消息传到给了庆丰班。   被挖去安庆楼那人确实是王莹,她演的白素贞,而扮演许仙的是安庆楼的台柱子小凤春。   小凤春乃是苏州城有名的红角儿, 本身就有一众戏迷,安庆楼能造出这么大声势,与他脱不了干系。再加上庆丰班这边扮演许仙的陈子仪确实还嫩了点儿,不管是从扮相还是演技,都不如小凤春,安庆楼首演满堂红是可以想象的到的。   这次陈子仪再也说不出任何不信的话了。   “我去找王莹,我问问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说着,陈子仪的身影就莫入黑夜之中。   郭大昌当即站了起来,望了望秦明月。   现如今秦明月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不比秦凤楼低,大家做什么事都会先问问她的意见。   “让他去吧,等他死心了,就知道回来了。”   说着,秦明月就站了起来,转身进了里屋。   老郭叔又是叹息又是摇头,“这王莹这钱老七,咱们戏班怎么演了这两个白眼狼!”   其他人俱是不说话,气氛十分低迷。   秦明月进了里屋,秦凤楼正半靠在枕头上,显得心事重重的。   看到妹妹进来,他有些自责道:“都是因为我,早知道这钱老七人品不好,就应该早早将他撵走才是,也不至于……”   秦明月不觉有些好笑,来到榻前坐下,道:“好了,大哥,说这些都于事无补,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怎么管得住别人心里怎么想的。而且,就算没有钱老七,这王莹恐怕也早就生了离心,如今离开了倒也好。”   “可是……”   秦明月当然知道秦凤楼担忧的是什么,被人带走压箱底的绝活儿,如今安庆楼那边声势浩大,这些日子庆丰班有多么红火,外面就有多少吃同行饭的骂他们,现在墙倒众人踩,指不定那些人怎么拉踩他们。   可秦明月一直认为,所谓‘压箱底的绝活儿’不过是一种辅助手段,真正有价值的一直是她这颗积累了数千年文明的大脑,以及超越现在的眼界,当然还离不开秦凤楼的在编写戏本子上的天资卓越。   没了这一切,就算会几个特效手段哪又能怎样?刨去了里头的血肉和骨头,只剩下层皮,就算你会飞,也不过是演杂耍的。   “大哥,你怎么又钻起牛角尖了?难道你真觉得自己的价值还不如所谓的绝活儿?还有你忘了这些绝活儿是谁想出来的,你就这么瞧不起你妹妹,认为咱们没了这独一份,就不能活了?白蛇传为什么会红成这样,你我皆知,咱们在里头费了多少心血,照搬和仿冒不过是拾前人牙慧,咱们不应该气馁,应该自豪才是,既然别人喜欢跟在咱们屁股后面吃剩饭,那就让他们继续吃呗。”   “月儿……”秦凤楼震动不已。   秦明月笑得十分自信,晕黄色烛光下白净的小脸儿似乎在发亮,美得惊人夺目。   “左不过大哥总嫌弃日日呆在房里养伤烦闷,这白蛇传的前段不是马上就要结局了吗?当初咱们为了赶时间,没有来得及准备后面的剧情,大哥与其在这里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不如在这上头多动动心思,看看怎么才能把许仕林救母出塔编得更出彩一些。”   当初因为时间太紧迫,秦凤楼只编出了前半部分的戏本子,其实还是秦凤楼个人思想作祟,哪怕他将许白两人的爱情故事编得再怎么可歌可泣,依旧摒弃不了他自身的固有思想。   在他脑海里,《白蛇传》的结局应该是一个悲剧作为收场。许仙出家为僧,白素贞被压雷锋塔下,夫妻二人无法再相守。凄美,让人荡气回肠,留有许多的遗憾和悔恨。秦凤楼从小到大所接触的都是戏,自然明白哪怕大团圆结局再怎么受欢迎,真正让人印象深刻还是悲剧。   因为悲剧必然有不完整,有遗憾,就会被人耿耿于怀,就会被人惦记。这么惦记惦记久了,可不是印象深刻。   可惜这种想法却在秦明月这里被驳回了,她一致认为还是大团圆结局比较好。甚至拿出‘劈山救母’这个流传已久的神话故事作为引导,终于将秦凤楼引到利用白素贞的儿子来拯救她出塔的思路。   可惜碍于时间有些,再加上彼时白蛇传还未开演,不管秦明月再怎么有自信,秦凤楼终究不是她,心中还是有许多忐忑的。   说不定这个戏演砸了,后面也就不用再演了。   之后白蛇传大火,秦凤楼倒也将编写后面的剧情提上日程,可惜中途出了受伤一事,秦明月又禁止他劳神劳力,才会暂且搁置下来。   “好,大哥这就来编下面的戏,一定将它编得出彩,不让我月儿被人抢了风头。”被小妹开导了这么一番,此时秦凤楼心中慷慨激昂,充满了无限干劲儿。他坐直起身,指挥秦明月帮他搬来他平时用来吃饭的炕桌,又拿来笔墨纸砚。   “大哥你怎么说风就是雨的。”秦明月有些小抱怨。   “好了小妹,大哥知道自己的身子,你放心,我一定量力而行,大哥只写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一定熄灯。”   秦明月眼珠一转,有些撒娇的道:“那行,我让二华子盯着你,若是说话不算数,我就来收了你这些东西。”   “行行行,你说什么都行。”秦凤楼俊秀的脸上满是宠溺。   这兄妹俩只顾说话,并未注意到其实还有一双眼睛盯在这里,不过这双眼睛大多的注意力都是投注在秦明月宜喜宜嗔的小脸上。   房顶上,祁煊轻手轻脚将拿起来的那块儿瓦片放回原位,也没有当即就走,而是在原地坐了下来。   “这丫头倒是挺自信,亏得老子还……”声音极小,近乎耳语,被风一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祁煊坐在屋顶上,就着明亮的月色,从怀里掏出酒壶来,拔开壶盖,对着圆盘似的月举了一举,就开始独酌起来。   夜风很凉,月色很美。   *   似乎安庆楼抢了惠丰园风头这事,整个苏州城里的人都知道了。   隔了一日,莫云泊就找上门来,他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是举了许多前人的例子,说了些拾人牙慧前景不长的故事,来用以安慰秦凤楼。   不得不说,莫云泊真是一个体贴入微之人,不好明言怕伤了秦凤楼的自信,只能这么隐晦的说。秦凤楼是何等清明之人,心中感激之余,更是欣赏莫云泊的心性,这里暂且不提。   其实莫云泊更想安慰的是秦明月,可惜秦明月有事在身,并不在院子里,让他碰了个空,他也只能失望而归。不过秦明月回来后,秦凤楼就将这件事告诉她了。   秦明月的心情很复杂,即是喜悦又是纠结。   明明告诉自己,两人有着一道不可逾越的沟壑,可活了两辈子,这还是她第一次春心萌动,她真没办法控制这种事情。   谁说恋爱一定要有结果,说不定只是她单恋别人。秦明月如是这么告诉自己,扭头就不去纠结了。   不光莫云泊来了,贺斐也来了。   显然贺斐处事要霸道的多,来了直接点名要见‘秦海生’,李老板虽不知贺斐的身份,但连刘茂都毕恭毕敬的人物,显然是他开罪不起的,便命人将秦明月请了过来。   到了此时,秦明月越发厌恶贺斐这个人。   一个现代人,怎么能接受这种近似侮辱的点牌子的行径。也因此秦明月来后,神情十分冷淡,态度也不够热络。   可惜贺斐并未看出来,只当佳人为被人抢了风头所烦扰,当即大包大揽道:“你即不喜,我命人去封了这安庆楼就是。”   啧,十足的霸道总裁范儿。   可惜秦明月不吃这套啊,当然她嘴里肯定不能这么说,只是佯装出一副高风亮节不可侮辱的样子,“劳贺兄费心了,我秦某还不屑于如此!”   贺斐有些惊讶,更多的是敬佩:“既然你不喜,那我就不做了,只是那安庆楼……”   到底秦明月如今还没有下定决心,还得先敷衍着,隧道:“贺兄不用担心,那安庆楼不足为惧,愚弟已经有了主张。”   “哦?”贺斐饶有兴味。   秦明月卖了个关子:“不需要太久,贺兄就知道了。”   她来之前,大哥已经将后续的戏本子写了出来,她正准备看,谁知突然李老板派人来叫她。此时的秦明月心中充满了期待感,她有自信大哥一定能拿出个让她十分满意的戏本子来。   话不容多说,秦明月借还有事离去,贺斐也并未多做为难。   回到住处,秦凤楼还在房里等着她,秦明月拿起摆在桌案上的戏本子就看了起来。   幸亏原主识字,所以秦明月看起繁体字来并不算困难。   看完之后,她陷入良久的震惊之中。   显然秦凤楼是误会了,以为自己写得不合小妹的意,不禁有些忐忑道:“小妹,可是不好?”   秦明月回过神来,忙道:“好,怎么不好,只是——”她顿了一下,心中依旧充满了震惊:“只是大哥怎么会想到写一个狐狸精,并让和许仕林发生一段感情,那李公甫和许姣容的女儿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据传说,《新白娘子传奇》当初是没有后半段的,后来编剧和制片方闹翻,也是因为胡媚娘此人。编剧希望尊重故事原型,以悲剧收场,到白娘子被镇雷峰塔底戛然而止,荡气回肠。而制片方则希望止于士林救母,让剧集更长些市场收益更大些皆大欢喜收场更招人喜欢,甚至,为了填充后半部单薄的剧情,杜撰出许仕林与胡媚娘的爱情故事。(这些相关质料参考于豆瓣)   现在秦凤楼就相当于是编剧和制片方的结合体,不过他不会和妹妹闹翻的。 第32章 (捉虫)   ==第三十二章 ==   “这——”   秦凤楼不禁感觉到有些不好意思, 但还是把心里的想法照实说了, “我原本设定的是许仕林考中状元,衣锦还乡前往雷峰塔救母, 可若是光这些,大哥总觉得这剧情有些太单薄了。咱们要和安庆楼那边打擂台, 光演一场两场,自然效果不佳, 大哥就想多添些剧情进去。”   “那怎么又会添了个金拔法王进去?”   “这胡媚娘接近许仕林, 肯定是需要缘由的, 这金拔法王乃是被白素贞杀死蜈蚣精之父, 父为子报仇,这个理由并不牵强。”   秦明月点点头, 又问道:“那为何胡媚娘最终却是魂飞魄散的下场, 许仕林还是娶了李公甫的和许姣容的女儿?”   秦凤楼几乎没有犹豫的道:“这胡媚娘修为只有五百年,白素贞两千年的道行还是没能和许仙在一起,许仕林是个凡人,凡人寿命短, 不可能等胡媚娘太久。且人妖殊途, 再加上白素贞早已与许姣容定下了儿女的婚约。世人婚配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乃是不可违逆之事,若是许仕林不娶表妹, 不光是不孝,还有违信诺。”   好吧,秦明月已经没什么话好说了。   她总感觉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力量, 明明这后面的剧情只是由秦凤楼独自撰写,她并未插言分毫,可竟然和后世的剧情诡异重合。唯一有区别的就是胡媚娘不是个玉兔精,而是个狐狸精。   “小妹,你觉得怎么样?”见妹妹面露沉吟之色,秦凤楼不禁有些忐忑问道。   “很好,只是——”秦明月纤长的手指在戏本子上‘胡媚娘’那个名字下面一划,“我想把胡媚娘的结局改一改,给她和许仕林一个完美结局。”   “可……”秦凤楼不禁有些急了,还想试图说服妹妹,却被秦明月打断了,“大哥所言的父母之命与信守承诺,甚至胡媚娘是个妖精,修行又只有五百年,这些都不是问题,咱们都可以让她梦想成真。这本子里她为了救许仕林魂飞魄散,大哥,佛家不是有轮回之说吗?咱们就给她一个轮回,反正笔在大哥手里,想怎么来就怎么来,我总觉得就这么让她死了,太让人惋惜。”   可不是惋惜?这种惋惜在秦明月还小的时候,甚至还不太懂男女之间的爱情,就已经存在了。看一次惋惜一次,一直跟到她穿越过来。   “这——”秦凤楼陷入沉思之中。   “大哥,我就想改这个,其他可以都不用改。另外狐狸精有些不太符合胡媚娘的气质,改成玉兔精吧。咱们给她加点儿来历,日后和许仕林在一起也能水到渠成。例如她其实是嫦娥身边的那只玉兔,因为触犯天规被贬下凡,可是嫦娥依旧还惦记着她,念她陪伴自己多年,许她与许仕林终成眷属……”   “那好吧。”   秦明月的话打开了秦风楼灵感的闸门,答应之后他就又埋头撰写起来,时而深思,时而挥笔疾书。秦明月见此,悄悄掩上门离开了。   *   那日陈子仪不敢置信,说要去找王莹问个究竟,可是他非但没见着王莹,反而被安庆楼的伙计打了出来。   事后,他依旧不气馁,每日都去安庆楼前蹲守,终于见到外出打算去添置新衣的王莹。   王莹最近十分得意,安庆楼上上下下都捧着她,连当红名角儿小凤春也对她甚是亲近。首次开演满堂喝彩,又被人鼓吹不逊于庆丰班的‘秦海生’,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王莹性格本就是个沉不住气的,渐渐就有些飘飘然了,至于师兄、陈子仪什么的,早就被她忘在脑勺后面去了。   此时见到陈子仪形容狼藉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她才恍然回到了人间,即开心又喜悦地拉着陈子仪,道:“师兄,你咋找来了!”   王莹脸上的笑容,宛如一记铁锤狠狠击打在陈子仪的心口上。他曾在脑海里幻想过许多场景,在这些场景里师妹都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会背叛庆丰班。可事实显然是残酷的,不过是一个笑容,就已经让陈子仪明白了一切。   他面色苍白,嘴唇干涸:“你知不知道,自打你哭着跑出去后,整个戏班里的人都在到处找你。”   听到这话,王莹当即一愣,有些心虚道:“要不是他们那么说我,我至于会跑出去吗?我还碰到了坏人,幸亏被安庆楼的马老板给救了,我才会在安庆楼落脚的。”   理由充分,逻辑完美,可惜陈子仪不是任事不懂的黄口小儿。他不蠢,只是碍于幼时的情分以及这近十年朝夕相处的感情,所以他愿意去维护王莹,愿意去体谅她照顾她,可惜换来的却是背叛。   陈子仪面色有些冷:“那钱老七一家也跟着你后面离开了惠丰园怎么说?”   王莹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嚷道:“好好好,你别说了,是我背叛了庆丰班又怎样,他们是怎么对待我的?一个个通通不拿我当自己人看,明明我比念儿合适,偏偏弃了我选念儿演小青……你们都是秦明月的应声虫,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她排挤我,你们也跟着一块儿排挤我……行啊,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离开还不成嘛。”   这些话让陈子仪面色激动起来,很是痛心疾首:“你离开没人拦你,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泄了咱们压箱底的绝活儿。这对咱们有多么重要,难道你不知道?难道你忘了当年你在人牙子手里病成什么样,是秦叔把咱们买回来,还花钱救了你。莹儿,你怎么成这样了!你不忠不义不仁不孝,咱们是一家人啊,你怎么就……”   王莹不耐烦地一把将他搡开,“我怎么了?不就是花了钱卖我,花了钱给我治病,不就是银子的事儿!行,我赔给你们!”   说着,她从袖子里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扔在地上,这银子是她首唱满堂红,马老板特意奖励给她的。   “这些银子够赔了吧,我本想着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又照顾我这么多年,原本打算等我在安庆楼站稳脚跟,就把你也接过来,到时候咱们还是师兄师妹。既然你这么向着庆丰班,想必是不领情的,我这打算也不用了。”   “好好好,你真好!”陈子仪指着她沧然一笑,地上的银子看都未看,便踉踉跄跄转身走了。   王莹看着陈子仪离去的狼狈背影,心中更是觉得自己以前瞎了眼,这样一个人她当初是怎么视他为自己的天自己的地的?哪有凤春哥好!凤春哥不光长得比着他好,也比他善解人意,从来不会训斥于她,还会事事依着她,哄她开心。   这么想着,王莹也不再去想陈子仪,蹲身从地上捡起那锭银子。   她浑身上下就这么一锭银子,还打算去添置些衣裳好好打扮一番,幸亏那陈子仪没拿。   用帕子将上面的灰擦了擦,她睨了一眼旁边站着一直保持噤声状态的小丫头,这丫头是马老板派来侍候她的,王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像个千金小姐似的被人侍候。   “今天这事谁也不准说,若不然仔细你的皮。”王莹学着戏里那些千金小姐的做派,这么训斥道。   那小丫头忙点点头,堆着一脸讨好的笑,“王姑娘,您放心,我方才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王莹得意一点头,扭着小腰走了,并未注意到跟在她身后那丫头半垂的眼脸下,划过一道不屑的光芒。   *   陈子仪从外面回来,就将自己关在了屋子里。   虽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想也知道肯定是那王莹做出了什么事,让他受到了打击。   老郭叔等人连连感叹,秦明月反倒还松了一口气。如今庆丰班人少,若陈子仪顾念旧情,被那王莹拉拢了过去,又或是没拉拢过去,两人还黏黏糊糊的,她还真要烦心不够了。   这种被人左右的感觉十分不好,她不免和秦凤楼抱怨起来,所抱怨的内容无外乎当初她爹为什么没让陈子仪这几个徒弟签身契。倒不是用这契来做什么丧尽天良的事,但总是一种钳制的手段,也免得这王莹一点顾虑都没有的,说走了就走了,走之后还挖了自家的墙角。   这也是明明知道王莹在安庆楼,庆丰班的人却没有找上门的原因所在。   其实不光陈子仪和念儿几个没有,老郭叔他们也都没有,因为这几个老人都是后来投奔过来的,并不算是庆丰班买下人。只有那种由班主买下,打小培养出来的才会有身契。当然钱老七一家是个例外,当初他们一家进庆丰班的时候,完全是门外汉进来的。谁家的手艺也不会平白无故教给别人,才会让钱老七签了身契,且仅仅只有他一人。   不过这身契随着钱老七离开庆丰班绑上惠丰园的时候,秦风楼就还给他了。全了个相处多年的情分,也是打算从今以后一刀两断。   心是好的,只可惜碰到个小人,若不然也不会平白无故被这么咬了一口。   “以后不能再这么干了,没得给自己添堵受气。以后咱们班里不接受外来人,若需要人手就自己去买。真要是忠心咱们戏班,以后要是想离开可以离开,但这手艺不能带走。说起这个,大哥,咱们戏班里的人手也太紧凑了,咱们现在也不是没有银子,等这白蛇传演完,咱们去买几个人回来,也好给大家分担分担。”   秦凤楼点点头,并没有什么意见,终归究底闹腾这么一出,他心里也不是不会后悔的。只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能以后吃一堑长一智。   *   惠丰园停演多日的白蛇传,终于再度开演了。   因为有老底子在,所以当日来捧场的看客还是不少。不过有安庆楼抢客在先,到底不如往日红火。   这是《白蛇传》前半部分的最后一折,以许仙出家为僧,白娘子被镇压雷峰塔下为终。   看完这一折戏,当即就有人骂了起来。   骂庆丰班不是东西,竟然弄出个这样的结局,骂怪不得惠丰园现在势头不如安庆楼,就这么胡搞,生意会败也是理所应当。   这看客骂得十分难听,也不知本身就是《白蛇传》的忠实戏迷,还是安庆楼派来搅合的,反正声音相当大,几乎就是在砸场。   当然,也不光他一个人骂,一众看客都有些唏嘘感叹,下面议论纷纷的。   刘茂也不喜欢这个结局,可骂庆丰班就是在骂秦明月,他当即就想站出来说话,却被贺斐给拉住了。   今日特意来捧场的莫云泊也是连连摇头,心里十分焦急,却又一时想不出什么法子。倒是一旁的祁煊,一副淡定的模样,这臭丫头也不知道又在玩什么鬼把戏,这一群人估计都被她骗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秦凤楼有当狗血剧编剧的潜质。 第33章 (捉虫)   ==第三十三章 ==   祁煊并没有料错, 这确实是秦明月玩得把戏。   她从来不是一个任人咬上一口, 却不懂得还手之人。   当日惠丰园《白蛇传》结局,也不过一会儿的时间, 就传遍了整个苏州城。大家都议论纷纷,骂戏园子的有, 骂庆丰班的有,骂‘秦海生’的也有, 当然也有很多人还沉浸在这悲惨的结局之中, 替白娘子扼腕, 替许仙可惜。   就如同秦凤楼之前想的那样, 悲剧必然有缺憾有不完美,会令人唏嘘, 令人感叹, 甚至令人愤怒。   之所以会想出这种手段,秦明月的灵感还是来自于秦凤楼心中的执念。   谁说红一定要是粉红,不能是黑红?   有人骂才能火,越骂越火, 也省了宣传的手段。   当然她的目的也不仅是如此, 她就看安庆楼那边怎么接招!   就如同秦明月之前所言,偷来的东西总归是偷来的,安庆楼根本没料到惠丰园竟给白蛇传安排了这么个结局。   也是王莹在戏中没角色, 又成日里只知道和人争嘴斗气,这戏本子根本没认真看,前面的戏她知道怎么演, 其他一些东西因为安庆楼那边一直盯着惠丰园这边的动静,将将也够补足了,倒也能圆场过去。   也是安庆楼急于扳回一城的心思太重,惠丰园停演的这些日子,他们一天两场,进度早就赶上了惠丰园。至于后面的剧情,马老板打算就照着惠丰园的来。   可惠丰园突然来了个这样的结局,着实让安庆楼有些手忙脚乱。   马老板差点没把惠丰园骂出狗屎来,可骂归骂,他心里也是隐隐有些窃喜的。   这庆丰班不懂大家的口味好啊,这李七巧恐怕是得意过头了,竟然纵着庆丰班这么演。大家不喜欢悲惨结局可以嘛,他就让人编个圆满的结局来,有了惠丰园那边的强塞狗屎在前,他这边送上个阖家团圆的大完美,就不信挤不垮惠丰园。   一般的戏园子都会养几个专门出戏本子的穷困书生,马老板这边一发话,那边就有人加班赶点的将戏本子赶了出来。   从几个戏本子里挑了个自己还算满意的,马老板就命下面人开始排戏。   只不过花了一日功夫,次日安庆楼这边就放出《白蛇传》要大结局的消息,且结局一定不像惠丰园以悲剧作为结尾。   一时之间,安庆楼差点没被人挤爆,俱是那些在惠丰园那个得不到满足,奔过来求个圆满的看客们。   同时,惠丰园门罗可雀,连跑堂的伙计都唉声叹气着说真不知道老板怎么想的。   *   “我的姑奶奶,这样到底能不能行?你没去瞅瞅安庆楼那边的情形,门都快被人挤爆了,据说今日安庆楼还要加开一场,不光今天,明天后天都有。”李老板急得团团乱转。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种地步,他真怀疑当初听信这秦明月的话,是不是自己的脑子被狗啃了。天性多疑的他甚至怀疑起这秦明月是不是故意报复自己,报复当初秦海生被人请走时,自己不做阻拦也不愿将具体消息告诉她。   可是天地可怜,他当初要是敢妄动,恐怕这戏园子早就被人拆了。   李老板想了很多,甚至联想到平日里庆丰班在戏园子里的吃穿用住。要知道自打白蛇传火了,他几乎没把这庆丰班当祖宗供起来,吃穿用度一应最好,几乎都快赶得上他自己了。   秦明月确实在报复他,不过报复的前提不是拿庆丰班做赌注,她不过是戏戏耍耍李老板而已。见李老板急够了,她才慢悠悠地道:“你即不信我,那听我的话做甚?要不这样吧,我们庆丰班这就收拾东西走人,也免得在这儿碍了您的眼?”   “千万使不得,千万使不得!”李老板一把抓住作势要走的秦明月,抓住后才意识到对方是个姑娘家,忙缩回自己抓着对方袖子的手。“我这不是急嘛,姑奶奶你就别卖关子了,接下来该怎么办,您发话,我照做。”   秦明月这才将自己接下来的打算说了出来。   *   安庆楼给出的结局是:观世音菩萨被许白二人的深情所感动,降下了法旨,道许白二人情感动天,准许免除当初‘雷峰塔倒,西湖水干,白素贞才可出塔’的天罚。于是一家三口欢欢喜喜把家还,许白二人白头到老,锦瑟和谐。   所以说秦明月自夸并不是虚言,没有经过市场的大浪淘沙,没有各种扑街血淋淋的例子,现当下极少有人懂得大多数人们的胃口。   安庆楼给出的大团圆结局,确实满足了不少人心中的缺憾。可缺憾都被满足了,哪还有追剧的兴头,回味回味惠丰园那边的结局,在想想这边的,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于是口口相传,后面还有许多没来安庆楼看结局的,都不来看了。这样的结局,用屁股都能想到是什么样的,还有什么可去抢着看的。   也因此,安庆楼这边只红火了不过五六日的时间,门前就渐渐冷了下来,以至于到后来开演一场,戏厅根本坐不满。   马老板心中不满,因为这根本没达到他预期的想象,不过再想想惠丰园那边,他也算满足了,接受了这个事实。   不患寡而患不均嘛,你没饭吃,我还有口汤喝,我就比你幸福。   可就在这当头,惠丰园那边突然放出消息,将会开演《白蛇后传》。   嘿,后传!难道前面的还是前传不曾,其实并未结束?   一时间,众多看客议论纷纷,有不少人好奇上门询问是什么剧情,可惜李老板如今拿着乔,不愿透露,只道是让众看客是时过来捧场,大家也只能失望而归。   议论的人越来越多,有着安庆楼的强行圆满在前,大家心里都跟猫挠似的,可惜惠丰园这边老神在在的,甭管外面怎么议论,就是不动如山。   将大家的胃口都吊了起来,这时惠丰园才放出一个消息——   《白蛇后传》的开演时间将在五日后。   听到这个消息,一时间大家竞相相传。   等到开演这一日,惠丰园再现当日最火爆的景象,门庭若市,车水马龙,让人目不暇接。   *   因为陈子仪现如今精神状态不对,自然不适合再登场。   秦明月只能从李老板手里挑了一个,不管是从扮相还是资质都是上佳的年轻戏子,来扮演许仕林。不过在白蛇后传中,几乎没有许仙的戏份,大家也不在乎许仙的儿子是谁演,倒是秦明月身兼两角,又演上了玉兔精胡媚娘,倒是让大家眼前为之一亮。   与温柔大方知书达理的白素贞不一样,胡媚娘这个角色显然更为灵动一些。她青春活泼,明艳动人,她会手段,会吃醋会赌气,爱得义无反顾,粉身碎骨也不怕。而与之相反,白素贞却从容许多,给人一种万事皆在掌握之中的胸有成竹。   白素贞是众人心目中完美的女神形象,而胡媚娘种种气质显然更要贴合大家生活一些。这是秦明月的观感,与对白素贞这个角色的种种憧憬不同,胡媚娘这个角色显然要更得她心意。   到了此时,登台演戏并不只是配合谁去演戏,而是秦明月打心底地觉得自己要去演,不光要演,还要一直演下去。   不出她所料,《白蛇后传》轰动了整个苏州城。   谁也没想到这后传竟是以白娘子的儿子为主角,尤其是玉兔精胡媚娘,得到了一众看客的好评,现如今外面的议论不再是白娘子如何如何,而是那兔子精真是个狡黠的,竟然女扮男装和许仕林相识,还搬去了人家隔壁开绣坊。   大家都去讨论这白蛇后传里的种种情节了,谁还顾得上安庆楼。提起安庆楼都是老套拾人牙慧之词,安庆楼当即陷入门罗可雀的状况。   这种状况马老板并不陌生,早先惠丰园的《白蛇传》大火之时,安庆楼就是这种处境。谁愿意不要脸?谁愿意拾人牙慧?可关键是那惠丰园太狠了,竟然不给人留条活路,安庆楼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人人都要吃饭,都去看白蛇传去了,谁来养活这些人。   而好不容易火了一把,还没让马老板过足瘾,就宛若昨日黄花一去不可返,马老板的心情别提了,也因此迁怒上了。   不光迁怒撰写后面戏本子的几个书生,还迁怒上了王莹。   别以为他不知道外面怎么评价的,若这王莹有点本事,能比得上那秦海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场面他不是没有见过。唱戏靠什么,就是靠角儿,牡丹亭可够老套吧,可能把它唱得出神入化的角儿,就从来不缺人捧场。   还有,明明白蛇传后面还有章回,怎么这王莹就没有告诉他一声?任由他给白蛇传强安了个结局,如今想跟在惠丰园后面演都没办法。   马老板找来了小凤春,“你和那王莹现在如何了?”   小凤春人如其名,是个长相十分俊秀的男子,尤其一双眼睛波光流转,欲语还休,甚是迷人。   听见老板这么问自己,他略显得意一笑:“这王莹是个雏儿,心思浅白得让人感叹她这么多年是怎么活过来的,小的幸不辱命,如今已经将她拿了下来,就是一点……”   “什么?”   小凤春微微一蹙眉,道:“这王莹身边那个钱老七,是个成了精的耗子,成日盯着我接触王莹。尤其我试探过,这王莹虽知晓那庆丰班种种手段,但主要施展还是钱老七,所以这人……”   小凤春是知道王莹被利用完后下场,才会有这么一说。   “那就先把这王莹处理掉,这等手段有庆丰班占着也就够了,不能平白再传给外人。至于钱老七此人再等等,这事由你来办……”马老板附耳如是说道。   *   “凤春哥,你怎么约我来这儿?这儿多荒凉啊,咱们还是去游湖吧。”王莹一身桃红色的衣裙,显得格外的明艳照人。到了地方,她就左顾右盼起来,看四周杂草丛生,十分荒凉,当即有些不满道。   小凤春笑了笑,微扬的眼角上翘,显得格外的魅惑:“游湖多没意思,这里虽是僻静了些,但僻静就没人,正方便……”   下面的话,小凤春并未说完,却是让王莹脸上一红。   她心里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这里怎么成,不成的不成的,说不定就有人来了,而且这里也没有榻啊……”说到最后,王莹的脸红似火,连眼睛都不敢抬了。   “你放心,肯定不会有人来的,我事先来看了好几次。”   小凤春的说法有些怪异,当即让王莹抬起头来,看着对方样子,脸色怪异得厉害,王莹不禁诺诺   道:“凤春哥,你……”   小凤春又是一笑,王莹当即被迷花了眼,心中那点不对劲早就被她抛到脑后勺去了。   “来来来,我给你看样儿好东西……”   “什么东西啊,一口井有什么好看的……”   随着扑通一声,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小凤春拍了拍手上的灰,望着井口叹道:“千万莫怪,谁叫你这么蠢呢,我也是为人所使,不得已而为之。下辈子投胎,记得生聪明点儿,千万别信了我这种人。”   他头也不回便转身离去了,一袭宽松的蓝袍,下摆随着冷风翻飞卷起。   “都道是戏子无情……我却说世情薄凉……怎堪得……”   冷风中,似乎传来这样的吟唱,可是再去细听却似乎什么都没有。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   随着《白蛇后传》被外面人争相传诵, 显然有一个人是误会了什么。   也因此当秦明月再度见到贺斐之时, 竟然发现这惯是矜持的贵公子竟神色十分暧昧,颇有些情意绵绵的味道。   也是通过一番交谈, 贺斐总是提起胡媚娘女扮男装,秦明月才恍然大悟。   难道他这是误会了后面的剧情之所以会是这种安排, 是因为自己在向他隐晦的示爱?   秦明月被恶心得不轻,可不管怎么, 如今鱼儿已经上钩了, 可这戏要不要再演下去, 她却满是踌躇。   不得不说, 祁煊的那番话还是有影响的,当然其实还有一个人的存在起了作用。在知道贺斐是莫云泊表兄之后, 每每想起自己要做的事情, 秦明月总是十分犹豫。   将贺斐打发走后,秦明月实在不想呆在这总是喧嚷的戏园子里,也不想回去让人看出心情不佳,索性便走出了惠丰园。   街上人挺多, 秦明月一身男装, 扮相与平时唱戏时并不相同,所以一路上也没人认出她来。   “秦……”那个‘姑娘’在莫云泊嗓子眼里打了个转,变成了贤弟两字, “你这是往哪儿去?”   一辆马车突然在旁边停下,莫云泊从马车里露出一个头,脸色有些惊喜。   望着他, 秦明月一时有些回不过来神儿,还是莫云泊又叫了她一声,她才反应过来。   “我随便走走,莫公子这是——”   莫云泊从马车上下来,走到她身前。他一身右衽蓝色长袍,腰间挂了一枚羊脂白玉的玉佩,显得格外的风姿隽秀。“我出来买些东西,未曾想竟看见秦贤弟一人独自走在街上,索性我也没事,就陪你一同四处散散吧。”   秦明月并未拒绝,莫云泊打发了赶车的陈一,便和秦明月一同在大街上走着。   其实见到莫云泊后,秦明月的心情更加复杂了,那种压抑在心中,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的焦躁感,再加上喧嚷的闹市,人声鼎沸,时不时还有人经过撞他们一下,她心中的烦躁更是达到了顶点,恨不得站在街上大喊两声,用来发泄心中的郁气。   “这路上行人太多,咱们若不坐船,找个僻静的地方散散心?”似乎察觉到秦明月情绪有些不对,走到一处埠头前时,莫云泊如是说道。   像这种可以让船只停靠的埠头,苏州城里枚不胜举,‘水乡’可不是说假的,大大小小的河道几乎遍布整个苏州城。   秦明月点点头,莫云泊引着她上了一艘停靠在埠头旁的乌篷小船上。   “两位客官上哪儿?”   莫云泊想了一下,说:“我们没有目的地,往人少的地处走吧,老船家您放心,不会少了您的银子。”这么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了一锭银子递了过去。   老船夫笑眯眯地接了过来,今儿做这么一回生意,抵得上他以前做几日了。   “谢谢客官,那咱们就随便走走喽。”说着,老船夫就摇起桨橹,小船灵巧地往前面划去。   两人进了船中坐下。   船里布置的十分简陋,但十分整洁。一张擦得铮亮的竹席,上面放着两张套着棉布的坐垫,坐垫是深蓝色的,正中放着一个钉在船板上的小矮桌。   两人撩起袍子下摆坐下,莫云泊正想感叹有桌无茶,老船夫就在外面说了,“客官,炉上有水,桌下有茶具,都是洗干净的,只是茶叶差了一些,客官千万莫嫌弃。”   莫云泊惊喜之余,又怎么会嫌弃呢,当即和老船夫道了谢,便从矮桌下面一层端出一个放着茶壶和四只茶杯的托盘。   茶具是白底蓝花的,看得出不是什么好瓷,但洗得十分干净,几个茶杯呈倒置状,扣在木托盘里。靠一处角落里有一个小风炉,风炉上放了一个铜壶,顺着铜壶细小的嘴中正在往外冒着白烟。   莫云泊熟稔的把风炉打开,不一会儿水便滚了,他先用滚水将茶壶和茶杯都烫洗了一遍,才在壶中放上茶叶,用滚水泡开了。   “简陋了一些,不过别有趣味。”   简陋的船室,粗糙的器具,甚至哪怕这地方收拾得再怎么整洁,衬着这如玉公子都显得黯淡至极。可莫云泊即使拿着这粗瓷茶具泡茶,也是一副美丽画面,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看着,秦明月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是谁说的,喝一盏茶,从洗茶具开始,到茶汤入口,就是一次洗涤心灵的过程。秦明月并不懂茶艺,却由衷的有这种感觉,虽茶还未入口,但她想这茶一定很甘美。   莫云泊递过一盏茶来,她轻啜入口,果然甘甜无比。   “这茶还是用煮着喝更好,只可惜器物不齐备,茶叶也略显粗糙了些,待下次有闲,子贤亲手煮上一次,请秦姑娘品尝。”   秦明月欣然答允,笑着点点头,“好。”   透过敞开的船窗可以欣赏沿岸两边的风景,粉墙黛瓦的小楼,雕琢精致的石拱桥,沿着河边浣衣的年轻女子,还有塘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渐渐的,船越行越远,眼界突然开阔起来,似乎离喧嚷的闹市已经很远了,只偶尔有一两艘小船打旁边经过。   “苏州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一山一水,乃至一栋小屋一片瓦,都是一幅幅美丽的画。”品着手中的茶,莫云泊如是感叹道。   确实如此,打从穿越过来,秦明月极少停下来看看身边的风景,也是太忙,成日里总是呆在惠丰园那一方天地里。忙着排戏,忙着演戏,忙着生存,却总是想不起来出来让自己闲上一会儿,出来看看外面的景色。   她有些出神地看着外面的湖光水色,“是啊,真美。”   “方才我看你行在街上,似乎心情不佳,不知这会儿可是好了一些?”莫云泊突然这么问。   秦明月当即一愣,这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拉她来坐船。   “我虽不是苏州人,但小时候却在苏州长大,现在过了季节,若是五六月荷花盛开的时候,这里的景色会更美。我听凤楼兄说,秦姑娘和凤楼兄并不是苏州人士,恐怕是没见过那种大片大片荷花盛开的场景。粉色的、白色的、黄色的,甚至是紫色的,一朵朵含苞待放盛开在翠绿的荷叶之上,还有藏在花和绿叶之间的莲蓬。每到这个时候,游人们就会纷纷出游,会有许多水性好的船娘当场去河中采来荷花和莲蓬售卖……”   随着莫云泊的描述,秦明月的思绪缓缓散开,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副美丽的画面——   灵巧的小船,美丽的荷花,漂亮的船娘,一个猛子下去泛起的水花,细细碎碎的金光……   “那种场景一定很美。”她有些出神的说。   莫云泊笑着点头,眉眼间说不出的温柔。、,“是啊,那时候我还小,和娘亲一同前来故里。第一次见女子凫水,我十分诧异,还是娘亲告诉我,江南水乡长大的女子水性都很好,她们因为家境贫寒,每到荷花盛开之际,就会纷纷出来兜售荷花莲蓬贴补家用……那次娘亲买了好几篮子的荷花,还买了许多莲蓬,娘亲剥开与我吃,我以为会很甜,就像平时喝的银耳莲子羹那样,哪知却是苦的,之后才知道原来是娘亲忘了去掉莲心……”   见莫云泊轻轻含笑的模样,秦明月不禁有些钦羡道:“想必莫公子的娘亲一定是个非常温柔的人吧。”   母爱是什么,也许曾有过,可惜秦明月并不能记起来。曾经回去过一次,一个人,轻装简行,到了家门口,却认不出那还是自己的家了。   家里盖起了两层小楼,四周砌了砖墙,农村独有特色的大铁门,院子中用水泥抹平,显得异常整洁。   大门是敞着的。在乡下,一般人家白天都不关大门,方便别人来串门,一条黑色的乡下土狗趴在大门前晒太阳。院子里,一个年纪的女人挺着大肚子,阳光下的她皮肤红润,衬得旁边那个正在洗衣裳的中年女人,越发干瘪枯瘦。   这中年女人一头红发,染着这种亮眼的发色,却穿了一身灰突突的旧衣,越发显得这红发突兀。尤其头顶正中心,满满的一片白,像似生了癞子,再去看却是白发,让人意识到这个女人其实并不年轻。   这是她妈。   胶质的大脚盆里,装了满满一大盆衣裳,盆中架着一个搓衣板,她妈正哼哧哼哧在上面搓衣裳,一面搓,还一面对那个年轻女人道:“鹃儿,那凉的少吃些,别凉到肚子里的娃儿。”   “妈,吃个苹果你也要说,烦不烦!”那个叫鹃儿的年轻女人,满脸都是不耐烦。   中年女人一脸的笑,明明汗顺着额头正在往下滴,却似乎一点儿都不累样子。她脸上带着秦明月从来没见过的亲热,对那个鹃儿道:“妈不烦,烦什么,妈就是担心你凉到了。不就是个苹果,前儿你大姐打钱回来了,这种几块钱一斤的苹果,想吃多少妈给你买多少。你大姐这个死伢真是个狠心的哟,这么多年连家门都不回,要不是每个月还记得给家里汇钱,妈还只当她死在外头了。不过能汇钱就好,妈全当她死了,这钱妈全给你们攒着,以后养我大孙子……”   后面的话,秦明月没有再听下去,她扭头就走了。   来的悄无声息,走的也悄无声息,倒是家里那条大黑狗似乎还记得她,跟着她一路出了村子。她让它回去,它还依依不舍用鼻尖在她腿上蹭了一下又一下……   听到这话,莫云泊只怔了一下,而后轻笑:“是啊,我娘是个非常温柔的人。”   可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得呢?   *   午后的暖阳轻轻洒扫在河面上,泛起细细碎碎的金光,显得异常好看。   因为有太阳,所以明明已经入了秋,却是不冷。江南的天本就不冷,最冷的时候一件棉衣就足以御寒,倒是那种下连阴雨的时候,总会给人带来一种骨子里发寒的冷意。也因此江南的人格外喜爱阳光,每逢到了艳阳高照之时,就会将家里的衣裳被褥拿出来晒晒,亦或是阖家一同出游踏青。   金色的阳光穿过船窗,洒射在两人的脸色,给两人脸上蒙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两人都没有说话,似乎都陷入回忆之中,这副场景很美好,却偏偏有人前来杀风景。   秦明月正怔忪着,突然不远处响起一个熟悉的嗓音。   “哟,这是谁啊,我说你上哪儿了,怎么买棋谱买到这里来了。”   头一抬,就看见离他们所在的这艘船差不多三米的地方,停着一艘精致的画舫。画舫的船头站着一个人,正是祁煊。   他脸色颇为不好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至于脸上的怨气,就别提了,反正秦明月坐在这里都能感觉到他几欲突框的酸气。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   摘掉了总是挂在船头和船尾的一个个大红色灯笼, 这总是夜夜笙歌的花船也显得平淡无奇, 与那些富户人家的画舫没什么区别。   船舱中,祁煊正坐在红木圈椅上, 手边是一个梅花红木小几,上面搁着一盏茶, 身前还是站着那个青衣人。   “这种时候你找我出来做什么,什么事儿不能等到天黑了?这青天白日的, 有青天白日出来寻花问柳的吗?”   一身青衫的乌鹊, 满脸都是苦笑:“安郡王莫怪, 实在是属下有事相禀。”   乌鹊作为二皇子在江南一带的情报头子, 历来以不动如山,沉着冷静为著称。其实用白话点讲, 就是个死人脸。可就算是死人碰到祁煊这样的人, 估计都能被从棺材里气得蹦出来,又何况的活人乌鹊呢?   最近这些日子,乌鹊被祁煊搞得颇为头疼。   二皇子那边连连来密信催问,可这位爷却是一点行动都没有。京城那边得应付, 这位爷还得小心侍候, 催不得,骂不得,打不得, 问一句就被人撂挑子,乌鹊急得团团乱转,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尤其这位爷成天一副无事样, 要么是呆在贺府里闲闲度日,要么就是杵在戏园子里不出来,要么就是跟在莫云泊身边当跟屁虫,乌鹊想找他出来,找个机会比登天还难,若不是实在万不得已,他真是吃饱了撑的才会触这位爷的霉头。   乌鹊每每都在怀疑,二殿下怎会把这位爷请来了,他能干成什么事?反正自打这安郡王来到苏州以后,乌鹊就特意收集过他的资料。若论打架斗殴耍狠惹祸得罪人,这位爷是一等一的,但还从没见过他干过一件正事。   祁煊哼了一哼,估计看乌鹊可怜,十分大方的道:“有什么事,说吧。”   乌鹊这才敛住心中的愁绪,道:“前两日贺家的大公子几次带着莫五公子登门拜访王铭晟,可惜王铭晟并没有见他们。湖州那边自打李栋来到当地以后,连着挖出了咱们两根线,二殿下那边连连来信催促,让咱们尽快把王铭晟拿下来。”   李栋乃是出了名的黑面御史,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年逾四十,至今无妻无子,还无父无母。说白了就是光杆儿一个,大抵是因为这个原因,这李栋从来不怕得罪人,逮着谁就弹劾谁,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他都能当成大事搁在朝会上启奏,朝中上上下下几乎没有不被他弹劾的。   京城中若论难缠之人,安郡王是一个,李栋又是一个。   可就是这样的人,偏偏他能至今安稳,让人抓不出什么错处。惠帝对其也说不上来多看重,但似乎仿若是习惯了,哪天上朝李栋没冒出来上蹿下跳,惠帝还会觉得不习惯。亦或是李栋几天没出现在他眼皮子底下,他还会特意找人问一问。   也因此这李栋被贬了起,起了贬,至今还在都察院里任一个从四品的小御史。   这次发生了江南总督王铭晟在湖州府被刺一案,惠帝突然将他派了出来,举朝上下震动。   江南一带牵扯太深,不光是勋戚官绅占地的问题,还有各大富商与海寇勾结私下走私一事。大昌朝自建朝以后,其作风几乎是延续了前朝的作风,这禁海一事自然也延续下来。   其实朝廷不是不想开海,可大昌朝的建立本就是结合了众多势力,这里面有前朝的文武官员,有各地富甲一方的豪商,也有传承几百年的世家。要想起义,你没人不行,没钱更不行,当年□□说是一介武官,其实手底下除了几个人,就是个光杆司令。   时人都说太/祖皇帝乃是真龙,才会赶走外族,光耀了我汉人的河山。实则真相并不是如此,不过是适逢其会。用白话点儿讲,就是一群人因为太分散,被外族打得抬不起来头,实在没办法了,就坐在一起商议。嘿,与其这江山让外族安享,不如自己人来,恰巧太/祖皇帝又是这群人中最能领兵的,那就他吧。   所以说,太/祖皇帝虽是皇帝,但有的时候他说话,还真不算数。   太/祖坐上龙椅后,因为国库虚空,百废待兴,就曾动过开海禁的念头。可惜连着提了几次,都是还没开头儿就戛然而止。   俱因所谓的豪商,说白了就是靠走私起家,传承几代都是这么过的,真若是开了海上贸易,那是砸了许多人的饭碗。而富商背后还有无数盘根错节的势力,即使地位高如一国之君,也是不敢轻易妄动。   当然,太/祖皇帝在位十多年,也不是没有做过努力的。   什么狡兔死,走狗烹,过河拆桥,毒杀功臣,各种手段被他拼着一身毁誉,轮番玩了个遍,这些盘根错节的势力才被他打压下去。   也仅仅是打压,却不能拔除。   太/祖皇帝终究是凡人,是凡人就会有殡天的一天,于是这个任务就被他交给了儿子。先帝秉承太/祖的遗诏,学着亲爹的手段将剩下这伙势力打得个七七八八,终于累死在龙椅上,给儿子留下一个‘总算是皇帝说话算数’的江山。   按理说,这是万事大吉了。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继承皇位的惠帝并没有将爷爷和老子的话放在心上。也是实在分/身无暇,亲爹是暴毙的,连个遗诏都没留下,自己虽是太子,可身边还有一众兄弟虎视眈眈。   千辛万苦登上龙椅,费尽心机打压兄弟,好不容易将兄弟们都杀的杀压的压,皇位总算暂时坐稳了,好嘛时间也过去不少年,这才想起来亲爹在教导还是太子的自己时说过的话——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若想祁家江山世代安稳,当重拾均田令开海禁。   也是年纪大了,惠帝也怕葬送了自家的江山,这不就把自己的心腹大臣派来了江南。   所以打从王铭晟在湖州开始查探勋戚官绅占地一事,朝中所有人的眼睛都望在此处,王铭晟之所以会受伤,与其说是有人想他死,还不如说是有人想试探惠帝的态度。   惠帝的态度已经摆出来了,他派来了李栋。   李栋到了湖州以后,就一系列大动作,当地很多勋戚官绅被拔起萝卜带出泥,搅合得当地一片混乱。同时朝中也一片混乱,不然以身份尊贵如太子和二皇子也不会费尽心机往江南这边派人。   这两位爷都坐不住了,想必暗地里还有无数人前扑后拥往江南而来,只是都藏在水面下边而已。   这一切祁煊都了然在心,不过他才不想跟乌鹊废话,隧道:“拿下?你家主子说得倒是简单,他行他来,找爷来作甚?!”   这话即直接又不要脸,乌鹊一脸屎样,心中腹诽:二皇子要是能来,谁还会请你过来,还不是看你在京城里惹得天怒人怨,恐怕谁都想不到你背后其实和二皇子有牵扯,才会派你这个搅屎棍子过来。   不过这话乌鹊可不会说出口的,跟这位爷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交道,他也算是看明白了。这位爷只能顺毛捋,要是逆毛摸,他非炸毛给你看。于是陪着笑脸:“殿下也知这是为难郡王爷了,这不命属下一切都配合郡王爷。只是大家都在动,郡王爷却处之安然,属下实在不好往上面交代啊。”   祁煊睨了他一眼,“话倒是说得好听,估计你那倒霉脸的主子没少在信里骂老子。算了,老子也不跟你们计较,这事……”   正说着,他话音为之一顿,眼神穿过船窗停在了不远处那艘乌篷小船上。   乌鹊也眺望了过去,当即脸色有些玩味,只可惜祁煊没看到。   祁煊二话没说,就站了起来,边往外面走,边呼喝道:“给我靠近了那艘船,敢让它给老子跑了,老子剥了你们的皮。”   被骂得像孙子似的,乌鹊却满心欢喜。   总是在安郡王面前吃瘪,好不容易见他一脸屎样,真是难得啊。他忙不迭地命人往那边靠过去,自己却并不出去,而是躲在舱里看热闹。   *   祁煊一脸怨妇样,利剑似的目光恨不得把秦明月给戳个对穿。   若不是有之前这货再三骚扰自己,秦明月还真当这人是个断袖,对莫云泊有着不为人知的心思。   等等,秦明月定睛再看。   瞅了瞅祁煊,又去看莫云泊,越看越发现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就说这厮怎么就无缘无故地缠上了自己,她也没有美到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地步,这哪是缠上自己了,恐怕是见不得莫云泊与自己走得太近,所以吃飞醋吃到她身上来了吧?   至于那连着两次让自己跟了他,恐怕也不是对她有什么意思,而是用最简单的办法消灭情敌。   秦明月顿悟,越想越觉得靠谱。   她在现代也不是没见过圈里人是同志的,娱乐圈那地方是谈个普通的恋爱都能弄得一波三折,什么替身、打掩护,又有各路狗仔队为了博个头条加油添醋,无事生非,那是没事都能起三尺浪,更何况是有事了。   反正仅秦明月就在圈里看过不止一对同志情侣的,却从没被人挖出来过,估计她没看到的更多。   这么想着,她心里当即泛起了一种诡异的感觉。   单恋的男神有个爱吃飞醋的好基友,我该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若是在现代,秦明月可能会发个这样的微薄,可惜这里不是现代。   这边秦明月面色诡异,那边莫云泊正同祁煊认真解释着:“我买了棋谱,回去的路上看到了秦姑娘,一时兴起就和她一同出游。荣寿你不是在府里吗,怎么也跑出来了?”   说着,他看了看不远处那画舫。这画舫虽褪去了满身风尘味儿,显得格外的素净,但稍微眼里有点内容的,就能看出王八它终究是王八,装不了石头。当即露出一丝不敢苟同却又十分无奈的表情,不过碍于秦明月在,莫云泊也没往深里说,打算等回去后好好劝劝好友,这么没白天没黑夜的,怕是要伤了身子。   祁煊秒懂莫云泊的意思,不过这误会正中他下怀,早就一身毁誉的他,又何曾在乎过被人误会。想起自己是来捣乱的,他当即道:“刚好我也觉得没意思,就不玩了,咱们一起吧。”   说着,他就腾腾腾地换了个地方站,然后二话不说就从画舫那边跃了过来。   秦明月忍不住站了起来,就想叫出声,可惜根本没给她反应的机会。祁煊这厮生得五大三粗体格庞大,这乌篷小船哪里经得起他这么折腾,随着他的下落,当即一阵左摇右晃,差点没把她给扔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   今天本来不想更新的,幸好为了过年攒了点存稿,才没让我今天缺席。   我以为到了我这个年纪,可以看淡一切事情,什么都没办法打倒我,显然我高估了自己的心性。   昨天发生了一件事,不对应该是前天晚上,只是当时傻逼的面面我并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甚至帮人开脱,也许是误会呢?   想是这么想,心里还是膈应的慌,忍不住在昨天和基友吐槽,最后基友帮我扒出来的东西,让我失去了冷静,只剩下愤怒、恶心以及对人性的失望。   一个曾经我以为是朋友的作者(虽然现在因为忙,不怎么联系了,也许是她心虚)在目前正在连载的文中《农媳当家》中借用了我第一本处女作《名门闺秀和农夫》的人名乃至人设。我的男主叫杨铁柱,她叫李铁柱,我的男主有个哥哥叫铁栓,她也是。我的男主脸上有道疤,上过战场,她也是。我的女主叫林青婉,她的叫林青蕊,我的女主是被打晕卖掉的,她也是。   迷之微笑。   要是换成别人,我恐怕根本不会注意到,因为我好久都没空看小说了,我看她作甚?因为她曾经是基友,因为她曾经扑街扑得连饭都吃不上,我这个傻逼曾替她想过很多主意,给她想类型,想题材。她现在之所以会抱着种田文狂写,还是我领上路的呢(面面能说自己最钟爱的就是种田文吗)。   看她上了金榜,我替她挺高兴的,点进去看了看——   却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会这么对我。   不说抄袭,只说人品,我的第一篇文她看过,却在同样题材同样类型中,用了我这么多东西。当时我很疑惑,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是不是以为我瞎了?为什么想个人名就这么难,为什么盯着我一个人一本书里来?   然后基友去刨她专栏,发现了她另一本书的文案,也是下一本要开的新书,从人设到文案,差不多是仿着我小花写的(谁还记得大明湖畔的小花花),同样的女主是奴婢,男主是王爷,同样的女主是被卖进王府的,打算25放出去买个小房子自己过日子,同样的男主闷骚寡言不说话,女主胆小谨慎(她特意在文案中注明过,所以我一眼就看到了),对了她的男主叫晋王,我家的叫景王。   不过我在群里质问艾特她,她迅速改了,却并不回应为什么会这样。   好吧,这些都是烂大街的梗,谁叫种田文都是发家致富斗极品,谁叫很多男主脸上都喜欢带刀疤,谁叫铁柱铁栓是烂大街的名,谁叫女主都是那么喜欢被卖,谁叫男主那么多都是王爷。可凑在一起,又有那种渊源,我实在没办法忍不住多想,尤其之后又夹了这么重重一击。   ——   人性的恶,到底是什么样的?   面面曾在知乎上看了一个这样的帖子,帖子中事情一再刷新我三观。我也曾体味过人性种种的恶意,但当恶意再一次来临,我还是做不到处之泰然。   所以昨天半夜的时候,我在微薄里挂了她,不过我可以大抵预料到她的反应,不外乎一系列解释,或者是继续装死。然后被恶心的我,还是被恶心了,恐怕要经过很久才能忘记这件事。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   秦明月努力地平衡自己, 幸好莫云泊眼明手快紧拉了她一把, 她才站稳住。   站稳后,她就瞪向从外面走进来的罪魁祸首, 祁煊一脸无辜样,十分无赖道:“放心, 不会掉下去的,就算你俩同时摔出去, 我也能接得住你们。”   这话秦明月倒是不质疑, 因为从方才祁煊跃过来的敏捷身手来看, 这货似乎是个有武功底子的。同时, 她又阴谋论了,说不定这货就是想把船弄翻, 好淹死她, 正好如了他的心意。   这么想着,她又瞪了祁煊一眼。   祁煊看到这个眼神,摸了摸自己鼻子,心想:姑娘家家的就是小心眼, 他都道歉了怎么还记恨上自己了。   可关键是爷你道歉的方式太奇葩了, 谁能听懂啊。   有了祁煊这么搅局,莫云泊和秦明月两人的单独出游正式宣告破灭,三人坐着船往前又游了会儿, 就打道回府了。   是秦明月主动提出要回去的,她实在不想面对这姓祁的一脸怨妇样。估计也是她先入为主的原因,反正秦明月怎么都觉得十分尴尬, 就好像是被正室抓包了的小三。   下了船,莫云泊和祁煊两人将秦明月送回惠丰园,才坐上马车回贺府。方才莫云泊离开时,就和陈一交代过了,让他驾着马车在惠丰园等。这样等他送秦明月回来的时候,可以直接回去。   打从祁煊半道出现,莫云泊就一脸若有所思样,忍到现在,秦明月不在了,才终于开口问道:“荣寿,你可是对秦姑娘有什么心思?”   这话问得有点太直白,这可不是莫云泊莫五公子的性格。   祁煊挑眉瞅了他一眼,态度意味不明:“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莫云泊不免觉得有些局促,轻咳了一声,才含蓄道:“秦姑娘是个好姑娘,也不容易,你别害了人家。”   祁煊就想掀桌。   什么他害了人家?他就长了一张害人脸吗?   不过这是事实啊,世人都知道安郡王是个眠花宿柳的浪荡性子,前头还能把人家花魁捧到天上去,后脚弃如敝履。他在京城八大胡同里惹了多少姑娘家的泪啊,那是罄竹难书,枚不胜举。   好吧,自己做的孽,自己偿,可这管你莫子贤什么事?!   祁煊脸上写明了这种心思,似笑非笑问:“你到底是怕我害人家,还是你对人家有什么心思。”   莫云泊已经习惯了祁煊喜怒无常的性子,也没觉得有什么,就是听了这话有些脸热,他微微地偏了偏头,轻咳了一声:“你乱说什么,别坏了人家的闺誉。”   没有否认,就是默认了。   一时间,祁煊心情起伏不定。   面上却是调侃似的笑了笑,道:“这话不应该是你对我说,而是我对你,你那个娘可不是愿意看到你沾染这种女人回去的性格。你把她招惹回去,你那淑兰县主怎么办?”   提到淑兰县主,莫云泊的脸色当即有些不好了起来。   这淑兰县主就是这次衡国公夫人为莫云泊定下的未婚妻,只是两家还没过定,还在议亲中,莫云泊就和家里闹了一场,跑来了苏州。   淑兰县主可不像其名字这样文静素雅,大抵是天之骄女,从小千娇百宠长大,性子刁蛮任性,还有些蛮不讲理。反正像莫云泊这种好脾气的人,都能被她弄得头大如斗,气愤不已,更何况是别人了。   “你提淑兰县主做什么,我可没打算娶她。还有什么这种女人那种女人的,秦姑娘是个好姑娘,碍于身世只能登台卖唱,可你也看了她这么多场戏,应该知道她与一般的戏子不同,你别这么说她,没得玷污了别人。还有我没有招惹她,我和秦姑娘只是朋友。”最后这一句,显然有些画蛇添足。   也因此,祁煊呵呵怪笑两声:“朋友?”   当即让莫云泊皱起眉,“荣寿,这里是苏州,不是京城,你可别胡来。”   是你别胡来才对吧?   不过这话祁煊没说出口,他车壁上一靠,伸直两条大长腿,一脸意兴阑珊样道:“行了行了,我对你那秦姑娘没意思。我就是觉得这做戏子的吧,都是些心机深沉的,不是有句老话嘛,戏子无情,□□无义,我怕你被这心机深沉的女人给骗了,到时候真沾上甩不掉。”   听到这话,不知为何莫云泊心里松了一口气,忙道:“你别这么说秦姑娘,她与一般女子不同。”   不同?   确实不同。面上却是哼哼一笑,一脸不屑的样子。   莫云泊也不想在与他解释,又与他说起别的闲话来。   *   秋雨斜斜,带着沁人的凉意,铺满了整个大地。   江南的山好水好什么都好,就是这天气让人烦,阴雨季节不分气候,说来它就来了。   庆丰班所住的院子,正中的堂屋里,老郭叔正在教几个刚买回来没多久的孩子练基本功。   这几个孩子都是前几日秦明月和郭大昌一同去买回来的,在牙侩所里,秦明月又体会了一次这个世道的残酷。当然这里且不提。   说是孩子,其实也都不小了,小的七八岁,大的十一二岁,因为在人牙子手里吃不好穿不好,显得瘦骨嶙峋的,从外表看起来比同龄人瘦小了许多。   秦明月本是没打算让他们学什么基本功的,反正她打算以后庆丰班就不演那些传统的戏剧了,可老郭叔一致坚持。后来她想了想,且不提其他,唱戏的基本功有这样一个好处,那就是身段佳。   这里的身段佳,指的不是现代人认为的身材好,有肌肉什么的,而是身板挺直,无论是站姿坐姿皆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尤其以后秦明月还打算弄几个武打的戏出来,其实学学基本功也是好的,唱念做打嘛,可不只是唱和念。   于是便没有再干涉了。   这几个孩子也是能吃苦的,从早上吃过早饭,就开始扎马步顶水碗儿,中间只歇了一会儿,明明小胳膊小腿儿都在打颤,依旧还在咬牙坚持。   秦明月自认自己不是个软心肠的人,也有些看不下来这种场面,不禁道:“老郭叔,时候也不早了,等会还要吃午饭,让他们都歇歇吧。”   老郭叔这才点了点头:“好,不练了,都去歇歇。”   几个孩子当即软了下来,头顶上的水碗差点没砸了,有个眼明手快地一把接过旁边那个小男娃头顶上掉下来的碗,顺道拿下自己头上的,并道:“小心些,别砸了碗。”   这个男娃叫虎子,是几个孩子中最大的一个,向来以孩子头自居,当然对几个小的也是颇多照顾,毕竟是从一个地方卖出来的,本来在一起也相处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老郭叔还在一旁念叨:“别怕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叔这是为你们好,把基本功念扎实了,以后才会事半功倍,到时候有一技压身,在哪儿都能混口饭吃。”   起先秦明月不懂老郭叔为何会这么说,毕竟鼓励人也不是这么鼓励法,当戏子有什么好,一辈子贱籍,子子孙孙都脱不了这个身份。这也是当初明明是秦明月提出去买几个人回来,去了后却怎么也下不了手,郭大昌为了开导她,给她普及了一些原主不知道的常识。   在人牙子手里,男娃向来没女娃好卖。女娃可以做丫头,可以卖去大户人家,小子们当然也能,但毕竟不如女娃用处广泛。   再说白点,哪怕这些小子被人买去了做小厮做苦力,奴也是贱籍,一辈子没有自由,且个人荣辱安稳都仰仗着主家,说打就打,说骂就骂,有的富户人家打死家中个把下人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而戏子虽说也是贱籍,到底是自由的,只是安危自安天命。但有一门技艺压身的,例如老郭叔父子俩,就是身份低了些,但去哪个戏班都能混口饭吃,总比饿死了强。   毕竟像这种半大不小的小子们,很多都是家里吃不上饭了,把多余的儿子卖了出来,又或是家里遭了灾,连活都活不下去。所以能吃饱饭,能有一门技艺让自己吃饱饭,对他们来说,诱惑力是可以想象的。   只有吃饱了肚子,才会去想身份,都快饿死了,身份如何能当屁用。   明白了这一切,秦明月心里才终于舒服了些。别说她矫情,有时候人的心里就是有那么一道坎儿,过去了就舒服了,过不去能惦记一辈子。   几个孩子也懂事,听老郭叔这么教导他们,就忙是点头,也没有像现代那些熊孩子们,一听下课,就连老师都不管了,一窝蜂地跑出去玩。   老郭叔说满意了,这才一挥手:“都散了吧,厨房里备的有馒头,要是饿了,可以先吃了垫垫。待会儿就要吃午饭,别吃太多,免得等会儿肚子里没地方装。若是那个身上不舒服的,晚上去找我,叔帮你们推推,再敷点儿草药,保准你们第二天生龙活虎。”   到了这个时候,孩子们才活泼起来,有叽叽喳喳和老郭叔说话的,也有真的饿了跑去找东西吃的。   秦明月坐在一旁,笑看着这一幕,虎子跑到他身边来,小声道:“月儿姐,你就别担心我们会吃不了这个苦,我们都好着呢。”   秦明月眨了眨眼,无辜道:“我没有担心你们吃不了这个苦啊。”   虎子脸上露出一抹‘你别不承认我看出来了’的表情,秦明月当即窘然。其实她还真有些担心,也是老郭叔平时训练人看起来太严厉,给她了一种错觉。其实看的次数多了,秦明月也能看出来,老郭叔心里是有斤两的。   “我真的没有担心你们吃不了这个苦,不信就算了。”   笑着说完,她站了起来,对虎子摊摊手,才往门外走去。   刚走到门边,二华子从外面冲了进来,一看到她脸上就露出一抹喜悦。   “月儿姐。”   “有事?”   二华子一脸窃笑,对她招了招手。秦明月心知肚明,却是佯装不知凑了过去,果然二华子附在她耳边道:“有人在后门那处等着月儿姐你呢,就他一个人。”   秦明月当即脸有些发热,佯装镇定地对他点点头,就出去了。   外面正在下雨,秦明月撑着油纸伞,先从侧门出去,特意绕了一圈儿,才来到惠丰园的后门处。   这里临着一处僻静的后巷,巷中只住了十多户人家,寻常行人也少,从这里出去穿过一条胡同可以直接到大街。起先,秦明月是不知道这里,还是莫云泊一次约她出来见面,在这里等她,她才知道。   远远瞧去,就见雨中站着一个蓝衣男子,长身玉立,撑着一把青伞,看不清头脸,但光看身形,秦明月就知道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   谢谢大家的安慰,O(∩_∩)O哈哈~面面已经好多了。   其实面面之所以会气成这样,不外乎因为那个人是曾经的基友,曾经无话不说,曾经为那个人考虑了那么多。她写种田还是面面教的,不懂怎么写,还拿过如今被她借用人设人名的那本书,给她科普过。   万万没想到,她一年多没联系了,她竟然会这么搞。   有亲说做调色盘举报她,面面想说,像这种抄人设人名的,是没办法做调色盘的。要是能做,面面就不会生无用功的气,而是该怎样就怎样,就是因为没办法,所以才会生气,才会觉得很悲哀。   人性真他妈的悲哀,有个和她和我都是同期的一个基友跟我说,她刚生完孩子缺奶粉钱,都缺疯了。:)所以才会在同样题材,同样的频道,故事梗概差不多的情况下,借用了我的人设,甚至连人名都不愿意想,全部照搬。   我接受了这个说法,因为我不想再去想一些不好的东西,例如她这样是在向我致敬,向我显摆,故意恶心我。人生总是需要一些阳光的东西,想得太黑暗,快乐不了。   快过年了,大家都开开心心过大年,面面其实也忙得厉害。初一开始还是我自己发现的,我选择自欺欺人,心想也许是巧合,哪知第二天跟基友说这事,基友去看她的专栏,才发现原来她还有一本下本要开的新文,人设又是照搬我的《炮灰》那本(不过在我质问她后,她立马偷偷改掉了,却不回复我的质问),也因此才会有之后的一些事情。   因为她已经搬过一次,我不能再坐视她搬我第二次。   就这样吧,她至今没给过任何答复,也没做过解释,甚至有书迷去她文下质问她,她堂而皇之地说,那你可以帮忙看一看。   不要脸如斯,面面真没话说了。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   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 其实秦明月也不知道。   就是莫云泊来得越来越勤, 突然有一次他约自己出来,她也出来了。两人也没干什么事, 就是约着一同到处走走,偶尔去游河, 或者找个地方吃饭。并没有戳破,却是彼此都有点明白对方的心意。   恋爱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以前秦明月以为自己懂, 直到这次才发现, 恋爱就是奋不顾身, 什么也不去想, 就只想着一个人,一件事, 那就是他。   蓝衣男子似乎听到了脚步声, 转身望了过来,看到往这边缓步行来一名身穿鹅黄色对襟夹衣,樱红色百褶裙的女子。   因为撑着油伞,看不清头脸, 他似乎有些失望地垂了垂眼帘, 就想扭过头去,却见那人将油伞往上举了举,露出一张十分美丽的脸庞。   她生得瓜子脸, 柳叶眉,琼鼻粉唇,一双微微上挑的大眼水雾氤氲。梳着双环髻, 发髻上左右各缠了一根嫩黄色的发带,发带垂在耳后,衬着她额上那抹鹅黄的花钿,越发显得调皮娇俏。   他的眼神只是一触,就守礼地偏了开去,正想转过身,突然见着女子眼含笑意的望了他一眼,当即明白过来。   “秦、姑娘……”   “怎么?认不出我了?”秦明月走过来,笑着道。   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俏脸,莫云泊紧了紧握着伞柄的手,“真还有些,还没见过你这种打扮。”   看着对方的样子,秦明月噗地一下笑出了声。   可不是如此,她每次和莫云泊见面,都是一身男装,还特意加粗了眉毛,在脸上做了些许伪装。毕竟虽是孪生兄妹,女孩子和男孩子还是有些区别的。   认真说来,自打她决定以秦海生的面孔面世,她就再没穿过女装了。   今日也是突发奇想,想着那日两人约着今日见面,早早起来就换了这身衣裳。哪知突然下起了雨,心中有些失望,未曾想他还是如约而至。   “我本就是女子啊,穿女装也不稀奇啊。”笑完之后,突然竟感觉有些莫名的羞涩,秦明月岔开话题,问道:“外面下着雨,怎么也来了,我原本想你不会来的。”   “既然答应了秦姑娘,自然要守约而至。”   “那咱们今天去哪儿?只是天公有些不作美啊。”说着,她伸出手接了接天上的雨,只不过是一息的时间,纤白的掌上便布满了细细的雨珠。   “我带你去个地方。”   见莫云泊似乎早有准备,秦明月也并未拒绝,就与他并肩一人撑着一把油伞往前行去。   穿过一条狭长的胡同,到了大街上,路边停着一辆马车。   陈一头上戴着斗笠,正靠坐在车辕上。见两人走来,他就从车上跳了下来:“公子,秦姑娘。”   两人上了车后,马车一路小跑往前行去。   *   莫云泊说的地方是个茶楼,不过这茶楼可与一般开在闹市中茶楼不一样。   这茶楼开在一处极为僻静的街上,也不在正脸儿,而是一条胡同的最里端。从门外看起来平凡无奇,可入了内去,就能感觉出不一样来。   里面布置的高雅而素淡,很安静,客人似乎并不多的样子。分楼下楼上两层,人一进门就是一间宽敞的厅堂,正中的墙上挂着一副山水画,山水画下是一个水池,水池中假山流水玲珑精致栩栩如生。   靠东北处有一个高台,高台上竖着一面屏风,屏风后似乎坐着一名女子,正在弹琴。   悦耳悠扬的琴声,衬着鼻尖若有似无的檀香味,让人的心一下子就宁静下来。   两人随着伙计上了二楼,进了一个雅间。   雅间布置雅致,环境清幽,即能看到下面的高台,又能透过半撑开的槛窗看到外面的风景。   “那次说煮茶与你喝,一直记着。这地方同一个友人来过,觉得还不错,就带你过来看看。”坐下后,莫云泊如是道。   煮茶的桌案是早就布置好的,上面放着一应煮茶要用的器物。   有一个木质的涤方,涤方里放了几个倒扣的青瓷茶盏以及同色瓜棱洗口执壶,又有银质茶碾和茶盒、洗盘等物。边上放了一个黄铜质的鼎状风炉,此时风炉的壶门已被莫云泊打开,其中可见炭火,风炉上放了一个长柄陶制茶釜,里面的水早已煮沸。   先是用滚水温热壶盏,接着是洗茶,第一遍煮出来的茶是不喝的,直到第二遍,莫云泊往茶壶里换了水,又煮沸后,才持起茶壶,往盏中倒着茶汤。   秦明月是没有学过茶艺的,也不知道对方的茶艺正不正宗,反正就觉得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说不出来的好看。   等她回过神来,一盏青绿色的茶汤已经递至她面前,她顿了一下,照着想象中看过的喝茶动作,右手接盏,左手扶着盏沿,先是放在鼻前嗅了一嗅,道了一句好香,才轻抿了一口。   “莫公子煮的好茶。”   似乎恋爱中的女人都是这样,特别在意自己在对方眼里的形象,秦明月也是如此,一言一行都要放在脑子里过一遍,才会拿出来。   莫云泊低眉浅笑,说不出的温柔,端起茶盏,也啜了一口,才道:“秦姑娘夸赞了。”   正说着,突然雅间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同时一个声音响起。   “真是巧了,我坐在对面就看见你们了。”   秦明月脑门子上的筋一跳一跳的,瞪着祁煊,怎么走哪儿这人都是阴魂不散!   她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因为这祁煊实在本事了得,莫云泊私下约她出来见过三次面,其中两次都被这人搅局了。也就上一次未被他得逞,两人才约了这一次,却没想到这人又找来了。   看到祁煊突然出现,别说秦明月了,连莫云泊都十分诧异,不禁感叹真是凑巧。他原想着荣寿不会来这种地方,未曾想又遇上了。   似乎看出了两人的心思,祁煊脸皮颇厚道:“我坐的雅间在对面,你们看是不是凑巧?”   顺着这厮的手看过去,果然见对面一间和这边摆设差不多的雅间,里面只坐了一个背对着这边喝茶的男子。   “那是你朋友?”莫云泊问。   祁煊一脸意兴阑珊地在桌前坐了下来,“算不得是朋友,就算是朋友也是狐朋狗友,刚认识没多久,我正打算走,哪知就瞧见你们了。”   说得倒是似模似样,也能唬得住人,可惜秦明月早已看透了他的本质。   莫云泊哦了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精心准备的见又被打断,且明摆着祁煊是不打算走了,他有些无奈地看了秦明月一眼,两人同样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喝茶也要和秉性相合之人一同才有趣味,而祁煊明摆着就是个牛嚼牡丹的,莫云泊煮了一壶茶,他和秦明月两人只饮了一杯,剩下的都进了祁煊的肚子里。   “这也中午了,你们不用午饭?”灌了一肚子茶后,祁煊突然这么问道。   秦明月当即站了起来,对莫云泊道:“莫公子,明月想还是先回去。”   莫云泊没料到她会说要走,不禁站了起来,“这,那我送你吧?”   “不用,明月知道路。”   “外面下着雨,还是我送你。”   这两人一个要送,一个不让送,祁煊看得肚子里直泛酸气,忍不住道:“走什么走,没听见我方才说的,这都到中午饭点了,让你空着肚子回去,以后我和莫子贤也不用见人了,会被人笑死。坐下坐下,爷难得请人吃顿饭,难道还不想给面子,还是秦姑娘觉得祁某人碍眼,一见着我就想走?”   “这……”   莫云泊虽觉得好友说话有些不好听,但觉得十分有道理,也一同挽留秦明月,她只能留了下来。   茶楼其实是不供饭的,但有祁煊这个胡搅蛮缠的在此,差点没把人家老板都给闹出来了,还是莫云泊出面解围,使着陈一去附近酒楼叫一桌席面过来。   秦明月早就知道祁煊这人挺奇葩,但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不禁有些瞠目结舌,而估计莫云泊也对祁煊有些无能为力,索性也不解释了,任由他。   期间,莫云泊失陪出去了一会儿,雅间里就留下两人。   莫云泊前脚出去,祁煊就拿眼珠子上下在她身上睃着,秦明月自认够镇定,也禁不起这种看法。   “祁公子有何指教?”秦明月也是有些烦了,所以声音颇有些没好气,换谁谁也烦,好不容易出来约个会,总是有搅局的出现。   祁煊坐没坐相地靠在椅子里,“没什么指教,就是第一次见秦姑娘穿这种衣裳,有些惊诧罢了。”   实则是惊艳,这小脸儿小手小蛮腰,怎么看怎么让人喜欢。他眼睛珠子不错地在秦明月身上打量着。   若说一身白纱的白素贞让人心驰神往,那么一身男装的秦明月就是一种另类的美,尤其这两种风格对立的扮相对比较,更是勾得祁煊心里痒痒的。而今天这身俏丽娇美的打扮,再度刷新了他的眼界,惊艳稀罕的同时,也让他满腹怨气。   想到伊人并不是为自己所打扮,祁煊从嘴里吐出的话满鼻子酸气:“这秦姑娘不愧是做戏子的,扮什么像什么,一会儿一身男装,一会儿又做女子打扮。这手段多的,简直让人目不暇接。”   听到这话,秦明月脸色当即有些不好起来。   这是在说她心机深,变着法子勾引莫云泊?   她深吸了一口气,微微抿了抿嘴角:“明月当不起祁公子如此缪赞了。”   只可惜她太低估了这祁煊的毒嘴。   “这不是缪赞,本公子说的可是实话。莫子贤可不如我见多识广,秦姑娘这一套套的,把这老实人勾得魂都不见了,天天偷着摸出来见你,我认识莫子贤这么多年,还没见他对哪个女人这样过。不过本公子与秦姑娘也算熟识,忠告一句,以莫子贤的身份,姑娘就算真跟他有个什么,恐怕是连做个通房的资格都不够。”   作者有话要说:  面面:祁大煊,你为啥要这么毒嘴呢?追女孩子可不是这样的哦。   祁大煊:QAQ我能说我吃老鼻子醋了。   面面:吃老鼻子醋了,你也不能这样啊,月月听到该多恨你啊!   祁大煊:(一摸老泪,可是迎风却又泪三尺)为了不让我月伤心,老子豁出去了,忠言总是逆耳的……我月不该配给莫子贤,我就要挖莫子贤的墙角……挖挖挖挖挖挖……   月月:滚,你这个觊觎我男友的死同!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   这段话当即让秦明月脸上端着的笑碎裂开来, 也让她失去了冷静。   攀龙附凤是什么, 她懂,她也知道莫子贤身份非是常人, 可她从没想过在对方身上得到什么。而祁煊的话却无疑是一锅热油,刺啦一下泼在秦明月身上, 让她连皮带血肉掉了一层,火烧火燎的疼。   也因此, 她刷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寒着脸道:“祁公子, 你难道不觉得你操得心有些太过了?我和莫公子如何, 管你什么事?看祁公子也非寻常人,应该注重身份和体面的, 但有些事还是藏在心里比较好, 别拿出来见人,毕竟这断袖之癖可是不容于世。”   说完,她拱拱手就告辞了,“明月失陪。”也是气糊涂了, 一时忘了自己是一身女装。   留下祁煊一个人坐在那里, 半天反应不过来。   这丫头是在骂他吧,可这说的话怎么让人听不懂,什么断袖之癖, 不容于世。难道——   难道她以为自己对莫云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   祁煊满脸吃了屎的样子,这丫头脑袋瓜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他明明是好心忠告她, 祁煊才不会承认他就是故意想使坏,却被她这么倒打一耙。   嘿,真是了!   一直到莫云泊从外面回来,祁煊还保持着一种怪怪的脸色。   “秦姑娘呢?”   他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回去了,说家里还有一大群人等她吃饭。”   莫云泊不禁皱起眉:“怎么都说好了,突然要回去。你怎么就不送送她,这外面下着雨,她又是一个姑娘家。”说着,他略有些担忧地望了望窗外。   祁煊一脸理所当然样:“她又不是我什么人,我干嘛送她,她够得上资格让我送?”   若说之前莫云泊偶尔还会忍不住想,荣寿对秦明月是不是有什么心思,这会儿终于否定了这个想法。他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突然眼角看见屋角处竖着的两把油伞,当即拿起一把急急往外走去,“她没拿伞,我还是去看看。”   祁煊却坐在原地,面色晦暗莫名,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   莫云泊照着原路追了过去,走过了几条街,才看见正走在雨里的秦明月。   “秦姑娘!”   秦明月头上蒙了一层细碎的雨沫子,额上的刘海也湿透了,看起来有些狼狈。似乎因为冷,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莫公子,你怎么来了?”   “荣寿说你走了,我见你也没拿伞。”   秦明月怔忪了一下,才笑道:“我忘了,这雨下得也不大,莫公子还是回去吧,我自己回去就是。”   莫云泊摇头,十分坚定,“还是我送你,这么远的路,哪能让你一个人回去。”   秦明月无奈只能应下,由莫云泊撑着油伞,两人并肩而行。   还没走两步,他突然停了下来,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递了过去。   “还是擦擦吧,我看你都淋湿了。”   秦明月一愣,望着对方眼里的关怀,伸手接了过来,“谢谢了。”   她垂着头,拿着帕子在头发上擦着,鼻息间充斥着一股淡淡的青草香,心里有些暖暖的,却莫名有些难受。   “秦姑娘,可是荣寿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本是说好一同用饭的,怎么说走就走了?”莫云泊看着她头顶问道。   秦明月垂着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说被人戳中心里最害怕的事情,忍不住恼羞成怒心慌意乱就跑了?   穿越过来这么长的时间,因为秦明月极少出门,所以是没见过外面的世道到底是怎样的,但原主的记忆中有。别看庆丰班如今被捧得这么高,但当初在乡下搭草台子唱戏的时候,是那些穷得只能靠佃地为生的农户都瞧不起的。   这个世道男女婚配讲究的是什么?   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就好比当初她大哥撰写白蛇后传之时,为何会让胡媚娘死,而许仕林还是娶了李碧莲,无外乎因为以上那三个理由。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说起来简单,但那对有些人来说却是难之又难。   戏子那是什么,那是下九流的贱籍。而莫云泊,她虽不知道他的具体身份,可他是贺斐的表弟,又是从京城来的,不管是什么样的身份,也不是她能配上的。   不是秦明月自贬,而是事实确实如此。   尤其这是一个可以纳妾的世道。   这里的妾,不是现代那会儿的小三,想打就可以打的,打了还人人喊好,人家是合法的身份。有哪个富家公子哥是不纳妾的?   秦明月的心忍不住颤抖了起来,握着帕子的手也微微颤抖着,想跑开,却依旧强制忍着。   “都是明月任性,累得莫公子踏雨送我。”她依旧低着头。   “不碍事,其实,我也是想送你的。”   这大抵是莫云泊第一次对秦明月说出这种表明心迹的话,因此而显得有些紧张。语毕,他似乎觉得有些唐突了,忙轻咳了一声,有些叹道:“也是这苏州城实在太小了,每次都能碰上荣寿。”   秦明月很想告诉他,亲,不是苏州城太小,是你被人盯上了,所以才会次次都这么巧合。可她并不是背后论人长短的性子,且她对这两人的关系并不太清楚,有些话还是不好当面直言的。   “我看莫公子与祁公子关系似乎十分要好,平时总是形影不离,难道你们是亲戚关系?”她试探地问。   莫云泊失笑了一下,“我和荣寿并不是亲戚,只是朋友罢了,不过却是过命的朋友,荣寿曾在机缘巧合之下救过我的命。荣寿他这人怎么说呢?是个好人,就是有时候有些管不住嘴,性子也有些怪,其实并没有什么坏心的。”   是呀,所以他很好心的告诉了她,以她的身份连给莫云泊提鞋都不配,两人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结果。   其实也不能说祁煊这事做得不对,撇除一切其他因素,只看他说的话,这些确实是实话,只是实话总是刺耳的,所以她觉得格外没办法忍。   人总是惯于自欺欺人,不愿意去看去听一些自己不想看到也不想听见的事情。其实存在的一直存在,只是不想去面对罢了。   秦明月哦了一声,沉默下来,两人又往前默默行去。   雨似乎越来越大了。   莫云泊见秦明月衣角暴露在雨下,不禁把伞往那边举了举,却任自己小半截身子暴露在雨中,不一会儿就淋湿了,他却似乎丝毫不以为然。   秦明月眼角扫到这一幕,莫名有些鼻酸。   明明很长一段路,却在不觉中走完了,看到惠丰园的侧门,秦明月有些不舍,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她站定脚步:“莫公子,我到了,谢谢你送我。”   “不谢。”莫云泊顿了一下,“其实你不用叫我莫公子的,你可以叫我子贤。”   子贤。   秦明月轻轻地在心中这么默念了一声,感觉心里越发的苦涩。   她强撑起笑:“莫公子还是赶紧回去吧,这雨下得越来越大,莫是冻着就不好了。”   “我送你到门口。”   正说着,秦明月突然跑到雨中,一面往门那里小跑,一面回头冲这边道:“没事,我两步就到了。”   果然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秦明月就到了屋檐下。   她对这雨中的莫云泊强扯起一抹笑,又点了点头,才匆匆推开门走了进去。   外面的雨,依旧茫茫地下着。   *   秦明月站在院门前深吸了几口气,才抬腿迈了进去。   刚到门前,堂屋里齐刷刷的眼睛都望了过来。   大家正在吃午饭。   鉴于庆丰班流传已久的习惯,也是人越来越少后,大家都相对显得十分亲密,也因此每次用饭的时候,都是满满一大桌,而现在多了虎子几个小家伙,显得更是热闹。   堂屋的正中间摆了两个桌子,大人们一桌,小孩子们一桌。二华子是个喜欢热闹的,以前庆丰班里就属他年纪最小,这会儿来了许多同龄的伙伴,就凑在虎子们那一桌。   连秦风楼都出来了,经过这么长时间,秦风楼的腿伤其实差不多已经养好了,只是秦明月固执地认为伤筋动骨一百天,一致要让他养够三个月。平时秦凤楼总是一个人呆在房里无聊,和秦明月说了几回,秦明月先是不许,后来秦凤楼让郭大昌去木器店买了个木轮椅回来,秦明月才允许他出房门,只是尽量不让他动到腿。   见秦明月这时候回来了,大家都有些诧异。   坐在主位的秦风楼愣了一下后道:“月儿,吃饭了没?大家都在吃,过来坐。”   同时,念儿跑去搬了张凳子过来,放在秦风楼身边,“月儿姐,你快坐,我给你盛饭去。”   秦明月一面坐了下来,一面笑着对大家说:“刚好赶上了,看来我回来的正是时候。”   “你……”只说了这么一个字,秦风楼就停了下来,刚好念儿把饭盛来了,他也当即就打住。   “快吃,咱们刚开始吃没多久。”   于是一众人又坐下吃起饭来,有说有笑的,有讨论戏里剧情的,也有说些琐碎事的。那边小孩儿们一桌也十分热闹,二华子是个热闹人,再加上虎子他们现在也都和戏班里的人混熟了,倒是不见拘束。   一餐饭用完,秦明月推着坐着轮椅的秦凤楼回房,念儿他们几个小的则留下来收拾残局。   进了房里,她撑起秦凤楼将他往榻上扶,秦凤楼望着她欲言又止,还是没忍住:“我听二华子说,你去见子贤了?”   二华子这个耳报神!   秦明月在心里这么说了一句,倒了没遮掩,点点头。   秦凤楼望着她的表情更加纠结了,“小妹——”   “大哥,怎么了?”   秦凤楼在心里组织了下语言,才道:“我知道子贤贤弟芝兰玉树,品行高洁,可是——”似乎一下子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的言语凌乱起来,“可、可是,咱们……”   所有人都明白,似乎就是她不明白,其实她不是不明白,就是心里不想明白罢了。   秦明月按了下大哥的手,笑着道:“大哥我明白的。”   秦凤楼的表情一下子悲恸起来,他垂了垂眼帘,才艰难道:“我小妹这么聪明善良,以后一定会碰见一个好人。”   “嗯。”   只可惜好人,却不是他。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的过着。   秦明月每日就是演戏排戏, 排戏演戏, 每天都忙得连轴转。莫云泊倒是曾来找过她两次,俱都被她以太忙拒了。   贺斐也来过, 只可惜现在秦明月失去了想与他周旋的心情,有个莫云泊夹杂在其中, 她总觉得自己再做出那种事,是玷污了这段刚开始就被自己掐死的恋情。   不见, 就可以不去想, 不想, 心里就不会烦, 只可惜她不找事,倒是事情主动找上门来。   这一日, 李老板脸色难看的将刚下台的秦明月叫出去说话。   “明月丫头, 咱们也打了这么久的交道了,叔拿你当自己人,你老实跟叔说,你在外头得罪人没?”   秦明月当即一愣, 摇了摇头, “我几乎不怎么出去,怎么在外头得罪人?”   听到这话,李老板点点头, 脸色有些复杂道:“也是,你几乎不出门,怎么得罪人, 是我想差了。你别多想,好好演戏,就当这事我没说过。”   秦明月忍不住追问道,“李老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李老板却是敷衍道:“没啥,真没啥,就是出了点小麻烦,估计是我弄错了,跟你没关系。”   一通打哈哈后,李老板就匆匆走了,却给秦明月心中留下了疑虑。   到底她也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就将这事暂时抛之脑后。   却未曾想到,李老板这边刚跟她分开,扭头就去找了刘茂。   “你是说有人跟你打招呼,让你把庆丰班从惠丰园撵走,不然就封了你的戏园子?”刘茂满脸都是诧异,甚至还有些失笑。哪个王八犊子这么大的胆子,他罩的地方也敢乱来。   “李七巧,你不会是在跟本公子开玩笑吧?”   刘茂能笑,可是李老板却笑不出来,他哭丧着一张脸道:“二公子,小的真跟你没跟您开玩笑,那人说是贺家的人。贺家那是谁啊,那是咱们这儿的土地爷,头顶上的天,贺家的人怎么会跟小的一个开戏园子的开玩笑。二公子你快想想办法吧,这担子太重,小的真扛不了了。”   刘茂脸色顿时惊疑起来,猛地一下站了起来,紧紧拽住李老板的衣领子,“你说是谁?贺家?!”   李老板如丧考妣地点点头,“对,贺家,就是那个贺家,贺知府的贺家。小的本来也不相信的,可对方自己点明了身份。”   刘茂的脸色乍红乍白,说不出的精彩,良久他才道:“行了,这事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我没给你递话,你别轻举妄动。”   李老板点点头,由毛六领着出去了。   留下刘茂一个人站在房中,原地捣腾了好几圈儿,才终于下定决心去找贺斐。   刘茂是不信贺家会去针对一个小小的戏班,可想到最近那位爷对秦明月如此上心,他心中也是心下晦暗。   这里头牵扯的东西太多,刘茂虽是个纨绔,却能管中窥豹。若说心里怨不怨?屈不屈?   不怨,但是很屈!可人生在世,总有些身不由己的事情,纨绔了十几年,刘茂还是第一次尝到什么叫做苦涩的味道。   真苦,苦得鼻子发酸,还得强撑着笑。   *   因为贺斐如今对刘茂颇为看重,所以刘茂很容易就见到他了。   见到人后,刘茂也未打盹,就把李老板所说的事情说了一下。   他只是平白直述,并未掺杂任何感情色彩,其实这件事虽说有些蹊跷,但刘茂心里并不是没有数。贺大公子不可能会做这件事,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大抵是贺家的哪位主子知道贺大公子看中了个小戏子,这是在从中插手呢。   刘茂觉得贺大奶奶的可能性是最大的,他虽是个男子,但不是没听他娘说过一些琐碎话,也是知道这贺大奶奶是个不能惹的主儿,拈酸吃醋得厉害。从贺大公子娶妻多年,却未纳一妾就能看出。   这苏州府的各个府上,谁家没背地里笑话过贺家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倒是攀了个高枝,可惜请了尊活菩萨进门。明明是长子嫡孙,至今贺大奶奶无所出,贺家那一家子人还得装作无事样,也不知道是在骗谁。   当然这话是绝不能拿到外面说的,打死都不能说,不然就是不想在苏州这地界混了。   按下这些且不提,听完刘茂的话,贺斐当即脸色难看起来。   “你先回去吧,这事我心里有数。”   刘茂也没多问,点点头就走了。   而贺斐却是独自一人呆在书房里,外面的下人只听到里面稀里哗啦一通乱响,就知道这是谁惹大公子生气了。   可到底是谁找天借了胆子?要知道大公子轻易不动怒,既然动了怒,那就代表有人要遭殃了。   待贺斐从书房里出来,依旧是惯有的稳重沉静的模样,他未回芳荷院,而是转道去了贺夫人住的院子里。   “娘,我打算抬个妾回来。”坐下后,贺斐对贺夫人道。   贺夫人一身枣红色绣金撒花褙子,下面穿着紫色绒面马面裙,头梳桃心顶髻,一水的翡翠头面和首饰,端得是雍容华贵。明明四十多岁的人了,还仿若是三十多点儿的样子,长脸细目,看得出来年轻的时候也是一美人。   听到这话,她略微显得有些诧异:“怎么突然就想起纳妾了?”这么说了一句,她又道:“想开了也好,娘早说过了,这耿玉容嫁进来五载有余,至今无所出,咱们家虽是高攀了汝阳侯家,可咱们也对得起他们了。搁在谁家都是早就抬通房的抬通房,纳人的纳人,非你和你爹说这事不成,再等等。”   贺夫人越说越恼火,忍不住拍了拍手边的小几,上面的茶盏随着她的动作跳了几下,“换我说,等什么等,说破大天去子嗣为重,我就不信他汝阳侯家敢当着大家的面说,他家姑娘生不出来,就非得我儿子陪着不生。就算他家权重望崇,在朝中势力不小,可咱家还有你姑姑你爹撑着,我就不信他们为了这一点儿小事,就跟咱们撕破脸皮。”   说起来,贺夫人早就对耿玉容这个儿媳妇不满了,只是丈夫和儿子一直压着,她也就权当那是个菩萨供着。平日里即不让她晨昏定省,也不让她在身边侍候立规矩,不是怕了汝阳侯家,而是见耿玉容这儿媳妇心烦。   哪家的媳妇来给婆婆请安,像她那样?端得架子比谁都大,好像就她出身高贵一样,要知道贺夫人也是出生名门世家,只是家里如今在朝中的势力已经微末罢了。   婆媳之间天生就是仇人,贺夫人早在心里无数次给儿媳妇难堪了,这次见儿子终于开了窍,她当即就支持道:“你说说是哪家的姑娘,娘这就给你抬回来。”   好嘛,这贺斐不过是一句话,贺夫人倒显得比她更积极。   贺斐想到秦明月的身份,犹豫了一下:“哪家的姑娘儿子暂且保密,娘你把下聘的东西准备齐备,到时候儿子把人给你抬回来就是。”   贺夫人失笑,“还跟你娘打太极?行行行,只要是我儿看中的,哪怕你抬个村姑回来,娘也给你照二房的待遇给你待着。”这里的二房指的是大妾,也就是除过正妻外,妾中地位最高的,俗称贵妾。   贺斐当即笑了一下,心想:虽他想给她更好的,但这身份也不屈了她,以后再补偿她就是。   *   上房这边操持着准备聘礼,这动静自然是满不住的。   贺家上上下下百十口人,人多嘴杂,且操办的这些东西一看就是要办喜事用的。如今贺家可没有要办喜事的主子,于是也不过只是一天的功夫,关于大公子要抬人进门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贺府。   芳荷院这边收到消息后,耿玉容关着门在屋里砸了许多东西,砸完了洗漱收拾出来,还是一贯大家闺秀的做派,只是身边几个丫头,个个连大气都不敢喘。   到了傍晚的时候,她使着贴身丫头去请贺斐,丫头去了,不一会儿,贺斐就回了芳荷院。   耿玉容强端着笑,像以前那样说的些琐碎的话,而贺斐也就不紧不慢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应着。   就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他是,她也是。   终究还是谁在乎,谁就输人一头,眼见贺斐一脸若无其事样,耿玉容越发觉得心绪不平,堵得心口直泛疼。   “爷难道没有什么话想跟妾身说?”   贺斐连眼都未抬,手里还端着茶盏,一下一下地撇着茶沫:“什么话?”   这样的态度,彻底击垮了耿玉容,她眼泪刷的一下就从眼眶里滑落了下来,人也显得有些激动起来。   “整个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爷要往屋里抬人,难道这事你就不该跟我说一声?”   贺斐哦了一声,放下手里的茶盏:“原来是这事,这多大点儿事,还用得着跟你说,不就是纳个人进门,不影响你什么。”   是不影响,可是怎么能,怎能够!   为什么,你就能如此理所应当!   只可惜这话耿玉容是说不出口的,她从小到大所受到的教养就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是要体面的,贵女的面子有时候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即使身为汝阳侯之女,她可以拥有的东西太多太多,可有些事有些话,是怎么也不能做也不能说出来的。哪怕是拈酸吃醋,不想丈夫纳小,也不能由自己的口说出来,而是让家中老父或者是兄长,待之为敲打敲打。在大面上,却从来是一副贤良淑德的样子。   除了贵为公主,哪家的姑娘敢说出不让夫君纳妾的话,到时候不但会落一个妒妇的名头,更会连累同族姐妹都毁了一身清誉。别人提起这户人家,就会说这户家的姑娘如何如何,其他的肯定也是如何如何。   所谓的大家闺秀,活着就是一张脸!   显然耿玉容打算不要这张脸了,也要阻止丈夫纳妾。   “是不是因为那个戏子?她有什么好?就值得你如此念念不舍?”   贺斐撇唇一笑,终于暴露了。   “这么说来,派人去惠丰园递话的是你?不过是个小戏子,值得你如此大动干戈?”   耿玉容当然不会否认,认真来说她会用这种迂回的手段,更多的是一种警告亦或是提醒。显然她>没预料到贺斐的反应会是如此,甚至不打算保持表面平和,也要跟她撕破脸皮。   耿玉容苍凉一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这么说你是铁了心要将她抬进门?”   贺斐默然地看着她,并未遮掩,点点头。   “好,贺墨承你很好!”耿玉容指着他。旋即,她扭过身去,用袖子拭掉脸上的泪水,才用那种硬邦邦的声音命道:“送爷出去。”   缩在一旁的丫头们个个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贺斐先是一愣,紧接着冷笑两声,一拂袖子,扬长而去。   “滚!都给我滚出去!”   随着这声宛如凄厉的嘶吼,丫头们一哄而出,接下来是屋里噼里啪啦的碎响声。 第40章   ==第四十章 ==   秦明月并不知道因为自己, 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她现在头疼的是, 怎么拒绝莫云泊。   显然莫云泊比想象中更为执拗,眼见被秦明月拒了两次, 竟不屈不挠了起来。   秦凤楼并不是一个会说难听话的人,且他也说不出口与莫云泊断交的话, 毕竟终归究底是因为他们身份太低,并不是莫云泊有什么不对, 也因此秦明月连着两日都看见莫云泊出现在他们所在的这个院子里。   “明月。”终于找了个机会, 莫云泊叫住了打算想转身离开的秦明月。   秦明月也不好做得太明显, 僵着笑扭过头来:“莫公子。”   莫云泊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她, 秦明月被看得有些局促,忍不住道:“莫公子, 有什么事?”   “我说过你可以叫我子贤。”   秦明月尴尬地笑了一下, “这样叫是不是有些不好?”   莫云泊眼神更是复杂,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什么人,才一把拉着秦明月的手腕, 将她拉到了拐角处去。   “明月, 你告诉我,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或是说错了什么话?明明好好的, 为什么不见我?”   秦明月没料到这个向来含蓄内秀的人,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当即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起来, 也因此一直垂着眼睑也不吱声,直到莫云泊又重复了一遍这话,她才微微有些苦涩地抬起头来。   “莫公子,你很好,你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那为何不见我?”   秦明月心里更是苦涩,在嘴里品尝了一下那泛涌上来的苦,她才扯了扯嘴角道:“虽然我平时以男子的身份面世,但毕竟是个姑娘家,总是与男子私下见面于清誉有碍。”   这话莫云泊倒是驳不了什么,也因此他用那种十分痛苦甚至焦虑的眼神看着秦明月,见她不看他,他难得冲动伸出手来抓住她的臂膀,“不是这样的对不对?肯定不是这个原因。我并不是唐突之人,只是倾慕秦姑娘你,而你,对我也是有感觉的,对不对?我能感觉到,我能感觉到的……”   莫云泊的样子有些狼狈,虽然外表依旧得体,可脸上微微有些泛青的胡茬,和有些深凹的眼眶却能显现出他已经多日未曾睡好过了。   爱情来得毫无预兆,莫云泊没料到只是来一趟苏州,就让他碰到了命定中人。他甚至有一种感觉,为何自己明明早过了适婚的年纪,却依旧不愿成亲的原因所在,因为那些个人都不是她。   都不是秦明月。   随着莫云泊的晃动,秦明月眼中压抑了许久的眼泪,突然喷涌而出。   她透过模糊的视线看着对方的脸,他憔悴若斯,其实她何尝不是如此。   好不容易说服了自己要认命,别去奢望一些不符合身份的东西,内心深处无数次骂着去你娘的身份,去娘的贵贱之分,可是理智却在告诉她——   别去尝试,那边有危险。   大抵是从小缺乏安全感,秦明月看似自信满满,实则一直很胆小。当她脑子里的那根弦在拉着警报,告诉她前方有危险,她得到的很可能不是如愿以偿,而是受伤,她很大的可能性会退缩。   尤其是在感情方面,因为秦明月很清楚若是伤了别的,只是伤财或者伤人,可感情方面却可能是伤心,所以她在现代那会几乎没有什么朋友,所以她的那两段恋情才会无疾而终。   因为她怕,所以宁愿不要。   可这一次,明明浑身的细胞都在告诉她,别过去别过去,可她还是想过去……   “莫公子,明月身份低贱,配不上你。”她垂头做遮掩道。   莫云泊一愣,道:“古语有云:万物皆有其灵,不以高且巨为贵,不以细且微为贱,天地之间,四海之内,万物平等,人不可夺,天不可废。子贤虽系出名门,可从不以高贵而自居,秦姑娘,难道子贤的人品就如此让你不信任?”   秦明月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咬牙又道:“明月出生卑微,可打心底却从没有瞧不起自己过,所以明月不当妾,且也容不得夫君纳妾。”   莫云泊几乎没有犹豫地道:“我至始至终就没想过要纳妾。”   话说到这里,莫云泊也不是傻子,当即明白秦明月为何要拒他于千里之外,心中又是怜惜又是敬佩。   心想:荣寿说秦姑娘是戏子身份,恐怕是个攀高枝的主儿,可非但没有自己的倾慕而正中下怀,反而主动避让。又想:这秦姑娘果然与寻常女子不同,他惯是见多了言不由衷的贵女与贵妇们,谁人不是对这种有违伦常的话题退避三舍,可她却这么明晃晃的说出来,显然是想让自己知难而退,也是表明自身高洁。   莫云泊本就欣赏品性高洁之人,若说之前倾慕秦明月还有些浮于表面,此时却是真为她的品行而赞道。   他松开抓住秦明月的手,拂了拂袖子,又整理了衣襟,这才拱手礼道:“小可姓莫,名云泊,小字子贤,乃是京城人士,出身衡国公府,家父乃是当今的衡国公。现年十九,家中高堂俱在,排行为五。家中无妻也无妾,虽算不得青年才俊,但素来洁身自好,倾慕秦氏明月,可未知秦氏明月可是属意小可?”   莫云泊突然弄得这么一出,着实把秦明月吓了一跳。   她有些不懂莫云泊这么说的意思,可她不明白,不代表拐角那边站着的一个男人也不明白。一个出身良好的公子,为何会禀明来历,甚至连家中情况都一一说明,不外乎有求娶之意。   祁煊站在原地,脸色晦暗莫名,却是动都未动。   而同时她秦明月也被莫云泊的身份给惊到了,她只知道他出身不低,却没想到竟然是国公之子。   见她露出茫然之意,莫云泊突然敛眉一笑,“明月,难道你不懂我的意思?”   “这……”   “我是在求娶你啊,你放心我不会纳妾的,待我这次回京后,就向父母禀明我们之前的事,到时候你嫁给我可好?”   “莫公子,我、明月着实配不上……”   若说之前那些话还有几分试探之意,可这次却是打心底这么觉得的。换念想想,这在现代就是二代在求娶自己,还是红灿灿的二代,根正苗红的那一种。   秦明月突然有一种被玻璃鞋砸中的眩晕感。   不能怪她如此,实在是本来觉得这段感情无望,忍着伤心拒绝,可万万没想到峰回路转了。这就好比买了张彩票,突然发现自己中了大奖,可惜彩票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努力的接受事实说服自己,却在已经绝望之际突然家里人说帮忙收起来了,还把这张彩票找出来递给了她。   “明月不说自己从不会瞧低自己吗?”   这句话惊醒了秦明月。   是啊,不就是个二代吗,那又怎样,我何必吓得跟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姑似的。顿时豪情千丈,忍不住挺直腰杆,脸上的表情也恢复了以往的淡定自若。   正待她想说什么的时候,突然听到二华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风楼哥,风楼哥,出事了。”   秦明月和莫云泊两人刚好站在上房侧面的拐角处,所以二华子并没有看到,一路穿过庭院往上房那处奔,一面喊着。   秦明月当即快走了出来,哪知正好看见站在拐角处的祁煊,她也没多想,就边边问道:“二华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二华子奔向屋中的脚步,停了下来,看到秦明月,他反而松了一口气,脸上表情悲喜交加,说不出来的那种意味。   “月儿姐,那……”   正说着,大敞的院门突然涌进来一群人。   打头的正是李老板和贺斐。   李老板面色有些怪异,也是悲喜交加的模样,倒是一旁的贺斐显得格外的意气风发。淡金色的阳光打在他身上,像似给他镶了一圈金边,格外的光耀夺目,其身后站着数十个打扮整洁一致的家丁,两人一抬抬着几口红木箱子。他一身宝蓝色绣银纹圆领锦袍,说不出的尊贵体面。尤其他身材硕长,又是打头,站在一众人之间,那就是鹤立鸡群。   “明月。”他望了过来,看到了秦明月,也看到了祁煊,更看到了从秦明月身后走过来的莫云泊。   他俊眉当即微微拧起,旋即松开,按下了心中的疑惑。   这边李老板面上满是苦意,口气却是恭喜的,道:“明月丫头,恭喜贺喜啊,贺公子上门提亲,想迎娶你做妾。这么天大的福气,李叔真是为你高兴死了。”   其实这话有些言不由衷,见鬼的高兴死了,要知道秦明月嫁人了,惠丰园就没有台柱子了,那以后白蛇传乃至后传谁来演?   尤其接触了这么久,李老板也是知道秦明月虽是个女子,但胸有乾坤,料定只要有她在,惠丰园一定会越来越红火,红透大江南北。可突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台柱子没有了,红透大江南北的愿望自然也没有了。   李老板并没有想过秦明月会不答应,首先贺斐早就表现对秦明月有很大的兴趣,而秦明月一直若即若离。再来一个是堂堂知府家的公子,本身也有功名在身,而另一个说是人人受众人捧的秦大家,说白了就是个戏子。   戏子那是什么?下九流中的下九流,能摊上做知府家公子的妾,那是祖坟上冒了青烟。别说摆这么大阵势上门来提亲,摆明了嫁过去即使不是贵妾,也是良妾。别说秦明月身份不够,以贺斐的出身,如果他愿意,有一千种办法给秦明月改头换面。   就算不是良妾,就是个通房,那也是该秦明月跪地拜谢的。   “明月,我应约而来。”贺斐噙着一抹淡笑如是道。   秦明月瞪着贺斐。   狗屎的应约而来,谁跟你约了?   可很快她就反应过来,这位公子爷大抵是又误会了,因为之前白蛇后传刚好演到许仕林和胡媚娘私定终身这一段,许仕林对胡媚娘许诺一定会迎娶她过门。   莫名的她,有些如芒在背,尤其是莫云泊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尤其是之前刚发生了那么一出。这种心虚就像是被男朋友抓到和别的男生有暧昧一样。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   秦明月笑得僵硬, 也极力推脱, “贺公子,谁跟你约了让你上门来提亲了?”   贺斐皱起剑眉, 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心想她大抵碍于是女儿家的羞涩,所以不好意思当面承认。她不承认就不承认了, 反正他来了,双方彼此心里有数就好。甚至贺斐还觉得这是一种小情趣, 如今他正是对秦明月上心的时候, 心里也愿意给她这个面子。   他正想说什么, 莫云泊突然走上来诧异道:“表兄, 你要纳妾,还是纳秦姑娘?”   秦明月急着撇清, “莫公子, 我真不知道他竟然会这样……”   一旁的祁煊笑得满脸趣味,走上前来插了一脚,“姓贺的,你真是不长眼啊, 这秦姑娘可是子贤的红颜知己, 你上门来提亲抬她做妾,这是打算和子贤抢?”   听到这话,贺斐满脸震惊之色, 看看秦明月,又去看莫云泊,“子贤, 你……”   这种时候,认怂的就是孙子。   莫云泊也不遮掩道:“我与秦姑娘两情相悦,打算这次从苏州回京就向父母禀明,娶秦姑娘为妻。”   一个为妻,一个为妾,孰重孰轻,明眼可见。   两个男人,一个仪表堂堂,身份高贵,一个芝兰玉树,品性高雅,身份更是比对方只高不低。秦明月从未幻想过自己被两个男人争抢这种狗屎情节,可真发生的时候,说实话她是有些懵逼的。   “听到没?人家两情相悦,你搀和个什么劲儿,还不赶紧闪开些!”路人甲祁煊十分可恨地这么说。   贺斐的脸色乍白乍青,说不出的精彩,他几个大步上前,逼问秦明月:“明月,子贤说得可是真?”   都这个份儿上,秦明月自然不能避让,当即直视他,道:“贺公子,我不知你为何会突然上门提亲,但恐怕你不知道吧,明月虽出身低微,但只与他□□,不为他人妾。”   “可是……”   电石花火之间,贺斐顿悟了。   他觉得肯定是秦明月脚踏两只船,这边勾着他,那边搭着莫子贤。眼见把莫子贤给迷得神魂颠倒,要娶她做妻,她立即毫不犹豫便弃了自己。   贺斐素来心高气傲,难得动次情,还被人给耍了,又怎么咽的下这口气,当即冷冷一笑,连着说了两个‘好’字,一拂袖子,就带头先走人了。   那些抬着各种聘礼的贺府下人,也灰溜溜地跟着他退了出去。   至于李老板,用那种‘手段了得,不得了,原来还能这样’,总而言之非常复杂的眼神看了秦明月一眼,便也匆匆借故离开。   待这些人都走后,秦明月也顾不得旁边还有祁煊这个搅屎棍子在,甚至上房门口还站着几个庆丰班的人,连忙和莫云泊解释:“子贤,我与他之前从未有过什么,只是有几次他命李老板叫我过去说话,我推脱不得,但……”   “我信你。”   听到这话,本来还有些忐忑不安,最后全部化为嘴角的轻笑。秦明月也不是习惯过多解释之人,当即笑着点点头。   看着这边两人含情脉脉对视的样子,边上的祁煊脸色更是黑得宛如抹了锅烟。   *   莫云泊和祁煊走后,秦凤楼面色凝重地让秦明月跟他进了房。   “明月,你和子贤——”   “大哥,他说他会娶我,我愿意信他一次。”秦明月微笑道。   “可是——”显然因为是大哥的身份,秦凤楼要想的比较多。   “我愿意相信他!”   妹妹都说成这样了,秦凤楼还能说什么,且其实打心底里他还是比较欣赏莫云泊的,若是莫云泊能当自己的妹婿,那是再好不过了。可他们的身份……   这层忧虑深深地刻在秦凤楼的心中,可看着妹妹语笑嫣然的样子,他也不好出言打击。只是颇有些复杂道:“虽说子贤已表明了求娶之意,可你毕竟是女儿身,有些该注意的地方还是要注意,咱们虽说身份低了些,但不能轻贱了自己。”   秦凤楼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突然想起小妹之前所言的‘比贵人更大的贵人,救二哥’之类的话,怕小妹是为了救兄之心,而罔顾自己的清誉。   秦明月又怎么会不懂哥哥的意思呢,当即点点头道:“大哥,我知道的。”   *   回去的一路上,贺斐越想越生气,也因此将□□的马打得飞快。   沿路惊了无数行人,甚至有沿街摆摊的小贩摊子都被躲避的行人给撞翻了,直到这时贺斐才清醒过来,双手抓着缰绳控制着马继续往前行,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有那小贩或是躲避的行人破口大骂,却被知道些许深浅的旁边人拽住了。   也不说话,只是摆摆手,做噤声状。懂得自然就懂了,当即一面拍着身上的灰,或是捡着散落在地上的东西,其实心中依旧忿忿,却敢怒不敢言。   “哟,这位爷可是谁?纵马在闹市奔行,好大的胆子。”就有那不是本地人的好奇问道。   这一会儿时间,贺斐已经策马远离,这才有人敢主动搭腔:“这是咱们知府家的大公子,平日里听风闻也是个平和懂礼之人,怎生得今日如此发怒。”   与此同时,一众身着贺府下人衣裳的家丁,抬着几口箱子匆匆从眼前经过,就有人惊疑:“瞧着好像是去哪家下聘,这大公子不是娶妻了吗?”   “只能娶妻,就不能纳妾?”有好事人插了一句嘴。   聊到这里,自然引起了大家的兴趣,有那知晓些许内情之人忍不住道:“那贺家的大奶奶惯是个拈酸吃醋的,搁在一般人家大抵早就被送回娘家了,偏偏人家出身公爵之家。明明嫁过来多年未诞一子半女,偏偏拦着不许大公子纳人,据说知府夫人早就看儿媳妇不顺眼,这番大公子纳妾恐怕就是为了这个。”   “所以这是纳妾了?可情况好像有些不对,难道说是贺大奶奶从中做了什么?”   聊来聊去,也没聊出个所以然的,对于这些平民百姓来说,那些大户人家的八卦就像是看戏那么精彩。可也就是看戏而已,增添一些茶后饭余的谈资也就罢了,毕竟和自己生活也没什么个牵扯。   也因此,这站在街边说小话的人不一会儿就散开了,都还有各自的事要忙。   还未到贺府所在的那条街上,贺斐就把马停了下来,一直等到后面上气不接下气抬着东西的家丁们赶上来,才端坐在马上,阴着脸道:“回去后什么也不准说。”   这些家丁当即噤若寒蝉,连连点头,贺斐这才冷哼了一声,放慢了马儿的速度,带着人回去了。   贺夫人早就知道儿子今日是去下聘的,特意命人守在门房那里,也因此贺斐刚回家,消息就传到她耳里。她按住疑惑,将贺斐招了过来,贺斐并未据实相告,只道是对方家中无人,跑了个空。   贺夫人不清楚内里,只道对方真是不像话,这种时候家里竟没人,是看不起他们贺府还是什么?还是贺斐解释他并未提前告知,想给对方一个惊喜,才按下了贺夫人的迁怒。   按下不提,贺斐回到书房,越想心中越是不满。   想了想,当晚去了锦柏轩。   *   “表兄你说什么?明月的二哥是你送给王铭晟的?”   宽阔的厅室,一水的檀木琉璃宫灯今日似乎显得格外晃眼,莫云泊满脸不敢置信,惊疑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贺斐一脸镇定,装模作样道:“为兄并不知子贤和秦明月还有这种渊源,若是知道,怎么也不会凑上去故意找不自在。子贤应该知道,那王铭晟油盐不进,无论我们怎么拉拢,他都不与回应,才会有之后姑母特意将子贤遣了过来。谁曾想咱们摆出这么大的诚意,这王铭晟还是如此不给面子。为兄得到些消息,知晓那王铭晟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其实并未将那秦海生送走,反而安置在身边,才会动了想从秦明月身上下手的心思,只是无奈这其中生了变。”   言罢,他也不去看莫云泊的表情,站起身告辞道:“为兄此番前来只为解释,不想因为一个女人,闹出兄弟阋墙之事。毕竟我与子贤虽不是亲兄弟,但也是顶顶亲的表兄弟,尤其姑母与贺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既然子贤已经有了主意,那为兄的就不再多事了。”   而莫云泊早就陷入震惊之中,甚至连以往注重的礼节都忘了,根本没想起要去送送贺斐。。   不知过去了多久,祁煊从外面晃了进来,看着依旧站在原地的莫云泊,讶道:“你怎么站在这儿?我听下人说那贺斐来了?他不会是来找事的吧?”   莫云泊忙掩饰一笑道,“无事,表兄只是来解释之前那件事。”听到这话,祁煊眸光闪了闪,闲闲一点头:“也是,毕竟是亲戚,总不能为一个女人闹翻了。”   莫云泊没有说话,祁煊见他似有心事,也并未多言而是打了声招呼就回房了。   次日,祁煊发现莫云泊眼中充满了红血丝,似乎一夜未睡的模样,十分憔悴,不过他并没有戳破。   连着几天,莫云泊都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如是过去了几日,忽一日他似乎突然就振奋了起来,又开始往惠丰园跑起来。   而祁煊却似乎突然就从莫云泊身边消失了,反正秦明月再是没有见过他。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   引爆了苏州城整个戏剧市场的《白蛇后传》, 终于在刚进入腊月之时落下了帷幕。   唏嘘感叹者众多, 若说白蛇前传是男人的一个梦,里面温婉贤淑的白素贞引发许多男人感叹, 若是自己也有这样一个妻子就好了,那么白蛇后传则是牵动了无数男男女女的心魂。   这里面的一段段感情令人深思, 感人肺腑,白素贞与许仕林的母子之情, 知晓儿子遇险, 拼着天罚再临也要强行出塔救子;小青与白素贞的姐妹之情, 闭关苦修二十载, 冒着天罚的危险,也要营救姐姐;许白二人分别二十年, 终于再度相聚, 小青的再续前缘,李碧莲和齐宝山的求而不得,辗转回首……   还有许仕林与胡媚娘,在经过许多戏迷们的再三要求的压力下, 秦凤楼还是放过许仕林, 并未让两人错过这一世,下一世再续前缘,而是利用了胡媚娘原身的主人嫦娥出手干预, 给两人了一个完美结局。   尤其因为牵出嫦娥这一人物,更是让众人再次体味了一番古老神话中的传奇,而秦凤楼不愧秦明月给他颁发了一个最佳狗血剧编剧的称号。为了加重嫦娥的分量, 特意在剧中隐晦点出玉帝曾是嫦娥的头号爱慕者,让人不禁即觉得狗血,又觉得血流加速。   人们似乎都有这样一种癖好,总是希望可以窥探到一些‘大人物们’的隐私,例如升斗小民讨论那些权贵人家的八卦,而这些权贵人家则去讨论更高一层次。   值得一说的是,秦明月受现世的启发,特意在惠丰园增添了为白蛇传留评这一栏目。有伙计专门笔墨纸砚侍候,若是看戏之后有什么感言,都可以留下墨宝,然后投放在留评箱里。每一折评选出最佳的一条,然后在戏厅侧面的那块儿白色墙上刊登出来。因此引发众多文人雅士纷纷留下诗词,甚至还有人为之写出长评的,当然,这里就暂且不提。   而许胡之间的大圆满结局,就是在众人纷纷留评要求下,甚至有人留言威胁要是不给许仕林和胡媚娘在一起,就要给来砸场子,还有人说让秦凤楼小心一点,千万别上街。   总而言之就是极尽威胁之能事,由于随着白蛇传的大火,秦凤楼这个负责撰写戏本子的,也为许多人而知,因此受到了相当大的压力。   其实也是秦明月特意为之,将秦凤楼推到前面来,而不是自己一人独占光芒。现如今已经不是前朝那时候了,文人雅士视写折子戏、白话小说为上不得台面的事,也是现今风气开化,能写一出广受欢迎的折子戏,也是相当受人尊重的。   就好比以前秦凤楼在外面,别人顶多称一声秦老板,而现在熟知他身份的,都会尊称一声秦先生。   由老板晋为先生,可见一斑。   同时,在白蛇后传大火之时,也有书商找上门来。   其实早在前朝之时,江南一带的坊刻便十分兴旺。   坊刻便是书坊。   江南苏杭一带,本就是群商聚集之地,又多文人墨客,文化昌盛,有容乃大,连带各种印刷业也十分繁荣昌盛。苏州城有专门的书铺一条街,出售各类白话小说、传统类书籍,里面卖书的叫坐商,走街串巷的叫书客,还定期有书市开办。也因此在苏杭一带,即使是普通的升斗小民,也都能识得几个大字,因为氛围在此。   老百姓生活富足了,不免需要精神慰藉,喜欢看戏是一个,可也有些不喜欢看戏或者不喜热闹的,就不免将目光投注到各种通俗类的白话小说上。   曾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来形容:卖古书不如卖时文,印时文不如印小说。江南一带本就是商业繁荣之地,甚至普通的市井小户都知道做点儿买卖赚些嚼头,又何况是这些书商。   因此印白话小说,最缺的从来不是市场,而是新书。   再怎么好看的小说,总有看厌烦的时候,想要新鲜的书,那得有人撰写。可写小说与看小说不一样,时下撰写白话小说的文人少,且写一本少则三五月,多则一年半载,可看一本小说却是速度快些的也不过是几日时间,所以通俗类的白话小说市场的永远处于稿荒之中。   其实早在白蛇传大火之时,就有书商找上门来,只可惜被有些清高的秦凤楼给拒了。   秦明月还是书商第二次找上门,且是李老板引到她的面前,她才知道这件事。   这姓毛的书商十分热情,坐下后就将自己的身份背景介绍了一下。   此人乃是‘容闲堂’的堂主,本身也是苏杭一带的大书商,‘容闲堂’在江南一带开设有三十二家书坊,并有自己的刻坊。其实说了这么多,也就是集产销一条龙。   秦明月已经心动了,但因还未得到秦凤楼的准许,所以只是约好下次再议,并未当即答应下来。   待这姓毛的书商走后,秦明月去找了秦凤楼。她以为她大哥是犯了拗筋,亦或是文人清高的品质在作祟,还打算劝解一番,谁曾想她根本误解了秦凤楼的意思。   秦凤楼之所以会拒了第一个书商,一是当时没有完整的书稿可以拿出来,二来也是当初那个书商并不是正统的书商。这么说吧,当初那个主动找上门的书商是专门印一些不能放在台面售卖的‘话本子’。   秦凤楼怕糟蹋了自己的心血,才会出言拒了。之后倒也有其他书商找上门,但秦凤楼还一直在斟酌。   “你大哥又不傻,好事怎么会推出门外,只是这乃我兄妹二人的心血所在,大哥是不会轻易就将之售卖给旁人刻卖的。”   “谁说咱们要售卖?”秦明月狡黠一笑,“我约了那毛文昌明日再谈,到时候大哥与我一同去,咱们不售卖,只分红利。”   秦凤楼当即顿了一下,“这样,可以?”   秦明月旋身在椅子上坐下,拿起桌上的茶来喝,“怎么不可以?真是售卖给他,这戏咱们唱还是不唱?我看那姓毛的书商不是个蠢货,有咱们这边和他那边相辅相成,这书只有大卖的份儿,到嘴边的银子,他应该不会推出去。另外,大哥我还有些想法,我说了你听听……”   按下不提,次日毛文昌早早就来了。   坐下后,秦明月也未与他打机锋,而是单刀直入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听完秦明月所说的话,毛文昌有些拿不定主意,因为他以前可从没经历过这种事情。买下书稿,他可以一版再版,可若是照对方这种想法,也就是意味着他要将兜里的银子分给别人。   商人重利,毛文昌是个文人,但更是个商人,分一杯羹给别人的事,他可是从来不会做的。不过毛文昌也知晓《白蛇传》背后巨大的利润,不然他也不会托关系找到李老板面前来,就为了能和庆丰班搭上话。如今白蛇传还没演完,等演完了,恐怕到时候上门的书商就更多了。   且不提这些,秦明月见毛文昌犹豫,又道:“我想毛老板也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咱们这白蛇传如今在市面上有多红火,其实之前找上门的书商也不是没有,只是我大哥一直挺犹豫这件事,怕毁了自己的心血,这番也是我从中劝说,再加上毛老板名声在外,容闲堂又是咱们苏州城数一数二的大书坊,今日才会和毛老板坐下商议此事。另外,我大哥对刻印白蛇传还有些其他一些想法和章程,不知道毛老板愿不愿意看一看?”   “这……”   秦明月和秦凤楼对了个眼神,秦凤楼从袖子掏出一折宣纸,递了过来。   毛老板接过来,打开来看,越看越是震惊。   秦明月端坐在椅子上,左手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拂着上面的茶沫子,胸有成竹:“不知加上这个,可是够分量和毛老板合作?有咱们的戏持续宣传,毛老板完全不用担心书会卖不出去。另外,光卖书多没意思,还有其他别的也可以操作一下。虽咱们现在没有例子可依,但我有这个自信这件事一定能成。”   毛老板长出一口气,终于抬眼正视秦明月和秦凤楼。   若说之前他心里虽是打着买书稿的念头而来,实则并没有将所谓的秦先生放在眼里,此时却是一改之前的瞧低。他也不再犹豫,爽朗一笑道:“海生老弟好口才,凤楼老弟好才华,既然如此那老哥我也不矫情了,就照海生老弟所言,也算是老哥我占了你们的便宜。”   秦明月当即一笑,和秦凤楼站了起来,对着他施礼道:“毛老板谦虚了,这是合则两利之事,不存在占便宜不占便宜之说。既然毛老板够爽快,那咱们接下来就此事再详细研讨一番,祝咱们首次合作成功。”   之后,兄妹俩同毛文昌就着细节问题商讨了整整一个下午,接下来秦凤楼的重心就从戏班子这里转移到同毛文昌合作之事上,也幸好如今他的腿已经痊愈,倒也不耽误什么事。   为了赶在白蛇后传结束之前将书推上市场,借一把东风,这段时间不光毛文昌忙得连轴转,秦凤楼也是。   两人就着细节商议了一次又一次,在秦明月的计划书上,白蛇传的白话小说分为几个档次,精装全校版是最高档的,不光书卷纸张上层,连所用的墨都是最上等的,且刻板也是选用手艺最高超的工匠所刻。   其中内附白蛇传主要人物的肖像,另还有一套精美书签相送,上面有秦凤楼当初为白蛇传撰写的词牌,并有秦凤楼的亲自题名。   中档的就是普通版本,没有附赠人物肖像以及书签,用的纸墨比最高档的要次一点,刻板的精良度也有所不如,但书的整体质量也是挺好的。至于再次一等的,书的整体质量就要差了许多,但并不影响阅读。   毛文昌还联系了作坊,做了许多白蛇传里主要人物的木质玩偶以及瓷娃娃,有大有小,制作精良。这是秦凤楼那纸计划书中所言的‘周边’,毛文昌虽不懂什么叫做周边,但其提议很是不错,随精装书附赠,也算是提高了书的档次,并为打开销路做宣传。   就这么忙了整整一个月,赶在白蛇传大结局之前,白蛇传的白话小说终于上市了。   由惠丰园这边事先做了预热,在戏厅中摆了样书以及随增的礼品,惠丰园的伙计不吝宣传,甚至拿了书特意给人先行赏看。   另一边,毛文昌也是动用手里所能动用的力量宣传,所以小说甫一上市,就受到哄抢。   看过戏的,没看过的,都来买书。   看过白蛇传的,是为了不一样的体验感,而没看过的,这段时间白蛇传如此红火,也是听过许多人说过一耳朵的,之所以没亲自去看,有的是不爱看戏,有的也是没时间,如今有小说上市,此时不买更待何时?   作者有话要说:   ————   明后期到清朝,印各种白话小说是许多书商们赖以为生的生意,也是出了宋体以后,工匠们刻板比以往方便了许多,速度也提快了。这其中就借鉴了下当时的情形。也是时代进步了,渐渐许多文人也没有之前那么迂腐,像写出牡丹亭一系列白话小说的汤显祖,就出身书香门第,本身还是个进士。   而明月不过是把在现代时各种书籍促销推广的一些手段,提前搬到这里来。 第43章 (捉虫)   ==第四十三章 ==   其中, 因为精装全校版是毛文昌第一次做, 再加上定价有些昂贵,所以做得并不多。   全册六本, 一套定价是十两纹银,不可不谓是纸如黄金。   仅仅只印出了一百套, 上市的前两天全部被抢空。其中不乏一些富贵人家的老爷少爷们乃至一些大家闺秀,命自家下人前来买, 却没有买到的, 为了下次不落空, 特意提前付了订银。   也是毛文昌没琢磨透那些富贵人家的想法, 真的喜欢,十两银子又算什么。这十两银子对于穷苦人家来说, 是一年的口粮银子, 对于富贵人家来说,不过是吃一顿饭所花费的小钱。   另,白蛇传剧中的人物娃娃也十分受欢迎,也是秦明月的法子妙, 买精装版的白蛇传, 都会附赠一对娃娃。若是单买的话,却是不卖,后来在许多顾客再三要求下, 容闲堂才终于开口往外售卖,不过这是后话。   白蛇传又火了一把,这次的火与之前不一样, 若说之前是口口相传,这次是利用了‘容闲堂’在文人雅士之中的影响力,再度火了一次。   影响深远,意义巨大,当然所带来的影响力暂时是看不出来的,不过能从‘戏’变成‘书’,也是代表了秦凤楼从一个草台班子正式转变成了一个文人。   *   耿玉容嫁入贺家以后,虽自持身份矜贵,到底从小受的是正统大家闺秀的教养,所以也是懂得交际的。   不过她所交际之人也分三六九等,在这苏州城里,身份比她高的贵妇贵女们几乎没有,大多都是别人巴结她的份儿。只有那么零星几个背后势力与京城那边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扯,她才会纡尊降贵与之交往一番。   今日乃是程学政家的二子添丁之喜,所以苏州城一众夫人太太们都来了,顺道还带了各自家中的小姐们出来赴宴。   这会儿还没到摆宴的时候,一众女眷们就在花厅里喝茶说话打发时间。   南方的冬季并不冷,尤其今日还有太阳,微微带着点儿温度的暖阳透过大敞的槛窗洒射进来,无端就让人心情明媚了起来。   花厅里,众女眷三五成群,有的边喝茶边低声聊着,几个年纪小的小姐们在一旁玩投壶的游戏。还有几个本身就相识,说着说着就讨论起最近十分红火的白蛇传上头了。   听到有人说起了白蛇传,程学政家的大儿媳妇程大奶奶对耿玉容道:“你说最近这叫《白蛇传》的戏也是火得邪乎,走哪儿都能听见人说,尤其最近容闲堂好像在售卖这戏的白话小说,我那小姑子向来是个文静胆小的,竟死磨活缠地让我家爷帮她买一套回来,只可惜那容闲堂暂时没货,还得等下回。”   程大奶奶本身出自于官宦世家,其公爹又是掌管一省教学科举的学政,所以平日里耿玉容与她挺亲近的,自然也知道程家的一些事情。换成她以往的个性,早就接腔说几句了,今日也不知是怎么,沉默得异常。   “也是我家婆婆管得严,不然我早就定个座儿去瞅瞅了,平日里总是听人念叨,自己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咱是从哪儿来的乡巴佬呢。”   这边的动静,自然是落在一旁人的眼里。   也就程家因为程夫人管教森严,不光是府里内眷,下人们平日里也谨言慎行,所以有些小道消息程大奶奶并不知道。外面关于贺家的大公子要纳妾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据说是看上了一个戏子。   因着之前闹出过钱总兵的小舅子和刘家的二子为抢一个戏子大打出手的事,当时贺斐也搀和在其中。据说贺大公子是替刘家二子出头,可事后刘夫人外出交际,话里话外都说自己儿子是冤枉了。   有人觉得刘夫人最近想给自家二子议亲,故意说得光堂话,但也有那些眼里有内容的,觉得另有蹊跷。再加上之后贺大公子纳妾不成在街上纵马之事传了出来,大家一结合也就猜了个七七八八。   苏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有些小道消息根本瞒不住,也因此耿玉容的异常,大家心中多少都有些明悟。   这贺大奶奶素来是个高傲的,旁人早就等着看她笑话多时了,此时见程大奶奶不自觉往她心窝子上捅刀子,自然没人出声提醒。   有个武官的妻子曾因为巴结耿玉容被扫过面子,在旁边听到这话,她眼珠子一转,特意凑了上来,“没想到程大奶奶也对这戏感兴趣,前儿我夫君去订了套白蛇传,今儿来府上贺喜之前我顺道拿了,若是大奶奶不嫌弃,我这就命下人拿来奉上。说起来我那夫君大字不识一个,之所以会买套书也是为了附庸风雅,君子有成人之美,既然府上二姑娘喜欢,索性便让给大奶奶。”   说着,她也不等程大奶奶出言拒绝,就命贴身丫头出去了。   程大奶奶只当是她巴结自己,只说了一句这可如何使得,可对方依旧坚决,便再不出言婉拒了。   不多时,那丫头手捧着一个偌大的锦盒走了进来。   这深棕色锦盒三尺见长,一尺见宽,用来放几本书着实有些大了些,但这木盒做工精致,上面还雕刻了许多兰草竹纹,端得是文雅至极。   那武官的妻子接了过来,便伸手揭了开,只见那盒中整整齐齐放着几本装订精美的书,书封设计别致,整体呈淡绿色状,上面印有精美的花纹。仅是用目光看,就能看出书的纸质乃是上层,上面写着偌大几个字——   《白蛇传》   当然吸引住众人目光的并不是这几本书,而是放在书旁边的,一对模样别致的娃娃。   这娃娃乃是白瓷做的,上了釉,颜色鲜艳,大约一尺来长,栩栩如生,造型别致。   是一男一女。   男子身穿青色直裰,五官俊秀,满身儒雅之气。而女子则是一身白纱衣裙,五官精致,气质温婉大方。   “呀,这不是白娘子和许仙吗?”旁边有个小姐忍不住低声讶道。   “可不是,我听说容闲堂有卖这种娃娃,我命家中小厮去买,只可惜并不单独售卖。”   那武官之妻满脸得意之色,却又恭敬地捧着锦盒呈给程大奶奶。   程大奶奶目光焦灼在那对瓷娃娃上,抚掌赞道:“这容闲堂可真会做生意,我说什么书能卖到十两银子一套,看这东西倒是也挺值。既然王家奶奶盛情难却,我就收下了,也免得我那小姑子总是念叨这事,扰了我家夫君念书。”   言罢,她让身边丫头把锦盒接了过来,自己却拿起那憨态可掬的瓷娃娃端详了起来,女人家总是难以抵抗这些别致精巧的小玩意儿。   “你瞅瞅,这做工真是精致,小人儿也漂亮,瞅着真好看。”程大奶奶一面说,一面拿着给耿玉容看。   耿玉容眼睛有些直了,她伸出手来,程大奶奶只当她也喜欢这种小玩意,便递了过去。   “是啊,可真好看。”   耿玉容纤白的手指在那‘白素贞’脸上摩挲了一会儿,便递了回去,哪知程大奶奶还未接住,她就松了手,瓷娃娃‘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碎了开来。   那‘白素贞’前一刻还笑得温婉贤淑,后一刻就变成了一地的碎片,让人不禁扼腕觉得可惜。   花厅中安静得吓人。   “哎呀。”程大奶奶忍不住低讶一声,似乎也知道自己有些失礼,忙道:“没事没事,快来人打扫一下。不过是个瓷娃娃,碎了也就碎了吧。”说是这么说,心里多少有些晦气,只是当着耿玉容的面也不好直说。   这么一打岔,事儿也就过了,花厅里再度热闹起来。   *   江南多雨,春天是春雨,秋天是秋雨,冬天自然就是冻雨了。   每到冬天下冻雨的时候,人们就会觉得格外难以忍受,家家户户都会烧炭盆取暖。   天阴沉沉的,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雨打在屋脊上,顺着屋檐滑落下来,滴滴答答,就像是一曲悦耳的琵琶曲。   屋中,温暖如春,偌大的书房四角皆放有烧着上好银丝炭的炭盆。炭在火盆里忽明忽暗,散发着温暖的气息。   “我以为你不会来找我。”   书案后,坐着一个男人,身材高大健硕,精壮有力,年纪大约在四十左右的样子,留着短短髭须,看起来十分英武不凡。因为穿了一身常服,倒不如往日里一身官袍显得威风凛凛,而是多了几分随和的气息。   此时的他,看似镇定自若,实则手中提着的笔一直忘了放下来,上好的狼毫毛笔尖往下滴着墨汁,在白洁的宣纸上,留了两团黑乎乎的墨点子。这种情形在性格向来严谨自律的王铭晟身上几乎没有出现过,足以见得他的心情并不如面上显得那般平静。   书案前靠左边的位置,放着两张圈椅,其中一张上面坐了一名男子。   他浓眉虎目,挺鼻薄唇,一张古铜色的脸宛如刀削一般有棱有角,浑身气势狂狷,放荡不羁,看似懒洋洋地靠坐在椅子上,却不能让人轻忽。   听到这话,他一撇薄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么说你是想赖了救命之恩咯?”   王铭晟失笑,还有些无可奈何。   可不是如此,被人赖着说救了自己的命,让自己以后记得还的心情,还真是挺无可奈何。   其实说救命之恩有些过了,只不过是当年年轻的王铭晟,还身为一个小小的六科给事中,因为言行不慎冒犯了惠帝,被冰天雪地之时罚了跪在外头。那时候祁煊还小,素来得皇伯父的惠帝喜爱,御书房说闯就闯了,他来御书房,见外头跪了个雪人,就忍不住帮着在惠帝面前求了情。   其实没人求情,惠帝也不会拿王铭晟怎样,可祁煊一致认为是因为自己求了情,才致使王铭晟死里逃生,虽和王铭晟见面极少,但每次见面都会提醒对方欠自己救命之恩。别人只当他是童言无忌说着玩,可当事人却不这么认为,之后王铭晟因党派之争被外放出京之时,曾特意找祁煊说过,说自己不会忘记他的救命之恩的,以后一定还。   彼时王铭晟狼狈至极。之前的他年轻气盛,才华横溢,虽是出身寒门,但仕途之路走得顺顺遂遂,先中进士入了翰林院,翰林院三年出来就任了六科给事中,这给事中虽位低但言重,算得上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如果这条路继续无碍的走下去,大抵是任了给事中,然后进六部,在六部历练若干年,等待时机成熟就可以入阁。   可惜——   可惜中间出了岔子,一个毫无根基的寒门小子怎么能占了如此重要的位置,惠帝对王铭晟的赏识,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又何况是那些官场的老油子。于是默认下,几方出手动了手脚,让惠帝将王铭晟给贬斥出了京。   而之前王铭晟因为触怒惠帝被罚,其实不过是初始罢了,却被当时还年幼的局外人安郡王搅了局。   终归只是搅局,不是破局,所以王铭晟最后还是遭了贬斥,不过彼时他已经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早已认知到朝堂之上的黑暗,才会对祁煊说出这番话。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   辗转十余载, 当年的狼狈离京的王铭晟几番起落, 如今已经成了当今首屈一指的心腹,风光无限的封疆大吏。而当年那个懵懂顽劣的小儿, 也成长为一名成年男子,却声名狼藉。   这救命之恩的话题自然再未提过, 但王铭晟一直记着,他等着对方找上门来, 了了这段渊源, 却发现对方比自己想象之中更为镇定, 也许是时间太久忘了, 抑或是真得只是幼童之言。   所以这次祁煊暗夜前来,还是没打招呼直接摸到他书房外头, 才被人发现了, 说实话王铭晟是有些惊讶的。   这种方式的出现,还是这种敏感的时候,王铭晟除了之前的渊源不作他想,自然认为对方是来讨回曾经的恩情。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你能还记着当年, 也算不是忘恩负义之辈。”祁煊大言不惭点出。   王铭晟讪然。   这么多年, 他一直暗中观察着安郡王此人,若说他童年之时还只是任性顽劣,可长大成人之后, 不见悔改反倒越发荒诞无稽。可王铭晟是谁,素来以眼光老辣为著称,皇室中的一些隐晦之事, 虽沉在水面之下,到底还是能看出些端倪的。以安郡王如今尴尬的处境,竟然能在京中混得风生水起,人人皆避,不得不说是一种本事。   顾不得多想,王铭晟心中对祁煊这番为何会来找自己,其实心中已有些许明悟。他轻易不许诺,但诺言即说出,肯定是要兑现的,只是——   “你是来给太子做说客的?”不同于面对贺斐等人的圆滑,可能是因为之前那段渊源,王铭晟并没有绕圈子,而是选择了单刀直入。   祁煊一愣,眸光闪了闪,撇唇道:“谁说我来一定是要给太子做说客的?”   王铭晟起了兴味,看了他一眼,“那是二皇子殿下?”   祁煊突然失去了卖关子的兴趣,往椅子里一靠,坐没坐相道:“这题太简单,不是甲就是乙,万变不离其宗,不过我这次来还真不是为了这两个人。”   “哦?”此话又勾起了王铭晟的兴味。   “我想找你要一个人。”祁煊目光灼灼地看着对方。   *   祁煊走后,书房陷入沉寂。   王铭晟有些复杂地看着眼前那少年,明明有许多话想说,却是无从说起,最终只化为轻轻一叹。   听到这声叹息,秦海生有些站不住了,“既然已无事,那小的下去了。”   就在转身欲走之际,王铭晟突然问道:“为什么不走?”明明可以走的。   秦海生怔忪一下,抬眼笑了一笑,“大人不是曾经说过?求人不如求己,靠山靠天不如靠自身。当初小的和大人做交易,大人护着我和家人周全,我唱戏与你听,这戏还没唱完,小的怎能说走就走?且——”   说着,他顿了一下,又道:“且这人小的并不认识,与其相比,我还是信任大人一些。”   说完,秦海生就退了出去,而王铭晟却是怔忪在当场良久。   *   第一批《白蛇传》正式售卖告罄,让毛文昌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洛阳纸贵的红火。   看到其中的无限商机,他宛如打了鸡血一般,扩大了精装版的印量,并正式由苏州城推广到其他州府。   而与此同时,《白蛇后传》也终于结束了。   临近年关,人们都忙碌非常,因为秦明月之前忙着演戏,又忙着《白蛇传》白话小说上市一事,几乎没有什么空闲和莫云泊见面。好不容易闲了下来,哪知莫云泊却是道要回京了。   其实想想也是,莫云泊本就是游历在外,过年自然是要回家去的。   秦明月不禁觉得有些依依不舍,到底也不是个矫情的性子,再加上莫云泊说这趟回去就向父母禀明他和自己的事,还是这件事更为重要,她也不好出言挽留。   于是在腊月初五这一日,莫云泊和祁煊踏上了归途。   秦明月并没有送他们,一来她本就不喜这种离别的场面,二来也是太忙,几种原因结合下来,她只是提前一日见了莫云泊一面,当日却并没有出现。   船已经开了,码头上的人渐渐变成芝麻点大小,莫云泊才终于失望地收回眼神。   祁煊撩了他一眼,“怎么,还依依不舍?”   莫云泊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若是换着以前,祁煊大抵又会毒舌几句,可今日也不知怎么,竟没有就着这事追着不放。   船终于驶离了苏州城,两人进了船舱里坐下。   这次与来的时候不同,是坐官船回去的,打得是贺家的旗号。整艘船除了舵手和随船的下人,也就坐了莫云泊主仆二人和祁煊,可谓是宽敞至极。   屋中的桌上放着一个锦盒,浅棕色的,上面用红色的锦带绑了一个很漂亮的结。若是有和秦明月一个地方来的人,就能轻易地发现,这种绑法是现代人用来打包礼品盒惯用的手法。   祁煊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看了看这锦盒,道:“那秦明月送你什么了?也不打开来看看?”这锦盒是莫云泊上船之前,秦明月命人送来的,本人却并未出现,不然莫云泊也不会如此失望。本是说好不送的,突然礼到人未到,着实让人感伤不已。   “应该是书吧。”   之前白蛇传上市那会儿,莫云泊就听秦明月说了,他自然是想买一套拿回去收藏的,可惜容闲堂那里早就卖得一空。却未曾想到秦明月竟然会送自己一套,所以一看这盒子莫云泊就知道是什么了。   他没有兴趣,不代表祁煊也没有。   “什么书用这么大的盒子装?该不会是那白蛇传吧?”说着,他就随手解开盒子上的结,并将盒盖打开,里面果然放着一套书。   当然不光只有书,还有一个两尺来长的瓷娃娃。   这瓷娃娃自然是‘白素贞’,不同于其他市面上买书随赠的,这个显然比较特别。碍于古人迷信的原因,也可能是怕犯了忌讳,这种瓷娃娃虽以白蛇传里面的人物为样本,却和本人并不太一样。而这个锦盒里白素贞却宛如和秦明月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也似。   祁煊脸上的笑当即没有了。   这可真是区别待遇,合则他花高价在外头买的,还不如人家这不要钱的?他就怎么说这人脸不对,合则其实不是做不出来,而是人家不想做出来。想做出来,这不就做出来了!?   想着自己屋里收着的那套,和许仙成双成对却被他辣手摧花只剩了单独一个的‘白素贞’,再看看眼前这个大了一倍不止,还是宛若真人的‘白素贞’,祁煊心里喷了一口老血。   而另一边,莫云泊眼神一亮,倒没去看那书,而是眼神焦灼在那瓷娃娃上头。   他不禁露出一抹笑容,伸手想去拿,却想起旁边还有其他人,当即收回手来。又见祁煊对着东西失去了兴趣,才拿起盒盖小心翼翼地盖上,并吩咐陈一拿回房小心收起来。   “你这次回去真打算和你家里人明说?”祁煊貌似随口问道。   莫云泊脸色并不好看,但很快就转为坚决,“我答应过明月。”   祁煊闲闲一点头,“既然你如此坚定,那我就不多说什么了,你得有心理准备才是。”说着,他拍了拍莫云泊的肩膀,便离开了。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就到了年关。   惠丰园除了除夕和初一这两日,其他时候是不关门的。江南这地和其他处不一样,可能是因为老百姓要富裕许多,生活也相对多姿多彩,一般都是上午去给人拜年,到了下午的时候,就会到处去逛逛看看,一来是游玩,二来也是打发时间。   每到过年之时,戏园子的生意就特别热火,且不提许多富贵人家都会请了戏班子去家中摆宴唱戏,来院中看戏的看客也有许多。   原本正是赚钱的好时候,李老板都计划好了,如何如何行事,哪知庆丰班却说过年不登台,所有戏都停了。李老板虽有些失望,到底如今庆丰班才是祖宗,自然不好多说什么。   所以这个年庆丰班的人过得很是清闲,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大家为了维持戏班里的生计,还在筹谋去乡下哪个市集上搭台演戏,现如今却是能安安稳稳坐在家里烤着炭火聊着天吃着年夜饭,甚至是睡一场懒觉,怎么都觉得幸福。   都是可怜人,也没什么亲戚的,所以过年的这段时间,大家都是窝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日子过得极为无聊,连着这么过了几日,所有人都觉得身上都闲得生了虫。   眼见到了正月十五这一日,每到上元节的时候,苏州城都十分热闹。大街小巷乃至家家户户门前,甚至是水面上都会挂满了花灯,一些热闹的地方也会开起灯市,于是秦凤楼主动提出要带着妹妹出去逛逛。   既然要出去,肯定是大伙一起,于是这日庆丰班所有人都穿上自己最体面的衣裳,一同外出赏花灯。   正是上灯时分,出了戏园子就觉得满城都是喧嚷。   入目所见全是五彩缤纷的花灯,以红色灯笼为主,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不止一个灯笼,更不用说那些做生意的抑或富户人家,或是在街坊口,或是在店门外摆起灯棚灯塔,里面的花灯各式各样,让人目不暇接。   平日里晚上不出摊的小商小贩都出来了,沿着街道两边摆起长龙,有卖小吃的,卖女儿家用的珠花发簪胭脂水粉的,也有各种卖花灯的小摊,应有尽有。往日里极少出门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也随同家人出门赏灯,时下有走百病摸门钉的习俗,大家都穿戴体面整洁在这举世狂欢的日子里共度佳节。   秦明月今日还是一身男装,宝蓝色的织绣锦袍,衬得她面冠如玉,清尘脱俗,脚下踏着一双黑色厚底靴,虽比平常男子身量矮了一些,但也是一翩翩如玉佳公子。   而秦凤楼,还是一如既往的低调内敛,论兄妹三人的长相,自然是秦海生秦明月这对孪生兄妹要出众得多,但秦凤楼引人瞩目的是他的气质,儒雅俊秀,满身书香气,若不说他是个戏班子的老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哪个书香门第出来的读书人。   念儿今日打扮得也格外光鲜亮丽,为了怕被人认出来,她还特意做了些掩饰。其实所谓的掩饰,也就是换了个发髻,将刘海放了下来,不是熟人还真认不出这就是戏台上刁蛮任性却重义气的小青。   二华子也是穿戴一新,还有陈子仪和虎子以及郭大昌等人,一行十多个人分了两群前后走在青石板街道上。   人多且龙蛇混杂,都是跑江湖久了的,自然知道这种时候拐子和小贼是最多的,大家互相照应,心中提高警惕的同时,四处看着热闹。   “月儿姐、不对,海生哥,你看这灯可真漂亮。”念儿蹦蹦跳跳地跑到一处灯棚前如是说道,一面往那里跑,还一面将秦明月往那边拽。   大家俱是面带笑容的看着,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哪儿来的一对小情侣,心想这对小情侣可真是长得俊,面上却是带着宽容的笑。   *   逛了灯市,看了烟火,吃了汤圆,眼见时候也不早了,大家就准备回去。   回去的路上看到一群衣衫简洁亮丽的小媳妇和大姑娘们,这些人大多不相识,不过都有着同一个目的,那就是走百病摸门钉。   据说在正月十六这一日,逢桥过桥,逢街过街,走的路越多,这一年疾病便不会缠身。还据说在这一日,去摸一下城门上的铜钉,便会迎来好消息。即使没有成亲的大姑娘也是可以去摸的,因为‘钉’同‘丁’,代表着多子多福。   念儿本就是个喜欢热闹的,见到这种场景哪里忍得住,又见那群人多是女子,便忍不住想拉着秦明月凑上去。   “明月姐,咱们也去吧。”她撒娇道。   秦明月点了点她的鼻子,“你个小孩子家家的摸什么门钉。”   念儿眼珠一转,“不摸门钉,咱们可以走百病啊。再说了,就算我去摸,我也是帮月儿姐你摸的,等莫公子从京城回来,想必你们的好日子也到了,到时候我月儿姐嫁过去一举得男,可不是地位稳如泰山。”   秦明月既觉得窘,又有些无所安适。   一来是因为念儿所言的,一举得男,便可以地位稳固。在她所处的那个年代里,早已是生男生女一样好,虽免不了有许多人还是重男轻女,但念儿的这种思想对那个时代来说就是糟粕。另外也是时至至今,她仍对自己和莫云泊之间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她总觉得是在做梦,辗转梦回,总会忍不住怔忪当场想了好半天才发现这并不是一场梦。   但笑意还是盈满了她的嘴角,“你个小人儿,倒是懂得挺多。”   总是被说小,念儿有些不乐意了,“月儿姐,我不小了,我已经长大了,懂得很多事情。”她顽皮地对着秦明月眨眨眼,“至少我懂得什么是摸门钉啊,走吧走吧,咱们就凑凑热闹。”   又对秦凤楼说:“风楼哥,咱们去吧。”   秦凤楼和郭大昌在一旁早就是听得脸颊微红,却还要装作无事样,至于一旁的陈子仪却是面色黯淡,师妹背叛了戏班,转眼间心仪已久的姑娘又和别人相爱了,这对陈子仪来说不得不一个打击,且被打击还要强颜欢笑,不得不说是一件令人沮丧的惨事。   秦凤楼被磨得没办法,只能答应了念儿的要求,又扭头去找跟在身后不远处由老郭叔看着的那群孩子们。   这些孩子们年纪都不大,这会儿又正是人多的时候,他和老郭叔商议了一下,就由老郭叔和郭大昌带着那些孩子们先回去,他和陈子仪则是陪着秦明月和念儿继续逛下去。   那一大群女人家中,也是有男人们的,大多都是跟在一旁,大抵都是男人陪着媳妇,又或是哥哥陪着妹妹。秦凤楼和陈子仪入境随俗跟在队伍的边缘,而秦明月和念儿则是混在队伍之中。   念儿是忘了秦明月的妆扮,还当她是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秦凤楼几人也是灯下黑,没注意到这事。而搁在外人眼里,这就是一对忘乎所以的小情侣。年纪都不大,又都长得好,对这种小情侣大家都是抱着一种宽容心,也因此秦明月一身男子打扮,竟没人将她从队伍中驱逐出去。   很快队伍越积越大,成了一队洪流,流过了塘路,流过了石桥,一路往胥门而去。   据说胥门那处的铜门钉最灵,这个据说自然是据队伍中的小媳妇们说。   这种随着大队伍走,又是一种不一样的体验,大家健步如飞,步伐稳健,一面欢声笑语,一面踏步前行。   旁边的一个小媳妇认出秦明月是个女儿家了,颇有些忍俊不住道:“你这小姑娘也是,若是平日里想出门一身男装也能理解,可这大过节的,可没人讲究女人上街不雅,怎生也是一身男装?”   秦明月有些诧异,忍不住摸了摸衣领子,这人是怎么认出自己是个女人的?   那小媳妇眼神戏谑地扫了扫她的耳垂,秦明月伸手一摸,顿悟。   原来是耳洞暴露了。   其实这个并不难分辨,时下女孩子长到两三岁的时候,都会由自己家中的女性长辈,一般是娘亲。用绿豆碾耳垂子,碾得薄了,然后用放在火上烤过得针,给女儿穿耳洞。   眼明手快的,一般小女娃都不会感觉到疼,耳洞就穿好了。之后在耳洞里插上茶叶梗,不要沾水,待伤口长好,耳洞就算成了。有钱人家的会给自家小女儿买对银耳钉戴上,等及笄之后才能戴漂亮的耳环、耳珰。若是穷苦人家,就戴着茶叶梗,大抵也只有成亲的时候,才能有一对或铜或银的耳环可戴。   秦明月心想以后一定要给耳朵也做些伪装,同时并没有否认地对那小媳妇善意一笑。   很快又到了一座石桥,苏州城水多桥也多,一般走百病的规矩是逢桥便过,所以大队人马便涌上石桥。   桥窄人多,队伍在此仿若凝固住了也似,缓缓向前蠕动着。   秦明月站在人群里,一点点往前挪着步,上桥墩的时候,不知道谁在后面搡了她一下,她就是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站稳身子,待下了桥,抬头就发现身旁的念儿竟然不见了。   她心中焦急,不免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就在人群里左顾右盼地找。可惜人群只是往前涌,她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挤着来到人群边缘,站在路边上往人群里看去。   正眺望着,突然后脑勺一疼,嘴巴被人捂住的同时,人也被从后面紧紧箍住。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拖入一旁的巷子中。   秦明月忍着后脑勺上的疼痛,歇力不让自己晕过去,同时在大脑里回忆着上辈子看过的防狼术,使劲用胳膊肘撞击身后的人。   她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闷哼,可惜人小力弱,根本没办法反抗就被人扛在肩头上,往巷子的深处跑去。   一阵剧烈地颠簸,她再也控制不住晕眩想吐的感觉,最后看到的一幕是巷子外拥嚷的人群,再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   秦海生和王铭晟之间就是一场交易,从秦海生被贺斐送到王铭晟身边来,他就陷入了这个局中,不到拥有一定的力量,他出去就是个死的下场,还会连累家人。   很显然秦海生是不信祁煊这个陌生人的,祁大煊也没脸说,二舅哥,我看中你家明月了,虽然现在她不叼我,但我还是厚着脸皮想贴上去。(他要是有脸说出这种话,祁大煊也不是祁大煊了)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   等秦明月再次醒来, 身处在一处黑暗的空间之中, 耳旁不远处是打斗声。   她觉得自己肯定是脑震荡了,因为她只是稍稍一动, 就一阵想吐的感觉。那打斗声离她很远,又很近。   不知过去了多久, 时间似乎凝滞住了,一抹亮光从外面射入进来。   这光线并不强, 似乎就是月光, 只是秦明月在黑暗中似乎呆的久了, 才会觉得耀目无比。   “秦、秦姑娘, 你没事吧?”   声音很陌生,反正秦明月没有听过。   “没事, 你是?”   感觉到自己手腕上绑着的绳子松了, 秦明月也终于克制住上涌而来的呕意,强撑着去看对方。   一张陌生但十分年轻的脸。   “我是谁不重要,我家主子离开之前,让我保护秦姑娘, 说你可能会碰到一些意外。”   离开之前?难道说是莫云泊。   顾不得多想, 秦明月忙道:“谢谢。”   “秦姑娘万万不当如此,我家主子说了,他时时刻刻都想着秦姑娘。当你有危难之时, 一定会脚踩七彩祥云出现,拯救你于水火之中。秦姑娘,我家主子对你真心实意, 你可……”   说到这里,这年轻男子大抵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忙打住了声,让秦明月坐好,自己则去外头驾着马车,打算送她回去。秦明月莫名其妙失踪,估计秦凤楼那群人得急死。   而车厢中秦明月脑海里还依旧回放着七彩祥云那句话,这句话是现代那会儿无人不知的一个梗,之所以会在这里出现,也是秦明月有次与莫云泊闲聊之时,拿出来当玩笑故事讲的。   当时莫云泊表现得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秦明月还只当他不懂自己的意思,有些不能共鸣的遗憾。万万没想到他竟一直记在心中,且如此细心周到,人离开了还不忘她。可是到底是谁找她麻烦,竟然在这种时候想掳了她走,到底是想干什么?   马车往前行了一会儿,突然停住了,外面响起一句‘我走了’,就再没动静。秦明月掀开车帘往外瞧去,恰好是方才她失踪的那个巷子。   这么神神秘秘的,又不是不能见人!   心中腹诽,秦明月强撑着下了车,她的头还是很疼,也有些晕,但这巷子太黑,她着实不敢多留。   刚走出巷子,就被一个人冲上来紧紧拉住,“小妹,你上哪儿了,大家都在找你。”   *   富贵看着秦明月随着庆丰班众人离开了,这才放心的隐没入黑暗之中,一路往前疾驰。   他得给主子去信了,万万没想到主子竟如此神机妙算,他前面刚走没多少日子,后面就出了这事。   同时富贵又想起之前祁煊临走时对他说的那话,“她若是出事被你救下,你一定得把这段话原话照搬告诉她,对了记得提爷名字,你家爷从来不是做了好事不留名的好人。”   想到这里,富贵突然想起自己竟然忘了留名,可这会儿再转头去说,他总觉得有些画蛇添足。且他想那句话肯定是爷和这秦姑娘之间的暗号,不然何必多说一句。既然是暗号,肯定彼此心里有数,这么想着富贵终于安下心来,也打消了再转头去解释的心思。   *   秦明月被不知名人士掳走,又被人救了回来,引起了庆丰班众人一阵恐慌。   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来到底是得罪了谁,只能归咎于拍花子的不长眼,竟拍到秦明月身上了,也幸好那莫公子是个体贴周到的,竟派了人暗中保护。   真是邀天之幸!   这只是大家的想法,秦明月却是一层忧虑在心中,她并没有将救她那人的所言原话照搬,如果真按那人所言,莫云泊应该是早就料到了自己会碰上麻烦,可他走之前为何不说?   这实在不是他的性格。   秦明月总觉得哪个地方有些不对,却想不出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还有,到底是谁这么处心积虑对付自己,为何她竟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实在想不出来个所以然,秦明月只能将之归咎于她多想了,也许那人话里并没有其他意思。   不过很快她就不这么想了,因为接二连三又发生了好几件事,虽没有太明显的迹象,但无一律外都是针对庆丰班,认真说来也是针对她。   直到此时,秦明月才知道上元节这一场只不过是开始而已。   *   秦明月伤势有些严重,后脑勺处肿了偌大的个包,动作稍微大点儿就会头晕目眩,请了大夫来看过,大夫开了两幅祛瘀消肿的汤药,说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也因此这段时间,秦明月一直杵在房里养伤。   好不容易伤养好了,已经出了正月。早先庆丰班停戏之时,李老板就有些意见,本想顶多过了十五就会开戏,他甚至提前往外订了不少入场票,哪知又出了秦明月受伤一事。这么一拖又是大半个月,早就有不少订了票却没有看到戏的看客抗议,甚至有人说是不是惠丰园坑大家银子,自然戏是要紧着开锣的。   于是在二月初二这日,停了已久的《白蛇后传》再次登上戏台与大家见面。   其实许多人早就看过结局了,但架不住还有许多人没看过,其实现在演的几折都是跟在以前开的加场后面演的。当然也不止没看过的,还有许多看过一次再来回顾一遍的戏迷。   新年首演当日,自然是满堂红。   报赏的伙计宛如打了鸡血似的,报赏声一声比一声高昂,前面人声鼎沸,后台欢声笑语,一片繁荣景象。   就在这时,戏厅中突然闯进一众彪形大汉,进来后二话不说就开始撵人,并开始砸东西。   事情发生的极快,惠丰园的伙计怎么也拦不住,还挨了打,等李老板赶来,戏厅之中早已是一片狼藉,看客们也全部都跑了。   后台的秦明月早就听到外面的动静,只是大家一致不让她出来,一直等到李老板来后,那群闹事人也走了,她才从后台出来。   李老板脸黑如抹了锅烟,“一群没用的东西,就这么让人砸了场子,你们都是些干什么吃的?”   旁边一众鼻青脸肿的伙计,个个垂着头,宛如打了霜的茄子。   “老板,实在不是咱们无用,而是这些人进来什么话也不说,就是撵人砸物,咱们也拦了,可您瞅瞅。”   地上还躺了几个伙计,或是捂着胸口,或是捂着肚子,呼痛声不绝于耳。   “还是先紧人去请了大夫过来看看吧。”秦明月出声道。   再大的事,还是人命要紧,其实这些伙计们也尽力了,谁能想到这群人如此蛮横不讲理。   李老板也不是眼里没有人命的主,认真说来他挺是会收买人心,不然这次也不会这么多人受了伤。搁在那种对下面人不好的东家,这些伙计们哪会拼命去拦,顶多做个样子就不错了。毕竟这些跑堂伙计也只是来打杂的,又不是卖进来的,还是自己的小命最重要。   一阵人仰马翻后,所有受伤的伙计都被抬下去安置了。   李老板面黑如铁,但还是安慰庆丰班的人不要害怕,这事他会处理。他并没有多想,只当是生意上的老对头,特意来报复砸场。   至于这老对头是谁,自然不用多想,李老板觉得安庆楼的可能性最大。因为自打上次安庆楼被坑后,就陷入门罗可雀的境地,好几次李老板在外面碰到马老板,都能看到他脸阴沉沉的。   李老板并没有多说,匆匆忙忙离开了,显然是去查是不是安庆楼在背后动了手脚。而秦明月嘴里虽没有说什么,但心中还是笼罩了一层阴霾。   *   连着几日,惠丰园都是一片低迷的气氛。   那日之后,李老板也去查了,可无论他怎么查,都和安庆楼没什么关系。   可不是安庆楼又是谁?李老板将这么多年来得罪过的人都在心里列举了一下,发现那些人还真没什么能力做出这种事来。   总不能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不做生意,所以那被砸得一片狼藉的戏厅很快就被布置收拾好,再度启用了。而惠丰园也不止这一处戏厅,别处虽也受了影响,但影响并不大,顶多就是有人会询问两句,或是私下里议论一番罢了。   至于庆丰班这边,本就没受到多大的惊吓,等戏厅重新布置好,就又开始登台。   一场戏演罢,下面满堂喝彩。   正当报赏的伙计开始报赏时,大门外又冲进一群人,还是上次砸场子的那群蓝衫人。   这次闹得比上次大多了,因为李老板早有提防,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所以戏园子门前专门安排了不少人守着。但凡看到这种大批人马的,一概不允许进,可是人家本就是闹事来的,似乎早有准备,人数也比上次多,所以人家是一路打进来的。   冲进了戏厅,就是一通赶人和乱砸,砸完了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李老板早就收到信来了,气得在一旁直跳脚。他来了就上前询问带头人是谁,可根本没人理他。想跟人家动手,可自己这细胳膊细腿儿的,再说他也不敢,于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群人扬长而来,又扬长而去。   事情终于显得严重起来,若说第一次可能是有人因私怨报复,而再这么来一次,明显就是被什么人盯上了。   上次的事后,李老板没有报官,这次事罢之后就去报了官。府衙那边只拍了一个衙役过来,看了下情况,只说了一些官面上的话,人就走了。   其实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李老板心中也有数指望官府是没什么用的。那些人即没有什么标志性特征,来了什么话也不说,砸完了场子就走,根本不知道到底是哪路人马。   他几乎把手里能动用的关系都动用,依旧没有结果,无奈之下只能去了趟刘家找刘茂。   可惜刘茂不在家,据下人说是回祖籍老家了。   压箱底的靠山如今靠不住了,这次李老板彻底慌了。   同时,秦明月也是心情沉重。   若说第一次是针对戏园子,可这第二次,她怎么都总是不由自主会往上元节那日她被人掳的事联想起来。   难道说这些人并不是针对惠丰园,而是她?   *   敌在暗,我在明,总是在明处的人比较吃亏。   可即使明白也没办法,戏园子总不能不做生意,李老板和庆丰班的人抱着侥幸心,照着既定的时间又开了场戏,那群人再度来袭,又是一片狼藉之后,无计可施之下,李老板只能暂时将庆丰班的戏给停了。   其实到了现在,李老板也开始怀疑是不是庆丰班的人得罪了什么人,不然怎么总是庆丰班的场出事。只是碍于不想得罪庆丰班,这种话他暂且还没问出口,可秦明月和秦凤楼已经看出李老板欲言又止背后的疑问了。   “难道是上次打算想掳走小妹的那些人?”显然秦凤楼和秦明月想到一处了。   秦明月面色沉凝,摇了摇头,她若是知道她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无计可施了。   “小妹你别担心,我这就去找李老板,总是这么被动也不是个事儿,咱们也得想想办法。”说着,秦凤楼站了起来,打开门走出去。   院中安静得吓人,往日里的欢声笑语早已不见,大家都是心事重重的。   *   不知道秦凤楼和李老板说了什么,总而言之庆丰班的戏又开场了。   只是经过前几次的闹事,惠丰园的看客已经少了许多,更不用说是庆丰班的戏场了。苏州城里明眼人不少,这明显就是有人在找惠丰园的岔,或是有人报复庆丰班。谁都怕遭池鱼之殃,很多人都知道惠丰园的后台是谁,可连着出了几次事,惠丰园这边都没办法解决,很显然是连后台都不管用了。   偌大的戏厅只坐了寥寥数人,而这几个人大抵是不懂其中深浅的。戏刚开锣,正演到许仕林和胡媚娘出游,门外又冲进来一群蓝衫人。   进来之后,二话不说,见东西就砸,不用他们出声赶人,戏厅中的那几个看客便趁乱走了。   台子上的戏早已停下,一身白色素纱的秦明月脸色阴沉且隐忍,扮演许仕林的那个戏子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从门外又走进来一群人,领头的恰是李老板和秦凤楼。   身后跟了不少手里拿了棍棒的伙计,显然这是打算瓮中捉鳖。   “还不知诸位英雄们是从哪里来,又何必与小老儿一个开戏园子的为难。”李老板拱手寒暄道。   这群蓝衫人显然训练有素,并没有人接腔,直到李老板又问了一声,才从人群里走出一个长脸汉子。   这长脸汉子冷笑地看着眼前这群乌合之众,没有说话,但鄙夷的态度昭然若揭。   “不知这位英雄姓啥名谁,小老儿自认没有得罪过英雄,大家都是混口饭吃……”   接下来的话语被一个颇为不耐烦的声音打断:“行了,别跟我们说这些,带了这么多人是想围堵我等?不过就你们这些乌合之众,你觉得你们能堵了谁?!”   这人说话即难听又分外不给面子,李老板面色难看。   而这长脸汉子也不再看惠丰园众人,而是手一挥就打算带着人离开,所过之处无人敢挡。竟是这群人气势太凶,戏园子的伙计们即使手持棍棒,也不敢上前阻挡。   见到这一幕,李老板脸色更是难堪了,似乎也觉得李老板可怜,快走到门口时,这长脸汉子停下脚步来。他转头看了看李老板,又看了看台上的秦明月,才道:“想让咱们以后不来,把庆丰班的人从这里撵出去。这是给你的警告,如果不想这戏园子在这苏州城里消失的话。”   说完,他宛如毒蛇般的眼睛盯秦明月一眼,嘿嘿笑了两声,扭头离开了。   *   这话与其说是对李老板说,不如说是对庆丰班,亦或是秦明月。   戏厅里安静得吓人。   明明是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今目的倒是达到了,却是如此令人难以接受。   关键是,幕后主使者到底是谁,依旧没有头绪。   李老板吩咐人收拾残局后,叹了一口气就离开了,下午的时候,命人将秦明月叫了过去。   秦凤楼也跟了来。   两人坐下后,李老板叹了口气,道:“明月,凤楼,按理说咱们合作这么久,你们又是咱们惠丰园的摇钱树,叔不应该说这些话的……”   秦凤楼刷的一下站了起来,道:“李老板你不用说了,我们懂了,谢谢你这么长时间的照顾。”   说完,他拉着秦明月就要走。   其实这种情况,秦凤楼不是没经历过,在一次次被人从戏楼里请出来的时候。戏楼的老板会做人的,言语之间还给彼此留有情面,老板不会做人的,直接让伙计把他们撵出去。   因为听得多,秦凤楼除了心中屈辱,不会有什么其他的感觉,可这次不一样,他看了看身旁的小妹,紧了紧自己牵着她的手,似乎想安慰她,却又悲从中来,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安慰自己的妹妹。   秦明月能看出大哥想保护自己的心思,顿时心中的那点难堪没有了。   有什么好难堪的呢?她以前跑龙套做替身的时候,又不是没有经历过这种呼来喝去的情况。   她笑着,对秦凤楼道:“大哥,咱们走吧。”   “好。”秦凤楼也笑了起来,懂了妹妹笑容里的意思。   “等等。”   李老板复杂地看着他们,伸手递了个信封过去,“这里是一些银子,你们拿着吧。”似乎看出秦凤楼想拒绝,他又道:“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另外之前有一件事我一直没跟你们讲,那次我问过明月丫头,她在外面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其实是发生了一件事的,贺家曾有人来打招呼,让我把你们庆丰班从园子里撵出去。不过这事我去找刘公子,请他帮忙解决了,只可惜这次刘公子不在苏州,不然的话……”   “另外,发生这些事后,我也曾去找过一些在苏州这地界能吃得开的地头蛇,可是没人敢接这趟活儿,似乎在忌讳什么……”剩下的话,李老板没有再说,但秦凤楼和秦明月已经懂了里头的意思。   震惊之余,秦明月心中说不出的复杂,忙道:“谢谢李老板了,谢谢。”比起之前,这次的道谢显然要诚心的多。   李老板点点头,颇为无力的挥了挥手。   两人出了门。   回到所住的院子,秦凤楼和秦明月都有些近乡情怯。   该怎么和大家说呢?说这戏园子再不能呆了?   脚步一步一步往前走着,心情却是越来越沉重,进了厅堂的门,才发现所有人都聚集在堂屋中。   念儿一脸的笑,道:“明月姐,凤楼哥,咱们什么时候走?东西咱们都收拾好了。”   秦凤楼和秦明月都有些无所适从,看了看念儿,又去看老郭叔,看乐叔,看郭大昌,看刘三弦,还去看虎子那几个小孩子。   “哎呀,这里我早就不想呆了,还没咱们以前在外面搭草台时好玩,成天闷得要死,看来看去都是一个景儿。”二华子跟着道。   都知道他是说的假话,可是竟没人能反驳。   大家都是面带笑容,似乎,似乎离开这里并没有什么可怕的。   是啊,有什么好怕的,他们已经不再是曾经的庆丰班。没有惠丰园,还有其他戏园子,就算苏州城也不能呆,还有苏州以外的地方。在来惠丰园之前,他们本就是四处漂泊,没道理现在觉得天塌了。   “咱们现在就走,都检查一下,别拉了什么东西。”秦凤楼亮着嗓子道。   而秦明月面带浅笑地看着大家忙进忙出的检查有没有遗漏,一直面带笑容的看着,却在人不经意之间,垂头掩下了眼中含了已久的泪水。   *   因为没有地方落脚,庆丰班的一众人只能去住客栈。   找了家简陋的客栈住下,接下来何去何从是首先必须考虑的问题。   在客栈里住下后,秦凤楼就将之前李老板所言之事讲了出来。大家都以为是因为秦明月拒了贺斐想纳她为妾,贺斐因为恼羞成怒才会特意对付庆丰班。   俗话说破家的知县灭门的府尹,一个知府家的公子要是想对付他们这些人,也就是句话的事。虽大家十分不解这其中的矛盾之处,可到底庆丰班一直本分为人,也没得罪过什么人,能动用这么大的手笔来对付他们这些人,除过那贺家已经不做他想。   老郭叔的意思是离开苏州城。   人年纪大了,稳妥为好,所以他的意思是早早离开最好,免得再生事端。   秦凤楼还在犹豫着,秦明月半垂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念儿却是开口道:“莫公子和月儿姐说好了三月会回来,若是咱们走了,莫公子上哪儿找月儿姐。”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大家不禁看向秦明月。   秦明月抿了抿嘴角,道:“我的事可以暂且不提,因为我累得大家一起奔波劳累,咱们既然是一个戏班,自然是一体的,一切以大家的安稳为前提。”   这时,秦凤楼出声道:“若不,咱们在这里先等等,一来等子贤,二来我还是放心不下海生,若咱们就这么走了,海生回来上哪儿找咱们。”   他顿了一下,抬眼看着众人:“当然,若是大家害怕会发生什么事,可以就此跟咱们别过,我不会做阻拦的。”   老郭叔当即道:“凤楼你说到哪儿去了,既然想留下,咱们就一同留下,我就不信在这偌大的苏州城里,还能发生黄天化日之下害人性命的事不成!”   “我从小就在庆丰班长大,和大家一处生活,我就跟着风楼哥和明月姐,我哪儿也不去。”念儿道。   “我也是。”二华子随后跟上。   乐叔站了起来,道:“行了,既然决定留下,那就赶紧收拾收拾吃了饭去休息吧,折腾了一天。”   刘三弦说:“我这里还有壶好酒,你们两个老家伙要不要喝一杯。”   王瘸子一瘸一拐跟在两人身后,“喝喝喝,怎么不喝,难得你这老东西舍得把你那藏了许久的酒拿出来。”   这样的态度,还用再说吗?   秦凤楼感动在心,又去看虎子几个小家伙。   虎子见秦凤楼看他,当即道:“我是月儿姐买回来的,就跟着月儿姐。”他扭头用威胁的眼神看着身边那几个小子,眼里写满了谁要是敢有不同意见,他就揍谁的意思。   那几个小子忙哈哈道:“我没地方去,我娘死了。”   “我爹娶了后娘,才把我卖了,我也没地方去。”   “在这儿能吃饱肚子。”   这话说得乱的,老郭叔当即一挥手道:“行了行了,都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去,等会下楼吃饭。”   于是,暂时留在苏州城的决定就这么定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   今天更了7000,有没有觉得面面很棒。   苏州的副本很快就要结束了,马上进入京城副本。其实莫云泊之于秦明月,就是一个美好的梦,这梦很美,但不一定好,也不一定适合她。这些道理也许她明白,就好比现在有很多妹子,知道有的男生并不适合自己,但依旧放不下,不是走不出来,只是需要过程去明白,抑或是说服自己。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   即使庆丰班如今不缺银子, 终究都是节省惯了的人。   尤其是老郭叔, 平日里秦凤楼管着戏班里的大事,他则是管着戏班里一应杂事, 在客栈里住了没两天,他就嫌弃花销太大, 提出想租个小院子住的想法。   这个想法获得大家的一致赞同,实在是客栈里龙蛇混杂, 为了不再生事端, 大家这两日几乎都不出门。总是憋在屋里, 大家都闷得慌, 尤其虎子几个正在学着基本功,住在客栈里根本没地方捣腾, 所以租个独门独户的院子十分有必要。   秦凤楼和郭大昌出去了一趟, 等回来后告诉大家地方租好了。   第二天,大家收拾收拾东西,便搬去了那座小院里。   这处小院子地处偏僻,周边住的都是些穷苦人家, 但胜在独门独户, 且院子够大。虽是简陋了些,但都是苦日子过来的人,也没人会计较这个。   之后的生活与当初在惠丰园时几乎没什么两样, 就是不再登台唱戏。   转眼间,到了三月,从这个月开始, 每日虎子和二华子都会轮着去蹲守在惠丰园外头,就怕错过了莫云泊。秦凤楼也曾动过想和李老板打声招呼的心思,可转念一想,又按下了这种念头。   他们和李老板毕竟不是推心置腹的关系,谁敢保证他不会泄露他们的行踪。为了大家的安全,还是辛苦些值当。   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秦明月渐渐开始焦躁起来。明明她已经再三在心中宽慰自己了,但还是免除不了这种心情。   转眼间三月过了一大半,这一日,虎子从外头回来,一进门就急急闩上大门。   大家见他神色慌张,忙让他喘口气再说话,念儿还去给他倒了杯水。   灌了一通水,虎子才顺过气儿来:“我好像又被人跟了,而且我也看到了那个人,是个面孔挺生的灰衣人。我怕被他跟上,在城里饶了大半圈,甩掉了他才跑回来的。”   听到这话,大家面色不禁沉肃下来。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了,头两次大家只以为是二华子和虎子的错觉,可一而再再而三,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多想。   “看来这地方留不住了,不然咱们换个地方?”乐叔说道。   乐叔轻易不发表自己的意见,当他也开口说了,就代表这事必须重视,不能耽误。   秦明月嘴角抿得紧紧的,一攥手心,抬头看着大家:“咱们离开苏州。”   秦凤楼急道:“月儿……”   “大哥,我不能让大家伙跟着我冒险,咱们马上就离开这里。”   “可,三月还没过……”   秦明月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明明指甲已经将手心刺破,还是不愿松开。她苍凉一笑,面色苍白:“大哥,他不会来了。”   “怎么会,子贤不是这种人!”   秦明月不想和秦凤楼讨论这个问题,只是深吸了口气,固执道:“咱们马上就离开。”   秦凤楼看着她,想说什么,又无从说起,他一咬牙道:“我说不走就不走,我这就出去找房子,咱们换个地方住。”   *   因为有着之前这事,再出门时,大家都谨慎许多。   这次秦凤楼和郭大昌整整出去了一天,就在秦明月忍不住想出去找他们的时候,两人才回来。   听他们说完,大家才知道,原来为了不走漏行迹,两人特意绕到很偏远的地方找房子。上次租这地方的时候,他们是去的牙行,这次连牙行都没敢去,而是自己打听的,才会回来这么晚。   地方也找好了,是距离这里最远的城北。   不同于上一次,这次大家像做贼似的,趁着暮色赶紧收拾东西就搬走了。房主那边也没打招呼,反正交了三个月的房钱,到时候没人去续租,房主自然就知道他们走了。   看大家宛如惊弓之鸟的样子,秦明月心里沉甸甸的。   若说刚穿过来那会儿,可能还没有彻底的融入这里,她对所谓的困境,并没有太真实的感觉,甚至自信盈满,觉得没有自己解决不了的事。可很显然,现实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   现实用事实告诉她,在这个世道上,多得是一根手指就能将他们按死的人,甚至只是一句话,就能轻易地夺去她拥有的所有的一切。   夜幕如期降临,庆丰班一众人借着夜色穿梭在一条条小巷里,身边是浓重到化不开的黑暗。头顶上,在那遥不可及的地方,圆盘似的月恒古不便的高悬在上头。   时值三月,天气已经回暖,可秦明月却感觉到一阵阵寒冷。   她从没有像这一刻,这么清醒过,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渺小和卑微,也清醒的认识到这个世界是如何的令人憋屈以及操蛋。   *   新的住处,比之前那座院子环境更差。   可很显然大家都没心情去挑剔什么,所有人都失去了轻松的心态,未来是如此令人迷茫,谁也不知道将来的路到底在何方。   不过大家都还照顾着秦明月的心情,甚至虎子和二华子依旧固执的每天跑大半个苏州城去惠丰园门口蹲守。怕他们频繁出现惹人注意,另外几个小子勇敢地站了出来,替两人分担。   面对这样的情况,秦明月反倒没有心思去在意为什么莫云泊一直没出现。   其实不是不明白,只是心里不想明白,每个人都会在某个时段做一场美轮美奂的梦,那是心底对美好未来的期许,只可惜梦终究是梦,也许,她的梦该醒了。   四月姗姗来迟,都说阳春三月,春暖花开,可这个三月庆丰班众人却是过得前所未有的颓丧。   这一日,秦明月一大早就起来了,和念儿搭手做了早饭。   吃罢饭后,趁大家都在,她笑着说:“咱们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你望我我望你的,秦凤楼沉默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了:“小妹……”   秦明月态度非常坚决:“大哥,你听我的。”   秦凤楼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些日子他比任何人都度日如年,怕大家会出事,怕小妹会伤心,当初对莫云泊有多么欣赏,现在就有多么愤恨。   君子一诺,重如千钧,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曾这样自问过无数次,都没有得到任何的解答,命运总是在人好不容易得到些许幸福,便露出自己狰狞的爪牙。   “好,咱们离开,只是去哪儿?”秦凤楼问。   “京城!”   “京城!”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是乐叔,一个是秦明月。   “为什么要去京城,难道小妹你……”   秦明月顾不得去想乐叔为什么也会说去京城了,忙解释道:“大哥我没有想去找谁的想法,之前的事我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可我素来觉得从哪里跌倒,就该从哪里爬起来。咱们为何会活得这么狼狈?皆因身份!只有去京城,去那里,咱们才能找到改变身份的机会……”   乐叔随后道:“明月丫头说得对,古往今来也不是没有伶人为官的例子,京城那地方虽是藏污纳垢之地,但也是全天下最有机遇的地方。先帝在世时,有一周姓伶人,凭着一手高超的琴艺享誉整个大昌,因被先帝赏识,招纳为官,任太乐署令,风光一时。难道凤楼你没有自信?凭着你和明月丫头的本事,去了京城后崭露头角是迟早的事,只要能做到咱们在苏州这样,极有可能得到当今的注意,并受其赏识,而到那个时候改变命运的时候就到了。”   乐叔所说的事情,大家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在庆丰班众人的心里,优伶娼/妓从来是极为卑贱的,而戏子更是下九流。伶人做官,他们想都不敢想,官那是什么?士农工商,乃是时下最高一等次的身份。   做官?   秦凤楼沉默下来,良久才道:“让我想想。”   秦明月和乐叔对了一个眼神,点点头。   *   秦凤楼并没有犹豫太久,认真来说,其实他也是一个心有抱负之人。   可惜因为身份,只能屈就在一个小小的戏班里,任人鱼肉,卑躬屈膝。秦凤楼曾无数次向苍天询问,怎么才能改变自己的身份,答案都是无解。而现在有个机会放在自己的眼前,不试一试,他觉得自己以后肯定会后悔。   再则秦凤楼心里还是觉得小妹莫怕是放不下莫子贤,感情之事哪有那么简单,说能放下就能放下的。即使他们身份低贱,可就这么被人弃如敝履,总是让人心中不忿。   第二天秦凤楼就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就去京城。   听到这个结果,秦明月不禁露出一抹笑容,而乐叔点头赞许的同时,花白的眉却是不经意地拢了起来,似乎有什么心事。   接下来就是收拾东西启程了,长途跋涉不同其他,随身携带的东西都是能精简就精简最好。   该扔的东西都扔了,只带上最紧要的。   怎么出发又引起一阵争论,秦凤楼的意思直接坐船通过运河前往京城,可乐叔和秦明月却持了不同的意见。   他们的意思是离开苏州,先去常州,从常州的运河码头坐船往北面去。   秦凤楼和老郭叔等人虽觉得有些小题大做,到底两人一力坚持,也没有多说什么。   事实证明秦明月和乐叔的顾虑是对的,他们前脚离开,后脚就有一伙人来到这处小院。   在见到空无一人的院子,这伙人恼怒非常,兵分两路,一路直扑码头,另一路则去了城南。   收到庆丰班一众人不见了的消息,耿玉容当场砸了手中的茶盏,她身边坐着一身蓝袍的贺斐,来报信的人并没有特意规避他。   “给我使人去找,我就不信这么一大群人能莫名其妙就不见了,他们即使离开,也是要经过城门的,去各处城门问问,就说——”她顿了一下,侧目看了贺斐一眼,“就说是大公子的命令。”   “是。”   来人退下之后,贺斐刷的一下站起来往外走,他面色阴沉,显然是隐忍已久了。   “夫君可是对妾身有什么不满?”耿玉容叫住他。   贺斐停下脚步,他身后的耿玉容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才叹声道:“其实这事儿真怪不得妾身,妾身刚开始不过是想教训教训那戏子。可谁曾想姑母那头往家里递了信,爹他老人家命这事儿由妾身来出手,我也只能这样了。”   贺斐还是没有说话,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而耿玉容挂在脸上的笑,终于龟裂。   她伸手一划,将手边小几上的东西都扫落在了地上,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碎响声。   “去把李五给我叫转回来,这次我非要了那下贱胚子的命!”   只可惜无论他们怎么找,都没能再找到庆丰班一众人,苏州城的几处城门也都下了令,可似乎一夕之间,庆丰班的人就从苏州城里消失了。   而与此同时,几百里之外的常州,人声鼎沸的码头上,庆丰班一众人终于登上去往京城的民船。   船渐渐驶离码头,所有人的心才终于松懈了下来。   秦明月望着茫茫水面,有些茫然也有些惆怅。可很快这种情绪就淡了,因为她看到了秦凤楼,看到了老郭叔等人。   她的心暖暖的,因为她知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有这群人不离不弃的跟在她身边。   所以,她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跌倒了,她总能再爬起来。   所以,京城,我来了!   *   而就在庆丰班的人登船离开常州之时,总督府那里也收到了这一消息。   王铭晟正伏案书写着什么。听到这消息,他手下动作并没有停:“给安郡王那边去消息,就说我答应他的事已经做到了。另外——”   他顿了一下,眉心深深的皱了起来,笔势也为之顿住,“将秦海生送往京城,跟他说我们的交易已经没有必要了,我放他自由。”   “是,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   苏州篇算是完了。   记得有位亲说过,男主的意义到底在哪儿,除了努力的挖墙角,他不应该是车马放明给女主当靠山吗?这里头牵扯的太多,另外祁大煊虽然毒舌操蛋了一点,但做人还是有底线的,没发现他之前即使从中作梗,也是不停的警告两人他们彼此之间不适合。可当莫云泊决定越过一切艰难险阻打算要娶我月了,他再出来蹦跶,那叫什么?   另外,我月也不是菟丝花啊,不用担心她会伤心,会伤心是正常人应有的情绪,但与她的阅历和心理年纪来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这是过来人的经验,十几岁和三十岁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境界,搁在十几岁的小姑娘,会因为一段感情要死要活,搁在三十岁的女人,不过是默默伤心一会儿,自己舔舐伤口,然后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这个世界不会因为缺了谁,太阳就不出来了。   O(∩_∩)O哈哈~,又不自觉灌了一碗所谓的心灵鸡汤,大家别嫌烦啊,说了这么多,就想说我月是个十分潇洒,提得起也放得下的女人,所以祁大煊……嗯哼咳咳…… 卷二·京城篇 第47章 (捉虫)   ==第四十七章 ==   京城与苏州相比, 又是一种不同的气势。   若说苏州是吴语软侬的柔情女子, 而京城则是一个饱经风霜的巨人。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打从前朝之时, 这里就是国都,历尽风霜几百年, 延续至今,依旧是一国的政治中心。   巍峨耸立的城门, 宽阔笔直的街道, 大街两旁商铺酒肆林立, 路上行人衣着光鲜, 摩肩擦踵,十分热闹。即使庆丰班的人因为走南闯北, 也算是见识比较多了的, 第一次见到这种繁荣的景象,站在大街上,除了瞠目结舌,竟没能有其他反应。   还是秦明月打破了僵局, “咱们还是先找一个地方落脚吧。”   她在现代那会儿去过的地方还算多, 这种场面在她眼里还真不算什么。不过这种视若无睹的表现,搁在别人眼里就成了镇定自若。老郭叔几个年长者羞愧不已,暗道自己活了大半辈子还不如个小女娃。   按下不提, 既来之则安之,都是四处跑惯了的,大家也没有来到一个陌生地方的不习惯, 甚至老郭叔在恢复了镇定之后,主动带着大家去找地方住,轻车熟路得好像不止一次来过京城。   秦明月免不了有些诧异,老郭叔这才道:“咱们在街头上跑惯了的,见过的市面多,自然知道哪些地方适合落脚。每个城池里都有这么一个地方,都是像咱们这种出来混口饭吃的聚集的所在。不用往别处看,哪个地方穷人最多,哪个地方最热闹,就往哪处找。”   果不其然,在找过一个路人问过路之后,老郭叔就带着众人往城东去了。   到了一处热闹喧嚷的集市,沿路看到不少街头卖艺、玩杂耍、说书乃至于卖狗皮膏药的,老郭叔上前套了会儿近乎,紧接着就带着大家去了一个客栈。   这客栈十分破旧,在一处背巷子里,离集市并不远,房钱也不贵,包一个小院的话,一个月只需要三两银子。   说是小院,其实就是三间房子,还有一处巴掌大的空地。房间是大通铺,环境也不太好,到处破破烂烂的。   秦明月打从进来后,就一直皱着眉,直到看到一个穿着粗布袄子却露着胸膛的大汉和老板娘调笑,柳眉更是皱得死紧。   直到老板娘带着大家去看房,期间因为前头有生意,又被叫走了,让他们自己看,她才开口道:“这里人太杂了,而且就这种地方还要三两银子一个月,瞅瞅这桌子腿儿都是断的……”她踢了踢房里仅有的那张木桌,“与其把银子送给他们,不如咱们自己去买个小院儿,反正大家都是要住的。”   自打白蛇传开演后,前前后后的赏钱,加上惠丰园对分的票钱,差不多让庆丰班赚了近三千两银子,所以秦明月说这话很有底气。   老郭叔不以为然,摆摆手道:“先不说京城的房价肯定比苏州贵,咱们初来乍到,首先以打听消息为主。明月丫头,在戏上头,你天资卓越,懂得举一反三,可论这些琐碎事,你不如你老郭叔。咱们既然打算在京城扎根儿,万事开头难,不把这里头的门门道道都弄清楚了,光红口白牙放话要红透京城,那都是空口白话。”   “这……”秦明月当即窘然。   她虽自信满满,但说实话来之后的章程如何,她还真从没细想过。也是没功夫想,因为京城对她来说就是一片空白。   乐叔在一旁笑着道:“行了,月丫头听你老郭叔的,没错儿!”   “嗯。”   秦明月点点头,她也不是那种犯了错不容人的说的性格。   交了一个月的房钱后,大家就收拾收拾住下了。   这家店确实是破,不光破,还又脏又破。在进了自己和念儿住的那间屋后,伸手就摸了一手灰尘,秦明月当即就有一种扭头就走的冲动。可看着念儿,看着老郭叔他们正在忙着要打扫卫生,她又说不出这种矫情的话。   没道理别人都可以,她不能行,又不是没有经历过苦日子。   大家都在忙,秦明月也被分派了活儿,那就是帮着打水。   老板娘一面将她往水井处引,一面道:“这家店是我那死鬼公婆留下来的,我那男人是个软蛋,干啥啥不中,就只能靠着这家祖上传下来的小店为生。小本经营请不起人,店又太破,没啥有钱的贵人来住,就只能做一些像你们这样跑江湖人的生意。不过我家店虽是破了些,但胜在价钱便宜,在京城这地界我估计你们是找不到像我家店这么便宜的地方了。也是你们来的凑巧,刚好有个演杂耍的班子退了房,不然我这儿还真没地方给你们。”   这话说得秦明月不知道该怎么接,只能打着哈哈笑着。   一盆又一盆往回端水,好不容易才将房里打扫干净了。大家都累得不轻,想叫些饭来吃,老板娘说店里不供饭,大家只能稍作歇息会儿,又外出吃饭。   幸好这里离集市不远,集市上有不少卖吃食的小摊子,花了差不多一两银子的样子,一伙人才总算吃了个肚儿圆。   结账的时候,老郭叔直吸气,心疼银子心疼的。   来了这么久的时间,秦明月对这里的物价也算是心里有数。在苏州,吃一桌次点儿的席,差不多一两多银子也就够了。可来了京城也不过是吃了点儿路边摊,竟然也花了这么多。   “不行,得找个做饭的地方才成,回去后我就跟老板娘说以后咱们自己开火,找她借个地方。”老郭叔如是说道。   秦明月还只当不成,哪曾想回去后跟老板娘一提,她就爽快的答应了,并将他们领去厨房。   他们去的时候,厨房里正在有个男人在做饭。   看打扮似乎是个街头卖艺的,一身靛青色粗布袄子,腰间缠了个扎眼的红腰带,脸上两坨高原红,一看就是经常在外头被寒风吹的。这男人大抵也不会做饭,烧了锅滚水,就把米呀面呀菜呀之类的往里面一通丢,丢进去后,拿了个勺子搅合了一下,就站在那里守着。   似乎也是个热闹人,一见到秦明月他们进去,就和老郭叔唠上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等他们出去的时候,两人已经老哥老弟称呼上了。这还是秦明月第一次见老郭叔有这样的本事,以前她一直以为老郭叔就是个爱管闲事有些严厉的老人。   可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她大哥是个含蓄拘谨的,虽挂着戏班子老板的名头,但有时候并不是那么称职,若不是有老郭叔这个好帮手在,恐怕庆丰班早就散了。   按下不提,次日老郭叔找秦明月支了银钱,就带着郭大昌上街买东西去了。   现如今庆丰班的帐由秦明月管着,秦凤楼是个不管俗事的,老郭叔以前倒是管着班里的帐,可他不识字,帐总是弄不清楚,以前进项少,随便管管也就罢了。之后庆丰班进项越来越多,他索性便退位让贤了,琐碎事还是他管着,但钱帐则是交给了秦明月。   快中午的时候,他和郭大昌两人扛着大包小包的回来了。   买了米面油盐,还有一应素菜肉食之类的,老郭叔这人虽是节省了些,但在吃食上却是从不苛责大伙儿,都是捡了营养好又能饱腹的上。用他的话来说,大家虽是唱戏的,但唱戏也要气力,不吃饱哪有劲儿唱戏。   论起做饭,这些男人们是没办法的,即使能做,也是难吃的紧,只能念儿和秦明月来。   早先庆丰班自己单独开火之时,就是念儿和秦明月做,虽在惠丰园吃了一阵子伙食,现在也不是拾不起来。   两人将菜收拾收拾,又洗了米,就端到厨房里做饭了。   正忙着,那老板娘又来了,靠着门边一面嗑着瓜子,一面和两人说话,主要还是跟秦明月说。   至于为什么会说这个又,也是这老板娘着实喜欢来找秦明月扯近乎,他们也不过只住进来了一日,她已经主动上门三次不止了。明明这家店也就她和她男人招呼,她似乎总是显得很闲。   这老板娘年纪大约三十多岁,长得说不上好看,但也算是风韵犹存。身材丰腴,在喜欢这种类型的人眼里是刚刚好,若是不喜欢这种体态的则是觉得有些肥胖。她似乎也是个爱俏的,脸上抹着脂粉,还涂了个红嘴唇。一说话,眼角就往上翘,一股子勾人的媚意。   站着说了会儿话,前面那个总是咳咳咳的老板又在叫她了,老板娘一把将手里的瓜子扔在地上,骂骂咧咧往前面去了。   在厨房里都还能听见老板娘骂老板的声音,念儿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突然道:“月儿姐,我发现这个老板娘似乎看中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在微薄里发过一次,还是想在这里问问。   他前两天看我不开森,用特别夸张的口气跟我说帮我想了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梗,说这梗搁在男频是绿帽,搁在女频绝对大爆。大致就是一个王爷,因为兄弟们争权夺利,被下了□□,一不小心和路过的村姑发生了不可言说的关系。→_→事后村姑逃走,谁知道回家之后不久发现怀孕了。因为是古代嘛,所以要浸猪笼之类的,总而言之就是很惨。村姑经过各种磨难,终于逃离了家乡,为了养活自己和孩子,去王府做下人,哪知竟刚好是那王爷的府邸。   [摊手]他一脸得意的表情问我怎么样,我一脸懵逼,这不是传说中的霸道总裁带球跑的古代版嘛?我表示鄙夷,他说你就不懂了吧,这集合种田、撕逼、宅斗、宫斗狗血之大成,女人们都爱看,你们觉得呢?   ——   本来下本准备开种田梗,就是小娇娘那本时欠下的《山坳坳里春花开》,以那本里卢娇杏为原型,当然肯定是会改动人物经历背景的,大致就一个妹纸嫁给山里汉子的故事。可突然又觉得这个梗比较燃,不知道为什么现在面面好喜欢这种狗血梗。o(╯□╰)o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   秦明月先是一愣, 旋即明白过来。   她一直穿着男装, 恐怕这老板娘以为她是个男人吧。   又想起那日老板娘和一个大汉打情骂俏的场景,秦明月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你别胡说,你姐我可是个姑娘家。”   念儿捂着嘴笑:“我们都知道你是姑娘家, 可那老板娘不知道啊,我看她说话的时候, 总是拿眼睛有意无意地瞅你。”   正说着, 老板娘又过来, 在门边上站定后, 就抱怨道:“真是个不中用的,啥事都得老娘来拿主意, 也是我命苦, 竟摊上了个这样的男人。你说这店赚钱吗,其实也是赚的,可惜都填进他的药罐子里了……”   这话说得别人没办法接腔,秦明月和念儿只能听着, 佯装手里很忙, 顾不得和她说话。   抱怨了几句,老板娘才将眼神投注在秦明月身上,见这小兄弟唇红齿白, 斯斯文文,一身青色的棉布夹衣,显得他越发面如冠玉。   就是个头矮了些, 不过老板娘寻常在店里招呼生意,见多了那种五大三粗的粗糙汉子们,这么俊秀的小哥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是越看越喜欢,越看越觉得春心荡漾。于是便没话找话说,“我还是第一次见男儿家忙着厨房里的活计,看秦小哥这样,也是做惯了的?”   这话直冲秦明月而来,她也不能当做没听见,只能应付道:“咱们人手紧凑,就我这妹妹一个做饭还能入嘴,她年纪小,我能帮一把是一把。”   “哎哟哟,没看出来秦小哥还是个怜香惜玉的。呸呸呸,我这嘴,说妹妹哪能用怜香惜玉这词儿,只是姐姐我有些诧异罢了。所以说这人呐,不能和人比,瞅瞅我这命,日里忙进忙出,忙里忙外,忙了外面的生意,还得忙着家里的活儿,姐姐我要是能托生成秦小哥的妹妹,也能享一场这样的福。”   这句‘哎哟哟’,让秦明月听得从头皮开始发麻,一直窜到脚跟子都浑身不自在。她和念儿对了一眼,发现对方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顿时生出了想把这老板娘撵出去的心思。只可惜厨房是借用人家的,他们现在还住在这家店里,怎么也不能把彼此关系弄僵了,只能含糊其辞地说了几句敷衍的话。   饭已经做熟了,本是秦明月炒菜的,可前面还有打下手的话,只能让念儿来,她在一旁帮忙递东西。这老板娘也是个不识眼色的,还是杵在这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两人说话。   “瞧秦小哥你们也是走南闯北久了的,是从哪儿来啊,我看你们好像不是北面的人,来京城大抵是第一次吧,怎么想到来京城了?”   “我们是昆山人,至于为什么来京城,听说这里钱好挣,所以咱们就来看看。”暂时,秦明月扮演的还是一个腼腆内秀的少年郎。   “哟,昆山啊,那一片不是南戏的发源地。你不知道啊,我特爱看戏,可惜日里忙着店里的活计,也没什么功夫上戏园子。再说了,像‘孟德居’、‘德庆阁’、‘畅音园’这样的地方,票价实在太贵了,舍不得那点子花销。可像咱们城东这片儿的‘成香楼’、‘何庆园’,姐姐我虽是个平头老百姓,眼光还是有点高的,这里头的角儿没几个能看的,不知道秦小哥是唱什么的?小生还是官生?”   “我?”秦明月一愣,在心中找了个恰当且对方能听懂的词语说出来,“我是唱旦角的。”   听说是唱旦角的,老板娘丹凤眼里爆出一道耀目的光芒,眼睛直个劲儿在秦明月身上来回睃着,“我就说秦小哥的气质不一样,一看就和寻常人不一般,是唱闺门旦,还是正旦?牡丹亭会唱吗?还有贵妃醉酒?哪天秦小哥唱一曲,让姐姐我鉴赏一下可好?”   这话问得像似连珠炮,让秦明月有些反应不过来。   灶台那里,念儿抡着大炒勺梆梆地敲了两下铁锅,“海生哥,锅都快糊了,快把菜给我端过来,怎么站在那里说起来了。”   这语气这声势,一看就是不耐烦了,老板娘当即被臊得讪讪然,咕哝了一句:“小丫头脾气还挺坏的。”   秦明月忙撑着笑解释:“我妹妹年纪小,不懂事,莫怪。”说着,就匆匆端起择好洗好的菜递了过去,等扭身时发现老板娘已经走了。   两人面面相觑一下,终于松了口气,念儿抱怨道:“这老板娘真是讨人嫌,这嘴碎的。”   秦明月笑了笑,“虽是话多了些,但咱们还是听到了点儿消息,也不知道这孟德居,德庆阁、畅音园是什么样的地方?”   “能是什么样的地方,还不是戏园子呗。”   可戏园子和戏园子也有不一样的,只是这话秦明月没法跟念儿讲,毕竟她也没实地去看过,只能去看过再说。   按下不提,中午吃了饭后,老郭叔就带着郭大昌出去了,而秦明月和念儿则把大家的衣裳拿出来拆洗。从常州到京城,路上行了大半个月,几乎每个人都换了不止一身衣裳。   忙了一下午,忙完后又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便去做饭。   前头饭刚做好,后脚老郭叔就带着郭大昌回来了。   在饭桌上,老郭叔将他出去打听到的一些消息做了下汇总。   “在京城这地界最大的戏园子有三家,孟德居,德庆阁、畅音园。这几个大戏园子,名角儿多,台柱子也多,背景似乎也挺硬的……至于城东这一片儿,有两个大戏戏楼,成香楼、何庆园……小点的草台班子,也就这半下午的时间,我和大昌也没多关注。”   赫,这可跟老板娘所说的对上了,看来那老板娘也不是没用处,最起码消息倒是够灵通的。秦明月心里想着,打算以后老板娘再有事没事找自己说话,总要应付她几句,说不定能从她嘴里得点儿什么有用的消息。   其实想想也是,客栈这地方历来都是龙蛇混杂之地,闲的没事站那里听几耳朵,也能得到不少有用的消息。   “若不,咱们吃了饭去看看?”秦明月提议道。   老郭叔点点头,“我看行,总要看看这里头的深浅,咱们才好施展。”   “那等会儿就去成香楼和何庆园看看。”   拍板定下后,大家就开始吃饭,因为等会儿有正事要做,大家也没功夫闲聊什么的。吃罢了饭,念儿几个小的留下来收拾残局,秦明月和秦凤楼,还有老郭叔以及郭大昌则打算出门。   秦明月特意问乐叔去不去。   在她心里,一直觉得乐叔是个挺有内容的人。哪知乐叔却是摇摇头,一如既往的不愿出门。   *   京城不同于苏州,是有宵禁的。   一更末刻,也就是相当于现代时间晚上九点后敲暮鼓,禁止出行,次日五更末刻敲晨钟后才开禁通行,其他时候在街上行走,就是犯夜,抓住后笞打四十下。   当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种情况也不是绝对的。在京城,内城是绝对戒严,而外城相对放松些,且有专门固定的地方是不用遵守宵禁规矩的,例如妓院赌坊戏园子等一些在晚上也营业的场所,大多都是建在这种地方。   至于你问出了这片儿怎么办?那关别人什么事!   既然敢在宵禁还在大街上行走的,肯定有自己的本事,例如像庆丰班这种人生地不熟又初来乍到的,自然要守规矩些,所以吃完饭秦明月一干人等就急急出了门。   从地理位置上,成香楼离秦明月他们住的客栈要近一些,所以先去的是成香楼。   到了后,看了看情况,和在苏州那会儿并无什么不同。   鼓板声、三弦声以及依依呀呀的水磨腔,站在门外都能隐约听见。一些衣着光鲜之人络绎不绝从大门处进进出出。   进去了一问,规矩也和在苏州那会儿差不多,不同的戏场有不同的价钱。且这成香楼似乎还挺会做生意的,特意在每处戏厅门口张贴有红底的大字报,写明了什么时间什么角儿唱什么戏。看客们只用在门口缴了入场钱,就能进去了,进去后自有人招呼。   特意选了最贵的一场,买了三张入场票。   二两一个人,一共花了八两。老郭叔心疼得又吸起气来,不过也知道这是不能省的,他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嘴里一个劲儿念叨太贵。   确实也不便宜,不过当初白蛇传的票价卖到五两一座,还供不应求,似乎也就没那么贵了。   入了戏厅,戏刚开始没多久。   四人在伙计的招呼下入了座,之后伙计又端了茶水和果子盘,所谓的果子盘,里面也就放了些瓜子和炒花生之类的,茶叶也算不得好茶。   看了一会儿,几人就有些坐不住了,因为上面的角儿唱得实在平凡无奇。倒也不能说唱得不好,只是这种烂大街的戏,大家不光看过许多遍,自己戏班里也曾唱过许多遍呢。   秦明月好奇地问了一句,可有比这台上的角儿更好点儿的,遭来伙计一通奚落。   大抵意思就是说秦明月等人有眼不识金镶玉,上面的角儿是如何如何红之类的,不过到底是京城这种大地方伙计,大抵也懂得不能随意得罪人的道理,所以说得比较含蓄罢了,但秦明月等人也不是任事不懂的幼童,自然听得明白其中的意思。   戏刚过半,几人就走了。   一来是实在没什么可看的,二来也是时间不等人。   又去了何庆园,也差不多是同样的情况。花了十多两银子,还没看出来个明堂,显然老郭叔心情有些不好,不过还是和秦凤楼兄妹俩定下明天再去别处看看的决定。   所以第二天一大早,秦明月等人再度出门,这次可不能像昨晚那么走马观花,而是要细看,不光要看戏,看台上的角儿,还要看对方的经营模式。   不过这是秦明月个人想法,因为她动了想自己开个戏楼的心思。   只是目前还处于萌芽阶段,毕竟她也没做过生意,手里剩下的三千两银子看似挺多,可搁在京城想开个戏园子,恐怕也是杯水车薪。   *   连着出去了多日,可把秦明月一干人累得不轻。   凑巧今天下了雨,大家就决定今天不出去了,在屋里歇一天。   京城的雨和江南的雨截然不同,显得格外的气势磅礴。天刚一暗下来,先是狂风,接着是骤雨,那雨点子打在地上,劲道都比别处的大一些。   庆丰班的人根本没料到雨势会这么快,等雨下下来,再去收早上晾出去的衣裳,显然是已经来不及了。大家都被淋得不轻,将衣裳抢回来后,就各自回屋去收拾自己了。   秦明月刚擦干头发换了身衣裳出来,老板娘又来了。   “哎呀呀,我刚还打算来提醒你们收衣裳来着,没想到你们都去收了。”   “谢谢老板娘关心,衣裳已经收回来了,就是恐怕又要重新晒。”   老板娘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没事没事,这五月的天孩儿面,明天准是个大晴天。”   秦明月打算泡壶茶来喝,刚好秦凤楼的茶杯里也没茶了,看了看站在门边上的老板娘,她客气问道:“老板娘可是要坐下喝口茶?”   秦明月本是客气话,哪知这老板娘格外不客气,在那缺了腿的桌子前一坐,并顺手将桃红色的帕子搁在桌上。   “那敢情好,这下着雨也没什么生意,我就叨扰了。”   只是她这架势看起来可不像是觉得叨扰了。   秦凤楼坐在她对面,不过他素来是个不善于和人打交道的性子,见老板娘这么直杠杠地坐在自己对面,有些不自在,便找了借口进屋里去了。至于念儿等人,本打算出来的,一见这老板娘来了,都龟缩在自己屋里不出来。   秦明月心中叹了一口气,就去泡茶。   茶壶是之前老板娘特意给找来的,换成别人可没有这待遇,可秦明月一问,她就翻箱倒柜给找了一套齐整的来。她口里的齐整,其实也就将将能用,一套白底儿青花烂大街的茶具,洗干净了倒也能凑合。   雨天喝茶格外让人觉得暖心,秦明月给老板娘上了茶,她也不拘谨的端起来就啜了一口。没有人招呼,只能自己来,秦明月便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看秦小哥你们这阵子总是出去,可是在找落脚地儿?如果没有合适的,我倒可以介绍一家给你们。不过这戏楼最近生意不佳,就不知道秦小哥过去会不会屈才了。”其实老板娘本就是为此而来,说收衣裳那都是借口话,她心里对秦明月中意,自然是希望他事事好的。   “哦?可不知老板娘说的是什么地方?”鉴于上次的经历,秦明月也是愿意听她说两句的,虽然这老板娘每次说话总是废话多,有用的话少,但既然想得到一些有用的消息,还是需要耐心。   秦明月如此认真,倒弄得老板娘有些不好意思了,遂坦言道:“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就是个小戏楼,咱们这片儿的都知道,早先在咱们城东这片儿也是个顶个的大戏楼,只可惜近年来生意惨淡,戏楼里的角儿接连被挖,所以境况越来越差。我觉得吧,像秦小哥这样的人,就适合去这种戏楼,不是有那句话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去了大戏楼,秦小哥年纪轻又是生门路,恐怕不会被重视,但搁在这种地方,那绝对是当台柱子捧着。”   听到这些话,秦明月不免有些赞叹。这也是为何大家都不愿和老板娘接腔,她却愿意跟老板娘说话的原因所在,撇除一切的外在因素不看,这老板娘也算是个通透人,有时候说话也是挺有道理的。   “老板娘过誉了,只是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能进大戏楼,毕竟老板娘也没听过我的戏。”她饶有兴味问。   老板娘一挥手,道:“我说行,秦小哥肯定行,小哥儿一看就是有本事的,这面相都与一般人不同。”   好吧,这算是迷妹对偶像的盲目崇拜性?我觉得你好,所以你什么都好。可转念想到念儿所言的,这老板娘看中自己的事,秦明月怎么都觉得不自在。   在这种心理因素影响下,她敷衍了几句,只道是目前正在考虑,若是有意向一定跟老板娘说。可这老板娘也不知是听岔道还是怎么了,忙不迭就走了,说去帮忙问问那戏楼的老板去,显然是热心有些过头了。   秦明月叫都没叫住,只能无奈地摇摇头,之后也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哪知到了下午的时候,老板娘又来了。   “唉,真是不凑巧,我原想那戏楼正是需要人的时候,我又与那老板认识,就想从中牵个线,谁知道今天过去一问,这戏楼做不下去了,老板正打算将戏楼盘出去,准备回老家。也是那何庆园的何老板太不是东西,一点儿香火情面都不讲,竟然下手如此狠,硬是把人生意挤兑得做不下去了。”   老板娘来的时候,庆丰班的人刚完吃饭,听到这话,秦明月不禁和秦凤楼对了个眼神,由秦明月出面询问究竟。   听完老板娘的讲诉,大家才知道来龙去脉。   原来这广和园和当初的庆丰班差不多,都是子承父业。老子是戏子出身,当年也是红透一时的名角儿,后来年纪大了,便退隐幕后办了这家戏园子。平日里自己当个老板,然后收了几个徒弟,悉心教导徒弟和儿子,倒也方得趣味。   哪曾想独子是个没唱戏天赋的,无论当爹怎么教,他就是七窍通了六窍,还有一窍就是不通。不过也幸好有这家戏园子,只要儿子悉心经营,以后也不愁一口饭吃。   这是老人家的心愿。可惜事与愿违,这当爹的去了以后,就由当儿子的何老板接了爹的位置,本想守成应该不难,谁曾想这徒弟中有个不是东西的,一见师傅故去,就开始闹腾要自立门户。   这何老板是个念旧情的,就放他离开了,哪曾想扭头这当徒弟的就拿他当下酒菜。   这徒弟就是现今何庆园的老板何庆,本身是孤儿出身,姓还是随了以前的何老板的,可惜背恩忘义,也不知道在哪儿攀上了个高枝,再加上他本身在唱戏上确实挺有天赋的,当年还是名扬京城的四小花旦之一。于是何庆园的生意是蒸蒸日上,广和园却是日渐清淡。   也是这人不是东西,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人家可不讲究这些,开戏园子的时候,别处都不去,就搁在城东,还只和广和园隔了一条街。手下没人,就来挖广和园的,这么一来二去就结了怨,之后索性明目张胆地针对起来。   何庆园是天时地利人和,而广和园因为何庆的出走,元气大伤,再加上对方不择手段的挖人兼打压,早已是独木难撑,撑了这些年已极为不容易了。   秦明月沉吟了一下,问道:“也不知这戏园子盘多少银子?”   听到这话,老板娘就是一愣,“难道秦小哥有意想把这戏园子盘下来?”   秦明月含蓄一笑,道:“这么多年走南闯北,我们手里也是攒下了一些银子的,只是银子不多。可开个戏园子是我和我的哥哥们多年的心愿,碰到这种情况,免不了就想问问。”   “这个我倒没问,要不我帮小哥儿问问去?”   “这怎么好麻烦?”   “不当什么,就是跑个腿的功夫,再说了我娘家爹和老何老板是旧识,能帮一把是一把。”   “那就谢谢老板娘了。”秦明月一拱手道。   老板娘笑颜如花一摆手:“谢什么谢,多大点儿事,能给秦小哥帮忙,不谢我也开心。”   这话就说得有些露骨了,秦明月不禁头疼起来,先不提其他的,至少这老板娘一直对自己一直是善意的,恐怕自己得找个恰当的时候,表明身份才是。   按下不提,第二天老板娘又来找秦明月了。   这广和园要价并不高,只要两千五百两银子,连房子带物一并都给了。   之前也说了,开个戏园子一直是秦凤楼的心愿,其实认真来说应该是秦默然的心愿。当年因惹到那乡绅,刚开起来的小戏楼开不下去了,只能带着班里人到处走场讨生活。秦默然临死之时,都还记着这件事,并将这事当做遗愿告知给了儿女们,希望哪一日儿女们能完成他的遗愿。   这件事不止秦凤楼记着,秦明月也记着,若是秦海生在此,恐怕他也还记着。   就算不提这个,有个戏园子在也便与在京城站稳脚跟。毕竟若是在别的戏园子里挂靠,谁知道那老板的为人如何,且秦明月也不喜欢为他人作嫁衣裳。   就好比那惠丰园,自家给造了多大的声势,可那李老板在面对责难时,还是毫不犹豫地将他们撵了出来。   终归究底,秦明月还是记着之前的那事,虽然因为李老板最后那句点醒之言,她并没有太记恨对方。   兄妹俩商量了一下,打算第二天去看看再说。   第二天一大早,趁着店里生意还不忙,老板娘便带了庆丰班的人上广和园了。   这广和园离客栈并不远,走路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地理位置并不偏僻,虽不在正大街上,但所在的这条街人流量也是挺多的。   从外面看去,就能看出这戏园子的生意有多么清淡。   挂着门楣上的匾额虽擦得铮亮,但从外表来看,显然是许久没装潢过了,红漆都已褪了色,显得黯淡、陈旧。   大门只开了半拉,这个点儿戏园子是不做生意的,一般都是趁着这个时候将里面打扫收拾干净,才好开门做生意。   老板娘带头进了去,庆丰班的人随后跟上。   入了内,先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庭院,正中间是个小水池,里面奇石林立。两侧有花圃若干,只可惜如今花圃里杂草丛生,显然是许久没打理过了。   迎面上了三层台阶之后,是个偌大的厅堂。厅堂是挑高的,正面挂着一副占据了整个中堂的高山流水图,两侧各有一个楼梯,可以上二楼去。   厅堂里站着一个人,年纪大约有三十多岁的样子,可看其容貌和神态,却是充满了疲惫感,整个人给人一种颓丧感,似乎郁郁不得志。   他穿了一身半旧的青色圆领袍,身材干瘦,面容清癯,长得称不上来俊,但浑身充斥着一种儒雅的气质。   作为一个戏班子的老板,这种气质似乎有些突兀,但秦明月看着却莫名有一种亲切感,因为在此人身上,她似乎看见了当初的秦凤楼。   只是秦凤楼在经历这接二连三的事后,整个人已经变了许多,少了几分忧郁与沉默,多了几分锐气。   若是没有自己的出现,恐怕此时的秦凤楼也应该是如此,不知道为什么,秦明月突然有这种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   ————   女主的事业正在起航中,所以男主还会远吗?   另,没想到昨天的作者有话说会炸出这么多亲爱的,哈哈,我把评论拿给我老公看,他脸都气歪了,O(∩_∩)O哈哈哈~亏我昨天给他面子,特意捧了他想的梗一下,谁知道哈哈哈哈   既然大家不爱看狗血霸道总裁带球跑的,那面面下一本还是开《山坳坳里春花开》算了,只是昨天躺在床上想了下,依稀记得当年写《炮灰》时,女主名字被各种吐槽,那时候的面面任性固执且有恶趣味,就是觉得小花这个名字大俗即大雅→。→。时至至今,若是我说下本文的女主名字□□花,你们还会爱我吗?   ————————   然后,谢谢漂流瓶亲的提醒,面面昨天的章节忘记估算房价和物价的差距了,所以把昨天第二章吃饭所花的银子改了一下,望周知。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   这姓何的老板似乎并不是个善于言辞的, 明明是在往外盘店, 却不知道推销,只是自我介绍了一句, 就沉默地带着庆丰班的人在戏园子里转了一圈。   这戏园子从门外看不出来有多大,但内里还是挺大的。   整个戏园子呈四合院状, 前后两进,第一进是四栋楼高两层的戏楼, 中间是个偌大的庭院。后面一进则是住人的地方, 还带了一个小花园。   整体环境以及格局都挺不错的, 就是有些破旧, 据这何老板说,有好几年没修葺过了。   秦明月只是简单地看了看, 就看中了这地方, 她能看出她大哥也是挺满意的,老郭叔他们也没有别的什么意见,于是看完之后,秦明月就打算将这个地方盘下来。   虽然两千五百两银子几乎要将他们手里的银子花空, 剩不了多少, 但秦明月觉得这地方值。   本来还想还还价的,可想起对方的经历,以及他身上那种熟悉的气质, 还价的话竟说不出口。秦明月无视老郭叔在一旁对她直打眼色,问对方怎么签契。这何老板大抵也没料到对方会如此爽快,竟有些愣住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 他面色有些犹豫,不过也只是一瞬,他就开口道:“这地儿是我爹一辈子的心血建起来的,我也是个没本事的,竟保不住它。”他一面说,一面拍了拍身边的柱子,显得极为的不舍。他回头看向秦明月等人,表情十分郑重:“你们应该知道这两千五百两的价,便宜得有些离谱,且不提这地段,这房子,光这里头的布置和摆设,恐怕都不止这个数。”   秦明月点点头,这倒是事实,认真来说,如果能以两千五百拿下,他们算是捡漏了。   “这其中有些事情我希望你们能知晓,估计我和那何庆的恩怨,你们应该听阿娇说过,不过有些事阿娇是不知道的。”明明是在谈事情,一时间秦明月竟觉得有些忍俊不住,这老板娘竟有个如此娇嫩的名,阿娇。   就在她分神之际,那何老板又道:“何庆一直想吞了这广和园,可惜我没如他愿,所以他就一直命人暗中使坏,致使一直无人敢来盘下这个地方。其实在你们之前,也有人曾经来问过,但无一律外都没有下文。俱因那何庆放了话,这地儿盘给别人他不管,做什么他也不管,但只要是开戏园子,他就会一直针对这里,直到这家店垮掉为止。别人盘店也是为了讨生活,会想来盘下这里,大多同你们一样是打算开戏园子。何庆园在京城也是数得上名号的戏园之一,做这行的哪能把自己的路全部堵死,大家都不愿得罪他。”   听到这话,大家都有些瞠目结舌。   什么样的仇怨竟如此赶尽杀绝,怪不得之前老板娘说那何庆手段太狠毒了。   看出大家的疑问,何老板苦笑两声:“也不怕你们笑话,认真说来,这何庆算是我同父异母的兄弟。外面人只道他是我的爹徒弟,并不知道还有这一层关系在里头。当年我爹娘伉俪情深,他娘是我爹的师妹,我爹娘成亲之后恩爱非常,可他娘却依旧没有死心,一次在我爹酒中下了药,才会怀上何庆……可惜生他的时候,那女人难产而亡。我爹念他出生便丧母,本是想将他记在名下的,我娘心中有芥蒂不愿,无奈我爹只能将之收做了徒弟。”   “说是徒弟,其实是当自己孩子养大的,吃穿用住与我并无不同,我爹也从未对他藏过私,一身技艺尽数传于他。我娘心中耿耿于怀,又有个这样的人成天杵在眼皮子底下,郁郁而终,我爹伤痛欲绝,可当时我和何庆年幼不能自立,才会一直守着我们成人。直到前些年我爹因病去世,他老人家去的时候,将这戏园子留给了我,并嘱咐我以后多照应何庆,我才知道这一事情。我原想着就算不念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虽是师兄弟却胜过亲兄弟,这戏园子与他共享也没什么,只是我爹说何庆心胸狭窄,让我万万不得将此事告知于他。”   说到这里,何老板摇头自嘲地笑了一声。   秦明月等都明白他的意思,老何老板何其明智,竟然早料到这何庆是个中山狼。   “我爹走后,这何庆也不知从哪儿知道他其实是我爹私生子的事,心中积怨愤恨,才会闹出自立门户之事,而之后的事你们应该也知道了。”   好吧,这里头的故事还真复杂。   一时间,庆丰班众人俱是唏嘘不已,而老板娘也是满脸诧异,因为连她也不知道这里头的事。   “事情的来龙去脉你们都已知晓,我虽想将这家店盘出去,但也不想害了你们。如今盘还是不盘,你们还需细细斟酌。”   这些话显然有些影响到老郭叔了,他连连对秦明月打眼色,颇有些这是个烫手山芋还是不要碰的意思,而秦凤楼也沉吟不语,显然正在斟酌。   秦明月深吸了一口气,抬眼望向何老板:“不知那何庆都是用什么样的手段针对广和园的?”   见对方面露不解之意,她又道:“也不知我理解有没有错,他的手段大抵就是抢生意、从这里挖角儿,致使这里没戏可唱,无人登台可是?还有其他别的没有?”   方才秦明月跟着大家看各处之时,已经注意到有好几处戏台子摆设杂乱,布满了灰尘,显然是许久未启用过了。   听到这话,显然何老板也是心绪不平的,他面上闪过憎恨、厌恶等等表情,终究化为一抹无奈。他点点头,道:“此人气量狭小,心胸狭隘,虽早年使了手段攀上了高枝,不过这里乃是天子脚下,也不敢堂而皇之行胁迫之事,所以只能使一些下三滥的手段,其他的倒是没有。”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秦明月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就不怕了,不怕何老板笑话,我等乃是外地人士,也不愿惹上一些解决不了的麻烦。”说这话的时,她食指向上朝天指了指,虽没有明言,但大家都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怕对方有什么靠山以势来压人。“如果只是抢生意或者挖角儿,这点咱们倒是不怕。何老板为人坦荡,秦某敬佩不已,咱们接下来谈谈盘店之事如何?”   何老板大抵是没料到自己说得这么详尽,对方还是不放弃这家店。说实话,他心中即是激动,又是忐忑。激动的是这一切终于可以结束了,他有妻有子,总不能一辈子就耗在这里,且坚持了这么久,他也累了。而忐忑的则是怕会害了对方,毕竟这是他和何庆的私人恩怨,不想将对方牵扯进来。   可这本就是一个解不开的结,谁想要盘下这家店,注定会和何庆园对上。   “秦小哥应该知晓这何庆园就离这里一条街的距离,他们天时地利人和,这些年也闯下了一些名头。你大概不知晓这何庆手段有多么卑鄙,但凡我们这里请来角儿登台,他便与我们这边打擂台。我们定票价素来根据角儿的红与否而定,但他却损人不利己,我们定价二两,他就压得比我们更低。抑或是出更高的价钱,将我们的请来角儿挖到何庆园去,且不光如此,他还命人在街口强行拉客……”   秦明月抬手打断他,“这我都知道。”   “那为何你还?”何老板怔忪了一下,似乎还想说服对方,“请不来角儿,就会没生意,到时候你们会血本无归。我见秦小哥你们也不是什么有来头的人,盘下这家店的银子大概是穷尽所能了。”   说到这里,他无奈低笑一声,“秦小哥年纪小,不懂其中的厉害,罢了罢了,这店我不盘给你了,你们走吧。”   这何老板的态度倒是挺怪,即想把店盘出去,可人来了他却光泼冷水。别人盘店,其中有什么龃龉之处,巴不得捂着掩着,他倒好,一副恨不得别人不盘下才好。   其实秦明月懂这何老板,不外乎‘良心’二字。   这两字说起来容易,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秦明月越发欣赏此人了,心中不禁动了一个念头,不过在这之前她得说服这何老板将戏园子盘给他们才是。   “何老板不用撵我们,你的意思我都懂,也都明白,但我还是想盘下这个店。”见何老板想说什么,她笑着道:“何老板顾虑不外乎怕咱们生意做不下去,但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咱们既然吃这碗饭,没有这点子自信还不如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再说了,一个戏园子立于世靠得是什么?是靠那些肮脏的手段?难道不应该是戏,是角儿吗?”   “可你们就这点儿人,若是请不来红角儿,可该如何是好?”何老板怔忪道。   秦明月自信一笑,摆了摆手,“我就是角儿啊,我们这里个个都是角儿。”   这句话起先何锦不懂,但很快他就懂了。   而到了那个时候,他才明白这‘秦小哥’为何会如此自信。   *   尽管何锦再三说明强调,但秦明月还是非常固执地坚决要盘下这个店。   何锦见自己说得如此清楚明白,对方还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索性任由他们。双方先是签了白契,看时间还早,便又去了府衙换红契。   等红契拿到手,这交易就算成了。   摸着袖子里的银票,何锦面色有些复杂,“若你们现在想反悔,还能来得及。”   秦明月失笑道:“红契都换了,还有什么可反悔的,且我们也不想反悔。”   “你这小兄弟真是!罢了罢了,我也仁至义尽了,你们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说完,何锦拱手离开了,似乎生气了的模样。   秦明月不禁和秦凤楼对了个眼神,两人俱是无奈一笑。   之前换红契的时候,广和园里的钥匙已经尽数交给秦明月,所以即使何锦不在,对庆丰班也没有什么妨碍。   因为中午没来得及吃午饭,这会儿大家也都饿了,便先寻了一个地处用饭。用完饭后,他们也没回客栈,而是急不可耐地去了广和园。   广和园与他们之前离开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两样,这何锦也是个坦荡之人,说是连房子带物,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拿走,当着大家的面将大门锁了,钥匙交给了他们。   以后这里就是他们的了!   站在正厅那副偌大的山水图之前,秦明月莫名有些感叹了,而念儿几个小的早就高兴的四处撒欢子去了。   秦凤楼也很开心,脸上带着洋溢的笑。   “小妹!”   秦凤楼的激动,秦明月懂,他们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地方,以后不管再碰到什么事情,都没有人能将他们从这里撵出去。   “爹的遗愿终于完成了!”   这时,念儿几个小的嘻嘻哈哈从后面端着水盆提着水桶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抹布和扫把。   “咱们把这里打扫干净!”   秦明月有些愣然,这么大的地方。刚想说什么,可看着几个小的脸上洋溢的兴奋和笑,话反倒说不出口,索性捋起袖子,跟着大家一起打扫卫生。   正忙乎着,何锦突然从外面走进来。   “你们——”看着嘻嘻哈哈的大家,他愣了一下,旋即轻咳两声,“我就来看看,另外不知道外面那面牌匾你们可是要,如果不要的话,我想把它带走。”   秦明月用帕子擦干手,又将袖子放下,走了过来。   “既然何老板又来了,我有件事想说,不知道何老板可是愿意留下来帮我们?”   何锦当即一愣:“你说什么?”   秦明月抿嘴一笑:“想必何老板对这广和园也是有感情的,毕竟是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也是老何老板的心血所在,我看得出何老板将这里卖出去,有多么不舍,不然也不会再三劝阻咱们,怕咱们会吃亏是一个,恐怕舍不下又是一个。”   何锦没料到自己的心思竟会被对方洞悉,面上不禁闪过一抹复杂之色,他叹了口气,“秦小哥慧眼如炬,我确实舍不得这里。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我也不会将这里盘出去。”   说着,他以手掩面,显然是心中痛苦难当。   秦明月叹了一口气,陪着沉默了会儿,才道:“所以我才想请何老板留下来帮我们,难道你就不想重振这广和园?”   何锦听出了些内容,顾不得感伤,诧异道:“你们不打算换这店名?”   秦明月洒然一笑,“店名如何于我来说并不重要,换可,不换也可,当然若是何老板打算留下来帮我们,我可以不换。”   “这——”   不得不说,这对何锦来说很有诱惑力。可能对于有些人来说,店都没了,何必执着一个店名,可对有些人来说,意义非常重要。   人活着不就是一点儿意义吗,如果连这点儿东西都没了,那还能剩下什么?   秦明月正等着何锦的答复,突然,从门外闯进来几个人。   这几个人衣着打扮不一,但看起架势和面相就像是来找茬的。而何锦看到这些人,就以明眼可见的程度愤怒了起来。   “你们来做什么?!”   “哟,这不是何老板嘛。噢,对了,现在不叫何老板了,据说这店被何老板盘出去了,是你接手的?”话还没说到两句,苗头就直接对上和何锦站在一处的秦明月。   秦明月也没含糊,大方地一点头。   那领头之人歪着头,用眼神上下打量秦明月,嘿嘿怪笑一声,“你这小子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进来蹚这趟浑水,让爷怎么夸奖你呢?是说你勇气可嘉,还是蠢?该不会是这姓何的故意诓了你来,接了这家店吧?”   这人语气之怪,模样之怪,简直让人看见就想痛揍他一顿,反正何锦是被气得浑身直颤。   秦明月莫名有些同情他,有时候当个正人君子真是挺吃亏的,因为这世道很多时候,都是不要脸的小人当道。不要脸的人就得不要脸的手段对付,光/气自己有什么用呢,得气了别人才成啊。   面上她却是一副愣头青的模样,“何老板人很好,他没有诓我,他都跟我说了,说有一群不要脸的人总是来找他麻烦,才致使他生意做不下去只能将店盘了。不过我想着光天化日之下,这群人总不能明着抢砸,大家做生意和气为主,有什么解不开的冤仇呢,您说是不是?”   这话音还未消下,她又道:“对了,诸位客官是来看戏吗?咱们戏园子正处于停业之中,过些日子就会开业,等到时候诸位再来捧场吧。”   这一番话说的,先是装傻当面讥讽,接着又问人是不是来看戏的。还别说,这群人还真被秦明月给忽悠愣住了,想质问这小子是不是骂自己这伙人,可又不能啥事不找就找骂,指着鼻子说自己就是那不要脸之人。可要说自己是来看戏的,关键他们还是来找茬的啊。   秦明月也是个见好就收的性子,当即手一扬,一副当老板的架势,“人呢?还不来人好好把客人送出去。”   “哎,老板,这就来!”二华子拉长嗓子,蹦了出来,一副跑堂伙计的模样,将手里的抹布往肩膀上一搭,微微一弯腰道:“诸位客官,这边请呐——”   大家忍着笑,看着二华子将这群人请走。   而这群人也真就被请走了,一直到大门外面才知道自己似乎被耍了。   可关键这被耍得还挺不光堂,不能见人,也没脸说。于是回去后,也没有直说,只道是接手广和园的人是个二愣子,油盐不进,无论他们怎么威胁暗示,他都无动于衷,把那何庆给气得,当场脸就气歪了。   “我倒要看看这是哪来的拦路虎,竟然敢跟爷做对。在城东这地界上,是龙你得给我盘着,是虎你得给我卧着,惹了爷我叫你血本无归!”   ***   而另一边,在经过秦明月的再三说服之下,何锦终于答应留下来帮忙。   他本就不舍这广和园,再加上他在戏园子里干了半辈子,除了这个他也不会干别的,如今留下来帮忙也算是适得其所。而秦明月等人也在谢过老板娘后,从客栈里搬进了广和园。临走之时,老板娘分外不舍,说了好几遍等广和园开业了,她就来看戏的话。   时光匆匆,转眼间又是大半个月过去了。   这这半个月中,庆丰班的人找来泥瓦匠和木匠,将广和园大致修葺了一番。另一边也在门口贴了告示,招了几个跑堂的伙计回来帮忙。毕竟这么大的地儿,指望庆丰班这几个人来收拾,那得收拾到明年去。再说了,以后真要是开业了,也得有人手帮忙啊。   同时,秦明月也深深觉得留下何锦是个好决定。   她原本只是同情,加上动了恻隐之心,没指望他能干什么的。没想到何锦这人看似有些迂腐,实则十分能干,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又是在这一片儿住久了的,什么事儿都门清,可是给庆丰班解决了不少难题。   例如这找泥瓦班子木匠来修葺房子,还有招伙计训练人之类的事,都被他一个人包揽了下来,几乎没让秦明月和秦凤楼操半点心。   老郭叔感叹终于有人给他帮忙了,秦凤楼窘然,而秦明月却是会意一笑。   可不是!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这东风怎么刮,还得斟酌。   且不提何庆园那边,只看前面庆丰班接手,后面何庆园那边就接到消息跑来使坏,明眼可见是一直盯着这边,可以预料等广和园再度开门做生意,那边肯定是要捣乱的。另外,如今这偌大的广和园,除了庆丰班的几个人,以及何锦和几个新招的伙计,还没有其他人,想要开门做生意,那也得有人撑场子才行啊。   这事儿一直藏在何锦心里,沉甸甸的,也因此当园子修葺好了,他几次看到秦明月都欲言又止。   秦明月知道他想说什么,其实她也在想这事。   这日,何锦终于忍不住了,瞅着秦凤楼几个人都在的时候,特意问了这事。   “实在不行,我就出去再找几个角儿回来先撑撑场子?我知道你们本身就是个戏班子,可光你们这几个人也不中用,这么大的园子总不能空着。”   这事儿其实秦明月正和秦凤楼商量着,听到这话,兄妹二人对了个眼色,由秦明月出面回道:“何大哥不用担心,这事我们已经有了章程。我打算将其他几个戏厅暂时封闭,只启用最大的那一个,至于找角儿这事,可以以后再说。”   “可——”何锦有些急了,明显是不赞同秦明月这种办法。   秦明月抬手打断他:“何大哥有没有想过?那边一直盯着咱们,即使你出去能找到人回来撑场子,就他们那种捣乱法,估计也没啥用。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只要咱们打出名头,我想以后不用咱们出去请,就会有很多红角儿自己找上门来。”   “可怎么才能打出名声?”   “搭台唱戏啊。”秦明月一笑。   不光她笑了,庆丰班的几个人都笑了。   莫名的,大家都很有自信,这种自信不是来源于其他,而是来源于秦明月,抑或是来源于秦凤楼。   看到这笑,何锦不但不能感同身受,反倒有些恼了。合则就他一个人在这里瞎操心,人家都没当成回事。   “你们哪是在做生意,这分明就是在儿戏……”   他就想拂袖而去,却被秦明月一把拉住。   “何大哥,你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   作者有话要说:   ————————   目标怪物:何庆园,何庆。   怪物血量:100   怪物战斗指数:100   己方主要战斗人员:秦明月and庆丰班一众人   综合血量:90   综合战斗指数:70   另怪物开了无敌挂,己方无挂,该如何消灭目标怪物,QAQ在线等,挺急的。   O(∩_∩)O哈哈~ 第50章   ==第五十章 ==   最近这几日, 城东这片稍微热闹的街面突然出现了一群人。   这群人行为十分怪异, 见人就往人手里塞纸。   塞了纸还不算,还不忘念念有词, 说是什么汇贤街的广和园将于五月十五这日晚整装开业,是时不但茶资全免, 前一百名看客还有礼品赠送。   至于这礼品是什么,内容倒是挺丰富的, 从笔墨纸砚到茶具、折扇、荷包香囊乃至于鸡蛋, 应有尽有。   当初为了给广和园做宣传, 秦明月可是费了不少心思。   不仅找刻坊印了古代版的宣传单, 还将广和园所有人的都动用起来出去发传单,甚至这些礼品也是费尽了心思。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这句话从古至今都通用, 若不然现代那会儿各大商场卖场,为了抢生意拉客源何必捣腾出这么多事,还不是因为顾客都卖帐。   不过这古代可跟现代不大一样,现代那会儿举凡提到礼品, 大致家用电器, 小到一包纸巾,都有人为了礼品前来凑热闹。   可在这里,到底送什么才能吸引人来呢?   对此, 秦明月决定区别待遇,特意交代外出发传单的人,碰到那些打扮文质彬彬的书生, 就说礼品中有笔墨纸砚等物,碰到那些手里提着鸟笼子的老爷和公子哥们,就说有赏玩核桃以及一些奇巧的小玩意儿,至于碰到那些上街买菜的大娘小媳妇们,则说有鸡蛋可以赠。   是的,秦明月将跟戏园子八竿子打不着的大娘们也作为了宣传的对象。   其实她也是为了以防万一,既然想要造势,就得往大里捣腾。总不能他们费了这么大的气力,到时候门罗可雀,只有小猫两三只来,那可真就丢人丢到家了。没有钱场,总要凑个人场不是。   且根据现代那会儿的例子,秦明月有这样一个认知——   那就是永远不要低估大妈们的能量,尤其是送鸡蛋,那可是现代那会儿一些卖保健品保健器械乃至于各大超市无往不利的手段。   为了鸡蛋,大妈们可以起个大早天还不亮去排队,一直排到中午,也可以坐大半个小时的公交,越过大半个城市,甚至不吝于帮你宣传,见人就说,宣传得人尽皆知。   有时候鸡蛋比黄金管用,真的不骗人。   反正为了将广和园即将开业的名头打出去,秦明月也算是无所不用其极了。听过什么叫做轰炸似的宣传没有?在这种没有电视没有报纸没有微薄没有手机的地方,她将自己所能想到的办法都拿了出来。   于是一时之间,城东这片儿到处都是在议论广和园的人,甚至往其他处蔓延,城南城西城北乃至于那些达官贵人们所住的内城都有耳闻。   尤其是那些大娘们,见人就说,你看那广和园傻不傻,看戏不管人要钱,还送鸡蛋。我活了这么久,还第一次见这么糟践银子的,据说不光送鸡蛋呢,还送一些别的其他玩意儿,到时候你去不去?   怎么不去?咱们多叫些人一起去,要是骗人的,咱们就不依他们。   人总是习惯这样,对某些事情质疑的时候,就会拉着同伴一起。最起码就算显得傻,也不是只傻自己一个人。   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广和园开业送鸡蛋钻进了许多人耳里,甚至偶尔上街买个东西,都能听见有人这么议论一句,简直是无孔不入。   何庆早就听下面人说了,他只是不屑一笑,想着也不知是哪来的乡下土包子,为了拉客竟使出这种手段。   送鸡蛋?!   真亏他们想得出来!   何庆笑得抑不可止,越发没将广和园的现任东家放在眼里,也因此他明知道广和园正在动用手段造声势,竟没有从中作梗,这倒是秦明月始料未及之事。   其实秦明月也没料到事情竟会发展成这样,二华子他们从外面回来,说外面都在议论送鸡蛋的事儿,连她都十分诧异。   有一种忍俊不住想笑的冲动,但同时并不意外,她真没有瞧低大妈们的宣传力度,真的没有。   *   转眼间到了五月十五这一日,刚到黄昏之时,就有无数大娘小媳妇们从京城各处三五成群朝广和园涌来,甚至个个都拖家带口。   大抵是没预料到来的人会有这么多,所以等许多人到了后,看见广和园外面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不禁都有些瞠目结舌。   人都有从众性,本来还没听说这一消息的,见广和园门外围了这么多人,不禁也都涌了过来。人多口杂,大家一面站着看热闹,一面就开始议论起来,议论着议论着,话题就变了。   有人说广和园请了个在江南红透了半边天的名角儿,据说那名角儿可是众多达官贵人们争相追捧的对象,还据说这名角儿是广和园砸了大价钱请来的,不然何必造这么大的声势,花这么大的本钱。   这是秦明月在里头看到外面来了这么多人后,灵机一动想的办法。   左不过就是造声势嘛,利用水军拉动粉丝们的情绪,这可是演艺圈里玩老套了的手段。   随着时间过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可广和园门前聚集的人却越来越多,甚至整条汇贤街都被涌来的人群堵满了。   大家都是开了门做生意的,见这么多人来,还当是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可进店的一个没有,还把路都给堵了。想发火撵人吧,不敢触怒这么多人,索性看天色已晚,生意也不做了,都站在外面看热闹。   而在隔壁街的何庆园早就收到这个消息了,得知汇贤街整条街都被来看广和园的人给堵了,何庆的下巴差点儿没惊掉。   想亲自去看看现场,实在拉不下这个脸,只能气急败坏地不停使人去看情况,然后回来复述给他听。   茶盏被砸了两个,鼻烟壶也被砸了,何庆就闹不懂,现在的人究竟怎么了?   不就是送鸡蛋吗,又不是送金子!   *   广和园在经过一番修葺以后,与以往截然不同,大门前的庭院此时被一个一人多高的红色戏台子所取代。戏台子只露出一小截出来,后面其他部分则是被一幅暗红色的幕布笼罩着。   随着暮色四合,戏台子四周挂起一排排灯笼,将整个戏台子照得宛若白昼。而临近广和园附近的地方也都亮起一盏盏大红色灯笼,远远望去,十分惹眼。   涌往广和园的人越来越多,场面拥嚷而嘈杂。本来很多人是为了送东西而来,如今这么多人,大家都议论得群情激昂,倒是不好意思喧嚷自己这点子小心思了。   就在大家都被挑动了好奇心,急不可耐想看看这被人吹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红角儿是谁,嚷着让角儿出来时,戏台子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此人年纪大约在三十多岁的样子,一身青袍,身形消瘦,显得清癯而儒雅。   “这不是广和园的何老板吗?”人群中,有人认出了何锦。   “不是说这广和园被何庆园打压得抬不起来头,都要关门大吉了,没想到这何锦倒是个本事的,竟能造出这么大的声势。”   “估计是孤注一掷吧,这次若是演砸了,这广和园可就完了。”有那懂点内情的人,如是说道。   “也是,当初老何老板还在的时候,广和园多大的势头,没想到这老何老板走了,唯一的儿子倒是个立不起来的……”   下面的人到底是怎么议论,何锦听不到,但也能猜到。不过此时的他,完全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注意这个,他激动、亢奋、就像是被打了鸡血也似,整个人亢奋得直颤抖。   他有多久没看到这种客流如潮的场景了?   也许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演砸了,可能看到这副场面,能看到这群人是冲着广和园的名头而来,‘广和园’这三个字不停的从众人的嘴里冒出来,他这辈子足了。   足够了!哪怕接下来演砸了也不怕,大不了他把那两千五百银子退出来。今天的场景足够他回味许久了,足够他孤独一人继续守着这个日渐衰败的戏园子,为振兴它而为之奋斗着。   其实没人知道何锦曾经有多么厌恶自己,从小看着爹唱戏,大家都唱戏。他喜欢唱戏,也想唱,可惜他竟是一个全然没有天赋的人。甚至不光是没有天赋,老天似乎夺走了他的嗓子,无论他在心里唱得怎样的圆熟,可一旦开口就是荒腔走板。   爹失望的眼神,大家诧异的目光,以及爹总是夸赞天赋惊人的师弟,说道他以后一定能成为第二个何宏邦,这些交织成了何锦幼年的阴影。   其实若不是真的喜欢,他又何必如此坚持,随便换个小买卖做,也足够他养家糊口了。   可是怎么能,怎能舍得下,就是因为舍不下,才一直不愿离开这里。   看着下面人头攒动的场景,何锦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努力克制住这种冲动。   场中有锣声响起,下面渐渐安静下来。   等场中再没有杂声,何锦才开口道:“非常感谢大家今日能前来捧场,多的也就不说了,大家看完戏后,可以根据先来后到的顺序前来领礼品。”   丢下这句话,他拱拱手就下去了。   至于之前由秦海生亲自撰写,秦明月出主意的‘演讲稿’,早就被他忘到脑勺后去了。直到下台后,他才突然想起来,不过这时哪里还能重新来过。   三声清彻而绵长的锣响之后,一阵悠扬而空灵的乐声响起。   暗红色帘幕缓缓被拉开,露出其后一大块儿暗黑色的影布来。   这影布似乎是特制的,乍一看去是一片漆黑,可再看又不是黑的,其上似乎有祥云朵朵,正中是个偌大的、明亮的、圆盘似的银月。   这月亮很大,有一人多高,半悬在夜空中,衬着头顶上若隐若现的月,再看看戏台子上的月,恍然让人置身在静谧的夜空之中。   而同时,场上的灯光似乎暗下来了,月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子,这女子纤细而优美的身影占据了整个月亮的中央,呈飞天状,其身上披挂的丝带随着微风翩翩起舞,好似真有一个女子正在向月亮飞去。   “赫!”   “这是嫦娥!”   场中有无数惊呼声。   嫦娥奔月的故事无人不知,每年的上元节可是举国欢腾的节日,所以又有谁不知道嫦娥呢?甚至连懵懂小儿都听过家中长辈讲诉过嫦娥的故事。   乐声突然变得哀婉、缠绵起来,有一女子似乎在低声浅唱:“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我的后羿,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   这声音说唱不是唱,可若说不是唱,却又像似在唱,说不出的好听,道尽了女子心中的忏悔与无尽的思恋。   帘幕缓缓闭合,而当再度开启的时候,嫦娥的故事也由此开始了。   *   当初广和园重新整修之时,大家都忙里忙外,却没有一个人操心是时登台唱什么。   仅有何锦一人急得团团乱转,庆丰班的人却处之泰然。   庆丰班的人以为还是唱白蛇传,所以他们一点担忧都没有,毕竟这可是他们红透整个苏州城的底码,可这想法却在秦明月这里遭到了阻碍。   秦明月并不打算唱白蛇传,至少现在不能,因为在她心里其实还有一层忧虑。   这些日子,她一直想不通为何贺家人会突然翻脸,若说之前她以为这幕后者便是自己的庇护伞,很显然这个想法遭到了颠覆。   贺斐的态度暧昧,突然求娶,都透露出许多蹊跷。起先秦明月只当是色字当头,可思过来想过去又觉得以贺斐的心机深沉,他应该不会是被女色迷昏了头的性格。   可到底是什么原因?难道是二哥那里出了什么大变故,所以贺家人才会徒然变脸?抑或是之前她的猜测都是错的,这里面其实还有其他别的事?   秦明月内心如焚,却又不敢当着其他人说,只能暗暗藏在心中,颠来复去的想,却依旧没有得到任何解答。   而她之所以会决定来京城,想改变身份是其一,其实更多的是一种危机感。她总觉得自己必须获得更多的筹码,这样才能保住大家,甚至是保住她的二哥。   同时,因为二华子和虎子被跟踪那事,秦明月总觉得贺家人似乎并不只是想把他们赶出苏州城这么简单。在经过这一系列的事件,她已经清楚意识到所谓的权贵对他们这些人的绝对凌驾,如今正是风雨飘摇之时,就算不隐姓埋名,他们也不该再招惹风头,最起码目前不能。   这才是秦明月不打算唱白蛇传的主要原因。   而秦凤楼虽然不太清楚这具体内情,但也觉得他们刚从苏州逃离没多久,扭头就在京城里唱起白蛇传有些不大妥,再加上乐叔也支持秦明月不唱白蛇传的的想法,才会有今天的这出《嫦娥》。   不同于当初编写白蛇传时的引导,这次因为时间所限,是由秦明月直接提出这个想法的,甚至给出了故事的大概框架,只待秦凤楼填充。   从戏本子的撰写,到谱曲和填词,时间实在太紧迫了,不光秦凤楼被忙得每天只能睡两个时辰不到,乐叔也闲下。不同于上一次,上次乐叔只是在一旁指点秦凤楼,自己却并不下场。大抵也是知道这是庆丰班能不能在京城站稳脚跟儿的第一炮,这次乐叔亲自下场操刀。   也是到了此时,秦明月才明白为何秦凤楼竟如此的‘多才多艺’,有些不符合他的身份。原来在原主不知道的情况下,乐叔给秦凤楼开了这么多的小灶。两人虽不是师徒,但也与师徒无疑了。   而秦明月更是好奇乐叔的来历,只是乐叔闭口不谈,她也不敢询问。   *   整个戏从一开始就采用倒叙的手法。   先是嫦娥抱着玉兔一人在寒冷孤寂的月宫来回漫步,思念依旧在凡间的后羿。夫妻二人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两两相隔,不能相聚。   之后才回到一切事情的起源,年轻的嫦娥结识了一位英俊勇猛的猎手,这名猎手名叫后羿。后羿是当地部落最英勇的勇士,他能战胜最凶猛的野兽,猎到最丰富的猎物。嫦娥倾慕于他的骁勇善战,而后羿也爱慕嫦娥的娴静温柔,两人便相爱了,在一颗月桂树下许定了终身。   两人成婚之后,十分恩爱,而后羿也成了当地部落的首领。每日带着部落里的猎手外出打猎,保护部落里的老弱妇孺。而就在这时,天地之间突然出现异象,竟在一日之间天上同时出现了十个太阳。   人间一片哀鸿遍野,大地被烤得冒烟,江河湖海也为之枯涸,眼看部落里的老人小孩已经快坚持不下去了,后羿终于忍不住了,别离了妻子,外出去查找为何天上竟会出现十个太阳的真相。   戏演到后羿在去昆仑山求助西王母时,戛然而止。   帘幕早已经在众人不自觉中,缓缓合上了,可场中许多人却依旧缓不过来神儿。这大抵是有史以来第一场完全在静谧之中演的戏,明明戏台子四周围了无数人,可却宛若无人之境。   不是戏不够精彩,而是精彩到让所有人都失了声。   其实打从一开始秦明月就没有想过要利用故事来吸引众人的目光,这嫦娥的故事老少皆知,她既然想用这个当卖点,卖得自然不是故事,而是所谓的压箱底的绝活儿。   从戏开始之前利用灯光在月亮上投上自己的影子,营造出嫦娥奔月的梦幻。到后羿的骁勇善战,与野兽搏斗的血腥和惊险。为了打响这头一炮,秦明月算是歇尽所能了,从戏台子布置,到场景的转换,到利用话剧戏剧等相结合的手段将整个故事呈现出来,乃至于上台的每一个人的造型。   例如她所穿的这身衣裳,和整体造型,就是参考了敦煌飞天。当然为了合乎当下的眼光和世俗,并没有袒露身体,而只是吸纳了其飘逸的衣裙,飞卷的彩带,营造出一种飘逸感。   而后羿的造型则是走远古蛮荒时期的豪迈不羁的路线,甚至是和后羿搏斗的野兽,也是秦明月亲自去买来动物的皮毛,特意找人做出野兽的模样,只是相对体型大一些,可以容纳一个人钻进去。   而训练人披着皮毛扮演野兽的扑咬,这对上辈子看多了动物世界乃至于各种电影电视的她,并不是个难题。   甚至为了让人能够身临其境,每一个场景都会换一副相应的背景影布,乃至于灯光的投射,这些都是有讲究的。   所以这样的戏还不能够忽悠住眼前这些人,那秦明月算是白穿越一把了。   场中安静持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由交头接耳的嗡嗡声所取代,这声浪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竟有响彻天际之势。   而此时秦明月早就进了戏园子,她不用再看,就知道会造成怎样的轰动,想必到了明日,‘广和园’、‘嫦娥’的名字会传遍整个京城。   ……   接下来的善后之事,整整持续到了宵禁之前才结束。   其实好多人都忘记来领礼品了,还是广和园的人出面叫住,那些早来的人才去找广和园的人领东西。   广和园并没有失言,每个人都拿到自己心仪的礼品。尤其是那些个大娘们,看到那一篮篮的鸡蛋,嘴巴都笑歪了,连道怎么好意思,看了这么好看的戏,还白拿人一篮子鸡蛋。   广和园负责发放鸡蛋的伙计也是个嘴巧的,索性便顺水推舟一句,还希望各位大叔大婶大娘们多帮忙帮忙宣传,以后广和园还会陆续有活动推出,希望大家多多前来捧场。   *   露天搭台整整演了三天,这三天里无数人从京城各处而来,汇集到广和园的大门外。   不要钱的戏,还是前所未有过的戏,哪怕就是为了证实旁人嘴里那甚为虚幻的一切,也得跋山涉水排除万难的来啊。来了之后,自然就忘了自己的初衷,只是沉浸在《嫦娥》的剧情中如痴如醉着。   嫦娥的整体路线,秦明月将之定位为玄奇。   除了嫦娥和后羿之间可歌可泣的爱情,大部分还是以种种特殊的手段,为大家展现远古洪荒时期的神话。   这些只在神话里传说中的人物,他们被拟人化,被赋予了各种各样的性格,让他们显得接近人类,具有人类的思想。他们会像人类一样的胆怯退缩,也会像人类一样使用阴谋诡计,同样他们也会爱上美丽的女子。   神话的魅力就在于未知,因为不知道,才更想知道。因为更想知道,才会更加好奇。   三天群演之后,广和园门前的戏台子就被拆了,若是想继续看下一折,需请进戏园子买入场票。此时买入场票是有很大的优惠的,票价本是定价为五两,因为现在处于刚开业阶段,只需付出一半价钱就可以入内了。   换成以前,二两可能会让人觉得有些贵,可现在先告诉人买这个东西本是需要多少银子,现在只需要付出它的一半,竟没人觉得贵。   票价不光贵,还供不应求,因为广和园最大的戏厅,也顶多只能容纳近一百五十人。   哪怕是京城里最红的名角儿杜齐笙,恐怕也没出现过入场票供不应求的场面。甚至许多人看了这一折,直接找广和园的人定下了下一场的票。还有的则是一掷千金,办了广和园的年卡,一年只需要一百两银子,广和园所有场次的戏随便看,不限场次,不限次数。   何锦刚开始还觉得这种年票恐怕不好卖的,可也不过三日竟买了二十多张,着实让他吃惊不已。   广和园红了,红得十分突兀,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红的,但就是红了。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   汇贤街和南聚贤街交汇, 呈T字形, 南聚贤街在前,汇贤街在后, 此时从南聚贤街通往汇贤街的街口处,站着几个青衫伙计, 一见到打扮鲜亮熟面孔的老少爷们,就凑上去说话。   “杨老板, 好久不见了, 今儿咱们何庆园有小春香的场。你老之前不是一直念着吗, 要不要去瞅瞅?”   “钱老板, 还记得小的吗,小的是何庆园的小田子啊, 好久没见到您老人家了, 咱何老板专门准备了您老最爱喝的茶,君山银针。您……”   换着以前,这种手段几乎都能把人拉走,可这几天也不知是怎么了, 几乎没人卖帐。甚至被拉的人还稍显有些不耐烦, 方才那个上去抓住人家袖子的伙计,碰到个暴脾气的主儿,差点没被人一脚踹在肚子上。   一直站到太阳到了正中间, 也没拉回来一个客人,天又热,这几个伙计蔫头耷脑地回了何庆园。   “老板……”   “一个客人都没拉回来?你说我要你们这些人干什么吃的?”何庆砸了手里的茶盏, 破口大骂着。一面骂,一面抬脚对着其中一个伙计就是一计窝心脚,当场把人踹翻当场在地上来回打着滚。   别看何庆人长得不壮实,但打小就是唱戏的出生,基本功练的扎实。唱戏的哪个不是唱念做打样样俱全,别看人瘦,寻常一两个大汉还真拿他没办法。   踢完了一个还不算,何庆冲上去对几个伙计又是打又是踢的,直到所有人都倒在地上连连呼痛求饶,他才算发泄完,一甩袖子走了。   等他走后,那几个伙计从地上爬起来,没事儿人一样拍拍身上的灰和脚印子。   不是不疼,就是没表现的那么严重罢了,这何庆是个心理扭曲的,不怕人打到求饶,他是不会罢休的。所以何庆园的伙计都有经验了,趁早求饶,免得受皮肉之苦。   若不是何庆园给的工钱高,若不是何庆背后站着那位主儿,恐怕这些伙计早就撂挑子走人了。可也仅是想想罢了,人活在这世上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得已。   另一边,何庆越想越是恼火。   自打那广和园红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原本当初何庆园之所以会开在这里,就是为了抢广和园的生意,遥记那些年广和园被何庆园将所有客源都半路截走的情形,而如今这种情形完全倒置了过来,成了但凡走到何庆园的客人,都会突然想起听别人所说的那个广和园,然后明明人都进门了,扭头就往广和园那边看热闹去了,而这一看就再也没见回来。更不用说那些本来就是要去广和园的客人。   也不过短短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何庆园的生意就急速下滑,虽没有到门罗可雀的地步,但开设的场次都是冷场的状态,每场只有那么少少几个老面孔出现。偌大的戏厅,角儿们在台上孤零零的唱着,何庆自己看着都觉得寒碜。   何庆怕,当初他对待广和园是怎么的狠,他如今就有多么的怕,因为他见过广和园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颓败的地步。   他怕得每天夜里都从梦中醒来,怕得头发一把一把往下掉。他辛苦了这么多年,他出卖了一切,若真是连那广和园都不如,甚至拥有的一切也要被夺走,何庆简直不敢想象那副局面。   “不行,不行,我得想个办法。”他神经质地来回转着圈,一面走一面使劲拽着自己的头发。将头发拽得一团毛糙,才终于想到了主意,“对,对,我去找那位爷。”   *   德顺楼里,孙珩正在和祁煊喝酒。   孙珩十分年轻,大概只有二十多岁的模样,生得浓眉星目,面若刀削,一身五城兵马司的官袍,领口没扣,松松的垮下露出里面的中衣,一看就是不耐烦拽的。头上的官帽也歪了,他右脚踩在旁边的凳子上,胳膊肘搁在桌上,拿着一个酒杯有一口没一口的啜着酒。   这样一副没个正形儿的样子,被他老子南宁公看见,估计又是被胖揍一顿的下场。   “你出去一趟回来,似乎变了很多,好久没看见你跟在莫五身边晃悠了。”   祁煊的样子也没比孙珩好到哪里去,整个人懒散地靠在椅子里,似乎喝酒也提不起他的兴致。听到这话,他抬眼睨了对方一眼,嗤道:“莫五最近被他娘天天压在府里,好久都没出来了,我总不能去衡国公府捞他去。”   “也是,要知道衡国公府那群人可不怎么待见你,你主动上门,人家该说你带坏了莫五。”说着,孙珩笑了起来,嘲讽意味浓厚。   这两人在京城里是出了名的声名狼藉,一个恶名昭彰,天怒人怨到人人喊打,却敢怒不敢言。另一个整天走鸡斗狗,包戏子,打架斗殴,成天惹事,玩世不恭到天天被老子追着打。也许是臭味相同吧,所以两人的关系还算不错。   “对了,我让你找的人找到没?”祁煊突然问道。   “你是说那个叫庆丰班的戏班子?我让手下的人各处都打听过了,还真没听说一个叫庆丰班的戏班子。对了,你找个戏班子做什么?难道你有老相好在里头?”说着说着,孙珩的话音就变了,变得戏谑起来。   孙珩年纪也不小了,他老子南宁公一直觉得他也没个正事儿干,所以才成日里才到外头惹是生非,便特意给他找了个五城兵马司副指挥的缺儿干。这五城兵马司管着京城外城地面上的缉盗防火,疏理泃渠街道治安的事儿,所以若论消息灵通,还没有其他衙门能赶上他们。   祁煊睨了他一眼,灌了口酒进嘴里,站了起来,“我还有事,你慢慢喝。”   孙珩顿时急了,“你叫我出来喝酒,现在又成你有事了?不带你这么干的。”   正说着,突然从门外疾步走进来一个身穿五城兵马司吏目衣裳的人。   “头儿,有人找你,就是那个叫何庆的。”   祁煊眼神顿时变得不耻起来,只差明说是孙珩立身不正,倒给自己泼起脏水来了。   孙珩当即恼羞成怒,呵斥道:“去去去,屁大点儿的事也来找老子,耽误老子喝酒!”   那人有些委屈,这不是你老相好嘛,可又不敢明说。   “你现在走,下次别找我喝酒了!”孙珩对祁煊威胁道。   祁煊一笑:“快去找你的老相好去,跟我喝酒有个什么意思,我还得找人去。”说着,掸掸袖子就走了。   孙珩在后面跳嚣:“什么老相好不老相好的,多少年的成年往事了!”见祁煊走了也不理他,他扭头踹了身边那人一脚,“你个没眼力价的,什么人都敢往我身边引!”   这人委屈地瘪瘪嘴,也不敢反驳,只是问:“那人到底是见不见,要是不见属下就撵他走了。”   孙珩拧眉想了想,往椅子里一坐,“去叫他进来。”   不多时,何庆就被人领进来了。   看到桌前坐着的孙珩,何庆撑起一抹媚笑,靠了过去。   “孙爷,您好久没来找庆儿了,庆儿对您日思夜想,却又不敢来打搅您。今日实在是耐不住了,才斗胆来找您的。”   这样的何庆,大抵所有人都没见过,扫去了阴沉与歇斯底里,他本就生得白皙俊秀,身段纤细,又这么特意逢迎地笑着,可不是媚态百生。   可惜——   孙珩简直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他当初是怎么瞎了眼的,竟然看上了这种人。可说什么都晚了,人是他睡的,虽然有几年都没去找过他了,但抹除不掉这个事实。尤其孙珩向来是个长情的,对‘老相好们’一贯优待,他虽纨绔,但也做不出提了裤子就不认账的事。   “有什么事就说吧,别在那里笑笑笑的,笑得老子鸡皮疙瘩都出来了。”他一把将何庆搡开。   听到这话,何庆脸上当即闪过一抹难堪,到底脸皮是练出来的,也没当回事,而是就势哭哭啼啼将广和园抢自己戏园子生意的事说了出来。   何庆没敢隐瞒真相,他知道孙珩这人看起来玩世不恭,但从来不是个好糊弄的人,你实话实说他说不定念着旧情还能帮你,若是说谎,估计转头就会让人把他扔到大街上去。   当初这戏园子之所以能开,还是孙珩帮何庆开起来的,何庆想孙珩应该不会不管,且他素来也是个念旧情的人,虽然他们之间早就没那种关系了。   果不其然,孙珩听到这些话,只是浓眉一皱,几乎没有半分犹豫的道:“不就是个戏园子,多大点儿事,爷明儿带人封了它去。”说着,他看向何庆,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这是最后一次,爷早说了咱俩断了,以后要是再这么……”   不等孙珩说完,何庆赶忙一躬身,“孙爷您放心,以后庆儿再也不会这么不识趣地来打搅您了。”   孙珩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何庆自己就识趣地退下了。   直到这时,旁边那个身穿五城兵马司吏目衣裳的人才小声道:“头儿,这酒还喝吗?国公爷那边可是让你日日去当差,万万不能像以前那样点个卯就走。”   不等他说完,孙珩的眼睛就瞪了过来。这人差点以为自己脑袋要被瞪穿了,孙珩才扔了酒杯,刷的一下站了起来。   “走,还愣在这儿干甚?!”   这人忙不迭地跟了过去。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   祁煊出了德顺楼,上了马后就一路回了安郡王府。   刚进府大门,四喜就迎了上来,急匆匆道:“爷,王妃从辽东回来了,刚到镇北王府,方才命人传信过来,叫您过去一趟。”   祁煊当即停下脚步,表情一时阴晴不定,“那边有说是回来干什么的?”   四喜摇了摇头,面露难色:“王妃莫怕是为您的婚事回来。”   可不是如此,认真来说祁煊已经二十有二了,京中哪个勋贵人家的子弟是到了二十还不大婚的,都是十五六岁就定了亲,十七八岁成亲刚刚好,二十之前成亲都不算晚,可过了二十……   更不用说祁煊本就是宗室子弟,成亲更是紧早不紧晚。   只可惜祁煊本身纨绔,在外头更是声名狼藉,一些家中有适龄女儿的更是闻之变色。这些年来,因为镇北王夫妇镇守辽东,常年不回京,无暇顾及长子,惠帝皇后乃至皇太后都不止为他挑过一门亲事,可不是对方惧怕他的声名狼藉,哭着喊着也不嫁,就是祁煊看不中对方,说人家长得不齐整。   镇北王妃为了大儿子的婚事操碎了心,若不然也不会这年不年节不节的,千里迢迢从辽东跑回来。要知道镇北王可是掌着辽东数十万大军的兵权,一般不得诏令不能回京,哪怕是随侍在身边的王妃,也得先给朝廷上了折子才能回来。   这道理祁煊也清楚,他表情晦暗不明,嘴角略微勾了一下,便道:“那就去一趟镇北王府。”   按理说镇北王府乃是他的家,这么称呼自己的家,可四喜反倒并不诧异,视为常事,不得不说是一件怪事。   *   镇北王夫妇虽并不久居京城,但镇北王府还是一贯的富丽堂皇华贵大气。   到了门前,侧门处停了长长一队的马车,一群身穿镇北王府下人衣裳的人,正在从车上卸东西往府里搬。   这些东西俱是镇北王妃从辽东带回来的,她出身辽东大族,一贯是排场大气势足,行走坐卧皆是精致,哪怕是长途跋涉,也是一切尽善尽美的。   有御史弹劾过镇北王妃生活奢靡,可惠帝却是一笑,道镇北王替朕守着边关,抵御外族侵犯,即使是奢靡,也是当得。自那以后再无人敢提,皆知晓当今与镇北王兄弟情深,容不得旁人冒犯。   可不是如此,惠帝待镇北王素来宽厚,更视其子为己出。镇北王嫡长子祁煊还不到五岁就被接进宫中,由当今抚养,直至其成年才准其出宫建府。对他更是百般纵容,世人谁不知道有时候太子在惠帝跟前说话,都不如安郡王有用。   这也是祁煊在京城恶行昭彰,众人却敢怒不敢言的根本所在。   下了马,祁煊就将马缰绳扔给来身后的四喜了,大步迈入大门之时,眼角扫到那长队马车,他唇角勾了勾,却不显,很快迎上来正在行礼的下人就被他扔在了身后。   到了正院,王妃刚到不久,正在梳洗,丫头们将祁煊迎坐下来,又毕恭毕敬地端了茶,便屏息静气在一旁侍候着。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明眼可见祁煊不耐烦了起来,就在他准备扔了茶盏走人的时候,从里面出来了个年纪大约在五十多岁的老妈子。她生得圆盘脸,皮肤白净,眼角有着细细密密的皱纹,可以看出是个爱笑的人。一身体面的酱红色褙子,头发整齐的在脑后挽了个纂,显得异常干净整洁。   整体来说,一看就知道是在主人身边比较得脸的下人。   也确实如此,此人姓何,人称何妈妈。镇北王妃是她奶大的,所以在镇北王妃面前一向得脸,堪称其头号心腹。   出来后,她先是福了福身,然后笑着道:“郡王爷,王妃马上就到。”   祁煊只能又坐下来。   不多时,从里头走来几个人。   为首的是一位雍容华贵的女子,她鹅蛋脸,凤目樱唇,皮肤白皙柔腻,却有一双颇为英气的长眉,显得格外的咄咄逼人。   此人正是镇北王妃。   镇北王妃出身辽东大族苏家,本身也算是将门之后,从小养尊处优,长大成人后嫁于当年的三皇子为妃,及至三皇子封了王,便贵为王妃之尊。   她与寻常世家贵女不同,辽东民风彪悍,当地女子也是十分泼辣。尤其苏家世代为将,也算是将门虎女。   镇北王妃在贴身丫鬟的服侍下坐在首位,一众训练有素的丫鬟又是端茶,又是拿脚踏。等镇北王妃舒服地坐在椅上子后,丫鬟们便都退下了,只留了两个一个跪在脚边为她捶腿,另一个则是在背后为她捏肩。   而何妈妈则是恭敬地站在一侧。   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既能看出镇北王府的下人规矩好,也能看出镇北王妃是个规矩大的人。   而下首处坐着的祁煊,则是眉眼都不抬的继续喝茶,连起来行礼都不知道。   上面的镇北王妃见此,美目中闪过一丝不悦。   “许久未见你了,还是这么的没规矩!”   这时,祁煊才懒洋洋将手里的茶盏搁在小几上,“儿子也没想到,许久未见到了母妃,母妃第一句话竟是如此。”   镇北王妃当即纤手一拍,就想发怒,却被一旁的何妈妈的摇头制止住了。   她胸口上下起伏,显然是被气得不轻。许久,才僵硬着声音道:“我和父王一直挂念着你的婚事,这次我回来就是打算把你的亲事定下,等你成亲后再走。”不像是和儿子商量事情,反倒像是知会一声。   祁煊哦了一声,站了起来,“就这?没事的话,儿子就先走了。”   “你——”   可祁煊根本没有给她叫住的机会,很快便走出门外,镇北王妃只能被气得用手捂着胸口,连道怎么生了个这样的畜生。   何妈妈在一旁劝道:,“王妃,您千万莫动气,郡王爷的性子一向如此,您别跟他计较。您回来的时候,王爷可是千叮咛万嘱咐,嘱咐您这趟回来千万把郡王爷的婚事给办了。堂堂镇北王府的嫡长子,都这把年纪了还未成亲,还指不定外面怎么笑话咱府上。”   镇北王妃手捂着胸口,痛心疾首地直攥手里的帕子,什么王妃的风范,贵妇的优雅早就不知道扔到哪儿去了,“可你瞧瞧他,你瞧瞧他,他可有把我当亲娘看待,哪家的儿子是这么跟亲娘说话的?”   何妈妈叹了一口气,“郡王爷毕竟从小不在您身边养着,会和您不亲也是正常,等郡王爷以后娶妻生子了,他就能知道体谅您和王爷的艰辛和难处了。”   “他不气死我,就是好的,等给他成亲后,本王妃就回辽东!”显而易见,镇北王妃也不怎么待见祁煊这个长子。   *   孙珩被拉去了五城兵马司。   在他这个位置上,其实根本没啥差事要干,只要手下的人不惹事,他就算天天不来,也没什么影响。   可惜南宁公下了死命令,并知会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也就是孙珩的亲姐夫,让他好好盯着孙珩,以后再不能发生个什么点个卯就走的事儿。这不,孙珩被拉了回来,就坐在司衙门里喝茶,兼听手下的人闲聊。   这五城兵马司管得本就是街面上的事,寻常都是与些地痞流氓摆摊小贩升斗小民打交道,所以这些人虽穿了身差役服,却也是个个痞气十足。   孙珩本就是个没架子的,大家都清楚他的性格,说话也不避着他,荤素不忌,尽捡些荤段子讲。一会儿就把孙珩给听笑了,在一旁笑骂起来,被骂的人也是个没皮没脸的,浑然不当事不说,还自鸣得意。   说着闹着,就有人提起了广和园。   他们这群人管城东这一片儿的,在外面有个统称叫东城兵马司,因都录属五城兵马司,所以也没分的那么清。手下街面上的事,这些人自然清楚,说起来那是头头是道。   “刘盛你小子该不会没少被那广和园巴结吧,不然五两一票的戏票,就凭你小子发饷就精光,能去看得起名角儿?”   那叫刘盛的非但不避讳,反倒一脸得意:“上次叫你们去你们不去,那广和园的何老板可是单独给爷安排了个雅间儿。”   有人笑骂:“就你小子,还爷!”   可不是爷,别看这群人在一起没个正形儿,寻常在外头碰到王公贵族更是跟孙子没啥区别,可在那些升斗小民以及那些开店做生意的商人面前,却是个顶个的爷。   五城兵马司管什么?管缉盗防火,疏理泃渠街面治安。得罪了他们,随便给你扣个私通盗匪的名头,那店就只有被查封的份儿。所以刘盛这些人走在外头,只要是他们所管辖的地界,那就是比亲爹还亲爹。   孙珩本来没上心,听到广和园的名字就不免留意上了,因为之前何庆所说的抢何庆园生意的,就是这广和园。   广和园的名头孙珩也曾听过,就是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戏园子。本身也没啥背景,不然孙珩虽是个纨绔,却不会为了个戏子和一些大人物对上。   “……你们不知道,广和园那叫秦生的当红的名角儿可真是长得美,老子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比女子还漂亮的男人。那戏也好看稀奇,我跟你们说,上次叫你们去,你们不去,真是你们的损失。”   有人不信:“有你说得这么邪乎?我记得你以前不看戏的,就往赌窝子里钻。”   刘盛摆摆手,“去去去,老子现在已经不赌了,那都是多少年的老黄历了,老子现在就爱看戏。”说着,他得意地扬起头,好像看戏是个多么风雅的事。   不过别人不清楚,与他是同僚的这些人却清楚,这刘盛大字不识一个,端得是粗鄙,最喜欢干的事就是逛窑子上赌坊,看戏对他来说确实是一件挺风雅的事。   “这真是太阳打西面出来了,什么戏这么大的魅力,能让你刘爷眷念不舍,该不会是看中那戏子了吧。”有人拍着他肩膀戏谑。   刘盛一把将这人推开,“去去去,老子不是个断袖,他要是女人,我钻空了心思也要把他弄上手,就是可惜,是个男人。”他似乎还满脸遗憾的样子,根本没发现身边的人神情有些异样,眼角都在朝孙珩那处瞥。   刘盛不是个断袖,但这里有一个人是断袖啊,谁不知道南宁公家的嫡幼子,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包戏子。因为这事,至今都未能娶妻,哪个勋贵家愿意将自家女儿嫁给一个喜欢包戏子的。   南宁公是怎么打都不服,最近这几年孙珩已经收敛多了,可惜名声已经坏透了。   刘盛也是看到大家神态不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当着自家头儿的面嫌弃断袖,这不是老鼠舔猫鼻子,找死吗?   他忙凑了过去,笑得巴结,“头儿,我可不是说喜欢男人不好,我觉得吧这喜欢男人和喜欢女人没啥区别,喜欢男人好啊,不容易搞大人肚子……”   瞧这货说得歪的,孙珩被气笑了,一巴掌拍在他脑门子上,“滚你的!走,咱们去看看你说的那戏子到底有多美去!”   孙珩也是临时起意,他素来是个怜香惜玉的性子,若对方长得丑陋,他下手一点犹豫都没有,若真是个美的,怎么想都让人觉得惋惜。   刘盛没料到孙珩会这么说,不过他也是个反应快的,当即直起腰杆儿说:“我家头儿这是长了天眼了,今儿刚好有那嫦娥的场,咱们这时候儿去恐怕刚好能赶上。”忙打头阵引路去。   *   今儿正好演到蓬蒙□□不成,恼羞成怒,刚巧后羿从外头狩猎归来,蓬蒙便生出抢了不死药,以求白日飞升,也免得做那后羿剑下亡魂。   是的,秦凤楼将剧情改了,原本应该是蓬蒙偷看到嫦娥将不死药藏在妆奁里,妄图长生,伺机偷药。谁知道被嫦娥撞破,嫦娥情急之下将药自己吃了下去,才会有之后和后羿天地之隔的事情发生。   秦凤楼觉得蓬蒙偷看嫦娥藏药,有些不符合常理。在他的思想中,女眷应该是在后宅,外男是怎么能偷窥到她藏药的,还是藏在妆奁里。为了符合逻辑,他将剧情改之为蓬蒙对师母有不轨之心,趁师傅后羿外出时,想行那□□之事,嫦娥情急之下才会吃下不死药的。   嫦娥急惶之下,没有犹豫地便吃下了不死药,等吃下去后,才后悔了起来。   感觉自己身子开始飘轻,人也不由自主悬空起来,她想到关于不死药的传说,顿时悲从中来,心想恐怕以后自己是再也见不到自己丈夫了。   ……   秦明月借位对着头顶上做了个手势,藏身在房梁的郭大昌就开始滚动手里的木轴,随着他的动作,秦明月开始升空。   升空的速度很慢,这是留给嫦娥和后羿道别的时间,其实也就是煽情。   不煽情怎么感动观众,感动不了观众,怎么让人感同身受,同悲同喜。   “羿哥……”   只可惜后羿的动作实在太慢了,蓬蒙在房里头都听见他回来了,里面都进行了一番撕扯,嫦娥甚至都升到了半空,他才姗姗来迟。而天意也似乎在弄人,本来嫦娥升空的速度很慢,但后羿出现后,就快了起来。于是嫦娥只留下了这么一声‘羿哥’,就消失在天际。   “娥妹!”   ……   “这蓬蒙该杀!无情无义,卑鄙无耻!”   “竟妄图颠倒人伦,这试图亵渎师母的畜生!”   台下,众看客群情鼎沸,摩拳擦掌,恨不得冲上去打杀了那蓬蒙。   二楼的一间雅间儿里,孙桁边看边搓着下巴,搓下巴的速度越来越快,若是有了解他秉性的人,就知道此厮是猎艳心起。   他突然不想封了这家店,怎么办?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对不起老相好?   可跟老相好比起,显然是‘新相好’更得他心,于是这厮果断地忘掉了之前答应何庆的事儿,脑子里只剩下方才台上那宜喜宜悲的人儿。   ……   戏在嫦娥升空后戛然而止,显然是还有下一折的。   许多看客依旧沉浸在方才的剧情之中,或是骂着蓬蒙,或是感叹着嫦娥命苦,同时,看赏声又起,一声声锣声响彻屋宇。   秦明月方下了台,何锦便急急迎了过来。   “明月,发生了点事。”   何锦已经知道秦明月乃是女儿身,既然将何锦留了下来,肯定是要坦诚相对,也免得日后露出马脚被对方知道,心生嫌隙。   秦明月正解着身上的彩带,方才升空到了房梁上,一不小心她身披的彩带缠在了一起。正对着戏台子的房梁虽经过特殊加工过,可到底脚不挨地,秦明月下来后才捣腾起这个来。   她头都未抬,“何大哥,什么事儿?”   “有人想见你。拒不得,是五城兵马司的人。”何锦眉头皱得死紧。   来到京城这段时间,秦明月已不是当初那个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的她,这五城兵马司自然也是知道的。   若论他们这种开戏园子做生意的人,最不能得罪谁,京兆府还要往后靠,自然是这县官现管的五城兵马司。   秦明月彩带也不解了,蹙着眉心想了一下,安慰道:“何大哥,你别担心,不过就是见见,没事儿的。”   若是以前,秦明月还会心生排斥,可在这里呆的这一年多来,已经让她深刻意识到很多东西是她必须面对的。例如虚与委蛇,例如偶尔的抛弃自尊,例如对所谓的权贵卑躬屈膝。   “可……”何锦犹豫着。   对方的犹豫,秦明月清楚,不过是担心她是个女儿身。   可她现在不是女儿身啊,有龙阳之好的人也毕竟不是满大街都是,所以只要她小心应对,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我会小心应付的,等我换身衣裳。”   说着,秦明月就急急往后台去了。   换了身平时惯穿的男装,秦明月还特意将眉毛描粗了些,又将唇上的胭脂洗去了,才出了后台。   和何锦一同上了二楼,在门外敲了两下门,就被人叫进了。   一进去就看见了一群兵痞子,虽然这样人个个衣冠齐整,但给人的感觉就是痞里痞气的,反正秦明月是这种感觉,就好像是现代那会儿看过的二流子。   坐在最中间的那个人,格外的鹤立鸡群。   不是这人相貌英俊,而是这人的眼神。秦明月总感觉自己像一盘肉,已经被人盯上了。   她不自觉的拢了拢眉,跟在何锦身后施了一礼。   “何老板,这位怎么不自我介绍一下?”何锦笑着寒暄后,孙珩扬了扬眉,瞥了秦明月一眼。   何锦去看秦明月,她当即上前一步,“小的秦生。”   “琴声?”   “不是琴声,乃是秦皇汉武的秦,小生的生。”   孙珩在嘴里默念了下,总觉得名字有点儿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哪儿熟悉。   “好名字,不知这名儿里有何寓意?”   秦明月没有去看对方的眼神,“无寓意,小的不过是戏子,家父也不通文墨,不过是随口起的罢了。”   为了掩人耳目,也是为了不引人瞩目,所以自打庆丰班来到京城以后,就隐藏了戏班的名字,甚至连秦风楼和秦明月的名字也改了,去掉了中间一个字。这也是祁煊明知道庆丰班的人来了京城,却一直没查到他们落脚地的原因所在,不过这一切秦明月并不知道。   “戏不错,以后爷会来多捧你的场。”   爷?你是谁的爷!穿越过来,秦明月最讨厌的就是谁在她面前称爷。不过面上却是不卑不亢地。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   镇北王妃自打回了京以后,先是进宫觐见了皇后和皇太后,接着就开始活跃在各大府上的筵宴之上。   镇北王妃这时候回来能有什么事,京中明眼人不少,于是一时之间家中有适龄女儿要嫁的人家都开始渐渐淡出人眼。   当然,也有那种卯着劲儿想往上贴的人家,安郡王再怎么混不吝,也是当今的侄儿,镇北王的嫡长子。以后一个铁帽子王是稳打稳的,能有个这样的女婿也算不错,毕竟也不是谁家都能有一个封王的女婿。所以镇北王妃倒也没觉得受到了冷遇,有不少人家的夫人上前与她凑趣。   就这么挑三拣四了一番,镇北王妃又将祁煊叫了过去。   也是被这个儿子给气够了,她连面都没露,让下人抱了一摞子贵女的画像给祁煊,让他自己从中挑一个出来。   祁煊给出的答案是看都没看一眼,扭头就走了。   镇北王妃当场被气倒,还专门去宫里请了个御医回来,说是胸口疼。可惜祁煊向来不住镇北王府,一直住在自己府上,这戏演得他没看到。   于是镇北王妃胸口连疼了好几日,见这当儿子的还是不出现,她终于耐不住让人将祁煊叫了过来。   祁煊迈进房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布置华丽的卧房,镇北王妃头戴着抹额半靠在紫红色绣蝠纹的靠枕上,她面色苍白,似乎十分虚弱的模样,何妈妈正坐着一旁给她喂药,旁边是一水的端着热水铜壶棉帕子的丫鬟。   他几不可查地扯了扯嘴角,才走到近前来。   镇北王妃看了他一眼,有些虚弱、似乎也有些恼怒地偏开头去。一旁的何妈妈叹了口气,将手里的瓷碗递给边上丫头,拿起手帕擦了擦眼角,哭了起来:“郡王爷也太不懂事了,王妃为了您的只差呕心沥血,这么大热的天一路从辽东赶回来,没水路,只能走旱路,这一路舟车劳顿的,王妃老毛病犯了几次,还不敢在路上停歇,生怕耽误了。可您倒好,就算和王妃怄气,也得紧着她的身子……老奴是个奴才,原本不当说这些话的,可老奴实在是心疼王妃……”   换成一般懂事人儿,都会安慰何妈妈几句,顺道对镇北王妃表现一番自己的不懂事,双方互搭台阶下来,也就罢了。   可祁煊偏偏不是常人。   他睨了一眼何妈妈,嗤了一句:“你也知道你个奴才!”言外之意,奴才会越俎代庖管到主子头上去?!   当场把何妈妈的脸气成了猪肝色,捏着帕子的手只颤抖,也不知道这眼泪是继续擦,还是不擦。   镇北王妃本就是个脾气刚烈的,能忍到现在,还动用这种示弱的手段来逼迫祁煊就范,完全靠何妈妈的劝阻。这下可好了,何妈妈都被‘阵亡’了,这镇北王妃哪里还能坐得住。   她当即捞起床上一块儿玉枕砸了过来,气得嘴唇直打哆嗦:“你这个不孝子,你竟敢这么寒碜你娘,你清楚不清楚你到底是谁生的,谁把你教成这样了,养出你这种大逆不道的性子……”   “反正不是你教的。”祁煊懒懒地说了一句,又道:“你要是对皇伯父有意见,你去跟他说去,跟我说作甚!”   这话堵得,差点没把镇北王妃堵憋气过去,她连着咳了好几声,才缓过劲儿来,指着祁煊的手指直发抖:“你……”   祁煊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小时候可是你和父王把我送回京的。”   说完,他扭头就离开了。   镇北王妃脸色一下子惨白起来,靠在何妈妈身上哭:“这逆子还在记恨当年的事呢……”   而何妈妈却是噤若寒蝉,搁在别的事怎么也会开解两句的,对这话茬却是接都不敢接。   *   祁煊大步往府外走去,一路上人神皆避。   镇北王妃的脸,和小时候记忆中那张温柔、属于母亲的脸不断闪现,到底早年的记忆还是模糊了,最后只化为了一张镇北王妃现在的脸庞。   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得呢?   也许是当年他已经记事儿,而二弟还处于襁褓之中,所以明明皇伯父传话说,皇后多年无子,想沾沾喜气,接二弟去宫里住些日子,父王说送二弟去,他娘却坚持说送他,因为他已经大了;也许是这么多年一家人从没团聚过,逢年过节别的幼童都有爹娘在身边,他身边却只有一群宫女太监;也许是小时候太子和二皇子联手欺负他,说他是个没爹没娘,硬要来抢皇伯父恩宠的;也许是辽东的镇北王府早已忘了还有他这个嫡长子的存在,他的二弟已经在那边自称是世子殿下了……   也许太多了,终究变了还是变了。   祁煊突然有一种想将天捅破了的冲动,也因此他上了马,无视四喜在他身后大喊,就打马飞离。   马跑得很快,一路上不少行人惊呼跌倒,却无人敢吱声抗议。   敢在皇城根儿上这么当街纵马的,不是来头大到无人敢拦,就是自己想找死。两种结果都不是些升斗小民能议论的,混在京城,这水里头的深浅,哪怕是当街乞讨的那些乞丐们都能知道。   终于,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   虽着马上的骑士骑术高超,还是架不住突然从街角冒出来两匹马。祁煊一勒缰绳,长腿紧夹马腹,飞奔的马儿戛然而止,一声长鸣。   一个耳熟的声音响起来:“这是谁啊?敢当街纵马,还撞到你家爷,给我带回五城兵马司……”   话的尾音在看到马上是何人后,变了腔调:“嘿,荣寿,怎么是你?你这是发了什么疯,大白日的当街纵马。”在看清对方的脸色后,他又道:“怎么?可是谁招惹你了?走走走,小爷我带你去看乐子去,等会儿咱们再喝上两杯,不比你将气撒在这里强。”   此人正是孙珩。   他正打算去广和园看戏,今儿有《嫦娥》的场。   祁煊有些发烫的大脑,这才冷静下来,看着身后一片狼藉,他面无表情瞥了瞥孙珩,又看了孙珩身边的人一眼,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金锭子扔了过去。   “你,善后。”   好吧,被抓壮丁的随从甲只能留下来去安抚那些老百姓去,而这两位爷连盹儿都没打,便扬长而去了。   进了广和园,戏还没开始。   两人一路上了二楼的雅间,瞅了眼座无虚席的一楼,祁煊这会儿也有心思打趣孙珩了,道:“你又看中了哪个角儿了?怪不得这几日不见你。”   孙珩也没遮掩,搓搓下巴,嘿嘿笑了两声。   之后,感叹道:“这人是个傲气的,爷舔着脸来贴了好几回,都不给爷一个笑脸儿。小爷就不信了,拿不下他!”   祁煊嗤笑一声:“还有你拿不下的,这倒是稀奇了,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不给咱们孙爷脸。”   被损惯了的,孙珩也不以为然,吩咐给他们伙计去拿几壶酒进来。虽广和园不供应酒,但孙珩来了这么多次,也是个熟面孔了,戏园子里的人都知道这位爷是个不能得罪,是五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专门管东城这一片儿的,遂盹儿都不敢打,忙不迭去给这位爷找酒去了。   等那伙计下去了,他这才扭头跟祁煊说:“我跟你说,这秦生跟寻常戏子不一样……”   “秦生?”祁煊搁在嘴里重复了一下。   孙珩忙解释道:“不是琴声的琴声,而是秦皇汉武的秦,小生的生。”突然,他一拍巴掌,道:“嘿,我终于想起来这名字哪儿觉得耳熟了,不是跟你找的那什么秦海生只错一个字,不过这秦生可不是你找的那什么秦海生……”   就在两人说话途中,台上的戏已经开始了,看着台上那异常美丽,却又非常熟悉的面孔,祁煊一把将挡在他面前碍眼的孙珩拍了开,眼神灼灼地盯在那张脸上,连眼珠子都不愿意错。   “我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   孙珩瞠目结舌,看看祁煊,又顺着他的眼神去看台上的‘新相好’秦生,半晌,才蹦出一句:“你别告诉我这秦生就是秦海生!”   *   秦明月瞪着眼前这张脸。   许久未见,这人还是一贯的张扬跋扈、目中无人兼讨嫌,他是怎么找来的,怎么走哪儿都能看见他!   “我是该叫你秦生,还是叫你秦海生,还是该叫你秦明月?”祁煊满脸是笑,又重复了一遍。   秦明月深吸了一口气,偏开眼睛:“关你什么事!”   “啧!”祁煊啧了一声,忍不住嘴贱道:“我关心你也有错了,我就说你和那莫子贤不成,你不听我的,这不苏州混不下去了,倒跑来了京城!”   这厮真是嘴巴有毒啊!   反正秦明月被毒得有些受不了,已经结疤了伤口,再度让人毫不犹豫地强行撕扯开来,疼得让她有些发懵,也有一种鼻酸的冲动。   “你嘴里有屎!”于是,她毫不犹豫地骂道。   然后扭头就跑了。   啧,祁煊没防备会被这么骂,还骂得这么别出心裁。当即又是感叹又满是笑意地说了一句,“这臭丫头,嘴倒是挺毒。”也不理呆愣当场的孙珩,忙大步追了出去。   秦明月感觉自己的眼泪已经憋不住了,可这戏楼里到处都是人。   想了想,她几乎没有犹豫地便一面顺着后面楼梯跑下来,一面避着人往后面去了。   这后面一进是住处,如今大家都在前面忙,倒没碰到其他人,正当她打算先回房舔舐伤口,突然被人从身后跟一把拉住。   “你干什么!”她使劲将自己的手腕从对方手里抢出来,祁煊怕弄伤了她,当即也松手了。   “见到老熟人就这么生厌?爷觉得自己没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你咋就这么恨我呢!”   怎么不恨呢?   谁叫他一次一次在自己心口上捅刀子,嘴贱到人神共愤,不恨他恨谁?可认真想来,秦明月觉得自己并不是真恨对方,只是有些难以面对罢了。   和莫子贤有关系的人,她一个都不想见到。   “你别跟着我!”说着,她就想走。   哪知又被人一把拉住。   祁煊笑盈盈地看着她,“你就不想知道莫子贤的消息了?不想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履行承诺没去找你?”   这才是祁煊最招人恨的地方,似乎一切都知道,似乎一切都瞒不过他的眼,看似他插科打诨,胡说八道,可说出来的话却字字诛心。   秦明月瞪着他,恨不得在他脸上瞪出个窟窿出来。   “嘿,你瞧瞧你,为什么你对我误解这么深,好心都被当成驴肝肺了。”   秦明月还是不说话,继续瞪着他。   “你这么瞧着我做什么,是不在觉得爷比那莫子贤长得俊?不是我说你,你真没眼光,爷长得真比那莫子贤好,你看一阵儿就知道了。”祁煊继续大言不惭。   秦明月忍不住了,“你到底说不说?!”   “说什么?”见对方恼羞成怒作势就要走,他忙道:“好好好,我说,总不能站在这儿说吧?”   秦明月想了一下,在前面引路,“你跟我来。”   两人穿过了后面那进院子,顺着一旁的角门到了后花园,这处小花园面积并不大,但小桥流水假山池塘样样俱全,还有一个小凉亭。这地方寻常没人来,也就秦明月偶尔会来看看风景,散散心。   秦明月将祁煊引到小亭子里坐下,才抬眼看着他。   这明摆着就是洗耳恭听的态度。   见对方这么急于知道莫子贤的消息,祁煊心里非常不是滋味,甚至在心中暗暗的猜测她之所以会来京城,是不是想找莫子贤来着。面上却是瞥了一眼空无一物的石桌,道:“这没茶没水的,可不是待客之道。”   秦明月只得又站了起来,离开去找茶水。   过了一会儿,她端着一个托盘过来了,托盘上放着一壶茶,两个茶杯,还有一盘子炒瓜子,一盘子炒花生。   一看就是从前头伙计手里要来的,这是招待一楼那些散客们的茶水。   招待客人都不上心,让他说什么好呢!   祁煊咂了一下嘴,倒也没嫌弃,秦明月坐下来,为两人倒茶。   茶倒好后,她往前推了推,祁煊捧场地端起来啜了一口。一口茶进嘴,他就想吐出来,可看着身边的人,到底忍下了这个冲动。   “说吧。”   祁煊也没卖关子,放下手里的茶盏,道:“莫子贤自打回来后,就被他娘拘在府里,因为也没见着他的人,所以具体不得而知,不过最近听说衡国公府和黔阳侯家定了亲。对了,有件事你恐怕不知道,其实上次我们去苏州之前,衡国公府就打算和黔阳侯府结亲,只是莫子贤不愿,和家里闹了一场,才去了苏州。”   秦明月捏着茶盏的手,收紧了又收紧,本来纤白的指掌泛白,近乎死白,足以见得她的内心其实并不若表面的这般平静。   祁煊有些不是滋味地看着这一幕,忍不住说了一句:“我早说了,你俩不可能,以他的家世,就算他自己愿意,他家里人也不愿意,堂堂的国公之子,怎可能娶个戏子为妻……”   秦明月突然刷地一下站了起来,僵着脸道:“你可以走了!”   祁煊刚开始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很快会过来意思,当即脸上有些挂不住道:“合则用完了就撵人咯。”   秦明月连看都不想看他,“你要是想这么认为也可以。”   祁煊脸色乍红乍白,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待祁煊人影消失在视线尽头后,两行热泪才终于从秦明月眼中滑落而出。   挺直的脊背再也坚持不住,慢慢,慢慢地弯了下来,她蹲在那里,双手抱膝,脸埋在膝盖里。   没有任何声音,就好像是一副无声的画。   而早就应该消失的祁煊,却出现在凉亭背后的假山上一脸复杂地看着这里。   “莫子贤啊莫子贤,你既要不起,又何必招惹她……”声如蚊吟,风儿一卷,就消失在空气里了。   *   祁煊已经完全忘掉带他前来,却被他一个人扔在雅间儿里的孙珩了。他刚踏出广和园,正打算让伙计将他的马牵过来,突然被一个人堵住了去路。   是孙珩。   “这事儿你得跟我说清楚,怎么就秦生变成秦海生了?还有那什么秦明月,他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显然孙珩也不是傻子,早已从两人对话中听出了许多端倪,能等到这时候问,也算是他耐力极佳了。   祁煊懒得理他。   可想着之前孙珩是为‘秦生’而来,还有这家伙的秉性,他警告地看了对方一眼,“秦生就是我要找的秦海生,也是秦明月。她是爷看中的女人,难道你想跟老子抢?”   这话说得即直接又不要脸,不要脸是孙珩臆想出来的,要知道他可是在前头认识‘秦生’的,可又想想这两人前头说不定有什么渊源,他只能心中一口老血喷了出来。更重要的是——   “他怎么就成了女人了?怎么就成女人了?”   祁煊嗤道:“她说过自己是男人了?”这鬼丫头的把戏,他可是清楚得很,做事儿滴水不漏的,从不让人抓到什么把柄。“谁说的穿男装就一定是男人的?孙小四儿,不是老子说你,少在外头瞎胡闹,你爹年纪也不小了,你这么着可是不成。”   他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若人不知道,还以为他是孙珩什么长辈儿呢,瞧这口气!   孙珩直接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若论他这辈子最服谁,在纨绔的世界里,自然是服比纨绔更纨绔的纨绔头子。反正孙珩是再没见过比祁煊更不要脸的人过,那是用完就丢,翻脸宛如翻书,一点儿朋友情分都不讲的。   不是好友吗?好友不应该是互谦互让?就算他客气一下,他也不会夺人所好的,天下何处无芳草,可这、这……   “小荣子,你真跟那秦海生说的那样,嘴里有屎!”   小荣子和孙小四儿是当年祁煊和孙珩还小的时候,两人的互称。孙珩的亲姑姑是孙贵妃,孙贵妃多年不孕,一直比较宠爱这个小侄子。孙珩很小的时候就经常被带进宫玩耍,就是那时候和住在宫里的小祁煊认识的,两人都受太子和二皇子排挤,再加上两人年纪相仿,打了一架,不知道怎么就玩在一起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两人同样的纨绔,同样的声名狼藉,也同样处了这么多年。外人都说安郡王和南宁公家的小儿子是打小的冤家,几世的对头,皆因两人说话从来百无禁忌,可事实到底是怎样,只有那些许晓得内情的人知道。   “你才嘴里有屎!反正这秦明月是爷看中的女人,你要是想抢就明说。”   很显然孙珩深谙唾面自干的真谛,他抹了一把脸道:“既然是女人那就算了,反正小爷也不喜欢女人。”   祁煊呵呵一笑,别以为他不知道他老相好里有个花魁。   话说成这样,肯定不能当面戳破,不然朋友就做不成了,毕竟他能找到秦明月,还多亏孙珩。   见孙珩感叹自己的心受了伤,要喝酒才能缓解,祁煊也就顺水推舟地陪他去了顿酒。   一通酒喝下来,两人和好如初。见孙珩喝得烂醉如泥,祁煊还好心地将他送回了南宁公府。   南宁公府的下人一脸屎样地将孙珩从祁煊手里接了过来,旁边头发花白的南宁公眼里都冒火了,还是强撑起笑脸儿和祁煊应付了两句。   之后,祁煊离去,南宁公的怒吼声响彻天际。   “你这个小王八犊子,又给老子去喝酒,还喝成这种熊样!”   孙珩继续装死,醉眼惺忪地看着天上的月亮。   不是有那句话叫什么,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让出来也就让出来了,可为什么让得他心肝这么疼呢!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   是夜。   衡国公府,竹清轩里,宽敞的书房布置清雅,临着墙有一排排书架,墙上挂有几幅装饰用的字画,并有一张极大的书案,书案上摆放着笔墨纸砚等物,书案旁还放着两口青釉大缸,大缸里插放着若干不等的字画卷轴。另有琴台棋盘等物,显出书房的主人是一个极为博学多才之人。   此时书房里站着两人,其中一人正是衡国公夫人贺兰。   她容貌清丽,身形纤细,明明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看起来却好像是二十好几的模样。一身鸭蛋青色莲纹对襟夏衫,下着深青色十二幅罗裙,头梳随云髻,插了一对八宝攥珠飞燕口衔明珠的金钗,浑身充斥着与年轻身份不符的羸弱气质。   此时的她,泪眼磅礴地看着背对着她,站在窗前的莫云泊。   槛窗是大开的,夏风吹拂进来,将莫云泊身上的青袍吹得翻飞起伏,空旷得厉害。若是有明眼人在,应该能看出最近莫云泊消瘦了许多。   “你难道要你娘跪下来求你才可?!”   听到这句话,一直僵立在窗前的莫云泊才微微动了一下,他转过身来,看了衡国公夫人一眼,苦笑一声后,垂首轻声道:“娘,该做的我已经照着你说的做了,亲也定了,你还想让我做甚?”   衡国公夫人突然激动起来,紧攥着帕子的手成拳,一下一下捶着自己的胸口,“你这是照做?你这是在想你娘死。贤儿,你是娘唯一的孩子,是娘的命根子,当初娘的身子明明不适宜有孕,明知道你爹会不高兴,娘还是拼了命生下了你。这么多年来,咱们娘俩过得有多难,难道你不知道?你娘是个填房,你虽为嫡子,却矮了前头那两个一头。娘小心经营,苦心维持,对姨娘妾室宽容,对下人大度,对婆母毕恭毕敬,对你爹伏低做小,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你!”   “别人都是生怕抢不了风头,而你却是打小躲着风头走。我儿三岁识字,五岁通诗书,满腹经纶,文采了得,时至至今身无功名。而你爹也就佯装没这事,连帮你找圣上讨个缺都不愿,任你所谓的什么闲云野鹤……他们是个窝囊废,倒压着我儿也不许出头……娘不甘心,凭什么!凭什么咱们要一辈子矮人一头,看人眼色!”   衡国公夫人越说越激动,整个人都在颤抖:“娘知道,以娘的出身配不上你爹,当初他们之所以选了你娘来做这衡国公夫人,不外乎娘容貌过人,家世也算不得太差,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因为你娘有宫寒之症,不能再生……什么你要温柔大方,贤淑得体,什么你要对前头的儿子好,不然吐沫星子都能喷死你,凭什么呢?这衡国公夫人也不是我自己要做的,凭什么就这么定了我的命……”   她似乎到了即将崩溃的地步,整个人都往地上滑去,此时莫云泊再也不能无视,忙一个大步上前搀住她。   “娘,我……”莫云泊满脸痛苦之色,下陷的眼窝在消瘦地脸颊上投下两道阴影,整个人憔悴得厉害。“可我答应了明月……”   衡国公夫人死死拉住他的手,满脸急惶:“不就是个戏子吗,你若真是喜欢,等你娶了淑兰县主以后,再讨她回来做妾就是……可我儿啊,娘是为了你好,咱们贺家仅你舅舅一人为四品官,旁枝分脉再无其他出众人才。贺家依附着莫家,本身便做不了你最有力的后盾,所以的妻族的挑选一定要慎之又慎。这淑兰县主,本身出生黔阳侯家,外祖母乃是当今的亲姑姑,黔阳侯掌着福建的兵权,是你爹急于拉拢之人。只要你能娶了她,这莫家再也不能禁锢住你的翅膀,到时候你想做官就做官,即使不做官,旁人也干涉不了你什么……”   可我不想做官。   明明话就在嘴边,莫云泊却怎么也出不了口。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他不过去了趟苏州,回来后一切都变了。   曾经,他也曾暗自嫉妒过亲娘为什么要对两位兄长那么好,也曾疑惑过为何娘似乎没有脾气,无论祖母如何训斥她,她总是淡淡一笑,无论爹的那两个得宠妾室是如何的挑衅,她都端庄大方,保持着贵妇的雍容和气度。   他以为娘是天生的宽容大度,实则原来全不是,原来这里头还有这么多这么多的缘由。   为什么别的勋贵子弟,到了年纪都有差事在身,哪怕是个闲差。他因为惯是个与世无争的性格,不想做官,而爹竟然也不说什么,反而支持他永远这么闲散下去……   不过是去了趟苏州回来,他原来的世界全然崩塌,原来在他一直不愿面对的阴影处还有这么多龃龉。   “娘你别说了,我听你的,都听你的。”莫云泊紧紧抿着嘴,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砰地一下碎了。   “真的?”   望着衡国公夫人满是期望的眼神,莫云泊眼中闪过一抹痛苦,重重地点点头,“真的。”   这句话似乎给了衡国公夫人无限的动力,她撑着莫云泊的手,站了起来,“那好,后天淑兰县主会上咱家来做客,你千万莫像上次那样惹了她不高兴。你们毕竟是定了亲的人,以后小两口要过一辈子的,淑兰虽是任性了些,但她年纪小,等成了人妇,就会改变许多。”   莫云泊苍凉一笑,点点头,衡国公夫人又叮嘱了几句,才将自己仪容收拾了一下离去。   而莫云泊却是彻夜未眠,次日一大早就命陈一去安郡王府将祁煊请了过来。   *   “你怎么瘦成这样了!?”人到后,祁煊满是诧异地看着莫云泊。   此时的莫云泊比昨日的状态好多了,虽还是清瘦,但整个人却有了点儿精神气,不像前些日子那样死气沉沉的。   “你娘把你关在府里,逼你娶那淑兰县主?”   所以说这祁煊嘴坏得招人恨,也幸好莫云泊早就习惯了他的口没遮拦,听到这话,他只是轻轻地一摇头。祁煊立马接腔:“就算没关你,也是管着不让你出去。”   莫云泊脾气再怎么好,连着发生了这么多事,也早已失去了惯有的平常心。他突然没有耐心听祁煊说下去了,打断道:“我有事想托你帮忙。”   “什么事?”话脱口而出后,祁煊简直想打自己的嘴。   什么事想托他,还不是有关那秦明月,这莫子贤被那不省心的衡国公夫人管着,往外传信肯定不方便,自然需要他来帮这个忙。   他若是出口让帮忙,他到底是传还是不传,明明是他费尽心思的先找到她不是?难道又要被他抢了去?   也是心中有些紧张,祁煊竟一时失去了寻常的判断力,胡思乱想了起来。   就在这当头,莫云泊道:“我想让你帮我跟秦姑娘传句话……”   果然来了,祁煊暗暗后悔,他应该找个借口不来的。可明知道也躲不过,谁叫两人是朋友呢,谁叫他不安好心没将秦明月来京的消息递给他。   “什么话?你都和你那淑兰县主定亲了,又何必再去招惹那小戏子。”这厮言不由衷,其实最想招惹秦明月的是他。   “我答应秦姑娘,三月会去找她,可如今……”莫云泊顿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站起身去了一旁的书案的抽屉里,拿了一个封着火漆的信封出来,递给祁煊,“麻烦你找人帮我把这封信交给秦姑娘。”   祁煊一愣,眼中似有犹豫,到底伸手接下了信,道:“这信我会帮你交给她的。”   顿了一下,似乎有些叹息:“不是我说你,何必纵着你那娘,你也成年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应该知道。只要你不愿,谁还能勉强得了你,再不济,还有我帮你,子贤……”   莫云泊的脸一下子失去了平静,旋即又变得清寂落索,“荣寿!”   “好好好,我不说了,这信我一定会亲自交到她手中。”   莫云泊点点头,“你帮我和秦姑娘说,我、我有违承诺,辜负了她,下辈子衔草结环赎罪……”   下辈子?祁煊突然有些不乐意了。   “行了行了,一个大男人娘们兮兮的,我先走了,我见不得你这样。”   丢下这话,他也没多留,很快就离开了。   而莫云泊却是坐在书案前,久久回不过来神。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打开书案下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木盒。   这紫檀做就的盒子四周边缘光滑油亮,显然是经常搁在手里抚触多了的。掀开盒盖,盒子里正是当初他从苏州回京,秦明月送给他的那尊瓷娃娃。   光泽莹润的‘白素贞’还在无忧无虑地笑着,笑得自信、温婉,仿若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难倒她。   莫云泊突然有一种无法直视这张面孔的勇气,忙抖着手小心将盒子盖上。   “明月,别怪我……”   *   一路上,祁煊都在想着袖子里那封信。   他在想到底要不要拆开来看看。   明明不过是一封信,他却觉得宛如烫手山芋也似,恨不得找个火盆将之烧掉,却怎么也做不出这种事。   看来他还是不够无耻。   祁煊有些无奈地摸了摸鼻子,下了马后,将马缰绳扔给牵马的伙计,迈进了广和园。   今儿广和园显得有些冷清,门虽大敞着,却不见客流如潮的场景。   也是如今广和园人手有限,只有庆丰班一众人撑着,就算让他们所有人都连轴转,恐怕也没办法演全天场。   入了内后,门前站着一个负责招呼的伙计。   因着祁煊来了几次,也算是熟面孔了,伙计上前说道:“祁公子,您今儿来得有些不凑巧,倒是有一场,不过是末时开演,这会儿还没到点儿,小的先招呼您进去坐吧。”   “我不是来看戏的,而是来找你们秦大家。”   “这……”   伙计并不知道秦明月和祁煊的渊源,不禁有些犹豫。到底不想得罪贵客,隧道:“小的不过是个打杂的伙计,这种事儿也当不了家,小的这便去告诉我们老板。”   “不用,直接告诉你们秦大家,就说祁某找她有事。”   连着来了几趟,祁煊都是只看戏,并没有用身份压人,强行要见秦明月。而秦明月明知道他连着来了几次,却硬是就当做不知道这事,根本不见他。   祁煊恨得牙痒痒,可又实在不忍在这种时候逼迫,那丫头惯是个会装相的,装得好像没什么事的样子,可看她那眼神,明明就是有事。   今天好不容易有个光明正大能见她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   其实偶尔想想,祁煊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的。他何尝受过这种冷遇,寻常在外头,别人即使对他恨得咬牙切齿,还是得小心逢迎着他。也就是她,仗着自己容着她让着她,就再三拿乔。   见那伙计还在踌躇,祁煊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尽管去对你们秦大家说,就说祁某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她若是不见祁某,祁某马上就走了。”   伙计只得往后面去了。   秦明月正在和何锦商量事情。   广和园如今虽是繁花似锦,可底气不足也是明眼可见。如今园子里除了她的戏,竟再无其他场次,偌大个戏园子孤零得可怜。正好因为广和园最近正火着,有好几个戏班子打算过来借戏园子挂靠,而何锦和秦明月商量的就是这件事情。   何锦有些患得患失,没人来挂靠的时候,他着急。有人来了吧,他总是不由自主怀疑对方是不是有什么企图。最近京城戏圈儿里,广和园算是半路杀出的一匹黑马,虽底蕴不如孟德居,德庆阁、畅音园这些老戏园子,但声势可是一点儿不让,惹来多方人的瞩目,如今正是风头浪尖之处。   “何大哥若是实在拿不定主意,就和老郭叔商量一下,他老人家虽是没什么学识,但也是跑江湖惯了的,是人是鬼,一见就知。且何大哥也不用杯弓蛇影,即使这园子里来了其他人,也不当什么,咱们压箱底的手段背着这些人也就罢了。总不能因噎废食,任凭这戏园子空着吧。”秦明月说。   听到这话,何锦窘然一笑,“也是,我倒不如明月你洒脱,可不是因噎废食吗,我这就去知会那两个戏班子就是。”   他正打算出门的时候,迎面撞上了来找秦明月的伙计。   “秦姑娘,有人想见你,就是那位祁公子,他说他今天无事不登三宝殿,若是你不见他,他马上就走。”   秦明月不禁地拧起眉,何锦还没走出去,见此,道:“这样吧,我陪你一同过去?”   她不禁摇了摇头,“还是我自己去算了。”   何锦不免有些担心,“可若是出了什么事……”他并不知这其中的渊源,只当是祁煊有什么不良心思,才会屡屡来捧秦明月的场。   “他不是那种卑鄙小人。”话说出口,秦明月愣了一下。不过转念一想,确实如此,那家伙虽有些讨人厌,到底他从未曾强迫过自己。   “何大哥,你还是去忙吧,我自己去见他。”   这么说了一句,她便急忙往前头去了。   祁煊还是在那个雅间里等她,见秦明月来了,心里颇不是滋味。   “若不是我说有事找你,恐怕你还不会见我,再没见过你这种翻脸不认人的人。用得上人的时候,好言相对,用不上的时候,就当是路人。秦明月啊秦明月,我就想不通了,你何德何能让莫子贤惦你如斯。”   秦明月本来想出声打断他的,听到这话当即一愣,面色怔忪,却又忍不住疑惑去看他。   祁煊复杂地望着她,也没再犹豫,从袖中拿出那信封,扔了过去。   信封明明轻飘飘的,却突然让秦明月感觉重如泰山。手里捏着那封信,一时间心绪翻滚起伏,说不出的酸甜苦辣。   “还有事吗?如果没事……”   “如果没事,你又要失陪了?”祁煊满脸隐忍的复杂情绪,两步上前欺了过来,他垂首,盯着对方的头顶,见她不抬头看自己,忍不住伸手一把抬起她的下巴。   “秦明月啊秦明月,你到底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你真当莫子贤就那么大的能耐,能让我日日往这戏园子里跑?你这个冷心冷肺的臭丫头,怎么就捂不热呢?你当爷做了这么多,到底是为了甚?”   祁煊这话说得咬牙切齿,却又饱含了无数情意。   即使这些情意并不显,但秦明月是谁,又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其实不是不明白,就是不想明白,明白了又如何,且不提她对他没有任何感觉,即使有,在经过上一次事后,她已经没了想和这个世上的男人有任何牵扯的心思。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祁煊,“话说完了没有?”   这话音里的冷漠像一盆冷水也似浇在祁煊的头上,让他从头到尾湿了个透顶,一时间分外让他狼狈。   “你——”   这一次是真的在咬牙,他紧紧地攥着她的下巴,粗壮的手指收紧。秦明月也是个倔强的,明明吃疼,却硬是不吭气。直到祁煊看到她忍不住蹙起的眉心,才仿佛被烫了手似的甩开手。   “你狠,你行!”   丢下这话,他就宛如一阵风似的卷走了。   而秦明月怔忪地站在当场,良久才苍凉地笑了一声,之后平静地将信封塞入袖子里,走了出去。   一路电掣雷鸣似的回了府,还未进大门,四喜就从府里急急忙忙跑了出来。   “爷,奴才正要去找您,宫里来人了,宣您进宫。”   祁煊长腿一扬,从马上跳了下来,将马缰绳扔给过来牵马的下人,“可有说是什么事?”   四喜附耳过来:“王妃今儿早上进了宫,找太后娘娘请了给您赐婚的懿旨。”   祁煊当即眉头一拧,嗤道:“她可真敢做啊。”   “圣上招您入宫,大抵是想问问您的意思。”四喜又道。   “我的意思?我的意思肯定是不愿了。”祁煊讽笑了一声,道:“马也不用牵走了,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想弄什么幺蛾子。”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   也是今儿个镇北王妃赶得凑巧,到宫里的时候,刚好是皇后带着众嫔妃来给太后娘娘请安。   太后留镇北王妃说话,其他嫔妃都退下了,皇后、莫贵妃、孙贵妃以及乔淑妃几个位分高的嫔妃作陪。   镇北王妃再怎么高傲的性子,搁在面前这几个后宫女眷面前也只能伏低做小,问完了太后的身体,问惠帝的,顺道还要问问皇后莫贵妃等人的,末了才说了说镇北王在辽东的艰难辛苦,然后话题就扯到了安郡王祁煊的身上。   听完镇北王妃的话,太后端着一贯慈眉善目的面孔,叹着气道:“荣寿这孩子哀家从小看大,是个性情直率的好孩子。哀家也着急想给他找个知冷知热的媳妇儿,也能让他改改性子,无奈这孩子眼界太高,哀家和皇后给他挑了几个贵女,他都看不中人家。哀家和皇后也不好强迫他,既然你这个当娘的今儿提了这事儿,那你说说看,看中了哪家的贵女,哀家虽平日里只管吃斋念佛不问外朝的事,但这个家还是能当当的。”   不得不说,太后这话说得很高明,拿着吃斋念佛当幌子,但又答应了你的请求。但若是你的请求不合时宜,这时候吃斋念佛不问朝事的幌子就可以拿出来了。   只可惜镇北王妃没听出来,听了太后答允自己,当即喜上眉梢道:“臣妾看中了郑家大房的嫡幼女,这姑娘长得清秀可人,性子也单纯温婉。臣妾想着寿儿是个脾气暴烈的,总不能再给他找个性子不好的媳妇儿,这一火一水,正巧恰当,说不定寿儿以后还能改改这烈性子。”   “这……”太后犹豫了一下,笑道:“也是哀家老糊涂了,这郑家是哪家?京城里姓郑的好像挺多。”说着,她去望皇后   一旁的皇后立马接腔:“镇北王妃说的应该是兵部尚书郑潜家的小孙女吧,臣妾听说这郑家的小孙女是咱们京城一等一的才女,性格也温柔大方,让臣妾来看,这一对不错。不过——”   皇后顿了一下,似有犹豫,太后问道:“皇后可是有什么疑虑?”   皇后一笑:“臣妾倒无什么疑虑,只是荣寿这孩子的性子,若是不问问他的意思,会不会……”   接下来这话虽没有说完,但在场所有人都明白皇后的意思。   要知道安郡王可是一贯放荡不羁的性格,之前又不是没有例子,太后和皇后给他挑了一户人家的女儿,家世样貌人才都是一等一的,他嫌弃人家闺女长得不齐整,当着人面也口没遮拦,最后对方家的那个女儿差点没羞得悬梁。   自那以后太后和皇后再给祁煊挑对象,都会先问问他的意思,免得在宫里丢丑也就算了,闹到外面去,还牵扯到勋贵大臣们身上,外面不知道人还会说皇室中人借着身份欺压下面的大臣。   镇北王妃脸色有些难堪。   皇后这么说,等于是在说祁煊没教养。可祁煊从小也不是她养大的,认真来说祁煊小时候是养在皇后宫里,所以旋即她就没这种想法了。恨不得当场指着对方的鼻子说,你把我儿子给养歪了,现在倒来糟践我这个做娘的。   不过这话肯定是不能拿出来说的,她只能笑笑道:“没得这么惯着他,世人婚配历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搁在咱们这宗室里头,也是圣上是太后娘娘是皇后娘娘说了算。臣妾知道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是心疼寿儿,可他实在年纪也不小了,就这么纵着他的性子,也不知道我这当娘的什么时候能抱上孙子。”   “这……”   太后和皇后对视了一眼,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一个男声:“什么事儿让朕说了算?”   原来是惠帝来了。   惠帝一身明黄色五爪金龙圆领袍,头戴翼善冠,看模样好像是刚下早朝回来。他长脸细目,脸颊清瘦,气质阴郁,眉心有两道深深的褶子,显然是平时多思多虑惯了。   见惠帝来了,一众人当即站起身行礼问安,也就皇太后还端坐在首位的凤座上。   “皇帝来了。你日里朝政繁忙,哀家都说不用日日来请安了,你总是充耳不听。”话语是有些谴责的,可话音里却满是心疼体恤之意。几个后宫妃嫔当即纷纷道,说圣上这是孝顺,大昌以孝治天下,圣上作为一国之君,自然要为之表率。   惠帝面露赞同之意,太后虽是心疼,到底也是受了下来,一副母慈子孝,后宫一片和睦的场景。   镇北王妃也是捧场的笑着,甚至还搭了两句话,言外之意大抵就是惠帝够孝顺,乃是万民之表率,我大昌朝能有惠帝这种孝顺的皇帝,全国一片升平,甚至连外族都不敢侵犯。   都知道这是拍马屁的话,可除了受马屁的人,大家都在拍马屁,自然不显的突兀。   之后,惠帝在太后身边坐下,然后是皇后,再之后才是莫贵妃几个,以及镇北王妃。   镇北王妃还是太后让坐,才坐下的,即使如此,她也没敢全坐,一张小墩子只搭了半个边儿。   总有一日……   镇北王妃看着上面的那群人,眼中闪过一抹晦暗的光芒。   待惠帝饮了半盏太后特意让人熬的参茶,话题才又回到之前,听完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叙述,惠帝沉吟了一下,拍板道:“还是将荣寿宣进宫,问问他的意思。”   太后从善如流道:“也是,哀家好久没见着这孩子了。这出宫建了府,成日里倒显得外道了,哀家还记得荣寿小时候那会儿,在哀家这慈宁宫里四处撒欢,差点没把哀家这房顶的瓦给揭了的场景。”   众人又是一阵捧场的笑,镇北王妃也笑着,心里却被怄得不轻。   话不容多说,惠帝发了话,让人去宣祁渲入宫。   差不多等了小两刻钟的样子,祁渲才来了,这期间镇北王妃是腰酸背痛浑身酸痛,连脸都笑僵了,也因此见祁煊踏了进来,她满腹的怨气反倒直冲祁煊而去。   若不是这个不孝子,今儿她何必遭受这种罪。   镇北王妃在辽东安适惯了,每次回京她都格外不能习惯,更不用说进宫见这群人她不想见着的人,受这种糟践人的罪。   全是因为这不孝子!   又是一番行礼问安日常问话,什么最近怎么不见进宫来,不是给了可以随意入宫的牌子,还有什么最近读书了没,朕可是会抽查你功课的。   这些话大抵都是惠帝问祁煊答,而太后和皇后她们则是关心了一下祁煊的行居寝食,听得镇北王妃脑门子上的筋直蹦。反倒祁煊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似乎不知道镇北王妃此番到底为何而来,轻松肆意地不像是在宫里,反倒像是在自己家里。   甚至还在太后关心体恤下用了些点心,因为太后说这些点心是祁煊小时候最爱吃的。   镇北王妃在一旁看得心浮气躁,她这趟为了赶着时间进宫,连早食都未用,这会儿早就饿得胃里酸液直往上泛。   好不容易等到祁煊用了点心,旧话再度重提,又有宫女过来提醒太后娘娘该用午膳了。   天大地大,太后用膳最大,于是太后又留大家陪她用膳。   一通御膳用下来,镇北王妃不但没吃饱,反倒胃里越发闹腾,倒是祁煊是个从善如流的,经过惠帝太后皇后等人一众赏菜,早就吃得肚儿圆。还是他连连摆头,说实在吃不下了,惠帝等人才作罢。   又笑了一通这孩子真是真性情,明明都装不下了,为了孝心,还一个劲儿往肚子里填。   祁煊这脸皮厚的,也就嬉皮笑脸说还是宫里的御膳好吃,惠帝又留他在宫里长住,面目慈爱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惠帝才是祁煊的亲爹。最后还是祁煊说不能越礼,才算是作罢。   世人都说安郡王深受当今最大的三大头喜爱,诚不欺人也。   用罢了午膳,又喝了一通茶,总算是进入了正题。   惠帝询问祁煊的意思,他十分光棍道:“小侄曾听人说过,郑家这小孙女说是清秀可人,实则长得十分平庸。小侄非绝世美人不娶,这种人才实在配不上小侄啊。”   他模样极为诚恳,倒是不像故意褒贬的模样,将惠帝一众人给逗笑了,一旁的镇北王妃却被气得不轻。   尤其经过这一系列的折腾,早就将她耐心给折腾光了,也顾不得这慈宁宫不是她能随意插话的地方,对着祁煊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道:“娶妻娶贤,纳妾纳色,荣寿到底是谁教的你这副轻薄狂妄的性子!”   这话可捅娄子了,谁教的,当然是在场三大头教的。   首当其冲就是惠帝和皇后,太后也脱不了关系。   太后当即拉下了脸:“镇北王妃这是在指摘哀家?哀家倒觉得寿儿秉性直率,赤子之心,不若当下许多人明里一套,暗里一套,言不由衷,居心叵测。”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当即让镇北王妃脸色一白,跪了下来。   “太后娘娘赎罪,臣妾万万不敢轻言太后娘娘,臣妾也是一时情急……”   皇后忙从中打圆场,“镇北王妃,母后并没有斥责你的意思。”   “镇北王妃,哀家只是心有感叹罢了,你又何必……”太后叹了一声,忙叫人将镇北王妃扶了起来。   莫贵妃也笑着说道:“是啊,镇北王妃,臣妾倒觉得安郡王这种想法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安郡王打小得陛下太后娘娘的宠爱,身份摆在这儿,这世上的美人儿尽可挑的,不过是个绝世美人儿罢了,又不是寻不来,慢慢寻也就是了,总不能逆了孩子的意。”   “就是。”乔淑妃也跟声附和。   这会儿就算镇北王妃再不满,经过之前这一出,也不敢再多言了,只能唯唯诺诺点头称是。   如今她也是看出了了,这是惠帝和太后不想把郑家的小孙女许配给荣寿,也是她太大意了,竟忘了之前回京之时王爷说过的‘挑一个和他意的,不用太注重家世’的话。   她原曾想着,她再不待见这个大儿子,他总归是自己的儿子,既然是结两姓之好,自然挑个和自己心意的,如今想来她倒是忘了当今一直忌惮镇北王府的事。也是镇北王妃被假象所迷惑了,觉得惠帝惯是宠爱祁煊,说不定就准许了,谁知所想落了个空。   其实想想也是,就算祁煊再怎么和镇北王府不亲,终归挂着镇北王之子的名头,惠帝又怎会允许给镇北王添上一个助力。   镇北王妃心绪不宁,倒是不再像之前那样如坐针毡,一直到惠帝借着要处理政务离开,太后也乏了,便让他们退下了。   母子俩是一同出宫的。   在宫里镇北王妃还有顾虑,等出了宫门,祁煊装模作样将她送上了马车。她含怒带怨地瞪着祁煊:“你到底是不是我生的?竟什么都跟你亲娘作对!”   祁煊装傻,“母妃此话何意,儿子有些不懂。”   镇北王妃被气得胸口起伏不定,刷地一下拉上车帘子,很快马车就走了。   祁煊目送着马车离去,一直守在宫门口的四喜,这才将他的马牵了过来。   “爷,王妃没有为难您吧。”   祁煊嗤笑:“就她?!自作聪明,当别人都是傻子,殊不知被人耍得团团乱转。枉父王聪明一世,竟将她派了回来,可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话说得有些诛心了,四喜恨不得自己这会儿是聋的。不管这母子两个再怎么离了心,这些话都不是他能听的。   四喜做鹌鹑样,而祁煊摸着下巴,又说了一句,“看来这事儿拖不得了。”   *   打算来广和园挂靠的是两个小戏班子,以前是在城南一家小戏楼登台,听说了广和园的名头,知晓这边缺人,便特意投奔了过来。   何锦和老郭叔商量了一下后,虽是众多忧虑,到底秦明月说得对,总不能任这偌大的戏园子空着,只能将人接受了进来。   至于是人是鬼,还得先看看再说,大不了就是他们多防备一二。   同时,还有一些广和园以前的老人儿也都回来了,这里头有跑堂的伙计,也有些当时全了双方情面的小角儿。像这样的人,何庆园是不会挖的,早先广和园实在经营不下去,何锦不忍心耽误了大家的前程,也是心灰意冷至极,就将大家都遣散了。   按理说,如今回来正好,知根知底的人总比不熟悉的人,用着放心,可秦明月却留了一份心,叮嘱老郭叔和郭大昌两人私下里盯着些这些人,还不让给何锦说。   何锦如今沉浸在以前老人儿们回来的欣喜之中,这种话说出去大抵之间会起龃龉。可如今广和园正在风头浪尖之处,当年在苏州时,安庆楼的例子还历历在目,实在不得不防。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这阵子秦明月和秦凤楼等人忙得连轴转,也是《嫦娥》到了快结尾的时候,而他们自然不能断档,还得趁空排新戏。   关于新戏,秦明月并没有插手,而是全权交给了秦凤楼。   她本打算若大哥实在拿不出能让人惊艳的戏本子,还是自己出面指引,哪知秦凤楼却给她了一个很大的惊喜。   打从拿到这个还没有起名的戏本子,秦明月脑海里就蹦出了‘画皮’二字。   她实在没有想到,他大哥竟能写出这种戏来。   要知道她大哥可从来不是那种离经叛道的性子,问过之后才知道,原来故事是当年秦凤楼刚开始自己写戏本子之时的练笔之作。   其实这故事与画皮并不相同,不过本质都是一样的,大抵就是一个男子本有妻有子,有一个和谐美满的家庭,哪知却被一名美艳的女鬼所迷惑,最后不但丧了妻子,还落了一个家破人亡的结局。   都是警世故事,说的是不要沉迷于女色,以至于误人误己的道理。   唯一的不同就是,画皮算是一个好的结局,王生虽是行差就错,到底迷途知返,被贤妻所救,而这故事里男主,却是家毁人亡。   秦凤楼将这个故事拿出来的时候很犹豫,因为他们连着演的两个戏,最后的结局都是完美结局,这种悲剧也不知道能不能受大家欢迎。   哪知这个故事获得了秦明月的肯定,大抵是集合了两世的眼界,秦明月并不认为戏一定要是好的结局。尤其像他们这种靠猎奇手段来博取人眼球的,越是惊悚的,越是耸人听闻的,越是能轰动。   她甚至曾经想过,以后若是能有机会,还想演鬼片呢。   甭管是爱情故事片,还是家庭伦理剧,以至于是鬼片喜剧片,都有一定的受众。可惜碍于底蕴不足,暂时只能放在脑子里想想。   既然都得到了小妹的肯定,秦凤楼就将这原本只有短短几千字的小故事拿去扩充,并谱曲填词,争取能在嫦娥结局之时,将新戏提上日程。   *   何庆自打得到孙珩的承诺后,就一直守在何庆园里等着。   以前还命人去拉广和园的客,如今也不拉了,等广和园被封了,客源自然就会回何庆园。   可是等来等去,都没有动静,何庆不禁急了起来。   难道说孙爷最近太忙,所以忘了这事?还是因为一些别的其他原因?   他如坐针毡,好几次都想再去找孙珩问问,可碍于上次孙珩的警告,只能拼命的压抑着这种冲动。   眼见广和园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而何庆园现在却是门罗可雀,他急得团团乱转,就在这当头儿,突然听到一个消息——   名闻京城的安郡王最近上广和园上得勤,每场必有打赏,外面人都说安郡王是看中了那个叫秦生的戏子,何庆自认为终于找到原因,为何孙爷那边竟没了动静。   安郡王?!   那个惹得天怒人怨,却无人敢言的*霸王,别说孙爷,就算是孙爷的爷爷也不敢惹啊!   得到这一消息的何庆,一屁股坐在地上,知道这次自己是彻底栽了。   *   “明月姐,那祁公子,不对,是那安郡王又来了!”念儿在秦明月耳边说了这么一句。   秦明月并不意外,可更多的却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情。   也不知道那人最近发了什么神经疯,她的戏场场必到,来了还不算,出风头得厉害。   场场打赏最高,且也不匿名了,每次听到外面的报赏‘安郡王赏银一百两’,她脑仁都是疼的。   一次一百两,这家伙究竟打赏了多少?   秦明月掰了掰指头,算了半天都没算清。   他到底想作什么?就算他想拿银子砸自己,自己也不可能让他当自己的入幕之宾。   随着祁煊在广和园崭露头角,秦明月已经听说了安郡王的许多事迹,据说此人是个张扬跋扈的,且还是个浪荡性子,经常眠花宿柳,在烟花之地一掷千金,相好可以从汇贤街排到米市口。   且这人又是个冷酷无情的,喜欢你的时候,为了博美人一笑,干尽了荒唐事。可若是翻脸无情起来,直接就成了路人。据说,安郡王府门前经常有美貌女子哭哭啼啼,皆是被此人负了心。   在经过一番了解之后,秦明月更加厌恶祁煊此人了。   她从来讨厌这种风流成性的男人,也从未想过想跟这种人有个什么。   一场戏罢,秦明月刚回到后台坐下来,就听见外面报赏的伙计抑扬顿挫地喊道:“安郡王赏银一百两——”   她本就心情烦躁,一听这话就宛如点着了火药,当即站起身打算找祁煊谈谈去。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   外面的看客还未散去,人声鼎沸,秦明月刚把门打开,就被声浪冲了回去。   她想起自己这身衣裳太招眼,遂转身打算换一身衣裳再出去。   退回了给她单独备的那个小间儿里,念儿有些担心地走了过来,欲言又止:“明月姐——”   秦明月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其实秦明月当然知道念儿在担心什么,她也知道自己的这种状态不对。他们刚来京城,还称不上站稳脚跟儿,一个做戏子的,怎能得罪王公贵族。可每次看到祁煊这人,她就忍不住会想起莫云泊托他带来的那封信,然后就会忍不住的烦躁起来。   憋屈、压抑,明明脸上挂着笑,但这些感觉却一直没褪去过。甚至忍不住偶尔会有一种沮丧感,为何老天竟让她莫名其妙的穿到这种地方来。   答案是无解的,而生活还在继续。   尤其,自打祁煊在广和园‘崭露头角’以来,外面对她的议论声从未停过。各种难听的话枚不胜举,她知道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就是想搞臭她,顺道污蔑广和园红得名不符其实,不外乎仗势打压,才能横空出世。   所以,怎可能不迁怒呢?   “那安郡王咱们得罪不起的。”念儿犹豫了一下道。   秦明月安抚一笑:“我知道,你放心,你月儿姐又不傻,不会故意去得罪他的。”   这期间她已经换好了衣裳,丢下这句话,就出了后台,留下担忧不已的念儿。   经过这一打岔,秦明月整个人都冷静了下来,大脑也开始清晰地转动起来。一路避着人上了二楼,敲开雅间的门,走了进去,当她再度看见祁煊的时候,心情竟然奇异地平静。   “我好以为你打算永远不见我呢。”见她出现,祁煊得意一笑,往椅子里靠了靠。   他一身靛青色缂丝暗纹长袍,衬得其高大健硕的身材越发伟岸,肩宽腿长,十足的衣架子的身材。   碰到这样一个没皮没脸,你说什么,他都充耳不听,想干什么干什么,从来不会受任何影响的人,说实话秦明月是挺无奈的。   “小女是来谢谢郡王爷的捧场,郡王爷的打赏实在让小女不甚恐慌,以后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祁煊眨了眨眼,明知故问。   几次不假以颜色,都没有什么用,秦明月打算换一种方式,看能不能起点儿作用。所以她特意露出为难怯弱的神态,并放软了腔调:“还望郡王爷体恤,如今小女正处在风头浪尖之处,实在不想出风头。”   祁煊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这还是秦明月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这种示弱的神态,按理说自己应该挺高兴的,可怎么总觉得不是滋味呢?   他咂了两下嘴,又摇了摇头,才道:“你还是别装了,你这张脸爷看着有点不习惯。”   秦明月脸上的表情顿时龟裂,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吸了一口气,还是没压抑住心里的怒火,压着嗓子道:“那你到底想怎样?”   祁煊不为所动,意有所指地看着她,“我想怎样,难道你不知道?”   见她快恼羞成怒了,他忙换了话音:“好了,别生气,我没想怎么样。不过想着咱们到底相识一场,来给你镇镇场子罢了。你以为你们这戏园子能安稳至今,是靠你们的本事?这里可不是苏州,即使在苏州那地界,后面没人站着,抢了这么大的风头,恐怕早就被人生吞活剥了。这京城里数得上名号的戏园子,哪家背后没人站着,也就你这丫头是个傲气的,不愿攀爷这颗大树,爷倒贴上来给你攀,你还嫌弃。”   这一番话说得,让秦明月即是心有余悸,又有些窘然,更多的却是局促。   想发火吧,实在发不出来,不发火吧,又觉得很没脸。千言万语,化为了一句:“明月身份低贱,实在不敢高攀。”   “那要是爷愿意让你攀呢?”祁煊手撑着下颚,半歪在椅子上,往前欺了欺身。   秦明月僵着脸,半响才憋出来一句:“那您是想听实话,还是想听假话?”   祁煊往后一靠:“得了,你也别跟爷说实话,爷的自尊心都快被你打击没了。”这么说了一句,她突然变得咬牙切齿起来,似乎十分无奈:“你也就仗着爷拿你没办法,换成别人,爷早就将他大卸八块了。”   本来是一句戏谑的话,突然话音一变,显得有些情意绵绵。秦明月突然有一种错觉,好似两人似乎是一对小情侣,女孩儿惹了男孩生气,男孩既是无奈又是深情的这么说了一句。   一个寒颤袭来,她忍不住搓了搓胳膊,愈发不敢抬头去看这人了。   僵持了半天,秦明月实在顶不住头顶上灼灼的眼神,就想打退堂鼓。   “那啥,要是没事,我先走了。”似乎感觉有些对不起这个特意来帮忙镇场的‘大佛’,她又补充了一句:“最近很忙。”   “你还真是狼心狗肺,用完就扔啊。”祁煊伸手点了点她,颇有些无奈道:“合则爷跟你说了这么多,都是废话了。你知不知道那何庆园找了孙小四儿,请他来封了你这广和园。爷帮你办了这么多事儿,陪个茶都不愿,合则你良心都被狗啃了。”   秦明月有些反应不过来,想了好一会儿,才将孙小四儿和孙珩对上号。   何庆园请了孙珩来封广和园,孙珩是五城兵马司的副指挥,倒是有这个能耐,可——   她忍不住有些疑惑地望了祁煊一眼。   祁煊恶劣一笑,“那何庆园的老板,是孙小四儿以前的老相好。”   好吧,秦明月明白了,转瞬间想起孙珩前阵子莫名其妙的行举,一阵强烈的恶心感上了心头。知道归知道,可真这么明晃晃地戳出来,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看着秦明月脸上的表情,祁煊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这叫有备无患,时时刻刻准备抹黑别人。也是祁煊以前时时刻刻不忘挖人墙角,也怕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先下手为强。虽然孙小四儿那小子说了不会跟自己抢,但谁知道呢?尤其这丫头素来的没眼光。   笑过之后,他指了指身边的椅子,“就凭这件事,爷让你陪个茶,这要求不过分吧。”   话都说成这样了,秦明月只能走了过来。   她先是摸了摸祁煊手边的茶盏,见里头的茶水已经凉了,便端着转身出去换茶。整个过程中,祁煊的目光一直放在她的身上,让她如芒在背。   磨蹭了一会儿,秦明月端了两盏茶回来了。   先给祁煊端了一杯,又搁了一杯在旁边,才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坐下后,她先顺了顺袍子下摆,才低着头端起旁边的茶啜了一口。   “瞧你现在这样多招人稀罕,别每次看到爷,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看到她那乖巧的模样,祁煊恨不得伸手去摸摸她脑袋,可伸手又怕吓走了她,于是就这么嘴贱了一句。   所以说这祁煊的嘴里有毒,每当秦明月好不容易决定和他和平相处时,他总能很轻易地撩起火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打算不去理他。   祁煊没话找话说:“对了,莫子贤给你的信里说了啥?爷来的一路上,好几次想打开来看看,都忍住了。”   不提这还好,一提这秦明月脸色就阴了下来。   她强压着火气,没有说话。   祁煊似乎没看到秦明月的脸色,又道:“我没把你在京城的事告诉莫子贤,我想着反正你们之间也没什么可能,八月初八莫子贤成亲这事,我好像没有告诉你。”   秦明月刷的一下站了起来,僵着脸道:“这茶郡王爷慢用,明月还有事在身,就先不奉陪了。”   还不等她走开,祁煊一把拉住她,因为有些急,再加上秦明月冲力太猛,两相作用下,秦明月脚下一个不稳倒在了祁煊身上,两人跌进了椅子里。顺着轰的一声,椅子又倒在了地上。   祁煊垫底,面露痛苦之色。   她手忙脚乱地想把自己撑起来,可怎么动作都没能立即起来,反倒把祁煊弄得面色更加痛苦。   这么摔了下来,下面还垫了个木头椅子,肯定是硌着哪儿了。   “你没事吧?”秦明月没敢再动,怕让他伤得更厉害。   “爷的腰……”   秦明月又撑着想起来,祁煊连声痛呼:“你别动,你别动……”   把她吓得顿时不敢动了。   “你让我缓缓,缓缓劲儿再起来……”   嘴里这么说着,祁煊却是手忍不住往上搂了搂,秦明月虽感觉到了,但以为他想借力,就没说什么。   可半晌没见他动作,反倒手一直放在自己腰上来回磨蹭,秦明月忍不住了。   “你到底行了没有?”   “就快了,就快了。”   嘴里这么说,还是没动,秦明月这会儿已经意识到,他就算是伤着了,但肯定不会太严重,若是严重,指不定怎么叫唤起来,遂也不再去管他,手脚并用爬了起来。   爬起来后,就去看他,刚好看到祁煊脸上还没有收回的的笑。   顿时一阵恼羞成怒上了心头,她眼睛宛如刀子似的,在他身上睃了两下。到底还是压抑了下来,“我去叫人来扶你起来。”   丢下这话,她就宛如一阵风似的离开了。   留下祁煊一个人躺在那儿,也不起来,而是伸出手来看了看,又笑了笑,看了看,又笑了笑,如是接连几次,一直到门外人敲门,他才从地上爬了起来。   *   按理说,定了亲的男女是不适宜见面的。   可淑兰县主从小在家千娇百宠长大,又惯是个任性的性子,她想做的事儿,没什么做不成的,于是总能在衡国公府见到她。   她和莫云泊的庶妹莫慧娴是手帕交,再加上衡国公夫人也总是请她来做客,总能找到借口来。   “子贤哥哥,你带我去游湖吧,好不好?”钱淑兰拽着莫云泊的袖子,撒着娇道。   她生得娇小玲珑,杏眼俏鼻,十分娇俏可人。上身穿樱粉色妆花斜襟夏衫,下着月白色月华裙,端得是粉嫩娇俏,惹人疼爱。   莫云泊满脸无奈,不着痕迹地扯了几下,都没能成功将袖子从她手里拽出来。   这时,陈一做匆忙样,站在门外似乎有话要说。他便找了个借口,出去了,留下钱淑兰一人站在那里,恼恨地连踢了好几下地面。   莫云泊惯是个喜欢清静的性子,所以竹清轩里的下人并不多,钱淑兰站了一会儿,见也没丫头进来,莫云泊也不知跑哪儿去了,眼珠子一转,就往旁边的书房去了。   衡国公里的人都知道,书房是莫云泊的禁地,一般没他允许,谁也不准进去,哪怕是负责洒扫的下人。   也是他书房里的东西太多,平日里都惯是用的,就怕被人挪了地方,用的时候一时找不到,所以他书房一般都是自己收拾的。   书房里一尘不染,东西都有条有理地摆放在应放的位置上。入目之间全是书,还有各种各样的字画。钱淑兰围着书房转了一圈儿,也没找到什么能引起她兴趣的东西,见到一旁书案,她走了过去,在书案前坐下。   想象着他每次在这张书案前写字画画的模样,心里便止不住往上冒着甜意。   钱淑兰是喜欢莫云泊的,喜欢了好久。打从小时候第一次见到他,她顽皮地摔倒在地上,是他温柔地将自己扶起来,并问她疼不疼,钱淑兰就喜欢上他了。   喜欢得干净纯粹,喜欢得不依不饶。   哪怕她爹对她说,莫云泊母子俩在衡国公府处境尴尬,以后这莫云泊并不会是个有出息的人。哪怕她娘说这家里环境太过复杂,以她的性子应付不过来,她也依旧很坚持。   终于两家定了亲,钱淑兰很开心,可想着之前他为了拒掉这门亲事,甚至和家里闹翻跑去苏州,她的心就蒙上了一层阴影。   她想起了莫慧娴曾对她说过的话——   “我五哥哥好像在苏州喜欢上了一个戏子,母亲她很是恼怒……”   一个戏子?   所以他才会对她连应付都不愿吗?   钱淑兰并不傻,虽是莫云泊在人面上对她并没有什么异常,但她能感觉出来他的不情愿与唯恐避之不及。   生在豪门大户里,又有谁真的天真无知!   如果她天真,她就不会和一个小妇养的庶女玩在一处了。   “……我五哥哥从苏州带了一个盒子回来,谁都不给看,里面似乎很紧要的东西……”   钱淑兰突然在书房里翻箱倒柜了起来,围着书架转了一圈儿,都没找到她想找的东西,她又回到了书案前。首先打开的便是书案下的抽屉,左边没有,右边也没有,当她打开下面那个抽屉时,一个长方形的紫檀木盒进入她的眼底。   她心里砰砰直跳,将盒子拿了出来,莫名的,她有一种感觉,她想找的盒子就是眼前这个。   盒子上没有锁,钱淑兰很顺利就打开了,然后她便看到一尊很漂亮的白瓷娃娃——   这尊瓷娃娃整体都是白色的,连身上穿的衣裳也是白色,唯一有颜色的就是女子及腰的长发。   巧笑嫣兮,美眸盼兮,钱淑兰自己便是个美人儿,寻常四处走动也见过京中不少美人,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特别的美人儿。   浑身充斥着一股奇特的气质,发型怪,衣裳也怪,但就是很美。   美得刺目,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美得让她手忍不住地颤抖。   ‘砰’地一声,瓷娃娃从她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钱淑兰被吓了一跳,同时心里却又一种畅快感,就在这时,门那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你在做什么?”   随着话音,莫云泊宛如旋风似的卷了过来。   莫云泊一贯是从容优雅、不疾不徐的,可这次却是分外气急败坏,他过来后,毫不犹豫地一把将钱淑兰掀了开,差点没将她掀个趔趄。然后也不管她,蹲下身,目中满是痛楚地看着地上的碎片。   “你到底在做什么,怎么能随意翻别人的东西!”看到东西碎成这样,再也拼凑不起来,莫云泊一阵止不住的心疼。   痛彻心扉的痛,这是他唯一的念想了。   钱淑兰十分委屈,她一委屈,声音就大,就音调尖锐且高昂,“不就是个白瓷娃娃,大不了我赔你就是,凶什么凶!”她伸出手指点了点地上的碎片,一脸不屑:“就这种不值钱的玩意儿,一两银子可以买一堆。”   明明是在说瓷娃娃,莫云泊却觉得是在说她。   就是因为低贱,所以可以随意任人抛弃,就是因为低贱,所以他怎么都没办法娶她。   “滚!”   “你说什么?”钱淑兰不敢置信。   “滚出去!”   这边的动静早已引来外面的下人,几个丫头站在门外,想进不敢进来,急得满脸通红。   “你说什么?”   莫云泊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了,刷的一下站起来,双目通红,状似癫狂。   “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钱淑兰哇的一声哭着就跑了。   一个丫头期期艾艾地走了过来,“公子,奴婢来打扫吧。”   莫云泊复又蹲了下来,看着地上的碎片,头都未抬,“不用,我自己来,你们也下去。”   说是这么说,闹成这样,这几个丫头都不敢下去,只能退了出去,站在门边上,不停地往里面看。   衡国公夫人很快就收到信儿来了,一同的还有抽抽搭搭掉眼泪的钱淑兰。   “多大点儿事,你把淑兰凶成这样……”人还在廊下,衡国公夫人就如此说道。   莫云泊突然站直起身,几个大步走到门前,啪的一下将门给关上了。   “莫伯母,你看他……”   钱淑兰又哭了起来,哭得声音十分大,衡国公夫人本来想和个稀泥,这下也和不成了,只能站在门外教训莫云泊。教训了一会儿,反倒钱淑兰有些心疼了,擦了擦眼泪道:“莫伯母,你别说子贤哥哥了,其实也是我不好,打坏了他的东西。”   “打坏了什么东西,就值当他这么凶你。淑兰你别替他说话,这孩子就是被伯母给惯坏了……今儿也是你替他说话,不然伯母就让他跪祠堂去……瞧瞧这小脸儿哭的,走,去伯母那儿,锦绣阁刚送来了几瓶玉容膏,还送来了一些当季新款式的首饰……这么漂亮的女娃娃,就应该打扮得漂漂亮亮才是……伯母啊,就是遗憾没能生个女儿……”   “伯母……”   随着话音越来越小,外面终于安静了下来。   而屋里,莫云泊满脸疲惫地坐在书案后,桌上一块儿淡蓝色的帕子里,全是碎成一片片的白色碎片。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   被衡国公夫人拉去正院,先是净了面,又让丫鬟帮着重新梳了妆,钱淑兰才破泣为笑。   衡国公夫人命丫鬟捧来一个锦盒,从里面拿出一套翡翠珍珠头面,翠绿的翡翠为底,一颗颗圆白大小一致的珍珠组成芙蓉图案,又以些许色泽浓郁的红蓝宝作为点缀,华美而不失精致。只要是女人,大抵只需要看上一眼,都会深深为之倾倒。   钱淑兰恍过神儿来,忙伸手挡住衡国公夫人往她头上插戴的动作,“伯母,这套头面实在太贵重,兰儿……”   衡国公夫人不为所动,笑着继续将顶簪往她头上戴去,“什么贵重不贵重的,这本是伯母为你准备的,打算等你嫁过来后,当做礼物送给你。早送晚送都是送,反正送给你,又不是送给她人。”   听到这话,钱淑兰不禁面露一丝娇羞之色,心里甜滋滋的,到底没再阻止了。   等头面戴好后,衡国公夫人又说衣裳有些不搭,让丫头捧了一套衣裳出来。青莲色对襟绣大片莲夏衫,月白色的留仙裙,配着这套首饰,顿时让钱淑兰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若说之前的钱淑兰还有些孩子气,而现在却多了一些轻灵的气质,更多了一些属于女子的柔美,整个人气质婉约而又不失尊贵。   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钱淑兰久久移不开眼睛,“伯母,你打扮人的手艺真好。”   衡国公夫人笑道:“什么手艺好不好的,不过是伯母比你多吃了几年饭,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样的打扮。”她亲热地拥着钱淑兰去了一旁的罗汉床上坐下,挥退了一旁侍候的丫头,只留贴身丫头在旁边侍候,“兰儿今年也十五了,也成大姑娘了,伯母见你平日打扮得体漂亮,但就一点不好。”她卖了个关子,停下不说。   钱淑兰忍不住问:“哪里不好?”   “这男人啊,若是当妹妹疼,定是怎么天真纯稚怎么好,可若是喜欢的女人——”她顿了一下,“兰儿见有哪个男人是喜欢自己妹妹的?”说完这句,她就再不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说,而是岔开话说起了其他别的事。   而钱淑兰虽一面和她说着话,一面却又若有所思的模样。   开开心心被送上马车,等出了衡国公府,钱淑兰的脸又拉了下来。   她的贴身丫鬟小桃,缩在一旁,也没敢吱声。   “小桃,你说我是这样好看,还是之前那副打扮好看?”小桃之前被衡国公夫人的丫头拉去玩了,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等自家县主出来后,就换了身打扮。不过能作为钱淑兰贴身丫鬟的存在,自然知道自家主子的脾气,立马就道:“县主穿什么都好看。”   可惜这种左右不挨边的话,又得罪了钱淑兰,她伸手纤白的小手对着小桃的腰上就拧了一下,小桃吃疼,却是根本不敢痛呼出声。   “你说我要你什么用?!问你什么,都没有自己的主见!”   小桃垂着头,揉了揉腰,心里十分委屈:她倒是挺有主见的,可关键说了县主会听才行。再说了,她若说现在好看,就是质疑县主之前的打扮,若说之前好看,县主恐怕也不愿听,反正怎么着都是她的不对。   坐在那里的钱淑兰,脸色阴晴不定,一想到那瓷娃娃,忍住将手里的帕子揉了又揉。   *   而与此同时,秦明月找了个伙计去扶祁煊,自己却回了后面住人的那进院子里。   整座院子呈四合院状,左右有东西厢房,两侧有耳房,后面还有一座后罩房。   秦凤楼住着正房,其他人住在倒座房和左右厢房里,而秦明月则是住在后罩房里。说是后罩房,因为地基垫的高,又紧邻着小花园,所以风景很是不错。卧房的槛窗打开后,刚好正对着一片花圃。   院子里很安静,秦明月回了房后,就把临着小花园的槛窗打了开,人还没坐下来,就听见了敲门声。   只听这敲门声,秦明月就知道是大哥来了。因为每个人敲门的习惯和节奏都不同,秦凤楼敲门一般都是轻缓,中间略有停顿,不多不少,刚好三下。   “大哥,我门没闩,你进来就是。”   秦凤楼推开门走了进来。   秦明月从一旁八仙桌上端起搁着茶具的托盘,去一旁小间里烧水泡茶,而秦凤楼则是来到临着窗边搁着的罗汉床上坐下。   等秦明月端着泡好的茶出来,秦凤楼道:“等过两日大哥闲了,去给你买两个丫头回来使。打从你生下来,家里的境况就一日不如一日,你不大点就和大家一样做事。等你长大了,咱们又四处颠沛流离,别人家稍微有些余钱的,就会买个丫头回来给家里的姑娘使,咱们如今开着这么大的戏园子,你倒天天什么都自己动手。”   秦明月笑着将茶递过去,“我做惯了的。”   秦凤楼接过茶:“总不能让你忙着唱戏,还要忙着这些琐碎事。”   这倒也是,庆丰班加起来十多个人,平日里洗衣做饭都是谁有空谁来。这里头就仅有她和念儿两个是女孩子,女孩子的贴身衣物,总不能让别人帮着洗,所以都是自己来的,更不用说平日里烧水洗漱沐浴这种小活儿。   这段时间她戏多,这些活儿都是念儿帮着干的,秦明月也觉得非常过意不去,毕竟念儿不是买来专门侍候人的丫头,是她打小一起长大的姐妹。   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秦明月已经可以坦然面对买人这类不符合现代人三观的事情,世情如此,不是她一个人的能力可以改变的。   “既然要买,就多买几个吧。老郭叔还有乐叔他们年纪都大了,平日里忙着戏班子的事,还要忙着打理自己,最好买个会做饭的厨娘,大昌哥做饭实在太难吃了。”   郭大昌在庆丰班的定义就是个做杂事的,里里外外只要他能做的事都做。他的戏不多,且他也不爱唱戏,平日里大家都忙的时候,做饭就是他来。可男人嘛,难免手艺粗糙,所以做出来的饭总是难以让人下咽。秦明月忍了好几次,都没有说,毕竟不做的哪有资格褒贬。   “行,也别说,大昌的手艺确实不佳。”说到这里,秦凤楼忍俊不住的笑了一下,因为想到平时小妹明明难以下咽还要忍着吃下去的样子。   兄妹二人对坐着喝了一会儿茶,聊了聊戏园子里其他琐碎事,秦凤楼几番欲言又止,秦明月看在眼里,心中不禁的叹了口气。   “小妹,那祁公子,不对,是安郡王,他……”   秦明月知道他想说什么,遂道:“大哥,是不是念儿对你说了什么?你放心,我不会随意得罪他的,他也不是咱们能得罪的起的。”   “念儿倒没对我说什么,不过大哥有眼睛会看,大哥之所以跟你提这事,不过是不想让你为了咱们受委屈罢了。”他顿了一下,又道:“咱们虽是身份低贱,但还是那句话,得有咱们自己的坚持和底线。你和子贤那事,当初大哥就应该劝阻你,也不至于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   一提到莫子贤,秦明月忍不住就有些烦躁起来。   当着别人不好说,可当着自己的大哥,却没有什么不好开口的。她忍不住抗议道:“大哥,你能不能不提他。”   秦凤楼连忙道:“好好好,大哥不提他,大哥只是怕你因为吃了之前的亏,会动了什么别的心思。”   秦明月倒没料到大哥会如此想她,道:“大哥,你想到哪儿去了,在你眼里,月儿就是那样的人?”   秦凤楼忙告饶:“月儿自然不是那种人,大哥只是担心……”   接下来的话,秦凤楼并没有说,但秦明月却明白其中的意思。   她大哥怕她会因为之前那事,心生怨怼,轻贱了自己。为了改变身份,不惜做出什么攀龙附凤之事。   攀龙附凤?可他——   秦明月脑海里忍不住浮现起之前的场景——   “若是爷愿意让你攀呢?”   她当时嘴里未说,心中却已经有了答案。她就算想攀龙附凤,也不会是他,再说了,若真有这种想法,她在现代那会儿就干了,何必兜兜转转一圈儿来到这里,放弃了自己的底线,去干这个。真这样的话,她在现代那会儿的坚持和洁身自好不都全白搭了。   可这些想法当着秦凤楼,怎么能说出来,于是她找了一个可以让大哥相对容易接受的借口:“大哥,月儿是不会给人当妾的,以他们那种身份的人,怎么可能娶个戏子做正室。”说着,她笑了笑,“你看,月儿认得清楚,这种吃亏的事我不会干,咱们想改变身份,可以寻找其他路子,所以你真不用担心。”   秦明月都这么说了,秦凤楼还能说什么。   他叹了一口气,道:“你能这么想就好。”   最近秦凤楼十分忙碌,新戏还没完善,可眼见《嫦娥》已经接近了尾声。他这段时间日日躲在房里不出门,今儿若不是念儿找了来,他也不会出来这趟。   “大哥先回房了,你刚下台,估计也累得不轻,多休息一会儿。”   秦凤楼不说,秦明月还没感觉到自己累,听他这么一说,当即觉得浑身酸痛起来,遂点了点头。   待秦凤楼离开后,秦明月将门闩上,就回卧房里将身上的衣裳解了开,果然见到腰间青了很大一块儿。   这里不比现代的设备齐全,用简易版的威亚在天上蹿腾来捣腾去的结果,就是她现在这样。其实并不严重,但架不住她的戏场太多,这么日积月累下来,就是她腰上的淤青怎么也好不了。   秦明月叹了一口气,去小间儿烧水,打算热敷一下,然后再睡一会儿。   *   到了《嫦娥》大结局的这一日,还未到开演之时,戏厅里已经坐满了人。   之前已经演到了嫦娥在孤寂寒冷的广寒宫实在熬不住了,便找到太白星君帮忙炼一壶‘化凡丹’,想去俗世中与后羿相会。只可惜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等她到了凡尘,后羿早已化为一杯黄土,投胎转世去了。   无奈,嫦娥不死心,便四处寻找后羿。几番辗转,才找到投胎为一国大将的后羿,只可惜后羿经过多次投胎转世,又哪里还记得起嫦娥。两人之间发生了许多事情,才终于再度相爱。   嫦娥原想至少陪他一辈子,等这一世的后羿寿终正寝,再归天庭。哪知吴刚因妒生恨向玉帝告密嫦娥私下凡尘之事,玉帝大怒,派天兵天将下凡来捉拿嫦娥。   上一场演到后羿和嫦娥大喜之日,天兵天将凭空降世,一身红色喜服的嫦娥骇得面色苍白,对将军后羿道出实情。   就在这危急关头,戏戛然而止了。   同时,广和园又放出下一场就会结束的消息,追了这么久戏的众看客哪里还耐得住。早就是抓耳挠腮迫不及待,心中即是紧张就只有一折,怎么能让后羿和嫦娥厮守,又怕是像传说故事里那样,还是一个无言的结局。   好不容易到了时候,自是早早就到了。   广和园门口,停着一辆低调而不失华丽的马车,里头坐着两个人。   “我说你看戏就看戏,拉我来做什么。”钱淑兰满脸郁郁,不耐烦流于言表。   那次之后,她又去了两趟衡国公府,可莫云泊却对她避而不见。她倒是能求着衡国公夫人强行让莫云泊来见她,可经过了这么多事,钱淑兰也知道逼迫恐怕只会起反作用。   想着莫云泊还惦着那个戏子,她五内俱焚,可又丝毫没有办法,也因此这几日都是呆在家里,哪儿也不去,火气上来了,就拿身边丫头出气。今儿要不是李思妍硬拉她出来,她是绝不会出门的。   李思妍,也就是坐在她身边那个长相俏丽的女孩,面露乞求道:“自打上次跟我三哥来这里看了一场《嫦娥》,我就心心念念还想再来看一场。可你也知道,我娘一向管我管得严,若是不拉着你,她可不会让我随便出门。”   “什么戏这么好看,就这么让你心心念念,还有穿这身男装出来像什么样子,被人知道了,咱们该多丢脸!想看看戏就跟家里人说,点了这戏班子到家里去演,何必折腾这么多事来。”说着,钱淑兰有些不耐地扯了扯身上有些让她不舒服的衣裳。   她素来爱美,寻常最喜欢穿一些娇嫩的颜色,虽上次自打被衡国公夫人点拨,也学着往成熟里打扮,可也都是美丽的。这么一身灰突突的男人衣裳,不但没让她觉得新奇好玩,反而觉得很厌恶。   听到这话,李思妍也扯了扯身上的衣裳:“我也想,可这戏班子不出园子,只在戏园子里唱。再说了,我也不敢跟我娘说。这衣裳还是我让如兰特意去找来的,咱俩偷偷出来,还是做男装打扮的好。”   李思妍是礼部侍郎家的小女儿,和钱淑兰是姨表姐妹,钱淑兰的亲娘黔阳侯夫人和李思妍的娘是亲姐妹,两人都是长平公主的女儿,所以打小这两人的关系就很要好。   “又是覃哥哥教你的吧。”钱淑兰口中的覃哥哥,是李思妍的三哥,也是钱淑兰的表哥。   李思妍不好意思一笑:“上次三哥带我出来玩儿,我就穿了男装。”   “好了好了,你说的那叫什么戏到底还开不开了?咱们现在下去不?”   “不叫什么戏,叫嫦娥,当然要下去啊,我计划了这么久,今儿最后一场,一定要赶上。只是你说,人家会不会认出咱们是姑娘家?”下车的时候,李思妍还在忐忑道。   “怕什么,这本就是做个样子,就算认出来也没什么。”不同于李家的家教森严,钱淑兰可是想出门就可以出门的,也因此她比李思妍胆子要大的多。   两人进了戏园子,在戏厅外面被伙计给拦下了,问过缘由之后才知道原来座儿全被定完了。   钱淑兰去瞪李思妍。   既然计划出来看戏,怎么就不做好准备?   可李思妍哪里知道来看戏还要提前定座儿啊,上次她来是直接被她三哥带进来的,她以为到了后付银子就可以了。   怎么办?总不能铩羽而归?   李思妍直拿求助的眼神去看钱淑兰,钱淑兰斜了她一眼,对那伙计道:“给咱们挪两个位置出来,我们是黔阳侯府的人。”   在京城这地界,经常会碰到这种自报名号的大人物,所以这伙计也是有经验的。可看看两人身上的衣裳,他目露疑惑。   因为这两人身上所穿的衣裳,着实不像是勋贵家出来的。   钱淑兰哪里被人扫过面子,恼羞成怒道:“看什么看,狗眼看人低。”她当即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砸了过去,那伙计拿过来一看,只见那块儿小玉牌子上写着黔阳侯府几个大字。   这种玉牌算是京城这地界惯有的约定俗成,一些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少奶奶们出外买东西,肯定是不会带上大量现银的,有着这样一块儿牌子就可以先消费后付账,到时候直接让店家拿着单子去府里结账就好。   伙计当即变了颜色,告罪道:“二位先等等,实在是戏厅已经满了,小的一个做跑堂伙计的,实在做不了这个主。您二位等等,小的这便去找老板。”   伙计离开后,不多时又转了回来,引着钱淑兰二人往里面去了。   何锦也是开了多年的戏园子,知道偶尔会出一些突发状况,所以一般对外虽说座儿都满了,但还是会留下几个座儿以防万一。即使没有,随便找个地方放两张椅子,也就是座儿了。   可以看出黔阳侯府的名号很好用,伙计给安排的位置很不错,在正中偏左的位置,还是单独在一处的两个散座。   钱淑兰有些嫌弃地坐下来,若不是李思妍暗里偷拽她,她早发火儿了。   “兰姐姐,你千万莫恼,我听我三哥说了,这嫦娥的戏票供不应求,咱们将就将就也就算了,千万莫惹出乱子。”   钱淑兰哼了一声,“都是你,非要拉我来看什么戏。”   而李思妍也似乎习惯了她的脾气,又是赔笑脸又是赔不是的,这茬才算揭过。   很快戏便开始了,打从那角儿一上来,钱淑兰的眼睛就直了。   别人都看戏看得如痴如醉,也就她眼睛珠子不落的盯着台上一人的脸,恨不得在上面钻个窟窿出来。   竟然是她!   戏很快就结束了,戏厅中人声鼎沸,喧嚷至极,一声声戏园子里惯有的报赏声又响了起来。   因为今日的这个结局大家都挺满意的,所以打赏格外多。在经过后羿的险死还生,众人还以为又会天人相隔,哪知绝地来了个大反转,后羿竟然是父神之子。   当年父神劈开混沌,他的左眼变成太阳,右眼变成月亮,他躯干手脚变成大地山脉,他的血液变成江河湖流。   唯独,父神的心脏不知所终。   有传言说,父神的心脏乃是父神之子,这些年来三十六重天众神仙都在寻找父神之子,未曾想这凡人后羿竟然是父神之子。   结局自是圆满的,后羿羽化成仙后,和嫦娥长相厮守在广寒宫中,而小人吴刚也受到了他应有的惩罚。   感受着现场这让人热血沸腾的气氛,李思妍忍不住从袖中掏出荷包,也想给与打赏。哪知银子还没掏出来,就被钱淑兰硬拉走了。   “有什么好打赏的,这戏演得难看死了!”   李思妍满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很好看啊。   *   随着《嫦娥》在京中红透了半边天,看过的没看过的都知道这部戏。   京城不同于苏州,京城这地界什么最多?官最多。   有一句戏言,京城的官多到哪条街上掉下个牌匾来,砸到不是当官的,就是正准备当官的人(在京中候补的进士)。官家的女眷都是比较注重自身体面的,尤其在京城,皇城根儿下,那些御史们时时刻刻盯着各家各府,稍微有些出格的行举,说不定就会被奏上一本。   所以让官家夫人带着自家府上的姑娘们去戏园子里看戏,那是怎么都不可能发生的事。   可嫦娥这部戏实在太火了,这些官夫人太太奶奶们乃至各府的姑娘,都听自家长辈兄弟们说过,甚至连下人们都会议论两句。瞧着那些可以随意出门上戏园子的男人们议论得的是如火如荼,自家却是连看都未看过一眼,心中不禁骚动了起来。   不过是看戏,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将戏班子叫到府上来演一场就是。   抱着这种想法的人不少,可惜广和园那边一直没松口,推说戏班人手有限,实在□□无暇去各家各府唱。若是再来,就说这嫦娥卖座的地方就是戏班压箱底的绝活儿,可这绝活儿只能在特定的地方施展,实在带不出戏园子。   一般不太执着的人家,都放弃了这一想法,还有些人家则是顾忌着安郡王,人家都说成这样了,明显就是不想答应,再穷追猛打,惹上安郡王那个混不吝的,实在是不太划算。   当然也有不在乎安郡王的,亦或是觉得不过是个戏子,戏子是做什么的,就是唱戏的。戏子去各家各府上唱戏,那是给脸,给脸的活儿并不算什么得罪人。   随着前来询问人越来越多,秦明月也不禁思索起来。   换成以前,她的性格是能少一事就少一事,能不麻烦就不麻烦最好。可改变身份的机会还渺茫不可寻,这世道最大的莫过是这些王公大臣们,说不定能靠他们自己本事,只要能得到这些人家其中一个的赏识,就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么想着,她和庆丰班的其他人商量了一下,大家都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最好不要放过,遂统一了这个想法。   而现在唯一待解决的,就是之前所言的绝活儿不好施展的事情。毕竟要用到的道具太多,还有吊威亚,这都是难题。   不过既然打算做了,难题就不是难题,大不了就是多备一些人手,开演之前提前做准备就好。   这些事可不是庆丰班这十多个人能解决的,幸好还有虎子他们可以打下手,而何锦又从戏园子里的老人们中间,挑了几个可以信赖的,人手充足了,自然好施展。   另外就是戏份得缩减的问题。   在戏园子里,为了赚钱,自然是场次越多越好,可出场演戏不同这个,总不能为了把一部戏演完,每天都往人府上跑,且人家也没这个时间来看啊,缩减剧情的事情迫在眉睫。   这个可难不倒秦明月,现代那会儿剧本、小说、电视剧、电影看多了,就练出这样一个本事。该灌水的时候灌水,该煽情的时候煽情,一部电视剧能从二十集拖到五十集,当然也能从五十集缩减到二十集。   秦明月指导秦凤楼,将美剧中紧凑快节奏的模式跟他讲了一下,他就心领神会了。   刚巧有一户人家来请戏班子去府上演《嫦娥》,何锦在得到秦明月的首肯后,就答应了下来。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   第一场戏接的是兵部郎中曹家的。   曹郎中的老母亲过七十大寿,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曹郎中孝顺,知道老母喜欢热闹,再加上夫人和女儿都在旁边敲边鼓,老太太也答应了,就定下了请广和园的人来唱戏的事。   原想着莫怕是会被拒,因为之前也听说过唱嫦娥的那个戏班子不外出唱堂会的事儿,谁曾想广和园那边竟然答应了下来。   曹家的两位姑娘高兴坏了。   这段时间她们外出走动,总是听人议论广和园的《嫦娥》,有好几个手帕交都说家里去请了,可惜没请来,如今自家能请来,不就是在给自己长脸。   两人纷纷给相好的玩伴们发帖子,曹夫人也给平常走动频繁的夫人们下帖。见自家夫人和女儿这么闹腾,曹郎中也受到了影响,给许多同僚都下了贴。   原本按照曹郎中的估计,会来给老母拜寿的人不会太多,顶多就是一些亲戚,和一些平级或者下级官员以及其家中女眷。毕竟他这个郎中才不过五品官,扔在京城里,连个水泡儿都不会泛起的那种,未曾想当日竟来了许多人,甚至还有不少是以前只闻其名却从未攀谈过官衔比他高的人家。   有的是丈夫带着妻女,有的是家中男主人未来,家中女眷来了。曹郎中及曹夫人本来还有些诧异,经过自家女儿的点拨才明白,这恐怕是托了广和园的鸿福。   要知道京中有许多高门大户,都请不来这唱嫦娥的戏班子,自家却能请到家来唱堂会,那些急于想看戏,却苦于无门的各家夫人姑娘们,可不是借着拜寿的岔都来了。反正不过是随一份礼,还能添几分香火情。   曹郎中和曹夫人错愕之余,心中反倒添了几分诚惶诚恐。虽这几分诚惶诚恐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它确实存在,自然待广和园提前来布置场地的人格外不同,下人们也都是客客气气的。   当然,这是后话。   到了当日,曹府中门敞开,门前车水马龙,前来道贺之人络绎不绝。   曹郎中带着大儿子在前院忙着招呼,曹夫人则带女儿站在仪门迎接各府前来贺寿的女眷。   这里头有不少生面孔,但一报上名号都知晓,自然满面荣光地端着笑脸迎上前,来回这么寒暄几句,也就熟悉了。   见今日来了这么多同龄的各府姑娘们,曹家的两位姑娘简直高兴坏了。   尤其这其中还有几个平时她们碍于自己爹官位太低,根本搭不上话的贵女,更是让她们兴奋不已,觉得脸上特别有光。   这些随着家中长辈前来贺寿的姑娘们,虽然心里打着是来蹭戏看的想法,但表面上肯定不能这么表现。加上曹家两位姑娘乃是东道主,大家都愿意给几分薄面,进里面坐下后,就攀谈了起来。   本来曹家的两位姑娘性格大方,秀外慧中,以前没接触,不外乎约定俗成的划圈子。如今接触了一下,觉得这两位姑娘还能交往,自然就成了朋友。下次别的府上的姑娘再办个什么花宴之类的,总会想起来两人,只要有那么一两个给她们下帖子,就算是打入那个圈子了。   所谓的贵妇圈儿贵女圈儿大多是这样,想打入比自身更高一层的圈子,却苦于无门,但只要给她们一个机会,就能鱼跃龙门,此后自然身价不一般。   且不提这些,曹府的戏台子那里,万事俱备,只待主人家派人报信,就可以鸣锣开唱了。   第一次出戏园子唱堂会,秦明月格外慎重,亲自四处检查了几遍,就怕到时候会出什么纰漏。明明来之前,大家各司其事,要干什么活儿都交代好了,她还是不放心地又交代了一遍。   念儿跟着她,好奇地四处张望。   见她这样,秦明月觉得给她个梯子,她估计还想爬上房顶上好好看个够,不禁打趣道:“还没看够啊!”   曹郎中虽是五品官,但家境不错,所以这曹府的还算是挺气派的。   三进三出的大院子,还有专门可供看戏的观戏阁。一般大户人家府上都有这么一个戏台子,供逢年过节家中办事摆宴之时使用。   戏台子在靠北的方向,正对着戏台子的是个可以供赏戏的两层阁楼,中间还有个偌大的庭院。大抵是今日来的人超过了预期,此时正有许多曹府下人忙着在庭院里摆上椅座。   念儿笑眯眯的,“月儿姐,这还是人家第一次上官家府上,看什么都觉得格外跟人不一样。”   秦明月噗呲一笑,“据说这曹府只不过是五品官员的宅邸,若是哪天上了哪户王公贵族家唱堂会,你不是要把自己眼珠子贴在人墙上才好。”   这打趣的说法倒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过,念儿搁在心里来回念了几遍,才明白其中的意思。当即明白这是月儿姐在打趣她,就不依不饶地上来要挠她痒痒。   秦明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了好了,别闹了,我看有人来了。”   正中的庭院里,加摆的椅座儿已经全部摆好,一个身着姜黄色褙子的妈妈,正在和老郭叔说着话。不多时,那妈妈转身离去,老郭叔走了过来。   “月丫头,前面已经开席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后开始。”   秦明月当即收起脸上的笑容,郑重地点点头,便往后面换装去了。   老郭叔站在戏台子边上,吆喝一声:“都各就各位,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   广和园来的一众人当即呈鸟兽散状,各自回到各自的岗位上。   *   两层的阁楼今日坐得是满满当当,大多都是各府上的女眷,至于男宾们则是坐在庭院里。   幸好今日太阳不烈,若不然指不定闹出什么样的笑话来。也是曹家人根本没想到今日会来这么多人,只能临时加座,幸好大家都没有责怪的意思。   也是,打得都是来看戏的主意,见来了这么多人,也都是能理解的。实在不是人家招待不周,而是有这种想法的人太多。   三声锣响,戏便开始了。   本来还有不少说话声,打从戏一开始,整个场中就陷入沉静之中,只偶尔有人发生惊讶的低叹声。   早先就听人说这《嫦娥》有多么多么好看,至于怎么个好看法,那些议论之人却是言辞不一。有的说唱这嫦娥的戏班子会妖法,有的说唱词美扮相佳,还有不少人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就一句话,看过就知道了。   确实看过就知道的,明明嫦娥的故事人尽皆知,却没曾想真让这广和园演出了个花儿来。   有跌宕起伏的剧情,有各种让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戏法,还有这些人的扮相个个都是那么的特别,明明其中有些人长得并不是多么出众,但就是有一种让人移不开目的特质,更不用说还有那倾国倾城的嫦娥了。   世人都说嫦娥有倾城之色,但每个人心目中的嫦娥都是不同的样子。但看了《嫦娥》后,大家才知道原来嫦娥就该是这样。   以花为貌,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似乎世间所有美好的词语,加注在她身上都并不为过。明明是那么的纤细柔弱,却能在蓬蒙的逼迫下,誓死挣扎。明明与后羿两个天人相隔,她却有勇气冒着天罚的可能,下凡去寻他。   戏罢,场上一片寂静。   若说男人们都是看热闹,而所谓的爱情故事大抵是比较能容易打动这些女眷们的。有不少姑娘和夫人们的帕子都是湿的,皆是被不屈不挠也要和后羿在一起的嫦娥所打动。   还是今日的寿星曹老太太率先打破沉静,“老妇人活了七十年,第一次看到这么精彩的戏。戏好,角儿也好。”说着,她歪头看了看身边服侍的婆子,这婆子当即下去传话,很快外面便响起报赏声。   “曹老夫人赏银一百两。”   曹夫人很快反应过来,也吩咐贴身丫鬟下去打赏,接着是两位曹姑娘,而男宾所在的地方,曹郎中也命人打赏了。   因为不能越过老夫人,夫妻二人都是打赏的五十两,而两位曹姑娘则是十两。   很快,有许多夫人姑娘也纷纷慷慨解囊。   与在戏园子看戏时,被人刻意造出的氛围不同,这些姑娘夫人们是真心实意觉得戏好看,必须要做点儿什么才能表达自己此时激动的心情。   男宾那边,有人笑着调侃身边的一位大人:“张大人今日破费不少,我看你家夫人和姑娘已经赏了五十两了。”   这位张大人当即一捋山羊胡,道:“赏,应该赏,来来来,本大人也赏五十。”   甭管是被赶鸭子上架还是什么,家中的妇孺都赏了,做为男人的自己却默不作声,那是里子面子都没有了。   一时间,报赏声是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戏台子后面一处用布临时隔出来的小间儿里,念儿听到这么多赏声,当即兴奋地抓着秦明月袖子道:“月儿姐,你看这么多赏,这是不是说咱们演得好啊?”   秦明月失笑:“这戏你又不是第一次唱,演得好不好难道心中没有数。”   “可这是人家第一次来官家府上唱堂会……”   这已经是念儿所说第二次官家了,足以证明这做官的在她心目中是什么地位。大抵世人都是如此想的,反正秦明月觉得老郭叔他们都好像打了鸡血似的,显得格外的激动与振奋。   而作为最应该高兴的她,却是没有这种感觉。   其实秦明月知道她走得这是一步险棋,可本已无路可走,只能且行且看。   *   戏罢之后,诸位贵人们都散了,广和园的人开始拆道具装箱,并顺着角门往外运出去装车。   曹府的管家特意来了一趟后台,身边跟着一位手捧蒙着红布托盘的家丁。   “这是给诸位的酬劳,还望各位不要嫌弃。”   老郭叔上前寒暄道:“谢谢贵府的大人和夫人,也祝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管家本是要亲自送大家出去,却被老郭叔拒了。他们只当这曹府的老爷是个周到和蔼的,这管家也是个不狗眼看人的,秦明月却心有明悟。   其实之所以在各家府上挑上曹家,也是她故意为之。   一来,是想试试反响,二来也是走‘亲民’路线。凡事只有从低往高处走,才好走,从高处往低处走,旁人只会说广和园在走下坡路,而之前那些请他们的唱堂会的贵人们大概也会觉得没脸。   与其被架得太高,到时候摔下来,秦明月宁愿一步步往上爬。再说了,那些贵人们个个眼高于顶,说不定还看不起他们这些唱堂会的戏子,与其热脸贴冷屁股,她宁愿先造势,一步一步慢慢来。等到了火候,让这些人真心实意地请上门来。   所谓的明星效益是什么?   那就是能把腕儿请过来,明显档次格外不一样。没见过现代那会儿,若是哪家商场开业,能请个让人耳熟能详的明星,就能吸引不少人群来?!   秦明月不知道能不能做到这一步,只能先试试看再说。   由这曹府管家的态度来看,这势头造得还算不错。   等回到了广和园,天色已经擦黑。   秦凤楼和何锦都等着,见了众人回来,便上前询问。   念儿和二华子两个兴奋地和今日没能前去的大伙儿们,讲诉去之后的见闻。从哪些贵妇人们多么端庄大气,到那些大户千金们有多么多么好看,还有今天得了多少赏,大家都是满脸笑容的听着,觉得格外的与荣有焉,连秦风楼都不能免俗。   大抵是固定的思维模式,造成大家都这么想,能得到那些官老爷们的赏识,是一件格外不得了的大事儿。   和大家说了一会儿话,又吃过晚饭,秦明月就回房了。   她今儿实在累得厉害。   躺在床上,她盯着头顶上的青纱帐顶看了好一会儿,才陷入梦乡。   *   显而易见,秦明月选择的方向是对的。   若与之前相比,各家府上前来的人大多都是态度倨傲,再次有人上门,明显态度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因为现如今京中许多人家都知晓,曹家因为请到了广和园去家中唱堂会,当日去府上拜寿的人差点没把曹府的大门给挤破。   当然,这是夸张之语,可能在京中这地界混的,甭管是各府的老爷少爷,还是夫人姑娘们,个个都是人精。想往上攀的人,抑或是想多结交‘贵人’的枚不胜举,如今多了这么个捷径,可不是都往广和园挤了过来。   这些人大多处于京城中低层阶级,想往上爬的愿力有多大,对待广和园就有多么的和蔼可亲。   当然,也少不了有人想仗势压人的,可想想那安郡王,还是算了吧。那位爷可是个不好惹的主儿,虽不知这位浪荡子到底对这叫秦生的戏子有几分真心,总而言之,如今这位爷正处在热乎头上,还是不要没事给自己找事做。   不就是请人嘛,反正不是自己亲自出面,让下人多跑几趟就是了。   而与此同时,那些所谓真正的贵人府上还是做矜持状,大抵是真的不屑为之,也可能是人家见多识广,总而言之,暂时还没人主动请上门。   *   这几日,何锦的头都是大的。   那些请上门的官家老爷府上,待之轻不得重不得,不光不能得罪对方,还要将之拒了。   说实话,连何锦都不知道秦明月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   不该是趁着热火劲儿,紧追猛打吗?   怎么刚开了个头儿,又拒上了!   现如今的何锦是人累,心更累。这么过了几天,实在忍不住了,去找秦明月打算问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等去了,人不在。   一问才知道,今儿秦凤楼带着秦明月去买使唤丫头了。   真有闲工夫!   还来不及抱怨,又有伙计来叫他,说是工部营缮清吏司郎中张家来人了。   何锦只能打起精神来,出去应付。   好不容易把人送走,刚坐下,听人说秦凤楼他们回来了,何锦忙不迭便去了后面宅子里。   这趟出去秦凤楼和秦明月一共买了五个人回来使唤,其中三个是一家三口。据说是老家遭了大水,为了活命,才自卖其身的。还有两个小丫头也是牙侩所从受灾的地方买来的。这种时候,人价便宜,转个手就能赚几倍不止。   为什么会这么说?因为回来后秦明月问过,据那两个小丫头所言,她们所谓的自卖其身,其实都是给口饭吃就跟人走了。这一家三口倒是卖了二两银子,不过都用来下葬家中长辈,自己一分也没落下。   听完这话,又看看面黄肌瘦的几个人,秦明月默然。   在现代,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可在现在这种地方,且不说朝廷的政令到达地方需要多久,贪官污吏层层扒皮,能到老百姓手里的恐怕也所剩无几。每逢到了灾年时,就是老百姓的天都塌了。   据牙侩所那边说,每次哪个地方遭了灾,京城这地界各府上买人的特别多。因为便宜啊,寻常时候买一个正当用的小丫头,差不多要花上十五两银子,而这种时候,出一半的价钱也就够了。   明明说的是事实,却能让人品出几分讥讽来。反正秦明月是这种感觉,不过她还是让郭大昌付了银子,将这几个人领了回来。   “先去洗个澡,再吃顿饱饭,有什么事明天再说。”看几人满脸疲态,神情忐忑中夹杂着惶恐,秦明月如是说道。   也是她见何锦来了,知道何锦有事找他。   郭大昌点点头,将几人领了下去,秦明月这才站起来,迎了迎何锦。   “何大哥,有事?”   何锦面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将自己的疑惑问出。   秦明月没有当即就答,而是转身先给何锦沏了杯茶,才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何大哥有没有听过这样的话,洛阳纸贵,奇货可居?”   何锦并不是傻子,当即就明白出些许意味来。   “你的意思是?”   秦明月笑着摇了摇:“何大哥,我不为求财。”   “那你是想——”   何锦皱起了眉,显然还是有些想不通。   不为求财,那是为求何?   旋即他似乎有些明白过来,忍不住望了秦明月一眼。   秦明月但笑不语,并没有否认也没有默认。   不为求财,那肯定是为了求名。可一个戏子,求名做什么?戏子求名,终归究底还是为了财,可她又说不是财。   何锦想了半天,都没想明白,:“你该心中有数,咱们毕竟是开戏园子的,而那些则都是贵人,咱们得罪不起。”   秦明月点点头:“何大哥,你别担心,我懂。差不多也是时候了,你挑一户和曹府差不多的人家接下,什么时候去,到时你通知我就好。”   何锦忍不住皱了下眉,到底秦明月这边松了口,他也只当她想开了,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叹了一口气,就走了。   *   若说第一场堂会去的时候是悄无声息,第二场堂会就是众所瞩目。   一些连着请了几次,都没请到的人家,当即就有些恼了。   这唱嫦娥的戏班子连着去了两家,一家是五品官曹郎中家,另一家则是工部郎中张郎中家。这广和园是跟郎中打上交情了?放着高枝儿不攀,竟往五品官家里跑甚!   会有这种腹诽的,大多都是比五品官衔要高一些的人家。可碍于背后的安郡王,大多都是只腹诽了一下,就将恼意压了下来,偏偏有那狂妄自大沉不住气的人跳了出来。   庆丰班的人刚去张家演完,第二日有人上门来找茬。   是太仆寺少卿刘家的。   这刘家的老爷虽是正四品的官衔,但架不住人家在后宫里有人,刘家的嫡长女在宫里头做贵人。去年刚进宫的,也受了圣上的几日宠。这不,刘家人的尾巴恨不得翘得比天高,见自家被一个戏园子下了面子,当即就找了过来。   刘家的管家容长脸,吊梢眼,脸上有几颗麻子。可能因为面相原因,明明是在正眼看人,偏偏会让人觉得他用‘眼高于顶’,更不用说这会儿他本就是来找茬的,更显眼角恨不得斜到房顶上去。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不把我们家大人放在眼里。这京城谁敢不把咱们刘家放在眼里,哪怕是碰到那些王公贵族,也都愿意给咱们刘家几分脸面。你们倒好,小小一个戏园子,竟然敢把咱们刘家的脸放在地上踩……”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   这管家一口一个‘咱们刘家’,不知道的人还回以为他是刘家的哪位爷。   殊不知此人确实姓刘,却是被赏的姓,自己祖宗都忘了,还一副眼高于顶的跋扈样子。不过若是见过刘大人,大抵就明白一句话,就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   刘管家骂得头沫横飞,唾沫星子都快喷到何锦脸上去了。   何锦不着痕迹地借着作揖的动作小心避开,嘴里说着好话:“刘管家千万莫生气,小的绝没有不将贵府不放在眼里的意思,实在是那张府很早提前就打过了招呼。您看,这上门来请秦生去唱堂会的人家实在太多,咱也得紧个先来后到是不?咱们一个小小的戏园子,得罪不起刘家,也得罪不起张家啊。小的实在为难,您可千万别怪。”   “为难?我看你一点儿都不为难,之前咱们来的那趟怎么说的?外面许多看客催得紧,正忙着排新戏,实在抽不出空唱堂会。可扭过脸你们倒上别家府上了,是瞧不起咱们刘家还是怎么!”   “咱们哪敢瞧不起您府上,您可千万别误会,实在是看着上门来请的人实在太多,咱们个个都得罪不起,只能将新戏暂时扔下了,先紧着堂会的事儿办。”   管家斜眼瞅他,“你让我别误会也行,现在就去把那秦生给我叫出来,让他收拾收拾上咱府上。”   “这……”何锦犹豫。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凭空响了起来。   “让谁收拾收拾上您府上啊?”这个‘您’特意拐了弯儿,一听就是故意在嘲讽人。   管家头都未扭,便开口骂道:“哪儿来的鳖头三,敢来笑话你家爷,不想活了……”剩下的话,在看到对方脸后戛然而止。   这人也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当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让你笑话爷,让你笑话爷,就是你不想活了,你个鳖头三!”他一面骂着自己,一面使劲扇自己耳光。没几下,脸上就一片红肿。   祁煊本来还有些恼的,见此,反而被逗笑了,走过去踢了他一脚:“还不滚!”   于是这刘家的管家立马就滚了。   何锦也是识得祁煊的,又见这安郡王出面帮自己解了围,当即上前谢道:“多谢郡王爷解围。”   祁煊点点头,又道:“去叫秦明月出来,这丫头也不知道在弄什么鬼!”   秦明月很快就来了。   说实话,她现在对祁煊的心态有些微妙。   一面因为对方的心思,有种唯恐避之不及的感觉。一面又明知道自己借了对方的势,觉得十分歉意。   这种感觉非常复杂,也因此她难得见面就给了祁煊一个笑脸。。   她福了福身,算是行了礼,还未直起腰来,就听祁煊道:“你说说看,到底在弄什么鬼!”   秦明月被噎了一下,“小女并没有弄什么鬼。”   祁煊靠在椅子上,大长腿舒服地伸展开来,嗤了一下,“你就装!一面拒绝爷给你攀高枝,一面又巴着往别的府上挤。别告诉我你跑到人家府上唱堂会,就是为了财。你在这里唱一场,难道还不如去唱那劳什子堂会?”   好吧,这确实是实话,别看去曹家张家那两场,贵人们打赏的不少,但在广和园唱一场,打赏也是不少的,另外还有茶资,这些都是进项。加起来只比唱堂会多,不比那少,且还省掉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秦明月不知道该怎么说,索性低着头也不说话,祁煊瞥了她一眼,又道:“既然是唱堂会,也应该是来爷府里唱,往别人府上跑个什么!”   您的府上也是别人府上啊!   不过秦明月这会儿心虚,这话暂时是说不出口的。   祁煊冷哼了一声,秦明月忙打岔道:“难得郡王爷大驾光临,小女这就去给您泡茶。”   “同样的手段能不能别使第二回,你就这么不待见爷?今儿要不是爷闲的没事抽空来看你,我看你们打算怎么下台!那刘家可是个泼皮货,仗着有个女儿在宫里当贵人,只当自己是皇亲国戚。不过倒也是个识相的,只敢在没后台的人面前跳嚣,身份够的懒得跟这起不要脸的计较,身份不够的,得罪不起他们,不过掐你们这些升斗小民却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就是因为知道你肯定会来,所以才不担心没办法下台。   秦明月越发心虚了,就是因为知道他一直关注着她,所以肯定知道自己唱堂会的事儿,按照他的性格,肯定是会过来数落她,所以她才会有恃无恐。   其实她现在仰仗的还是他,即使她对他总没好脸,即使她厌恶他风流的性子和这张毒嘴,但她其实知道他一定会来。   秦明月突然觉得自己好虚伪,一面拒着他,对他的‘给你攀’深恶痛绝,一面却又借着他的势图谋自己的打算。   可是不借,又能怎样,谁让她是个下贱的戏子。   莫名的,一股悲恸从心底升上来,染上了她的眉,也染上了她的眼。   祁煊还是第一次见秦明月这样,似乎有些被吓着了,不自在道:“好了好了,爷不说你了,不就是借爷的势嘛,爷愿意给你借。以后出去谁要是欺负你,你就跟他们说,你是爷罩的人,谁敢动你一根头发,爷活撕了他们!”   明明是安抚之语,却被这厮说得怪异之极,秦明月也不知是该悲还是该喜,直到噗地一声笑出了口,她才反应过来,忙去掩自己的嘴。   “这不挺好的嘛,一天到晚儿,见着爷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话音一转,他道:“对了,今儿这事你打算怎么谢我?”   不待秦明月说话,他又道:“爷今儿还没用饭,这也快到晌午点儿了,你管爷吃顿饭罢。外面叫的不算,别人做的也不算,得你亲自做的才算。”他三申五令。   秦明月不禁愣了一下,可又没有想拒绝的心思。   她确实该谢谢他。   旋即道:“那郡王爷稍坐,小女这便去下厨。”   祁煊点点头,一丝笑容袭上他的嘴角。   *   换下身上的男装,穿了一身平日里做活时穿的旧衣裳。   衣裳很旧,还是原身还在时置办的,水蓝色的夏衫已经洗得发白,但因为是棉质的,穿起来格外舒服。秦明月是个爱洁之人,所以还特意配了条白底儿兰花粗布的围裙,另找了一条深蓝色汗巾,用来包头发。   穿上这一身,俏公子立马变成了美娇娘。   去了厨房,菜食是早就备好的,现在庆丰班的伙食并不差,鸡鸭鱼肉蛋样样俱全,每日都有人买好了送过来。   秦明月翻了一下搁在案上的菜食,见有一大块儿上等的五花肉,就打算做一道红烧肉。又见有羊杂羊肚,打算炒一个爆灼羊肚,酸辣羊腰子,再蒸上一条鱼。蔬菜的话,清炒莴笋片是一个,再来个时令叶菜。   四荤两素加一个开胃汤,算是齐备了。   秦明月在现代那会儿是单身,虽日里总是跟着剧组跑来跑去,但若闲暇之时,就会自己做饭吃。也是她有点儿宅,朋友也少,没事的时候,时间都是在家里打发的。   手艺称不上好,但也不算坏,反正庆丰班的人吃着都觉得还算可口,纷纷感叹没想到她竟有这样的手艺。幸好原身灶上活计本就不差,倒也没人质疑,只当她是就着食材乱做的,只要好吃就行。   念儿听说了这事,过来给她帮忙。有人打下手,所以秦明月的动作还算快。先蒸了一锅白饭,菜洗好切好后,火烧到最大,直接上灶开炒。   等菜都炒好了,鱼也蒸好了,淋上自己配的酱料,装盘。   因为那边连着催了几遍,所以秦明月有些急,把菜饭装进食盒里,连衣裳都没来及换,就拎着去了。   一进门,祁煊眼睛就亮了,眼珠子不落地在她身上来回扫视。   秦明月被他看得窘迫,不禁后悔刚才应该换身衣裳来的。   “你穿这身好看,比上次被我撞见你和莫子贤出去喝茶还好看!”不知出于攀比的心情,还是什么,祁煊这么说了一句。   秦明月哦了一声,挽着食盒走过来,将之放在桌上,打开盖子,从里面往外端菜。   菜正热着,还冒着烟气,祁煊眼睛在桌子上睃了个来回,不禁赞道:“还挺了解爷的,知道爷喜欢吃荤食。就这鱼爷不爱,剔刺费劲儿。不过既然是你做的,爷还是决定将它吃完。”   这人时时刻刻不忘嘴贱,可又尽喜欢说些撩拨人的话,秦明月决定充耳不闻,将木箸在碗上摆好,摆出一副请享用的样子。   “你站着作甚,坐下啊!难道说你站着,爷吃着,爷可没那么不要脸。”   祁煊严令要求,秦明月也只能坐下了。   可惜没碗也没箸,她根本没准备自己的,秦明月本是要起身去拿,祁煊一把挡住她,“叫个人去,还用得着你。”   很快就有人送来了碗筷,等到秦明月持起木箸,祁煊才拿起木箸道:“吃吧。”   祁煊吃起饭来,就是狂风扫落叶的模样,而秦明月却是从始至终就在数碗里的米粒,连菜都不夹。祁煊停了下来,夹了一筷子菜搁在她碗里,“怎么不吃?”   “我在吃啊。”   说着,她掩饰地从最临近自己的菜盘里夹了一块清炒莴笋。   “就你这种吃法,跟小猫似的。”   二话不说,祁煊就开始往她碗里夹菜,也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就荤的素的夹了堆尖儿一碗。   “吃吧。”怕她敷衍自己,祁煊又道:“吃完。今儿这顿不是来谢我的吗?所以你得听我的。”   于是,秦明月只能吃完了。   饭罢,两人饮茶消食。   大抵从未这么相安无事过,一时之间两人似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而祁煊也是前所未有的安静。   秦明月低着头喝茶,突然祁煊搁下茶盏站了起来:“爷突然想起来还有件事没办,就不多留了。”   秦明月忙站了起来,却又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祁煊垂下头,有些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不过这道目光转瞬即逝,道:“吃了你的饭,爷承你的情。还是那句话,若是在外面唱堂会的时候,有人为难你,就报上爷的名号,想必这京城还没有人不长眼的招你。”   秦明月怔了一下,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祁煊道:“瞧你的那别扭的样子,反正爷说了,你记住就行。”   说完,掸掸衣袖便走人了。   留下秦明月一个人站在那儿,半晌才回过神来。   出广和园,四喜已经牵着马走了过来。   接过缰绳,祁煊翻身上马:“你回府,爷进一趟宫。”   “是。”   *   刘家的铩羽而归,让一众等着看动静的人家当即打消了心中那点儿小心思。   再来广和园之时,态度是前所未有的和蔼。   而与此同时,安郡王看中一个戏子的事儿也广为流传。若说之前只是小范围的流传,现在则是大范围的,哪家摆个酒吃个茶什么,都会偷偷的议论两句。   镇北王妃得知这一消息,脸都气青了,当即将祁煊叫到镇北王府去,数落了他一顿。   可她数落他的,祁煊却是充耳不闻,实在被说烦了,扭头就走。   于是,镇北王妃又被气病了。   这一切秦明月并不知晓,她还是按照她的章程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来请她去府上唱堂会的人家越来越多,有的是府上摆酒办事,有的则是全为了看戏而来。   经过这几场堂会,广和园的名头乃至‘秦生’的名头,彻底在贵人圈儿里打响了。大抵是为了表现自己的不一般,大抵或是没话找话说,看过秦明月戏的人都在这么鼓吹着,这么一来二去,一些真正的贵人府上就有些坐不住了,纷纷命府上的下人前来请人。   何锦将一张名单递给了秦明月,她接过来看了看。   这张纸上的名号俱都是京中数一数二的权贵,大抵连何锦都没想到,也不过一个月不到的时间,事情竟然就发展成了这样。   若说之前,他们还在对各个府上的下人卑躬屈膝,好言相对,而现在事情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她总是在创造奇迹。   何锦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秦明月,自打和秦明月接触以来,何锦从一开始的质疑、不信,到现如今彻头彻尾的信服。   其实连何锦自己都没发现,他变了许多。以前他自己做老板之时,也许对广和园是真心实意的喜爱,却从未投入过进去。大抵也是源于心底的不自信,碰到困难甚至是刁难之时,他总是听之任之。而现在他似乎变成了一个合格的老板,为广和园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着。甚至以前许多他不屑做的事,例如去和一个下人周旋,可现在他却是甘之如饴,因为就照这个势头,他几乎可以预料到若干年后,广和园的名号会传到大江南北,天下闻名。   而此时,秦明月的眼神也很复杂,因为她看到了一个名字。   黔阳侯府。   莫云泊定亲的那户人家。   他定亲的那名女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是不是很美,可不管美不美,至少——   秦明月突然不愿再想下去,搁在纸上的食指也从那个名字划过,移到旁边的一个名字。   “就这一家吧。”   礼部侍郎李家。何锦在嘴里默念了一遍,才道:“这礼部侍郎李家的家风最是严谨不过,家中子弟从不流连*,仅有一人就是府上的三公子,是个耽于玩乐的,但还未流传过什么不好的名声。”   秦明月点点头,明白何锦的意思。   其实这何锦是个十分聪明的,很多事情他看破却不点破,例如像这种筛选人家的过程,他从没有说过,却一直在这么做着。   每次递上来的名单有一点她可以确定,那就是那府上绝没有龙阳之好的人。   虽然她是女儿身,但这也是在为她省事,所以秦明月心中很是感激他。   “谢谢何大哥了。”   何锦点点头,并未多说什么,便下去了。   *   到了这一日,一大早广和园的就开始忙碌起来。   园中的人手几乎抽掉了大半,也幸亏现在戏园子并未全面开放,人手倒也够用。   一行五辆马车往内城而去,这车上仅有一辆坐着秦明月等人,其他几辆全是装着唱戏时要用的道具。   到了李府,车队是停在后门处的。   这个问题早先的时候就有人跟李府的人接洽过,所以并未生出任何乱子。车刚停下,后门就打开了,出来一个管事模样的人领着若干下人,带着广和园的人一路往里面行去。   这李府与曹家张家又是截然不同的气势,整个宅邸的建筑风格十分严谨,一路行来,花儿草儿啊的十分少,甬道两侧俱是高大笔直的松柏。   到了地方,那管事道:“这个院子你们随意活动,若无其他事情,还请不要外出。如实在需要外出,可以和下人说。”   这个不用管事交代,大家也都知道,一般去了哪家府邸,最忌讳的事就是乱闯。因为府上都有女眷,若是闯入不该闯的地方,被人打死了也是活该。   老郭叔上前和此人寒暄了几句,这管事便离开了,只留了几名下人在此负责照应,其实也算是监督。   时间还早,按照惯例,开戏大概是在下午。不过大家都开始忙碌了起来,毕竟有些事情都是需要提前做准备的。   这些都是体力活儿,自然没秦明月和念儿的事,两人就找了个地方先坐下来。也是李府气派,这观戏的院子建得也气派,戏台子后面有一排房子,专门腾出来给他们做暂时使用的地方。   “月儿姐,不然你先睡一会儿吧。我去帮你看着,等他们都准备好了,我再喊你过去看看。”   秦明月最近很辛苦,堂会的事儿要操心,新戏也要排。再过半个月就是开新戏的时候,这几天她每天都拉着人排戏。昨晚上又是大半夜才睡,今天却是天还没亮就起来了。   眼下有些微微泛青,一看就是没休息好给累的。   秦明月也着实有些累了,遂点点头。   “那行,你到时候可记得叫我。”   念儿出去后,秦明月将门闩上。这屋里虽没床,但是有榻。窄窄的,刚好够一人躺下,秦明月去摸了一把,见上面还算干净,索性和衣躺了下来。   这一觉就睡到念儿来叫她,此时也已经中午了,李府的下人抬了饭食过来,给广和园的人用。   饭是大锅饭,自然称不上好吃,但也不难吃,就是有些太咸。   秦明月随便囫囵吃了几口,便被咸得有些受不了,便四处找水喝。   喝了一壶水,才稍微舒服了些,可这会儿又有些内急。   她问留在院子里帮忙的小厮,哪儿有恭房。   这小厮面露一丝迟疑之色,道:“当初这院子是改建成专门看戏的院子,也是当时工匠们的疏忽,并没有建恭房,不过倒是有个可以小解的地方。”   说着,便领着秦明月往后面去了。   到了地方,秦明月一看,嫌恶地直皱眉,总算明白这小厮方才为何会迟疑那么一下了。   无他,皆因这可以出恭的地方就是一间靠最里端的小屋子,低矮昏暗,大抵也不是用来出恭的,好像是用来堆放杂物。靠着一角儿放着一个木桶,可能是被人用过了不少次,这木桶四周滴落了许多颜色可疑的水渍,木桶边缘也是湿漉漉的。   一看就是有人使用时没有注意,上面淋的尿渍。   “可还有其他地处?”   小厮不用细看就知晓对方这是嫌弃了,其实换做他来想,也无法想象这种文质俊秀的少年郎用这种地方。   可能是颜值可以战胜一切,这小厮只是略微犹豫了一下,就道:“那我带你上别处去吧,这附近有个空置的院子里有恭房,就是有些远,但比这里要干净许多。”   “那谢谢小哥了。”   “不谢不谢。”   两人出了院子,一面往前面走,这小厮一面走,一面交代:“这里靠近府中女眷们所住之地,你千万别胡乱张望,也别跟丢了。倘若是出了岔子,别说你了,我恐怕也要吃排揎。”   “这是自然。”   这会儿秦明月只想如厕,也没打算乱走乱看。   这大宅门里的地形七拐八绕的,秦明月都快走晕了,才到了一处院子来。   院子果然是空置的,里面空无一人。秦明月倒也没多想,跟着这小厮穿过抄手游廊一路向后,一直走到里端,才看见靠角落里有一间房子。   推门一看,果然是间恭房,且这恭房布置得格外干净雅致。   看起来并不像是下人们用的,反倒像是贵人们所用的净房。   “这里可以用?”她不禁诧异道。   这小厮狡黠一笑:“这院子是客房,一年里头能用一两次就不错了,平时咱们这些做下人的若是内急,都会往这处来,平时也有人固定清扫。”   秦明月了悟地点点头,这小厮又说了一句他在外面等着,人就退出去了。   排出了体内多余的水分,秦明月顿时觉得舒爽不多。   这院子果然僻静,四周安静得厉害。秦明月小解后,抬头就看见放在旁边的草纸,心里还想这果然是三品大员府邸,连下人们都如此奢侈。   站了起来,见旁边放着水盆,水盆里有干净的水,她伸手入盆,将手清洗了一下。   就在这时,听见门外有说话声。   她心中有些急,心想莫怕是撞到什么人,千万别害了这心善的小厮。可是细细一听,却发现不对,因为这说话声明显就是姑娘家的声音。   “姑娘,您进去吧,奴婢在外面等您。”   一个细细柔柔的声音响起,“好。”   秦明月心中大急,想躲,可这恭房里根本没地方躲,就在这时,门从外面被推开了。 第60章   ==第六十章 ==   礼部侍郎李崇要素来是个严谨刻板的性子。   不过他虽为人刻板,但还算是个正人君子,所以李家家风极正,从主子到下人就没一个是没规矩的。   大抵也是平时压抑狠了,李思妍在人前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私底下却十分活泼外向。当然这活泼也是看人的。   “淑兰,还是你有本事,我求了我娘好几次,我娘都不答应,可你一开口,我娘就答应请秦生来我家唱堂会了。”   今日李家办花宴,说是花宴,不过就是打着幌子看戏。李夫人也是实在女儿和外甥女磨得没办法了,才松口答应去广和园请了戏班回来唱堂会。   想着既然办场堂会,索性将自己相好的夫人们都请了过来,接到帖子的各家夫人都带着家中的晚辈们来了。   看戏一般都是下午,中午自然要在李府留饭。见今儿天气好,李夫人索性就在后花园水榭上摆了宴。一众贵妇贵女们分了两大桌,一面欣赏着湖光水色,一面有说有笑地用宴。   女孩儿们都恪守着食不言寝不语的教条,所以吃得比较快,就先撤了桌。之后或是三三两两坐在一起喝茶,或是两人一同就在附近散步消食,也有倚着栏杆赏鱼的,而李思妍为了和钱淑兰说话,专门将她拉到了一处僻静的角落。   听到这话,钱淑兰笑了笑:“什么本事不本事,姨母还是疼你的,只是姨夫那一关不好过,所以才会你开口不答应,我开口就答应下来。毕竟我是外人啊,我求姨母,她肯定不好拒绝了,这样对姨夫那里也能有个交代。”   李思妍点点头,“这倒也是。”稍微停顿了一下,她有些忐忑地小声道:“你说咱们这么做会不会有些不好,秦生会不会觉得咱们在故意耍他?故意让人在他吃食里多放盐,引他出来见面,你说他会不会生我的气?”   钱淑兰眸光一闪,面上却是依旧笑着,同时也将声音压低了下来:“可你不是想见见他吗?不这么做,咱们可没办法避过这么多人见到他,更不用说跟他说两句话了。”   语毕,她似乎有点生气,嗔道:“这么说来,你觉得我出的是馊主意?研儿,我可全是为了你,我可没想见那什么秦生。不说我说你,一个下九流的戏子有什么好见的,没得污了眼。”一副视如敝履的恼怒模样。   李思妍连忙扯着她的袖子,压着嗓子求道:“淑兰,你可千万别误会,我可没抱怨你出的是馊主意。只是想到等会儿就能见到秦生,心里特别紧张,你说他穿着男装是什么样的?会不会还像他在台上的扮相那么美。说实话,我真想象不出来一个男人美成那样,会是什么样子……”   钱淑兰打断道:“你待会儿见到不就知道了!”   “也是,待会儿就能见着秦生了。”说着,李思妍扬起头往门那边看了看,“这春兰怎么这么慢,还没回来!”春兰是李思妍的贴身丫头,也是她受命去安排引秦生出来见面的事情。   钱淑兰纤白的小手摸了摸身后的栏杆,眼神不着痕迹往不远处一个倚着栏杆,正在看鱼的姑娘的背影看了一眼,道:“着什么急,她事办好后,就会回来了。”   *   洪兰溪今日是同母亲洪夫人一同来李家的,她爹洪鹄是刚升任的礼部右侍郎,之前全家一直在云南,直到这次她爹升调回京。   来到京城后,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再加上洪兰溪这个小女儿也到了适婚年纪,所以洪夫人最近在外走动十分频繁。一来是打入京中各府上的交际圈儿,二来也是想给女儿说门亲事。   今儿李夫人摆宴,想着洪家和自家老爷是同僚,自家老爷又说洪侍郎一家刚到京城,当年还与自己有同窗之谊,让李夫人多和洪家的女眷交往,就给洪家下了帖子。   这次是洪家母女二人第一次来李家。   用罢宴撤了桌,洪兰溪素来是个不怎么会与人交际的,再加上她官话说得不好,不好意思和其他府里的姑娘攀谈,也不认识其他人,就独自一人倚着栏杆赏鱼。   站了会儿,突然感觉肚子有些不舒服,不免转头往水榭里看了一眼——   水榭中,夫人们那一桌还在进行着,俱都些衣着打扮光鲜华丽的夫人们,而她娘洪夫人端着一脸笑正在和人说话。   她当即打消了想去找娘的心思,见到旁边站了一个丫鬟,便走上前低声问她哪儿有净房。   这圆脸细目的丫鬟也是个规矩好的,一见客人如此说,当即说领着她去净房。   一路随着这丫鬟往外行去,洪兰溪都快被绕昏了头,才到了一处院子。   两人进了院子,院中十分安静。   “姑娘,您进去吧,奴婢在外面等您。”这丫鬟指着一个门说。   洪兰溪也没多想,便点点头,推门进去了。   进门迎面就看到有个男人站在里头,她当即就想尖叫,谁知被来人冲过来捂住了她的嘴。   秦明月也是实在没办法了,这恭房里根本没地方躲藏。   “姑娘,你千万别吱声,我并不是坏人,我也是被人引来用恭房的。另外,你不要担心,我并不是男人。”稍微停顿了一下,见对方没再挣扎,她又道:“若是你答应不吱声,就眨眨眼睛,我就把手松开。”   说这段话的时候,她用的是女声,听见这声音,洪兰溪就放松了身子。   她眨了眨眼睛,秦明月当即就松开手来。   哪知刚松开手,洪兰溪就宛如连珠炮似的开问了,“你为什么女扮男装?你是哪儿的人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该不会是这府里的姑娘吧,打算女扮男装出去玩?”   洪兰溪从小在云南长大,云南那地方民风开放,女子是可以随意上街的。可来了京城,却行为举止都要被人管束着,连大街都不能上了。最近这些日子里,她在家里都快被闷疯了,也曾动过女扮男装上街的念头,可惜一直被洪夫人看着,没能得逞。   突然碰到这样的事,对方生得这么好看,又是个姑娘家,她也没往是坏人方面想,只当对方打着跟自己同样的主意。其实也是明白就李府这样的人家,寻常坏人也混不进来。   秦明月没料到对方是这样的反应,怔了一下,道:“我并不是这府里的姑娘,我到李府是来做事的。因为内急,便被下人引到了这里来,没想到竟会与你撞上。”   “哎呀,我也是被人引来的呢。”   “跟你来的那丫鬟呢?”秦明月突然想起,方才两人在里头说话的声音并不低,按理说外面的那丫鬟应该能听到,可却一直没有人进来。   洪兰溪摇了摇头。同时,她也发现了这一端倪。   两人面面相觑一下,竟心有灵犀地想到了一处。   难道说——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说话的声音,紧接着门就被从外面推开了。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让两人来不及反应。   先是撞进来的那个丫鬟大声尖叫,再之后有两个姑娘跑了进来。   其中一个泪眼朦胧的,满脸诧异地看着两人,捂着脸扭头就跑了,另外一个则是冷笑着看了她们一眼,就退了出去。   紧接着就从外面涌进来许多人。   有丫鬟有婆子还有小厮,这些人上来二话不说就将秦明月压在了地上。   秦明月想说话,却被人用东西堵住了嘴。而这洪兰溪则是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完全被这一幕吓懵了。   “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丑事!”   “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快去请夫人来……”   洪兰溪连忙道:“你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不认识她,而且她也不是个男人……”   一旁站着的钱淑兰,眼光一闪,忙打断道:“还不快把这位姑娘请走,等姨母来了定夺。”   这种事情发生在李府那就是丑闻,李夫人办花宴,可府里竟混进来了男人,还跟来参加花宴的姑娘私会。且不提这姑娘的名声会如何,以后哪家夫人还敢带着自家女儿上李府来。   这些下人们个个懂得其中的厉害,也怕事发之后被追责办事不利,当即分了几个丫鬟婆子上来,一拥而上地把洪兰溪连拽带拉地给请走了。   只要洪兰溪一有想说话的企图,她们就忙出声打岔,洪兰溪根本没办法说出话来。   很快,李夫人就带着人来了。   她寒着脸,眼中厉光频闪地站在庭院中,气得浑身直发抖。方才下人来报府里混进来男人,还和某一家的姑娘私会,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找了借口暂时退了出来,匆匆忙忙就带着人来了。   “这人是从哪儿混进来的,谁认识他?”   此时的秦明月十分狼狈,被人拖出来后,就被按在地上,头发衣裳全部乱了,嘴里堵着帕子,脸被死死压在地上,根本看不出来个样子来。   但光凭这身男人衣裳,就足够李夫人活撕了她。   听到李夫人这么问,下人们皆是摇头说面生,只有一个小厮犹豫了一下道:“这人好像是今天广和园来的戏子,这身衣裳挺眼熟,好像是那个叫秦生的戏子。”   “你们都是做什么吃的人,竟让一个戏子混入后宅来了。刘妈妈,问清楚了没有,与这戏子相会的姑娘到底是哪家的?”   刘妈妈走上前来,道:“回夫人的话,那位姑娘是洪家的。”   李夫人柳眉紧蹙,“洪家的?我就说从那南蛮之地来的人,没几个是有样子的,偏偏老爷碍着同窗同僚之谊,竟让我和那洪夫人多交往。整个儿就一粗鄙的乡野村妇,连官话说得都不顺畅,还有脸问我覃儿可有婚配!”   李玉覃乃是李夫人嫡幼子,今年十七,尚无婚配。洪夫人大抵也是知道这事的,今日才会冒昧询问。她只当李夫人待人和善,两家老爷即是同僚又是曾经的同窗,应该是挺看重自家的,殊不知有时候别人表面上表现的和善,并不代表她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就好比李夫人。   她早就憋着一肚子火儿了,只是碍于人前不好表现出来,刚好下人来请她的时候,适逢洪夫人开口询问,自己还未答,不然指不定怎么不好下台。   乡野村妇就是乡野村妇!京中那户人家提到家中小辈儿们婚配,是当着人面在桌上说的,真是没规矩!   一想到这里,李夫人怒焰更甚:“去请洪夫人来,这事儿她今天要给我个交代。怎生她家姑娘和男人私会,就跑到我李府来了。”她也是被气昏了头,根本没想到这其中不合逻辑。   这时,钱淑兰忙在一旁道:“姨母,且听兰儿一言,这事儿不适宜闹大。”   “怎么说?”   “您想想,真叫那洪夫人来,她肯定不会承认自家姑娘私通男人一事。这事儿搁谁都不会承认,说不定还会倒打咱们一耙,说咱们府里管教不严,竟致使外男混入内宅,倘若到时那洪夫人硬抓着咱们不依,咱们可怎生是好?”   李夫人紧紧皱着眉,“那你说该怎么办?”   “还不如索性遮掩过去,到时候那洪夫人还要谢谢咱们帮他家遮掩丑事。姨母不是说那洪夫人看中了覃哥哥,是时她哪里还有脸提这事,姨母也不用怕姨夫会顾忌情面答允下来这门婚事。至于她家姑娘如何,与我们又何干,咱们何必去搀和这等不紧要的事情。”   李夫人想了一下,“兰儿说得有道理,那这戏子——”   钱淑兰用帕子掩了掩嘴,道:“这等下贱的胚子打死也就算了,是时跟那广和园私下交涉几句,想必他们也不敢闹到明面来。”   李夫人略有些犹豫,因为她也听说过安郡王最近对这叫秦生的戏子十分上心。可转念一想,不过是个戏子,谁知道那安郡王是真心还是假意,再说了那安郡王惯是个喜新厌旧的性子,恐怕也不会对这戏子有几分真心。最近听说镇北王妃又被气病了,想必处理了这戏子,镇北王妃恐怕要感谢自家。   这些想法都是霎时闪过的,李夫人当即有了决断,她美目中闪过一抹厉色,“叫人来处理了他。”   李夫人出身长平公主府,打死个人对她来说不算什么,虽是嫁给李侍郎后,就一改往日在闺阁时的跋扈,但并不代表她是个吃素的。   很快就有人拿了板子上来,钱淑兰站在一旁悲天怜悯地看着地上的‘秦生’,心道:不管你是男人还是女人,总是要死了。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   就在这紧要关头,突然一个人急急从门外跑了进来。   连滚带爬的,一只手捂着肚子,像是被人踢了一脚似的,模样很着急。   “夫人,夫人,不好了……”   一个打扮体面的婆子走上前来斥道:“什么不好了,会不会说话!”   这人也没理那婆子,忙对李夫人道:“安、安郡王来了,正在往后宅这边闯,老爷和几位公子都不在府上,咱们根本拦不下他……”   “安郡王?”李夫人一个激灵,目光下意识地看向地上死命挣扎,却被人死死按在地上的‘秦生’。   钱淑兰心中一急,忙道:“姨母,千万不能耽误,索性已经得罪了那安郡王,咱们还不如当做不知道他来,等人打死了,他就算来了也晚了。”   “这……”   “姨母,你想想,这人已经听到咱们方才说的那些话。这等下作胚子都是些阿谀献媚之人,倘若他在安郡王耳边进献谗言,那安郡王又素来是个荒诞无稽的,是时他若是故意与李府作对……”   接下来的话,钱淑兰没有说完,李夫人也明白其中的意思。   这安郡王可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的!   又惯是个泼皮无赖的性子,到时候沾上了身,可真是甩都甩不掉了。还不如索性打死了事,安郡王就是恼怒,也只是一时的,毕竟从来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李夫人也是个杀伐决断的,当即一挥手道:“动手!”   见夫人下了命令,那手持五尺来长两寸多厚板子的壮实婆子,在手心里呸了一口唾沫,双手互相搓了搓,就抡起板子要往秦明月身上打去。   这是秦明月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死亡的来临,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期望祁煊能赶快出现。   她突然想起上元节那日之事,那一句‘我的意中人是一位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身披金甲圣衣、驾着七彩祥云来……’   这本是她当做一个故事讲给莫云泊听的,打的是讲新戏本子的幌子,后面那个‘娶我’两字也没有说出来,怕他会以为自己是在暗示他,只是用‘救我’两字所取代。   本想他并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却万万没想到他一直竟放在心上,那日她被人强行掳走,被他派来保护她的人救下了。   可这一次,谁又能来救她?   同时,因为想起莫云泊,秦明月更是一种感伤上了心头。   这一瞬间她想了许多,想起了大哥,想起了那至今查无音讯的二哥,想起了念儿,想起了很多人……   是不是人在临死之前,都会陷入回忆之中?   秦明月的思维不禁有些恍惚起来,也没有再挣扎了。   蓦地,她感觉身上一轻,只听得哎哟一声,人就从地上搀了起来。   “你这蠢货,怎么我一会儿没看见你,你又出事了!”   声音有些熟悉,秦明月睁着模糊不清的眼睛看着对方,一时间有些恍不过来神儿。   “怎么傻了?我记得你说过‘我的意中人是一位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身披金甲圣衣、驾着七彩祥云出现在我面前’。爷是不是你的盖世英雄,有没有觉得爷今儿特别英伟不凡?”   明明是在哭,秦明月却忍俊不住又想笑,同时也愣住了。   原来,她一直弄错了她的‘盖世英雄’。   *   一听说庆丰班去了礼部侍郎李家唱堂会,祁煊就知道事情要不好。   别人不清楚,他可清楚那钱淑兰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那还是一次无意之间,因为钱淑兰总是纠缠莫子贤,他就不免对她留了意。也是事情凑巧,钱家的老封君过寿,他和莫子贤都去拜寿,钱淑兰借着地利之便,又去纠缠莫子贤,哪知却被莫子贤接着幌子避了开。   之后席间他吃酒吃得热,便在园子散散透气,撞见了钱淑兰打骂身边丫鬟的场景。   那个下手,真是狠!毒!   虽祁煊从小在宫里长大,惯是见多了表里不一的女人,但还是有些诧异,毕竟那会儿钱淑兰的年纪还不大,又一贯是天真纯稚的面孔示人。   不过也仅仅是诧异罢了,反正又不管他的事,他也就当做没看到,不过之后就开始刻意去留意起这女人来。   后来总是能听说暗中爱慕莫子贤的哪家贵女,在哪个府上丢了丑,或者发生了什么事,而每次都有那钱淑兰在,祁煊更是对她厌恶在心,但也仅此而已。   时间久了也就没那么关注了,而这次听说庆丰班上了李府,祁煊当即就回忆起这些事来。   要知道李家和钱淑兰可有那一层关系在里头。   也是为了以防万一,祁煊找来了李府。   他点名要见广和园的人,也没人敢拦他。见到广和园的人问起来,才发现秦明月被引去恭房竟多时未归,他心道不好,便立马往后宅里闯。   也幸亏闯了进来没延误,不然指不定这会儿看见的就是具尸体。   想到这里,祁煊嘴角噙起一抹冷笑。他恨不得捧在心尖尖上的人,今日却被这么对待,今儿他要是饶了这两个女人,他安郡王的名号不要也罢。   他拍了拍坐在地上的秦明月肩膀两下,便站了起来,双手环胸,斜睨两人:“今儿这事,怎么说吧?”   因为有些心虚,李夫人脸上的笑容格外僵硬,“什么怎么说?本夫人还没问问安郡王这强闯我们李府后宅到底何意?”   祁煊冷笑:“跟我装傻是吧?这京城里谁不知道秦生是我安郡王罩的人,哪个给你们的胆子,让你们动他。”   输人不输阵,都是要脸的人,寻常忌惮也就是在心里,真闹到明面上要撕破脸皮来,哪怕为了自己的面子,也不能怂。   李夫人冷笑连连,“早就听说安郡王张扬跋扈,今儿算是第一次见识到,若论辈分,我还是你表姨母,你就是这么跟长辈说话的?”   可不是如此,李夫人的亲娘是当今圣上的姑姑,李夫人和圣上乃是同辈,论辈分祁煊确实要叫她一声姨。   只可惜祁煊素来不是寻常人,他笑得可恶至极,一脸鄙夷嗤道:“你姓什么,我姓什么?你个姓陈的,来跟老子攀亲戚,你怎么不去问问皇伯父认不认你这个表妹啊?”   祁煊这话说得非常难听,也特别不男人,因为现当下还极少有男人会这么跟一个妇道人家说话的,那简直就是在往心窝子上捅刀子,但确实是实话。   长平公主虽身为圣上的亲姑姑,却并不受惠帝待见。当年惠帝和一干不省心的兄弟们为了争皇位,闹得京中一片血雨腥风。那时惠帝急于需要为自己说话之人,按理说长平公主作为仅存的一位宗室公主,也是几位皇子最直系的长辈,不管她说话有没有用,总是表明一下态度。可她倒好,见彼时的二皇子四皇子势大,就一直没站出来,甚至私底下态度挺暧昧的。   惠帝并不是个心眼大的人,他要是心眼大,也不会登上皇位以后,使了那么多手段将自己的那些兄弟圈禁的圈禁,赐死的赐死,仅留下现如今的镇北王,还是当年支持他的好兄弟。   所以他即使没拿长平公主怎么样,也没对她有什么好脸色,京中人都知晓惠帝不待见长平公主,而长平公主自打惠帝登了基以后,就紧闭府门,除了必要之时,极少在外面露脸。也是长平公主够识相,又都生的是女儿,不然指不定后面还会发生什么事。   这一席话将李夫人损得是脸色泛白,捂着胸口摇摇欲坠,想要反驳却又无从说起,只能道:“你这个不敬长的泼皮货,我要进宫,我要去找圣上讨个说法……”   旁边一众丫鬟婆子忙围了上来,又是抚背,又是顺胸口,又是为主担忧地哭道让李夫人别生气,待自家老爷回了来,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祁煊冷笑地看着这一幕,老套的手段,用多了也不嫌烦。   见闹成这样,秦明月忍不住在身后扯了扯祁煊的衣袖,祁煊却是安抚地拍了她一下,又道:“行了行了,装什么装,这种老套的手段,你们这些老女人能不能老拿出来献丑。我也不跟你计较,不过你——”   他侧首面向钱淑兰,粗壮地手指指着她鼻子,“你今儿说破大天去,不给老子个说法,我就拎着你去找黔阳侯要说法去。”   钱淑兰没料到安郡王会把矛头指向自己,脸色一片惨白,想笑笑不出来,“安郡王何意?这事儿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还想遮掩,却被祁煊戳破道:“她今儿出这事,你别说跟你没关系。倒是生了张人皮,可惜没长个人心,也不知道黔阳侯怎么教出来的女儿。敬亭侯家的,马家的,田家的,还要不要我帮你数数?你以前为了莫子贤干出个什么来,没犯着老子,老子就不跟你计较,也懒得搭理你,可你动了他……”   他没有再说下去,冷笑两声,可这笑声中的意思,钱淑兰却是再明白不过了。   一时间钱淑兰冷汗直流,心中怦怦怦跳着很厉害。她之前做过的那些事,一直以为天衣无缝,也从未被人发现过,万万没想到这安郡王竟然知道。   可她怎么可能承认,也不能承认,遂嘴硬道:“安郡王为了一个戏子竟然逼迫我一个小女子,这戏子与洪家的姑娘私会,跟我什么关系,难道是我让她去的?”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蓦地在大门那处响起。   “是谁说我女儿跟男人私会的?”   是个女声,声音中还带了些许云南地方的口音。   众人侧首望去,就见洪夫人满脸铁青之色,身边站着的正是方才被人强行请走的洪兰溪。   洪兰溪一见到秦明月,就跑了过来,“哎呀,那些人太坏了,我连话都说不了,就被她们看了起来。幸好她们没提防我会翻窗爬树,我偷偷跑去找了我娘,又想着你恐怕要惨了,你没事吧?”   秦明月摇头,抹了把自己脸上的灰尘,“我没事。”   而那边,洪夫人几个大步走到李夫人面前,冷笑道:“我今儿倒要好好问问李夫人,你们李家就是这么待客的?使着人带着我女儿来了这么荒僻的院子里的,屋里还有个男人,你们李家这是想做什么,想毁人清誉,还是想干什么?”   李夫人早就被祁煊气得说不出话来了,又哪能还答得上来。   洪夫人不依不饶:“幸亏这人是个姑娘家,若不然我女儿的清誉可就全毁了。我不管,今儿你们必须给我一个交代,不然我就去让我家老爷找圣上评理去。凭什么你们李府这么欺负人,想诬陷就诬陷,想栽赃就栽赃,欺负我女儿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群下人上来话都不让人说,就给安一个私通外男的罪名。若是我方才没听错,你们是想打死这人吧?她被打死了,我女儿的清誉怎么办?我看你们是做贼心虚,想毁尸灭迹。”   几句话的功夫,就被毁尸灭迹的秦明月,心中有些讪讪然。不过她也不是个软弱的,总不能被泼一盆子脏水在身上,却什么都不解释。   当即往前走了一步,道:“请我们来唱堂会的是你们李府,也是你们李府的下人引我来此处的,谁知那么凑巧就碰到了洪姑娘。我二人才刚照面,话都没来得及说两句,就被一群人冲进来抓奸,二话不说就被堵了嘴,强行给安个私通的罪名。小的虽是一介戏子,身份卑微,但也是人生父母养,还请贵府给一个合理交代。”   秦明月的态度不卑不亢,说出来的话条理清晰,且声音也是女儿家的声音,当即让许多人都吃惊的望了过来。   她不避不闪,又道:“这位洪夫人说得并没有错,在下乃是一名女子。因为家境原因,以女儿身在外抛头露面,为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才会女扮男装。”顿了一下,她似乎自嘲地笑了一声:“也幸亏是女儿身,不然这次我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就算侥幸能从李府里出去,恐怕洪夫人也不会放过我,安排这一切的人,真是好毒的心。”   说着,她目光移到钱淑兰的脸上。   若是平常,她大抵会心情各种复杂,可这种情况下知道这人就是莫云泊的未婚妻,她除了厌恶,再不能有其他心思。   李夫人讷讷不言。   洪夫人冷笑:“难道你李府想推卸责任?这一出出一幕幕可是你们弄出来的,咱们不过是第一次来你们府上,我女儿该是昏了头了,才会第一次来你家就私下约了人见面,还约个女人出来私通?!”   仅凭这洪夫人咄咄逼人的言辞和态度,就能看出此人不是善茬。可钱淑兰哪里想得到她不过是随便找了个面生的,又从李思妍口中得知这是刚入京没多久洪家的姑娘,想着洪家背后也没什么人,就索性拿出来当了筏子。   谁知筏子没做成,反倒砸了自己的脚,让她根本下不了台。   心中忐忑至极,她不禁望向李夫人,而此时李夫人也在电石火花之间,突然想起之前安郡王说的话,再想想今日外甥女的种种异常,忍不住朝钱淑兰看了过来。   “姨母……”钱淑兰无声乞求。   李夫人收回目光,深吸了一口气,双手置于左下,行了个福礼。这种福礼以她今时今日的地位和年纪,一般都是对长者,抑或是身份极为高贵之人,才会用到的。此时却对两个不管是身份也好,还是年纪也好,都低于她的人用了出来。   李夫人的态度放得很低,温言软语道:“两位请放心,李府一定会给二位一个交代。只是这事一时之间也弄不清楚来龙去脉,两位可否先请移步,稍坐片刻,待我查问下人。”   李夫人之所以会这样,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旁边有个安郡王虎视眈眈,而这洪家的夫人又是个蛮不讲理的,真将这事情闹出去,毁的就是他们李府的声誉。更别说还有她家老爷,若是让老爷知道了……   洪夫人惯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见此李夫人如此低声下气,也不好再行逼迫。而秦明月在这里身份最低,方才是借着洪夫人的话茬说了几句,如今洪夫人都没开口了,她又能以何种身份质问。   唯一的靠山倒是站着一旁,却是一脸冷笑,也不说话。   很快,洪家母女两个以及秦明月和祁煊就被请走了。来到一处十分华丽的院子,李夫人派人来服侍秦明月和洪兰溪洗漱更衣。不过她本人并不在,大抵是亲自去查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了。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   似乎待遇眨眼之间就来了天翻地覆,前一刻秦明月还十分狼狈地被压在地上,后一刻就被请到了这华丽温暖的堂室中。   偌大的一个浴桶,里面装满了散发着花香味儿的热水,水面上还洒了许多新鲜的花瓣儿。旁边伫立着四五个身穿青葱色褙子的丫鬟,手里捧着帕子、香胰子等物。   秦明月站在浴桶前,略有些错愕。   旁边一个身穿水蓝色褙子的丫鬟道:“姑娘,奴婢服侍您沐浴更衣吧。”   秦明月这才反应过来,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脏污,她现在的样子确实狼狈得厉害。   被人服侍着褪去衣裳,步入浴桶。   这还是秦明月第一次被人这么服侍过来,两辈子加起来就这头一遭,也因此她格外有些局促。不过在热水里泡一会儿,就没这种感觉了,因为实在是太舒服了,被人这么轻轻地捏着洗着,若不是最后一根神经提着,她差点没睡过去。   洗完后,被人服侍穿上衣裳,衣裳的布料也是秦明月以前从未见到过的。接着是梳妆,先是用熏笼将头发烘干,然后一个丫头拿着茉莉香的头油,轻轻地在她长发上抹着,抹顺之后将长发梳成髻,再戴上和发髻衣裳相得益彰的首饰。   丫鬟拿着首饰往自己身上戴的时候,被秦明月制止。哪曾想这丫头低声求着说这是上面吩咐下来的,若是办砸了差事,她们几个就要吃挂落了。   几个水灵的丫头都这么可怜兮兮地瞅着,秦明月也只能受了下来。   现在她总算明白什么叫贵人了,吃穿用住尽皆奢侈,可不是贵得可以。只是她有些闹不懂这李夫人的意思,这么待她到底是为何?难道是想收买她?可她并不认为自己有这么大的脸。   收拾好,秦明月就出去了。   堂中,祁煊正坐着喝茶,一侧花厅里则坐着洪夫人母女两个。洪兰溪也是一身崭新的打扮,头上戴的身上穿的都是极尽富贵之能事。   母女二人离这边有些距离,能看出两人正在低声说着什么。   看到秦明月走出来,坐着喝茶的祁煊当即眼睛一亮。   “你穿这身漂亮。”这厮从来是口没遮拦的典范。   秦明月莫名有些局促,正想往身侧望去,却发现跟着她一同出来的那几个丫鬟,不知道什么时候都退下了,简直是神出鬼没,她竟然都没察觉到。   祁煊了然道:“这些人都是受过训练的,一般不需要人的时候,都不会出现。难道主子们说个话,下面杵着几个下人,且咱们接下来说的话,肯定不是适宜她们听去。”   什么不适宜别人听的话?   秦明月不禁有些想多了,还来不及反应,就听祁煊道:“你想哪儿去了?若是你想让我说什么不适宜旁人听的话给你听,我说给你听又何妨。”   他笑得戏谑,明明人老脸皮厚,秦明月还是忍不住红了脸。   “坐下吧。”祁煊指指身边的圈椅,小几上放了两盏茶,一盏就在祁煊手边,另一盏则是临着秦明月坐的位置。伸手触了触,还有些烫,秦明月当即心领神会,这是方才她出来之前,有人特意准备的。   真是周到。   她免不了这么想,祁煊则是冷笑了一声:“这些个人都是人精,论起巴结讨好人,连宫里头的那些宦官们都不如他们。”   秦明月先是一愣,旋即顿悟。   先是领着她沐浴更衣,又做出了这么多事,难道真是想收买她?估计也是不想让她们再继续追究下去的吧。   她忍不住往洪夫人母女所坐的花厅那边看了一眼,想必那母女二人也在说这个话题。此时她终于明白祁煊方才所言的,什么话不适宜旁人听,原来应在此处。   从事发到现在,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多到秦明月应接不暇。此时想来,她能栽在这里,并不冤枉。因为从心眼上来说,她不胜对方太多,哪怕她活了两世,甚至眼光远超现在的人。   见秦明月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祁煊半侧着脸在她脸上打转,看到她因为剐蹭在地上而有些轻微血丝的脸颊,因为人底子好,白得晶莹剔透,越发显得那血丝碍眼,祁煊的眉终于拧了起来。   “她倒是会做人,可惜伤着了终究是伤着了。”   秦明月回过神来,下意识触了下自己的脸。   祁煊并不知道,其实这脸出来之前特意处理过,穿水蓝色褙子的丫鬟拿了一瓶用玉瓶装着的药膏,给秦明月抹了。药膏呈半透明绿色状,抹在脸上凉飕飕的,此时她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见此,秦明月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那李夫人根本不是在收买她,而是在做给祁煊看。他若是不恼了,这事儿大抵也不用追究了。   这是秦明月第一次见识到‘古人’的心智,仅只是一个妇人,情商竟高到如此地步。看来那些所谓的穿越小说,讲诉穿越者如何在古代混得风生水起,碾压众人,俱是写小说的作者强行把大家的智商都拉低了。   能做‘贵人’的,又有几个是傻的呢?!   而这一次的经历对秦明月影响甚远,让她再不敢小瞧那些总是一脸带笑的贵夫人与贵女们,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这事儿你打算怎么办?”沉默中,祁煊突然这么问了一句。   秦明月一愣,抬眼望着祁煊看过来的眼睛。   以为她不懂,祁煊耐心解释:“爷看你的意思,若是你咽不下这口气,爷今儿就把他们李府给砸了。”   明明这话粗俗得紧,秦明月听了,却是心情微妙。   那丝从心底泛上来的,到底是什么?她来不及,也不想去弄清楚它。   “郡王爷原本是怎么打算的?”她低声问道。   祁煊欣赏地看了她一眼,知道她这是想通透了,道:“这事儿吧我方才本是打算就这么算了的,爷怎么样倒是无所谓,反正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动爷。可你不一样,若真是把这些人得罪狠了,她们那层出不穷的手段,我怕你会应付不来。”   说着,他饶有兴味地看了她一眼,“当然,也有个办法可以一劳永逸,以后你再不用怕她们……”   莫名的,秦明月不想再听这个法子是什么,当即打断道:“我怎么样无所谓,还是看安郡王的意思。”顿了顿,她又道:“当然能不得罪最好,毕竟——”   剩下的话,秦明月并没有说完,因为她知道不说祁煊也懂,也是她不想说出来。   被人这么羞辱了一番,却没办法还回去,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穿越过来以后,每每总有一种无力感涌上心头,而这次最为浓重。   祁煊瞥了她略显萧索的脸一眼:“这事你别多想,等过了这一阵子,爷找个空子帮你报复回去。”   望着她诧异看过来的眼睛,他露齿一笑:“谁说男人不能对付女人,爷可没这个讲究。”大抵也是心知自己好像无耻了那么一点儿,祁煊连忙去端起茶来喝。明明不该笑的,秦明月却是忍俊不住低头笑了一下。   就在这时,李夫人带着人来了。   而洪夫人也带着女儿从花厅那边走了出来。   站定后,李夫人先是对大家点头一笑,旋即扭头眼神锐利地看向身后,喝道:“还不快进来给几位贵人请罪!”   随着她的话音,一个婆子领着一个小厮一个丫头走了上来。   婆子先是简明扼要地诉说了一下究竟,大抵就是这两个人是新进府的,年纪小,不懂事,又爱玩,所以才会把秦明月和洪兰溪领错了地方。且同样都是因为被人叫了一声,就只顾跑去玩了,而忘了正事儿。至于她则是负责管教新进府下人的管事妈妈,因为管教不力,才会致使这种贻笑大方的事发生。   这个借口有些牵强啊,可从李夫人到她身边的下人,以及这几个犯了错的下人,都是如此表情。秦明月即是惊诧,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诉说完究竟后,那婆子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连带还有那小厮和丫头。   三人一面说着求两位姑娘原谅,一面自扇耳光,扇耳光的脆响声绵延不绝地响了起来。   李夫人矜持地笑了一下,歉道:“您们看事情大体就是这个样子,都是下人不懂规矩,也是最近府里新买了不少人,下面人没训练好,就拿出来用了,竟惹下这种乱子。因此对诸位造成的伤害,我李府一力承当,怎么样才能原谅,还请各位明言,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做到。”   话都说成这样了,谁还能有其他意见。毕竟不管是从秦明月也好,还是洪夫人母女二人也好,都不想把这事闹大了。   秦明月是得罪不起,怕这茬爽过,以后这些人宛如跗骨之蛆,而洪夫人大抵是为女儿的闺誉着想,另外估计也是不想得罪李家。   这京城里许多高门大户都是牵着关系攀着亲,牵一发而动全身,得罪一个,扭头一群人‘惦记’着你。除非你不打算在这京城里呆了,抑或是爬到他们可望不可及的位置,不然憋屈也得受着。   尤其人家面上功夫做得如此之好,梯子已经搭了,就看大家愿不愿意下来。   洪夫人率先表了态,“既然是误会,那就算了吧。我家老爷和贵府老爷即是同僚,又是曾经的同窗,哪怕看着这层情面,本夫人也不能抓着不放。不过贵府的下人是该好好调/教一番了,今儿能闹出这种事,明儿也能闹出更大的事。”   这洪夫人也是个秉性坦率的,大抵也是心中不忿,明明说着场面话,还是带了些情绪出来。   李夫人忙陪着笑,说了些道歉的话,顺便那三个跪着的下人又遭殃了。因为李夫人作态发怒,三人扇耳光的动作更加用力,眼见脸已经红肿青紫。   接下来就看秦明月这边如何,众人的眼光都望了过来。   而秦明月却不禁看向祁煊。   祁煊一笑:“李夫人做了这么多,爷再不借着梯子下来,倒显得我故意找茬似的。只是我希望你们能知道,她——”他伸手点了点身侧的秦明月,“是爷罩着的人,以后倘若再发生这样的事,老子新账旧账一起跟你们算了。”   这话与其是在对李夫人说,不如说是在对缩在后面没出来的钱淑兰说,祁煊的态度很明显,若是以后钱淑兰再做出什么针对之事,他可就不客气了,连本带利一起讨要。   这是藏在话里的暗话,哪怕李夫人此时再难看,还得笑着:“这本就是误会,以后定然不会发生类似此种之事。”也算是变向替钱淑兰承诺。倘若以后钱淑兰再做出什么事来,连李夫人也脱不了干系。   祁煊这才点点头:“既然已经没事儿了,那咱们就走吧?”这句话是对秦明月说的。   秦明月先是点头,旋即反应过来:“念儿他们……”   祁煊去看李夫人,李夫人立马道:“因今儿府上临时有事,所以接下来的堂会自然唱不了。也是本夫人叨扰了,累得贵班白跑这一趟,不过放心,该付的辛苦钱,一定不会少的,我这就让人去知会贵班的人。”   秦明月点头,祁煊当即领头扬长而去。   出府的路上,洪夫人母女两个是同祁煊两人一起走的。   洪兰溪拉着秦明月,走在后面。   她咬着嘴唇,小声跟秦明月道:“我娘说,我家初来乍到,不宜得罪人。再说了,若是事情闹大了,恐与我清誉有碍。”   这个说法与秦明月的想法不谋而合,她并不意外。   “我不过是个唱戏的,也得罪不起这些贵人。”她笑容有些复杂地说。   显然洪兰溪还有点不甘愿,“京城这里真不好,规矩大,事情多,出府来玩儿一趟,还能闹出这么多事来。”   前面的洪夫人似乎听到了这句话,当即喊了一声:“溪儿……”   洪兰溪忙伸舌对秦明月笑了一下,嘀咕:“我娘管我管得紧呢。对了,你是在哪儿唱戏,以后我若是想找你,去哪儿找你?当然你也可以来我家找我玩儿。”说着,把自家所在的位置告诉了秦明月。   这是所谓的患难见真情,所以她获得了基友一枚?   心中这么想着,秦明月将广和园的名号报给了她。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洪兰溪又笑了笑,便蹦蹦跳跳跑到洪夫人身边了。   而秦明月抬头看了看前方不远处那个高大的背影,也不禁加快了脚步。   若说来之前,她还惊叹诧异着李府的气派和富丽堂皇,此时却觉得这个地方莫名有些阴寒,一刻都不想呆在这里。   *   洪夫人母女两个坐着自家的马车走了。   祁煊是骑马而来,李府本是安排了马车相送,却被祁煊给拒了。   无法,两人只能步行。   其实祁煊倒是想两人同乘,但他知道秦明月肯定是不会愿意的。   他牵着马,陪着秦明月走。   一路上因为两人这奇特的样子,引来不少人的目光。   不过内城相比较外城,闲杂人等少了许多,且都是眼里都深浅的,一看两人打扮,就知道这是贵人。生怕多看两眼会招来了祸事,都是匆匆瞥上一眼,就赶紧调开了眼睛。   “那啥,你可以不用送我的。”一路无言,秦明月突然这么说了一句。   她并不是不认识路,虽具体的路有些记不清,但大概的方位却是认得,毕竟她也是来过好几次内城了。   “让你一个人走回去的事儿,爷可干不出来。”   秦明月轻轻得哦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又走过了一条街,她突然停下脚步,面色犹豫了一下,方才启口道:“之前在苏州,上元节那日,我……”   “你说那天的事儿?富贵是我的人。”顿了下,他似有抱怨道:“不是爷说你狼心狗肺,你这丫头真是个捂不热的!爷事事为你着想,你倒好,翻脸不认人,爷好不容易找到你了,你还冲爷使脾气。”显然这厮还记着当初两人在京城重见那日的事。   “我——”我了半天,才憋出来个心虚的‘没有’。   其实想想可不是,人家费心费力地派人保护她,她反倒觉得人居心叵测。可关键是那会儿她并不知道那日是他派的人,且他之前确实‘居心叵测’。   秦明月突然有一种世界被颠覆的感觉,似乎一夕之间,什么都变了。   见秦明月的样子,祁渲还有什么不懂的呢?   “你该不会是不知道那日是爷派去的人吧?”   秦明月老实地点点头。   “富贵那小王八蛋,是不是没告诉你那句话?”   远在苏州的富贵,正受命往总督府而去,半路突然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他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大太阳,揉了揉鼻子,难道说他伤寒了?   “说了,可是我——”   “你以为人是莫子贤派去的?”   祁渲笑得十分灿烂,合则他好不容易打算弄场情趣,却被人张冠李戴了?   见祁煊的样子,秦明月莫名觉得有些害怕,但还是点了点头。   祁煊一甩头嗤道:“你真是高看莫子贤了,他可没那种脑袋!”   好吧,这家伙损人都损得别出心裁。   秦明月顿了一下,“谢谢你。”   “谢什么,爷愿意。换成别人,倒贴爷都不愿意。”他看着她头顶上的发旋,恨不得拿手指头去戳一戳,好让她抬起头来看自己。   秦明月垂了垂眼,又问:“那你能告诉我,到底是谁想害我吗?”   “你想知道?”   她点点头,因为对方的口气,莫名有些不安。   “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秦明月抿了下嘴角,“你说呢?”   祁煊笑了下,摸了摸鼻子。   “假话就是没人想害你,是拍花子的想掳了你去卖掉换银子花。像你这种水灵灵的小姑娘,可是能换不少银子的。”调笑的口吻,气人的说法,突然话音为之一变:“至于真话嘛——”他顿了下,“贺斐家里那婆娘因妒生恨,而有人也不想让你活了,所以——”   他顿了一下,换了话音儿:“所以我觉得你还是跟了爷吧,有爷护着,也没人敢招你。”   有人不想让她活?   是谁?   几乎是没有任何障碍,秦明月想到贺家和莫云泊家里的关系。   一个国公之子,家里人获知儿子想娶一个戏子为妻,可不是该找了人将之置诸死地!毕竟电视剧里小说里,可都是这么演的。   出乎意料,秦明月竟不觉得震惊,也是祁煊之后说的话存在感太强,让她还来不及错愕感伤。   像这种类似‘跟了爷’的话,祁煊对秦明月说过不止一遍,以前她都是恼羞成怒,现在却没了这种感觉。因为她总会忍不住想起,在她最孤立无援的两次,不对,应该三次吧,总是这个人出手帮了她。   莫家人既然想要她的命,他们能顺利的离开苏州,想必这人也从其中做了什么。那他们来京城,是不是这人意料中的事,还是即使他们不来,他也有办法将他们弄来?   震惊的同时,秦明月突然有一种面前有张天罗地网的感觉,压得她几欲喘不过来气儿。   也因此,她并不再想敷衍对方,略微踌躇了下,道:“郡王爷的心意,明月领了。可明月曾说过,不为妾不做小,自己的夫君不允许纳妾。”她自嘲地笑了一声,又道:“这话并不是虚言,而是明月真心实意是如此想的。郡王爷身份高贵,而明月却如那地上尘埃,两者相差何止千里,所以郡王爷还是别拿明月开玩笑了。”   说完,她大抵觉得有些难以面对祁煊,脚步匆匆地走了。   而站在原地的祁煊却是摸了摸下巴,咕哝了一句,“爷本来就没想纳你当妾啊……”   只是这声音近乎耳语,而秦明月又走得太快,自然是没听见的。   *   祁煊一直尾随秦明月到了广和园,才转身离去。   而秦明月明明知道对方一直跟在身后,却一直佯作不知,好不容易进了门,她才松了一口气下来。   进了园子,老郭叔念儿他们还没回来,秦明月回了房,悄悄将身上的衣裳换下,收了起来。   等老郭叔他们回来,提出自己的疑惑,秦明月自是找借口敷衍过去了。   她并不想让大家知道之前在李府发生的事,认真说来是不想秦凤楼知道。其他人都没有多疑,倒是乐叔别有深意地看了秦明月一眼,却并未说什么。   而与此同时,李府。   钱淑兰捂着脸呜呜地哭着,李夫人面色复杂地坐在一旁。   旁边还有李思妍,也是满脸复杂以及震惊的模样。   她根本没有想到,暗地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她不知道的事。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   细思恐怖。   以前不是没听她娘说过,钱淑兰这丫头是个心计多的,让她凡事长点心,她一直没放在心上,直到此时李思妍才真正意识到这话里头的真谛。   回想起来,从那次偷偷去广和园看戏,她当着淑兰说了秦生,淑兰总是有意无意在她面前提他。于是她就越发对那人好奇了,也因此她总想见见他,看他下了台到底是什么样。   哦,对,不是他,而是她。   她其实是个女人。   也幸好是个女人!   就在李思妍沉浸在自己思绪之中,那边李夫人正在低声安慰钱淑兰。大抵的意思就是让她以后不要再去招惹那叫秦生的戏子了,安郡王是个难缠的人。至于因为钱淑兰今日闹的这一出给李府带来的麻烦,却是提都未提。   “谢谢姨母,今天多亏了你,其实兰儿就是气不过。莫家的六姑娘说子贤哥哥在苏州时喜欢上了一个戏子,这戏子就是那秦生,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来京城,我就是怕子贤哥哥知道她来京城了……”钱淑兰一面说,一面哭,哭得稀里哗啦,小脸儿上一片狼藉。   李夫人拉着她的手,安慰地轻拍了两下,温声道:“好了,姨母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今日既然当着那安郡王承诺过了,你以后万万不要再招惹那秦生。”   钱淑兰抹着眼泪点点头,至于到底听没听进去,谁也不知道。   李夫人眼中闪过一抹阴霾,打算等会儿派人给亲妹妹送个信去。自然不能挑明了说,暗示一二就好,虽是亲姐妹,可彼此双方都嫁了人,早已没了当初的亲密无间。   等钱淑兰走了以后,李夫人叫来身边的心腹婆子去黔阳侯府传话,这才看向一边坐着的女儿。   “娘怎么跟你说的,这钱淑兰打小就是个心眼多的,让你长点儿心,你不听,瞧瞧!”直到此时,李夫人才显现出自己的恼怒来,脸色特别地难看。   李思妍有点闹不懂了,虽她确实是被人利用了,可娘对着淑兰什么都不提,对自己却这般恼怒。还有方才娘对刘妈妈说的话……   自己生的,李夫人哪里不懂女儿的心思,当即拿手指戳戳她的脑门子,道:“你以为你娘愿意低三下四给人求情?还不是不想得罪你小姨!那钱淑兰就和你小姨年轻那会儿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种性格改是改不掉了,我又何必明言惹人怨怼。她们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反正你以后离她远一些,能躲就躲,躲不过也得躲,免得连累了咱们。”   “娘的意思是——”   李夫人摇头讥讽一笑:“你就看着吧,这钱淑兰不会就这么消停的。”   果不其然,钱淑兰前脚回去后,黔阳侯夫人就得到了李府这边传过来的信儿。   待人走后,黔阳侯夫人冷笑一声,对身旁人说:“我这姐姐就这样,即想做好人,又想撇开是非,只当人是傻子,可这种墙头草的性格,才是最惹人厌恶的呢。”   旁边站着的一个婆子,只是垂头敛目,也不说话。   黔阳侯夫人似乎并不在乎这点,从贵妃榻上懒洋洋地站起来,“走,去看看三姑娘去,今儿恐怕受委屈了。也是年纪小,不懂事儿,一个小戏子而已,伸伸手就捏死了,何必费这么大的功夫,还把自己牵扯了进去。”   *   广和园的大门前,用木板做了个可以立住的木牌,木牌上贴着一副约有人高的画。   画的基调以黑色为主,唯二其他的颜色就是红和白。   红的是女子身上的衣裳,就像似血一般的红,铺满了整副画的大半面积,透露出几分魅惑的诡异之色。而白的是女子的脸,白皙若瓷的脸上,有一双黑色瞳仁站了绝大多数的眼睛,显得特别的突兀。也让人一眼望过去,就看到女子那双犹如黑井似的眼睛。   女子是半伏着身的,只露了大半张侧脸,而最令人诧异地则是女子带笑的唇边,挂着几滴鲜红色的鲜血,给这幅画平添了几分阴森之感,却又阴森中带着几分绝望的凄美。   这幅画,是秦明月的主意。   在她心里,开新戏免不了要宣传,可怎么宣传呢?   传单外面正发着,先到有礼也正在做着,不免就将心思动到了海报上头。   有海报做宣传,才相得益彰。   可现当下的画儿却是以抽象为主。这么说吧,找个画艺大师来画个肖像图,女子大多都是鹅蛋脸或者瓜子脸,男子大多都是方脸或者国字脸。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一来是当下人并不懂立体素描的道理,二来也是画作都是以时下人欣赏为主流。   例如唐朝画里的美人儿都是丰腴的,彰显高x丰t,而宋明时期,女子大多都是削瘦的,以削肩纤腰为美。至于男子,哪个朝代都讲究天圆地方一脸正气相,自然要是方脸国字脸才好。   只有那些舶来的洋教士所擅长的洋画,才能回归本身事物的几分真实感,可还是不如融合了当代各种审美观以及立体素描等理念的秦明月。   秦明月是不懂作画,但无奈她身边有个擅长画的,这个人就是何锦。   作画本是何锦个人爱好,造诣谈不上很高,但也还能入人眼。秦明月突发奇想要弄张海报。将这事提了,又听说何锦本人就会画画,便把自己的想法和建议提了提。   而何锦也是个一点就透的,听了秦明月说,只是琢磨了一晚上,就懂得了其中的真意。   而这幅海报就是何锦之作。   海报提前半个月就挂了出来,吸引了无数过路行人纷纷侧目。   整副画的基调颜色与作画模式,都颠覆了当下人们对画作的认知。看着倒是像那些洋人们的洋画,可细看却又不是。再没见过这么特别漂亮的画儿,更甚是说再没见过画儿上这么美的人。   不光美,还有几分妖异感,一看就不是寻常人。   可不是寻常人嘛,海报的最下端用白色颜料写了几个大字和一行小字。   大字写着《秦画》,小字则写着新戏开演的时间。   这样一副画给人了无限的遐想与猜测,让人忍不住就会去想画中的女子到底是谁,为何表情又是如此的凄楚与绝艳,还有那嘴角的血到底是怎么回事……   停驻脚步的路人纷纷进戏园子询问,这才得知画中的人叫做秦画,而广和园马上要开的戏也叫做《秦画》。   有不少人当即就订了新戏开演当日的座儿,也有人碍于高昂的票价而却步。不管怎样,因为这幅画,京中最近有不少人在议论《秦画》这部戏的,甚至广和园以及秦生的名字也被人提了一遍又一遍。更甚者还有不少人为看画儿而来,这倒是秦明月当初始料未及之事。   *   到了开新戏的当日,广和园离最大的那个戏厅中坐满了看客,能加上座儿的地方都加满了,特别热闹。   俱是早先看过《嫦娥》的人,知道这广和园的戏不一般,再加上之前广和园提前做了宣传,门前又摆着那幅画儿,所以早先便有许多人订了座儿。   不仅如此,还有许多人没订到座儿的。实在没办法,何锦和秦明月商量后,决定今日多开一场。下午和晚上各一场,也就是意味着哪怕在不加场的情况下,秦明月也要一日演两场戏。   不过秦明月倒并不觉得有什么,打从李府回来,她就宛如打了鸡血也似,显得格外振奋与努力。也是危机感太重,总觉得自己必须做出点儿什么来,给自己增添一定的砝码,至少不要再像之前那样,别人想打死她,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也似。   且不提这些。   三声锣声响过,戏厅里便安静了下来。   这一次不同于之前的戏,开场并不是婉转而悠扬的乐声,而是一种很奇怪,很诡异的声音,让人听着听着,就不禁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暗红色的幕布就在这种让人头皮发麻的情况下打开了,开场就是一个男人跪在地上,一面念念有词,一面在地上烧着纸钱。   “……画儿,画儿,你千万莫怪,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家世代务农,好不容易出了我这么一个士子,我那座师看中我,想招我为婿,我实在不想白白耽误数十年,只为了一步步往上爬……本想与你商量,你为妾她为妻,但我心中的妻子肯定是你的……谁知你竟如此烈性,一时想不开投了井,你这不是让我成了负心薄意之人……罢了罢了,我会一直念着你的,明年此时,我再来祭你……”   荒芜孤零的坟头儿,矗立在布满了枯叶和树枝的山坡上,还没有烧尽的纸钱随风飘舞着,打着一个转儿,又一个转儿。就好像这坟冢埋着的命苦女子,只是一阵风吹来,就散了。   突然,只听得卡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碎了。   ……   场中气氛本就诡异,也不知为何今日戏厅中的灯光格外黯淡,就好似这广和园点不起烛火也似,整个场中都笼罩在一片昏暗之中。   其实之前每次开场的时候也是这样,只是以前看的戏都不若今日这么荒诞,一上场就是这种开篇。   大家心里都在嘀咕,又忍不住继续往下看,突然听到这卡的一声响,当即有许多人惊醒过来。   “有什么东西响了。”   “我也听见了。”   突然又是一阵奇诡的乐声,像似风声,又像似有人在低唱。   再去看台上,还是一个坟头儿孤零零地杵在那儿,背景幕布一片黯淡荒芜之色,简直就像是那荒山野岭。   这种剧情,配着这乐声,让人忍不住眉心一跳,就想乍起。   “嘿,这丫头在搞什么鬼!”   二楼一处雅间里,祁煊舒服地半靠在椅子里,这么咕哝了一句。   旁边坐着孙珩,他是听说今儿广和园有新戏,再加上偷摸来看了那幅画,特意提前去找了祁煊来看戏的。有祁煊本人跟着,他总不会怀疑自己别有居心了吧。   此时的他也是眼睛紧紧盯在戏台子上,为之前听到那声脆响而疑惑。   不过并没有给他们多余的疑惑时间,因为戏台上已经又开始了新的篇章。上台的还是之前那个男人,只是这个男人已改年轻羸弱之态,人到中年,意气风发。   时而一身华服,时而一身官服,出席在各种场合上。看得出这个男人过得很好,美妻娇子,志得意满。   一日,男人在某家府上喝了酒,夜晚独自骑马抄小路回家。   本是醉眼惺忪,一阵冷风吹来,让他凭空打了个激灵。就在这时,他看见不远处路边亮着一盏灯笼,提着灯笼的似是一名女子。   一身鹅黄色衣裙,踽踽独行,他骑马擦肩而过时,忍不住看了一眼。   也不过眨眼之间,他又转了回来。   “姑娘,你没事吧?”   女子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清丽出尘的脸庞。   纤细的柳眉,盈盈楚楚的大眼,挺翘的鼻梁,花瓣似的唇……   男人本就喝得微醺,更是惊为天人,眉眼之间不禁带了一抹惊艳之色。   女子出声了,“这位官人,小女子无事。”   “那你为何深夜独行?”   这女子无助一笑:“家父重病,小女子这是打算去医馆请大夫。”   男人点了点头,想了下,道:“那我送你去吧?”   “这可怎生使得。”   “无碍,令尊即是重病,自然是早早请了大夫回家看看最好。在下此时无事在身,不过是伸一把援手罢了。”   女子犹豫了一会儿,到底是点了点头。   大抵也是实在担忧父亲的病情。   于是两人同骑,男子温软在怀,自然心驰神迷。   ……   男人帮女子请了大夫回家,果然家中有一病重老夫。   而这户人家似乎十分贫穷,寒舍陋巷,家徒四壁,家中似乎只有这一老一幼相依为命。   一问才知道,女子的亲娘早已亡故,而老父沉疴旧病,也将家业全都败掉了。   男人这才心领神会,为何这女子竟穿了一身与这家中并不相符的衣裳,原来也曾是富裕人家的娇小姐。   一番交谈之后,男子才知道这女子叫什么。   姓秦,名画,小名依依。   秦画,画儿?   男人一愣,仔细端详,同时场中响起一个男子清冷的声音:“画儿?哦,不是,她并不是那个画儿!”   这是画外音,也算是广和园独创的一种表现方式。让人看客们来看,他们只看热闹,并不懂其中真意,只知道有了这种画外音,戏中角儿的形象当即鲜明了起来。   以往看戏,只是看戏中人依依呀呀的唱啊唱,还必须十分用心的去听唱词,才明白演到了哪儿。而广和园的戏却完全不用这样,直接以画面的形式为体现,嘴里说的心里想的大家都知道,看着省心不费力,这也是为何大家都爱看广和园的戏的另外一个原因所在。   随着这个画外音,看戏的众人心中不禁一突,因为他们同时想到了开场的那一幕,还有那个仿佛什么东西碎裂的声响。再联想起这秦画出现的诡异,大半夜的,一个女子独自行走在大街上……   可不管众看客怎么脑补,甚至越想越觉得慎得慌,接下来的剧情却与他们所想的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男人在秦画家里喝了一盏温茶,便由秦画送出了家门,哪知人刚到走到院门口,屋中突然爆出一声女子凄厉的哭喊声。   转回头去看,原来方才刚在大夫诊治下已平稳睡去的秦老爹,又咳得上气不接下气,随着一连串剧烈的咳声,便脚一蹬人没了。   这实在让人有些接受不了,本来以为没事了,谁也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秦画哭得伤心欲绝,几番昏死过去。而男人自然是不能走了,总不能留下孤女一人独自面对老夫的尸体。   帮着秦画安葬了秦老爹,又办了丧事,两人在相处中多了几分暧昧的情意。   丧事办完后,男人提出想带秦画回自己家去,秦画只是略微犹豫了一下,便点了点头。   男人家有妻,秦画自然只能做妾。   不过对此,秦画并没有什么异议。她本就是孤苦一人,老父丧去,孑然一身,根本没地方可去。只对男人提出让她守孝一年,她便答应下了此事。   而男人的妻虽并不愿丈夫带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回来,到底三纲五常妇德在此,她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只能收拾出单独的一个小院儿,将秦画安顿了下来。   自此秦画深居简出,就开始了在男人家的生活。   ……   戏在此就戛然而止了,不过在临终时留了条尾巴,男人家中一下人发现秦画有些异常。因为每次送过去的饭,都用得很少,而同时这个下人又在花丛里发现倒掉的饭食。   *   戏罢,众看客议论纷纷,纷纷在讨论着这秦画的诡异之处。   有人说这秦画莫不是之前男人的正妻画儿家中姐妹,如今化名来为姐妹报仇;有的说这秦画肯定是狐狸精变的,如今来勾引男人,想吸取他的精气;也有的说这秦画就是画儿,如今携着滔天恨意前来报复。   说什么的都有,也是时下老百姓精神生活富足,都喜欢看些志异小说,里面各种妖精枚不胜举。不过大多都是狐狸精、鼠精、黄大仙这类的,有的是警世故事,讲得是妖精害人。也有的是轶闻,讲的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而自古以来,各种鬼魅之说便流传于民间,大家敬神惧鬼。鬼都是害人的玩意儿,可这叫《秦画》的戏,戏里透露出的种种端倪,都显示这秦画不是常人。   难道真的是鬼?   答案自然是无解的,只能且看下回。   二楼的雅间里,孙桁回过神来,一拍大腿,“这广和园的戏真是精彩,让我来说那秦画肯定就是那个画儿,来报复这个周生。”   祁煊懒洋洋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搭理他。   孙桁眼珠一转,笑得戏谑,可话却有些戳人心窝子,“那演周生的戏子真是好艳福,大抵连我们安郡王都没能一亲芳泽,他倒好,搂搂抱抱的……”   话还没说话,就被祁煊起身一甩袖子,将身下的椅子掀倒声给打断了。   祁煊咔吧咔吧捏了两下拳头,孙珩当即缩了脖子,不敢再言。   若论孙珩长这么大,挨谁的揍最多,首先是他爹,再来就是祁煊了。这家伙揍人从来下黑手,也是打小和太子二皇子打架练出来的,每每揍人,都是瞅人痛处揍,揍完了还没痕迹,让你想告状都没办法。   祁煊瞥了他一眼,也没说话,就扬长而去了。   后台那处,秦明月正在和何雅说话。   “雅雅,今天你演得真不错。”   那个叫雅雅的‘男人’,害羞一笑,才道:“还是月儿妹子教的好。”   这个何雅是何锦当年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的一个孤女,一般戏园子里总会买些这样的小孩子回来,悉心培养后用来唱戏。可惜这何雅小时候不显,长大了却是天生一副男相。倒也不显粗鄙,就是个头高,骨架大,长相偏男性化,说起话来也有些粗声粗气。   对于日后用来唱戏,这样的苗子无疑是养废了。不过何锦是个心肠好的,即使明知道何雅用不了,也留她在戏园子里,就当是女儿养。之后,戏园子里的人慢慢都走了,也就何雅还留了下来。早先何锦打算将戏园子盘出去,何雅就回了何家,在家中帮何锦的妻子毛氏做事。之后戏园子缺人,便又回了来。   其实秦明月早就对何雅留了心,演戏免不了会有男女对手戏,更是免不了会演夫妻。以前是人手紧凑,她只能和陈子仪将就凑对。不过前两部戏都是演夫妻,夫妻只用表现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就好,而这一场却不一样,秦画本就是靠色相魅惑周生,免不了会有一些肢体接触,秦明月倒没觉得有什么,在现代那会儿这种情况是避免不了的,可在礼教森严如当下,她觉得还是不要触犯禁忌的好。   也是陈子仪总是用那种含情脉脉的眼神看自己,实在让秦明月觉得烦不胜烦,不想再给他错觉下去了。   刚好有何雅这样一个人,基本功也是挺扎实的,只用悉心教导一番,就可以登台了。   这是她们第一次演对手戏,从表现上来看,这何雅确实是一个可塑之才。   两人有说有笑低声讨论着下一场的剧情,男的高大英伟,女的小鸟依人,凑在一起就像是一副画儿。可搁在有的人眼里,却是格外的刺目,其中一个正是陈子仪,而另一个则是闯进后台来的祁煊。   一见祁煊闯了进来,后台里嘈杂的人声当即停了下来,大家都十分诧异地看着他。   秦明月愣了一下,走了过来:“郡王爷,可是有什么事?”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   秦明月能看出祁煊有点不高兴。   明明这人总给人感觉时时刻刻处于暴走之中,可见到祁煊这副样子,她突然有种明悟,以前那些似乎都不是生气,现在才是。   见大家都看着他们,也是怕祁煊这不着调的人闹出个什么事来,她不禁上前一步道:“有什么事,出去说好吗?”   难得见这丫头如此识相,祁煊按下心中的不悦,瞥了何雅一眼,才掉头出去。   戏园子这种地方就从来没有安静的时候,秦明月只是略微踌躇一下,就领着祁煊去了后面的小花园。   一路顺着甬道到了后面,进了月门洞,她才开口询问怎么了。   祁煊站定后,双手环胸不悦地看着她,“我觉得这戏你最好不要再唱下去了,因为说不定爷哪会儿看得不高兴了,就把你们戏园子给砸了。”   秦明月陷入茫然之中,这人又是在闹哪一出?还当是祁煊这人脾气阴晴不定不好侍候,可转瞬间想到临走时他看何雅的那一眼,顿时有些了悟。   感觉心里怪怪的,她垂下头,抿了抿嘴,道:“演周生的那个,其实是个姑娘家。”   呃……   这下轮到祁煊诧异了。   只听过唱戏从来是男人反串女旦的,还没有听说过女人反串男的。他低头睨她,“你确定没骗我?”   秦明月突然有一种恼羞成怒的感觉,忍不住道:“这事儿我骗你做什么,又没有银子拿!”   恍惚间,她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他又不是自己的谁,凭什么自己还要向他解释。可想着那日自己濒临绝望,他宛如天神降临,她突然并不希望他误会了什么。   祁煊似乎也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做了,大抵是长这么大从没干出吃醋这种蠢事,略有些不自在起来,他掩饰地清了清嗓子:“既然是女人那就算了,爷就不找你麻烦了。”   心情好了,也就突然想起被他又一次扔脑勺后面的孙珩:“孙珩还被爷扔在前头,上次把他给忘了,害我陪他喝了一晚上的酒,这事儿才算揭过。今儿可不能再将他一个人扔在那里,不然这小子得拉爷喝几天酒,才能找补回来。”   说完这话,他就宛如一阵风似的卷走了。   站在原地的秦明月感觉有些莫名其妙,有些闹不懂这人到底怎么了,可想半天也想不出来所以然,索性也不想了。   祁煊噙着笑回到雅间,果然孙珩还坐在那里。   倒也没有恼怒之色,正端着茶若有所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走吧,今儿爷请你上我府上喝酒,你不总说裴婶儿的手艺好?今儿让你敞开肚子吃一顿。”   孙珩也顾不得装高深了,扔下手里的茶盏就蹦了起来,“咋,发生了什么让我们安郡王如此高兴的事儿?”话音有些酸酸的,不过不显,祁煊倒没听出来。   他嘴角止不住往上扬,面上却恼道:“爱去去,不去滚,当爷愿意搭理你?!”   孙珩这犯贱的货立马巴了上去,“去去去,怎么不去。”   说着,两人就离开了广和园。   *   因为有第一场戏作为铺垫,第二场的时候自是十分火爆。   当日早早便有无数看客到了,坐下后,戏还没到时间开始,百无聊赖,就和身边的其他看客聊起上一折的剧情来。   这也算是广和园里一个比较奇特的地方吧,寻常在别处看戏,大家都是各看各的,看到精彩之处,顶多喝彩两声。可这广和园的戏却与其他处不一样,总是峰回路转,让人咂舌不已。   经常有人信誓旦旦料定下面的剧情,却临场被反转,因此被打脸之人众多,可大家还是对猜接下来的剧情乐此不疲着。   “你们信不信,这一场绝对会挑明这秦画的身份!”   “有没有人猜她到底是人是鬼,还是哪儿来的妖精?”   “人鬼不好说,据鄙人在这广和园看戏这么久的经验来看,撰写此戏本子的人似乎总喜欢戏耍人。他最喜欢干的就是挑起所有人的好奇心,却并不让人落到实处,谜底总是在最后才会揭晓。就好像那嫦娥,不就是让大家一直揪紧着心,到了最后才揭晓那后羿的身份。所以王兄,你的这种说法愚弟觉得有些过于肯定了,这一场应该不会揭晓这秦画的身份。”有一书生文质彬彬,却胸有成竹,可以看出他对这广和园的戏也算研究得挺透彻的。   他的说法,获得附近许多人的赞同,纷纷点头说这种可能性最大。   而那王兄,自己唾沫砸的坑儿还在眼前,就被人驳了回来,显然有些恼羞成怒。到底这是公共场所,也不好当众发怒,只是道一句你往下接着看就是了。   像这种议论剧情的人还有很多,戏厅中喧嚷而嘈杂。二楼上,正对着戏台子视线最好的那个雅间里,孙桁啼笑皆非道:“瞧瞧这群人还吵上了。”   祁煊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磕着瓜子儿,这厮嗑瓜子的样子格外跟人不一样,扔一颗在嘴里,不见他嘴动,眨眼的功夫就见两片瓜子皮被吐了出来。也不乱吐,刚好落在他面前一个白瓷盘里,盘中已经积攒了许多瓜子皮了,可以看出这厮坐在这儿有不少时间了。   确实也如此,每到有秦明月戏的时候,祁煊总是来得特别早。   若是戏还没开,就往雅间里一坐,一壶茶,几碟果子,能混上大半日的时间。   对于孙珩的话,他的回复是:“你真是闲的。”   孙珩挑眉:“你才闲的,你不闲,你坐在这儿吃瓜子。什么时候你染上这种老娘们的毛病了?还别说,这瓜子儿挺香的。”说着,他往嘴角丢了一颗,尝了尝。   祁煊这才收回架在凳子上的腿,将放瓜子的盘子往面前挪了挪,“滚滚滚,没人请你吃。”怕孙珩手贱再偷拿,他索性将盘子一端,将大半盘子瓜子都倒进袍子上,下摆往上一兜,就是个现场放瓜子的地方。   孙珩倒诧异上了,“嘿,这是哪儿买来的金瓜子啊,小爷吃几颗都不让。”   可不是金瓜子嘛,这瓜子是秦明月特意命人送来的。   也是祁煊来得太勤,有事无事总往广和园跑,而秦明月最近又太忙。再说了,她也不想总是面对他,因为这人总是会蹦出几句让她不知道该怎么答的话。索性遵循着一三五二四六的惯例,中间隔上一次,她就见祁煊一面,也免得被这人说自己什么用过了就扔之类的话。人实在没法出现的时候,她就会特意让人准备些小吃,权当自己的歉意了。   这期间祁煊吃过了渍梅干,蜜果子,以及各式糕点,都不得他喜爱,也就瓜子盘能让他纡尊降贵用上一用。秦明月索性亲自去京城最好的炒货行买了一些瓜子来。下次再来,就给他端上一盘子,美闻其名这是秦姑娘亲自去买的,也是她平日里最爱吃的。   还别说,真把这人给哄住了。   吃过两回,祁煊嗑瓜子的技术得到了质的飞跃,已经可以达到大师级水平了。   拉回话题,就在孙珩和祁煊说话途中,台上的戏已经开始了。   戏是接着上一折演的,话说那下人发现秦画的异常之处,心中疑窦丛生,可又苦无证据能证明这秦画实在异常。毕竟偶尔厌食实乃正常,可就算厌食,你不吃就好了,为何要偷偷地倒掉呢?   这下人实在好奇,就忍不住就偷偷观察上了,这一观察发现秦画此人确实诡异得紧。   有孝之人不宜出门,可此人却是从没见她出门过,寻常就一个人躲在屋里,贴身丫鬟都不让在屋里侍候。   其实发现她有些异常的人就是周妻派来侍候她的丫鬟,一个叫做田儿的人。   田儿疑心上了,就借故在白日里闯了几次秦画的房间,却并没有发现异常。秦画独自呆在屋里什么也没干,不是在榻上睡觉,就是一个人坐在屋里。   而与此同时,秦画的食量似乎突然变得正常起来,不光每次送来的饭会吃完,也不再见偷偷倒掉饭食。田儿只当自己的多想了,也不再私下里偷偷观察秦画,可就在这当头田儿死了。   死因是投井。   谁也不知道田儿是怎么死的,还是一个负责打水的婆子发现的。事发之后,周妻派人来询问秦画,秦画却是一脸茫然与无辜。只道自己平日闭门不出,又与他人不相识,寻常除了送饭的时候能见到田儿,其他时候根本见不到她,并不知道她为何会投井。   对此,周妻并没有表示怀疑,因为田儿就是她派来监视秦画的。秦画日里见到田儿的次数多不多,没人比她更清楚。   事情似乎就这么过去了,并没有引起任何波澜,而时间依旧一日一日往前过着。   戏的最后,以新被派来侍候秦画的丫鬟,看见她坐在窗前梳头被吓到为结束,再度给大家留下了一个深深的悬念。   “嘿,这就完了,你倒是继续往下演啊!”   发出这样感叹的人,不止孙珩一个。   祁煊却丝毫不以为然,坐了会儿,见秦明月没来,知道她大抵又忙着,便拍拍屁股打算走人。   有时候想想其实也挺滑稽的,他安郡王何曾待人这样过,可每每看着她眼下的乌青,他又不忍再强迫什么。   “哎,你去哪儿?”孙珩叫住祁煊。   “回家。”   “那我同你一起。对了,陈六那小子约着明儿出去打猎,你去不去?”孙珩嘴里的陈六,是敬亭侯府陈家的嫡幼子,也是一个纨绔,寻常和孙珩关系不错。   “不去。”祁煊一脸没兴趣的样子。   孙珩想了想,“你不去,我也不去了。你知不知道大兴来了一大批的流民,被堵在那边了,圣上已经知道这事,龙颜大怒,派我爹过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估摸着最近恐怕不太平,还是少出门的好。”   身为一个纨绔,孙珩平日里虽有些不着调,但嗅觉还是挺敏锐的,从这件事中窥探到一些机锋。   听到这话,祁煊眉头当即一拧,可是很快就松展开来,浑不在意道:“出了什么事儿,也出不到咱们头上来。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   孙珩点点头,“这倒也是。”   *   天并没有塌下来,但任谁都知道这次河道总督胡承邦是完了。   原来早在七月初十那一日,黄河就决了堤,这一决堤可不是一处两处,而是连着好几处。夏日本就是雨水多的时候,一到夏天,朝廷最怕的不是哪里有旱灾,而是黄河决堤。   毕竟旱灾可以赈灾,若是水患,死人不说,还劳民伤财。   历朝历代以来,黄河水患就是朝廷的一心腹大患,可黄河素来以‘善淤、善决、善徙’而著称,根本不是目前人力可以解决的。朝廷年年砸出大量银子去修防,可是年年都不得安身,好点儿的只祸害一处,不好点儿的就像今年一样,祸害了河北河南两地,致使两地哀鸿遍野,老百姓叫苦不堪,流民四起,民不聊生。   又因这两地靠近京师重地,逃过洪水肆掠的灾民,自然就往京师涌了来。   其实也是当地官员胆子太大,出了这样的事竟然敢瞒报,等灾民来到大兴,被大兴当地驻军拦住,惠帝这才收到这一消息。得到消息的他,龙颜震怒,当即命人出京去拿河道总督胡承邦回京问罪。   其实这胡承邦也是个倒霉的,刚任河道总督不足一年,门里的事儿还没弄清楚呢,就发生了这样的事。之前,他倒也发现有些地方的河堤绝对防不住夏季的暴洪,可他初来乍到,而河务衙门早已是自成系统,他的命令下发下去,下面的人却阳奉阴违。   等出了事后,为之晚矣。   朝廷派去的人并没有拿回胡承邦,因为事发之后,胡承邦就服毒自尽了,其家眷也一无所踪。据当地官员说,河道决堤后,有暴民积怨之下袭击了胡宅,胡总督的家眷尽皆惨死,家财也被抢夺一空。   事情似乎就这样结束了?   当然并不是。   惠帝雷霆震怒之下,两地牵扯进去的官员纷纷落马,撤职的撤职,查办的查办,另外赈灾之事还得提上日程。   可提到要赈灾的事,却是遭到了阻碍。   无他,皆因朝廷没钱了。   这几年也不知是怎么了,这里涝完那处旱,不是小灾,就是大害,总是不能消停。看似大昌朝太平盛世,可朝廷其实没什么钱的,如果有钱的话,惠帝也不会去捅马蜂窝,将王铭晟派去了江南。   说其他的都是假话,给朝廷弄银子才是真的。   勋戚官绅占地严重,赋税收不上来,即使收上来也是杯水车薪。大昌朝有钱的地方倒是不少,可惜钱都进下面人的荷包里了。   惠帝恨啊,恨得牙痒痒。   他作为堂堂大昌的皇帝,修建个行宫,多宠信几个妃子,就有一群朝臣天天在他耳朵根子边上说,这起子人自己却是个个富得流油。   各种原因交织下,惠帝往江南派去了王铭晟,也派去李栋。可惜这两个人哪怕再有才,也是双拳难抵四手,江南那边没有任何进展,而各处需要银子的缺口却是越来越大。   惠帝在朝堂上发了顿火,下面一众文武百官全部蔫巴了。   可扭头再上朝的时候,惠帝问这事儿怎么办,下面却还是一片鸦雀无声。   意思就是您看着办吧。   惠帝若有办法,能在朝堂上发火吗?他想赈灾,可是有钱吗?   户部那里倒是还有些银子的,可惜户部尚书赵懋那老家伙硬是抓着手边的那点儿银子不丢,说是辽东那边的军费再不能拖了,除非惠帝想让那群金人打进来。   好吧,听到这惠帝不说话了,虽说攘外必先安内,可是那群外族一直虎视眈眈。他还没忘记自己皇城在哪儿,除非他这皇帝位置不打算坐了,不然辽东那边的问题就不能轻忽。   那就只能到其他地方弄银子,大抵也是物极必反,这会儿惠帝反倒不急了。   你们愿意装哑巴,那就使劲装哑巴吧。   这大昌朝真是败了,你们这群官儿还能当吗?   朝堂之上气氛诡异,而这一切并未影响到京中的平民老百姓,大家还是该吃的吃,该睡的睡,该干啥干啥,除了物价涨了一些,最近各府上买人便宜了一些,还真没什么影响。   当皇城根儿下的百姓就是好啊,全天下哪儿都可能出事,就这里不可能,等到京城都出事了,大昌也该亡了。   不过却是有些影响到了广和园的生意,倒也并不明显,因为广和园的戏票总是供不应求,但从前来看戏的贵人们少了,就能看出一些端倪。   且祁煊最近也不来了,似乎很忙的样子。   同时牙侩所里的一个姓姜的牙侩,突然来找何锦了。   也是前几次广和园从姜牙侩手里买的人多,眼见手中又多了一些‘货’,自然要来问问老主顾还需不需要人。   随着接连几次买人,如今广和园已经不缺人了,能撑着住场的台柱子还缺,不过这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事儿,除非能从别处挖来人,或是自己培养出来,别无他法。也是如今光开《秦画》的场,就足够广和园吃了,其他挂靠班子的场不过是打打牙祭,其他事并不急在一时。   不过何锦毕竟不是老板,需不需要人还得秦凤楼兄妹二人说了才算。   听说有大量便宜的人口卖,秦明月陷入沉默。   其实从她来看,广和园如今的人远远不足,秦明月不是没有想过若有一天自己不唱戏了,广和园又该怎么办。照她的心思来想,自然是需要培养出大量可以镇得住场子的角儿,再来就是新戏得跟得上,可这种事根本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的,她心中虽焦虑,也只能徐徐图之。   而现在的问题是,她成天忙得连轴转,根本抽不出空,就算买了人回来,该怎么安置才好。要知道安置可不光是管口饭吃,许多问题都需要考虑。   而一旁的秦凤楼满脸怅然之色,大量便宜的人口代表什么,代表着灾民越来越多了。   最近关于有很多地方受灾的事,不是没听人讲过,秦明月他们从刚买回来的田叔他们一家子口中就得知了许多情况。   庆丰班之前是苦,可苦不过这些人,听过他们的叙述,大家都是心戚戚。   芽儿和彩儿在一旁欲言又止,她们是上次秦凤楼和秦明月出去买回来的那两个小丫头,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大抵经历的多,所以比一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稳重多了,也是受过的苦太多了。   惆怅归惆怅,感叹归感叹,他们也不是什么豪门大户,这种事根本插手不了,就算再买回来几个人也是杯水车薪,更何况买回来干什么呢。   于是何锦便去拒了那姜牙侩。   今日没戏,所以秦明月倒是挺闲的。   闲暇下来的她,也没往外头去,认真说来她是一个挺宅的人,一本书一盏茶就足够她打发半日时光了。显然今日看书也没能让她静下心来,换成平时侍候她的芽儿自然有所察觉,可今日芽儿也是有什么心事的模样。   她先去将秦明月昨儿换下来的衣裳拿去洗了,洗完回来,见自家姑娘还是倚在罗汉床上发呆,便又去整理柜子。等四处都收拾好后,她去洗了手回来,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开口了:“姑娘,若不然就买两个人回来吧。这样的人,给口饭吃就行了,总比死在外头强。”   芽儿也是深有体会,虽然那会儿自卖其身是给口饭吃就走了。可在牙侩们手里,那还真是给口饭吃的情况,每天一顿饭,还是干饼子,管你饿不死就行了。一路上十多个人被装在一艘车里,连转个身的地方都没有。饿了渴了想如厕了,都给我忍着。好多人逃过了洪水,却逃不过这种折磨,接二连三都病倒了。   一病就是一车人,从启程的时候是十几车人,加起来几百个。可真正能到了京城这地界下车的,却只有不到一半。   人贱如草芥,不花钱的东西是没有人会关心的,更不用说给你请大夫看病了,反正光卖剩下的人,就足够这些人牙子们赚了。   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古人诚不欺人也。   芽儿当初被买回来的时候,目光呆滞,满心恐慌,就是被吓的,那种看着身边一个又一个的人死了,能吓疯许多人。   所以来到广和园后,芽儿特别珍惜,哪怕买她的主家身份并不高,但他们待自己都是宛如亲人一般。   秦明月并不意外芽儿会这么说,早在之前何锦来的那会儿,她就看出芽儿几个人的欲言又止了。连一贯沉默寡言的田叔,也是几番欲言又止,大抵都是身同感受吧。   芽儿也是知道自家姑娘性子好,戏园子里也能赚银子,才敢开这个口。其实话说完后,她就后悔了,难处都能想得到。   人买回来干什么呢?总不能都养着,谁家的银子也不是大河里漂来的,更何况大家赚银子都不容易。芽儿虽是来的时候短,也能看出自家姑娘有多么不容易了,每日顶多只能睡三个时辰,醒着的时候除了吃饭,就是在排戏。尤其园子里新进了许多人,都得一个个指点训练,这些谁都帮不上忙,只能秦明月自己来。   见秦明月不说话,她低下头抠了抠自己满是粗茧的手,“姑娘,芽儿越规了,您就当这话奴婢没说过。”   秦明月轻吐了一口气,坐直起来,“什么说过没说过的?我去和何大哥商量商量,看咱们这儿还能容纳几个人,左不过是要买的,早买也就费点儿粮食的事儿。”   语罢,她不顾芽儿面露欣喜之色,就往外去了。   找到何锦,她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一下,其实别说秦明月他们了,何锦也是个软心肠的人,之所以会去拒了,不过是知道这园子里的老板不是自己。   也许这么说似乎有些矫情,可不管自己的力量有多少,能做一些是一些,什么都不做,总是觉得良心过不去。毕竟这事情又摆在了自己面前,连装傻都不能。   商量好后,秦明月和何锦出去了一趟,去找姜牙侩买了十多个人。   这十多个人已经是广和园如今能容纳的极限了,再多了,就未免显得有些不堪重负。   人得量力而行,心善是好的,可也得考虑自己的实际情况,别一时做了好事,日后转头再后了悔,就未免显得有些不美了。   这十个人也算是矮子里头拔将军,都是捡了好的选,男女都有,老人没有,最大的也就是青壮年。只有一个人,是秦明月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才买下来的。   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整个人瘦得厉害,皮包骨头的,奄奄一息,秦明月买下他的时候,还在发着高烧。   其实秦明月本是没注意到他的,选人的时候被他扑了上来,死死抱住自己的腿,只低头看了这孩子一眼,秦明月就挪不动步子了。   就当是日行一善,能做一些是一些,若实在救不回来,就当这孩子的命活该如此。不过这孩子也算是个命大的,何锦去找了大夫给他看,经过大家的悉心照料,倒也活了回来。   不过这是后话,这里且不提。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   秦明月买人的事,出乎意料让祁煊知道了。   其实他又有什么不知道呢,反正秦明月总觉得自己背后跟了双眼睛,做什么都瞒不过他。   “你需要下人,我从府里帮你挑几个就是,买这些人回来,忙帮不了什么,还得给人饭吃。”所以说祁煊这人嘴巴有毒,当你做了些好事,迎来的不是赞美,反倒是被损,恐怕谁都不会高兴。   秦明月也习惯了这人的口没遮拦,听到不顺耳的,也就混当没听见。   见她不说话,祁煊睨了她一眼,“你们这种女儿家就是心软,其实屁用都不起。”   被这么怼了两句,秦明月有些忍不住了,也知道他不会拿自己怎么样,遂道:“你们倒是知道怎么样,可惜什么都不做,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说得就是你们这种人!”   祁煊被说笑了,也是脸皮厚,丝毫不以为杵。他转身往椅子上一坐,大刺刺地将两条大长腿伸直,才道:“瞧你说的,跟爷有个什么关系,爷头上就顶了个空帽子爵位,啥差事没有,我就算是急也没用啊,总不能把天给捅破了去。”   秦明月想想也是,倒是误解了他。可心中忿忿还是难以平复,大抵在现代那会儿也是愤青一枚,多少有点儿仇富的心态。见到这种惨况,可这些当贵人的却一点力都不出,总是难掩愤慨。   “你不是郡王吗,又是当今圣上的侄儿,就不能和圣上说说,这灾民都快到京城城门口了,难道他老人家都不急?”   所以说秦明月还是太不了解这些所谓的贵人们的处事方针,说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句话一点儿都不为过。能心善的,有几个能爬到高位,都是踩着无数尸体上来的。   祁煊露出讥讽一笑:“这里头的事儿复杂着呢,你别管。”   秦明月拧着眉:“就不怕把老百姓逼急了暴动?”   祁煊当即皱眉道:“你个小丫头片子,口没遮拦的,这种话你当着爷说说也就算了,在外面可别说!”   秦明月嘴里没说,却是露出个不置可否的表情,历史书上可都是这么演的,难道不说一些事就不存在了?   见她一副愤慨的小摸样,祁煊被逗笑了,有些无奈道:“这江山是圣上的,他自然想赈灾平息民怨,可惜国库没银子。”   秦明月震惊:“没银子?!”   祁煊点点头:“这事有些复杂,爷跟你一时也说不清。”   同时,秦明月的大脑却是转动了起来。   这些日子,她除了排戏和操心戏园子的事儿,其实也没闲着,对目前所处的这个朝代也经过了一些了解。   明亡之后,历史在这里拐了弯儿,清朝没建立起来,反倒出了个大昌朝。   当政者是汉人,这江山自然也是汉人的。   对于太/祖皇帝当初能脱颖而出,她多多少少也是有些了解的。   当初在现代那会儿,因为没学历,吃够了没文化的亏,闲暇之余,秦明月从不忘给自己充电。因为演戏的原因,她接触的大部分都是各类书籍,从各种历史文献,到一些文学名著,乃至于各类休闲类小说以及剧本。   书看得多了,自然知道了许多事。   认真说来,历朝历代以来,秦明月最喜欢的就是明朝。   在这里,有骨头最硬的皇帝。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明朝历代皇帝中,有好的,有坏的,有好玩的,有荒诞无稽的,却没有一个是软骨头的。众观历史,强如盛唐,也采用过和亲手段来换取和平,唯有明朝从未发生过拿女人去换取和平的事情。哪怕君王被俘,也绝不割地赔款。   在这里,有着最华美的丝绸,最漂亮的瓷器,引得无数洋人蜂拥而至。中世纪的洋人贵族谁不以能穿上中国的丝绸,喝上中国的茶叶为骄傲?有领先世界水平的火器以及航海技术,也有着最完善的内阁体制。众观各朝各代,有那个朝代的皇帝能几十年不上朝,朝廷还能正常运转的。   可喜欢的同时,对它也是最恨铁不成钢的。   因为只要是中国人都知道,中国就是从明朝末期才开始被其他国家超越的。这其中的原因太过复杂,很大一部分就是固执己见,闭关锁国。以至于蹲守在这一方天地里,自认自己还是世界的最中央,殊不知落后就要挨打,才会有之后国人近百年的血泪。   曾经因为喜欢明朝,秦明月看过许多分析明朝为何会败亡的资料。后世有无数国人曾假设性地进行过无数的猜测,最后得出的解答便是即使没有清人入关,明朝也维持不下去了。   很不凑巧的小冰河时代,造成全国各地屡屡受灾严重,导致粮食减产,瘟疫横行,民不聊生。同时文官体系庞大,铁板一块,皇权旁落。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个问题,那就是土地兼并严重,以及所谓的官商勾结。   明太/祖出身微末,深知民苦,加上明朝初年经过战乱,百废待兴,太/祖与民休养生息,所以明朝的赋税一直很低。而商税更低,因为太/祖是重农抑商的。可到了中后期,明朝经济快速发展,各种贸易空前繁盛,造成农业下滑,而手工业制造业商业却是飞速发展。   按理说,这是好的,可偏偏征不起来商税,因为一旦皇帝开口,面对的结果就是众文官抱团抵制。到了明末之时,打仗没钱,赈灾没钱,干什么都没钱,可治下江南富商巨贾却一掷千金,众文官个个富得流油。下面人个个都有钱,就是朝廷没钱,所以明朝不亡,谁亡呢?   据秦明月所知,当初大昌朝的太/祖皇帝之所以会脱颖而出,除了骁勇善战,也是众文官、富商、世家拱出来的。也就是说,其实沉疴痼疾一直没解决,不过是因为外忧内患,大家都怕自己混不下去,所以联手把外忧先解决了,而内患还一直放在那里。   “可是因为收不上来赋税?抑或是收上来了,也入不敷出。”思索之间,秦明月不经意地开口。也是到话出口了,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祁煊有些震惊地望着她。   见此,秦明月抿嘴掩饰道:“我又不傻,且我出身微贱,在你们上面人看不到的一些东西,其实下面人都能看到。只是有些人会想,有些人不会想罢了,而我就是属于那种闲的没事喜欢多想之人。”   这个说法似乎没能敷衍住祁煊,他目光依旧很深沉,良久才用一种非常复杂的目眼神看她,“我应该能想到的,能编出那样戏的人,不应该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众人只当‘秦先生’惊艳绝才,殊不知‘秦先生’背后还有个更惊艳绝才的小妹。”   这还是祁煊第一次如此夸奖自己,秦明月觉得有些受之不起。   大抵也是将自己看得太低,她从未觉得自己有多么的了不起。没有大哥,没有念儿,没有老郭叔他们,她就算有再好的想法也没办法,因为专攻有术,她只会演,可其他却是没办法的。可她忘了,没有她,庆丰班这一群人很可能早就流离失所,各奔天涯。没有她的指引,秦凤楼大抵还在写自己的乡村狗血剧,抑或是一些悲风伤月的折子戏,因为他走不开也脱不了自己固有的思想,而秦明月的指引给他打开了一扇门,他才能从那扇门里走了出来。   就好比《秦画》,起初不过是秦凤楼的练笔之作,一个只有短短几百字的小故事。可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锻炼和理解,秦凤楼如今已经深谙如何吊人胃口,如何去埋下一个又一个的小彩蛋,如何去烘托气氛,如何去制造悬念。   “郡王爷夸奖了。”   “爷有没有夸奖,你应该心里清楚。嘿,我就闹不明白了,别人是生怕自己被人瞧低,偏偏你总喜欢往低调处弄。怎么?你还懂得过犹则不及韬光养晦的道理啊?”   秦明月苦笑,良久才说了一句:“因为我是女子啊。”   这个世道对女子太过严苛,她真不认为出太多的风头是好事。她会站在台上,是喜欢,是不得已而为之。即是如此,她也是女扮男装的,因为她十分清楚若是被人知道自己是女子,会给自己带来多么大的烦扰。   听到这话,祁煊陷入沉默之中,秦明月说的意思他懂。   大抵也是聊开了,祁煊多了几分想聊下去的冲动,让秦明月坐下之后,就开始诉说当下大概的局势。   与秦明月的料想差不多,虽然太/祖和先帝已经做过许多努力了,可伤口里的脓依旧没有拔除,甚至烂得更加厉害了,只是现在还保持着表面上的一种和平,让大家还以为是太平盛世。   只可惜这太平盛世就宛如镜花水月,可能丢一块儿石头下去,就足够打碎了。   “那就没办法了吗?”谁也不想当亡国奴,更何况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像他们这种社会底层的人,恐怕是时会更惨。   祁煊自嘲一笑:“这不该是我们操心的事,就算想操心也操心不过来。”   可是——   “我还是想做些事情。”秦明月抿着嘴角道。   即使明白这些事情是自己没办法去管的,可没办法管,就能不管了?不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种大话,聚沙成塔,聚少成多,每个人做上一些,总比什么也不做的强。   就好比买人,秦明月知道自己改变不了大势,她只能尽自己微薄的一些力量,不求有功,但求无愧于心。哪怕有一日真到了那种地步,最起码她可以告诉自己没白来一趟。   “你想干什么?”   “郡王爷听过义演吗?”   “义演?”   “就是演戏给人看,收上来的银子却捐出去。”   “捐出去,捐给谁?”   “灾民啊。不管是开设粥棚也好,还是发给些衣物也罢,有一点总是一点。”   祁煊震惊之后,目光越发暗沉,黑黝黝的,像似口井。不过是须臾,他眼中闪过一道耀目的光芒,笑道:“你这是在玩火。不过——”   他顿了一下,又道:“不过有爷在,即使你在玩火,爷也让它烧不着你。”   *   广和园的人全员出动了,分派于京城的大街小巷发传单。   传单上写的大体意思就是,因为新戏实在火爆,座位供不应求,为了不辜负大家对广和园的厚爱,所以广和园打算露天搭台演几场,就当是感谢大家一直以来对广和园的支持。   且不光只是一处,而是分设了几处,城东城南城北城西都会设一处戏台。并且到时还有新戏上演,希望大家多多捧场。   这一消息传出,引来无数人纷纷议论。   广和园的戏有多么精彩,如今京城里差不多大半人都知道。可就如同那有人所言,资源总是紧缺的,且都只是供着那一部分人。因此有许多订不到座的,或是被高昂的票价拦在门外,私底下都会抱怨嘀咕几句。   如今有这么好的事送上门,露天搭台,且不说到时候那么多人去看,广和园如何收票钱。能开开眼界,也是一件美事啊。   什么时候都少不了爱占便宜之人,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你约我我约你,等到了当日,那偌大的戏台子前人山人海。   当然,这露天搭台唱戏之事还得感谢孙珩。京城这地界可不是别处,你在自家门前搭台,只要不过界,没人会搭理你。可你跑到大街上去占地搭台,那就有人搭理你了。   不过孙珩是干什么,他五城兵马司就是管这个的,所以祁煊招呼一打,他就答允下来。还忙前忙后给广和园找适合的空置场地,最好面积大点儿的,容纳人数多点儿,地段好点儿的。   这是祁煊原话。   而这二货也就照着这话去办,其实孙珩也不二,他只是十分好奇广和园真出去搭台,到时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   这事儿他没敢给他爹知道,不然南宁公知道非揍死他不可。   到了当日,说是万人空巷也不为过,早早的戏台子前就被人给围上了。人山人海,到处都是人。   为此,祁煊特意将自家府上的府卫都给拎出来了,还找孙珩借了不少人,专门用来保驾护航。   铺设着大红色地毡的戏台子,除了正对着观众的前面,四周都被一层红布所包围。迎面正对着人的,还是一贯暗红色幕布。戏台子下站着几个身穿五城兵马司衣裳的差役,个个腰间环着大刀,显示着不可越过雷池。   大街都被人堵满了,别说人了,针都插不进去。四周各家酒楼茶楼皆是满员,俱都是被一些过来看热闹的富户人家给订了。   锣声连着响了几遍,下面还是安静不下来。还是五城兵马司的人出面喝止,才前面人传后面人的安静了下来。   又是三声锣响,随着一阵飘忽的乐声,戏就这么开始了。   ……   不光是秦明月这里,其他几处的戏同时也开始了。   因为人手严重不够,为此秦明月特意和秦凤楼商量后,拿出了几个简单的戏本子。这几个戏本子都是由秦明月撰写,俱是采用现代那会儿广为流传的一些小故事,大多都是诙谐、引人发笑型的。不求经典,只求博人一笑。   广和园几乎全员出动,不光是庆丰班的人,还有这段时间买回来的人,甚至是那些前来广和园挂靠的戏班子,能用上的都用上了,才将将够将四个戏台子搭建起来。   按秦明月的估计,只要能演好了,应该不会砸场。事实证明,不光没有砸场,反而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为她之后的演艺之路又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当然这是后话。   ……   秦明月这里,演的还是《秦画》。   因为有着之前铺天盖地的宣传,再加上她打的噱头就是《秦画》,自然不能改唱其他的。   众人随着戏中的剧情,或是感叹,或是惊诧,整整演了一个时辰,这场戏才算罢。   戏罢之后,台上的人都退回幕后,而何锦这时候从后面走了出来。因为有着头一天晚上的反复演练,此时的他胸有成竹,并不慌张。   “多谢诸位的捧场,本是为了感激大家一直以来对广和园的支持,却没想到今日竟来了这么多人。鄙人实在高兴、惊讶、羞愧、恐慌,种种心情,无法言表……”   在经过一番开场白之后,何锦表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其实自从广和园打算露天搭台,就遭受到无数人的质疑。因为就如今《秦画》受欢迎的程度,我们完全不用出来遭这份苦,受这份罪。可是,可是……”   这可是,何锦连着说了三声,表情也变得低落起来,在将大家的好奇心勾起来后,他才面露怅然之色,“最近大家应该对外面发生的事有所了解,咱们命好,呆在这皇城根儿下,受不到风,淋不了雨,哪怕外面洪水滔天,我京城的老百姓依旧可以安居乐业。这是我皇的庇佑!”   他双手抱拳,面色肃穆,对着皇宫的方向做了个揖。   “可同是大昌子民,我们的兄弟姐妹同乡同好都在外面受苦……我京城百姓为何能安居乐业?为何能坐在家中就能享受到南方的丝绸,北方的皮毛,海边的珍馐乃至于各种各样离我们这里千里之遥的东西,俱因我们是大昌的子民,也是京城的子民,我们天生拥有这些便利……   “……可这些东西都是从何而来?都是那些远在千里之外的同是大昌子民的百姓,经过自己的辛劳和血汗,从无到有,然后不远万里送往京城。所以我们这里有整个大昌最低廉的米价,从不用担心有奸商哄抬粮价,哪怕外面人都没饭吃了,米粮也是先紧着我们这里……”   “……何某虽是一介戏子出身,身份低贱,可何某懂恩,感恩,知恩。何某说不出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话,何某只能用行动来表示,所以我广和园露天搭台,引众人前来观看,博大家一笑,但求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所得到的银钱,我广和园分文不取,尽皆用在那些还在受苦的灾民身上!”   这大抵是何锦这个素来文弱内敛之人,第一次如此铿锵有力的说话,也是他第一次说出如此具有煽动性的话语。   其实头一天晚上,秦明月拿出她和秦凤楼合伙撰写出来的白话演讲稿,他还有些不能适应,总是错词望句,因为他的个性,并不太适合做这样一份差事。大抵是看大家都在认真听他说,大抵是真的心有感触,他越说越是慷慨激昂,起承转合,断词断句,没有一个地方出错,而得到的效果,也出乎意料的好。   所有人都沉默了,可也不过是须臾之间,就有人开始叫好喝彩起来。   然后由点到面,所有人都开始叫好喝彩起来。   而就在此时,走出几名身穿广和园伙计衣裳的人,一人手里端着一个铜盆,围着人群开始绕圈。   或是一个或是三五个铜板,或是半角碎银子,几乎没有人不往盆里扔钱的。每有人往盆里扔钱,广和园的伙计就会低头鞠躬说上一句吉祥话。或是好人长命百岁,或是好人一生平安,总而言之,都会说上这么一句。   见大家都这样,再有那吝啬之人,也不好意思不掏荷包了。   ……   幕布后,秦明月转头对秦凤楼笑着一捏拳头,露出一个振奋的表情。   “大哥,成了!”   秦凤楼也是一脸兴奋的表情,“小妹,真成了!小妹,你真厉害!你怎么会想到这个办法的?还有那安郡王真是好人,大哥以前一直以为他就是个只会遛狗逗鸟欺压老百姓的纨绔子弟,现在看来郡王爷真是胸有乾坤。”   胸有乾坤吗?也许是吧,只是后面的事他能搞的定吗?   明明应该十分担忧的,可看见大家脸上的笑,再去想想祁煊,她突然觉得这世上应该没有他做不成的事儿!   不知为何,她就是这么肯定的。   而终于下了台的何锦,才没工夫跟大家共同分享欣喜与喜悦,他还要去另外三个戏台子里去发表动员致辞。   这个词语是秦明月说出来的,何锦不明其意,但他想应该是好话。   *   而就在广和园闹出这么大动静的同时,京中无数高官勋贵们都知道了。   其实想也知道,就在眼皮子底下,谁可能会不知道呢?   大家都在想,这一群贱民,想出风头想疯了。可转念再想,这世上有这么傻的人吗?一个小小的戏园子,一群靠唱戏取悦大众的戏子,真敢就在皇城根儿下上演这种戏码?   莫怕是背后有人。   都在这么想,于是大家都静待后文,也因此出乎意料竟没人出面制止。   而同时,南宁公那边也收到这一消息。   南宁公孙巍今年六十,老当益壮,本身是武将出身,年轻那会儿打鞑子剿倭寇,可没少立下一些军功。认真说来,他这公爵之位是实至名归,可不是那些靠祖上才继承来的空架子爵位。   后来上了年纪,就回京在圣上身边侍候,任着九门提督,也算是惠帝的一心腹老将。   孙巍是谁?那是混迹多年官场的老将,姜是老的辣,收到这信后,他派人询问了下自己的女婿,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邵明义。可连女婿都不知道这事,完全被蒙在鼓里,他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当即命人将孙珩强行带了回来,二话不说就是一顿打。   “老子叫你惹事,叫你惹事!你个小王八犊子,一天到晚给老子找事儿。你什么时候找事不好,这时候找事,你是想让你爹晚节不保啊!”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   别看南宁公骂得凶,其实下手也没多重。   他是武将出身,一身外家功夫可不是孙珩这小身板儿能承受的,哪怕孙珩现在年轻力壮,南宁公已经上了年纪。   也是孙珩是南宁公和其夫人唯一的独苗,这夫妻二人前半辈子只得了两个闺女,原本只当孙家要绝后了,南宁公夫人甚至屡屡劝丈夫纳妾,无奈南宁公记着当年夫人陪着自己南征北战四处受苦的情分,宁愿绝后也不纳妾。   谁曾想南宁公夫人四十多的时候,突然怀上了。这老蚌怀珠,当时可是吓坏了一众人,好不容易有惊无险将孙珩生下来,这小子打小就是个体弱的。再加上两口子宠,两个姐姐和姐夫都惯着,才养得他一副玩世不恭的秉性。   南宁公从来没指望儿子能多有出息,到了他如今这个地位,过犹则不及。哪怕儿子万般无用,光这爵位也够他安享富贵了。平时荒唐也就荒唐吧,只要他不惹上什么大事,怎么也能保住他。   可谁曾想孙珩竟干出这种事来!   如今圣上和百官僵持,稍微明点眼色的,都不敢搀和进去。没见那些平常最喜欢装和蔼显示慈悲心肠的夫人们都忘了开设粥棚,救济灾民的事吗?不是人家忘了,是这会儿不宜出头。   谁出头谁就得罪人,一边是当今天下最大的人,且惠帝那人还是个小心眼的,一边是众多官员,其背后势力盘根错节。   谁敢去得罪?那是老寿星上吊,找死。   这会儿广和园跳出来,无疑是在火中取栗。而孙珩此举,无疑在说他就是背后之人,孙珩都被牵扯进去了,南宁公还能跑掉吗?顺道还带上了孙珩两个姐姐姐夫家。   孙珩被打得抱头鼠窜,哭爹喊娘的。   换成以往,南宁公夫人怎么也要出来说话。可这次她不能开口了,儿子这是在给自家招祸。   这祸可大可小,往大点儿说,以后南宁公府在朝中受众人排挤,说不定还有那嫉恨之人,暗中下黑手,日后南宁公府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往小里说,黑锅可以扔给惠帝背,但是可能吗?就是惠帝背了这黑锅,还得有个泄恨的地方啊。   所以,这次南宁公府有些堪忧了。   南宁公夫人本就是妇道人家,年纪又大了,越想越心中惶惶,忍不住流下老泪。   一看娘哭了,孙珩这小子也不装了。   当即一通呵斥驱赶,让下人都退了去,才开口道:“娘,你别哭,没事儿的,这事儿牵扯不了咱家。”   “你小子就给我信口雌黄就是。”南宁公在一旁吹胡子瞪眼睛。   孙珩揉了揉脊梁,方才被他爹打了一记老拳,吃疼得厉害。   “真没事,这事儿有人扛,您待会儿就知道了。”   *   而就在南宁公收到消息的同时,惠帝也收到了这一消息。   收到消息的他,笑啊,连连抚掌赞道:“南宁公真乃我朝之栋梁,我大昌之福将。”   还差一句深得我心,这话没有说出来。   与南宁公所想一致,惠帝以为这是南宁公知晓自己的为难,所以主动出来扛锅了。当老子的不适合跳出来,刚好家中有一孽子,打小玩世不恭,是个跳脱纨绔的,正适合出来做出这种无稽之事。   到时候将事推到儿子不懂事,迷恋上一戏子,为博那戏子一笑,才惹出这种是非来。   真是皆大欢喜!   惠帝心中喜悦,连御膳都多用了两口,正打算歇息片刻,命人将几位阁老找来,说说这事。到时候他怎么说呢?自是小题大做,说一个戏子都知道先天下之忧而忧,你们这群当官的都是尸位素餐,赶紧将府里的银子都给朕搬出来,朕好拿去花用。   是时用什么样的语气,什么样的说辞,惠帝都想好了。可谁曾想,别人都是巴不得甩锅,倒是有一人主动前来背锅。   安郡王入宫了,随行还有数量马车。   安郡王素来进宫不用通传,还被惠帝赐了准骑马入宫,带着马车入宫,也不过是守宫门的禁卫军检查了一番,就准许入内了。   祁煊前脚入了宫,后脚禁卫军这边满脸疑惑。这安郡王带着这么多银钱进宫到底是为何?难道说,因为陛下缺钱,缺到安郡王将府里边角旮旯里的铜板都一扫而空带来了?   为什么会这么说?   因为方才这些禁卫军检查的时候,看到箱中所装的银钱都是些细碎的。大多以铜板为主,其中夹杂着大量的碎角银子,整锭的银子并不多。   祁煊这么大张旗鼓入宫,还未到乾清宫,消息就被传到惠帝面前,也传到了许多盯在这处人的耳里。   惠帝索性就等他了一会儿,想看看这小子到底在弄什么鬼。   只是不一会儿,祁煊就到了,由太监通传,进了乾清宫。   一进门,祁煊就嚷道:“皇伯父,荣寿给您送银子来了。”   惠帝的脸色有些怪异,他当然只是祁煊运了这么多银子,是来给他送钱的,可——   还不待他出言,就见祁煊一脸愤慨道:“赵懋那老匹夫实在不识趣,皇伯父找他开口,他竟然还敢托词。还有那些文武百官,个个都跟皇伯父作对。吃得是珍馐,穿的是绫罗绸缎,碰到些事个个都装死,一毛不拔,勘称铁公鸡。这江山是咱们祁家的,别人都能装死,侄儿不能,所以侄儿来给皇伯父分忧解难了!”   “你的意思是说,那广和园的戏子搭台卖唱是你出的主意?”   祁煊毫不遮掩重重一点头,撇嘴讥道:“这起子人个个尸位素餐,这次侄儿就好好寒碜寒碜他们。看一个戏子都能为国分忧,他们这群当官的有什么脸说为君分忧。”   惠帝错愕,不过仅是一瞬间,他就抚掌笑了起来。   好一个寒碜!好一个有什么脸说为君分忧!   他就说以南宁公一贯的处事风格,不可能在这是时候跳出来,那老小子忠心是忠心,就是胆子小了些,万万没想到竟是他这个皇侄干出来的!   能这么毫不掩饰用这种手段狠狠去打那些王公大臣脸的,也只有荣寿这小子能干出这事来。   笑罢,他站起身走了过来,激动地用双手拍了拍祁煊的肩膀:“好小子,皇伯父没白疼你!”   祁煊露出一丝疑似羞涩的神情,不过旋即就被满脸桀骜不驯取代了。   惠帝在前,领着他来到东暖阁的炕床上坐下。   “满朝文武,也就荣寿懂得朕的心思,即使是你那两位皇兄,这几日也是龟缩在府里装聋子哑巴,巴不得朕记不起他们。”惠帝感叹了一会儿,才又道:“来跟皇伯父说说,这事你之后你打算怎么办?朕就一直说嘛,荣寿虽平日里玩世不恭了一些,但一直是个好孩子。”   祁煊眸光一闪,几乎没有犹豫就道:“自然是皇伯父说怎么办,侄儿就怎么办。”他顿了一下,“按侄儿的想法,就是戏台子继续摆着。摆一日,打他们一日的脸,侄儿就想看看了,他们到底能坚持下来几日!”   惠帝先是一错愕,旋即笑了起来:“好好好,好一个看他们能坚持几日,既然荣寿已经有了章程,那就去办吧。”   “那侄儿就不打搅皇伯父了,这就下去安排。”祁煊似乎来了兴致的模样,连坐都不愿再多坐一会儿,便行了礼告辞了。   祁煊走后,惠帝也不急着歇息了,而是就靠坐在明黄色的炕床上,时而微笑,时而忍俊不住。   一个年纪有些大了的老太监,领着一个小太监走了进来,先给惠帝换了一盏茶,才挥退了小太监,在一旁站下。   惠帝端起茶,撇着茶沫,边看了他一眼,感叹道:“朕没白养荣寿这孩子,世人都说安郡王荒诞无稽、蛮横跋扈,可也就只有他没有顾忌、从始至终都认为朕是对的。甚至连朕的皇后,朕的儿子……”   说到这里,惠帝没有再说下去,脸色变得阴郁起来。   洪英往前走了一步,微微弓下腰,一脸笑地附和道:“安郡王是陛下打小看大的,那些人说郡王爷蛮横跋扈,不过是以讹传讹,实则郡王爷如何,再没有比陛下您更清楚的了。”对于皇后太子他们却是提都未提,这些也不是他能提的。   惠帝点点头,突然感叹又拍了下大腿:“荣寿是个好的!”   就这么安静了一会儿,惠帝蓦地道:“洪英,你说朕若是派荣寿去河南——”   洪英一怔,旋即回过神儿来,“郡王爷年纪不小了,身上却一直没有差事,若是陛下想用郡王爷,也使的。”   “就是——”惠帝说了这么一句,接下来的话却并未出口。   而他不说,洪英也不插话,低眉搭眼地站在一旁。   其实洪英知道惠帝在犹豫什么,还不是犹豫安郡王是镇北王的种。洪英是惠帝身边的总管大太监,大昌朝建朝以来,吸取前朝的教训,将前朝遗留下来臃肿的宦官机构删的删减的减,很是清理了一番。并撤销二十四衙门,改设内务府管理这些太监,自此太监干政之事再不可能,而是完全变成了侍候人的奴才。   洪英从小侍候在惠帝身边,也是风风雨雨走过来的,十分清楚惠帝的心思和秉性。别看惠帝貌似是问他的主意,但若是他真有个什么主意,反倒会被疑上了,所以洪英深谙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时候可以插言,什么时候打死都不能说。   像这会儿就不是他能插言的时候。   果然,过了一会儿,惠帝一挥大掌道:“罢了,还是先看看后续如何。”说白了,他还是在犹豫。   至于这后续,肯定是想看看祁煊能把这事办成什么样子。   *   连着几日,每日广和园一众人就会在城中四处搭台唱戏。   按理说,经过头一日之事,来看戏的人会变少。可偏偏人没有少,反倒多了起来,俱是被这戏吸引来的。   再说了,真到了必须要掏钱的时候,那广和园不是说了吗,不拘多少,只是一份心意,扔上几个铜板也就罢了。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一个人扔几个铜板,若是十人、百人、千人,甚至万人、十万人呢?   更何况有这种占便宜心态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的百姓还是善良且忠厚的,尤其京城老百姓富足,在不影响自己生活的前提下,看一场身心舒畅、逗人发笑的戏,还能做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谁都不会拒绝。   所以也不过短短四日不到的时间,几处戏台就收上来近七万两银子。这个数目是经过清点了的,因为广和园公开承诺过,不瞒报,不虚报,不假报,每日所收银钱都会记数造册并公示。   其实这么做也是有效果的,第一天四处戏台总共加起来也不过只收到了三千多两银钱,可是后面几日,甚至有人不为看戏,就是为了来捐银子的。   有家里儿子扶着老爹来的,有儿媳妇扶着婆婆来的,也有全家老小一起来的。一问之下才知道,这些人有的不是京城原住民,祖籍大多是在受灾之地,还有的早年吃过受灾的苦,现在日子过好了,能尽一份心就是一份心。   其实很多时候,并不是大家麻木不仁,不过是缺乏一种渠道,一种可以将自己的好心贡献出去的渠道。   铜板撞击铜鼎的声音,清脆而悦耳。   明明戏已经结束了,还是有不少路过行人走过来扔上一些钱。广和园一直派伙计守着,并有五城兵马司的人护卫,一直到宵禁开始,才会有人来把这铜鼎运走。   这铜鼎是祁煊找来的,他嫌弃铜盆太小。还别说东西大了就是好,几天下来都不用更换。   看着铜鼎里的钱,一点点多了起来,看见之人都会忍不住会心一笑。   将这些钱换算成粮食包子馒头,总会让人有一种特别的满足感。   也是秦明月会鼓动人心,每日贴出来的告示上面,除了在最上端勾勒出银钱总和以外,还会在下面列明这些钱用来可以干什么。例如可以买多少件御寒的衣裳,换成多少多少米粮,折合多少多少药材。   现如今京城突然刮起一阵风来,那就是闲的没事都来广和园搭建的戏台子前看看。   看看积攒了多少银钱,看看银钱越来越多,虽然这些钱不一定都是自己捐赠的,可莫名的就是有一种与荣有焉。   这是我们京城老百姓对同是大昌子民其他处老百姓的善意!   你们什么地方的人有我们万众一心?!   我们知恩、感恩、懂恩,相信若有一日当我们遇上困难的时候,其他地方的老百姓也会慷慨解囊。   现如今何锦发表的一些动员词,几乎成了京城老百姓人人都可以朗朗上口的一句话。见人没事儿就唠起这事儿来,什么?你没去捐钱?你还是不是咱京城老百姓啊!有你这样的!甚至还有人上纲上线,觉得这样吝啬抠索之人不配为京城百姓,纷纷叫嚣要把这样的人撵出去的。   这样的大势之下,谁还敢当缩头乌龟!   而与此同时,也开始有人质疑起来。   为何百姓们都出来了,那些当官的在作甚?   不可否认,什么时候都少不了愤青,什么时候官与民都是对立的状态。普通民众对‘官’一字敬之怕之,可同时也听说过不少官员贪滥无厌、徇私贪墨的事迹,甚至因为在皇城根下,这里的官多勋贵多,免不了有些老百姓被强权欺压。平时是不敢说,这种众志成城的时候,还有什么不敢说的呢?   起先只是私下里议论,议论的多了,这声浪就越来越大。搁在以前,怎么也要找个由头将这群妖言惑众的百姓给抓进大牢,好好惩治一番,可这会儿众王公大臣们个个都在装死,能冒出来吗?冒出来,人们会怎么说?惠帝会怎么说?再说激起了民愤,到时候谁能下得来台?   要知道民意可是大如天!   终于大家都坐不住了,急得抓耳挠腮,肝火直冒。   先骂‘秦生’,再骂祁煊,喷出来的唾沫都能攒够一碗用来解渴了,可什么作用都不起,没见那些自诩正义的学子们都出来聚众□□了吗?   这些个读书人最是讨厌,什么时候都少不了他们四处搅合,也是瞅准了这是‘去留肝胆两昆仑’的时候,许多跳脱的都跳了出来。   各种写时文抨击当政者,还有的做些个酸诗出来恶心人的。这些人在骂人的时候都忘了,曾经他们也是读书人。   续一些学子们跳出来后,有些御史们也坐不住了。   他们是做什么的?就是监察朝廷及诸侯官吏,用白话点讲,就是专门弹劾百官的,盯紧了他们抓小辫子,靠怼人来博取名声的。   会当御史,且做出点儿名声的,几乎没几个怕得罪人。个个都是滚刀肉,这么好留名青史的机会,谁也不会放过。   于是,御史们也跳出来了。   当然他们在朝堂上讲话,还是比较讲究方式的,就是提了提京中这几日的实况,以及两处受灾之地是如何如何的惨况,还有这两地该如何妥善解决,朝廷是不是应该派人下去赈灾了。   坐在上头的惠帝自然做无事状,见有人上奏,他也就装模作样地点几个官员名字出来问问他们怎么办。   怎么办?   这些人面面相觑一番,能怎么办,赈灾啊。   可钱呢?   老百姓们都捐钱了,他们哪里跑得掉,于是一个二个先装模作样地叫了一番穷,然后这个三千两,那个五千两,在朝堂上就这么凑了起来。   大势如此,有钱的没钱的都得意思意思。   这么凑来凑去就凑够了十多万两,再加上那些普通老百姓们捐赠的,已经有二十多万两了。   钱不多,但也足够先去两地赈灾了,至于后续事情,后续再说。   可派谁去赈灾,又陷入了僵局。   与之前不同,这会儿都跳出来举荐自己的门人或者同一派系的,谁都知道赈灾这是大买卖,做的好了,今年一年都不用愁花销了。当然太子一系和二皇子一系也都没消停,这可是大功绩,此时不抢,更待何时?就算自己抢不到,也不能让死对头抢到啊。   坐在上头的惠帝冷笑,冷笑看下面那群人狗咬狗。   等咬得差不多了,他才说安郡王这次劳心劳力,为民解忧,且他年纪也到了,是该放出去历练一二了,所以这赈灾之人就定为安郡王。   下面一众人错愕,能混到这里来的可没几个是傻的,对于惠帝如何忌惮镇北王,自然了然在心。对于惠帝派谁去,他们都不诧异,唯独这安郡王——   就算安郡王被陛下养得和镇北王不亲,跟陛下亲,那毕竟是别人的种啊,怎么倒还用上了?   自然有人反对的,可惠帝一句话就把人堵回去了。如今有这样的局势,可都是安郡王的功劳,不管他是错打错着还是什么。难道你一大把年纪,还想摘人桃子不成?   当然原话肯定不是这么说,但其中的寒碜之意谁都能听明白。   事情定下后,收到消息的太子和二皇子脸都气歪了。   倒是二皇子心里比太子稍微舒坦了些,不是太子的人就行,最起码他跟祁煊那小子关系还算不错。   至于是真不错,还是假不错,那就只有天才知道了。   不过自作多情的二皇子可能觉得自己挺有面子的,祁煊临行之前还专门派人过来暗示过了,大抵的意思就是想借着祁煊的手,把太子在那两地放着的人都给弄掉。   当然,这是后话。   *   祁煊并不意外是这种局面。   打从秦明月开口,若说刚开始他下意识的念头是这个可以做,总不能让这个女人瞧低了自己。可很快他,就意识到这里头的机会来。   困守在这四方城里,他一直想找到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却没想到一直寻寻觅觅,柳暗花明,竟在这里找到了机会。   所以惠帝一下令,祁煊也没多做矫情态,就接下令来。   这次出去的名头是巡抚,代天巡狩,镇抚一方。赈灾是大头,另外还要查查河道总督衙门那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谁都不信胡成邦是畏罪自杀的,但关键得有证据。还有朝廷派发过去的银子哪儿去了?如果派过去的银子都用到修防上头,今年会涝成这样?!   不过这事惠帝并没有放在明面上讲,而是隐晦地和祁煊提了一提,惠帝这次也是受足了窝囊气,打算好好惩治一番这些张扬跋扈的大官们。   祁煊就要走了,秦明月转天就收到了这个消息。   是祁煊亲自来说的。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   祁煊一身二品大红色官袍,面前绣着锦鸡的补子。   这是巡抚的官袍,巡抚算是文官,所以穿的是文官的官袍。   他来势匆忙,也是时间赶得太紧。   前脚受了令,后脚就要出发。两地灾区等不得,还等着他押运着赈灾的银子前去救命。且这些银子还要在半路上换成各种各样的赈灾物资。   这还是秦明月第一次见他穿成这样,少了几分放荡不羁,多了几分沉稳,似乎人一下子就正经起来。本就是肩宽腰细的好身材,这么一身越发显得伟岸。   莫名其妙,秦明月竟觉得有些不敢直视。   “爷马上就得走了,抽空来跟你说一声。其他事你不要担心,现在京城没人敢在这节骨眼里动你。等过了这一阵,爷也该回来了,大概要去几个月吧,时间长短不好说,还得看差事办得怎么样。”   秦明月没料到他会在这种时候来找她,还说出这样的话,心里有些局促,低低的哦了一声。   见她这样,祁煊心中纵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又一时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外头,四喜已经在催了,他只能急匆匆一把将秦明月抓了过来,揽在怀里,并一手抬起她的下巴:“爷有些话想跟你说,可实在没功夫。你给我记住了,一个人在京里不准在外面勾三搭四,若是让爷知道你又看中什么白脸书生,爷回来了先把他骨头给拆了,再把你腿打折!”   秦明月当即也不挣扎了,恼道:“合则在你心里我就长了一张喜欢在外面勾三搭四的脸。”话刚一出口,她立马就反应过来,什么在外面里面的,他也不是里面的人啊!   她刚想解释,可惜祁煊已经听出话音,笑了起来。   这一笑,秦明月更是黑了脸,使劲推他。   “好好好,你莫气,爷没有其他意思,反正你等着我回来就好。”他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去摸她的发,本来想摸脸的,硬生生临时转了个弯儿。可越是摸,越发觉得不舍,他该将她一并带走的。   可又不忍强迫她,明知道她还有这么大一摊子事要做。   这么想着,心中种种纠结难以言表,这时四喜又在外面催了一声,祁煊当即怒道:“催催催,催你爷爷个腿儿,让他们都等着。”   话音未落,他大掌移至她后脑勺处,往怀里使劲一拉,头垂下,碾了上去。   力道有些大,似乎也有些急,将秦明月撞得闷哼了一声。在上头碾了碾,不等她反应,他松开手就走了,只丢下一句话。   “记住爷说的话,有什么事去安郡王府找德全。”   留下秦明月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恼得伸手去摸自己的嘴。   这神经病,撞得她疼死了!   可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她不应该是恼他轻薄了自己,怎么光去想疼不疼了。   *   祁煊走后,广和园的一切也回归到正常。   每日开门关门,到点儿登台唱戏。   就如同祁煊所说的那样,在这个节骨眼上,似乎并没有敢拿广和园出来泄恨。其实想也知道,先不说此时正在风头浪尖之中,广和园又是万众瞩目,谁敢在这时候蹦出来找茬,那就是在激起民愤,谁也不会这么傻!   而《秦画》也演到关键的时候了。   丫鬟田儿死后,周妻又派了个人来侍候秦画。这一次没有再发生任何事情,只除了有一次秦画坐在窗前梳头,将这人吓了一跳。不过这只是一个误会,是这人一时看花了眼。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秦画的孝期终于结束了。经过这一年时间的间隔,周生也早已忘了住在小院中的秦画。不过一次机缘巧合之下,让周生撞见一身白衣正在祭拜爹爹的秦画,早先扔在脑勺后面的影子再度清晰起来。   郎情妾意,美不胜收,两人自是成就好事,也算是圆了房。而自打这以后,秦画就让周生惦上了,一月中有二十多日都会宿在秦画的院子里。   周妻自是嫉恨难忍,可碍着两人日日厮守在一起,她也没办法下手。而与此同时,周宅的怪事却一桩接着一桩发生,总有人莫名其妙的死去,而死因俱是投井。   查也查不出来什么,无奈之下,周妻命下人将府里所有的井都封了起来,只留下几口供日常之用,并派人严加看守。   可怪事依旧还是没结束,先是下人中有人因赌钱生了矛盾,两伙人打了一场。周妻恼恨至极,将这群下人都收拾了一顿。哪知这事还没过去多久,便有一个下人因积怨在夫妻二人幼子饭食中下了药,这孩子才不过三岁,自是一命呜呼。   幼童早夭是不用办丧事的,可周妻却凭空老了好几岁,日日垂泪不说,还跟周生发了好几顿脾气,说他日里不关心儿子,只知道和秦画厮混。周生本就心疼儿子没了,妻子还如此不讲理,两人大吵一架,自此周生便宿在秦画院子里,再也不回正房了。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在这几月中,周府再未发生什么奇怪之事。   就是周生的脾气越发暴戾起来,动不动便打骂下人,在朝中也是频频得罪人。一次,得罪了一个惹不起的权贵,官帽子也丢了,只能闲赋在家。   周生当初发迹,本就是依靠周妻娘家的背景,此番在外头惹了祸,还得求助老丈人,只得又和周妻重归于好。可心里却是越发厌恶周妻了,他甚至忍不住总会想起原配,想起秦画,想着若是这两人做自己的妻子,恐怕自己也不会受这种窝囊气。   可想总归是想,心中愈发觉得不顺起来。不想面对周妻,便会偷偷去与秦画幽会。如今周生正求着丈人家,自然不敢大张旗鼓得罪妻子。   只可惜周妻也不是傻子,能做官夫人的又有几个是傻子,她心中不爽,却又不得不装傻,娘家那边自然就吊着周生,总是不松口。   周生眼见自己如此委曲求全,妻子还如此作势拿乔,心中更恨,没办法将火撒在妻子身上,就将火撒在了儿子身上,以求达到逼迫周妻之意。   两人除了早夭的一个幼子,另还有长子和次子,一个二十,刚成婚不久,一个十四,正是舞勺之年。大的已经成人了,多少要给留几分面子,周生心中有窝囊气,忍不住就往次子身上发。   这么闹腾了几次,周妻也看出端倪了,当即和周生大闹一场,放言他若是屡教不改,就一辈子别指望再做官。   周生遭辱蒙羞,索性破罐子破摔拂袖而去,自那以后再不踏周妻房门,夫人二人之间势同水火。   一日夫妻在花园里偶遇,周妻是带着丫鬟出来透气,而周生则是陪着秦画出门散步。   周妻多日不见周生,此时再见却是诧异不已。   只见周生面色发黄,双目下凹,眼珠子里充满了血丝,眉头紧皱,难掩焦躁之色。到底是多年的夫妻,又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周妻心里实则早就不气了,不免将苗头对准了秦画,觉得都是她从中挑唆,夫妻二人才会走到今时今日。   事后回去细想,确实也是如此,自打这秦画来到周府以后,府中就怪事频出,日渐不睦。   这时候的人,都是挺迷信的,周妻就找了个道婆回来帮忙看看。   果然那道婆一来,说周府鬼气冲天,这是被冤鬼给缠上了啊。   周妻被吓得不轻,便将秦画来后所发生的事,说了一遍。道婆小眼一转,铁口断定那秦画就是冤魂转世,这是来报复的。   而周妻自然而然也就想到了周生的原配,周生当初是有妻子的,只是据说得病死了,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端倪不成。   也容不得她多想,她除鬼魅心盛,当即就带着道婆往秦画院子里去了。   而上一场戏就演到这处戛然而止的,这么吊着大家的胃口,到了戏再开演之时,自是客如潮来。   ……   三声锣响,暗红色的帘幕缓缓打开。   一入眼,就是周妻带着道婆冲进了秦画所住的院子里。   来的不凑巧,周生也在,问清楚所为何来,不待一旁的秦画出声,周生先就黑了脸。   “真是荒唐,胡闹!”扮作周生的何雅一拂袖子,怒斥道。   她声音本就接近男中音,又是练了多时的戏,自然让人听不出她其实是个女儿家。   扮作秦画的秦明月在一旁嘤嘤嘤地掩着面哭,一身水蓝色襦裙,深了一个色号的蓝色腰封束在小蛮腰上,愈发显得腰肢纤细,惹人怜爱。   尤其那哭态,说是梨花带雨也不为过。明明下面无数看客如今都看出来了,这许多事情是秦画从中做了妖,却偏偏没有责怪之心,反而疼惜不已。   “这周妻实在太跋扈了,我看如今夫妻二人闹成这样,与她的强势也脱不了干系。”台下有人说。   “可不是。”附和之人纷纷如此道。   而就在这眨眼的功夫,台上的局势又起了变化,那道婆说了一些妖言惑众的话,当即激怒了如今本就脾气暴躁的周生,冲上前去一脚将这道婆踢倒在地。   “这哪儿来的妖婆,还不来人将她打死!”   这道婆见势不妙,也顾不得装腔作势叫疼了,一个骨碌就从地上爬了起来,盹儿都不打就跑了。   见势,周生斥周妻:“你寻常做事能不能走点儿心,这种走街串巷的靠行骗为生的婆子也信!”   本以为这道婆是个道行高深的,如今见她这样,周妻也知道自己是上了当,心虚之余,也不敢出言反驳了。   可说是这么说,周妻还是疑上秦画了,收买了秦画身边的人,偷偷监视着她。   一日,周生外出与友人饮酒,秦画独自在屋中歇息。   那受命监视秦画的人见秦画房中亮着灯,便偷偷潜到她窗子下头。   屋中灯影绰绰,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伏案在做着什么,这人在窗下蹲了一会儿,见没被人发现,就壮着胆子用手指沾了唾液,在窗户纸上戳了个小洞。   凑上去看,秦画果然伏在书案上,似在作画的模样。   这秦画也是出身富户人家,从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擅画,周宅的下人都知道这一点,因为每隔一些日子,周生都会特意去买来一些好纸好墨来讨好秦画。   从侧面看去,伏在书案前的女子身段格外的优美,这人看得目不转睛。就在这时,秦画突然直起了身,而掩在披散长发之下的面孔也露了出来。   赫,竟是一个无脸之人!   确实无脸,不光眼睛鼻子嘴巴,连耳朵都没有。脸上一层白皮,看起来浮肿可怖。   台下传来阵阵惊骇之声,甚至有人被吓得当即就想走,踢到了身后的椅子。   一片混乱   ……   只见这无脸之人抚着手上的画,叹了一口:“这借用别人的脸真是不易,每日都得劳心劳力画上一副,可谁叫当日我投井之时,竟是头朝下,倒把脸给摔坏了。不过摔坏了也好,免得……”   说着,她脖子上的头来回转动一番,好像那颈子里没骨头也似。转了一圈之后,她拿起手上那张纸,以袖作为遮挡,当袖子再放下来,赫然一个美人儿立于屋中。   偷看之人被骇得上下牙齿直打架,显然已经被吓懵了。   而秦画似乎察觉到异响,当即眼神朝窗子这边看了过来。   ……   也是广和园道具做得精良,为了求得逼真,卧房之中桌椅榻俱有,并在不远处做了一扇墙,墙上有窗,但又借着高低之差,让人可以看到墙后屋中的情况。所以秦画这一看过来,仿若是在直视台下坐着的看客。   只见她皮肤白皙剔透,长眉若柳,美目樱唇,好一张风流的美人面。让人不禁恍惚忆起秦画刚出场时,似乎不是这样的,还是一副盈盈楚楚小家碧玉的模样。可不知什么时候,就变成这样了的,宛如魅惑人心的妖姬。   霎时,惊诧的,不惊诧了,被吓到的,也全然没有了恐惧,所有的目光都定格在这张芙蓉面上。   而剧情也在这里定格,随着幕布缓缓合上,台上的一切才消失在幕布之后。   秦明月轻吐了一口气,将袖中拿出那用猪皮做的面具,搁在手里搓弄了一下。   这时,念儿从墙后面跑了出来,一脸捉狭,“月儿姐,我看方才被吓着的人不少。”那暗中监视秦画之人,就是由念儿所扮。   秦明月笑了一下。   念儿又道:“你说他们会不会被吓到后,以后就再不来看咱们的戏了?”   她摇了摇头,斩钉绝铁道:“不会,你难道不知道越是被吓,心里越是好奇,越是想往后看下去。”这是秦明月在现代那会儿看恐怖片的经验所得,更何况这也不算是恐怖片,充其量只能算是香艳女鬼的故事。   念儿素来笃信秦明月,当即点了点头,也不再说什么了。   两人一同往后台走去,而前面的喧嚷嘈杂之声,似乎与两人再没有什么关系。   进了后台那个独立小间里,两人正在拆着头饰,突然田婶敲门走了进来。   “姑娘,你还是快去看看吧,那小男娃没有你在根本不愿意吃药。”   听到这话,秦明月也来不及耽误,当即就带着念儿和田婶走了。   田婶口中的小男娃,就是当日秦明月因为一时心软,顺道买回来的那个小男娃。   将这孩子带回来后,何锦就命人去找来大夫与他诊治。   孩子病得很重,也不知道吃了什么苦,瘦得一把骨头,身上还有不少伤,整个人昏迷不醒,还发着高烧。   其间治病的过程虽有些惊险,到底人还是救了回来,只是这孩子醒了之后,并不愿意说话,看着谁都是一副警惕的样子,只有秦明月给他的水和食物,他才愿意接过来吃。寻常喝药的时候,也得秦明月看着,任谁端过去,他都置之不理,只一个人缩在角落里。   到了之后,果然见他整个人缩在床脚处,像似一个受伤的小兽蹲在那里,警惕地看着站在榻前的彩儿。   见秦明月来了,彩儿终于松了口气,同时还有些委屈。   “姑娘,他竟然咬我。”   只见彩儿手腕处赫然一个牙印子,其上红肿还带着血丝,显然是下口之人是用了大力气。   秦明月皱着眉,接过她手里的碗,安抚了她几句,并让她下去敷药。这才走到榻前来,在榻上坐了下来。   “你这样是不行的。”   小男娃的目光闪了闪。   “我虽不知道你到底受到过什么样的伤害,但我们这里都是好人,没人想害你。大家对你都十分关心,你看平时彩儿照顾你,给你端饭端水端药,你怎么能咬她呢?”   方才,秦明月看着都觉得疼,也是彩儿和芽儿一样,都是苦日子里过来的。再加上也确实心疼这孩子,所以连抱怨都没有一句。   似乎受到了触动,小男娃慢慢地爬了过来,偎在秦明月身边,小声地说了一句:“她非要让我喝药。”   其实是彩儿心疼自家姑娘,觉得姑娘日里忙得连轴转,还得来陪小男娃喝药,就想让他自己端了喝,可惜小男娃并不卖帐。   这还是到了广和园后,小男娃第一次开口说话。   秦明月眸光闪了闪,并没有表现出诧异的样子,道:“她让你喝药,也是为了你好。你如今病还没有好全,不喝药怎么能行。”   小男娃不说话了。   秦明月将碗递到他面前,他伸手接了过来,一口一口将碗里的汤药喝完,从始至终都没有叫苦。   秦明月心里叹了口气,把碗接过来,放在一边小几上。   “既然你会说话,那咱们现在来说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娃犹豫了一下,“我叫宝儿。”   秦明月去看他。   其实将脸上的脏污洗去,这孩子生得极好,唇红齿白,眉目清秀,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也不知为何会沦落到人牙子的手里。   “今年多大了?怎么就到了人牙子手里?”   “六岁。”宝儿低下了头,两只小手互相抠了抠,“家乡发了大水,我爹我娘都死了……”   说着,他就哭了起来,是那种没有声音的哭,眼泪珠子无声地掉落在榻上,小小的肩膀一抖一抖的。   秦明月突然没有再想问下去的心了,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   “好了,别哭了,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   宝儿身体恢复得极快,很快就能下榻走动了。   能走动的他,哪儿也不去,成日就跟在秦明月的身边。跟进跟出的,除了秦明月回房休息或是上台演戏,时时刻刻都能看到他。   渐渐的,他也会开口叫人了,虽和大家还是不甚亲近,到底也算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这日,何锦来找秦明月。   说的是有人家请他们去唱堂会之事。   自打义演筹款之后,早先扎堆来请唱堂会的人家就销声匿迹了,似乎一时之间广和园就变成了一个沾染不得的臭狗屎。   秦明月还心生感叹过,觉得自己把路给走死了。可想着那些灾民,再想想那些尸位素餐的贵人们,她并不后悔,人总要有所为,有所不为。   倒是秦凤楼他们松了一口气,到底他们不若秦明月那般自信,认为那些恨极了他们的贵人不会找自家的岔。虽然秦明月复述了祁煊的话,但他们心中还是有些担忧,想着反正呆在戏园子里生意也不差,何必去唱那劳什子的堂会。   “是李御史家,这李家家风严谨,这次是李御史的老母过大寿。”   见秦明月没说话,他又问道:“这堂会接还是不接?”   秦明月回过神来,道:“接,怎么不接!”   何锦踌躇了一下,“那我去给李家人回话。”   其实方才秦明月是在想,这李家为何要请她,不过去了之后她就明白了,因为她看到曹家的夫人和两位姑娘。   其实曹夫人也是为了报答广和园的搭桥之恩,她家两位适婚的姑娘现如今都定了人家。虽倒称不上是高门大户,但也不差,这种人家对于她们以往所接触的那个圈子,却是想都不敢想的。   曹夫人心生感恩,刚好相好的一位夫人说家中婆母大寿,要请唱堂会的戏班子去家中热闹热闹,她特意提了广和园。   曹夫人也是知道李家身份特别,才会有这种提议,知道李家并不在乎得罪了什么人。历来做御史,就是容易得罪人的差事,虱子多了不怕痒,多一桩少一桩,也不当回事。   秦明月心领神会,心中更是觉得当初自己的决定是对的。   历来雪中送炭才让人印象深刻啊。   不过就算没有这次曹夫人的援手,广和园也不怕遭了冷落,因为就在广和园接了李家的堂会之时,南宁公府和敬亭侯府相续都派人来请了。   只瞧着南宁公府孙家的字样,秦明月就知道这幕后主使者是谁,想着远在千里的那人,秦明月心下默然。   这人总会干出一些让人出乎意料的事!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   不过这次秦明月倒是料想错了,祁煊巴不得她成天连戏园子都不出,怎么可能会没事找事让人帮她安排什么堂会,这事是孙珩自己干出来的。   孙珩这人有点矫情,当着祁煊的面嘴里说挺潇洒,实则心里早就后悔了。越是研究秦明月此人,他越是觉得看不透她,她的面孔很多,但每一次见到都能给他一种全然不同的体验感。可男子汉大丈夫,说到要做到,所以他其实一直默默地关注着秦明月。   知晓她惹出大乱子,知晓如今广和园遭了冷遇,他就想怎么也要帮一把。于是才会有他和自己的几个猪朋狗友打了招呼,安排了请广和园来府里唱堂会的事儿。   南宁公府和敬亭侯府只是打了个开头,后面还有好几家正打算往广和园送话。   其实事情发展到今时今日,很多人都看出来整件事与广和园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充其量就是被人当刀使,背后主使人就是那安郡王。   至于安郡王背后的人,不用想就是惠帝了。   上面人是没功夫和一些下等人计较的,就算有那小鼻小眼想泄恨的,也得能这节骨眼过去。等这节骨眼过去后,就如同祁煊所言,他也回来了。而目前广和园之所以会遭了冷遇,不外乎大家刚开始都想避讳,等了解其中的关窍后,倒是不用避讳了,可大家都不见动静,谁也不想打这个头阵。   孙珩虽是个纨绔,从小也是在宫里在京城厮混长大的,一些暗里机锋自然深谙在心。有他帮着开个头,想必广和园也不会再遭冷遇了。   不过这一切秦明月并不知道,她还只当是祁煊安排的。   闲话少叙,广和园这边连着接了几处府上的堂会,到底也是有真本事在身,虽不若之前那样引来无数人追捧,但也是满堂喝彩。   京中许多贵女突然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最近家中那不成器的纨绔哥哥突然好懂自己的心意,竟将那广和园请来家中唱堂会了。   对于这些个大家闺秀们,朝堂上的事和她们的生活是挨不着边的,她们日里闲着在闺阁中,能寻到的乐子极少,好不容易出一次门,不是烧香就是礼佛,实在乏味得紧。能坐在家中就能看到风靡整个京城的戏,还能约三五个好友一同吃吃茶,可不是一大美事。   她们自然不知道,她们的哥哥们不过是因为想巴结,亦或是人提了抹不开面子,总而言之与爱护妹妹是挂不上边的。   这日,汝阳侯夫人过寿。   因为不是整寿,所以并没有大摆,只是约了三五个相好的夫人,和自家的一些亲戚女眷们过府吃宴。   衡国公夫人也在受邀之列,她和汝阳侯夫人是多年的交情了,两家又结了亲,不管从什么方面来看,她今日必然要过府贺寿。   不光她来了,正是新婚燕尔的莫云泊和钱淑兰都来了。   是钱淑兰缠着婆婆和夫君要来了,因为她也听说了今儿汝阳侯府请了广和园的班子来唱堂会,十分好奇让众人争相议论的戏到底是怎样的。   “你个顽皮的,喜欢看戏就请了班子回府演了你看。不过你耿姨之前也提过,让我带你俩过府做客,即是如此便同去就是。”   钱淑兰满脸喜悦,莫云泊却是笑得勉强。   打从两人成了婚之后,他脸上的笑容就越发的少了。   钱淑兰眸光一闪,凑了过来:“子贤哥哥,你不知那广和园的戏可好看了,听人说和一般的戏不大一样。”   不大一样?莫云泊不免怔忪了一下,自是想到了白蛇传,也想到了秦明月。   他这段时间一直闭门在家,自然不知道广和园如今在京城的风头。   既然衡国公夫人都答应了,三人便一同出门,分坐两辆马车到了汝阳侯府。   到了地方,汝阳侯夫人忙命人将他们引到了里面去。   “快来我看看,真是一对玉人儿啊!”   汝阳侯夫人四十多岁的模样,满脸红光,可以看出今日心情不错。她身穿酱红色遍地金长褙子,梳着高髻,带着一水的赤金红宝头面,显得格外的雍容华贵。   莫云泊行了礼,钱淑兰膝盖刚弯下,就被汝阳侯夫人拉了起来。   “你俩是新人,这新婚燕尔的来给我这个老婆子贺寿,我可不敢受你的礼。”   钱淑兰满面娇羞地偎在她身边,“耿姨不老,还年轻着呢。”   衡国公夫人在一旁笑着道:“再是新婚,也是晚辈,今儿你过寿,受得他们这一礼。”   “瞧瞧这小嘴甜的。”汝阳侯夫人打趣完钱淑兰,又去和衡国公夫人道:“行了行了,就你外道,我说不受今儿就不受。”   衡国公夫人一脸的笑:“好好好,今天你最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话一落下,旁边坐着的几位夫人奶奶们都捧场的笑了起来。   因为这里女眷多,莫云泊自是不宜久留,告罪下去了。不过今儿汝阳侯夫人的几个儿子都在,拉着他去了男人们那边喝茶说话。   到了午间,自是吃席喝酒。   酒过三巡,茶也喝了,下人们过来禀道说戏台子那边也准备好了,大家自是看戏去。   汝阳侯府也算是富贵了几代的簪缨世家,府邸格外气派豪华不说,戏台子也不是那种小门小户可比的。   偌大的一个院子被专门建成看戏的地方,正北正东正西三处各建了三栋楼高两层的观戏楼,而正南处则是一个偌大的戏台子。雕梁画栋,彩绘描金,一股富贵之气迎面扑来,一看就知道乃是顶顶富贵的地方。   也幸好广和园的人出入公侯之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倒也不见局促。那边一传话说贵人们马上就到,这边就已经准备就绪了。   又让大家等了差不多两盏茶的时间,才见一众衣衫华丽的女眷从门处进来。这边女眷们刚到没多久,男宾们也来了。三栋观戏楼,足够大家坐得宽敞松散。   三声锣响,戏开始了。   ……   打从那角儿一上来,坐在正东那处观戏楼二楼的一个男人眼睛就直了。   这边坐的都是些各家各府上的公子哥们,能坐在一起,关系都比较亲近,甚至还是连着亲的亲戚们,说话自然无拘无束。   汝阳侯府嫡幼子耿冲,素来和莫云泊关系不错,见莫云泊望着戏台子出神,顺着望了过去,看见那台上如娇似玉的人儿,当即笑得戏谑:“我可不知子贤还有这等癖好,你可是刚成亲的人,难道是我那弟妹不够温柔懂事,竟让你这苦行僧似的性子,也忍不住去偷看长相貌美的‘女人’?”   耿冲比莫云泊年长两岁,本人早就成了亲,也是风流公子哥一枚。不说寻花问柳,流连烟花之地,家中姨娘小妾也是不少的。他之所以会说莫云泊是苦行僧,也是莫云泊不沾女色是出了名的。寻常你叫他做什么都好,但凡提到去哪处喝花酒,他都是敬谢不敏。   莫云泊还处于震惊之中,耿冲见他不答,心中诧异之余,忍不住道:“这叫秦生的戏子你别看他长得比女人还美,实际上是个男人……”   不待他把话说完,莫云泊蓦地打断道:“你说她叫秦生?”   问话的同时,眼睛依旧还盯着戏台子那处,其中闪过了痛苦、茫然、震惊、回忆,种种复杂无以言表。   明月!你怎么会来了京城!是来找我的吗?他看着台上那宜嗔宜喜的人儿,眼睛都舍不得挪开。   耿冲点点头,“外面都是这么称呼,至于是本名还是艺名,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我提前跟你打声招呼,你小子看戏归看戏,我也知道这广和园的戏好,这叫秦生的角儿生得也招人,不过有件事你得先知道,这小子可是安郡王的人,我见你和那安郡王交情不错的样子,别为了个戏子随意开罪了人。”   安郡王?安郡王的人!   莫云泊突然坐不住了。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道说荣寿一直没死心,所以把明月弄来了京城?那当初自己托他交给明月的信,他到底有没有交?   好你个荣寿,朋友一场,你明知我与明月的关系,竟然、竟然……   莫云泊仓促离席,并没有引来多大的关注,耿冲见此也知道这其中肯定另有端倪,心想自己莫怕是说错了话。可翻来覆去的想,也没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遂也不想了,专心致志去看戏。   只有正北那处观戏楼上有人注意到这里,钱淑兰笑得一脸娴静,眼睛转回戏台子上面。心里却是想道:安郡王你羞辱于我,我就让你背上抢朋友女人的名声。至于她那夫君,被自己最好的朋友和喜欢的女人一起背叛,想必这会儿心里十分难受吧。   不过没有关系,回去后她会好好安慰他的,子贤哥哥你终究属于我,也只能是我。   而与此同时,戏台子上的秦明月也满心震惊。   大抵是演戏的感觉格外敏锐,所以她感觉到有一道目光注视感很强烈,便不经意地看了过去,谁曾想竟然看到了莫云泊。   到底也是处惊不变惯了的,她只是动作略微停顿了一瞬,就若无其事调开自己的视线,不再去看那处,继续跟着剧情接着往下演去,可心里却是宛若滚了的开水锅一般,来回不停地翻滚着。   心里乱得厉害,可是想了一会儿,她就不想再想了。   其实早就应该会想到这一遭,毕竟京城也就这么大的地方。早在她于广和园登台之时,她就预想到会与莫云泊有再见的这一日,秦明月在脑子里想象过各种各样两人相见的情形,各种情形都想到过,所以她不该吃惊是不是?   这么想着,心到底是平静了下来。   一场戏罢,换下了衣裳,秦明月就开始催促大家赶紧收拾,好离开汝阳侯府。   说是这么说,这么多东西要收拾、拆检、装箱,还是直到天快擦黑才出了汝阳侯府。   等到了广和园时,已是暮色四合。   大家正从侧门往里面搬箱子,也就秦明月一个人闲着,她就站在那里帮着看东西。   好不容易等东西搬得差不多了,她正打算进去,突然被人从身后叫住了。   “明月。”   她的背有些僵硬,不想回头,可那声音又叫了一遍。   她深吸了一口气,笑着扭过头来,“你怎么来了?可是有事?”   就好像以前两人说话时那样,似乎之间并没有发生那一切,并没有发生自己毁诺,两人情断之事。   莫云泊心如刀绞,眼中装满了痛苦。   打从汝阳侯府出来,他就打听到广和园的地方找了来。时候尚早,广和园的人也没从汝阳侯府回来,他就站在这里等,一直等到天黑,才等到人。   这期间莫云泊的心仿佛被放在油锅里炸似的,脑子里冒出各种各样的念头,他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明月竟会来到京城,为什么就成了荣寿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   太多的不解深藏在他心中,也因此当他见到秦明月这般若无其事的样子,再也承受不住了,冲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就将她拖到了一旁拐角处。   “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来京城了?你和荣寿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外面人都说你是他的人?”   这一连串质问让秦明月错愕,也让她突然有一种想笑的冲动。   其实不是不怨,苏州那会儿,在班里所有人都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偷看她时,在大哥面露沧然之色说他们身份太低贱之时,在收到祁煊送来的书信之时,在一个人独处回想之前两人之间的种种之时,秦明月心中总会难以克制地冒出一股怨意。   明明要不起,为什么要招惹她呢?明明做不到,为何要承诺她?!她是身份低贱,可她不是东西,不是想扔就扔,想不要就不要的东西!   可这一切没有人问过她的意思,贵人大如天,她一个小戏子就是那地上的泥,随意踩了也就踩了。她明知道这是迁怒,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但还是有一种怨意。这种怨意是她穿越之后太多的无可奈何,也是她积累在心中太久的不忿。   尤其莫云泊脸上难掩的醋意,和口气中的质问,更是让秦明月心中突然多了一种愤怒。   他凭什么这么质问她?!   因为他的不慎之举,因为他的身不由己,因为他的无可奈何,给她带来了多少危险。差点、她差点两次都死了,还有班里那么多人,还有大哥,若不是祁煊……   “你用什么身份在质问我?”秦明月的口气很冷,宛如千年/玄冰,平日总是带着笑意的眸子,布满了一层薄冰。   冻得莫云泊忍不住地发抖。   “明月!”   秦明月挣开他拉着自己的手,声音冷漠下来:“莫公子,如若无事,小女就失陪了。小女虽身份低贱,但并不是没有自己的事。”话音很明显,没有功夫陪你们这些公子哥在这里耽误时间。   “明月!”   莫云泊的脸痛苦得都扭曲了,他声音颤抖而乞求:“明月,你告诉我好不好?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   秦明月抬起头,冷冷地打断他:“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你和荣寿——”   她心里冷冷一笑,合则发生了这么多事,他首先不应该是表现自己的愧疚,而是质问她和祁煊之间的关系?秦明月突然发生自己看错了这个男人!   “你心里想我们是怎么样的,那就是怎么样的。这样的回答满意吗?还有什么要问的?”   “可……”   秦明月扭身就要走。   莫云泊一把又拉住她:“你们俩怎么能如此?怎么能……”   “怎么不能?”秦明月冷笑打断:“在你家里派人来害我的时候,是他暗里命人救下我的,在你新婚妻子认出我来,想在李家打死我的时候,是他亲自救下我的。莫子贤,我秦明月没有卖给你,你凭什么干涉我的私事!”   “我……”   莫云泊已经震惊地说不出话来,秦明月这短短的几句话里信息量太多,他额角一炸一炸地疼,感觉就快要爆炸了。   “荣寿他风流成性,又喜新厌旧,他对你不是认真的……”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明明心里知道不该这么说的,但他还是说了出来。   “莫子贤!”秦明月拔高音调,往后退了一步,“你别让我瞧不起你行不行?”   “我托他交给你的信……”   “我看过了,是你的笔迹,他也没有拆过你的信。你想让我说什么?顺着你的意思给你做妾?”这才是真正让秦明月最愤怒的地方。   她不是傻子,也许她两世都称不上是个有学识的人,可她看得懂,那信中莫云泊虽并没有直说,但话里话外都还有留恋,甚至是不死心的意思。   一个即将成亲的男人,对一个女人留恋不死心?这其中的意思还用说吗?娥皇女英多么美好,既顾全了家里的意见,又成全了自己心意。   可凭什么呢?   她以为他懂自己,她之所以会说出不做小不当妾,从不是为了自抬身价,而是真就这么想的。秦明月从不是一个喜欢自己为难自己的人,倘若她喜欢钻牛角尖,早就不用活了,所以她罔顾了自己看出来的东西,就当那是一封断情书。今日若不是莫云泊重提此事,她只会将此事就此尘封。   莫云泊脸上划过震惊、羞愧、自惭形秽种种的颜色,“明月,我并没有玷污你的意思,我只是……”   秦明月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种疲惫感,也不想再和他说下去了,她选择了最简单利索的解决方式:“晚了,你来晚了。你不是最想听到我亲口承认我和祁煊有什么吗?现在我告诉你,我是他的人了,你来晚了!”   她眼睛看着他,笑着,脸上的笑容恶意而又畅快。   看他脸上所有东西都化成碎片,她一步一步往后退去,“以后别来找我!”   丢下这句话,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晚了?   晚了!   “啊……”   身后似是传来一声痛苦地咆哮声,秦明月脚步未停地继续往前走着,眼睛却是猛地一闭。   *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一个声音蓦地在一直低着头站在那里的莫云泊耳边响起。   “夫君……”   却是钱淑兰坐着马车,不知道怎么找了来。   她下了马车,着急走了过来,摸了摸他的手。   “夫君,你没事吧?怎么站在这里?你不知道娘都急坏了,命人四处找你……”   莫云泊猛地抬起头来,看着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钱淑兰笑得无辜:“我坐着马车四处找你,谁曾想竟在这里看见了你……”她回头去看站在马车边上的小桃和马夫。   小桃和那马夫忙连连点头,“五公子,你不知道奶奶到处找您呢,快围着京城转了一圈儿……”   莫云泊冷笑,不去听两人说,转头看向钱淑兰,“你背着我做的事,你当我不知道?钱淑兰,你别当我莫子贤是傻子!”   钱淑兰笑容勉强起来,袖下的手却是紧攥:“夫君,你说什么呢?”   莫云泊冷哼一声,拂袖而去,竟是连马车都不打算坐,似是要步行回家的。   站在原地的钱淑兰低垂着头,脸上闪过愤怒、嫉恨等等表情,须臾才提起裙摆追了过去。   “子贤哥哥,你等等我!”   *   “月儿姐,你没事吧?”竟是宝儿那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找了来,站在拐角处等她。   秦明月撑着笑,“我没事呢,你怎么出来了。”   “我不见你,念儿姐姐说你在外头——”他顿了一下,小声道:“那人是谁,他是不是做了什么事伤害了月儿姐?”   秦明月走过去牵起他的手,拿手指点点他的小脑袋,笑道:“你个小孩子家家懂什么,那个人不过是个陌生人。”   是吗?   不过这话宝儿并没有问出口,任秦明月牵着他往回走去。   “他是不是那安郡王?”突然,宝儿问道。   秦明月失笑:“你还知道安郡王啊?谁告诉你的?”   宝儿搔了搔脑袋,“是我听念儿姐姐他们说的,他们说安郡王待月儿姐很好,待大家都有恩。那就是说那人不是安郡王了?”   “他不是,安郡王受旨出京赈灾了。”   “赈灾?是不是就是去宝儿的家乡?”   “应该是吧。”   “那他一定是一个好人吧……”   “嗯,他虽然脸长得凶了点儿,嘴巴毒了点儿,看起来恶形恶状了点儿,但其实是个好人……”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   而与此同时,远在河南的祁煊却陷入平生最大的挑战之中。   这一路上快马加鞭,走了大半个月才到了目的地。   期间他几乎没合眼过,不停地往就近各地粮仓下令调粮,调粮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药材,一般水患跟着而来的就是疫病。也幸好经过这么多年来各朝各代的研究,朝廷对于控制疫病已经驾熟就轻,且祁煊从京中出来时,特意从宫里要了两个医术精湛的太医,倒也不怕疫病肆掠。   到了地方,就有当地官员前来接迎。   估计也是知道赈灾之事耽误不得,所以这些官员极为配合,很快就将各项政令发了下去,同时赈灾物资也源源不断被送往受灾之地。可就在祁煊等着预备仓调粮之时,却遇到了阻碍。   无他,当地官员接到调令后口口称是,可在将粮食往外调出时,却一直推诿耽误。   大昌朝全国各地八百多处粮仓,又分京仓、水次仓,以及地方仓,京仓专司军队饷粮、官吏禄米,以及皇室宫廷享用;水次仓则是转运各地输京粮食的临时用仓;至于地方仓又称常平仓,平时除了用来容纳税粮,每年每个地方仓还必须储备一定数量的粮食,就是为了处理及应对各种突发事件。   例如赈济、例如平粜。   平粜指的是朝廷对粮食市场的一种调控,在市面缺粮粮价上涨之时,将所储备的粮食按作正价放入市场,压低粮价,以免粮贱伤农又或是粮贵伤民。   根据不同府、州、县,各有不等的储备数目。按照朝廷对这两地常平仓的估算,应该可以提供用来赈灾的米粮,可如今到了地方,只有极少个别的常平仓按令往外调粮用以赈济,其他地方却一直没有动静。   祁煊身处开封,鞭长莫及,只能一面下令训斥,一面就拿附近的地方仓开刀。   首当其冲的就是禹州的广积仓。   这禹州的知府也是个光棍的,一见祁煊带着人来,当即就摘下官帽跪地求饶。   听完他的叙述,祁煊才知道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   原来禹州官员贪滥无厌,上面贪,下面人也贪,上下勾结,狼狈为奸。朝廷政令每年各个地方的常平仓,必须储纳一定数量的粮食,可这些粮食却是常年不动的。每年都是新粮下了换旧粮,粮食这东西经不起放,所以各地有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那就是找个粮价合适的时候,将那些放了两年以上的陈粮卖出去,换上同等数额的新粮。   世人都喜欢金银之物,谁也不能免俗,白花花的粮食放在那里,眼睁睁看着放成陈粮,市价立马跌了一半不止,免不了就有人动了心思。   时下有冰炭孝敬火耗钱的约定俗成,这也是为官者除了俸禄以外,其他可以捞油水的地方。   要不说千里做官只为财呢?皆因里头的油水太多!   铸银有火耗钱,这个朝廷是默认的,粮食自然也有粮耗的折损。例如,地方每年交给朝廷的粮食肯定不能是旧粮,因为粮食交上去几经辗转,还指不定变成什么样。所以朝廷有政令,交上来的粮税必须是新粮,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地方欠收。   粮食在经过储存、搬运、输送的过程中,不可预料之事太多,肯定是会有损耗。而地方不能交旧粮只能交新粮,那些旧粮总不能扔了,逢封灾荒之年,可以拿出来赈济。可若不是灾荒之年,这些粮食就需要处理。而陈粮谁都知道会折价,这也算在粮耗之列,朝廷会根据当地前一年的情况,给出一个折损数额。   所以明明当年的新粮可以买一个很好的价钱,为什么要等它放旧了,再去折价卖呢?   于是这粮仓中的粮便被人动了。   起先只是从中捞个差价,后来是捞着捞着就忘了,只能拆了东墙补西墙,粮仓的粮越补越少。若是换成平时,自然没事,反正寅吃卯粮都习惯了,朝廷若是有人下来查,找个时间补齐也就罢了,可谁曾想今年竟碰到了洪患。   朝廷肯定是要赈灾的,赈灾肯定是要开仓放粮。可粮食从哪里来?大家都知道,所以在祁煊到了开封时,禹州当地牵扯进去的官员个个自危,急得都快火烧眉毛了。   火烧眉毛也没用,平时捞银子的时候干什么去了?将粮食补齐才是正经!可如今境内哀鸿遍野,谁这个时候会将粮食放出来,没见那些米铺粮行都关门了吗?拿着银子都买不到粮。   至于治下一些富户地主们,都抱着手里的粮食想发黑心财,也是知道这群人完了,不想从中再填了这黑窟窿,对求助上门的官员俱都托词不见。   早先个个趾高气扬的官员们,现如今成了人人皆避的过街老鼠,这也是禹州知府霍明渡会作出这番姿态的根本所在。   粮食补不上,跑是跑不掉的,就看上面人怎么处置他。当然,也少不了剩下的那群人。   一看最上面的人都主动请罪了,下面的也个个都坐不住,胆子小点儿的,自己来找了祁煊,胆子大点儿的,还在做困兽之斗。   不过祁煊是谁,来之前就心中有数,在见到偌大的粮仓中只剩了几十袋子已经发霉的陈年旧粮,早已是怒火中烧。二话不说就命人去将这些人抓了起来,先是审讯,待罪名落实画押之后,就命人将这些人拖出去斩首示众了。   按理说,巡抚是没有这个权利的,巡抚可以罢撤官员,但惩处还得交由京城那边审理。尤其判处斩首之刑先得经过兵部,兵部上报皇帝,皇帝朱笔圈了以后,才能执行。   可祁煊却似乎一点顾虑都没有,说斩就斩,前面令下了,后面十几个人头便被血淋淋地挂在知府衙门前示众。   只留下了一个人,那就是禹州知府霍明渡。之所以留下他,不是这人背后有什么不得了的大山,而是还指着他办事。   祁煊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可那些灾民们还等着粮食救命,为今之计只有先找禹州境内的富户们拆借,而这些还需霍明渡出面。   祁煊的不按牌理出牌,祁煊的雷霆手段,镇住了所有暗中窥探之人。且不提禹州境内的那些富户们是如何想,至少附近各地一直推诿耽误的众官员们都开始动了起来。   而祁煊这种血腥不讲理的手段,也让本还有些质疑甚至犹豫要不要借粮的当地富户,再不敢说推诿之词。   朝廷说借多少,就借多少,实在没有,就老老实实把家中粮仓打开以示清白。不能说这些富户地主太没胆,实在是祁煊下来的同时,各地就开始流传起他的种种事迹来。   知道这安郡王是当今的亲侄儿,比太子和二皇子还受惠帝宠爱,知道这人荒诞无稽,且蛮横霸道。那就是个*霸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典范,尤其他到之后又上演这么一出,谁还敢说二话。   就算你冤枉,可是杀了你之后,你冤枉也没处诉了。这人又不是正常官身,还指着他为了升官不得罪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本人又是皇室宗亲,和当今有极为亲近的血缘关系,犯了错顶多就挨几句训斥,可你却是丢了性命。   怼不起,也不敢怼!   灾区百姓们人人拍手称快,当地富户们个个脸色沮丧得仿若是死了亲娘。   将一众烂摊子丢给随派官员后,祁煊又杀往别的地方了。   就这么一路走一路杀,其实有禹州的例子在前,谁也不敢故意自找死路。大昌秉承先朝的风范,待士大夫历来优厚,除了十恶不赦之罪,极少会有杀官之事发生。贪墨是罪大恶极,贪了赈灾的粮食,更是老寿星上吊在找死,可只要现在不死,以后死不死还是未知之说。   而那有些被拎出去斩首的倒霉官员,俱是实在被逼得没办法了。还有不少官员,实在不想坐以待毙,免不了就开始四处求助同窗同乡甚至座师。   时下许多官员之间的关系都是盘根错节,同窗有同窗之谊,同乡有同乡之好,还有同一个座师门下的。能出来做官,你没点儿关系也做不成啊。下面孝敬上头,上头孝敬更上头,等下面出了事的时候,上头免不了要出来为之周旋,不然往常的三节六礼冰炭孝敬,你以为是白孝敬的。哪怕是为了爱惜自己羽毛,抑或是怕被人挖出萝卜带起泥,也必须得出来周旋一二。   于是朝堂上这两日多是上奏安郡王张扬跋扈,草菅人命,滥杀无辜,不按章程办事的声音。   简直激起了公愤!   惠帝先是沉默,被逼得沉默不下去了就甩锅。   你们都说安郡王不行,你们看谁行,举荐一个出来?   这下没人出声了,现如今河南的天都被捅出窟窿来了,光有赈灾的银子不行啊,你得有粮食,粮食在哪儿?变不出粮食,致使灾情扩大,又或是哪处起了民乱,那就是掉脑袋的大事,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反正安郡王现在也只是盯着粮食,也没功夫去查官员贪墨之事,若不然就先这样吧?等缓缓再看情况,若安郡王真如此不识趣,势要把天捅个窟窿出来,再把他弄回京来也不迟。   反正这种事也没少干,几个老狐狸这么对了个眼神,俱都不说话了。   在朝堂上执牛耳的人都不说话了,下面人谁敢蹦跶,当即朝堂之上一片和谐,扯一些其他话题,事情也就掩盖过去了。   *   这些事情说起来也就是一两句话的事,可对于当事人来说,却是不亚于一次人生的颠覆。   祁煊从小养尊处优,吃得是龙肝凤胆,喝得是琼浆玉液长大,没挨过饿,更不知道挨饿是种什么滋味。他知道当下贪官横行,令人发指,惹得民不聊生,老百姓日子过得很难。可真到了地方,亲眼所见,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状况。   那些个灾民个个面黄肌瘦,衣不蔽体,到处都是尸体,朝廷调派过来协助赈灾的兵士们,每天抬去烧的尸体数以万计。而能出现在他面前的,说明这些人命好,没饿死,没得疫病死,不知道是怎么撑过来的。   祁煊在外人面前没有城府,有仇必报,有怨就怼,谁惹了他,谁就是找死,可他并不是没心没肺之人。原本临危受命,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一条出路,可现如今看来,祁煊发现除了给自己找出路以外,他还应该做一些其他别的事情。   不管有用还是无用,最起码还对得起他胸膛内还在跳动的心。   所见有多么惨烈,祁煊就有多么愤恨那些贪官污吏,再往下一地时,他甚至打算不问究竟,不计后果,能杀一个是一个。可令他诧异的是,大家似乎商量好了,都变得识趣起来。   能把事情遮掩囫囵的,不待他人到,就老老实实该放粮放粮,该作甚作甚。至于那些没办法把事办周全的,也学着霍明渡二话不说上来就摘官帽子请罪。   重拳打在了棉花上是一种什么滋味,祁煊并不是第一次尝到,但却是第一次让他感觉这么憋屈。不过这些人能如此识趣,对他来说也不是没有帮助,先把赈灾之事办完,其他的事秋后算账,总有能算清楚的一天。   而祁煊在灾区所作所为,也传到了京城老百姓的耳朵里。   以前大家以讹传讹,只差将那安郡王传成身高八尺,以手撕活人为乐的混世大魔王,此时看来原来并不若大家传说中的那样。   也许那些王公贵族们十分不以为然,但对于同为‘民’的老百姓们来说,格外的感同身受。   现当下京中议论的不再是广和园的戏有多么精彩,哪个侯府家的小妾偷了人,哪个官员家的儿子包了外室,正妻闹着要悬梁,而是都在说安郡王在受灾之地有多么的雷厉风行,杀了无数的贪官。   该杀,都该杀!   虽面上言论没有这类言语,可那激动得只差口沫横飞的样子,可不都是在道出这一事实。   广和园里的人也在议论。   大抵是之前联合安郡王干出那么一场大事,大家都对他有一种亲近感,议论起来的表情也格外与荣有焉。   秦明月简直被他们逗笑了,可笑的同时,发现自己又一次认识到祁煊其人。   表象为恶,并不一定是恶,表象为善,也不一定是善。好与坏,恶与善,端看人怎么做。   同时,也有一个人听得格外认真。   认真的样子让人发笑,因为本来单纯稚嫩的小脸儿,像大人那样露出沉思之色,可不是让人发笑。不过广和园的人并没有多想,只当这孩子是听故事听入迷了,抑或是他本身就是家乡受灾才会经历坎坷,能听到有人惩治那些贪官污吏,必是心有感触。   过了两日,宝儿突然来找秦明月。   “明月姐,那安郡王可以信任吗?”这是宝儿开口的第一句话。   秦明月怔忪了一下,道:“你信任月儿姐吗?”   宝儿点点头。   “你信任月儿姐,就如同月儿姐信任安郡王一样。”   宝儿咬着下唇,似乎在下一个很艰难的决定,可很快他就想通了,从脖子上取下一个铜锁片来。   铜锁片十分陈旧,黯淡无光,看起来没有任何别致之处,恐怕就是盗匪窃贼见之,也会弃如敝履。   看到手里的铜锁片,一颗颗泪珠从宝儿的脸上滑落下来,他抖着嗓子道:“其实我并不叫宝儿,我叫胡君宝。我爹娘确实是死了,但却不是发大水死的,而是被人害死的。我今年也不是六岁,而是八岁了。”   秦明月有些震惊,却并不意外。   她一直知道宝儿有什么东西隐瞒了大家,只是这孩子有心结,不愿意说,她也不想逼问。此时听来,事情的真相可能比她想象中更为惨烈。   宝儿,也就是胡君宝,并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他爹官拜正二品河东总督。   大昌朝秉持前朝旧制,但又在其上进行了一些细微的更改。例如前朝河道总督(又曰总河)为一位,遇有险情前去治理,事毕即撤,并非常驻。后因为黄河为患越来越严重,且险段下移至山东河北境内,又加设了一位副总河。   总河管辖江苏、安徽等地黄河、淮河、运河疏浚修防等事,又称南河总督,驻扎清江浦。而副总河则是管辖河南、山东等地黄河、运河疏浚修防等事,又称河东总督,驻扎开封。   胡成邦便是河东总督,本身乃工部都水清吏司的一位郎中,因在治河上有独到见解,特被工部尚书举荐,任河东总督一职。   一个五品郎中一跃而成了正二品的大员,可谓是鱼跃龙门,自此青云之路就在脚下。可凡事反常即为妖,简单说来就是河督署烂到了根子里,急于找人背锅,才会挑上了这胡成邦。   只可惜这胡成邦天生就是一副孤僻木讷的性子,只知埋头钻研治河之道,又哪里懂得这其中的门道,只道是自己受了赏识。他本就因黄河年年泛滥,百姓们苦不堪言而五内俱焚,接了河东总督自是正中下怀。   他是满怀着雄心壮志而去了,可现实却泼了他一盆冷水。   没有人去关心河堤的修防,所有人都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即使河工们出工,也都是敷衍了事。胡成邦夜不能寐,日日在堤防上流连徘徊,眼看着浑浊的河水一日比一日升高,而若今年有险情,明显就挡不下来。他寝食难安,五内俱焚,可尽皆无用,他一个人不可能变成数千数万人来使。   每当他焦急催促,下面人也都老老实实接令,可说和做却是两码事。   就这样,一日一日,眼见险段溃决了。   这一溃决就是洪水如排山倒海而来,谁也没想到会变成这副样子,往常也不是没溃决过。其实按照河督署衙门的人巴不得有溃决之事发生,有决堤才有银子可以贪。历来河道上贪工冒工之事,枚不胜举。有这么一句话,不愿无事,但求有工,足以可见一斑。   洪水肆掠,外面的世道也开始乱了起来,老百姓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不过侥幸的是,河督署衙门没事。其实想想也是,本身就是吃这碗饭的人,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河督署要是能出事,这些个河督署的人该去跳黄河了。   不过胡成邦一家却依旧没逃过危难,当晚其家宅中闯进了‘暴民’。   到了此时,还有什么不了解的呢?   这是在找替死鬼,经过这么一遭,所有的事都可以推到他一人头上,而那些真正贪官蠹役却可以继续逍遥。   胡成邦唯一办对了事,就是在暴民进宅之前,把儿子藏了起来。又有一忠心老仆自愿用自己的孙子顶替了其独子。   胡君宝这才得以安稳逃了出来,不过他年纪尚幼,连自身安危都顾不住,也只能冒充灾民,混在一众灾民之中。后来在快饿死之前,被人牙子买了下来。   这些事情说起来简单,实则对于当事人来说,却不亚于是一场地狱之旅。而对于胡君宝来说,尚且年幼的他能支撑下来,完全是为了爹的遗志。   而胡成邦的遗志就在这铜锁片之中。   了解完整件事后,秦明月止不住的唏嘘感叹。   她摸了摸宝儿的头,“你是想让我将这枚铜锁片交给安郡王?”   宝儿一面擦着泪珠,一面点点头:“这里面有我爹在河督署查到的一些东西,我爹将这些东西藏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只有拿到这个铜锁片才能找到这个地方。”   “那我帮你去安郡王府问一问,看能不能联系到安郡王。”秦明月记起祁煊临走时说的话,有事去安郡王府找德全。   *   德全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太监,面容冷峻,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见到秦明月后,他眼中只闪过了一抹惊讶,就归于沉静之色。   到了安郡王府,秦明月反倒犹豫起来,因为她并不知道这德全是否能让她放心,毕竟宝儿的事事关重大,若是走漏了风声,不光可能会牵扯上她,甚至可能牵扯到广和园。   谁也不知道那群人身后有没有人,他们既然敢灭掉一个二品大员的满门,想必对付一个小小的戏园子不费吹灰之力。   秦明月在心里左右掂量,都觉得这事不能轻忽,索性扔掉之前的打算,和德全说能不能送她去找祁煊。   听到这话,德全不禁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郡王爷在外面是忙大事。”   其言下之意就是在说,秦明月不懂事,祁煊这会儿可没功夫与她儿女情长。   秦明月自认脸皮已经够厚了,还是忍不住有些赧然,不过为了说服德全,她半垂下头,露出一副不胜娇羞的模样,低低道:“我想爷了。”   德全沉默。   半晌才道:“既然姑娘坚持,我这便命人送姑娘出京。不知姑娘是否还有什么东西需要收拾?还是由府里这边帮着办就好。”   秦明月有些惊讶德全的态度,却并没有显露出来,“我还需要回去收拾些东西。”   次日,一辆外表低调,但一看就十分结实、适合长途跋涉的马车,来到广和园门口。随行还有六个人高马大一身蓝色劲装,骑着高头大马的府卫,并一个小丫头。   府卫是护送秦明月上路的,至于这丫头应该是德全考虑到秦明月一个女子出门在外,身边没个侍候的人不方便,总不能凡事都与这几个府卫去讲。   在出门之前,秦明月已经和广和园的人都交代过了。她自然没有袒露实情,只是说有非常重要的事必须出门一趟,倒是没有瞒着秦凤楼,所以秦凤楼并没有阻止。有着秦凤楼的帮忙遮掩,大家倒也没有质疑。   只是广和园的戏得停了,不过与这种大事比,戏自然只能丢在一边,也幸好那次露天搭台,院子中有些人也算是训练了出来,就算没了秦明月,一时半会儿也不愁没戏可唱。   秦明月带上了宝儿,因为宝儿说,他爹交代过,这个铜锁片只有他能打得开,也只有他能找到那个地方。   不过对于那个地方是哪里,他并不知晓,因为他爹还说了,只有见到那个可以帮到他们的人,才可以打开铜锁片。 第70章   ==第七十章 ==   这一路上,走得并不顺畅。   黄河几处溃决,自然影响到运河通行的,先是坐船,船走不了的时候,就改为坐车。幸好德全安排得很是周全,一路上倒是通行无阻,只是到了河南境内的时候,府卫领头之人陶成便和秦明月说了,接下来的路途他们必须乔装打扮。   首先这车得换了,另外这一路上肯定不太平,让秦明月心里得有准备。   起先秦明月不解其意,不过很快就明白了。   估计是祁煊在这边得罪人太多,怕有人挟嫌报复,二来也是这境内灾民们实在太多了,即使各地官府已经出面赈灾,但还是免不了有人趁乱作恶。   这期间秦明月一行人遇见了三伙儿劫道的,这是秦明月穿越过来第一次碰到这种事,她总算明白陶成所言的不太平是为何,也明白当初德全为何是那样的表情。   实在是她这请求在现在这种时候有些不太懂事。   也幸好陶成等人艺高人胆大,一路上倒是没出什么意外。   到了开封,刚进城门,就有人来接他们了。   一路去了开封府衙门,现如今这地方已经被祁煊征用,即用来办公之用,也是做暂居之地。   祁煊并不在,据说在外头忙着,不过他已经知道秦明月会来的事。   一路上车马劳顿,大家都累得不轻,安顿下来后,便都去休息了。秦明月他们是中午到了,一直到了晚上她才见到祁煊。   祁煊一身蓝袍,袍摆和黑靴上沾满了灰尘和泥泞,胡子拉碴的,眼睛有些红,似乎多日没休息好。   见到秦明月后,他略显疲累的眼睛就亮了起来,似是想说什么,才反应过来旁边还有人。当即大掌一挥,人都下去了,他才道:“想爷了?这么急巴巴得来看爷,不亏爷平日里待你好,总算把你这丫头给捂热了。”   秦明月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真话,想着真话会打击到他,可假话她实在不想说。遂打岔道:“你用过晚饭没?”   不提这还好,一提祁煊就感觉饥肠辘辘的,两个大步转身去了门边,对外面吩咐道:“给爷送些吃的来。”   外面似是谁低低应了一声,他就转身回来,往秦明月身边一坐,上来就摸人小手。   “你作甚!”秦明月皱着眉将自己手往回拽。   祁煊埋怨道:“给爷摸下又不会掉块儿肉,合则你千里迢迢跑来找爷不是因为想爷了?那德全怎么在信中说秦姑娘对爷情意切切,着实相思难忍,所以才会千里迢迢来看爷。”   秦明月自认脸皮不薄,也禁不住这种,刷的一下站了起来,恼羞成怒道:“他怎么能这么说,胡说八道的事儿,你也相信?!”总给人一种先声夺人的心虚。   祁煊拿狐疑的小眼神看她,看得她局促、窘迫,遂扭过头,又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道:“我找你有正经事……”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四喜的声音,却是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祁煊按下心中疑惑,叫了声进,四喜就领着两个拎着食盒的丫鬟走了进来。   一共三荤两素一个汤,两副餐具,还有一小木桶的饭,看样子是准备的两人份。东西摆好后,祁煊就叫人都下去了,然后让秦明月用完饭再说。   祁煊吃得很急,估计也是饿狠了,秦明月比他要好一些,却也是专心致志。实在是打从入了河南境内开始,他们这一路上就餐风露宿,有时候为了避开疫区,经常会绕远路。沿路没有驿站可做停留,就只能歇在马车理,吃得自然是冷水冷食。   到了地方以后,中午倒也给备了饭食,只可惜秦明月没有见着祁煊,着实有些难以下咽,也是心里一直装着事,没心情吃饭。如今见到他,虽事情还没有说,到底心里是松了一口气的。   吃罢饭,撤了桌,又上了茶。   秦明月啜了一口杯中的茶,解了解口中的油腻。   吃的时候不觉得,吃完才觉得有些油腻,也是祁煊这厮是个荤食动物,估计那两个素菜还是给她做的。反正秦明月没见他动几筷子,都盯着荤食去了。   “有什么正事,你说吧。”祁煊灌了一口茶,才舒服地伸展了一下两条大长腿。   秦明月搁下手里的茶盏,道:“和河东总督胡大人有关。”   此话一出,祁煊当即收起懒散的神色,人也坐直起来。   见他这副样子,秦明月也没耽误,就将宝儿的事说了出来。   听完故事,又将宝儿叫过来,让他打开了那个铜锁片。   这铜锁片外表其貌不扬,实则内有机巧,胡成邦原为工部官员,工部可不光只管疏浚河道修防等事,其下还有许多能工巧匠,而这铜锁片就是胡成邦早年得到的一个小玩意儿。   倒没有什么其他的大作用,就是可以在夹层中藏上一张纸,而不懂打开方式的,是怎么也打不开的。   也是胡成邦大概早就预料到情况有些不妙,提前藏了一手,不然许多秘密都会随着他的死亡而就此尘封。   祁煊捏着手里那张巴掌大的小纸片,满脸沉重,脸色忽晴忽阴,最终归于冷峻。   他抬头看向前面这一大一小两个人,神色十分郑重道:“别的爷不能保证,爷只能保证不让胡总督蒙受不白之冤死去……”   这就是应下了?   秦明月的心蓦地一松,来之前的路上她想过无数次,生怕祁煊会拒绝。因为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烂摊子,一些下属官员敢暗杀掉堂堂二品大员,谁知道这其中牵扯了多大的利益,那些背后有多少人,又有多大的势力。   世人有趋吉避凶只本能,祁煊他再怎么厉害,之前不过是一个头顶着空帽子爵位的郡王,他也没有三头六臂,他不过是个凡人,凡人就有做不到的事,凡人就会害怕,就会却步。   显然祁煊没让秦明月失望。   还不待祁煊说完,宝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谢谢郡王爷,您的大恩大德,君宝没齿难忘。这一世若是不能偿还,君宝下辈子衔草结环相报……”   估计没有受过这么大的礼,还是个小娃子,难得连一向厚脸皮的祁煊都有些局促了,帮上前一把将他拽起来。   秦明月也顾不得多想,在旁边道:“你个小孩子家家的何必行这么大的礼。”   宝儿摇了摇头,“宝儿虽年幼,但知道这事其中的为难,郡王爷大义,天地可昭!”   这又是下跪,又是吹捧的,若不是面前只是个垂髫小童,祁煊还真要怀疑是谁指使的。他面色窘窘的摸了摸鼻子,咳了一声道:“不当什么事。”   秦明月心里十分感激,道:“谢谢,我知道这事让你为难了。可实在是事关重大,我也不敢随意轻忽,只能去贵府找了德公公,托他送我们来找你。”   祁煊神色突然一变,明悟道:“这么说来,你说你想爷了,全部都是唬爷的?亏爷高兴得不得了,本是在外面办事的,急匆匆就赶回了开封。”   秦明月忙道:“你说什么呢!”又拿眼睛去看了看宝儿,分明在谴责他当着小孩子竟然说这种事。   这宜喜宜嗔的模样,着实让祁煊看得心喜不已,什么疲累为难全部忘了。他觉得只要把秦明月摆在自己跟前,每天冲他这么一笑,比什么都让他来精神。   眼见她连连拿眼睛瞪自己,他赶紧做出一副正色的样子:“如今事不宜迟,你还是先带爷去找那东西。”   宝儿面色犹豫:“那些东西在我家以前住的地方,恐怕……”   他不说,两人也知道,恐怕是不容易进去。   且不提那些人知不知道胡成邦暗中留了一手,在没确定遗留的证据销毁干净之前,那些人怎么也不可能让外人进去。   祁煊摸着下巴,想了一下,“那就先等等,等爷找个由头进去看看在说。”   *   不过事实证明那伙人是非常狡猾的,大抵也是见祁煊来了开封,深怕他会受命暗探胡成邦一案,所以也懒得耽误时间再找什么,直接放了一把火,将胡成邦一家以前住的那个院子给烧了。   胡成邦一家以前一直住在河督署衙门内,可偏偏巧的是整个衙门哪处都没烧,就烧了他们一家所住的院落,对外的借口是天降雷火,才会致使大火焚宅。   这个借口也不是说不过去,因为凑巧前日夜间大雨,隐隐可闻雷声隆隆。至于有没有天降雷火,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于是外面关于河东总督胡成邦贪墨河款,致使黄河泛滥,民不聊生,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所以降下天罚,不光让他一家尽皆惨死,还让天上降下雷火,将其所住之宅烧光的流言就疯传了起来。   会招来天打雷劈的,一般都是极恶之人才会有这个待遇。   灾民们人人拍手称快,实是早在之前关于胡成邦的种种恶迹就流传开了。老百姓们现在有多惨,心中就有多恨致使这一切发生的罪魁祸首。谁人不是日日咒,夜夜骂,就算胡成邦现在没死,恐怕也被人咒死了。   这消息传到开封府衙门,宝儿整整一天都没有说话。   秦明月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什么,怎么去劝他不要在意,因为所发生的一切,显然是宝儿这个年纪所不该承受的。   为什么人的心可以那么恶?   天理呢?公道呢?是非黑白呢?   自打秦明月穿越过来,她遭受过太多的不公,可没有那一次比这一次更让她触动!   她去找祁煊,想问问他有没有想到法子,刚好祁煊也打算来找她说这事。   原来祁煊已经想到法子了。   *   河督署也在开封,却不是在开封府内,而是下属的武陟县。   此时河督署内,有两个身穿官袍的人正面面相觑着。   “你说这安郡王到底是在闹哪一出?他什么时候跟这胡成邦扯上关系了,竟要来祭拜他?”说话的人是个四十多岁,面容干瘦的中年人,此人正是河督署下属开归道管河同知陈让。   而坐在他身边的另一人则是通判朱友亮。与陈让相比,朱友亮显然更具有官相一些,吃得肥头大耳,大腹便便。   他也是满面凝重的样子,“你说这安郡王会不会是受了令想来查查这胡成邦的死因?”   这话显然是让陈让惊了一下,他下巴上的山羊胡忍不住抖了起来,声音强制镇定:“圣上只派他来赈灾,可没让他查什么死因,再说了这胡成邦的死因咱们已经报了上去,上面也没说什么。”   朱友亮撇了一下嘴,没有说话。   没有这种顾虑,你何必弄出个什么天降雷火,将人家住的宅子给烧了。早先陈让就不赞成这么做,何必弄出这么多事来,那胡成邦住的地方只差被他们翻得底朝天,都没有翻出什么来,偏偏陈让此人谨小慎微惯了,非得再放一把火才能心安。   如今火也放了,心却没安,谁曾想这一把火竟然把安郡王那瘟神给招来了。   开封府那边来人怎么说的?说安郡王忽闻河督署失火之事,突然想起当年和前河东总督有过一份香火情,所以打算来祭拜故人!   这下可把朱友亮给气的,差点没把陈让怨出一头包。   “你现在想这些也没用,还是想想怎么应付这安郡王吧。这安郡王历来是个不按牌理出牌之人,性子也随意惯了,甭管他是想来干什么,该藏的咱们藏起来,料想他也不会看出什么端倪。再说了,这种打京里来的公子哥们,谁还不知道他们的秉性,让我来想外面将他说得这么雷厉风行,手段毒辣,估计都是在造势。不吓吓那些贪官蠹役们,他们能老老实实将粮给放出来!”   反正朱友亮是不信安郡王会杀了那么多人,若真杀了那么多人,朝廷那边早就翻天了,会这么安静?!他骂着的同时,显然忘了自己也是贪官蠹役中的一人,只是地方官与管河官向来互不干涉,这事也牵扯不到他头上去,他此时才有心情去笑话他人。   “这毕竟是咱们的地盘,是龙他得盘着,是虎他得给我卧着,你担心个什么劲儿,再说了,真出了什么事,你以为上面人会不管?”   丢下这话,朱友亮拍拍屁股就走了,可把陈让给气得,连连跺脚直骂。骂朱友亮是头蠢驴,骂他怎么不死在女人肚皮上,因为朱友亮这么急匆匆的走,不用想陈让就知道他是去干什么的,还不是新纳了第十二房小妾,最近正和那小妾正热乎着。   骂完,陈让还是不放心,打算再去布置一二,反正安郡王顶多也就来一两日,怎么也要把他糊弄过去,不能出任何事。   第二天,祁煊就带着人到了。   他们是一大早出发的,等到了武陟县已经是下午时分。   随行有护卫十多人,另外还带着一个女人,这女人正是秦明月。   秦明月一身淡紫色滚边芙蓉花纹样缎面圆领短褙子,下着一条同色的十二幅留仙裙,肩披雪白素锦底满绣芙蓉锦绫披帛。   这一身衣裳衬得她皮肤宛如上等玉石般柔光若腻,樱唇不点而朱,柳眉不描而黛,一双眼睛波光潋滟的。整个人气质柔婉似水,又有一种娇媚入骨的风韵,让人见之无端膝盖就软了三分。   前来接迎的朱友亮哪里见过这种女人,要知道他们这些做河官的,个个倒是富得流油,可惜成日里呆着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稍微长得齐整一些的女人都能惊为天人,更何况是这种天香国色的美人儿了。   朱友亮眼神呆滞,只差没流出口涎来,还是陈让在旁边踢了他一脚,他才反应过来躬身给祁煊行礼。   祁煊眯着眼睛,清楚他性格的人就知道他这是怒了,且怒得不轻。   别看祁煊平日里嬉笑怒骂,似是脾气暴躁,实则那都不是怒。他的怒是不行于色的,就好像那不叫的狗才会咬人一般,当他怒气收敛了起来,就有人该烧高香了。   祁煊不禁开始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想出这个法子,其实他和秦明月会做出这般,不外乎是为了放松河督署衙门里的人的警惕。索性外人都将他想得荒诞无稽,他就算带个女人出来,也不算是什么事。   带个女人才说明了他不是办差来的,不过是为了私事,又或是打着幌子携美出游。   秦明月能感觉到他的不悦,别说他了,她也被恶心得要命。被一头猪用那种垂涎三尺的眼神看着,是个人她也得恶心。   想着要办的事,秦明月低下头,拉了祁煊一把,柔着声音叫了一声:“爷——”   这声‘爷’叫得,先不提祁煊,那边朱友亮整个人都酥了的同时,又开始心神荡漾起来,忍不住的想若这美人若是属于自己的,他该如何如何。   祁煊垂下头,眼神宠溺地看着她:“怎么,可是累了?爷就说不带你出来,你非闹着出来。好好好,咱们这便进去休息,等明儿再带你四处逛逛。”   说着,就领着秦明月率先迈进了河督署。   所带来的一众护卫紧随其后,陈让走在最后面,他使劲用胳膊肘拐了朱友亮一下,眼神警告地瞪了他一眼,只差明说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别指望他救他。   朱友亮这才抹了下嘴角,跟在陈让身后进去了。   *   整个河督署占地颇大,大门为三门四槛,门里屹立着石狮一对,两旁各建吹鼓亭一座。正中有三堂,分别为大堂、二堂、三堂,左右为东西辕门,辕门内有内道厅、旗鼓厅、中军厅、巡捕厅等。其规模宏大,布局严谨,气势恢宏。   似乎来得有些不是时候,衙门内很是冷清,见不着一个人影。问过之后才知道,原来衙门里的人都派出去了。如今各处正是缺人的时候,四处溃决之处还待修补,若不是今儿安郡王要来,估计陈让和朱友亮也得出去。   这叫陈让的人虽没有直言,但话里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不外乎在表现自己有多么的鞠躬尽瘁,朝廷还未派下来新总督,所有事都得他先担着。   越过前面办公之地,就到了后面内宅之处。   这署眷所居之地占地颇大,一个院子套一个院子的,反正秦明月是没看到尽头。祁煊本是说先去祭拜胡成邦,谁曾想秦明月却有别的意见。   所以说带个女人出来就是麻烦,一会儿闹着疲了累了,一会儿闹着渴了饿了。再一会儿又闹着要去净房,可把人折腾得脑袋都不够使了。   待秦明月让两个丫头伴着下去,祁煊才嗔骂道:“女人就是麻烦,这么多事儿!”骂完,才想起旁边还坐着陈让和朱友亮两人,歉道:“两位大人不要见笑!”   说是这么说,他表情可没有一点歉意的样子。   身卑位低的,两人能说什么,只能陪着一脸笑。   朱友亮还插了一句,“郡王爷实在好福气,如此美人儿,当得如此宠着。”   祁煊眼睛眯着,脸上却露出深表赞同的表情。朱友亮之所以会爬到这个位置,可不光是好色换来的,而是懂得逢迎,会拍马屁,当即打蛇顺竿爬凑了过去,和祁煊说了一些男人都会说的话题。   这么一来二去,两人有着相同兴趣的人就聊到一处去了。   陈让坐在一旁,又是鄙视,又是松了口气。   鄙视的是这安郡王果然如传说中所言,是个放荡不羁之人。松气的是,这样一个人最是好对付,瞧瞧这朱友亮不就是应付的挺好。   聊了小半盏茶的时间,秦明月才又让两个丫头陪着回来了。   此时席面也准备好了,自是吃宴去。   秦明月即是个女的,自然不能一处,席开两桌,她一人在里面吃,几个男人去了外间。   一场宴吃罢,已是到了晚上,祁煊也被灌得大醉淋漓。所幸这河督署占地颇大,倒也不缺地方安置。   两人被送进了一间房里,又有几个青葱似的小丫头上来服侍两人梳洗,并给祁煊喝了一碗醒酒汤。待所有人都被秦明月挥退下去后,躺在床上的祁煊才睁开有些红的眼睛。   秦明月忙冲他打了个眼色,人也凑了过去,嘴里娇嗔道:“爷,你说你喝这么多作甚,没得伤身!”   祁煊会意过来,跟着演:“爷喝些酒,你也要管,烦不烦!”口气中满是不耐烦的醉意,明显就是有些恼了。   秦明月嘤嘤嘤地哭:“妾不也是担心爷,爷又何必这么说妾。妾就知道爷惯是个三心二意的,即不喜妾,妾自当求去便是……”   “爷又没说你什么,你个小娇气儿的……”   ……   “快放手,人已经走了,你怎么还搂着!”秦明月伸手去掰他的手,掰了几下都没能掰动,只能低声斥道。   “走了吗?”祁煊一副迷糊样,还舍不得松开手。   “走了。”   见她目光威胁,他才低笑着松开手来,见她慌忙站起身,去桌前喝水,几根手指忍不住搓了又搓,真想再体会一番软玉温香抱满怀的感觉。   他伸展着躯体,放松地躺在床上,瞅着她的背影,闲闲地道:“虽是走了,但不知什么时候还会来,所以你——”   剩下的话,祁煊没说,秦明月也懂。   既然演戏,就要演全套的。   她僵着脸上的笑走了过来,“你是故意的吧?故意想出这种法子!”   祁煊一脸无辜:“当初这法子可是你答应的,我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能顺利拿回那些东西。”   秦明月当即不说话了,在榻沿上坐下来,“下面人你交代好了?今儿晚上能成?”   祁煊拧了下眉,“只能先探探地形了,这两个人防得很严密,里里外外都有人守着,今儿晚上不行,还有明日,咱们可以在这里多呆两日。”   秦明月点点头,不再说话。   祁煊睨了她一眼,道:“你不上来?”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   听到这话,秦明月僵了一下,没动。   祁煊往里面退了退,一直退到最里端才道:“这么大的地方,不用怕爷不小心挨着你。”   “那你记住你说的话。”   说这话的时候,秦明月是盯着祁煊的,直到他点头保证,她才褪了鞋,小心翼翼地爬上榻。   精致华美的拔步床,就仿若是一方独立的天地。   围廊上的帘幔是放下的,为了保险起见,里面的帐子也放了下来。小小的一处空间,躺着两个人。   里面躺着祁煊,秦明月躺在外面。   明明床很大,秦明月还是紧着外面躺,人就在床沿,翻个身就能掉下去那种。祁煊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坐起身一把将她捞过来往里头拉了拉。   “你说你这样当爷是豺狼虎豹?爷要是想做个什么,你躺在那边和躺在这里没什么区别。你该不会想睡到半夜咚的一声掉在床下吧,摔出个好歹来,咱们什么事儿都不用干了。”   因为这些话,秦明月才没挣扎,见祁煊又躺了回去,她才小心翼翼地放松身体,躺了下来。   外面点着灯,但隔着两层帐子并不显明亮。   祁煊躺在那里,侧首看了看她侧脸,没话找话说:“你说咱们这睡也睡了,你就是爷的人了,以后别有事没事跟爷闹别扭,跟了爷,又不屈了你!”   这话把秦明月呛得,一口气玄些没接上来,恼道:“谁跟你睡了,你乱说什么!”   祁煊得意一笑,伸手点了点:“这不算是睡?”   好吧,在当下这确实算是睡了,秦明月若是古代女人,非得死缠烂打要让祁煊负责不可,他若是不负责的话,她只有寻死的份儿。可秦明月并不是这里的女人,认真来说,她虽披了这层皮,虽努力让自己显得不突兀,已经尽力让自己的言行举止贴合这个世界。可说白了,她瓤子里还是个现代的灵魂。   在现代,男女之间哪怕发生了关系,也是说分就分,说散就散,谈不上谁对谁负责不负责的话。这也是为何祁煊提议,她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下来的原因所在,因为在她来看,只要谨守最后一层底线,并不算什么。   可这种想法若是放在这里,却是惊世骇俗的。   不过她肯定不能将这种想法说出来的,只能道:“我这辈子没打算要嫁人,以后——”她顿了一下:“你能不能不跟我说这种话。”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祁煊黑了脸,心里那种不得劲儿的感觉别提了。   怎么说呢?就好像他才是个大姑娘家,被一个男人睡了,对方不给他负责一样。他坐了起来,双腿盘着,摆出一副很正经的姿态,“咱俩得好好谈谈。”   秦明月看他一眼,这人又在发什么神经?   不过祁煊生得人高马大,躺着还不显,坐起来后给人的压迫感很重。尤其两人都穿着中衣,这种一俯首一仰躺的姿态,总让她觉得很有危机感。   于是她也坐了起来,坐姿换了几个都觉得局促,于是她便学着祁煊一样盘坐着。唯一的区别就是,她把被子拉过来盖在腿上。   “想谈什么,你说吧。”   这样子倒把祁煊给逗笑了,越看越觉得她招人稀罕。   一身月白色中衣衬得她皮肤白皙如玉,粉粉嫩嫩的,吹弹可破。眉目如画,乌黑浓密的长发半散着背后,显得她小小的一点儿,却格外让人怜惜。   不经意中,心便软成了一团。   其实认真想来,他似乎对她格外容易心软。明明照他的脾气,让人骑在头上再三跳嚣,他早就活撕了这人,可偏偏面对她时,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甚至觉得这样也挺不错。   祁煊记得有句话怎么说的?   劫,她就是他这辈子的劫。渡不过去,也不想渡过去。   心中用这种类似很无奈的心情想着,面上祁煊却又是另一副脸:“你跟爷说说,让你跟着爷,你觉得屈你了?”   就知道跟这牲口聊天,是没办法聊的,他总有办法挑动她情绪。   不过秦明月既然摆出了这副姿态,就是打算将话讲清楚,毕竟她也不喜欢这种黏黏糊糊纠缠不清的状态。   骗人钱财是可耻,骗人感情就是可恨了。   秦明月知道祁煊喜欢她,所以不想欺骗他的感情。尤其因为很多事,她总有需要仰仗他的地方,不管她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她都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功利,好像就是为了利用他,她才任由这暧昧不清的状态持续下去。   “我这辈子真没打算嫁人,这是真话。你这人虽显得恶形恶状了点儿,但你是个好人,我不想你误会什么,或者在我身上耽误时间。”   如果祁煊是个现代人,大抵就知道好人卡都是这么发的。幸好他是个古代人,所以他想岔了:“是不是因为莫子贤?”   秦明月感觉很难无奈,为什么什么都是要因为莫子贤?他是这么认为,他大哥也是这么认为,似乎没有了莫子贤,她就不是秦明月了。难道就不能是她想通了,想开了,不爱了,就不要了?!   “跟他没关系,你出京后,我跟他见过一面……”   不待她话说完,祁煊就打断道,“你俩见面了?是你找他的,还是他找你的,你俩说什么了?”   “是他来找的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以后让他不要来找我了。”   祁煊拿狐疑得眼神看她,“真的?”   秦明月点点头:“所以你不要总觉得我不打算嫁人,是和他有什么关系。”   “那为何……”   “因为我觉得我现在这样挺好,为什么女儿家一定要嫁人相夫教子?不能是一个人过?难道自己过不好,不自在,非得杵在家里看着丈夫一个一个往家里抬小?看着自己从如花美貌,变成鸡皮鹤发,看着丈夫从英挺潇洒,变成脑满肥肠面目可憎?憎了还不能说出来,还得忍着,还得忍着他今儿睡这个,明儿睡那个,睡完了还要嫌弃你红颜不再。这还不算,还得弄出一大堆庶子出来继续恶心你,从你年轻的时候一直恶心到你断了气,你觉得这样的日子很有意思?”   明眼可见,祁煊被秦明月的话震住了。   其实认真说来,秦明月骨子里就是一愤青,只是她从不说,但并不代表她不会这么想。若说刚穿过来的时候,她还曾经做过梦,这梦是她对美好的憧憬,也是她孤单了一世想找个人取暖,那么在经过这么多事以后,她彻底梦醒了。   她发现自己就是一个异类,一个不容于这个世界的异类,只是她伪装得很好,所以大家都没有看出来。   可异类就是一个异类,哪怕她伪装的再好,也欺骗不了自己,她就是这样一个很没有安全感,活得很‘独’的人。她挺享受这种单身的状态,不想也不愿让自己再陷入那些乱七八糟的感情,因为那样会让她感到很累。   也许是因为祁煊也是个异类,也许是因为他在她面前说话口没遮拦惯了,这一次秦明月不想再伪装,她把自己所有对这个世道的不满,乃至待女人的不公,甚至是自己的真实想法都说了出来。   “可没有女子是不嫁人……”   秦明月撇嘴一笑,果然,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那你告诉我,嫁人有什么好?”   祁煊突然发现自己脑子不够用了,也是‘秦明月不想嫁自己’的代入感太深,他有些急切地罗列着其中的好处。   “锦衣华服,珍馐美食,绫罗绸缎,珍玩首饰……”   “可若是想要这些,我可以自己买,我有银子。”   祁煊被噎了一下,想到秦明月现在应该可以算是一个小富婆,若是对排场要求不高,应该可以过得很滋润。   “等你老了,没有子女儿孙……”   “我可以提前攒上一笔钱,供养老所用,到时候收养几个义子义女什么,谁对我好,我死了就把银子给他。”这种想法,就是秦明月上一辈子的想法,只是她选择去住养老院。   “人心隔肚皮,说不定有人会谋财害命……”   “我还有两个哥哥,我大哥二哥不会不管我的。”   祁煊突然有一种眼界被刷新的感觉,感觉眼前这个人似乎是一种无敌的状态。   她对所有东西都想得是那么透彻,别人在乎的,她不屑一顾,别人计较的,她可能只是淡淡一笑。就像和莫子贤,恐怕换成世上任何一个女子,恐怕都是要死要活,死缠着不放,偏偏她就能这么容易的就放下了。   且放下的很彻底。   祁煊能出她的态度中看出,她已经不在乎莫子贤了,那个人对她来说就是一个陌生人。   他突然有一种她即将要消失掉的感觉,为了抹除心里的这点儿莫名的恐慌感,他恶狠狠地,威胁道:“你一个小女子,没有人护着,就是被人生吞活剥的份儿。再说了,还有爷盯着你,你跑到天涯海角去,爷都能把你刨出来!”   对面这人也无敌了,秦明月心中突然有一种沮丧感,合则她说了这么多,都是白搭不成。   祁煊似乎洞悉了她的心思,他往后一靠,舒服地靠在枕头上,摆出一副稳超胜卷的姿态:“这么跟你明说了吧,秦明月,爷就是看中你了,爷就是想把你弄回府里去。你就继续跟爷犟,爷看着,看咱们谁能耗过谁!”   两军对垒,不外乎是一种姿态,敌强我弱,敌弱我强。当祁煊找回了好整以暇的状态,秦明月突然发现他就像是一个没有缝隙的核桃,她找不到可以攻陷的地方,除非将他砸烂了。   可她能将他砸烂吗,明显是不可能的。   哪怕她说得再天花乱坠,只要这人一天不死心,她一天就拿他没办法。这人太无赖,太不讲究君子风度了,他不在乎你怎么想,他就是抱着你一条,爷就是看中你了,你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跟了爷。   “那我若是不愿意呢?”   祁煊想了一下,“爷虽不是个正人君子,但还算是个男人,你若是不愿意,爷不会强迫你的。”   好吧,一切又再度回到了起点,就这么耗着吧,一直耗到有一方坚持不下去为止。   秦明月沉默了下来,而这边祁煊径自想着,爷就这么不好,就这么让她嫌弃?   突然感觉有人靠过来,抬眼就看到让他震惊不已的美景。   秦明月的衣襟不知何时被拉了开,露出里面桃红色绣海棠的肚兜、   玉颈纤细而修长,两条锁骨细细的,越发显得那脖子上挂着细绳有些碍眼。那一朵娇艳盛开的海棠花被高高的撑起,下面隐藏着惹人遐想不已的美好……   她整个人呈跪伏的姿势,身后的长发掉落下来,耷拉在他胸口上。他本就是仰躺着的,这么一来,她等于上半身都贴在他身上。   两人贴得很近,只隔着两层薄薄的布料,他能感觉到布料下的细腻柔软,而她也能感受到对方炙热肌理下的脉搏跳动。   她往下俯了俯,两人脸对脸,眼对眼,鼻息交缠……   “你要了我吧。”   这样的诱惑,会拒绝的就不是个男人。其实祁煊早就在脑子里想象过无数次这种场景,却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不期而至。   他头一扬,就叼上那早让他肖想不已的樱唇,在上面使劲啃着碾着。越是这样,越是觉得不够,劲腰一个用力,就翻身将她压在下面。   果然,男人都是经受不住这种的。   是谁说的?得到的就不稀奇了,男人之所以会追着女人不放,就是因为没得到。等得到了,那股新奇感过了,就不会再想了……   秦明月感觉身上好像压了个庞然大物,而这厮似乎一点儿章法都没有,就在她嘴上脸上拱着,手在她腰上使劲揉着,让她错觉这就是一头正在拱嫩白菜的野猪。   那么重,那么有力……   却偏偏瞎来一气!   可偏偏就是这瞎来一气,渐渐点着了她身上的火。   起先只是一束小火苗,在腰椎上小小的燃着,然后开始慢慢往上蔓延,蔓延……直至脊椎处,然后轰的一下窜到了脑门子上……   她感觉自己快喘不过来气儿了,可偏偏嘴巴还是被人含着。   她觉得自己嘴肯定破了,火辣辣的疼,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异感。胸被压得生疼,涨呼呼的,感觉一戳就能破也似……   突然,有大量空气涌入口鼻,她抬眼看着正上方他通红、燃着火苗的眼。   他恶狠狠地盯着她,恶狠狠的。   恨不得吞了她也似!   “收起你的鬼把戏,你把爷当成什么了!这些都是利息,等你嫁给爷那一天,爷再连本带利地找你讨回来!”   说完,他就重重地躺了回去,砸得床微微地晃了两下。再之后将被子扯上来,盖住,背对着她,再不说话。   而秦明月早已是愣住了。   半晌,她才伸手摸了摸自己红肿不堪的唇。   *   一夜无话,等第二天早上起来,秦明月发现祁煊眼睛里充满了血丝。   她自是不知道祁煊昨晚经过了什么样折磨,硬生生的刹住,然后还要忍受她整夜躺在自己身边,却什么也不能做。口鼻里甚至手上身上全是她的味道,祁煊昨晚后悔过无数次,为什么不把她办了。   可说出去的话也收不回来,只能硬生生地这么忍了一夜。   屋里一有动静,就有人进来侍候了。   还是昨天来侍候的那几个丫头。   祁煊从榻上下来,一面胡乱把袍子往身上套,一面说让备水沐浴。这几个丫头也只当是昨晚儿没功夫收拾,倒也没有疑惑,低着头红着脸出去了。   这期间秦明月一直没敢抬头去正视祁煊的脸,昨晚儿为什么会那么做,她现在想起来也是宛如一坨浆糊,只能归咎于鬼使神差。反正脸是没了,幸好他不像寻常那样得理不饶人盯着人问。   热水备好后,祁煊就进去了。   一个瓜子脸的丫头走到近前来,恭敬问道:“姑娘可是也需要沐浴?”   秦明月愣了一下,直到看见这丫头红着脸,眼睛却忍不住往身后榻上看,她才反应过来。忍不住也红了脸,心里却是暗暗呸了一声。   “不用了,我昨晚儿上洗过了。”   这丫头没说什么,拿起挂在一旁的衣裳服侍她穿上。   待两人出了帘幔,外面有两个丫头已经准备好洗漱要用的物件儿。先是漱了口,又净了面,之后去了妆台前。   几个丫头围着她转,不一会儿就帮她收拾好了。   这时,祁煊也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下头仅穿了条中裤,上身却是光着的,还往下滴着水珠。   古铜色的肌肤,精壮结实的胸膛,六块腹肌,线条分明,然后往下是消瘦窄细却十分有力的腰……   不知为何秦明月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词语——   狗公腰。   据说有着狗公腰的男人都……   秦明月的脸唰的一下红了,没有再接着想下去。   同时,她也看见旁边几个丫头都是面红耳赤,却忍不住往那边偷瞧的样子。   有个丫头已经拿着帕子迎上前了,见此她忙站了起来,几个快步走上前,来到祁煊身边,并伸手找那丫头要帕子。   “好了,你们下去吧。”她道,又去嗔祁煊:“你怎么不擦干就出来了。”   祁煊已经会意过来,“你给爷擦。”   这几个丫头也算是训练有素,听了命就下去了,可出去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往这边扭头。   待几人出去后,秦明月将帕子一把扔在祁煊身上,也没说话,又回到妆台前坐下。   “怎么,醋了?”祁煊捞起帕子,一面胡乱地擦着身上的水珠,一面从镜子里看她。   秦明月忍不住想翻眼,想着外面有人,到底什么也没说。   哪知祁煊倒还演上了,凑了过来,“你即不喜爷给人瞧,以后爷就只给你一个人看。”   秦明月拿眼睛瞪他,可这厮丝毫不检讨,反而笑眯眯地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嘴里还连连咂着,也不知在感叹什么。   她有些忍不住了,起身去床边将他衣裳拿了过来。   “你还是赶紧穿上吧,别着凉。”   祁煊哼了两声,到底没有再继续闹下去。   待两人收拾好出去,陈让和朱友亮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郡王爷昨儿休息得可好?这些丫头可还用的?若是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郡王爷一定明言,下官再从其他处借几个过来。”   祁煊打着哈哈,说了两句客气话。   用罢早饭,祁煊提出要去祭拜胡成邦一家的事,陈让和朱友亮说道去准备一二,就先下去了。   本来胡成邦一家人的尸体是还没有下葬的,先停灵在他们之前所住的院子里,等朝廷那边发了话,才能处置。后来一场大火将一切烧了个干净,自然落了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所以祁煊等人要去祭拜的地方,自然就是之前他们所住的那座宅子。   远远就看见一片断瓦残垣,也就院墙还完好无损,就是被烧得一片漆黑,惨不忍睹。整个建筑体完全没了,原地就剩了几截烧焦了的木头。   所有人都是一脸肃穆,哪怕其中有再多的不是,面对这样一副场景,谁也不忍出声责斥。   陈让还在一旁抹起了老泪,“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祸不及妻儿,哪怕胡总督再怎么错了,也不该是这种惨剧。可那日事发突然,所有人都派了出去,谁曾想竟会有暴民闯入了河督署……”   所以暴民哪儿都没去,就来了这儿,明明这里可不只是住了胡成邦的家眷。   祁煊懒得再听下去了,出声问可有备下香烛纸钱,一个衙役打扮模样的人忙将东西奉了上来。   点了三炷香,拜过之后,祁煊又意思地烧了几张纸钱,这才算罢了。   正事办完,就该走了,可祁煊反倒问起了秦明月。   秦明月当即蹙起柳眉,一脸不情愿的模样,“爷不还说要带妾四处逛逛,合则都是骗妾的?”从祁煊的态度,她已经洞悉了大抵昨晚事情没有办成。   见她这副娇态,祁煊朗笑出声:“好好好,不就是带你出去逛逛吗,爷堂堂一个郡王,怎会骗你这种妇道人家。”   可去哪儿逛呢?这穷乡僻壤!只是这种理由显然已经不能阻挡已经被美人迷得晕头转向的祁煊。对此朱友亮深表理解,还绞尽脑汁在这附近找了几处可以供之赏玩的地方。   人走后,陈让把朱友亮又骂了一头包。   说巴不得赶紧把人送走,他倒好,还上赶着给人找借口留下来。   朱友亮却丝毫不以为然,说安郡王一看就是找着由头出来游玩,怎么可能是为了那起子事。再说了,陈让不是一直派人盯着,没发现什么异常吗。   当然还有个理由朱友亮没有说出口,那就是那般美人提出来的要求,他又怎忍心拒绝。   陈让依旧是满脸疑虑,朱友亮不耐道:“好了好了,我去盯着他们,这你总放心了吧。”说着,就忙不迭走了。   可把陈让给气的。当谁不知道他心思也似,不过有个人光明正大的盯着,陈让也能稍微放下心,也免得出了什么岔子。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   “郡王爷,等等下官。”   朱友亮一面喊着,一面气喘吁吁地从河督署里跑了出来。   正准备上车秦明月和祁煊对了个眼神,回头朝他望去。   祁煊做出不解的样子,“朱通判,这是——”   朱友亮人太肥硕,又紧赶着跑了出来,早已是上气不接下气。站定后,他喘了几口气,才抹着汗道:“哪能让郡王爷独自出游,这人生地不熟的,还是由下官陪您吧。这地方下官熟,无论郡王爷想上哪儿去,下官都知道地方。”   “这——”祁煊有些犹豫。   秦明月微嘟着嘴,一脸不情愿的模样,祁煊安抚地拍拍她手,到底还是点头应下。对于这一切,朱友亮尽收于眼底,却是借着擦汗的动作装作没看到。   只有一辆车,仅供祁煊和秦明月坐,护卫们都是骑着马,朱友亮只能自配车架。这厮也是有所准备的,不多时,就见一个衙役牵了匹马出来。   见此,祁煊就没再管他,和秦明月一同上了车。等这边车轮子都动了,那边朱友亮还在往马上爬,一面爬,一面骂身边的那衙役不中用,从下面撑不住他。   秦明月简直想捂眼睛,将视线从车窗外移了进来。   “这种人也不知怎么能当上官的,还能做上这个位置。”   祁煊讥讽一笑,“能坐上这个位置的,都有自己的本事,就看本事是什么本事了。”   秦明月不禁摇了摇头,到底这种事也不是她能管的,遂也不再想了。   过了一会儿,她问:“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就这样四处游玩?”   这辆车是供长途跋涉用的,内里布置的十分舒适。有几有榻,榻上还摆了几个引枕。祁煊往后靠了一下,舒服地靠在引枕上,道:“这你别担心,我命人暗中盯着,若是有合适的机会,就会下手。先看看情况,若是实在没有合适的机会下手,到时候咱们就算是抢,也要把那东西抢出来。”   秦明月点点头,也不再多问,她是知道祁煊这次出门不光只带了这十多个人,还有另外有两个,却一直没见着。   就这样四处游玩了两日,武陟县能去游玩的地方都去了,甚至连距离县城不远处的那处名字叫山,其实就是个小山坡的地方,也让一众人消耗了大半日时间。   朱友亮依旧锲而不舍地跟着两人,幸好祁煊和秦明月不是真出来游玩的,不然该不知道怎么被倒胃口。   秦明月心中有些焦虑,可看着祁煊还是一副稳如泰山的模样,到底也不算太慌张。   两人正站在半山腰上往下看,远远可以看见被洪水肆掠的农田,就好像是一副本来很美的画,突然被人恶意地在上面涂抹了几笔。   秦明月指着那片农田不远处的一个地方问道:“那里好像不是普通的村庄?”   祁煊望了过去,眼色有些凝重:“那里是河督署辖下的河营,专司河工调遣、守汛、防险之要务,寻常河道无事,则是屯田练兵。”   秦明月有些不解祁煊为何会如此慎重,还当他是有心事,她往身后不远处瞥了一眼,“若今日还是不能成,明日咱们该游哪儿?我觉得再呆下去,恐怕要引起人猜疑了。”   祁煊点点头,“这事我自有主张,等会下了山,咱们弃车骑马,你到时候别害怕,我会护着你就是。”   说是这么说,秦明月的心却一下子提了起来,难道这是打算行动了?   还不等她出声询问,那边已经歇够了的朱友亮又凑了过来,她也只能按下满腹疑虑。   本来就是正准备下山的,可惜朱友亮体力不支需要歇息,大家也只能等着他。如今他已经歇够了,自是要下山去。   一路走一路四处赏看,等下了山,已是接近黄昏时分。   守在山下的护卫将马车牵了过来,秦明月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她拉着祁煊的袖子,道:“爷,妾身还没骑过马呢,您教教妾可好?”   祁煊先是一愣,接着大笑着拍了她屁股一下,“你这小东西可真是贪心,爷扔下事情陪你游玩了两日,这还不满足,还要让爷教你骑马。”   秦明月摇着他的袖子,撒娇:“爷,你到底愿意还是不愿意啊。”   身后不远处的朱友亮差点站出来自告奋勇,这边祁煊已经投降了。   “好好好,爷教你,爷教你还不成!”   于是,祁煊先上了马,又伸手让秦明月将手递给他。   这还是秦明月第一次接触马这种生物,明明平时看起来没什么,可突然就觉得它是那么的高大壮硕,让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感。   祁煊对她投以疑惑的眼神,她这才深吸了口气,将手递了过去。正打算踩着什么借力好上去,就感觉身子腾空起来,等她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坐在祁煊身前了。   “就你这样,还要让爷教你骑马!”祁煊嗤笑了一声,不待秦明月说话,就一夹马腹,骏马箭矢也似的飞射出去。   女人的尖叫声和男人爽朗的笑声还在耳边徘徊,可人已经消失在远处。   朱友亮有些急了,“郡王爷这就走了,咱们还不追上去。”   一面说,他一面就往自己的马去了。因为没有带下人,祁煊的护卫自然不会搭理他,于是大家都骑上马跟了过去,他还在原地折腾着往马上爬。   “嘿,你们这群龟孙子,竟然把本官一个人丢在这儿!”   只可惜并没有人理他。   *   马跑得很快,风呼呼从耳边刮过。   秦明月的脸被吹得有些疼,她忍不住地往下缩了一下。   祁煊低头看了她一眼,伸手将她往怀里拉了拉,将肩上披风的兜帽拉了上来,才用披风将她整个人裹住。   秦明月并没有拒绝,只是急急问道:“你打算怎么办,咱们这是上哪儿?”   “咱们回开封。若无意外,我的人已经下手了,待会儿咱们拿到东西就走,他们会兵分几路将后面追过来的人引开。”   秦明月趴在他胸前,紧攥着他的衣襟,仰头问:“是不是很危险?”   祁煊的脸色很凝重,浓眉紧紧地拧着:“希望爷猜想有错,若只是陈让和朱友亮,完全不足为惧,爷就怕他们其实早已窜通了河营里的人。不过你别担心,你跟着爷,怎么也能护你周全。”   “可是……”   剩下的话,秦明月没有再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件事是她推到他面前来,为了得到胡成邦留下来的东西,他已经做了太多太多,甚至只身犯险。   既然如此,危险又怎样,她陪着他就是。   秦明月趴在那里,不再说话,耳边只有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声。   希望他的猜想是错误的,希望老天是长眼的,希望他们都没事。   不知跑了多久,马突然停了下来,秦明月正欲去掀披风,就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爷,幸不辱命。”   祁煊将东西接了过来,塞到怀里秦明月的手中。   “爷在开封等你们,一个都不能少。”   然后,马儿又疾驰起来。   秦明月的心紧张地怦怦直跳,她忍不住道:“其实咱们可以不用连夜离开的,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祁煊笑了一声,将下巴低了下来,挨着她的脑袋边。   “你还懂得这个?不过你大概不懂这些人的手段,这里是他们的地盘,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这地方又小,先不提咱们藏身何处,即使咱们找到了藏身之地,也没有人敢包庇咱们。你信不信?你前脚藏好,后脚就有人把你给卖了!”   秦明月不自在地动了一下。   祁煊又道:“不信?这武陟县就这么大的地方,河督署就是这里的天,城外没多远的地方就是河营,这县城里的老百姓多多少少都能与他们扯上些关系。咱们若是不走,就是坐以待毙。”   秦明月不说话,她其实有些窘了。好不容易打算卖弄一下自己超越现在人的眼界,谁知竟是这样的状况。   祁煊也不忍再笑她,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你若是累了,就先睡一会儿,等你睡醒了,咱们就到了开封。”   这话一听就知道是骗人的,可秦明月却不想去戳破他。   就这么听着他的心跳声,本来被颠簸得有些难受的身体,渐渐竟有一种热乎乎懒洋洋的感觉。   这是秦明月第一次跟一个男人用这么亲密的姿势相处,因为之前太紧张,所以根本顾不得多想。此时靠在这里,却是觉得很有安全感。   这一定是她的错觉,睡过去之前,她如是想着。   *   “大人,大人,不好了……”   陈让正坐在屋中喝茶,脚边上还跪了个小丫头,正在给他捶腿。听到这声音,顿时一个激灵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那小丫头也被踢倒在地上。   这两日陈让一直紧绷着神经,所以有些反应过度了。似乎感觉有损‘大人’的形象,他的脸色格外不好看。   “什么不好了,你家大人现在很好,会不会说话?!”   来人是一名衙役,此时的他满脸惊慌失措,顾不得去看陈让的脸色,就上了一把抓住他,将他往外拉去。   “大人真的不好了,王四儿被打晕了。不光是王四儿,同时被打晕的还有好几个……”   王四儿也是河督署里一名衙役,奉上头的命令这两天一直在暗中守着,他被打晕了,同时还有另外几个人被打晕,可不是出了乱子。   陈让顾不得多想,忙不迭地就和这衙役一同过去了。   去了之后,果然见地上躺着几个人。   “你们都是些干什么吃的,还不把他们叫醒!”   很快就有人提了两桶井水过来,往几人身上一浇,几个人都醒了过来。   醒了之后,陈让问话,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是本来正站着,突然脑袋一疼,人就晕了过去。   陈让被气得连连跳脚,问清楚几人守的地方,在心中大致想了一下,他当即叫了声不好,就领头往之前胡成邦一家人住的那院子跑去。   十多个人撒进这巴掌大的地方,不用掘地三尺就找出了异常。   也是祁煊的人根本没打算遮掩,那片残瓦断垣之中,有一处墙壁被人掏了个洞,看样子还是新掏的。   到了这时,陈让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他就说那安郡王来者不善,这是得到了什么消息,直奔这里来了。   到底是谁告诉他此地有东西?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能让安郡王如此大费周章到手的,能是什么东西,陈让不用想就知道!   一时间,他大汗淋漓,面色苍白得像个死人。   也来不及多想,他就点齐人马打算外出去找,朱友亮从外面回来了。   一面朝里面走,一面还在骂,“这安郡王真不是东西,竟然把老子一个人扔在半道上。”   见堂中站了这么多人,正中的陈让面色宛如死了娘一般,他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发生了何事?对了,安郡王回来没?”   陈让突然一蹦三尺高,从袖子里也不知掏了个什么东西,砸了过去。   “你还知道问安郡王,让你看的人!人呢?”   “那美人儿说让安郡王教她骑马,安郡王就骑着马带她先行回来。人呢,怎么人没回来?那肯定是在路上耽误了。”朱友亮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陈让恨得牙齿都快咬断了,指着他骂:“张口美人儿,闭口美人儿,你这头猪,我说你迟早死在女人上头,这下就要应验了!”   朱友亮这才郑重起来,“到底发生了何事?”   “安郡王不知从哪儿得到了消息,特意来了咱们河督署,从胡成邦以前住的地方挖出了一样东西,然后这些人带着那样东西跑了。”   朱友亮是好色,但不蠢,听到这话,忙急道:“那你还有工夫在这里和我闲扯,还不让人去追。”   陈让冷笑地看着他,“怎么追?用什么样的名义去追?追上了咱们该如何说?难道大刺刺地问安郡王你是不是拿到什么能要咱们脑袋的东西,能不能还回来?!”   朱友亮可不想跟他在这里酸气,面露厉色道:“这里可是咱们的地盘,那安郡王他就算是条过江龙,咱们也能把他龙筋给抽了。这事儿又不光是你我两人的事,去和田参将那老小子说,想必他主意比咱们更多。”   听到这话,陈让当即眼睛一亮。   他也是一时被吓懵了,竟忘记了这茬。   话不容多说,他忙不迭便叫人备马,往城外河营去了。   *   田参将姓田,名莽。   从外表来看,此人确实一副莽夫相,可实则内里却是个心思缜密,又心狠手辣之人。   打从他坐上这参将之位,就将整个河营经营得是宛如铁桶一般,那是指哪儿打哪儿,手下人对他的命令那是无所不从。也是田参将够大方,自己吃肉,下面人喝汤,可不是让人给捧着。   陈让到后,将事情一说,田参将就露出狠辣之色。   连话都来不及和陈让说,就命手下之人出去追了。之后才扭过头来,对陈让道:“你倒是个迂腐的,这种买卖咱们也不止干过一次两次,管他什么王,捏死了他就是个死人。”   其实陈让并不意外田参将会是这么个反应,这会儿他已经想明白了,比起自己死,还是死别人的好,反正已经死定了,还不如博上一把,说不定能不死呢?   也是他被安郡王的名头吓到了,要知道安郡王可不同于以前那些人,这是皇亲国戚,是‘王’。可转念一想,就如同田莽所言,他就算是个王,捏死了也就是个死人。   谁叫他如此不识趣呢,偏偏要和他们作对!   “也不知那胡成邦到底藏了什么东西!咱们掘地三尺,房子都给烧了,万万没想到他竟会将东西藏在墙里面。”   “能是什么东西,反正是掉脑袋的东西,不然那安郡王何必大费周章。”站着想了一会儿,田莽还是有些不放心,往外走去,“我再多派点儿人出去,势必要将那东西给追回来。”   *   天已经完全黑了,幸好有月,倒也不至于看不清路。   秦明月不知道跑了多久,只知道她迷迷糊糊睡过去,等醒来后,马还在依旧往前跑着。   耳边依旧是那熟悉的心跳声,她忍不住问了一句:“咱们这是到哪儿了?”   祁煊的声音响起来,“你醒了?还早,若是不出意外,三更的时候大概能到。”   武陟县里开封府并不远,也就是大半日路程的事。而秦明月看似睡了一觉,实则也不过只过去了两刻钟的时间。   “你饿了没有?囊袋中有吃的。”   秦明月摇了摇头,“我不饿。”顿了一下,她又道:“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追咱们。”   祁煊静默了一下,道:“我命他们都分开了走,都乔装成我的样子,追上咱们可能性不大。”   但也不是没有可能。   似乎为了印证秦明月这句话,又在这条小路上跑了一会儿,祁煊的身体突然僵硬了起来。   紧绷得厉害,所以秦明月下意识就感觉到了。   “怎么了?可是有人追过来了?!”   祁煊暗骂了一声,顾不得答她,紧紧勒住马缰,马儿嘶鸣一声,停了下来。   他望了一眼路旁黑漆漆的树林,咬牙道:“咱们弃马。”   秦明月还来不及问什么,就被他抱着跳下了马,然后他伸手胡乱在她头上拔了根簪子,对着马屁股就戳了一下,马儿痛嘶一声,就飞驰出去。   他拉着秦明月往路边的草丛中钻去,往里面走了一些才停下脚步听外面的动静。   不多时,就感觉地面在震动,很快就有一大队人马骑着马从此呼啸而过,还能听到有人在喊:“前面有动静,快,追过去。”   四周的杂草齐秦明月大腿处,又在树林里,头顶上密密麻麻的树叶几乎将月色都挡住了,只隐隐能看到身旁的情形。   反正秦明月去看祁煊,只能看到一个隐约的影子。   四周很安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的嗓音有些抖:“咱们怎么办?往哪儿走?”   祁煊攥紧了她的手,“你别怕,跟着我走就行了。”   于是秦明月就只能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边,走了一会儿,他似乎有些急躁,将她一把拉进怀里,就这么带着她往前走着。   试过这种走法就知道,其实这么走是最累人的,不一会儿祁煊就停下了脚步。   “你到我背上来,我背着你。”   “可……”   “行了,别废话!”   他就把她往身后拉,又蹲下身子,秦明月只能趴在他宽阔的背上,任他背了起来。   这么一来,速度就快了。   秦明月很怀疑祁煊的眼睛是怎么长的,怎么就能毫无停顿且健步如飞的往前走。反正在这种环境下,她视线的能见度极低。   只可惜命运似乎总在跟他们开玩笑,明明分了十几路,偏偏他们这一路被人追了上来。看样子对方派出来的人不少,因为后续已经有人带着许多人,分兵几路撑着火把四处搜捕。   显然是他们已经追到了马,见马上无人,就调头往回搜捕了过来。   这期间,他们躲在树上,躲在草丛中,已经躲开了两拨人的搜寻。无数次秦明月的心快跳到嗓子眼里,又落了下去。   又躲过了一拨人,四周安静下来,秦明月忍不住开口道:“你说,咱们能逃出去吗?”   祁煊的声音响起:“有爷在,你怕什么。”   说着,他又站了起来,将秦明月扔在背上,继续往前走。   他在喘。   其实经过了这么久,祁煊的体力已经是在透支了,尤其又带了秦明月这个负累。   她趴在他肩头上,小声道:“不然你放下我自己走吧,我知道你若不是带上我,估计早就逃出去了。”   此时的秦明月,心中满是负疚感,自己帮不了什么忙,还拖累了他。她能感觉到他的汗不停地往下淌,呼吸也没有之前那么平稳。   祁煊抬手挥开几根挡路的树枝,才反手打了她屁股一下,“你就这么瞧不起爷?我说能带你出去,一定能带你出去!”   秦明月被打了一下屁股,当即有些懵了,正在想她应该是什么反应,就听到他戏谑的声音:“你瞧着爷待你这么好,有没有特别感动?”   须臾,秦明月才低低地在他背上嗯了一声。   “感动就行。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报之,你算算,爷救你多少次了?”   秦明月也就搁在心里数,半晌才答他:“四次?”   祁煊饶有兴味的哦了一声,“哪四次?”   “上元节那日一次,庆丰班从苏州来京城一次,在李家那次一次,还有就是这次了。”越说秦明月心里越愧疚,越说她声音越低。   他笑了起来,“你倒是没算错啊。不过你们从苏州出来那次,不是爷出的手,但和爷也是有点关系的。对了,一直没告诉你,我把你二哥给要回来了,估计你这次从河南回去,就能见到他。”   秦明月的身体下意识紧绷起来,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   “我二哥,你是从哪儿把他要回来的?”   祁煊顿了一下,“这地处暂时不能告诉你,不过你二哥没出事,之所以一直没露面是有其他原因。本来你们到京城的时候,他应该也到了京城,可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给耽搁下了。”   秦明月再没有说话,一直以来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压在她身上的那层网,不知何时消失了。   她突然有一种错觉,她是怎么也没办法逃出他的手掌心。   鼻子有些酸,眼睛有些痒,她借着昏暗的光线看着他的侧脸。   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却又无从说起,只能紧紧了自己环着他颈子的手,将脸埋在了他的背上。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   几十根火把聚合在一起,将四周照得宛如白昼。   田莽骑在马上,面色阴沉地看着眼前这片黑影幢幢的山林。   “招子都给我放亮些,一寸土地都不能给我放过!活儿干好了,回去大酒大肉侍候,女人应有尽有,活儿干不好了,谁也别指望今晚能回去歇息!”田莽身边,一个身穿山文甲的黑脸男人喝道。   随着此人的话音的落下,百十多个身穿棉甲的士兵以五人为一队,手持着火把进入这片山林之中。   黑脸男人毛副将这才驱马来到田莽身边:“参将大人,您放心,这安郡王带着一个女人绝对走不快,肯定在这片山林之中,咱们派了这么多人进去找,就不信找不到他。”   原来祁煊带着秦明月匆忙弃马还是露出了一些端倪,他为了驱马离开,拔下了秦明月的簪子刺入马臀之中,却忘了拔下,河营的人追上那匹受伤逃窜的马,自然发现了马屁股上的簪子,也因此而断定祁煊二人并未走远。   只可惜追过来的那一队人马数量有限,在附近搜寻了几次,都未能找到人。于是便派人回去传话,田莽这才又带了一些人杀了过来。   经过这些人的仔细搜捕,又寻到了一些其他蛛丝马迹,却是秦明月和祁煊逃窜之中,衣裳的布料被树枝刮蹭掉了些许,随着这些蛛丝马迹,田莽等人才追到了这片山林之中。   “最好如此,若不然……”   剩下的话田莽并未说完,毛副将也明白其中的意思。   毛副将是田莽的心腹,河营里的一些事情他都知道,也参与在其中,自然晓得其中的厉害。   若是找不到安郡王,先不提他从河督署到底得到了什么东西,光凭这追杀皇亲国戚之罪,就足够他们吃一壶了。掉脑袋是小,株连九族也不是不可能,要知道谋害皇亲国戚,可是十恶不赦之大罪。   “这片山林并不大,咱们这么多人肯定能找他们。”   毛副将紧握着拳头,面上带着一种图穷匕见的狠辣,而田莽依旧面色阴沉地注视着眼前一片漆黑的山林。   而此时,祁煊也发现自己到底出了什么疏漏,才会使屁股后头这群附骨之蚁穷追不舍。   “这次的乐子恐怕大了。”他将秦明月放了下来,苦笑了一声道。   祁煊的呼吸早已开始乱了,他背着秦明月连续走了这么长时间的路,也幸亏他天生神力,又有武艺在身,换成其他人,估计早就累趴了。   “怎么了?”秦明月急急追问。   此时的她极为狼狈,衣裳头发全乱了,发髻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松散开来,杂乱地披散在身后,脸上有几道细细的血印子,俱是被枝叶刮伤的。   祁煊从囊袋中拿出水囊,打开后往嘴里灌了一通水,才喘着气道:“之前爷为了让马跑得远些,将这群人引开,用你的簪子刺了马臀,可那簪子却忘了拔下来。爷就说这群人怎么就盯准了咱们,原来竟是这里露出了马脚。”   “那可怎么办?得想个法子才成。”秦明月满脸焦急。   “咱们先吃些东西歇一会儿再说,急也不急这么一会儿。”说着,祁煊又从囊袋中掏出两个干面饼出来,递了一个给秦明月,他自己则拿起另一个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这囊袋是他手下护卫标配的物什,也是为了应付突发情况,囊袋中必然有一些应急所用之物。例如火折子,例如水囊,还例如这种硬如石头的干面饼子。   为了防止天热食物腐坏,所以这干面饼子里水分极少。面很瓷实,也没有发酵过,所以若是牙口不好的人,恐怕是吃不了的。唯一可取之处就是饼里放了盐,或是干吃,或是用水煮了吃,都是可以的。   不过这会儿肯定不能生火了,所以只能干吃下肚。   祁煊大抵是吃惯了,所以毫不以为忤,就是嚼起来费劲儿了些,但以肉眼可见的程度,他手中的饼子越来越小了。可秦明月却是捧着饼子,迟迟不见下口,她尝试着咬了一下,也不过只在饼子上留了个牙印子。   祁煊瞟了她一眼,“别娇气,快吃。等回去了,爷让他们给你做好的。现在就只有这种东西,不吃饱就没力气,你打算让人活捉了回去?”   秦明月发现他变脸真快,时而温情脉脉,时而戏谑不羁,有的时候却又可恨得紧,一点儿不知道怜香惜玉。可她也知道他是为了她好,这是目前他们必须面对的问题。秦明月也从来不是矫情之人,一下狠心就往饼子上咬了过去。   宛如在吞食木渣,干得让人觉得拉嗓子,于是她将水囊要了过来,喝一口水,咽一口饼子。   吃了一小半,她就吃不下了,刚好祁煊手中的饼已经吃完,就从她手里接过那大半个饼,继续啃了起来。他力气大,食量也比寻常人大许多。   吃饱了肚子,又歇了一会儿,秦明月这会儿也有精神了。她忧心忡忡地望着身后那片黑暗之地,脑子却在快速转动着。   “咱们离弃马之地已经那么远了,我觉得肯定不只是簪子露了踪迹,恐怕还有其他别的什么。”她一面说,一面检查自己的衣裙,越检查脸色越难看。   祁煊分心答道:“还算你不傻。”   所以说祁煊这人嘴里有毒,明明可以换一个方式说话,偏偏他选择了最难听的方式。也幸好秦明月早就见识过他各种恶形恶状,倒也没放在心上,可还是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你倒是先知,你怎么不早说!”   祁煊终于把饼子吃完了,灌了一口水,才闲闲道:“咱们有那个功夫停下来抹掉行走的痕迹?你以为就只是那点儿零碎东西泄露了咱们行踪?你大概不知道军中有一种兵种叫斥候,最好的斥候光凭你走过的路就能断出你行走的方向。不过这里的兵士都是些游兵散勇,好斥候恐怕是没有的,不过就咱们这样仓皇逃窜,有眼睛的人就能探出些东西来。”   不说还好,一说秦明月更急了,去拉他:“那可怎么办?咱们还是快走吧。”   祁煊将水囊放入囊袋,挂在腰间,靠在身后的树干上。   “不走了,老子累了。”   这一副无赖又懒散的模样,简直让人见之恨得牙痒痒。   “你——”   见她着急的样子,祁煊这才意识她不是别人,忙正了颜色道:“好好好,你可别急,也别慌,爷自有主张。”   秦明月狐疑地看着他,“什么主张?”经过这一会儿时间,她也反应了过来,“你该不会是想故布迷障把人引开吧?”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法子。   祁煊露齿一笑,拍拍屁股站起来,“不愧是爷看中的女人,想法子都能跟爷想到一处。咱们两个人,四条腿,是跑不过这群长了鼻子的狗。既是如此,咱们索性将他们引到别处去。”   话不容多说,他拉上秦明月就开始四处勘探起来。   他们所在的这处树林参天大树并不多,没有东西遮挡,所以还是可以就着月色看清楚周遭的情形。   祁煊一手拉着秦明月,一边或是抬头或是俯身观察着四处地形,又或是不时抬头看明月星辰调整着方向。   这其间两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个陷阱,看样子似乎是山里的猎人挖来抓野兽的,却不止为何原因却又荒弃了。上面盖着些早已腐烂的枯草,若不是祁煊眼尖,秦明月差点没一脚踩了进去。   祁煊围着这个陷阱来回转了一圈,就像是看到了金银财宝一样,欣喜之意流于言表。   “你等着,我下去看看。”   根本没给秦明月阻止的机会,祁煊就跳了下去。   她拼命捂着嘴,不让尖叫声出口,顾不得地上的脏乱,就扑过去跪趴在陷阱边上往下看。   “你也太胡来的,下面黑漆漆的,你知道里面有什么?要是有什么机关或者木刺什么的……”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见祁煊的声音从下面传上来:“你想多了,就这荒山野岭的地方,哪有什么机关,这就是一个困住野兽的坑洞。恐怕你不知道,这山里猎人猎野兽,除了食其肉,还要卖其皮,真把野兽给捅个对穿,那皮毛也甭想卖了!”   “那你也不能就这么跳下去,黑漆漆的,你知道下面有多深,若是摔坏了哪儿怎么办?”秦明月径自沉浸在自己的心慌意乱之中,下意识地谴责道。   “你在担心爷?”   眼前突然出现了个人头,将秦明月就是吓得一跳。还来不及反应,嘴就被人啃了一下,她正想说话,就听这‘人头’道:“还不往后退退,爷要上来了。”   她只能站起来,往后面退了几步。这一打岔,自然就忘了追究他占自己便宜的事情。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爷本是担心这陷阱恐怕不能用,还得费点周折。如今看来你是爷的福将,倒是省事儿了。快过来,爷先带你下去,等会你呆在下头,爷再上来布置,带着你速度恐怕快不了。”   说着,祁煊伸出手,秦明月将手递给他,他把人往怀里一拽,抱紧,就来到陷阱前,又跳了下去。   即使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秦明月还是被吓得不轻,那种突然悬空的心悸感,让她使劲捂住嘴,才没让尖叫声出口。   站定后,祁煊放开手,从囊袋中掏出火折子吹燃。   火折子的光亮范围并不大,但对眼前这个高约一丈,直径约在三米左右的地方,却是足够让人看清楚四周的情形了。   这确实是个被猎人废弃的陷阱,洞底散乱着枯草、泥块、石头、树枝等物,还有些散发着异味,疑似野兽粪便的黑色东西。空气有些浑浊,难闻得紧,不过这会儿可没人去在乎这个,祁煊手持火折子,往一处壁面上绕了绕。   “你看这地方,是不是不错?”   原来这陷阱并不是直上直下的坑洞,在洞底的一角处有一块儿壁面内陷了进去。似乎是天然的地貌特征,暗黄色的泥土中夹了一大块儿石灰岩,而那岩壁挨着洞底的地方,缺了个口。面积并不大,刚好可以容纳两个人坐进去。   秦明月心想,当初那猎人挖这处陷阱也是费了大功夫,恐怕也是因为这一大块儿石灰岩才会废弃这个地方。因为明眼可见这陷阱挖得十分粗糙,壁面并不是光滑垂直的,而是还带着坡度,而祁煊方才之所以能很轻松从下面爬上去,也是多亏了这坡度。   本来她还觉得躲在陷阱里有些不妥,若是被人发现了这个地方,站在上面往下看,定然会发现下面有人。如今看来,这种顾虑却是没有了,因着那处内陷刚好在视线的死角处,除非上面的人亲自跳下来看,不然怎么也不可能发现其中另有玄机。   她面露出喜色,不禁道:“这下咱们有救了。”   祁煊睨了她一眼,“就算没这地方,爷也多的是办法将他们蒙过去。好了,你在这儿呆着,爷上去布置,很快就回来。”   秦明月下意识拉住他的衣袖。   他扭脸回来看她,一脸捉狭的笑,“怎么?害怕了?爷见你寻常胆子挺大的。”   话都说成这样了,秦明月肯定不能说自己害怕,忙催促他:“你还不快上去,别耽误时间了。”   祁煊却一脸不忍戳破的忍俊不住,将手里的火折子递给她,“行了行了,爷知道你怕,你们女人家就是胆子小。真要是怕了,多想想爷英伟不凡的样子,你就不怕了。”   所以说跟这厮就不能聊天,总能聊一肚子气出来。   秦明月嗤他:“你以为你是门神,还百邪不侵?!”   祁煊呵呵笑着,突然蹲下来,从她裙摆上撕了一大块儿布料下来,之后转身三下两下攀着壁上凸出来的地方,就爬上去了,很快人就消失在秦明月仰望的视线中。   等人走了,才发现这里有多么安静,静悄悄的,甚至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人在黑暗且安静的地方,思绪就会无限延长。早先埋藏在自己记忆里一些关于鬼怪之类的恐怖东西,就会不禁地冒出来。   似乎有风,呜呜地刮着,让人毛骨悚然。   秦明月忍不住搓了搓胳膊,拿着火折子就往那处内陷的地方走去。   期间控制自己不抬头、不四处看,只看着眼前这点晕黄的光亮。   在里面坐下来后,她刻意让自己想一些复杂的事,想着京城,想着大哥,想着二哥,想着祁煊之前对她说的话,然后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   头顶上传来一阵细微的碎响声,秦明月下意识将火折子吹灭。   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其他感官就越发敏锐,她紧绷着身体去听着那些动静,直到确认是祁煊下来了,她才将心放进肚子里。   “怎么把火折子吹灭了?”   随着这说话声,秦明月把火折子吹燃了,洞底才有了光亮。   “你倒是挺谨慎的。”祁煊来到她身边坐下,健硕粗壮的身躯热气腾腾的,似乎跑了不少路的样子。   这处内陷对于秦明月来说,还算是宽敞,可祁煊人高马大的,就显得高度有些不够了。他低骂了一声,垂着头,勉强将自己放进来。   看他这样,秦明月有种想笑的冲动。   直到他用眼神瞪她,她才佯装正经问:“都布置好了?”   “怎么,你怀疑爷办事不牢靠?”   “我只是有些担心而已。”   祁煊将她手里的火折子拿过来,吹灭,才道:“尽人事听天命,多想无益。”   秦明月轻叹了一口,都知道的道理,可能克制得住才行。   “等爷回去了,一定把这些人的骨头都给拆了。”祁煊咬牙切齿道。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被一群乌合之众逼成这样,看似他没事人似的和秦明月调侃,实则心里憋屈至极。以他的性格,自是出去真刀真枪地干一场最好,可惜龙游浅水遭虾戏,这个闷亏只能硬生生吃下。   “这些人胆子也太大了。”即使秦明月内里瓤子是个现代人,也知道在当下追杀皇亲国戚,还是堂堂一郡王,可是滔天大罪。   “钱可使鬼,又可通神,也是这群人不傻,知道这次是掉脑袋的下场,才会图穷匕见想杀了老子,以图遮掩过去。这些人上下勾结营私舞弊,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那胡成邦就是这么死的。”   秦明月沉默下来,半晌才道:“都是我拖累了你,把你牵入了此事。”本来其实他可以不管这事的。   祁煊似是笑了一声,“还别说,爷刚开始还真没打算管这事儿。这河道上的事是滩浑水,稍微有点眼色的都不会搀和进来,每年几百万两的银子砸进去,年年该涝的还是涝,该溃决的还是溃决,朝堂之上谁不知道这其中有猫腻,圣上心中也有数,偏偏没人敢去查个究竟。河道总督一年换一个,清白的,不清白的,只要蹚进这浑水里,就再也撇不清楚了。”   “那圣上就不过问?”   “他倒是想管,也得管得了才行,再说了……”说到这里,祁煊打住了。   秦明月想着莫怕是牵扯到什么*,没有出声询问。   过了一会儿,祁煊才又道:“这河道河道,指的可不止是这河南道一道。河下辖数十道,每一道辖下三四十不等的厅,厅辖下是汛,汛以百数,汛下设堡房若干。这其中牵扯何其多,朝堂之上各个派系几乎都在河道安插有人手,河官侵吞河款,河工弊政迭现,早已是一派乌烟瘴气,只可惜能肃清之人世上无几,真正能下手整顿的只有圣上。只可惜圣上受制各派系,孤木难支,再加上圣上这人吧——”他似是讥讽地嗤了一声,“生性多疑。疑者优柔,总是容易受人蛊惑摆布,所以这事儿也就这样了。”   “那——”秦明月正考虑怎么说,突然就听见一阵沉闷的隆隆声,好似有无数人的脚步正在靠近。   祁煊当即敛住表情,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秦明月心中一紧,忍不住往他靠过去。   “别怕。”他将她环在怀中,安抚地拍了拍。   脚步声纷乱而又嘈杂,似乎隐于地下,因为土地表层的震动作用,显得这脚步声格外的清晰与沉闷。   感觉似乎有人靠近,又似乎走远,秦明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在心里不禁暗暗祈祷这些人千万别发现这个地方。   只可惜就好像是在跟她作对,她前面刚这么想,后面就有人发现这里了。   “咦,这里有个洞。”   “什么洞不洞,这是陷阱,用来抓野兽的。”   “这里面会不会藏人?”说着,一个兵卒用手里的刀将洞口的杂草挑开,露出一个偌大的黑洞来。   “有没有藏人,站在上面就能看见了。”说话的这人似乎是个懂行的,从怀里掏出一根火折子,吹燃后扔了下来。   火折子的火光照亮了整个洞底,空无一人。   “走吧,这地方掉进野兽都爬不出来,更何况是人了。”   “你说这田参将摆出这么大的阵势,到底是在捉谁?这天寒地冻黑灯瞎火的,还命咱们来搜山。”   “行了,少说两句,上面人的命令咱们听着就成,不该过问的事别过问……”   随着话音声,脚步声渐渐远去。   一直到听不到任何声音,秦明月才小声问道:“你说他们还会找回来吗?”   “就看搜山的有几拨人了,不过我在外面布置过,将他们引往了其他方向,就看他们会不会上当。”   关于这个‘引’,祁煊不说,秦明月也知道,之前他离开那会儿可是撕了她偌大一块儿裙摆,估计就是用来引人的,就不知道能不能引开。   “希望能把他们引开。”   见她声音里的忧心忡忡,祁煊反倒笑了,“若是引不开,咱俩这次就栽了。落在这群家伙手里,爷倒还好,大不了一死,不过你——”   明明知道他在戏弄自己,秦明月还是忍不住有气,“你嘴里有屎!”   “你又这么骂爷,爷就让你尝尝爷嘴里到底有没有屎!”说着,他就欺了过来,快很准地衔上她的嘴。   显然经过了几次训练,祁煊已经掌握了如何去吻人。   他近乎贪婪地去吸着她口中的蜜糖,怎么都觉得好吃。吸着吸着,突然发现有个软软的小东西碰到了自己,他下意识就用舌头卷了过去,这卷上之后,祁煊才发现原来光吃口胭脂,还有这么多玩法,怪不得孙小四儿那厮那么多老相好。   秦明月被亲得呼吸急促,严重缺氧,忍不住使劲去推他,“你、走开……”   “就不。”他抵着她唇,低低笑道。   话音方一落下,又逼了过去。   直到把秦明月亲得头昏脑胀,感觉自己像似晕了,他仿佛才够,就着这个姿势抵着她唇道:“你说你都被爷吃了,还抗拒个什么。咱们这次还不知道能不能逃出去,给爷个痛快话,你到底嫁不嫁爷?”   秦明月一个激灵就清醒过来。   清醒过来的她,心情十分复杂,没有说话。   能说什么呢?说自己是个现代人,容不下做妾,容不了自己男人纳妾?   恐怕对于这时候的男人来说,这些都是矫情话,是在自抬身价,是在故意拿乔。就好像当初莫云泊,似是洞悉了自己真实想法,实则心底根本就没当成回事。   而祁煊,他身为郡王,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宗室子弟,怎么可能去娶一个戏子为妻?!   也不可能,因为这就是荒唐,是笑话。   生长在人人平等的现代,恐怕没有人能体会到这种阶级带来的耻辱感与压迫感。而秦明月恰恰又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性格,她有苦从不往外诉,苦了累了痛了,从来自己扛。   她说不出那种似是在‘示弱’的话,那是她作为一个女性最根本的尊严。   所以她沉默,也只能沉默。   “行了行了,爷就见不得你这样。不就是不做小不当妾,爷从来没想过让你给爷做妾!至于女人这东西都是麻烦物,爷折腾你一个都快掉了几条命,哪有功夫就折腾别人!另外,所谓的规矩都是些上位者们限制下面人玩得鬼把戏,身份就是唬人玩的,你光有身份却愚钝不堪,就只有被人生吞活剥的份儿。所以爷说你能当爷的郡王妃,你就能当,现在你就给爷一个痛快话,到底干不干?”   能不干吗?   没看这厮的手又环了上来,一脸‘你不答应爷,爷就把你杀了弃尸荒山’的凶恶模样。   “我希望你能不后悔今日给出的承诺,当然若是哪天后悔了,记得跟我说,我会自动求去。”秦明月说得很郑重。   “你敢!”嘴里说着,他又亲了过来。 第74章 (捉虫)   ==第七十四章 ==   之后又有一拨搜山的兵卒发现了这处陷阱,令人庆幸的是这些人也没发现异常。   再之后就没人来了,四周恢复到一片寂静的模样,又等了许久,再未听到其他别的动静,两人才知道这一劫是躲过去了。   秦明月早已是昏昏欲睡,是累的,也是惊吓之后的松懈,能让她一直撑着,还是心底最后的那点警醒。   “那咱们现在离开不?”   “等天亮了再说,你若是困了,就睡吧。”   于是秦明月就真睡了,祁煊也睡了,两人互相依偎在这处狭小的空间中,沉沉陷入梦乡。   到了第二天早上,是祁煊将秦明月叫醒的。   “我先上去看看情况,顺便找些吃的。”   丢下这话,祁煊就上去了。   秦明月抱着膝坐在原地等,等了差不多两刻钟的时间,祁煊才又回来。   手里拎着一个用不知名树叶做外皮的叶包,打开后里面放了一只热气腾腾的烤鸡,还有几个青果子。   秦明月有些诧异:“你从哪儿弄来的鸡,还有这些果子?”   “抓的,果子是抓野鸡时从树上摘的,看模样怕是有些酸,不过用来换换口还是可以的。快吃吧,吃完了咱们就走。”   这种时候可没有什么一大早上不吃太油腻之说,认真说来,秦明月早已是前胸贴后背的状态。祁煊撕了个鸡腿给她,她抱着就啃了起来。   她吃了一个鸡腿,还有一块儿鸡胸肉,并一个微微有些发涩的果子,才算罢了。其实她并没有吃饱,可这只鸡并不大,而祁煊在两人中担着主力的角色,他体力耗费甚大,食量又大,所以她下意识就把大部分的食物留给了他。   “小猫崽子的食量!”祁煊咕哝了一声。   等他也吃完后,秦明月主动将残渣碎屑收拾了一下,放进叶包里,搁在角落处。没水,什么也没有,梳洗是不用想的,她吸取了昨日的教训,将自己的裙摆从中间撕开,然后分开绑在两条腿上,又找了块儿布将头发包了起来。   一切不图好看,只图没有负累。   祁煊比她就利索多了,他早在外面的时候,就收拾妥当了。   两人准备好后,祁煊蹲下,秦明月怔了一下,也没有推拒就伏在他背上。   祁煊能很明显感觉到她不再如以往那般抗拒他,所以一早上心情都是极好的。他咧了下嘴,一只手反背着将她环紧,然后身手敏捷地用一只手就攀了上去。   到了地面,他也未将秦明月放下了,就这么背着她快速地消失在这片山林之中。   其实早在之前的时候,祁煊就探好了路,此时行走起来自然宛若神助。   秦明月是不认识路的,一路上只靠祁煊辨认方向,也不知他到底是根据什么判断方向的,反正一路就没见他停顿过。   越走荒凉,一路杳无人烟。又翻过了一座小山,一直走到快中午时候,才来到一处荒僻的小山村。   从外面望去,小山村的人家并不多,大约只有十几户的模样。   “咱们要不要进去?”见祁煊停下脚步,伏在他背上的秦明月问道。   “我去,你不去。”   祁煊寻了棵树,手脚利索地爬了上去,将秦明月放在树杈上,交代她藏好自己,才又下了树,一路往村子里行去。   过了一会儿,他从村子里出来,手里抱着一包东西。先将秦明月从树上接了下来,两人便去找了个背人的地处。   “这里太穷了,我就找了两身衣裳,和这些。”   一身深蓝色的男人衣裳,还有一身酱红色的女人衣裳,都是粗布的,上面补丁摞补丁。还有几个疑是玉米饼子的东西,黑黄的黑黄的,似乎贴饼子的时候,火候不小心过了,有些焦糊。   “你偷人家东西!”秦明月诧异道。   倒不是指责,而是没想到他竟会这么干。   “什么偷不偷的,我在那户人家的家里放了银子,咱们穿成这样,目标太明显了,必须得换一身。”   秦明月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她不知道祁煊所谓的放银子,就是把银子随意地扔在人家鸡舍里,大抵这户人家一时半会是发现不了银子的。   倒不是祁煊故意戏耍人,而是谨慎为上。他所携带的并没有银角子,除了银票,就只有几锭金子。这种荒山野岭的地方,给人家金子,那就是在给人家也是给自己招祸。谁知道这户人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嘴能不能把上门,若是河督署那群人寻了过来,指不定走漏了风声。   “亏得我寻了好几家,可这衣裳还是太埋汰了。”祁煊一脸嫌弃道。   到底没有矫情,他当着秦明月面就把身上衣裳解了开,打算当场换上。   “你就不能找个背人的地方!”秦明月跺了一下脚,躲到一颗大树后面。   祁煊笑话她:“背什么人,这荒山野岭哪有人!”说着,他反应过来,“你是内人,不算外人,所以不用背。”   秦明月才懒得理他,说了一句让他不准过来,就躲在树后换衣裳了。   等换了衣裳出来,赫然变成了一个实打实的农家小媳妇。   除了皮肤白了些,五官漂亮精致了些,其他地方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而祁煊也赫然变成了一个身形壮硕的农家汉子,当然这要撇除他一身匪气,还有身上那股不经意会流露出来的尊贵气质再去看。   “可惜手边没有趁手的东西,能再乔装一下更好。”秦明月演戏多年,简单的利用道具乔装打扮,还是懂一些的。   祁煊道:“既然已经见到了人烟,这附近肯定还有其他村子,到时候咱们就可以进村,借住或是从村民们手里买些东西都可。”   不容多说,两人又开始赶路,在天擦黑的时候,才又来到一个小村庄。   *   尘土飞扬的乡间小道上,慢悠悠的行着一辆牛车。   最前面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一身深蓝色的粗布衣裳,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手里拿着一根柳树枝搓成的鞭子,时不时的扬鞭抽一下牛。   他体格壮硕,像头蛮牛,相貌倒是不差,只可惜左脸上偌大一块儿青色胎记,损了这好相貌。他的身后的位置坐着一个小媳妇,似乎有些病怏怏的,脸色蜡黄,头上包了块儿灰扑扑的帕子,越发显得人病弱。   “你说咱们这像不像是乡下人赶集,汉子带着小媳妇上街扯花布做衣裳,讨自家女人开心?”   打从祁煊从一个农户手里买了这辆牛车,他就仿若是进入了一种角色扮演的状态中,寻常嘴里总是爷、爷的,现在则都成了我。一路行走过来,碰到有同行的村民什么的,还会跟人唠两句,可把秦明月看得无语至极。   不过她并没有制止,显然祁煊这样,更有利于他们接下来的路程。也是河督署的那群人估计没捉到两人,显然有些狗急跳墙了,看似祁煊二人走了不少路,实则这地方离武陟县并不远,一路上总能看见有成群结队的河营兵卒沿路排查。   这边秦明月听到话后,还没来得及搭腔。那边祁煊见后面走来一老汉,就特意放慢了速度。这老汉肩上挑着扁担,扁担前后各挂了一个箩筐,其中一个箩筐里放着几袋子东西,而另一个箩筐里则是坐了个小男娃。老汉已经上了年纪,还要挑着这么重的挑子,他忙把车停下。   “大叔,您上哪儿啊,若是顺路,小子捎您一程。”   老汉将挑子放下,抹了一把汗,“你是哪个村的后生,真是好心肠。县太爷在镇上发粮食,这不,我脚程慢,就特意赶早来了。”   “那真是刚好,我们也打算去镇上。”   其实祁煊并不意外这老汉是去镇上拿赈济粮食,因为这两日总能见到附近的村民成群结队一同上路。也是这附近周遭地势高,受灾并不严重,若是换成其他地方,大抵是见不到这种热闹的场面。   不过现如今朝廷赈恤事宜早已步入正轨,老百姓们的日子也渐渐恢复了正常,虽各地还是显得有些萧条,但想必要不了许久,老百姓们就又能开始安居乐业。   祁煊下车帮着老汉将箩筐搬到车上,又等那老汉和孙子坐上牛,才又赶了牛车往前行去。   老汉抱着孙子坐在秦明月对面,秦明月见那孩子面黄肌瘦,神情怯弱,忍不住就从身边一个小篮子里拿了个果子递给他。   “使不得,使不得,坐了你们的车,哪能还吃你们的东西。”老汉忙拒道。   秦明月一把将果子塞到小男娃手里,并道:“这不当啥,这些果子是我男人在山里采的,野生野长,不花钱的东西,给孩子吃。”   前面赶车的祁煊,听到这句‘我男人’,嘴都快咧到耳根子上去了,回头分神道:“大叔你千万别客气,就是一些树上摘的果子,我这媳妇是个体弱的,寻常吃饭总是嘴里没滋味,就摘了哄她吃饭。她也吃不了几个,放在那里都糟蹋了。”   老汉这才将果子拿了过来,放在袖子上擦了擦,递给了小男娃。   “两位真是好心人啊,这果子搁在平时,自然不是什么稀罕物,可这坏老天突然发了这么大一场水,能吃的东西都冲没了。现在是皇帝老爷派了大官下来赈灾,还给人发粮食吃,搁在之前那会儿,一个果子就能让人打破了头……想我那儿子,躲过了洪水,却没躲过那些坏了良心的人,就为了一个苞米面饼子,就把人砸死了。我那儿媳妇也是个心气小的,竟一时想不开,也随汉子去了,留下我们爷俩相依为命……”   “……这次来镇上领粮,老汉我本不想带他出来,可这孩子因为之前那事被吓着了,也只能把他带上。多亏两位好心捎咱们一程,不然等老汉我带着孙儿到镇里,恐怕也轮不到给咱们发粮食了。”   老汉边抹着老泪,边诉说,小男娃手里抱着果子,也咔吧咔吧地掉起眼泪来。   前面的祁煊沉默下来,秦明月听得心里也十分难受,当即撑着笑道:“大叔,别提这些伤心事了,人得往前看。您看您孙儿年纪还这么小,您若是因为伤心太过有个什么,这孩子可怎么办。”   这老汉也是个坚韧,大抵也是活得年头多,见识过太多悲欢离合,笑着抹掉脸上的老泪,道:“可不是,我总想着再苦再难,总要把这孩子抚育长大成人,我才能闭上这双老眼。”   “大叔您一看就是长寿之人,一定能活过百岁。”   秦明月这通嘴巴甜,可把老汉给逗笑了,“你这丫头真是个会说话的,老汉虽知道你是故意在逗老汉开心,但老汉还是谢谢您的好心。好心人都是有好报的,您二位一定和和美美,大胖小子一个接一个。”   这祝福实在太实诚,当即让秦明月闹了个大红脸。尤其前面的祁煊嘿嘿笑了起来,更是让她恨不得找个石头缝钻进去。   经过这一番打岔,车上的气氛终于好了起来。   小男娃啃着果子,老汉和两人唠着闲话,“还不知道你们小两口是哪个村的?这附近村里的人老汉我都认识,却觉得你们有些面生。”   祁煊答:“小子我是山里讨生活的,我媳妇是山下的。寻常极少下山,这次发大水,老丈人家缺人手,我就带着媳妇回来给帮衬几天。这不,老丈人家抽不开人手,就让我带着媳妇去镇上领粮食。”   这附近有山,山中有猎户,老汉倒是知道的,所以也没有质疑,只是连连夸祁煊孝顺,夸小两口感情好。   坐在一旁的秦明月,见祁煊和老汉聊得热火朝天,心里想吐槽的冲动别提了。   编,可劲儿编,她怎么才发现他这么能编故事!   而祁煊大抵是感受到秦明月心中的怨念,瞅着空扭头回来冲她眨了眨眼。   牛车走的慢,可就这么一路走一路闲聊,眼见就快到了镇上。   在离镇上还不到一里路的路口,此时站了数十个身穿棉甲的兵卒。一身鲜亮的大昌朝制式的红胖袄,长齐膝,窄袖,个个手里提着大刀,别提多扎眼了。   路上行走的村民俱都战战兢兢的,生怕这些军老爷一个不开心,就拿大家开刀。所幸这些人虽样子吓人了些,也并未为难大家,只是一双双宛如鹰隼的眼睛盯着众人上下打量,好像是在找什么人,看过一个,手一摆才让人过去。   因为检查的速度太慢,所以这里聚了一大群附近的村民。   牛车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而站在这里的人中似乎有不少认识老汉的,俱都和他打起招呼来。   很快就轮到了祁煊这一行人,似乎这一群人中就这一辆牛车有些扎眼,这些兵卒将他们拦下,并让他们下车,拿眼睛来回在他们身上睃着,还有人去了车上将上面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   “哪儿的人啊,怎么还赶了牛车出来?”   祁煊似乎没见过这种场面,有些手足无措,秦明月低着头攥紧他袖子,似乎被吓到了的模样。   这时,老汉忙走了过来,“官爷,小的们是附近牛角村的,这不,老的老小的小,又要来镇里拿赈济粮,实在不方便,才会找人借了车出来。”   兵卒中其中有个人上下打量了老汉一番,对旁边站着的村民道:“牛角村的啊,你们谁认识他们?”   “他们确实是牛角村的。”有几个村民打扮模样的人站出来说。   老汉忙对他们感激地点点头,又对这兵卒道:“老汉土生土长,这附近村里的人都认识老汉。官爷,咱们可是奉公守法的老百姓,可没有什么坏人。”   这时,旁边有个人拉了这兵卒一把,对他摇了摇头,低声说了句算了。   其实这兵卒倒不是发现了什么端倪,而是惯性的心生贪念,看中这头大黑牛。这大黑牛搁在平时差不多能值十两银子,如今四处遭难,百废待兴,更是值大价钱,换个二三十两,也不是不可能。   这点银子对当官的不算什么,对于这些小兵卒却是几个月的饷银,自然扎进眼睛里就拔不出来了。也是这伙人寻常干惯了仗势欺人明偷暗抢的恶事,有句土话叫做贼不走空,对他们来说也是这个道理。   可是此一时非彼一时,上面派了巡抚下来赈济,各处都紧盯着下面。本来他们这群人就捞过界了,也是仗着是河道上的人,才敢这么大刺刺在路上拦人排查。此外再过去就是开封府的地界,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过去,再加上上面下了死命令,哪里有心情抑或是功夫去贪些绳头小利。   这兵卒也是一时心生贪念,被同伴点醒才反应过来,端着架子冷哼了一声,才一挥手,让大家过去了。   祁煊是谁,自然看出其中的门道,面上端着诚恐诚惶的笑,牙关却是紧紧咬着。   这群龟孙子,等他回去就要了他们的脑袋。   秦明月上了车,装作吓得不轻靠着他身边,暗中却拍了拍他的手,以作安抚。   祁煊将老汉祖孙俩送到镇口,就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小男娃望着远去的牛车,回头望了望老汉。   “爷爷,叔叔婶婶他们不领粮食吗?”   老汉拍了拍他的小脑袋,轻叹了一口气,道:“他们不领粮食,他们本就不是来领粮食的。”   小男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举了举小手。   “方才婶婶临走的时候,给了我这个。”   只见小男娃手掌心里躺了个金锭子,小小的一块儿,却刺疼了老汉的眼睛。   他莫名地老泪又流了出来,握着孙儿小拳头的手隐隐发抖。半响,才将金锭子从孙儿手里拿过来,并低声叮嘱:“这事儿谁也不准说,以后爷爷再也不愁等爷爷老了,干不动了,怎么养牛蛋长大成人。”   “牛蛋知道了。”   ……   牛车继续往前行去。   “那啥,我刚才做了件事,也不知道会不会给咱们招来麻烦。”   “什么事?”祁煊的脸色有些郑重。   见他这样,秦明月不禁在心里想着方才之举是不是有些太冲动了,实在是她总会忍不住担忧这祖孙俩以后生活何以为继,才会在临走的时候塞了那孩子一些银子。   此时想来,若是被人发现了,会不会给那祖孙俩招来什么祸端,抑或是给她和祁煊招来了祸端,他们好不容易就快到开封了。若真是出了什么事,她真是没脸再见祁煊了。   “我给牛蛋塞了块儿金子,这金子还是你的。我想着吧,金子的体积小,容易藏,却能当大钱使……”   见她这样,祁煊也不忍心再逗她了,笑着道:“你当爷眼瞎?就你那样,谁都知道你在干什么。行了,别担心,没事的,过了这个镇,就离开封不远了,大抵再走两个时辰就能到。”   也是这牛车速度太慢,若是骑马,半个时辰也就到了。   “那我就放心了。”   *   就这么一路到了开封。   而祁煊似乎演上瘾了,到了地方还不愿变装回去,而是赶着牛车就往开封府衙门去了。   如今衙门里严阵以待,门口自然守着衙役。   见两个泥腿子竟然大刺刺赶着牛车往衙门口里闯,那两个衙役当即就呵斥出声。   “这地方是你们能停的,还不快滚!”   祁煊跳下牛车,抬脚就踢了过去,“来,你跟爷说说,你想让爷往哪儿滚!”   这天下别无二字号的张扬跋扈,还有这声‘爷’,这俩衙役即使平时不敢直视祁煊的脸,也是认得这声音的。壮着胆子在祁煊脸上来回巡视了一番,被踢到在地的那个衙役也不起来了,当即跪了下去。   而另一个,则是连滚带爬往衙门里跑去。   “郡王爷回来了……” 第75章 (捉虫)   ==第七十五章 ==   这两日,四喜都快急死了。   也是跟着祁煊出去的护卫们都陆陆续续回来了,却偏偏不见祁煊和秦明月。若不是信任自家郡王是个有本事的,四喜差点没将这事闹腾出去。其实四喜已经动了这个念头,却被裴叔给制止了。   裴叔是跟在祁煊身边多年的老人,本身也是镇北王府的家臣,当年祁煊被送回京,他们一家三口就跟到了京城。这么多年来,裴叔一直伴在祁煊身边,这次祁煊临危受命前来赈灾,裴叔自然也跟了来。   比起四喜,裴叔显然更加了解祁煊的性格,怕一时不慎坏了他后面的计划,就制止了四喜。按裴叔的猜测,自家郡王出事的可能性不大,之所以没回来,大抵是在哪处耽误了。   可不是被耽误了!   牛车被扔在外面,祁煊拉着秦明月就迈入府衙大门。   他倒是走了,可那衙役总不能任这牛车杵在府衙大门口,只能回头去牵那牛。而这头大黑牛大抵是这两日和祁煊处出了感情,竟有些不听使唤,哞哞地叫着似乎在说你怎么把我丢下了,又去拿角抵那衙役。   衙役十分狼狈,想打牛又想着牛是那位爷的,只能手里拉着牛绳,左闪右躲。   “瞧你们这些人能做什么,一头牛都牵不住。”祁煊大步走过来,斥完后牵起牛绳对那头大黑牛说:“走,跟爷进去,爷让他们给你弄好料吃。”   而这牛也不挣扎了,竟就跟着祁煊往里面走。   于是迎出来的四喜和裴叔等人,就看见自家郡王一身乡下汉子的打扮,手里还牵着一头大黑牛。   大黑牛?   这没弄错吧,这可是开封府衙门,牛这种东西怎么能进衙门。可再看看牵着牛的祁煊,两人也不觉得诧异了。   他们家郡王要是起了兴,你别说弄头牛进衙门了,弄头牛在天上飞也不是不可能。   “爷,你可算回来了,四喜都快担心死了。”   四喜激动得奔了过来,还未到近前来,就被祁煊用脚踢了开。   “你离爷远点儿,两个大男人在一起拉拉扯扯作甚。”   见自家爷那一脸熟悉的嫌弃模样,四喜就宛若重生,道:“四喜也是太过担心爷的缘故。”   秦明月在一旁看得忍俊不住,又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当即局促地将手从他手里挣脱出来。   祁煊感觉空下来的手,不禁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可想着还有事等他处理,就对她说:“你先回去休息,爷跟他们谈事,等晚些时候过去看你。”   秦明月点点头,就下去了。   祁煊大步往里走去,一面对裴叔等人道:“进去说。”   *   在收到安郡王已经回到开封府衙的消息后,陈让当即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满脸灰败之色。   一旁的朱友亮也是一脸的惊慌,倒是田莽还算镇定,眼中却满是阴霾。   “他怎么就能回到开封,咱们派了那么多人出去找,甚至开封府几处城门,府衙的街口,都派了人暗中守着,怎么就让他回到了开封!”显然这几日的经历早已让陈让精疲力尽,他胡子拉碴,满眼血丝,却是多日未眠了。   其实又何止是他,田莽和朱友亮两人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眼睁睁地看着人从他们手里溜走了,只差没掘地三尺,可偏偏就是找不到人。如今人倒是有消息了,可人家已经回到府衙,哪怕他们找天借胆子,也不敢将河营里的兵拉到开封府衙去。   “据本将派出去的人回禀,那安郡王是乔装打扮成农家汉,才回到府衙里的。等他们发现那人是安郡王时已经晚了,人已经到了府衙门口。”田莽阴沉着脸。   “那可怎么办?难道咱们就坐以待毙,等安郡王派人来拿咱们?”朱友亮慌张道。三人之中,也就他是个酒囊饭袋,寻常有什么事,都是陈让和田莽两个出主意。   “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为今之计只有各奔出路,自求多福吧。”说着,田莽就转身大步出门,显然是给自己找出路去了。   朱友亮宛如被当头棒喝,立马道:“对对对,找出路,我这就去给上面去信。咱们是朝廷命官,即使安郡王恨不得把咱们扒皮抽筋,恐怕也不能越过朝廷私自处置咱们,只要上面的人保咱们,怎么也能留下一条小命。就是可惜了我那十二房小妾,也不知道以后会便宜了谁……”   到这种时候,这个色中饿鬼还在想着他那十二房小妾。陈让冷笑着瞪了他一眼,甩袖子也走人了,看样子也是打算去找出路。   这三人看似合作关系,实则各为其主,之所以会保持这种平衡,也是多方势力角逐下来的结果。如今出了这种兜不住的大事,自然各找各的主子保命。   陈让刚走到大门处,就见田莽一脸灰败地从门外走了进来。   “你怎么又回来了?”   “他倒是不想回来,巴不得能跑到天边上去,可惜爷没打算给他机会。”却是祁煊带着人来了。   他一身正红色的巡抚补子服,笑得十分灿烂,牙齿都露出来了。可没人认为他是在笑,恐怕是打算吃人还差不多。   “来人,给我将这三人拿下。”   随着话音,就从外面跑进来一队兵卒,这群人分外不客气,明显是受了谁的指使,上来二话不说就将三人按到在地,同时还揭了陈让和朱友亮头顶上的官帽。   田莽乃是武将出身,身手不凡,几下拳脚就将涌上来的兵卒逼退,做困兽斗的状。“安郡王你乃是受命前来赈灾的巡抚大臣,咱们可是河督署的人,井水不犯河水,你凭什么抓咱们,朝廷可没给你插手河督署的诏令。”   “就凭爷看你们不顺眼,想公报私仇行不?”   祁煊笑得更加灿烂,而田莽大抵也没想到这安郡王会说得这么直白了当。也不过是愣神之间,围着他的兵卒就涌了上来,将他按到在地。   这时,祁煊才走过来,蹲下,拿手拍了拍他的脸。   “敢来招惹爷,你们是老寿星上吊找死。跟爷说诏令,难道你们不知道爷从来不按规矩办事?”他站直起身,脸上满是遮掩不住的冷酷,“田参将、陈同知以及朱通判联手谋害皇室宗亲,按律当斩,来人,给爷拖出去斩了!”   “安郡王,你好大的胆子,你敢私下暗害朝廷命官!”陈让一面挣扎,一面骂道。   祁煊嗤道:“爷私下了?这里可站了这么多人!”接着,话音一转:“你才知道爷胆子大啊,晚了!”   他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三人便被押了下去。   其间自是奋力挣扎,悲愤叫骂,可就如那刀俎下的鱼肉,顽抗已无用,只能化做刀下亡魂。恐怕他们到了九泉之下也弄不明白,为何这安郡王竟如此不按牌理出牌,无诏无令就敢杀朝廷命官。   可问题是,祁煊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那些死在他手下的贪官蠹役同样也是这般夹杂怨恨与不解死去的。   *   这次祁煊前来武陟县,杀的就是出其不意,就怕节外生枝。   当然他也不是没有准备的,带来了河南都指挥使司辖下宣武卫一半的兵力。也是为了以防万一,防止田莽等人负隅顽抗狗急跳墙,。   也是他来得机会凑巧,刚好来了个关门打狗,至于河督署内一众书差役乃至河营内一众兵士倒也识相,一见宣武卫的官兵来了,比鹌鹑还老实。   其实想也知道,三个领头的人都被拿下了,他们这些做下面的人也不敢生什么乱子。再说,与宣武卫这种正统军队相比,河营里的兵不过是些游兵散勇,寻常干得都是些守汛、防险这种苦力们都能做的活计,真若是打起来,绝不是宣武卫的对手。   “爷,外面已经布置好了,一些刺头都被关了起来。其间没有出什么乱子,就是一个叫毛副将的人打算趁机逃走,被咱们的人拿下了。”   祁煊点点头,吩咐道:“叫裴叔带着人进来,给我们留下的时间并不多。”   四喜了解地点点头,就下去找裴叔了。   事情还要从之前说起。   话说祁煊本就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这次吃了这么大的闷亏,虽说人没伤着,还办成了梦寐以求的事儿。可他是谁,他是*霸王安郡王,长这么大他就没吃过这种闷亏,若说被身份地位比他高的人逼得四处逃窜也就罢了,偏偏是几个小卒子。   祁煊哪能忍下这口气,当即点齐了兵马杀了个回马枪。   他会这么着急也不是没有缘由,陈让三人主持着整个河督署的内外务,明显背后就是有人。能坐上这种紧要的位置,绝不是会被人轻易放弃的小卒子,即使背后的人想弃卒保车,也得‘卒’愿意才行啊。   陈让等人帮着他们背后之人办了这么多年的事儿,手里怎么可能没有捏着一些可以保命的东西。只要那东西在,他们背后之人就不可能不保他们。   若是事情交上朝廷,结果就是祁煊的仇根本报不了,他从来不是个傻子,自然不会任这种事发生,索性先斩后奏得了,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   当然,也不仅是为此,还有其他原因。   本来祁煊是没打算插手河道上的事,可先有秦明月和胡君宝的请求在先,后有他为了拿到胡成邦遗留下的东西,被人追得狼狈至极。既然索性已经被搅合进来了,他的性格是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自己能做到的极致。   算是对含冤而死的胡成邦,对那些因为洪灾而受尽苦难的黎民百姓一个交道,最起码当他日后再想起这事,能无愧于心。   这才是他走了这步棋的主要原因所在。   先杀了陈让等人,接下来就是他暂时接手河督署,在朝廷那边派人前来之前,拿到这些河官们贪污河款的证据。   其实在回开封之前的路上,祁煊就看了胡成邦留下来的东西。   是一张纸。   这张纸上写满了胡成邦任河东总督以来,暗中查探到的一些东西。有这些东西做指引,想必拿到证据并不会太难。   *   河南的天在一夕之间变了。   从安郡王带着人抄了河督署,并因为斩杀陈让等几名河道官员,河南的天就变了。   知道这些事的官员人人自危,可再快也快不过杀伐果断的祁煊。   其实祁煊早在抄下河督署之前,就将手下人马派了出来,先不管有没有证据,人拿下再说。   拿下之后,慢慢找证据也不迟。   也因此,开归道、河北道纷纷有官员落马,除了陈让、朱友亮及田莽以外,另还有一名管河同知,两名管河通判,并若干不等管河县丞、主簿、巡检官,一共二十多名河道官员被抓。   举世皆惊,消息传到京城,整个朝堂之上都沸腾了。   无数官员上书弹劾安郡王,说他任意妄为,不堪大任。洪灾刚过,百废待兴,正是修防的关键时候,他将一众河官收押,这是在拿江山社稷开玩笑。   各种高帽子一顶接一顶往祁煊头上扣,只差没将他形容成乱臣贼子。   惠帝倒是想袒护,可惜无数官员联合数位内阁大臣,甚至连首辅薛庭儴都上了书,惠帝这下兜不住了,只能派人去斥责祁煊,并询问缘由。   不过还没等惠帝的人派出去,祁煊的折子就到了京城,事情报上来,满朝皆惊。   原来安郡王之所以会查出河官贪墨之事,完全就是巧合。   安郡王之前看中了一个戏子,求之不得,做出了许多荒唐事。这件事,整个京城里的人都知道,可大家不知道的是那个戏子身份并不简单,乃是前河东总督胡成邦收养的义女。   胡成邦任河东总督以来,受制手下官员,求天不应告地无门。无奈之下,只能派其义女上京求助。他这义女本就是戏子出身,一个机缘巧合之下,被胡总督夫妻二人怜悯其悲苦身世,收为义女。此番上京,人生地不熟,这义女只能登台卖唱,以求能得到哪位达官贵人的襄助。   这达官贵人也就是安郡王了。   恰巧的是安郡王又刚好受命前去河南赈灾,更恰巧的是在河南遇上了那义女的弟弟,河东总督的幼子胡君宝。安郡王从胡君宝口中得知胡总督并不是畏罪自杀,胡家人也不是被暴民闯宅惨死,而是被手下官员联手暗害并诬陷,以求达到替罪羊的险恶用心。   安郡王虽纨绔不堪,但他本人也有尽忠报国之心,遂亲自前去河督署找到胡总督遗留之物,以求帮朝廷铲除贪官蠹役。谁曾想那河督署陈朱田三名官员胆大包天,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竟下手暗害皇室宗亲且是巡抚的安郡王,安郡王侥幸逃脱,才会一怒之下斩杀了陈朱田三名官员。   什么,你说你不信这么多巧合?   那你有证据吗?   安郡王有证据,胡总督之子现如今就在安郡王身边。   反正甭管别人故事怎么编,胡成邦被人暗害是真,河道官员贪墨河款是真。且当下也没人去怀疑这故事是不是真的,俱都被祁煊折子里的内容给惊呆了。   谁也没想到安郡王会捅出这么大个窟窿,一时间与其中有所牵连官员人人自危,自危且是其次,弃卒保车,安排后手才是真。   莫真把自己牵扯进去,是时一世英名就尽毁了。   而首先要干的就是先把安郡王给弄回来,搁这么个搅屎棍子在那里,谁知道他还能捅出个什么来。   于是纷纷有官员请奏让安郡王回京,反正赈恤事宜也差不多进入正轨,现如今最重要的是河官贪墨并暗害前河东总督一案。安郡王作为其中最重要的人物,人证物证都在他手里,他怎么能不回京呢?   而与此同时,本应身处在河南的祁煊,却早已经坐上了回京的船。   “朝廷那边没下诏,你就这么回京了,能行吗?”秦明月问道。   正值初冬,天已经开始冷了,尤其越往北走,天气越是寒冷。   秦明月已经穿上了夹袄,鹅黄色绣折枝梅滚银边对襟小夹袄,下面是一条月白绫子棉裙。衬着白净的小脸,越发显得娇美素雅。   她的对面坐着祁煊,祁煊一身石青色绣银纹棉袍,腰系黑玉带,整个人看起来英伟不凡,又显得十分尊贵。   他正端着茶喝,听到这话,放下手中的茶盏,道:“你信不信,招爷回京的诏书这会儿大抵已经出京了。”   秦明月有些不信。   祁煊嗤地笑了一声:“爷太了解那些人的心思了,还有圣上,圣上大抵是扛不住那些人的群而攻之。圣上这人啊,即想办事,又想要名声,殊不知对付这起子不要脸的人,就只能比他们更不要脸。圣上忌惮在史书上留下毁誉,就只能摆出一副仁厚礼贤,从谏如流的样子,一张嘴对数百张嘴,他哪里是那群人的对手。”   这样的话可以称之为大不敬了。   也是祁煊如今在秦明月面前说话越来越随意,一点都不忌讳让她听见了什么。   秦明月有些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道:“即使你心里这么想,这话也不能说出来。”也不知道你怎么活到这把岁数的。剩下的这句,她没有讲出来,不过祁煊是谁,自然从她的神色中看出这意思了。   他懒懒一笑,“怕什么,这话爷又不当外人说,爷可没有你想象中那么蠢。”   这倒是事实,越了解祁煊,秦明月越是觉得他平时就是扮猪吃老虎。装得一副放荡不羁、粗鲁跋扈的模样,实则他做什么事都是走一步想十步。   这次查处河南两道的河官,并顺道解决了帮胡成邦洗清冤屈之事,其种种手段,料敌之先,秦明月都看在眼底,除了瞠目结舌,也不知道该做如何反应。   想到这里,自然又想到了这厮给自己编的身份,不禁又是无奈又是想笑道:“你也是,编出了那样一个幌子,这幌子能骗过谁啊,你把人家都当傻子了。”   这人家,自然指的是京中的那些人。   “傻子就傻子,反正嘴长在爷身上,爷愿意怎么说怎么说,他们爱信不信,不信有本事来打爷的脸。不给你编出个来历来,爷想娶你的事,恐怕还得费周折。”也是祁煊心里很急,打从和秦明月挑明了关系,他就日思夜想地想把她娶回去,这么好的机会不利用,除非他是傻了。   其实早在祁煊答应帮胡成邦洗清冤屈之时,他就想到了这茬,只是这事他肯定不会和秦明月明说的。   秦明月还在心里啐他说话太直白,这边祁煊见她不说话,就不满了。   “怎么?你不想嫁给爷?”   秦明月忙回过神,同时也红了脸,嗫嚅道:“哪有。”   “没有就行。”他笑着,隔着一张小几就伸出胳膊将她搂了过来,二话不说就亲了上去。   自打上次开了洋荤,这厮最近就爱上了这一出,有事没事只要旁边没人,就觍着脸搂着人家大姑娘亲。   秦明月一个女儿家,推不开,打不赢,只能任他为之。   一场罢了,他抵着她额头,喘着粗气道:“爷现在就想把你娶回去办了。”   秦明月红着脸,同样也有些喘地呸他,“你说什么呢!”   “怎么?你不想让爷办?”这厮又尥蹶子了。   秦明月不想理他,将他推开站起身道:“我去看看宝儿。”   又走了差不多五日的时间,祁煊一众人就到京城里。   而各方私下派人半路拦截,或是想毁灭证据,或是想杀人灭口,全部落了个空。   等祁煊到了宫门口,他们才发现这一事实,除了暗骂这安郡王是个滑不溜手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总不能上宫门口杀人灭口去。只能再做其他打算,这里且不提。   祁煊一路直奔乾清宫,惠帝正在乾清宫等他。   见到黑了瘦了的祁煊,惠帝面色有些复杂,他拍了拍祁煊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荣寿长大了,能帮皇伯父办事了。”   “皇伯父缪赞,其实侄儿就是见不得那些人簠簋不饬,置大昌的江山社稷于不顾!”   先自夸了下自己,又表明了下自己尽忠报国忠于惠帝之心,祁煊换上一副嬉皮笑脸,“既然皇伯父觉得荣寿这趟差事办得还成,荣寿能不能向您讨个赏?”   惠帝一愣,下意识道:“什么赏?”   “侄儿看中了那胡成邦的义女秦明月……”   惠帝失笑:“朕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一个女人而已,你抬回府就是。你年纪也不小了,府里安置几个女人也好,别成日里眠花宿柳,让御史们弹劾你。”   祁煊脸上还是笑着,嘴里却道:“侄儿觉得抬她回府有些瞧低了她,侄儿想娶她,三书六礼,八抬花轿,当王妃娶回府。”   惠帝皱起了眉头,看着祁煊。   祁煊笑容不变。   半晌,惠帝才道:“荣寿,你是皇亲是宗室子弟,怎么能娶一个戏子进门?”   “她不是戏子,她是胡成邦的义女……”话音在惠帝严厉的目光中,慢慢变得心虚起来,尾音还未落下,他又道:“皇伯父,您到底允不允?侄儿长这么大,就觉得她顺眼,适合娶回府当王妃。母妃成日里尽选些长得不齐整的女人给侄儿,荣寿看着就厌烦。”这次的口气却是卖乖,甚至有些胡搅蛮缠的任性。   果然惠帝的目光变了,变得有些无奈起来。   “那也不成,没得让人笑话你笑话朕。”   “皇伯父,这还是荣寿第一次这么求您。”   惠帝看着他的眼睛,表情郑重起来,半晌才道:“让朕想想。”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   秦明月并没有立即回广和园。   作为胡成邦的义女,河道贪墨案的主要人物,在事情没有名目之前,她是不适宜出现在戏园子里的。   祁煊将她安置在自己的私宅里,一并的还有宝儿。   这期间有大理寺连同刑部、都察院的官员上门拜访,慑于安郡王威势,这些人自然不能按章程办事,还弄出个什么将两人带到大理寺来个三司会审的事,而是恭恭敬敬上门,略做询问确认两人身份后,就未再来打扰二人了。   外面关于前河道总督胡成邦惨死一案,议论得是沸沸扬扬,也不知是怎么走漏的消息。宝儿外祖一家听到这一讯息,忍耐了多日,终于还是找上了祁煊,提出想见见自家外孙。   胡成邦本身无父无母,在京中也没有任何亲人,倒是胡夫人乃是京城人士,娘家也在京中。不过其娘家并没有什么背景,就是一个七品的小官之家。胡夫人之父周清官拜通政司经历,无权也无势,家中有两子,可惜子孙不成器,至今没有官身。   宝儿作为外孙既然回了京,于情于理都该去外祖家一趟,祁煊考虑到这些,并未拒绝,而是亲自来和秦明月说了这事。   因为按理来说,作为胡夫人的义女秦明月,也该去周家露个面。   秦明月并没有拒绝,不管愿不愿意,哪怕是为了摆个姿态,这个场面也必须走过去。他为了两人之事费尽心机,她也该做些事情才是。   倒是宝儿露出了一些不情愿的样子,但也未说出不去的话,等祁煊走了,秦明月问他怎么了。他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我不喜欢他们。”   秦明月轻蹙柳眉,莫不是这里头还有她不知道的事,不过还是安抚他道:“他们毕竟是你娘的亲人,是你外祖外祖母舅舅舅母。你即不喜,咱们去走个过场就是,但若是不去,恐怕会受人指摘。”   大抵是经历得够多,所以宝儿年纪虽小,但却比寻常同龄幼童成熟也稳重得多。他点点头,道:“月儿姐,我去就是。”   次日,两人就让祁煊特意派来保护他们的护卫,护着往周家去了。   周家在南城一个叫做细米胡同的地方,这里住的大多都是京城里一些品级较低的官员。与寻常老百姓家没什么区别,偌长一条胡同住了几十户人家,房子挨着房子,看得出住在这里的住户家里都不算宽敞。   因为胡同里有沿街摆摊的小贩,再加上胡同太窄,马车进出不方便,所以到了胡同口,两人便弃车步行。   还没到周家,远远就见一户人家门口站了几个人,领头的是个老太太,站在她身后的是两个中年妇人。   大抵是胡同里的人家还没见过这种阵势——几个人高马大身穿安郡王府府卫服的护卫,护持着两个衣着打扮鲜亮的少女和幼童,面容冷肃,严正以待。一看就不是会住在这胡同里的人家,俱都站在门里往外看。   还有些和周家人熟悉的人家,大抵也是见过宝儿的。走出门外,隔着老远就在和周老太太说:“周老太太,您家外孙回来啦,这真个是……”   连连咂嘴,好像是周家来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那口气中既有钦羡,又有看笑话的意思。   周老太太是个脸颊消瘦的老妇人,因为脸瘦,所以眼角和嘴角都往下耷拉,看起来有些刻薄。听到这话,她当即瞪了那人一眼,皮笑肉不笑的:“毛监事家的,你家老爷今日不在?”   这毛太太一听这话,当即面上露出几分尴尬来。   她惯是个喜欢走家串户道人长短的性子,因为此事,她家老爷揍过她好几次。这胡同里的住户家门浅,又是一家挨一家,哪家要是发生点儿事,第二天整个胡同里的人都知道了。   为此,她没少被外人笑话,此番被周老太太当众点明,当即觉得脸都没了。   她年纪比周老太太小,辈分也小上一辈,自然不敢与之当面争执,只是装作往家门里一看,就立即喊道:“福儿你这个小蹄子又给老娘偷懒,老娘三天不打你,你就上房子揭瓦了是不?”嘴里骂着,她就转身进了家门。   福儿是毛家的丫头,刚被毛监事开脸做了通房。因为这事毛太太没少和她家老爷闹,可她半辈子就生了两个丫头片子,毛监事一句不能无后,就将她堵了回去。管不住自己男人,她就只能日日作天作地折腾福儿,因为这事毛家最近都成了细米胡同里的笑话了。   周老太太虽怼走了毛太太,却也被气得不轻,因为毛太太方才那话颇有指桑骂槐之意。可此时的她可顾不得生气,因为眼见秦明月一行人已经走近了。   秦明月万万没想到这刚到,就看了这么一场戏。此时的她总算明白宝儿为何会说不喜欢这家人了,怎么说呢?就是有些不好说,给她的第一观感就不好。   一行人刚走到近前,周老太太就扑了过来,一把抱住宝儿,哭了起来:“我可怜的孙孙啊,我可怜的女儿啊……”   一旁站着的两个中年妇人面色有些尴尬,其中一个身穿姜黄色半旧长袄的圆脸妇人走上前来,劝道:“娘,还是进去说吧,这还在门口呢。”   周老太太当即也不哭了,搂着宝儿带头就往里头走。   大家都似乎把秦明月给忘了,不过宝儿可没忘记,从周老太太怀里钻了出来,跑过来拉着秦明月的手。   “姐。”他本是惯性叫月儿姐的,不知为何这次竟叫的姐。   秦明月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不外乎在对外宣召她是他的姐姐。内心的感动自然无法形容,她打算即使为了宝儿,哪怕这些人故意给她冷脸,她也要将这个过场给圆过去。   于是便仿若无事地笑着低头问他:“怎么了?走,快进去吧。”   周家人这才好似发现了秦明月一般,方才那个插话的圆脸妇人走上前来,笑得十分和蔼,又带了些许歉意,“这是月儿吧,长得真水灵。看我们光顾上宝儿这孩子了,竟把你给忘了。快跟舅母进去,娘她老人家知道你们今日要来,可是一大早就起来等着了。”   对方的手有些干燥,骨节也有些大,上面有薄薄的茧子。见这妇人如此热情,秦明月也入境随俗地与她低头羞涩一笑,便拉着宝儿进去了。   周家的房子并不大,只是个一进一出的小宅子,有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倒座房及后罩房。   周家的人丁旺盛,周老太太育有两子一女,女儿自然就是胡夫人了。胡夫人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大弟周文庭,娶妻叶氏,生有两子两女。二弟周文昌娶妻乔氏,生有一子两女。   加上周老太太和周清,一共十几口人,就住在这座不算宽敞的宅子里。   周家似乎没有下人,反正打从秦明月进来后,就见端水倒茶拿果子点心这种杂务活,都是周家两个儿媳妇在做。   与大家见了礼,刚坐下,周老太太又搂着宝儿哭了起来。   哭自己苦命的女儿,哭女婿,顺道还哭外孙可怜,哭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   周老太太一把年纪了,头发都白了,这番老泪横流,着实让人心酸不已。还是叶氏和乔氏两个儿媳妇再三劝说,她才止住眼泪。   大舅母叶氏扬声对外面喊道:“娥姐儿,倩姐儿,还不快端水来服侍祖母梳洗。”语罢,对秦明月笑了笑:“月儿,别见笑,咱们家家境有限,也没个下人什么的,寻常这些杂活都是自己做的。娥姐儿和倩姐儿和你年纪差不多大小,你们倒是可以说在一处。”   正说着,两个妙龄少女端着热水铜壶帕子进来了。   一个穿着蓝褙子,一个穿绿褙子,蓝褙子的那个生得清秀可人,绿褙子的这个模样调皮可爱。长得都不错,就是看样子似乎对叶氏吩咐她们干活儿有些不怎么愿意。绿褙子那个大约年纪小点儿,嘟着粉嫩的小嘴,不情愿的样子特别明显。   到底也没有说什么,服侍周老太太梳洗后,两人就下去了。   之后周老太太一直没说话,倒是叶氏是个热情人,屋里的气氛都靠她调合。   一番闲话过去后,周老太太出声了,话是对宝儿说的。   “你娘命苦,大半辈子就得了你这么一个幼子。既然你爹你娘不在了,以后你就搬来外祖母家,跟咱们生活在一处。咱家虽是条件差了些,但再怎么不济,也能抚育你长大,没得就让你孤苦伶仃一个人流落在外面,惹人笑话。”   这话说得就有些尴尬了。   且不提周老太太至始至终都没和秦明月搭腔,方才秦明月与她行礼,她也只是淡淡一点头,就算过了这茬。现如今秦明月名义上是胡夫人收养的义女,宝儿的姐姐,不管这是不是幌子,至少在表面上如此。   之前大理寺等官员前来确定身份,也默认下了这项事实,此番周老夫人说话却完全将她撇在外头,提也不提之前尚且年幼的宝儿,自打出事后是谁照顾的,感谢的言语一句没有,就这么直杠杠地说要让宝儿以后回周家住。   搁在谁听到这话,心里都不会舒坦。幸好秦明月活了两辈子,心智也比表面成熟,不然该不知道怎么抹眼泪了。   气氛有些尴尬,因为宝儿没说话。   这孩子也是个倔强的,碍于辈分在此,明明心中十分不乐意,还是记着之前秦明月说的话,没有当场闹腾起来。   倒是周老太太见宝儿不说话,有些不乐意了。   “你这孩子怎么还是这么倔,我是你外祖母,这是你两个舅母,你外祖和两个舅舅都在,难道你还打算和别人一起过不成?!”   这话说得又有些戳心窝子了,谁是别人啊。   秦明月还端着得体的笑,没说话也没吱声,倒是宝儿恼了。他一把挣脱开她拉着自己的手,就往秦明月这里跑过来,偎着她,嚷道:“我谁也不跟,我就跟我姐一起!”   周老太太当即变了脸色,叶氏忙站起来打圆场:“娘,宝儿还小,你跟他个小孩子生气作甚。他刚没了父母,是个可怜见的,也是一时还没想开,你让孩子缓缓就是……”   周老太太正欲打断说什么,叶氏忙对她使了个眼色,她这才按下满肚子气,将嘴阖上。虽是没说话,但脸色却是十分难看。   叶氏又一脸笑对秦明月道:“月儿啊,你看这马上就快到中午了,舅母这就去给你们做饭。你和宝儿去找娥姐儿和倩姐儿玩,待会儿等饭好了,舅母去叫你们。”   秦明月当即颔首道:“好的,舅母。”   “宝儿,你知道两个表姐在哪儿,带你姐姐去找她们玩。邵哥儿也在,你俩能玩到一处。”   宝儿还是满脸不愿,秦明月拉他一把,他跟着秦明月出去了。   等两人出去后,叶氏来到周老太太身边,苦口婆心劝着:“娘,你说你跟那丫头片子计较个什么劲儿!”   “一个靠卖唱的戏子竟也想当我周家的外孙女,我可不想活了半辈子了,丢这个脸。”周老太太满脸鄙夷,显然对秦明月有些不屑一顾。   叶氏对这个婆婆简直没话说了,人老且愚钝,唱戏的戏子再怎么低贱,可人家现在攀上了高枝,那就是个金饽饽。   再说了,外面人现在都知道是因为这个卖唱的戏子,河东总督胡成邦及其夫人惨死一案,才得以大白于天下。外面人谁都能瞧不起秦明月,就他们周家人不能,因为这是恩人,做人不能忘恩负义,若是周家人忘恩负义,外面人的口水能淹死他们。   只是这种道理和周老太太肯定是说不清楚的,叶氏也只能说些她能听懂的。她堆着一脸笑,道:“那娘您想想,大姑爷是为了帮朝廷查贪官污吏才会被人害死的,朝廷之前却判了冤假错案,给大姑爷戴上一个贪墨河款畏罪自杀的名头。现如今真相大白,朝廷为了安抚也是为了显示厚待忠良,肯定是要进行追封的。大姑爷乃是正二品的总督,您说朝廷会追封什么衔儿?更何况还留了宝儿这个后,怎么也不会让个幼年失怙的孩子苦无依靠。”   “可……”   “您老千不念万不念,总要念念咱们这一大家子人。您看志哥儿和安哥儿也快到了成婚的年纪,可咱家这种情况,哪有什么好人家的姑娘愿意嫁过来,连新房都没地处布置。咱家是宝儿那孩子的外家,甭管那孩子愿不愿意,以后肯定是要跟咱们一同过的,所以宝儿受益就是咱们受益。现如今咱们紧要做的就是拉拢了宝儿那孩子,至于那戏子,不过是个不紧要的人,以后随便打发了也就罢了,您老可千万别本末倒置弄错了主次。”   乔氏也在一旁道:“是啊,就算朝廷不要脸不给大姑爷追封,胡家还有一座宅子在那儿呢,等宝儿那孩子跟了咱,那宅子不就是咱们了的,到时候咱们这一大家子人总算可以松散松散,也能住得宽裕些。”她生得长脸细目,嘴唇很薄,看样子也是个嘴皮子利索的。   听到这些话,周老太太翕张了下嘴唇,到底将满肚子的不愿按了下去。   叶氏又安抚道:“娘您若是实在不待见那人,由儿媳两个去应付就好,您老装作没看见就成。”   周老太太不耐一挥手,“行了行了,有完没完,这事我不管了还不成!”   一听到这话,叶氏就知道婆婆这是明白了,当即露出一抹笑和乔氏对了个眼神。只是这眼神刚对上,两人就不约而同错了开,显然这两人也不若表现出来的那般和睦。   秦明月和宝儿出了正房,就往后罩房的方向走去。   走到拐角处的时候,见四下里无人,宝儿似乎想说什么,却被秦明月拍拍手制住了。   叶氏口中的娥姐儿倩姐儿就住在后罩房里,一到门口,就感觉出此处的逼仄,房子建得并不高,也没有什么阳光可以照过来。   周娥笑眯眯地从屋里迎了出来,“宝儿,你来了,你是月儿吧?我叫周娥,今年十五。”   秦明月在心里默默算了算原身的年纪,道:“我叫秦明月,今年十六。”   周娥立马做出讶异地模样,道:“那我得叫你姐姐了,我比你小一岁。”   两人随她进了屋里,周家的姑娘们都住在此处。大房的周娥,二房的周倩和周荷,三人一人一间房。周荷的年纪最小,今年只有十二,是个很文静少言的小姑娘。   还有叶氏口里的邵哥儿也在,他是二房的独子,今年七岁,长得圆头圆脑的。但就是性子有些混世魔王,因为他一见着宝儿,就上来要抢他腰间悬挂的玉佩。   祁煊是个有些挑剔的人,对吃穿用住都有讲究,其实让秦明月看他就是有些矫情,因为当初两人从武陟县回开封那一路上,也没见他多讲究。但他一回去后,就立马端起郡王的架子,非贡缎不穿,非珍馐佳肴不食。其实也没有这么夸张,只是他身份在此,从小养尊处优,一切吃的喝的用的俱是最上等,身边侍候的人都是照着这些来安排。   而在他身边,秦明月和宝儿也是受益无穷。   像两人身上所穿的衣裳,就是四喜着人安排的。   当初两人轻装简行去河南,又恰巧赶上季节交替之时,所以身上一应冬装都是新做的。有了衣裳,也得有相应的首饰挂件儿,所以秦明月头上带的簪子,宝儿腰间挂的玉佩,都是随着衣裳一同送来的,两人只管戴上就得了。   秦明月本就不是个矫情的人,再加上祁煊这厮脾气有些怪。看你明明有新衣裳不穿,偏生穿着旧衣裳,他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为了不惹他生气,所以秦明月十分识相。   而宝儿,自然就不用提了。   今儿宝儿腰间所悬挂的玉佩,是一块儿上等的和田玉。   倒不是什么顶尖的玉石,但在周家这种家境人的面前,那就是好物了。所以邵哥儿一看见,眼珠子就拔不出来了,非要抢下来。   也是这邵哥儿寻常欺负惯了宝儿,才没有觉得自己行为有什么不端,只可惜宝儿虽还是宝儿,却又不是当年还未出京时的宝儿了,又哪能任他抢。邵哥儿刚扑过来,他就眼明手快地躲到一边去,邵哥儿冲势太猛,一个不小心就撞在了旁边的桌子上。   当即就嚎嚎大哭起来,哭完了还要伸手去打宝儿。   秦明月没防到这一出,脸色有些僵硬地拦下他,“你想做什么!”   说起来慢,其实这一切不过发生在须臾之间,周倩当即反应过来,上前拽住了邵哥儿,“你作甚!平时调皮捣蛋也就罢了,今日家中来客,你还是劣性不改,还不快给我出去。”   她一面责骂,一面就将邵哥儿硬往外拉。邵哥儿就是不干,与她别着,又去指宝儿,“我就是要他的玉佩,你就得给我,你以前也不是这样的……”   “周倩你还不把他领出去,没得丢人现眼。”周娥走过去一把将两人推了出去,周荷见弟弟闹得厉害,也忙跟了出去。周娥这才关上门,扭头对秦明月笑道:“千万莫见怪,邵哥儿被我二婶宠坏了,说话不着五六的。月儿你快来坐,我给你倒茶。”   秦明月点点头,拉着宝儿就去桌前坐下,周娥去了里间倒茶,她帮着宝儿将身上的衣裳整了整,才道:“你没事吧,他刚才有没有打着你?”   宝儿摇了摇头,想说什么,这时周娥端着茶过来了,忙打住了声。   “茶叶不怎么好,莫见怪。”   “怎么会。”为了表示自己不会见怪,秦明月端起茶来笑着啜了一口。哪知茶刚进口,她就有一种想吐掉的冲动,到底最后还是忍下了,脸上还是一脸的笑。   也是秦明月平时喝惯了好茶,猛地一下喝这种茶铺里十几文一斤的茶,实在不习惯。要知道即使是她当初在苏州那会儿,也没喝过这种。在惠丰园里,招待客人的茶分几等,那会儿钱老板为了讨好秦明月兄妹二人,都是捡着好的往院子里送。   更不用说之后了,秦凤楼爱茶,平日里对茶叶十分讲究,再加上兄妹二人并不缺银子,喝不了那种顶尖的贡茶,别的茶还是不拘。   两人正说着话,周倩从外面走了进来。身边已经没了邵哥儿,周荷也没来,大抵是去看着不听话的弟弟了。   “月姐姐你千万莫怪,我那弟弟是在是个……”她拧着眉歉道,叹了口气。   人家当姐姐的都说成这样了,秦明月自然要说一些邵哥儿还小不懂事的话。谁都知道她在睁眼说瞎话,可即没有当面戳破,也就浑做不知。   这么一来二去,三人就说上了。大多都是周娥和周倩说,秦明月偶尔会附和一句。不过她两世为人,应付这种小姑娘却是没问题的,所以周娥和周倩与她聊了一会儿,顿时亲近感就出来了。   “月姐姐,你头上这簪子真漂亮,能给我看看吗?”周倩一脸钦羡地望着秦明月头上那根金累丝镶宝蝶戏花双股簪。   秦明月愣了一下,微微地低下头,将簪子取了递给她。   周倩接了过来,简直爱不释手,一面抚着一面感叹其做工和分量。这种做派着实让秦明月尴尬癌都犯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端着那不好喝的茶猛喝。   “我能不能试试啊?”   嘴里这么说着,周倩已经往头上戴去了,秦明月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继续笑着。在周倩蹦蹦跳跳去拿了手镜来照,她还赞了一句真好看。   “真好看吗?”周倩对着镜子左顾右盼了一番,照够了,才搁下镜子。   秦明月本以为她要将簪子还给自己,谁曾想她又议论起秦明月衣裳的布料了,于是就被她带着话题一路往下说去,这期间她也一直没想起要还秦明月的簪子。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   直到周荷来叫她们用午饭,秦明月领着宝儿先出了门,周倩和周娥紧随在其后。   走过拐角处的时候,秦明月利用眼角余光看身后两人似乎在争论什么,还拉拉扯扯的,她就心想这簪子恐怕是要不回来了。   宝儿在一旁欲言又止,她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   果不其然,在饭桌上的时候,乔氏夸了句这簪子真好看,是打哪儿来的。   周倩含笑不语,羞中带怯地看了秦明月一眼。   乔氏当即恍然大悟,一脸笑道:“月儿这怎么好意思,你来家中做客,竟送这么贵重的东西给这丫头。”又去斥周倩,“还不快取了还给人家。”   周倩一脸委屈:“我和月姐姐好……”说着,还欲言又止直拿泪眼去瞅秦明月。   都闹成这样了,秦明月能说什么,只能说不当什么。她话音还没落下,周倩就破涕为笑道:“月姐姐你真是太好了,谢谢你。”   秦明月笑着,心里却想:这是遇见古代版绿茶婊了,真没想到这么小的女孩子,就被家里教成了这样。   一顿饭吃得秦明月是难受至极。   饭菜好不好是其次,就是自打来了后,这一出出闹的,实在让她打心底觉得不舒服。于是吃罢饭,她就匆匆忙忙告辞了,借口说还有其他事情。   而宝儿自然也跟着要离开。   周家人脸色有些僵硬,秦明月视若罔闻,将场面话说完后,就拉起宝儿匆匆出了门。   护卫们一直在门外守着,见秦明月二人出来,就跟了上去。周家人不好再拦,只能蔫蔫作罢。   待秦明月二人走后,叶氏当即就寒了脸,眼中满是滔天怒焰地瞪着周倩:“你眼皮子就这么浅?坏了家里的大事,我看你爹怎么回来收拾你。”   一个做伯母的如此指责侄女,显然是有些过火了,可叶氏实在气得慌。合则她一上午的功夫都做无用功了,本来她劝下婆婆,还打算吃罢饭再提提让宝儿来周家住的事,这下全白搭了。   不光是叶氏,周老太太脸色也不好,不过大儿媳妇已经出头了,她就坐在一旁看着。   周倩没料到大伯母会这样,女孩子家都是要脸面的,当即羞得哭了起来。   乔氏在一旁不依了,“怎么了怎么了?不就是一根簪子,是那秦明月自己愿意要给倩姐儿的,怎么就成倩姐儿眼皮子浅了?!”   “你们母女俩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的眼皮子浅还死不要脸。你当我不知道,那么贵重的簪子人家谁不给,偏偏就给了她,还不是她是死乞白赖硬要过来的。娥姐儿都跟我说了,还有邵哥儿,之前怎么交代他的,不要再欺负宝儿,今儿人家刚来,又要抢人家的东西。你们这一家子只差都掉进钱眼里都钻不出来了,因小失大,说的就是你们这样的。”   打人不打脸,说人不说短。   乔氏即使心里明白自家人是怎么样的,也容不得大房这么说自己。她惯是个泼辣货,本身又是市井出身,娘家是开酒肆的,没嫁人那会儿就经常和人站在大街上骂架,此时又怎么会惧了叶氏,当即就和她对骂了起来。   其实按照乔氏的身份,怎么也嫁不到周家来,毕竟周家也算是个官家,还有个做官的女婿(那会儿胡成邦还没做到郎中的位置,还只是一个七品小官)。但架不住周家老二不成器,寻常就爱喝上两盅,老娘管得严,就上酒肆喝。喝了没银子会账,就欠着,欠着欠着给不起了,就把人家酒肆老板的女儿给娶了。   心想这下总不愁没酒喝了吧,可惜变成女婿后,待遇反倒降了。再去喝不要钱的酒,老丈人就将他往外头撵,可把周家老二给气的,可惜媳妇已经娶回来,也只能认了。   都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几年,谁不知道彼此的那点儿不能见人的破事,所以叶氏和乔氏吵得格外热火朝天。   而周老太太也就坐在那里听她们吵,换成以前她还会生气,现在也不知是麻木了还是怎么了。   至于周家的左邻右舍自然都听到这边的动静,就坐在自家院子里听,浑当是个乐子,以后出去还能增添些谈资。这场闹腾直到周家的男人们陆陆续续都回来了,才算罢。   其实也没算罢,因为第二天关于周家人还是死性不改欺负大女儿家的孩子,把孩子欺负跑了的事,就传遍了整个细米胡同。   对周家的事多少知道些的,都骂了句该。   要知道以前周家大女儿周柔可是最孝顺的,当年周家就靠周清一个人俸禄过活,全指着周家大女儿夫家的补贴,周家两个儿子才能娶妻生子,还养了这么一大家子人。   可惜这家人贪婪无厌,把人当傻子欺负,把大女儿一家欺负生分了,和家里生疏起来,不到逢年过节,从不往家门走。   后来大女婿胡成邦升了河东总督,一下子从五品官做到正二品,周家人都快乐疯了,逢人就显摆,说这下大姑爷要接他们过好日子去了。可惜人家深知这群人的秉性,一家人悄悄地就出了京。   后来出了河东总督因贪墨河款事发畏罪自杀,及其满门被暴民闯宅所害一事。换成任何一户人家,自家女儿女婿家出了这种事,怎么都要过问一二,哪怕帮不了什么,帮着办下后事总是可以的。可这户人家倒是奇葩,那阵子连家门都不敢出,生怕被连累。   之后事情反转,原来胡成邦并不是贪墨河款,而是为了替朝廷查贪官污吏才会被人所害。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胡家也没绝后,还有个幼子在。不出胡同里的人所料,周家人又开始折腾起来,可就他们打得那点小算盘,是个瞎子都能看出来,不然之前毛太太也不会那么讥讽周家人。   细米胡同里的人家都在等这一家作天作地把事情给作砸了,果不其然!   不过这一切,周家人并不知道,他们依旧汲汲营营打着想把宝儿要回来的主意。   *   回去的路上,宝儿十分沉默。   “怎么了,还在想那事,不过就是根簪子罢了。”   宝儿抿着嘴角道:“我一直不喜欢他们,每次来这里,他们总是欺负我。”这个他们,自然指的是以邵哥儿为首的几个周家孩子。   邵哥儿算是最直白的,想要什么直接抢,另外几个则都是哄着骗着。   胡成邦自幼失怙,从小由祖父母养大,等他好不容易中了举,祖父祖母相继去世,所以也算是孤家寡人一个。当初他之所以会娶了周柔,还是一个同僚的妻子帮着操持做的媒。   其实按理说胡成邦能以二十出头的年纪中进士,也算是个青年才俊,原本可以不用娶这样一户人家的女儿为妻。只可惜他生性沉默寡言,又无亲无故,这种身世的人在讲究一些人家的嘴里那就是天煞孤星,也因此在婚事上一直被蹉跎。   而周柔因为家里的拖累,年逾二十都还没嫁出去,被拖成了老姑娘。刚好做媒的那家认识两家人,经过从中间这么一说合,两人的婚事就算定了下来。   胡成邦这人虽是性子沉默了些,却是个疼妻子的人,知道老丈人家的家境不好,每次拿了俸禄后都会给老丈人家送银子。送的次数多了,就成了理所当然,要不然怎么说升米恩斗米仇呢,人就是这么惯出来的,周家人越发肆无忌惮起来,尤其是周文庭和周文昌两人娶妻生子以后。   直到久未有孕的周柔生下了宝儿,大抵是为母则刚,也可能是物极必反下的反弹。在胡成邦升了五品郎中后,周家人一直想让胡成邦走关系给两个小舅子找个差事做。可以胡成邦这种性格,又哪里做得来这种事。就这么闹着闹着,有一日周柔爆发了,和娘家的人大吵了一架,自那以后就断了给娘家的补贴。   这下周家人慌了,可慌了也没用,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世上可万万没有出嫁女成日里贴补娘家人的道理。   周家人被逼得实在没办法,这才改了许多,如是又过了两年,彼此的关系才稍微好了些。   但也仅此而已,除了逢年过年,周柔却是再不像以前那样,总带着丈夫和儿子往娘家跑了。   不过每次回去,周家人都会变着方法从胡家人身上弄点东西,所以宝儿打小就被东西抢习惯了。若不是家逢大变,一向腼腆内秀的宝儿也不知道反抗。   听完这些故事后,秦明月再一次感叹周家人的奇葩,才安慰道:“既然不喜,咱们以后就不来了。”   “可他们让我以后和他们住在一起。”宝儿抿着嘴角,神色有些忐忑。   提起这事,秦明月也蹙紧了眉头。   父母俱都不在了,又没有其他别的亲戚,按理说当外孙的住在外祖家是必然的,可周家那群人——   “等回去后我问问你祁叔再说,总不至于让你跟他们一处。”   很快就到了那座私宅。   这地方是祁煊临时安排的,本来是住在安郡王府最好,也最安全。可祁煊想着秦明月以后是要嫁给自己,作为一府的女主人自然要堂堂正正从中门里迎进去,哪能就这么随意住进去,于是才有这处私宅。   宅子并不大,两进两出,里面的下人和府卫都是临时从安郡王府抽过来暂用的。   两人进了宅子,祁煊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见这一大一小愁眉不展的样子,他当即了然地扬了扬眉。   接下来要说的话并不适合宝儿在一旁听,秦明月就让他先下去了,自己去了祁煊身边的花梨木圈椅上坐下。   “你该不会是早就知道今天要发生的事了吧?”   祁煊也没有遮掩,点了点头:“周家和胡家的事并不算是什么秘密,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秦明月叹了一口气,有些犹豫道:“宝儿不想和周家人一起生活,而且我也不想让他去周家住。你看能不能想想办法,将宝儿要回来,跟咱们一起?”   这句‘跟咱们一起’,让祁煊听了心里很舒坦,本来他还准备卖卖关子,让她用‘好处’贿赂贿赂自己,自己再答应下来,这下也顾不得这些了,当即爽快道:“这事不难办,不就是群不顾脸面以大欺小的人嘛,对付不要脸的人最简单了。”   秦明月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有些质疑他这最简单的办法,是不是以势压人,让周家人不敢来找麻烦。   祁煊自诩是秦明月肚子里的蛔虫,又哪能看不懂她的意思,扬了扬下巴,道:“你也太瞧不起爷了,爷是那么蠢笨的人?将这些人扔出京不就得了。”   秦明月当即眼睛一亮,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倒是个好办法,谁都挑不出错处。   祁煊端起茶来啜了一口,又道:“现如今胡成邦的案子已经办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看上面怎么说,至于剩下的其他事,和你们都没有什么关系……”   秦明月顿时惊喜道:“那意思就是说,我可以回去了?”   看着她喜形于色的样子,祁煊心里分外不是滋味,“合则在你心里,爷还没有那戏园子重要。”   瞧他那酸气直往外冒的样子,还有他眼中隐隐闪着‘你若是不把爷哄高兴,爷就尥蹶子给你看’的威胁,秦明月心中一哂,忙软言温语哄着:“怎么会呢?我只是太久没见到大哥他们了,有些想他们,而且你不是说我二哥回来了吗,我已经一年都没见着他了。”   听到这话,再看她温柔小意招人稀罕的模样,祁煊心里不舒服感才淡了下去,不过旋即面色变得诡异起来。   她瞅着他脸色,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道:“怎么了?难道说我二哥没回来?”   “他回来倒是回来,就是有一件事——”   秦明月着急地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别卖关子了行不行!”   “瞧你急的。是好事,你大哥要做官了。”   “做官?”秦明月当即愣住了。   *   直到秦明月软磨硬泡硬是让祁煊同意她回广和园一趟,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别这么久,大家看到秦明月都是挺高兴的。围着她问来问去,问了好些事,秦明月一一答了,才算放过她。   秦明月这才有了空档去看秦海生,她已经隔了快一年多没见到的二哥。   大抵是孪生兄妹的原因,秦明月看到他十分激动,那种打心底泛起来的激动和颤抖,是她怎么都没办法控制住的。   秦海生一身青袍,面容依旧的清俊非常,身姿挺拔而消瘦,一直对着秦明月笑。   “二哥!”   看到这笑,秦明月只觉脑袋一懵,人就扑了过去。   扑进那温暖的怀抱中,眼泪下意识地就掉下来了。其实哭着的时候,秦明月还在想,她怎么就哭了呢,可就是忍不住。   秦海生一面给她擦着眼泪,一面安抚地轻拍着她,“好了,别哭了,二哥这不好好的吗?”   即是如此,秦明月还是哭了一会儿才打住。   老郭叔他们已经退出去了,房中就只剩了兄妹三人。   秦凤楼用热水浸湿了个帕子,递过来给妹妹:“都这么大了还哭,眼泪都把海生给淹了。”   秦明月窘窘地拿着帕子擦脸,低着头也不出声。   等她净了面,兄妹三人这才又坐了下来。   “好了,跟我和大哥说说你和那安郡王之间的事吧?怎么你就成了那前河东总督的义女?”   秦明月正想说她一直没办法露面,祁煊不是来说过这事嘛,却被秦海生打断:“二哥不听别人说,只想听你说。”   顿了一下,他面容变得复杂起来,“是不是他逼迫你了?”   望着他担忧的眼神,秦明月忍不住有些羞涩地摇了摇头,小声道:“他没有逼迫我,他是个好人。”   接着,她就将她与祁煊之间的事,大略了说了一下。   自然是去糟粕,捡了好的说,若是让她大哥二哥知晓这人早在苏州的时候,就对她纠缠不清,恐怕会对他产生不满。如今她和祁煊既然已经挑明了,自然不想多生误会。   听完后,秦海生点了点头,“照你这么说,这安郡王是个心有大义之人,虽是声名狼藉了些,但他能不在乎咱们的身份,为了娶你做出这么多事来,也算是对你有心了。”   一听这话,秦明月又忍不住红了脸,甚至心里还有些按下不下的甜意。   秦明月的事说完,自然就轮到秦凤楼要做官的事了。   对于大哥要做官的事,她惦记了整整一个下午,此时自然忍不住问了出来。   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她二哥秦海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张太乐署乐正的任命状,之所以说秦凤楼要做官,俱是因为此。   本来秦凤楼一直坐在旁边没说话的,听到这茬,忍不住就出声道:“海生,这事大哥不答应,这本是你的委任状,你怎么能给大哥?!你一直与我僵持不下,如今月儿也在,咱们就把这事好好说道说道。”   听了这话,秦明月才知道原来这事还有待商榷,她忍不住问道:“对了,二哥,你这张任命状到底是从哪儿弄来的,要知道——”   接下来的话,她并未说,秦凤楼和秦海生也知道其中的意思。   要知道他们可是贱籍,贱籍之人是不能做官的。   这才是秦明月一直惦在心中的事,一年之前她和大哥还为着自己的身份而悲愤着,他们之所以会来京城,恰恰就是为了想改变自己的身份。   其实让秦明月惊诧的并不是改变身份,打从朝廷那边默认她为前河东总督胡成邦之女,她户籍上的身份已经变了。因为这事,她还特意地问了一下祁煊,祁煊说这事不用她操心,户部那边会有人办的。   她甚至还想,等这阵子忙过了,看能不能拖祁煊帮忙,将大哥二哥和念儿他们的贱籍给除了。她觉得这种事对祁煊来说,应该不算是难事,所以她并不惊诧,她惊诧的是为何他二哥能弄来一份吏部发下来的任命状。   难道说是祁煊给办的?可她又觉得不是,以那人的性格,他若是办了什么事想讨好她,早就嚷嚷给她知道了,怎么可能忍得住。   那既然不是祁煊,又能是谁?   她忍不住地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事,脸色不禁怔忪起来。   秦海生似乎感觉到妹妹多想了,笑着对她道:“这事具体的来龙去脉,因为二哥曾答应过别人,不对外道出,所以小妹你就别问了,你只要知道这任命状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就好。”   “可——”   望着那张熟悉的脸上有些陌生的笑,到底秦明月没有将之后的疑问说出。   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问。   秦海生这才扭头又对秦凤楼道:“大哥,这委任状上面又没写名字,你来做这个官,与我来做,又有何区别。不过是个从八品芝麻绿豆大的小官,你我兄弟二人还推来让去什么?且这太乐署乐正本就是掌乐之官,你是我大哥,难道不知道我的底子?让我唱戏可以,这音律之事我又不通,总不能去了让人笑话。”   这倒是事实,秦海生从小在唱戏之上天赋惊人,可在音律之上,却是从未涉足过。也是有秦凤楼美玉在前,再加上秦海生着实抽不出空来学这个,他的所有时间都奉献给了学戏上。   莫名的,秦凤楼显得有些焦躁,他来回不停地踱着步,时不时看秦海生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说不出口。   终于,他狠下心来,一咬牙道:“海生,你告诉大哥,你有没有……有没有……”   “有没有什么?”秦海生仿若未觉,依旧笑着。   秦明月仿若被针扎了一下,忍不住道:“大哥,你别问了!”   可一向疼爱弟妹,甚至从不会咄咄逼人的秦凤楼,今日却莫名固执起来。他眉头压得很低,眼神直直地看着秦海生,紧紧抿着嘴角:“你必须告诉大哥,若不然这任命状你自己收回去!”   兄弟二人都是同样的斯文俊秀,唯一不同的是,秦凤楼清秀占多,容貌并不能让人惊艳,但却气质出众,浑身充斥着一股儒雅的气质。而秦海生却是俊美的,这种美并没有歧异,美得并不女性化,而是一种介于男性与中性之间的美,说是潘安再世也不为过。且年纪越大,越是俊美,反正秦明月隔了一年多再见秦海生,发现竟有些不敢直视他的脸,因为那种俊美会让人忍不住产生一种窒息感。   且兄妹二人的区别也越来越大了,明明是同一张脸,秦明月却偏为女性化,整个人是娇美且柔媚的。而秦海生则多了一股阳刚之气,给他俊美的外表增添了一股别样的气质。   似乎也变得从容,以前的秦海生总是让人忍不住心生保护之意,而如今的他,却是稳重笃定起来。   秦明月总算明白二哥是哪里变了,不光是外貌,不光是气质,而是他的笑容。以前的二哥从来不会笑这么多,而如今这笑容似乎永恒不变的挂在他的脸上。   她不禁怔了一下。   而那边,秦海生还是笑着,笑容里的味道却变了,似乎有些忍俊不住:“大哥,你想到哪儿去了。好吧好吧,我把事情告诉你们,其实也没什么好遮掩的,就是之前那事我是被人救下的。因为一些原因,当时我不能露面,也不能来找你们,可人却是好好的。为了感激救我那恩人,我就用唱戏偿之,大抵是因为我戏唱的好,在我回来的时候,人家送了我这张任命状。”   “真的?”秦凤楼皱着眉,依旧有些不信。   秦海生笑着,点点头:“真的。”   其实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秦明月更是担忧了。她忍不住抬头看了大哥一眼,刚好对上大哥看过来的眼神,兄妹二人眼神交汇,到底没把疑虑再问出来。   秦凤楼略微一沉吟,抬眼郑重地看着弟弟:“这官你真不做,要知道——”要知道这可是官。甭管大小,算是一种身份彻头彻尾的改变。   “我还是喜欢唱戏。”秦海生浑不在意地笑道。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   既然事情已经说清楚了,秦明月也未在广和园留宿,而是又回了私宅。   这是她答应祁煊的。   在事情还未尘埃落定之前,她是不适宜出现在广和园里的。祁煊的意思是最好等朝廷将查封的胡宅还回来,到时候她和宝儿一同搬到胡宅去,算是一种身份的宣示。   不过祁煊并没有明说,但秦明月已经从他的行为举止中看出了这个意思。   而现在摆在她面前的就是,以后她还能不能唱戏。   打从一穿越过来,秦明月面临的困境就让她必须迎难而上。她不得不也只能利用自己在现代那会儿的谋生手段,继续在这里混口饭吃。汲汲营营一年多,名声闯出来了,期间发生了不少事,而她一直耿耿于怀的身份也改变了,唱戏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似乎就成了‘鸡肋’。   有它没它都可以,因为这个世道的女人是不用自己谋生的。当一个女人嫁了人,她就从依附娘家,变成了依附丈夫。不管这个男人好不好,能不能养家糊口,她都不能有其他异议。   若是用别的其他手段贴补家里也就罢,偏偏是唱戏,是世人最不能容忍的女子在外面抛头露面。   祁煊一直没说,秦明月也就一直没提这事,没人知道当初她答应嫁给祁煊,是下了什么样的决心。她舍弃的不光是自食其力,也是她一直以来的坚持。   可她认为他值,当一个男人为了你绞尽脑汁,从苏州到京城,从京城到河南,跨越的何止千里,他巧布暗棋,密密织网,也许之间存在过隐瞒,却不能抹除这份心。   所以她说不出拒绝的话,也生不出拒绝的心。   可当一切都定了下来,她又不甘了起来,难道她嫁给他以后,就只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中相夫教子?那是她想要的生活?   秦明月想不出答案,于是这件事就一直放在她心中,她在想要不要坦诚公布和祁煊谈谈。   而在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事。   那就是关于追封前河东总督一事,已经被提到朝堂上议了。   这个封赏必须给,不然寒的何止是胡成邦的英灵,而是数百数千甚至数万官员的心。以后若再有等同之事,谁还敢给朝廷尽忠?!   胡成邦死之前是正二品的官身,按照朝廷的惯例,三品之上的官员若是为朝廷牺牲,亦或是为朝廷做出一定的功绩,是需在其死后进行追封,并需给其一个谥号的。   这个谥号一般是根据其生前功勋及品德给出,有这么一句俗话,文正武穆,这是文臣武将最梦寐以求的谥号。   历代文官之中,以‘文正’为最高一等的谥号,这种谥号一般是不轻易给出的。能得到这种谥号的,都是为朝廷做过很大的功绩,或是品德高尚从未有过毁誉,抑或是为当代文人所敬仰之人,才配拥有这个谥号。   显然胡成邦是够不上‘文正’的,但他的死却又是撕开河道弊政之契机。不管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缘由,事实本就是因为他,祁煊才顺利打开了一个口子,让河道弊政得以显现在世人眼前。虽这事至今依旧僵持不下,朝堂之上为此闹得沸沸扬扬,但对胡成邦的肯定是毋庸置疑的。   而现如今的问题就是给他一个什么样的谥号,如何去追封。   按惠帝的想法,他巴不得能看到下面这些人吃瘪跳脚,自然要借着此事狠狠打脸,怎么高调怎么来,于是他便提了‘文正’这一谥号。   显然他的这个想法是没办法顺利如愿的,打从宋朝完善了‘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种模式,大臣们的地位就一日比一日高。直至明朝中后期,更是达到了巅峰,一众文官把持朝政,皇帝若是想做什么事,可不是随心所欲的,先得大臣们答应再说。   这种模式甚至遗留到了大昌朝,□□成事本就是结合了几方势力,自然少不了要整合一众前朝文武官员的势力。大昌朝绵延至今,已是三代,虽经过□□、先帝的努力,已经拔除了不少把持朝纲的毒瘤,可依旧不是皇帝说了就能算数的。   最起码私底下不是,因为这些个党派、世家、簪缨豪门已经学会了从面上和皇帝怼,改为了私下和皇帝作对。   一切皆是为己身利益。   而现在就是因为这胡成邦,那安郡王借此将天给捅破了,捅破了不说,还给全天下人看见了。凡是人必然要脸,所以大家最近都忙着上蹿下跳拾遗补阙,恨不得就当这事就没发生过,怎么可能愿意惠帝给其一个‘文正’的谥号?   要知道谥号算是盖棺论定,也是当世人对逝者一种评价及肯定,是史书上要记载的。给对方一个‘文正’的美谥,就是在对自己等人的一种贬义甚至挑衅。   也因此惠帝刚提了这个谥号,就被众朝臣给挡了回来。   他们自然不能明着怼,而是引经据典、旁征博引,甚至把前朝乃至前前朝的史书都给搬了出来,用来说服惠帝这么干是不行的。   好吧,文正不行,那退一步,文贞行不行?   文贞也不行。   惠帝又提了文忠,可是文忠也被人挡了回来。看样子这些朝臣是不愿给胡成邦用第一等的‘文’这个美谥。   这下惠帝龙颜大怒了,吹着胡子说,你们既然说这不行,那也不行,那你们拿一个出来朕看看。言下之意若是你们拿出来的不合意,就别再管朕想怎么干了。   众朝臣见此,下朝后聚在一起磋商了几日,终于拿出一个即过得去不会让惠帝太恼,又不会太出格的谥号——忠毅。   ‘忠’这个字是美谥,但却是美谥中比较平庸的,因为但凡能够得到谥号的朝臣,哪个不是对朝廷尽忠,担得起‘忠’这一字。至于毅这个字,那就更平庸了,随便拉个人来都能和毅扯上点关系。   惠帝收到这份草拟,连着两日没有动静,正当下面一众官员忐忑不安之际,他批了个准字,另外又多加了一份诏谕,追封前河东总督为忠毅伯。   对此,众朝臣没有任何意见,君不见皇城根儿下头上有爵位的都快泛滥了。光有爵位没有实权,不过是领着俸禄的空帽子,更何况胡家现如今就一个孤女一个幼子,能成什么大器。   其实众朝臣对惠帝为何会如此决定,心中也有所明悟,大抵是在为了那放荡形骸不成体统的安郡王铺路吧。   啧啧,圣上对安郡王这份心真是没说的,为了能让他把那个戏子娶进门,也算是呕心沥血了。   事情既已经定下,次日圣旨就下了。   与圣旨一同到的,除了赏金百两等这类制式的赏赐,还有让胡成邦之子胡君宝袭爵的诏谕,以及一栋大宅子。既然有了爵位,肯定需要相配的府邸。另外还有胡家以前所住的宅子及抄没的家产,一并都还了回来   圣旨一下,获知这一事情的人都有些瞠目结舌。   对于谥号这类与许多人都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是没有太多人去注意的。可追封爵位,就让人有些吃惊了。   要知道诸如此类的追封亡臣,一般都是追封个散官或者勋级,就是个名头,其实是没有什么实惠。但是爵位和这种只有名头的散官勋级不同,爵位可以世袭,就算不能世袭,也能福荫几代子孙。   更不用说是一个八岁承爵的小伯爷。   得到这一消息,细米胡同里的周家当日就放起爆竹来,见人就说皇恩浩荡体恤忠后,竟降下如此恩泽。言外之意自然是,你看我家外孙(外甥)都成忠毅伯,以后咱们的身份可就不一样了,至少和你们这群人不一样。   虽然这话并没有明说,但是个人都能看懂周家人的意思,那个膈应劲儿就别提了。   周家人扬眉吐气了,也知道这是受了秦明月的好处,没有安郡王在后面使劲儿,别说爵位了,给你赏些金子就是不错的。   周老太太这才终于对秦明月的身份尽释前嫌,用她的话来讲——   “看着她还能办些事的份上,背后又站着那样一位爷,以后下次再来家里,我就不甩她脸子了。”   叶氏在一旁笑得见牙不见眼,“还来家里做甚,咱们家这么逼仄,听说圣上赏了宝儿那孩子一栋大宅子,以后咱们就搬进那伯府里去,这样一来也能照应宝儿那孩子一二。”   “住大宅子了,住大宅子了!”邵哥儿在旁边拍着巴掌。   周家其他人也都一脸兴奋喜悦的笑,笑得与荣有焉,笑得感同身受,恨不得自己就是那忠毅伯。   更不用提周倩和周娥了。因为家里身份太低,她们俩明明到了适婚年纪,却一直没说上人家。其实也不是说不上,而是两人眼光太高。如今成了伯府的小姐,想必京中一众青年才俊自是任她随意挑。   乔氏笑得牙花子都能看见,忍不住开始布置起来,“等到了伯府,最大的正院肯定是给娘和爹住,咱们就住在侧院里。那伯府肯定跟咱们家不一样,院子也多,到时候咱们一人一个院子。我不像大嫂,日里操持着家务,到时候管账的事就交给我吧,我当姑娘那会儿就在娘家酒肆中管账,肯定管得大家都没得挑。”   听到这话,叶氏有些不乐意了。   合则她就是干活儿的命,她乔氏就是管账房的?叶氏就算再出身小门小户,眼界也不高,但也知道但凡提到管账,那就是把持着家中的银钱和进出帐。   她皮笑肉不笑的,拿眼睛去斜乔氏:“那怎么好劳烦弟妹,俗话说长兄为父,长嫂如母,这种活自然也是我这个做大嫂的来了。至于你大哥,他就帮着宝儿那孩子管着伯府对外的事,你和二弟两个就管当老爷太太就好,何必操这些心。”   乔氏不同叶氏的性格,说话历来直接了当,也不如她隐晦。当即就刺道:“哟,合则大嫂这是和大哥打算将整个伯爵府都给把持住了,咱们都要在你手下过活?我告诉你,没这么好的事,你妄想!”   两人又吵了起来,吵得那叫一个口沫横飞。   周家的男人纷纷掩面,各找各的借口躲了出去。历来这种事男人就不掺和,一来是嫌烦,二来也是搀和进去就不是妇人之争,而是兄弟阋墙了。   就在这时,周老太太一拍桌子怒道:“都给我闭嘴,以后这账我来管!”   *   最终掌管整个伯爵府的大权,还是尽收于周老太太一人手中。   叶氏和乔氏再不甘愿,也不敢跟婆母□□,只能暗中计较怎么才能从周老太太手指缝里掉下来的,分个三瓜两枣什么的,顺道还不能便宜对方。   当然,这里且不提。   搬去伯府的事即已定下,利益也划分好了,次日一大早周家一家人就穿戴体面地去了位于内城西堂子胡同里的忠毅伯府。   这忠毅伯府以前是前吏部尚书家的宅邸,此人因党争落败被致仕,宅子就被朝廷收了回去。此番追封前河道总督胡成邦为忠毅伯,这宅子就被当做伯府赏赐了下来。   远远就看见三间朱漆大门前,两边各放了一个活灵活现的石狮子。正门其上挂一匾额,上面用金漆写着几个金灿灿的大字——‘敕造忠毅伯府’。   以往周家人打这些公侯伯府前经过,根本不敢到近前来,只是挨着街角走,此时再见自然是不一般的感受。   首先是心情就不同了,以前是畏惧中夹杂着钦羡,此时除了激动,也全都是激动。   看着那正红色的朱漆大门,看着正门上的那几个金漆大字,周家人格外的意气风发。以后他们就是住在这里的人了!   才不过巳时,伯府大门是关着的,门前也不见有人守着。   到底周清为官多年,略微沉吟了一下后,就指使儿子去了角门处。   哪知两处角门也是关着的,好似里面并没有住人。本来难耐的激动心情此时都变成了不耐,周家二儿子周文昌挺胸叠肚地上前使劲拍门。   连着拍了十多下,也不见人应声,他不禁骂了起来:“人呢?都死了不成!”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走出来一个神情格外不耐烦的仆役。   “什么人如此大胆?竟然敢在伯府前喧哗!”   周文昌本就一肚子气,见一个下人就如此跋扈,当即骂道:“瞎了你个奴才的狗眼,我是你家舅老爷!”   那仆役以为这人是骂他的,回骂道:“我才是你舅老爷,你个鳖孙子敢在爷爷头上占便宜,瞎了你的狗眼。滚滚滚,再在门前不走,我就去官府叫人了。”   周文昌被气了个仰倒跌,当即撸袖子想上前打人,那仆役见势不妙,砰的一下关上了门。   周家人被这刁奴气得不轻,周文昌更是站在门前就骂了起来。可想进府惩治这刁奴,得先进门再说啊,于是又上前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又打了开,这次走出来五六个人。方才那个和周文昌对骂的仆役也在其中。   为首的一个方脸汉子皱眉道:“你们到底是何人?在府前纠缠不清,这里可不是其他地处,而是敕造的忠毅伯府。”   周文昌又想上前骂人,被他爹周清拉住了。   周清板着老脸,“我等是这府上主人的外家,我是他的外祖,这是他外祖母以及舅舅舅母。宝儿究竟是如何□□下人?竟教出这等恶奴!不问究竟,上来就骂人,我等会进去倒要好好问问宝儿那孩子,这就是忠毅伯府的规矩?!”   不得不说,当爹的还是比儿子会说话。那周文昌上来就只知道跳脚骂,周清这一番话连消带打,即表明了自己等人的身份,又有威胁示威之意。   他大抵是想吓住这些人,只可惜让他失望了。   那方脸汉子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露出一个似笑非笑:“小的当是谁啊,原来是周经历周大人。不过您老大概误会了,目前这座宅子还未交予忠毅伯使用,暂时由工部修葺。且咱们也不是忠毅伯家的下人,乃是工部的人。”   周清面露吃惊之色,“那宝儿那孩子现在在哪儿?”   “那小的就不知道了,小的只知道忠毅伯还未递话说要搬进来。”顿了下,此人又露出一副诧异之色,“难道诸位是上门做客的?即是外家,应该知道忠毅伯还没搬进来才对。”   “这……”周清面上露出尴尬之色,“我们也多日未见到宝儿……”他正欲说宝儿那孩子,可想着对方一口一个忠毅伯,也觉得自己说话有些不够谨慎,遂改口道:“我们多日未见到忠毅伯了。”   此人点点头,眼光奇异地瞄了瞄眼前这些人,“诸位还是等忠毅伯搬进来再来吧,不用这么心急。”说完,这人就拱拱手,带着人进去了。   这话将周家人臊得,恨不得当即找个石头缝钻进去。   本来周家的女人没说话的,见此就想反唇相讥,还是周清一个警告的眼神制住了她们。   门再度从里面关上了,此时周家人却换了一副心情,充满了憋屈、羞窘,甚至是窝火。   “这人说话也太难听了,什么叫咱们不用这么心急!”所以说乔氏这人就如叶氏形容她那样,满肚子的草包,浆糊的脑袋,眼里除了认得银子,也认得银子。   “你能不能闭上你的嘴!若不是你急着要住进来,咱们这次何必丢这么大的脸!”这是周老太太迁怒了。   乔氏就想反驳,被周文昌拉了一把,“还不闭嘴,丢人现眼还嫌不够!”   “我怎么丢人现眼了?”乔氏不依不饶。   这时周清黑着脸,出声了,“都给我闭嘴,回家!”   *   而与此同时,秦明月和宝儿正在商量搬进忠毅伯府的事。   既然宅子赏下来了,肯定是要搬进去的,且工部那边也递了话,说宅子已经修葺好了。   自然是紧早不紧晚,因为眼见这两天阴沉沉的,莫是要下雪。等下起雪来再搬,怕是要大费周章。   大后天是个黄道吉日,宜乔迁动土,秦明月就定下了这一日。   事情定下后,她就命人去忠毅伯府传话,另外这处私宅的下人也要迁过去。   朝廷只赏了宅子可没赏人,下人都需要自己准备,那偌大一个伯爵府光秦明月和宝儿两人可是不成,前院得有门房有回事处有跑腿的仆役,后院得有管事妈妈洒扫丫头端茶倒水侍候人的丫头,马房和花园里都缺不了人,既然是伯府,肯定是要把架子搭起来。   宝儿尚年幼,这些事都得秦明月去操心。   幸亏祁煊为其分忧,把这处私宅里侍候的人都送给了秦明月,不然她还不知道怎么办。即是如此,人还是不够,还得买人。   最近这些天秦明月都快忙晕了,不光这里,广和园那里她也得顾着。   她去河南以后,《秦画》便停了,也幸好之前训练了一批人出来,又因当初义演时为了凑场,她拿了一些引人发笑的小故事出来给他们演小剧场。本是凑场子,谁知无巧不成书,之后竟有许多看客过来点名要看这种戏。   何锦和秦凤楼集思广益,便特意将这作为广和园一个招牌大肆宣传,并又撰写了几个符合当下人口味的惹人发笑的戏本子。戏推向市场后,竟然反响不错,也算是开辟了一个新市场。   这种小剧场故事短,以笑料为主,一场就能演一个,对角儿以及道具背景乐的要求也不高,只要会演会逗乐就成。其实这也不算广和园另辟蹊径,本身戏剧中便有丑角这一派系。只是一般都作为副衬所在,只在一场戏中占极少一部分,而广和园却是将‘逗乐、滑稽、插科打诨’单独挑出来作为主打模式。   且也一改之前丑角为了扮丑逗笑,都必须花上一副滑稽的面相,而是以戏的剧情为主,已经从表层进入了更深一层次的层面。   这就比较考验写戏本子人的功底了,因为逗笑可不是人人都会的。为此,秦凤楼闭门钻研了近半个月,将秦明月写出的戏本子翻过来覆过去的看,就是为了能从中体会出那其中的一丝窍门。为此他还出门游走各处街市,观察当下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希望能够得到一些素材。   也算是秦凤楼还是有些天赋的,终于摸到了其中的窍门。不过写过几个戏本子后,他就发现这种戏本子特别费脑,有时候他能挑灯一夜,却写不出几个字,只差没把头发都能扯下来。   乐叔见他这种状态,十分担忧,便出主意让他请人来写。   历来少不了一些穷苦书生了谋生帮戏园子写戏本子,只要能出得起价钱,不愁没人来。和何锦商量以后,何锦完善了这一想法,他不光出去请人写,另外还在戏厅里贴了告示,只要有人能写出让人广和园满意的戏本子,广和园出高价收。   五十两一折。   消息放出去后,惹来不少人关注,一些书生纷纷回去钻研后写了戏本子送到广和园。另外还有一些看客看完戏后因此而启发,随笔写下一些东西,不为钱财,不过就是灵机一动罢了。   因此广和园收到了许多各式各样的戏本子,其中不乏一些精品,甚至形成了一个产业链,当日后秦凤楼碍于忙碌,不再能抽出时间撰写戏本子,广和园也不愁没戏可唱。当然,这是后话。   而现在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有许多以前的老看客隔三差五就来问《秦画》什么时候能再演,问的次数多了,不免就传到了秦海生耳里。   秦海生回来以后,一直无所事事,本来他打算搭台继续做老本行。可如今广和园里的气氛实在不适宜唱老戏。这个老戏之说,是广和园里的人对南戏的一种俗称。如今眼见妹妹是抽不出来身,他也不想没事可做,就决定挑大梁替秦明月将戏唱下去。   本身兄妹二人就容貌相似,至于一些不相似的地方,利用着妆的手段就可以遮掩掉,这对唱戏的人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因为唱戏除了基本功以外,还必须擅长一样东西,那就是给自己画油彩妆。尤其是庆丰班的人,早年为生计所困,班里的人手不充裕,都是一台戏就那几个人唱,很多时候都是小生演完演老生,正旦演完客串老旦,都是熟练活儿,干熟了的。   样貌问题是解决了,现在的难题就是秦海生并不会唱这种新戏。   看别人去演,只能学到皮毛,学不到精髓,这个问题就需要秦明月来帮助了,所以最近这些日子,她一有空就往广和园里跑。   不光是教秦海生学演戏,还是想将自己所懂的一些东西灌输给他,因为显而易见广和园如今还缺一根定海神针。以前是她,现在应该是秦海生。   她也希望是,因为秦明月深知有时候有些东西不能扛在一个人身上,累不说,若是哪天自己实在抽不出空来,总不能这戏不唱了?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像现在大家不就是挺好,不过是她开了个头,就有人接着做了下去,秦明月希望这种精神可以发扬光大,因为她还想看到广和园红透大江南北的场景。   往更深层一些说,她希望有朝一日这些唱戏的戏子们,能做到利用自己的本事来改变自己的身份及命运,虽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但她却是这么希望着。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   秦明月是野班子出身,所以她演戏都是靠一点点自己琢磨来的。   后来有了些经济基础后,她也曾去报过那种教人演戏的培训班,一般都是资深人士开办的,课时很短,价钱很贵,但物超所值,让她在里面学到了很多东西。而她的演戏经验,更多的还是靠她多年来在各个剧组中打杂跑龙套,一点点积累学习而来。   总体来说,作为一个演员最基本的特质就是,形体、台词、表演以及声乐。   而深一层次的就是能不能快速进入剧情,达到忘我的境界。这些说起来容易,可很多科班出身的人都无法做到,这就是为何有很多演员明明很用力去演了,却让人觉得很假。   不过在一旁观摩指导秦海生多次,秦明月发现这几项他都没有问题,用这么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秦海生是一个天生的演戏胚子。   本来秦明月是没打算去和他讲微表情这类更深层的东西,可却被他浑然忘我的认真态度所触动,忍不住就和他聊了一些。但也仅是一些罢了,她不敢多说,就怕会露陷儿。   偌大的戏台子上,有桌有椅有榻有床,有屏风,有多宝阁,就宛如是一间真正的卧室。   此时在那张榻上,正躺着一个男人,男人面色枯黄,瘦骨嶙峋,眼皮半耷拉着。榻沿上坐着一个女人,正侧着脸看他。   女人一身红衣,乌黑而浓密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只露出了半边脸。只是这半边脸,就足以让人惊叹了。尖翘的下巴,上挑的凤目,挺直的鼻梁,涂着大红色胭脂的唇微微勾起,美得惊心动魄。   台下的看客们不禁屏住了呼吸,似乎不过是多日未见,这秦画美得更是惊人了。   时至至今,京中已经有不少人知晓这扮演秦画的秦生,其实是个女人,还是安郡王的女人。不仅是此,这女子心中颇有大义,为了救父,身为女儿身不惜抛头露面,甚至当众搭台唱戏,就是为了给受灾两地的老百姓筹赈灾银。   什么河官贪墨,党派之争,对于一些远离朝廷的人来说,都是非常遥远的。会来广和园看戏的人,除了一些勋贵大臣家的子弟,有一部分是京城里的豪商,还有一大部分则都是学子文人,乃至于寻常老百姓。   他们懂道理明是非,虽然这‘秦生’在许多人眼里,颇有些令人诟病的地方。但不可否认,此女乃是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换成任何一个女子,恐怕都做不到她如此地步,偏偏她就是做到了。   以一己之身远赴京城救父,力挽狂澜筹到赈灾银子,并逼得无数高官勋贵不得不慷慨解囊,又是因为她,河道弊政得以呈现在世人眼中。   乍一看去似乎都是那安郡王在其中兴风作浪,可透过表层看内里,却发现每一个地方都有此女的身影。   因为前河东总督胡成邦一门惨死,只留下伶仃孤儿一案,因此又牵出河道弊政之风波,京城本就是群英汇集之地,这里当官的多,准备当官的人更多。这里有各地来的文人墨客,有当代大儒,有学子书生,这些人或许是为了出风头,或许是为了先天下之忧而忧,纷纷抨击一些官员尸位素餐。   从前朝开始,因为朝廷重文轻武,文人的地位就比较高,到了大昌朝,依旧也是如此。所以这些文人是不怕得罪所谓的达官贵人的,尤其在这种风头浪尖之时,个个的屁股都不干净,谁敢跳出来以势压人,那就是激起了民愤。   抨击的同时,安郡王以及前河东总督之女秦明月,也就是戏子‘秦生’,也频频为人所提起。不同于那些被斥骂的官员,对两人的风评却是前所未有的高。   安郡王以前在世人眼中,就是个纨绔不堪、仗势压人、张扬跋扈的浪荡子。而现在在很多人嘴里,大家都会极力避免去提前祁煊种种荒唐的事迹,而是给予‘浪子回头金不换’,‘人生在世哪有十全十美’,‘他欺压你了?你这么义愤填膺’,‘即使有些为人诟病,但只要心中有大义’等,诸如此类的评价。   俱都是好的一方面的,甚至还有不少十分推崇他,谁若是说他不好的地方,就会追着人各种辩,直到把对方辩得哑口无言。   用秦明月的话来形容,祁煊也有脑残粉了。   而对于秦明月,也是如此,甚至有不少早先就仰慕其的文人,将她推到了巾帼女英雄的地位。但凡有人说一句不过是个戏子,那就等着被人用口水喷死吧。   所以打从广和园放出《秦画》将再度开演的消息,就被许多慕名而来的人堵住了大门。   有的是为了戏而来,有的则都是为了人而来。也因此怀着这种复杂心情去看台上那女子之时,除了沉浸在奇诡的剧情中,除了叹为观止,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不过这一切,秦明月并不知道,此时的她正坐在以前祁煊常驻的那个雅间里,看戏呢。   “周郎,你一定要好起来,不然画儿就不能活了。你病的这些日子,夫人屡屡刁难我,你看看我这手,便是夫人让我在她身边立规矩被烫伤的……”红衣女子如泣如诉,面色凄婉。   榻上的病重男子奋力挣扎要起来,他一面咳一面骂:“这刁妇,我这便去收拾她……”   周生咳得很厉害,秦画忙为他抚胸顺气,“你病了,可万万不当动怒,我没关系的,没关系,只要你好起来,让画儿怎么都成!”   说着,她又哭了起来,显然是十分为男人担忧。   周生体力不支,只能气馁地躺了下来,他喘了口气才道:“你莫怕,她再命人来叫你,你便不去,就说是我说的。这府是周府,可不是她聂家。”   语罢,他似乎十分疲累,沉沉睡了过去。   而秦画却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   许久,才伸出涂了凤仙花汁的纤手,抚上他的脸。   这手美得惊人,十指纤纤,如玉笋般白皙剔透。凤仙花汁的红,越发显得手很白。指甲很长,乍一看去很美,可因着她这动作,却莫名让人有一种毛骨悚然感。总是让人担忧她会不会指甲刺进去,杀死这周生。   故事发展到至今,大家都知道这秦画就是那个‘画儿’了,且就是为了复仇而来。明明她可以很轻易地杀死周生,可她却偏偏宛如猫戏老鼠也似,就是不解决他。如今因为她的挑唆,周生已经陷入众叛亲离的处境,夫妻反目,父子成仇,自己也是卧病在榻,连起身都做不到。   难道,这一次就是周生生命的终结?   台下看客忍不住这么想。   只可惜让他们失望了,秦画露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而画面就在此定格了。   ……   只看到女子那充斥着回忆、留恋、不舍,却又夹杂着几分恶毒,几分畅快,几分阴森的笑,秦明月就知道她再也不用担心二哥会把握不住了。   “二哥演得真好!”   听到下面的满堂喝彩声,秦明月忍不住对秦凤楼说。   秦海生第一次登台,兄妹二人都十分担心,所以都来亲自坐镇了。   秦凤楼笑着点头,“是啊,你二哥在唱戏上本就十分有天赋。”   “对了,大哥,你什么时候去太乐署就任?”   “后日。”其实秦凤楼早该去太乐署了,可他却一直拖着,虽他并未说原因,但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他在担忧自己的二弟。直到这些日子看二弟沉迷在学新戏之中,如痴如醉,他才渐渐放下心来。   “那小妹我在这里先祝贺大哥步步高升,升官发财了。”   话刚说完,不光是她自己,连秦风楼都是忍不住一笑。   “你这顽皮的!”   笑罢,秦风楼蹙眉看了妹妹一眼,“对了,你和安郡王的事……”   秦明月当然知道大哥想问什么,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笑:“大哥,他今日没来,就是进宫去请旨了。”   秦风楼先是一愣,再是一笑,“荣寿是个妥当的,对你也够用心,将你交给他,大哥很放心。”   秦明月忍不住嗔他:“大哥,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以前在秦凤楼心里,祁煊就是个恶形恶状让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大纨绔。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人啊,总是要慢慢才能看出来的。”说着,秦凤楼轻叹了一口,他这是想到了莫子贤。当初他一直以为他能堪当重任,能照顾好明月,可惜……   他不禁摇了一下头,笑道:“咱们还是快下去吧,这戏已经唱完了。”   提到这个,秦明月才想起还有事未办,当即站起身来,同秦凤楼一同出去了。   他们没走后门,而是从戏厅里走出去的。   戏厅中仍是人声鼎沸,一路走出来,有人望了过来,有人却没有察觉。   直到戏厅里的人声突然小了下来,才有人诧异抬头四处看,顺着大家的目光,才看到那边正在往外走的女子。   一身杏黄底子折枝梅刺绣交领短袄,下配青绿色云锦长裙,肩披月白色缎面兔毛披风。聘聘婷婷,步履轻盈,下巴微含,却能看出一副好相貌。尤其是那侧脸,再是让人熟悉不过。   这不是那秦生吗?   不对,是前河东总督之女秦明月。   正当大家诧异不已,甚至有那心生仰慕之人想上前攀谈,就在这时,又走出后台那处走出一名男子。   说是男子,可样子着实有些奇怪,脸上明明画着妆,梳着女人的发髻,带着女人的头饰,可身上却是穿着男人的衣裳。   赫!怎么又一个秦明月!   男子走到女子面前来,“小妹,二哥送你。”   女子浅笑点头,“好,二哥。”   大家眼睛都看不过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有两个秦大家!   直到那三人背影消失在大门口,许多人依旧回不过神来,就有人忍不住拉着跑堂的伙计想一问究竟。可大抵是因为太吃惊了,竟失声说不出话,只能连连往门那处指着。   伙计心领神会往门那边看了着,笑道:“您是问这事啊。这秦大家其实是两位,一位嘛,是哥哥,名曰海生,另一位则是妹妹,闺名大概您也知道。两人是孪生兄妹,容貌有八成相似。”   旁边有人忍不住插了一句,“那之前演《嫦娥》和《秦画》的是哪位秦大家?”   伙计一笑:“当然是女的秦大家了,那会儿男的秦大家并不在京城。不过您可别以为男的秦大家就不是大家了,瞧瞧今儿这场戏如何?这兄妹二人可是不分轩轾,旗鼓相当。”   再有人问其他别的问题,这伙计却是只笑不语了,推说还有差事要做,便离开了。给人留下无数茶饭之余的谈资,当然这是后话。   总而言之,经过这一番秦海生也算是正式在众人眼前露脸了。   *   而与此同时,祁煊正在乾清宫外等着传召。   他站在外面都能听到里面几位阁老慷慨激昂的声音。   倚老卖老!   他心中讽道,面上却是风平浪静,让人瞧不出什么端倪。   “郡王爷,还是进茶房里头喝茶坐坐,里面圣上和几位阁老正在议事呢。”一个声音阴柔的太监弓着腰在一旁道。祁煊也并未拒绝,撩起袍子下摆就转道去了御茶房。   这乾清宫是祁煊来惯了的,熟门熟路,不光他认识里面当差的人,里面当差的人也认识他。   这御茶房乃是惠帝专用,换成别人可没有这个待遇,没看那几个阁老等待传召,都是站在外面杵着吗,也就祁煊能让人恭恭敬敬地请到茶房里来,吃的喝的一应齐备,然后慢慢坐着等。   祁煊喝了一盏茶,还用了几块儿点心。   这点心是专供祁煊用的,因为这厮不喜甜,每次端上来的点心都遭他嫌弃。偏偏他又总来这乾清宫,次数多了,下面的太监就专门让御膳房做了一种叫做‘松子百合酥’的点心,用梅子、猪肉、松子、蛋黄以及百合做成。酥而不腻,口感清爽,且不甜。   小时候的祁煊顽皮且闹腾,每次来乾清宫都作天作地的,恨不得把房顶上的琉璃瓦给掀了。太监们打又不敢打,骂又不敢骂,都是用这点心哄他的。诸如此类专为安郡王专用的点心还有很多,不过也就这松子百合酥,他能多用几口。及至后来他出宫建府,来的次数少了,自然不像以前那样备很多样,而是只备这一种,也算是用来应急,却是日日不忘备下的。   “郡王爷用着可还合口?这御膳房的御厨换了好几拨,不过这松子百合酥却是他们必学的。圣上还生怕不合您的口,御厨做好了,就命老奴去尝。要是这松子百合酥做的不地道,是绝对挑不了大灶的。”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监站在祁煊身边,如此说道。   此人叫安喜,乃是乾清宫老人,在这御茶房侍候了几十年,雷打不动。   “合口,怎么不可口,多亏您老用心了,待会儿进去我可要好好向皇伯父谢恩。”   安喜笑着,“可不当郡王爷这么说,老奴不过是个奴才而已。不过圣上待郡王爷的这份心啊,可是谁都比不上的。”这个谁,虽没有细说,祁煊却明白其中的意思。   他心中微微一哂,面上却是又笑了笑。   这时,一个小太监从门外走进来,说是惠帝召安郡王进去。   祁煊这才站起身来,对安喜拱了拱手,人就离开了。   祁煊进去后,都还能看见惠帝满脸阴郁之色,想必又是那几个阁老给他受气了。   对于近日发生之事,其实祁煊也有所耳闻,开归河北两道一众被牵连进去的官员尽皆落马,私下里那些人是如何弃车保帅,他且不知道,不过表面上倒是风平浪静,没生出任何乱子,犯案官员抄家的抄家,砍头的砍头,真是大快人心。   只可惜都是表面的,私底下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空出来的位置是需要有人去填补的,而这些填补的人还是出自那些人的门下。不过因为重新洗牌,利益不均,这些个人私底下没少互相攻歼。几番厮杀以后,现如今就是将自己的人派过去了。   显然惠帝是不愿意看到这种局面的,若不然他也不会是这种脸色。   祁煊视若罔闻,先是行礼,等惠帝叫起后,才直起身来。   “荣寿今日来所为何事?”换成以前,惠帝怎么也会和祁煊寒暄两句,做做好伯父的面子,可今日大概是被气着了,竟忘了这茬。   等话说出口,他才反应过来,忙换上一副脸色,笑道:“你小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来找朕作甚!”言语与神态中的随意,显然一副不合祁煊见外的模样。   祁煊搔了搔后脑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道:“侄儿就想问问,皇伯父之前说考虑的事儿,考虑的如何了?”   这还用问吗?   惠帝为了给胡成邦谥号之事,不惜和众朝臣在朝堂上扯来扯去,就是为了让某件事顺理成章。只是惠帝不言,祁煊肯定要当做不知的。想起之前自己获知的一些消息,他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只可惜因为他低着头,所以这笑惠帝并没有看到。   上头的惠帝叹了口气,从龙椅上站起,走了过来。   “你这孩子怎么就是不听劝呢?且不提朕这边了,让你父王知道你要娶个戏子,你父王会如何想,你母妃会如何想?他们说不定还会当朕是故意如此,堂堂镇北王府的嫡长子,朕钦封的郡王要娶一个戏子。荣寿啊,荣寿……”   祁煊忍不住打断:“皇伯父您就应了侄儿吧,至于父王母妃那里,侄儿自己去说。您堂堂大昌朝的皇帝,九五之尊,怎么会故意让侄儿娶一个戏子呢?谁要是敢这么说,侄儿去撕了他的嘴!都是侄儿自己愿意的,荣寿就看中了那秦氏明月。”   惠帝抿着嘴角,表情有些严肃,盯着祁煊。   “皇伯父……”   “罢了罢了,既然你意坚持,朕也不想驳了你,回去等圣旨吧。”惠帝心情有些不愉地挥挥手。   祁煊先是笑,然后有些无赖地凑到近前来:“皇伯父若是无事,何不这就把圣旨给侄儿,荣寿等着就是。”   惠帝失笑骂他:“你这臭小子还怕朕诓了你不成?!”   说着,就叫来洪英让他去龙案上拿了一道圣旨过来,扔在祁煊的怀里。   “拿去。朕听人说你来,就知道是为这事,本想着你能听朕的劝,看来也是无用功了。”   祁煊笑眯眯地将圣旨塞进袖子中,这才讨好道:“谢皇伯父的隆恩,荣寿让您费心了。”   “滚滚滚,日后别怪朕允了你的意思就成!”惠帝佯装一副恼怒的样子。   祁煊又笑着说了几句贴心话,才告辞退下了。   等他走后,惠帝站在原地良久,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孩子聪明绝顶,也是个好的,只可惜……”   一旁的洪英半垂着头,仿若未闻。   *   那次铩羽而归,周家人特意紧盯着忠毅伯府的动静。   直到秦明月带着宝儿搬了进来,又过了两日,他们才迫不及待地再度上门。   这一次他们顺利地进了忠毅伯府。   打从进门后,周家人的眼睛就不够看了。伯府不愧是伯府,这一砖一瓦都格外与寻常人家不同。这雕梁画栋,描金彩绘的,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气派非凡。   除了周清因为是官身,还能保持住为官者的镇定,另外几个的样子,简直让引路的下人直想捂眼睛。   周家人一路跟着引路的下人往里走了小半盏茶时间的功夫,又绕过了一座大理石插屏,眼前便出现了一个敞亮的大院子。   迎面是一排五间上房,门口廊下站着两个身穿浅紫色褙子的丫头,另有若干不等管事婆子打扮的中年妇人及小厮杂役丫头,加起来大约有二三十人,俱都是低头屏息垂手站在外头。   “这是……”   周家人面面相觑。   引路的小厮面露歉色道:“两位主子刚搬进府里,这府里有许多事还未理清楚。今日刚好是大姑娘见下人的时候,这些人都是等着里头的传唤呢。”   然后这引路小厮停住脚步,领着众人就站在那里。   其间叶氏和乔氏忍不住往里面探头探脑,就见秦明月一身藕荷色绣莲瓣缠枝纹的小袄,水青色折枝花绒裙。小脸白洁如玉,一双美目顾盼生辉,端坐在最上首的主位上,正在跟下面站着的几个人说着什么。   啧啧,这气派真是比起哪家的侯府的夫人也是不差。   两人腹诽着,甚至忍不住幻想自己坐在那上头,下面毕恭毕敬地站着一群人,该是何等的场景。   “这伯府你管家的是这戏……”话说到嘴边上,赶紧换了话:“是大姑娘?”   引路小厮点点头,“当然是大姑娘了,伯爷年纪小,又要读书,咱府上就这两位主子,大姑娘不管家谁管家。”   这话说的,当即让叶氏和乔氏面色难看起来,更不用说一旁的周老太太了。   她惯是在家中作威作福的性子,进一趟府,连个小轿都不给坐,一路走过来还不让进去,就让人在外面杵着。那丫头倒在里头当起山大王了,真是老虎不在家猴子称霸王。周老太太哪能受得住这种气,不用叶氏和乔氏挑唆,就嚷嚷起来:“那秦明月呢,还不让她出来迎接我这老婆子!”   本来这院中寂静非常,突然响起这么一句喝声,就宛如那晴天霹雳,当即所有人的目光就看了过来。 第80章   ==第八十章 ==   周老太太今日特意穿了一身新做的靛青色对襟大袄,头戴佛头青五福捧寿抹额,抹额上缀着青色的猫眼石,耳朵上也挂了一对猫眼石耳珰。发髻上插着一对老银寿字头簪,虽称不上是富贵至极,但也是十分体面的。   可这体面与院子中站的那几个管事婆子们相比,似乎就有些落了下层。   这几个管事婆子,个个打扮得干净利索,衣着颜色和样式都是捡了低调处打扮。但仅从衣裳的布料,和那作为画龙点睛的某一样首饰,就能看出这些婆子都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   更不用说那些丫鬟们,上身是素色的松江细棉布短袄,下配同色褶裙。外面都是褙子,分蓝青两色,光从站位上来看,就能穿蓝色褙子的丫鬟就比青色褙子丫鬟要高上一等。一个个葱白似的水灵,鲜活得就好像那池子里游的锦鲤。   周倩忍不住地拉了下身上的衣裳,今日她也穿了身鸭蛋青色褙子,这是她最好的衣裳,一般都是用来见客才会穿的。她咬了咬下唇,心里不舒服至极,可看看身旁穿着水蓝色褙子的周娥,心里才总算是舒坦了些。   周老太太的一声暴喝,让院子里所有人不禁都往此处看来。   对比这群人的衣着鲜亮,再看看自己等人,明明是客人,却好像莫名的低了旁人一等,凭空就生出一种羞窘感。尤其这些人望过来的眼神就好像是看到什么令人吃惊的东西,充满了诧异、不解,甚至是责怪。   周老太太老脸微红,嘴里却还是嚷嚷道:“外祖一家亲自登门,做晚辈的竟不出门迎接,反倒是坐在屋里头摆架子,端姿态。做给谁看呢!?老婆子我活了几十年,第一次见如此不孝顺的晚辈。”   这帽子扣得就有些大了,要知道万事以孝为先。   院子里顿时乱了起来,那引路小厮面红耳赤神态急切,连连在一旁解释着什么,周老太太却板着老脸,径自不听。   这时,回廊下站着的一个管事婆子走了过来。她身穿靛青色短袄,下配墨绿色马面裙,外罩秋香色的褙子,油光水滑的圆髻上斜插一柄嵌了猫眼石的玉插梳。   她生得圆脸细目,面容严肃,一走过来就对那小厮斥道:“怎么办事的?老太太和老太爷来了,竟不进去禀报,让人在外面等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咱家姑娘和伯爷是不懂规矩的人,坏了两位主子的名声,拿你小命来填都不过。”   那小厮十来岁的年纪,瘦瘦的,像根小豆芽也似,被这一番训斥,当即红了眼睛:“薛妈妈饶了小的吧,小的见大姑娘正在里面说事,一时胆怯不敢进去禀报,万万没想到竟会让老太太误会了。老太太,小的也是第一次当差,您可千万饶了小的。”   这薛妈妈也笑着解释道:“老太太老太爷千万莫怪,这府上也是刚搬进来,什么事都还乱着呢。您们看,今日大姑娘也才抽出空来处理内务,下面分工不明还没有章程,这小子又是刚买回来的,不懂规矩。生出这样的乱子,实属我忠毅伯府的失礼……”   这一切仅发生在须臾之间,里面的秦明月听到外面的动静,当即迎了出来。   她面容有些诧异,却是并未出口询问,只是忍不住就看了那薛妈妈一眼。   薛妈妈还在说道:“也是老奴安排不周,听下面人来禀报老太太老太爷来了,见大姑娘正在里头和人说话,就没有打扰。想先将诸位迎进来,料想事时大姑娘话也说完了,却万万没想到竟生出这种漏子。千不该万不该,都是老奴的错,大姑娘是不知诸位来了,老太太若是不满,就使人打老奴两下,可千万别错怪了大姑娘。”   所以说,这大户人家的下人,能做到管事一位的,没有一个是简单人。这一番话说得,即为秦明月开了脱,又点出周家人此时上门着实有些太急。   人家刚搬进来,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一切都还没收拾理顺,你们就急匆匆的跑来了。既然在这种时候来,被怠慢或者出了什么岔子,也属正常。谁叫你们如此不识趣,就不能等着人家收拾妥当了,到时候派人请上门?   关键还让你没办法挑,总不能自打嘴巴说他们这几日夜不能寐,心心念念就想着到这忠毅伯府来,生怕亲外孙不待见自己,不派人请自己等人上门?   叶氏也不想闹得太僵,免得等会儿不好提出搬过来住的事,忙在一旁笑着打着圆场:“娘,您看月儿也不是故意的,实在是咱们来得有些不凑巧,她也没有怠慢您老人家的意思。”   秦明月忙在旁边插言:“外祖父、外祖母,两位舅舅舅母,实在是明月疏忽,竟造成了这种误会。还请千万莫怪,快里面坐吧,我这便去着人叫宝儿来。”   话都说成这样了,周家人还能说什么。   周老太太也不是个傻的,当然看明白大儿媳妇的眼色,虽是板着脸哼了一声,一副还未释怀的样子,到底态度软了下来。   她一面往里走,一面作势四处张望了下,问:“宝儿那孩子呢?”   秦明月道:“宝儿年纪也不小了,之前他一直跟着爹他老人家读书,之前出了事耽误下不少功课,所以这刚一安顿下来,就专门请了先生上门教他。今儿是第一天上课,这会儿恐怕还在先生那里呢。”说着,又对一旁的薛妈妈吩咐:“薛妈妈,去命人请了伯爷来。”   “是。”   方才站在堂中的下人已经尽数退了出去,偌大的堂室才呈现在众人眼前。   只见正中那面墙上挂着一副中堂画,下面是张紫檀木的长案,长案正中摆着个牙雕的摆件,两边各置个青花宝月瓶。长案前放了张同是紫檀木的方桌,左右各一把太师椅,下首左右也是一排紫檀木的太师椅,用同样材质的花几隔着。   又有多宝阁,上面摆着各类奇珍古玩,堂中一角处还放着尊三足仙翁献寿的青铜香炉,有半人那么高。这种种富贵气象,简直让周家人目不暇接。   待周家几位长辈都坐下后,秦明月这才来到斜对面靠下的一张太师椅上坐下来。之前与下人训话,坐的是首位,此时换了位置,尊敬之意显而易见。   见此,周清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只当之前出的那岔子是下人疏忽了,而不是面前此女有意为之。   他也不认为秦明月有这个胆子,要知道她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能坐在富丽堂皇的伯府里,可全是仗着他女婿他女儿他外孙,他们周家人。   所以说上梁不正下梁歪,这话也不是说假的,这周清若是个清明的,也不会年过半百还只当这七品官,周家人也不会和胡夫人闹成那副样子。   一行丫鬟鱼贯而入为几人上了茶,并摆上点心果子盘。   这时,宝儿从外面走了进来。   只见他面红齿白,俊秀非常,年纪虽小,但也看得出日后定然是个美男子。一身深蓝色绣宝瓶纹缎面棉袍,腰系同色嵌羊脂白玉锦带,脚蹬黑缎粉底小皂靴,俨然与以往的宝儿截然不同。   这是薛妈妈安排的。薛妈妈说既然做伯爷就得有个伯爷的样子,万万不能像以往那样还做小孩子打扮。甚至是秦明月,也被规整得十分整齐,因为薛妈妈说既然做了伯府大姑娘,就得有个样子。虽现如今是在府里,没有出门,但指不定以后也会有出门交际的一日,所以不光是打扮,甚至种种仪礼都得提上日程。   薛妈妈是祁煊送过来的人,也是想着秦明月和宝儿这一大一小,大抵都没有操持伯府的经验,所以特意派了个老人过来。一来是从旁边指点,二来也是帮着□□府里的下人。   对此秦明月并未发表任何意见,祁煊的意思她懂,日后嫁给他,她总不能日日就跟他两人躲在府里。免不了会出门见人,既然要见人就不能让人挑错,也不能给他惹来笑话。   秦明月对此举并不感冒,可人有时候就是这么虚伪的,你不能超然物外,就只能顺时随俗。也不是给别人学的,而是想让自己以后的日子过得舒心惬意。总不能每次出门都被人笑话仪礼不端,是个土包子,下贱人就是个不成样子,想必到时候谁都会不开心。   所以这阵子秦明月和薛妈妈学得十分勤勉,对她的安排也都是非常尊重的。   宝儿走进来后,先是恭恭敬敬给众人行礼,这才来到秦明月身边坐下。   期间没有人说话,大抵是对眼前的宝儿有些陌生,因为他一言一行都合乎礼仪,让人挑不出什么错,但却透露出一种淡淡的疏冷。也就他看见秦明月时笑了一下,让周家人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   这时就需要有人热场了,于是叶氏便跳了出来。   眉眼弯弯,笑得十分和蔼可亲,嘴里说着讨喜话:“瞧瞧咱宝儿如今出落的,不愧是当伯爷的人了,气派都与以往不同。娘您老人家看,宝儿这孩子是不是越来越像咱大姑奶奶了。啧啧,这眉眼这鼻子,简直就是和咱大姑奶奶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周老太太睁着老眼去看宝儿,点头道:“还别说,真是。柔丫头也是生了这样的凤目长眉,她小的时候,个个见了她都说她一脸福相,以后定然是要当官夫人的。后来嫁了人,果然当了官夫人,只可惜……”   说到这里,周老太太又开始哭了起来,一口一个我可怜的女儿,可怜的孙孙。   周清皱着眉,有些不耐烦,“怎么又哭上了!”   “我心疼我女儿,心疼我宝儿不成!宝儿这孩子还这么小,就没了爹娘,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叶氏在一旁劝道:“娘,您看看,今儿这么好的日子,你哭什么。圣上皇恩浩荡,让咱宝儿袭了爵,您还愁以后这孩子日子不好过?”   周老太太抹着老泪:“再是有爵位在身,也代替不了亲生爹娘。咱宝儿这么小的年纪,就没了爹娘,一个人守在这冷冰冰的府里,该过得多清冷多凄凉啊。”   “娘,您若是担心宝儿一个人孤单,您老就搬过来陪他就是。有您老护着,宝儿以后定能成材,不辱没了咱大姑爷的名声。再不行了,还有咱们这一家人,咱们都搬过来陪着您,陪着宝儿,一家人亲亲热热,和和美美的。”   “这——”   旁边的周文庭一拍板道:“就这么着吧,我即是大姐的弟弟,又是宝儿的舅父,自然要护着孩子培育他长大成人。”   “我看行,总不能让外面人指摘咱们这一大家子人,扔个孤苦伶仃的孩子一人过活。”周文昌附和,又问他爹周清:“爹,您看这主意可成!”   做官的历来讲究含蓄内敛,周清抚着山羊胡,道:“这还得看宝儿这孩子愿意不愿意了。”   随着这话,周家一家人都看了过来。   或大或小,或浑浊或清亮的眼中,都绽放着一种光芒,一种叫做兴奋的光芒。就好像是饿了很多天的人,突然看到一桌子珍馐美味,恨不得当即扑过来的模样。   宝儿怔怔的看着这些人,回过神来道:“我不愿。”   男童清亮的声音,打破了场中的寂静。   那种光芒终于消失了,闪烁着,怔忪着,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我不愿你们搬过来,邵哥儿总是抢我东西,倩姐姐总是骗我东西。还有二舅母,总是问我爹俸禄领了没,我家有多少银子,大舅母总是向我娘哭穷,让我娘很不开心。大舅舅和二舅舅总是管我爹要银子,弄得我爹连给我做衣裳的钱都没了。既然我们一家人都不开心,你们搬过来住作甚?”   这是属于幼童稚嫩的声音,言语也十分稚嫩,让人一听就知道这是个孩子说的话。可恰恰是孩子说的话,却足以见得周家人的劣迹斑斑。   大抵是从没被人这么说过,周家人全部都愣住了。   被人扒光了衣裳扔在大街上示众,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周家人现在就是这种感觉,可紧接着而来的却说恼羞成怒。   “宝儿,你这孩子在说什么呢!”   “你这孩子真是没大没小,有这么说自己亲舅舅的?”   “你东西比我多,我就是要抢了你的,我娘也是这么跟我说的……”邵哥儿的嘴被乔氏捂住了,可话已出口,收不回来。   场上一片乱糟糟,各种七嘴八舌,都有同一个目标,那就是坐在那里的宝儿。   秦明月轻叹了一口气,安抚地拍了拍紧抿着嘴的宝儿,正打算说话,却被周老太太的声音给打断了。   “好你个下作的东西,竟然敢挑唆我家和宝儿的关系。我外孙历来是个听话孝顺的,不过是跟你住了一段时间,竟被教得如此忤逆不道。”周老太太拍着花几骂道。这是她惯性的迁怒,很显然她的迁怒给周家人找到一个方向。   周家人静心一想,可不是,以前宝儿这孩子可从不是这样的。   周文昌歪着嘴冷笑:“若我没记错,你好像即不姓胡,也不姓周,你一个不姓胡也不姓周的,坐在这里作甚,还不快滚,别让爷动手赶你!”说着,他就站了起来,一副想走过来将秦明月丢出去的模样。   宝儿瞪着他,想站起来说什么,却被秦明月给拉住了。   秦明月本打算好说好商量,毕竟这些人是宝儿的亲人,很显然眼前这群人在挑战她的底线。   她勾着唇笑了一下,眉眼不抬:“薛妈妈,你告诉他们,我是谁。”   秦明月演戏演了十几年,演过各种各样的角色,装死尸,跑过龙套,做过群众演员,可怜的,可恨的,可恶的,可人疼的,都演过,自然知道什么样子最招人恨。   一旁的薛妈妈上前一步,毕恭毕敬道:“姑娘您是朝廷承认的前忠毅伯之女,现忠毅伯的姐姐。不光是大理寺、刑部、都察院那里,甚至是礼部,当今圣上皇后娘娘那里,都没有任何异议。那日朝廷下旨让咱伯爷袭爵,一道来的不是还有皇后娘娘给您的赏赐。想必这几处都没有异议了,这整个天下也没人敢有异议。”   秦明月点了点头,这才抬眼看了对面周家人一眼,笑了笑:“原来是这样啊,我懂了。”   场中静得落针可闻,似乎打从周文昌耍不要脸撵人的时候,那些七嘴八舌就销声匿迹了,而此时更是安静。   这时,宝儿蓦地站了起来,紧紧皱着眉头:“你们是我外祖外祖母舅舅舅母,这我都知道。可我更知道的是,自打我家出事以来,你们就没出现过。甚至我去周家的那一次,你们没有一个人问问我爹我娘怎么样了,后事有没有办,尸骨如今埋在哪儿。我爹我娘尸骨未寒,你们倒是大张旗鼓就上门了,还个个穿红戴绿,大舅母二舅母,你们大概是忘了如今我还在孝期里的事吧。”   这穿红戴绿说得正是叶氏和乔氏,这两人大抵是为了打扮的喜庆体面些,所以一个穿了身崭新的暗红色的短袄,一个穿了身银红色的夹袄。这样的打扮没错,可这种打扮来有孝在身人的家里,就是有错了。   叶氏和乔氏当即容颜失色,这才发现为何自打进了忠毅伯府以来,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到底是哪里不对了。按理说乔迁新居,是要张彩挂红的,可忠毅伯府富丽是富丽,却十分素净。甚至连一众人的衣着都是捡了素色穿,而秦明月更是连首饰都没带一件,就头上插了根玉簪子。   更不用说周家其他人,宝儿这种种控诉,宛如就是拿铁刷子在刷他们的脸,火辣辣的疼。   “薛妈妈,送客。”宝儿冷着声音道。   “是。”   薛妈妈眼神一动,就有两个丫鬟走了上来。   周家一众人头也没抬,掩着面灰溜溜地走了。   等人走后,宝儿才露出些许忐忑之色:“月儿姐,你说我这么做会不会有些……”   秦明月笑了笑,摸着他的头道:“那你希望他们住进来?”   宝儿摇了摇头,面露一丝刚毅之色:“祁叔说得对,真让他们住进来,咱们这府里就不成样子了,与其让他们仗着忠毅伯府的势四处惹祸,咱们跟在后面收拾烂摊子,不如提前就绝了他们的念头。”   秦明月诧异道:“你祁叔什么时候这么跟你说了?”   宝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当即捂着嘴道:“祁叔不让我跟你说的。”此时的他,才有了几分幼童的模样。   “所以你就和你祁叔串通好,今日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宝儿只是抿着嘴笑,也不说话。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声音,“什么下马威不下马威的,可是在说方才出去的周家人?”   秦明月忙站起来道:“你怎么来了?”   跟着她就看见站在祁煊身旁,一位身穿暗青色绣花纹团领衫,一手抱着浮尘,一手捧着明黄色圣旨的太监。   她心中就是一跳,忍不住去看祁煊。   祁煊大步迈了进来,挥了挥手:“走个过场也就得了,爷等会儿还有事,就别让捣腾什么沐浴更衣摆香案了。”   这话是对那传旨的太监说的。   这太监大抵和祁煊很熟,笑得十分亲热:“既然郡王爷都如此说了,奴才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笑着看了秦明月一眼,走到近前来:“想必秦姑娘对这圣旨里的内容也心中有数,那咱家就不多费一道功夫宣旨了。”   说着,就把圣旨搁在了秦明月手中。   手捧着圣旨的秦明月有些愣愣的,一般接旨不是要三跪九叩高呼皇恩浩荡吗?她虽没有见识过,但从电视里看过不少次,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   祁煊笑着:“那就是走个过场罢了。本来爷打算将圣旨亲自给你,可想着这也太随便了,才请了苏公公来走了这么一趟。”   苏公公在一旁从善如流道:“郡王爷真是怜香惜玉。”   于是秦明月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之后祁煊亲自将苏公公送出了门,才又转了回来,看着依旧站在那处的秦明月,道:“怎么?欢喜得不知道怎么才好了?”   秦明月忙低头掩了掩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道:“没。就是没想到圣旨竟然这么快就到了。”   “其实爷早就拿到手了,只是没告诉你,想给你个惊喜罢了。”祁煊一脸得意。   秦明月忍不住红了脸,怔忪了一下,才道:“我还得守孝……”   提起这茬,祁煊忍不住皱了眉。   可秦明月现如今是胡成邦名义上的女儿,这孝就必须守。哪怕不守二十七个月,一年却是要的。   “另外,我和宝儿恐怕还得去河南一趟,虽是爹娘的尸骨没了,但总要将两位老人家扶灵回来。”   这扶灵指的不是扶着灵柩归来,而是去那边给胡成邦夫妇二人做法事,带着两人亡灵回归故乡。即使秦明月知道这是封建迷信,可世情如此,她也只能顺时随俗。   祁煊好想骂人啊,可看着一旁忆起伤心事,神情显得黯淡的宝儿,这话怎么也出不了口。   合则他为了两人的婚事使劲浑身解数,就是想赶紧把她娶进门,如今非但不能如愿以偿,还得等着。他在心里算了算胡成邦身故的时间,也就是说他要想娶她,还得等到明年七月。   到底他是男人啊,男人怎么能欺负幼小呢?   于是他佯装大方地挥挥手,道:“不就是还要再等八个多月吗,爷等的。”   看出他的那点小心思,秦明月忍不住一笑,点点头,“嗯。” 第81章 (捉虫)   ==第八十一章 ==   圣上为安郡王和秦明月赐婚一事传出来,惊掉了京中不少人的下巴。   嘲讽者有,看笑话者有,气急跳脚者有,也有黯然神伤的。   这黯然神伤者自然就是莫云泊了。   消息是钱淑兰告诉他的,她还故作聪明在莫云泊面前嘲笑安郡王竟娶个戏子做郡王妃。殊不知这恰恰是莫云泊心底的一根刺,哪怕他这些日子听着那两人一点一滴的事,已经打算将秦明月忘掉了,可这根刺依旧深深地刺在他心中。   他当场摔了袖子走人,之后夫妻二人整整冷战了近大半个月,直到衡国公夫人出面,才又‘重归于好’。   至于那气急跳脚的则是镇北王妃。   收到这一消息后,她当即将祁煊叫了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训斥。   祁煊充耳不闻,坐在那里喝茶。   一盏茶喝过,见镇北王妃还在那里长篇大论的说,他甩下茶盏,站了起来。   “母妃千里迢迢从辽东回来,不就是想让儿子娶妻?现如今儿子如您所愿,您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所以说当一个人对一个人不满起来,那是怎么看都没办法顺眼的。明明祁煊态度正常,语气也很淡定,偏偏在镇北王妃眼里,这大儿子就是在跟她故意作对。   “你这个孽子!”镇北王妃气得浑身发抖。   “母妃,您总是这么骂儿子就不嫌腻,能不能换个说辞?我是孽子,那您是什么?罢了罢了,我也不气您了,免得又将您气病,倒成了儿子的不孝,您还是好好歇着吧。”   丢下这话,祁煊就离开了。   就他这样,镇北王妃能歇得住吗?   在房里就是一通乱砸,损掉得何止千两白银。何妈妈在一旁看得心肝乱颤,还得提防自己别被碎渣溅到了。直到镇北王妃一通发泄后,她才凑上前道:“王妃,您这次回来本就是想让郡王爷成亲。旨是圣上下的,人是郡王爷自个儿选的,您就别动怒了,左不过回去和王爷也有了交代。”   “这能一样?让外人知道这不孝子娶个戏子回来,本王妃的脸往哪儿搁!”   何妈妈翕张了下嘴唇,可您的脸本就已经丢光了,现在外面谁不知道郡王爷要娶个戏子进门,关键您又管不住,何必自找不痛快。不过这话她没有敢说出来。   “这次王爷让本王妃亲自回京,就是想找个有力的姻亲,这样也能在朝中照应一二。这孽子虽与我不亲,到底是本王妃和王爷的儿子,他有个好岳家,就是本王妃和王爷受益。可他倒好,处处跟本王妃作对,坏了王爷的大事,等回了辽东,我如何和王爷交代?”   镇北王妃越说越气,竟开始口不择言起来,“圣上妄为一国之君,小肚鸡肠,心胸狭隘,为了对付王爷,竟然给堂堂镇北王府的嫡长子找一个戏子做正室,就不怕人笑话?!不行,这事不能就这么着了,我得想想办法。”   听到这话,何妈妈心中就是一突,忍不住道:“王妃,这可是在京城,而那丫头如今又成了伯府的小姐,寻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咱们可不好下手的。”   镇北王妃冷笑:“怎么就不好下手了?难道她就没有出门的时候了,本王妃就不信弄不死她!”   苏妍出身辽东大族,家族中阴私甚多,从小见惯了亲娘对付那些小妾通房,嫁了镇北王以后,又受其影响,所以弄死个把人,对她真不算什么。   “那郡王若是知道……”   “有本事他杀了他娘!”   话都说成这样了,何妈妈自然不敢多说,心里却忍不住直打鼓。   如今她也算是看明白了,王妃就不是郡王爷的对手,怕就怕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   按下不提,镇北王妃想得倒是挺不错,可惜一直没找到机会。先是秦明月带着宝儿秘密去了一趟河南,扶灵回京城。等回来后,又到了年关,丈夫和儿女们都在辽东,镇北王妃和祁煊又不对付,让她一个人在京中过年,总是显得清冷了些。再加上惠帝如今给祁煊赐了婚,按理说镇北王妃回来这趟要办的事,也已经办完了,刚好辽东那边来了让她回去的信,她就收拾收拾走了。   至于祁煊大婚,还得等明年,等到了时候她再回来也不迟。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   这大半年时间里发生了许多事,而秦明月也一直很忙碌。除了要守孝以外,她还得操心着戏园子里的事,现如今广和园已经和之前大不一样,四栋戏楼全部对外开放了。   不仅仅是演新戏,也招募了一班当红的名角演老戏。而新戏也区分出了好几种,除了那种感人肺腑以抒情为主的感情戏以外,另外还开放了以神话、鬼怪为主的志异阁,以搞笑逗乐为主的一笑楼。   如今广和园每天都是宾客盈满,一票难求,也算是开创了戏园子一大罕见盛世壮观。   同时秦海生和老郭叔他们也没闲下,不断地从外面买人回来培养,庆丰班的人数一改早先只有那么可怜的十几人,而是壮大到了一百多人。   除过这些,秦明月还得跟着薛妈妈学规矩,学打理一个府上的中馈,学着如何利用手中有限的银子,来维持一个府上的进出项。不仅是出,还得进,所以在这段时间里,秦明月帮宝儿利用胡成邦夫妇二人留下的家财及朝廷赏下来的金子,买了一个不大的田庄。   不光帮宝儿买了,她自己也买了一个。   秦凤楼一意要帮妹妹办一份丰厚的嫁妆,所以广和园最近一年里所赚的银子,除过留下日常开支,其他都给秦明月送了来。本来秦凤楼兄弟二人打算帮妹妹置办的,只是两个大男人也不懂这种事,还不如让秦明月自己看着办,他们帮忙打下手就好。   再来也是两人实在太忙,秦海生忙着戏园子里的事,而秦凤楼除了太乐署的事,还得忙着出戏本子。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毛文昌联系上了秦凤楼,不但给补上了之前《白蛇传》的分红,并又拿走了《嫦娥》和《秦画》底稿,打算将之印成白话小说推向市场。   这份积攒了一年多的分红十分丰厚,这也是秦凤楼一意要帮妹妹办一份丰厚嫁妆的底气所在。   值得一提的是,刚过完年,周家人就被弄出了京。   吏部突然下了调令,让通政司经历周清前往云南一个极为偏远的地方任县令。周清倒是不想去,可朝廷下的调令,还没人敢拒的,只能收拾收拾带着一家老小远赴云南。   当然说起来容易,其实周家人也是来找过宝儿,想通过他让秦明月和安郡王说说,看能不能不去云南,只可惜被宝儿拒了。宝儿说得十分大义,难道外祖想一辈子就做一个七品小官。只有出京历练,干出功绩,才会有升迁的机会,哪个三品大员是只蹲在京中这一隅之地就能平步青云的?   这番话说得周清格外热血沸腾,什么也不说了,就带着一家老小远赴云南。周老太太他们倒是不想出京受这个苦,可离了周清他们的生活根本无以为继,再加上谁敢当着周清的面说,外面太苦,咱们还是留在京中享福?除非是老寿星上吊想找死啊。   至于宝儿为何能说出这样的话,自然不做除了祁煊以外的人着想,反正秦明月发现最近这大半年里这一大一小非常亲密,简直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   她自是不知道祁煊为了能找借口上忠毅伯府,也算是费尽心思了。总不能每次都是说想见她,毕竟秦明月还在孝中,只能打着来探望宝儿的由头。   又到了一年的夏初时分,京城这个时候还是有些冷的。   可广和园里却是分外火爆。   无他,皆因秦凤楼等人将火遍了整个江南的《白蛇传》搬到京城里来了。   也是毛文昌给众人的启发,既然远在江南的毛文昌都能打听到广和园,想必京中的事在外面也传开了。再加上如今兄妹几人也今非昔比,早先被逼得远离苏州,此时那些麻烦自然也不再是麻烦。   《白蛇传》奠基着庆丰班的崛起,又怎能让之泯灭于世。再加上秦海生如今迫切需要银子,毛文昌又将容闲堂开到了京城,就打算借着广和园的声势打开局面,几方原因结合下来,便有了白蛇传的再度面世。   就如同当初在苏州那会儿一样,甚至比之前更为火爆,白蛇传风靡了整个京城。   从上到下,几乎没有人不议论的,甚至惠帝在宫中都有耳闻,祁煊进宫的时候,他还曾问过一句。   无数王公贵族命人来请庆丰班去府上唱堂会,可如今庆丰班却是再不接堂会了。   不同之前,秦家出了个未来的郡王妃,出了一个太乐署乐正,也不再是贱籍之身。唱戏对现在的秦凤楼来说,不过是个消遣,自然不会再自贬身价。   想要看戏?   可以!   来广和园!   什么样的戏没有,应有尽有。   被扫了面子的憋屈窝火自然是有的,可想要发泄也得看着点儿人,背后站了安郡王这样一座大山,不过是看戏消遣,何必生出这种不必要的麻烦来。   于是有不少人乔装而来只为了看一场戏,其中不泛当朝一品大员三朝元老乃至于宗室勋贵。不过别人既然不想露了身份,自然也没有人主动去戳破。   而就在广和园在京城彻底独霸一片天的同时,原本在京中也是响当当几个戏园子的老板也急了。下黑手挤兑这种办法,想也知道是不能用的,可怎么想都不甘心,为了打压广和园的势头,孟德居、德庆阁、畅音园等一众老牌戏园子联合邀请广和园参加五年一度的梨园盛会。   其实所谓的梨园会,不过是口头上的俗称,大概就是各地戏园子里的当红角儿汇聚一堂,从中选出最顶尖的红角儿。这红角儿自然是戏园子培养出来的,借此机会在世人眼前崭露头角,以达到提高自身所在戏园子里声望。   当然这是比较文雅的说法,用通俗点儿来讲不过是戏园子彼此之间的一种比拼,顺道抢占市场的一种手段。当然少不了有人借彼此之间的斗戏,来打压对头的声望,这种情况是在哪儿都不罕见。   当年何庆之所以能开起何庆楼,可不光是仅凭着孙珩在后面撑腰,孙珩只不过起着保驾护航的作用在。戏园子想开起来,自然得有生意,生意靠什么?靠口碑。   口碑从何而来,自然靠角儿。   角儿怎么才能红?除了戏园子愿意捧你,你慢慢地熬出头,还有另外一个途径,那就是参加梨园会。   当初何庆就是参加了梨园会,并得到一个不错的名次,才能仅凭一人之力就开起这何庆楼。   而孟德居的孟老板,当初同样不过是江南一带的红角儿,凭着在梨园会博得鳌头,才能京城中开了这么一个大戏园子。   早在梨园会开之前,何锦就在不停地念叨了,只是包括秦明月在内,秦凤楼和秦海生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一是几人忙,二来也是他们如今只演新戏,这梨园会唱的是老戏,自然没有做他想,且如今的广和园也不用靠着梨园会来增加自身的声望。   可何锦不一样,当年何庆在梨园会大出风头,他爹在病重之时还不忘感叹后继有人。尤其之后何庆借机反出广和园,在旁边开起了何庆楼,并蚕食鲸吞广和园的客源,逼得广和园差点没关门大吉。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何锦依旧历历在目,虽如今何庆楼已经不复存在,何庆其人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可在他心中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   也是从小耳濡目染,何锦一直觉得一个戏园子想达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必然是经历过梨园会。而一位大家的诞生,也必然是经过梨园会。如今秦明月和秦海生兄妹二人,都是被人称作为大家,可他总是觉得缺了点儿什么。   只是他提过一次,见秦凤楼兄妹几个兴味索然,他就没有再不识趣地去提了。可谁曾想无巧不成书,广和园竟收到梨园会发出的邀贴。   那么如今的问题就是,到底参加不参加?   为了此事,兄妹三人再度聚首。   *   现如今想碰到兄妹三人聚在一处的时候极少,秦海生在广和园,秦明月在忠毅伯府,而自打秦凤楼做了官,就特意斥资买了一座三进院的宅子,作为秦府。   秦凤楼日里在太乐署差事极多,闲暇之余还得出戏本,一月之中能上广和园三五次,已经算是极多的了。而秦海生打从回来后,就变了许多,一头扎进戏里,所忙之事全是与戏有关,大抵也就除了大哥和小妹的事,能让他分神片刻。   他嫌弃住在秦府日里奔波劳顿,所以一直是住在广和园的。   难得今日兄妹三人聚在一处,秦明月特意发了话,今儿就兄妹三个聚一聚,扔下所有的事。   这话不光是对大哥二哥所说,也是对祁煊和宝儿的。这句话挡住了一大一小两个跟屁虫,秦明月无事一身轻。   说是三进的宅子,因为只住了秦凤楼一个人,除了他住的月明斋,以及后花园,其他地方都是不用的。秦府的下人也不多,除了两个门房,一个车夫,几个做杂事的婆子,以及一个贴身的小厮,再无其他。   对了,厨房里还有个手艺不错的厨娘,是一次意外中秦凤楼从外面救下的。之后秦府终于有了专门做饭的厨娘,他也不用成日里吃那几个婆子随便捣腾出来的饭菜了。   在秦府后花园的水榭中,酸枝木的八仙桌上摆了满满一大桌的吃食。十分丰盛,有八宝豆腐、素烩三鲜、糟烩鞭笋、龙井虾仁、清汤鱼圆、鲜蘑菜心,还有一碗翡翠玉米羹。   秦明月并不知道秦府新进了个厨娘,见到这满桌子的菜,不禁有些吃惊:“大哥,你该不会专门从外面叫过来的吧?”   对于家中厨房里没有厨娘这事,秦明月不止一次和秦凤楼提过。可这偌大的秦府就秦凤楼一个主人,他除了爱茶,对吃食并不上心,再加上找个手艺好的厨娘并不容易,所以这事就一直耽误了下来。   倒是秦海生知道这事,笑着道:“你觉得大哥会为了和咱们吃顿饭,专门去外面叫回来?”   这倒是事实,秦凤楼历来对这种俗务不上心,有口饭吃就得了,他可想不到专门去买些好吃的回来。   “大哥这是管闲事,管了个厨娘回来。”秦海生又道。   经过秦海生的叙述,秦明月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秦凤楼也不是不嫌弃那几个婆子做的饭,偶尔下了职,也会在附近食铺或者酒肆里用过饭后再回来。太乐署附近有一家小食铺,店面虽小,但厨子的手艺不错,吃过一次之后,他就固定去那里用饭了。   也是凑巧了,一次偶然之下,他刚好撞上食铺里有人闹事,却是那家食铺老板的亲弟弟在外面赌输了银子,赌坊的打手去食铺里要债。因为数额太大,食铺老板还不上,那群打手就要拿人家女儿抵。   秦凤楼于心不忍,也是为了以后还能有个地方填饱肚子,就出手救下了那姑娘。   到底对方是拿着按了手印的借据来的,秦凤楼也做不出以官身压人不还对方银子的事,于是便拿了银子出来,替这家食铺把银子还了。至于欠他的银子,以后慢慢还就是。   可谁曾想那姑娘倒是个较真的性子,一意要报答秦凤楼的恩情,便主动来到秦府,愿意做工抵之,一直到把债偿还完为止。   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些其他原因,这里且不提。   “看样子这厨娘的手艺挺不错的。”秦明月道。   做了大半年的伯府姑娘,秦明月也是今非昔比。以往吃饭都是以填饱肚子为主,如今她也懂得了什么叫做珍馐美食。也是多亏薛妈妈□□有方,吃的是美食,穿得是华衣,虽因在孝期,有诸多忌讳,到底再与当初市井之中讨生活不同。   秦明月吃过这里真正的珍馐佳肴之后,才知道以前祁煊吃外面饭食的时候,为何会那么多挑剔。实在是与这里相比,外面那就是猪食。   更不用说秦明月是穿越而来了,现代那会儿吃的东西,大多都是用调味料烹制出来的,可以称之为好吃,但有限。也可能是碍于境遇原因,她从没吃过什么真正的珍馐佳肴。可这里不同,因为调味料有限,厨子们烹调食物俱是利用食物的原滋原味,然后各种处理烹制而成。   所以秦明月如今又多了一个嗜好,那就是爱美食。   爱到什么地步呢?最近她都吃胖了好多。   因此,秦明月一看道桌上菜的色泽和样式,就知道这厨娘的手艺恐怕不差。   何止是不差,等菜入了口,秦明月差点没将舌头吞进去。明明菜食算不得多么繁复,都是些简单的菜式,为什么就这么好吃呢?   她频频下筷。   “好吃就多吃些,以后经常回来,你虽住在忠毅伯府里,但这里也是你的家。”秦凤楼给小妹夹了一筷子菜后,说道。   秦明月点头,根本顾不上说话。   与之有相同吃相的,还有秦海生。不过他可能是吃过,所以比秦明月显得安适不少,一面吃着,一面对小妹戏谑道:“最近可不光大哥日日吃饭的时候不忘回来,你二哥也没少往家里跑,左不过还有两个月你便要出嫁,何不搬回来住。”   这倒是个问题,宝儿要守三年孝,秦明月是时肯定是不能从忠毅伯府出嫁的,等出嫁之前搬回来是必然的。   她拿着帕子按按嘴角,道:“我抽空跟宝儿说说这事,到时候提前搬回来。”   秦凤楼点点头,又道:“你可以跟宝儿说让他也一同搬过来住,咱家没有那么多讲究的。”宝儿有多么喜欢黏着妹妹,他是知道的。   秦明月略微踌躇了一下,“到时候我跟他说说。”   一顿饭罢,吃得三人是撑肠拄腹。   又喝了茶,三人才开始说梨园会的事。   这事主要还是看秦海生,因为秦明月根本不会唱老戏。   “二哥,你是怎么打算的?这梨园会到底去不去?”   秦海生面露沉吟的模样,半晌才道:“若是我没有料错,孟德居他们是想联手打压我们。”   这个秦明月并不意外,因为她也是这么想的。如今广和园在京城有多红火,与他们同样吃一碗饭的人就有多么恨他们。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这句话可不是说假的。   “若是我们应了,他们自然正中下怀,之后有各种手段等着,我们不胜,想必外面便会流传出广和园名不符实、徒有虚名之说。倘若咱们不应,他们便会说我们是惧了怕了。”说着,秦海生摇头笑了一下,似是在嘲讽,也似是在感叹。   秦凤楼皱着眉,而秦明月则是抿着嘴角。   事情已经清清楚楚的摆在眼前,现如今的问题就是他们到底是应还是不应。   按照秦明月的想法,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应与不应又有何妨,只要不阻着他们赚银子就好。名头是闯出来的,口碑是立下来的,可不是一群人坐在那里评出来的。   但很显然秦凤楼和秦海生都不是这么想的。   秦海生清俊的面庞露出一抹似是回忆的表情,道:“我记得小时候爹说,最想来的地方就是京城,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参加一次梨园会……”   秦凤楼抬起眼,与弟弟对望,都明白了彼此的意思。他抬手拍了拍秦海生的肩膀,“海生,我相信你一定行。”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秦明月错愕,错愕完后却是一股豪迈上了心头。   不就是一场梨园会,又有何惧!   “二哥,我也相信你一定行!”   秦海生弯起眼角,笑了起来。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   之后,兄妹三人为此事又进行了一番讨论。   突然,秦凤楼似是想起来什么,站了起来:“你们坐,我去拿样东西来给你们看。”   说着,他便匆匆忙忙走了。   不多时,人回来,手里则多了一本线装订的册子。   “大哥,这是你新写的本子?”秦明月接过来,一面翻,一面问道。   接着,她就顾不得问了,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莫大的震惊之中。   无他,因为她手中拿的这个本子好像是写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   不对,不是好像,而是就是。   看着小妹诧异的目光,秦凤楼爽朗一笑,“大哥也是经由你的启发,当初我们编白蛇传的时候,是根据乡野志异及民间传闻而来,所以大哥对这方面一直比较关注。这个本子是我看《四明图经》上有所记载,后又寻到完整版的《义忠王庙记》,才写出来的。大哥觉得这个故事很有意思,若是编成戏本子一定会大受欢迎。”   肯定会大受欢迎,这可是在现代那会儿有东方《罗密欧与朱丽叶》之称,也是中国四大民间传说故事之一。经久不衰,流传千年,另外三个则是孟姜女、白蛇传以及牛郎织女。   冥冥之中秦明月总有一种感觉,虽这个世界没了清朝,变成了大昌朝,但后世所有的东西,都会在这里一一重现,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由此,她自然联想到八国联军和鸦/片战争,以及那近百年的血泪,面色不禁怔忪了起来。   难道那一切也会重演?   她忍不住在心里算着时间,若按照现在还是清朝来算,初略估计应该是雍正年间,此时的蒸汽机还没出现,可是很快就会出现了。当远航不再是困难,动力不缺乏能源,早已对中国这块大肥肉垂涎三尺又虎视眈眈的那些强盗们,进犯不过是时间早晚的事情……   秦明月的心忍不住颤抖着。   从小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估计每一个国人都无法忘却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国人付出了难以想象的沉重代价与牺牲,才会有后来新中国的建立。而致使那近百年血泪历史的发生,不过是因为早在明末时期,处于世界领先地位的中国就开始慢慢落后。直至到了清朝,一再出台的禁海令,及至之后演变成不断的沿海迁界。严重的闭关锁国,造成了大家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依旧夜郎自大,还当自己是世界的中心,殊不知外面的强盗早已将炮口对准了自己……   “小妹,你在想什么?难道是觉得这戏本子有什么不妥之处?”   秦明月回过神来,对秦凤楼道:“没,月儿觉得这戏本子很好,只是有些震惊大哥竟能写出这样的戏本子。”   本是随意敷衍的一句话,谁曾想倒遭来了两个哥哥不同的反应,秦凤楼是面露赧然之色,而秦海生则是有些吃味道:“在月儿心里,大哥恐怕是世上最厉害的人。”   “二哥也很好啊,在月儿心里,二哥也是最厉害的。”自打秦海生回来后,整个人大变样,秦明月就觉得应付他有些吃力起来。在原主的记忆里,二哥秦海生是一个沉默内敛但很爱护妹妹的好哥哥,如今秦海生依旧是个爱护妹妹的好哥哥,却不再沉默内敛,而是变得情绪外放了不少,甚至偶尔总会有惊人之语冒出。   “二哥不过是玩笑话,你倒是认真了。”秦海生摇头失笑一句,才又道:“我也觉得这戏本子挺不错,就也不知时间是否能赶得上。”   梨园会在七月,现在是五月过半,也就是说给他们留下的时间只有两个月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不光要撰词填曲牌,还要排戏,另外还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显得十分仓促。   对此,秦凤楼不禁和妹妹对了一个眼神,道:“海生你放心,时间一定赶得上。”因为他和秦明月两个是最有经验的啊,以前就是这么紧赶慢赶地赶过来了,不过就是辛苦些。   而这其中最辛苦的当属秦凤楼,因为有许多事情都是需要他一个人来完成的。   不过秦风楼从来不是个喜欢诉苦的性子,辛苦疲累从来自己扛。而心中有数的秦明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在心中记下明天命人去买些补身子的东西送过来。   兄妹三人就此事又商讨了一些细节,转眼间一个下午的时间就过去了。   外面天色已不早,秦凤楼留小妹吃过晚饭再走,祁煊却突然来了。   他自然是来接秦明月的,和两个未来的舅兄寒暄了几句,就领着秦明月走了。   马车上,祁煊正将秦明月压在车厢壁上吻着。   这厮现在就是一头随时都在发情的野兽,只要旁边没人,只要地方合适,就不忘来这么一出。   也是尝到了滋味,食之入髓,日日惦着,夜夜想着。   祁煊熟稔地顶开对方半启的樱唇,舌尖探了进去,轻吸、舔舐,粗壮的大舌卷着嫩嫩的小粉舌,不让对方避开去。馥软的香唇,甜美惑人的口感,祁煊也是自打开了洋荤以后才知道,原来女人唇原来是如此的好吃,让他怎么吃也吃不够。   吻着吻着就变成了贪婪无厌,忍不住就想要更多,粗糙的大掌也伸到不该伸的地方上去了。   直到嘴上传来一阵刺痛,他才反应过来,看向对方。   白皙而精致的小脸儿,此时晕满了红霞。是那种很美的红,白里透红,红中透着粉,就像是最上等的贡桃。一双形状好看的潋滟大眼,此时水蒙蒙的,仿佛一摇就能滴下水珠。鼻尖也是红红的,像是被他压的,本来浅粉色的唇瓣此时变得此时红肿不堪,却又充满了光泽和水润感,让人忍不住想咬上去。   祁煊经不住诱惑,又想覆上去,却被人推了开。   秦明月喘着气,有些恼羞成怒道:“离我远些,另外把你手拿开!”   祁煊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竟放在了不该放的地方,软软的,搁着一层布料,他都能想象出是何等的细腻柔滑。大掌不舍得在上面磨蹭了一下,直到对方瞪他,他才讪笑着退了开去。   秦明月整着自己的衣裳,一面整,一面在心中后悔死了。她就不该在起初之时纵容这厮,以至于现在他越来越胆大了。   “我跟你说,咱们还没成亲呢,你不能这样……”   “不能哪样啊?”   祁煊厚着脸皮又靠了过来,装着给她整理头发,手却又环上了小腰儿。   “你最近吃胖了,不过那里也有分量了。福庆那小子有功,回去后爷就赏他。”祁煊一脸餍足的模样。   福庆是个小太监,如今在忠毅伯府厨房里侍候,他是安郡王府管着厨房裴婶的干儿子。裴婶一手巧夺天工的厨艺,福庆做了她干儿子,自然跟她学了不少。虽到不了裴婶那种地步,但手艺也是极好的。   打从秦明月住进了忠毅伯府,祁煊就将福庆送了过来,日里就侍候着秦明月和宝儿的吃喝。如今秦明月对吃大有兴趣,其中福庆就站了很大一部分的功劳。   听到这话,秦明月脸涨得更红,忍不住就对着他腰掐了一下。   就这点力道对祁煊来说,不过是蚊子叮的程度。他扬了扬眉:“小妮子胆子不小,竟然敢掐爷,看爷怎么惩治你!”   说着,人就欺了过来,追着秦明月挠她痒痒。   秦明月本就怕痒,一面躲一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挠着挠着就变味道了,他又吻了过来。不过祁煊也知道再过分,恐怕她又要好几天不搭理她,只是亲了亲,就适可而止地放开她。   “爷现在就想把你办了!”他恶狠狠地说。   如今这厮在秦明月眼里就是一个纸老虎,她才不怕他呢,不过脸却红得不轻,眼睛没敢去看他,只是伸手推推他,示意他起来。   他也起来了,在一旁坐下。   先是长腿伸直,后来有些不自在,又屈了起来。   秦明月的眼角余光自然看到了那异样处,不过她就当她没看见。   将自己整理好后,她将之前在秦府讨论的事说了一下。   其实她就是想调节下气氛,免得两人杵在这不大的车厢里,这厮又想些不该想的事情,不过听她说完,祁煊也没放在心上,因为这事让他来看就不是事。   “那孟德居背后之人是孟国公家的,德庆阁是魏国公,畅音阁是王阁老。”   一听到这公啊老的,秦明月心里就是一激灵,“这些人家是不是权势很大?”   祁煊挑眉嗤笑:“再大能大过你家爷?你家爷可是王。”   秦明月瞪他不正经,他忙了整了颜色道:“这孟国公和魏国公都是闲散勋贵,在朝中不掌权,帮他们向天借个胆子,也不敢来招惹爷。至于这王阁老嘛……”他摸了摸下巴,“这人是个道貌岸然的,甭管私底下如何,面上却是一派忠君之臣的风范。再说了不过是个戏园子,也当不得让他亲自出面来撑腰,不过是此人爱听戏,而畅音阁凑巧地巴结了上去。”   见此,秦明月才放下心来,她倒不是怕别的,就怕这几家联合起来做出什么以势压人的事。   “你放心吧,有爷在这里坐着,他们就算想私下里动个手脚,也是不敢的。”说着,他话音一变:“若是你不放心,你亲爷一下,到了当日爷亲自去帮你二哥镇场。”   秦明月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懒得用出来,正想着怎么回他,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她知道这是到了,当即站起身,打开车门,急急往外去,“我到了,你也赶紧回去吧。”   祁煊气得连哼了几声,又低声骂:“个小没良心的!”   只可惜秦明月已经下车进门了,自然是听不到的。   主子不发话,四喜也不敢驾车离开,只是忍不住拿眼睛瞄了一下车厢里的祁煊。   祁煊瞪他,“个没眼力介儿的,谁让你跑这么快的!”   四喜若是手里有个帕子,都想咬着帕子哭,关键是没有,还不敢还嘴,只能在祁煊说了一句回府后,抡起鞭子打了马屁股两下。   让你跑这么快!   *   转眼间,到了五年一度的梨园盛会。   离梨园会开始还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京城里便出现了许多从各地而来的戏班子。大多都是戏园子老板带着手下挑大梁的角儿们,或是跃跃欲试,或是信誓旦旦,都等着在梨园会上大放光彩。   这些人来到京城后,便纷纷拿了邀贴去往梨园,之后便住在梨园里。   所谓的梨园其实就是一处位于京郊的庄园,这座庄园乃是魏国公府名下的产业。   提起这梨园,就不得不说说魏国公府徐家了,这徐家也算是京中一奇,家族历史可追溯到前朝,乃是中山王徐达一脉的旁枝,明明是天潢贵胄的出生,徐家世代忠臣名将无数,偏偏到了近代出了几个不肖子孙。   这不肖子孙指的就是近三代的魏国公了。   其实他们也没有干什么伤天害理欺男霸女之事,就是对戏有莫大的爱好。   喜欢到什么地步?恨不得将全天下的名角儿都给招揽到自家府上,日日唱给他们听。不光如此,还专门盖了这座梨园,每隔五年就举办一次梨园盛会,就是为了专门挑出最顶尖的名角儿。   本只是个人兴趣,谁曾想倒是将此盛会弄成了戏剧界的里程碑,这倒是当初始料未及之事。   离梨园会开始还有不到十日之时,庆丰班一众人便搬进了梨园。   这是梨园会的一个规矩,早先本是为了照顾从各地来的戏班子远道而来落脚不便,到最后却发展成了一种约定俗成。但凡参加梨园会的戏班子,都必须提前搬进梨园中,是时梨园便会对外关闭,直到梨园会开幕那日,才会对外开放。   到了那一日不但有广大的戏剧爱好者前来,还会有许多慕名而来看戏的达官贵人与平民百姓,但凡爱戏者,都可前来观看。   而就在梨园对外关闭的前一日,皇宫突然降下了旨意。   这圣旨大抵的意思就是说能在梨园会中得鳌头者,可于八月十五皇宫赏月宴中,为众皇亲国戚王公大臣乃至宫中女眷献艺。   这一道圣旨下来,可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世间最贵者在哪儿,在京城,在皇宫里,那里住着天下之主,万民敬仰的九五之尊。能为之献艺者,不用说,那将是作为一个伶人的最高荣誉,甚至鱼跃龙门自此身价不一般,也不在话下。   一时间,京城中人议论纷纷,而梨园中也是风起潮涌。   知道这次的梨园会对两个哥哥很重要,而大哥因为还得上值不能来,秦明月就乔装打扮跟了来。   一是实在放心不下,二来也是秦海生需要为即将开始的梨园会做充分的准备,其他别的例如统筹下面的人排戏之类的杂务她得担起来。   而就在园中许多戏班子私下议论梨园主人魏国公带来的那份圣旨之时,秦明月也在和哥哥说着这事。   与其他人不同,她心中充满了忧虑。   “原本我想着有祁煊作为威慑,其他人也不敢暗中生乱,突然闹这么一出,心里却是没把握了。”因为这诱惑实在太大,就怕有人以身犯险对其他人下手。   秦海生沉吟想了想,道:“别担心,咱们注意些就是。”   就怕防不胜防,要知道这魏国公可是德庆阁身后之人。不过这忧虑秦明月却是没说出来,因为说出来也没什么用,事已至此,还是小心提防为妙。且众目睽睽之下,她觉得魏国公也不至于做出什么事来。   之后她便下去交代老郭叔他们,让他们约束下面的人,不要随意离开他们所在的这处院子。   也是如今广和园名声在外,所以梨园这里给单独安排了一个院子。像其他名声不显或是从别地来的戏班子,可是好几个戏班子住在一个院子中。   接下来的两日,庆丰班的人就闭门在院子里排戏,根本不往外行走,自是不知道这两日外面热闹的厉害。   庆丰班的人为了不节外生枝,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可其他人却不这么想。免不了有人出门四处交际,当然想打探对方的虚实才是真。甚至庆丰班所在的这处院子也来了人,却被如临大敌的老郭叔拒之门外。   老郭叔才不在乎得罪不得罪什么人呢,以如今广和园在京城里的地位,敢放言让他们得罪不起的戏班子抑或是戏楼,还没有呢。   恰恰是老郭叔的这种不留情面的谨慎,给庆丰班少找了许多麻烦。因为接下来连着发生了好几件让人瞠目结舌之事。   先是有同住在一个院子里的戏班子生了口角,因此造成双方大打出手,各有人员受伤。再有,有人在敌对之人的饭菜茶水里下了药,造成一位名角儿毁了嗓子,至于其他各种小纷争枚不胜举,在这里就不细说了。   因为所发生之事,实在令人吃惊,梨园之主魏国公特意发了话,但凡再发生诸如之类的事,不问究竟,一概逐出梨园。   自此,梨园才终于平静下来。   不过也只是表面而已,仅仅是两日不到就发生了这么多事,足以见得许多人对能进宫献艺是如何的渴求,会因此而放下心中的执念那是笑话,不过是下手更隐晦,彼此之间机锋更甚罢了。   就在这时,有一个人上门求助了。   这人就是惠丰园的李老板。   这次的梨园会惠丰园也在受邀之列,当初惠丰园借着白蛇传的势头红透整个苏州城,虽之后没了白蛇传,惠丰园的势头大跌,但基础在那儿,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尤其惠丰园本就是苏州城最大的戏园子之一,安庆楼被其挤垮了,也就只剩惠丰园能独占鳌头。   这次李老板便是带着手下最当红的名角小凤春来的。这小凤春本不是惠丰园的人,而是安庆楼的台柱子,安庆楼没了之后,此人便被李老板招揽至手下。小凤春本就是苏州城数得上号的名角儿之一,到了惠丰园更是如鱼得水。   这不,这次与其是说梨园会的邀贴是发给惠丰园的,不如说是发给他的。   可惜在苏州城里数一数二的惠丰园,来到京城后却沦为三流之等。惠丰园所来的一众人,这次是与杭州的一个戏班子住在同一处院子里。   也是地方有限,所来之人又太多。除了京城里数得上名号的几个戏班子能独占一个院子,其他俱是或三或两住在同一处。   换成以前,这样也没什么事,哪知上面发下了那样一道圣旨,这不是想让人打破头吗?   饶是李老板自认心智过人,也躲不开防不胜防,昨日小凤春莫名其妙的腹泻,虽是随后就被梨园请来的大夫给止住了,李老板却是不敢再冒险。   左思右想之后,不免就想到了庆丰班,如今的广和园。   打从还没来到京城之前,李老板在苏州便听闻了广和园的名头。   知道当年在他手下讨饭吃的戏班子,一跃成了红透大江南北的当红戏班,知道当年那个叫做秦明月的戏子,成了忠毅伯之女,并攀上了安郡王。知道很多很多,知道的同时不免心中酸涩不已,忍不住便会想若是当年他能抗住压力留下庆丰班,如今声名大噪的会不会就是惠丰园。   只可惜这些想法皆是无妄,现如今李老板只求凭着当年的一份香火情,能求得广和园的庇佑,在这个院子里得到一席安身之地,可以坚持到梨园会的开幕。   五年一度的梨园会,这是所有唱戏之人的执念,谁也不想错过,哪怕不是自己登台。毕竟李老板当年也是戏子的出身,只是他限于天资,没有收到过来自梨园会的邀贴。   见当年在他们面前从容中难掩高高在上的李老板,如今这么低声下气和自己说话,秦明月心中莫名有些叹息。   其实对面眼前此人,曾经她是有些恨,也是有些怨的。恨他助纣为虐,不告诉他们二哥身处何地,怨他在自己处境最难的时候,将他们一群人从惠丰园里撵了出来。   那种仓皇而逃的感觉,至今让她记忆犹新。   可后来她又不怨不恨了,终归究底不过都是受人指使,作为别人手里摆布的玩意儿,你不能也不敢拒绝,不然迎来的就是滔天大祸。   想着临从惠丰园里出来,李老板给的银子,以及最后那两句提醒之语。恰恰是这两句警醒之言,让他们心生警惕之心,才会躲过那一劫,并因此而来到京城。秦明月慢慢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你们想住在这里,可以。但请记住不该做的事不要做,不该有的想法不要有,不然后果不是你们能承受的。”   “谢谢大姑娘了,您说得小的都懂。”说话的同时,李老板心中却是复杂得无以复加。   从明月丫头到大姑娘,从抬头到俯首,这期间滋味太复杂,李老板觉得自己恐怕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平复下来。   到底机遇是别人的,能见证庆丰班从落魄不堪到名声大噪,从受人鄙夷到受万民敬仰。李老板觉得也算是大开眼界,不枉他来世上走一遭。   不是不可能,只是你做不到,像眼前的这个女子不就是做到了!   李老板甚至有一种感觉,他们可能会创造出更大的奇迹。   秦明月点点头,对旁边的老郭叔道:“老郭叔,跟咱们的人说让他们挤一挤,将西厢挪出来给他们。”   “哎。”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   惠丰园就这么在这座院子里安顿了下来。   而李老板也信守承诺,严令约束惠丰园的人不得随意和广和园的人起纷争。   其实不用他交代,惠丰园的人也不会,因为今日所来的一大部分人都认识秦明月,也认识庆丰班的人。   什么叫做奇迹?   这便叫做奇迹了!   自打广和园名声大噪以后,惠丰园的人和外人再议论起来,总会与荣有焉地与人说,当年我们也是和广和园的人同台唱过戏。   秦明月当初说祁煊的话,在此也应验了,其实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她也有一帮脑残粉。   且这群人还都是她当年的熟人。   不同于惠丰园里的人,小凤春却是从未和秦明月谋面过。   不过这个名字却是耳熟能详,当年他和马老板联手对付惠丰园的事还历历在目,虽之后他借机反水投靠了惠丰园,将安庆楼彻底搞垮,不过这件事小凤春是不会傻得说出来的。   因为彼此之间都熟,所以庆丰班的老人免不了会和惠丰园的人搭话,自然就聊到了王莹的事。   也是在庆丰班离开苏州之后,王莹被害身亡的事才爆发出来,竟是安庆楼马老板为了独占庆丰班的不传之学,暗中命人下手害死了王莹。   害王莹之人竟是钱老七,钱老七是受了马老板的收买与唆使。事发之后,钱老七被判了斩刑,马老板早在事发之时,就悬梁自尽了。安庆楼树倒猢狲散,钱老七死了以后,钱婶子带着小钱子就失踪了。   得知这一切,庆丰班一众老人儿俱是唏嘘不已,陈子仪也是心中黯然。到底事情已经过去太久,他也早已被王莹伤透了心,除了黯然也没有其他旁的情绪。   因为有惠丰园的入住,广和园的人在排戏之时,显然要比之前注意许多。   不过这次能跟来的,除了庆丰班一众老人,俱都是广和园里数得上号的角儿,基本功在此,也都不在乎临时能不能现抱佛脚。   倒是惠丰园的人似乎很是忐忑,一天之中有大半的时间都关着门在屋中排戏。   正是炎炎六月天,天气热得出奇。   其他人都在午睡,秦明月却是被热得睡不着,见外面有风,便去了屋后一处凉亭里纳凉。   也是这梨园建得精妙,园中湖塘密布,又专门命人开渠引水。别的院子秦明月不知道,不过他们所住的这座院子里倒是有个不大不小的莲花池,上面建有一座六角木亭,用来纳凉消暑,却是再好不过。   她在亭中坐了下来,见这池中的莲花朵朵,并有无数锦鲤在其中嬉戏,忍不住便起了童心,从桌上盘中拿起一块儿糕点,捏碎了俯身去逗那鱼儿。   正玩得高兴,身后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她忙回过头去看来人。   来人是小凤春。   他一袭青袍,身姿若松,见秦明月转过头来,便笑着拱了拱手:“不知我是该称呼秦大家,还是秦姑娘?”   秦明月今日穿了一身雨过天晴色的袍子,如云黑发尽数拢在头顶上,梳了个独髻,其上插了根玉簪子。她面容白皙,娟秀非常,因为描粗了眉,倒不显得女气,而是添了几分中性之美。   可在明眼人眼里,女终究是女,怎么也不可能变成男。   秦明月只看了对方一眼,就移开了眼睛。不知为何,她并不想去看此人,尤其是此人的眼睛。   这种眼睛秦明月并不陌生,因为在现代那会儿就有一位红了多年的男星,就有这样一双眼睛。用现代的话来讲,这种眼睛俗称电眼,会放电,拥有这种眼睛的人通常风流。   尤其此人给她的感觉并不好,说不上来,反正让她不怎么舒服。   “你还是叫我秦大家吧,毕竟我现在穿着男装。”淡淡地这么说了一句,秦明月拍掉手中的残渣,站直起身,“我还有事,就失陪了。”   说完,她就离开了。   等她离开后,小凤春才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我劝你最好不要乱动什么心思,她不是你能招惹得起的。”   却是李老板,他竟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且听他说话这口气,似乎目睹了方才那一幕。   小凤春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眉心,但很快就舒散开来,浑不在意一笑,几分风流袭上了他的眉梢。   “李老板是从哪儿看出我对这秦大家有什么不良心思的。”   李老板用那种‘你不用装了’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总而言之我说的话,你记住。这里可不是苏州,人家也不是姓马的。就你这点小手段放在这里,就是惹人笑话的。她背后站着安郡王,又是圣上钦封给安郡王未来的郡王妃,你要是还想要你这条小命,就别没事找事!”说着,李老板似是讥讽地笑了一声。   这笑声刺激到了小凤春,他收起笑容,眼中满是阴霾地看了李老板一眼。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随你的便吧,她可不是王莹。”说完这话,李老板就走了。   他知道小凤春不是傻子。   *   小凤春也确实不是傻子,只是当一个人成了自己永远无法逾越的高山,他就免不了对此人上心。   他不止一次听见人将他与她之间作比较,结果都是他连给其提鞋的资格都没有。因为随着庆丰班的消失,庆丰班乃至秦大家已经成了苏州城人心目中的传说。也许庆丰班继续呆在苏州,不断地推出新戏,可能还达不到这种高位。恰恰就是在声望达到最顶尖时,突然消失了,人们心中的那种遗憾感,总会让他们乐此不疲地对后来的人们说着关于他们的传说。   甚至连小凤春自己也心知肚明,自己不若她许多,最起码他自创不出来这种新戏。   可又怎么甘心情愿去承认这一事情!因为他也是一个唱戏的伶人!   回去后,一干跑龙套的戏子正坐在厅堂里说话,小凤春瞟了他们一眼,就越过他们去里屋了。因为地方有限,二十多人住在这三间房里,除了小凤春和李老板能单独一间房,其他人都是在厅中和另外一间房里打地铺。   阖上了身后的门,外面的说话声还能传入他的耳中。   “我说秦大家是个和善人儿,没有骗你们吧。”一听这话,就知道是惠丰园以前的老人儿在和没见过秦明月的人进行科普。   “这倒是,只是现在秦大家好像不是她了,而是换成了她哥哥。”   “那在我们心目中也是一代大家,不信你去问问苏州的老百姓,你看你说这话走出去会不会有人打你!”   “别介别介啊,我就是好奇得慌,对了怎么没听你们说过这位男秦大家的事,之前那会儿他在哪儿呢?”   “这件事啊……不该问的别问……其实我也不知道……”   依旧站在门前的小凤春突然笑了起来,关于这件事,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管中窥豹了些许。   不外乎是因为一些肮脏事,所以她才会迫不得已顶着亲哥哥的名号登台卖唱。谁也没想到她凭一己之力竟会走到这样一种地步,恐怕连李七巧也没想到这一切,还不知他现在怎么后悔。   都是畸零人,自然知道作为一个戏子,能走到大家的地位会经历什么样的苦。人前笑,人后哭,那些肮脏的,污秽的,龃龉的……   李七巧忌惮他害了王莹在先,又背叛马老板在后,生怕自己会故态复萌,对他各种提防。殊不知若是没有些原因,他又何必做那让人唾骂之事呢,要知道他可是早就恨不得马老板死了,想了很多年……   小凤春笑得越发灿烂,却是无声的。   他来到桌前,在其中一个茶杯里倒了些水,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从纸包里倒出一些白色粉末,进了那水杯之中。   粉末很快就在水杯中化了开去,水依旧是透明无色的,仿佛方才他并没有往里面加什么东西。   小凤春看着那水杯里的水,看得很专注。   突然他端起那个水杯,将杯中的水泼在了地上,之后扔下那水杯,便往床榻那处去了。   隐隐的,似乎有什么吟唱声,可声音很小,细若蚊吟。   “都道是戏子无情……我却说世情薄凉……怎堪得……”   床榻上的小凤春半躺在那里,双腿翘成二郎腿,一面随着哼唱,一面晃悠着,半眯的眼睛中却是空洞而涣散的光芒。   *   很快就到了梨园会这一日。   到了这一日,一大早梨园的大门就开启了。   正对着的大门的是一条宽阔而平整的青石路,夹道两旁是无数花圃,其上奇花异草绽放,又有一排排苍木,上面挂红结彩,看起来很是喜庆。往前行走一会儿,就能见到一处门楼,穿过这处门楼后,是偌大一片空旷的场地。   正北处是一个高约三米的戏台子,歇山式顶,飞檐翘角,飞檐下还挂着四个大红色的灯笼。两旁的柱子和隔板都是深棕色的,其上描金彩绘,雕刻着各种各样的吉祥花纹。   戏台子宽约七米左右,进深五米,十分宽阔,正中的墙壁上挂着一个题着金字的匾额,‘梨园会’三个大字在太阳光下耀耀生辉。   正南正东正西都是观戏楼,楼上楼下都可坐人,另正对着戏台子的空旷场地,也摆了一排排的戏座,也是供人使用的。   梨园会一共举行三日,上午下午各两场。   先是初选,从众多戏班子之中挑选出十个来,次日进行复选,再从这十个戏班中淘汰掉五个,最后一日也就是第三日,则是从剩下的这五个中挑选出最优者。   至于这评选制度,一直没有特定的标准,以前都是魏国公协同几个前几届梨园会的优胜者择优选出。   不过这次魏国公却提出了新的评选方式,大抵也是因为宫里发下的这道圣旨,魏国公决定不可能儿戏,必须慎重待之。所以扩大了投票权,当日前来梨园会观看的人中,每一席都有一票权益,最后统计所有的票数后,选出当之无愧的第一。   在得知这一评选方式后,秦明月有些吃惊,这不就是现代那会儿很多娱乐节目采用的,大众评审团和专家评审团共同选拔的模式吗?   不过这样一来,她也能稍作放心,最起码可以极大可能的避免所谓的暗箱操作。   梨园这里提前几日就记录了各个戏班当日要唱的戏,并发下了登场顺序以及名单。自然不是你想唱多久就能多久的,初选和复选是一刻钟的时间,最后那日延长到一个时辰。   广和园被排在第一日的下午进行初选,所以上午没有他们的戏。不过大抵是第一次参加梨园会,大家都十分新奇,所以一大早上大家便收拾收拾往前面去了。   三栋观戏楼其中有一栋是专门供给各个戏园子戏班使用的,等秦明月他们到后,二楼已经快坐满了,只留了几个空位。   大家也没有嫌弃,就走了过去。   秦明月秦海生和老郭叔乐叔都有座,其他几个年轻的就站在一旁。像他们这样的,二楼还有许多,若真是整个戏班里的人都供坐,再来两栋戏楼也不够坐。其实一楼还有不少空位,只可惜一楼视线没有二楼的好,大家自然先紧着好的选了。   整个二楼被划分出好多个这种小团体,大家泾渭分明,互相也不搭话,只是低声和自己人说着话。   梨园会的开场时间是辰时末刻,据说这个时间是魏国公专门找人算过了的,是今日前半晌最吉利的时间。   等这栋戏楼里坐满了人,甚至空地也被站满了,另外两栋戏楼却还是没什么人,显然他们来得有些早了。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渐渐开始有人到了。   或是一位,或是两三位,被梨园安排在大门外的下人引了进来。这些人俱都衣衫华丽,气度非凡,显然身份不低。他们被引到正东的那座戏楼,或是被安排在二楼,有的则是在一楼。还有些衣衫平常些的,则是被引到了空地上的戏座上。   显然这梨园里的人也是看身份地位安排座位,不过红尘俗世中的人都是如此,也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不然世间之人何必争权夺利,因为一旦有了权,人生境遇自是不一般。没有权,有钱也可,但肯定是比不上有权之人。若是钱权都没有,那就只能沦为最下等的一层次。   秦明月发现正对着戏台子的那处戏楼的,也就是南面的,一直没有人入座进去。显然是先到的这些人都没有这种分量,直到辰时过半,那座戏楼里才开始渐渐有人坐进去。   这时,一个身穿宝蓝色绣八宝纹杭绸直裰的老者,从门楼外走了进来,其身边还跟着一个着紫红色暗绣直裰的男子。老者头发花白,精神矍铄,满面红光,腰板也很硬朗。若是只看头发,约莫是知命之年,可若是看其面相和精神气儿,大抵也就是中年之貌。   他身边走着的男子倒是夺目得紧,此人生得身材硕长,眉目俊朗,嘴角含着一丝不经意的笑意,格外有一种从容的气质。幸好这里没有女子,不然指不定怎么捂着脸大叫。   老者带着男子走进正南的那栋戏楼,戏楼里不时有人起身与之寒暄着,听到旁边的议论声,秦明月才知道这老者便是魏国公,至于那男子大抵是徐家的哪位公子。   随着时间逐渐接近辰时末刻,来的人越来越多了,空地上所摆的戏座已经坐满了,而另外两座戏楼也坐满了八成。不时还在有人从外面进来,大抵都是些身份尊贵之人,因为不时就能见到方才跟在魏国公身边的那位男子迎出来。   就这在此时,门楼那处又走进来几人,为首那一位身着暗金纹绣黑色团领窄袖衫,腰系黑玉带,脚蹬暗金纹绣的皂靴。他浓眉虎目,挺鼻薄唇,一身黑衫也遮掩不住此人的身材壮硕,五分尊贵中带着几分不羁之色,十分英伟不凡。   其身边跟着个年轻男子,比他稍矮半头,穿着宝蓝色绸衫,袖角衣襟均以银线绣以纹饰,腰间系着玉带,看起来俊秀清贵。若是有认识此人的人在此,就知道这外表就是骗人的,因为这人正是京中有名的纨绔子弟孙珩。   至于那黑衣男子就是祁煊了。   “这安郡王怎么来了?”见门外走进来那人,徐晏不禁低声道。   “你忘了这次参加梨园会的有那个广和园。”魏国公徐茂,也就是徐晏的祖父如此说道。   “孙儿自然知道那广和园与安郡王的关系,只是没想到他竟会亲自出面。”大抵徐晏也是没想到安郡王竟会如此重视那戏园子,甚至不吝在外人面前车马放明来镇场。   “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是安郡王这个浪荡子了。不过他凡事就三分热度,真没想到他竟能求了圣上要娶那姓秦的戏子。”说到这里,魏国公也不免有些唏嘘,从他话中的意思,也听不出他到底是什么想法。   “那刘保成求了孙儿,想让孙儿暗中命人下手对付那广和园的人……”   魏国公打断道:“你答应了?”   “孙儿并未答应。”   “你不答应就对了,这位可不是个好惹的主儿。身份够尊贵,和圣上的关系又近,关键还够胡搅蛮缠,也能泼上脸皮不要。谁粘上他,那是不死也要脱层皮。”说着,魏国公见祁煊已经走到中庭,忙道:“你出去迎迎。”   徐晏低头道:“是。”   *   到了辰时末刻,魏国公出面说了几句话后,梨园会就开始了。   见此,秦明月不免有些失望,感觉与她所想象的场景不同。可转念一想,这里又不是现代那会儿,也弄不成各种花哨的手段,例如回放下登台献艺者各种心路历程,煽煽情惹惹泪什么的。   其实这样反倒好一些,直接进入正题,多利索。   对于喜欢看戏之人,这自然是一场饕殄盛宴,可对于不喜欢或者没兴趣的人,无疑是一件十分无聊的事。   恰恰祁煊和秦明月都在不喜欢及没兴趣之列,祁煊是不耐烦,而秦明月是听得很艰难。   远远望过去,就见坐在正南那处戏楼二楼靠中的位置,祁煊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坐在那里。关键他还极力地去掩饰那种不耐,让人着实有些忍俊不住。   秦明月低头掩了掩脸上表情,一股甜意上了心头。   她没料到他今日会来,他也没提过要来的事,还是那日一句戏言,万万没想到他竟真的来了。   正想着,那人突然侧首往这边看了过来,对她眨了眨眼。   那样子怎么说呢,就像是一只睁着水汪汪眼睛使劲摇着尾巴的小狗,正在对她说,我是不是很厉害,快来给我奖励吧。   因为有着这样一个插曲,所以时间很快就在你看我一眼,我撩你一眼中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上午一共登台了二十多个戏班,其中只有十个能进入复选,至于另外十多个则是被淘汰。因为是初选,所以过程十分简单,由魏国公一人决定留还是不留。   到了午时二刻,上午场便结束了,观戏楼里的人开始络绎不绝往外走着。   有不少人在讨论之前哪个戏班稍微出彩一些,哪个戏班被淘汰有些可惜。因为之前祁煊给秦明月递了个眼色,所以她特意出去后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站着,果然不一会儿他人就来了。   “走,爷带你去用午饭。”见她面露迟疑,他又道:“等用完了爷再送你回来,下午爷就不来了,太他娘的无聊了,简直就是魔音穿耳。若不是为了你,爷可不愿来受这种罪。等后日爷再来,到时来给二舅哥捧场。”   “谁是你二舅哥啊。”秦明月忍不住红着脸嗔道。   祁煊得意一笑,“你都快嫁我了,还不是舅哥?”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就往马车停驻的地方走去。   祁煊身份不一般,所以马车是直接驶进梨园的,其实按照他的秉性,他惯是骑马不坐车,也是为了将就秦明月,最近才以马车代步。   *   广和园顺利地通过了初选和复选。   这一项事实,着实让许多人都跌掉下巴。   本来广和园一直是以新戏作为噱头,才闯下偌大的名头,京中还没有人见过这两位秦大家唱过老戏。原想着两人大抵是唱得不精,才会另辟蹊径,以一种新式手段立足,却万万没想到人家哪里是不会唱,明明是达到了大家级的水平。   而其中最为懊恼的就是孟德居几个作为对手的戏园子了。   他们之所以会给广和园下邀贴,就是打着那什么秦大家老戏唱得不精,以己之长,攻其之短,借此来打压对方的声势,万万没想到竟成了这样。   刘保成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档,才凑到了徐晏身边。   “公子,你看这广和园——”   正坐着喝茶的徐晏,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不过是个戏园子,用得着让魏国公府替你出手?刘保成,若是这德庆阁你没办法周全,这老板的位置换个人来做也不是不行。”   听到这话,刘保成扑通一声跪在徐晏脚前。   “公子,不是小的不中用,而是实在那广和园的戏让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看戏的人都往广和园去了,咱们德庆阁……”   徐晏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件事,德庆阁作为魏国公府名下搂钱的摇钱树,为魏国公府增添的何止万两之数。祖父是因为看中他,有意培养他做下一任的魏国公,才会将德庆阁作为练手之物交到他手中。   可这德庆阁刚交到他手上,每月进益就狂跌不止,现如今仅仅也只够保住戏园子日常开销,赚银子这是不用想了。   这一切俱是因为那广和园。   徐晏倒不在乎这点银子,可他不能被当众打脸,魏国公府不同其他府上,承爵之人可从来不是看是不是嫡长,而是谁有那个‘资质’。徐晏本是庶子,他父亲和叔伯那一代没有一个能讨了魏国公的欢心。也就徐晏另辟蹊径,投其所好,明明人才出众,却偏偏学那戏子彩衣娱亲,博得魏国公的青眼,将他带在身边□□。   与他同一辈的庶子嫡子们,哪个不嫉恨他,这么好的把柄送到人手上,自然作为了攻击的手段。所以当刘保成来求他,他是允了的,可现在因为安郡王的出现,徐晏却是暂时不敢再动这个想法。   “起来,跪着成什么样子。”徐晏用脚尖踢了踢刘保成。   “公子——”刘保成忙站了起来,却一脸可怜相。   “这事不用再提。”   “可——”剩下的话,刘保成没有再敢说,只能蔫头耷脑地下去了。   等走出这道门,他才挺直了腰杆,眉宇间也显出凝重之色。   刘保成自然也不是傻子,徐晏的态度很明显,指望他帮着出手是不可能了。可徐晏不出手,并不代表他不能出手。   刘保成苦笑,这些勋贵家公子哥们就是如此,做事从来隐晦婉转。真若是事发了,怎么也扯不到他们头上去。可若是不做,他这个德庆阁的‘当家’也不用做了。为了坐上这个位置他得罪了多少人,真被当做弃子而弃,别说翻身了,指不定怎么被人踩死了。   他可没忘记他前头那位是怎么被自己踩死的,当自己也即将沦落到这种地步,格外能感同身受,甚至为之胆寒。   刘保成面上露出一丝狞色,幸好他早就步了暗棋。   这么想着,他匆匆忙忙地走了。 宝 书 网 b a o s h u 2 。CoM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   到了最后这一日,梨园会的会场爆满。   其实梨园会开了这么多次,只要有心人都知道最后这一日才是重中之重。许多或是嫌弃路远难走,或是事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的,都会选择最后这一日来看重头戏。   正西的这座戏楼也被收了回来,因为实在挪不出地方来安置前来观戏之人。两相取其轻,自然这些戏班子的人就被舍了去,反正都是日日看的,没必要在这种时候凑热闹。   留到最后的一共有五个戏班子,孟德居、德庆阁、畅音园各占其一,另一席位是广和园,出乎秦明月预料的是惠丰园也在其列,之前惠丰园进行初选和复选的时候,秦明月都来看过,那叫小凤春的角儿确个实出彩。   扮相之美宛如春花秋月,上了妆后的一双凤眼波光流转,甚是勾人。这个人光从眼里看,就能看出是个‘有戏’的,上台之后更是宛如戏中人物附身。   秦明月连着观了两天戏,对台上的一些角儿也是颇有研究,让她来看所谓的角儿与否,不光指的是嗓子好,身段佳,水袖舞得如行云流水,处处皆是美,还得看能不能‘入戏’。有些被淘汰的角儿,唱念做打皆是不俗,无奈‘入戏’的功夫不深,自然落了下层。   这就好比现代,有些演员演戏,道具服装灯光特效都好,可就是让人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用个比较通俗的说法,那就是演得太假,这演员演技不好。   可什么叫做演技好呢?   恐怕很多做了大半辈子的演员的人,都不能堪透。懂了就是懂了,懂了以后演技突飞猛进,再次去看他演的戏,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可若是不懂,一辈子也就这样了。这就是为何有人被称之为戏骨,你光一层皮肉像不行,还得连骨头都像才可。   让秦明月来看,先不提唱的本子如何,至少小凤春此人能称之为‘戏骨’一说。以她对有限的目光来看,在这大昌朝能让她看出有这种戏骨的人,她二哥是其一,小凤春就是第二个。   由秦海生慎重的脸色也能看出,此人堪为大敌。   不过秦海生兄妹两个都不是太担忧,一部戏出不出彩,角儿好不好占一部分,另外还得看戏本子。   出于对大哥秦风楼的信心,两人都有一种稳操胜券的把握。   *   今日还来了不少达官贵人,像第一日没露面的王阁老也来了。   这王阁老是屹立两朝的老臣,平生没什么嗜好,就一个喜欢看戏。他倒是挺能和魏国公说到一处去,毕竟两人都有着相同的喜好。   正南这处观戏楼二楼靠正中的位置,就坐了三个人,魏国公、王阁老以及祁煊,那边两个老头子议论得甚至投机,祁煊可跟他们聊不到一处去,就坐在那里嗑瓜子。   这厮动作快,人家就说了几句话的功夫,他就吃了小半碟的瓜子。   王阁老回过头来见此,有些吃惊:“没想到安郡王竟喜欢这种小吃食,想必这干货定然炒得不错,徐茂你这老家伙还不赶紧命人再上一盘,让我老头子也尝尝。”   此人生得很胖,掂着个大肚子,胖脸上总是笑呵呵的,像是一尊笑面佛。可若是了解他的为人就知道,这王阁老处事圆滑,最擅长的就是和稀泥,谁也不得罪。在朝中跟谁的关系都不差,所以风评很不错。   像此时,祁煊明摆着一副懒得搭理他的模样,他还能面色不改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顺道还帮祁煊圆了面子,就足以见得此人道行高深了。   不待魏国公反应过来,祁煊就接腔道:“这炒瓜子是爷自己带来的,你既然想尝尝,就分你些。”   人家王阁老本就是一个场面话,谁曾他竟当真了,将剩下的那点儿瓜子扒拉扒拉扫成一堆,然后将碟子放在王阁老面前,自己却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纸包来。大抵是看那边的一小堆有点寒酸,他想了想,打开纸包在王阁老略显有些呆滞的目光中又倒了些过去。   与之前他扒拉过去的那一小堆瓜子相比,这些新倒出来的明显个大饱满,显然刚才那些不是祁煊大方,是吃到最后都剩下小的瘪的,所以才给了人家。   王阁老看着盘中的瓜子苦笑,半晌才问旁边的魏国公:“魏国公要来些吗?”   “这……”   在王阁老隐隐带着威胁的眼神中,魏国公犹豫地伸手拿了一颗。   于是有些关注着这边的人,就见到这样一副景象——   整个会场中地位最高、最受人瞩目的三个人,排排坐,吃瓜子。其中一个吃得怡然自得,另外两个先是面露苦色,可吃着吃着就吃出滋味来了,去拿炒瓜子的动作都快了不少。   “味道是不是还不错?一般人爷可不分给他们。”祁煊一面说着,一面又往那碟子中倒了些瓜子,难得他考虑到别人,怕魏国公和王阁老吃一碟瓜子,待会儿抢起来,又腾了个茶碟倒了些,递过去。   “爷觉得吧,看戏就得配瓜子才有趣味,总喝那劳什子的茶,一场戏看罢,灌一肚子水,嘴里除了苦味儿还是苦味儿。”   魏国公和王阁老两人对视一眼,露出一个苦笑。   还别说,这安郡王虽是说法荒谬了些,但好像是这个道理。   *   第一个登场的是孟德居的人,戏台子正对这边,自然也看到这副情形。   见此,台上的角儿有些心绪不稳,忍不住猜测是不是自己的戏唱得不够出彩,所以才会几位贵人宁愿吃那劳什子瓜子,也不愿看戏。不免就乱了神,走了调,等孟德居的人下场之时,四周一片议论声,纷纷在说孟德居今日有失水准。   一声锣响之后,走出来十多个身穿蓝衫手捧着托盘的下人,他们鱼贯而入几处观戏楼,并挨着戏座走动着。有看客往上面放一枚檀木所制的签牌,有的却是视若无睹,于是下人便绕过此人,往下一个戏座而去。   紫黑色的签牌长约三寸,宽一指,上面雕着梨花朵朵,并写了三个描金字‘梨园会’,看起来十分精致。   这就是此次魏国公弄出来的评选机制,一座一签,并无多数,若是觉得这一场好,就将签牌递给来收签牌的下人,算作一签,签牌给出去就没有了,也就说在场这么多人每人只有一签的投票权益。   今日梨园所有戏座都已坐满,开场之前已经统计过,整好五百座。   一盏茶后,属于孟德居的签牌已经收了上来,签牌送到南楼的二楼,有人专门负责点数和报数。   “孟德居,四十二签。”   一声锣声后,悠扬而洪亮的声音响彻整个会场,听说只有四十二签,坐在西楼靠边角处的孟德居老板当即变了脸色。   一共五百签,可孟德居却只得了寥寥的四十二签,不论后面的结果如何,他们都是必输无疑。   秦明月也在这个边角处坐着,另外德庆阁和畅音园以及惠丰园的老板都在此。这几个座是梨园专门留给他们的,像这种座是没有签牌的。   见孟德居洪老板灰败中夹杂着不忿的脸色,秦明月心中也不禁升起一阵焦虑感。在没有开场之前,她并不知道是这种评选机制,很显然这种评选模式对头一个登台不利,对最后一个登台的也十分不利。   头一个登台的,因为人的惯性是想看看后面有没有更好的,不免就将手里的签牌留了下来。能在这一场将签牌给出的,大抵是孟德居真正的戏迷,并不在意是不是有失水准,而是选择把签牌给了他们。   至于最后一个登台的,到了这个时候,很多人手中的签牌都给出去的,会留下来的寥寥无几。   而广和园就是排在最后一位登台的。   其他几个人也意识到了这些,畅音园的胡老板脸色有些忐忑,因为畅音园排在第二个,而德庆阁的刘老板则是面露一丝得意之色,德庆阁占据着正中最好的位置。惠丰园的李老板倒是还好,面色平静无波,让人猜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不过他们都有着同样一个动作,忍不住望向了秦明月。胡老板和刘老板笑意盈盈,眼中颇有些幸灾乐祸,只有李老板隐隐有些惋惜。   惋惜什么,不言而喻。   想着彼此之间的香火情,李老板笑着拱了拱手:“海生老弟惊艳绝才,想必这次定然能拔得头筹。”   这话是车马放明要支持广和园了,对于善于钻营的李老板来说,能做出如此举动,算是有些破天荒,哪怕这只是安慰之言。   秦明月领了这份情,笑着谦虚道:“李老板谬赞了。”   胡老板哼了一声,显然有些不服气。而刘老板则是看了看李老板,又看了看秦明月,眼中闪过一丝锋利之色,不过转瞬就即逝了。   三声锣响,轮到畅音园的人登台了。   他们选的戏是《玉簪记》,讲的是女尼陈妙常与书生潘必正的爱情故事。   这女尼陈妙常本是开封府丞陈家的千金,为避战乱,随母逃难流落入金陵城外女贞观皈依法门,法名妙常。书生潘必正的姑母是女贞观观主,因其参加科举落第,不愿回乡,便寄居在观中。   一次偶然机会下,潘必正遇见陈妙常,惊为天人,回去后茶饭不思,遂鼓起勇气使用种种手段追求陈妙常,最后两人终于冲破礼教以及佛门的束缚相爱,并喜结连理。   所以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盆狗血,不论古往今来,秦明月当初知道这折戏后,甚是诧异。因为这明明就是禁忌之恋,偏偏红透了大江南北,几乎每个戏园子都有这一台戏。   因此秦明月得出一个结论,她大哥之所以那么会编狗血剧,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现在的人爱看。   不光现在的人爱看,秦明月也爱看。   尼姑和俗世男子的爱情故事,想想就觉得激动不已。   也因此她刻意克服了听戏困难,让自己去沉浸在这玉簪记中。不得不说畅音园这个旦角还是不错的,将陈妙常那种对爱情的渴求却又畏怯害羞的心情,演得是淋漓精致,一点儿都不突兀。   果不其然,戏罢后,一片喝彩声,畅音阁得了一百三十一签。   胡老板终于镇定下来,面上隐有得意之色。   先去四十二,再去一百三十一,也就是说还剩三百二十七。这三百二十七枚签牌,剩下三个戏园子分,一家也不过才百数。只要不越过一百三十一之数,这次他们就赢了。   刘老板脸上的得意之色终于龟裂掉了,他当然也算得清这个帐。至于李老板还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脸,大抵他心中也有数和这几个戏班子相比,自家还是要差了一筹,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自然没有得失心。   而秦明月,此时反倒不忧虑了,因为担忧也解决不了问题,只能听天由命。只期望这些人能将手里的签牌留一留,给她二哥一个机会。   南楼那里,祁煊拿眼睛去斜魏国公和王阁老,“你们两个老狐狸倒是挺会玩手段的啊,看似公正公平,弄出这么个赛戏的办法,偏偏最好的位置都被你俩给占了,剩下的歪瓜裂枣都给了别人。我说你俩怎么凑到一处去了,原来还有这种交情。”   魏国公老脸微僵,打着哈哈:“安郡王可不当这么说,这轮序可是当初老夫那孙儿当着众人面抓阄抓出来的。”   王阁老连连撇清:“老夫昨日没到。”   祁煊先是呵呵冷笑几声,一副你们就别装了的模样,直到笑得魏国公和王阁老老脸越来越僵,才一瞪眼睛,将手里的瓜子撂在碟子里,“反正爷不管,当着爷的面,欺负爷的人,你们这梨园会还想不想开下去了,别让爷砸了你们的摊子。”   话都说成这样了,魏国公打哈哈也打不下去了,忙解释道:“郡王爷,此事是我那孙儿一手安排下去的,老夫当初听了也觉得不错,实在没有往深里去想,这……”   祁煊冷笑两声,“那你看着办吧。”   魏国公忍不住看了王阁老一眼,哪知王阁老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根本不接他茬。他心中连骂这老货是个墙头草,嘴里却吩咐旁边侍候的人去把徐晏叫过来。   不多时,徐晏到了。   魏国公将他训斥了一顿,说他所虑不周,对后上台的戏园子不公平。听到这样的话,再看旁边虎视眈眈的安郡王,徐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确实玩了一把心眼,并给了德庆阁最好一个位置,只是没想到这安郡王竟会如此不顾脸面,当着他祖父的面以及这么多人的面就闹腾出来。   不过这种话肯定是不能说出来的,自然是先认错,然后收拾烂摊子,最起码要让不讲理的安郡王满意才成。   可戏已经演了两场了,难道再重来一次?   一道灵光在徐晏脑中闪现,他很快叫来负责报签牌数的下人,在那人耳边低语了几句。   其实徐晏的办法并不复杂,就是将收上来的签牌重发下去,等五场戏演完再同时进行投签统计。   消息放出后,会场中人纷纷诧异,可转念一想人家说得确实很有道理,这种方法确实对后登台之人有些不公平。反正他们只管看戏,其他复杂的事跟他们一概没有关系,也没有多想。直到见最后一个登台的是广和园,再去看上面坐着的那尊大佛安郡王,才有人明白了些许意味来。当然这是后话。   而与此同时,秦明月这里,所有人都十分震惊。方才胡老板还是面现得意之色,此时却完全变成了茫然。不过登台的戏园子手里是有顺序名单的,再加上都不是傻子,自然明白过来其中为何会生变了。   “秦大家真是好手段。”胡老板没忍住,刺了这么一句。   秦明月笑着:“承让承认,既然是赛戏,肯定要公平合理才是正途。毕竟咱们虽赛的是戏,但另一个层面也是做忠君之人。当今圣上要看的是当之无愧最好的戏,咱们可不能随意敷衍。”   “你……”秦明月的话音十分明显,就是在说畅音园若是得胜,就是在敷衍当今。身为畅音园的老板,胡老板不可能不生气。   其实秦明月也不想这么贬低对方,抬高自身,可实在是胡老板话里的意思太多,说她手段好,不就是在说她以色惑人,所以才能让安郡王出面撑腰改了规矩。她其实并不在意被人说以色惑人,在她想来,甭管是黑猫白猫,能抓得住耗子的才是好猫。她有色可以惑人,对方有吗?   可关键问题是在当下,以色惑人是一个贬义十分明显的词语,她即将和祁煊大婚,是做正妻的,被人指着鼻子说以色惑人,若是她还一副淡定的模样,那不光是给自己,给大哥二哥,也是在给祁煊丢脸。   “谁要是不识趣地惹了你,你就怼回去,捅破了天,还有爷在后面给你撑着呢……”   秦明月脑海中突然响起祁煊曾经对她说的一句话。   他并不只是光说说而已,而是无时不刻在这么做着。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往南楼那边看了一眼。   “这么说,秦大家是认定广和园一定会胜了?”输人不输阵,胡老板碍于其身份不敢指着鼻子骂娘,只能从中挑唆。   挑唆的自然是孟德居、德庆阁以及惠丰园了。   秦明月回过神来,不避不让:“这是自然!”   “那老夫就拭目以待了。”   ……   接着是德庆阁的人登台,他们选的戏是《西厢记》。   比起玉簪记,西厢记的历史更为源远流长,乃是元朝之时戏本子。因为流传的久,所以许多人都是看过的,也是经得起市场考验的戏曲之一,可以称得上是脍炙人口。   不得不说德庆阁讨了个巧,若说玉簪记还有许多卫道士们不屑一顾,斥之荒诞不经,法门弟子哪能和世俗男子相爱。那么西厢记同样是在一男一女讲冲破礼教束缚相爱的故事,但显然更能让世俗接受一些。   从满堂喝彩声就能听出来。   之后就是惠丰园的人登场了,他们所选之戏名曰《长生殿》。   乍一听这名字,许多人都是满脸茫然,只有秦明月心中一惊。   她虽不看戏剧,但对长生殿的大名却是有所耳闻。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1。   这戏自然演的是杨贵妃与唐玄宗的故事了。   果然,四周问这戏是演什么的声音越来越多,秦明月也终于确定了这戏大抵是没人看过的。   看来这是新戏了,估计还是惠丰园捣腾出来的新戏。   她就说以李老板的性格,不可能会淡定若斯,人家哪里是淡定啊,而是胸有成竹。以小凤春的资质,再加上这么一个故事,只要小凤春能将杨贵妃演活,凭着新戏的噱头与四大美人之一的名头,怎么也能拔得头筹。   秦明月的眼神有些复杂起来,望着台上那宜喜宜嗔、媚眼如丝的‘杨贵妃’,心里想着果然穿越无敌是骗人的,因为当你随意小瞧一个人后,迎来的很可能是当头棒一记。   戏罢,果然是满堂喝彩,那喝彩声比每一场都响亮都绵长,响彻屋宇,久久不散。   南楼,魏国公和王阁老满是激动的神情。   “这戏好,这戏子唱得也好,好久没见着这么有新意的新戏了。”   “可不是!这角儿也好,啧啧,简直把杨贵妃给演活了。”   后台,正在对着镜补妆的秦海生愣了一下,旋即摇头一笑,按压下心中的好奇心。   很快,就有人来叫广和园的人登台了。   大家互相对望一下,鱼贯走出后台。   在后台通往前台一个地方,放着几个靠背椅子并两个木架子,刘三弦、王瘸子、乐叔,还有几个手持各种乐器的老者,纷纷来到椅子上坐下。   刘三弦手里拿着三弦,王瘸子将自己用了多年已经变得陈旧黯淡,但依旧结实的牛皮小鼓放在其中一个架子上,另一只手则持着檀板。而乐叔则是单手持曲笛。   大家各就各位,乐叔才神色淡然对秦海生道:“海生,别担心,他们的戏好,咱们也不差。”   之所以会有这么一说,也是外面喝彩声至今未歇。   秦海生笑着点了点头,并未说其实自己一点都不慌张。   集合了大哥小妹以及他所有努力的,一定不会输。   ……   开场就是梁祝最为让人耳熟能详的奏乐,在现代本是小提琴协奏曲,此时用三弦配合着曲笛奏出,更是多了几分凄美婉转的水墨古韵。   而故事就这么开始了。   从祝英台女扮男装去书院读书开始,到草桥结拜,到十八相送,到花园相会,到哭坟化蝶。   这是秦明月第一次以局外人的目光去看她二哥秦海生唱戏,她也是第一次发现她二哥竟然能这么美。   是的,就是美。   除了美这一字,她想不出别的形容词来。   扮相美,身段美,唱腔美,水袖也舞得美。   秦明月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能把水袖舞成这副样子,刚中带柔,柔中带刚,静中有动,动中有静,缠缠绵绵,简直就像一出最美丽的舞蹈。而戏中人物的感情,也经由水袖那一收一放一挥一舞之间,全部舒展了出来……   而此剧最终,秦明月还是动用了一些小手段。   例如哭坟之时,那坟突然炸了开,‘祝英台’跃身一跳,没入坟墓之中。坟缓缓合上,不多时,一对彩蝶翩翩从坟冢中飞了上来……   戏罢,没有喝彩声,没有叫好声。   直到魏国公缓过神来叫了一声好,下面叫好声才络绎不绝的响起来。即是如此,也显得零零碎碎的,分明不若方才长生殿结束时的热闹。   坐在戏楼中,自然看不到其他人是什么表情,但只从这零零碎碎的叫好声,孟德居、畅音园以及德庆阁的三位老板就知道,这广和园是不如惠丰园了。   事已至此,自己输了不打紧,关键是能打压下广和园的风头。   刘老板笑盈盈的,“秦大家这番所料有错啊,见此动静,广和园还是略输惠丰园一筹。”说着,他侧首对李老板拱了拱手:“李老板真是不可小觑,经此一番,惠丰园名声大噪指日可待。”   即使李老板心中早已有数,此时也难掩激动。   激动之余,自然想到自己之前受了广和园的情,万万不当在此刺激对方的伤口,忙谦虚地说了两声不敢当。   “有何不敢当的,当得,当得。让我来看,小凤春才是当之无愧的第一,而那有些人不过是自吹自擂罢了。”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   显然胡老板和刘老板这是打算合起伙儿来挤兑秦明月,看似在推崇李老板,实则无不是在讥讽她方才话说得太满。   秦明月噙着笑看两人,只是笑,什么话也没说。   胡老板对秦明月这种态度有些不满,这种时候不是该面如土色、恼羞成怒,甚至掩面痛哭他都不诧异,毕竟对方是个妇人,而不该是这种安之若素的表情才是。   胡老板笑得和蔼慈祥:“秦大家是不是有些吃惊,连话都不会说了?不过这妇道人家嘛,头发长见识短,蹲踞在井底,只当天就那么大。殊不知这天底下啊,人才辈出,本事了得的人多不胜数。不过你年纪轻,年轻就气盛嘛,咱们都是能理解的,这后进之辈就该虚心谦卑一些,咱们这些做前辈的也不会嗤笑你。都能理解,都能理解,毕竟谁都是从这时候过来的,你说是不是啊刘老板?”   “可不就是如此!”刘老板抚着自己三寸山羊胡,也是一脸笑道。   这还不是嗤笑吗?   这确实不是嗤笑,但比那种用嗤笑口吻说出来的话,要扎人心窝子多了。真可谓是舌有龙泉剑,杀人不见血。若是脸皮稍微薄点的,或者自尊心强了点儿的,恐怕都会受不住因此而失态。   幸好秦明月不是常人,活了两辈子,什么难听的话没听过,还真没把这点言语上的机锋放在眼里。她就是有些烦,觉得眼前这两人宛如苍蝇也似的,嗡嗡嗡在耳边飞来飞去,十分扰人清静。   她冷笑着看着眼前这两个面带得色之人,想不出来他们的脑回路是造出来的。难道打压广和园就让他们这么痛快,自己输也不在乎?显然正常人是没办法理解这种脑回路清奇之人,她有无数的言语可以反讥,可看着一旁的李老板,想着他一直顾虑着自己的颜面,到底话没有说出来。   和友军自相残杀,让敌人笑话,这种事她可干不出来,也因此她只是冷笑,并没有说话。   不过显然胡老板并不打算放过她,似乎一定要从她这种平静的脸上,看到些许正常的表情才能安心,依旧不依不饶又说了些讥酸话。秦明月再好的涵养,也有些受够了,她冷笑地挑了挑眉:“胡老板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相鼠有齿,人而无止?”这句话是她和秦凤楼学的,大意就是说看那老鼠有牙齿,却见到有人无廉耻。   胡老板根本没提防秦明月会这么说,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紧接着马上就明白对方这是在骂他没有廉耻,当即面皮涨紫起来。   秦明月可不想可怜他,她和祁煊认识了这么久,就学会一件事,那就是骂人就要趁胜追击,骂到人掩面而逃才是本事。于是,她又说了一句:“妄为胡老板生了一副男人的相貌,只可惜……”她装作扼腕叹息的样子,连着摇了两下头。   “你——”胡老板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秦明月又乜了他一眼,“幸好我早就知道胡老板是畅音园的老板,不知道的还以为胡老板的畅音园做不下去了,打算另谋高就呢。你说了这么半天不就是想说我放了豪言吗,你就这么确定我广和园会输?”   胡老板也不是任人辱骂而不还口的,方才不过是吃定了秦明月不会当着人面闹得太难看。毕竟在他想来,秦明月是女子,是女子就要脸,哪能当着人面与人起口舌之争。   他根本没想到秦明月会还口,还言语如此毒辣,此时反应过来,当即怒火冲上脑,不管不顾道:“到了此时秦大家还如此嘴硬,硬当自己又聋又瞎,我胡某人说广和园今儿输定了,那就是输定了!”   “哦?那我广和园若是没输怎么办?”   “没输我胡某人当着众人面跪地给你叩头三下,叫你三声姑奶奶。以后我畅音园见着广和园的人绕道而行。”   秦明月一拍巴掌道:“胡老板快人快语,既然如此,那就说定了。”   胡老板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这种赌约明明就是他吃亏。对方若是赢了,他得叩头叫人姑奶奶,对方若是输了,他却什么好处都没得到。可话已经说了出来,对方又接腔太快,他根本来不及悔改。   也是胡老板本以为自己会稳操胜券,第一的名头都快拿到手了,却出现临时改规矩之事。如今他失了先机,而明显惠丰园和广和园的戏要比其他人好许多,重新再投签的话,畅音园必输无疑。   就如同秦明月方才所言,王阁老爱惜羽毛,并未将畅音园收至门下,只是因为王阁老爱听戏,而胡老板会巴结,攀附了上去而已。可王阁老爱听戏却不仅仅限于畅音园一家,他已经很久没来畅音园了,只是外面人不知道,所以胡老板依旧打着王阁老的旗帜罢了。   在京城这地界混,但凡能把生意做出点儿名堂,谁背后没有个把靠山?所以胡老板迫切地希望能重新得到王阁老的另眼相看,而很显然这次梨园会是个很好的机会,若是畅音园能进宫为当今献艺,那么不用说以后就和王阁老绑在了一根绳子上面。即使没有王阁老,畅音园也不怕日后没有靠山,能进了当今圣上的眼底,但凡有人想找畅音园的麻烦,就得掂量掂量。   所以在他心中,坏了他的好事的秦明月,又怎么能不招他恨?不然他何必不顾安郡王的威慑,追着秦明月咬,明显就是被怒火冲昏了头。   只可惜现在明白过来也晚了,他只能硬着头皮咬着牙,道:“那若是广和园输了呢?”显然不想吃这种闷亏,打算不顾颜面定要讨个公平。   秦明月噙着笑看了他一眼,饶有兴味道:“我可做不出来给人叩头叫人爷的事儿,就算我敢叩,你敢接吗?”顿了一下,她神色淡然道:“让胡老板来看,这赌局怎么才算公平?”   胡老板眼珠子发红,紧咬着后槽牙:“若是你输了,将广和园拱手相让,并且广和园自此退出京城。”   此言一出,洪老板等人震惊不已,而胡老板却是一副赌徒赌红了眼的模样,眼珠子不落地死死盯着秦明月。   秦明月笑了一声,往后靠了靠,“胡老板这生意做得倒是精明,你输了就叩几个头了事,我输了我就得把偌大一个戏园子让给你,还得滚出京城。啧啧,胡老板是不是觉得妇人家都是头发长见识短,所以觉得我秦明月傻啊?”   “那你想怎么办?”   秦明月沉吟一下道:“左不过就是个公平,我输了我把广和园让给你,我广和园自此退出京城。同理,你输了将畅音园让给我,自此退出京城。当然,这赌局是你提出来的,总得付出些代价,你之前所说的话依旧照办如何?”   胡老板还没说话,李老板倒在旁边劝了起来:“秦姑娘,广和园乃你们兄妹三人殚精竭虑建立的基业,不过是一场戏,又何必将自己的心血搭上去,实在犯不着,也犯不上。”   秦明月望向他,“难道李老板也认为我广和园会输?”   扪心自问,李老板确实有这种想法,因为从现场看客们的反应明显可见。可之前还受人庇护,他又怎么说得出这种话,只能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就这么说定了!”那边胡老板咬着牙道。   很显然李老板的劝阻让他顾不得多想,就下了狠心,生怕秦明月会因劝阻动摇。而另外一个原因则是,德庆阁的刘老板和孟德居的洪老板都在给他使眼色。那意思就是在说,有他们做后盾,还怕什么,别忘了他们这次的目的。   他们这次的目的就是为了打压广和园,如今能将之逼出京城更好。明显就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不做是傻瓜。这么想着,胡老板到底定下了心神,示威道:“既然赌约已定下,还望秦姑娘是时信守承诺,千万别像之前,干出些以势压人之事。”   “本姑娘若是想以势压人,胡老板还能坐在这儿?胡老板,你还是不要以你那小人之心妒君子之腹得好。”   “口舌之争,胡某人不屑为之。”显然胡老板这是学聪明了,可他明显忘了之前到底是谁先挑起的这口舌之争。   不过秦明月也懒得搭理他,因为外面响起了一声锣响。   随着锣响,之前负责收签牌的下人再度出现,一个个手捧着托盘在中庭的露天戏座前来回走动着,同时也有人走进几座观戏楼。   差不多一盏茶的时间,属于孟德居的签牌才收上来。   “孟德居,八签。”   一声锣声后,悠扬而洪亮的声音响彻整个会场。   听说只有八签,会场中人都有些吃惊,这个结果也就是代表着五百座中只有八位看客支持孟德居。作为一个在京城享誉多年的大戏园子,很显然这个结果有些难看。   何止是难看,简直就是出大丑。   洪老板本想以袖掩面离开,可不知道想到什么,又坐了下来,却是如坐针毡,面色乍红乍白,精彩得紧。   很快就轮到畅音园了,不过畅音园也没比孟德居好到哪里去,只得了十一签。   其实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有很多人明白过来了,不是孟德居和畅音园的戏不好,也不是现场这五百人都是死的,而是大家都想把手中的签留给他人。   至于这个他人是谁,不言而喻,反正不是广和园就是惠丰园。   果然轮到德庆阁之时,也仅仅只得了十五签。   十多个下人去收签,却只得了十五签,平均一人收到一签,还耽误了这么多的时间,浪费了这么多的人力。   祁煊本就是个急性子,再加上之前秦海生的戏演罢之后,下面的动静确实有些不尽如人意,他不免有些烦躁起来。怕秦明月会因为广和园没拿到头名而伤心,气自己为了给未来的二舅哥长脸,还专门进宫请了个圣旨下来,如今是不是替他人做嫁衣裳还不得而知。   他甩了手里的茶盏,出言道:“就剩两个了,也别捣腾这么麻烦,直接一并收上来得了。”   听见这话,又见这安郡王黑着脸,魏国公也不想与他为难,反正是件小事,就吩咐了下去。   哪知这么一闹腾,反倒更耽误时间了。   因为收签牌的下人都是蓝衫,这样不便于区分,只能又叫来一队穿着褐色衣衫的下人。   惠丰园为蓝,广和园为褐。   两人为一组,开始围着整个梨园会场收签牌。   等待收签牌的同时,王阁老往魏国公那边侧了侧身:“徐老头,你觉得这两家哪家会胜?”   魏国公皱着眉,面色沉吟:“两家都是新戏,两家的角儿都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曲牌好,词也佳,惠丰园占着这玄宗与贵妃的故事广为流传,而广和园这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虽所知之人不多,但戏本子明显比惠丰园要更为出色一些。可一个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玄宗虽与贵妃天人相隔,到底是感动了织女与嫦娥,让其二人在天宫再聚。而这梁祝却是……”   梁祝却是以一对有情人身死化蝶为终,从世人接受度来看,肯定是大团圆结局更好。   说到这里魏国公紧紧地皱紧了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王阁老显然也忘了自己的问话对方并未答出,也是皱着花白的眉毛,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而与他们有着相同反应的还有许多人,因为当一蓝一褐两名下人站在看客们面前,显然他们也是十分犹豫的,手中的签牌久久递不出。   场中十分安静,连交谈声都没有,一改早先投签之时的喧嚷和热闹。   似乎大家都在进行着一种很艰难的抉择。   终于有一名看客动了,他伸手正打算将签牌交给蓝衫人,还未递过去,就猛地一下投到了褐衫下人手中的托盘里。   而与他有着同样动作的还有许多人,显然两部戏很难以让大家抉择。   差不多进行了两盏茶的功夫,签牌才终于收了上来,同时有两名梨园的下人来到中庭空地处当众清点签牌。   之所以会如此安排,也是怕被人挑暗中有人动手脚,毕竟这签牌都是一模一样的。也是魏国公怕结果不尽如人意,安郡王再闹出个什么幺蛾子,才会如此安排。   因为这关系着最后的得胜者,不少人都十分好奇,有些坐在二楼的,纷纷倚着栏杆往下望去。   很快签牌的数目便清点出来了。   一声绵长的锣响声后,报数之人清亮的声音响起:“惠丰园,一百五十五签。广和园,三百一十一签。”   场中十分安静。   就在这时,一个充满不信、震惊、绝望的声音在西楼的二楼响起。   “不信,我不信,这里面肯定是有人动了手脚!”就见一人趴在栏杆上,手舞足蹈地冲着下面喊,滑稽得就像是那戏中的丑角一般。   魏国公紧皱着眉:“何人如此喧哗?”   很快就有人报了上来,“公爷,那人乃是畅音园的老板胡德祥。”   一听到畅音园,魏国公下意识往王阁老望去。   王阁老摆了一下手,“别看老夫,老夫可与他没什么关系。就是这胡德祥怎么突然像似发了癔症?”后面这句是问那传话下人的。   这下人望了祁煊一眼才道:“这胡德祥与广和园的秦大家开了赌,赌这次广和园是否能拿头名,也不知这胡德祥是不是和秦大家有过节,赌注下得有些重,大抵一时难以接受,才会如此无状。”   “什么赌注竟然此人如此失态?”   这下人将自己所知道的说了一遍。   他话还没说完,就站起来一人,像似一阵旋风似的卷走了。   魏国公和王阁老对视了一眼,失笑摇了摇头,才道:“没想到这广和园竟拿了头名,可这么一来,老夫竟觉得是实至名归。那梁祝虽是结局凄美了些,可恰恰就是这并不圆满的凄美才让人回味。”   王阁老也唏嘘了一声:“好一个‘生不相守死相从,黄泉路上结伴行。双双化蝶翩翩舞,恩恩爱爱不绝情’1!”   *   其实秦明月并不意外是这种结果。   就如同当初她大哥与她所说那样,因为悲剧必然有不完整,有遗憾,就会被人耿耿于怀。彼时为了迎合市场,秦明月驳掉了秦凤楼想给白蛇传一个悲剧为结局的想法,可这次她却没有从中干涉。   因为梁祝之所以会美,会流传千年,会让人印象深刻,恰恰不就是因为两人不能在一起的缺憾,以及最后化蝶给人留下的无限回味与遐想。   而之前之所以没有满堂喝彩,不过是因为大家都还在回味吧,就好像当初秦明月第一次看梁祝的时候,不也是沉浸在这结尾之中久久回不过神,心里仿佛缺了一块儿似的,得好几天才能释怀。   不一定需要根据有没有喝彩声,才能判断一个戏受不受欢迎,悲剧能和大团圆剧等同吗?当年泰坦尼克号席卷整个中国时,那时候中国还没有拿得出手的电影。看完这部电影后,有人会叫好喝彩吗?没有,只有眼泪,或是唏嘘声,但并不表示世人对它印象不够深刻。   所以胡老板他们输就输在了短视上面。   那边胡老板依旧歇斯底里地在跳嚣,一口一个不信,说有人暗地里动手脚,只差明说广和园之所以得胜,是使了什么卑鄙手段。   洪老板和刘老板的面色都不大好,阴沉得厉害。李老板面色勉强,仍留有一丝错愕在其上,到底整了整心绪步上前来。   “恭喜了,秦姑娘。”   “客气了。”   正说着,一阵脚步声响起,却是祁煊宛如一阵狂风似的卷来了。   “你没事吧?”他站定后,就先问秦明月。   秦明月摇了摇头,“我没事。”   确定她没事之后,祁煊朝那边走去,冷笑地看着宛如被掐了脖子的胡老板。   “你说谁胜之不武,说谁私下里动了手脚?”说着,他回头看了看秦明月,问道:“这人该不是赌输了耍赖,在装疯卖傻吧?”   “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秦明月哪好意思说祁煊怎么尽喜欢说大实话。   祁煊转头又去看胡老板,冷笑道:“爷专治各种不服,听你说不服,你哪儿不服,告诉爷,爷帮你治治。”   这时,徐晏带着几个人匆匆前来,方一站定就一脸厉色道:“你这是在质疑我魏国公府的公平公正,众目睽睽之下,也敢说有人私下动手脚?”   因为自己的胡言乱语,惹来了两个招惹不起的人物,胡老板面若死灰,眼睛一翻就晕在了当场。   “嘿,这是晕了,别装死啊,我听人说你输了要叩头叫姑奶奶的……”   秦明月忙拉了他一下,她倒不是对胡老板心软,而是这么多人在场,真这么做的话,丢了祁煊的颜面不说,还给人以势压人的形象。   “算了。”   “他招你没招你,招你了爷拆了他的骨头。”   地上的胡老板疑似动了一下。   整个二楼的人都在往这里看,秦明月红着脸,摇了摇头。   见此,祁煊才算消停,冷笑地看着地上的人:“你姑奶奶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这等小人计较,不过你姑爷爷我是个小肚鸡肠的人。装死没用,明儿爷就派人去收了你畅音园!”   这人真是,损人都还不忘占自己便宜,这会儿秦明月简直都没脸见人了。   很快,胡老板就被梨园的人抬了下去,场中再度恢复静谧。   又是一声锣响,不知何时秦海生已经换下了戏衣,一身常服地站在中庭。而魏国公也从二楼下了来,身边跟着一个手捧着一道明黄色圣旨的下人。   “真是后生可畏吾衰矣,老夫今儿再度大开眼界!戏好,人也好。”魏国公和蔼可亲地拍了拍秦海生的肩膀,才退后一步示意下人将圣旨给秦海生。   秦海生面色恭谦,清俊的脸上满是不骄不躁地淡定,他掀起衣袍下摆,先是三跪九叩高呼我皇圣恩,才站起身来去接那圣旨。   直到此时,那一直迟到的喝彩声才终于降临,以之前的每一次都要热烈,绵长。   秦海生手捧圣旨,一身青衫,身姿若竹,仿若他天生就该是这个样子,受世人的喝彩与追捧。   秦明月眼含激动地看着这一幕,即使心里早有准备,可见到这样的场景她还是矫情地红了眼。   祁煊与她并肩而站,忍不住咕哝了一句:“至于嘛,不就是道进宫的圣旨,这旨还是爷求来的。”   她错愕了一下,却是什么也没说,只是袖下的手悄悄地牵上了旁边的大掌。   *   梨园会终于落幕了,而秦明月等人也回到了广和园。   生活再度平静下来,可广和园的生意却越发的好了。   不过秦明月他们也越发的忙了,秦明月和祁煊的婚期就在八月初六,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将来临,而秦海生还得准备着八月十五那日进宫献艺之事。   秦明月和宝儿商量后,两人一同搬来了秦府居住。   随之而来的,还有以薛妈妈为首浩浩荡荡的一群下人,冷清了多日的秦府,终于热闹起来,连事务繁忙的秦海生哪怕每日再忙也都会回来,十分珍惜最后这段和小妹相处的日子。   小妹长大了,就要嫁人了,嫁人后回来的就少了,秦海生哪怕从没说过这话,但行举无不是这么表现着。   祁煊也总往秦府跑,一点儿都没有即将当新郎官,婚前未婚夫妻是不能见面的自觉。   这日祁煊赖着在秦府用了顿晚饭,还和两位未来舅兄喝了些酒,酒饱饭足之后,还是不想走,秦明月忍不住将他拉出去说话。   话还没开始说,就见一个小厮急急往正房这里而来。   秦明月和祁煊正站在廊下,首当其冲。   “姑娘,有两个人来找您和大公子二公子,他们、他们……”   这小厮大抵是跑得有些急了,上气不接下气的。   “怎么了?别急,慢慢说。”   “这两个人满身都是血,说是惠丰园的李老板和小凤春。”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   此时秦凤楼和秦海生也从屋里走了出来。   见此,几个人不禁面面相觑。   “还是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吧。”秦明月道。   然后一行人便急匆匆地往外走去。   秦府的下人并不认识李老板和小凤春,再加上两人的样子着实有些骇人,也不敢让他们进府里去,而是将之安置在门房处,几个秦府的下人如临大敌地在一旁看着这一站一卧的两人。   见秦明月他们来了,李老板满是尘土和血渍的脸露出一抹像似要哭的笑。   “小老儿实在不知该找谁求助,这京城里咱们也不认识别人,且、且小凤春大抵是不行了……”   说着,李老板掩面痛哭了起来,显然是突遭此劫难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秦明月也顾不得与他多说,忙命人抬着小凤春往里头去,李老板跟在一旁边走边说,大家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梨园会结束以后,也有戏园子上门招揽李老板和小凤春,正确说应该是小凤春。哪知小凤春却是一根筋,只认准了惠丰园,俱都没有答应。李老板虽垂涎京城里大戏园子风光,可他也是一个比较有自知之明的人,知道以他们如今的实力,显然是没有能力在京城站稳脚跟的。   再加上在梨园中见识了一番权贵们的机锋,李老板也觉得此乃是非之地,像他们这种升斗小民还是早早回苏州的好。在苏州那一亩三分地里,他怎么也算是个人物,在这里却屁都不是。   于是惠丰园一众人便收拾收拾打算回苏州。   哪知刚出京城,还未到运河码头,半道就碰到一伙强盗。   这些强盗抢了随行的财物不说,还要杀人,惠丰园一众无辜戏子伤的伤跑的跑,小凤春会两下拳脚功夫,护着李老板趁乱逃离,却是没有逃掉,还挨了两刀。就在这些人打算下手彻底了结小凤春和李老板之时,突然有一队人从旁边经过,这群人才望风而逃。   这一行人是京中某个大户人家出城上香的妇孺,不想管也不敢管这种一看就知道是麻烦的事。李老板实在无奈,小凤春重伤还等着救治,无奈就报上了广和园秦大家及安郡王的名头,这行人才半信半疑的将两人捎上一并带回了京,并命人送两人来了秦府。   不过将人丢在门口人家就走了,大抵也是怕会惹上什么麻烦。   到了客房,小凤春被安置在床榻上,秦明月又命人去请大夫,这才问李老板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老板先是欲言又止,到底也明白若是不说清楚,人家和自己非亲非故,也不可能会帮他们,只能选择据实以告。   “具体如何,小老儿也不清楚。秦姑娘是知道的,小老儿做事留一线,从不把人往死里得罪,这番来京城后,也未和任何人起过争执。不过那伙强盗离开之时,曾说了一句小凤春收了银子不办事,没了命也怨不得别人的话……”   顿了下,他望了一旁的秦海生一眼,又道:“后来回京途中,我追着他问了两句,他也径自不说,直到可能知晓自己这次大概要丢了性命,才说了一句,说他很羡慕海生有你这样的好妹子,他下手害人命从不手软,唯一的一次手软却让自己丢了命。”   室中安静了下来。   唯一的一次手软,收了银子不办事?那么还能是什么呢,想必是有人收买了小凤春,让他做一些对广和园人不利的事,可他却因为某些原因并没有下手。   秦明月不禁联想到在梨园那次李老板的上门求庇护,以及那次小凤春莫名其妙的与她搭话。而秦海生也想到了这些,不禁和妹妹对视了一眼。   李老板还在说着:“因为他背叛了马老板,所以我对此人一直心有忌惮,却又贪他的惊艳绝才,才将他招揽在手下……我万万没想到他这次竟会为了护我,连命都不要了,明明若是他一人逃,应该是能逃掉的。此时想来,原来他早有求死之意,我说他这几日神色恹恹,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却没想到暗中还有这么多事发生……”   秦海生在一旁插了一句:“那日在梨园会广和园得了头名,我从后偷出来之时与他擦肩而过,他笑着跟我说了一句话。”   “说了什么?”秦明月好奇追问。   “他说广和园赢得实至名归,他输得心服口服,不枉此生。”说着,秦海生叹了一口气,“我当时没多想,还在想此人气度不错,万万没想到……”   事情已经非常清楚了,也许是小凤春心高气傲,也许是出于一些其他别的原因,他并没有选择下手去害秦海生,而是堂堂正正和对方比了一场。   然后输了戏,也输了命。   众人默然,看着躺在榻上气若游丝身上满是鲜血的小凤春,心中颇不是滋味。   不管此人是好是坏,最起码他在明明可以下手害了秦海生的情况下,却没有下手,才会有之后广和园拿了头名一事,广和园里的人都该承他一份情。   “嘿,这小子倒是个有意思的,爷突然有些欣赏他了。”   祁煊两个大步来到床榻前,三下两下撕开了小凤春的外衫,露出两道血肉模糊的刀伤。他先是伸手摸了摸小凤春的伤口,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瓷瓶来,边让人打些水来,边道:“爷这金疮药千金难求,治外伤再好不过,看你这伤口也不在要害处,就是失血过多,能不能救回来,就看你小子有没有这个命了。”   这时,命人去请的大夫也来了。大夫先是号脉,然后用祁煊给的金疮药给其包扎了伤口,又开了几副汤药,说能不能挺过去就看能否熬过今晚了。   李老板也受了些伤,却只是擦伤,让大夫上了药后,便离开去一旁房间休息了。   一众人散去,留了两个下人在一旁守着小凤春。而此时天色也不早了,秦明月让祁煊早些回去歇息。   一夜无话。   次日一大早,秦海生和秦明月又来了。   大抵是小凤春命不该绝,竟并没有因此而丧命,半夜的时候还醒了一次,喝了汤药才又再度睡下,到现在还没醒来。不过看其平稳的面色,应该是没有性命之忧。   从客房里出来,秦海生有些唏嘘道:“这么看来,当初害王莹的人应该是他了,钱老七那人虽是卑鄙了一些,却做不出害人性命之事。”   秦明月当然也想到这些,本来当初惠丰园的人提起王莹身死及安庆楼倒台之事,说辞就有些不合逻辑,只是与大家无关,大家也就浑当故事听,没有认真去细想。经过昨天李老板的一些言辞,其实事实并不难以想象。   “李老板应该也知道此事,昨日才会那么含糊其辞。”她蹙着眉想了一下,又道:“不过这事跟咱们无关,咱们也就浑当不知,也别告诉陈大哥。不过到底是谁想害二哥你,还是要弄清楚的好。”   秦海生笑道:“还能是谁,左不过就是那些人。”   那些人自然指的是孟德居、德庆阁以及畅音园的几个老板了,也就只有他们才有这个嫌疑。   “等他醒了,咱们问问清楚后,便命人去京兆府报官吧。”   秦海生点点头。   待小凤春再度醒来,已经是下午了。秦海生去了广和园,所以接到下人传话,秦明月单独来了。   他面色苍白地半靠在榻上,墨色长发披散,脸和嘴唇都是惨白惨白的,近乎一种透明的白,平添了一股羸弱的气质,却是笑意盈盈的,也不知到底在笑什么。   “没想到救我的会是你,这算是一报还一报了,不用太感谢我,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秦明月皱着眉。即使承了对方一份情,她还是不大喜欢这人,就是、就是有些可怜他,因为她几乎可以拼凑出一个并不美好的故事。   优伶娼/妓,从来都是被人并作一类论之,戏子因为是下九流的身份,从来也是任人欺辱的对象。好一些的还好,苟且偷生,不好的……   “我来不是为了感谢你的,只是打算报官,问问你具体情况。”   小凤春垂了垂眼帘,复又抬眼而笑:“是德庆阁的刘老板。在李老板带着惠丰园的人搬进你们住的那座院子,他就私下找到我许诺重金,让我下手毁了你二哥的嗓子,让他不能登台。”   明明事情真相秦明月已经猜到,但从当事人口中听到这件事的始末,还是忍不住心惊胆战。若是真让小凤春成功下了手,那么她二哥的一生就毁了,即使知道是小凤春干的,杀了他,也挽回不什么。   她还记得在梨园那会儿那个被毁了嗓子的戏子是如何心若死灰,连着闹了好几次悬梁,都被人救了下来。戏子就是靠嗓子吃饭的,毁了嗓子就等于要了对方的命。   “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谢谢你,虽然你并不是个好人。”秦明月神色郑重道。   小凤春灿烂一笑,恍惚间仿若桃李盛开,让人惊艳无比:“我本就不是个好人啊。”   事情的最终以秦府报官,小凤春出堂作证,刘老板被判流徙三千里为终。因为刘老板是魏国公府的人,徐晏被牵连遭受魏国公的斥责,并亲自登门道歉,不过这里就不细述了。   *   经过这大半年的时间准备,秦明月的嫁妆已经差不多准备齐了。   只剩一些四季家常衣裳以及要做给未来夫君的针线还没有做。不过秦明月并不会针线,秦府里没有绣娘,贴身衣物丫鬟们都能做,外面的大衣裳却是只能去绣坊里定了。   几经挑选,秦明月将做衣裳的事情交给了霓裳阁。   这是京中最大的绣坊之一,许多达官贵人家的女眷都是在她们这里定做成衣的。本来尺寸是早就量好的,样式也已定下了,可秦明月最近吃胖了些,以前衣裳的腰身都有些紧了,还是丫鬟们帮着将腰身放了放,才能穿得舒服些。刚好今日没事,她又带着丫鬟出门买东西,便顺道去了霓裳阁一趟。   到了霓裳阁,陶掌柜亲自迎了出来,还连连道怎么亲自上门了,让下人吩咐一声,是时她们主动派人上门就是。   这陶掌柜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生得倒不是顶美,但气质柔婉动人。一身湘妃色杭绸夏褂,下着雪青色撒花褶裙,裙角还绣着兰草的裙襕。因为保养得当,再加上衣裳做得很合身,所以显得很年轻,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   秦明月并不是第一次与陶掌柜打交道,之前广和园里很多戏衣都是交给霓裳阁做的。她很欣赏陶掌柜一个妇道人家,在寡居之后并未丧失对生活的信心,还能凭着手艺打下这一片家业。且她也不是矫情之人,不过是顺道来说一声的事,何必让人专门派人跑一趟。   “刚好今日有空,就顺道来了,也算不得特意前来,另外我还想看看霓裳阁里有没有上什么时兴的新样子。”   陶掌柜一脸笑地拉着她往里走,“新样子当然有了,走,我带你去看看。”   看了衣裳,秦明月忍不住又定下了两身,便与陶掌柜告辞了。   陶掌柜说定下的衣裳再过十来天就能送到秦府上,并亲自送她出门坐上马车。   今日是香巧跟着秦明月出来的。   她是秦明月住进忠毅伯府后,薛妈妈挑到秦明月身边的大丫鬟之一,为人稳重大方,很是能担得起事,现如今秦明月屋里的事,都是由她管着。   “姑娘,咱们还是趁早回去吧,外面天色也不早了。”从书坊里出来后,香巧忍不住道。   秦明月难得出一趟门,已经逛了一个整整下午。从霓裳阁出来后,她就带着香巧坐车来到琉璃厂,先是去给秦凤楼买了笔墨纸砚,给秦海生买了一枚配衣裳用的玉佩,去了经常去的炒货行买了一些平日给祁煊准备的炒瓜子,然后又去了书坊给自己挑了几本书。   秦明月望了一眼外面暗下来的天色,点点头。   两人上了车,香巧吩咐车夫回府。   秦府在椿树胡同,离琉璃厂有些距离,回去大概需要两刻钟的时间。   见路程还远,再加上逛了一个下午,秦明月也有些累了,便靠在引枕上小睡了一会儿。   等再次醒来,是她被一阵剧烈的撞击感惊醒的。   她睁开眼睛,还来不及反应,头就撞到了一旁的车壁上。   车跑得很快,上下颠簸,香巧自己都坐不稳了,还用尽力气拉住秦明月。   “姑娘,你没事吧?”在确定秦明月只是撞红了一块儿,并没有什么大碍,她才疾言厉色去问外面车夫:“大成,到底怎么回事,怎生把车赶得这么快,伤着姑娘可怎么办!”   车外传来大成断断续续的声音,“香巧姑娘,马惊了,小的实在是拉不住……”正说着,不知道撞到了什么东西,大成惨叫一声,便再没有了动静。   见此,香巧也被吓得不轻,面色惨白地望着秦明月,像似想哭的样子。   “姑娘,大成肯定摔下去了,咱们……咱们可怎么办才好啊。”   秦明月紧紧地抓住车窗边缘,才歇力稳住自己的身子。她空出一只手去掀车窗帘子,往外望去,好像是到了一条胡同里,沿路似乎没有什么人。马跑得很快,根本分辨不出来到底是在什么地方。   跳车肯定是不行了,这么快的车速,恐怕人跳下去不是被摔死,就是被车碾死了。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死亡再度来临,秦明月甚至能感觉到头顶上悬着的那把死亡镰刀,所散发出来属于死亡的气味儿。   “跳车肯定是不成,咱们等。”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等车停下来。”   ……   自打那次捅了那么大的漏子,孙珩被他爹南宁公看得更紧了。   以前是让他姐夫派人盯着,现在直接南宁公亲自派人盯着他。从他出家门就开始跟着,按点儿去点卯当差,不到时间不能四处乱跑,想去哪儿得跟着他的人同意才可。   正好南宁公这是派出来的人是早先跟在他手下的一个家将,资格老,武功高,孙珩看着人还得叫一声叔,以前惯用的恐吓威胁的招数全部不管用了,只能日日过着没有天日的日子。   幸亏他干得是五城兵马司的活儿,五城兵马司是干什么的,就是管街面的,所以他还能出来巡街透透气。   其实哪里用得着他来巡街,不过是找个借口罢了。   孙珩骑着马在前头百无聊赖地走着,身侧跟着两个人,一个中年人,一个年轻点儿的,都是骑着马,反正也不怕跟丢。   “霍叔,您别跟着我了成不成,让我喘口气儿。”   霍叔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生得体格壮硕,一看就知道外家功夫练得不错。他笑眯眯地看着蔫头耷脑的孙珩,道:“小公子你这不是出来透气了,难道想去喝酒不成?不过最近安郡王似乎忙着大婚之事,可没功夫跟你喝酒。”   “没有安郡王,还有陈六他们,霍叔你忍心看着我就这么的凋零了?”   霍叔失笑,正想说什么,突然眼睛一眯。   孙珩顺着望过去,自然也看到了那副场景。就见一辆马车宛如脱缰野马似的往前窜去,那车夫下盘不稳,被颠了下去,当场人就摔晕了过去,而马车也消失在他们视线尽头。   孙珩来了兴致,正想说谁家这么倒霉啊,竟然惊了马。   突然想起来不对,那马车的样式不是安郡王府的?也是祁煊跟人不一样,他历来嫌弃马车里的空间逼仄,所以用的马车都是往宽敞处造,通体黑色,又是那么一个庞然大物,孙珩就算眼瞎了,也看不漏下。   他当即心叫一声不妙。他可是知道祁煊那厮素来不爱坐马车,府上的马车都是摆设,只有前阵子才总是见他马车来马车去,那么车里是谁不用想了。   他顾不得多想,忙叫了一声‘跟我走’,就一夹马腹冲了过去。   好不容易追上去,远远就见那马车在胡同里横冲直撞的,幸好这条胡同是某家宅院的院墙,寻常人走不到这儿来,不然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霍叔,有办法没?那车里估计坐的是安郡王未婚的妻子。”孙珩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这种情况他哪怕急得直冒火,也只能求助他人。   “小公子别急。”   说着,霍叔就一夹马腹追了上去,先是与那马车并行,并时不时注意别自己被撞着了,瞅准时机他便一个腾身跳了过去,骑在那惊马之上。   “霍叔好身手!”   孙珩忙不迭地就驱马跟过去了。   马车又往前跑了十多米的样子,突然拉车的马轰然倒地,却是霍叔不知用什么手段将马儿击毙了。   霍叔倒是一个扭身就在马倒地之前,跳下了马,秦明月脑门上却没长眼睛,跟着冲势就滚了出来,幸好她快滚出马车之前使劲地抓住了车门,倒是险险没滚下来。   “秦姑娘,你没事吧?”   秦明月刚稳住心神,抬头就看见一名蓝衫男子走了过来。   正是孙珩。   “孙公子,谢谢你了。”她心有余悸道。   “不谢,不谢。”孙珩脸上挂着可疑地傻笑,“我和荣寿是多年的好兄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真没受伤,要不我送你去医馆?”   秦明月看了他一眼,总觉得他的笑容怪怪的。手指尖的刺痛让她忍不住蹙了蹙眉心,举起手才发现原来因为方才太用力抓住车门,所以手指甲全部崩裂了,鲜血淋漓的。   “都伤成这样了,还说没事,我送你去医馆。”孙珩伸手就想扶她,直到秦明月用手臂挡了挡,他才反应过来缩回手:“我只是一时情急,没想、没想……”   秦明月忙点了点头,“谢谢孙公子,我没什么大碍,医馆就不用去了,您看能不能送我回家。”   “行,这多大点儿事,我这边送你回去。”说着,孙珩就命那个年轻点儿的护卫将死了马拖走,用他们的马套车。   “另外我家的车夫摔出去了,恐怕伤得不轻,您看能不能——”   “车夫?我们方才倒是看见摔出去一个人,好像晕在路边上,我这就叫人去看看。你别担心,先上车坐着,我先送你回家。”   秦明月点点头,就让香巧扶着进车了。方才有秦明月在前面挡着,香巧倒是没摔出去,就是秦明月在动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腰似乎受伤了,疼得厉害,一动就疼。   “姑娘,你没事吧,都是奴婢不好,奴婢应该挡着您才对。”看着秦明月鲜血淋漓的双手,香巧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忙撕了裙子要给她裹上,却被秦明月给制止住了。   “你又不是故意的,这种事哪里能控制得住。没事,就一点儿小伤,待会儿还要上药,就不麻烦了。”其实秦明月想说的是,她可不想细菌感染。   秦明月被送回了秦府,不一会儿,秦凤楼和秦海生,还有乐叔老郭叔等人都来了。甚至祁煊也来了。   看着面色苍白双手裹得像粽子,蹙着眉心躺在拔步床上的秦明月,祁煊的心都快炸了。   “有没有事,还有哪儿伤着没?”他也顾不得两个未来舅兄还站在边上,两个大步就冲到床前,上下摸索想看秦明月哪里伤着了。   秦明月腰确实伤到了,青了偌大一块儿,似乎是那会儿她在前面,被身后的香巧撞伤的。好不容易上了药,刚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努力去回避那股抽疼,却被他这么捣腾着,当即细碎的泪花就崩了出去。   “快别动我,腰疼得厉害。”她很没出息地掉了眼泪。   祁煊手忙脚乱地忙把人放了回去,“是外面疼,还是里面疼?有没有找大夫来看,有没有伤着骨头?”   秦明月翻了他一眼,用胳膊肘把他往旁边赶:“你看我手包成这样,怎么可能没请来大夫。”   祁煊还是放心不下,直起身就扯着大嗓门喊四喜,让他拿着自己的牌子去宫里请太医去。   “不用这么麻烦了……”后面的话,被祁煊打断了,“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宫里养着那群太医就是为了让他们侍候人的,光拿银子不干活儿,养他们作甚!”   孙珩在一旁看得眼珠子直冒酸气,腹诽道:也就你敢说宫里的太医是侍候人的,寻常勋贵府上想请一个来还得看有没有脸面。   似乎第一次见祁煊这么矫情的样子,他有些受不了,忙打岔道:“行了行了,说点儿正事,方才在街上那会儿霍叔检查过了,那马不是受惊,是被人所伤并中了什么药,药力使马狂性大发,才会惊了马。”   听见这话,房中顿时安静下来,就只能听到孙珩的声音。   “就是这东西伤的,至于中了什么药暂且不得而知,还得请了太医或者御马监的人来看看才知道。”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块儿帕子打开,露出里面一根细如牛毛的针。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但看起来银光闪闪,一看就很锋利的样子。   祁煊的脸色当即黑了下来,走过来接过那根针来看。   “找你帮个忙……”   他话才说了一半,孙珩就接口道:“放心,我已经命五城兵马司的人将附件的街都给封了,另外也叫醒了受伤的马夫问了之前行走的路线,至于能不能有个结果出来,这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对方既然敢下手,肯定是事先有所准备。”   “我等会儿进宫请旨,不让你难做。”五城兵马司的人可不是随意调动的,又是大面积封街,得有上面的命令才可。   “难做什么,我姐夫就是管这个的。再说了,我俩谁跟谁啊。”这么说着,他却是偷眼往秦明月那里瞄了一眼,又往秦海生那里瞄了一眼,只可惜太隐晦,并没有人看到。   “这个情我领了。”矫情的话,祁煊也说不出口,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么说了一句。   之后,祁煊也没多留,急匆匆就走了,但从他浑身充斥着怒焰来看,这事恐怕不能罢休。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   秦明月从琉璃厂出来后行走过的路线,全部被五城兵马司的人给封了。   琉璃厂本就是京中最热闹的地方之一,这里有着京城最大的书市,各种卖笔墨纸砚、古玩字画的店铺枚不胜举,各地的会馆也在此建着,更是聚集了无数学子与滞留京城的举人,以及许多天南地北的商贾。   这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一会儿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大家都知道还没过门的未来安郡王妃在此受到袭击一事,幸灾乐祸者有之,等着看笑话的也有,还有的御史连忙去书房挥笔疾书,打算明儿在朝会上弹劾安郡王为己私利,大动干戈一事。   不过这折子还没写到一半,又收到一个消息,顺天府的巡捕营也出动了。顺天府巡捕营可不是凭安郡王一己之力能动用的,那不用说肯定是上面那位插手了。   上面那位明摆着要给安郡王撑腰,下面人还是赶紧闭嘴吧。那秦明月虽还没过门,但既然下了赐婚圣旨,就是板上钉钉的安郡王妃,也算是半个皇室宗亲。胆敢光天化日之下谋害皇室宗亲的,会动这么大干戈也能说得过去。   于是这弹劾的折子也不用写了,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可惜的是出动这么大的阵仗,最终还是没查出个什么来。   太医和御马监的人都看过那受惊的马,因为马已被击毙,根本看不出什么,只能从马嘴边流出的白色泡沫判断出这马确实中了药,才会狂性大发。至于那根细如牛毛的银针上面,也没查出什么。   这闷亏吃的,估计安郡王要跳起来将天捅个窟窿吧。   大家都在这么想着,可令人奇怪的是安郡王什么也没做,似乎就吃下了这个闷亏。而就在这当头儿,镇北王妃从辽东回来了。   也是该回来,毕竟亲儿子要大婚,真若是不回来,该不知怎么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即使没人骂,宫里那边也交代不过去。   镇北王妃刚到,还没等安顿下来将祁煊叫过来,祁煊自己倒来了。   他一路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面上喜怒难辨,刚站定就将一个小布包往镇北王妃脸上扔了过来。   镇北王妃不提防,被扔了个正着,当即抓起那东西就想发怒。可还没等她发怒,就被一股刺痛转移了注意力。   何妈妈见自家王妃面露痛苦之色,忙抓起她的手来看,就见那白皙纤长的手指被什么东西扎了。再去看那布包,哪里是什么布包,就是一块帕子包了根银针。   因为镇北王妃太用力,所以扎得有点儿深,何妈妈下意识将那银针拔了,顿时有血流了出来。镇北王妃一看到那银针就呆住了,忙拿手去在自己裙子上擦着,擦完了还不算,还让何妈妈帮她将里面的污血挤出来。   到了这种地步,祁煊还有什么不知道呢?   他就说谁这么恨他,恨到都迁怒到秦明月的头上,这哪里是恨他,分明就是冲着秦明月去的,为的就是让她嫁不了他。   一个死了的未来安郡王妃,还怎么大婚!   祁煊万万没想到他娘竟会挑了这种时候动手,人还没到,要命的杀机就到了。要不是他动用手上所有力量都查不出究竟,恰巧他娘在这个时候回来,他还真想不出到底是谁下的手。   而镇北王妃也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表现得有些太急躁,忙掩饰地挥开何妈妈帮她挤污血的手,“行了行了,就是被扎了一下,不用这么小题大做。”浑然忘了其实刚才是她自己在小题大做。   也觉得自己这种反应不对,她当即变了脸色,斥道:“你这个逆子,竟然拿这东西伤你娘!有你这么大逆不道做人儿子的?!”   祁煊呵呵冷笑,薄薄嘴唇勾出一抹刻薄的弧度:“有你这样当人娘的?常年不回来,一回来就想着把未来儿媳妇给弄死,让自己儿子背上一个克妻的名声。”   镇北王妃面上快速闪过一抹心虚之色,但很快就被厉色所替代:“你说什么?什么想把未来的儿媳妇弄死,你这孽子到底在说什么?!”   “说什么你自己心里明白,不明白方才你那么慌张作甚?怕中毒了?怕把自己毒死了,还是怕狂性大发?”   镇北王妃自然不会说那银针上所涂之药,乃是下面人贡上来的,无色无味,对畜生最是管用,中了即狂性大发歇力而死。不过没在人身上试过,且镇北王妃也不知道隔了这几日那银针上抹的药还有没有作用,她只是下意识的恐惧,因为她见过中这种药狂性大发而死的畜生。   她心中焦虑万分,又怕被祁煊看出端倪,只能装作为祁煊所气,一时情绪激动晕了过去。   何妈妈当即哭天喊地,又是叫人,又是说祁煊不该气王妃,说她长途跋涉从辽东回来,就是为了能够赶上祁煊的大喜之日。   祁煊冷哼了一声,说了句好自为之,扭头就走了。   等他离开,镇北王妃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也不让丫鬟和何妈妈扶了,叫人赶紧去把从辽东带回来的大夫请过来。之后又是用烈酒清洗伤口,又是灌了许多汤药,心惊胆战了一晚上,最后什么事也没有,不过这里就不细说了。   *   祁煊从镇北王府出来,整个人浸入宛如浓墨的夜色之中。   四喜想凑过来,见郡王爷心情不好,也没敢上前来。   祁煊站在原地良久,才让四喜回去,自己却骑着马离开了。四喜哪敢回去,只能骑着马跟在后面追,一直追到秦府院墙外。   夜凉如水,月光皎洁。   皓月居里十分安静,丫头和婆子们都睡下了。   秦明月惯是个不喜旁边有人守着的性子,也没叫丫头守夜,香巧本是说在脚踏上睡,也被她撵到卧房外面的小榻上睡了。   祁煊轻手轻脚从槛窗爬了进来,无声地来到床榻前。   屋中一角亮着一盏灯,虽然有些昏暗,但还是能看清楚四周的情形。   撩起床帐子,榻上正睡着一个人。   碧青色的被褥,秦明月不喜在铺盖上绣东西,所以上面什么也没有绣。就是单纯的细棉布,也不是什么绫罗绸缎之类的布料。   可能怕碰到了受伤的手,她两只手都伸在被子外面,平举着放在软枕上,这样的睡姿让沉睡中的她,看起来多了几分娇憨之态。   她穿着水红色的寝衣,是襦裙式,里面是一件月白色齐胸的柯子,外面则是一件水红色大袖的薄衫。薄纱松松垮垮地挂在肩头上,露出纤细白皙的锁骨来,看起来颇为惹人怜爱。   又因双手举着,露出两条白细的小臂,不去看那双手缠着的白布,简直就是一副极美的美人儿酣睡图。   祁煊在一旁看得心都化了,那股压抑在心中急于想爆发出来的憋屈、愤怒、不甘、怨恨的情绪,莫名其妙就消失了,心中一片安宁。   他走上前,在床沿上坐下,就看着睡颜平静的她。   看着看着,就忍不住伸出禄山之爪摸上白嫩的小臂。细嫩、滑腻,就像是最上等的羊脂白玉,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温润感。与之细嫩相比,祁煊觉得自己的手粗糙得没法见人,总有一种担心怕会刮伤她,但还是忍不住在其上磨蹭着。   “你摸够了没有?大半夜不在家中睡觉,跑来我这里作甚?”紧闭的美眸突然睁了开,其中没有迷茫之色,显然已经是醒来多时了。   祁煊没提防她会醒过来,可又并不意外,他都这样了,她还不醒来,以后难道得养只狗在她身边,时时刻刻都盯着才能放心?   “我想你了,月月。”今天晚上的祁煊似乎显得格外温存,或是脆弱。说着,他脸就凑了过来,埋在她肩头上,在上面磨蹭着。   若不是早就醒了,感觉出他今日情绪有些不对,秦明月还真以为这是这厮想占她便宜又想到的什么新式的法子。   “怎么?发生了什么?”   手不能着力,她就用胳膊在他背上拍了两下,状似安抚。   祁煊没有说话,动作也停下了,就靠在那里,汲取着那沁人心扉的馨香。   “我找到了对你下手的人,却没办法替你报仇。”过了许久,祁煊才这么咕哝地说了一句。声音很小,貌似憋屈。   秦明月一愣,大脑快速转动着。   找到了下手之人,却没办法报仇?可转念一想,人生在世总有不能称心如意的时候,祁煊哪怕在京中有‘*霸王’之称,但也有奈何不了的人。   能让他奈何不了的人,是谁呢?   嘴里却道:“不能就不能了,没什么。你又不是九五之尊,当然也有办不了的事情,即使尊贵如当今圣上,不也有办不了的事情。”   静默了一会儿,祁煊才又道:“那人是我母妃。”   这下秦明月愣住了。   这是未来的婆婆想弄死她?经过薛妈妈这段时间的教导,秦明月对祁煊家中情形也有所了解。知道他是镇北王府的嫡长子,亲爹亲娘亲弟兄都在辽东,就他打小因受圣上宠爱,一直在京中呆着。   她忍不住在脑中勾勒出一系列婆媳撕逼的大戏,从‘你抢了我儿子,我就看你不顺眼’到‘我嫌弃你身份太低,配不上我儿子’,种种都想过了。想完之后除了默然还是默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努力在脑中回忆现代那会儿各种鸡汤文以及伦理剧,是如何教儿媳和婆婆相处的,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听祁煊又道:“她这人从小养尊处优,又是长在辽东那种民风彪悍的地界,嫁了我父王以后受其感染,行事越发跋扈无状,弄死个把人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之前因为她还没回来,我就没往她身上想,可惜这人蠢惯了,竟在这个时候回来。”   其实哪里是镇北王妃蠢,她的手段称得上是天衣无缝,不然祁煊怎么什么也没查出来。不过是祁煊对她早有嫌隙,再加上他自认没有得罪过那种手段往无辜妇孺身上使的人,于是免不了就往镇北王妃身上猜。   本是猜疑,谁知只是略微试探,就试了出来。   秦明月听得心生微妙感,这种口气可不是正常母子之间会有的口气,难道说这里面还有什么她不了解的事?   “你和你娘是不是……”   祁煊将她人往里头挪挪,在外面躺了下来,秦明月倒不想纵着他,可惜她实在好奇,他又摆出一副要长谈的模样,只能任他为之。   他刚躺下来,又突然坐了起来,将脚上的两只靴子褪掉,这才舒服地在榻上又躺了下来。   “你是不是想说我和我娘之前有矛盾?其实也没什么,京中人人知晓。”   不过接下来祁煊要说的话,却是许多外人不知晓的。   从他五岁的时候顶替还在襁褓的弟弟被送回京,到一直在京中过了十几年,这期间他与父母见面的时候极少,镇北王一直在辽东忙于战事,顶多镇北王妃隔上一年半载会回来一趟。   也就祁煊当初刚被送回来的时候,镇北王妃还惦记着儿子回来得频繁些。后来时候长了,大抵是之间关系淡了,大抵是这个慢慢长大的儿子越来越荒唐了,镇北王妃回来的越来越少,而母子再见之时永远是争吵怒骂作为结束。   伤心吗?自然是有的,可时间久了,渐渐就忘了还曾母慈子孝,而是母子之间宛如仇人一般。   “以前他们还知道遮掩,从爷那二弟成年开始,就在外面一直以世子自居,虽圣上没有下旨,父王也没上请封的折子,所以这事就这么一直含糊着。去年圣上为爷赐婚之前,她就回来过,想给我说一个高门大户家的贵女,爷没答应。爷就想着以她的性格,恐怕不会这么善罢甘休,却万万没想到她会在这种时候动手,生怕爷在外面名声好了,巴不得给爷多抹几层黑。”   祁煊的口气很淡定,甚至还带着几分平时说话的戏谑口吻,秦明月却听得心中除了震惊,再不能有其他反应。   “你当爷这个郡王帽子是怎么来的?按制,亲王之嫡长子在十岁那年请封世子,其余子则封郡王。可爷父王那里却是一直没有动静,也不知是忘了还是怎么,又过了几年,圣上看爷一年比一年大,还是个光帽子的宗室子弟,才下了封郡王的圣旨。不过他们也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圣上想怎么封怎么封,可他们若想请封世子位却得上折子,所以爷那两个弟弟和妹妹们,至今身上连爵位都没有。”   秦明月犹豫了一下,道:“其实圣上也没安什么好心吧?”   看似问句,实则不过是试探的口吻。   祁煊侧过脸来,对着她樱唇就啃了一口,然后也没离开就抵着她额头小声道:“这事自己知道也就行了,可千万别说出来,爷现在还指着仗他的势祸害人呢。”说着,他还轻笑了两声,秦明月却是打心底的涌起一股莫大的悲哀。   她早就曾考虑过这个问题,凡事必有其因,世人以讹传讹都说当今比宠自己两个儿子还疼安郡王,她就觉得谣言有些夸大。可祁煊表现出来的,确实圣上很宠他。   他想娶她就娶了,他想干甚就干甚了。   秦明月并不陌生‘捧杀’这一词语,可她觉得这个词在这里却并不适用,甚至比这个还复杂。   镇北王手握兵权,镇守辽东,圣上必须倚重对方,却不能不提防,于是便有了质子一事。自然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借口,于是皇后无子,镇北王妃连生两子的好福气就被人看中了。嫂子一直没能有孕,抱弟妹的儿子养几日沾沾福气还能旺子,这种事并不罕见,寻常老百姓家也不是没这种事。可搁在皇室中,这道理就不如人们以为的那么简单了。   本来祁煊是不符合条件的,却被镇北王妃以‘心疼幼儿无知,觉得大儿已经懂事,就算真要不回来了,也不会养得和夫妻二人不亲’为由送了回来。可当把孩子送出来的那一刻,事情就已经不是她所能控制的了。   天南地北,路途遥远,时光茬苒,人心也在变,渐渐地就变得再也不复初心。   而祁煊大抵是其中最无辜的,本是大人们之间的博弈,幼小的自己却无辜受了牵连。圣上拿着他当棋子来制衡镇北王府,他就只能听之任之,若是镇北王夫妇二人还记得无辜的长子还好,偏偏因为儿子送走的时间久了,久到他们觉得这个儿子再也回不来了,所以不免移情二子,将其当做继承人来培养。   可身为嫡长子的祁煊情何以堪?!   本是嫡长子,如今嫡不嫡,长不长。在圣上面前,哪怕他再受宠也是侄儿,在镇北王夫妻二人的眼里,这个儿子是别人养大的儿子。   秦明月突然能理解祁煊为何如此无状,恶形恶状到简直不像是天潢贵胄的出身,俱因他生活在夹缝之中,他只能文不成武不就,张扬跋扈,浪荡度日。   因为这样才最安全。   “爷是不是很没用?其实爷没你想象中的那么英伟不凡。”   关键问题是,她从没觉得他英伟不凡过?秦明月就奇了怪,他怎么总喜欢拿英伟不凡这几个字来标榜自己。   可平日里恶形恶状总是挥舞着爪子露獠牙的老虎,突然变成了一只貌似有些脆弱的大喵。秦明月骨子里的母性顿时激发,决定他都这样了,自己还是不往他伤口上撒盐了。   她用手腕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在我心里,你一直很英伟不凡。还记得那句话吗?我的意中人是一位盖世英雄。其实原话不是那样的,而是——我的意中人是位盖世英雄,上天既然安排他能拔出我的紫青宝剑,他就一定是个不平凡的人,错不了!我知道有一天他会在一个万众瞩目的情况下出现,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色的云彩来娶我!”   所以,情话并不是只有男人才会说的,当一个女人对你说出这番话,你是如何反应?   反正祁煊的反应有些狼狈,他使劲地抹了一把脸,头不抬眼不抬,闷头闷脑地就亲了过来。   秦明月本来想推开他的,毕竟香巧还在外面睡着,可她感觉到脸上有些湿润,不知怎么就软了下来。   这一场吻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   而期间祁煊竟奇异得什么都没有干,就只是这么吻着。两人额头抵着额头喘着粗气,祁煊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道:“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早就看中爷了,拿着莫子贤当幌子,其实心里就是中意爷。”   霎时间,秦明月在心中翻了一千八百个白眼,且面上也是这么表现出来的。   “安郡王,你的脸呢?”   祁煊没料到她会如此和自己戏谑,愣了一下,不过紧接着就反应过来,扑了上来。   “爷没脸,爷的脸皮早就不知在什么时候扔了。”   他一面说,一面去挠她痒痒,秦明月笑得乐不可支,差点儿没岔气。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香巧的声音:“姑娘,您醒了?”大抵香巧也是刚醒,一时还有些不清明。   秦明月忙瞪了祁煊一眼,又咳了两声才道:“我没事,就是做了个梦,你快睡吧,我也睡了。”   外面安静下来,秦明月瞪着他,小声道:“快起开。”   祁煊坐了起来,秦明月动了一下,这才发现方才疯过头,竟然扭到腰上的伤处。忍不住龇了下嘴,“我的腰……”   “还没好?哪儿疼?”他就伸手要给她揉。   一番你要揉我不给你揉,秦明月再度在榻上躺平,对祁煊道:“你快回去吧,这会儿大抵已经过了三更。”   祁煊光着大脚丫子,坐在榻上墨迹,明显就是不想回去。   秦明月无奈道:“快回吧,我大哥每天上值之前会来看我。另外,香巧每天夜里都会来给我添一遍热水。被人撞见,我以后该没脸见人了。”   见他还是不动,她忍不住哀求道:“咱俩还有半个月就大婚了,这会儿都等不了?”   祁煊只能弯腰去捡了靴子穿上,又整了整弄乱的衣裳,才原路返回又从窗子翻了出去。   *   八月初六,大吉,益嫁娶。   一大早就有喜鹊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着,而秦府这里也是分外的喜庆而忙碌。   府里各处都挂红结彩,甬道、回廊、庭院、乃至大门前的那片空地上,俱都洒扫得十分干净,上面还有些水迹,一看就是早上刚清理过的。   皓月居里,丫鬟婆子们个个衣衫鲜亮,脸上都带着喜庆的笑容,不时端着东西忙进忙出着。   因为迎亲是在黄昏的时候,所以这会儿还早,外面人都在忙着,身为新娘子的秦明月却还在熟睡之中。   差不多睡到辰时二刻她才醒来,先是洗漱,又喝了一杯温水,然后香巧等人就端着早饭来了。   用完早饭,秦明月惯例是要出去走两步,今日却被人制止了。   大婚当日,新娘子是不能出闺房门的,有些讲究的人家连地都不让下,幸好秦府没有女性长辈,倒是没有去管她。但还是不能出房门,所以秦明月只能在屋里走了一会儿。   经过半个月时间,她的伤势已大好。   腰伤痊愈,手指也结痂并脱痂了,就是指头上光秃秃的,指甲剪得极短。没有长指甲,涂了凤仙花汁也不美,倒是一种遗憾。   一晃到了中午,用过午饭后,香巧等人就开始服侍秦明月沐浴。洗了一个香喷喷的花瓣澡,穿了中衣出来。这还不算完,薛妈妈领着香桃和彩儿芽儿手捧着一应物什等着呢。   先是把衣裳都剥了,浑身涂上一层白色的香膏,仔细按摩后躺着。等过了差不多半盏茶的功夫,又原样再涂一层有点类似精油、散发着芙蓉花香的油。   这是薛妈妈惯常用来保养秦明月的东西,打从住进忠毅伯府就开始了,隔五日一次。日积月累下来,秦明月一身好皮子更是如丝般光滑细嫩。   女人都不会拒绝对自己好的东西,更不会拒绝让自己美的东西。所以秦明月很享受,就是麻烦了些。   等折腾完这一切,重新穿了一身崭新的中衣,这时有小丫头来报全福人来了。   新婚当日需有全福人为新娘子开脸梳头并着妆,秦家没有女性长辈,这全福人还是祁煊提前安排的。是一位宗亲家的女眷,和祁煊还能扯上点儿亲戚关系,其本人父母公婆俱在,子女双全,夫妻恩爱,兄弟姐妹和睦,刚好符合全福人的要求。   这妇人大抵也是帮着做惯了全福人,满脸笑容,轻车熟路,先是帮着给秦明月开了脸,修了鬓角,接着是梳头。   梳完头是着妆,期间这妇人夸奖了无数次秦明月底子好,人水灵,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着妆自然也是以点缀为主,突显了秦明月的倾城之色,却又不会喧宾夺主。   待一套下来忙完,秦明月在香巧几个的服侍下穿上了郡王妃的凤冠霞帔。冠是七翟冠,正红色的大衫,霞帔是深青色,穿在里面的鞠衣为青色,其上俱用金线绣着翟纹。又配有大带、玉花采结绶、玉革带、青袜舄等物。   这是郡王妃的冠服,也可做礼服使用。   按大昌制,大礼可摄胜,指的是祭礼、婚礼等场合可向上越级,不算僭越。所以在大昌朝即使不是命妇,只要家中富裕,在成婚之日新娘子都可着凤冠霞帔。只是冠服规制不同,凤冠上的花钗花树博鬓宝钿等物,以及霞帔在用色和图案纹饰上都有规定。   彩儿和芽儿两人抬过来一面光可鉴人的琉璃镜,这琉璃镜是西洋来的玩意儿,价值不菲,就这一面镜子要价千两以上,还有价无市。   不过倒是比本土的铜镜照人清楚,几乎到了毫发毕现的地步。这镜子是早先祁煊派人送过来的,也不知他是从哪儿弄来的,但看旁边全福人那诧异的目光,就能知道这玩意有多么难得。   不过秦明月却并不感到惊奇,在现代什么样的镜子她没见过?   望着镜中那一身大红、满身贵气的女子,秦明月不禁有些恍惚了。   她要嫁人了?   两辈子第一次。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   全福人曹氏走了过来,一脸笑的道:“真是宛如天仙般的玉人儿,我这些年见过的新娘子也不少,可像月儿这么漂亮的,还是第一次见呢。”   这曹氏的夫家也算是宗室,不过与祁煊这一脉就隔得比较远了。那要追溯到□□那会儿,曹氏夫家这一脉最早乃是□□的兄弟,被封齐王。齐王建府,娶妻生子,繁衍子嗣。按大昌制,亲王的长子封王世子,其余子为郡王;郡王长子乃是王长子,以后袭爵,其余诸子封镇国将军;镇国将军的长子袭位镇国将军,其他诸子为辅国将军。   而这曹氏的丈夫就是一位辅国将军。   到了他们这种位置,都是领闲差,吃禄米的爵位。不过这曹氏是个八面玲珑的妙人儿,在宗室里人缘极好。提起她,哪家的王妃夫人们都得竖起一个大拇指来,不然这次祁煊也不会请她过来。   按照亲戚关系,秦明月嫁给祁煊以后,要称呼她一声嫂子。虽人还没嫁过去,不过这曹氏来了之后就一口一个郡王妃叫我一声嫂子就成,秦明月也只能顺时随俗。   “嫂子夸奖了。”   曹氏笑眯眯地直摆手:“可不算夸奖,我这说得可是大实话。怪不得荣寿那小子定要娶你,以前圣上皇后皇太后给他挑了多少贵女啊,他个个都看不中,说人家长得不齐整。让我看来,合该是像月儿这般有着倾城之色的玉人儿,才能做上这安郡王妃。”   不得不说这曹氏真会说话,只可惜秦明月可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在这里夸一名女子长得漂亮能嫁入高门,那是最好听的话。但在现代却微有瞧低之意,尤其又是从低往高处嫁。端看人怎么想,幸好秦明月是个爱多想之人,不然指不定心里多不是滋味了。   这时,香巧来报两位公子来看姑娘了。   曹氏顺势跟丫头下去喝茶,给人家兄妹几个挪地方。等曹氏离开后,秦凤楼和秦海生这才从门外迈进来。   二人都是一身锦服,看起来格外与寻常不一样。   望着一身红色嫁衣的妹妹,秦凤楼心中颇不是滋味,想说什么又无从说起。他毕竟是个大男人,又是做哥哥的,根本不知该嘱咐什么。   还是秦海生率先开口了,“若是他欺负你了,你就回来。”   秦明月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制不让其流出来。   穿过来近两年多的时间,她已经把眼前这二人当成了自己的亲哥哥,有哥哥在的地方就是家,可惜她就要出嫁了,   她强撑起笑容:“我是做妹妹的,做妹妹的都要出嫁了,大哥二哥该抓紧些自己的人生大事才是。小妹还等着两个嫂子进门,到时候多给我生几个大胖外甥。”   两人失笑摇头,秦凤楼道:“你这丫头真是顽皮。哪有做妹妹的操心哥哥的人生大事。”他望了秦海生一眼,又道:“我和你二哥自有主张,不过这事急不得,咱们如今都忙,哪有功夫去张罗这些事。”   “再忙连娶妻生子都顾不上?反正我还等着做姑姑呢。”秦明月嗔道。   经过这么一打岔,离别的感伤就淡了许多。   其实以后也不是不能见面,秦氏兄弟在京城,安郡王府也在京城,回来一趟也不过是坐马车出门的功夫。   这时又有人来报,说礼部侍郎洪家有人上门道喜了。   兄妹三人面面相觑,要知道今日秦府可是没有请外人做客。毕竟他们在这里没什么亲戚朋友,顶多就是戏园子里的自己人,而秦凤楼虽去了太乐署当差,但极少听他提起太乐署的事情,想必在那里也是没什么知交好友的。   倒是秦明月眸光一闪,想起当初在李家那番遭遇,以及那个格外与一般女孩子不一样的洪兰溪。那洪兰溪事后倒曾来找过她一次,可惜彼时她不在,还是事后听戏园子里人说的。   不多时人被引了进来,果然是洪兰溪。   “我那次好不容易出一趟门去找你,可惜你不在。早就听说你今日大喜,我娘和我爹都去了镇北王府吃酒,我托辞说来找你,我娘才放我一个人出来。”   洪兰溪身穿鹅黄色金丝芍药团花褙子,葱青色十二幅绣忍冬纹的湘裙,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梳了一个随云髻,头戴金累丝孔雀衔珍珠串步摇,端得是倩丽大方。   此人也是个自来熟,从外表来看怎么也是一端庄的大家闺秀,可一张嘴就有些露底了。   秦明月正想着与她说什么,就听她又道:“我刚来京城没多久,我娘日日拘着我在家里学规矩,算得上朋友的就你一个。今儿你大喜,我怎么也要来送送你,你不会觉得我唐突吧?”   话都说成这副样子了,还怎么觉得唐突,且秦明月也挺喜欢她这种性子的,当即摇了摇头道:“我得谢谢你,谢谢你来送我。我在京中也没有什么朋友,你也算是第一个吧。”   她一面说,一面引着洪兰溪去坐,又吩咐香巧几个上茶。   之后的时间里,俱是洪兰溪叽叽喳喳不停地说,而秦明月有一句没一句与她聊着,时间倒也过得挺快。仿佛这不是依依不舍的送嫁,而是小姐妹之间的家常叙话。   *   且说另一头,到了吉时,迎亲队伍就从镇北王府出发了,   一路上引来无数人争相围观,幸好有五城兵马司和京卫指挥使司的人维持现场秩序,不然还指不定乱成什么样。   无他,皆因这迎亲队伍与寻常的不大一样。   只见偌长一条队伍,领头的是几个骑着白色骏马身穿铠甲的骑士。为首的那一位头戴金凤翅盔,一身鱼鳞金甲,肩披猩红色披风。但见他身材高大硕长,剑眉星目,鬓似刀裁,这一身装束衬得他威风凛凛、气宇轩昂,格外的英伟不凡。   而其身后几名骑士也是一身铠甲,却是鱼鳞银甲,同样肩披猩红色披风。   还没见过迎亲之人是如此穿着的,若不是其后面跟着挂红结彩的八抬大轿,并有敲锣打鼓鸣锣奏乐的吹打班子,以及负责撒喜钱的红衣之人,还真以为是哪个将军打赢了胜仗班师回朝。   这么看来为首那位身穿金甲之人就是安郡王了?   这还是安郡王第一次出现在京中老百姓眼里,世人俱传这安郡王是个身高八尺,手撕活人的混世大魔王。虽之后因有赈灾之举,一改之前的坏名声,但人们还是没见过其本人的。   此时看来这安郡王哪里是什么魔王,明明就是一英挺威武的男子。   孙珩骑在高头大马上,有些不舒服地扭了扭脖子。   别说外人没见过这么迎亲的,他也没见过。可那位爷决定迎亲之时不穿喜服,而是改穿盔甲,为了与之相符,他们也只能跟着弄这么一身装束。   一众寻常在世人眼中斗鸡走狗玩世不恭的浪荡子们,有生以来第一次穿如此正式衣裳。不自在自然是有的,可看见路旁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俱都一脸心荡神驰地望着自己,顿时一种豪气干云之气由心中发出。   “嘿,爷明儿大婚时也这么穿。”其中一人说道。   “切,就你这样的,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你怎么说话的,想干架是不?”   “来来来,爷怕你不成。”   为了不有损形象,这几人都是压着嗓门说话的,祁煊好不容易端出一副严肃的样子,俱都被他们破坏了。   “都给爷闭嘴!”   顿时窃窃私语声没了,大家清清嗓子都摆出一副威仪样,弄得好像并不是去迎亲,而是去打仗也似。   *   坐在屋里都能听见外面鞭炮大作之声,由远至今。   彩儿急急从外面跑进来:“姑娘,来了,迎亲队伍来了。”   室内顿时一阵乱,洪兰溪当时就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地望着秦明月,香巧香桃忙着去找盖头。秦明月被她们这一番弄的,也有些六神无主了。   这时,薛妈妈从门外走了进来,“慌什么,香巧你扶着姑娘再去补一遍妆,香桃你去取凤冠和盖头来。迎亲队伍刚到门口,不着急,咱们还要等两位公子。”   于是秦明月便被扶到妆台前,又略施了一层脂粉,并将之前喝茶蹭掉的胭脂补上。这时香桃取来凤冠和盖头,薛妈妈上前检视了一番秦明月的仪容,才郑重地将凤冠戴在她头上,并将盖头帮她盖上。   顿时眼前一片明晃晃的红。   似乎有人进来了,外面也越来越吵,门外鞭炮大作,不绝于耳。   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秦明月被人扶上了背。   “小妹,别怕,大哥背你出去。”正是秦凤楼。   从盖头下看去,还能看见身边跟了一双黑色的靴子,秦明月知道这是她二哥秦海生。   一步一步,感觉自己从屋里到了屋外,一路慢慢前行,秦明月终于忍不住湿了眼眶。   直到有一双并不陌生的手扶住自己,她顺着盖头下看去,只能见到此人似是穿了一身金甲,因为入目可以看到金甲下缘的鱼鳞片。   “我把月儿交给你,你要好好待她。”   “一定。”   直到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秦明月才恍然意识到此人是谁。   金甲?   她不禁一愣。   同时也有一种失笑感,他该不会还弄了一朵七彩祥云吧。   *   鞭炮声中,花轿在镇北王府大门前停了下来。   镇北王府中门大开,门前里三层外三层站了许多人。   一身大红色凤冠霞帔手抱着喜绸的秦明月被喜娘扶出花轿,踩在铺在脚下的福袋上。刚站定,就感觉手中的喜绸一紧,身边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   接下来的一切,秦明月都是跟着喜娘的引导动作着,直到在喜堂拜了天地,被一众人拥进新房。   “掀盖头,掀盖头。”一片笑闹声中,有人这么喊着。   坐在喜床上的秦明月,不禁局促地动了一下。   眼前突然明亮,秦明月下意识去抬眼,这才看见她身前站着的祁煊。   只见他一身鱼鳞金甲,头戴金凤翅盔,剑眉虎目,鬓似刀裁,格外英伟不凡。尤其一屋子的龙凤火烛,照得满室耀耀生辉,映在他那身金甲上,乍一看去,宛如天神下凡。   “好漂亮的新娘子!”恍惚间,有人说道。   听见此言,秦明月忙垂下头去,她是不想让人看出她并无羞意,哪知被人误会了,响起一阵心照不宣的大笑,还有人说新娘子这是害羞了。   这时,有丫鬟端来结了红绸的银盆,盆中装着红枣、栗子、红豆、桂圆、莲子、花生等物。一众衣衫华丽的男男女女俱伸手去盆中抓起喜果,满脸笑意地往端坐在喜床上的两人砸了过来。   大家都有分寸,所以喜果都是轻轻地砸在身上,便掉落了下来,还有许多则是砸在了喜床上。直到一盆喜果尽皆用完,祁煊才站了起来:“好了好了,都去前院吃酒去。”   一众来闹新房的宾客被送了出去,祁煊这才道:“你先换了衣裳歇着,爷还要去前院待客,若是饿了,便吩咐让人端些吃食过来先用,不用等爷。”   在他深邃的眼神中,秦明月点了点头,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室中终于安静了下来,秦明月抬头向四周望去。   只见满室都是一副富贵气派的景象,不过她也没多看,因为实在是折腾了这么半天,头上又带着那么重的凤冠,浑身都不舒坦。   她正想叫香巧,这时有两个丫鬟从外面走了进来。   面孔很生,不过生得倒是不错,水灵灵的,嫩得像刚掐下来的葱白。   两人走上前行礼:“郡王妃。”   秦明月点点头。   这两人又道:“郡王妃可是需更衣?”口中说着,人就凑了上来。   秦明月不着痕迹地拧了下眉心,问:“我的丫鬟呢?”   两人对视一眼:“奴婢二人是王妃特意命前来侍候郡王妃和郡王的,郡王妃的丫鬟已经被安排下去歇着了,还是由奴婢二人来服侍郡王妃吧。”   不提镇北王妃还好,一提秦明月就想起那次惊马。   她脸上挂着笑,手上却挡开两人的动作:“我不惯让她人服侍,你们还是去叫我的丫鬟来吧。”   “这……”   其中一个绿衫的丫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道:“郡王妃,可是奴婢二人侍候得不好?若是不好,您直说,千万别撵了奴婢二人走,不然奴婢二人回去可是要挨板子的。”   这一幕着实弄得秦明月有些措手不及,还不待她说话,另一个也跪了下来,小脸哭得是梨花带雨,让人看起来怜惜不已。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了开,走进来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   她头戴棕帽,插桃心顶簪,上穿白护领交领短襦,下着马面裙。板着一张脸,目中厉光乍现。   一见此人,这俩丫鬟眼中就露出惊惶之色。   这妇人冷笑,也没说话,只是一个眼神身后就进来几个婆子丫鬟,这些人二话没说,低着头上来就把两人捂着嘴拖出去了。这期间动作之干练利索,一看就是训练有素之人。   直到这群人下去,这妇人才步上前来,挂着一脸笑,温声道:“奴婢夫家姓裴,郡王妃叫我裴婶就好,是安郡王府的管事妈妈,也是这浩然苑的管事妈妈。这次郡王爷和郡王妃的大婚被安排在镇北王府,郡王爷怕府中下人不妥帖,特意将奴婢从安郡王府接过来暂时服侍郡王妃。”   一听这裴婶两个字,秦明月就有些愣住了。   她虽没见过其人,但可不止一次听过此人的大名。这裴婶的丈夫乃是安郡王府的大管家,而裴婶本人则管着安郡王府的内务,除过这一层关系外,裴叔裴婶二人也是当年陪着祁煊回京的老人儿,所以这一声裴婶着实当得。   秦明月也叫得格外心甘情愿:“裴婶万万不当如此说,您即是爷命来照应月儿的,月儿还得仰仗你的照顾才是。”   只经过方才那一出,她就能感觉出这镇北王府其中的机锋。大婚之日,她那婆婆派了两个莫名其妙的丫鬟过来,话还没怎么说,就跪下来的哭着求饶。   且不提大喜之日是不能有人哭的,不知道的人还会以为她这刚进门的安郡妃,洞房花烛夜还没过呢,就仗着身份打骂下人。   经过薛妈妈的一番教导,秦明月如今也能明白这高门大户内里的机锋,这种事情传出去,她的名声也甭想要了。虽说她并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如何,可这刚嫁过来就被人议论‘一遭得势就膨胀,下贱胚子不愧下贱的出身’,秦明月几乎不用多想就知道外面会怎么议论她。   “郡王妃真是个和善人,既然如此奴婢就托大了。折腾了这么一天,估计郡王妃也累得不轻,郡王爷在前头待客,奴婢来之前已经命人将郡王妃的陪嫁丫鬟给叫了过来。”   正说着,香巧等人从门外步了进来,领头的是一个年纪约有十*岁的丫鬟。   “这是莲雾,郡王妃有什么需要做的都可以命她去做,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问她。”后面这一句是对香巧等人说的,显然这莲雾是裴婶命来帮衬她们的,毕竟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有个熟悉情况的人带着总是好些。   又说了两句,裴婶便退下了,香巧等人这才走了上来。   “姑娘,这王府可真大,奴婢等人走了好半天才走进来,来了之后就被人安置在一间屋里,也没人来跟我们说话,我们想找您也找不到,还是这莲雾姐姐带着咱们来找您的。”   芽儿年纪最小,一向的天真烂漫,快人快语。   “还叫什么姑娘,现在是郡王妃。”香巧在一旁斥道,芽儿也知道自己错了,在旁边吐了吐舌。   “好了,你们服侍我将这身衣裳换下,然后备水沐浴。”说着,秦明月看了一旁的莲雾一眼:“她们初来乍到,还望你能多帮衬着些。”   “是,郡王妃。”   脱了这身凤冠霞帔,又去沐浴,等从浴间里出来,秦明月已是满身轻松。   她身穿一身正红色金线绣牡丹花开的寝衣,任头发披散着,这时莲雾等人也端来晚膳,她便去了桌前用。   用罢,被人服侍着漱口净手,才来到临着窗下的罗汉床坐下。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秦明月却是感觉到一阵困乏涌了上来,于是便靠在罗汉床上睡着了。   半梦半醒之间,听见有人在说话。她下意识睁开眼,就撞上那个一身金红色喜服的男人身上。   与之前一身威武的金甲相比,身穿喜服的祁煊又是一种不同的形象。   少了几分冷硬,多了几分喜气,脸上依稀有一丝潮红,不过因为人肤色暗,所以看不显。   他站在罗汉床前,无端就给人一种莫大的压力。想着今儿晚上是洞房花烛夜,秦明月不禁有些紧张。   她坐了起来,问:“爷饮了酒,可是要喝些醒酒汤?”   祁煊也不说话,就站着解身上的衣裳。   “爷可是还要用些吃食?要不要沐浴,我让丫头们备水?”他越是这样,秦明月越是紧张,眼珠不落地盯着他的动作,一副生怕他扑上来的样子。   祁煊突然笑了起来,“爷还没见过你这样。沐什么浴,咱们还没喝合衾酒呢。”   正说着,莲雾端着一个托盘上来了,上面放着两个用红绳系着的金盏。   明明是该牢记便于以后回忆的事,却因为太过紧张,秦明月根本不知道过程是如何就结束了。   祁煊大掌一挥,莲雾就带着人下去了,门也被人从外面关上。   室中一下子就静谧下来,秦明月垂着眼,不看去看对方的脸,喉咙发紧嘴发干。   突然一阵天翻地覆,人被抱了起来。   她好不容易将讶声咽了回去,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人扔在松软的喜床上。她一个骨碌坐了起来,就想往床下跑,“你满身酒气,实在熏得慌,我还是叫莲雾她们备水,服侍你沐浴吧。”   可惜人还没下去,就被人捉了回来。   祁煊人高马大,秦明月在他手里就像一只待宰的小绵羊。   她早就觉得他身材壮硕,但还是第一次觉得他是如此的庞然大物,她骇得小脸有些泛白,忍不住在脑海里回想现代那会儿听说过的。   据说男人的那东西一般都是和其体格呈正比,这人壮得像头熊,那他的……   还不待她想下去,就感觉下巴被人捏住了,一张薄唇覆上来,在上面重重的啃咬舔舐。酒香混着男人身上特有的味道熏得秦明月脸热脑胀,脑子变成了一团浆糊……   不自觉中,身上的衣裳就被剥光了,而对方身上的喜服也不知在何时全部褪了去。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   一场事罢,秦明月累得连脚趾头都不想动一下。   而祁煊这厮却精神奕奕的,明明她都嫌弃得给他了一个脊梁,他还是黏黏糊糊,在她背后摸摸索索,一刻都不能闲下。   见他又在往不该摸的地方摸,她实在忍不住了,扭过身来推了推他。   “让我睡一会儿成不成?我实在是累得厉害。”   他咬住她的耳垂,含糊道:“你睡你的就是,爷不困。”   可问题是,你这样,你让别人怎么睡啊!   心里无限悲愤,可精神却是支撑不住了,上眼皮和下眼皮不停地在打架,迷迷糊糊中她就睡着了。   半睡半梦之间,她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在坐云霄飞车,忽上忽下,又像似过山车,上下颠簸。她历来不喜欢这种挑战人心脏的游戏,心里害怕的不得了,紧张到了极限,突然感觉身下一片湿。   她心中羞恼,简直没脸见人,可是恍恍惚惚又似乎明白自己其实在做梦……   半夜的时候,秦明月似乎醒了一次,迷迷糊糊见那人依旧挥汗如雨着。   她心里闪过一个词语——打桩机。   然后又睡过去了。   次日醒来,秦明月感觉自己像是被卡车碾过一遍也似,浑身酸痛,不过那个地方却不疼,倒是奇怪得紧。   她想起昨晚那股清凉感,还有自己有些异常的反应,不禁问道:“你昨晚是不是对我用药了?”   祁煊早就醒了,神采奕奕的,正确应该是说他昨晚就没怎么睡。要不秦明月怎么说这厮是个牲口呢,精力旺盛到让人愤恨。外面天还没亮,他就醒了,正打算再来一场,没曾想秦明月醒了。   听到这话,他笑得得意,一点儿都不心虚:“不是什么药,叫逍遥丸。孙珩那小子给的,说洞房花烛夜爷肯定用得上。据他说这东西是好物,他手里也仅仅只有两丸,给了爷一丸。”   见她瞪自己,他凑到跟前儿来小声道:“这东西不伤身,就是起些辅助作用。据那小子说,塞入之后,有润滑催情之效,我看你昨晚那般难受,就用上了。”   果然!   秦明月脸色爆红,同时还有一种恼羞成怒感:“以后不要再对我用这种东西。”   她实在不喜那种控制不住自己的感觉,虽确实舒服了,且有奇效,但她还是十分排斥那种东西。   “爷才不屑用那种东西,有它就足够了。”祁煊说得大言不惭,笑得仿若一只餍足的大猫。   要是可以的话,秦明月真想蹦起来揍他一顿,当然只是想想罢了。   思绪飘忽之间,这人的手又开始不老实,秦明月忙去推他:“别,实在受不住了,今儿还要见人呢,你是想让我见不了人?”   看她一副惨兮兮的模样,祁煊残存的一丝理智冒出头,俯身在她唇上狠狠地碾了一遍,才道:“爷晚上再收拾你。”   收拾你妹啊!   当然这腹诽还是在心里,秦明月见他一副不吃到嘴誓不罢休的斩钉绝铁模样,心里想着晚上怎么才能躲过去。   就在这时,外面院子里突然响起一阵说话声,渐渐说话声越来越大,似乎因为什么吵了起来。   她不禁看了祁煊一眼,因为她听到了芽儿的声音。   祁煊当即坐了起来,拿起床脚的一件薄衫披上,掀开床帐子下床走了出去。   “来人。”   不多时,彩儿疾步走了进来,低着头:“王爷。”   祁煊一脸不耐:“外面吵什么?”   彩儿没敢说话,忍不住往床那边看了一眼。   祁煊拧着眉:“让你回话,你看王妃做什么,爷还问不得你了?”   彩儿和芽儿毕竟年纪还小,虽经过薛妈妈的□□,已经能做一个称职的贴身丫鬟。到底年纪摆在那里,又没见过大多的市面,祁煊这人面相有些凶,本就够骇人的了,这么一声训斥,当即让她红了眼圈。   秦明月也已起来了,正磨蹭着穿衣裳,见此忙掀开床帐子,道:“你凶我丫头做什么?这丫头年纪虽小,但为人细心妥帖,肯定是有缘故的。彩儿,你来说说,外面到底怎么回事?”   彩儿这才道:“昨晚上是奴婢和芽儿守夜,早上见王爷和王妃没起,奴婢就和芽儿守在外头。突然来了两个丫鬟,说是这院子里的大丫鬟,要见王爷。奴婢心想主子们还没醒,就让她们再等等。她们却说奴婢二人有意刁难,听了王妃的唆使不想让她们见王爷……”   秦明月心里窘窘然,这怎么又跟她扯上关系了。   还不待她细想,从外面冲进来两个人,一进来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秦明月根本没看清对方的长相,可听声音,再看那一黄一绿的衣裳,才知道正是昨晚上被裴婶带走的两个丫头。   黄衫的那个哭得梨花带雨,如泣如诉:“王爷,您可千万别听这丫头的污蔑,奴婢二人本是王妃派过来服侍王爷和王妃的,谁曾想王妃不喜我二人,定要撵我二人走,还命人将我们拖下去关了起来。奴婢二人心惊胆战了一个晚上,实在是怕王妃暗中下手谋害我等,才会趁空偷偷跑出来,想找王爷做主。”   绿衫的跪在一旁,一面抹泪一面道:“奴婢二人就是个服侍人的丫头,真不知到底哪儿得罪了郡王妃,竟要如此这般待我们。”   这一番话说完,两人就泣不成声地哭了起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两人死了娘。   秦明月简直无语了。   这一大早上,人都还没睡醒,就被人泼了这么一大盆子污水,这两人说话都不用睁眼睛吗?   见祁煊望了过来,她讪讪道:“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昨儿你去前头待客,这两人就来了,非要凑到跟前要服侍我。我有些不惯,就让她们去叫香巧几个来,谁曾想这两人也不知怎么了,跪下就哭。正好裴婶来了,就将两人带了下去。然后剩下的你也知道了,我也不知她们从哪儿得来我要谋害她们的说法。”   黄衫丫头扬着一张白皙娇嫩的小脸儿,模样十分委屈:“王妃您高高在上,奴婢二人不过是个侍候人的丫鬟。你命人把奴婢二人关起来,不给吃也不给喝,不就是想惩治奴婢二人?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们吧,我们不过是墙角里的一只小猫小狗,实在当不得王妃如此大动干戈。派我们来侍候郡王爷,是王妃的命令,即使您容不下我们,将我们送回去也就得了,又何必……”   好吧,这下秦明月总算明白这俩神经病到底是如何得来她要谋害二人的想法。   她们大抵就是她那婆婆派来的类似通房丫头那种身份的丫鬟吧?所以才会那边殷切地要留在她身边侍候,甚至不惜排挤香巧几个。所以才会被裴婶关了一夜,就以为她是因妒生恨要害了她们的命。   可关键问题是她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啊,难道说随便来一个人她就要去猜这女人是不是对她男人有什么企图?   到了此时,秦明月不得不承认,虽她貌似已经懂得不少这些高门大户家里的机锋,到底因为思想不一样,有时候她根本不懂这些后宅女子的想法。她没办法去理解这些人为何心心念念就想往一张只能躺下两个人的床上挤?   因为荣华富贵?好吧,确实是荣华富贵。   她递给祁煊一个‘你看着办’的眼神,便再不去看两人了,而是扶着床柱子站起来,往浴间里走去。   见她走得艰难,祁煊忙跟过来搀着她,然后头也不回道:“弄下去,交给裴婶。另外让人备水。”   匍匐在地上的两人面色一片惨白。   *   可以容纳四五个人共浴的浴桶中,装了满满一桶热水。   秦明月靠坐在里面,玉颈枕在垫了块儿帕子的桶沿上,闭目养神。   她的对面坐着祁煊。   她本是不让他进来的,可这厮脸皮太厚,挥退香巧等人后,就硬挤了进来。   祁煊一面往身上撩水,一面道:“这不是她会干出来的事,让爷来想她肯定是不待见你,存心想恶心你,所以才会弄两个丫头来我身边。即给你添堵了,自己又不费什么事儿,反正是俩奴婢,就算爷一时气怒打死了,添得是我俩的堵,今儿这一出估计是这俩丫头故作聪明弄出来的。”   秦明月抬起眼皮子,撩了他一眼:“我有些不想见你娘了,我觉得自己肯定对付不了她。”   “等你回门后,咱们就走。若不是必须在这府里将你迎进门,你当爷愿意来这里?”   “她若是不准怎么办?或是非要留我在她身边服侍她?”毕竟婆婆让儿媳妇服侍,可是理所应当之事。   “你当爷是死的?”   好吧,有他这句话,她就放心了。   在浴桶中泡了一会儿,秦明月才终于感觉没那么难受了。   她见他一直在桶里磨磨唧唧,也不出去,不禁催道:“你还没洗好?”   “你洗好没?”   一看他那眼神,她就知道他在动歪主意,不禁红着脸道:“你先出去吧,让香巧进来服侍我。别乱想那些有没有的,等会儿还要给母妃敬茶,你不说今儿还要进宫谢恩吗?”话音中的提醒之意非常明显。   祁煊这才有些丧气地瞪了她一眼,大刺刺地从浴桶中站起来。   浴桶只有半人高,而他又太高,所以不该露出的东西都露出来了。   秦明月赶紧闭上眼,他嗤道:“又不是没见过,羞什么!”   若是现在有表情包,秦明月肯定是一头黑线。问题是这厮太不要脸了,跟他怼,她肯定是必输无疑的下场。只能默不作声,佯装自己是聋子是瞎子。   直到他人出去后,她才松了一口气。   擦干头发,又换了身衣裳,秦明月走出浴间。   时候已经不早了,一行以莲雾为首的丫鬟,分成两拨服侍两人更衣。待收拾好,早膳也已经摆了上来。匆匆用了几口,两人便相携往正院而去。   镇北王府果然气派,一路行来只见雕梁画栋、富丽堂皇,一副不逊于皇家气派的景象。路上不时能碰见下人,俱都低眉顺眼的,两人还未到近前来,就垂头束手立于路旁。   到了正院,迎面是五间七架的正房,门外廊下站着六个身穿青色比甲的丫鬟,俱是垂头屏息束手侍立。一见两人到近前来,俱都曲膝拜了下去:“见过郡王爷,见过郡王妃。”   这时从里面走出来一名身着品红色的比甲的丫鬟,她芙蓉面,丹凤眼,笑得一派温雅大方:“见过郡王爷,见过郡王妃。王妃刚起,还请稍等等。”   说着,她就立在廊下,显然是不打算让两人进去的意思。   一般前来拜见长辈,都是下人通传,里面叫进才能进。这番两人前来,却是还没进门就被人堵住门口了,显然是镇北王妃打算晾着两人。   正确的应该说是晾着秦明月,给她难堪。   祁煊就想暴起,秦明月却从袖下一把拽住他的手,安抚地捏了捏,就站在那里。   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也出来了。   秦明月见祁煊面上怒意越来越盛,心里叹了一口气,瞥了那身穿品红色褙子的丫鬟一眼,才道:“爷,妾身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她有些委屈地垂了垂眼,“妾身虽是小门小户出身,幸得父亲垂怜,才有了伯府姑娘的身份,后又嫁给爷,是圣上钦封的安郡王妃。也是受过教导嬷嬷教过的,按理说府上主子大婚,下人不得穿红,以免冲撞,怎生母妃这里却杵着这么个丫鬟?”   祁煊一怔后,瞄着那丫鬟的眼睛眯了起来,他微微一扬下巴:“说,谁给你的狗胆?”   那丫头面色惨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俯首求饶道:“郡王饶命,郡王饶命,奴婢实在不懂这规矩,奴婢是刚进府的,还没当几天差,实在不知竟然有这样的规矩。”   祁煊冷笑:“爷看起来像傻子?你刚进府就能来这院里当差?有没有人,是都死了,还是怎么?还不把这生了狗胆的丫头拖下去。”   廊下站着的几个丫头面面相觑,走了过来,伸手去拽那丫鬟,却是畏手畏脚的。   “别拖远了,将人叫过来就在这里打,爷亲自看着。”   听到这话,那穿红色比甲的丫头顿时脸色一片死白,这次可不像是之前那样,只是做个样子出来。   不多时,奉命去叫人的丫头就急急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穿深褐色袄裙的婆子,这两个婆子五大三粗,粗手粗脚的,一看就是干力气活儿的。   来了后,先是远远地给祁煊二人见了礼,便将那丫鬟拖到一旁去打了。   那丫鬟本是在镇北王妃身边服侍的,素来在下人堆儿里十分有脸面,何曾见过这种仗势。虽两个婆子顾忌了她的颜面,没有剥她裤子,可被人按在条凳上打,真是里子面子都丢光了。   开始还是羞恼,渐渐就只顾得疼,而顾不得其他了。   因为祁煊开始就说了,打得不让他满意,就换这俩婆子挨板子。本来还打算手下留情的两个婆子,只能下了死力气。   先是闷吭,之后就是惨叫。   一声一声,顺着窗子缝儿就钻进了室中镇北王妃的耳里。   镇北王妃身穿紫色亮缎对襟褙子,雪青色嵌珍珠裙襕的马面裙,头戴鬏髻并赤金镶红宝挑心顶簪,紫色金镶红宝石抹额,正坐在妆台前对镜照着。   她身后站着何妈妈。   听着这惨叫,镇北王妃本来还带着笑容的脸顿时凝固,眉心不经意地抽动了几下。   “你说这法子有用?”   何妈妈恭敬地垂着眼帘,道:“王妃若想办成那事,也就只有从这里下手了。郡王英雄难过美人儿关,看得出稀罕这新王妃得紧,正好咱们可以利用一番。新王妃受了委屈,不就是郡王受了委屈?郡王是您的儿子,无论他怎么跟您闹,这都是自家事。可若是为了郡王妃跟您闹,那就是为女色所迷,不敬尊长的大不孝。是时为了个戏子接二连三的顶撞王妃的名声传出去,想必圣上也不好明着袒护他。”   镇北王妃轻叹了一口,蹙着柳眉,“可你瞧瞧……”   何妈妈静默了一下,“王妃万万沉得住气才好。”   “就是可惜了红鸢那丫头。”镇北王妃又叹了一口,道。   至于这叹息到底是真还是假,就不得而知了。   直到碧鸢那丫头被打得只剩最后一口气,里面才叫祁煊和秦明月进去。   镇北王妃端坐在上头,面上带着不悦。   “你倒是本事了,一大早上就在你娘院子里作福作威!”   祁煊神色淡淡,“那丫头是个不成规矩的,儿子怕她出去给母妃丢人,就出手帮母妃调/教调/教。”   “你——”镇北王妃气得浑身直发抖,炮口转向秦明月:“你进门第一天,本妃还没喝你敬的茶,你就怂恿他来气本妃,可还有将本妃当做婆婆看……”   不待她话说完,秦明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就哭道:“母妃,您真是冤枉儿媳了,儿媳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怂恿爷来跟您作对啊,实在是那丫头太明目张胆了。都是儿媳的错,儿媳不该多言,您就饶了儿媳吧……”   一面哭着,她一面就状似疯癫地扇起自己巴掌。   噼里啪啦,连着好几下。   祁煊面色震惊,紧接着反应过来,抓住她的手:“你打自己作甚?”   “母妃、母妃她……”   祁煊一把将她拽起来,泄恨似的将一旁的椅子踹倒,“既然娘不屑去喝这媳妇茶,就明说,何必弄出这一套来!”   说着,他拖着秦明月扭身就走了。   整个过程,镇北王妃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目瞪口呆地瞪着两人扬长而去。   “何妈妈,他们、他们……”   何妈妈皱着眉,面色有些担忧地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王妃,恐怕这下要遭了。”   “什么遭了?”镇北王妃还没会意过来。   “您忘了郡王和郡王妃敬完茶后要去哪里?”   镇北王妃怔怔道:“自然是进宫谢恩。”   “可方才郡王妃将自己打成那副样子,若是进宫后……”   剩下的话,不用何妈妈说,镇北王妃就明白了过来,顿时脸色一片惨白。   *   祁煊怒气腾腾,还要强忍着克制自己不去发怒,就是捏着秦明月的手越来越紧。   一直回到浩然苑,进了屋里,秦明月才挣开他的手。   “好了,还气啊。”   “你打自己作甚?爷都说有爷在,她为难不了你,你何必……”   秦明月屏退左右,这才牵着他的手,来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见他如此担心自己,她心中甚是甜蜜,觉得他都能为自己这样,自己为他做些事也不亏。   “你看我的脸。”她将脸凑到祁煊跟前,又拉着他的手抚在上面,“我其实是假打,利用视线的死角做出一些似是而非的事情,对唱戏出身的我来说并不是难题。”   确实如此,看似秦明月方才噼里啪啦打得挺响,实则连点儿红印子都没有。   “可……”   “你有没有想过,母妃她老人家为何表现如此怪异?”   “她素来就是个为所欲为惯了的,只要入不了她的眼,她一概看不顺眼,她的那两个儿媳妇都是她自己亲自选的,你是我定要娶回来的,她可不是逮着劲儿打你脸。”祁煊一脸恼怒道。   所以说男人即使聪明,也容易被假象蒙蔽了双眼,认真说来应该是祁煊从没将镇北王妃放在眼里,对她固有的形象就是如此,所以才会轻易被骗过。   可秦明月不是,她与镇北王妃从未接触过,作为一个局外人去看,免不了就看出许多端倪来。其实方一开始,秦明月也是听信了祁煊的说辞,觉得那两个丫头肯定是故作聪明才闹了今日这一出,直到在正院里见到那个身着品红色比甲的丫头。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娘为何会让那丫头大刺刺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让你没脸,故意恶心你。”   “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听到这话,祁煊一怔,下意识道:“她看你不顺眼,看爷也不顺眼。”   “可她明知道你眼里揉不得沙子,为何还要在这种时候故意如此,光是看我不顺眼,恐怕不能支撑起这种说法。她以前可有如此故意激怒你?”   祁煊终于不说话了。   秦明月又道:“我想她肯定是有些目的,这目的恐怕与你有关,我猜她是故意想激怒你,所以才拿我来做筏子,因为明知道你会护着我。可为什么这么做,我一时有些想不通……”   祁煊突然笑了一下,眼中却暗了下来,“我那好二弟刚诞下镇北王府的嫡长孙,消息刚送到京城没多久。照这么来看,怪不得她最近如此消停,恐怕是和那边商量好了,想干出些什么。”   秦明月还有些没听懂。   祁煊讥讽道:“按大昌祖宗规矩,王爵之位传嫡长,哪怕这嫡长是个废物,是个瘫子瞎子,这爵位也是这么传的。我那好二弟一直以世子自居,却是有名无实,如今看来他们是想越过爷,向圣上请封立我二弟为世子。可若想越过爷,必须得拿出一个立住脚的理由……”   理由自然是祁煊大逆不道,为了个女人接二连三顶撞父母,等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镇北王那边请封的折子自然就来了。是时连惠帝都不好明着袒护祁煊,因为大不敬,大不孝,在哪儿都是重罪。   祁煊的脸色突然变得晦暗莫名起来,让人猜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秦明月看得心中难受,正想说什么,四喜在门外低声道:“爷,时候不早了。”   到了要进宫的时间。   秦明月站了起来,笑着道:“好了别想了,凭什么他们要,咱们一定要给,咱们偏偏就不给。”   等收拾完坐上入宫的马车,祁煊突然惊奇地发现秦明月面上有两块让人不易察觉的红肿。   乍一看去,不显,可细细去看,明显就能看出是被人打的。   “你还跟爷说是假打,脸都红了。”他把人拽过来,就想摸上去。   秦明月忙拍开他的手,“别动,别把我妆弄花了,这是我画出来的。” 第90章   ==第九十章 ==   进了宫后,祁煊去乾清宫,而秦明月则被引路太监引去了慈宁宫。   正是皇后带着众嫔妃前来给太后娘娘请安的时候,不过太后并未让秦明月在外久候,而是当即就让人将她叫了进来。   一路被宫女引去正殿,入目之间全是皇家的气派和威严。   最上端的凤座上坐着皇太后,她大约五六十岁的样子,一头花白相间的头发,慈眉善目的,虽脸上皱纹挺多,却皮肤白皙红润,一看就身体十分康健。   左首靠下的的位置坐着皇后,皇后一身明黄色燕居常服,头戴六龙三凤冠。长得并不是多么天姿国色,但满身威仪不容忽视。右首靠下的位置坐着莫贵妃,她约莫四十岁左右的模样,但保养十分得当,气质雍容而不失明媚。   再往下就是孙贵妃和乔淑妃,至于其他品级的嫔妃,妃位以上的还有个座儿,其他都是坐着绣墩,有的连绣墩都没有坐,只能态度恭敬地束手站立着。   越靠近太后,位分越高,越是靠后,位分低且不说,大抵在宫中也是没什么脸面。   来之前祁煊就给秦明月补充了一下后宫里大概的情况,皇后无子,但由于和皇太后是同一宗族,素来得皇太后喜爱,所以后位坐得极稳。莫贵妃生了太子,本身出自衡国公府,在后宫中算是排行第二的位分。至于同是贵妃的孙贵妃,其出身南宁公府,南宁公是惠帝倚重的老臣,所以即使孙贵妃也无诞下子嗣,还是高居贵妃之位。   而乔淑妃因为生了二皇子,虽只是四妃之一,但地位还是其他妃子之上。尤其这乔淑妃生得倾国之色,素来得惠帝的宠爱。   值得一说的是惠帝的子嗣并不丰厚,后宫佳丽虽称不上是三千,但也算有好几百号人,诞下的子嗣寥寥无几,公主倒是有好几个,可皇子却只有太子和二皇子两人。   太子和二皇子只差一岁,由于太子只能算长,算不得嫡。当初会被封太子,还是皇后一直无所出,迫于朝臣的压力所立。显然二皇子是十分不服的,明里暗里没少和太子作对,而莫贵妃与乔淑妃之间的关系,也称得上是如同水火。   祁煊之所以会给秦明月普及这些东西,也是如今随着两位皇子日渐成长,在朝中势力不可小觑,而惠帝日渐衰老,后宫受前朝的影响,硝烟弥漫,怕秦明月会一时不慎为人所利用。   本来因为祁煊地位特殊,就一直被各方盯着,而秦明月身为安郡王妃,一言一行都是在代表着他,自然得慎之又慎。   秦明月甫一踏入正殿,就借着平视的目光扫视了一番在场所有人,做到了然在心后,快到近前之时,才垂下头来。   她提起裙摆,作势要拜,人还未跪下,就被太后使着身边的一个宫人扶了起来。   “拜哀家作甚,哀家可舍不得这么如娇似玉的人儿拜哀家这个老婆子,怜惜都还来不及。快过来,让哀家看看,早就听说安郡王妃生得天香国色,不可方物,今儿也算是让老婆子大开了眼界。”   太后都这么说了,秦明月只能来到她身前。太后拉着她的手,目光慈爱地上下打量着,她做娇羞态,低低地垂着脸蛋。   “这孩子还害羞了,长得真好,配得上荣寿那臭小子。”一番端详后,太后下了结论。   下面一众嫔妃捧场的笑了起来。   皇后历来是太后的应声虫,自是附和道:“荣寿那孩子眼光甚高,能入他眼的,当然能当得上是天香国色了。”   莫贵妃笑眯眯的,“可不是,我看这孩子生得好,是个有福气的长相。”   乔淑妃素来是个嘴巴巧的,一脸奉承笑地打趣道:“瞧把咱们太后娘娘喜欢的,恨不得留在慈宁宫里,不还给安郡王了。”   太后大笑:“你这皮猴儿,就会拿我这老婆子玩笑,小心哀家罚你今儿中午不能用午膳。”   乔淑妃一脸作怪,“难道太后娘娘也知道臣妾最近吃得丰腴了些,才会降下这种懿旨?臣妾素来是个管不住嘴的,如今倒好了,饿上一顿也能瘦下二两肉。”   太后笑得抑不可止,指着乔淑妃对其他妃嫔道:“瞧这泼皮无赖的,哀家是拿她没办法了,皇后还不替哀家惩治她,哀家年纪大了,可经不住这么个笑法。”   莫贵妃也一脸忍俊不住:“皇后娘娘快管管淑妃,瞧瞧她把母后给闹的,今儿母后中午大抵要多进一些午膳,这可都是淑妃的功劳。”   “能让娘娘多进膳,也是大功一件。不行,臣妾得找陛下讨赏去。”   整个殿中一片笑意融融,大家不光脸笑着,眉眼也都笑着。就好像这并不是硝烟弥漫的后宫,而是哪户人家阖家团圆,一片和乐融融的景象。   秦明月虽没经历过宫斗,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在现代那会儿也是翻阅过不少历史小说,乃至史事杂谈与后世历史学家的科研论文。打从她从祁煊嘴里知道这偌大的后宫,佳丽无数,这么多年来却只得了两位皇子,她就能管中窥豹其中许多的机锋。   就好像莫贵妃和乔淑妃明明之间是死敌的存在,如今却能没事人一样彼此之间笑闹着。   戏。   这里处处都是戏。   而眼前这些演戏的演员们,大抵个个都是老戏骨的资历。   “好了好了,快别闹了,荣寿媳妇脸皮是个薄的,可别被你们这群皮猴儿吓着了。”太后开口道,拍了拍秦明月的手:“没吓着你吧,她们向来跟哀家嬉闹惯了。”   秦明月忙羞涩地摇了摇头:“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和其他娘娘们都是和善人。”   “好一个和善人。”太后赞道,又对下面的诸嫔妃道:“这荣寿的媳妇就是和寻常命妇不同,那些个命妇们见着了哀家,见着皇后,个个噤若寒蝉,老鼠胆子,弄得哀家见着她们也只能板着一副脸,好不自在,今儿终于碰到个明白人儿。”   打从安郡王妃到了慈宁宫,从太后没有避着众妃当即就将人叫进来,到之后发生的这一幕幕,无一不在显示太后对安郡王妃的另眼相看。能在后宫存活至今的,哪个不是人精,自然十分捧场地对秦明月又是一顿夸。   夸得秦明月都快不好意思了。   这时,坐在下首处一个妃嫔突然道:“嫔妾怎么看安郡王妃的脸有些红?”   有的没细看,还当这康嫔是在故意学乔淑妃逗趣,道:“太后娘娘都说安郡王妃脸皮薄了,肯定是被咱们给说羞了。”   还有的顺着康嫔的话音就望了过去,当即发现了些端倪。   秦明月的脸确实羞红了,可能因为血脉膨胀,又或是脸上的温度过高,反倒让她脸上伏在表皮之下的一些东西明显起来。   就见那安郡王妃羞红的脸蛋上,浮起两块儿红肿来,看那形状,有些像巴掌印子。   看到之人眼光闪烁,而上面这几位本是没留意的,见下面的人的目光都放在同一处,也不禁望了过去。   包括太后。   被这么多人看着,秦明月有些局促,忍不住想伸手去摸自己的脸,可手刚伸出来,又收了回去。方才殿中有些嘈杂,她可能没有听到下面有嫔妃在说她的脸,还不知道大家在看她什么,还以为自己是闹出了什么笑话,忍不住就低头去检查自己的衣裙。   太后皱着眉,声音凝肃:“荣寿媳妇,你脸怎么了?”   秦明月目光快速地闪动一下,装作无事样:“臣妾脸没怎么啊。”说是这么说,她却不自在地垂下了头。   “鲁嬷嬷,去拿一面镜子来,让安郡王妃自个儿瞧瞧。”   听到这话,秦明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请太后娘娘赎罪,臣妾不该有意欺瞒,臣妾的脸确实受了些伤,只是臣妾来之前用脂粉掩盖过了……臣妾对着镜子看过,明明看不到了……也不知……”   太后打断她:“你的脸是怎么受伤的?若是哀家没看错,这是被人打得吧?你是新妇,昨儿刚进门,不过一夜之间就被人打了,难道说是荣寿那小子打了你?”   下面一众嫔妃面面相觑,却并不插言,只是看那地上跪着的安郡王妃如何回话。倒是坐在上面的皇后等高位嫔妃似乎心中有所明悟,眼中划过一丝晦暗的光芒。   秦明月似乎很慌张,都顾不得失态之举,连连摆手:“不是爷打的,爷没有打臣妾,是臣妾自己打的……太后娘娘千万不要误会爷,爷待臣妾挺好的……”   “你这明明就是在骗哀家,你可知骗哀家是什么罪?没想到这荣寿平日倒是个好孩子,就是性子跳脱了些,万万没想到他竟会打自己新婚的妻子!”太后似乎很是气恼,方才的慈眉善目早就没有了,而是一脸的冷肃。“来人,来人,去给哀家将安郡王叫过来,哀家倒要问问,这大婚才不过一日,就打自己媳妇,丢得到底是谁的脸面!”   秦明月被吓得呜的一声就哭了出来,边哭边解释:“太后娘娘,这巴掌印真是臣妾自己打的。今日臣妾和爷去给母妃敬茶,在母妃那里见到一个穿红色衣裳的丫鬟,臣妾一时气愤,忍不住就说了一句。爷为了给臣妾出气,就打了那丫鬟,可母妃却是恼了……”   “臣妾真不是故意挑拨爷和母妃的关系,实在是臣妾听教导嬷嬷说过,府上主子大喜,下人为了避讳,一概不准着红,以免冲撞。臣妾不知道那丫鬟是母妃跟前儿得脸的人,若是知道……”   剩下的话不用秦明月再说,场上众人也明白其中的意思了。   也是这安郡王妃是个不懂事的,不就是下人穿了红,这下人还是长辈身边的得脸人,忍忍也就过了。没听说那句话吗?长辈身边的猫啊狗啊,都格外和人不一样。不过想着这安郡王妃的出身,大家也能理解,这种出身的女子哪里懂得属于高门大户为人处事的道理,不过是因为一时之气,竟给自己找了这么多事来。   可这种事是能忍的吗?   新婚之喜,正高兴着,被个不长眼的下人这般冲撞,恐怕换成在场的任何人都没办法忍受。   别说打了,打死也不屈。   当然大家肯定不会认为是下人不懂事,而是认为下人的主子不懂事。想着镇北王妃和安郡王之间的关系,再想想这安郡王妃的身份,大家也能明白了,这是母子之间对仗,可惜这镇北王妃太不讲究了。   “这镇北王妃真是在辽东那地方呆久了,越来越不像话!”辽东在宫中这群女眷们眼里,那就是蛮荒贫瘠之地,出身那种地方,又在那边呆久了,自然就像那片地界里的人一样,都是粗俗、蛮横,且没有规矩的。   太后一直看不上镇北王妃,不过极少会在人面前这么明显的表现出来,显而易见是怒了。   说完,她忙让人将秦明月扶了起来,并拉到自己身边。   “可怜见的,瞧瞧这脸成了什么样子。鲁嬷嬷,还不快扶安郡王妃下去梳洗,再把今年新贡上来的碧玉膏给安郡王妃拿一瓶。”她吩咐完,又对秦明月道:“那碧玉膏一年只不过贡上来十瓶,皇帝给哀家送了三瓶,对养肤最是有效,前些年曹妃被猫儿挠了脸,就是碧玉膏给养好的。”   秦明月忙谢了恩。   乔淑妃在一旁钦羡道:“母后真是偏心,臣妾找您要了几次,您都不给臣妾,今儿倒是这么大方一给就是一瓶。”   太后笑道:“你要去又没什么大作用,非要天天缠着哀家要。”   听说这东西这么珍贵,秦明月忙要推辞,却被太后制止了,“你快别听乔淑妃说,她就是张嘴,故意跟哀家闹着玩。快和鲁嬷嬷去偏殿好生收拾收拾,免得荣寿那小子过来见他新媳妇这样,还当是哀家给欺负。”   秦明月羞涩一垂头,便和鲁嬷嬷下去了。   等收拾好回来,一众嫔妃早已退去,只留了皇后莫贵妃等几位高位分的嫔妃,而祁煊也从乾清宫过来了,正站在太后身边和她说话。   “你媳妇来了,赶紧看看,哀家可没有欺负她。”太后笑着对祁煊揶揄道。   “皇祖母,您就别再打趣孙儿了。”祁煊有些讪讪道。   秦明月娇羞地垂下头。   太后看着眼前这对璧人,有些激动地拿着帕子按了按眼角:“好好好,荣寿终于大婚了,哀家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以后你俩可得好好过日子,争取让哀家早报上曾孙。”   “皇祖母您放心,荣寿一定早日生个曾孙给您。”祁煊觍着脸道。   太后笑得合不拢嘴,有感而发望向莫贵妃,“你回去后也让太子多上上心,太子大婚也一年有多,怎生太子妃还是没怀上?”   提起这个,莫贵妃眼中闪过一抹阴霾,面上却是委屈道:“母后,臣妾也着急这事,可太子妃……”顿了下,她道:“臣妾本想着嫡长不出,生了庶长总是有些不美,便一直容着那小两口慢慢来,等会儿回去臣妾就赏两个人去东宫,太子无后确实也是得上心才是。”   太后点点头,“是该这么办,晴茹那孩子是个识大体的,定能明白你的苦心。”   既然提起了太子,二皇子自然不能漏下,太后又和乔淑妃说:“你和皇帝给二皇子选妃之事怎么说?明年二皇子就成年加冠了,总是这么拖着也不是事儿,还是早些定下人选,给孩子大婚。皇帝血脉稀薄,早日诞下孙子辈是当务之急。”   乔淑妃心里唾着晦气,面上却是装作一副无奈委屈的模样,“母后您老人家还不知道的,二皇子那孩子眼光高,臣妾给他提了好几个,他俱都看不中。您也知道圣上一直疼爱他,也不忍逼这孩子,您放心我转头一定催着把这事办了。”   这一番你来我往,看似是老人关心子孙后辈的事,实则暗藏无数机锋。   在场之人谁人不知太子风流成性,虽明面上就太子妃一个正经妻室,实则东宫里美人无数。而二皇子之所以一直拖着不大婚,也是有原因的。   前朝有制,皇子十/八大婚,二十成年加冠,若不是太子之人,就需前往封地就藩。大昌承继前朝,在太/祖那会儿并不是如此这般处置的,可惜惠帝在经过一番血腥厮杀才辛苦登上龙座,深感众皇子在京就是搅合事的,便重提了这事。   虽一直没制定下章程,但当年镇北王就是这般被惠帝弄出了京。如今太子一系深感二皇子一系带来的压力,便又重提了这事,朝中为此事一直吵得沸沸扬扬,机锋不断。可架不住太子一系总是拿着镇北王当例子说事,如今能拖下来全是拿着二皇子还没大婚作为借口。   这种时候二皇子自然不会大婚,因为一旦大婚必然会被人逼着前去就藩。而一旦去就藩就代表与皇位再无缘分,乔淑妃与二皇子一直对皇储之位虎视眈眈,又怎能轻易去就藩。   不过这一切秦明月并不知道,还是出宫的路上祁煊和她说的。   两人又在慈宁宫留了一会儿,便谢恩出宫了。   而与此同时太后也派了身边的鲁嬷嬷,前去镇北王府。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   听下人来报说慈宁宫来人了,镇北王妃顾不得心中慌张,忙收拾仪容迎了出来。   鲁嬷嬷是代皇太后来传话的,自然宛若太后本尊亲临。   换成以前镇北王妃是不用跪的,鲁嬷嬷这种老人精也不会让她跪。可今日大抵是太后交代过,也可能是鲁嬷嬷故意刁难她,在镇北王妃作势要拜的时候,鲁嬷嬷根本没有要去扶起她的意思。   跪伏在地上的镇北王妃气得浑身直颤抖,是被气的,也是憋屈的。可依旧强制忍住,只是撑在地上的双手紧紧握拳,偌长的指甲刺入掌心也丝毫没有自觉。   鲁嬷嬷不着痕迹地瞥了伏在地上的镇北王妃一眼,先是笑着说了一番场面话,才进入正题提了今日安郡王妃进宫发生之事。她长篇大论,说得十分详细,等她说完后,也差不多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她叹了一口气,这才上前将安郡王妃扶了起来,还替她拍了拍裙子上那不存在的灰尘,才道:“王妃也是做过婆婆的人,郡王爷虽没养在您身边,但总归是您的儿子,还是镇北王府的嫡长子,以后要袭了这王位的。那安郡王妃既然娶进了门,就是郡王爷的原配,未来的镇北王妃。即使王妃心中再不满,总是要看着郡王爷的面子。太后娘娘这次派奴婢来也没有其他意思,不过是想警醒一下王妃,母子哪有隔夜仇,总得全了这母子情分才好。”   真的没有其他意思吗?   没有其他意思会任镇北王妃跪了那么久,还是跪一个奴婢,哪怕这奴婢代表着太后,她还是个奴婢。   只可惜这些后宫的女人们做人做事从来不让人挑,更何况是做了多年的皇后,手撕无数后宫妃嫔,如今熬成太后的皇太后。   镇北王妃牙齿都恨得咬碎了,却根本挑不出任何错来,只能憋着气,脸上还要端着笑,即使那笑容是扭曲的,还得笑,并要做低伏小恭敬道:“太后娘娘她老人家教训的是,臣妾也是被荣寿那孩子给气晕了头……”   她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鲁嬷嬷轻拍她手的动作打断了,“王妃明白就好,那奴婢就放心了,可以回去和太后娘娘她老人家交差,也算这差事没办砸。对了,太后娘娘她老人家临了有一句让奴婢转达给王妃。”   镇北王妃抬眼去看她,鲁嬷嬷看着她的眼睛,道:“家和万事兴。”   说完,鲁嬷嬷恭敬地福了福身,就带着跟她一同出宫的两个小太监离开了。   留下镇北王妃一个人站在原地,脸皮以肉眼可见的程度颤抖着,直到终于崩坏,变成了全然的扭曲。   旁边站着的何妈妈几人,个个扎着头做鹌鹑样。镇北王妃猛地一下扭身,就往屋中直奔而去。进去后,见了东西就搬起来往地上砸,使劲砸,砸得满地狼藉。   就宛如她此时疯狂的心。   家和万事兴!   贱人、贱人,通通都是贱人!拆散了他们母子二人,将她的儿子养得和自己成了仇人,如今还弄个做戏子的小贱人进门气她!   镇北王妃当然也听明白鲁嬷嬷话中的另一层意思,什么安郡王日后总是要袭了王位的,什么安郡王妃就是未来的镇北王妃,只差指着她鼻子,扇着她脸,告诉她——   你们不用痴心妄想了,你想干什么,哀家已洞悉。你们想也是白想,都是白搭!   “啊……”   镇北王妃怒到极致,歇斯底里地尖叫出声,眼见手边上没东西可砸,她甚至打算冲上前用脚使劲踩那地上的碎瓷片,却被何妈妈一把从身后抱住。   “王妃,王妃您冷静冷静。”何妈妈紧紧地抱着她,连声哀求:“慈宁宫的人刚走,且这府里也不是没有宫里的眼线,太后派来的人刚走您就这样,若是传到别人耳里……太后的意思那么清楚,她就是故意的,故意想气您,您难道真要让他们称心如意,抓住什么把柄……这次不成,咱们再想别的其他法子,您千万别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何妈妈说了很多,其实镇北王妃又怎么会不明白她的意思,可明白与能控制住不气是两码事。   “何妈妈,你说本妃造了什么孽。生了个那样的孽子出来,如今又弄个小妖精来气本王妃,不光这俩小畜生,圣上太后皇后她们合着伙气我。这马如兰就是个贱人,当年害死了母妃,害得王爷苦无依靠,若不是王爷能忍人不能忍,早早就依附了这贱人的儿子,只怕早就被他们生吞活剥了……”   “……也是王爷盖世豪杰,小心筹谋讨好他们母子二人,并借着自己打仗的本事掌了兵权。王爷辛辛苦苦,披肝沥胆,鞠躬尽瘁,为朝廷守着辽东,在辽东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伤。他们倒好,怕王爷会反,就要走了我儿子当做钳制。将荣寿养得不成样子,变着方和我跟王爷做对,荣寿不成,我们想办法替矅儿请封世子位有何不对……”   镇北王妃靠在何妈妈怀里哭得泣不成声,将自己埋藏在心中几十年的怨怼都哭了出来。   镇北王妃从来是高傲的,又何曾在人前露出这样一副面孔,哪怕何妈妈是她的奶嬷嬷,可自打镇北王妃及笄之后,就再未在人前示弱过。   哪怕她不对,她也是固执己见,甚至胡搅蛮缠,认为自己没有错。   包括现在,她也认为自己没有错。   何妈妈心疼得老泪直流,像小时候那样将镇北王妃拉进怀里,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背。   “研儿没有错,是他们错了,他们太狠,太毒,总有一天会得到报应的……”   *   回到府里后,秦明月就和祁煊睡下了,直到天擦黑的时候,才醒来。   略微梳洗了一下,就叫人摆膳。   用罢,见天还没黑,两人相携在浩然苑的小花园里散步。   浩然苑是个园中园,镇北王府有一个很大的园子,里面假山流水湖畔水榭林立,而浩然苑便占据了其中最好的一个位置。旁边正好临着湖,两人就沿着湖畔行走,一路行来,微风拂面,说不出的舒爽。   “你说那鲁嬷嬷会怎么和母妃说?不知道母妃以后还会不会找我麻烦。”   祁煊停下脚步,撩了她一眼,“怎么,你是好奇?还是怕?”   秦明月摇了摇头,犹豫道:“不是,她毕竟是你娘……”   下面的话她并未说,但祁煊也能从她的面色看出她的意思。   其实何止秦明月心中复杂,他何尝不是。   明明知道‘娘’并不能代表什么,而娘也并不一定都是全心全意爱护儿子的,甚至她早就没把自己当儿子了,可还是不忍。不忍对她做出什么,甚至不忍让她伤心……   祁煊跋扈的面孔从来都是假象,每次与镇北王妃起冲突,有自保的心思在,也有忍到忍无可忍下的愤怒。   他曾扪心自问过无数次为什么会这样,答案都是无解。事情似乎不知不觉就这样了,母子二人之间势同水火。   不过这些祁煊并不想道出这一切,而是掩饰道:“你担心她作甚,她好得很。能吃能喝能睡,好得不能再好。”   一看这就是气话,反正秦明月是不信太后会什么也不说,就是做个样子来敷衍他们。若是敷衍,又何必演出那么多戏。   “你不信?那我叫人来问问你听。”   秦明月好奇地眨眨眼,也没见他怎么动作,不过一会儿的时间,就有一个黑衣人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两人面前。   “说说今天正院那边的事。”   秦明月眼中异光频闪,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暗卫?   不待她多想,就被这黑衣人所说的话吸引去了注意力。   黑衣人蒙着面,看不清长相,但听声音是个男人。   且是个声音和给人的感觉一样,是个冷冰冰硬邦邦的男人。   他言语简练,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将今日正院那边发生的事讲了出来,仿若是个没有情绪的人。   他说得很详细,几乎到了事无巨细的地步。   秦明月却越听越诧异,越听越惊心,忍不住看了祁煊一眼又一眼。   直到黑衣人说完,祁煊挥手让他退下,秦明月都没有回过来神。   天已经整个都黑了下来,祁煊的脸掩在黑暗中,让秦明月看不出任何端倪,但她能敏锐地感觉他的情绪其实并不好。   其实怎么能够好呢?   亲奶奶是为人所害,亲爹之所以能有如今的地位,都是苟且偷生小心经营换来的。本该是母慈子孝,如今却是母子成仇。而他却是‘认贼作父’,虽到不了这种地步,但意思已经差不多了。至少在世人眼里,甚至是镇北王府一系的眼里,祁煊这个嫡长子就是认贼作父。   可祁煊愿意吗?   他也不愿,稚龄便离开父母,被送到宫中。他寄人篱下,小命儿都在人手里,惠帝皇后乃至皇太后都希望他是‘歪’的,所以他也只能歪了。不光得歪,还得跟亲生父母做对才成。   从来没有人问他愿意不愿意,从来没有人问过他愿意不愿意被放弃,可就这么被放弃了。   一种莫大的感伤上了心头,比那日祁煊对她剖白心迹更为悲恸。   秦明月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只能怔怔地看着男人浸入在夜色中的背影。   过了好久,她才上前一步,静静地环抱着他的腰。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一直一直。”   *   因为出了这么档子事,明明是新婚第二日,两人却没有心情做任何事。   相拥着渡过了一夜,次日天还是亮了,太阳还是出来了,日子还是得过下去。   秦明月一大早就起来了,她没有吵醒沉睡中的祁煊,悄悄地从床上爬了起来。自己穿了衣裳,才出了卧房的门。   外面守夜地香巧有些诧异地望着她,正想说话,被她噤声的动作打断。   “动作都放轻些,郡王还在睡。”   香巧懂事地点点头,转身出去叫人服侍秦明月洗漱更衣。   待收拾罢,秦明月声音轻快地吩咐她们去备早膳,还特意点了几个菜,让厨房去准备。   之后才转过身,回了卧房。   她去床那边看了祁煊一眼,发现他已经醒了,撩开帐子就对上他深邃的眼睛。   她笑得很灿烂,声音很轻快:“醒了?我已经让人备了早膳,今儿是我回门日,咱们用了早膳就回秦府。”   见他还是不动,她一脸宠溺的无奈凑到近前:“怎么?还闹起床气?那要不要让我服侍你起身?”   祁煊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她也没等他回应,就去立在床侧的檀木衣架上拿来挂着的衣衫。   祁煊平日睡觉,惯是喜欢光着膀子,所以整个上身是□□着的。   秦明月先是拿着他的中衣,将他从床上拉坐起来,像侍候小孩子那样给他穿上。因为这人太懒了,一动都不动,她又是翻上又是翻下地捣腾着。   好不容易给他穿了中衣,系上带子,她将他从床榻上拉起来,给他穿了鞋,将他拉到妆台前坐着。   拿过妆台上的犀角梳,一下一下给他梳着头发,梳顺了后,帮他挽了一个独髻,用羊脂白玉簪固定住。   秦明月的手艺并不好。   认真来说,她并不太会梳发髻。她自己的发髻以前都是随便梳的,有时候是念儿帮她梳。有了香巧她们以后,就交给了她们打理,幸好男子发髻不算太复杂,她也将将完成,就是累得满头大汗。   香巧她们已经端来了热水帕子青盐唾盂,她也没让她们上来服侍,而是将之挥退了下去,亲手服侍祁煊。   先让他净了牙,漱了口,又用热水浸湿帕子帮他擦脸。擦好后,她顺手拿起一旁放着的面脂,从里头挖了一坨出来,放在手心里温热,要给祁煊擦脸。   直到此时,祁煊才有了反应,一脸嫌恶地看着她的手:“爷又不是妇道人家,擦这作甚!”   听他声音,就知道这厮恢复过来了。   其实祁煊本就没什么事,一些秦明月不知道的事,他其实早就知晓。黯然是有的,但也没有秦明月想得那么严重,只是难得见她这么温柔小意服侍自己,他就任她为之。   “要不你们男人的脸怎么没有女儿家的光洁,俱是因为你们从来不打理自己。秋燥,还是擦些脂油润润得好。”大抵也是看出这厮是故意让自己担心,她不由分说就将一双小手按在他脸上,胡乱一通揉搓,搓得祁煊直去拽她手。   可又不是真拽,秦明月笑着,祁煊哇啦哇啦抗议中,终于将面脂涂抹在他脸上。直到她手拿开,祁煊还是气哼哼的。   她笑吟吟的,眼中满是报复的快感,得了便宜还卖乖道:“听话,把衣裳穿了,咱们出去用早膳。”   祁煊哀怨地瞪了她一眼,低头看着她给自己穿上外衫,并在腰间摸索着给他系腰带。瞧着那白嫩的耳尖就在眼前,他顺势就啃了一口上去。   秦明月被刺激地一跳,也不给他收拾了,“好了好了,用膳去!”   早膳已经摆好了,是燕窝粥,至于菜除了一道清炒时蔬,其他都是荤食。面食则是金丝卷、豆沙馅的小馒头、栗儿糕,还有两笼虾仁蒸饺。   秦明月历来蔬菜吃得多,荤食吃得少,一看那几碟菜就是给祁煊准备的。   谁叫他是肉食动物呢?无肉不欢。   心情愉快地用了早膳,秦明月回房换衣裳,直到两人坐上去秦府的马车,只有两个人在时,祁煊才眼神深邃地看了她一眼,道:“谢谢。”   祁煊又怎么看不出来呢,这一早上她忙了这么多,不就是在让他高兴。   所以他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秦明月佯装不解地道:“谢什么?是不是在说我帮你更衣的事?哪家的妻子不都是这么服侍夫君的。”   祁煊用那种‘你别装了’的眼神看她,她虽只嫁给他不过三日,他也算看出来这丫头的秉性了,从不知怕为何物,且从来不怕他。   别人家的妻子都严守女训女戒,丈夫不执箸,自己绝不抢先,都是夫君用了,自己才能用。也绝不会发生夫君起了,自己还没事人儿一样睡在榻上,更是该事无巨细地侍候着夫君的一切行居。   她倒好,若不是昨晚发生了那档子事,估计今儿自己可没有这么好的待遇。   心里软得像是化了一般,他面上却端着道:“既然有这种自觉就好,为夫的觉得爱妻你还是多习女戒女训,以后才能做到贤妻的典范。”   秦明月心里吐槽学你个大头鬼,面上却毕恭毕敬道:“谨遵爷的训词。”   然后话还没说完,她倒笑了起来,祁煊也被气笑了,一把将她抓过来□□着。   直到将她唇上的胭脂啃得一团糟,秦明月使劲推他,他才罢手。   不自觉中,马车已经到了秦府。   秦府早已是大门敞开,门前候着几个下人。   一见马车远远行来,就赶忙跑进府里,不多时秦凤楼和秦海生就出来了。   郡王妃三朝回门是有仪仗的,也算是生为妹婿的祁煊正式拜访秦府。按理是要行礼,秦凤楼二人还未拜下,就被祁煊给扶了起来。   秦明月在一旁嗔怪道:“大哥二哥何必这么多礼。”   秦凤楼连连摇头,“礼不可废。”   秦明月正想说什么,就听祁煊道:“没什么礼不礼的,让两位舅兄拜我,回去今儿爷该睡小榻了。都退了退了,杵在这里做什么,都回去,留辆马车。”后面这句话显然是对四喜等随侍而来的王府人所言。   于是一众人只得原路返回,四喜和车夫及几名侍卫留了下来,祁煊秦明月则同秦凤楼兄弟二人往里面行去。   即使明知道妹婿不可能不待妹妹好,秦凤楼和秦海生也是才放下心来。少了担忧,心情自然舒畅,一行人去了堂中坐下,语笑言欢。   快到中午的时间,秦凤楼吩咐人去准备席面。   不多时,贴身小厮小砚哭丧着脸回转过来:“大公子,馨娘的爹娘找来了,馨娘忙着应付她爹娘,根本抽不出空来布置午饭。”   秦凤楼一怔,忙道:“那就去酒楼中叫一桌最上等的席面回来。”   待小砚下去,他才汗颜道:“让妹婿笑话了,府中人丁少,月儿又出嫁了,我和海生日里都各自忙着,平时都是随便对付一些。只有这一位厨娘,哪知这厨娘却有些琐事,今儿只能叫席招待你和小妹了。”   这话能唬过祁煊,可唬不过秦明月,她看了二哥一眼,兄妹二人对了个眼神,也没遮掩,便问道:“大哥,馨娘家里又发生了什么事?”   出嫁前在秦府住了一段时间,所以秦明月是见过馨娘的。   那是一个十分温柔却很有自己坚持的女子,人长得虽称不上很美,但气质温婉,手艺也好。做出来的吃食频频让秦明月叫绝,为此她腰都吃粗了一圈。   她能看出大哥对馨娘有些不同寻常的心思,而馨娘亦然。临出嫁之前她与两个哥哥说的那番话,与其是说叮嘱,不如说是意有所指。本想着自己要不了多久就能喝上大哥的喜酒,照今日这番来看,恐怕其中还有些波折。   秦凤楼本还不想说,秦海生却道:“当着小妹,有什么可遮掩的。”说着,他笑看着秦明月,“大哥倒是和馨娘挑明了心思,可惜馨娘不答应。”   秦凤楼面色狼狈,急促问道:“海生你怎么知道这事的?”   秦海生一副‘这府里有他不知道的事’的模样,对着秦明月又是一笑。   “那大哥可有问过馨娘,她为何不同意?”这着实有些不正常,按理说馨娘家里不过是普通小户人家,而秦凤楼如今也算是朝廷命官,若是两人成亲,怎么都是馨娘家高攀了。   可馨娘却是拒绝了,着实让秦明月不解。   秦凤楼本不想多说,可小妹一副不得到答案誓不罢休的模样,他只能叹了一口气道:“馨娘并没有明说,不过事后大哥想,馨娘之所以会拒绝大抵是因为她家里的事。”他并没有说因为馨娘的拒绝,他连着多日无精打采,还是秦海生实在看不下去了,从一旁提点了几句,他才恍然大悟。   但也仅仅是恍然大悟,他惯是个被动的性子,也不知该如何去和馨娘说这事。   “家里的事?”   秦凤楼点点头,言语有些艰涩:“她家……唉……”未曾启口,叹息却先出了口。   就在这时,院中突然响起一阵嘈杂声,似是有什么人在争吵。   一个小丫头进了来,急得面红耳赤:“大公子不好了,馨娘的爹娘和她小叔闹了过来,我们怎么也拦不住。”   自打秦明月出嫁后,从忠毅伯府来的人便搬回了忠毅伯府,宝儿也回去了。秦府又恢复了之前小猫两三只的样子,下人本就少,这有人闹事不就是如入无人之境。   也是下人不敢拦,都知道大公子对厨娘馨娘不一般,怕得罪了馨娘的娘家人,若是以后两人成事,恐怕会受大公子的排揎。   众人行至屋外廊下,就见院门那里站着一群人。   其中有两个是秦府的下人,正拦着一伙人。那一伙人中为首的是个一脸地痞无赖相地汉子,他只手抓着一名女子的双手,使劲儿拉着要将她往里面拖,而旁边则手足无措地站着一男一女,俱都面露焦急恳求之色,正在和那汉子说着什么。   那名被拽着拖进来的女子正是馨娘。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   馨娘的摸样十分狼狈,发髻与衣衫皆都乱了。   她本是一直犟着没哭,在见到秦凤楼的出现,终于眼泪再也忍不住地流下来。她低着头,自惭形秽,连头都不敢抬,只是使劲拽着想把自己的手腕从对方手里挣脱出来。   秦凤楼心疼得抑不可止,几个大步上前,一面将馨娘往自己身边拉,一面斥道:“你做什么!还不撒手,在秦府也敢如此胡作非为!”   那汉子顺势松开手,看到秦凤楼一点惧怕之色都没有,反而一脸夹杂着得意的嚣张。   “你就是这秦府的老爷吧?来的正好,我要带我侄女回去,你许还是不许!”   秦凤楼面露犹豫之色,忍不住看了身边低着头的馨娘一眼,正想说什么,就被此人打断:“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我这侄女可没有跟贵府签契,咱家还等着她回去赚钱,你一个做官的官老爷,不至于强抢民女吧?”   这汉子口里虽一口一个贵府、老爷的,却没有一丝惧怕之色,反而眼露得意,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旁边站着的那个中年男人面色焦急,上前拉着他劝阻:“武子,你别闹了,这秦老爷是咱们家的恩人。当初你欠了赌债,可全靠秦老爷出手相援,咱们铺子才没被抵出去,馨娘才没被赌坊的那些人带走。咱们万万不当忘恩负义,有什么事咱们回家说好不好?”   这无赖汉子生得鞋拔子脸,吊梢眼,不说话都一副想让人痛揍的模样,一说话更是令人厌恶。他一把推开中年男人,骂道:“起开!反正老子不管,如今家里没钱了,馨娘可是咱家的摇钱树,她不回去赚钱,老子怎么有银子去赌坊?没银子老子就不痛快,老子不痛快我就让所有人都不痛快!”   说着,他还一边用吊梢眼去往秦凤楼那里斜。   秦凤楼碍于心中担忧,根本没看到这一幕,可站在后面的秦明月祁煊甚至秦海生都看了个正着。   那中年男人根本没洞悉弟弟的想法,还在苦苦乞求道:“武子,咱们别闹了,回去,回去大哥给你想办法。”   那中年妇人也哭道:“小叔,馨娘来秦府做工是为了还债,咱们欠了钱不能不还。”   韩武双手抱胸,抖着腿儿,“还,怎么不还!咱侄女儿不是来还了吗!”说着,他还嘿嘿笑了两声,往秦凤楼这边凑了凑:“秦老爷,反正您是官老爷,有钱又有势,家里银子也多,就施舍给小的几个拿去花花如何?”   说着,他还指了指馨娘:“你看我这侄女长得如花似玉,还是个黄花大闺女,这么不清不白的来您府上还债,想必您也受益不少,拿几个钱出来您也不亏。对了,听说你还想娶我这侄女儿,这事儿倒也不是不可,不过你得付出让咱家满意的价码。”   话都说到这种地步,还能不明白这韩武的来意吗?   之所以会闹出这么一出,不过是借着由头来找秦风楼讹诈的。   秦凤楼被他这无赖想法气得不轻,却又碍着馨娘什么也没办法做。   馨娘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娘,因为这事她就忍不住跟她娘提过一句,万万没想到她娘竟会和小叔说。怪不得她说小叔消停了这么久,怎么突然闹了起来,合则原来应在这里。   馨娘的娘见女儿这么看自己,慌张地直摆手:“娘没有跟他说,娘就忍不住跟你爹提了一句。哎呀,这种事你怎么就跟他说了,还没有个子丑寅卯,你这是想坏了咱女儿的清誉啊!”她冲上前去对着自己男人打了两下,馨娘的爹韩文也慌了,手足无措道:“我没和他说,我就跟娘说了一句。”   馨娘再也受不住了,若是现在地上有个石头缝,她恨不得当场钻进去。   “你们别说了!走,我跟你们回去,这里是秦府,不是咱们家,你们在这里闹什么!”她一脸嫌恶地看着韩武:“你是我小叔叔,竟然拿自己侄女的清誉出来讹银子,还要不要脸了!”   韩武一脸不满:“好你个臭丫头,竟然敢这么骂你小叔,看老子不打死你!”说着,他就要上前打馨娘,却被秦凤楼挡了开。   对着秦凤楼,韩武顿时换了一张脸,他笑得一脸暧昧,嗔怪馨娘:“瞧瞧,人家秦老爷还是心疼你这丫头的,别说什么回去的话,侄女你能嫁入这府里来,就是掉进福窝里了。老实呆着吧,小叔也不带你回家了,秦老爷,咱们去旁边谈谈如何?”   秦凤楼倒是不想跟他去谈,可看着馨娘悲愤交加的样子,生怕她就这么回去会做什么傻事,且他心里也是想娶馨娘的,抬步就想跟韩武去一旁。   馨娘拉着他,眼中满是祈求:“大公子,您别去……”   秦凤楼安抚对她一笑,“你别怕,交给我来。”   一旁韩武笑得十分得意:“馨儿丫头,秦老爷这是对你好,你犯什么傻!”说着,他就把秦风楼往一旁拉。   另一边,秦明月对祁煊说:“你瞧瞧他这样子多丑,以后千万别抱胸站着抖腿儿了,实在是不堪入目。”   祁煊囧比脸。   他恼羞成怒,“尽会埋汰爷,再不过去你那大哥都快被人给活吞了。”说着,他掸掸袖子,走上前去。   二话不说,上前提起韩武的衣领子,就走到一旁。   “你要谈是不?爷来跟你谈!”   “您是哪位……啊……”   话音还未落下,一拳头就过去了。   “你这种东西爷打了都嫌脏手,可你怎么这么贱呢?贱得爷都看不过去了,不打你爷今儿晚上都睡不好觉。爷睡不好觉就会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会揍人……”   祁煊打一拳骂一句,拳拳到肉,哪儿疼往哪儿揍,第一拳下去韩武就被他揍倒在地,此时除了抱头呼痛,再不能干其他。   所有人都被他的行举惊呆了,除了秦明月。   秦明月面露兴奋之色,几步上前,站在旁边连连赞道:“这种人就该这么教训!爷,你真厉害,真威武,使劲儿揍他!”   一听这话,祁煊更是宛若打了鸡血也似,本来也就是几拳头解决的问题,他反倒收着劲儿来,刻意拖长时间在秦明月面前表现一下自己的威武不凡。   而韩文这时也终于反应了过来,在旁边急得团团乱转,想上前又不敢,可又实在怕弟弟被打怎么了,只能在一旁替韩武求饶:“这位爷你就饶了小人的弟弟吧,他就是不懂事,实在不是有意得罪您的……”   馨娘在旁边气得娇躯直颤,“爹,他都要拿你女儿去换钱使了,你还在说他不懂事!?”   韩文看看女儿,再去看看惨叫不停的韩武,跺了跺脚,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头。这个老实却懦弱的汉子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他知道老二不该这样,他也恨,可这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若是回去后他娘知道他眼睁睁看着二弟被人打,却不去帮忙,还不知怎么收拾他。   倒是韩馨娘的娘虽也是有些慌乱,眼中却露出一丝畅快之色。   终归究底不是不恨,只是她听丈夫的听婆婆的惯了,已经学不会有自己的主见。   韩武嗓子都喊哑了,渐渐没了声音,甚至连挣扎都做不到。韩文被吓得肝胆俱裂,生怕弟弟就此丢了性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下又一下对祁煊叩着头,咚咚直响,“这位爷小的求求你,求求你绕过我二弟吧……”   馨娘冲过去拉他,气哭地喊道:“爹,你作甚,你起来!你为什么要为了他去跪人,他要卖你女儿,你还为他这样!”   “他是你小叔,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爹回去后怎么和你祖母交代……”韩文诺诺道,反而去恳求馨娘:“馨娘你也跪下帮着求求这位爷吧,求他放了你小叔。”   他连着拉了馨娘好几下,馨娘径自站着不动,她被气得直抹眼泪,更是自惭形秽,没脸见人。   她挥开韩文的手,低着头朝秦凤楼跑过来,深深一躬:“对不起,大公子跟您添麻烦了,实在过于不去,馨娘也没脸继续再留在这里。不过您放心,欠您的银子我以后一定会还的。”   说着,她就想走,却被秦凤楼一把给拉住了。   “馨娘……”   韩馨娘苦笑一声,连抬眼去看他都不敢:“知道馨娘为何会拒绝你了吗?这就是原因。真的对不起,辜负了您的心意,是馨娘没有福气,若是有下辈子……”   可下辈子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她甩掉秦凤楼的手就跑了,连自己的爹娘都没管。   她娘跟着就追了出去,而韩文却惦着弟弟根本不敢走。   见此,祁煊才停了手,他对着韩文唾了一口:“爷见多了各种人,但还是第一次见你这样的。你真是让爷开了眼界,赶紧把你这弟弟弄走吧,迟了话爷要了他的小命。”   韩文连头都不敢抬,满脸羞愧想叫自己婆娘来帮忙,却发现婆娘追女儿去了,只能一个人十分吃力的去拖韩文。   韩武五大三粗,他却身材干瘦,根本拖不动韩武。   祁煊有些看不下去了,对旁边一个下人扬了扬下巴,满脸嫌弃道:“赶紧把人弄出去,爷看到心里烦。”   几个下人一拥而上,手脚并用将韩武抬了出去,韩文紧随其后。   院子里顿时空旷下来,秦明月吐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看着满脸怔忪的秦凤楼。   “大哥,进去吧,什么事用了饭再说。”   去叫席面的下人已经回了来,身后跟着几个酒楼里的伙计,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两个食盒。   秦凤楼收起满脸惆怅,点点头,让人把食盒都接了过去,在屋里的八仙桌摆上。   整个桌子被摆得满满当当,菜食十分丰盛,可几人却没有用饭的心情。   除了祁煊。   大抵是方才活动够了,这会儿也饿了,上了桌,他也没喝酒,而是先吃了两碗饭。肚子吃饱后,他才放下手中的碗,“你们怎么不吃?”   秦明月才发现祁煊是个饭桶,发生了这样的事,哪里还有心思吃饭。   祁煊似乎从她脸上看出这个意思,瞥了她一眼:“多大点儿事,还让你连饭都用不下了?赶紧吃,多吃点儿,爷陪两个舅兄喝两杯。”   秦明月懒得理他,望向秦凤楼:“大哥,这事你打算怎么办?就这么让她走了?方才我也听见了不少,惹出这样的事,想必馨娘回去,她的祖母不会饶过她。”   秦凤楼就是一愣,然后脸色乍变,根本顾不得多说,扔下银箸就急急往门外走去。   秦明月愣在当场,忍不住看了二哥一眼,正好对上他饶有兴味的眼神。   祁煊嗤道:“嘿,没想到你这大哥也有冲动的时候。”反正秦凤楼给祁煊的感觉就是,做什么事都慢条斯理,不急不躁的模样。   秦明月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警告他别议论自己大哥,祁煊一脸嫌弃,在桌下却搔了搔她手心,示意她在二舅哥面前给自己留点面子。又道:“就你大哥这性子,去了那狼窝估计还得吃亏。”他索性大包大揽了下来,对旁边候着的四喜道:“你跟大舅老爷同去一趟,别让他吃亏了。”   四喜应是跟了出去。   至此,秦明月总算是能放下心吃饭了。   三人吃罢饭,坐下继续饮茶说话,秦明月和秦海生讨论起新戏来,而祁煊在一旁有事没事也插上一句。   又过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的模样,秦凤楼带着脸上偌大一个巴掌印,额头上一片青红的馨娘回来了。馨娘的状态并不好,虽人是清醒的,但目光呆滞,头发衣裳都乱了,身上还有不少泥泞,看起来有些吓人。   “怎么了?”接到消息后的秦明月等人赶了过来,见此诧异问道。   秦凤楼顾不得多说,命人去请大夫,他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只能去问随同一起去的四喜,最后在四喜口中,得知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秦凤楼他们还是去晚了,到的时候韩家闹得一片不可开交。   韩武半死不活的模样,吓呆了韩文韩武的寡妇娘,叫醒韩武后,一听说是因为韩馨娘的原因,韩武才会挨打,而韩文这个做哥哥的在旁边竟然不帮忙。韩寡妇当即就爆发了,先打骂大儿子和大儿媳妇,还不觉得解恨,就对馨娘动了手。   馨娘本就是万念俱灰,又被这般对待,当场撞了墙。幸好韩家的墙不结实,人并没有性命之忧,刚好秦凤楼找了过去,就将她带了回来。   说起韩家如今这副样子,韩文韩武的娘韩寡妇要占主要原因,不是她护着惯着,韩武也不会被养得歪成这样。早先是游手好闲不干正事,成日里和街上的地痞们混在一处,后来渐渐就沾起赌来。   韩家开了家食铺,本来小有家底,也被他给败光了。   因为韩文和韩馨娘手艺还不错,所以食铺虽小,但生意一直挺不错的。可每日所赚,尽皆填了韩武这个无底洞,及至之后愈演愈烈,才会有韩武赌输了银子,韩家还不起,赌坊的人要拉了韩馨娘去抵债,被秦凤楼救下来之事。   韩寡妇可从来不会觉得小儿子错了,韩武是个遗腹子,打小生下来就体弱多病,韩寡妇将对丈夫的一腔思念,都投注在了小儿子身上,觉得他就是丈夫留给她的念想。再加上两个儿子中,韩文老实木讷,嘴不甜也不会哄人,而韩武却是口吐莲花,巧舌如簧,将韩寡妇哄得服服帖帖的。   这种情况使然,也因此韩文虽身为大儿子,却在家中没有地位。连累自己的媳妇和儿女们,也是低人一等。   若论整个韩家,韩武就是那皇帝,韩寡妇则是太后,至于韩文一家,连个皇子都算不上,充其量就算是干活儿挣银子兼擦屁股的太监。   其实韩家人是不让秦凤楼把人带走的,还是四喜出面亮了身份镇退了韩家人。   大夫很快就被请来了,帮馨娘看了伤,说没什么大碍,不过还是给开了几副汤药,让在家中好好将养。   馨娘喝了药,药中有安眠成分,便睡下了。   一众人出了客房,而此时天色也不早了,新妇回门得赶在黄昏之前回去,所以秦明月也没多留,就和祁煊离开了秦府。   不过临走之前,她与秦海生交代过,让他这两日多注意下大哥这边的情况。   可回去的路上还是觉得不放心,就和祁煊商量过两日再回娘家一趟。   祁煊倒没什么意见,便定下了此事。   *   慈宁宫   惠帝是个孝顺的儿子,也知道亲娘这些年不容易,若是没有亲娘,也没有他的今日。所以哪怕政务再忙,隔两日总会抽空来陪太后用膳。   母子二人坐在一处用膳,就没有那么多讲究了。   一桌御膳,说是御膳,不过只有数十道菜,但一应都是珍馐佳肴。太后褪下凤冠,穿得十分家常,而惠帝也是一身常服,就宛如世上千千万万的普通母子一样。   太后用的少,每次动箸,都是在给惠帝夹菜。   一顿膳用下来,惠帝倒是吃得酣畅淋漓,太后却只吃了几口。惠帝让她多用,她却说年纪大了,晚膳吃多了不克化。惠帝也知道太后的习性,倒是没多说。   “每次来母后这儿,都是儿子用膳用得最多的时候,也是母后这小厨房里做得菜真不错。”惠帝接过洪英递过来的帕子,擦擦嘴后道。   太后一脸和蔼的笑:“喜欢吃,以后母后让人日日给皇帝送。其实哀家平日里也不少命人送过去,只是皇帝政务繁忙,总是忘了用膳。”颇有几分责怪惠帝为了政务不顾龙体的意思。   提起这个,惠帝不禁皱起眉头。   太后不免关切问道:“可是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事?”太后虽不问政事,但也对前朝之事有所耳闻,知道最近朝堂上颇为不清净。   惠帝也没遮掩,点了点:“河道之事还未彻底解决,最近闽浙两地又闹起了寇患,那些个夷人真是无礼至极,朝廷驳回了他们朝贡勘合的请求,就勾结那些海寇沿海肆掠,甚至冲击了濠镜的蕃司衙门。最近闽浙两地的折子递上来,朕的那些好大臣们又开始拿海禁说事,朕本想开了海禁,如今……”   说到这里,惠帝再未说下去,而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母后不用操心这些,朕自有主张。”   见此,太后也只能点点头。   能坐到她这个位置,在后宫里已经是所向披靡,唯独前朝那里,她却是没办法插手的。   惠帝想起一事,问道:“听说母后派了鲁嬷嬷去镇北王府训斥了镇北王妃?”如今这事在京中已经传遍了,惠帝自然也知道了。其实早在祁煊和秦明月出宫之时,惠帝就知道了事情始末,只是没抽出功夫过问此事。   太后点点头:“那镇北王妃是个蠢的,不过哀家看荣寿那新媳妇也不是个简单的,竟然将这事闹到哀家面前,哀家索性顺势派人去敲打敲打她。”这个她,自然指的是镇北王妃。   “他们有这心思也不止一日两日了。”惠帝说。   “那皇帝如何打算?总这么拖着也不成。”   太后这个‘拖’字,惠帝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镇北王府世子的人选一直没定下,这些年没少有人私下里议论。只是镇北王那里装糊涂,惠帝自然也乐得装糊涂了。可如今辽东那边显然有想越过祁煊请封世子的意思,这事迟早会过到明路来,就看是什么时机了。   “朕本打算待荣寿大婚之后,就还他世子之位,让他回辽东。可如今……”他略微踟蹰了下,叹了一口气:“朕倒有些不忍心了。”   太后又怎么会不了解惠帝这种心思,再是别人家的孩子,养了这么多年也是有感情的。尤其这孩子虽是荒诞了些,不成样子的些,到底心是孝的,这个孝自然指的是对她和皇帝。   有时候太后也会有这种感叹,哪怕是她那俩亲孙子,还不如这个便宜的孙儿来得讨她欢心。   这戏演久了啊,都会情不自禁地入了戏。   惠帝跺了下脚,直起腰来,猛吐一口气,“且不说这些,朕如今有件事想让荣寿去办,至于这事就先放放。等他办了差事回来,再行商讨。”   太后下意识问道:“什么事?”紧接着她就反应过来:“难道是和皇帝所言的开海禁有关?”   对于自己的亲娘,惠帝也没什么可瞒的,“这开海禁之事屡提屡放,一直没有结果。朕的那些个好大臣个个赚得盆满钵满,朕这个一国之君却穷得连赈灾都没银子。如今国库空虚,辽东那里每年狮子大开口,河道修防年年都得砸下大笔银子,还有今年这处旱,那处涝,这些都得银子。”   他紧紧拢着眉,不住劲儿地揉着眉心:“王铭晟在江南独木难撑,且他是过了明路的,朕也不敢让他直面插手,倒是荣寿这孩子是个奇才,常常出人意料,朕想派他去福建水师,打着剿寇名头,实则暗里看看能不能找到开海禁的契机。”   太后一怔:“可/荣寿那孩子没打过仗。”   惠帝道:“母后难道忘了荣寿那身好武艺是从哪儿来的?”   这个太后倒是知道,镇北王乃是朝廷的肱骨之臣,身为镇北王府的嫡长子,惠帝自然不能让他不学无术,所以早年祁煊和南宁公是习过两年兵法及行军布阵的。不过也仅仅只学了两年,两人连个师徒的名分都没有。至于祁煊这身好武艺则是辽东扎下的根基,回到京城也没落下,惠帝给他找过不少武艺师傅教导他武艺。   哪怕是做个样子,也得装得像一些。比起习文,惠帝自然希望祁煊习武。因为惠帝这么多年和那些文官们打交道,深知这些人心思之深,简直让人疲于应付,自然不希望养个心思深的在身边。   “再说,福建水师还有董文成在,惹不出什么大乱子的。”   见此,太后道:“既然皇帝有章程就成。”   母子二人又说了几句,惠帝便离开了慈宁宫。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   秦明月和祁煊刚回镇北王府,宫里就来人了。   说圣上召安郡王进宫。   本来两人正打算用晚膳的,这下晚膳也甭用了,祁煊换了身衣裳,交代她不用等他早些睡,就出了门。   留下秦明月对着一桌子菜,也没什么心情用饭,只用了小半碗红枣粳米粥,就让香巧等人把菜给撤了。倒是交代厨房留两个人,因为这个时候祁煊进宫,大抵宫中是不会留膳的。   她原本还想等着祁煊回来,沐浴后就倚在罗汉床上,翻着自己买回来还没看过的那几本杂记。哪知一直等到戌时末刻,还没见人回来,自己又实在太困,就上了榻歇息。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突然被人亲醒了。   人还没清醒,就这么被对待,尤其今日祁煊似乎格外亢奋,秦明月感觉自己快窒息了,他才松开她。   “你干什么啊?打了鸡血?”好不容易喘过气来,她埋怨道。   祁煊的双眼在昏暗的卧室中灼灼发亮,也不换衣裳,就靠在床头上揽着秦明月道:“你猜圣上叫爷进宫作甚?”   秦明月端详了下他的脸色,和亢奋的情绪,猜道:“给你银子了?晋你爵位了?还是封了个官给你当?”   最后这一句她本是用来凑数瞎猜的,大昌王爵中,亲王最高,郡王次之,之后才是什么公侯伯。什么官能比王爵还大,这可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   祁煊吧唧在她脸蛋上亲了一口,拍了下大腿:“嘿,不愧是爷媳妇,竟然猜对了,圣上确实给爷了个官当。”   这会儿秦明月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并来了兴致:“说来听听,什么官让你如此兴奋?”   “福建水师提督。”   秦明月就是一愣,下意识想到清末之时甲午战争中北洋水师大败的历史,不禁问道:“这福建水师是做什么的?”   提起这个就有些复杂了,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清楚,再加上秦明月知道祁煊还没用晚膳,便叫来守夜的彩儿让她去交代厨房做些夜宵送过来。而祁煊则是去了浴间沐浴更衣。   等祁煊从浴间里出来,彩儿和芽儿已经在罗汉床的小几上摆好了夜宵。   夜宵是一大汤碗的鸡汤面,里面放了青菜菌丝还卧了几个糖心蛋。这是秦明月想着祁煊惯是个荤食动物,特意命人做的。还有两碟子酸辣可口的腌酱菜。   见祁煊吃得酣畅淋漓,秦明月也有些饿了,就让彩儿从大碗中给自己舀了一小碗。   配着酱菜,吃着鲜美无比用高汤做的面,再吃一个糖心蛋,感觉人生无比圆满。祁煊吃罢后抚着肚皮的表情,也是这么诉说的。   漱了口,又净了手。索性也睡不着,两人就泡了一壶茶坐在罗汉床上说话,至于彩儿几人则让她们都去歇下了。   祁煊这才将福建那边的情况大概说了一下。   这福建水师曾经也是大名鼎鼎的雄伟之师,原身乃是前朝太/祖皇帝推翻元朝□□的助力之一巢湖水师。在其鼎盛时期,叱咤整个东南洋等外海域,从未有过敌手,威名远播。   可惜因为海禁与诸多原因,这个雄伟之师在前朝也是几番起落,直至到了前朝后期,渐渐走向衰败。   尤其自大昌朝建朝以来,朝廷弊政以及众多朝廷大员与海商勾结进行走私贸易,这福建水师无疑成了其眼中钉肉中刺。海防线几次回缩,压缩在海岸线内,远洋船队被大量召回,大型战船停止建造,舰队的减少,再加上舰船破损却不知修补,水师军官只知谋利,而不知抚下,越发烂得不成样子。   不过到底本身的底子在,也算是大昌朝对于外海的一种威慑。   可惜这种威慑却越来越不让人放在眼里了,在前朝之时沿海寇患便被扫荡一空,再不敢试图侵犯。可近多年来却有死灰复燃的迹象,屡屡有数股海寇上岸烧杀抢掠一番就跑。有的是本土海商不忿朝廷海禁,又收买不了朝廷官员的庇护,故意伙同声名狼藉的海盗闹出的乱子,也有的是夷人无法得到朝贡勘合而从中使坏。   像这次濠镜的蕃司衙门被人冲击,诸多官员受伤,其实就是当地的佛朗机人闹出来的乱子。   这些具体情况惠帝因为身在高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还是祁煊因为知晓惠帝一直想开海禁,曾从中下过苦功夫。倒是秦明月,她对这些事情并不懂,她只知道海权的丧失致使若干年后,西方的强盗们将舰队大炮开到了家门口来。   “那圣上派你去是想作甚?”   听到这话,祁煊紧紧拢住眉,良久才轻吐了一口气道:“圣上派爷过去,明面上是打着剿寇的幌子,实则是想寻找开海禁的契机。”   “开海禁?”   “这种事说了你们这些妇道人家也不懂,且这事暂时还没摆到明面上来,还得爷和圣上做一场戏。”   *   这两日朝堂之上闹得是沸沸扬扬,俱是因为濠镜的蕃司衙门被人冲击,派驻官员受伤一事。   这事看起来是流窜海盗作乱,实则朝廷十分清楚是那些夷人做出来的鬼。   提起这件事,就值得说说了。在前朝正德年间,有夷人自称佛朗机人带着船队来到广东,要求上岸进行贸易,却遭到了当地官府的拒绝。为了得到大明王朝的丝绸、瓷器、茶叶甚至棉布等等这些在西方没有的东西,以谋取暴利。这些人只能换了手段,那就是花钱收买,佛朗机人贿赂了广东的地方官以及镇守太监,不仅得到了船队可以靠岸的许可,还得到了可进京面圣朝贡的机会。   就在船队首领被允许进京期间,这群佛朗机人露出了狰狞的爪牙,以贸易作为借口,实则大肆抢掠,甚至勾结当地海寇大量贩卖人口。由于地方官皆被收买,竟无人过问,一时间老百姓怨声载道。1   此时大明朝正进行着权力的更替,正德驾崩,嘉靖即位。嘉靖帝知道这一事情,龙颜大怒,命人驱逐佛朗机人离开大明。   这些佛朗机人自是不满,与大明水师对战数次,皆以战败为告终。这些人名为商人实则是侵略者的佛朗机人,先是冒名顶替骗贡,继而张牙舞爪入侵,又被打得头破血流,所谓垄断东方丝绸瓷器贸易的想法,终究成了一空。   可又怎么能甘心呢,于是他们便变换了政策,与大明打起了游击战,开始效仿倭寇沿海大肆抢掠,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甚至勾结大量倭寇双方联手肆掠沿海地带。   直至有了双屿岛一战,这些人才开始正视明王朝的强大。那么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于是他们又开始了之前的手段,那就是收买贿赂,而这次还加上了伏低做小的讨好。   他们在广东当地官府租用了濠镜作为暂居地,与沿海边民进行贸易,除了付出每年一大笔银子作为赁金,且货物交易往来俱向当地市舶司缴纳高昂的赋税,甚至帮着明王朝剿灭了东南沿海的海寇。   自此,这些佛朗机人才终于在此站稳脚跟。   不过有句俗话讲,狗改不了吃、屎。   这些佛朗机人就是这样,但凡给他们一些机会,他们总是趁机挑衅。不过前朝的皇帝及官员都没将之放在眼里。恶狗不听话,打服就行了,所以截止到前朝灭亡之前,他们一直都是挺老实的。   这些年来,因为朝廷管制海上贸易越发严苛,而大昌的水师一日不如一日,这群人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先是赖了商税不交多年,现如今连赁金也不想交了。美闻其名大昌朝禁止海上贸易,他们生意根本没办法做,已经打算回西方了。   说是这么说,却一直赖着不走。事情报上来,朝廷上并没有将此放在心上,而是命当地蕃司衙门将这些人逐走。而冲击当地蕃司衙门就是这道政令被颁布出来后,那些佛朗机人对此的反击了。   不过并不是由他们的人出面动手,而是勾结了一群海盗。   只是这种欲擒故纵的鬼把戏怎么可能骗到这些浸淫官场多年的朝臣们。且不提这些朝廷命官因为自身利益如何置于江山社稷为不顾,这些人有这么一点好那就是,甭管自己人怎么内斗,你外面的人来就是不行。   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这句话虽是强汉之时的宣言,但相对执行彻底的还属明朝。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胆敢犯我大明者,虽远必诛!即使打输了,也从来不认怂。   而大昌承继明朝的骨髓精华,自然将这些也东西流传了下来。   所以毋庸置疑的,这些夷人必须要打。   可怎么打?要知道打仗可是要银子的,更何况是最砸银子的海战。大昌为何会压缩海岸线,将大量船舰召回,就是因为每年砸到水师的银子太过骇人,而同时又没有海上贸易的商税平复支出。再加上有别有居心的朝廷官员从中干涉,就演变到了这种恶性循环的境地。   这时反战派就跳出来了,一面拿着大量军费说事,一面又说不过是群乌合之众实在不用大动干戈。前朝之时为了禁止这群夷人的生乱,朝廷施行的就是‘片板不得入海’等一系列禁海政策。禁到这些夷人觉得无利可图,他们自然会退去。   只可惜惠帝可不是前朝的皇帝,众观前朝史书,禁海之事停停歇歇,显而易见不禁要比禁的好,最起码可以增加国库的收入。   对于丧失海权这些远超过惠帝眼界的东西,他并不能看到,他只知道朝廷要想有钱,海禁必须开。   不用等惠帝说话,就有主战派站出来了。   话不用多说,只说一句,我大昌的颜面何在?!   提起这茬,所有人都不说话了,泱泱大国被一小群夷人挑衅,那就是贻笑大方的事儿。   所以还是得打。   于是话题又回到之前,怎么打?如何打?派谁去打?   因为沿海一带寇患肆掠一事,再加上这次的濠镜蕃司衙门被冲击,福建水师提督莫大海已被撤职,如今紧要之事当得选出一人来顶替这个位置。提到这茬,又有无数官员跳了出来,这福建水师提督虽是目前所有一品大员中最鸡肋的位置,但有战就有钱,且有兵权,再加上走私贸易是在福建水师的眼皮子低下,自然容不得落入别人的手中。   不过还没等下面人争起来,惠帝就发话了,问户部尚书赵懋朝廷可否能拿出支撑这次战事的银子。   还用问吗,自然是没有的。   于是下面人也不争了,纷纷在考量这位置是否能争,怎么争才能不损失,总不能自己往里填补银子为朝廷打仗吧?   下面陷入一片沉默之中,这时惠帝说话了,“既然众位爱卿没有荐举人选,朕倒是有一人可用。”   他笑了一笑,便说出安郡王听闻这次福建战事,主动请缨之事。   “安郡王也是心中有大义之人,知晓朝廷如今困难,提出不用朝廷出一分银子。可朕一个做伯父的,怎能让晚辈赤手空拳去与人对仗?太后也听说了此事,实在担心这孩子,所以太后决定从她自己的私库中筹出十万两白银,暂解燃眉之急。众位爱卿若是没有异议,这事就这么定了?”   “这……”   下面人一众大臣面面相觑。   惠帝稳坐钓鱼台:“当然,诸位爱卿若有异议,也可提出。不过这银子本就是太后疼惜晚辈拆借出来的,若是换了人,朕可没脸找太后要银子打这一仗,至于这筹集军费之事,还得诸位爱卿们多多劳心费神啊。”   又是一番面面相觑后,一声声‘臣无异议’响起。   就算有异议也不能这会儿拿出来说啊,且不提那安郡王是否有这个本事,就算真有本事平息寇患打服了那群夷人,大不了到时候将之弄回来就是。   当初河道之事不就是这般处置的,虽那安郡王确实捅破了窟窿,但那只是意外,这次可没有个‘胡成邦之子’出来,量他也是孙猴子翻不出如来佛祖的五指山。   且不提这些朝臣如何想,当日认命安郡王为福建提督军务总兵官的圣旨就下来了。   也就是意味着祁煊正在新婚之中就要离京前去福建。   *   “反正我不管,我要与你同去,你到底是带还是不带?”秦明月第一次在祁煊面前露出这样一副坚决的模样。   打从圣旨下来后,且不提镇北王妃那仿若吃了屎的表情,这两口子回到浩然苑就开始吵起来的。   吓得一众丫鬟俱都避了出去。   其实也没有到争吵的地步,就是祁煊哄秦明月让她在京城里呆着,等他大获全胜归来,秦明月不愿,硬是要跟去。   “你也说了,这次去可不光是剿寇,还有其他事情。怎么你打算你一去就是三五年,把我一个人扔京里?你就不怕我寂寞难耐,找个什么白脸书生回来?”   这话是当初祁煊去河南,用来威胁秦明月的,今日反倒被她拿出来当恐吓之语。   “你敢!”   他扑上来就去啃她的嘴,啃着啃着就变了味道。   其实别说她了,他也不舍,可此去是福是祸难料,他又怎么能将她带上。若是带她去了,真出了什么事,就是一同丧命。而她留在京中,他若是出了什么事,有这顶安郡王的帽子在,圣上那边怎么也亏待不了她。   可这种话又怎么能拿出来说,祁煊素来是口没遮拦的,唯独这次却不敢去说这些。   于是便只能去做。   他将她压在下面,一次又一次的鞭挞,恨不得将她揉进了骨子里。   他啃着她的耳垂子,在旁边低喃:“爷要是有仙法就好了,将你变小了,走哪儿都能将你带上。”   秦明月轻喘着:“你以为你把我留在京中就能好?没了你,我就是那刀俎之肉,你娘会放过我这不入眼的儿媳妇?圣上能靠得住几日?人走茶凉,你别想那些有没有的,都是无用。”   “闭嘴!”他警告,又堵上她的唇。   ……   一场事罢,两人是大汗淋漓,却都不愿意动。   “你到底想通没?到底带不带我?就算你不带,你前脚走,我后脚跟上,反正腿在我身上。”   祁煊将她揽过来,搁在手里一通揉,“带,爷带你还不成?!”   秦明月露出得意一笑:“走之前我得把我哥那儿的事给解决了。”   祁煊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事?”   不过紧接着就反应过来是秦凤楼那事,要知道那馨娘还住在秦府中。   *   次日,两人便去了秦府。   秦凤楼今日正好休沐,而秦海生也在。   “大哥,和馨娘的事你是怎么考量的?”坐下后,秦明月问道。   不待秦凤楼说话,祁煊在一旁插言:“我觉得这事不成,大舅兄若是想娶妻,等爷回去后让人挑几个合适的人选送来,不拘家中什么背景,但身家清白。像韩家这种人家,那就是死皮赖脸的破落户,过日子娶这种人家的人可不成。”   秦明月赞同地点点头,望向秦凤楼:“大哥,我和夫君的想法是一样的。二哥你怎么看?”她又去问旁边的秦海生。   秦海生懒懒靠在椅子里,笑了笑道:“这事咱们怎么看没用,还得看大哥的意思。”   于是三人便都看向秦凤楼。   而秦凤楼一脸憔悴,显然连着多日没休息好。   见此,秦明月还有什么不懂的,她抿了抿嘴角道:“若大哥还是觉得馨娘好,她家里那些人必须得想个办法。就如夫君说得那样,这种人不顾颜面,什么事都闹得出来,你若是娶了馨娘,就他们这种闹腾法,日子大抵也过不下去。”   秦明月可没忘记她的义母胡夫人,不就是被娘家拖累了,害得宝儿也跟着遭罪。   秦凤楼仍是愁眉紧锁,道:“大哥不会再纵容韩家那群人,就是馨娘那边……”   秦明月叹了一口气,她就知道。她大哥这里她倒是不担心,就怕大哥顾忌着馨娘的颜面,不好对韩家那边撂脸子。可那群人就宛如附骨之蚁,一旦沾上恐怕仍不掉了。   她也知道馨娘不是个合适的大嫂人选,可人的感情哪有那么容易用理智来割舍。   想了一下,她道:“馨娘那里,大哥你不好开口,我去和她谈谈如何?”   秦凤楼有些犹豫地看着妹妹,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秦明月到了客房,馨娘正半靠在床头,眼神涣散,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见秦明月走进来,她忙撑着想下榻,却被秦明月给按住了。   “馨娘,我来就是想看看你,你正在养伤中,就别这么多礼了。”她笑着在床沿上坐下。   “大姑娘、不,郡王妃,谢谢你来看我。”馨娘咬着下唇,连头都不敢抬。   秦明月坐下后,也没说话,她更是心中紧张。忍了一会儿,才满脸羞愧道:“郡王妃,都是馨娘不好,给秦府给大公子添了这么多的麻烦。”   秦明月笑着,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哪家没有些糟心事。只是馨娘对以后有什么打算没?是打算继续留在秦府做事,还是打算回去?”   馨娘一愣,听出了话的意思,这是想赶她走?   可不是人家要赶她走,就她这样的,身后还有那样一家人,留在秦府,就是给人添麻烦的。   她深吸一口气,笑容苦涩道:“大姑娘您放心,待馨娘伤好之后就走,一定不再给秦家添麻烦。”   秦明月失笑:“你该不会以为我这是在撵你走吧?不过你有这种想法,我能理解。”她突然叹了一口气,目光有些复杂地看着低着头的馨娘:“其实今日我来也不单是来看你,也是为了我大哥。咱们把话敞开了说吧,你应该知道我大哥待你的心意。”   馨娘当然知道,可——   “大姑娘,馨娘配不上大公子……”   “你能有这种想法,看得出也是个明白事理的好姑娘。其实我和二哥是不赞同大哥跟你有什么牵扯的,毕竟你家里有那么一群人。你大概不知道秦家以前的事,咱们家以前并不是官身,甚至比普通老百姓更为不如,不过是靠卖唱为生的戏子……”   “……娘早逝,爹身体也不好,打从小就是大哥一直带着我和二哥的。及至爹去世后,日子更是难过,大哥一个人肩负了整个戏班子,带着幼小的我和二哥在外面讨生活。餐风露宿,受人轻辱,可这些苦和难,都是他一个人担着,我和二哥却是没吃过什么苦。尤其是我,我是家里唯一的女儿,所以两个哥哥向来疼我……”   秦明月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大哥活得很不容易,所以我曾发过誓,一定让大哥以后的日子顺遂美满,所有胆敢阻扰我大哥幸福的人,都将是我秦明月的敌人。其实在之前,我对你们的事是乐见其成的,你是个好姑娘,大哥也是个好良人,可发生了那日之事,却让我不这么想了……”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   秦明月目光有些怜悯地看着眼前这个姑娘, “你家里人是什么样, 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若是大哥娶了你, 日后会有清净可言?你的小叔像一只吸血的水蛭,而这只水蛭背后还有你祖母撑腰, 有你愚孝懦弱的爹娘撑腰。而到了那个时候,你能做什么?”   “你能阻止他们?你能狠得下心?当然, 你完全可以说你能狠得下心, 可若是你小叔你祖母在家中逼着你爹娘, 你爹你娘哭着跪着甚至自残着求你, 你还能置身事外吗?”   榻上的馨娘早就呆住了,若说之前还是因为秦家人的身世, 还是因为温文儒雅的大公子竟曾如此的艰辛, 现在却是因为秦明月近乎□□裸地质问。   她能置身事外吗?   即使她不顾祖母小叔,可她的爹娘呢?   馨娘不禁想起自己过往所有的经历,家中永远都是争吵,娘总是哭着的, 小弟总是满脸惧怕, 爹从来都是一脸无奈。而与之相对的却是祖母的疾言厉色,小叔的得意洋洋。   她曾经想过无数次小叔死了就好了,她恨不得拿刀杀了他, 可……   恍惚中,她又听到秦明月道:“你有没有想过若是这么发展下去,你自己会是什么样的下场?那次是有我那个蠢大哥出手帮你, 你才能幸免,没被赌坊的人拉去抵债。你知不知道被打手拉去抵债会是个什么样的后果?”   她笑了声又道:“都是被卖去青楼勾栏院里,你会过着十分屈辱不堪的生活,想死不能死,只有你帮着青楼赚够买你回来的钱,甚至比这更多,你才有去死的权利。不过到那个时候,大抵你已经习惯了那种生活,你会觉得怎么都能过,屈辱算什么?自惭形秽算什么?好死不如赖活着。也许到了某一天,脏病缠身之时,你才有勇气去死……”   秦明月的话太毒了,馨娘因她的话浑身止不住的打颤,是吓的,也是恐惧,但她知道她并不是在骗自己。   “那么咱们现在来设想,你从这里回去后,若是下次你小叔再去赌输了大笔银子,会不会拿你去抵债?!”   门外站着的秦凤楼就想冲进去,却被祁煊从后面拽住了。   榻上的馨娘突然抬起头,“大姑娘,你到底想说什么?”   秦明月笑得十分灿烂:“现在有一条路摆在你眼前,你可以嫁给自己的意中人,生活的美满幸福……”   这种描述十分诱惑人,馨娘不禁怔住了。   “而你必须要做的事就是舍弃那一家人。当然也不是让你舍弃,只是你需要有自己的坚持,不然你所期望的幸福就是镜花水月。”   “坚持?”馨娘喃喃。   “好了,该说的我已经说完了,剩下的还需要你自己去考量。我就不打扰了,你好好养伤吧。”   秦明月转过身,推门出去,正好撞上门外站着秦凤楼、祁煊和秦海生。   她对秦凤楼笑了笑,便和祁煊及秦海生走了,将空间留给这一对有情人。   回镇北王府的路上,秦明月对祁煊道:“也不知我这恶人做得值不值得?若是她因此记恨上我,以后再嫁进咱家去,那我不是连大哥都没有了。”   祁煊嗤笑一声:“多大点事儿,不满意这个大嫂,换人就是。就凭你大哥是爷的大舅兄,还愁娶不到媳妇?”   这个秦明月倒并不怀疑,甚至日后真出了什么事,她自己也能解决,只是不希望事情发展到那一步,所以宁愿先把恶人给做了。   不过显然她这个恶人做得还是挺成功了,因为次日她去广和园的时候,听秦海生说秦凤楼和馨娘的事成了。   在广和园四处看了看,秦明月就告知了秦海生自己要随着祁煊去福建之事。   听完后,秦海生一愣,倒也没多说,只道她自己决定就成。   近日就要出发,现如今的问题最大的问题就是戏园子的事,以及时间能不能赶上秦凤楼成婚。   戏园子倒是不用太操心,交给秦海生和何锦就好,至于秦凤楼的婚事就看那两人最近有没有想成亲的打算。   兄妹二人一同回了秦府,正好秦凤楼也想说这事。   他决定近期就将自己和馨娘的婚事办了,至于韩家那边,馨娘的打算是不跟家里人说。对此,秦凤楼持不同意见,男女成婚讲究的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不跟家里人打招呼,这就属于私奔了。   时下可有聘者为妻,奔为妾之说。   两人正为这事僵持着,没料想秦明月和秦海生回来了。   “这事不难办,左不过就是舍些银子的问题。大哥手边没有得力的人可用,我回去跟爷说让他把四喜借过来。他们若是好言好语也就罢,若是胡搅蛮缠,自然有法子收拾他们,关键就是只要馨娘能把住关就成。”   “馨娘那边小妹你不用担心,既然如此,那就帮我谢谢妹婿了。”   也是秦府根基还浅,家中几个下人没有一个能立得住的。对付韩家这样的人,就得恩威并施,刚柔并济,显然秦府下人中是没有能担得起这事的。而秦凤楼作为男方,自然不能亲自出面,请媒人去下聘之前,还需有人‘说合’,才会有秦明月这么一说。   之后兄妹三人又聊起去福建的事,对此秦凤楼和秦海生一样,没觉得有多大的问题。身份不一样,所承担的责任就不一样,有些官员长期夫妻分离,还有些将领前脚洞房花烛,后脚就要上战场。这次妹婿能把小妹带上,在两人眼里不过是暂作分离,但只要夫妻二人不分开就好。   至于内里的一些危机所在,秦明月却是只字未提,她并不想让两个哥哥担忧。   且不提这些,次日祁煊就将四喜使过来了。   四喜在表面上是个随从,可宰相门前七品官,更不用说郡王身边的随从。走出去对一些朝廷大员们来说不算什么,对付韩家这群人绰绰有余了。   更何况这四喜也是个人精,看似他在祁煊面前总是被虐得凄凄惨惨,实则可不是善茬。他去了韩家以后,先是以势压人,之后变了腔调,嫌弃中端着架子,提了提秦凤楼要娶馨娘的事。   韩家人已经被吓破了胆子,换成其他府上都没有让他们这么害怕,可安郡王?京中谁不知道安郡王不是个好惹的。那些王公贵族们都惹不起,更何况是他们这种升斗小民。早知道那秦府是安郡王妃的娘家,给他们十个胆子那日也不敢闹上门。   自然是四喜说甚,就是甚。不过是第一次上门,前面的一概礼俗都没走,四喜就带走了馨娘的笄贴。不过之后秦凤楼便派了人来,将漏掉的礼俗都给补上了。   合了八字,下了聘,又写了婚书。   这婚事就算是板上钉钉了,若是韩家人再弄出个什么幺蛾子,想趁机讹诈什么的。拿了婚书去顺天府告官,一告一个准,韩家人自然不敢再作。馨娘也从秦府搬回了韩家,做起待嫁的姑娘。   两人的婚事定在这个月二十八。   有些仓促,可谁让秦明月和祁煊三十就要启程,自然要赶在他们出发之前将婚事给办了。   连着多日的紧锣密鼓,终于馨娘在十八这一日嫁入了秦府。   因为秦家并没有什么亲戚,也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所以秦府的婚宴只摆了几桌,都是自己人来。有广和园的一众人,有秦明月和祁煊,还有一人,那就是书商毛文昌。   如今毛文昌已经把容闲堂开到了京城,借了谁的东风他心中有数,这财神爷自然得紧紧的巴着。   参加完秦凤楼的婚礼,祁煊和秦明月就该出发了,出发之前两人又去了一趟忠毅伯府。   宝儿对两人很是不舍,可如今他已经懂事了,自然知道姐夫此行是去办大事,他身上有孝,是没办法跟在一起的。   挥别了家人,祁煊和秦明月两人终于踏上前往福建的路,至于此行是福是祸,暂且不得而知。   作者有话要说:  等会还有一章,接下来开启福建广州的副本,这个副本不会太长。 卷三·福建篇 第95章 (捉虫)   ==第九十五章 ==   祁煊带着秦明月、四喜裴叔及十多名护卫,一路从运河坐船南下,先是到了浙江,却并未去福建,而是绕道去了广东。   船越是往南行,天气越是炎热,本来在京中正是大雪纷飞之时,在这里却是只着夏衫就可。   广州作为大昌对外最大一个岸口之一,广州市舶司设在此处,早先也是十分繁荣的。不过近多年由于海禁等诸多原因,显得十分萧条。即是如此,走在大街上,所见行人俱是衣着光鲜,可以想见这里的老百姓生活十分富裕。   “这里十人九商,剩下的那个即是不是商人,也与之能扯上些关系。您看咱们这儿白日里不甚热闹,街上行人少,等晚上出来再来看就知道了。”一个身量不高,留着两撇八字胡的牙侩,笑得很是暧昧说道。   他一口大龅牙,门牙却是缺了一颗,嵌了颗金牙,一笑就金光闪闪。   所以此人的诨名也叫苏金牙。   这番来到广州,祁煊一众人进行了一番乔装。祁煊化名齐宣,自称是从四川来的商人,秦明月则成了秦氏,乃是他的正房太太,至于四喜他们就是下人和家中带来的护院了。   而这叫苏金牙的牙侩是从牙行里找来的,所谓的牙侩可不仅仅只是买卖房屋田产人口,各行各业中他们也有所涉足。像广州此地,因为来往的行商多,所以这些牙侩们也起着在之间互相搭桥的作用在。   祁煊他们到了后,就到牙行里找了牙侩,借口是朋友介绍,慕名而来。   至于是慕什么名而来,自然是心领神会,当地人都了解。   不过这苏金牙也是个老狐狸,看似话没少说,却连绕了祁煊等人三日,都不切入正题。而祁煊也就任他绕,一副‘爷一点都不急’的模样,每日都是带着秦明月和一众下人跟着苏金牙在广州城里熟悉情况。   既然是为做生意而来,肯定少不了去各大商行商铺逛逛。广州这地方地处沿海,京城里的有的东西这里有,京城里没有的东西,这里也有。   至于没有的,俱都是些从西洋来的玩意,什么琉璃镜,大座钟,宝石、香料、怀表、象牙、西洋的花露水等等,又稀奇又罕见,就算其他地处有,也是所需不菲。   也幸好祁煊出身皇族,这些对其他人来说十分罕见的东西,与他来说也没甚好稀奇的。不过这些在京城供不应求,要价不菲的东西,在这里却是十分便宜。这便宜自然是相对京城而言,为此祁煊屡屡一掷千金,买下许多稀奇玩意。   而苏金牙却是暗笑在心,笑话这人是个土包子,明明买一样的东西的银子可以买十多样,他却花了买十样东西的价钱买一样。   不过对此,苏金牙也是乐见其成的,他既然作为牙侩,与当地一些商行商铺里的人都认识,带着豪商前来撒金,自然有他一份酬劳。   用苏金牙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蚊子腿儿它也是肉啊。   就这么连着打了多日太极,今日苏金牙终于露了些许口风。   祁煊自然正中下怀,面上却装作一脸不屑的样子:“爷可没看出你说的这些!”   今日的祁煊穿得格外的富贵,一身明晃晃金线满绣的杭绸夏袍,腰上戴着玉带,头上插着金簪。簪子上嵌的那玉,水头极旺,一看就是上等的美玉,却嵌在这根俗气的簪子上,让人真觉得是暴殄天物。   不仅如此,他拿着那把金扇子的手,十根手指头有五根上面都带着宝石戒指,大拇指上还带着偌大一玉扳指,那扇子一摇起来,映射着太阳光,那叫一色彩斑斓,简直能晃瞎人眼。   他身边的秦明月,倒是打扮的清爽多了。一身青莲色对襟夏衫,下着鸭蛋青色十二幅罗裙,梳着堕髻,身上所带的头面首饰一应都是最上等的翡翠。   那翡翠色泽绿油油的,浓、阳、正、和,一看就知道是翡翠中最上等的祖母绿。看似不显山不露水,但只要懂些行情的人就知道,光这一套头面不说价值连城,也是极为罕见之物。   翡翠乃是易碎物,像这样的做工雕工都是极品的,就应该放在家中供起来,藏起来,当做传家宝来传承。   这么□□裸的戴出来,苏金牙都为之胆颤。   生怕这姑奶奶动作大了,头上的簪子掉下一根来,那不是毁了这好物。要知道这种成色的头面首饰,一两件并不稀罕,稀罕得是一整套,且都是同等色泽质地的,一看就是一块儿翡翠中挖出来的。   所以说好东西终究是好东西,是那些靠新奇博眼球的西洋玩意不能比的。西洋玩意在祁煊等人眼里是好物,可这些东西讲究的就是少见。而秦明月这一套头面首饰也少见,但在见多了西洋玩意的苏金牙眼里,这才是好物,顶顶的好物。   所以今儿出来了大半日,他眼珠子总是在秦明月身上打转着。   不对,正确的说是在她头上手上脖子上转悠。   秦明月眨了眨眼,佯装一副十分不耐的样子,拉着祁煊的袖子娇嗔道:“爷,快走吧,咱不逛了。这穷酸地方又热又闷,蚊虫也多,日头也毒,瞧瞧妾身这两日手都晒黑了。”她一面说,一面伸手纤纤玉手来,白皙细嫩的皮肤衬着那绿得正到好处的镯子,真是镯子美,手也美。   苏金牙心中感叹着,还来不及反应,就听这齐太太又道:“那王仁就是骗你的,什么这里藏着金山银山,明摆着就是忽悠人。咱们金山银山没看到,倒是花了不少银子,小心回去娘又骂妾身,说妾身不拦着你些。”   祁煊一脸不跟妇道人家见识的宽容,又带着显而易见的宠溺:“娘骂你作甚,有事你往爷身上推就是。难得来了这地方,不见识够就走岂不是白来一趟。好了,娇娇,你就别生气了,你说咱们刚成亲不久,爷好不容易找到借口带你出来游玩一趟,这么着就回去了,以后再出门可是不易。”   秦明月嘟着小嘴儿,满脸都是恼:“什么带妾身出来游玩,还不是为着你那些破生意,你说咱们家银子够多了,几辈子都花不完,何必跑来找这番罪受。”   “银子哪有嫌多的。再说了……”   不待他说完,秦明月就道:“缺银子我就回去求爹爹,大不了让他帮你多弄些盐引子就是,何必……”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忍不住看了大金牙一眼,又小声道:“反正我是没看出来这里有什么好的!”   祁煊安抚了她几句,才对一旁若有所思的苏金牙道:“瞧瞧,连内人都知道你们这地方没什么好东西了。老实说了吧,你也别跟爷打什么太极,这几日爷是脸给你了,面子也给你了,至于这生意能做就做,不能做老子可就走了,没得跟你在这儿白耽误时间。”   这话说得太直接了当,苏金牙心里就是一突。   不过他也没当即撂脸子走人,而是好言好语地和祁煊解释了起来。   “齐爷,您也说了,您是朋友介绍过来的。既然是朋友介绍过来的,多少应该知道些咱们这儿的规矩。实在是不得不谨慎,您可千万见谅。”经过这几日的试探,苏金牙也算看出来了,这人就是一想来赚银子的土包子。   而经过方才闹得这一出,苏金牙又多知道一个消息,那就是这姓齐的是盐商。自古四川出盐,盐商自然也多。这些个盐商个个家财万贯,富得流油,就是没啥底蕴。   瞧瞧眼前这一对不就是,这姓齐的有钱,而他这位太太大抵是哪户的官家小姐,不然这盐引子能求求老丈人就能弄来的。   不过这些和苏金牙可没什么关系,他只需要知道这姓齐的是真心来做生意的,且兜里银子不少,一旦这生意做成,肯定能让自己赚不少银子。   也因此他这番话说得格外有诚意。   祁煊不屑一哼,似乎在说苏金牙小题大做。   能做牙侩的脸皮都厚,所以苏金牙毫不以为忤,笑着又道:“今儿晚上小的来找齐爷您,是时候带您去地处瞧瞧。”   祁煊不置可否,再加上这会儿正是中午,一行人便找了家酒楼用饭,待饭饱酒足之后,便回客栈了。   等到了夜色降临的时候,苏金牙如约而至。   之前祁煊就和秦明月商量好了,这一趟她不能跟去,他带着手下几个去就好。   秦明月虽内心担忧,到底知道祁煊的武功底子,再加上还有那几个以一当十的府卫,到底不算太担忧。   客栈的后门处停着两辆马车。   马车是苏金牙带来的,车夫也是苏金牙的人。   祁煊早就有所意料,倒是不太意外。   他与苏金牙同坐一车,裴叔和和陶成几个坐着另外一辆。之前就说好了,碍于规矩在,祁煊只能带四个人同去,自然是选了手下功夫最好的。   两辆马车悄无声息地往前跑去,就如同苏金牙说得那样,广州城的夜特别热闹。到处灯火通明,行人如织,真不知这些人是从哪儿来的。   一路出了广州城,马车继续前行。   看得出这些人都是老把式,马车上面挂着两盏‘气死风灯’,所以是不是夜路并不妨碍。   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的样子,马车的速度才终于停了下来。   这时,苏金牙伸手将车窗帘子打开,指着外面道:“齐爷,您瞧瞧。”   好一副舳舻千里的场景,反正祁煊入目所见没有看到尽头。   大大小小的船只停靠在海面上,与岸相接的是一条条用木头搭建的栈桥,无数个像蚂蚁一样的苦力正在不停地从船上或是卸货或是装货。一旁聚集的还有无数的装货用的大车,绵延排了一里多长。   到处都是人,因为马车所在的位置离得很远,所以只看到那边黑压压一片,人声鼎沸,即使站在这里都能感受到现场的那种红火与热闹。   这里太黑太静,而那边太亮太喧嚷,乍一看去,甚至让人以为是幻觉抑或是海市蜃楼。   “这是……”祁煊的脸上隐隐有着震惊。   苏金牙得意一笑,“这里就是咱们广州城的里金山银山了。”   “我能过去看看吗?”   “这可不行,行有行规的齐爷。”苏金牙放下车窗帘子,笑得颇有意味,那颗大金牙在车厢壁上所挂的一盏灯下,耀耀生辉。   “那些西洋玩意就是这么从外面进来的?”   苏金牙点点头,笑得推崇:“看来齐爷也是懂行之人,既然如此,应该知道可不光是外面的东西进来,更多的却是咱们大昌的东西出去。那些洋人们对咱们大昌的东西可是趋之若鹜,哪怕是根针到他们那里去,都能换个大价钱。”   祁煊一脸不信。   苏金牙也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太过夸奖,不自在一笑:“反正齐爷只要知道有了这条路子,只要您手上有银子有货,那就等着发财吧。”   “那爷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想必这里也不是无主之人吧,肯定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的。还有,你能怎么帮爷,能帮到何种地步?”   不得不说祁煊的话,句句切中要害,这苏金牙若是个能上得了台面的人物,想必也不会屈身在牙行里。充其量,他就是个从中跑腿搭桥的,赚的是辛苦钱。之所以口气这么大,不过是用来骗傻子的,若是有傻子被这么一激,上了当,能蒙一个是一个。   不过祁煊肯定不是傻子。   所以套路惯了的苏金牙,又尴尬了。   不过早说了能做牙侩的,脸皮非比一般的厚,不过是转瞬间他就调整了心态道:“齐爷不愧是明眼人,真知灼见,小的不过是个跑腿的。不过蛇有蛇路,鼠有鼠道,咱虽位卑身微,但无奈土生土长,三教九流都认识个把熟人。如今就看七爷您是打算进还是出了。”   “这进做何解?出又做何解?”   “进的话,但凡齐爷想从这儿弄到的东西,小的都有办法能帮您找来路子。若是出……”苏金牙顿了一下,“就有些复杂了,往小里说,您可以弄来一些外面紧俏的东西,卖给出海的商人,当然这得大批量的。往大里讲,若是手上银子够,有人保驾护航,买条船来自己做,也不是不可。”   祁煊来了兴致,“这买卖还能自己做?走海路可不是玩笑话,若是一遇风浪可就是船成人亡的下场。”   “这您就不知道了,谁让你往西洋人住的地方跑,近到濠镜,远到琉球吕宋,这几处黑市甚多,东西运过去转手就能赚大把的银子。”   祁煊若有所思道:“我可听说了沿海一带海寇甚多,若是遇上海寇,损了货也就罢,若是伤了命——”   “所以小的才说需要有人保驾护航。”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   说是这么说,在祁煊问到是由谁保驾护航, 苏金牙却是不再说了。   只道是若信得过他, 就由他来操办就是。当然这是需要付一些酬劳的, 也不多就是每次进出货,需要让苏金牙按着货物的总价抽上一成‘水头’。   这‘水头’是当地的行话,不得不说这抽成要得有些高, 甭管亏还是赚,先给人分一成。这一成可不是利润的一成,可是总货价的, 换算成利润,还不知道要填进去多少。   可既然想踏足这一行, 肯定是需要领路人的。光有领路人还不行, 还得有门路。   这门路显然是应在苏金牙这个小小的牙侩身上,不然祁煊也不会在他身上下这么多功夫。   苏金牙心中忐忑地看着祁煊。来找他的人不少, 可十有八九都是胎死腹中, 俱是因为这水头抽得太多。可要知道,这些银子可不光是给他一个人的, 他需要四处打点,还需要往上头孝敬。广州城里像他这样的人有很多, 他们算什么,不过是一条线上最小的那只蚂蚱, 想要做成这种生意,还得一级一级往上打通,银子少了可没有人会搭理你。   祁煊并没有犹豫太久, 而是沉吟了一下,问道:“那若是买船自己做?”   听到这话,苏金牙先是一惊,紧接着是啼笑皆非。像似听到什么笑话,又像似祁煊是个什么异类。   可不是什么异类?再没见过从未涉足过这一行的人,敢一上来就放下如此豪言的。这是银子多了烧的,还是脑袋被驴给踢了。   不过这话苏金牙肯定是不会拿出来说,而是装得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齐爷您是大生意做惯了吧,所以一上来就要摆这么大的阵势。不过这隔行如隔山,这事儿可不如您想象中那么简单。”言语之间多少还是流露出了几分轻视之意。   祁煊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你这是在瞧不起爷?”颇有一眼不合就要用银子砸死对方的样子。   苏金牙忙笑着安抚:“齐爷,小的可真没有这种意思,小的不过是实话实说。”见祁煊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他解释道:“首先您的有船,这跑海路的船可与平常的船不同,不光得吃水深,船的构造、材质乃至其他各个方面都不同。就不提其他,您也知道海上海寇多,若是碰到海寇怎么办?”   “你不是说有人保驾护航?”   苏金牙一脸无奈,耐着性子道:“就算有人保驾护航,也总不能事事都让人护着吧,且路途遥远,若是路上走散了,抑或是碰到其他意外。且所谓的保驾护航不过是护持走到安全的海域,如若真是让人事事亲躬,陪着伴着,那还用护着你们这群人?人家自己做不就行了。”   这个‘人家’让祁煊的眸色一闪,“那你说得是何意思?又说有人保驾护航,又说不可能事事亲躬,该不会是在跟爷吹牛皮,这牛皮吹不下去了,所以就随便找借口搪塞爷?”   苏金牙一拍大腿,“哎哟我的齐爷,您可真冤枉小的了。行规如此,这可不是小的一个做牙侩能决定的。那种全程保驾的当然有,可您这——”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祁煊,似笑非笑,“您这生意还没做上,还没有个子丑寅卯来,就想这么多作甚。呵呵,还是别关心这些跟咱们不搭边的事了,您这生意打算怎么做啊?您总说小的吹牛皮,该不会您也是耍着小的玩儿吧?小的虽是个跑腿儿的,可也不是随意让人耍着玩儿的。”   祁煊嗤了一声,“爷至于去跟你耍着玩?爷不光要做,还要做大。你来说说那船的事儿吧,爷就弄条大船自己做,说别的没有,齐爷我就是银子多!”   这一通豪言放的,直接把苏金牙给闷晕了。   眼神可劲儿眨巴上下对着祁煊打量,须臾之后,才一副半信半疑地样子:“弄条船?这要花的银子可不少。”   “你忘了爷是作甚的?说吧,需要多少银子。”祁煊掸掸袖子,一副举足若轻的模样。   苏金牙在心里估算了下,“五万,不,少说也得七八万两白银。”   祁煊先是一愣,紧接着摆摆手:“七八万两不是问题。”   苏金牙忍不住道:“这银子不过是买船的银子,有船不行,还得有货。”   祁煊淡定道:“货这事儿好办,这你不用管,把船给爷弄来就行了”   *   即使苏金牙心中再多的不信,可祁煊再三催促他去办,又随手扔给了他五万两银票的‘订金’,也由不得他不信了。   接下来的十多日里,苏金牙整个人都消失了。   除了祁煊和裴叔还能安之若素以外,连秦明月都忍不住猜疑这人是不是拿着银子跑了。   又过了三四日,苏金牙再度出现。   整个人看起来比之前更瘦更黑了,却满脸的亢奋,一进门就道:“齐爷,您托小的办的事已经办成了。”   祁煊正在和秦明月喝茶,见此招手让他过来坐下,“来,坐下说。”   苏金牙坐下后先灌了一通茶,喘了口气后,才道:“具体小的就不细述了,总而言之小的既然敢夸口,这事就一定能给您办成。三日后,您带着银子跟小的去交接船。”   祁煊忍不住道:“真的?”   苏金牙一脸得意地谦虚:“当然!我苏金牙在广州城虽算不上什么人物,但上可通天,但凡这一片儿的事找小的准没错。咱们这又不是一锤子买卖,小的还指望以后能从您这儿赚些小钱花花。先说好了,您这头一趟也就算了,上面人说了,您这是大宗的买卖,第一趟的所有费用全免,不过这以后可就没这种好事了。”   祁煊忍不住看了秦明月一眼,两人对视一眼后,他一脸笑呵呵的:“那鄙人在这里就先谢谢金牙兄了?”   “好说好说。”   三日后,一大早上祁煊他们就跟着苏金牙出发了。   这一趟苏金牙并没有限制祁煊带随扈之人,也因此除了留了四喜和两个护卫在秦明月身边,其他的人俱都被他带了去。   这一趟路途遥远,一直走到快中午的时候,才到了地方。   从外表看去,就同一般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没啥区别,看模样像似一个小村子,远远就能看见一座座或是砖瓦或是茅草的屋顶若隐若现。等再走近了,就能发现还是与一般的村落有所不同,靠正中的位置有一大片砖瓦建筑,正脸有一座高大门楼。   只是这么一眼,祁煊就看出这是什么地方了,这大约是当地的千户所。   果然再走近了,见那门楼上写着几个铁钩银画的黑字,大青山千户所。   苏金牙并未引着一行人进入千户所,而是绕道从一条土路上继续往后行去,越往前走,属于海风的湿润和那种让人有些不舒服的海腥味就越浓厚。   这里临着海。   很快就到了一片岩石林立的地方,马儿已经不能走了,一众人弃马步行。   绕过一块儿偌大的岩石,眼前豁然开朗,就见临着岸边没多远的地方停着一艘大船。   此船楼高三层,船首尖,船尾宽,两头上翘,底尖上阔。它的两舷向外拱,两侧都有护板,并有五根高大的桅杆。看起来高大巍峨,气势不凡。   就是有些旧了,各处都能看出使用多年的旧痕。桅杆上高挂的船帆灰突突的,甚至能凭肉眼看到上面有几个破洞。越是往近走,看得越是清楚,这艘气势不凡大船就像似一个美人儿进入了迟暮之年,显得有一种人近黄昏的可怜。   似乎也看出祁煊有些不悦,苏金牙摸了摸鼻子道:“齐爷可千万莫嫌弃,您随便出去打听打听,造一艘这样的船出来,少说也得数十万两白银,且还不是用的什么好木料。你看这船貌不惊人,实则船体俱是用最上好的樟木所制,不光如此,这船所用的木材在使用之前,都需浸以桐油,晒干后再浸,如是这般几回才能使用。而这船的龙骨,也是……”   其实不用苏金牙介绍,祁煊也知道这船用什么做的,因为这船正是水师标配的战船。又称福船,乃是福建官营造船厂所造。   虽然这船如今已经进行修整掩饰过了,但在一路上都在研究水师资料的祁煊眼里,却是怎么也瞒不过去的。   这样的战船,从伐木开始,前前后后需要三年以上方可造出,所花费的人力物力加起来,又何止苏金牙所言的十万两白银。   好,真是好啊!   这些个蠹虫竟然都敢将朝廷的战船都捣腾出来买了,还有什么他们不敢做的。   打从接下这福建水师提督的位置,祁煊就知道这一趟的差事难之又难。早先他就听人说过,这一摊子早就烂到了根子里,可没人敢动,也没办法动,更不敢前来沾染。   因为牵扯太多。   连骁勇善战南征北战多年的南宁公,当年在受命接下这一位置,不过是前脚刚到,后脚就以气候不适,致使多年沉疴复发而匆匆离去。自那以后就龟缩在京中养老,可以想见这其中的复杂,祁煊所能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因为事前就有心理准备,所以祁煊才会一路乔装打扮而来,就想看看到底能烂成什么样子。   实际上比他想象中的更为严重,苏金牙不过是一牙行小小的牙侩,就能弄到水师的战船出来。像苏金牙这样的人,广州城甚至福州城里肯定不少,经由他们这么一道手又转一道手的捣腾,如今水师里能下海的船还有多少?   怪不得濠镜当地的蕃司衙门被海盗冲击,水师提督莫大海竟然装死,宁愿拼着被撤官,也不出动水师去剿寇。   不是不想打,而是根本没船可下海。   那么皇伯父所说的董文成还能信?要知道那董文成乃是水师总兵,在福建水师浸淫多年,本身又是当地人,恐怕这个人也不干净。   不过是一瞬间,祁煊脑海中浮光掠影闪过许多念头。   他再一次庆幸自己走了一步对棋,没有直截了当去福建,而是先折道来广州看看情况。   思及当初给自己的出这主意的秦明月,祁煊突然想起自己当初所言妇道人家不懂这事的话。她确实是个妇道人家,可所思所想皆让人叹为观止。   “那这船爷怎么弄走?”   “当然是从海上开走了。”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祁煊错愕之余,不禁心中更是怒焰滔天。   且不提这禁海之令到底是对,还是不对,朝廷下发的政令,这下面一众人却视若罔闻。说得是片板不得入海,实则这么大一艘船明晃晃打从海上过,竟然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可恶至极!这些水师的官兵竟如此玩忽职守!可以想见为何海寇沿海肆掠为何屡禁不止,把家门都大敞开了,也别怪人家能来去如风了!   祁煊脸色一时黑一时青,落在苏金牙眼里,他忍不住关切地问了一句。祁煊僵着脸,用很难以启齿的口气,道:“爷有些晕船。”   苏金牙先是诧异,而后失笑。大抵是祁煊打从看到船以后,就表现的十分沉默,让他误会以为对方是心生畏惧,竟伸出手拍了拍祁煊的肩膀:“齐爷,您让我怎么说呢,没事,没事,多坐几回就好了。”   站在后面的裴叔一个眼神,手里摸着腰间刀的陶成,往后退了一退。   这船一直开到那日夜里,苏金牙带着祁煊等人去的那个岸口。不同于那日,白日里的岸口空无一人,若不是那木头搭建的栈桥还在,真让人以为就是一处普通的海滩。   等船停在岸边,突然从一旁的树林子里跑出来几个人,一见领头的是苏金牙,这些人扫视了祁煊他们一眼,就又退了回去。   只是这么一错眼的时间,祁煊就看清这些人。他们都是一身黑色短打,腰间系着条红腰带,身手矫捷,膀大腰圆,腰间都别着一把鸟铳。   “齐爷,别怕,那是自己人。”苏金牙道。   祁煊掩住眼中的诧异,并未多问什么。   “这船可暂时停在这里,这是泊位的牌子,是时凭着这块儿牌子可往船上运货。当然这是第一次,这泊船的牌子是附送的,下次就需要齐爷花钱和那些人买了。”   “哪些人?”祁煊下意识问道。   苏金牙下意识压低了嗓门,“就是方才那些人,他们是红帮的,这一片儿都是他们管辖的地界。但凡在这里停船出海的,都必须给他们银子。”   祁煊一愣:“这是江湖帮派?”   苏金牙笑了笑:“也可以这么说,不过齐爷您得听我苏金牙一句,在广州这地界上,有两种人不能惹。”   “哪两种?”   “一种当然是官兵了,还一种就是这红帮。”   *   秦明月在客栈里坐立难安。   再加上天气太热,更是让她心中生燥。   “太太,若不奴婢让人打些水来,服侍您沐浴?”香巧在一旁道。   秦明月拿着团扇给自己又扇了两下,才点点头。   很快水就提来了,一桶冷水,一桶热水,兑在一起,水温刚好。   洗个温水澡出来后,果然舒服了不少。秦明月刚坐下来,让香巧帮自己擦头发,祁煊回来了。   一看见他,秦明月就松了口气,摆摆手让香巧下去,才问道:“事可成了?”   祁煊点点头,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见他额上满是热汗,秦明月把手里的巾子给他,又去了门边道:“去让人买两碗凉碗子回来。”   外面立即有人应是。   这凉碗子是广州当地的一种吃食,就是把冰刨碎了,上面搁些切碎的时鲜果子,在果子上淋一层炼乳或者甜蜜汁,吃起来酸甜可口,又消暑,又解渴。   让秦明月来看,就像现代那会儿的刨冰,不过她可不管这些,好吃就行,最重要的是能解热。   祁煊本就是个怕暑之人,刚好秦明月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自打两人到了广州,当地小吃没有一样能入两人的眼,也就这凉碗子每日都得吃上一两碗。   凉碗子很快就买回来了,放在晶莹剔透的琉璃碗里,琉璃碗四周还带着美丽的花边儿。凉丝丝的,往上冒着白烟,衬得那上面的果子也格外惹人怜爱。碗边上摆着把长柄银勺,秦明月看着都舍不得吃。   倒是祁煊,接过来就狼吞虎咽地吞了几口,直叫爽快。   吃着凉碗子,祁煊将事情说了一遍。   听完后,秦明月面色沉凝。   “爷得庆幸听了你说的,特意绕过来看了一看,不然指不定去了后当个睁眼瞎,还自以为是威风凛凛。怪不得人总是说,任你清官似水,难逃吏滑如油。让爷来看,那莫大海也有些冤,估计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才会拼着官不要了,也要离开这地方。”   “爷怎么就确定他一定是冤枉的?”   祁煊瞥了她一眼,“他这个水师提督的位置才坐了多久?两年的时间不到,弄不出来这么一大烂摊子。不过他也脱不了干系,肯定是眼见撇不清就和这些人坑壑一气,如今碰到机会就赶紧脱身了。”说着,他将银勺□□碗里捣了捣,嗤笑一声:“这些做官的就是这样,图名又图利,就是不知道为朝廷做些事,真是可恨!”   “那爷打算怎么办?真就把这生意做上了?”   祁煊一笑:“做,怎么不做!爷倒要亲自看看,这里面到底能烂成什么样!不知道其中的情况,爷到时候怎么收拾他们!”   “那福州那边——”   听到这话,祁煊拢起眉,这也是件迫切要解决的事。   就算路上再怎么耽误,也不能几个月都不到任。再说了,濠镜那边的事还待解决。   秦明月抿了下嘴角,“要不,你去福建,我留在这儿。”   “你留在这儿作甚?”   “帮你做生意,难道你手边还有其他可用之人?”见祁煊想说什么,她打断道:“别说裴叔,裴叔得去帮你,光你一个人可不成。”   “那也不行。”   “难道你小看我,觉得我干不了这些?”   祁煊才不会说他确实有这种想法,可想着之前她的建议,还有对付苏金牙的法子就是她想出来的,他这种想法突然不肯定了。   “你觉得你能做得来生意?我怎么来说也开过那么大的戏园子。你把四喜留下来帮我,不是说从京里还有人过来吗,有他们帮着,我怎么也能帮你把这摊子事担起来。”   祁煊还是不放心。   “福州离广州,坐船走海路也就半天不到的时间,真有什么事,你眨个眼就到了,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说,你那边不能扔下,要想将这差事给办下来,至少得双管齐下。圣上就给了五万两银子,你觉得仅凭那点儿银子能干什么?你放心,我会将自己所见所闻一一记录下来,让人给你送过去。等你那边能扔开手,就来找我。”   “好了,你别说了,让爷想想。”   *   最终祁煊还是答应了下来,一来是秦明月坚持,二也是他手里实在没有会做生意的人。   让他手下的那些人去刺探消息去杀人可以,让他们做生意和人打交道,祁煊都不敢想象是什么样的。   不过他也有所准备,不光将富贵从江南那边叫了回来,还将从京城后到的人中留了二三十个好手给秦明月,这才依依不舍地去了福建。   临走之前,他再三交代,生意可以不要,差事可以不办,但秦明月一定不能出事。   其实不用他说,秦明月也懂这个道理,什么东西再重要,也重要不过人命。   正值隆冬季节,广州城这里却是温暖如春。   搁在京城,大毛衣裳都需要穿上了,这里却仅仅一件夹衣就足以。   苏金牙看着眼前的人,有些诧异:“这齐爷呢?还有你是——”   秦明月熟稔地将折扇在手中转了个圈儿,拱手道:“鄙人姓秦,齐爷乃是我姐夫,家中催促,姐夫和姐姐必须赶回去,所以这里的一切事务都交由我来打理。”   苏金牙忍不住嘬了嘬牙花子,您说那姓齐的吧,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生意是他要做的,砸了那么多银子买了条船,如今万事俱备,只等货上船了。可他倒好,竟拍拍屁股走人了,留下这么个黄口小儿,真能担得起事儿来?   也是秦明月扮相年纪,即使穿了一身男装,还特意往老成打扮,还是显得面嫩。   倒是玉树临风,一派风度翩翩,可惜这玉树临风在苏金牙这种人眼里,那就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不过感叹归感叹,这生意毕竟不是苏金牙的,人家有钱的大爷愿意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只要不耽误他赚银子就好。   “不知货可到了?”   秦明月微笑颔首:“自然。”   她抬手往身后一指,就见远处一行车队往这里行来。   绵延数百米,还看不到尽头,一看就知东西不少。   二人坐车在前,车旁簇拥着十多名骑着马的随扈,再之后是偌长的车队。   连着过了三道关卡,每道关卡都得需持着那面泊位牌,才可通行。   一直到了距离岸口还有一里不到的样子,路上设了两个木栅栏。栅栏前站了数十个身穿黑色短打,腰系红带,有的手持大刀,有的腰间别着鸟铳。   到了近前,递上泊牌,并与人交涉有多少辆车之后,才被放行。   这已是最后一道关卡了。   这还是秦明月第一次来这个地方,状似浑不在意,实则眼睛不着痕迹地四处打量着。   此时正值黄昏时分,但四周已经点燃了无数火把,越往前走越是热闹,车辙声,马蹄声,不绝于耳,可大家似乎都有默契,并未说话。   现场的秩序十分好,不用人指挥,大家俱是一个车队接一个车队往前行着。说是这么说,实则速度极慢,半天都不见往前动上一动。   “别急,这事急不得,得慢慢来。若是秦兄弟累了,可以先休息一会儿。”苏金牙道。   秦明月也没拒绝,就点点头,靠在车壁上阖了眼。   一旁的四喜倒是眼睛睁得像是灯笼,他奉祁煊的命,但凡在外,不得离身。   一直到了后半夜,才轮到秦明月他们的车队。   苦力们一包一包往船上运着货,数名身材高大的汉子站在一旁看着。   苏金牙干这一行久了,眼中多少还是有些内容的,见这些寻常能抗两三包货的苦力们,如今只能扛起一包,似乎还有些吃力。不禁诧异问道:“秦兄弟这次的打算带出去的货是什么?”   秦明月一笑:“生丝。”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   苏金牙的金牙都惊讶得露了出来,在火光的照射下, 多了几分好笑的滑稽。   现如今在外面什么东西最紧俏, 不外乎丝绸、茶叶、瓷器、药材等, 诸如此类西方国家没有的东西。而生丝是做成丝织品的原材料,早先价钱还极为低廉,可自打知晓那些夷人对生丝的渴求量比丝绸还大, 生丝的价格就暴涨了。   甚至到了供不应求的地步,因为大昌境内,蚕桑业比较发达的地方只有江南与川蜀, 福建与广州两地虽也有不少地方毁田种桑,可碍于气候原因, 所出产的生丝从质量到数量都不如两地。尤其是江南一带, 几乎家家种桑养蚕,各种大小作坊林立。   但凡搀和这一行的, 都知道丝织品最是暴利, 可限于原材料有限,每年到了秋冬两季, 就会进入缺丝季节。能在这种时候弄来这么多的生丝,可不是让苏金牙十分惊讶。   “秦兄弟真是好本事, 这种时候竟然能弄这多生丝来。怪不得当初齐爷信誓旦旦,一点都不为生意发愁, 原来还留了这么一记杀手锏。有这些东西在手,何愁怕不赚,这是要大赚啊。”   苏金牙一面说道, 一面忍不住在心中估算这一趟齐家能赚多少,他能从中赚多少,算得身子忍不住发抖,俱是因为激动的。   秦明月笑着做了个嘘声手势,“还请苏老哥千万不要张扬,既然知道这东西如今罕见,咱们还是悄声无息的发财最好。其实也是凑巧,才能弄到这么一批货在手,以后大抵也没有这么容易了。”   听对方如此说,苏金牙忙做滑稽地捂嘴状,可眼神却是连个闪烁不停,显然心中也在进行着较量。   这么一船的生丝运到琉球,是时肯定脱销,做走私生意可不同其他,是没有什么欠货款之说的,俱是真金白银的交换。财帛动人心,人都有贪念,这天高路远,又是走海路,若是……   秦明月恍若不觉,眼睛依旧放在正在扛活的苦力们身上,却又笑着和苏金牙说了一句:“对了,之前听姐夫说这‘启明号’上的船把式俱是苏老哥帮着张罗来的,在此小弟还要多说一句谢谢了。不过不是自己的人,终究用了不放心。”她顿了一下,道:“所以之前船上的人都已被遣散,也是这几日太过忙碌,竟然忘了这茬,这事既然是当初苏老哥张罗的,还是要和你提上一句才是。”   苏金牙心中一突,忍不住地想是不是方才自己动的心思被人所察觉了,顾不得多想:“既然秦兄弟有了章程,自然是按照你们的意思来,毕竟你们才是船主人。当初也是见齐爷孤身一人,又从没做过这一行,才会帮着给张罗了下。”他笑得讪讪然。   秦明月颔首,又道:“这趟就有劳苏老哥随我等走一遭了,这还是小弟第一次走海路,还请是时多担待。”   苏金牙有些心神不宁,连连点头:“这个自然。”   这是早就说好的,第一趟由苏金牙做引路人。不然祁煊他们也不识路,就算到了地方,东西也得脱手,这些都需要有人指引。   很快货就全部装好了,几人也没耽误,鱼贯登上船。   上了船后,苏金牙才发现这船上真是大变样。   原本船上只有船把式十多人,如今却突然多了不少蓝衣人。个个身手矫捷,面容精悍,且各司其职,有模有样,一看就是船上的老把式。   思及方才这秦兄弟说得云淡风轻,苏金牙心中不禁多了一种高深莫测感。   更不用说那些拱卫在秦明月身边的护卫了,虽是貌不其扬,可一看就是身上有武艺的。苏金牙惊讶之余,忍不住想这姓齐的家里大抵也不是什么普通人家,这样的护卫可不是普通人能弄来。   不禁心中那点歪心思又淡了些许。   直到看到船首那座红夷大炮,以及两舷各配备的三门佛朗机炮,苏金牙除了吃惊之外,已经做不出其他反应了。   秦明月笑得十分温和,“这些还请苏老哥千万别往外声张,我那姐夫是个稳妥性子,交游广阔,也知道走海路不同其他,所以特意找人弄了这么几样东西回来,可是花了大价钱,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苏金牙连连点头:“既然齐爷安排的如此周到,小的自是放心了。看来齐爷真是做大事的人,竟设想如此周全。”   “实在不得不如此周全,毕竟谁家的银子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我那姐夫做什么事,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到最好。”   苏金牙连忙竖起大拇指,夸道:“齐爷真乃英雄人物。”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苏金牙便借口要休息,让秦明月的人领着下去了。   这时,四喜凑了上来:“王妃太您说吓得住这苏金牙不?”   秦明月瞥了他一眼,“还叫王妃,叫公子。”   四喜赶忙改口,“奴才、不,小的记住了。公子你说,这些东西能不能吓住这老狐狸?”   “看样子是吓住了,也不枉我们布置一场。”   其实这些火器哪里是祁煊安排的,他倒是能弄来,可惜时间仓促,根本赶不上。而走这第一趟,有人保驾护航,秦明月自然不怕路上生事,可苏金牙此人却不得不防。毕竟从张罗这船,所有的一切都是由他操持。若是他起了贪心,联合什么人干出半路打劫的事,他们可就完了。   所以秦明月才会伙同四喜他们演了这么一出戏,这些个东西不过是私下找人做出来的,就是几个铁疙瘩,实则什么用都不起。   “公子,这趟你不该出来的,爷走的时候可是再三交代不让您出海,由小的带人去就行了,可……”四喜又叨叨了起来。   秦明月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好了,这事你就别说了,道理都给你讲了,别你家爷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今日不去,下趟也要去,总有要去的一天,与其晚去,不如早去。别忘了你家爷如今在福建,人没有,钱没有,圣上还派了差事给他。咱们这边不帮着找补些,他可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顿了下,她又道:“再说,这批生丝是王大人利用职务之便帮忙弄来的,是时咱们要真金白银还给人家。就你带人去,我真不放心,且咱们也得去看看琉球那边的黑市到底如何。总不能下一趟去,咱们还找人四处白赊了东西拿来做无本的买卖,你家爷不嫌丢脸,我可嫌丢脸。”   这一番话说得,直接让四喜噤了声。   其实早在之前,秦明月就做过他的工作。四喜是祁煊派来帮她的,她若是不说服对方,做什么都不方便。也因此秦明月早就对四喜晓以利弊,诉说其间困难的种种及隐忧。四喜也心疼自家爷,自然就被说服了。到底这是他第一次违背祁煊的命令,所以内心还是极为忐忑的,总是忍不住当着秦明月说两句。   这时,富贵从后面走了过来,拍了四喜的肩膀一下,“你小子呆在京里久了,都养得娘们气儿了。怕甚,这趟回来,咱们就把这船上该配的东西给配齐了,别说海寇,海寇他爷爷来了,也打得他落花流水。您说是不是,吴把总?”最后这句是对跟在他身后步过来的一名中年男人说的。   这吴把总个头并不高,但身材敦实精壮,手脚都大。若是有明眼人在,从此人的体型就能看出他水性很好,也是在水里来浪里去惯了的。   吴把总乃是巢湖水师之人,不过如今的巢湖水师已经是名存实亡。以前巢湖水师是往各地水师输入人才的基地,如今限于海禁及诸多原因,巢湖水师已经从大昌水师的鼻祖成了一帮南来北往运送漕粮的普通兵士。   吴家在巢湖水师是世袭的把总,也算是家学渊源,家中男人十分擅长水战。可这一身才能却只能纸上谈兵,打从吴把总生下来,见到的就是父亲终日愁眉不展,长吁短叹的样子。不过吴家就吴把总一个男丁,自然一身本事尽皆传授与他。说是只待机会,报效朝廷。   只可惜这一待就是几十年,吴把总从垂髫幼童,到不惑之年,空有一身本事,却从来都是做的力夫所干之活。所以这次王铭晟找来吴把总,说安郡王要用他,吴把总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   却没想到安郡王竟然是用他来干私活的。   这件事吴把总也是来了之后才知晓,可人已经来了,后悔也来不及,只是心里多少有些不愉。   “若是能配齐这些利器,只要不是大批海寇,却是不怕的。”站定后,吴把总说道。却是眉眼不抬,仿若没看见秦明月,显而易见有不恭之意。   “当然能配齐,你忘了咱家爷是做什么的?”   听到这话,吴把总不禁艰涩一哂,面色更是黯淡。   安郡王是福建水师提督,这种战船所配利器对别人说是件难事,对他来说却是不难。同时一阵郁郁上了他心头,早就听说各地水师早已不复当年,各级军官只图私利,不顾朝廷大义,他原想着安郡王在河南做出的那番功绩,应该是个心中有大义之人,未曾想到私下也是……   秦明月对吴把总十分看重,且不提这一路上就靠他以及他所带来的人保驾护航。另外,祁煊也曾不止一次说过这吴把总是个人才,可惜生不逢时屈才了。   思及此,她微微一晒道:“吴把总可是觉得我等有些胡作非为?为了谋求私利,竟动用朝廷的人力物力?”   听及此言,吴把总当即一愣。   他没料到对方会将话说得这么白,他虽并不认识眼前这人,但一看就知此人乃是主事的。不过他并不是个擅长阿谀献媚之人,也说不出什么好听逢迎的话,不然以他的才能,怎么也不会人近中年还是一个祖上传下来的把总之位。   于是他只能默不作声。   看了他的面色,秦明月还有什么不懂的。她早就想找机会和这吴把总谈谈,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她指了指脚下的甲板:“吴把总既然出身水师,应该认得这船是什么船吧?”   吴把总当然认的,这种战船只要是水师的人俱都认识。不过他并不能明白对方为何会这么问,因为他一直认为这船是安郡王利用职务之便,从水师中弄出来的。这也是他为何会有安郡王也是个徇私之辈的念头。   秦明月淡然一笑:“吴把总估计不知道,这船乃是我家王爷花了真金白银买来的。”   她的语气淡然,口吻平和,吴把总却是面露吃惊之色,眼中闪过各种各样的异光,终究归于欲言又止。   “本妃这趟和王爷从京中出发,按理该立即去福建就任,却在半途折道来了广州。来了之后,所见所闻实在……”她摇了摇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富贵一旁介绍:“这是安郡王妃。”   吴把总完全顾不得惊疑了,忙拱手行礼:“见过郡王妃。”   “不用多礼。”秦明月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继续道:“这里人人皆商,可惜这商却不是对朝廷社稷有功之商,而是为己私利之商。在这里,朝廷如同虚设,这里官员只知尸位素餐,图谋私利,却罔顾朝廷律法。”她遥指那边一片火光的岸口,“像这样的岸口,本妃虽没有亲眼看到,但想必这里还有许多,从这里我们大昌的东西源源不断的流出,又有无数的东西从这里流进,可朝廷却是一分一厘的商税都收不到的。”   “吴把总乃是心有抱负之人,应该知晓我大昌如今正是内忧外患之际,辽东以北有那群金人虎视眈眈,沿海各地屡有海寇上岸肆掠,更有黄河泛滥,各地灾害不断,朝廷的国库入不敷出。这趟王爷接了差事南下,为了查探究竟,特意乔装川商,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花银子买下了这条船。”   她抬起脚,踩了两下脚下的甲板:“吴把总出身水师,应该知晓这种船能流到外面,代表是何种寓意吧。”不待对方是何反应,她又道:“王爷说福建水师已经烂到了根子里,本妃是个妇道人家,不懂这种朝政大事。可本妃知道如今朝廷没钱,派了王爷来剿寇,却仅仅只给了五万两白银,还是太后她老人家慷慨解囊。没有银子,又没有人,如何剿寇,如何治理水师?所以王爷去了福建,而本妃留了下来。”   语罢,四周很安静,而吴把总脸色忽晴忽阴,显然正在消化秦明月所说之言。   直到他抬起头,望向秦明月。   而秦明月也望了过来,她一双黑瞳很亮,在月光和火光的照耀下,耀耀生辉。   她面色很郑重,将衣襟和袖子都顺了顺,才抱拳为礼:“所以这趟出海,咱们不为大义,只为利,还望吴把总能助我。”   吴把总长吁一口气,同样整理了衣襟和袖子,才回以抱拳礼,并躬身:“王妃大义!末将万死不辞!”   *   当岸口所有的货船都装上了货,便起航了。   除了十多艘属于各个不同商人的货船以外,同时还有两艘战舰护航。   这两艘战舰并未挂任何旗帜,但远远望去,光凭船体外貌和船上甲板上活动的人就知晓,这是水师的人。   对此秦明月并不惊讶,早在苏金牙能弄来水师的战船,她就猜到了这些。倒是吴把总面色十分难堪,估计在心中没少大骂福建水师的人。   一路上十分平静,甚至连风浪都没有,就到了琉球。   船队直接停在一个叫做摩罗岛的地方,这里有着琉球群岛中最大的黑市之一,也是最靠近大昌方向的黑市。   下了船后,这些带着货物前来贩卖的商人们,就直扑黑市而去。   秦明月等人也顺时随俗在苏金牙的引路下,跟了过去。   黑市离岸口并不远,走一会儿也就到了。   一路行来,就见各式各样的建筑林立。最多的是中式建筑,但还是能看到带有一些西方国家元素的建筑。街上行走的有黄种人,白种人,甚至还有黑人。可不管是什么国家的人,俱都操着一口怪腔怪调的中土话。   秦明月一行人十分惊讶,简直就像刚进城的土包子,眼睛都不够看了。后来在苏金牙的解说下才知晓,原来这琉球一直是大昌的从属国,使用的是大昌的年号,奉大昌为正朔,所以当地人说的自然是汉语,甚至衣食住行都与汉人并无什么不同。   至于这些夷人为何也说汉语,当然是因为这里汉人的商人最多,夷人们都想在汉人身上赚钱,不会说汉语可不行。   又走了一会儿,便到了一栋庞大的建筑前。   这座建筑有些类似秦明月现代看到的哥特式建筑,但又有些许不同,至于是哪些地方不同,她并不是太懂,所以并不能看出来。   苏金牙领着一行人步了进去,边往里走,边解释道:“其实方才咱们走过的地方就是黑市,只是你们第一次来,人生地不熟的,所以还是在这里做买卖比较放心。”   说话之间,众人已经进了里面去。   就见偌大一个空旷的场地之中,在靠正中的位置摆放了几个写字桌样式的台子,台后坐着一些白种人,眼珠和发色各异,但毋庸置疑都是白种人。而台前也坐了不少人,有夷人,但更多的却是汉人,看衣裳就能看出。   他们正在低声的交谈着什么,时而点头,时而摇头。   “这里是?”   “我也听不懂他们全名,好像叫什么荷兰什么公司。”   秦明月心中一惊,荷兰东印度公司?那群打着做生意的幌子,实则是进行殖民的强盗。   接下来苏金牙说什么,秦明月都没有认真去听,全副心神都在想自己的心事,直到苏金牙将她领到一处台前。   她对苏金牙投以询问的眼神,苏金牙面露疑惑之色,又解释道:“他们这里给的价钱是最公道的……”   不待他说完,秦明月立马扭头就走,“走吧,换个地方。”   四喜等人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跟在她身后走了。苏金牙先是一愣,赶忙就撵了出去,那个坐在桌子后的荷兰人嘴里嚷着怪腔怪调的汉语,似乎在说为什么不做了,可并没有人搭理他。   “秦兄弟,你这是怎么了?”苏金牙气喘喘地追了出来。   “没什么,只是看那些人怪模怪样,不想跟他们做生意。”   苏金牙又气又想笑,说了些‘这里大多数人都是夷人,你管他们长什么样,有银子赚就行了’之类的话。一番话说完后,秦明月还是固执让他换个地方。   苏金牙无奈道:“秦兄弟,你若是不嫌麻烦,我就带你换个地方。可你要想好了,一来那么大批量的东西,不一定有人能一次吃下,说不定要换多个人交易。人多口杂,指不定会出什么事。再来,这些夷人的公司很大,各个黑市都有他们的办事处,他们给出的价钱也是最公道的。只要你们以后还打算做这生意,免不了会跟他们打交道。”   秦明月站在原地良久,终究还是笑了笑,道:“那就转回去吧。”   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只有她自己明白,她这是钻牛角尖了。其实何必钻这种牛角尖,那一切不是还没发生吗。   交易进行得很顺利,一船的生丝换到了近十万两白银。   这荷兰东印度公司服务很是周到,直接运着银子到了岸口,一手交货一手交钱。而拿到银子后秦明月并未当即就罢,而是带着人又往黑市去了。   船不走空,这是走私商人的行规,将自己带的东西卖出去,总是要再带些东西回去的。   当初定下的是五日之后就返航,于是这几日中秦明月就带着人在黑市中逛了。   这处黑市不愧是附近海域最大的黑市之一,什么东西都有,大食的香料,满刺加的香木,天竺的象牙以及黄金制品,还有西洋的怀表座钟琉璃制品花露水等等。广州一些卖夷人货商行里有的,这里都有,且价格极为低廉。   还有那些商行里没有的,例如鸟铳。   秦明月特意花银子买了十把,一来是拿回来试试,二来也是如今走私商人哪个随身没有几把鸟铳子。还有那种体型稍微娇小的火统,她也买了几把,反正价钱不贵,这些东西也就花了五千两不到。若是在大昌,且不提价格极为高昂,且市面上也没人敢卖,因为朝廷禁止火器在民间流传。   之后她将这次所得之银全部换成了各种西洋的玩意,尤其是香料及琉璃制品,以及座钟怀表宝石这种在大昌极为抢手的东西。   等忙完这一切,也差不多到了起航的时候,一众人便打到回府。   不得不提一句,这黑市上商人们的服务很是周到,若是采购什么大批量的东西,都会直接送货上船。秦明月猜测是因为当地黑市很乱,而事实证明也却是如此,因为与他们一路同行的几个小商人就被人抢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章面面正在自我放飞中,喜欢看宅斗各种撕的亲可以略过,马上回京去往辽东就要开始各种撕了。 第98章 (捉虫)   ==第九十八章 ==   这次一同出来的数十艘商船,并不都像秦明月他们这样是自己的船。   俱是一些不大不小的商人, 几家合伙凑够一船, 并花了大价钱请人保驾护航。   货物不多, 自然没人愿意费那个功夫主动上门提货,所以他们与收购商人谈好价钱后,请了当地的苦力帮忙运货。岔子就出在运货途中, 不知是被黑吃黑,还是那些苦力串通好了的,总而言之货没了, 人也找不到了。   还有一个则是卖完货回船的路上被人抢了银子,人也受了伤。   秦明月本来不知道这事, 还是回来后听留在船上的吴把总说的。   听完这事, 四喜心有余悸。终于明白王妃和人谈生意,为何都提前商定一定让他们帮忙送货上船, 甚至交付银两也是在船上。他还以为是王妃不想费二道茬的功夫, 却没想到应在这处。   四喜的表情太明显,秦明月淡笑一下道:“这种三不管的地带, 多注意安全总是没错。我见那夷人的公司慎重其事提出上门交易,若是没有必要, 对方肯定不会费这个功夫,就料想这里肯定没有表面这么太平。”   听及此言, 四喜忍不住去看苏金牙。   苏金牙面色有些尴尬,先是左顾右盼,实在是四喜的目光咄咄逼人, 终于忍不住道:“喜爷你瞅我作甚?他们可没请我带路,与我何干系,你们由我带着,不是好好的么?”   可你之前也没提过在这里会这么乱,若不是王妃,四喜简直不敢想象。想到这里,他又瞪了对方一眼。   苏金牙十分冤枉:“早在之前我就与齐爷说了,这海上不太平。不是我提的醒儿,齐爷会做出这么大的阵仗!来了之后,我见你们处事谨慎,只当你们明白,就没想到提这茬。如今货出了又进了,什么事也没发生,怎么倒因为别人的事,埋怨上我了……”   他一脸六月飞霜的冤屈,又是跺脚又是感叹,那架势就好像今儿若不给交代,他就要从这船上跳下去。   秦明月见闹成这样,忙打断道:“好了,苏老哥你别误会,四喜年轻不懂事,待会儿我好好训训他,您别和他见识。”   说着,又使眼色,让四喜给苏金牙道歉。   四喜满腹不甘地拱了拱手,正打算说什么,苏金牙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摆手道:“罢了罢了,我也不和你计较,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语罢,他又对秦明月道:“我年纪大了,陪着跑了好几天,这人年纪大了,胳膊腿儿都不好使了,秦兄弟,我就不多陪了。”   “辛苦苏老哥了,快去歇着吧。”   苏金牙点点头,便回舱房了。   待人走后,四喜一脸憋屈地样子,“王妃,这样的人您何必与他低声下气!”   “行了,这事你在他身上挑不出理儿,本就是一句警醒之言,记得自然好,不记得也就罢。出门在外靠得是自己凡事小心谨慎,为何要去指望别人。”   “可他……”   “你想说他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秦明月似笑非笑望着。   四喜一噎之后,点点头。   “可人家就是忘了怎么办?他忘了,于自己丝毫没有损失,可若是咱们不当心,损失的可不光是钱财,还有人命。这就是为何当初你说带人出海,我没同意的原因,你日里跟在王爷身边,顺风顺水惯了,即使偶尔低声下气,面对得也是比自己地位高的人。在你心里,你是默认位卑者必须要对位高者伏低做小。可当你面对比自己位低者时,例如这苏金牙,你就完全没办法越过心里这道坎儿了。”   秦明月说得语重心长,“在你心里,咱们如今即使是出海做生意,我还是郡王妃,你还是王爷身边得脸的人,和这些蝇营狗苟的商人是不一样的。可为何要有这种想法?咱们为利而来,奔得是赚钱的心思,就和他们没什么分别。和则生财,你同人做生意,就必须懂得和气二字,总居高临下的,谁愿意和你打交道?我也是第一次涉足此行,也不是太懂这其间的种种,但只懂一件事,那就是做任何事,唯认真二字耳。”   话已说完,可秦明月的声音似乎还在空气中回旋,不光是四喜,甚至一旁的富贵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认真。   所以即使没有苏金牙的警醒之言,王妃也早预料到这里并不太平。   这种预料从何而来?不过是善于观察,善于思考,是用了心。   王妃用了心,所以她提前洞悉并做了准备,他们没用心,所以事发之后冷汗直流,心有余悸,庆幸不已。   其实这些本可早就防范的。   四喜一脸羞愧,低着头:“王妃教诲的是。”   秦明月笑道:“好了,不要多想。咱们都是头一次,都是在摸索前行罢了。只是咱们的情况不同其他人,错不得罢了。至于这苏金牙,他还另有用处,咱们如今不宜得罪他,这才是为何我明知他在敷衍我们,还是愿意与他保持表面这一份香火情的原因所在。”   这时,站在窗子边上的吴把总突然道:“王妃所言甚是,这里确实不太平。”   吴把总的面色和声音都有些凝重,秦明月等人当即意识到是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了?”   吴把总扬了扬手里的千里镜,“王妃您看。”   秦明月上前接过千里镜,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那里正是两条战舰之一,只见甲板上聚集着一些人,似乎在甲板上的士兵交涉着什么。   “这些人就是那些被抢了的商人。”   秦明月失笑:“难道他们还想让水师的那些人赔了货不成?”   又是一些和四喜差不多想法的人,我出了高价请你们保驾护航,你们就必须保护中间不出事。   可谁这么保证过了?没见到这些商人都是下了船以后出的事。秦明月甚至猜这些商人之所以被抢,是不是这些水师的人勾结外面人干出来的。   不得不说秦明月是一语中的了,此时在那艘战舰上,位于三楼的舱房中,有两名男子正在说话。   “这些人真是眼皮子浅,不过是被抢了些货而已,至于找上门来?合则还想让我们给他们赔不成!”窗前,一名留着满脸短髭的中年男子边往甲板上看,边啐骂道。   另外一名坐在椅子里,正悠哉悠哉喝茶的男子,懒洋洋地道:“这些人家财有限,俱是掏了全副身家想出来一把博个大的,谁曾想竟会发生这种事,会失态无状也是正常。”   留着络腮胡的男人气哼哼地走过来,在旁边坐下:“不是我说你,找一些这种人出来作甚?!没得丧气,咱们赚何处的钱不是赚,非得给自己添堵?”   喝茶的男子大约四十多岁的模样,生得长脸细目,一派斯文。若是不知他是水师里的军官,大抵会以为这是哪儿来的白面书生,实则认知此人的都知道这姓黄的把总是出了名的笑面虎,黑心肠。   他与面前的这个络腮胡的中年男人胡把总分管珠江口一带海域,原应是广东水师的人。可自打朝廷禁海以来,水师军费就屡屡被削减,许多舰船都被挪为他用。再加上如今运河承担着整个大昌所有的运输,也致使水师士卒大量流失。与巢湖水师一样,广东水师不如福建水师拱卫着江浙一带,也遭到了波及。   及至开隆十年,广东水师正式被并入福建水师中,统称福建水师。   不过这广东水师衙门却是并未撤掉,如今由一位姓赵的参将兼领,而黄把总和胡把总就是他手下之一。   黄把总大抵也是被损怒了,气急反笑:“你倒是给我说说,你想赚哪儿的钱?姓赵的手有多黑你不知道,他吃肉,连点儿汤都不给下面人喝。咱们手下有没有他的眼线你自己清楚,也就只有这种小鱼小虾他不放入眼里,可对我们来说小鱼小虾就是大鱼大肉了。”   他笑容更是冷,嘴角勾着刻薄的弧度:“我看你是搂了几天银子,把脑袋给搂成浆糊了。只有动这样的人才没有牵扯,我看你是想银子想疯了,忘了自己有几斤几两重!”   胡把总老脸微窘,“你说这些作甚,我不过是一时气恼,口不择言罢了。”   黄把总嘿嘿冷笑:“口不择言最好,我就怕你心大了。”   这时,门突然被敲响了。   “进。”   一个身穿黑色短打的汉子走了进来,“回把总的话,那些人已经被打发走了。”   黄把总微微一点头,这人便下去了。   胡把总歪在椅子里,笑呵呵的,“还别说,这些人真好对付,随便打发打发就走了。”   黄把总睨了他一眼,“不然你以为我为何会选了这样的人动手。”   “还是老黄你高,以后弟弟我就跟着你吃香的喝辣的,荣华富贵享用不尽。”说着,胡把总眼珠子一转,道:“对了,那艘船真不动?”   黄把总冷眼看他,死性不改!   到底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他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他们走得是姓赵的路子,除非你想把事儿闹到姓赵的面前。”   胡把总嘿嘿一笑,搔了搔头:“那就算了,我还是歇着吧,听下面人说那艘船这次带出来的都是好东西,估计银子大把的,不能动手倒是可惜了。”   静了一会儿,两人又说起新任水师提督的事。   “我听人说这新任的提督是个嫩脚虾,被那边几个副将像耍孙子一样糊弄,成日里就顾得去喝花酒了。”胡把总不知是从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笑眯眯地和黄把总当乐子说。   与之不同,黄把总却是满脸冷肃,胡把总往这里瞄了一眼,被吓了一跳。   “怎么?”想起这个老搭档素来的秉性,他忍不住道:“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事儿不成?”   黄把总摸着手腕上的檀木佛珠,缓缓转动着,每次他心中有什么拿不住主意的事,都会有这个动作。   半晌,他才道:“这事你少搀和进去,反正咱们这里天高皇帝远,那边就算闹破天去,与我们也没干系。”   见他这样,胡把总更是好奇了,“难道还真有什么事不成?!”心痒得宛如猫抓。   知晓他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黄把总斟酌一下,才道:“反正我觉得安郡王没表面那么简单,当初河南闹洪灾,多少人明眼看着,就是不动。偏偏他就能把事儿给办成了,还能将天捅破个窟窿。那次在他手里,你算算掉了多少人的脑袋,你何时见过朝廷一次杀过这么多官?恐怕圣上都没有这种手笔。所以,我估摸着瞧低他的人,恐怕要吃个大亏。”   “瞧你说得这么邪乎!”   可胡把总细细想着,却是越想越觉得慎。   正想着,他又听黄把总道:“对了,我打算再做两趟,下个月就收手不干了。”   这话可把胡把总给惊的,他们好不容易才背着赵参将想出这种来钱的法子,这才干了没多久,怎么就要收手了。   他连连追问,黄把总就是不说。   最后还是被他问急了,才说出原因:“我感觉要出事。”   这话说得太玄乎,可胡把总却是心中一个激灵。   他和黄把总认识几十年,两家人就住隔壁,打小就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后来长大后,都是接了老爹的位置做了把总。一起喝酒,一起吃肉,一起被那姓赵的龟孙子当苦力使。这么些年,胡把总还是第二次听黄把总说感觉不太好。   第一次是他们年轻的时候,按制下海巡防,当时也是老黄说感觉不太好,硬生生地将他给拉住了,两人一起装吃酒吃坏了闹肚子。而那次出去巡防的人刚好碰上一伙海寇,连船带人都给炸没了。   事后,胡把总心有余悸。   “那真不做了?”   黄把总一咬牙:“真不做了。不信你看着,姓赵估计要倒大霉,反正咱们如今干得这差事多得是人抢,以后咱们离这一摊子远点儿。”   *   回到广州后,秦明月他们只人下了船,就让吴把总连船带货都送去了苏州。   反正吴把总说可以走,至于怎么走,那就不是秦明月能操心的事了。这些东西在广州卖不出好价钱,且他们也没有销路,只能将东西托给王铭晟,反正江南那边豪商多,王铭晟又是江南总督,总有销出去的路子。   而秦明月回到住处,则是拿出一瓶西洋人卖的花露水开始研究起来。   会注意到这样东西,也是由于刚来广州时祁煊带着她四处撒金,每次去了哪家商行,店里的伙计都会给她介绍这东西,仿若是个女人就该爱不释手也似。秦明月倒也因为心生好奇买了一瓶回来,却被那味儿给熏得不清。   真不愧洋人给这东西起了个花露水的名字,可不就是现代那会的花露水!对比薛妈妈她们调制出的香露,真是天与地的差别。   也可能洋人与汉人的口味不同,薛妈妈她们调出来的香露以淡雅为主,讲究的是馨香幽幽,香而不冲鼻,而洋人的花露水显然要辛辣许多。   且留香也不如香露久。   秦明月不免在上头动了心思。   其实她大概能猜出大昌的一些贵妇们为何会对这花露水爱不释手,图的就是个新奇,也是这洋人的花露水确实做得精致好看。   瓶子小巧,只有巴掌大,瓶身或是细长或是扁平,上面凸凹着花纹。而螺纹已经被运用在这琉璃瓶身上头了,把盖子慢慢旋开,会露出一个小口,可以倒出液体。   而大昌的香露,哪怕是从脂粉铺子里买回来的,也是以瓷瓶所盛,瓶盖也不是旋上去,而是用木塞。哪怕那瓷瓶做得也算考究,终于不如琉璃瓶来得博人眼球。   世上最好赚钱的两个对象,除过小孩,就是女人了。   尤其是女人,有这么一句经典话,女人的衣柜里永远缺少一件衣裳。   她们总是对漂亮的、精致的,可以让她们美丽的东西,难以抵抗。   秦明月找来香巧,询问她制作香露的具体步骤,并将之记录下来。细细斟酌,确定其中的可操作性后,给祁煊去了信。   祁煊很快就来了信,说会派人将薛妈妈送来广州。   这期间吴把总他们从苏州回来了,一船的货换回了近二十万两白银,欠王铭晟那边的生丝钱已经扣下,也就是说光这一趟秦明月他们就净赚了二十万两。   当然这里头不算祁煊花出去的买船钱,不可不谓是暴利,怪不得那些人趋之若鹜恨不得打破脑袋都要往里挤,甚至明知道里面潜藏着巨大的风险也不管不顾。   因为只要做成一趟,够吃一辈子了。   不过秦明月也清楚第一趟之所以会赚这么多,一是那船生丝紧俏,二是也多亏了王大人,由他出面帮忙把货销出去,恐怕那些商人们都是捡了高价出,没一个敢压价的。   她又给祁煊那边去了信,祁煊那边回信说,不用给那边分银子,坐到他这个位置,银子就是摆设。还说有使得上那边的,尽管派人过去明说,能帮的那边都会帮。   说是这么说,当秦明月后来成立启明商行时,还是给那边分了一成的干股,并出具了文书,当然这是后话。   *   薛妈妈很快就到了广州。   她到的时候,秦明月并不在,而是又出海去了。   回来后,她与薛妈妈说起调制香露这件事,才知道薛妈妈原是出自宫里,祁煊还小的时候就在他身边侍候,后来祁煊出宫建府,她就跟出来了。   薛妈妈是宫里的老人,跟着人学了一手制香的好手艺。历来好东西都在皇宫里,宫里的女人用的胭脂水粉香膏香露这类物什,从不是打外面买回来的,俱是自己做的。   对此,秦明月欣喜之余,更是多了不少想法。   她让薛妈妈每一样都做了几种出来,又从其中选出几种她觉得可供操作的。   秦明月有这么一个优点,那就是从不会小瞧任何人,大昌这么多商人,不可能没有商人想过将大昌女人用的这些东西卖到西洋去。在琉璃的黑市时,她曾注意过这个让人觉得蹊跷的地方,后来特意问过一个与她做过交易的洋人之后才知道,原来不是没有人卖,曾经大昌的这些东西也曾在洋人之间掀起过一阵热潮,可当洋人穿洋过海将东西运回去后却发现东西全部坏掉了。   因为这个时候是没有防腐剂这类东西,可以延存这种纯天然的制品,所以保质期都极为有限。   听说秦明月想把这些东西做出来卖给洋人,薛妈妈也提出过这种问题。因为经过她多年自制香膏胭脂等物的经验,这些东西最长顶多可以保存半年。   对此,秦明月提出了一个设想。   这个设想源于现代那会儿随着信息爆炸,各类护肤品中含有防腐剂的,并超标的新闻。因为这个原因,曾经掀起过一阵天然护肤品的热潮。事后据专业人士透露,其实所谓的纯天然也是一种噱头,没有化妆品里是不含防腐剂的,只能说是控制在相对安全的界限之下。   做演员的,自然都比较关切这种与自己脸有关系的内容,秦明月也曾关注过一阵,曾看到过一篇关于天然防腐剂的报道。从其中获知不少信息,至今让她印象深刻。   因为在那篇报道中,笔者曾拿中国的草药进行过举例,甚至夸大其词说国人很多年没解决的问题,其实古人早就解决了,只是没有用在化妆品防腐上面。   当时她只是看过就罢,并未放在心上,此时想起来,却不禁在上面动了主意。   那几样中药其中有厚朴、牡丹根、紫苏叶及连翘。对了还有蜂胶,而秦明月主要的心思就是放在蜂胶上面。   据说蜂胶具有较强的抑菌效果,甚至可以与化学防腐剂几乎是旗鼓相当。除了杀灭各种真菌,蜂胶最值得让人赞赏的便是它的成膜效果,可以有效的形成薄膜减少微生物的污染,降低与空气进行交叉的传递。   当然这一切的想法都是需要时间和实验来验证的,至少是半年以上,而秦明月却等不了这么久,所以她在香露上动了心思。   这些香露卖给洋人是在其次,她主要目标还是放在大昌贵妇们身上。   所谓的西洋花露水在大昌,卖得除了是噱头以外,还有其精致漂亮的外形。   既然如此,谁规定西洋花露水就必须是舶来货,不能是本土做出来的?君不见现代那会儿,许多打着外国进口的名号,实则都是本土制造。却能比本土制造卖到高出不止一倍的价格,俱是因为‘牌子’啊。   对此,秦明月早就开始布置了,所以没过多久,四喜就从琉球那边拉回来一批琉璃瓶。   对,就是瓶子,里面没有装任何东西,就是个空壳。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   提起这个琉璃瓶就要说说了。   因为西洋的花露水受东亚各国女人的喜爱,算得上是西洋诸国能拿得出手出口之一的东西。   之所以会造成如此境况, 西方国家造玻璃的工艺要占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好比大昌, 打从汉代时期就有了造琉璃的工艺, 可碍于各种各样的原因,琉璃这东西在中国并没有得到发展,反而是各种瓷器独占鳌头, 大放光彩。   而与之相反,西洋诸国因为不会烧瓷,反倒是玻璃得到了飞速发展。   其实秦明月还是不太能看中这些琉璃瓶, 用她的眼光来看,其间杂质还是太多。可让当下人来看, 就称得上是十分纯净了。   虽然她也知道造玻璃的法子, 她在现代时看过这样一个笑话,据说玻璃的诞生, 是腓尼基人在沙滩上做饭时, 草木灰中的碱与沙子产生化学反应,无意之间做出了玻璃。可她自认不是什么发明家, 也没有想造玻璃发财的想法,光是玻璃提纯技术就足够难倒她了, 所以秦明月选择了最简单的办法,那就是从洋人那里买。   与装了花露水的西洋花露水相比, 这些琉璃瓶称得上是十分廉价。   为了买到这些东西,她费了不少功夫,甚至特意花钱收买了一个琉球当地的高丽人出面购下的这批东西。   当然总这么着也不是事, 若是这些仿冒的西洋花露水能在大昌大卖,秦明月打算找些工匠看能不能做出来。当然,这是后话。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而这东风怎么刮,还有待商榷,他们如今没有工坊没有匠人,光凭薛妈妈一个可撑不起这个摊子。   于是秦明月又生了一个主意,那就是从专门做花露的工坊买花露回来,灌制后再进行出售。   这是老酒换新瓶,反正不就是图个新奇嘛。   等工坊办起来,各项准备工作都到位,再卖自家做的也不迟。   所以当祁煊在福建做戏麻痹那些水师官员,以求打入敌人内部的同时,他的王妃正带领着以薛妈妈为首的小团队进行‘制假’。   而四喜则和吴把总等人一同频繁来往琉球做着乏善可陈的走私生意,期冀在短暂时间里达到聚集大量财富的目的。   *   紧着年关的时候,江南一带突然出现了一种新式的西洋花露水。   与以往那些怪怪的味道不同,这种新式的西洋花露水得到一干有钱人家的太太甚至官夫人们的赞赏。   据说这是西洋人特意为大昌朝妇人们专门研发的,其中添加了许多珍稀香料,具有美颜养肤焕肤之效。   其实甭管怎么吹,香露就是香露,就是拿来沐浴梳发熏衣时用的,却得到一干富家太太们的追捧。甚至因为店伙计说这些是舶来货,来得不容易,指不定这次来下次就没有了,引发了争抢的热潮。   货一上架,就被抢空,还有不少贵太太贵夫人们特意提前打招呼,说下次若是到了货,一定派人来府上打声招呼。   消息传回来,以薛妈妈为首的一干人大吃一惊,而秦明月却并不意外。   赚到了银子,还赚到了大量的银子,四喜他们他们更是有干劲。四喜去了琉球,打算再弄一船琉璃瓶,顺道将余下打算销往西洋的花露水带出去,而富贵则开始捣腾起作坊来。   而与此同时,年关也近了。   似乎打从来到广州以后,对于年这种东西,就不如往年那般清晰而期待了。也是因为太忙,忙着忙着就发现进入了腊月,再忙着忙着就到了除夕。   除夕这一日,所有人都在,大家特意都扔下手上待忙的事务,聚在一起贴年画,贴桃符,贴对联,挂灯笼。   这栋三进宅子是祁煊临走之前买下的,住着秦明月等人倒是还有剩余,腊月二十那一日秦明月就给祁煊去信了,问他除夕回不回。他只说是回,可直到除夕这日中午还不见人影。   对于祁煊在福建的处境,秦明月多少知道些。   人生地不熟,上下坑壑一气,原本以为可以信任的总兵董文成也另有心思,祁煊在那边的情况可以称得上是如履薄冰。所以秦明月并没有矫情地要求祁煊过年必须得回来,或是自己去找他,因为她知道他在那边不容易。   她没有办法帮忙,毕竟那是男人的事,她只能做到的就是少给他添麻烦。   一直到了晚上,年夜饭都摆上了。   在坐的人有四喜,有富贵,有薛妈妈,有香巧等人,有那些护卫,还有吴把总。这是秦明月特意要求的,大家同在一处努力着,这年夜饭自然也要在一处吃。   虽然大家都没有说什么,但从脸上的激动就可以看出,他们心中因为此举并不平静。   其实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明明人人平等,却偏偏因为上位者摆出的和善与平易近人,而感动得痛哭流涕,甚至是泼上自己的性命也无畏。   这是秦明月近日来的感叹,虽然她面上的和善并不是装出来的,可她就是有这种诡异的心思。就好像那吴把总,就是因为她对他说了那么一番话,将明明是为私利的想法冠冕堂皇地披了一层为国为民的皮,他就鞠躬尽瘁,身先士卒,简直是把启明商号的事当做朝廷大事来做。   认真地剖析了一下自己的内心,秦明月觉得自己并没有她所言的那般大义。追根究底,她不过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丈夫。倘若没有祁煊被派来福建,她即使知道一些事情可能会发生,抑或是正在酝酿,却不会为之做出什么。顶多就是在恰当或是合适的时候,提上那么一句,仅此而已,以不损害自己的一切为前提。   她知道自己不是什么伟人,也不是什么神仙圣人。   当然,若是有可能,且机会恰当,她也不吝于为之付出努力。   情怀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东西,当你以为它在,它其实无影无踪,可当你以为它并不存在的时候,它就那么毫无预兆的跑了出来。甚至会侵蚀你的内心,动摇你的想法,在你不知不觉中,它就开始左右着你往它的方向靠过去。   秦明月径自沉浸在自己这股来得莫名其妙的情绪中,而四喜等人却多想了,以为是因为郡王没回,所以王妃心情不佳。   正当大家都忐忑不安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秦明月突然回过神来,见大家都望着自己,先是一愣,旋即又是一笑。   “怎么都看着我?既然爷没回来,咱们也不等了,都开始用吧。”   好吧,这句话更加证实了大家臆测。四喜正打算说些俏皮话,缓和一下场中气氛,这时外面突然响起守门小厮的声音。   “爷回来了。”随着这个声音传入堂上诸人的耳里,门上的竹帘子突然从外面被掀开,祁煊大步走了进来。   他黑了也瘦了,却更高更壮了。风尘仆仆的,也不知是怎么回来的。   场中顿时一片乱,大家行礼的行礼,去接马鞭的接马鞭,而四喜等人则朝外面望去,以为裴叔他们也回来了。   秦明月两步上前,笑着道:“你回来了?”   祁煊颔首,又对四喜等人道:“别忙活,这次就爷一个人回来了。”   四喜下意识问道:“裴叔他们呢?”   这还用问吗?自然是没回来的。   要知道祁煊这次能回,还是提前就布置了,佯装吃酒吹了风,受了风寒。所以这除夕夜,提督大人也没招待下面的人喝酒,而是躲在房中养病,实则祁煊单枪匹马地连夜骑马就赶来了广州。   今儿回来,他明日就要走,不过这话肯定是不适合放在这时候说的。   祁煊风尘仆仆,自然要先沐浴更衣再说,热水是早就备好的。秦明月随着祁煊一同回屋,之后差点没能从房里出来,若不是她说大家都等着,估计这早就饥渴难耐的人打算连晚饭都不用了。   大家坐在一起吃了顿年夜饭,虽祁煊在自己人面前从不摆架子,大家也都拘束得紧,一点都没有同秦明月一起用饭时那般随意。   吃罢饭,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本来秦明月还打算说说新一年对未来的展望与计划,就被祁煊催着回房说累了。   其实大家都知道郡王爷和郡王妃干什么去了,可想想人家小俩口方是新婚就被圣上扔出京,为了朝廷大事,一个在福建,一个在广州。   小别胜新婚,都是可以理解的。   其实上升到朝廷大事就吴把总一人,他更是觉得安郡王夫妇是大义之人,为了朝廷大事忍辱负重,长期夫妻分离。而四喜他们可没他想得这么远,四喜和富贵两人想得是爷回来了,这下不用担心王妃会伤心了。薛妈妈想得是王妃说做出成型的口脂,若是里面还要加点什么东西才能塑形。   而香巧几个则是去厨房烧水,多多备水才是正途。   卧房里,淡蓝色绣锦鲤戏莲图的床帐子后,交缠着两个人。   帐子的底色是一种很浅的蓝,近乎月白,却又带着丝丝蓝意。上面满绣着一大片各色莲花,莲花朵朵,莲叶点点,间或有莲蓬从莲叶中钻出来,更有几尾锦鲤在莲花间嬉戏着。   此时那床帐子一动一动的,就仿若湖中泛起了涟漪,而锦鲤也仿佛活了也似,鱼头轻点着,似乎在水中啄食。   突然,床帐子被人从里面掀了开,露出一只白皙若腻的玉臂,紧接着又钻出一个人头。这人头有一头乌鸦鸦的黑发,此时杂乱地堆成了一堆,乍一看去根本看不出这是什么,她似乎也觉得这头发有些碍事,玉臂一挥,就将黑发尽数拢在右肩上,这才露出整个人形。   就见一肌肤胜雪的美人儿,满面潮红的趴在那里,似乎有什么让她极为难以忍受,面上写满了隐忍,又好似后面正有什么东西在折磨她,她肩膀动了两下,似乎在用剩下那只没伸出来的手在推着什么。   “你够了啊……”她气喘吁吁道。   床帐子里似乎传来男人的一句咕哝,她整个人刚冒出头又被拖了回去,而锦鲤还在继续啄着食,似乎那莲花之下有什么珍馐佳肴。   持续良久,突然那鱼儿顿住了,霎时间从活物变成了死物。   而帐子里,秦明月连喘气儿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埋头趴在榻上的被褥里,心中一万头草泥马奔过,却并没有去实施的力气。   祁煊腻腻歪歪,依旧不想下来,他就着姿势啃了她玉肩一下,本是稀罕至极的亲昵,慢慢却变了味道。秦明月再也忍不住了,费了吃奶的力气将他推开。人倒是推走了,可这厮太缠人,硬是一个翻身将她钳在自己的胸膛上。   她恨得不行,一口咬了过去。   祁煊不疼不痒,一脸餍足地得意:“就你这小牙板儿,再使些劲儿大抵爷能感觉到疼。”   秦明月气得不轻,一拳头擂在那古铜色肌肉虬结的胸膛上,可惜没把人打疼,倒把自己手打疼了。   好吧,咬不疼打不疼,又弄不走,所以还是别气了,秦明月黑着脸阖着眼不想理他。   可她不想理,祁煊倒来撩她:“瞧瞧你可有点儿为人妇的认知,爷多日不见你,想得不行,稀罕你两下,瞧你这娇气劲儿!”   秦明月没力气说话,只能腹诽:有你这种稀罕法的,只差没把她生吞活剥了。就这么弄法,没两天她小命儿都没了。   明显论怼人她是不如祁煊,于是她选择了相对明智的做法:“我腰疼,腿疼,浑身疼。”   “哪儿疼?来爷给你揉揉!”   揉了没两下,秦明月就炸毛了,因为这厮又伸去了不该伸去的地方。   “你是多久没吃荤了,这么馋!”   话说出口,她才发现这说法估计他不能听懂,哪知祁煊与她相处久了无师自通,眯着眼斜她:“合则爷去眠花宿柳,你就高兴了?!”   “你敢!”   她直起腰板就想恐吓他,哪知腰板不给力,顿时一塌,人又爬了回来。   她脸皱成了一团,祁煊也没心情打趣她了,忙伸手给她揉揉,又软了腔调:“都是爷的错,都是爷的错,行了吧?”说着说着,他似乎也觉得有点儿委屈:“爷这不都攒着给你了嘛。”   这口没遮拦的,秦明月真怕他再说出什么‘骇人听闻’的话,忙去用手堵他的嘴。   “快闭嘴!”   叫了水,两人去洗完了回来,床上的被褥都已经换过了。秦明月心里发窘,想了想,还是去了门边上,让守夜的香巧下去歇着,今晚不用守夜。   等回来,祁煊已经在床上躺着了,他拍了拍身边的空地,秦明月褪了绣鞋就爬了过去。   两人静静相偎,折腾了这么半天,秦明月反倒没了瞌睡,就靠着他两人说话。   “你那边的事,怎么样了?”   祁煊拧着眉,沉吟道:“那董文成是个老狐狸,极少露面,就让下面的一些人应付爷,天天跟爷打太极。”   “那水师里的船你看过了?”   “表面上没有什么大问题。”   可表面上没有问题,不代表私下里也没有,不然启明商号这条船是哪儿来的呢?   “那可怎么办?”秦明月担忧地皱起眉来。   对于这些地方军来说,可没有什么天潢贵胄一说,明面上你是皇亲国戚,是让人敬着的。可私下找个没人的地方弄死了,是爷也白搭,随便找个由头就能糊弄过去。当初在河道总督署不就是如此。   “你别担心,爷自有主张,这种事一时半会儿急不来。”   “既然这样,他们若是拉着你去巡防或是去濠镜千万别去。”指不定在路上下手,到时候就说海上遇见风浪,实在无能无力,这种事电视上可没少演。   “你当爷傻啊,好了不说这个了。”   既然不说这事,自然就聊到启明商行上了。   祁煊连连夸道:“没想到爷的王妃还是搂银子的一把好手,那王铭晟给爷去密信,问了好几回爷到底打算干什么。”   秦明月抬眼去看他,“你没和王大人说你的打算?”   祁煊懒洋洋地一伸懒腰,“这事跟他说干什么,咱们自己心里清楚就成。”   好吧,秦明月给王铭晟点蜡,也不知他是不是上辈子欠了祁煊的,要钱给钱,要人给人,临到头倒成外人了。   可不是外人!祁煊并没有说错。   “我前儿跟苏金牙说了,让他帮忙再弄两条船。”   提起这个,祁煊来了精神,“他答应你没?”   “有些犹豫,不过还是答应了。”   祁煊冷笑两声,“答应了就好。”   秦明月忍不住问:“你说咱们这么买下去,真的好?若是到时候朝廷给抄没了怎么办?”   “有爷在,你还操心这事?”   秦明月对此表示不信任:“你自己都说了,那些文官们最擅长给人扣高帽子,若是搬出个为国为民的理由来,我估计到时候你得双手奉上,还不能恼,还得笑着。”   越想她越觉得担忧,合则她累死累活绞尽脑汁,都是为他人做嫁衣,怎么怎么想心里都不舒坦呢?若真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她没什么好说的,可归了朝廷谁知道会便宜哪个短命鬼。   “我去琉球时,行经途中见过不少无人岛,你说咱们要不弄个小岛?”   祁煊正为秦明月那句‘不能恼,还得笑’恼着,突然听到这话,当即眯了眼:“你说什么?”   “我说……”秦明月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可想收回来已经晚了。   “好哇你,合则把爷说的话当耳旁风是不?”   祁煊将她翻过来,就打了两下屁股,两人闹着闹着,又滚到了一处去。   次日,四喜和富贵都挨了训斥,若不是秦明月拦着,又是大过年的,估计两人一顿鞭子是挨定了。   安郡王府素来规矩严谨,别看祁煊寻常在自己人面前没个正形儿,实际上他府里人没有一个是不怕他的。   若不是今儿他赶着要回福建,若不是秦明月使出无敌撒手锏——   总而言之,秦明月在付出无数辛劳之后,祁煊临走时,她还瘫在榻上。而这厮却笑眯眯的,宛如餍足的大猫,摸了摸她的脸蛋儿:“爷没想到你还有这么招人稀罕的时候……”   秦明月给他的回应是,一物劈头砸了过去。   祁煊顺手一抄,见是个荷包,笑眯眯地就顺手搁在了袖子里。   直到回去的路上,他突然想起来这茬,拿出来翻了翻,里面放着厚厚一叠银票。   突然一股悲愤上了心头,合则他娶个媳妇回来,不能给媳妇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媳妇还得补贴他银子。   其实这段时间祁煊很穷,穷到什么地步呢?福建水师提督署那边的人都说新来的提督是个一毛不拔的,白瞎了还是个皇亲国戚,上上下下但凡能在他面前露脸的,个个都摆过宴请过花酒,临了到了他,却连顿酒都不回请的。   不是不想请,而是祁煊没银子了。   他长这么大就没这么穷过,从京中带出来的钱全扔广州了,而他临走时身上就带了些寻常用来打赏人的银锞子。身上倒是带了不少值钱的物件儿,可他总不能混到去当东西过日子吧。   其实祁煊以前最大方不过了。   骏马依旧电掣雷鸣般的跑着,马上的祁煊摸了摸怀里的荷包,悲愤的同时还带着无尽的决心。   *   过了初五,富贵就上江西去了,他这趟去是替秦明月找工匠做一批瓷器。   秦明月思过来想过去,还是觉得既然卖大昌的东西,还是要有些自己的特色。就好比洋人那花露水,不就是拿琉璃瓶当噱头。没道理他们不能效仿,要知道大昌的瓷器在西洋那边可是贵族们才能用到的物什。   这一去就是三个月。   期间,薛妈妈终于不负所托,做出了秦明月想要的东西。就如同她当初所设想,在香膏加了少量蜂胶,和经过熬煮的并去杂质的连翘和紫苏叶汁,不但具有美肤之效,还延长了保质期。   以薛妈妈这个内行人来看,这东西做成品放上两年应该是没问题的。   而对于做出固体的口脂,还是秦明月给出的主意,在原由基础上不但加了蜂胶连翘及紫苏叶汁这种天然防腐剂,还加了蜂蜡作为固形的基础。经过不断调整配方比例,终于做出了一根固体的口脂。   因为脱模的问题,这根固体的口脂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完美,但已经具备现代唇膏的原型。于是两人又就着脱模进行了一番试验,终于找到了完美的解决办法,而如今就是等着富贵从江西景德镇弄回来的瓷器了。   富贵并没有让秦明月失望,带回来的瓷器比她想象中更好。   粉白的是一个个矮胖的小罐子,粉青的是一个个细颈的小瓶子,近看还可以看到釉面上很细的开片,质感宛若玉石。而无一例外的是,这两样物体上都有一个圆盖。   秦明月拿起一个旋开,螺纹的咬合做得很好,除了有些生涩,几乎让她挑不出任何毛病。   富贵在一旁道:“王妃您说的这个什么螺纹,让属下费了好一通功夫,找了几个私窑,那些匠人都不懂。还是一个老匠人花了近半月时间,才琢磨出来的。”   秦明月目光则放到了最后一样物体上,一个整体呈洁白色,釉面极为光滑大小比男人的拇指要粗,且要长一些的圆柱体上。   见王妃目光放在这东西上,富贵道:“这东西也是出自那处私窑,王妃您看看,看合不合您的意。反正让属下来看,已经满足您的所有要求了。”   秦明月拿起一个,先是放在手里掂了掂,见上面有条细缝,便下意识伸手去拔开。一拔不动,没等富贵说话,她又是一旋,果然松动了。   旋开后,露出一个同样是圆柱体的东西,不过这个圆柱体并没有顶盖。秦明月抿了抿嘴角,便去扭动尾端的,果然扭动了。   她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就见这圆柱体里有一个类似底座的圆锥体被推了上来。一直推到推不动,两者刚刚并齐。   她又试了一遍,这次比方才迅速多了,将之旋转回来,将盖子合拢。而后又打开旋出,来回折腾了两遍,她脸上笑容越来越大。   “好,真好!做得很好!”   起先,富贵和薛妈妈都不懂王妃为何如此高兴,直到秦明月将刚做出的固体口脂安放进去,富贵还有些不知所以然,薛妈妈却是眼睛一亮。   作者有话要说:  面面下本想开这个→   就是当初面面提的面老公想的狗血梗,不过面面把它融合了一下,不让它那么狗血   网页戳这里   手机戳这里   app戳专栏   求个预收啊,有兴趣的亲收藏一下。╭(╯3╰)╮╭(╯3╰)╮   文案如下:《王府宠婢》   上一辈子,直到死,瑶娘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重活一世,一切再度回到了起点。   她还是失了贞洁,并暗怀珠胎,不得不被送去燕王府中做奶娘。   站在那偌大的燕王府前,她想,她这一辈子一定不会死的。   (文案待修改,差不多主题思想是不变哒)   ——————————   据传说第一支固体唇膏是伊丽莎白一世做出来的。   相传伊莉莎白一世时期,流传着涂抹口红有对抗死亡的作用。包括女皇本人也相信这个传言,所以她是一个对使用口红非常疯狂的人。她用胭脂虫、阿拉伯橡胶、鸡蛋蛋清、无花果乳做成深红色的口红,传说她和随从还研发了第一支以石膏为基底的固体唇笔,于是宫廷的女性纷纷效仿女王。伊丽莎白女王也深信口红的治愈魔力,几乎把口红当良药来使用,她生病或萎靡时会涂大量的口红,去世那天她用掉了约1.25厘米长的口红。   而世界上第一支装置了滑杆装置的口红是1870年,直到1923年小詹姆斯?布鲁斯?马森发明了旋扭口红,这种技术沿用至今。 第100章   ==第一百章 ==   洁白色的柱体,釉面极为光滑, 宛若最上等的白玉, 而其上露出的那抹红却给这纯净无暇上, 染了一层让人遐想不已的胭色。   秦明月旋扭尾端两下,那膏体就缩了回去,再旋一下, 又冒出一小截出来。   薛妈妈叹为观止,赞道:“王妃真是奇思妙想!”   秦明月把东西递过去:“薛妈妈您看这是不是方便许多,即干净又整洁, 也不用在涂抹胭脂时,怕弄脏了手, 抑或是必须配着胭脂笔用。这东西便于保存, 到时候多调配几个颜色,我想一定不愁卖。”   薛妈妈接过来, 简直爱不释手, 搁在手里又是旋进,又是旋出, 就好像是幼童拿到什么让自己感觉到新奇的玩具一般。   枉她出身内廷,见识的稀罕之物也算不少, 还是第一次见口脂能做成这样的。即使这固体口脂明明是自己所制,薛妈妈依旧有些不敢置信, 不过是这么捣腾了一番,就大变了模样。   啧啧,这郡王妃的心肝儿到底是怎么长的, 怎么所思所想都这么别出心裁。   “奴婢这便多去调配几个色,像桃红,石榴红,海棠红,妃红,这些色不如正红鲜亮,但别有韵味。”薛妈妈兴奋道。   “这件事就交给妈妈了,至于作坊那里……”   “王妃别担心,这事就交给奴婢,奴婢会尽快多□□几个能独当一面的丫头。”   秦明月又望向富贵,“你出门在外这么久,也辛苦了,先休息两日。等休息好,作坊那边你还得上心。”   “属下不辛苦,作坊的事属下这就去办。”   又是一个月过去,之前卖新式西洋花露水的铺子又多了一样新奇的玩意儿。   因为数量少,根本没来得及面世,就被铺子中的一些常客们全部买走。   只听说是口脂,可这口脂是怎么个新奇法,大家都只是听说,许多人未能目睹真容。只知道这东西卖得极贵,二十多两一支,竟供不应求。还据说每个见着东西的夫人太太们,都不止买一支,而是一套。   是的,就是一套,还是第一回听说口脂能这么称呼的。   据说这种口脂一套中有五个色,若是买一套,一百两纹银,可若是单买,则是二十五两一支。   价钱是贵了些,可架不住人人都在说,再加上之后一些夫人太太们外出交际,总是能见到有人献宝似的拿出那传说中的口脂给人瞧。那精致的外形,那引人心痒色泽,真是怎么看怎么喜欢。哪家缺这点儿银子啊,自然忙命下人买去。   可惜没有了,据说等下一批到货,估计得一个月以后。   对此,各家夫人太太们的反应是三申五令让下人跟铺子的老板说,货到后务必留一套,不然看着办。   能说出这种话的,哪家都不是一个卖脂粉的铺子可以得罪的,只能赶紧给启明商行递话,让有多少送多少来,现结,不欠账。   启明商行这边是加班加点,作坊的烛火一夜到天亮不熄,除了四喜和吴把总他们这些出海的,所有人都在作坊里。幸好秦明月这边早有准备,做口脂的原材料和模具都提前备齐了,就是因为人手严重不够,大家都累得不轻。   连着忙了几天下来,秦明月帮着打下手都累得不行,更不用说薛妈妈和香巧几个了,秦明月不得不将买人回来帮手提上日程。说是这么说,什么都东西都得一步一步来,即使这会儿买了人,一时半会也用不了,现如今只能这么先顶着。   唯一值得让人欣喜的是,大量的银子源源不绝往此处流入。因为东西紧俏,所有地方都是现结货款,东西送过去,就能拿着银子回来。现如今银子对秦明月来说就是几个数字,她听富贵报上来,也就是麻木地点点头。   这期间,苏金牙那边也来传话了。   买船的事已办好,就等拿着银子去接船。   秦明月忙给祁煊那边递了话,祁煊的回复是按兵不动,于是秦明月也不做其他,让富贵拿着银子就把船买了回来。   自此,启明商行终于从一艘船,变成了三艘。   值得一提的是,启明商行的香膏、花露及口脂在琉球遭到了冷遇。   即使四喜一再跟人保证,绝不会发生之前那样运回去坏掉的事,也没几个夷人相信。他们更多的觉得汉人是在骗他们。在夷人们眼里,大昌的商人都是狡诈的,他们没少有人在生意中吃亏上当,自然不敢轻易相信。   四喜愁得头发都快白了,只差没哭爷爷求奶奶,那些夷人们对还是他直摇头。对比富贵那边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而他这边却丝毫没有进展,他觉得自己都没脸见王妃了。   对此,秦明月有些意外,但并不吃惊。   她给四喜出主意:“找几个信誉不错的洋商,让他们把东西运回去,卖掉后再结货款。”   四喜十分吃惊:“王妃,这可不成,若是他们赖着不给怎么办?再说了,这山高路遥,真赖着不给,咱们也没处找他们。”   “有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话,舍不得鞋子套不住狼?这些东西若是按成本价来算,其实也没多少银子。但如果好卖,他们肯定是会再来找咱们的。”   四喜斟酌了又斟酌,才点点头。   王妃的意思他懂,其实别说王妃,他也对商行的东西也很有自信,若不是有自信,也不会如此气馁,埋怨自己不中用了。   “记得跟他们签上文书,价格定高些,就口脂按五十两纹银一支,香膏和香露按二十来算。若是东西变质,或是卖不出去,分文不要,那些瓷器全部白送给他们。若是能卖掉,必须按照事先的定价履行付款。”   对做生意还要签文书这件事,如今四喜已经不感到吃惊了。那些洋人们就喜欢弄这些虚套,但为了和洋人做生意,他也签过不少文书。而让他诧异的是,王妃不是洋人,却也听信这套,还说什么契约精神。   契约精神是什么,四喜并不懂,不过他知道听王妃的准没错。   事情定下,四喜就下去办了,而秦明月又投身在忙碌之中。   *   濠镜蕃司衙门被海盗冲击以及沿海被海盗肆掠之事,当初在朝堂上是闹得沸沸扬扬,不过是转过年的功夫,所有人都似乎遗忘了。   还是惠帝因念起安郡王突然想起这事,问了一句,下面一众朝臣面面相觑。   连平日里最是喜欢上蹿下跳的御史们都集体失了声,惠帝坐在上面恼了。   “命人去问问安郡王,朕派给他的差事到底怎么在办,为何到了现在,福建那边也没捷报传来!”   这不过是早朝的一个小插曲,可等朝廷派来的钦差到了福建,却引起一阵人仰马翻。   且不提这些,等提督署的人找到祁煊,他在迎春楼喝得是淋漓大醉,人到了提督署,都还有些不清楚。   “到底是谁来了?还有濠镜的事不是董总兵正在张罗?”   董文成站在一旁,笑得有些尴尬:“提督大人不发话,下官也不敢随意处置。”   祁煊一拍脑门子,“这茬本督倒是给忘了,既然如此董总兵,一切可是准备就绪?”   听见这么问,董文成有些懵了,不知这安郡王到底是真醉了,还是假醉了。明明之前与他解说再三,濠镜那边的夷人不能动,一动就要动大干系。他也应声说知晓了,再未提此事,怎么临到头却当着钦差说这种话。   可宫里派来的苏公公还站在一旁,他也顾不得多想,只当是安郡王为了在钦差面前遮掩,才故意做戏,便顺着话音道:“一切就绪,只等提督下命。”   经过这一会儿,祁煊的酒也醒了,这才看清来人是谁。   他笑着拱手对一旁身穿暗青色绣花纹团领衫,手抱浮尘的苏公公道:“没想到这次是您来了,可见是皇伯父还念着本王。”   苏公公低眉顺眼的,一改之前刚到提督署时的倨傲:“陛下一直念叨着郡王,年节时还提了一句,说郡王在福建这边受苦了。”   “可不当如此说,为皇伯父分忧,乃是责无旁贷之事。就是这,怎么说吧……”祁煊面上有些赧然之色,欲言又止,大抵是想解释为何这青天白日,自己不在提督署,还喝得大醉淋漓让对方给撞见。   苏公公也是人精,见此忙道:“郡王辛苦了,奴才这趟来不过是替陛下探望探望您的。”   祁煊了然地点点头,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感谢之色。   既然苏公公这么说了,也就是代表回去该提的提,不该提的一概不会提。至于什么不该提,大家都懂的。   他亲切地走上前,扶着苏公公手肘:“既然你来了,本王不招待你有些说不过去,咱们先去吃酒。待董总兵这边准备停当,咱们一同出海,让苏公公见识见识我大昌水师的威风。”   “这……”苏公公犹豫一下,这才拱手笑道:“那洒家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董文成面色错愕,可这会儿才没人理他,祁煊已经拉着苏公公往里面去了,留下他面色沉凝地站着没动。   见人走了,他身边一个穿着盔甲的大汉抱怨道:“提督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这都后半晌了,这是打算让大伙儿连夜出海?不过就是来了个钦差……”   这话换来劈脸就是一巴掌,董文成乃军旅出身,身上也是有功夫的。这么一巴掌下去,当即打得这人嘴角沁出一丝血迹,脸颊也红肿起来。   董文成面色十分难看:“我看你是舒坦日子过多了,嘴上记不得把门。他是提督,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轮得到你抱怨?!”   刘副将觉得很冤枉,他不也是见总兵脸色难看,才会想说些讨好话,哪知马屁没拍对,倒是拍到马腿上头了。   他捂着脸:“总兵大人,那如今咱们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这安郡王是个金玉其外之辈,又不懂海上之事。你们去准备,我先进去陪着,最好他是信口胡说,为了敷衍钦差。若不是……”他沉吟一下,“大不了就是出海转上一圈,是时找些由头推搪过去就是。”   “是。”   *   董文成想得倒是挺好,可惜事情根本没按照他所想去演。   席间,祁煊倒也没再提等会出海之事,不过是几人推杯交盏,不停的喝酒。   因为祁煊之前喝多了,招待苏公公的主力就是董文成,可这苏公公实在人不可貌相,看似阴柔得像个女人,实则非常能喝。   几坛子酒下了肚,再加上旁边还有祁煊抽着点火,不知不觉中董文成就喝多了。   即使喝得醉眼惺忪,他还是紧绷着一根神经,却未曾想拿苏公公大抵是喝上了头,竟反倒转过头来与他劝酒。   又是几巡过去,已是明月当头,而董文成董总兵,却是滑到了桌子底下。   祁煊揽着苏公公的肩膀,指着桌子下的董文成哈哈大笑着:“这董总兵是实在不中用,本王还想着他有多能喝呢,还是不如老苏你。”   苏公公笑眯眯的,脸不红气不喘:“老奴如此海量,还不是当年陪着郡王您练出来的。”   祁煊兴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好了,如今时候也不早了,快把董总兵抬进去休息,至于我和苏公公就去海上转悠一圈儿,吹吹海风醒醒酒。”   一旁的刘副将错愕脸,而在他愣神之中,董总兵已经被祁煊的人给抬了进去。   这刘副将生得大黑脸,虎背熊腰的,打起水战了得,就是脑袋不太灵光。不过他还记得之前董总兵说的话,若实在挡不下,就带着他们去海上转一圈也可。   提督署离港口没多远,此时港口上一片灯火通明,停着几艘战舰。   祁煊兴匆匆地拉着苏公公登上‘杨威号’,苏公公边走边道说太晚了,不如明日。他却道就是大晚上的才好,打个出其不备。又说濠镜离这里有些距离,让苏公公先去休息,明儿一早就能到。   等苏公公下去后,刘副将正打算说些什么,还没等他开口,就被人从后面闷头就是一棍。   扑通一声,人倒在地上,裴叔挥了挥手,就有人上来将他抬了下去。   “王爷。”   祁煊整了脸色,凝声道:“去濠镜。”   下面一众水师兵卒,自是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还当命令是由刘副将所发。随着一阵悠长的号声,一行舰队起航了。   大抵是为了做面子,这次福建水师出动了整整一个舰队,由‘杨威号’做主战舰,四周拱卫着数艘战舰,一共有五艘大型舰船,就这么浩浩荡荡往濠镜去了。   *   濠镜在佛朗机人这么多年的经营之下,俨然就是另一个国度。   大昌在此所设立的蕃司衙门早已不若前朝之时那么风光,这次与其说佛朗机人与海盗勾结冲击蕃司衙门,是为了抗议海禁。还不如说是这伙强盗看出了大昌水师露出羸弱之态,想借机占了这濠镜,而这次不过是个试探。   佛朗机人并未想到大昌会派水师军队来攻打自己,所以根本没有准备,最大的一处岸口就被大昌的火炮给炸了。   早在明朝之时,大明的火器就闻名世界,虽之后被西洋诸国赶上,在明末之时为了抵抗金人,还曾找夷人购入过一批红夷大炮。可大明能工巧匠无数,早就照着原样仿照出来了一批,甚至射程比之更远。自打这以后,红夷大炮虽还叫红夷大炮,却并不是舶来货。   大昌的火炮射程很远,可达一千余米,所在船舰还离岸口很远,就把陆地给炸了。   几炮下来,岸口已是一片狼藉。这处岸口作为濠镜对外最大的一处岸口,常年有人驻守,早先是大昌蕃司衙门的人,如今则是佛朗机人。这群红毛鬼还在睡梦之中,就被火炮给炸醒了,个个衣不遮体的跑出来,对上的就是炮弹的轰炸声。   很多人都受了伤,一片鬼哭狼嚎,根本不知道反抗。   就在这时,一条轻型网梭船驶了过来,也不管有没有人听见,就喊话道:“我福建水师受我皇旨意,限你们这群夷人十日之内从濠镜撤离,若是不撤,下次再来就是我朝雄伟之师,踏平你们。”   丢下这话,这艘只装载了四人的小船只是轻轻一荡,就游离了岸口。   扬威号上,祁煊哈哈大笑,将手中的千里镜递给苏公公。   “老苏你看,那群夷人狼狈的样子,屁股蛋子都露出来了。”   苏公公拿起看了一眼,忍俊不住地笑道:“郡王爷雷厉风行。”   两人身边站着的一众水师低级军官,俱都面面相觑。   起航之前,根本没人说要来打濠镜,只说听上面人指挥。船行半途,突然折了道,竟直冲濠镜而来。   作为士卒,军令如山的道理还是懂的,虽这与他们所知大相径庭,但既然提督都发了话,自然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们还以为是不是钦差到来,故意做个样子,只有那么些许人心中暗叫不妙。不过在这种时候,谁敢说个不字,就是掉脑袋的下场。   说不定真是朝廷下了诏令,没见这钦差都站在这儿吗。   “回航,看这群龟孙子什么时候从这里滚出去!”   下面一众人忙去发令,有些心中有鬼之人巴不得赶紧离开,这会儿自然急不可耐。   而与此同时,提督署里,终于醒来的董文成大发雷霆,连连追问扬威号回来没,到哪儿了。   当下这个时候可没手机,也没卫星定位什么的,船驶离港口,到哪儿了就只有船上的人知道。   董文成心中连连叫苦,再三祷告刘黑子能挡住事,可现在都日上三竿了,舰队还没回来,他心中已经有不好的猜测。   他心中发狠,甚至想点齐人手,带着舰队半路阻击。甭管是郡王还是钦差什么的,直接沉尸大海。可水师如今拿得出手的几艘战舰都出去了,就靠港里所停的那几艘用来装样子的战舰,去了也只有被人打趴下的份儿。   就在董文成宛如热锅上的蚂蚁,来回不停在屋中转悠想办法时,扬威号回来了。   接到消息,他稳住心神,忙迎去岸口。   祁煊意气风华地和苏公公相携从船上下来,老远就对他打着招呼:“董总兵,你酒醒了?”   董文成笑得僵硬,“末将失态,未曾想竟喝得烂醉如泥。”   祁煊连连摆手:“不怨你,不怨你,是你不知老苏的酒量。哈哈,早先是老苏不如本王,如今本王见着他也得甘拜下风。”   苏公公在一旁眯着眼笑得含蓄:“郡王爷夸赞了。”   “咱们董总兵可是号称千杯不醉,老苏你能把董总兵喝趴下,当得这一赞。”   这边两个人笑着说话,那边董文成一口老血喷在心头。   枉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自诩酒量过人,却未曾想竟喝不过一个□□无肉的太监。丢脸且在其次,董文成更担忧的是这两人去干什么了。   还有刘副将呢?   他连忙问起,祁煊却笑眯眯地道:“那刘副将也是不中用啊,也就陪着喝了两杯,却也醉了,上了船就睡下了,这会儿大抵还在睡着。”   董文成心中一突,“不知提督这次出海——”   “不是跟你说过了,打濠镜。”   董文成笑得更是勉强:“这濠镜当地还有不少汉人,若是随意燃起战火,恐会伤了无辜百姓。”   祁煊一笑道:“所以没打,本王让人在岸口放了几炮,限令他们十日之内撤离,若是不撤,本王就带着我大昌水师去踏平了他们。”   苏公公在一旁凑趣道:“郡王乃是英雄豪杰。”   “不敢当不敢当。”   这边两人一个吹一个捧,那边董文成却是口中涩味弥漫。   似乎见董文成脸色不对,祁煊关切问道:“董总兵你这是怎么了?难道本王这般可有什么不对?”   董文成忙回过神来:“提督乃是少年英雄,做得对极!就是属下不胜酒力,此时有些头疼。”   “既然头疼,那就赶紧去歇着吧。”祁煊道。心里却在说,还有你头疼的时候。   *   葡萄牙驻濠镜的最高长官乃是一名叫做奥普森斯诺的上校。   自打葡萄牙殖民军控制了马六甲航线,就一直对大明这个强大而又富饶的国家虎视眈眈。可惜屡战屡败,只能韬光养晦,小心图谋。   这两个成语是奥普森斯诺跟濠镜当地的汉人学来的,他觉得大明,错了,现在是大昌,真是一个伟大的民族。不过是简单的言语交谈,就能因为脸色不同语气不同,而变化着各种各样的意思。   至今奥普森斯诺还未参透,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觉得大昌的官员都是极其无耻的。   是的,此时奥普森斯诺就是这么认为。   在收到属下报来口岸被大昌水师炸毁,他大发雷霆的同时,心里也在这么咆哮。   奥普森斯诺并不是葡萄牙驻濠镜第一任最高长官,认真说来他是第七任。这个地方不同于他们殖民的任何一个地方,这里有个巨人,即使这个巨人如今已有颓败之相,却依旧不是他们可以动摇的。   这里是他们控制东方贸易的枢纽,这里的人鄙夷着他们伟大的葡萄牙海军,称呼他们为夷人。为了维持这一切,每一任驻濠镜的最高长官都需要学会一件事,那就是如何去跟大昌的当地官员打交道。   为此,甚至专门成立了一个小队,俱是葡萄牙人从自己人中挑选出来最聪明机智的人。可时至至今,他们依旧没能攻克,只能用着最原始的手段,那就是收买。   可即是如此,他们的处境也非常艰难。大昌施行海禁,光靠走私出来的那些东西,根本满足不了他们偌大的胃口,所以他们伺机以待,蠢蠢欲动,又屡屡试探。同时还得小心翼翼保持着和当地官员的友好关系。   而如今,他们的‘朋友’背叛了他们。   这才是奥普森斯诺最愤怒的原因所在。在他的认知中,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不是那些汉人们说的吗?为什么那些拿了他们钱财的人,明明保证会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水师的舰队还是对他们进行了攻击!   奥普森斯诺跺脚大骂着,他并未怀疑大昌水师的决心,因为这还是大昌建朝以来第一次如此攻击他们。这让他想起那些惨死在这片海域的前辈,那是用血建立起来的教训。   “上校,我们怎么办?难道真撤离?”一个军事用葡萄牙语如此问道。   “撤什么撤,给董总兵去信,问他为何毁诺?他明明保证福建水师不会对我等进行攻击。”   “是。”   一封淡黄色带着浅褐色花纹,一看就是洋人货,其上还带着属于奥普森斯诺私人徽章火漆印的信封,很快就发往福州。   而这封信自然就落在了祁煊的手里。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   福建水师总兵董文成里通外夷,倒卖水师舰船、火器, 以及和走私商人勾结等大量证据, 很快就摆在了惠帝的御案上。   惠帝龙颜大怒, 下旨捉拿董文成入京,交由大理寺都察院兵部,进行三司会审。   且不提朝廷因为这事引起了多大的震荡, 福建这里也是一阵人仰马翻。   作为钦差的苏公公还没回京,就接到押解董文成上京的任务。   董文成被押走之时依旧破口大骂不止,说自己终日打雁今日被雁啄瞎了眼, 竟上了祁煊这个黄口小儿的当。   其实打从一开始,祁煊根本没打算去打濠镜, 不过就是诈了一下那些洋人, 谁知道那些洋人这么沉不住气,就把董文成给牵扯出来了。也是双方关系建立在利益之上, 董文成刚愎自用, 瞧不起那些洋人,却又收受对方贿赂。而洋人又对董文成缺乏信任, 才会给祁煊可趁之机。   不光如此,也是刘副将坏了事, 可谁叫董文成这人天生多疑,聪明的他都信赖不过, 又刚愎自用,身边的心腹手下竟然是个这样脑袋不灵光之人。不过换念想想,不是这样的人, 董文成也不放心啊,所以还真是自己把自己给作死了。   董文成一系尽数落马,至于其他暂时没牵扯进去,却也十分心虚的水师军官,在这件事的威慑之下,个个都老实得像个鹌鹑。再见到祁煊,可不敢像以前那样随意了,时至至今,哪怕是傻子,也都知道这安郡王是个有勇有谋的狠角色。   纷纷都在心里想着当初有没有得罪安郡王,若是没有,个个庆幸不已,若是有言语之差,则都是日夜恐慌不安。   成功挖出毒瘤给世人看的祁煊,如今是浑身轻松。别人都等着朝廷对这件事的处置,他倒好,反倒练起兵来。   虽如今水师只剩了几艘装门面的战舰,其他都是摆设,可聊胜于无,也不至于没船下海。至于之前被他威胁的那些佛朗机人,早就被他扔在了后脑勺去了。不是不想打,关键得有本钱才成啊。   船没船,炮没炮,难道去羊入虎口?   祁煊可不傻!   而那些葡萄牙人严阵以待多日,都没见大昌的水师再临,还当自己的威胁生了作用,一面小心戒备,一面继续又在濠镜赖了下来。当然,这里且不提。   很快朝廷关于对董文成一系的处置就下来了,董文成被判斩立决,家产抄没。至于其他一些牵扯进去官员,都杀的杀,流放的流放,抄家的抄家,速度快到不可思议,简直不像以前朝廷办事的风格。   而与此同时,京城那边惠帝倒是来了一道旨意。   旨意上说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话,绕过绕过去,拢共就一个意思。   以后水师就交给你了,那些胆敢冒犯我大昌威严的夷人还是要打,至于怎么打就看你了。当然朝廷心里是支持的,要人也是可以给的,可惜碍于国库窘迫,就只能在精神上给予支持,实际上的好处是没有的。   祁煊心里骂了一句不要脸,同时又十分高兴至极,面上却是装得一副苦大仇深,还不得不扛起这个重担的模样。   他就等着这道圣旨呢。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之时,福建这里平地一声雷响,安郡王又闹出了大乱子。   他倒也没干别的,美闻其名——开源节流,为水师创造进益,以期在近期之内筹集到军资,用来给水师这个快漏掉的船拾遗补阙。   其实说白了,就是带着水师干起买卖来。   什么买卖?   互通有无,进行海上贸易,并给出海做生意的商人提供庇护,全程保驾护航。   据说还明码标价,号称童叟无欺。   且不提朝中这边反应,因为董文成一系的尽皆落马,沿海一带的走私遭受到剧烈的打击。其实这走私可不光是董文成一人在做,还有许多水面下藏着的大鱼还没浮上来,只是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大家都怕被当出头鸟打了,怕朝廷会有什么大动作,所以最近格外安分罢了。   这个消息放出后,那些自身便有船队的豪商且不提,倒是有不少中小型走私商人蠢蠢欲动了。他们本就没有自己船,不是买不起造不出,而是根本没办法出海。平日里只能依靠着和人搭伴,并通过各种各样的途径寻求庇护出海进行交易。   曾经福建水师这边的路,是他们最常走的路之一。如今因为董文成事发,激起一系列连锁反应。各处的出海走私都停了,那些大豪商们停上一年半载,不伤筋动骨,可他们不同,真停久了的话,以后这生意也甭想做了。   也因此从提督署里放出的这个消息,格外让他们心动。   到底这一波风浪还未平息,也没有人敢做主动出头的椽子,大家都在等着动静。   等着看朝廷那边的反应,等着看有没人忍不住率先出头。   并未让他们等太久,很快就有人出头了。   就是那最近在外面风头颇盛的启明商行。   对于这家商行是怎么冒出头的,许多人都有些莫名其妙,总而言之这启明商行似乎一夕之间就出现在大家的眼底。后来在有心人刻意打听过才知道,原来如今在外面风头正盛,名叫‘玉容堂’的口脂,便是启明商行的货。   他们没有自己的铺子,说是个商行,其实应该就是个小作坊。   问题是小作坊也让人眼红,如今那叫‘玉容堂’的口脂畅销各地,甚至卖到了京城,连宫里的娘娘都有所耳闻。   福广浙三地几乎所有商人的目光都放在福建,甚至大昌境内但凡知道这一消息的人,也都看着福建。   大家或是伺机以待,或是别有心机,或是狗急跳墙,或是翘首以盼,都看着福建。   正确的应该说看着福建水师,看着水师提督安郡王。   而福建水师竟真就带着启明商行的货船出海了。   一行不光有启明商行装满各种货物的三艘货船,还有福建水师的五艘战舰,那气势,那威风,那明晃晃的,简直能闪瞎了一众人的眼。   安郡王他可真敢!   可他就敢了!   大家都等着朝廷的反应,而朝廷那边真有动静了。说来也蹊跷,当福建水师提督署放出这让人吃惊不已的消息时,似乎所有人都哑了。而当福建水师的舰船护持着启明商行的船出海后,所有人都动了起来,福建道、浙江道、广州道几道监察御史,弹劾福建水师提督祁煊的折子,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往京师。   消息传到京城后,震惊朝野内外。   这安郡王他可真敢!真是胆大包天,竟敢捅这种娄子!   可他捅的娄子还少?先是河道,再是水师,还有他不敢捅得娄子?   且不提董文成,董文成的事就他主子一个人头疼兼自顾不暇,董文成的落马让很多人吃惊的同时,也是欣喜。他落马之后的利益分配且不说,这是他们规则内的角逐。而安郡王如今是在动很多人的饭碗,自然不能轻易饶他,   一时之间,无数朝臣蜂拥而起,纷纷上奏弹劾安郡王。   惠帝先是装死,装不下去了,就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将众朝臣所上奏折送了过去,袒护之意昭然若揭。   而对此,祁煊的自辩是——   堂堂大昌水师,船没几艘,炮没几口,外面还有一群夷人虎视眈眈。合则之前背着地就能这么玩,爷光明正大反倒不行?不这么弄银子,你给爷弄银子来装备水师?真以为爷手里没有你们的把柄,惹急了爷,小心爷回京挨着怼你们去。   这通骂并未指名道姓,可谁听谁心里有数。   赶忙回去查漏补遗,看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了安郡王手里,毕竟福广那边谁身上多少都有些牵扯。   都心虚,自然怼着怼着就没声音了,都等着别人当出头椽子,生怕惹上那个混世魔王吃不了兜着走。他们倒不是怕了安郡王,而是打了老鼠不要紧,就怕打碎了玉瓶。   而就在这当头,福建那边安郡王亲自上了折子。   这折子其实就是一本帐。   上面详细记载着第一趟出海,福建水师一共赚了多少银子。   像提供保驾护航这种小钱没入统计,仅凭安郡王自掏腰包拿出的五万两白银,用来购入各种货物,出海卖给那些洋人,就翻了一倍不止。   安郡王在账本后附了几句话,以这种敛财速度,他有信心在两年之内重现大昌水师的光辉荣耀。   紫禁城里的惠帝,拿着这本奏折,眼睛都笑眯了。   还能这么干!?   还真就这么干了!   次日,他捏着这本奏折上了早朝,一副苦大仇深你们都骗朕的模样。   “朕,有愧……”   惠帝是如此开头的,一听这话,文武百官刷刷刷地都跪了下来。   陛下这是要上罪己诏?   才怪!   自此,朝堂之上关于海禁开还是不开的战役终于打响了。   不过这一切和祁煊可没有什么关系,此时的他沉浸在莫大的欣喜之中。   *   秦明月有了。   本来她一直没有自觉,还是一次在作坊里忙碌,见正在忙着的香桃突然面红耳赤,说要离开一下,而她转身的时候裙子上有一丝血渍,秦明月才突然想起,自己好像有两个月都没来癸水了。   自打穿来以后,原身虽是出身低贱,但打小也没受什么苦,所以癸水一直来得挺准时。而这段时间里,大家都忙,香巧几个都在给薛妈妈打下手,她日里也是忙里忙外,哪还记得这茬。   此时算来,她真有两个月没来癸水。   秦明月倒也是个沉得住气的人,直到大家忙完回去后,她才命人去请大夫来。   一听她这么说,香巧几个大惊失色,还以为郡王妃是身子有恙。哪知大夫请来,把了脉,说是有喜了,差不多有三个多月,所有人都懵了。   懵完之后,是全然的欢喜。   要知道以前香巧几个一直在私下里担忧这事,郡王妃嫁给郡王爷日子也不短了,虽是夫妻二人聚少离多,可也该有点好消息了。做下人的就是如此,巴不得主子千好万好,自己也能好。之后因为太忙,大家倒也忘了这茬,谁曾想郡王妃竟在这时候有了,可不是让大家都喜出望外。   秦明月也很高兴,两辈子还是第一次当娘,虽心中早有预料,但当香巧几个向她连连贺喜之时,还是忍不住喜上眉梢。   这么算来,是上一趟他来广州时怀上的。   香巧几个知道了,薛妈妈自然也知道了,跟着富贵也知道了,赶忙命人给还在福建的祁煊报喜。   喜讯传过去,祁煊当天晚上就坐着水师的战舰来到广州。   这厮第一次当爹,高兴得简直不知道怎么才好,手足无措的,即想搂着秦明月过来亲一口,又怕伤着她的肚子,那模样别提多好笑了。   “行了你,又不是什么大事,值得你这样!”   此时祁煊也拉回了一些理智,得意道:“不亏爷辛苦耕耘。”   秦明月面红耳赤地轻呸了他一口。   小两口分享了下即将当爹当娘的喜悦后,这当娘的不免就开始担心起当爹的来,问道:“朝廷那边关于开海禁的事怎么说?”   祁煊皱起眉:“你别操心这些,这事有的拖,我看至少得拖个一年半载的。你只管该吃吃该喝喝,养好自己的身子,外面的事有爷看着。对了,我把福禄从京里叫来给你帮忙,以后商行这边的事,你别插手,再让爷知道你不听话瞎折腾,看爷怎么收拾你!”福禄也是个太监,和德全一样当年被分派在祁煊身边侍候,之后他出宫建府,就跟了出来,也是祁煊的心腹之一。   听到这话,秦明月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发梢。   她知道自己最近有些忙过了头,有身子这么大的事竟然不知道,幸好这胎还算稳,头三个月不知不觉中就过去了,也没出什么岔子。   “我知道了。”她喏喏道。   见他还是瞅自己,她连忙保证道:“我向你保证,一定不再管生意上的事。”   祁煊这才放过她。   *   祁煊在广州这里呆了三日就离开了。   不是不想把秦明月带在身边,可如今他正处在风头浪尖之上,朝堂之上因为海禁之事闹得多厉害,暗地里就有多少人恨他。   祁煊并没有告诉秦明月,他已经连着碰上了两次暗杀,幸好他早有防备,身手还算不错,才没出岔子。   这种时候,他自然不敢将秦明月带在身边。   大隐于市,谁也想不到安郡王妃竟在广州,还是启明商行的东家。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朝堂之上关于开海禁之事一直相持不下,而福建这边祁煊一直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自己的计划。   经过数月的相处,如今水师上上下下俱是对祁煊信服不已。也是祁煊会收买人,他特意在水师定下这样一条规矩——   举凡能给水师做出贡献,除过军饷以外,还另有银子可分。例如每次负责带队出去保护出海商人,上到军官,下到一个小兵卒,都能从‘保护费’中分到一定比例的银子。根据官位不同,职责不同,比例也不同。   像舵手炮手这类,分到的银子就多点,寻常在船上打杂的,自然就少一些。官位越高,所分银子越多。   当然祁煊不在其内,他说过,不与下属争利。   不光如此,水师每次买进卖出的货物,也都会拿出一部分盈余给大家分。出海的有,在家呆着的没有,不过祁煊特意定出一个轮序表,大家轮着来,谁也不漏下。   其实这就是之前一些水师军官私下谋利的办法,不过以前是将领军官们吃独食,下面有的能喝汤,有的连汤都喝不上,而如今变成了与大家一同分享。   公开、公正、公平,多劳多得,有本事的多得。   这道命令下发,让许多低级军官兵卒一改早先的消极不振。而那些被上级军官克扣军饷,甚至当苦役压榨的普通兵卒们,人人都对祁煊敬佩爱戴不已。   要知道不管在哪个军营,普通的兵卒还是占大多数,有了这么一大群人的拥护和爱戴,祁煊如今在水师的威望是如日中天。   那是指哪儿打哪儿,根本不带犹豫的。   而与此同时,水师中那些需要修补的船,正在修补着,船上被卸掉的火炮也正在慢慢补齐。   水师舰队的规模越来越大,力量也一天比一天强大,而祁煊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隔三差五就带着水师的舰队出去巡防。   说巡防是假的,打击走私才是真。   但凡没有经过福建水师允许下海的,一概按律论罪。   一旦被在海上截住,货物全部抄没,人也拘回水师提督署。   想回家?简单,拿银子来赎。   美闻其名,触犯朝廷律法,是要受到严惩的。   你说我徇私枉法?   对不起,朝廷政令如此。   你说为何水师就能出海走私?   我们不走私,你拿银子来给水师建造战舰,保卫大昌沿海边境?   再有异议,自己去跟朝廷说吧,爷可没功夫陪你们瞎扯。再瞎扯,可就真按律处置了,按大昌律例,私下走私出海者,家产抄没,重则斩首。   这么一来肥了水师的荷包,水师上下乐呵呵,而那些豪商以及他们背后的官员们,则都是喷一口老血,被怄得不轻。   想挑事把安郡王弄回京,哪知这次惠帝出奇的坚决,说安郡王乃是栋梁之才,如今水师需要这样的人替朕镇守着海域。   就这么磨着拖着,开海禁的声音越来越大了。   其中有不少曾经也是反对开海禁的官员,比起没生意可做,给朝廷缴纳商税,以及要和别人分一杯羹,算得了什么?有生意可做,才又进项,没生意可做,毛都没有一根。   *   又是一年冬去春来,如今的福州再现前朝之时的繁荣景象。   每天都有出海商人从这里出发,或是去琉球,或是去吕宋。   暂时福建水师只开通了这两道航线。   至于朝廷如今还没有下发开海禁的政令,这还有区别吗?给福建水师提督署缴纳一定的银子就好。虽是价钱高了些,但无奈人家服务好,不但全程护送,且从未出过军爷们欺压商人的事情。   甚至一些小商人也蜂拥而至,如今水师的战舰多了,也愿意将船租出去。这天底下就没有一家可以做完的生意,你好我好大家好。   水师的人笑了,一些早先没有门路的商人们笑了,琉球那些夷人们笑了,惠帝也笑了。就是那些泼不下脸面的大豪商,以及他们背后的人笑不出来。   罢了罢了,还有什么好坚持的,大势所趋。   朝廷那边终于将设立市舶司的事提上日程,一旦市舶司设立,就是海纳百川的景象。是时不光大昌的商人可以出去,外面的商人们也可以进来。   开隆十八年三月,朝廷重设市舶司于福州,民心所向,举国欢腾。   而也就是在这一日,足月待产的秦明月发动了。   *   早在临产期之前,祁煊就扔下身上的一切事务,秘密来到广州守着秦明月。   可惜一等不来,二等还是不见动静,眼见到了市舶司开设之日,这种时候生为福建水师提督的祁煊怎么都要出面的,于是他便回了福建。   谁曾想就是这个时候,秦明月发动了。   幸好生产之前要做的准备,早在半月之前就提前做好了,接生的稳婆也请来住在家里。香巧香桃薛妈妈几个,都在身边守着,倒也没什么好怕的。   怕倒是不怕,就是疼,即使秦明月心中早有准备,也被疼得眼泪花直转。   早先感觉还不强烈,也是不太频繁,可真当那一波又一波的疼痛宛如潮水般涌来,即使镇定如她,也有一种想撞墙的冲动。   “王妃,您忍着些,女人都要过这一关,富贵已经派人去福州了,等您把孩子生下来,一准能见着王爷……”薛妈妈在一旁低声安抚着。   而秦明月则在稳婆的指引下,吸气、呼气、使劲……   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她已经不知道了,所有的神经都聚集在下半身。意识开始渐渐麻木,渐渐模糊,好想睡过去,但最后一根神经还绷着。   “王妃,您千万不能睡。来,喝些参汤攒些力气……”   被人扶着往嘴里灌了些东西,似乎又有了精神,但疼痛感却更清楚了。   又是一波排山倒海的阵痛,秦明月突然感觉身下一松,有什么东西出来了。   “哇……”   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冲破清晨的薄雾,东方泛起鱼肚白,天亮了。   同时,房门突然从外面撞了开。   “月儿……”   作者有话要说:  生娃了→.→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   祁煊大步走进来,身上还穿着提督的官服, 显然是还没来得及换, 就赶回来了。   稳婆正在给刚出生的奶娃清洗身上的脏污, 并剪掉脐带,薛妈妈和香巧都在一旁打下手。   这种时候,祁煊闯进来, 薛妈妈连手上的血都顾不得擦,忙上前将他挡在外面。   “王爷,这种时候您怎么进来了?里面还没收拾好, 您先出去等等,等收拾好奴婢再去请您进来。”   祁煊哪有心思听她说这个, 连声追问:“王妃可还好?”   隔着一层落纱罩, 秦明月都能听到他的声音,也顾不得闭目养神, 喊得声嘶力竭:“快让他出去, 别让他进来……”   生了一场孩子,总算让秦明月明白现代为何总是有人说, 生孩子会让女人尊严尽丧。虽到不了那种地步,也不算太好, 尤其此时她下半身根本穿衣裳,一片狼藉, 他若是闯了进来,她简直不敢想象那种场景。   薛妈妈也忙对祁煊道:“您看,王妃好着呢, 就是累着了。这里太脏乱,您还是避一避……”   祁煊只得耐着性子去门外喝茶。   说是喝茶,不过是原地打转罢了。终于薛妈妈抱着襁褓走出来,他连孩子都没顾得看,就冲了进去。   屋里刚收拾好,香巧还在墙角的香炉里燃了香,但还是隐隐有一股血腥味。祁煊到了床前来,就见到她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阖着双目,面色苍白到透明,感觉像似要消失一样。   他心里蓦地一紧。这时她睁开双目,看了他一眼,笑了。   “你回来了?”   他的心这才落到了实处,想扯着嘴角笑一笑,却发现有些笑不出来。只能半蹲在那里,握着她的手道:“我听他们说你生了很久……”   偌大一个男人,身材高壮,虎背熊腰的,蹲在那里就像似一座小山。可脸上表情却是前所未有的的脆弱,秦明月没见过的脆弱,即使他在掩饰,在笑。   “生个孩子这么麻烦,以后咱们不生了,有一个就行。”   秦明月忍不住抿嘴,装得一副有些黯然的模样:“一个哪能够,再说,再说了……”   “再说什么?”祁煊还没会意过来,不过很快就明白过来了。“生个闺女也没啥,闺女好,闺女惹人疼……”   见他这样,秦明月噗的一下笑出了声,挑眉问他:“你没看孩子?”   “没顾上。”   说不感动是假的,打从嫁给他以后,秦明月总是忍不住会想,嫁给他,是她这辈子做得最对一件事,而此时这种感觉更甚。   这时,薛妈妈抱着襁褓走进来,祁煊伸手管她要孩子。   可惜薛妈妈没敢给他,而是来到床前,小心翼翼地将襁褓里的奶娃放在秦明月身边。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是个小郡王,长得真好,以后定是一个美男子。”   祁煊错愕脸,看看奶娃,又看看秦明月。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   乾清宫   太子在殿外等了许久,都未得到惠帝的召见,最后还是洪英的徒弟陈荣海出来,将他劝走了。   太子脸色阴沉,浑身充斥着低气压,一身朱红色圆领衮龙袍,胸背和两肩皆有蟠龙纹,袖下的手紧紧握拳。   “儿子得空了,再来给父皇请安。”   他刚转过身,哪知迎面撞上一个人。   正是二皇子。   比起太子,二皇子的长相更肖似惠帝一些,却没有惠帝阴郁的气质,反倒是风度翩翩的斯文。他一身皇子常服,身材消瘦却挺拔,看起来倒不像是个皇子,反而像是文士。   可太子才不会被这副面孔骗去,兄弟二人从小斗到大,太清楚彼此的为人。也就那些涉世未深的文人学子,才会被他这副斯文儒雅礼贤下士的面孔所欺骗了。   自己如今为何名声不佳,这次为何会在父皇的面前失宠,俱是因为眼前这人。   太子恨不得二皇子能死,他一死,就没人跟自己抢皇位的。同样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好弟弟也巴不得自己能死,死了好给他挪位置。   “皇兄,怎么未进去?”二皇子笑着道,仿若两兄弟之间并无芥蒂。   太子咬着牙,压着嗓门:“孤为何不进去,难道你不知道?”   以前没人知道董文成是太子的人,大概也就二皇子心中有些数,可碍于种种原因,一直动不了他,任此人在沿海一带为太子大量敛财。可如今好啊,那安郡王无巧不成书,竟把董文成给拉下马了。   因为董文成落马,牵连了多少太子一系的人,二皇子一系也不吝于追在后面痛打落水狗。   这次与其说是大家对董文成落马乐见其成,重新进行利益地分配,不如说是惠帝为了给太子遮掩,所以才会草草结案。董文成死了,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死了。一些不知道但牵扯在其中的人也处置了,太子的名声保全了,可这并不代表惠帝心中没有芥蒂。   这不,最近惠帝对太子很是冷淡。   太子不高兴,相反二皇子就很开心。他觉得安郡王真是一名副将,自己笼络他,并没有白费力气,瞧瞧他给自己办成了多少事。   二皇子脸上笑着,言语之间却充满了诧异:“皇兄不进去,为何皇弟必须知道,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蹊跷不成?”   见太子牙关紧咬,下巴紧绷,双手握拳的模样,这里毕竟是乾清宫,二皇子也没有想痛打落水狗的意思,遂讪讪道:“既然皇兄不说,那皇弟就不多问了。”   他几步上前,来到台基下,对送太子出来的陈荣海道:“祁臻求见父皇,烦请陈公公帮忙通传一声。”   陈荣海笑着道:“二皇子殿下稍后,奴才这便进去通传。”   不多时,陈荣海出来了。   “陛下请二皇子殿下进去。”   对比方才自己的久候,却没得到传唤,明摆着就是二皇子更得惠帝的眼。太子脸色又哪能好看,当即冷笑两声,拂袖而去。   *   昀哥儿刚过洗三,祁煊就爆发了,命富贵去找两个奶娘回来。   他这几日一直守在秦明月身边,看得出她十分辛苦。明明该好好休息,却要给昀哥儿喂奶,刚出生的奶娃饿得快,拉得多。坐月子是女人调理自己身体的时候,可她却连个囫囵觉都没办法睡。   祁煊才不会承认自己是吃醋了,明明是自己的东西,如今就变成儿子的了。关键他还不能跟屁事不懂的小奶娃较劲,就跟自己较上劲了。   秦明月不同意,并挑明了说不愿昀哥儿吃奶娘的奶。   之前薛妈妈早就提过备两个奶娘的事,她不好当她面拒绝,毕竟以他们这种身份来说,是没有哪个贵妇会自己奶孩子的,说出去会让人笑话。所以就一直拖着,如今眼见祁煊都抗议了,她只能挑明。   祁煊表示不理解,秦明月跟他说了许多道理。   例如吃谁奶亲谁,难道要把昀哥儿养得和奶娘亲,和自己不亲?那些高门大户中,可没少有这样的事发生。   祁煊又说等昀哥儿大些,就把奶娘送走,可秦明月还是不答应。   反正就是不答应,你看着办吧。   抱着昀哥儿的秦明月,任性而又顽固。   反正祁煊是这么看,可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说又说不听,他还能怎么样?只能认输。   自己奶就自己奶吧,祁煊提前申明只能喂几个月,等昀哥儿能吃饭的时候,就给他断奶。   秦明月才没有理他,按照现代的育儿方法,小婴儿吃母乳最低六个月,最好吃够24个月。营养及培养母子亲密度且在其次,主要是可以增强孩子的抵抗力和免疫力。   在这个医学十分落后的年代,婴儿的夭折率极高,秦明月很怕昀哥儿会生病,不过这种话她是不会和祁煊明说。   两辈子第一次照顾奶娃,起初秦明月很是手忙脚乱了一番。   幸好有薛妈妈帮她,如今薛妈妈也算是功成身退了,作坊里已经培养了一批靠得住的人,她又回到了秦明月身边。   出了月子,祁煊就带着秦明月去了福州。   孩子都生了,还要往京城那边报讯,藏是藏不下了,还不如光明正大些。   昀哥儿的满月酒是在福州办的,除了京城那边来了赏赐,当日前来贺喜的人极多。水师一众军官且不提,福州当地官员都来了,同时还来了一个人,那就是市舶司提举的苏公公。   这市舶司提举之位可是个肥差,专司海外诸国朝贡和对外贸易事务。历来由宫里的宦官兼任,苏公公是祁煊的老熟人,这不就将他给弄来了。   现如今福广两地的大小商人,都知道安郡王和市舶司苏提举交情好,好不容易两位大头聚首,这么好的露脸机会,哪能不来。能来的都来了,即使没资格上门,也早早就送了礼。所以打从几日开始就不断有生面孔人上门送礼,尤其是今日,提督府上的人更是收礼收得手都软了。   祁煊在前面招待一众男宾,秦明月在后面负责陪着各家各府上的女眷。   以前祁煊在秦明月面前吹牛,说自己如今多么多么威风,秦明月都是半信半疑,可今儿她信了。   她在这些女眷们面前简直就是众星捧月的地位,随便说一句话就有人附和。夸完了她的福气,夸相貌,夸完了相貌,夸衣裳首饰。就这么被人吹捧着,秦明月真有一种飘飘欲仙感觉,感觉自己从头发根到脚后跟都跟人格外不一样。   之后昀哥儿抱出来,也得来一众赞赏。明明还是眉眼未长开的奶娃,也被人夸成文曲星下凡,武曲星降世,以后定然是国之栋梁,深有乃父之风。   同时,还有各种小奶娃所佩戴物件往抱着昀哥儿的薛妈妈怀里塞,小到金手镯,大到金镶宝石璎珞圈,应有尽有,一切皆是华美,精致得让人叹为观止。   秦明月拒绝都拒绝不得,都说是看孩子雪白可爱,给孩子添福添寿的。   一直忙到了晚上,才把这些人送走,秦明月累得不轻,感觉比打了一场仗还累。等她换了衣裳,将被哄睡的昀哥儿递给薛妈妈,祁煊也回来了。   他的表情与秦明月别无二致,也是累得不轻的模样,还浑身沾满了酒气。   等他沐浴更衣后出来,秦明月对他提起今儿在后宅所发生的事,重点是放在那些夫人太太们所送之礼上。她有些担忧,总觉得这么着就是在收受贿赂。   哪知祁煊却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她们送上,你让人接着就成。这算不得什么,不然你以为他们为何都挑到今日来?”   好吧,其实这就是变相在给他们送礼,关键还挑不出什么弊病来。   两人上了榻,祁煊本想这样那样一番,可见她满面疲惫的样子,他只能搂着她就这么睡下了。   *   其实福建这里并没有什么春夏之分,于从京城里来的人来说,不过是热与更加热罢了。   转眼间昀哥儿就过了三个月,秦明月的奶水好,昀哥儿的营养也足。吃得白白胖胖,肉嘟嘟的,小胳膊小腿儿藕节儿也似,已经学会翻身了。秦明月仅着有限的育儿知识,知道让孩子多趴着好,每日都会抽空将他扒光了搁在榻上,让他自己玩上一会儿。   反正天热,也不怕昀哥儿着凉,宽敞的拔步床上铺着棉质的被单,小家伙儿躺在上头,哼哧哼哧翻一个身,哼哧哼哧又一个,高兴得啊啊直叫唤。   这孩子嗓门大,脾气也犟,一点不如意就扯着大嗓门嚎。秦明月曾说了无数次也不知像谁,能像谁?反正不好的都是像爹,绝不会像娘。   祁煊从外头进来,就听见臭小子啊啊地叫唤,夹杂着秦明月的轻笑声。   如今秦明月算是洗尽铅华了,胭脂水粉之类物什一概不用,发髻也梳着最简单的样式,衣裳就更不用说了,都是捡着软质的棉布穿。   按理说,这样的她算不得是美丽的,毕竟有些粗糙,可在祁煊眼里,却是怎么都看着美。   秦明月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却未听见有人说话,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到祁煊有些怔忪的脸色。   “怎么?还不进来,我让香巧她们备水,你洗洗换身衣裳吧。”   祁煊惯是喜欢穿深色的衣裳,这种颜色夏日吸热。秦明月仅凭眼睛瞧,就能看出他衣裳上汗湿了不少。   屋中一角放着冰釜,丝丝凉气顺着冰釜上方的镂空冒出,沁得一屋子凉悠悠的。这与打从外面进来的人来说,无疑是从火炉里进到一片冰天雪地之中,但在屋里呆久了却觉得凉,只会觉得舒适。   本来薛妈妈是不建议在屋里放冰,毕竟昀哥儿总是在这屋里,不过秦明月坚持。她以前可是听过什么小儿无六月乃是讹传,认真来说婴儿比大人们更怕热,绝不会大人穿着薄衫还直冒汗,小儿穿着棉袄还能十分舒坦。   试了一次,昀哥儿适应良好,他如今虽然还小,但也是能懂得十分是舒适,什么不舒适。自打屋里放冰以后,昀哥儿睡觉更香甜了,再也没有发生前阵子总是睡不沉,醒了就大哭,白嫩嫩的小身子出了许多热痱子之事。   所以打从进了暑天,这屋里的冰就没断过。   祁煊从浴间里出来,昀哥儿已经睡着了。   胖乎乎的小身子上穿着一件红色小肚兜,这会儿身上又盖了一层夹了两层细棉布的小被子。两只小胳膊搁在外面,小嘴儿轻轻地嘟着,别提多可爱了。   换成以前祁煊上去就会吧唧一口,被秦明月埋怨过两次总把孩子弄醒,他也不这么干了。而是笑得嫌弃中带着亲昵:“这臭小子,睡得像一头小猪猡。”   秦明月拿白眼翻他。再没见过这种人,总拿小猪猡来形容自己儿子,不过她也知道这是疼爱的一种表示。   对比当下士大夫们所具有的特质,什么抱孙不抱子,棒下出孝子,大男人怎么能像妇人们那样抱孩子来说,他作为一个父亲,算得上是极为称职的了。   秦明月正在给昀哥儿垫尿布,对比现代各种方便的尿不湿来说,这种原始版的尿布自然不好用。不舒服且是其次,关键孩子戴上也不怎么舒适,所以每次秦明月和昀哥儿玩耍之时,都会将他的尿布给去了,等吃奶或者睡觉时再换上。   她极为怀念现代那会儿的方便,从尿不湿到女孩子们用得姨妈巾,以前从不觉得,只用到了需要用时,才会觉得这两样发明有多么的伟大。   秦明月甚至动了念头想做出这两样东西,一来方便自身,二来也能拿出去卖。可一没塑料,二没紫外线杀菌,什么吸水树脂更是没有,想了也白想。   不过她倒是由此启发,给昀哥儿做了几个防水小尿裤。用最柔软的小羊羔皮,鞣制后,用针线缝好,左右各有一根细带。将尿布垫在里面,穿在身上,这样一来也不用怕会尿湿被褥。   之所以会做出这东西,也是前阵子祁煊差点没忍住把昀哥儿扔出去。   占了他的床也就罢,还把他的床给尿得臭烘烘的,不是看他还小,非得拎起来捅揍他一顿小屁股。   每逢一家三口相处的时候,香巧她们都会退到外间,所以秦明月给昀哥儿垫尿布时并没有帮手。祁煊一面擦着湿发,一面走过去将旁边干净的尿布递给她,等她塞好尿布,又小心翼翼上前帮着将昀哥儿两根小胖腿捧起来。   夫妻二人给儿子换好了尿布,还没把昀哥儿弄醒,不禁都露出一个不自觉的笑。以前他们可是将昀哥儿弄醒过,这小子随了他爹的驴脾气,没睡好被人弄醒,就会嚎,嚎得那叫惊天动地的。   “爷这两天要出海一趟。”在床上坐下后,祁煊说道。   “巡防?”   秦明月并没有当回事,拿起小被子给昀哥儿盖上。   “南海那边出了海寇,抢了两艘商船,不光抢了货,还杀了人。同行的一艘商船逃了回来,将事情报到了市舶司。”   自打大昌开了海禁,并在福州设立市舶司以后,海寇就跟清晨的朝露碰见了太阳,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许久没听见有海寇出没,猛地听到这话,秦明月就是一愣。   “那你这趟出去是剿寇?”   祁煊点点头,“不然我水师威严何在。”   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祁煊如今非常有底气。水师的战舰大多都经过修整,并补齐上面的军备。加上如今水师有钱,可以算是鸟枪换大炮了,许多战舰上都加了好几门远射程的红夷大炮。水师上下个个一改之前的消极之态,天时地利人和,此时不打更待何时。   “刚好借机会练练手,等那些小子们练出来,下一个就是濠镜那边的佛朗机人。”   ‘战争’这个词语离秦明月的生活是极为远的,现代时每次看新闻,总是见外国的人民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而本国老百姓的生活却欣欣向荣。战争对秦明月的来说,就是在心里骂两句那些挑起战争的人真可恶。   来到这里就更不用说了,消息的闭塞,造成许多人都认为如今是个太平盛世。其实呢,这不过是假象罢了。   她早就预料到有这么一日,却没想到这一日会来得如此让自己猝不及防。   她从不认为自己穿越了,就自带主角光环。打仗就会死人,身处在其中就会受伤。在她认为自己最幸福的时候,她的丈夫,她儿子的爹,说要去打仗了。   胡搅蛮缠不让去,她做不到,让她笑着说忠君报国乃分内之事,她说不出口,她只能沉默。   就是这种沉默让祁煊觉得自己仿若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他多少能明白些她的心思,所以越发愧疚。   “你放心,我一定会注意安全的。咱们船坚炮利,一定不会有什么事。”   就是因为此,秦明月才怕,冷兵器时代,作为将帅极少会在战场上毙命。因为将帅都死了,肯定是几十万大军都死完了。可这时候不一样,火器的威力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它的攻击可不分敌我,射程远威力大,一炮炸过来,管你是什么身份,一切都化为灰飞烟灭。   她突然有些能理解为何清人入关后,会那么忌惮火器。利用少数人统治大多数人,可不是得把一切能危机到生命的东西,都扼杀在襁褓之中。   “你得好好的,不然我带着昀哥儿改嫁。”心里太慌太乱,她有些口不择言。   祁煊被气笑了,合则每次他出去干什么危险的事,她都是用这种来威胁他。   他一把将之抓过来,按在膝盖上就是一巴掌,“你就妄想吧,入了爷的门,一辈子就是爷的人。爷死了,你也得守着,你偷个人试试看,看有没有人能治得了你!敢偷你,抄家灭门的下场!”   “那我偷偷养个面首……”   话还没说完,就被他翻起来,对着嘴唇就咬了一口。   他在上面啃了啃,又亲了亲,才软声道:“行了,爷一定不会有事,不准再说这话。”   “不骗人?”   “爷保证。”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   次日,祁煊就带着人出海了。   这次整整出去了一个舰队, 十多艘高大雄伟的巨舰, 人站在船前就像是一只蚂蚁。   见此, 秦明月总算安心了些。   她还没有真正的见过战舰,还以为所谓的战舰就是启明商行所买的那几艘战船。此时才知道像这种大型战舰是不可能在市面上流通的,只有福建船政司造得出, 而董文成就算再傻,也不可能将这种扎眼的战舰给卖了。   送走祁煊,秦明月的日子再度恢复到平静之中。   成日就是围着昀哥儿转, 看着昀哥儿越来越多表情的笑脸,她倒也能忘却心中的担忧。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转眼间过去了一个多月, 就在秦明月心中忍不住开始焦虑之时,祁煊回来了。   她迎了上去, 还来不及说什么, 就被对方身上的汗臭味儿熏得往后一退。祁煊本来要伸手将昀哥儿接过来,也被她挡下了。   “你还是先洗洗再说。”   她一脸嫌弃样, 祁煊面色尴尬。其实不用她说,他也知道自己现在脏成什么样了, 海上淡水有限,天气又热, 所谓的沐浴不过就是拿沾湿了布巾擦擦而已。尤其又是一大群臭男人在一起,你臭,我臭, 大家都臭,臭着臭着就不觉得臭了,所以可想而知。   水很快就备好了,秦明月将昀哥儿给了香巧,跟着祁煊去了浴间。   她先帮他将头发篦了,才拿了香胰子给他洗发,头发洗干净后。至于洗身就交给他自己来,她顶多帮他擦擦背,其间换了两次水,才算把整个人人洗干净。   洗完澡后出来,祁煊精神气爽,可当秦明月问到找到那伙海寇没,他却是黑了脸。   好吧,不用问了,肯定是没找着。   其实想也知道大海茫茫,在海上找一群神出鬼没的人,难度还是挺高的。   秦明月心里其实挺高兴,只是这事肯定不会拿出来讲。帮他把头上的湿发,用干巾子一点点绞干,又用梳子梳顺,她才接过香巧怀里的昀哥儿,将昀哥儿放进他怀里。   一个多月不见,昀哥儿又大变样了。腰背和颈子都硬了,可以不用再像以前那般抱的时候还得两只手托着,将他抱起来,他趴在祁煊的怀里,还知道扭着小脑袋左顾右盼的看。   这是在找娘呢,不认识爹爹了。   祁煊感觉受到莫大的打击,合则出海一趟,受了一肚子窝囊气不说,回来儿子也不认识自己了,哀怨之气简直要突破天际。   秦明月浑当没看见,心里却在窃笑,一本正经地跟香桃说,让她去备些吃的来。   香桃下去后,祁煊才瞪着眼睛道:“你在笑爷?”又去看怀里那个小不点儿:“臭小子,几天不见,连爹都不认识了。”   昀哥儿在他怀里挣扎不休,眼见这臭小子作势张嘴要嚎,他只能憋着一肚子将昀哥儿递给秦明月。   回到娘的怀里,昀哥儿这才满是欢喜安心地‘唔’了一声,扭头又来看祁煊。看着看着,这小家伙就发出噗噗声,噗了好几口口水出来。   祁煊一脸嫌弃样地诧异。   秦明月无奈解释道:“他好像正在长牙,最近口水特别多,可能是嘴巴不舒服,这几天不知怎么就学会了这个。”说着,她拿起一旁搁在旁边的巾子,给昀哥儿擦了擦流出来的口水。   “怎么,这趟出去没找到那些海寇?”   一提这茬,祁煊脸又黑了。   他之所以会这么不高兴,不光是出海一趟没有找到那伙海寇,还是刚下船回到岸上,就有人报来又有商船被抢了。   还是同样的杀人抢货,尸沉大海,连船带货都抢了。这次没有人逃出来,旁人根本不得而知,还是对方家人见人多日未归,就组织船队出海寻找。琉球那边的人说回来了,而福州港口根本没有此人回航的记录,那么不用说定然是出事了。   诸如之类案件有几起,祁煊累了一个多月,刚回来就听到这种消息,心情能好才有鬼。   听他诉说完,秦明月忍不住皱起眉头:“其实你们这样不成,水师在明,他们在暗,还不知道有没有什么通风报信的。且海域辽阔,在一间屋子里抓耗子,和在一座宅子里抓耗子是两码事。”   祁煊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可海寇杀人越货这事,却不得不管,哪怕再艰难辛苦。毕竟这些商人是大昌的子民,若是朝廷的军队不能保护治下老百姓的安危,谈何颜面存在。   “爷这趟回来,留了些人在南海继续巡防,不管能不能抓着他们,最起码是一种威慑,先这么着吧,等过几日再出海一趟,爷就不信抓不到这群龟孙子!”祁煊愤慨道。   “有没有想过换一种方法,不用这么漫步境地没有目标的巡防?”   祁煊扬眉看她,“怎么讲?”   “水师也可以参考其他陆地军的守卫模式,布置出防卫线。”   祁煊沉吟一下,几乎没有多想就道:“海上和陆地不同,根本没办法布置出海防线。”   秦明月道:“就是因为海域辽阔,所以才要布置出一条相对安全的海防线。这样一来,水师的舰队根本不用护持着整个海域,只要有一条相对安全的海路,就可以完全避免这种海寇杀人越货之事。”   祁煊蹙起眉头。   秦明月继续道:“你忘了那些无人小岛。那些小岛因为面积不大,处在荒芜的海面上,又不长作物,所以一直荒无人烟。那有没有想过将这些小岛利用起来,以点带线,以线成网,布置出一道道海上防御线……”   不待她说完,祁煊就兴奋地打断了她,“你的意思是说,咱们可以在上面设立哨岗,一旦有船只经过,可以进行盘查询问。”说着说着,他眉头又皱起:“不可,如果岛上驻扎人太少,真碰上海寇,估计是羊入虎口,若是人多,水师根本抽调不出这么多人手和船只……”   他喃喃自语着,显然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脑海里进行冲撞。在一次次冲撞中,有的灰飞烟灭,有的又重新建立起来,渐渐思路就开始清晰起来。   “若是有互相可以通信的东西……狼烟不知可不可用,且狼烟太简陋,只能报敌袭……海域辽阔,没办法确定方位……不过你说的办法倒是可以商榷,利用无人岛屿进行布设,收紧海防线,开辟出一条相对安全的海路,过往行商的货船都可从此通行……而水师的巡防战舰可以不用大面积无尽地巡防,只用加紧在海防线内的巡航……”   说着说着,他突然下了榻,将正在盯着他嘴看他说话的昀哥儿吓得就想嚎。   秦明月忙把昀哥儿揽进怀里拍了拍,他才瘪了瘪嘴没吱声,可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还是盯着他爹瞅。   祁煊趿上鞋,一面叫着香巧她们将他的衣裳拿来,一面对秦明月道:“你的这法子不错,爷去提督署一趟和他们商量商量。”   秦明月也被他这急匆匆的态度感染了,抱着昀哥儿也下了榻,提醒道:“即使水师人力有限,也先把无人岛给圈起来,哪怕上面没人,先设立岗哨。”   祁煊停下穿衣的动作,讶然地扭头看她一眼,“你这是像唱空城计?”   秦明月手里抱着昀哥儿,一身简单没有绣任何纹样的青色细棉衣裙,除了头上插了根玉簪子,没有戴任何饰物,看起来一派洗尽铅华的如水温婉。   而昀哥儿似乎有些困了,不停地拿脸在她身上蹭着,她将他打横了抱在怀里,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哄他睡觉,同时轻声道:“随着市舶司的逐渐设立,前来大昌通商的各国商人肯定会越来越多。同样的东西,在琉球吕宋的黑市是一个价钱,来到大昌又是另外一个价钱,中间差价何止一倍两倍。琉球吕宋的黑市遭到打击,当地黑市可不是没主的。断人财路,如同挖人祖坟,所以我一直觉得那些攻击大昌商人的海寇,很可能就是这些人。当然这不过只是猜测。”   听到这话,祁煊顿时来了兴致,也不急着走了。   他摸着下巴,“爷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一时还没有方向。”   秦明月点点头:“所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若真是这些人,我们在明,他们在暗,他们肯定会再度出手。另,咱们若真将海防线布置起来,再断他们一条财路,他们没有泄恨的方向,很可能就会故意同我们作对。不知道爷没有有听过一句话,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祁煊乐了,“嘿,没想到爷的王妃,还知道这种黑话。”   秦明月红着脸翻他一眼,“什么黑话不黑话,道理是一样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咱们若是开了头,你觉得别人傻,不会想,难道不会仿?海上可是没有边境线,谁占了是谁的,谁敢保证以后这些人不会狗急跳墙,占了临近大昌附近海域的海岛,专门打劫过路海商就能赚得钵满盆满。又或者占据一处岛屿,暗中窥探水师巡防的动静,抑或干些其他别的什么。”   “他们敢!”   祁煊暴喝,将刚要睡着的昀哥儿吓得就是一惊。他瘪着嘴就想哭,秦明月也顾不得祁煊还在,忙掀开衣襟喂他吃奶,这才止住了他的嚎声。   她一面轻拍着昀哥儿,一面瞪了祁煊一眼,祁煊也心虚,忙安抚地笑了笑。   屋里再度静了下来。   祁煊站在那里想了想,越想越觉得秦明月说法很有可能。   毕竟就如同她所说,那些海岛还真都是无主之物。   想到这里,他突然发现一个问题,历朝历代以来,朝廷所防范的永远是草原,是陆地,为此甚至建立起各种各样的防御工程。可对于海面上,却从来没有放在过心上。   包括水师每次下海巡防,所谓巡防不过是没有境地地到处游荡。   草原有敌人,直插腹内,可海上也有敌人,有区别的只是海路遥远,威胁并不迫切。可那些佛朗机人都能开着战舰来到大昌边境,屡屡燃起战火,后被前朝打得溃不成军,才会安分守己伏低做小。   可这些人从未放弃过觊觎,隔些日子就蠢蠢欲动,谁敢说有一日他们不会大举入侵,抑或是还有其他别的西方国家入侵大昌?   而到了那个时候,大昌就好像是一个根本没有大门宅子,可以随意任人进出。就好像那些沿海肆掠的海寇,不就是如此,上岸就抢,抢了就走,来去如风,而海岸线太长,朝廷根本没有能力护持着这么大疆域。   这么想着,祁煊感觉到一阵不寒而栗,同时心中更是迫切了。   “我先去提督署,等回来咱们再说。”   秦明月点点头,心中却十分高兴。   因为她能看出来,因为她的这些话语,终于有人开始正视这项事情了。   能正视就好,世上没有一天建成的罗马,只要有所防范,愿意去做,总有一日朝廷会重视海权,再也不会发生那近百年的屈辱和血泪。   将一切扼杀在襁褓中,葡萄牙、荷兰东印度公司,还有那个近在咫尺从来虎视眈眈的倭国。   *   祁煊在水师提督署将所有高级将领召齐,进行了连续几日的商讨。   回来后,又和秦明月就此事进行过几次讨论。   之后,水师辖下的所有战舰和战船倾巢而出,开始在附近海域进行设防。早期所谓的设防就如同秦明月所讲的那样,不过是在其上建立工程,并插上属于大昌标记的龙旗。   在东海附近海域,这一措施进行的十分顺利,可在南海之时,渐渐发现了一些异常。在大昌坤舆图中标记的几处无人岛的地方,如今都有了人迹,水师士兵上岸巡查,却遭到了攻击。   而攻击他们的人是一伙夷人。   因为不清楚情况,所以这些水师士兵并未轻举妄动,而是将消息传了回来。获知这一消息的祁煊,惊怒至极。   其实大昌并不是没有固定海域,在大昌朝廷认知中,但凡属于大昌的附属朝贡国,皆是受大昌庇护,而周遭海域自然属于大昌的领土范围。   就好像大昌的坤舆图中,就标志了琉球、吕宋、高丽等小国存在。   当然这不过是形式,实际上你是你国,我是我国,你国小受了欺负,我若有闲,便帮你管管闲事。可若是我不想管这个闲事,也没什么值得可指摘的。   就好比在前朝之时,便曝出满刺加被佛朗机人灭国一事,可碍于路途遥远,昏庸无能的当政者并无帮其复国的兴趣,致使满刺加国被遭灭国。而近多年满刺加再无朝贡之举,而大昌自然也遗忘了这个藩属小国。   这就是身为大国的威严和气势,可如今吕宋依旧还在大昌的附属国,却在其附近海域发生了大昌的水师被人攻击之事,祁煊可不是雷霆大怒。   同时他更是惊骇,因为他想到秦明月之前所说的话。   事实上证明秦明月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随着祁煊命人逐渐往前推进,发现许多本应是无人岛,都有了人迹,且都是一群红毛鬼。祁煊坐不住了,先将事情上报给朝廷,当即便率领水师舰队出海了。   二话不说,到了就打,俘虏了一些夷人后,经过审讯才知道,原来这些人就是佛朗机人,他们自称是伟大的葡萄牙海军士兵。   这些个夷人连汉话都不会说,之所以能知道这些还是水师中有人初略懂得夷人话。经过他的简单翻译,祁煊才知道这些红毛鬼说的什么。   据这些人说,这些岛屿是属于葡萄牙海军占领的驻地,他们来到这个地方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了。上面也没说为何要如此干,但每三月岛上就会换一批海军士兵。祁煊因为心中忌惮,特意派了人套话,将这些俘虏的话套出,祁煊也差不多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而这个故事让他惊奇,让他惊诧,让他下意识防备心起。   他听到了一个边陲小国崛起的故事,而这个帝国崛起是以侵略他人换来的。他们每到一个地方就在那里建设据点进行贸易,而所谓的贸易其实就是强取豪夺,当积蓄了一定的力量,他们就会露出肆无忌惮的爪牙……   他不禁想到在濠镜一直驻扎的那群佛朗机商人,想着他们的种种事迹,终于有了一种顿悟。   早先他一直以为这些人是为利益而来,其实他们也确实是为利益,可他们还是有一种不同,那就是他们还是侵略者。   祁煊并未杀掉这些佛朗机人,而是让人将他们关了起来。   之后闭门与几个水师的高级将领进行了几日沙盘演练,又进行了各项准备,才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出海了。打的幌子是出海巡防,实则半路便折道去了濠镜。   濠镜的佛朗机人并未想到大昌的水师会在这个时候来打他们,他们并未收到任何风声,他们以为大昌水师正沉浸在屡屡被人挑衅的愤怒中,他们正沉浸在有人蠢得替他们转移战火的欣喜中。   却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大昌的水师来了。   而就是恰恰这种疏忽,给他们带来了灭顶之灾。   战火整整燃烧了数日,濠镜当地的佛朗机人尽数毙命,只有奥普森斯诺带着手下几个心腹趁乱坐船逃了出去。   而祁煊并未因胜利得意忘形,因为他知道这群人肯定还会来,而下次来燃起的战火会更加惨烈。   果不其然,在两个多月之后,葡萄牙海军的数十艘战舰开到了濠镜附近海域。   被在外巡航的大昌水师舰船截住,两者之间并未发生交火,可是葡萄牙人态度十分强硬。要求大昌交出俘虏他们的人,并允许他们上岸进行贸易。另,需将濠镜交由他们使用,而他们无需付出任何费用。   不光如此,大昌还需对葡萄牙海军致歉,并赔偿葡萄牙海军一笔让他们满意的赔偿款。   消息传回来,震惊朝野内外。   这群蛮夷不光要割地,还要让纳贡啊!   纳贡对大昌来说是什么,就是对这群蛮夷俯首称臣,甘为附属。   简直是奇耻大辱!   那还用说,打吧。   开隆十九年二月,福建水师舰队与葡萄牙海军进行短距离之间的交火。   不敌,退败。   葡萄牙海军登上濠镜,并在其上与大昌驻军进行交战。大昌驻军不敌,战死两百零四人,俘虏六人。不过之后,这六人相继自刎殉国。   葡萄牙海军错愕,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濠镜修建防御工事,并立下石碑宣示主权。   同时,大昌朝廷发下政令,禁止大昌子民再与佛朗机人进行贸易,双方停止互市,大昌境内所有佛朗机人全部驱离出境。这主要是针对一些在大昌进行传教的传教士。   葡萄牙海军抗议,无人理会。   而大昌水师正在进行积极备战中,不但水师所有舰队皆被启用,并调集了巢湖水师及漕运诸多战船。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直到真正和那些夷人的海军交上火,祁煊才意识到在他眼里底气十足的舰队与对方相比,还是所差太多。倒不是指战舰上的,而是火器方面。对方的火器不光射程远,威力也巨大,福建水师战舰所配备火器不及对方多矣。   而同时,朝廷的质疑声也越来越多,有重提海禁之事的,有要求换掉将领的,可当福建水师要求朝廷给予支持时,除了一些破旧的船只,却再无其他。   福建水师上下愤慨,无奈之下祁煊只能动用水师金库发下‘悬赏令’。   不但召集民间商船,并对沿海一带的几个江湖帮派进行召集,除了许以重利,还许下日后减免商税诸多条件。而市舶司苏提举亲自批下文书,给予承诺。   赏格中,但凡参战皆有奖励,不仅只限水师官兵。参战者每人给银五两,每条船给银二十两,斩首一级五十两。   士气空前高涨。   扛着诸多种种压力,在一个寂静的夜里,得到可靠情报的福建水师悄悄袭上濠镜。   葡萄牙海军早有戒备,很快迎击而上。   可此时水师却使用了葡萄牙人从未见过的火船战术。随着一声令下,在巨舰火炮的遮掩下,数百条小型船只悄悄驶了上去,这些小船将整个战场进行了切割,主要围堵对象是葡萄牙海军的战舰。就在葡萄牙海军猝不及防下,这些小船蜂拥而上搭钩点火。   葡萄牙人哪里见过这种战术,很快就溃不成军。数十艘战舰,甫一交战就被焚毁三艘,又被水师战舰击沉两艘,俘虏一艘,其他狼狈逃亡。   水师趁胜追击,在南海将这些溃败的葡萄牙海军战舰尽数击毁。   经此一战,福建水师声名大振,而同时作为提督的祁煊也赢得了诸多赞誉。   朝廷频频收到捷报,大喜过望,进行一番例行封赏之后,朝堂之上关于福建水师提督安郡王专权擅势、罔顾皇权的声音却越来越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  火船术借鉴的是,明荷在料罗湾大海战之中使用的战术。   满刺加是现在的马来西亚,明朝叫马来国。葡萄牙人就是占领了满刺加,才控制了马六甲海域。   另外,小两口要回京了。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   其实早在之前,朝堂上弹劾祁煊的声音便有很多。   尤其之前在接触战中, 福建水师惜败葡萄牙海军, 那些借势重提海禁之事的朝臣, 纷纷弹劾道若不是安郡王不顾政令,任意妄为,也生不出这种乱子, 致使大昌水师惨败而归,朝廷颜面荡然无存。   这种说法纯属胡搅蛮缠,但无奈人多声音大, 即使朝堂上有不少人为安郡王说话,也压不住这些声音。   及至之后, 祁煊私自以福建水师提督署的名义发起悬赏令, 并招揽了一些江湖海帮,这更是让他们宛如抓住了把柄也似, 纷纷上蹿下跳地弹劾。   福建水师提督署为何绕过朝廷发下悬赏令不提, 为何招揽江湖海帮不提,只抓着一点小小的痛脚参。颠倒黑白, 指鹿为马,但凡有人为其说话, 便一顶大帽子扣上去,说对方被安郡王收买了。   若论朝堂是一片江河湖海, 这些跳出来的人只能算是一些小鱼小虾,关键问题是朝中许多举重若轻的大臣纷纷默不作声,奇怪的是惠帝也不出面袒护安郡王了。于是小鱼小虾也能咬死人, 致使这种情况愈演愈烈,及至之后为祁煊说话的大臣纷纷也不说话了,只剩下这么一个声音。   与此同时,祁煊对朝堂之上发生的事置若罔闻,无视王铭晟连番几次给他发来密信,让他上自辩的折子。而是加紧速度开始在东海南海一带布置起海防线,有了之前与葡萄牙海军一战,那些藏首藏尾的海寇们也不见了,进行得出奇顺利。   这些日子祁煊很忙,经常夜不归宿,出海更是家常便饭。   而秦明月也一改之前一心扑在昀哥儿身上的样子,开始抽出空来处理启明商行的一些事物。   这日,祁煊难得清闲,说要带秦明月出去转转。   秦明月百思不得其解,想着许多时候未出去透透气儿了,便准备打扮收拾一番同他出去。换衣裳的时候,祁煊让她穿上男装,她也未多做质疑,就是心中有些纳闷。   等出了门,却是往港口去了。   两人一同登上一艘战舰,随着一阵号声,船起航了。   祁煊不说,秦明月也就不问,两人坐在甲板上,晒晒太阳,吹吹海风,倒也安适。   船行了差不多两个时辰的模样,才在一处荒无人烟的小岛旁停下。   两人上了岸,祁煊也没带其他人,就领着秦明月往里头走。   往前行了一会儿,才见到一副让人窒息的美景。银白色的沙滩,高耸挺拔的椰子树,碧绿色的海岸,美得简直恍若不在人间。   见她一副惊喜的模样,祁煊也不禁露出一抹笑容来。   “这是布置海防线时,无意中发现的,我记得你曾经说想要一座小岛。我上来看了看,觉得这里风景优美,气候宜人,离着大昌不近也不远,就特意将这里略了过去。你要是喜欢的话,过两日我就找人上来盖座房子,以后这岛就留给启明商行用。”   秦明月吃惊地望着他,“你知道我想要岛是做甚?”   “还能是做什么,爷是跟你睡一张榻上,若是摸不透你的心思,也枉活了这么多年。你是怕朝廷政令会变,人走茶凉,所以想先留一条后路。”口气似有些唏嘘,也似有些索然无味的意味,祁煊难得一脸沉静地望着泛着浪花的海岸线上,“这样也好,爷恐怕在福建呆不了多少时日了。”   秦明月抿了抿嘴角,故作轻松道:“这样也好,我早就厌极了这里的天气。酷热难当,蚊虫也多,每天到了晚上都得让香巧她们用药草将屋里熏一熏,不然晚上定是睡不安稳。昀哥儿还小,这种环境不太适合孩子的成长。”   祁煊看了她一眼,“你就不问问爷为何说福建呆不了了?”   “能有什么。左不过就是有人眼红了,或是有人坐不住了。你记住一句话,无人妒者是庸才。”秦明月见脚下有块儿石头,捡起来,往海面上扔了过去。可惜臂力不足,石头掉落在沙滩上。   祁煊先是沉默。须臾笑了起来,“好一句无人妒者是庸才!行了,爷没你想的那么脆弱,爷就是有些不甘心罢了。”   说着,走过去将那块儿石头捡起来,扬臂往海面上扔去。   在没来到福建之前,他以为天就是那么一片天,或是阴或是晴,都是息息相关。来到福建以后,才发现原来天地是如此的广阔,天之外还有一片更大的天地。而人除了关心天气的阴晴,还有理想,还有责任,还有抱负。   他并不为失去权利而烦躁不安,他只是觉得自己的事还没做完。当一个人充满了干劲儿正打算往前冲,却被人硬生生拽住的那种感觉,祁煊有生以来第一次尝试到。他这才知道,他以前所认为的憋屈,其实并不是憋屈,这种才是。   同时还有一种更深层的担忧,若是他离开了,这里还能如他所想的那样继续发展?会不会再度变成以前那种死气沉沉的样子?固步自封,只顾内斗,而说不定哪日屠刀就会降临,而这些安居乐业的的景象都会变成一种生灵涂炭。   看似与葡萄牙海军最后那一战,赢得丝毫不费力气,殊不知祁煊私下做得准备比想象中更多。就是因为够了解对方,所以他才会全力以赴,不同与他人,他并没有那种□□大国的倨傲,而是抱着小心翼翼的心态去与对方打得那一仗。   幸好赢了,也幸亏赢了,他没有成为罪人。   因为祁煊知道,若是最后那一战输掉,那些张牙舞爪居心颇深的葡萄牙人绝不止是表面所讲的那样,只是要求进行互市,只是要求道歉与赔偿,他们想要的比人想象中更多。   幸好赢了。   暂时给了大昌喘息和发展的空间,可就在这个时候,现实告诉他,他必须回去了。   没人知晓这些日子祁煊没回提督府的时候,其实很多时候都是一个人呆着。他进行了许多许多的心理建设,才能用似是寻常的面孔去面对她。   挫败吗?气馁吗?憋屈吗?窝囊吗?   都有!   尽人事听天命吧。   所以这些日子抽出空来,他将自己手中所有关于葡萄牙海军的资料,进行了汇总,并分发了下去。上到将领,下到一个小兵卒,只寄望有人能意识到并记住潜藏的危机,哪怕有一天有人将水师上上下下的人都换掉,还有人能记住这一切。   也许这只是一种奢望,但有做总比没做强。   “我估摸着近日朝廷召我回京的圣旨就会到,启明商行那边……”   “该安排的事,我已经都交代下去了。有四喜富贵他们在,不会出任何的岔子,就是吴把总他们——”她顿了一下,“你若是走了,吴把总他们以后该怎么办?毕竟方一开始,吴把总他们是来帮你的,却没想到阴错阳差一直留在启明商行这边。”   祁煊蹙眉想了一下,道:“爷明儿抽时间见见他,他若是来福建水师,爷刚好安排一下,若是不来,到时候再说吧。”   “好。”秦明月点点头,又道:“这个地方不错,你除了留给启明商行当做后路,就没想想做些别的?”   祁煊一愣,“什么别的?”   望着她的脸色,大抵是夫妻二人相处久了,也有些心有灵犀。他心中渐渐升起一种想法,不禁道:“你是说——”   秦明月点点头:“红帮不过是个江湖帮派,却是名声在外,树大根深,甚至朝廷都有免不了要用到他们的时候。你走之后,苏提举还在此,江南那边还有王大人,咱们有着这么好的机会,若是不利用一番实在太可惜了。退一步来讲,若真有那么一天,这也是一份力量不是?”   祁煊目光一闪,大脑快速地转动起来。   而秦明月则是去了一边,在沙滩上闲适的走着,给他留有一个相对安静的空间,让他想想未来行走的方向。   *   朝廷召祁煊回京的圣旨很快就到了。   水师上下惊诧不已,也就一些高级将领们心中明白到底是因为什么。   忿忿不平者众多。经过这么长的时间,大家都十分拥护与爱戴祁煊。自打安郡王来后,水师上下的日子好过了,一天比一天红火,大家宛如新生,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或是心存怨气,或是破罐子破摔。   尤其经过祁煊整顿军纪,水师的官兵和那些经商的海商达到前所未有的的和睦。护持着那些人出海,他们再也不是表面让人怕着,实则内心不知道怎么骂的‘军爷’,而是保卫者。外面的人再提到水师,一个个都是竖起大拇指。   尤其经过和夷人那一战,水师上下更是扬眉吐气。   其实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与好处与银子这些阿堵物相比,显然荣誉感的层次更高。那种由心底发出的自豪及与荣有焉感,是千金难换的。   可再怎么样,都不能抗旨,大家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提督准备离开福建。   这几日,有许多水师的将领与兵卒私下来找祁煊,有的是表达依依不舍,有的是表达谁都不服就服他一个,而更多的却是一种同仇敌忾,他们甚至说不管是谁使了坏将提督弄走,自己来做这水师提督的位置,想摘桃子都没有那么容易。   祁煊哭笑不得,也顾不得颓丧,反倒安慰起他们来,甚至将之前自己说过的话再度重复,希望他们能谨记记得海的那一头还有强敌。   同时,关于启明商行的未来,祁煊也经过一些布置。该打招呼该托到的关系,都托到了。   临到离去的这一日,水师所有战舰全部出港,号声响彻整片海港,予以送别。   一个叫王大同的总兵,提出要送祁煊一程,获得了水师上下一致赞同。   两位总兵,四位副将,五位参将,出列了一半,并带着数位游击并其他低级军官,一共五十多人,一同登上战舰,要送祁煊一程。   本来祁煊打算先走陆路到浙江,从浙江通过运河回京,这下好了,也不用麻烦那么多事了。直接由水师战船一路护送前往浙江,从浙江海口穿入运河,而战船打着水师的旗号一路招摇过市,直接开到京城外面。   这一路上,船上的人不觉,殊不知行径各地,他们的战船前脚走,后脚便有无数密函密信送往京城。各道御史的折子,也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往京师。   无一例外诉说之事,都是福建水师的张扬跋扈,安郡王的恶行昭彰。   其中特意点明水师众多将领擅离职守,向朝廷示威,以及战船沿路行经城池,当地两岸老百姓在看到是福建水师的战船,听说船上之人是打跑了夷人的安郡王,种种爱戴与称道声,以及行径运河,但凡有民船见到此船,便远远避让,夹道相迎,呼声一片。   宛如君王出行,御驾亲自。   这其中自然是有人想趁机搅合浑水,但也不得不说是水师战船行走一路确实风头太甚了。连祁煊都没预料到这一切,不安自然是有的,但更多的却是一众近乎宣泄似乎义气豪发。   这本该是他享有的一切,却因为各种原因被刻意忽略掉了。   如今不需要别人给,就有人主动送了上来,因为这就是民心。   *   到了京郊码头,朝廷并未派任何官员前来接迎。   只有安郡王府一行车马停在码头上,看起来孤零零的,着实有些寒碜。   这种寒碜是相对一位打了胜仗的功臣而言。将军在外大举获胜,班师回朝,本就该受万众瞩目,老百姓的敬仰。可也不知是朝廷忘记了,还是什么,竟无一人前来。   祁煊却处之安然,因为他早在离开福建水师提督署那一刻,便得到了属于他应有的所有荣光。   下人们一件一件从船上往下卸着行李,战船上水师士兵纷纷帮忙。不过是一会儿时间,东西全部装车完毕。   祁煊深吸了一口气,眼色有些复杂地看着这些甲胄分明的将士们。   “多的我就不说了,快回吧,一路保重。”他抱拳道。   “提督保重!”   “郡王保重!”   还有个把跳脱地在旁边轻快道:“提督莫要为我等担心,俗话说法不责众,有本事把我们都给撤了呗。”   “就是,他们这么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把提督召回京,这叫什么事儿?这是功臣啊,还是罪人……”其中一个家伙话还没说完,就被王大同一记硬拳敲在头上。   “不会说话,少说两句!”训斥完,王大同才转首面向祁煊,抱拳道:“提督保重,我等、得回去了。”   “一路保重。”   王大同点点头,肃穆庄严地再行一个抱拳礼,一行人才转身上船。   随着一阵号声,水师的战船起航了。   看着那船渐渐远去的影子,祁煊这才转身上了马车。   车中坐着抱着昀哥儿,正对他笑的秦明月,“爷可真威风,举朝上下大抵都没人能有如此殊荣。”让水师开着战船,一路明火执仗送回京。   若不是运河吃水不够,河道有限,估计一艘小型战船是不够的,估计水师的战舰要出行大半,那艘最大最威风的扬威号也得开出来。   祁煊表情有些复杂,失笑道:“这算是什么威风。”   一行车队车声粼粼地往京城驶去。   路上十分安静,昀哥儿睡着了,秦明月也有些困乏,歪在祁煊的怀里也睡着了。   等再次醒来,却是听到一阵锣鼓喧天声。   她睁眼就看到祁煊诧异地脸色,两人不约而同撩起车帘子往外看去,就见永定门那巍峨高大的城门前站满了人,人山人海的。   大家俱是衣着鲜亮,面带笑容,一队身穿黑衫,腰间缠着红带的人,或是敲锣打鼓,或是鸣锣奏乐,还有几头憨态可掬身扎彩带的狮子,随着鼓声锣声,十分欢快地舞动着。   一见车队到了,鼓声锣声更是喧嚷,狮队和人群都避让开来,从中空出一条两丈约宽的道路来。   车夫和护卫们都有些诧异,还以为是碰到是哪家办喜事了。可如此大的阵仗,又是在永定门,谁办喜事敢搁这儿闹腾啊。   可路确实给他们空出来了,甚至还有人对他们使眼色让他们通行,更是让他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骑着马的德全几步上了前来,他面色有些酸涩,却又难掩激动。他做了个手势,车队继续往前。   而两旁都是人,大家虽没有说话,但目光都是注视着打头的那辆马车。舞狮子的跳得更是欢快,甚至跟着车队一面走一面往前舞动着,鼓声锣声随后跟上。   而车上的秦明月早已是泪流满脸,祁煊一面给她擦眼泪,一面还嗔怪道:“哭什么……”   说是这么说,其实他眼中也隐隐有光华在转动。   到了永定门前,守卫城门的兵士也不知上哪儿去了,这个怪异的车队一路畅行无阻地进了城门。而城门前本来人山人海的人群,也随后跟了进去。   一直到这些人都走了,向来人来人往的永定门前难得一片寂静。   这时,才有一队甲胄分明的兵士走了出来。   “头儿,你说就这么当做没看到?”有个小兵卒说。   被叫头儿的那位将领,啪的一下打在他头上:“什么当做没看到,就是没看到,本将方才内急,前去如厕。”   有人插嘴:“咱们早上吃了不干净的东西,都去如厕了。”   那将领又斥:“本将去如厕,你们如什么厕。若是上面问起,你们就说这些都是平民,人又太多,你们实在不敢上前阻拦,又一时找不到本将……”   “头儿睿智!”   ……   就这么一路从外城经过。   这样一副阵仗,这样一副怪异的画面,一些不知安郡王班师回朝的平民百姓,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其实早在之前福建水师和夷人对上之时,京中便有许多老百姓都知道大昌的水师和那些坏透了的佛朗机人打了起来。   这归咎于朝廷之前下发遣返各处天主教传教士的政令,也是在皇城根下,什么消息不知道呢。   对于这些老百姓来说,甭管他们平时是如何骂那些贪官污吏,勋贵欺人的,在一致对外的时候,却做得分外好。   那是同仇敌忾,义愤填膺。   平民老百姓们骂,一些文人学子们也骂。老百姓们骂顶多就是问候一下对方家中的祖宗和女眷,顺道帮忙传播一下这些红毛鬼如何如何可恶至极,奸/淫掳掠,生吃活人都以讹传讹出来了。   而那些文人学子们则是各种写时文痛斥,并举办了各种各样的茶会诗会,与同乡同窗同好议论辩论,来表示自己忠君爱国之意,与敌视蛮夷之恨。   但毋庸置疑,这些话题中都有一个正面的角色,那就是带领着福建水师不惧夷人,和他们打起来的安郡王。   时至至今,安郡王早年的毁誉如今早已是洗得一干二净。   提起他,人们就会提起他赈灾之义举,斩杀贪官之雷厉风行,而如今又加了一样谈资,那就是扬我大昌之威,打得那些蛮夷抱头鼠窜,哭爹喊娘。   甚至彼时福建水师在首战败退,人们的舆论也对他格外优待。   都说了那些夷人是身高八尺,力大无穷,穷凶极恶之辈,安郡王不过是个凡人,会败也是理所应当。你看,下一战,安郡王一定不会输。   及至之后福建水师大获全胜,尽数歼灭那些侵犯我大昌海域的红毛鬼,更是迎来了无数‘我说的吧,早就预料到了’等等赞声。   老百姓们才不懂朝堂之上那些尔虞我诈之事,赢了就是英雄,英雄就该被夸赞。当日捷报送到京师,多少人在自家门口点了鞭炮。不光是寻常百姓家,一些商铺门前也是鞭炮声不绝于耳。以示祝贺是其一,顺道博博眼球,打着为安郡王庆贺的招牌,有些商铺不知多做了多少生意。   那真是举城上下皆欢。   当然这不过是外城,内城甚至皇城的气氛就有些诡异了。   早说了,皇城根下,什么小道消息听不到,朝堂之上许多官员弹劾祁煊的风声,也为许多人获知。   到底朝廷没下发任何政令,众人只当是佞臣作祟。戏文里不都说了嘛,但凡功臣出世,必有佞臣作祟,谁都没当成回事,只当朝廷自有公正。可如今不声不响的,安郡王就回来了,没有大臣们出城相迎,没有礼炮恭贺,没有知会民众夹道相迎,朝廷这是打算做什么呢。   无数人的脚步都停了下来,都默默地站在路的两旁目视着这条车队。   突然,人群中有人高呼了一声:“安郡王杨我大昌之雄风,壮我大昌之江河!”   然后人群中类似这种呼声接二连三都响了起来,直至汇集成一片声浪,向远处扩散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历朝历代,老百姓都是最容易被糊弄的,但也是最可爱的。~\(≧▽≦)/~   推荐一下基友的文,同样是不走寻常路的男主,→.→   很好看的。《我家夫君是反王》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   整个外城都沸腾了,无数听闻这一消息的人们蜂拥而至。   呼声越来越高, 响彻天际, 无数老百姓跟在车队两边, 簇拥着往前行着。而这个庞然大物正在不停的壮大再壮大,渐渐汇集成一条长龙,正逼近内城。   外面都闹成这样了, 各家各府上,甚至紫禁城里,自然也收到了这个消息。   乾清宫, 惠帝今儿一天都有些坐立不安。下了早朝后,就坐在东暖阁里, 也不召大臣们议事, 也没有批阅奏章,沉默异常, 似有什么心事。   圣上这样一副态度, 乾清宫御前侍候的宫女和太监们个个谨小慎微,生怕惹来龙颜大怒。也就洪英还敢在惠帝跟前站着, 即是如此,他也宛如一尊石雕也似, 不言不语,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咚咚咚……”座钟绵长的响声, 回荡在偌大的乾清宫里。   这座铜镀金福禄寿三星座钟是安郡王从福建献上来的,以前这种玩意下面也不是没有进贡过,可惠帝素来不喜, 总觉得洋人的物什都长得怪模怪样。再加上惠帝有些精神衰弱的毛病,瞌睡浅,容易醒,嫌这物太闹腾。得了也不留,或是奉给皇太后,或是转手就赏给其他宫妃。   可安郡王献的这座却是不同,惠帝得到后,爱之若宝,特意放在东暖阁里,命太监日日擦拭。后来觉得声音太响,就挪到了西暖阁。这座钟敦实,声音也洪亮,即使坐在东暖阁里,也能听得到动静。   洪英觉得这东西好,准时,比沙漏好使,什么时辰了,不用看,光听声响就知道了。   钟声猛地将惠帝惊醒,他恍过神儿来,下意识问道:“洪英,什么时候了?”   洪英正想回答,就听惠帝又道:“原来都末时了,那荣寿应该回来了。”   洪英在心里叹了口气,小心翼翼说:“安郡王应该到京了。”   惠帝眼色复杂了起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着这声叹息,他整个人似乎苍老了许多。惠帝的年纪并不大,也就知命之年,可最近几年也不知怎么了,衰老的速度极快。似乎也就眨个眼的功夫,头发胡子都染上了霜色,脸上的细褶也密了起来。   他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越发显得腰背也佝偻了。眼睛注视着金砖地面,来回踱了几步,才扭头去看外面。突然,又是一声叹息:“朕……愧对他……”   至于这个他是谁,惠帝不说,洪英自然也不敢问。   不过他心中有数。   还能是谁呢?自打朝堂上因为福建那边闹腾起来,圣上就显得心事重重的。在惠帝身边服侍了这么多年,洪英不敢自称是其肚子里的蛔虫,但对圣上的心思,也是能琢磨出几分来。   圣上这是忌惮了,再加上那些朝臣们日日在耳边叨叨,多少还是听了些进耳朵里。可惜心不够狠,却又偏偏喜欢为难自个。洪英每每都想说一句,这又是何必呢,可惜这话打死他都不敢说。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急急从外面走进来,过门槛的时候差点没摔出去。洪英紧皱着眉,正打算训斥,就听这小太监道:“陛下,安郡王到京了……”   惠帝仿若未闻,依旧看着外面,没有说话。   洪英正打算让这小太监退下,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就这听这小太监又道:“外面闹了很大的动静,许多老百姓听闻安郡王今日要回京,都去永定门那边迎去了。不光如此,现在外面很多人都在说,朝中佞臣横行,欺压忠良。安郡王为国为民,赴汤蹈火,可朝廷却是在寒忠臣的心……”   他本就走得急,心里慌,再加上一口气儿说了这么多话,差点没被自己口水呛着。急喘了两下,才又掐着嗓子道:“还有一些学子也上街了,聚集了很大一群人,方才那些话就是那些学子们说的。他们如今已经到了正阳门大街,正打算向内城来,正阳门禁卫军犹豫着拦还是不拦,不敢擅自做主,就将事情禀报了上来。”   “这些人是想做什么!”   惠帝惊诧之后,先是怒问,紧接着又道:“南宁公呢?”   南宁公是九门提督,内城正阳门乃是他的统辖范围,这种事情没去报南宁公,反而报到他面前来。   这小太监犹豫了一下:“奴才听说好像一时间没找到南宁公,那边又实在耽误不得,所以才会报进宫里。”   惠帝整个人似乎突然就狂躁了起来,他双手背在身后,不停地来回踱步:“那京兆府、五城兵马司那边呢?兵部、礼部、大理寺、都察院、内阁那些阁老们呢?”他连声冷笑,说出来的话几乎能冻死人:“一个个都好得很啊,乱子是他们闹出来的,临到头倒往朕身上推,不是他们逼迫,朕又何必做那无耻小人,薄待了安郡王,薄待了自己从小养大的孩子……”   说着,他面色突然变得煞白,身体也摇晃了两下,大抵是疼痛难忍,他忍不住去拿手抚自己额头。   洪英眼明手快地过去扶住了他,急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您千万怒不得,您的头疼病刚才好了一些,千万怒不得。”   惠帝气得手直颤抖,一把推开了他:“这是朕想不怒就不怒的?瞧瞧,你瞧瞧他们都干出了些什么……什么都是朕的不对,朕是一国之君,倒要看他们的脸色行事……老百姓们说对了,都是佞臣,都是佞臣……”   他颤抖的手青筋毕露,上面的筋脉一蹦一蹦的,看起来着实吓人。   洪英又凑过去扶他,这次惠帝再也没力气推开他,而是让他搀着去坐了下来。   喝了两口茶,又让洪英帮着按了会儿太阳穴,惠帝才睁开眼睛道:“去将几位阁老叫到乾清宫来。”   *   听着车外宛如排山倒海的呼声,其间还夹着一些学子声嘶力竭地痛斥。秦明月突然有一种时光错乱的感觉,感觉就好像是到了民国时期,一些身穿学生服的学生们正成群结队地举着旗子,手拿标语□□。   昀哥儿已经醒了,昂着小脑袋非要挣扎着往外看,秦明月不得不将他托起来。也不敢将车窗帘子打开,就掀起一条缝隙,让他往外瞅着。   “呃,他们这样不怕朝廷震怒?”   祁煊从她手里将昀哥儿接过来,让他坐在自己大腿上。祁煊个子高,让昀哥儿坐在大腿上,高度刚刚够,也不用秦明月费劲儿托着。   给儿子找好了姿势,他一手扶着他腰身,一面瞥了秦明月一眼,道:“你忘了朝中什么样的官最多。”   听到这话,秦明月下意识一愣,紧接着就反应过来。   自然是文官,打从前朝起,文官就势大,到了今朝,照样如此。   祁煊道:“前朝之时,锦衣卫横行,残害忠良,打压文人,人人皆缄默其口,独善其身。为了改变这种无力局面,和皇权乃至厂卫对抗,在文官体系中是鼓励一些后进之辈,敢言人不敢言,敢说人不敢说,只要与谋逆无关,凡事尽可说得。后,厂卫势衰,文官势大,因为文官的地位崇高,相对读书人的地位也更高了。可这个时候他们转身再想来扭转这种局面,却是无能无力,总不能当着人面自打嘴巴。”   秦明月听得错愕非常,敢情这是和人撕逼撕不赢,所以造了一把枪,先是打敌人,敌人打完,突然发现这枪失控了,攻击起来不分敌我,所以没办法刹车了。   “这些激进的文人学子们就像是一把双面刃,用好则好,用坏了嘛,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咯。”祁煊懒洋洋地道,面上带有一丝坐等看好戏的意味。   “你就不怕……”她犹豫了一下,才道:“就不怕上面人猜忌?毕竟这已经算得上是利用民心来压迫朝廷了。”   昀哥儿看了还不解馋,还要拿小手去掀窗帘子。   这个时候的娃儿正是好奇跳脱的时候,看着什么都想拽上一把,哪知没成功,被他爹将小手抓住了。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小手手,被一只大掌包住不见了,顿时就一脸委屈地对秦明月道:“娘,爹七古,七古……”   昀哥儿说话还有些不清楚,所以那个欺负二字,被他说成了这样。   秦明月将他抱过来,哄道:“爹欺负你,咱们就不理他了,娘抱着昀哥儿。”   昀哥儿高兴地抱着她,吧唧就是一口。   对面的祁煊讪讪的,心里骂道这臭小子忒不给面子,又对秦明月道:“怕什么,反正已经被猜忌了。既然如此,就让他们看看他们演的这出戏到底有多么可笑。以为闭上眼睛,掩住双耳,就能罔顾事实了?这些声音会告诉他们,他们错得有多么离谱!”   祁煊的口气中带着一些怨意,而他一口一个他们,与其是在说他们,不如是在说惠帝。   去福建打夷人开海禁的重任是惠帝交给祁煊的,什么助力没有,烂摊子倒是一堆。如今好不容易夷人打跑了,海禁开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惠帝却突然变了心思。也许是出于忌惮,也许是出于其他的别的心思,也许真是朝中压力太大,所以他召回了祁煊。   不明不白,不清不楚,没有调令,没有下文,就这么一道诏书将他召回。与其这样,还不如随便扣个名头来让人的舒坦。这种感觉就好像,你憋了一口气,没人搭理你。你气又怎样,你抗命不得。   每次想到这些的时候,秦明月都无法平复,更何况是当事人祁煊。   “对,就该这样,狠狠地打他们嘴巴。”秦明月道。   她这义愤填膺的模样,不光逗笑了祁煊,还逗乐了昀哥儿。他哦哦地凑了上来,拿手去摸娘的脸,似乎在问,娘你的表情怎么这么奇怪。   车队在正阳门前停了下来,那些守城门的禁卫军即不敢呵斥,又不敢让这些人前行,只能排成一排,挡在路前。   眼见被人挡着不准走,一些义愤填膺的老百姓,也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些烂菜叶子砸了过去。其实老百姓们也不傻,所谓法不责众,反正都在人堆里,谁知道谁砸的。前面的人都在和禁卫军理论,后面烂菜叶子像冰雹也似接连而至。   烂菜叶子撞在禁卫军的盔甲上,有的甚至砸到了他们的脸上。这些禁卫军明明手里拿着□□,却枪头只敢对着身后,既要挡着不让人过去,又要躲开这些攻击,模样十分狼狈。   就在这里闹得有些不可开交之际,祁煊从车里突然出来了。   场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那个一身黑衫,身材高大的男人。   他面容庄严肃穆,又带着一丝隐忍的复杂。下了车来,率先就是一躬身,而后才直起身抱拳道:“谢谢各位的厚爱,本王受之有愧。本王即身为大昌子民,为我大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乃是分内之事。福建需要本王,本王便往福建,如今即召了本王回京,自然也就归了。并不存在朝廷辜负了本王之事,还望大家……”   就在这时,从城门洞里急急跑出来几位身着官服的官员,为首那一位身着朱红色官服,面前绣着仙鹤的补子,只看这补子就知这位乃是正一品的大员。   这位大官到了近前来,就先对祁煊行了礼,而后才道:“安郡王,您可回了。陛下旧疾复发,朝中上下心急如焚,才会没人去永定门迎您。实乃是误会,误会啊。”   这谎话说得太生硬,可架不住人这一身官服太慑人。一品大员,朝中最高的官员就是正一品了,摆出这样的一副架势,又说圣上有疾,也容不得旁人说一句不信。   话音未落,他来到祁煊身边,一脸身为长者的慈爱,苦口婆心道:“且陛下召您回来,并不是其他,而是镇北王一再上折子请封世子,您作为镇北王府的嫡长子,乃是世子不二人选。如今金人虎视眈眈,觊觎我大昌江山,镇北王在辽东镇守多年,需要您去为之分忧,所以才会在这个时候将您召回。”   这段话与其说是在对祁煊说,不如说是在对百姓们解释。可作为一品大员,也是有其尊严的,怎么会跟一群愚民解释,所以才会借着对祁煊诉衷肠,实则是为解释之举。   听到这一番话,一众百姓俱是面面相觑,而那些学子们也同样是这样的表现。   而祁煊,面露震惊吃惊惭愧等种种颜色,良久才面露怅然之色:“陛下苦心,荣寿愧不敢当。”   见此,这官员忙一把扶着他的手肘,引着他往门里行去。   “还是别耽误了,陛下一直念叨着您,您还是快进宫吧。”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自然是闹不下去了,人群一哄而散,而那些禁卫军将士也不禁松了一口气。   祁煊被几个官员迎走了,但秦明月和昀哥儿还在车里。德全扬了扬手,车队继续前行,穿过正阳门进入内城,往安郡王府的方向去了。   *   祁煊一路无挡无阻地到了乾清宫,惠帝果然正躺在龙榻上。   他面色灰白,紧闭双目,眉心深蹙,像是有什么解不开的结。   一见他到了,洪英就哭了起来,“陛下头疼病刚好没几日,今儿又犯了。郡王爷,您快劝劝陛下,让陛下别跟自己较真,什么事儿都没有龙体重要……”   祁煊几个大步上前,扑通一下跪在龙床前。   “皇伯父,都是荣寿不好,都是荣寿气着您了。荣寿也是一时被气昏了头,心里憋屈得慌,才会任性妄为,没有及时制止那些百姓……”   榻上,惠帝终于有了反应,他举起手来,拍了拍他:“哭什么呢,啥孩子,是朕的错,朕愧对你……”   说着,他似乎情绪激动了起来,边咳边道:“朕这个皇帝做得窝囊,你帮朕办事,朕却护不住你……”一旁的洪英赶忙凑了上来,将惠帝扶坐起来,为他顺气,又端了水与他喝。   “皇伯父,您别这么说,都是荣寿不好……”   喝了几口水,惠帝才平息过来。   他面容慈爱地拍了拍祁煊的头,声音飘忽中充满了疲惫:“这京城是个是非之地,你天性纯稚,不懂遮掩……尤其如今又是这样一副状况,所以朕让你回辽东。有你父王在,怎么也能庇护你……其实朕一直不舍你回辽东,可孩子长大了,终有展翅高飞一天……”   “皇伯父……”   *   秦明月刚把昀哥儿哄睡,祁煊回来了。   回来后,他也没和秦明月说话,而是先去洗漱更衣,等收拾干净后,才来到榻前。   两人去了临着窗的罗汉床上坐下,香巧端上茶,就让她们都退下了。   秦明月这才问道:“进宫可还顺利?”   祁煊灌了一口茶,有些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有什么不顺利的,之前在正阳门那里就将戏演完了,进宫不过是走趟过场罢了。”   “那咱们什么时候去辽东?”   “过些日子吧,刚回来哪有撵着人走的。你大哥二哥那边,忠毅伯府那边都得去一趟,难道你不想你大哥二哥,还有你那从没见过面的小侄女?”   自然是想的,所以第二天一大早,秦明月和祁煊就带着昀哥儿往秦府去了。   秦府那边早就得到了消息,所以今儿秦凤楼特意请了假,在家中候着。   两年多未见,心情自然是激动的。   不光是秦凤楼,连秦明月都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   一行人去了堂中坐下,秦明月这才问道:“二哥呢?”   一听这话,秦凤楼当即露出一抹无奈之色,“你二哥去苏州了。”   之后,秦明月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原来如今广和园在外面的名声越来越大,不光京城,京城附近一些的地方,也都开了广和园的分店。这件事早在信中就有说过,所以秦明月也是知道的。   广和园如今能有这么大的声势,首功还是要颁给秦海生。   兄妹三人,秦凤楼在太乐署当差,寻常时候还得攥写戏本子和演义小说,自然分身乏术。而秦明月更不用说,随着祁煊去了福建,手上又有启明商行那么一大摊子事,广和园也只能秦海生担着。   而秦海生对广和园十分上心,尤其是唱戏,简直到了入魔的地步。也因此在短短两年多的时间,就将广和园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江南一带乃是南戏的发源地,文化底蕴与环境都极为适合广和园下一步要去发展的地方,再加上当初庆丰班就是从苏州出来的,秦海生自然将江南当做自己未来的目标。   秦海生是在祁煊他们回来之前去的苏州,所以他并不知道妹妹和妹婿回来了。不过他很快就会知道,至于会不会回来,还不得而知。   秦明月不禁感到有些遗憾,怎么就这么不凑巧,同时她又有一种莫名的疑虑上了心头,只是此时此刻是不适宜拿出来说的。   刚好馨娘抱着蓉姐儿出来了,她当即就将注意力转移到小侄女的身上。   蓉姐儿比昀哥儿大四个月,也就是说祁煊和秦明月两人出京没多久,馨娘就怀上了。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小姑娘,大眼睛小嘴巴,雪白可爱,集合了父母所有的优点于一身。   “蓉姐儿长得真漂亮,比昀哥儿漂亮多了。”抱着乖巧听话的小女娃,秦明月的心都快化了,忙把提前准备的好的礼物拿出来。   礼物是一个金项圈,上面镶着各色宝石,正中挂了一块儿羊脂白玉,一看就价值不菲。   馨娘当即就想推拒,却被秦明月嗔道:“大嫂,还当不当我是小姑了。我一个做姑母的,第一次见侄女,哪有不给礼的。”   “蓉姐儿满月周岁,小姑可都是捎了礼回来。”且都是重礼。   秦明月一面将项圈往蓉姐儿颈子上戴,一面道:“那是那,这是这,该给的。”说着,她对蓉姐儿道:“咱们蓉姐儿长得真漂亮,亲姑母一个好不好?”   “还不快谢谢姑母。”馨娘道。   蓉姐儿眨巴着眼睛,看着秦明月,看了好一会儿,才伸出两只小胳膊抱着她的颈子,轻轻地在她脸上印了一下,并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姑母。”   馨娘怀里的昀哥儿当即挣扎起来,一脸霸道:“娘,我的,不准……”   这孩子是吃醋了。   几个大人顿时大笑起来。   一家三口在秦府里吃了晚饭才归。   之所以会回这么晚,也是昀哥儿第一次有了小伙伴,还有了小姐姐,格外舍不得离开。还是秦明月与他说,明儿再来,才让他答应回来。   大抵是今儿玩累了,所以昀哥儿回来就睡着了。一张偌大的拔步床,昀哥儿睡在最里头,祁煊在外面,秦明月则在中间。   两人躺下后,秦明月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现在你能不能跟我说说,当初你是从谁手里把我二哥要回来了。”   祁煊没料到她会提这事,愣了一下:“你问这作甚?”   “那你到底说不说?”   祁煊闭着嘴,眉头却微微拧着,显得有些为难。   秦明月瞥了他一眼,“那你不说我自己猜了,是不是王总督王大人?”   祁煊错愕脸,不过下一瞬表情就收起来了,但还是让秦明月看了个正着。   “你怎么会猜到是他?”   “在苏州那地界上,能让贺斐和刘茂都为之忌惮的没几个。会抢了我二哥去,肯定是投其所好,却又画蛇添足让我冒名顶替我二哥,肯定是对方身份不低,且在乎官声。我猜这办法绝不是王大人想出来的,而是下面人为了讨好他,自己想出来的法子。”   也许之前看不透,但自从嫁给祁煊后,所经历的种种让她快速成长起来。成长的不光是对这个世界有了更深一层次的了解,还有眼界。   “王铭晟并没有为难你二哥。”半晌,祁煊才道。   秦明月点点头,“我知道,我二哥那张委任状还是他给的。”   “那你为何突然会问起这个?”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起了这事。”   她声音里带着笑,侧身给昀哥儿将被子往上拉了拉,掩住脸上的表情。   “快睡吧,时候也不早了。”   两人躺了下来,祁煊手脚不老实地在被子下摸来探去,却被秦明月一把按住。   他挫败地抹了一把脸,低吼道:“你什么时候让他分出去睡?”   被子里,秦明月红着脸,半晌才低嚷了一句:“你怎么倒和昀哥儿醋上了。”   “这臭小子太碍事。”   “碍着你什么事了,你平时也没少……”她轻哼了一声,支吾道:“我腰还疼着呢。”   “那我们去外面?”声音里藏着显而易见的兴奋。   她翻了一个身,背对着他,“别跟我说话,我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儿愚人节,哥哥的忌日啊。   其实不想说,之所以会有二哥这个角色,很大一部分是对于霸王别姬的遗憾,甚至移情。   当初之所以想写戏子这个题材,也是受到一些影响的。可惜……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   开隆十九年,六月, 帝封镇北王嫡长子祁煊为王世子。   祁煊接旨后, 便收拾行囊带着家眷前往辽东。   当面这只是明面上, 实则祁煊他们并没有跟着车驾走,而是带着秦明月及昀哥儿还有数名亲信护卫折道去了江南。   之所以如此,一是为了安全, 二来也是秦明月想在临去辽东之前,见一见二哥秦海生。毕竟这一去就是天南地北,各自一方, 谁也不知日后相见会在何时。   江南与京城又是一种完全不同的风景,若说京城是一个庄严肃穆的巨人, 而江南则是一个身穿青衣多情柔美的女子。那种宛如水墨般的诗情画意似乎沁入到了骨子里, 当你一踏入这片地界,你听的看到的嗅到的感受到的, 无不是在告诉你, 这就是江南。   尤其是苏州,更是恒古不变的恬淡而雅致。   方一下船, 就碰上了雨天。   不过苏州的雨从来都是那种细细绵绵的,宛如轻纱薄雾, 向你笼罩而来。   这一趟是轻装简行,从安郡王府带出来的人大多都跟着车架往辽东去了, 来苏州除了祁煊一家三口,也就香巧几个及薛妈妈,还有德全及数名护卫。   因为人多不便, 再加上祁煊和秦明月也没打算在苏州多留,所以他们所坐之船是直接驶进了城里,走到大船不能通行的地方,便叫了两艘乌篷小船。祁煊、秦明月昀哥儿并德全一艘,其他数名护卫一艘,其他人则是留在船上。   祁煊一手撑着油伞,一只手牵着秦明月。   昀哥儿由德全抱着,另有一名护卫在旁边撑伞,至于另外几个护卫,都是大男人,这种毛毛细雨也淋湿不了什么,索性就不打伞了。   一路到了广和园。   屹立在朦胧细雨中的广和园,依旧是那么的热闹,门前不时能见到有车马行来。迎客的伙计们站在门前,面上带着热情的笑容,时不时扬着清亮的嗓子招呼着来看戏的客人。   “钱老爷,许久未见了……”   “李先生,快里面请……”   站在门前,秦明月不禁有些怔忪,感觉仿若回到当年她刚穿过来,在惠丰园的那些日子。   “怎么了?”祁煊垂首看她。   她恍然一笑,道:“没什么,就是想到当初还在苏州时的那些日子。”   祁煊哦了一声,小心眼道:“那时候,你总是不待见爷。”   秦明月抿嘴笑着:“那时候,你太讨人厌了,总是与我作对。”   “我是见你前面有个大坑,不忍你跳下去,想把你拉出来罢了。”祁煊轻笑地道。   “真的只是这样?”   “好吧,其实爷那时候就看中你了,特别不待见你对莫子贤笑。”   绵绵细雨,一把油纸伞,仿若在两人四周砌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二人心情十分放松地说起悄悄话来,无视这周遭人来人往的情况,也似乎忘了昀哥儿和德全他们还在旁边。   秦明月脸上带笑,正打算回他一句什么,突然面前来了一个人。   “诸位可是看戏?”正是广和园的伙计。   这伙计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实在不确定这一行人到底是来做什么的。若说是来看戏,本来带家中女眷的就极少,更不用说还抱着一个幼童。   秦明月恍过神儿来,点点头:“对,咱们是来看戏的。”   伙计迟疑地看了祁煊一眼,才道:“既然是来看戏,那诸位还是快里面请吧。”   苏州的广和园与京城的广和园并没有什么区别,还是四栋呈品字形的戏楼。当然也不是没有区别,有别于京城那边,这里的广和园环境更为雅致一些,且建筑特征也带着属于江南独有的韵调。   似乎并不光只是这四栋戏楼,戏楼后面好像还别有洞天,秦明月好奇地往后面那草木繁茂之地看了一眼。   “不知看客想看什么戏?我们广和园戏种繁多……”   秦明月出声打断他,“不知秦大家今儿可有场?”   这伙计就是一愣,之所以会这种反应,也是惯性认为男主外女主内,怎么这做丈夫的未开口,反倒是这小妇人说话了。   还有则是没料到连眼前这个内宅妇人,都听过秦大家的名头,更没料到的是这小妇人点名要看男人演的戏,而这位做人丈夫的竟然没有任何异议,反倒眼中带着笑。   不过能站在门前做伙计的,都是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性子,自然不会将自己的诧异道出。所以他很快就收起不该有的表情,微微一笑,语调未变地说:“倒是有秦大家的场,不过秦大家今儿唱的是老戏,若两位是冲咱们广和园新戏而来,恐怕要失望了。”   秦明月掩住眼中的诧异,道:“无妨,咱们本就是来看秦大家的,无所谓新戏老戏。”   “那诸位看客这边请!”   伙计招呼一声,就领着一行人往后面去了。   这戏楼后面果然别有洞天,穿过一个不大不小的庭院,又越过一座木桥,一片姹紫嫣红的花木丛后伫立着一栋小楼。   小楼不大,楼高两层,典型的江南式建筑。   远远就能听见隐隐绰绰的丝竹声和水磨腔的声音,等再走近了声音越发清晰了起来。   “戏已经开了?”祁煊问。   伙计解释:“刚开没多少时候,这会儿还没轮到秦大家上场呢,诸位进去刚好能赶上。”   入了小楼内,就见里面看客寥寥,一楼散座也就只坐了几个人。   至于二楼,因为所站角度限制,并不能看到有没有人。不过一场戏只有这么几个人,这生意着实有些清淡了。   “这沧海楼每场只供十座,散座是一座,雅间也是一座,所以倒不失为一些喜欢清静看客的好地处。”   进了楼内,伙计的声音就小了下来。不得不说这伙计极会说话,明明都是在解释为何生意清淡,但他说出来就是令人忍不住信服。即能显得沧海楼的与众不同的格调,又不怕被人挑拣场面清冷。   其实就是这伙计不解释,秦明月也清楚怎么回事。若是别的戏园子也就罢,可偏偏广和园名声在外的是新戏,许多看客都是冲新戏而来的,所以也就显得老戏的场格外清冷。   京城的广和园也是如此,不过大家都没有将老戏从广和园里剔除的意思。只是秦明月没想到,在苏州的广和园,竟然会多辟出这样一个地方来,明明一个戏厅也就足以。   “秦大家如今是不是不唱新戏了?”   伙计下意识问道:“这位太太您是如何知晓的?”   旋即他反应过来,忙解释道:“秦大家如今确实不怎么唱新戏了,咱们广和园角儿多,新奇的戏也多,秦大家平日十分忙碌,也就偶尔会下场唱一折。”   说话间,伙计已经将一行人引到二楼的一处雅间。   位置算不得最好,但也不坏,斜对着戏台子上。   秦明月眨了眨眼,指着斜对面正对着戏台子的那处雅间,“那处有客人了?”   伙计答:“那处是一位老看客常年包下的地方,不管人来不来,都是占着的……”   这时,祁煊插嘴道:“你若是想坐正脸,让他们换一换就是……”   “算了,就坐这儿吧。”   两人在圈椅上坐下,祁煊从接过德全怀里接过昀哥儿,几个护卫去了门口守着,祁煊指了指旁边的一张椅子,德全也未多说,就在旁边坐了下来。   伙计下去安排茶水。   不多时,便端着茶水与果子盘上来,在几上摆下。   待伙计下去后,祁煊笑着对秦明月说:“这来了自家的地方,你还要故作姿态,到底是在演哪一出?”   话说出口,却并未得到秦明月的回答,他见她面色怔忪,忍不住就顺着她眼神看了过去。   就见斜对面正对着戏台子的那处雅间来了人,是两个人。   其中一个年纪大约在四十左右,此人面部线条刚毅,鼻梁高挺,鬓似刀裁,下巴留着短髭,十分英武不凡。他一身半旧的青袍,乍一看去并不显眼,可若是细看就能看出不同寻常。   至于他身边所立的男子倒是极为英俊,而有这么一个人在此,顿时就将那人衬得黯淡无光。   怎么是他?   祁煊眼中闪过诧异,因为这人正是江南总督王铭晟。   王铭晟算得上是日理万机,公务极忙,竟能抽空来戏园子看戏。可想着他那唯一的嗜好,倒是能够理解的,毕竟王总督寻常也没什么其他爱好,也就喜欢看看戏。   可为什么别处不去,偏偏来了这里?!   祁煊忍不住去看秦明月的脸色,她的脸色有些怔忪,似乎还有些复杂。祁煊心中一紧,忙笑道:“嘿,他怎么来了?你说爷要不要去打声招呼?”   秦明月嘴角的笑有些冷,“你要想走漏了风声你就去。”   她的语气有点冲。祁煊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懒洋洋地道:“那就不去了呗。”秦明月脸上闪过一抹愧疚之色,忙放软了声调:“若是爷想去就去吧,王大人应该不会与他人说见过我们。”   “还是不去了,人家这副模样,明显不想让外人知晓。咱们也是差不多的情况,还是相安无事吧,有什么事信里说就是,没必要见面。”   说话的途中,戏台子上的乐声变了。   秦海生一身戏衣莲步轻移地走了上来,裙摆微摇,如和风拂柳。水袖轻提,低眉浅笑,似哀似怨,凤眼波光流转。端得是仪态万千,别具风情。   唱得正是《牡丹亭》其中的一折,寻梦。   秦海生简直将杜丽娘演活了,将其的依依不舍与生死相依,展现的是淋漓极致。   角儿好,戏也好。   可秦明月却一点都没有想去认真看的心情。   她上过戏台子,更懂得现代演戏中站位的讲究,所以她即是只能从斜侧方向看去,也能看出台上之人眼神放在何处。   她的心飘飘忽忽地往下坠着,直到戏罢,还没能见底。   戏散后,这沧海阁惯是安静惯了,自然不若前面戏楼的嘈杂,即使有客人打赏,也都是私下里交代一声罢了。   秦海生正在后台卸妆,就听有人来报秦明月来了。   他先是吃惊,再是错愕,忙将自己收拾了一番,便迎了出去。   “小妹,你怎么来了?我正打算回京一趟,看看你和荣寿,还有昀哥儿……这就是昀哥儿吧?来,小舅舅抱一抱。”秦海生说着,上挑的凤眼里满满都是笑。   昀哥儿寻常是挺认生的,不是熟悉的人,一概不让抱,可今儿也不知怎么了,竟愿意让秦海生抱。大抵秦海生和秦明月是一胞双胎,虽如今乍一看去不太像,到底还是有些相似的。   这苏州的广和园和京城一样,后面都有一片宅子用来住人。秦海生领着秦明月一行人去了后面,在正房的明间里坐下。   彼此互诉了一番近况后,秦明月道:“方才我和夫君无意之间看到了江南总督王铭晟王大人,没想到王大人竟喜欢看戏,还来了咱们广和园。”   秦海生正端着盖碗喝茶,听到这话,他手微微一顿,抬起脸笑问:“小妹说得是哪位王大人?”   祁煊简直想跳起来暴打一顿这二舅哥,怎么唬人都不会。   他抱着茶盏直往嘴里灌茶,也没敢插言。   “就是那个常年包下正对着戏台那处雅间的人,怎么二哥你竟不知道?”   一个谎言通常需要无数个谎言的来圆,秦海生面上瞧不出任何端倪,诧异道:“没想到那竟是王大人,这个二哥倒是不知。你也知道,我平日事多,也没关心过这个……怎么小妹突然问起这个来?”   “我就是有些好奇罢了。”   秦海生哦了一声,道:“时候也不早了,我让人去叫桌席面,咱们边用边说。”   话题这就被岔开了,等席面叫来,一家人坐在一处边吃边说。   秦海生是不饮酒的,所以也就祁煊自斟自饮了两杯。提及祁煊和秦明月即将前往辽东之事,秦海生有些叹息:“你们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见面。”   “所以我和爷特意绕来苏州,就想看看二哥你。大哥如今已成婚生子,日子过得顺遂安稳,唯一让妹妹放不下心的就是二哥你了,就不知二哥什么时候给我娶个嫂嫂回来?”话到尾音,秦明月口气戏谑。   听到这话,秦海生有些失笑:“成亲这事哪能一蹴而就,大哥是碰到了意中人,二哥呀……”   “难道这么多年二哥就没有碰到爱慕的女子?”秦明月问。   秦海生一愣后,摇摇头,又笑道:“缘分这事可遇不可求,有大哥在前,二哥不急这事,小妹就不用担心我了。”   “可你孤身一身,总是让人放心不下。”   秦海生脸上满满都是笑容,“怎么可能是孤身一人呢?这戏园子里这么多人,寻常热闹得紧。好了,吃菜吃菜,我估摸你们大抵不会在苏州久留,就别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了。”   说着,他持起酒壶,给祁煊斟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虽我不饮酒,但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再能见,我就陪荣寿喝两杯。”   秦明月不再说话,祁煊看了她一眼,便笑眯眯地端起酒杯和秦海生推杯交盏起来。   这一顿吃到黄昏时分,昀哥儿都已经在秦明月怀里睡着了。   祁煊起身告辞,秦海生留他和秦明月:“若不今晚就在这里住下吧,在苏州多留两日。”   秦明月道:“我们本就是私下折道而来,还得赶往辽东,且此地不宜久留,就怕走漏了风声,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秦海生沉吟道:“既然你们已经有了章程,二哥就不多留你们了,待有合适的机会,二哥就去辽东探望你们。”   “好。”   之后,秦明月他们也没让秦海生送,就从后门离开了。   回到船上,船很快就驶出苏州城,秦明月坐在窗前,沉默地看着外面静谧的夜色。   祁煊在她身边坐下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二舅哥他……”   秦明月突然道:“罢了,说不定这一切只是我们的无妄之忧,我二哥从小喜欢唱戏,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个小戏楼供自己唱戏,无忧无虑,不用为世俗所困扰。其实这样也好,他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这种话,祁煊也不知该怎么接,只能在旁边连连点头。   秦明月站起身,来到窗前,手抚着窗棂,回头笑看着他:“人啊,这一辈子太短,做喜欢做的事,看着想看到的人,就是一件极为幸福的事了。”   祁煊一愣,突然觉得这一刻的她很美,下意识问道:“那你最幸福的事是什么?”   她狡黠一笑,卖关子:“不告诉你!”   船继续往前行着,这一去就是千里迢迢。   作者有话要说:  福建篇算是完了,下一章就是辽东篇了。 卷四·辽东篇 第107章 (捉虫)   ==第一百零七章 ==   出了山海关,就算是辽东的地界了。   打从前朝时, 为了抵抗外族侵略, 朝廷设辽东边墙, 西起山海关,东至鸭绿江,乃为九边之一。   辽东与中原地区不同, 此地不设州县,立卫,以兵戍之。再加上辽东战事频繁, 气候寒冷,又素来是罪民流放之地, 所以此地的民风极为彪悍, 一言不合就开打,乃是寻常之事。   像秦明月他们这一路上, 路过几处卫城, 已经在闹市中见到好多次这种斗殴事件。   其实起因也很普通,大多都是口角之争。   可这里和南方不同, 若是在江南等地,即使有口角之争, 也都是只动口不动手,世人以将对方辩倒为上层, 最好的是骂人不吐脏字,若是能引经据典最佳,说明这是读书人, 学识渊博。   谁若是动手会遭来围观者鄙视,哪怕你有理,也会被认为是有失君子风度,不是雅人的品行。可辽东不一样,反正秦明月看过好几次,都是当事人还只是处于口角阶段,就被旁人拱火拱得动起手来。双方在中间厮打,而旁边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还有不少人在一旁叫好,甚至还有人当街坐庄,押人输赢。   若是产生口角的乃是两拨人,那就更大发了,经常是打得鸡飞狗跳,众人皆避。   哪家店若是摊上这样的事,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经常会店里被砸得稀巴烂,还没人赔。俱因这屯兵城是没有司务衙门的,只有卫所,而军爷才没有时间管你这点子破事。再说了,即是叫屯兵城,生活在此地的人,大多是与‘兵’有牵扯关系。   真管上了,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酒肆并不大,里面只放了十来张桌子。   此时,前来喝酒用饭的客人俱都一哄而散了,有的趁机就挤开人跑了,更多的则是站在门外往里看热闹。   场中盘碗齐飞,桌椅板凳都被掀倒在一旁,约有十多人正你一拳我一腿的互相打着。   秦明月他们也正在用饭,却没想到竟碰到这样的事,只能不用了,避开去了一旁。   昀哥儿被秦明月揽在怀里,祁煊则挡在前面,就怕有飞来之物砸过来。   德全掏出钱袋:“伙计,会账。”   可这会儿哪有什么伙计,掌柜的和伙计都钻在酒柜子下面,生怕被无端波及。   祁煊这人浑是浑了点,但身份在此,还从没干过吃饭不给钱的事,只能站在一旁角落里等待战火停息,好给老板会账。反正他们站得远,也波及不到这边,索性就站在一旁看热闹。   秦明月看得直皱眉,虽说打从踏入这辽东境内,就没少见着这种的事,但她还是为此地的民风而感到无语。   这兵不兵,民不民的,遭殃的只能是无辜的百姓。   昀哥儿这孩子也胆大,明明被娘将小脑袋按在怀里,还是忍不住挣扎着要扭头去看。他个头随了他爹,不过一岁多点,竟比旁的两岁多幼童还高,人也敦实,他若是挣扎起来,以秦明月这种小身板,却是弄不住他的。   祁煊见此,索性将儿子接了过来,仗着人高艺胆大,他也不护着点孩子,就抱着昀哥儿站那儿看热闹。   昀哥儿看得两眼只冒光,小胖手径自挥舞者,边挥边依依呀呀地学一旁围观人说话:“揍,使劲揍!”   这奶声奶气的,却说出这样的话,秦明月简直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而此时,场中的战火也接近尾声。   因为打输那一伙儿人中有一个亮了刀,对方没带刀,只能蔫蔫地呸了一口,骂了句鳖犊子就走了。   之所以会这么骂也是辽东有这么一个规定,那就是打架归打架,不能动兵器。辽东民风彪悍,人人配刀,地方卫所无暇兼顾,又怕闹出人命,就颁布了这样一条规定。久而久之也就成了约定俗成,哪知道这帮打输的人如此不懂规矩,竟动了刀。   旁边一阵嘘声,连与那人是一伙儿的几名大汉,也免不了一脸晦气样。   其实这亮刀之人也是被打狠了,这里面以他个头最小,却被一个五大三粗的大汉按着打。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会死,才会忍不住抽出腰间的刀。其实刀抽出来,他就后悔了,可当着人面他可不能认怂,又实在恼羞成怒,听到有人在叫揍得好,当即迁怒地骂道:“哪个鳖犊子在说揍得好?他娘的不想活了是不是?”   ‘鳖犊子’祁煊本来正在逗儿子,突然被这么骂了一句,当即气笑了。   德全目露询问之意,看用不用教训这人,祁煊将昀哥儿塞了过去,大步上前,边走边挽袖子:“你爷爷我叫的!”   随着话音,他一脚就踹了过去,当即将这人踹得飞起。而与这人一起的几名大汉,虽晦气同伴丢了自家的脸,到底是一起出来的,也不能见死不救,一拥而上就向祁煊攻了过来。   祁煊好多日子没跟人动过手了,觉得骨头都僵了,尤其打从进了辽东,所见所闻都让他血液里的战斗因子蠢蠢欲动。可秦明月不喜,他也只能忍着,好不容易碰到这么好的机会,可不是痛快大战一场。   最后的结果是他毫发未伤,旁边倒了一地人。   而后他扔下一锭银子,转身接过昀哥儿,就大步往外走去。   旁边有不少围观的人俱都竖起大拇指来,纷纷说当爹的厉害,以一当十,不成问题。   出去后,秦明月还是气呼呼的。   昀哥儿一面笑着,一面拍巴掌道:“爹,棒,棒棒哒!”   祁煊笑得乐开了花,“爹本来就棒棒的。”他瞟了一眼秦明月的脸色,对昀哥儿道:“你娘生气了。”   昀哥儿忙扭头去看秦明月:“生气?”小脸上满是疑惑,还伸出胖手要去够她。   祁煊顺势就把昀哥儿放在她怀里,秦明月一脸无奈地接过,低嚷道:“你把孩子都教坏了。”   “教坏什么?爷的种,就该像爷才是。在这片地界上,就得这样才不吃亏。”   好吧,秦明月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这般民风的地方,和人讲道理就如同秀才遇到兵。还讲理?不将你打得满脸是血都是好的!   “对了,也不知裴叔他们走到哪儿了?咱们还有几日能到?”   当初裴叔是与他们分开走的,裴叔作为祁煊身边的亲信,既然想掩人耳目,自然得故布迷障,所以裴叔是跟着那队由朝廷禁卫军护送的车队走的。而在前一座卫城之时,秦明月他们就又一分为二,她和祁煊带着德全陶成在前,其他几名护卫则是带着薛妈妈她们在后。   听到这话,祁煊不经意地皱了下眉:“别着急,咱们在这里换装,前往下一座卫城。我跟裴叔说好了,让他路上拖着走,不会出事的。”   秦明月心中轻叹了一口,点点头。   *   又行了十多日,一行人才到了辽东镇。   这里是辽东的中心位置,也是镇北王府所在之地。   其实换做平常的速度,快马加鞭两日也就到了,可秦明月他们却走了十多日的时间。   其实方一开始,秦明月也很不明白祁煊为何慎重其事,直到在路上听他解释,才明白是为何。   祁煊被封了世子,毋庸置疑是让镇北王府的打算落空,镇北王夫妇也就算了,这明摆着是挡着了别人的路,那个‘别人’怎么可能让他安稳到达辽东。   而不同于祁煊离开辽东已久,对方可是在辽东经营多年,来到别人的地界上,一个不慎就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所以从山海关到辽东镇这一段路上是最危险的。   秦明月他们是下午到达辽东镇的,之后并未停留,而是直接来到了镇北王府。   在门房这里,他们遭到了阻碍。   “你说这骡车里坐着咱们镇北王府的世子?”   门房斜着眼睛,上下的在那辆十分简陋的挂着青布车帘的骡车上打量着,摆明了一副不信的样子。   其实也怪不得人这样,一来是这外表实在是寒碜了点儿,二来也是谁都知道世子回来不可能就是眼前这种阵势。   “谁不知道咱们世子如今还在半道上,滚滚滚,镇北王府能是你们前来讹诈的地方,小命不想要了是不是?”   门房挥手做驱赶模样,德全没有防备,差点没被搡出去。   “你找死是不是!”赶车的车夫一把将头上的草帽掀了开,跳下车辕。   此人正是陶成。   “你才想找死呢!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门房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记拳头打回了肚子里。   外面如此动静,很快就从门房里又跑出几个身穿青衫的下人,一看就是这门房的同伴。   而那挨打的门房一面捂着脸,一面在旁边跳嚣:“给我把他往死里揍,竟然敢打老子。”   一场混战就此展开。   这边打得是如火如荼,不分伯仲,陶成以一当十,却不落下风。却也没有击倒这些人,似乎勉力支撑。   不一会儿,路边便停了不少行人,纷纷围观这究竟是谁向天借了胆子,竟然敢在镇北王府门前闹事,不知镇北王就是这辽东的天,来这里闹事不是老寿星上吊找死吗。   这时,在正街王府大门处驻守的一队兵卒跑了过来。   “谁在闹事!”   挨打的门房方才想趁机上去下黑手,哪知又被踹了一脚,正捂着肚子痛呼,一听这话,忙告状道:“杨百户,您来得正好,这些人冒充世子,被小的识破,就想杀人灭口。”   不得不说这门房颠倒黑白的功夫有点深,若真是被他这么落实了,估计陶成等人就是个死的下场。   门房心里还在得意自己会告黑状,这边杨百户却是目露诧异之色。旁边有个兵卒插嘴道:“你们方才不是说,是王妃身边何妈妈家的亲戚……”   这时,骡车的车帘子被人掀了开,从上面下来一个人。   此人一身半旧的青布衫,头上戴着幞头,看起来十分落魄,却是神采奕奕,气宇轩昂,与方才这队兵卒盘问时完全不同的样子。   “爷不这么说,你们会让爷的车进这条街?”   祁煊没去看对方脸色,而是将一个明黄色的东西扔在门房怀里。   门房还没看清是什么,就听路人有人惊呼:“赫,是圣旨,竟是真的镇北王世子。”   “镇北王世子竟长这样……”   “怎么打扮成这样回来了,难道……”   说到这里,所有人都赶忙闭口不敢再言。都是辽东的人,自然对镇北王府的事多少有些耳闻。镇北王嫡长子常年滞留在京不归,镇北王府的二公子俨然一副世子的姿态。如今嫡长子被封世子而归,那二公子……   顿时人群一哄而散,跑得比兔子还快,转眼间就都不见人影了。而这边杨百户见此情景,脸黑得更是宛如抹了锅烟。   “还不进去通报!”   祁煊噙着笑,踢了躺在地上的一个门房一脚,眼睛却是看着杨百户。   杨百户眼神闪烁,忙垂下头去。   *   镇北王府里一阵人仰马翻。   等祁煊等人被迎到正院,府上该来的人都来了。   上首处黄花梨太师椅上坐着镇北王妃,其下站着几个人。   有两男两女,其中一名男子生得俊眉朗目,满身倨傲,一身宝蓝色绣云纹锦袍,格外的玉树临风,风度翩翩。其身边站着一个穿桃红色褙子,满头珠翠的年轻妇人。这妇人生得瓜子脸,丹凤眼,就是颧骨稍显高了些,显得有些刻薄之气。   而另外一名男子则是身穿墨绿色锦袍,体格高大健硕,面部线条硬朗。若是仔细看就能看出,他和祁煊生得有些相似。而他身边则站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妇人,这妇人圆脸杏眼,雪肤乌发,长得倒不顶美,但看起来十分娇嫩。   这两男两女正是镇北王府二公子祁曜,二夫人李氏,以及三公子祁栋,和三夫人鲁氏。   一见到祁煊带着抱着昀哥儿的秦明月走进来,镇北王妃还没说话,倒是祁栋有些吃惊道:“你怎么……”   话刚一出口,就被旁边的祁曜一个眼神制住,他忙悻悻地阖上了嘴。   祁煊置若罔闻,上前两步跪了下来,“儿子拜见母妃。”   秦明月跟着在一旁跪下,“儿媳拜见母妃。”又将昀哥儿放在地上,扶着他道:“给祖母行礼。”   昀哥儿如今已经会走了,就是走得还不利索,自然是不会下跪的。他举起两只小胖手,搭在一起摇了摇,奶声奶气道:“祖母安好。”   镇北王妃眼神动了一下,但面上依旧一副冷淡模样:“都起来吧。”   两人站起来,秦明月又将昀哥儿抱在怀里。   这时,祁曜和祁栋各自带着妻子上前,给祁煊和秦明月见了礼。   两人点头回礼。   “院子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了,何妈妈你送他们过去。”边说,镇北王妃边站了起来,“本妃乏了,你们都退下吧。王爷这两日刚好在辽东镇,待他回来再行摆宴,你们倒是赶得巧。”   最后这句话明显是对祁煊他们说的。   其他人的心思如何且不提,秦明月却是心中吐槽。   就是知道镇北王在辽东镇,他们才会赶这时候回来,不然他们在人前露脸,恐怕还得再费点心思。   镇北王府很大,整体风格与江南建筑大不相同。   看起来并不奢华,却是威严大气,一派王府风范。建筑以高以大为主,花圃假山之类的点缀物极少,大多都是栽种着树干笔直枝叶繁茂的松柏。   出了正院,沿着中轴线往后走了一会儿,靠东南位置有个偌大的院子。   三进三出,十分宽阔,就是显得有些旧了,似乎多年未修葺的模样。   何妈妈端着一脸笑,稍显有些尴尬道:“没料到世子会这么快回来,府里接到圣旨,王妃就命下面人修葺,可您也知道辽东不同京城,工匠用材都不是太方便,便只修了一半。”   其实不用何妈妈说,祁煊等人也能看见,门前的廊庑似乎正在上漆,刚上了一半儿,一半新一半旧,看起来就像是条癞痢狗,格外显得寒碜。   “不过里面的布置却是王妃特意命人安排的,都是捡了好的使,世子和世子夫人若是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就与老奴说。”   祁煊面无表情,看不出来是什么心思。秦明月端起笑来,柔声道:“多谢母妃费心了。”   入了堂中,里面果然是一派豪华,富贵之气迎面扑来。   将祁煊和秦明月迎去坐下,何妈妈便去了门边。   “还不都进来。”   不多时,便从外面鱼贯进来了二十多个人。   这些人年纪有大有小,大多都是年轻的丫鬟,其中有几个年纪大的婆子掺在其中。   “快见过世子和世子夫人。”   这些人忙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叩了个头。虽从表面上挑不出什么错来,但秦明月能看出这些人规矩不是太好,好像不是训练有素的。因为若是训练有素的下人,跪下行礼绝不是如此参差不齐。   有前有后,后面有个婆子还差点绊了脚,摔倒在地上,借着前面有人挡着,爬起来又顺势跪着。   秦明月坐在上首处,看得格外的清楚。   何妈妈似乎也看到了这一幕,眼神闪了闪,却是端着笑什么也没说。   “都起来吧。”因为这些都是内宅侍候的,所以祁煊并未开口,而是由秦明月开口叫了起。   “谢世子夫人。”又是一阵参差不齐的声音。   何妈妈突然有些局促,恨不得当即就走了算了。可王妃命她前来,她自然要将方方面面都给安顿齐备了才能走。心里却是将二夫人李氏骂了个狗血淋头,就算想给人难堪,也不是这么给法,大户人家有哪家是这么处事的。   可这府里历来机锋不断,二公子和三公子表面关系不错,可二夫人和三夫人却是斗得如火如荼。王妃历来不管事,就顾得和王爷后院里的那些女人们斗,何妈妈身为王妃身边的嬷嬷,在府里素来得脸,可得脸却不管事,因为王府的中馈是二夫人管着的。   她倒是知事懂事,可惜这口开不了,一来她是下人,二来她若是开了口,不光得罪了二夫人,说不定还会在王妃面前落排揎。毕竟二夫人素来得王妃喜欢,又生了王府嫡长孙和嫡次孙,简直就是几个儿媳妇中的第一人。再加上自打知晓郡王被封了世子,王妃就发了几次脾气,说不定这就是王妃指使二夫人干出来的呢,反正何妈妈眼明心亮但就是不掺合。   “这些都是府里调派过来侍候世子和世子夫人的下人,还有些粗使的没叫进来。世子和世子夫人若是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就派人来和奴婢说,是时老奴禀了二夫人再换过就是。”   秦明月眼光闪了闪,微笑颔首:“有劳何妈妈了。”   之后何妈妈要走,因为秦明月身边也没个贴身丫鬟,就让德全将她送了出去。   将一众人都遣了下去,秦明月对祁煊道:“这何妈妈倒是个有意思的人。”   祁煊哼笑了一下,秦明月能看出来的,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都是人精!母妃只喜享受,不爱管事,成日里就只顾得和父王那些侍妾们斗。何妈妈虽是母妃身边的管事嬷嬷,但在内务上却插不了什么手。如今爷回来了,父王那边态度未明,下面人都观望着站队呢,能顺手示好的,自然不吝做个顺水人情。”   方才何妈妈那些话看似显得十分妥帖,实则无不是在告诉两人,这些人都是二夫人安排过来的。想想那句‘老奴禀了二夫人再换过就是’,王妃身边的管事嬷嬷还得去禀明二夫人。明显就是何妈妈不管事,王妃也不管事,若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千万别迁怒错了对象。   不得不说在后宅呆久了的人,甭管主子奴婢都是人精,一句话能说出无数个意思来,可不是人精!   “别想这些了,爷带你四处逛逛,这泰安院是爷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辽东篇正式开启,宅斗篇也正式开启啦。~\(≧▽≦)/~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   古代建筑讲究均衡对称、中正平稳,一般主要建筑都是建在中轴线上。   长者、身份尊贵者在中在前, 而身份次之则在依附在左右, 越是靠近中轴线, 代表身份越是尊贵,越是偏离中轴线,身份越是低。   整个镇北王府建在中轴线的建筑只有三栋, 前院镇北王平时用来议事的虎踞堂,以及他所居住的安平院,和镇北王妃所住的正院。   而除了这三座建筑, 就属紧邻着中轴线处在东南方的泰安院了。   这座院子是祁煊出生后,专门为其所建, 作为世子所居之地, 后祁煊去了京城,便一直空着。祁曜曾提过无数次, 想搬进泰安院住, 都被镇北王驳回。在大面上,该注重的规矩还是要注重的, 不能落人口柄。   可镇北王妃疼爱次子,便在中轴线靠西的位置建了一座逸翠园, 和泰安院遥遥相对,只是方向不同。   逸翠园不负它的名字, 满园碧翠,四季不谢,在气候寒冷荒瘠之地的辽东, 算得上是极为罕见的了。   此时逸翠园里,临着荷池的书房里,祁曜满脸阴沉之色,他面前站在杨百户。   “怎么就让他回来了?合则爷命你把守镇北王府大门是摆设?”   杨百户低垂着脑袋,解释道:“属下实在没想到世子、不,他会如此行事……”   “你的眼睛瞎了?车中坐着女人,坐着孩子,难道这都看不出来?!”   杨百户灰心丧气,又满腹委屈:“他们说是王妃身边何妈妈娘家的亲戚,特意前来投奔,属下见他们穷困潦倒,满身寒酸,真没想到竟会是他。”   祁曜呵呵冷笑,俊逸的脸上满是扭曲之色:“他的命可真是够大的,爷在沿途命人布下层层杀机,他倒好,竟无声无息就来到了辽东镇。合则爷养的这些人都是废物,连个人都拦截不住。”   最让他感到憋屈的是,他将手下最心腹最得力的人都安排出去了,可祁煊这厮竟然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祁曜不用派人去问,就知道他的那些手下还等着半路截杀呢。   “他可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敢这么单枪匹马带着女人和孩子横穿辽东,就不怕死在半路上!”祁曜来回不停地在屋中打着转,可见其内心是如何的不平静。   一旁的杨百户讷讷不言。   其实怎么能够平静呢?   祁曜打小就是镇北王最看重的儿子,又素来得镇北王妃疼爱,可他竟然不是世子,人人都说世子在京城。   不是世子,他享受着最大的尊荣,不是世子,父王手把手教他练武,将他当做继承人培养。他除了没有个世子的名,其实也与世子无疑了。   及至之后慢慢长大,祁曜开始建立着自己的班底,他日思夜想的就是越过亲大哥坐上世子之位。可父王态度暧昧不明,母妃总是让他等等。   可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他已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他还不是世子,这镇北王的继承人还不是他。   因为亲大哥多年不归,下面已经有人开始叫他世子殿下了。祁曜也一直这么认为,甚至生了小心思,觉得说不定下面这种叫声越来越多,父王就会拿出决断。   事实证明确实有用,父王已经开始布置,并为他筹谋。   却万万没想到当今圣上竟如此无耻,就在他以为自己能坐上世子之位时,突然封了他的好大哥为世子。   圣旨传来的那日,祁曜将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一天,书房里所有的东西都被他砸了。   他整整一夜没睡,次日太阳照旧升起,看着下人望他时小心翼翼的眼神,他终于明白这并不是梦。   所以,就让他死吧。   他死了,就不能再挡他的路,他死了,世子之位就是他的了。   他费尽心思,甚至联合李家在路上布下层层杀机,可他那好大哥竟瞒过这么多人回来了。   就这么回来了,出现在他的面前,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扎在他眼里心里。   杨百户忍了又忍,还是小声在旁边说道:“公子其实不用担忧,他虽是名义上的世子,但别忘了这是朝廷封下来的。您忘了咱们王爷最痛恨谁?这些年来那边安排过来的人,不是个个都被王爷整治得求生不能求死不能。即使没死的,也都伏低做小,奉咱们王爷为尊。王爷忌惮着那边,他被那边养了这么多年,谁知道是亲是疏,在王爷心中的地位自然越不过您。您且等着,只要他得不到王爷的青眼,在咱们辽东这片他就算是世子,也是这个。”   他比出一根小拇指,又道:“所以这世子之位迟早是您的。”   “真的?”祁曜不禁问了一句。   其实他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只是心神大乱之下,有些失去主意罢了。   “当然。”   良久,祁曜才深吸一口气,他面色恢复平静,眼神也镇定起来,只是更黑更深了。   “杨百户你下去吧。”   “是。”   *   祁煊带着秦明月在泰安院里逛着。   整个泰安院占地极大,除了主体建筑的三进院子,后方两侧还分别有几处小跨院。俱是为世子长大成人后,安置侍妾所用的。最后处还有个小花园,可惜因为久未修葺,花园已经荒弃掉了。虽不至于杂草众生,但也是光秃秃的。   期间,祁煊一直面色萧瑟。   景物虽在,但却物是人非。   逛着逛着,他就没了精神。见此,秦明月忙说自己累了,想去歇着。刚好昀哥儿也醒了,两人便回了房。   不同于第一进的富丽,这处位于第二进供世子夫人所居之处,布置得十分简单。除了日常所用之物,其他一概都无,显然是镇北王妃吩咐下来,下面人从中做了鬼,只做面子,不做里子,也不知道安排这一切的人是如何想的。   望着屋中简陋的摆设,祁煊面色愧疚:“委屈你了。”   祁煊从不是愿意忍气吞声的人,可他能说出这番话,显然是不打算大闹。他们这趟回来,在路上之时,祁煊就说过了,他会拿回自己该有的一切。   既然想要拿回,既然不是这个府上的主人,免不了要忍气吞声,暂且退让。   早在之前何妈妈领着他们来的时候,秦明月心中已经有准备,此时自然不觉得有什么。   她笑了笑,道:“委屈什么,不过是些摆设,没有这些,日子也照样能过。”   祁煊拢着眉,迟疑道:“你不懂……”   秦明月笑容更是灿烂:“不懂什么?不懂后宅妇人之间的机锋?你忘了薛妈妈。我虽然没做过这些事,但并不代表不懂这其中的机锋,就拿这件事来说吧,往大里说可以是二公子在向你示威,宣誓主权。往小里说可以说是二夫人怕我这个正派世子夫人抢了她的风头,所以事先给我下绊子,折辱咱们罢了。”   “爷答应过你,不让你委屈,不让你受气……”   她打断他的愧疚:“好了好了,多大点儿事,我就是那么小气的人?就她一个内宅妇人能给我什么气受?我在外面能让那些洋人对咱们商行伏低做小,跪着求着跟咱们做生意。你觉得我不能对付她?咱们回来之前不就商量好了,你只管外面的大事,这后宅之事就交给我吧。”   “你能行不?”祁煊有些怀疑。   秦明月睨他:“你瞧不起我?”   祁煊一把揽过她,将她抱在怀里:“爷不是瞧不起你,爷知道你心不在此,你不同那些后宅妇人,你的眼界更高更为宽广,你对这方寸之地不屑而之,也不屑去动用什么手段。可她们不同,她们所有的眼光都放在这一亩三分地之上,为了衣裳、首饰、宠爱,甚至一些你根本没放进眼里的东西,她们可以杀人,可以栽赃陷害,可以做出很多很多让你想象不到的事情……”   秦明月起了好奇心,问:“你怎么懂得这些的?”   “爷很小的时候就懂事了,从小看着母妃跟那些姬妾们斗。后来住进皇宫,那些妃嫔们之间的争斗和厮杀更为惨烈。所以爷很担心你,还担心昀哥儿,怕你们会出事……”越说越放不下心,祁煊不禁收紧了抱着秦明月的胳膊,“这样吧,让爷想想法子,不行了咱们搬出去住。”   秦明月笑着推开他,“好了好了,没你想的这么严重,我会保护自己,保护昀哥儿。”   搬出去住还怎么拿回自己该有的东西?外面人不会以为世子是不想找麻烦,只会认为世子一家因不受镇北王宠爱,所以被撵出来了。有时候不过是个居住之地,但其所蕴含的意思却没有那么简单,这是一种宣告,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祁煊当然懂得这个道理,他只是担心罢了。   从来天不怕地不怕,可自打有了她,有了昀哥儿,他就开始胆小起来,像个曾经他最为不屑娘们兮兮的男人。就好像这次,若是换成以前的他,他绝对是不避不让,一路杀回来,可带着她和昀哥儿,他不免就想了很多。   见他还是犹豫,秦明月举起三根手指:“我保证,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我不会小瞧任何一个人,该用手段的时候我一定用手段。”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她在现代那会儿看的那些宅斗小说可不是白看的。   见他依旧婆婆妈妈,她无奈又道:“你且先看着吧,若我实在不行,再由你来想办法?”   不知不觉中,暮色就降临了。   正院那边来人通传说王爷回府了,王妃等会儿在正院设宴。   离开宴还有一个时辰的样子,秦明月命绿翠她们备水沐浴。   按制,世子夫人身边应该有四个大丫鬟,四个二等丫鬟,以及若干粗使丫头。这绿翠就是四个大丫鬟其中之一。另外三个则是绿柳、绿娥、绿蔓。   一听说要热水,绿翠忙下去安排了。   可一等热水不至,二等还是不来,秦明月不免问了起来。   这才知道因为他们回来的太突然,这泰安院很多事情都还没安排好,下面的粗使婆子刚把水房的灶燃上,所以热水需要现烧。   “还望世子夫人勿怪,实在是事发突然,下面很多事情都未安排好,粗使婆子也是疏忽了。您再等等,一会儿热水就能来。”绿翠道。   于是秦明月又等了一会儿,可还是不见热水到,她从怀里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当机立断道:“你让人去打些冷水过来。”   绿翠十分讶然:“夫人这是?”很快她就会意过来,大惊失色道:“夫人还是再等等吧。”   秦明月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不显:“让你去你就去,难道本世子夫人使唤不动你?”   “夫人您稍候,奴婢这便下去准备。”她心绪纷乱就下去了。   不多时,水打上来,几个大丫鬟却是站在一旁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模样。   再没见过哪位夫人是用冷水洗漱的,就好比府上的主子们,热水也就罢了,有的甚至奢侈的用羊奶洗脸沐浴。   冷水?   这不是在开玩笑吗!   可秦明月有真没跟他们开玩笑,见水打上来,她也懒得再去使唤那些丫鬟,拿过绿柳手里的棉帕子在盆中浸湿。   索性现在还不到八月,辽东的天也算不得很冷,水倒是不冰。   她将帕子拧干,先去给昀哥儿擦手擦脸。帕子还没上身,一旁的丫鬟就惊呼道:“夫人,当不得如此,哥儿还小,怕是会着凉。”   秦明月置若罔闻,拿着帕子轻轻地给昀哥儿擦脸。   不是她不拿儿子当回事,而是昀哥儿打小暑天里用冰,只要不是冬天,日日沐浴。从来不用温度高的热水,只用温水,早就练出来了,身体健壮得和他爹如同一辙。长这么大就没病过,偶尔有个伤风感冒什么的,也都是不用药,让孩子自己扛,没两天就好了。   薛妈妈也曾说过她这样不行,小孩子就得精细着养。可秦明月嘴上都是好,该怎么干还是怎么干,久而久之薛妈妈也不说了,知道自己王妃这是对哥儿好呢。   一旁几个丫鬟连声惊呼,昀哥儿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还主动伸出小手让娘给擦擦。他娘这么给擦习惯了,每次用饭前或是玩耍后,都得洗脸擦手,他也是知道的。   旁边的祁煊嫌这些人吵,皱眉冷哼了一声,这些丫鬟忙噤住了声,眼光却是连连闪烁。   绿柳忍不住瞪了绿翠一眼,若不是她从中使坏,至于让世子夫人用冷水洗漱。大人也就罢了,顶多就是受些苦头,可若是小世孙着凉生了病,世子夫人借故闹腾起来,她们就全完了。   尤其王爷刚从抚顺回来,想着王爷冷硬的脸,以及犯事犯到王爷面前,被他命人拖下去军棍打死的下人……   绿柳不禁抖了一下。   这府里再是二公子和二夫人的天下,世子还是王爷的亲儿子,小世孙还是亲孙子。亲儿子亲孙子再不受待见,那也是主子,二公子二夫人有王妃护着,可她们没有,还不是关键时候就被牺牲了。   绿柳越想越怕,再也忍不住了,忙上前一步道:“夫人,奴婢这便去催催水房,看热水烧好没。您再等等,千万别冻着了小世孙。”说着,她也不等秦明月点头,就下去了。   而一旁的绿翠,其实心中也十分忐忑,她被人指使暗中给新来的世子夫人和世子下绊子。如今王爷归来,王妃摆宴,府上的主子们都会到,还能有什么让这一家三口迟到更好的绊子。   所以水房那边明明有热水,她却说没有。却万万没有想到,世子夫人根本不等,竟让她们端来冷水洗漱,还拿小世孙做筏子。   与绿柳所想一样,绿翠这会儿也是越想越慌,打从心底开始往上冒着寒气。   不多时,热水就来了,整整提来了两大桶。   绿柳还说了,水房里还在烧,并笑得十分讨好。   秦明月但笑不语。   既然热水充裕,索性一家三口都细细的洗一遍。这一路上风尘仆仆,简单地擦擦不过是事从紧急,如今有热水不享受是傻子。   她也没让丫鬟们服侍,让她们把水倒进浴桶,另放两桶搁在旁边备用,便让她们下去了。   经过这么一出,绿翠完全没有想拖延时间的念头了。   她觉得自己所想的这个办法真是蠢,若是只有世子和世子夫人也就罢,量他们也不好意思当着人面诉苦。可如今世子夫人竟拿小世孙当筏子,若是时世子和世子夫人被问责,把小世孙的遭遇亮出来,说不定不但不会被问责,还会闹出大乱子。   她越想越心慌,不住地看着外面的天色。心想世子夫人到底在洗什么,怎么还不出来。   站在一旁的绿柳瞥了她一眼,“我告诉你,等会儿若是出了事,别连累我。”   “还有我,是绿翠说没热水的,害世子夫人用冷水给小世孙洗漱。”绿娥也道。   旁边的绿蔓虽是没说话,但眼里差不多也是这个意思。   绿翠气急败坏,指着她们:“好,你们真好!”   “当我们不知道你是二夫人院子里的人,二夫人怎么命你做事那是你们逸翠园的事,别连累我们。”   这绿字辈的几个丫鬟都是临时从各处抽调出来的,以前都不叫这名,是临时现改的,为了称呼方便。都在一个府上做奴婢,谁不知道谁的那点事,绿翠是逸翠园出来的,会闹出这出自然不做二夫人以外的人着想。   绿翠气急败坏,连连冷笑:“好哇,现在倒知道往我头上推了,你们当我不知你们的老底?方才我说没热水的时候,你们可没一个吱声的。跑不掉我,也跑不了你们在场的每一个。”   听及此言,绿柳几个更是恨绿翠连累了自己,同时也不免着急了起来。   是啊,世子夫人到底在洗什么,还不赶快出来,眼见时候就快到了。   浴间里的秦明月,听到外面隐隐的说话声,冲祁煊得意一笑:“吵起来了。”   “瞧你得意的,就是咱们昀哥儿可怜,被娘拿出来当筏子用。”祁煊抱着已经洗白白的昀哥儿,冲秦明月挑衅。   他本是玩笑之语,哪知秦明月却有些恼羞成怒了。   “什么筏子不筏子的,以前在福建那会儿是谁背着我给昀哥儿吃凉碗子的。”说着,她也有些心虚,声音低了下来,“她们这么刁难,我本打算就这么着了,谁知道她们这么不禁吓,一吓就把热水给吓出来了。”   祁煊也知道自己嘴贱了,忙道歉:“爷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嘴贱了。   秦明月当然知道他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心里不舒服,为了一些热水,竟闹出以昀哥儿做筏子的事来,虽她没有这个意思,但心里就是不舒服。   她越想越生气,忍不住心生一计,打算好好治一下这几个丫头,也算是敲山震虎。   于是,轮到她沐浴的时候,刻意地又磨蹭了一会儿。   等里面叫人的时候,绿翠几个甚至有一种感激涕零的感觉,赶忙就进去了。   可等更衣的时候,又碰上事了。   祁煊他们根本没有体面的衣裳可穿,他们这趟而来,本就是经过乔装打扮的,不符合身份以及会暴露身份的一概没有带。一人也就两身衣裳,全部都是那种半旧的棉质衣裳。   包括昀哥儿也是。   更不用说秦明月要戴的首饰了,根本没有。   按理说,祁煊和秦明月该感到窘迫的,可两人反而处之泰然。   绿翠几个急得团团转,不禁在心里埋怨起二夫人不够大气,太会惹事。   于此时此刻的她们来讲,因为之前那事,她们巴不得今晚能顺顺遂遂地过去,别出事把她们牵扯进去。   经过方才那一出,她们已经意识到这个世子夫人不是善茬。能拿亲儿子当筏子用的女人,能是善茬?   绿翠越发肯定等会去了宴上,世子夫人肯定要借机闹事,忙自动请缨去找管事妈妈安排。   其实像这种情况,明知道祁煊一家三口穿得破破烂烂进门,府里掌管中馈的就该事先给安排,这样才显得处事周全。可也不知是二夫人忘记了,还是故意下绊子,竟然没人提这茬。而绿翠几个根本没想到世子和世子夫人竟这么寒碜,连件能穿的衣裳都没有。   绿柳见世子夫人已经拿出干净的旧衣裳要给小世孙穿上,忙道:“夫人,若不等等,绿翠已经去找管事妈妈了。”   秦明月笑着道:“不用那么麻烦了,这些衣裳也不是穿不得,我和世子素来节俭,寻常在家中都是穿旧衣裳的。更何况时间也不多了,若是去迟了就不好了。”   “可……”   一家三口很快就收拾好了。   祁煊一身净面的棉布青衫,似乎洗得次数有些多,所以隐隐有些泛白,袖口和衣襟也都有些磨毛了。不过他天生就是个宽肩长腿的衣架子,这么一身穿在身上,不看体面不体面,还是十分英俊的。   而秦明月则是一身浅蓝色的襦裙,因为这会儿辽东已经开始冷了起来,所以外面还加了一件小碎花的棉褙子。   是的,就是小碎花。   白底蓝花的。   秦明月对这种印花的棉布有一种天然的执着,可惜在当下这种布料和样式只有一些乡下妇人会这么穿。因为布上有印花,不用刺绣,就能看起来不寡淡,所以极受乡下一些小媳妇们的追捧。   且十分价廉,几十文钱就能做一身褙子。   明明衣裳很粗糙,可穿在秦明月身上却多了几分朴素的柔美来。看起来清清淡淡的,显得人特别的干净。尤其她雪肤乌发,人美,把衣裳也衬得格外与众不同。   昀哥儿则穿了一身靛青色棉布夹衣夹裤,素是素了些,但还是圆胖可爱,显得虎头虎脑的。   所以说人长得出众就是好,根本不需要衣裳的衬托,就能鹤立鸡群。   在绿翠几个丫鬟瞠目结舌中,一家三口手拉着手走出房门。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   直到此时,绿柳三人才反应过来, 你推我我推你, 最后绿柳和绿娥跟了出去。   一路到了正院, 远远就能看到院中灯火通明。   门外廊下立着几个身穿绿比甲的丫鬟,个个屏息静气,垂手伫立。还有几个甲胄分明的将士, 一看这样的画面就知道镇北王已经到了。。   见到这一家三口缓步行来,门前的丫鬟眼中闪过一抹吃惊,也顾不得多想就忙去里面通报了。   不多时, 人再出来,将三人请了进去。   家宴摆在花厅里, 越过一扇黄花梨木镂雕大幅牡丹花开的屏风, 整个花厅就纳入秦明月眼中。   说是花厅,其实是个四四方方的大堂, 十分宽敞且富丽堂皇。其上琉璃灯高悬, 所有的桌椅屏风花几等家具都是描金雕花的黄花梨木,地下铺着正红色厚厚的地毡, 一股富贵之气迎面扑来。   堂上摆了三张大圆桌,正中的那张桌子主位上坐着一个大约五十左右的男人。   他双鬓微白, 虎目暗沉,面部线条刚毅, 其上隐有着风霜之色。此时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即使不言不语,都给人一种不怒而威的铁血般气势, 一看就是久经沙场的老将。   也确实如此,镇北王镇守辽东二十多年,也就是靠着他,才没让那些金人打入关内。   秦明月有些讶然地眨了眨眼,因为镇北王的面相和祁煊有着五分相似。若是站在一处,不用明言,就知道这是父子。看着英武不凡的镇北王,她几乎不用幻想就能猜出二十年后的祁煊是什么样子的。   镇北王左手边坐着镇北王妃,右手侧坐着一个大约三十多岁的貌美妇人。看其打扮和所坐位置,貌似身份不低。而再往下则分别是祁曜夫妇和祁栋夫妇。   左边那张桌上坐着几个少男少女,若是秦明月没猜错,这些都是她那公公和姬妾们所生的庶子庶女。至于靠右边的那一桌上,则坐着几个年纪不大的幼童,身后丫鬟婆子拥簇,看样子似乎是镇北王府的第三代。   一见祁煊一家三口走进来,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李氏拿着帕子掩着嘴角的笑意,率先开口道:“大哥和大嫂真是让我们好等,我们等着也就罢了,父王和母妃可都等了有一会儿了。”   祁曜低声呵斥:“父王在此,有你说话的份儿?!”   李氏忙悻悻闭嘴,眼中却闪着得意的光芒。   秦明月为李氏的智商感到捉急,她还当绿翠已经禀了李氏,万万没想到李氏丝毫不知的模样。她并不知道绿翠确实去了逸翠园,可李氏早就来了正院,自然是错过了。   不过这并不妨碍她接下来要做的事,那边话音刚落,她眉眼一垂,豆大的泪珠就滴落了下来。   她本就是生得貌美,皮肤白皙细腻,眉目清艳如画,一看就是江南水乡才能养育出来的女子。这番未语泪先下的姿态,真是让人见之怜惜不已。   关键她似乎有些胆小,也不敢大声哭,更不敢拿帕子擦泪,就这么低垂着玉颈,下巴死死抵在胸前。似乎还想遮掩,可堂上所坐之人眼神大多都放在他们身上,又哪能遮掩得住,自是看了个正着。   这是委屈上了?   可委屈什么呢?   大家下意识将眼神望向方才说话的李氏,又将目光移了回去。   至于委屈什么,在场之人心中多少有些数,从世子一家三口所穿衣裳就能看出端倪。   至于为何会来晚,还用说吗?都是大宅门里呆久了的,不过是一点点端倪,就能联想到无数事情。   见此,李氏惊怒未定,甚至有些含冤莫白,祁曜脸色阴沉,恨不得旁边坐的妻子当场打死。明晃晃地将把柄往人手里送,她究竟有多蠢!   一旁的祁煊拢了拢眉,沉声道:“哭什么,别哭了。”   秦明月似乎受到了惊吓,肩膀抖了一下,忙从袖中掏出帕子来擦泪。昀哥儿攥着娘的裙角,仰首看着她:“娘,不哭,昀哥儿,擦。”   首位坐着的镇北王脸色晦暗莫名,倒是镇北王妃皱起了眉头:“王爷前日击退金人,得胜而归,这么好的日子你哭什么,没得晦气!”   语气中充满了嫌恶,而听到这话,正一面拭泪一面对昀哥儿安抚笑的秦明月肩膀一抖,当即跪了下来,同时眼泪掉得更快了。   她越是心急想止住眼泪,越是止不住,不一会儿脸就涨红了起来,从这边看去格外显得可怜。   一声幽幽地叹息声响了起来,镇北王右手边所坐那名美妇人说话了。   “世子夫人真是可怜,王妃您就别训斥她了。妾身想事出必有因,肯定世子夫人受了委屈,才会失了态。”   她是蝶夫人,具体姓氏不可考,府里很少有人知道。只知她素来得镇北王宠爱,镇北王后院的女人不少,也就她数十年荣宠不衰,并为镇北王生下了一子一女。   若论谁是镇北王妃的头号眼中钉,那就非这个蝶夫人莫属了。   关键她拿这个女人根本没办法,两人斗了十多年,镇北王妃日思夜想都想让她死,可直至至今对方依旧活得好好的。所以一听蝶夫人说话,镇北王妃当即呛了回去:“要你多话,这里是你能说话的地方?”   这蝶夫人也是个能人,被这么当众下了面子,还一副不疾不徐的样子,只是面上有些委屈:“妾身错了。”   镇北王妃碰了个软钉子,更是被气得不轻,她眼中锋芒一利,就想冲着罪魁祸首秦明月撒气。可惜她刚做出个样子,镇北王就冷哼了一声,她当即悻悻闭了嘴。   镇北王眼神望了过来,“起来。”又对祁煊道:“把你媳妇拉起来。”   这是自打祁煊入门以来,镇北王第一次将目光投注在这个儿子身上。   祁煊伸手去拉秦明月,她忙低着头站了起来。   昀哥儿紧紧抱着秦明月的小腿,眼泪巴巴的,小摸样别提多可怜了。   镇北王看了他一眼,对旁边立着的一个中年男人道:“那院子里的下人每人五军棍,全部撵出府。”   这中年男人是前院的大管事,也是镇北王府的总管,人称德叔。   听到此言,忙垂首应是下去安排了。   之后镇北王再不多言,而是沉声道:“摆膳。”   所有人都低垂着头不敢再言,而祁煊也携着秦明月来到中间那张桌上坐下。   随着话音落下,旁边立着的丫鬟们顿时动了起来。不多时,就有一行手提着食盒的丫鬟走了进来,各种山珍海味络绎不绝被摆上桌。   待全部菜上齐,等镇北王拿起筷子,一旁的人才跟着持起筷子来。   镇北王素来威严,所以堂上十分安静。连二房素来闹腾的两个哥儿,也格外安分。   一众人食不知味地吃着侍膳丫鬟夹过来的菜,纷纷在猜测镇北王对世子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尤其李氏,公爹出面惩治了泰安院的下人,这对掌管内宅中馈的她来说,简直就像是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火辣辣的疼!她恨不得当即就走,可还是得忍着憋屈和愤慨坐在那里。   这时,有个奶声奶气的童声突然响了起来。   “娘,昀哥儿要吃鱼鱼……”   昀哥儿已经能吃饭了,又素来是和爹娘一同吃。他人小,又没有奶娘侍候,就跟在秦明月坐在一起。   方才还被吓得眼泪汪汪的,可小孩子素来忘性大,见着桌上那么多好吃的,人小鬼大的他可兴奋了,指着桌上的菜让秦明月夹来喂他。   场上本是极为安静的,也就显得他声音格外突兀。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有人鄙视,有人看笑话,俱都想着这世子一家到底多没见过世面,怎么把个孩子教成这样,当着人前就讨东西吃。   这么想的人并没有想到,昀哥儿才不过是个一岁多点的孩子,能懂什么。可能他们也知道这个,却是想看笑话的心思占了上风,才会想得如此刻薄。   秦明月本来还有些局促,一感受到那些眼神中有些恶意的成分,当即暗了眼色。   她一改之前表现出来的怯弱,而是眉眼不抬地就跟昀哥儿说道:“昀哥儿等等啊,娘让人盛了饭来,咱们一面吃饭一面再吃鱼鱼好不好?”   “不吃菜菜。”这小子跟他爹一样是个肉食动物。   “那不行,不吃菜菜长不高,昀哥儿不是说要跟爹爹一样长得高高壮壮的吗?”   似乎这高高壮壮很有诱惑力,昀哥儿纠结了一下,就道:“那吃一口。”   “一口不行,一口菜一口肉肉。”   说着,她对旁边的一个丫鬟小声道:“盛一碗饭来,不用盛得太满。”   这丫头愣了一下,忙去盛了一碗碧粳米饭来。   秦明月接过天青色的瓷碗。   这时,祁煊已经仗着人高胳膊长,连着夹了几筷子菜放在她面前的餐碟上,又威胁昀哥儿:“臭小子,好好吃饭,不准闹你娘。”   “臭爹,臭爹……”   祁煊就想吹胡子瞪眼睛,秦明月忙拽了他一把,他当即也不吱声了。   “世子夫人,若不奴婢来喂小世孙用饭吧。”旁边一个丫鬟道。   秦明月摇了摇头,“不用了,他有些认生。”说着,将餐碟中的菜一样夹一些到碗里,拿起一根汤匙喂昀哥儿吃饭。   这一家视若无人的态度,简直让等着看笑话的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说人厚脸皮?   人家不过是喂孩子吃饭,跟脸皮有什么关系。   说人不体面?   当娘的喂孩子吃饭,似乎也没什么不体面的。   唯一能说的就是没规矩了,可镇北王没说话,谁敢越俎代庖,没看见方才李氏不过是一句话,就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所以,还是什么别说最安全。不过心里倒是个个骂起秦明月不愧出身低贱,下贱人生得下贱胚子,哗众取宠,博人眼球,不知丢丑。   这其中以李氏心中骂得最厉害。   不同于其他人的心绪复杂,这边昀哥儿吃饭吃得可欢快了。   他胃口也好,不一会儿就将小半碗饭和菜都吃了,似乎还有不足,又吵着还要吃。   看看昀哥儿,再看看那边两个宛如小鸡啄米似的的孙子,握着酒盏的镇北王眯了眯眼,难得开了尊口道:“这小子养得不错。”   秦明月有些受宠若惊,没料到这冷面公公居然会夸昀哥儿。她不是不知道自己行举突兀,可天大的事都不能让儿子跟着挨饿,所以才会厚着脸皮就这么当着人面喂昀哥儿吃饭,万万没想到竟起了好作用。   跟祁煊处久了,她也学会了打蛇顺竿爬,红着脸小声道:“就是昀哥儿有些闹腾,还望父王莫怪。”   镇北王没有说话,端起酒盏径自饮着。   既然没说怪,就是不怪了。   秦明月心情大好,可桌上有人心情不好。   其中当属祁曜和李氏。   镇北王作为镇北王府的天,平常一个眼色一句话都让人默默关注着。两人自然看到了方才镇北王看向旁边那桌的眼神,再加上那句话‘这小子养的不错’,不就是在说自家孩子养得不好。   可不是不好吗?   五岁的成哥儿和三岁的昊哥儿,一个也不小了,却还是让奶娘喂着饭。另一个满脸恹恹,若此时不是在正院,恐怕早就掀了碗。   祁曜狠狠地瞪了李氏一眼,埋怨她没养好儿子。   而李氏更别提了,本就憋了一肚子的气的,这会儿更是整个人都不好了。   一顿饭吃得是机锋毕现,有的人食不知味,有的人根本没吃几口,而有的人却是吃得身心舒畅。   至于谁身心舒畅,自是不用提,从饭量就能看出。   这世子父子俩简直就是饭桶!   在镇北王搁下银箸后,大家都放下了筷子,可祁煊和昀哥儿还在吃,自然不能撤桌,于是大家都等着这两人吃。等一个揉着小肚子说娘吃饱了,一个搁下了筷子,很多人心中都在如此骂道。   但从镇北王的面上却看不出喜怒,让人根本分不清他到底是何种心思。   镇北王站了起来,所有人跟着都站了起来。   旁边的镇北王妃面色暗沉,狠狠地瞪了蝶夫人一眼,心想看来王爷今晚要宿在这贱人那里。   就在大家正准备恭送镇北王之时,秦明月那里又出了幺蛾子。   “昀哥儿,快去给祖父磕头。”   “祖父?”昀哥儿有些疑惑地看着娘。   “祖父就是爹爹的爹,昀哥儿要叫祖父。孙儿第一次见祖父,都是要磕头的,代表着孝顺长辈。”   昀哥儿如今正是处于似懂非懂的阶段,他的所有认知和理念都是大人灌输而来的。所以秦明月从不会蛮不讲理地命令孩子去做什么,而是告诉他道理,让他明其意,懂其理,知其事。   “爹的爹爹,是祖父。那祖父是不是跟爹一样,会跟爹对昀哥儿一样,给爹洗白白,喂饭饭,举高高?”昀哥儿语出惊人。   他年纪太小,说话还有些条理不清,可认真听就能听懂他后面说的几个爹,都是指的祁煊。   秦明月简直想当场吧唧儿子一口,这小家伙真是神助攻。她本就想借着昀哥儿给公公磕头一举,改善自家在王府中的处境。有着公爹之前的‘撑腰’,不管他心中是怎么想的,是不是真的对自家重视,只要他受了这一礼,旁人就得掂量。   他们如今在王府孤立无援,没有自己的班底,这偌大的王府之中,盘根错节的关系太复杂,随便一个下人就能轻易地蒙蔽住她和祁煊,给他们下绊子。她和祁煊怎么样都无所谓,可昀哥儿太小,她真怕有人会为了对付她和祁煊,借机伤害到昀哥儿。   所以只要有护身符,她就想紧紧抓着,哪怕这张护身符是使手段弄来的。   秦明月点点头,笑得格外温柔:“是啊,爹爹还小的时候,祖父也是这么给爹爹洗白白,喂饭饭,举高高的。”   听到这话,昀哥儿小大人似的点点头,丢开娘的手,慢慢朝镇北王走去。   他年纪小,会走路,但走快了就会不稳。为了不让他总是摔跤,秦明月特意教他走路慢慢走,就不会摔倒了。教得次数多了,他如今也懂得这个道理。   昀哥儿走得并不快,小步子一步一步向前,但十分稳健。   到了近前来,他站在那里,望望镇北王,又求助地回头去看秦明月。   这是——   如今昀哥儿还不会跪。   他只会坐在那里,然后转换成跪的姿势。   可娘告诉他,在人前坐在地上,是耍赖皮的行为。小孩子耍赖皮,是不好的习惯。   秦明月正想厚着脸皮上前帮他,昀哥儿很快就有了主意。   他一屁股就坐在地上,地上的地毡厚,倒是不怕他摔伤。坐在地上后,他两个小胳膊拄在地上,胖乎乎的腰身使劲儿,小屁股一撅,就成了跪趴的姿势。   他先是磕了一个头,然后努力地用两只小胖腿平衡自己,直起身来,伸出一只小胖手。   手是正对着镇北王的。   镇北王面露不解之意,秦明月脸色爆红,忙走了过来。   可还等她到近前,就听到昀哥儿对镇北王道:“礼物。娘说,磕头是有礼物的。爹爹就有给。”   说着,他伸出两只手去拽自己衣襟里长命锁,可还没等东西拽出来,就坚持不住往一边歪倒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镇北王弯腰伸手就是一捞。   而与他有相同动作的还有祁煊,可祁煊站的远,所以迟了一步,他速度已经够快了,但还是不如镇北王,镇北王已经先他一步将昀哥儿捞在手里。父子两人眼神在下方相互交错,等祁煊站起来的时候,昀哥儿已经在镇北王怀里了。   镇北王眼中带笑,心情十分愉悦地看着昀哥儿:“你小子倒是个小人精,还没叫祖父呢,就想要礼?”   聪明的昀哥儿忙脆生生地叫了一声祖父,又伸出小胖手。   这副机灵娇憨的小摸样,可把镇北王给逗笑了,他连着笑了好几次,才道:“好,礼物。”   边说,他边顺手在腰间拽下一枚玉佩。   看清楚那玉佩是什么,旁边一阵讶然声起。   祁曜再也忍不住了,道:“父王,这玉佩哪能给个小奶娃。”   祁栋跟着附和,“是啊,父王,这九螭壁乃是当年先皇所赐,又是父王您常年佩戴之物,怎么能给个不懂事的小娃。”   镇北王虎目微眯,态度不明:“本王做事,还用得着你们管?”   “拿着。”他将这玉佩塞到昀哥儿手里。   而昀哥儿根本不知此物所蕴含的意思,拿着东西,他笑得小乳牙都露出来了,抱着镇北王的脖子,对着他脸吧唧就是一口。   亲得镇北王就是一愣。   而旁边所有人都惊呆了。   就在大家都愣神之际,镇北王将昀哥儿放了下来,又恢复一贯冷肃的模样。   “都散了吧。”   话音刚落,他就往外走去。   紧接着浩浩荡荡一群人跟在他身后就出去了,堂上顿时空了一片。   蝶夫人也跟着走了,连给镇北王妃行礼都忘了。   *   这一顿家宴吃得是跌宕起伏。   尤其最后镇北王将自己常年所佩之玉给了一个任事不懂的昀哥儿,更是让所有人都失去了冷静。   祁曜一改之前风度翩翩的模样,从正院里出来狠狠地瞪了祁煊一家三口一眼,扭头就走了。身后跟着一路小跑紧跟着他步伐的李氏。   更不用提祁栋了,面上妒意毕现,甚至迁怒上了鲁氏,隐隐有埋怨她没给自己生个儿子的意思。回去后,连着多日哪儿都没去,浑身的力气都用在了妻妾身上,当然这里且不提。   德叔的办事效果显著,等祁煊和秦明月回去后,就发现之前那一群下人都不见了。   又重新换了一群下人,虽暂时看不出什么,但从行为举止和毕恭毕敬的态度就能看出,不是之前那些人可比。   所到第一日,就打了这么漂亮的一个胜仗,祁煊心情十分愉悦。   在正院那里还要收敛着,回来洗漱后,就抱着昀哥儿去榻上疯玩。旁边的秦明月面上全是无奈,实则心情也是极好的。   不同于泰安院这里,逸翠园此时阴云密布。   祁曜回来就发了火,大骂了李氏一通。   从她蠢,到她教不好孩子,把今儿晚上所受之气,通通都发泄在了她身上。   就在这时,成哥儿和昊哥儿从正院那边回来了。   看见两个瑟瑟缩缩望着自己的儿子,他脑海里再度闪现镇北王抱着昀哥儿一脸笑的场景。   时下都讲究抱孙不抱子,可对于素来忙于战事的镇北王来说,却是子孙都不抱。他素来是个冷硬的性子,在儿子们面前是严父,在孙子们面前也难得有一副笑脸。   可他今日竟当着众人面抱了昀哥儿,还把九螭壁给了他!   九螭壁是先皇所赐之物,镇北王从来爱重,乃是其常年随身携带之物。   几乎算是镇北王身份的一种象征。   如今他将这东西给了昀哥儿,那代表着什么意思?就算镇北王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单纯喜欢昀哥儿,可下面人会怎么想?   在辽东,镇北王就是这里天,他的一言一行都能让人揣摩出很多意思来。   祁曜本想着不遗余力地打压祁煊,祁煊初来乍到,根基人脉都不如他,只要他能拉拢所有人在自己身后,他即使是世子又怎样,在辽东这地界,可不是朝廷的一纸圣旨能左右的。   可经此一事,恐怕所有人都得掂量,掂量镇北王心里是如何想的。至少在镇北王没有表明态度之前,所有人都不会轻易站队,甚至之前一力支持他的人都会动摇。   作者有话要说:  这吃的是饭,可它又不是单纯吃的是饭。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 ==   祁曜越想越惊,越想越怒, 忍不住就迁怒到成哥儿兄弟俩的身上。   觉得若不是他们不中用, 又何必叫个一岁多点儿的奶娃子抢了风头。   他叫丫鬟拿自己来鞭子, 就要对成哥儿昊哥儿行家法。   这还是祁曜第一次在两个哥儿面前摆出如此狠厉的面孔,两个哥儿被吓得哇哇直哭。李氏哭得一把眼泪鼻涕地拦在两个哥儿前面,说若是要打, 就先打她,还说他这么闹腾就不怕被父王知道了。   前面的没吓住祁曜,倒是后面的话吓住了他。   父王前面刚赏了昀哥儿, 他后面就院子里打孩子。这其中的意思,不用多想, 祁曜就知道。   这是在对父王不满。   他不敢表现出对镇北王的不满, 哪怕心中明明有很多不满。   认真说来,祁曜是很怕镇北王的。   他一把将鞭子掼在地上, 摔门就出去了。   李氏又气又怒又恨, 却又悲从中来,不禁抱着两个哥儿痛哭了起来。   *   素兰苑乃是蝶夫人所居之地。   镇北王出了正院, 就屏退了左右,和蝶夫人一同来到了素兰苑。   蝶夫人事必亲躬, 服侍着镇北王沐浴,又换了一身舒适的衣裳和鞋, 两人才在临窗的大炕上坐下。   镇北王征战多年,身上暗伤很多,每逢到了入冬之际, 就会浑身不舒坦。也找良医所的良医看过了,可药没少吃,膏药没少贴,却根本不起什么作用。只能平日里注意保暖,逢着变天之时,用药酒揉搓按摩倒是能起到缓解的作用。   蝶夫人在镇北王身边服侍这么多年,早就干惯了这些事,让丫鬟端水服侍她净了手,又拿来一瓶药酒,就撩起镇北王腿上所穿的阔腿儿裤子,在手上倒了一些药酒,给他揉搓了起来。   镇北王半阖着目,也没说话。   角落里摆着紫檀木高几上,一尊三足鎏金镂空螭龙的香炉,正在幽幽地往外冒着淡青色的烟。混合着兰香的安神香,弥漫着整个空间。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而蝶夫人仿若一点都不累似的,给镇北王揉完了左腿揉右腿,之后换了方向打算给他揉揉肩背。   镇北王眼睛未睁,却是拉住了她的手,道:“你也累了,歇歇。”   声音还是一贯的冷肃,却是软和了不少。   镇北王这种软和的态度,大抵是许多人都未曾见过的。   蝶夫人也没拒绝,下了炕去净手洗面,不多时换了一身水红色的绸衣绸裤回来。她头上的饰物已经全部摘下,头发也放了下来,低低地在脑后挽了个纂。灯光映在她白净的脸上,说不出的柔顺与清丽。   她拿起美人锤给镇北王捶着腿,脸上带着笑:“王爷今儿心情似乎不错,还别说,小世孙真是个惹人疼的孩子。”   镇北王脸上带了点不显的笑意,“虎头虎脑的,胆子也大,像荣寿小时候。”   听到这话,蝶夫人眼光闪了一下,试探道:“王爷还是心疼世子的。”   镇北王面色冷了下来,一股低气压凭空出现,蝶夫人当即变了颜色,嗫嚅道:“妾身僭越了。”   镇北王没有说话,心思却不禁飘得有些远了。   每个人都对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有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感情。初为人父,那种激动自豪喜悦的心情,他至今还历历在目。恨不得将全天下的好东西都给他,他虽是忙于战事,却从未疏忽过对儿子的教导。   荣寿三岁识字,四岁习武,都是他手把手教的。   可惜,让他寄予无限希望的儿子却被人夺走了。   每次想到这些,镇北王都有一种挥师入关,打进紫禁城的冲动。可他知道不够,远远不够。   离得久了,感情就淡了,从小镇北王就知道理智大于感情的道理,不然他也活不到现在。所以他向二子偏移了重心,甚至将其当做继承人培养,本想着荣寿不会回来的,可他却又回来了……   镇北王本没打算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偌大的王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他若想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的眼。他觉得他若是连这小小的宅院都走不出去,也合该被人踩在脚底下。   可没想到的是老二媳妇竟然会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甚至闹到了他的面前。   在镇北王眼里,女人从来都是男人的附属品,他再对这个儿子有猜忌之心,也不是能容许一个妇人可以折辱的。   明晃晃的当着他的面,折辱他的儿孙,老二媳妇该有多蠢,才敢做出这种事!这个儿媳妇娶错了,他不该为了整合李家的势力,给老二娶这么一个蠢女人回来……   想必经过今日这一出,下面很多人又要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这样也好,也能试……   良久没见镇北王有动静,蝶夫人小心翼翼地端详他的脸色,看了许久,才发现他竟是睡了。   她不禁松了一口气,也是安身日子过久了,她竟忘了他是最讨厌女人插口男人的事。   她在脑子里静静地想着今日所发生的一切,想着镇北王方才的脸色以及所说的话语,细细的去揣摩,掰碎了想。   她能受宠这么多年,很大一部分原因归咎在她‘懂事’之上。   *   昨晚上祁煊和昀哥儿疯玩了很久。   快到一更的时候,秦明月实在忍不住了,才喝止住并将昀哥儿哄睡。   可祁煊心情实在太好,人也莫名兴奋,又拉着她折腾了大半宿,两人才歇下。   次日,一觉醒来,秦明月腰酸背痛。   睁开眼却发现,除了昀哥儿还在身边睡着,男人却是不见了。   她叫来丫鬟问什么时候,见已经不早了,就折腾着起身。等她洗漱完,昀哥儿也醒了,又侍候小祖宗穿衣洗漱。   听丫鬟说,祁煊一大早起来就去后面院子练武去了。男人有这个习惯,所以秦明月只是点点头,并没有多问。   丫鬟捧来了几身衣裳,大人小孩的都有,说是德总管安排的。秦明月捡了一身穿上,又挑了一身给昀哥儿穿上,正好合身。   母子里外换了一新,等秦明月去梳妆之时,发现妆台上多了好几个匣子。   打开,里面放着几副头面和首饰,俱是精致贵重的。   这也是德总管安排的。   所以说在这种高门大院里生活,有些手段是不得不用的,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道理通用任何地方。   当然怎么哭,如何哭,还得把握着。   早膳在外间的桌上摆好,秦明月正打算命人去请世子,祁煊就回来了。   他一头大汗,身上冒着腾腾热气,让她带着昀哥儿先用,自己去洗洗再来。   不多时,人出来,也是一身崭新的行头。   一家三口用完早膳,就往正院去了。   初来乍到,刷脸是必须要做的事,这个道理不光祁煊懂,秦明月也懂。   *   镇北王府的规矩很大,不光是镇北王是个重规矩之人,镇北王妃也是。   尤其内宅之人众多,放松久了,一些阿猫阿狗免不了会上蹿下跳,再没有比晨昏定省最容易且最是理所应当收拾人的好机会。所以镇北王妃特意定下了晨间来请安的规矩,男人们忙于大事,不得空,来不来都可,但女人们一个都不能少。   祁煊和秦明月到时,很多人都来了,都是女眷,男人倒是没见着一个。   镇北王妃还没出来,所以祁煊也没多留,隔着门扇在外面问了句安,就离开了,留下秦明月和昀哥儿。   也不是谁都能来请安的,像二房三房的姨娘通房们便没有这个资格。门外廊庑下站着的女人大多都是镇北王后院的女人,以及庶女们。三夫人鲁氏带着女儿熙姐儿坐在外间,秦明月和昀哥儿也被丫头们迎了进去,在旁边坐下。   大抵是昨儿见着镇北王的态度,所以今日正院这边的丫头们格外殷勤。说王妃还在梳妆打扮,让秦明月稍候,并端了糕点沏了茶,糕点是专门给昀哥儿准备的。   是一碟子颜色各异的糕点。   十分好看。   不过昀哥儿早膳吃得很饱,倒是没有想吃的意思,也是在路上之时秦明月就一直在教他。若是在外面,没有经过爹娘的允许,不要随意吃别人的东西。   秦明月怕,怕那些阴私手段被用在昀哥儿身上,虽没有人会蠢得这么明晃晃的下手,但她不得不防。   所以昀哥儿只是好奇地看了那糕点一眼,便将目光投注在了熙姐儿身上。   熙姐儿今天三岁,生得雪白可爱,胖乎乎的,是个十分漂亮的小姑娘。   看到有个小弟弟,那个小弟弟也在看她,她的眼珠子直往这边转。她溜下椅子,就想过来玩,却被鲁氏狠狠地拉了一把。看得出熙姐儿是个十分听话的孩子,明明眼泪在打转,却坐在那里再不敢动。秦明月心里叹了口气,安抚地拍了拍攥着她的衣角似乎想询问什么的昀哥儿。   妯娌两个对面坐着却不说话,显得气氛十分尴尬。   秦明月想了想,笑着开口道:“怎么没看着二弟妹?”   提及李氏,鲁氏往里面瞅了一眼,撇撇嘴:“二嫂在对母妃尽孝呢。”   秦明月讶然地眨了眨眼:“二嫂可真是孝顺。”   “可不是!”   有了这么个开头,妯娌俩到底说上话了,不过大多说的都是些没什么营养的话,其中试探之意颇重,幸好秦明月也不算是没有经验,没让鲁氏从她这里套出来什么,倒是从鲁氏口中得知了不少王府现当下的大体情况。   布置富丽一切极尽奢华之能事的卧房里,李氏正在给镇北王妃梳发。   李氏有一手十分好的梳头手艺,寻常隔三差五就会来侍候镇北王妃,以示孝敬。镇北王妃也喜欢让李氏侍候,一来李氏手艺好,二来也是给儿媳妇尊荣。   镇北王妃打小疼爱祁曜,也是祁曜给她长脸。原想着让王爷重视的长子走了,谁知道老二长大了能文能武,同样让王爷重视。镇北王妃巴不得向全天下宣告,她生的儿子还是受镇北王重视的,所以从来不吝于显示祁曜在王府里独树一帜的尊荣。   这种尊荣是鹤立鸡群的,远超过王府中其他同样是镇北王儿子的人,甚至同样是嫡出的祁栋,在祁曜面前都得矮一头。   不能说镇北王妃这种做法是错的,毕竟镇北王后院的女人实在太多,彼时又有个蝶夫人横空出世,给她带来莫大的威胁。镇北王素来对她冷淡,会生儿子的不光他一个,失去了名正言顺继承王位的嫡长子,她用什么来巩固自己王妃的地位。   只有再立出一个‘世子’来。   所以同样是儿媳妇,李氏就比鲁氏在镇北王妃面前得宠,尤其李氏又懂得投其所好。   从镜子里看到李氏隐隐有些血丝的眼,镇北王妃叹了一口气。   “矅儿昨晚跟你争嘴了?”   听见婆婆这么问,李氏当即眼眶一红。   从本质上来讲,李氏和镇北王妃是同一种类型的女人,都是出身辽东大族,都是男人为了巩固势力所娶的女人,男人同样后院之人众多,两人忙着应付外面,还不忘要和后院中的女人斗。   关键两人从来算不得聪明,当然她们并不这么想。   镇北王妃愿意给李氏脸面,除了其他原因,大抵也有同病相怜的怜悯。   “哭什么!本妃早就跟你说了,两个哥儿不能那么护着宠着,王爷待子素来严厉。就不提荣寿了,矅儿何尝不是三岁就识字,四岁就习武,自打习了武,就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日日不辍。本妃不是没跟你说过,你是怎么做的?表面答应的挺好,背后该怎么样,照样怎么样,现在知道哭了,早干什么去了?”   李氏攥紧手里的梳子,泫然欲泣,“谁知道、谁知道会突然冒出来个什么昀哥儿……”   镇北王妃扭过头来,看着她呵呵冷笑:“没有昀哥儿,日后还有李哥儿,王哥儿。你当老三媳妇是死的,就不会生?老二后院里那么多女人,难道个个生不出?你就继续这么着吧,迟早有一日你所出的两个哥儿被无数人压在头顶上。你当荣寿和矅儿小时候,受那种罪,本妃不心疼?女人位置坐得稳不稳,不光看男人爱重不爱重,还得看儿子成不成器。本妃言尽于此,你爱听不听吧。”   李氏拿帕子掩着脸哭了起来,“儿媳错了,儿媳错了,母妃你就教教儿媳吧。您再不看,也得看着儿媳对您孝顺,成哥儿和昊哥儿可是您最疼爱的孙儿。还有爷,他可是您最疼爱看重的儿子啊,你可千万不能眼看着咱们被大房给欺了……”   李氏哭得殷殷切切。   与其说她是在为自己担忧,为二房的两个哥儿担忧,不如说是在为整个二房担忧。昨日祁曜摔门出去,半夜喝得醉醺醺的回来,就将其中的厉害关系摆给她听了。不光是不想让李氏再拖自己后腿,更是为了让李氏将镇北王妃拉到自己这一方来。   “您也说了,大哥他素来爱与您做对,其实让儿媳来看,大哥哪是和您做对,他这是在恨你,我听爷说大哥走的时候已经懂事……”话还没说完,就被镇北王妃一巴掌狠狠打在脸上,当即止了声。   镇北王妃唰的一下站了起来,差点没将她身侧的李氏撞到在地。   她眼中厉芒毕现,面上是一种近乎穷凶极恶的狠辣,话从牙齿缝里一点点迸了出来:“李氏你好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难道你不懂!”   李氏被吓得不轻,扑通一下就跪了下来。   “母妃,儿媳错了,儿媳错了,儿媳实在是一时昏了头,才会口不择言。你千万别怪儿媳,儿媳也是实在担心……”   “何妈妈,让她滚出去!”   镇北王妃捞起妆台上的金簪,就砸了过去。   何妈妈也不敢耽误,忙一把将李氏拽了起来,将她带了出去。   听到里面传来的动静,正在说话的秦明月和鲁氏面面相觑。不多时,就见李氏哭哭啼啼地走了出去。   李氏没防备秦明月和鲁氏坐在外头,她举起袖子掩住脸,急急忙忙就走了。   屋里,镇北王妃面色阴沉。   李氏所言恰恰戳中了她心里最害怕的事情。   当初为何会留下老二,把荣寿送走了?   那时候她还年轻,爱拈酸吃醋不懂事,眼看着王爷被后院女人分去了注意,而剩下的所有注意力又全部被儿子夺了去。她心里恼,心里恨,就迁怒到了荣寿身上。   她本是没有动这样的心思,可彼时她刚诞下矅儿没多久,孩子还在襁褓之中,宫里使了人来要,千里迢迢,又逢着冬天。这样的天气,让这么小的孩子离开娘,那是想让孩子死啊。   她心疼难忍,哭了整整一夜,眼睛都哭肿了,可宫里的人还在王府里住着,等着这边回话,于是就不免将心思动在老大身上。   老大年纪大了,上路没事,若是他去,不光可以保住老二的性命,以后王爷大抵就会多注意自己一些。   鬼使神差,鬼迷了心窍,她在王爷面前闹腾不休拿着荣寿顶了去。   可她不悔,她没有办法,这是无奈之下的办法,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可以略过不提。   可随着日渐年长,她每次回京探望祁煊,偶尔看着大儿子看自己的眼神,她却怕了起来。   她的儿子在恨她!   她本性倔强,从不认错,越是怕,她越是厌恶,越是厌恶,越是不想看到他。她为什么那么急于立老二为世子,就是因为她想让一切尘埃落定。   走了就走了吧,永远别回来。   可偏偏他回来了。   何妈妈走了进来。   明明脚步轻盈,却还是将镇北王妃惊了一下。   “李氏走了?”   何妈妈点点头,欲言又止。   “让外面的人都走,今日本妃不想见人!”   “是。”   *   李氏一路掩着面往逸翠园走去,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丫鬟婆子。   到了正房,她就挥退了所有人,祁曜在屋里等着,见她回来,就迎了过来。   “那事办了?”   李氏点点头,放下袖子。   她本就是假哭,袖子放下,除了眼睛红了点,与常人般无二致。就是脸上偌大一个巴掌印,此时已经开始红肿起来,看得出镇北王妃下了大力气。   祁曜有些愧疚地看着她,声音分外柔和:“脸疼不疼,我让丫头过来给你敷脸。”   这样的二爷,李氏已经许久未见着过了,她忍不住面红耳赤,心跳加速,径自逞强:“没事,就是看起来有些吓人而已。”   说是这么说,祁曜还是叫了丫鬟拿了用冷水浸湿的帕子,让李氏敷在脸上。   他道:“辛苦你了,那话可跟母妃说了?”   李氏脸上浮起一抹担忧:“母妃发了很大的火,你说这么做没事吧?”   祁曜来到她身边坐下,“能有什么事,母妃的性子爷清楚,色厉内荏,她越是发怒,说明她心中越是忌惮。”   “不是妾身说,母妃在父王面前又说不上话,与其在她身上下功夫,不如去找找蝶夫人。”   祁曜睨了她一眼,掩下眼中的轻视:“你忘了苏家?苏家是母妃娘家,也是爷的外家,可苏家可不光爷一个外孙。娘是苏家的大小姐,她偏着谁,苏家自然靠向谁。蝶夫人一介妇人,出身寒微,除了父王些许宠爱,别无傍身,拉拢她有什么用。不过你说的倒也有道理,蝶夫人那边你上上心,也能使上一把力气。”   李氏欣然答允,在心里琢磨着怎么才能背着镇北王妃拉拢蝶夫人。   *   明里暗里很多人都动了起来,倒是祁煊一家还是处之泰然,闭门过自己的日子。   除了惯例的晨昏定省,几乎不怎么出院门。   而就在这期间,薛妈妈等人到了。   她们的到来总算让秦明月可以松一口气,她不放心别人,寻常昀哥儿吃喝拉撒都是她一手包办的,这几日下来,也是累得不轻。   薛妈妈到了之后,就将泰安院所有事物都接了过来。   德全在前,她在后,两人联手,再加上香巧几个,倒是将泰安院的事务打理得理理顺顺。   又过了几日,由朝廷派禁卫军护送的镇北王世子仪仗车架也到了,同时到的除了裴叔等祁煊的一众老班底,还有秦明月他们的行李。   连着忙碌多日,秦明月才带着薛妈妈一众人将所有带来的东西都规制好。   经过了这一番收拾,整个泰安院焕然一新,除了外面该修葺的地方还没修葺好。不过这事已经有人来办了,在不妨碍的前提下,每日都有工匠前来进行修葺。后面的小花园也收拾了出来,因为天气冷,花草树木不易栽种,不过这会儿收拾出来,等开春了也好直接就用。   京城来的人都走了,日子再度恢复了平静。   天也冷了起来,辽东的天格外冷,北风一刮,花草树木都泛黄了,感觉似乎一夕之间,大地就笼罩上了一片阴霾。   所有人都等着看镇北王的动静,可他却是什么也不提,什么也不说,也没有给祁煊安排任何事情,就仿若没有这个儿子。   镇北王到底在想什么?   恐怕现在有很多人都在想这个问题。   倒是祁煊还是一副处之泰然的模样,每日赋闲在家,陪陪媳妇儿子,甚至打算给昀哥儿启蒙。   这是秦明月唆使的,就是为了给他找些事做,免得他面上不显,心中焦虑,乱了章程。   一岁到三岁之间,正是早教的好时机。   不拘孩子学得会,学不会,只要大人教,孩子其实还是在吸收知识的。当时不显,但日后就能显现出来。   于是世子又闹出新笑话了,竟然每天拿本三字经亲自教小世孙识字。   真是闲的!这么小的孩子懂什么!   可不是闲的吗?这句可不是骂人的话,就是闲的。   作者有话要说:  捡起宅斗,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面面还是写宅斗最顺手。且最不费力气,也不会不讨好,写朝斗政斗大乱斗,吃力不讨好不说,每天查各种资料都得耗费很长的时间。   哭唧唧,不过自己选择的路,跪着也要走完。另外辽东篇也不光只是宅斗,会相互交叉同时进行,俗称两把抓。O(∩_∩)O哈哈~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   与之不同,祁曜一改之前的颓势, 最近几日又得意了起来。   之前开始慢慢疏离他的人, 最近又开始往他跟前凑。祁曜面上不显, 实则心里都记着。   这一番起落让他懂得不少东西,最起码让他开始有了紧迫感。   继世子弄出含饴弄儿的戏码,二公子祁曜也紧随其后。   因为天气寒冷, 边关无战事,镇北王最近一直留在王府。二公子祁曜得了空,每日带着成哥儿去安平院, 想求了镇北王亲自给成哥儿打基础。   第一趟镇北王正在跟手下议事,没有见他。   第二趟镇北王听完, 没有说话, 就让祁曜下去了。   第三趟的时候,具体过程因为安平院素来被守卫得宛如铁桶一般, 没人知晓, 总而言之王爷答应了。   听到这一消息,镇北王妃笑着对薛妈妈说:“矅儿总算是聪明了。”   其实光是聪明没用, 还得泼得下脸面去做。换着以前的祁曜,他即使心中明白, 也不愿意跌了身份。倒不是说去求镇北王跌身份了,而是总觉得这么做会让人瞧低了自己, 也是害怕父王瞧低了自己。   可自打见着他那好大哥借着昀哥儿打了一场胜仗,他就觉得与一些东西来比,面子算什么。关键问题是父王吃这套, 以前父王总是一张冷脸,没少吓哭成哥儿和昊哥儿,谁想得到他会看重孙儿。   此时想来,父王就算再是冷面王,铁血将军,他也是个老人,也有含饴弄孙的想法。   自己在进步,敌人也在与时俱进,再度处于弱势的世子又该如何接招,所有人都看着泰安院。   *   一进入十月,辽东就是一片冰天雪地。   这种滴水成冰的时候,金人们也是不出来的,所以这趟回来镇北王一直没走,大抵是要等到明年开春,才会远赴抚顺前线。   昨儿下了场小雪,树梢上房顶上都染上了层白霜,可雪却又停了。即使如此,也冷得不像话,反正秦明月自打来到大昌,就没经历过这种冷。   是那种冷到骨子里的冷,她连脸都不想露在外头,总怕鼻子被冻掉了。   从正院里出来,秦明月就领着抱着昀哥儿的香巧她们想急着赶回泰安院,鲁氏打后面追了上来。走到岔路,见鲁氏还没有有想离开的意思,不用说自然是要跟秦明月去泰安院的。   屋里烧着地龙,一进屋就是暖意融融。   整个镇北王府除了镇北王的安平院、王妃的正院,大抵也就只有这泰安院有地龙。这地龙是建房子之初搭建起来的,地下布着暗道,到了天气寒冷之时,命人日夜不停地烧火,热气通过暗道进屋,整个屋里都暖和。   有点类似北方人惯用的火炕,却是比火炕高级多了。火炕是睡在身下,就是床那一处热,且用久了,人感觉干燥,也容易上火。可地龙却是踩在脚底下,整个屋子都是暖的,舒适感自然不是火炕能比。   这不就是地暖吗,秦明月感激发明这种地龙的工匠。   就是花费巨大,且使用时耗银不少,所以即使富贵如镇北王府也就只建了这么三处。   昀哥儿被抱去东间,秦明月和鲁氏则是来到西间。她在丫鬟的服侍下褪去身上的大氅,只着了一身夹袄在黄花梨木嵌山水锦绣图的罗汉床上坐下。   鲁氏脱掉狐皮披风,手里的暖炉也塞给了她的丫鬟,在秦明月对面坐了下来。   “大嫂这屋里就是舒服,弟妹来到这儿就不想走了。”   “不想走中午就留下用饭,一顿饭我还是管得起的。”秦明月笑吟吟地道。   鲁氏呵呵直笑,显小的脸上一片烂漫。   人的面相有时候真的挺能骗人,反正和鲁氏打交道,秦明月得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免得一个不慎被她这张脸骗了。   “大嫂的性子就是好,我也就能和大嫂说到一处,那个人我却是见了就烦。以前没人说话,如今倒好了,和大嫂在一起也能热闹热闹。对了——”鲁氏瞅着地面打量了一下,才又对秦明月道:“这地龙我可是知道,极耗银子,府里好像没有给泰安院拨来柴炭,我听说最近都是大嫂使着人出去买高价炭回来烧?”   还用得着听人说吗,一大车一大车的柴炭往泰安院里运,估计也就瞎子看不到。   秦明月心中早已有数,知道鲁氏迟早要提上这事,果不其然。   香桃给两人上了茶,秦明月接过来,垂着眼用盖子拂了拂上面的茶沫,啜了一口:“确实挺耗银子的,不过弟妹知晓昀哥儿还小,又是第一次在这么冷的地方过冬,怕冻着了孩子,这些花费却是免不得的。”   鲁氏理解地点点头,“这倒是。缺了大人的,也不能缺孩子的。大嫂对昀哥儿的心,和我待熙姐儿是一样一样的,都是生怕亏了孩子。不过大嫂,你也别说我挑唆,大哥是咱们府里的世子,您是世子夫人,昀哥儿是小世孙,缺了谁的,也不该缺了这泰安院的。她李氏成日里吃血燕,吃一碗倒一碗,合则泰安院里只是用些炭火就拿不出来,还不是指着给您下绊子,刻意刁难。”   自打熟悉了之后,鲁氏在秦明月跟前说话就不遮掩了。别的也就不提,她对李氏的不待见可是表现的十足,一点都不忌讳。   因为有着这样一层缘由,所以如今鲁氏和秦明月的关系是越来越亲近。寻常两人坐在一起,除了说说衣裳首饰之类的闲散话,大多都是在说李氏。   其实也就是鲁氏说,秦明月听,偶尔会附和两句。   不过别看鲁氏和秦明月好,那也只限于她个人,在人面上祁栋该不怎么待见祁煊,还是不怎么待见。   所以说这三房两口子也是人精,可在这偌大的镇北王府里,又有谁是简单的呢。   听及此言,秦明月静默一下,才有些赧然道:“三弟妹也知道,我这人脸皮薄,人家不给,难道我还要上门去要不成。我也做不出那种事来,不过是些身外之物,自己掏也就自己掏吧。”到底心中难以平复,所以表情是复杂的,语气是感叹的。   鲁氏连连摇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大嫂这种想法就错了,从表面上来看不过是些柴炭,可从大面上来说却不是如此。如今府里等着望风向的人众多,这次你容了让了,指不定下次人家就敢见人下菜碟,连分例银子都敢克扣。若是我没料错,打从大哥和您回来,府里就没给泰安院送过分例?”   秦明月愣神,眨了眨眼。   一看她这副表情,鲁氏更是忍不住摇了摇头,给她解惑:“咱们府里凡事都有制例,每一房每一院子都按日常所需拨下不等的用物,小到针头线脑茶叶白糖大到衣裳首饰。就好比咱们萧笙院,我的衣裳分例是一季八套,胭脂水粉也有等份,若有额外所需自己贴补,另还有柴米油盐分例菜之类的琐碎用物。而月例银子是一月五十两。熙姐儿还小,用不了胭脂水粉什么的,都换做了其他应有之物,而分例银子则是十两。”   “咱们内宅妇人,除过自己的嫁妆,过日子就只靠这些分例。时间短了,自己贴补一二显不出来什么,可若是时间长了,谁也贴补不起。再说了,这是该有的,人人都有,凭什么咱没有。所以大嫂你得管她要,必须要,不是银子的问题,而是她没把您和大哥当成回事。”   鲁氏说得很是慷慨激昂,仿若这委屈是她受了一般。大抵是说得有些口干舌燥,她端起茶盏啜了两口,润润嗓子,才继续又道:“让弟妹我来看,大嫂是世子夫人,这府上中馈就该您管着。我早说了李氏立身不正,凭什么她拿着中馈成日里刁难我们萧笙院,同样都是嫡出,是父王母妃的亲儿子。可我们三房在这府里说话不管用,没人理会。”   “不过大嫂您不一样,大哥是嫡长子,历来嫡长居尊。你和大哥既然回来了,这管中馈她李氏就该让出来。不过我料想她舍不得,她这人素来小气,最喜欢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刁难人,你若找她闹,她推得一干净说是下人疏忽,反倒倒打一耙说您为人太计较……”   看来鲁氏这是在李氏手里亏没少吃,不然说起来这么感同身受。   事实也确实如此,反正自打回到镇北王府以来,秦明月能明显看出三房在府里的地位不如二房。就如鲁氏所讲,同样都是嫡出,同样不是嫡长子,你凭什么呢。   愤慨是真的,小心思是真的,三房想看着大房和二房打擂台也是真的。   这是阳谋,秦明月却不得不接。   之前鲁氏所言恰恰是她心中所想,输人不输阵,有时候损的不是银子,而是面子。   面子这东西有时候有用,有时候又没用。当有用的时候,面子就大如天,这次的面子你不要,下次的也别想要,让着容着面子没了,她倒不要紧,可祁煊正是关键时候,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秦明月懂。   可怎么接,也是个问题。   幸好秦明月早有章程,一直以来打从她和鲁氏接触,她就装得是一副见识浅薄小门小户出身的模样。这个姿态附和她的身份,也有缺点。有缺点,才容易让人攻破,才会有一些想利用她的人凑上来。   人凑了上来,对方打得什么心思,很轻易就能摸得一清二楚。   就好比这鲁氏,秦明月从没刻意与她交际,就主动来了,她这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秦明月露出一副十分为难的模样,也有些忐忑不安的赧然:“还是算了吧,世子总说我不够大气,若是我觍着脸和二弟妹闹腾要东西,世子要脸,会骂我的。”   一个以夫为天的小妇人模样,演得是极好的。   鲁氏眼珠转了转,笑得意味深长,“就因为我们是妇人,所以才容易出面啊,难道这种事让男人去?就算闹腾起来,一句自家妇人不懂事也就罢了。再说,大嫂既然说大哥要脸,李氏这么做不就是当着阖府上下打你脸,打大哥的脸。”   估计你平时没少这么跟老三干,要不怎么这么懂得其中的道理。秦明月腹诽着,却装得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那我跟世子提提?”   “提提也不是不可,不过这事是小事,得大嫂您自己有章程。”   “这倒也是,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去找母妃哭。把事闹大了,母妃就算想袒护她,也袒护不了,父王还在府里呢。到那个时候,事情自然就解决了,就算解决不了,咱们吃亏也不能吃在暗处,得让人知道,不然人家合该把咱们当傻子了。”这种苦口婆心的劝说很能打动人,尤其很能打动眼界就井口那么大的小妇人。   “这样啊……”秦明月继续犹豫不决,想了想她还是道:“这事我做不来。”   鲁氏心中暗骂,亏她第一日见大房弄得那出,还以为这秦氏手段有多高,谁知就是个错打错着。她觉得这人白瞎了一副好面相,实际上就是个榆木疙瘩脑袋。   之后鲁氏不厌其烦地挑唆,可到了晌午她得回萧笙院了,还是没能说服秦明月,可把鲁氏给气得不轻。   待鲁氏走后,祁煊来了西间:“三弟妹走了?”   秦明月点点头,叹了口气:“应付她可真是累。”   “累了就不应付,下次来让人把她挡出去。”祁煊向来的宗旨是事情要办,但不能委屈媳妇。   秦明月睨他一眼,“我还就指着她在里头搅合浑水,再说了她在府里多年,消息灵通人脉也有,真有个什么事发生,也能从她这里探出点什么。”   所以打心底里,秦明月还是挺欢迎鲁氏造访的。   “那随你的便吧,你愿意就成。”说着,祁煊从怀里掏出一叠东西递给秦明月,“你看看,这些成不?”   是一叠纸片,大约有六七张的模样,却和一般的纸不同,格外的厚实,一张加起来有十几张宣纸的厚度。   正是秦明月让祁煊做的早教卡。   她也是突发奇想,因为祁煊教着昀哥儿识字,可她觉得这么小的奶娃他就算识字了,也不懂是什么意思,不免就想起现代各种各样的早教卡来。   她形容给祁煊听,祁煊一听,觉得很有意思,刚好他闲来无事,就做了几张。   秦明月拿起一张画着西瓜的卡片,简直有些爱不释手。   整张卡片呈淡黄色,正中是个大西瓜。不同于当下画的抽象,这个西瓜线条极为简单,却是写实派。   绿黑相间的外皮,大红色的瓤,一颗颗黑色的瓜子。在图案最下方写着两个银钩铁画的瘦金体大字,西瓜。   “真好,爷可真有本事。”   祁煊最喜欢看得就是她满脸欢喜崇拜他的样子,于是关于做出这几张卡片费了他多少工夫的事就略过不提了。   他一副‘爷做这些就是洒洒水’的模样,“先做了这几张,等午饭用了,爷再做一些。”   “我给爷打下手。”   *   天气越来越冷,很快就临近了冬至。   每逢冬至,镇北王就会在府中大摆筵席款待辽东境内官员以及手下将领,所以这个时候也是镇北王府一年之中最忙碌的时候。   府里上上下下都动了起来,连一向不管事的镇北王妃,都免不了会在请安的时候问几句。   自然是问李氏。   李氏管着府里的中馈,虽前院那里的事她插不上手,可她管着两个大厨房、采买以及库房等地,摆宴的方方面面都需要经过她的手。   最近李氏都快忙晕了,恨不得将自己掰成八瓣使。公公历来不管这些琐碎事,但若是在冬至宴上出了什么岔子,绝对会让她知道什么是雷霆震怒。   幸好李氏也不是第一次办这种差事了,每年都没出过什么乱子。不过她还是事无巨细,从宴上所用的瓷器到采买那里买回来的各类用物,一概俱亲自查看,下面的丫鬟婆子小厮更是让她敲打了又敲打。   最近镇北王府里明显看得出气象一新,早先走在府里,还能偶尔看到有小丫头们聚在一起玩耍,现在都是行色匆匆,几乎看不到什么闲人。   当然也不是没有闲人,例如秦明月和鲁氏就是闲人。   看着这两个妯娌成日里一副气色红润,吃得香睡得好的模样,李氏嫉妒得眼圈都是红的。关键让她来和两人换,她是打死都不愿意,掌着中馈就是掌着府里大部分人的命脉,不用她做什么,那些人一应对自己讨好兼毕恭毕敬,甚至是那些姬妾庶子庶女们。   李氏没少借着手里的权利刁难人,所以很清楚若是她失了这管家权,自己会是个什么下场。   关键是手里有权,银子自然就来了,李氏当年嫁过来陪嫁不少,可架不住二房开销太大,祁曜寻常在外面拉拢各处将士,这都得银子,这种银子不能过明路,只能自己贴补。   可祁曜身为镇北王府的二公子,从小养尊处优,吃得是龙肝凤胆,喝得是琼浆玉露,懂得花银子,不知道怎么挣银子。李氏更不用说了,所以两人成亲没多久,就开始捉襟见肘起来,这才求了镇北王妃,将中馈之权交给了李氏。   李氏很清楚鲁氏一直在后面虎视眈眈,说不定那秦氏也有这心思,更是要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不能让两人钻了空子。   就是实在累得慌。她本就生得瘦,这些日子没吃好没睡好,用再多的脂粉也掩盖不住脸上黄气,和隐隐泛青的眼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患了什么重病。   镇北王妃看着这样的李氏,不禁拧起柳眉:“有些事你交给下人做就行了,何必事必亲躬。”   李氏一副毕恭毕敬、鞠躬尽瘁的模样:“冬至宴乃是咱们府上最重要的事,一年也就这么一回,母妃放心,儿媳没事,一定将事情办得圆圆满满不出任何岔子。”   镇北王妃无奈地在心里叹了口气,也懒得再说了。   明明你是为她好,偏偏她总是一副‘我很好,你操心操多了’的模样。镇北王妃知道李氏为何会是这样一副样子,她是生怕被老三媳妇寻着机会分了她的管家权。反正说多了她也不会听,说不定还以为你动了什么心思,她也懒得管她。   不过镇北王妃不说,不代表鲁氏不会说。   鲁氏睁大了眼睛,一副为其担忧的模样:“二嫂也真是,你瞧瞧你累成这样,倒显得我和大嫂没事人似的,让别人看到指不定会说咱们挤兑你。这样吧,反正我和大嫂日里也没事,你手上有什么不紧要的活儿分给我们,我们帮你分担分担?”   秦明月坐在旁边没说话。   她就说怎么最近鲁氏消停不少,也没再提之前那事,合则应在这里。看来她之前在自己面前说了那么多,根本没指望自己出面和李氏打擂台,不过是在给她打预防针。   一听到这话,李氏就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脸上的笑也有些僵硬:“三弟妹就不用担心我了,我很好,不过是昨晚儿上没睡好,所以显得气色差了一些。”   “啧啧,二嫂您这哪是气色差了一些,而是差了很多。您可别说我做弟妹的说话不好听,你瞅瞅你自个儿,再瞅瞅大嫂,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和大嫂隔着辈分儿呢。”鲁氏笑吟吟的,说出来的话却比刀子还毒。   关键还一举两得,把秦明月也成功给拖下水了。   这种话秦明月哪能接茬,难道真自己给自己找个长辈,于是便低着头做鹌鹑样。按她的估摸,鲁氏筹谋了这么久,这次恐怕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果不其然,没等李氏发作,鲁氏又来到镇北王妃面前撒娇样:“母妃,你瞅瞅是不是,儿媳没说假话吧。儿媳真是挺担心二嫂的,二嫂肚皮争气,连着给母妃生了两个孙儿。母妃嘴里不说,但我知道,母妃还指着二嫂一年再抱仨呢。”   噗……   秦明月忍得好辛苦,才将笑给咽了回去。这鲁氏真是个能人,这是指着李氏鼻子在骂她母猪呢,看来这能生和不能生,永远都是敌对的。   李氏的脸越发黑,她本来就气色不佳,还涂了很多脂粉。女人的身体状态若是不好,很轻易就能从皮肤上显现出来,最容易出现的问题就是皮肤干燥。   皮肤一旦干燥,就会卡粉,现代聚集了各种高科技的粉都会卡,更不用说是当下这种成分极为简单的妆粉了。反正秦明月是看见李氏脸皮在抖,随着她的抖动,她脸上的粉也宛如过筛子似的落个不停。   简直不忍目睹。   当然,鲁氏如此费力气,秦明月如果不想失去这个好战友,自然得表示表示。   秦明月装着端详了李氏一眼,略有些担忧道:“还别说,三弟妹没说,我也一直没注意,如今看来二弟妹确实……”她顿了一下,有些犹豫道:“二弟妹,你看我用的这脂粉可好,是自家脂粉铺子做出来的,在江南那边卖得很不错。等会回去了我让丫鬟给你送上两盒,你用的这粉质地实在太粗糙了,不够细腻。”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卡文了,面面跑去撸了两章新文,那撸得叫一个热血沸腾啊。然并卵,又卡了,因为下篇文大纲还没弄。而这个坑还得填,每次一篇文写到后半部分,面面就要颓一颓,跟来大姨妈似的。   下篇新文《王府宠妾》和戏子是完全不同基调(是的,我换了个字),以宅斗为主,至于是走毒妇式撕撕撕路线,还是小花式温馨甜美式的路线,暂时未定,有兴趣的可以收藏一发,戳进面面的专栏就能看到。对的,专栏里排队中的几篇文是我今年的任务,都得写,有兴趣可以收一发。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   鲁氏差点没笑出声来,她发现这个大嫂真是妙人。   损人能损得如她这么推心置腹, 还真是不多见。   顺着秦明月的话音, 镇北王妃的眼睛也落在李氏脸上, 不同于方才没细看,这次她细细地看了一眼。   可不是如秦氏所言的粉质太糙?   镇北王妃历来爱惜容貌,每日用羊奶净面, 各种宫廷方子没少用,才会年逾四十,还保养得宛如双十年华的少女一般。   在她来想, 女人自己的脸都不体面了,还想什么能体面?   而这李氏的脸实在太不体面了!   镇北王妃看了一眼, 不想再看第二眼。同时, 她对秦明月所言的脂粉产生了好奇心。   大抵女人们都有这种通病,见人好见人美, 就免不了想问问用的什么东西这么好。镇北王妃日里见着秦氏一身冰肌玉肤, 宛如刚剥了壳的鸡蛋白,早就各种留意, 心里没少酸不过是仗着年轻。   可若说年轻,这秦氏也是二十出头的人了, 皮肤却是比十多岁的少女还好,若说没有什么保养方子, 镇北王妃却是不信的。   不过她又问不出口,毕竟她是不待见秦明月的,连话都懒得和她说一句。   她自是不好说将东西拿来给她看看, 于是便拿着李氏做筏子:“你那脸是得管管了,本妃见秦氏保养的不错,就让她给你送两盒过去试试。”   这还是镇北王妃第一次用不是训斥的口气提起自己,秦明月当即眼睛一亮,各种想法在脑子里转了转,还有什么不懂的呢,当即打蛇顺竿爬道:“哪能只送二弟妹。儿媳一直想对母妃尽孝,可惜没有机会。儿媳那里还有许多,反正自家胭脂铺子做的,也不耗费什么,等会儿媳回去就让丫头送来,当然二弟妹和三弟妹那里也不会落下。”   镇北王妃没有说话,只是神色淡淡地嗯了一声。   鲁氏笑眯眯的,“我早就想问问大嫂平日用什么,才能养出这么好的肌肤,如今倒是沾了母妃的光。”   秦明月笑盈盈的,“三弟妹这么夸我,我可真就不好意思了。其实吧论起保养,外在的因素都是次要,最主要还是内调。”   早说了,女人都对这种话题感兴趣。   鲁氏忙问道:“内调?可是服用什么汤药?”   秦明月摇了摇头:“若是身子没病,那药能不吃就不吃,是药三分毒,哪怕补药也是一样。我所说的内调指的是心情,所谓心宽体胖,可见心情是对身体有莫大影响的。心中无事,吃得香,睡得好,整个人的状态自然好了。身体状态好,各方各面都有体现,最明显的就是整个人的精神气儿,以及皮肤状态了。所以三弟妹如此夸我,我实在羞愧难当,之所以能有这么好的气色,不过是二弟妹把府上的事都担了起来,苦了自己,成全了我罢了。”   说着她叹了几口,俨然一副我有罪我犯错了我很心虚的模样。   鲁氏不懂的点赞是个什么,若是知道,她真想给大嫂点赞。   真是个秒人啊,不亏她日日在她耳边絮叨,明明话题都偏到天边上了,她都能扯回来。这么好的梯子不接是傻子,鲁氏忙道:“可不是,弟妹我也羞愧得紧,我和大嫂的心情都是一样一样的。所以二嫂,方才我所说的话,真不是想分你的权什么的,不过是担心你,想为你分忧解劳罢了,母妃那么说也是体恤你不易,可惜……”   她叹了一口,不再说话。   至于这可惜之后是什么,不说大家也懂。   可惜李氏不领情。   ……   对一个已婚的女人来说,最大的打击是什么?   不外乎老公出轨,有人说自己丑。   对于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李氏来说,丈夫睡通房小妾,她气她恼她恨,但却是她阻止不了的事。所以这种打击对她来说,可以让她心里不舒服,但绝到不了气恨的地步。   可被人说丑?   还是她一直心存较劲的两个妯娌说她,不光如此,一向站在她这边的镇北王妃竟然也这么说。   什么让秦氏送两盒脂粉过去给她。   不就是在说她丑,说她的不如秦氏!   能忍到现在对李氏来说,已经是极为不错的了,哪知鲁氏又说出这么戳她心窝子的话。   她就想暴起,把这阵子的疲累郁结烦躁通通宣泄在秦明月和鲁氏身上,可惜还不等她有动作,就感觉眼前一片发黑。   一阵天旋地转,她倒在了地上。   *   二夫人被世子夫人和三夫人以及王妃联手给气晕啦。   这一消息以极快的速度传遍整个镇北王府。   为何会将镇北王妃也给加上呢?   因为镇北王妃是站在世子夫人和三夫人这一方的。据说,王妃体恤二夫人辛苦,让她多注意身体,另外两位夫人也表示了下自己的担忧,哪知二夫人却被气晕了。   至于为何会气晕,还有人关注这个问题吗?只要知道人被气晕了就好。   当然这其中也少不了有人推波助澜。   人选自然不做他想,是鲁氏。   鲁氏蓄谋已久,早就想把李氏给拉下马,突然给她这么好的机会,她可不是得好好把握?   总得有个人出面挑头。这个角色自然不可能是她,以前她打着让秦明月挑头的主意,没想到闹得这一出,一个最合适的人被搅合了进来。   所以若想造谣,还得真假搀和,才显得其效。   听到下面有人这么说,连镇北王妃都开始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才将李氏气晕了。毕竟这话头可是她挑起的,早先鲁氏和李氏也不是没斗过,李氏怎么也不至于将自己气晕。   那就是自己了。   只是以镇北王妃的性格,怎么可能会认错。   她最擅长的就是先声夺人,将错误归咎在她人身上。   为了表现自己确实是担忧李氏,而李氏是因为身体不适才会被晕倒。她特意命人去请了王府良医所的良医去给李氏诊治,诊出来的结果是李氏有气血两虚之症,需得静养,若不恐会留有病根。   这下根本不用其他人做什么,就有了最好的解释   其实这不过是从太医院出来的大夫通用手段,甭管好不好,静养就对了。人养着,药吃着,有病治病,没病强身。   于是李氏就这么被病了。   李氏倒下了,冬至宴的事还得有人担着,鲁氏自告奋勇,并拉上秦明月做帮手。镇北王妃再心不甘情不愿,可如今除了这两人也没有其他合适人选。在她来想这谁管中馈不过是她说句话的事儿,她也不怕等李氏好了拿不回来。   于是便命人来逸翠园拿了各处的钥匙、对牌以及账本。   李氏刚醒来就听到这一消息,顿时眼一黑又晕了过去。   好吧,这次彻底坐实了良医的说话,得养,好好的养。   *   不得不说鲁氏实在是太心急了。   她刚将各处的钥匙和牌子接到手,就开始大刀阔斧地对各处动刀。李氏的人纷纷落马,闹得下面是人心惶惶。   上面人博弈,其实下面人也一直没消停。这几年鲁氏的人一直没停下和李氏的人斗,可惜李氏掌着中馈,鲁氏自然不是对手,她的人大多都排斥在府中重要位置的边缘。   这一番翻身农奴把歌唱,鲁氏的人得意非常,走路脚上都带风。   可问题是你坐了位置得会干活儿才成啊,鲁氏只知换人,却不知协调。这番大动作闹得人心惶惶,大家都自危,活儿都没心思干了。   当然也少不了有人趁机搅合浑水。   毕竟李氏虽被暂时夺了权,可她人还没死,又怎么可能不反击呢。她的人被换下来也不可能就甘心情愿,这府里各处关系盘根错节,很多下人都是世仆,有的一家子人都在王府里干活儿,这个院子牵着那个院子,所跟的主子也不同,随便出点岔子就够鲁氏受了。   其他也就不提,这次的岔子甚至出到了镇北王身上。   其实也不算是镇北王,而是素兰苑,可镇北王那日刚好在素兰苑里,自然碰了个正着。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这个月发下的月例,素兰苑里很多东西都被人以次充好给换了。负责检查东西的两个丫鬟觉得自家夫人受了委屈,就跟镇北王告了状。   消息很快传到了鲁氏那里,鲁氏大惊失色,赶忙命了人去查探究竟。   可查来查去都是她手下的一个婆子吃了熊心豹子胆,竟在素兰苑的东西上动手脚。动的倒不是什么显眼东西,这婆子以为素兰苑那边不会注意这些小细节,却没想到被抓了个现行,还闹到了镇北王面前。   鲁氏知道这是有人给她下的绊子,关键她有冤无处诉。   人是她的,就算她亲自去素兰苑道歉并说明情况,别人也不会相信她的清白。只会以为她初掌权就得意猖狂,这几天下面没少有人这么偷偷议论,鲁氏也是出了这事才知道的。   鲁氏惊了一身冷汗,事已至此她不免就想到一个人。   一个被她拉上当了招牌,她却在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后,轻而易举就将之遗忘了的人。明明对外宣称的是她和世子夫人主事,可实际上在她刻意遗忘这件事后,那边也一直没有动静。   鲁氏如今迫切的需要帮手,她一个人按起葫芦浮起瓢,实在顾不过来。当然,也有分担责任的意思。另外这事发生后,她必须有个表示,而这一切只有秦明月能够帮她。   *   就在鲁氏忙着大刀阔斧揽权之时,秦明月却沉浸在养儿之乐中。   继她开发了早教卡之后,昀哥儿学的非常好,如今已经认识了许多没有见过的东西。且思维越来越敏捷,经常会问一些延伸性的问题。   例如为什么小狗的毛是黑色的?祁煊能说小狗的毛不光是黑色的,还有花的,白的,灰的。为什么下雪了?雪是什么,为什么是这样,和自己看到的不同。   看似问得问题很不着边际,实则这正是幼儿开发大脑的一种标示。为此秦明月特意带着昀哥儿去探寻这种奥秘,例如雪,她会找来干净的雪,极为艰难的挑出一片雪花来,给昀哥儿去观察它真实的样子。   还例如她怂恿祁煊做了更多的早教卡出来。   就在一家三口忙得乐不可支的时候,鲁氏上门了。   其实早在事情爆发出来,秦明月就收到这个消息。她还跟祁煊说,鲁氏要来找她。正说着,鲁氏来了,祁煊领着昀哥儿避了开。   多日不见,鲁氏宛如换了一个人。   她的面相本就显小,寻常也就罢了,真是管起家来,这种面相没有威严感,也不能服众。于是她一改早先的打扮,而是选了颜色重的衣裳穿,妆容也特意往成熟上靠,这么一来,果然人看起来成熟许多。   可惜这段时间连着发生了很多事,都让鲁氏精疲力尽,此时她终于明白为何李氏之前会是那样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样。可当人尝到权利甘美的滋味后,即使这糖里包着屎、裹着玻璃渣,她也让舍不得吐出来。   鲁氏笑得很热情,也很歉意:“这些日子没来大嫂这儿,实则是事务太忙,大嫂不会怪吧。”   这是试探了?   秦明月笑得一脸心无芥蒂,懵懂不知的模样:“怪你什么,我最近也是忙得厉害,昀哥儿正是调皮的时候,我成天对付他就够精疲力尽了。”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鲁氏终于放下心,也笑得更是热情:“大嫂是个好娘,可这也不能光闭门养孩子,还得管管外面的事啊,弟妹我实在是兜不住了。”   “哦?发生了什么事?”   鲁氏也没遮掩,就将素兰苑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大嫂,你可千万得帮帮我,你若是不帮我,我也不知道找谁帮忙了。这事本就是以你为主,我为辅,你可不能撂挑子。”   秦明月满脸为难:“问题是我也不懂这事啊。”   “难道大嫂以前在京城的时候不管中馈?”   秦明月窘脸。说实话她还真没管过,都是当甩手掌柜。她和祁煊新婚就去了福建,福建就那么点人,也没什么中馈可管。等从福建回京,还没呆几日,又来了辽东。安郡王府的从来都是德全和裴婶管着的,根本用不着她来插手。   秦明月素来笃信一个道理,一个人不能把全天下的饭都给吃了,东西都搂在自己怀里,关键问题是你抱得住才行啊。   管家她没学过,也不擅长,还不如放给能干的人去干。   好吧,这下鲁氏终于相信秦明月根本没跟她计较之前揽权的事了。一个对此根本不上心的人,她也不懂这其中的好处,还怎么计较。   鲁氏自然不知道,秦明月不是不懂,而是根本没把这点蝇头小利放在眼里。于她来看,成天把满腔的心思都放在如何从一个锅里捞银子,还不如她多用点心思在外面赚别人的银子。   所以境界不同,自然所想不同。   不过鲁氏递过来的梯子,秦明月肯定是会接的,她早就等着这一日。   *   三夫人引咎自责,觉得自己有疏忽大意之失,特意将主事的位置让给了世子夫人。   无奈世子夫人心思都在小世孙身上,又推脱不得,就从自己身边派了两个管事妈妈来协助三夫人。   说是协助,实则大家都知道这次是以世子夫人为主。   这两个管事妈妈自然就是裴婶和薛妈妈了。有这两员老将出马,自然能将事情处理的妥妥当当。   裴婶和薛妈妈临出来之前,秦明月就交代过了——   一切不为利。   裴婶子且不提,薛妈妈在秦明月身边呆久了,知道这位主子的心思和寻常妇人不大一样。别说许多贵妇了,甚至许多儿郎都不如她,当得上是女中巾帼,关键她还不显山显水,十分低调。   有着这么一句话,接下来要办之事自然顺遂。   不为利好啊,不为利就不会动了别人的饭碗,不动别人的饭碗,就不会有人跟你拼命。那些下人们也不傻,为何会跟着李氏,给鲁氏下绊子,不外乎鲁氏动了他们的饭碗。断人财路犹如挖人祖坟,何不你好我好大家好呢?吃谁给的饭不是吃,谁给下面那些人饭吃,她们自然奉谁为主。   裴婶和薛妈妈接管以后,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将鲁氏撤掉的人都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倒也不是全换了,只换回了一部分,鲁氏的人有的动了,有的没动。大体局面保持在双方之人各占一半,当然若是那种太贪、太混账却是一概不用的。   鲁氏倒不是没有意见,可这娄子本就是她捅出来的,如今秦氏是在给她收拾烂摊子。若秦氏不出面,李氏借机发难,夺了她的管家权,她的人一个都不能留下,而如今还给她留了不少。   所以说人的心真得很奇怪,明明秦明月动了鲁氏的人,她非但不恨,反而感激庆幸。而李氏的那些人见世子夫人再度复用她们,那叫一个感激涕零,不管出于何种心态,总之逢人就说世子夫人的好。   王府终于恢复到一个相对平稳的局面,大家都因冬至宴的事有条不紊的忙碌着。   *   到了冬至这一日,王府大门全开,门前车马如龙,宾客如云而至。   前院大摆筵宴,镇北王在虎踞堂招待一些重要的将领和辽东当地数得上号的豪族家主,而祁煊和祁曜祁栋则是被派去了他处陪宴。   所谓陪宴,自然打着饮宴的幌子,行联络拉拢巩固势力之实。镇北王虽是辽东边线总兵官,掌对抗金人之事,可辽东这地界历来形势复杂,既有辽人,又有汉人,当地豪族林立。他即要对抗金人,光凭镇北王府一脉是远远不够的,还得整合辽东境内其他势力,所以一些场面上的事却是不能少的。   进了这处宴厅,祁曜就扔下祁煊和祁栋,走入席间与人推杯交盏起来。   军中出身的人都豪迈,也不管什么雅不雅的,酒兴上来了,扒了衣裳露膀子和人拼酒也不是什么罕见事,所以这种宴注定和京中的宴不同。场面极为嘈杂,到处都是嘻嘻哈哈的说话声,还有人行起酒令来。   而祁曜此人,你看他一派风度,他倒也能和这些粗鲁的浑人打成一片,看得出很多武将都对他极为欣赏,连连有人上前来与他敬酒。   祁曜走后,祁栋也没耽误,他虽不若祁曜风光,但认识的人不少,也是被一群人簇拥着。   唯独祁煊,人一个都不认识,也并没有人与他引见,显得格外得尴尬。   看似大家都在饮宴,实则自打这王府的三位公子进来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观察着他们。主要对象还是放在祁煊和祁曜身上。   只要金人不灭,如无意外镇北王一脉是会常年驻守辽东,他们很多人都是辽东当地传承几代人的武将世家,未来的镇北王是谁,在很大程度上都对他们的家族有一定的影响。   这些年来,附庸祁曜之人不少,但大家的态度都挺暧昧,俱因祁曜身份不明。如今真正的世子回来了,王爷会如何选择,镇北王府未来的方向如何,很多人都在等。   祁煊出现在冬至宴上是一个信号,可到底是信号,还是只做表面功夫,谁也不知。不然早就有人靠上来了,又哪会让祁煊一个人站着。   众人嘴里说着话喝着酒,实则眼神都有意无意在往祁煊这边看。   祁曜也看着这边,不过眼中却藏满了得意与恶意。   他就是刻意的,刻意当众给祁煊难堪,刻意向大家展示谁才是镇北王真正的继承人。一个光有名头,人脉全无的世子,他如何去统帅辽东,如何接掌父王的位置。   真正的厮杀从这一刻才开始,而这不过是祁煊要打的第一场仗。   大家都看着这里,或是观望,或是等看笑话。哪知祁煊却丝毫不以为然的模样,也可能是自我缓解尴尬的处境,竟找了个空地坐在那里喝起酒来。   这个宴厅中所坐的之人都是武将,武将俱都好酒,所以宴上的酒是最多。甚至为了让他们喝得爽快,每个桌子下都摆着酒坛。   祁煊一身玄色金绣的华服,衬得他身形格外挺拔硕长,他单手执杯,谁也不看,一口一口地灌着酒,似乎心中郁郁。   真是白瞎了这副好皮囊,虎父犬子,古人诚不欺人也。见到这一幕,许多人都心中暗忖道。   之所以会有如此感叹,大抵是出于对长相的一种盲目认知,祁曜也就罢了,他长相偏似镇北王妃,可祁煊长相与气质却是像了镇北王八成。   镇北王镇守辽东多年,无数次带领手下将士抵抗金人的攻打,在辽东人的心目中占据了极高的位置。这样一个长相肖似镇北王,还是王府的世子,却是一遭挫折就气馁的心性,着实让人感叹,也让人唏嘘。   大家心思各异,心里却不免都往祁曜那边偏了一些,也不再去看那世子,因为这样一个人注定只能被二公子踩在脚下。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   就在这时,一阵动静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却是一个彪形大汉似乎喝醉了, 竟跑去了祁煊那一桌。   那张桌子自打祁煊坐在那里后, 便再无人上前, 此人的靠近引来了很多目光。   “咦,这李疯子想干啥……”隐隐似乎有人这么说,但旋即就被嘈杂声隐去了。   李鹄醉醺醺的, 衣襟半敞,露出肌肉虬结的胸膛,手里拎着个酒坛子, 刚走到桌前,就砰地一声将酒坛子掼在桌上。   “来来来, 喝酒!看你长相挺男人, 怎么喝起酒来跟个婆娘似的,是个男人就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一见这场景, 大家俱是失笑。   这李鹄绰号‘李疯子’, 之所以会有这个绰号,因为他即是酒疯子, 又是武疯子。此人曾经在宁远一战不听将帅号令,单人单骑冲入金人骑兵之中, 杀了几个来回共计斩杀六十五人后全身而退。   一战成名,自此就被戴上‘疯子’这个绰号。   而此人的酒品也极为不好, 但凡喝酒必醉,醉了还要找人喝。关键此人酒量惊人,你明明看他醉了, 他却喝再多都是这样。你不跟他喝,他对你纠缠不休,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喝得高兴了要打,喝得不高兴了也要打。   因为这,他明明是个将才,却时至至今只是个游击,俱是因为他这酒品给拖后腿了。   这次世子被他缠上,恐怕要出丑了。   看到这一幕的人俱是心中唏嘘,却没有一个想要上前制止的意思。   早说了,这镇北王世子的位置可不是一般人能坐的,军中之人素来尚武,他们崇尚的从不是道理,而是武力,是强者。   为何祁曜这么多年还没能得到这些人真正的拥护,不外乎因为祁曜不够强,没有强到让所有人服他。   不过他不是世子,众人对他相对宽容些。可祁煊不一样,他身为世子,日后说不定会坐上镇北王的位置,他能担得起这个王吗?   所有人都在这么疑惑着,也许镇北王也是如此想,才会一直没有任何表示。   远处,祁煊一脸笑吟吟地看着这边,就好像在场许多人那样。不过他眼中除了笑意,还有一丝恶意。   看你这次如何下台,我的好大哥。   祁煊看着眼前这名醉醺醺的大汉,眼神幽暗。   李疯子恍若不觉,催促道:“怎么?找你喝酒不愿,你这是看不起老子?”他声如洪钟,满口酒气直朝祁煊喷了过去。   祁煊没有说话,从桌下起过一坛酒搁在桌上,眼睛依旧看着李疯子,手却是一拍酒坛口处的泥封就碎了。   力道不轻不重,若是太轻拍不碎,若是太重泥会掉落在酒中。这轻描淡写的一拍,一看就是经常喝酒之人,且酒量不差的人。   李疯子眼睛一亮,更是兴奋,举起手中的酒坛:“来,我敬你!”说着,他如鲸吞海也似的灌起酒来。   祁煊拂开酒坛上的碎泥块子,随后跟上。   因为灌的太猛,酒水顺着他嘴角蜿蜒而下,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裳。顿时少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尊贵,而多了几分粗犷的豪迈。   见此,李疯子大呼一声‘爽快’,待手中酒喝完,又从桌下拽出两坛来。   就这么你一坛我一坛,两人连着喝了三坛,都没有示弱的迹象,旁边围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人在一旁起哄。   “李疯子,我看你小子这次碰到对手了!”   李疯子笑骂:“滚!找你们喝酒个个装鳖头三,别扫了老子酒兴。”   就在这时,祁煊已经又喝完一坛酒,他从桌下拎起酒搁在李疯子面前,示威之意明显。   李疯子二话不说就拎起对着嘴灌起来。   随着桌上的酒坛子越来越多,两人已经不知道喝下多少了。   李疯子早先就没少喝,这会儿又连着灌了这么多酒,黝黑的脸一片赤红,气喘吁吁,他停下喘了口气,抹了下嘴角:“你小子酒量不错。”   “我看你酒量也不差。”   李疯子哈哈大笑起来,突然一把将手中的空坛子掼在地上,道:“酒量这一关你过了,就不知接下来这一关你能不能过。”   说话之间,他毫无预兆地就挥拳而上,祁煊虽没料到此人会突然发作,但在拳头挥上来的一瞬间挡下了。   挡下的同时,他一脚将身下的椅子踢飞,李疯子铁拳疾出,一拳接一拳,不过是眨眼之间,已经打出来十多拳。   此人的铁拳又重又猛,隐隐有破风之声,祁煊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完全走刚猛路线的劲敌,也是仓促接招,虽没被此人击中,却是逼得连连后退撞在了后面一张桌子上。   哗啦又是一声响,桌子倒了,桌下的酒坛也是摔得粉碎。祁煊站在一地狼藉之中,勉强稳住自己,模样十分狼狈。   隐隐有嘘声,李疯子却是状似癫狂,挥拳欺身而上:“再来。”   祁煊面上闪过一丝狞色,二话没说就迎了上去。   ……   虎踞堂正殿之中,镇北王高居于蟠龙金座上,其下左右各是一列又一列的长条案桌。   不同于他处,这里坐着的都是辽东境内首屈一指的人物。或是某豪族家主,或是重要将领,军衔在副将以下,俱都没资格坐在此处。   场中有貌美舞伶轻歌曼舞,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满座宾客俱是把酒言欢,却又将音量压到一个适度的范围之内,手捧各式美酒佳肴的丫鬟垂首在席间来回进退,一派富贵奢靡的景象。   镇北王刚受下一名将领的敬酒,正打算将酒盏搁下,德叔突然走了过来。   他凑到跟前,压低了嗓音道:“王爷,世子在那边和李疯子打起来了。”   镇北王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老二动的手脚?”   德叔点点头,没有说话。   “找人看着,人不死就成。”   德叔脸上露出一抹奇怪的表情,犹豫道:“世子没输,李疯子输了。”   镇北王抬眼看了过来,德叔点点头,他先是静默,旋即笑了起来,先是无声的笑,笑着笑着笑出了声。   下面一众人面面相觑,王爷这是怎么了。   德叔又道:“世子把二公子打了。”   这下镇北王笑不出来了,而是变得脸色铁青。   ……   祁煊赢得有些惨烈,脸青了几块,嘴角也淌了血,身上不知挨了多少拳,浑身都是疼的。   哪怕他天资再高,日日不辍,到底不如李疯子常年战场厮杀,能赢不过是因为他在硬撑。   心里怒火滔天,他哪里吃过这种亏,寻常身边有护卫,能让他动手的次数极少。若不是在福建为了服众,他日日领着水师兵士操练,以身作则,恐怕这会儿倒下的将是他。   “服不服!”口里骂着,他一拳头又挥了过去。   “我服了,我服了。”   这次李疯子是真服了,他跟人打架不是没打输过,可被人按着地上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还是头一遭。   不光服了,酒也醒了。   “我李疯子以后除了王爷,就服世子您一个人!”   这一幕实在有些刺激人,素来天不怕地不怕除了王爷能镇得住的李疯子,竟会被打得向人求饶。而在他们心目中,本应该是个纨绔子弟的世子,竟武艺如此高超。   众人不是不知道祁煊曾任过福建水师提督,也曾打得那群夷人溃不成军,可海战不同陆战,拼的不过是船坚炮利,所以消息传到辽东,大多人都认为是惠帝在给祁煊造势。   尤其祁煊前脚从福建回京,后脚就被封了世子派到了辽东来,他们更是这么认为。   可如今却是再说不出质疑之词,因为人家是堂堂正正的赢了,赢得还是军中数一数二的猛将李疯子。   方才还在唏嘘虎父犬子,不过是转眼之间就被狠狠得扇了一记耳光。   就在所有人都愣神之际,祁煊突然又有了动作,他直冲站在人群中的祁曜就去了。   祁曜脸上的难看之色还未退去,就被惊骇所取代。   “你做什么?!”   话刚说出口,祁煊就到了他面前,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机会,在一阵惊呼中挥拳就上去了。   “你问我做什么?鳖犊子坑老子坑得十分得意是不是?老子没去找你麻烦,你倒是自己找上门来了,今儿我就好好教教你什么叫做长幼尊卑!”   祁煊本是含怒出手,又是攻其不备,而祁曜因为对方的戳破正羞恼着,再加上仓皇抵挡,根本不是祁煊的对手。两人甫一照面,他就落入劣势,被祁煊打得毫无还击的余地。   不同于祁煊和李疯子之间,世子和二公子打起来就是兄弟阋墙,真闹大了话,王爷饶不了他们,方才在一旁看热闹的武将们也不敢看热闹了,忙一拥而上想将两人分开。   可惜祁煊报着要痛揍祁曜一顿撒气目的而去,没打痛快他怎么可能会住手。   就在这时,镇北王到了,他满脸铁青之色,虎目利芒毕现。   “都给本王住手。”   祁煊仿若没听见也似,继续痛殴着祁曜,而已经被打倒在地的祁曜,除了抱着头闪躲,已无还手的余地。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丢人还嫌丢得不够?都给本王住手!”   当着辽东境内这么多将领家主官员的面,闹出兄弟阋墙之事,即使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如镇北王,也忍不住震怒了。   那句‘丢人还嫌丢得不够’,明显是在说祁煊。搁在之前,祁煊怎么也要忍下来,可这次他不想忍了,真当他稀罕这镇北王的破椅子,谁要谁拿去。   自打和秦明月成亲后,就隐藏起来的尖酸讥诮冷不丁就在祁煊的脸上冒了出来。   以前是为了做戏,是为了招人恨,是因为不被人理解的抗议,是太冷,太孤单,太寂寞。可自打有了她,有了昀哥儿,祁煊突然觉得自己可以一切都不去在乎。   “这一切不正是是你想看到了?如今满意了,如愿了,怎么还恼起来了?”祁煊突然停了手,站了起来,他嘴角噙着笑,一脸的讥诮。   没人料到祁煊会这么说,在确定自己不是听错后,所有人的头都低了下来,做鹌鹑样。   镇北王也没料到祁煊会这么说,脸上闪过一抹狼狈:“你确定你是在跟本王说话?”   祁煊本想怼回去,可看着对方那泛白的双鬓,以及那张比记忆中苍老了太多的脸,他突然有些意兴阑珊起来,“你愿意怎么认为,就怎么认为吧。”说完,他就扭头走了。   本可以完美结束的冬至宴,因为这突来的一场事,而变成惨淡收场。   即使之后大家都粉饰太平的捧场留到了筵宴结束,仿若没发生这一场事,可发生了终究是发生了。   前院摆宴待客,镇北王妃也在后院摆了家宴。   府中的女眷都到了,包括闭门休养的李氏。   李氏今儿将自己打扮得格外的光鲜亮丽,不知是秦明月送的那妆粉却有奇效,还是其他什么,从外表看去李氏的气色十分好,一改前段时间的脸色泛黄眼圈乌黑。   看到这样的李氏,秦明月和鲁氏不禁对了个眼神。   果不其然,宴至半途,李氏特意在镇北王妃面前提起自己已经养好了的事。   不等镇北王妃说话,鲁氏就率先挤兑上去了,她装得一副担忧地模样:“二嫂你可别逞强,我知道你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可身体比其他事儿重要。这才几日啊,真就养好了?你若是担心大嫂和我担不起事儿,实在不用操这个心,你看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不都挺好的吗?这多亏了大嫂的功劳。不是我说啊,大嫂不愧是世子夫人,处事公道,有章有法,这上上下下谁不夸赞大嫂仁厚啊,都说大嫂这世子夫人不是白当的。”   鲁氏这一口一个世子夫人,意思还用挑明吗。   就是在对李氏说,你该呆哪儿呆哪儿去,你一个二房的夫人和世子夫人□□,脸多大啊你。   李氏早料到这事不会顺遂,却没有料到鲁氏会当着这么多人面挑明了说。正当她想着怎么应付之时,突然一个丫头从外面急急冲冲跑进来:“王妃,不好了。”   一旁的何妈妈斥道:“什么不好了,会不会说话。”   这丫头脸一白,忙道:“奴婢失言,还请王妃赎罪。实在是有件事不好了,二公子被世子给打了,伤势很严重,人已经被抬回了逸翠园。”   祁曜可是习武之人,都用抬了,可见伤势很严重。   听到这话,李氏脸刷的一下就白了。   “你给我好好说,怎么二公子就被世子打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不待那丫鬟回她,她就拿着帕子掩面哭了起来:“我的天啊,这还让人活不活了,这两口子合着伙欺负我们二房,母妃今儿你要是不给我和二爷做主,这府里就没咱们的地方呆了……”   镇北王面色铁青,狠狠地瞪了一眼秦明月,斥道:“给我闭嘴,嚎什么嚎,先去看看矅儿再说。”   两人急匆匆就离开了,这宴自然是吃不下去了。   下面一众人面面相觑,又坐了一会儿,都各自找借口离开了。   除了蝶夫人对秦明月安抚地笑了笑,大多都是低着头就走了。   俨然一副怕被连累的样子。   鲁氏对秦明月道:“大嫂你别慌,肯定没什么事的,你快回泰安院看看吧,前院的事你别担心,由我操持就是。”   秦明月点点头,就带着丫鬟走了。   *   其实谁都明白这事不同寻常,世子和二公子本就是针尖对麦芒,今日冬至宴,两位公子都在前院陪宴,当着人面打起来,这事能小?   之后又一个消息传来,世子触怒了王爷。   这个消息说简单也简单,说不简单也不简单,身处在这王府中,很多东西都不会说得太明白,但只要有一点点讯息就足够让人嗅出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于是,府里能算得上数的人,都去了逸翠园,而泰安院这里却无人问津。   若是这样也就罢,泰安院的人去良医所请良医,被告知所有良医都被请到逸翠园了。   据说二公子的伤势很严重。   等奉命去请良医的香巧回来,秦明月当即砸了手里的茶盏。   “合则就他一个人受了伤?”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人前怒成这样,下面人个个噤若寒蝉。   裴婶一脸焦急道:“若不我让人去外面请个大夫来?”   靠坐在榻上的祁煊一挥手道:“不用,爷伤得不重,这些伤就是看着吓人,那李疯子没下死手。”   秦明月拧眉看他,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去拿些药酒来擦擦,把淤肿化去就好,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鱼贯而出,秦明月也跟了出来。   裴婶道:“夫人,我让人盯着些逸翠园那边的动静,不过恐怕那边会小题大做,你要不要去那边一趟?”   “不去,若是死了我给他填土。”   这话说得就有些太歹毒了,可秦明月实在气得慌。   她从香巧手里接过药酒瓶,扭头就进卧房了,薛妈妈和裴婶面面相觑。   “这时应该以安抚为上策。”裴婶道。   薛妈妈想了一下:“罢,世子夫人自有主张,就算世子夫人答应去,恐怕世子也不会让去。”   裴婶愁眉苦脸,“就是知道世子脾气犟,我才想让夫人劝劝他。这下得了,夫人这一关就过不了。”   “行了,你也别太担心,咱们先瞅着外面动静再说。”   卧房里,秦明月满脸忿忿,一面给祁煊擦药,一面道:“闹翻了就闹翻了,没了张屠户还吃带毛的猪不成。东方不亮西方亮,大不了咱们去南海,天大地大尽可去的。”这是秦明月留给自己和祁煊最后的路,她早就想过这个问题,若是辽东这里不成,其实出海也不错。   大抵是因为瓤子不是古代人的原因,秦明月从不认为人就一定要吊死在一颗树上。人活着有可为有可不为,不一定这件事若是办不成,就泼上性命也不要了,换一条路来说,说不定前方更加光明。   祁煊没有说话,打从人都出去后,他就沉默得厉害,脸色阴沉沉的。   秦明月知道是什么原因,可祁煊不说,她也就不提,浑当是不知道罢了。   给他浑身上下都擦了药,秦明月就离开了。   整整一个下午祁煊就趴在榻上做死人样,人也没睡着,昀哥儿来看了他好几次,他都没个笑脸,吓得昀哥儿也不来找他了。   秦明月恼了,来到卧房一把将他身上盖的被子掀了。   “做什么呢,装病弱呢?可你装了没人看啊,人都去逸翠园了。人家没把你当成回事也就算了,你自己也没把自己当成回事。你说你多蠢呢,这种蠢叫哭了自己笑了别人,麻溜点赶紧起来,我和昀哥儿还等着你用晚膳。”   说完,秦明月就摔门走了。   过了一会儿,祁煊出来了。   昀哥儿瞅了他一眼:“爹,你病好了?”   祁煊笑得尴尬讨好,尴尬是对儿子的,讨好是对媳妇的。   “你听谁说爹病了,爹好好的。”   “可是你脸都肿了,昀哥儿叫你,你躺着不理我,娘说你病了。”小孩子总是喜欢说大实话。   祁煊睁着眼说瞎话:“爹没有病,爹就是困了,睡了一会儿。”   “那你脸都肿了青了。”   祁煊摸了自己脸一下,“爹这是走路时没看路撞着了……”   不待他话说话,秦明月就道:“所以昀哥儿以后走路要看路,不然就跟你爹一样。”   昀哥儿做怕怕状,这时晚膳提了上来,一家三口便坐下用饭。   等晚上昀哥儿已经睡下了,秦明月跟祁煊道:“裴婶让我去一趟逸翠园,我没答应。”   祁煊拧着眉看她:“去做什么?”   秦明月瞥了他一眼,“还能做什么,安抚讨好示弱呗,让你那二弟媳妇指着我鼻子骂呗。也许不会骂,但她一定会哭,你不知道之前在正院,都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她就嚎得像死了男人似的。我得把手里的东西都交出去,说不定她会饶了我,不过这也是仅是指她,我估摸着你那好弟弟不会这么容易放过你。”   祁煊嗤了一声,“去什么,不去!”   他在榻上躺平下来,期间似乎扯到了哪处伤,疼得他就是一龇牙。   “那就这么着了?”秦明月饶有兴味地欺身过去瞅着他脸。   祁煊点点头:“就这么着!”   “咱们示示弱,装装可怜,再诉诉苦,说不定事情不会恶化!”   祁煊恶狠狠地瞪她一眼:“行了,你不用激将爷,当爷不清楚你那点小心思。”   秦明月垂下眼帘,在他胸膛上趴了下来,“我只是觉得自打回来后,你就变得不像你了。”   祁煊应该是顶天立地,嬉笑怒骂皆由心,而不是该为了某些东西,压抑着性子去逢迎讨好,甚至是示弱。虽然祁煊从没这么做,但他的心态却影响到了秦明月,为了他的‘大事’,她也一改之前的洒脱,变得开始富有心机起来。   好男儿当志在四方,拾人牙慧不过是下层。   为了一个镇北王的位置,两人蝇营狗苟,真得值得吗?   也许不值得,所以祁煊明知不该那么做,却是当众撕破了脸;所以秦明月明知道此时安抚才是上层,却依旧选择了不屑一顾。   祁煊拍了拍她的纤细的脊背,眼中浓墨晦暗翻滚,最终归于沉寂。   作者有话要说:  两口子面上不显,实则骨子里都是挺傲的那种人。 第114章 (捉虫)   ==第一百一十四章 ==   二公子伤得很重,整个人面目全非了不说, 还受了极重的内伤。   良医所的数位良医都到了, 整整在逸翠园呆了一整夜, 二公子才转危为安。即是如此,据说也得在榻上修养几个月才能痊愈,说不定日后还会落下什么病根。   所有人都等着泰安院这边的反应, 可出乎意料的是这里什么反应都没有。不光打人的世子没有出现,连世子夫人也没有前来探望。   夫妻本为一体,若说世子碍于颜面, 不愿示弱,可事情闹成这样, 最起码世子夫人该出面表示态度, 示示弱,求个软, 怎么也能挽回些许。   如今这样, 这是两口子决定死不悔改了?   镇北王那边还没有任何表示,倒是镇北王妃那边先怒了, 下命夺了秦明月掌管中馈之权。这王府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王妃的人前脚从泰安院里将各处的钥匙腰牌账本拿走,后脚整个府里的人都知道了。   东西送去了鲁氏那儿, 按照鲁氏的性格,为了不得罪秦明月,怎么也要出面解释一二, 这次鲁氏却宛如锯了嘴的葫芦,人低调得厉害,似乎一夕之间就泯灭于众了。   逸翠园里,李氏满脸愤慨地对祁曜道:“这泰安院真是张狂,将二爷打成这样,话没有一句,连面都不照!”   祁曜头上缠着白布,素来俊逸的脸上又青又肿,简直看不出人形。听到这话,他略微有些艰难地一笑:“这样不是正好,和父王对着干的人,通常没有什么好下场。如若他们真是上门道歉,咱们受还是不受?受了,爷这顿打白挨了;不受,别人会说爷小肚鸡肠,没有兄弟情义,咱们得感谢我那好大哥这般倔强的秉性。”   “这倒也是,你看母妃都把那秦氏的管家权给夺了,这么□□裸地打她的脸,我看她以后还怎么有脸在外面以世子夫人的名头自居。”顿了一下,李氏又道:“那爷真打算就这么下去?这要到什么时候啊?”   其实祁曜的伤势并不严重,就是外表看起来惨,伤得最重的地方就是断了一根肋骨。可他被祁煊打得宛如猪头,肋骨也断了一根,再加上祁曜刻意装作伤势严重,良医所的良医们也不敢等闲视之。   这几位良医也不是傻子,世子明晃晃的将把柄送到人手上,二公子又成了这样,顺势而为说些模棱两可的话,可是这些从太医院出来的良医最擅长的处世之道。   “等着看父王如何处置。”祁曜眼中闪过一抹阴毒之色,想了想,他道:“从明天开始,你就日日去母妃那里哭诉,怎么惨怎么哭。”   李氏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立马点点头。   次日李氏就去正院那里报道了,啥也不干,就是当着镇北王妃面哭。   哭得镇北王妃脑仁都是疼的,如是过了两天,镇北王妃坐不住了,命何妈妈去了泰安院一趟。   何妈妈把该能说得话都说完了,可泰安院那边就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当面笑笑说说,宛如没事人,扭头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镇北王妃被气得不轻,可关键是她也很绝望啊,总不能她亲自上门压着大儿子去给二儿子道歉去。   萧笙院里,鲁氏忍不住对祁栋说:“你说这大嫂大哥是什么意思?二哥两口子都闹腾成这样了,他们就不着急?”   祁栋倚在炕上,背靠着宝蓝色绣金钱蟒引枕,一脸懒散道:“你管人做什么,坐着看戏就成。”   鲁氏犹豫了一下:“大嫂之前帮过我一次,自打这事出了,我连面都没露一下,她心里肯定是要怪我的。”   祁栋哼笑一下:“行了吧你,别没事找事,你看这府里上上下下谁敢去和泰安院?父王这人素来重视面子,当着那么多人被大哥下了面子,二哥两口子又闹成这样,你等着看,这次泰安院那边惨了。”   “父王难道还能打大哥一顿不成?”   祁栋哼哼地笑了几声,却是不说话了。   打一顿?妇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若是真打一顿能解决问题,恐怕大哥早就负荆请罪了,就是知道这事无法善了,即使父王那边原谅,二哥那边也不会善罢甘休,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自打这事出了以后,祁栋有时候还是挺佩服他这大哥的,横到让人没话说。反正若是换成他,他万万不敢像他这么做。其实换念想想,若是换成了他,估计在那李疯子手里就栽了,不是丢了丑,就是被打个半死。   这么一想,二哥这顿打没白屈他,因为他做得这事实在让人难以气平。   *   这几日镇北王日日都宿在安平院,哪儿都没去。   王府中的女人看似挺多,实则都是他年轻那会弄回来的玩意儿,长久不了,去两次就寡淡了,也就素兰苑那里能让他一直记着。   可最近他连素兰苑都没去了。   平日里还是照样早晚去演武场,招手下的智囊议事,抑或是见见下面将领,可德叔知道王爷有心事。   德叔跟了镇北王几十年,若说最了解镇北王的,从来不是王妃,也不是素兰苑的蝶夫人,而是这个貌不其扬的王府总管。   “荣寿这是恨上本王了……”镇北王面上疑似苦笑。   反正德叔这么多年来,就没见过自家王爷露出过这种表情。   可这就像流星一样,转瞬即逝,之后全部被恼怒所取代。这几日镇北王脾气十分暴躁,动不动就发怒,安平院一众人噤若寒蝉,德叔除了叹息也不知该说什么。   “……跟老子较劲……”   “……小兔崽子脾气倒是挺倔……”   偶尔还能听到只字片语的怒骂声,可下面人除了恨不得将脑袋扎进裤裆里,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声,更不用说往外头传了。   又是一日,镇北王招来了德叔:“让他收拾收拾滚到黑河去!”   德叔素来没有表情的脸,终于露出一抹十分诧异地神色,“王爷,黑河……”   剩下的话,却是在镇北王的注视中消弭。   “是。”   *   黑河位于铁岭卫以北,气候严寒,荒无人烟,此地除了一个黑河镇,再无其他城池。   而这黑河镇乃是整个辽东最为混乱的地方,因为凡是因罪充军辽东的犯人俱是流放于此。   黑河镇驻守着一个卫所,又称黑河卫。   不过这座卫城与其他卫城并不一样,在这里没有平民,除了士卒便是那些获罪充军的犯人。此地与其说是城,不如说是一个关押犯人的聚集地,有战应战,当边境无烽燧之警时,便屯田耕地。   不过这里因为气候和地理环境等等原因,并不太适合耕种。   黑河卫所管理着整个黑河所有事宜,祁煊被派到这里任指挥使。   说是派,还不如说是流放,堂堂镇北王府世子被派到这种地方,不是流放还是什么?   消息传出后,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都没想到王爷竟会如此惩罚世子。   连镇北王妃都久久失语,唯一高兴的大抵只有祁曜和李氏了。   镇北王下命是年前到任,也就说连这个年都不打算让世子在王府里过了。可是转念想想,世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将二公子打成重伤,并坚决不认为自己错了。王爷素来处事公正,又心性冷酷,会下出这样的决定让人吃惊,却并不意外。   德叔将镇北王的命令转达,同时也暗示祁煊和秦明月,若是秦明月和昀哥儿不想走,是可以留在王府的。   祁煊还在犹豫着,秦明月却率先开口了,她和昀哥儿同祁煊一同去。   德叔叹息了两声,到底没有再劝。   处在他这个位置上,多说一句都容易让人产生不必要的误会,既然下了决定,后果自己能承担就好。   祁煊不是很赞同秦明月与他一同去受苦,可秦明月一句话就将他给堵住了。   他走了,她留在这里做什么?且她也不想与他分开。至于昀哥儿,放他一人在王府她不放心。   其实将秦明月和昀哥儿放在王府里,祁煊也不放心。世子一脉失势,他被遣去了黑河,秦明月和昀哥儿若留在这府里,日子会过得很难。若是秦明月懂得伏低做小也罢,偏偏她不是这种性子,祁煊也舍不得她委屈,还不如跟他去黑河。   德叔将泰安院的意思转述给镇北王,他连连冷笑:“既然他愿意,就让他带走。这事来禀给本王做甚。”   德叔嘴里没说,心里却道:我若是不说,恐怕下一个被斥的就是我。   按下不提,祁煊和秦明月收拾了收拾,就打算启程了。   带来的人和物是无法一并都带走了,只能留在王府,具体留待日后再说。祁煊这边只打算带走陶成等二十多名护卫,至于秦明月这边,她想了又想,留下了裴婶和香巧几个,只带走了薛妈妈和芽儿和彩儿。   之所以会留下香巧几个,一来是不想让她们受苦,二来也是香巧和香桃年纪都大了,她一直说要给两人找个好人家将其嫁了,可惜一直居无定所没找到机会。这一趟去黑河,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那里地处蛮荒,可以预见是没有什么好对象的,与其跟她一同去,还不如留两人在这里让薛妈妈帮着找个人家嫁了,也免得再耽误错过了年华。   哪知香巧和香桃却是一致不答应,硬是要跟着她一同去,秦明月无奈只能让两人跟上。   其实裴叔裴婶也不想呆在这王府里,可这里还留了这么多人和物,总得有个主事的人看着。   到了出发这一日,偌大王府竟无一人来送。   临到快出门时,镇北王妃带着偌大一群丫鬟婆子浩浩荡荡的来了。   她一身厚茸茸的貂皮大氅,头上戴着狐皮帽子,手里抱着暖炉,裹得严严实实,就露了一张脸在外头。   她面色有些复杂,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见祁煊和秦明月都看着自己,眼中隐有催促之意,她忍了忍道:“将昀哥儿给本妃留在府里,有本妃看着,没人会将他吃了。”   秦明月没有说话,祁煊道:“不用了,昀哥儿我还是带走吧。”   “你自己作孽,把自己作到那种地方去,没得连累昀哥儿也跟着你这个当爹的吃苦受苦!”   所以说什么叫做本性难改,这便是了。   明明不是这个意思,可说出来的话就是这么令人反感。   “不用你操心!”祁煊僵着声音道。   镇北王妃脸上浮起恼怒来,尖着嗓子道:“你就是这么跟你娘说话的?!”   “那你想让我怎么说?你疼你亲儿子去,管我们做什么!”   镇北王妃被气得嘴唇直打颤,“好好好,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去!”说完,就气呼呼地扭头走了。   待人都走后,秦明月才小声道:“都要走了,你何必跟她吵……”   祁煊没有说话。   ……   镇北王妃怒气腾腾地带着人往前走。   走着走着,她似乎变了主意,扭头换了个方向。见王妃怒成这样,下面人也不敢说话,一个个低着头跟着她身后一路小跑。   镇北王妃来到安平院,还没进门,就被门外守着的侍卫给拦住了。   “王妃,请容许属下进去通传。”   镇北王妃不管不顾就往里头闯,“通传什么,本妃是这府里的王妃,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合则素兰苑那贱人就能来,本妃不能进?”   这种和王爷后宅有关的事,小小的侍卫可不敢插嘴,尤其王爷的军法素来严酷。这几个侍卫让不敢让,挡不敢挡,只能低着头拦在前头。   就在这时,德叔从里面匆匆走出来,先是挥了挥手,这几个侍卫就退到了一旁去。才对镇北王妃道:“王爷请王妃进去。”   镇北王妃板着脸就进去了,一众丫鬟婆子全部留在门外。   镇北王在书房里,镇北王妃一进门就见他背着手站在一副舆图前。   看着这个背影,她顿时激动起来,不管不顾就冲了过去:“你就将他扔到那个地方去了,你怎么忍心?”   这大抵是镇北王妃第一次在镇北王面前如此无状。对了,还有一次是当年祁煊入京之时,她也是这么歇斯底里,状似疯狂的。   “那是个什么地方,难道你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心,有没有心,那是你儿子,是你亲儿子……”   她低着头就向镇北王撞来,在她撞上自己的一瞬间,镇北王转身抓出了她的手。可她还是不管不顾,使劲用头抵他,无奈他只能将她钳在怀里。   “你赔我儿子,你赔我儿子……”   镇北王妃哭得分外狼狈,也分外脆弱。素来高傲跋扈的脸,终于卸下了一切的伪装。妆花了,头发也乱了,简直就像是个疯婆子,哪里还像高高在上的王妃。   镇北王僵着脸,用手将她胡乱拍打的两只手抓住。   “你失态了。”   镇北王妃先是一愣,而后是状似癫狂的笑,“我失态了,哈哈,我失态了?你知不知道祁戦,我恨不得时光可以倒流,恨不得自己从来没嫁过你。我现在这样都是你逼的,都是你们祁家人逼的,让我母不慈,子不孝,母子之间宛如仇人。我知道你恨我当年硬是拿你最疼爱的儿子去顶了矅儿,我知道你恨我。”   她的脸在抖,手也在抖,明明眼睛已经被泪水模糊,却还是倔强地瞪大双眼,看着他。   “可你来教教我怎么做?留下荣寿,让矅儿去死?我知道荣寿会恨我,可最起码这样我的两个儿子都可以活着……”   镇北王妃素来挺直的脊梁终于垮了下来,往地上瘫软而去,却在滑落的一瞬间,被镇北王一把给抓住。   那双骨节分明强健有力的大掌,那双葬送了无数金人亡魂的大掌,那双握着兵器从来坚决的大掌,此时却在抖着。   *   整整走了十日才到了黑河卫,幸好这一路上驿站繁多,再加上马车上布置得十分舒适,倒是没吃到什么苦处。   远远就能看见一座黑色的城池坐落在一片宽阔的大地上。   走近了更是震撼,只见这座城池背靠大山,一面临着黑河,另外两面皆筑有护城河,二十多米高的城墙,城墙上均有城楼和瞭望台,迎面的城墙上有一扇约十多米高的城门。   最令人奇特的是城墙和城墙上的建筑,并不是用砖土砌成,而是一块一块儿表面十分光滑的黑石。   这哪里是什么蛮荒之地,明明就是一个军事重镇。   负责护送祁煊等人的王参将道:“这黑河卫的城墙大抵是整个辽东境内最坚固的城墙了,取材来自于黑河山。此地虽处在边关战线,但因为有黑河作为屏障,那些金人们倒是极少从此地经过,算得上是比较安全的。即使有些游散的金人骑兵来到这里,凭着黑河卫的驻军也足以将之击退。”   随着王参将的解说声,一行人已经来到城前。   城门是关着的,再加上有护城河,所以需城墙上方驻守的兵士放下吊桥才可通行。   王参将出示了自己的令牌及经由镇北王府发下的公函,城墙上的守城将领在经过一番检视后,随着一阵刺耳难听的声音,吊桥缓缓被放下。   通过护城河,等到了城门前,当地黑河卫指挥使已经风闻前来。   不同于其他被空降部队夺了官位的沮丧和惊怒,这位姓毛的指挥使却称得上是喜笑颜开了。那眉飞色舞的兴奋样子,只差明说终于有人做替死鬼。   早先祁煊和秦明月还不明其意,不过很快他们就知道为什么了。   ****   黑河卫当地驻军大约有五千六百余人,卫下设千户所百户所,分别设指挥使一人,副指挥使一人,千户五人,百户若干不等。   不同于其他卫城,这里因为是流放之地,所以五千六百余人需看押平均在五六万左右不等的犯人。辽东乃是边关前线,低级兵卒损耗极为严重,所以每年朝廷都会有若干不等的犯人流放到此处。若是换做边线兵力吃紧之时,许多明明可以轻判之人,也会被重判押往此地。   自然是用来上战场当炮灰的。所以黑河卫平日里除了屯田以外,还兼着往各卫城输送低级兵卒事宜。   因为这种约定俗成的常态,黑河镇当地环境极为混乱,经常会有犯人不堪被折磨,抑或是不想上战场当炮灰,而产生□□。平均一年中会发生多次,所以在黑河卫驻守的将士们,安全是最没有保障的,其危险程度不下于与金人两军对垒。   曾发生过不止一次卫所衙门被暴民冲击,致使各级将领被害身亡之事。再加上黑河卫虽处边线,却极少对敌,城中之人大多都是犯人。朝廷屡屡拖欠辽东军的军饷,好不容易有军饷发下,都是先紧着重地所在的将领兵卒们发放,一些不重要的地方都是往后排。   所以黑河卫的将士们都过得极苦。   从卫所衙门的外表就可以看出,经久失修,简直不堪入目。而一些兵士们所穿的铠甲和武器,都能看出是许久都未换过了的。更不用提吃住,吃得是卫所屯田种出的粮食,菜是没有的,只有平时这些将士们出城打猎打到的一些动物肉。   即使身为整个黑河卫的指挥使,穷尽黑河卫所有之力,也不过只做了四菜一汤,看起来极为寒酸。   秦明月看着桌上摆得那几盘黑乎乎的菜,简直不敢置信。   这些菜是单独做给她和昀哥儿的,至于祁煊则在前厅和前黑河卫指挥使等一众将领饮宴。宴中酒是管够的,至于菜,不过是数头烤得油光四射的走兽。   “还望夫人莫嫌弃,这种天寒地冻的时候,除了一些菜干,也没有什么其他菜食。”毛夫人搓着手道。她是前黑河卫指挥使的妻子。   “我估摸着夫人是吃不了那些汉子们吃的肉食,便让下人做了这些。若是夫人不喜,我去命人割条狍子腿来?”没等秦明月说话,她便命旁边的一个丫头去了。   不多时端来一个木质托盘,上面放着一条烤得油光四射散发着浓浓香气的狍子腿。昀哥儿本来嫌弃的小眼神,顿时发亮了,拿眼睛直个劲儿去看秦明月。   “麻烦夫人了。”秦明月含笑道。   毛夫人连连摆手:“不麻烦不麻烦,就是实在简陋了些。可咱们这地儿地处偏远,又不是什么紧要地处,说是屯田耕种,实则能产出粮食寥寥无几。朝廷年年拖欠军饷,即使发下也都是紧着那些紧邻边线的紧要地方发了,咱们这里不到最后根本没人想得起。我家大人倒也常常命人去催,可惜上面也为难。肉食倒是不缺的,最缺的就是菜,像这些菜干都是我秋天的时候带着丫鬟们或是晒或是腌制,这寒冬腊月的时候,才能有些菜换换口。”   秦明月一面给昀哥儿从一块儿狍子肉上拆肉吃,一面讶异道:“夫人竟然还做这些?”   毛夫人也没遮掩,“其实做不做都可,不过我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另这种事自己不操心着去办,到了冬天没菜吃的可是自己。这地方不同其他地方,有银子也买不到东西,什么都得自己操持着准备。”   秦明月默然,对接下来要面临的生活,更是多了一层认知。   作者有话要说:  苦是苦了些,但是自此天高海阔任鸟飞。~\\(≧▽≦)/~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   昀哥儿第一次吃这种烤制的东西,所以胃口格外好, 吃了偌大一块儿狍子肉, 将他吃得肚儿圆圆。   秦明月只顾得和毛夫人说话, 也忘了给他吃了多少,等昀哥儿摸着肚子说不吃了,她才反应过来给孩子吃多了。心中不禁懊恼连连, 深怕给他吃积了食,忙让香巧领着他四处走走。   见此毛夫人道:“既然世子夫人已经用好了,小妇人也就失陪了。我家大人急着赶回老家, 我这还要回去收拾东西呢。”   秦明月点点头,也没多说, 心里却是暗道这种急切可真是一点都不掩饰啊。   因为毛指挥使一家还没搬离, 所以祁煊他们暂时住在客院里。   秦明月发现这种黑色的大石头在黑河卫用地极广,像这栋和卫所衙门连接的后宅, 有很多房子都是用黑石砌成。丑是丑了些, 不过这种石头保暖性极好,进了屋子一点都不会感觉到冷。   炕似乎已经有人提前烧好了, 屋里虽是摆设简陋了些,但一应用物俱全。方才秦明月由毛夫人陪着用饭之时, 香巧她们已经将箱笼拆开了几个,铺盖及一应物什都准备得妥妥当当。   和昀哥儿洗漱后, 母子二人就歇下了。   秦明月半梦半醒之间,祁煊回来了,隐隐约约听到有动静响, 不多时被窝里滑进一个滚烫的躯体,她动了动,安心进入梦乡。   在黑河卫的日子就这么开始了,天寒地冻的,秦明月也不愿出门,就同香巧她们将所住的这座两进的宅子全部收拾了一遍。   这栋宅子位于卫所衙门后处,从衙门可以直接进来,另外侧面也开有一处侧门。不过这道侧门却早就被封死了,一个在宅子中做了多年粗使婆子的胡婆子说,早先这道门平日里也管进出,可自打上次出了一场事,这道门就被封掉了。   至于到底出了什么事,胡婆子没有说,秦明月也没多问,倒是对黑河卫此地更多了一层认识。   不同于秦明月,祁煊却是日日都出去的。   如今虽是天气寒冷,但黑河卫这么多人需要吃饭,朝廷发下的军粮有限,更不用提还有这么多充军犯人了,他们日常供给可全靠黑河卫自给自足。   幸好这里背靠大黑山,山上资源丰富,附近又有湿地湖泊,只要愿意出门,混个温饱却是不难,所以每天黑河卫的将士都会带着这些被流放的犯人们外出渔猎。   渔猎所得全部归在一处,而后进行统一的分配。   看似有章有法,公平公正,实则因为流放此处的犯人龙蛇混杂,极为难以管理。   能被流放至黑河镇的,俱是犯了十恶不赦之罪,抑或是穷凶极恶之人,这里头有混迹江湖多年的江洋大盗,有落草为寇的山匪,有□□掳掠的恶霸,也有很多曾经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却因为祖辈父辈犯了律法,被连累发配充军而来。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像这种人家一般所犯都是大罪,要充军俱是一家齐上阵。家中男人充军,家中女眷沦为营妓,至于那些上了年纪或是幼童,有的死在路上,没死的都是哪处边线需要使往哪里。   黑河卫作为这些流放之人的中转站,一般被流放到此地来的罪民都会在此稍作停留,等各处边线卫城派人前来挑选,剩下没被挑上的则都是留在黑河卫。   能被留下的,不是老弱病残,就是穷凶极恶之人。即使是在边线军营之中,也不愿要那些穷凶极恶之人,因为这些人代表着动乱,除非到了边线兵力吃紧之时,才会饥不择食囫囵吞枣一锅端。   所以在这里没有阳光,没有好的一面,甚至连笑容都看不到一个。只有死气沉沉,哭哭啼啼,抑或是暗中盯着你写满了凶恶的眼神。   祁煊来到此处也不过只有十多日的时间,心灵所受到的冲击却是前所未有的。   他并不是个软心肠,却也曾被人蒙骗过。不过是个看起来瘦瘦弱弱,身材矮小的男人,就能趁兵卒带着他离开队伍,去一旁解决出恭问题之时,用一块大石头砸死兵卒,然后趁机逃跑。   那名兵卒是被祁煊指派过去的。因为在他的理念中,荒山野岭,冰天雪地,就算这人能跑,可他能往哪儿跑,傻子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跑。恰恰就是这种想法葬送了一条性命,这个人确实没跑掉,不过是逃出数百米就被闻讯过来的兵卒抓到。   可他就是这么干了。   陷入莫大震惊的祁煊,在这个人眼里看到了一种穷途末路的凶残,他从没有见到过的凶残,写满了人到绝境的疯狂。   此人并不在乎能不能跑掉,他只知道自己必须要跑。   那一日回来后,祁煊沉默了良久,直到秦明月忍不住出声询问,他才道出究竟。   听完后,秦明月也陷入沉默之中,被放弃的绝望之都,大抵这黑河卫就是这么一种所在。   当然也不光只有这样,还有那种哭哭啼啼,实在是力不能及的老人或者妇孺,却被凶恶的兵卒抽着鞭子硬逼着干活。   很惨,真的很可怜。   祁煊也很恼怒,当即训斥了那个兵卒,那个脸被寒风吹得冻疮密布,却并不善于言辞的年轻兵卒并没有说话。   之后在一个随同他带队出来的百户口中,祁煊得知了许多事情。   像这样的人,整个黑河卫有很多。他们都是老弱病残,有的是真无能无力,有的却是装出来的。黑河卫粮食有限,却要养着这么多人,他们每次出来渔猎的成果,都是算作集体所得。   人都有劣根性,容让了这个,其他人也来了,容让了这一队人,以后都人人如此怎么办?   以前不是没有例子,有一个新来的指挥使动了恻隐之心,自以为是正义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却因为他的这种不合时宜的恻隐之心,致使一些身强体壮之人被迫养着这些老弱病残,及至之后食物严重缺乏,而引发了一场□□。   在那场□□之中,死了许多人,不光是这些人,还死了一些出来镇压□□的兵卒。   听完后,祁煊久久不能语言。   *   而与此同时,秦明月也在经历着一场良心的拷问。   毛指挥使带着内眷匆匆离去,以前宅子里的人自然也带走了。   秦明月他们这趟前来,除了一些护卫,以及薛妈妈香巧她们,做粗活的婆子丫鬟却是一个没带,如今这宅子做粗活的就胡婆子一个。   秦明月动了想买人回来做杂活的念头,这事被胡婆子知晓了,她对秦明月道:“夫人若是用人根本不用买,出去在街上看中哪个挑哪个。能被夫人挑中那是天大的福分,祖坟上冒了青烟。”   起先秦明月还当胡婆子是奉承自己,不过她很快就知道为什么了。   因为这就是事实,是常态。   就好比这胡婆子,也是被充军来此的罪民,却因有一手出色的针线活侥幸被卫所里官太太选做了下人。这下人一做就是几十年,虽是侍候人,虽是辛苦些,最起码不用挨饿受冻,不用怕受人欺凌。   一个被流放至此的女人,且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没有人庇护,下场可想而知。   胡婆子自告奋勇去帮秦明月挑人,出去了一趟带了十多人回来。   这些人俱是衣衫褴褛,明明寒冬腊月的,有的人身上连身袄子都没。不过倒是都挺年轻的,最大不超过双十年华,有几个还都是十多岁出头的小丫头。个个细皮嫩肉的,一看就知道大概以前出身都不低。   “夫人您看看中意吧,若是都看不中,老奴出去再帮您挑。”胡婆子在一旁讨好地道。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这些人俱是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一个响头接一个响头叩着,一口一个求夫人庇护,还有的说吃不吃饱没关系,给口饭吃饿不死就行,只求能有一个容身之地。   见此,胡婆子一脸紧张地冲了过来,连声骂道:“来之前我怎么说的,夫人看得中是福气,看不中是命,不准闹。你们这么闹,置老婆子为何地啊,夫人不知道还以为是我串通了你们,故意行那逼迫之事。”   说着,她面色忐忑地看着秦明月,“夫人,我明明之前跟她们说好了的,谁知道……”   秦明月望着对方那蕴含着讨好和小心翼翼的脸,心中颇不是滋味。谁能知晓这胡婆子曾经也是个伯府的小姐?世事如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可眼前这些人真的适合做丫鬟吗?   她很怀疑。可看着面前这些姑娘们小心翼翼的眼神,绝望中仅存的那一丝期望,她突然有些不想去考虑这个问题了。   人力有所不及,她从来不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也从来没有以救世主自居过。可既然看到了,她没有办法当做从没看见过。   若是她没有留下她们,她们的接下来的下场会是如何,秦明月不用去想就能知道。   “罢了,你们都留下吧。希望你们勤劳诚恳,不生事端,不然我这里也不是收容所。”   说完,秦明月就离开了,而这些人还在叩着头。   ……   刘柔从卫所衙门走了出来。   出了衙门后,她就神情紧张地看了下四周,匆匆忙忙往旁边一个小巷子跑去了。   她刚进巷子,就被突然从角落里蹿出的一个年青男子抓住。   “小妹,事情怎么样了?”   刘柔激动地点点头,眼泪直往下掉:“成了,二哥。”   二哥脸色放松下来,神色有些欣慰道:“成了就行,最起码你能在这里面安安稳稳的。就是日后恐怕要辛苦了,以前也是千金大小姐,如今却要……”   说到这里,二哥面上露出一抹苦涩,再未说下去。   “二哥你还说这些做什么,自打咱家被抄了,柔儿就再也不是什么姑娘小姐了。这一路上发生了这么多事,也足够让柔儿认清楚现实,就是柔儿走了以后,家里全靠你一个人……”   二哥状似轻快地笑了一声:“你别担心这个,好好当差就成,你二哥年轻力壮的,能把爹娘还有祖母照顾好。”   这样的谎话,刘柔又怎么可能会信呢?   看着二哥早先养尊处优白皙细嫩的双手,如今上面一道道深深的冻疮口子,还有他特意涂黑了脸。其实会这样,根本不是脏污,而是二哥被人打了,怕爹娘看到他脸上的伤。   二哥以为自己不知道,其实那日她一直悄悄跟在后面。   刘柔忍不住哽咽道:“若是大哥能在,他怎么也能帮你分担些,可我万万没有想到素来懂礼孝顺的大哥,竟会嫌咱们是负累,扔下咱们不管……”   “行了,你说这些做什么,每个人都有的想法和自己选择的路。”   “可他……”   看着二哥的脸色,刘柔却是说不下去了。早先在家中大哥一直受长辈们疼爱,家里人也一直以他为荣,倒是二哥成日里游手好闲斗鸡走狗,没少挨爹的打,挨祖母的训斥,甚至连她偶尔也有些瞧不起这个二哥,觉得他在外面丢了自己的脸。   可恰恰是这样的二哥,在家中突遭大变,以一己之力扛起了保护所有人的担子。刘柔至今都还记得刚到这里之时,有人想欺辱她,二哥和人拼命的样子……   她不敢去想,她每次想到这些,就会觉得自己亏欠了二哥许多。   “二哥,柔儿要告诉你一件大好事,指挥使夫人身边的丫鬟告诉我们,若是我们差事做得好,每个月都有月钱。月钱不多,只有五百文,但是却可以换做等价的粮食。”说完后,刘柔就调皮地等着看二哥脸上惊喜的模样。   而二哥也真得非常惊喜。   “真的?”   她点点头,“所以二哥你不要太辛苦了,我每个月拿了月钱就送回去,一定能养活爹娘和祖母。”   “照这么说来,指挥使夫人真是一个好心人。”以前五百文对他来说算什么?他似乎从没有用过铜板,可现在每个月五百文的粮食却可以救命。   所以刘茂是真心实意地这么想的,他并不知道他口中的指挥使夫人曾经是他的老熟人,也是那颗让他刻在心头上一辈子的朱砂痣。   他曾无数次懊恼过,那次自己为什么要离开苏州。恰恰是因为的那次离开,让他与她就此错过。   *   晚上祁煊回来的时候,带了许多猎物,这些猎物都是他自己打来的。   每次带队出去,人人都在自食其力,所以他没脸享受别人辛劳所得。幸好以祁煊的武艺来说,打猎对他来说并不算是什么难事。   晚饭已经做好了,除了炖肉、烤肉的老惯例外,还有一盘子炒肉。   看着菜碟中的绿色,祁煊有些惊喜:“你从哪儿弄得菜?”   说起来也是寒碜,以前祁煊是个肉食动物,每顿无肉不欢,平常秦明月让他吃些蔬菜像似杀了他。如今倒好,来到这鸟不拉屎的黑河,一些菜都能让他如此惊奇。   可不是该惊奇嘛,这种时候能有的蔬菜都是一些菜干。还是毛夫人当初留下的,可也不知是毛夫人不会晒菜干还是什么,这些菜干通通都是那种十分难看的黑褐色,除了能增添些菜味儿,实在看不出什么菜色。   “不过是些蒜苗,值得这么惊奇?”说是这么说,秦明月嘴角却带着得意的笑,给祁煊夹了一大筷子过去,又给昀哥儿碗里夹了些:“尽管吃,管够,还多着呢。”   祁煊还有些不知所以然,最后还是一旁笑眯眯的香巧给解了惑。   原来秦明月见昀哥儿最近有些上火,心里十分着急,不免就动了心思。她思及小时候在农村里的一些所见所得,便找了一些大蒜来,又弄了一个盆里面装了些土,将大蒜种在盆中,搁在香巧她们睡得那间屋里。   屋里暖和,香巧几个听了她的话,日日不忘浇水。这东西长势喜人,不过两日就冒了芽,又长了几日,便有五寸来长的短苗。自打出芽后,秦明月就日日去看,今日忍不住让人给掐了,炒了这么一盘子菜出来添个绿意。   祁煊还没听过这种种菜的法子,不禁有些诧异:“这样能种出菜?”   “夫人说试一试,反正也不费什么事,谁知道真种出来了。夫人这法子真是好,等弄些菜种子来,再试试看能不能种些其他菜。”香巧满脸喜色道。   祁煊连连赞道,忍不住问秦明月:“你怎么想出这法子的?”   秦明月眸光一闪,道:“我早年见过许多农人耕种,都是应季播种。就想着这时候不长菜,大抵是因为天气太冷的缘故。可屋里并不冷,就想试试看能不能种菜来,哪曾想真的种出了。”   她怎么可能告诉他大棚菜的原理,不过不代表她不能引导着他往那处去想。   果然,祁煊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这倒是个好法子……”   想了一会儿,他露出一丝苦笑道:“爷长这么大的就没这么为粮食发愁过,在河南那会,知道什么地方有粮,只要想办法把粮食弄过来就成。可这里,是根本没办法可想,其他卫城倒是不缺粮食,可也不充裕,总不能学那些金人去抢了来。”   “不能抢,难道不能种?”   祁煊看了她一眼:“你恐怕不知道,黑河这片的地并不适合耕种。”   “为何?”秦明月下意识地问。   这恰恰是她不能理解黑河这地方缺粮的根本原因,要知道在现代那会儿,东北可是出了名的北大仓。她想过许多可能,却只限于纸上谈兵,因为自打到了这里以后,她根本就没出去过。   不过秦明月没出去过,不代表祁煊也没有。认真说来,祁煊自打意识到困境后,首先想的第一个办法就是没粮食就种出来。可在了解过具体详情以后,却只能无奈放弃这个想法。   辽东境内气候寒冷,每年只能种一季粮食。且没办法种稻米,只能种高粱、小麦、黍米之类的作物。且农耕地极少,到处都是大片山林,树木繁密之地,根本没办法种粮食。而黑河恰恰就是一个平原地带极少,除了山林就是湿地的地方。   听完祁煊的解释,秦明月陷入沉思。   直到祁煊催促她用饭,她才端起碗来,可用饭的过程中能明显看出她的心思并不在用饭上头。   直到用完饭,香巧她们收拾残局,一家三口转到卧房中,秦明月才回过神来:“我让下面人找来的土,看得出这些土是极为肥沃的。既然把土装在盆中可以种菜,那么把大量的土移到某个地方,能不能用来种粮食?另,因为气候原因,当地粮食产量极少,是不是因为作物不合适,或是种子不耐寒,能不能找些气候寒冷地方的种子过来试试?还有,若是耕地少,粮食产量低,能不能不种粮食,而是换做其他高产量的作物?毕竟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填饱肚子饿不死人才是正途,而不一定要拘于一定要种粮食。”   之所以会这么说,秦明月是想起了北大荒,想起了明末之时传入境内的土豆玉米红薯之类的作物。像土豆红薯这种高产量的作物,亩产千斤以上似乎并不是难题。   “还有今日种出的这菜,既然菜都能放在屋里长,那么能不能把粮食放在屋中种,抑或是找到一个可以保暖的办法,让作物可以在一种适宜的温度下成长?这样一来,所谓的春夏秋冬,都可以不用去理会。”   秦明月只能说到这里了,毕竟她也不是袁隆平,更不是那些农业专家,只能将自己在现代所知笼统的告诉祁煊,期望能够给他一些启发。   而祁煊从来不是个笨人,也因此秦明月的说法给了他很多的联想。而他这些联想都需要去实践,才能确定是否可行。   时候也不早了,天气又冷,所以秦明月他们早早就歇下了。   秦明月带着昀哥儿已陷入沉睡,而祁煊却整整想了一个晚上。   作者有话要说:  谁小时候拿过蒜瓣种蒜苗啊?不光用土种,还可以用水种。种了是拿来看的,不是用来吃的,面奶顺手掐了一把炒菜,面面跟她急了两天。~\(≧▽≦)/~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   从次日开始, 祁煊就忙碌上了。   找来专司屯田的一个千户,哪知对于屯田之事,此人并没有什么研究。可能是出于惯性认知,所有被调派到此地的人都是按照约定俗成来。到了季节犁地播种,浇水施肥, 然后到了时候收割。   对于播下了多少种, 其中死了多少, 收上来多少粮食, 所有人都并不是太关注。在他们的认知中,黑河本就不是适宜种粮食的地方。   等于这里根本没有擅长农业之人,倒是有一些农户出身的兵卒还懂得一些。从他们口中祁煊知道,这里冻土层太厚犁地困难, 每年的霜冻期持续太长, 即使种下了苗, 很多也被冻死了。   这与人力无关,乃是天命,不可逆转。   这些祁煊早就知道, 而他恰恰想得是逆转天命。从秦明月口中以及她做出来的奇迹,冥冥之中祁煊有一种预感,若是他能克服这个困难, 说不定辽东缺粮之事就可以解决了。   为此他找来了许多关于农书,从《齐民要术》、《农政全书》,到一些乡野杂记,但凡有关农事的书, 以目前人力能找到的,都找了来。   他开始悉心研究这些,不光他看,秦明月也跟着看。   同时,他在秦明月的点醒下,在黑河卫当地找到几个擅长农事的人。从有耕种经验的老农,到被充军到此地的工部官员。   尤其一个叫做杜昌明的人,本身曾是工部主管农事的一名郎中,因为被小人坑害,落了一个撤官流放的下场。按理说,以他所犯的事,本是不会流放至辽东,可彼时边线兵力吃紧,再加上有人故意坑害于他,便来到了这蛮荒之地黑河。   原本是要上战场的,可天无绝人之路,他到了此地便大病了一场,因此错过了那场战事,一直滞留至今。其实也是此人年纪不小,一个干巴巴的糟老头,用来当炮灰都显得寒碜。   祁煊找到此人时,这杜昌明过得还算是滋润,已经是管着百户罪民的保长了。   提起这个就要说说了,由于黑河卫被充军而来的犯人太多,而当地卫所兵力有限。为了管理这些人,卫所特意设定了严密的管理制度。以十户为一甲,十甲为一保。这一户中,一人为一户,一家数口人也为一户,层层管理,实行连坐制度。也就是说若是一户之中出了什么事,先找本人或是户主,另甲长、保长也有连带责任。   杜昌明之所以能坐上这个位置,归咎于他在农事上的专精。此人不光擅农,更是擅长辨认植物,每次由他带队出去跟着大部队外出渔猎,他总能从野外找到各种各样的能吃的东西,哪怕外面是一片冰山雪地。   有这么一手本事,愿意附庸他之人特别多。毕竟光凭着分到的那些吃食,顶多也就保证个饿不死的地步,甚至到了冬季缺粮之时,饿死几个人也不是什么罕见事。   当然这种滋润仅只是对这些被流放的罪民们而言,与卫所里的官兵还是没得比,也因此当祁煊这个指挥使找上门,杜昌明格外的受宠若惊,自然使出浑身解数寄望能帮到祁煊,以达到能留在他身边得到重用之目的。   杜昌明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沉默寡言,只顾沉醉于农事之间的杜昌明了,这一番大起大落濒临绝境,让他变了许多。   不得不说这杜昌明还算是有几分本事的,经由他的指点和教导,让祁煊明悟了许多东西,因此更是确定自己的想法大有可为。   时间匆匆,转眼间到了年关。   这期间有两个车队来到黑河卫,一个是以镇北王妃私人名义而来,所送之物大多都是保暖御寒的衣物和各种药材以及许多的吃食,从风干的鸡鸭鱼肉到米面菜等物。其中以粮食最多,另有数十坛子各种酱菜。   看来镇北王妃也知道这黑河卫最缺的是什么。   不过这些东西可不是给祁煊和秦明月的,镇北王妃点名说是给昀哥儿。   说是这么说,昀哥儿哪能吃掉这么多东西,更不用说那些衣物其中有不少根本就是祁煊和秦明月的尺寸。   收到这些东西后,祁煊整整沉默了一天。次日更是有干劲,带着杜昌明和一众属下外出勘查地形,整整连轴转了近一个月。   至于另外一个车队则是秦明月和祁煊商量过后,命人外出去采买回来的。他们如今不差钱,认真来说是富得流油,没道理亏待了自己。   只是没想到,镇北王妃会提前送来了这么多东西。   因为手里的粮食充裕,除夕这一日祁煊特意拿出粮食设粥棚放粥。   此举是针对被流放此地的罪民,大昌人最重视的就是这一天,就当是过个好年,来年的日子会越过越兴旺。   甭管是真的假的,这不过是一种预期与寄望,人总是要多点美好的东西,日子才能过得充满希望。   只是碍于人太多,只能放粥了。   即是如此,当捧着粥碗,喝着那香浓可口的白粥之时,很多人都热泪盈眶。   或是在忏悔自己曾经犯的错,或是因为其他别的,这个除夕,黑河卫过得意外平静。   *   黑河的春天总是来得格外晚,到了三月中旬,大地才见了些许绿意。   每逢到了这个时候,黑河卫总是特别的忙碌,甭管粮食是不是欠收,可能不能过去这一年,都得看这个时候。   要不怎么说一年之计在于春呢。   黑河卫现有耕田约一百顷,换算成亩大约是一万多亩地。这些地对农户而言,多到简直不敢置信,可对于整个黑河卫来说,却是极少。更不用说这些地还是贫瘠之地,用大昌计量耕田等级来算,不过只是最下等的三等田。   其实从表面上来看,这些田都是极为肥沃的,可就是不出粮食,所以气候才是关键原因。   不过杜昌明倒是找到另外一个致使粮食减产的隐因,这是他来到黑河这么多年来,用自己的经验判断猜测所出,不过还需要佐证。   提起这个就要说说了,黑河除了穷山恶水还有一怪,那就是黑河的耕地极怪。不知是地貌缘故,还是其他别的什么原因,这里的杂草长得十分繁密,明明在农耕之时已经犁开了地,并将地里杂草根茎全部翻了出来,可等庄稼长出来的时候,那些杂草也出来了,极为顽固的和庄稼抢夺土中的养分。   即使黑河卫的人派出了大量的人力不停地除草,可除掉的没有长出的快,且有时候明明看见杂草已经没了,可收上来的粮食还是干瘪稀少,就好像是从来没吃饱过的人,瘦骨嶙峋的。   杜昌明说是犁地犁得浅了。这种说法除了祁煊以外,许多人都不以为然,认为是这杜昌明为了取悦指挥使哗众取宠,甚至不惜耗费大量人力物力。   可既然祁煊都认同了,别人认不认同并不重要。身为镇北王府的世子,又是黑河卫的指挥使,祁煊在此算得上是土霸王一枚。即使下面的人有些意见,也是不敢当面驳回的。   事情分派下来,卫所衙门便张贴出了告示。   这大抵算是黑河卫别具一格的处事风格,也是人太多,上面的人深知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所以除了强制性任务,一般卫所官兵是不强押着人干活的。   不过在这黑河卫,不干活的人每日只有一顿稀粥用以果腹,若是需要其他食物,却是需要以工抵之。   这工分不同工种,有修建工事之工,有开垦荒田之工,春天犁地播种,夏天除草施肥,秋天收割粮食,冬天则是外出渔猎。反正总是会给人找活儿干,至于愿不愿意干活儿,那得看你愿不愿意要自己的性命了。   人不干活不会死,但是没饭可吃却是会死。所以说黑河卫宽容,不如说是换汤不换药,只是给大家多了一个可以选择自己干什么活的自由。   当然之所以会制定出这么一个制度,也是黑河卫的这些罪民不光是男人,还有许多老弱妇孺。这些老弱妇孺是没办法与强壮的男人们等同视之,除了强制性任务外,你可以选择自己力所能及的活计,当然所得到东西也是有所区别。   这些东西除了食物以外,还有一些简单的日常用物。例如灯油、针线、油盐酱醋,乃至于一些衣物。不过能得到这种东西的工种,都是活计十分繁重的。   而黑河卫之所以会如此大费周章,制定出种种管理措施,例如以甲、保为管理制度,例如这种以工换物的规矩。也是考虑到有许多罪民是扎根在此地,想要在这种地方生活,光食物可是远远不够,衣食住行都是必备。   大抵也是觉得自己这要求有些过分,祁煊特意在告示中添加了一条,但凡在试验田中出力之人,每天中午另有加餐。   这加餐是他私人掏腰包的,独立于卫所安排的饭食之外。   都知道指挥使为人大方,可指挥使这要求太高。同样是犁地,去别处犁地一尺,管中晚各一顿,可到了这里,却是犁地三尺。   不过多了一顿饭,总是让人觉得有些不太划算。   只是等第一天过去后,所有人都不这么认为了,早先为了不得罪指挥使,纷纷去别处报名的罪民蜂拥而至。   因为指挥使家的伙食实在太好了。   满满一碗大米饭不说,虽然米算不得什么好米,甚至是碎米,可重要的是米饭,不是稀粥,要知道卫所安排的伙食都是以稀粥为主食。另还有焖得油光四射的大肉块子,及一些酱菜块儿和菜干。   这种伙食对这些人的以前来说,都算不得什么好吃食,可在这黑河卫,却是连卫所兵卒们都吃不到的好东西。   哪怕是为了这顿饱饭,也必须来,不就是力气吗,多得是。   当然也有人想浑水摸鱼,不过祁煊这边早有章程,每人每天额定有任务,任务完成不了,你还想在黑河卫混?下次边线卫城来挑人,上了黑名单的人优先。   这是祁煊刚颁布没多久的政令,设置出以黑名单为统计方式的办法,也是为了激励这些罪民不要浑噩度日。不光有黑名单,也有红名单,于黑河卫有建设者,连续三月未闹事者,出工表现优异者,都可计入红名单。   登上红名单之人,可以避免下一轮边线卫城前来挑人之列。   而黑名单恰恰相反。   这条政令颁出,上下皆惊,众人哗然。   可早说了,于整个黑河卫来说,祁煊就是土皇帝,没有人会质疑他说的话不作准。换成其他指挥使大抵没有这个能量,可作为镇北王府世子,这个面子其他卫城却是要给的。   这个办法是秦明月提头,由祁煊亲自补充完成的。   不得不说对于整个黑河卫来说,这都是以史无前例的改革与壮举,因为这条政令,那些死气沉沉的罪民焕发了崭新的意志。   人最可怕的就是没有希望,可当有了希望,哪怕只是小小的一点火星,也足够人为之奋斗了。   *   众人拾柴火焰高,祁煊划出的试验田很快就犁好了。   犁了地,接下来就是播种。   等播了种后,需要就是看护和等待,等待杜昌明的办法能不能应验。   而与此同时,祁煊也一直没闲下,他和杜昌明勘查多日,终于找到一块儿比较合适作为开荒的地方。   是一处山坡。祁煊的打算是将这处坡势平缓的地方,开垦出梯田。至于土地不肥沃,无法种粮食的问题,这都不是什么问题,祁煊之所以会选在这里,一来是梯田最是节省面积,二来也是他本就打算试试秦明月所言的移土之说。   这个想法获得了杜昌明的赞同,他也许没有见过这种种田模式,但于他来想,只要布置恰当,说不定会开创先河。   只要一想到此举寓意着什么,杜昌明就激动得颤抖不已,更是钦佩祁煊。与之前抱着依附求庇护的想法不同,此时杜昌明是真的想跟随祁煊做出一些事情。   ……   所谓上面一张嘴,下面跑断腿,大抵就是在形容秦明月和祁煊。   她只用动动嘴皮子引导一二,祁煊需要在脑海中进行各种推倒与重建,并为了实现而做出实际行动。   所以祁煊在绞尽脑汁冥思苦想,秦明月在睡大觉;祁煊在挑灯制定各种章程,她在睡大觉;祁煊在四处东奔西走,她还在睡大觉。   就这么睡过了冬季,睡到了春天,若说冬天太冷,春天是春困秋乏,可到了夏天,还是这么多觉,秦明月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   这黑河卫有军医所,找来军医一把脉,果然是有了。   已经近三个月了。   秦明月还是吃惊脸,一旁的香巧却是笑了起来。   等军医被送走后,香巧才道:“原来夫人竟不知道,我和香桃她们都知道,还只当夫人也知道。”   合则这就是传说中的世人皆醒我独醉?怪不得香巧她们一点都不诧异她这种日日酣睡不醒的状态,平日里也经常把昀哥儿领出去玩耍,不让他打搅了她。   她这日子过得着实是糊涂了些。   忙问了问香巧宅子里的事,昀哥儿的事,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琐碎事,以示自己其实并没有糊涂,不过是事情太多忙糊涂了。   香巧抿着嘴笑,顺着说了些话。   提起最近宅里所发生之事时,她却是皱起了眉,有些犹豫地看了看秦明月。   “有事就说。”以香巧跟着她的年月,有什么事也不用藏着掩着。   “就是有两个人最近不□□分。”   秦明月一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旋即就明白香巧说的是哪些人了,正是那次胡婆子带过来的那些丫头。   不得不说那次留人是留错了,会被流放至此地的大多都是官宦之家的小姐。别看是遭了一番罪才来到黑河,可之前个个都是养尊处优的。   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说,见秦明月是个待下宽厚的,而香巧她们都不是以势压人的性子。久了,就不免拿起小姐的架子来。   倒不敢做出太荒谬的事,不过总喜欢闹小病,今儿这不舒服,明个那儿不舒坦。起先香巧她们都容了让了,也是可怜这些命运坎坷的女孩,可容着让着,倒让有的人不免蹬鼻子上脸。   像有个叫湘琴的,你说你一个做粗使丫头的,让你扫下落叶悲一场,让你清扫积雪又悲一场。让素来心直口快的香桃来说,都是惯的,让她穿身单衣饿着肚子去扫雪,看她还能不能悲得起来?   关键人也不是不干活,不过就是个悲风伤月的性子,还有就是活儿干得有些慢。   另还有两个心思多的,不敢在香巧她们面前蹦跶,扭头去欺负同来的那些人。使着人干活,还真有那些胆小怕事的人,被她们使唤上了。   起初香巧她们不知道,后来知道了,正义感十足的芽儿没少替被她们使唤的人抱不屈。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芽儿帮着说两句话,这两个人倒是没少说几句讥酸话。   芽儿乃是农户丫头出身,虽跟着秦明月这些年,也长了不少见识,到底是个老实的丫头,被讥酸了她也只能生闷气,哪里懂得告状使坏。   其实说白了,也不是不会,不过是芽儿心善,知道这事闹到夫人面前,夫人肯定不会饶了两人。若是别处也罢,这里被撵出去可是会要人命的,遂忍了这些闲气。   可这事还是让秦明月知道了,她倒也没撵了两人走,不过是从这处宅子给使到卫所大厨房里做事了。不过是小惩大诫,也不会害了人命,哪知这两个人随后就勾搭上了两个百户,一跃而上成了官爷的小妾。   要知道这俩百户可是妻室的,对方的太太还曾经来拜见过秦明月,这一番闹得倒成了指挥使夫人故意往人后宅里塞人,弄得有一阵秦明月都不敢在卫所里走了。   自打那事出后,秦明月便有些不待见这些人,并命香巧等人一定要盯紧了她们。   若是有事,一概不准瞒报,才会有香巧今日提起这件事之因。   “谁?”   “一个是那个叫莺歌的,还一个是刘柔。”   秦明月有些诧异:“她们干什么了?”   之所以会诧异,倒不是因为莺歌,而是因为刘柔。因为据秦明月所知,刘柔是个十分安分且勤快的姑娘,自打来到这宅子里后,只要是分派给她的活儿,从没推给过别人,总是办得妥妥当当。   并且人也孝顺,据说她家是一家子人都流放到这里来了,家中高堂俱在,且年岁都不小了,所以刘柔每月拿了月钱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将换到的等值粮食拿回家。   秦明月之所以会知道这事,也是因为外面不太平,一个姑娘家拿着粮食回家,估计到不了家就会被抢了,所以刘柔特意来求秦明月帮忙请人送回家。   至于那个莺歌的,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秦明月之所以会知道莺歌的故事,是因为此人从外表看起来就不像似什么正经人。在当下,能被人说来历不正经,也只有那种地方出来的。可从那种地方出来的,怎么也不可能会被流放到黑河卫。   后来秦明月多嘴问了祁煊一句,过了两日祁煊告诉她莺歌的来历。   原来这莺歌确实是烟花之地出来的□□,而她会被流放至辽东,俱因此人犯下了重案。她曾与江洋大盗勾结,杀害了不少过路商人抢人财物,事情爆发出来,莺歌推说是受人胁迫,可到底害命太多,那大盗被判了斩刑,而她则被流放到了辽东。   秦明月惊诧不已,遂告诉香巧等人小心警惕。   她本是想找个由头将此人逐出去,可这莺歌打从到了这里来,就一直安分守己,伏低做小,干活都是抢着干,从来没生过什么事。平日里又一副凄苦自怜的模样,总是让人狠不下心将她强行撵走。   才会一直耽误了下来,再加上秦明月有了身孕,最近总是丢三落四忘了这茬。   “她们干什么了?”   香巧犹豫了一下:“她们最近总是往爷身边凑,关键都有由头,且次数不多。香桃她们说莫怕是我们多想了,可奴婢总觉得……”   比起素来没心没肺的香桃,香巧为人仔细心思也要多一些。   大抵也是清楚秦明月的性子,不然这种事香巧怎么也不会说给她听。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香巧想在主子跟前拔尖,才会有事没事找事,明明别人都不那么想,难道你就比旁人多个脑袋?   秦明月皱起了眉:“盯紧了她们,有事来报我。”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   自打上次让人从关内送来一批物资, 祁煊就一直想着如何才能将外面的东西运到黑河卫。   走旱路路途遥远,且路上并不安全,他不免就将心思动到了海路上。若是从东海行船到渤海从宁远附近登陆,再走陆路却是要快捷不少。   如今福建水师今非昔比,也算是威名赫赫, 声名远播, 大昌沿海海域早已不是前些年海寇肆掠走私泛滥的景象。继朝廷开放了广州福州两地市舶司后, 又陆续增加了杭州、宁波、泉州为贸易口岸, 并在此设立市舶司,各国商人慕名而来,俨然一副万国朝来的繁荣景象。   而能有如此盛景,福建水师当居首功。当然也是惠帝还算清明, 将祁煊召回京后, 就力排众议将王铭晟调派至福建水师任总督, 并兼领福建广州两地的对外通商之事。   因为此事,朝堂之上争议很大,沸沸汤汤闹了近半年, 才尘埃落定。   到底人是去了,有着王铭晟在,祁煊总算能对福建那边放下心。   王铭晟到福建后, 便对水师进行了整顿,大体方向还是萧规曹随,在其他一些地方又进行了更为细致的布设。同时也向朝廷提议开辟海路向辽东边线运粮之事。   这乃是利国利民之举,其实朝廷也不是没有这个想法过, 毕竟运河到不了辽东。为了往辽东边线运粮,朝廷的人力物力所耗巨大,而走海路无疑是一件省时省力之事。只是碍于早先年沿海并不平静,而朝廷根本没有多余的银子用来建造船只,并补充水师兵力,只是用来为边线运粮。   如今这两样都不是问题,经过一番调整之后,朝廷出钱重整了巢湖水师,并将巢湖水师并入福建水师,负责开辟海路运输之事。   自此,再往辽东运送军用物资,便可走海路了。   而这趟便是首航,四喜通过水师舰船给祁煊捎带了不少东西。   除了粮食与一些日常用物以外,其实最主要的还是四喜四处寻来的种子。   这些种子有些是从大昌境内找来的,还有些则是在海外来物。因为四喜早就来信说找到了两人所要之物,所以祁煊特意带了人外出接应。   祁煊整整出去了十多日才归来,回来就听说秦明月再度有孕之事,将手里的事都丢给手下,便匆匆忙忙回了宅子。   他回来的时候,秦明月正在午睡。   踏进门,香巧几个纷纷曲膝行礼问安,他摆了摆手,便将她们挥退下去了。   卧房的槛窗半开着,窗下的大炕上铺着碧青色细棉褥子,其上睡着两个人。   一大一小,大的在外,小的在里面,秦明月穿了身水红色的薄绸寝衣,昀哥儿也是一身寝衣,却是蓝色棉质的。两人胸口以下盖着一层薄绸被子,睡得正是香甜。   虽是六月暑天,可辽东的夏天并不炎热,再加上这大黑石建造的房子冬暖夏凉,若是不盖被褥睡觉还是会冷的。   昀哥儿睡觉从来都不老实,总是睡着睡着小胖腿儿就伸在了外头,这次也一样,一只腿翘在被子上,睡得四仰八叉,整个人都是斜的。   祁煊失笑,上前给他将被子盖好。   这动静惊醒了昀哥儿,他一下子醒来了,也不迷糊,就爬了起来,惊喜地看着祁煊:“爹你回来了?”   都这样了,秦明月自然也醒了。   她坐了起来,难掩喜色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没人来说。”   一大一小,都是同样的坐姿,盘着腿坐在被子里头。   两张有些相似的脸,都惊喜地看着自己,祁煊多日的辛苦和疲累顿时一扫而空,心里软绵绵的,像似要化了一般,嘴角止不住往上翘。   “刚回来。”他在炕沿上坐下,“听德全说你有了,就匆匆赶了回来。”   秦明月抿着嘴笑。   祁煊却是不经意地拢了拢眉:“怎么就有了呢?咱们平时不是……”   自打秦明月生了昀哥儿,祁煊舍不得她再吃苦受罪,也是那次被吓到了,就跟她商量不再生了。   秦明月态度暧昧不清,倒是祁煊剃头担子一头热,没少折腾出些事来。起先是打算吃药,可任谁都知道避子汤之类的东西喝多了对女人家不好,祁煊就专门寻了一个妇科圣手想问问有没有什么其他办法。   具体秦明月也不清楚,只是祁煊突然点亮了算她安全期的技能,甚至学会了体外。于是两人就这么一直避着孕。   可这种事情哪能是掐着日子来的,尤其祁煊素来喜欢痴缠秦明月。自打昀哥儿出生后,已经耽误了两人许多事,他平日里也是能忍就忍,实在忍不住了,夫妻二人每每总是趁着昀哥儿不在,或是在浴间里,或是在其他别的什么地方,成就一番好事。   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似乎特别刺激,所以每次祁煊格外兴奋。一兴奋过头不就破功了,也幸好他做了两手准备,也一直没闹什么事。   可俗话说,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见偶尔破功也没出事,祁煊不免松懈,这不就闹出‘人命’了。   听及此言,秦明月忙轻咳着打断了他的话,孩子在旁边说这事,这人也真不知害臊。   她红着脸嗔道:“你忘了那天了……”   听到这话,祁煊也想起不久之前的那场荒唐,不禁老脸一红。可同时心里却是浮想联翩,觉得那样真是不错,等找到了机会再试试。   而秦明月也是霞飞双颊,娇艳不可方物。   昀哥儿正是喜欢听大人说的时候,可爹娘打得这谜实在太深奥了,他根本听不懂。不过他倒是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娘要给他生小弟弟了。   这话是香巧她们说被他学来的,懂事的昀哥儿以前还总是喜欢让娘抱,现在也不让娘抱了,怕压着了小弟弟。   小弟弟是什么,昀哥儿并不懂,可这并不妨碍他与爹分享自己的喜悦,于是他便在一旁叽叽喳喳地说上了。   看着儿子高兴的样子,又想想这也算喜事,祁煊也不纠结了,觍着脸道:“若是个女儿就好了。”说着,他扭头去教昀哥儿:“没有小弟弟,只有小妹妹的。”   小妹妹是什么?   就着这个问题,父子二人进行了一番深刻的探讨。   秦明月下了榻,到屏风后换了一身家常衣裳,出来的时候,她问道:“对了,我让四喜找的那东西可是运回来了?”   祁煊一面给昀哥儿穿着衣裳,一面道:“我交代德全了,等东西清点入库后,他会让人送过来。”   正说着,东西送来了,也是德全知道两位主子都着急这些东西,看到东西后,就一样挑了一些让人送了过来。   其实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就是洋芋、番薯和玉米。   这三样作物乃是由西洋传入大昌,在现下还不是主流作物,只有极少几个地方耕种。因为目前没有统一的称呼,官府也没进行推广,有些老百姓不认识,即便是种也种得极少,所以四喜能找到这些还真是颇费了一些力气。   东西是彩儿拿进来的,因为太重,还叫了几个丫头帮忙提进来。   也是德全根本不认识这些东西,只知道是粮食,怕主子们是用来吃的,特意装了好几布袋。   这几个丫头其中就好有莺歌和刘柔。   自打来到这指挥使府上当差,几个早先吃不饱穿不暖,还要担心受人欺凌的姑娘们,日子便过得好了起来。也是秦明月和香巧几个心善,见她们没衣裳穿,香巧她们纷纷将自己的不穿的旧衣裳都拿了出来,秦明月还另给了布料和棉花让她们做衣裳。   下人的饭菜说不上很好,但也不差,尤其祁煊作为指挥使,这偌大的黑河卫有什么好东西都是先往这里送的。粮食不愁,肉食不愁,就这么日日养着,几个如花似玉的小丫头也养了出来。   真是梅兰竹菊,各具风采。   这其中颜色最好的当属莺歌和刘柔。从五官来讲,莺歌不如刘柔,但架不住她有一身天生的风流韵致,瓜子脸,水蛇腰,红艳艳的嘴唇上有颗黑痣,一笑妩媚横生,说不出的勾人。   而刘柔则是那种很典型的江南女子,水乡长大的女孩皮肤都白皙细腻,给人一种一掐一汪水似的错觉。   尤其今儿,两人格外光鲜亮丽,寻常一直舍不得穿的新衣裳也穿上了。   也是黑河卫这地界布料缺乏,所以生活在此地的人特别善于利用,寻常做衣裳都是里外两层的。外衬是单衣,里面则是一件夹着棉花的棉衣,这样一来,一身衣裳可以穿四季。   过年的时候,秦明月赏了布料,宅子里的人都有,莺歌她们自然也有。   莺歌和刘柔拿到赏的布料后,也这么做了一身。到底是在指挥使府上当差,总不能连身体面的衣裳都没有。   当初秦明月为了不太出格,特意捡了一些压箱底的细棉布赏给她们。一共两个颜色,娇艳的水红和雅致的蓝,由她们自己拿去分。   所以今儿莺歌穿了身水红色衣裳,而刘柔则是水蓝色的,正衬她们的气质。   头发也是刻意梳过了,一个梳着妩媚的堕髻,一个梳着婀娜的随云髻。见到这样一副画面,之前因为这事还和香巧争论过几句的香桃,再也没办法欺骗自己,这两个人没有其他别的意思。   秦明月从来观察细致,所以一眼就看出鹤立鸡群的不同。不过她也没吱声,坐在炕上等人将东西拿过来。祁煊坐在她旁边,一条长腿微曲,手搭在上面,说不出的随意和英俊潇洒。   莺歌看得眼中异光频闪,还拼着命将头半垂着,克制不让自己抬起头,免得招来夫人的注意。   来到这宅子近半年的时间,莺歌也打听过,夫人是个善妒的,指挥使身份高贵,却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莺歌倒没有太高的念想,能做个通房就成,这样强壮有力的男人,她每次看到指挥使就浑身发酥,恨不得倒在他怀里。   可惜夫人是个河东狮。哪怕秦明月装得再好,莺歌也从表面现象堪透了她内心本质。   与莺歌不同,刘柔却是满心的紧张。   羞愧、自惭形秽等种种情绪充斥着她内心,可想到家中病重的祖母,成日里被累得直不起腰来的二哥,还有头发已经白了大半满脸憔悴的爹娘,她就充满了势在必得的狠心。   夫人是个好人,可她已经走投无路了,如今能改变这一切的,只有她拿自己作为筹码。至于夫人,下辈子她做牛做马再来报答她的恩情。   对于这暗中的一切,祁煊似乎并没有察觉,他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那几个丫头手中的口袋里。   “拿出来看看。”他吩咐道。   几个丫头听话地打开手中的口袋,从里面拿出一些东西来。   香桃正打算找个借口将这几人遣出去,还未等她开口,就见莺歌捧着一捧金黄色颗粒状的东西上前了。   她来到炕下,跪了下来,姿态优美双手捧着,将手里的东西呈给祁煊看。   这人似乎很清楚自己的优点,反正从秦明月这个角度来看,能看到对方波澜起伏的漂亮曲线。   她下意识就去看祁煊,不过祁煊只是垂眼看着那捧玉米粒,并捻起几颗来,就将视线投注在了另外几样东西上。   刘柔知道莺歌在打什么注意,所以格外的紧张,见莺歌已经主动上前了,又见指挥使的目光看了过来,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心中一慌,便学着莺歌的样子捧起几样东西上前。   可惜,莺歌的天赋异禀又哪是她能学去的。也是刘柔涉世未深,她见莺歌那般扭着腰走路,想着她爹当初有个得宠的姨娘也是如此,只当男人都喜欢女人这样,便强命自己也这般。只可惜功力不够深,还没走两步,就左脚和右脚打了结,一个不稳摔在了地上。   秦明月忍不住噗了一声,她实在不是有意笑的,而是眼前这个丫头实在太好玩了。此时她完全忘了这个丫头是冲着自己男人而来,只是因为笑单纯而笑。   听到这笑声,刘柔窘红了脸,只当夫人发现了自己的意图,心中又悲又窘。尤其听见指挥使嫌弃说她怎么连走路都走不稳,她更是满心的羞愤,捂着脸就跑了出去。   “瞧瞧你,把人给说哭了。”秦明月得了便宜还卖乖。   祁煊是谁,从小在王府和后宫长大,见多了利用各种手段争宠的女人,所以眼前这一红一蓝打得什么主意他十分清楚,不过是不想秦明月误会了什么,所以装得一副不解风情的样子罢了。   听到她调侃自己的话,他瞥了跪在炕前那丫头一眼,道:“不过是个丫头,爷还说不得一句,惯得什么德行。不说爷说你,一副烂好心肠,丫头就得有个丫头的样子,这往脸上擦粉抹胭脂的算是个甚?下次再碍了爷的眼,提脚也就给买了。”   此言一出,不光莺歌白了脸,旁边有个丫头也白了脸,正是那个叫湘琴的。   秦明月当然懂祁煊的意思,忙顺水推舟伏低做小地哄他。香桃顺势就让几人放下东西出去了。   等屋里只剩了两人,祁煊睨着秦明月:“你得烧高香庆幸爷是个规矩的,换着那种不规矩的,指不定你扭个头爷房里就多了几个人。”   “你敢!”秦明月色厉内荏地看着他。   看得出她在意,祁煊也不想得了便宜还卖乖,将她拽过来,刮了刮她的鼻子:“啧啧,瞧你这霸道的小摸样,都是爷给你惯的。”   口气中说不出的宠溺,秦明月面上赧然,忍不住将脸埋在他怀里。   温存了一会儿,她才道:“我倒想撵了她们走,可外面那样,真撵出去了就是一条命。”   祁煊嗤她:“关你何事,自己选的路自己负责。”   她叹了一口气,“我当然知道,只是终究于心不忍,毕竟都是女人。”接着她话音一转,故意奉承他:“不过也是对爷有信心,知道你看不上这种庸脂俗粉。”   “行了行了,别奉承爷,当爷不知道你那点儿小心思。这事你甭管,我帮你把这两个人给安排了。”   秦明月没接他话茬,而是道:“对了,我有个设想,就是之前你进行制度改革上面还可以再改良一二。”   见祁煊望自己,她继续道:“可以增添一个积分制度,每个来到黑河卫的人,都给其发一张身份卡,利用身份卡进行积分。卫所衙门可以颁布各种任务,领了任务并完成者,可以得到一定的积分,而这个积分可以用来换各种日常所用物资。这么一来,卫所也不用将所有事情都扛在自己的肩膀上,管着这么大一群人的衣食住行的琐事,可以腾出手来做其他别的事。”   “等等,你说这劳什子积分,是不是玉容堂弄出的那种可以换东西的积分?”祁煊插嘴道。   玉容堂是启明商行下新成立的一个分支,专门卖各种女人所用之物,从胭脂水粉到衣裳首饰,无所不包含。取名来自于畅销海内外的‘玉容堂口脂’,如今光这口脂就足够启明商行赚得钵满盆满了,大昌这边也就不提,尤其是西洋诸国,如今没有一根东方来的玉容堂口脂,简直都不能算是贵族。   而秦明月远在辽东,没办法亲力亲为,只能将自己所知道的一些东西,都整理整理给四喜送了过去。这积分模式便是取自于现代商场中的促销手段,积分不光可以升级vip,拥有各种特权,还可以用积分换物。   这一新奇模式推出,更是促进了许多富家太太的消费,所以祁煊也是知道这一切的。   秦明月点点头:“本质相同,但是方向不同。只是这里的积分可以用来买东西,吃穿用住都可用积分换取,同样黑河卫也可以就此开展一系列产业链,让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岗位,凭着自己的劳力可以吃到饭。你不是总头疼那些老弱妇孺怎么办,他们干不了体力活,难道不能干一些简单的活儿?将这些事情都分派下去,卫所里的人不就轻松多了?”   “另外,我还另有一个设想,咱们既然多了一条海路可走,就不能在上面动一些心思?黑河卫什么都没有,就是劳力多,在外面价钱低廉的粮食,在这里却可以换到很多劳力。如今海上贸易繁荣,各行各业人力吃紧,尤其是手工制造业,物尽其用,何不将这里劳力转向输出到外面去。”   见祁煊摆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她继续道:“据我所知,江南一带家家户户都有织机,却是供不应求,所产出的丝绸布匹根本满足不了海外巨大的市场缺口。咱们便可以利用一番,丝绸织不了,布匹总行,总能找到可以代工的东西。还有边关战线几十万大军,辽东气候寒冷,冬天所穿的棉衣却是少不了的。以前都是朝廷从外面运进关外,为什么就不能是由关内自产自销,节省人力物力,这些都是可以利用的。”   不得不说,秦明月的话又给了祁煊一番启发。   精简黑河卫多余浪费的人力且不提,若是她所言这种代工模式真的可以成,他就再也不用头疼那些剩余的劳动力该怎么管理安排了。   其实说白了,秦明月之所以会想出这个法子,不过参考了现代监狱劳动改造的例子。一来给国家减负,自己创收自给自足,二来也是变着方给黑河卫的这些人找饭吃,尤其是那些老弱妇孺们。就好像刘柔这样的姑娘家,在外面根本没办法谋生,除非有家人庇护,若是没有家人庇护,要么就是境况凄惨,要么就是走了歪路。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让人人都有事可以做,都有事做了,也不会无端生乱。   其实秦明月所想更多,还想制定出刑期这一模式,可显然以她目前的身份,是没办法做到这一切的。   作者有话要说:  人当面临走投无路的境地,都会免不了想去走捷径。   刘柔其实不是个坏姑娘,就好像她和刘茂一直养着家里三个老人,就好像最让刘家寄予众望的老大,没办法面对抑或是不堪重负,便独善其身扔开了家里人跑了一样。其实她完全也可以这么做,只要她在秦明月这里老实干活,混个温饱安稳是不成问题的,问题是人都有良心。有的人可以轻易抛弃,有的人没办法抛弃。   不是洗白啊,她这种想法肯定是错的,不过咱祁大煊不是吃这套的人啊。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   刘柔仓皇地从正院跑回自己的住处。   她们这几个粗使丫头都住在厨房旁边的一个小跨院里, 十多个人分了两间屋,睡得是大通铺。虽是简陋了些,但有片瓦遮身,风吹不到,雨打不了, 冬天的时候屋里都烧了炕, 被褥更是厚实暖和。对于早已体会到黑河卫的冬天是多么冷的她们, 无疑是来到人间仙境。   人生最凄惨的事, 莫过于是所处境遇从天到地,早先还是丫鬟婆子簇拥的千金小姐,转眼间就成了阶下囚。撑不住的早在路上就病死了,即是苟且偷生, 若家中没有顶事的男人, 也会碰到各种肮脏事。   这个世道对女子, 尤其对一个长相不差的女子来说,总是那么的残酷和无情。   刘柔当初也差点没幸免于难,幸好刘茂还算机警, 早在官兵前去抄家之时就偷偷藏藏了些银子起来,就靠着这些银子打点,和狐假虎威攀扯亲戚熟人之中有谁做着官, 倒也安安稳稳的到了辽东。   可刘柔却见过与他们一同上路的有户人家的小姐,因为家中男人清高,不堪受辱半路上悬了梁,留下老弱妇孺一大家子人。因为没银子打点, 连最粗糙的黑面饼子都没得吃,有几个负责押送的官兵垂涎那位小姐的美色,半途之中假借由头将那小姐硬拉出去糟蹋了,扭头这小姐便不堪受辱一头磕死在墙上。   还有他们来到黑河卫后,虽是当地卫所看守很严,可这黑河卫太大,总有管不着的时候,姑娘家到了这里没有人护着轻易不敢出门。她曾眼睁睁地看到过一个姑娘被几个面目丑陋的男人拉进陋巷中。她曾想冲过去拉住她,却被身旁的二哥死死地拽住。   那件事对她的打击非常大,大抵二哥也是清楚,才会穷尽所有找了胡婆子的门路,希望能求得庇护。   所以刘柔十分清楚夫人的留下她们,对她们而言代表着什么,说是再生父母也不为过。   可如今她却因为自己的心思肮脏玷污了这份恩情。   刘柔心里充满了自惭形秽,同时又对未来充满了茫然。她该怎么办?夫人会撵了她出去吗?   自打来到指挥使府上,凭着每个月自己拿回去的粮食,一家几口总算不用挨饿了,甚至还能省出些去找人换了布料和棉花给祖母爹娘添一身棉衣。所以他们一家人才能安安稳稳渡过去年的那个严冬,刘柔虽没在家里,可她知道与他们同一时期来到这里的人,有人被冻死了。   同时刘柔又深恨自己的大哥刘昌,既然走了,为什么要回来。若不是他回来,祖母不会受刺激一病不起,她也不会为了给祖母治病,为了给二哥减轻负担而选择走这样一条路。   刘柔回屋的时候,屋里还另外有两个丫头。   见她一副死了爹的模样,两个丫头对视一眼,便起身走了出去。   “呸!”茹兰回头呸了一口,满脸愤慨。   雅兰拉了她一把,将她拉远了才道:“行了,你就算再看不惯,也别让人看见。咱们如今处世艰难,谁能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子,说不定人家翻身了,是时记恨报复我们。若是在别处,倒也不怕她们,可惜这里跟平常的地方不一样。”若是被使坏撵了出去,就是死路一条的下场。   茹兰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她就是十分不忿。别人喂条狗,狗还知道摇摇尾巴,可这些个人吃了夫人的,喝了夫人的,受着夫人的恩,却想爬人家男人的床。幸亏只是粗使丫头,寻常到不了指挥使大人的面前,不然指不定成什么样了。   “我就是看不惯!”她道。   雅兰叹了一口气:“行了,跟我们没关系,避远些也就罢。你也别想多,让我来想她们成不了。夫人是何等天香国色,大人和夫人成婚这么多年都没有纳妾找通房,怎么可能来到这里后就看中了两个粗鄙的丫头。”   见妹妹不苟同的看着自己,她微微一哂道:“咱们如今就是丫头。”   茹兰一愣,可不是丫头吗?!   正说着,从院门外又走进来几人。   莺歌一脸阴沉的走在前头,后面跟着湘琴她们。   雅兰看了莺歌一眼,对茹兰道:“看,一个哭着跑了回来,一个这样,不是没成能是什么。咱们老老实实当自己的差,别想那些有没有的。”   茹兰点了点头,雅兰却是眸光暗了暗。   其实动了心思的又何止莺歌和刘柔,不过是大家没她们那么蠢,一直等着看谁先跳出来罢了。   如今莺歌刘柔都铩羽而归,看来许多人都会暂时消停了。   茹兰已经跟着进了屋,雅兰却是抬头看了看天。   明明艳阳高照,她想到未来却是止不住的冷,难道真要像那胡婆子一样,一辈子就这样了?   站一站,她进了屋,不一会儿隔壁那屋的几个丫头也过来了,纷纷围着莺歌说话。有的言语讥酸,有的则是安慰,但无一例外都是在打听发生了什么。   莺歌噙着假笑应付着,刘柔则是蒙在被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   刘柔次日就告假了。   她们每个月都有两天假可以回去和家人团圆,上个月的两天刘柔因为有心事,没有回去,这次索性一并休了。   去和彩儿告假的时候,彩儿一脸嫌弃,刘柔头也不敢抬,就匆匆忙忙走了。   刘家如今住在一处大杂院里,像这样的大杂院整个黑河卫有许多,俱是用来安顿被流放来此的罪民。这样一个大杂院里,住着数十户人家,刘家因为老少三代,所以分了两间屋子。   院子里很是脏乱,刘家在大杂院里的南角,一进门就是一个偌大的堂屋,迎面是一条大炕,挨着门边的位置砌了一个土灶。   刘母正坐在炕上就着光亮缝什么东西,一见女儿回来了,她忙放下手里的针线道:“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你爹和你二哥都出去上工了。早饭吃了没?没吃娘给你做。”   如今整个黑河卫上下都知道,指挥使大人府上如今养了一群如娇似玉的丫鬟,只要看见衣衫整洁长相貌美的年轻女子走在街上,任是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上前招惹。所以刘母并不诧异女儿一个人就回来了。   刘母如今苍老得厉害,两鬓都白了,也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官家太太,学会了做饭,也学会了缝衣。   缝的是刘茂的旧衣裳,刘茂日里在外面干活,又都是气力活儿,十分费衣裳。最先烂的就是袖口,刘母正十分笨拙地缝着那已经不知道摞了几层补丁的袖口。   看到这样的娘,刘柔莫名有些心酸,忙一把拉住要下炕的她:“我吃过了才回来,就是想你和爹了,所以回家看看。对了,大哥呢?还在屋里躺着?”   提起这个,刘母脸色萎靡下来,她瞅了里屋一眼:“你哥伤还没好……”   刘柔顿时激动起来:“他都躺了多久了,还伤没好?二哥在外面累死累活,如今连爹都出去做工了,怎么就他格外和人不一样。”   刘母忙拽了她一把,才压着嗓子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说你大哥,他遭了那样的罪,一时缓不过来也在情理之中。”   刘柔虽是激动愤慨,可看着娘忧心忡忡的样子,下意识将嗓音也压了下来,但还是一副没好气的样子。   “是的,正常,可在这里就不是正常。人都拼着命想活,就他一副全天下的人都欠了他的模样。他如今这样能怨谁?当初可是他嫌弃咱们都是负累,不愿跟咱们呆在一处的。如今见家里的日子好过了,就跑了回来。如果不是他,祖母也不会病倒,同样是儿子,怎么你和爹就忍心让他在家里躺着,让二哥在外面拼了命的干?难道大哥就是你们亲生的,二哥是捡来的。”   刘母气急败坏地连拍了她两下,边拍边哭道:“可他是你亲大哥,你说让娘怎么办?又受了那样的罪。娘知道你和你二哥都辛苦,为了咱们家一个累得回来倒头就睡,一个给人伏低做小当侍候人的丫头,你让你大哥缓缓,缓缓了娘就让他出去做工……”   见娘难成这样,刘柔也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分,也是她乱了心,若是夫人真撵了她走,这一家子该怎么办,难道都压在二哥身上?   这么想着,她心又硬了起来,“娘,你也别怨我这么说,马上其他卫城又要来挑人了。大哥不做工,进不了红名单,就有可能被挑去上战场。不光大哥,还有爹,若是真被挑中了……”   刘母顿时一惊,忙拉着她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可转念一想,女儿在指挥使大人府上做丫头,总能听到些许风声。顿时也顾不得哭了,忙下了炕去了里屋,不是骂又是喊的想赶了在炕上躺了快两个月的大儿子出去做工。   刘柔面露悲哀之色,恰恰就是知道这个消息,她才会动了不该有的心思,不然真挑上大哥和爹,这个家就垮了。   只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说不定她的差事也保不下来,以后的未来也不知如何。没了指挥使大人府上丫头的名头,说不定会被挑去做营妓。   只要想到这一切,刘柔便感觉到深深的恐慌,更是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动那种不该有的心思。   刘母成功地将刘昌赶了出门,至于他是去做工,还是四处游荡,谁也不知道。   等到了晚上,刘父和刘茂从外面回来了。   两人如今都在试验田做工,虽是累了些,但伙食好。家里有两个没办法出去做工的妇孺,只凭着那一顿稀粥,连命都活不了,所以两人每次都会午饭省下来把午饭带一半回来。   刘母早就把灶给点上了,正在一个瓷罐里烧水,接过丈夫和儿子带回来的饭。她一面往瓷罐里扒拉打算煮粥,一面忧心忡忡地道:“茂儿,你怎么又吃这么少,这么下去身体该垮了。”   一模一样的两个粗瓷碗,是来到黑河卫后就发下来的,吃饭喝水都用它,若是碎了,自己想办法。其中一个碗里只剩了三分之一的大米饭,和一些菜,另一个碗里却是装了满满一碗。   刘母知道试验田那边的给的饭食多,从来都是堆尖儿一碗的,这么看来儿子也就只吃了几口。   “天热,吃不下。”刘茂边说,边去炕上坐下了,瞅着妹妹笑,正打算与她说什么。这时,刘母走了过来,继续叨叨:“娘知道你想把饭省了给娘和你祖母,可你干得是体力活儿……”   “行了娘,我心里有数。”刘茂神色不耐打断道。   刘母叹了一口,只能住声,扭头去埋怨丈夫不知道心疼儿子,怎么就不知道说说他。刘父年纪也不小了,又做了一天气力活,早已是精疲力尽。刘母说她自己的,他则阖着目养精神,只当没听见。   就着刘母的叨叨声,刘茂问刘柔:“怎么想着回来了?是不是想家里了,我记得你上个月还有假没休,干脆一并休了吧。”   刘柔看着一副天塌下来的都是一副笑脸的二哥,突然又是一阵悲从心来,脸上自然带了些表情出来,刘茂诧异地看着她,问:“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家里了。”说着,刘柔就下了炕,帮娘做饭去了。这话自然也说不下去。   其实所谓的做饭,不过是将刘茂父子两个带回来的饭,混着从卫所那边领回来的稀粥煮一煮。但架不住里面有肉有菜,所以极香的。   饭刚摆好,刘昌从外头回来了,只看他衣裳就知道他今天并没有做工。   刘茂并不知道白日里发生的事,所以也没说话,只是也没和刘昌打招呼,浑就当没看到他这个人。倒是刘昌见刘茂一副眉眼不抬的样子,似乎受到了刺激,斜着眼阴阳怪气道:“怎么?自诩是家里的功臣,所以连长幼尊卑都没了,连大哥都不知道叫一声?”   这刘昌也生得斯文俊秀,容貌过人,就是这幅样子让人看了着实气闷。   以前他不是这样的。   可以前也没给他机会这样,一个人的真正心性是如何,只有适逢其人生低谷之时才能看出来。以前刘柔不懂这个道理,现在才懂的。   刘茂没有说话,一桌子人都没有说话,刘母手抖了一下,继续往每个碗里盛粥。除了刘老太太的粥是提前盛出来放着灶上热着,剩下五个人,每个人碗里都是一般多。   想着二儿子午饭没吃什么,刘母随便往自己碗里舀了两勺,剩下的汤汤水水一并倒进了刘茂碗里。   刘昌早就吃上了,他上午出去的,在外面饿了一天,此时看到浓香四溢的肉粥哪里忍得住。就着碗喝了两口,被烫得龇牙咧嘴,此时见到刘母的动作,便道:“功臣的待遇就是不一样。”   刘父面色疲惫且忍耐,刘母嘴唇抖了两下,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刘柔啪的一下扔了手里的木箸:“你够了!二哥为家里做了多少事?干着最累的活儿,饭舍不得吃省下来都拿回家,你一个全手全脚的人,什么不干白吃白喝,你有脸说二哥?!”   这句话似乎点炸了刘昌,他拍了一下桌子就站了起来:“你是这么说你大哥的?长幼尊卑懂不懂?我知道他刘茂辛苦了,受累了,所以我不是叫他功臣,娘给我们喝稀,给他捞干,我说什么了?”他斜着眼睛嘿嘿笑了两声,“行了,你也不用对我使本事,不就是当了个指挥使大人家的丫头,得意的你!”   刘柔气得胸脯上下起伏着,却又不知该如何回骂回去。刘父捂着老脸,垮着腰坐在那里,刘茂面无表情。刘母早在刘昌说自己偏心之时,就默默地哭了起来,口里直说造孽。   见此,刘昌更是得意:“造孽?是啊,就是造孽了。”他指着刘茂,笑得讥讽至极:“若不是他为了个戏子得罪了贺家的大公子,咱家何至于落得如此地步,可不是造孽了?所以,别觉得你做了多么大的功劳,这就是你欠我们的!”   刘柔并不知道这件事,听到这话,面色震惊地看着刘茂。   刘父动了一下,声音极为虚弱且疲惫地道:“昌儿,我说了几次,这事和茂儿没关系。院试闹出科举舞弊一案,那贺东本就少个替死鬼,而我作为苏州同知就是最好的人选。你若怨,就怨为父的,别怨你二弟。”   “若是大公子替咱家说话,说不定事情不会这样,你也别替他遮掩了,就是因为他刘家才会变成这个样子!”明显刘昌是钻牛角尖了。也只有这么想,他才能心安理得的喝刘茂的血,吃刘茂的肉。   话说完后,他继续坐下来喝粥,边喝边对刘茂冷笑:“也不知那叫秦明月的戏子究竟有什么好,能让我这好弟弟日思夜想地想着她……”   他话刚说了一半,一直低着头坐在那里刘茂猛地一下站起身,拎着他的衣领子就给了他一拳。   本来就是一块儿木板垫着石头的桌子轰然倒地,桌上的东西全翻滚了下去,粥也撒没了。幸好碗都是粗瓷的,只是骨碌地滚了几下,倒是没摔碎。   “你是怎么知道的……”话刚出口,就变了调:“不准你提她!”   “我就提了,怎么着?”刘昌并不服输,刘茂正打算再给他一拳,突然被刘柔给拉住了。   “大哥你刚才说什么?秦明月?可是这个名字?”   刘昌冷笑看着她,又看了看刘茂:“合则我这好妹妹还不知道这事?所以为什么他会拼了命护你,不是因为你是他的好妹妹,而是他觉得自己欠你的。”   而刘柔根本没去听他说什么,只是垂眼喃喃:“秦明月,指挥使夫人也叫秦明月啊……”   她的声音并不小,所以几个人都望了过来。   刘柔整了整表情,看着家人:“能不能告诉我怎么回事?”   其实这事刘家这几个人都知道,只是刘父刘母并不知道秦明月的名字,只知道因为一个戏子二儿子和贺家大公子闹翻了。为了这事,刘父还打了刘茂一顿,因为之前刘父心心念念想得就是能真正攀上贺家这棵大树,如今把贺家未来的家主给得罪了,他又怎能不恼怒。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也挽回不了什么。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哪知前年苏州府院试爆出有人舞弊一事,因为牵连甚广,当地官员人人自危。这事本和刘同知没什么关系,无奈坐在家中祸从天上来,才会落得被撤官抄家流放的下场。   事发之时,刘家曾去求过贺家,贺家人闭门不见。彼时刘同知突遭大乱,免不了埋怨了刘茂几句,这话就被刘昌记下了。其实就如同刘父所言,这事有没有这其中的一事,都是如此结果,因为贺知府需要一个替罪羊,而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至于刘昌为何会知道秦明月的名字,也是当初被流放的路上,一次刘茂梦中呓语,被刘昌听见了。   秦明月彼时在苏州用得是秦海生的化名,认知她的人都叫她秦大家,甚至许多人都以为两个秦大家就是一人,更不用说她的闺名了。   刘父将大体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就紧盯着刘柔问:“柔儿你说的指挥使夫人也姓秦,闺名明月?”   刘柔心绪纷乱地点点头,道:“也许只是同名同姓。指挥使大人身份极贵,出身皇族,本身乃是镇北王府世子,这种身份是不会娶一个戏子的。”   刘父眸光一闪,自是想到了安郡王娶了一个戏子的传言。他下意识去看刘茂,刘茂半低着头,有些艰涩道:“是她。”   其实刘茂也是才知道她竟然在这里,早先来到黑河卫,日里为生计忙碌,根本无暇去关注头顶上的那片天姓啥名谁,人人都称祁煊为指挥使大人。   直到指挥使大人连番几次造福大家的动作,才开始有人议论起他尊贵的身份来。   指挥使大人曾是安郡王,又是镇北王府世子,指挥使夫人能是谁,自然不做她想。刘茂知道后,自然心生苦涩,可落得这般境地的他,哪里有脸去见她,更何况以他现在的身份,也不可能会见到她。   所以只能不着痕迹地从妹妹口中套得一些话,知道她一些的只言片语。知道她过得很好,生了王府的小世孙,和指挥使大人恩爱非常。   其实知道她过得很好,就够了。   见儿子默认下来,刘父的面色十分复杂,目光异光连连。良久,他才轻吁一口气,道:“茂儿,若为父的没记错,你曾有恩于她。”   有恩?那又叫什么恩?   刘茂就知道会这样,才会一直不敢提这件事。   他面露艰涩,口中泛苦:“爹你别说了,我不会去找她的。”   刘父的面色萎靡下来,但还是满脸期盼地看着他:“你再不念,念念你祖母,念念你娘……”   刘昌在一旁呵呵冷笑,“原来你早知道了,既然早知道为何不说,让咱们一家子落成现在这一副样子。”   他更是恨毒了刘茂,觉得他就是故意的,不然他何至于遭受那般的屈辱。   “你那老相好如今过得这么好,怎么也该照顾照顾你这旧情人,真就不怕爆出在嫁人之前还有你这么一段……”   刘茂宛如恶兽般扑了过来,挥拳便去打他:“你若还想要你这条小命,最好不要瞎说。”   两人扭打成一团,刘父气得连连跺脚:“够了!够了!都给我住手。”   他又看向刘柔,道:“柔儿你去!”   作者有话要说:   也是有些凑巧,前几天老公把宝宝带回老家了,刚好亲戚中他的亲三婶没了。宝宝爷爷奶奶都去帮忙了,老公也去烧了纸,大家都没想到这茬,第二天老公把宝宝带回来,就莫名其妙发高烧。   咳咳……面妈当时就忍不住提了这事,不过老公是坚决反对封建迷信的,所以不了了之。这几天宝宝一直不好,面妈忍不住就出去和相熟的人说,很多老大妈各种与她讲古。于是面妈就坚持认为是老公三婶说我家宝宝了,Σ( ° △ °|||)︴(这里的说,意思很多,对小宝宝就是亲热他的意思。)   于是昨晚老公在我和面妈的‘威逼’下,给老家那边打了电话,宝宝爷爷奶奶帮忙喊了喊又给三婶烧了纸,昨天晚上宝宝睡得很踏实,也没像之前那么闹了,今天早上起来精神也很好。   (⊙_⊙)肯定是凑巧。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   秦明月有些诧异地看着面前的刘柔, 她竟是刘茂的亲妹妹?   刘柔站在那里, 低垂着头,若是地上有条缝, 她恨不得钻进去。   为了不让秦明月误会,她非常坦诚地将自己之前一念之差的原因说了出来, 又提了二哥刘茂之事。   至于怎么提起刘茂,都是她爹一手安排和设计出来的, 包括怎么说辞, 怎么表现。刘父为官多年, 深谙人心, 懂得怎样才不会引起对方的反感。   可惜秦明月不是常人,若不是刘柔心虚自己加了一段, 恐怕此时的她也不会这样一副表情, 恰恰是刘柔的坦诚公布,让她除了感叹就是唏嘘。   秦明月脸色十分复杂:“你二哥他还好吧?”面上有缅怀,还有回忆。   刘柔躲闪地看了她一眼:“我二哥还好,就是日子过得很辛苦。”   见此, 秦明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她不禁想起那日, 他径自拦在外头没让那钱总兵的小舅子将自己抢了去,虽他的目的也许不单纯,可真没必要做到如此地步, 甚至后来还为这事受了家里的罚。还有贺斐对自己居心莫测,连番来找自己,他大抵是知道其中机锋, 却又不能明说,言语隐晦地提醒了自己两句。虽自己早猜到了,可他作为贺斐的人,能做到这样,说实话秦明月是挺感激的。   挟恩图报?   可这确实是恩人。   她想了一下,道:“行了,你回去吧,剩下的事我会安排。”   刘柔这才曲了曲膝,下去了。   *   刘家人找上门来,不外乎想求得庇护。   这种事秦明月即使能私下办了,也必须得跟祁煊说,她不想惹来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哪知她将此事和祁煊说后,他还是误会了。   “你还记着他?你当初是不是看中那小子了?”祁煊满脸酸气,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秦明月哭笑不得,“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与他几乎没有交集。再说了,我若和他真有什么,我今天也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你。”   “好哇,你还想跟他有什么 ?”   祁煊气得一把将她拽了过来,想将她按在膝盖上打两下屁股,又顾忌着她怀着身孕。打不得,骂不得,他只能气呼呼地一口咬在她唇上,狠狠地在上面肆掠了一番,才松开。   秦明月被他亲得气喘吁吁,嘴唇嫣红,还有些微肿,看起来格外水润光泽。眼睛湿漉漉的,像似要滴出水来。祁煊哪里还能忍得住,手探下去就去解她裙下的绸裤,秦明月浑身软绵绵的,任他施为。   两人正在书房里,祁煊坐在椅子上,秦明月面对着他,后背靠在书案上。   他似乎怕硌着了她,还用一只手垫在后面,另一只却是扶着她的腰。   “我记得满了三个月是可以的……”   秦明月被磨着直打啰嗦,手一下一下地捏着他肌肉扎结的胳膊。   一场事罢,什么气啊怒啊都消了,祁煊笑得餍足,秦明月却是气呼呼的。   “瞧你这小摸样,整个就一上桌吃饭下桌骂娘的。”   秦明月才懒得理他,埋头整理自己的衣裳。她知道这种话她若是接茬,他肯定会说出更浑的话。   “好了好了,不就是觉得欠了那小子的。还别说,爷当年为了去看你,还蹭了他的雅间坐,也算是欠了他的情,扭头爷就把这事给安排了。”   祁煊素来是个行动派,次日刘茂就出现在他面前。   看着眼前这个高大坚毅的尊贵男子,刘茂面色十分复杂,其中还夹杂着些许苦涩。   “见过指挥使大人。”   祁煊瞥了他一眼,“记得当年你请爷看了场戏,也算是个故人。如今既然来到爷的地界上,爷若不招待回去有失身份。明儿来卫所报道,爷给你个小旗做做,至于前程如何,这可就得看你自己了。”   刘茂诧异地抬起头,望向祁煊,见他面色高深莫测,口中苦味更浓。   说什么故人,其实他是来给她还了当年那份援手之情。不过他刻意如此说,显然是不想让人将她攀扯出来,他自然要心领神会。   看似小旗不过手下只管了十名兵卒,可无疑是从罪民身份,一跃而成成了军籍。具体祁煊会如何操作,刘茂也不清楚,不过以后家人担忧之事恐怕再不会发生了。   “谢指挥使大人的恩赏。”   这确实是恩赏,算是救了刘家一家人的命。   祁煊点点头,刘茂便被人领着出去了。   *   这次四喜送过来的种子中,除了洋芋、番薯和玉米,还有一些其他大昌境内没有的种子。   这些种子都是四喜命人从海外各地收罗来的。   其中有一样是从倭国北部弄来的冬麦,倭国是典型的海洋气候,且南北温差奇大,尤其是北部,严寒不下于辽东。祁煊当过福建水师总督,对倭国有一定的了解,既然倭国北部都可以种,并养活了那么多人,说不定黑河卫也可以。   拿到种子后,祁煊就送给杜昌明看。   除了玉米和冬麦过了季节,洋芋正当时候,番薯虽是过了一两个月的时间,但辽东这地界的作物一年也就一茬,到收成之时天还未到极冷,所以番薯也尝试性地种了一些。   与此同时,祁煊特意命人辟出了几间大屋子,房顶上的瓦都给掀了,换成了从西洋弄回来的琉璃瓦。屋中的地面也给刨了,又移来了许多泥土,并尝试性种下了一些作物。   有的屋子里是种了粮食,还有的屋子是种的应季蔬菜。这法子是秦明月给想的,自打上次秦明月和祁煊提了这事,他就一直放在心上,和杜昌明商量过,觉得可行,唯一没办法解决的就是日照问题。   对此,秦明月提出何不试试琉璃瓦的想法,其实她心中明白可行,但还是用不确定的口气说出。祁煊听了后,觉得这办法似乎有些谱,就命四喜打从西洋那边弄来了一批琉璃瓦,这趟随着这些种子一并捎了过来。   这趟路上若不是运着这批琉璃瓦,怕在路上碎了,祁煊带着人根本不用走十多日。   闲话不提,蔬菜这东西长势历来快,有的种子撒下去,只要肥料足,个把月就能出一茬。杜昌明每天都命人往祁煊这边送信,所以秦明月也知道‘菜出芽了’,‘长了一寸高’,‘长势喜人’,‘指挥使大人真是英明神武,这种办法都能想出’,直到这一茬小青菜终于长成。   准备摘菜的这一日,秦明月亲自和祁煊一同去了。   大棚菜算什么,为了种点东西出来,这配置多高端啊,黑石当墙,琉璃瓦做顶。当初改建之时,祁煊灵机一动,还让人在墙壁上开了几扇大窗,且房顶上的琉璃瓦也是可以活动的。   天气适宜之时,窗子大开,与一般露天菜地般无二致。   就是造价高了些,可也不是一次性用物,如果真能做成了,影响意义深远。   小青菜嫩生生,水灵灵的,似乎刚洒了水。杜昌明命人掐了一把而来,用托盘端着呈到祁煊面前,秦明月伸手掐了一下,真嫩!   “多摘一些,中午炒了吃。”继嗜睡以后,秦明月如今又添了新技能,那就是能吃。   看着什么都想吃。   前儿晚上因为想吃冰糖葫芦,馋得闹了大半晚上,可把祁煊给难的。冰糖倒是有,问题是黑河卫没有新鲜山楂啊。没办法了,薛妈妈灵机一动,用了些其他果子做出几根‘冰糖葫芦’来。   做好拿上来,昀哥儿也醒了,然后母子两个就坐在炕上一人吃了一根冰糖葫芦才愿意睡觉。   秦明月当初怀着昀哥儿的时候,祁煊也没发现她这么多毛病。听薛妈妈说了才知道,当初秦明月怀着昀哥儿那么正常,其实也是不正常的一种表现,因为有孕的妇人本就情绪反复,想一出是一出。   有些妇人害口害得吃什么吐什么,比起那些人,秦明月算是极好的了。听到这话,祁煊也不抱怨了,姑奶奶能吃就行,不能吃才着急。   这不,姑奶奶一发话,祁煊立马就丢了个眼神给杜昌明,杜昌明当即就命人去摘菜。   摘了满满一篮子。   看着这一篮子新鲜水灵的菜,秦明月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祁煊将她送回去后,又转头杀了回来。   既然菜都能种了,想必粮食也能种。   *   对于忙碌的人来说,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转眼间三个多月过去了。   每到秋收之时,黑河卫总是特别忙碌。   整个卫城的大部分人都出动了,前去地里收粮食。   有的耕地离黑河卫近,有的离得远,离得远的早早就出发了。黑河卫所屯之田种的粮食大多为高粱、黍米、粟米和小麦,小麦占得最少。因为小麦是这些粮食中产量最低,且特别需要人精细打理的。   随着时间过去,一车车粮食从外面运了回来,看似挺多,其实收成并不怎么好。   这收成也没好过,黑河卫上上下下都兴高采烈的,唯独一些高级将领却是忧心忡忡。   今年的军粮到现在就只发下了一次,据说是南边遭了灾,很多地方都欠收。军饷倒是发下了,可在黑河卫这地界,银子它不管用,粮食才是硬通货。这个道理通用整个辽东,只是黑河卫因为屯田问题,再加上素来不受重视,显得格外严重罢了。   忙了十多日,才将所有粮食收进粮仓。同样的耕地,同样播下的种子,竟比去年少了三成。   也是今年的天格外反常,春天来得晚,而夏天又太热,经常一个月都不见点儿雨星子。幸好黑河卫临着黑河,倒是不缺水,可为了给地里浇灌,黑河的水都以肉眼可见的程度下去了不少。   天气不好,收成自然也不好,早先一些将领还以为军粮发不下,据说是南边受了灾,是敷衍他们的,如今却是信了。   就在这些将领们忧心忡忡的时候,指挥使大人的试验田要收获了。   不过大家对此并不报任何希望,之前指挥使大张旗鼓命人单独辟了一片试验田,大家还以为他要种什么稀罕物事,哪知种的东西和平时他们种的没什么两样。明明留了不少田,却只有四分之一种了庄稼,其他都空在那里放着。   好不容易到了六月,终于田里种了东西,可所种之物所有人都不认识。   这指挥使初来乍到,看似英明神武,十分有魄力,万万没想到也有童心。幸好这试验田是开荒出来的,指挥使大人愿意玩就让他玩吧。   不过为了表示捧场,这些将领们当日还是去了七七八八,因为指挥使大人和夫人都去了。   这么慎重其事,他们做属下的哪能不捧场。   因为到了这么多重要人物,所以本来简简单单的收地也变得格外不一样,管着试验田的一个百户甚至还让手下送来了桌椅。   等祁煊和秦明月到时,桌椅板凳一应俱全,花几上还放着茶。   见了两人来了,先到的一众武将纷纷上前来行礼。   祁煊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行了,别客套,正事要紧。”   于是一行人便去了田埂子上。   因为秦明月挺着大肚子,祁煊没让她往地里去,而是坐在一旁等着。   最先挖的地就是正对着她面的一块儿地。   因为今天场合不同,那些平时负责侍候地的罪民们,都被远远地隔在远处,数十个兵卒亲自挽起裤腿和袖子下了地。   一人手里拿着一个铁镐挖着,而负责管着试验田的王百户在旁边指导。   这洋芋和其他作物不一样,不能胡来,得用着巧劲儿,不然一铁镐下去,地里的东西全糟蹋了。为了今天不出丑,王百户特意提前亲自下场挖了一小块儿地,所以在旁边也指挥得有模有样。   十多人一人负责一块儿,不一会儿一亩地就挖完了。   挖出了一些浅褐色还带着泥土的圆形物体来,数量倒是不少,装了满满十多筐。就是长得很丑,又带着泥,根本看不出样子。   这时,又上来几个人,一人手持一个长条状的竹板,在王百户的指导下刮掉洋芋上多余的泥。而方才负责挖洋芋的兵卒,还在地里翻捡着遗漏下的洋芋。   去掉了泥,这些洋芋终于露出真面目来,浅黄色的,整体呈椭圆状,有的大有的小,还有些长得奇形怪状的。   没见过这东西的人们,不禁低声议论起来。   “让人来秤一下。”站在一旁的祁煊道。   他面色带着喜色,因为光用目测就能看出收成不少。   不多时,就有数个兵卒走了过来,其中一人扛着一块儿长一丈宽三尺厚三寸的木板,另外几个人手里则搬着石头。   秦明月起先不明其意,很快就会意过来,这大约就是简易版的秤吧。   果不其然,这几个兵卒一番准备就绪,就有人搬着一个空的竹筐过来了。先把竹筐放在木板的另一头,然后不停地往里面倒洋芋,直到两边终于平衡。   一个兵卒道:“一石。”   一石大约一百二十斤,这只是一筐子,要知道那边还有好几筐子的洋芋呢。   众人面露吃惊之色,各种诧异及质疑声响起。   本来只用称一筐子,剩下用估摸也就算了。见此,祁煊让人把所有的洋芋都称了,报出一个准确的数字。   接下来两刻钟时间里,几个将领过得即是焦躁又是兴奋。   若这东西真如此高产,那这片试验田能收多少上来?   很快数目就报上来了,一共收获了八石多点。   也就是说亩产近一千斤。   这一千斤指的是当下的计量单位,若是按现代的市斤来算,差不多有一千五百斤的样子。   这个结果并不让秦明月意外,要知道在现代土豆亩产两三千斤早已不是什么难题。   可她不诧异,并不代表其他人也不会诧异,许多人都亢奋了起来。   其实他们会如此,秦明月能够理解,毕竟此时还是亩产两石都算是高产的时候,亩产八石,代表着什么寓意,谁都清楚。   “指挥使大人,这东西可以吃?”牛千户问道。   “当然。不光可以吃,还很好吃。”祁煊风淡雨轻地说。   这洋芋刚拿回来的时候,秦明月就给祁煊做了一次尝鲜,吃过之后,祁煊连连叫好。可当他提出再做着吃之时,却被秦明月给拒绝了,因为这些都是要用来当种子的。   “等回去后,爷就命人将做法给你们送去,你们都尝尝。”   几个武将连连应是。   *   当天晚上,黑河卫许多武将都吃到一种新吃食。   这吃食是指挥使府上送来的,也就几样,每样都不多,装了四碟一碗。   一盘是大肉块子烧洋芋,一盘是烤洋芋,一盘是煮洋芋,一盘是炸洋芋。至于那碗里则装着洋芋泥。   其中以大肉块子烧洋芋最好吃,肥瘦相间的肉,配合着烧得糯软的洋芋,简直就是人间美味,能让人把盘底的汤都给舔光。那洋芋泥的味道也不错,细腻绵软,入口即化。味道最差的就属烤洋芋和煮洋芋了,吃过大肉烧洋芋,再吃这种十分简陋的,油盐都没有,简直就是从帝王待遇变成了乞丐。   可关键问题是,这东西做法简单,煮着烤着都能吃,还产量这么高。   这不禁让一众人都喜出望外,而让他们更惊喜的在后头,因为指挥使大人说了,这东西很容易种,不择地,挖个坑,丢进去,填把土,记得偶尔浇浇水就行了,根本不用费大力气。不过这里就暂且不提了。   而几道菜中最怪的就属那炸洋芋条了,炸得外酥里软,配着一碟子甜酱,吃起来味道怪怪的。男人们都没当成回事,只当是个添头,倒是迎来家中小孩子们的喜爱,一大盘子一扫而空不说,还吵着闹着要。   其实秦明月之所以会让人炸了薯条,也是想给昀哥儿尝尝鲜。   她儿子可怜,生在当下这么贫瘠的世界,连烂大街的肯德基麦当劳都吃不上。虽她也不怎么喜欢这垃圾食品,可她知道小孩子们都喜欢吃,别人孩子都有的,自家的孩子没有,做人娘的总有一种难以平复的心情。   若是让祁煊知道秦明月会用‘贫瘠’这两个字来形容大昌,估计有想暴打她的冲动。不过这会儿指挥使府上,一家三口都围着一盘子炸薯条吃得乐不可支。   “这种吃法倒是味道不错。”   秦明月手里没停下,嘴里却道:“行了行了,少吃些,你跟昀哥儿抢什么。”   三人之中最矮最小的昀哥儿,左手拿一根薯条,右手拿一根,嘴里还嚼着一根。单吃这叫薯条的东西,着实乏善可陈,可混着秦明月让人做的甜酱,昀哥儿觉得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还有你,你也少吃些,小孩子吃多了油炸食品长不高。”怼完了孩子爹,这当娘的又怼上孩子了。   昀哥儿用‘你骗我’的小眼神瞅着她,嘴里呜呜啦啦道:“娘,你吃得比昀哥儿多。”   祁煊附和:“就是,既然吃多了不好,你别忘了你肚子里还揣了一个。”   秦明月悲愤脸,以前她诓这一大一小素来是手到擒来,如今这父子俩越来越不好忽悠了。   处在孕期之中雌激素上升而变得情绪很怪的秦明月,突然有一种英雄末路的悲凉感,她放下手里的薯条,气呼呼地下了炕,掂着肚子就走了。   “爹,你把娘说生气了。”昀哥儿连薯条都不吃了。   “明明是你把娘说生气了。”   “那怎么办?”显然姜还是老的辣,这小姜嫩生生的,还不是对手啊。   见儿子上了自己的当,祁煊难得愧疚了一下:“你娘没事,你看她往后面去了,肯定是去厨房让人再做一盘子过来给昀哥儿吃。”   秦明月会这么没出息吗?   明明就是垃圾食品,在现代那会儿她是极为不屑的。她去厨房,是为了另一样东西。   指挥使夫人掂着肚子突然出现在厨房,可把厨房里灶上的婆子给吓了一跳。   “夫人,你怎么来这腌臜的地方了……”   秦明月摆了摆手,便去了案板那处。   那里放着一个大木盆,盆子里放着一盆乳白色的浆水。不过可能因为放久了,这浆水已经分离,上面漂着一层清水,下面则是乳白色的浆汁。   秦明月认真地看了几眼,叹了口气,果然还不到时候,便扭头又走了。   惦记了两天,那盆用洋芋磨出来的浆子终于沉淀的可以用了,秦明月指挥着厨房婆子和香巧等人就忙碌了起来。   一番捣腾,一盆子浆子终于变成了土豆粉。不过这土豆粉卖相不怎么好,看得出是面条状,可歪歪扭扭的,还长短不一。   秦明月当即就让灶上的婆子用高汤给自己煮了一碗土豆粉,里面放着小青菜、海带丝、碎肉末和豆腐蒜苗做出的打卤,出锅的时候还淋了一层辣子油。   扮相好看,香气扑鼻,秦明月也没挪窝,就着案板吃了一碗。吃得大汗淋漓,还直叫爽快。   擦了擦嘴,她这才气定神闲起来,让人又煮一碗给祁煊送了去。   祁煊本以为是面,哪知吃到嘴里口感和面条完全不同,他一面吸着土豆粉,一面对秦明月投以询问的眼神。   秦明月笑得十分得意:“这就是洋芋做出来的,跟面条没什么区别吧?甚至味道更好,还可以饱腹。”   祁煊刺溜地急吸了一口,差点没呛到,“你说这是那洋芋做出来的?”   她点点头,“其实这个东西也可以加工成面粉,只是工序比白面要复杂许多。不过这东西劲道,寻常当主食吃,或是放在热锅子里吃都可。”   “你是怎么知道的?”所以说聪明人就是不容易忽悠,搁着寻常人早就欢喜得不知道该怎么好,祁煊倒还记得这个问题。   “我见它口感软糯,那次灶上婆子做菜时,我在边上看这东西切开了有许多白色的浆水,就在想这里头应该能提炼出面粉来,却没想到竟然成了。”秦明月一点都不心虚地白日说谎。   其实她之所以会做土豆粉,还得归咎于她现代那会儿农村丫头的出身。在农村里,哪家哪户不会做包子、面条、馒头之类的东西,而他们村有一道地方小吃就是以土豆粉作为原料。   “这次一共种了五百多亩的洋芋,这么算来能收获五千石。就是不知道那些番薯如何,我听王百户说还没到时候,刨出来看了一下,个头都还不大。”不过番薯种的并不多,也就几十亩的样子,祁煊倒不是太挂心。因为洋芋的丰收已经足够让他很高兴了。   “得赶在天冷之前收回来才成。”   “有这些东西垫底,今年冬天总算不用愁了。”明明是应该高兴的事,祁煊却皱起了眉。   见此,秦明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外面缺粮真的缺到了那种地步?”   作者有话要说:  在没有杂交水稻的古代,土豆真是个好物,所以不能怨穿越过去人人种土豆。o(╯□╰)o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   秦明月早就听说今年外面年成不好, 南方很多地方都遭了灾, 所以辽东今年的军粮只是夏天的时候发了一次,而这些粮食还是从各地调过来的。   万万没想到会缺到让祁煊都为之忧心的地步。   “湖州、松江等几处出粮之地都遭了灾, 粮食欠收,有的地方颗粒无收, 朝廷屡屡赈灾。而今年辽东境内的屯田收成都不好,若是朝廷那边不放粮, 恐怕今年有很多人都要饿肚子了。”   “我记得咱们手里倒是屯了一批粮食。”不过也不多, 也就三千石的样子。之所以以会屯这批粮, 当初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若是试验田那处失败,总得有些粮食垫底。尤其现在不同以往, 需要粮的时候张张嘴就来了, 试验田养了那么多人,这些人都是要从祁煊这里单独掏腰包养着的。   “还有母妃给咱们送的粮食,似乎也还有不少。”   祁煊紧皱着眉:“这些粮食只一地当然不少,可若是撒进整个辽东, 不见任何水花。先这么着吧, 这事也用不着我们操心,我们操心也是瞎操心。”   秦明月瞅了他一眼,瞎操心你不也操心着吗, 不过这话她肯定不会说,说出来的话,他该恼羞成怒了。   “我这两日便带人进山去, 能吃的都弄回来先存着。”   按下不提,次日祁煊便带着人出去了。   不光他出去了,黑河卫除了驻守之人,能放出去的都放出去了,城里顿时空了一大半。   黑河卫紧邻大黑山,这大黑山只不过是个统称,实则是一个绵延起伏的山脉。   山深丛林密,辽东这地界历来有渔猎的传统,早先此地还住了不少平民,自打战线僵持在以抚顺卫铁岭卫为战线,附近的平民就全部往内里迁移去了。   黑河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过毕竟是朝廷军队,由朝廷养着,所以除了屯田,会进山寻食物也只有到了冬季缺粮的时候。且从不像这次,指挥使大人下发了命令,只要可以吃,一律带回去。   并将杜昌明也带了出来。   黑河卫的人所到之处,简直如蝗虫过境,飞禽走兽凡是见到一概留下,树上长的,地里埋的,通通带回去。   就像是勤劳的工蚁,一车又一车的食物被运回黑河卫。驻守卫城的兵士们择出一些老弱妇孺负责处理这些东西。飞禽走兽一律宰杀剥皮,或是腌制或是风干,其他的东西能晒的晒干,不能晒干的便腌成酱菜,或是藏进地窖里。   整个黑河卫就像似一个怪兽,不停地张着大口吞噬着近在咫尺的大黑山。而今年的冬天似乎来的格外晚,以前秋天过半之前,天便冷了,可今年却还不算太冷的模样。   到了冬至这一日,突然下起大雪来,这大雪一下就是三天三夜,黑河卫的人都知道冬天来了。   气温太过反常,之前还是穿着夹衣,不过是一夜之间气温骤降,穿着棉衣还冷飕飕的。幸好柴是早就备下了的,将炕烧上倒是不会太冷。   早上起来,秦明月见外面一片白,就忍不住伸头出去看,一个激灵被冻了回来。   她挺着大肚子去了西间,对坐在炕上的祁煊道:“外面冷成这样,也不知取暖的柴够不够。若是不够,恐怕今年黑河卫要冻死不少人。”   祁煊蹙着眉,“之前进山时,惯例是打柴存着过冬。不过看这样子恐怕比往年冷,还得再进山。”   秦明月点点头,这时香巧和香桃将早膳提了过来,一家三口便围坐在炕上用膳。   而与此同时,因为一场突来的大雪,许多前来参加冬至宴的人都被困在镇北王府中。   这些各地而来的将领和地方豪强,寻常出入都是被人簇拥,他们所带来的人很多都是十多人一间房。即是如此,寻常感觉宽敞至极的王府,突然塞进了这么多人,顿时也显得逼仄起来。   住的地方也就罢,关键各种食物消耗得极快,等雪停后这些人纷纷离去,王府的粮仓空了一个,其他食材也几乎消耗殆尽。   德叔将事情报上来,镇北王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眉,旁边的镇北王妃也是忧心忡忡的模样。   “让妾身来说,这次冬至宴就不该摆,如今各处捉襟见肘,咱们府里……”正说着,因为镇北王看了一眼过来,镇北王妃当即消了声。   其实这话题之前就议过,可镇北王府的冬至宴年年摆,今年却突然不摆,恐会引起恐慌。   尤其早先便有朝廷缺粮的消息在四处流传,不过大家都没放在心上,惯性认为朝廷缺了何处的粮,也不会缺辽东军的。事实是,在九月中旬朝廷确实给辽东运来了一批粮食,可这批粮食却不过是装个样子,粮食袋子里装得全沙子,只有极少一部分是军粮。   负责运粮的官员和镇北王足足关在书房里说了半日的话,之后人走了,丢下一个烂摊子给他收拾。   所以明明捉襟见肘,镇北王还是摆了这场冬至宴。   粮荒之事绝不能走漏任何风声,不然闹出兵乱来,谁也没办法承担。   镇北王妃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她就是心疼被这些人吃掉的粮食。以前她可从不会觉得粮食是什么了不得的物什,可自打祁煊被派去黑河卫,她连着往那边送去了两批粮食,再加上开了春后祁曜被派去开源卫,镇北王妃就觉得粮食是个十分要紧的东西。   那开源卫是个没比黑河卫好到哪儿去的地方,唯一的区别就是开源卫不是流放之地,所在位置也不如黑河卫荒无人烟。即是如此,因为上面没发下军粮,祁曜派人经过正规渠道要粮无果后,不免就给镇北王妃来了信,想让通过她和镇北王说情优先把军粮发给开源卫。   为了这事,如今和镇北王妃感情好不容易有些起色的镇北王,也当着她面发了一场怒。   同样的处境艰难,黑河卫那边从始至终都没管上面要过粮,据说祁煊还有模有样的带着人屯田。而祁曜却是连番要了几次,甚至把心思动到自己亲娘身上。   两厢对比,高下立竿见影。   镇北王妃当时噤若寒蝉,扭头还是担心儿子动用自己的私库,又托苏家弄了一批粮食给开源卫送过去了,当然黑河卫那边也没漏下,就是数量不如开源卫。   镇北王瞥了镇北王妃一眼,“你别当本王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省了粮食好给老二送过去。现在明白这些年你拧着要立老二为世子,本王为何一直不答应了?辽东常年缺粮,若是连这点困难都没办法面对,他怎么坐稳这王位。”   说完后,他也没去看镇北王妃是什么脸色,便对德叔道:“从今天开始,府中上下缩减一切用物,不必要的开支都省了。”   又对镇北王妃道:“还有你,跟老二媳妇说说,别让她不懂事又在下面闹腾。瞧瞧秦氏,再瞧瞧她,这就是最得你喜欢的儿媳妇。”   当初祁曜被派去开源卫,李氏提都没敢提要随之一同前去这茬,甚至怕被婆婆点了名,还特意装病,直到祁曜走后,她这病才好。   她这点小手段,谁看不出其中的意思,不过是在当小丑看罢了。本身即使李氏不生病,镇北王夫妇两个也不会主动开口让她随军,不过是有秦明月的美玉在前,她自己心虚闹出来的笑话。闹得镇北王妃最近也不怎么待见这个儿媳妇,总觉得她蠢,蠢到家了。   今儿镇北王的情绪格外外露,也是自打上次镇北王妃在他面前示弱以后,他私下也曾细想过。夫妻二人也算是同甘共苦一起走过来的,可为何现在却是越行越远。无外乎她的性子太倔,而他从不屑于解释。甚至明知道她错了,他也只是看着,看到不想再看下去的时候,就扭头走了。   可真的走得掉吗?   如今年过半百,回头再看,她还是守在原地,还像当年刚成亲时那般像个小孩子似的任性妄为,口硬心软。他突然觉得自己该换个模式与她相处,所以最近镇北王对镇北王妃说的话,呈几何倍数增长。   “这事若是从后院那边走漏了什么风声,该怎么做你应该知道。”   镇北王妃很小声地哦了一声。   “辽东不能乱!”镇北王叹道一声,便阖眼仰头靠在椅子背上。他已经连着多日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了。   镇北王妃有些心疼地看着他眼下乌黑,打算等会就给开源卫去信拒了要粮食的事儿,至于该怎么说她得好好想想。   *   今年刚入秋之时,秦明月就领着香巧她们晒了很多菜干。   能晒的都晒干了,不能晒的则是做了腌菜。之前祁煊领着人进山,没少弄些肉食回来。秦明月单独让人辟了一排屋子出来,房梁上满满挂的都是风干的肉。   不过这次风干的肉与以往不同,以前都是洗干净抹把粗盐就挂起来风干,这次秦明月特意用了腌腊肉的方法,她甚至还让人洗了一些能用肠衣,灌制了一些腊肠。   腊肠灌好后,悬挂在阴凉的地方,略微风干几日,就能吃。   蒸好后切片尝了一下,虽不是用猪肉做的,肉质也有些粗,但十分美味,出乎意料的好吃。   为此,秦明月打算大动干戈。连着多日,总能看见有指挥使府上的人去屠宰场要那些处理野兽后打算扔掉的肠子。   如今指挥使夫人擅于做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吃食,已经传遍了整个卫所。其他一些武将家的夫人太太们,不免都求上门来,就是为了和指挥使夫人套套近乎,弄来做吃食的方子。   就好像那炸洋芋条的方子,现在几乎每家每户都有。   寻常用来当做零嘴,或是哄哄家里的孩子,都是可以的。   大抵是知道外面如今都缺粮,秦明月特别宝贝这些她亲自命人弄出来的吃食,每天都会去厨房旁边的那排屋子里转悠一圈,看着房梁上密密麻麻的肉食,和墙角那一口口大缸,心里的满足感简直别提了。   虽是天气越来越冷,但黑河卫还是每日派人进山,祁煊也日日都去。   这日,祁煊从外面回来。   踏入温暖的室内,越过屏风,就看见秦明月和昀哥儿正坐在大炕上看绘本。   这绘本可不是祁煊画的,他也没这个本事,是秦明月提出,由祁煊从黑河卫那些罪民之中,挑了几个擅画之人画出来的。上面特意图了鲜艳的颜色,配着由秦明月编出的各种小故事,昀哥儿特别喜欢。   只用少少的粮食就能换来这种画工精致的绘本,且可以点名要什么样的,大概全天下只有黑河卫这地方才能有这种待遇,让秦明月不免感叹这地方真是藏龙卧虎。   冬天的时候,坐在温暖的炕上,面前放着果茶和好吃的零嘴,母子两人一面吃着下午茶,一面看着绘本,简直就是极致的享受。   祁煊看得都有些妒忌了,步上前去,端起琉璃杯中的果茶就一饮而尽。   “有些太甜。”   这茶是秦明月用几种水果煮制而成,黑河卫这地方自然不产水果。即使有,也都是山里摘回来的野果子。而这些水果都是入秋之前四喜让人捎来的,能久放的都放在地窖里,不能放的都被秦明月让人做成了各种水果罐头,以及果脯和果干。   想喝水果茶的时候,舀上两勺水果罐头,或是丢几颗果干,加水加蜂蜜,放在小风炉上慢慢的熬。果香味都熬了出来,闻着就香甜。   秦明月斜了这吃了喝了还要嫌弃的人一眼,埋头继续给昀哥儿讲故事。讲得是买椟还珠的故事,昀哥儿听得咯咯直笑,骂绘本中那人实在太蠢。   这小子越大越聪明,思维敏捷,还会举一反三。尤其最近正是模仿大人的时候,他总听祁煊骂这个蠢那个蠢的,现如今也学会了这一说辞。   不大点的小娃儿,操着一口还有些奶声奶气的腔调骂人蠢,那种画面简直别提了。   都是他给霍霍的!   秦明月又斜了祁煊一眼。   祁煊连啧了两声:“爷又怎么得罪你了,都快是两个孩子的娘了,怎么这小气儿越来越多了。”   “你习惯不好,把昀哥儿都给教坏了。”   正说着,昀哥儿要出恭,香桃过来抱他。他推了一下香桃,自己从炕上跳了下来。   “别抱爷,爷如今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祁煊错愕脸,秦明月已经快笑岔气了。   一面笑,一面埋怨他:“你听听你听听,今儿也不知怎么就学会这个了,一口一个爷,幸亏当着我不那么说,不然我非揍他。”   祁煊褪鞋上炕,来到她身边坐下:“爷怎么了?本就是爷,这是小爷,我是大爷!”   “我懒得理你。”秦明月笑啐了一口。   突然,她想起一件事情:“对了,这眼看着就快到了年关,去年母妃给我们送了不少东西过来,开春又送了一次,咱们要不要给母妃他们也送一些?”   祁煊拿眼睛瞅她,“别以为爷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想显摆这是?”   秦明月笑得特无辜:“这些东西母妃大抵也看不上眼,不过总是一份心。今年冬天冷成这样,我估摸着王府里也没什么新鲜菜可吃。你把你从山里猎回来的肉食,还有我让人做的腊肉腊肠菜干腌菜都送一些过去,另外黑房子那里的新鲜菜也可以捎带一些,就不知等送过去会不会蔫巴了。”   黑房子里的那些大棚菜依旧种着,就是每日太耗柴火。不过黑河卫背靠大黑山,什么不多就是漫天遍野的柴火多,倒是不缺的。这黑房子里的菜如今都是限供货,除了指挥使府上是不限量的,卫所里一些高级将领的府上每日也会送一些过去,所以说不管什么时候,资产阶级的日子总是过得最滋润。   祁煊脸上看不出来什么表情,可口气却不怎么好:“送什么送,送去了她该给你扔出来。”   秦明月瞥了他一眼,仿若没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对,继续道:“对了,你不是一直想着怎么把洋芋送出去,这不是个很好的借口?我就帮你顺道捎带一些过去。”   说着,她也不等祁煊答应,便扬声叫香巧进来,吩咐下面人去准备。   而祁煊虽是佯装喝茶并吃着桌上的炒栗子,实则一直竖着耳朵在听。   这别扭的男人!   *   镇北王府的正院里,李氏正在和镇北王妃诉苦。   诉苦的内容与之前几次没什么太大的差别,不外乎说祁曜在开源卫日子过得苦,还有如今她这管家的日子难过。因为府中上下削减用度,各处怨声载道,不敢在王妃和王爷面前抱怨,李氏这个管中馈的可跑不掉。   这府里能给李氏脸色的人多了,素兰苑是一个,萧笙院也是一个。还有一些即使不能给她脸色,也能噎得她难受之极的。   尤其是鲁氏,最近和李氏硝烟弥漫,自打上次出了那事,为了补偿逸翠园,镇北王妃就把中馈还到了李氏手里,鲁氏这个家自然不能当了。   鲁氏本就满腹怨气,最近还被李氏寻了由头各种削减用度。她去质问了李氏好几次,李氏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是母妃交代下来的,可鲁氏哪里会信,最近没少联合后宅中其他人给李氏下绊子。   李氏的日子难过啊,晚上睡觉都不能安身,总感觉有人背地里在骂她,足以见得因为这事她得罪了多少人。   她倒想让镇北王妃出面扛下这个罪名,可镇北王妃哪能愿意。这事本就藏着掩着,镇北王府看似平静,实则与辽东很多势力都有牵扯。让这些女人们发现端倪了,辽东其他地方不也就知道了。   所以镇北王妃特意编了个她病体抱恙的幌子,让后宅女眷都为她吃素念佛祈福,怎么着也得把这个冬天给渡过去。外面的事都丢给了李氏,至于她自己则是闭门不出。   连李氏她都瞒着,所以此时的镇北王妃是卧榻在床的。   李氏这苦水镇北王妃听得太多,耳朵都生茧子了。起先她也着急,后来听多了反倒麻木了,李氏说她自己的,她就躺在榻上听着,听着听着就陷入昏昏欲睡之中。   “母妃,母妃……”   见榻上的人没动静,李氏使劲地在袖子下面撕扯着帕子,恨不得把镇北王妃拖出来打一顿。话是她发下的,如今倒好,她成日里躺在榻上,骂名都让她背。   镇北王妃不是没给她解决的法子,要不把管家权交出来?可李氏哪能愿意,真交出去了,等母妃病体康愈,不是轮到鲁氏来收拾她了。   何妈妈在一旁低声道:“二夫人,王妃睡了,您看……”   还用明说吗,这自然是赶人了。   李氏一脸阴沉地站了起来,正打算离开,突然从门外进来一个丫头。   “王妃……”见王妃阖着眼,这丫头忙压低了声音,来到何妈妈身边,小声道:“何妈妈,黑河卫来人了,说是送年礼,奴婢听门房说来了好几辆车……”   李氏当即一个激灵,忍不住竖着耳朵听,步子也不挪了。   这时,榻上有了动静,却是镇北王妃坐了起来。   “什么?黑河卫往府里送东西了?”   丫头来到榻前,脆生生地道:“是呢,说是世子给王爷和王妃的年礼,有好几车呢。”   “快去把东西运进来,何妈妈你亲自去看看。”   “是。”   李氏在一旁恨得牙痒痒,怎么这下不说病体抱恙了,这么精神!   这下李氏也不走了,杵在镇北王妃的榻边,说何妈妈忙去了,她留下服侍母妃。   镇北王妃哪能不知道她的心思,瞥了她一眼两眼三四眼,李氏都是眼观鼻鼻观心,明摆着一副打算赖死在这里的模样。索性她也不撵她了,愿意呆着就呆着吧,儿子孝敬娘,乃是天经地义,也没什么不能见人的。   大抵也是知道自家王妃的心思,所以何妈妈很快就带着几大篮子东西回来了。   都是从车上捡下来的,一样挑了一些。   李氏看着那篮子里的东西,嘴角差点没笑裂。   寒碜、丢人,再没见过拿风干肉当年礼的。合则这是当王府是破落户,几块儿肉就打发了。   何妈妈笑眯眯地道:“世子爷真是孝顺,我听护送这些东西来的将士说,这些全是世子夫人领着人办下的。这是腊肉,这是腊肠,名字倒是稀罕,不过来人说味道独一家。这些菌子、板栗、松子之类的山货,都是世子爷亲自带着人进山采的。还有这罐子里,说是装着果子罐头,是世子夫人让人做的,说是冬日里想吃些新鲜瓜果不易,特意做出来孝敬王妃和王爷的。另还有东西老奴也没细看,等库房那边列了单子,再拿给王妃您过目。”   “另,还有两样东西倒是挺特别,来人说一定要奉给王妃或是王爷。”何妈妈边说便往门外看。   就在这时,有人从门外抬着一个箱子走进来。   箱子上蒙了一层很厚的布,何妈妈走过去揭开,箱子里的东西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包括何妈妈。 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   “哎哟, 这倒是稀罕, 瞧瞧的这菜多嫩!”   寂静中,何妈妈诧异的声音响起。   她离得最近, 忍不住揪了一片菜叶子,搁在手里掐了掐, 对镇北王妃道:“真水灵,也不知道怎么送过来的。”   李氏不屑地一撇嘴, 小声道:“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事。”   李氏的话音刚落下, 有人说话了, 是抬着箱子的两个小厮其中之一。   “那位军爷说, 这菜是世子带着人种的,为了让王妃和王爷吃口新鲜的, 特意连土装了箱子送过来。沿路为了保暖, 还在土里撒了木屑。奴才两个之所以会晚了些才把东西搬过来,就是去清理土上的木屑了。”   室中一片安静,包括想挑刺的李氏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重要的不是东西贵贱,而是这份心。   李氏感觉到母妃看了自己一眼, 不用说她就知道其中所蕴含的意义。二爷连着来了几趟信管府里要粮食, 起先是为了卫城要,后来则是为了自己要。而与之相反,世子两口子不光没往府里要粮食, 反而往府里送东西。   她的面色乍青乍白,同时也意识到眼前这样东西所代表的巨大价值。   在北方地界,冬季能见到绿色菜不是没有, 就好像京中盛行的洞子货,就是利用汤泉地种出来的。但汤泉这东西也不是处处都有的,十分稀少,所以汤泉地种出的菜不光稀少且价昂,非达官贵人不可享用。   镇北王府也有一处汤泉庄子,里面就有反季节的洞子货,供着府里食用。不过因为东西少,整个府里也就只有极少数人能吃到。就好比李氏,她的膳食中每顿都有一个新鲜的青菜。   可要知道汤泉不是处处都能有的,富贵如镇北王府也就只有这么一处,更何况是穷山恶水的黑河卫。   李氏笑得十分尴尬:“没想到黑河卫也有汤泉,大哥和大嫂真是好福气……”   方才说话的那个小厮又道:“听那个军爷说,这些菜不是汤泉地种的,好像是世子找到一种冬天能种出菜的办法。”   这小厮年纪不大,十多岁的模样,憨头憨脑的,看得出是个老实人。也确实是个憨厚的,不然也不会这么明晃晃的和李氏顶着来。   这打脸打得清脆响亮,李氏不敢和镇北王妃顶嘴,难道还训斥不了一个下人,当即斥道:“在主子面前,哪有你随意插话的份儿!”   吓得这小厮当即就想跪下求饶,可手里还抬着箱子,想丢手不敢丢,整个人看起来极为可怜。   镇北王妃冷哼了一声:“在本妃面前,也没你随意插话的份儿。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没人愿意听你说。”   不待见之意十分明显,李氏的脸从红变成紫,僵硬地垂下头去,袖下的手死死地攥着帕子。   何妈妈见气氛尴尬,忙出面打圆场:“既然这第一样就如此罕见,第二样肯定不同寻常,还不快把东西奉上给王妃看看。”   那小厮还有些心有余悸,踌躇了一下,才和同伴将箱子放在地上,低头从从箱子里拿起一个椭圆形淡黄色,像似某样物体根茎的东西,。   其貌不扬,上面还沾着干土,对于所谓的贵人来说,这种东西真是腌臜极了。   好奇抬眼看去的李氏,又撇了撇嘴角,不过这次她聪明地没有说话。   “回王妃的话,就是这东西了。听那位军爷说这物叫洋芋,是世子领着人新种出来的作物。今年秋天大丰收,亩产千斤。可做粮食吃,能饱腹,且不挑地。另还有个册子,上面写着做这种吃食的方子,是世子夫人特意命人送来的。”   若说能在冬天种出菜,倒不算什么罕见的。   可亩产千斤的粮食?   就算这屋里都是妇孺,也能明白这其中所包含的意思。   “可无虚言,真是亩产千斤?”镇北王妃不禁坐直了身子。   小厮有些紧张,抿了抿下唇道:“奴才也是听那位军爷所言,那领头的军爷还在外面等着。”   “快去请王爷来。”镇北王妃的声音乍地响起。   何妈妈一愣,忙不迭就出去了,根本忘了屋里还有侍候的丫鬟,让丫鬟去就得了。   镇北王刚好在府中,他也接到了黑河卫送年礼来的消息,不过他素来不管这种琐碎事,正打算问问德叔具体情况,突然正院这边就来了人。   见何妈妈神色匆匆,他还当镇北王妃发生了什么事,也没细问,人就过来了。   镇北王妃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红光,脸色也十分怪异,见到镇北王,就指了指那箱子,又指了指那小厮,竟是连话都没办法说了。   镇北王不解,那小厮只能再度重复了一遍方才说的话。   他人虽是憨头憨脑的,不过口齿倒是清楚,该表达的意思都表达出来了。   听完后,镇北王蓦地站了起来,紧紧盯着那小厮手里的洋芋,甚至走上去拿过来端详。   这小厮哪里如此近距离接触过王爷,吓得顿时就往地上一跪。   “去把那领队的武官叫过来。不,叫去书房。”说完,镇北王就匆匆大步离开。   与他一同前来的德叔则去办他吩咐下来的事。   屋里再度静了下来,镇北王妃瞅了瞅李氏的脸色,突然有些意兴阑珊,复又躺下道:“本妃累了,你们都下去吧。”   这个你们,自然是针对李氏的,李氏只能攥紧帕子低着头走了。   *   命人将黑河卫来人带下去休整,书房里只剩下镇北王和德叔两个人。   镇北王满面红光,神色是近日来几乎不见的喜悦和兴奋。   “这小子,脑子灵活,竟让他弄出个这玩意儿。”   德叔微笑着在一旁道:“万万没想到世子竟有如此本事。”   “若是这东西能在辽东大力推广,若是辽东自此不缺粮,不再受朝廷的钳制,又何愁、何愁……”   又何愁不能挥师入关。   辽东几十万大军,人马自是不缺,缺的就是粮食。打仗打得便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辽东有人无粮,所以这些年来镇北王早是积蓄已久,却一直按兵不动。朝廷屡屡短缺辽东的军粮,却又从来不是不给,无疑是在告诉镇北王,你的命脉还被人抓着。   这是朝廷钳制辽东的一种手段,镇北王明白,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大力推广开荒屯田,可惜成果不大。   德叔噤若寒蝉。   不知道过去多久,镇北王的情绪终于平复下来。   再如何好的前景,也得将眼前的难关度过才是,终归究底镇北王还是冷静的。   “世子说,若是边城缺粮,黑河卫可拿出八千石粮食。”   镇北王先是静默,再是疲惫,他摆了摆手:“还是先看看各卫的情况再说。”   *   这个冬天,黑河卫终于不缺粮了。   哪怕是那些罪民,也几乎没怎么挨过饿。当然日子也是过得极为辛苦,到了严冬之际,只要外面风雪稍停,就得跟着卫所兵士们一同进山寻食。   也不光是寻食,还得打柴。天气寒冷,都靠柴炭取暖,可柴炭乃是易耗品,这些罪民们极大多数家中都没有存够足够过冬的柴火,也是今年冬天太冷,超出人们的预料。所以即使不进山寻食,也是需要打柴的。   镇北王并没有命人到黑河卫拉粮,这些粮食看似不少,实则对整个辽东来说却是杯水车薪,没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也用不上这些粮食。   他倒是派人来黑河卫拿了种洋芋的法子,对此祁煊没有任何保留,还奉上了整理出来的册子。这册子中除了种植洋芋的法门外,还讲诉了种植与食用时各种禁忌。例如在种植前切块后要进行消毒,以及若是长了芽的洋芋是万万不能食用的。   这两样才是推广洋芋种植的关键所在,明明大昌境内已经有百姓种植了洋芋,却并未引起人们的关注,无外乎种植法门不得当,成了鸡肋的存在。甚至有的平民吃了长芽的洋芋中毒而亡,更是让人们对之敬而远之。   与黑河卫不同,其他卫城的日子却并不好过。   辽东年年缺粮,但却极少会发生让下面兵卒们挨饿的事情。所以哪怕各地将领尽力压制与隐瞒,关于粮荒之事还是让下面人知晓了。   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过是以讹传讹,也是外面闹起粮荒,而最近大家的伙食都减少了,让人们免不了各种猜测,而猜测慢慢变成了各种流言。   对于这种扰乱军心者,各处卫城一律是重罚。军法处置了几个,下面倒也消停了下来。   不过这种手段只能管一时,而下次若是爆发很可能是更为激烈的兵乱,对此各地将领均不敢掉以轻心,纷纷报了上来。   镇北王踌躇再三,还是选择了据实以告,将事情原原本本的真相告诉了大家,并保证哪怕他本人没粮食吃,也不会饿死下面一个人。   镇北王在辽东军中素来威望甚高,每年只要不是边线告急之时,他都会在各个卫城巡视。或是关心普通兵卒疾苦,或是练兵,每年都是如此,从未曾漏下过。所以辽东军对他是极为爱戴的。   这次,怕下面生了兵乱,数九寒天他亲赴每一座卫城,亲自出面解说。   那些普通兵卒们即使恐慌,到底没闹出任何乱子。其实也不是没有,不过与大局相比,还是相对平静的。   也是事实摆在眼前,整个辽东都在闹粮荒,就算当了逃兵,在外面没有粮,还是一个死。既然王爷都说不会让下面人挨饿,王爷言出必行,想必不会骗大家。   各地卫城很平静地进行了减餐减食,从一日三餐到早上那顿不食,从顿顿吃稠,到半干。尽量让大家可以保证体力,却又不会耗费粮食的速度太快。   与卫所的兵卒相比,卫城里的老百姓却是遭殃了。   各地豪强与粮商纷纷攥紧手里的余粮,普通老百姓买不到粮,不免闹出了各种乱子来。   可只要辽东军不乱,下面的就乱不了,即使乱了,也可以镇压下来。   这也是被逼无奈之举。   *   时间如流水般划过,在除夕的前一日,秦明月发动了。   接生婆是王府那边派来的,镇北王妃听说秦明月有了,知道像黑河卫那种环境,恐怕接生婆不容易找,便提前使了两个过来。   这一胎比生昀哥儿时顺利许多,从阵痛将孩子生下,也不过花了两个时辰。   也是秦明月胎位正,又是第二胎,所以人几乎没吃什么苦,就把孩子生下来了。   又是一个男孩儿。   让祁煊的女儿梦和昀哥儿的小妹妹梦,都破碎啦。   这边秦明月正躺在榻上闭目养神,悠车那里,祁煊正和昀哥儿小声说着话。   “爹,怎么不是小妹妹呢。”   “爹也很疑惑这个问题,不过这事得找你娘,谁让她没给你生个小妹妹。”   秦明月阖着眼,浑当自己没听见。   “他长得可真丑啊,皱巴巴的,像个小猴子。”   “爹也这么觉得,一点都不像爹,像你娘。”   “可娘长得不是这样的,娘又白又好看。”   “你娘刚生下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   时下民间有这么一种说法,出生在寒冬之际的婴孩天生的命苦。   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当下取暖设备不足,而天气太冷,很多小婴儿出生后都无法适应。这种月份的孩子若是生了病,无疑是一场大难,能不能活下来都是未知数。   打从计算出自己的预产期是在腊月,秦明月就提高了警惕性。能准备的都准备了,就怕到时候出了什么问题。   即是如此,侍候还没满月的晨哥儿也是一种灾难。这个时候的小婴孩都是在吃吃睡睡中度过,吃得频繁,拉得也频繁。不分昼夜,不分时候,有时候嘴里吃着,下面就拉了。还有时候你刚给他换了干净的尿布,他又拉了。   幸好有昀哥儿的经验,秦明月准备了很多很多的尿布,甚至比昀哥儿那时候更多,因为天冷洗了尿布不容易干。   香巧她们被忙得团团乱转,秦明月甚至让人专门辟出了一间屋子,烧上炭火,用来晾尿布。年幼的昀哥儿重心开始从娘身上,转移到爹身上,因为秦明月已经有些顾不上他了。   而这个年就在这种忙碌中度过,转眼间就到了春天。   辽东的春天比别处来得都要晚,外面冰雪稍融,枝头上刚见了绿意。就在这个时候,镇北王派人来到黑河卫,拉走了祁煊一直存着的粮食。   粮仓顿时一空,而随着整个冬季的消耗,黑河卫的存粮也不多了。   因为早有防备,所以黑河卫也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减食,同时继续带着人进山。可经过去年秋冬之时的大肆搜掠,大黑山明显秃了,很多树木没有了,飞禽走兽也十分稀少。   存粮越来越少,城中开始有人挨饿,而就在这个时候,边线传来烽燧之警。   有金人偷袭边线卫城。   *   去年冬季辽东军的日子不好过,其实金人们的日子也不好过。   女真乃是渔猎民族,学着汉人开地种植也不过是近几十年的事,而金人的领地乃是比辽东更为苦寒的地方。在土地里撒下了血汗,却长不出能够养活族人的粮食,所以极大多数女真人还是以渔猎为生。   在种植业与畜牧业没有得到大力推广下,注定是靠天吃饭的脸。   而去年冬天那么冷,不光蒙古草原上遭了灾,金人的领地也是如此。冷酷的严寒将河水冻住,让野兽们都冻死的冻死,藏起来的藏起来,金人也陷入饥荒之中。   族人们一个一个被冻死饿死,金人们苦苦挨着,好不容易到了春暖破冰之时,自然宛若蝗虫出境似的袭来。   因为没有预料到这种时候金人会进攻,有好几个卫城都受到了袭击,幸好只是小股兵力,损失并不大。   而黑河卫也迎来自打祁煊到后的第一场与敌对战。   黑河卫地处偏僻,地形也是得天独厚,背靠大黑山,一侧临着黑河,金人们不懂造船之术,所以一般情况下金人们是不会选择从这里进攻的。   到底这里也算是边线卫城之一,一般没有,不代表一直会没有。这些金人可能是饿极,可能是在其他卫城吃了瘪,不免就将黑河卫当做一个突破口,派了小股兵力前来偷袭。   事情发生之时,祁煊正带着一队人马刚从山里出来,打算回城。   他们这趟收获并不多,也就只猎了数十头獐子和几十只野兔子。经过这么一个冬天,动物们能活下的也都遭了大罪,骨瘦如柴,还没有往日一半重。   不过跳蚤腿也是肉,所以都被他们带回来了。   祁煊只带了二十多个兵卒,另有三四十个罪民。   这些罪民都是做采摘、砍柴及收拾猎物事宜,打回来的猎物都由他们用两轮车推着,另有几辆车上装着一人多高的木头和树枝。   祁煊本是一脸懒洋洋的表情,突然面色一凝,蹲了下来。   而在看到指挥使的动作之后,几个兵卒也发现了异常,像祁煊那样蹲下来,以手触地。   其中有一个兵卒笑道:“这是谁啊,难道是把卫所里的马拉出来了?”   这笑容在见到祁煊直接趴在地上,将耳朵贴在地面上聆听的动作,终于消失了,而是变得有些诧异。   祁煊突然跳了起来,喝道:“敌袭,加速前进。”   所有人都愣住了,场面顿时乱了起来,有几个罪民宛如无头苍蝇似的,一面喊着怎么了,一面左突右冲。车都翻了,猎物和柴火滚了一地。   祁煊一脚扫了过去,“不要乱,加速回城。”   一个兵卒面色惨白地道:“大人,来不及了,这些人马上就到了,大约三十多骑。”   他也是方才除了祁煊外,唯一将耳朵贴在地面聆听的人。   祁煊的面色变得极为难看,顾不得多说,向四周看了去。   他们所处的这个位置并不好,地势开阔,四周无遮无拦,想找个地方躲藏都没办法。   是的,躲藏,这是步兵碰到骑兵后下意识的念头。   更何况是祁煊他们这队散兵游勇,除了这二十多个兵卒可用以外,那些个罪民都是待宰羊羔。   说不定他们也是待宰羊羔。祁煊只要一想到一队骑兵向他们冲过来,以势不可挡之势,而他们根本没有还击之余地,甚至连逃跑都不能,因为人是跑不过马的,很可能你在前面跑,就被后面的骑兵追过来,一刀斩下,连谁杀了你都不知道。   到了这时,所有人都感到了惊慌,尤其是那二十多个兵卒,祁煊能想到的,他们也能想到。所以罪民之中还有人说赶紧跑,纷纷有人附和,这些兵卒却是根本不敢动这个念头。   都是面色惨白,冷汗直流。   “指挥使大人,咱们该怎么办?”   祁煊利目扫到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坡,沉声道:“把散落掉的东西都收拾放在车上,然后跟我去那处山坡,想要活命就速度。”   金人骑兵刀弓齐备,远距离用弓,马刀只是近距离使用。他们这一行有十多辆车,车上除了那少少的猎物,其他都是堆着一人多高的柴。若是利用车队结阵抵抗,并烧起烽火示警,只要能坚持一时半会,说不定城中会有人前来营救。   这也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   祁煊命令一出,这些兵卒便分散上去,驱赶着那些罪民将散落的东西重新装车,并用绳索捆好,然后推着车往那处山坡上行。   车很快就推到那处山坡之上,结成了一个长方形,正对面的那一处用柴车格挡了两层。有着这一层高高的堡垒,即使这堡垒并不结实,也足够让人有安全感了。   那些惊恐的罪民们终于镇定了不少,不像之前那样骇得腿软脚软,连魂儿都没了。   示警的烽火很快燃起,浓浓黑烟升至高空,而地面的震动越来越大,甚至不用耳贴地就能感觉到。   祁煊他们这趟出来是打猎的,自然装备齐全,二十多个兵卒每人都带着弓箭与□□,那些个罪民也是人手一把砍柴刀。不过这种情况,刀是无用的,能派上用场的只有远距离的弓箭。   幸好卫所士卒习惯良好,射出的箭矢都回收了整整齐齐地放在箭筒之中。一筒箭二十支,每人两筒,这几百支箭矢也足够撑些时候了。   寒风瑟瑟,带着沁人的凉意,天色灰蒙蒙的,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远方,一阵凄厉的牛角号声响起,那些金人的骑兵终于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这些人发型奇怪,胡子拉碴,身上都是穿着棉袄,外面裹着一层兽皮,看起来就像从山里出来的野人。他们一面策马奔腾,一面嘴里怪叫着,马蹄溅起了地上的残雪,掀起一阵阵雪雾。   祁煊却是心里一松,不过是一队轻骑兵,他能守下去的把握更大。若是碰到金人中的重骑兵,也不用守了,光是一个冲锋就足够把他们这些人都撕成碎片。   那些躲在柴车后的罪民又开始恐慌起来,口里歇斯底里地叫着来了来了。   而二十多个兵卒反倒不慌了,眼睛宛如鹰隼也似,紧紧地盯着这些迎面扑来的金人。   作者有话要说:  打仗的内容不会太多哒。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   风, 越来越大。   呜呜的风声夹杂着滚雷似的马蹄声, 一种巨大的压力无端压在黑河卫众人的心头。再听那些罪民的惊叫声,格外觉得刺耳。   “都他娘的给老子安静!”祁煊分神骂道。   他抽出腰间的刀斩向柴车上支棱出的细树干上, 细树干应声而断,掉落在地上滚了两圈, 顿时所有人都紧紧地闭上了嘴。   祁煊的眼睛依旧紧紧地盯着前方。   近了,更近了, 眼见金人的骑兵已经离他们只有四百多步的距离。   所有人都在忍不住颤抖, 是害怕, 也是紧张。   “眼睛都给我盯准了, 不准浪费一箭,老子说射再射, 心不准慌, 手不能抖。把寻常射兔子时的准头都给我拿出来,谁若是发挥失常,回去军棍侍候。”   一个兵卒哭丧着脸道:“大人,您就别开玩笑了, 这能跟射兔子一样吗?”   “怎么不能跟射兔子一样, 瞅着了头射就对了。今儿若是守不住,咱们全部玩完,若是守住了, 老子回去开了指挥使府上的酒窖,你们想怎么喝就怎么喝。”   不得不说,这倒是极大的诱惑。   军中之人都好酒, 酒是用粮食酿出来的。缺粮之时,肚子都吃不饱了,还管喝酒?许多人已经很长时间都没喝过酒了,所以一听到这话,都有些蠢蠢欲动。   “大人,此话当真?”   “当真!”   “不假?”   “不假!”   “听说指挥使夫人的小厨房做了一手好菜……”   “回去管够!”   “好呐,大家都听见大人说什么了,咱们可得争气!”   一通笑声之后,紧张之气全无,其实大家都知道紧张的心情会影响发挥,所以特意逗笑来缓解紧张的情绪罢了。   而那些金人的骑兵也奔至离他们三百步的距离。   这是弓手攻击最有效的范围,其实硬弓最长射程可达五六百米,可那是无风的情况下。在这种有风的时候,且备用箭矢太少,只有等待最合适的攻击时机。   祁煊面色冷肃,左手持起他那一石七斗的牛角长弓,右手张弓搭箭。   军中制式弓箭按力量分为九斗、七斗不等,祁煊所用之弓却是硬了不止一倍,足以见得他是何等的威猛强壮。   弓被拉成满月状,只见他眼微微一眯,那支羽箭便以电掣雷鸣之势飞了过去。   几乎让人看不清其轨迹,箭矢便没入那片雪雾之中,只听得一阵怪叫,为首的那个金人骑兵便从马上歪了下去,旋即被后方而来的马蹄踏翻在地,脑浆四溅。   祁煊并未耽误,射出一箭的同时,又搭起一箭。   同时,嘴里喊道:“前排,射!”   随着这声令下,前方数十个兵卒同时拉满大弓,将手里的箭矢向空中抛射而去。   唰的一声,一群黑点腾空而起,而后悠悠下坠,如下雨也似朝金人骑兵头上落去。   这一箭还没落下,祁煊搭箭再射的同时,又喊道:“后排,搭箭,射!”   两群黑点汇集到一起,密密麻麻地没入奔腾的战马之中,几个金人浑身插满了箭矢,身子一歪落了马去,瞬间就被后面而来的马蹄践踏在地,生死不知。   而地上的残雪已经被踩成一片泥泞,泥点子漫天飞溅。   不过只是一个照面,金人骑兵的骑兵便损兵折将,不过他们的攻势未停,依旧向这个方向奔驰而来。   而黑河卫的人见初次照面便赢得这么漂亮,顿时宛如打了鸡血也似,在祁煊一声又一声射下,不断往对方抛射着箭矢。   当然,金人也不是不还击的,他们一面身手敏捷地在马上腾挪着身子躲避箭雨,一面搭弓射箭还击回来。不过黑河卫的人有柴车做阻挡,倒是没人伤着。   而这群金人似乎也意识到对面的人不是善茬,且地理位置对他们极为不利。人在高,我在低,别人能打到你,你想打到对方却是难之又难。   只有逼近了才能攻下这些人。   当然金人骑兵也不是不恐慌,看见自己的人一个个落下马去,被马蹄子踩翻在地,本是可以保命,却无奈一命归西。可没人敢退,因为骑兵一旦冲锋起来,都是一往直前,不是不想退,而是谁在这种奔驰的情况下后退,下场就是被后方的人撞碎成渣。   近了,更近了。   随着双方距离不断拉近,黑河卫已经有人开始受伤。一旦有人中箭,便被抬到第二排柴车后方去。金人骑兵还有二十多人,有些明明身上插满了箭矢,还是顽固地钉死在马上。也是冬天穿得厚实,里外几层,距离又远,未伤到要害。   他们已经来到了山坡前。   说是山坡,不过是个土包,坡势并不陡峭,所以马儿虽降低了速度,还是依旧往这边冲了过来。   而此时,除了那些依旧往外射箭的兵卒,祁煊已经收起弓去了柴车旁,他身侧站了数十个畏手畏脚的罪民。   “记住我说的话,不用害怕箭会射中你们,就算射中了也不会死。”   “指挥使大人……”有罪民哭丧着脸喊道。   “咱们的箭有限,真让他们冲上来,全部都得死!现在都听我号令,弓手撤。”   手拿弓箭的兵卒迅速撤到第二层柴车后,而没有己方的压制,显然对方的攻势更猛了。随着咻咻声,箭矢扎进木柴中的声音不绝于耳。   祁煊已经弯下了腰来,而那些罪民们也矮了一截。   似乎有人承受不住这种很可能会丧命的危机感,竟是神魂俱丧地哭喊了起来:“我要去后面,让他们来,为什么会选了我!不行的,会死人,没了柴车阻挡,离这么近,我们都会中箭死的……”   他一面哭喊,一面跌跌撞撞就往后方跑去,还未跑出几步,就被从后方射出的一支箭矢射中胸口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人便没了声息。   “谁敢临阵脱逃,他就是例子。只要照着我说的做,不会死,爷在这里陪你们,怕个鸟!”祁煊疾言厉色骂道。眼睛死死地盯着外面不断朝这个方向逼近而来的金人:   “现在听我号令。我数三下——”   “3、2、1!”   随着最后这个数落下,祁煊快很准地斩断了柴车上捆绑着木头的一根绳子。   这些柴车上都码着一根根圆滚滚的树干,随着捆绑着这些树干的绳索一一被斩断,车上的木头顺势滚了下去,轰隆轰隆,以势不可挡地姿态朝山坡上滚下去。   而正对这些滚木的正是金人的骑兵。   本来祁煊在砍完绳索应该匍匐躲回后方的,可也不知是被吓着了,还是没听见,那些罪民们有的瑟缩在那里动也不动,有的倒是听命去斩绳索,却是手上没劲儿,竟是一下没斩断。   祁煊心里暗骂一声,喝道:“都快,砍绳子不会?都站在这里等死?”   随着这声喝声,他腾身操刀来回奔着,一面状似疯狂地斩着绳索,还不忘飞脚去踹那些愣在当场的人。   一共有四辆柴车,每辆车上下都绑着几根绳索,根本不是一个人力所能及的,不然祁煊也不会费这种麻烦事。   有的听了他的喝骂,抖着手斩断了自己负责的绳索,有的努力地克制着惊恐,挥刀去砍那些没人去斩的绳索。   随着一声又一声剧烈的轰隆声响起,几辆柴车一一被推翻,车上的木头顺着坡势就滚了下去,而所有人都暴露在金人的攻击范围之中。   “撤!”   祁煊一个懒驴打滚就滚在了地上,而后连着匍匐几下,使劲一窜就回到了第二排柴车后。其实他本不用如此,会这么做也是给那几个罪民做演示。   而那几个罪民有的跟着他的动作做,虽是笨拙了些,但也来到附近,很快就被掩在柴车后的人给拖了进去。有的却是像一只蛆虫一样,只是原地打转,还有的依旧则是像吓傻了一样站在原地。   而未能及时回来的几个,俱都被零星散箭射中了。有的扑通一声倒地,没了声息。有的却是凄厉地惨嚎着,让人来救他。   只是这种情况,谁也不会将自己暴露在敌人面前去救人。几个侥幸回来的罪民庆幸自己听了指挥使大人的话,不然现在他们肯定死了。   而另一边,金人骑兵迎面撞上不停翻滚下来的木头,以他们的骑术方一开始都躲过了,可越来越多的木头滚了下来,终于有人被绊倒。   这一倒就是连人带马飞出去,还有的则是轰然一声倒地,后面奔来的战马收势不住,发生连环撞击。场面顿时一乱,这一下金人骑兵又损失了十多骑。   发生的这一切说起来慢,实则也不过是在几十个呼吸之间,只是转眼间他们就损失惨重,这对金人骑兵来说是极为罕见的。本身他们之所以会选择这一队人突袭而来,一是打着掠夺的主意,二来也是因为对方都是步兵,还都负重前行。   对于骑兵来说,对上步兵,以三十对三百也是可胜的,更何况是这加起来不过五六十人之数。   恰恰是这种念头,让他们尝到了马前失蹄的滋味。   如今剩下数十骑,他们真的可以战胜眼前这些人?   看着不远处那矗立在山坡上的几辆丑陋的柴车,剩下的金人骑兵终于缓慢了冲势。随着一声号响,他们从中间分开往两旁疾驰而去。   这是打算撤了?   掩在柴车后的黑河卫的人,不禁这么想着。   之后,那些金人骑兵来回在场中奔跑了数圈,似乎在检查同伴们的伤势,不多时就负着还未死的同伴驱马离开了。   留下满地狼藉。   黑河卫的人等了好一会儿,才从柴车后冒头出来。劫后余生的众人面面相觑后,都不禁发出一阵欣喜欢呼声。   以步兵对骑兵,己方伤亡几乎可以忽略,对方却是损失惨重,这一切都是因为指挥使大人临阵不乱指挥得当。   “大人,别忘了咱们的酒!”   “等着。”连祁煊都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就在这时,从侧方突然传来一阵沉闷地足以使大地震动的马蹄声。   却是黑河卫的骑兵来了。   “属下姗姗来迟,还望大人赎罪。”   祁煊浑不在意一摆手,“不过是意外罢了,谁也不会想到他们会在这个时候来袭。”他半拧着眉,看向远方黑压压天色:“先回城,我怕还有敌袭。”   *   事实证明祁煊的顾虑并不是没有道理,他们前脚回去全城戒备,后脚就有金人大队人马而来。   这一来可不止是几十骑,而是漫天遍野,站在城墙上往外看去,就见金人像似蚂蚁一样向黑河卫城涌来,粗略估计对方大约有五百多骑兵,另有数千的步兵。   城墙上,祁煊面色阴沉:“他们怎么会来黑河卫?”   毕竟以黑河卫所在的地势,一般金人都不会选择这里作为攻击对象。   牛千户的脸色也十分不好看:“照这架势,他们是想打下咱们这儿。”   离黑河卫大约有几百米的地方,金人正在安营扎寨。   而对方阵营中赫然立着数辆盾车、云梯、井阑、投石车等攻城器械。这些东西只有攻城战之时才会用出,这些金人竟把这些都搬到城下,不是想打下黑河卫还能是什么。   “他们是怎么把这些东西运到咱们这儿的?”一个将领看着金人的阵仗,忍不住诧异道。   黑河卫虽处边线,却处在一个夹角中,有大黑山作为依靠,又以黑河为天险,金人若是想攻到黑河卫,必须渡江。可黑河水流湍急,河面甚宽,金人不会造船,只能望洋兴叹。   所以金人若想兵临城下,需绕道经过几处卫城,才能来到黑河卫。可前方毫无示警,这些金兵是怎么无声无息就打到了黑河卫城下?   “难道说——”一众将领面面相觑。   难道说金人有船?   只有他们拥有大量船只,才有可能渡江而至,无声无息就来到黑河卫。   当然黑河卫也不是没有派人在江边驻守,这么看来,驻守在江边的那一队人已经遭了毒手?   所有人都面色悲恸,同时也格外的凝重。   黑河卫因为地理原因,寻常很少会发生战事,虽有五千多名兵士,但真正可用上的战力不到四千。且守城器械严重不足,如今对方大张旗鼓而来,恐怕这一仗极为不好打。   “命全员戒备,他们这番恐是打急战,不会拖太久。只要能撑过头两日,他们自会鸣金收兵。”   当然,对方既然花费这么大的力气来,肯定是抱着必要攻下的心思,恐怕会手段频出,全力进攻,也代表着这场守城战非常不容易打。   可再不容易打也要打,金人素来暴戾,可没有不杀战俘之说,辽东军落在他们手里,从来都是死的下场。   祁煊一声令下,各位将领便匆匆下去准备了。而城中之人自然也听到这一消息,俱是胆战心惊,如丧考批。   两军对阵,最忌讳的便是后方起乱,所以城中各处很快便戒严了。大街之上禁止人通行,所有人都闭门在家,若是随意在街上闯荡,按军法处置。   外面这么大的动静,秦明月自然也知道了这件事。   她心急如焚,可万般皆无用,只能一遍又一遍命人出去探听究竟。   战斗很快便打响了,就如同祁煊所言,对方打得是急战,根本没有耽误,便开始攻击了。   这一场直至夜幕低垂,对方才鸣金收兵。   金人损失不小,同样黑河卫损失也很大。   情况十分惨烈,死了百十余人,而受伤的人也达到四五百之数。也幸亏黑河卫只有一处城门,不然光凭这点兵力,根本不可能守住。   祁煊晚上没有回来,只命人报了平安,秦明月身边睡着晨哥儿和昀哥儿,两个孩子都睡得是十分香甜,可她却是整整一夜未眠。   而第二日天刚麻麻亮,金人进攻的号角又吹响了。   战鼓声,嘶喊声,夹杂火炮地轰响声,整个城都在震动,所有人都躲在屋里紧紧地捂着耳朵。   秦明月坐在炕上,一下又一下地数着那火炮声。   这火炮声寥寥,隔一会儿才会响一声,她知道黑河卫只装备了四门火炮,还是常年静置不用的,恐怕炮弹也不多,等到了弹尽之时,才真是惨烈的开始。   *   若论金人最害怕什么,莫过于大昌的红夷大炮了。   他们有着最快的马,最锋利的箭,还有最骁勇善战的战士,可再快再利再善战也比不过大昌的红夷大炮。   他们在这种炮下死过很多人,他们有多么痛恨这样的东西,同时就有多么惧怕。为了对抗这种东西,他们研制过许多器械用以防守,可效用都不大。看似一颗不大的铁球飞射过来,经常是整整一个纵队被撕裂开来,胳膊腿儿齐飞尸横遍野的下场。   当秦明月数着炮声的同时,金人这次带兵前来的首领莫哈也在数着大昌的火炮声。   与之不同,莫哈却是眉心一跳一跳的。   每当他以为大昌炮弹耗尽,总会再响一声,就像似在打他的脸。   “再攻!以防守为主,让那些阿哈和披甲人上,注意保存兵力,这座城里全是老弱妇孺,守城之人是辽东军最弱的将士。只要耗尽他们的炮弹,他们就是待宰的羊羔,咱们拿下这里,就可以此为据点打入辽东的腹内,是时美酒女人金银享用不尽。”   这次莫哈带了一个固山的兵力前来。固山是金兵编制,五牛录为一甲喇,五甲喇为一个固山,共计七千五百多人。他作为固山额真领着这一队金人的战士,不过是先驱队伍,为后方之人肃清敌人,攻下可以落脚的据点。   与辽东军对阵多年,金人就好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辽东军。他们这次耗费人力物力无数渡江,也是深思熟虑下的结果。只有这里,才可以让他们有机可乘,而为了渡江,他们已经损失惨重,有许多人还未来得及踏上河岸,便葬身在滚滚黑水之中。   所以这次对黑河卫,他们是势在必得。   可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即使有数股兵力帮着骚扰拖延,给莫哈的时间也只有三日不到。不过他有信心攻下这里,据情报这座城里的粮食所剩无几,守城器械和其他用物都十分匮乏。   莫哈紧紧地盯着不远处那座黑色的大怪兽,只要一想到这座城即将是自己的战利品,他就血脉沸腾激动得不能自已。   ……   秦明月有些坐不住了,叫来德全。   “外面情况怎么样了?”   “回夫人的话,依旧胶着之中。”   “那些罪民们?”   “城中已戒严,不参战着一概不允许在街上游荡。因为城门那处兵力吃紧,已经拉了一批人过去,剩下的人都各自闭门在家。”   “派人去跟爷说,让他小心这些人敌前叛乱。另,着人封闭了城西、城北两地,并命人四处敲响铜锣巡逻并示警,凡造成内乱者,一概杀无赦。有重大军情禀报者,若所查属实,免除罪籍,放还为民。”   德全震惊道:“夫人——”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秦明月的意思,匆匆应是下去安排了。   整个卫所的兵力都集中在城门处,所以内里十分空虚。一个负责戒严全城的千户正犹豫着要不要封闭城西城北两地,听到指挥使府上传来这样的话,也不得管这命令是个妇孺下发的,匆匆便去照办了。   很快城西城北的两处内城门就关闭了。   也是这黑河卫不同他处,屡有内乱发生,为了防止并管理这些罪民,城西城北筑有两座城门。不同于其他城门,这两座城门是从外面关闭的,是反着的,一旦关闭,城北城西两地就会成为一个封闭的空间。   留驻在两城的卫所兵卒,僵着脸领头在城中巡逻。   看似他们依旧那么的庄严肃穆,全副铠甲虎虎生威,实则每个人的腿都在打着颤。   到了封闭两地城门的境地,就是代表着这里会产生□□。他们该多么倒霉,竟在这个时候负责值守!   这些人以五人为一队,其中三名乃是卫所的兵卒,另两名则是各处甲长保长。   这些甲长保长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面铜锣,一面鸣锣,一面沿街叫喊着:“金人攻城,当安分守己。凡造成内乱者,一概杀无赦。有重大军情禀报者,若所查属实,免除罪籍,放还为民……”   一声又一声锣声,伴随着这种呼声,传入城中罪民的耳里。   警惕的同时,那句‘免除罪籍,放还为民’也传入他们或是她们的耳里。哪怕是再无知的妇孺也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前方两军交战,最忌后方生乱,上面人这么做是想把乱子掐死在襁褓中。   免除罪籍,放还为民。这对被流放在的重犯,只有到死的那一日才能解脱的人们,是多么大的诱惑啊。   有些事上面人不知,不代表下面人或是身边人也不知。一处低矮简陋的屋子中,一个面容姣好却眉宇间隐有郁郁的妇人面色怔忪;散发着脚臭味和各种杂七杂八的异味的大通铺,一个面容尖嘴猴腮的瘦小男子躺在炕上,眼中异光频闪;一个长相文弱却满面苍白憔悴的年轻男子怔了一下,不禁看向窗外……   还有许多许多。   而那些正计划着要做些什么的,或者居心叵测之人,纷纷低骂了一声,满心晦气。   都能想到的事,他们自然也能想到,想成事自然不能只是一人。那么除了自己,其他人可能相信?他们是否会出卖自己,换得自己安稳?   有时候强行压制反而会遭来逆反,反倒是挑起内部争斗,才是维/稳的真谛。   *   接到下面人报来,祁煊不禁朗笑了一声。   在场的几个将领自然也听到了这些话,纷纷竖起大拇指道:“夫人当是女中巾帼。”   换做平时,祁煊免不了要得意会儿,可如今他只能吩咐一切都按夫人说的办,却是并无心情去得意。   他已经整整两天一夜没合眼了,时不时还要身先士卒前去城墙上对阵杀敌,其实早已精疲力尽,能撑下来不过是毅力。   有人报来:“大人,炮弹已不多,还有五枚。”   这个结果祁煊并不意外,本身储备的炮弹就不多,能坚持到现在不过是他一直命下面人省着用。   他顾不得忧虑,道:“再坚持半日,若是能守过今晚,明日他们定会撤兵。这几枚炮弹全部留着,上桐油、火箭、滚木礌石,真正考验咱们的时候的到了。”   他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往外走去。   这一波攻守战又是到了夜幕降临,金人才鸣金收兵。   不同昨日的试探,今日才是真正的惨烈。黑河卫的人死伤过千,这里面有士卒有军官将领,还有不少罪民。从下午这一场开始,就有无数身强体壮的罪民被拉到前线。这些人寻常都会进行简单的训练,即使再骇得面色惨白,手软脚软,当死亡离自己这么近,眼睁睁地看着身边一个又一个人死去,也知道开始反抗。   而经过这么一场,到了下一场这些人的表现就会让人改观,初上战场的人都会经历这么一出,用血的洗礼来让自己成长。过得去,自然让人刮目相看,过不去,小命交代当场。   而对面的金人阵营情况也不大好,整个军营里充斥着各种痛苦的哀嚎声。一些金兵或是满身烫伤垂死挣扎,或是缺胳膊断腿痛苦哀嚎,场面极为惨烈。   这就是金人最讨厌辽东军的地方,汉人最是无耻,从来龟缩在城里以逸待劳,手段极其恶毒。金人们对敌讲究大开大合,赢就是赢输就输了,输了就交代掉自己的小命。   可汉人不同,他们会利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和工事来与他们对阵,例如那条绵延千里的长城,例如攻城战中从城头上泼下来的热油、火箭、巨石,例如那些火炮,还例如他们使出的各种诡计。   金兵与辽东军对战多年,付出了无数血泪代价,才勘破这一真谛。   可勘破了也无用,虎口夺食,就得有被老虎咬死的觉悟。   莫哈整整一夜未睡,次日一大早就命麾下战士再度攻城。   莫哈已经察觉到对方炮弹耗尽,可汉人太过狡猾,他还是小心起见保存着实力。见昨日对方几次岌岌可危,死伤那么多人,炮声都未再响起,他觉得已经可以真正进攻了。   这次莫哈派出的是麾下真正的精锐,前日乃至昨日上阵的阿哈与披甲人,名为金人,实则都不是真正的金人。阿哈大多以汉人与高丽人为主,乃是金人的奴隶,而披甲人则都是降人,种族混杂。   金人并不蠢,他们的族人太过稀少,加起来不多数十万,又怎么可能去做无谓的牺牲。所以昨日阵亡的金人虽有损耗,但并不多,而今日攻城的才是金人真正的精锐之兵。   又是排山倒海的冲锋,满目疮痍的攻城车、盾车被推到战前,无数金人隐藏在其后向城墙方向攻去。投石车掩护,云梯随后而上,井阑也被推至可以射击的距离,无数金人借此隐藏往城墙方向射出箭雨。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阵震耳欲聋的炮声响起。   这个声音让无数金兵熟悉,每次这种声音响起,就代表有无数人要被其带走性命。   身处在后方阵营的莫哈满脸震惊,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还有?   可战场之上从来是呼吸之间翻转战局,他也顾不得多想,只能硬着头皮让后方人马迅速接上。   可紧接着又是一阵炮声响起。   看似不大的黑色铁球像似狰狞的恶鬼对众人露出凌厉爪牙,来势汹汹,射速极快,有的人看着有东西过来了,就是眼前一黑。鬼哭狼嚎,丢盔卸甲,都逃不出它的魔爪,所到之处一片血肉横飞。   而它的攻击不光如此,地面弹射是所有人的噩梦,什么东西被其撞上都会化为一堆碎片。   绝望是什么?   眼前大抵就是绝望了。   拼尽全力去攻击,本以为胜利在望,却发现一切都是笑话,对方昨日做出的颓态都是骗人的。   “他们到底还有多少炮弹?为什么城里没有乱?”   莫哈有太多质疑,这些问题没人能回答他。   眼见自己的族人一片一片化为肉泥,此时的莫哈可没有昨日的镇定了,他暴跳如雷,恨不得亲自上阵杀掉那些可恶的汉人,只是他可不认为自己的骨头能顶住对方的火炮。   又是一声炮声响起,莫哈开始绝望了,他更加认为之前守城的辽东军所表现出来的都是骗他。   什么炮弹耗尽,明明就是诈敌。   “收兵!收兵!”   一阵凄厉的号角声响起,场上剩余金兵宛如洪水也似撤退了,连自己族人的尸体都来不及收拾,就像他们之前匆匆而来,这次匆匆也而去,留下一片狼藉。   城头上的黑河卫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同时如释重负的还有祁煊。   两军交战,攻心为上。之前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在骆驼身上加稻草,直至终于压垮它,幸好对方收兵了,不然祁煊也不确定还能坚持多久。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时候大炮打出来的都是实心弹啊。面面以前看电视总觉得电视上演的太假了,不过是个铁疙瘩,怎么个个哭天喊地的,后来才知道实心弹的真正威力。高射而出的实心弹对步兵纵队来说就是绞肉机,能打穿十几排人。对着地面打,砸中后弹起,能在人群中开一条血槽。(( ⊙ o ⊙ )!还能这么玩)   有这么一种说法:红夷大炮者,周而不停,每炮所中,糜烂数十尺,断无生理。   当然也不是没有开花弹,明末就有开花弹了,不过开花弹因为技术跟不上,非常危险且操作复杂,所以一般陆战和海战都是用实心弹的。尤其在攻城或是守城战中,一般都是用实心弹,因为射程够远。   ————   从下一章开始就不会打仗了。不是不打仗,而是不会浪费笔墨去具体描述。 第123章 (捉虫)   ==第一百二十三章 ==   这次金人不光偷袭了黑河卫, 清阳堡、开源卫以及辽海卫也纷纷遭到偷袭。   其中又以黑河卫、清阳堡、开源卫三地战况最为激烈, 这三个卫城处在一条平行线上,一面都是临着黑河, 看来金人拥有船只并不是妄加猜测,而是事实。   黑河卫击退攻城的金兵, 清阳堡因为援军及时,也得以保存, 唯独开源卫未能撑到援军到达, 被攻失陷。   这个消息祁煊是从援军口中得知, 他也是到了此时才知道, 祁曜竟被送去了开源卫。   如今开源卫失陷,也就是说祁曜落在了金人手中?   不过这一切都只是人们的猜测, 金人那边并未放出任何风声, 而各地陆续有短距离接触的小型战役发生。随着金人攻下开源卫,迅速以此作为据点,大队金人随后渡江而至。辽东军为了阻止这一切,在黑河沿岸进行了阻击, 只可惜有开源卫作为据点, 此举并未成功,辽东军受到两方夹击,惨败而归。   从战火燃起的那一刻开始, 镇北王便奔赴铁岭卫坐镇,后又亲赴辽海卫,他自是收到祁曜疑似被俘的消息。   如今这个消息在辽东军中算不得什么秘密, 许多将领都十分担忧,怕王爷会因为担心儿子一时行差就错。毕竟镇北王也就三个嫡子,世子常年不在身边养着,三子不成器,也就这二子素来得其看重。可他却是同平时般无二致,还是一贯的沉静冷着,行军布阵皆有章法,一切俱为大局设想。   辽东军开始大量聚集兵力,蓄势待发准备夺回开源卫,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消息传到了辽海卫。   祁曜并未被俘,竟是已回到了辽东镇。   其间种种狼狈且不提,祁曜大抵也清楚有失城之责,一时竟不敢前往近在咫尺的辽海卫,而是折道回了王府,求庇护之意昭然若揭。镇北王具体反应旁人暂且不知,只有他身边的人知道他怒得不轻。   其实战场上胜败乃是兵家常事,英明神武如镇北王也不敢说自己没有吃过败仗。吃了败仗,吸取教训,下次争取不再犯这种错误,沙场老将都是这么成长起来的。而吃了败仗不敢承担,偷偷跑了,就让人为之鄙夷了。   祁曜虽行踪隐蔽,到底辽东镇不同他处,还是为人而得知。   经此一番,早先还对二公子寄予厚望的各地将领俱是失望不已。   对比外面流传被王爷放弃的世子,同样守着一座城,兵力相差无几,装备皆为制式,甚至黑河卫还不如开源卫良多。而二公子弃城逃命,世子非但没有弃城逃跑,反而凭借着算不得多的兵力,打得金人丢盔弃甲,不可不谓是一种极大的讥讽。   据说金兵攻城之前世子带手下出城行猎就遭遇了他们的骑兵,以二十名步兵及若干罪民对敌金人三十多名骑兵,打得对方落荒而逃。   种种事迹,再加上有镇北王这个虎父在,祁煊的身上被戴上一道别样的光环。虎父无犬子,不愧是未来的镇北王等诸多赞誉,纷纷被附加在他的身上。   相对比祁煊的得意,祁曜的处境却极为艰难。   随着时间的过去,不断有开源卫城破之时逃出来的兵卒乃至平民百姓为人所救,大家这才知道开源卫之所以会被攻陷,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指挥使祁曜的临阵脱逃。祁曜竟是在金兵攻打开源卫之始就做好了弃城的打算,所以有一部分兵力被他私自截下用来护送着自己离开。   此事一出,所有人哗然,终于明白为何祁曜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就回到辽东镇,俱是因为人家早就跑了。   作为主将临阵脱逃,在任何时候都是大罪,哪怕处境艰难,可两军交战,谁不处境艰难?这并不是借口!   祁曜回到王府后,就苦苦求着镇北王妃见他,可镇北王妃一直闭门不见。   时至至今,祁曜也知道母妃是唯一能救自己的人,他在门外整整跪了一天一夜,镇北王妃才让人将他叫了进去。   祁曜面容十分憔悴,人瘦得厉害,双目中充满了血丝。他跪的时间太久,是被人搀着进来的,方一进来就痛哭失声:“娘,你救救儿子,救救矅儿。”又哪还有往日淡定自若的意气风发。   这近一年多来对祁曜来说,说是生活在地狱也不为过。   他不是没有前往过边线,甚至还曾在军中历练过些许日子。可他身份非比寻常,出入皆是被人簇拥,又哪能体会到军中的艰难辛苦。而这次来到开源卫,方一开始他日子过得也算顺遂,甚至雄心壮志打算以此为据发展自己的班底和势力,所以礼贤下士待下亲和,博得颇多赞誉。   可惜这一切都在粮荒之中被摧毁了。军中无粮,他屡屡借用自己的身份找上面要粮。于他来想,他是王府未来的继承人,不过是些粮食,理所应当应该先紧着他。可惜却宛如石沉大海,根本没有人回应。   下面质疑声越来越多,无奈他只能求助亲娘,他娘倒是连着给他送了两次粮,可这些数量也就仅仅只够他食用,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就这么干熬着,后来上面倒也发下了一些粮食,却是杯水车薪。那个年是怎么熬过来的,祁曜都不知道,他也是才知道治理一方卫城竟是如此艰难。   卫城中屡屡有民乱,他派兵镇压,军中质疑声越来越多,他却一点想抚下的心思都没有,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怎么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上。为此,他连番给李家苏家去信,两家都只是言语安抚,根本没有任何实际行动。   祁曜越来越烦躁,越来越焦躁,而就在这个时候开源卫被金兵围了。   方一开始他倒也想一展威风,却在遭遇战中吃了大亏,差点没被打得丢盔弃甲。到这个时候,祁曜终于崩溃了,看着城下黑压压的金兵,再看看自己身边神情恐惧的将士们,想着卫所粮仓中所剩无几的粮食。   所以他逃了。   像一只丧家之犬,落荒而逃。   以父王的秉性,自己犯了他的大忌讳,肯定是不会轻饶了他,所以现在能救自己的只有母妃。只要母妃帮自己,说不定还有回旋的余地。   祁曜事无巨细地陈诉着自己这一年多来的辛苦,以及当时开源卫面对的什么样的困境。没有粮食,别说下面人,连他都多日未能吃到一顿饱饭。金兵突然在这种时候袭来,攻势猛烈,他没办法守,也守不了,不是不想守……   镇北王妃端坐在椅子上,嘴角轻抿,下巴微含,脊背挺得很直,显得格外的端庄高贵。她脸上化着很精致的妆,一如以往那般艳丽逼人。除了微微有些凹陷的眼眶,能透露出些许其实她的状态,并没有表面这么好。   她目光沉静而冷着,面上波澜不惊,让人猜不透她的心思,只偶尔看向祁曜的眼会闪过一抹让人几不可查的沉痛。   祁曜说了很多,也说了很久。   按照惯例,不管是责备也好,还是痛骂也好,母妃总是有些反应的,可今日母妃的反应,却着实让他有些吃惊。   祁曜心中紧张,下意识继续说下去,可来来回回说得都是差不多的话,大抵也就他自己还没发现这一切。   突然镇北王妃说话了,嗓音沙哑而平缓:“开隆三年,你父王身陷塔山,以万人之力与金兵六万余人缠斗,后血战突围,万余人只剩一千人不到,你爹所受箭伤枪伤无数,险死还生。”   祁曜没料到母妃会跟他说这个,下意识抬头去看她。   “开隆五年,于收复广宁一战,你父王大雪寒冬之际急行军奔赴金兵后方进行截击,虽是大获全胜,但你父王双腿自此落下寒疾,一到雨天苦不堪言。”   “开隆八年,于收复西平堡一战,彼时金兵派兵烧掉了我军粮草辎重,你爹带着数万将士忍饥挨饿,滴米未进数十日,靠野草树皮果腹,后击退了金兵。当时你已经记事了,还记得你爹回来时,是什么样的吗?”   祁曜眼光闪烁,不敢再直视,镇北王妃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目光沉痛地看着儿子。   “你父王是镇北王,当之无愧的辽东王。因为这偌大的辽东是他靠着真枪真剑带着千千万万的将士们拼回来的。若说难,恐怕将你父王随便一件事拿出来,都比你彼时之境地难上数十倍数百倍。可为何你父王没有逃?”   “因为他不能逃!他是镇北王,他的身后有无数跟随他的将士,还有成千上万的黎民百姓受他庇佑。而你,是镇北王的儿子,天下任何人都能逃,唯独你没有资格……”   “娘!”   镇北王妃闭上眼睛,转身不再看他:“来人,将而二公子送至辽海卫,交由王爷处置。”   “娘——”祁曜满脸不敢置信。   德叔从外面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数名王府护卫。他微微一扬手,这几个侍卫便一拥而上将祁曜压住。   祁曜拼命挣扎,面上写满了恐慌与惊惧,甚至开始痛哭流涕起来:“娘,矅儿知道错了!你别把我交给父王,娘……”   镇北王妃一直没回头,可肩膀却是止不住地颤抖着。   祁曜很快就被人带下去了,德叔半弯着腰,来到她身边低声道:“王妃保重。”   镇北王妃的肩膀又抖了一下,面色悲恸,亲手把自己儿子送了出去,她该怎么保重?   此时此刻她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够任性,就像以前那样蛮不讲理胡搅蛮缠的袒护。可她知道这一切没什么用,镇北王府欠那些在开源卫死去的将士与百姓一个解释,不然怎么才能服众!   *   辽海卫聚集了大量兵力,城中气氛越来越严峻,所有人都知道大战一触即发。   而就在这个时候,祁曜被人押送到了。   镇北王并没有见他,而是处理完军务后,召来了城中所有的高级将领。待所有人都到后,他并没有说话,而是神情冷肃地命人将祁曜带了上来。   到了此时,大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王爷这是要处置二公子。   这些日子,下面隐隐有各种流言流传,王爷素来治军严明,从不徇私,这次能否真正做到绝不徇私?   开源卫驻军五千六百余人,更有一万多后备役及数万百姓。经此一役,损失殆尽,无数将士惨死,老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后又发生金兵以此为据点增强兵力,绵延战祸,影响甚大。   而这一切都是祁曜引起的,若是他能举城顽抗,若是他能带着人死守,也许不会发生这一切。   当然,也许只是也许,也可能守不住被金兵攻破。可就如同镇北王妃所说,全天下谁都能退,唯独镇北王的儿子不能退,哪怕是战死,也绝不能退。虽然这话并没有明说,但就是这么个道理。   在场之人俱都沉默,镇北王不说话,他们也不敢说话。   其实这种场面是极为尴尬的,哪怕众人心中对祁曜再是有意见,可儿子是人家的儿子,爹是人家的爹,爹处置儿子,还抓着他们来当见证,这叫什么个事儿。   可问题是,但凡事情一旦扯到大义,也只能如此。镇北王背着地把祁曜给处置了,会有人信吗?那些有异心或是想乱军心者总有话说的,所以这种场面是避免不了的。   镇北王眼神暗沉地看着跪在他面前的祁曜,这个曾经让他寄予无限厚望的二子。   “你可知错?”   祁曜抖了一下,趴伏在地:“儿子知错。”   “你错在何处?”   “儿子临阵退缩,置手下将士与黎民百姓于不顾……”祁曜起先还能强制镇定,说着说着,嗓音就抖了起来,“儿子知错,还请父王饶了孩儿这一次,孩儿日后一定不再犯……”   “你也知道求饶,那些无辜惨死的将士与百姓的亡魂谁人来祭?辽东军素来以军法治军,祁指挥使,你来告诉本王,临阵退缩,当以何罪论之?”   “遇战不战,乱了军心,当以何罪论之?”   “你身为一方长官,弃城出逃,又当以何罪论之?”   皆是死。   祁曜克制不住地颤抖着,甚至上下牙齿打起架来,发出咯咯的响声。他嗓子仿若是被堵了,从其中挤出一些怪异的声音来。   “祁指挥使,你来告诉本王,当以何罪论之?!”镇北王暴喝道。   “此为乱军、误军,犯者斩之!”说到这里,祁曜终于痛哭出声。   “既然你知晓。来人!”   蓦地,有人站了起来,却是祁煊。   作为黑河卫指挥使,由于战区就在附近,所以祁煊早就被召来了辽海卫共商大事。   他站起来时的动作太大,将身后的椅子带倒在地,发出一声剧烈的响声。   “行了,吓也吓了,骂也骂了,有完没完?!”   所有人都没料到他会这么说话,不禁都朝他望了过去。   包括祁曜。   “大哥……”   祁煊几个大步上前,一把将祁曜当拖死狗似的拖了起来,“你现在就算砍了他,也是白费了一条性命。与其如此,不如让他身先士卒,上阵杀敌,以赎其罪。当然我知道这都是扯犊子的说法,你们就当爷是护短吧,反正人我是保下了,这一场爷和他一同上战场,生死不尤人。若是能从战场上回来,我把他领到黑河卫去,好好替你收拾他。”   他这一段话,有的是对镇北王说,有的则是对一旁所坐的将领们说,倒是没人弄混淆。说完他就拖着祁曜走了。   事情到了如此地步,这些将领们也不能再继续装哑巴,纷纷出面说着暖场和劝解的话。   镇北王虽是面色阴沉,到底没再坚持一定要把祁曜追回来砍了。   *   开隆二十一年三月,辽东军为了夺回开源卫城,和金兵展开了一场持续性战役。   双方相持不下,各有损伤,后因彼此俱都战力不继,无奈只能偃旗息鼓。   都是缺粮给闹的。   辽东军这边一面找朝廷要粮,一面在开源卫附近布置兵力,以清阳堡、辽海卫以及黑河卫为据点,呈掎角之势与开源卫对持。   同时,辽东各地卫城都没忘记一件事,那就是到该春耕的时候了。错过了这时候,今年也不用再耕了,这也是为何往年春天无战的原因所在,都得休养生息。   祁煊领着祁曜回了黑河卫,扭头就将他扔到下面卫所里。   他并未忘记自己说过要收拾祁曜的话,所以特意命人每日看着祁曜,和那些忙于春耕之人一同下地干活儿。   祁曜连遭大起大落,几番险死还生,都是被祁煊给救了回来。如今虽对祁煊依旧冷脸,到底比以往尊重不少。   谁也没想到兄弟二人会发展成这个样子,包括祁煊自己。而他最近对虐弟之事十分上心,特意拿出来一个方案来,制定了祁曜每天要做的事。   所以祁曜现在除了下地干活,有练兵之时要跟着大家一起操练,需要修建工事时,还得下坑挖泥。   且祁煊特意交代过了,谁也不准优待他,否则军法处置。所以如今祁曜和那些普通兵卒们一样,吃的是大锅饭,睡得是大通铺,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猫晚,每天累得像狗似的。   不过几日,人便黑瘦了不少,倒是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看得出变了许多。   有着去年丰收的例子,黑河卫今年打算拿出一半地用来种植其他作物,剩余的地都种洋芋。   值得一提的是,因为之前攻城战后,在城中发现了金人的不少细作,祁煊特意将洋芋列为了最高机密。   也幸亏之前他留了一手,除了洋芋发芽后不能再食用,种植洋芋之前怎么切块消毒却是隐瞒了下来,只有极少数自己人知道。当然,现在还多了镇北王。   他和镇北王商量了一下后,就将事情这么定了下来。   因为开源卫隐忧在,如今黑河卫驻军比以往更多了。   每日除了春耕,以及开荒,还会有驻军巡逻,并修建各种防守工事,一片欣欣向荣的繁荣景象。   朝廷那边送来了一批的军粮,数量并不多,据说是朝廷从各处凑来的。看这样子,想等下一批军粮来,大抵要等到夏秋收获之际。   都是扎紧腰带过日子,开源卫的那批金人自然不能打,只能耗,看能耗到什么时候。   而就在这个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那批金人竟然也在开源卫种起田来了。   不得不说这群金人真是神经粗大,这当头竟还能种田。可换念想想,人要活着总得吃饭,金人补给不济,他们如今的日子大抵比辽东军更为难过。   不过双方都有默契并未派兵毁坏对方的耕田,金人是投鼠忌器,而辽东军则是保存实力,打算在军粮到后,再一举攻歼对方。   双方进入彼此之间有史以来第一次的和睦期,期间倒也发生过金人死性不改想借机扩大自己的势力,却被辽东军给打了回去的事情。   不过都是不痛不痒的零星战役,不值得一提。   天气越来越暖和,慢慢开始热了起来,黑河一带却越来越不平静了。   似乎也知道辽东军的打算,打从进入五月开始,就有金人不断从开源卫河段渡江而来。除了粮草辎重,还有各种军械,三地卫城不断派人偷袭骚扰,可惜碍于地理环境所制,都未能成功。   金人不谙造船之术,甚至很多金兵连凫水都不会,所以辽东军从没想过有一日竟会和金人打水战。别说金人无船,辽东军也无船,仅有的船只也不过是那种小型沙船,只是巡视河道所用。   可金人如今有了船,甚至借由水路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从水面上掐断金人的命脉势在必行,所以春耕之后祁煊就领着兵开始训练打水战了。   这是他的老本行,对他来说不成任何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若是没有长时间处于缺粮的焦虑之中,祁曜不会做出弃城逃亡的事情。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是一上来就将他派来守城,他肯定完成的不会太差,恰恰是从王府被送到开源卫,心里的落差,和长时间缺粮的焦虑,让他心里承受不住了。   别说男主圣母啊,其实经过这一出祁曜已经失去和他竞争的资格了,顺水的人情做做还是不错的。   另外,别看镇北王表现的多么大公无私,其实谁不自私呢?儿子那是自己的儿子,哪怕他错了,亲手弑子也是相当考验人心的。当然,若是男主不跳出来,以镇北王的个性,祁曜死定了。可即使没男主跳出来,还会有路人甲乙丙跳出来,区别的就是怎么把这件事圆过去。所以大家可以当做这是一场父子俩合伙演出来的戏,只是提前没排戏,一切都是临场反应,又或是祁煊洞悉了镇北王的心思,主动迎合罢了。   当然,血脉相连也是一部分原因。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   兴京乃是金人的都城, 又名黑图阿拉, 是一座山城式的都城。   诸赖阿是这里的王,也是金人的汗王。   他大抵是大金历代以来最窝囊的汗王了, 原本大金的疆域辽阔,可自打他坐上汗王的位置, 大金的版图急速收缩,竟被从广宁一带被逼至苦寒的黑水以北。   若论诸赖阿这辈子最痛恨的是谁, 当属死对头镇北王。   自打镇北王镇守辽东以来, 连战告捷, 收复各地失城, 解救了无数在金人奴役下苦不堪言的汉人百姓。后,又在抚顺关一带连设十三座卫城, 将金人彻底挡在抚顺关以外。   针对金人每逢夏秋之际全族外出打草谷, 以及抢夺汉人平民为奴的习性,他命人毁掉了抚顺关一带大量农耕地,并着令普通百姓内迁,彻底掐死了金人诸多后路。   诸赖阿一直图谋想攻进抚顺关, 夺回失去的东西, 无奈辽东军兵强马壮,一直不能成行。大金的日子越来越难过,诸赖阿进入知命之年, 就在他以为这辈子心愿都不能了结,他迎来了人生最后一次机会。   一个高丽的战俘,名叫李明澈的人。   这李明澈本是高丽皇族, 可惜夺位失败,落魄至海上做了海寇。   自打大昌水师威慑东南海海域,海寇们的日子就难过了,李明澈这一帮海寇退回至渤海及辽东湾,靠着抢掠高丽及倭国沿海一带,这日子倒也能过下去。   谁曾想大昌水师连渤海一带也不放过,他们对这里进行了大范围扫荡,李明澈这一帮海寇自然也在扫荡范围。同伙之人死的死逃的逃,李明澈只能从海上跑到了陆地上,回到久别的故土高丽。   可他本就是从高丽逃亡出海,这番回去日子自然不好过,就这么一路躲躲藏藏四处流亡,谁曾想竟撞进打不赢辽东军,便转头骚扰高丽的金人手里。   金人素来凶残,外族人落在他们手里,一般都是拿来当猪狗使唤。李明澈为了保命,无奈只能招摇撞骗佯装要献计汗王,才来到诸赖阿面前。   李明澈所谓的计,指得是造船之术。   他做海寇那会儿,海寇可没什么补给之地,寻常船坏了破了要修补了,都是自己来。为此,他们那伙海寇曾经特意抢了一个船工回来供他们驱使,而李明澈的造船之术就是和那船工学的。   他也就只学了个皮毛,但用来忽悠金人却是够了。   诸赖阿不是没打过从黑河渡江攻入抚顺关的念头,可惜金人中并没有懂造船之术的人,也只能望洋兴叹。   李明澈为了取信诸赖阿,十分坦白的将自己的来历告知对方,包括高丽皇族的身份,乃至后流落成海寇,都一五一十说了。   诸赖阿见此,自然深信不疑,如获至宝,将李明澈奉为上宾。   李明澈在黑图阿拉过了几天舒坦的日子,诸赖阿就找上门了,提出让李明澈帮大金造船。李明澈只得答允,于是诸赖阿便命族人开始伐木造船。   这一晃就是近一年时间,期间李明澈一直拖拖拉拉,可金人陷入粮荒之中,诸赖阿屡屡催促,李明澈眼见再也拖不得,便紧赶慢赶把船造出来了。   得到船的诸赖阿如获至宝,当即征调了族中战士命他们渡江偷袭,这才会有之后金人越过黑河出现在卫城附近之事。   问题是李明澈的造船技术就是驴屎蛋子外面光,造出的船从外表看去是那么回事,可吃水不够,首次下水就沉了一船人。也是诸赖阿实在心急,也不懂试水之说,被李明澈坑了一场。   诸赖阿大怒,李明澈狡辩,说各种材料匮乏,也只能造出这样的船,吃水不够一趟少装些人不就成了,嫌载重不够,再多造几条船。   于是金人就战战兢兢坐着这种船渡江去了。   而诸赖阿也意识到这样不行,三申五令命李明澈改善,若是做不到,便将李明澈做成人棍。   在这种威胁下,李明澈终于急了。自己不行,那便找人来吧,他带着金人去高丽抢了几个会造船的船工。   所以现当下,金人穷尽全族之力,正在紧锣密鼓地伐木造舟。   因为诸赖阿意识到了,只有借由水路他们才可以扭转整个局势。   而与此同时,辽东军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不过相对金人来说,辽东军的资源自然是他们不敢想象的丰富。   开隆二十一年九月,辽东军与金兵又展开了一场大战。   这一场大战主要集中在黑河之上,黑河卫指挥使率领手下兵士从其他河段接近开源卫河段,遭到驻守在此河段的金兵打击。   如今金兵也算是鸟枪换大炮,在如今晋为国师的李明澈指引下,花了大价钱从外面购入若干佛朗机大炮装备在船上。一见着挂着辽东军旗子的大船,二话不说,炮弹就打了过去。   金兵有的东西,辽东军自然也有,双方在河面上进行了一番交战。后,金兵火力不敌,落荒而逃。   辽东军紧追不舍,金兵三艘战船被两面夹击,全军覆没。   而与此同时,辽东军和开源卫的金兵也正打得如火如荼。失去了河对岸的支援,开源卫的金兵就像被困在笼子的鸟,上天入地皆是不成,光困就足够将他们困死了。   战火燃烧了整整一个月,以辽东军告捷为终。   斩杀金兵一万多人,俘虏三万人,算得上是大捷了。   整个辽东都是一片欢腾,而黑河卫指挥使祁煊当居首功。   自此,祁煊的名号终于在辽东打响。   *   打了胜仗的喜悦还未散去,黑河卫又迎来了有史以来的第一场大丰收。   而与此同时,另还有几处卫城也迎来了一场大丰收。   镇北王终究没将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也是没经过试验,再加上种子有限,只能小范围的先试种一茬。   事实证明,这洋芋确实是个好物事。不挑地,种法也简单,不用精细侍候,随便种种就能长出一片。   那次将种植洋芋的小册子奉上之时,祁煊还把从倭国弄来的冬麦也奉上了一些。经过他去年的试验,这种冬麦确实比辽东当地的小麦更为耐寒,且产量要高出不少。   这次镇北王也命人种了,产量确实比以前高。另外关于深翻地可以改善土质,使粮食高产的事祁煊也并未藏私。经过这一季的尝试,俱得到了证实,想必等明年这些都会在辽东得到大范围面积的推广。   这么多好事凑在一起,镇北王十分高兴,特意在过年的时候,命人将祁煊一家召回来一聚。   不过祁煊一家只在王府呆到上元节,就又回到黑河卫了。   对此,镇北王并未阻止,他知道这个儿子是个有想法的,雏鹰终究会成长并展翅高飞,总不能一辈子都在父母的羽翼之下。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   经过祁煊连番整顿与颁布新令,如今黑河卫是大变样。   街上的老弱妇孺多了,女人们不再像之前那样不敢走出家门,街上闹事的人少了,上上下下各司其职,一副有条不紊的景象。   祁煊几乎是将黑河卫当成了领地在治理,除了颁布各种新政外,又引进了一批织机,供一些老弱妇孺织布换取日常所需。   不光老弱妇孺可以织布,男人们也可以。   去卫所织坊中做工,风吹不到雨淋不着,伙食好,积分也高。   这积分是黑河卫新出的一项措施,积分可当银子使用,可换取各种日常用物。   新被流放到此地的罪民,入城之时便会发给一张身份牌,上面记录着个人信息,并有二十个积分。凭着这些积分,新来之人在分到落脚之地后,便可在城中换取一应物什,例如被褥,衣物和食物。若是节俭些,这些积分可供人在黑河卫存活一个月,有这一个月的时间,也足够来人清晰对未来的打算。   他们可以选择去农田侍候地,也可以选择外出狩猎,包括采摘类的活计,都属狩猎的类。若是体力不及,也可以选择一些相应轻松的活儿,例如去卫所饭堂做工,或者卫所杂货铺里卖货。甚至这几种都不能胜任,还有收夜香的活儿等着,总能找到一份可以养活自己的差事。   这些活积分有高有低,其中又以卫所织坊那里开出的积分最高,甚至可以比得上壮劳力去农田耕地,或者外出狩猎担任猎手了。   最起先只有一些老弱妇孺去干这种活计,男人们虽是眼馋高积分,到底还是碍于颜面。可到了秋冬之际,其他活儿少了,没活可干,织坊就是个好去处。   尤其天冷,织坊里烧了炭火十分暖和,连家中的柴火都省了,又有热水和热粥供以食用。于是一到秋冬之时,整个黑河卫就进入全民织布的时期。   做这种活儿特别考验眼力和巧劲儿,男人们就不如女人们了。看见那边几排看起来瘦弱的女人们速度敏捷地扳动机杼,轮换抛梭,同时双脚还不忘踏动踏板,一些男人们就羡慕不已。   在这里,他们体会到什么叫做无能为力,什么叫做触不可及,什么叫做被碾压完胜。当然也不是没有男人做这种活比女人们做得好的,但那几乎是凤毛麟角的存在。   “行了,胡老四你小子就别看了,再看也看不出什么花儿来。有那个功夫看人家,不如找李和那小子讨教讨教去,寻个方法接近人家?”   李和就是这帮男人中手艺最好的人,纺纱织布都有一手,不比女人们中被称之为‘巧手’的一个刘姓姑娘差。   织坊有规矩,每月评选出两名先进工人,有丰厚的奖赏奖励。   上个月就是那位刘姓姑娘和李和被评为先进,尤其是李和,这小子闷不吭气就做出这么大的事,简直让一众糙老爷们大吃一惊。   为了激励大家干活,所以织坊的车间是男女混合的。一间偌大的屋子,男在左,女在右。说话讨教可以,不准耍流氓,若是耍流氓被报到上面,不光会被逐出织坊,还会被列入黑名单。   一旦被列入黑名单,可是会被送往其他卫城,虽是目前无战事,但谁也不知道下次有战之时会不会被当做炮灰,所以一众糙老爷们特别老实。甚至是讨好的,这种讨好有男人天性中对女人的讨好,也有忌惮的原因存在。   在织坊里,是黑河卫的女人们最能有尊严和地位的地方,所以黑河卫里的女人都爱来这里。在这种环境里处久了,一些恪守妇道教条的女人们都开始大胆起来,有那些性格泼辣胆子大的女人们甚至敢和男人们开玩笑。   就像那些乡下的泼辣女子们一般。   不过来到这里,又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过往的一切都随着时间的过去慢慢的模糊了。   女人中有个叫做徐嫂子的,来历不可考,反正给人一贯的观感就是既敢说又敢做,织坊中第一个因为耍流氓被逐出去的人就是她闹出来的。自打那事后,她就在织坊中的地位格外不同,男人们怕,女人们敬。   织坊车间里环境嘈杂,一旦织机动起来,声响极大,所以说话若是隔得远了,都得大嗓门。男人这边的动静自然被女人们那边听到了,都在一处呆久了,彼此之间那点事自然为大家所知。   大家相视而笑,目光不禁放在其中一台织机前容貌娟秀的女子身上,看得这姑娘脸一红,低下头去,徐嫂子笑着扬声道:“王大山,说话就说话,别有事没事往我们莺莺头上攀扯,不然我饶不了你!”   方才那与胡老四说话之人,是一个年约三十左右的中年男人。生得络腮胡,一脸凶相,就像是个匪类。实则此人也确实是个匪类,以前占山为王做山匪的。   见徐嫂子点名说自己,他笑得一脸讨好:“嫂子可万万不当如此说,我这不也是见胡老四这小子长得也算一表人才,为人勤奋老实,所以才……”   剩下的话王大山并没有说,但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   黑河卫以前可没有什么男女婚嫁之说,大家活得卑贱、绝望,与身在地狱无疑。自打指挥使大人来到黑河卫以来,给了大家安稳的生活,给了大家重获新生的希望,只要勤奋努力,只要安分不闹事,不用怕会挨饿受冻,不用怕会受人欺凌,也不用再怕被拉去做了炮灰营妓。   一切都是那么的井然有序,欣欣向荣,若是不去细想,其实与普通的民间生活并未什么不同。   当然秩序的安稳也带来了许多不便,例如以前强壮的男人可霸占女人纾解欲望,如今可没有这种事了,若是两厢情愿也就罢,若是女人不愿,对方会受到应有的惩罚。而这惩罚是大家都不敢去触及的。   于是不免便有男人们开始动脑筋了,抢不成,霸占不成,那么运用附和规矩的手段去得到呢?   一改早先利用力量去掠夺,这些个男人们都学会了讨好和追求。   对此,卫所那边是鼓励的,光是管制没有疏通,久而久之也会产生乱子的。正经的婚嫁,繁衍子嗣,利大于弊。   旁观者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两个事主却是闹得大红脸。   那个叫莺莺的女子实在坐不住了,捂着脸就跑了出去。   王大山忙扯了扯胡润:“傻小子,还不快追上去。”   胡润斯文俊秀的脸上满是局促,手脚都没地处隔:“山叔,我……”   “烈女怕缠郎,喜欢还不赶紧上,小心被人抢走了!”   听到这句被抢走了,胡润当即也顾不得局促了,忙快步追了出去。   一阵哄堂大笑,徐嫂子笑骂道:“没看出来,你还懂得这道理!”她拿漂亮的凤眼在王大山身上睃两下。   又不是黄口小儿,之间有没有那点暧昧心中都有数,王大山觍着脸说:“这是古人传下来的至理名言,肯定有其道理的。”   这里毕竟是车间,可不是笑闹的场所,大家又进入紧张的忙碌之中。   到了中午去车间旁饭堂用饭的时候,借着打饭的机会,王大山凑到徐嫂子跟前,低声道:“我这个郎,你这个烈女到底中不中意?”   徐嫂子没料到他会这么挑明了说,错愕地瞠大凤眼,旋即呸了他一口:“不知羞耻!”便端着自己的碗走了。   整整一个下午,王大山都没往徐嫂子跟前凑。   到了傍晚下工,徐嫂子和一众妇孺往家去。随着经过一个街口又一个街口,渐渐只剩了徐嫂子一个人。   而她身后不远处则是跟了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一路尾随。   路上碰到一队兵卒,王大山被拦了下来。   “跟我们去卫所衙门问话。”   王大山正着急怎么解释,前面的徐嫂子扭转回来了。   “军爷,他不是坏人,他是送小妇人回家的。”当着这么多人面说这种话,即使泼辣如徐嫂子也不免有些羞涩了。   “家去就家去,怎生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行迹这般可疑,该不会是他胁迫你的吧?”其中一个第一次来巡街的兵卒道。   旁边他的同伴拉了他一把,又对王大山和徐嫂子挥了挥手:“既然误会解释清楚,你们走吧。”   两人忙离开了。   那小兵有些急了,还想叫住两人,旁边他的同伴道:“行了,等你再上街两回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说着,他还感叹地摇头咂了咂嘴:“这些人真是!”   ……   其实王大山不是第一次送徐嫂子了。   这种事他干了快一个月。   到了家门口,徐嫂子开了门,见身后男人还是不走,不禁低声道:“你快回去吧。”   黑暗中,王大山道:“你真不答应我?”   “不答应,当我不知道你们男人心里的那点儿事。”   王大山苦笑:“一开始我确实没安好心,这天寒地冻的若是有个女人暖被窝该多好啊。可跟你处久了,我想跟你过一辈子。”   “这种地方哪里有什么一辈子可言。”   王大山不赞同这种说法,“以前咱们也想不到会过上如今这样的日子,现在不也是过上了?指挥使大人是个有心人,想必这里会越来越好的。”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也就只能模模糊糊看个影子。   徐嫂子一直没说话。   王大山无奈低吼:“我对你到底怎么样,你应该清楚。”   徐嫂子当然清楚,她和一群女人被流放到这里,有的被糟蹋了,有的死了,也就她安安稳稳活到现在,没人敢欺,无人敢辱。因为这一片的人都知道她有个靠山,名叫王大山。   王大山是这一片出了名的狠人,寻常不惹事,但也不怕事,满身的匪气,一看就不是好惹的。其实两人并不相识,不过他救了一次自己,她借着由头狐假虎威罢了。   他知不知道,她不清楚,不过想必他是知道的。   可他什么也没说,偶尔在路上碰面,两人只是对一个眼神,就交错而过。   仅有的两次交际就是去年冬天的时候,他给自己送了几次粮食,那是她最饥寒交迫的时候。她以为他会提出什么要求,哪知他还是什么也没说。   直到今年她去了卫所的织坊,而他竟然也跟来了。像他这样的人,外出狩猎干什么都比做这个强,所以他来是做什么,徐嫂子心知肚明。   不可否认徐嫂子心动了,可——   “你都不知道我以前是做什么的,你就要跟我过一辈子?我是有男人的。”   “你有男人这事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男人半路上死了,而你之所以会来这里,就是被你男人连累了。大家过往都不堪回首,谁去掰扯谁那点破事,你就说吧,你到底愿不愿意跟我过?”   徐嫂子还是低着头不说话,王大山不想再这么磨磨唧唧没完没了了。他一把将徐嫂子抱了起来,就挤进了门里,进去后将徐嫂子压在门上。   “你做什么,强盗!”   “你才知道我以前是做强盗的……”   作者有话要说:  黑河卫的人或多或少都存在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徐嫂子和王大山只是范例之一。之所以会写这么一段,不过是想体现一下黑河卫的现状,以及女人们慢慢开始改变的态度。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   卫所织坊有两对新人要成亲, 这件事传到秦明月耳里, 不禁让她有些喜出望外。   “这事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难道你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祁煊不置可否。   秦明月本来打算送份礼就当庆贺的,突然又打消了这个主意。因为她突然发现自己还是不送礼的好, 她若是送礼实在太扎眼了,也就是说她还是只能深藏功与名。   是的, 如今在黑河卫施行的诸多新政都有秦明月的一份功劳。尤其在保护与提高妇女权益之上,她更是费了不少心思。   所以祁煊很明白自己媳妇在高兴什么, 他就是觉得她都是闲的。   可不是闲的吗?   如今晨哥儿快两岁了, 再也不会成日里娘前娘后黏着她不放, 晨哥儿现在最喜欢的人是昀哥儿。   昀哥儿如今正在跟着先生念书, 前些日子晨哥儿突发奇想也要去念书,让秦明月给他做了一个像哥哥那样的小布包, 每天都会背着这个小布包跟在昀哥儿屁股后面去书斋。   小儿子由大儿子管着, 男人忙着卫所里的事,秦明月突然发现自己闲了下来。   这不,鉴于之前金人从黑河渡江偷袭,今年黑河卫又成立个水军分部, 专擅巡视黑河之事。这可不光只管黑河卫段, 而是布设整个黑河,所以这大半年来祁煊很忙,忙得脚不沾地。   秦明月就把织坊的事从他手里接了过来, 也算给自己打发一下时间。   “送礼太扎眼了,尤其你身份不同,这么做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不如让织坊那边出东西给他们办一场简单的婚礼, 一来算是表个态,二来就当是庆贺。”祁煊建议道。   秦明月想了想,觉得他这个办法挺靠谱的,忙叫来香巧吩咐下去。等香巧下去后,她才来到炕上,抱着祁煊的脖子对着他脸亲了一下。   就知道会是这种待遇,所以祁煊从不吝为媳妇出谋划策,有些事情明明她自己也能办,可他就是愿意给她费心,浑当是夫妻情趣。   就这么被蜻蜓点水似的亲了一下,祁煊并不满足这么就被打发了,搂着她腰回亲了过去,这一亲自然一发不可收拾。   “不如咱们再生个女儿?”   ……   事罢,两人去了趟浴间,回来后继续在炕上躺着。   “母妃来信说要把李氏送过来。”秦明月突然道。   祁煊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送她过来作甚?”   很快他就明白做什么了,能是做什么呢。心疼祁曜一个人在黑河卫,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日子过得苦。所以说天下父母心,哪怕她做的一些事情让人觉得很不可理喻。   “这事是我主动提起的。”秦明月顿了一下,道:“其实也不算是我主动提起的吧,前阵子母妃来信来得很频繁,虽然话里话外都没有提这事,可你知道母妃的性子,没有缘由她也不可能这样。我就顺水推舟提了提二弟,这不她递了信来,说李氏哭着喊着要来黑河卫陪二弟。”   哭着喊着?当年祁曜去开源卫的时候,也没见她要跟着来。   大抵是这个同母弟弟近一年多来十分安分老实,对他也是毕恭毕敬的,祁煊这厮护犊子的情绪就上来了。其实他也是换位思考,若是换成他落得如此境地,秦明月肯定不管不顾地就带着儿子来陪他了。   这是出自对夫妻之间的感情信任。   可那李氏倒好,自打祁曜出了事后,除了哭了几场外,就浑当没祁曜这个丈夫了,根本不闻不问。去年过年时祁煊带着一家人回了镇北王府一趟,反正李氏就从没找秦明月打听过祁曜的近况。   所以祁煊对李氏十分不待见。   “她来可以,你把这里规矩跟她讲清楚,再闹出个什么事来,就让她滚回去。”   “你觉得李氏能吃得了这个苦?”   祁曜来到黑河卫后,可没有什么特权,甚至过得日子比其他人更苦。也是祁煊这厮虐弟虐上瘾了,最苦最累的活儿都丢给他去干。不过祁曜也算争气,凭着自己的努力做到了小旗的位置,再加上祁煊最近很忙,总算是不折腾他了。   即是如此,祁曜的日子也过得十分清苦,可不是在王府时能够比的。就李氏那样,秦明月很怀疑她会愿意来,说不定这事是镇北王妃自作多情弄出来的。   “不能吃这个苦更好,给咱们省事了。”   秦明月睨了他一眼:“我看你是对她有偏见。”   还真有偏见,祁煊这个小心眼的还记着当年李氏给秦明月难堪的事。   *   事实证明秦明月的想法没错,这事还真是镇北王妃自作多情弄出来的。   这趟来的人根本不是李氏,而是一个叫做胭脂的妾,据随行的人说是二夫人专门挑来侍候二公子的。   秦明月简直对李氏无语了,这么好的机会不知道来笼络丈夫,博一份共患难的真情,送个女人过来,还真当就凭着两个儿子就能安荣富贵一辈子?   倒不是秦明月有男权主义倾向的思想,她当然明白女人得自主,最起码心灵是自主的。可在当下这种环境,处在在李氏这个位置,改嫁是不可能,哪怕祁曜死了,她也得给他守一辈子。既然如此,这么好的机会为何不努力一把,让自己的日子过得更好,非要夫妻离心离德?   还别说,李氏真是她这么想的,儿子她有了,还占着嫡长嫡次的位置,她从小见她娘就是这么过来的。   女人没出嫁时靠父亲和兄弟,出了嫁后靠男人,等有了儿子后,男人也不重要了。因为这男人不是你一个人的,他同时还是其他人的男人,但儿子却只有自己这么一个娘。   权衡了各种利弊,李氏还是选择不来,而是随便从祁曜那群妾里头挑了个相对老实的送来侍候他。   其实也不能怪李氏如此薄情,祁曜如今这样,明显以后不会再有什么大出息,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王府,可二房的两个儿子却在慢慢长大。   若李氏真带着孩子来了,成哥儿昊哥儿吃苦不说,二房一家子离开镇北王夫妇的视线,以后谁还能记得他们,在府里的地位恐怕扭头就被人取代了。   且王府里资源丰富,不光是从衣食住行上,成哥儿和昊哥儿眼见就要启蒙了,真来了这穷山恶水的黑河卫,日后两个孩子的前程怎么办?   不得不说,李氏很理智,也可能是不愿吃苦,总而言之给人的感觉就是太无情了。   虽然她来也可能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人心就是如此复杂,你来与我不让你来是两码事。   镇北王妃被气得不清,她也懒得再去管李氏,顺着她的意将人送了过来。反正她只关心有没有人侍候儿子,至于这个人是谁并不重要,能为李氏着想已经极为难得,可惜李氏不识趣。   人是先送到秦明月这里的,她见了这个叫做胭脂的妾。   是个长相并不出众的女人,却别有一番温柔的韵味。   因为心情有些复杂,秦明月也没和胭脂多说什么,命人将她送到祁曜住的地方。   祁曜如今住在卫所衙门后面,是个一进的小宅子。   房子很简陋,就是两间房和一间灶房,一个巴掌大的小院子。就这房子还是祁煊知道李氏要来,特意分给他的,本来按照他现在的位置,应该住在卫所里,顶多单独一间房。   一直到了天黑,祁曜才从外面回来。   他累得像条狗,他觉得他大哥真狠,对他从来不手软。恰恰是这样让祁曜的心灵得到了安慰,因为自打来到黑河卫后,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会想起因为自己当初的不成熟害掉的那些人命,也只有辛勤的忙碌才能让他暂时忘掉那一切。   进了院门,屋里亮着灯,他一愣后才想起从今往后这里要多了一个人。   是谁这么傻呢?竟然跑到这里来吃苦受罪。   反正不会是李氏,祁曜十分了解李氏的个性。   他迈入房门就看见桌前坐着一个女人,桌上摆了饭菜,女人有些面熟,但让他记不清叫什么名字了。直到这个女人低声地叫了一声二爷,祁曜才想起她好像是哪个武将送给自己的女人。   他后院里这样的女人挺多,碰过的,没碰过的,有些时间久了他自己都没印象。   祁曜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折身进了里间。   “二爷,妾把菜热热就能用饭了。”   祁曜头也没回:“你自己吃吧,我用过了。”   胭脂并没有说什么,而是扭头去灶房里打了盆热水,端进房里。   祁曜正坐在炕上擦自己的刀,看到她手里的那盆水,他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妾侍候您洗脚吧。”   深青色的袖子半挽了起来,露出凝脂似的小臂。女人的声音很轻柔,微微的低着头,有一种别样的妩媚。   胭脂将祁曜的脚拿下炕,先给他脱了足袜,才将他的大脚放在水里。   水温有些偏热,但劳累了一天的脚被这么泡一泡,是非常舒适的。   祁曜莫名有些窘迫。以前都是跟一群大男人住一个屋,身边都是十天半个月不洗脚不洗脸的糙汉子,时间久了,他也成那样了。   他上次洗脚是什么时候?五天前,还是六天前?   他自己都能闻到有一丝异味,她为什么就能视作平常呢?   其实换成以前的祁曜,他根本不会有这种想法,有些人天生就是让人侍候的,有些人天生就是侍候人的。而他就是前一种,天生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他不会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可自打来到黑河卫后,他见识了太多太多以前看不到的景象,他知道了下层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其中包含了多少屈辱与辛苦,他突然没了以前的那种理所应当。   胭脂洗得很仔细,缝隙里都用手指搓了,细嫩的手指搓在结了薄薄一层茧子的大脚上,让人感觉麻酥酥的,非常舒服,祁曜的脚趾忍不住想蜷缩,却又忍住了。   “可以了。”他僵着声音道。实则心里有些不舍的,可他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   胭脂顿了一下,这才拿了巾子给他拭干了脚,端着水盆出去了。   不多时,人转回来。脸上有些微微的水汽,看得出是刚洗过了的。   “你去休息吧。”祁曜正准备躺下休息,见她进来,这么说道。   胭脂犹豫了一下,“这房子里好像就有这么一条炕。”   祁曜一怔,然后也没说话,躺在炕上,用被子将自己盖住。   炕是热的,胭脂提前就烧好了,也不知她那么细嫩的手,是怎么会烧这种火坑的。   胭脂在祁曜身边躺了下来,睡在另一个被窝里。   她很安静,呼吸很轻。祁曜以为自己会像以前那样很快就入睡,可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却是清醒得可怕。   总觉得有一股幽幽的馨香若有似无地缠绕在自己鼻尖上,祁曜感觉有一丝躁动。   这丝躁动让他有些难耐,还有些烦躁。   他将被子盖在自己头上,那一丝馨香总算没了。   祁曜并没有睡好,所以第二天他起迟了。   自打来到黑河卫,他总是卯时就起,可光看外面的天色就知道肯定过了时间。   他套了衣裳下炕,刚好胭脂正端着水盆走进来。   “怎么不叫醒我?”他的迁怒有些莫名其妙。   胭脂脸上闪过一丝委屈,却并没有反驳什么,而是道:“爷,妾侍候您洗漱吧?”   “不用。”他急匆匆套上外衫,系上腰带,又带好佩刀。   “早饭妾已经煮好了,您用一些?”   “不了。”丢下这句话,祁曜就急匆匆走了。   等他到了卫所,时间还是迟了。   今儿他们这一队人要领着一些罪民进山,所以都起了个大早。   一大群人就等着祁曜一个,见自家头儿匆匆而来,有人打趣道:“这温柔乡是英雄冢,没想到咱们头儿还会有晚到的一日。”   祁曜当初来黑河卫,只有极少人知道他的身份,下面这些人自然是不知道的,只当他是普通人,所以平时在他面前说话都是百无禁忌。   “出发。”祁曜并没有理打趣的这人,心里却是下意识想:温柔乡?   傍晚,等祁曜回到家里,胭脂又做好了饭等他。   他惯是在卫所里解决吃饭问题的,自然又没吃。   又是倒水洗脚,上炕歇息,不过祁曜今儿倒是主动和胭脂说了一句话,让她不要做饭等他了。   时间就这么一日一日的过去,两人一直相安无事。   不过祁曜的日常生活却是变了许多,往常都是一日三餐都在卫所里吃大锅饭,如今早晚两顿都是家里吃的。   也是胭脂太执着,每日都做了饭等他,现在祁曜的军饷可不多,出于心疼粮食,他只能回家用饭。   过了两日,胭脂突然提出要去织坊做工。   对此,祁曜皱了眉,分明有些不大愿意。   胭脂却道她小时候在家跟着自己娘学过纺线织布,这些却是难不倒她的。   这是胭脂第一次在祁曜面前如此坚持,祁曜当时没明白过来,直到她用自己赚来的积分换了一条肉,煮了后都往他碗里夹,他才明白她为何要这样。   有一种心酸,还有一份莫名其妙的羞愧,他一个大男人竟然要让女人出去做工贴补家用。   为此,祁曜平时在卫所更加努力了。   ……   两个人是在一个月之后,才睡到一个被窝里去的。   自打那以后这习惯便再未改过,祁曜并不再排斥胭脂,甚至偶尔有了空闲,还会去织坊接胭脂下工。   胭脂长得漂亮,人也温柔,在织坊里被不少男人明里暗里示过爱。即使她都拒绝了,还是有人对她纠缠不休。   在这些男人心里,胭脂是没有男人的,即使她做着妇人的打扮。可黑河卫里做妇人打扮的女人还少吗,男人不是死了,就是男人不中用养不活自己的女人,需要靠她出来贴补家用。   在黑河卫这种地方,是没有世俗道德的羁绊,因为这里本就是没有规矩的地方,即使现在已经开始有了规矩,但在有些人心里某些思想还是根深蒂固了。   有男人又如何,只要女人自己愿意,谁还能管这事。   起先祁曜不知道这事,一次他去织坊接胭脂下工,见到一个男人缠着胭脂说话,他当场就和那男人动了手。   这种行为在施行新政后的黑河卫,是十分不能容忍的错误,尤其祁曜本身还是卫所兵的出身。那男人也是个得理不饶人的,当即告到了卫所衙门里,祁曜被关了起来,等待核查。   胭脂就刚来的时候来过一次指挥使府,自打那次后再未来过。得知祁曜被关了要受军法处置后,大晚上的敲响了指挥使府上的大门。   她哭着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秦明月安慰她让她回去不要太过担心。在这黑河卫里,只要是没犯忌讳,祁曜把天捅破了也有人兜着,更何况不过是打了个明知对方有丈夫还胡搅蛮缠的男人。   她将这事大包大揽地应下,送走了胭脂后,扭头去和祁煊说。   听完后,祁煊笑了起来,笑得有些莫名其妙,第二日祁曜就被放了回来。   又过了两个月,开春的时候,胭脂怀上了。   *   自打胭脂怀上后,就辞去了织坊的工。   秦明月开始往祁曜那边送东西,吃的喝的用的,算不得是什么极好的,但一应都是正当用的。   跟秦明月熟了了,胭脂也总是时不时来与她说话。   不可否认,这个胭脂是个心思多的,可她确实是个很温柔很善解人意的人,让人没办法去讨厌她。   又到了一年春耕,黑河卫上下都陷入繁忙之中,而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   惠帝驾崩了。   听到这个消息,祁煊陷入长久的震惊之中,满心都是不敢置信。   可报丧消息是王铭晟通过海路送过来的,王铭晟不会开这种玩笑,可辽东这边并未接到任何关于这方面的消息。   也就是说有人封闭了京城对外的消息通道,惠帝的驾崩不同寻常,抑或是其中有什么其他别的事,所以这个消息才会被人压下了。   那这件事要不要告诉镇北王?   没有时间给祁煊犹豫,因为船还在宁远等着他,他带着秦明月和昀哥儿晨哥儿回到镇北王府,后去见了镇北王。   镇北王听到这个消息,眼中异光频闪,面上表情诸多复杂。他难得失去一贯的冷静,来回不停地在书房中踱步,足以看出他心中正在做什么大决定。   “父王!”祁煊忍不住道。   镇北王抬眼去看他。   “儿子知道这是最好的机会,可您别忘了若是真……会死多少人。辽东军是您一手建立的,您真得忍心看着那些将士们……”   说到这里,祁煊停下并未再说下去,可他的意思镇北王懂。   他的面容袭上了一抹疲累,同时还有一种近乎暴风雨来袭前的阴沉:“可你别忘了他是怎么待我们镇北王府的。”   这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祁煊也明白他父王的心结在哪里。甚至追根究底,他也该恨那个人才是。可人的感情没有那么简单,人心也不是非爱即恨,其中还有许许多多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   就好像惠帝是为了钳制镇北王一脉,才会将祁煊养在宫里,甚至为了养废了镇北王府的嫡长子,废了很多心思。   可同样他对祁煊是极好极好的,即使这好里搀着假,可时间久了,演戏与做戏的人同样都迷失了,哪怕心里还有一根弦一直绷着,所以惠帝才会那么反复无常,所以祁煊才会对他的感情那么复杂。   祁煊不想再去掰扯这一切了,他道:“咱们如今根本不知道京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且您也别忘了,师出有名。”   镇北王浑身一震,这才清醒过来。   师出有名,若是没‘名’,挥师入关就是乱臣贼子,妄图颠覆社稷。是时不但不会得到任何人的拥戴,还是人人喊打。   尤其又是这么个当头,惠帝刚驾崩,辽东军就造反了,恐怕到时候外面将会是骂名一片。   历来得民心者得天下,不得民心者,得了天下也坐不稳。   “儿子先入京,看看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要回京了~\(≧▽≦)/~   开启君临天下之路 卷五·君临天下 第126章 (捉虫)   ==第一百二十六章 ==   庄严而肃穆的紫禁城, 此时是完全笼罩在一片白色的阴霾之中。   宫女太监们个个穿着丧服, 步履匆匆,行走之间连头都不敢抬。   打从进入开隆二十年, 整个大昌便进入多事之秋。这里涝完那里旱,灾情不断, 造成各地粮食欠收或是颗粒无收。朝廷屡屡赈灾,捉襟见肘, 偌大的大昌朝银子倒是不缺了, 竟缺起了粮。   也是如今海上贸易繁荣, 手工制造业飞速发展, 各地的百姓俱是弃农从商。尤其浙江一带,毁田植桑严重, 而地方官竟然丝毫不以为杵, 反而与之鼓励。满朝上下俱是沉浸在开了海禁所带来的高额赋税之中,根本没人去考虑其实大昌本质上是一个农耕为主的国家。   等真正到了各地都缺粮的时候,才终于慌了神。   与此同时,边关告急, 简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好不容易这茬过了, 朝堂之上又因海禁之事闹腾了起来,主关派和主开派吵得不可开交,另还有些浑水摸鱼的在一旁搅浑水。   文官们撕逼起来, 可以是一件很大的事,无限缩小化;也可以是一件很小的事,无限放大化。他们更擅长声东击西、故布迷障、瞒天过海、围魏救赵, 总而言之兵法三十六计,他们能把之玩出个花儿来。   随着之前太子一系的董文成落马,二皇子蚕食鲸吞了太子在沿海一带的势力,取而代之成了海上贸易的最大的受益人之一。这次二皇子一系自然是主开派的中流砥柱,而与之相反,太子则一直都是主关派的。   因为两派相持不下,不免就有人开始带节奏的攻击起二皇子,纷纷弹劾他到了年纪久不至封地。如今媳妇也娶了,你还赖在京城作甚?!   这件事一直是二皇子的心病,不过由于之前太子失宠,这件事就这么搁了下来。可近一年来太子靠着奉上了一名高丽美人儿,俨然一副重获圣宠的样子。   二皇子哪里甘心就这么被赶出京城,不过太子也不是吃素的,两系争斗几乎进入了白热化。到底还是太子棋高一着,有美人儿枕头风吹着,惠帝竟起了想遣二皇子出京就藩的念头。   封王的圣旨下了,封地也定下了,这下二皇子慌了。   他面上倒也一副认命的模样,背地里却联合其母乔淑妃在后宫的势力,以及他手下在宫中的势力,在出京前夕的深夜潜入紫禁城逼宫。   逼的自然是惠帝的宫,更是太子的宫。   太子不防,被击毙在东宫。二皇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带人逼至乾清宫,想让惠帝写下禅位的诏书。   这几年举国上下一片升平之色,国库里的银子越来越多,自己办成了祖、父两代都没办成的事,惠帝终于可以稍作停歇了。虽到不了从此君王不早朝,但也不如往日勤勉。   他流连在后宫的时间越来越多,甚至动了南巡的心思,不过南巡可是劳民伤财之事,光是下面安排就得一年半载。就在这时,太子奉上了一名高丽的女人,成功地转移了惠帝的注意力。   这女人极美,完全是一种中原女子没有的异种风情,是个十足的尤物。   惠帝身为一国之君,活了大半辈子,也是才知道男女之间竟还有这么多奇思妙想玩法,不免沉浸其中。一次两次还行,终归是上了年纪,难免精力不济,为了在美人儿面前大展雄风,他命人找来了不少助兴之药。   二皇子逼宫这日,他正召了丽妃来乾清宫侍寝,刚服下助兴之药,自是一番颠龙倒凤美不胜收。丽妃不堪承宠,还叫了贴身的几个侍女上前助兴。惠帝那叫一个妙不可言、酣畅淋漓,就在这当头二皇子突然领着人闯进来了。   关于二皇子看到了什么,抑或是他与惠帝之间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总而言之,惠帝死在了龙床上。而就在此时,南宁公接到宫中生乱的消息,领着人前来救驾,当场在乾清宫里拿下了弑父的二皇子。   事后经过太医们的诊断,惠帝死于脱症。   不过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乾清宫当日当值的宫女太监们,次日消失了一大半,连洪英这个在惠帝身边服侍了几十年的,也被关了起来。   这种会让皇族有失颜面的事,肯定不会对外人宣扬,于是二皇子便背上了弑父的罪名。   事实上惠帝也确实因为他而突然暴毙的。   一夜之间,惠帝崩了,太子殁了,紫禁城上下一片风声鹤唳。   几位阁老和朝中数位重臣纷纷进宫,与皇太后皇后共商国之大事。   而目前首先要办的事,就是国不可一日无君,且按制定下了嗣皇帝人选后,才可为先帝发丧。不然一旦大行皇帝驾崩之事传出,而新帝未定,恐会四边生乱,民心不稳,举国动荡。   惠帝就两个儿子,太子没了,二皇子背负弑父弑兄大罪,自然不可能继承大统,只能另则新君。几位阁老和大臣们的意思是从恭亲王一脉中,挑出一人继承大统,且人选他们也挑好了,是恭亲王最小的幼子,一个刚出生没多久连名字都还未取的婴孩。   提起这个了,就要说说了。   恭亲王是惠帝的幼弟,也是除过镇北王外,唯一和惠帝血脉最近的人。不过恭亲王是先帝最小的儿子,当年惠帝登基之时,他才不过是个几岁的幼童,再加上其母不过是个宫女,自然没搀和在当年夺嫡风波之中。   惠帝登基后,就给恭亲王封王让其出宫另居,这些年来恭亲王一直安分守己,本人也是胸无大志,没什么出息之人。惠帝早先名声不好,自然待这个幼弟格外宽厚,而这宽厚仅是在恭亲王安分守己的前提下。不然恭亲王的封号也不会是‘恭’,说得不就是让他毕恭毕敬、安分守己。   时过境迁,万万没想到一向在京中就是个透明人的恭亲王,竟会迎来如此机遇。若是他的幼子继承了大统,以后这江山可是换了恭亲王一脉来坐。   慈宁宫里,首位坐着太后、皇后,以及孙贵妃。   莫贵妃没到,太子殁毙的事让她大受打击,知道这事后就晕了过去,至今还未清醒过来。   三位宫中女眷俱是一身素服,太后满脸憔悴,一夕之间白了头发,而皇后和孙贵妃也是双目红肿,神色凄然。   听了几位阁老的提议,三人也未说话,皇后和孙贵妃甚至以帕掩面又嘤嘤的哭了起来。   凤座上的太后看着立在下方一脸沉稳,却神情难掩凝重与悲痛的首辅薛庭儴。   他身材干瘦,头发灰白,明明也是近六十的人,却精神矍铄、腰板硬朗,一点都没有老态龙钟之态。他一身朱红色的官服,身姿挺拔如竹,一副闲庭信步的镇定自若。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薛庭儴屹立朝堂几十载,各种明枪暗箭、风风雨雨也见多了。他经历了先帝的驾崩,走过了诸王夺嫡,如今又轮到了惠帝殡天,也许这世上根本没什么事值得让他动容。   他眉眼低垂,束手站着,看似风淡云轻,身上却蕴含着一种属于文人的风骨与桀骜不驯。   对下,薛庭儴是温和的,谁人不说首辅平易近人。对上,他不卑不亢,带着一众文臣和先帝和惠帝斗了几十年。   他也确实有对上也桀骜不驯的资格。   就好比现在,昨日夜里发生惨事之后,太后就下命封闭各处宫门,宫里消息一概不准外传,违者杀无赦。他还是知道了这件事,并带着诸臣前来,甚至连嗣皇帝的人选,都提前帮这几个宫中女眷们选好了。   其实薛庭儴的这种桀骜不驯极少示于人前,大抵也是没将面前这三个女眷放在眼里,才会忍不住露了些许出来。   实在不能怪他会露出锋芒,而是他心里实在高兴啊,以前他从没将惠帝放在眼里,谁知临到头上了年纪,惠帝倒是各种昏招频出,着实让他所在的这一派手忙脚乱。   如今这么好的机会,只要他们扶持着安王幼子登了基,至少又可以安稳十几年。到了那个时候,他也该致仕了,再也不用去管这些乌七八糟的事。   有些人天生就肩负着一些东西,即使心中极为不耐,还是得去做。就好比薛庭儴。所以他想想就觉得很开心,又怎么会不亢奋。   可他的这种自认还算自制的表情,落在太后眼里却是写满了大逆不道。   拥立幼君,把持朝纲,可不是大逆不道,乱臣贼子!   一副狼子野心全然掩藏在道貌岸然的皮囊之下!   太后虽是个妇孺,却还没忘记大昌的江山是怎么来了。认真说来,祁姓也是臣子,却因缘际会成了皇。若是让薛庭儴等人如了愿,拥立恭亲王幼子为新君,以后这江山还能不能是姓祁的都未知,说不定姓了薛。   毕竟前车之鉴啊。   当然,这是基于大义之上的想法,实则太后一直恨着眼前这群文官。因为他们,她夫君早亡,让自己做了寡妇。因为他们,害得她儿子疲于劳累,不然也不至于这般年纪便早逝。   这种恨是日积月累,是深入骨髓的。尤其太后如今丧了唯一的儿子,之所以还能镇定坐在这里,不过是知道自己不能倒,不然祁氏的江山怎么办。可她心里却是有一种暴戾的冲动,恨不得将眼前的所有人都撕得支离破碎。   她的面容突然悲恸起来,一个急喘眼一翻,人便昏了过去,显然是被刺激到了。而旁边的皇后和孙贵妃也顾不得哭了,忙凑上前去同时还不忘叫人。   这种情况之下,事情自然说不下去了,薛庭儴等人只能暂时离开慈宁宫。   榻上的太后睁眼睛,皇后即是惊喜又是惊恐地道:“母后,您吓死臣妾了。这时候您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臣妾可该怎么办啊……”   “扶哀家坐起来。”太后道。   见此,皇后也知道太后这是没事,忙和孙贵妃两人将她扶坐了起来。   太后挥退一众宫女太监,才对两人道:“如今这里也没有别人,你二人素来得哀家喜爱,哀家也知道你二人都是纯善之人。今儿这情况你们也见着了,薛庭儴这老贼明摆着就是想拥立幼君,独揽朝权。而我等孤儿寡母几个,也没个人撑腰,莫贵妃这会儿是不成了,哀家就想问问你们的意的见,你们对立恭亲王幼子为嗣皇帝,是个什么看法?”   皇后一怔,又去看太后的脸色,才哭着道:“也是臣妾无能,竟没能给陛下生下一儿半女,以至于面临这种为人所逼的境况。”   太后不耐烦道:“行了,现在别说这个,就说当下这事。”   “这——”皇后顿了一下,“臣妾听太后的。”   这不是说了等于没说嘛。以前太后倒是挺喜欢皇后对自己言听计从,此时却是心中生厌。   她不禁看向了孙贵妃。   其实方才那些话与其说是说给皇后听,还不如说是给孙贵妃听。孙贵妃进宫这么多年,虽一直没能诞下皇嗣,皇帝对她也算不得多么宠爱,却是十分给她体面的。   俱因为她有个好哥哥南宁公。   如今薛庭儴一众官员咄咄逼人,更显得任着九门提督的南宁公格外重要。   太后手里如今也只剩南宁公这一个可用之人了,她娘家马家这些年来一直是闲散勋贵,此时根本不顶用,所以孙贵妃的意见太后是非常重视的。   孙贵妃大抵也明白这个道理,面露沉思之色,良久才道:“拥立幼君,实在不是江山社稷之福,薛首辅他们的建议不可取。”   “恭亲王还有五个儿子。”说到这里,太后叹了口气。素来蠢笨木讷的恭亲王竟是个多子多福之人,倒是她那皇儿……   一想到这些,太后就悲上心头,同时更是忿忿不平。若是她皇家子嗣繁盛,又何至于面临如此尴尬境地。   “难道母后觉得这人选还是要在恭亲王一脉中挑?”   “他和皇帝的血脉最近,挑了他家的,外面人也挑不出什么刺来。”   孙贵妃犹豫了一下,道:“难道太后忘了镇北王?”   太后目露厉芒地望了过来,孙贵妃当即吓得往地上一跪:“臣妾失言,还望母后不要怪罪。”   太后望了望她,突然叹了一口气:“你起来吧,谁都行,就是镇北王不行。”   这件事关系着一段隐秘,不过太后不说,孙贵妃也不敢问,但在后宫这么多年,多多少少还是能猜到一些的。   她抿了一下嘴角,低声道:“臣妾说得并不是镇北王,而是安郡王。”   听到‘安郡王’一词,太后顿时愣住了。   之后会愣,是因为这个称呼实在太过遥远,也是因为这个名字牵扯了许多回忆。   “臣妾觉得薛首辅能这么快定下恭亲王之子为嗣皇帝,肯定是两者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另,这嗣皇帝的人选需得慎之又慎,臣妾个人以为他必须能和薛首辅一众文臣分庭相抗,不然我祁姓江山唯恐……”   说到这里,孙贵妃没有再说下去了。   不光是太后,甚至连皇后都陷入了深思。   良久,太后长吁一口气,道:“你们下去吧,让哀家想想。”   皇后和许贵妃行了礼,两人便退下了。   *   太后并没有考虑太长时间,实则也没时间给她思考。   因为就在之后恭亲王也进宫了,一到慈宁宫就抱着她的腿大哭。这哭得甭管真假,反正让太后来看,是在向她示威。   遂,她也不想了,下了密旨宣镇北王世子进京。   其实从私心上,太后也是挺中意祁煊的,毕竟这孩子是由她看大的,知道这孩子是个至忠至孝之人。除了脾气不好了些,但那也是之前,在经过去福建的一番历练,越见沉稳。皇帝用他,更连着几番在和那些朝臣们博弈中取得胜利。   让太后来看,那孩子就是个福星。   尤其对她孝顺,对皇后也孝顺。   一切都尽善尽美,除了他是镇北王的儿子。   可这儿子却被他们养得和镇北王不亲,据说他去了辽东以后,镇北王对他并不待见,甚至将之放逐去了黑河卫那种穷山恶水的地方。   为了此事,太后还和惠帝抹了眼泪,说亏待了那孩子。   惠帝也是叹气连连,却没说要召祁煊回京的话。祁煊是回去干什么的,没人比太后和惠帝更为清楚。   所以还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吗?   就算他是镇北王的儿子,既然要做嗣皇帝,肯定是要入嗣过来,所以也没什么值得考量的了。   太后也算聪明,没从明面下懿旨,而是下了密旨去福建,让惠帝心腹王铭晟将密旨传到辽东。   接下来的时间里,太后等人一直和薛庭儴等众朝臣拒抗。怕从中出了差错,也没敢直言拒绝,而是找着各种借口拖延。   薛庭儴似乎也洞悉了太后的想法,表面毕恭毕敬,实则心里充满了不满。   这日,他联合诸位朝臣进宫面见太后,竟在慈宁宫就对太后威逼上了。   “太后娘娘,国不可一日无君。”   “还请太后速速做出决断!”   “还请太后速速做出决断!”   一众大臣纷纷跪了下来,看似恭谨有礼,实则个个都在行那威逼之事。   太后被气得浑身发颤,皇后拿帕子捂着嘴哭了起来,孙贵妃也是泪水涟涟,一副孤儿寡母为人所逼的凄凉。   可惜这些朝臣都宛如睁眼瞎也似,竟个个视若不见。   “哟,这是在做什么呢?知道的人晓得这是慈宁宫,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菜市口。”一个声音蓦地在门边响起。   所有人都不禁望了过去,就见一身材高大面容刚毅的男子站在宫门那处。   正是祁煊。   他一身玄色锦袍,风尘仆仆的,多年未在京中众人眼里出现,少了几分桀骜不驯,多了几分稳重,浑身的气质沉稳而内敛,就像是一把入了鞘的剑,看似悄无声息,实则内有锋芒。   一时之间,竟没人敢去认他。   直到首位上的太后高呼了一声‘荣寿’,他们才知道眼前这人是谁。   竟然安郡王。   不对,是镇北王世子。   他这个时候来这里做什么?   只有薛庭儴眼中闪过了一抹异色。   祁煊嘴角噙着冷笑,面色略见讥诮之色,他一面大步朝里走来,一面朗声道:“爷皇伯父刚殡天,你们这群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的小人就来慈宁宫逼我祖母,真是好大的胆子!”   一众大臣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走出来道:“世子此言差矣,我等众人也是为江山社稷着想。”   祁煊满脸冷笑:“好大的脸,让你们着想。想什么?你们姓祁?不姓祁,就边上站着去,轮得到你们来指手画脚议论我祁姓的江山。”   这人当场老脸就涨紫了,气得胡须直颤抖:“好一个张狂的镇北王世子,若是老臣没记错,藩王无诏不得进京,敢问世子进京可向礼部递了折子?”此人正是礼部尚书胡前。   “哟,你这意思爷进京还要跟你打声招呼?听不懂人话还是什么,你姓不姓祁,不姓祁就滚边上去。这是紫禁城,是慈宁宫,不是你尚书府。”   这时,凤座上的太后出声了。   “荣寿,不得无礼。”她训斥道,又转头对胡前说:“还望尚书大人不要见怪,荣寿这孩子素来孝顺,大抵也是见着哀家郁郁不乐,皇后等人也是垂泪不止,才误会了什么。”   好吧,这话更是将胡前气得不轻,合则镇北王世子是因为孝顺,才会对他出言不逊。而他的责问,都是阻止人尽孝的不忠不义之举了。   “另,荣寿是哀家从辽东召回京的,为的自是继承大统的嗣皇帝之事。”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惊了,包括祁煊。   太后满意地看着下面朝臣一脸□□样,心里说不出的痛快。   “哀家和皇后商量了一下,私心还是觉得恭亲王之子不太适合继承大统,大昌不能选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孩子作为新君。而荣寿,从小由皇后抚养长大,也是哀家和大行皇帝看着长大的。这孩子秉性纯良,待人至善,又知根知底,文武全才,与大行皇帝有着最近的血脉,其本人也已大婚并有了嫡子,所以在子嗣上也是没什么问题的。让哀家来看,简直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不知众卿以为如何?”   “这——”   “众卿还是不要犹豫了,毕竟这可是为了社稷江山。要知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啊!”方才众臣对太后所言,此时被她道出,简直就像是一记耳光,狠狠地打在众人的脸上。   太后端着雍容高贵的笑,俯视着下面众人,又道:“大行皇帝素来礼贤下士,有容乃大,从谏如流,哀家虽身为太后,也是秉承大行皇帝一贯为人作风。难道一个在襁褓之中的婴孩都能继承大统,反倒是哀家和大行皇帝看中的世子不成?看来哀家是得去祖庙问一问先帝,这江山到底是不是姓祁的,哀家是不是真头发长见识短,人老且眼瞎。”   说着,太后就从凤座上站了起来,这便要摆驾去奉先殿了。   这行举实在不得不让众大臣为之恐慌,他们逼着刚死了儿子的太后去哭祖庙,这要是传了出去,不光没脸见人,也会被天下人为之唾骂。   还有镇北王世子,他背后可是站着几十万辽东军。他们拥立嗣皇帝,本就是借口怕四边生乱,举国动荡,这四边其实说得就是辽东,如今若是祁煊为新君,这个借口却是再不能用了。   就在这时,祁煊身边的南宁公几个大步上前,“太后英明,世子当是新君最佳人选。”   太后忙虚扶了一下:“南宁公快快请起,这些日子你劳累了。”   “臣作为大昌的臣子,当是为国为民死而后已。”   太后微笑颔首,再度面向以薛庭儴为首的一众大臣。   事到如今,还能辩驳什么?南宁公可是掌着内城九门的提督,就是因为有他一直在背后撑着太后,这些大臣才会好言相商,没有行那强逼之事。看此时这场面,明显就是太后早有决断,才会伙同南宁公演了这么长时间的戏,实则私下里已经将镇北王世子召回了京,说不定和辽东那边也达成了什么协议。   大势已去,大势已去啊!   “太后英明,我等不敢有异议。”随着薛庭儴拜了下来,众臣们都拜了下来。   太后复又坐回凤座上:“那事不宜迟,还请礼部与内阁诸位大臣拟旨,毕竟大行皇帝的丧仪却是拖不得了。”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   消息传到辽东, 秦明月简直惊呆了。   她还以为莫是要发生什么事, 心里一直提心吊胆的,却万万没想到竟是凌空一个皇位砸了下来。   包括镇北王和王妃也是吃惊不已。   尤其是镇北王, 他本是已经打算看准时机就挥师入关,如今儿子成了皇帝, 他还要入关吗?同时心中又得意不已,枉那母子俩聪明一世, 最后还是为他人做嫁衣。   当天晚上, 他在安平院喝了一晚上的酒, 大醉淋漓, 却是心中快意。积攒在心中几十年的郁气,终于发泄出来。   倒是镇北王妃一副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荣寿若成了皇帝, 那还能是她儿子吗?   自然不能是了,这种大行皇帝无子由旁枝入嗣而来继承皇位的,都是称大行皇帝为皇考,而原本的亲爹亲娘则成了皇叔和皇叔母。   她连着郁郁多日, 最后还是她娘家嫂子收到喜讯而来, 劝解她说:“旁人求都求不来的事,就你钻这点子牛角尖。你生的就是你生的,哪怕他叫你皇叔母, 还是你养的。”   也只能这么想了。   泰安院一副门庭若市的景象,府里能找到借口上门的都来了。   世子成了新君,不用说以后世子夫人就是皇后了。能和皇后亲近也就这么会儿时间了, 多刷刷好感,总是没有错的。   甚至连李氏都扭扭捏捏地上了门,她这会儿想端都端不起来,实在是段数差别太大,根本不成对比。   幸好国丧期间禁一切婚嫁宴乐之事,不然这会儿肯定不光是镇北王府里的人上门,而是整个辽东能来的都要来。   又过了大半月时间的样子,来接秦明月母子三个进京的车架到了。   他们先走陆路到宁远,再从宁远走海路到苏州,而后直接通过运河入京。   阔别已久的京城,还是如以往那般庄严肃穆,可这一次再回来的心情却是截然不同。   *   大殓之后,祁煊就在众大臣的劝进下登了基。   由于正处国丧期间,自然一切从简。   等丧仪办完,并将大行皇帝的梓宫送去帝陵,已经是两个多月过去了,此时天气也热了。   京城的初夏,天气还有些凉,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连轴转,整个紫禁城里的人都累得不轻。不过到底事情已经过去了,宫里终于渐渐开始有了点儿人气儿。   这阵子宫里十分热闹,俱因新皇登基,先帝的妃嫔都要迁宫。   先帝后宫大大小小的妃嫔加起来几百号人,这些人迁宫都是一件麻烦事。太皇太后还是住在慈宁宫,倒是皇后从坤宁宫里挪了出去,搬去了太皇太后的慈宁宫。至于其他先皇的妃嫔,本是实在不好安排,后来祁煊拍了板,将东六宫挪给了这些妃嫔们住。   事情这么定了下来,也算是皆大欢喜了,而就在这个时候秦明月也带着两个儿子到了京城。   车队到的时候,安郡王府外几条街都戒严了,路上一个行人都无,街口和路的两旁全是禁卫军。陶成在门口迎了车队,马车直接驶进了府里,直到二门外才停了下来。   呼呼啦啦上来了一大群人,香巧和香桃两人先从车上跳了下来,再扭身去搀秦明月。   “奴才/奴婢等人拜见娘娘,拜见两位小主子。”齐刷刷的,几乎是异口同声。   虽还没行册封大典,但秦明月明摆着就是娘娘,还是非同一般的娘娘。包括两位小主子也是龙子凤孙的命。   安郡王府的人得意啊,早先郡王被遣回了辽东,这偌大的府里没人可不行,所以很多人都留了下来。没有主子的奴才,就像是没有根的浮萍,走在外面碰见什么事腰杆都不硬。如今主子继了位,成了大昌的皇帝,往细里说他们就是潜邸的旧人,以后前程不可限量,可不是格外的有脸。   秦明月被吓了一跳,旋即释然地笑了笑,“都起来吧。”   “是。”应声都应得格外慷慨激昂,足以证明安郡王府的人有多么振奋了。   秦明月带着人一路去了正院,行李自然有人安排送过来。   好久没坐过这么久的车了,秦明月也觉得腰酸得慌,让香桃领着昀哥儿和晨哥儿下去沐浴洗漱,她也叫人备了热水沐浴。   沐了浴,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感觉格外轻松许多。接着是用膳,等用完膳天也黑了,带着两个孩子出去散了会步,回来秦明月就歇下了。   躺在陌生的床上,总觉得四周空荡荡的。秦明月突然有一种无所适从感,明明两人已经处在了同一个地方,却好像还是离得很远。   他此时在做什么呢?不知道有没有想她。   莫名有一种愤慨,他明明知道她已经到了京城,为什么不回来。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太孩子气,他如今身份不同一般了,又怎么可能随意出宫。   而与此同时,乾清宫后寝殿里,先是响起了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女子的惨呼声。   “把她拖出去!”   祁煊身着明黄色亵衣裤,上身的衣襟大敞,露出肌理分明的胸膛。他脸寒似冰,双目中积满了黑压压的乌云,似是霎时间就要喷涌而出。   “陛下,陛下,饶命啊!”   那女子明明受伤不轻,嘴里却还在求饶着。一旁站着数个宫女太监,个个低垂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德全微微一摆手,就有人上前将那女子捂着嘴拖出去了。祁煊怒气未消,光裸着脚在地毡上走来走去,眼角扫到墙角那处噤若寒蝉站着的几个宫女,顿时刀子似的目光射了过来。   “你们也给朕滚!以后这个地方不准女子入内。”   德全应诺,挥手让这些人都下去了。   殿中只剩了祁煊和德全两个人,祁煊没了迁怒了对象,回到龙床上坐下。坐了一会儿,他突然站起来,道:“把爷的衣裳拿来,爷要出趟宫。”   德全面露难色:“陛下,如今宫门已经关闭,这个时候出宫,恐怕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麻烦自是不必说,估计前脚祁煊出了宫,后脚整个宫里就知道了。   “若是让太皇太后知道——”德全顿了一下,又道:“反正等行了立后大典,娘娘就能入宫来了,陛下又何必急于一时。”   不得不说德全的话有些僭越了,这是之与祁煊如今的身份而言,可如今祁煊身边就德全这么一个心腹之人,当需得事事提醒,毕竟此时不同以往。   祁煊呵呵冷笑:“立后大典,这几日她们话里话外都是想让爷择了马家的女儿做皇后。不让她们称心如意,恐怕这封后大典不会来得这么容易。”   这才是祁煊为何会怒成这样的根源所在。   若说登上这皇帝的宝座不高兴那都是假的,可匆匆忙忙继了位,紧接着面临的就是先帝的丧仪大典。作为嗣皇帝,肯定是要以示孝道,所以这期间祁煊几乎日日都在奉天殿里。   就他这么壮实得像牛一样的身子,还晕了两回,足以见得这丧仪大典是多么的折腾人。本来心情还有些低落悲伤,那种悲伤的感觉早就被折腾没了,只剩下了累。   等先帝的梓宫送去帝陵,总算能松口气儿了。可扭头因为处理先皇的那些嫔妃,又和太皇太后发生了摩擦。祁煊的意思是没有承过宠的,都打发出宫,还其自由,有些生了公主的,就搬到公主府去,也免得在这清冷的后宫磋磨一生。可这种做法却在太皇太后这里受了阻,太皇太后觉得这些嫔妃都该给先帝守着。   反正太皇太后是先帝亲娘,那就她说了算吧,祁煊倒也没辩驳什么。可扭头那些先皇的嫔妃又吵起来了,俱是因为迁宫之事。这么多人如今要迁进寿康宫、寿安宫、英华殿这几座宫里,肯定是不够住的。这不就为了谁该住正殿,谁该住偏殿,你不愿跟她挤在一处,她不愿跟她挤在一处,发生了摩擦和争吵。   反正祁煊也没打算广置后宫,索性把东六宫都分了出去。   本以为事儿就算完了,可还是没消停。   前朝那些碍眼的大臣们上蹿下跳地给他找事,后宫太皇太后和皇后也给他找起事来。倒是没明说,就是话里话外都是让他考虑立后的事。   祁煊是何等人物,不说是长了无数的心眼,反正心眼也不少,自然明白太皇太后的意思。换做别的事,为了保全这份面子情,他也就含含混混过了,可唯独这件事在他这里过不了。   于他来想,他和秦明月是多年夫妻,夫妻这么多年来,风里雨里都过来了。合则他在黑河卫挨冻受冷的时候,就能同甘苦,等他一朝发达,就得把人给扔了。   其实太皇太后也没让祁煊把人给扔了,不是还有昀哥儿和晨哥儿在吗,有这两个儿子,秦明月怎么也能混个贵妃当当。可明明是妻,现在被人换做成妾,别说秦明月愿不愿意咽下这口气,祁煊就咽不了。   自顾自地生了会儿闷气,祁煊也知道这会儿大抵是出不了宫的,又在龙床上躺下了。   一夜气闷在心,也因此到了第二天早上早朝之时,祁煊的脸都还是阴着的。   他也是个犟驴性子,也不想这么磨磨蹭蹭和太皇太后她们迂回着来了,索性在早朝之上就命礼部官员把立后的事提上日程。   礼部尚书胡前还记着之前祁煊给自己的难堪,明知道最近太皇太后在和新帝闹腾什么,自然不会轻易就如了他的意。这边做犹豫样,那边就有大臣启奏,道是原镇北王世子夫人实在不是合适的皇后人选。   事已至此,这皇帝的位置已经让祁煊坐了,是再也没办法回旋之事。那么新的一场战役就此打响,历来后宫都是众多势力角逐的地方,太皇太后为马家打算,下面还有各家人为各家打算呢。   原本该是议国之大事的朝堂,此时竟宛如菜市口一般,为了该立谁,不该立谁,进行了一番争吵。   如今祁煊可算明白为何先帝会这么早死了,都是被这群人闹的啊,坐在上面,耳边全是咬文嚼字的长篇大论,听久了是个人他都得早衰。   他僵着脸就坐在那里听着,越听越气,因为从头到尾这群人就没把秦明月当成回事,竟议起这家的贵女文雅大方,那家的贵女端庄大气,反正就是没他媳妇的事。   合则这是配种猪啊,还挑三拣四的。祁煊呵呵冷笑。笑完就站了起来,招呼都没打一声就走了。   皇帝要走,也不用跟谁打什么招呼。   德全叫了一声退朝,便忙不迭地跟了过去。   一众朝臣愕然,旋即是低低的议论声,而一旁掌管朝仪的太监也混当做没听见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里,显然一副多见不怪的模样。   早朝上闹得这一出,不过是一会儿不到的时间,慈宁宫那里就收到消息了。   太皇太后阴沉着脸,紧紧的拧着花白的眉头:“这孩子怎么就这么犟,那秦氏到底有什么好?”   “那母后,这可怎么办?蓉儿那孩子……”太后有些着急道。   这次她和太皇太后让新帝打算立的皇后,正是她亲弟弟的嫡幼女马倩蓉。   “让哀家想想。”太皇太后这么说了一句,陷入沉思之中。   *   昨晚半夜才睡,第二天自然起晚了。   用完午膳,实在没事,秦明月就打算回秦府一趟。兄妹间多年未见,如今晨哥儿都有了,自然该去见见舅舅舅母。且这三年里,馨娘又添了一胎,是个儿子,秦明月也想见见自己的外甥。   她正打算命人备车,突然宫里头来人了。   是慈宁宫的人,还是秦明月认识的人,鲁嬷嬷。   鲁嬷嬷还是一如往昔老当益壮,她圆胖脸,满脸含笑,看起来格外和蔼可亲。   “娘娘千万别多礼,老奴不过是奉命前来,可当不得让您如此。”见秦明月迎了出来,鲁嬷嬷忙诚恐诚惶的道。   不过这诚惶诚恐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彼此心里都有数。   秦明月含着笑,虚搀着鲁嬷嬷往里头走:“鲁嬷嬷是宫里的老人,又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身边的人,也当得是明月的长辈,又是奉命前来,明月在屋里可坐不住。”   两人进了厅堂,秦明月也没在此招待鲁嬷嬷,而是将她迎到了西间大炕上。是尊重,也是代表着亲近。若是换做寻常客人,正堂中接待也就够了。   鲁嬷嬷只搭了个边在炕上坐下,秦明月也未多言,在她对面坐了下来。看得出鲁嬷嬷是个浸淫宫廷多年的老人精。做主子的给你脸,那是你的荣幸,不能因为主子给你脸,你就人五人六的膨胀了起来。   就好比秦明月请她坐下,她先是推拒,推拒不得便只搭了个边坐下来。不敢坐实了,毕竟尊卑有别。   香巧和香桃奉了茶,便退到旁边去了。   “也不知鲁嬷嬷今日所为何来?”喝了一些茶,秦明月才缓缓地道。   鲁嬷嬷看似端着茶,实则含笑地眼一直落在秦明身上。她觉得时间似乎在秦明月身上停留住了,明明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还是一如往昔地娇嫩如花。   怪不得新帝对她如此上心,当年拼着定要娶她,如今还非得把后位留给她。   据说这些年,新帝一直对她极为爱重,后院里也没人,女人做到她这份儿上,也算是值了。   想着今日而来要办的差事,鲁嬷嬷收回涣散的思绪,将手中茶盏小心翼翼在炕桌上放下后,道:“奴婢也是代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来探望娘娘和两位小主子。”   秦明月也放下茶盏,神色恭敬:“劳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费心了,妾身和两个孩子很好。”   鲁嬷嬷笑着点点头,“这便好,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知道也该放心了。毕竟这日子再怎么不顺,还是要过下去的,人生哪能一路平顺,无波无折。”   这话就有些突兀了,什么叫做日子再怎么不顺?什么叫做人生哪能一路平顺?   祁煊成了新帝,秦明月作为其原配妻子,若无意外就是新后。值这当头鲁嬷嬷突然说出这种扫兴的话来,这到底是傻啊蠢啊,故意想得罪秦明月,还是什么?   秦明月脸上依旧笑着,眼睛却看向鲁嬷嬷。   鲁嬷嬷也看着她,两人眼神在空中交汇,相互不让。鲁嬷嬷笑容不变,道:“娘娘也是聪明人,应该知晓陛下能得登大宝,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和太后娘娘出了大力气的。因为这事,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得罪了不少重臣,因为朝廷本来议的是从恭亲王一脉挑选出合适的嗣皇帝。”   她垂下眼帘,不再看秦明月,但声音中依旧带笑,说:“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历来疼爱陛下,打小就这样,慈宁宫有了什么好的,记不起亲孙子,反倒陛下是头一份。这是缘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常说她总觉得陛下才是自己的亲孙子,所以又怎么可能挑了他人,才会不辞千里迢迢将陛下召进了京,又和众多朝臣分庭相抗将陛下拱上了新君的位置。陛下得登大宝,祖孙二人祖慈孙孝,倒也是一段佳话。可如今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却是碰到了一件难事。”   说到这里,鲁嬷嬷停了下来,抬眼又看向秦明月:“不知娘娘可是好奇,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到底是碰到什么难事?”   秦明月口中发干,却强制不让自己端起茶来喝,各种念头在脑海里翻滚不停。她端起笑,看着鲁嬷嬷,“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身份高贵,这世间哪有什么事哪能难住她老人家,鲁嬷嬷莫是在同明月开玩笑吧?”   “娘娘今非昔比,老奴又怎么敢跟您开玩笑。”   这是定要让她亲口问了,是不是还要说一句为其分忧才应时应景?   事到如今,秦明月反倒镇定下来:“那不知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到底碰到了什么难事?明月身为晚辈,当责无旁贷为其分忧解劳。”   鲁嬷嬷笑了起来,口气越发亲近:“老奴就说娘娘秉性温和孝顺,定会为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尽孝,太皇太后还说这事莫怕是太为难人。既然娘娘有这份心,老奴可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停顿了下,她就将祁煊为了要立秦明月为后,和朝臣在朝堂上闹得事说了出来。言罢,她面露惋惜痛惜的样子,道:“娘娘也知晓陛下初登大宝,本身这皇位就来得艰难,陛下本身在朝中没有任何根基,如今得登大宝当是笼络朝臣,稳重社稷为紧要,哪能为了这点小事与满朝上下为敌。当然,奴婢不是说封后乃是小事,而是与江山社稷相比,个人荣辱都是要退之让之。娘娘,老奴说的这些话,您可能明白?”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说了这么多不就是在告诉她,你不适合当这个皇后,现在满朝上下包括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在反对呢。其实应该是太皇太后反对吧,不然今儿也不是鲁嬷嬷来了。   她面上看不清是什么神色,道:“嬷嬷言简意明,明月当然听明白了。”   鲁嬷嬷露出欣慰的神色,“娘娘明白,那老奴就放心了,回去也能好对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交差。”   说着,她就站了起来,正打算告辞。   这时,秦明月笑了笑,有些不解道:“不过明月还有一件事不明,这皇后皇后,指的就是皇帝的妻子。皇帝要让谁当自己的妻子,这应该是家事,怎么那些大臣倒着急上火了?”   鲁嬷嬷哑然失语,打从进来后第一次脸上露出一抹近乎呆滞的表情。   “娘娘……”   “嬷嬷是想说明月身份低下,配不上坐那皇后的位置?”   这种话鲁嬷嬷又怎么敢说,没看她藏着掖着说了这么多,就是不想明言。甚至连太皇太后也不想明言,因为知道新皇对这位原配妻子是个什么态度,怕惹怒了那头犟驴,是时不管不顾闹腾起来,打得就是想说动秦明月,让她主动请辞后位的主意。   秦明月脸上露出遗憾的表情:“若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真是如此认为,恐怕明月不能为其分忧了。江山社稷重要,可稚儿无辜,明月是做娘的,什么都没有自己孩子重要。若是明月为了江山社稷退了这一步,那我两个儿子怎么办?明明是嫡子,倒要被迫让出自己的嫡子位置,这让我儿以后长大成人有何颜面立于世?”   “这……”   她站了起来,面上露出怅然若失的神色,“罢了罢了,自古忠义两难全,明月作为一个弱质女流,明白江山社稷乃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重要大事,可万事都不能抹除一份为人母的心。我没办法为我的孩子做出什么,只能……”   说着,她脸上闪过一抹决绝之色,扭头就往一旁落地罩的柱子上撞了过去。   “娘娘……”   “娘……”   作者有话要说:  虐谁也不会虐女主啊,这是万变不离其宗的。~\(≧▽≦)/~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   这声‘娘’是昀哥儿叫的, 站在外面的他面露震惊之色, 喊完后下意识就扭头将身后晨哥儿的双眼蒙住。并将他往身旁的丫鬟怀里塞,让人把他抱走。   晨哥儿拼命挣扎, 扭着头还要往里看,嘴里一口一个怎么了, 同时还喊着娘,大抵也知道肯定是秦明月发生了什么事。几个丫头惨白着脸, 闭着嘴死死将晨哥儿钳在怀里往外抱, 连头都不敢回。   秦明月半伏在地上, 人事不省。屋里一片混乱, 孩子的哭声和几个丫鬟的惊恐叫人声混成一片,鲁嬷嬷如遭雷击, 整个人都愣在了当场。   昀哥儿快步往里走, 路过她之时,恨恨地盯着她:“若是我娘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爷要了你一家子的小命!”   明明不过是个不大点的孩子,浑身气势竟震得鲁嬷嬷说不出话来, 她一屁股坐倒在地, 哪还有之前的游刃有余和体面。   完了,完了!   她此时脑海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若今儿个真把这秦氏逼死在这里, 新帝绝对饶不了她。   紧紧闭着眼睛的秦明月,感觉到外面的动静,心里暗暗叫苦。她万万没想到昀哥儿和晨哥儿竟然会这时候来, 也不知会不会给两个孩子留下什么阴影。却又解释不得,只能悄悄地拽了一下抱着自己的香巧。   香巧被吓得不轻,整个人都懵了,这会儿除了抱着秦明月哭,已经做不出其他反应。感觉到自己被拽了一下,她也没放在心上,直到又被拽了一下,她才反应过来。   见娘娘眼皮动了一下,再看她额头只是微微红了一小块儿。她下意识地拿帕子盖在秦明月脸上,继续哭道:“娘娘,您怎么这么想不开啊,您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您可让两个哥儿怎么办,让奴婢们怎么办才好……”   昀哥儿面色苍白地走过来,眼中含着泪,斥道:“哭什么哭,还不把我娘抬到炕上去,来个人,赶紧去请大夫来。”   香巧这才一骨碌坐了起来,和香桃两个将秦明月抬到炕上去了。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简直让人目不暇接,大夫很快就被请来了,紧接着祁煊亲自从宫里赶来。偌长的仪仗,蔓延了几条街,甚至过往老百姓都知道这是新帝出宫了。回的是当初新帝未登基之前住过的潜邸,据说未来的皇后娘娘就是住在这里,难道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因为祁煊这番大张旗鼓出宫,宫里和外面议论得沸沸扬扬。   与此同时,慈宁宫里,鲁嬷嬷跪在太皇太后脚前,再不复以前的沉稳体面,而是哭得像死了爹似的。   “老奴万万没想到那秦氏竟会如此烈性,当场就往墙上撞了去……”   太皇太后的脸色也不太好,不停地喃喃道:“这下完了,若是秦氏真有个三长两短,皇帝大概要恨上哀家了。”又斥着鲁嬷嬷:“你急匆匆地跑回来作甚,怎么就没在那里看看秦氏的情况?”   地上的鲁嬷嬷哭丧着一张脸。她哪敢在那里多留,秦氏身边的丫鬟哭成那样,人肯定伤得不轻,说不定人没了。她留在那里,扭头就是被人当场打死的份,自是头脑一片空白地赶忙趁乱回宫,寄望能博得太皇太后的庇护。   这不过是下意识的反应,哪有什么理智可言。   即使鲁嬷嬷不说,太皇太后也明白她心里想着什么,更是觉得恐怕那秦氏真不好了。忙命人把太后叫过来,商量如何才能把接下来新帝的雷霆震怒应付过去。   而另一边,祁煊一踏进房门,就看见临窗大炕上坐着一大两小三个人。   三个人眼圈的都是红红的,尤其是晨哥儿,换成往常见到他,早就嚷嚷了起来,今日却是蔫蔫的,窝在秦明月怀里,另一只还紧紧的拽着她衣襟,生怕她跑了似的。   “你怎么来了?”见到他,秦明月有些诧异,也有些惊喜。旋即明白他是为何而来,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额头上缠着的白布,“你不用担心,我没事。”   祁煊当然知道她没事,几个大步来到炕前坐下,“来,跟爷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秦明月面露出赧然之色,到底没隐瞒他,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听完后,祁煊也没怒,而是面无表情地让香桃她们将昀哥儿和晨哥儿领出去。   晨哥儿倒还好,傻乎乎的他根本没反应过来什么,嘴里还嚷着不走,晚上要和娘一起睡。昀哥儿比他大,懂的事也多,忙一把拉着他,将他哄了出去,临出去之前还有些担忧地看了秦明月一眼。   爹气成这样,娘恐怕要惨了。   可不是惨了嘛,等孩子们下人们都出去,祁煊一把将秦明月拉过来,按在膝盖上就揍了起来。揍得臀浪轻颤,啪啪直响,也是祁煊是个狠的,竟觉得隔着衣裳打得不痛快,将她衣裳褪了。   本来玉白色的挺翘,很快就泛起一阵红晕来,白里透着粉粉的红。看得祁煊眼都红了,又疼又气地一个大口咬上去。   “呀……”她不禁一声轻唤。   祁煊素了多时,又想了她已久,哪里受得住这番。二话不说,就顺势拽了自己的腰带,将她按在了身上。   至于秦明月,本是算无遗策,将得就是太皇太后和那些大臣们的军,哪知却被两个儿子给撞见了。她心里后悔死了,生怕给两个孩子幼小的心灵造成不好的影响,正想着办法安慰他们。这边祁煊怒气腾腾而来,知道他能来得这么快,肯定也是被惊着了,所以她心里十分心虚。能和平解决,总比大动干戈的好,见祁煊如此好对付,自然迎合了上去。   也是久旱逢甘霖,两人自打大婚后还是第一次分别这么久的时间,其实不光祁煊想,她也想。   一直到她来回死了几遍,他才气喘吁吁地慢了下来。   “你就这么不信任爷?觉得爷办不了这事?轮得到让你出头?不跟爷商量,就搞出这种事,胆子肥了是不是?”   她趴在下面,拿自己衣裳盖在头,嘤嘤直哭:“这不是来不及跟你说嘛……”   “还狡辩!”   “这么好的机会不利用一番,就是傻子……”   “这么说,爷也是傻子了?”   “你胡搅蛮缠,先声夺人,明明是你要打算要对不起我的……”   “爷怎么对不起你了?”   “不说我也知道,他们肯定给你挑了好几颗小嫩苗,准备替代我这老菜秧子……”   祁煊被气笑了。   ……   一直到外面天擦黑,祁煊才精神抖擞地从里面步出来。   以德全为首,院子里站了十多个人,离这边有五六丈之远。一见祁煊从里面出来,德全才带头迎了上来。   “陛下。”   “侍候好你们主子,若再有宫里来的人,直接轰出去!”这话是对香巧她们说的。   香巧忙垂首应道:“是。”   祁煊半眯着眼,看着远处灰黑色的天空,定了会儿神,才迈步离去。   次日,朝堂之上便卷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个小御史,当朝弹劾起翰林院庶吉士杨莲亭停妻再娶并贬妻为妾之事。这事在京中早已不是新闻,不过是个庶吉士,也没人将之放在眼里。尤其之前大昌处在多事之秋,大事都议不完,怎么会关心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倒是这御史之后所言,让许多人都为之动容——因为被这杨莲亭贬妻为妾的那个妻,不堪受辱,撞墙自尽了。   像这种事,若是民不告则官不究,若是没人管,同样都是泯灭于世的下场。可若是有哪个御史吃饱了撑得没事干,出来管管闲事,轻则遭到贬斥,重则剥夺其功名。   因为自古以来为官者讲究立身中正,在人品和道德上不得有太大的瑕疵。人品即是官品,道德败坏之人,读书人都耻与为伍。而为官者大多都是读书人,不管私底下其本身如何,至少在大面上要让人挑不出什么错。   且这种贬妻为妾无故休妻的行为,若是上升到一定的高度,是对社会秩序的一种破坏,更是对伦理纲常的挑战。所以这杨莲亭真是自己往枪口上撞,新帝初登基,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时候,小事都会变成大事。   果然,祁煊动怒了,连番怒骂此人真是卑鄙小人,心思肮脏,无耻下流,甚至质疑起当初是谁点的他翰林。   能是谁,还不是先帝嘛。   不过新帝都怒成这样,下面大臣们自然不能让新帝一个人唱独角戏,那不是显得大家特别没共同语言。一个和上位者没有共同语言的官员,你还想升官?你等着吧。   鉴于此,纷纷有大臣附和并斥责杨莲亭,显得特别义愤填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那撞墙身亡的女子是他们家里什么人。当然也有些抱着伦理纲常不丢老大臣,是真对杨莲亭此举格外不能苟同,纷纷出言斥责。   一时间,朝堂之上格外嘈杂,风头也是一片倒。   首辅薛庭儴目光晦暗,忍不住看了身后的礼部尚书胡前一眼。胡前面露苦色,对他露出一抹无奈眼色。他已经连朝后面看了几眼了,可那些蠢猪根本没反应过来。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那小御史又说话了,这次弹劾的可是同朝为臣的官员。倒也不是什么紧要大员,不过是个正五品礼部仪制清吏司的郎中,而此人恰恰就是昨日祁煊提出立后之事,首先站出来反对的官员。   其实这人就是个马前卒,可马前卒从来是最容易被炮灰的。因为动不了后面的大人物,一般都是拿马前卒开刀。   这御史言辞十分锋利,简直扎心窝子,大帽子一顶又一顶往这潘郎中头上甩。说他居心叵测,陷新帝于不仁不义,糟糠下堂乃是大忌,尤其新帝的原配前镇北王世子夫人与新帝成婚多年,诞有两子,其品格也挑不出什么大错。即不符合七出之条,又应了三不去之一。让新帝弃原配重立新后,以后新帝如何面对天下子民。   这言语就有些诛心了,潘郎中当即骇得面色惨白,语不成调。   而坐在龙座上的祁煊也不说话,面带微笑地看着那御史一个人驳得无数官员不敢吱声。   如今谁敢吱声啊,看似被弹劾的是潘郎中,实则当日有多少人下场,自己心里都清楚。生怕被着新晋的小御史抓到把柄,落得当朝出丑的下场,自然个个都装成鹌鹑。   随着这个叫吴铭的御史,铿锵有力地请奏让新帝早日立后,以安民心的声音落下。祁煊在上面拍着巴掌,同时朗笑出声:“吴爱卿所言,深得朕心。”话音一转,旋即变了语调:“潘郎中,你可知罪?”   潘郎中敢不知罪吗?他看了看胡前,胡前胡尚书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里,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只能艰涩跪伏在地,“下官知罪,可下官也是一片昭昭之心可鉴日月,还请陛下明察。”   祁煊哼笑了两声,也没理他,而是望着下面的一众官员,似笑非笑道:“不知众位爱卿对朕立后之事还有何要议的?若是没有,胡爱卿你们礼部可要抓紧着办这事,倘若再耽误下去,朕可就要为你这个礼部尚书是问了。”   胡前踌躇一下,这才站了出来,道:“臣定当督促。”   祁煊瞥了他一眼,“你也别跟朕说什么督促不督促,下午朕就要见着封后的圣旨,若是再推脱……”   他呵呵一笑,站了起来,扬长而去。   下面是异口同声的臣恭送陛下。   不多时,众大臣直起腰来,先是面面相觑一番,而后便纷纷向外走去。   有的步伐快,有的步伐慢,有的是自己走自己的,有的则是三三两两成群。薛庭儴走在最后面,胡前特意放慢了脚步等他,两人一同走在出宫的宫道上。   “首辅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薛庭儴面上依旧是一贯的淡之若素,看都没看胡前一眼,继续往前迈着步:“还能如何是好,陛下要圣旨,你就给他。”   “可……”   “陛下立谁也好,不立谁也罢,反正本官家中无适龄女子,谁家有就让他们自己打破头去。”   说完,他就离开了,留下胡前看着他的背影,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无可奈何,不过他并没有停留太久,很快也离开了。   *   这圣旨并没有让祁煊等太久,甚至一并连封后事宜的章程都拿了上来,明显就是之前胡前特意拖着没有呈上来。   祁煊也没说什么,就让人去宣旨了。   册立皇后之礼素来繁琐,其中又因情况不同,礼仪流程也是不同的。例如从妃位晋位的皇后和作为正室被加封的皇后就有所不同。而被加封的皇后又与从大昌门抬进来的皇后不同。   打个最简单的比方,那从妃位晋为皇后的,就好比小妾做好了,夫主将其扶为正室。这在民间是万万不可能的,毕竟妾不能为妻,可对于全天下最尊贵的人来说,规矩从来就是用来打破的。什么不可能的事情,放在皇族也是可能的。   而从大昌门抬进来的皇后就更不同了,要知道大昌门是什么,是皇城的正门,前朝叫大明门,后改朝换代,就成了大昌门。   这是正门,自古历来,以正、中最为尊贵。这大昌门平时只有皇帝可走,而作为一个女人能走大昌门,只有作为皇后大婚之时被抬进来。   这是身为一个女子可得到最大的尊荣,哪家的女儿要是能从大昌门被抬进紫禁城,那是祖坟上冒了青烟,足够人老几代人放在嘴边上夸耀了。   可要想满足从大昌门抬进去的条件,却是难之又难的。   必须得是皇帝大婚,新后的凤舆从大昌门而入。要知道并不是每个皇帝都是作为九五之尊时大婚的,很多在做皇子之时便成了亲,并有了皇子妃。而已成亲的皇子即位登基后,是没有大婚一说,只用给自己正室册封后位即可。   这紫禁城建成数百年,前朝拢共只有两位皇后是从大明门抬进来的。而到了大昌朝,竟是一位也无。□□皇帝早年便成了亲,孝文皇后殁了,再未立后。而高宗是作为太子继位的,等他继位时,年逾三十,自然早就成亲了。先帝也是一样。   按理说,新帝册封皇后,只用下了圣旨,择个黄道吉日秦明月进宫即可,可偏偏新帝要玩出个花样来,硬是逼着让礼部官员改了册封礼的流程,得是正副册封使带着仪仗去潜邸传旨,皇后听授册文宝文,并受金册、金宝后,坐着凤舆从大昌门而入,过承天门、端门、午门、奉天门,进驻坤宁宫。   这可就有些荒谬了,哪有成过一次亲,再大婚一次的。   可新帝说了,大婚之礼可略,但是这个过程必须得有。   为什么必须得有,新帝笑得锋芒毕露,旁人心领神会。   这是补偿啊。因为这些个朝中大臣们闹腾,人新后为了明志都撞墙了。   这叫什么?这叫奇耻大辱,不给补偿,就这么含含糊糊的过了,以后谁还会将新后放在眼里。   放在外面人家会说,瞧瞧,撞墙撞出来的皇后,本来要换人的。   新帝十分坚持,明摆着若是有人不答应就要追责了,他可没忘记当初有多少人跳出来让他换后的。那潘郎中已经被撤官流放了,谁敢被新帝翻老底?   碍于这个原因,许多大臣纷纷像是被锯了嘴的葫芦,什么意见都不敢发表。倒是有人没有搀和其中,可朝中关系历来错综复杂,你是没在其中,你的同窗同乡甚至是同一门下的可有人在,谁也不敢轻易触了新帝的龙须,就怕被一锅端了。   明摆着新帝卯着劲儿在寻人短处,想搅乱朝堂之上的水,谁敢在这当头顶着与他对干。   所以,抬就抬吧,从大昌门抬进去又如何,又不能从皇后变成一个镶了金边的皇后。   这些大臣是不在意,可对于后宫女子来说,意义却是不同。   这两日,那些太妃太嫔们住的宫里,没少有人议论起这事,一说起来口气又妒忌又羡慕。尤其慈宁宫,最近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脾气颇为怪异,动不动就发怒,还不是因为两人都是皇后,却从没得到过从大昌门抬进来的殊荣。   太皇太后碍于之前那事,是她派了鲁嬷嬷去才引发的,虽外面大臣们没人敢说,皇帝也没来追究,不过太皇太后心中有数,自然心虚不敢反对。太皇太后都装哑巴了,太后自然也装了哑巴,可到底心绪难平。   她秦氏一个戏子出身的下贱胚子,何德何能!   *   六月初六,乃是大吉之日。   到了这一日,从潜邸到大清门这一段的路早早就被人肃清了。   正副册封使带着全副皇后仪仗而来,先是一整套册立礼,而后头戴九龙四凤冠,身着翟衣大礼服的秦明月被人扶坐上凤舆。册封使策马在前,其后是册亭、宝亭、凤舆,和全副皇后的仪仗,及大批盔甲分明的禁卫军。在钟鼓齐鸣声中,队伍浩浩荡荡向大昌门而去。   京城老百姓早就听说今儿是新帝迎新皇后入紫禁城的大好日子,对于新帝爱重新后,顶着诸多压力也不愿弃了原配诸事,京城许多百姓早有耳闻。后听说新帝要从大昌门把新后给迎进去,许多老百姓都不禁竖起大拇指赞道一声爷们,这才是男人所为。   至于那些不是男人,偏偏要逼着别人跟他们一样不是男人的人,老百姓自然是骂了又骂。   远远就见大队人马而来,被官兵隔在街道两旁的百姓们纷纷翘首远望,只觉得这皇家气派真是不同凡响。好久都没见着这么宏大的场面了,上一次还是先帝出殡的时候,不过那会儿满城都是一片白,自然不若此时喜庆,所以老百姓个个喜笑颜开,满脸喜色。   “哎呀,皇后娘娘来了……”   “别挤,挤什么……”   近了,渐渐的近了,就见那由六匹骏马拉着的凤舆庞大而又华美,赤色的车身上镶嵌着各种宝石,并刻画繁复的吉文,车顶上有一只展翅高飞的金凤,在太阳光下耀耀生辉,说不出的华美与威严大气。   透过珍珠所串成的帘子,隐隐可见车中坐着一名头戴凤冠的女子,仅是看那若隐若现的侧脸,就忍不住让人猜测车中的新后该是如何的倾国倾城。   若不是一名倾城佳人,新帝怎会以此礼待之?   据说新帝还未登基之前,就与皇后恩爱非常,身旁再无她人。   让人钦羡,恨不得以身代之!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不知有谁人在人群中高呼。   于是人群中如此高呼的人越来越多,渐渐汇集成一片海洋。   凤舆中端坐的秦明月,需要克制地紧攥着大袖下的手,才能压抑住此时激动的心情。这种心情很复杂,像是有一股岩浆在心中翻滚着,急于喷涌而出,却找不到出口。   她听着外面的呼声,突然有一种与荣有焉的自豪感。   这是她的子民,以后她就是这个国家的皇后了。   再也没有什么时候能让秦明月如此清晰认知到这项事实,同时还有一种使命感。这种使命感平时并不显,但在未来的日子里却时时刻刻影响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只问苏不苏啊→.→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   宛如排山倒海的声浪中, 街道两旁的人群里站着一名男子。   他一身靛青色夏袍, 长身玉立,一派风度翩翩的优雅之态。   此时的他面色有些怔忪, 看着凤舆中那女子若隐若现的侧脸,一种沧海桑田之感涌上心头。除了感叹黯然, 却再没能有其他情绪。   连莫云泊都未能想到,有朝一日秦氏明月能达到如此高度。可那又怎样呢?这一切都不是他给她带来的, 而是另一个男人。   另一个站在芸芸众生之上的男人, 而那个男人将会与她携手共度此生。   从来不是他, 永远也不可能是他。   队伍很快就过去了, 许多老百姓都追了过去,而莫云泊却是神色黯淡的站在当场, 良久, 才默默转身离去。   秦明月所乘凤舆入了大昌门,过了承天门,又进了端门、午门、奉天门。在经过午门之时,又是钟鼓齐鸣, 礼炮夹道相迎, 整个紫禁城似乎都期待着这一刻。   来到坤宁宫前,随着一声悠长的‘停’,凤舆终于停了下来。   秦明月让人搀扶着下了凤舆, 抬眼就看到坤宁宫前站着一个男人。   一个身着玄色衮冕,身材高大的尊贵男子。   淡金色的太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像是给他镶了一道金边, 格外显得其威武不凡,俊美不似凡人,宛如天神下凡。   他可真帅啊!   秦明月心里暗暗地想,在他向她走来时,将手搁在他的大掌上。   两人携手向前,大袖下的两只手相互交握。   “朕的皇后,今天的你可真美。”   “本宫的陛下,今天的你也格外英武不凡。”   明明是个被说烂了的词,每次秦明月想哄祁煊,都是这么哄他的。他还是宛如偷了蜜糖的老鼠,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我来时,晨哥儿非要同我一起坐凤舆,幸亏昀哥儿拦住了他。”对于这个二子,秦明月觉得非常头疼。   十分顽皮,且精力旺盛,最重要的是竟然不怕她。   晨哥儿不光不怕她,也不怕他爹,若论是怕,估计也就只怕怕昀哥儿。   “臭小子,等明天他进了宫,爷就揍他。”   秦明月心中暗嗤,每次都是嘴上假把式,真让他揍,他估计也下不了手。   “我们还是生个公主吧,臭小子太烦人了。”祁煊如此道。   *   美好总是短暂的,因为不是大婚,所以在行了册封礼后,皇后还得去向太后谢恩。当然若是有太皇太后在,同样要去。   幸好太皇太后和太后如今住在一个宫里,倒是不用秦明月跑两处路。   祁煊和她一同来到慈宁宫,大礼过后,祁煊就离开了,因为太皇太后要留秦明月说话,而他还有政务要忙。   不过出于对秦明月的放心,祁煊并不怎么担忧,从目前情况来看,太皇太后并不会和他闹翻,顶多就是给人添点堵。   秦明月心中也有这个认知,而出乎意料的是太皇太后和太后都一脸慈爱,对她甚是关切,甚至连那日鲁嬷嬷前去潜邸的行径也做了解释。   可怜天下祖母心,还不是为了新帝,都是那群坏大臣闹的!   秦明月表示了理解,顺道也自责了一番自己当时太过冲动,千不该万不该,总要念着两个孩子和丈夫,哪能让那些居心叵测的人们得逞。   若是她死了,不是正好给人挪了位置。   这番绵里藏针的话,说得让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坐立不安。说这新后是故意的吧,可实在不像,因为不管是从表面上看还是从言行举止,这秦氏都是一个性格温柔,还有些腼腆胆小的小妇人,甚至被皇帝养得有些天真,实在不像会是那种指桑骂槐意有所指之人。   也是当年祁煊与她新婚之时,她进宫谢恩时给两人留下的印象太深刻,等秦明月走了,太后还与太皇太后叨叨了一句,这秦氏嫁人这么多年,还是与当年如同一辙。不光性子没变,样貌也没怎么变。   太皇太后心中生疑,可转念一想自打这秦氏嫁给新帝后,新帝拢共就只有她这么一个女人,没有经历过后院争斗,女人怎么可能成长。   不过对此她倒是正中下怀,若这秦氏真是手腕高超,太皇太后还有些担心,如今正好方便她们操作。   有男人护着又如何?什么样的宠爱都会随着时间渐渐过去,而变得面目全非。男人都是贪鲜嫩的,更何况是作为后宫之主的皇帝。   而后宫女子更擅长的是杀人不见血,就她这样的性子,真到了后宫女人越来越多的那一日,估计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按下不提,封后大礼之后,作为一国之后的中宫皇后还得接受外命妇的朝贺。   这是属于皇后的尊荣,也是作为天下女子之表率的彰显。   天还未亮,京中各家各府上便驶出一辆又一辆翠盖珠缨的华车,车中坐着的命妇们都穿着符合自身品级的冠服,往紫禁城的方向而去。   看似天还早,实则但凡和宫里扯上关系的,怎么都不会嫌早。尤其今日进宫之人甚多,恐怕等到了宫里,已是日上三竿。   敬亭侯夫人历来是个规矩严谨的,昨日就交代了自己的儿媳妇,三更就起,早上那段不能吃稀的,只能吃干。入了宫,想入厕可就没那么方便了。   这话主要是对六太太说的,因为她的几个嫡儿媳,也就老六的媳妇没进过宫。   敬亭侯有从龙之功,所以在先帝跟前还算得脸,庶出的儿子也就罢,几个嫡出的儿子身上都领着差事,甚至是那最不成器的陈六,也领了个云骑尉的散衔儿。所以六太太大小也是个命妇,就是敬亭侯夫人不怎么喜欢她,极少带她出门。   敬亭侯府家的女眷分坐三辆车往紫禁城行去,敬亭侯夫人独坐一辆,三个儿媳妇坐一辆,至于最后一辆则是坐着几个下人。   到了玄武门前,门前偌大的广场上已经停了许多马车,俱是各家各府上女眷们的车架。敬亭侯府家还是来晚了,前面排了不少人,只能在后面慢慢的等着。   第一辆车中坐着的敬亭侯夫人,早就习惯了这种场面,在丫鬟的服侍下,褪了鞋,并把头上繁琐的金饰去了几样,便歪在靠枕上闭目养神。而后面那辆车上坐着的世子夫人、三太太和六太太则是大眼瞪小眼干坐着。   世子夫人乔氏也不是第一次跟着自家婆婆入宫了,倒还算安适。三太太何氏是个急性子,时不时撩了车帘子往外看,而六太太洪氏是个性子安静内敛的,只是垂头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手。   何氏见前面排了那么多车,知道恐怕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只能悻悻地扔下车帘。   乔氏瞟了她一眼,“有这会儿功夫,还不如养养精神,等进了宫有你累的。”   何氏讪讪道:“大嫂说的是,我这不也是着急嘛,这一大早上三更就起,天不亮就出,到了这里还得等着,遭的什么罪哟!”   乔氏笑了笑:“你出去跟人换换,保准一大堆人跟你换。前儿老二媳妇还求着娘想让娘带她进宫,若不你去跟她换?”   何氏当即呸了一口:“就她?庶就是庶,真当二哥在爹他老人家面前得脸,就以为是从娘肚子爬出来的。这胡氏是大白日里发癔症,娘怎么可能会带她进宫。”   二太太自然不是发癔症,不过是见自己丈夫如今在府里的地位日益增高,就觉得自己格外不一样,想博一个嫡子媳的待遇。这偌大的京城里但凡家中有个一官半职的,哪家的女眷不是巴望着能进一趟宫。进了宫,身份就不一样了,说出去都长脸。若是能博得皇后娘娘的半分青眼,那走在各家各府的宴上脚上都带风。   何氏当然明白二太太想的是什么,所以才会格外鄙夷。   提起这个,不免就好奇起新后是怎样一个人了。   何氏在外面也听过不少闲言碎语,知道这新后不是贵女出身,据说身份寒微,好像是攀上前河道总督胡家才翻了身。先是做了伯府姑娘,紧接着没多久就被安郡王八抬大轿抬了回去。也是这女子命好,先是郡王夫人,又是世子夫人,料想以后最高也就是个亲王妃了,却万万没想到那镇北王世子竟走了大运,捡了漏坐上这九五之尊的位置。   最近外面可没少有人私下议论新后,都说做女人做到她这份上也算是齐全了。身份低不可怕,命好就成,对于别的女子来说,穷尽一生都可望不可及的位置,她轻而易举就坐上了。还据说新帝对她甚是爱重,硬是强压着礼部乱了纲纪,将她从大昌门抬进了紫禁城。   啧啧啧……   没人敢说不好听的话,生怕传到了上面人耳里落个排揎,所以一般都说的好话,就是边说边啧嘴,足够人们能体会出其中的意思来了。   何氏和乔氏关系不错,当着她也没什么不敢说的,就与她议论起这事来。没说着两句,乔氏就皱了眉头:“你这嘴上不把门的性子得改改了,上面那位是轮到咱们排揎的?别人说你听着,别跟她们乱嚼舌头,谁知道对方是个什么心思,若是把这四处议论帝后之名按在你头上,再捅了上去,没得给咱家招祸。”   何氏最见不得就是乔氏这种喜欢小题大做的性子,弄得好像别人是个傻子,就她聪明似的。可当着面又不敢顶嘴,眼角瞅到低着头坐在一旁的洪氏,她撇了撇嘴道:“老六媳妇,你怎么不说话?”也是心存将这事打岔过去的意思。   洪氏巴掌大的小脸,面色有些苍白,似有病色,柳眉不展,双目含愁,似有无限心事。听到这话,她愣了一下,轻声道:“三嫂,我不知道说什么。”   何氏有些嫌弃地拢了拢眉,所以这洪氏不招人待见也正常,就她这样的,搁谁能喜欢?不愧是云南那种边疆之地长大的,也不知娘当初为什么给老六挑了个这样的媳妇。   若是敬亭侯夫人听到她这句心语,大抵也会喊冤,她倒是不想给最疼爱的幼子选个这样的儿媳妇,可架不住儿子闹死闹活要娶。原想着娶回来了,总要安分了吧,谁曾想娶回来就不稀奇了,成日里还是在外面胡天胡地。   这洪氏又是个小心眼的,成日里没个笑脸,若是能换,敬亭侯夫人巴不得换个儿媳妇。   何氏落了个不自在,也懒得再理洪氏了,索性靠在靠枕上打算小憩一会儿,车中再度恢复了安静。乔氏也阖上了眼,唯独洪氏眼神怔怔的看着车帘子,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交泰殿位于乾清宫和坤宁宫之间,属于后廷内三宫之一,一般皇后千秋节或者有什么重大节日,都是在接受朝贺。   此时的交泰殿人头攒动,却是寂静非常,一个个外命妇仿若标杆也似,在司礼太监的‘跪,拜,再拜’声中,行着三跪九叩之礼。而殿门外,还站着一队又一队的命妇们正等着里面叫名。   正是炎炎六月,天热似火,太阳早已升起,散发着巨大的热量烘烤着整片大地。   秦明月一身皇后冠服,坐在首位的凤座上,腰杆挺得笔直,面带微笑看着下方。若说刚开始之前,她还有些局促,可随着时间的渐渐过去,再加上天气太热,又穿了这么一身厚衣裳,她已经开始有些不耐起来。   她努力集中着注意力,去记着面上这些面孔,这是她上辈子所掌握的一种技能。就是认真去记过的人,就再也不会忘记,没有良好的出身,又在娱乐圈那种地方混,就只能去装备自己。   秦明月有些可怜下面这些命妇们,同样都是顶着大热天穿戴着沉重的冠服,她们还得一次又一次的跪拜。这也是秦明月自打成了皇后以来,最不能适宜的地方,她这几日里比她两辈子加起来被人跪的还多。   真是造孽啊!   看着第一排那个年纪有些大的命妇,脸上带着得体的妆容,却因为汗水的侵蚀,而变得有些斑驳起来。豆大的汗水悬挂在她的眼皮上,她还克制着不去伸手擦。她有些坐不住了,微微侧了侧身子,香巧便忙凑到近前。   香巧受了命,便下去吩咐了,不多时人回来,接着很快的就有一队太监抬着几个鎏金三足兽首冰釜,搁在殿中两侧,里面放着一块块洁白的冰块儿,殿中顿时凉爽了起来。   朝贺之后还有宫筵,摆在交泰殿两处侧殿之中,因为人太多,殿前左右檐下均设有宴桌,交泰殿左右两处空地设有凉棚数十个,供以这些命妇们用宴。   拜了之后,就按照各自的品级被太监宫女们领着下去了,能坐在两处侧殿陪着皇后娘娘用膳之人,俱都是京中显贵人家的女眷。   敬亭侯府的人因为来晚了,所以排得靠后了些,以敬亭侯夫人为首,几个儿媳妇随在身后,站在交泰殿侧方不远处的甬道上,而她们之前和之后都站着许多人。   何氏是个没耐心的,天又这么热,不一会儿就汗如雨下。她不敢埋怨别人,就只能埋怨洪氏,说都是她出门之前耽误了,才会害大家来晚了。   其实洪氏哪里是耽误了,不过是去正院时乔氏何氏都到了,她迟了一步而已。以敬亭侯夫人那么严苛的性子,当时都没说她晚了,自然是没晚的,而何氏不过是知道洪氏好欺负,拿她撒气罢了。   不过她也知道这里不是别的地方,一直压着嗓子说话,像这样说话的人挺多,也是站久了都累,免不了借用别的事来打发酷热。反正到了殿门前大家都会自动噤声,也没人会放在心上。   长长的队伍缓慢地往前移动着,终于到了殿前的檐下,眼见就快轮到她们了。这时,从旁边走出来十多个太监,手里拎着几个大木桶,有的手里则是端着一摞摞的瓷碗。   “皇后娘娘体恤大家不易,特命赏下翡翠汤一碗供各位解暑。”   所谓翡翠汤,不过是绿豆汤里面加了冰而已,用来解暑最好不过。许多命妇们都站得久了,又是这么热的天,早已是摇摇欲坠。此时见到有汤解暑,也顾不得体面仪态什么的了,忙招手让太监过来给汤。   这些命妇大多都是靠后面的,靠在前面的命妇们大抵是觉得时间不太充裕,都没有出声。何氏看得有些眼馋了,忍不住问敬亭侯夫人要不要喝一碗,又去问乔氏。   敬亭侯夫人刻板的老脸上满是不正常的红晕,她大抵也清楚自己十分不舒服,估计撑不了多久了,便点了点头。婆婆都点头了,乔氏自然也点头。   何氏叫来太监,让他给舀几碗汤。   因为就这么十多个人,人手不太宽裕,所以这太监又是拎桶又是舀汤,看得出他也十分辛苦,额上布满了汗。一旁的洪氏看得有些不忍,忙上前去接汤。   她本是好心,也帮着把汤递给了敬亭侯夫人和乔氏,可偏偏轮到何氏时出了差错,也不知她是被热晕了头,还是什么,竟脚下一个不稳,让手里汤的洒了出去。   若是洒在地上也就罢,偏偏洒了一些在何氏的衣裳上,何氏顿时宛如炸了毛似的猫就嚷上了。   “你到底长没长眼睛,故意的是不是?”   洪氏有些慌,忙将拿着帕子要上去给她擦。何氏气急败坏,一把将她搡开,洪氏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   “猫哭耗子,你就是故意的。”   实在也不能怪何氏会如此大怒,这命妇的冠服一人就一身,若是弄坏了,还得经由礼部内务府,才能再领一身,过程极为麻烦。所以平时都是极为爱惜,连洗都不敢洗。每次穿后,都是用棉帕子醮了温水绞干后轻轻擦拭,然后悬挂起来,以待下次再用。时不时还要拿出来晾晒一番,不敢暴晒,都是放在树荫下,或是初升太阳下晾一会儿,就收回去。   如今被泼了一身汤水,且不提等会儿如何面见皇后,衣裳肯定是要毁了,难怪何氏会如此大怒。   可惜她怒错了地方,敬亭侯夫人正打算呵斥住她,就听殿中响起一个女声问道外面怎么了。   很快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太监,将几人叫了进去。   若是何氏心存想插队的想法,会是以一种这样的形式出现,打死她都不敢再想了,可惜这会儿后悔也晚了。   没让敬亭侯夫人她们说话,一个太监就将来龙去脉如实叙述了一番。   何氏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敬亭侯夫人想为其解释。这时,凤座上的秦明月温和地笑了一下,道:“这天气炎热,难免心浮气躁,本宫待会儿就命人再给二太太送一套冠服去,不值得为这点小事生气。”   敬亭侯夫人忙道:“谢皇后娘娘的恩典,也是我这小儿媳妇实在笨手笨脚,还望娘娘恕罪。”   秦明月怔了一下,若是她没记错这何氏应该是三太太才是,怎么又说到小儿媳妇身上了。旋即她就明白了敬亭侯夫人意图,竟是将错处都归咎在小儿媳妇头上,怪不得这何氏如此胆大妄为,竟敢在交泰殿前喧哗。   秦明月心存仁厚,也是体谅她人这种天气劳顿奔波,本就没打算追究谁的责任,不然也不会说出这种话,可是万万没想到这敬亭侯夫人把她当傻子耍。   可不是当傻子耍,方才那小太监已经将来龙去脉说得极为清楚,在场之人都明白谁是谁非。那小儿媳妇是有错,可她也是一片好心,倒是这何氏张扬跋扈,得理不饶人,惹出这一场事。   不过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且秦明月并不是个太喜欢斤斤计较之人,遂笑了笑,只是脸上的笑容多少冷了些。   她看了下面一眼,忙有人上前将她们领下去,突然她眼神一凝,纤白的玉手抬了起来。   “你是兰溪?”口气中有些不确定。   洪兰溪瑟缩了一下,下意识想低头,可也明白既然让人给认出来了,自然不敢欺君罔上。只得苦笑了一下,将低低垂着的头,微微抬了一些起来:“皇后娘娘,臣妇姓洪,闺名兰溪。”   秦明月看着她眉眼半垂的脸,一时间思绪随着时光的倒流回到了那若干年前。   那时,她初来乍到,被那钱淑兰从中使坏,差点没被人当场打死,而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和同时被陷害的洪兰溪认识的。她算是自己在京中第一个朋友,虽是碍于她太过忙碌,而她被洪夫人拘着出门不易,两人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可她还记得当年自己出嫁时,她是唯一以朋友身份来给自己送嫁的人。   时光茬苒,一去就是这么多年,她已为人妇人母,而她也嫁了人,可却似乎过得并不怎么好的样子。   依稀还记得那个爽朗烂漫的女孩,为何竟变成眼前这个面容苍白羸弱的妇人。   “本宫记得,当年本宫出嫁,你是来唯一给本宫送嫁之人。”她有些唏嘘道。   洪兰溪半垂着头,笑得有些艰涩:“娘娘竟还记得。”   “当然记得,你可是本宫在京中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朋友。”秦明月笑得充满了回忆。   一滴泪水从半垂的眼里迸溅了出来,洪兰溪克制不让自己哭出声,哑着嗓子道:“皇后娘娘也是臣妇来京后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呢。”   自那以后,她再未与人相交过。而记忆中的所有欢声笑语,都随着时光荏苒而变得模糊不清,就好像是曾经的黄粱一梦。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打了一大篇字,却发现自己的感叹有些剧透了,所以面面把拉链拉上了。   谁还记得洪兰溪,谁还记得陈六啊。 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章 ==   话说出口, 洪兰溪才意识到自己失仪了。   她就想请罪, 却在抬起头的一瞬间看到上方那张脸愣住了。   那张脸上满是从容而安抚的笑,就好像当初那日明明事态紧急, 她怕她被人吓到,匆忙地给了她一个这样的笑容。虽是一闪即过, 但洪兰溪一直记着,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她才会不顾身份连着去找当时还是个戏子的秦明月好几次。   因为她知道, 有着这样笑容的姑娘, 一定是个好人。   她突然又想哭了, 因为当年的回忆。   秦明月抿了下唇角,对身边的香巧道:“将六太太领去坤宁宫梳洗一番。”   香巧心领神会, 来到洪兰溪的身旁, 领着她下去了。   而发生的这一幕,让殿中所有人都震惊不已,谁也没想到敬亭侯府的六太太竟与皇后娘娘有旧,看样子交情似乎还不错。   京城就这么大, 许多府上的女眷都知道六太太不得敬亭侯夫人的待见。虽是其中原因有些复杂, 但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   大家忍不住看向敬亭侯夫人,同时看的还有那个仗势欺人的何氏,心想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敬亭侯夫人老脸上写满了吃惊及种种复杂的表情, 更不用说是何氏了,恨不得缩在人后面,不让上面的皇后娘娘看见了她。   出乎所有人意料, 秦明月并没有发作,只是一个眼神,就有人上前将三人领下去了。   不过本来以敬亭侯府在京中的地位,怎么也能在两处偏殿中混得一席座位,这次却被领去了外面的凉棚,竟是连殿前两侧檐下的席位都没混着。也是这宫里上上下下都深谙眼色之道理,不用上面人明说,他们就知道该怎么做。   在诸多人的目光中,三人被领着出了殿,下了台基,往凉棚中而去。   敬亭侯夫人老脸涨得通红,还要忍住满腔悲愤。   何氏忍不住道:“这位公公,你是不是弄错了,咱们怎么能坐在……”   没等她话说完,敬亭侯夫人便斥道:“闭嘴!”   ……   这一场插曲就像掉进湖里的石头,不过是泛起一丝涟漪,转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命妇朝贺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衡国公府的人来得挺晚,但架不住地位显赫,在宫门前就插了队,来到交泰殿前也不用等着,自然有人领着她们进殿。   以太夫人为首,衡国公府的一众女眷随着司礼太监的声音拜着,跪在衡国公夫人身后的钱淑兰紧紧地攥着自己拳头,需要拼命压制才能不调头离开。   曾经她是高高在上的县主,她是想踩也就踩死了的小戏子。这些年钱淑兰无数次后悔当初为什么没将她弄死,以至于她竟成了夫君心头上的那颗朱砂痣,虽是莫云泊从未提起过,表面上与她感情还算不错,可钱淑兰知道两人之间一直隔着一个人。   一个早就嫁了人,成了别人的妻子,之后去了那穷山恶水的辽东,再也不会回来的女人。   却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回来了,还成了皇后,而她竟还要来拜她。   这对钱淑兰来说是极度的羞辱,可她还是得拜下来,还得三跪九叩。   太夫人还未拜下,就被秦明月亲自下凤座扶了起来。   她已是古稀之年,身份高,辈分也高,哪怕秦明月是皇后,也不能让她拜。   秦明月搀着太夫人,笑得温和:“太夫人乃是本宫长辈,哪能让您拜我,没得让人说失了礼数,为人轻狂。”   太夫人满脸都是和蔼的笑,即让人觉得恭敬,却又不显阿谀。   “皇后母仪天下,乃是天下女子之表率,臣妇当得这一拜。”   都知道这是虚言,不过两人还是来回一番客套,而以衡国公夫人为首的一众女眷已经按制行完了礼。   “快扶太夫人去安坐,本宫待会儿再去陪。”秦明月吩咐道。看都没看跟在衡国公身后半垂着头的钱淑兰一眼。   不是她不记仇,而是她觉得现在两人已经失去成为对手的机会。对一个人最大的惩罚就是,站在她可望不可及的地方,俯视她。   ……   其实若能选择,恐怕没有人会愿意参加宫筵。   菜是凉的,饭是冷的,也就摆着好看。可还是还得吃,不然就是不给脸。很多命妇们时不时持起银箸,食上两小口,就再不动作了。若是问起,肯定是食量小,已经用够了。   坐在首位上的秦明月,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可都是银子,尤其能进宫里的食材,又哪里会差,哪怕是颗白崧,它也是白崧里面最拔尖的。   她在心里估摸了一下时间,从凤座上站起。   随着她的动作,整个殿中的命妇们俱都站了起来,队容一致,仿若是练过的。   “各位夫人慢用,本宫去换身衣裳。”   说是如此说,其实这也就是下场台词,作为皇后是不用从头陪到尾,露下面,略坐一坐即可。   “臣妇等恭送娘娘。”   出了交泰殿,秦明月的肩膀就垮了下来。香巧和香桃眼明手快地搀扶了过去。   “累死我了,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都是跟在身边多年的人,所以秦明月在二人面前说话从来不拘着。   “娘娘,快别这么说,不吉。”香巧压着嗓子道。   秦明月笑了笑,不置可否。   坐上凤辇,她总算可以放松下了,也突然想起洪兰溪。   “洪姑娘呢?”   香巧一愣,才道:“六太太被奴婢命人安排去了西偏殿。”而秦明月方才一直在东偏殿,自然是没见着人。   香巧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误了,忙道:“娘娘,可是奴婢让人去传她?”   秦明月想了一想,还是点了点头。   她虽然很累,但还是与友叙旧的心思占了上风。   回到坤宁宫,秦明月先去沐了浴,才换了一身舒适的衣裳出来。而坐在西暖阁里的洪兰溪,也换了一身家常的打扮,却是秦明月专门命人带她下去沐浴更衣的。   都穿着一身大礼服,秦明月光坐着旁边还搁着冰,都汗湿了里面两层衣裳,她可不忍心让旧友就这么坐着与她聊天。   秦明月一身月白底红蓝黄撒花的绉纱衣裙,脸上还带着水汽,显得脸上肌肤又嫩又光滑。尤其她刚洗了发,微微有些湿润的及腰长发披散在身后,越发显得她脸嫩。她脚上趿了双软底的水红色绣鞋,样式十分简单,也没绣什么花纹,却在鞋尖上缀了个颗偌大的明珠。   珠子很圆,也很亮,随着她的走动一闪一闪的。洪兰溪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看到那颗闪耀珠子,才意识到身边来了人。   她下意识抬起头,不过没等她行礼,秦明月就来到她身边的炕上坐下了。   炕上铺着牙白色滚棕金色边的象牙簟,这东西清爽宜人,却是不寒凉。据说乃是广东进贡的贡品,制作极其复杂,是将象牙劈成一片片,而后削成一根根细若毛发的牙丝编制而成。阖宫上下没几件,除了慈宁宫,大抵也就只有乾清宫和坤宁宫有。   不过乾清宫如今也没有了,被祁煊命人搬到了坤宁宫的凤床上。   那张牙簟比这张更为精致华美,尺寸也大,是按照龙床的尺寸编织而成的。这两日晚上秦明月睡在上头,殿中不用冰,就能安睡一整晚。   见洪兰溪还是要行礼,她忙摆了摆手,同时褪了绣鞋舒服地蜷坐在牙簟上。说不出的随性,仿若她不是皇后,她也不是臣妇,不过是相交多年的至交好友。   “行了,就咱俩,你还跟我这么客气。”   “到底礼不可废。”   “我今儿受得礼够多了,也不差你这个。”   她一副夸张受不了的表情,将洪兰溪逗得不禁噗呲一笑,旋即又想去掩嘴,秦明月瞥了她一眼,“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我记得你以前没少偷偷穿着男装四处跑,有一次还去了戏楼子里,不过当时我不在,事后回来才听他们说起。若不是你提了姓洪,恐怕我还不知道是你。”   洪兰溪有些怔忪,也有些怅然地放下手:“那时候兰溪年纪小,不懂事。”   “可我没觉得你那时候不好,反倒是你这样——”秦明月顿了一下,有些复杂地看着她:“让我有些认不出你来了。”   洪兰溪面上露出一抹近乎狼狈的神色,想去遮掩却掩不住,只能狼狈地低下头。   秦明月叹了一口气,“介意跟我说说吗?当然你若是介意,不说也可。”   然后秦明月就听到了一个故事,一个让她心中颇不是滋味的故事。   洪兰溪从小长在云南,那地方民风开放,女子可以随意上街,男女可以自由相爱结合在一起,并会得到大家的祝福。而洪家本是寒门出身,洪夫人又是当地人,所以也就没有将洪兰溪养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从小生活在这种环境下的洪兰溪,爽朗烂漫,敢作敢为,鲜活得就像是一条生活在湖泊里的小鱼,肆意而奔放。可这一切却随着她爹的高升,一家人来到京城,而产生了极大的变化。   洪夫人开始意识女儿若是一直这样,以后肯定嫁不出去的,于是请了教养嬷嬷,不光自己学规矩,也让女儿学,并开始严格管束着女儿。   随性了这么多年,突然被这么管束起来,走路被管,说话被管,吃饭甚至是笑都有标准。洪兰溪十分痛苦,可她能理解母亲待自己的一份心,便老老实实跟着学。   秦明月这才明白为何第一次见洪兰溪,和第二次反差会那么大,因为那时候的她开始已经变得像个贵女了。   而真正让洪兰溪开始改变是在她嫁人之后。她为什么会嫁给陈六,洪兰溪并没有说得很细,但秦明月还是听出了些意思。好像是两人之前见过,之后敬亭侯府上门提亲,洪家这边就答应了。   洪兰溪嫁过去后,倒也和陈六过了几天恩爱日子。可敬亭侯夫人素来是个规矩严苛的,洪夫人以为的规矩已经学好了,跟她眼里的标准完全是两码事,她觉得这个儿媳妇领着出去会惹人笑话,便拘着洪兰溪在她身边立规矩。   两人还在新婚,就横插了这么一档子事,洪兰溪每天回到住处,都是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夫妻二人连面都极少见,更何况是在一起相处了,陈六没成亲之前本就是个浪荡子,家里姨娘通房不少,便开始屡屡流连小妾们的房里。   为此,夫妻二人闹出许多龃龉。   而随着洪父犯了错,被调派出京,洪兰溪在敬亭侯府的处境更是差。妯娌们瞧不起,婆婆的嫌弃,下面那些不安分的姨娘和通房,都让她开始疲惫憔悴。   洪兰溪说得很简略,但秦明月是谁,自是拼凑出一个让她感叹而唏嘘的故事。   她不敢深想,因为一想她就会忍不住打颤,该是经历了什么样的折磨,一个那样鲜活的少女,才会变成眼前这个苍白而羸弱的妇人。   而致使这一切的,是男尊女卑的社会风气,是森严的礼教,是那些可笑的所谓大家闺秀的行为准则。这种种的一切就像是一个狰狞的怪兽,把所有不符合时宜的东西都吞噬下去,只留下合乎当下标准的。   她该庆幸,她碰到了祁煊,他一直护着她容着她,也从没有对她提出过太高的要求。她该庆幸那时教她规矩的是薛妈妈,还记得薛妈妈教她规矩时,第一句说的话就是规矩是层皮,端就看你怎么用。她该庆幸她没有个吹毛求疵的婆婆,不然现在她可能不会站在这里了。   她也不敢再问,怕触动了她心中的伤口,便忙打岔道:“好了,不说这些了。我在京中也没什么朋友,这事你是知道的,以后多进宫来找我说话。把孩子也带来玩,我家两个小的寻常也是孤单得紧,能有个同龄的玩伴一起玩耍也是好的。”   哪知这话却让洪兰溪脸色蓦地一白,垂下了头。   秦明月没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却似乎明白了什么。她下意识叫香巧换茶,等再转头就似乎忘记了这件事。   接下来两人又说了一些其他的闲话,可洪兰溪却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秦明月也不忍多留她,推说自己累了,并跟她说什么时候进宫来都可,她会交代下去的,便让香巧把人送走了。   等人离开后,她才紧紧地蹙紧了眉。   *   一般封了后,皇帝都会对皇后母家大加封赏。   秦家自然也不例外,因为秦凤楼是秦家长子,便封了个承恩侯,自此秦家也算是列班京中勋贵之家。   这日,承恩侯一家进宫谢恩。   秦凤楼去了乾清宫,馨娘则领着两个孩子来到坤宁宫。   蓉姐儿六岁了,已经有些大姑娘的样子,十分懂事地拉着弟弟翰哥儿的手站在一旁。馨娘进来就要拜,还拉着两个孩子一同拜,却被秦明月给拉住。   “行了,又没有外人。”   “还是要拜的,这是规矩。”   如今的馨娘一改早年的羸弱之态,颇有些官夫人的样子。一身命妇的冠服,红光满面的,也比之前稍微丰腴不少。   这还是秦明月自打离京后,第一次见到娘家的人。也是之前事赶事,刚回京鲁嬷嬷就去了,她‘卧病养伤’自然不适宜见人。紧接着又是封后大典,连着忙了多日,知道今日娘家人要进宫,她特意早早就起来准备了,甚至连昀哥儿和晨哥儿都留在坤宁宫。   “没什么规矩不规矩,都是自家人。”秦明月嗔道,将两个孩子拉到身边,上下的打量着,越打量越喜欢。   “快叫人,这是你们姑姑。”   蓉姐儿十分乖巧地叫了声姑姑,翰哥儿却看着秦明月,似乎有些犹豫的样子。馨娘无奈对秦明月一笑:“这孩子怕生,寻常嘴巴也紧,这进了宫见着姑姑了,也不知道叫人,明明在家总是问着姑姑长什么样。”   翰哥儿今年两岁,胖乎乎的,雪白可爱。他盯着秦明月,眼珠不落地看,看着看着眼睛里便有光了。秦明月看得喜欢死了,将他抱在膝上亲了一口,他十分害羞地想躲,却又躲不开,只能求助地去看馨娘。   这时,晨哥儿突然扑了上来,往秦明月身边挤。挤了不说,还要把翰哥儿往下拽,显然是这小子吃味上了。   “这是我娘!”他叉着小胖腰道。   翰哥儿瞅了他一眼,突然抱住秦明月的脖子:“这是我姑姑。”   秦明月和馨娘哑然失笑,继续看这两个小家伙斗嘴。   “姑姑没有娘亲。”   “我爹说了,姑姑是最亲的姑姑。”   “那我以前都没有见过你。”   “我以前也没有见过你啊。”   昀哥儿站在后面,有些无奈地看着笨弟弟和人斗嘴,上前一步道:“娘。”又面向馨娘,行了一礼:“舅母。”   馨娘忙站了起来,“这是昀哥儿吧,都长这么大了,像个大孩子了,长得真像你娘。”   秦明月看了大儿子一眼,还别说,昀哥儿确实像她,倒是晨哥儿却宛如祁煊的翻版。   “这是你蓉表姐。”   昀哥儿点头,叫了一声蓉表姐。   蓉姐儿微微地曲了下膝还礼,“昀表弟。”   秦明月笑看着这一幕,打趣道:“昀哥儿,你还记得当初把蓉姐儿弄哭的事吗?”   昀哥儿脸上带着窘:“娘,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显然还是记得的。   “可你现在也不是大人啊。”   说着,所有人都不禁笑了起来。   中午祁煊在乾清宫设了家宴,在座除了他和秦明月,也就是秦家的人,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宝儿。   不过如今已经不能叫宝儿的,宝儿长大了,变成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郎。   这几年宝儿真是大变样,一改早年唇红齿白的样子,皮肤黑了,也更高更壮了。褪去了青涩,变得更像一个大人了。   可不是大人了,也十七了,京中一般人家的子弟像这么大的时候,家里都早早为其定了亲。   秦明月突然感觉自己这个姐姐做得有些失职,一去几年,为了怕惹人猜忌,连往京中递信都极少。不知不觉中,当年那个紧紧攥着自己衣摆的孩子,就长成了大人。   她的眼神中充满了缅怀、愧疚,而胡君宝恰好抬起头来,两人眼神相撞,看着他对自己笑,那种陌生感忽然就没有了。   “可是有喜欢的姑娘?若是有,姐姐给你做主。”宴罢,胡君宝临出宫之前,秦明月这么问道。   胡君宝摇了摇头,“姐,我现在还不想成亲。”   “不想成亲,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去河道。”   秦明月一愣,才突然想起当年义父给宝儿留下最多的东西,不是银子,而是很多很多书和他亲手写下的札记。   “我爹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能找到解决黄河溃决的办法。为此,他曾亲赴多地观察地貌,还寻访过许多河工。在他临终之前,曾经有一个设想,可惜还没开始验证,人便去了。我想去河道,希望有朝一日能完成我爹的心愿。。”   “那你跟姐夫说过了吗?”   胡君宝点点头,“说过,所以君宝近些日子就要启程了。”   秦明月心中充满了不舍,可也知道好男儿志在四方。祁煊虽在河道那边没留太久,可她知道他其实一直惦着那个地方。河道上的问题也一直是整个大昌最重要的问题之一,迫在眉睫需要解决。   “注意身体,量力而行,不过我相信宝儿,一定能办成自己想办的事。”   “嗯。”   *   那日洪兰溪走后,秦明月就命人去打听了。   敬亭侯府六房的事在京中并不是什么大秘密,多多少少外面都是知道些的。   据外面流传,当年陈六和六太太未成婚之前,两人私下曾有来往。陈六回家闹死闹活,敬亭侯夫人才派人上门提了亲。因为这件事,敬亭侯夫人极为不待见六太太,总觉得是她为了攀龙附凤故意勾引了自己的儿子。   而陈六也是个风流浪荡的,在家里有不少通房姨娘,在外面还有几个相好的。据说还养了外室,那女人带着孩子找上过门,因为这是六太太受了刺激,流掉了一个刚怀上没多久的孩子。   这些只是些只字片语,却足够秦明月管中窥豹。总而言之,敬亭侯夫人不待见是事实,陈六太风流是事实,而洪兰溪流了胎,至今未能再怀上也是事实。   怎么就成这样了!   听完后秦明月久久无法平静,不过转瞬间她就没功夫去想这件事了,因为她的事也来了。太后将自己娘家侄女接进了宫,而莫太贵妃一直久卧病榻,递了话来,想让自己娘家侄女进宫侍疾。   据说已经得到了太皇太后的准许。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同样有别于京中那些贵女们的女孩,一个从云南而来,爽朗烂漫,鲜活而朝气。一个命运坎坷,但也一步一步走过来了,从容而安然。同样遇到了自己的良人,结局却是截然相反的。   没有发现明月和兰溪很?同样都是没成婚之前就有私下来往,同样都是婆婆不待见,觉得是勾引了自己儿子,想攀龙附凤。同样规矩不好,对贵女圈就是个异类。男人都是声名狼藉,浪荡子的名头在外。对了,很多亲都说记不得陈六了,陈六只出现过一次,作为孙珩的猪朋狗友出现的,当初明月开堂会,敬亭侯府下过帖子来请。孙珩说陈六叫着去行猎,问男主去不去。→.→ 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   慈宁宫, 西暖阁里。   临窗大炕上铺着玉白色的牙簟, 其上放着几个深棕色金线绣鸾鸟纹的引枕、靠枕,太皇太后一身舒适的常服, 靠坐在上面。鲁嬷嬷正跪在她的脚下给她捶着腿,对面则是坐着一身酱红色金线凤袍, 头戴龙凤珠翠冠的太后。   “母后,您又何必答应她!”太后一脸忿忿, 显然有些不能释怀。   甭管现太后原皇后在人前多么的端庄大度, 归根究底她不是不恨的, 尤其自己怎么也怀不上孩子, 莫太贵妃不但诞了子,还被封为太子, 对她而言就是最大的眼中钉肉中刺。   早先先帝还在世的时候, 莫太贵妃多大的风头,连太后都不敢掠其锋芒,若不是有太皇太后撑着,她早就被人拉下了后位。如今, 她成了母后皇太后, 那莫太贵妃死了太子儿子,再也没了依仗,太后别提多高兴。   不过也是那莫太贵妃是个识趣的, 自打先帝殡天后,就一直闭门在景仁宫中养病,低调得简直像是换了个人, 让想寻机收拾她的太后一直找不着机会。   太后一直不是个太聪明的人,这儿媳妇当年是自己选的,太皇太后心中也有数,所以一直在旁边指点提醒着。所幸她还有可取之处,那就是听话,不然太皇太后指不定早把这儿媳妇给换了。   婆媳风风雨雨走了几十年,太皇太后就为太后操心了几十年。如今先帝殡天,皇后成了皇太后,只要不犯什么大错,皇帝就得敬着,稳稳当当的万万人之上,太皇太后也渐渐对太后失去了耐心。   太皇太后不想再对她解释其中的干系,总是这么事无巨细的说,换谁也烦,可太后不光不识眼色,还颇有不气馁的精神,连着又念叨了好几句。太皇太后这才没好气的睁开眼睛,瞥了她一眼:“这就是你和她的区别,被人压了这么多年,怎么就学不会聪明?!”   这训斥来得莫名其妙,太后有些委屈。可她又不敢跟太皇太后顶嘴,只能欲言又止地看了太皇太后一眼。   明明也是四十多的人了,可能是越活越小,也可能是平时的心都被太皇太后操完了,她只用听话就好,太后这举动竟有些孩子气的意味。   太皇太后看得又气又想笑,点了点她道:“知道猎人打猎,山里的豺狼虎豹竟可惹得,唯有一种不能惹。”   太后投以不解的眼神。   “失了崽子的母兽惹不得!”   太皇太后示意鲁嬷嬷加点力气,才又对她道:“这后宫中的女人只要一天没坐上太后的位置,她就不能算是赢。如今你是母后皇太后,受皇帝尊敬,受万民敬仰。宫中凡有大宴,你必坐在最尊贵的位置,受外臣命妇们叩拜。而她算是个什么玩意儿呢?说是个太妃,哪怕封号上加了个贵字,她还是个太妃,是不能出来见人的。你若是只玉碗,她就是块儿石头,你何必去与她硬碰硬!烂船还三斤铁,何必斗得你死我活,皇帝的后宫不可能是秦氏一人的,也不可能为蓉姐儿独占,加她一个姓莫的又能如何?”   太后陷入沉思中,太皇太后既然开了口,必然要将其中的道理讲明白,也免得太后为了旧仇,坏了大事。   “你以为她躺在景仁宫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就真的要死了?后宫中的女人但凡能坐到她这个位置,哪个不是刀枪剑雨中走过来的。死了儿子又怎么样,这后宫里但凡得了皇帝些许宠爱,谁没死过几个孩子?后宫的女人不光为自己活,还得为母族而活,你阻了她的路,她扭头就能手段并用将你活撕了。与其和她斗个你死我活,不如大家化敌为友,你别忘了还有那秦氏要对付,而蓉姐儿还没进宫,如今说争宠什么的,都还嫌早了些。”   后宫之中,从来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需要时就是朋友,不需要时就是敌人。太皇太后屹立两朝后宫,太懂得这些道理了。   “那就让莫家的姑娘进宫?”   “这事不用你操心,她自会去办。”   *   景仁宫,蝶翠从慈宁宫回来后,就进了西暖阁。   精致华美的拔步床上躺着一个女人,一个早先还仿若二八年华,却是一夜之间白了头,如今苍老得简直让人不敢认的女人。   正是莫太贵妃。   似乎皱纹一夕之间就出来了,密密麻麻布满了她整张脸,乍一看去,颇有些吓人。   这才是莫太贵妃一直紧闭宫门不出的原因。   听到有动静,她下意识就睁开了眼。   蝶翠刚走过来,蓦地就看到一双泛红的眼,那眼睛中血丝密布,隐隐有些浑浊,差点没将她吓得惊叫出声。   “太贵妃。”她掐着嗓子喊了一声。   莫太贵妃坐了起来:“去慈宁宫了?”   蝶翠不由自主攥紧了手心,点点头,“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同意了。”   莫太贵妃哼笑一声,一副不出她所料的样子。   蝶翠半垂着眼,不敢直视她,总觉得自打太子殿下殁了,太贵妃整个人都变了。景仁宫上下战战兢兢,却隔三差五总有人被抬出去。   其实蝶翠也是方来到莫太贵妃身边侍候没多久,以前太贵妃身边的近身宫女据说是偷了太贵妃的首饰,被太贵妃命人打死了。实则到底是不是偷了首饰,谁也不知道。   蝶翠并不相信蓝衣会偷太贵妃的首饰,但这并不妨碍她被挑来太贵妃身边侍候。   “怎么你不好奇为何太皇太后那么轻易地就答应了?”   蝶翠没防备太贵妃会这么问,忍不住一个激灵,才摇了摇头。   “因为她们不敢惹本贵妃!”莫太贵妃笑得十分得意。   蝶翠总觉得太贵妃是疯了,太皇太后和太后怎么可能不敢惹贵太妃?不过这话她怎么敢说出口,只能怯怯地点了点头。   “这是她们欠我的,别以为处置了那姓乔的贱人这事就算完了,祁臻那小畜生还好好的在皇陵呆着,以为这样就能赔了我儿的命,痴心妄想!”   蝶翠低低地垂着自己的脖子,恨不得自己聋了才好。   *   因为住进来几位娇客,所以最近宫里的气氛十分微妙。   本来打算投靠新后之人,都不禁停了步伐,打算再观望观望风头在说。   实在不能怪他们如此投机,而是后宫本就是硝烟弥漫的地方,皇帝的后宫也不可能永远只是皇后一个人,就目前这形势来看,皇后还坐不坐得稳自己的位置,都是未知。   乾清宫门前,站着一个体态婀娜的丽人,她十六七岁的模样,穿水蓝色对襟夏褂,和月白色留仙裙。挽着随云髻,发髻上只插了一根白玉珠簪,说不出的清丽动人。   她身边跟着一个手里拎着食盒的丫鬟,娉娉婷婷地站在那里。   守宫门的太监道:“倩蓉姑娘,您把食盒交给奴才吧。”   马倩蓉嘴角含着笑:“怎么,陛下不得空?”顿了下,她又道:“我也是奉太后娘娘之命,而这补汤服用颇多禁忌,还是由倩蓉亲自与陛下说吧。”   太监面露一丝难色:“倩蓉姑娘,实在不是奴才不替您通传,而是陛下交代了,若是倩蓉姑娘再来送补汤,直接将东西接下即可,不用通传。”   马倩蓉眼中闪过一抹难堪之色,玉手不禁捏紧了手里的帕子。到底还算稳重自制,只是笑了笑,就将身边宫女手中的食盒接过,递给这个小太监。   “那就有劳公公了。”   小太监点了点头,扭身将食盒拿了进去。   马倩蓉在宫门前站了一会儿,才领着丫鬟离开。   乾清宫御书房里,德全拎着食盒走了进来。   祁煊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就道:“端出去倒了,或者你们谁喝了也成。”   德全默不作声地将食盒递给了一旁的太监,站在龙案旁的秦明月道:“你信不信?等晚膳的时候,太后娘娘又该叫你去用膳了。”   这是最近太后经常用的手段,有时是太后来请,有时候是太皇太后来请,反正不管谁请,祁煊都得去。   “用膳就用膳,用完了朕就走。”   “可旁边还有美人儿啊。”秦明月摊摊手道。   见她这得瑟的小摸样,祁煊挥挥手让所有人都下去了,才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膝盖上坐着。   “得了便宜还卖乖是不是?朕这么做是为了谁?”   秦明月连忙笑着讨饶:“臣妾知道陛下是为了臣妾,陛下一片赤诚之心可昭日月,臣妾诚恐诚惶,心中揣揣……”   祁煊拿手指去搔她鼻子:“贫!还是醋了?”   秦明月这才收起脸上夸张的表情,翻了他一眼:“换做我身边时不时有个美男子出没,今儿个送汤,明个儿送糕点。走在路上都能有人弹琴作画,甚至翩翩起舞,估计你也得醋!”   说着,她有些忍俊不住了,“哎,你说她们怎么这么多花样呢,我最近看得眼睛都快不够用了。”   “花样多着呢,你信不信过两日就有人找到你宫里去了。”   秦明月本是不信,可还真是让祁煊一语中的。不光马倩蓉去了,连莫家的那两位姑娘也来了。   美闻其名陪皇后娘娘说话解闷,实则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关键她们特别有毅力,为了能见到祁煊那一丝机会,可以从早坐到晚,花样变着来,反正不会让秦明月觉得没趣,说出撵她们走的话。   这么几日下来,她们累不累不知道,反正秦明月累得不轻。而祁煊为了躲这三人,以前按时按点回坤宁宫陪秦明月和两个孩子用膳,如今也不回来了。   连昀哥儿和晨哥儿都非常有意见,只是因为秦明月特意交代过,两个孩子都忍着。   这日,昀哥儿和晨哥儿从上书房回来,又见马倩蓉等人杵在那里,而母后一脸疲累地陪在一旁。昀哥儿皱了皱眉,将晨哥儿拉到一旁交代了几句,两人才进去。   “母后。”   马倩蓉三人忙站了起来,行礼:“见过大皇子殿下,见过二皇子殿下。”   昀哥儿点了点头,晨哥儿却是走过去瞅了她们道:“你们怎么又来了啊?是不是想来找我父皇?”   不大点的孩子,正是童言无忌的时候,可童言无忌最是伤人。   尤其三人本就出身不低,在家里也是千娇百宠长大,如今来到这宫里却是屡屡被人驳了脸皮。虽是没人敢当面议论,可如今宫里谁不知道这三位姑娘,一位说是来陪伴太后,却是总往乾清宫跑。另两个说是来侍疾,实则根本没干正事。   最近宫里没少有人私下议论这些,早先三人行走在宫里,也是颇得下面人尊敬。可近些日子,那些宫女们太监们的眼神都变了。   到底没闹到台面上来,她们也就掩耳盗铃浑当不知,可如今被个半大的孩子当众戳破,简直让人羞愤欲死。   儿子说出这种话,当娘的自然不能装作没听见,秦明月忙斥道:“晨哥儿你说什么呢!”又对马倩蓉三人道:“二皇子还小,正是不懂事的时候,想必是下面哪个太监宫女乱嚼舌根让他给听见了。”   她又佯装慎重其事的吩咐香巧:“二皇子身边的人可得好好盘问盘问,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人敢当皇子面前说这些没嘴的话。马姑娘是来陪伴太后,两位莫姑娘是来为莫太贵妃侍疾,本是孝道之举,这话若是被传了出去,指不定让外面人怎么笑。”   香巧连忙应是。   晨哥儿却又再一旁不依道:“晨哥儿又没说错,我都听人说了,她们是想来给父皇做小的。对了,娘,什么叫做小啊?”   呃……   这下连秦明月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昀哥儿一派正经道:“做小就是做小妾。”   “那什么叫做小妾?”   “你问这些作甚?小妾都是见不得人的玩意,以后不准再提,没得脏了嘴……”昀哥儿煞有其事地嘱咐弟弟。   而马倩蓉三人早就羞愤地捂着脸哭跑了,秦明月连叫都没叫住。   事已至此,秦明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这话肯定都是昀哥儿教给弟弟的。   让香巧将晨哥儿领走,秦明月把昀哥儿叫到面前。   她面色凝重,但还是放缓了声调:“刚才那话是你教晨哥儿的?”   昀哥儿倒也没遮掩,点点头。   秦明月复杂地看了儿子一眼,“弟弟还小,这种腌臜事不要跟他说,免得教坏了他。且爹和娘的事,你们都还小,不准插手。”   “她们都不要脸了,还不准人说?”   “昀儿!”   昀哥儿哪怕比同龄幼童更为稳重,到底还是个不到六岁的幼童,这还是秦明月第一次用这样的口气训斥他,他当即红了眼睛,却倔强地不让眼泪掉出来。   秦明月心中自责,一把将他拉到怀里来。   “你别生气,娘不是故意吼你的。她们的身份不一般,一个是太后娘娘的外甥女,另两个则是莫太贵妃的晚辈。就算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还是不易闹僵的好。且昀哥儿应该听过一句话,狗急跳墙。与其逼得她们跳墙,不如温水煮青蛙,次数多了,她们自然知难而退。”   “若是不退呢?”   “不退自然还有别的法子。还是你对爹娘没有信心?”   “我讨厌她们,娘当初受伤,肯定是因为她们其中的一个。”   果然!   自打那次事后,秦明月就发现昀哥儿变了许多,果然还是那件事对孩子造成了影响。   “是不是她们其中之一都不重要,娘自会解决。”   “为什么不能将她们撵走?明明可以撵走的。”   为什么?因为根基不稳啊,她虽是皇后,可至今太后都没有将宫权交出来。太后娘娘说她还年轻,而自己虽是一把老骨头,但还能顶两年事儿,让她跟着旁边慢慢学。等她学好了,学成了,就把后宫之权交给她。   可说是这么说,慈宁宫处理后宫诸事时,从没有叫过她。而她不能有任何异议,不然就是□□。和太后太皇太后□□,除非她不想活了。   更不用说祁煊了,说是九五之尊,可朝中却没有几个得用之人,每日处理朝政都是在和那些大臣进行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还有昀哥儿,按理他是嫡长子,本该封太子位,祁煊也在朝堂上提过这件事,却被一众大臣们驳了回来。甚至连太皇太后都有些反对,理由自然是大皇子年纪尚幼,暂时看不出品行,此事还是不要操之过急。   祁煊乃是入嗣继承的皇位,他得比亲儿子还亲儿子的敬着太后和太皇太后,不然就是不知恩,就是狼子野心,就是白眼狼。别说朝中那些大臣了,光民间的那些口水就足够喷死他了。   所以她才会和祁煊一改早先的处事模式,选择了迂回。所以她才会将昀哥儿和晨哥儿都拘在坤宁宫住着,明明按制皇子们应该住在南三所。他们所有的人力都用在了坤宁宫和乾清宫,所以马倩蓉进宫之时,她是在慈宁宫见到此人才知道这件事的,而这件事连祁煊都不知道。   这其中代表着什么意味,太值得人深思了。   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会自动送到你手里来,她和祁煊也没有主角光环,龙躯凤躯一震,无数人就该拜倒在他们脚下。他们想要什么,只能一点一点去争取,而现在他们需要时间。   本来秦明月没打算将这些事与昀哥儿说,如今竟出了这种错漏,且明显已经不能将昀哥儿当做普通的幼童对待了。她细细地将其中的事掰碎了,一点点地告诉昀哥儿,事无巨细,而昀哥儿也听得十分认真,母子一直说到祁煊处理完朝政收到消息赶了回来。   也是到了摆膳的时候,祁煊便吩咐摆了膳。   这御膳不是御膳房送过来的,而是从坤宁宫的小厨房,如今一家四口的膳食都是出自坤宁宫的小厨房,出自裴婶和福庆的手。   “你说我等下要不要带着昀哥儿和晨哥儿去慈宁宫请罪?”   祁煊扯了下唇角,笑得戾气甚重,“那都是些什么人,用得着你去请罪。不去,就当没发生过这事。”   这样好吗?不过秦明月却没有问出口,有什么不好的,既然敢做,就不要怕人说。说不定脸皮薄,知难而退了呢?虽然明知道不可能,但并不妨碍秦明月愉快地这么想着。   一家人愉快地在一起用了顿膳,而与此同时,在慈宁宫里,也掀起了一阵风浪。   *   慈宁宫里,马倩蓉回来后就躲回了自己房里。   这种样子回来,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那边自然也收到了消息。两人一同来到马倩蓉的住处,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呜咽的哭声。   太后一辈子没养个自己的孩子,看马倩蓉就像看待自己的亲女儿。此时见到这样,哪里还站得住,忙步了进去。   太皇太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又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才步进去。进去就看见太后正揽着马倩蓉安慰着,她清了清嗓子,马倩蓉一看就她,就不禁瑟缩了一下,忙站起来行礼。   “蓉姐儿拜见姑祖母。”   太皇太后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就来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马倩蓉见她这样,哪里还敢哭诉,怯生生地站在一旁。比起疼爱自己的姑母,显然马倩蓉是害怕太皇太后的。   “瞧你这样,显然是不打算在宫里呆着了?”进门之前,太皇太后就听见马倩蓉跟太后闹腾要回家。   马倩蓉听到这话,眼睛闪烁了一下,垂下了头。   “既然这样,那本宫这就命人送你出宫。”说着,太皇太后就让鲁嬷嬷下去安排。太后有些着急了,在旁边喊道:“母后……”   而马倩蓉的眼泪又滚了出来,她哭得极为伤心,又不敢做出捂脸的不雅之举,豆大的泪珠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太后看得心疼死了,不禁又叫了一声母后。   “觉得委屈?觉得没脸?觉得丢人?觉得有失你公府小姐的颜面?”   这一声一声逼问宛如重锤也似,击打在马倩蓉的胸口上。她哭得更急,连连摇头,却又说不出辩解的话。因为她确实是这么想的。   太皇太后老脸更显刻薄之色,嘴里说出的话也宛若淬了毒的针。   “可你别忘了到底是因为什么,你才有公府小姐的身份。是本宫鞠躬尽瘁,是你姑母汲汲营营,马家才能有如今的尊荣。你以后当娘娘就是这么容易的?只用戴着华美的首饰穿着精致的衣裳,接受人们的瞩目和跪拜就好?本宫就跟你说明了吧,这后宫是全天下最让女人没有尊严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三个女人从来都不是大敌,明月要斗得是这些太后太妃,是这三个女人背后代表的盘根错节的势力。 第132章 (捉虫)   ==第一百三十一章 ==   “在这后宫里, 脸是什么?是擦地的抹布, 是脚底下的泥。该扔你得扔,该捡你能捡起来。在这里你得学会伏低做小, 得学会小心图谋,得步步为营, 因为一旦走错路,等待的就是万劫不复!你见过有后宫女人为了见皇帝一面, 心机用尽手段用尽, 却苦无机会, 一个人呆在后宫某个角落里独自凋零?你见过为了讨好得脸的太监, 身为后妃却得小意奉承?”   太皇太后站了起来,眼神暗沉地看着面前这个宛如花儿似的姑娘。   她鲜嫩, 她青春, 甚至不用任何点缀就可以十分好看。   曾经,她也是这么鲜嫩水灵的,却在这后宫里一点点被磨去了所有属于女人该有的东西。   太皇太后不像太后,是天生的皇后。   那年入宫, 她不过是个出自平民家的小小更衣。她凭着自己过人的容貌, 凭着自己的手腕,一步步走到妃位,贵妃位, 直到逼死了皇后,自己坐上这皇后的位置。   她生了太子,她的儿子最后当了皇帝, 可现在这宫里大抵没人知道她曾丢过几个孩子,而太子是她唯一保住的一个。   可她还是走过来了,她安安稳稳赢了高宗后宫所有的女人,坐上了太后的位置。她把外甥女安排给了自己儿子,她希望儿子好,但她也希望马家能永保昌荣。   可马家却是扶不起的阿斗,三代人竟没有一个能立住的。   所以才会有马倩蓉的入宫。   若是马倩蓉能当皇后,哪怕是个妃位,也能再保马家几十年。后宫这地方从来都是充满着无限可能的地方,谁敢说马倩蓉今日受辱,改天就不能是皇后,是皇太后?   “若你只有现在的这点儿心气,那你就趁早出宫吧。马家还有其他女儿,只要她姓马,并不一定必须是你。”   丢下这句话,太皇太后就走了,留下满室的寂静。   太后也不敢再留,递给马倩蓉一个安慰的眼神,就匆匆忙忙随后跟上。   而马倩蓉独自一人呆着房里,谁也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样的心路历程,但第二日一大早,她便去给太后和太皇太后请了安。   见此,太皇太后终于给她了一个笑容。   不同于慈宁宫,景仁宫这边却是出了事。   莫家两个姑娘其中之一悬了梁,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会想不开,明明昨天回来哭了一阵便好了,可半夜里却偷偷起来将自己吊死在挂落上面。。   当时没人发现,还是第二天一大早宫女去她房里,才发现挂落上吊着一个人。脸胀成了紫茄子,舌头伸得老长,当场把这两个宫女吓得一个晕了过去,一个屁滚尿流地往外爬。   “快来人啊,死人了……”   凄厉地尖叫声让树梢上的鸟雀一阵乱扑腾,旋即扇着翅膀飞走了。   *   事情报来慈宁宫时,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正在用膳,马倩蓉在一旁侍候。   太皇太后用膳历来讲究,尤其是早膳,大抵也是人年纪大了,特别怕死,最近两年沉迷于养生之道。   每日晨起必然先喝一杯温盐水,之后洗漱穿衣,再去外面散一会儿步,回来才会用早膳。早膳之中必有一盏上等血燕,哪怕早就吃腻了吃烦了,她也会将之用完。吃得也清淡,早膳中几个小菜,不是拌的就是清炒的。另有面点零零种种,样数繁多。   每次都能摆满满一大膳桌,可真正用到嘴里却并不多。不过太皇太后的食量在女人中算是大的了,太皇太后说了,早上这顿要吃好。   其实还有个最大的原因就是早年她当后妃之时,哪怕山珍海味摆一桌,她也从没吃饱过。   太皇太后正在吃那道鲜菇菜心,用鸡汤将菜心和鲜菇焯水,然后放上麻油、芝麻、些许白糖拌制而成,十分爽口、鲜美。马倩蓉拿着一双长长的牙箸夹了一个金丝卷,正打算搁在太皇太后面前的餐盘里。刚好这时鲁嬷嬷走了进来,她满脸凝重,言语迅速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一听说莫家八姑娘吊死了,马倩蓉手一抖,那个金丝卷掉落下来,在桌上打了个滚,掉在了地上。   太皇太后从容自若地将口中的食物嚼了二十次才咽下,她瞥了马倩蓉一眼,这才放下银箸,拿起帕子按了按嘴角。而一旁太后手里的银箸早就惊得掉了一支,撞击在瓷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高下立见,马倩蓉终于明白太后和太皇太后之间的差距。   而她,连太后都不如。   “怎么就吊死了?”太后用帕子按按嘴角,才急急忙忙问道。   “老奴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景仁宫那里都快闹翻天了。对了,据说……”鲁嬷嬷欲言又止,看了马倩蓉一眼。   “说。”太皇太后道。   “据说莫家八姑娘和十姑娘昨儿一同在坤宁宫里遭了羞辱,回到景仁宫时眼圈都是红的。听下面宫女说,她躲在房里哭了一会儿,不过倒也没看出有什么事,谁知会半夜里起来自己将自己吊死了。”顿了顿,鲁嬷嬷又补充道:“之所以会说半夜,是因为八姑娘半夜起来要水喝,守夜的宫女给她端了茶,就被她撵了出去,说那宫女睡觉时打鼾,吵得她睡不着。”   这明摆着就是说瞎话,且不提宫女采选入宫都会经过严格的挑选,有暗病着一概不用。每个宫里都有掌事姑姑,一个晚上睡觉打鼾的宫女怎么可能被派到娇客身边侍候!   太皇太后淡淡一笑,才望向太后,对她说:“现在你知道那女人究竟有多狠了?”   太后正处于震惊之中,听了这话,不禁问道:“母后,您是说……”   可太皇太后并没有答她。   太皇太后依旧慢条斯理地用着早膳,直到她用完,放下银箸,抬起眼。太后才急急问道:“母后,我们不去一趟?”   太皇太后瞥了她一眼,“去做什么?别人躲都来不及,倒是你想往跟前凑。”她站了起来,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等着看好戏吧。”   真以为坐上那后位就安枕无忧?无数人等着想把她拉下来!   *   秦明月刚将祁煊送走,就收到了景仁宫出事的消息。   她匆匆忙忙就带着人往景仁宫赶。   她手中掌握的消息并不多,只知道莫家的八姑娘自己将自己吊死了。   自己将自己吊死了?这不就是悬梁自尽。自尽总得有个原因,于是秦明月不由自主想到昨日坤宁宫发生的那事。   大抵香巧也知道这事不能等闲视之,是避着昀哥儿和晨哥儿兄弟俩说的,所以秦明月是耐着性子将昀哥儿晨哥儿送走,才去了景仁宫。   一路上,她的心仿佛在油锅里煎也似。此时的她再度感觉手中无权的弊端,因为消息闭塞,她根本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此时的她就像似一只无头的苍蝇,心里没着没落的。   “娘娘,您别急。”   可,能不急吗?   为什么莫家八姑娘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悬梁,为什么偏偏是在昨儿晨哥儿和昀哥儿说了那些话后?   这件事若是放在平民老百姓家,也就是一句小孩不懂事的托词。可放在这里,就可能被人无限放大。   事情传了出去外面人会怎么说?大皇子二皇子心思恶毒,不修口业,致使外臣之女不堪受辱悬梁自尽。   她的两个儿子全部都会被毁了!   “停!”坐在肩舆上的秦明月突然叫停。   香巧问:“娘娘,怎么了?”   秦明月凑到她耳边,语速十分快地说道:“你去找陶成,亲自去,让他带人来把景仁宫封了。”   “娘娘……”   “陛下此时正在早朝,德全在陛下身边侍候也没办法叫出来,咱们身边可以放心之人不多,唯有陶成……”   自打祁煊登基后,跟随他身边的人便都鸡犬升了天。陶成以前是做侍卫首领,这次同样是侍卫首领,却是升至羽林卫统领,属禁卫军一支,是专门负责贴身保护皇帝的安全。   手下人也不多,不过两千来人,甚至陶成还没完全掌握整个羽林卫,但以他手下的人,封掉一个景仁宫却是足以了。   “让他速度放快,整个景仁宫不许进也不许出。”   香巧还是第一次见娘娘如此慎重其事如临大敌,也顾不得多问,匆匆忙忙便跑了。   而秦明月则向景仁宫继续行去。   还未到景仁宫前,就听到隐隐约约的哭声。她下了肩舆,深吸一口气,带着人进去了。   庭院里站满了人,似乎都是景仁宫的人,好像还有其他别的宫里的人,一见皇后娘娘到了,就纷纷跪下行礼。   这时,从正殿中走出来一个宫女,道:“皇后娘娘,太贵妃请您进去。”   秦明月点点头,随她进了去。一入堂中,抬眼就看见堂上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莫太贵妃,另一个则是康太妃。   康太妃看到秦明月,笑得有些尴尬地站了起来:“瞧瞧这多凑巧,我说今儿天好,来探望探望莫太贵妃,却没想到撞见了这事。”   她这是在示好,秦明月明白,可她更清楚若是今儿这事没办法解决,恐怕此人也不吝帮着莫太贵妃当当证人。   鸿门宴已经摆好,如今就端看对方这戏打算怎么唱了。   这是一场硬仗,打从进了这堂中,秦明月便有这个认知。   清晨的阳光透过菱花槛窗及中门洒射进来,将偌大的宫室照耀的一片光明,坐在首位上的莫太贵妃脸色并不好,她眉头紧紧的皱着,眼神凌厉地盯着秦明月。   “皇后娘娘,本宫虽是太妃,还是个垂垂老矣的太妃,但大小总还是你的长辈。我莫家的女儿好生生的进了宫,不过是去了坤宁宫一趟,回来人就悬了梁。你能不能告诉本宫,你到底对那孩子做了什么,才让她如此想不开竟寻了短见。”   此言一出,堂中静得落针可闻。   不得不说莫太贵妃言辞太犀利,竟直冲冲就朝秦明月来了。   秦明月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讶然地看了看她,才道:“太贵妃这话,明月就有些听不懂了。什么叫做明月做了什么,明月能对莫八姑娘做什么?最近几日两位莫姑娘接二连三往坤宁宫去,说是陪明月说话解闷。明月不好拒绝,只能扔下所有事陪着。在坤宁宫里,吃好喝好下面人也都待两位恭敬有礼,所以明月实在想不出这莫姑娘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竟做出这样的事。”   说着,她还叹了一口气,安慰道:“太贵妃娘娘,明月知道您因晚辈没了心中郁结,可人死不能复生,您还得节哀顺变。”   这一番看似说得含蓄,实在无不是在告诉莫太贵妃,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可莫太贵妃若是会放过她,今日也不会摆出这道龙门阵了。   “皇后娘娘,您作为一国之后,母仪天下,可不能红口白牙说胡话。小八为什么会没了,你知我知天下人知,这事也不是什么秘密。您可不能为了护短,就置于我莫家人一条性命于不顾!”莫太贵妃似乎被激怒了,干瘦地手怒击一下扶手。   “明月不懂太妃娘在说什么。”   莫贵妃被气笑了,怒道:“好好好,我今儿也算是大开眼界。来人,去将十姑娘请过来。”   莫十姑娘很快就到了。   她面色苍白,颇有一些惊魂未定的样子,一见秦明月到了,就露出激动的神色。   “你赔我八姐姐,若不是你,我八姐姐也不会想不开。”   莫太贵妃望了过来,“皇后娘娘,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事已至此,秦明月反倒冷静了,“太贵妃娘娘,明月没有什么话想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明月确实什么也没做。至于莫八姑娘为何会悬梁,请恕明月并不清楚。”   莫太贵妃怒极反笑,指了指莫十姑娘,让她把来龙去脉说一遍。   莫十姑娘说得十分具体详细,包括二皇子说了什么,大皇子说了什么,以及莫八姑娘是如何的伤心欲绝羞愤欲死,都一一描述了出来。   语罢,她扑通一声跪下,哭道:“太妃娘娘,还请您万万要给八姐姐做主,我八姐姐她死得好惨啊,若不是大皇子二皇子……”   莫太贵妃也十分激动,连连拍着扶手:“秦明月你这明摆着就是欺我莫家无人,今日你若不给我莫家一个说法,本宫这便去找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做主去。”   秦明月也不说话,就是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莫太贵妃指着她道:“好好好,本宫看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来人,去看看大皇子请来了没?”   秦明月这才变了颜色:“你想干什么?”   “本宫想干什么?”莫太贵妃看着她,狰狞一笑:“既然你一致不认为坤宁宫与小八的死无关,那我们就让大皇子来说说看,到底是有关还是无关。皇后,你护崽子也不是这种护法,大皇子二皇子身为皇子,当举足若轻,却偏偏不修口业,随意出言侮辱臣女,小小年纪如此恶毒,当得以示天下,让世人公判。”   这是威胁,是赤/裸/裸的威胁。   秦明月僵了身体,不光是身体,脸也变得十分僵硬。   而康太妃则是坐立难安,深恨自己为什么要跑来看这个热闹,呆在自己宫里不行吗,这事如今闹成这样,不论谁输谁赢,以后她的日子大抵都不好过了。   “太妃娘娘,您身份尊贵,大人之间的事又何必牵扯到两个幼童。”   “幼童虽小,可口有龙泉剑,杀人不见血。我小八无缘无故惨死,你坤宁宫死不认账,这天底下到底还有没有说理的地方了……”   “母后……”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一个声音,秦明月扭头就看见昀哥儿站在那里。   他面色惊疑不定,有些苍白,显然是听见方才莫太贵妃说得话了。   秦明月几个快步过去,一把将他揽在怀里。   那边莫太贵妃紧追不舍道:“大皇子你来说说,昨儿你在坤宁宫说了什么。”   昀哥儿抖着嘴唇,正想说什么,却被秦明月打断了。   “莫太贵妃,你不要欺人太甚!”她蓦地一下扭过头来,眼神狠戾地看着首座上那个一身华服的老虔婆。她平生从未恨过什么人,可此时此刻她却恨不得将这个老女人撕烂,撕成碎片,挫骨扬灰。   莫太贵妃并不惧这种眼神,她活了大半辈子,想她死,恨不得她死的人多了。可她依旧好好的活着,而那些想她死的人,早就烂成了一堆白骨。于她来看,皇后这副表现不过是垂死前的挣扎。   她不退不让,呵呵冷笑着道:“本宫欺人太甚,是你坤宁宫的人欺人太甚,我好好的一个孩子,不过去了你一趟坤宁宫,回来后就悬了梁……”   “母后,有人死了?是昨天的那其中的一个?”   昀哥儿的脸很白,一种近乎透明的白。秦明月心疼不已,他还只是个六岁的孩子,为什么要遭受到这一切,同时心里更恨这些人。   “你别管,这事跟你没关系。”她轻声安抚道。   这时,康太妃说话了,“皇后娘娘,若不您就和大皇子认个错吧。莫太贵妃也是没了自家的晚辈,实在心绪难平,她毕竟是长辈。”   又转头对莫太贵妃道:“太贵妃娘娘,两位皇子年幼不懂事,肯定也不是故意为之。您是长辈,得饶人处且饶人,都是自家晚辈,相信您也是极疼他的,何必闹成这样。”   莫太贵妃只是冷笑不说话,昀哥儿拉了拉秦明月,“娘,我去跟她们认错。”   他来的时候特意将晨哥儿留在了上书房,如今看来这么做倒是明智之举。晨哥儿还小,他是大哥,就由他来承担这一切。且这事确实因他而起,只是万万没想到竟会伤了一条人命。   这傻孩子是以为认错这事就算完了,同时秦明月也从昀哥儿行为中体会到一片爱护幼弟之情。   她的两个孩子都很好,兄友弟恭,手足情深。   秦明月轻拍了拍他,站直起身,昂首直视着对面两个人。   她的眼睛很黑,黑得像口井。她袖下的手,紧紧的攥着,却并没有说话。   康太妃被她看得有些渗得慌,正想说什么,从殿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   不多时,就见一队甲胄分明的羽林军从外面走了进来,为首的一位身穿铮亮的铠甲,肩披红色披风,腰间挂着剑,好一副威风凛凛的画面。   “莫将参见皇后娘娘。”   “本宫叫你办的事可办好了?”   “娘娘请放心,各处门户都已封闭,并派人把守,任何人都不得进出。”   “好!”   首座上的莫太贵妃惊得站了起来,“秦明月,你到底想做什么?”   秦明月笑着转头看向她,“莫太贵妃,你问本宫想做什么?其实本宫倒还想问问你想做什么。你把戏台子搭得这么高,不就是想唱戏。这是本宫的拿手绝活,我就陪你唱这么一场!”   她笑得娇躯微颤,却是并不夸张,眼角上挑,微微地眯着,反倒媚态横生。   “来啊,景仁宫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若是能招出些本宫想知道的东西,本宫保她安稳无恙。若是没有,今儿个就都别从这宫里出去了!”   “你想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封了我景仁宫,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可是知道。来人,快去禀了太皇太后……”   可没有人理她,倒是有宫女太监想往外跑,却都被手拿着佩刀的羽林军逼了回来。   秦明月来到旁边的圈椅上坐下,香桃不知从什么地方拿了个软垫,放在她背后。而香巧不知何时带着十多个太监来了,这些太监手拿数根五尺来长两寸多厚刑杖,另有两条刑凳。   “别搁远了,就放在门口吧。”   事已至此,莫太贵妃也知道阻止不了秦明月,可她还在做困兽之斗。   “皇后娘娘,你凤体金贵,可想明白了,今儿若是没有审出个结果来。你逼宫太贵妃,滥用私刑,足够让你从这皇后的位置上滚下来了。”   秦明月侧首看向她,眼中带笑,可笑里却藏着千年的寒冰。   “本宫当然想明白了,太贵妃这棋走得实在是高,一条人命就能莫须有地坏了我两个儿子名声,让我坤宁宫受制于你。可,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护崽子的母狼惹不得,因为她会撕了面前所有的敌人!”   她顿了下,继续望着莫太贵妃的眼睛,道:“不怕跟你明说,本宫既然摆出这副阵仗,就没打算安稳从这景仁宫出去。其实招与不招没什么区别,招了自然是好的,不招,莫太贵妃就随着这阖宫上下的性命来陪本宫如何?”   她笑了一声,垂下眼脸,有些漫不经心地看着手上的蔻丹,“也是本宫说得太夸张了,莫太贵妃怎么跟本宫比?本宫有两个聪明的儿子,有和本宫伉俪情深的陛下,莫太贵妃有什么?有衡国公府?真到了危在旦夕的那一刻,想必衡国公府也会跟你撇得干干净净。而本宫,就算把天捅个窟窿出来,一条命还是能保下的。这买卖真是做的,不过是个后位,可谁敢说本宫今天从这后位上下来了,改日就一定不会再坐上去?”   “你——”   作者有话要说:  开撕了。   其实莫太贵妃没想和秦明月撕破脸,不过是打算屡屡落空,秦明月没照着她的剧本演。   给新文打个广告,《王府宠妾》,下个月开,求个预收。   文案待补充,面面一贯的宅斗风。连着写了本种田,这本算是升级文,好多亲都在说怎么不写宅斗。所以下一本算是宅斗吧?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   这也是威胁, 还是明晃晃的威胁。   可秦明月的威胁却比莫太贵妃的威胁要有分量的多。   这是拿着景仁宫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命做威胁, 甚至加上了莫太贵妃,还有今日不凑巧在场的康太妃。   秦明月胆大吗?她确实胆大包天。   可她已经被逼得无路可走。   莫太贵妃设下这个局明显是有所求, 她求得是什么,不用说秦明月就心知肚明。   这是一个无解的局, 若她应了对方所求,必然后患无穷。可若是不应, 她的两个儿子的名声就毁了。一旦大皇子和二皇子身上有了污名, 相信不用莫太贵妃动手, 就会有无数人蜂拥而上, 将她和她的两个儿子活撕了。   这两个结果都不是秦明月愿意看到了,既然局不可解, 那她索性便破釜沉舟, 以力破之,而赌上的代价是她自己。。   诚如秦明月所言,莫太贵妃确实没什么可跟她比的。   秦明月生了新帝仅有的两个儿子,并与新帝伉俪情深。哪怕今日她灭了这景仁宫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口, 并因此失了后位, 新帝也必然会保她。即使后果是被幽禁,是进了冷宫,甚至可能随着时间过去, 让新帝遗忘。   可她还有两个儿子,谁敢说她两个儿子日后不能是皇帝?有朝一日,她照样还能风风光光的出现在人前。   而莫太贵妃有什么?谁能保她呢?真得罪了这如日中天的中宫一系, 不但她自身堪忧,说不定衡国公府还要与之陪葬。   莫太贵妃不禁将目光移到了大皇子身上。   这个孩子此时一片沉静,也许他之前还曾激动过,可现在却一切都归于了沉静。莫太贵妃眼光老辣,清楚像这个年纪的孩子能在这种时候有这样的表现,足以证明其心智如何了得。   而他的眼神,她并没有漏掉,那里面写满了决心。   那是为母复仇的决心,是哪怕所处境地再怎么艰难,也不会放弃的决心。是势要凌驾芸芸众生的决心,是永志不忘今日耻辱的决心。   她就算能赢过秦明月,可她能赢过她的孩子吗?她用什么来赢?赢一个天生就是龙子凤孙的孩子?   莫太贵妃眼角余光看到自己的手,这双手已经不再细嫩光滑,而是变得干枯而皱褶,甚至上面开始有了淡褐色的斑点。   她老了。   *   后宫女人的厮杀从来都是风淡云轻的,是在谈笑风声之间,不动声色的一击必中。后宫没有蠢女人,因为蠢的在刚进宫的头几年就没了,能留下来的都是心智、谋略,甚至是耐心过人的。   所以她们轻易不会地对人动手,因为早在动手之前,她们就进行了无数次的衡量。这种衡量是在对方与己身之间实力的一种对比,甚至许许多多其他足以影响天枰的东西。   她们更擅长的是一种威慑,震撼着对方,不费吹灰之力屈人之兵。所以秦明月到后,莫太贵妃宛若乡野村妇的哭闹,实则其中暗藏了无限杀机。她想威慑秦明月,可惜秦明月让她失望了,对方根本没照着她的戏码来演,而是选择了破釜沉舟。   如今莫太贵妃明显势弱,她会就此认输吗?   很显然后宫的女人还有一项特质,那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一生之中经历过各种各样或大或小的场面,又怎么可能会轻易被人吓住。   尤其莫太贵妃还有一个底牌,那就是慈宁宫。   很显然秦明月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所以莫太贵妃的沉默并没有让她就此歇手,而是一个眼神过去,景仁宫的人就已经被按在了刑凳上。   景仁宫的这些宫女和太监们,可没有莫太贵妃的镇定,他们只知道大祸临头了。   其实很多人都知道这是一个局,一个针对坤宁宫的局。万万没有那么凑巧,头一日莫八姑娘在坤宁宫受了辱,当天晚上就悬了梁,明明之前还是好好的,莫八姑娘还和莫十姑娘一同用了晚膳。   可即使知道又如何?这宫里每天都在上演各种各样的局,或是后妃之间,或是宫女太监们之间。能留在主子身边侍候的,又有几个是简单人,没见着阖宫上下千千万万的宫女太监,都削尖了脑袋想往主子们身边凑,能凑上来的又有几个?   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即使知道了也不会说,因为说与不说没什么区别,皇后能饶过他们,太贵妃也不会轻饶。   尤其真让他们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谁都知道事情透露着蹊跷,可关键还得有证据。   香巧带来的掌刑太监将衣袍下摆塞在腰带里,又搓了搓手掌心以防手打滑,便抡起刑杖打了起来。   之前他们就受了吩咐,目的是让人招供。所以他们下手声势动天,让人觉得疼,却又不会将人打死。这对干惯了这个的太监来说不是难事,说几板子打死,几板子也就打死了,多一板子都没有。说不让打死,疼得你以为自己死了,其实并没有死。   刑杖集中在受刑之人的屁股上,听起来啪啪直响,伴随着这动静的还有受刑之人哭爹喊娘的声音。   特意没堵嘴,本就是杀鸡儆猴。   “太贵妃娘娘,太贵妃娘娘快救救奴婢/奴才……”   “奴婢们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坐在堂中的莫太贵妃眉心忍不住跳了一下,对秦明月道:“皇后这是打算不撞南墙不回头了?”   秦明月笑看着她,“这句话应该是本宫对太贵妃说才是。”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人示弱。   很快,刑凳上的两个人便奄奄一息了,被扔在了旁边。   又换了两个人。方才,掌刑太监走进人群抓人之时,宛如进了鸡崽群里的老鹰,纷纷皆避。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了,可并没有实质上的进展,除了喊冤痛呼之声,再无其他。   秦明月突然抬了抬手,外面的动静顿时停了下来。   香巧来到她身边,她附耳说了几句什么,香巧点点头,就去了殿门口,亮着嗓子道:“你们都是做什么吃的?打人都不会?打这些跑腿的太监打杂的宫女作甚?他们能知道些什么!”   “换人!要捡重要的打!”   她话音刚落,几个太监便宛如饿狼扑羊似的扑了进来,在堂中侍候的几个宫女太监都被拖了出去。   顿时尖叫声起:“太贵妃娘娘救命,娘娘救命啊……”   而莫太贵妃霎时变了颜色,她气得浑身直发抖:“秦明月,你欺人太甚了。你以为你能在后宫里只手遮天?太皇太后那边肯定收到了消息,不多时就会有人来探看究竟,是时看你如何和太皇太后交代!本宫一定会追究的,绝不会放过你!”   这些话与其是在对秦明月说,不如是在对那几个人说,告诉他们只要坚持,不光命能保住,事后还有厚赏,当然也有威胁秦明月的意思在。   秦明月没有理她,看都没看她一眼。   她身侧的昀哥儿忍不住动了一下,她安抚地轻拍了拍他的手。   显然这几个人比刚才那几个人更不禁打,从哭叫声就能听出。也是,寻常都是在主子身边服侍的,又不干粗活,能禁得住打才怪。   而掌刑太监明显下手比方才更狠了。   就在这时,宫门那处突然响起了轰天震响,同时还有叫门声。   “快开门,传太皇太后懿旨,宣皇后莫太贵妃去慈宁宫。太皇太后说什么事这么闹腾,还要不要体面了!”   里面的形势顿时为之一顿,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禁看向中门大敞的堂中。莫太贵妃反射性地站了起来,倒是秦明月还坐在那里,不动如山。   “停什么,叫你们停了?”   莫太贵妃凄厉大喊:“秦明月,你敢违背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懿旨!”   秦明月笑了笑,看着她:“莫太贵妃太聪明了,聪明得让本宫害怕,本宫怎么知道外面那人是不是慈宁宫的,说不定是假传懿旨呢?您还是好生坐着吧,本宫早就说了,今儿就没打算从这景仁宫出去。”   “继续打,打到死为止。”她轻描淡写道。   而场中所有的人都呆了,包括莫太贵妃。   *   早已是日上三竿,橘红色太阳悬挂在天空中,散发着炎炎热气烘烤着整片大地。   所有人都开始口干舌燥起来,是热的,也是怕的。   甚至连坤宁宫这边的人,也开始害怕起来,都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唯独能镇定些的,除了陶成,大概也就只有香巧了。   掌刑太监汗如雨下,握着刑杖的双手青筋暴起,他们呼哧呼哧喘着气,似乎手上的刑杖有千斤之重。可刑杖依旧有条不紊地抡了下去,很快刑凳上的两个人便没了声息。重新又换上了两个,而门外的人似乎也走了,再不见动静。   隐隐有哭声响起,希望被碾压成齑粉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大抵没人能形容出来。可他们不敢放声痛哭,在宫里,想要彻彻底底哭一场,大抵也只有宫里办丧礼的时候。   又死了两个人,鲜血开始顺着台基蜿蜒而下,红得扎眼。   太监又抓了一个人按在刑凳上,看得出他们很急,因为有没有人招供也关系着他们接下来命运如何。   被抓的那个人大叫了起来,是一个小宫女。   年纪不大,大约十五六岁的模样。她似乎已经被吓到了极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边哭边喊道:“你们抓我做什么,我不是景仁宫里的人。不对,我不是宫女,我是衡国公府的人,是十姑娘的贴身丫鬟。”   她奋力在刑凳上挣扎着,就像是一只被人按住脊梁的青蛙,“十姑娘你快救救奴婢啊,十姑娘……”   一直瑟缩在堂中一角的莫十姑娘,仿若被针扎似的终于清醒了。她上前一步,怯生生地对秦明月道:“皇后娘娘,她确实臣女的贴身丫鬟,您能不能……”   秦明月并没有理她,连眼神都没给她一个。   她眼中的泪水唰的一下就出来了,可这并没能阻止什么。   那丫鬟捆在刑凳上,再也不能挣扎,一板子下去,就是一声杀猪似的尖叫。   丫鬟疼得面孔扭曲,却还在和莫十姑娘求救。   而莫十姑娘见秦明月如此不给自己脸面,心中又气又恼又羞,她去看莫太贵妃,可莫太贵妃坐在椅子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只能再去求秦明月,边哭边求,看起来十分可怜。   死亡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若是让春桃来回答,她大抵会说是一种感觉自己快被打烂了,五脏六腑都疼得宛若火烧,眼睛快从眼眶里爆出来。   她的眼睛已经开始泛红,眼前的所有东西都被蒙上了一层血色,她看不清外面的一切,也听不见了,感觉那些声音离自己很远。   她要死了,而她的姑娘救不了她。   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弟弟,想起了昨天晚上吃的那碗红烧肉,想起了她新做的还没来得及上身的裙子……   “我招,我知道一些事……”   “春桃!”莫十姑娘尖叫了一声,震惊地看着自己丫鬟。   春桃奄奄一息地趴在刑凳上,整个人宛如从血泊中捞出来也似。她的意识似乎也有些不清楚了,只是下意识地就开始说了起来:“……八姑娘是姨娘养的,这种人没皮没脸惯了,这次她和十姑娘能来宫中给太贵妃侍疾,本就是两人联手逼退了七姑娘和九姑娘,才挣来的机会。因为府里人说,说是来给太贵妃侍疾,实则以后是侍候皇上的……”   秦明月眼神一动,就有人将她从刑凳上解了下来,也没动她,就让她趴伏在那里。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因为两个小孩子说的话,就想不开寻短见?那些话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八姑娘的伤心其实就是做给人看的,包括十姑娘也是……我虽是个下人,可也知道这些当姑娘的脸皮比我们这些下人们厚多了……十姑娘特意去找了八姑娘一同用晚膳,用罢两人还坐在一起说了会儿话……说得很晚,临走的之前十姑娘趁八姑娘不注意,往她茶水里放了些东西……”   莫十姑娘一面叫着春桃,一面就要往这里扑,却被人拦了下来。   “……我只当以为自己看错了,却万万没想到八姑娘竟悬了梁。虽然不知道其中有什么干系,但想必之间必有联系……”   秦明月看向莫十姑娘,所有人都看着她。   她尖叫着:“跟我没关系,她为了保命胡编乱造的,真得跟我没关系,我和八姐姐关系向来好,我怎么可能会害她……”   莫太贵妃也急道:“秦明月你不要听这些下人胡乱攀扯,她们为了保命,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这时,有几个羽林军匆匆从外面跑了进来。   “统领,在花丛中找到了这个东西。”其中一人手里持着一个小瓷瓶,而莫十姑娘看到那个小瓷瓶顿时脸就白了。   见此,秦明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莫十姑娘,你还有何解释?”   “我……”   她不禁去看莫太贵妃,可秦明月并没有给她机会,“看来莫十姑娘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性子。”   莫太贵妃站起来,拦在莫十姑娘的身前:“秦明月,你想干什么?难道你还想对我衡国公府的姑娘用刑不成?”   秦明月没有理她,她抬了抬手,香巧和香桃以及几个太监就涌了上去。他们上去后也没动莫太贵妃,只是将她挡开,并趁机将莫十姑娘抓了过来。   莫十姑娘拼命挣扎,像只垂死的鸟儿使劲扑腾着,可还是没能阻止她被拖向刑凳。   刑凳上血淋淋的,上面还有一些粘稠的呈块儿状的东西,有的已经开始凝固泛黑,还有一滴滴往下滴的血。她还看到了一旁趴着的香桃,她的下身好像烂成了一滩肉……   她再也承受不住了,崩溃地尖叫道:“是姑母让我做的,是她让我做的。她说我得她喜欢,说若是利用好这个机会,我就能成为娘娘了,所以我在八姐姐茶水里下了药。这药会让她陷入沉睡,至于剩下的我就不知道了,但肯定是姑母让人下手的……”   “十丫头——”   *   景仁宫的宫门被拍得砰砰直响,间或夹杂着祁煊的声音。   “明月,你让人开门,别做傻事!”   “明月!”   “把这门撞开!”   祁煊的话语方落下,宫门从里面打开了。   从里面走出来两个人,正是秦明月和昀哥儿。   祁煊两个大步上前,气急败坏道:“什么事值得你这样?爷早就说了,天捅破了,还有爷朕给你撑着!”   他刚下朝就收到了消息,匆匆赶来看到的就是景仁宫宫门紧闭的样子。夫妻多年,他十分清楚秦明月的个性。她会考虑所有人,唯独不会替自己考虑。这条路确实是对他们最为有利的路,可若是走不通……   他不敢去想她抱着破釜沉舟的心去做这件事,若是不成她会怎样。若是她为了两个儿子,不给任何人废掉她后位机会怎么办?祁煊并不怀疑秦明月会不敢这么做,因为他知道天底下没有人比她更爱昀哥儿和晨哥儿,即使连他都不如。   他怕,怕得心肝发颤。   刀枪剑雨,他都闯过,可还没有什么时候能让他像此时这么怕过。   祁煊一把将她拥在怀里,“你个蠢丫头,大不了这皇位咱不要了,爷带你回辽东!”   “那啥……”秦明月拉了他一下。   祁煊凶巴巴地道:“干什么?!我告诉你,爷不会就这么轻易饶过你的,你哭着求都不行!”   “事情已经解决了。”   呃……   *   太皇太后看着眼前这个低垂着头一脸柔顺恭敬的女人。   她真小瞧了她!   本以为是一只小猫,没想到竟是一头母狼!   “还请太皇太后恕罪,明月也是一时被担忧冲昏了头,才会做出这种狂妄之举。”   “祖母!”   太皇太后回过神来,看了看祁煊,又看了看秦明月,才道:“罢了罢了,哀家若是再追究下去,恐怕皇帝都饶我不得。也是莫太贵妃居心叵测,竟然妄图污蔑两位皇子,才会做下这等恶毒之事。”   她看向鲁嬷嬷,吩咐道:“传哀家的懿旨,莫太贵妃品行不端,心肠恶毒,着令褫夺封号,圈禁在景仁宫,任何人不得探视。至于那莫十姑娘,送回衡国公府,让衡国公夫人好生教导。莫八姑娘也是死得惨,让他们好生安葬吧。”   语毕,她笑着对秦明月道:“还望皇后别心生怨怼,毕竟莫太贵妃是先皇宠妃,又是前太子生母,总还得顾念些旧情。”   “明月不敢。”   “那就好,想必今儿你也累了一天,大皇子又受了惊吓,还是早早会坤宁宫歇息吧。”   “谢太皇太后。”   待秦明月和祁煊相携离去,太皇太后这才看向左下首的太后和马倩蓉。   “本宫真是看走了眼,这样的局,她也能破的。也是那莫太贵妃实在不中用,这么好的机会就让她给错过了。自此一事,想必坤宁宫那边会谨言慎行,至于皇帝——”她顿了一下,“大抵会心生厌恶,所以蓉丫头最近还是少出慈宁宫,暂且修身养心吧。”   “是。”   *   这件事情终究还是有影响的,最大影响就是昀哥儿变了。   若说以前他便勤奋好学,如今更是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读书上,连陪晨哥儿玩如今都有些顾不上了。   为此,晨哥儿抗议了好几次,可昀哥儿还是依旧如故。   秦明月看得心疼不已,和昀哥儿谈了一次,可这孩子根本听不进去。反倒是祁煊不以为然,认为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甚至还给昀哥儿找来了武艺师傅教授他武艺。   最近晨哥儿又找到了新乐趣,那就是练武。每天都缠着昀哥儿要同他一起去,为了不让晨哥儿打扰昀哥儿,祁煊没办法又找了个武艺师傅另外教他。   说是教他,实则就是陪着他耍拳玩,不过晨哥儿却是学的有模有样,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昀哥儿在练武上还有天分,当然这是后话。   自此,一家人都开始忙碌了起来,祁煊忙着前朝之事,昀哥儿晨哥儿忙着念书和习武,而秦明月则忙着后宫诸事。   她初登后位,一直没来得及去各位太妃宫里拜访,作为皇后,这个场面还是必须走的。也因此,秦明月最近屡屡造访东六宫。   这边的动静尽收太皇太后的眼底,她命人暗中看着,可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之处。秦明月并没有过多流连在哪个宫中。当然也不是没有,也就承乾宫她去的次数多点。   可一来承乾宫离坤宁宫近,二来也是承乾宫的孙太贵妃与皇帝有旧,皇后因此而亲近她,似乎并不是什么让人值得诧异之事。   作者有话要说:  这种不动声色的较量,玩得就是攻心战。包括秦明月说的那些话,莫太贵妃说的那些话,甚至打人刚开始专门挑了不重要的打,以及香巧出去呵斥,其实都是攻心。   攻的不光是莫太贵妃,而是那些知道些内情的下人。   哭唧唧,面面每次写宫斗宅斗,都觉得自己要是穿了,估计活不过一集……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   “那本宫就不送皇后了。”刘太妃道。   秦明月笑了笑, 站起来:“太妃您身子不好, 明月哪能让您送我。”   半卧在床上的刘太妃,含笑目视一身凤袍的秦明月离开, 直到她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才若有所思地叹了一口气。   不多时, 送秦明月出去的钱姑姑回来了。   刘太妃问道:“东西可是给她了?”   钱姑姑点点头,却是有些不解:“太妃何必去管这档子闲事, 如今景仁宫那位落得那般境地, 人人皆避, 就连早先与她来往丛密的康太妃都不敢出头, 您又何必……”   刘太妃大约四十多岁的模样,看起来并不年轻, 但也不显苍老, 就是满面病容,嘴唇苍白无血色,一说起话来,就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显然是久病多时。   她大抵是目前宫中跟随先帝最久的一位嫔妃, 可因为身体不好的原因,早就没了宠爱,不过因为位列妃位, 所以日子过得还算安稳。先帝还在的时候,她便是深居简出,先帝殡天之后, 她更是紧闭宫门只管过自己的日子。   钱姑姑见惯了自家主子不沾染凡尘俗世的样子,突然刘太妃竟管起闲事,让她十分的不能理解。   “不过是一句话,哪能算是管什么闲事。”   “可若是皇后娘娘误会了,毕竟……”虽慈宁宫那边下了封口令,可这皇宫看似很大,实则也很小,哪个宫里没有点自己的路子,几乎都知道景仁宫那位为何会落得这般境地。尤其康太妃本就不是个嘴紧之人,更是传得人人皆知。   刘太妃苍白的脸满是浑不在意的笑:“误会了也就误会了,我一把老骨头了,皇后还能拿我怎么着不成。再说,我看皇后也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之人。本宫早年欠了那人一份情,因为在先帝面前说不上话,她也一直没跟我讨过。她如今落得这番境地,既求到我门上来,我就不能装作没这事……咳、咳……”   不过是说了几句话,她竟又咳了起来。钱姑姑忙给她按摩胸口顺气,半响她才缓过来劲儿。   刘太妃有气无力地瘫在靠枕上:“真是不中用了啊,也不知本宫还能活多久……”   钱姑姑哽咽道:“娘娘快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娘娘心好,老天爷一定会让您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她也想啊。   *   秦明月出了英华殿,才去看手里的东西。   是一张小纸条,方才那位钱姑姑塞给自己的。   香巧并没有发现这一切,还在和秦明月说话:“娘娘,这英华殿已经来了,咱们就似乎没有哪个宫里没去过了。”   秦明月点点头。   先皇的众多嫔妃,除了太后住在慈宁宫,其他都住在与慈宁宫遥遥相对的东六宫。不过还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处于外西路西北角落里的英华殿。这英华殿里住的是一位早在先帝那会儿就极少在人前露脸的刘德妃,她偏居一隅,几乎让人遗忘。秦明月也是看了名册,才知道有这么一位刘太妃的存在。   只是她命人塞了这张小纸条给她,到底意欲何在?难道是有什么话想说,却是不方便说?   怀着这种疑问一直回到坤宁宫,秦明月遣走了身边服侍之人,才展开了袖中的那张小纸条。   上面的只写了几个字,却是让秦明月柳眉不禁为之一皱。   转眼间到了傍晚,最近祁煊十分忙碌,在乾清宫处理朝政的时间居多,若是不回来,他一般都会命人到坤宁宫来说一声。今儿也是如此,酉时的时候德全的徒弟小泉子就来传话了,说今儿陛下不回来用晚膳了。   秦明月多嘴问了一句,才知道原来祁煊今儿又和几位阁老生了气。   祁煊这人也怪,他若是生气,一般不会出现在秦明月和两个孩子面前,大抵也是怕控制不住脾气忍不住对他们迁怒。他一般都会独自待一会儿,等到心情平复了,才会出现。   秦明月也是嫁给他时间久了,才发现他有这么个怪癖。   其实这也是个好习惯,毕竟谁没几分脾气呢?而当人生气的时候难免迁怒,难免口不择言,恐会伤了感情。   秦明月什么也没说,只是让人给祁煊送了一碗翡翠汤过去。   既有消暑之意,也有让他消火之意,想必他会明白的。   关心过了男人,扭头秦明月就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两个儿子身上。   如今昀哥儿和晨哥儿的时间被安排得满满当当,上午去南书房读书,中午用膳午睡,下午则是去习武。其实这些本没晨哥儿什么事,可他就是喜欢凑热闹,昀哥儿撵他不走,就与他约法三章,不得半途而废。   期间这小家伙倒也颓了两次,例如早上想睡懒觉,该去习武却想去玩什么的。可在大哥的威胁下,只能老老实实听话。日子久了,也就成了习惯,平时兄弟二人同进同出,倒给秦明月省了不少事。   两个孩子下午耗费了太多的体力,所以秦明月晚上这顿都会让他们吃好喝好。坤宁宫西次间的大炕上,黄花梨木雕福寿延绵的方桌上摆了满满一桌吃食,地上的两个条案上也摆了许多菜。   其中有稀有干,秦明月晚上这顿惯常是吃些稀粥什么的,可偏偏养了个晨哥儿跟他爹一个德行。不喜欢吃稀,只喜欢吃干,不喜欢吃素,只喜欢吃荤,所以一家四口用膳都是捡几样做。稀的干的各一半,另外还有许多面点菜食,可不是得摆几桌子。幸好秦明月出于不浪费的心态,每样的量都不多,一般都是捡着刚好够吃,即使剩了,让下面人随便分一分也完了。   晨哥儿早就会自己吃饭了,就是用筷子还不利索,其实也不是不利索,而是这孩子没耐心。与一勺子能吃下一大口饭相比,显然筷子显得有些多余,所以他会用,但是能不用就不用。   此时的他正对着一个大盘子大快朵颐,盘里是特意为他做的放了很多菜的炒饭。面前还放了几小碟菜,有菜心烧豆腐,烩肚丝,南瓜子蛋饼,还一碗鲜菇炖鸡汤。   他吃得满脸都是饭粒,还丝毫不以为杵,对面的秦明月看得眉心直跳,倒是昀哥儿反倒一副处之泰然的模样,不时从旁边拿起帕子,给他把脸擦擦,然后让他继续再吃。   “哥,你能不能不擦了。你擦了,我还是会弄上,多麻烦!”   其实这都是借口,说白了就是嫌昀哥儿扰了自己大快朵颐的兴致,却又不敢明说,于是便用了迂回的说法。所以昀哥儿并没有理他,依旧淡定地喝着自己碗里的粥,而秦明月则是饶有兴味的看着小儿子,觉得这小子肯定是个猴精投胎的。   不过与聪明外露的晨哥儿相比,能制得住这小子的昀哥儿才是真聪明。只是昀哥儿和他娘一样,是个不喜欢显摆的性子。这是秦明月自我标榜的,对此祁煊表示了质疑,明明是随了他才是。   倒是晨哥儿也不知像谁,反正秦明月和祁煊都不承认晨哥儿像自己。   肚子填饱后,晨哥儿玩兴就来了,拿着银勺子东戳一下,西捣一下。时不时还要撩一下昀哥儿或者秦明月,不过并没有人理他。   一顿饭吃罢,简直像打了一场仗。   母子三个净了手,洗了面,便去外面例行消食散步。   围着坤宁宫绕了两大圈,天也黑了,秦明月回了正殿,而昀哥儿和晨哥儿则去了东配殿。   秦明月沐了浴又洗了发,一直到坐在大炕上将头发晾干,祁煊还没有回来。看时候还早,她叫来香巧,跟她吩咐了几句。   “娘娘……”香巧十分诧异。   “快去,赶着陛下回宫之前回来。”   见娘娘坚持,香巧只能下去安排了。   天黑之后的紫禁城格外显得渗人,偌长一条宫道上一个人都没有,一般情况下宫女太监到了天黑都是不出宫门的。   两个太监在前头擎着灯笼,中间走着秦明月,她的身边则簇拥这香巧香桃,后面跟着两个羽林军侍卫。   秦明月有些后悔,她应该坐步辇出来的。   四周安静得吓人,只有高高的围墙割据了大家的视线。一路到了景仁宫,宫门紧闭,秦明月看了香巧一眼,一个太监上前去敲门。   寂静的黑夜中,敲门声显得十分清晰,幸好这宫苑宽阔,隔得这么远,大抵也没人听见。   宫门从里面打开了,走出来一个年纪不小的太监。   “你们做什么?是哪个宫里的,怎么这时候……”   香巧上前对他说了几句话,秦明月将披风上的兜帽往前掀了掀。那人一见到秦明月的脸,当即就想跪下来,却旁边的太监拉了起来。   “本宫想见见莫太贵妃。”   “这……”   这太监也不是傻子,皇后娘娘深夜前来,再想想之前太贵妃与她之间的过节。皇后娘娘莫不是带着人来寻机报复的吧?   就算太贵妃如今已经不是太贵妃,可上面既然让看着,就是代表她不能死,至少不能是从他手里放进去人弄死的,   秦明月又怎么不知道此人的顾虑,笑了笑道:“本宫若是想干什么,还用得着自己亲自过来?”   倒是这么个理儿,想通后的太监笑地一脸讨好,一面将秦明月往里迎,一面道:“还望皇后娘娘恕罪,实在是小的如今奉命看守莫庶人,不敢随意轻忽。”   “这宫里如今就你一个人?”秦明月有些诧异。   太监摇了摇头:“还有个老宫女,我二人一同侍候莫庶人。”   秦明月点点头,没再说话。   一路到了东暖阁,这太监走进去便道:“莫庶人,皇后娘娘来看你了。”   靠角落的床上一阵动静,不多时从床上爬起来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   褪去了华丽的衣衫,少了人精细侍候,此时的莫太贵妃哪里还像是个宫妃,倒像个老无所依的乡野村妇。   她外表十分狼狈,不过表情和眼神还算镇定。看到秦明月后,也依旧如此,只是眼珠子不落地看着她。   “皇后娘娘您看……”   “你们都下去吧。”秦明月屏退了左右,只留了香巧。   待所有人都下去了,秦明月才问道:“你找我作甚?”   “娘娘日理万机,高高在上,我一个老婆子可不敢耽误您的事……”   秦明月打断她,“行了,别卖关子了,本宫的时间不多,你还是直接说吧。”   莫太贵妃看了她一眼,盘膝坐了起来:“本宫想跟你做个交易。”   秦明月眉心一跳,看向对方。她在看这莫庶人该不会是突逢大变,所以精神失了常。一个让人幽禁在宫中,被褫夺了封号,落得连老迈无依的宫女都不如的人,竟然想和她做交易。   可想起对方之前的身份,她回身在旁边找了张干净的凳子坐下。   “说吧,本宫听听。”   “你是个聪明人,我也不比你蠢,只是那慈宁宫竟然坐山观虎斗,误了我大事,我才会落得此番境地……”说到这一切,莫太贵妃一脸咬牙切齿,显然是极恨太皇太后的。   当然也恨她,不过秦明月选择了忽略。   “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本宫说了,本宫的时间不多。若是你想感叹,等你感叹完了,本宫再来听你说?”   莫太贵妃看了秦明月一眼,饶有兴味地笑了起来,“你倒是个没耐心的。好了,本宫也不说多余的。我知道你想干什么,而本宫说的交易可以帮到你。”   “为什么想帮我?若本宫没弄错,你现在恨不得把本宫吃肉喝血了才能解恨。”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地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成王败寇,本宫即使不想认命,如今屈于人下,也只能认命。”   “没想到太贵妃娘娘倒是个心思清明的。”顿了下,秦明月道:“你的条件?”   “皇后娘娘是个爽快的性子。”   秦明月点点头,笑看着她:“其实我这人很好相处,没有那么多心思害人,但也不想人动了心思来害我。说说吧,若是你所谓的交易对等,我答应你又何妨。”   “我要你保证中宫一脉不得出手对付衡国公府莫家。”语毕,莫太贵妃眼睛直直地盯着秦明月的脸。   秦明月先是一愣,旋即是了然,她略微思索了一下后,道:“太贵妃这要求是不是有些过格了?我无害人之心,人有伤我之意,若是衡国公府针对我中宫一脉,我不是被动挨打不还手?再说了,若是衡国公府为恶,是不是也得坐视纵容?”   莫太贵妃倒是没想过这些,她紧紧地皱着眉,思索了半晌,才道:“你只用保证不主动报复衡国公府,不得因为之前本宫做下的那事伺机报复。”   秦明月哂然一笑,想了下,点点头:“好。”   “然后就是本宫的处境,你需保证本宫……”   “这幽禁之命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懿旨,本宫没有能力解除,不过保太贵妃恢复以前的日子,这件事倒是并不难办。”   “那好,就这样吧。”也看得出秦明月能做到的仅止于此,莫太贵妃点点头。   “既然太贵妃的要求,本宫都能一一照办,不知太贵妃所说这个‘帮’,是否能对得起本宫付出的这些代价?”   “这件事和慈宁宫有关……”   *   慈宁宫后殿的佛堂里,太皇太后正带着太后礼佛。   她一身明黄色凤袍,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双目半阖,一面转动着手里的念珠,一面低声念着佛经。而太后则跪在她身边靠后的一个蒲团上。   一场佛事罢,太皇太后倒看不出什么,反倒太后似乎有些体力不支的模样。   “跟着哀家学了这么长时间都学不会,拜佛要虔诚。”太皇太后在鲁嬷嬷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这才瞥了一眼太后道。   太后笑得有些勉强,起来的时候忍不住扶了一下膝盖:“母后,臣妾也是昨晚儿上睡得不太/安稳,所以白日里有些疲乏。”   太皇太后看了一眼她眼下的乌青,叹了口气:“既然疲乏就回去歇着吧。”   太后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鲁嬷嬷扶着太皇太后去了西暖阁,先服侍着她净了面洗了手,才帮她把鞋褪下。太皇太后半靠在明黄色绣福寿禄靠背上,鲁嬷嬷则是坐在她脚边的小墩子上给她捏着小腿。   “太皇太后也该疼惜些自己,一跪就是半个时辰,这腿怎么受得住。”   太皇太后半阖着目,轻悠悠地吐了一口气:“哀家多念念经,就当是给皇帝祈福,哀家昨晚儿上又梦见皇帝了。”她口中的这个皇帝自然指的不是祁煊,而是惠帝。   鲁嬷嬷心中喟叹,转了话音:“最近坤宁宫那边没什么异动,不过就是多去了两趟承乾宫,不过留的时间也不长。”   “承乾宫与荣寿有旧,当初荣寿能坐上这皇位,也多亏了南宁公,秦氏可不是该多去去。”太皇太后拍了拍手肘下的迎手,有些感叹:“这人啊,变得实在太快,早先也没觉得荣寿这孩子不孝顺,怎么坐上这皇位就不听话了呢?”   鲁嬷嬷犹豫了一下,没敢接茬。   太皇太后撩起眼皮,瞥了她一眼:“怎么,在本宫面前还有什么不可说的?”   鲁嬷嬷哂笑一下,犹犹豫豫道:“其实奴婢也没什么想说的,就是觉得当初选了恭亲王的幼子,也不算是个不好的选择……”毕竟皇帝小,总是处事方便些,也不至于处处掣肘。   “你以为哀家当时没考虑过?可哀家能活几年?估计活不到小皇帝成年,就该殡天了。哀家走了,指着太后能干什么,这祁姓的江山该指不定变成什么样。”太皇太后叹了一口气,坐直起身,鲁嬷嬷忙拿了个靠枕垫在她背后。“马家依附祁姓皇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这江山是祁姓的江山,看在本宫和太后的面子上,马家怎么也能保个安稳。可若是换了人坐——”   太皇太后顿了一下,又道:“哀家只能趁着自己还能活几年,多为马家筹谋筹谋。”   “太皇太后说的是。”   “看蓉丫头也是个好苗子,纯儿教不上道,哀家就想把她□□出来,若是她能立住,也不怕马家没了后招。对了,这两日蓉丫头在做什么?”   “蓉姑娘极少出门,每日在房中就是弹弹琴、看看书什么的。”   太皇太后点点头,欣慰道:“是个能沉得住气的。哀家该庆幸,马家那边没再送个太后来,不然哀家该头疼了。也是哀家当年心软,觉得还是亲兄弟的孩儿放心,能帮衬,如今看来,只要她姓马,忠于马家,是不是嫡出又有何关系。”   *   而与此同时,太皇太后口中教不上道的太后,刚回到咸若馆。   这咸若馆位于慈宁宫花园,乃是园中主体建筑。本是供以太妃们居住,可到了这一代却是太皇太后与太后并存。两位身份高贵,总不能和太妃们同处一宫,所以太皇太后住在慈宁宫正宫之中,而太后则是住在慈宁宫花园,也算是主次分明。   至于其他太妃因为新帝仁厚,则是住在东六宫。   咸若馆坐北朝南,面阔五间,前有抱厦三,四周出围廊,端得是气派非常。   太后进了殿中,便有一个身形高挑的宫女迎了上来。   “娘娘。”   太后点点头,便屏退左右,让这宫女搀着去了西暖阁。   她姿势有些僵硬地坐在大炕上,不禁哎呀了一声,摸了摸膝盖。   “太皇太后又带着娘娘礼佛了?”宫女兰婷道。   见太后面色有些痛苦地点点头,她才叹了一口气,折身出了去。   不多时人再回来,却是手中多了一盆热水。   她替太后将鞋袜褪下,又将她裤腿撩了起来,太后似有局促,按着她手不让她做,到底抵不过兰婷的坚持。   兰婷将她的脚放在铜盆之中,又将洁白的帕子在水中浸湿,敷在她的膝盖上。这才折身去了一旁的柜子前,从里面拿了一瓶药油出来。   “用热水敷只能缓解一时,待我下午炒些干盐巴给你再敷一次。”兰婷试了试水温,觉得有些凉,便又从外面拎了一壶水来,往盆中注入了些热水。“不是我说,你若不喜,就直接拒了太皇太后,又何必这样跟她瞎折腾。”   太后有些怯怯地垂下眼去,四十多岁的女人竟还有些属于少女的稚嫩。   “太皇太后她总是对我好的。”   兰婷讽笑一声:“若真对你好,你现在也不会在这儿。”   太后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倒是兰婷似乎格外愤慨:“她真是对你好?她是对她自己好。早年希望有个听她话的儿媳妇,所以选了你。如今希望有个像她一样精于算计的人在后宫为马家谋算,觉得你不成,所以又弄了一个马家的姑娘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人猜猜莫贵妃所谓的交易内容是什么?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   “兰婷……”太后忍不住低喊了一声。   “好好好, 我不说了, 咱们不说这些。只是你什么时候跟我走?以前你说等皇帝驾崩,如今皇帝驾崩了, 你还是不跟我走。难道还要等那老妖婆殡天不成?”兰婷,不对, 应该是蓝庭说道。   她其实是个男人,却为了太后, 愿意栖身在这后宫之中, 年复一年日复一如的当一个女人。   一当就是十几年, 他总以为近了, 更近了,可眼前这个女人似乎并没有想跟他离开的意思。   “其实你都是骗我的是不是?你根本没有想跟我走的意思?你总是对我说早就厌烦了这一切, 实则你还是贪图这荣华富贵。”蓝庭讽笑了一声, 站直起身,冷冷地看着她:“也是,当皇太后多好,高高在上, 受万民敬仰, 何必与我去当那什么乡野村妇……”   见他这样,太后顾不得脚还放在水盆里,忙一把抓住他, 拼命地摇着头,“不是,不是!我是想跟你走的!可我现在跟你走了, 马家怎么办?我爹怎么办?如今新皇登基,一切事情都还未明朗,等蓉姐儿做了妃子,我一定跟你走。”   她一面说着,眼泪忍不住就往外滑落,晶莹而剔透,衬得她一双好看杏眼格外纯净,就好像是天上最闪亮的那颗星子。   一如当年她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当年他就是掉进她这双眼睛里,再也走不出来。   “真的?”蓝庭看着她的眼睛,眼神有些恍惚。   “真的!”太后点头如捣蒜。   记忆随着时光的飞跃倒转,回到那许多年以前。   那时候他们两小无猜,她是表妹,他是表哥。打小感情就好,谁若是欺了她,头一个冲上去与人扭打的就是他。后来两人慢慢长大,她成了秀美柔婉的少女,而他则是斯文俊秀的少年郎。   她一天比一天漂亮,越来越像个大家闺秀,而他却是越来越顽劣,不喜读书,反倒喜欢舞刀弄剑。那一年因为他要考武举,和家里大闹了一场,蓝家乃是世代的书香门第,又哪能允许家中嫡子从武不从文。   他愤而离家,想凭自己的本事建功立业,出人头地,回来娶她。却未曾想到,等他再回来之时,早已是物是人非。   在外面那几年,他过得并不好。一个身无旁物只身一人的少年,又哪能是容易建功立业的。他生性倔强,不愿回家示弱,只能落魄江湖,靠着和那些武人刀口舔血混口饭吃。到了两人约定的时间,他不得不偷偷归来,刚一入京,听到的就是她做了太子妃的消息。   那一刻,他万念俱灰。却只能再度远离京城,浑浑噩噩度日。   可终究还是记着她,念着她,之后悄悄再度入京一次,找到机会和她见了一面。   这一见,便再也走不掉了。   她过得并不好,太子女人甚多,而她不擅逢迎,虽高居太子妃一位,却是郁郁寡欢。   他实在放不下她,便徘徊在京,隐姓埋名,只为一年之中能见到她那么一两次。   后来太子做了皇帝,身为皇后的她,出宫更加艰难了。为此,他不得不再想办法,找人做了张几可乱真的□□,乔装入宫进来陪她。   这一陪就是十几年。   这十几年里,蓝庭的日子过得极为压抑。他必须学着乔装成个女人,吃饭、说话、走路等等都必须模仿得惟肖惟妙,为了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她经常闭门不出。其实装成女人也就罢,随着时间逐渐的过去,他渐渐感觉到一种绝望,一种看不到希望的绝望。   蓝庭笑了起来,神情癫狂而又恍惚:“可我却是不信,起初你说等找到合适的时机,你就跟我走。这一等就是这么多年,纯儿,我为你牺牲了多少,你应该知道,我没有什么其他想望,就是想娶你为妻和你在一起,为什么就这么难……”   他一面喃喃着,一面就去扯太后身上的衣裳。   太后低讶一声,“蓝庭……”   她的推拒并没有阻止蓝庭的动作,他依旧固执地去拽她的衣裳,似乎根本没看到她的泪流满面。   太后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面露痛苦扭曲之色。   “蓝庭……”   “……你总是这么多顾忌……别怕,他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再也没办法阻挠在我们之间……他已经死了,阻挠我们的都该死……”   *   一场事罢,蓝庭陷入沉睡之中,太后却已经是精疲力尽。   她有些艰难地坐了起来,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忍不住又哭了出来。   门外悄悄走进来一个宫女,见此,忙走了过来。   太后强撑着做了个手势,宫女小心翼翼地搀着她去了次间。   “兰书,你打些水来我洗一洗,别惊动了别人。”   兰书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才点点头出去了。不多时,她端着一盆水进来,拿着帕子服侍太后擦身。   兰书看着太后身上紫青的印子,面色越来越激愤:“娘娘,他疯了,他疯了……”声音却是半含在嗓子眼里,压得极低。随着嘶喊,她的眼泪也崩了出来,看起来极为狼狈。   太后嘴里吸着凉气,却还在强笑安慰道:“他就是心里憋屈,我知道,不怪他……”   “娘娘!”兰书低喊了一声,忍不住嚷道:“若他再这么肆意妄为下,您会被毁了,会被毁了的!”   太后捂着嘴哭,不住地喃喃:“兰书,他不会害我的,我会好好跟他说,他就是一时气愤,一时想不开。我跟他好好说,他就会改了的……”   也确实如此,每次等蓝庭清醒过来后,他就会十分愧疚,责怪自己禽兽不如,甚至为此自残过。他其实并没有想伤害太后,只是压抑的久了,脾气就十分怪异,不太容易能控制住情绪。   看着执迷不悟地主子,兰书擦了眼泪,语重心长道:“娘娘,您该做出决断,他不能再继续在宫里待下去了。”这话她曾私下和太后说过许多遍。   “让我想想,兰书,你别逼我,让我想想……”   一番收拾后,太后再度恢复成之前那个雍容华贵的太后。   她想起一件事,对兰书道:“兰书,把那药拿来给我服。”   听到这话,兰书一愣,才想起来:“娘娘,那药没有了。奴婢本想抽个时间出宫一趟,可您也知道最近事情这么多,太皇太后频频招您去慈宁宫,他这样,没人看着怎么成。奴婢出去一趟,至少得两日才能归,且这药珍贵,那大夫一月只能做出一瓶,刚好是一个月的量,可如今却是也不过半月就用完了……”   说到最后,看着太后有些难堪的脸色,兰书自己都说不下去了。也不忍心主子窘迫,她连忙道:“娘娘,您别担心,奴婢待会儿就出宫,明日就能归。只是一次,应该问题不大……”   太后想起以前每次先帝来与她同寝,事后蓝庭都会逼着她吃一颗那药。她迫于压力,也有偷偷将药吐了的时候,却一直能没怀上。只当自己体质异于常人,倒也不太担心,就是不服那药她心中不安。   “你等会就出宫,让那大夫多做两瓶,多给他些银子。”   兰书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口,只能点点头,末尾还是说了一句:“娘娘,那药不能多吃,对身子有妨。”   太后不以为然道:“我都这么大把年纪了,吃这药也不过是买个心安。”   话都说成这样了,兰书自然不能再说什么,做人奴婢,有些话可以说,却要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   话不容多说,随后兰书便收拾收拾出宫了。   她是太后娘娘身边的管事姑姑,顺贞门、玄武门的禁卫军都认识她,只是略做询问,就将她放出了宫。   出了宫,兰书并未做停留,而是雇了辆车,直接往外城去了。   一路七拐八绕去了城南,到了一家药铺前,她匆匆下车进了药铺,似乎想买什么没有又折身回来。之后连着去了多家药铺,在最后一家药铺里买了些寻常的补药,便匆匆拿着这些药包往内城去了。   兰书是承恩公家的家生子,家中几代人都是在马家当差。她有个在承恩公夫人身边当差的娘,还有个以前是管事如今却是卧病在床的老子,所以兰书拎着药回来,并未惹来任何猜疑,都知道兰书历来孝顺。   兰书在承恩公府的地位可不一般,生为太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姑姑,连府里的主子们都十分敬重。知道兰书回来了,承恩公夫人将她叫过去问了几句太后可好太皇太后可好,才放她离开。   回到位于公府后面的下人宅院,兰书家的宅子是其中最大最气派的一座,她的归家赢得了全家人的恭迎,哥哥嫂子弟弟弟媳妇侄儿侄女们俱都围着她转,让她体会了一番什么叫做阖家团圆与众星拱月的滋味。   到了晚上,躺在里外都换了新的床铺上,兰书心中惆怅。   其实因为进宫而改变了命运的,何止太后,还有她。   转眼到了次日,一大早兰书就出门了,到处逛了一逛,给家里买了不少东西,并又去了昨日第一趟去的那间药铺。   不同于昨天,这次她被人迎了进去。   “昨儿接到话,老朽连夜就赶制上了,幸好药材都是提前备好,不然老朽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听伙计说妈妈要两瓶,不是老朽不给,而是这其中有几味药实在不易得。”   兰书瞥了他一眼,与这老货打得交道也不止一次两次,兰书太了解此人的秉性,说什么困难都是假的,变着方要银子才是真。其实她心中也气愤,一瓶药丸卖二百两纹银,金子都没这么贵,还时不时磨磨唧唧企图多要银子。   不过谁让这药只此一家,再想着还要赶着回宫,兰书也不想跟这人墨迹,扔了张银票给他。   这头发胡须都白了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大夫接过银票,一看上面的数额,笑得格外市侩。二话也不说,折身又去拿了一瓶药出来,连同之前的一瓶,一并递给兰书。   兰书接过药,小心翼翼地搁在怀里,就离开了。   等她走后,门里却是出来两个人。   这大夫一改早先的模样,似乎有些惧怕地将那张银票毕恭毕敬地给了其中一个人人。   那人哼了一声,将银票抄进袖子里,就与同伴离开了。   *   那张银票很快就到了秦明月的手中。   看到这张银票,秦明月很是有些感叹。   “可以确定那是太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姑姑?”   陶成点头,“属下亲自去办的,打从她出宫就命人盯着。这人也是个机警的,从出宫到外城,换了两遍车,衣着打扮也变了。先去了药铺递话,而后佯装又去了数家药铺,最后才买了些药回去。她家中有个患了沉积的老父。拿那药的时候,属下亲自在里面盯着,确实是咸若馆的兰书姑姑。”   秦明月点点头:“陶统领辛苦了。”   陶成很快就下去了,秦明月面色有些凝重地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祁煊迈进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思及方才得到的信儿,他几步上前,来到秦明月对面坐了下来:“怎么?”   “就是在想太后娘娘的这件事,你说这宫里又没有男人,她买这些药作甚?”这药可不是寻常药,效用肖似避子汤,但比避子汤却又好了许多倍,对女子身体伤害不大,且不用服用汤剂,只食药丸即可。   听到这话,祁煊讥诮地掀了掀唇:“你怎么知道这宫里没有男人?”   这宫里当然有男人,首先祁煊就是男人了,还有宫中的侍卫、太医院的那些太医,都是后妃们平日里可以接触到的男人。当然,宫中人多眼杂,想要避过别人的眼睛与男人接触十分困难,可这只是针对寻常嫔妃而言。在后宫的权利大到一定的地步,接触到男人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   其实不用祁煊说,秦明月也知道这些,她就是一时之间有些难以接受。这种感觉就好像是平时接触到的一个特别正经特别严肃的人,突然有一天知道她私下是行为放荡的,不光是心理也是情绪,一时都没能有办法接受。   “真没想到这莫太贵妃手中还有这样的杀招,大抵也是先皇去得仓促,根本没给她机会。若不是二皇子兵行险着,我想他大抵没什么赢的机会,仅凭着一点,就足够太后太皇太后和马家无条件的帮她了。”   “在这宫里谁都藏着几张底牌,轻易不会拿出。另外,她若是敢把这东西拿出来,就代表和慈宁宫和马家撕破了脸皮,不是性命攸关,她不会做这种傻事,因为她得衡量能不能承受得起对方的反扑。”就好像秦明月当初那样,莫太贵妃的行为完全起了反效果,明明是想钳制,偏偏对方不按她的套路来走,最后落得被幽禁的不堪下场。   “那咱们可是经得起慈宁宫那边的反扑?”秦明月不禁问。   这恰恰是她方才在思索的问题。   祁煊拧眉想了想,道:“先查着,先把那男人找出来再说。这事不急在一时,经之前一事,慈宁宫那边最近不会有什么大动作。”毕竟太皇太后既然将他拱上了皇位,目的就不是想把他拽下来,而是想让他按照她的意愿去行事。   太皇太后求得是什么?   不外乎想让秦明月让出后位,让马家的女儿来坐,很显然她的这个想法遭受了祁煊和秦明月的一致抵制。不过按轻缓重急来算,这事算不得多紧要,只要祁煊不愿,只要太皇太后还不想和这边撕破脸,这事就可以慢慢来,紧要的其实是朝堂那处。   “我打算把王铭晟召回京。”   秦明月诧异地望了他一眼:“那福建那边?”   “有老苏和王大同在,福建那边出不了什么乱子。”   “你心中有数就成。” 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   敬亭侯府, 照澜院中, 洪兰溪虚弱地躺在床上。   她的面上看不到一丝血丝,近乎透明, 尤其卸了妆,更是显得她皮肤蜡黄, 脸颊消瘦。   那次从皇宫回来,敬亭侯夫人嘴上没说什么, 实则却是怨上洪兰溪了。   怨她不提前跟自己打声招呼, 以至于让自己当众出丑, 怨她为什么要装得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 以至于旁人都猜测她是不是虐待了儿媳妇。敬亭侯夫人怨气很重,搁在其他时候, 她只会觉得理直气壮, 可当众出丑还被新后下了脸面,就让她格外不能忍受……   回来后,她就卧病了,几个儿媳自然要来侍疾。   乔氏身为世子夫人, 掌管府中大大小小的事务, 没有闲暇,这事情便摊在了三太太何氏和六太太洪氏身上。   侍疾这事说辛苦也辛苦,说不辛苦也就做个样子, 关键看你怎么做,若是只用侍候汤药茶水,其他事由下人代劳也就罢, 但若是事事都要亲躬,谁做谁清楚。   何氏记恨洪氏让自己当众落了脸面,面上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与她甚是亲近,实则一直针对她。尤其敬亭侯夫人心中本就含着怨,这下刚好了,婆媳俩很有默契地联了手。   倒也没做什么,就是何氏只做表面功夫,但凡干活就推给洪兰溪。而敬亭侯夫人突然亲近起六太太了,侍候汤药茶水都得洪兰溪,她才心满意足。不光如此,还有夜里守夜。   这倒没什么稀奇的,因为敬亭侯夫人若是喜欢上那个儿媳妇了,都是这么干的,不论嫡庶。当初六太太在夫人跟前立规矩就是如此。   可今非昔比,当年洪兰溪身子康健,经过这么多年的苛责,她早已是内强中干,强弩之末。   这不,就病倒了。   丫鬟小倩趴伏在床沿,握着自家太太的手,心疼地呜呜地哭泣着。   “她们欺人太甚了,哪有这么折腾人的。本就是两房太太侍疾,三太太倒好,当着侯爷和几个爷的面只管表功,脏活累活都丢给太太做。夫人也是,府里又不缺几个夜里守夜的丫头,偏偏折腾着您来,一夜起身无数遍,床边上连个墩子都不放,就让您站在那里,搁谁谁能受得了,让奴婢来看,夫人就是故意的……”   洪兰溪强笑着安慰道:“夫人是我婆婆,媳妇尽孝是应该的。”   “可她们也不能这样啊,您病了谁心疼您,这府里大大小小这么多主子,可没一个人来咱们照澜院看看的。”   洪兰溪无力地叹了口气,心身俱疲。   她当然知道婆婆就是故意的,故意折腾她来泄当日之恨,她从宫里出来时就有这种预料,她本以为就是被斥责几句,或是更不受待见罢了,只是没想到婆婆会如此不顾体面。   却又不吃惊,因为这种手段是婆婆最擅长的。她也是出嫁之后才明白以前听过的一句俚语,钝刀子割肉才是最疼,让你有苦诉没处诉。   她苦笑一声,阖上目想睡一会,可眼睛还没闭上,房门就被人嘭得一声撞了开。   却是陈六来了。   陈六在家中排行为六,本名陈谚。不过因为小时候有个小名叫小六儿,因此而得名,自此这个名字一直跟随着他,长大成人后极少有人叫他本名,一般都是叫陈六或者六爷。   他身形硕长,剑眉星目,鬓若刀裁。若看长相,是个长相十分俊美的美男子。可若是熟知他的人就知晓,陈六就是一个很典型的勋贵子弟,成日里斗鸡走狗不干正事,在外面胡天胡地乃是家常便饭。   他满脸怒容,走进来后就冷笑道:“娘病了,不过是让你侍几天疾,你就装病躲懒。还有之前那事,你怎么就敢在皇后娘娘面前做戏,害我娘吃了挂落。合则你不是陈家人,有什么事不能回了家说,非要闹到人前去,你知道外面人现在怎么议论我娘,说她为人刻薄,不善待儿媳。我说娘怎么就突然病了,合则是被你闹出的这事气的。”他一面说一面就到床前来拉洪兰溪,“走,跟我去给娘道歉!”   洪兰溪浑身乏力,被他拉得半截身子挂在床沿上,看起来十分狼狈。   小倩一面拦一面哭道:“六爷,太太不是装病,她是真病了……”   陈六呵呵冷笑,一个窝心脚将小倩踹开:“你当爷方才没听到你说的话?就是你们这种喜欢搬弄是非的多了,这家宅才会不太平!”   小倩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洪兰溪见状,顾不上自己就往那处扑去。因为用力太猛,整个人从床上摔了下来,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   陈六大抵没料到会这样,有些吃惊地看着她,面上似有后悔之色闪过,便想弯腰去拉她起来。   “你滚!滚出去!滚!离我远点!”洪兰溪哭着吼道。   陈六面上闪过一丝难堪,冷笑地摆了一下手:“你当爷愿意来你这儿!”说完,就摔了门扬长而去。   门砰地一声被关住,这么大的动静却没有一个下人前来探看究竟。洪兰溪撑着疲软的身子爬到小倩身边,此时小倩整个人已人事不省,面若金纸,嘴角淌下一丝蜿蜒的血迹。   “来人,快来人!”   *   敬亭侯夫人半靠在床上,背后垫着松软的抱枕。   一个丫头正在喂她服食汤药,旁边立着一个身穿檀香色褙子的婆子。   “六爷和六太太吵了架,踢伤了一个丫鬟,据说伤得挺重。”   “找个大夫去看看,别让人死了。这小六儿也是,吵嘴就吵嘴,怎么还动上手了?”敬亭侯夫人咽下一口药后,才道。边说她边看了给她喂药的丫头一眼,丫头忙拿起旁边的一块儿洁白的帕子给她按了按嘴角。   婆子犹豫了一下道:“六爷去照澜院前在淑湘馆……”话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敬亭侯夫人不禁皱起眉,“那胡姨娘真是时时刻刻不忘给照澜院下绊子,这洪氏也是个愚笨的,就没学聪明过。罢罢罢,我也不想管这事,她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那照澜院那边——”   “让她好好养病,不用担心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婆子。”   这么说代表敬亭侯夫人放过了照澜院那边,其实敬亭侯夫人也没想把洪兰溪怎么着,毕竟洪兰溪与皇后有旧,说不定日后能派上什么大用场。她就是觉得自己当婆婆的威严被人冒犯,另外也是心中一口郁气出不来,等气出了,这事自然也就罢了。   李妈妈了解地点点头。   可惜接下来的发展根本没照她们的思路去演。   那事出后,洪兰溪一直闭门在自己院子中养病。说是养病,不如说是给小倩养病。等两人稍微好了一些,能下床走路了,她便带着小倩进了宫。   “皇后娘娘,臣妇实在无路可走了,只能来找皇后娘娘求助,还望皇后娘娘能帮我。”   “你想如何?”   “我想跟他和离。”   六太太进宫后就没再回来了,说是被皇后娘娘留下小住。   说是这么说,还极少有这种臣妇被留在宫中小住的,尤其之前发生了那么一档子事,又见六太太一点回来的意思都没,敬亭侯府的人不禁有些惊慌。   敬亭侯从来不管后宅之事,这次也忍不住动了怒。   “你寻常怎么折腾儿媳妇,你是做人婆婆的,只要不过分,本侯也就当做不知。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明知老六媳妇和皇后有旧,还这么明晃晃地折腾人家。谁没几分脾气,你当人家是泥捏出的人儿?就算是泥人,泥菩萨还有三分土性!”   敬亭侯夫人还是第一次被丈夫当着下人面如此下脸,夫妻二人自打成婚之后,虽说称不上锦瑟和谐,但也相敬如宾。如今孙子都有了,没想到临到头儿倒被丈夫如此训斥。   她一面哭一面喊道:“让我来说就是洪氏仗着有人撑腰就想作威作福,哪家的儿媳妇不在婆婆跟前立规矩,哪家的婆婆卧了病,不是儿媳来侍疾。怎么临到她就闹出这么多事来!”   敬亭侯被自己夫人气得胡子直抖,用手指连连点她:“你也知道这么多大道理,那你说说看哪家的婆婆像你这么折腾儿媳妇的?别以为本侯不知道你干了什么,服用汤药倒茶送水侍候用膳都让人家亲自动手,不给人家座儿,让人半弯着腰在床前侍候你。一个丫头守夜,还有床铺盖容身,你倒好,连张椅子都不给人坐,一站让人站一宿。同样是儿媳妇,老大媳妇老三媳妇怎么没见着你这么对待?你就作吧,作得咱家大祸临头,你就知道错了!”   “什么叫咱家大祸临头,她洪氏一个四品地方官家的闺女,别说她现在攀上了皇后,就算是贵为皇后,能拿咱家怎么样!”敬亭侯夫人冷笑嘴硬道。   “所以说妇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一朝天子一朝臣,咱们家是从龙之功才被先帝封了侯,可你别忘了现在这位可不是先帝的亲儿子。本侯不跟你说了,你明儿个就去宫里把老六媳妇接回来去!”   敬亭侯夫人没料到丈夫会这么说,瞠大眼睛尖声道:“我不去!”   “你不去也不行,本侯命你去!”说完,敬亭侯便甩袖子走了。   *   淑湘馆中,陈六连连冷笑。   胡姨娘瞅了他一眼,小意道:“听说侯爷在正院里发了脾气。爷,若不您就示个弱吧,进宫将太太接回来,也免得夫人和侯爷闹别扭。”   “爷不去!”   “爷……”   “有完没完?”陈六冷目瞅了她一眼,胡姨娘顿时不敢吱声了。   过了会儿,瞅着陈六脸色好了些,她才与他说起盼哥儿来。   盼哥儿乃是胡姨娘所出,一直养在淑湘馆里。当年胡姨娘就是凭着肚子里的盼哥儿,才能以外室的身份入了敬亭侯府。六房中谁人不知,六爷最是疼爱这个独子,连胡姨娘在六房都是独一份的体面。   当年胡姨娘诞下盼哥儿,陈六也曾动过让洪兰溪养的意思,可惜盼哥儿自打去了正房后,就格外多灾多难,隔三差五就生病。差点没养活,才又回到胡姨娘的身边。   为此,陈六与洪兰溪没少闹出龃龉,这里就暂且不提。   胡姨娘特别爱在陈六面前说一些盼哥儿的事,大抵是就这么一个儿子,陈六平时也挺喜欢听的,可今儿也不知怎么了,总是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样。   胡姨娘含笑的眼中闪过一丝锋芒,最好永远不回来!   *   敬亭侯夫人递牌子进了宫,先是恭恭敬敬地来给皇后请了安,才被领去静恬斋。   静恬斋是位于坤宁宫靠西北角的一处配殿,一般都是客居之用。   期间敬亭侯夫人和洪兰溪之间发生了什么,无人得知,总而言之敬亭侯夫人铩羽而归。   收到消息的秦明月叹了口气,往静恬斋去了。   洪兰溪眼圈微红,看着秦明月后强撑出一抹笑,显然她的不回惹来敬亭侯夫人的恼羞成怒,说的话不怎么好听。   “真想好了?”   其实之所以会这么问,倒不是秦明月有劝阻之意。   于她来想,不想过了就不过了,可洪兰溪毕竟是本土女子,在这种教条森严的环境下长大的女子,和离与她们来说是极其不可思议的事。她不想洪兰溪只是一时冲动,扭头却后悔了。尤其若真是和离,需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毕竟舆论从来不会站在女方这一边。   “真想好了,就怕给皇后娘娘添麻烦。”洪兰溪坚定道,一贯是宛若一滩死水的脸上终于带了点属于生机的意味。   其实洪兰溪早就有这种想法了,只是就如同秦明月所想,和离对一个女子来说,是一件极为艰难的事情。不是逼到没办法过,没人想去和离。且不提和一个侯府的公子和离有多么困难,未来世俗的眼光与其他一些别的东西都需考量。然后就这么考量着,总是念头刚升起就不翼而飞了。   可洪兰溪突然就不想忍了,在他不分青红皂白就来斥骂她之时,在他不信自己抱病在身硬把她拖下床之时,在小倩奄奄一息不知死活之时,她突然就绝望了,也想开了。   总会去想两人为何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期间种种原因太多。有外力的作祟,有性格使然,也有自己早就心灰意冷。在他一次又一次轻易就被人唆使误会自己的时候,在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决定哪怕艰难险阻,也要跟他过下去,却突然有个女人大着肚子上了门的时候,在自己流掉肚子里孩子的时候,在他和胡姨娘一同抱着那个孩子相视而笑的时候……   也许那个时候她大概就已经死心了吧,却还是不想放弃。   可她现在不想等了。   “这不叫什么麻烦,只要你想好就成。只是你和离之后打算去哪儿?去山东?”洪大人如今在山东的某个府城任知州,从三品降到五品,这可不是所谓的明升暗降,而是遭到了贬斥。   具体原因不得而知,不过秦明月并没有想徇私的念头,毕竟这是先帝朝的事,哪怕是祁煊办起这种事也酌量一二。   洪兰溪面色一暗,咬了咬下唇,显然也是还没想好的。   见她这样,秦明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想了想后,道:“若不,就留在宫中做个女官吧。倘若实在不想留在宫中,我还另有一事你可去做,我打算在京城办一家女子书院……”   *   陈六是在淑湘馆里得知洪兰溪要和自己和离的事。   来敬亭侯府传话的是宫里皇后娘娘派来的人,说得很隐晦,但大体意思敬亭侯夫人却是听明白了。   她顿时慌了神,忙让人给陈六传话。   陈六当时正倚在大炕上,让胡姨娘捏着肩膀,听完李妈妈的话,他震惊地一把就将胡姨娘掀到了一旁,当即就往正院里去了。   从正院里出来后,陈六去了书房。将里面所有的东西都砸了,人也整整一夜没睡。   次日他便去了南宁公府找孙珩。   孙珩觍着脸为平时一同胡天胡地的猪朋狗友求到祁煊面前,祁煊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只能扭头和秦明月商量。   秦明月想了想,去问洪兰溪的意思,洪兰溪清楚陈六的性格,若是不见他,指不定他会闹出什么事来,所以答应与他见一面。   两人见面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不过陈六离开的时候脸色十分难看,回去后就递了一张和离书进宫。   自此两人终于算是和离了,洪兰溪也没出宫,暂时留在宫里做了女官。   *   转眼间天就凉了,京城的天热起来很热,冷起来很冷。前几日还是一副秋老虎肆掠的模样,被北风一吹,树上枯黄的树叶没了,似乎冬天也来了。   咸若馆寂静得仿若无人之地,这两日太后的心情不大好,上上下下噤若寒蝉。   东暖阁太后的卧房里,兰书想了想,低声对太后道:“娘娘,若不咱们找个太医来看看吧?”   太后似乎受了惊,猛地一下抬起头来,“不可,不可!”   其实兰书也知道不可,这事闹出来可是滔天大祸,可若是……   “也许是咱们多想了,说不定过阵子该来的它就来了。”兰书只能这么安慰道。   可太后却是一脸天要塌下来的模样,惶惶不安。   她这阵子感觉十分不对,总是想恶心,月事也没来。她的月事向来很准,所以她忍不住想到之前那次忘了服药。   而兰书也想到了这茬,主仆两人顿时感觉天都要塌了。这也就罢了,关键两人还要瞒着蓝庭,只能硬生生地忍着,瞅着他不在的时候才敢说两句。   就这么压抑着,太后心里总是惴惴的,越是觉得自己恐怕惹出了大祸。为什么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过,偏偏这次……   “不行,本宫还是要出宫一趟……”想了想,太后道。   正说着,蓝庭从外面走进来,一面疑惑地望着太后:“怎么想起要出宫了?”   太后一脸苍白,想要压制心中的仓皇,却怎么压制不了。兰书见此,怕她说漏了嘴,忙道:“夫人她身上有些不爽,太后娘娘心里担忧,所以想出宫看看。”   “对对,是我娘身上不爽快,我也很长时间没看到她老人家了,想回承恩公府看看……”   蓝庭狐疑地看了看两人,尤其看着兰书的眼神格外不善,到底没再说什么。   兰书被蓝庭这么看了一眼,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以前蓝庭碍于她打小就在太后身边服侍,所以对她十分和善。可自打他渐渐控制不住情绪后,每次太后外出时,便命自己看着他,他就看自己越来越不善了。   怎么说呢?那感觉就好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住。   兰书也不知为何会有这种感觉,但每次被蓝庭这么看着的时候,她就不免想起先帝还在时,有几个低位的小嫔妃对当时的皇后不敬,扭头莫名其妙就死了。死状奇惨,因为查不出是谁干下的,再加上对方出身微寒,在后宫里也没什么人重视,事后便不了了之了。   不过最后还是被太后发现是蓝庭干的,之后一再约束,他才再没有做出这种惊世骇俗之事。可兰书依旧还记得,最后一次她奉命前去捂住那事,当时她看了一眼那美人的死状,连着做了半个月的噩梦。   明明是埋藏在记忆中很久远的事情,据现在也是十多年了,可那记忆却是出奇的清晰。   兰书按下惴惴不安的心,眉心一跳一跳地疼。   *   太后想出宫,可没有那么简单。   得向太皇太后报备,内务府需准备仪仗凤辇,且随身还需有人护驾。   这么一摊子下来,自然场面不小。即使太后一再要求从简,说只回去看看就归,可还是传到了秦明月的耳里。   她去了慈宁宫一趟,为了以示孝道想陪伴太后出宫,因太后极力拒绝,她也没再强求。   到了这一日,太后坐着一辆十分不起眼的马车,由一队羽林卫护持着出宫了。   作者有话要说:  洪兰溪就是当下非典型的正房太太,为姨娘欺压,不受婆婆待见,本和丈夫琴瑟和谐,却因为各种外力(当然也有自身原因),而渐行渐远。唯一有区别的大概就是换成别人估计会越来越惨,说不定哪天活不下去了。而她还有助力,快刀斩乱麻,开始新的生活。   每次写到这种因为各种各样原因而包子的角色,就想撸袖子上去帮她虐一把渣们。所以面面开了本包子虐渣快穿文的预收,打算宠妾写完了更。有兴趣的可以戳进专门收藏一发哦~\(≧▽≦)/~ 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   太后出宫并没有提前通知承恩公府, 所以接到门房的通传, 承恩公府的人吓了一跳。   然后便是一阵人仰马翻迎了出去,承恩公府那扇许久未开的中门也开了。   太后一再说只是回来看看, 一切从简,可整个承恩公府的人还是俱齐了, 一些不在府中的人也从京城四面八方赶回来。   正院里,人头攒动, 一房一房的人纷纷前来行礼请安。一通弄下来, 太后简直是精疲力尽。   若都是晚辈也就罢, 偏偏府中还有不少与她同辈, 甚至是她长辈的亲人,俱都秉持君臣之礼。她受也不是, 不受也不是, 也是心中存着事,失去了以往的从容淡定,还是承恩公夫人看出了女儿心绪不佳,最后出面将所有人都挡了出去。   “好了, 平时又不是见不到, 何必弄出这么大阵势。太后好不容易出趟宫,让我们娘俩说几句体己话。”   承恩公夫人在府中素来威严,生了个皇后女儿, 如今女儿又成了太后。哪怕承恩公后院姨娘小妾众多,就凭这一点,也奠基了她在府里至高无上的地位。   一众不相干的人纷纷退下, 承恩公夫人这才领着太后去了内室。娘俩一通叙旧,太后是个眼皮子浅的,还没说到什么,就抱着承恩公夫人泪珠点点地红了眼。   这一幕大抵极少人能见到,在人前太后还是挺有太后威严的。   “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是这么爱哭,这么多年都没改。”承恩公夫人有些吃惊,到底还是疼呵地搂着女儿哄道。   也算是一种情绪上的释放吧,其实这些年来承恩公夫人也不是没进过宫,早先走动的也十分频繁,还是近几年身子差了,才进宫少了。可每次进宫,人前人后都有人,更不用说还有太皇太后的威慑在,太后每次心中有了什么郁结想与娘诉说,也都是点到为止,更不用说像这种类似情绪上宣泄的哭泣了。   “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匆匆忙忙就回来了,也没提前命人来知会声。”所以说还是当娘的了解女儿,哪怕这个女儿一年都见不了几次面。   太后怔了一下,掩饰道:“没什么,就是想娘了。每次想娘了,也不能说,您每次进宫,咱们也说不上什么话。”   承恩公夫人叹了一口气,疼爱地摸了摸太后鬓角道:“别怨你姑母,她也是为了你好。”   对于这个大姑子,承恩公夫人是又敬又怕的。大姑子进宫之时,她还没嫁进马家,那时候马家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庄户人家,日子过得虽称不上节衣缩食,但也不算太宽裕。后来她嫁了进来,马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大姑子一路从一个小小的更衣,爬到嫔,爬到妃位,贵妃位,直至皇后的宝座。   大姑子封妃之时,马家的人就进了京。那时候的马家简直就像是个乡下土包子,京中的一切都让他们是那么新奇。马家的日子越过越好,甚至封了爵,她却越来越心慌了。因为男人早先还老实,可随着马家的发达,心就渐渐的花了起来。刚开始往回弄女人的时候,她也跟他吵,可渐渐就不吵了,因为大姑子说了,男人三妻四妾本属应当,别失了体面。   那时候他们已经是体面的人,不能做一些不体面的事。   她身子一向不好,都是刚嫁进门操持家务累的,头胎就丢了个男孩,自那以后就不见动静。后来家境好了,慢慢调养,倒也生了一儿一女,可生纯儿的时候却碰上难产,自那以后就坏了身子。   可她不能生,还有人能生,她一天天的老了,丈夫那些小妾却一个比一个水灵。庶子庶女像是母鸡抱窝似的,一笼一笼的出笼了,那些女人都想抢了她的位置,而丈夫已经许久许久没来她房里了。   幸好她还算聪明,知道马家的富贵是谁换来的,打从马家封了爵,家中女眷能够递牌子进宫,她就日日不拉初一十五进宫去陪大姑子说话。她不是个会讨好人的性子,她就捡着实诚话说,也讨了大姑子几分欢心,后来丈夫几次想宠妾灭妻,都是大姑子替她做主的。   尤其自打生了纯儿,她就带着纯儿往宫里去的更勤了。大姑子前头丢了个公主,还在襁褓时没的,她只看了大姑子看女儿的眼神,她就知道她这一辈子全指望女儿了。   事实证明她想的没错,纯儿最后成了太子妃,当了皇后。   她是皇后的亲娘,这偌大的府里就属她最尊贵,那些个小妾姨娘妯娌们个个别想越过她!   大抵是因为老了,承恩公夫人最近特别容易回想以前的事。   而就在她陷入回忆之时,显然太后的内心也是胶着的。   她决定还是不要将自己的事告诉娘,也幸好她娘没逼问她,不然她肯定说了。   “我知道姑母是为了我好,所以我不怨她。”   承恩公夫人回过神来,道:“你能这么想就好,咱家啊能有如今这光景,可全指了你姑母。你可得好好孝敬她,给她帮手。”   太后心中酸涩难当,点点头。   之后母女之间又说了一会儿话,期间提起太后的姨母,也就是承恩公夫人最小的妹妹,承恩公夫人连连叹气。   她妹子命好,到了嫁人的年纪她也成了公夫人,就嫁给了一个小官之家。虽称不上多富贵,但也还算清贵。尤其有她这个亲姐姐在,蓝家人待她也是不错,夫妻恩爱,家中上下一片和谐,可唯独有一处不美却是应在了亲妹妹的嫡长子身上。   一提到蓝庭那孩子,承恩公夫人就是屡屡叹息。   那孩子是个好孩子,可惜脾气太倔强,自打那次愤而离家,就再也没有下落,如今也不知是死还是活。   其实蓝庭走了这么久,蓝家人早就把他给忘了,也就蓝夫人没忘,成了让她如噎在喉的一根刺。为了这事,她当初没少和丈夫闹腾,每次一提起,就要埋怨丈夫和夫家人。   这不,前儿蓝夫人做了个梦,梦见蓝庭对她说自己冷,还很饿。蓝夫人当天就病倒了,自打蓝庭离家出走后,她还是第一次梦见儿子,还做了这样一个梦,她咬定儿子肯定是没了,人都病得癔症了。   “唉,你姨母也是命苦。”   太后却听得是胆战心惊,心乱如麻。   她安慰了承恩公夫人几句,作势左右看了看,“奶娘呢?”   她口中的奶娘是兰书的娘潘妈妈,太后是潘妈妈奶大的,后来太后出嫁,她就来到承恩公夫人身边做了管事妈妈,所以兰书也算是太后的奶姐。   “潘妈妈这两天身子不爽,我让她回去休息两天再来当差。”   “奶娘病了?奶娘身子一向不错的。”   一旁的兰书也不禁面露担忧之色。   太后想了想,道:“我也很久没见过奶娘了,兰书肯定想回去看看奶娘,我就同她一起去吧。”   “这可怎么好,你毕竟是太后。”承恩公夫人有些不赞同道。   兰书也说万万不敢,自己回去一趟看看就成。   可太后却是浑不在意道:“我就算是太后,小时候也是吃奶娘的奶长大的,应该去这一趟。”   见太后坚持,承恩公夫人也不好阻止。   为了不引人瞩目,太后特意悄悄从正院后角门就随着兰书往后面去了。   兰书家就在承恩公府后门边上,中间隔了一条巷子,安全倒是不用担忧。   去了兰书家,除了兰书卧病在床的老父,就只有潘妈妈在。兰书爹在屋里躺着,潘妈妈见女儿回来了,顾不得心中的激动,就忙把她引到东厢里去了。   简单说了两句,潘妈妈匆匆离去。   等再回来的时候,却是带了个大夫回来。   而趁着这空档期间,兰书去将太后接了进来。   这一切都是潘妈妈提前和兰书串通好了的,不过兰书并没有告诉她实情,只说她自己身子有些不爽,想找个大夫来看看。潘妈妈人老成精,身子不爽为何不在宫里看,反倒要跑出宫来,就逼问女儿,兰书不得不说出她与宫中的一个侍卫有了私情的事。   这可将潘妈妈给吓的,又是心疼又是埋怨女儿给家里招祸。可骂归骂说归说,还是要替女儿遮掩,这不就安排了这一出。而兰书则私下里来了个狸猫换太子。   潘妈妈将大夫引进屋,进来之前还特意轻咳了两声。   进了屋,越过一扇屏风,千工床幔帐低垂。   “大夫,我儿媳最近身子不爽快,您给看看。”   大夫来到这种地方,也知道这户人家非同一般。又见这样一副情形,心知内里大概有什么隐情,不过他也聪明地佯装不知,只等诊了病后拿了银子就走。   心中却是暗暗后悔,若早知道是这样,他才不会为了贪银子走这么一遭,这大宅门里阴私甚多,牵扯进去了,对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来说,就是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当然这种心思只是隐于其中,面上却是走上前,在潘妈妈的指引下,将手搁在从帘帐里伸出的一只上面覆着帕子的女人手腕上。   大夫微阖着目把脉,屋中静得落针可闻。   帐子里的两人提心吊胆,帐子外的潘妈妈也是内心焦灼。   半晌,大夫才收回手,沉吟一下道:“贵儿媳的身子康健,并未有什么不妥,唯独就是似有滑脉之像。”   潘妈妈顿时心中一沉,帐子里也传来一阵动静,大夫仿若不察继续道:“不过也只是疑似,毕竟这妇人有孕日子太短不易看出,只有等两三个月后,脉象明显才能确诊。”   “也就是说也可能是没怀上?”   大夫既未点头,也未摇头,只是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说只有等些日子再诊才能确定。   潘妈妈按下心中焦虑,将大夫送了出去。前脚出门,后脚兰书就和太后从床上下来了,太后也顾不得多留,匆匆忙忙去了院子里,等潘妈妈回来了,面色吃惊地看着出现在自家院子的太后。   “娘娘,您怎么来了?”   “听说奶娘病了,本宫来看看奶娘。”   “哎呀,这……”   一时之间,心中彷徨,潘妈妈也不知找什么借口遮掩,人跌跌撞撞就想上来行礼,却被太后一把搀住。   这时兰书一脸笑地从里面迎了出来,搀扶着太后,就往屋里走:“奴婢的娘已经好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碍,就是这几日吃坏了肚子。”   本就是各怀鬼胎,太后自然也不会多问,在三个人有意打岔下,这事就这么被揭过了。   太后在兰书家坐了会儿,和潘妈妈叙了会儿旧,就由潘妈妈和兰书亲自送回去了。   承恩公夫人已经设了宴,这宴身份不够的自然只能看着,即是如此,也是坐了一宴厅的人。那边太后坐在首位,一旁陪着承恩公夫人,兰书这才和潘妈妈退了出来,找了个没人的角落说话。   “你这死丫头,这事可怎么办?”   兰书心乱如麻道:“不是还没确诊嘛,过阵子我再回来一趟。”   如今也只能这么着了,这府里人来人往的,说话也不便,很快兰书就又回到宴厅中,在太后身边站了下来。   用罢宴,太后惯例是要午休一会儿,便去了正院。   屋中所有布置摆设都更换一新,床榻上的用物也是干净整洁,一切极尽奢华之能事。   可太后哪能睡得着,不过是想找个地方安静一会儿。   这可怎么办才好?   主仆两人面面相觑。   “奴婢觉得这事不能给蓝公子知道。”兰书想了想,咬牙道。   “可若是真有了,瞒也瞒不住。”太后一脸愁容,感觉天都要塌了下来。   “我的娘娘,到了现在您还在想这些没用的事,现在您应该考虑的是打算怎么办?难道您真打算和蓝公子一起离宫出走?”   对于这事,兰书一直都是知道的,却是从没有当着太后面提过。因为她觉得太后不可能会离开皇宫,她若是走了,马家这一大家子怎么办?她怎么办?太皇太后怎么办?太皇太后也不会允许她离开!   蓝庭不知道的事,其实兰书都知道。   其实早在很久之前太后对蓝庭的态度就变了,大抵也是蓝庭越来越咄咄逼人,太后应付他越来越吃力。扫去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随着时间的过去,当激情逐渐褪去,现实就会露出它狰狞的爪牙。   可现在兰书却不确定了,因为太后可能怀了身孕。   太后与人发生私情而怀有身孕,这是皇族来说是奇耻大辱。但凡被人发现,连太皇太后都不会轻饶了她。所以太后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跟着蓝庭离开,要么不要这孩子。   可,可能吗?毕竟兰书打小侍候太后,可是最了解她的心思的,太后一直想要个孩子,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也许她嘴里从来不说,但兰书能看出来。   显然太后内心也是纠结的,因为她又哭了起来。   是害怕,也是不知该怎么办。   “娘娘,您不要嫌弃奴婢多话,你若是真走了,夫人怎么办。夫人如今可全靠您撑着。”   这才是让太后最崩溃的,她若是走了,等于要了她娘的命。   “你若是不打算走的话,那么蓝公子就需要处理了。”   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所以一听这话,太后就明白了兰书的意思。   她心里就是一惊,眼神也开始闪烁起来。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太后白着脸,不停地喃喃道。   不过兰书却并没有再说什么,因为她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还得太后自己决断。   事情就这么拖了下来,毕竟现在说什么都尚显早了些。回宫以后,太后就开始深居简出,连慈宁宫都去得极少。刚好天气冷了,也不是没有借口。   另一边,王铭晟终于从福建回京了。   其实这趟王铭晟能回来,也多亏先帝之前给心腹留了后招。王铭晟调任去了江南任总督,他兵部尚书的位置就一直空着。无论朝臣们怎么提议,惠帝径自不再设尚书,而是由兵部左侍郎代任尚书一职。   这趟回京王铭晟自是要官复原位,还不光如此,他在江南和福建屡有建树,功不可没。这次回来直接被新帝加封了文华殿大学士的衔儿,准其入阁。   自此王铭晟算是完成了作为文官能达到的极致——入阁拜相。   当然,此时若说拜相还略显早了些,先不提还有首辅薛庭儴,次辅张继山在,这阁臣历来按资历排位,他入阁最晚,自然位属末列。   可任谁都知道王铭晟的入阁是代表着谁来着,这是新帝对皇权的一种宣示。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打交道,众朝臣对新帝也算有了一番了解,看似嬉笑怒骂皆由心,实则十分不好对付。如今再加上老谋深算王铭晟,朝堂之上将会迎来一场新的洗牌。   不过这一切都掩在状似平静无波的假象之下。   *   陈六和洪兰溪和离的事虽进行得悄无声息,可还是被京中许多人都知道了。   这要归咎于敬亭侯夫人的急不可耐,前脚陈六刚和洪兰溪和离,后脚她就张罗着要给陈六续弦。   一时间,京中议论得是沸沸扬扬。   早在之前朝贺新后那天发生的事,就在私下里广为流传,许多人都等着看敬亭侯府的热闹。这下乐子可真大了,人家竟然和陈六和离了,还入宫做了女官。   陈六丢了脸,敬亭侯府也十分没面子。敬亭侯夫人气得不轻,为了自家颜面,便在外面宣扬洪兰溪不能生育之事,还说她不敬长辈。说是和离,不过是给双方留些颜面,按理应该是休妻才是。   至于是给谁颜面,肯定不是洪兰溪,自然是从中压着陈六和离的新后了。   事情的风向终于从和离转移到秦明月是否有仗势欺人之嫌。   因为此事,太皇太后还将秦明月叫过去训斥了一顿,说她以势压人,随意插手臣子家中的私事。   不过秦明月也不是没有应付的法子,说错她就认错,且认错认得十分情真意切。并列举了敬亭侯府众人对洪兰溪做出的各种龃龉之事,太皇太后也不能明着针对她,只能训斥一番了事。   而与此同时,外界对洪兰溪的风评更是差到极点。   毕竟不管怎么说,女子提出和离就是有违妇道之举,且此女为了和离,甚至不惜以势压人,压得还是自己的丈夫与夫家,就不得不让人指摘了。   流言传到宫里,洪兰溪黯然,秦明月恼怒。   她的这种恼怒由太皇太后的训斥而起,及至听闻外面的风言风语而达到了极致。其实打从知道洪兰溪身上发生的事后,秦明月心里就憋着一股火,这股火是对这世道对女子苛责的一种迁怒,是兔死狐悲的彷徨,是同类相残鄙夷。   从古至今,总有那么一些女人,自己跪习惯了,突然看见有个人站了起来,便格外不能容忍,总要手脚并用地将对方拉下来陪着她们一起跪,心里才算是舒坦。   就好比洪兰溪这件事,其实又有哪个男人会去议论这件事,即使他们对此女再多的鄙视,到底是男人要顾忌颜面,不能像女子那般道人长短,所以会去议论谴责甚至唾骂的大多是一些妇人。   她们的脑子里装得全是三从四德、伦理纲常,即使明知道洪兰溪之所以会和离,是敬亭侯府欺人太甚,洪兰溪之所以不能生育,也是事出有因。可她们就是会去罔顾这许多的事实,而是用‘不守妇道’这根无往不利的大棒子,一棒子将之打死。   甚至有很多妇人,自己都受着丈夫宠妾灭妻的苦,却还要去讥讽贬低她人,来换取心中一种变态扭曲的安慰感。   当然,还有一种人,她们同情着洪兰溪的遭遇,可她们也是真觉得她错了。日子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哪家不是通房姨娘一大堆,吃了这些小贱人无数暗亏,我们都过得好好的,为什么就是你不能过了?   为什么你就不能过了!   可悲,可叹。   秦明月知道自己如今身份不一般,举手投足都受人瞩目。她任自己沉静了两日,可心中的那股火还是没消,于是她干出了一件事。   一件足以影响未来许多人的事。   她亲自提笔撰写了一部戏,以洪兰溪为蓝本,其中穿插了一些其他别的东西,取名为《兰溪辞》。   这个名字是经过洪兰溪同意而定下的,秦明月将自己的想法对洪兰溪诉说,她先是怔忪,而后眼睛一亮,点头默认下来,甚至还从中提出了不少意见。   这部《兰溪辞》被后世誉为女权的萌芽之始,也是奠基了日后许许多多的女性站起来,对男权社会说不,并自尊自爱自强不息的诱因。   也是到了那个时候许多人才发现,原来孝惠睿皇后是如此的英明神武,竟在及早的时候就开始潜移默化地做出了那么多事情,给了女人从跪着一直到站起来的根本与底气。让未来的女人不再是男人附属,而是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话语权。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现代这种女人也不少,我们都过得好好的,为什么你就不能过啊? 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 ==   如今广和园在京中有两座戏园子, 另有茶楼、酒楼若干。   之所以会开设茶楼酒楼, 也是出于一种延伸性的考虑。戏园子里不供应菜食与酒,而茶楼酒楼历来是人们用以打发时间、招待客人最惯去的地处, 也因此广和园向外扩展是必然的趋势。   试想,若是在品茗喝酒与友人谈天说地之时, 另有附带有精彩的戏可看,可不是一件美事。   这主意是小凤春出的, 如今他在广和园也算是能独挡几面。既能登台唱戏, 还能给何锦与秦海生帮手。尤其自打秦海生去了江南, 小凤春在广和园里的作用更是呈直线上升, 也幸好他早就改了以前的做派,是真心实意将广和园当做家来看待, 不然秦凤楼也不会放心对他委以重任。   经过小凤春的提议, 又征得了彼时还在辽东的秦明月的同意,广和园尝试性开设了一家既兼具吃饭饮酒宴客功能,同时又能看戏的酒楼。酒楼开业以后,客如潮来, 生意十分火爆。   同等价位的消费, 菜食酒水相差不多,却同时能看到广和园的戏,一些客人在选择时不免便会有倾向性。广和园尝到了甜头, 在第一家酒楼生意稳定之后,又在京中内外城开设了数家茶楼酒肆,而生意也是非常火爆。   这要归咎于广和园的名头响, 戏好,另外还有秦明月所传授新颖的经营理念,在其中也起了很大的作用。   广和园对旗下茶楼酒肆的档次,划分得十分清晰。根据地段不同,所面对的客人以及消费的水平也不同。上到一些达官贵人豪商富贾,中到一些文人雅士寒门学子,下到班夫走卒平民老百姓。贵得可以贵出稀奇,贵得让人心悦诚服,稍微低档一些的价格也十分亲民,十分贴合相应适合人群的消费观念。   其中又以中低档茶楼酒肆,生意最为火爆。在这里,有可以让人呼朋唤友吟诗作对的雅间,也有宽敞干净布置雅致的大堂。在这里,上到掌柜下到跑堂的伙计态度都十分亲和,让人感到宾至如归。在这里,哪怕你只是点一盏最廉价的茶水,也不会发生有人撵你走的事。   也因此格外受一些文人雅士及各地学子的追捧,他们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地来到广和园的茶楼,讨论时事的同时,喝一盏茶,看一场戏,简直是最好的打发时间的去处。   其实这种地方是不赚什么钱的,甚至有时候还会亏损,何锦曾提出过异议,可秦明月却一致坚持要开下去。因为她知道,有些时候某些地方的作用不仅是看赚钱抑或是不赚钱,还有其他作用。   例如收集消息。   祁煊回京后,便专门派了探子在此驻扎,收集一些可用的消息。   临近年关,到处都是喧嚷热闹的。   大街上行走的人们都面带笑容,连最寒冷的冬天都无法阻挡这种过新年的喜气。而就在这当头,却有一股风浪席卷了整个京城。   这股风浪是从广和园刮起来的,近些日子广和园乃至其旗下的茶楼酒肆,纷纷在黄金时间推出了一部戏,一部叫做《兰溪辞》的戏。   如今京中人有这么一项认知,那就是但凡广和园出品的戏必属精品,所以没有人去关心这部戏到底讲的什么内容,而都是抱着期待的心情去观看。   而这戏也确实好,布景精致、场面新颖,从角儿到其所穿的衣饰,无一不是精雕细琢,看得出是下了大工夫。   戏的开头就是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奔跑在充满了异族风情的集市上,集市上人们的穿着异于中原汉人,而是五彩缤纷的颜色配以各种银饰,男女老少都带着包头,有的女人还光着小腿和脚踝,手上和脚上都带着银环,甚至还有男人带耳环的……   这种异族风情顿时吸引了众看客的目光,有些熟知各地民俗的客人纷纷道这应该是云南。因为也只有云南边疆以及川蜀等地的人,才会有人做这种打扮。   这里确实是云南,一个民风开放,人心质朴,虽是地处偏远十分穷困,但却有很多美丽风景的地方。   ……   小姑娘在集市上奔过来跑过去,旁边有一对年轻的夫妇笑看着她。男子一身儒生打扮,而女子却是当地的妆扮。不时有男女老少经过,面带笑容唤着大人。明明‘大人’应该是高高在上,受人敬仰的,可这些当地的老百姓却是用那种亲近似家人一般的口吻。   看得出这些老百姓很爱戴这位‘大人’,而这位大人便是那个小姑娘的爹,一个在当地任知县的地方官员。   小姑娘叫做兰溪,一个十分诗情画意的名字。   而她就是这部戏的主角,只是这个时候,许多人都还不知道。他们只是静静的看着,看着‘大人’本是带着妻女出门散心,却被众多热情的老百姓塞了各种各样的吃食甚至鲜花,只能十分狼狈地匆匆带着妻女回家。   而戏就此拉开了序幕……   其实戏的开头并没有什么剧情,大多都是讲一些十分琐碎的小事,而这些事都是围绕着小兰溪发生。   小姑娘长得好,可爱灵动,天真烂漫,十分惹人疼爱。光是看这么一个小姑娘,就足以让人不由会心一笑了。而小兰溪的父母,那位稳重而不失俊逸的大人,充满了异族风情的夫人,更是具备了许多看点。   期间穿插了一些小兰溪身上发生的趣事,以及兰溪爹为官之时碰到的一些事情,所以即使这部戏不像广和园之前的戏,一贯是单刀直入地表现出冲突亦或是悬念,也足够让人顺着看下去,心情愉快的看下去了。   不知不觉中,小兰溪就长大了,变成了一个美丽善良的姑娘。   看到这里,许多人忍不住地想,这大抵又是一部讲诉男女之间美好恋情的故事。可接下来发生的,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兰溪的爹兰大人是个好官,他爱护百姓,一切以民生为先,所以他的官越做越高。直至有一日,京城来了调令,将兰大人调任京师。   一家四口不得不得离开云南,前往京师。在临走的前夕,兰溪看着从小生长的地方,那依依不舍的样子,让每个人都不禁为之感叹惆怅。   ……   兰家人来到京城,日子过得并不若大家以为的那般顺遂。   兰大人出身贫寒,没有银子打点,也因此才会在外放时,去了云南那种处于边疆的地方。而兰溪的娘是云南当地的女子,夫妻二人背景全无,当两人带着儿女来到京城,就好像是刚进城的土包子,因此闹出了不少笑话,让看戏的人都不禁为之一笑。   笑得同时,不免也有些感叹。   这世道任何时候都是不公平的,有些人天生含着金汤匙出生,有些人却要奋斗一辈子,甚至还无法达到对方的位置。   兰家人除了兰大人,另外三人都不怎么会说官话,因为不会说官话,遭来不少耻笑。为此,兰夫人带着儿女努力的去学官话才敢出门。   当官夫人的免不了要出门交际,这更是给兰家母女二人带来不少灾难。她们因为不懂所谓的官家太太姑娘们的规矩,被人排挤,遭受耻笑与冷眼。   兰溪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了,而是被忧愁所取代。当然这也是偶尔的,更多的时候兰溪的脸上还是带着那种热情洋溢的笑容。   在一次母女二人外出去某个府上饮宴,却是被对方府上下人鄙视,兰夫人终于意识到这么下去是不成的,专门请了人上门教导她和女儿所谓的规矩。   从行走坐卧到说话乃至笑,笑要笑不露齿,走路要动不摇裙,吃饭不能发出声响,坐姿也有讲究。   兰夫人渐渐成了一个合格的官夫人,可这些在兰溪身上却是成效不大。   兰溪才不过及笄,被束缚了本性的她十分痛苦。她不能出门,只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行走之间身边都有丫鬟婆子看着,她就像是一个自由的小鸟,被人硬生生地剪断了翅膀。   尤其当看到这样一副场景——兰夫人痛哭着抱着女儿说,这些都是为了她好,兰溪明明满脸痛苦,还是强撑着笑向娘保证以后一定会乖乖听话,自那以后便一改早先的漫不经心,而是用心地去学所谓的规矩,所有人都沉默了,甚至隐隐有啜泣之声。   这些啜泣声大多都是女子发出的,自打广和园的戏在京中大行其道,越来越多的女子让家人或是下人陪着出门看戏。   ……   兰溪一日比一日成熟,也越来越像一个大家闺秀。   可她的蜕变其实作用并不大,毕竟第一印象便根深蒂固,哪怕日后再改,也让人难以摆脱之前的偏见。   她还是被人排挤,被人嘲笑是南蛮之地来的,到底关于她规矩不好的嗤笑声慢慢的少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她碰到一个英俊的男子。   两人是机缘巧合下相遇的,彼时兰溪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身边处处都是规矩的生活。她嘴里不说,脸上笑着,实则心中还是充满了抗拒。而她表现抗拒的方式就是偶尔会偷偷背着兰夫人,女扮男装出门散心。   她和这个叫做严公子的英俊男子,就是在她扮成男人时相遇的。   显然她的乔装并不成功,严公子很轻易就识破了她女儿身。可严公子并未点破,而是屡屡借故约她出来见面。   在几次相处中,两人彼此相互许意,兰溪的真实身份也在期间被揭破。两人海誓山盟,互定终身,并约好严公子会让家人去兰家提亲的事。   这件事首先遭来的便是严公子的娘反对,严公子出身高贵,哪怕兰溪也是官家姑娘,可在严公子娘眼里,是怎么也配不上自己儿子的。   她坚决反对,家中其他人也觉得二人不配,可严公子认准了兰溪,定要非她不娶,就这么死缠烂打,严公子的娘到底是答应了。   两人终成眷属。按理这故事该完了,看客们也看得十分开心,毕竟圆满结局在哪儿都是极为受欢迎的。虽然其中有些许不美的地方,但人总是会成长,需要因为身处环境而做出各种妥协,这是成长必然要经历的阵痛。过去了,也就好了。   可故事并没有结束,还在继续着。   ……   兰溪的婆婆打从一开始就看不中兰溪,对她甚是挑剔。而严家乃是大家族,家中人员众多,男人们也就罢,兰溪可是有好几个妯娌,而女人之间本就事多,就为日后的矛盾埋下了隐患。   新婚之时婆婆就以兰溪规矩不好的名义,让兰溪到自己身边立规矩,从端茶倒水,到侍膳打扇子,兰溪必须事必亲躬,却从没换来婆婆宽待,甚至越发严苛还总是斥骂她。   兰溪为了服侍婆婆,不免就疏忽了严公子,而严公子本就是个纨绔子弟,后院的通房姨娘的并不少,免不得就被那些通房姨娘给勾了去。而兰溪的婆婆也在其中加了一把柴,她将自己身边的两个丫头让兰溪带了回去,意欲如何不用明说。   那日严公子歇在了通房了屋里,兰溪独自一个人坐了整整一夜。次日去面对的还是严苛的婆婆,和妯娌之间的机锋不断。   她十分疲累,一天比一天瘦,可日子还在持续着。   ……   夫妻之间的感情越来越淡,原本相爱的两个人近乎走到陌路。   而就在这个时候,兰溪有孕了。   因为有了身孕,她渐渐焕发了一些生机,夫妻之间的关系也有了一些转变。一切都在往好处发展,可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个女人挺着大肚子上门了。   这个女人是严公子的外室。   这种打击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试着去原谅严公子的兰溪来说,无疑是巨大的。她因为受到刺激而小产,失去了肚子的孩子。而另一边,那个大着肚子的外室却在兰溪婆婆做主下进了门。   一边是得偿所愿,一边是万念俱灰,而祸不单行,又一个打击降临,兰溪的爹因为得罪了人,遭人陷害被贬斥出京。   一时间什么都没了,爹娘离开了,孩子没有了,兰溪只剩了个丈夫,可这丈夫有还不如没有。   兰溪是心性单纯的,所以她并不懂女人之间的斗争。   而本就是数个女人抢夺一个男人,你占多了,她不免就占少了,所以天生就是对立。那个外室屡屡对付她,手段之歹毒,简直让人瞠目结舌。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着,兰溪的心也一天天归于死寂。即是如此,她也依旧忍耐着,可这种忍耐却在一次严公子因被那外室挑唆,而对自己动了手,终于土崩瓦解。   兰溪不想忍了,她要和离。   *   《兰溪辞》一共有五折,打从云南之始,到兰溪和离并展开新的生活为止。   期间因为戏中的剧情太过深刻与写实,而引发了各种争议。   其实男人们是不喜欢看这种戏的,却因戏中透露出的那些含沙射影,忍不住的看下去。同时,更有无数女子争口相传,及至到了最后,走出家门前来看戏的女子们越来越多。而每一场都引发了无数的感叹、沉默与哭泣。   刘夫人乃是一名武将之妻,曾经刘家也是从外地入京。久处边城,来到京中与身边的环境格格不入,为此遭来无数嘲笑与冷眼。兰溪母女的遭遇恰恰就是她曾经经历过的,其中包含了多少泪水,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而类似刘夫人这样的人,还有许多许多。毕竟每个人不可能天生就是天潢贵胄,哪怕现在身处高位,早先可能也是出身寒微。   而这种蜕变是痛彻心扉,此生难忘的。   更不用说那些饱受姨娘通房之害的夫人太太们了,她们痛恨这些下三滥的贱胚子,却因为三从四德的教条束缚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些人在家中兴风作浪,搅得阖家不得安宁。   兰溪吃过的苦,很多人都吃过。她们有苦难言,就好像戏中的兰溪那样,只能隐忍着。不能发怒,不能吃醋,不能有异议,因为这些都是妒,而女子会招来各种指责与唾弃。   这期间有很多很多人都变了,她们要么是变得像兰溪那样痛苦不堪心如死灰,要么是变得狠辣阴毒,各种阴私手段层出不穷。   可即使是这样也无法解决根本问题,因为斗死了这个,还有无数个后来人。而日子过得宛如一团阴云笼罩在头顶,永远见不了天日。   戏中,兰溪说过这样一句话:“这样的日子我过厌了,我不想要了,我想离开。哪怕千夫所指,哪怕污名加身!”   兰溪能鼓起勇气,而她们敢吗?   戏中的兰溪以潇洒姿态转身离去,一个背影对人,整部戏落下了帷幕。而谁也不知道未来的兰溪会面对什么,这个世道对女子太苛责,她可能会如她自己所言千夫所指,污名加身,可能自此穷困潦倒,了此残生。   可无疑她是勇敢的,她的勇敢让人嫉妒,让人敬佩,让人钦羡,同时也让人唏嘘感叹。   这部戏给人们带来了什么样心灵的影响,没人知道,也许未来才能够验证。   而与此同时,世人也终于明白这部戏是从何而来。   起初兰溪辞这个名字并未引来任何的注意,可随着剧情逐渐的展开,渐渐开始有流言说,这兰溪不就是敬亭侯府的六太太,方仗着皇后的威仪,强行与敬亭侯六公子和离的洪兰溪。   兰溪是闺名,女子闺名极少有人能得知,到底还是有人知道的,再加上戏中的种种剧情都相符,就不免有人对上了号。   同样是云南而来,同样亲爹遭到了贬斥,同样有个恶婆婆,同样因为外室找上门受到刺激小产,自此不能有孕,同样最后是和离的结果。   只能是六太太洪兰溪啊。   可这次没人再能说出任何谴责之言,因为同样都是女人。   而随着这部戏的广为流传,迎来无数人的竞相追捧,敬亭侯府再度置身风口浪尖之上。   敬亭侯府家的男人们出门在外,往常私交甚密的友人俱都用异样的眼神对之,更不用说在戏中都有原型的几个人物。上至刻薄的婆婆,下至独善其身,隔岸观火,偶尔丢个石头砸人的大嫂,披着心直口快,实则为人又坏又蠢的三嫂,甚至连几个在戏中扮演蠢坏下人的,都有对比。   一时间以敬亭侯夫人为首的几个女眷是人人喊骂,都说见过坏人,就没见过这么恶毒的。当然还有胡姨娘,她也没被拉下,若说对敬亭侯夫人等人,碍于身份,旁人说话还颇多讲究,顶多背着人私下骂,或者给其冷眼。可对于胡姨娘这个头号大反派,则是一水的唾骂。   不要脸的狐狸精,心思恶毒的娼妇,怎么难听怎么骂。胡姨娘这个称呼屡屡被人提起,一些夫人太太在家中骂不安分的妾室,都是拿胡姨娘做范例。   同时还有一个人迎来了颇多的非议,那就是作为严公子原形的陈六。   虽然没有人指名道姓的骂他,可随着敬亭侯府的人出门遭冷遇,被人议论指摘。渐渐有一些夫人太太,或者斥责唾骂或是劝说自己的丈夫时,都会拿陈六做例子。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你再这样下去,你就是下一个陈六。   下一个陈六,足以证明陈六如今的处境如何。   洪兰溪没料到一部戏就会引来这么多风波,在外人眼里这部《兰溪辞》的诞生,是出于皇后娘娘给自己的手帕交出气,可事实上洪兰溪并没有想这么多,她更看重的是戏文之下隐藏的含义。   可这一次的事情却让她真正知道,什么叫做笔下有刀锋,杀人不见血。   但凡这《兰溪辞》在世上传唱一日,敬亭侯府陈家就会被人指着脊梁骨骂,这是贻害子孙几代的骂名。   而同时,一个隐在背后的人也正式进入人们的眼底,那就是秦皇后。   一直以来,秦皇后给人的观感就是一个待下亲切、恭顺贤淑、处事低调之人,可这一次整件事情背后无不是她的影子。   广和园是秦家的产业,当年是秦皇后一手建立起来,并打下偌大的名头。这一次广和园泼尽全力,来推动《兰溪辞》的流传度。那么背后是谁安排下的这一切,还用说吗?   就是因为知道背后的人是秦皇后,敬亭侯府只能忍着气憋着怒的受着,而不是以势压人封了广和园。   只能憋着受着啊,好狠地手段,不费吹灰之力,不动任何阵仗,一击必杀。   朝堂上最近的气氛十分诡异,众朝臣看着龙椅上的祁煊,眼中多少带了那么点不可言说的内容。   你媳妇这样,你知道吗?   祁煊当然知道。他拍手称快,甚至因此受到启发,甚是振奋,打算亲自着笔撰写几个戏本子,好好打一下那些朝臣们的脸。   问题是他只有想法,却根本没有章程,更不用说还写戏文了。要知道当初秦明月撰写了底稿,还是拿给了大哥秦凤楼润了笔的。   不过秦明月正有这个想法,她当初穿越而来,正是《人民的名义》火爆之时,因为这部剧引发多少议论,简直是上到八十下到十八,老少皆宜的地步。   这部电视剧真是让人们只是打发时间来看看吗?   并不是,除了加强对国家的归属感、荣誉感,提高老百姓对公信的信任感,更是一种威慑。   你想做什么,你打算干什么,你会用什么样的手段,我都知道了,老百姓都盯着。   你还打算干吗?   想着最近朝堂上关于山东贪墨案闹得沸沸扬扬之事,秦明月甚至在想要不要建议祁煊成立一个类似廉政公署、检察院、反贪局这样的部门,不过这种事不是一蹴而就的,其中牵扯到的方方面面太多,还得一步一步的来。   为此,她召见了秦凤楼,兄妹二人进行了一番秘密交谈之后,秦凤楼便回了府,并暂时向太乐署那边告假,闭门造车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吃我一记安利! 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 ==   陈六往宫里递了和离书后, 就离开了京城, 倒也没去太远,就在大兴。   大兴是敬亭侯夫人娘家所在的位置, 陈六往大兴去除了存着散心的心思,也是因为敬亭侯夫人的娘家嫂子过寿, 他代表敬亭侯府前去送礼。   一去就是一个多月,等再回来时, 陈六发现天变了。   他刚入京城, 还未进内城, 就遇见一个平日在一起斗鸡走狗的猪朋狗友。此人也是个勋贵子弟, 两人是打小的交情,见了他也没避讳, 就拉着他直奔酒楼而去。   这酒楼正是广和园旗下的, 也是赶得凑巧,到了地方正好在演《兰溪辞》。   甫一听到《兰溪辞》的名字,陈六心中就是一惊,而接下来所看到的戏更是让他整个人都失去了理智。   《兰溪辞》一共五折, 这家酒楼正演到第三折 , 也就是兰溪与严公子相识,并互许终身,却遭到了严家夫人的反对, 后经过严公子与家人的抗争,才终于在一起。   戏到落幕,陈六整个人宛如魔怔了也似, 定要再看接下来的剧情。可下一折应该是明天才会上演,见他在酒楼里大闹起来,旁人指指点点,他这朋友无奈只能听了酒楼掌柜的话,领着他去别家酒楼看看演到哪一折了。   就这样,两人跑遍了整个京城,才将整个《兰溪辞》看完。   而此时已是一更天,两人互相道别,失魂落魄的陈六回了府。   因为时候也不早了,陈六回府并没有惊动太多人。   他先是回了正房,看到黑灯瞎火的正房,他才想起这个地方的女主人已经离开了。   离开了……   她可真想得开,就这么离开了。   陈六突然有一种巨大的悲怆感,感觉自己就像是个傻子一样。很多事情,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下意识认为事情本来就是这样的,她不能处理好,就是她的错。   可为什么要认为是她的错呢?   明明其实她很无辜。   他想了很多,想到当年与她初始时她笑颜如花的样子。他其实是真的心悦她,真的想让她当自己的妻子,可当了妻子之后呢?他似乎从没考虑过,他下意识就忽略了,她没有时间陪自己,那么他就自己去找乐子。次数多了,他似乎就很少能记得起她……   那一次她很伤心,跟自己大吵了一架。   他也是才知道她竟然那么在意自己去找那些通房,他觉得她很不可理喻,哪个府里的爷们不是姨娘通房一大堆,为什么到了他这里,就是不成?   他不想理会她,可又见不了她苍白难过的样子,最终感情还是占据了上风,不去找就不去找吧,不去找也不会怎样。他不再去通房那里,他娘偶尔对她有些微词,他也会帮她解释。而外面的女人,他也断了。   却万万没想到胡媚儿竟然怀了孩子。   胡媚儿是个勾栏院的粉头,不过倒是个淸倌儿,一次与那群猪朋狗友喝花酒之时,旁人打趣他自打成了亲,怎么就来找他们少了,是不是家中娶了个河东狮管着他?   他自然是要反驳的,那几个人不信,就一同将胡媚儿买了下来,让他领回府去。   那时候他和兰溪新婚,怎么可能领个女人回府,可胡媚儿着实可怜,又孤苦无依,无处容身。于是他便置办了一个小宅子,将她安置在那里,隔些日子去看看她,给她送些银子。   可瓜田李下,孤男寡女,又怎么不可能发生些事情。他受用了胡媚儿,反正这女人是自己的,受用了也并无妨碍。   后来他决定洗心革面时,他就给了胡媚儿一笔银子,并将那座宅子的房契也给了她,算是两人之间的了结。却是赖不住临别时她的痴缠,两人又成就了一番好事。   也就是这场好事种下了祸根。   胡媚儿当初找上门时,陈六并不知道。   还是洪兰溪出事,府里给他送了消息,他才赶回来。等他回来时,兰溪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没了,而他娘那里做主留下了胡媚儿。   当时,他的心情是什么样的?   陈六努力回想,他应该是愧疚的,甚至没有脸去见她。   他躲了几日,等再见她时,她宛如换了一个人,再也不会笑了。   无论他怎么示好,她都是冷冰冰的,像似个石头人。他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顺风顺水惯了,一次两次也就罢,次数多了,他便生了恼……   一阵寒风刮过来,顺着陈六衣领子钻了进去,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大脑却是滚烫至极。   若是没有她,他如今和兰溪怎么也不会走到这种地步,这个居心叵测的贱人!   *   打从事情爆发出来,胡姨娘就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她是做姨娘的,素来不出门,早先当粉头时,什么难听的话没听过,所以外面的唾骂并不能影响她什么。可她知道有个人不会饶过她。   这几天她过得战战兢兢,盼哥儿的学也不让他去上了,每天就和儿子在一起。这天夜里,胡姨娘正处在熟睡之中,突然被一声巨大的撞门声惊醒。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就被人从床上拖了下去。   屋里很是昏暗,也就墙角亮了一盏灯。   胡姨娘借着晕黄的灯光看着陈六望自己的眼神,有一种他要吃掉自己的错觉。   “贱人!”   一巴掌上来,胡姨娘就被打飞了出去。   重重落在地上,她这时才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丫鬟婆子们都上来劝阻,却被陈六操起桌上水壶砸在地上的动静吓退。   “都给爷滚出去!”   顿时都低着头出去了。   整个淑湘馆一片死寂,也就显得正房那处动静惊心。   “你这个贱人,贱人!爷怎么不知道,你这么有本事呢!”   认真说来,陈六算不得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人。   他吃喝玩乐,斗鸡走狗,一般勋贵家子弟干得事他都干,欺压良民的事也不是没干过,更不用说是打女人了。   他从没有不打女人的认知,只是很多情况根本用不了他动手。可他如今被巨大的愤怒冲昏了自己的头脑,他心中有一团火急于找到发泄的出口,才能不让自己疯掉。所以还有比改变了他和洪兰溪之间命运的胡姨娘,更好的选择吗?   “爷当初给了你银子,让你永远不要出现在爷面前,你是怎么答应的?避子汤你次次都喝着,这是爷提前就跟你说好了的,偏偏那么一次你就怀上了。怀上了不来找爷,闹到了府里来,还那么凑巧就找到她的面前,你真把爷当傻子了!”陈六拖着胡姨娘的发髻,一路将她拖到桌前,他在圈椅上坐下,一下一下敲着她的脸道。   期间,胡姨娘受不住疼痛哭泣出声,却被他阴冷的表情吓得噤了声。   “我没,我没……”她哭得泪流满面,浑身打颤像筛糠也似。   “还敢说你没?你在中间做了多少事,爷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本事?”   “妾真的没有,六爷,你饶了妾,妾真的没有……”胡姨娘一面哭着,一面挣扎着,因为陈六的大掌已经袭上了她的脖子,正缓缓收紧。   “六爷,你饶了妾,饶了妾……”感觉自己呼吸渐渐艰难,胡姨娘心生绝望,使劲伸手去掰陈六的手,“您再不看,看看盼哥儿……”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哭泣声,却是听到动静的盼哥儿硬逼着奶娘将他领过来了。   “姨娘!姨娘!爹……”   听到外面的哭声,再看着眼前涨红着脸的女人,陈六下意识甩了手,胡姨娘倒在地上,剧烈地呛咳着。   他唰的一下站了起来,宛如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   他一路往府外奔去,无视后面追过来的下人。   “六爷,六爷……”   “备马。”   “六爷,您这么晚了上哪儿去啊,正院那边夫人发了话,叫您过去……”   “让你们备马听没听见?”   接过下人手里马缰绳,他翻身上马就绝驰而去,身后的敬亭侯府灯火大作,乱成一片。   天很冷,夜风很凉,陈六骑着马跑了好一会儿,大脑才终于冷静下来。   有巡街的差役上前拦下他问话,他亮了自己的身份,才被人放走。就这么骑着马小跑在寂静无人的大街上,一直到了皇城前,看着远处黑暗中磅礴大气的午门,陈六从没有像此时这样清楚地认识到她已经离开的事实。   其实谁也不怨,只怨他自己,而失去的已经失去了。   *   接近年关的时候,素来是皇宫里最忙碌的时候。   这宫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主子奴才都得过年,更不用说但凡到了年节,宫里大宴小宴不要太多,这些都需要提前做准备的。   祁煊在二十六这日封笔封玺,封笔之后便是代表不再办理政务了,到来年初五那日开笔开玺后才恢复处理朝政。打从进京后,祁煊便一直忙碌,如今总算是可以暂做休息了。   转眼间到了除夕这一日,祁煊在乾清宫设了家宴。   出席的有太皇太后、皇太后以及孙太贵妃,然后便是祁煊一家四口了。至于其他太妃,祁煊赐了宴,各自在宫中自用。   家宴很快就结束了,送走了太皇太后、皇太后及孙贵妃,一家四口坐着祁煊的龙辇回坤宁宫。   这阖宫上下,也就祁煊的龙辇能坐下四人还能显得很宽敞,关键里面还很暖和,搁着一个大大的鎏金龙首的镂空熏炉,一坐进来就觉得暖意融融。   其实秦明月的凤辇布置得也十分奢华,关键是两人一同从坤宁宫前来,分坐两架也显得太兴师动众,祁煊也不可能坐秦明月的凤辇,于是便一同坐了龙辇前来。   回了坤宁宫,按规矩除夕这日是要守夜的,可自打两人成亲后,就没守到时候过。且明日一早天不亮祁煊就要带着两个孩子去祭天,并有大朝会,所以早早的就歇下了。   到了次日,天还没亮,午门前聚齐了无数文武百官与一些勋贵国戚。他们按照各自的品级,排成两条长龙。   因为都来得早,此时宫门还没开,众王公大臣只能瑟缩在寒风中等待着宫门开启。   五更的梆鼓声终于在城楼上响起,随着一阵吱吱呀呀门轴的摩擦声划破晨光微熹的天空,百官整颜肃穆顺着宫门鱼贯而入,新帝登基第一次大朝会就这么开始了。   前朝各项仪式正进行着,后廷以太后为首,秦明月以及诸太妃,来到慈宁宫,向太皇太后进行朝贺。   太后站在秦明月前面,趁着空隙,秦明月的眼角总是往太后腰身处徘徊。   上首,一身冠服的太皇太后庄严肃穆地坐在凤座上,下面一众人随着司礼太监的引导声,一下又一下拜着。   穿着厚实又繁重的冠服,这么三跪九叩行了一通礼,秦明月不禁有些感到吃力。她刚站直起身,抬眼就见前面的太后身子一个摇晃,忙一个箭步过去,稳稳地扶住了她。   “母后,您没事吧?”   即使太后化着很重的妆,也能看出她的脸极为苍白。她扭头对秦明月笑了笑:“没事。”   秦明月点点头,又退回了自己该站的位置上。太皇太后说了一番训诫之词,众人又拜,她才皱着眉看向太后:“身子不爽就找太医来看看,养着他们也不是用来吃闲饭的。”   太后恭敬道:“谢母后,其实臣妾就是猛地起身,一时有些晕罢了。”   太皇太后再不多言,叙话一番,便让大家退下了。   回到咸若馆里,太后面色苍白,兰书忙凑上前来搀扶着她。   太后去了内间更衣,厚重的冠服脱下,能明显看出太后的腰肢有些变粗了。看到这一幕,兰书不禁有些忧心忡忡:“娘娘,这事不能再拖了。”   这句话她是压着嗓子说的,屋中本是寂静,这种压抑的声音响起,更显入耳惊心。   太后不禁地打了个颤,哑着嗓子道:“兰书,你容我,容我再想想……”   可想什么呢?   走是不能走的,而另一边还要瞒着蓝庭。这些日子兰书过得胆战心惊,总怕蓝庭发现了太后身子有异,是时不管不顾大闹起来。他惯是爱痴缠太后,而太后的身子根本没办法支撑,无奈近些日子两人只能商量着往蓝庭的饭食中放安神药。   因为不着痕迹,而蓝庭最近精神萎靡不振,倒是没让他发现什么,只当自己是患了病。   可一日两日还好,若是时间长了,难保他不会发现,是时又该怎么办?   “娘娘,这件事真的不能再拖了。若是您下不了决心,不如奴婢来吧。”兰书道。   “兰书你……”太后仓皇地看着她。   “这两日宫里人多,太皇太后和皇后娘娘那边都忙着见各家各府的命妇们,咱们索性趁机下手,也免得节外生枝……”   *   正旦这一日,外命妇是需进宫朝贺皇后的。   只是皇后,并不是太后,也不是太皇太后。这就将三人很清晰地划分开了,太后和太皇太后虽是地位崇高,可到底不是一国之母,正旦这一日也只有皇帝和皇后有这种殊荣。   初二本应是朝贺太后,可本朝太皇太后和太后并立,于是索性两人并做一处,定在初二初三这两日。   到了初二这日,一大早太后就正装前往慈宁宫,蓝庭自然不能跟随,只能留在咸若馆中。   兰书一般也是不跟的,自打蓝庭精神有些失常后,兰书就一改早先寸步不离地在太后身边侍候,而是留守宫中处理大小事宜,其实也就是看着蓝庭的。   蓝庭最近有些疲乏,感觉是身子微恙。可身处深宫,又不能召太医前来看诊,只能凭着揣摩借由太后让太医开了些药,囫囵吞枣就这么吃着。   吃了些日子,一直不见成效,成日里昏昏欲睡,清醒的时候总是少数。   将太后送走后,兰书就让宫女给他们端来了早饭。兰书将早饭端给蓝庭,一个在房里吃,一个在外面吃。由于兰书和兰婷是太后身边的贴身宫女,又是打从宫外陪嫁入了宫,所以两人在太后身边也是头一份儿。   例如自打太后成了太后以后,两人就搬去了太后身边住,在西暖阁靠里角的位置,专门给两人辟了两间卧房。   吃罢早饭,该是蓝庭服用汤药的时候了。一个负责熬药的小宫女将药端来给兰书,对外一直谎称兰书身子不爽,实则这些药都是给蓝庭服用的。   看了一眼紧闭着的房门,兰书深吸一口气,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将里面的白色药粉倒了进去。   她拿起药碗上的汤匙搅了搅,稳住心神,才端着药来到房门前。   轻敲三声,里面响起一声‘进’,兰书端着笑走了进去。   房里是没有窗的,所以只要房中有人,一般都是点着灯。晕黄色的灯光照耀在屋中墙壁上,偶尔会跳闪一下,没让人感觉到温馨,反倒觉着阴森森的。   也可能是兰书的心境原因,她总觉得气氛格外压抑。   在宫中待了这几十年,作为先太子妃前皇后然后是太后身边的管事姑姑,兰书手里不是没有人命过,可这还是她第一次亲手去杀人一个人。   她忍不住在脑海里想象这药是如何的效用,中了这毒的人死相又是什么样,不由自主手边开始打颤起来。   蓝庭正坐在床沿,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很多时候,他总是这样一副状态。以他乔装的程度,他并不是不能出去,可宫里人多眼杂,而这种事轻忽不得,他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待在这种地方,顶多就是偶尔在庭院中透透气,但待的时间并不长,总是一闪即过。   蓝庭的皮肤很白,其实他以前不是这种肤色的,可自打进了宫,因为乔装,因为少见阳光,便变成了这种近乎死白的颜色。在晕黄的灯光下,有一种莹润的剔透感,即使没有戴上那张面积,仅是他这种打扮,看起来也十分像女人。   “蓝少爷该喝药了。”   蓝庭抬头看了她一眼,“将药放在桌上。”   换成以前,兰书搁下药就该走了,可今日她必须亲眼看见蓝庭将这碗药喝进口中。   “蓝少爷还是趁药还热着喝,若是凉了,恐会伤了药性。”   蓝庭又看了她一眼,兰书一脸关切。   他点点头,扬了扬手。   兰书忙将托盘搁在桌上,端着药碗递给他。   “纯儿呢?”端着药碗,蓝庭问道。   “您忘了,太后去慈宁宫了,今儿乃是外命妇朝贺的时候。”   蓝庭点点头,突然又问:“我娘今日也要来吧?”   蓝夫人虽只是五品诰命,但这种时候也是能进宫朝贺的。   兰书下意识点点头,有些疑惑蓝庭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   蓝庭微哂了下,端起药碗,刚凑到嘴边上,又道:“今儿外面天气如何?”   兰书一愣,道:“前儿下了雪,今日还没化呢。”   “那想必是很美了?”   兰书有些烦躁蓝庭今日为何这么多话,敷衍道:“当然,等蓝少爷喝了药,可以出门透透气。”   “这药是太后让你端来的?”   兰书下意识点头,可突然眼前被一片阴暗笼罩,她抬眼就看见蓝庭出现在她面前,站得离她很近。   “蓝少爷……”   药碗打翻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兰书的脖子被蓝庭一把捏住,即使蓝庭现在做着女人打扮,到底他是个男人。虽然手指白皙修长,可若认真看就能看出他的手比女人大很多。   “你说你们为什么这么做呢?”   “蓝少爷你说什么,奴婢不懂……”   “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你们以为这段时间往我药里放药我不知道?知不知道我以前是干什么的,若是连这点都不知道,我恐怕也没命回来见你家太后……”   蓝庭双目赤红,宛如夜叉,面上的肌肉控制不住抖颤着,让人望之胆寒。   兰书止不住地打着摆子,又伸手去掰他的手:“……你松开,松开……你是不是不想要命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蓝庭大笑起来:“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里不就是皇宫嘛……”   他笑得前仰后伏,声嘶力竭,似乎皇宫是什么令人可笑的地方。   “说吧,不说你今天就是死路一条!”   作者有话要说:  这《人民的名义》真是老少都在看啊,O(∩_∩)O~ 第140章   ==第一百四十章 ==   秦明月正在坤宁宫见秦家人。   除了秦凤楼一家, 还有一个人, 那就是秦海生。   年前秦海生就回京了,到京城的时候正是腊月二十九。秦明月一直心心念念想见二哥, 今日抽出时间机会。   多年不见,秦海生似乎一点都没变, 还是一贯的安之若素,俊美出尘。若是不明言, 恐怕谁也不会想到面前这名男子, 其实今年已经二十五了。   转眼间已是近十年的过去, 而这十年里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庆丰班进了京, 开了广和园,秦明月定亲出嫁, 去了福建, 怀孕诞子,又去了辽东。这些年兜兜转转,兄妹几人天南地北各自一方,聚少离多。如今昀哥儿已经六岁了, 秦明月也成了皇后, 而秦海生依旧孤身一人,处世安然。   为了这事,秦凤楼这几年没急白了头发。早先秦明月还在辽东之时, 去信十分不便,可每次信中他都要念叨一下这件事。知道弟弟最疼小妹,让秦明月从中劝劝, 想必应有成效。也是秦海生太忙碌,这几年一直天南地北到处跑,先去江南,再去福建,广和园的生意越做越大,名头越来越响,可他自己却是一直不见动静。   这不,提前秦凤楼就让人进宫递了话,让秦明月劝劝秦海生。秦明月应了这事,却是在看到二哥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说什么呢?怎么说?   若是她不知那件事,她还能从旁边敲敲边鼓,可过了这么多年,也看了这么多年,说实话秦明月还真不知该说些什么。   “二哥这次回京,还回福建吗?”   秦海生笑道:“暂时不了,这几年在外面也有些累了,先回来看看,以后再说。”   “能留在京中也好,毕竟我和大哥都在京城。”   今日蓉姐儿和翰哥儿也跟着爹娘进宫了,正在一旁和昀哥儿晨哥儿玩耍,其实主要还是陪晨哥儿玩,昀哥儿可做不出带着小毛头跑来跑去的事。   蓉姐儿也没参与,而是和昀哥儿坐在次间的大炕上,另一边晨哥儿和翰哥儿两人像一股小旋风,在次间到正殿之间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旁边跟着几个宫女太监,让他们慢点跑别摔着。   昀哥儿一脸嫌弃的忍耐,蓉姐儿默默看了那边两个皮猴一眼,道:“他们俩可真吵,晨哥儿平时就这样?”   “平时没比今天好到哪儿去。”   蓉姐儿默默然:“我家那个也是。”   一兄一姐两两相望,都不由地叹了一口,才又去看令人头疼的弟弟。   坐在斜对面黄花梨圈椅上的馨娘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拉了拉秦凤楼的衣袖,让他往这边看。   “你说蓉姐儿和昀哥儿……”   秦凤楼看了她一眼,道:“你若是疼女儿,这种念头就别动。昀哥儿天生的皇子,以后不可能只娶一房媳妇。”   馨娘悻悻地阖上嘴,她也就是看见两个小人坐在一起挺般配的,尤其若是蓉姐儿做了昀哥儿的媳妇,婆婆是小姑,小姑肯定不会亏待蓉姐儿。可若是昀哥儿三妻四妾……   “陛下不也只是皇后娘娘一个人嘛。”她有些不甘道。   “那能一样?”   怎么不能一样!到底这念头实在有些惊世骇俗,馨娘并没有说出口。   秦凤楼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没有说话。   秦明月和秦海生所坐的位置离这里有些距离,中间又隔着一道博古架,显得相对僻静些又能看到外面的动静。   兄妹两人一面喝茶一面说话,难得闲适。   “大哥很担心二哥的终身大事。”   秦海生道:“我就知道今儿来你肯定要提这事,大哥与我说了好几次,可你也知道你二哥,一个人习惯了,让我找个女人在一起过日子生孩子,我总觉得……”他顿了一下,哂笑:“简直不敢想象那种画面。”   “就只是这个原因?”秦明月看了他一眼。   “当然就是这个原因,你以为还有什么。”秦海生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道:“其实吧,也有其他原因。”   秦明月投以询问的眼神。   “你瞧瞧乐叔、三弦叔他们,哪个是成过亲的?做咱们这一行当,全身心都投入在其中,也体会遍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所以看什么都觉得有些寡淡。等以后上了年纪,收几个徒弟,照样有人养老送终,何尝不是一件美事。又何必学那俗人,柴米油盐酱醋茶,磕磕绊绊,数不尽的烦扰与忧愁。”秦海生缓缓道,口气中有一种看破红尘事的随遇而安。   其实若是想开了,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可这种日子却是伶人们过的。他们或是碍于颠沛流离,或是因为世人冷眼,其中会像正常人那样结婚生子的并不多。大多都是像秦海生所言的这样,就这么过一辈子。   看似说得洒脱至极,其实何尝不是一种凄凉。毕竟,若是能有选择又何必过这种孤孤零零一个人的日子。可秦海生身份不一般,他明明可以有其他选择,为什么要过这种日子呢?   秦明月不忍再深问,既然二哥给出了解释,那就浑当他就是如此吧。   “你得说通大哥才成。”   秦明月既然说出这种话,就代表她以后不会再提这件事了,也算是尊重秦海生的选择。   见此,秦海生不禁露出一抹笑容来:“大哥那边,等时间久了,他自然就想通了。”   秦明月点点头,正欲说什么,就见香巧面色凝重步履匆匆走进来。   “娘娘,出事了。”   *   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谁也不清楚。   慈宁宫一片贺声,无数各品级命妇正侯在慈宁宫前的等待里面传唤。可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个宫女模样打扮的人,从殿中挟持了太后走出来。   殿里殿外一片哗然声,太皇太后被人搀着急匆匆从殿中走出来,身边跟了无数太监宫女,还有一些本在殿中朝贺的命妇们。   这宫女身形修长,手持一把利刃,明明面容清秀,却双目赤红,神情颇为激动。   “放我们出宫!”   “大胆刺客,你竟敢挟持当朝太后,你可知这是何等罪名?”   “废话少说!放是不放?!”口中说着,这名宫女便将手中的利刃往太后脖子处凑了凑,顿时又惊起一片哗然。   这个宫女正是蓝庭。他借着自己的身份来到慈宁宫,托词有事禀报太后,便进了殿中。可谁也没想到他来到太后的身边,竟二话不说将太后挟持了。   他挟持着太后一步一步往宫门处走去,众人皆不敢阻拦,太后面色惨白,连站都站不稳,被他拖着往外走。这期间,一队又一队的禁军侍卫收到消息匆匆赶来,一面将在场的命妇肃清,一面呈包围状态将两人围住。   秦明月也赶了来,她带着香巧,由重重侍卫护持着走进宫门。   不多时,祁煊也来了。   太皇太后依旧试图说服对方:“你只要把人放了,哀家做主,放你出宫。”   她盯着对方的面孔,早已认出此人是太后身边的宫女兰婷。可兰婷为何会突然挟持太后,她到底是真兰婷,还是假兰婷,谁也无从得知。   蓝庭十分激动,看得出他也有些紧张,持着利刃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让人担心他会不会一个不小心失手用利刃割破太后的喉咙。   他面带讽笑:“别在这里装什么道貌岸然了,今天不光我要走,我还要带她走,你们谁也不能阻拦!”   他的声音与方才截然不同,明显能听出是个男人的声音。   正被驱着离开的命妇们还有些离这里不远,听到这话,都不禁回头看了一眼。   “各位夫人还请快快速离,若是等下牵连无辜,可就不好了。”德全道。   这些命妇忙连头也不敢抬,忙向宫门外而去。   太皇太后心中一突,秦明月眼色诧异,和祁煊对了个眼神。   而太后早已是面若死灰,泪流满面。   “若不是你,我何至于与她各自一方,若不是你,她如今已经是我的妻。你这个老妖妇,都是因为你!”   太后再也控制不住,哭着大喊出声:“你闭嘴,闭嘴,快闭嘴……”   “你让我闭嘴?为什么要让我闭嘴呢?纯儿!”蓝庭病态地垂眸看着她,用脸磨蹭着她的脸,一下又一下,他轻声低喃:“我还是爱你的,哪怕你想让我死……这一次再也没人能阻挡我们,再也没人能,很快我就能带着你离开这天杀的皇宫,还有我们的孩子……”   太皇太后一阵头晕目眩,气急败坏地看着四周的宫女太□□军侍卫,还有那群正在离开命妇们。心口一阵一阵的紧缩,手心传来刺痛感。   “杀了他,快给我杀了他,杀了他……”   一众禁卫侍卫脸色难看地宛如死了爹一般,若是早知道今天会摊上这事,哪怕明天就掉脑袋,也要拖着不来。如今这样……   他们不禁去看祁煊的脸色,祁煊也是面色为难。   杀了这人倒是容易,可太后怎么办?   太后是祁煊名义上的嫡母,若是经由祁煊的命令杀了这刺客,却同时也害了太后的命,一个弑母之名是跑不掉的。   秦明月的面色也不好,万万没想到她和祁煊动用所有手段去查的人,竟然就在太后的身边。可谁能想到一个大男人会装成女人藏身在宫中,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太监、侍卫乃至太医身上了,根本没人会想到是一个宫女。   还是一个在太后身边服侍多年的宫女。   到底该怎么办?   而就在这时,惊人的一幕出现了,太后竟然自己往那利刃上面撞了去。   *   宫里一片低气压,来往行走的宫女太监们个个步履匆匆,行走之间连头都不敢抬。   谁也没想到,先皇殡天还不到一年,太后也跟着没了。   至于太后为什么会没了,无人敢私下谈论,知道内情的人个个忌讳莫深。对外的说法是,刺客挟持太后意图脱身,哪知太后深明大义,自刎殉节。   至于刺客是哪里人?自然是金人了,只有一直对大昌虎视眈眈的金人,才能干出这种无耻至极的事。   没人去关心那个刺客的下场如何,因为谁都知道他绝对不可能活,就是个千刀万剐的下场。也没人知道咸若馆里死了个掌事姑姑,是被人掐死的,更没人知道这刺客在太后殉节之后,竟然狂性大发,说了些不可传于人耳的话,然后跟着也自尽了。   刺客的尸体被祁煊秘密处置,至于太后则是停灵在慈宁宫中。   慈宁宫,整片宫群都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下。   到处都是一片死寂,太监宫女们似乎一夕之间就没了,只有胄甲分明的禁卫侍卫把守在宫门与殿门前。   寝殿中,太皇太后卧在雕龙画凤的床榻上,一只手拍着床,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封了他们的口,封了他们的口……”   她的声音虚弱而无力,面上却带着一种穷凶极恶的狰狞。   祁煊和秦明月站在她的床前,默然无声。   太皇太后在看到太后惨死当场,蓝庭受了刺激道出他和太后的私通之事,当场就晕了过去。等再醒来,却是半截身子不能动,说话也有些不清楚了。   太医说这是脑卒中,幸亏是轻微的,若是严重者当场毙命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太皇太后醒了之后就叫嚣着让祁煊封了他们的口,她口中的‘他们’不言而喻,自然是那些当时在场的太监宫女们以及禁卫军的侍卫们。   那些命妇们也就罢,她们只目睹前情,没有看到后事,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足以遮掩,即使有人明白其中恐有什么内情,也不敢多言。可那些太监宫女以及侍卫们,却是无奈面对全场。   可问题是加起来数百人,何其无辜!   他们根本什么也没干,却要被无端牵连!   祁煊和秦明月能明白太皇太后为何会如此激动,若是这事传出去,她和太后的一世清誉,甚至是马家的清名,全都毁了。   太后与人私通,珠胎暗结,又遭惨死,何等骇人听闻!   是时,不光太后会被夺了封衔,她也逃不掉受牵连。因为太后是她的外甥女,她也是马家的人。   “祖母,当时在场人太多,恐怕……”   太皇太后恶狠狠地瞪视着祁煊,“你敢大逆不道?!”   作者有话要说:  文章进入收尾阶段,所以接下来会缓更,还是每天一更,老时间更新,不过更新的字数可能会相对少一些。   每次收尾时,是面面最头疼的时候,就好像一堆杂乱无章的线全部得将它捋顺了,收拢在一起,工程量太大了,另外面面正在准备新文。o(╯□╰)o 第141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 ==   寝殿中寂静无声, 一旁侍候的两个宫女含肩垂首, 噤如寒蝉。偌大的寝殿中只能听见太皇太后似是喉咙里含着痰的粗喘声,呼噜呼噜的, 像似老旧破败的风箱,   祁煊忍耐地闭了闭目, 没有说话。   秦明月拉了他一把,走上前去, 柔声道:“祖母, 不是陛下故意逆了您的意思, 而是当时在场的人那么多, 且那些禁军侍卫中有很多都是勋贵子弟。若是陛下真如你说得这么做,恐怕闹出大乱子。”   “杀!都杀了!”太皇太后奋力拍了拍床榻, 恶狠狠地道。   “若是动静闹太大, 恐会惹来朝臣们的非议,与一些不必要的猜测。您看这么行不行,陛下会命人私下警告他们,不得随意外传, 但凡外面有一句风声, 决不轻饶。”   太皇太后突然嘿嘿地冷笑起来,眼神宛如毒蛇似的盯着祁煊:“皇帝这是不打算遵从哀家的意思了?”   “祖母!”   “果然不是亲生的就不是亲生的,哀家当初就不该选了你坐这个位置, 你这个忘恩负义,狼子野心,不忠不义……”   祁煊一捏拳头, 扭身就走了。   秦明月无奈地看了看太后,又望了旁边那两个宫女一眼,也跟着走了出去。   身后是一声又一声拍床声,以及太皇太后失去理智的大骂声。   *   延熙元年一月,太后于慈宁宫崩,谥曰孝恭仁皇后,与先皇合葬帝陵。   帝辍朝五日,服缟素二十七日除,民间禁婚嫁宴会一月,举国哀悼。   连着半年的时间,紫禁城办了两场大丧,也算是开了先例。世人都说太后和先皇伉俪情深,生死相随,事实到底是怎样,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不过即使知道,大家也忌讳莫深。尤其是当时那些在场的人,本是以为大祸临头,未曾想圣上竟然放过了自己,若不是怕不合时宜,真想在门外放几挂鞭炮来显示自己劫后余生心情,当然同时也紧紧地闭住自己嘴,是连做梦时都记得牢牢把住门的。因为上面人说了,但凡泄露一句,株连九族。   一场大丧办下来,祁煊和秦明月都是精疲力尽。   尤其秦明月,要领着众外命妇哭丧,而慈宁宫那边的太皇太后一直不消停,跪完哭完还得去安抚她老人家,真是头都是大的。   丧仪刚办完,秦明月晕了一次。召来太医看诊,竟是身怀有喜。   这下祁煊也不纵着太皇太后了,私下召来马家人,将事情经过如实告知,自有马家人去安抚太皇太后。   祁煊摆明了是太皇太后再闹下去,别说面子了,里子都不给她。   其实按照利己的想法,祁煊和秦明月都巴不得头顶上没了这尊大佛,以后再也不用遵循孝悌,缚手缚脚,为人左右。问题是祁煊一直念着旧情,其实撇除太皇太后总想让祁煊娶了马家的女儿做皇后以外,她对祁煊其实一直挺好的,小时候也养了祁煊几年。   不管这其中到底搀和多少真情假意,祁煊得到的实惠不假,当初能坐上这皇位也是全靠了太皇太后。所以祁煊愿意给她尊荣,给马家留几分颜面,但前提是别耗尽他的耐心。   马家人和太皇太后说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不过等马家人离开后,太皇太后再也没在慈宁宫闹腾了。而马倩蓉也随着马家人回了家,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以后还要低着头做人。   而一个寂静的深夜里,从玄武门运出一口棺材,宫门口有人接了棺材,就战战兢兢地走了。   次月,蓝家人就找机会外放出京,自此淡出世人眼底。   当年十月,秦皇后诞下一名公主,取名昭慧。   昭慧公主是延熙帝第一个公主,长相肖似秦皇后,十分得延熙帝宠爱。   也是这孩子会赶时候,之前大皇子是在福建诞下的,二皇子更不用说,生在冰天雪地的辽东,而她却是生在延熙帝登基后并改了年号的头一年。作为新皇登基后皇宫第一个诞生的皇嗣,说是天生的贵命也不为过。其满月之时,延熙帝在皇宫大摆筵宴,京中各家各府纷纷进宫朝贺,算是延熙元年的第一场盛事。   交泰殿,秦明月高坐凤座,满面红光地接受众命妇的拜贺,身边是手抱着昭慧公主的香巧。   不同于其他比较正式的场面,这次算是皇家有喜,能进宫道贺的俱都是京中数得上名号的各家女眷。大家进来后先行礼,然后便凑到皇后边上夸赞昭慧公主真是生得惹人疼爱。   这些命妇们没一个是蠢的,别看她们平时或是高高在上,或是端着身份,可若是让她们说些凑趣话,抑或是刻意逢迎,没一个是生手。你一句我一句,将秦明月说得满脸喜气止不住往外冒,更将昭慧公主吹捧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秦明月连连用去看女儿,怎么也看不出这还在襁褓中的娃儿,到底怎就成了倾国倾城之色。   香桃凑上前来提醒秦明月该去服药了,她这才站了起来。   秦明月还没出月子,按规矩一般是要坐满四十二天的,可昭慧公主的满月宴耽误不得,她才会在这时候露面。大家也都知道,倒是没人嗔怪,随着一声声‘恭送娘娘’,秦明月踏出了交泰殿,而殿中的筵宴方正开始。   馨娘坐在殿中靠前端的位置,因为宴还没开,而皇后娘娘又离开了,各家命妇都找了相熟的人说话打发时间。馨娘身边也围了几个人,承恩侯没什么权势是不假,身上也就挂了个太乐令的差事,可架不住人家有个本事妹妹。谁敢说现在的承恩侯就不会是未来的承恩公?   尤其想着马家最近低调的做派,人们不免咂舌暗叹,这新帝新后还真是本事人,也不过只是一年多的时间,连出了一个太后一个太皇太后的马家都被压得不敢出声。虽她们并不清楚这期间的关窍所在,但这并不妨碍她们意识到新帝新后的手段。   没看见最近朝堂上与圣上作对的官员都越来越少了!   也因此承恩侯府最近十分炙手可热,连带早先有些瞧不起馨娘的一些贵夫人也纷纷主动与她相交。   时间如流水般划过,转眼间到了延熙二年。   这一年注定是个多事之年,秦明月在京城开设了第一家以招收女子为生的书院,取名白晞。   白晞书院的开设引来无数人哗然,毕竟时下讲究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虽说一般勋贵官宦之家都会请了西席,在府中教导家中的姑娘才艺,可到底没有大庭广众之下开院授课的。   而白晞书院里开设的课程也颇为复杂,大到四书五经时文六艺,小到琴棋书画针黹女工。其中以六艺与女工两类最为博人眼球,六艺指的是礼、乐、射、御、书、数,所涉之广,五花八门。而女工并不仅仅是指针黹、厨艺,养蚕抽丝纺纱织布也归类其中。   据说女工暂时只开设了这四类科目,日后还会有增加科目,至于会增加什么,谁也不清楚,这还要看秦皇后。   倒是妇德妇功这类女子应该所学的,白晞书院并未开设此类科目。   因为有着秦皇后的名头,白晞书院开设之后,引来无数贵女纷纷而至。而白晞书院开设没多久,秦明月又在京中开设了白晞书院的附院。不过附院招收学生则是针对平民家的女儿,不光束脩极低,若是家中贫寒者,经查属实,可免收束脩,还有饭菜供应。   这附院开设之初,前来入学者极少,直到秦明月颁下成绩优异者,可入宫为女官的懿旨,才引得无数平民家女儿争先恐后而来。   等真进了书院,这些平民家的女儿才发现个中好处。可读书明理,另有谋生技艺所在,例如女工一类科目,都能为己身增添不少技艺。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纷至沓来的学生差点没把书院的门给挤破了。   就在京中因为白晞书院的开设而闹得沸沸扬扬之际,广和园又有大动作了。   整个大昌一共五十六家广和园的戏院、戏楼、酒肆、茶楼,同时推出了一部戏,一部叫做《百姓的名义》的戏。   这部戏主要是讲一个出身贫寒的小官,历经千辛万苦一步步高升,直至官居一品的故事。看似讲得是一个人的成长史,可若是去细看内容就会发现,里面有太多太多触动人神经的东西。   戏的开头就是这名叫做许浩然的文质书生,因不擅阿谀奉承,又没银子打点,被外放到一个小县城任县令。   这座叫做桃源县的小县城地处偏远,当地农业商业俱不发达,乃是出了名的穷乡僻壤。   许浩然甫到桃源县,还未进县衙赴任就在大街上碰到一出强抢民女的戏码。   大街上人倒是不少,可没有一个人敢出面制止,一问之后才知道原来这个恶霸是地方官刘主簿的小舅子。这主簿看似品级不高,却是县令之下的第一人,对于这种小地方来说,算得上是土霸王一个了。   许浩然天性正义,当场就出面制止。可这强抢民女的恶霸却有眼不识泰山,叫嚣让许浩然滚远些,不然下他大狱。一旁好心的老百姓纷纷劝阻他不要惹事,许浩然径自不听,却差点没吃拳头,最终还是他显露身份,才逃过被人殴打的命运。   恶霸并不相信这样一个弱质书生会是新来的县太爷,只当是许浩然企图蒙骗于他。就在这时,刘主簿等一众县衙官吏收到消息匆匆赶来,在验明正身后,恶霸当初瘫倒在地,刘主簿狠狠扇了他一耳光为告终。   坏人得到惩处,好人原来是县太爷,这一出峰转路回的戏码着实让一旁的老百姓兴奋不已,纷纷叫着许浩然是许青天。   许浩然出身贫寒,早年也见过老百姓的疾苦,以及贪官污吏的横行霸道,所以他立志要当一个好官。这番初来乍到,虽是中间险象环生,到底结果是喜人的,这让他不禁焕发雄心壮志,势要让这青天之名落到实处。   可故事并没有就这么完,恶霸到底是处于正打算抢人,却还没抢成的阶段,自然够不上刑狱的。刘主簿一句孩子被家中长辈惯坏了,以后定当严加管教,又给那被欺凌的父女俩赔了些许银子,许浩然也不好再追究。   可这件事却引来了刘主簿对他的怨恨,再加上当初刘主簿一直以为他会接任县令的位置,却万万没想到竟凌空突降一个许浩然。新仇旧怨加在一起,刘主簿表面毕恭毕敬,实则一直在暗中给许浩然使绊子。   历来就有这么一句话,任你清官似水,难逃吏滑如油。讲的就是地方官都是吏部铨选外派下来,且是三年为一任,自然不若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吏熟悉当地环境。有些大人若是愚昧无知的,经常会被下面一些人联手架空。   银子他们贪了,而骂名却让‘大人’来背,而许浩然面对的就是这样一副处境。   *   这第一折 戏方一推出,就引来无数人追捧。   类似这种青天大老爷替民申冤,为民昭雪的戏文也不是没有,可却还是第一次见到以‘官’作为切入点的戏。   戏的主角不再是任人鱼肉的百姓,而是百姓的父母官。   让人们万万没想到的是,原来人们口中的‘大老爷’,过得也没大家所想的那么肆意妄为。他们之间也有碾轧与斗争,而这些斗争都是寻常百姓见不到的。   在《百姓的名义》这部戏推出以后,时下社会形成了这样几副局面。   高官者人人不屑一顾,官位低者心惊胆战夜不能寐,而平民百姓们则是拍手称快,许多没看过这戏听人讲诉了其中的剧情,纷至沓来涌向带着广和园标号的戏楼。   大街小巷都有人在议论,任何时候平民百姓总是占大多数,他们的人数也是最多的。当他们被激起一种近乎亢奋的兴致,那种画面是令所有人都无法想象的。   秦明月不清楚别的地方是什么样的盛况,反正走在京城大街上,时不时总能听见有人在议论《百姓的名义》。   而百姓之所以会如此热烈的讨论,也是有一分底气在心。戏是广和园的,广和园是皇后娘娘的,皇后娘娘代表着圣上。既然圣上默许广和园演出这样的戏,大家还会怕说出什么‘大逆不道’之言,引来官府的人抓捕?   也恰恰是因为如此,大家才议论得格外热火朝天。   甚至有文人根据这部戏的名字,做出一些揣测圣意的文章来。   凡身居高位者,一举一动皆有其意,那么延熙帝默许演出这样的戏,到底是为何意?   揣测终究是揣测,再加上这戏只演了第一折 ,许多剧情都还未展开。   从目前所演的内容来看,这似乎就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官,在现实中跌得头破血流,却从来不放弃自己大志的戏文。   也许这就是一个普通的戏,不过是广和园为了博噱头,才会披了一层格外不同的皮。   许多默默关注着这部戏的官员都是如此想着,可首辅薛庭儴却是陷入疑虑之中。 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   许浩然连番在以刘主簿手中吃了几次暗亏后, 靠着联合良心未泯的周典吏, 才得以扭转局面。   起初这位周典吏并未透露出什么,只是不忍心提醒了许浩然几句。彼时许浩然掣襟肘见, 不免将心思动在周典吏的身上。   这位周典吏也是吏部铨选派往地方,却身在浑水中, 不得不和刘主簿等人坑瀣一气。可实质上因为他的出身贫寒,内心之中也是极为看不惯刘主簿一伙人的作为。   他连番多次私下找周典吏晓以大义, 可这周典吏自己身上都不干净, 又怎会自毁前程去帮许浩然。无奈, 许浩然只能拿出‘定会保他’的承诺, 才换来周典吏暗里的襄助。   周典吏将刘主簿动常平仓官粮的事告知了许浩然,许浩然震惊之余, 开始布局, 期间各种险象环生,到底终于将刘主簿一干人等拿了下来。   刘主簿等人得到应有的惩罚,许浩然也终于将心思放在民生上。在他的带领下,桃源县的百姓安居乐业, 日子越来越好。而许浩然也因得到了上面的赏识, 得以前往另一处相对富饶的大县当县令。 第二折 就在上面调令下来,许浩然前往当地就任暂且告了一段落。   *   这第二折 甫一推出,就引来民间呈两极化的争论。   争论主要是放在许浩然的身上。   因为在这一折中, 许浩然开始有了明显的变化。本来秉性纯良正直的他,因为身陷窘境,不得不做出妥协与退让。为了绊倒在桃源县只手遮天的刘主簿等人, 他学会了虚与委蛇,学会了阳奉阴违,还学会了以权谋私。   他是佯装同流合污,才得以打入刘主簿等人腹内,同时为了绊倒刘主簿,他利用自己手中权利,包庇了同样搀和在其中的周典吏,才可以换来周典吏的帮助。   他的手段并不光明,虽然他是为了惩治贪官污吏,才不得不做出这些事情,可这到底是不光辉的一面。   就在外面议论得沸沸扬扬之时,京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名为《新京报》的小报。   之所以会称之为小报,是因为这种报刊有别于邸报,乃是民间自设报房所印。   其实早在前朝时,民间便有《京报》这类小报,其上所印的内容与只限官方流通的邸报大致相同,都是从内阁抄录的谕旨、奏疏以及官吏任免消息等内容,只偶尔会刊登报房采集自民间的各类消息。   因为朝廷管制得很严格,动不动就被加上撰造谣言、乱有传播等罪名。所以这种小报受到了很大的限制,行业萎靡不振,以至于除了在小范围传播,并不为老百姓们熟知。   可这名为《新京报》的小报,却在上市几日之内传遍了整个京城,引来无数人的哄抢。   皆因这《新京报》除了约定俗成所刊登的内容以外,另开了两个崭新的版块,世情与民声。   虽是这么归纳,实则最近刊登的内容都与《百姓的名义》这部戏有关。   其中一栏中抄报了《百姓的名义》的最新剧情,另一栏则是刊登着戏客们所写的时文。而所谓的时文其实就是一些观后感。   像最新的一期新京报上,就刊登了一位匿名戏客的文章,这文章本是通篇文言,经由新京报办报人与其本人联系,换成了白话文。一来文言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听懂,二来也是白话文更易于传播。   这篇文章写得让人眼前一亮,文章是以讨论许浩然此人的品行作为切入点,洋洋洒洒长篇大论。让一些文人墨客来看,可能这篇文章言语太过繁琐,但架不住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这种市面流传的刊物上发表这样的言论。   同样是一部戏,每个人看后都有不同的观后感,意见相合者免不了会产生共鸣,而意见不相合者,少不了会因此而产生一种不敢苟同,又或是愤怒的感觉。   就好像这篇文章里,撰稿者虽点出了许浩然值得令人赞赏的一面,可写得更多的却是许浩然身上不好的层面。这名撰稿人甚至因此做出了一个延伸性的猜测,觉得许浩然在之后定会变成一个像刘主簿那样的官员。   因为人性本就是在一次又一次妥协中,而产生改变的。也许未来的某一日,许浩然会幡然悔悟,觉得自己这样的吃力不讨好,真的值得吗?为什么不换一条轻松的路来走?   而这篇文章的结尾就是以这样的疑问作为终结。   这种言论引来的世人的哗然,纷纷有人找来新京报,要求和此人以文会友。   其实说白了就是想与之辩证,目的是想驳倒对方。   可惜却遭到了《新京报》的拒绝,因为《新京报》之所以会匿名刊登,就是为了保护撰稿人,又哪能会告诉这些群情激奋的文人对方真实的身份。不过新京报也提出了另一个做法,那就是人人皆可畅所欲言,新京报会择优刊登。   这样的做法实为罕见,但不得不说是正中下怀。   对于目前许浩然的推崇者来说,再也没有什么比众目睽睽之下驳倒这种言论更好的办法。于是纷纷回家撰写文章,交由新京报,并告诉他们务必要刊登出来。   晨光微熹,虽是炎夏,但因为正处清晨,所以天还是有些凉的。   路上的行人还不多,不过菜市口与琉璃厂这种地方,却是早就有许多铺子开门了。大多都是一些卖早点的铺子,不过倒是有一家紧闭大门的铺子前站了不少人。   俱是打扮斯文儒雅的书生,还有些则一看就是某家的下人。   他们有的手里拿着包子馒头正在吃,有的则是静立在一旁,但目光俱是盯在这个名为‘容闲堂’的大门上。   这容闲堂正是《新京报》的刊发者,现如今也就只有容闲堂有新京报可售。当然闹市之中也会有些卖报的小童,可却只有这里能最快的拿到当日新鲜出炉的新京报。   所以这些人早早就来了。   他们都是昨日写了文章交给新京报的,想知道今日的报上有没有刊登出来。   随着吱呀的一声响,紧闭的木门从里面打开,当即就有人上前询问。打着哈欠的伙计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人,许久才缓过来神。   “各位别急,东西还未送来呢。”这伙计一面说,一面从门框上卸下一块块的门板。等他开了门,拿来扫帚清扫干净门前的落叶,又用提了水桶抹尘,这时才有一辆骡子车姗姗到来。   这伙计露出一抹笑,“都让你们别急了。瞧瞧,这不来了,每天都是这个点儿。”   不过没有人理会他,大家都围到骡车前了。   因为这些人急不可耐,容闲堂的人也没办法将东西先搬进去,只能在门口就卖上了。   价格低廉,两文一份,哪怕是手头不算宽裕的书生都能买上一份。   “对了,忘了说一句,若是报上刊登了各位的文章,可主动前来容闲堂联系,有酬劳相赠,算是一些润笔费。”卖报途中,那位负责分发报纸的伙计说道。   还有这事?!   一众人面面相觑。   有个身穿半旧青衫的书生,大抵是手头不宽裕,不免多问了一句:“若是采用,能得多少润笔费?”话说完他就红了脸,文人轻利,众目睽睽之下问这种事,多少显得有些不体面。   这伙计倒是没鄙视他的急切,笑着道:“东家说各位都是高才之人,文章写得都是个顶个的,若是润笔费少了可拿不出手,但凡能在我报刊登,可得十两纹银。”   十两纹银!   这可是一笔不少的银子,连方才那些面露鄙夷之色的书生们也不禁有些动容。   不过转瞬间就没人关注这个了,因为方才那问润笔费的书生正举着小报兴奋地说自己文章被选中了。   赫!   大家都围了过去,有些已经拿到小报的则忙垂头翻看其上的内容。   今日的新京报上刊登了三篇以驳昨日撰稿者种种观点的文章,其中有侧重以做实事为本,又何须策论其根本意义的文章,有根据官者人也,做出种种言论。   且不提文章做的如何,至少观点都十分新颖并触动人心。看完上面的内容,有的连连跺脚扼腕自己没想到这点,有的沉迷其中不可自拔,还有的则是匆匆忙忙拿着小报就走了。   众生百像,这里就不细述。   值得说的一句就是,新京报火了,借着《百姓的名义》这部戏火了。每日都有无数人奔赴京中各处容闲堂的分店买报,当然闹市之中也不乏也有新京报的叫卖声,配合各种博人眼球的言语,但凡识字的都会上前买一份。即使是那不识字,也会几个人凑钱买上一份,找了那识字的人讲给自己听。   其上由剧情所引发的各种辩证以及论述观点,上至官员,下至平民百姓,都在关注着。而随着时间的逐渐过去,渐渐已经有人延伸到为官者到底为何为官,为官者当以什么为先这类言论上,并不时有人发表时文抨击官场黑暗,贪官污吏横行。   更令人诧异的是,新京报竟给予刊登出来,并引发了种种热议。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不禁聚焦在这里,静待新京报什么时候被朝廷警告并给予查禁,因为其上的言论已经可以称之为散播谣言,蛊惑人心,动摇社稷之根本了。   可还没等朝廷那边有所动作,便有消息传出,这新京报的东家与秦家有旧。承恩侯这些年所撰写的演义小说,都是由容闲堂刻印售卖的。而之前那闹得沸沸扬扬的《兰溪辞》,竟也刻印成演义小说上市售卖了,撰写人乃是清都散人。   而这清都散人,谁都知道乃是秦凤楼的号,也是他写演义小说一贯所用的化名。   那么还用说吗?   这新京报之所以敢如此‘胆大妄为’,不说是出自秦皇后的的意思,她肯定也是清楚的。而秦皇后背后那个人,自然就是延熙帝了。   *   延熙帝到底想做什么?   薛庭儴看着面前桌案上所摆放的一份《新京报》,暗黄色的封皮,红色套印的《新京报》三个字,这种小报在京城本土还有一个别名,又称黄皮京报。   其上的内容他已经看了三遍,从头到尾,事无巨细的看。大抵谁也无法想象这种常人所言上不得台面的小报,竟会让当朝首辅大人如此重视。   薛庭儴重视的不是这份小报,而是这份小报背后所蕴含的意思,以及引发的种种形态问题。   他有预感即将会有暴风雨来临,却丝毫没有头绪。   这种无力感最近总会莫名涌起,可能是上了年纪,精力不如以往,疲惫感甚浓。也是延熙帝从来不按牌理出牌,薛庭儴难以琢磨其套路。   “首辅大人。”   管家悄无声息地从门外走了进来。   薛庭儴抬眼去看他。   “赵大人来了。”   这赵大人乃是太常寺卿赵济贤,本身也是内阁中一员。不过赵济贤有老好人之称,和稀泥的名声是出了名的,也是出了名的不站队不拉帮结派。   如今内阁中是这样一副局势,一共八位阁老,其中以薛庭儴势力最大,附庸最多。七位阁老中有三位都以他为马首是瞻,另有两人是中立态度,其中一人就是赵济贤了,还有就是户部尚书赵懋。   不过赵懋不是不站队,而是他根本没时间站队,六部之中历来以户部中的事最多,他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哪有功夫搞这些七七八八的。不过薛庭儴却知道这是个老狐狸,就是因为不站队才可以左右逢源,谁都不得罪。   至于剩下的两个,一个是兵部尚书王铭晟,一个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栋。这两人都是延熙帝新提拔上来的,尤其是李栋,也是今年前左都御史告老还乡后,才接了对方的位置并入阁,   毋庸置疑,王铭晟和李栋是一个派系的。而随着李栋的入阁,薛庭儴已经升起了巨大的威胁感,也因此早就爱惜羽毛的他,最近又开始拉拢起保持中立的这两位大人。   毕竟对方动,自己不动,不就是任人鱼肉的份儿。   薛庭儴站起身,迎了出去,心中依旧在想着延熙帝到底打算干什么。   不过不管他打算干什么,这新京报是必须得查禁了。   还有那部戏。 第143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 ==   但凡老百姓骂官, 总是以‘贪官’作为攻击词汇。   也许在老百姓们思想里, 根深蒂固得认为不管什么样的官都是贪官。哪怕他没有贪,而是做了其他坏事, 也是贪官。   不得不说,老百姓是睿智的。俗话说千里为官只为财,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些都是官场默认的约定俗成。   所谓的约定俗成就是大家都不说, 但大家心中都有数。可当本来可以用来遮羞的皮, 被人以一种近乎粗鲁的手段撕扯下来, 大抵为官者都有一种近乎羞愤的无地自容。   当然这种心情都是潜藏在内里的, 实则面上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谁人心中怎么想, 那只有本人自己心里清楚。可不得不承认, 因为大昌最近刮起的这股风暴,各地官员收受好处贪赃枉法的事少了,大抵是一种忌惮的心情。   最近朝堂上出现了一种十分怪异的局面,那就是文武百官待祁煊特别温和。也没什么人声嘶力竭引经据典来告诉祁煊, ‘圣上这么做是不对的’, ‘圣上的想法有违常理’,几乎是祁煊说什么就是什么,进入了难得一见的和平期。   祁煊心情十分美好, 夸完了媳妇夸大舅子,闲暇之余考验大皇子二皇子的功课,顺道翻翻新京报用来佐茶, 日子过得美滋滋哒。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祁煊精神气爽地来到太和殿,随着一声‘有事奏事无事退朝’的声音,下面一片静默无声。   祁煊从龙座上站起,看着下面一众人笑了笑,正打算离开,最末端突然跳出了个官员,道:“臣有本启奏。”   “说。”   “近日京中市面上流传着一份小报,名为《新京报》。其上言辞颇有撰造谣言之嫌隙,并诋毁朝廷命官,臣以为若是坐视此报发展,不给予查禁,恐会引来社稷之动荡,民心之不稳。”   祁煊复又在龙座上坐了下来,摆出愿闻其详的样子,百官也都十分沉默,俱都听着此名官员到底打算说些什么。   而这官员也就长篇大论地说了许多,甚至列举了报上各种抨击朝廷的言论,作为事实佐证。祁煊来了兴致,时不时插上一句,渐渐就将此人带离了正题,而是偏到了《百姓的名义》这部戏上。显然这部戏是让此官颇为气愤的,语气越来越激动,颇有身临其境之感。   祁煊长抬了抬手,笑着打断他:“没想到毛爱卿还喜欢看戏?”   这位姓毛的御史年逾六十,面颊消瘦,留着山羊胡,看其面相就知道此人乃是一个食古不化的性子。事实也确实如此,此人以刻板僵化著名。关键问题他这刻板僵化是有针对性的,需要时他是道德上面的制高者,程朱理学的追捧人,不需要抑或是对其不利时,他又全然是另外一幅面孔。   也就是俗称的不要脸。   可他披着一身御史的皮,即使偶尔恶心了人,人也拿他没办法。包括皇帝,因为历朝历代皆有不杀御史的惯例。   先皇还在位时,几次想杀他,都忍下了。倒是想眼不见心不烦,但架不住人有后台,这后台自然是那当朝首辅薛庭儴薛大人了。   其实在朝廷浸淫多年的官员都知道这毛御史就是薛大人手中的一条狗,指哪儿打哪儿,从不打偏。不过那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近些年薛大人轻易不用他。   如今看来这是薛大人想动新京报,抑或是那部让人如噎在喉的戏?   毛御史没料到延熙帝会用这种近乎玩笑的口气这么问自己,不禁愣了一下,可出于对那部戏心中的反感,他下意识就摇了摇头。   哪知头刚摇了下,上面的祁煊就道:“既然毛爱卿没看过这部戏,还是去看看吧,就知道为何这新京报上会有这种言辞了。”   说着,他叹了口气,道:“咱们这朝堂上的官啊,总有些喜欢掩耳盗铃之辈。殊不知这就好比那光腚行于闹市之人,自己看不到,难道就不存在?殊不知……各位爱卿都去看看吧,朕最近对这部戏也十分感兴趣。”   他摇头晃脑径自感叹的离开了,留下静默无声的满朝文武。   怎么这样就走了?他们还准备了很多话都没说。   光腚行于闹市,而不自知?   这说得是谁?   百官眼神下意识去看那毛御史,紧接着又忍不住转移到站在首位,身着绯色官服的首辅身上。   因为薛庭儴站在最首端,所以百官都是在其后,这么多眼神聚焦过来,如同实质。给人的感觉真好像是露了腚,却不自知。   首辅的面色以一种近乎缓慢的程度慢慢涨红,终究他不是没有感觉的。   因为谁也不知道,那许浩然其实是有原型的,甚至连薛庭儴自己都忘了,还是方才祁煊那意有所指之言,才让他忆起埋藏在记忆中非常久远的记忆。   当年他就是不擅阿谀无钱打点,才被外放出京任了一个七品芝麻大小的官。而许浩然身上所发生的一些事,正是他曾经经历过的,只是那些记忆在他发迹之后,就刻意被自己掩埋。   不过这一切并没人知道,因为薛庭儴资历实在是太老了,屹立三朝不倒,恐怕谁也没有这种经历。   当然,那‘许浩然’也不是全部照搬薛庭儴的经历,而是进行了很多篡改,这才是薛庭儴一直没将两者联系到一起的根本原因。可经过方才延熙帝的意有所指,他已经洞悉了对方的险恶用心。   所以那部戏接下来不用看,薛庭儴就知道会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发展为进行。   ‘许浩然’的官会越做越大,却因为他骨子里一种不合时宜的正直,而遭到近乎摧毁式的打击。这场打击对他很大,以至于他整个人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开始变得不择手段,他开始变得蝇营狗苟。   这是延熙帝羞辱他的手段?   抑或是警告?   薛庭儴深吸了几口气,才抬起头来。他想应该是没人注意到他变了的神色,因为延熙帝已经离开了,而文武百官都在他身后,却万万没想到抬眼就看见斜上方司掌朝仪的太监立在那里。   一个阉人,就那么高高在上,俯首低看着他。   薛庭儴镇定的表情终于龟裂。   *   门庭若市的容闲堂突然冲进来一群人,一群一看就知是街面上地痞流氓的人。   这些人进来二话不说就开始砸东西,撵客人。   闹得正欢,就被人堵上了。   “胆子可真大,当我们五城兵马司的人是吃素的。”   不由分说,这些人就被带走了。   而与此同时,容闲堂在京中的其他分店以及广和园各处戏楼也发生了类似这等事,可因为早有防备,俱都被瓮中捉了鳖。   事情报回来,薛庭儴也没变颜色,因为在干出这种近乎泄愤之举前,他就有所防备。人都不是薛府的,而是砸了大价钱出去收买的人,想必也找不到他头上来。唯一让薛庭儴扼腕的就是,他命人去查竟没找到新京报的刻坊。   其实也不是没找到,而是那地方没人能进去,新京报的刻坊设在延熙帝的潜邸。   一想到这件事,他就有一种怒火中烧的感觉。   黄口小儿,他可真敢!   可又有什么不敢的呢?   祁煊不光敢,还很敢!   这本就是一场近乎一面倒的博弈,不是祁煊手段太高超,也不是薛庭儴这首辅白当了这么多年。而是这种手段,薛庭儴根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么些年来也不是没人骂过他,可从没人敢当面骂他,因为敢这么当面骂他的人,坟头上的草已经人高了。   可如今他不光被人骂了,还是当着全天下人面骂的。这‘许浩然’如今受到多少人的追捧与关注,日后当这‘许浩然’一步步偏离了为官者的根本,他就定然是千夫所指的下场。   这是延熙帝在将他的军,也是□□裸的威逼。   薛庭儴明白对方的意思,目的是在逼他致仕。   若是他老实听话最好,若是不……   到了那时候,想必会有人将‘许浩然’与他联系上,是时他不但清名尽毁,还会遗臭万年。   为官者,尤其是作为一个文官,最在乎的就是自己的清名!   事情到了如今,薛庭儴已经记不清自己为何会带领着一众官员和皇帝斗了。毕竟他出身贫寒,不管皇帝如何打压那些人的势力,都与他没什么关系。   可能是因为当年他身陷囹圄,为了翻身抛妻弃子娶了座师的女儿?可这本就是一个针对他的局,而他不得不上。   因为一步错,所以步步错,走到最后已经不是他愿不愿想不想,而是必须这么做下去。   薛庭儴不禁想到几年前去世的老妻,又想起自己这么多年妻妾无数,却没能有一儿半女诞下。他更想到了他的原配和那个孩子,这也许就是他的报应……   一口鲜血喷射出来,撒在书案上,洁白的宣纸上殷红点点,如雪中腊梅。   “大人……”立在书案前管家大叫了一声,惊恐万分。   *   首辅大人病了,不光早朝没来,也多日未到文渊阁。   一时间来薛府探望者络绎不绝,可并没有人能见到薛庭儴。   不禁有人猜测首辅大人是不是真病了,还是在和圣上进行一种无声的博弈?   可祁煊知道他是真病了,还病得不轻。   御书房里,祁煊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立于身前的王铭晟。   “你不去看看他?”   王铭晟的表情纹风不动,“我与他并无相交,若是贸然上门恐会让人非议。”   祁煊并未再说什么,而是点点头,便让他退下了。   可最终王铭晟还是去了一趟,因为传说薛首辅已经药石罔效,病弱膏肓。   他是在一个宁静的傍晚去了薛府,黄昏下的薛府就像是一个到了迟暮之年的老人,散发着一种沉沉暮霭之色。   薛府并不豪华,是一座中规中矩的三进宅院。   薛庭儴一直是如此,若追根究底,他肯定是贪过,可作为一个首辅,他贪得加起来估计还没有一个四品的知府多。他身无六亲,所以没有姓薛的人仗着他的势,以势压人,大肆敛财。其本人的衣食住行也并不奢华,甚至是简朴的。   薛庭儴从来是两种形象,要么是一身官服,要么就是布鞋青衫。让许多人都会忍不住去想他做官到底为了什么?   也许是为了志向,也许是为了野心,可谁知道呢?   王铭晟报上自己的名字,就被门房引进去了。不多时,又被薛府的管家将他引到薛庭儴的书房。   薛庭儴一直以书房为居,几十年来俱都如此,书房中摆设并不豪华,倒是字画与孤本书比较多。所住的卧房在书房靠里端的位置,一个檀木的架子床,帐子与被褥都是深青色,看起来十分朴素。   屋里散发这一股近乎腐朽的气味,可奇异的竟是没有药味。   床上躺着一个老人,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枯槁,明显行将就木的老人。任谁都不会想到,这样的一个老人竟是屹立朝堂几十年的首辅薛大人。   可当他张开眼睛看向王铭晟的时候,还是能看出几分属于首辅的高深莫测与锋芒。   “王大人怎会有空来看老夫?”   王铭晟的眼色有些复杂,面上却是一笑:“到底同朝为臣,本官于情于理都该来探望首辅大人。”   “没想到你王铭晟也是会说出这种虚情假意的话。可是代替皇帝来看看老夫是不是快死了?”薛庭儴讽道。   “看来大人对陛下误会甚多。”   薛庭儴哼笑了一声,半阖上双目,没有说话,一副明显懒得搭理他的样子。   “其实本官是为自己而来,我就是来看看当年那个抛妻弃子攀龙附凤的小人,如今是如何一副孤苦伶仃的惨况。恐怕薛大人现在死了,连个披麻戴孝的后人都没有,其实也是薛大人太看不开,不过是一部戏而已,怎么就假戏当真,将自己气成这副样子?是愧疚,是歉疚,还是害怕自己真面目被世人所知,遭人唾骂?”   “你……”   “说你抛妻弃子还是太给你留面子了,应该是弑妻杀子才对,是不是,薛大人?”   这一切没人知道,世人只知他的妻儿是行船来寻他的途中不幸船毁人亡,殊不知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就是为了堂堂正正娶了座师的女儿,而不是身上带着抛弃糟糠的污点。   那时候他太在乎自己的声誉,近乎疯魔,他太清楚只要他想继续往上走,身上就不能带上任何可以供人攻击的地方,他必须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刀枪不入。   其实若是可以重来,薛庭儴不会这么做,可人生不能重来……   榻上的薛庭儴突然睁大双眼,使出全身力气才伸出手指向王铭晟:“你,你是……”   王铭晟凑到他的脸庞,道:“可惜我娘命大,我命也大,那艘沉了船并没有杀了我们,而是为一个打渔的渔夫所救。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天天都想看到这一幕。可惜你命太长,又权倾朝野,我只能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可以将你踩下来的位置……”   “你是……弘儿……”薛庭儴十分吃力才说出这句话。   王铭晟站直身,笑得畅快:“我不叫弘儿,我也不姓薛,我姓王。我娘改嫁了,嫁给了那个救起我们的船夫……你可千万别激动,就算你这会儿死了,我也不是你儿子……”   他一向沉稳内敛,深藏不露,大抵这是他第一次笑得如此畅快。   “对了,你也不用觉得哪怕我姓王,实际上还是能给薛家传承香火。让本官想想,记得当年放出本官有龙阳之好的谣言,好像是你命人做下的。还真让你说中了,本官不喜欢女子,所以才会多年不娶……”   他笑看着床榻上那个老人,看他如何的震惊、怅然、悔恨交加。   可那又怎么样呢?   他突然发现自己竟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即使这笑也显得太过虚假。他突然就失去了兴味,拉平嘴角,掸了掸袖子道:“既然薛大人还好,那本官就告辞了。”说完,他扭头就走了。   “弘儿……弘儿……”   身后薛庭儴气若游丝却凄厉的大喊,只可惜那个背影并未回头,连停都没有停顿一下。   “大人,大人……”   管家惊慌失措地看着突然倒在床上薛庭儴,他已经顾不得方才在旁边究竟听到什么令人吃惊的事情了,他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榻上这个突然没了动静的老人身上。   他抖着手,上前去触了触薛庭儴的鼻息。   正当他抖着想收回自己的手,突然一把被人抓住,榻上的人又动了起来。   “拿药来……”   “大人……”   “本官……这会儿……不能死,不能害了我……我儿子……”   若是王铭晟前脚走,后脚薛庭儴就死了,哪怕他是延熙帝心腹,位居阁老之尊,也足够他吃一壶了。必有无数朝臣蜂拥而起,以此作为攻击手段,将王铭晟拉下马。   “快去……”   管家连滚带爬就跑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好想写本以男主作为主角的文啊,名字就叫宰辅大人的重生之路?   想以薛庭儴作为蓝本,重生回去一步一步直至官居一品,然后还要各种宠宠宠原配→.→   (王铭晟给他当儿子,还要不喜欢女人。这个有待商榷)   哭唧唧,面面每次的脑洞都是在码字途中冒出来的,压都压不住。   (昨天这脑洞就冒出来了,今天想起来都很激动,我去开个坑,预收过了一千我就开。哈哈,预收不可能过一千的,所以先攒着,等我手里的两本写完了再说。)   ————————   另外本文快结束了,征集番外中。   ——————   ps:新文的文案出来了,求个预收啊。(给你们看看我的封面美不美→.→)   电脑地址:   手机地址:   app地址戳专栏可有直通车,顺道把面面也给收藏了吧,嘿嘿→.→   《王府宠妾》文案:上辈子瑶娘身为晋王的宠妾,还未受到几天宠爱,便一命归了西。   重活一世,她决定保全小命,做好自己的奶娘的差事,再也不妄图攀龙附凤了。   却万万没想到上辈子那个对她只做不说的冷面晋王竟然自己凑了上来。   世人都晓晋安帝有一宠妾,早在潜邸之时便荣宠有加,进了宫后更是风头无二,宠冠后宫。对这宠妾,民间乡野传闻众多,唯一让人众所周知的便是这妾在没进王府之前是个寡妇,据说还带了儿子。   晋安帝内政修明,励精图治,乃是一代明君,惟独在这宠妾身上频频昏头,让世人颇多指摘。而其做的最荒唐的一件事便是,将那宠妾前头的儿子认在自己名下。   对此,晋安帝出来辟谣:“是亲生的。” 第144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   所有人都以为薛庭儴活不了多久, 哪知他竟慢慢好了起来。   虽不若之前的精神矍铄, 到底不再是一副垂死之相。   就在以他为首的这一派系的官员,期盼着他重新立于朝堂, 带领着大家与天斗其乐无穷的时候,薛庭儴突然上了乞骸骨的折子。   言辞恳切, 字字如泣,却被延熙帝给驳了回来。   祁煊说了这样一番话, 大意是薛爱卿啊, 朝廷和朕都需要你, 你怎么能致仕呢。赶紧养好身子吧, 这首辅的位置朕还给你留着,等着你回来。   还赏了上等的补药, 并专门派了个太医过去给薛首辅调养身子。   按理说若是此乃薛庭儴故意之举, 他该借坡下驴才是,可他并没有放弃,又上了第二份折子,第三份折子。   终于在第三份折子的时候, 祁煊准了。   自此薛庭儴结束了为期近三十年阁臣的日子, 卸下首辅这一位置,每日就在府中养养花种种草,一副颐养天年的模样。熟悉他秉性的人都忍不住猜测, 这是不是老狐狸的另一个以退为进的手段。期间有无数人登门拜访,都被他拒之门外,似乎他真就这么退出朝堂了。   可既然退出了, 为什么丝毫没有回归故里的意思,依旧滞留京城?   很多人都百思不得其解,只有那些许人知道这是为什么。   随着薛庭儴的致仕,以他为首的一众官员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祁煊联合王铭晟等一干能臣逐个击破,自此这一派系文官集团终于土崩瓦解。   当然,没了薛庭儴,还会有其他人。不过相对比薛庭儴这个屹立三朝,身后势力盘根错节的庞然大物,剩下的小鱼小虾相应就好对付多了。   时间还在继续,而延熙二年注定是个多事之年。   在这一年里,首辅薛庭儴致仕。在这一年里,一部叫做《百姓的名义》的戏火遍大江南北。随着戏终于进入后半部分,终于有人明白这部戏为何会叫这个名字了。百姓为本,看似写官,实则无不是对‘官’的控诉。   而这部戏之后的发展也并不若薛庭儴当初所猜测的那般,‘许浩然’依旧是一个也许身上有许多令人诟病之处,却不失为一个好官的人。在他的努力下,朝廷政令清明,不正之风得到遏制,贪官坏官尽遭斩首,而老百姓也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   这期间许浩然经历了河道贪腐,沿海走私,其实说是以薛庭儴为蓝本,很多也是讲诉了祁煊自己的所见所闻与内心体悟。因此引起河道上的巨大风暴,这里就不细述了。   值得一说的是,《百姓的名义》这部被人誉为官场上的照妖镜,福延后世的惊世之作,它并没有就此结束,隔三差五总是会推出一折。而每当它上演的时候,总会引来无数人的恐惧甚至是期待。   照妖镜之名,名副其实!   而随着这部戏的地位被拔高到如此地步,出演这部戏的戏子们也被推上崇高的地位。再也没有人以‘戏子’之名称呼他们,而是纷纷称之为大家,后又有演员、艺术家等名号传出。   甚至连秦明月都没想到,有朝一日她能凭着自己的努力,与无数人的助力,改变戏子下九流的身份,而是变成上九流。世人再不以看戏演戏为不入流的事情,许多喜欢这些的人也纷纷入了行。   连秦明月也得到了受益。以前但凡提到秦皇后的出身,大家都忌讳莫深,这种忌讳莫深背后的寓意谁都清楚,反正不是什么好的。而如今民间却有将她推到新戏鼻祖的趋势,因为有她,才会有新戏,才会有《百姓的名义》,才会有如今的清明盛世。   当然这也是之后的事了。   延熙三年,祁煊趁热打铁,在六部之外又多设一部,名为廉政稽查署。   以纠察官员贪腐行为为职守的部门,独立于六部之外,不受内阁限制,上可直达圣听。   这一部门设立,引来了众多官员恐慌,质疑这是不是另一个锦衣卫。   因为当年锦衣卫的设立就是如此,独立于六部之外,直接受命于皇权。因为手中特权过大,因此而造成了锦衣卫对众官员各种迫害罄竹难书,而文官之所以会如此抱团,恰恰是前朝时期锦衣卫对文官的迫害,致使他们上下抱团与皇权相斗下的余毒。   不过祁煊用事实告诉他们,这并不是另一个锦衣卫。   因为廉政稽查署职责职能皆有明文规定,并接受来自外界的监督。同时廉政稽查署也接受外界对于官员贪污腐败行为的举报,一经核实均有奖励,当然若是栽赃构陷也有相应处置。   虽然这些机制暂时还有些不够完善,但想必会一天比一天好的。   在这一年里,祁昀被封为皇太子,正式确定了皇储的位置。   同时,祁煊也对秦明月说,等到了太子可以独当一面的时候,就带着她去云游天下,因为这皇帝当起来实在是太累了。   其实祁煊并没有君临天下的雄心壮志,不过是有一份责任驱使着自己。且就当时形式来看,他继位为帝,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不用担心幼帝登基,皇权旁落,乱了社稷,辽东那边也可平息。   当然,随着坐上这个位置,祁煊也生出一种以天下大任为己任的使命感,这个世界依旧有许许多多的不完善,这一切都等着他来办。也许他办不完,还有他的子孙后代。   当年八月,荷兰人以商贸为由,占据了与大昌隔海相望的大员。   帝震怒,派出水师军队,以势不可挡之势击退了大员岛上的荷兰人,并将他们逐离。   可这些荷兰人并未放弃垂涎已久的肥肉,而是联合了与大昌有积怨的佛朗机人,与大昌形成对持。不过大昌今非昔比,想要占便宜,得做好被撕碎的准备。   朝堂上因为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难得一致对外,进入到了上下一心的战略准备。民间老百姓也诸多议论,不过他们都知道,有延熙帝在,有大昌的水师在,这些红毛鬼子也就是被打得回老家的下场。   延熙三年,大昌水师重挫荷兰与佛朗机的组合舰队,打得对方溃不成军,落荒而逃。自此奠基了大昌在东南海域领主的权益,并不断往外扩展着。   *   就在祁煊忙得脚不沾地的同时,秦明月也在忙着。   由于她为女性造福祉的形象太鲜明,再加上有之前洪兰溪的事在先,如今越来越多的命妇纷纷来找她做主,寄望能得到她的帮助。   其实说白了就是充当妇联主任的角色,解决家庭矛盾,毕竟像洪兰溪那样有决心扔开一切开展新生活的人还是少数。   所以秦明月最近除了忙着女儿昭慧的事外,还要忙着解决这些家庭纠纷。   例如丈夫小妾太多了,很久没来她房里,小妾都不把她放在眼里。例如婆婆偏心,对她不如妯娌好,致使自己在府里没有体面等等。   当然,除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秦明月也从中得到了许多有用的消息,例如某家大姑嫂家的女儿打算和某家三姨夫家的儿子联姻,或是这家明明私下里和人定了儿女亲家,却突然反悔,改换了另一家等等等,就能看出这家下一步的战略意识是如何。   其实这些后宅之事看似微不足道,实则很多地方都能体现出当家男人们的一些思想与打算,而这些东西对于想整顿朝纲的祁煊来说非常有用,这也是秦明月为何会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不光是这些可以入宫觐见的命妇们,还有各家各府的姨娘通房小妾们,她们没有门路进宫,但她们可以找到广和园。通过广和园从中递信,秦明月获知了许多府上的阴私之事。   其实这些小妾姨娘不外乎控诉的是当家夫人对她们本人的折辱,以及对她们儿女的摧残。简直字字血泪,让人看之默然。   对此,秦明月无法从表面干涉什么,只能再度亲自执笔写下了数个戏本子。   这些戏本子大多取材于一个叫做假面的盛宴的作者,所写的宅斗小说。秦明月是这个作者的粉丝,与这个作者三观大致相符,在一次机缘巧合下看到她写下的小说,感觉眼前一亮。为此,她特意去晋江书城上充了书币,支持这位作者。   这名作者曾写过一本叫做《宅斗教科手册》的小说,至今让秦明月至今印象深刻,她能点亮宅斗技能,也多亏了这本被后世言情界誉为宅斗史上教科典范的旷世之作。   而秦明月首要想改编的就是这本书,官场有《百姓的名义》,后宅有《宅斗教科手册》。   你们想做什么,本宫都知道,大家都知道,所以都赶紧洗了睡吧,斗什么斗呢?!不想斗就管着男人别让他纳妾,或者做小不就行了。   这部叫做《宅斗教科手册》的戏,甫一上市就迎来广大女性的追捧与热爱。她们一面看,一面咬牙切齿,一面咬牙切齿,一面追着看。   里面那个叫做丽娘的女主,命运之曲折简直让人叹为观止。上辈子家庭和睦,父母恩爱,可惜遭遇渣男一枚。因为这个渣男,她家破人亡了,因为这个渣男她被姨娘小妾们折磨挤兑,饱受屈辱,同时还有个不省心的婆婆,几个心肠恶毒的妯娌,其所遭遇的人和事,几乎可以引起每个看戏人的共鸣。因为她们生活中或多或少都有这种事的发生,且对她们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幸好幸好上天垂怜,让丽娘重活一世,这一世定要虐渣男斗小妾,保护父母弟弟,并拿渣男家族做陪葬,就当是偿了她上辈子的惨死。   这部戏剧情节奏非常快,几乎每一折都有无数的爽点与打脸情节。这个时候的人是不懂什么叫做爽点打脸的,她们只知道看得格外爽快,并从中懂得并明白了许多东西。   戏的最终以丽娘斗垮了渣男的家族,并成功和其和离为告终。当然丽娘的人生之路并不止如此,她碰到一个并不嫌弃她曾经和人成过亲的男人,并与之过上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日子。   当戏结束的那一日,所有人都失眠了。   可到底为何失眠,一百个人心中有一百个不同的缘由。   若说《兰溪辞》给人们的影响是知道了身为女子的苦,并懂得还有另外一条路可走。那么这部《宅斗教科手册》的戏给人们影响意义更大,或是有大妇怜悯同是女子的难处,或是有许多打算做小的碍于其中大妇重重的恶毒手段,而心中生畏,望而却步。   有好,有坏,其中的意义影响深远,不是三言两语可道完的。   值得一提的是,这部戏遭来了许多男性的抨击。   认为其影响恶劣,简直就是在教一个好女人如何去当一个坏女人的典范。若说这个坏字只是针对其他人也就罢了,偏偏是以虐渣男作为整条主线,这不就是在针对男权社会?   毕竟从戏中渣男所表现来看,在很多男性心目中都够不上‘渣’这一字。   难道三妻四妾是渣吗?难道繁衍子嗣是渣?难道在家族大义之间,牺牲小我是渣?女子本就该是男子的附属,以夫为天!   我已经很辛苦了,大丈夫当立于世,你不能理解,你就是有失妇德。   所以说男与女天生就是对立的,心境遭遇不同,体会与认知自然也不同。   外面闹得沸沸扬扬之际,紫禁城里秦明月也在看这部戏,甚至还拉上了祁煊。   不同于外面人,帝后的待遇自然不同,有专人专场来演,且都是挑得广和园首屈一指的名角。   看了一半,祁煊出了一身白毛汗,感觉自己旁边坐了个怪物。   他的眼神也是这么表达的。   虽然对外宣称撰写这部戏都是以那个叫什么假面的作为字号,可祁煊知道这部戏其实是出自己媳妇之手。   “若是爷这般对你,你是不是也要这般对爷?”   秦明月呵呵笑,笑得很甜。   祁煊默然,甚至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番:“我本就没打算要纳妾。”   见她不说话,他又道:“你别不信,我真没这种想法,你看那些大臣让朕广设后宫之事,不都被朕给驳了。”   说着,他亲昵地将秦明月拉进自己怀中,又伸出手搔搔她的鼻尖:“你个小醋包,看你平时从不关心这些,时不时打翻一坛子陈年老醋,灌得朕猝不及防。”   祁煊已经很长时间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般亲昵的动作了。一来是两人身为帝后,一言一行万人瞩目,二来也是两人上了年纪,在一起更多的是一种相濡以沫的水到渠成,根本不需要这些小情调来维持新鲜感。   别说祁煊了,秦明月也猝不及防,红了脸。   她伸手去推他:“有人……”   “有什么人?朕没看到。”   一旁立着的宫女太监立马垂着头做鹌鹑样,只差在脸上写着‘我不存在’这几个大字了。   阳光正是明媚,洒射在这座位于御花园临湖水榭之上,泛起一道道细碎的淡金色光。不远处,二皇子祁晨见到坐在水榭中的爹娘,正打算跑过来,却被太子祁昀一把拉住。   “哥……”祁晨诧异地看看哥哥。   “我那儿有前阵子下面人进贡上来的一些小玩意儿,你要不要看看?”   一提小玩意,祁晨兴奋了。虽是小玩意,但能让他哥拿出来说的小玩意,定不是普通的小玩意。   “要要要……”他点头如捣蒜。   “那走吧。”   祁昀拉着祁晨就走,三岁的昭慧着急地在后面追,还一面喊着:“我也要去看小玩意,我也要去看小玩意……”   她身边跟着几个宫女,诚惶诚恐地道:“公主,您跑慢点,别摔着。”   祁晨笑眯眯地回头看妹妹:“我们男人玩得小玩意,你们小女娃不能玩。”   祁昀松开拽着弟弟的手,回身将妹妹抱起来,“大哥带你去。”   昭慧小公主顿时笑开了,抱着大哥脸吧唧亲了一口,又去拿小眼神瞅祁晨:“臭二哥……”   “你个小没良心的,忘记谁背你每天骑大马了。”他作势就要来拧昭慧的小鼻子,昭慧笑嘻嘻地左右转身不让他摸。   “大哥,你让她下来……”   “大哥,我不要……”   孩子们的笑闹声在这处响起。   水榭中,秦明月听到动静,看了过来。   同时,还有祁煊。   看了一会儿,两人不禁相视一笑。   生活还在继续,虽然琐碎,虽然偶尔也会有许多烦恼,但却充满着幸福。   也一定是幸福的,不是吗?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   ~\\\\(≧▽≦)/~不是面面要自吹自擂啊,而是文章参加了我和晋江有个约会的活动,总得扯上点关系。本来打算这戏让明月演来着,感觉有些不合时宜,还是让别人演罢。   正文就此完结了,番外的话只打算写二哥哒,具体怎么写暂时没想好,不敢随意动笔写二哥,总怕把他和老王之间的暧昧给写毁了,这两天争取把它搞出来。   ——————   另外,面面掐指一算,算到今天是个好日子,所以新文也开了。(基友帮忙看得黄历,哭唧唧)   头三天留评有红包相赠,希望大家多多支持。这本算是炮灰和毒妇的结合体吧,打算主走甜宠路线,附带搞搞事,希望能写得尽如人意。   群么一个,谢谢你们能陪着面面把这本书走完。   新文(《王府宠妾》)再约,不见不散哟。(ps:在微薄做了送书币的活动,5000书币虽然不多,但够看好一阵子书了,大家都来啊~\\(≧▽≦)/~)    第145章 番外秦海生vs王铭晟   番外之秦海生vs王铭晟   秦海生从小就喜欢唱戏。   可他爹却不愿意教他唱戏, 也不准他唱戏。他爹说, 只有伶仃人才会唱戏,但凡自己有一丝办法, 他都不会叫自己儿女唱戏。   可他却偷偷地看,偷偷地学。   最终, 他爹还是没拧过他。   后来秦海生想,他爹真是一语中的。   最近这阵子秦海生总会梦到他爹在梦中骂他, 骂他不听自己的话。爹的面孔在他印象中已经很模糊了, 可那样子那口气还是让他忍不住一笑。   为什么会笑呢?   他不知道, 但每次醒来的时候, 他的嘴角总是往上扬起的。   伶仃就伶仃吧,他觉得这样也挺好。   在京城帽儿胡同有一座宅子, 宅子里住着一个老人, 这个老人脾气很坏。   秦海生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老人的时候,他便用那种非常嫌弃的眼神看着他,就好像在看一只臭虫。   他哑然失笑,最后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那个老人才让他进门。   老人是一个人住的, 他已经上了年纪,到底年纪有多大谁也不知道。只是看他外貌,头发是白的, 脸皮是皱的,层层叠叠,就能看出他岁数不小了。   倒是身板挺硬朗, 还能种花浇水施肥,偶尔还会拿出剑耍上一会儿。秦海生并不知道老人到底哪儿来的兴致,但他想若是等他到了这个岁数,也能有这么好的精神和身体,算是一辈子的福气吧。   若是加上他,就更好了。   可他一直在装傻……   不不不,他现在已经不装傻了,是他在装傻。   其实他也不是在装傻,只是一直等待的突然降临,他竟有些不知所措了起来。   秦海生蹲在那里看老人修剪花枝。   一把大铁剪,磨得十分锋利。   嘎吱嘎吱两下,那些枝叶就顺着掉落下来,洒了一地。   老人剪得十分认真,全神贯注的。反正让秦海生来看,他不懂老人剪个树叶这么认真干什么,搁他来看剪了和没剪并没有什么区别。   老人说他不够雅,说他庸俗。   这些他承认,活了大半辈子,他除了唱戏,再也不会其他别的什么了。   “你最近不唱戏了?”老人睨着秦海生,看似浑浊的老眼实则透露着洞悉一切的光芒。   只可惜秦海生半垂着头,没有看到。   他笑了笑,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哪有做老板的天天唱戏。”   “游手好闲!”   “……”   “虚度光阴!”   “……”   “不思进取!”   “……”   “懒得像猪!”   这个——   秦海生看向不远处蹲在石桌上晒太阳的狸奴——这猫生得通体雪白,毛长且密厚,显得身体十分浑圆,还有一条长长的、蓬松的尾巴。那尾巴像一把小刷子,时不时扬起,拍打一下,又收了回去。一双碧蓝的眼此时慵懒地半阖着,一看就是在打瞌睡。   秦海生养了狸奴几载,觉得这猫也是稀奇。别家的猫睡觉都是闭着眼睛,偏偏它总是半阖着,似睡非睡的样子。   他研究了许久才发现,这猫就是故意的,因为太懒。   他没事的时候,总是喜欢将它抱过来撸毛,而它就是为了躲避他的撸毛,才会佯装在睡觉。   这么胖,又这么懒,不是猪是什么?   “狸奴,说你呢!”秦海生半眯着眼,笑眯眯地道。   阳光明媚,却又不会让人觉得热,暖暖地照在人身上特别舒服。淡金色的光照耀在他的身上,衬着他一身青衫,修长的身形,俊美无俦的脸,让人总是会忍不住感叹造物者的神奇。   可惜,是个男人!   老人眼中满是可惜的意味,秦海生看见就好像没看到。   那边狸奴似乎也知道秦海生在说自己,唰的一下弹蹦了起来,浑身白毛张开,喵呜的一声。   赫!这是在威胁谁呢?!   “不是我说,你最近太胖了。”   人过冬养膘,猫过冬也养膘啊。狸奴吃好喝好,每日有人梳毛有温暖的炕和被窝睡,它不长膘才出鬼了。此时阳春三月,正是隆冬刚过,春暖花开的时候,按理说也该活动活动了,可是狸奴还是一副‘我要沉睡不醒谁也不要叫醒我’的死样子。   春有春困,夏有夏睡,秋有秋乏,冬有冬眠。   算了,得,这一年什么都不用干了。   可狸奴能干什么,抓耗子可用不着它,它也觉得猫生很无趣啊,还不如沉沉睡去。   “我打算再过两月把你送到福建去。”   一听这话,狸奴也顾不得其他了,忙跳了过来,围着秦海生袍角蹭来蹭去,那副献媚样别提了。   “狡猾的畜生!”老人道。   狸奴连正眼都不想给他,它讨厌这个老头儿!   一直混到快中午的时候,秦海生才从离开这里,因为老人不会管他饭。   刚出大门,就看见对面街边停着一辆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   车夫是熟悉的人,车里的人自然也是熟悉的人了。   真是准时准点!   秦海生脚步未停,便往最近的广和园走去。   他长身玉立,一派磊落,明明是个翩翩佳公子,偏偏怀里抱着一只猫。   还是一只那么好看的猫!   这奇异的反差萌,引来街上无数大姑娘小媳妇们的侧目。   随着秦皇后的各种新政,如今越来越多的女人会走出家门了。她们或是读书,或是做工,人人都有一份属于自己的事做。虽还是不能跟男人比,可至少她们的生命里不再只写着四个大字‘相夫教子’。   因为社会风气的越来越开放,她们渐渐也敢于表达自己的情绪,例如现在就有因为看得有些痴迷,而忍不住停下脚步,和身边同伴悄声议论的姑娘。   秦海生垂眸微哂,步伐徐徐。   而他身后侧不远处一直跟着那辆黑色的马车。   突然,有一团红色的影子从街角处跑了出来,拦在秦海生的面前。   是一个姑娘。   一个穿着桃红色夹袄,也许算不得很美丽,但绝对青春活力的姑娘。她的衣裳并不精致,看得出家世不算好,秦海生认出她来,是附近一家果子行老板的女儿。   他偶尔会去她家买些果子自己吃,或是用来逗狸奴。   “你……”   姑娘没有说话,红着脸塞了一包东西在他手里,就跑了。   一旁瞧着这边动静的人,或是兴奋,或是懊恼,而后面那辆马车中却隐隐似乎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胡三暗暗地叹了口气,眼角瞥了一下身后车帘子,心中闪过三个字——现世报。   这倒不是讥讽的意味,而是胡三真的这么想。   因为在不久的之前,还是对方日日出现在自家大人面前,可大人却佯装无事的模样。现在倒好,人家佯装无事了,轮着大人发愁了。   胡三是挺瞧不起断袖、兔儿爷这类的,可架不住对方锲而不舍,这么多年来,大人走到哪儿,人家就跟到哪儿。也不痴缠,也不做那扭捏的娇态,只是坦坦然然地唱着自己的戏。   反观自家大人,从来雷厉风行、处事果决的人,却一有闲暇就踟蹰、踌躇。犹豫半天,还是往人家那儿跑。   得呐,既然都有那意思,那就凑做一堆吧。   可人家偏偏不,就这么吊着,一吊就是十多年,反正胡三这个粗人是看不懂这些,心里挺着急的。   且不提这边,秦海生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纸包,摇头笑了笑,又往前继续走去。   “便宜你了!”   狸奴绵绵地喵呜了一声,心情十分愉快,猫胡子都是翘的。   *   秦海生去的广和园,实则是叫广和园的酒楼。   这里离老人家最近,没人管他饭,他大多会来这里解决。偶尔也会帮老人叫上几个菜,命伙计送过去。   到了地方,自有伙计招呼他。   老位置,老地方。   而有个人也坐在老位置,老地方。   就在他侧面不远处一桌。   秦海生食量并不大,两菜一汤就解决了,而那个人却要四菜一汤。他想,用脑过度的人多吃些也是应该。   正这么无聊的想着,突然那人站了起来,竟来到他的桌前站定,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他下意识抬头去看他——   面前是一张并不年轻,却十分有味道的脸。   刚毅的轮廓,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眉间有几道细细的褶,显然是多思多虑惯了。本来还留着短髭,随着近几年渐渐位高权重,短髭剃了,而是换成了下巴上的一撮。   是与一般留着那种山羊胡八字胡的不同,就是短短地一撮,覆盖在下巴上,配着他蜜色皮肤,粗犷的喉结,格外显得性感。   性感这个词是秦海生跟妹妹学的,秦明月花了大量言语赘述,才让秦海生明白是什么意思。反正让秦海生来看,是怎么看怎么中意。   他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是默默的。   没有说话,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其实以前秦海生也不是这样,两人偶遇,也会坐在一起说上几句闲话,可现在却是无从提起。   “我上了致仕的折子。”   这句话看似平淡,但对秦海生来说,却无疑于石破天惊。   “陛下不准……”   急剧转折。   “不过你也知道……”他轻咳了两声,好像忍着笑:“陛下有时候说话不算数,皇后娘娘准了。”   秦海生心情复杂起来。   “我打算回汝南一趟,你可是同去?”   他去做什么?   秦海生意兴阑珊地想。   同样意兴阑珊的还有狸奴,它睁着一双碧青色的大眼儿,懒洋洋地瞥了面前这人一眼,觉得他好吵,本来它打算用饭之前再小眯一会儿的。   “去了汝南,我就打算去福建了。你也知道陛下近两年对西洋那边很感兴趣,我可能要出海,归期不定。”   秦海生依旧很沉默。   王铭晟面色失落起来,隐隐还似乎有些叹息。   “真的不去?”   还是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他站起来,往门外走去。   大门一点点离近了,突然袖角被人从后面拽住。   他回头看他。   他有些不自在,耳根子似乎也有些红。   “既然你那么想让我去,我就陪你去吧。”   他笑了。   “不悔?”   “你可悔?”   “我不悔。”   人生可有几个十五年,他陪了他十五年,他又有什么东西不可以放弃?   延熙六年,权倾朝野的首辅王铭晟,急流勇退,卸下首辅一职。后,离开京师,消失在众人眼底。   有流传说他去了西洋,又有人说在苏州看到他,也有人说在京城也见过他。   但谁知道呢?   不过他注定是流传在人言之中的神话,名垂青史。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自此这本书就算完了,再次感谢能陪着面面将这本书走完的小仙女们。   群么一个,╭(╯3╰)╮,新文再约,我等你们哦。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