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全本精校】《大宋帝国征服史》作者:cuslaa 内容简介:   十字军追逐着圣战的辉煌;   萨拉丁要守卫真主正义的荣光;   灿烂了五百年的阿拉伯帝国尚在苟延残喘;   恐怖的恶魔则已在大陆东侧的北方草原上开始酝酿;而不同于西方,东方文明在此时正发出历史上最璀璨的光芒。   我们的主角越过千年的障碍,在时光的长河中逆流而上,在经历了最初的慌乱和迷茫之后,他不禁在想:他能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   文明还是灭亡?   以上是比较装13的说法。下面是通俗一点的简介:本书是某个穿越者的世界征服史,如此而已。   【初九之卷】      第一章 奇袭(上)      大观二年腊月三十,乙巳。   大宋两浙路明州昌国县(今舟山市,注1)。   赵瑜站在镇鳌山顶的烽火台上,俯视着下方的县城。此时正是除夕之夜,城内灯火通明,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在城中响彻。一阵微风吹过,合着硫磺的气息,把守岁的人们的欢声笑语送了上来,浑然不知大难就在眼前。   扶着雉堞向下观望了一阵,赵瑜弯腰从倒毙在脚边,准备放火报警的烽子尸身上拔出自己的板斧,转身下了楼去。这座烽火台是昌国本岛十七座烽火台中最靠近县城的一座。这颗钉子一被拔掉,昌国县城就如同一名已被扒光衣服的良家少女,将要迎来被海盗凌辱的命运。   提着重斧,赵瑜顺着石阶一步步走了下来。新制的多耳麻鞋刺得他的双脚很是难受。海上的汉子本没有穿鞋的习惯,五趾叉开的大脚直接踏着甲板才是最稳当的。但这次要在山里走夜路,他不得不在脚上套上已经很不习惯的东西。   ‘这鞋子有多少年没穿了?’赵瑜想着,‘五年?还是十年?’   前世的记忆越来越淡,现在的他是两浙外海上浪港(今浪岗)寨大头领‘闹海蛟’赵橹的次子,一个虚岁十五的少年。虽然年幼,不过海上男儿毕竟早熟,黝黑的圆脸上已长上了一圈簇青短须,全无半点稚气。身量虽矮,却厚重如石。配上掌中还滴着血的板斧,绝不虞被人小觑。   穿过烽火台黑暗的二楼,再踏上下去的楼梯,底层正厅跳动的灯火就照了过来,正映在他脸上。几个亲随已经等在那里。   “二郎。”听见赵瑜下了楼,领头的一个迎上前来,是赵瑜从小一起长大的亲近伴当赵武。他抬脚踢踢地上的一溜尸首,道:“这里六个,再加上面的,七个人没走脱一个,都齐了。”同样十五岁的赵武还是一张孩儿脸,却比只有五尺多点的赵瑜高出了半个头去,早已习惯了杀人放火的他满脸兴奋。   赵瑜知道,空气的血腥味是这小子的最爱。这个赵武,还有一个不再这里的赵文,两人都是赵家的远系子弟,跟赵瑜一起玩到大。等赵瑜开始领兵,便一齐做了他的亲随。原本两人也不是叫这个名字,却是做了亲随后,赵瑜给改的。   赵瑜走了过去。六具尸首一字排开,其中穿着最好的两人,年纪也最大,应该就这座烽火台的烽帅和烽副,四个下属的烽子穿着就差了点,几个人双目圆瞪,看起来死不瞑目。   赵瑜微笑地欣赏着自己导演的杰作,‘被养了三个月的小狗从背后咬上一口,也难怪有这种表情。’   这六具尸首,连同上面被赵瑜亲手干掉的,再加上一脸得色的赵武,一座烽火台的八名定员的确一个不少。当初赵瑜为了把赵武安排到这座烽火台中,花了怕不有百十贯。这笔花销在汴梁也许不算什么,但在这个穷乡僻壤绝对是笔巨款。不过若是没有赵武作内应,夺取烽火台也不会这么容易,赵瑜前些日撒下的铜钱,却也没白花。   赵瑜向赵武问道:“陈五哥他们还没到吗?”镇鳌山上的这座烽火台就是入城的最后一道关口,赵瑜怕打草惊蛇,只带了几个亲兵摸上来,剩下的一百来人就由这次行动的副手陈五领着,等在西边的山脚下。等赵瑜拿下烽火台,就立刻派了赵文去通知陈五,命他领兵上山。   赵武应道:“文哥办事不会有差,算时间,他和陈五哥应该就到了。”   正说间,门外一阵咕咕嘎嘎声传来,说不清是山鸡还是蛤蟆,但约定好的信号却是夜枭。   赵武精神一振,道:“来了。”   “学得还是一点不像。”赵瑜笑道,他那个头号亲随看来在口技上没半点天赋。他提斧出门,赵武等亲随也随即跟了上来。   朔日无月,山林间黯黑无光。只见得台前山路上影影绰绰的都是晃动的黑影。人虽众,却了无声息。把这些浪港寨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拉到衢山岛整训了半个月的成果就在这里。   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迎了上来,高而瘦的是赵文,矮而壮的是陈五。两人见了赵瑜,齐齐躬身行礼。   赵瑜回了半礼,温言道:“辛苦五哥了。人都到齐了吗?”   陈五木然点头,道:“总计百二十人,一个不差。”   “应该都吃了吧?”赵瑜再问。接下来就要展开战斗了,整个晚上都不会再有时间吃饭。赵瑜早吩咐下去,要陈五在等待时先把晚饭解决。   “都吃了。”陈五答后便抿起嘴,不多说一个字。   赵瑜脸上笑意不减,心中却是不快。他长兄赵瑾的这个亲信对着他时总是冷着脸,虽然礼数周全,却也毫无亲善之意。   ‘不知他在床上干女人的时候,是不是也这幅表情。不过在瑾哥面前,谅他也不敢板着这张臭脸。’   道了声辛苦,赵瑜也不愿多话,便领众顺路东行。半盏茶的功夫,就下到半山腰。千百点星火在下方聚成两里方圆的一团,昌国县城正在眼前。   这昌国县旧称翁山。至唐大历元年(西元766年),因袁晁海上起义而被废县。直至神宗熙宁时,因王安石奏请方恢复,同时‘以昌壮国势’为由,改名为昌国。昌国县城即是在翁山城旧址上重建。   由于地处海岛,昌国城并不甚大,不过两里方圆。城墙高仅两丈,长止六里,而环城壕河在冬天也仅有三五丈宽,最深处只能淹到胸前。最重要的是,昌国城依山而建,以镇鳌山为西北屏障,故此城墙和壕河都仅止于山麓,并没有封口。绕着镇鳌山脚的仅仅只是一道木栅(注2)。   昌国县本属下县,不到一平方公里的县城中只有纵横交叉成十字的两条大路,总计不到五百户人家,所以镇守县城的兵丁少得可怜。守四方城门和山口的土兵加起来只有五十多,县衙中隶属县尉的弓手更仅有二十人。而且今夜是除夕,会坚守岗位的一只手就能数完。凭赵瑜手中百名精锐,斩首夺城当是不费吹灰之力。   不过,要是惊动了驻守在县城不远处的三姑寨,昌国巡检司的两百土兵(注3),那就不一样了。大宋定制,‘弓手为县之巡徼,土兵为乡之控扼。’也就是说,弓手管辖范围只限于县城内,骚扰百姓是能手,动刀动枪就不必考虑他们了。而巡检司的土兵平日里却在山野乡村中捕盗剿匪,在昌国,那是连海盗都敢斗上一斗的主。论人数、论战力都不在赵瑜一众之下。所以,此次奇袭务求一击必中,他们并没有与官军缠斗的本钱。   看到县城,赵瑜一行就停了下来,而赵文赵武却径自前行。好半晌,赵武才先领着两人回来,他们是赵瑜一早派出哨探。   “下面的情况如何?”等两名哨探见过礼,赵瑜问道。   一名哨探上前禀道:“小的方才顺着木栅向北走了一圈,探得分明。这出山路口已被两道鹿角封住。鹿角只比栅栏矮上两尺,也有六尺多,还下得铁链挂锁,有手腕粗细,急切间打不开。路口旁边就有一间院子,亮着灯,有人居住,应该是守门的土兵,如是要搬开鹿角,肯定会被惊动。栅栏靠山这边,有十丈宽的地都插了竹签,露在外的有两寸长,煞是尖利。小的走了半里地,都是如此。”   赵瑜满意点头,这哨探说话条理分明,口才便利,‘是个人才。’   另一名哨探也跟着上前,道:“小的是向南走。地上的竹签也是一般无二,削得极是尖利。小的还拔了两根,就在这里。”说罢,就从怀中掏出两个竹签,递了上来。   赵瑜摩挲着两根竹签。这竹签大约八九寸长,两头皆尖,而且极有韧性。这东西插在地上,如果不小心踩上去,脚底板立马一个血窟窿——这个时代可没有镶了钢片的鞋底。   听到哨探的禀报,除了早知详情的陈五、赵武二人,赵瑜周围的其他人呼吸都粗重起来,显是紧张的缘故。山脚下如此防备,对他们这一队百人来说,却也不比攻打城墙容易。   “众家兄弟不必忧心。”赵瑜笑道,“这事我早已知晓。若非有万全之策,我又如何会如此行险?且等文兄弟回来便知端的。”   注1:昌国:今舟山市。唐称翁山,宋为昌国,至清时改为定海。宋时隶属两浙路明州。下辖富都(本岛及周围小岛)、安期(六横岛、桃花岛一带)、蓬莱(岱山岛及其东北诸岛一带)、金塘(金塘岛及周围小岛)四乡。   注2:明朝以前,昌国的古城墙都是没有合围的,西北面的镇鳌山是昌国的天然屏障,所以城墙止于山脚下。到了明洪武十三年(1380年),在镇鳌山上跨山筑城墙,使西北边城墙相连,“西北跨镇鳌山,东抱霞山,余皆平陆”,形成一个完整的包围圈。城门“东曰丰阜,南曰文明,西曰太和,北曰永安。”   注3:关于昌国巡检司,只查到了宋理宗时的资料,“三姑寨,额六百二十人,今五百四十人”。不过那时已是南宋,海防严谨,且那时昌国已是拥有两万户人家的望县。而本书中还是北宋末年,自然比不上女真入侵、北人南逃后的时代,所以把巡检司兵力定为两百。其实这已经算多的,一般情况下,东南一带的巡检司,额兵不过一百,实际兵力能有五六十就不错了。      第二章 奇袭(下)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赵文终于急匆匆地回来了。跟赵武一样,他也领着一个人。其人光头僧袍,却是一个和尚。   赵瑜、赵武见了那和尚,忙叉手问好:“见过三叔。”   那和尚却不回礼,只急得跺脚:“还见什么礼?也不看看地方,嫌命长了不是?莫耽搁,快随我来!”也不等回话,转身领了就走。   赵武一边紧跟上去,一边呵呵笑道:“想不到吃了几年斋,打了几年坐,张三叔还是这么个急脾气。”   “谁说不是。”赵文跟赵武一前一后走着,也笑道:“俺回来时也是被催着走,黑灯瞎火的,好几次差点栽进竹签地里。”   “呿,莫多话!”赵瑜走在两人后面训道:“仔细脚下,且跟着走便是。”   文武二人口中的张三叔,本名张贵,江湖人称铁脚龟,是赵瑜的便宜老子赵橹的拜把兄弟,亦是有名的海盗头子。三年前因故受了重伤,再吃不得海上的风寒,加上无儿无女,没人供养,也不愿意在寨中吃闲饭惹人白眼,赵瑜遂想尽办法私下里拼凑了两百贯,买了道空白度牒(注1),帮张贵出家当了和尚,有一个法号,唤作至善。几年来,这至善大师就挂单在县城中的观音庙里,也算是把身份洗白了。论身份论地位,他这三叔都不是赵文赵武能取笑的,赵瑜免不得要提醒他们守规矩。   赵文赵武两人对视一眼,吐了吐舌头,再不敢多言,低着头追着至善往前走。赵瑜紧跟着他们,再后面百多人排成一字纵队,鸦雀无声地跟了上来。   众人顺着山路向下走,将将看到山脚路口的鹿角,至善却不再向下走,反转向右行,向南边山林中走去,那里有条小路。   赵瑜一行又跟着至善和尚在跟木栅平行的小路上,高一脚浅一脚走了有半里路。间或有人跌倒,但立刻就被扶起,没有半点耽搁。   又走了几步,前面已经可以隐隐约约的看到城墙影子,就要出山了。至善领着众人改向左,朝木栅栏走去。他的脚下没有出现竹签,那里早已被清除干净,变成了一条安全通道。而这条通道正对着的那段栅栏也已被放倒,空出来的缺口恰能容两人通过。   至善站在那个缺口边挥着手,压低声音催促赵瑜等人快点进去。   过了栅栏,正对着的又是一堵院墙,跟栅栏只隔了一条二人宽的窄巷。院墙上一扇小门洞开,赵文一马当先,领着众人鱼贯而入。   赵瑜、赵武这时留在最后,等所有人都穿过栅栏进了城,他们帮着至善和尚一起把放倒的栅栏扶了起来,又重新立回原位。接着三人快速地闪进门内,轻轻地把门掩上。   门内是一个二十步见方的院子,这在小城中已经算大的了,但赵瑜他们从西侧小门进来,一百多号壮汉还是把院子挤得满满当当。院子正门朝南,北面则是一座小殿,供得是南海观世音菩萨,正是张贵挂单的观音庙。   这庙中除了至善外,尚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住持,以及两个没钱剃度的沙弥。当初为了谋划这次偷袭,赵瑜几个月前也曾来过这间庙,见过那三人。当时就和至善计议妥当,行动前要先解决这三个障碍。前面赵文来寻张贵,便帮着他把住持三人砍死在后面的禅房中,没跑得一个。   杀了这三人,至善倒也不用担心后路。原本他当和尚是为了养老,但这两年赵家在昌国的势力大涨,总寨也搬到了衢山岛,要帮他再换个养老的地方不难。不比几年前,蜗居在浪港山的时候,加起来还没县城大的三个小岛连个伸脚的地儿都没有。   赵瑜、陈五、赵文、赵武还有其他几个头领来到殿中,齐齐跪倒向菩萨拜了几拜,至善在一旁点了柱香,毕恭毕敬地供了上去。   这普陀山正属昌国地界,海岛上的人们对南海观音一向供奉甚谨。如赵瑜这般在杀人放火前先拜拜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在昌国海盗中,确是习以为常。   跪拜祈祷后,众人就在殿中找了地方坐下来,分派接下来的任务。离三更还有段时间,也可以顺便歇歇脚,蓄养一下体力。由于顺利进城的缘故,气氛轻松了许多。   三个蒲团给赵瑜、至善、陈五占了,其他人就散坐在门槛或是地砖上。唯有赵文赵武两人资历浅,没资格坐,只得站在赵瑜身后。   至善盘腿坐在蒲团上,揉着小腿肚子,脸上有些疲色。今天他先杀了三个人,又走了几里夜路,还受了冷风,身体的确有些吃不住。不过他却是姜桂之性,断不肯在小辈们面前服老。   赵瑜看在眼里,便回头使个眼色。赵文心中玲珑剔透,忙上前帮着至善揉腿。那和尚眯起眼,倒也笑纳了。   见至善享受着,赵瑜在旁笑道:“今日里多亏了三叔,没三叔帮忙,我们也进不得这个城。”   至善和尚睁开眼,神色有些不快:“一家人别说两家话。你三叔虽然出家了,但还是浪港寨的人。做自家的事怎能叫‘帮忙’?”   赵瑜低头赔笑,“不是见三叔辛苦嘛,侄儿心里过意不去。”   “唉……”至善不知想起了什么,看起来有些动情,指指赵瑜,“也就你小子有这份孝心。其他人呐……”   赵文见气氛不好,忙插进来岔开话题道:“三叔,侄儿看这观音庙的院子挺大的。要是我们白天分散了混进来,在院子里躲到晚上,不就省了三叔辛辛苦苦地给我们领路了?”   “你混得进来吗?”至善果然给转移了注意力,他嗤笑道:“小子,人笨没关系,但要学会藏拙。蠢话要留在肚子里,别拿出来给人笑。这昌国县城内总共才几户人家?突然一天有一百多生面孔进城,还是赶在年前,任谁都知道不对劲了。再说,别看我这庙小,白天香火却盛得很,人来人往的,你往哪儿藏?”   赵文嘿嘿傻笑。其实他哪里不知,只不过故意让至善显摆罢了。   “二郎,”坐在一边冷眼旁观的陈五突然开口,“该说正事了。”   被陈五打断,至善停了口,脸色悻悻。赵瑜都看在眼里。他敛起笑容,正色道:“五哥说得是。”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随手打开后,里面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熟宣,这是赵瑜前些日进城探查时所绘的昌国城池图。   赵瑜把地图摊在地上,从供桌上取了个烛台下来,压住地图一角。所有人都围了上来。他手指着地图,道:“我前日跟父亲、二叔、三叔还有大哥一起合计过了,谋划得妥当,现在就给大家说个明白……”   赵瑜的计划其实很简单,就是关门打狗。先分两路沿着城墙根下的小路解决城门的守兵,再留下必要的守门兵力封住城门,以防有人出城通风报信。然后剩下的兵力在县城中心的钟鼓楼前会合,直取城西的县衙。平常日子,轮班在县衙守夜的弓手和衙役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十人,今日又是除夕,更不可能多过这个数字。而且就算在攻打城门时让县衙有了准备,放把火也就是了,县衙后院柴房的位置早探得分明,两个火把一扔,再守住前后门,就可以等着里面的人冲出来送死。   计划虽然简单,倒也足够用了。话说回来,就算想安排些复杂的计划,这些海盗也做不到。   赵瑜把计划一一分说明白,又强调了几个细节。众头领也都点头赞同。收起地图,赵瑜心中感叹,这些海盗都不是口密的人,所以这计划必须到动手前才能让他们知晓,不然一旦提前泄漏出去,那这次奇袭就等于是自蹈死地了。   计划说明后,各人的任务很快也分派妥当。这一百二十人本来就分作十队,每队十二人,其中队正、队副各一。陈五领了四队,他的目标是西门和南门。赵瑜除了北门和东门外还要多守一个山口,便领了五队。剩下的一队留在庙中,等赵瑜陈五开始攻打县衙时,便去守着县衙的后门,以防有人逃脱。这昌国城垣狭小,出了这观音庙只要百十步,中间过座桥,就是县衙后门,最是轻松不过,至善旧伤在身,吃不得累,此事自当由他领着。而赵瑜的几名亲随再加两个哨探,亦平均分作三份,各随一部,权作互相联络之用。   任务分配殆定,便各自领兵而行。   陈五一路,路远先走,四队兵士又从进来的小门鱼贯而出。赵瑜就站在门口,时时抬手拍拍出去的人的肩膀,道声小心。这四队中的有不少都是他兄长的人,平常跟他面和心不和。现在有机会,赵瑜当然要趁势收收人心。   三队过后,陈五就亲自领着第四队准备出门。赵瑜冲着他一拱手,诚恳得道:“陈五哥,一切小心为是。万事拜托了。”   陈五顿了顿,也回了一礼,肃然道:“二郎放心。陈某必不负所托。”说罢便领兵出门向南去了。   陈五走了,便轮到赵瑜这路。赵武领着一队先行。赵瑜回头看向留在庙里的队伍,个个精神焕发,都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   ‘看起来确实不错。’赵瑜心中暗暗点头。这一队里都是见过血的汉子,不用担心他们上了阵就拉稀。   “文兄弟,”赵瑜招招手让同样留守在这里的赵文过来,低声叮嘱道:“这次上阵,你别一蒙头的先冲上去,多多看顾些三叔,且跟好了。要是三叔掉了根汗毛,看我不饶你!”   赵文低头答应着,身后至善却叫了起来,刚才赵瑜赵文说话时他早凑了过来,却是听到了:“瑜哥儿你怎么越大越像婆娘了?絮絮叨叨的。三叔当年跟你爹、你二叔横行海上的时候,你哥还在吃奶呢!要你小子白操心!你三叔今天就多砍两人给你小子看看,‘铁脚龟’到底老没老!”嘴里虽然骂着,眯起的眼却暴露他其实心里高兴的很。   赵瑜微微一笑,朝至善躬身一礼,道:“那侄儿就祝三叔旗开得胜,马到功成,大发利市!”引得他哈哈大笑。   赵瑜直起腰,不再多话,领着最后一队出得门去,却是向北而行。   此时城中的鞭炮声愈发地响亮起来。   就要到子时了。   注1:空白度牒:唐宋时,由于僧道等出家人可以免丁钱避徭役,所以想当和尚道士的人很多。针对这种情况,政府一方面通过严格考试来减少僧道数量,另一方面,则把空白度牒当作有价证券出售,以增加政府收入。在王安石变法时,甚至有官员用空白度牒作为本钱,来推行市易法和青苗法。这种一本万利的生意让唐宋政府乐此不疲,而空白度牒的价格,则时高时低,但多在两三百贯之间。      第三章 夺城(上)      夜色浓重如墨,赵瑜领着一队沿着木栅下的窄巷向北疾行。城里的道路确比山路好走的多,喝口水的功夫就赶回了山口处,而赵武早已站在守山土兵的院子里,指派着手下把几具土兵尸首拖到暗处藏好。   看着赵武指挥若定的样子,赵瑜心中甚喜:‘这小子手脚倒快。’   见赵瑜已到,赵武连忙赶着上前,笑道:“二郎,这样忒容易了。俺冲上来的时候,他们还在放爆竹呢。俺一斧一个,他们连声都没来及出。”   “兄弟们呢,都没伤着吧?”   “没有没有。那几个土兵都袖着手看爆竹,手上连根针都没有,哪能伤到俺们?”   “干得漂亮!”赵瑜笑着拍拍赵武的肩膀,赞道:“越来越出息了。等这次占了县城,就让你下去带条船。凭你的功劳,应该不会有人不服。”赵瑜向来老成,待文武二人如同长兄,用这种长辈的口吻说话却也不嫌突兀。   “多谢二郎看顾!”赵武大喜过望,忙拜倒要谢。   赵瑜哪里肯受,一把把赵武扶住,怪道:“你我兄弟,何须如此多礼。”   赵武跪不下去,便顺势站起,笑道:“这不是规矩嘛。如果不分个上下尊卑,给大郎知晓,怕又是一顿好打……”   听得赵武提到他长兄,赵瑜的脸一下沉了下去。赵武一惊,不敢再说。   见赵武噤若寒蝉,赵瑜只得苦笑。不好再多说什么,便命令道:“时间不多,我带三队人先走。武兄弟你把这儿收拾干净,再留上半队,便赶过来。”   赵武听命,躬身答诺。   留下赵武,赵瑜领兵直扑北门。走不到一里,木栅便到了尽头,两丈高的城墙一下遮住了众人的视线,脚下的道路也突然变宽了。古代建城,城墙脚下必须有一条运送兵员和物资的道路,严禁有人侵占。不比后世,房屋可以倚着城墙搭建。这条道路,也给赵瑜的奇袭带来了便利。   站在路上向东望去,隔着一条入城的河流,昌国县城北门的灯火正在不远处。   赵瑜等人贴着城墙向前疾行。不断响起的鞭炮声和城墙根下的暗影给了他们最好的掩护。不到十息,就已经潜到河边。越过架在河面上的一座石拱桥,北门就在三十步开外。借着北门两侧城墙上插着的火炬,赵瑜很清楚地看见有七八条身影聚在门前,或蹲或站,在那燃放鞭炮。   三十步的距离,不过几次呼吸。此时不用再隐藏身形,赵瑜提着板斧,一马当先冲上桥头,其余人紧随其后。   七八步冲过石桥,赵瑜的脚步越跨越疾,手中的板斧和着步子逐渐架上右肩。呼吸愈加急促,鼻翼已张到最大,大量冰寒的空气一下被吸入肺里,下一刻,变得湿热又被喷了出来。   还有二十步。   守门的土兵已经有人发现这里的异样。一个面朝这边的指着赵瑜大声喊着什么,但其他人还捂着耳朵看着地上的爆竹。   脚下不停,赵瑜左手按上板斧柄尾,把斧子渐渐举高。心脏极速跳动,仿佛重锤一般敲击着胸腔。   还有十步。   更多的反应过来,都转向赵瑜这边。他们脸上惊骇和茫然交织在一起,结成一个扭曲的表情。   赵瑜屏住呼吸,他的双眼锁住了靠他最近的那个守兵。重斧已举到头顶,只在等待下一刻的劈出。   三步。两步。一步。   赵瑜身子突的一沉,脚下牢牢地钉住地面,所有前冲的动量集中到双手手腕。大吼一声,掌中的重斧全力向前斩去,声如虎啸,势如雷霆。   眼前的目标仿佛陷入了梦魇,面上现出挣扎的神色,身体却怎么也动不了。不过,他也不需要再动了。雪亮的斧刃从他的左肩直贯而入,斩开他前胸的肋骨,带着心肺肝脾从他的右腰破出。没有了心脏,鲜血也失去了喷射的动力,只顺着伤口往外流淌,把断掉的肠和肾也挤了出来,一股刺鼻的恶臭随即在空气中弥漫。等他最终倒在地上时,赵瑜已经又把三人送去和他做伴。   城门内的战斗,开始得快,结束得也快。没等赵瑜带的三队人都冲过来,守门的土兵就已经全变成地上的尸首,单赵瑜一人就斩杀了五个。不过这样的厮杀极消耗体力,他倚墙喘息了一阵,方回复说话的力气。随手指派了一队收拾尸体,他就在等赵武那两队赶上来。   这时,一声尖利的惨叫穿透爆竹声的阻隔刺入赵瑜的耳中。   ‘女人?!’赵瑜一惊,忙抬眼望去。不知何时,在连接着南北二门的通衢大道上已高高低低聚集了几十名百姓。他们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北门内发生的一切,刚才的那声惨叫,正是他们中的一个发出的。   ‘失算了!’赵瑜暗叫不好。除夕放爆竹,有院子的自然在院子里放,没院子的就会在屋外找块空地放。想这城中,除了钟鼓楼前的广场,还有哪个地方比连接四道城门的十字大路上更为空旷。   眼见得这些闲杂人等就要放声大叫,赵瑜心中大急,惊动县衙无妨,要是让其他城门守兵有了提防,那麻烦就大了。他赶紧提气高喊:“某乃浪港赵二,今夜来此,只为贪官,不伤百姓。尔等快快各自归家,若还在街上游荡,小心刀枪无眼。”   话音刚落,只听得轰的一声,那些百姓就拖儿挈女四散逃去,却连大气也不敢出。   这时赵武也已带人赶到。不待喘息得定,便凑上前来问道:“二郎,现下该如何是好?”   “不妨事!一点小风哪翻得起大浪!”大惊之后,赵瑜反而冷静下来,不管怎么说,他的兵暂时还是有人数优势的。只要在县衙反应过来前占了四门,这一局他就赢定了。   不过现下时间紧迫,再也耽搁不得。赵瑜留了一队把守城门,命他们熄了城上的灯火,守在城门两侧的耳室内。如有人想出城报信,就左右齐出,乱斧砍死。并命其分出一人,上了城墙,监视县城内外动静。   几句话把任务交代,赵瑜聚齐剩下的四十余人,不再绕道城墙根,也不怕惊动百姓,穿街过巷,抄近路攻去东门。   这彪人马过处,自是一阵鸡飞狗跳。赵瑜打头冲在最前,但凡有人挡路,就是一斧过去,也不管其死活,直接推到路旁。四十多人如风般卷过,身后留下一路尸首,爆竹声还再响着,但其中却夹杂着阵阵凄厉的哭喊。   不到半刻钟,赵瑜等人便冲出了狭窄的街巷,杀到东门前。而此时的东门守兵全然不知死神已经到来,都围在城门前燃放爆竹,嘻嘻哈哈的,全无镇守重地的自觉。看得如此情形,赵瑜不由自赞这日子选得的确是好,要是换一天来偷袭,断不至如此顺利。   赵瑜也不上前,只手一挥,身后一众煞星就如狼似虎的冲了上去。刀斧齐下,还发着呆的守兵们就化作了一堆尸块,鲜血洒了满地。   这东门前大道上亦有一群百姓在燃放爆竹,突然惊见一群黑衣人把守门土兵砍成肉酱,都如雷惊的蛤蟆般动弹不得。赵瑜觉他们碍事,便朝赵武努努嘴,比划了一下。赵武会意,走了过去,作势把斧子一扬,还没等他说话,围观的百姓齐发声喊,狼奔豕突,纷纷作鸟兽散。赵武哈哈大笑,只觉快意无比。   连下三关,赵瑜这一路大事抵定。他望向南门,却不知陈五那路是否顺利。抬手招来一名亲随,命他上城去灭了火炬,顺便看看西南两门城楼上的灯火熄了也未。   按城防定规,为防盗匪,城门敌楼上的灯火必须尽夜燃烧,不得熄灭。因此在庙中定计时,赵瑜就跟陈五约好,打下城门后以熄火为号。行动进展是否顺利,到高处一看便可知晓。   那亲随上了城,才一张望,便几步跳了下来,兴奋地喊着:“二郎,西门南门的火都灭了!”   哗……众人一下都欢呼起来,赵武领头大吼大跳着,刀斧举在头顶一阵狂挥乱舞,喜悦之情无以名状。   赵瑜也长舒一口气,四门一下,这昌国城中就只剩县衙了,真真是大局已定。他心中亦是狂喜,也想随手下的喽罗一样大吼一番,不过作为首领的矜持让他把兴奋留在心底。微笑着摆摆手,让那亲随再上城把该做的事做完。   狂乱了一阵,众人很快又自觉地平静下来。能被选入奇袭队的都是精锐,没有一个是不知轻重的傻瓜,皆知县衙尚未攻下,还不是彻底庆祝胜利的时候。   赵瑜清了清喉咙,大声道:“众家兄弟,现下四座城门都被我们攻克,只要再打下县衙,这座城就是我们浪港寨的了!”   众人又是一阵欢呼。赵瑜接着道:“现在陈五哥他们多半已经到钟鼓楼了,且莫让他们久等!留一队守城门,其他兄弟,跟我来!”   指派了一队留守城门,赵瑜率剩下的人马循大道直趋钟鼓楼。   大道上,赵武领着一队在前领头疾走。赵瑜等人紧随其后。回响在街道上的脚步声已经比初出观音庙时稀落了许多。赵瑜看看左右,经过三次分兵,身边的人数只剩初时的一半。   ‘要是能再多带些人就好了。’赵瑜想着。不过他也清楚这是奢望,由于岛上的烽火台占据了各个战略要地,能暗中潜上岛的,一百人已是极限,再多就决逃不过烽火台上那些警惕的眼睛。   这十七座遍布全岛的烽火台,一旦发现敌情,能半刻钟之内把消息传到县城和三姑寨中。再过两个时辰,昌国巡检司的两百人马就能赶到县城协防。与此同时,县城中也能聚起一百五十人的兵力,顺便拉出三百个壮丁。而以县城和海岸的距离,就算敌人在离县城最近的舟山渡登岛,等他们杀到城墙下,城头上早摆满了烧开的油锅。   这种情况下,强行攻打昌国县城就成了一个绕不出的怪圈,想多带些人上岛,就逃不过烽火台的监视;如果逃不过烽火台的监视,就必须硬吃县城的城墙,而这段只有两丈高的城墙,对于那些只跳过帮从没爬过墙的海盗来说,却同悬崖峭壁一般无二;如果不想硬攻城墙,就只有绕道镇鳌山一条路,而那时,在有后方支援的情况下,那座山顶的烽火台就会让攻城一方了解到,什么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就因为如此,以赵瑜手上的筹码,想攻下昌国县城,现在这个三年前有了构想、半年前开始谋划、今日正式施行的奇袭计划,是唯一切实可行的方案。   现在,赵瑜马上就可以证明这一点了。   喝着烫热的水酒,吃着身旁侍妾递到嘴边的果子,昌国知县章渝(注1)的心情,现在很好。   他的任期还有半年就结束了,这两年来,虽舍了脸皮尽力搜刮,收入囊中的也不过三五万贯。今次为了寻个好差遣,却撒了一半出去,方走通了蔡太师的门路。不过这几万贯花的却也值得,前几日,蔡太师的一个门客寄了信来,信中说那吏部尚书左选磨勘(注2)已定,判了上上,年后除授,若非余杭,便是钱塘,总归是一望县(注3)。   章渝负手来到院中,一边看着小厮们把串串鞭炮在院子两侧的槐树上挂满,一边憧憬着转任后的幸福生活。想那余杭钱塘,户口胜昌国五倍,富庶更逾十倍。章渝向来不爱官、只爱财,若能在这等富庶之地镇守三年,给他个学士,他也不换。   几个使女在他身边跑来跑去,把春联、门神还有桃符从屋子里拿了出来。只要子时一到,就得把新的换上。这些使女都是昌国本地人。章渝上任时只带了两三个伴当,妻子儿女都留在故乡,上任后,自感床脚空虚,便先纳了一个妾,又买了这些使女来服侍,顺便以充下陈。这昌国海女肤色虽黑,但身材却甚是健美,床第间别有一番风味,他在京中时从未尝过。不过再好的海鲜,连吃三年也早已是味同嚼蜡,他的确是有些腻味了。不过章渝并没打算随便的就把她们发遣出去,他早已盘算得定,等他离任,便遣人把她们送去汴梁。此种新鲜海味,如是送入京中,怕也不比金珠财货稍差。至于身边的空虚,到了杭州(注4),还怕没得补吗?   不移时,院中诸事都已准备妥当。鞭炮在树上挂满,大个的爆竹也院前放定,春联桃符就放在门角,连发给下人们的红包也用簸箕盛了出来,就只等着钟鼓楼的子时钟响了。可是,时间不断的过去,城中却越来越静,赵瑜心中不禁升起一丝疑惑,这子时怎么还没到啊?   注1:宋施德操《北窗炙(車果)录》载:大观中,昌国令有章渝者,性甚贪鄙,墨声尤著。昌国父老不胜其苦,咸曰:“人有双手,彼有八足,无怪聚敛之速,逾人四倍。”渝闻之不以为耻,但曰:“若吾姓尤,岂不更佳。”盖鱿鱼有十足也。   注2:磨勘是古代政府通过勘察官员政绩,任命和使用官员的一种考核方式。宋神宗元丰改制之后,京朝官则由吏部尚书左选负责考核,每三年进行一次磨勘,评定政绩优劣,有否过失。   注3:自唐代以来,为便于管理,将各州县制定了等级。县一级大体为七等,依次为:赤、畿、望、紧、上、中、下。其中赤、畿两等,通常是京师、大都会及附近的县,属特殊的政治地位,其余五等,均按户数确定。由昌国这等下县知县转任望县,算是超迁。   注4:宋时,余杭、钱塘两县属杭州管辖。貌似现在也是。      第四章 夺城(下)      钟鼓楼前的广场上,赵瑜和陈五两队已经会合。跟赵瑜那队差不多,陈五率部突袭西门和南门是也没有受到任何阻碍。除了有个倒霉鬼不小心扭伤了脚,完全可以说是零伤亡。大约还剩七十人队伍齐聚在这座六丈多高的三层阁楼下,仰头等着上面的命令。   钟鼓楼上,更漏中的木箭早已降到子时刻度之下,但应该去敲钟的更夫已被砍死在二楼。今夜,从三楼的千斤铁钟上不会再传出大观三年的新年钟声。   这座楼,是县城内最高的建筑。占据了这座制高点,县城内的所有动静都能尽收眼底。现在赵瑜、陈五等头领就站在最顶层,仔细观察着西面不远处县衙内的情形。   四进的县衙大半都在黑暗中,只有几盏灯笼在闪烁。唯有最后一进,也就是知县章渝所起居的院子还灯火通明。海上的汉子视力多半极佳,如鹰隼般锐利,都能清楚地看清院中的活动。远远的望去,那院子中气息平静,也没有一个人在慌乱的跑动,看起来里面的人还没有察觉到异样。   观察了一阵,赵武突然开口:“看那狗官刮钱的本事,也不像是蠢货,怎么到现在还没发觉?这城里可是连爆竹声都没了!”   “没有发觉岂不是正好,”陈五闻言冷道:“省得多费手脚。”   赵瑜笑道:“五哥说得是正理。说起打仗,对手自然是越蠢越好。”   一个李姓头领闻言,摸着胡子感叹道:“要说起蠢,这章知县还真是最蠢的。俺还从没打过如此容易的仗呢!都占了县城了,兄弟们连块皮都还没破,就算去年打洋山寨时都没这么轻松过!”   “轻松?!”赵瑜失笑,“李家哥哥你只见我夺门占城不费吹灰之力,却不见我在事前又花了多少心血,撒了多少金银。三年谋划,半年准备,衢山岛上的半个月辛苦难道哥哥忘了?我事先做了那么多功课,有心算无心下,若还不能一鼓而定,那最蠢的就是我啊!”   赵瑜的话让楼内陷入一阵沉默。   “原来如此!”赵武突然一拍大腿,叫道:“俺说怎么觉得那么熟呢!”   赵瑜众人一齐看向他,不解赵武是何意。   赵武摸摸脑袋,笑着细细分说:“俺去岁去明州,在酒楼里正巧遇到京城霍四究(注1)的弟子说三分。正说着东吴周郎火烧赤壁一事。那周公瑾和诸葛孔明也是连番用计,什么苦肉计、连环计、反间计、诈降书(注2),真真费了几个月,但到最后借了东风,一把火烧尽八十三万大军却只用了一晚。二郎这次做的却不比周郎差多少,只不过俺们浪港兵少,要是有了三五万人,这两浙怕不也能夺下来。”   “小武!”赵瑜喝了一声:“此话莫要再说,传出去给人听了,倒说我不知羞。”   赵瑜说着,眼睛的余光却瞟向陈五。看见他兄长的心腹陷入沉思,赵瑜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赵瑜同父异母的长兄赵瑾,今年虚岁二十,比赵瑜年长五岁。这赵瑾勇猛果敢,神力兼人,在这几年,浪港海盗的扩张过程中身先士卒,战功甚著,因此深得人心。而且他还是赵橹嫡子,母舅也是一方大豪,论势力确比赵瑜强得太多。不过赵瑾并非没有缺点,由于少年得意,少不得有些骄横,且分外容忍不了下面的人对他不敬。想那赵武,就是因为说错了句话,就给扒了裤子狠打一顿。赵瑜派赵武而不是性格更稳妥的赵文潜入烽火台做内应,未尝没有避让赵瑾的意思。   反观赵瑜,身为庶子,虽然他仗着先天性的优势,控制了浪港寨的财权,但毕竟枪杆子里出政权,手上没兵,什么都是白饶。由于年纪幼小,他之前只有两次在赵橹的指挥下参加海战的经历,在海盗们的心中算不得什么。为了获取兵权,顺便拉拢人心,赵瑜才在半年前策划了这次偷袭行动,并想尽办法让赵橹点头同意他亲自带队。而奇袭队伍中都是浪港军内的精锐,一旦能获取其中一部分人的信任,再加上手上的财权,赵瑜自然也有了跟赵瑾分庭抗礼的实力。   至于‘三年谋划’云云,倒是赵瑜吹出来的,当初他帮至善到观音庙中出家养老时,只是有了一点构想,真正定计还是半年前。不过要是能给自己的形象加点分,赵瑜并不介意扯些无伤大雅的谎。而赵武的比喻,虽然不伦不类,但接得也恰到好处,使得赵瑜更被看重几分。却不知赵武是真的有感而发,还是突然变聪明了。   几人扯着闲话,却都是在等观音庙中至善、赵文的动静。联络庙中的人已经派了出去,等他们收到消息,出来把住县衙后门,赵瑜这边也就可以行动了。   “来了!”赵武指着西北面高声叫道。几点火光排成一线整齐的从观音庙的位置鱼贯而出,向着县衙最北端奔去,那里即是后门。   “走吧,莫让三叔久等。”赵瑜说着,率几人下得楼去,点起部众,奔向县衙大门。   昌国小城,方圆不过两里。县衙也就只有三四亩大小,四面围墙仅高八尺,还不及普通庄子里的大户人家。不过,若是县衙中有足够的守卫,要想攻打,还是有些麻烦。但在今夜,这个问题并不存在。   赵瑜等人在钟鼓楼上早看得分明。县衙前院中,除了正门和仪门前尚有灯火,连南监(监狱)和门子房(注3)都是暗的,值班人手之少可想而知。这也多亏了章知县,他生怕雇来的门子会背着他私吞钱财,向来是用贴身的小厮兼职守门,收来的门包也是二八分账,自然他本人要占大头;至于南监中的犯人,有钱的缴钱回家过年,没钱的刺配远恶军州,这监狱从来不留人过夜。   既知衙中尚无防备,赵瑜行事也就没有太多顾忌。杀到面阔三间的县衙大门前,也不撞门,却命赵武拿起鼓槌,把那门前的鸣冤鼓连敲了十几下。鼓音震荡,声震县衙内外。   赵武不是在敲着玩。这鸣冤鼓非有重大冤情不可敲,不过一旦敲响,守大门的役卒就必须马上出来接收诉状,并飞报知县升堂审案。赵瑜打得如意算盘,如能用鼓声把大门骗开那是最好,如果不能,再用斧头砍开大门也不迟。   很快,只听得鼓后的小门咿呀一响,一个老兵就骂骂咧咧的从半开的门中探出半个身子。他只抬眼那么一看,便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啊呀’一声大叫,就想把身子缩回门后。只是他反应慢了些,一把板斧呼啸着飞了过去,生生的嵌入他天灵盖中,赵瑜回头一看,陈五气定神闲地站在他身后,那柄斧头便是从他手中甩出来的。   把老兵的尸首拖走,赵武带了几个喽罗率先冲进去。几人转到大门之后,卸了门闩,搬开堵门石,就把大门打开。众人遂一拥而入。   大门之后,就是一条数十步长的青石板路,直通着仪门。路左边的南监,路右侧的寅宾馆和三班院都暗黑无光。倒是寅宾馆和三班院之间,供着土地和衙神萧何的双祠院中尚有几注香火。   走过石板路,来到仪门前。这仪门是为礼仪之门,也是县衙大堂的正门,非大事不开。平常所用的是仪门东侧的小门,也称生门。而西侧的死门,只有把要处刑的犯人拖出去时方才使用。   赵瑜方才从钟鼓楼上看得很清楚,除了门前的灯笼,仪门后侧亦有灯光透出,当是有人在门房中值守。不过这次却无法故计重施,用鼓声把人引出。赵瑜看看面前的三道门,死门太晦气,那是决计不能动的,而仪门镶钉包铁,也不是动斧子的好对象。他抬起手,对着右面一指,几个喽罗就持斧冲了上来,甩开膀子,斧钺抡圆,去劈那生门。   手起斧落,很快,木门就被砍开一道口子,门闩露了出来。一个喽罗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去挑那门闩。一挑、两挑,挑得几下,只听门后哐哐两声,却是挑开的门闩把抵门杠一起带倒了。赵武上前只一推,门便开了。   生门一开,赵武就领人冲入门中。进门后,他左右看看,附近唯一透着亮光的自然是门房。赵武几步跨到门房前,左腿一抬,一脚把门踹开。   那门房中,一盏油灯昏暗,里面的五六人都穿着弓手服饰。几人喝得烂醉,围着一张方桌呼幺喝六,桌上摆的海碗中的几个骰子还在滚动,却是在赌博。这几人,赌得昏天黑地,聚精会神,连斧头破门的声音都没听到。见赵武等人冲了进来,几个弓手茫茫然站起身,浑不知发生何事。赵武懒得多话,举斧就砍,弓手们早是烂醉如泥,连还手之力也没有,只听得几道惨叫伴着斧头入肉之声,很快就安静下来。   挥斧连杀数人,赵武方觉得心满意足。伸舌舔着溅到嘴角上的血迹,他提斧离开门房。出了门,却见赵瑜、陈五一齐望着北面。赵武心中奇怪,扭头看去,只见县衙后院,一片火光冲天而起。至善、赵文已经忍不住在后面动手了。   呵呵笑了两声,赵瑜快步前行,声音从前面传来:“莫要再耽搁,我们费了如许力气,却不要给三叔他们捡了便宜。”   众人齐声应是,追上去紧跟在赵瑜身后。   刚绕过大堂,赵瑜突然定住。众人也一齐收步,往前看去。   却见着前面的屏门中开。十几个男女神色慌乱地跑了出来。中间簇拥着一个五短身材肥头大耳的官人。此时不需多猜,自是知县章渝无疑。这伙人一出门,就看见一群黑衣人堵在前头,却都愣住,不敢稍动。   隔着五六丈,两伙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只听得后院烧着的木头噼里啪啦的作响,这里却没一个人出声。   许久。   还是赵瑜首先打破沉默,仰天哈哈大笑:“本想出手逮兔子,不成想兔子自己却撞上来。”一阵笑罢,他头一低,叉手行礼,朗声道:“草民浪港赵二,见过章明府(注4)。今日不请自来,却是给明府拜年。祝明府大吉大利,新年如意!”   赵瑜自报家门,听得章渝脸色数变。他一咬牙,剑指赵瑜,大喝道:“你这贼子,持械率众攻我县衙,可是想做反?想我朝堂之上,有圣君贤臣,军旅之中,又有精兵名将。尔等海寇,虽能猖狂一时,只待天兵一到,必化为齑粉。尔等若是识作,就快快退去,本县以身家性命保你无事。”这话说得义正辞严,不过,如果他不是一边说一边抖,也许会更有些效果。   赵瑜轻轻笑了起来,跳动的火光把他嘴角的笑纹映成黑色的沟壑,落在章渝眼中,只觉满目狰狞:“我等都是大宋良民,如何敢做反。不过我等当贼久了,倒想弄个官做做。只是识不了几个字,考不上状元,思来想去,却只得了一个办法……”   赵瑜眼眉一挑,面皮一翻,满身的杀气腾腾:“要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   注1:霍四究:据孟元老《东京梦华录》第五卷载,崇、观年间,汴梁城中,说三分(三国志)的最有名的就是此人。   注2:三国演义的架构在宋朝就已基本成型。举个例子,如洪迈在《容斋续笔》卷十一中载:“关羽手杀袁绍二将颜良、文丑于万众之中。及攻曹仁于樊,于禁等七军皆没,羽威震华夏,曹操议徙许都以避其锐,其功名盛矣。”这段中的第一句岂是正史,分明就是演义。   注3:这门子不是守得县衙正门,而是守得大堂和二堂之间的屏门,由知县私人雇佣,想私下里见知县,必须要通过他们。至于正门、仪门,自有衙役看守。   注4:明府:“明府君”的略称。汉人用为对太守的尊称。《汉书·龚遂传》:“明府且止,愿有所白。”《后汉书·张湛传》:“明府位尊德重,不宜自轻。”唐李贤注云:“郡守所居曰府,府者尊重之称。”唐以后多用以称县令。      第五章 战前(上)      大观三年正月初一,丙午。   清晨。   县衙后院烧了半夜的大火终于熄灭,灰烬中,丝丝余烟盘旋而上,转眼又被海风吹散。由于有池塘和围墙的阻隔,这场火仅仅烧光了柴房中积存的过冬柴草和几间旧屋,并没有蔓延开来。不过,火虽灭了,县衙中烟气依然甚重,赵瑜便使人搬了几张桌椅到钟鼓楼上,权以此楼作为中枢。   这钟鼓楼雄踞县城正中,顺着十字大道,四方城门都视线范围之内。赵瑜一边就着热汤,吃着从县衙里拿出来的糕饼,一边盯着县城内各个方向上的动静。   至善和尚旧伤在身,精力不济,找个地方去睡了,而陈五正带着人四处搜捕县丞、县尉和主簿的踪迹,这些人虽然只是知县的僚属,但熟知县中内情,如果跑掉一个,都是麻烦。赵武带人在城墙上巡逻,赵文则去给下面的兵士张罗早饭。其他几个头领也各有任务在身,所以几张椅子都空着,只有赵瑜孤身一个人坐在楼中。   楼梯声响,一个脑袋探了上来。赵瑜循声一看,却是赵文。   见赵文回来,赵瑜问道:“早饭都给兄弟们送过去了吗?”   “城门、山口还有陈五哥那儿都送去了,兄弟们都赞二郎会体恤人。”赵文笑着答道,他知道赵瑜想听什么。   赵瑜点点头,不论是手下兵士的反应,还是赵文的玲珑知心都让他挺满意。他端起碗,突然‘啊’的一声,想起了什么,问道:“文兄弟,你忙了一早上,怕是也没吃吧?且去盛碗热汤过来一起吃好了,这章知县会享受,家里的吃食都是上品,比我去明州府时吃到的还强些。”   赵文应了,就下楼去盛汤。刚下去,却又上来了。赵瑜疑惑的看向他。   赵文指指下面,道:“二郎,派去联络大伯的急脚(注1)回来了。”   放下碗,赵瑜道:“让他上来吧。”   昨夜一举夺城,待擒住知县章渝,赵瑜见大局已定,便遣了急脚出城报信。算时间,差不多就该这时候回来。   赵文听命,转身下楼。很快,一个风尘仆仆的精瘦汉子就上来了,眼角有着掩不住的疲惫,但眼睛晶亮,精神看起来极好,一点不像刚走完二十多里地的样子。赵瑜认得此人,正是他派去联络赵橹所率后援船队的急脚。   那急脚见了赵瑜,先行礼问好,然后挺起腰,站得笔直,静待赵瑜问询。   赵瑜知此人疲累,指着一张椅子,温言道:“辛苦了,且坐下来说话。”   急脚有些犹豫,不敢就坐。虽然只是海盗,但一样规矩森严。有交椅只能是头领,小喽罗哪有坐的位置。   “你且坐下,不妨事的。”赵文端了两碗热汤又上楼来,笑着道:“二郎一向不喜自家兄弟太过拘礼。”把其中一碗递给急脚,赵文自己也找了一张椅子坐下。   急脚接了汤,低头谢过,坐了下来,道:“小的奉命出城后,一路都没有阻碍,半个时辰的样子就到了约定的海滩上。小的照吩咐点起三堆火,不一刻,二当家就亲自乘小船过来了。”   “二叔也来了?!”听到急脚说到‘二当家’,赵瑜有些吃惊。   他的二叔,自然是赵橹、至善的结拜兄弟。蔡姓,单名一个禾字,杭州人氏,读过几年书,可惜时运不济,却连个贡生也没考上,仅是个不第秀才(注2)。因误杀了一官宦子弟,出海避难。却被赵橹遇上,遂落了草。后来跟赵橹、至善结拜。由于能写会算,江湖人称‘银笔秀才’。这蔡禾有一独女,唤作蔡婧,却是自幼跟赵瑜定了亲的。   按说蔡禾本是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从来也没上过阵,一向是守在寨中看家。这次居然放下寨务跑出来,却是一桩异事。   不过心中的疑惑没必要当着外人的面表现出来,赵瑜对着那急脚道:“你继续说。”   急脚点头继续:“二当家到后,得知二郎已经打下了县城,极是欢喜。还说等回报大当家,攻打县城的众兄弟必有重赏。然后跟小的换了号牌就回去了。”   说完,便从怀中取出一块巴掌大写着‘午四’字样的小木牌,双手呈给赵瑜。这块号牌便是浪港寨中的回执,证明急脚的确是把信送到了。   接过号牌,看了两眼确认后,赵瑜再问:“二叔就没说其他的话?”重赏什么的,他可不在意。想要钱,县城里面随时都能搜出几万贯来,他现在要得是兵!整座县城现在内外皆敌,就靠一百来人守着,赵瑜心里虚的很。   急脚皱眉想了想,很确定地摇头道:“没有。只说了教二郎放心,会按计画行事。”   “按计画吗?”赵瑜有些失望,援兵能有十几二十都是好的,不在乎其战斗力,而是他们能增加城内的士气。   赵橹的后援船队船只众多,自是不能停泊在本岛附近,而是藏身于本岛东南方,朱家尖的一个港湾中。蔡禾所乘的小船是从海滩边一艘作联络用的渔船上放下来的。按计画,等这艘联络船回到后援船队的驻泊地,而后,后援船队再从驻泊地赶来支援,其间大约要一天多点的时间。   此事赵瑜不是不知,只是首次单独领兵,压力又如此之大,让他心态有些失衡。   “……我知道了。”叹了口气,赵瑜点点头,“今天辛苦你了,下去好好歇歇脚吧。”   急脚听了,便站起身,行个礼下楼去了。   “你看二叔为什么会出来?”看着急脚的脑袋已经沉到了地板下,赵瑜突然道。不现实的奢望且置之脑后,他却想知道到底有什么事会让蔡禾作出这样反常的举动。   赵文摇摇头——赵瑜的话自然是问他的,道:“不知道。不过二叔会出来必是有要事,且定是在船队离开衢山岛后才发生的。”呵呵笑了两下,其实这是废话,赵文又道:“而且此事应该还很急,不能等到这仗打完再说;还有一点就是此事不需要多作商议,所以二叔才有空闲来这里等联络。”   “说得也是。”赵瑜也是这么推断的,“但就不知究竟是何事。”   “是啊。”赵文应着,眉头紧锁,在那儿苦思。   赵瑜笑了,走过去拍拍赵文肩膀:“别想太多,很快就会知道的。”   日上三竿,已是辰牌时分。   陈五结束了搜捕行动,回到了钟鼓楼上。   陈五回来时,楼中只有赵瑜一个头领在留守。赵文被派去清点昌国县库,已经离开了。库房要地,赵瑜自不放心让他人过手。按他的估计,这县库虽不大,但里面的兵器甲胄至少应该能武装两百人,而粮草也应有能支持城中数千张嘴一个月食用的份量。至于钱帛茶药,库中也该不少。确是一注横财。   看得陈五上来,赵瑜忙站起身,笑道:“今日多累五哥,快快坐下歇息。”   陈五依然是一幅冷冷淡淡的表情,行了礼,却没坐下,沉声道:“二郎,某是来请罪的。”   赵瑜眨眨眼,有些迷惑:“五哥此话怎讲?”   “某奉二郎的命,前去搜捕县中大小官吏,住在城中的县丞、主簿、盐监还有几个胥吏、节级都已就擒,却唯独让县尉跑了。”(注3)   “只跑了县尉一人?”   “正是。其他人都跟那知县一起绑在下面,等二郎发落。”   赵瑜哈哈大笑,道:“我当什么大事,不过跑了一个从九品嘛。七品、八品都捉了好几个,少了一个又有何妨?何况又不是一定逃出城了,不定躲在哪个相熟的人家里呢。”   陈五摇摇头,道:“那县尉的确是跑出去了。西面的城墙边有家人亲眼看见县尉从城上用绳子槌了下去。而城墙外的泥地上有厚底官靴的鞋印,壕河对岸也有水迹,看方向是往三姑寨去的。”   赵瑜收住笑,皱眉问道:“那家人什么时候看到县尉出城的?”   “这钟鼓楼今日没有报时,他们也说不清楚,只说是天刚亮,西面还黑着的时候。大约是卯时中。”   赵瑜心中默算,很快就得出结果:“三姑寨离城十五里,算时间,那县尉现在就该到寨中了。”   陈五摇头道:“这城西两里就有一个村子,如果县尉够聪明,说不定会去征匹牲口代步。这样算来,也许巡检司的土兵现在已经出来了。”   三姑寨是昌国巡检司的驻扎地。而巡检司的工作就是缉捕盗匪,现在昌国县城都被盗匪占了,这渎职的罪名是逃不过的。如果巡检司在收到县尉的求援后,不立刻出兵,夺回县城,那就还会再坐实个‘畏敌避战’的罪名,到时两罪并罚,巡检以及两个都头(注4)的脑袋定是保不住。所以赵瑜、陈五几乎能够确定,只要那县尉到了三姑寨中,巡检司的官军就会立刻出动。   “有道理。”赵瑜点头赞同陈五的推测,他想了想,又摇头道:“不对!不论那县尉是否聪明,他肯定都要去村子里走一趟。”   对着陈五投来的疑惑目光,赵瑜解释道:“他可是从壕河里游过去的。全身定然湿透了,要不换身衣裳,大冬天里必会冻死在路上。”   陈五徐徐站起,神色变得郑重无比:“也就是说,我们只有两个时辰了。二郎,下命令吧,我们马上得把守城的东西准备好。”   “五哥!”赵瑜抬手,示意陈五再坐下来,“不要急。现在乱不得。给人看出破绽,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了。要是在巡检司官军进攻的时候,给人背后捅一刀,我们这一百多人绝对挡不住。”   “那二郎你说该怎么办?”   “攘外必先安内。城内不乱,凭三姑寨的两百人马一时半会儿也攻不进来。”   “怎么安内?”陈五皱眉问道,“我们对城中不熟,不待人动手,我们也不可能知道谁会作乱。”   “此事不难。”赵瑜迭起手指道:“自古以来,能挑头作乱的,要么是文武官员,能借朝廷官威;要么是土豪大户,有家丁佃户可用;再来就是豪杰好汉,素有声望的,能聚起一帮兄弟。除此之外,再无他人能反。那些蚁民,能吃饱喝饱便心满意足,让他们领头作反,既没这个胆子,也没那个能力。”   赵瑜伸出三根手指,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往回扳着,“先说那官员,这城中的大小官吏早被五哥你一网打尽,跑得的那个县尉已在城外,再无人领头,却也不用理会;而土豪大户,都是庄户中人,岂会离开田土?就算来城中小住,却也带不了几个家丁,更别说佃户了,这一起,也自是不必多虑;唯一可虑的,便是那市井豪杰,要是在我等和官军对战时,他突然起了个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的心,必然会打乱我们的阵脚。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赵瑜笑道:“只不过这昌国城小人少,像这等能让人为他卖命的豪杰最多不过一两个,却是不难找。”   赵瑜的细细剖析让陈五终于放宽了心。他松了口气,道:“那某这就下去问那捉来的胥吏、节级,县中的人物,他们这些地头蛇最清楚不过。”   “不要问他们,”赵瑜摆手道:“这些人平日里欺上瞒下,再奸猾不过,五哥若去询问,恐被他们所欺。”   陈五眼皮一跳,森然道:“斧头架在颈上,谅他们不敢说谎。”   “不必如此。要说熟知城中内情,不是有个更好的人选吗?”   陈五闻言,想了一想,突然恍然大悟,“啊!可是三当家?”   赵瑜哈哈一笑:“正是三叔。那观音庙平日里人来人往,香火不断,再加上三年中又跟着原来的住持穿门入户,县中的动静有什么是三叔不知道的?”   陈五再次站起身,道:“此事不宜迟。某这就去请三当家。”   “还是我去吧,”赵瑜也站了起来,伸手把陈五按回座位,“五哥你也辛苦了一早上,都没歇着。现下正好吃点东西,歇一歇脚。”透过窗棱,越过城门,赵瑜望向西方的地平线,“等到了午后,怕是要忙起来了。”   注1:宋代的驿传分为三等:步递,马递,急脚递。急脚递最快,日行四百里。而后急脚就成了指代快速传递书信者的名词。   注2:宋代的秀才不同于明清,只要去州府参加选拔贡生考试的读书人就可以称为秀才。其实仅相当于明清时的童生。   注3:宋代在县设置知县、县丞、主簿和尉等职官。而昌国产盐,所以还有盐监。   至于胥吏、节级,分别是低级文员、武官,没有品级。   注4:巡检司中,巡检以下,每一百土兵,“立都头、副都头、十将、将虞候、承局各一名,押官二人,长行九十三人”。昌国巡检司额兵两百,自然有两个都头。      第六章 战前(下)      巳时初。观音庙。   赵瑜站在正殿后的禅房前,高声喊着:“三叔可曾醒了,侄儿有要事相求。”   连唤了几声,禅房正中间的方丈(注1)内终于传出声音,“瑜哥儿吗?你且等等,马上就好。”   赵瑜心中讶异,这方丈中刚死了人,而且还是至善和尚亲手杀的。虽然海盗们不忌讳这些,但他自己的房间应该是干净的,何必睡在死人房中。   又过了半晌,正当赵瑜等得不耐烦时,至善终于出来了,阳光一照,他便眯起了眼,容色疲惫,却不像睡过的样子。赵瑜忙迎上前去,正待开口,却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阴湿的泥土味。   ‘原来如此,’赵瑜低头行礼,心中一声冷笑,‘难怪当日答应得那么爽快呢。死鬼住持藏起来的香火钱,怕是都落在了这老东西的手中了。’他却也不拆穿,拉着至善,自把事情分说了一通。   “这事容易。”至善和尚听完便说,“此等好汉,城里也就两个,三叔却都认识,也一起喝过几次酒。如果去劝一劝,说不定还能拉他们入伙。”   赵瑜想了想,最后还是摇头:“还是算了,现下却也没时间收服他们。直接砍了吧。”看着和尚三叔脸色怏怏,赵瑜忙解释道,“大战当前,变数还是越少越好。像捉到的那些文武官吏,等官军来了,照样要在城头上杀了祭旗。”   赵瑜咬着牙,牙缝中透着丝丝寒气:“此次进城太过顺利,见血太少,说不定会让些人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不杀几个有份量的,这城可不定能镇得住!”   巳时已尽,日将中天。   钟鼓楼上,赵瑜脸色铁青,陈五的神色也煞是难看。   “什么都没有!?”赵瑜恶狠狠地问道。   赵文缩着脖子,小声道:“什么都没有。”   赵瑜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凑近了身子,盯着赵文的眼睛:“偌大的县库啊,怎么可能都空着,好歹有点什么吧?!”   赵文不敢看赵瑜,头越来越低,声音小小的,“的确什么都没有。”   赵瑜一屁股坐回交椅,手撑着额头,一副颓然模样,浑身上下冒着失望的气息:“这怎么可能?”   陈五的声音比海上能让人血脉冻结的北风更冷上十倍:“那要问问章知县了。”   赵文头猛一抬,双眉倒竖,眼里都是血丝,牙齿磨得嘎嘎响,“俺去把那狗官提上来!”   赵文咚咚咚的冲下楼去,赵瑜、陈五在楼上却抓着脑袋。这却也难怪他们会如此失望和生气。   赵文前面奉命去接收县库,本想着这库中是兵甲如林、粮草如山、丝棉成堆、茶酒满屋。待他打开库门一看,不成想竟都空着的。赵文不死心,搜遍了每一间库房,却见里面干净得连老鼠都没得跑。   等赵文终于灰心丧气地回来禀报,便发生了开头的一幕。   赵瑜其实并不是很在意库中是否有粮草,反正他也只要守一天;也不在意那不翼而飞的丝帛银钱,毕竟是意外之财,得之固幸,失之为命;但他最在意的兵器甲胄都失了踪,却让他怒气勃发,难以遏制。尤其是弓弩,没有这些远程武器,怎么守城墙,是舀了烧滚了的油用瓢泼,还是飞砖头砸?   ‘要是这城中能有床弩、石砲就好了!’赵瑜忍不住在想。很快他就摇摇头。既非兵家要地、又非富庶大城的昌国不可能装备这等重型武器,而且就算有,他也没那么多熟手去操作。他们只能用弓弩。   海盗军中并非没有弓弩,但那种粗制滥造的民间货色如何比得上东京弓弩院官造的军用上等良品。加之此次夜间奇袭,也用不上弓弩,配在身上反而碍手碍脚,故而并未携带。在制定计画时,赵瑜就指望着能在县库中获得补充。   当时他在想,这章渝再贪,最多也就把库中钱粮干没,总不至于把兵甲都贪掉吧。但事实证明,这世上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赵瑜他太小瞧那些贪官的大胆程度了。   赵瑜翻着从县衙架阁库(注2)中取出来的库房清单簿,钱粮诸部都略过不看,单看那弓弩一项。   四十张弓,六十架弩,箭矢各一万。装备赵瑜手下的兵勉强也够了。   一想着这些本该属于他,却被人吞了去的强弓硬弩,赵瑜的心就在滴血。在江湖上,这都是千金难寻的珍器啊!   赵瑜正兀自恨得咬牙切齿,下面的楼梯上就传来赵文愤怒的声音:“给俺上去!”   只听得楼梯咚咚咚一阵乱响,章渝就连滚带爬地被赵文踹了上来。   看着在地板上蜷作一堆的章知县,赵瑜冷笑道:“明府安乐否?”   章渝一骨碌跳起,一声大喝:“你这贼子,辱我……”   话还没说完,却被身后的赵文用斧柄照头来了一下,直把后面的话都敲了回去。   章渝抱头痛叫。赵瑜皱了眉:“莫打头,我还有话要问。”   挥手让赵文退到一边,赵瑜走到章渝身旁,绕着他踱两圈,从他身后凑近了,森森道:“章明府,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浪港寨今次攻打县城,只为县中财货。只要明府说出那县库中库藏的下落,草民便奉上盘缠,敲锣打鼓,送你离城。只是,如若明府心存侥幸,不肯就说,草民也有招数。虽然牢城中的十八套花式是一样不会,但片肉的功夫,草民这里可是人人都能使得。”赵瑜伸出冰冷的手指,用指甲在章渝肥厚的后颈上划着,满意地看见上面冒起一片鸡皮疙瘩,“千刀万剐的模样,不知明府君……见识过吗?”   章渝的身子簌簌地抖了起来。脸色煞白,却死咬了牙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儿。   赵瑜笑了起来,却是真心的。看章知县都抖成这样,要撬开他的嘴巴也只需再加一把火了。   “来人啊,”赵瑜喊着,“给我寻个烤肉架子上来。”   下面的人应了。赵瑜转过头笑着对章渝细细解释:“鱼脍(注3)可以吃生的,但人肉嘛,还是烤熟了比较好。明府这般细皮嫩肉、珠圆玉润,想必和了血烤来,风味定然绝佳。”   章渝崩溃了,一把扯住赵瑜衣角,尖叫道:“我说!我说!这县库中的钱粮都放贷了出去,这还没到收账时间啊!”   赵瑜一脚把章渝踹倒,转身回到座位上,冷道:“你这厮欺我。天下放贷,岂有年底不回帐的道理?”   章渝趴在地上,涕泪交流,呜咽着:“小人没说谎啊!如果年末不关帐,息钱向来可以加两分的。”   “哦~是吗?”赵瑜拖长了声调,突然他一拍扶手,大喝道:“你还敢骗我?钱粮贷出去就算了,但库中茶酒呢?丝棉呢?这些杂物能贷得出去?!”   章渝浑身一抖,忙道:“大王明鉴,小人不敢欺瞒。茶酒丝棉,帐中都有记载,前日作年节赉赏早支了出去,县中官吏、兵士都要分到,尚亏欠了许多,库中哪还有剩的。”   “那兵甲器械呢?总不会也赏出去了罢?”赵瑜拍拍手上厚厚一本的仓库清单,“这里面可写得清清楚楚,东西都在库里呢!”   听到赵瑜兜兜转转,终于问出他们最关心的问题,一直静待在侧的陈五、赵文二人,都忍不住往前凑了凑。   不动还好,这一动便让一直都提心吊胆地关注着赵瑜三人神色动静的章知县发觉了。人品虽然不堪,相貌亦复猥琐,但他区区一个同进士出身,却只用了五年就由选人顺利改官(注4),升了知县,其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的能力确是出类拔萃。   ‘说起钱粮,他们不动,说起茶酒丝棉,他们也不动,偏偏说起兵甲器械就动了,他们当真是为了财货而来的吗?’   章渝心中揣测着,明面上却还在回话:“大王有所不知,这清单是清单,库藏是库藏,对不上帐的却也极多。像这昌国县,地处海岛,湿气深重,兵甲器械极易朽坏。新制弓弩,如不随身保养,只一两年就胶脱弦断,铁甲钢剑,若不时时上油,半年之内也会锈烂,都无法放得长久。但按兵部定规,这库中兵器都要存上十五年方许报损。如果把兵器朽坏之事上报,上面却不会体谅,不大不小也是个保管不当之罪,这当年考绩即刻就要减上两等,自然不会有人做此蠢事。总之是瞒上不瞒下罢了。”   “尸首呢?”陈五冷着脸问道,“人死了还有个尸首,这兵器朽坏了就化灰了?总得留点什么下来罢。”   ‘果然,’见陈五抢着说话,章渝眼睛一亮,‘这兵甲器械确是他们最在意的,连上下尊卑都不及顾了。’   章渝一边猜测着缘由,一边答道:“坏掉的兵器不能留在库中,路上和州上下县里巡查时给查验到就不妙了。”   陈五追问:“那库空着岂不是更不妙?”   “来巡查时,就从三姑寨借一批充数,等人走了再还回去。”   “也就是说,现在城中根本就没有兵器,只有三姑寨才有?”陈五失望透顶,说话也乱了分寸。   章渝闻言,眼睛又是一亮,好一个‘现在’。联想起逃走的县尉,一切都真相大白。‘原来他们不是想掠城,而是想据城啊!’再回想起昨晚赵瑜所说的那句话——要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章渝不禁要低下头,去遮掩马上要溢出的窃喜,‘吾之首领,终得保全。’。   注1:方丈:佛教原用以指禅寺的长老或住持所居之处。宋代之后方成为住持的称谓。   注2:我国古代的档案馆名称,各级行政机构中都有设立。存放“宪令、图牒、簿书、案牍”之用。   注3:即是生鱼片。中国古代一直有吃生鱼片的习惯,称为鱼脍。从春秋时即已出现,经两汉到唐宋为极盛,元明后渐渐衰微,到了清朝,就几乎没人再吃了。而现在,只能在日式料理中见到了。   注4:宋代文官被分为“选人”和“京朝官”。选人是文官里面最低的一个阶层。   选人想要晋升到京官,须经过三任六考——每任的任期为三年,每年一考——的磨勘,层层升上去。等磨勘期满之后,还要有人举荐,同时通过南曹和流内铨的审查,再由宰相批准后,才能升为京官,这一过程就被称为改官。      第七章 敌至(上)      午时初刻。   钟鼓楼上,章渝已经有了一个属于他的位子。他身子侧坐,脸上带着一丝谦和的笑容。这笑容有几分谦卑,又有一点自矜,让人一看就觉得舒服。在这谦和的笑容配合下,他猥琐的相貌反而使人感觉容易亲近,确实笑得恰到好处。   章渝微微弯腰,半缩着脖子,用接近于仰视的角度看着坐在上首的赵瑜,凑近了道:“二将军,”称大王太过火,叫二郎又过于亲昵,章渝斟酌着,终选了这个称呼,“区区方才的提议,不知二将军可否同意。”   赵瑜手指轻轻敲打着扶手,哒哒作响,显出他心中的犹豫。   并非章渝他狮子大开口,让赵瑜舍不得出价——命都在他手上攥着,要落地还钱再容易不过;而是章渝的提议太过怪异:他竟然愿意以自己为质,请赵瑜放了那些被俘虏的文武官吏。   横看竖看,赵瑜他面前的这矮胖子都不像是慷慨激昂、无私奉献、舍己为人的英雄豪杰,连表情、连长相、连说话动作都没一点像。   而且这章知县不知怎么还看穿了他的谎言,猜测到他想要守城的打算,并献上了一份大礼。这么聪明识趣的人精,如何会牺牲自己,成全他人?   ‘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赵瑜头很痛。   陈五眉间纠结,视线在章渝身上打着转,他也是想不通。   章渝笑容不改,静等着他们的回答。   一时之间,除了一记记敲击声,楼中反而静了下来。   ‘哒’的最后一声重响,赵瑜敲打扶手的手指停了。他看看陈五,正要说话,便听见楼梯上传来咚咚的几声响。三人齐扭头看过去,却是赵文大步跨了上来。   赵文喘着大气,脸上泛着一层油汗,显是跑着来的。他兴奋地大喊:“二郎、五哥,这狗官没说谎!县衙的三班院里的确有三十多张弓,还有南监院中也有十七八张,加起来整整五十张弓。俺看过了,都是州监造的上品。”   “那箭矢呢?”陈五急忙追问。有弓没箭,也是白搭。   赵文大点其头,道:“都有!都有!足足二十八捆上等白羽箭。俺使人点过,数都是足的。”   陈五听得,往椅背一靠,长舒一口气,嘴角还挂上了一点笑模样。一捆足数的箭矢,通常在三十五六到四十支之间,正好能装满两副箭囊。这二十八捆,足有千多支箭。平均分下去,每张弓能分到二十支。虽然不算充裕,但巡检司如要攻城,也不会空着手来,总得带着弓弩,到时射箭上城,守兵再捡起来用便是。   赵瑜也感觉心情轻松了许多,这还多亏章渝的提点。他只顾得搜那县库,却忘了城中弓手、狱吏都是配弓的。   “文兄弟,”赵瑜命令道:“你下去把弓矢都分一下,以西门为主,其他三门还有山口都要分上几张,剩下的,尽分给一队,我另有用处。”   赵文得令而去。   赵瑜看看陪着笑的章渝,咂咂嘴,章渝这定金的份量可是够重的,按说投桃报李,他的回礼也不能太轻。转过头对陈五道:“五哥,这事要劳动你了。”   陈五忙站起身,抱拳躬身道:“不敢称劳。”   “还请五哥把下面的文武官吏……”赵瑜又看了看章渝,方一字一字的道:“都、砍、了!”   陈五一愣,还以为自己听岔了,“二郎?”他犹豫着问。   却见赵瑜轻轻摇头,横过右手食指,在颈项上划了一记,重复道:“都砍了!”   “诺……”陈五怀着犹疑下去了。   “还请二将军开恩!”章渝大叫着,从椅中一跃而起。   赵瑜不去理他,走到窗边,低头看着陈五匆匆出楼。虽然他不知道章渝打得什么主意,只要不顺着去做便是。反正本来就有把这些官吏杀了祭旗打算,现在就做也只是提前些罢了。毕竟还有一些家住城中的弓手、衙役躲在暗处,不把能领头的处理掉,总归是个麻烦。   “二将军!”章渝又是一声大喊,跪倒在地,想去抱赵瑜的大腿。   赵瑜连忙闪开,看着章渝伏地嘶喊。   那章知县头紧紧贴着地板,连声道:“还请二将军开恩!”   此时楼下哭喊声突起,陈五已经开始动手了。   章渝却不再叫了,只静静地趴着,一动不动。   赵瑜轻轻地叹了口气,道:“章明府,你这又是何苦?你帮了我,我自然不会动你,至于其他人,你就不必太在意了。”   楼下的哭声愈渐愈低,而章渝依然伏地不动。   赵瑜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力了,‘难道这贪官,真的是如此重义?’   正午。   西门城楼上。   一阵寒风掠过,赵瑜把身上的皂色短褂又裹紧了点。他仰头看天。冬日的太阳斜斜的挂在正南方,苍白黯淡,看上去仿佛遮了层云翳,照在身上丝毫也不见暖。   “正好两个时辰。”陈五站在他身后道。在把砍下的头颅传首城中、震慑群小之后,陈五就和赵瑜来到这里。   不仅陈五,至善和尚、赵武还有几个头领也都站在这城楼上。只有赵文,他带领着三队人马作为预备队,被留在钟鼓楼。不论哪面城墙被攻击,他们都能在半刻钟内赶到支援。   “嗯。”赵瑜的视线落回西面一里外的官道上。三名骑手就停在那里。不过从他们的身体和下方坐骑的比例来看,骑的好像不是马,可能是驴或是骡子。虽然这个距离已经看不清他们身上的服饰,但所戴的头盔和腰间的跨刀使人不会误认他们的身份——巡检司官军的巡哨。   这探马既然已经到了,本军最多一个时辰也就该兵临城下。只恨西面有镇鳌山遮挡,不然现在就能看到那三姑寨兵士的身影了。   “二郎!”赵武凑前一步,他在提醒。   赵瑜点点头,示意自己听见了。   他右手一招,大声道:“来,把我浪港军的旗帜……升起来!”   下面两个喽罗一齐动手,一面五尺长三尺宽的黑色旗帜缓缓升到了城楼旗杆的顶端。黑旗迎风招展,旗上所绣的白色骷髅在惨淡的阳光下分外惹眼。骷髅像上那对空洞的眼窝藐视着所有的敌人,骷髅像下一双交叉的腿骨则昭示着危险和死亡。   这是浪港水寨的旗帜。   几年来,浪港海盗声名大振,东海上人尽皆知,其得益于这面赵瑜提议的死亡骷髅旗确是甚多。   而现在,它被挂在了昌国县城的城头上。它是明明白白地在宣告,这块肥肉,我浪港寨是不会吐出来的。   看着城楼上挂出一面旗帜,远处官道上的三骑探马分出一骑。那一骑缓缓前行,逐渐接近城楼,许是要把城头上看个究竟。   探马顺着官道大模大样地接近,放肆程度近乎于挑衅。   ‘他在试探。’城楼上的每个人都这么想。海盗们也常做这种事,每当遇到摸不清底细的肥羊时,海盗们总会派出一两艘跑得快的小船去骚扰试探一番,确认一下那张白色毛皮下到底是羊还是狼。   “二郎,要不要把城门打开?”赵武问道。   “开门作甚?”至善看赵武的眼神近乎于同情,“这城里哪有骑兵能冲上去?”   赵武道:“说不定能吓走他。”   “吓不走的。”赵瑜摇头苦笑,他清楚他这武兄弟的奇思怪想从哪儿来,“我不是赵云,城下的也不是曹操,‘子龙空营惊曹军’是玩不起来的。(注1)”   赵武呐呐而退,城上众人皆笑。至少是现在,动脑筋的事还不适合他。   不过,任由那探马接近,却不做些表示,那也不成。   赵瑜向后一招手,“弩来。”   后面的一个亲随闻声趋前,递上一张半人长,两臂宽的重弩。   这弩‘以檿为身,檀为弰,铁为登子枪头,铜为马面牙发,麻绳扎丝为弦’(注2)。虽然是弩,却名为弓。   神臂弓。   这神臂弓为军国重器,宋廷对其制造方法视若珍宝,秘而不宣,造出的成品也仅装备禁军,敢仿造私用的向来是立斩不赦。能得到它,对于赵瑜来说,绝对是惊喜。而这惊喜,却是至善搜出来的。   前面至善受赵瑜之托,前去处理那两个市井豪杰。其中一人,手到擒来,轻松斩杀。而另一个,当海盗们冲进他家时,房内已经聚起七八条汉子,其用心不问可知。众海盗当即操刀动手,一番混战下来,几条汉子全数被砍下首级,但至善那队却也死了两个、伤了四人。事后搜检全屋,搜出刀枪十余件,强弓五六张,再有,就是这把神臂弓了。   不过区区一个市井亡命竟能弄到强弓劲弩,怎么想都有问题,如果跟空空如也的县中武库联系起来,那章知县的话有几分可信肯定要打个问号。   赵瑜一把接过神臂弓,转手就递给赵武,笑道:“武兄弟,你来。”赵武方才在众人面前丢了脸,不及时让他找回,日后再想让他带兵,恐怕会有阻碍。   赵武双手接过,神色肃穆。赵瑜的用心,他也明白。赵武心中决意,丢掉的面子,一定要自己找回来。   拿起弩,赵武弯腰踩蹬上弦。虽然前面已经试射过两次,但上弦所费的力气,还是让他吃惊。跟这四石六斗的强弩比起来,他以前所用的弓弩,却如玩具一般。   上弦罢,赵武接过从后递来的短矢,放入箭槽中。这短矢长约六寸,木刻翎尾(注3),极是轻巧,但三棱箭簇上有精光闪烁,却是点了钢的。他举起神臂弓,对准了已接近到百步之内的那名探马。   城下的探马见城上有人举起弩弓,便停住脚,不再接近。他手搭凉棚,向城上张望。他并不担心会被射中,这个距离,不用箭阵攒射,仅凭一张弩弓,想射到他,恐怕连掷十把六个六还容易些。   探马停步不前,赵武反而心中大喜,射杀静止目标总比活动目标容易得多。   虽然用头脑的事非他所长,但提起射术,他却有绝对的自信。别人不过射杀鸟兽,他却能立于摇晃的甲板,一箭洞穿十余丈外的海面上,穿水而出的飞鱼。不过百步不到的距离,赵武有把握。   借着弩上望山,赵武调整着准心。计入了落差,算进了风向,最后赵武把弩身稳住,‘对准了,这个位置正好能射到’。   但在城上众人眼里,赵武所瞄准的位置不但偏高,甚至还偏北。   至善忍不住了,喝道:“小子!你是射人还是射鸟?”   赵武没加理会,他的心中只剩下城下探马和掌中弩弓。调匀呼吸,他用力扣下牙发。   只听得‘嗡’的一声弦响,弩矢劲射而出。众人忙看向城外,却见那探马拨马便回。   ‘射失了?’众人心想。   “中了!”赵武沉声道。   确是中了。那骑探马只跑出两步,便渐渐软倒,继而身子一晃,跌下坐骑。他左脚挂着马镫,面朝下,被拖着走远。   城上一众大声欢呼。赵瑜笑容满面,连拍着赵武的肩膀。陈五也抛开冷脸,不住赞道:“武兄弟果然神射。”   被人簇拥着,赵武胸怀大畅,只觉平生从未如此痛快过。   城外远处,剩下的两名探马收拾了同僚的尸首和坐骑,便向来路回奔,渐走渐远,很快就消失在山后。   注1:与罗贯中创作出来的空城计不同,出自《云别传》的子龙空营计,在宋时的说三分中,已经被编成段子了。   注2:此段出自《宋史兵志》。神臂弓为神宗朝横山党项熟番李宏所献。以桑木为弩臂,檀木作弩身。弩机由青铜所制,而弦则是丝麻混合绞成。与其他弩不同的是,在神臂弓的最前端,多了一个马蹄铁形的铁质脚蹬。踩着这脚蹬,就可以比较轻松的给弩上弦,而不是像早期的腰开弩,要蹬住弩臂上弦。由于加了脚蹬的缘故,上弦时不需要担心蹬坏弓臂,所以神臂弓可以造得更强劲。   注3:即木羽箭:此箭的箭尾不是羽毛而是薄木片。据《宋史兵志》载:宋真宗咸平元年,石归宋献木羽弩箭,能致远,入铠甲。      第八章 敌至(下)      未时正。   镇鳌山西面的山脚下,昌国巡检司第一都都头费立国弯腰从地上捡起半块烧饼。这烧饼只被啃了两口就被扔下,里面还夹了两条鱼干,是海边渔民常见的吃食。烧饼表面的尘土并不多,被丢弃在地上的时间不算长,很可能就是一两天之内。   费立国仔细地看过,便把烧饼又丢回地上。他抬头环视四周,他所在的地方是山林间一片不大的空地,他手下半个都的土兵就散坐在空地中,静静地做战前的准备。   通向县城的小路正从空地中穿过,这条小路虽是近路,但毕竟不比官道平坦,平常走的人甚少。不过费立国却发现空地上有大批人员活动过的痕迹,这并不是他手下造成的,留下痕迹的人数应该更多,起码百人以上。而且在附近的林中,他还找到了不少新鲜的粪便——是人的。   ‘看来王县尉说得没错,那些贼寇就是从这里进的城。’费立国想着。他已然可以确定,昨天有一百多,但绝对不到两百的贼寇在这里休整了不短的时间,然后乘着夜色顺小路杀进城中。   他抬头看看山顶的烽火台。既然贼寇能顺利进城,那镇守在他们必经之路上的烽子们肯定是凶多吉少。那座烽火台的烽帅是费立国的老兄弟,一个村出来的,本还说上元灯会时一起喝酒,没想到转眼就天人两隔。   ‘他家里还有两个不懂事的娃儿呐!’费立国咬牙切齿,‘绝不饶了那些家伙!’   与此同时。   西门城头。   “啊……”马千祖扶着雉堞打了个哈欠,虽然后半夜和早间都轮着班睡了两觉,但毕竟时间太短,总是感觉着困。   ‘幸好只要再熬一天。’他想着。等大当家带着援军上岛,就可以好好睡一觉了。到时,不但可以安心睡觉,二郎承诺的赏赐也可以到手了。他夜里扳着指头算过,随二郎夺城就有五十贯,城中搜到的财物七成归公,三成均分,分到人头上,据说也有五、六十贯。加起来一百多贯,放在秤上,比他还重。等拿到这笔赏钱,就去买两匹上等的提花罗,到隔壁成家一放,看那从不拿正眼瞧他的阿花贴不贴上来?   收起脸上的傻笑,擦擦嘴角的口水,马千祖从幻想中醒来。   城下又有两骑巡检司的探马在跑着,他记得这两个骑着骡子的家伙,就是刚才来哨探过的。前面带着被射死的那个探马的尸首逃走后,不知为何又转了回来,整整小半个时辰,这两骑探马远远的从西门这儿跑到南门,又从南门那儿又跑回西门,来来回回好几趟,就是不肯再接近城墙一步。   ‘二郎身边的那个武哥儿真真好箭法,就是人傻气了点。’刚才马千祖就在城头上,自然知道探马为什么不敢接近。   又打了个哈欠,他觉得不耐烦了,‘不是说一个时辰必到吗,怎么还没来?’   突然,他睁大了眼睛,一彪人马正从西面远处的山脚下闪了出来。   ‘是他们吗?’马千祖又眯起了眼。虽然离得很远看不分明,但黑压压的人影逐渐延伸,在官道上占去了很长的一截却是明摆着的事实。   ‘恐怕有两百人……他们终于来了!’他一把扯下腰间的号角,用力吹响了起来。   未时六刻。   镇鳌山顶。   张承业静静伏在枯草堆中,他身上披了件草黄色蓑衣,头上套了个自编的草环,不走近了看,决计发现不了草窝中竟趴着个大活人。   北风顺着山势吹着,透过已经扎得很紧的裤腿,把他下半身吹得冰凉。不过,张承业的上半身却是暖洋洋的。他身边放了个从烽火台中搬出的火盆。虽然已经里面的火已经灭了,只剩下了一点火种,但剩下的余温还是能够保证他不会冻死在山上。   一阵风吹过,头上草环耷拉下来的一缕草筋落入了火盆中,一下子就着了起来。张承业忙把草筋一把掐断,任它在火盆里燃烧。   他理了理头上的草环,又静静地趴了下去。这已经是第三次出现同样的状况了,张承业叹口气,‘二郎以前教的这藏身方法是不错,就是身边放着火,总让人提心吊胆。’   这张承业同样是赵瑜的亲随,虽然不及赵文赵武那般亲厚,但赵瑜也对他十分信重。为了防备敌军依他故计从山口偷袭,赵瑜便派了张承业在镇鳌山顶的烽火台上守着,若是发现敌军就点起狼烟,以作警示。   但当张承业到了烽火台中,就觉得赵瑜的命令有些考虑不周。如果他是官军的军头,不论要不要从后山偷袭,肯定会先派几个人来这里探察,如果烽火台上没敌军,还要留人守着。毕竟这烽火台是离县城最近的制高点,能观察到城中动静,不可能放着不理。   到时,如果官军真的派了几个哨探上来,他该怎么办?   点火?如果官军没有分兵打算,就是谎报军情。赵瑜若是因此调度失误,失了城池,张承业的脑袋也保不住。   不点?等哨探往烽火台上一坐,他想点火都点不了了。如果官军正好分兵上山,奇袭县城,他就只能干瞪眼。最后,脑袋一样要掉。   张承业心里盘算着,很快就做了决定:不能留在烽火台中。他先在二楼的墙上挑了件枯草颜色的蓑衣披上,再从台顶搬着一个火盆下来,又在底层的厨房内翻出一个盛满油的葫芦,最后从烽火台旁的柴草堆中寻到了一束艾蒿——岛上没有狼粪,点烟只能靠艾蒿。他连拖带拽的把几样东西弄到了烽火台北面的上风处,寻了个能看到山路上的动静,却不虞被注意的草窝子趴了下来,等着敌人上山。   果然,就在他躲起来不多一会儿,就有四个哨探顺着山路进了烽火台中,其中一人很快就出来顺着原路返回,但剩下的三人都留在了烽火台内。   张承业看得心中直叫侥幸,若是他还留在里面,肯定是死路一条。   不过,他现在却可以安安心心地趴在安全的地方,监视着敌人的动静。   ‘就等着你们来!’张承业想着。   未时末。   西门城楼。   三十名武士持弓而立,两口油锅一字排开,众位头领齐聚城头,但这一切却变成了无用功。   巡检司的人马竟然下了通往西门的官道,转而往南门去了!   陈五皱眉:“南门有瓮城,这儿可没有,他们为什么去那里?”   至善摇头:“难道他们不知,我们从城内赶去南门要比他们快的多,想杀我们个措手不及也不可能啊?”   赵瑜叹气:“南门没油锅啊!”   守城向来以远程武器为上,不让敌军接近城墙是最安全的办法。不过当敌军一旦攻到城下,对付敌人的最佳武器不是擂木、狼牙拍,而是热腾腾的滚油。一锅油下去,再丢个火把,不论是人还是云梯、棚车之类攻城器具,都能一勺烩了。只是油太精贵,没法儿多用。   不过今次官军一方人数将将两百,一瓢一个,两锅沸油不必用完就能把官军都烩熟掉。人数不足,他们自然不敢硬冲。   赵瑜看看那两口滚开的散发着调和油香气的大锅。城中能弄到的菜油、豆油、茶油、麻油都在这里面,两口大锅也是特制的。除非这两口锅能立刻冷下来,不然南门是没机会上演油泼耗子的把戏了。   赵瑜心中自责,这是他的失误。在敌军还没进攻前,就把所有的手段都摆上台面,已是一桩大错;而自以为是地认定敌军只会攻击西门,而忽视了其他各门的防守,更是错上加错。敌人并不是玩偶,他们有自己的判断和选择。这还是区区几百人的攻防战,要是到了千人、万人,出个错恐怕连补救的机会都没有了。   赵瑜摇摇头,才捡漏攻下个小县城就开始自以为是,却不想暗地里算计自然容易,不过一旦变成面对面的硬碰,差距一下就显出来了。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要走的路也很长,小心谨慎才是正道。   挥手示意赵武带着两队弓手先赶去南门,赵瑜走到至善身前,恭恭敬敬道:“三叔,又要劳烦你老人家了。”   至善和尚不高兴了,道:“莫提老字!你三叔还结实得很!有话直说。”   赵瑜道:“官军往南去了,我和五哥也得到南门把守,但这西门交给别人我却放心不下,想来想去,只有三叔最合适。”   “你小子是怕三叔我去了南门拖累你才这么说的罢?”   “侄儿不敢。只是南门有瓮城,要防守的地方比西门大得多,这里的兵都得调去,只能留下半队。凭这点人手,不是三叔,恐怕压不住城内有人起异心。”   至善笑了:“就你小子会说话。你且去好了,有三叔在,西门这儿包管无事。”   赵瑜低头行礼,道:“有劳三叔了。”   他抬头后,转身要走,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三叔,官军人数不过两百,等南门开战后,不可能再分兵过来。油锅的灶头可以熄了,冷下来后得速送来南门。官军人数是我两倍,光靠弓箭怕是挡不住他们上城。”   至善和尚点头:“俺晓得,记着呢。瑜哥儿你放心去吧,莫要再耽搁。”   赵瑜又行了一礼,留下半队,就带着剩下的兵士沿着城墙向南而去。   申时初。   冬天白昼短,从南门外向西看去,西垂的日头还没有树梢高,算时间,也就一个时辰的光景,就要沉到地平线下去了。   县尉王启年裹着棉衣盘腿坐在一辆小车中。他面色潮红,不时地咳嗽着。王启年素来体弱,今早却浑身湿透的在风地里走了两里路,等他骑着征来的驴子赶到三姑寨,就已经发起了高烧。   “少府(注1),”三姑寨巡检肖白朗走到他身边,恭敬道:“这平地里风大,可要找个避风的地方歇息一下?”   王启年摇摇头,刚要开口,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撕心拉肺。服侍在旁的一个土兵忙上前替他拍着背,好半天才缓过气来。   他一句一喘,喉间带着嘶哑的痰音,艰难道:“吾奉天子命,守境安民。却枉负圣恩,被贼子夺了城去。不亲眼看着城池收复,吾如何能安心。”   肖白朗还想再劝,王启年手一抬,阻道:“巡检勿再多言,吾意已决。今日若不能夺回县城,吾就死在这里,以报天子。”   喘了口气,他又道:“吾一儒生,不识兵事,唯有把重任交予巡检,望巡检勉力杀贼,莫负君恩。”   肖白朗静默片刻,抱拳躬身,一揖到地。昌国诸官自章渝以下,皆尽贪墨,唯有这位上任不满三月的县尉,看起来尚称得上是好官。   土兵们正在做着攻城前的准备。   城中的海盗人手不足,连南门瓮城上的城墙都站不满。按理说,这种情况下,夜间攻城,趁虚而入才是最安全的做法。不过,肖白朗担心那些贼寇见形势不利,就趁夜潜逃——贼寇若逃,必会放火,到时他救火追贼不能两顾——所以才决意要在黄昏前攻城。   海盗上岸大掠,向来是抢一把就走,从不跟官军硬拼。但这次,浪港寨的海盗竟然摆出一副坚守城池的样子,肖白朗虽然想不通,但并不介意多些首级来妆点他的功劳。   一根根三四丈长毛竹从随军的牛车上被卸下。海岛上缺木头,不论是云梯,还是跨过壕河的浮桥,都得靠这些竹子来扎制。最极端的情况下,这些毛竹就是送人上城的工具。只要两人一前一后持着冲到城墙下,后面的人用力把竹竿撑起,就可以把前面的人送上去。   撑杆攻城法,对于肖白朗这样读过武经的人来说,简陋得可笑。不过他并不真的以为靠这种原始的攻城工具就能冲上城头。使用撑杆需要极高的技巧,他手下的土兵们可从来没受过这方面的训练。   肖白朗望着西面的镇鳌山,在那里,他早有安排。   申时二刻。   费立国就站在烽火台上赵瑜昨夜所站的位置,同样向下方的县城看去。   县城中,除了县衙最北端黑了一块,其他地方看起来跟平时没有区别,仿佛没遭过海盗一般。但费立国清楚的知道,杀了他兄弟的凶手现在就在城中。   他捏紧了拳头,指甲刺入掌心,一滴滴血从掌心滴下。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赵……武……”费立国咬牙切齿地念着仇人的名字。   他兄弟是背后被刺,还有两个烽子也是如此,如果不是熟悉亲近之人用匕首刺杀,如何能做到?   烽火台中八名定员,却只有七具尸首,缺的那个,正是三个月前才编入台中的新人,如何让人不怀疑?   他那兄弟为人最是勤谨,早晚巡查、尽夜守望,从没一日误过,若不是有内奸,如何会让人潜到台中而不知?   赵武!费立国清楚地记得那张孩儿脸。前月他来找兄弟喝酒时,就见过那贼子。当时因为那贼子年纪小,他兄弟太过照顾,只让他干轻活,连守夜都不需做,还引得其他烽子不满,想不到那贼子如此狼心狗肺,下起手来毫不留情。   幸好,那些天杀的贼寇还留在城内,赵武那贼子现下也应该就在城中。   “兄弟在天有灵,看哥哥为你报仇!”   “都头,”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土兵从楼梯口上来,惊醒了费立国。他是费立国的亲兵。那亲兵近前躬身,道:“陈烽帅和几个兄弟的尸首都收敛了,就停在下面正厅,都头要去祭拜一下吗?”   “不用了。”费立国突然发觉自己的声音是如此的沙哑,“等某杀了那仇人,取了首级和心肝再来祭我兄弟。现在磕再多头都是没用。”   他远远地向南门方向望去,能看到一些小黑点冲向南门。那里已经按计划开始佯攻,他也不能耽搁了。   费立国转身下楼,到了底层,看也不看正厅中排成一排的尸首,大步跨出烽火台。   烽火台前,土兵们已经整装待发,只等命令。   “肖巡检已经在南门动手了,我们也不能输给他们。现在,城中的贼寇都聚在南门防守,这山口却也不会有多少人守着。兄弟们跟我来,去杀他个出其不意!今天的年酒,就在城中吃!”   “诺!”半个都的土兵齐声大喝,声势震天。   费立国手一挥,正要带兵出发。却有一道北风吹来,带着一阵烟火气。他急向北看去,只见一蓬火焰在林中燃起,一个人影正要从火边离开。   费立国眉头一拧:‘怎么还有暗哨?’   更不打话,费立国左手从腰间弓囊取出爱弓,右手同时在箭囊上一抹,只一瞬,一支精钢白羽箭就搭在了弓上。左脚箭步跨出,右手用力一扯,一石八斗的强弓便拉成满月,“着!”费立国一声大喝,手一松,白羽箭闪电般离弦而出,穿过山林间树枝的空隙,从那贼人的背心直贯而入。   贼人惨叫一声,直直地栽倒在地,只挣扎得一下,便再无半点动静。   费立国收弓而立。众土兵齐齐喝彩。   身边亲兵凑上前来,道:“都头,这火恐会惊动城中贼人,要不要先把火灭了?”   费立国看着火堆上冲天而起的黑烟,摇头道:“来不及了。”   他举手大喝一声:“城中贼人已被惊动,迟恐不及。众家兄弟,快随我杀进城去!”   注1:少府:县尉的别称。知县称明府、县尹,县丞称赞府或二令,县尉在知县、县丞之下,故称少府,也可称邑尉。而县主簿,就简称县簿。      第九章 守城(上)      申时三刻。   看到山上升起的烟柱,赵瑜只觉得手足冰冷,一阵头晕目眩。   上当了!   巡检司人马来攻南门,哪是因为西门的油锅,分明是为了把城内的注意力吸引到南门,好让偷袭部队趁势打下西北面的山口,径自入城。   为什么放弃西门?因为山口离西门太近,容易支援。   为什么不干脆去离山口最远的东门?那就太过着意,反惹人起疑。   为什么在分兵之后城下官军还有近两百人?因为从三姑寨到县城,附近有五座烽火台,整整四十名守兵。   赵瑜心中苦笑自嘲:‘你也只配做个事后诸葛啊!开始还提防着,一乱起来就全忘到了脑后,简直蠢到家了。’   赵瑜看看周围,入眼的都是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连平常最冷静的陈五,都是满面的惶急。只有最前排的弓手还在对下面持着竹竿冲上来的官军攒射着,他们根本没时间注意后面发生的事。   ‘糟了!’将为兵之胆,他一乱,所有人都乱了。   赵瑜深吸一口气,仰天一阵大笑。他反手指着山顶,大声道:“你们看到了吗?那是承业兄弟给我们发的信号!”虽然赵瑜不知道,为什么应该在烽火台上点燃的烟火会在山林中升起,但他把还是功劳算到了张承业的头上。   “承业兄弟是在告诉我们有敌人要从山后偷袭!那些官军蠢材却不知道,我们就是从那儿进城的,如何不防备?在山顶的承业兄弟是一道防备,那文兄弟带的人马又是一道防备!”   众人顺着赵瑜手指看去,钟鼓楼下,赵文所率的预备队已经疾速地奔赴山口而去。   “看到没有,有这些防备,想偷袭的蠢货们只会在山口栅栏上碰得头破血流,他们攻不进来!五哥!”赵瑜大喝着。   “陈五在!”   “你从这里带一队走。不去山口,而从观音庙后的暗门出去。只要你从后突袭,前后夹击,那些蠢材必死无疑!……”赵瑜近前一步,在陈五耳边低声道:“记住,要等到官军打开栅栏后再动手!明白?”   陈五只愣得一下,就立刻恍然道:“陈五明白!”点起一队,他匆匆而去。   “武兄弟!”   赵武上前一步,抱拳躬身道:“请二郎吩咐!”   “你速去山口,协助文兄弟守着。以你的神射,以一当十不在话下!”   “诺!”得赵瑜当众夸赞,赵武自是振奋。不多话,提斧携弩,也转身下城。   “其他人,你们的敌人在南不在北,转过头去,看着前面!”   南门外,王启年、肖白朗也在望着镇鳌山头上那缕冉冉而起的浓烟。这烟对他们来说也非好事。   “巡检,”王启年指着山头问道:“那火是谁人所点?”   肖白朗的脸色甚为难看:“当是浪港贼在山上的哨探所为。”   “那城中贼寇……”   肖白朗苦笑点头道:“恐怕已经知晓!”他看着城头,那上面的贼人已然少了许多。   王启年恨恨道:“那费立国办事如此大意,如何当得都头!此战若因此而败,断不能饶他!”   肖白朗暗自皱眉,‘这些文官,有错就是武人的,有功却要占一份,本以为这王县尉是个好人,不成想还是一样’;心中腹诽,但明面上还得陪笑解释道:“少府莫怒,想那贼子既然是从镇鳌山口偷袭入城,自是会对那里多加防备,派一两人暗中守望当是正理,这却也不关费都头的事。”   听了肖白朗劝解,王启年怒气稍可,轻咳了几声,问道:“既然城中已经有了防备,那该如何是好?是否要将费立国调回?”   “少府勿忧。当初定计,某也没指望费都头那路能顺利斩关进城,只不过希望能让城中贼寇首尾不得相顾罢了。南门城头上的贼寇本就人少,现在又调走了许多,就凭那四五十个蟊贼……”   肖白朗慨然而立,手中长枪一指城上,三十多岁的小使臣(注1)却有将军的豪气:“真当某上不得城吗!?”   申时四刻。   昌国县城西北侧的镇鳌山口前,巡检司官军和浪港寨海盗已经展开了激烈的攻防战。   隔着横亘在山口的木栅,赵文指挥着手下的喽罗把一拨拨箭雨投射向对方。   方才赵文他一见山上火起,便知有敌军来袭——赵瑜下令给张承业时,他正好随侍在旁——不及请示赵瑜,他就带着手下的预备队赶去山口处。驻守在那里的一队人只有四五张弓,肯定挡不住官军的攻击。   不成想刚看到山口的栅栏,山上的官军就泄水般冲了下来。赵文他当机立断,命手下弓箭手立刻列阵激射,给官军们一阵迎头痛击。转眼间,就射倒四五个土兵,对于对面不到五十人的小队伍来说,已是一成的伤亡率。   不过那队官军的军头反应甚快,在他的指挥下,官军在下一波箭雨到来前,就退出了海盗们的视线,躲进了树木掩映的山道中。等他们再下来时,就已经摆开阵势。二十多个弓箭手分作三列,在山道上整齐划一的射击。而箭阵之前,枪、斧、刀盾,亦是排列得整整齐齐。区区几十人,竟让人有坚如磐石的感觉。   不过趁着官军后撤整队的时机,赵文也做好了准备。   十几个喽罗强行卸了附近人家的门板,当作盾牌顶在前面。二十多名海盗弓箭手结成箭阵,排列在后,听着赵文呼喝的号子,调整着射击目标和节奏。每个弓箭手只有二十支箭,如果不挑选时机,集中使用,那就算箭矢消耗得一干二净,也伤不到几名官军。   不过赵文知道,官军的窘境跟他差不多。官军弓箭手们离他只有不到五十步,赵文看得很清楚,他们也都只携带了一壶箭。以现在这个速度消耗下去,官军的箭矢很快也会用完。   ‘好吧,看谁耗得过谁!’他想着。   ‘不能再耗下去了。’费立国心中斟酌着。   刚才他见山上火势已不可收拾,便率众疾速下山,没想到依然迟了一步。在损失了冲在最前面的几个部下后,费立国不得不后撤整队。等他结阵再次下来,城内的海盗却也扎好了阵脚。   无可奈何,费立国手下的弓箭手便开始和海盗隔着木栅对射。十几回合下来,官军和海盗都各自倒下了几个。但官军们剩下的箭矢,却不足以再射上十几回合了。   费立国举起左手向前一压,一直注视着他手势的两个押官,就指挥着整个官军阵列缓缓前移。山道狭窄,每行十步,便要停步整队,以防落进两旁的竹签地里。两次下来,就被海盗抓住机会伤了几人。但此时,官军的前列刀盾手已经抵到封住山口的鹿角前。   双方箭阵的距离缩短到三十步,弓箭的命中率和杀伤力都迅速升高,两边中箭受伤的人数也开始增多。费立国一声令下,几个斧手在盾牌的掩护下开始砍着堵路的鹿角。   镇鳌山下的木栅绵延两里,唯独在这入山小道前留下了丈多宽的豁口,以供进出。这豁口,一里一外有两重鹿角封住。两道封路的鹿角一人高,两丈长,上面荆棘缠绕,又被铁链隔着木栅牢牢锁定。手腕粗细的铁链,面盆大小的铜锁,非钢锯铁斧花上半日不能开。   费立国却不费那个力气,铁链砍不动,下面的鹿角还砍不了吗?花上一刻钟,把鹿角劈碎,铁链自然会掉下来。   看见官军开始破坏路障,海盗弓箭手的目标立刻转到了几个斧手的头上。一拨羽箭落下,却大半被鹿角所阻,剩下的也被盾牌挡住,竟无一支落到斧手身上。见此一幕,斧手们如受鼓舞,手起斧落,劈砍得更加迅疾,木屑横飞,带得鹿角上的铁链哗哗作响。   对面的海盗又射来一拨箭雨,这次终有一斧手应声倒地。他捂着脖子,张大嘴却喊不出声,只挣得几下,就一命归西。不过此时无人有暇为他哀悼,一土兵受命上前把尸首从阵中拖走,另一人弯腰捡起利斧,又继续抡起。   尸首被抛在官道旁,仰天躺着。费立国斜眼望去,竟没在斧手尸身上看见伤口。他心中一奇,再定睛细看,却发现斧手捂住颈部的右手指缝中,露出了一截一指长的木质翎尾。   是木羽箭!   费立国很吃惊。木羽弩箭只有五六寸长,不可能搭在弓上。但他并没有在对面阵列中看到弩手:‘哪儿来的?’   他双眼在木栅对面扫视一下,仍没发现那个弩弓手的踪影。收回视线,他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指挥上,这才是正事。   这时,鹿角前又是一阵骚动,那个刚拿起斧头的土兵瘫倒在地,一动不动,却是死了。费立国看过去,死去的土兵全身无伤,只有右眼正流出一道血痕。显是弩箭直贯入脑,毫不外露。以这力道,必是四石以上的军用弩无疑。   还是那个弩手!他连续两箭,都透过鹿角和盾牌的空隙,射中斧手的要害,射术确实了得。   吩咐两个押官继续督促作战,费立国持弓搭箭,视线在木栅对面各个能够藏身的地方转着。神射术,持劲弩,这个弩手……   ……留不得!   看着目标倒地,赵武满意的退离窗边。   这是看守山口的土兵日常起居的小屋。不大,只有前后两间。不过后间卧室有扇窗户正对山口,从窗中可以清楚的看见山口处的一切动静。这本是守门土兵为了偷懒而设,现在却成了赵武狙击官军的平台。   赵武坐在地上,脚蹬踏环,给神臂弓上弦。如不在意形象,坐着上弦的确要比站着轻松得多。由于接下来要连续使用这把四石六斗的强弩,为了省力,赵武自然要选择轻松点的方式。   赵文在外带兵奋战,但赵武并不打算凑过去。他发射弩箭的速度无法跟上长弓节奏,而且箭阵要求弓箭手排列紧密,若他强留在阵中,上弦时反会搅乱阵型。   小心翼翼地把木羽弩箭放入箭槽,赵武站起身,站回窗口。神臂弓搭在窗棱上,瞄准鹿角前的挥斧土兵又是一箭。   ‘第三个。’   赵武舔舔嘴唇,连杀三人直如饭前的开胃小菜,让他更加饥渴。正欣赏着鹿角前官军的混乱场面,赵武却突的一下心悸,只见一点精光直奔面门而来。他下意识的把头一低,一支翎尾箭就穿过刚才赵武头部所在,深深地扎进不远处的地面。   赵武看得倒抽一口凉气,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忙离开窗边,一支利箭又接踵而至,擦着他后颈飞进屋内。   躲在屋中死角,赵武冷汗涔涔。一阵湿暖的感觉从脸颊上滑下,他一摸,满手的鲜红,却是被第一支箭划开了头皮,他竟一点也没发觉。   赵武伸出舌头舔了舔,一股又咸又腥的感觉在舌尖化开。沾了血的嘴唇露出狞笑,有来有往,这一箭他绝对要还回去。   用衣袖擦掉脸上的血迹,赵武从怀里的暗袋中掏出一卷白色细麻布和一小包金疮药。碱水煎煮过的细麻布,配上和剂局(注2)官造的金疮药,用来包扎伤口,再适用不过。上岛前由赵瑜亲自发了下来,奇袭队中人手一份。   熟练地包扎好头上的伤口,赵武顺手脱下皂色外袍,用神臂弓架着,装出个人形,慢慢探到窗口。只一息,又一支利箭呼啸而至,洞穿外袍,深深地嵌入墙角中。赵武乘机闪到窗边,向山口处望去,他要先看清到底是谁射了他三箭。   山口处厮杀依旧,两边的箭阵依然在对射着。只有官军阵列之后,一个军官打扮的家伙手持长弓,正看着他这里。赵武看过去,两人的视线正好对上。不知为何,那军头突然杀气毕露,发出一声震慑全场的大吼:“赵武!!”   他拉弓搭箭,狠狠的第四箭又疾射而来。   这次有了准备,赵武轻易的闪过。避开窗口,他头靠在墙上,皱眉搜索着记忆。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个看起来有些面熟的军官,到底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   “算了,”赵武晃晃脑袋,想不清楚的事就不去想,“杀了他便是。”   赵武坐回地上,右脚蹬住踏环,双手勒住弩弦,便要给神臂弓上弦。刚一用力,只听得‘噌’的一声响,弦突然断了。弯曲的弩臂一下绷直,带着弩弦从他掌中极速抽出。赵武一声痛叫,忙把弩弓丢开。他摊开双手一看,右手还好,可左手指腹已被粗糙的弩弦擦得皮破肉烂,暗红色的血正顺着伤口不住往外流着。   赵武看着手上的伤口,心中凶厉之性大起。丝麻绞成弩弦足有小指粗细,坚韧无比,否则也吃不住上弦后弩臂几百斤的张力,可这个弩弦竟然就这么断了。   无缘无故怎生会断?   他扯出麻布伤药,几下包扎好,试着弯了两下。有些痛,但很灵活,尚幸没伤到筋。伸手把落在地上的神臂弓扯过,拈起断掉的弩弦仔细看去。果然,弩弦的断口一半平整一半毛糙。当是方才用神臂弓撑住衣服时,被那个官军军头射出的第三支箭划开了一半。等赵武上弦时再一使力,便整个就断了。不过幸好是刚上弦时就断的,要是把弦拉满后再断,那弩臂反弹回去的力道能把整张神臂弓都扯碎掉。   轻轻地放下损坏的弩弓,赵武提起进屋后就靠在门边的战斧。既然无法再用弩箭,那就用斧头砍罢。   右手抓着斧柄,左手把掌心的血涂到斧刃上。赵武面色如常。神臂弓断弦虽然因于他思虑不周,但他没有把怒火对着自己燃烧的习惯。现在的他,只想把那个军头切成鱼脍。   不过,首级倒是要留下的,赵武还想知道他到底是谁!   注1:小使臣:即三班小使臣。供奉官(从八品)以下的低阶武官。   注2:宋官署名,神宗时称惠民局,徽宗崇宁年间改为和剂局,南宋后又改为太平惠民局。属太府寺,掌配制药品并出售,同时编修民间验方,即《和剂局方》。可以说是宋代的国有垄断型制药企业。      第十章 守城(下)      申时五刻。   西门城楼。   掌中板斧反撩而上,锋快的斧刃轻而易举地就把身前的敌人开膛破肚。赵瑜趋前一步,抬起右脚,把惨叫着的土兵踢下城头。   从腹中破口流出的肠子在空中散落,正巧勾住城头上的雉堞。人落下,青紫色的肠脏被拉得笔直,却仍未断,坚韧得超乎想象。那土兵如同房梁上挂着的咸鱼般打横挑在半空中,五脏六腑有一多半被带出体外。饶是如此,他却还活着,声声凄厉的嘶嚎,在城头上下回荡着。   可怖的景象让周围的官军为之却步,这时城下适时的传来几声锣响,城上仅剩的十几名土兵如释重负,忙顺着搭在城头上的竹梯滑了下去,逃回本阵,走时还没忘把云梯一起捎上——如果留在城下,海盗们不介意丢根火把上去。   看着土兵们逃走,海盗们也无力追击。他们的箭矢早已用尽,而官军见城上开始捡拾刚射上城头的箭矢回射时,也很聪明地停止给他们提供弹药,转而直接登城。   两道竹排同时架在壕河上,百多名土兵踩着竹排冲到城墙下。没有弓箭,海盗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十几具云梯立起,并靠上城头。这种用粗麻绳穿在两个竹竿之间充当横杠的简易云梯,足以让人稳稳当当地攀上两丈高的城墙。   不过两刻钟,官军已经三次攻到城上,虽然海盗让他们留下了多一倍的尸体和再多一倍的伤员,但赵瑜身边仅剩的三十多名部下也大半带伤。他心中清楚,如果官军再来两次同等强度的攻击,他肯定撑不住了。   赵瑜向东边望去,不知派去东门、北门的人到了没有。战况如此不利,再让两队生力军无所事事地看守城门,无疑是自杀。赵瑜给那两座城门的守兵下了命令,命他们即刻前去支援赵文在镇鳌山口的战斗。两处敌军,先集中兵力解决其中一处是兵法正道。相比之下,与其添油似的来南门跟敌军主力对耗,不如先消灭那支人数较少的奇兵。   不过现在赵瑜已经开始怀疑自己命令的正确性,官军的攻击如此猛烈,以至于他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撑到陈五、赵文他们赶来支援的时候了。   帮着把几个重伤的喽罗包扎了一下,略尽人事,赵瑜直起腰,喘了口气。城下吊着的倒霉鬼还在惨叫着,多许时间,音量也不见降低。海盗们只顾着把仍留在城上的官军伤兵逐个送走,却还没轮到照顾他。   ‘属蟑螂的吧,命还真长。’赵瑜想着。他被聒噪的不行,弯腰拾起一杆落在地上的长枪,走到城墙边,用力向下搠了过去,结束了那个土兵的痛苦。   “终于清静了。”   赵瑜这样说着,也是这么想的,但壕河对面的官军却不打算配合他的希望。   号角声响起,又是一队官军扛着云梯冲了过来。   赵瑜苦笑,这种没有鼓、没有钲(注1),只能撵在蟊贼身后跑的地方杂牌,竟然把他逼入如此绝境,不知道是对方实力太强,还是自己太无能。   ‘应该是后者吧!’赵瑜自虐地想着。   肖白朗走在队列前,身后跟着七十名巡检司土兵。他身上的鱼鳞甲光亮如新,身后的披风整洁舒展,腰背如手中的长枪般挺直,一步一步走得也极是沉稳,但他的脸上却不见早前的锐气。   前次攻城,投入进攻的官军人数是城上的两倍还多,但在城头上三上三下之后,贼寇仅仅少了三分之一,而官军这边却有了近六十人的伤亡,最后还不得不狼狈不堪的退回来。   败得如此之惨,指挥进攻的都头若不是已经战死在城上,肖白朗肯定会亲手把他搠死,用他的脑袋把王启年的嘴堵住。   肖白朗现在对那个什么都不懂、只知指手画脚的痨病鬼烦透了,仅有的一点敬意早抛到不知何处去。可他还必须忍着,忍着王启年指着他鼻子,忍着王启年对他乱喷口水,谁叫人家是文官,是新科进士,是忠献相公话里的好男儿(注2)。狄武襄当世武圣,照样被文官弄死(注3),他肖白朗区区一个三班奉职(注4),脸上刺字的赤老,哪里敢跟琼林宴中人放对。   “狗日的文官。”他咕哝着,第一个踏上竹排浮桥。   几个海盗趴在城头上张望着,其中一个向下吐着口水,其他几个则把长矛用力掷下,试图给正在过河的官军造成一点麻烦。肖白朗长枪一荡,奔着他而来的长矛就滴溜溜的落进河里。身后的土兵看得齐叫了声好,肖巡检却连眼皮也没抬。长矛重心太过靠后,若是当标枪使,半点威力也无。   薄底快靴踩在河对岸的泥土上,两丈高的城墙遮住了肖白朗全部的视野。停住脚,右手微一用力,长枪枪尾就牢牢地夯进土中。他抬起头,看着城上。   城头上冒出了一溜脑袋,所有人的视线都聚在肖白朗的身上。他的鱼鳞甲太过扎眼,以至于被人一看,便能知道他的身份。城上几只手对着他指指点点,肖白朗甚至听到有人提到他的名字。在昌国巡检司干了七八年,肖巡检的一杆大枪在两浙外海还是有些名气。   衣甲鲜明的肖白朗成了众矢之的,城头甩下的东西,多半冲着他而来。拔出长枪,把有威胁的飞斧、长矛全数扫开,肖巡检盯着城头上探出半个身子的海盗们。如果有弓箭在此,就可以把五六丈外的这些家伙,像夜间睡在树上的野鸡一样挨个地射下来。   可惜的是,由于不想让城上把射上去的箭再射回来,土兵们把弓箭都留在了后面。至于弩弓,虽然射出的短矢不惧被再利用,但三姑寨中所有的军弩,自被知县章渝借去之后,就再也没消息。   挥手让部下把云梯架起,肖白朗又骂着,这次声音大了点:“狗日的文官!”   申时六刻。   镇鳌山下木栅的豁口前,一个海盗正在冬日寒风中,咽下最后一口气。四肢上的伤口还在向外挤出仅剩的一点鲜血,但被长箭贯入的胸口已经停止的鼓动。惨白的脸上有着不甘和恐惧,失去焦距的双眼如鱼般的凸着,却已看不见不断跨过他身体的脚步。   赵文满口苦水,他们早用光了手中的箭矢,连官军射过来的箭也都捡起射回去了,可就这样,还是没能阻止官军把鹿角破坏掉。站在前面的几个海盗,还想用原本用来挡箭的门板把豁口再堵上,可官军的枪手只把长枪往前一送,便连门带人扎个对穿。   前进的障碍一去,土兵们就像闻到臭肉的苍蝇,拼命地从两丈宽的豁口处挤了进来。长枪和利斧齐头并进,海盗们却节节后退。偶尔有一个喽罗奋起全力,大吼着冲上去,砍死一名土兵,但下一刻,他不是被长枪刺穿腹部,就是被利斧砍开锁骨。如果他有幸躲开这两样攻击,那接下来奔雷般的一箭,就会钻进他的心窝。   ‘这样下去不行!’赵文咬着牙,从下唇生生扯下一块肉。   把嘴里的鲜血一口吞下,赵文打了个呼哨。他身边还能排成阵列的十来个海盗从腰间拔出一柄小斧——他们平常修理船只和打赌时常用这个——听着号子,齐齐向豁口处投了过去。十几柄飞斧大半命中了目标,刚冲进来的土兵一下死伤了七八个,官军的攻势也为之一滞。   赵文趁机带众冲上前去,板斧一阵乱砍,把官军又生生逼回栅栏外。一个海盗杀得性起,越过赵文,追着出了栅栏。他狂笑着一抡大斧,把一名刀盾手连人带盾劈成两段。提起滴着血的板斧,他冲着四散逃开的土兵得意的一声嘶吼。就在这时,一支利箭毒蛇般窜进他张开的大嘴,又从颈后探出头来。   滴着血的三棱钢簇正正对着赵文的双眼。他惊得脸色苍白,忙扶住尸体,不让它倒下。躲在尸体后面,赵文甚至不敢探出头去看看那个射术出神入化的官军军头。海盗们多半死于这把弓箭,而唯一能跟这个神射手对抗的人却不在这里。   赵文心里大骂着只射了几箭就不知去向的兄弟:‘那猢狲,到底耍去哪儿了?!’   赵武就在镇鳌山上。出了守门土兵的小屋,他绕了个圈子,出了观音庙的后门,加入陈五一行。留在赵文身边只会被当箭靶子,哪比得上背后砍人的痛快。   他和陈五带着一队从山林中缓缓的摸到官军的背后,虽然期间惊起了几只鸦雀,却幸运地没有引起官军的注意。   十几个海盗伏在官道两旁,借着灌木丛的遮挡,一步步向前蹭去。带刺的荆条在赵武脸上划出道道红印,可他恍若不觉。他的双眼紧盯着有些眼熟的官军军头。那个持弓的背影离他只剩五十步,如果神臂弓还在身边,一箭就可以把他解决。   五十步的距离只要两三次呼吸就可以冲过,但赵武觉再得潜近点更好些。官军的注意力都放在前面。城中海盗突然加入的两支生力军让他们无暇他顾。   看着前面仅剩三十多人的官军队伍渐渐陷入混乱,看着那名神射手连射数人却仍压不住阵脚,赵武知道机会来了。他刚站起身,身后的陈五已经当先冲了出去。   赵武紧跟在陈五之后疾步冲锋,几十步的路程转眼少了一半。站在最后面的几名土兵这时才惊讶地转过头来,是城中海盗的欢呼声提醒了他们。看着他们惊骇欲绝的脸,赵武得意地举起了斧头。   本来因死伤众多,战局不利,官军已是难以为继,现在再被前后夹击,官军的士气瞬间崩溃。失去战意的一众土兵前后无路,只能拼死逃进山道两旁的竹签地里。一时之间,十丈宽的竹签地中,都是被扎穿了脚板的土兵的惨呼声。这些土兵,要么脚伤倒地,全身被刺出无数个窟窿,要么又爬上山道,被赶上砍死。几个心存侥幸的土兵,丢下刀枪,跪地求饶,却让怨气深重的海盗一斧劈开脑壳。   只有几个土兵护着他们的头领还在奋战,但这些反抗却是毫无意义。海盗们一拥而上,赵武冲在最前。接连劈飞两个小卒,正正的与那军头打个照面。四眼相对,他终于想起了那人的身份:“原来是费都头。”   “赵武!”费立国大吼一声,弃弓拔刀,“果然是你杀了我兄弟!”   赵武挥斧过去,被费立国持刀架住。金铁相交,一声脆响。“都头说的谁啊?爷爷杀得人多了,可记不得。”他故意道。   费立国用力把赵武格开,避过周围乘隙砍来的两把斧头,“我兄弟对你这畜生照顾有加,想不到竟是养了一头狼!”他再想挥刀冲上去,却被从后而来的利斧砍开了背后的纸甲和肋骨。   站在扑到在地的费立国身前,赵武哈哈大笑:“清理茅厕叫照顾,洗衣做饭叫照顾。与其被照顾做这等腌臜活计,爷爷倒愿巡山守夜呢!”手起斧落,把费立国的头颅砍了下来。   抓着发髻,赵武把首级提起,盯着不肯瞑目的那对眼,“在你看来是照顾,但在俺眼里却是羞辱。”   申时七刻。   当陈五一众赶来支援,南门上的战斗就接近了尾声。   前一刻,巡检肖白朗当先登城,一杆大枪舞处,海盗们非死即伤,赵瑜虽然还能勉强维持战线,但已接近山穷水尽;可后一刻,陈五等人的出现却让局势完全扭转。   看到枪尖上费立国的首级,土兵们士气大损,而赵武拼着左手的伤势,抵近一箭,洞穿了肖白朗的鱼鳞甲,则更让城上官军忙不迭地跳城而逃。   这一仗却就这么胜了。   赵瑜随意的坐在地上,让喽罗清洗包扎他腿上的伤口。他左腿外侧的这道伤,长近尺,深半寸,却仅仅是被肖白朗的枪刃擦过。那种鬼神一般的枪法,赵瑜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不愧是东海上有名的好汉,’赵瑜看着仰天躺在雉堞上的肖白朗,叹了口气,“真真可惜了。”   肖白朗的上半身倒悬在城头外,一根雕翎箭在胸口晃着,虽然此时还没断气,但插在下身处,把他钉在城头上的那根长枪却是赵瑜送给他的致命伤。   赵瑜扶着喽罗的肩膀走过去,他想听听差点把他逼入绝境的对手还有什么遗言。   走到城墙边,却见肖白朗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远处,赵瑜顺着望去,只看到一辆小车越走越远,顺着官道,直向南边的舟山渡而去。   ‘是逃兵吗?’赵瑜想着。   这时,他听到肖白朗在咽气前,说了最后一句话:“狗日的文官……”   注1:所谓击鼓进军,鸣金(钲)收兵。在战场上,鼓和钲都是必备工具。没有这两样东西,自然是上不得战场的非正规部队。   注2:忠献相公:即韩琦。其‘相三朝,立二帝’,两朝顾命定策元勋,谥忠献。   韩琦知定州时,狄青为总管。一日,韩琦因故欲杀狄青旧部焦用。狄青为其求情:“焦用有军功,乃好男儿。”韩琦却道:“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方为好男儿,焦用不过一武夫尔!”当狄青面,便斩了焦用。   注3:狄青因平侬智高之乱升枢密使,随即被文臣群起而攻。所谓‘狗头生角’、‘家宅发光’,言其‘有大可疑者’(秦桧的‘莫须有’其实跟这句话一脉相承)。遂出贬陈州,半年后,即忧惧而死,时年四十九。   注4:三班奉职:小使臣的倒数第二级,从九品。      第十一章 夜谈(上)      夕阳终于没入西南方的海中,天空上现出蓝色和紫色的交融。城中寂静一片,半点炊烟也无。   走出县衙,赵瑜的心情阴郁无比。三十五具尸体排满了整座大堂,十五六个重伤员在寅宾馆中惨呼呻吟,而今日之战最大的功臣——张承业也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   ‘伤亡近半呐!’赵瑜想着。如果把他这样还能勉强行动的轻伤员算进去,伤亡率其实已超过八成。而伤亡人数如此之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战术上的失误。如果不是一开始就拥有城防上的优势,如果不是张承业抢先点起报信的烽火,如果不是赵文在山口处指挥得当,这一仗他必输无疑。   今次参与奇袭的一百二十人,个个都是浪港寨中的精锐。一下损失了一半,对寨中战力的影响极大。不过赢了就是赢了,旁人只会看见赵家二郎百人夺城的光荣,却不会在意区区几十人的伤亡。   “只死了三十五个喽罗就换了一座县城,这买卖实在太划算了。”每个人都会这么说,而赵瑜——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长舒一口气,心中的郁结随着空中凝成的白雾一齐飘散,他蹒跚的向钟鼓楼走去。   钟鼓楼前,赵武向赵瑜、陈五汇报今日的战果。   低头看着手上的单子,赵武念着:“南门城楼和西北山口的两处都收拾干净。总共发现九十三具官军尸首,其中就有巡检肖白朗和两个都头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副都头,两名烽火台烽帅,七个虞侯、押官等小头领。”   “你确定?”赵瑜问着,如果赵武说得是真的,那三姑寨领头的几乎都在这里了。   赵武肯定道:“俺找了三个土兵,让他们分开了辨认。每一个军头的尸首都确认无误。”   赵瑜很满意,赞道:“做得周全。继续说罢。”   赵武看看小单子,抬头又道:“完好的长枪二十七把,大斧……”   “等等!”赵瑜突然出声打断,问道:“伤兵呢?官军逃得那么急,应该没来得及把伤兵一起带走吧?”   “没有伤兵,”赵武摇摇头。   陈五不信:“怎么可能没有?前面还看得有好些个。”   “原本也许有,但现在没有。”   “都杀了?!”赵瑜突然皱眉,“谁让你们杀的!”   “兄弟们都杀红眼了,留不住手。”见赵瑜不快,赵武急忙辩解,他惴惴不安地问:“是不是俺哪里做错了?”   赵瑜叹了口气,道:“算了,不怨你们。是我没知会到。”见陈五、赵武二人有些疑惑,他解释着:“那些土兵都是乡里乡亲,战时搏命那是没话可说,但战后一个活口不留,回到乡中见到亲戚邻里,面上怎生过得去。”   听得赵瑜这么一说,陈赵二人恍然。所谓土兵就是乡土之兵,都是在本地招募的。三姑寨的土兵就跟浪港寨的海盗一样,皆是昌国土生土长,两边的人有很多都能曲里拐弯攀上亲的。如果把他们赶尽杀绝的事传出去,对浪港寨的名声殊为不利。   赵瑜又叹了口气,道:“此事绝不可宣扬,让下面的兄弟都把嘴闭紧啰。还有,把土兵们的尸首都收敛好,明日请三叔念卷经,做个道场,超度一下。无论如何,面子上一定要做得漂亮!”   两人低头应道:“诺!”   抬起头,赵武小心地问道:“二郎,那些官吏的首级都在城中挂着。是不是也要……”   “用不着!”赵瑜断然道:“贪官污吏就算杀得再多,也只有人拍手叫好,没人会怪罪。多挂他们几天,等他们喂饱了乌鸦再放下来!”   “知道了。”赵武道。他停了停,见赵瑜没有其他吩咐,就又问道:“二郎,这单子我还继续念?”   赵瑜抬头看看天色,天狼星已在天顶闪耀,酉时将尽。“算了,剩下的明天再说。”   夜已深,人未眠。   八角白纱罩笼着一座小烛台,昏黄的烛光透过薄纱勉强驱走半个房间的黑暗。借着这一点微光,赵瑜眯着眼吃力地在一本小册子上写着。   烛光摇曳,黑影也跟着在纸页上舞着。赵瑜坚持了半晌,终于还是放弃了。丢下毛笔,收起册子,揉揉酸疼胀痛的眼睛,他又开始怀念起前世的玲琅满目的灯具。白炽灯、荧光灯、节能灯,不论哪一种,都比标准一烛光的蜡烛要强!   护着腿上伤势,赵瑜慢慢站起身,扶着桌案挪到窗边。伸手推开紧闭的窗子,冬夜的海风就卷了进来。这风冰冷湿润,还带着点咸腥味,却无比清新,房间内因劣质蜡烛而变得烟熏火燎的气息立刻一扫而空。他深吸了一口,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精神也为之一振。   哐。哐。踢门声突然响起。   “二郎。”门外传来赵文的声音。   “进来。”   赵瑜回过头去,赵文抱了一堆簿子走了进来。这些书册堆得老高,摇摇欲坠,赵文不得不把下巴压在最上面,好把簿子卡住。   “这是什么?”赵瑜惊讶地问道。   “就是二郎你叫俺找的户口簿册啊。”赵文说着,把这些簿册一股脑地丢桌案上,顿时就扑起一蓬灰尘。   “手轻一点。”赵瑜皱着鼻子,手在脸前扇着。   赵文干笑了两声,忙打理起乱作一团的桌案。   放下手,赵瑜看着桌案上隆起一堆的小山,问道:“怎么这么多?”   赵文一边把簿子堆放整齐,一边笑道:“不多。这才是五等丁产簿。户贴、田契的册子更多,都放在架阁中没拿过来。”   说着,他抬起头,窃笑着:“二郎,你真的要把这么多都看完?”   “看他个鸟!”赵瑜没好气道,“明天把那个赃官找过来。他能贪那么多,户籍上肯定没少下功夫!”   “知道了。”赵文笑着应道。他整理好簿册,又不知从哪儿找了块布,擦起桌案上的灰来。   站了一阵,左腿上的伤口又开始痛了。赵瑜不敢吃力,踉跄着想坐回位子上,赵文忙过来帮手。   被扶着坐了下来,赵瑜隔着裤管,抚摸着腿上裹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指尖顺着伤口划过,能明显的感觉到隔上几分(注1)就有一个凸起。几十个凸起缀满了一尺长的伤口,有点像摸到鱼骨的感觉。   “缝伤口的桑皮线(注2)还是太粗,”赵瑜后悔道,“应该买些细点的。”   “伤口又裂了?”赵文担心道。   赵瑜摇头,“哪有那么容易裂。你在城上不是没看到,给我缝伤口的猴崽子把吃奶的力气都拿出来了。是够卖力的,就是没用对地方。”   当时给他缝合伤口的喽罗粗手笨脚。拈起针线,如同挥斧伐木,大开大阖;打起绳结,仿佛桅顶绑帆,只恐不紧。一通折磨,把赵瑜痛得死去活来。偏偏他还要维护首领的脸面,不得叫痛,嘴角硬是一抽一抽地勉强笑着。恐怖的笑容反而更把那喽罗吓得手忙脚乱,连番出错,最后还是赵文赶来帮忙,才终于把赵瑜从庸医手中救了出来。   赵瑜后怕的摇着头,“幸好只是皮肉伤,要是伤到筋骨,凭那个江湖郎中怕是救不回来。”   赵文笑着劝解道:“毕竟是个新丁,只拿死鱼练过手。下次换个在活人身上练过的。”   “驴子训的再好都还是驴子,还能变成马?得找些名医来。”   “这个……”赵文迟疑着,赵瑜的要求有些难度。   看到赵文的表情,赵瑜也知道自己的要求过分了,他想了想:“那就在处州找些绣工来当先生好了。不用他们教怎么绣鸳鸯,只要能学着把伤口缝整齐了就行。”   “二郎,”赵文的脸一下耷拉下来,“你不会真心要这么做罢。日后出门,碰到捞海的打招呼:‘喂,这几月买卖做得如何?’我们可就只能说:‘嗨,别提了。这几月就帮象山寨的当家娘子绣了块芙蓉手帕,不知何时才能把生意做到府城里呢。’”   赵瑜听得噗哧一笑,笑骂道:“你这小子,要是给陈家大娘听到,看你舌头保不保得住?”   收起笑,他正经道:“这事我再想想罢……不过,我浪港寨势力越来越大,船渐多、人也多,疫病什么的也就跟着多了。这随船郎中的事要尽快做起来……还有战场救护,外伤的包扎、缝合,每个人都要懂,保命的手艺再难也要学。”   “二郎说的是。”赵文附和着,他拿起笔,在书堆中找着纸,打算把赵瑜说的记下来。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   赵瑜来自后世,虽然学识算不上渊博,但千年后的头脑和宋代的现实碰撞后,总会产生许多新奇的点子。所以一旦赵瑜有什么新想法,都会立刻记录在案,有价值的就想办法推行,暂时没有可行性的便留档待查。自三年前,赵瑜找了个借口开始教赵文赵武识字,这记录的工作就交给二人处理。几年下来,早已形成了默契。   注1:中国古代长度单位。1寸=10分。   注2:桑皮线:中国古代手术缝合线。《资治通鉴》卷二〇五《则天顺圣皇后中之上》中有记载。      第十二章 夜谈(下)      赵文找了半天,却找出了赵瑜刚用过的小册子。他翻了翻,看到最新的一页上墨迹淋漓。他念着上面的标题:“‘昌国之战的教训和失误’?这是什么?”   他问道。   “战后的总结。”烛花爆了几声,火苗一阵乱晃。赵瑜拿起烛台上的纱罩,打算把多余的烛芯剪掉。   “为什么是‘教训和失误’呢?这仗不是赢了吗?”赵文问着。他伸手拢着火,以防赵瑜手中的剪刀不小心把烛火熄灭。   “好了。”剪去长长一截烧焦的烛芯,火光又亮了起来。重新盖上纱罩,赵瑜盯着赵文,道:“胜利只是结果,不代表过程中没有犯错。难道你真的认为这一仗我们一点失误都没有?”   “呃……”赵文迟疑着,最终他点了点头,“确是有许多地方做错了。”   “说说看,看你能说得几条来。”赵瑜鼓励着。赵文赵武二人是他除自己以外最信任的人,为培养他俩成为自己得力助手,赵瑜一向不遗余力。   “一是守备上,兵力四散于城门,如果早前先把几道城门都用砖石堵住,至少可以把东门和北门的两队守兵收拢到预备队中。当官军奇兵攻击山口时不至于如此狼狈。”   赵瑜摇头:“一个上午的时间,就凭百人之力能把四门堵上?别忘了,前夜我们一宿未眠。不趁上午空闲轮班将息,等官军杀来的时候,连举斧头的力气都不会有。今日官军会败,也多半是因为他们急行军而来,却不休整就大举进攻。虽然一鼓登城,但终究气力不继。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是也。”   赵瑜长篇大论的反驳,但赵文却胸有成竹的模样。他们三人讨论问题,互相辩难习以为常。他说道:“可以征发民伕,城内四五百户人家,每家征一人,只需半个时辰就可以拆掉几家房屋,把城门堵上。而且这四五百人,不但可以做工,还可以帮忙守城。”   赵瑜点头又摇头:“前对后错。没有征发民伕把城门堵上,是我的疏忽。但说到用他们助力守城,那还是算了。大敌当前,这些人我连竹竿都不敢给他们拿。为什么开战前我要请三叔去杀人,为什么我要把大小官吏砍了脑袋传首城中,就是防着被人背后捅刀。”   赵文点头称是,忙着把赵瑜的话记下。写完抬头,他问道:“二郎,刚才俺说的算一条吧?”   赵瑜笑道:“当然算。第二条呢?”   “第二条是没带弓弩。守山口的时候,俺就觉得弓箭实在太少了,二十张弓,四百支箭,转眼就没了。要是我们事先带了……”   赵瑜抬手打断,“这条不算。虽然把希望寄托在县中武库上,最后闹出乱子,是我的责任。但没带弓弩上岛却是无可奈何的。难道你忘了,为什么这一仗我们只能用斧头?五哥的朴刀,我的铁棍为什么都没能带上岛?”   听赵瑜这么一问,赵文一拍脑袋,“啊,我怎么忘了。”腊月之时,岛上监察一向严密。这次袭城百人,都是分散了上岛,刀枪弓弩这等扎眼的东西根本不能随身带着。只有斧头,遇到巡检,修船砍柴都是理由。   他搔搔头,不好意思道:“那这条不算,第三……第二条,就是把宝都压在西门上。官军不打西门,转攻南门,让我们措手不及。好不容易征来的油,一滴都没用上。”   赵瑜摇头:“这条是我跟你说的,不是你自己想的。”   赵文不满:“只要对了就应该算罢?”   “好吧,算一条。”   “两条了!”赵文声音有些雀跃,如同受到夸奖的孩童。不过这也没错,虽然同年,但赵瑜教他们读书识字,还着力提携他俩,对赵文赵武来说,赵瑜确是如同师长一般。   赵瑜微笑点头,“嗯,两条!第三条呢?”   “第三条……第三条……”赵文抬眼看看赵瑜,略一迟疑,还是说了,“第三条就是二郎让张三哥守烽火台一事,如果不是张三哥自行主张,烟火信号是放不起来的,到时必败无疑。”上山搜寻张承业是赵文亲自做的,在找到他时,也发现了火盆、蓑衣还有他在草窝中潜伏的痕迹,凭这些证据,赵文就把当时的情形推断得七七八八。   提到那个已经死去的亲随,赵瑜也是有些黯然。他手下能有自我决断能力的聪明人也就聊聊数人,少了这么一个他都心痛不已。“是我的错,要不是山上那把火,我们就完了。说起来,我真欠了承业兄弟一条命。”赵瑜承认,“不仅如此。虽然我把承业兄弟派去就是以防被人偷袭,但当官军出现在官道上的时候,我还是把他和山后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临到大事有静气’,离这样的境界,我还差得远呐……”   听到赵瑜心伤自责,赵文不知是劝慰还是附和,只好保持沉默。   感慨了一会儿,赵瑜回复过来,他说道:“已经三条了,还有第四条吗?”   “第四条……第四条……”念了半天,赵文还是没想出第四条失误。他摇摇头,承认自己失败。“小的不算,能影响战局的应该就这三条吧?”他问道。   “我有第四条。”赵瑜道。他轻轻叩着桌案,“这一仗,还在谋划时就错了。”   “怎么会?”赵文不相信。“有问题的应该是下午时的战斗,夜袭夺城这么顺利,怎么可能会有错。”   “我说的不是夜袭计划,是援兵方案。”   “是因为援兵来的迟吗?”赵文不太确定的问着。昨夜夺城,而援兵要明日才到,的确是迟些,“但大伯手下几十条大船,太显眼了,不可能离岛太近。从最近的安全地点收到我们的消息,再赶来支援,一天半已是最快速度了。”   “显眼又如何?就算几十条大船在舟山渡外留上一天,也不会立时被当成意图谋反。如果在我们偷袭县城时,就开始强登舟山渡,援兵完全可以在三姑寨官军赶到之前进城。这样,前面说的三条失误,没一条会犯。”   赵文摇头,认为不妥,“万一没夺下城怎么办?两边配合不上,肯定会出乱子。”   赵瑜一拍桌子,大声道:“我们不是做小生意啊!瞻前顾后的。造反本是断头买卖,成则一本万利,败则完蛋大吉。连破釜沉舟的魄力都没有,畏畏缩缩,还造什么反?!”   赵文皱眉想着,最后还是摇头,“不就是因为二郎你说就算不成功,顶多也就损失百来人,对寨中实力绝无影响,所以大伯、大郎才会同意攻打县城吗?如果要破釜沉舟,他们一开始就不会点头。”   赵瑜叹气:“是啊,不仅父亲、大哥不会点头,连二叔也不会同意的。”   “那就不能算是二郎你的失误啊!明明不是你的责任。”   赵瑜笑了,“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什么?是我赵瑜一人在昌国之战的失误和教训吗?”   “啊……”赵文张口无言。   赵瑜拍着赵文的肩,斩钉截铁地说道:“父亲和大哥的错,也一样是错。现在记下了,日后我统领全军,他们的错误,我绝不会再犯。”   “二郎!”赵文警告,“小心隔墙有耳!”他跳起来,拉开门,探头看看门外。   赵瑜失笑:“现在不是在寨中,无需如此谨慎。”   赵文回过头来,脸色严正,“二郎!你不是常说,雄图大谋往往因细微之故而败,越是小地方,越是要小心谨慎吗?就算现在这附近没第六只耳朵,难保以后没有,要是把有些话说习惯了,日后随口而出可就难以收拾了。”   赵瑜抬起手,无奈的道:“好,好,我小心便是。”他顿了顿,转开话题,“大约明日午后,父亲和大哥就要到了,该做的事,就得赶快做起来,莫要等他们来了再后悔。明白?”   赵文笑道:“二郎说得迟了,俺早已做得周全。那十几家,我取了一半好收拾的,只留下粗笨的。该灭的口也都灭了,不必担心会泄漏。虽然有些红货不易出手,但其他的也有七八千贯。只有那贪官,因他还活着,他家里的东西却不好动。要不要趁早把他给……”他比了个割喉的手势,期待的看着赵瑜。   赵瑜摇头叹道:“不行啊,他这活口必须留着。县库中空空荡荡,没他作证,在大哥面前我可分说不清。”   赵文失望道:“那还真是可惜了。他搜刮的怕是比其他人加起来还多,实在让人放不下。”   “放不下也得放。岂能因财货误了大事?”   见赵文低头受教,赵瑜笑道:“快到三更天了,你也早点歇着去。若是明日父亲来了,还无精打采的,我面上也不好看。”   赵文依言走了。赵瑜吹灭了蜡烛,静坐在黑暗中。   摘果子的人明天就要来了。辛苦打下的土地,转眼就要属于他人。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星光,赵瑜看着摊开的双手。   什么时候他才能用这双手把属于自己的东西牢牢抓住,不让人夺走呢?   他望向窗外,期盼这一天早点到来。      第十三章 父兄(上)      大观三年正月初二,丁未。   天阴着,灰色的云层一直延伸到视线不及的远方。南方的地平线上,几缕黑色的烟柱直上云霄,最后与云层交融在一起,再也分辨不清。   昌国县城南门中开,赵瑜、至善率众出迎。   逶迤而至的援军,刀枪混杂,队列散乱,在官道上带出一卷尘烟。五百人的队伍,前锋已接近城下,殿后的却还在地平线上挪动。   城门前。侍立在赵瑜身后,赵武低声夸口着,“给俺一百人,半个时辰就能把他们全灭掉。”经过昌国一战,他眼界宽了,心气高了,再也看不起原来的那些只知跳帮打劫的同伴。   赵文抬肘给了赵武一记,“找死啊,这话也能乱说。”   赵瑜头也没回,只当没听到。但赵武的话还是说到他心里去了。眼前这些没经过整训的海盗,一对一时绝不输人,乘风破浪也是一把好手,但一旦列阵野战,恐怕昌国巡检司的两百土兵也能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现下占了昌国,扩军备战已是必然。不过若还是这样的散兵游勇,就算招募了三五千人,也绝当不住明州城中区区一个指挥的宣翼禁军(注1)发力一击。   看来依然只能弃陆就海,扬长避短。   援军越走越近,可见到人人脸上带着喜气。一早被派去联络的陈五打头领路,紧跟其后,被一队健卒簇拥着的一人,正是浪港寨大当家赵橹。   赵瑜和至善疾步迎上前去。走到赵橹近前,赵瑜拜倒,至善弯腰,“见过爹爹(大哥)!”   赵橹对至善还了半礼,又冲赵瑜一抬手,“起来罢!”,疲惫的声音中有掩不住的兴奋。   至善直起腰,看着赵橹的脸,有些动情:“大哥见老了!”   赵橹豪爽一笑:“海上风霜大,自比不得你在城中好吃好睡。”这个黑圆脸、矮个子的壮汉虽然刚过四十,却已有五十岁的沧桑。   “吃得再好,睡得再香,也比不上跟兄弟们一起在海上时的痛快啊!”至善感叹着,“只恨我这身子骨……”   赵橹拍拍至善的肩膀,也感慨道:“我的身体也不比往日了,不然这次攻城也轮不到小字辈出头。”他转头看着赵瑜,上下打量了一下,略一点头,淡淡说道:“这次做得不错,的确出息了。”   “谢爹爹夸赞。”赵瑜低头谢过,心中发恨,‘出生入死就只换了句不错!’不过这也无可奈何,他跟赵橹父子感情淡薄是不争的事实。毕竟他有前世几十年的记忆,跟赵橹相处起来总有些尴尬。这感觉就像成年后,守寡的老妈突然给自己找的继父,怎么也不可能亲近得起来。   藏起眼中恨意,赵瑜抬起头,问道:“爹爹,怎么不见二叔和大哥?”他有些奇怪,既然赵橹都到了,为何不见二当家蔡禾和长兄赵瑾的身影。   “郑家来人提亲,他俩在后面陪着。很快就能赶上来。”   “郑家?!”“提亲?!”至善、赵瑜同时叫了起来。至善惊问:“可是莆田郑九(注2)?”   “除了郑九,东海上还有哪个郑家配跟我赵橹联姻?”莆田郑九、昌国赵大,两人一南一北,皆是东海赫赫有名的豪杰。在海上,海狼(注3)郑九的威名不比赵橹稍逊。   赵瑜听得大喜,笑道:“早闻郑九叔有一十四岁的独女,温柔贤淑,才貌过人。只比三弟大上两岁,两人确是良配。”赵瑜幼弟赵琦与他一母同胞,比起嫡子赵瑾,两人要亲近得多。   赵瑾在寨中势力压过赵瑜,一靠战功、二靠母家撑腰。现在赵瑜战功已反超其兄,如果再有赵琦的岳家帮忙,赵瑾就只有被打压的份——蔡禾、至善二人肯定会站在赵瑜这边。   赵瑜兴高采烈,但赵橹却当头给他一盆冷水。“我有说过郑海狼是要三哥儿当女婿吗?”老海盗盯着次子脸上的表情变幻,目光如刀一般犀利。   “被提亲的是大郎!”陈五从旁插嘴。   晚间。   庆贺胜利的欢宴已经持续了近两个时辰,县衙大堂里热气蒸腾,四溢着烤肉和刚热好的黄酒所散发的香味。浪港寨的三位当家——赵橹、蔡禾、至善坐在上首畅叙离情,时不时发出一阵欢笑。   被郑九派来提亲的,唤作郑广的年轻人紧挨着上首坐着,嘴角挂着笑容,眉眼间有着福建人特有的精明。几个头领轮番上去敬酒,他酒到杯干,神色丝毫不乱。   赵瑜同样紧挨着赵橹,与郑广隔着大厅相对而坐,在他身旁就是长兄赵瑾。这个刚满二十岁的青年全然不同于赵家人特有的圆脸矮个,身材颀长、剑眉星目,是个人见人夸的俊俏郎君。兄弟俩坐在同一条桌前,两人各喝各的酒,互不交言。偶尔的,出于礼节碰一下杯,总会不出意外地在对方眼里看到一丝掩不住的厌憎。   而下面的小头领们就放肆了许多,各自搂着从县中官吏家抄来的女子,上下其手,大呼小叫,划拳赌酒,热闹非凡。   大厅里有位歌妓——她是城中仅有的一家青楼的台柱——正拨弄琵琶,婉转而歌。然而在熊熊炉火、觥筹交错和醉言乱语的喧嚣覆盖下,没人能听清她到底在唱些什么。   从热水中捞出酒壶,给喝干的酒碗满上,一仰脖子,赵瑜一口把酒灌下。   “二弟!”坐在一旁的赵瑾笑着劝诫,修眉俊目中藏着得意,“你有伤在身,别喝得太猛。”   “多谢大哥提醒。”赵瑜漫声应着,又斟满了一碗。举碗对着赵瑾,“还没恭喜大哥定下一门好亲。”   赵瑾也拿起酒碗,悠然道:“既没换帖又没下聘,现在贺喜……早了点。还是为二弟你这次的功劳喝一碗罢。”说完便一饮而尽。   赵瑜却放低了持碗的手,摇头道:“我哪有什么功劳?若非兄弟们拼命,我早死在城头上了。这碗酒……应该敬给战死的兄弟!”手一翻,深色的酒浆泼洒在地面,立刻就渗了进去。他甩手把酒碗丢在桌上,不理脸色铁青的赵瑾,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向赵橹告个罪,便向门外走去。   外面的庭院分外空寂,湿冷沉重的空气仿佛幕布把喧闹都堵在了大堂中。前面远处的大门上灯笼高挂,两个守门士兵挤在一起,默默地吃着晚餐。虽然两人看上去有些惨淡,但比起身后的美酒佳肴,赵瑜更愿意同他们一起喝着冷酒。   他拍拍因酒精开始胀痛的左腿,随后准备起步离开。   “二郎。”有人叫了一声。赵瑜转头,是赵文追了出来。   赵瑜朝他笑笑:“机会难得,怎么不多享受一下?”   “那二郎你为什么要出来?”   “里面太热太闹,我又多喝了点酒。”赵瑜笑着,“在大哥身上呕吐可不是件有礼的事。”   赵文沉默着,突然叹了口气,“……不过是大郎要跟郑家结亲罢了,何必耿耿于怀。”   “呵呵……连文兄弟你都这么想,那大哥也不会怀疑了。”看看瞪大眼睛的赵文,赵瑜笑得更加灿烂,“我有那么小气吗?”   “原来二郎你都是装的!”   “不全是。”赵瑜回头看看灯火通明的大堂,拉起赵文,“我们还是边走边说罢。武兄弟带人守着钟鼓楼,恐怕孤单的紧。”   赵文扶着赵瑜,慢慢走在去钟鼓楼的路上。   跟擦身而过的巡城兵士打个招呼,赵文问道:“文兄弟,在你看来为什么郑九突然要跟我家结亲?”   “……是因为我浪港寨几年来势力大涨罢?换作是三五年前,那条吃人不吐骨头的鲨鱼会拿正眼瞧大郎一眼?!”   赵瑜皱眉摇头,“虽然在东海上,郑海狼跟爹爹齐名,但他毕竟只是在暗地里指使人打劫商船,并未像我浪港寨一般公开扯旗造反。现在跟我家结亲,他良民的身份还要不要了?……听说他还花钱买过个官身,是郑大官人呐!”   “那现在我们占了昌国,他会不会因此退亲……”赵文说着,却又摇摇头,直接否定自己的猜测,“这两年,我们跟两浙沿海各州的水军很是打了几仗,反贼的名声早出去了,郑九不可能不知道。”   “没错……这种情况下,他都要贴上来,其中定有隐情。”   “是啊,凭郑家能给出的嫁妆,郑家大娘恐怕进士都抢着要,何必要便宜大郎?肯定是迫不得已。”   两人在石板路上踱着步子,苦思着。突然同时抬头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他要落草了。”   赵瑜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若非如此,郑大官人何必要跟个海盗做亲家。他笑着摇头:“落草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别看郑九现在势力大,一旦他要放弃老家的基业,公然下海做贼,到时会有多少人跟着他可就不知道了。”   “既然如此,那这门亲事就不一定是大郎的助力,说不准还会拖累大郎。”   “那也难说……故且看着便是!”   注1:宣翼禁军:据《宋史兵志》,宣翼军共一百七十四指挥,分驻各路州。明州有一指挥。   注2:郑九:北宋末、南宋初时的福建土豪,以海为生。绍兴时,其被收捉在官,其属郑庆、郑广虽‘本皆良民’,却因此‘下海做过’,横行莆、福间。《宋会要》有载。   注3:即为鲨鱼的别名。      第十四章 父兄(下)      次日。县衙内厅。   赵橹高居上首,蔡禾、至善分坐左右。赵瑾、赵瑜领着浪港寨诸头领列坐于下。   喝了口雪白的茶汤,赵橹咂着嘴,品尝着滋味,“也不咋样嘛!还不及我平常喝的。这种货色也敢卖三贯一两?”   至善坐在赵橹左手边,他陪笑道:“就是三贯一两才会有人买,要是三文一斤,除了官府会弄去给赤佬,摆在地上都没人会要。”   赵瑜点头应道:“三叔说的确是没错。世上每多蠢人,买东西只选贵的,不挑对的,却不知看上去光鲜贵价的东西,不一定好。说不定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呢!”他看了对面的赵瑾一眼,自是意有所指。   赵瑾眉眼一挑:“二弟。有话直说,莫夹枪带棒!”   “大哥何出此言?”赵瑜双眼睁大,一脸无辜。   “别把哥哥当傻子!”赵瑾冷笑,“你不是明摆着说郑家不识货吗?”   见二子当众相争,赵橹脸色登时就难看起来,把茶盏砰的一声砸在几上,“闭嘴!”   见父亲发怒,赵瑾、赵瑜连忙离座请罪。   赵橹不理两人,挥手让他们坐回座位。转头对蔡禾道:“现在说正事!二弟,你先来!”   蔡禾轻咳了一声,这个长相清癯的中年书生摸摸上唇的两撇胡须,开口道:“寨中定规:有功即赏、有过就罚、无私无袒、无枉无纵。此乃我浪港寨兴……”   赵橹摆摆手,不耐烦道:“老二,前面的套话跳过。”   “是……瑜哥儿百人夺城,战功莫大于此。”蔡禾是赵瑜的准岳父,自然不吝溢美之词,“按战前公布的赏格,此次出战,城中所得三成由奇袭队平分,剩下的七成,奇袭队中的大小头领还可再分一份。除此之外,每人另有五十贯加赏,轻伤者还可多十贯,重伤加三十,战死者翻倍。城中所获现下还未点算明晓,暂且不论。单说加赏一事,此役战殁者三十五,一人百贯,总计三千五。但重伤者中还有几人怕也挺不住,估计要备下四千到四千五的样子。”   至善惊叫道:“这么多?!”记得三年前他还在寨里的时候,浪港寨上下穷得叮当响,赵瑜为了凑齐帮他买度牒的两百贯,几乎连裤子都当了。   “不算多。”赵瑜笑道,“比起一座县城,这些钱根本不算什么。”   “瑜哥儿说得没错。有了昌国县,现在赏出去的钱,一年就能回来,绝不算多。为了战后封赏,我早备下了万五千贯,现在看来用不完。比如说重伤者,现有十六人,共需一千两百八十贯;轻伤员五十二人,三千一百二十贯;没伤的,二十二人,一千一百贯。这些加在一起,正好九千贯。就算重伤员中再走掉几个,也不过再多千儿八百。比当初的预计要结余下五千有多。”   至善惊得脑袋嗡嗡响,他乍舌道:“什么时候寨中这么有钱了?!”他在庙里当了三年和尚,只听得人传,浪港寨势力越来越强,声名越来越广,却不曾想寨里现在花上万多贯都不带眨眼的。怎生得变化这么大?!   蔡禾道:“那多亏了瑜哥儿使人开的几块盐田。”   “盐田?”至善看向赵瑜,懵然不解:“盐也可以种?”   赵瑜笑着点头:“三叔猜得没错,那些盐田用的正是从解州传来的种盐法。”河东解盐天下闻名,这解州盐池自古以来便是北方重要的产盐地。解州制盐,垦地为畦,引卤水入其中,待南风一起,水耗则盐成。“因为开田晒制,所以称为种盐。这种盐法得到的颗盐比起煮海所得的末盐(注1),不耗柴薪,少费人工,绝对是一本万利的营生。”   至善听完就叫了起来:“有这等好营生,还做贼干甚?!大哥啊,每年贩个几十船私盐,面团团的做个富家翁岂不是更好?!”   “要是能做我会不做?!”赵橹一脸不爽,“刀头舔血,桅顶吃风的买卖谁愿意干一辈子?!”   “那怎生……”   赵瑜解释道:“三叔你去昌国东西二场一看便知。从去年起,那里就不再煮盐了,新开辟出的盐田加起来足足有几十顷,衢山岛的几块田跟这两个盐场比起来,那是一天一地,差得不知有多远。”   蔡禾也道:“去年官中盐池一起,寨里的买卖顿时就少了四成,如果今年没打县城,恐怕会少得更多。”他咬牙切齿,“那些狗官……也在贩私盐。”   至善一脸恍然:“怪道从去年年中起,县中几家青楼里的盐贩子多了许多,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赵瑜道:“所谓官逼民反。既然官府不给我们活路,我们也没必要给他们留活路。”   “原来如此。”至善点着头,“要是章狗官知道寨里是为了盐田才攻打县城,不知会怎么想?”   “人都死了,首级还在城上挂着,还能怎么想?”赵瑾插嘴,“抢了寨里那么多生意,就不知他到底赚了多少?二弟,你打的县城,你知不知道?”   “谁说他死了?”赵瑜瞟了兄长一眼,嘴角露出不出意料的笑容,“其他人都砍了,唯独就他没动。他在牢里好吃好睡,我可一点都没敢慢待。这章知县贩私盐、贷钱粮、卖军器,连县库都被他搬空了,不把他贪来的钱都榨出来,我怎么舍得杀他?”   赵瑾别过脸,不再说话。上首的赵橹却惊叹道:“好个贪官!一个同进士都有这本事,换了状元郎,那还得了?!”他朝着蔡禾笑道,“兄弟,难怪你当不上贡生!跟章知县比起来,你差得太远啊!”   蔡禾抿着嘴,毕竟他是读书人,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他转过话题:“既然这样,等县里杂事一毕,就好好料理他,好歹也要榨出几万贯来。不过,现在占了县城,诸事繁杂,要想理清个头绪出来,却也不易。”   “不过就是多了些地盘嘛,”赵橹说得爽快,“当初在衢山岛上怎么做的,现在就怎么做。没什么难的。”   蔡禾摇头:“地盘大了十倍,人也多了十倍。凭现在的人手,肯定不够。必须要征召新兵。现在寨中喽罗不过八百,就算把老的少的都加上也不过千二,要想控制县内几百个大小岛屿,至少要把兵力扩充到三千。”   “官军肯定要反扑,是得扩军备战。”赵橹摸着下颌的乱须,点头道。他看看两个儿子,赵瑾脸上满是热切之色,自是想把扩军之权抓在手上,而次子虽然不动声色,但赵橹不信他会不在意兵权旁落。暗叹了口气,有两个太出色的儿子也会让人头痛。   他盘算了半天,开口道:“老三……”至善侧过身子,俯首待命。“二弟要管着县内政事,这扩军之事就交给你好了……”停了停,又道:“不过你身子骨吃不得累,这几年对寨里的事也不清楚,得给你找两个帮手……陈五!赵文!”   坐在最下面的两人忙站起走到大厅正中,单膝跪倒,“请大当家吩咐!”   “跑腿的事就交给你们两个。凡事多和三当家商量,莫自作主张。”   “小的遵命。”两人异口同声,又向赵橹、至善行过礼后,方退回坐下。   一碗水端得平平,赵橹又看向蔡禾,“二弟。还有何事?”   蔡禾想了一下,道:“自瑜哥儿占下县城,已经有了两天。那明州城中必然已得了消息。我想明州州军定然会趁我等阵脚未稳全力反扑。如果他们把那个指挥的宣翼军送上岛,凭现在的人手肯定抵挡不了。”   赵瑾笑道,“二叔多虑了,没有官家下旨,禁军哪个敢动?”   赵瑜道:“就算禁军不会出动,但州中厢兵,知州是能调动的。那可有两千多人。除去船坊、采造以及江桥院的三个指挥的杂军,剩下依然还有千余可战之兵,不可不防。”   “如何防?”   赵瑜胸有成竹:“自然是先发制人。出动战船入大浃江(今甬江),不必硬拼,只要能逼明州州军守城不出便可。”   赵瑾不屑道:“虚张声势,能骗得几日?只要那吕知州(注2)发信求救,半月之内,整个两浙东路(注3)的厢兵就会齐聚明州。”   赵瑜笑道:“就是要让官军集合。近万人聚在一起,令出多门。守成有余,进取不足。等他们做好进攻准备,恐怕就得三个月后了。”   注1:中国古代制盐法有两种,一种是引盐池卤水开田晒制,产出的盐结晶大,有颗粒,称为‘颗盐’,主要用于西北各大盐池。还有一种就是煮盐,或煮海水、或煮盐井卤水,所得到的盐,散为粉末,是为‘末盐’。多用在沿海和四川盐井。这两种制法从周代就已出现,一直延续到清末。   注2:此时明州知州为吕昌龄。   注3:宋时,转运使司和安抚使司的路分区划是有区别的。比如两浙路,只有一个转运使,而安抚使司,却分为东西二路。明州就属于两浙东路——两浙东路安抚使,马步军都总管,知越州镇东军节度管内观察使,越州刺史事,领越婺明温台衢处七州。      第十五章 船场(上)      大观三年正月八日,癸丑。   久违的阳光洒在海面上,点点金光在浪头间闪现,隔着还没完全消散的薄雾看去,如鱼龙曼衍,变化万千。冬日的朔风也不再如刀一般切割着肌肤,暖暖的,已经有了点春意。   几只海鸥在头顶盘旋着,偶尔一个俯冲穿入海中,叼起一条小鱼,扑腾地飞到甲板上,慢慢的享用起来。   赵瑜低头看着一只胆大的家伙从他脚边跳过船舷,尖叫着,拍拍双翅又飞回空中。   享受着迎面海风带来淡淡的咸腥味,微冷而清爽。双脚甩掉鞋子的束缚,十趾大张着牢牢巴住甲板——只有老跑船的才能这样轻松的做到——脚心感觉着杉木特有的温润,“还是海上好啊!”他感叹道。   风从西北面吹来。三根桅杆下各站着两个水手,他们顺着风势转动着桅杆上撑起的扇形帆蓬,把风斜斜地兜住。他们同舵手一起努力,使船头的方向保持在正西。此行的目标,是大浃江口候涛山(今招宝山)下的明州船场。   五天前的军议上,赵橹采纳了赵瑜的提议,定下了虚张声势、以攻代守的策略。不过为了二子间的势力平衡,他把领兵之权交予了长子。赵瑾虽是有些不情不愿,但父命难违,只得依命领军出阵。当日晚间,三十条大船就从县城南面的舟山渡扬帆出航。   三日后,也就是前天,赵瑾军中传来消息:正月五日夜,海盗战船经过两天的逆风航行,终于进抵大浃江口。驻守在候涛山下定海水寨的明州水军不战自溃,数百守兵连夜从陆路潜逃。不费吹灰之力,那水寨连同寨中船只就被赵瑾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按赵瑾在军报中所言,他将率部沿江上行,近逼明州州城。   得知此事,赵瑜大喜过望。他本来的计算中,也仅仅指望几年来被海盗击败多次明州水军会守寨不出,让海盗船队得以上溯明州城下,却没想到那些水军竟然胆怯到把寨子都扔了。这真可谓是天上掉下了金元宝——要知道定海水寨不仅仅是扼守大浃江口、护翼明州府城、抵御海上来敌的第一道防线,它同时还肩负着保卫明州船场的重任。   大宋海疆万里,境内江河以千百计,大小船场更是难以计数。但年产百艘以上的官营大型船场则仅仅只有十一座,而明州船场正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座。宋时海舶制造,民间以泉州第一,官中则是以明、温为上。神宗元丰年间,安焘、陈睦先后出使高丽,其所乘的‘凌虚致远安济神舟’与‘灵飞顺济神舟’两艘万斛巨型海船便是明州船场所造。   现在浪港海盗所用的船只多半是渔船改造而来,也有一部分是劫掠来的商船。这些船只大小不一,船速快慢不等,装载的兵力也有多有少,作战时自然难以配合。赵瑜一直以来都有把战船型号加以统一的打算,尤其是通过开辟盐田大发横财之后更是如此。不过阻碍他计划实现的,一是木料、二是人才。   昌国岛四海环绕,其上大木难寻。要想造船,木料必须外购。新砍伐下的木材,价格便宜,但要想用来造船,先得在背光处晾个两三年,等其干缩之后方能拿来使用。其法缓不济急,赵瑜只好放弃。而干缩后的木料,均为各船坊自备自用,通常是有价无市。去年台州曾有一家民间船坊折了本,将要倒闭,所有资产都要出卖还债,原本场中贮藏合抱大木有数百根之多。赵瑜一得知便连忙使人打听价格,听得回报后却不得不放弃收购——那个价钱还不如直接买船呢。   而且就算有了合适的木料,浪港寨想要造船还有一道难关——寨中没有会造巨型海船的大工。寨里能写会算的有十几人,蔡禾还读过十几年圣贤书,赵瑜前世更是受过高等教育,但说起木工,他们最多也就是让造出的板凳不会变成五条腿。而寨中的船匠,能修海舶,能造渔船,但想让他们学会建造千料以上的大型海船,赵瑜估计至少先要往海里扔上三五万贯才有可能。   不过现在机会来了。明州船场从唐朝时便开始制造海船,连鉴真和尚东渡日本所用的船只都是这里所造。五代时的吴越国往高丽、日本的通商船亦是打着明州字号。这船场里的工匠许多都来自传承了几百年的家族,这些人世代造船为生,就算蒙上眼睛都能把海船打造得像模像样。更别提船场中还有如山堆积的巨木,赵瑜曾暗中估算过,如果把船场内的木料都解开了造船,以三千料战船为标准,造出的船只足以在金塘岛和大陆之间连起一道浮桥。   这块肥得不能再肥的鲜肉,让赵瑜垂涎了许久,但安扎在船场入口不到一里的定海水寨让他始终无法如愿。但现在护着肥肉的恶犬被吓跑,连狗窝都被烧了干净,若不顺势夺取,他却也没脸再自称是海盗了。   在收到军报的当天,赵瑜便说服了赵橹,连夜带着舟山渡中仅剩的四条大船,径奔大浃江口而去。按他的估计,等他到达船场时,浪港军的战旗就该在明州城旁的江面上飘扬,明州地面上所有的兵力都会被收拢到城中。而失去保护的明州船场就会像熟透的李子,自然而然地落入手中。   幻想起两年后,带着由几十艘三千料以上巨型战船组成的舰队,把东海上的大小势力收拢于手,赵瑜不由得失声笑了出来。‘终于有件顺心事了。’他想着。   是日亥时。   半轮上弦月挂在半空,在水面上撒下银色的清辉,深红色的参宿四在天顶闪耀。向北看去,却不见北斗和北辰的踪影,三十丈高的候涛山把北天遮去了一半。   借着候涛山的阴影,赵瑜的船队悄无声息的停在大浃江北侧,沉重的石碇被绞盘放下,把船只稳稳的钉在江水中。几个水手猿猴般攀上桅杆,俐落的把扯上桅顶的帆蓬扎紧捆牢,自从赵瑜使人在桅顶装上木滑轮后,原本需要七八人的收帆工作,现在只需三人就可完成,而且更为省时。江水拍打着船帮,船身摇晃着,却远不及海上时的颠簸。   不远处的江边上,还能看见定海水寨的残骸,一圈残存的木栅围着几十间被烧得通了顶的大屋,而深入江中的码头,也被半毁的船只撞得残破不堪,江风吹来,木头烧焦的味道直扑鼻中。   “好一把火!”赵瑜不由赞道,“烧得真是漂亮。”   “那是因为守兵都跑了才烧得起来,要是那水军指挥使胆子再大点,也轮不到大郎立功。”   赵瑜回头看去,赵武装束整齐,笔直地站在他身后。嘴却撇着,显是对赵瑾的功劳不服气。   ‘这小子,怎么越来越骄傲了?’赵瑜感觉有些不对,这不是好兆头,‘得找机会让他受点挫折,把骄横之气及早打压下去才是。不能等到吃了大亏,把命送掉时再后悔。’心中转着念头,口里却道:“管他那么多,结果好才是真的好。我倒盼着敌人都胆小如鼠,见了骷髅旗就望风而逃。”   赵武低声咕哝着:“光欺负人,那打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又不是相扑,要势均力敌才好看。敌人越弱,自家兄弟不就死得越少?!”赵瑜说着,他心知这么简单的道理赵武不会不知,现在不过是嘴硬,但这已是危险的兆头。他抿着嘴,让赵武栽个跟头的想法越发得坚定起来。   十二艘小艇从四条船上依次放入江中,六十人的队伍分坐在艇上。赵武的小艇打头领着,船桨拨开江水,向船场的入江水道划去。由于腿伤,赵瑜不能随行,只能在船上看着他们渐行渐远。   等待的时间令人煎熬。赵瑜看着半月渐渐升高,江风也愈加凛冽,但冰寒的朔风却压不住他心中越来越盛的烦躁和不安。胸口仿佛被石头压着,他深呼吸,胃却开始有些抽痛。   ‘要冷静,要自信。不会出问题的。’他在心中不断重复着。左腿的伤口又痒了起来,阵阵瘙痒刺着神经,虽然这是好征兆,但赵瑜仍恨不得在伤口上再割上一刀。   就在这时,号角声终于从船场的方向传来,三长一短,这是成功的乐音。赵瑜大叫一声,心中欣喜难耐。四艘战船拔碇起航,没有升帆,全靠从船尾处伸出的长橹划着江水慢慢驶进船场中。      第十六章 船场(下)      明州船场占地甚广,如果把木料贮存场以及由官佃户租种、缴纳桐油﹑黄麻等实物租的土地都算进来的话,甚至比昌国县城还大上许多。若是白天进攻,想把散布在船场各处的工匠全搜捕起来,赵瑜把浪港寨所有的喽罗都拉来都不见得够。不过幸好现在是夜间,以赵武所率六十人的队伍,围起船场西北角工匠们居住的庄子,倒也不难。除此以外,还要多亏现在仍在年节中,那些雇佣来的小工、杂役都已回乡过年,数以百计的杂犯配军也被关回牢城,船场中只剩下六七十户世袭的军匠,不然人手也是不够。   当赵瑜赶到的时候,海盗们已经明火执仗的封住了工匠庄上各个出入口,正挨家挨户地把人拖出屋子,驱赶到庄中的一片打谷场上。几条火堆在空地的周围熊熊燃烧着,一方面照亮了场地,一方面也堵住了工匠们逃窜的路线。在明晃晃的刀斧威胁下,大约三四百人的男女老少都衣衫不整的蹲坐在一起,人群中只有低声的抽泣以及偶尔投来憎恨的一眼,却没有一个敢站起反抗。   赵武得意洋洋地站在一块石碾上,俯视着场中。一个小喽罗凑在他身边,不知说了什么,引得赵武他哈哈大笑。不知为什么,看到这个场面,赵瑜总觉得有种莫名的眼熟。   赵瑜等人的到来惊动了赵武,他回头一看,忙跑了过来。“有兄弟受伤吗?”待赵武行礼毕,赵瑜问道。   “都没有。兄弟们没伤着,下面的那些工匠也一样没伤着。”赵武指着打谷场中道,“既然要把他们弄回岛上为寨里造船,日后就是自家人。自然不会下重手。就算有人不老实,也只用刀背敲打两下。”   “做得好!越来越会办事了!”   赵武涎着脸笑道:“还不是二郎平日里点拨有方嘛……”   笑着摇摇头,赵瑜跳上刚才赵武站着的石碾,在数百道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大声道:“敢问马明、徐杰二位大工何在?”他垂涎明州船场已有数载,对船场内各个能工巧匠的调查自是不遗余力。这马、徐二人是船场的大匠作,按后世的说法,是总工程师一级的人物。当年两艘神舟的设计和建造,正是他们所主持。   场中一片静默。赵武踏前一步,持刀瞪眼,“谁是马明、徐杰,快快自己出来,莫等爷爷动手!”   人群中一阵骚动,一个四十多岁中等个头的瘦削汉子站了起来。他穿得一件白麻衣,面色愁苦,抱拳拱手道:“好叫大王知晓,先父已于月前过世,徐叔也有病在身,当不得事。大王若有差遣,还是让小人来罢。”   赵瑜皱眉,才半年没探查,看重的两人便一病一死,运气也忒差了点。“你是马大工的儿子?”他问道。   “小人正是。”   “可是唤作马林溪?”   “正是小人。”   “上保大保长,地字坊作头?”赵瑜追问道。宋代保甲法,五户为保,五保再为一大保。工匠庄六七十户,便分了上中下三个大保。能当上大保长,其势力在庄中必是数一数二。不过,赵瑜更看重他地字坊作头的身份。船场中大小工坊十余间,其中八个大工坊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字号排列。玄字起头的后六坊为风蓬、细木(注1)等杂坊,而打头的天、地二坊则船场中最重要的两个工坊——专司船身建造的船作工坊。   ‘无鱼,虾也可。’赵瑜想着,就算是靠老子帮忙,能当上地字坊作头,水平应该不会太差。   马林溪拱手道:“大王有所不知,三个月前,小人便接下先父的差事,升任船场的大匠作。那保长、作头二职,却已让给他人。”他顿了顿,又道:“大王对场内诸事洞察分明,其中必有缘故。不论有何差遣,只要大王能放过我等家中老小,小人定竭力应奉。”   赵瑜哈哈大笑,“我喜欢聪明人!”他笑道,“既然马工你如此爽快,我也就不拿虚言诓你。我这次来,不为别的,只想请诸位上岛共享富贵!”   赵瑜这话一出,底下的人群又是一片骚动,几个年轻人顿时跳了起来。赵武一看,连忙下令,海盗们齐齐向前一步,提起了手中钢刀。见得如此阵势,那几个毛头小子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又被身边的家人拉着蹲了下去。   马林溪原本就如同苦瓜般的老脸,现在更是如同被灌下一整瓶醋般皱着,“大王的好意,小人心领了。只是先人的坟茔在此,却不敢离开太远。”   “一水之隔,岂能算远。”   马林溪只是摇头:“大王若要钱粮,尽可自取。军匠户虽穷,一点积蓄还是有的。但落草一事,小人绝不敢从命。父母所留的清白之躯,却不能点污了。”   赵武大怒:“说了半天,原来你这嘬鸟看不起俺们啊!”他提起刀作势便要冲上去,“敬酒不吃,倒要吃罚酒!”   赵瑜一把拉住赵武,“马工,只怕由不得你了。”他望向马林溪脚边一个年轻女子所抱着的孩儿,笑道:“去年曾听人说,马家的新媳妇给马大工添了个曾孙,应该就是那一个吧!看看,才一岁,还没断奶吧?长得倒是可人的紧。马工,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令孙想想啊!”   赵瑜笑着温和无比,说的话却是阴寒刺骨。马家媳妇收紧双臂,用力把儿子抱紧,却不想力气太大,把孩子弄得哭了起来。孙儿的哭嚎落在耳里,衬得马林溪的脸上阴晴不定。   赵瑜又是一笑,叹道:“强扭的瓜不甜,其实我也不想拿小儿性命要挟。马工,我看不如这样罢……”   马林溪抬起头,静待赵瑜下文。   “……想必你也知道,我浪港寨已占了昌国,现下正在攻打明州。这明州城打下来便罢了,若是打不下,官军定然要反攻昌国。到时所用的船只必然大部要由明州船场制造。正因为如此,我才想把诸位搬回昌国,算是个绝户计。不过,既然诸位不肯相从,我也不便强求,只好想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大王的意思是?”   “木料!”赵瑜提高声音道,“造船之事,一人二木。既然你们人不肯走,我就只好把木料搬走。少了这些木料,官府再想备齐,至少一年半载是做不到的。这样的话,我们可以不用担心这座船场造出战船,你们也不用离开故土,这样便是两全其美。……不知马工意下如何?”   马林溪犹豫着,他抬眼看看赵瑜,又低头看看家人,最后一咬牙,“只要大王立誓放过我等,小人便帮着大王把木料都搬走。”   赵瑜想了想,点头道:“也罢,我发誓便是。”他抬手指天,大声道:“观世音菩萨在上,弟子赵瑜发此誓言:只要明州船场众人帮我把场中所有资材运回昌国,便任其来去自由,绝不强求!有违此誓,天人共诛,死无葬身之地!”   赵瑜当众立誓,马林溪终于放下心来,便开始谋划着用什么办法把几千根木料尽快运到海峡对岸。   这时,赵武拉了拉赵瑜的袖子,凑近低声道:“二郎,没了这些人,我们拿什么造船?”   “自然还要靠他们!”   赵武眼睛瞪得老大,他压低声音提醒道:“二郎,你发了誓啊!”江湖中人最重名声,若是违誓,虽不会真的天打雷劈,但名声就肯定臭了,日后也没脸再见人。若是当着几十个寨中兄弟的面立下的誓言都能违背,赵瑜不可能再有资格跟赵瑾争什么了。   赵瑜轻笑道:“我是说过任其来去自由。但这些木头都是官家的东西,把官产资贼,你以为他们还有其他路可走吗?”   接下来的十天,是忙碌的十天。   作为人质,每户工匠家的老弱妇孺都集中在一条船住下,被赵瑜派人牢牢看守住。而剩下的壮丁都开始捆扎木排。场中木料,都是一人合抱的杉木。这等巨木,一张木排就算上下四层,最多也只能捆进五十根,再多就难以控制,也无法抵御风浪。要想把场中所有木头都绑成木排,至少能捆出一百张——幸好船场内帆缆众多,却也不怕绳索不够,而铁钉更是以千斤为计,绰绰有余——以一艘船一次拖曳一张木排计算,赵瑜手下的四艘船就要来回二十五趟。而从船场到昌国,海程虽不过百里,顺风只需半日,但回程却是逆风,要花上接近两天的时间。   赵瑜心知光靠自己确是不行,便派人去联络了赵瑾。那赵大郎虽不喜赵瑜指手画脚,却也明白不能因私废公的道理。他分出了二十艘船帮赵瑜运送木料,只给自己留下十艘。他指挥着十艘战船,每天旌旗招展,鼓号齐鸣,只在明州城下的江面上来回巡游,大张声势,逼得州军杜门不出。   多了二十条船上几百水手的助力,捆扎木排的工作就快了许多。赵瑜把所有船上用来在海上装卸货物的滑轮组都取了下来,帮着吊装木料。马林溪等船场工匠对这个能省上数倍力气的新物件啧啧称奇。船场中不是没有滑轮,但都是定滑轮,只能吊装货物,却不能省力。   众人一齐努力,只一天就扎好了三十具木排。赵瑜没有再继续,直接便命麾下船只,只保留下必要驾船人手,先行送木排回岛。八丈长、五丈宽的巨型木排被十余条手腕粗的缆绳拖曳在船后,载浮载沉;而船上也没空着,油漆、铁钉、草席等造船用材塞满了船舱、堆满了甲板——赵瑜所发誓言毕竟是要‘船场众人帮忙把场中所有资材运回昌国’,并没特指木料,马林溪也只能干瞪眼,徒唤奈何。   十天时间。浪港寨的船只在海峡间来回了三趟,虽然由于风浪,损失了一成多的木料,但毕竟有四千余根的上好木材送到了岛上。这十天来,看着海盗们的船只一趟趟驶离,看着待了一辈子的船场变得愈加空旷,马林溪等人的心中百味交集。   今天将发出最后一趟,赵瑾的十艘战船也来到船场边,他将帮着赵瑜把剩余的所有物资一起运走——第一支外州援军已经到达明州城下——不能再留了。   船场内的码头上,赵瑜走到盯着场内一片茫茫白地发着呆的马林溪身前,轻声问道:“马工……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马林溪一呆:“一起走?去哪儿?”立刻惊觉,怒道:“别忘了你发过的誓!”   赵瑜一脸正气:“誓由我出,自不会忘!不过……”他忧心忡忡,“若是外人看到马工你把船场中的资材扎送上船,他们不知详情,胡乱宣扬出去,我怕官府会对马工你不利啊!”   ‘外人?!这里除了工匠就只有浪港寨的海盗,哪来的外人!’他手在抖,声在颤,嘶声叫道:“谁会说?!”   赵瑜咧嘴笑了,雪白整齐的牙齿在阳光下闪闪生辉。   注1:宋代船场年代久远,资料已很难查到,这里用的是明代船场的资料。明初的龙江船场,各工坊的分工已经很细致了。除船作工坊外,还有风蓬﹑细木﹑舱作(修船)﹑铁作﹑索作﹑缆作﹑油漆等杂坊。      第十七章 丰收(上)      大观三年正月二十一,丙寅。   狭小的船舱中一灯如豆,赵瑜手执朱笔在账簿上圈点着,此行收获甚丰,要打理的帐目却也繁多。赵武有事要做,船上其他人又帮不上忙,他只能靠自己。自登船到现在,灯油添了几次,帐目连一半还没理清。   这时,敲门声突然响了两下,赵武推门走进舱中。   赵瑜头也不抬,问道:“他们都歇下了?”三十多条海盗船满载收获扬帆出海,而马林溪也‘自愿地’带着几十户船匠跟着上了船。船上一下多了小三百人,既要防着他们作乱,也得把他们照看得妥当,赵瑜觉得麻烦,便一股脑交给了赵武。   赵武点头道:“都安顿好了,就是有人抱怨地方太小,那吊床也睡不习惯。”   “不过就一夜工夫,让他们忍一下。”春至东风起,原本回昌国只需半日的路程,却因为迎面而来的东风,不得不延长到两天,众人也就必须在船上睡上一夜。本来这艘船就不大,现在又装满了铁钉、桐油等造船之物,能给人睡的地方,就只剩几间水手舱。他放下笔,沉吟道:“早知就让他们分散到其他船上便好了。现在就只能挤上一挤。”   赵武皱着眉,“俺看他们倒像是心中有怨气,趁机借题发挥的样子,都是穷苦人,哪那么娇贵。二郎,要不要抓几个出来杀一儆百?总不能惯着他们。”   “现在不行,等日后再说,回到寨中有的是时间。”赵瑜摇头否决,他逼迫船匠们入伙的手段,抠字眼的话并不算违誓,但毕竟不是正大光明,他们有怨气也是正常的。“现下得把他们服侍好。”   “知道了。”   “对了!”赵瑜叫回正要退下的赵武,“那马林溪有没有抱怨?”   赵武回想着,摇头道:“没有。还帮着安抚下面的人。”   赵瑜哼了一声,“算他识作!”他想了想,又道:“你去把他请来,我要见他。”   要想短时间把自家船场建立起来,马林溪的配合必不可少。虽然现在看起来他服服帖帖,但这本身就不对劲。被人阴了,哪有没怨气的?赵瑜现在打算把话说开,省得他在日后阳奉阴违,暗中做手脚。以他身为大匠作的专业水准,要想使坏,浪港寨中绝对没人能看出来。   很快,赵武带着马林溪回来。   赵瑜含笑起身相迎。看那马林溪,须发蓬乱,眼眶深陷,是这些天为了把瘟神快快送走而辛苦的。不想却仍被弄上了贼船。尽管如此,他脸色却依然谦卑,不见半分怨怼。赵瑜暗叹:‘越是这样,越是麻烦。’   见到赵瑜,马林溪弯腰便要行礼。赵瑜抢上前一把扶住,连身道:“已是自家人,不需如此。”他侧过身,让出自己的床榻,“快快请坐。”   马林溪惶恐推辞着,赵瑜却不由分说,硬是把他按着坐下。马林溪看着赵瑜在角落放下块木板权当座椅,他半抬起屁股,躬腰问道:“不知大王唤小人前来,是为何事?”   赵瑜忙摇手:“已是自家人,大王这两字提也不要再提。马工直接唤我本名便是。”   一旁站着的赵武也附和道:“是啊,马工既然入了伙,便是俺的叔伯。俺也得唤您一声马叔才是。再称‘大王’‘小人’的,岂不是生分了?”   “这如何使得?!”   “当然使得!毕竟是自己人嘛……”两人左一句‘自家人’,右一句‘自家人’,一搭一唱,合着提醒马林溪,‘你已经从了贼了,可别想再撇清。’   马林溪被这三个字刺得坐立不安,脸色变来变去,想开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的神情被赵瑜看在眼里,他笑了笑,单刀直入:“马叔……你被我诓骗入伙,我自知你心中有恨。但事已至此,你再怨恨也无济于事……”见马林溪要辩解,他抬手阻止,接着道:“万事得向前看。我知你不愿做贼,不过现在是贼,以后未必也是贼。”   马林溪抬起头,专心听着。   “世上没人愿意做一辈子强贼,这打家劫舍虽是能金银不缺、酒肉不断,但终归担个贼名,日常也担惊受怕,唯恐官军来剿。哪比得上做官,一样金银不缺、一样酒肉不断,而且还能光明正大的喝道而行。这不比做贼快活许多?我不想继续做贼,我想当官!”他一字一顿:“我……要……受……招……安!”   马林溪有些迷惑:“招安?”   “没错!就是招安!”赵瑜激动得站了起来,大声道:“我生下来就是贼,要想当官,还能去读书考状元吗?!只能让官家来招安!”   马林溪沉思着,这几年浪港寨的行动在心中流过,他想起一句俗话,喃喃道:“要当官,杀人放火收招安?”   “正是!”赵瑜重新坐了下来,语调回复平和,“不过,要受招安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做了贼,捕盗会追,官军会剿,只有追不到你,剿不了你,官家才会招安你。官府这一追一剿,一百个贼人中倒有九十九个在劫难逃。这比例却也不比读书中进士高。……所以我要攻州掠县,所以我要抢夺船场,所以我要把马叔你诓逼过来……不为别的,只为能撑到官家来招安的那一刻!”   他盯着马林溪,目光灼灼,“马叔,现在你已经入了伙,我们已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我若被剿了,你还能逃得过?难道你愿意让令孙、我那侄儿,被官府追到,被官府剿了,最后被官府阉了送进宫中吗?”   马林溪低着头,双手插进头发中,死死地扣住头皮,手背青筋暴起。   看火候已到,赵瑜笑着宽慰:“马叔,你也不必太过担心。被招安的把握,我是有的。这仗……能赢!”   马林溪抬头:“真的能赢?”   赵武从旁插嘴:“不是已经赢了嘛。那明州水军军寨不就是马叔你眼皮底下烧成白地吗?”   赵瑜道:“马叔,你跟那些赤佬做了那么多年邻居,他们的战力,你应该再清楚不过。你说,他们能跟我寨中的三千儿郎相比吗?”他信口开河,张嘴便把寨中兵力翻了几倍。   马林溪回想,不由得点头。那些兵,偷鸡摸狗水平甚强,骚扰百姓本领也高,但说起海上搏杀,只听得他们被打,就没见他们赢过。不过……“他们只是些厢兵,州城中尚有禁军。况且,别的州县也有水军,到时调来……”   赵瑜失笑:“这禁军虽强,只强在陆上,到了海上,还是我浪港寨的天下。至于他州水军,更不必担心。这两浙东路,船只、兵力最多的便是明州水军,其次是温州,而越、台二州则提都不必提。现在明州水军已然覆灭,去年温州水军也被我浪港寨大败过。这两浙外海上也就剩下西路的杭州水军,还有百十条船,还算有点战力。但光有船又有何用?就凭杭州水军中那几千只没见过海的河鸭,可比得上我寨中历经风浪的海上男儿?”   马林溪皱眉想着,突然又问:“……但南边福州、泉州水军,听说精锐无比,若是……”   赵瑜摇头断言:“不可能!要从福建路调兵北来,只有朝中才能下令。这报信传令的人一来一回,至少要两个月以上,缓不济急。再加上这千里调防,又不能说走就走,至少得做上一个月准备,等到得这里,还得休整一个月。半年时间转眼就没了,这期间,粮草必然消耗无数,哪比得上一纸招安诏书来得方便?!”   “不过……”赵瑜拖长声调,“万一真的从福建调兵北来,不还是有马叔你嘛?只要能及时造出能跟南边三千料福船相抗衡的战舰,要击败福、泉水军,易如反掌!”   马林溪沉吟着,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正色道:“敢问二郎,要等到朝廷招安,不知需时多久?”   赵瑜大喜,伸出右手食指:“一年!只需一年!先败温、明残兵,再败杭州援军,最多再跟福、泉二州水军打上一仗,到时朝廷就不得不下旨招安!”   马林溪听得,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抱拳拱手:“小的马林溪,我这上下三百零七条性命,便交予二郎!”      第十八章 丰收(下)      大观三年正月二十三,戊辰。   穿过海峡,海盗船队于昨日傍晚驶入舟山渡。半日的路程拉长到两天,被风浪打散木排的战船有八艘之多。不过毕竟是无本生意,到港的都是净赚的,纯利润多点少点,赵瑜也不太在意了。   在舟山渡休整了一夜。大清早,赵瑾、赵瑜便领着马林溪和工匠们直奔昌国县城——卸货之事自有人主持,不需他们过问。几百人一路向北,二十里的官道走了三个时辰。其间,一波波信使前来拜见,皆云:奉大当家之命,特来迎接马大工。   赵瑜看着马林溪的脸色,从清晨的愁眉不展,到半路的半喜半忧,再到最后的精神焕发。心中暗赞,他便宜老子的这一手做得实在漂亮。   等正午时分,昌国城的城墙已进入众人视线。这时,却见前头烟尘大起,一彪人马直奔而来。赵瑜眼尖,看得赵橹骑着一匹土马打头,蔡禾、至善紧随其后。行至近前,赵橹翻身下马,浑身尘土,额上冒汗,显是刻意打扮过。他连声叫道:“马大工!马大工!俺赵橹特来迎你”   赵瑾、赵瑜两旁退开,把夹在中间的马林溪让了出来。赵橹一看,抢前几步,翻身就拜:“赵橹见过马大工!”   马林溪吓了一跳,伸手要扶,却没扶住,便赶忙跟着拜倒。两人对拜数次,方携手站起。   赵橹扶着马林溪,大笑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大工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方解平生之渴!”他转头对着两个儿子,“你俩这次掠来的财货虽多,却也不算什么。但能把大工请来,确是大功一件!”   赵瑾低头称是,赵瑜却陪笑道:“木材不过是死物,自比不上马叔大才!”   “马叔?……”赵橹一愣,但立刻就大笑起来:“喊得好!喊的好!就该喊马叔!”他一扯马林溪,“马兄弟,已是自家人,再说别的就生分了!哥哥已在城中备下酒宴,就等兄弟赴席!”   赵橹拉着被一阵江湖迷汤灌得晕晕乎乎的大匠作,跟蔡禾、至善一一见过,又扶着他上了一匹空马,然后亲自牵着缰绳,两人并骑,径自向城门去了。   赵瑾看得眼楞,赵瑜也有些发呆。他们齐凑上前,向蔡禾、至善问道:“二叔、三叔,这是怎么回事?”   蔡禾叹道:“要是你们见过二十年前,大哥看到两艘神舟时的表情,你们就会知道大哥今日为何如此开心。”他两眼望天,神色迷蒙:“当年马、徐二位大工所造的两艘万斛神舟形如巨鲲,巍峨如山,那锦缎所缝制的帆蓬,如天上的云一般广大,当日一见,直到今天,仍在眼前。”他摇头笑笑,“当时决想不到,竟然有一天,马大工的儿子会来我浪港寨入伙。”   至善也笑道:“当年你俩的爹爹见到神舟,可是连下巴都惊掉了。那么大的船,也就当年见过两次。”他挑起小拇指,“跟那两艘神舟比起来,现在寨里的船,也就跟虾米一样大。”   “原来如此!”两人恍然。   “好了!”蔡禾道:“我们也该走了,莫要叫大哥和马兄弟久等。”他回头看看后面的队伍,大声道:“诸位兄弟父老,城中酒饭早已备好,就等着各位入席。请随我来!”   众人一阵欢呼,人流滚滚而动,跟着蔡禾行入城中。   午宴接着晚宴,迎接马林溪的酒宴持续到夜间。宴会的主角被灌得满肚子酒浆,支撑不住,却去睡了。寨中的三位当家和赵瑾、赵瑜坐在县衙后的花厅中,喝着浓茶,慢慢醒酒。   坐在下首,赵瑜捧着帐单,给在座众人念着:“……杉木四千一百九十二根,其中径围不及三尺的,四百单八根,三尺到四尺间的,一千九百七十根,四尺到五尺的,一千六百三十三根,五尺以上的,一百八十一根……”   “等等……”赵橹出言打断,“我听说这些木头在海上被冲散了不少,二哥儿你念的这些,是装船前的还是到港后的?”   “回爹爹话,是到港后的。”赵瑜应声道:“各船上货时,我都是分开来记录。哪艘船出了事,用红笔一勾便可。”他大哥爱挑刺,而老爹也是精细人,被这两人逼着,赵瑜做事时,总是多加小心,唯恐被找碴。   赵橹啜了口热茶,烫得龇牙咧嘴,抽了几口冷气,方点点头,“继续!”   “……竹竿两千余根,篾条七百七十筐。桐油六百一十四桶,其中有多有少,一时无法统计,按船场帐目,有五万余斤。手指粗的麻绳,绑扎木料时用了不少,现在还剩一百余捆,而帆缆却都用在木排上,一点不剩。铁钉有一万余斤,皆是八寸长……”   至善眉头一皱,叫道:“怎么铁钉这么少?!”单一艘七百料的河船上用的铁钉都要两百斤(注1),而海上风浪远在河湖风浪之上,所以同等容积的海船所耗物料更是河船数倍。这一万多斤铁钉,如果用在千料战船上,怕连十艘都不够。   赵瑜摊手,无奈道:“这也没办法。官府怕船场私盗,场内的资材一向管理点查甚严。木料、桐油之类易于清点,又难搬运,可以放在船场中。但铁钉却正好相反,官府只好存在官库,取用时计数点出,一点也不会多。这一万多斤,还是去岁造船时结余下来的。”他耸耸肩,补充道:“不过,这是马叔所说,到底是真是假,我就不清楚了。”   赵橹道:“铁钉不够,想办法弄便是。就算马林溪说是假的,还能跟他翻脸?就当真的!……还有什么?”   赵瑜低头把帐簿翻了一页:“还有大小铁锚十九只,最大的看铁锚(注2)有一千两百多斤,弄上船时费了不少力气,而且……这还是锈剩下的,”他抬头看赵橹,“听马叔说,这是当年造神舟时,多预备下的一只。”   赵橹眼睛一亮,笑道:“神舟上用的?……倒要见识一下。”他扭头对着蔡禾、至善,“哪天空闲了一起去看看。”   两人一起笑道:“自然要见识见识。”   赵橹呵呵一笑,又看着赵瑜:“还有嘛?”   赵瑜继续念道:“还有就是编好的帆蓬、打制好的龙骨、船肋,解开的木板什么的,不算多,统共只装了三条船,我就没细点了。除此之外,尚有各工坊的工具器皿,锯刨绳墨之类,这些东西倒装了六条船。不过种类太杂,我也没时间清点。反正工坊里面能搬动的都塞进船舱里了,应该没有缺的。”   “……至于其他零碎的就不提了,基本上就是这些。”赵瑜合上帐簿,双手递了上去。   赵橹接过,低头翻了翻,随手便放在几案上。一对圆眼环视在座四人,静待了一会,方开口道:“这次出海生意,赚了不少,确实是少有的大丰收。再加上马林溪那几十户船匠,更是难得。……二哥儿,你做得甚好!”   “谢爹爹夸奖!”赵瑜起身谢过,落座静待下文。‘反正不会有好话!’赵橹说话的习惯,他清楚得很。   “不过……”不出意料,赵橹道:“若没有大哥儿烧去水寨,逼州军退守城池,又分了船供你驱用,你也立不下这功劳。我……说得可有错?”   赵瑜恭敬道:“爹爹说得正是。”垂下眼帘,他不耐烦,心想:‘又来了!’   赵橹不知次子心中腹诽,满意点头,转头看去赵瑾,“大哥儿……”   赵瑾在座位上弯腰低头,静待训示。   “这次战功,以你为大。不过……若是没有二哥儿的出谋划策,你也一样立不下功劳。”   赵瑾点头同意:“是啊,多亏了二弟!”他看看赵瑜,赵瑜也看看他,两人视线一碰即转,都没兴趣再看对方第二眼。   在上首,赵橹兀自苦口婆心:“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想当年,我和你们二叔、三叔,同心合力,辛苦了十几年,方打下了浪港寨这片基业。现在想想,当年兄弟间若是有半点猜疑,哪有今天的坐在昌国城中的结果?……”   “……你们兄弟也是三人。三哥儿还小,但大哥儿你有勇,二哥儿你有谋,只要齐心协力,什么事做不得?!这次出海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我知道你们兄弟两人有嫌隙,但血脉至亲,自家人都不帮,还能指望外人?!”   不知说了多久,赵橹终于口干舌燥,他停下来端茶喝水。   趁此良机,赵瑾、赵瑜忙不迭地跳起,并排站到赵橹身前,躬身道:“爹爹的训示,孩儿都听到了。日后必定……”两人异口同声,熟极而流,重复着发过不知多少次的誓言。   注1:此为北宋纲船定例。   注2:古代锚也写作猫,取的其形如猫爪之意。      第十九章 衢山(上)      大观三年二月初一,丙子。   连续四天的海上航行让赵瑜神清气爽,不过船上,以马林溪为首的工匠们却个个精神不济,萎靡不振。   虽然明州船场每年所造的海船数以百计,在海上横行万里,但船匠们毕竟只有在试航时才会出海绕上一圈,时间不过一天,路程也仅仅几十里。不比此次,在昌国休整不过三天多,就又回到船上,转而北向衢山岛。十天里倒有六天在海上飘着。   工匠们的船舱中满是呕吐后的馊臭味,尽管每天用海水清洗,但气味久久不散。住在这种既黑且臭的环境中,就算本没有病也会生出病来。几天来,赵瑜不是想方设法化解船匠们的怒气,就是头疼于随时可能爆发的疫病,不过,幸好艰难的航程已经过去,衢山岛也近在眼前。   衢山岛东西长三十里,南北却不到十里,为一长条形岛屿。距离本岛的舟山渡有一百五十里的海程。其所属的昌国县蓬莱乡向来被称为‘海寇之渊薮,水贼之巢窟’,其上岛民,撒下渔网,便是渔夫,提起斧头,即为海寇。举目望去,并无一个良民。   自三年前,浪港寨大举扩张,火并了衢山岛和泗礁山上的三家水寨,便把这片海域牢牢控制在手中。而衢山岛也取代了远离昌国诸岛的浪港山本寨,而成为浪港海盗真正的重心所在。   三年的开发,衢山岛上一派兴旺发达。西头寨堡、海港,东头良田、工坊,北边矿窑、南边盐场,棉粮盐酒,一应俱全。有岛上出产做后盾,浪港寨便一跃成为东海上一等一的大势力。   六艘战船鱼贯而入,缓缓驶进岛西侧的倒斗岙(今岛斗),港口望台上的瞭望手吹响了船只入港的号角。船头上,呼应着,号角呜咽,声音传遍港中。   听到号角声,船舱中工匠们都涌了出来,看着越来越近的陆地,欢呼雀跃,恨不得立刻就跳上地面,跟摇晃的甲板说声永不再见。   几个缭手打着号子,转动着绞盘,把三面帆蓬收起。舷侧的边橹探入水中,控制着船头方向。船速渐缓,对准栈桥中的空隙,慢慢开进。   倒斗岙港长有里许,一列列深入海中的栈桥多达十余条,长者五十丈,短的也有十丈多,如此阵势,同时停靠过百艘千料海船决不在话下。   船头的马林溪看得瞠目结舌,此等大港虽不及州中的定海港,但比起舟山渡,却远远超过。   战船徐徐停在栈桥间,船舷两侧同时抛下数条绳索,站在栈桥上的杂工一把接住,几下在木桩上绑牢。船上的碇手松开绞盘,把木爪石碇沉入海底。绳索、石碇,将战船牢牢固定在两条栈桥之间,风浪也不能撼动分毫。   长条木板在船舷和栈桥间架起,赵瑜扶着马林溪从木板上走下。船匠们在身后跟着下来。栈桥上,他们张望着,未来的几年,他们生活、工作的地方就在这里。   新的船场关系到浪港寨未来的发展,其重要性自不待言。昌国本岛沿海适合建场的空地极多,舟山渡上的资材又不需费力转运,本是个好选择。但唯一的缺点就离大陆太近。海盗的舰船虽能勉强封锁海峡,但万一有个闪失,让官军乘隙上岛,放上一把火,那就真是欲哭无泪了。   所以经过商议,赵橹最终拍板决定把船场放到衢山。虽然还要费上数月,把木料、资材再转移过来,但至少船场和工匠们的安全可以得到保证。而且就算日后保不住昌国,只要老家还有船场在,也不至于鸡飞蛋打,卷土重来也容易许多。   入港后,见天色将晚,工匠们便被安排在港口旁的村寨将息一夜。而赵瑜和马林溪却坐上牛车,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喽罗赶着,前往港口南边的观音山主寨。几位当家虽然都在昌国,但赵大当家的夫人、赵瑜的嫡母、赵瑾的亲娘还在寨中,与情与礼,都得去拜见一番。   车轮遴遴,行驶于路。车速不算慢,但车上却不觉半点颠簸。马林溪看着平整宽阔的路面,惊道:“这是官道?!”   赵瑜听得一笑:“穷乡僻壤,官府哪会在意?却是这两年寨里有了闲钱,方才修的。”   “原来如此。”马林溪沉默了。港口也罢、道路也罢,这浪港寨跟他心目中的海盗完全不同。   牛车缓缓而行,两刻钟后,便看到一座石寨拦在路前。从石寨两侧延伸出的木栏,一眼望不到头,把整座山都包住。   “到了?”马林溪问。   赶车的小喽罗回头嗤笑道:“哪儿啊……还没上山呢!这是山脚小关,往上还有还有两关。我家浪港寨可不是那些土围子、木栅子……”   赵瑜抬手给他个暴栗,“赶你的车吧!哪儿那么多话!”   小喽罗摸摸脑袋不敢吱声,转回头去老老实实的赶车。   牛车停在石寨门下,一道木栅把门严严封住,一个扎红巾的喽罗在上面张望着。赵瑜打了个招呼,那喽罗一见,忙回头向后喊了两声。绞盘转动的吱呀声响着,堵门的木栅被缓缓提起。   车鞭当空一挥,拉车的水牛便举步前行。牛车穿过寨中,寨里的喽罗见了赵瑜都弯腰行礼,赵瑜一一点头回应。他心中暗喜,寨里的这些喽罗,比昌国之战前要恭敬了许多。   又行了半个时辰,经过两道关卡,山顶的主寨终于出现在眼前。两人下车,抬头远望。这主寨雄踞山头,大小房屋高高低低足有百多间;巨大的碉楼隔路对峙,碉楼间的寨门既高且厚,不下城池。丈高的石砌寨墙依山势而起,绵延数里,把山头团团围住。   上得岛后,马林溪一惊再惊,但这主寨确是最让他吃惊。他瞪大眼睛,顾视赵瑜,“这寨子到底花了多少人工,恁地如此雄阔?”   “一千五百人,三个月。”赵瑜看马林溪摇头难以置信,笑着解释,“这寨子本唤作倒头寨,立下已超过五十年。几十年来不停增建,方有如此规模。三年前,我浪港军火并三寨,其余二寨,须臾便破。唯有此寨,急切攻打不下。只得用二叔的计策,以五百人把住路口,再驱一千奴工在山脚修葺木栏,堵住寨中粮道,整整花了三个月,才把这倒头寨逼降。”   赵瑜回忆着,感叹道:“当年围了三月,多年的积蓄被消耗一空,若是再拖上几日,反倒是我浪港寨要降了。”   马林溪乍舌感叹。此时寨门中开,一队人马奔了出来。打头的一个是留守的头领,乃是赵瑜远房族兄,唤作赵子曰。不过寨中却有识得几个字的,日曰不分,直称他赵子日,旁人听得有趣,也着起哄,几次下来,除了在几个当家面前,私下里便没人再叫他本名。   那赵子曰带队跑到赵瑜面前,抱拳行礼,齐齐道:“恭迎二郎回寨。”   赵瑜忙回礼,道:“哥哥何必如此多礼。”   赵子曰抬头笑道:“二郎只带着百来人就打下一座城池,凭这功劳,俺当行大礼。”他看看赵瑜身边的马林溪,迟疑道:“这是……”   赵瑜侧身介绍道:“这位是马林溪马大工,乃是明州船场的大匠作。前日爹爹派我请得入伙,日后寨中船务,都交予马叔执掌。”   那赵子曰上下打量了两眼,拱手漫道:“俺赵子曰见过马大工。”说完便转头领两人入寨。   赵瑜在后道歉:“族兄粗人,不知礼法,马叔勿怪。”   马林溪摇头笑笑,他也算有身份的,自不会那等夯货一般见识。   赵瑜引着马林溪,跟在赵子曰之后,穿过寨门后可千人操演的校场,进入正中主殿。马林溪抬头看殿前匾额,上面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聚义厅。   三人在聚义厅旁的小间谦让了坐下,赵子曰便唤人奉上茶来。闲聊了几句,赵瑜起身告罪:“马叔勿怪。家母尚在后堂,小侄须去问安。还请马叔少待。”   留了马林溪和赵子曰絮话,赵瑜便入了后堂。   后堂正院便是赵橹在寨中的起居之地。此时赵橹尚在昌国,这院子便由女主人执掌。   站在院子中,赵瑜对着正屋高声喊道:“娘娘(注1)可在,孩儿回来了!”   话音刚落,只见门扇一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跑了出来。女孩儿肤色微黑,眉目如画,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虽然身形还未长开,却也可以预见未来的姣好容颜。   一见赵瑜,那女孩儿小嘴微张,露出如编贝齿,满面惊喜。下一刻,她低下头,微红着脸,裣衽为礼:“瑜哥哥万福。”   赵瑜拱手回礼,笑道:“婧妹,一向可好?”那女孩儿正是赵瑜未过门的妻室,蔡禾独女。   蔡婧细声细气,“谢瑜哥哥挂问,小妹日来甚好。”她让过门来:“阿姑正在屋中等你。”   注1:宋代,娘娘可以称呼母亲、也可以称呼祖母,不仅仅是宫妃的敬称。      第二十章 衢山(下)      赵瑜抬脚进屋。从蔡婧身边擦过时,还不忘捏下小手,笑上一笑。   女孩儿的脸一下红透,低下臻首,欲怒还羞。最后却只能冲着赵瑜的背影,轻轻啐了一口。   赵瑜不知身后之事,他进了屋中,直接转去里间。隔着珠帘,影影绰绰的看见一中年美妇坐在窗前,旁边还有两个使女侍候着,正是他的嫡母陈氏。赵瑜唤道:“娘娘,孩儿回来了。”   “进来罢。”声音悦耳而冷淡。   一个使女过来把珠帘掀起,他低头走进房中,跪倒请安,行礼如仪。   “起来罢,不必讲究这等虚礼。”纤手虚虚抬了一下,腕上的两枚玉镯叮当响着。这位赵大当家的夫人虽然有个二十岁的儿子,其实也仅仅三十五六,由于保养得宜,看上去更是年轻貌美,赵瑾的俊俏脸蛋,便是来自于她。   赵瑜起身,叉手肃立。赵橹粗人,礼法上从不讲究,但陈氏,虽然嫁给粗鲁不文的海盗头目几十年,但大户人家的脾气却一点没改,断断不会容忍两个庶子在她面前放肆。   两人略叙寒温,赵瑜从怀中取出书信和一个小包裹,交由使女呈了上去,道:“这是爹爹和大哥命我送来给娘娘的,请娘娘查收。除此之外,尚有一箱绸缎、器皿,是我挑出来的精品。不过,现在还在船上没及卸下。等明日,我再使人送上山来。”   见到有礼物,陈氏冰冷的俏脸上方挤出一丝笑意。她也不先拆看书信,却急着打开包裹。只一看,见里面尽是些金钗金戒金步摇,登时皱起眉头,不满道:“又是这些俗物,就不能挑些清雅脱俗的吗?”   赵瑜暗嘲:‘前几年见到黄金眼睛就亮,现在倒装清高了。还真当自己是千金小姐出身!’   这陈氏,本是秀州陈姓大族一门旁支的庶出女儿,二十年前下嫁于赵橹。有了这层关系,陈家出海的商船总能得到浪港寨的护卫,而浪港寨打劫来的红货,也能通过陈家来出手。在两浙、福建,如陈家这般的近海豪族,或多或少都跟海上各个势力有些瓜葛,常常用养女或家族旁支来和亲,拉拢那些海寇头领,互取其利。赵陈联姻,正是其中典型的一例。   不过腹诽归腹诽,但表面上赵瑜还是佯装不懂,一脸呆愣。   陈氏也不看他,把首饰往几上一丢,抱怨着:“你爹就罢了,连大哥儿也这般不知心……”她话音一顿,抬头看看赵瑜,“我也累了,你且下去罢。”   赵瑜再次低头行礼:“不敢打扰娘娘安歇,孩儿下去了。”他退到门口,突然想起一事,回头道:“今日孩儿带了客人回寨,娘娘是否要见上一见?”便马林溪和船匠到港一事说了出来。   陈氏听了,柳眉一竖,叱道:“你好不晓礼,哪有主人不在,妇道人家出去见外客的道理。你自己去招呼,我却不管!”   赵瑜慌忙谢了罪,不敢再多说,一掀门帘,转身就走了。   出了门,却见蔡婧却还在门口,她低着头,脚尖在地上划来划去,看上去有些寂寞。听到声音,抬头看看赵瑜,但马上又羞涩的把头低下。   赵瑜凑上前,促狭地眨眨眼睛,笑道:“可是在等我?”   小女孩轻轻咬着下唇,黑水晶般透亮的剪水双眸左瞧瞧、右瞧瞧,就是不敢抬眼看赵瑜,好半天,才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赵瑜怜意大起,这等温婉羞涩、楚楚动人的女孩儿,不论前生今世,总是最能撩动他的心弦。他拉起小女孩酥软的小手,走出院子。   蔡婧扯了扯,发现挣脱不开,却也只好任他去了。   赵瑜拖着小女孩出了院门,转了几弯,找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了下来。蔡婧看看周围,有些不安。两人虽然从小青梅竹马,但毕竟渐通人事,也知未婚男女不该单独相处,现在被赵瑜带到无人之地,确是有些慌张。不过自幼相处,女孩儿知道她的瑜哥哥绝不会伤害她,因此很快便镇定下来。她仰头看着赵瑜,羞涩眼神中也藏着几丝期待。   赵瑜细细欣赏着近在咫尺的稚嫩容颜,看着她霞飞双颊,看着她闭上双眸,看着她微张小嘴,心中一片平安喜乐。征战杀伐和钩心斗角已是另一个世界,他的眼中现在只有身前这个含羞带怯的少女。   两人越靠越近,赵瑜的脸颊清楚地体会到少女愈加急促的呼吸,抚上少女后背的手也能感受到一阵阵微微的颤抖。这时,一个突兀的声音打破了两人间的甜蜜。   “二哥?!”   女孩儿一惊,慌忙一把把赵瑜推开,跳得远远的。赵瑜懊丧地回头,恶狠狠地道:“什么事!?”   “二哥!真的是你!?”一个十岁出头的小鬼跑了过来,惊喜叫道。他黑肤圆脸,横着长的矮个子,典型的赵家人——赵瑜三弟赵琦。   赵琦跑到近前,却一眼看见刚才被遮住的蔡婧,奇道:“婧姐,怎么你也在这里?”   女孩红着脸,不敢抬头。   赵琦摸摸脑袋,恍然大悟,嘿嘿会心坏笑:“二哥,婧姐,俺是不是来得不巧?”   赵瑜悻悻然:“巧得很!”   蔡婧羞得一跺脚,便要逃走。赵瑜连忙叫住:“婧妹,等等!”   少女依言停步,却不回头。赵瑜笑着绕到前面,从怀中又掏出一个小包裹,包裹方方正正,打开一看,却是几本书。他把书递给女孩儿,道:“这几本都是婧妹你常念着的秦太虚的《淮海闲居集》,只是缺了几卷,怎么也找寻不齐。不过这些都是麻沙南斋虞千里(注1)的家刻本,装帧、字刻皆为上品,可比你常看的那些要好上许多。”   闽中麻沙的宋版善本,数百年后号称‘一页宋版,一两黄金’,若有一本,换上一间大宅也是轻而易举,正应了‘书中自有黄金屋’这诗句。就算是现下的大观年间,麻沙版的书籍仍因其印刷精美,校对准确,被天下藏书家收集珍藏。蔡婧爱读诗词,赵瑜这礼物对她来说,可比金银首饰好上千百倍。   她紧紧抱着几本书册,喜笑颜开,却连道谢也忘了。赵琦看得眼热,拉着赵瑜的袖子,连声问道:“二哥,那俺呢,俺的礼物呢?”   赵瑜屈指在弟弟脑门上用力敲了一记,“没有你的!”   赵琦揉着痛处,嘟着嘴,不高兴道:“为什么婧……二嫂有,俺却没有?”   赵琦改了称呼,赵瑜听得一笑。“你小子,倒精乖的很。”他摸着赵琦脑袋,郑重道:“这过了年,你已经十二岁了,却也到了帮家里做事的年纪。不论大哥还是我,都是这时候出来的。不能再像小孩子那样撒泼哭闹了。”   赵琦一听,就忘了礼物,忙道:“二哥,要俺做什么?!俺什么都能做!”   赵瑜笑道:“我跟爹爹商量过了。这次我回衢山,是为了在岛上营建船场。这事关系着寨中命脉,轻忽不得。我大概要在岛上待上半年,你就跟着我好了。学学怎么办事,学学怎么做人。”   赵琦低头受教:“俺知道了。会听二哥话,好好学着的。”   赵瑜微微颔首,又道:“我回来时,带着三百多明州船匠,等会儿你跟我去见上一见。要记住,家里的船场都要靠着他们,万万不能失礼。”   赵琦用力点头:“俺知道。”   赵瑜一笑,拍拍弟弟的脖子,轻轻一推:“好了,你先去跟娘娘说一下,到晚上,就和我去陪客人。”   赵琦大声应着,小跑着走了。   目送弟弟远去,赵瑜回头,却见蔡婧仍留在原地,只顾翻书,口里念念有词。赵瑜唤了两声,却不见反应。他脸上浮起恶作剧的笑容,嘬起口,往娇俏的小耳朵里轻轻一吹,只听得“啊”的一声,女孩儿惊得跳起,手中的书差点撒了一地。她连忙把书抱紧,一跺脚,即羞还嗔:“瑜哥哥,你做甚么!?”   赵瑜呵呵笑了两声,说了声抱歉。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蔡婧,“这是二叔托我带来的,你且收好。此外……”他看看女孩,“这几个月我都会在岛上,不过,事情千头万绪,都要我顾着。能回寨的时候却不多,不能时常相见了。”   蔡婧眼皮微垂,看起来有些失落,但很快就打起精神。整整衣服,福了一福,正色道:“男人做事却是正理,岂能顾念家中。瑜哥哥你且做正事,不必记挂小妹。”   赵瑜微微一笑,轻轻搂住女孩儿,不再多言。   注1:宋时,福建建阳的印刷业天下闻名,其中麻沙镇更是村村以印书为业。麻沙书坊的刻本通行当时东亚各国。但刻印最为精美的,却是私家刻印的家刻本,其质量远过于书坊所售。      第二十一章 战船(上)      大观三年二月初二,丁丑。   在寨中将息了一晚。清晨,用完早饭,赵瑜别过蔡婧,携同马林溪、赵琦两人,各骑着一头骡子,下山直奔倒斗岙。船场建设宜早不宜迟,他希望第一艘战船能在两个月之内下水试航。   比至倒斗岙,港口中早已忙碌起来。随船而来的货物已被卸下大半,剩下的也能在中午前卸载完毕。见识过浪港寨水手在明州船场和舟山渡的表现之后,马林溪对倒斗岙港的装卸效率不再大惊小怪,但对赵瑜的承诺更增添了一份信心。   货物装卸既然顺利,三人就没有必要再留在码头上碍手碍脚。赵瑜随口夸奖了搬运工们几句,便朝老船坊而去。   浪港寨的老船坊就在港口之北,站在栈桥上抬头可见。但昨日下船时,船匠们却没一人发现,可见老船坊有多么不起眼。   站在船坊里,看着其中的寒酸景象,马林溪直摇头,刚鼓起的信心立刻就少了一半。这船坊,面积仅及明州船场百一,两艘烂船,几个破落棚子,十几个傻乎乎的船匠,仅有的一间铁匠铺烟囱还是半塌的。   赵瑜也知道这里不中看,不过一直以来,老船坊仅仅是用来对船只修修补补,最多造上几艘渔船,地方划大了反而浪费。但只要马林溪觉得地形合适,他有把握在半月之内把这里改造得让马林溪顺眼满意。   但马林溪没有赵瑜的自信,他叹气:“别的就算了,连大澳都没有,怎么造战船?”   马林溪所说的大澳,其实就是船坞。宋代之前,都是在滩涂上造船,完工后再拖入水中。但太宗时,临朐张平监阳平船场,为防止河水暴涨把未完工的船只冲走,便在河岸边凿池引水,在池中造船,待船只造好,再把池子同河道连起,船只便能顺利出航。   而到了神宗时,经过百年的发展和普及,这澳屋造船之法已传遍全国,连宫中的宦官在金明池修船,都懂得采用这项技术(注1),而明州船场用此法造船,更是有三四十年的历史。   赵瑜在船场时也曾看过,当年为营造两艘神舟所开凿的大澳,四十丈长,二十丈宽,深度也近四丈。这大澳中遍竖木桩,桩上架梁,船只便在架空在梁柱上修造。当时,赵瑜对此便叹为观止。现在马林溪对衢山船坊大感不屑,他也觉得极为正常,正如已阅尽天下美色,又怎会再看得起败柳残花。   不过光叹气没有,赵瑜道:“只要马叔你觉得这地方合适,半月之内我便能把大澳修起来,虽然肯定比不上明州船场,但千料船一级的绝对没问题。”   马林溪还是摇头:“地方太小,又有港口碍事,扩展的余地不够。”他看看海上,“而且这里地势开阔,海上风浪一起,船坊必定遭殃……这船坊如此破落,我想巨浪的原因应占了多数。”他扭头对赵瑜:“二郎你前日在船场时也看到了,为防海潮海浪,虽然离海更近,但船场中开辟出来的水道都是连着大浃江,而不是大海。你这地方,把渔船修修补补倒还可以,要造战船……绝不合适!”   赵瑜皱眉,有些头痛,他问道:“那马叔你觉得什么样的地形比较合适?”   马林溪答道:“最好是潮水低,风浪小的地方。腹地要平整开阔,可以存放物质木料,建立村寨。土质要坚实,不能是沙土,否则大澳容易塌陷。还要有淡水,不然什么都做不了。此外……”他犹豫了一下,看看赵瑜,道:“地势要易守难攻,能防着被人偷袭……重要的就这几点,其他一些小事,我们自己可以想办法解决。”   ‘什么叫就这几点?!’赵瑜心中苦笑,他可没想过单单一个船坊位址就这么麻烦。衢山岛就这么大,要符合所有条件,这地方确实难找。如果有足够的人手和时间,他尚可以人工开辟出个合适的地点,但现在两样都没有……巧妇难为无米炊,这事可就难办了。   赵瑜冥思苦想,马林溪的脸色也不好看。两个人沉默着。两人旁边,赵琦也在皱眉想着。   还在寨中时,赵瑜给他的命令是少说多听,没事少开口,赵琦也就听命行事。除了见马林溪时,打个招呼行个礼,就一直静静地站在一旁听着。当马林溪提到船场选址的条件时,他却有了点想法。赵瑜这几年主持寨中财政和庶务,平日里忙得脚不着地,不像赵琦,能带着几个护卫在岛上四处乱跑,对于衢山岛,他比赵瑜更熟悉。   “二哥……”迟疑了半天,赵琦打破了沉默。他怯生生的开口道:“我知道有个地方,好像挺合适的。”   赵瑜、马林溪登时转头,双眼直直得盯着赵琦。赵琦吓得一缩脖子,不敢再说。   赵瑜心急,一把抓住赵琦,双眼一瞪,略显狰狞,急问道:“你说的地方在哪里?!”   赵琦给赵瑜脸上的表情吓到了,他畏畏缩缩地伸出手,指着东边,小声道:“就是岛东头的蛇移门(注2)。”   “蛇移门?”赵瑜、马林溪同时念着。   赵琦用力点头,道:“其实南面、北面都有几个好地方,但只有蛇移门是最安全的。”   有了赵琦的提醒,很快,赵瑜便从记忆中搜出了蛇移门的资料。他点点头,对马林溪道:“马叔,三弟说的没错,蛇移门那地方,的确蛮适合的。不过,我毕竟是外行,也不敢确定,还要你去一趟瞧一瞧。”   马林溪见两人说得肯定,也打起精神,同意道:“好罢,便去看看。”   事一说定,三人也不耽搁,跳上骡子,便直往东头驰去。横贯全岛的大道修得极为平整,但衢山岛毕竟东西长达三十里,有坐骑代步,三人也花了一个时辰方赶到。   三人溜着骡子,一边打量着周围,一边沿大道缓缓驰上蛇移门南面的高丘。大道的尽头处有一座烽火台,乃去年刚刚修起,其地势为岛东最高,正好能让人把附近地形一览无余。   跟守卫烽火台的兵卒打个招呼,三人上到了台顶。站在台顶,俯视北面的蛇移门,马林溪连连点头,赵瑜、赵琦喜笑颜开。   那蛇移门其实是个陷进岛中的小海湾,面积不大,但水足够深。海湾出口处,南北有数十丈高的山丘对峙,如同守卫,防着敌人偷袭湾中。赵瑜计算了一下,如果在山丘顶上建上军寨,只要两边各放上十架石砲,弹药充足的话,敌船再多,也绝难攻进湾中。   而且由于海湾在出口处收窄,海浪和潮水的破坏力都会降低,湾内水面必然平静。海湾西侧的陆地是两丘之间的窄长山谷,其中有小河经此流入湾中,平地、淡水皆是齐备。至于土质,不必近前细看,能长树的地方自然不会是沙地。   “好!…好!……甚好!”马林溪连声称好,他指着海湾,“那儿也是一良港,只要修起栈桥、码头,所有的资材可以从那里装卸,不必通过倒斗岙来转运。”   赵瑜应道:“岛上的熟手不少,资材也不缺。给我十天,我便把栈桥、码头都修起来。”他低头看一眼海湾,转头便夸一句赵琦,极是开心。   “不过……”马林溪指着河水流入海湾的地方,那里有座小渔村,几十间破屋,能看见有人在活动,“那个村子必须迁走,不知方不方便?”马林溪清楚,官府要征用土地,动迁居民,是件很麻烦的事,但海盗们有刀斧在手,却容易许多。不过他并不想因为自己一句话、一条决定,便让百多人丢掉性命。所以有些迟疑。   赵瑜听了马林溪的顾虑,哈哈大笑:“马叔不知,他们都是自家人,只要我一句话,他们会亲手把房子烧掉的。请马叔放心,船坊之事,绝无阻碍。半月之内,我会让这里焕然一新。”   注1:张平造船一事见《宋史》其列传,而黄怀信金明池修龙舟在沈括的《补笔谈》中有载。   注2:衢山岛不到七十平方公里,却有三大深水良港,西边衢山港、北面衢黄港,东头便是蛇移门港。      第二十二章 战船(下)      一切正如赵瑜所言。   当日午后,赵瑜一声令下,那座海湾边的小渔村立刻喧闹起来。村民收拾起家当,提儿携女,背着包裹,当晚便集体迁出。人人兴高采烈,却无半句怨言——赵瑜遣赵琦为他们在主寨备下房屋,让其暂住,又许了他们一家二十亩的良田,条件如此优厚,哪有不愿的道理。   而他们的房子,并没有当真烧掉,第二天,五百奴工便进驻村中,此外,还有六十名的监守紧随,人人跨刀持枪,全副武装,恶狠狠地盯着奴工们的一举一动,稍有异动,冲上去就是一鞭。   马林溪心中不忍:“二郎,是否有些太过?!”   “怎么会?”赵瑜冷笑,“这些奴工,一部分是被我家俘来各水寨的大小头领、亲信,另外一部分原本是衢山和岱山各村中的土豪劣绅,这些人残民无数,民怨极大,我浪港寨一向只杀贪官劣绅,从不骚扰百姓,自然不会饶了他们……”   他指着监守,“那些个监守便是从被他们害苦的百姓中招募来的,所谓天道好还,报应不爽,作了孽,当然要还!这年月,老天不公道,但我浪港寨却要给穷苦人个公道……马叔,等过上几日,还有一批土豪劣绅要从昌国送来,到时,再好好招呼他们!”   赵瑜说得义正辞严,马林溪无话可说,只能摇头叹息。只是他不知,打土豪、分田地乃是造反的六字真经,不论那些地主平常是不是残害百姓,只要他们家中田土稍多,就会成为浪港寨的打击对象。他们的家产女眷被抄入寨中,而土地就会被分给佃农。没了田租,在海盗治下又不用缴丁税贡赋,只要交出两成出产,便可安享剩余所得,政策如此宽厚,贫农们当然全力支持。   尤其是岱山,这座夹在昌国本岛和衢山之间的大岛,不像衢山岛那般土地多归贼寇水寨所有,其岛上田土统统属于十几家大户。当浪港寨在衢山岛上的所作所为被传扬出去之后,岱山岛上的一些光棍二流子便偷偷把浪港海盗引上了岛。十天功夫,衢山岛上多了数百奴工,浪港寨里少了三百光棍,几位当家的家产翻了几倍,而引狼入室者也心满意足,可谓皆大欢喜。   现在衢山岛上的盐田、采石场、石灰窑还有直属于浪港寨的田地,全靠为数近两千的奴工队伍维持着,他们也是浪港寨的命脉所在。浪港海盗不是流寇,能夹裹着百姓四处打饥荒,海上劫掠所得不到寨中收入的三成,更多的还是靠自耕自种过活。要想丰衣足食,全靠自己动手,但海盗们无暇生产,也不善做活,只能依靠奴工。   所以,衢山岛上奴工们的待遇就不算太差,至少要比赵瑜记忆中的那些黑奴好得多。都是有功奖之,有过惩之,通过计算工分(注1),明其赏罚。也就是在岛西北的花岗石矿做工的那些原贼寇,偶尔有几个会因为桀骜不驯,不服管教,被熬成肉汤,分给奴工们进补,其他几处的奴工,若是有错,最多一顿鞭子,极少伤其性命。   这一方面是因为缺乏人手,奴工们得来不易;更重要的是,这些奴工本是两岛地主,在官府的田契存档中,被分去的田地还是他们的。只要这些人活着,瓜分了他们田土的农户畏其反攻倒算,只能站在海盗这一边。这两年,赵瑜以逃跑的名义,还放走几个在陆上有关系的大户。不为别的,只为防止有人会做白眼狼——有还乡团在外虎视眈眈,分到田的农民还能不参加赤卫队吗?   由于奴工们的卖力,还有船匠们的加入,船坊的建设进度进展的极快。   众人群策群力,只用了一天,船坊的规划蓝图便已完成。   二月初四,不利婚嫁,不利出行,却宜动土。   二月初六,开工后的第三天。船匠们的暂住地和水源被清理整建,而存放在倒斗岙港的物资顺大路全数运抵。   二月初八,第五天。新港中三条栈桥的木桩都钉入海底,各作坊的地基也开始平整。   二月十三,第十天。五艘货船在新修好的码头边停稳,把从昌国本岛运来的第二批物资在新港卸下。根据随船而来的命令,不仅是船坊,衢山岛的大小事务都交予赵瑜掌管,而原本代理寨中大权的陈氏将去本岛跟赵橹、赵瑾团聚,至于蔡婧,也一样要跟去。陈氏走了,赵瑜高兴得很,但小媳妇跟着去了,他却有些懊丧,但他也无可奈何,未出嫁的女儿跟着父亲是天经地义,绝没有跟未婚夫单独相处的道理。   二月十五,第十二天。赵瑜前往倒斗岙,送走了陈氏、蔡婧,顺便视察了采石场和石灰窑。坚硬的花岗石和用贝壳烧出来的上等石灰,都是难得的建筑材料,建设中的新船坊需求甚多,赵瑜要保证两处的产品能稳定提供。这一日,三条大澳同时开挖。   二月二十三,第二十天。赵瑜主持岛上的春耕仪式,组织岛上各村村民,祭奠皇天后土,送了春牛。各作坊的坊屋陆续架梁,海堤和河道开始修造。   三月初二,第二十八天。在耽搁了五日之后,第三批物资终于抵达,送来了岛上急需的铁锭和薪炭。同时还有一个好消息:七日前,新任明州知州彭休,征用了大批民船,以残余水军为主、配以州军,试图趁夜登岛。但被征船只中却有内鬼,州军尚未上船,海盗就已知之。二月二十三日夜间,大浃江口一战,赵橹亲自出马,赵瑾身先士卒,六百浪港海盗大败三千官军。官军出战的百艘大小船只,三分之一被焚,三分之一被俘,只有剩下的三分之一狼狈逃回,而海盗的损失只有七艘。   “此战大胜,至少三月之内,不会再有战事了。”赵瑜听完后判断道:“那个彭知州征用船只征得太早,如果等整个两浙东路的水军都整合完毕,再来征发民船,征个三五百艘不成问题。但现在一败,哪还有民船再敢留在两浙港口?只能从外路征调,到时,有得扯皮!贪功之罪啊……看来又要换知州了!”   当日,赵瑜把捷报公布,岛上一片欢腾。配合着诸工坊坊屋修造完成,赵瑜举行酒宴,犒赏所有人员,连奴工们也没漏下。夜间,朔日大潮涌进海湾,因无人防备,新成海堤尽毁,大澳坍塌。   三月初三,第二十九天。赵瑜当众自惩,自罚十五鞭,观者悚然。是日,海堤、大澳重新开始修筑。工坊人员、设备开始进驻坊屋。   三月初九,第三十五天。大澳屡造屡塌,赵瑜悬招贤榜,征集对策。寨中一亲兵,赵漫雄氏,揭招贤榜,举开坑、引流、防漏、置闸等十条,赵瑜纳其议,命其为大澳监造,挖掘进度加倍。各工坊初步开工。   三月十五,第四十一天。第五批物资顺利抵达。同行的还有七百奴工和两百新兵。海堤完成。工坊全速运作,帆蓬、缆绳出产。   三月十八,第四十四天。第一间大澳修筑完成,第二、第三间也指日可待。赵瑜拔赵漫雄为寨中头领,主营造事,赏丝绢、银钱各百。船匠进驻大澳,第一艘千料战船开始修造。   对于战船的大小,赵瑜并不满意,他希望自家的战船应该从三千料起跳,一千料实在小了点。   但马林溪不以为然,“此间刚刚造好,木性、土性甚燥,不宜贪大。须得从小造起,等五行调和之后,诸工手熟,方能再修造三千料以上的大船。”   这等工匠的术语,赵瑜听不懂,但还是知道专业人士的意见应该服从的好。   三月二十四,第五十天。三间大澳修筑完成,三艘战船同时开工。第一艘战船,龙骨、肋板已然成形。   三月二十八,第五十四天。船坊各建筑大体完成,赵瑜留下两百顺从听话的奴工打理船坊杂务。其余奴工分三部,一部修建船匠村寨,其余两部,在海湾入口的南北二丘建造战堡。战船建造速度加快。   四月初七,第六十三天。第一艘战船船身完工。细木、舱作等工匠进入船中。   赵瑜极为欣喜。但马林溪却大摇其头,“当年明州船场,一天一艘新船下水,现在这速度,差得太远!”   赵瑜大笑:“万事开头难,现在起得好头,以后会越来越顺利的。”   四月十五,第七十一天。船坊中所有人等,齐聚一号大澳。水闸缓缓打开,水流涌入澳室中。水势渐涨,战船顺利地浮于水面。第一艘战船胜利完工,众人欢呼雀跃。一坛美酒在船头砸碎,人人闻香如醉。   是日午夜,一条从昌国本岛派来的快船驶入港中,船上跳下的信使一袭素衣,摇醒了睡梦中的赵瑜:“二郎!二当家过世了!”   注1:宋代的工分制多用在各个官家作坊的工匠身上。作坊接到任务后,先预计人工,然后画出日程。每日完成额定的工作量称为一个‘工’,超额完成有奖励,不足定额扣工分,跟现代制度没有两样。      第二十三章 丧事(上)      大观三年四月十八,壬辰。   赶在蔡禾的头七,赵瑜、赵琦乘快船抵达舟山渡。   蔡禾是四月十二日故的。这几月来,他都在昌国本岛上主持着县中政务。昌国虽不大,但论起人丁、土地,比起衢山岛仍多出近十倍。其中事务繁杂,千头万绪,寨中的那些半文盲,在衢山岛时还能用上一用,但到了县中,就只能靠蔡禾一人撑着。虽然从县城中强征了几个文书,但毕竟用着不放心,大事小事依然要他亲历亲为。   尤其为了征发新兵,攫取民心,在岛上展开打土豪、分田地工作后。原本在各乡村担任甲长、保正的一等户都划入了被打击的行列,县中基层政权因此被彻底破坏。一般来说,这种情况下,应该把一部分老兵转移到地方,散入各乡村,以维持基层秩序。只是现在还在战时,虽然大浃江口之战大获全胜,但每日在海峡间巡守的船只仍不能少,哪里又能抽出半点兵力。   要重新划定保甲,要制作新的地契、界碑,同时要保证春耕及时展开,此外还要为军中筹措粮草,为衢山征集物资,蔡禾毕竟只是个不第秀才,没有诸葛之才,每日里从早到晚,忙得焦头烂额,从没能好好睡上一觉。   就这样日夜不停的忙着,蔡禾眼见着日渐消瘦。到了四月十日夜,在议事时,他昏倒在桌案前。赵橹急忙找来医师诊断,却是脑卒中,撑了两天,便自去了。   一直以来,为了不给赵橹、赵瑾增添助力,赵瑜只暗自教自己的亲随读写识算,从没计划过要在寨中普及教育,希望以此来逐步掌控寨中大权。没想到因为他的这点私心,却累死了蔡禾,也害苦了他自己。眼光不能及长远,气量心胸皆是不足,有这几样致命伤,头脑再好也是没用。现在能帮他的人又少了一个,光凭几年来一直闲居在外的至善,如何还能再跟赵瑾打擂台。   在船上的数日中,赵瑜一直后悔不迭。但间或,也会想起蔡婧,这女孩自幼丧母,如今又失去了父亲,蔡禾虽然有两个侍妾,但又怎会真心待她。成了孤单一人,赵瑜无法想象,她究竟会悲痛得成什么样!   上了岛,舟山渡上的巡丁人人身着素衣,发髻上都簪了白花。见了他们,赵瑜虽然心中悲痛早过,仍不得不当众哭了几声,以表孝心。   几月来,昌国县城和岛上各个渡口、兵寨之间的驿传联络已被蔡禾建起,这舟山渡中,就有着几匹驴骡充当驿马。巡丁们给赵瑜牵来一头健骡,赵琦也跳上一匹驴子,两人让随身亲兵在后慢慢跟来,自顾自的挥鞭直趋县城。   到了城下,却看到城头上升起白幡,纸钱在城门前撒了一地。呜呜咽咽的丧乐从城中传来,其间还杂着念咒般的诵经声。赵瑜在舟山渡头就已得知,此时城中正是在做蔡禾头七的水陆道场。   两人在城门前跳下牲口,转交给守门兵卒,便哭嚎着步行进城。进了城中,街道两侧的店铺、房屋的门前摆着火盆,门头上悬着白幡,家家都在为蔡禾服丧。   ‘做得过了些!’赵瑜暗自想着,又非帝王,哪能如此行事。不过,他也不敢明说出来,毕竟他是蔡禾侄儿、又是女婿,丧事办得越隆重,他就得越满意。反正他们也是反贼,倒也不惧有人告他们逾制。   两人在大街上边哭边行,于路人等见得是二郎、三郎到了,便忙在前面引着,蔡禾的灵柩正停在县衙大堂。一里的路程转眼即到。县衙正门前挂起了白灯笼,匾额也被摘下,只有八个兵卒在门口守着。县衙之上,香烟缭绕,僧侣们的诵经声,震耳欲聋。这声势,估计普陀山的和尚都被绑了来了。   酝酿了几下,赵瑜便嚎哭着冲进门中,直奔到蔡禾灵前,跪下连磕响头,放声大哭。开始还有些作势,但后来却真的是悲从中来。多年来,因从小与蔡婧结亲的关系,蔡禾待他一直如亲儿一般。虽然由于自身的原因,赵瑜跟周围总是有些隔膜,但比起赵橹,他更愿意亲近蔡禾。   赵瑜伏地恸哭,往事在眼前历历而过。不知过了多久,赵瑜感觉到有人走到他身边,一双小脚映入低垂的眼中。他抬头看去,是蔡婧。   赵瑜用衣袖擦擦脸,站了起来。女孩儿幽幽地立在眼前,数月不见,她娇俏的瓜子小脸变得更为尖削,几乎瘦脱了形。但黑白分明的双瞳依然清亮,一身素白的孝服,更增了几分飘逸。她轻声道:“瑜哥哥,你来啦……”   入夜后,作为丧家孝子,赵瑜在灵前守夜。赵橹等人前面熬了几天,现在撑不住,都去安歇了。内间女眷那里,蔡婧被赵瑜劝去睡了,只有蔡禾的侍妾守着。他的身边,赵文陪着他往火盆中丢着纸钱。   看着火苗跳跃,赵瑜问道:“征兵之事,办得如何了?”   “一个字,难!”赵文言简意赅。至善不管事,陈五没能耐,拣选新兵一事其实都是赵文在负责。几个月独当一面下来,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变了。比起在赵瑜身边当跑腿的日子,如同脱胎换骨一般。   “……这次征召新兵,因是以海上为主,多选渔民。但这岛上的渔民宁可撒网捕鱼,也不肯当兵吃粮。这些渔民的村子都穷得很,有两条渔船就算大户人家,况且他们都不会种田,原来的老招数却难用上。   反倒是那些田户,倒有不少自愿从军。每多一人在军中,家中分地时便可多上二十亩,哪个农家不愿意?只是这些农夫,虽然活在岛上,但一辈子都没上过几次船,要想让他们习惯风浪,至少要一年。”   “那你怎么解决的?”赵文一直在说着难处,但赵瑜看他自得的表情,就知他是在借机夸耀自己的才干,‘几日不见,倒会耍手段了。’   “靠女人!”赵文沉声道:“打下衢山之后,寨中的兄弟几乎都娶了亲。现下占了昌国,各家大户抄出来的女眷有千人之多。俺挑了些相貌端正性格柔顺的,送进各个头领的房里。再剔去老的小的,还剩下有四百多人。俺请三叔派了人到海边各渔村宣告,只要入我寨中,经过一月训练,考核合格的前五十人,可以在四百人中给自己挑一个婆娘,接下来的五十人,寨里会给他配一个。其他人只要日后有了战功,一样会有女眷分配!”   “看来结果不错?”   “当然!那些村子里,过了三十都没娶亲的,兄弟几个合用一个婆娘的,不知有多少……三天之内,俺就招募到一千五百人,消息传出去,连南面黄公山(今六横岛)和桃花岛都有人赶来投军……”   “就没有金塘岛的?”   赵文摇头:“那里都是种田的,来了也不能要!……这些渔民加上前面招募的农夫,足有三千八百人。俺在分田的时候都让他们见过了血,现在都大部分都已经分到了船队中。那些还不能习惯风浪的,就留在岛上守备。”   “差事办得甚好。”赵瑜夸赞道,能力果然是练出来的,赵文可比以前强了许多。看着赵文,就想起几月来,指挥着一条战船在海峡中巡守的赵武,想来也应该有些进步:“看来衢山岛交给你应该没问题了。”   “衢山?!”赵文叫了起来,声音在大堂中回响。他忙捂住嘴,左右看看,见没人惊动,方压低声音道:“二郎,衢山岛不是你在管着吗?”   “二叔一走,除了我,这昌国岛还有谁能来打理?衢山岛,我是回不去了。”   “这个……”赵文吞吞吐吐的,“二郎,其实这几日,县里的政事……都由大郎在打理着。”   “怎么可能?!”赵瑜压低声音叫道。赵瑾的能力他再清楚不过,冲锋陷阵是把好手,指挥舰船也是不差,但当初被蔡禾教了数年,最后连千字文都没背全,几乎是文盲一般的赵家大郎,如何会处理政务?!   “是真的……”赵文说得很肯定,“这几日,二叔的丧事、各军的钱粮、分地的纠纷都被打理得一清二楚,那些公文上,都盖着大郎的印。”   “不可能。”赵瑜摇头,他绝不相信:“才学不会天上掉下来,没经过历练,处理起政务不可能顺顺当当……”蔡禾怎么死的,还不是能力不足,最后活活累死的,“凭大哥那水平,绝对做不到。”   “大郎自己是做不到……但他背后有人捉刀啊!”   “谁!?”   “章渝!”      第二十四章 丧事(下)      大观三年四月十九,癸巳。   赵文昨夜所言,赵瑜半信半疑。   士大夫被贼所俘,没有自尽已是不该,再为贼人卖力,他就不怕日后千夫所指吗?只是回想起与章渝打过的几次交道,赵瑜又觉得那个贪生怕死的贪官,如果被刀斧架在脖子上,的确是有可能会屈膝从贼的。不过,为贼办事是一回事,把事情办好又是另一回事。   赵瑜看了赵文带来的公文,一件是蔡禾的,一件是以赵瑾名义发出的。对比两道公文,字体是一模一样,当是出自同一文书之手。但观其内文,后者凝词炼句、文字高妙,远过于前者,且事理剖析甚明,裁断极清,非积年老吏不可为之。论能力,章渝一榜进士、十年官宦,说这文字出自于他,也是合情合理;但被人逼着办事,当是糊弄几句,不出乱子便好,又怎会如此尽心尽力。赵瑜想来想去,难以断定。   若是有人看见章知县在赵瑾身边倒也罢了,偏偏赵文也仅是猜测,他连签押房都进不去,当然看不到坐在里面的到底是谁。只是南监的守卫都被撤走,那章渝自是不会再被关在其中,但他的去向却打探不到。赵文使人问了几句,却被冲了出来,紧接着,赵文就被赵瑾找了个由头,唤去一顿好骂。要说其中没有情敝,任谁也难以相信。   章渝失踪,赵瑾开窍,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的确是能得出两人勾搭成奸的结论。但要如此断言,证据仍显不足。主要是赵瑜无法相信,他大哥会有如此头脑,能想到把监狱中的废物利用起来。   ‘这不可能啊……’整个白天,在灵堂中,赵瑜都这么想着。直到晚间,后堂军议时,赵瑜的心思依然放在这上面。   “二哥儿,你看如何?……二哥儿……二哥!!”赵橹一声怒吼,惊醒了赵瑜。   赵瑜头一抬,便看到赵橹怒气冲冲地瞪着他,而对面的赵瑾幸灾乐祸地笑着:“二弟,想什么那么入神?连爹爹的问话都不理会?”   “呃……爹爹!”无视赵瑾,赵瑜站起谢罪,“这几日孩儿都没睡,头有些昏,刚才脑子里嗡嗡的,爹爹的话却没听到。劳烦爹爹再说一遍……”   “身子可还好?”听赵瑜一说,赵橹忙问道,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尚撑得住。”   赵橹摇头:“莫硬撑,你二叔就这样生生累得。等军议后,就早点去歇着吧,有事明天再说。”说着,就有些伤感起来。   赵瑜迟疑着:“……但今晚,孩儿还要守灵。”   “孝心不在这一晚。”   至善插话道:“在灵堂后打个地铺,也算是在守着。从权嘛,二哥有知,也不会舍得把自家女婿累坏的。”   “就这么办!”赵橹拍板,他转头对赵瑾道:“大哥儿,你把刚才的事对你二弟说一下。”   见赵瑜轻轻巧巧的就把老父的火气平掉,赵瑾有些意外,不过他也没把心情表现在脸上,直说道:“刚才也没说别的,就是想把二叔出殡的日子定下来。二弟你素来跟二叔最亲,所以爹爹想问下你的意思。”   “……出殡吗?”说是出殡,也仅仅是把棺柩送到船上,最后还要返回浪港老寨安葬。对于这等丧葬之事,赵瑜也弄不清,思来想去,他觉得还是应该先听一下专家的意见。“……请的道士怎么说?”他反问道。   至善道:“二哥是丙戌那日走的。按那鸟道的说法,三七出殡,阴阳五行正合,四七下葬,刚柔奇偶也配得上。俺看了黄历,日子也都对。”   “三七?!”赵瑜皱起眉头,那要拖到五月初了。蔡禾的头七已过,此时天气渐热,虽然灵柩内放置了石灰、丹砂,棺身又是樟木所制,但昼间守灵时,他在香烟中已嗅到一丝异味,再拖延时日,恐怕更为不妙。“不能再早吗?我怕二叔可能等不了那么久……”   赵橹想了想,点头道:“……说的也是。”   “我倒觉得这日子定得正合适!”赵瑾突然道。   赵瑜道:“怎么说?!”   “二叔过世,我已经派人去通知南面诸寨。算时日,如果三七出殡的话,那几家正好赶得及来吊唁。有外人守着,二叔也能风光一点。”   赵瑜冷道:“他们敢吗?!”虽然昌国县中的各家水寨都被浪港海盗灭得一干二净,但南面同属明州的象山县,其外海的岛屿上依然还有五六家小寨。这些寨子,过去是跟浪港有些来往,不过,现在这种情形,他们躲都来不及,如何还会再来吊唁?   “他们敢不来吗?!”赵瑾针锋相对,“所谓城门失火,殃及……那个……鱼池!现在官军连败数次,为了向官家交差,必定会拿其他寨子充数。有官军……那个虎视眈眈,他们不投靠我们,哪还有其他去处。”   ‘他妈的!那贪官果真投了大哥!’赵瑜心中大骂。赵瑾一番话,条理分明,思路甚清,偏偏说到成语时就一字一顿,分明是转述他人之言。而且,拿他人充数、糊弄朝廷,这官场中瞒上不瞒下的伎俩,赵瑜没做过官,一时想不到;但赵瑾一样没做过官,若无官府中人提醒,如何能想到?!   他盯着赵瑾的眼睛,单刀直入:“听说大哥新近收了个幕宾,看起来倒真是有才学的。”   赵瑾闻言一愣,但很快就冷笑道:“赵文的耳朵伸得可真长,这事都给他打听到了?”现在赵瑜的亲信中,能经常出入县衙的就只有赵文一人,要猜到却不难。   “怎么?!章知县帮我家做事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赵橹大声问道,他脸色黑着,极是难看。   赵瑜一惊:“爹爹知道?!”   “这本就是你二叔的主意。”赵橹不耐烦地解释了一句,又声色俱厉地问道:“我是问你,这事传出去了没有?!”   “没有!文兄弟也不知道。”赵瑜一口否认,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出卖赵文。   如果赵橹认定赵文有窃探机密的嫌疑,他这个亲随现在的差事肯定保不住。到时,本岛上就真的是由老大说了算了。   “那是谁告诉二弟你的?现在除了爹爹、三叔和我,就只有关在签押房里的几个文书知道政务是章先生在主持,不是有人暗中打探通传,二弟你如何得知?难道是二弟你掐指算到的?”   “用不着掐指算!”赵瑜摇头,“只是文兄弟见大哥近日所批公文,不比二叔稍差,以为大哥才学大进,有些惊奇,便交予我见识了一下。不想那些判词,前些日子还在县中时,我却看过不止一次……那贪官,以为我寨中无人,连文风都不改,光明正大的就照样写了出来。但他瞒得了别人,却须瞒不过我!……不过我也只是心中存疑,没有对他人说。”   赵瑾嗤之以鼻:“那纸上又没写名书姓,哪可能看上一眼就知是谁所写。二弟你莫要再说谎。”   赵瑜道:“大哥你有所不知,这判词就像唱词一样,柳郎中有柳郎中的味道,苏学士的有苏学士的味道,出于谁手,就有谁的记号,却比写了姓名还真。要是二叔还在,他一样也能看出来。”他知在座三人才学皆不足,竟放大胆子胡诌。   赵瑾冷笑摇头,正待再说,赵橹大吼一声:“够了!!”他一瞪二子,“这事就这么算了!……二哥儿,不论赵文知不知道,若是这事传扬出去,我第一个饶不了他!……大哥儿,你也一样,把签押房给我守好,顺便提醒章知县,把那个……文字改一改,莫叫人再看出来。”   “孩儿谨遵爹爹吩咐!”赵瑜一弯腰,抢先答道。赵瑾不情不愿,但也不得不跟着应是。赵橹一摆手,自顾自的端茶喝着,不理二子。赵瑜、赵瑾呆站着,你看我,我看你,好一阵子,方悄悄的欠身坐下,和在旁看热闹的至善一起,都端起茶盏,慢慢啜起了茶来。   冷了一阵场,看着赵橹心情稍定,赵瑜放下茶盏,开口问道:“敢问爹爹,二叔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让那章知县心甘情愿的为我家做事?”   赵橹还没说话,至善却抢先道:“别人问倒罢了,怎么二哥儿你也问?”见赵瑜茫茫然,和尚笑道:“你怎么让马林溪马大工为寨子里卖力,二哥就怎么让那贪官卖力。……只可惜,晚了点。要是早几天让章知县出来打下手,二哥也不至于那么早就走了。”说着说着,至善就唉声叹气起来。   “算了,莫再扯远了!”赵橹不耐烦,说了半天,话题都不知扯哪儿去了:“二哥儿,你二叔的出殡日子,大郎说的你同不同意?”   赵瑜摇摇头:“我没意见,就这么办吧!”   接下来的十余天,正如赵瑾所言,象山诸寨派来吊唁的信使一个一个的到了。祭拜、献礼,人人礼数周全。   五月初二,丙午。此日即为蔡禾三七。   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从县城南门鱼贯而出,把蔡禾的灵柩送上了回浪港老寨的船。蔡婧跟着上了船,她是未嫁之女,得为其父服上三年丧。赵瑜也陪着,接下来的葬仪由他全权主理。战事未了,赵橹、至善等头领都脱不开身,只得在舟山渡洒泪而别。   白色的布幡在桅顶舞动,趁着南风,灵船扬帆起航。      第二十五章 野心(上)      大观三年六月十二,乙酉。   “二郎!”赵武在赵瑜耳边叫着,怒容满面,“大郎也欺人太甚!那狗官的消息明明是他传扬出去的,为何最后板子会落到文哥身上?!”   赵瑜看看赵武,半年不见,这小子又长高了许多,赵瑜现在要跟他说话,必须要抬着头才行。跟赵文的情况差不多,几个月来,赵武指挥这一条战船在海上日夜巡守,这段时间历练下来,他多了点沉稳,少了些稚气,看起来可靠了许多。   “二郎!”见赵瑜不说话,赵武急了,“文哥是被冤枉的,你不是不知,你就不能为他说句话吗?……这些年,他可是拼着命地为二郎你办事的,没功劳也有苦劳,见他被打成那样,你于心何忍?!”   赵瑜不快:“当时二叔七七还未过,我还在老寨中,得到消息时都已经迟了,你叫我如何说?”   章知县入伙的传闻是五月中在海上传扬开的,当时赵瑜还在浪港老寨陪着蔡婧,等赵橹怒极攻心,一顿板子把赵文打得半死的消息传到他耳中时,就已经是五月底了。   虽然赵瑜也考虑过赵瑾会为了打击他,故意把事情宣扬出去,以便除掉赵文。但也只是想想罢了,毕竟章渝还是在以赵瑾的名义做事,最后的功劳也会算在赵家大郎身上。在赵瑜看来,就算能除去赵文,砍掉他的一条臂膀,但若因此让章渝觉得活命无望,进而自暴自弃,不论对浪港寨还是赵瑾来说,都绝对是得不偿失的。   现在章渝还在指望,海盗们击败官军受到招安后,能按约定释放他。但若是他从贼的消息被朝中知晓,除了自尽,他没有别的路可走。就算海盗能被招安,两府诸相也绝不会放过一个从贼的进士,谁敢为他说一句话,全天下士大夫的口水都能把那人淹死。   也许是以为自己能控制住流言,又或许是以为他能让章渝听不到不该听到的东西,反正赵瑾竟然真的干出来了。现在赵瑜也只能企盼这流言不会传到章渝的耳朵里,不然县中的政务一乱,这仗要想赢,真是难了。   赵瑜叹了口气,转头对赵武道:“文兄弟这顿打也不算白挨,虽然练兵的差事被夺了,但回衢山岛后,那里的事务我还是交给他的。有他在衢山看着,赵子曰那村货也不至于闹出乱子。”   虽然心中依然愤怒难平,但赵瑜都不愿再提了,赵武也只能忍着,他恨恨的:“在衢山养伤总比在县城里好,至少不用担心吃食里有人下毒。”   赵瑜知他成见已深,也不再劝他。他扶着船舷,看着海上。月光如水,清辉映在海中,波浪起伏,却如银汤一般。周围千帆竞驰,船影重重。东南风从后吹来,桅顶的战旗猎猎作响。离蟹浦镇已经不到十里了,从杭州来的官军舰队现在正停在蟹浦港中。   杭州水军是六月四日从钱塘出航南下的。虽然杭州与明州之间有运河直接联通,但那条东晋时沿山阴故水道开凿出的西兴运河(注1),只能通行七百料以下的纲船,杭州水军的船只大部在千料以上,难以行驶,只能转行海路。   不过,杭州水军都是河里的鸭子,到了海上就要晕船,只敢沿着海岸航行。而且还依着内陆河道里航行的规矩,昼行夜泊,到了晚间必然要找个港口停下来歇着,太阳出来后,才敢收碇启航。   这乌龟一般的航行速度,也就给了浪港海盗们偷袭的机会。当杭州水军的船队刚出浙江口(注2),在那里伪装成渔船进行哨探的船只,就日夜兼程赶回来报信。当赵橹受到敌情战报,便起兵出阵,正好此时赵瑜守完蔡禾的七七,绕道衢山,押着马林溪新造好的第二批六艘战船,回到昌国本岛,正驶入舟山渡。赵橹一见,心中大喜,便命赵瑜指挥几艘新船跟着出征。   由于逆风而行,杭州水军每日行进路程不到三十里,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浪港海盗的监视之下。来往于途的斥候船络绎不绝,把杭州水军的每日行踪都一一报上。   到了昨日傍晚,新的情报传来,道杭州水军已经到了蟹浦镇。蟹浦离大浃江口只有二十里,又是海盗船只经常出没的地点,按理说,官军舰队此时应该趁夜急行,直入大浃江,方是安全之法。赵橹等头领也是如此推断,便命全军在大浃江口守着,以期给官军迎头痛击。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到了半夜,一条快船方带来消息,那官军舰队竟然在蟹浦又歇下来了。   如此大礼,岂能不收。赵橹旗舰上,一盏灯火忽隐忽现,那灯号传下大当家的军令,却是直取西北,全歼敌军。   船头破开海浪,点点水沫溅了上来,但转瞬就被海风卷走。虽然已是盛夏,但凌晨的海上依然凉爽。轻薄的海雾在船板上凝成露水,一颗一颗,舔一下,极是甘甜。这艘千料新船造好不及一月,淡淡的木香还在甲板上飘着,木板间也不像老船那般平滑,还有着几许毛刺,扎着脚,又痒又痛。但船上没人抱怨,都光着脚,在甲板上走着。这艘自家出产的战船,比原来海盗们所拥有的大部分船只都大上不少,对比着周围低矮的帆蓬,这艘船给了他们无比的信心,人人都有着必胜的欲望。   海岸线近了,蟹浦港已在眼前。旗舰上的灯火在闪耀,三十艘快船从船队中抢前而出,这些船上都满载着柴薪油料,战火将由他们首先燃起。   “不回你的船吗?”赵瑜看着火船突前远去,随口问道。   赵武鼻子哼了一声:“回去干嘛?又轮不到我们动手!”   赵瑜惊喜地扭头看他,“怎么看出来的?!”赵武进步之大,跟赵文一样,都出乎他的意料。   赵武抬头傲然看着前方:“不是说杭州来的官军有七十条船嘛。蟹浦港就那点大,几十条千料战船挤在里面,就算所有人都在船上,不花上一个时辰也出不来。就像曹军在赤壁一样,所有船都连在一起,只有被烧的份。当年,周郎火烧赤壁,今天,浪港照样火烧蟹浦。”   赵瑜低低叹了一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遵照赵橹旗舰的指挥,海盗船只分作三队,把蟹浦港团团围住,静待官军的突围。   一点火星在远处燃起,接着又是一点。火焰一簇一簇地开始跳跃,继而连成了一片。三十艘火船都烧了起来,上面的水手都逃上了后面用绳索牵着的小船。现在已经不用他们再操纵,如同火炬般熊熊燃烧的船帆仍然兜着风,驱使着祝融的祭坛向祭品们冲去。   “轰”的一声巨响,在海面上远远的传开。雷鸣般的撞击声,一道紧接一道。随着声响,火焰把海盗和官军的船只连在了一起,蟹浦港烧了起来。   远处的海水化为了红色,如山一般的烈焰在港口中肆虐,把所有能烧着的都点燃起来。虽然隔着数里,前方传来的惨呼声,伴随着一声声爆音清晰的传入赵瑜耳中。‘他们竟然睡在船上?!’他惊讶,这真是个惊喜。   “官军的船上到底装了多少火油罐?”赵武也乍舌道。那爆炸声,不是火药,而是一罐罐火油。如果在战斗时,这些火油罐点着后被投石机抛过来,的确是所有敌船的灾难。不过现在,这些威力巨大的武器,就只能由官军自己消受了。装着火油的薄瓷罐受热裂开,燃烧物流入船舱。外面的空气顺着船只燃烧后产生的裂缝涌进舱内,瞬时便产生剧烈的爆炸。看着一阵阵爆炸,把木板、桅杆还有官军士兵抛入空中,赵武兴奋道:“官军完了!”   “官军完了!”赵瑜点头,语气平静,他在陈述一个事实。   大观三年六月十二日凌晨,浪港海寇夜袭蟹浦港。港中所停七十一艘官军船只尽数被焚,船上官兵自两浙西路马步军副都总管黄石以下五千余人皆葬身火海。经此一战,两浙水军已大半残破,再无力与浪港海寇相抗衡。   封封求援奏章从两浙沿海各州递出。明州告急!越州告急!杭州告急!   天下震动。   注1:即浙东运河。南宋初,赵构为避金兵,就是通过这条运河,途经杭州、越州、明州,逃到海上。   注2:钱塘江古称浙江,浙江口便是杭州湾。      第二十六章 野心(中)      大观三年六月三十,癸卯。   衢山岛。   不耐烦地挥退一旁的使女,赵瑜匆匆逃出房门。屋内浓浓的药味让他难以忍受,而赵文时断时续的呻吟更让他不忍卒听。   屋外炽烈的阳光刺得他眯起了眼,心中百味杂陈,愤怒、悔恨、伤感……在内心交替浮现。只是,不论他心绪如何,都不能改变一个事实——他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亲随的腿……废了!   自从五月中受了棒责,一个多月来,赵文腿上的棒疮总不见好。又值盛夏,伤口不停的破溃流脓、流脓破溃,左腿后侧的肌肉都烂掉了盏口大一块。而他本人又一直高烧不断,多次生命垂危,幸亏他年轻底子好,才硬撑了下来。   数日前,赵瑜暗中使人从台州绑来的一个名医,用银刀切去了腐烂的坏肉,又敷上了密传的生肌百宝散,方把赵文的小命保住。但是烂掉的肌肉再也长不回来,从今以后,他就只能拄着拐杖走路了。   一想起这个跟他同年的兄弟,日后几十年,就只能拖着一条腿生活,赵瑜就不知该怎么面对赵文。但这事又该怪谁?   赵橹不过说了句气话,就被赵瑾利用了。而赵瑾跟赵文过不去,却是因为赵瑜自身的原因。但赵瑜从来不认为他争夺寨中大权有什么错:‘该我的,就是我的,凭什么要为他人做嫁衣?!’不管怎么说,在赵瑜十五岁的身体里,有着的是一个几十岁的灵魂,就算面对这具躯壳的血脉至亲,他也不可能投入多少感情。   不过对于赵文之事,赵瑜也不认为他有资格痛恨赵瑾。他暗中做的那些谋划,可比废掉对手一两个亲随的做法要阴狠得多。在他看来,已是你死我活,再从道德上谴责对手,也许无耻、也许愚蠢,总之可笑。   总而言之,自欺欺人,确无必要!   跳上骡子,赵瑜挥鞭离开主寨。赵文的帐他是记下了,总有还得一天。只是眼前还有一桩大事,却让他不得稍歇。   赵橹赵大当家的四十二岁的生辰就要到了,虽然不是逢五、逢十的正日子,但以现在赵橹名震东海的声望,大事操办一下还是有必要的。寨内,上次大战的封赏将会同生日的赏赐一同发下。而外客方面,象山诸寨的头领将一齐到贺,据说还要商讨会盟事宜——在官军的压力下,他们已无在一旁看热闹的资格。除他们之外,莆田郑家也确定会派人前来。   自年前口头定下婚约,半年来,莫说请期纳征,其实连八字都没合,不过纳采问名罢了。在赵瑜看来,这其中一部分是因为浪港寨近来战事不断,无暇于此,但更多的原因还在郑家一方。   当初赵瑜和赵文曾猜测郑家用家主的独女与赵瑾联姻,定是被逼无奈要落草的缘故,否则以郑家的豪富,找个进士做女婿也绝对够资格。但几个月来,一点消息都没有,赵瑜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判错了,但今次郑家再度派人前来,那就可以确定,海狼郑九必是要下海作过了。   赵瑾要娶郑家女,赵瑜不甚在意,郑家远在福建,就算他跟赵瑾斗得再凶,郑家也帮不了姑爷什么忙。而且赵瑜还希望这桩婚事,能分去赵瑾部分精力,让他不要再做出难以挽回的蠢事。‘若能如此,真是谢天谢地了。’   赵瑜骑着骡子在大道上疾行,一顶草帽遮不住盛夏的艳阳,身上的汗水刚冒出来,便立刻蒸干,皮肤都热得发烫。于路两旁的稻田长势喜人,只要今年的台风来得不要太早,应该会是个丰年。   一个时辰后,赵瑜赶到了船坊。跳下骡子,把四条腿打着颤的牲口交予守门的卫兵,他走进被竹篱围起竹篱围起的船坊中。   此时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船坊中悄无人声,船匠们都找了荫凉的地方午休,坊内的奴工们也被准许休息,天热成这样,逼着他们干活都不成,会死人的。赵瑜此行并不是来督促工作,而是查看新进造好的船只,同时这算也是送给赵橹的寿礼。   绕过诸匠作工坊,跨过架在小河上的木桥,赵瑜行至大澳旁。比起数月前,这里的干船坞又多了两个。新建成的大澳横阔皆是旧制大澳的两倍,池水荡漾,一艘巍峨如山一般的巨舟就停泊在其中一间大澳中。   两千料!赵瑜曾幻想着把寨中的船只都换成清一色的三千料,不过看到眼前的这艘巨舟,他不得不承认,三千料的战船不是浪港海盗们现在就能驾驭得了的。再想起神宗时的两艘万石神舟,不知又会是如何的宏伟。当时高丽的官民,看到如此巨舶,又是怎样的惊叹。   只是作为浪港水军的旗舰,这艘巨舟的寿命注定不会长久。‘可惜了!’赵瑜想着。   七月十五,盂兰盆节(注1)。此日当是家家户户河中放灯的日子。不过,这一天,昌国县城中却红灯高悬,以庆贺赵橹的生辰。   一直以来,东海上都有种说法,说是浪港寨的大当家是中元节,地府中逃出来的恶鬼投胎。现在看看,赵瑜倒也有些道理。   县衙大堂上,赵橹雄踞高座,猪鬃样的络腮胡子往下直滴着酒浆,时不时张开血盆大口,塞进去几块血淋淋的鲜肉,偶尔双目电光般一扫,堂上却无人敢直视。半年来连番大战,浪港海盗把两浙水军打得片板不敢下海。近万条人命奠立的威势,不是寻常人能抗衡得了的,象山诸寨的头领们也是一样。   赵瑜看着对面,檀头水寨的夏三茂夏当家来了,六角寨的成礼成当家来了,李、王、刘牛头岛上的三位庄主也来了,而坐在席尾的那个头扎红巾的男装美人——象山寨的陈家大娘,没想到她也亲自到了。   这位闺名绣娘的高挑美女,赵瑜记忆极深。四年前,象山寨陈大当家故世,蔡禾曾带着他前去吊唁。当时寨中群龙无首,各个头领互不相让,几乎要当着外人的面火并起来。那时陈绣娘不过十五六——也就赵瑜现在的岁数,她一言不发,提起两把短剑连杀了四个要做反的小头领,鲜红的血液溅在素白的孝衣上,如桃花般艳丽。看着陈大当家的灵柩前,几百名积年悍匪齐齐向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拜倒,蔡禾啧啧赞叹,连声称她是奇女子。若非后来她自誓不嫁,蔡禾还有为赵瑾向她提亲的打算。   这陈家娘子向来自恃甚高,对人从不服半点软,否则也无法在一群杀气腾腾的粗汉中立足。连她也到了,可见官军对象山诸寨的压力有多大。   在这些人的上首一席,郑家的特使——郑广傲然独坐。不过神色间,却不及前次那般从容。   对于郑家,赵瑜报着一丝同情。郑家如要落草,将直面大宋南方沿海诸路中最为精锐的泉、福二州水军。而且,除了官家水军,以刺桐港(注2)的实力,只要市舶司一声令下,三百艘大型海舶顷刻可集。兴化军(注3)夹在福、泉二州之间,在这里公开做海盗,不但要做好随时被官军杀上门来的准备,还要提防海商们的联合绞杀。   他家愿与浪港结亲,当是为了借助浪港寨的实力,和其在海上的威望,来保证落草后的安全。但郑九应该没想到,浪港寨并不满足于劫掠海上,偶尔跟官军打上几仗,而是公然扯旗造反,杀官夺城。这心目中的助力已不再是助力,而是将郑家拖入深渊的噩梦。   不过现在反悔也迟了,赵郑两家结亲的消息已传遍海上。就算退亲,官府也不会放过他的。能把郑家逼着落草,对手的实力绝对不弱,现在又有了这么好的借口,郑家是走投无路。   象山、郑家,这些外人各有心事,除了给赵橹敬酒时会站起来说上两句,多半时候都低头喝着闷酒。可浪港寨中之人却也一般的紧闭着嘴,闷声灌酒。他们时不时地偷眼瞧着上首,立刻就又把视线收回来,装模作样的端起碗低头喝两口。过一会儿,就又把前次的动作重复一遍。鬼鬼祟祟的,极惹人厌。他们这么做,却不是因为赵橹,而是赵橹身边陪酒谈笑的那位——章渝。   杀官造反,寻常之事,海盗们没人会在乎。但把进士当手下使唤,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地上进士、天上奎星,只有天子,上应天命,下抚黎民,方能让这些天上的星宿出力卖命,除此之外,谁还有资格?但现在这章知县分明就是入了伙的样子,哪能不使得人惊惧。   ‘是自暴自弃还是疯了?’赵瑜也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注1:盂兰盆节,也称中元节、鬼节。是佛教的重要节日。中国自南朝起便相沿成俗。只可惜现在只在日本流传,国内倒少见了。   注2:泉州自宋时起便遍植刺桐,至元为盛,所以番商皆称其为刺桐城。而泉州港也被称为刺桐港。   注3:莆田县隶属兴化军。      第二十七章 野心(下)      “爹爹!爹爹!”宴后,赵瑜紧追着赵橹进了后堂,章渝的事必须要问个明白。   “哦,是二哥儿啊……”赵橹醉醺醺的回过头来,道:“你送的寿礼,爹爹看过了。好得很,好得很!爹爹我欢喜得紧呐!”他哈哈大笑,心情极是畅快。他当了几十年海盗头子,只有今天,最为开心。只不过杀败了几万官军,使唤着一个进士,原本一起呼幺喝六的老兄弟便都变得恭恭顺顺,大气也不敢出,如果能当上皇帝,不知又该如何痛快。   “是啊,是啊!”陪在一旁的章渝笑得极为谄媚,“如此大的战船确是少见,就算福建路恐怕也没有几艘!”   赵橹呵呵笑着:“章先生你不知,主持修造这艘船的可是当年打造神舟的马大工的儿子!当爹的有本事,儿子当然也不会差!”   章渝愣了一下,继而连连点头:“啊……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家学渊源,果然名不虚传!”   “爹爹!”赵瑜叫道,他可不是来听醉汉胡扯的,他瞪了一眼章渝,原任知县很识趣地退到一边。赵瑜凑近赵橹,压低声音问道:“为何他会在这里?”   声音在赵瑜身后响起:“为何章先生不能在这里!”赵瑜回头一看,却是赵瑾。他把至善送去安歇,刚刚回来。   “大哥!”赵瑜急看向章渝,却见他已经退出了门,站到了院子中,显是为了避嫌。他回头对着赵瑾:“难道大哥不知,这鸟官的事一泄露,他便死定了,就算招安也绝轮不到他头上。本就是用性命来要挟他做事,但现在明知必死,还用着他,你就不怕他暗中使坏?!”   “章先生不是这种人!”赵瑾摇头断言。   如果不是地方不对,赵瑜差点就要笑出来,他看看已避到院中十丈外的章知县:“大哥……你可知你这位章先生几年来到底贪了多少?”   “周围都是贪官,他又怎能不……那个随波逐流呢?不过……”仗着身高,赵瑾俯视着赵瑜,悠悠道:“二弟,这几年……你又贪了多少?!”   赵瑜闻言一颤,瞟了眼赵橹,见他冷着脸不动声色,心中一沉。忙收拢心神,沉声道:“大哥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赵瑾冷笑,“我的好二弟啊,若不是章先生,爹爹和我还真不知道,你不但聚财有一手,贪污也是一样出色当行啊!”   鼻音哼了一声,赵瑜抬起一边眉毛,嘲笑道:“原来是‘章先生’说的……”   赵瑾笑着摇头,一副猫咪看着爪中老鼠垂死挣扎的表情,旁边的赵橹出声道:“二哥儿,我问你……那假帐是怎么回事?”   “假帐?”   赵瑾笑道:“当然是假帐。前日章先生查账,却发现二弟你记的账簿里满是鬼画符的东西,只在最后记个收支结余。寨里的钱,到底是如何而来,又是如何而去,都一概不清,不是假帐又是什么?”他摇着头,“不过,没想到二弟你连假帐都不用心做,只是乱涂乱画一番,你是明着欺爹爹和我不懂帐房之事啊……”   ‘仅仅是文字吗?’赵瑜心下一松,故意皱眉:“那是阿拉……大食数字,为了方便才用的。账簿第一页,我不是写明了与文字的对应吗?”   “大食?”赵瑾只抓住了赵瑜的第一句话,“这么多年,寨里倭商、丽商抢过不少,但什么时候跟大食番商打过交道?……别跟我说你是自己看书学的,章先生这个进士都不懂,你凭什么会懂?!”   赵瑜开口要反驳,赵瑾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就算真的是大食数字,但二弟你为何好好的中国数字不用,偏偏要用番人的?难道不是因为其中有鬼,要掩人耳目,才用上那些谁都看不懂的文字吗?”   赵瑜一看赵橹,却见他父亲面冷嘴抿,应是已信了八成。他心中一寒,自知此时没法儿再晓之以理,只能动之以情了:“爹爹,孩儿这几年来为寨中做事,唯恐疏漏出错,只知尽心尽力,几曾欺瞒过爹爹一次!况且这账簿二叔以前每月都要核对的,就算爹爹信不过孩儿,难道连二叔也信不过了吗?!”   赵瑾得意的笑着:“你不是二叔的女婿嘛……”   “闭嘴!”赵橹一声大吼。赵瑾一惊,俯首听令。   ‘白痴!’赵瑜心中冷笑。蔡禾刚死,而且还是生生累死,这样的人岂是能随便攻击的。“爹爹!”他弯腰拱手,郑重道:“寨中帐目,孩儿绝无阴私,虽然用的是番字,却也不是对不清的。只要爹爹找两个老帐房,多费几日,就能还孩儿一个清白。只是……”他恨声道:“那章渝绝不能留,这账簿一事,分明是他自知必死,心中发恨,故意拿来挑拨离间的……他是想拖着我浪港寨跟他一起去死……”   “二弟……”赵瑾出声打断,“为何章先生会必死?”   “因为招安……”   “如果不招安呢?”   赵瑜瞪大眼睛,他扭头对赵橹叫道:“爹爹……”   赵橹皱起眉头,不耐烦道:“明日让章先生与你重新对一次帐,不用番字,把账簿重誊了。以后寨中帐目,便让章先生负责……我累了,你们下去罢!”他一甩袖子,转身进了后堂。   赵瑜呆愣愣的站着,喃喃道:“不招安了?”   “当然!”赵瑾笑道,走到赵瑜身边,故作关怀的扶着他肩膀,“二弟,现在寨里逍遥自在快活的紧,何必要去与人打躬作揖?”   次日。   红着眼,赵瑜静静地看着窗外朝阳渐升。他一夜没睡,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着。   赵橹不愿再受招安,也在情理之中,这几次胜利来得太过容易,使得他信心膨胀,自是不愿受人约束。但把这想法引出来的,却必是章渝无疑。   ‘可恨啊……’蔡禾累死,章渝上台。当初为了向父兄交差,不得不饶了他一命。却没想到最后反而因此干扰了他的计划。对于这突然而来的变数,他连预备方案都没有,就只能随机应变,偏偏这还是他的弱项。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赵瑜仰头数着屋顶鱼骨般排列的椽子,希望接下来的几仗,最好打个惨胜,让父兄脑袋清醒点。   “二郎可曾醒了?”突然屋外一声高喊,是章渝。这厮相貌猥琐,但声音却是浑厚悦耳。   赵瑜推门步出,不理章渝,先狠狠的瞪了跟在其后的守门亲随一眼。现下赵文赵武不在,身边连个知心顺意的帮手都没有,竟然随随便便就让人闯进自己的院子。   对于赵瑜的故意忽视,原知县不以为意,他笑着一拱手:“二郎气色倒好,看来睡得不错。”话说得诚恳之极,从他胖胖的笑脸上,看不出一丝讽刺。   赵瑜听得一怒,熟视良久,徐道:“明府是一人前来吗?”   “怎会!”章渝哈哈一笑:“承大郎盛情,派了四位兄弟给小人做护卫,只是小人怕人多打扰了二郎的清净,便把他们都留在院外了……不过这院子也不大,要使唤他们的时候,唤一声便可。”   默然片刻,赵瑜让开门:“明府请进!”他转头对着亲随,“去端两杯茶来!”   进了屋,两人分宾主坐下。见赵瑜没有寒暄的意思,章渝便从怀中掏出两本厚厚的簿子,却是浪港寨这两年的总帐。   赵瑜翻了一下,问道:“不是要誊帐吗,怎么没带空白簿子来?”   “这点小事,小人一人做便可,不需劳烦二郎。”   “上面的大食数字,明府看得懂?……还是说明府准备随便写一写,呈予爹爹交差?”   章渝忙摆手:“二郎莫要污我。小人为寨中办事,一向尽力,哪敢乱来?这大食数字不过十个,对照二郎你写的凡例,却不难懂。”他一拍桌子,高声道:“不但不难懂,而且用来计算、记录比我中华文字更为简便。若是能推行天下,不知有多少算学大家会欣喜若狂。”他摇头叹道:“都说那些大食番商会做生意,从这十个数字上便可见一斑。”   见章渝对这阿拉伯数字赞不绝口,赵瑜心中也是赞叹。他虽然不喜此人,却不能不承认,这章知县确是个有见识的。   亲随推开门走了进来,把茶盏一一放下,便又退了出去。   章渝想必是渴了,也不谦让,端起茶盏,揭开盖子便要喝下。却见盏中绿莹莹的一汪水,上面漂着些茶枝,“是散茶?”他奇道。   大宋斗茶成风,上至天子,下至庶民,都爱喝炮制过的团茶。而炒制的散茶,却少有人喝。   赵瑜也端起茶,道:“我是穷苦命,好茶喝不惯,只能喝这些散茶了。”   “穷苦命?”章渝一笑,放下茶盏,“数万贯的身家,再称穷,这天下也就没多少富人了。”见赵瑜又惊又怒的瞪过来,他笑得更为冲淡平和:“小人方才也说了,这大食文字……不难懂!”      第二十八章 摊牌(上)      收起心中惊悸,赵瑜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张貌似蠢笨,实则精明的脸,“明府,”他问道:“大哥究竟许了多少好处,让你如此助他污我?”   “不过是好吃好睡,酒肉女人罢了!”章渝嬉笑道,并没否认赵瑾指示他借机构陷赵瑜。   “哈哈,明府可真是知恩图报啊……只可惜你为大哥尽心尽力,他却暗中害了你的性命。明府你为寨中做事,本是极机密的一桩事,却数日内在两浙传得沸沸扬扬,明府可知究竟是谁人走漏?”   “大郎信我重我,为了留我才出此下策。小人虽是因此有家难归,但大郎的厚意还是铭感于心的。而且……”章渝笑容转冷,“就算小人入伙寨中的消息没传扬出去,到了招安时,二郎你可会依诺留下我的小命?”   赵瑜眯起眼睛:“明府何时明白的?”对面之人不是蠢货,虚言伪饰反会让他小看了。   “当日大郎来牢中时,吾便已知晓。大当家若受招安,顶死一个巡检。这等芝麻小官,只要吾复任,一句话就能灭去满门。破家太守、灭门县令,可不是说着玩的。为防吾日后报复,当然要事先斩草除根。若我是大当家,也不会笨得去守诺。”   “明府既知日后必有一死,当初为何又会答应下来?”   “如不应下,当时便是死,不若从命,好歹活到现在。”章渝幽幽一叹,“吾自负聪明绝顶,却没有杀身取义的胆子。如今只能多活一日算一日,走得一步算一步了。”他扭头对赵瑜,双眼阴冷,脸上却堆出笑来:“到底比不上二郎你,事事前瞻,步步谋算,凡事皆在掌握中。浪港寨今日能如此兴旺……都是二郎你的功劳啊!”   赵瑜低头喝茶,避过章渝的视线:“明府谬赞了。寨中能有今日,多是父兄之力,我可不敢称功。”   呵呵笑了两声,章渝转过话题:“不知二郎而可曾看过悬丝傀儡?吾当年……”   “明府……”赵瑜一口打断,面上微怒:“虽然这几年寨中谋划多出于我,但拍板定案还是爹爹,只是各有分工,几曾把爹爹、大哥当傀儡来耍过?!”   “二郎莫怒,二郎莫怒,却是小人说错了……”章渝连连摆手认错,但脸上却无丝毫歉意,他笑着:“不过,单看去岁寨里出兵攻打县城,二郎你从中出力良多,不由得不让人误会。”   “提议是我,出战的也是我,但做决断的可不是我!”赵瑜嘴上兀自强辩,暗中却心念万转,‘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拍板的是大当家没错,但说服大当家的却是这个啊!”章渝拿起账簿轻轻摇着,笑道,“二郎……你看,这事又绕回来了。”他一页页地翻着账簿,摇头而赞,“吾历任地方十余载,《元和》、《太和》(注1)烂熟于胸,会计之术可称得上是行家里手,但如这等连一文钱也挑不出错的账簿,小人可是第一次见。不过……”   他把账簿放回几上,在封面上一下下地拍着,“所谓事有反常必为妖,就因为做得太漂亮了,反而显出假来。大郎同我说过,浪港寨起兵做反,是盐入减少。按帐中记载,去岁的确是比前年少了四成,如果只看账簿的确挑不出毛病。但偏巧去岁吾看着海上来来往往的私盐船眼热,使人从衢山偷师,学着在盐场中开了几片盐田,这私盐的买卖倒也知道一二。”   不让赵瑜辩解,他一句快过一句,“天下人口亿万,哪个月不耗盐百万?岂会因为昌国多上几十顷盐田,就会让盐贩不去衢山买盐了。这少去四成的盐入,近万贯的钱钞,到底去哪儿呢,还用小人明说吗?”   “没错,”赵瑜一口承认,“为了让爹爹同意出兵,我是做了些手脚。”既然老底都被揭了,也不必再强辩。在他看来,章渝抓了他的把柄,不去通报赵瑾,反而当面摊牌,定是有事相求,用来做交换的。既然如此,就等着这章知县的下文好了。   “不仅仅是盐入,吾这县中诸僚佐的家产也少了近半,多是金银之类,加起来,恐怕也有万贯吧?”   “大约八千贯。”赵瑜也不讳言,直接把底亮了。   见赵瑜说得坦诚,章渝点头笑道:“所以说,这一仗完全是二郎你推着打的。不过,为何二郎你坐地搂钱的买卖不干,偏偏要做造反这门断头生意,小人却一直想不明白。若说是要招安做官,小人本是决计不信的,小人原本猜来,二郎你百人夺城立下大功后,大郎为了一较高下,必定会出战争功,到时兵凶战危,免不了会有些意外……”   “为什么明府现在不这么想?”赵瑜问道。虽被章渝称他欲陷兄长于死地,他却丝毫不怒。他和赵瑾之间的争斗已趋白热化,再装模作样地撇清,也瞒不过人。   “因为这些日子,同两位当家喝酒聊天时,听了些关于二郎你的故事——七岁开蒙,三月后,五经便可成诵:九岁学算,只一月,帐务就交予尔手。”章渝感叹着,“如果这些不是大当家和三当家在吹嘘,那二郎真可谓是天纵之才,如果不是生错人家,保不住能中个状元。所以想来,如果以为你只有这点谋算,却把二郎你小看了。”   “那明府现在作何想?”   “说不定二郎你真的想做官呢!以二郎之才,如果机缘巧合,日后升做横班(注2)也是等闲。不过……小人觉得还有一种可能?”   “说来听听。”   章渝却不急,他轻呷了口茶,方才慢悠悠的道:“二郎你今年不过十五,就算被招安,也进不了军中,只会被发遣回乡。而大当家和大郎却能被留下,大当家多半能当个巡检,而大郎不到二十五,则只能做个不入流的都头。不过,职位虽卑,好歹也算是吃了官粮。”   赵瑜皱眉:“这又如何?”   “单看此事当然没有什么。只不过二郎你知否?海寇受招安虽然时常有之,但落得好结果的却是不多。前几年,福建路一个曾做过海寇的都头,便是因为一句流言,被涂了漆架在火上活活烤死,大当家与小人喝酒时,也谈及过此事。听大当家话中之意,对此也是担心的紧,生怕自家也落得如此下场。若非如此,我劝他莫受招安,也不会那么容易。此事……二郎你不会不知吧?”   赵瑜一字一顿,冷冷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章渝压低了声音,森森道:“弑父弑兄,二郎……你好谋算呐!”   赵瑜瞳孔一缩,冷笑道:“明府,胡乱说话,老天不劈你,也会有人砍你的。你若想帮大哥害我,最好再换个理由,这说法没人会信。”   “如果我突然死了,大郎便会信的。我早已写下书信交人收好,只要我一死,便会送予大郎!”虽然与赵瑜互不相让地互瞪着,但章渝的手不由自主的抖了起来。他说赵瑜要谋害父兄,不过是为了讨价还价,其实他自己都不信。大宋虽大,杀人放火的案子也常有之,但弑父之事,十年也不见得有一件。只是,看赵瑜的反应,分明就是事实。   赵瑜的视线在章渝颤抖的手上打着转:“如果明府你一心为我寨中办事,不乱掺和,当然不会出什么意外。”   “啊……啊……”章渝干笑着,原本想用来要挟赵瑜的借口,反而吓到了自己。而且赵瑜说得没错,此等逆人伦的忤逆之举,空口白话,没人会信。只要赵瑜不蠢到来灭他的口,就连赵瑾都绝不会相信他二弟会有胆子施计谋害赵橹。就算传出去,反而会是赵瑾被怀疑在陷害赵家二郎。   “明府,你还有何事?”虽然今天首次占了上风,但赵瑜心情依然很糟,直接下起了逐客令。   章渝现在阵脚大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好半天才想起自己准备好的台词:“二郎,你可知寨里已大祸临头了?”   注1:全称是《元和国计簿》、《太和国计簿》,为唐时的经济统计资料,同时也包含了比较完备的会计制度和记账法。   注2:也称横行。宋时高级武官。      第二十九章 摊牌(下)      赵瑜哈哈大笑:“内有明府,外有官军,内忧外患,当然是大祸临头了。”   他战国策读过多遍,章渝这点说客伎俩也看得通透,不过是处在下风,想扳回来罢了。   听见嘲笑,章渝脸色不改,他心情平复后倒真有了几分说客的架势,“不知二郎可听说过张元、吴昊?”   “只听过元昊,分开了可就不知道了。”西夏开国之主的名讳,人尽皆知,没有哪个宋人对他不咬牙切齿。   章渝一拍桌案,大声道:“正是这虏酋。这张元、吴昊本是关中士人,因怀才不遇便投了西虏,为引虏酋注意,故意把自家名讳改作元、昊二字。西虏立国,赖此二人甚多。除此之外,皇佑年间的侬智高之乱,熙宁之时的交趾之变都有士人助纣为虐,所以朝中对士子叛国,最是警惕不过。”   说到这时,他停下来一看赵瑜,赵瑜听得入神,催促道:“明府还请继续。”   章渝笑了,又道:“某虽不才,好歹也是一榜进士,比起那些不第士子,可又胜了许多。若朝堂知吾附逆,二郎你说,官家会做如何想?二府会做如何想?有我在寨中,那招安之事,就算大当家翘首以待,朝堂上也没人敢提的。”   “大哥做的聪明事啊……”赵瑜叹着,“不过……若我把明府的头颅奉上,不就万事皆安了吗?”   “二郎说得却是没错,只可惜……迟了。三军已动,正如那宝剑出匣,哪有不见血就回鞘的道理?”见赵瑜不信,章渝解释道:“两浙天府,国之重地,京中漕粮,仰食于此。且明杭二州,单市舶之入,每年亦以十万计。而收编浪港千人,每年所耗不过数万,两下相较,孰重孰轻,难道二府诸公会算不清?现下两浙乱了半年,京中早已不安,为何招安的敕书却还未到?……我想那招讨使,应已出京在道……浪港寨面对的将不再是一州一路的水军,而将是大宋举国之兵。二郎,寨中要大祸临头了!”   章渝一番长篇大论,说得直喘。而赵瑜却悠然问道:“说完了?”   “啊……?”   赵瑜摇头感慨:“你们这些措大啊,就是有事相求,偏还要说些弯弯绕的话,让人反过来求你。就不能有话直说吗?”   “二郎,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我知道,但你跟我说这些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你真的关心寨中安危,应该去对父亲和大哥说,他们才是管事的。”   “……”   章渝无言以对,赵瑜继续道:“现在大哥忌我,父亲疑我,我已是心灰意冷,寨中之事也无意再理会。官府来招安也好,来围剿也好,我都不想管了。就算寨子被攻破,我大不了扬帆出海,海外这么大,我去高丽、日本躲个五六年再回来,那时我也不过二十啊!”   “二郎……”   赵瑜一拍手,洒然道:“明说罢,明府你有我的把柄,而我也知道明府你想要什么?我给不了你权,给不了你财,但我可以保你一条命。一本空白度牒,一个与你体貌相似的奴工,再加上一艘停在合适地点的小船,不知明府意下如何?”   章渝低头沉思。赵瑜等了一会儿,不耐烦起来,又道:“这样罢,我再助明府三千贯的金珠,以明府之才,拿这三千贯当本钱,日后做个陶朱公却也不难。不过,我能出的也就这么多了,若明府还不知足,大不了一拍两散。就算明府说些对我不利的话,大哥视我为寇仇,也许会信,但爹爹那儿可不会,疏不间亲的道理,明府应该懂罢?”   叹了口气,章渝抬头笑道:“二郎这么为小人着想,小人再不知足,岂不是不知好歹。不过,小人还有一个请求,不知二郎能否答应?”   “什么请求?”   “小人只是想求二郎,如果二郎日后真的要远行海外,能否在船上给小人留给位子?”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该说的都说完,章渝起身告辞。赵瑜站起送客,走到门边,突然一拍脑门:“差点忘了,度牒和金珠,下月对账时会使人同账簿一齐送来,反正除了明府和我,这东西怕是也没人会查看。至于替身,会混在杂役中安排进县衙,到时明府找机会把他提拔到身边便是。”   章渝大喜:“多谢二郎。”   盯着章渝推门而出的背影,赵瑜微微冷笑。这厮到最后还在说谎,若他真的有心一起出海,度牒就不该要,都躲到海外了,还要这个有何用。金珠财货也可以存在赵瑜这儿,上船后再取。不然出逃的时候,带着沉甸甸的财物,岂不是累赘?……船上的位子,看来是没必要留了。   八月初,赵瑜回到衢山。   这几日在船上,他一直都在考虑日后的发展。对于大宋朝中的反应,章渝应该没有说谎,但要说是大难临头,却也不至于,只要大胜一仗,再砍了章渝头送过去,一样能招安。只是赵瑜清楚,他能想到的事,章渝一样也能想到。那厮为了保命,一定还有后手。所以,该做的准备也得及早做起来,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不过,除了思考后路,赵瑜也在反思,为何他会落到如此田地。想来想去,只想到一句话——性格决定命运。这句他前世被人说烂的话,却完全解释了他的疑问。   他实在太小心眼了。有夺天下的野心,私下里却锱铢必较,岂不可笑。浪港寨丁点大的地方,有什么好争的。如果他学学李世民,先帮家里打下一片江山,只要立下功勋,就算回头把兄弟都砍了,他老子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偏偏他小气,看到父兄心安理得的享受自己辛苦得来的成果,就心中不忿,想要抢回来。却不想想,若没有浪港寨的势力,没有赵橹的威望,没有赵瑾奋力征战,他有几件事能做成?   日日看海,却没有如海般的心胸气度,当然成不了大事。再加上他又好耍小聪明,在一群没多少心机海盗中还能得意一下,碰上个同进士就立刻吃亏。一点小伎俩,被人看得通通透透。章渝只凭一点线索,就能判出他要弑兄弑父,若比头脑,赵瑜自愧不如。   其实赵瑜本不打算谋害自己的便宜老子。但盐田建起后,一看到寨中上下一副坐吃等死的样子,他便忍不住了。虽然对这段历史不是很明了,不过离天下大乱只剩十几年的事,他却是清楚的。在他看来,要是再让赵橹、赵瑾耽搁下去,可就来不及了。不想白来这一遭,就要把绊脚石铲走。   但直接动手是最蠢的举动,如果赵橹、赵瑾接连意外身亡,任谁都会怀疑上他。所以,赵瑜定下计划,唆使寨中出兵。如果一切顺利,不但能得到梦寐以求的明州船场,以及昌国的财力、人力,还能乘机把父兄赶上岸。只要自己能控制住衢山岛,他们两个是死是活,其实无所谓,就算嫌他们碍事,也只需一句流言。   刚开始,一切正如他所预判,攻占昌国轻而易举,对上州军也是摧枯拉朽,明州船场也如愿到手。但等蔡禾一死,一切都乱了套,章渝的出现更是对他的致命打击。   现在想来,如果他少点私心,为寨中多培养出些人才,蔡禾其实也不会累死。如果他不是把父兄当作悬丝傀儡来耍,而是把他们的心中的想法也计算进去,结果也不会如此糟糕。但他却两样皆误,落到如此境地,也怨不得他人。   不过正如他对章渝所言,他还年轻,五六年后也不过二十。改正自新,现在还来得及。把前事都忘却,回到衢山岛后,可以从头再来。   整个八月,赵瑜都在衢山岛上忙碌着,幸好伤愈的赵文帮了他不少,不过还是得拄着拐——他的左腿瘸了。这一月,有两场台风,从岛上呼啸而过,狂风暴雨带来了巨大的损失。房屋、人畜皆有损伤,即将收获的田地也损失不少,但新造战船却因及时绑上绳索得以安然无恙。不过台风带来的并不都是坏消息,北上明州的福建诸州水军在海上全军覆没,新任浙东安抚招讨使张商英吐血晕倒,不能理事,刚刚从成都起复,现在又因病去职,可谓运气不佳。此报传来,岛上众人弹冠相庆。   九月中,昌国传来消息,九月初九,重阳之日,赵橹祭告天地,自号东海王,并上表宋廷,自称愿为藩属。同时大肆封赏,浪港寨中人人得官,其中赵瑾为世子,章渝为相。至于赵瑜,则被封做蓬莱侯。   ‘耍猴儿呢!’赵瑜想。      第三十章 战备(上)      大观三年九月二十,辛酉。   赵瑜的书房中,赵琦兴奋不停地说着。八月中,赵橹以想念三儿为借口把他招去本岛,赵瑜当时也没多想,不料竟是为了参加称王大典。自赵琦前日回来之后,逢着人便提起赵橹称王的场面,把一套沐猴而冠的过程翻来覆去说了不知多少遍,弄得岛上之人见了他都躲着走。   赵瑜手上的笔不停,整理批示着公文,虽然不想听,但他三弟的话还是直往耳朵里钻。   “……爹爹穿的那套衣裳,章相公说是叫什么大裘冕(注1)的,黑衣红裳,上面绣着日月星辰,十几种花样,头上戴着的冠,垂着十几串珠子,别提有多好看了……”   ‘十二章衣、十二旒冕都出来了,这哪是称王,分明是称帝!章渝那厮,亏他想得出来!’对于章渝使出的绝户计,赵瑜简直要赞叹了。虽然猜到为了把浪港寨一起拖下水,他定有后手,但没想到他能做得这么绝。刚收下赵瑜送上的金珠、度牒和替身,转眼就翻脸劝赵橹称王。服帝冕称王,宋廷不疯了才怪。招安?想都别想!现在赵橹就算立时死了,都会被官军从坟墓中拖出来千刀万剐的。   “……二哥,你当时不在真是可惜了……”   ‘我当然不能在。章渝是明欺着寨里文盲多,不知舆服典章。要是我这个跟二叔学过一点礼法的人去了,他还能耍猴儿玩嘛!’赵瑜叹着。也难怪赵橹称王的事会把他这个亲生儿子瞒着,当是章渝怕他出头碍事,暗地里进了言。   “……大哥的衣裳也华彩得紧,整个人玉树临风一般,看到的人都赞,就连陈家大娘看着大哥时,眼睛都晶亮的……”   ‘呿,绣花枕头罢了!’赵瑜暗地里吐口口水。他对陈绣娘那个男装美人印象颇深,尤其是当年,陈家大娘连斩四名叛乱的部下,手持双剑在其父灵柩前傲然独立的身影,更让他目眩神迷。虽然陈绣娘的刚健之美不受这个时代的男性爱慕,但是却颇合赵瑜的口味。只是没想到她竟然看上了赵瑾,赵瑜心中着实有些不痛快。   八月初,象山诸寨被官军偷袭攻破,三庄三寨只逃出了陈、夏两家,现在陈绣娘和夏三茂都带着残部投靠浪港。据说夏家被安置在金塘岛的栗港,是为守御昌国的第一道防线——作为来投靠的外人,受到这种待遇很正常——但陈家却领了守卫本岛东南沈家门港的职司,远离前线,要说其中没有猫腻,却难相信。‘希望她跟大哥莫要做出什么丑事,不然郑家的脸色就好看了。’   “……大典结束后,还砍了一队宋军的脑袋来祭旗……”   ‘何苦呢,我这儿还缺人手啊……’这些福建路的水军倒了八辈子霉,先被台风吹翻了船,好不容易有几个活着飘到岛上的,又被捉起来砍头祭旗。这次福建水军全军没于风灾,被章渝当作赵橹有天命在身的证据,在海上大肆宣扬,不但增添了赵橹称王的胆气,更坚定了宋廷要把浪港叛逆剿灭在萌芽中的意志。‘都说文人心毒,没想到狠毒成这样。’   “二哥……”   “二郎!”赵文从门外传来的声音,把赵瑜从赵琦的口水中解脱出来。   赵文的出现如久旱降甘霖,赵瑜大喜跳起,“快快进来!”   门被推开,一根拐杖先探进屋内,紧接着赵文拖着左腿走了进来。岛上所有房屋的门槛都已被赵瑜下令锯掉,赵文现在倒也不怕进出门时会绊倒。进了门,他夹起拐,对着赵瑜、赵琦一拱手:“二郎!三郎!”   赵瑜抢上前扶住他,责怪道:“不是说过不要再行礼吗?”   赵文笑笑不说话,赵琦却在一边不高兴了:“不是二郎、三郎,是蓬莱侯!象山伯!”   赵橹称王,三子皆有封赏。赵瑾为世子,封越国公;赵瑜,被封蓬莱侯;而赵琦是为象山伯。虽然看起来老大、老二、老三按公、侯、伯排列下来,整齐得紧。不过象山是县,赵琦为县伯,而蓬莱却仅仅是乡,赵瑜不过是个乡侯。从唐以来,莫说是侯,就算是再下面的伯、子、男这三等,前面都得加县,如慈溪县伯、定海县子之类,到了侯,前面更得加个郡。现在赵瑜的封爵前加乡,不是封赏,却是在侮辱人。   不过赵瑜倒不介意,反正是耍猴的玩意儿,是高是低对他来说都无所谓,就算封个王,到了海外,是能吃还是能用啊?不过赵琦却在意得很,他人若再唤他三郎,他便要生气,非得让人改口为象山伯。对于自家三弟这种没道理的虚荣心,赵瑜很是不喜,见他对赵文无礼,便皱起眉,道:“老三,你今天的功课还没做吧?你再不去做,晚上可就没饭吃了。”   赵琦一听,便苦起脸,也不敢多说,忙灰溜溜地走了。   看着三弟缩头弓腰,两条短腿跑得飞快,仿佛有恶狼在后面追的样子,赵瑜摇头苦笑,“不成材的东西啊……”   赵文在旁劝道:“小孩子家嘛,却也难怪!”   “算了,不提他了……”赵瑜转而问道,“我交待的事,都安排好了吗?”   赵文点头:“二郎有命,哪敢不用心去办?不算奴工,俺在岛上共挑出了三百余人,都是没家累的好手,不论农事、作工都有几下子,除他们之外,船坊中也有几个心思活络的,到时也会跟着走。只要二郎一声令下,这些人可以在两个时辰之内聚拢上船……不过,二郎,情况真的有那么糟吗?”   赵瑜道:“仅仅是未雨绸缪罢了!”他仰天叹气,“爹爹中了那狗才的诡计,妄自称王。现在整个浪港寨都跟他绑在一起,只能与他同生共死……不,他收了度牒,又收了金珠,他可不会跟浪港寨一起死,现在有人盯着,他跑不了,不过一旦官军上岛,赶着兵荒马乱,他就能乘机化妆而逃……这贼鸟!却被他耍了!”给章渝送财货之事,赵瑜并没瞒着赵文,他的私帐都由他这个首席心腹掌着,想瞒也瞒不住。不过刚送过礼,整个寨子就被坑了,赵瑜可丢了大脸——章渝的后路还是他准备的。   赵文跟着赵瑜骂了几句,又问道:“但去高丽、日本的针图(注2)岛上都没有,几个老伙长(掌罗盘之人)也都说没把握,不能蒙着眼睛出海吧?”   赵瑜失笑:“你糊涂啦!是不是几年没打劫,你都忘了?我们是海寇,不是生意人。没有针图,没有熟工,去抢就是了。再等几日,台风季一过,西风起了,回高丽、日本的海船不知有多少。不过现下寨里封了明、杭二州的出海口,他们只能改从北面的秀洲(今上海、嘉兴)出海,到时派人去劫上两艘,不就什么都有了?”   赵文不好意思的摸摸脑袋,也笑了:“既然这样,下个月我就派人去大江口守着,只要有船从青龙镇出来,便杀上去,不信找不到针图、船工。”   赵瑜道:“等武兄弟回来就让他去做,这种事他最喜欢了。”   听见赵瑜提起赵武,赵文的脸色黯了:“二郎,都这么些天了,武弟会不会……”赵武七月末受了赵瑜的累,被赵瑾找借口剥了职司,踢回衢山。赵瑜当时见赵武怏怏不乐,便重新给了他一条船,让他装作海商,去南面福建路采办必要的物资。但一个多月过去了,赵武却没有回音,正好又有福建水军遭了台风的消息,不由得赵文不担心。   “不必太忧心。按时间算,武兄弟的船不会正面碰到台风,多半是为避风,在哪个港口停了下来,过几日肯定能回来。”   赵文点点头,也知他在这里是白担心,只能希望赵武吉人天相了,“既然这样,我这儿也没什么事了。不过二郎,下午赵漫雄出殡,你可是要去?”   这赵漫雄就是当初帮赵瑜修建大澳的,挖坑营造是把好手,只可惜命不好。台风天时,为保护大澳中的船只,冒雨指挥船坊中人为大澳紧急排水。却不小心失足陷在坑中,当时大澳内壁被水泡的酥软,塌落的泥石便把他埋了起来,等被从坑中挖出来时,早断了气。他尸首在家停了几天,今日正是他出殡的日子。   “当然要去!”赵瑜说得很用力,“他为寨中公事而死,我怎么不去送他一程?”他站起身,决然道:“我要为他去抬棺。顺便让寨里人知道,只要为寨中尽心尽力办事,我是不会忘了的。”   注1:‘冕服华章曰华’,此为我汉家儿郎最高等的礼服。而大裘冕,更是冕服中的最高一级,为天子祀天之用。这种黑色深衣、红色下裳的礼服,从周延续到明,流传两千年。只恨建虏废我华夏衣冠,此等华服已四百年不得见。没有冕服华章,国号中的那个‘华’字,其实勉强得很。   注2:中国古代因为航海时都要靠指南针指引,所以海图便称为针图。      第三十一章 战备(下)      大观三年九月二十五,丙寅。   已是深秋,观音山头的几株老枫上的红叶一片片地开始凋落,天空中,排列整齐向南飞去的大雁队伍也多了起来。   趁着这几日天光甚好,赵瑜组织起奴工把日前抢收下的稻谷,翻晒晾干,收拢入库。南面盐田,也收了今年最后一期盐,天再冷些,那日头就要连卤水都晒不干了。岛上的住户,也都开始为冬天做准备,缝衣、储草、屯粮,不论是农家还是渔民,要做的事都差不多。忙碌之余,女人们聚在一起为孩儿们缝缝补补,而男人们也可以坐下来喝点土酒,聊聊天。如果不是家中有人投了浪港军中,那在他们心里,海峡间不断积蓄酝酿着的战事,就离得很遥远。   不过,赵瑜却无法如此悠闲。前年和去年,蔡禾都会在这时派奴工为岛上军民修葺房屋,但今年赵瑜却没继承下来。为了修造东海王府,赵橹把岛上的奴工抽走了三分之一,若不是赵瑜警告说会影响造船进度,被调走的奴工恐怕还要加上三分之一。   少了数百精壮劳力,赵瑜的计划就不得不往后拖延。幸好再过半月,农事和盐田中的人手就能空闲出来,只要赵橹不再来抽调,耽搁下的进度也许还能赶上。   只是对于赵橹的动作,赵瑜现在也无法确定。自从称王之后,赵大当家就如同变了一人。愚蠢昏聩之举一桩接著一桩。修建王府是一桩,搜刮民女充实后宫又是一桩,而三日前,本岛送来一批麻布,声称要把东海王座舰上的帆蓬由竹帆改为布帆,则是最新的例子。   中国古代的船帆多用竹叶、篾片和芦苇制成,主要是因其材料丰富,成本低廉,质地也极为坚韧,只要编得细密一些,也不虞有漏风之苦。这种中国特有的硬帆,虽然升帆时吃力,但遇上骤风,只要解开缆绳,就能自动掉下来,安全性甚高。至于布帆,此时则只有麻布——棉布得等到百年后黄道婆改造织机才开始普及——能御风造帆的麻布,比寻常用来制衣的布料要厚重许多,价格当然也要打着滚的往上翻,而效率,却不比竹帆好上多少。据赵瑜所知,只有西湖的画舫上才挂着布帆,海上却没见过人用。   虽然暗嘲赵橹仿效婊子的行为,不过为了及时交差,他还是得尽心卖力。今日,他便把其他烦心事交给赵文去头痛,自己则由马林溪陪着,在衢山船坊的帆作中检视工作的进度。赵橹称王,马林溪也有封赏,现在的马大工为东海国的工部郎中兼判军器监事,不但船坊由他掌管,衢山岛上的弓箭、火药、甲胄几个小作坊也归入他管辖。马林溪对此心满意足得紧,已经许久未提回乡之事了。   走在作坊中,看着一匹匹细麻布在帆作工人手中被熟练地剪切、拼接、缝制成型,赵瑜回首对马林溪笑道:“平日只见马叔你们用竹叶、篾片编制帆蓬,没想到织起布帆也这般熟练。”   马林溪自傲道:“莫说布帆,就算锦帆,也一样会做。当年神舟上所用锦帆,那可是双面上矾的重绢,论材料、论质地,都不是麻布能比。”   赵瑜点点头,赞了两句,又问道:“这几面帆,再加上备用的,大约几时能完工?”   “只需三日。到时,可以同刚造好的两艘新样战船一起给大王送去。”   赵瑜笑道:“先把帆送回去。新船暂时留在岛上,这是我送给大哥的贺礼,现在就送还早了点。”   这两艘新船,是赵瑜假借送礼的名义,请马林溪亲力打制。龙骨、大鬣(副龙骨)和船肋都仿广船(注1)式样用铁力木所造,比起以前修造鸟船所用的松、杉,要坚实许多。而船舵,马林溪结合了福船和广船的优点,造出了可升降的多孔平衡舵,船只的可操控性和灵活性大大加强。除此之外,船板三层加厚,关键位置甚至有四层,水密隔舱也由常见的十三舱增多到十七舱,虽然因此减少了船上的使用空间,但比起所加强的防御力,还是很划得来。   按马林溪的说法,在这两艘船面前,以前的战船就像鸡蛋壳一样脆弱。不过,与增强的战力成正比,新战船的花费也大大增加,赵瑜倾尽几年来的私囊,也不过打造出两艘。   对于不能把心血杰作及早向人展示,马林溪有些失望:“那我就让细工把舱内再打理打理,刻上点花样,看起来也喜气点。”   赵瑜笑笑,正待说话,一个兵士跑了进来,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叫道:“二郎!”   赵瑜一看,见此人是服侍赵文的亲兵,脸色就是一变,忙问道:“可是文兄弟有事?!”   那亲兵喘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一个帆工给他倒了一碗水来,他接过来两口喝下,方回过气道:“不是小文头领,是小武头领!是小武头领回来了。”   赵瑜大喜:“武兄弟没事?!”   “没事,没事,精神着呢!”   悬了两月的心,终于可以放下,赵瑜也不再心急,便悠悠闲闲跟着马林溪视察起船坊来。   晚间。   洗尘宴后,赵瑜、赵文坐在书房中,听赵武汇报采办货物的成果,以及这两月来的经历。   “俺乘船南下,怕给熟人撞见,没敢沿海岸走。出了港就直接向南,本想行上几日,再转向西,正好能到温州附近。却没想到撞上了八月中的那场台风。   当时风急浪高,船一沉一浮,不像在海上走,倒像在水里游,人泡在海水里的时候多。俺看着情况不妙,便把桅杆放倒(注2)。谁想到桅座不结实,一阵大浪卷来,竟把主桅给卷走了。   俺们和船在海上受了三天的风,也不知给卷到哪儿。等风雨过去,就只能挂起首尾两面小帆,慢悠悠地向西走。直直行了七八天,才看到陆地。等俺上岸一看……二郎……你猜,俺到哪儿了?”   ‘这小子该去学说书。’赵瑜笑想着。八月中的台风,是从东面登陆舟山。对于向南行的赵武来说,风势应是从东北而来。被十级以上的飓风吹了三日,就算没有风帆,也该到台湾海峡了。他道:“泉州还是漳州?”   赵武张大嘴,一脸呆样:“二郎你怎生知晓俺到得漳州?”他看看赵文,赵文摇头:“俺没说。”他又看向赵瑜,赵瑜笑而不答:“自个儿去想。”   赵武搔搔脑袋,只好继续道:“俺在漳州等了十天才把船修好——当时在船坊里排队修船的太多了,都是被台风打的——不过,也没空等着。俺用了二郎你给的温州路引,派了人在龙溪、长泰采办货物,还租了条船去漳浦走了一趟,二郎你要的四千斤硝石,俺在漳州下面的十几个镇子分几次就买齐了……”   赵瑜赞道:“做得聪明。”要火药,硫磺、硝石、木炭都必不可少。岛上硫磺不少,此物能制火药,更能发烟,是海战必不可少的装备,几年来,浪港寨劫了不少日本来的硫磺商船,库存有数万斤之多。而木炭也很多,唯独缺了硝石一样,岛上不过数千人,就算日日从茅坑和墙角刮取,也不敷使用,只能外购。不过硝石能制火药,大批买卖向来被官府监控,赵武能想到分地分批购买,的确做得聪明。   被赵瑜夸奖,赵武得意得很,但他只高兴一会儿,很快又沮丧道:“不过,硝石容易买,但二郎你要的牛筋牛角还有牛皮都难买到。俺在漳州只收到一点,后来又北上泉州。海边每个港口和镇子都停下来找,也不过只买到四百张皮,三百七十多对角,而干牛筋,就只有两百斤,全是水牛,没有黄牛。”   赵瑜安慰道:“这怪不得你。这些东西本就是被官府统购,连耕牛宰杀时都有官府派人盯着,你能买到这么多,已经很难得了。”大宋每年造弓弩甲胄数以十万,如牛皮牛角牛筋这等战略物资,绝不会让私人过手,有钱都难买到。   赵文在一旁叹道:“二郎,现在就只有两百斤牛筋,你想要造的什么扭力弩炮,怕是造不了。”   赵瑜苦笑,扭力弩炮是他从前世的记忆中找到的东西,传说中能把几十斤重的石弹发射到数百步外,当是海战的好武器。不过经过赵文计算,不提威力,单单那弩炮的成本就让人难以忍受。一头八九百斤的健牛身上的筋腱不过数十斤,其中能用在弩炮上的长条筋腱不到一半,如果再晒干了,就仅剩区区数斤。而单单一台弩炮上用的干筋就要几十斤,整整十头牛才能换一台弩炮。如果把制造这台弩炮所花去的铜钱都熔了炼铜,用来铸真正的青铜炮也足够了:“忘了那玩意儿罢……我们还是用弩箭和旋风砲!”他对赵武道:“你继续说。”   赵武道:“除了这些也就没什么了,现在铁锭被官府盯着,俺不敢买,就每个铁铺买二三十件铁锅,沿海北上,几十个镇子,百多家铁铺,倒也凑快两千件,合起来也有万斤。还有几百斤种子以及书和纸,都在舱里放着……啊,对了……我到了莆田时,还看到了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   “郑家!郑家还在莆田!”   注1:广船、福船(鸟船为福船的一个分支)还有沙船为中国古代海船的主要船型。沙船为平底,搁浅时不会倾覆,宜在北方浅海航行。广船、福船都是尖底海船,适宜远海航线。   注2:中式帆船的桅杆,多是架在桅座上,没有固定死,可以视海情放倒或竖起。      第三十二章 冬雨(上)      大观三年九月二十八,己巳。   观音山主寨的演武场。   铮的一声响,六寸长的木羽箭离弦而出,转瞬即正中三十步外箭靶的红心,稻草扎制的箭垛被射个对穿,箭头在垛后露了出来。   走到箭靶旁,探头一看,赵武便露出失望的神色,皱眉摇起了头。   “还是不行吗?”赵瑜跟在他身后,看了他的脸色,问道。   赵武提起手中的重弩,这弩铁干蹬、铜牙发,缠丝麻弦紧紧地绷住弩臂,分明就是神臂弓的样式。他拨了拨弩弦,‘缯缯’作响,叹道:“只有官造神臂弓的六七成威力,差得太远,差得太远!”   “呿,还不知足……”赵瑜一把抢过弩弓,口里责道:“岛上的这个破作坊能跟汴梁的弓弩院比吗?能有六七成就已经不错了。比起寨里原来用的那些,强了不知多少。”   他现在手中的这把重弩,就是以昌国之战时所缴获的神臂弓为原型,所仿制出来的。虽然当时神臂弓已经在战斗时损坏,但残骸却被赵瑜取了回来,交予寨里的弓箭坊研究。不过寨里的弓箭匠皆是傻大粗笨,就算照猫画虎,也弄不出个能用的成品,都是刚一上弦,弩身就登时迸碎——神臂弓的缠丝麻弦中潜藏的四百多斤张力,不是经过特殊加工的木料根本吃不住。   直到数月前,对弓箭匠们的效率已经忍无可忍的赵瑜,从船坊借了两个熟悉木性的细工,命他们全权负责研发工作。不得不承认,这是个聪明的做法。由于他们的加入,神臂弓的仿制进度大大加快。到了今天,他们终于拿出了可以量产的成品。   摩挲着没有打磨光滑,还带着毛刺的弩身,赵瑜爱不释手,正牌的神臂弓之所以威力巨大,源自于几十年来不断的改进,现在寨中的弓箭坊仅仅半年就达到了六七成的水平,假以时日,不愁赶不上真货。‘这可是真正的山寨!’   神臂弓,再加上同样是仿制来的旋风砲,用来欺负海外的猴子,应该不成问题。   赵瑜憧憬未来,但赵武却对现实失望。他从箭垛中拔出木羽箭,皱眉看着。仿制品的威力只有正品的六七成,不仅仅是因为弩身的工艺不达标,还有箭矢的因素。如果是官造的三棱点钢箭头,箭矢应能穿透箭垛。不过谁叫岛上炼不出钢呢,能有铁锅熔出的生铁箭头,已经无法再奢求了。   把箭矢收回腰间囊中,赵武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开口问道:“二郎……郑家之事,真的不用知会大王吗?”   听赵武提及郑家,赵瑜顿了一下。许多事,他和赵文已经心照不宣,但对赵武,还是瞒着的。   当日他听到郑家竟然还在莆田公开露面,就立刻确认了赵瑾和郑家大娘的婚事是桩阴谋。如象山诸寨这等跟浪港没多少关系的寨子都被灭了,郑家身为叛贼的姻亲,怎会安然无恙?其中必然有诈!……也许一开始郑家还是真心诚意,不过当浪港寨公然扯旗造反后,他们大概就有了异心,继而开始联络官府。   不管他们此前有多少罪孽,不管他们有多少把柄落在他人手上,只要能助官军剿灭浪港,就能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多合算的买卖啊!”昨日私下里,赵文这般说着。   ‘是啊,多合算!为什么我一直没想到呢?’赵瑜踏住弓臂前的铁环脚蹬,试着给重弩上弦,若无其事地随口道:“不是不用知会,是不能知会。莫须有的事谁会相信,至少得有证据。昨天我不是已经派人去莆田了吗?等他们回来就能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了。”   “从这里去莆田,一来一回再加调查至少得一个半月,万一郑家真有什么阴谋,会不会来不及?”   ‘正是要拖延时日。’昌国不乱,赵瑜就没机会把人带走,眼见着寨里兴旺发达,谁会跟着他去陌生的海外?有长远目光的,寨里可没几人。清喝一声,赵瑜猛一使力,把弩弦扣在牙发上,一边回道:“大哥的婚事在明年的二月初二,只要在那之前找到证据就不算迟。”他把弩弓递给赵武,“来,再试一箭,射个远的。”   赵武应诺,接过神臂弓,仰头巡天。一只黑鹭,在散碎的云层映衬下,分外惹眼。他举起弩,把黑鹭的身影收入望山,右手食指使力,扣下了牙发。   大观三年十一月十一日,辛亥。   “二郎!”随着一声唤,赵文一拐一拐地走进书房。   赵瑜放下笔,问道:“何事?”   赵文看看桌案上铺开的纸笺,眉头便是一皱,反问道:“可是要给大当家写信?”   “是啊,郑家的阴谋当然得通知爹爹。”   派去莆田郑家老巢的探子于今晨回港。据那探子回报,他在郑家的庄子周围守了几日,发现庄子中空空落落,壮丁极少,老弱妇孺却多,且郑九、郑庆、郑广等头领都不见踪影。不但如此,庄内也不见喜气,丝毫没有女儿要出嫁的样子。   而从本岛上传来的消息,郑家大娘不须赵瑾去亲迎,也不用浪港另派人手,郑家会在十二月初,直接把女儿送到昌国城中。过了年后,便与赵瑾成婚。   ‘正常情况下,该让女儿在家过了元旦罢?’但按郑家的说法,是防止在海上有意外,会耽搁好日子。只是定婚期的本就是郑家,现在又拍耽误时间,这摆明了有阴谋。   赵文急道:“可是大当家和大郎绝不会信!如果惹怒了大当家,大郎再一撺掇,把二郎你在衢山的职司抹了怎么办?赵子曰前日被大郎提拔做衢山校尉,已经对岛上的事开始指手画脚了,如果二郎你去职,他便是岛上的头领。到时可就无法收拾了。”   “那赵子曰,你让武兄弟安排人盯着,一个村货,玩不出花样。至于这信……”赵瑜笑笑,有些惨然:“我只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这也算是我做儿子、做弟弟的最后一份心意了。”   按赵瑜的推算,郑家动手的日子,不可能是婚期——二月初二离郑家上岛有两个月,中间保不准会出意外;也不可能上岛便动手——就算以送女儿为借口,郑家能登岛的也不会超过百五十人,除去使娘、婆子,其中能动手的汉子也就一百出头,凭这点人手,不把县中内情探清,只怕刚起事,就会被镇压;只可能是过年的那几日,尤其是除夕——当日人心散,而且赵瑜、赵琦都会在那时回昌国,到时可以把赵家一网打尽。浪港寨便是一年前的除夕,偷袭占据昌国,如果能在一年后同一时间用同一种手段把昌国收复,不但是对浪港海盗的讽刺,也是向官家卖好的表示。   不过赵瑜并不打算让郑家如愿以偿,他也不想回昌国,所以他这封信必须写。而对赵文说的话,只是不想显得自己狼心狗肺,故作姿态罢了。   劝走了赵文,赵瑜重新提起笔。同样描述一桩事情,只要文字上略加增删,得到的结果就会大不一样。只是这点,赵文并不明白。   一阵猛烈的寒风撞开窗子,卷进屋中,赵瑜冷得手一抖,一滴浓墨从笔尖滴下,在信笺上晕了开去。他抬头看窗外,空中铅云密布,当真是冬天了。   大观三年十二月初一日,辛未。   窗户纸被烈风刮得哗哗直响,赵瑜等三人各坐着一个小马扎,挤在火盆前烤着手。   赵武牙关直抖,他刚跟赵瑜从船坊回来,在风地里行了两个时辰,冻得够呛:“没想到今天这么冷,早知就在船坊歇一晚了。”   赵文嘲道:“看你没用的样子,还没结冰呐!”   赵武不服气道:“那是文哥你没在外面走。冷俺不怕,就是风大。一点暖意都被吹光了。”   赵瑜笑道:“不是怕寨中有事嘛。”   赵武道:“哪有那么多事的,年前又不可能在开仗,而且听说新的招讨使还是个阉货,没卵子的家伙,能成什么事?”   赵瑜笑着摇头,没再多言。自张商英告病,征讨浪港叛逆的大军由招讨副使执掌,不过宋廷不敢让大军在武夫手中多留,便又任命了一位招讨使。这位新任浙东招讨,其大名赵瑜如雷贯耳,华夏几千年的历史上,能封王的宦官只有一位——童贯!   如果按照赵瑜原来的那个时代的历史,现在应是蔡京被这位童大珰使人弹劾,贬官去职。但由于浪港叛逆的存在,历史发生了改变。与不能临阵换将的道理相同,国逢大乱,也不是更换宰相的时候,所以蔡太师安坐东京城中,而有从军经历的童贯却被赶到浙东前线,担负起扫灭叛贼的责任。   对于宋廷的这项人事变动,赵瑜不像寨中他人那般欣喜,仅仅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他现在只关心郑家。   不管怎么说,郑家已是箭在弦上,不论坐在招讨使位置上的人是谁,他们都不可能再收手。郑家行动的成功与否,将直接决定他日后的行止。而郑家是否能如他所愿,则要看他那封信的水平了。   在他给赵橹的信中,虽然指责郑家有阴谋,但并没有给出证据,通篇都是‘也许’、‘大概’。这样苍白的指控,赵橹、赵瑾当然不会相信。但他们相不相信无关紧要,赵瑜写的信本就不是给他们的,而是给郑家的。为了提醒郑家,除了写信,赵瑜还派人在昌国城中传了点谣言。   这时候,郑家应该已经得知,他们的阴谋已被赵瑜看穿。既然如此,郑家不可能不担心,如果赵瑜回到昌国本岛,说服了赵橹加强防备,他们就不会再有机会。他们别无选择,只有在十二月下旬赵瑜回岛之前,提前行动。   至于章渝,郑家的异动他不会看不出,但他肯定清楚,比起官军登岛后再逃,他这时逃跑成功的几率会大得多,所以,对于郑家的行动,他应该会乐见其成,甚至暗里帮上一把。   在郑家的心怀叵测,赵瑜的推波助澜,以及章渝的冷眼旁观下,赵橹和赵瑾的命运已经决定了。   不过在他们迎接将要到来的命运之前,应该会对赵瑜的不识时务做出反应。按时间,也该到了。   “二郎!”一个亲随在门外叫了一声,推门走了进来,“大王派人来了。”   聚义厅上,赵瑜对赵橹的信使躬身行礼。信使傲然点头,径自说出了此行的来意。   听完信使传达的旨意,赵瑜讶然抬头,问道:“要我闭门思过?”   “前面还有卸职待罪四个字!”信使冷笑地提醒着,却没发现赵瑜的眼里都是戏谑。   “那衢山怎么办?!”   信使的笑意更盛:“衢山校尉赵子曰会全权代理。”   赵瑜故作为难:“但赵校尉已是重病在身,卧床不起了,如何担得大任?”   “胡说!”信使叱道:“俺入寨时,还看到赵校尉呢!他如何卧床不起?!”   “那是你眼花了!”一个声音在门外响起,赵武跨了进来。他右手持着板斧,左手提着一个仍滴着血的头颅。走到信使面前,他把头颅提起,“你看,他还起得来吗?”   不理惶恐万分,惊声尖叫的信使,赵瑜看着赵武肩头的水渍,悠然问道:“下雨了吗?”   “嗯,下雨了。”      第三十三章 冬雨(下)      大观三年十二月十九日,己丑。   昌国。世子府邸。   清晨,赵瑾在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醒来。他一把掀开被子,跳下床榻。火盆烧得正旺,纵是赤条条的立在屋中,也感觉不到丝毫寒气。   被赵瑾的动作惊醒,身后的被褥中,一位少女挣扎着坐起,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儿,长得甚是甜美可人。她揉着眼睛,把被褥拢在胸口,脸上、身上还有着昨夜疯狂后的痕迹。“将军?”她轻声唤道。   赵瑾应声回头。越国公是他的封爵,但官阶却是伏波将军。章渝曾把汉代受封此位的马援和路博德的故事说予他听过,由于崇慕两位名将的功绩,比起世子、越国公,他更愿意被唤作将军。   他走回榻前,在少女娇嫩的肌肤上用力摩挲着。少女很快就开始娇喘吁吁,一双眼儿媚得能滴出水来。   两人正要入港,外屋的侍女突然喊了一声,“将军!”   赵瑾手停了下来,问道:“何事?”   “章相公有事求见!”   “让他等着!”   反正不会有大事。‘寨中兵权都在己手;而二弟的职位被爹爹下令夺了,衢山也已落到自己手中;岛上政事虽然由章渝全权管辖,但他身边一直有人盯着,以防他谋图不轨。’赵瑾自信,现在的浪港寨,他的地位没人能撼动,就算赵橹也一样。   至于官军那里,更不必担忧。今年东南大旱,除了八月中的两场台风给两浙沿海各州带来丰沛的降水外,六月到十月近半年的时间,江、淮、荆、浙以及福建诸路雨水只及常年的三成,土地干裂,禾苗枯死,今年的收成几乎是完了。现在东南各路的饥民全靠常平仓支撑,云集浙东的数万兵马的军粮开始难以为继。没有粮草,如何开战?   ‘章相公说得没错!老天不助宋廷,先遭了台风,又临阵换将,还换上个阉人,现在又是军粮不济,这不是天意又是什么?’   等明年成婚后,他便带兵杀入浙江口,直取杭州,逼得宋廷首尾难顾。现在大宋昏君奸臣当道,天下百姓苦不堪言,只要攻下两浙,天下必有群雄响应。假以时日,大业可成。   不过现在,且让他悠闲片刻。分开少女修长的双腿,赵瑾一挺长枪,杵了进去。   海上。   紧紧拢着身上的蓑衣,夏三矛在冬雨中瑟瑟发抖,心头却一片火热。细密的雨线模糊了海天的分界,但他仍在遮天蔽日的灰色雨幕中看到了金光闪闪的未来。   当日,传承了三代的老家被官军攻破,他走投无路下只得带着残兵投了浪港。几月来,寄人篱下,他受尽了白眼。后来被派驻栗港,虽然明知那是最前线的死地,他也不敢有所怨言。只抱着过一日算一日心情,浑浑噩噩的活着。直到半月前,一艘郑家的船只以修船为由,停在了栗港……   “直娘贼,这浪可真够大的!”粗豪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打断了他的回忆。   慌忙转回头,弓起六尺高的身子,夏三矛恭恭敬敬道:“熊将军!”   被唤作熊将军的那人,两腮虬髯猬集,把脸遮去大半。身上披着油布斗篷,斗篷之下一领鱼鳞重铠闪闪发亮,虽然身形瘦削如猴,但双目开阖间,却自有一股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威势。他操着浓重的关西口音,笑骂道:“鸟将军!洒家一个指挥使,连横班都没入,当得起吗?”   夏三矛不善言辞,也不知何为横班,只得干笑两声,又道:“这里风浪大,雨水又甚寒,熊指使不如下舱避一避。”   “洒家当年在黄河上不知行了几年船,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不是洒家不想待在船舱里,只是下面的那些小子……哈哈,倒把洒家熏出来了。”   夏三矛很清楚下面的空气有多糟糕,他这船上载着四百官军,都是精挑细选的好汉。不过这些精壮汉子挤在几个小小的舱室中,本就呼吸不畅,一遇风浪颠簸,又吐了一地,舱室中都是馊臭,当然无法待得住人。他赔罪道:“俺这船太小,倒苦了下面的军头了。”   “这点苦算鸟,死人肉都吃过的。你放心,没人会抱怨的。就算有气,也只会找那些叛逆撒……”熊指挥使向海上望了两眼,见视线所及,尽是一片浅灰,分不清海天,更不见岛屿。便皱眉问道:“夏巡检,还有多久能到?”   一听夏巡检三个字,夏三矛脸都亮起来了。象山巡检,童招讨许下的官身啊!货真价实的从九品,比起赵橹封的校尉,强了不知几百倍。“禀指使,大约要入夜才能到舟山渡。”   熊指挥使撸撸胡须:“入夜吗?……也罢。港中的人都睡了,正好可以杀他们个措手不及。”他仰头看看天空中的铅云密雨,狞笑道:“就让那些叛逆见识一下,洒家当年料理党项人的手段!”   昌国。客馆。   眼见着天色渐黑,郑广在屋中坐立难安。如同初次上阵的紧张感在他胸口萦绕。县城中的五百敌军,就像一块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上的巨石,让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如果一击不中,他手下的一百多人无一能活。   ‘要是能再等几天就好了。只恨那赵二郎太过精明,不知如何看出了破绽。竟然到处散布谣言,就连明州城里都听说了。幸好赵橹和赵大郎没有相信。’不过就算如此,动手的时日也必须提前。   今日老天相助,看这雨势,到夜间也不见得会停。冬雨冰寒刺骨,街上的巡兵也会因此少转上两圈。而且为了改建东海王府,赵橹搬离了县衙,现在占了城东的一家大户宅中,离客馆不到百步。而赵瑾的住处也紧靠着赵橹的临时府邸,就在附近。比起防御坚固的县衙,当然是民宅更易攻破。只恨伪相章渝,为了逢迎拍马,竟然吃住在王府工地,由于离得太远,今天就只能放过他了。不过等官军上岛,那猥琐的矮胖子一样跑不掉。   “三头领!”他的亲兵推门走了进来。   郑广忙正襟危坐,装出一副镇定的表情:“都准备好了?”   “兵器都发下去了。兄弟们都在屋中养精蓄锐,只等三头领下令。”   “让女人们也准备好,等我们一得手,就一起斩开南门,去舟山渡固守待援。家主昨日密信中会有一个指挥的禁军来支援,他们都是童招讨从西军挑出来的精兵,有他们相助,岛上的叛逆绝不是对手!”   “是!”亲兵大声答诺,兴奋地离开。   推开西面的小窗,郑广眺望着远处的烟云,期盼着援军能及时赶到。   昌国。东海王邸。   搂着两名新纳的姬妾,赵橹喝得大醉淋漓。如果现在赵瑜看到他,说不定会认不出来。不过数月光景,赵大王足足重了有二十斤,原本矮而壮的身形,现在变成了一个酒瓮,浑浊的双眼看不到一丝锐气,分毫不见当初精悍。   自称王之后,他日日饮宴,从不停歇,想把前半生的缺憾都补回来。一开始,至善、赵瑾和陈氏都有劝过,不过,当他发过两次脾气后,就不敢再多言。只有章渝,不但不劝,还变着法儿的满足他的欲望。几月下来,赵橹只觉得他这个相国比亲儿还贴心。   端起酒碗,赵橹一饮而尽。一个姬妾夹起菜肴送到他嘴边。赵橹张开嘴就手吃了,顺便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大王,我呢!”另一个姬妾娇声不依。   赵橹哈哈大笑,凑过去,也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怀中倚着两具香软的娇躯,东海王只觉得快活如天堂一般。酒深人醉,三人都没听到门外隐隐响起的喊杀声。   堂上烛影一摇,大门被猛地踢开,一蓬风雨卷了进来。   一人手提长刀跨进堂中,身后一群人一拥而入。   赵橹眯起眼睛:“郑广?!”      第三十四章 出战(上)      大观四年正月初一日,庚子。   衢山岛外海。   马千祖独立船头,虽然今天是入冬以来难得一见的暖日,但从心底而起的寒意,仍让他忍不住瑟瑟而抖。   浪港寨完了。   去岁此时,马千祖他站在昌国城头,俯视城下敌军,心中一片喜乐。可是一年后的今日,纵然浑家成阿花刚给他生了一个的大胖小子,但他心头依然是万念俱灰。   浪港寨完了。   回想这一年,浪港寨占昌国、夺船场、败官军,打得两浙水军片板不敢下海,是何等的兴旺!直至大当家自立称王,寨中人人俱有封赏,连他也当了一个供奉官。活了二十多年,就算在梦里也没敢奢想过,竟有一日,他能成为一名开国之臣。那一日,他紧紧握着发下来的告身敕牒,哭一场,笑一场,在父母的牌位前喝得烂醉。只恨父母早亡,看不到儿子今日的得意。   可这一切,就如水泡一样,转眼就没了。   六日前,一艘战船歪歪斜斜的驶进港中。随船而来的是晴天霹雳般的噩耗:夏家反叛,郑家作乱,一夜之间,大当家和大郎都死了。   马千祖的天塌了。那个豪爽英雄的大当家,那个勇猛无畏的赵大郎,竟然就这么去了。不是战死在沙场上,而是死在一群宵小之手!   这怎么可能?!   他不信,他不敢相信,他不愿相信,但赵二郎的反应却使他不得不相信。   赵二郎封锁了船只,封锁了港口,封锁了大道。而小武头领,率着一百名出身于浪港老寨的士兵,直奔岛北的采石场。随后,一股浓烟就从采石场中滚滚而起,那浓黑的烟柱,就算在海上也看得一清二楚。第二天,就听到了传言,采石场中的四百健奴都被活活烧死在奴工草屋中。没人怀疑这是谣言,因为那一天,港口中始终飘散着一股焦臭和肉香。   马千祖还记得,半月前,在港中做搬运苦力的奴工里,凡是有声望的、有口才的、会武的、桀骜不驯的,都被挑拣出来送去了采石场,而岛上所有工坊、农庄里的奴工也都如此被挑选。当时,没人清楚赵二郎的用意,但这场火之后,所有人都明白了。   再回想,赵二郎之前也有过对郑家的指责,当日无人相信,但现在,谁又能说这不是赵瑜的先见之明?   想起了赵瑜,马千祖又有了点信心。   他跟着赵二郎占了昌国,他跟着赵二郎夺了船场,他看着衢山岛上的基业从无到有,他知道究竟是谁主持了这一切。赵瑜的准确预见、赵瑜的未雨绸缪,都给了他莫大的信心。   是呀!虽然大当家没了,大郎也死了,但二郎还在,他有准备,他能应对!   渐渐的,马千祖不再发抖,他站得笔直。他是赵瑜的耳目,当敌船到来时,他会第一个向岛上报信。二郎的命令,他会全心全意的执行。   微风,煦阳。今天第一次,马千祖方察觉这天气是如此的惹人爱。   观音山主寨。   拐杖夺夺的点着地面,赵文紧紧跟在赵瑜身后。赵瑜突然而来的决定让他疑惑,他不得不再次确认,“二郎,真的不走了吗?”他问道。   赵瑜回首而笑:“难道你喜欢短腿、大脸的婆娘?”   赵文抿抿嘴,他不喜欢赵瑜的笑话,“朝令夕改,日来做的准备又为得什么?”船只、人员、物资好不容易方准备妥当,但赵瑜的命令一下,这些日子的辛苦却要白费。   “当时可没想到章相公还能再落到我手上。”赵瑜冷笑,却是对着不在场的某人,“爹爹是反王,大哥是世子,而章渝是大宋进士兼反贼国相。剿灭浪港,官军的目标就是他们三人。其余的,如你我、如三叔,都是添头。现在爹爹和大哥的尸首都在官军手上,只要我再献上章渝的首级,凭这三枚首级,童招讨便可大摇大摆的回京复命。没有了朝廷大军,我还怕两浙路的杂兵吗?”   赵文摇头不信,“不斩草除根,他如何能交差?”   “朝廷的檄文你也看过,上面就只注了爹爹三人的名号,其他人都被‘等’掉了。首恶既除,童大珰已可向官家交代。剩下的余孽,留给明州知州即可,就算日后有事,也是明州的疏失,须怪不到他头上。难道你以为他会为了我等,留在这里再住上一年半载吗?他是中官,离开东京太久,他就不怕会被官家疏远!?《战国策》三人成虎那段,难道你忘了?”   若是果真如此,却是再好不过。但赵文仍然认为这是赵瑜的一厢情愿,而且他的推断,不是没有破绽:“既然如此,章渝就算没有落到二郎你手中,又有何干?他不是留了替身吗?”   “我审章相公时你也在场,你还记得他是怎么料理那替身的?”   赵文皱眉回想,“杀了替身,交换衣物,然后放把火,趁乱逃走……最后在城外被三叔的亲卫捉到!……没有什么罢?”   “你忘了一样,他毁了替身的容。他放那把火便是为了此事。那替身体形与他相似,但毕竟相貌不同。不毁了他的面目,如何瞒得了人。然此具被毁坏的尸首,纵然有饰物、体形为证,终归会有人怀疑。就是这点怀疑,童贯就不得不留下来犁庭扫穴,以确认章渝的死讯。”   好像是有点道理。“所以只要把章渝献出去,童贯就会回京了?”   “当然不会!”   赵文一呆,‘听错了吗?’他疑惑地望向赵瑜。   赵瑜瞥了他一眼,解释道:“必须要先打上一仗,得让童招讨明白,要想把我等剿灭,至少还要费上半年!须得如此,他才会安坐下来,接受我的赠礼。到时,如果他心情好的话,招安也不是不可能!”   “招安?”赵文并不喜欢这个词,这意味着要把性命交到官府的手上。   “我会以三叔的名义去谈的!”赵瑜一笑,脸上尽是奸狡。   观音山主寨后宅。   手持麂皮,在爱剑上轻轻拂拭。一遍,再一遍,就算剑身已晶亮如镜,陈绣娘仍没有停手的意思。每当心情烦躁时,她都会把这对子午剑拔出了,擦拭一遍,她的心情也会因此而平静下来。   但今天……不,自从她丢了从父亲手中接过的老寨,她的心中就一直没有安定过片刻。为了把父亲传下的基业延续下去,她逼着自己去努力,去拼命,而这四年来,她的心血也没白费,寨里的生活也蒸蒸日上,没有人再因为她的性别而怀疑她的能力。   但这一切,却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在官军面前,在这些被浪港寨杀得丢盔弃甲的废物面前,她却无能为力,只能仓皇而逃。所以她投了浪港,希望能借助赵家的力量来光复她的象山寨。   但是她又失败了。浪港寨看似不可一世的强大,却是建筑在沙滩上的。郑家区区百人的作乱,就轻而易举地斩下了赵橹、赵瑾的头颅,而官军突然登岛,更让一切陷入不可收拾的境地。   虽然她又逃了出来,还带着章相公和至善国师,但衢山岛也不是安全的地方。很快,官军就会追踪而至,到那时,她又该如何是好?   叹了一口气,她把长剑在眼前竖起,犀利的锋刃所透出的寒气,在肌肤上激起一颗颗战栗。可是,再锋利的长剑又怎能比得上千军万马的威严?在潮水般的敌军面前,她又能斩杀几人?   长剑侧过,一个素衣飘逸的身影在剑身上映出。陈绣娘偏头看过去,那个还在热孝中的少女,端坐在桌案前,低头抄写着什么。   金刚经。   陈绣娘识字不多,但这几个字还是认得。只是她想不通,抄写这些经文又有何用,指望下辈子能投个好胎吗?   她嫉妒着蔡婧。同是丧父,她为保住家中的基业夜不能寐,而那女孩却只需烧纸念经。她执掌寨中,有人诋毁她、有人畏惧她,却没有人关心她,而那女孩却能独享呵护,虽然赵家二郎每日只过来聊上几句,但他对聘妻的怜爱,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得出来。就连给她的命令,也是保护蔡婧。   保护吗?爹爹啊,你可知道,你女儿已经沦落到要给人看家护院了!   这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从门外传来。   陈绣娘霍地站起,拔出长剑,“是谁?”虽然憎恨自己现在的任务,但既然答应下来,她就会坚持做到。陈家大娘,从不食言。   “是小的!”声音很熟悉,是赵瑜的亲兵,隔着门,他喊道:“蔡小娘子!陈小娘子!二郎请你们速至聚义厅!”      第三十五章 出战(下)      蔡、陈二女随了亲兵,来到聚义厅的侧门前。两人抬眼观看,只见厅内头领云集,人人披甲持锐,正一个个的躬身上前,接过赵瑜发下的令箭。   蔡婧犹豫了一下,停住了脚,聚义厅大堂乃寨中军议之所,闲杂人等向不得入。蔡婧只是女眷,无寨中职司,没有名分,此时不便入内。陈绣娘虽有个头领的身份,却也只是让亲兵入内回禀,自己并没跟进去,作为外人,她总有分顾忌。   亲兵悄步走进厅中,赵瑜不待他说话,一挥手,便命他站在一旁。为了安抚众头领,耽搁了一点时间,这些人不离开,他也不便当众与蔡婧说话。   “众位叔伯兄弟!”派发出最后一枚令箭,赵瑜总结陈词,“爹爹、大哥虽已亡于奸人之手,但寨中军力犹存。官军不顾脸面,收买郑、夏二奸,这正证明了他们没有正面击败我浪港水军的信心……”   “……这几日,寨中大小战船陆续回来了有七十多,精兵千五,且战具皆备,比起一年前,尤胜一筹。官军此次来攻,若来的船少,我便歼灭之,若来的船多,就载上岛上人众去外避上数月——去琉球、高丽、日本的海路我半年前便已派人探清,针图、火长皆已齐全,现在趁西风去,春来东风起时便可回来——衢山地处外海,粮草转运不济,我就不信,官军能把几千大军驻扎在衢山岛上半年?半年后再回来,这两浙外海还是我们的天下!……”   “……众位叔伯兄弟都是寨中老人,想想五年前,还在浪港山的时候,寨中是何等凄惨?再想想三年前,我们刚夺下衢山岛的时候,又是怎样的狼狈?当年后退无路,得破釜沉舟,但现在我军进退由心,来去自如,官军再强,又有何惧?!……”   “……各部战位,前已派定,请依令而行。敌军将至,我不再多言,战火即起,诸位宜勉之!”   众头领轰然应诺。怀揣令箭,各自去了。   看着他们离开,赵瑜暗自叹气。若是有赵橹或是赵瑾在,刚才那番话就不必说了。虽然不服气,但他的父兄的确是那种能让部下心甘情愿一起出生入死的领导者。以寨中威望而论,赵瑜远不如赵橹、赵瑾。所以他刚才的那番话才那般软弱——开战前,哪有先向部下保证后路的——只不过为了安抚众人,防止他们立刻反乱,才不得不如此。   那些头领,大半是收到噩耗后自昌国前线逃回来的。他们回岛后,便私下串联,赵瑜在岛上暗桩无数,又怎会不晓。只不过大敌当前,不想把他们逼反,才姑且容之。   不过也仅仅姑且容之,若能如愿退去官军,这些人日后肯定要处理掉;若是不得不离开,他也只会带着选定的三百人走,其他人,就留给官军领赏罢!   见厅中军议已经结束,陈绣娘不待通禀便走了进来,蔡婧在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径直走到赵瑜身前,男装的英武少女开门见山地问道:“二郎,可是官军到了?”   赵瑜点点头:“正是!”他看看门外的光影,估摸了一下时间,“大约还有三个时辰!”   他在衢山西面和南面的外海上派了七条斥候快船,监视着各条海路。最远的前出有五十里,直达岱山岛。只要它们发现敌船,便会燃起船头狼烟,然后由三艘渔船中转,把敌情传回岛上——这是模仿烽火台的做法——由于每艘船的烟号不同,所以很容易判断出敌军的来袭方向和距离,不过船只数量就只能欠奉了。   “可是要出战?”   “能战则战,不能战则走!”赵瑜略含深意的瞟了陈绣娘一眼,“前面我说的话,绣娘姐和婧妹你俩也该听到了,我没有在岛上殉死的打算,只要能活下去,卷土重来并非难事。”他向外踱了两步,又道:“所以你俩要跟我一起上船,到海上再见机行事。”   蔡婧屈膝一福,应声道:“小妹知道了。”她牵起陈绣娘的手,跟着赵瑜便要离开。   陈绣娘一愣,尚有时间,怎么东西都不收拾?她一顿足,拉着蔡婧停下来:“现在走了可就不一定再回来了,婧妹你的衣物和书籍都丢下吗?”   蔡婧轻轻摇头:“瑜哥哥没让我带,那就不需要带,或是不能带。我听瑜哥哥的。”   赵瑜一笑,他不让蔡婧收拾什物,是怕惊动了仆役们。寨中的仆役不少,都是些老弱,他并不打算带走。但这事无法明说,蔡婧心软,要是让她知道了,赵瑜担心会误事。不过蔡婧对他无条件的信任,倒显得他多虑了。“婧妹、绣姐你俩的船舱里,女儿家的用品我都准备了一些,应是够用了。没必要再回去收拾家当。敌军将至,事不宜迟,能早一刻便早一刻。”   蔡婧低头谢道:“谢瑜哥哥顾念。”她就想要走,但陈绣娘仍紧紧拉着她。   “你抄的那些经文呢?不是要烧给蔡二叔的吗,就这么不要了?”她尖声质问。她想不通,为何蔡婧如此洒脱。她其实更想质问赵瑜,衢山岛上的基业为何说丢就丢,竟无半点不舍。   蔡婧宁宁定定地看着陈绣娘,幽黑的双瞳却清澈无比,陈家大娘的心结,这些天她也看出一二:“小妹抄写经文,是为了一赎爹爹今世之过,也为了祈求爹爹来世平安,这是小妹的一点孝心。但现在把这些丢下,却不是不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损,保护好自己是更大的孝心……”她轻轻抚上陈绣娘的手,掌心暖暖的,“姐姐以前做的并没有错。陈家伯伯在天有灵,若看到姐姐至今仍安然无恙,一定会很高兴的。”   倒斗岙港。   当赵瑜带着蔡婧、陈绣娘还有几个亲兵赶到港口的时候,原本停泊在此的大部分船只都已出航而去。抬眼而望,港口外的海面上,点点都是帆影。   ‘跑得真快!’赵瑜冷笑,如果真的开战,是不能指望他们的。   极目远眺,在视线的尽头,有两道散乱的烟柱隐约可见。那是两条作为中转的烽火船分别放出的信号。这证明两条相隔十五里的烽火船都看到外围斥候船点起的狼烟。根据它们的烟号,再辅以一点基本的三角计算,赵瑜很快便得出了敌军现在的方位和距离——西南方,三十里。   赵瑜抬头一看身边船只桅顶的定风旗,这判定风向风速的旗帜在风中舞动,旗尾的飘带半垂着,指向东南。他咂咂嘴,‘只剩两个时辰了。’   “二郎!”看到赵瑜赶来,赵文在一艘船上摇手高喊。很快,赵武也在他身边探出头,一见是赵瑜,就一个跟头从船上翻了下来。   赵瑜等人疾步走了过去。这艘船和旁边的一艘就是他们所要乘坐的战船。接下来,不论是迎战,还是远扬,都是要靠着它们。   走到船边,仰头望着高耸的船帮,蔡婧、陈绣娘眼里都透着好奇,“这船真怪!”陈绣娘道。“帆也很怪!”蔡婧附和道。   赵瑜笑道:“是你们少见多怪!”这两艘船便是马林溪倾力打造的心血之作,首尖体长是广船的样式,但马蹄形的‘花屁股’却是福船的特点,桅杆虽然只有三根,但桅顶的野狐帆,加上主桅两侧的插花帆和蓬裙,使得船上的帆蓬却增加到十余面,这到宋末元初才出现在福船上的特征,却在赵瑜的提点下被使用在船上。   有了这些特点,这两艘船顺风时至少比它船快上一半,而就算逆风,走起之字来也比原来寨中快船有两成的优势。但是,由于帆多了,船上耗用的人手,也比以前多上一倍,幸好这两艘船是赵瑜预备用来远航海外的,被塞进了三百多人,却不虞匮乏。   这两艘船一名‘三国’、一名‘水浒’。这名字起得与船一样怪,赵文赵武皆是不解,但赵瑜却不多加解释,只是把三国号交给赵武,而把自己的位置放在了水浒号上。   此时,港中船只皆去,只剩三国、水浒。偌大的港口中空空荡荡,相比起从前千帆汇聚的场面,凄清惨淡得令人落泪。港中原有的人员、奴工都被赵瑜调走,现在站在栈桥上的,就只有赵瑜数人。   “二郎,快点上船罢!”赵武忍不住催促道。   赵瑜身子一让,“绣姐,婧妹请先上去。”蔡婧轻提裙裾,和陈绣娘走上陡峭的搭板,如同灵活如枝头上的云雀,极轻巧地几步跳上船去。海上儿女,自是不同。   赵瑜紧跟着上了船。他在船上对栈桥上的赵武道:“把栈桥烧了后,就早点跟上来。”   赵武高声应是。短时间内这栈桥也用不上了,也用不着留着,如果官军要登岛,没有栈桥,也给他们留下麻烦。就算打赢了官军,这港口暂时也用不到,有东面的船坊港就足够用了。   赵瑜上船,在水浒号上久等着的水手们高高吹响了出港的号角。几名水手持斧砍断拴在栈桥上的缆索,船头绞盘转动,木爪石碇缓缓出水。船身轻轻一震,开始随着水波起伏。八条尾橹探入海中,左右划了起来。   “出海喽!”桅顶的号手高声叫道。   船上众人一齐应和。“出海喽……”   大观四年正月初一日,元旦,赵瑜领兵出战。      第三十六章 决战(上)      午时正。   修长的船身如飞鱼般迅快地掠过海面,尖削的船艏分开海水,在身后留下两道逐渐荡开的白色尾迹。   十余面帆蓬全数放开,棕黄色的裙蓬在主帆两侧舒展开去,好似迎风展开的飞鱼翅鳍,一直延伸至船帮外。粗长的帆缆把它们正正地绑定在桅杆上,拢住了从后方拂来的寒风。风向西北偏西,航线却是东南。   是的,是东南。   水战之要,在水在风。随风顺流,亟往必利,逆风背流,战必不遂。   官军船队自西南来攻,如果正面迎战,那右前方刮来的朔风必然会给赵瑜舰队的航行和编组带来很大的麻烦。在海上船速一降,就等于是靶子,只有被射得份。因此赵瑜便决定率部在海上兜个圈子,绕道官军之后,抢占上风口。   “应该不止如此罢?”陪赵瑜站在首桅下,赵文问道。如果仅仅只要抢占上风,没必要兜那么大的圈子。海战时,两支船队在各自的视线范围内互相兜圈子的情况所见多有。   “当然!”赵瑜沉声道,“官军来势汹汹,而我军却战意不高,说不定官军的船队在海面上一出现,后面的那些就会四散而逃了……不论官军船只多寡,正面相对决无胜算。”   “所以……”   赵瑜沉声道:“所以只能偷袭。”   赵文抬眼看看正悬于正南方的太阳,海上不比陆地,偷袭的方法就只有一种:“从西面?”他试探的问道。   赵瑜嘿然一笑:“当然得从西面。”以己方船队的航速来算,要想不被官军察觉,而绕道他们背后,大约要两个时辰。那时已是傍晚,日头西垂,从西南方突袭官军,船队正好处在夕阳的所在。在阳光的掩映下,不接近到一两里内,官军绝对无法察觉海盗船队的逼近。   “不止如此。”赵文自问已经摸清了赵瑜的盘算,他笑道:“那时官军应已抵达衢山岛,当他们看到被烧毁的栈桥,必定会认为我们已经弃守港口,要么四散而逃,要么退守主寨,所以肯定不会多加防备。说不定为了登岛,会入港下碇,派小船送兵上岛。到时,正好可以半渡而击!”   “那要看运气了!”赵瑜摇头叹道。其实,他还有一重计算,却不便说出。占据上风处,利于海战,却不利于逃窜。若是海盗船队中有人要临阵脱逃的话,处于下风处的官军很容易就能提前拦截。如果官军势大难敌,水浒和三国两船能凭自身技术上的优势夺路而逃,而其他船只,就只有被堵截的份。那时,海盗们欲逃无门,只有拼死一战。   有夕阳相助,是为天时;顺风而攻,又占地利;但浪港船队所缺的便是人和。有鉴于此,赵瑜就设计把自家舰队领入不得不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境地,如果能因此击败官军,那是最好;如果不能,就把那些有二心的家伙留给官军领赏好了。   ‘反正水浒号和三国号肯定能逃得掉!’赵瑜冷笑回头,只见自家的水浒号已然突得太前,却把大队抛在了里许之后。微微皱眉,他举手高喝道:“杂帆收起,只留正帆!等等后面的人!”   听到号令,水手们大声应诺。从嵌在船帮的铁环上解下系帆缆索,桅下绞车咕咕转动,舒展至船外的裙蓬被寸寸吊起。帆蓬一收,原本被遮住的风立刻就吹向了船头,船速徐徐缓了下来。   未时初。   用力哈了一口气,夏三矛用细麻布把鱼鳞铁片编成的兜鍪擦了又擦,直擦得精铁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方才罢休。他双手捧着兜鍪,左看看,右看看,又理了理鲜红的盔缨,小心翼翼地套在头上。环锁顿项披散下来护住颈部,他转转脖子,调整了一下,最后这才轻轻的把两条系绳在下颌系紧。整好头盔,他又拿起细麻布,低头在身上铁铠甲片上找起污渍来。   在他身旁,一个身形如猴,满面虬髯的汉子已经盯着他看了半天,这时终于忍不住了,“我说夏老兄,你累不累啊……不就是一套兴国坊的铁甲嘛,至于擦上几个时辰?!”   夏三矛放下麻布,憨憨一笑:“熊将军有所不知,小人这辈子都没穿过铁甲,今日是头一遭,这不是看着稀罕嘛!”   这几日,他随侍在熊将军身边,两人脾性倒也相投,说话间也亲热了不少。但夏三矛却知道,这熊将军看似粗豪可亲,但若是脾气起来,那是六亲不认的。   当日在舟山渡登岛,他带着四百名关西兵,把渡头上男女老少几百号人屠得一干二净,又放了把火烧成了一片白地。等郑家队伍带着赵橹、赵瑾的头颅赶到舟山渡后,他又毫不客气地把两枚首恶的头颅强抢了过来。可怜郑广只龇了下牙,那熊指挥就一举熟铜简,把他的头壳敲得粉碎,几百名西军顺势举刀一围,郑家的人也被杀个干净,连女人也先奸后杀,一个也没放过。   凭着赵家父子和后来在城中找到的贼相章渝的头颅,熊指使成了熊军侯,倒也能被称将军了。而郑九、郑庆这两个苦主虽然明知郑广和他手下的百十人死得蹊跷,却不敢为他们喊冤,只能咬牙切齿地把恨意闷在心里。幸亏郑九送到岛上的女儿是西贝货,不然真的是赔了女儿又折兵了。   虽然夏三矛对郑家也没什么香火情,但毕竟兔死狐悲,每当看到熊将军须髯猬集,如海胆一般的脸时,他心中总会登时升起一股寒气,随着血脉流遍全身。不过,他一直掩饰得极好,装傻充愣着,硬是没让人看出他的畏惧。   “海上湿气大,这铁甲不时时擦,很快就会生锈。童招讨赏赐下来的器物,可不敢损坏了。”夏三矛继续解释道。   熊将军一笑起身,他久随童贯,所得赏赐无数,夏三矛的小家子脾气,他自然无法体会。他举目环顾,周围艟舻云集,千帆竞流。有两浙残存的队伍,有淮南东路的水军,还有福建来的船只,以及原浪港寨的叛逆,百十条战船散布海上,甚至看不见首尾,如此阵势,区区衢山岛上的余孽,怕是一看就会吓晕。   远远的,有几根烟柱冉冉而上。自从两个时辰前,这些烟柱一直伴随在船队周围,这种烽火报信的策略,也亏那些海盗想得出来。不过就算被发现也无所谓,他只希望衢山岛上的叛匪余孽不要望风而逃,至少能留下几个,至少能让他问明白章渝究竟是死是活,那张烧糊的脸,却是怎么也无法分辨出真伪如何。   申时初。   巨大的帆蓬把船头笼罩在黑影中,遮蔽了身后的斜阳。殷红的余晖倾在海面,如火如血,一如即将展开的战事。   赵瑜侧头而望,赵武的三国号早已赶了上来,正并排行驶在他座舰‘水浒’的左侧,船艏外板上画着的眼睛(注1)清晰可见,不知这对能分辨海路的神眼能否同样看清他们的胜利之路。   衢山岛上几处山头的轮廓已经出现在海平线上,而官军船队的后列正在视线刚及的远处隐约浮现,最多再过两刻,便能追上他们。   战事即起。   为防东面的敌军听到随风而来的号音,赵瑜没有使人吹响号角。一名旗手站在船艉舵楼上,双手各持一面战旗,舞出赵瑜的号令——全军战斗准备。   一队队兵士手持山寨的神臂弓从舱中钻了出来,开始在两侧船舷列队。四具旋风砲早被固定在甲板上,石灰罐、毒烟球一箱一箱的堆在砲架旁。几桶湿沙、几十块湿毡都放在易于取用的地方,如果船上起火,就要靠着它们。   赵瑜套了一身鱼鳞铁甲,其他兵士也都穿着鲨鱼皮铠。粗糙的鲨鱼皮不但是不但是美食,而且硝制后,坚实程度只略逊于牛皮,不在纸甲之下。半年来,岛上捕来的鲨鱼无数,制成的皮甲,浪港军中几乎人手一套。   赵文回舱中了,没有战力的他在甲板上只是累赘,但陈绣娘却手持桦木弓,穿着件黑色皮甲,从舵楼下的客舱中走了出来,站到了舵楼顶上。   赵瑜回头瞟了她一眼,没多话。这时候多一份战力就是一份战力,是死是活,就看她运气了。   官军的船队近了。眼前的海面上密布着一片黑影,至少一百艘。赵瑜眯眼细看,却不由哑然失笑。那支由不同船型的战船凑合成的舰队,前后距离拉得太开,首尾难顾,且不成阵型,都在向衢山岛被烧毁的港口挤去。   “天助我也!”赵瑜大声吼道。   唰的一声,赵武的三国号上放下了裙蓬、侧帆,船速瞬间提高,千五百料的大型战船在海上狂飙突进。转眼间就追上官军船队最后的舰只。   船头上赵武弯弓而立,在敌军惊慌的号角声中,射出了开战的第一箭。   注1:几乎所有的福船船艏两侧都会画上一对眼睛,传说中只要有了这双眼,在海上就不会迷航。      第三十七章 决战(下)      长箭离弦而出,划过两船之间区区数丈的水面,直直的飞向敌船。箭矢如电,把主桅下的操帆手牢牢地钉在绞盘上,半截翎尾立在胸口上轻轻晃动。那操帆手被长箭贯胸而入,虽然已是无救,却一时不得就死,凄厉地惨嚎着,挣扎着试图把箭矢从胸口拔去。   可怖的景象惊呆了周围的官军,这艘船和周围十几艘殿后的船只上,皆是刚从淮东调来的水军。他们从军以来就没经历过战火,这次随征衢山,也是抱着旅游兼争功的心情。只以为敌酋皆以擒斩,余孽能手到擒来,根本没有半点接战的准备。突然间遭受到海盗军的突袭,他们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更别提回击了。   赵武的这一箭如同敲响了开场锣,三国号上列队于左舷弩手们随即射出一排箭雨,密密麻麻的弩矢把主桅下射成了一片死地。与此同时,站在他们身后的一队弓手也射出了几十只火箭,如同一阵火雨,落到了敌船的主帆上。   火箭刺破船帆,箭头紧紧勾在编织出船帆的篾条间,火舌舔上了刷过桐油的竹制帆蓬,登时就烧了起来。如果船上的官军能及时反应过来,立刻斩断帆索,那船帆落下时因重力而产生的风压,尚能把刚燃起的火头扑灭。可是主桅下的操帆手们受了一阵箭雨,非死即伤,而甲板上的其他水手,都如被雷惊的蛤蟆,傻愣愣的站着,不知如何是好。灭火的良机转瞬即逝,几十点火苗在主帆上扩散、相联,化作一条火龙,直扑桅顶。眨眼间,这艘来自黄水洋、体态臃肿的防沙平底船(注1)的正中央就升起了一把巨大的火炬。   三国号的船速其实极快,两船相交的时间也甚短,只射出这一波箭雨,熊熊燃烧的官军战船就已被抛到船后。海盗船上无人回头顾盼,海战中,失去机动力的船只没有任何威胁性,是不值得再浪费时间和箭矢的。蹬弩上弦,点燃火箭,三国号上的弩弓手们又瞄上了另外一艘战船。   “这小子!”看着赵武一击得手,赵瑜不由得笑骂。他回首而望,喝彩欢呼声从前、从后、从左、从右、从水浒号、从海盗们所有的船只上,传了出来,在海上回响。士气大振。   眼前的这十二艘殿后的船只,离官军本阵有两里之遥,不论训练、战意看起来都是外行,正是大餐前最适口的开胃菜。机不可失,赵瑜拔出腰间倭刀,一指前方,大喝一声:“杀!”进军号应声响起,浪港水军七十余艘大小船只上号角齐声呼应,却如群狼扑羊,挂满帆直直杀向前去。   连绵的号音惊动了齐聚港口、放下小船准备登陆的官军。熊将军讶然转身,落日的辉光立刻就刺入他眼中。他眯着眼,只看得双眼酸痛,就只看见缕缕黑烟在霞光间飘着,却仍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夏三矛连滚带爬跑了过来,大呼小叫着:“熊将军!熊将军!是浪港军!是浪港军的进军号!”   “浪港军?!”熊将军瞪大了双眼,小小的眼珠,惨青的眼白,看起来极是碜人,“你确定?!”他恶狠狠的问道。   夏三矛骇得直点头,“是……肯定是!那进军号的调子就浪港军独一家!”   熊将军一看左侧,百步外,二十几艘浪港军投诚的船只上已乱作一团。‘看来真的是浪港余孽。’他仰天哈哈大笑:“这他娘的正好哇,竟自己送上门来,省得洒家上岛去捉了!……真他娘的体贴!来人……”他一声大吼,“叫下了船的小子们都给我滚回来!洒家要去会会他们!”   身边的亲兵领命就去,夏三矛却突然喊到:“等一下!”   熊将军眉眼一狞,冷声道“夏巡检有何高见?!”   夏三矛惶惶摇首:“不……不是!只是将军,来不及了。等下了船的弟兄们回来,浪港军的火船说不定就要冲进港了……杭州水军就是这么被灭掉的!”   熊将军皱起了眉。这次他能领兵剿灭浪港余孽,是他在童贯面前立军令状死命求来的。不然以他明面上领到的首功,童贯根本不会让他再来挣余下的小功劳。有功大家分,这才是官场上的规矩。   只恨他抢功之事,虽然郑九没明说,但私下里军营都传遍了,所以他才会无视官场规则,抢下这个任务——他必须用胜利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不过若是他在这里输了,墙倒众人踩,前面他杀友军夺敌首之事立刻就会被揭出来,到时连童贯都不会保他。   他输不起!   也因此,虽然他最恨被人驳回面子,但他不得不低头向夏三矛请教:“那夏老兄你说该如何?”   夏三矛迟疑地偷眼看看熊将军脸色,方小心道:“叛贼占据上风,又有阳光遮挡,我军地势不利,绝不能回头迎击。只能分兵从港口两侧突出去,然后再反包抄到贼军身后……不过这要快,迟恐不及。”   熊将军听完,没犹豫,扭头对亲兵吼道:“听到没有?!还不快去传令!”   烈焰吞没了主桅,木料在火焰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呻吟,火流沿帆索淌下,直烧向船舷。水手们聚在主桅下,一边躲避着从天而降的火团,一边试图把桅杆从桅座上卸下,如果能把桅杆推入海中,至少可以把船只保住。至于接下来怎么逃跑,现在无人有余暇考虑。   一团火焰从桅顶横桁上落下,砸在一名水手身上。水手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省,而火焰就在他身上开始燃烧。一股焦臭在甲板上弥漫,却没人多看他一眼。锁住桅杆插销一根根起出,最后只剩下一根。正当他们要欢呼庆幸逃过一劫的时候,一个瓷罐从划着弧线从远处抛来,正好砸在桅杆上。一蓬石灰洋洋洒落,水手们的眼前一片灰白。他们惨叫着,想擦去遇到身上的汗水就沸腾起来的石灰,却没注意摇摇欲坠的桅杆正向前方倾倒。轰的一声巨响,沉重的桅杆在船头砸为三截,船艏的官兵们皆尽死伤,火焰流淌,甲板上顿时烧了起来。   ‘最后一艘!’赵瑜把头扭了回来,身后已无官军船只,只剩十二座火堆,全数沉入海底,也只须少待片刻。零伤亡的大胜,让浪港军士气更振,赵瑜现在不用再担心他们会临阵脱逃,可以把注意力都放在敌军主力上。   港口已近在咫尺,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原本挤在港口中官军船队现在分作两部,一部向南,一部向北,向外突围。队形有些混乱,其中还杂著一些熟悉的船影。   “我们要分头堵上去吗?”赵瑜身后,赵琦仰头问着。他本来在舱中陪着旧病复发的至善,不过当听到进军号后,就忍不住跑了上来,照看三叔的任务却交给了蔡婧。   赵瑜摇头:“官军因为船只太多,害怕在出港时拖慢速度,才被迫分兵逃窜。我们没那个必要,集中兵力击败其中一部才是兵法正道。”他弯下腰,对着赵琦:“我问你,如果要全歼官军,先击败哪一部比较好?”   赵琦搔搔脖子,试探着道:“南面?”   赵瑜一喜,竟然说对了:“理由呢?”   “因为小武哥哥的船正在向南走!”   唉!赵瑜一叹,一巴掌刷在赵琦的头盔上,把他三弟拍个趔趄。   现在刮的是西北风,敌军北部是逆风而行,而南部是顺风。要想全歼敌军,当然要先消灭走得快的。而且浪港军是从西南方进攻,离敌军南部也更近。先南后北是很自然的事,有点海战经验的都会这么选择。他本想考一考赵琦,却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不对吗?”赵琦缩着脖子,小心问道。有头盔护着,那巴掌一点不痛。   赵瑜哼了一声:“对得很!”他掌中倭刀向右一挥,“传令全军!随三国号直取敌军南部!凿穿敌军阵列,尽速歼灭之!”   战旗在号角的伴奏下开始舞动。如果从天空中看,血红的海面上,黑色的群狼齐齐右转,直逼向南逃窜的羊群。在恶狼们的进逼下,慌张的小羊们的队伍越拉越长,丢下了同伴,都只顾着自己。要是他们能齐聚一处,阵列而行,群狼们要想得逞,可没那么容易。   顺风疾行,只一刻,赵瑜的队伍就从散乱的官军南部船队中猛插了进去,直直截为两段。十几艘快船随着赵武的三国号对前方逃窜的官军衔尾直击,把它们逐出战场,而赵瑜率剩下的近六十艘战船摆下了凹形阵,守株待兔般迎上不及转向的后列敌船。   一场屠杀。   当熊将军率着北部船队绕了一圈,终于赶来救援的时候,海面上尽是熊熊燃烧,半浮半沉的官军战船,而浪港一方,就只有七艘小船退出战线。这七艘小船仅仅是略有损伤无法跟上大队,但战力犹存,收拾起漂在海上残余官军,却是在捡功劳。   夕阳已落入海中近半。赵瑜编组好阵列,缓缓迎上官军残部。   “完了……”夏三矛抖了起来,从心底里嘶吼着。‘为什么不退!’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看到南部分队被全歼,熊将军仍不肯撤退。浪港军出现时他就知道已经败了,他分兵突围的提议本就是为了方便自己撤退才提出的——分出去的南部分队仅仅诱饵——却没想到这莽夫竟不听劝告硬是转回来。“真的完了!”   “完了!?”熊将军听到了,他怒吼:“贼寇不过还剩五十多,现在我手上也还有近五十艘,战具、弓矢比他们齐备得多,又处在上风口,如何说完了!?”他恶狠狠的瞪着夏三矛,“你若再胡言一句,洒家便劈碎你的狗头,定你个扰乱军心之罪!”   夏三矛眼睛如死鱼般黯淡,熊将军的威胁他已毫不在乎。他回头,西面远处,一队浪港战船正从后逼来——赵武的快船分队已然回转——;而近处,本阵中最大的二十几艘战船却都是原浪港的部队。他低头,‘完了!’   “赢了!?”   赵瑜回头,却见赵文不知何时走上甲板。他一笑,“赢了!”前后夹击军心不稳的敌军,没有输的可能。   “只要把章相公送去便结束了?”赵文再问。   “断了他的舌,砍了他的手,截了他的脚,再送过去,我可不想寨中的内情被他捅出去。……反正童招讨只要他那张脸!”   “那就装在蛸壶里送过去罢!还剩四条腿的章鱼,不知童招讨喜不喜欢!”   “只要带上章鱼脑袋,他一定喜欢得紧呐!”赵瑜哈哈大笑,很快,赵文也陪着笑了起来。笑声传遍海上,一如对手的绝望。   在收到讨灭浪港余孽的官军全军覆没的消息之后,经过一番暗中讨价还价,童贯终于与假借至善之名的赵瑜达成了协议。   大观四年二月十五。   长达一年之久的昌国之乱终于结束。贼酋赵橹、赵瑾被传首京中,从贼的原昌国令章渝也在汴梁城中被剐了千刀,浪港残部在匪首至善的带领下被招安,不过在招安后不久,至善因旧伤而死,童贯也因此去了心头之患。   浙东招讨春风得意,他临危受命,仅仅数月就擒叛贼、斩贼酋、招安余匪。回朝后,他进太尉,领枢密院,官位之高、权势之大,已是大宋建国以来宦官中的第一人。   大观四年二月二十二。   浪港山外海。   赵瑜潜身渔船,远远望着那座隐藏着他童年记忆的老寨。烟生火起,老寨陷入了烈火浓烟之中,隔着数里的海面,房梁倒塌的声音仍清晰可辨。这也是协议的一部分,贼寇被招安,分金买市、弃毁旧寨是惯例。当年占了衢山岛,主寨转移到观音山,蔡禾仍一力主张维持浪港寨的名号。他所想的,就是为了今天。   风渐起,一名随从从船舱中钻出,他在赵瑜身前轻声道:“大当家,我们该回去了!”   赵瑜微微点头。   是的,他现在已是大当家。不过不再是浪港,而是衢山。浪港寨的一切已成过去,他的路才正要开始。   初九:潜龙勿用之卷完。   注1:即是沙船,宋时称为防沙平底船。   【九二之卷】      第一章 三年(上)      政和三年三月二十一,壬申。   已是仲春。   清明刚过,半月来的绵绵细雨终于有了止歇。云破日出,屋檐上尚滴着水,春日的阳光已从云层缝隙中洒了下来。   苦熬了十几天,明州城南丰邑楼的掌柜李二顺终于可以松了口气,他从窗口把头收回,低声骂着:“狗日的,终于来客人了!”   一个中年汉子骑着一匹黄骝马在楼前跳下,后面跟着的两个随从打扮的一老一少,老的五十多,小的只有十三四,也各自牵着一匹黑骡。三人风尘仆仆,主人身上的衣料看起来价值不菲,两个伴当穿得也甚是齐整,但布料都皱皱的,当是浸了水后又晒干的痕迹。   见生意上门,门口的杂使小二忙迎上去,一阵点头哈腰,满脸堆笑:“敢问三位客官,用饭还是住店?”   中年汉子没搭话,只上下打量着这座三层高的酒楼,好一阵,方操着福建口音,笑道:“五年没来,这丰邑楼倒还是原样。”他一看小二,问道:“掌柜的还是姓李吗?”   小二眼睛一亮,陪笑道:“原来是福建来的老主顾。不瞒官人,原来的老掌柜,几年前浪港反贼围城的时候受了惊吓,等童太尉剿灭了贼人后,他便告老回乡了。现在的掌柜也是姓李,却是原来的三堂升上来的,也许官人还能记得。”   中年汉子点点头,随手把马缰交予了小二,叮嘱道:“我这马儿是河西良驹,不比寻常驽马,净水好料只管上,莫慢待了。这几日若照料的好,赏钱不会少你的。”   小二接过缰绳,先向楼中喊了声“住店的熟客三位!”,回头对着三人嘻嘻而笑:“官人说哪得话,就算不给赏钱,小人敢不尽心伺候着?!这丰邑楼几十年的老字号,可不会砸了招牌!”他又从随从手中牵过两匹黑骡,一边把三匹坐骑的鞍鞯卸了,交还随从,一边说道:“三位客官放心,莫说马儿,就是骡子、倔驴,小人也一样会打理得清清爽爽。等着客官随时取用。”   见着小二做事麻利,说话痛快,中年汉子一笑点头,举步进楼,老伴当知其心意,从怀中掏出几个大钱,丢给小二。   小二喜笑颜开,忙伸手接了,躬身谢道:“小的谢官人赏赐!”等他直起腰,看着三人背影入了楼中,脸上的笑意转眼就收了起来。他一看掌中的大钱,低头狠狠地啐了一口,“又是夹锡钱(注1),买块炊饼都不够,打发讨饭的呐!”   不提小二背后做派。听到是熟客上门,见三人进了楼中,李二顺便亲自迎了上来,却发现并不认识。他一眼把三人形貌收入心中,锦衣官靴,却没什么饰物。举止不像官家做派,不然也不至于会冒雨而行,行动间也不似行商,倒像是哪个大户人家派出来办事的旁支子弟。走到三人面前,他未语先笑,作了个揖,恭敬道:“只看得三位官人眼熟,却不知贵姓?”   “蔡!”中年汉子说得简短。   蔡!又是福建口音!李掌柜心中一惊,愈发的恭敬起来。见三人不欲多话,知他们旅途劳顿,李二顺便了领着他们走进后院,安排了一间清净的独门小院,请三人沐浴洗尘。   晚间,三人休沐之后,换了衣裳从后院行了出来。在三楼雅座分两桌坐定,点了几道丰邑楼的招牌菜,又要了两壶酒,就各自狼吞虎咽起来。填饱了肚子,蔡姓官人唤人送上茶汤,细细品着,看起了城中的夜景来。   只是越看他眉头皱得越深,他叫来李二顺,问道:“往年吾也曾来往明州,只道虽不比东京,却也算是繁华之地,怎得今日一看,却寥落至此?”   李二顺先一愣,继而叹道:“还不是那些浪港贼寇害的!”   “浪港?”蔡官人闻言奇道:“三年前,这浪港贼不是已经被童……枢相剿平了吗?”   李二顺看看蔡姓官人,犹豫了一下,道:“剿是剿了,但没剿清啊!”   “怎么会?”一旁的小伴当插嘴道:“称王的匪首首级都送进京了,怎么还叫没剿清?当年剐那贼相章渝的时候,俺还去看了。听说浪港贼的贼酋是被他撺掇着称王的,童太尉使人捉到他的时候,已经被醒悟过来的浪港贼砍去了四肢,装到了坛子里。据说就因为少了手脚,整整少剐了一千刀。”他说着,神情间便有些悻悻然,显是因看戏没看到全套,深以为恨。   李二顺陪笑道:“小客官有所不知。匪首赵橹、赵瑾还有章渝的确已被明正刑典,连赵橹结义的二弟蔡禾,三弟至善和尚,也都死了个干净。但是……”他压低声音,“那反王还留了后哇!”   “留后?”小伴当来了兴趣,“那赵橹还有个儿子?”   “不是一个!”李二顺摇头,伸手比划,“而是两个!次子赵瑜,三子赵琦。那赵琦倒罢了,当年好像只有十岁出头。不过那次子赵瑜,可是个厉害人物!”   蔡官人笑道:“瑾、瑜、琦?这名字起的倒文气得紧!”   “是啊!听说是赵贼义弟蔡禾给起的。那蔡禾当初还是秀才,好像犯了事,便落了草。”   蔡官人脸色一冷,“无父无母,白读了圣贤书!”   “谁说不是呢……”李掌柜陪着骂了两句,接着道:“不过那赵瑜赵二郎,倒当得起名字中的那个‘瑜’字!”   小伴当听得兴味十足,抢着问道:“掌柜的你是说美周郎罢?”   “小客官猜得正是!”   蔡官人摇头不信:“跟周郎比,他这个贼寇之子也配得上?”   李二顺道:“当然不能跟周郎比,不过,也算是有一手了。当年浪港起事的时候,他也不过十四五岁,但除夕夜以百人偷袭昌国城,便是他做的。”   “啊!这么厉害!”李掌柜口才甚好,倒把小伴当听得一惊一乍。   “冲锋陷阵算不得什么!”蔡官人不屑一顾,“那赵二能以百人夺城,看起来确是个人才,不过也仅是匹夫之勇。运筹帷幄才是本事!想来除夕袭城的计划不可能出自于他这黄口孺子,定是那蔡禾所为!”他一叹:“可惜了……”   李二顺连连点头,附和道:“定是如此。还是官人看得清楚!想得明白!想那小子,不过十四五岁,的确不可能想出什么计策的!”   蔡官人听得一哂,知其不过是江湖顺口的捧拍之术罢了。便问道:“依掌柜你的说法,现下明州城中荒落如此,就是那赵瑜所为?”   李二顺恨恨点头,“没错!”   蔡官人轻轻敲着桌子,犹疑道:“当年三名首恶或擒或斩,所余残部的确是被招抚了。但再怎么说,赵瑜、赵琦也是赵贼之子,招安也好,赦免也好,都落不到他们头上。就算他们未成丁,也该流放远恶军州!他们究竟是怎么逃过去的?”   “听说招安时,他们两人就已远逃海外,去了日本、高丽。不过还有一种说法……”李二顺凑前,神神秘秘地说道:“那赵瑜和赵琦自始至终就没离开过昌国一步,一直暗中留在衢山岛。”   “原来如此。”蔡官人点头,“所以最近他们静极思动,忍不住了,便出来子承父业骚扰海疆?”   李二顺一笑,就知道他的话会被想岔掉。他解释道:“官人却误会了。现在东海上太平无事,已经好几年没听说有商船被劫了。”   “那怎生……”   李二顺叹了口气:“这两年,衢山岛上被治理的井井有条,极是繁华,过往商船都不再在明州停留,直接在衢山岛上停靠。现在的衢山港,比起杭州也差不离。”   “是回易私港吗?”蔡官人问道。他对这里的门道倒也清楚,泉州附近,几个走私用的黑港其繁华程度的确不比正港稍差。   李二顺再叹:“若是回易之地,早就被剿了!现在市舶司的衙门都搬了一半到岛上。这两年明州的商税一点没少,只不过转到衢山岛上收了……”   几人又聊了些闲话,李掌柜便告辞下去了。远望着空空落落的大浃江,蔡官人心中忍不住的好奇,他对两个伴当道:“既然如此,明日便去衢山岛看看。我倒要见识一下,一个海寇之子,究竟有怎样的经济之才!”   注1:徽宗时,蔡京主政,于各路铸夹锡铁钱,当十大钱,发行全国,民间因此通货膨胀,百姓怨声载道。后虽停铸,但铁钱依然流通,当十大钱折三后,也继续使用。      第二章 三年(下)      次日晨起。   三人梳洗用餐毕,去李二顺那里一问,得知每月初二、十二、廿二三日,明州便有一班往衢山的渡船,并不需自己另外再雇。既知今日就是渡船出航的日子,三人忙稍作收拾,便出门而去,坐骑则仍托丰邑楼代管。   雇了一辆牛车,三人径直出了城。往来于明州与衢山之间的渡船正停在城外的码头上。   大浃江江水滔滔,而码头却正如昨夜在丰邑楼上看到的一样,空旷得紧。除了一艘底尖腹宽的千料海船以外,就只有十几艘纲船零落的靠在栈桥边。在蔡官人眼里,比起五年前,不见了络绎不绝的商船,不见了来来往往的太平车,不见了搬运小工的号子,连在码头旁的几间服务水手的私娼馆都不见了。   “沧海桑田,物亦非,人亦非啊!”蔡官人忍不住感叹着。   小伴当却没那么多感慨,他左右张望了一下,一指码头上唯一的海船:“公子,那艘莫不是去衢山的渡船?”   蔡官人抬眼一看,只见那海船船舷下用白漆涂着‘良乡甲十三’的字样。他点点头,前面他听李二顺说过,往来于衢山明州间的渡船,正是属于良乡船行。扭头对着老伴当道:“你且去问问!”   老伴当领命去了,很快便就转回。“禀十六郎,那船正是去衢山岛的。现下逆风东行,海上行程大约需五日。船资十八贯,三餐全包,却不含茶酒。”   听了他的回报,蔡官人一惊,“十八贯?这么贵?”   “这是艉楼独间的价码,甲板下的十人大间,一人只需一贯;再下面,船底下舱一张床位就只要三百钱。”   蔡官人摇摇头,他这个官宦子弟,可不会去住贩夫走卒的床铺,“十八贯就十八贯,希望物有所值罢。”   来到渡船旁,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就在船边候着。见三人到,他迎了上来。先看看老伴当,确认了一下,也不多话,就直接领人上船。   甲板上,几个水手在整理着帆索,一名汉子却躺在船头上晒太阳。年轻人把三人引到船头,那汉子闻声就跳了起来。   蔡官人一看他容貌却吓了一跳,小伴当也悄悄往他身后躲。那汉子三十多岁的样子,又矮又壮,脸上、身上黑一块、白一块,许多地方皮肤皱缩着,翻着红肉,都是遭了火伤的痕迹,可怖至极。   不过那汉子容貌虽恐怖,言行举止却是有礼。他两只眼睛略一打量了三人一下。便对着蔡官人先叉手一礼,问道:“敢问官人,可是要跟我船去衢山?”   蔡官人点头:“正是。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汉子哈哈一笑,“某粗人一个,哪当得起官人‘兄台’二子。某姓陈,行五,是这艘‘甲十三号’上的船长。官人若要称呼,直接唤某‘陈五’便是。”他又打量了三人一眼,道,“看官人的装束打扮,应是大户人家出身。想必不愿跟那些粗人挤在一屋。我这船艉舵楼,尚存一间上房,虽比不上城中楼坊的富贵气,却也打理得甚是干净,正适合三位小住……只是船资略略高了点,包了三餐,却要十八贯,不知官人意下如何?”   蔡官人一指带他上船的年轻人,笑道:“方才已听那位小哥说了。只要干净清爽,十八贯船资倒也不贵。”顿了一顿,试探道,“只是我看陈兄却不像生意人,哪有商家不说自家东西价廉物美,反说要价高的?”他看陈五身有旧伤,筋骨却极强健,谈吐亦是不俗,不像是寻常见的海上汉子,倒有心探下他的底。   陈五却笑道:“某一跑船的,当然不算生意人,东家才是。这船资也是东家定的,某只是照例收取罢了……”他突然一拍脑门,“差点忘了,还没请教官人的高姓大名。”   蔡官人心知陈五是在岔开话题,却也不便追问,遂答道:“吾姓蔡,单名一个倬字。”   “原来是蔡官人。”陈五看看蔡倬三人,道:“某这‘甲十三’今日午后便要起碇开船,蔡官人如携了货物随行,现在便要往船上搬了。”   蔡倬摇摇头:“我去衢山是采办海货,却没什么要带的。不过……我有三匹牲口,现寄放在城中丰邑楼,却不知能不能带上船来?”   陈五哈哈笑道:“这世上哪有不能装牲口的船只。官人只管牵来便是,船上有地方养。”宋时的海商从两广运牛,从辽东买马,去南洋的还在船上养猪,船底舱却都有养牲口的地方。   “如此最好!”蔡倬谢过,便命小伴当去城中领马骡来,自己则和老伴当跟着那个年轻人去看看自己的客房。   所谓的上房正在舵楼中,在针房之下,与舵舱一墙之隔。下了甲板,走过一条三丈长的过道,几人推门入房。   借着过道入口出透进的一点阳光,蔡倬里外打量这间丈许见方的舱室。这舱室虽不大,布置得极简约,没有多余的饰物,但的确正如陈五所说,打理得极是干净清爽。有着海风的清新,却无一丝腥臭。   一道布帘隔出内外两间,两张上下铺的架子床牢牢的钉在舱壁上,床头的小几一角放着烛台,也是被钉死的。四张床位上都放着一床棉被,叠得有棱有角,一看便知是精心整理过。   蔡倬满意点头,十八贯的钱钞的确不算白花。他回头对年轻人笑道:“就是这里。”   年轻人点头应是,道:“那就请客官去码头上的分号缴钱登记,领了牌子,再来上船。”   蔡倬奇道:“去分号缴钱?不是在船上交吗?”   年轻人摇头道:“行里规矩,我们只管送人送货,钱钞不得经手。”   “原来如此。”蔡倬闻言赞道:“只看这行规,也难怪贵行能如此兴盛。老字号毕竟不同。”   年轻人噗哧一笑,“官人却说错了。鄙行开张不过三年,名头是有点,但老字号可算不上。”   蔡倬瞪大眼,惊道:“只三年?”   年轻人点头:“就三年!”   蔡倬摇头感叹,心中却冷笑:‘果然如此。什么良乡,应是良巷才对!不过是海寇上陆,去了水罢了!’   摸清了良乡船行的底细,蔡倬却也不忌讳。官家都已下旨诏免,这船行当然就是良民。仍由年轻人领着,他和老伴当下了船,在码头东北角寻到良乡船行的分号。   分号铺面不大,但围墙高广,后面屋檐高挑,一看便知是仓库。船行兼营仓储,这是应有之义,蔡倬自不以为怪。进了分号,一条三尺高两丈长的黑漆柜台横在正厅中央,几名行商打扮的汉子正在柜台前排着队。   年轻人却没让蔡倬两人去排队,而是带着他们从柜台旁绕过,进了一边的厢房中,安排蔡倬坐下,又吩咐下人端上茶来。蔡倬心知,如果他定的不是上房,恐怕就不会有现在这待遇,多半就在外面排着呢。   很快茶汤奉上,一名帐房也跟着走了进来。他对蔡倬行过礼,就陪坐下来。   略略寒暄了几句,帐房便道:“现下已近午时,开船即及,不敢耽搁官人时间,还请官人先把登船的手续办了罢。”   “当然!”蔡倬一笑,回头示意老伴当。老伴当便从随身携带的包裹里取出一铤大银。虽然宋代官用货币是铜钱、铁钱,但商人们通常携带的却是金银、绸缎,这些什物比起钱币来,质轻价高,易于携带,也称为轻货。金银绸缎可以直接用来购买大宗货物,而买零散商品时,则要去金银铺、绸缎庄换成铜钱。   帐房双手接过,先翻过来一看银底记号,银铤的成色都刻在这里。“唐家金银铺?!”他抬头,“原来官人是从京中而来。”   蔡倬点头,“正是!”他取出的银铤下方不但有成色、重量,还凿刻着铸铤的店铺名号,东京南门大街的唐家金银铺铸下的足色金漆花银可是比官铸的大银还有信誉。   蔡姓,京中来,还是福建口音,帐房的神情却如昨日的李掌柜一样,突然间变得更为恭敬。   帐房使人换开大银,找回一盘散碎银两。笑道:“虽不知京中银钱比价如何,只是现下明州城中,铜钱兑银两的价格一日三变,鄙行不敢亏了官人,收下银两,就只还回银两。还请官人查收。”   老伴当把碎银接过,先看了一下成色,又颠了一颠,方对蔡倬道:“确是不差。”   蔡倬看帐房,问:“如此便完事了?”   帐房恭恭敬敬地递过一块号牌,道:“这是上船的凭证,请官人收下。”   蔡倬拿过一看,见号牌正面写甲十三,背面则是个‘上’字,笑道:“做得倒是精巧。”   诸事毕,接受了帐房的邀请,蔡倬在分号用完一顿丰盛精致的午餐,于开船前被分号派人送上甲十三号。小伴当也早已带着三匹坐骑在船上等着。   短促的号角接连三响,蔡倬只觉船身一振,甲十三号已缓缓启航。      第三章 新港(上)      政和三年三月二十八,己卯。   由于风向不顺,比预计的行程迟了一日,出航六日后,衢山岛终于在海平线上遥遥在望。黑色的山头如同卧虎伏于海面,一点燎烟从山尖升起,却不知是山火,还是有人故意在放烟。   与甲十三号交错而过的船只多了起来,小伴当趴在船舷上,兴奋地对着一艘艘迎面驶来的海船指指点点。虽然这几日的海上风浪不甚大,没怎么被折腾,但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船舱中——跑海的船只上一向规矩森严,船客们除了自己的舱室,严禁进入其他船舱,上甲板的时间一天也只有两个时辰——却是被憋闷坏了。   蔡倬站在船头,陈五陪在一旁。几日来,他们也畅谈过数次。蔡倬无心仕途,多年来走南闯北,打理族中产业,见识自不同于一般书呆,而陈五也颇读过几本书,又有一肚子海上的奇闻异事,两人谈天说地起来却也不会冷场,倒有些一见如故的样子。若不是蔡倬已知陈五乃反贼出身,早就出言招揽于他——作为福建世家子弟,很清楚一名出色当行的船长能为家族带来多大的利益。   ‘真是可惜了!’蔡倬把视线从陈五脸上转回。他心里明白,不论这陈五能力有多强,他的三伯和几位堂兄绝不会冒任何政治上的风险,去收留一名海寇——就算这海寇已被赦免了也一样。   蔡倬转头望向海上,来来往往的海船虽惹得他从没出过海的小伴当惊叫赞叹,但在他看来却也平常。泉州的临江、石湖、法石诸支港(注1)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在衢山港之下。以眼前的海船数量,若要相比,也就与京东东路的密州板桥镇(今胶州市)相差仿佛,略高于杭州罢了——杭州乃江南水运中枢,多的是内河中跑的纲船,至于海船,因钱塘湾海潮的影响,反而不多。   虽说这衢山港开港三年就有如此气象,的确令人惊叹。但以蔡倬对大宋海贸的了解,衢山港能发展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多少进步的余地了——南洋的海船只入泉、广,高丽的商船自元丰七年板桥开埠(注2)后又多走京东一线,留给明、杭二州的空间其实并不大。单以市舶司的岁入,明、杭两地的抽解商税加起来也不过三十余万缗,还不及泉、广的零头。就算衢山依靠地理优势,把杭州、明州的海贸生意都抢了去,又能让幕后抽头的赵瑜赚上多少?   ‘如果那赵瑜的目的仅仅是做个富家翁,倒是可以让他心满意足。不过,仅看良乡船行的布置,就绝不像是会安分守己的样子!’   数日来,蔡倬在船上细观那些水手,却见个个孔武有力,行动矫健,且极遵号令,只要陈五一声令下,便雷厉风行的执行,从无半丝推脱。这些人行动举止绝不像他过往所见的船夫,却似严格训练过的精卒。他们充盈全身的锐气,他只在秦凤、永兴二路的西军身上见过,除此之外,就算汴梁城中的三衙诸班,骄横之气或有过之,但此等见过血的士卒才有的气势,却是少见。   这些水手的本来身份,蔡倬不问即知,定是当年赵橹的残部,不然,何以会身携杀气?不过据他所知,这些残兵,在赵橹死后就被童贯所招安。依大宋的祖宗成法,贼兵如被招安,只会挑出其中最精壮的十分之一来编入军中。其余的便会被遣散回乡,由当地衙门安置编管,严加监防。但是,现在的情况却很明显,这些贼寇并没有老老实实的回老家务农捕鱼,而是被人暗中组织了起来,而且这些被组织起来的原贼寇数量极其惊人。   ‘甲十三……也就是说,除了这艘船上的五十名精锐,浪港余孽至少还有十二艘船、六百精兵!如果加上衢山岛上绝不会少的守卫,怕是要超千人了!……这贼子……所图非小啊!’蔡倬暗中感叹着。   所谓由微见著,只看了这一艘船,他便可确定,赵瑜,这反王赵橹之子、良乡船行的主人、衢山港的幕后主持者,其心中的反意一日也未曾消停,若非如此,这艘近海客船何必要用上五十水手——又不是远海商船,要防备海盗——二十名便已绰绰有余,分明是在借机练兵。如假以时日,等他羽翼丰满,定又是一反王。   他抬眼远望,‘看来这次出航,就算不采办什么海货土产,也能给三伯带去足够的寿礼!’   港口渐近,甲十三号上的帆蓬便收了起来,靠着船后尾橹慢慢向港中划去。   现在是逆风,但港前水道却严禁走之字线,便只能靠人力前行。   “咦?”蔡倬突然惊讶了一声,他一指港口之南山头上的烟柱,只见那烟浓浓滚滚,集于一束。离得远时,尚看不分明,现下抵近一看,却见是从一座石台上升起来的。他奇道:“那不是山火?”   “当然不是!”陈五轻笑,“那是引路的烽火。”   “引路烽火?”蔡倬一愣,但细细一想,便拍案叫绝:“好一个引路烽火。白昼放烟,夜中点火,几十里内往来的商船便都能见到。比起建塔,却省事了不少。”   但凡商港,港外高处往往建有地标,现代是灯塔。而在中国古代,便是以佛塔为标志。如泉州港外便有六胜塔、关锁塔,就算明州,在大浃江口的候涛山上,也有一座插天鳌柱塔。当商船抵达港口时,即能远远望见佛塔高耸云天,提醒商船,船只即将抵港。   但这航标塔不是灯塔,仅仅白天能见,当然比不上烽火台上的烟火,昼夜可现。蔡倬笑道:“以前只知烽火能为告警之事,没想到竟然还有如此妙用……也亏你们想得出来!”   “这也是受了启发才想到的……”陈五对蔡倬解释道:“日本国太宰府(注3)之南有火山,高达千仞,常年烟火不绝,数百里外也清晰可辨。我等行船海外,只要远远的看到有烟柱冒起,便是到日本了。”   “原来如此!”蔡倬点头,悠然神往道:“想不到海外竟有如此胜景,若有机缘,定要去看上一看……不过,”他话锋一转,“烽火台为军国器,烽烟信号也是遇敌警才放,现下衢山岛上常年施用,昌国、明州诸官就没有话说吗?”   陈五一笑,烧烂的脸上浮出一丝狡狯,“我这岛上开窑烧炭,有点烟气又何足怪?!”   蔡倬一呆,猛地哈哈大笑,指着陈五却笑得说不出话来。在海岛上开窑烧炭?木头哪儿来啊!只是他家世代官宦,现在的大宋官僚是什么德性又怎会不知,那些昏官庸吏只要打点好了,理由再荒谬,又有何人会去较真。   ‘真是可悲!’蔡倬笑着,心里叹着。   甲十三号缓缓驶入港中,这时一条尖底舢舨引着一艘大型海船突然从前方驶过,甲十三号向左一拐,轻轻避让开去。蔡倬回头一望,问陈五道:“为何那些入港海船前都有小船引着,甲十三号却没有?”   “那是引水船,乃是港中引外来海船入泊位的船只,我这船是渡船,有固定的泊位,却不需他人来引。”   陈五说着,打了个手势,号角声随即从船尾响起,港口岸上也登时传来当当的两记钟声。   “可以入泊位了。”陈五道。   ‘行动有法,号令严明,难怪当年赵橹能做乱如此!’蔡倬叹道。他扫视港中,惊奇的发现数里长的港湾,有近三十条长短不一的栈桥,竟然都是石砌,皆有两丈宽。   “大手笔啊!”他又是一惊,泉州诸港也没这等气派。不过,大部分栈桥泊位都空着,明显有些贪大了。   陈五不知蔡倬心中所想,只看到他在啧啧称叹,便介绍道:“这些栈桥本是木制,后被焚毁,重修时便因此改为石砌,这几年不停修造,年前方全数完工。”   “如此工程,花费定然不少罢?”   陈五摇头笑道:“衢山岛上别的不多,就是石头多。岛上各家各户出点人力,也就修好了,也不用花钱。”   “是这样啊!”蔡倬点头,心中却知陈五的话定然不尽不实,如此工程,岂是衢山岛上几百户人家就能建得起来的?暗中必有玄机。   渡船在港口最北面的栈桥旁停下,周围已泊了四五艘同样型号的船只。那些船上的水手大声打着招呼,甲十三号上也呼应着,关系看来都不错。   石碇入水,不需陈五下令,水手们各司其职,船上秩序井然。栈桥上一架带轮子的木制舷梯搭上船舷。客舱舱门被打开,一群船客都涌了出来。他们不比住在上舱的蔡倬,每日望风时间虽同样是两个时辰,但今日入港,怕他们在甲板上碍事,客船的舱门就一直锁着。不过也没人抱怨,海上线路走多了,都知道这规矩。   老伴当也收拾好行囊带着小伴当过来了,三匹牲畜也从底舱牵了上来。蔡倬向陈五一拱手:“这几日在船上,多谢陈五哥照拂,只恨话长日短,却要别过了。”   陈五豪爽一笑:“行走江湖,相逢相别,都是寻常事,何必作小儿女态。不过,今日某交了差事,三五日内,却是无事。若蔡官人不嫌弃,明日某可带着蔡兄在岛上走走……蔡兄若要采办货物,某虽在岛上住的时间不多,也颇认识几户实诚的商家,不会让蔡兄被人诓了。”   蔡倬大喜:“固所愿也,不敢请尔,只是要劳烦陈五哥了。”   陈五摇手笑道:“不劳烦,不劳烦!”说着便唤过一名水手,命其带着蔡倬三人上岛住店。定下明日会期,两人再一拱手,便一笑别过。   冷眼看着蔡倬下船远去,陈五随口把事务交代,也急匆匆的离船走了。   注1:宋时,泉州湾支港码头众多。其中最有名的便是临江里,即后来的后渚港。著名的泉州宋代古船就是在此处发掘。   注2:板桥镇:位于胶州湾畔,为宋时长江以北最大的海港。元丰七年开埠,设榷易务。元佑三年,升格为市舶司。   注3:太宰府:日本平安时代执掌九州岛政事的地方政府,同时掌管对中国和朝鲜的外交、商贸。      第四章 新港(下)      陈五下了船,走过栈桥,沿着码头的石板路向南行去。一路上,与他擦身而过的人,认识的跟他打个招呼,不认识的则对他那张烧烂的脸纷纷侧目。穿过仓库区,避让过几辆满载着货物的四轮牛车,陈五走进一座小院。小院朱漆的红门,门上挂匾,却是一座衙门——倒斗镇衙。   这衙门是由于衢山开港,港中商旅人口渐多,于去岁设立。不过没有取名衢山,而是用来当地的地名。大宋地图上并没有衢山港,只有倒斗镇,正如没有杭州港,只有西兴镇一样——港不是政府编制,镇才是。   这镇衙虽说是衙门,其实半点财权也无——港中商税,由海外商船带来的,属于明州市舶司;镇内商人交易,则由昌国税监抽取——仅仅是制止斗殴,防备盗贼,顺便负责消防工作的所在。在大宋的大部分地方,衙门里充斥着被收编进来的地方流氓,一如后世某支所有市县皆有设立、令人望而生畏的队伍。   镇衙的主事称为监镇,也称镇内管勾烟火事,乃不入流的小官,除非是某个在政治斗争中失败的倒霉鬼被贬官下放,通常都是由本地人担任,而岛斗镇的监镇也是如此。   陈五进门,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子正在院中打闹。看见是陈五,两人迎了过来,漫声道:“原来是五叔!”言辞行动间对他这个寨中元老却不见恭谨。不过,陈五对此已是习以为常。   三年前章渝在东海王府工地上放的那把火,不但把他的替身烧得面目模糊,也把当日住在工地上监工的陈五烧得遍体鳞伤。当时,赵橹、赵瑾皆死,至善出逃,城中一片大乱,陈五也被两个亲信的手下救出了县城,逃到了一座废弃的渔村藏身。等两月后,陈五养好伤,辗转回到衢山,方得知赵瑜已在率浪港残部全歼了浙东招讨手中唯一的一支水军之后,继承了赵橹之位,并接受了招安。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陈五本是赵瑜嫡母陈氏陪嫁的小厮,后来又给赵瑾做了亲随。赵瑾活着的时候,对他这个母家的亲信照拂有加,提拔重用,但赵瑜上台,陈五也就没了原来的风光。再加上缺席了衢山外海一战,少了战功,他在军中的地位当然就一落千丈。虽说赵瑜当面还对他礼敬三分,但他的职位却始终是个来往明州和衢山间的渡船船长。不过,陈五死后余生,又被毁了容貌,已是心灰意冷,对此也没了计较,反而觉得比起在寨中任职,还是当个常年在海上的水手更为轻松自在。   但自我放逐归自我放逐,并不代表他不理寨中事务,遇见可疑人物,照样要上报一二。他看着两个小子,问道:“文兄弟可在?”   两小子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小子反问道:“五叔有事?”   “当然,某有要事需报予文兄弟。”   “……监镇正跟大当家在内议事,五叔能否过阵子再来。”   陈五一迟疑:“这……”   “用不着!”有些怒气的声音惊得三人一跳,正厅的房门被猛地推开,一名十八九岁,看起来甚为文秀的青年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乃是赵文。   “文头领!”两个小子慌忙上前要扶着。   赵文一把甩开二人,丢下一句“你们俩好大的胆!”,就躬身对着陈五行礼道:“五哥!许久不见,向来可好?”   陈五回礼道:“托福,甚好。”他迟疑了一下,又道:“如果大当家与文兄弟有要事相谈,某过阵子再来也无妨!”   “五哥,这是哪儿的话!有事先进屋说!”赵文一扯陈五衣袖,拉着他进屋,把两小子甩在外面。   两人入了屋内,一人从厅中上首主位站起身。陈五低头抱拳:“大当家!”   那人沉声道:“五哥!”正是赵瑜。   三年倏忽而过,赵瑜相貌上却没有大的变化,仍是圆脸圆眼,半长不短的络腮胡子,身高依然只有五尺出头,肩膊也只稍宽了一点,不过气质上却判若两人。沉稳,冷静,双眼锐利,似能透视人心,丝毫不见少年时的浮躁,完全不像刚满十八岁的样子。   三人叙礼坐定,赵文挑起话头:“方才那两小子不知礼数,慢待了五哥。等会儿,小弟定会将他们重加责罚,还望五哥莫要把方才的事放在心上。”   陈五摇头:“本也没什么大事,他俩也没有失礼的地方,小孩子家,训上两句也就是了,何必多加责罚呢?况且,本就是某来得鲁莽,倒耽搁大当家和文兄弟议事。”他这话说得确是真心诚意。这三年,衢山岛上的变化他都看在眼里,虽然没明说出来,但心中却也对赵瑜敬佩有加。尽管不受重用,心中对赵瑜却没任何怨怼。今日他因蔡倬之事来寻赵文,也不过是依例通报,却也不认为那个世家子弟会比赵瑜、赵文的商议更重要。   但赵瑜却冷声道:“五哥乃军中头领,有事来此,那两小子身为下属,就该立刻入内通禀,见与不见,哪轮到他俩自作主张?现在不敲打一下,日后还得了?!”   赵文一听,忙站起身:“这两小子今日如此,却是俺平日太过放纵他们的缘故……”   赵瑜一抬手,打断道:“这事跟文兄弟你关系不大,你也用不着替他们担罪。只不过那两小子敢自作主张,慢待五哥,倒是因为在衙门里待得久的缘故。明日把他俩编入军中,让他们好好学学规矩!……两人的空缺,你从义学里挑几人补上!”   赵文不敢多言,低头应是。   待赵文重新坐下,赵瑜对陈五问道:“不知五哥今日过来有何要事?”   陈五见赵瑜相询,便一五一十的把蔡倬之事道了出来,连同他与蔡倬几次谈话的内容,以及对他身份的猜测,都细细分说了一通。   听陈五说完,赵瑜皱起了眉头,右手屈指轻轻敲打着扶手,“蔡家吗?……”他抬头问道,“文兄弟,你怎么看?”   赵文在交椅上一欠身,“俺觉得五哥猜得应该没错,姓蔡,福建人,还是从京中来,不是蔡京那奸相的族中子弟,还会是谁?”   赵瑜皱眉想着,还是摇了摇头,又对陈五问道:“蔡倬三人的路引,五哥可曾看过?”所谓路引,乃是离乡出行的凭证,其上有着姓名、家族、籍贯、年岁和相貌特征,除此之外还有发出路引的衙门的印章和办理者的签名。按照宋时的律法,远游之人不论是过关摆渡,还是投店就宿,都要出示路引,并进行登记。   陈五摇头:“这却不曾。”   赵瑜一叹,却也无法。就算是他前世的那个时代,有着同样的规章制度,但不出示身份证,也照样能投宿。何况现在还是管束不严的宋代,规则归规矩,却没多少人照着做,便是衢山岛上他开的酒楼客栈,也是一样。   赵文想了想,道:“要不然,我派人做个临检,去他们投宿的客栈查验一下?”   赵瑜立时否决:“打草惊蛇,更为不妙!”   “大当家……”陈五突然出声,神色有些疑惑。   “何事?”   陈五问道:“那蔡倬不论是不是蔡相公家人,也不过是来采办货物的行商,为何大当家这般忧心?”   听陈五相问,赵文与赵瑜交换了一个眼色。赵瑜微一点头,赵文便道:“因为我们是童相的人!”   陈五一呆,瞠目结舌:“啊!”   赵瑜解释道:“确切点说,我们跟童贯之间有联系。衢山岛能有今日,也是因为这几年走了那阉货的门路。不论是衢山开港,还是市舶司上岛,又或是文兄弟的监镇、武兄弟的巡检二职,都是借着他的名头办成的。若非假借童枢相压阵,官中对岛上诸多异举又怎会不闻不问?”   赵文也道:“每年送入京中童贯府邸的海外珍奇、土产都满满载着一船,为了打点好他,岛上可是不惜余力的!”   突然听到赵瑜、赵文大爆内幕,陈五脑筋一时转不过来,问道:“童贯不是被二郎你杀得大败,才不得不息兵招安的吗?又怎会跟岛上拉上关系?”   赵瑜一笑:“因为他是阉人……阉人与士大夫最不同的地方,便是他们现实!决不会为了一点闲气就死硬到底。只要有利可图,他的舵转得比谁都快!我送他功劳,又送他财货,他怎会对过去的事再耿耿于怀?死得又不是他!不过几千杂兵罢了。”   陈五晃晃悠悠的点着头,似懂非懂的样子,毕竟他一海寇,对朝中之事也不可能弄明白。细细想着,他又问道:“但这童贯与蔡京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蔡京前次罢相,正是童贯主使!”      第五章 未来(上)      陈五领命走了,对于蔡京、童贯之事,赵瑜并没有多说,仅是让他把蔡倬招待好,暗中加以提防。至于蔡倬的身份和来意,却没命他去打听。陈五当个船长、军头,能力都是足够的,但细作功夫,赵瑜却不放心。   看着陈五宽厚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赵瑜转头一脸歉意地对赵文道:“方才对不住文兄弟了。”   赵文瞥了一眼正跪在院中的两名下属,摇头笑道:“二郎说哪儿得话,那两个小子也该训一训,我日常就是待他们太宽和了。”   赵瑜道:“他俩本就是义学里出类拔萃的学生,这一年来在你身边也历练了不少,现在去军中锻炼一下,日后也能派上大用。”   “二郎看得起他俩,那是他们的福气。只望他们在军中上进点,以后也能帮上二郎的忙。”赵文见自己的部下被赵瑜看重,却也为他俩高兴。至于调去军中锻炼,也是正常的用人之道,年轻人本就该时时敲打一下,况且赵瑜的用意也不仅仅为了这两个小子。踌躇了一下,他问道:“二郎,你真的打算再起用陈五哥吗?”   赵瑜点头:“当初我初掌权位,威信未立,不得不压了五哥他们三年。现在我根基已稳,也该放他们出来了。”   当年,浪港旧寨人数不过数千,但也各分派系。赵橹手下一批跟他杀了几十年的老兄弟,占据各个头领要职,是寨中主力;赵瑾常年领兵,自有不少亲信部下;至于赵瑜,他控制着衢山岛,再加上偷袭昌国时所率领的百人队伍中剩下的一部分精卒,也有一定实力。   等后来郑家作乱,尽管赵橹、赵瑾丢了性命,但寨中主力尚在,赵橹、赵瑾所部实力皆未受损。赵瑜虽然继承了浪港寨大当家的位置,又率部打赢了衢山外海之战,但暗中不服者仍有不少,其中尤以赵瑾一系为甚。   因此,三年来,赵瑜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部属安插在各个地位不高但有实权的位置,而把高位让给赵橹旧部。如岛上的五百正军,是赵瑜打散浪港军中旧日编制,重新选练出来的精兵。其中五个都头皆是原浪港寨的老头领,但下面的队正队副却大半都为赵瑜亲信。其他如良乡船行、港中职司莫不是如此,就连赵文现在的监镇位子,一开始也是一个寨中老头领先坐上去的。   至于赵瑾旧部,则纷纷被投闲置散,安排在给原头领做副手的位置,军中的副都头、船上的大副——浪港寨本无此项职位,却是赵瑜为了给赵瑾余部留位置,特地借鉴来的——都属于他们。如陈五这般能带着条船穿梭于海上的,真真是独一份。   不过经过了三年的发展,衢山岛的事业蒸蒸日上,就算原来对赵瑜看不上眼的,现在也泰半心悦诚服,赵瑜的地位已然稳固。这时候,再把赵瑾一系的头领放在不重要的位置,就显得有些浪费。毕竟他们当年在赵瑾麾下时,都是冲杀在第一线的,论起实战指挥,其能力还在那些老家伙之上,更不用提赵瑜的一脉了。   本来就算今日没碰巧遇见陈五,赵瑜也会找个机会,把他大哥的头号亲信提拔一二,作为起用赵瑾旧部的信号。所以,当陈五为赵文的两个亲随所阻,赵瑜便借机敲打两个不长眼的小子,以作示好之意。不过这样做,却落了赵文的脸面。陈五走后,赵瑜自然要说声抱歉,解释一下。   听了赵瑜之言,赵文也点头同意。赵瑾旧部的战力他也清楚,当年衢山外海的背水一战,赵瑜所率的几十条船,大半由赵瑾旧部指挥。没有他们的死力搏杀,就算赵瑜的时机、路线安排得再是精妙,也不可能有如此大的战果。他们的力量,对于衢山岛接下来的发展规划来说,必不可少!   陈五和赵瑾旧部之事即已决定,赵文便又提起蔡倬来,他道:“二郎,蔡倬无故来我岛上,想来绝不会是偶然,说不定就是蔡京派来起童太尉底的。如果他回京后把衢山之事报予蔡京,那奸相肯定会借机弹劾童太尉。如果给他成功扳倒童太尉,到时肯定会给衢山岛带来很大麻烦。”   “文兄弟,你多虑了!”赵瑜笑着摇头,赵文对官场之事了解得太少,做出的判断自然谬误百出,“蔡京老奸巨猾,现在又刚刚起复,而童贯正得圣眷,他不会蠢到撕破脸皮跟童贯斗。蔡、童本是一类人,早年也互相提携,现在相斗不过是为了争权夺利,不是没有互相妥协的可能。”   赵佶即位之初,旧党当政,时任翰林学士承旨的蔡京接连遭贬,被逐出汴梁,安置杭州,提举洞霄宫。但区区两年之后,他便宣麻拜相,成为右仆射,没有童贯鼎力相助,绝不可能实现。   当年,童贯奉旨至杭州收集书画珍奇,蔡京对其刻意逢迎,与他日夜交游。童贯投桃报李,把蔡京的书画不断的送回宫中。蔡京乃当世书法大家,他的作品自然被赵佶所喜爱。被天子另眼相看,又有童贯这位皇帝近前的亲近内侍为奥援,蔡京也就顺理成章的步步高升,直登相位。相应的,童贯有了宰相相助,又在西北立下军功,也很快便升作节度使。   不过,随着地位日升,两人之间也有了争斗,所谓‘君子以义合,小人以利合’。利益就这么多,两人胃口小时,还能分着享用,但官位高了,胃口大了之后,两个奸人自然不能相容。如果不是昌国县浪港海盗之乱,童贯接任浙东招讨,奉旨出外,大观三年,蔡京便会被夺去相位。不过,当童贯挟平乱大功凯旋回朝,蔡京的宰相也就当到头了。先被贬去监修《哲宗实录》,接着又被出居杭州。虽然表面上是御史台谏官们的功劳,但若没有童贯在宫中下眼药,蔡京多年宰相,党羽遍布朝中,如何会毫无反击之力?   直到去年,蔡京才又被召回朝中,重新执政。但此时的童贯,不但军功赫赫,还有出使契丹之功,封太尉,签枢密院事,地位之高已不在蔡京之下。两人纵有纷争,明面上还是一团和气。蔡京就算有了童贯的把柄,也不会当真撕破脸皮,毕竟童贯在宫内的地位极高,不是一点小事就能扳倒的。   赵瑜对赵文道:“你之误,就在于太看得起衢山。衢山岛不过是海外偏岛,区区一乡之地,人口尚不过万,又被剿过一次。蔡京乃大宋宰相,万里国土、亿万生民都由他辅佐天子治理。这样的人,又怎会把丁点大的衢山放在眼里?最多也只会把衢山当成进行利益交换的筹码,而且是极小极小的筹码……只能换上几文钱的那种。”   赵瑜的一番话,赵文被打击得不轻。他颓丧道:“衢山真的只值那点?”   赵瑜仰天叹道:“在蔡京、童贯两人眼里的确只值那么一点。不过参天大树刚发芽时甚至不如秧苗,海中巨鲲刚出生时也仅仅牛一般大小,如果只看现在,衢山当然不值一提,但是……”   他霍的站起,抬起手,用力攥紧了拳头,咬着牙,“所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衢山再小,也是一团火焰,大宋再大,有着那些昏君奸臣,也只会是一堆晒干着的柴草。花石纲、应奉局、穷兵黩武、骄奢淫逸,天子、宰相、文武百官,都是一捆捆的向脚下添着柴火,迟早有一天,这些不断增添的柴草足以让我们把整个大宋都烧起来!”   赵瑜转身盯着赵文,以野心为燃料,眼中烈焰熊熊,把赵文烤得口干舌燥:“几年来,我苦心经营,等的便是点火的那一刻。那时候,就算不能把大宋烧个干净,也能让天下焦头烂额。到时以我之能,如西夏、交趾那般,割据一方,登基称王,又有何难!文兄弟……我问你,你是愿意在这岛上做个小小的监镇,就此终老,还是愿与我一起开疆拓土,自立一国,同富贵,共生死?!”   第一次,赵瑜第一次把自己的野心赤裸裸的暴露在人前。他静静的,静静地等着赵文的回答。   赵文沉默着,许久之后,他终于站起身,跪倒在赵瑜身前,一拜,再拜,三拜,最后仰头道:“赵文今生愿追随二郎,纵死不悔!”      第六章 未来(下)      政和三年四月初一,壬午。   “盖此身发,四大五常。恭惟鞠养,岂敢毁伤。女慕贞洁,男效才良……”   观音山头书声琅琅。宽敞明亮的书堂中,三十多名少年捧着刚刚印好,尚散发着油墨气味的《千字文》大声朗读着。这些少年从八九岁到十五六岁都有,不论大小都在桌前坐得笔直,这不是因为赵瑜在后门处盯着他们,而是衢山义学的先生手中的戒尺太过恐怖。   义学先生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儿,长身玉立,品貌不凡,自有一股书香世家子弟特有的气质。这先生绷着脸,负手在教室过道中慢悠悠地走着,但凡看见有哪个学生稍稍懈怠,一尺长、三指宽的竹尺就会从背后打来,毫不宽宥。   有这样的一位先生盯着,没有那个学生胆敢松懈一下,都专心致志地高声诵读,唯恐声音一低,被先生狠狠敲上一戒尺。   在后门处看了一阵,赵瑜向先生拱了拱手,便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那先生却视若无睹,仿佛没见到赵瑜这个人一样,依然在教室中巡视着。   赵瑜走出门外,两人便迎了上来。一人是赵文,另一人则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黑脸粗手,一副工匠像,身上还有着油墨香。此人姓李名杰,乃是衢山岛新办的印书坊的头儿,今日便是陪着赵瑜送新印好的课本来义学。   走到赵瑜身边,赵文先探探头,张望了一下教室内的情形,转过头来对赵瑜笑道:“陈先生还是那张棺材脸,这么些年了,也没见他笑过。”   赵瑜摇头道:“陈先生心里有苦,自然笑不出来。他一官人,却被流窜通州海岛(注1),再加上又被大哥掳来此地,入了海寇军中,以致有家难回。换作是你,你笑得出吗?”   扬子江口的海岛,隶属通州,与登州的沙门岛一样,乃是大宋流放重刑犯的地方。这两个岛号称地狱,‘昼禁夜囚,与死为邻’。一般来说,只要入了海岛、沙门,就别想再活着出去。也因此,若非勉强贷死的重罪囚犯,就绝不会被刺配到这两个岛上。   三年前,浪港海寇扬威海上,北至通州,南至温州,都是浪港水军的势力范围。为了搜集人才,赵瑾便带兵攻破了海岛牢城,把囚禁在内、为盐场煮盐的两百多名囚犯都一股脑的打包到昌国,其中便有这陈先生。   陈先生到了昌国,赵橹一看便是大喜。为何?就因为他脸上没有金印。宋时,但凡刑囚,一旦发配各地牢城,脸上必然要刺字,俗称‘盖金印’。只有一种人会例外,那便是犯事的官员。   大宋的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身份最为贵重。就算是犯了罪,脸上绝不会也如贩夫走卒般被刺字。海岛牢城来的两百多囚犯就他一人脸上干干净净,他不是官身,谁会是?   而且这陈先生虽是犯官,但看他举止气度,并不像靠荫补得官的官吏,而是像中过进士的样子。能找来一个进士,赵橹焉能不喜?只是这陈先生被掳来昌国之后,便一言不发,问他名字不答,询他来历不说,最后只从其他囚犯嘴里得知他姓陈,其他便一概不知——知道他身份的牢城守卫都已喂了鱼鳖。   这个闷嘴葫芦,既然不肯说话,当然也就不会帮浪港寨做事,章渝去劝,却吃了闭门羹。最后惹得赵橹烦了,虽舍不得杀他,但一气之下还是把他丢到了衢山,让赵瑜处理。   不过赵瑜当时也没心情理这位陈先生,只是让他在寨里做了个食客——光吃饭不干事的客人。及至赵橹身亡,赵瑜招安,两百多囚犯死的死、散的散,剩下的四五十人无处可去,便仍留在岛上,而陈先生不知为何却也没走。   等到赵瑜开办义学的消息传了出去后,陈先生自己找上门来毛遂自荐。一个进士肯帮忙,赵瑜当然高兴,便顺水推舟让他当了衢山义学的塾长。但就算这样,去问他姓名家世,却仍得不到回答,最多也只在他口音中听出一点福建腔。只是见他教书时认真卖力,赵瑜便也就不去深究了,谁没有点隐私呢?   赵瑜能体谅,但赵文却不会。在他看来,那陈先生分明看不起岛上众人,才会如此倨傲,“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又没拘着他不让他走,天天板着脸给谁看啊!?”他抱怨着。   “先生嘛,当然得有先生的样子。师道尊严,本就该如此。”赵瑜说着,含着深意地瞥了赵文一眼,又道:“当然了,如果他入我军中,我就不会再容他在我面前摆上这张苦脸,谁也没欠他什么嘛……自然要让他恭恭敬敬的,对不对?”   赵文低头,脸色微红。他知道,赵瑜是在点醒他。   赵瑜轻轻摇头。自从三天前,他向赵文透露了自家的野心后,赵文便如同变了一个人。有了理想、目标和追求之后,整个人意气风发,行事也雷厉风行,残废后的蔫蔫暮气全不翼而飞。不过这件事,也不是没有负面效果,比如他的手下就被逼压得喘不过气来,而他对陈先生的敌意,也是一桩。   赵瑜清楚,赵文敌意其实来自于恐惧。他在害怕进士出身的陈先生夺去他的位置。一个进士的才能能有多强,看章渝便知。当初,赵瑜可是被他压着打的。这陈先生虽是犯官,也许德行不高,但说起才智,赵文没有任何自信——对进士的崇拜在每个大宋子民心中是根深蒂固的。如果陈先生投入赵瑜帐下,赵文当然要担心自己会失去首席亲信的地位。尤其是他还知道赵瑜有称王的打算,未来国相的位置,他怎会愿意失去?   赵文的这点心思,赵瑜当然看得出来,但他也没办法化解,这只能靠赵文自己放宽心胸了。暗暗叹了口气。他转头对站在一边的李杰道:“李工,这批课本印得的确不错,正文、释义、拼音,不论字号大小,都清洗干净,笔画分明。陈先生方才也赞不绝口。他是有大见识的人,却不会说错。”   李杰半弓腰,行了个礼,平和笑道:“多谢大当家夸赞!份内之事,理应如此。”他脸上的笑容,有被夸赞的喜悦,但又不见丝毫失态,淡淡的,让人看得很舒服。如果不看他相貌,其实很有读书人的气质。不过印书坊的工匠,也该如此,与书本走得近,谈吐举止当然会被潜移默化。   他本是杭州人,是一家印书坊的坊头。两年前,被赵瑜一手刀,一手钱,强逼着他全家上了岛,主持建立印书坊。虽然一开始不情不愿,两年下来却也习惯了。衢山日渐繁华,赵瑜又舍得给钱,他日子过得倒也舒心,再也没有想着离开了。   直起腰,他又道:“这两年,犬子已经习惯了汉语拼音和简体字,就算是横排雕版,刻起字来也比刚开始时要顺手得多。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歪歪扭扭的了。”   赵文从旁插嘴道:“这批书版由于没再刻废,比以前节省不少花销。而且用了横排版后,同样大小的纸张可以多印五成的字,而用简体字,字号也可以缩小。就算要雕上拼音,成本也能省下一半。原来印一本书的,现在可以印两本。”   赵瑜点头。衢山岛上的开蒙课本都是横排版的简体字,汉语拼音也被他假借番商的名义,用了出来。赵瑜一开始还以为陈先生会极力反对,却没想到他却对拼音赞不绝口,直说此法一出,反切法(注2)就可以丢到一边了。   对陈先生的反应,赵瑜当时很奇怪,便问他:“拼音法乃是夷人的东西,为何先生用之不疑?”   陈先生却瞪大眼睛反问道:“‘学在四夷’,四夷之物,中国之人怎么不能拿来用?夷人的学问,只要是好的,学来用便是。他山之石,自能攻玉。”   对于陈先生这种气度,赵瑜摇头感叹。也只有这时代,自信于数千年来长盛不衰的文明,以世界中心自居的中国人,才会有如此的心胸。不像他所来的那个时代,由于长年衰落导致的自卑心的影响,对于外来文化多是抗拒,总是怕本国文化被污染。却不想想,只有衰老垂死的躯体才容易被病菌感染,而健康强健的身躯却会把来犯的病菌变成抗体,反而会增强免疫力。   至于简体字,陈先生甚至什么都没说。这时代,没有哪个士大夫会不认识由草书、行书转变而来的简体字,读写都不成问题。   也只是横排版让他抱怨了两句,但赵瑜用节省成本堵了回去。陈先生也就没再多说,在他看来,一个海寇能开办义学已经不错了,再想逼他多花钱,说不定会干脆停办义学。害怕失去心理上的寄托,陈先生也只能认了。   抛开回忆,他对李杰道:“这两年辛苦令郎了!要把十几年养成的习惯改过来,的确不容易。不过日后坊内要印得书会越来越多,光靠几人刻板怕是来不及,我提过的活字印刷最好能早点弄起来。”   李杰闻言就皱起眉,反对道:“大当家。活字印刷,并不可行。这两年,切割开的上好刻板木料不知有多少,但那些木活字始终不能锯得大小如一,字体不一样大,怎么排版得起来?”   “那胶泥活字呢?”赵瑜又问。木活字的问题他也知道,以这时候的木材加工工艺,要想把几万个木活字都雕琢的一般大小,除非找东京城中官家作坊的细木工匠,花上几年时间细心打磨,不然,就只能看着外七扭八的小指大小的活字干瞪眼,只有等木工车床出现,才有实现的可能。   李杰还是摇头:“那玩意儿,易碎难造,早几十年就有人用了,却一直没传播开,还不就是因为太麻烦嘛。”   对于李杰的否定,赵瑜也没辙。专家的意见,总是该认真听取的。‘看来还得用青铜铸活字了。不过,得等岛上的铸造工艺提高才行。’   注1:通州海岛(名字就是海岛,不是海上岛屿的意思),即现在的崇明岛。崇明岛为江水流沙冲积成的沙洲,宋时还仅仅是两块小岛,一为崇明、一为东州。   注2:反切法,中国古代的拼音法。由两字标一个音。前字取声母,后字取韵母和声调。如‘虫’,迟龙切。      第七章 未雨(上)      政和三年四月初八,己丑。   岱山岛。   赵瑜漫步在田间地头。半黄的麦穗几近腰间,用手掐了掐麦穗,一点浆汁便挤了出来。向东望去一畦畦的麦田一直延伸到远处的高坡上,微风徐来,麦浪重重。再有十天,这片小麦便能成熟收割了。等到端午过后,翻过地的麦田又可以放水插秧,种上占城晚稻。稻麦轮种,一年二收,只要肥料跟得上,平均每亩田都能打上四石的粮食。这产量,已经不下于苏、湖、杭、秀等鱼米之乡,上等良田的出产。   去岁入冬以来,雨水比往年偏少,但靠着赵瑜一力主持修建的三个小水库为主体的灌溉渠道,却使得岛上万余亩(注1)的良田免受干旱之苦。而且去年朝中重行方田法,县中派来进行丈量田地的官吏却是赵瑜的人。在赵瑜的掩饰下,官中的田籍簿上,岱山岛的田地只有一千五百亩,恰恰是实际数量的十分之一。受此恩惠,原本对赵家已经有些离心的岱山岛民又重新聚拢到赵瑜的麾下。毕竟,若没有赵瑜和衢山在前面挡风挡雨,他们现在十亩田只需交一亩赋的好日子可就过不下去了。   当然,赵瑜也不会平白无故的送人情,岛上的田地产出,小麦、稻谷、苜蓿等作物,衢山军都能以平价收购。不仅如此,岛上的渔获、盐产也一样被衢山全数买去。衢山岛上现在的户口已接近两千户——这些人大半都是昌国本岛的庄户,当年浪港寨被招安,赵瑜虽然屠杀了一批有威胁的奴工,但原昌国岛的地主却被他好生的放了回去,在‘还乡团’的疯狂报复下,分了土地的贫农们在昌国岛走投无路,只能如赵瑜所愿的投了衢山——再加上一千五百名奴工,人口近万,差不多占了全县总人口的四成。除此之外,还有大小牲畜五六百。   这么多张嘴,光靠衢山岛上总计不到五千亩的水田旱田,根本养不活。向外地购买,肯定会受制于人,所以赵瑜的盘算就是把近在咫尺的岱山变成衢山军的粮食基地,以保证粮产能在自家的控制之下。   几个老农毕恭毕敬的跟在赵瑜身后,他们都是在当年浪港军在岱山岛上打土豪分田地之后,从岛上的八百户贫民中被挑选出来当村长的。他们的地位来自于浪港军的支持,分到的田地也是岛上最肥美的几块,家中子弟都有加入浪港军中,因此他们对赵家也是最为忠心。   虽然前两年,他们在赵瑜收缩衢山势力的一段时间里,吃了不少苦。但等到衢山军重新登上岱山后,他们便又过上扬眉吐气的日子。那些曾在赵橹死后欺凌过他们的庄户,现在都成了衢山岛上的奴工,家中田土也成了赔礼。只有在衢山军的刀枪下,他们的地位才会稳固,这一点,受过教训的村长们心知肚明。   但他们今日如此恭敬,其实还有另外一桩心思。这两年,良乡船行的名头日渐响亮,岱山岛民站在岸边,能看到来来往往的船只,许多都挂着船行的旗号。原本投了浪港军的岱山子弟,现在也大半在船行中当水手。每当他们回到岱山的时候,皆是大包小包的带着从外地购来的礼物。从他们口里,岱山人都知道了,赵大当家待人宽和,良乡船行薪水丰厚,秀州杭州的市面有多么繁华,青楼里的小姐(注2)有多么可人。   这些传言,早把岛上年轻人的心思都撩拨得痒痒的,就连些老成持重的,也免不了动心,一年三十贯的薪资,食宿全包,春冬换季还发衣物,比起禁军也丝毫不差,总比日夜在土里刨食要强上百倍。只是良乡船行向不对外招人,让他们欲入无门,总找不到进船行的机会,就算托那些在船行里当水手的自家兄弟提携一下,也得不到任何回应。   不过,最近有传言,赵瑜此次来岱山,不仅仅是巡视田地出产,而且还会在岛上为良乡船行招募一批水手。也因此,今日岱山岛民才会对他如此恭敬,看着他的目光也始终带着一丝热切。   这一切,被赵瑜不动声色的看在眼里。现在衢山军内部业已安定,正是要向外扩张的时候,但衢山岛上的兵力来源已经枯竭,强行征召只会破坏岛上经济,所以离衢山最近的岱山,就成了赵瑜的第一目标。不过,招募人手与其自己求人,不如让人来求己,也正是赵瑜放出流言的用意所在。   在岱山岛上走马观花的绕了一圈,中午时分,赵瑜在村中被热情款待。村中的祠堂内外摆了十几桌,赵瑜和村长们在内饮宴,他带来的一队亲兵则在堂外喝酒。只有几个贴身亲随,坐在堂内下桌,不饮酒,不吃菜,啃着自带的干粮,警惕的注视着堂内堂外。   酒过三巡,几名村长见赵瑜只顾着喝酒谈笑,却丝毫不提他们关心的话题。几人焦躁起来,互相打了个眼色。一人咳嗽了一下,挑起了话头,小心翼翼的道:“大当家,小的几人有事相求,却不知该不该说……”   ‘终于忍不住了?’赵瑜一笑,放下酒碗,回道:“诸位父老都是乡里乡亲,平日也对衢山关照有加。若有什么事要赵瑜帮忙,直说便是,何必提‘求’字!”   得到赵瑜的鼓励,几位村长精神一振,忙道:“听说近日良乡船行要新招一批人手,不知有无此事?”   赵瑜微一皱眉,冷声道:“不知诸位父老从何听来?”   见赵瑜好像有些怒气,几人一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结结巴巴地道:“那个……传言,是传言!”   “传言嘛?”赵瑜收起脸上的怒色,摇头叹道:“想不到传得这么快。不瞒诸位父老,这事却是真的。现在我良乡船行生意遍及南北,海内海外也都有往来,人手的确捉襟见肘。算一算,至少缺六百人。”   六百人!几名村长现在又是一喜,心情随着赵瑜的话一上一下,追问道:“那可定下要从何处招人?!”   赵瑜举碗喝了一口,貌似闲暇,随口道:“杭州、明州的几个分号都贴出招工告示了,不过要招到那么多人,怕是要两三个月功夫。”   村长们一听,急了,七嘴八舌抢话道:“这岱山岛上壮丁多得是,大当家何必去杭州招人?”   赵瑜瞪大眼睛,好像吃了一惊:“岱山?”   众人道:“正是我们岱山。虽然岛上户口不多,但五六百个精壮汉子还是出得了的。”   赵瑜摇头,见村长们一脸失望,便笑道:“不瞒诸位,其实赵瑜这次来也是想招些人的。不过不是为船行,而是为义学。”   “义学?”   赵瑜点头道:“正是义学。自衢山岛建起了义学,这两年也出了不少人才。我想罢,既然是义学,也不能光顾着自家。衢山的孩子都念书了,岱山毕竟也是乡亲,能照顾自然也要照顾。本想这次来从岱山招些聪明肯学的孩子去念书,虽不指望能做个进士,但肚子里有些墨水,日后出外做工行商也方便些,若是学得好,我良乡船行自己也会留人。”   “那感情好!”“我家小子平常总是追鸡撵狗,不上正道,能识几个字,学点礼法当然最好……”几个村长又是一阵嘈杂,却是喜出望外。乱了一阵后,一个村长又问道:“那招工的事呢?”   赵瑜苦笑:“不是我不愿。但若是把岱山各家各户的精壮劳力都招走了,那种田收粮怎么办?总不能喝西北风罢?”   村长满不在乎:“一家四五口人,少了一个没啥大碍!”   赵瑜道:“但岱山不过才八百户,六百人还是多了点!”   “……那大当家觉得招多少人合适?”   赵瑜略作沉吟,一口道:“最多三百。”   几个村长互相对视,点了点头,“三百就三百!”   “那就三百吧!”赵瑜点头,他想了想,又道:“不过我想,家中人口再多,突然少了这些壮劳力,怕还是会苦了各自的老小……这样罢,各位可能也知道,去年起,我良乡船行便在广南买牛,转手卖到两浙。我现在给各位立下个规矩,只要是家中有人入了我衢山,便可从船行平价购买一头耕牛。若是无钱,赊账也行,日后用粮食或薪水冲抵便可。有了牛,我想应该能了弥补那些精壮劳力的空缺。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赵瑜想得这么周到,村长们如何不愿,起身而拜:“多谢大当家看顾!”   赵瑜忙把他们扶起,举杯团团敬酒,众人回应,皆大欢喜。   酒宴之后,赵瑜在岱山住了两天。四月十日,他带着刚招募到的三百新兵以及四十多个不到十岁的少年转回衢山。这些少年带着美好的愿望被编入衢山义学,他们是衢山军未来的基层指挥官,但现在却只是人质——为了把岱山岛彻底绑上衢山战车的人质——不过这点赵瑜是绝对不会明说的。   一夜的航行,次日清晨,赵瑜的座舰从衢山船坊所在的东港悄然登陆。   注1:宋时亩小,一亩才合580多平米。万亩田地也还不到六平方公里。   注2:宋时,良家未婚女子通称为小娘子。而小姐则是贱籍女子的称谓。      第八章 未雨(下)      黑暗舱室中,隐隐约约的流水声夹杂着时起时落的低声抽泣。丁涛裹紧毯子,仰躺在地板上,睁着眼睛。虽然他也开始想家,但还不至于伤心到要哭的地步。他被爹娘送出门的时候,已经被叮嘱过,他孤身一人在外,要少说多看,一定要与同村的几个孩子互相扶持,而且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别人面前哭,懦弱的人最容易被欺负。   ‘开船有多久了?’丁涛想着,只是黑暗中掌握不了时间,却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他上船后就同岱山岛的其他孩子一起被安排到这间舱室中,只有分批吃饭和方便时,才被允许出舱两次。一开始,他还以为这个不及家中正厅大小的房间内根本睡不下四十多人,没想到几个水手不知从哪里搬来一批吊床,上下三层,往钉在舱壁上的钩子一挂,便很轻易的把所有孩子都安排躺下了。   可怜丁涛被安排在地板上,一直在担心睡在他上面的三个人会不会砸下来,怎么也睡不着。其实丁涛并不想去衢山读书,每天跟着爹爹撒网打渔,日子过得也不坏。他娘娘也是觉得就算读书也该去县城里找个家世清白的先生,到海寇窝里念书,还不知日后会怎样被拖累。   但他爹爹却骂他娘头发长见识短,“当年浪港寨的老当家都造反称王了,但最后拖累了几个?涛涛舅家的小子没事,李家的两个儿子也屁事没有,岱山岛上入浪港寨的小子,没死一个,都活得滋润的很!况且,现在的大当家比原来的老当家还有能耐,跟着他只会沾光,哪会被拖累?”   虽然被老爹揪着耳朵,去向当村长的舅舅低头哈腰,丁涛心里很不痛快。但他爹爹说赵大当家有能耐,他却是赞同得紧。浪港寨老当家和他的两个儿子在东海上也算是传奇了,比起成天介向他们收税的官府,杀官造反的海盗总是更得人欢心。何况浪港寨只杀贪官土豪,从不骚扰百姓,还分土地,减税赋,当然更受拥戴。当初听到老当家和赵大郎被奸人所害,岱山岛上还有不少人为他们上香祈求冥福。   至于赵二郎,自从他带着百人夺下昌国城,又率残兵全灭官军舰队,早成了岛上少年崇拜的对象。赵二郎不但能文能武,就连头顶上这个晃晃悠悠的吊床,听说都是赵二郎使人用渔网改的。自从有了吊床,原本能只能载一百多人的海船,只要食水跟得上,现在能塞进三百人,如果要装货,把吊床撤掉也很方便,确是海上所有商船的福音。不过,这吊床悬在头顶上,让他睡不好觉,丁涛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从船身外传来的流水声突然小了,丁涛翻了个身,耳朵贴上船板。没错,被海船破开的浪涛的确不再哗哗作响。船行得慢了,‘到港了吗?’他猜想着。   悠长的号角声和着当当的钟鸣从通风口穿入舱中,证明了他的猜测。舱内也骚动起来,听过衢山入港号音钟声的不止丁涛一人。头顶上的吊床晃动着,咚的一声响,一个重物贴着丁涛的鼻子砸在地板上,是最上面的小子跳了下来。紧接着,一连串咚咚咚的落地声,其他吊床上的人也都跳下来了。   ‘直娘贼,急个鸟啊!’丁涛低低骂了一句,仍然躺在地板上,还向内挤了挤。他去年跟老爹到过衢山,以他对衢山港的印象,那么大的港口,刚进港的船只,要想停稳到泊位上,至少还要两刻钟,实不必像赶着投胎那般着急。   不过,这次他却想错了。也就半刻钟的样子,金角交鸣声刚刚停歇,船就已经定了下来。水手们的号子在通风口响着,却是在招呼着下碇收帆。很快,舱门外的过道上一阵嘈杂,人声、脚步声响成一片,丁涛知道,应该是住在底舱的那些哥哥们闹出的动静。   等外面的一阵风过去,过道中重新安静下来,舱门便被打开了。一个船员在外面招着手,不耐烦的喊道:“小子们,快给俺出来!”舱里的孩子们应声而出,那个船员就在门口一五一十的点着人头,丁涛由于睡在最里面的角落,落在了最后。   等他跟在队列之后出了舱门,一只大手便重重一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丁涛身子不稳,向前一跌,那水手大声数道:“四十二!”   “人都齐了?”厚重的低音从过道深处传来。   丁涛摸着脑袋,回头怒视。却见那水手抱拳躬身,恭恭敬敬道:“禀大当家,四十二个娃娃一个不少,却都齐了。”   他连忙转身,只见几个汉子站在过道中,领头的一个,身量不高,也就比他这个刚过十二的小孩高出半个头的样子,但厚实的身躯却足有他两倍多宽,把三尺过道堵得严严实实。虽然由于光线原因,看不清长相,但这外形的确是传说中赵二郎的模样。   丁涛不敢怠慢,也跟着弯腰行礼,大声道:“见过大当家。”   “哦!”赵瑜一笑,‘这小子倒精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丁涛忙答道:“俺……小的唤作丁涛,横勾丁,水寿涛。”   “你识字?”见丁涛报出自己名字的写法,赵瑜便问道。   “……只会写自家的名字。”丁涛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还是照实回答。   轻笑了两声,赵瑜走过来,拍着他肩膀道:“只会写名字也没什么?等到了义学,跟着先生好好学,只要用心,学会几千个字也不难。”   丁涛的脑袋一阵猛点,激动道:“俺……俺会用心的!”   “以后能记得今天的话就好。”赵瑜说着,轻轻把他一堆,“快上去罢,莫要脱队。”   “是!”丁涛挺起腰高声答道,转头小跑着上去了。   一上甲板,炽烈的阳光直刺眼中,他忙眯起双眼。黑暗的地方待久了,突然走到阳光下,一下适应不了。好半天,他慢慢睁开眼。前面先出舱的新招水手,已经在船下的栈桥上列队。现在在甲板上嘈杂一片的,都是要跟他一起入义学的小子。这些小子闹哄哄的,船上的水手连推带赶,才在主桅下清出一块空地,以便将降下的帆蓬整理好。看着水手们越来越黑的脸,丁涛毫不怀疑,如果再闹下去,脾气暴躁的水手们肯定会飞起一脚踹过来,把他们这些混小子都踹下海,又或是踢回舱内。   甲板上的孩子们好奇地张望着,对港内的新鲜事物指指点点。他们中的绝大多数连岱山岛都没出过,最多的也只是在渔船上围着岛打转,去过县城的屈指可数,倒是颇有几个来过衢山的——衢山离岱山极近,如果是顺风,来往两岛其实只需两个时辰,比去县城要方便得多。腊月时,到衢山买些年货,也是这两年岱山岛民刚刚养成的新习惯,丁涛与他老爹也是一样。   只是他一看周围景物,却完全不是记忆中衢山港的印象。不大的海湾,在东面有个直通大海的岬口,岬口处两山对峙,南面的山丘高些,上面有着一个高高的望楼。丁涛眼尖,还能看清望楼顶端吊起的大钟。岬口南北山丘上立着不少石柱,上面还架着长长的木梁,木梁随着风上下摇晃,却不知是做何用。回头向西看去,陆地上,远处,一间间大屋,有些还冒着烟,近处,一排排大坑,有的坑里是一具如被剔光了肉的黄鱼的木制骨架,有的坑里却停着海船。   ‘这是哪儿啊?’丁涛摸不着头脑。   “是衢山船坊!”一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小子在他旁边惊叫着。   “衢山船坊?!”丁涛吃惊。这几年,打着‘衢’字字号的大型海船一艘接着一艘的下水,衢山船坊的名气在东海上也越来越响亮。价格适中,质量上乘的衢山海船,在船主中间有着不俗的口碑,就连岱山岛民也或多或少的都知道主持衢山船坊之人便是当年明州船场的大匠作,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名匠,但真正进过船坊内部参观的却没几个。来衢山购物,都只能在岛西港口、集市中行走,衢山岛东部,尤其是船坊一带,向来都严禁外人出入。   “那是大澳!”还是刚才说话的小子,指着远处的大坑喊着。看他的衣裳,质地也好,裁剪也好,都很精致,比起其他孩子要强上不少。由于他嗓门大,看起来又有些见识,身边也聚起了十来个孩子。   “什么是大澳?”一个小孩不解的问道。   那小子斜着眼瞟了一下,下巴一扬,不屑道:“笨,就是造船的坑!”围观的孩子们一阵哄笑,提问的小孩脸红耳赤,恨不得找的缝隙钻进去。   ‘原来是造船的地方。’丁涛恍然,‘怪不得会有船停在坑里。’其实他也不知,不过他还记得爹娘的叮嘱——少说多看,只把问题憋在心里。   那小子嘲笑人后,更加趾高气昂,指着最远处大澳道:“大澳不仅造船,还能修船。你们看那边,那艘有一排洞的船,就是要在这里修的。”   丁涛顺着望过去,只见那间大澳中,停着一艘比他脚下的船只要大得多的海船,侧舷正朝着这里。船的甲板下,贴近船舷的一层有一排方形小洞。他数了一下,足有十个,排列间隔煞是整齐,‘这么齐整,怎么可能是坏的?’丁涛不信,他猜测着,‘大概是窗户罢?’如果他脚下这艘船的船舱也有窗户的话,一路上也就不会那么闷了。   “一……二……一……二……”这时,船下响起洪亮的口号声。丁涛一看,却见栈桥上的新水手们终于把队排好了。在几个配刀着甲的军汉指挥下,听着口号,歪歪扭扭的队伍向港中走去。   “下船,下船!”一见栈桥空了下来,船上的水手忙推搡着把小子们往下面赶,丁涛聪明地走在众人中间,他可不希望后脑勺再被刷一下。   一步步地踩着舷梯,憧憬和不安交织在心中,丁涛终于踏上衢山岛的地面,他的未来就在这里。      第九章 绸缪(上)      码头上,目送着熙熙攘攘的队列消失在船坊深处,赵瑜笑道:“终于清静了!”   “你船上是清静了,但我这儿呢?!”嘶哑的声音饱含怒气,从赵瑜身后突然响起。   赵瑜回头一看,只见船坊的大匠作马林溪正怒瞪着他,花白的山羊胡子不住抖着。虽然马大工年近五十,须发皆已斑白,但身子骨依然健旺。见到是他,赵瑜连忙行礼,陪笑道:“啊……马叔!好久不见,向来可好?”   “什么好久不见,七八天前二郎你不才来过吗?!”马林溪冲了两句,发现话题被赵瑜带歪了,便立刻又转回来:“我问你,那些小子是咋回事?!”   自从三年前,赵瑜送了他衢山船坊的两成干股后,马林溪便把船坊看作自家禁脔,决不许外人踏足,就算是衢山军中的自家人,若是没赵瑜或赵文的手令,也别想进船坊大门半步。现在,赵瑜却也不事先知会他,便不知从哪里领了三百多外地小子在船坊中招摇过市,他焉能不怒。   “马叔先消消气……”赵瑜安抚着。说起来,赵橹的东海王时代,赵文、赵武还有陈五都还只是小头领,至于赵橹的老兄弟,他们资格够老,但由于能力问题,地位一直不高。如果刨去赵瑜,现在衢山军中,当年在东海小朝廷中任职高位的,也就硕果仅存马林溪一人。再加上马林溪掌管的船坊乃是衢山军的命脉所在,其人又只知打造船只,从不干涉岛上政事,所以一直以来,对于马大工,赵瑜都敬重有加,甚是优容,几年来,倒把马林溪的脾气惯出来了。   “这些小子都是刚从岱山招来的新人,他们人数太多,市舶司的两个官儿又不是瞎子,从西头正港上岛就太扎眼了,只好借用马叔你这儿了。”他解释道。   马林溪摇头不信,他吃过赵瑜多少次亏了,素知赵瑜是说一藏二的脾气,不论谎话、真话,向来只会说一半:“少糊弄我,市舶司的那两个小官儿早被二郎你喂饱了,莫说是区区三百人,就算是战船从他们眼前开过去,他们也只会当成鸭子。”   赵瑜笑道:“港口上人多嘴杂,总得防个万一。何况现在他们的房舍还没备好,我打算先借马叔你这里的空屋子用一用,等过个几天,房舍建好后,再把他们迁过去。”现在船坊中的杂役,已经全是从昌国逃难来的岛民,原来的奴工除去死了的,都被驱使到采石场做工去了。昌国岛民有自己新建的村子,而奴工们的大屋却空了出来。赵瑜便打算收拾一下,让新兵们先住进去。至于义学新生,观音山主寨还有不少空房子,不愁没地方。   马林溪剔起眉毛,疑心重重地问:“就这样?”   赵瑜很诚恳的点头:“当然!”他心中苦笑,‘以后没事最好不要说谎,人品都消耗光了。’不过,也就马林溪会把他当骗子,在其他人眼里,赵二郎还是很诚实极有信用的一个人。   “那好罢!”马林溪答应得痛快,“就让他们住下,但不许他们在船坊中随处走动,如果要训练,到船坊外的球场去!”   “那是自然!”赵瑜笑道。马林溪虽然爱抱怨、好虚荣,把自家的东西盯得死紧,但他有个最大的优点——识时务,知道小事可以跟赵瑜扯一扯,但凡大事,却是配合无比的。赵瑜最欣赏的,也正是他这一点。   当年他上了赵瑜的贼船后,一知没了后路,便立刻主动配合,到了衢山也从不消极怠工。等浪港被招安,却绝不开口说要离开——当时赵瑜把刀都磨亮了,只要马大工提个‘走’字,登时就会拿去杀一儆百,衢山船坊是赵瑜的命根子,无论如何都不会丢。   也就因为马林溪如此识趣,赵瑜投桃报李,把船坊的一半股份都分了出去,马大工一人独得两成,其他各大工匠均分剩余三成。几年下来,船只卖了无数,红利各自分了不少,说起来,也都不大不小算是个富家翁。如果去他们的家中看看,不论摆设,装饰,都绝不下于陆上的那些土财主,一般的金碧辉煌,也一般的没品位。也因如此,明州船场时的苦日子,再没哪个工匠想回去过了。   此事一了,赵瑜便要告辞离开,寨中之事,他丢了三四天,却要赶回去处理。马林溪也不留他,只是叮嘱道:“新样战船业已造好,二郎最好早点把配套的兵器送来。”   赵瑜一摊手,无奈道:“那还要邓大工先把东西造出来才行啊!”   呸!马林溪吐口口水,不屑道:“一个铸钟的,也配称大工?!”   赵瑜苦笑,自古文人相轻,其实工匠也一样互相瞧不起,“大钟邓家在两浙也算有些名气,百年来,不论梅岑山(今普陀)上那间寺庙要铸钟,首先想到的也是他家。虽然比不上马叔,当不起大工二字,但毕竟他现在主持岛上军器作坊,称个邓工也可以罢?”   马林溪一翻白眼,“随你怎么称呼,我岂是小鸡肚肠之人?”拽了句文,便径自走了,直丢下赵瑜在那里摇头。   傍晚时分,赵瑜一行五十多人,乘着七八辆四轮骡车,终于回到观音山主寨。   遣了亲随把孩子们送去义学旁的空闲宿舍,赵瑜回到自己的院子。两个使女上来服侍他更衣——斩衰之期(注1)已过,使女们也可以亲近了——,不过还没等他坐定,得到消息的赵文便带着陈五赶了过来。   一见赵瑜,赵文屏退了使女,上前禀道:“二郎,蔡倬已经走了。”   “走了?”赵瑜看看陈五。   陈五也上前道:“他们是在前天上了贾三哥的六号船,往秀州去了。说是要从扬州回汴梁。”   “前天吗?”赵瑜轻轻敲打着扶手,算起来蔡倬主仆三人在衢山岛上逗留了足足有十天之多,岛上又没有什么风景,他们留上这么久,自然不怀好意,“不过,总算是走了。就是不知这些天,他们到底打听到了些什么?”   这些天,蔡倬都是由陈五作陪,赵瑜的话自是在问他。陈五回道:“这些天,蔡倬多半在港口、市场上闲逛,买了几柄倭刀、扇屏,还有些海货,就算闲聊,只问些寻常的海上事务,岛上的内情没打听过半句。”   赵文配合着递上一张纸笺,赵瑜接过一看,却是蔡倬所购之物的清单。略略一扫,除了倭刀、扇屏外,不过是些珍珠、珊瑚以及玳瑁等海产。虽然珊瑚、玳瑁是由官府统购,明令禁榷(注2),但此时禁令早已弛废,岛上市场贩卖此物,也算不上什么罪名。   “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的了?”   陈五摇头:“没有。”   赵文也道:“确实没有。市集中,哪家商户卖得何物,我都有记录,蔡倬的确只买了这些。”   “没在岛上闲逛?”   “正兵营、石料场等重地,我都小心的避开了。只带着他去了渔村、义学看了看。这主寨也没让他进,毕竟寨门上挂着蓬莱巡检司的牌子,他也没有私闯军营的胆量。”   大宋招安贼寇,通常都会从贼军中挑出精壮入军中。运气好的,能进禁军。差一点的,则是厢军。最下一等,就只能当乡兵了。当年浪港军被招安,按照赵瑜与童贯定下的私约,特地挑出来一批士兵加入了大宋军队,这批士兵被编成一个都,归入新成立的蓬莱巡检司,直属昌国县管辖。而蓬莱巡检司本寨就安排在衢山岛观音山,山上的主寨也就因此顺理成章的保留了下来。   不过蔡倬没有进主寨,不代表他什么都没看到,义学设在观音山头,站在义学门外,还是能看到一星半点的寨中内情。   想到这里,赵瑜问道:“蔡倬到义学时,可有特别的举动?”   “没有!”陈五摇头,“他只是在门外看了看,对教室墙上挂的黑板问了几句,我也没说是大当家你想出的,只推说是从昌国城中学来。等下学后,他又陈先生聊了两句。但陈先生一听他姓蔡,就立刻回房里了。”   赵文道:“蔡相公名声不好,倒连累了福建蔡姓。但若是蔡倬,也不一定是连累。不过,这两天,陈先生的心情好像不是很好,也许他跟蔡相公有过什么瓜葛!说不定他的官身就是被蔡相公给剥掉的。”   陈五皱眉不解,并不认同:“那为何蔡倬看到陈先生却没有什么反应?”   赵文笑道:“路上的蚂蚁被牛踩断了脚,就算蚂蚁把牛恨到骨头里,那牛会有什么反应?……何况蔡倬最多也不过是个远房,官面上的事他也不会多清楚。”   赵瑜站起身:“算了。陈先生的事暂且不提。蔡倬之事也只能先等着看了。也许他在岛上没看到什么,但如果眼尖的话,单单良乡船行,就能看到不少东西了。无论如何,从现在起,就要做好童贯给我们找麻烦的准备了!”   注1:古代服丧,分为五等:斩衰(念催)、齐衰、大功、小功、缌麻。其中斩衰最重,子女为父母服丧便是要斩衰三年。其间,穿粗麻衣,禁婚娶,不得饮酒作乐,也要禁女色。   注2:禁榷,禁止私下贩卖。宋时,从海外运来的香药、宝货都由市舶司统购,如果私人有需求,只能再从官府手中购买,宋廷也就用这种行政手段直接垄断了海上贸易的最大的一份利润。      第十章 绸缪(下)      “怎么会是童贯?”陈五发觉自己跟不上赵瑜的思路,蔡倬不是蔡京家的人吗?   “当然是童贯!”赵文肯定道,既然赵瑜已经打算重新起用陈五,有些内情就可以稍稍透露一点了,“蔡倬此行若真是来采办的,那倒也罢了;但若是来做探子,等童贯知道他有把柄被蔡京抓在手中后,五哥你说,童太尉会不会想要杀人灭口,弄个死无对证?蔡京只会拿衢山当作利益交换的筹码,但童贯却绝不可能容许自己的把柄被人一用再用。”   陈五想掀桌子:“那我们这几年一船船的财货不是白给啦!?”   “怎么会?”赵瑜笑道:“现在岛上这么兴旺,不多亏了童太尉?我们送钱,换他为我们说句话,如此而已,纯粹是生意上的往来!如是出了岔子,谁也不会为谁担着!我们这些海寇跟他一个阉宦之间,难道还会有义气可言吗?”   陈五烧得稀稀落落的眉毛几乎拧在了一起:“……既是如此,如之奈何?”   赵瑜冷笑:“不是‘如之奈何’,是他能奈我何?当年就被杀得全军覆没,现在就算童贯他再想和我们过不去,最多不过再打一场嘛!还怕他不成?”   “童贯不可能再动刀兵的!”赵文摇头道,“现在我们老老实实的做生意赚钱,也不过是有些反乱的苗头,他用什么理由让官家同意出兵?若是逼反了衢山,那个罪名可就大了。最多也不过使点计策,把岛上的几个大头领骗过去杀了,绝了后患。这种事,官府倒是熟门熟路!”   陈五默默点头。官军佯为招安,把叛贼首领骗去杀了的故事,史不绝书。仁宗时,荆湖南路五溪蛮反乱,时任转运副使的杜杞奉旨平叛,他假称招安,把贼军六百余人诓骗过来,并设宴款待。只是他的酒里都下了曼陀罗,喝了酒的贼兵纷纷晕倒,被他趁机杀了个干净。一次药翻六百多人,杜杞凶名便流传于江湖,乃是赫赫有名的蒙汗药祖宗。经此一事,反贼们被招安时,总会多个心眼,不亲眼看到赦书,就绝不会放下刀枪。当年浪港寨被招安,赵瑜之所以要假借三叔至善的名号,也是防着这一手。因怕童贯翻脸,自始至终,他也没踏足过官军军营半步。   “所以说,”赵瑜总结道,“只要不离岛上、船上,童贯那阉人就算权势滔天,又能拿我等海外野人如何?”   赵文笑道:“更何况明州、昌国虽是人人皆知二郎在衢山主事,但在官中户籍里,可没二郎、三郎的名字,监镇是俺,巡检是武弟,岛上资产也都挂在空户名下,就算童贯想把二郎诱出去,只要报个查无此人,他也只能干瞪眼!”   说完,他与赵瑜对视一眼,便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区区海寇,能逼得大宋枢相无可奈何,当然值得自豪。   陈五陪着笑了两声,也轻松了起来:“既是如此,那也没有什么麻烦啰?”   赵瑜、赵文收敛笑容。赵瑜冷道:“当然有……童贯他动不了我们,但他能动岛上生意!”   赵文道:“查封船行,夺了我和武弟的官职,只需他努努嘴;找个借口,禁人上衢山岛,也不过费点口水罢了。只要童太尉说句话,岛上又要过回苦日子了。”   陈五皱眉思索着,总觉得赵瑜、赵文两人的话里有些不对劲,很快,他猛然抬头道:“大当家!按你所说,童贯会找衢山麻烦,是因为蔡京有他的把柄。而蔡京会有童贯把柄,却是因为蔡倬。既然二郎已知蔡倬会给岛上带来天大的麻烦,那为何不直接杀了他,却让某陪着他在岛上游逛,最后还放他回去呢?”   赵瑜叹道:“杀了他就能一劳永逸,我早把他装进麻袋,沉进海底了。只是,杀不胜杀,杀了他一个,难道蔡京不会派第二个吗?而且,我们现在说的这些,也仅仅是未雨绸缪。蔡倬此行也许是真的来采办的也说不定!就算他不是来采办海货,而是探子,他在岛上也不一定能找到什么。要是我们真的把他杀了,反倒坐实了罪名。更何况,三个大活人,莫名其妙失了踪,蔡家不会派人寻找吗?如果蔡相公下令让两浙路各州各县寻那蔡倬,把蛛丝马迹一汇集,本没有事,反而会弄出事来,到时又该如何是好?!”   陈五无言,虽然他觉得赵瑜想得太多,但他说得的确是有些道理。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既然童贯有可能对付我衢山,那从现在起,就要必须做好准备,每一分的力量也都得用起来。”见陈五被说服,赵瑜也不想再提童贯之事,他踱了两步,转身对陈五郑重道,“五哥,以你的资历、能耐,这两年却只能当个渡船的船长,的确是委屈了。”   赵瑜这么一说,陈五慌忙站起,连称不敢。   赵瑜按着他的肩,直视陈五双眼,道:“但我有我的苦衷,想必五哥你也清楚。”   赵瑜说得如此直白,陈五却不知该说什么好,肯定或否定都不合适,只能站着装傻。   赵瑜一笑,放开手,转身看着门外,“不过这几年来,岛上事事皆顺,却是安定得很,倒显得我多虑了。前些日子,我还想让五哥你把船行向北开辟新路的工作担起来,却没想到会碰上这么一桩事。现在,良乡船行估计要收一收了,但我不打算让五哥你闲着……武兄弟的巡检,又或是绣姐练兵的职司,不知五哥喜欢哪一个?”   “这……”陈五面现难色,赵武、陈绣娘现在在衢山军中都有些地位的,若抢了他们的职位,要是被记恨了,日后定有麻烦。赵武现下不在岛上,自己权代巡检一职倒也没什么,但陈绣娘——他偷眼看了赵瑜一下——那是万万不能得罪的。只不过童贯很快就要找岛上麻烦,就算他当上巡检,也干不了几天啊!   看出陈五的难处,赵瑜宽解道:“五哥不必顾虑太多,我让你接他们的位子,自然不会让五哥有后顾之忧。五哥只要选一个自己喜欢的职司就行……也不必急着做决定,五哥可以回去考虑一下,三天后给我答复。如何?”   陈五依命去了。可想而知,这几天,他想必是睡不好觉了。   待陈五一走,赵文便问道:“二郎,方才你与五哥所说不杀蔡倬的理由,应该不是真的罢?”   赵瑜回头微笑,他知道,赵文对他知根知底,那些话糊弄的了陈五,却瞒不过赵文。但没有直接回答,却反问道:“这几天我在岱山,衢山岛上事务,文兄弟你可全权处理,但为何文兄弟你看着蔡倬在岛上东逛西顾,却任由他扬帆离开呢?”   赵文沉默了好一阵,方抿了抿嘴,斟词酌句缓缓道:“三年来,岛上事业兴旺发达,兄弟们过得富足安定……但过得太好,原本的锐气却也消磨得一干二净了。现在再让他们去做刀头舔血的生意,他们定然不愿。如果再这样下去,二郎你立国称王的打算,只会是梦幻泡影。所以……”   “所以,文兄弟你才会和我一样,饶了蔡倬一命。”赵瑜接着说道,在赵文面前,赵瑜十分坦诚。赵文太了解他了,如果谎言伪饰,不但骗不过去,反而会让头号心腹离心。   “蔡倬的出现,乃是我求之不得的意外之喜,省了我多少手脚。”他一看赵文,叹着,“所谓‘习劳成勤,习逸成惰’,人皆有惰性,享了几年福,衢山军的骨头早软了。我让三弟轮换着带兵去琉球捕奴,也是想让他们见见血,但只用强弓劲弩欺负些野人,却也没什么大用。没有外来的刺激,没有朝不保夕的危机感,他们只会一步步烂下去。我给他们钱财,给他们富贵,给他们安定的生活,因此他们感激我。但若是我要他们放弃现在悠闲自在的生活,跟着我去蛮荒之地去开疆拓土,他们就会开始恨我。这是人之常情,我可从不会以为,只要我登高一呼,就能万人影从。”   “但只要官府禁了船行,封了港口,兄弟们就会把恨意集中到官府身上。到时二郎你一声令下,所有人都会跟着你赴汤蹈火!”   赵瑜嘴角流出一丝讥讽的笑容:“得到的东西,却又被人夺去,最是让人痛恨。这种事,我自然希望是让官府帮我去做……下面的人不肯走,我便要推着他们走,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他们拖了我的后腿。”   他走到窗前,推开轩窗。他的书房,视角极佳,高居观音山上,南面的窗外便能看见大海。此时,夜幕已临,月儿却还未升起,墨蓝色的天空上,闪闪烁烁的都是耀眼的星辰。清风徐徐,隐隐的涛声传了上来。   “海天如此雄阔,区区衢山一岛,岂是容人之处!”      第十一章 琉球(上)      政和三年四月二十,辛丑。   琉球。   这条划分了东海和太平洋的千里岛链,日后的‘万国津梁’,在此时仍只是一隅蛮荒之地。宋史中所称的‘流求’,甚至让人无法确定,说的是到底是台湾,还是这条链状群岛。没有商贸,没有朝贡,在宋人眼里,琉球完全是不值得关注的存在,就算张冠李戴,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在衢山的海图上,两者却已区分得很明白。这是赵瑜凭借残存的记忆,先标定出来,然后再依靠几年来不断的航行探索,才逐步确认的。由于洋流的因素,衢山的海船只去过几次台湾,仅仅勉强把海路探清,但琉球,则由于有对日贸易的缘故,航线上的水文资料都积累了不少,早已是常来常往。群岛中的几个主要岛屿都已列入海图,岛上的风土人情也探得分明。   这个时代的琉球,虽然在其后人的史书中,是历经二十五代国王,传承一万七千八百年的天孙王朝刚刚覆灭,重新统一全国的舜天王尚未出生的混乱年代。不过,这些传说完全是日本国天皇万世一系神话的翻版,近乎于扯淡。   真正的琉球,现在不过刚从部落文明中进化出来,仅仅出现了一点国家的雏形。琉球岛上,各个土著酋长自称按司,各自统治着一小块土地。这些按司互相攻伐,征战不休。如果没有衢山军的插足,到百年后,在琉球本岛上,各按司将会逐渐并吞,整合成山北、中山、山南三个王国,也就是所谓三山时代。   遗憾的是,衢山军的到来打断了他们统一的进程。三年前,赵瑜刚刚得掌浪港寨,衢山岛上人手不足,尤其是奴工,被赵瑜杀了一批,又放了一批,只剩下区区数百,盐场、田地都荒了,采石场也几乎停工。没有人,所有的计划就都只是纸面上的笑话,赵瑜也不得不抽调兵力,出外征集不要工钱的人手。   那时,浪港刚被招安,至少得循规蹈矩一阵,同时也没有去内陆捕奴的胆量,只能把目光放到海外。南洋太远,只有东洋地界——也就是日本、高丽——最为合适。再加上赵瑜本也有过出逃海外的计划,去日本、高丽的海图、领航的船工都是现成的,只要载上食水,便可立刻扬帆出航。   大观四年三月,衢山安定下来不过半月,赵瑜就派出了第一支船队。三条海船上满载着瓷器、丝绸。表面上是做生意,暗中却有着探查高丽、日本沿海内情的任务。但这次航行下来,高丽的五道两界(注1)中的西南四道近海都走了一遍,日本太宰府治下的九州岛也绕了半圈,生意可说是大发利市。沿海村寨也各自攻破了几个,但却发现要想不付出大的代价就捕捉到充足的人手,难度很大。在火器尚未装备的情况下,面对有一定组织的土著军队,区区三船的海盗就算能胜,也必须付出血的代价。反倒是回程时因避风,船队误登琉球岛,却给他们带来了意外的惊喜。   琉球岛上,没有统一的政权,没有脱产的军队,所谓的按司,所辖地域不过一个乡的大小。每个按司,都是从一个或几个部族发展而来,通常有两三千人,互相之间皆有血缘关系,分居几个村落。各按司之间的战斗,甚至比不上大宋国内乡村中因争水而发生的械斗激烈。而对捕奴队最有利的一点,便是这些按司之间多有旧怨,并不互相支援。衢山军可以从容的一个村寨一个村寨的攻破。   衢山船队当日避风的地点,为当地土人所称的那霸按司所在,乃是琉球本岛上唯一的良港。不过此时,琉球与外界尚无商贸往来,这个良港也仅仅是安扎了几个渔村,大半都荒废着。渔村中的土著见人不避,衢山捕奴队很轻易的就将他们一网打尽。带着捉到的年轻精壮,留下老弱病残自生自灭,衢山船队满载而归。   自此之后,除了六到九月的台风季,衢山每个月都要派出船队去日本交易,用丝绸、瓷器换回大量金银,而回程时,就顺道走一趟琉球,把空余出来的舱位都装满。而在当初避风的那霸,一个小小的殖民地已建立起来,殖民地的军寨中驻扎了一个都,整整一百名士兵。几年来,这些士兵和殖民地的主持者不断更替,一方面为了避免他们长久在外,对衢山离心,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更多士兵见见血。到了今日,那霸寨中的主事者已是第四任——赵琦。   清晨,赵琦从睡梦中惊醒,汗流浃背,浑身都湿漉漉的。琉球的四月,已经进入夏季,湿热无比,连呼吸都感到气闷。几日来,他烦躁无比,始终睡不安宁。   两个使女见赵琦醒来,连忙赶上前服侍他更衣梳洗用餐。这两个使女都是从日本抓来的奴隶中挑出来——衢山的商船从日本回来时,偶尔也会做上一票,不过因为当地防卫甚严,也只能是偶尔——两女做事伶俐,长相也看得过去,更重要的是汉语学得很快。因她们把赵琦服侍得好,她俩的家人也受到一些优待。   不过这几天,赵琦的心情不好,见人都冷着脸,两名使女做事说话都小心翼翼,生怕触怒于他。吃完早饭,赵琦掀帘出门,却听见身后的使女们长舒了一口气,好像解放了一般,惹得他更是不快。   不过,赵琦并没有回头责罚她们的想法。从脾气上讲,十五岁的赵琦还是比较善良的,对奴工也十分宽和,完全不似赵瑜那般杀人不眨眼的性格。   出门之后,赵琦的几个亲随便跟了上来。几人一行,在寨中开始例行的巡视。那霸寨改建自那霸按司的主村,赵琦的居所,本就是当年的按司御所。衢山军进驻后,筑高篱,砌石墙,开凿壕河,把原来疏漏的村寨防御体系打造得铁桶一般。虽说防御严密,但寨子却也不大,周围不过一里,沿着及胸的石墙,半刻钟便能巡视完毕。   寨中之人见到赵琦出行,纷纷躬身行礼。毕竟他是赵瑜幼弟,衢山的二当家,那霸寨一寨之主,纵然年幼,寨中也无人胆敢不敬。几人走过寨中主路,鸡犬之声不绝于耳,几头健壮的水牛在路边闲逛。寨东的校兵场上,几队士卒呼着号子,操演着队列阵型。而寨西一片屋舍上炊烟袅袅,但不是做饭,而是在制糖。   这个殖民点,不仅仅是为了捕捉奴隶才设立,琉球岛上土著再多,也有捉完的一天。开发种植业,才是赵瑜真正重视的工作。几年来,那霸寨周围,已经开辟出了千余亩田地,一部分种粮,以期自给自足,但大半田地还是辟为了甘蔗园。   琉球终年如夏,最宜甘蔗生长。由于雨水充足,地力肥沃,那霸寨的甘蔗园亩产常有三四千斤,出红糖率接近一成(注2)。单单去年一年,那霸寨七百亩甘蔗田中,出产的红糖就超过了一千五百石,给衢山带来万余贯的纯利。同时在衢山岛上,赵瑜还试着把红糖加工成白糖、冰糖,小批量的制取已经成功,现在正在训练工人,修建作坊,希望下一季甘蔗收获后,能大批量的生产,利润远比红糖高出数倍的白糖。   而且这一切还是刚刚开始,现在甘蔗田还只是试验田,等过几年,甘蔗户们把种植甘蔗的经验都总结出来,琉球岛上的甘蔗种植业才会真正发展起来。   现在的那霸寨,汉军百人,此外还有十几户从衢山迁来的农户,主要是料理寨外的农田和甘蔗地。当然,他们基本上不做重活,大半农事都由三百奴工完成。这些奴工,多来自日本,也有少部分是高丽人,却没有一个土著。   之所以不用当地的土著,却是因为前年,连续发生多起奴隶杀了所服侍的主人,趁夜逃入山林之事,赵瑜因此而下令禁止在琉球役使本地人,改用从高丽、日本或捕捉、或诱骗来的奴工。这些外来奴工,在琉球人生地不熟,就算逃跑,也很容易捉回来,如果落到当地人的手中,更不会有好结果,因而只能老老实实地依附于那霸寨。不似当地土著,犯了事后,还能依靠熟悉地理而逃脱惩罚。犯了事,却能安然逃脱,便会引起其他奴隶竞起效尤,当然不利于统治。这也是日后,赵瑜治下逐渐形成的异地为奴制度的主因。   赵琦一行沿着石墙,走到寨东角的望楼下,扶着木梯,独自爬了上去。望楼上的两个士兵见他上来,慌忙行了一礼。赵琦点点头,算是回礼。他站在望楼上向四面眺望,那霸寨周边几十里地方尽收眼底。   西面浩瀚一片,乃是东海。向南看,就是那霸湾。那霸湾东西长,南北窄,在深入岛内的海湾东部,有一条河流流入此处。东面则是山林,只有靠近寨子,才有一片田地。如向北望去,在遥远的地平线上,融融绿色中间有一小片暗影,那便是浦添按司所在。在衢山殖民者攻破了岛南的大里按司(注3)之后,这浦添按司便成了琉球岛上最大的土著势力。   在衢山殖民者的威胁下,琉球本岛中部诸按司月前在浦添城寨会盟,公推浦添按司首领为世主,会兵一处,共同对抗那霸寨的‘唐人’。从派去探子口中得到的消息,现在的浦添城下,已聚集了十几个按司超过五千人的兵力。   望着北面,赵琦心中忐忑不安,五十倍于己的敌军,他到底能不能抵挡得住?   注1:五道两界:杨广道、庆尚道、全罗道、交州道、西海道、东界、北界。   注2:这是明代竹蔗的产量。如果是现代蔗田,甘蔗产量最少也有四五吨,出糖率大约15%。   注3:琉球三山王国。山南国的统治者为大里按司;中山国的统治者为浦添按司;而山北国国王则出自今归仁按司。      第十二章 琉球(中)      政和三年四月二十二,癸卯。   探子回报,两天来,又有五部按司军队从琉球岛北抵达浦添城。由于北方实力最强的今归仁按司也在其中,浦添城下的军力已扩展到八千。   虽然赵琦严令禁止泄露敌情,但那霸寨毕竟不大,他也没有赵瑜令行禁止的威严,很快,土著军队即将来攻的消息就再也瞒不住,传遍了寨中。寨中人心惶惶,赵琦寝食难安。若不是那霸寨地处海外孤岛,决无退路,寨中人等早卷堂大散,逃个干净。   对于寨里的混乱,赵琦也是无法。在衢山军中,他虽是二当家,却缺乏足够威望,没有让人认同的实绩,他的地位完全来自死去的老爹和现在的赵瑜。在平时,他还可以借助父兄的声望来发号施令,但大敌当前的现在,就没有几人会认真的听他说话了。   将为兵胆,现在的那霸寨需要一个能安定人心的主心骨,但赵琦并不够资格。他所能做的,也仅仅是把寨中的几个头领召集过来军议,试图找出一个解决目前困境的办法。   议事堂中,寨中各头领已然列坐。赵琦乃寨主,又是寨内驻军的都头,高居主位,其下左右副都,十名队正,在他两侧而坐,两个种植园的主事则陪坐在队尾。   “诸位叔伯兄长,”赵琦一开口,气势就有些弱,“琉球野人在浦添城会盟之事,想必都已知晓。现在浦添城下聚集大约二十路野人军队,人数八千,不日就将来攻我寨。究竟要如何应对,今日得商议个章程出来。”   “还议什么,那些鸟人接近一万,俺们只有一百,除了守城还能咋样?”先开口的是左副都头许继祖,他二十年前就跟赵橹一起打天下,乃是赵瑜、赵琦的叔伯辈,资格够老,说话自然无所顾忌。   “怎么守?”右副都头陆贾立刻反驳,他是当年偷袭昌国百人中的一个,正是赵瑜的嫡系,年轻气盛,却看不起那些只知卖资格的老头子,“近万敌军,来攻城时轮番上阵,累都能把我们累死。”他侧身对着赵琦提议道,“二当家,敌军是我百倍,守城是决计守不住的,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夜袭浦添城。现下敌军刚刚集合,诸部号令还未统一,正是偷袭的良机。”   许继祖嗤笑,“赖蛤蟆打哈欠,好大口气!一万人啊,你把斧刃都砍卷,能砍死几个?寨里的这点人,给他们当点心都不够,你还不如说,你放个屁把那些野人都崩死呢!”   陆贾冷笑:“都说江湖越老,胆子越小。真真一点不错!”   许继祖大怒跳起,一把抽出腰刀,作势向前,口中骂道:“就让小子你看看爷爷的胆子!”   陆贾也应时跳起,他没带兵器,便反手抓起坐着的马扎,作势要扔,也跟着对骂。   两个副都头赶着要单挑,下面的队正吓得一拥而上,抱腿的抱腿,抓腰的抓腰,忙把两人扯开。   “陆哥!许叔!”赵琦一拍扶手,脸色铁青,他想骂人,却不知该骂什么。他知道,如果是赵瑜主持军议,两人绝不敢如此放肆,就算放屁,也只敢闷着放。“你们给我坐下!”最后,他只憋出这么一句。   看赵琦发怒,许、陆二人甩开架着他们的队正,许继祖收刀回鞘,陆贾也把马扎放下,两人整整衣领,又坐回原处。   见下面的人都若无其事的坐下,赵琦心里堵得慌,却不好发作。只得又开口问道:“除了偷袭、守城二策,还有谁有其他提议?”   一阵冷场。赵琦的话,却是白问,此地孤悬海外,全无退路。不战,不守,还能逃吗?下面的军头们一阵暗笑。   只是有人不这么想,一个种植园主事突然开口:“既然敌军势大难当,不如和谈!”   “和谈?”这个提议石破天惊,众人一阵骚动,“跟那些鸟人?!”琉球男子都以鸟羽为冠,衢山殖民者多蔑称其为鸟人。人前加个鸟字,可就不算人了。   那主事道:“也不是真的和谈。只要能拖上一月,等家里的船队从日本回来,到时就可避上船去。等回了衢山,禀明大当家,再发大军来报今日之仇!”   这主意听起来不错,众人也纷纷点头。可是有个问题,“谁会说土语?”赵琦问道。   又是冷场。对上琉球土著,衢山军的捕奴队向来是用刀枪箭弩说话,谁耐烦学那鸟语。看着下面一个个闭嘴葫芦一般,赵琦不由得想起赵瑜曾给他说过的,给猫带铃铛的故事。堂下的这群人,不正是那群老鼠吗?   赵琦常年处在强势兄长的阴影下,导致他个性有些软弱,但他并不笨,赵瑜常年的教导,让他学会揣摩人心,‘要了解一人说话的真实用意,先得看清他们的屁股坐在那里。’   下面这些人的小心思,都瞒不过他眼睛。许继祖说要守,是因为他不敢攻、无处退,只能选择做缩头乌龟;陆贾说要攻,却是他当年在昌国尝到了便宜,反正退无可退,看起来又守不住,还不如博上一把;其实他们两人心里都想逃,所以当那主事说要假装和谈,坐等船队,才会忙不迭地点头同意。毕竟这基业又不是他们的,犯不着卖命。而且赵琦他是二当家,只要把他夹裹回去,就算赵瑜要责罚他们临阵脱逃之罪,也得先拿赵琦开刀。   ‘可惜啊!’赵琦想笑,‘想法是不错,却栽在了土话上!难怪二哥常说,掌握一门外语非常重要!’   想起赵瑜,赵琦就忍不住有些自卑。三年前,与他现在同岁的赵瑜已经带着百人,攻下了一座县城。而且从谋划到作战,都是他一手操办。比起智计、勇武皆是不凡的兄长,赵琦自知实在差得太远。   ‘如果是二哥,他会怎么做?’赵琦回想着赵瑜对他的教导,渐渐的,他想明白了许多,脸上也有了些自信的神采。这几年,赵瑜逼他读得兵书,战例,都在脑子里存着。要说起兵法,他比在座的都要强些,他所缺的,仅仅是自信。   在一片沉默中,赵琦突然开口:“既然各位叔伯兄长都没什么要说的,那就听听我的看法!”   众人竖耳静听。   赵琦侃侃而谈,“土著联军优势在于人多,百倍于我的军力,如泰山压顶,确是难当。但他们的劣势,却也在人多。打仗靠粮草,兵无粮不行,但我想各位都知道,这些土著并没有大肆储粮的习惯。以往打下的按司村寨中,便从没有缴获过多少粮草。”   “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土著大军云集浦添城,突然多了八千张嘴,这些天下来,浦添按司的存粮应该快要吃空了。而且岛上没有好路,粮草转运困难,恐怕再过几天,他们便要断粮。但我们不同。寨中存粮足以支撑一年,又有深井,食水不缺。只要防住开始时的几波攻势,把战斗拖入围城战,我们就已立于不败之地。”   “但土著人数太多,只要他们轮番攻城,最多一两天,我们就会被累垮。寨里兵力不过一百,想轮换休息也做不到。”许继祖拿着陆贾的话反驳道,赵琦突然学起赵瑜的样儿来,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我们的兵力不只有一百,而是四百!”赵琦摇头道,“许叔别忘了,寨里还有三百奴工。那些奴工都是精壮,拿得动刀枪,虽比不上常年训练的精兵,却不比那些野人差。而且他们又不是土著,寨子破了后,一样没好下场,由不得他们不卖命!”   “但寨里兵器不足!”许继祖已纯粹是为反对而反对,却忘了自己方才的立场,“神臂弓只有一百二十具,箭矢不过万余,刀剑枪斧虽多,但守城时又用不上,等用上了,我们也完了。怎么办?”   “寨墙不过一里长,三步(注1)一架硬弩已经足够多了。再让寨里的两个木匠造些发石块的旋风小砲——他们都学过的——架在寨墙上,对付那些野人绰绰有余……寨墙这么短,土著一次进攻最多也只能投入五六百人,矢石齐下,他们连壕河都别想趟过!”   说完,赵琦无意再与许继祖扯皮。他腾地站起,双眼含煞,从下面所有人脸上一扫而过,沉声道:“传我的命令!从现在起,全寨进入战备!哨探人数加倍,一日三报!弓弩下发,军器在手,各自检查,若有破损,立刻上报更换!   督造旋风砲,计点库房诸物,粮草、薪炭、油料、石灰,都要分散放置!许叔,这两桩事就辛苦你了。   陆哥,清理壕河,检查石墙、木栅、吊桥、寨门之事就由你负责,如有毁损,立即修补!   诸位队正回去各自整队,知会全军,此战若胜,军功三倍赏!各农户精壮编入预备队,随时待命!释放奴工,均入各队,告诉他们,等这仗过后,便放他们为良民!如有功勋,赏赐一如正军!   督战队由我自掌,妄言惊军者,杀!动摇军心者,杀!消极怠工者,杀!临阵脱逃者,杀!军法森严,诸位叔伯兄长若是犯事,莫怪赵琦不念旧情!”   赵琦连番下令,顺势夺了许、陆的兵权,又用重赏重罚约束众军,众人听得悚然而惊,直以为赵瑜就站在眼前。   “我浪港寨当年纵横东海,从未一败!今天我们对付的不过是区区海外野人,也一样不会败!”   注1:宋时,一里合三百六十步,每步五尺。      第十三章 琉球(下)      政和三年四月二十三,甲辰。   浦添城。   一名女子披头散发,在祭坛上疯狂地舞蹈着,唱着令人听不懂的歌谣。腰肢、双臂如蛇一般扭动,一如她双手上的毒蛇刺青。树皮衣襟上缝缀的彩螺链坠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摇摆,幻化出道道彩影。腰带上垂挂的贝壳互相撞击,其声清脆如同玉佩。   她不停的舞蹈着,直到洒落的汗水打湿脚下一片。她喘息着,拔出腰间的石刀,高高举起,猛力扎进了仰躺在身前石台上女童的心口。女童只略略一挣扎,就不再动弹。   石刀向下拖着,破开了胸腹,血液立刻涌了出来。鲜血在青黑的石台上流淌,画出扭曲的纹路。她死死盯着血色纹路的变幻、扩展。最后,她双手探进女童的腹腔,沾满鲜血收了回来。猩红的双手在脸颊上涂过,一片血红。   她高举双手,转过身来,尖声叫道:“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上神的愤怒会降下天火,邪恶的魔鬼必将在血与火中化为灰烬!”   浦添按司察度跪伏在祭坛前,激动得浑身颤抖。祭坛上的神女乃是他的亲妹,自幼被上神眷顾,预言从未出错!她说魔鬼会葬身于血火之中,那就一定会实现!   那些唐人,那些魔鬼,毁掉山南的诸多按司,掳走所有男女,只留下了老弱在丛林中等死,现在这些贪婪的魔鬼又把魔掌伸向了他的按司。多少次,他在尖叫着惊醒,只因梦中被魔鬼毁掉的家园!但是,他不会屈服,他坚信这是上神对他考验。只要通过这个考验,他就不仅仅是区区数个按司的世主,而是这个国度的王!   他站起,走上祭坛,弯腰接过那柄石刀。转身把刀高高举起,大声喊道:“上神护佑,我们必将胜利!”   祭坛之下,他的部下一齐高喊:“上神护佑,我们必将胜利!”   远远的,来自山北的五个按司首领冷冷的看着,他们有自己的神女,出发前也为他们血祭过上神,对于浦添按司的邪神,他们可没兴趣搭理。   四月二十五,丙午。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陈猴儿躲在树丛后,头颈包得严严实实,远远地望着林间的空地,屈指数着。那是今天第三批在空地上歇脚的土著,人数比前两批要多得多,应该是主力。   “……三五四十,四五五十……”前两批土著大半穿着苧麻编的甲胄,看上去十分寒酸,而现在这群土著却有不少披着兽皮,陈猴儿估计,那可能是勇士的标志。   “……七五八十,八五九十……”在那群土著正中,有五具木制的架子,铺着兽皮,做个野兽形状,几个土著头领模样的人物刚刚从兽架上下来,正聚在一起谈话。前两批土著中也各有一具兽架,被十几个人抬着,首领就坐在上面。不过这些兽架中,有一架看起来最大,装饰得也最豪华,也许是大头领一级的人物。‘要是把神臂弓带着就好了。不过七十步,他们又坐得那么密,随便射过去,蒙都能蒙到一个。’   “……九五,一百……”陈猴儿收起右手尾指,左手同时掐下一片树叶。摊开左手掌心一数,总计已有八片。‘已经超过八百人,看起来至少超过千二,前两批加起来也不过四百。肯定是主力没错了。’   重新握紧左手,他屈指又数,“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四五五十……”突然他停住了,一条尖脑袋、扁脖子的花蛇正慢悠悠的从他眼前的树枝上滑过。   陈猴儿浑身僵直,呼吸都停了,只有眼珠子随着这条毒蛇而转动。琉球山林多蛇,虽然他们这些探子都随身带了雄黄,但好像没什么用,那些长虫,不论有毒没毒,总喜欢在他们身边游来游去。万幸的是至今没有人被咬到,陈猴儿也不打算做第一个。   花蛇盯上了树梢上的一只小鸟,迅快地滑了上去。陈猴儿一阵放松,双脚发软,几乎要瘫倒,“呀,”他突然轻轻叫了一声,“刚才数到多少啦!?”   四月二十六,丁未。   “三千人!”站在望楼上,赵琦大略地点清了驻扎在寨东田地上的土著兵力。三千人明显的分着六个部分,想来应是六个按司的合兵。半人高的甘蔗苗被踩得一塌糊涂,可以确定,今年就算衢山岛上的白糖作坊建好,也别指望有什么收获了。那片土著营地,说是营地,其实连个帐篷都没有,几千人幕天席地,或坐或卧,不成阵型,毫无防备。   陆贾在他身后冷笑:“从浦添城到这里,不过五六十里。这些人走了三天,却只到了三千人。而且军容散乱,躺倒一片,连个守卫都没有。不如我带人去冲一下罢!先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赵琦摇头,“我们人太少,白天吓不到他们。何况已经来不及了!”   陆贾看过去。大概已经休息够了,土著们都已站了起来。号角声在营地中响起,三千人一窝蜂的冲了过来。   “这……这……”陆贾看得目瞪口呆,他经历过的陆战只有昌国一次,那时官军攻城至少还弄个梯子,哪像这些土著,拎着短刀,背着土弓就冲过来了。看着眼前密密麻麻如同蚁群的敌军,他突然想起在衢山港的酒楼中说书人那里听到的攻城术语,“这就是蚁附攻城吗?”   赵琦没回答他。衢山军的二当家站在望楼上,看着脚下的寨兵纷纷把神臂弓架在石墙上,瞄准了狂奔过来的土著。   那霸寨建在离海岸两里处一块西高东低的台地上。绕着台地是两丈宽的壕河,一条河溪从东北方流入壕河,又自南面离开,汇入那霸湾。由于壕河刻意收束,水流在这里变得极为湍急,两丈宽的河水甚至比一般城池下五六丈宽的护城河更具威胁性。越过壕河,在突兀升起的三丈多高的台地上,砌了一圈半人高的石质胸墙。石墙之后,隔了四五丈,方是绕寨的木栅。十几座望楼便是贴着木栅内圈修起。   现在的那霸寨兵和刚被解放的奴工们就列队在石墙和木栅间,静等着土著军队攻来。弩矢只有一万,一根也不得浪费,赵琦已下严令,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许自行射击。   由于那霸寨地势西高东低,寨门和吊桥就向东安置。虽然有一些土著不耐烦的绕道去了南北两侧,但绝大部分土著还是挤挤挨挨向东门涌了过来。三千土著汇集在不到百步长的壕河边,如下饺子般扑通扑通的落下水,大半都不是自愿,却是后面的人挤下去的,转瞬便被冲走。   一时之间,寨东壕河外侧,花花绿绿的一片鸟羽冠,只能看见人脸,甚至看不见身子。土著们嗬嗬嚎叫,声闻于天。看到他们连成一片的狰狞面目,下面的寨兵一个个都抖了起来。赵琦也目瞪口呆,他读的兵书里,可没有这般攻城法。   尚幸他很快惊醒,一声令下,身后的战鼓便隆隆擂起。鼓音震荡,听到号令的寨兵们立刻扣下牙发,一排弩矢劲射而出,近在咫尺的敌军身上脸上立刻冒出一片血花。相距不过十步,神臂弓以数百斤的力量弹射出的弩矢,直接把目标扎个对穿。   几十名中箭者倒了下去,被后面人推挤着,也落进了河里,翻腾了几下,就流向了下游。   可是,虽然一下射死了几十人,但在那霸寨驻军眼前,却什么也改变。依然是一片狰狞嚎叫的面孔,依然是一丛丛摇晃着的鸟羽。死于神臂弓下的,还不及被挤下水的多。   “快,快上弦!”寨兵们把手中神臂弓转头交给身后的奴工。专司上弦的奴工席地而坐,接过弩弓,后仰着,用腰力把缠丝麻弦重新扣在牙发上,又交还给寨兵。弩手们拿回上好弦的神臂弓,从腰囊中掏出弩矢架上去,对准前方,瞄也不瞄,直接又是一击。   上弦、发射,再上弦、再发射,一套循环下来,耗时不到十息。四五轮过后,已经有两三百名土著死于箭矢之下。但眼前的土著却毫不退却,虽然他们已经不再嚎叫,脸上也尽是畏惧之色,但身后不断推挤过来的力量,却让他们难以后退半步。前有弩箭,后有人群,许多站在河岸边的土著们一咬牙便跳进河里。河水虽是湍急,却终究不宽,大部分落水土著最后还是挣扎着爬上了岸。但当他们一抬头,又是一阵弩矢迎面射来——壕河下游的寨南守兵已经等了许久。   终于,后方的土著首领发现了此处的异状,退兵号响起,土著如潮水般的涌来,又如潮水般的退去。转眼之间,原本人头涌涌、鸟羽丛丛的壕河外侧,只剩下了一片被踩得七零八落的泥地,和几十具的土著尸体。   望楼上,赵琦绷紧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他大口呼吸,缓解一直憋着气的胸口中烧灼般的疼痛,心中欣喜非常。刚才土著的那一波攻势,至少损失了三四百人,而自家却一人未伤。‘土著就是土著,一群野人,却是来送死的。’他回头冲着陆贾得意而笑:“如何?比起二哥当年却也不差罢?”   陆贾唯唯。   赵琦心中自得,‘岂止是不差,二哥当年不过对上两百就死伤近半,我对着八千土著,却一人不伤,强了不知多少倍去?’   “真想让二哥看看啊!”回首向西,他自负道。      第十四章 间奏(上)      “看什么看!”赵瑜摆摆手,俯首公案,头也不抬,“才是预赛,等决赛时再去!”   “但这可是开幕赛啊!”看着赵瑜还在那儿不紧不慢的批示着公文,赵文急了,他坐立不安,“且去岁春冬二季,二郎你不都去主持开幕了吗?怎生今年就不去了?”   赵瑜低头写字,口里说道:“去年联赛刚开张,我去捧个场,凑个热闹,也顺带聚下人气。但现在就没必要了。那么多人,我嫌闹得慌!”   “但大伙儿都在等着呐!”赵文苦劝,“二郎你不到场,他们也不敢自作主张直接开赛。还是去一趟罢!”   “行啊!”赵瑜终于放下笔,抬起头,“不就是蹴鞠联赛的开幕赛嘛,我去便是了!不过……”他拍拍桌面上的一摞文书,戏谑笑道,“这些玩意儿,今天下午就麻烦文兄弟你了!”说罢,他站起身,整整衣服,作势便要出门。   “二……二郎!”赵文慌忙站起,把赵瑜叫住,他方才力劝赵瑜去观战,可不是为了让自己在这书房里坐冷板凳啊!   赵瑜立定转身,脸上似笑非笑,“文兄弟唤我何事?”   “啊……那个……俺……”赵文张口结舌,心中的想法也不好明说。现下风雨欲来,虽然下面还没有变化,但衢山军几个首领都开始为即刻将至的变局做准备了,这时候还想着去看球赛,的确不合时宜。   看着他的这个兄弟开口难言,脸色困窘,赵瑜不再开玩笑了。赵文常年辛苦,日夜操劳,歇一歇也是应该的。“文兄弟你想去就去罢,顺便代我主持一下开幕仪式。”   “这……”赵文有些迟疑。   赵瑜一挥手,笑道:“去吧,去吧!一张一弛,文武之道。这些日子你也够累了,也该歇一歇!”   赵文喜不自禁,匆匆一礼,回头就出了门去。虽然拄着拐,但依然走得如飞一般。拐尖点地,密如雨打芭蕉,转瞬就听不见了。   赵瑜坐回位子,伸了懒腰。想起赵文方才的情状,不由得失笑。尽管岛上的蹴鞠联赛的赛制由他定下,比赛的规则也是他所确立,甚至连球门大小、位置——那种三丈高的旗杆上架着的一尺大小的门框(注1),没有汴梁齐云社(注2)的水准,不靠运气根本踢不进去——以及球队人数,他都做了改进并正规化,但对于赵文和岛上军民那种为一场蹴鞠比赛而疯狂的行为,赵瑜仍是难以理解。   虽然从模糊的记忆中已找不到原因,可赵瑜一看到二十个人追一个球的场面,总是生不起好感,尤其是男人踢的时候更是如此,甚至有种作呕的感觉。倒是蔡婧和几个侍女把红漆金线装饰着的皮球在空中踢出各种花样时,那个裙裾飞扬的画面更令人赏心悦目。   所谓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赵瑜正回忆着蔡婧踢球时的样儿,门外的走廊上便响起清脆的环佩声。   “瑜哥哥,还忙着吗?”虽然书房门开着,但少女仍极有礼的在外面唤了一声。   “正歇着呢,进来罢!”   蔡婧提着一个食盒,轻步走进房内。十六岁的少女已出落得花容月貌,幼时微黑的肌肤也变得白皙细腻,瓜子小脸,秀眉杏眼,俏鼻樱口,虽算不上国色天香,但蔡禾自幼教她读书讲礼,养得如大家闺秀一般,文雅灵秀的气质在衢山岛上乃是独一份。一身素雅。荆木发簪,珍珠耳环,再没多余首饰。月白色的襦袄,碎花蓝色的千褶裙把她修长纤细的身材衬得更加柔美。随着步子,扎在腰间绸带上的环佩轻轻响着,一直来赵瑜身旁。   “怎么不多穿点?”见女孩穿得单薄,赵瑜皱眉道。   “晌午时有些热,就把背子(注3)脱了。晚上会再穿起来的。”少女说着,把食盒递了过去。   “今天是什么?”接过食盒,赵瑜笑问道。只要赵瑜在观音山上,每到午后,蔡婧总会带些糕点、菓子,或是粥饼之类过来,花色变换,每天都不重样。   “鱼片粥。”少女一边答着,一边轻手轻脚的把桌案上的公文、笔砚移开,清出一块空来。   赵瑜掀开食盒盖子,里面放着两个青瓷盖碗。他一探手,却见其中一个已经空了。“文兄弟吃过了?”赵瑜把自己的那份取出,问道。   “嗯。方才在院门口正好碰见文哥,便给他喝了。”蔡婧帮着把调羹拿出排好,随口问道,“文哥方才走得那么急,是出什么事了吗?”   “你没问他?”赵瑜把食盒放到一边。   “想问啊!但文哥喝得太急,这么热的粥,两口就灌下去了,烫得说不出话来。摆着手就走了!”   “这小子!为了看球连命不要了!”赵瑜笑骂道。揭开碗盖,一股鲜香热腾腾地冒了出来,鲜白的鱼粥中点缀着几片嫩绿的葱段,配着青青的秘色瓷,煞是好看。他抽抽鼻子,“好香!”   被赵瑜一夸,少女秀美水润的双瞳变成了弯月,但嘴上却嗔道:“你就只会说香!”   赵瑜抬手把女孩拉到怀里,咬着耳朵,轻笑,“你做的东西当然香。”   “就会说谎!”蔡婧伏在赵瑜怀着,娇声道。   “我可老实得很!”赵瑜笑着,把少女的身子扳过来,让她坐在腿上,双手却不老实地摸索起来。虽然两人还没成亲,但毕竟没有长辈管束——赵瑜是父母俱亡,父亲、嫡母、生母都死了,而蔡婧也一样,而蔡禾留下的两个侍妾,也已经改嫁——自从脱了孝后,该做的、不该做的,却都做了,也只差最后一步。   蔡婧挥起小拳头,在他肩上敲了一下,“你哪儿老实啦!”   两人闹了一阵,静了下来。赵瑜把手探进女孩的襟口里,细细摩挲着,肤腻脂滑,软玉温香。蔡婧双颊晕红,媚眼如丝,编贝细齿紧紧咬着下唇,死死忍着憋在喉间的呻吟。淡淡的百合香从她怀中散出,闻人欲醉。   “婧妹……”赵瑜突然道。   “嗯?”少女半闭着眼像猫一样蜷在他怀里,只有轻轻的鼻音。   “这几年苦了你了。”   蔡婧睁开眼,疑惑道:“瑜哥哥你为何这么说?”   赵瑜把她用力搂紧,“没什么!”停了停,又道:“你我都已经出孝了,再这样不尴不尬的下去也不好,再过半年,等南边的事一了,我娶你!”   女孩呼吸一滞,带着点哭音,轻声道:“嗯,我等你……”   赵瑜轻轻拭去她脸上点点珠泪,心头一阵怜惜。   “那绣姐姐呢?”蔡婧问得平静,一如台风眼中的海面。   突遭冷箭,赵瑜心一惊,手一抖,忙道:“她再说罢。我先紧着你!”   “……其实绣姐姐也苦得很。不要负了她!”少女说着。   女人心,海底针,就算亲近如赵瑜,也看不出她心中真意。不想再提及此事,赵瑜停在少女胸口的手又活动起来,渐渐向下探去。这时,外间的走廊上突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少女闻声一惊,连忙跳起,闪得老远,忙整理着身上的衣服,脸涨得通红。   “谁?!”赵瑜黑着脸,一声大吼。   “大当家,是俺!”赵瑜的一个亲随在外面怯怯地喊着,他探进头来,一看蔡婧也在,大惊失色,暗恨自己冒失,竟然冲大当家的好事。他连忙行礼,“小的见过小娘子!”   蔡婧点头回过,转身对赵瑜福了一下,“既然瑜哥哥有事,小妹先回去了。”   也不待赵瑜回话,逃也似的匆匆走了。   蔡婧一走,赵瑜便恢复冷静,“出了什么事?”他问道。   那亲随暗暗抬头,看了赵瑜的脸色一眼,放下心来,回道:“禀大当家,武头领的船到港了!”   “武兄弟回来了?!”赵瑜大喜过望,赵武奉命去南方公干,本以为要到闰月时方能回返,没想到竟比预计的行程早回来十天。他连忙道:“快唤他进来!”   亲随迟疑了一下,没动身。   赵瑜皱眉:“怎么?”   亲随回道:“武头领没上山。他下了船就骑马去大球场了!”   赵瑜听得把桌子一拍,破口大骂:“那混蛋!”   注1:《东京梦华录》有载:“……殿前旋立球门,约高三丈许,杂彩结络,留门一尺许……”把现代的篮球架拉高到九米,将篮框竖起,直径缩小到一尺(这点存疑,也可能是边长一尺的正方形),就是宋代的球门。   注2:齐云社:宋代的职业足球俱乐部。   注3:背子:中国古代女性的对襟外袍,腋下开衩,长度过膝。宋时女性常备服饰。      第十五章 间奏(下)      晚间。   赵瑜书房。   赵文、赵武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不敢稍动。   “谁赢了?”赵瑜笑问着。笑容平和恬淡。   烛花轻爆,鸦雀无声。   赵瑜眼睛一翻,再问:“比分又是多少?”   还是没有回答。   赵瑜摇头,他根本就没生气。赵文、赵武为他出生入死,尽心卖命,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但他也没想到蹴鞠会有这么大的魅力,让赵武不顾军法,下了船也不回报,直接就跑到球场看比赛去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时代的文娱活动比起他前生的确少了点,尤其是衢山岛上,港口的酒楼来个说书先生都稀罕半天,也难怪岛上军民对这项赛事痴醉如狂。   虽然有过当罚,防微杜渐,一直都是赵瑜的信条。但赵武犯的这点小错,根本就不值得计较,稍加惩戒,一笑了之也就是了。   盘算了一下,赵瑜道:“文兄弟!你是代我去的,又没犯错,就别傻坐着了!至于武兄弟,你回去把军法十七条抄上五百遍,十天后交过来,这事就算揭过。但下次再犯,就绝不会轻饶,听到没有?”   “谢二郎宽宥!”赵文立刻起身。赵武却一脸苦色,抱怨道:“五百遍?”   赵瑜一瞪眼:“嫌少?那就一千遍!”   “五百遍!就五百遍!”赵武连声叫道。他一向最怕提笔写字,把数百字的军法抄上五百遍已是苦不堪言,再加上一倍,更是要命。   “算了!不提这个了。”赵瑜无奈摇头,“武兄弟,你把一路上的事说一说罢!”   “是!”赵武正色道,说正事的时间到了。“俺两月前奉二郎你之命去广南贩货买牛,于路皆顺,到地头也没什么瓜葛,也就是在福建来回交了两次买路钱。七条船上,绢、瓷都卖了高价,也买回三百头一岁牛犊,雌雄各半。回程时,半月水路,没有一头得病,确是菩萨庇佑。”   广南多牛,尤其是雷、化二州,‘牛多且贱’,官家祭祀都舍不得多用太牢(注1),但两广百姓却毫不在意的杀来祭祖。江西农户每到农闲,就常常相约入南贩牛,谓之‘作冬’。   “广南现在的牛价多少?”赵文问道。   赵武道:“两岁的公牛十贯,母牛十二贯。而我买的一岁小牛,就只要五贯。”   赵文一皱眉,道:“与这里差不多嘛!”两浙地界,尤其是浙东,养牛户也不少,要说牛价却也不贵。   “但这里要交税!”赵武解释道,“广南那里都是流放的犯官,没几个认真做事的,偷税漏税点,他们也没心情管。把税加上,广南的牛价却要比这儿便宜三四贯。况且在浙东大批买牛,官府都要登记,不比广南,本就是走私,根本就没这些麻烦。”   他话一停,却见赵瑜赵文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摸摸脑袋,不好意思的笑道:“我这也是听人说的。”   赵瑜失笑:“难怪!”   “此行的账簿和清单我已交去帐房,航海日志也被参谋室的那些小子拿去整理了。二郎如有兴趣,可以调来看看。账簿和清单是由帐房派定的先生负责,但航海日志,俺可是亲笔记的。其他六条船的船长也一样用心在记,俺都查过,没有一天脱漏。”   海贸归来,账簿、清单归入帐房是应有之义。而航海日志和参谋室则是赵瑜新弄出来的玩意儿。按照赵瑜的规定,船只出航后,船长必须每日记录当天的航向、航位、航道、洋流和天气状况,还有出入港口、装卸货物、旅客上下等事,一是为了归航后检查航行完成情况,另一方面,也是采集地理水文资料,制作海道针经,这也是为什么参谋室会把日志取走的原因——制图也是他们的工作之一。   “没脱漏又怎么样?”赵瑜叹气,“你们记录的那些航海日志,错漏百出,有用的价值不多,笑话倒不少……还是识字少了,只粗浅的培训,认识几百个字,的确不够用……那个参谋室也是一团乱,十来个刚从义学毕业的小子搭起的草台班子,制作出来的针图他们自个儿都不一定看得懂!”   赵文劝道:“毕竟是刚起步嘛。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他冲赵武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   赵武会意,继续道:“在广州,俺见了不少番商,还从一个大食商人那里,用百匹蜀锦换了两柄镔铁弯刀(注2),听说是大什么谷的地儿产的,俺试刀时,劈了一摞铁钱,就跟切豆腐一般,刃口都一点没伤,端得是吹毛断发,锋利无比。正好献于二郎和文哥。”   赵瑜摇头:“你要是能换回几千斤镔铁,我会更高兴。不过武兄弟你也算有心,我就不客气收下了。不过贩货买货的就不用再提。我让你出去难道是为了让你做生意的?说正经事!”   “是!”赵武低头听命。他是衢山军首领之一,商贸之事本就不需他去,不过假借来做个幌子,此次出行自是另有目的。   “俺此次去广州,来回两次经过莆田,宁海镇和湄屿(注3)都暗中潜去查探过,郑家的确又下海作事了。”   莆田郑九,当年因助官军破浪港之功,获封兴化军都巡检,统管靖海之事。自他上任,便下大力气剿寇。只半年,福建一路海寇便被其剿灭大半,余者皆逃窜广南。郑家的八百子弟,三千儿郎,一时之间,声势煊赫,威震海东。他们已经洗白了三年,现在却又开始做回老本行了。赵瑜派赵武出去,其中一个任务,便是确认此事。   “你确定?”赵文问道。   “当然。”赵武说得很肯定,“湄屿上郑家的几艘船都有中箭过火的痕迹,而宁海镇,郑家下面的喽罗身上都有番商的货,偷偷在卖着,俺还买了几个猫儿眼,要价才十贯,俺就给了他两块碎银子。”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七八颗蜜黄色的猫眼石在烛台下泛着油光,确是上品。此等宝石,一颗百贯都是等闲,七八颗合起来只卖十贯,郑家帐房若是得知,免不了要捶胸顿足。郑家积年海寇,自有销赃渠道,绝不会把赃物私下里兜售,定是郑家的喽罗,打劫番商商船之后,暗地里私分了的。   赵武转手递到赵瑜面前,嘻嘻笑道,“这玩意儿俺用不上,就让二郎你拿去借花献佛罢!”   赵瑜没接,摇头道:“你留着罢,娶媳妇时也用得上。”赵文、赵武都早早定了亲,但由于几年来事务繁忙,却抽不出成亲的时间来。不过两人身边都有侍婢,就是没婆娘,也不至于没有泻火的地方。   赵武看看赵瑜,见他的确不是故作姿态,便笑笑收起,对赵文道:“文哥,等会儿我分你一半。”   “好!”赵文一口应下。他转头对赵瑜笑道:“既然郑家又开始做没本钱的营生,可想而知,他们的家底已经快干掉了。二郎的上屋抽梯之计,果然是成功了。”   上屋抽梯,乃三十六计中并战计的第四计。所谓‘假之以便,唆之使前,断其援应,陷之死地’。虽然此时三十六计尚未成型,但赵瑜凭着记忆还记得几条,正好找了条合适的,用在郑家身上。   赵瑜点头:“郑家海寇习气,向来见钱眼开,我这计策虽然浅薄,但用在他们身上却也正合适。”   三年前衢山势弱,加上郑家又是官身,不便正面相抗。赵瑜便定下计策,每次派船过福建,都故意奉上一笔买路钱。几次下来,郑家食髓知味,胃口大开。但衢山船只每月过福建的不过几艘,这点钱当然难填欲壑。数月之后,郑家的巡海船便开始在外海拦船抽税。一开始还有所顾忌,只找番商和远地的海船,要的也不多。但人心苦不足,到了后来,不但买路钱要价越来越高,郑家巡海船的狩猎范围甚至扩大到了泉州港外所有的船只上。   赵文嘲笑道:“郑家这几年抽到的买路钱上足有几十万贯,现在却还要出海劫掠,那些贪官,敲骨吸髓可真不小。郑家现在恐怕是后悔不迭罢?”他一看赵瑜,赞道,“还是二郎厉害。”   赵瑜摇摇头,冷笑道:“不是我厉害,只是看透了那些贪官罢了。”他在给郑家买路钱的同时,还在福建大肆宣扬此事。福建路的大小官吏听到这个消息,都赶着来分一杯羹,全打着坐地分赃的主意,却没有一个想要制止郑家拦路打劫的行为,一切发展却正如赵瑜所料。   赵武也笑道:“郑家收买路钱的事,福建路上连茶馆里都在谈。二郎你宣扬郑家收买路钱的时候,已经把钱数翻了十倍了。但茶馆里俺听到的数字,二三十倍都不止了。那些贪官都是按着二郎宣扬的数字来要钱,郑家就算想解释,都没人肯信。现在定是把家底都掏出来了,要不然也不会再下海打劫。”   赵文半眯起眼睛,仅留的一丝缝隙中透着寒光,冷道:“郑家的喽罗们都背着主子,私下分赃,再加上又被贪官逼索,是为内忧;而他们拦路打劫,把福建上下的海商们都得罪了个遍,是为外患。内忧外患,正如一个破房子,只要踢上两脚,就能踹倒。”   赵文的说法引得赵瑜一阵狂笑。笑罢,他道:“武兄弟,那只右脚你联络上了吗?”   赵武一愣,立刻醒悟,“当然!那些被郑家赶到广南的几家寨子,我都联系上了。这趟买卖赚的钱,也留了一半给他们。”   “而我们衢山则是左脚,左右同击,”赵文一拍桌案,高声道,“不愁郑家不倒!”   “郑家一倒,东海上就再没有能对抗我衢山的力量。”赵瑜捏紧了拳头,“半年之后,我们将席卷东海!”   注1:祭祀用牛,称为太牢。   注2:就是印度钢所制大马士革弯刀。在中国古代,这种花纹钢称为镔铁。   注3:今莆田湄洲岛。      第十六章 变奏(上)      政和三年四月二十八,己酉。   “席子!席子!”赵琦站在望楼上,看见一名军卒回头向寨中喊着。在他所穿的鱼皮甲左胸处,有一个双刀交叉的白色图案,那是身为队正的标志。那队正的身前躺着一个人,不,是一具尸体。尸体大张着嘴,血糊了一身,没有盔甲,衣衫破烂,是个奴兵。   一个奴兵应声夹了张席子从寨里跑到石墙下,把自己同胞的尸首用席子一卷,扛在肩上,又跑了回来,正正从赵琦脚下穿过。   不过三四丈不到的距离,奴兵半边脖子被削断的惨状极清晰的映入赵琦眼中。尸首被席子卷着,脑袋却耷拉在外。红色的血从发梢滴下,裂开的颈项却干瘪着,血却都流尽的。右眼球不知为何挤脱了出眶,圆圆滚滚,染了血后的粉红色,被一根筋连着,晃悠悠的吊在眼窝边。   空洞的眼眶在赵琦眼前一晃而过,他捂住嘴,想吐,以前看到土著尸体却从没这种感觉。   “三十八具了!”许继祖顺着梯子爬了上来,走到赵琦身边,说道:“神臂弓已经损毁了三十八具,已是三一之比。”他低头看看被扛走的奴工,那是第七个在上弦时被碎裂的重弩杀死的奴工,除此之外,还有三十一个伤员。四石强弩损毁时爆发出来的几百斤力道,能把弩弦、弓身都变成杀人的利器。不过,死伤的奴兵全不在他的心上。现下弩弓损失了三分之一,而箭矢也消耗了八成,许继祖只为此忧心忡忡。   那霸寨在几十倍的敌军面前能坚守三天,全仗着锐矢劲弩。那些新赶制出的旋风小砲所丢出的石子,最多也只是把敌人砸伤,且命中率低得可怜,完全无法与精准无比、威力强劲的神臂弓相提并论。但弓弩再强,也只是器物,不像人那样能克服疲劳。几天来,连续不断的上弦射击,这批重弩的寿命已到了极限。从前日起,神臂弓就不断损毁。前日,不过五六具,昨天,却升到十三件,而到了今天,单单上午三个时辰,损坏的神臂弓竟然达到了二十具之多。按这个速度,到了明日,那霸寨中就只能拿着刀斧与敌厮杀了。   不过许继祖也知道,这不是衢山弓箭坊在粗制滥造,而是木质硬弩的寿命就只有这么长。这神臂弓,每张开一下,弩臂都要承受着几百斤的力道。桑木弩臂不比牛角所制的长弓般弹性十足,加诸其上的力量又远过于长弓,几十次后,便会支持不住。这项常识,在接收神臂弓前,每一个衢山士兵都会被告知。   但知晓归知晓,衢山军想因此稍作保留却也做不到。几天来,为了击退敌军的疯狂进攻,寨内一百二十具重弩所射出的弩矢已接近八千支,虽然死于箭下的土著也超过两千人,但不论是弩弓还是箭矢,都要到极点了。   三天来,土著联军接连不断的发动攻势,每一次攻击都留下大批尸首而溃退,河边田土尽赤,壕河几乎为之断流。虽然土著的每次攻击皆尽失败,但给那霸寨中的压力却越来越大——土著的攻城技术竟然在不断进步。   只要是人,就有学习能力,就会总结经验教训,土著们如何会例外?他们不断用生命和鲜血换取经验,进化的速度快得惊人。从一开始的乱哄哄的一拥而上,到现在学会保持间距,分批次的投入兵力;早前还披着兽皮,现下却想到了打制藤牌、木盾;一开始只想游过壕河,这时候却已扎起了三丈长的竹桥;甚至从衢山殖民者那里,他们还学会了整队齐射,土著的竹弓竹箭虽然伤不到铁盔皮甲的汉军,但不少奴兵却因此而失去战斗力。   几天下来,八千乌合之众却越来越像一支军队了。   现在那霸寨周围已被土著四面围定,每次攻击,都是从四面八方同时进行。不过西侧台地陡峭,可以稍减兵力,只用一队汉军带着三十个奴兵守着,而其他三面,都有多人驻守,尤其是东侧,由于地势不高,多次被土著冲到石墙下,不得不汇集了寨中近半的兵力。   四面八方的号角接连而起。距离上次攻势不到三刻钟,土著联军又聚起了六七百人,持刀举盾齐齐而进。虽然看起来仍是散乱,但前进速度不紧不慢,步调相合,也算有了阵型。   敌军如蚁,在壕河外蠕蠕而动。赵琦在望楼上捏紧了横木,指甲已崩裂流血,他仍恍若未觉。寨外的几千敌军,就像在他脖子上不断收紧的绞索,勒得他几乎要窒息。不得喘息的时间,近乎绝望的战斗,竟是如此的难熬。对于击败敌军,赵琦已不抱指望,他现在都在怀疑,到底能不能等到土著粮尽退兵的那一刻。   “为什么?”赵琦心中的疑问喃喃脱口,“都死伤了近四成,那些土著为什么还能撑下去?”   “那些小崽子,死得越多越好!”站在望楼上,浦添按司之长、岛中诸按司的世主、联军首领察度正狞笑着。他脚下的这座竹台乃仿造唐人城寨中的望楼搭建,虽然这竹制望楼就算没有风,都在不断摇晃,但察度仍不肯下楼半步,他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的视角,他喜欢看着手下大军随着他的号令前进后退。站在这里,他才体会到一国之主的感觉。   察度的身后,他的长子正吹响号角。四野下,围城各部的号角声也应时响起。从四面营地中,各部勇士提刀出阵,新一轮进攻又将开始。   上次进攻时,北谷、越来两家已损失殆尽,现在在他的命令下,泊村、具志川两家按司仍不得不把最后的一点残兵都派了出去——浦添按司帐下的两千大军就在后面虎视眈眈,不由他们不从。   他们的胜败,察度毫不在意,他只希望能把岛中地界不肯投入他麾下的按司都消磨干净,反正死的都不是自家人,正好把粮食省下。   察度远远地看着六百战士向唐人城寨攻去。唐人的人数仅仅数百,连续不断的攻势足以把他们累垮。就算再强的勇士,都不可能连续五天出阵战斗。再过两天,等寨中唐人累倒,他的两千族中勇士就可轻而易举地把那霸城寨拿下。听说那寨中,唐人的财宝堆积如山,粮食也装满了几十间大屋,还有几百美丽的唐女,一想起,那些都将属于自己,察度酋长的身子都热了起来。   不过,有人与他打着同样的心思。察度向南面望去,北方五按司的三千军队,都驻扎在那里。他们的任务是攻打唐人城寨西面和南面。三天前,今归仁按司和其他四家按司各占三千战士中的一半。但三天后的现在,今归仁按司战力仍有千五,但其他四家加起来却已凑不足六百人了。   “得想个办法把他们也逼上去!”察度开始冥思苦想,他喜欢独吞,他不喜欢分享。   ‘咿呀!’的一声怪叫,几个倭人奴兵挺着长枪,把枪尖狠命地刺入爬上寨北石墙的土著心口。鬼喊鬼叫的声音传入耳中,陆贾不禁皱起眉。紧抿着嘴,他右手重斧一挥,一个插满鸟羽的首级飞上天空,一蓬血柱冲天而起,划着弧线倒向石墙外。   ‘十八!’他默念着。   又一丛鸟毛冒了上来,不等那土著把头探上,利斧呼啸着劈下,骨裂声和惨叫一同响起。拔出斧头,斧面上一片红白。   “十九!”他轻声道。   但就在他拔斧的时候,另一个土著已嗬嗬叫着翻过了石墙,手持着短刀向他逼来。陆贾冷笑,轻轻把手腕一转,沉重的巨斧如绣花针般轻巧,从土著的喉间一划而过。   “二十!”他大声一喝。   把那捂着喉咙的土著踢下城垣,陆贾持斧四顾,石墙上已没一个土著。“杀光了?”他不满的啧着嘴,喘息着。自从十四岁入了浪港寨,他多次在生死线上搏杀,纵然这三年过得太安逸,骨头酥软了,但这两天一见血,沉睡在心中深处的杀性又控制了他的灵魂。“杀得真不过瘾!”   陆贾看向东面,那儿是土著攻击重点,仅存的神臂弓大部分都集中去了那里,他想确认一下需不需要援助。但寨东的现状却让他失望,守兵们正手持神臂弓把土著们射得人仰马翻,壕河上的竹桥连个活人都不剩。弩手们探出半个身子,对准河中载浮载沉的身影,毫不留情的向他们射去箭矢。   “他娘的,不知省着点啊!”陆贾骂了起来。不想理那些浪费箭矢的蠢货,他回头看西面。日头已然西沉,这次攻势应是今天最后的一波了。   呼……他长吁了一口气,战斗时忘却的疲累全涌了上来。把斧头丢到一边,靠墙坐下,‘还能撑几天?’他仰头想着,后脑贴着石墙,冰冷。   晚间。   赵琦等十几个寨中头领齐聚议事厅,依次而坐。一个黑衣人独站在厅中,黑肤花脸,是个土著。   “你是今归仁按司派来的人?”赵琦再次确认道。   一个倭人把他的话翻译过去,那人点头,“正是!”字正腔圆的日本话。   “你此来何事?”   “议和!”      第十七章 变奏(下)      政和三年闰四月十二,壬戌。   清晨。   泉州外海。一艘大食海船帆蓬尽张,在海上急速奔逃。   水手们在甲板上奔走,商客在舱室中祈求,尖翘的船头一次次改变着方向,前后两面大三角帆也随着船向的变化不断调整,沉重的船体在海面留下蛇形的尾迹,可不论他们如何挣扎,却始终摆脱不了船后狼群的追杀。   金钗山上,即将封顶的六胜塔(注1)已遥遥在望,但咫尺天涯,十余里的水面竟比红海还要宽广。船尾处,船主伊德利斯默念着安拉的名号,祈求真主帮助他逃出困境。他满载着货物和希望来到这个丝绸和瓷器的国度,却没想到在即将抵达光明之城的时候,竟会遇上这些该下地狱的海盗。   伊德利斯想不通,这里明明已是刺桐港的入口,为什么海盗会如此的肆无忌惮。在离他的船只不远处也还有十几艘海船,但那些海船就像没看到他被海盗围攻的样子,只大张船帆,自顾自的进出港口。为什么会这样?!他还记得当年在刺桐港外,海商们守望相助的情形,不过数年,为何就变得如此冷漠?   六艘修长的尖底快船如狼群般分进包抄,不论那艘大食海船转向何方,总有一艘快船抢先堵住目标前进的方向。   快船的包围渐渐收紧,目标挣扎的空间也越来越小,海寇们得意地欣赏着大食水手们脸上的绝望。几个水手在大食船上张弓搭箭,却全数落空。而作为回应,一波箭雨从快船上飞出,准确地落向三角船帆之下。箭雨落处,一片惨叫声起,主帆之下,操帆手们损伤大半。   一群水手冲到桅杆下,把受伤的操帆手们拖开,接下他们的工作。但这一瞬间的耽搁,船帆角度的调整便没能赶上船头转向的速度。海风劲吹,却正好从前方正对着帆面。风力鼓起,帆蓬立刻向后凹去,海船前进之势为之一阻,船身顿时在海面上打横了过来。   海船失速,水手们猝不及防,自伊德里斯以下,都在甲板上变作了一团滚地葫芦。趁此良机,海寇们的快船把这艘大食海船团团围定,两艘远远望风,以防突变,其余四艘却都从两侧逼了上来。由于怕伤到对面的自己人,海寇们已收起了弓弩,但他们在甲板上竖起的带搭钩的跳板,在大食水手眼里,比弓弩更危险。   水手们高呼着安拉,拔出了弯刀。既然逃不掉,那就拼死一搏罢!伊德里斯也点起了火把,如果他的孩子们不敌海盗,那他就会把心爱的船只燃起,与之共沉,绝不会让她落到那群海盗的魔掌中。   大食海船上已做好了决死的准备,但这时,一声尖利的号角从在外围望风的海盗快船上响起。听见号角声,海寇们突然停止了动作。伊德里斯愣住了,不知发生了何事。很快,海盗的号角声又再度响起,不过这次,却急促了许多。与此同时,低沉的战鼓,在海上隆隆作响,远远的从前方传来。   鼓号声同时传入耳中,伊德里斯只看见围船的海寇们,在快船甲板上放下了跳板和武器,张帆转舵,齐齐调头逃窜。   海寇远窜,但鼓声却越来越近。循声望去,一艘重型战船驶入了伊德里斯的视线中。那艘战船的主桅顶端飘扬着一面须尾舒展的红色角旗。一看到那面鲜红的旗帜,大食水手们顿时都欢呼起来,伊德里斯也默念着安拉之名,感谢真主的庇佑。只要进过大宋海港的水手都不会忘记那面红色的定风旗——那是宋国海军巡海船的标志。   海寇快船已成了远方的六点黑影,巡海船也驶了过来。一名三十左右的军官站在巡海船头,鱼鳞铁甲晶晶闪亮,鲜红的斗篷随风飘扬。那军官勾鼻细眼,紧抿着的薄唇有些阴鸷,但在满心欢喜的伊德里斯眼里,那是军人特有的威严。   点燃的火把早丢入海中,伊德里斯满面笑容的站在自家船头,带着劫后余生的水手,两手交叉抚上双肩,齐齐弯腰行礼。但当他们直起腰,映入眼中的却是十丈外架在一排重弩上的点点寒星。   机弩弦响,箭矢风暴如飞蝗腾起,卷过了伊德里斯所在的船头。大食商人仰天栽倒,他站在最前,身上也扎进了最多的箭矢。脸上的笑容还未退去,眼中却尽是疑问,“为什么?”他问着……他死了。   噗!一口浓痰吐入海中,那名军官歪嘴骂道:“这些番商动不动就要烧船拼命,害得爷爷每每要做戏!”他向后一招手,“快点收拾,别磨蹭!”   午后。   大宋战船和大食商船一前一后驶入湄屿私港。栈桥边,两艘船稳稳的停下,在附近,几艘出场过的快船早停了在那里。   军官已卸下了甲胄,换上了一身青布短袍。不用舷梯,搭着一根缆绳,直接跳上了栈桥。他急匆匆的走上码头,码头上的人们一看到他皆弯腰行礼。军官没搭理他们,疾步走过,半刻钟后,便进了一刁斗森严的大宅中。   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等在门口,一见他来,抱拳躬身:“庆叔!”   军官点头回过。他单名一个庆字,姓却是郑——郑庆。郑家的二当家,也是湄屿巡检司的巡检。与他说话的年轻人,名为郑凌,乃是郑九长子。郑庆问道:“凌哥儿,你爹呢?”   郑凌答道:“爹爹正在书房见客!”   “是哪个商行的?”郑庆问着,举步进门。郑家这半年劫了不少商船,福建一路私下接赃的商行都暗中派人常驻湄屿。而湄屿乃是郑家独有的私港,除了那些商行掌柜,却也不会有外客。   郑凌跟在郑庆身后半步,摇头道:“不是商行。是那个痨病鬼的二管家。”   郑庆一惊停步:“怎么追到湄屿来了?”郑九是兴化军都巡检,驻地应在陆地上的宁海镇。但这半年,郑九却都躲在海岛上,就是为了躲那些永远也喂不饱的恶狼。“他派人来这里作甚?”   “当然是来要钱!”郑凌冷道。   “每月的月例还喂不饱他?!”郑庆闻言大怒,“他这个莆田县令,每年从我们这儿拿的钱比福州一州的鸟官加起来都多!”   郑凌摇头道:“他下月要去做南恩州知州了。想也知道,去了南恩州后,爹爹不会再给他一文钱。”他咬着牙,牙缝中嘶嘶作响,“大概是想一次把往后几年的份都捞走罢!”   “这么快?”郑庆真是吃惊了,“他三年前才是县尉罢?只当了几年莆田令,就能升去做知州?”   郑凌扳着手指算道:“这两年,每月月例,年节的随礼,再加上每年十几次的寿仪,他从我们家捞走的也有三五万贯了。大概是有人眼红了,把他明升暗降踢走了罢。”他对郑庆一笑:“南恩州在广南,瘴疠之地,只有被贬才去。如何比得上莆田县令!”   “原来如此!”郑庆点头,狞笑道,“去了广南,有了那痨病鬼好受!”他却不怀疑郑凌的推断。这郑凌是郑家的智囊。三年前,郑家先投浪港,而后再卖了赵橹转投官军,却都是他定的计策。郑家现在虽困于财货,但还是比早前要风光得多,却都是郑凌的功劳。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郑九正院前。一阵脚步声,一人怒气冲冲的排门而出,郑庆认得此人,正是这两年常来常往的莆田县令的二管家。那管家见了郑庆、郑凌,也不搭话,哼了一声,一扭头就走了。   郑庆在后瞪起眼,“那厮好没礼数!”   “那是因我没给他钱!”一人说着踏出门外。五十来岁,两道重眉,牛眼大鼻,虽已须发斑白,却是身强骨健,不见老态。   郑庆、郑凌一见他,忙行礼:“九哥!”“爹爹!”   郑九一点头,对郑庆道:“终于回来啦!生意如何?”   郑庆摇头叹道:“那些海商,现下却都学聪明了,总聚着十几二十艘齐行。别说作活,连买路钱都收不到了。这十来天,就只逮到一艘大食番船。”   郑九闻言摇头,也是一叹,有些灰心丧气,“在这样下去家底就要空了!”   郑凌却笑道:“爹爹,庆叔勿忧。其实孩儿尚有一法,可暂解家中之困。”   郑九、郑庆齐声追问:“什么法子?!”   郑凌伸出左手向北一指:“衢山!”   注1:六胜塔:石湖金钗山上的六胜塔为北宋政和年间由高僧祖惠、宗什募资兴建。乃是抵达泉州湾的标志。      第十八章 军器(上)      政和三年闰四月十七,丁卯。   鼠浪湖岛。   衢山之东,离船坊军港约四里之外,有一小岛。此岛方圆不到两里,岛形如钩,两边山丘延伸,括起一个小小的海湾,湾内水深浪小,平静似湖,故名鼠浪湖。   鼠浪湖岛面积小,淡水少,并无人常驻,一直都是荒废着,但赵瑜却看上了这一点,遣人在鼠浪湖湾修起了一个小小的码头。衢山岛上人多眼杂,不比这外岛,离衢山足够近,易于守卫,却又有海水阻隔,可防有心人偷窥。正是试验一些动静较大的新武器的最佳场所。   每月总有几日,在这个小岛上,都会传来几声雷鸣,又或是一阵浓烟。几年下来,衢山船坊的工匠们早已习惯,若是哪个月没了这些动静,心中却都会觉得有些空落落的。不过这几个月来,工匠们心中却再没有什么空落落的感觉,东面的小岛上,成天价的响着闷雷声,听得都觉得心燥了。不少人都好奇着,那里到底在试验什么新玩意儿。   这日清晨,海上的晨雾还未完全散去,船坊的工匠们只看见大当家赵瑜领着衢山军大大小小的头领十来人,还有七八个年轻后生——大的约莫二十出头,小的看起来只有十五六——齐齐上了港中的一条渡船,起了碇,张了帆,便往那鼠浪湖岛去了。   “到底出了啥大事了?”看到的工匠一阵交头接耳,“老爹、大当家还有文武二头领怎么一齐上去了?”   “那个烧烂脸的就是新任的陈巡检罢?岛上的大头领都上了那艘船,肯定是不得了的大事!”船匠们在岛上走动不多,对衢山军的头领也只知赵瑜、文武等寥寥数人,陈五如不靠他那张脸,也没人认得。   “许是那边的军器坊造出什么新玩意儿罢!这些天,东边岛上不一直轰轰轰的响着?定是弄出了个厉害的火器!”   “那老爹也跟着上去干嘛?邓铸钟弄出的玩意儿,跟我们船坊有什么关系!”马林溪在船坊中,一向是被称作老爹。工匠们皆知,因被抢了提点军器坊的职司,马老爹向来与铸钟匠出身的邓某人不睦。不论军器坊造出什么新东西,马老爹只会用鼻子哼一下,以示不屑,怎会跟去凑热闹?   “谁知道!”   且不提船匠们纷纷乱乱的猜测。赵瑜等人上了渡船后,出海不过两刻钟,便到了鼠浪湖岛。海湾中,简陋的码头上却早泊下了一艘海船。形制却极为特异,没有主桅,只有几条尾橹,干舷低矮,甲板平坦,却有两个并排的船身,竟是一艘连体船。除了船坊中的工匠,衢山岛上怕是没几人能叫出这艘双体船只的名字——舫。   所谓‘连舟曰舫’,汉晋之时,常常用舫来运送粮草、马匹,是为军用的船型。由于有双体船身,舫在水中十分稳定,极少颠簸,载客运货都很适宜。不过舫也有极大的缺点,一是结构复杂,大批制造不易;二是双体船身,很难修造得坚固耐用,不能做战船;第三点,干舷太低,遇到大风浪,舫虽不会倾覆,但舫上所载的货物却会遭水浸。也就因此,自隋唐后,舫船就逐渐被淘汰了。   不过这些缺点,对于在衢山和鼠浪间来回转运的工作而言,却也算不上大问题。不过三四里地,又少风浪,自不惧舫船会出意外。而且干舷低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装卸货物方便。尤其是几百上千斤的重物,从干舷几丈高的海船运下来时,总是要费大力气,不像舫船,木板一搭,很轻易的就能搬下来。   赵瑜等人下了船,码头上,一中年汉子便引着几个人迎了上来。那汉子蓬头乱发,胡须连鬓,粗眉圆眼,葛衣短褂,标准工匠打扮。   中年汉子走到近前,抱拳道:“邓肯见过大当家!”此人话音宏亮,行动如风,极爽利的样子,虽是不修边幅,但依然给人好感。这邓肯便是衢山军器坊的作监,两浙路上有名的大钟邓家的传人。不论铸钟、造鼎都是行家里手。赵瑜便看上了他这一点,施了计策,花了一番力气方把他一家都请上了衢山岛。几年来,不吝赏赐、嘘寒问暖,倒把他收服了。   见邓肯行礼,赵瑜连忙回拜。邓肯在他心里的地位与马林溪不相上下,他向来不会稍缺礼数。两人行礼毕,赵文、赵武等人也纷纷上去见过,唯独马林溪站在人群外,仰头看天,理也不理。邓肯也权当没看到马林溪这人,只与赵瑜陪着话。   一阵纷乱后。邓肯便道:“事不宜迟。大当家,诸位头领,试炮之事俺已准备妥当,只待各位过去验看。”   赵瑜点头同意,“说的极是,便让大伙一起见识一下大工你的心血之作。”   邓肯领头,一行人等便跟着他沿小路向岛中走去。不过这路却破败得紧。夯土小路上车辙深深,怕不都有半尺多,里面都积着水。   赵武一不留神,一脚踩陷进车辙里,溅了一裤管的泥水。众人忍着笑,把他拉上来。他骂骂咧咧,抱怨道:“这路咋这么烂?”   “因为东西沉啊!”邓肯解释道:“一具千斤,牛车上载上两具,再加上几箱什物,怕不有三千斤,这路当然吃不住。”他转而对赵瑜道,“那么重的物件,却多亏了岛上的四轮车。如果不是用四个轮子承着,换作是一般的双辕车,早散架了。”   赵瑜点头笑笑,却不驳他。在列的都是南方人,惯常见船,却少见北地大车。北方大车(注1)虽是只有双轮,但照样能载上四五千斤的货物,不过就是用的畜力多些。确不及衢山上的四轮车,车斗里装满货物后,两匹骡子或是两头牛就能很轻松的拉着走。如果换成马匹,在衢山的石板路上,能跑得如飞一般。   看着这破烂道路,他扭头对赵文道,“过几日让人把这条路修葺一下,铺上石板。日后都要常用着,破烂不堪的不像样子,也不方便。”   赵文点头,“我记下了,回去便做。”   说话间,一行人便到了岛中的小丘上,周围一片开阔。丘顶处隔着五六丈,有两个土台。土台上各架着一具长条形、圆筒状的青铜物件。七八个工匠站在土台边,正候着赵瑜他们。   看到今日的主角,赵瑜等人便一齐围了上去。两个青铜物件看起来都是长条圆筒,外表有些粗糙,看起来黯淡无光,前端正中有个两三寸大小的圆孔,直通内部。但粗细长短和尾部的构造却有很大区别。其中一个较为细长,径约一尺,长约六尺,后端被封死。而粗短的那个则首尾相通,像根管子,在尾部却镶着一个能开合的铜块。   马林溪左右看看,又用手摸了摸,再向圆孔中往里瞅了瞅,抬头对赵瑜道:“这就是火炮?”   “正是!”邓肯抢着答道。   马林溪把头一扭,却不理会他。赵文一看,忙打着圆场:“邓大工,这火炮到底如何使用?”   邓肯憨憨一笑,双眼却瞟了马林溪一下,谦让道:“文头领,且唤俺本名邓肯就是,大工俺可当不起!”他出言排开众人,“大当家,诸位头领,却要试炮了,还请各位稍避一避。”   赵瑜等人依言退到不远处的壕沟中。邓肯便指使着手下工匠从壕沟内的一堆箱子里分别取出个铁球和一件纸包来。   邓肯接过纸包,一打开,里面却是一堆黑色的颗粒。   “火药?”赵武问道。   邓肯点头道:“正是!”   陈五上前拈起一撮,奇道:“怎么是一粒一粒,火药不是粉状的?”   “五哥有所不知,”赵文笑道,“这两年火药的制法改了,出产的火药都变成粒状了。……不知五哥还记得两年前,火药作坊的那次爆炸?”   陈五点头,两年前,火药坊爆炸,猛烈轰鸣惊动了全岛。坊中制药的奴工没一个活了下来,而管理他们的两个工匠也一样命丧黄泉。这等大事故,如何会忘。   赵文道:“自从那次爆炸后,为了安全起见,药品时都不再用石臼捣合(注2),而是在溶在水里搅匀,晒干后用。不但制法安全了许多,火药的威力也更大了。”   陈五似懂非懂,茫茫然点头,“原来如此。”赵瑜在旁一笑,赵文精细人,火药制法乃军器重事,他说得粗略,陈五当然听不明白。现在衢山火药坊制取火药,都是把硫磺、木炭和硝石混入水中搅合,等稍稍晾干后,制成药饼加以碾碎,再用筛子按颗粒大小筛分,以作不同用途。而且为防粘黏,遇潮板结,最后还用石墨将颗粒抛光。除了制法改进,衢山火药的配料也经过几百次试验,找出了硝、炭、硫磺,十五:三:二的最佳比例。论威力比起大宋官军所用的火药要大上数倍。   很快,邓肯的手下便把发射前的工序全部完成。火药已经在炮膛中捣实,置入了炮弹,火门处也插上了长长的引线,一个工匠点起火把。   躲在壕沟中,赵瑜问道:“这次不会再炸膛了罢?”   “当然不会!”邓肯半怒。他一打手势,工匠放低火把,将引线点燃。一见引线开始冒烟,那工匠就丢下火把,几步跑过来,一头滚进壕沟中。   火星顺着引线燃进炮膛,一声巨响,硝烟弥漫。   注1:周密《癸辛杂识续》:‘北方大车可载四五千斤,用牛骡十数驾之,管车者仅一主一仆。’也称太平车,《东京梦华录》中亦有载。   注2:在宋时,制取火药时,都是将硝石、木炭和硫磺的粉末直接混合,十分危险。直到明代,才开始掺烧酒拌合——《武备志》。      第十九章 军器(下)      硝烟散去。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刺鼻的硫磺味。   赵武放下捂着耳朵的双手,正待说话,却见身边人影一闪,邓肯、赵瑜等人已接连跳出壕沟,向刚发射过的火炮奔去。他架起赵文,走出壕沟,也跟了过去。   发射过后,沉重的青铜炮整整向后挪了半尺,夯实的土台后部坍了一块。远处,炮口所对的方向,与丘顶高度相当的地方,一面小小的红旗举起,那是炮弹的落点。赵武向前抬起双臂,竖起拇指,双眼一开一阖,“两百二十步!”他说道。   赵瑜身边,邓肯放下测距的角尺,也报道:“两百一十二步!”   听到这个数字,众人齐齐哗然。射程超过这个距离的武器,衢山不是没有,最远的神臂弓能把箭矢射出三百步之多,不过那都是曲射。而这炮管放在土台上时,只略略上翘,几乎是直射,要是斜斜抬起,不知又能射出多远。   “够远的啊!”跟着他们身后的一个老头领惊叹,他扭头对马林溪道:“马工,比你那儿的石砲可强了不少!”   赵文一瞥那出言挑拨的老头领。这老家伙,早年追随赵橹,在浪港寨时代就已是寨中头领,但到了现在,却还只是一个普通中层。对于他和赵武、以及马林溪这等新进却身居高位之人,向来妒恨三分。他有些忧心看向马林溪,生怕马大工心中又生芥蒂。   马林溪却充耳不闻,只低头检视发射过后的炮管,好像什么也听到。他是大工匠一级的人物,虽是不喜邓肯,却不会恨屋及乌,看到威力巨大的新武器,早把一点闲气抛诸脑后。这火炮区区一根青铜管,放进火药,就能把几斤重的铁弹发射到半里之外,确超乎他想像。当初他执掌军器监时,飞火箭、毒烟球、霹雳砲都制造了不少,但从没想到火药能这般使用。   “怎生想出来的?!”他摇头轻叹,自认不如。当然,他感叹的对象,是提出创意的赵瑜,而绝不是动手制造的邓肯。   “两百一十二步?!”赵瑜皱眉,对这个距离很不满意。宋时一步合后世的一点五米。两百一十二步,也就三百多米的样子。对于炮长六尺,口径两寸半,整整二十四倍径的前装滑膛炮来说,这个数字……小了点。“装药减了多少?”他问道。   “三成……”邓肯压低了声音,他回头看了身后的众人一眼,见没人注意,方安心解释道:“俺不是怕炸膛吗?”   赵瑜苦笑着摇摇头,又点点头。他能理解邓肯的小心。虽然经过几个月的试验,毁损了十几门炮,已找出了这个型号青铜炮的最大装药量和正常装药量,但在众人观礼的情况下,邓肯依然不得不做出一定的保留。平时倒也罢了,要是在这个头领云集场面上闹出笑话,邓大工以后也不必出门见人了。   不过这时代海战中,不论弓弩还是投石机,只要射程超过五十丈,也即是一百步的距离,准头或是威力,都可以算是笑话。而现在这火炮就算少装三成火药,射程仍能达到两百步,已经足以笑傲十二世纪所有的海上势力了。   “既然这样,”赵瑜说道,“那就还是这个装药,前面试过了射程,现在再试试威力……五十步,能打中罢?”他问着。对于火炮的准头,他没什么信心。这火炮不过刚刚铸造个主体出来,细节还未雕琢,观瞄装置全无,纯粹一具青铜圆筒。原本应该合在一起的试验,却只能分成两步来做。   “有!有!”邓肯猛点头。他唤来个工匠,低声嘱咐了几句。那个工匠应了,奔出人群,跑到五十步外,从怀里掏出了青色小旗,高高举起,摇了一摇。一下子,小丘之下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群奴工,他们抬着一块一丈大小、略有弯曲的厚木板,喊着号子,一步步的向举旗的工匠挪了过来。   赵武远远的看着,扯了扯马林溪的袖子:“马叔,那是船板罢?”见马林溪没搭理,又用力扯了一下。   马林溪不耐烦的把眼睛从火炮上移开,先狠狠的瞪了赵武一眼,只向那块木板一瞟,就把视线收回到火炮上,口里却道:“是船板。不知他从哪儿弄的,两面是樟木,中间一层看不清,不过肯定是杉木。看那弧度,应是船艏下的舷板。”   马林溪随口说着,仍在低头研究着炮口。这时,一个工匠举着个滴着水的拖把过来,恭恭敬敬地请马林溪让一边去。   马林溪没好脸色:“干嘛?”   “清膛!”邓肯走过来答道。   马林溪皱眉,这术语他听不懂,但又不想问邓肯,只得让到一边看着。那工匠见马林溪走开,抬起拖把便往炮口里杵去。   “这就是清膛?”赵文七窍玲珑,代马林溪问道。   “正是。”邓肯点头,“每次发射过后,炮膛里总会留下一堆火药残渣,如不用水洗掉,再放进火药,立刻就会再烧起来。”   赵武看着有趣,从工匠手上抢过拖把,“我来试试。”学着那工匠的样,转着拖把,来回捣了十好几下。等邓肯连声说够了,他才把拖把抽出。把沾满黑灰的拖把交回工匠,他低头向炮膛里看看,又探指摸了摸,却抬头奇道:“为何这炮膛里面这般光滑?口子那么小,怎么磨的?”赵武一指炮身粗糙的外壁,“与外面完全不一样啊?”   马林溪在旁听了,直往前凑了凑,他刚才却也发现了这点,却不好开口相询。赵武这一问,却帮了他大忙。他看了赵武一眼,只觉得这个惫赖小子顺眼了许多。   邓肯用眼角余光看了看马林溪,马大工的那点心思他心中透亮,也不讳言,详细答道:“不知武头领是否听说过旋作?”   赵武一听,便是挠头。马林溪对赵武道:“那是制作杂用器件作坊。造些金银铜盆、宝瓶、香炉之类的东西……”突然,他脑子一点灵光闪过,好像抓到了些头绪,猛抬头,看邓肯:“是水力磨机罢?!”这是他今天第一次与邓肯说话。   “坊里用的叫镗床!”邓肯道:“汴京文思院的旋作中使的水力磨机,只是给盆、筒、瓶、炉的内壁作抛光用的(注1)。而坊里的镗床则是用来削光炮膛。本来,俺铸造出来的火炮内壁都要靠人力打磨,却总是有些凸凹的地方,而且炮膛的宽窄也很难铸得上下如一。为这事,头疼了有一年。后来看了文头领拿来的《营造法式》(注2),才如醍醐灌顶……其实也只是把磨机改了改,把磨头换成精铁镗刀罢了。”他回头对赵瑜一笑,“说起来,镗床这名字还是大当家起的,到现在也不知道出自哪个典故。”   马林溪听后,立刻回头对赵瑜用力一瞪。   赵瑜苦笑,这的确是他的责任,半年前看到邓肯发明了镗床,他大喜之下只顾着严防秘密泄露,却把马林溪也瞒了。他咳嗽了一声,道:“过几日,我便让军器监给船坊送一架镗床过去。马叔你看可好?”   马林溪却冷道:“明天!”   “好罢,明天就明天!”赵瑜笑道,军器监应该有一架备用的,直接送去便是。   马林溪这才满意。远处,奴工们已把船板竖好,又退回坡下。   举旗的工匠回来交令。邓肯则一拍脑门,他刚才只顾说话,却忘了把炮身弄回原位。他忙找过几个工匠,把发射后离位的火炮用力推回,并重新筑好土台。   看着那几个工匠搬弄千斤炮管吃力的样子,马林溪皱眉问道:“为什么不弄个架子,装上轮子移动起来也方便。”   赵瑜笑道:“今天本就是想与马叔谈及此事。马叔既然也这么说,那是最好。还请马叔明日派两个木工去军器坊一行。”   马林溪摇摇头。赵瑜眉头一头,心中不快,‘镗床都给了,怎么还这副德行。’他心中暗骂,马林溪却道:“我午后回岛便去。”   赵瑜大喜。   邓肯过来了,发射准备都已做好,他来请赵瑜诸人再避去壕沟。   赵瑜摇头道:“日后火炮上船,还能再避吗?就在这儿看着好了。”   邓肯略一迟疑,点头答应了。他走到几步外的炮管旁,抢过火把,亲自点起。引线滋滋作响,紧接着炮音轰鸣。硝烟散过,众人定睛看去,五十步外,竖起的船板已然倒地。   赵瑜等人走去查看,只见六寸厚的三层船板(注3),外板碎裂,中层也有断纹,内板却安然无恙。赵瑜暗叹,三磅炮的确威力不足,看来要把海船打沉,还得等十八磅海军炮出来才行。   不过,赵文赵武等人却很兴奋,船载旋风砲丢出的石块可没这般威力。虽然打不穿船身,但横扫甲板绰绰有余。况且,火炮直射,易于瞄准,五十步外仍能精确命中,比旋风砲强得太多。   接下来,在兴奋的衢山众头领关注之下,邓肯又在这前装滑膛炮上试射了一次霰弹。从炮口迸射出来的铅子把移到十丈外的船板外侧打得千疮百孔。看了这个结果,所有人都能想象得到,如果铅子是打在敌船甲板上,敌军水手会是怎样的惨状。   试过前装滑膛炮。邓肯领着众人,走到另一具火炮旁。   看着前后通透的炮管,马林溪问道:“这是什么炮?”   邓肯从身边工匠手中接过铜皮圆筒,从后置入炮膛,转过铜块,把炮管后部封住,只留下一个装引线的小孔。他回头道:“这叫子母快炮!”   注1:河北定县曾在两座宋代塔基中发现一批金属器皿。其中一些铜盆和银盆的表面十分光洁,从加工纹迹上看同心度很强,纹理细密,子母扣接触非常严密。据此推测,在宋代应该已经开始使用简易机床。   注2:《营造法式》刊行于崇宁二年(1103年),为李诫编著。是北宋官方颁布的一部建筑设计、施工的规范书,乃我国古代最完整的建筑技术书籍。其中第十二卷提到旋作。   注3:船板数据来自泉州出土的宋代古船。古船船板内层85毫米,中层和外层都是50毫米。      第二十章 义学(上)      政和三年闰四月二十一,辛未。   丁涛在号角声中醒来。   每天卯时五刻,起床的号角便会应时响起。上岛已有一个半月,几十天来,丁涛已经习惯于听着号音在日出之后起床。比起家中时鸡鸣即起的日子,还是衢山义学的生活比较惬意。   丁涛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打个了哈欠。不大的寝室内,其他四张高低床上都有了动静,显是队中的另外八人都醒了,唯独他头顶上安安静静。他敲了敲头上床板,喊道:“喂,辉哥儿,起床啦!”这是他每天的例行公事,上铺的那位,如果不催他,肯定会赖在床上,万一耽搁了点卯时间,到时全队都要跟着受罚。   “俺早起了!”一个圆头圆脑十一二岁的小子拉开房门走了进来,衣裳发髻早已打理得整整齐齐。   一见这小子大清早就装束整齐,房内一下喧腾起来:“辉哥儿竟然会自己起床!”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哎,俺要出去瞅瞅!”   几个人七嘴八舌闹着,那小子涨红了脸,“谁说俺高明辉一定要让人叫,俺就不能自个儿起?!”   “如果今天没球赛,你会自己起来才有鬼!”一个少年一口道破原委。他十五岁左右的样子,高颧骨,尖下巴,精瘦如猴,看起来却极干练的样子。他姓黄名洋,在房内的十个孩子中,是最年长的一个,也是这一学队的队正。   高明辉打个哈哈,不言语了。今日午后就是蹴鞠春季联赛的决赛,岛上军民大半都会去观战,义学也会放上半天假。他早早的就做好准备,从昨天起就兴奋着,一夜都没怎么合眼。   “原来是这么回事!”“比赛谁要一起去看?”“我去!我去!”房内又是一阵闹腾。   其他人在闹着,而丁涛却已经结束整齐,回头整理起被褥。义学里的规矩,学生个人的内务须得整齐,比如被子,就必须叠成豆腐块,线条乱了点,就会被扣分。这分数一月三计,每到逢九之日,义学都要把三个学年的各支学队的分数加以统计排比,每个年级的分数前三的队伍各有赏赐,而最后三队却要受罚。   前日记分,丁涛所在的这队,在一年级的十二支学队中排在倒数第二,全队挨训不说,从昨日开始,十天内,清洗宿舍茅房的工作,却由他们这一队包了。   一想起,接下来的九天,午后吃过饭,都要提着水桶冲洗茅厕,丁涛的心情直落谷底。   ‘都是被拖累的!’丁涛暗中瞪了高明辉和其他两个小子一眼。虽然他和高明辉同是岱山出身,在这一队中是仅有的两个,但丁涛自从在衢山船坊看到高明辉趾高气昂的样子时起,一直都看他不顺眼。不过由于高家在岱山的势力,小心谨慎的丁涛并不会把自己的心思泄漏出来。   高家在岱山是大户,他的兄长也在衢山军当个小官,据说是文头领的亲信。高明辉还自称他们兄弟俩的大名都为赵文所起。对于他的吹嘘,他人哈哈大笑,丁涛却相信八分,因为他们兄弟俩的名号实在与众不同。   衢山义学的学生,几乎都是寒家出身,父母多为文盲。为了上学,起个学名都是浪涛帆橹之类——单单衢山义学中,与名字里有涛的就有十七八个,幸好姓丁的就丁涛一人——如有‘明辉’这等看起来比较文气的大名的学生,确是凤毛麟角。   不过不论高明辉家世如何,他并没有收到任何优待,一视同仁是学堂铁律。只有努力上进、埋头苦读的学生,才会受师长们喜爱。正如丁涛,论起成绩,在今年入学的一百二十名学生中,他能排前五。而且丁涛不比其他几人,本身就有些基础,他在入学前,却仅仅认识几十个大字,会写自己姓名罢了。见他进步神速,义学里的几个先生每每提起他,都交口称赞。   不过他虽有出色的表现,却偏偏被那几个懒散的小子给拖了后腿,不得不心不甘情不愿的跟着一起受罚。无妄之灾让丁涛如何甘心,但他的委屈却无处抱怨。‘荣辱与共’,是他入学后听到的第一句训示。同进退,共赏罚,这便是赵瑜给衢山义学定下的规矩。   “别闹了!”黄洋大声催促道:“要是误了点卯,不知又要扣几分了。快收拾,然后去梳洗。”   丁涛早早的把被褥理好,一个半月来的整训,早已熟能生巧。拿起牙刷牙粉、口杯手巾,打开门,站在门口,却在等着队中其他人。所谓‘同进退’,是包括洗漱与方便的。   终于,所有人都整理完毕,一同列队先去了茅厕,再按顺序前去水房。不过由于起床时耽搁了一会儿,等往水房走的时候,擦身而过都是一队队梳洗完毕的同学。到得水房,里面已空空荡荡,却也不必如平常一般在门口等了。   十人在青石砌成的盥洗台前一溜排开,就着由竹筒送来的泉水,开始洗漱。丁涛拿着牙刷从竹盒中沾起些牙粉,刷起牙来。这牙粉又咸又涩,乃是用粗盐和贝壳粉混制而成,虽比不过京城的官人们所用的牙膏(注1)——这是高明辉所言——但对于丁涛而言,却新奇的很。   还在家时,他从没用过牙刷牙粉,晨起后,也不过从水缸里舀瓢水漱漱口,擦把脸罢了。不过到了衢山,义学不但发下统一的衣物被褥,还给每人发了牙刷牙粉等卫生用品。牙刷易制,不需去陆上购买,而衢山岛也不缺盐和贝壳,一套牙具外卖时高达五十文,但岛内价不过十个钱,因而晨起刷牙,早已是岛上军民的习惯。   衢山岛上的每个人都知道,大当家性喜清洁,只要条件允许,军中士卒、义学学生每日晨起洗漱,睡前沐浴都是规定死的。受其影响,岛上人人都保持着良好的卫生习惯,这两年,衢山岛上的死亡率因而下降了不少。不过这些也是赵瑜在未雨绸缪,现在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等到南方瘴疠之地,才能保证自己的野心不会莫名其妙的毁于一场疫病。   梳洗毕,十个人急匆匆的往回赶,但依然保持着队形。回到寝室,刚把洗漱之物在架子上摆放整齐,房外就传来了一阵悠长的号音。所有人脸色大变,已经开始点卯了。若是点卯时,三遍号角不到,或人数不齐,那一支学队每个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抓起麻布书包,一队人在黄洋的领头下冲出门去。义学宿舍在观音山脚,而教室和校场却在山顶,想在半刻钟内赶到,不得不拿出吃奶的力气。   在第二遍号角声中,十人穿过了旧寨门,都跑得呼哧带喘,几个跑得慢的被前面人扯着走,却不敢让一人脱队。虽然不情愿,但丁涛也是拖着高明辉,奋力向前迈步。‘拖人总比拖累好。’一边跑,他一边这样想着。   幸运的,赶在第三遍号角响起前,衢山义学三期八队的十名学生终于赶到校场,在点将台上,义学塾长陈先生的瞪视下,低头溜进学员阵列中。站在队列中,丁涛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息。最后一通号角吹响,‘终于赶上了!’他抹去一头一脸的热汗。   号角声落。点人、报数,马学监上台说上一通‘一日之计在于晨’的套话,继而跑步,用餐,行动一如军中,一切尽如往日。   辰时中。   丁涛端坐在课桌前,跟着三年级的师兄一字字的念着识字课本上,弯弯曲曲的拼音字母。   口里如念咒般敷衍着,他瞥了眼在教室一角睡得很安详的高明辉,神思飞向窗外。他过去只跟邻家的孩子一起踢过石子,皮球何样都不知道,蹴鞠比赛他更是从没见识过。   ‘要不要跟去看看?’他考虑着。   注1:宋人牙膏,为柳、槐、桑等树枝煎煮,掺了姜汁、细辛末等物,熬制成膏。用来刷牙。至于牙刷,宋代称为刷牙子,竹制,插马尾为刷头,南宋时已经十分普及。      第二十一章 义学(下)      “二郎!”赵文走进书房,满面春风。   赵瑜抬头,“何事?”   赵文走到桌案边,把手上的一卷纸张摊开,笑道:“这是今日义学交上来的功课,二郎你且看看!”   赵瑜看去,只见大幅的雪浪纸上线条细密,纹理重重,浓黑的碳笔线勾勒出一圈圈扭曲的图案,却是衢山的等高线地图。   赵瑜细细打量。拿地图与心中的衢山地貌相对照。发现山丘、河流、断崖、缓坡等山川地形都能一一对应。山头、巨石、大树等地标重点描绘,各个村庄、作坊、港口标定在正确的位置,就连军营、望楼、烽火台等军事要点也都画在了图上,却一点也不避讳。   赵瑜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这几年他把自己仅有的一点地图学知识教给了义学的学生,按照他的要求,学生们不断的绘制衢山地形图,木工作坊也配合着制作一些易于携带的测量仪器,从一开始简陋得难以入目的鬼画符,到现在这张至少没有什么错漏的军用图纸,让他整整等了三年。但这三年不是白费,虽是用了纸张无数,但至少培养出来一批优秀的绘图人才——论起制图水平,现在任何一个三年级的义学学生都已比他强上百倍——且总结起的经验和知识,也编成了一本教科书,以供衢山义学的后辈学习使用。   ‘要是制作海图针经也有这水平就好了!’赵瑜暗叹,道:“终于做出个像样的东西了。不过……”他又摇头,“还是不及格。没有比例尺,没有图例,不算完整的地图。”   赵文笑道:“怕是他们太高兴,忘了!”   赵瑜把图纸卷起,交回赵文,道:“让他们补上。而后复制几份存档。我这儿、参谋室、军中都留一份。等都做好后,给他们按章记功。”   赵文接过,应道:“俺记下了。”   赵瑜沉吟一下,又道:“……再挑出两个胆大心细的,相貌也得普通些。我有用!”   赵文听了,眯起眼睛想了想,“是湄屿还是宁海镇?”   “两地都要!”赵瑜说道。“不论郑家主力在哪处,都要先做好准备。”   “二郎说得是。”赵文点头赞同。湄屿是郑家私港,但宁海镇也是郑家老宅和郑九治地所在。衢山军的目标是郑九和他麾下船队,具体是哪个地点,那要看到时郑九在哪里了。   把遣人去福建之事说定,赵文又提起良乡船行之事。算时间那蔡倬也该回京了,童贯随时可能动手。衢山岛上虽是不惧,但在两浙沿海各州府都有分号的良乡船行却不得不做些准备。   “半月来,俺找了几个借口,派人去明、杭各州的分号,暗中开始清帐。虽然最后结果还没得出,但从俺手上的数字估计,至少有五六万贯。不过这些结余的款项,俺觉得没必要再运回来,最好直接在当地购买一批生铁、木料之类物资,以防日后官府封锁。各地分号库中也存有一些物资,这几日俺会命渡船加速转运回来。”   赵瑜点头,“想得周全,就这么办!……不过木料可以少买些,硝石、铜料、锡材却要尽量多多换回,如有必要,岛上金库中存着的十几万贯金银也可以都拿去。前日你也看到了,火炮威力虽大,但一门炮就要近千斤的铜、锡,制火药又消耗硝石,这些物资,光靠岛上现在的库存远远不够、”   赵文为难,赵瑜的要求等于否定了他的提议:“硝石倒罢了,还能假借烟火铺和冰铺(注1)的名义弄到。但铜和锡想买都没处买。不论矿户出产多少,官府都全部买走的,从日本买回来的那些也只是杯水车薪。还不如干脆直接把铜钱拿回来熔了算了。”   “随你怎么办,我只要看到东西就行。”赵瑜说得痛快,却把难题都推到了赵文头上。   赵文苦笑。对于庶务,赵瑜一向喜欢做甩手掌柜,确实让人头疼。不过既然事情已经摊到手上,他也不会推托。他点头道:“俺会想办法的……除了物资、银钱之外,还有个人员问题。童贯要整治衢山,各地分号的人员就首当其冲。牢狱之灾也许都免不了。是不是要提前召回一部分?”   “肯定要召回,总不能坑了自家兄弟。聘请的当地人就罢了,可以暂且不管。但我们派驻在外的,明面上的人物却要想办法找个借口召回……先把那批看起来不是很稳,容易起异心的弄回来——我知道你那儿有名单,而其他人,可以先暗中通知他们做好随时撤离的准备,为他们安排几条退路。”   赵文拿着笔记录赵瑜的吩咐,道:“俺记下了。每个分号会留几个妻儿父母都在岛上的实诚人看家。其他人俺会用述职或是培训的名义,调回衢山。”   赵瑜笑道:“你办事,我放心。用什么手段,文兄弟你自己决断就是,没必要说这么细……”   赵文抱怨:“二郎你一句放心,俺就要绞尽脑汁,还不如不放心呢!”   赵瑜一笑,只当赵文是在说笑。   赵文念叨了两句,又道:“良乡船行是明面上的,肯定要收。而各地的暗桩是不是也要避一避风头?”   这几年,赵瑜除了开办良乡船行之外,还在各个州城府城,布下了几十个暗桩。每个州府的地面上都有几人,钱、房、生意都由衢山给他们备好——多半是酒楼茶馆。他们与赵文手中的情报网单线联络,每月都上报当地的人物、大事还有重要物资的价格,同时也顺便散布些流言。衢山港和良乡船行这几年发展如此之快,与他们的努力是分不开的。   赵瑜皱眉考虑着,这些宝贵的人才自然不能随便当成弃子,但一旦撤离,再想重新布点,至少又要花上两年,太浪费时间了。他啧了一声,道:“……避风头就不必了。不过也得静下来,让他们少说多听,不要主动生事。不过每月的联络不能断,以防其暗生异心。”   “是!”赵文应道。两人筹划着,为了即将到来的风暴定下应对的策略。到了午间,才安排好大略的计划、“就这样罢!”赵瑜伸个懒腰,坐得一上午,却有些累了,“具体细节,文兄弟你与你手下的人看着办罢!要多为那些在外面拼命的兄弟们着想。小心为是!”   “这是自然。”赵文点头,他一看外面的天色,惊讶道:“啊,都这时候了!?”   “有急事?”赵瑜问道。   赵文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音量提得老高:“决赛啊!决赛!二郎你都忘了?!”   “哦!”赵瑜双手一拍,一脸恍然。   “唉!”赵文一叹,他想不明白,这蹴鞠联赛从赛制到规则都是赵瑜一手操办,但发展起来后,赵瑜却不知为何再无兴趣。“二郎,这场决赛你可是无论如何都得到场,赛后给冠军的花红你得亲自发,他人代不了的!”   “是!是!”赵瑜笑道:“饭后你先去准备着,顺便把婧妹、绣姐位置安排好。我去义学走一趟,再赶过来。”   “那是为何?”赵文忙问,生怕赵瑜玩个金蝉脱壳。   赵瑜道:“我得去请陈先生!前两年他都推托了不来,今天我再去试试!”   赵文听赵瑜提到义学塾长,却是一顿,“啊……陈先生嘛,是该请,是该请!”   两人饭后。赵文先走了,他从吃饭时起,就有些沉默,走时,也不见将要观看决赛的兴奋。赵瑜心知肚明,却也无从安慰。   他出了书房,直趋义学。   此时,义学中早已空空荡荡。赵瑜当然知道,今天下午有半天假,不论学生、先生都不会留在义学中,多半会去观看球赛。不过,陈先生例外。   绕过教室,赵瑜走近其后的一座两层楼阁。那是义学的图书馆,虽然没有珍本、孤本,但质地上乘的刻本,不论种类,也收集了有几千部,数万卷。   在图书馆外敲了两下门,不待回应,赵瑜推门直入。只见一人正坐在书阁管理的位置上。捧着一卷书,聚精会神,正是那陈先生。   注1:硝石溶于水会大量吸热。宋时常用来制冰。      第二十二章 球赛      衢山蹴鞠场。   刚过午时,这里已是人山人海,岛上各村寨、作坊的乡民皆拖儿携女云集于此,就连港口中的客商也都来凑了热闹。四周的看台上,几千人挤得满满当当,端的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看台下,球场的东西两侧各有一部鼓吹,皆是乡里的鼓乐手,平日务农,若是逢上村里有个婚丧嫁娶,喜庆节日,都会出来捧个场面。两部鼓吹,钟铙磬鼓叮铃哐啷的敲着,丝竹乐器也互相对飙,鼓乐齐鸣,声势震天。你来一曲《春光好》,我就还上一节《清平乐》,音调越提越高,再不肯相让,却把开赛前的气氛炒得愈来愈热。   球场上,十几日来,被一场场比赛破坏了的场地,已经重新用黄土和石灰界过,平整如新。四面用石灰圈出六十步长,四十步宽的地儿,中间用线分了半场。球场两端各有一架八尺宽,六尺高的木制球门,门后罩了块鱼网。   这蹴鞠场本是衢山中部大路旁的一块四十来亩的空地,因土质不佳,不易耕种,一向是荒着的。但去年,赵瑜因原来临时充作蹴鞠场的观音山下校兵场太过狭小,不利百姓观战,便圈下了这块地,使人略加修整,改作了新的蹴鞠场。自去年秋收后的冬季联赛起,才开始启用,今次比赛乃是第二次。   衢山的蹴鞠联赛,赛程简单明了,岛东七村二坊,岛西六村四坊,各出一队抽签配对,进行单败淘汰,待决出东西两部第一后,再分个高下,决出冠军。今年决赛的两队,岛东是个渔村,岛西则是铁器坊。两队的二十名队员,一穿红,一服绿,背后都各自用布头绣了号码,在场边活动着。   时间慢慢过去,两队队员已经在球场边热身了很久,支援他们的鼓吹手却也把擅长的调子翻来覆去的吹了七八遍,口干舌燥,却仍不见开场。看台上等着的观众们也开始鼓噪起来。   正待众人渐渐不耐之时,坐在球场北侧高台上吹起了号角,两面大鼓随之响起,一叠三转,场中顿时静了下来。   鼓声三通响罢,球员们跑入半场各自站定。一身穿黑衣的裁判,把十二片牛皮缝制的皮球向场中一抛,便吹响了口中的木笛。   开场笛声鸣响,东西两队队员立刻上前追逐。皮球在球员脚下传递,不论哪队抢到球,另一队队员必会冲上来,或铲或撞,定要把球抢回。除了不许用手,其他动作都在规则范围之内。球员们的行动粗野豪放,每次交脚,都会有人翻倒在地,开场没多久,东队便有一人见血,在球场上翻滚着,到地不起。   裁判暂停了比赛,待东队用担架把受伤的球员抬了下去,又换上了一个替补球员后,才重新吹笛开赛。看到这一幕,西面看台上一片欢呼,东侧则大骂出声,两队的支持者互相瞪视,如不是隔着远,定会动起手来。   岛外的客商们看得目瞪口呆。他们在衢山以外,从没见识过如此激烈的球赛。宋时的蹴鞠运动,要么是两队隔着中央竖起的球框,各自射门,数多为胜,如同射箭,比试准头;要么就是杂耍式的白打,没有球门,仅是踢出花样,比的是哪个踢得更高,更巧,控制球不使球着地的时间更长,对抗性并不强。像衢山这样,如同军阵厮杀般激烈的蹴鞠比赛,自汉代之后,已经少有人见了。也只有在汉代,《蹴鞠二十五篇》之类的运动书籍,才会被归入兵书一类。   看着这样令人热血沸腾的比赛,客商们也不禁慢慢沉醉其中,像周围的人们一样,挥着拳头,为自己看好的球队叫好助威。看台上,人人如痴如狂……当然,赵瑜除外。   北侧高台上,赵瑜打了个哈欠,笑道:“还真是闹腾啊!都十几天了,还这么有精神……”   没人搭话。赵瑜看看左右,赵文目不转睛,赵武聚精会神,就连蔡婧、陈绣娘也捏紧了拳头,盯着场上的一举一动,时不时轻声惊呼。竟没一个察觉赵瑜方才有说话。   赵瑜有些尴尬的干笑两声。当初他在军中推广新式蹴鞠比赛的时候,可从没想过会有今天这个场面。衢山蹴鞠的规则,简单,粗暴,不忌血腥,没有什么红黄牌,本就是训练士兵的手段。蹴鞠比赛,一队十人,正合兵制,队正在球场上指挥部下,相互配合,与战场上没有区别。而比赛的胜负与否,也跟球队内部的训练、默契以及队正的战术指挥水平息息相关。   衢山军中,每隔数日,各都下属的小队间,都会进行比赛,一方面作为训练之余的娱乐活动,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发掘人才。但凡能多次获胜的队伍,都是被关注的目标,尤其是他们的队正,几乎都能成为重点培养的对象。这也是赵瑜推广蹴鞠运动的用心所在。   不过,现在蹴鞠在岛上的发展已经偏离了赵瑜的本意,对于已经成为休闲活动的足球比赛,他可没有兴趣。在他前世,看着两支球队辛辛苦苦踢了九十分钟,比分却是零比零,一点意思都没有,所以他在新规则中,剔掉了守门员的存在,只希望比赛能多进几球,但是现在看起来,还是一样没趣。   呿!赵瑜低头翻书。他前面去请陈先生,不过却能没请到,只拿到了一本刚被校点整理过的《论语》。横排版,有标点,加注释,生僻字后还加注了拼音,字体清俊端正,一丝不苟,拿去印书坊,立刻就能开版印刷。这本事,岛上没人能做到。   现在衢山义学中,把刚购来竖版书籍,加以校点整理,改为横版的工作,都是陈先生带着一批学生在做。要说陈先生的治学态度,确是严谨得很;要说他的才学,赵瑜也不够资格挑毛病。但是赵瑜却不得不苦笑,他请陈先生校点的文字,不是《论语》,明明是《司马法》和《孙子十三篇》啊!   赵瑜把书册翻着,看起来他的一点心思,已经被那陈先生看得通透。他把兵书改经书,分明是在委婉的劝诫。遗憾的是,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而且,赵瑜也绝不会改弦易辙,停下自己的脚步。   北地女真已蠢蠢欲动,而辽主仍游猎四方;汴京城中,昏君奸臣醉生梦死,但大宋上下已是民不聊生;天下大乱将起,正是英雄用武之地,他心怀天下,岂会甘愿苟居一隅!陈先生的苦心,却是白做了。   不过,《论语》乃是儒家经典,其中自含至理。多读几遍,也是无妨。赵瑜细读着书册,场中的鼓噪他充耳不闻,渐渐的,沉浸在文字中。      第二十三章 风雨(上)      政和三年闰四月二十三,癸酉。   赵瑜书房。   令衢山岛上军民津津乐道,痴醉如狂的比赛已结束两日,衢山军中的事务终于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虽然今次联赛的冠军奖杯是由赵瑜所颁,但他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最后倒底是哪队获得了优胜。   不过,这件事并不重要。就连赵文也这样认为,眼前的这桩事已让他把所有与蹴鞠有关的事抛诸脑后。   “谈和了?”赵文向着上首,皱眉问道。   赵琦虽是坐在赵文之上,但被他一逼视,却不由得低下头去,呐呐不敢言。   赵琦方才向赵文诉说琉球之事时避重就轻,但最后结果却无法瞒着,被土著要挟和谈,又擅自同意,就算他名义上是衢山军的二当家,也一样说不过去。   赵文见赵琦不敢答话,便转而看向站在堂中的陆贾。他与赵琦两人在琉球的任期已满,同时被替回,接任那霸寨主之位的却是那霸寨左副都头许继组。今日两人终于回到衢山,与他们同船而归的还有一批伤员。他上前半步,抬头回道:“禀文头领,确是与其谈和了。”   赵文叹道:“说说缘由罢!”   陆贾便一五一十的把琉球之事分说了一通,最后道:“那日与今归仁按司的土酋谈妥之后,趁夜两厢夹攻,一举攻灭了浦添按司的大军,敌酋尽斩。按照协议,自浦添城以北皆归今归仁按司,岛南则归属我方。俘虏三七分账,虽然我们只拿三成,但毕竟他们人多,我方人少,尚算公平合理。”   赵文摇头:“这笔买卖划不划算,该由大当家评判,不是你我能说的。”见陆贾俯首受教,又道:“不过那今归仁按司的土酋竟然孤身前来谈判,也算是人杰了。与这等人杰做交易,就算吃点小亏,想来大当家也不会怪罪的。”   “真的?!”赵琦惊喜道。   “什么真的假的?”赵瑜笑着踏进门来。他方才去铁器坊,视察新造好的第二代水力锻锤的运作情况。这种用杠杆原理制造的重锤比第一代的落锤,锻打力道更强,锤击频率也更高,有了这新式锻锤,百炼钢自不必说,船只和火炮上的一些零件也更容易打造了。见此,赵瑜自是欣喜,回寨路上,都是笑眯眯的。入了书房,他一看赵琦也在,更是高兴。大喜道:“三弟,你回来啦!”   三人齐齐行礼:“二哥!”“大当家!”   赵瑜笑道:“莫多礼!莫多礼!”他看看陆贾:“陆兄弟,辛苦了!”再看看赵琦:“长高了不少!”却是开心得很。   几人叙说一阵离情,略道寒温,赵瑜坐下道:“刚才在说什么?说来听听。”   赵琦面现迟疑,赵文便使了个眼色,示意让陆贾把前事再叙述一遍。陆贾战战兢兢,又重说了一通。   赵瑜越听脸色越难看,听完之后,阴着脸,闭口不言。房内一时如入严冬,赵琦、陆贾都双股暗颤,半点不觉初夏时的温暖。   “大当家!”赵文看着不妙,为他俩解围道:“虽然与外岛野人和谈,是丢了些脸面。但毕竟于寨中无损,一百正兵也只战死十二人,伤了四成。二当家要对付的可是几十倍的土著,能做到这般也是难得了。”   赵瑜摇头:“和谈不和谈的,倒没什么,打不过就谈,那是理所当然的。什么面子,哪有性命重要!不过……老三!”他一瞪赵琦,赵琦慌忙站起,俯首受教。   “我听陆兄弟所言,那土著为了集合联军,花的时间有半个月之多,是也不是?”   “是!”赵琦小声道,但又立刻辩解:“但我接到哨探回报时,那里已经聚起三千多人了。”   “所以你就一直等着,等到野人来攻?应对的策略多少条,你却选了最蠢的一条。为什么不趁夜偷袭?土著是联军,乌合之众!互相之间毫无信任。对付他们,最好的选择就是奇袭浦添城!那些土著能攻不能守,攻则勇武难当,但守呢?他们营寨城防能有多强?”   “……”   “……不敢孤注一掷,那就该在他们进兵设伏。琉球野岛,道路想来不会太好,周围草木茂盛,正适宜伏击战。且听你们说,几十里路,八千军力却走了四五天,兵力如此分散,把他们分批吃掉,又有多难?”   “二哥!我……”   “算了……”赵瑜摇头,“你这次是运气。面对的只是土著,要是碰上正规军,早就完了。你和陆兄弟回去把此战的经过都详细写下来,不要疏漏,也不要避讳,更不要怕丢脸,认认真真、老老实实的全部记下,然后送去参谋室,与他们讨论一下此战得失,总结经验教训。下次就不要再犯同样的错!”   听得赵瑜的命令,陆贾当先站起,磨蹭了一阵,赵琦也站了起来,躬身听命。   赵琦、陆贾退去,赵瑜按着额角,一点好心情都无影无踪。   “二郎!”赵文见此,宽慰道:“其实这未尝不是件好事!”   “怎么说?”赵瑜抬起头。   赵文道:“一向以来,寨里奴工都是强掠而来,费时费力,抓到的人手却不多。但这次谈和,虽然只分到三成俘虏,但也有八百余人,且都是壮丁,至于剩下的七成,今归仁按司不一定养活得了,如果用拿些瓷器绸缎去换,大半也能换来。比起我等亲自做那脏事,却方便多了。”   赵瑜闭目深思。想想也是,赵文说的的确有些道理。他来的那个世界,西方殖民者捕奴也好,掠地也好,自己动手的时候都不多,多半还是利用当地土著部落间的矛盾,加以挑拨,从中渔利。比起他们,衢山军这两年在琉球的所作所为,立刻相形见绌,当真是一点技术含量也没有!   想定,赵瑜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文兄弟你去立个章程,把捕奴的制度改改,能买就买,不能买就想办法挑起乱子,再浑水摸鱼。至于原先的做法,除非探明土著太弱,不然还是备而不用的好。”   关于奴工制度,衢山岛上已改过一次,当初琉球岛上,当地奴工杀了两名殖民者,并逃之夭夭。自此之后,赵瑜便开始推行异地为奴制度,琉球土著只会去衢山,而留在那霸寨中的,则只有倭人和高丽人。若非如此,今次土著来攻,那霸寨内定然会有大乱。对于寨中制度,赵瑜一向是合用的就保留,不合用的便废除。只有不断改进的,才能保证制度的生命力。   赵瑜的这种观念早都灌输给赵文,从没有‘天不变,道亦不变’的想法,他低头依命:“俺这就去办!”   他看看手中公文,又道:“派去福建的斥候俺已挑好。二郎是否要见见他们?”   “当然!”      第二十四章 风雨(下)      政和三年五月十日,己丑。   派去福建的探子已走了半月,若是一切顺利,十日后便能回返。而良乡船行也在赵文的掌控下按部就班的做着撤离陆上的准备,铜钱、生铁、硝石等战略物资如百川入海,不断的流入衢山的库房中。木料、石炭等岛上无法出产的常用物资,也在加紧囤积。一旦衢山举旗起兵,至少在半年内,这些原材料将无法再从陆上大批量购买。   火炮配套设施的研发进展也令人惊喜,在马林溪和邓肯的配合下,拥有观瞄装置,同时安装了木螺杆,能让炮口上下自由调整的炮架已经研发成功了,这两日便要进行试射。据马林溪所言,成功的可能性很大,他是拍着胸脯打了保票的。   不过赵瑜所希望看到的,是具备制退复进功能,可以精密调整炮口上下左右角度的新式炮架,但要达到这样的标准,以衢山现有的技术水平来计算,至少还要进行十年的发展。   “不知能不能赶得及?”赵瑜盘算着。   衢山岛上的军事训练从没停过,只要赵瑜一声令下,随时可以抽调出五百名经过严格训练且大部分见过血的战兵。不仅如此,良乡船行之下有千料以上的海船七十四艘,虽然常年在外跑着水运,但衢山港中随时都有五艘以上的海船停泊,从商船转为战船,只需水手们持弓披甲就可以了,弓弩、甲胄、旋风砲,向来都在底舱备着。   相对前面两者,铸炮便没那么容易。虽然在甲板下舱配备二十门炮位的三千料战船早在两个月前就完成了海试,但要想在向南方出兵之前,把配套的火炮全部备齐,赵瑜并不抱希望。而且炮兵是技术兵种,不消耗个几百上千斤火药,也培养不出几队合用的炮手。以现在的情况而言,攻打郑家,恐怕也只能把两具样品火炮搬上船打接舷战。   不过,赵瑜的出兵时间取决于童贯。必须等童太尉开始对衢山动手,他才能顺理成章揭竿起兵。所谓师出有名,没有让人认同的理由,就算以赵瑜的威望,也无法命令衢山军民重新下海反叛。官逼民反,官不逼,赵瑜想反都反不起来,下面的人如何会好日子不过,跟他干断头买卖?只有当现下富足丰裕的生活被官府破坏,岛上数千从良海寇方会在赵瑜的煽动下再度亮出爪牙。   按赵瑜和赵文的推算,从现在起,童贯的攻势随时可能到来。但具体时间却无法确定,可能就是明天,也可能是半年后。说不定等到邓肯把几十门青铜炮都造出来后,良乡船行还能安安稳稳的作着生意。但赵瑜却不打算多耗时间,如果三个月后还没动静,他便会派人上陆散布些流言,把童贯当年浪港惨败的底揭上一揭。‘不信那阉货还能忍得住!’   但是,赵瑜好像高估了童太尉的忍耐能力。这日午后,一个亲卫带着赵文的亲兵,急匆匆的走进赵瑜的书房,上前禀道:“大当家,文头领遣小人传话——州里派人下来了!州中观察推官领头,现下正在港中。请大当家速做准备。”   赵瑜猛的站起,“文兄弟可说了究竟何事?”   那亲兵回道:“只听说是下来检视巡检司武备的,正往寨里来了。”   “寨里?”赵瑜一愣,旋即醒悟,观音山上的这座衢山寨在官府簿册上其实是衢山巡检司的驻地。官府派人下来巡视,自然要进寨中。“我知道了,你们下去罢!”   挥手让两人退下,赵瑜坐下大笑:“终于来了!”   他唤来陈五和几个在巡检司挂职的小头领,只命他们在寨中候着,其他准备却半点不提。现在的衢山寨不论规模、人数都远超军中定规,只要那些巡官不是瞎子,肯定能看出其中必有诡异。只要回报上去,赵瑜的目的也就能顺利达成了。   很快,赵文也从港中监镇衙门骑着马赶了过来。他进门边喘边道:“二郎,终于来了!”   赵瑜点头笑着,让赵文坐下,使人端上两碗解暑的香薷饮子,两人慢慢品着,等着前面的回报。他这书房,名义上是寨兵家眷住地,却也不用担心会有外人突然闯进来。   啜着冰凉甘甜的香薷饮解暑汤,赵文问道:“要不要让武弟回来,毕竟他才是衢山巡检。”   赵瑜摇摇头,“他不是称着病嘛,现在出现不就成了欺瞒上官了?还是让五哥代着罢!”赵武虽挂着衢山巡检名号,但赵瑜常常派他出外公干,现下尚在岛东训练炮兵,所以前些日子便让其告了病。在县中登了陈五的名字,让他代理了巡检一职,这也是提拔陈五的意思。   派去前面打探消息的亲兵,接二连三的过来回报,明州察推一行人查过了武库后,正在寨前校场检阅士卒。赵瑜,赵文远坐在书房,也能听到前面的如山呼喝。   几百人齐声大喝,响遏行云,就连书房的窗户也簌簌而抖,赵文听得大笑:“五哥实心眼,怕是逼得下面的兄弟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   “这是最好!”赵瑜面容平淡,但心中也是大喜过望。衢山寨中都是常年检训的老兵,战斗力自是不低,行军阵列也是让人挑大拇指的水准,身上的衣甲兵器更是精良堪比禁军。陈五这么一炫耀,见区区一个乡级巡检司竟有大半个指挥的禁军的实力,明州下来的官吏如何不心生忌惮?就算经过浪港之乱,现在明州城中的禁军指挥也不过仅仅三个!   点兵过后,明州观察推官既没按定规下发恩赏,也未对兵士加以抚慰,并不多加逗留,带着人掉转头急匆匆的便上船走了,连口水都没喝!   赵瑜、赵文听了回报,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难以掩饰的兴奋,赵文一看窗外,艳阳高照,但他回头却道:“二郎!风雨将至啊!”   “是啊!”赵瑜点头,从明州到汴京不过半个月路程,也是说一个月,最多两个月后,官府必然要动手。在万里晴空中他见到了沉沉雨云,“暴风雨就要到了!”   不过,赵瑜再次低估了那群官僚的办事效率。七日后,州中颁下文书、告身,擢赵武提举昌国巡检司,晋承信郎,陈五为进武校尉,正式升任衢山巡检司巡检。   消息传来,就连早有心理准备的赵瑜、赵文也不禁吃了一惊,赵武、陈五也是半喜半奇。   把载着告身的绿色锦囊丢在一边,赵瑜翻来覆去地看着赵武的告身,花绫纸的卷轴几乎翻烂,摇头笑道:“下得本钱真够大的,都没露面,武兄弟就当官了!”   赵文冷笑:“不过是‘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的把戏罢了!”   赵武从赵瑜手中拿过那卷花绫纸,看着写在上面的名字,却是想不通。虽然能从没品级的小军头晋升为从九品的承信郎,当上货真价实的武官,心中当然高兴,但他装病多时,前日点兵也没参加,就是晋职也不该轮到他头上?他看看赵瑜、赵文,总觉得他俩在瞒着什么。“二郎,文哥,这里头是不是有些花样?”他问道。   赵瑜笑了,这段时间他的心情一直很好,总是在笑:“管他什么花样,有官当就是了。不过鱼饵可以吃,钩子就算了。官可以接下,任却不要赴,留在衢山,静观其变。”   “这是为何?”赵武皱眉,不知前因后果,他听不懂。   赵文从旁道:“莫多问,日后便知!”   赵武懵懵懂懂,却也不再问了。   赵瑜仰头,把脚翘上座前小几,悠悠道:“既然武兄弟做了官,那文兄弟怕是也要升了。”   三日后,竟如赵瑜所料,赵文果然也升官了。从一个不入流的监镇,升作监昌国东西盐场事,将仕郎,一样是个从九品。   “看起来童贯给明州送了不少空白告身啊!”赵瑜笑道。赵文、赵武的职司都在昌国,不过调虎离山的把戏。   赵文低头看着昨日刚刚送到的湄屿地图:“管他呢!俺只留在衢山不动,童贯就算花样百出又能如何?”   “是啊!任他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想剪我羽翼?哪有那么容易!我倒要看看,他还能使出什么招数!”      第二十五章 失算(上)      政和三年五月二十一日,庚子。   参谋室。   厅堂中,宽大的方桌上摆着一幅沙盘,其上用不同颜色标示出了岛、海,山丘、丛林,以及港口和寨堡——这正是湄屿,郑家的老巢之一。   依照前日派去福建的斥候所绘制的湄屿地图,参谋室的学生们费了两天时间,用蜜蜡和木屑方制成了这幅沙盘。沙盘很粗糙,只能看清大概地势和几个主要地标,内部细节一概奉缺。不过赵瑜已经很满意了,伪装成客商的斥候仅仅靠在港口和海上匆匆几瞥,不可能绘制出多精确的舆图。凭借那样简略的地图制作出来的沙盘,粗陋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这沙盘,已足以让参谋们进行兵棋推演了。   一个参谋指着沙盘,极有自信地说道:“此岛地势狭长,南北将近二十里,东西却仅有三里,且滩涂众多,易攻难守,只要选择南北两端的滩涂,用小船送兵上岛,轻而易举就能攻下。”   另一人并不认同,摇头道:“敌方寨堡就在此岛中部高处,不论从哪里登岛,立刻会被发现。到时被半渡而击,必然全军覆没。”   “可以趁夜偷袭!”第一人回得很快。   “笑话!”第二个参谋从鼻子里喷出不屑,“谁知道那滩涂是什么情形,万一都是石头呢?夜里看不清,选错了地,忙活一个晚上都别想上岸!”   “哪还有不事先探查的白痴?!”   “那你说说这岛上的滩涂哪个是沙滩,哪个又是砾石滩?”   “地图上都没标,俺怎么会知道?”   “闭嘴!”其他一个参谋一齐喊道。其中最年长的一个瞪着两人道:“在大当家面前呢,吵什么?!”   赵瑜坐在一旁,看着他们争吵抬杠,笑道:“不碍事!你们继续。”停了一停,却问第一个参谋道:“岛中就有港口,为何要从滩涂登陆?”   那参谋不假思索,指着港口说道:“港口中有两个可屯兵的大宅院,不远处的山丘上又有个寨堡。如果在港口登岛,敌方从宅院中攻出,寨堡中又用石砲攻击船只。那时前后无路,必定会惨败。”   “石砲?”赵瑜笑了,道:“你想得太多了,不可能会有的!”   “没有石砲?”那参谋回头看看沙盘,“那趁夜突击就不是难事了……”   年轻得过分的参谋们又开始低头讨论,赵瑜不想再打扰,他推开门,便要离开。这时,一阵敲击声由远而近,赵文拄着拐杖疾步走了过来,把他的两个亲兵远远甩在了后面。   来到赵瑜近前,他递上一张纸片,“二郎,这是刚刚从船行的明州分号送来的。”   赵瑜低头看着被递到手中的单子,“东珠、人参、貂皮、鹿茸……这到底是什么?”他皱眉问道。   声音大了点,聚在沙盘旁的年轻参谋们皆抬起头,向门外看了过来。赵文一看,便把赵瑜拉到院门外,压低声音道:“二郎,这是童贯派人来下的单子,说是明年送这些就够了。”   “童贯?!”听到这名字,赵瑜心中一凛。这两年如果童贯需要什么海外奇珍,都会派心腹向良乡船行下单子,赵瑜也会想办法弄到给送过去。但现在这种情形,怎么还会伸手要礼。‘是缓兵之计?’他再次低下头去,看那清单,“东珠,人参……怎么都是高丽货?”   “不是高丽货!”赵文却摇头,“只是高丽商人转售罢了。听明州分号的人转述,下单子的童家管家说了,这些什物,得去高丽北面的出产地采办方好!”   “高丽北面?”赵瑜在记忆翻找着那个方向的地理,‘辽宁?不,吉林!现在是女真人的地儿罢?要我派人去那里?调虎离山,剪其羽翼是这么玩的吗?’他苦思不得其解,心中的犹疑不禁喃喃出口,“那阉货在玩什么花样?”   赵文也一样想不通,这事看起来倒像刚刚帮忙升官,回头来要报酬的,“二郎,看这意思不像要对付我们的样子啊?”   “不是对付我们……”赵瑜咀嚼着赵文这句话,“啊也!”他突然一声大叫。   “二郎!怎么了?……怎么啦!?”赵文被吓到了,连忙问着。   赵瑜却不理会赵文,口里不停念叨:“错了!全错了!全都想错了!……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儿,怎会处心积虑的对付不过万多人的蟊贼呢?真要看不顺眼,歪歪嘴便是了,何必拿官位告身出来。要想调虎离山,一纸调令岂不比升官更简单。”   “怎么会?”站在赵瑜身边,赵文听得一清二楚,难以置信道:“难道全都是误会!?”   赵瑜回头,把那清单举到赵文眼前:“文兄弟,你可知这东珠、人参、貂皮的原产地是在哪儿?”   赵文当然知道,他与高丽商人打得太多交道:“是长白山!”   “没错!”赵瑜点头冷笑,“是长白山!不过……”他咬着牙,从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着,“也是女真……更是契丹!”   “女真?契丹?”赵文茫然,女真他没听说过,但契丹却不会不知。但这童贯怎么会跟辽国拉上关系。   “正是女真、契丹!”赵瑜沉声道,“文兄弟,你该记得罢……两年前,童太尉可是出使过辽国的(注1)。”   “嗯,俺是记得!”赵文点头。那年,当听到一个阉货竟然代表大宋出使北朝,大宋官民无不惊笑,丢人丢到契丹去了!这件事,哪个宋人不知。但这跟童贯的要求又有何干。   “那你可知,神宗皇帝曾有遗训,恢复幽蓟者王!”   赵文愣住了,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挤出句话:“他是宦官!”却是听明白了。   “阉人就不能想做王吗?”赵瑜轻声问。是的,童贯想称王,日后他也的确如愿以偿。但是,现在,他心中的这点野望,除了他自己,也只有来自后世的赵瑜方知。   赵文不信,道:“自檀渊之盟后,大宋与契丹已百年无战事,天下承平已久。如何会擅起战端!”   赵瑜冷笑:“当今官家是个好大喜功的,西边连年征战便是一例。如有奸人撺掇——比如童太尉,如何不会对辽国开战?别忘了,官家可是神宗皇帝亲儿子,替父完愿那可是孝啊!”   赵文几乎要被说服了,却猛地抓住一个破绽:“就算朝中要收复河北故地,也不会派童贯去罢?!”   “不派他派谁?”赵瑜反问道,向赵文解释着:“童贯在河西有拓土之功,西军上下都从他号令。且他在朝中号称媼相,执掌枢密院,天下兵马泰半在他之手,如要恢复幽蓟,为帅的必然是他。他身为阉宦,已位极人臣,财帛使用不尽,又无须考虑子嗣后代,所想的,也只有青史留名一事罢了!”   他逼近赵文,盯着他的脸,阴声道,“你想想,从古至今,三代以下,虽有废立天子的阉人,但可曾有过胙土封王的宦官?……童贯想做第一人呐!”   “这……这……”赵文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匪夷所思,但细细想来,竟丝丝入扣,言之成理。“那他找我们作甚?”   “童贯想用我们啊!”赵瑜转身西顾,咬牙切齿,“真多亏了蔡倬、蔡京!”   接下来的数日,赵瑜一直阴着脸,郁郁寡欢。蔡婧几日来一直宽慰着他,却毫无作用。   原来的算盘全都废了,童贯既然想借助良乡船行的航路联络女真,打探契丹内情,那就绝对不会再动衢山分毫。就算赵瑜去散出留言,翻出童贯当年的老账,童贯恐怕也不会放在心上。除非赵瑜派人去汴梁,当面拒绝童贯的要求,直接打他的脸,才有可能达成赵瑜的初愿,但这又违反了他因势利导,顺水推舟的原则。现下这般已脱出了他预计轨道的局面,对他的计划是个极大的打击。   不过,最被打击的还是信心,他一向自负才智,也仅在章渝手上吃了点小亏,但在最后依然得偿所愿。不过这次,他却是从头到尾都判断错误了,早前他还对赵文说过不要太看得起衢山,但现在,他的一切误判,也都是因为太瞧得起自己了,不然,在赵文赵武升官时,他就该想到事情发展已偏离了方向。   接下来该怎么办?是继续等待时机?还是主动点,派人去州中、路分,散布对衢山不利的流言?或是更干脆些,编些谎话,把衢山军民都骗下水算了?   赵瑜摇头,都不合适!等待时机,太过消极;派人传播流言又太耽搁时间;对衢山下面的军民说些谎话到是挺简单,但只能骗上一时,日后被拆穿,对他名声和威信都是很大打击,不利于他的野心。   该如何做呢?赵瑜犹豫着。   “绣姐……”云雨之后,赵瑜轻轻抚摸着陈绣娘的健美而弹性十足的娇躯,突然开口。   陈绣娘嗯了一声,仍紧闭着眼享受着事后的余韵。她与蔡婧有心结,所以很少回观音山主寨,今次回寨,却是因为听说赵瑜这几日心情不好,从新兵营过来探视的。   赵瑜斟酌着言辞,蔡婧是他的正妻,赵瑜心有顾忌,一直没有完成最后一步,但他和陈绣娘却早早的有了亲密关系。既然有了夫妻之实,有些话问问也无妨。“绣姐,如果有一天我要再次举义,你会不会跟着我?”   陈绣娘身子一绷,睁开双眼,“是为了莆田郑家吗?”   赵瑜一惊:“绣姐如何得知?”   陈绣娘翻过身子,趴在赵瑜胸口,咬着他耳朵,“与衢山有仇的,也只有郑家罢!二郎你每年给他们送那么多买路钱,不就是为了不让他们有防备吗?有点见识的人都猜到了,只是没说出来罢了!”   “这我知道!本就没想瞒着人。但下面的人会跟着我吗?郑家是有官身的!若是攻打郑家,可是造反啊!”   “就算别人不跟,我也会跟着。公公和阿姑的仇,不能不报!”   赵瑜搂紧了陈绣娘,身上心中都暖暖的,几日来的郁气在怀中女子的温言下,一点一点的散去。她的话提醒了他,几乎都要忘了,其实他与郑家是有杀父、杀母以及杀兄之仇的。师出有名,不正是指这个吗?   过了一日。赵瑜找来赵武,劈头就问:“如果我要出兵攻打郑家,你可愿为前锋?”   赵武一下跳了起来,大喜道:“终于要动手了?!”他搓着手,“等了三年,来往福建都要受气,早忍不住了。二郎你说罢,什么时候动手?!”   再问陈五。陈五抱拳:“某等大当家这句话等了很久了。老当家和大郎的仇当然得报!”   知道了陈武和赵武的想法。赵瑜又把岛上的主要头领都唤来私下询问,本想先一个个事先说服,却没想到刚一开口,就立刻得到肯定的答复。   “早就在等了!还以为老当家的仇,大当家给忘了!”   “郑九那直娘贼的老匹夫,害了老当家,却当上了都巡检,他娘的,凭什么啊!”   “俺们还没官做,他倒舒舒坦坦的当了大官!”   “早该灭了郑家,这几年送了多少买路钱,定要拿回来!”   虽然每个人的出发点都不一样,但结果却是相同,没有一人反对。   就连马林溪,也没有一句反对的话,只说道:“如果有了我的船,对上郑家还输了,那肯定是大当家你的责任!”   赵瑜想不出这些人为何同意得如此痛快,提醒道:“这可是造反啊!”   “先造反,再招安!正好可以弄个大点的官做!大当家你也可以不用再藏头缩脚的了!”   “大当家这几年不停的练兵演武,修船造炮,不就为了今日!只要不是瞎子,寨里谁人看不出来?”   “造反又如何,想我浪港水寨,横行东海,对上官军,大仗小仗数十次,寨中几曾败过一回?!现在岛上军力是三年前十倍都不止,又有哪支官军水师堪我衢山一战!”   “原来如此!”最后一人的说法,终于让赵瑜明白了。因为没有败过,除了赵橹赵瑾,也没人付出血的代价,从浪港寨时代过来的头领们都不把造反当一回事。在他们眼里,所谓造反不过是要官闹饷的手段,又不用把脑袋拴到腰带上拼命,闹上一闹又有何妨!   “要早早问过,二郎你也不用费那么多周折了!早就能出兵攻灭郑家了!”坐在书房中,赵文叹道。   “嗯,是我的错!”赵瑜道,“不过,不是问不问的事,而是我心态上有问题。……文兄弟,你可记得,当初为了说服爹爹同意出兵昌国,我们费了多少手段?”   赵文点头,他打理账簿的本事,还是赵瑜当时一把手教出来的。“当然记得。”   赵瑜陷在记忆中,双眼没有焦点的看着前面,“那时,有爹爹和大哥在上压着,我不得不做手脚,使计谋,逼他们同意出兵。但现在我可是衢山之主,还要顾忌来、顾忌去,算计着对手,思量着下面的反应,但若是换作爹爹,他一声令下,又谁敢不从!”   “从今以后,这个瞻前顾后的毛病,我要改一改了!要成大器,还是主动点,勇往直前的好!”   “文兄弟,传我的命令,把在外的海船都召回来,十五天后,我要兵发莆田!”   是夜,海风吹拂,残月高挂。   衢山外海上,两艘海船熄着灯火,缓缓而动。   望着远处观音山头的一点烽火,郑凌走上甲板:“庆叔,到衢山了!?”   郑庆答道:“正是!”   注1:政和元年,徽宗遣使贺辽天祚帝生辰。以郑居中为正使,童贯为副使。   注2:《宋史童贯传》载:‘神宗遗训,能复全燕之境者胙本邦,疏王爵。’童贯因此封王。      第二十六章 失算(下)      眼见着衢山航标烽火遥遥在望,郑家的两艘船只相继在海上划了个弧线,轻巧如一叶扁舟,无声无息的把船头改向了东北方。站在船上,如果闭起眼睛,忽视掉海风,根本感觉不到船向发生了改变。   “不愧是衢山船坊的船,打着马大工的字号”郑凌抬脚踩了踩甲板,“操舵转向比起泉州打造的那些货色强了不知多少。”   “哼!”郑庆冷哼一声,“四千五百贯一艘,要是再差了,还有的人买吗?”他是不忿气,在泉州,普通的新造千五百料海船顶天了一千八百贯,若是换了樟木、格木等上好木料加以精雕细琢,也不过两千五的样子。但这衢山船倒好,下水两年,跑了两趟南洋的二手货都敢报出四千五百贯的价码,且是实打实,不待还价的。亏了这两艘船是在泉州挂牌的,要是在兴化军老家里,郑庆早提刀子把那趁火打劫、漫天要价的船牙子砍成两段了。   郑凌抚摸着船舷。长条船板厚厚的钉了三层,钉孔和船板之间都被油灰封住,抚过去,平滑一片,就如新磨的铜镜一般,他赞叹着:“这手工,四千五百贯钱花得值啊!再说,要是驾着家里的福船来昌国,就太扎眼了!”   “……嗯!说得也是!”郑庆点头。郑凌说得确是没错。这两年,两浙外海上跑的新近海船,都是仿着衢山船的式样,船身修长,桅杆高耸,形制同旧式海船差了不少,与福船的区别一眼就能看出。要是突然有两艘福船行在一群衢山船中,就如一群白羊中混了两只黑羊进来,的确扎眼,说不定就会被赵家的眼线盯上。虽然按郑凌早前的猜测,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但这点风险不值得冒。   “不过,”提起衢山船,郑庆便想起一直想问却又忘了问的事,“衢山船那么多,何必一定要买衢山船坊的,其他船坊出品的衢山船应是便宜不少罢!家里公帐也只剩三四万贯了,买这两艘船一下去了三成。”   郑凌笑了一下:“既然要买就买好的,不上不下,钱花的却冤枉了。庆叔你不知道,前些日子,我潜去衢山探查的时候,也曾顺道去两浙路的几家大船坊走了一趟。在那几家船坊,与我们脚下这两艘形制相同的衢山船,作价也要两千五百贯,但做工还不如泉州的精细。跟衢山比起来,差得更远。”他摇头感叹:“明州船场传承几百年的老字号,毕竟不是那些新起的暴发户能比得上的。”   “就算如此,四千五百贯也太贵了。衢山船坊,这型号新制海船却也不过三千五!跑了两年的旧船,竟然比新的还要贵上一千贯!”提起这事,郑庆就是一肚子火气,福建路上从来都是郑家拿刀斩人,现在却给中介旧船买卖的船牙子血淋淋的反斩了一刀,他郑庆几曾吃过这等冤枉亏。   “没奈何!”郑凌很无奈,“衢山船坊的订单都排到四年后了,哪里等得起!?不过……只要攻下衢山,夺了船坊,到时要船有船,要钱却也有钱啊!”说着,他阴阴笑了起来。空中一丝残月映照,郑凌脸上的阴影扭动,一片狰狞。   衢山船坊每年出产各式大小海舶一百五十余艘,其中最好的两成留作自用,其余的则向外发卖。两浙路的船主们对此趋之若鹜,争先抢购,就算要排队等上几年也毫不在意。当年浪港寨的几次海战,以及良乡船行的顺利运作,早把衢山船坊和马大工的名号打出去了。船速快,载货多,抗风浪,易操纵,同时还经过了海战的证明,极是坚实耐用,哪个船主不喜欢这样的船?   郑凌笑声一收,又扳着手指算道:“我找人计算过衢山船坊的成本,材料人工都加上,平均一艘船仍能净赚上五百,一年发卖一百二十艘,那是整整六万贯!我们家不惜坏了名声,拉下面皮,辛辛苦苦的在海上来回跑着,每年也不过挣上七八万贯!衢山单单一家船坊就快赶上家里全年的收入了。何况他们是净入,而家里还要贴上老本去喂那些饿狼!……实在差得太远啊!”   郑庆连连点头,这些数字他听郑凌说了多次,但每次再听,心中依然会升起一团热火,灼得口干舌燥,眼中都冒着金光。为这些钱,就算再次下海做贼都值了。他望着远处,夜色下那条如蛟龙般细长的阴影,只看得一群肥羊在上面跳动。衢山并不仅仅是一家船坊,衢山港、良乡船行、还有一些杂用作坊,都是日进斗金的买卖。衢山牌的牙刷牙粉,自从郑凌在衢山走过一趟后,现在郑家上下日常都在用着。   现在谁还能记得,在五六年前,衢山前身的浪港寨,却仅是个穷得叮当响的乡下破落户,郑九当年每每听人把他跟昌国的穷鬼赵橹相提并论,总是不屑的吐口口水。但风水轮流转,从五年前开始,浪港寨就日渐兴盛,渐渐把郑家甩在了后面,尤其是赵瑜当家后,衢山岛上仿佛变成了金山,去过当地的客商都大赞着岛上的富庶,反观郑家,郑九虽是升了官,但财一点没发,家计反而日渐窘迫,一点棺材本都快蚀光了。两厢对比,郑庆不由得感叹着:“赵二郎还真是有些点石成金的本事啊!”   心中的感慨脱口而出,他立刻惊醒,这话不该在郑凌面前说的。郑凌、赵瑜两人年岁相当,郑凌一向把赵瑜视为假想敌,对赵二郎的成绩并不服气。当然,这只是郑凌私下里的想法,只有亲近之人方才知晓,若是公开出来,却只会惹人讥嘲。临危出阵、大败官军的浪港赵二,在江湖上的评价,比背信弃义的郑九还要高上许多,遑论没什么名气的郑凌。   郑凌轻摇头,对郑庆的失言并不在意。平日里,若是有人这么说,他定会怒气难耐,但今天,赵瑜的一番心血眼见着都要化为流水,给郑家做了嫁衣裳,他又怎会再生闲气?他自负而笑:“赵二郎武功过人,又有经济,实是一等一的人才,只是说起谋略,还差了那么一点。”   见郑凌自夸,郑庆随口附和了几句,心下却隐隐有些忧虑。郑凌恐怕没有想过,几乎把郑家陷入绝境的买路钱,可是衢山当先奉上,而福建路上酒店驿站中的那些传言,也不会凭空自生,如果这些都是有人暗中操作,除了衢山,还会是谁?若是赵瑜如此深谋远虑,那这次偷袭真的会如预计中的那般顺利吗?不过,这些想法也只能放在心底,大战当前,作为首领,慢军心的话不能乱说。所谓一言成谶,故老相传,开战前,若是将领说些不吉利的话,战斗时往往就会实现。这虽是迷信,但郑庆却也不会去故意犯那忌讳。   衢山渐渐近了,原本海平线上的淡淡阴影已成了一团浓墨,郑庆算了下风向船速,大约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到衢山船坊港。他扭头对郑凌道:“凌哥儿,该把孩儿们唤起来了!”   郑凌点头:“庆叔说的是。”他唤来远远地站在一旁的两个亲卫,吩咐了几句。一个亲卫奉命下舱,而另一个则奔到船艉楼上,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燃起后,在空中划了两个圆,又挥舞了几下。不一刻,后面的那艘海船,也亮起一点火星,在空中舞着,做出回应。   底舱下的振动传了上来,一阵一阵,郑凌用脚底板感受着,笑道:“还是衢山船能载人。一条船里挤了四百兵卒,带着兵甲弓弩,若是同样大小的福船,三五天内就要有疫病了。哪比得衢山船,还有空地儿装食水。”   郑庆深表赞同:“确实如此。”吊床是个好东西,而衢山船的船舱布置则更加精妙,要说起船只设计,马林溪的确是大宋数一数二的名匠师。   密集的脚步声在甲板下响起,渐渐移到舱口,一批百人的郑家子弟兵着甲持兵,跟着几个头领,分队成列,行了上来。在郑庆、郑凌身前,整队排列,齐齐低头行礼。他们是此战先锋,而其余三百士卒还在底舱守候。   郑庆颔首回礼,立在众人面前,也不多话,一指远处的衢山阴影,引得众人齐齐望去。厉声道:“衢山就在那里,金银财帛也在那里!能抢到多少,就看你们本事!若不想再过苦日子,今天就给我拼命!日后是喝粥吃饭,便要看今日!”   百人齐声低喝,如同平地中卷起一阵闷雷,炸得人耳嗡嗡作响。一百多双眼睛,泛着绿光盯着衢山,如狼,似虎,尽是贪婪!      第二十七章 星火(上)      夜风掠过海面,卷起重重波浪。浪涛冲击着远处的滩涂,在海风的啸叫中,唰唰作响。   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深沉浓黯的夜影中,唯有点点星子、一弯残月散出淡淡微光。微光似有似无,穿不透夜幕,照不清海面。无论是岛、是海、是山、是船,隔着稍远便是一幅朦胧的剪影,怎么也看不分明。   仰头望月,侧耳听风,郑庆、郑凌心中同时冒出了一个词——月黑风高。   郑家的两艘战船已在衢山海岸一里之外的地儿停了下来,两船之间也隔了有里许,中间正是船坊港湾的出海水道。   帆蓬侧过,与海风平行,石碇直直垂在海中,却没有定在海底。两艘船仅仅是稍停片刻,随时都要启航,并不需要收帆落碇。绞车摇起,上足了油的绞盘转动时近于无声,一艘艘舢舨从船上垂落海面。   口衔枚,束衣甲,翻过船舷,踩着晃晃悠悠的绳网,兵卒们悄无声息地踏上舢舨,转瞬间,皆已坐定。拿起长刀,探入海中。以刀代桨,轻轻地划起,一艘接着一艘,十余条舢舨满载着两百名郑家子弟兵,向着船坊港出海水道两侧的高丘划去。   目送着小船渐渐没入前方的黑暗中,郑庆抬头眯眼,看着两侧高丘上的几点灯火。那里应该就是郑凌曾说过的南北两处守口小寨。只要攻下那两座寨子,能进能退,此战就已立于不败之地。   “凌哥儿!”郑庆回头唤道:“我们也该动手了。”他看东方天色,已微微泛蓝,最多再有一刻钟,就要天亮了,时机稍纵即逝,却也拖延不得。   “知道了。”郑凌应着,他回头下令,星火为号,两艘战船正帆起碇,同时朝着船坊港中突进。这不是因为心急,而是为了夺寨。他前次来衢山暗探,曾远远的打量过这两座如神荼、郁垒(注1)一般牢牢把住船坊大门的军寨。他按两寨规模算过,加起来决不会超过三百人。   不过这三百人,对于划着小船,潜伏登岛的两百先锋来说,还是太多了。所以他一放下舢舨,就急急的冲向港中,就为了闹大声势,把寨中的衢山守军引下来。若是调虎离山之计得手,这空下来的寨子,两百先锋唾手可得。而一旦夺下两寨,那被引出的几百守军,前后受敌,要收拾起来也容易得很。   战船乘风破浪,渐次抵近海湾入口。站在船头,郑凌在心中把自己的计划又细细理了一遍。他估算过衢山的兵力,区区一乡之地,满打满算也不可能超过四千兵。这兵数虽在他郑家之上,但单单一家良乡船行就已括走了大半。他两次乘坐衢山渡船,早发现船上的水手远超正常所需,要是良乡船行的几十艘海船都是如此,至少需占去三千人。如此,岛上兵力就绝不会超过一千。   衢山是东西长达三十里的岛屿,主寨和正港远在岛西,这一千兵力至少得有大半驻扎在那里,防守岛东船坊的恐怕就只有两座小寨中的三百人。而他手中的八百郑家子弟,大半是有刀有甲的巡检司官军,就算不靠计谋,硬吃下这三百人也是不费吹灰之力。只要全灭船坊守军,便可以逸待劳面对狂奔三十里赶来救援的岛西衢山军。   郑凌不信,看到船坊处冒起烟火,赵家二郎会不急着带兵赶来救援;他更不信,赵瑜来救援时敢倾巢而出,敌情不明,赵二郎必定要留下几百兵卒看守主寨。既然如此,八百精兵对上不超过五百的疲兵,胜负谁属,何须多问!   只待把衢山军各个击破。到了明日此时,衢山,这座东海金山,恐怕……不,是肯定,肯定会落入他郑家的囊中。到时……郑凌兴奋得一阵颤抖:‘看看还会有谁说我不如人?!’   马林溪慢慢在船坊中踱着步子,腰间的青色丝绦在风中飘舞。初夏清晨的海风没有盛夏时潮湿闷热,也没有秋冬的阴寒,温和舒爽,对于一个已过五旬的老家伙来说,再舒服不过。他年纪渐老,睡得也慢慢少了起来,这两年来,虽白日忙得不停歇,但累倒后一觉睡起,天仍旧是黑的。睁着眼睛在床上捱着却也难受,还不如出来走一走。每日里在船坊中来回两趟,半个时辰就过去了,也到了天亮的时候,正好回去吃饭。两年下来,也习惯了,哪天若是不走上几步,他一整天都不会舒服。   “五百七十八……五百七十九……五百八十!”马林溪停住脚,花白的眉头皱起。“又多了一步!”两年前,他第一次计算着从船匠庄到船坊大门的距离,当时整整五百六十步。但仅仅两年,就多了整整二十步。走得越来越慢,步子也越来越小,“真的是老了!”他一声长叹。不过叹老的话,也就是在没有人的时候,他才会说出口。平日里,他马大工可是比那些年轻小子们还要精神。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马林溪今天在船匠庄和船坊大门间已走了三遍,也该回去了。他向东望去,差不多也到了日出的时候了。但这一眼,他却看到了不该出现的东西。   在东方泛着鱼肚白的晨光下,两艘海船张满三根桅杆上的八面帆,紧紧并排着,直直的朝着港中冲来。   ‘船头还未改过,是三年前的旧型号。’只一眼,马林溪就认出了两艘船的来头,那是自家外卖的货色,比起现在新型号,船速和破浪能力要逊色一点。不过与福船、广船比起来,仍要强出许多。   ‘他们要做什么?’马林溪见两船来势汹汹,像是不怀好意的样子。但隔得太远,只见甲板上黑压压的一片,像是站满了人,却不知其所为何来。   两艘船,其势快逾奔马,不过几次呼吸,已接近湾口,船速仍未少减。‘他们疯了吗?’马林溪惊得张大了嘴,‘湾口有拦海铁索啊!’   衢山船坊是赵瑜的命根子,为防外人出入,海湾入口处窄窄的水道,平日里都是把两条手腕粗的铁索锁紧拦起,只有确认是自家船舶出入方才解开。粗长笨重的铁索被一串浮木虚悬在水中,如不打开,就只有平底的舢舨方能出入,而吃水甚深的海舶必定会被死死拦住。这件事,不得走近船坊半步的外人绝不可能知道,只有自家人方知晓。而这两艘船,看来肯定是不知此事。   两船离铁索越来越近,马林溪几乎要移开视线,不忍观看。‘这两艘船完了!’以木船撞击铁链,虽然没见识过,但想来应该与鸡蛋碰石头差不多罢!   轰轰接连两声巨响,如同雷鸣一般在马林溪耳边炸开,他不禁下意识的闭上眼睛。等他觉察过来,忙再睁开眼,却见狂飙而来的两船已经定住,在一瞬间就完成了极动到极静的转换。站在船头上处的一溜人猝不及防,惊叫着落入水中,如下饺子般在海里扑腾了开。   ‘完了?’马林溪想着,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猜错。海风鼓动,已经停住的两艘船又慢慢开动,仍向着码头驶来,他定睛看去,却看不出哪里有半点破损。而拦海铁索,经了那两下撞击,锁住两条铁链的锁头被撞开,浮木载浮载沉的飘到了一边,竟然就这么断了!   以卵击石,碎掉的竟然是石头!马林溪难以置信。   这时,两声巨响已惊动了两侧军寨中懈怠的守兵,一片人声响动,一声声代表敌袭的号音慌慌张张的吹起。但马林溪对号角声充耳不闻,只盯着毫发无损,越冲越近的两艘海船,突然狂笑了起来,大吼道:“不愧是我的船!”   注1:宋代的门神。      第二十八章 星火(中)      “不愧是衢山的船!”郑庆一声大叫。刚才那一下撞击,却与触礁毫无分别,船身在猛力中惨嘶,桅杆几乎要折倒,帆索根根断裂,连船板上的钉子都一支支的迸起,但整艘船仍是安然无恙,依然安安稳稳的向码头开去。   郑凌好不容易爬了起来,方才站在甲板上的众人化作一群滚地葫芦,船艏十几人都立足不住落入水中,若不是眼疾手快,掰住了船板,他也一样要落下水了。他回头看着海中如蛇般载浮载沉的浮木铁索,大骂出声:“直娘贼的,他们竟然在海里拉了根铁索。”   “是啊,亏赵二郎想得出。不过赵瑜应该没想到,把这条铁索撞断的竟会是自家出产的船。”郑庆冷笑,他常年在海上,船只触礁也经历过几次,如此猛烈的撞击,若是他船,船头早就碎了。偏偏他们为了偷袭成功,换乘了衢山船坊的海船,却免了还没开战就全军覆没的局面,这叫什么?“是因果报应……是天意啊!”   有老天帮忙,这仗难道还会输吗?!他抬头望向两侧,仍是无法看清两寨之中内情,但听那几声颤抖而不成调的号音,衢山守兵张皇失措之形,却如在眼前。‘不会输了!’郑庆之心已稳如泰山。   “庆叔!”郑凌突然叫起,他指着在海中扑腾挣扎,大呼救命的郑家子弟:“海里的兄弟们怎么办?”   郑庆头也不回,只盯着越来越近的码头,森然道:“没时间耽搁,让他们自己游上来罢!”   郑凌回望那些落水者,脸上闪过一丝不忍,有不少都是从小到大的玩伴啊。他们都穿了纸甲,这纸甲一旦沾湿,就坚如铁甲,能防箭矢刀砍,但对于落水的郑家子弟来说,也如同在身上压了一件铁甲,就算水性再高,也无法施展得开,游上岸去。郑凌不愿去想,在沉入水底前,有几人能及时把甲胄卸下?他硬起心肠,把头转回来,轻声对自己道:“只怪他们命不好!”   须臾,两船已近至码头三十丈。只见船上帆蓬一落,船舵一摆,两艘十数丈长的千五百料海船齐齐的在水面上划个半圆,借助转向的缓冲之力,一左一右,稳稳的停在栈桥边。这操船之艺,已是妙至毫巅。   不待战船停稳,郑庆一把拔出了腰刀,扯起一根帆索,当先跳下甲板。人在空中,却大喝道:“孩儿们,跟我上!”   赵瑜高卧未起,昨夜他与赵文忙碌到三更,把召回船行诸船的计划表都罗列了出来,哪些航线要保留,哪些航线得废弃,哪艘船可多调些人,哪艘船需补充人手,这些琐事虽是繁芜,却不得不一一理清。幸好有刚从各地分号召回的一批帐房、主事,才能在半天之内把计划定下。   与郑家开战在即,许多事都得事先备起,以防措手不及,只剩半个月时间,赵瑜自知接下来的十几日,怕是都没时间喘口气了。他本待今日多睡一阵,却不想,四更天刚过,他才躺下没一阵,就有一人连门也不敲,如风似火,大步闯进卧房。   赵瑜闻声惊醒,反手握住床内侧暗藏的镔铁短刀,静卧不动。   “大当家!”那人闯进房中,上气不接下气,听声音却是门外守夜的亲卫,不知为何如此惶急。   赵瑜听出声音,放下心来,松开掌中短刀。床上藏刀是他在赵瑾还活着时养成的习惯,到了现在也没法改掉。翻被坐起,皱眉问道:“何事?”   “禀大当家!东面……东面船坊那儿点起烽火了!”   “什么?!”赵瑜大惊跳起,光着脚,只穿着小褂短裤就冲出卧房。他出门后,转头向东,就见一缕浓浓的烟柱随风飘摇,衬在东面泛白的天光下,极为显眼。赵瑜眯眼冷视,心念万转。   ‘难道还是童贯?……前日升官、订货,怕还是为了懈我军心,然后趁我不备……’   ‘不对!’赵瑜轻轻摇头,‘衢山丁点大的地方,不值得童贯如此布置……也许是童贯下的命令,下面的官吏定的计策!说不定就是前次来巡视的某个州官的策略……’   ‘还是不通。’赵瑜再次摇头,几年的布置,明州内外兵力调动绝瞒不过他的耳目。莫说明州,就是两浙路沿海各州县,只要超过一个指挥的兵力调动,几艘兵船下海,都会一一报到他这里。两浙路上各个水军军寨、港口,都有数个各自做着小生意、互不关联的暗哨监视着,平日就算无事,都要五日一报,若是兵船一动,雪片般的情报就会飞过来,对于他精心布置下的情报网,赵瑜有毫不动摇的信心。   ‘难道是外路的兵马?’赵瑜仍觉得说不通,要说从外路调兵来浙,童贯在枢密院一手遮天,的确能做到。但妄开战事,来攻打并没有做反的衢山,值得吗?若是真的如此,不论事成事败,童贯也决逃不脱被弹劾的下场。衢山只是看起来有做反的能力,童贯至于拿自己的官帽换取大宋未来的和平安定?   ‘这怎么可能!’赵瑜绝不会相信,那个留名青史的权阉,会甘愿牺牲小我,成全天下。‘那到底是谁?’赵瑜冥思苦想。   “大当家!”亲卫见赵瑜看着东面,立定不动,忍不住叫了一声,“现下该如何是好?!”   赵瑜的思绪被突然打断,他不满的瞟了一眼,道:“慌什么?天塌不下来。我去换衣服,你去把文头领和陈头领请到书房来!”   赵瑜进屋整衣,他不是在故作镇定。事已至此,慌乱也是无用。作为衢山上下的主心骨,他是不能乱的。越是大敌当前,越得安抚住人心。不论这次来攻的是哪路兵马,他们必然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把握的时机也很准,正好是衢山水军——也即是良乡船行——在外未归的时候。   如果不算刚刚从岱山招募到的三百新兵,岛上就只有七个都——船坊两寨各有一都,主寨中四个都,而剩下的一百人则分散守卫着各个作坊——加上赵瑜等头领的亲卫,也不过七百五十人。要对抗也许有两三千的敌军——不,料敌从宽,敌军说不定有五千——恐怕会很吃力。面对强敌,他这个大当家若是再乱了分寸,不用开打,衢山军就已完了。   赵瑜苦笑,现在只希望他这几年在船坊外围布置的防线能撑一段时间了。   换好衣服,赵瑜起身出门,到了书房,赵文、陈五早已等在那里,脸上忧色难掩。衢山军的几个大头领,现在也只有他们两人尚在观音山主寨中。   见赵瑜到了,赵文连忙抢前一步,“大当家,是不是童贯?!”   “当然不是!”赵瑜故作惊讶,“那阉人应该还在东京城,怎么会到衢山岛来?”   “二郎!”赵文怒叫道。“现在可是说笑的时候?!”   “当然不是!”赵瑜正色道:“不过也不是惊慌失措的时候……不要自乱阵脚!”他拍拍赵文的肩,转去对陈五道:“五哥……”   “大当家!”门外的亲卫又闯了进来,打断了赵瑜的话,“船坊那儿的烟火信号变了!”   赵文心急,抢出门去。赵瑜却安安稳稳的问道:“点起几柱烟了?”   “两柱!”亲卫低头回道。   赵瑜与陈五对视一眼。“不到一千敌兵?”赵瑜皱眉。衢山军对烽火燃放皆有定规,见敌点火放烟,五百人以上一千人以下加放一柱;一千到三千,加两柱;三千以上,加三柱。再多,也没有了,毕竟岛东岛西隔了有二三十里,烟柱一多,根本就分不清。   “不到一千敌兵!?”陈五长舒一口气,神色轻松了不少,脸上还带了点笑。   赵文走了进来,脸色沉重,“不到一千敌兵!二郎,不对劲啊!”   “不对劲?”陈五不解。但赵瑜点头附和:“的确不对劲,人数太少了!我衢山前些年加起来灭了几万官军,有谁会那么蠢,只带了数百人来进攻。”   赵文摇头:“不仅是人数少!烽火台能点清敌军人数,代表敌军已经上岸,如是在船上,怎么也不可能数出来。”   陈五惊道:“是在滩涂上,还是已经进港?”敌军在港内还是港外,应对的策略将完全不同。   “希望是在滩涂上。”赵瑜应道,“那这几年的布置也能派上用场了,单靠岬口两寨的两百人就能把他们吃掉。不过,敌军冲破铁索闯进港中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赵文也道:“也许敌军是在闯入港口时,损失了几条船才冲破铁索,所以最后登岛的才只有一千。”   “有道理!”赵瑜点头,但他又道:“也有可能,是奸细暗中解开铁索把敌人放进来。而人数如此至少,只是为了调虎离山!”   “调虎离山?!”赵文皱眉沉思:“难道他们的目标是主寨?等我们出寨救援船坊后,还会有敌军从衢山港登岛来攻?”   “正是!”赵瑜点头沉声,命令陈五道:“五哥,你先派人去港中,把港里的车马都赶到山脚下候着,再点起寨中的四个都,待会儿与我带队乘车去岛西。”   “陈五领命!”陈五躬身答诺,转身疾步出门。   赵瑜扭头再对赵文道:“文兄弟,你速派人去义学宿舍把人都招进主寨,如果真有敌军从正港登岛,你不用抵抗,收拾东西,带寨里的所有人往岛南的盐场撤去。那里有船,去泗礁山,召集在外的兄弟们,无论如何,给我封锁住衢山周围的水面!”   “那二郎你呢?!”   “我?”赵瑜一笑:“我要带人与敌周旋一二。现在岛上兵数虽不多,但各个村寨寨墙高广,防御严密,家家户户也都有几张硬弩,平日也在操演着。若是敌军只有一千,我便灭了他;若是有个三千、五千,我也能把他们拖上十天半个月,只要坚壁清野,外加你封锁住水道,敌军自当不战自溃!”      第二十九章 星火(下)      敌袭的号角声远远传来,船匠庄中一片混乱,更夫们拼命敲着铜锣,在庄内的巷道中乱窜。几年前,明州船场被赵瑜一网打尽的场面,众船匠尚记忆犹新,好不容易安稳了几年,今天却又听到报警声,仍对当年之事心有余悸的船匠衣衫不整地冲出家门,茫然对望,心中一片惶惶。   陈绣娘身披轻甲,手持长弓,右挎箭壶,左佩双剑,只以青帕裹头,不徐不疾地往庄院大门走去。她主管着衢山寨中练兵事务,不过由于身份原因,并没有与新兵营同住在船匠庄后的旧奴工营中,而是在船匠庄有个独院,听到敌袭警报后,恰好及时作出反应。派往庄后旧奴工营的亲兵已经拿着令牌走了,在新兵营三百四十名军卒赶来支援前,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安定人心。   陈绣娘悠悠然然地在庄中主道走着,神情镇定自若,在没头苍蝇般跑出家门的船匠们眼中,一如往日日暮后,从练兵场回来时一样。每日她踏着落日从练兵场回来英姿,船匠们都是惯常见的,庄内的女孩子家见到她男装束甲的俊俏模样,也无不她这个巾帼英豪倾慕三分。   看见陈绣娘安稳如昔的样子,混乱中的庄户们如同有了主心骨,也稍稍冷静下来。至少懂得学着她披甲持弓,回屋取出甲胄和重弩。衢山军装备更换频繁,每年替换下来的鱼皮甲和神臂弓,再加上没有通过质量检验的新作兵械,都会被下发给各个村寨。尤其是船匠庄,做为赵瑜的命根子,每家每户都有一套缀铁皮甲和两三具重弩,今日正好用上。   船匠庄不大,陈绣娘走得虽是不快,但庄门也是须臾即至。只见门洞处,马林溪灰头土脸的坐在地上,大口喘息。但周围守庄寨丁都趴在墙头向外探头探脑,却没一人看顾于他。   陈绣娘连忙抢前几步,扶住马林溪,关切问道:“老爹,可是碰到敌人了?”马林溪晨起散步的习惯,庄中无人不知,既然他现在是这副模样,自是遇敌无疑。   马林溪抬头一看,“是陈家娘子啊!”便开始絮絮叨叨的抱怨,“你家二郎是怎么回事,竟然让人偷袭上岛。幸好我跑得快,不然早被砍死了……”   陈绣娘秀眉微蹙,虽然她和赵瑜之间的暧昧人人皆知,但当面说出来的可没几人,她直言打断:“老爹,可看清来袭的是哪家?”   马林溪摇头,理直气壮道:“我只顾着跑,哪敢回头看?!”   “是官军!是……是禁军!”一个寨丁大叫着从墙头跳下,脸色苍白如纸,惊慌失措,挥舞着双手,连声叫道:“是禁军!是禁军!”其他趴在墙头的寨丁也慌慌张张的从梯子上爬下,也跟着迭声叫道:“是禁军!是禁军!”   “闭嘴!”陈绣娘一声清叱,长弓反转,弓梢用力一顿,直把叫得最响的一人敲晕在地上。   镇住几个慌乱的寨丁,陈绣娘两步跳上寨墙,挺立在墙头向外遥望。一面青色大旗登时映入她眼中。大旗随风飘扬,数百人聚在旗下,逶迤而至,在庄院门前的空场上排兵布阵。风势多变,旗面抖动的厉害,随看不清旗面上的花纹字样,但从旗帜式样上看,的确是禁军的大旗,相比之下,她常见的厢军旗帜要简陋许多。   陈绣娘紧咬下唇,她绝没想到想到,前日,赵瑜刚同他说过要再度起兵,今天,禁军就杀上门来。‘难道是有内奸?’她忍不住猜疑着。眼前虽然只有数百官军,但想也知道,官军绝不会就这么点兵力,西面的正港肯定也有官军登岛。‘二郎的援军不知能不能等到?’   就在她胡思乱想间,面前的敌军分成三部,把庄院正面围定。只是几百人的阵势单薄了些,看起来排得还不如新兵营齐整。陈绣娘不禁心中生疑,这禁军未免也太不像样了罢。   “那些就是禁军?怎么穿得还不如我们匠户?”陈绣娘突然听见身边有人叫道。她低头一看,只见马林溪把脑袋探上院墙,身子藏在墙后,正看着官军军阵。   陈绣娘闻言,心中一动,立刻眯眼细观。的确,除了那面大旗,眼前官军的衣甲装备都是破烂溜丢,比起衢山的庄户的确远远不如,‘不像是禁军!’   这时,敌阵一通鼓响,一个军士奔出阵列,举着一面小旗。走到庄前,亮开嗓门,放声大喊:“奉官家旨意,八千天兵,来此剿寇。降者可免,抗者难逃!若不想死,就快快开门投降!”   陈绣娘看那军士,一顶红缨范阳帽,半旧的纸甲,却是常见的水军打扮。她噗哧一笑,心中的阴翳,如同残雪袄火,消得无影无踪。‘果然是冒牌!’她张弓搭箭,一箭就把那个军士钉在地上:“一副破落穷酸样,如何会是禁军!”   伴随着弓弦嗡鸣,庄内一阵“一二三四”的口号声,新兵营终于赶到。   箭雨如蝗,郑家的军队一退再退,直直退到数百步外,箭矢射不到的地儿,方才止步。郑庆瞠目结舌,郑凌目瞪口呆,数百郑家子弟心惊胆战,心中都有个疑问,这真的是匠户庄院吗?   眼前的庄子,寨墙虽高,但还不及湄屿军寨的两丈土城宽广;壕沟虽宽,却也不及宁海镇老宅庄前的护河湍急;但寨墙上站着的庄户却都是身披铠甲、手持劲弩,衣甲鲜明,而且人数还在不断增多。当郑家军扫荡过船坊,循路杀到庄前的时候,寨墙上不过十来个慌慌张张的寨丁,但等庄院中一阵锣响之后,不过半盞茶的功夫,墙头上已密密麻麻的排了数百人之多。   郑庆看百步外,一簇簇如同杂草般扎进地面随风摇摆的弩矢,心中生寒。这不是军寨!从布置就能看得出来,没有角楼、没有望台,仅仅有一圈能容人行走的围墙,连防箭的雉堞都没有。在大宋,只要富庶些的庄子都有这点布置。这庄子比普通庄院强的,也不过是寨墙由青石砌起罢了!   只是,站在寨墙上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士兵。那甲胄,那劲弩,他手底下这些兵的装备没一个能比得上。要知道,他带来的这八百人,泰半都是在都巡检司挂了名号的官军,衣甲兵器都不逊于校阅厢军,这也是郑家敢于北上千里、杀上衢山的倚仗。但这郑家的这点倚仗,与眼前的赵家军卒比起来,却如同穷酸破落户般可笑。   “凌哥儿!”郑庆厉声问道:“这些兵是哪儿来的?!”在他们面前就有三百衢山兵,如果再加上身后两寨中的军卒,其兵力已与郑家部队不相上下。而驻守在岛西衢山主寨的军队定已马不停蹄的赶来,到时三面夹击,他们这几百人没一个能活着回去。   郑凌惊得说不出话来。他计算过,衢山上现在绝不会超过一千军卒,但眼前的现实却给了他当头一棒。不过现在不是考虑兵从那儿来的时候。将被三面夹击的危险,郑凌也想到了。早前的计策已然不可行,既然船匠庄内有守兵,只要庄子不被攻破,那两寨守卫就绝不会贸然出寨。   “庆叔!我们走!”苦思一阵,郑凌再度有了主张,“既然这里一时攻不下,就换个地方。”   “换哪里?!”   “衢山港!”郑凌沉声道:“求救的烽火都放了,赵二郎肯定会出兵救援,而衢山主寨必然空虚。我们乘船改去岛西,攻打衢山港。衢山主寨中就算有留守,也肯定不敢出战。虽然船坊夺不到,能把衢山港抢了,也足够家里支撑一年半载了。”   “衢山港里会没有守兵?”   “绝对没有!”郑凌十分肯定:“衢山船坊禁止外人进入,我只远远探查过,所以漏了这些兵。但衢山港,我住了数日。除了十几个管镇快手,并无一兵一卒。”   “那赵二郎带兵又赶回来怎么办?”   “现下是东风,船速远比走路快,就算赵瑜回师,我们也会比他快一步。而且他赶回来,我正好求之不得。我们乘船,以逸待劳。衢山军却是来回奔波,哪还有力气战斗。我们必然会大胜。”   郑庆略加思量,立下决断:“……好!就这么办!”   他提起开口,正要下令,这时,码头方向上却传来剧烈的轰鸣。远远见着几蓬碎石在栈桥上溅起,郑庆、郑广如坠冰窟,浑身冷透:“是石砲!”   郑庐脸色苍白,他浑身上下湿透,佩刀头盔也都掉了,只茫茫然站在海水中,混不觉满手的鲜血正往下直流。在他周围,是一群混乱中的郑家子弟,衢山军寨所在的高丘虽然就在眼前,但百步的距离却如天涯一般遥远。   郑庐是此战的先锋,郑庆、郑凌在战前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务必在天亮前渡过滩涂,潜至衢山军寨下。但到了现在,日头已半露出海,鲜红的霞光映红海面。郑家这两百人偷袭队伍,在却仍在海水中挣扎。他仰头向上,正看见几个守兵在高耸的寨楼中向下张望,两方的视线正正对上。   ‘他娘的!怎么还有人!’郑庐心中大恨,郑庆、郑凌一直在说会把守兵引走,但现在为何还有人在寨中。   而且那郑凌,肯定是涨潮是来探查的,根本没发现在衢山船坊港湾外的滩涂上,围了一圈嶙峋的乱石。乱石隐隐没在水中,看不见,却能摸得着,舢舨载着一队兵卒驶在其上,要么搁浅,要么直接就穿了底板,把人都陷在水中,二十多斤的纸甲,遇水更沉,郑家子弟兵们落到海中,极难再站起。整整两百人,大半在海水里打滚,只有几条舢舨幸运的登上了岛,但这点人数对于早前的计划,却毫无用处。   一面青旗在郑庐眼前飘过,旗上中绣虎纹,侧书宣翼二字,是为宣翼禁军的战旗。乃是郑凌事前使人伪造,于战前发下的。按照郑凌的说法,只要打起这旗号,虽不指望衢山军会因此全军溃散,但打击敌方士气、逼降村寨却肯定能成功。只是若不能在敌军面前把旗举起,只在水里漂着,那就屁用没有。   他抬起手,上面是满是擦破、蹭破、划破的伤口,那是在乱石丛中打滚、找寻这面丢失的旗帜时留下的。这片乱石,如是被海水常年冲刷,绝不至于如此锋利,肯定是这两年新近被倾入海中。   ‘这赵二郎,真是大手笔啊!’虽然不合时宜,但他仍忍不住惊叹。只是惊叹归惊叹,现在进退无门,又该如何是好?   轰!不等郑庐想出个眉目,衢山守军的攻势就已经开始。伴随着巨响,几道水柱在海中腾起,虽然离着甚远,但猛恶的声势,汹涌而来的浪头,让所有看到这场面的郑家士卒都吓得煞白了脸。   “这是什么?”郑庐四处张望,但衢山军寨的山头上什么也看到。只远远的听得寨中传来一阵呼喊,就看见数个黑点飞舞在空中,呼啸着,向着他所在的海面落了下来。黑点越飞越近,他已经能看清那是一块块雕琢成圆形的石弹。   “是石砲!”他惊呼,这是他在这世上发出的最后的声音。   看见北寨把石弹一个劲的往海中丢,南寨都头急得直跺脚。“不要对着那些落水狗!”他隔着水道,冲着北面的同僚吼道。同时还夸张的打着手势,直往港口中比划着。脚底下的海滩上虽是有几个敌军,但都在乱石滩上进退两难,不值得浪费石弹。   衢山缺铜、缺铁、缺石炭、缺木料,但就是不缺石头。这两年,岛屿周围的滩涂上,都用舫船载了从石矿开采出来的砾石,密密地铺了一圈,一是防浪,二为防敌。站在那片乱石滩上,就如踩进了泥坑,进退不得。把石弹抛向那群陷在乱石堆里的落水狗,完全是浪费。真正的目标因是那两艘冲破拦海铁索的海船——船匠庄离得太远,早已超出射程范围。   对南寨都头的动作,北寨之中很快做出反应。百十人一起动手,先清空配重篮里的石块,再喊着号子,逐个的把几台三四丈高、重逾千斤的投石车一一转过方向,三四个定放手举起测距角尺,开始瞄着港中码头测算距离。以前演习,都是以外海为目标,从没有把标的放在港口内,但现在敌船已杀进港中,不得不临时测距。   看着北寨中人已领会了他的意思,南寨都头满意的收回视线。在试射过两轮之后,他的部下已经把寨中五架投石车的配重调整好,距离、角度都已对准了栈桥边的两艘敌船。   “收梢!”都头一声令下,五组兵卒同时转起绞盘,把五架投石车上,由七条四丈长枣木杆捆扎成的砲梢缓缓扯下,而隔着砲架,在砲车前端,装了几千斤方石的配重篮则一点点的升起。   砲梢被拉到底端,不待吩咐,士兵把一个个人头大小的石球,放进用长绳系在梢尖上的皮套中。   见五组投石车都已准备妥当,都头大喝一声,“放!”绞盘松开,配重篮猛然下落,在杠杆的作用下,砲梢梢尖嗖的抬起,五颗石弹尖啸着抛掷入空中,第三次向敌船方向落去。   看着石弹飞起,都头狠狠道:“砸死那些贼鸟!”      第三十章 轻取(上)      石弹每隔百息就有一批从军寨中飞起,越过半里多的水面,重重地砸向港口中的两艘战船。除了开始时的两批石头,或近或远,偏离了目标之外。从第三轮射击开始,每轮炮击总有两三颗石弹重重的砸到船上,甲板碎裂,木屑横飞。虽然船身看起来还没有损坏,但桅杆、帆蓬,都中了多下,已是摇摇欲坠。留守在船上的十几名郑家士兵,被压在舱中,探不出头来,遑论驾船避开。   郑庆每看到一颗石弹落到船上,眼皮就是一跳,脸色铁青,吃了郑凌的心都有。他一把抓过郑凌,厉声质问:“凌哥儿!你不是说两寨中最多只有三百人吗?你看看那几门石砲,能把几十斤的石弹丢出近百丈,不是五稍砲就是七稍砲,每门砲至少要一两百的拽手,你给我算算寨中到底有几人?!”   “庆叔!”郑凌急忙辩解,指着丘顶上两座小小的军寨:“你看那两个寨子,是能装下一两千人的样子吗?”   郑庆皱眉无语,他和郑凌都是见过石砲的。不论是泉州城还是兴化军,都有武库和城墙下都有几架石砲。那些石砲皆是用人力扯动砲车前端的绳索,籍此把杠杆远端的砲弹发射出去。其中作为杠杆的砲梢,由单独一根木杆制成的,称为单梢砲,两根并扎就是双梢。再多就是五梢、七梢。梢数越多,代表砲杆越坚韧,能投得石弹就越重,但耗用的人力也就越多。单梢虎蹲砲只需七十人扯索,但七稍重砲据说就要两百五十人拉绳(注1)。   单梢的虎蹲炮发射的石弹只有十二斤,射程不过百来步,而像现在这样,把几十斤的石弹丢过近两百步,的确只有五稍以上的重砲才能做到。不过,不论是单架七十人还是两百五十人,只要乘以砲车数量,对于比鸟笼子大不了多少的两座军寨而言,都是难以展开的人数。   只是道理虽是这样,但事实却摆在眼前,两寨加起来十门石砲,发射速度、砲弹重量皆是惊人,若说没有几百人服侍,怎么也不可能做到。   衢山到底有多少兵?眼前的一庄两寨中加起来至少有一千,衢山主寨的兵力应该也不会少于此数,再加上良乡船行中潜伏的兵力,怕是有五六千之多。想到这个数字,郑庆、郑凌心中一阵发寒。郑家虽然号称三千儿郎,但真正属于自家的兵力其实也就一千。其他都是外系,属于盟友性质,有利则合,无利则分。与赵家的实力比起来,如天壤之别。   郑凌万念俱灰,日出前,他还满怀憧憬,幻想着金色的未来,但日出后,他却如落九幽深渊,所有的期盼却如水泡般破碎。一开始的判断就已出错,依此建立的计划自然无法避免失败。虽然被称为郑家智囊,但面对绝境,他也没了主张。退无可退,进又能向哪里进?   郑凌回望四周,见士卒们皆是一脸绝望,与他的表情毫无二致。“庆叔,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郑庆怒道:“退路都没了,除了向前,还能怎么办!”码头在石砲攻击范围内,两艘海船又被打得千疮百孔,早已是无路可退,现下也只有前进一途。没有器械,军寨、庄院一时难以攻克,但要是野战,他还是有些把握。只要能杀败衢山来援的军队,冲到衢山正港,还是有逃回去的机会。   郑庆在海上厮杀二十年,早养成了百折不挠的光棍脾气,既然只剩一条路,那还想什么?他一振掌中腰刀,号令全军:“身后即是死地,向前才有生路!孩儿们,随我杀过去!”   郑庆领头,带着已不到六百的郑家子弟冲出船坊,沿着大道直向西杀去。临出坊时,尚不忘放上一把火,以阻隔追兵。   “灭火!灭火!”马林溪看得坊中火起,目眦欲裂。爬起身,就要向前冲去。周围的人一看,慌忙扑过去,把他拉住。他可是站在丈许高的寨墙上,要是扑跌下去,虽不至死,但他五十岁的人了,少说也得去了半条命。   “灭火!灭火!”被众人死死压住,马林溪仍不住叫唤着。那是他的心血,那里是他的命根,平日损了一点他都心痛不已,现在看到被烧,如何不怒极攻心,状若疯狂。   陈绣娘看着不妙,忙使人把马大工拖下去安顿。“来人!”跳下寨墙,她唤来两个亲卫,“庄中有马,你们俩一人一匹。从庄后走,绕到那些贼人前面,通知来援的队伍。如果没遇到援军,就去主寨探查,把消息带回来。”   “诺!”两人一躬身,转头飞也似的走了。   陈绣娘看着船坊中的大火,却只担心赵瑜。衢山船坊在建立时就考虑到防火的因素,各个作坊离得甚远,就算走水,也不至于出现火烧连营的场面。虽然贼人放了几把火,最多不过烧去几个作坊,很快就会自己熄灭。没有必要冒险出庄去救,万一救火时遇上回马枪,她手下的这些新兵也多半抵挡不住。   只是赵瑜那儿,不知有没有敌军来攻。若是有,定然比这里要多上数倍。若是没有,他肯定会赶来救援。如果在路上猝不及防地遇上向西逃走的贼人,兵凶战危,谁也说不准会胜会败。   她向西望去,愁眉不展,心中默默向菩萨祈祷,只望良人能平安无恙。   赵瑜正坐在马车上。他不是不会骑马,只不过舍不得浪费。寨中的马匹不多,要是骑乘,一匹马才能载一个人,若是用来拉车,挤一挤,两匹马拉的四轮车却能装进一队十人。   陈五带人去港中征用车辆马匹,连骡子都征来,也不过凑起四十二辆大车,勉强把寨中四个都的守兵和头领亲卫都装起。   车轮遴遴,四十二辆大车浩浩荡荡,并成两列,沿着大道向东赶去。远远的四五里外,两乘游骑在前哨探,他们是队伍中仅有的骑兵。   坐在车中,赵瑜不断回望,他与赵文事先约定,如有敌军从衢山港登岛,便要熄了观音山顶航标烟火,以作警示。不过直到现在,大道边,二十里的路程牌已过,而观音山上烽火仍在燃烧。   ‘到现在还没登岛,看来敌军两部配合得不是很好!’赵瑜盘算着,‘如果能不大的损失歼灭登陆船坊的敌军,再回头阻击西面,可能还有机会。’直到现在,他依然认定,敌军人数绝对不会只有船坊烽火台所报的不到千人。衢山名声在外,前几年,击败的官军有数万之多,就连掌管枢密院的童太尉都要高看一眼。不论是谁要对付衢山,不配上几千兵力,哪个能说必胜?!   ‘这一仗就算不败,衢山也会元气大伤。南进之事也只能暂且搁一边了。’赵瑜无奈。   呜呜的号角响起,赵瑜向前望去,远处船坊浓烟滚滚。而一乘游骑快马加鞭赶了回来,“大当家,前方八里外,出现敌军!”   “人数?”   “不明!”   “再探!”   注1:这些数据皆出自《武经总要》。      第三十一章 轻取(中)      “五百!”“八百!”赵瑜、陈五所乘车边,两组探马左右并进,分别报出他们计点出的敌军数量。报得少的是陈绣娘派来的信使,多的则是赵瑜派出的斥候。   两方所报敌数差了近一倍,陈五皱眉怒道:“到底多少?!”赵瑜和他所带的援军只有四百余,敌军人数究竟是五百还是八百,战术安排将完全两样。   “这……”几个斥候探马互相对视,齐齐低头。   陈五眼一瞪,便要发作。赵瑜却道:“五哥莫急,计点不清敌军人数也许是好事。”   陈五惊讶:“为何?!”   “若敌军队形齐整,旗号严明,要点清兵力自然不难。现下计点不清,想必是敌军队列不肃的缘故。”赵瑜转头问斥候们,“是也不是?”   斥候们脸上一副惊讶、钦佩之色,齐声道:“大当家说得正是!”   赵瑜摇头训斥道:“什么说得正是!我不提,你们就不会主动说吗?你们做斥候的,难道只侦查敌人的人数?敌军的士气、装备、阵形、队列方方面面都要探查到啊!”他点起自队探马,“你们且去再探!”转头又对陈绣娘派来的信使道:“你们速回船匠庄,命陈头领率新兵营出阵,待这里战事一起,与我前后夹击!”   看着两组探马领命走了,赵瑜暗叹,都是没有经验的缘故。衢山上下,海战经验有得是,陈五、赵武都是一流的水军将领,下面的头领哪个不是经验丰富,就是赵瑜本人,放眼大宋,也没几人能比得上他的水战指挥能力。多少仗打下来,用人命换来的经验值早让他们升满级了。但陆战不一样,除去欺负琉球野人的战斗外,衢山上下经历过陆战的只有昌国之战,而且也是守城,对于将要开始的野战,不论是探马还是下面的士卒,除了装备和训练外,从心理到经验,都没做好准备。   赵瑜前世,连个军事爱好者都算不上,但至少也知道,战争是门极深奥的学问,不然也不会有遍地的军事院校。只是到了这个时代,只通读过孙子兵法这类理论性的兵书,深入叙述行军、扎营、后勤、侦查之类军事制度和组织的军学书籍,赵瑜一直没有找到。虽然他知道仁宗时,宋廷曾编纂过一本《武经总要》,详细记载了这个时代最先进的军事理论与军事技术,乃是世界史上第一套军事百科全书。不过,除非赵瑜能想办法能混入武学(注1)学习,不然也没资格看到全貌。而要等衢山总结经验教训,自己编纂出一套《武经总要》,却不知要用多少人命去换。   不过幸好马上将要面对的敌手,只是伪装成禁军的杂兵,装备、训练皆不如衢山,且又处在极端不利战略位置上,就算衢山军没有野战经验,要击败他们也不是太难。只要能尽速歼灭此敌,应该能来得及回头支援主寨。   当从陈绣娘所派信使那里,收到在船坊港敌军的情报后,赵瑜已是愈发地确定,那批贼人只是从攻打衢山大军中分派的奇兵,用来吸引岛上注意力的。不然,又何必伪装成禁军,虚张声势?还不是为了调虎离山!他回头再看主寨,虽然现在烽火仍在燃烧,但可以肯定,再过一阵必然会熄灭。   “停车!”再重新派出探马后,车队又向前行了半里,选在一处缓坡上,赵瑜下令止步。援军车队收住缰绳,齐齐停住,四十二辆大车在大道上依次排序,拉出长达半里的长蛇阵。   赵瑜站在停在坡顶的大车上,向远处眺望。不过两里外又是一个高坡,把视线遮住,看不见敌军的踪影。他计算了一下时间,放弃了再前进两里的打算,就算以衢山军的训练水平,要想排好阵势、做好战斗准备,至少也得一刻钟,来不及再向前走了。   赵瑜随车退到一边,排兵布阵的指挥工作他交给了陈五。在陈五和各都都头率命令下,车上的乘员们一个个从车上跳下。四百士卒就在五丈宽的石板路中开始整队。赵瑜希望尽快解决眼前敌军,回援主寨,并不打算用大车摆出圆阵,以守为攻。同时这也是为了检验几年来的训练成果,以他在衢山这些士兵身上花的心血和银钱,就算面对两倍以上的杂军,就算东升的太阳也对他们不利,但衢山军不应该、也不可能会失败。   赵瑜俯视眼前的队伍。不过二十息的工夫,四百人就已经按小队整队完成。正“一、二、三、四……”的高声报数。经过几年来持续不断的训练,只论列队速度,衢山军绝不会输给任何人。   因是乘车而来,所有的士兵都早在登车前就已具装。人人手持长枪,身负重弩,精铁兜鍪,缀铁皮甲,打磨擦油后的铁器,在旭日照耀下闪闪发亮,一队队士卒横排而过,如同一条条银蛇在扭动。   由于有水力锻锤的助力,衢山军的鲨鱼皮甲上,都在胸腹和背后的要害处钉上了渗碳后的精铁甲叶。赵瑜曾用神臂弓试射,三十步外,就只能在甲叶上打出个小坑——有钢片、鱼皮双重防御,再重的弓弩也难以射穿。   赵瑜虽一直憧憬着给全军装备上精铁板甲,但衢山缺铁,买来的生铁大半都变成了船只上的铁钉,只有少部分才打造成兵器、盔甲。这也是为什么衢山军多用长枪的原因,大斧虽好,但一支十五斤重的军用战斧,所耗铁料足以打制六七根长枪,如果换成箭头,那更是有几百支。所以衢山军中,也只有队正以上,才有资格配上百炼钢刀。   与赵瑜预计的一样,只花了一刻钟,陈五就已把军阵布好。四个都分作三部,两都在路中前后布置,左右两部各有一都。各都百人分做五列,形成一个紧密的方阵。两翼突前,中军后凹,标准的偃月阵形。在往外,四十辆大车横向排开,一直延伸到道路两侧的灌木丛中。有大车和灌木丛阻挡,在四百具强弩的威胁下,如果敌军想绕行,死得反而会更快。   拉车的马匹骡子也被远远的牵到后方,以防开战时被误伤、惊到。看到这些牲口,赵瑜有些后悔,早知道该带些鞍鞯来,到时也能有队骑兵使用。不过再想想,他还是放弃了这个愚蠢的念头,衢山上下,骑过骡马的不少,但在骑乘时,能挥刀拉弓的恐怕一只手就能数出来。   列阵完毕,军卒们在命令下,齐齐坐地给神臂弓上弦。经过几年的精心研制,衢山神臂弓的射程、威力,已经与京城弓弩院造的原型相当,力道接近五石,所耗成本也大大下降,也因此在衢山上下几乎是户户皆备。   上过弦后,军卒们没有再站起,仍坐在地上等待。他们人人身负三四十斤重的盔甲兵器,如不抓紧时间休息,开战后体力很快就会耗光。   陈五走到赵瑜身边,缴令待命。他们和三十人的卫队在阵列最后,号角备在手中,旗帜也已竖起,只等敌军的到来。   半刻钟后,两乘探马出现在前方的高坡上,疾驰而来,大汗淋漓,回报道:“大当家,敌军共有六百至七百人,已在三里外,须臾即至!”   赵瑜点头,面色其静如水:“我已听到了!”   数百人前进的脚步声,越过数里的距离,传到衢山军阵中,如同临战的鼓点,让阵中有些骚动。   “静坐!待命!”陈五跳起大喊。阵中又恢复了平静。   前方高坡后,路侧树林上一片惊鸟飞过。一杆青色大纛当先探出坡顶,紧接着,重重敌影出现在衢山军众眼前。   “来了!”   当看到在两里外布下阵势的衢山军,敌军便停住脚步。青旗挥舞,小旗摇动,数百敌军开始在高坡上把行军队列转成临战阵形。   “见敌不乱,看起来并不算差!”赵瑜喃喃自道。   陈五应声道:“但列阵速度太慢,阵型也不及我军齐整!”   “不错,比我们要差些!不过……”赵瑜远远望着敌军的阵形,数百人分队聚合,排成前后三部的突击阵型,“锐气可嘉!”   两里外,排好阵势后,敌军没做丝毫休整,大纛猎猎,当前而行。六百人的队伍如巨浪破堤,沿着高坡缓缓而下。   看着敌军洪流滚滚而来,赵瑜沉声:“我们也该动起来了!”   陈五点头应命。提起高声,号令全军:“起立!待战!”   司号兵吹响了号角,号音呜咽。四百人依令站起,长枪踩在脚下,重弩拿在手中,静声待战。   注1:我国最早的军事学校。设立在汴京的武成王庙。      第三十二章 轻取(下)      敌军军阵缓缓行进,半刻钟过去,两军的距离不过缩短到一里。两边人人闭口,金鼓不鸣。战场上,只有连绵的脚步声在回荡。静默的压力下,空气愈发的紧绷,赵瑜只觉口干舌燥,心跳又急又重,胸口宛如有块巨石压住,呼吸不畅,就如他第一次跟随赵橹参加海战时一样,也像他在镇鳌山头俯视昌国县城时的情形——他在紧张!   “大当家!”   赵瑜闻声扭头,只见陈五正紧张地盯着他。‘啊!’赵瑜惊觉,自己的脸色肯定很难看。他歉然一笑,脸色恢复如常,旋即一指走得越加缓慢的敌军,没头没脑的问道:“他们是在保存体力吗?”   陈五会意,放下心来,回道:“也许仅仅是怕走得快了队形会乱掉!”   “是吗?”赵瑜转回头,再看向敌阵,说了两句话,心情已然轻松许多。   相距三百步。   敌阵中号角声响,前军阵列稍稍加速,队形也渐渐分散开来,刀盾手走在最前,与中军拉开一段距离。   “早了些罢?”陈五皱眉问道。敌军分明是在做防箭的准备,但神臂弓的最远杀伤距离是在一百五十步啊!   “大概是在船匠庄见识过了!”赵瑜猜测着,“不论是新兵还是匠户,拿着神臂弓只会乱射一气,说不定有不少箭矢飞到三百步外。”如果把神臂弓斜斜举起射击,只要风不作怪,六寸短矢的确有机会飞出三百步。但弩矢不同于长箭,弓箭大角度曲射后,凭借自身重力,在落下时仍能造成杀伤,而弩矢太短太轻,下落时易横飘,只宜直射。但三十步外,神臂弓能射穿皮甲,而常见的榆木弓却很难做到。   正如赵瑜所料,敌军中军、后军进入三百步后,也开始散开密集的阵列,而此时敌阵前军,已进到两百步内。一列列横队扭曲着,越走越长,一直散开到道路两旁的空地上。赵瑜有些后悔,早知道有今日,就不会把道路两旁的明沟改成暗沟了。   看着越来越近的敌军,陈五突然叹道:“要是武头领看到烽火,带着火炮来救援就好了。”自从前些日见识过那次试射,衢山的各个头领都开始迷信起火炮的威力,陈五也是一样。   赵瑜说得极冷淡:“没有我的命令,赵武若是敢私自把火炮带出作坊半步,不论有功没功,我都不会饶他!”   陈五心惊,不敢再说。   前军已至一百五十步。   陈五趋前一步,他是主寨都监,这四个都都是他的手下,赵瑜无意越俎代庖,故而战斗指挥还是由他担当。他抬起右手,高声命令;“各都预备!”司号手短促的连吹两下。各都的定军小鼓开始轻轻敲响,节奏舒缓。   敌军滚滚向前,定军鼓的节奏也在应时加快,衢山军卒手中的神臂弓都已举到眼前,食指扳住牙发。   敌军已近至一百二十步。陈五右手高举,却还在等待,第一轮射击,他要等到敌军冲进一百步之内。但这时,前军中一支四五十人的分队抢前突出阵中,放弃队形,一拥而上,几次呼吸间已冲进了陈五预定的射击范围。   赵瑜定睛细看那支突前分队,人人着甲持盾,弓腰前冲,头身皆缩在盾后。赵瑜登时惊觉,“是诱箭之军!”但他的提醒还是迟了一步。   陈五右手一挥而下,号角一声长鸣,定军鼓几下急促的鼓点后,重重敲响了最强音。四百具重弩弩弦齐响,劲矢飞蝗般直扑冲在最前的敌军。   箭矢如雨落入敌群,却大半落在甲盾之上,只有区区十几人应声到地,分队攻势只稍稍一顿,便继续向前。而拖后的前军主队则齐声欢呼,疾步冲锋,却是打算在神臂弓重新上弦前,抢先杀进阵中。中军、后军也开始加速,把没有跟随前军冲锋,仍留在原地的大纛护起前行。   一击失误,陈五脸色微变,提起高声:“前列弃弩取枪!后排上弦待命!”号角两短一长,三声连响。衢山军的前排三列士卒丢下神臂弓,弯腰拾起脚下长枪,后排则继续蹬弩上弦。   ‘太早了!’赵瑜微微摇头,其实还可以再射一轮再取枪。但陈五命令已发,也没法儿再改。的确,敌方前军速度虽快,但衢山军上弦速度也不慢,他们刚冲进七十步,后排军卒已纷纷再次举起弩弓。   陈五两次失误,赵瑜有些心焦,不禁转起替陈五来指挥的念头。不过这念头一起即收,他是在旁观战,方才看出陈五的失误,要是亲身指挥起来,不一定比陈五强。   五十步!   陈五右手再挥,“后列射击!”左手抬起,“前列举枪!”   弩弦再响,参与这一轮射击的弩弓只有前次的一半,但杀伤力却高了不少,瞄准都是刀盾手后只穿着纸甲的长枪兵,敌军又失了阵型,乱哄哄的挤成一排,一下便射倒了二十余人。但身边人的中箭倒地,却半点没影响到前军的突进,一百五六十人的前军,到现在为止也不过损失了四分之一,且多半只是受伤——神臂弓虽强,但射穿一寸多厚纸甲后,也只能给敌人造成一点皮肉伤了。   冲在最前的刀盾手再次低头,把狰狞的面孔藏在圆盾之后,出现在衢山军眼前的是高举的战刀和盾牌上绘制的狮纹。   “后列各队自行射击,阻断敌军中军!”陈五扯着嗓门叫道,又由各都都头传达下去,这个命令太复杂,没法儿打手势。“前列……”陈五在等,直等到敌军前锋冲进十步之内,甚至能感到他们呼吸的臭气喷到脸上,“突击!”他用最大音量吼道。吼过这声,他退回赵瑜身边,剩下的战斗轮到都头和队正们自行指挥。   号角几乎在尖叫,战鼓也重重擂起,和着鼓点节奏,衢山军第一排的长枪兵们挺起长枪,齐声大喝,一步踏出,几乎同时向前全力刺出,相同的角度,相同的时间,力量、速度无可挑剔。几年来,悉心的教导,从不间断的训练,失误时人人挨过的皮鞭,方凝出这猛力一击。   近百条长枪如毒蛇之牙,深深扎进敌军阵列,虽然有一些因斜斜刺到盾牌上而滑开,但大部分都准确的命中了目标,锋利的枪尖挑过纸甲的甲叶,刺入人体之中,换来一阵凄厉嘶嚎。不待前排收回长枪,第二排枪兵疾步冲前,穿过他们之间的空隙,又是齐齐一搠,向紧随前列刀盾手的敌军扎了过去。再无盾牌阻隔,长枪入肉的闷响配着临死前的惨嘶,比前次更加刺耳。被刺穿的敌军,抛掉了手中的兵器,死死抓出枪杆,张大了嘴,冒出来的不仅仅是不敢就死的惨叫,还有一注脓血。   敌军最前面几个残余的刀盾手,鼓起余勇,用力挥刀砍向无法换手的长枪兵,可是衢山军的精铁兜鍪、缀铁皮甲皆坚硬无比,把头颈胸腹等要害护得严严实实。寻常铁刀砍在渗过碳的精铁板上,反而卷了刃口。被攻击的衢山兵理也不理,听着队正们的号令,用力将枪杆拧过,抽枪撤步,只让刀锋在肩甲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划痕。   第一排枪兵收回长枪,枪刃离体后带起一蓬血水,合着内脏碎片,从伤口处喷薄而出,猛如泉涌,一阵血雨腥风。中枪的敌军长枪还在体内时,尚能挣扎呻吟,但枪刃离体,却如同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缓缓倒地。近百军卒滚到在路面上,一汪汪血水在青石板上肆意流淌,青灰的石板底色衬着鲜红,化成不祥的深黑。   两次惊天一击,仅存的几十个敌军前锋胆气被一扫而光,犹疑着不敢上前。这一犹疑,就决定了他们的命运,第三排枪兵抢过第一排撤步后留下的空档,对着他们排枪齐刺,又是一轮腥风血雨。   三轮突刺一过,敌军前阵百多人被一鼓荡清,只有少数几个命长的在血水中打滚惨叫,虽是没伤到要害,但无人救助,仍是必死无疑,反而比一枪毙命的袍泽更为痛苦。衢山枪兵听着号令,退回原位,收枪而立。看着眼前的战果,他们眼中闪烁着的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恐惧,又或是难以置信。但严格纪律让他们不敢把自己的心情表露出来,只能在心中慢慢品味。   “这就是枪阵的威力?”陈五惊讶的张大了嘴,只见过长枪刺穿草人和沙袋,怎么也难以把漫天飞舞的稻草和砂砾与猩红的血水联想在一起。   赵瑜缓缓摇头:“不是枪阵的威力,是组织的力量。常年组织化的训练,整齐划一的动作,让他们用大斧、铁锤、长剑,都是一样的结果,就算用着柴刀,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看见前军瞬间毁灭,敌军中军、后军迟疑停步,似是要互相壮胆,逐渐聚拢在一起。四百人既不愿退,却也不敢进,只停在衢山军的箭雨之下等待,唯有几十把弓弩在尽人事般的回击,但那种轻飘飘的箭矢,甚至无法越过五十步的距离。终于,在箭雨中付出了几十条人命之后,他们做出了决断。阵型再次变换,收拢士卒,不再分散避箭,聚集在大纛下,缓缓攻了上来。   衢山军后列弩手不停地随着号令,射出箭雨,延迟敌军前进的速度。而前排战兵则挺起长枪,冷冷的把枪尖对着敌军,他们心中都有同样的念头,‘就等着你们来送死!’   赵瑜眯起眼,视线越过敌军阵列,在太阳升起的地方,正有一支队伍悄然出现。他嘴角向后勾起,淡淡微笑,眼前的战斗已然必胜。他回首向西,主寨上的烽烟仍在直上云霄。虽然不知为何敌军主力还未出现,但他已经有足够的信心面对。此战必胜!      第三十三章 南行(上)      战斗已经结束。敌军最后的反扑在士气高昂的衢山枪阵面前,如巨浪拍岸,虽是声势骇人,却难撼衢山军阵分毫。四百人的生命也不过换来衢山军七死十六伤的战果。在带队的军头陆续战死之后,魂飞魄散的两百多残兵丢盔弃甲,当着衢山众军的面,仗着轻装后远超衢山军卒的速度,四散逃入道路两侧的灌木林中。   赵瑜并不在意逃跑的这些敌军,衢山是孤悬海外的岛屿,就算逃得了一时,也躲不了几天。他翘首向西,回望主寨,航标烽烟依然袅袅。“果然……”他叹息。   “大当家!”陈绣娘快步走了过来——她在人前,向来只会唤赵瑜为大当家,只有私下里才会叫得亲密些个——甲胄虽掩去她傲人的身材,但却遮不住她俊美的容色,浓眉秀眼,直鼻樱口。虽少了点女儿家的柔美,却英姿飒爽,直如一个俊俏郎君,别有一番风情。   赵瑜回头。陈绣娘所率的新兵营,尽管得令后紧赶慢赶,但赶到战场时,也只来得及见识一下敌军灰飞烟灭的场面,并没动得一枪一箭。所能做的工作,也仅是打扫战场和分出几队去通知附近村寨,严加提防散入山林中的残兵。   接下打扫战场任务的人数超过两百,但大约一半的新兵都在踏进战场的那一刻,便脸色惨白的在路边干呕起来,再也不肯回头,就算用皮鞭也驱赶不动。只剩下不到一百个可怜的新人,被军官们威逼着,一边脸青蠢白的簌簌颤抖,一边在修罗场般的血腥之地上拖曳着尸体,如是碰见还有口气的,也会轻手轻脚的把他们搬到一边。赵瑜并不打算杀俘,衢山缺人,只要能救下来的,会尽量去救治,至于俘虏伤愈后如何驱使他们为衢山卖命,他有得是手段。同时,留下这些俘虏,也是为了情报。   “大当家!”陈绣娘快步走到赵瑜身边,“我已从俘虏口中探明,此次来袭衢山的就只有这八百人,并没有什么主力。”   “嗯,我知道了!”赵瑜说得平静,对这个消息没有半点惊奇。当战事结束后,看到主寨仍没有传来敌袭的信号时,他便已经猜到会是这个结果。自古以来,两军齐发,千里约期,误差个几天很正常。但衢山横不过三十里,纵不及十里,自烽火点燃后已有两个时辰,却不见第二支敌军来攻,失期不至到了这种地步,可见所谓的主力完全是子虚乌有,根本是赵瑜他自己想得太多罢了。   “是郑家吗?”他问道,既然知道敌军只有眼前数百,大宋各路水军自然就可排除,想来想去,东海上有这等实力的,也只剩郑家一家。   “正是郑家。”陈绣娘点头,对赵瑜的神算也不惊讶。虽然是误会,赵瑜也从不承认,但在衢山军中,赵二郎算无遗策的说法还是很有市场的,相信的人并不少,“领头的是二当家郑庆以及郑九长子郑凌。”   “哦?”听到这两个人名,赵瑜讶异了一下。衢山常年派人打探,郑家的几个头头脑脑,他都了然于心。郑庆带兵出战,理所当然,他不奇怪。但郑凌也跟着出征,赵瑜却很惊讶。对于郑凌在郑家的地位,他也有所耳闻,想不到郑九会让自家的智囊亲自出战。“大概这场仗就是郑凌撺掇着弄起来的罢。”赵瑜一眼看透。   “不过八百人就攻打衢山,郑凌是不是疯了?”陈五安排下人手把赶到远处的骡马重新套上车,也过来了,正好听到这几句。   赵瑜哈哈一笑:“四年前,浪港寨也有这么一个疯子呢!”   陈五、陈绣娘两人听得一愣,旋即醒悟,赵瑜这是在说自己。异口同声:“那怎么同?”   “怎么不同?成功了叫英雄,失败就是发疯。我运气好,侥幸赢了,但他运气不好,所以死了。但若是衢山没有石砲强弩,没有精兵强将,以郑家事先的计划,我们肯定好过不了,多半他们就能成功。”   陈五反驳:“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连最基本的查敌都没做到,郑家败得一点不冤!”   赵瑜点头不语。陈五说得的确没错,但赵瑜他感叹的并不是郑家,而是自己的算计。郑家此次来攻,多半是因为家底快被贪官们掏光,走投无路,这才狗急跳墙。但陷郑家落入绝境的,却是赵瑜定下的计策。他的本意是希望用此计削弱郑家实力,开战时能轻松一点,却没防备到郑家会来打劫衢山。   ‘只顾着算计人,却没提防别人也在算计我。童贯是一例,郑家又是一例,这世上没人甘愿当棋子啊。’但虽然被人算计,却并没吃亏,靠得不是他的头脑,而是这几年他在衢山打下的根基。他又想起当年算计赵橹、赵瑾的往事,当初也是定下了一连串周密的计策,一环紧套一环,看似完美无缺,却是意外频生。最后虽是如愿以偿,但中间不知绕了多少弯子。   ‘看起来,以后还是不要定些乱七八糟的计策,凭着技术和战略上的优势,慢慢积蓄实力,厚积薄发方是正途。’赵瑜想着。   这番心思,他无意外露。只领着陈五、陈绣娘巡视整个战场。不过一刻工夫,衢山大道上的尸首已全数拖到路边,散落的兵器也收集起来分类堆放,路面上只剩下厚厚的一片血渍,延伸了十步,提醒人们,刚才这里发生了多么惨烈的战斗。   经历了这场激烈的战斗,精疲力尽的四百正兵撤到了不远处的山坡上休整。战斗时还不觉得,但听到息兵的锣声后,所有人几乎都要摊了下去。早前就算是坐在大车上,持续绷紧的神经也早消耗了他们大量的体力,再经过这场战斗,已是站立不住。当听到休息的命令,就纷纷坐倒在地上,或喝水,或闭目,却没几人有兴趣谈论刚刚结束的战斗。   虽然四百人拼掉六七百敌军,却只有总计二十三人的伤亡,的确战果辉煌,但对大部分都经历过浪港寨时代历次海战的衢山正兵们来说,却算不得什么。不论是在赵橹还是赵瑾麾下,以几十人、数条船为代价,大破数千官军的战役,都是惯常见的,而赵瑜所指挥的衢山海战,在赵橹赵瑾身死,多船投敌,军心不稳的情况下,奋力一击,全灭近万官军主力,最后的伤亡同样不及今次。   ‘不过是个小场面罢了!’几乎所有人都这么想。   “恭喜大当家!”探视过几个伤兵的伤情,陈五对赵瑜抱拳道贺。当然与手下的军卒不同,这次野战胜利的意义,他们这些头领再清楚不过。这代表这衢山军不再局限于水战,在陆地上也有了一定战斗能力。   赵瑜摇头,“仅仅是第一步!路还远得很。”   陈五却郑重道:“虽然只是第一步,但毕竟是开始走了。正所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赵瑜闻言,大感惊异。陈五虽读过几本书,但荀子的《劝学》对于他来说,还是过于深奥了,他是哪儿学来的?   看到赵瑜惊奇的目光,陈五憨憨一笑,解释道:“某这几日在寨中,闲得无事时,便去义学旁听。陈先生不嫌某这张脸,教了某不少道理。”   “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但五哥在寨中日日得见,我却没注意。我这个大当家当得糊涂啊!”   “恭喜二郎!”午后,陈五带兵回了主寨,赵瑜则和陈绣娘去了船匠庄,在好不容易安抚下马林溪后,刚刚陪着岛东的几个头领、匠作们坐下,赵文就赶了过来。一进屋,就大声道贺。   “今天已经听了许多次了,不能换个词吗?”赵瑜笑道。   赵文却道:“别人恭喜二郎,只是因为此战得胜。而我恭喜二郎,一是因为二郎你心想事成,刚想对付郑家,他们便自己送上门来。此战一过,郑家主力尽丧,湄屿、宁海,已是手到擒来。”   赵瑜点头,郑家核心主力不过一千,现在几乎是全军覆没,本来预计要死上三五百人才能攻下的湄屿私港,现在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下,当然值得恭喜。   “那第二呢?”   “第二恭喜二郎野战得胜!我军擅于水战,但陆战却极少经历。对于正兵的训练,都只是暗中摸索,不知对错。但此战一过,却证明了寨中练兵手段无误,已可加以推广。且眼下经历过野战的军卒虽不过区区四百,但这些都是种子,只要有人有粮,备齐军甲,很容易就能扩充起来。我军大兴,指日可待。”   “说得好!”赵瑜赞道,“第三呢?”   “第三便是恭喜二郎大仇得报。郑凌、郑庆一死,当年害了老当家和大郎的,现在就只剩郑九一人了!”   赵瑜悚然一惊,赵文这是在提醒。他忙站起道:“爹爹、大哥之仇,我一日不敢或忘。等回寨后,我便把郑凌、郑庆的首级先送到爹爹灵前安置,等砍下郑九的脑袋,再做水陆道场祭奠!”      第三十四章 南行(下)      政和三年五月二十九日,戊申。   赵瑜书房。   赵文拿着账簿,与赵瑜赵瑜讨论战后的赏赐。“二郎,此战七死十六伤,杀敌数百。若说战果,自比不上前些年的几次海战。但有功必赏,这赏格到底该如何定?”   赵瑜皱眉,这几年衢山无战事,也就欺负些野人时,会动动刀兵,随便给点也就打发了。三年下来,他倒忘了订立战功的赏格标准。“比照前几年,几次战役的赏格如何?”   赵文摇头:“太少了!现在岛上,哪个兵卒身家没有百来贯的。而几次海战得胜,最底层的兵卒最多不过一人五贯,放到今天,谁看在眼里?”赵瑜不是吝啬的人,这些年赚得的钱,在岛上大派红利,虽是得了人心,但问题也来了。兵卒们身家丰厚,赏钱怎么定?有几百贯的家产,谁会为三五贯卖命。   “按照当年昌国之战的赏格呢?”赵瑜问道。当年偷袭昌国,百人的奇袭队除了在县内缴获财物中能分到三成,每人还有五十贯加赏,而伤亡人员则能得到更多。这样的赏格,放在现在,也足以让人心满意足了。   赵文再次摇头:“那就太多了。船坊两寨两百人,新兵营三百人,主寨四百人,虽然按战功多寡可以分上下数等,但也不能相差太多。这样算来,少说也得三四万贯。这些钱,虽然库中尚出得起。但这毕竟是衢山成军以来第一战,日后若有战事,定会拿今日的赏格来做标准。现在定得太高,以后怎么办?”   赵瑜头痛起来。赵文这话说得在理,现在每人给个三五十贯,要是日后开疆拓土,一战灭掉几千几万敌军,到时该赏多少。多了出不起,要是少了,官兵们拿今日的赏赐一对比,必然会有怨言。他苦思冥想,突然间灵光一闪,有了主意,“那就不赏钱!”   “不赏钱?是赏东西还是赏女人?”赵文摇头:“结果还是一样罢!”衢山岛民实在,在他们眼里,赏绸缎器皿还不如赏钱呢,而这等赏格,日后导致的结果也是一样。而赏女人,这几年在海外捉的男女不少,男人当奴工,女的则就当年节赏赐分派下去,哪家没一两个暖脚的婢女,生的混血儿都有几百人了。这本是为了增加人口同时收买人心而实行的策略,虽然很受欢迎,但现在看来,也不是没有缺点。   “当然不是!财货女人只是物质上的奖赏,都是同样类型,赏哪个结果都是一样。但除了除了这些物质奖励,还有精神上的奖励。其作用不会比这些物质奖励稍差!”   赵文有些晕晕乎乎,尚幸他跟得赵瑜久了,这些生僻艰涩的词汇也能听得半懂,“什么精神奖励?”   “荣誉!”   “荣誉?”赵文皱眉,这次他完全听不懂了,“那是什么?”   赵瑜笑了:“打个比方罢。就如岛上的蹴鞠联赛,虽然每届联赛的冠军都有牛酒花红做赏格,但若是没有这点东西,那些球员就会不尽力比赛了吗?就会不去争夺冠军了吗?”   赵文歪头想着,很快便一脸恍然的笑道:“我明白了。这不就是中了进士后,骑马游街,琼林苑赐宴的做法嘛”   “正是如此!”赵瑜大小点头:“太祖皇帝这一手,引得天下多少人去读书,考进士!”   “那二郎打算用什么方法?也是骑马游街吗?”   赵瑜摇摇头:“勋章!”   六月初一,庚戌。   经过数日的搜捕,衢山岛上郑家残兵已基本肃清。那些逃窜入山林中的残兵,其中一小部分因顽抗到底被毫不留情的斩杀,但大部分在搜捕队和各村寨弓手联手围剿下乖乖投降,这些人连同战场上的伤兵,以及一直泡在船坊港外滩涂上、几乎被遗忘的一百多人,总计有两百八十余郑家子弟被俘。   “这几日幸苦绣姐了!”议事厅中,赵瑜对来缴令的陈绣娘说道。这两日,陈绣娘指挥着新兵营,在岛上四处侦缉,能如此迅快地把郑家残兵剿清,她的确费了很大心思,人眼看着就清减了一些。   “搜索残兵而已,不敢称苦。”陈绣娘抱拳冷淡地回了一句,就退回自己的位子,不欲与赵瑜多言。   “二郎,”赵文问道,“这些贼人怎么处置?”   “杀了便是!”赵武从座位上腾地跳起,挥掌比了个向下切的手势,恶狠狠道:“旧仇新恨一起算,把他们剁碎了喂鱼。弟兄们都等着呢!”   听到赵武的提议,议事厅中大半头领也都齐齐站起,躬身道:“请二郎下令!”却都是想把俘虏们杀来血祭。   赵瑜端坐于上,沉默不语。自从得知这次来袭衢山的是郑家,衢山军积蓄多年的怒火一下爆发,人人激愤,杀到福建、报仇雪恨的呼声一下传遍军营。尤其是昨日,赵瑜把郑庆、郑凌的首级拿到父兄的灵位前祭奠后,衢山军上下更是恨不得立刻去福建把郑九抓来凌迟。赵瑜一直苦心积虑,多方设计想让衢山军民自愿请战,但始终不能得逞,已是放弃了这打算,但没想到,郑家自己送上门来,不经意间,他的愿望便已经实现。所谓世事难料,指的正是这回事。   不过郑家是郑家,郑九是郑九。如果抓到郑九,凌迟都是轻的,但郑家俘虏,两百多精壮汉子,赵瑜怎么也舍不得杀。衢山缺人,这些壮劳力能派大用,杀了岂不可惜?何况,郑家是福建大族,自从永嘉南渡,八姓入闽(注1)之后,福建沿海州县,姓郑的怕不有几十万。杀了郑九为父报仇天经地义,争战杀敌也让人无话可说,但事后杀俘,若传出去,对赵瑜的名声,对衢山军日后在福建的行动,都极为不利。   他望向赵文,他的首席心腹也坐在位子上,没有跟着起身,“文兄弟,你的意思呢?”赵瑜问道,把皮球又踢还给赵文。   赵瑜这么一问,所有人都盯上赵文。赵文轻咳了一声,赵瑜的意思他是领会了,但这话赵瑜说不得,只能有他来提:“郑家狼子野心,施毒计害了老当家在前,为贪欲犯我衢山在后,说起来,把他们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不过,杀了他们实在太便宜了,今日的新仇,几年来的旧怨,难道就让他们一死百了吗?”   厅中的头领们眼色交换,不肯接口。赵文话中之意,他们都听得出来,而赵瑜让赵文说话,也定是想保那些俘虏。不过,他们并不愿意就这么把郑家俘虏轻轻放过,对赵瑜的心意也不以为然。虽是不便反驳,但保持沉默还是能做到的。   议事厅中一时静了下来,赵文近乎尴尬地坐着。好半天,赵武开口说话,给了他台阶下:“那文哥你说怎么办?”   赵文干笑了两声,说道:“用苦役代其死罪,送去做奴工好了!盐田、农场都缺人,琉球那里也得派些人去。这两年,岛上已经少有汉儿做奴工了,都是些海外野人。多几个会说中国话的,使唤起来也方便。”   “就这么办!”不待众人反应,赵瑜拍板道:“文兄弟,你使人把那些俘虏分别审问,弄清楚与郑九的亲疏。关系近的,就让他们多吃点苦头,关系远的,就派些轻活。如果有愿意与我军合作,卖了郑九的,也别亏待了,给钱给女人,拿他们作个榜样。打下湄屿,他们还有用!”   他又对赵琦解释道:“不是我不想杀他们,但首恶乃是郑九,杀他们这些走卒,不过是出口气,反坏了衢山的名头。等拿了郑九和他剩下的二子一女,拿到爹爹和大哥灵前千刀万剐,不比杀俘好上百倍?”   见赵瑜这苦主都打算放过郑家俘虏,头领们也不能越俎代庖。不过,一个赵瑜叔伯辈的老头领还是问道:“那大当家何时要去杀郑九?”   “三日之内!”赵瑜沉声道:“郑家主力尽丧,留在老家守卫的兵力不会太多。不过郑九在福建根深蒂固,人脉极广,要是等他收到消息,做好准备再去攻打,必然要有些损伤。所以是越快越好,打他的措手不及!”   六月初三,壬子。   日照万里,海风徐徐。   不宜动土,不宜婚嫁,却宜出行。   这日清晨。船坊港中鼓号齐鸣,四艘两千五百料的重型战舰逐一升帆起碇,乘着海风缓缓驶出岬口。   赵瑜盘膝坐在船头,无意回望犹在码头上挥手送行的衢山人众,三年来他盘踞衢山岛,一次也没出过远海,今日终于能外出远航,他也是有些迫不及待。远望海上,鳞光万点,一目无垠,让人心胸为之一阔。   脚步声传来,赵武走到赵瑜身边,“二郎,终于可以解决郑家了!”   “郑家!?不,”赵瑜摇摇头,“我们的目标是福建,是台湾,是南洋!”   注1:西晋末年,中原士族南迁,所谓‘永嘉之乱,衣冠南渡,始入闽者八族’——林、黄、陈、郑、詹、邱、何、胡。其中,以前四姓为多,在闽南,有‘林陈半天下,黄郑满街排’的说法。      第三十五章 海上(上)      政和三年六月初五,甲寅。   密云不雨。劲风从北而来,呼呼地咆哮着,天顶浓云飞腾翻滚,铺天盖地般地压了过来。浪随风而起,淼茫无际,散至远处,与天空融成一片铅灰。   四艘衢山战船在浪涛间起伏。帆蓬因风鼓起,撑在帆后的桁条在风中吱呀作响。虽然所有的侧蓬顶帆都已收起,但船速依然快得惊人,船身一起一伏,便前出近里,宛如在水面上飞行。   一个老船工站在甲板上,背对着风向,抬头看了一阵桅顶被吹得笔直的定风旗,抬手比向左侧(注1)。他回头,向赵瑜禀道:“风眼离我们大约只有一千多里。不过是在我们正东。我们向南,它向北。入夜后风就会小下去,用不着进港。”   赵瑜点头,谢了几句。这老船工正是这艘船的船长,在海上跑了几十年,经历的台风怕不有几百次,每次都有惊无险的安然度过。既然他说这场台风没有危险,那就不会有错。而且这种测风法自有其科学依据,北半球的台风都是逆时针旋转,只要背对着风向,风眼的位置肯定就在左前方四十五度到九十度的范围。   东海上的台风季为五月到九月,其中七八九三个月最为频繁,赵瑜前日急着领兵出海,也有避让台风的用意。当年福建诸州水军联合舰队北上两浙,来攻浪港之时,便是因一场台风而全军覆没,从而间接导致郑家在福建坐大。赵瑜无意重蹈其覆辙,但没想到刚离衢山两天,还是遇上了台风。   不过这场台风对他的船队威胁不大,反而加快了船队向南行进的速度。赵瑜估计着,以现在的船速,到了夜里,船队就能过了温州地界,抵达福建海域。确是帮了大忙。   与船长打了个招呼,赵瑜回到自己的舱室。这战船的舱室不同于客船,就算是赵瑜的舱位,也不过是一张床,一块可以放下收起、充当桌子的木板,以及嵌在船板中的铁环烛台,简陋得难以想象。其实本不必如此,以这艘战船的容积,以赵瑜拥有的财力,把他座舰上的卧舱装潢得如皇家龙舟一般豪华,都轻而易举。不过赵瑜一向认为,平日里,官兵待遇可以分个等级,但出征时,官兵间必须一视同仁,饮食起居都不应有区别。这样看起来虽是苦点,但至少能收拢人心,一点享受当然比不上将士同心来得重要。   赵瑜点燃蜡烛,从枕头下拿出一叠公文,正要翻看,赵武却推门进来。随便行了一礼,他便从床下抽出个小杌子,打开了坐下。赵瑜的床下,有存放公文的抽屉,也有堆放什物的暗格,同时也放了几把可折叠的杌子。这是衢山船坊的独创设计,把狭窄舱室的每一寸空间都利用上了。   “火炮的情况如何?”见赵武坐定,赵瑜劈头就问。方才见台风大起,他便派赵武去查探存放在舱中的火炮是否安全。此次出征时间太紧,衢山火炮作坊还没来得及造出新火炮,只能把样品搬上船。而且由于某种马林溪和邓肯都说不清的原因,同样的设计,同样的材料,所承载重量也相差不大,但前装滑膛炮的炮架总是一发炮便散架,而子母快炮却能安然无恙,连发多次都毫无损伤。所以这艘战船上的火炮,就只有一门。   赵武回道:“看过了,麻绳绑得紧紧的,出不了事。而且还有炮组那一队在一边看着,不会有问题的。”   “今次是火炮头回上阵,半点出不得错,待会儿提醒他们再警醒点。”   赵武笑道:“二郎放心!他们十个人除了去船艉方便,吃住都留在火炮边。绝不会有事。”   赵瑜点头道:“那样最好。”一个炮组十个人,说起来是多了点,不过他们毕竟是第一批炮手,经验不足,人多点比较稳妥。而且日后火炮大批产出,还要把他们散出去充当教员,能多几个火炮教习,当然更好。   赵武笑了两声,抬眼看见赵瑜手中拿着公文,知赵瑜要处理公事,便起身告辞。   “武兄弟,你等等!”赵瑜连忙唤住了他,从手中公文中抽出一份递过去,“你且看看,有什么意见尽管提。”   赵武莫名其妙地接过,侧手就着烛光看去。“荣誉勋章制度,赵文上。……这是文哥写的?”他疑惑着,低头细细看过。好半天,方抬起头来。   “怎么样?”见赵武看得差不多了,赵瑜便问道。   赵武皱着眉,慢慢摇头,迟疑着:“没看到实物,俺也说不清。”   “实物吗?”赵瑜从枕头下掏出个铁片,丢个赵武,“这是出征前,刚找铁匠试做的样品,现在是铁的,不过真的颁发下去的时候,会改用金银铜,会尽量做得漂亮些。”   赵武拿着铁片翻来覆去看着,圆形带角的精铁片泛着黄色烛光,上面刻着些花纹,看起来是精心打造的样子。不过就这么点大的东西,就算换成金银质地,也值不了多少。“二郎!”赵武不愿反对赵文的提议,但心中的想法却不能不说,“兄弟们拼死立得战功,不发财货奖赏,只拿这种玩意儿充数,日后还怎么让兄弟们卖命?!”   赵瑜闻言微怒:“你到底看没看清楚文兄弟的条陈,勋章本身不值什么,但代表着荣誉,因此而得到的好处也不是没有,难道只有金银财帛才算赏赐吗?”   赵武摇头反驳:“加入教导队,依功拔擢,这些都是本来就一直实行的做法,与勋章无关,也只有什么表彰大会,游街夸功新鲜点,但就是因为新鲜,也说不清是否有用……”   赵瑜被说得有些犹豫了,新制度不经过渡,贸然推广,的确有可能出乱子。不过勋章制度能在后世各国军中推行,必然有其合理性。而且勋章制度毋庸置疑能激发军人的荣誉感。而一支有荣誉感的队伍,其战斗力定然远超吃粮拿钱的雇佣兵。赵瑜也期盼着衢山军不是单纯靠利益来维持战斗力,至少在利益中夹杂着一些追求荣誉的想法。   “这样罢!”赵瑜考虑了一下,“武兄弟你也写个条陈,把你的反对意见一条条的列下来,我拿来和文兄弟的意见对比参考着看。不管怎么说,总得定下个合用的军功赏赐制度来。”   “这……”赵武面犯难色,“说说倒行,但要俺写条陈,俺没这本事啊!”   “胡说!前面你说得条理分明,现在只不过让你写下来,有什么难得?总得要练着!”赵瑜批了两句,又从公文中翻出一份,递给赵武,“还有这份,你看了后,也写过意见来。”   赵武苦着脸结过,低头一看,见上面没有标题,问道:“这是什么?”   赵瑜说明道:“是参谋室对我军消灭郑家、占领湄屿后,福建官民各方反应的预测,有官府的,也有海商们的,还有被郑家打压的福建各水寨的。等杀了郑九、占了湄屿,这些人可能会有什么反应,以及对这些反应的应对措施,参谋室的那几个小子都把自己的想法写了下来。我这两天已看过,虽然错漏可笑的地方很多,但至少是用心了。”   “参谋室?”赵武不喜欢这个机构,多了这么一个能对军中计划策略指手画脚的部门,赵武心中总是不快,“靠那些小子动脑筋,还不如二郎你自己来。参谋室里的小子们加起来也比不过二郎你一根脚趾头。”   赵瑜摇头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光靠我一个人,怎么也不可能考虑周全。我建立参谋室,不光是让他们画些地图,做些战斗计划。同时还是为了取长补短,互相印证,帮助我战略决策。我没有诸葛之才,也不指望哪天能碰到个智如贾诩、郭嘉的谋士。军中方略,当然是要集思广益才是。”   赵瑜很早以前就打算这么做了,但他在父兄还活着的时候,凡事必须亲历亲为,谋略都在心中暗自计划,最后所养成的坏习惯,到现在都没改过来。他对童贯、郑家的两次误算,也都是因为这毛病。要是早些交予参谋室讨论,至少错漏不会那么大。   看着依然不情不愿的赵武,赵瑜最后说道:“就算灭了郑家,我不可能常驻湄屿,这守住泉州港口要隘的任务只能交予武兄弟你来做——他人我也放心不下。到时你一人领兵在福建,面对各方势力,该如何应对,现在心中就得有个底,总不能临到头来,再手忙脚乱。所以,你现在给我回去,把参谋室的这份文件认真读过几遍,写下心得,再来找我!”   注1:这种预测台风的方法,从唐宋时到气象卫星上天为止,一直被东海上的渔民和船员所使用。      第三十六章 海上(下)      政和三年六月初六,乙卯。   夜星闪烁,千万里银河悬于天际,船灯高悬,百十点星火行于浪尖。   百多艘海船聚成的船队在乘着夜风在海中迤逦前行。桅顶高悬的船灯,透射着鲜红的光芒。百十点灯火汇聚,如同奔腾向北的洪流。   朱明站在船头,平举着一块五寸高的乌木牵星板,遮掩着眼前的星辰。他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矮个大脸,扁鼻厚唇,粗眉细眼,朴实如乡农。   船身在浪涛间起伏,朱明的双手却纹丝不动,每当甲板水平,他便把木板下缘对准远处海平线,透过上缘去瞄着那北极星。   瞄了几下,见木板上缘离正北高起的北极星还差几分,便拈起一小片象牙板,架在木板上方。又瞄了几次,把北极星正正套进象牙板一侧的缺口中。“十五指一角(即北纬24度24分)!”他回头高声报道,“大哥,到泉州地界了。”   “哈哈,终于到泉州了!”在朱明身后,一个比他大上三四岁的青年大声笑道。他的容貌与朱明如同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只是那对粗短双眉下的白多黑少的小眼,却比朱明多了三分狠毒、两分狡诈。   他回转身,对着甲板下的水手们大喊道:“小的们,听到了吗?!俺们到泉州了!”水手们一阵欢呼,在欢呼声中,他自言自语:“……三年啊,俺朱聪(注2)他娘的终于回来了!”   等了欢呼声终于止歇,朱聪问道:“老二,还有多久能到湄屿?”   “明日午后!”朱明大喘了几口,他刚才跟着水手们一起欢呼,有些接不上气:“现下已经在泉州了,离郑九那厮的老巢也只剩不到百里海程。虽然风有些乱,但明日午时之前,肯定能到湄屿。”   朱聪狠狠点头,双眼透着杀意。三年前,郑九就任兴华军都巡检,一上任,便对福建诸州的海上好汉们大开杀戒。他朱家的寨子也被郑庆带兵一把火烧了,寨中几百号人,连同父母叔伯都死了个精光。就只有他们兄弟俩驾着一艘小船,带着四十几个喽罗逃到了广南。三年来,他们与七路同样被郑家追杀到广南东路的海寇,在海上会盟,共誓要报此血海深仇。但郑家势大难当,整个福建外海都是他家的天下,在如同庞然巨物的郑家面前,八家海寇残匪加起来不过千儿八百,只能暗地里咬牙切齿,完全奈何不了郑九分毫。   不过,三个多月前,一切有了转机。赵瑜!那个东海王赵橹的次子,衢山的大当家派了心腹赵武来联络,希图共谋郑家。朱聪不会怀疑赵瑜的诚意,赵橹赵瑾都是被郑九所害,若说仇怨,赵家绝不在他朱家之下;更不会怀疑衢山的实力,拥有一座私家船坊,出产的衢山船在广南随处可见,郑家再强,也没这实力。   在赵武走后,福建海寇们这几个月来都不断做着准备,暗中寻找助力,皆等着赵瑜再度派人来联络,好配合衢山军把郑家连根拔起。但没想到,郑九会给他们这么好的一个机会——一个能够让他们独立解决郑家的机会。   朱聪冷笑:“都不知郑九发了什么疯,竟然把大半兵力调去攻打衢山,就凭湄屿上的那点兵力,如何能挡住俺们的两千大军。等明日杀上湄屿,把郑九那厮抓来,千刀万剐,以泄俺心头之恨!”   他们这些海寇虽然实力不够,却是福建的地头蛇,在福建沿海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在郑九军中也有几个探子。郑家出兵衢山的消息,郑九虽然极力隐瞒,但只过了两天便传到了朱聪等人的耳中。而那时,郑庆、郑凌的两艘船甚至离衢山还有几百里的海程。   朱明笑道:“等打下湄屿,俺们也学着郑家收买路钱,一年几万贯,到时也能把这些破船换成衢山船。”他回望后方的船队,不屑的啐了一口,不到两千人,却用一百多条船载着,超过四百料的海船,就只有九艘,都是各家海寇头目的座船,其他的船皆是些加了帆的小舢舨,捕鱼用的。跟前些日子,赵武来广南所乘的巨舟比起来,就像黄鱼与鲲鲸的差别。   朱聪看看脚下,这六百料的破船还是他从老寨突围时带出来的,甲板上的木色斑驳,明显是修补了多次,也不屑的吐了一口浓痰,说道:“等换了船,把这艘破船劈了当柴烧!不过,”他回头而望,“把我们自家船换了就是,那些疍民,管他们去死!”   所谓疍民,是东南沿海,以船为家的水上居民的统称,从福建到两广,江海之上有数十万之多。他们不比海寇,海寇们虽常年在海上行船,但家还是安在陆地上,而疍民的家就是一艘如蛋壳一样飘在海上的船只,除此别无他物。这些疍民,被汉人歧视,也无法与外界通婚,都是穷困潦倒。福建海寇只花了点小钱,随便许了几个空头愿,便把他们收买来作为助力。这次北上湄屿的水军中,倒有一半是疍民。   “收了俺的钱,就得给俺卖命。等攻打湄屿寨时,把疍民先派上去,俺们也可以少死些兄弟!”朱聪狞笑道。   “大哥说的极是!”朱明陪着笑了几声。突然他收了笑,想到了什么,有些忧心地问道:“大哥,当初跟赵武定的约定,是一起出兵,以衢山为主。现在俺们抢先打下湄屿,赵二郎会不会翻脸?”福建海寇和赵家相约攻打郑家,的确是为了报仇,但泉州港外的湄屿岛,是棵摇钱树,就算富如衢山,也不会放过这块肥肉。现在他们虎口夺食,抢在衢山军前攻打湄屿,要是赵瑜因此翻脸,他们不一定能抵挡得住。   “怕个毬!”朱聪又歪嘴吐了一口口水,恨铁不成钢地训道,“赵二敢说什么吗?!把郑九的脑袋送去衢山,他心中再不痛快,也捏着鼻子千恩万谢。俺们帮他报了爹娘大哥的仇,要是赵瑜再来同我们抢湄屿,他还有脸在东海上混吗?别说抢湄屿,就是赵二少给点谢礼,传扬出去,他都没脸见人!   ……衢山有钱,当初赵武来的时候,三千多足贯的大钱,丢给俺们就像丢块石头一样,眼睛都不带眨的!郑九的脑袋,拿去衢山,还不能卖上一万贯?!换个三五条衢山船都能还有找头!”   朱明被训了一通,不但不怨,反而开心得很。三五条衢山船呐!装起货来,比他们这一百多条船加起来都多!有了岛,再有了船,几年后,他们朱家定能尽复元气,说不定还能跟衢山别别苗头。一想起赵武南来时,在他们面前一掷千金的豪气,朱明说不清是憧憬还是羡慕,也许兼而有之。‘什么时候,俺也能拿钱砸人啊!’   朱明幻想了一阵,却又有了些疑问,“大哥,万一郑庆把衢山打下来,那该如何是好?到时就算攻下湄屿,等郑庆回兵,俺们虽然有两千人,但要跟郑家主力硬拼……”   “你小子想得也太多了!就凭郑家的那点杂兵,也就能欺负些番商。跟赵家比,他们哪配!”朱聪骂了两句,抬手拍拍身上穿的缀铁皮甲,“你看看这铁甲,郑家有几件?那赵武船上,可是人人都有啊!十几套甲胄,随随便便就送人,郑家能做到吗?衢山上兵多将广,钱粮俱足。军器甲胄你都是见识过的。就凭郑庆带的那几百个鸟人,上了衢山,怕是几个时辰就被灭了!……就算万一他撞了大运,占了衢山,但凭赵家的军力,他八百兵还能有多少活下来?”   朱明结舌,朱聪拍拍小弟的肩膀,“你就是想得太多。早点去睡,养足精神,等明天开战,也多杀几个!”   朱明躬身应诺。他直起腰,抬眼向北。   北辰闪耀,湄屿即至。   与此同时,在两百里多外的北方。   赵武举着新制的量星仪,对准了北极星,“二十五度四十分!”他报着从量角器上读出的数字。   “二十五度四十分?”借着灯火,赵瑜低头看海图,“已到海坛山了!”他抬头看风色,“明天日落前应该就能到湄屿了!”   注1:牵星板,是我国古代用来计算纬度的工具,一套十余块乌木板,由小到大,以指为基本单位递增,一指合今日1度36分。又有一块两寸长的小象牙板,上有刻度,把一指细分为四角,一角合24分。也就是说,牵星板能把纬度的测量精确到半度。   注2:朱聪、朱明:这两人与郑九、郑庆、郑广一样,都是南宋初年有名的海盗,纵横两广福建。      第三十七章 湄屿(上)      政和三年六月初七,丙辰。   “救苦救难、显德显灵、通贤灵女在上,弟子兴化军都巡检使、右武郎郑某,至诚恭敬,礼敬称念。求灵女佑吾家人平安无灾,万事顺达……”   香烟袅袅,郑九长跪于地,默颂祷词。低眉顺眼,花白的胡须微微抖动,神色恭敬至极。他面前的神像,丰颐慈目、品貌端严,凤冠霞帔、裙裾宛然,乃是莆田海民所虔心供奉的通贤灵女。   这通贤灵女,本名林默娘,正是数百年后的被中国沿海乃至南洋各地亿万华人所顶礼膜拜的圣母天后,海神‘妈祖’。南宋时的‘灵惠昭应夫人’,元明时的‘护国明著天妃’,直至清康熙年间被封为‘护国庇民妙灵昭应仁慈天后’,乃是船工、渔民、海商的守护神。不过在此时,还只是福建路上一个未被官方承认的地方神明,仅仅是莆田海民口中传颂的通贤灵女。只有等到数年之后,才会被第一次册封。   不过莆田湄屿,却是林默娘的升天显圣之地。据说其父也曾担任过湄屿巡检一职。湄屿岛北端的通贤灵女庙,早在百年前就已建立。庙中常年香火不断,信众络绎不绝。郑九自当上都巡检后,视湄屿为自家宅院,来的香客少了,这通贤灵女庙也就成了郑九为家人为前程祈福的家庙。这几日他心绪不宁,便按惯例来庙里拜上一拜,定一定心。   郑九念完祷词,三叩及地,伏在地上静静趴了一会儿,方才慢慢起身。见他站得吃力,侍立在旁的一名女冠上前两步,轻轻把他扶起。   郑九侧头看那女冠,头戴玄色纱冠,身穿青布道袍,双手扶着他的胳膊,两眼低垂,神色木然,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却有着五六十岁老年人的暮气。他苦笑了一下,似是无奈,问道:“大姐儿,今日可见是清瘦了不少,是不是庙里的饮食起居有些不便?”言语间透着浓浓的关切。   女冠臻首低垂,低声道:“有劳爹爹挂问,女儿吃得睡得却都甚好。”说完,就紧紧闭口,不多说一句。   “啊……是吗?”郑九不知该说什么,也搭不上话,只得干咳两声,往殿外一张望,“时候不早了,爹爹我也该回去了。”说着,就往外走。只走了两步,却又回头:“大姐儿你若有什么想吃的、用的,尽管让人来说,别苦着自己。”   “女儿知道了!”女冠轻声道。   郑九点点头,叹了口气,弓着背,颤颤巍巍的向外走。刚出殿门,身后传来一声唤:“爹爹!”   听得人唤,郑九大喜回头,眉开眼笑,“什么事?大姐儿你说。”   女冠欲言又止,略略踌躇,还是出言相询:“敢问爹爹,不知庆叔、大哥近日去了何处?”   郑九一愣,转而便有些恙怒,语气森冷:“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女冠惊道:“难道庆叔、大哥真的去了昌国?!”   郑九脸色彻底冷了下来:“这事与你何干?!”   女冠闻言,原本因惊急而变得生动的表情又麻木了下去,语气平淡得听不出高低起伏,“爹爹说得是,确与女儿无关。”   郑九方才话一出口,便开始后悔,正要出言补救,一人却连滚带爬的冲了进来,惶惶大叫:“大当家!大当家!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   “闹什么!”郑九满腔怒气却转到了这倒霉鬼身上,两道重眉挑起,牛眼大睁,厉声训斥:“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火烧房子了吗?!”   那人被训得一呆,很快警醒过来。他单膝跪倒,抱拳上报:“启禀都巡,海上有敌来袭!”   烈日当空,福建海盗的百十艘北上海船已把湄屿海港封堵得严严实实。港口中鸡飞狗跳,号角声连绵不绝,港内的郑家兵士都退守到港口后部的宅院。而停泊在码头边的几艘巡海船,则起碇升帆,意图去陆上求援。   但郑家巡海船刚刚出港,便被几十艘小船团团围住,虽然借着船大体坚,强行撞翻许多,但带火的和不带火的箭矢却嗖嗖的从四面八方射了上来,转眼间,郑家的几艘海船便被成了熊熊燃烧的火炬,只听得船上一片惨叫,桐油点燃后的浓烟在海上弥散,刺鼻的烟气熏得海盗们不禁要稍稍避退。   郑家水兵躲着火焰,从船上跳下,却被守在下面的小船逮个正着。一支支竹枪刺入水中,郑家水兵虽左躲右闪,却也逃不过连续不断的刺击,一团团鲜红从水底冒了上来,水中的士兵挨个沉了下去。透过清澈的海水,犹能看见一张张苍白的脸,张嘴瞪眼,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一待郑家海船肃清,来袭的海盗就开始在栈桥边依次靠岸。但湄屿港口狭小,挤不上去的小船则纷纷冲上港口西侧的浅滩,打算从滩涂上登陆。朱聪指挥着自家的战船,抢先在栈桥上寻了个好位置。他有四十个老兄弟,还有在广南募集的一百五十个新兄弟,再加上收买来的疍民大半在他麾下,论势力在福建群盗中排在第一,他要抢先登岛,没人能与他相争。   两千人纷纷扰扰,间中还打退了郑家的几次反扑,整整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在港内集合起。朱聪等八个海盗头目聚在一起商议,朱明则自领本部远远的候着,而其余七家海盗,也各自分部守候,互相之间泾渭分明,绝不交言。大敌当前,头目们都无意纷争,很快便把各自的任务分派得定。朱家人多,负责港中两处宅院,而湄屿军寨,则由其他七家合力攻打。   湄屿之上,郑家一寨二宅,防御都是严密。军寨坐落在一座十几丈高的小丘上,土夯的寨墙高达两丈,离海港也不到三里地,与刁斗森严的宅院互成犄角之势。若在平时,三处有五六百郑家子弟分兵把守,攻其一地,其他两处就会出来支援,首尾相顾,直如金城汤池一般。但现在岛上郑家兵士不会超过两百,海盗兵力远在其上,同时攻打,自不惧郑家三处据点互相支援。   战旗挥舞,号角长鸣,千二海盗,合作一部,呐喊着向岛中军寨冲去。而在他们身后,朱聪、朱明则领着八百人,把两座院子团团围住。   朱明远远看着湄屿军寨上战旗乱摇,皱眉问道:“大哥,看那旗号,郑九应该在军寨中,为何不争那里,反来攻这宅院?”   “你说什么傻话,湄屿军寨规格是军中制式,寨墙有数丈高,就算只有百人把守,急切之间也攻不下来。还是让那些蠢货先耗上一耗,等我们把宅院攻下,再去助战不迟!凭手上的这八百人,郑九的脑袋脱不出我手!”   日头渐西。   纷乱的箭矢不断从宅院中飞出,朱明手提板斧,指挥一队老兄弟,逼着疍民们抬着一根木梁冲向宅院。朱家的核心主力在疍民身后亦步亦趋,只要等他们用擂木撞开院墙,就可以乘机攻进去。   朱聪在后督战,心中烦躁。已经两个时辰了,驻守在宅院中的郑家军不过五六十人,但八百人三番四次齐攻,却始终没能攻下。他远望数里外的军寨,幸好那里的喊杀声也未止歇,若不然让他们先拿到郑九,可就万事皆休了。   两个时辰下来,朱家已经战死五六十个疍民,本部兄弟也伤了三四个,虽是攻破了其中一处宅院,但那明显是郑家主动弃守。当朱聪带领着六百人从四面攻打院子时,把守宅院的二十多郑家子弟,各持长枪齐齐从侧门冲出。   面对这些身披纸甲的战士,守在门外的疍民瞬时便被杀散,朱聪眼睁睁的看着这些人冲向百步外的另一处院子。那处宅院只有两百人松松围住,被如狼似虎的郑家子弟一攻便乱,毫无抵抗的就让两队郑家军会合在一处。而在被放弃的宅院里,只有十几个被自家人挑死的女眷,一具郑家军卒尸首也无。   ‘得快点把这宅院攻下来!’朱聪心中不安,总觉得有事要发生。他走上前,又下令分出两队疍民去拆屋取木。如果让三根擂木分头撞击各处院墙,宅院中守兵必然首尾不得兼顾。   见朱聪上前,朱明转过头来。正待说话,却听到一声尖利的号角刺入耳中,如惨叫,如悲鸣,从号角声中散出恐惧。所有人循声回望,只见不远处的海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四艘他们从没见过的巨型海船。海船帆蓬大张,乘风破浪,正风驰电掣的向湄屿港驶来。   听到号角,看到巨舟,正在围攻中的士卒们全都不安的骚动起来,朱明也脸色惨白,双股微颤:“大哥,是郑家的援军吗?”   “不!”朱聪缓缓摇头,他盯着四艘战船前桅上挑着的战旗上的黑底白骷髅,从骨头里透出心灰意冷,“不是郑家,是赵家。那是赵家的骷髅战旗!”      第三十八章 湄屿(中)      震耳欲聋的鼓号声咆哮如雷,在海天间回响。湄屿岛上的战事刹那间戛然而止,在交战双方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四艘如山巨舟越行越近。由小渐大的船影,在海盗们的破旧战船对比下,给人以极大的震撼。   “好……好大!”朱明张大了嘴,甚至没察觉从嘴角流出的口水,他的心神已完全被这四艘堪比鲲鲸的战船夺去。这些海船中的任何一艘看起来都比海盗联军的几艘主力战船加起来还要巨大。当初赵武来广南时所乘的海船已让福建海盗们惊叹不已,但与现在所见的战舰相比仍是相形见绌了许多。“大……大哥,”他结结巴巴地问道:“赵家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船?!”   朱聪没有回答,他疑惑,他想不通:‘为什么赵家这么快就来了?’据他得到的情报,攻去衢山的郑家子弟有近千人,且都是有甲有刀的官军。虽然比不上赵家的战力,但让衢山大伤元气应该是能做到的,‘好歹也能把赵家的兵力消耗个三四成罢!’   在他想来,就算郑庆没能给衢山造成多少麻烦。但等赵瑜收拾好残局,做好出兵准备,再怎么快也得一个月后了。那时郑九的首级多半已送上衢山岛,赵瑜再不甘愿,也只能承认现实。   但现实远远超出他预料,赵家的反应实在太快了。按时间算,几乎是郑家刚上衢山,赵瑜就派兵南下。也就是说,在消灭郑家近千子弟后,最多不过三五天时间,衢山就备齐了粮草、战具,动员起了军队,安排下了出兵后本岛的防卫。这样的速度,同样筹划过出兵事宜的朱聪,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眼见着赵家战船已在港外开始收帆减速,朱明终于从震撼中惊醒过来,他忙不迭的问道:“大哥,现在该咋办?”   “咋办?呵呵……哈哈!”朱聪突然狂笑了起来,声嘶力竭,不断重复着:“现在哪还有什么办法!现在哪还有什么办法!”   “大哥……大哥!”朱明被朱聪的狂态吓到,拼命抓住朱聪的肩膀摇着:“你没事罢?!”   “俺当然没事!”朱聪收住笑,一巴掌把朱明拍开,“事已至此,哪还有别的办法。赵家既然如此强盛,那就为他们卖命好了。俺们好歹有两千人,投过去总能弄几个大头领当当。……如果赵二郎夺了湄屿后,还想在福建立足,俺们这些人他肯定得用到。”   他转头看着仍在混乱惶惑中的朱明,咧嘴大笑:“兄弟,怎么摆出这张脸?来,学着俺的样子……”   朱明愣愣地看着他的兄长变幻着脸上的皮肉,妆出了一幅憨厚、恭谨又不失谄媚的表情。这模样他很熟悉,当初朱聪就是靠着这幅表情博得了赵武的欢心,拿到了衢山支援资金的分配权,从而确立了朱家在海盗联盟中的主导地位。   他望向海上,四艘赵家兵船已经在港外停稳,‘不知这一次,大哥是否还能成功?’   赵武立于船头,面上如笼冰霜,盯视湄屿港中几艘略大点的海船,紧咬着牙,一条条的点着。这些个破烂货色,他两个月前刚见过,由于几艘烂船破败得实在太有特色,他每一条都能认出归属谁家:“朱聪、林元仲、俞彻明、万少佺……”   “武兄弟,如何啊?”赵瑜走到他身边,举目眺望湄屿,笑问道。   赵武回头,见赵瑜已全副武装,头戴精铁盔,身着明光铠,脚踩鱼皮靴,腰悬镔铁弯刀,身后的粗麻披风,头顶的白色盔缨,正随风飘扬。他无奈点头,不情愿地说道:“参谋室的那些小子,果然有些门道。”   赵瑜哈哈大笑,“何止有些门道!我俩都忘了的事,他们都能想到。这聚多人之智的做法,果然是有用!”   赵武低头认输。他的确是输了,这次出兵湄屿,他和赵瑜都把那群曾经联络过的,避居广南的福建海寇忘得一干二净。反倒是参谋室在提交的预测报告中,提到了福建海盗乘机出兵的可能性。虽然这一条被列在报告的最后,与官军出兵保护湄屿、海商拦截衢山战船,同列为可能性最低的事件,但毕竟是有提点之功,让他们提前有了心理准备,不至于临到头来手忙脚乱。   “二郎,要攻过去吗?”赵武恨恨道,他很讨厌被人耍了的滋味,尤其是被那些在他面前低头哈腰、大气也不敢出的家伙的戏耍,更是让他难以忍受。‘完完全全被骗了!’他的心就像有毒蛇在噬咬。   “慢慢开过去!”赵瑜摇头道,“给他们点躲避的时间。”赵武的想法他一眼便能看出,但他不会让赵武的一点没来由的恨意,把可能被收服的部下白白赶走。衢山实在太缺人手了,眼前的这些福建海盗,赵瑜一个也不愿放过。“怕不有两千人啊!”他欣喜难耐。   但这欣喜只有一瞬,赵瑜很快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看看港口,又望望西侧的滩涂,‘这船好像太多了些?’他立刻问道:“武兄弟,你前次去广南,看到的兵卒到底有多少?”   赵武也看出了问题,他疑惑道:“他们报的有一千五六,但实际上俺看到的要打对折,最多八九百!比眼前的要少得多,也没那些滩涂上的小船。”   赵瑜想了想,也想不出来由,便放弃了,只道:“过去看了便知!”他手一招,把亲兵派去传令。   号声再起,四艘衢山战船张开船艏小帆,随着号音,依次前行。帆小船重,这船就行的极慢。但这慢,却比极速行进,更让人感到压抑。战船渐近港中,留守在自家战船上的福建海盗狂奔乱叫,纷纷起碇逃开。几十艘船在混乱中不断擦撞,站立不稳的水手们下饺子般落入水中,甚至有几艘翻倒倾覆。   衢山四船对此视若无睹,仍不断地向前。慢慢的,他们终于冲进港中,但在前方,仍有一条船没有来得及逃离。   “二郎,怎么办?”赵武问。   “别管他们,撞过去。”赵瑜平静的说道,“总得要立威的!”   “诺!”赵武大声应着,他很兴奋,这是他喜欢的答案。   船速不变,航向不变,衢山战船向前撞了过去。眼见着巨舟如山顶滚石直碾过来,那艘海船上的水手终于放弃了驾船离开的打算,一个个争先恐后从甲板上跳入海中。还没等他们游远,就听到脑后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就一阵木材崩解破碎时的爆裂声。六百料的海船在衢山巨舟面前就如蛋壳般脆弱,只一下,便化作海面上的一堆浮木,继而被巨大的船身荡开。   朱明看得目眦欲裂,前面停泊时他仗着地位,抢了个最靠前的位置,但逃离时,他家的船却因此无法及时逃开。“那是我家的船!”他大吼着,便要冲上前去。朱聪一把拉出了他,抬手给了弟弟一嘴巴,表情依然是憨厚、恭谨带着些谄媚的笑容,但从嘴里迸出的声音却极冷:“给我笑!”   在兄长凛如冰刀的视线下,朱明勉强咧开了嘴,但这时,郑家军寨和宅院却传出阵阵欢呼,而福建海盗士气大沮,阵中乱势渐起。   赵家的骷髅战旗已三年多没出现在海上,识者寥寥。在港内的,除了朱聪朱明,不论是郑家还是海盗却无一人认识。而湄屿军寨由于离得太远,他们根本就看不清战旗的花样,只知新来的海船撞毁了敌军船只。攻击敌军,自然是援兵,郑家当然要欢呼,而福建海盗也免不了要误会。   赵瑜对湄屿岛上的乱势毫不在意,凭他手上的四条战船、三百正兵,总计七百精锐的实力,足以把湄屿两方一起压服。他在意的是赵武刚刚认出的福建海盗那批突然多出来的兵力。   “疍民?”赵瑜皱眉问道。   “的确是疍民!”赵武点头肯定,他指着西面滩涂上的那群小舟,能看见每条船上都有几个老弱妇孺在探头探脑,“疍民穷苦得紧,没钱买地建房。船就是屋,屋就是船,全家都住在船上。所以船过来了,家眷也跟着来了。而且……”他再一指港内的那群福建海盗,“只有疍民才把头发梳成椎髻。”   赵瑜看去,前面的海盗中的确有大半的发型式样不同于汉人。“原来如此!”赵瑜连连点头,“这真是再好不过!”   这些疍民突然出现,想来必是福建海盗临时收买。而他们能收买,财势远过百倍的衢山更能买得起。本来他还担心福建海盗人数太多,招揽进来会影响衢山军内部的势力平衡,但既然大半是疍民,这顾虑就显得多余了。而且他曾听闻疍民在福建、两广丁口多达十万,且皆是穷困潦倒。对于赵瑜来说,他们实在是最好的人力来源。   “这真是再好不过!”赵瑜喜笑颜开。      第三十九章 湄屿(下)      随着石碇落水的巨响,四艘衢山海船稳稳停在湄屿港的栈桥旁。鼓号声响,铁甲铿锵,一队队衢山士兵从舱中鱼贯而出,踩着跳板,一队接着一队踏上陆地。在他们身后,赵瑜、赵武在亲兵的护持下也走下了战船,一面素色大纛在他们身边高高举起,黑色的趙字在阳光下分外夺目。   踏着鼓点,三百衢山正兵在码头上整列前行。深黑的鱼皮甲上缀着银光闪闪的甲片,盔顶的红缨也换成了白布条,除了精铁甲叶偶尔反射一点金红色的夕阳,所有人身上再无一丝杂色。数百根长枪以同样的角度斜斜挑起,一颗颗干瘪的头颅在枪尖上摇晃。长枪、头颅还有行动如一的脚步,区区三百人的队伍却有千军万马一般的气势。   整齐的军阵仿佛能夺人心魄,血腥凶厉的肃杀之气弥散四野,把想要上来套近乎的朱聪逼得不敢接近一步。而他的那群手下,虽然已知来人是友非敌,但还是不顾命令、逃出百丈之外,远远的簌簌而抖,大气也不敢出。   衢山军势随着旌旗所向,不断向前。绕过福建海盗们久攻不下的宅院,顺着道路,直趋湄屿军寨。一双双硬底皮靴,重重地跺着黄土路面,激起阵阵烟尘。宅院中郑家守兵被恐惧夺去了心神,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眼前走过,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郑九站在望楼上,看着道路上的那卷烟尘如土龙一般滚滚而来。高高扬起的烟尘中,一阵杀气扑面而来。在这杀气面前,两丈高的寨墙也无法给他半点安全感。烟尘越行越近,郑九终于看清这支突然而来的军队所打着的旗号,“赵?!”他一阵头晕目眩,就算处在炎夏的炙热中,郑九也只能感觉到一股从脚底直透顶门的冰寒。他身子一晃,整个人摇摇欲倒,身子佝偻了起来,仿佛瞬间老了二十岁。他脸上老泪纵横,“老二完了,大哥儿也完了!”   郑九在哭,但寨中的守兵却在欢呼。虽然他们不知道打着‘趙’字旗的究竟是什么来头,但守兵们看得很清楚,在‘趙’字旗的进逼下,原本围攻寨子的敌人已溃不成军,四散而逃。对付敌人的,当然是援军。不过,他们欢呼声很快止歇,因为那队‘援军’并没有去追击逃窜的敌人,而是把枪尖对准了高坡上军寨。   “二郎!”站在郑家军寨的高坡下,赵武指着像草地里的野兔子般逃得漫山遍野的福建海盗,“不把他们收拢一下吗?”   赵瑜摇头:“不急!只要不往海上跑,就随他们去,反正他们不会逃远。”福建海盗的反应正合他的心意。赵瑜不喜欢讨价还价,并不想看到海盗首领拿手下士卒做本钱跟他扯皮。他之所以不顾士兵体力下令用齐步走的方式来行军,就是为了震慑这些海盗,只要他们落了胆,收服起来可就容易得多。   正如赵瑜所言,海盗们并没有逃远,当看到衢山军并没有追来,而是向郑家军寨攻去,都一个个停下脚,驻足静观。观风色、查敌情,本就是海盗们的拿手本领,他们方才仅仅是被吓到,那支军队对他们有没有敌意,还是能感觉得出来。   衢山军沿着通向军寨的坡路上行,最后在守军的弓箭射程外停下了脚步。赵瑜一声令下,一队接着一队的赵家士兵,冒着箭矢,轮替着上前,在寨门前从枪尖上取下头颅,丢在地上。数百颗人头在寨门前堆积,很快就筑成了一座小小的京观。   刚开始郑家守军对衢山军的行为还摸不着头脑,但当他们终于看清那些头颅的来历后,都齐齐发出悲愤痛苦的嘶喊,那些都是他们的血脉兄弟。   “射!射死他们!”郑九在望楼上疯狂叫喊。   不需郑九催促,郑家守兵都在以最快速度不断张弓攒射。但郑家所装备的弓弩对于身着衢山精甲的士兵而言,连瘙痒都算不上。缀铁鱼皮甲的甲裙直垂到膝盖下,而长筒鱼皮靴连小腿都一起护住,只要低头用盔沿护住面门,就算是神臂弓,也很难伤到衢山军卒。衢山军一队队的轮换着上前,虽然都被几十张弓攒射,身上钉得犹如箭猪一般,但却无一人被伤到分毫。随着寨门前的京观越堆越高,郑家守兵的士气直落千丈,射出的箭矢也越来越绵软无力,往往只歪歪扭扭飞出十几丈,就自行落在地上。   当所有人都把枪上的头颅丢在寨墙下后,赵瑜的两名亲兵排众而出,走到正门前。在众目睽睽中,把自己的长枪牢牢插在地上,便径自退了回来。枪尖上的头颅轻摆,晃了几下后,把正脸对上了郑家守军的视线。虽然石灰渍过的头颅干瘪皱缩,但从眉宇间的轮廓上,依然能看出原身谁属。   “是二当家!”“是大郎!”一声声绝望的尖叫,看见郑庆郑凌的首级在眼前摇晃,守兵们的士气终于彻底崩溃,三三两两的放下手中长弓,瘫坐在地,只呆愣愣地看着下方。   “他们攻不上来!”郑九强忍着心中的痛楚,大声叫着,竭力安抚着人心:“他们没有攻城武器,他们攻不上来!”   但他想错了。衢山军阵中一串弓弦响过,几百支箭矢腾空而起,密密麻麻的射上墙头。在弩弓手的掩护下,一队士兵冲上前去,把身后背着的几个方方正正的小包裹堆在正门下。一点火光在寨门的门洞中亮起,随即,那队士兵以前所未见的速度拼命向来处逃窜。   “那是什么?”寨墙上的守兵都疑惑着,虽然此时火药武器已经在军队中广泛使用,但要么是增加射程的火药箭,要么是以燃烧后产生的毒烟和爆炸时巨大的声响来震慑敌军的毒烟火球,还从没有过单纯利用火药的爆炸力来攻城的先例。黑火药爆炸的场面,不但郑家懵然无知,衢山军也一样没有几人见识过。   引线嘶嘶作响,赵瑜捏紧了拳头,他在衢山岛上观摩过几次爆炸试验,黑火药的爆炸力当然比不上日后的黄火药,但整整六十斤的分量,在他想来应该足以把木制的寨门炸开。   赵瑜还是低估了黑火药的威力,虽然早有准备,但门洞中的那记爆炸仍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轰鸣巨响是如此剧烈而狂猛,宛如惊雷在耳边炸开。大地抖动了一下,远在几十丈外,衢山军阵中所有人一阵摇晃,就像在船上遇到一道突如其来的巨浪。士兵们拄着长枪竭力保持的平衡,但仍有不少人脚下一软跪倒在地上。   浓烟笼罩了寨门,黄白黑三色交织的烟尘封住了所有人的视线,但从天空中簌簌而落的木屑和土块却昭告了那座三丈高的夯土寨门的结局。海风吹来,血腥气和着硝烟随风袭来,中人欲呕。浓烟渐渐散去,展示在众人面前的是一片狼藉。寨门连着左右两侧加起来五六丈宽的寨墙已消失了踪影,碎木、乱石、残肢、血肉,在原来寨门的位置上搅拌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赵瑜率先从爆炸的震撼中惊醒,而他周围的人们却仍处在混乱中。人人脸色发白,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就是火药的威力?”赵武喃喃道,声音轻细,不像是在问赵瑜,倒像是在问自己。   赵瑜听见了,他微微点头,这就是火药的威力!不再需要云梯、也不再需要巢车,更不需要士兵们以生命和鲜血为代价冲上城头,只要在适合的地点埋进足够多的火药,再坚固的城池也无法抵挡。虽然这仅仅是两家海寇间一次极不起眼的战斗,但这一次爆炸却正式炸开了通向火器时代的大门。   赵瑜回头望向港中,装载着火炮的战船正静静地停在那里。火炮、火药,再加上还在研发中的火枪,有了这三样利器,他前进的步伐将无可阻挡。   鼓号再起,再也没有阻拦,踏着尸块和乱石,衢山军缓步走进了湄屿军寨中。      第四十章 后续(上)      入夜后,初七的上弦月尚未冒出头来,岛上最后一点喊杀声已完全沉寂了下去。湄屿军寨内灯火通明,不过半天时间,这里已经换了主人。福建海盗的各家头领在军寨的主厅中罗列而坐,身前案桌上酒肉果蔬具备,却无人举杯。人虽众,却安静得如同在守灵——只因主角不在。   朱聪坐立不安。他的对面和下首,林、俞、万等头领低着头、并着腿,双手扶着膝盖,老老实实地坐在交椅上,如同被师长训斥的小学生,大气也不敢出。他的上首,赵武挺背端坐,双眼微阖,似在闭目养神。朱聪几次想要搭话,却始终挑不起话头。而正中主位,却是空着的,赵瑜不知去向。主角不到,所谓的庆功酒宴自然无从谈起。   对于赵家这种明显的慢待,福建群盗不但不敢言,甚至不敢怒。衢山军在湄屿上所表现出来的实力远远超乎他们的想象。郑家兵力虽少,但据险寨,守要地,两千海盗联军围攻半日,死伤甚多,却难撼分毫,而衢山军上岛还不及两个时辰,三百正军一人未伤,但郑家在湄屿上的据点却已被全数拔除。这样的战斗力,就算换了禁军来,怕是也不一定能有相同的表现。尤其远远看着三丈高的寨门在惊雷中化为灰烬,他们无不吓得魂消胆丧,当赵瑜遣人来传令,命他们入寨相见时,人人俯首听命,不敢有半句多言。不过……在这些人中间,唯有朱聪例外。   衢山军兵利甲坚是事实,训练有素也是显而易见,但在朱聪看来,他们能有今日的表现,靠的却是火药的威力——爆炸现场残留的硫磺味瞒不住人——朱聪从没想到,节庆时燃放的爆竹中所裹着的黑色粉末能造成如此大的破坏。不过既然见识过了,下次便可有样学样。火药在大宋并不是多稀罕的东西,如果有心,或买或造,随时都能弄到。   但朱聪也清楚,既然赵瑜带兵上了岛,如果他不低头投靠,也就不会有下次了。但他手上有两千人,入了衢山,肯定能换来个不低的位置。只要他们这些福建人在衢山军中能抱成团,同时不断从老家招揽人手,逐步扩大自己的势力,日后与赵瑜分庭抗礼,也不是没有可能。再怎么说,赵瑜若想在福建立足,他们这些地头蛇,非用不可。   当然喽,在现阶段,却还得先装阵孙子,至少得把赵瑜、赵武等衢山头领的心中怨气化解。朱聪偷眼看了一下赵武,他心知,这次偷袭湄屿,已经把赵武彻底得罪了。赵武来广南联络,给他们钱、给他们物,就是为了湄屿。但福建海盗明知郑家在筹划北攻衢山,不但不向衢山告警,反而趁郑家主力北上的机会,偷袭湄屿岛。如果他们成功,赵武和衢山的一切努力就都会成为笑柄——费劲心思,却给人做了嫁衣裳。而且,如果朱聪真的能把郑九的首级给赵瑜送去,衢山军对福建群盗甚至必须得以礼相待,那点怨气就只能硬生生地吞下去。   ‘唉!’朱聪暗叹,‘可惜功亏一篑。’他的双眼在几位盟友身上巡视,盘算着找哪个出来当替罪羊,好让他平安度过眼前的这一关。只要能顺利的把赵瑜等人的怒火转到别人身上,凭借手上的两千兵,朱聪有信心在衢山军内做出点名堂来。他眯起双眼,眼皮的缝隙中精光闪烁,‘只要有这两千人……’   但这时,从军寨之外的远处传来的欢呼声,打断朱聪的幻想。海盗首领们人人抬头,视线穿出厅堂,越过寨墙,投射去呼声传来的方向,那里是疍民们船屋聚集的地方。   ‘究竟出了何事?’虽然不敢大声喧哗,但头领们都开始交头接耳,心中疑云顿起。   “诸位莫要惊慌!这并无他事,仅仅是大当家在探视受伤的疍民罢了!”赵武终于睁开眼,高声说道:“郑九与我家不共戴天。凡与郑家为敌者,皆为我衢山之友。今日一战,疍民死伤甚重,出力尤多,于情于理,大当家自当先去探视。还请诸位体谅一二,且稍等片刻,大当家须臾便至。”说罢,他饱含深意地瞟了朱聪一眼,森森一笑。   ‘仅仅是探视吗?这样欢呼声一点都不像啊!’朱聪脸色不变,只是微微颤抖的双手,却暴露了他心中的动摇,他的两千人大半都是疍民,要是给收买了去,他还怎么跟赵瑜讨价还价?!   他再看赵武,却发现那张阴森笑脸中隐含着的讥讽和戏谑。朱聪心中的慌乱因而更甚,赵瑜既然能抢前一步,瞄上了疍民,那也绝不会放任福建海盗们在他手下串联作祟。赵瑜若是有心,把八家福建海盗分化收服也是轻而易举。   朱聪计算着自己能掌握的兵力。‘两百?不!’他轻轻摇头,‘只有四十!’那一百五十个从广南招募的新人并不可靠,朱聪实实在在能把握住的,就只有四十名三年前与他一起从老家逃出来的至亲。就凭这点人,在衢山军中怕是连点浪花都掀不起。   ‘怎么办?’朱聪想着。‘还能怎么办!’他冷笑,‘既然现在无法对抗,就暂且作条听话敢斗的好狗罢!……机会总归是会有的!’他有耐心,他有的是耐心。   与朱聪不同,其他的海盗头领就没那么多心思,当听到赵瑜前去探视受伤的疍民,虽然各自心中不以为然,但都放下心来。既然赵大当家连那些只出了一点力的贱民都照顾到,他们这些郑家死敌自然也不用担心会被秋后算账,还是安安心心的等着赵二郎的发落好了!他们这样想着,厅堂中紧绷的气氛也因此一下松弛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从门外传来,这脚步声虽快却稳,记记踏在众人的心口。赵武闻声,便当先站起,海盗首领们慌忙跟随。只觉得一道烈风卷入厅中,厅堂内的火光一阵摇摆,人影随风,一个矮壮的年轻人大踏步地走了进来。黑肤圆脸,个矮体壮,正是传闻中赵大当家的样子。   赵武领头,众人齐齐拜倒:“拜见大当家!”   “哪能如此大礼!”赵瑜大叫,忙上前把人一个个亲手扶起。   一番喧嚷,各人又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赵瑜大马金刀坐在上首,笑道:“在下方才去探视与郑家作战而受伤的疍民弟兄,却劳烦各位兄弟久候,实是过意不去。还望勿怪!”   “不敢!不敢!”听得赵瑜此话,海盗们再次跳起,连声逊谢。   “坐!坐下来说话!”赵瑜说着。见海盗们依言坐下。他又道:“那些疍民虽属贱籍,但毕竟与郑家厮拼过,出了力,也流了血,对我来说,这样的人就是自家兄弟一般,若有个损伤,我当然要探视一下。今日一战,疍民们死伤甚众,尚幸我此行带来的郎中的医术还算过得去,倒也救回了几个。”   海盗头领们面面相觑。今日一战,死伤的大半是冲杀在前的疍民,他们各家嫡系的伤亡都只有寥寥十数人,却不知赵瑜是不是在讽刺。但朱聪却是满脸的感动,腾地站起,抱拳赞言:“大当家仁心爱人,连那些贱民都照拂有加,实令俺们感佩万分。”   “对,对!感佩万分,感佩万分!”得朱聪提醒,其他头领也连连点头,齐声附和。   赵瑜哈哈一笑,看起来被拍的十分开心。他拿起身前桌案上的酒杯,自行斟满,举杯向着众人,“今日我和各位兄弟大仇得报,再值得庆贺不过。诸位,且尽此一杯。”   众人一齐举杯:“恭喜大当家大仇得报,多谢大当家为我等报仇雪恨。”一饮而尽。   赵瑜放下酒杯,目光迷离,叹道:“大仇虽报,却没能如愿以偿。我当年曾立下誓言,要把郑九千刀万剐,以报父母兄长之仇,只可惜今日郑九虽死,但想剐他却做不到了。”   朱聪出言相劝:“大当家何须如此,郑九在寨门上被炸得粉身碎骨,不比千刀万剐更痛快吗?”   赵瑜点头而笑,“说的也是!”他再举杯,“来,我们再喝!”   酒过三巡,人人皆有了些醉意。   赵瑜停杯不饮,双眼一扫堂前众人:“现在郑九已死,也算了结了桩心事,只不知诸位日后有何打算?”   海盗头领们互相对视了几眼,起身离座,在厅中跪倒,齐声而道:“愿为大当家效犬马之劳!”      第四十一章 后续(下)      一夜酒宴欢聚。次日晨起,赵瑜再度召集众将。这当然不是为了举行宴会,而是为了分派接下来的任务而进行的军议。   不移时,湄屿军寨正厅中,头领们便济济一堂。不仅仅刚刚加入衢山的八位福建海盗首领到了,连昨夜因要监视海盗们的动静,而没能参加酒宴的几位衢山军都头、船长也都到了。   众人熙熙攘攘,打着招呼,互道久仰,各自自我介绍着。衢山军的都头、船长们都是海上汉子的爽快性格,而原海盗头领也对他们刻意巴结,几句话过后,十几个人很快便熟络了起来。几番寒暄,众人小说大笑,正谈得入港,这时,只听得一阵脚步响,赵瑜、赵武从后堂鱼贯而出。各都头、船长立刻闭口不言,齐齐肃然行礼,海盗首领跟在他们后面有样学样,也躬身下拜。赵瑜点头回礼后,先在主位坐下,一挥手,众人便回到各自位置上坐定。   今日军议之事,赵瑜早跟赵武商量得定,只扯了两句闲话,便开门见山道:“昨日我大仇得报,完了三年来的心愿,实是喜事一桩。不过郑九虽死,但余孽犹存。郑凌之外,郑九其余二子皆驻守宁海镇郑家老宅,若不能斩草除根,我心中不安。且郑家在兴华军根深蒂固,若拖延时日,让郑九死讯传了出去,郑九二子有了防备,又或是闻风而逃,对我军日后在福建发展殊为不利。有鉴于此,我与武兄弟商议了,应得即刻出兵,扫荡郑家余孽。”他双目一扫众人,“只不知哪位兄弟愿出征宁海,替我去斩草除根?”   听得赵瑜一番说辞,没等他人反应过来,朱聪第一个跳起:“小人愿往!”   有朱聪打头,堂下众头领也纷纷跟着起立,一片喧哗,都想争那出征典兵之权。海盗首领们为了能在衢山军中顺利立足,自然不愿放过这立功的机会;而那些都头、船长们也争得面红耳赤,衢山历次战事,若不是赵瑜、赵琦居中掌大纛,就是赵武、陈五等大头领出阵领兵,今日却是赵瑜第一次把单独领兵之权放在他们这些中层面前。只要能带兵平了郑家老宅,籍此战功,日后说不定就能陈五等人平起平坐,这等美事,哪个不想?!一时间,正厅中嘈嚷一片,就像几百只鸦雀齐声高歌,却如菜市口一般热闹。   见众人闹得不像样子,赵武脸一翻,一拍身侧小几,怒道:“闹什么?是在买菜吗?!”众人登时噤若寒蝉。   等他们重新坐下,赵瑜一指朱聪:“朱兄弟,你是第一个站起来的,你先说!”   朱聪得赵瑜点将,并未喜形于色,倒是沉沉稳稳。他先向众头领抱拳行了个团揖,再对上首的赵瑜恭敬说道:“小人昨日蒙大当家收留,得附骥尾,入得军中,实感三生有幸。但小人无尺寸之功,却腆居高位,心中着实难安。小人不才,愿同林、俞、万等几位哥哥一起,率本部人众,把郑九二子捉来,献于大当家座前。一来呢,可证大当家收留我等眼光无误,二来,也算是投名状,日后见了衢山来的兄弟们,也可挺直腰板说话。”   赵瑜听得心中暗自点头。朱聪这番话说得恳切,言辞间又不似其他海盗那般粗鄙,看起来颇读过几年书,而且他的打算是把福建群盗一起叫上分功,不虞有自家人扯后腿,正好抱成团与几个都头、船长相争。他说话、行事滴水不漏,倒真是个人才。   但是这人才若是心怀鬼胎,那可就要改个名字,叫‘祸害’。经过昨夜和今日的观察,赵瑜已能确定,让赵武跌了个跟头的便是眼前这个看起来朴实稳重的汉子。这朱聪有眼光、识风色、会伪装,把握时机的能力极强,又有孤注一掷的胆略,虽然还没到枭雄那个层次,但发展下去也至少也能成为黑道大佬一级的人物,的确是个危险分子。他今日之所以这么积极,肯定不是为了什么投名状,更不可能是为了证明赵瑜的眼光,多半是想着籍此确立自己在福建群盗中的核心地位。如果赵瑜听之任之,日后衢山军内出现个福建老乡会,与衢山岛的吴越人打擂台,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过……’赵瑜看着朱聪的眼神略带怜悯,‘以衢山军的制度,想另起山头可没那么容易。’衢山军中可没有什么本部、私兵的说法,只要上了衢山岛,打散整编是必然,在新兵营走了一遭后,他的手下肯定都会改姓赵,恐怕也没几个会再听他的话。但赵瑜不是爱冒险的人,他半点机会都不会给朱聪。   他摇头而笑:“郑家的精锐在衢山和湄屿早已被杀得一干二净,留在老家庄子中的也就是些老弱病残罢了。对付他们,一两百人足矣,去的人太多反而会打草惊蛇。宁海镇离莆田县城不过十里,若是惊动了驻泊在县城中,那一个指挥的宣翼禁军,也是件麻烦。”   “二郎说得正是!”赵瑜话音刚落,赵武便接上说道:“这次出战当隐密行事,决不能大张旗鼓。最多不能超过一百五十人。”   赵瑜点头表示同意,问道:“只能带一百五十人,不知朱兄弟可有信心?”   朱聪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点头应了。他深知,若是此时一露怯,他日后在军中也别想出头了。   见朱聪点头,赵瑜大笑,“好!好!有信心便好!那此战便由朱兄弟你来领兵!”   “二郎且慢!”赶在朱聪上前接令之前,赵武出言打断:“朱头领的手下都是刚加入的新兄弟,兵甲不备,若是损伤多了,就算二郎面皮上也不好看。这一仗还是让给老兄弟罢!”   听得赵武为他们出头,原本郁闷无比的都头、船长们都是大喜,看向赵武的眼神也多了三分感激。而海盗首领们脸色就有些难看了,虽然赵瑜已否决几家分功的可能,不过由自己人上位总比不熟悉的新同僚要好,同时也更安心。但朱聪却喜在心头,赵武越是敌视于他,就越是逼得福建群盗与他抱作一团。所以他也不为自己争辩,木然而立,一言不发,只希望赵瑜真的换人上阵。   赵瑜略作沉思,问赵武道:“武兄弟,此行所带的备用甲胄还有多少?”   赵武立刻回道:“只有三十具!”却在‘只有’两字上下了重音。   “那就都给朱兄弟!”赵瑜说道。转头又对朱聪道:“朱兄弟,你挑三十名精锐,把甲胄给他们配上。”   在海盗头领们又惊又羡的目光下,朱聪拜倒谢过,为了三十具衢山精甲,磕几个头也不嫌多。不过现在只有三十具铠甲,他倒要看赵瑜怎么把剩下的一百二十具补上。朱聪可不认为赵瑜会不顾损了军心,而从自家人身上扒盔甲下来。   赵瑜的确没有,他只高声唤了一个人的名字:“陆贾!”   原琉球那霸寨右副都头、现任衢山军步兵营第三都都头,陆贾起身出列,抱拳躬身:“请大当家吩咐!”   “陆兄弟,这一次还要劳动你了。”赵瑜命令道:“你带着你手下的那个都,与朱兄弟的三十人一起去攻打郑家老宅。不过,这一仗,朱兄弟为主,你为辅。凡事两人商量着来,切不可自作主张,自行其是!”   陆贾高声应诺。赵瑜满意地点点头,问朱聪道:“朱兄弟,你可有意见!”   朱聪早呆住了。赵瑜从两边挑人,论谁也无法有怨言。但陆贾人多,他人少,还以他为主,就算打下郑家老宅,捉了郑九二子,在外人看来也是赵瑜故意给他送功劳。这样,反而会惹得人嫉恨,如何还能收拢人心?   他这一迟疑,赵瑜就拧起眉头,“朱兄弟,可是有什么顾虑!”   “哪能?”朱聪也算提得起放得下,抱拳道:“承蒙大当家看顾,有陆兄相助,此战必胜。小人与陆兄同心协济,定不辱使命!”   “甚好!”赵瑜笑道,“既然如此,就这么定了。不过……”他又对其他几位海盗首领说道,“宁海镇港小水浅,我带来的大船行驶不易,倒要向各位借几条小船使使,不知是否愿意割爱?”   福建群盗如何不愿,虽然吃不得肉,有汤喝也成啊,出船运兵,好歹也算是点功劳,齐齐起身应道:“但凭大当家吩咐!”   会后,众头领各自散去。看着众人离开,赵武笑道:“二郎,俺方才配合不差罢!”   赵瑜一笑:“的确不差!”今次出兵的人事安排,他和赵武早已定下。而军议时,他和赵武的几番话,都是事先商量过的。就算朱聪不出头,他俩也有备案,无论如何,都会想法把朱聪暂时调出去。   “朱聪那厮一走,也就不用担心把那些福佬弄回衢山时,有人出来唱反调。等他打下郑家老宅回来,这湄屿岛上可就没几个福建人了。不知到时他会有什么表情。”说着,赵武哈哈大笑。   朱聪可算是福建群盗的盟主,人又精明,有他在,赵瑜把福建海盗都弄回衢山整编的打算,肯定会有些麻烦。赵瑜不愿出乱子,失了人心,不得不想办法先把祸根调走。   赵瑜道:“等陆贾、朱聪一走,就把那些个福佬弄上船,跟着报信的一起回衢山。不过八百人,挤一点,两条船就可以装上。过一阵子,等衢山的援兵来了,你把疍民也安排了,分批弄回去。无论如何,这座岛子,都要掌在自家手里。”   赵武在赵瑜的话里听出点东西:“二郎,你要回衢山?”   “当然!”赵瑜道:“衢山事多且杂,光靠文兄弟一人,也支撑不了多久。等郑九两个儿子一到,我就回去。到时,也把我的那个便宜大嫂带走。”   “郑家大娘?”赵武皱眉,对于那个从通贤灵女庙里搜出来的道姑,他总觉得是个祸害,“何不杀了算了?!”   赵瑜摇头:“她虽是郑九之女,但毕竟是个节义女子。杀了她倒伤了我的名头。但留着她在湄屿,却也是个祸害。还是带回衢山安置。”   赵武点点头,既然赵瑜这么定了,也没什么好多说的,毕竟只是个女人。   “武兄弟,我回去后,这里便交予你掌管!我会从参谋室中挑几个人给你做助手,凡事多听听他们的意见。还有,占了湄屿,福建各方定有动作,你一定要小心。”   “俺知道!一定会提防着的。”赵武说道,参谋室的报告中,把攻下湄屿、灭了郑家后,福建各方势力的反应都做了预测。其中,福建官府和郑九控制下的几家势力都不会放过这块肥肉。尤其是官府,每年被郑家喂得饱饱,嘴都养刁了,肯定不愿失去这笔外快,定会指使人把湄屿夺回。   “那是最好!”赵瑜点头。他踱了两步,转身盯着赵武的双眼,沉声道:“记住,你将面对的战事,是衢山控制东海的最后一战!只要消灭了他们,福建外海就会彻底落入我们手中!届时,通向台湾、南洋的道路,就敞开在我们面前。这是关系到我家气运的一战,而这一仗,我交予了你。武兄弟,你可有信心?”   赵武跪倒,热血沸腾,高声道:“二郎放心,俺定不负二郎所望!”      第四十二章 余波(上)      政和三年六月二十三,壬申。   清晨。一轮红日刚刚从海平面上跳出,海风徐徐,凉爽宜人,正是夏日一天里最舒适的时刻。   别过送行的队伍,赵瑜踩着跳板,大步上了座船。两个亲兵各捧着一个盒子,跟在赵瑜身后,颤颤巍巍的走上跳板。   “小心一点!”赵武在下面叫着。   赵瑜回头对着船下,“没关系!不过是两个脑袋罢了!”   的确,仅仅是两个脑袋——撒了盐,抹了石灰,装在木盒子里干瘪发黑的两个脑袋。他们脖子以下的部分,十天前被丢进了宁海镇旁的木兰溪,现在应该已在海里被啃噬得一干二净。郑九最后的两个儿子,现在就只剩下盒子里的这点东西。   上船后,不待吩咐,两个亲兵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捧进了舱内,回衢山后,祭奠赵橹等人的仪式上,他们还有出场的机会。   座船的船长早已在甲板上候着,见赵瑜上船,便上前相询:“大当家,时候差不多了,可是要开船?”   赵瑜问道:“疍民都安顿好了吗?”   “已在底舱安排住下了,都顺服得紧,没一个添麻烦的。”   赵瑜点点头,道了声好。半个月时间没有白花,千余家疍民都在劝说下放弃了自家的船屋,跟着上了船。这也多亏了赵瑜派去给伤员疗伤的郎中医术了得,救活了不少人,使得赵瑜在疍民中有了些声望,收服起来才这么容易。   衢山的医疗水平,尤其是外科,在这个时代应该是首屈一指的。一方面得益于赵瑜在衢山推广的医疗卫生观念和来自后世的一些粗浅的医学常识,但更多的,还是因为岛上从不缺少的奴工尸首。汉人讲究入土为安,亵渎尸体,不论从道德和法律讲,都是重罪。但奴工的尸体就没那么多忌讳。每个月,都有几十具尸体供衢山岛上的百多名郎中解剖研究,几年下来,人体解剖学的研究资料,至少堆满了半间屋子,而郎中们的外科医术,也自然随之大涨。   虽然一开始,解剖尸体的工作是在赵瑜的逼迫下进行,但习惯成自然,切开过几十具尸首后,所有人都已麻木了,而飞涨的医术,更给了他们继续解剖的动力。以现在衢山的外科医疗水准,只要不是伤到要害,失血不多,一般都能救得回来。在湄屿之战中受伤的疍民不少,按这时代的标准,不少人已是没救了。但衢山的郎中,妙手回春,却救回了许多,最后仅仅只有寥寥数人伤重不治,疍民对此无不感恩戴德,赵瑜只派人稍加劝诱,皆纷纷同意加入衢山。   湄屿岛上的疍民有千余户,接近衢山户口的两成,他们的加入,对衢山紧缺的人力资源是极大的补充,而且,福建、广南两路,疍民户口近十万,都是潜在的招揽对象。只要能招募到其中的三分之一,至少在正式起兵前,不用再担心人手不够的问题。   赵瑜正思虑间,船身一震,渐渐移动了起来。他扶着船帮,向下挥手致意。码头上,人人行礼欢送,有总管湄屿事务的赵武,有执掌湄屿防卫的陆贾,当然,还有新任湄屿副总管朱聪。   看见朱聪,赵瑜忍不住要赞叹,这家伙实在太能屈能伸了。当他和陆贾带着郑九二子的首级回到湄屿,发现八百海盗都去了衢山时,朱聪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抗议争吵,而是很干脆的把仅余的三十名手下也交了上来。如此有决断,赵瑜也自叹不如。这种人如能用得好,日后未必不是一个助力。   赵瑜座船慢慢移出港中,紧随其后,还有五条海船依次前行。千多户疍民把六条船塞得满满,留在湄屿岛上的,就只剩下两百步兵,十条千料衢山战船——那些福建海盗的旧船和疍民的船屋都不能算作战力,以及七百名水手。他们大半是昨日刚从衢山抵达湄屿,赵瑜能留给赵武也就这么多人了。而赵武,就要凭这九百人去迎接将要到来的战事。   不过,赵瑜对此没有丝毫担忧。福建各州水军数年前全军覆没后,实力始终未复——有郑九拼命剿寇,福建沿海各州对重组水军并没有多少动力;而海商们对郑家覆亡只会拍手称快,绝不会出头相助,因此,那些对湄屿垂涎三尺的官吏和势力,能动用的就只有郑九留下的旧部。   郑九曾经号称部众三千,但除去作为骨干的一千郑家子弟,剩下的都是外系的杂兵。装备、训练不要说跟衢山比,就是同郑家的子弟兵比起来也差得甚远。而且湄屿岛上现在正在组装四架刚从衢山拆散了运来的石砲,用来防卫敌军登岛,再适合不过。同时赵武还有十艘战船,七百精兵,凭这实力,肯定能给那些一门心思想接下郑家营生的白痴们一个惊喜。   五日后。政和三年六月二十八,没有大张旗鼓,北上的船队悄悄的驶进船坊港,阔别近月,赵瑜终于回到衢山岛。先去祠堂祭奠了父兄,再把安置疍民的工作交待,到了晚间,当赵瑜坐下来喘口气,赵琦陪在他身边,兄弟两个聊着天的时候,赵文却来了。   一进门,赵文劈头就道:“二郎,我们快没钱了!”   “没钱?!”赵瑜累了一天,头脑昏昏,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但没钱,连粮也快没了!”赵文补充道。   赵瑜用双手拍拍脸,清醒了一下,问道:“粮食的事我知道,连海盗带疍民突然多了几千人,再加上运去湄屿的,粮库的确要见底了。但钱是怎么回事?一个月前不还有三万多贯吗?”   “就算现在也还有两万八千贯!”赵文道:“但要保证粮库充裕,至少要外购万石粮食。现在两浙路上,斗米百二十钱,而一斗麦也要七十钱,像我们这样大批购买,价格肯定还要涨,至少要花上一万贯!而剩下的一万八千贯,要支撑到年底收账,根本不够!而且船行现在没了营收;郑家偷袭上岛的消息传出去后,港口也冷清了许多;而……”   他看了眼赵琦,接着道:“而琉球遭了兵,甘蔗地今年是没指望了,糖坊只能停工;其他杂用作坊的收入可以忽略不计;今年下半年,岛上就只剩船坊有收入。按二郎你的说法,今年的收支赤字定了!”   赵瑜皱眉:“那这些日子,你们有没有想过什么对策?”   赵琦从旁插嘴道:“只能开源节流!”   “废话!”赵瑜心情不好,张口骂道:“我问的是具体对策,说什么空话!”   赵琦被骂得一缩头,呐呐不敢言,赵文从旁解围道:“节流有些难办,岛上的支出都是省之又省,军中兵饷,劳工薪资都没法儿扣减,疍民和海盗的新建屋舍也是一笔支出,虽然多用奴工可以省些人工,但材料费却减不下去。倒是开源,的确有些办法!”   赵瑜问:“是湄屿吗?”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地方了。   赵文点头:“正是湄屿。”   赵瑜一摆手:“学郑家收买路钱的方案,可以不用提。我可不想把海商们都得罪了。日后用到他们的地方很多,不能因一点眼前之利,把他们变成敌人。”   “当然不是!”赵文摇头,递上一份公文,说道:“俺同船行的一些老帐房商议过了,要想在短期内增加营收,只有在湄屿开回易私港。”   “开回易私港?”赵瑜接过公文,只翻看了几页,便放下问道:“泉州南面的围头澳(注1),是最大的回易私港,不解决他们,开了港也没人会来。你有什么办法?”   赵文摇头笑道:“不用我们动手。围头澳这几年被郑家控制,在郑家的搜刮下已经破败不成样子。而现在郑家一倒,剩下的势力必然会大打出手,争夺控制权。这么一来,围头澳又要乱上半年。只要湄屿开港的消息传出去,那些走私海商必然会蜂拥而至,三月之内,就能有两千到两千五百贯营收,到明年,每月五千贯不成问题。”   赵瑜考虑了一下:“既然这样,你挑两个人去湄屿,帮武兄弟把管理私港的工作担起来。三个月后,我要看到现钱。”   赵文应了,看赵瑜有些困顿,便起身告辞。走到门边,突然回头道:“对了,二郎。还有件事。”   “什么事?”   “陈先生罢课了!”   注1:围头澳:位处泉州港南,对面即是金门。在宋时,是福建最大的走私港。      第四十三章 余波(中)      “陈先生?罢课?”赵瑜冷笑了一声,“他还真的做出来了!”   “是啊。”赵文道:“就跟二郎你早前预计的那样。自从出兵湄屿的那天起,陈先生就再没说过一句话。就像四年前他刚被大郎从海岛牢城掳来时一样,”他语带讥讽的说着,“大概是不屑与我们这些叛逆为伍罢!”   赵琦听得大叫:“郑家私启战端,先动手的是他们,我们只是还击罢了!怎么我们倒成了叛逆!”   “谁叫郑九是官,我们是民呢!”赵文冷笑道,他一摊手,“看来只有我们再次被招安,陈先生才会再说话了。”   “招什么鸟安!”赵琦骂道,“我们又没有攻州占县,只不过夺了个外海的小岛,又不是什么要紧地方,官府会理才怪!”   “会理会的,我们也早有准备……”赵瑜说着,突然话音一顿,整个人都怔住了。而后眉头皱起,不住摇头苦笑。赵琦的话提醒了他,让他想起一个被忽视的极严重的问题。当年浪港寨横行东海,占了大小海岛十几个,杀败的官军也有上千,但直到攻下昌国县城,才被真正重视起来。如果这次死的只是个普通的都巡,丢个屁大的小岛,在大宋当道诸公眼里的确不算什么。   但郑九不同,郑家在福建早编织起千丝万缕的利益网络。郑九一死,湄屿一丢,这些被利益网络联起的势力定然要反扑,而赵瑜在湄屿的布置也正是为了应对这一切。但当赵武击败了来犯之敌后,接下来,衢山军定然会成为众矢之的,福建向朝中请兵,衢山再度被宋廷全力围剿也在意料之中。对此,不论是在心理上还是在物质上,赵瑜也早有准备。   但这些准备现在却出了意外。打仗拼的是钱粮,衢山却没钱没粮了。招来几千疍民、海盗,对赵瑜来说是意外之喜,但对于衢山财政却是横祸飞灾。原本就很紧张的用度,一下就被捅出个大窟窿。虽有聚敛钱财的应急措施,但湄屿开港,要得是和平稳定,而战事一起,又有哪个海商会来?前面他和赵文在那计算着,却是一厢情愿。而赵文让几个老帐房弄出的报告,自然也是笑话,若是从参谋室调几个参谋一同来撰写,定不会犯这等最基本的战略错误。赵瑜拍拍脑袋,他刚才真是昏了头了。   赵瑜抬头,看见赵文一脸凝重的看着他——赵文也想到了。“二郎,这下如何是好?”他问道。   赵瑜哈哈一笑,洒然道:“怕什么?不让我们做正经生意,我们就做没本生意。如果官府想要来攻,我们就先打出去,两浙、福建几千里海疆,随便挑两个州城,用火药炸开了洗城,钱粮要多少有多少!我不愿杀戮太重,害了百姓,但逼得急了,什么事我也做得出来。”   “这?”赵文迟疑。按照一开始的计划,只要利用海战优势,击败来围剿的官家水军,逼得宋廷再次招安就够了——无论如何,福建一地官僚的利益,不可能凌驾于大宋整体利益之上,再怎么说也仅是攻下一个小岛,杀了一个都巡罢了——衢山军的主要精力应放在开发台湾上。   但要是要是按赵瑜所言,情况就完全两样。凭衢山现在的兵力人数能不能攻开州城暂且不论。洗劫州城后,要面对疯狂报复的官军,其战事必然绵长日久,无论胜败,海外开国的计划,肯定要延后。   赵瑜看出赵文的顾虑,笑道:“不要想太多,这只是最坏的打算!不一定会走到这一步。若说一仗不打,也不是没可能的。”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并不是作伪,而是真的从眼前之事上,连带的想通了许多,就像打开了一扇门,原先都忘掉的东西,都一下想了起来。   “怎么说?!”赵文立刻追问。   赵瑜轻轻拍着扶手,貌似悠闲:“那要看在童太尉眼里,一个死掉的都巡检和契丹、女真的线报孰轻孰重了!”   “童太尉?”赵文恍然大喜,但很快又皱起眉头,“但我们根本就没有契丹、女真的消息啊!”   “我们没有,童贯就有吗?虽是信口开河,但也不惧童贯找人来对质。”赵瑜大笑,“只要童贯上了当,帮我们把福建请兵的要求压下过一次,他也不可能再提议出兵,难道童太尉会自打耳光吗?何况,我们只要拖过半年,把资金周转回来就能缓过气了。”   赵文想了想,觉得赵瑜说得的确有理,便问道:“那这情报该怎么写?”   “就说从辽东来的高丽商人口中得知,世居混同江(松花江)畔的女真完颜部首领阿骨打,即将起兵叛辽,东京道内一片混乱,货物转运困难,东珠、人参的价格因而翻了一番。所以准备着明年派船绕过高丽,从北海入混同江口,直接去产地购买。”赵瑜笑着说道,在赵文赵琦眼中他是信口开河,但实际上却是正在发生或将要发生的史实。   当此时,完颜阿骨打虽然尚未继承族长之位,但他的名号在契丹国内的却流传甚广。敢在头鱼宴上不从辽主之命,不起舞庆贺的也只有他一人。驱兵吞并周围部落,率五百骑兵突至离东京辽阳府不过百十里的咸州城,却都是阿骨打这两年做的事。完颜部将反的传言,契丹东京道上,几乎人人皆知,也就等着他何时起兵罢了。这传言,不仅在辽国流传,就连大宋朝堂也有耳闻。就在今年的二月十二,‘以辽、女直相持,’,天子赵佶也下诏加强河北边境防务。在这种情况下,赵瑜不愁他这番话童贯会不相信。   “文兄弟,”他命令道,“你找个去过东京送礼的精细人把我说的这些牢牢记下,让他传口信——这样才能见到童贯。至于郑家的事,对童家的那位收了我们上千贯的总管顺口提一下,让他传到童贯的耳朵里去。童贯掌管枢密院,他若是有心,见到福建的请兵文书,自然会帮我们压下。我记得库中应该还有些人参、东珠,貂皮也有几件,再配些珊瑚、玳瑁什么的,也一起打包给童贯送去。”   赵文低头记下,抬头笑道:“二郎你说得活灵活现,倒像是真的一般。我就不信,童贯会不上当!”   “他相信是最好,若是不信,也要有所准备。”赵瑜对赵琦道:“老三,你明日去参谋室,同他们一起把和、战两端的计划都定出了,包括攻打州城的,全都得预备着。”   赵琦点头应是。赵瑜一看赵文:“文兄弟,你也一样,明天把和、战两种情况下的预算做出来,还有,加紧购买粮草,以防不测。”   赵文拿笔记下,点头应了。   赵瑜用指尖轻轻敲打着扶手,又道:“再知会马叔一声,请他造两艘适合在北洋(注1)走的沙船——我们现在的衢山船都是尖底,在白水洋还好些,但去了北面的黄水洋,多半会搁浅,还是防沙平底船方便——虽然现在能对童贯说谎,但日后可不行,契丹、女真的消息,还得帮他打探着。”   赵文皱眉:“二郎,我们现在没钱!”   “那就先设计着,明年有钱时再造。这事不急。”   赵琦听得有些奇怪,问道:“二哥,不是说从混同江口去吗?绕过高丽,经北海趋混同江口,应该不需要沙船罢!”衢山的海图上,日本以北的海域统称为北海(注2),虽然衢山的探险船或者说捕奴船没有入过混同江,但北海沿岸的高丽、东海女真以及生女真阿里眉部(注3)都打过交道,画过海图,也了解其地地理,所以赵琦能有此一问。   “糊涂!”赵瑜笑道:“打探消息,入渤海,去辽东听听传闻就够了,难道还真的绕上几千里,进混同江打转啊!”笑骂了两句,他打个哈欠,一摆手,“夜了,也没什么事了,你们回去罢!”   两人应了,一齐起身。赵文笑道:“三郎和俺明天都有事做。那二郎你呢?”   “我?我明天去找陈先生。顺便聊一聊。能成就成,不能成,也就罢了。现在的衢山义学,有他没他,已经不会有太大差别了。”   注1:北洋:即现在的黄海和一部分东海。‘今自二浙至登州与密州,皆由北洋,水极险恶。’——《西溪丛语》。而白水洋、黄水洋同属北洋,因海水颜色深浅而得名。白水洋为舟山岛至长江口一带,而黄水洋则是长江口至连云港。   注2:在辽国,现在的日本海,称为东海。而黑龙江入海口处的鄂霍次克海则被称为北海。不过为防与北宋的东海混淆,就把辽国东、北两海合称北海。   注3:阿里眉部:生女真的一部。世居现在的鞑靼海峡两岸,也就库页岛和黑龙江入海口附近。      第四十四章 余波(下)      次日晨起。   赵瑜梳洗过后,直趋义学。观看了一阵校场上学生们的队列操演,再绕过书声琅琅的教室,推开图书馆的大门。   寂静的图书馆中,几张长条桌边,散乱的坐着二十多人,人人聚精会神,个个捧书细读,都没察觉赵大当家的到来。   赵瑜轻手轻脚的避开他们,走上楼梯。二楼,一人端坐窗前。赵瑜一笑,那陈先生果然就在这里。   走到陈先生身侧,赵瑜恭敬问道:“先生日来安好?”   陈先生放下书,起身回礼,却不发一言。赵瑜丝毫不以为忤,只怀中掏出一卷手抄的书册,坐到陈先生对面,打开书,自顾自的静下来看书。   陈先生奇怪的瞥了一眼,视线立刻定住不动。赵瑜所看书册封面上,有些潦草的《四明尊尧集》五个大字,就像针一样,扎在他眼睛上。   赵瑜抬头,见陈先生正死死盯着他手上的书,便笑道:“先生可是对这卷书有兴趣?”   陈先生迟疑了一下,摇摇头,也坐下了。赵瑜一叹:“果然是人被罪,书也被罪。奸相当国,了斋先生的这本心血之作,也没几人愿读了。”   他用眼角余光看着陈先生正在颤抖的双手,再叹,“现在官家下旨焚禁此书,这本还是从明州被烧剩下的残书中抢回来的,再过几年,除了我这岛上,这天下怕是再找不到这套《四明尊尧集》了。了斋先生以神宗为尧,今上为舜,故而写了此书,可惜的是,官家没有当虞舜的心思呢!了斋先生泉下有知,想来也是难以瞑目……”   赵瑜话还没说完,陈先生一下跳起,轰的一声把桌椅全撞开,手指着赵瑜,脸上一点血色也无,连嘴唇也是白的,他全身直颤:“你……你说什么?”   赵瑜冷冷的看着陈先生,慢慢道:“父子连心,也难怪先生如此失态。不过,小子方才说了谎,了斋先生现在改在台州编管,身体应是无恙。”   “你……你……”陈先生指着赵瑜,嘴皮直抖,却不知该说什么。   赵瑜恍若不见,问道:“先生可是想问小子如何得知先生身份的?”   陈先生一屁股坐下,撇过头去,不理赵瑜。   赵瑜径自说道:“了斋先生在明州做了多年通判,先生也在明州住了数载。见过先生的人怕是有几百上千,我这岛上正好有一人曾在明州州衙做过几年衙役,前些日子送其子来义学时,正好同先生打了照面。所以小子才得知,先生竟然就是当年上书朝中,指斥蔡太师阴谋动摇东宫的陈正汇!”   陈正汇身子又是一颤,却仍沉默不言。他父子二人都是蔡京的死对头,其父陈瓘,号了斋,在朝中任谏官时,多次弹劾蔡京朋比为奸,结党营私,因此被贬官出京。而陈正汇则更进一步,不知从哪儿听到传言,说蔡京有不利太子的图谋,便去杭州告发,最后却连累了其父被编管通州,自己则落到流放通州海岛牢城的下场。   回想起来,这事其实甚为诡谲,莫名其妙的谣言为何会传到自己的耳朵里,而蔡京的反击为何如此之快,怎么看都像是桩阴谋。因此连累老父亲友,也是他心中最大的痛楚。   赵瑜道:“尊翁和先生当年直指奸相,确是令人称快。不过先生父子一片忠心却换不得天子回顾,因此而得罪,也是实在令人惋惜。先生先在海岛,又至昌国,现下却在衢山岛上,算得上是颠沛流离。而尊翁了斋先生,若不是命好,早两年却就被奸相遣人害死了。”   陈正汇又一下跳起,叫道:“什么?!”   赵瑜却越发的心平气和,继续道:“了斋先生虽然侥幸未死,但毕竟不得安宁。奸相奏请官家下旨,把尊翁从通州再贬至台州羁管,两地远隔千里,官家安排了军卒押解,却不许尊翁在途中稍稍停留。且了斋先生就算到了台州也一样不得安生,羁管之法,先生想必也知道,必须十日一移居。因官家有旨,奸相淫威,了斋先生在台州无房可租,只能寄寓寺庙。但每过十日,就会被逼着换一个住处,日夜不得安宁!了斋先生已是年近花甲,却遭此磨难……”他摇摇头,“令人痛心啊!”   陈正汇听得泪流满面,扯着头发哭喊着:“孩儿不孝!孩儿不孝啊!”他转身就往楼下走,连声道:“我要去台州,我要去台州!”   赵瑜没有拦他,只在他身后悠悠道:“先生已经连累过尊翁一次,难道还想再连累第二次吗?”   陈正汇停住了,他回过身来,两眼定定地看着赵瑜。   “先生可是从海岛牢城被掳来的,在官中的罪犯名簿上,已是报了亡故。先生在沙县老家的衣冠冢上,茅草怕是都长得老高。这种情况下,先生你还能回去吗?就算回去,先生又如何向人解释这几年的境遇?就算先生找个借口,掩去了在我这岛上住了数年的事实,但逃狱又是什么罪名?先生你说,蔡太师会放过吗?而官家对尊翁也是厌弃已久,先生你想想,天子会饶过吗?”   赵瑜句句诛心之言,刺得陈正汇脸色发青。他失魂落魄的走回座位,坐下抱头不语。他当然知道赵瑜说的是事实,若非有此担心,他早就回去了。   赵瑜叹气:“先生为尊翁忧心至此,可谓至孝。但人同此心,事同此理,小子为父报仇,不知又有何错?”   陈正汇听赵瑜弯弯绕绕,不断拿其父之事来刺激他,到最后却是为了此事,不由得怒目而视,他动了动嘴,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赵瑜眼尖,却看到了,道:“小子知道,先生想说家父乃是叛逆,死了活该。那我倒想问问先生。郑九身为武臣,未受军令,私自调兵,攻我衢山,算不算叛逆!?”   陈正汇反驳道:“大当家私制兵甲,暗蓄士卒,算不算叛逆?!”   赵瑜见他针锋相对,却也不恼,也道:“若有一人,弑兄凌嫂,害死弟侄,逼疯亲子,这样的人算不算叛逆?”   陈正汇听得便怒,一拍桌案:“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赵瑜哈哈大笑,“烛影斧声岂是无因,孝章皇后薨后又为何无国丧,魏王贬死,燕王自尽,而秦王年仅二十三岁即亡故,又是谁的功劳?”   “荒谬!荒谬!”陈正汇大叫:“市井野语,岂能当真!”   “荒谬?!”赵瑜冷笑,“立储之事,储君本人不知,而宰相却知,此事荒不荒谬?!”   陈正汇连连摇头:“金匮之盟(注1),乃是昭宪太后,因五代殷鉴不远……”   赵瑜打断道:“金匮之盟若是为真,为何不传魏王,而传真宗?不是兄终弟及吗?”   “魏王乃是庶出!”   “那为何不立燕王为储!?”   陈正汇沉默了,好半天才道:“太祖已经错了一次,太宗皇帝岂能错第二次?”   赵瑜嗤笑道:“好个不能错第二次!”   陈正汇摇头,放弃了与赵瑜争辩,却道:“天家之事,岂是你该说的?!”   “赵光义做得,别人就说不得吗?何况,就算天下人说不得,我也能说得……”赵瑜顿了顿,抿了抿嘴,转过话头:“不提什么叛逆不叛逆,且说先生罢课之事。若说身份,先生已是死人。若是地理,我这更是海外野岛。先生自守如此,是给谁看?却又是何苦?况且衢山义学也是先生三年心血所成,无论师生都对先生仰慕甚深,敢问先生,你真的舍得放下?”他站起身,叹了口气,“还请先生再三思罢!”赵瑜抛下几句话,就径自下了楼去,只留下陈正汇在楼上发怔。   赵瑜离开后,就直接投入紧张的准备工作中,再也没去见陈正汇一次。就算当赵文来通报,说陈先生又开始去义学上课时,赵瑜也只不过说了句“是吗?”就又埋头于公文中。陈正汇毕竟事小,南面湄屿才是大事。   政和三年七月十一,乙丑。   湄屿南面海上,千帆云集,两支船队遥遥相对,氤氲杀气在海面弥漫。但一方只有十艘战船,而另一方大小战船却多达百余,这是一场实力相差悬殊的战斗。   面对十倍于己的敌船,赵武却丝毫不惧。指挥着自家船队,以最大战速,直逼敌军左翼。   敌船渐近,衢山军的战船上都已是弓弩上弦,火箭燃烧,水兵们整整齐齐地在船舷两侧排列。而在赵武旗舰的船头上,一门青铜火炮正在阳光下闪烁着深色的金属光泽,炮组成员守在火炮之后,随时等待赵武的命令。   眼见着敌船上水手们的表情已清晰可辨,赵武沉声下令:“开火!”   火炬点燃了引信,随着滋滋声响,一点火星深入炮膛中。   硝烟弥漫,海战史上的第一声惊雷,就在此时炸响。   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之卷完。   注1:金匮之盟:宋太宗登基后六年,赵普上书称,曾奉杜太后遗命订立“金匮之盟”,盟书中有兄终弟及,传位太宗之语。但此事,除了死掉的宋太祖、杜太后,只有赵普一人知晓,连赵光义本人都不知道。   此事真伪,史学界争议不断。但从俺个人角度讲,是绝对不信的。立储之事,应是光明正大,怎能把本人都瞒着,汉家自古以来可没这规矩。何况,立长君是为了防止社稷生乱,但金匮之盟立了储后,却把这件事隐瞒起来,不是添乱吗?   【九三之卷】      第一章 夜话(上)      政和六年十月十一,辛未。   时值秋末。   亳州酂阳镇北二十里的汴河上嘈嚷一片。数百广济军(注1)兵士赤着上身,汗流浃背,有气没力的喊着号子,扯着纤绳,一步一挪地拉着一队纲船在河上缓缓北行。   今年入秋后雨水少,从黄、淮调剂入汴河的水量也少了许多,惯常六尺深(注2)的运河水,现在就只有四尺余。六十步宽的河道,也只剩中间一半能行船。这十艘纲船(注3)行在河中,就把这点仅余的航道遮去大半,只留下一隙之水,供迎面南来的河船通过,而同样去汴京的船只,便只能跟在它们后面慢慢挪动。   千里汴河连接着东南、汴京,转运着大宋过半税赋,‘岁漕江淮湖浙米数百万,及东南之产,百物众宝,不可胜计。又下西山之薪炭,以输京师之粟,以振河北之急’,内外皆仰给于此,乃是号为天下运河之首的通济大渠。   常年在河中行驶、运输官中物资的纲船就有六千条,如果再加上各色客货民船,至少有上万艘之多。这万余艘河船往来运输,昼夜不停,平日里只要稍稍一慢,便会在汴河中拥堵起来。而现在这些个纲船挡在河中,其后登时就延起了五六里的长龙,入京叙职的、回乡省亲的、进京运送粮食税赋的、想去汴梁做今年最后一笔生意的,不论官船、民船、纲船、客船都被拦在了河道上怕不有两三百条。   几百条船上,被阻了行程的旅人们,无不怨愤,跺着脚大骂。再过得半月,朔风一起,黄河结冰,汴河便要封口,现下一耽搁,回程时就只能走陆路了。   这两年,官府税赋盘剥,百姓流离失所,落草为贼者难以计数,就是京畿诸路,神京之侧,也是盗匪遍地。走这陆路,保不准哪日就成了刀下之鬼。而运河水路,虽说也有水匪河盗,但好歹比陆上少了许多。出门在外,旅途艰难,哪个不想走个安生点的路,但眼看着现在就要耽搁着了,由不得他们不跳脚。   但骂归骂,却没一个人敢上前催促——苏州应奉局的角旗正挂在几艘纲船船头,而敞开的货舱中,也能看到捆扎整齐的花木、怪石——就算是准备进京面圣的官儿们,也没几人有胆子招惹这队为当今天子运送奇花异木、怪石奇珍的花石皇纲。   日头西沉,天色将晚,运河夜中能行船,但却没让纤夫走夜路的规矩。拉纤的广济军卒们把纤绳往岸边树上一系,便撤了下去,自寻地方休息,十艘纲船也就在河中下了碇,泊了下来。这一停,却把后面行船上的人们都气得吐血,花石纲船在前一堵,纤绳又拦,想走也没法儿走了。   眼看着今夜通过无望,排在后面的船只也只能渐次泊下,吃水深的货船就地下碇,而吃水浅的客舟则靠上岸边,把缆绳系在堤头的柳榆上。他们这一乱停,却把汴河堵得更甚。   河道一堵,商旅们怨声载道,但十方酒家的店主刘老三却是喜得乐不可支。他这小店正开在堤岸上,平日里靠得便是这些南来北往的客船,不过他这儿离酂阳镇太近,大生意却都被镇上的几家酒楼抢了去,只能吃些指缝里漏出的残羹剩饭。   不过今日不同,十几艘客舟靠岸,许多旅客耐不住舱中的狭仄,纷纷上岸透气。他们见到十方酒家门头挑出的杏黄旗上太白遗风四个大字,倒有不少人腹中酒虫作祟,各自凑了过来。刘老三看着店中高朋满座,感慨万千,他这小店开张十几年来,却是头一次客满。   夜风渐起。刘老三眼见寒风卷入店中,客人们坐得不稳,似有去意,便忙指使着小二在门前生起一堆大火。火头被寒风吹得时旺时暗,照得众客人脸色也是阴晴不定。众人喝着村酿薄酒,吃着虽不算丰盛但还算可口的小菜,却都忍不住牢骚满腹。   一个后生多喝了两口酒,白净的脸被火光映的通红,操着吴地口音的骂道:“直娘贼的,在苏州时,已被应奉局坑苦了,想不到,到了这里还得碰上。却是老天没眼,怎不把朱勔那厮一雷劈死。”   众人听他一口吴音,又提到苏州,心知他应是被朱勔害得甚苦。那朱勔正是在苏州提举应奉局,为天子搜罗花石贡品的官儿。朱勔在东南为求贡物,豪夺渔取,广蓄私产,无数士民被他害得家破人亡,看着后生样子,怕是也不例外。   一个京城口音的瘦高汉子却笑道:“朱应奉乃天上仙官降世,跟老天是一家,怎会被雷劈!”   “扯你娘的淡!”后生拍桌就骂:“他一泼皮破落户出身,还天上仙官降世……猪狗转生还差不多!”   被人骂了,那汉子倒也不恼,犹笑道:“俺还真不是扯淡!今年早些时候,刚刚被官家封做通真达灵先生的林灵素的名号,不知各位听没听过,这话便是他说的。据林通真所言,当今天子,乃昊天上帝长子长生大帝君降世,蔡太师为左元仙伯,金眼王中丞是什么文华吏,至于郑相公、刘少宰、童太尉,也在天上各有名位,虽不知朱应奉前世是几品仙官,但他把官家奉承的那么好,就是没仙品,官家难道不会提携他吗?”他笑眯眯的说着,话里的讽刺之意,众人听得分明,那后生咕哝了两句倒也不骂了。   “什么通真达灵!”一个本地口音,矮胖的商人嗤笑道:“那林道士俺也知道,他本是温州人,前些年他还在泗州、楚州的寺庙里混饭吃,这亳州他也来过,当年他穷得连买度牒的钱都没有,想剃度都没人要,现在不知从哪里学了点江湖骗术,摇身一变,倒成了天子座上客!”   一个身后站着个小伴当,看起来有些身份的中年人,操着一口福建腔提醒道:“无妄言,人多口杂,传了出去,恐对兄台不利。”   那商人一惊,忙低头喝酒,也不说话了。店中一时静了下来,只听得外面火堆中噼里啪啦的柴草响。过了半天,商人抬起头,轻声谢道:“多谢官人提点。敢问官人贵姓?仙乡何处?”   福建中年笑道:“免贵,小姓蔡,福建仙游人!”   “福建!蔡!?”一个坐在最里面的行商打扮的汉子猛地跳了起来,狠狠啐了一口,大声骂道:“姓蔡的福佬没一个好货!……”刚骂得一句,立刻被身边的同伴捂住了嘴。那同伴连声道:“他喝醉了,喝醉了!”便一手捂着行商的嘴,一手掏出几十个大钱会了钞。连拖带拽,匆匆出门而去。   看着两个行商远走,与他俩同桌的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摇头叹道:“都是蔡太师的盐钞法累人!”他指着门外,“那两人是兄弟,十年前家中还是楚州有名的盐商,家财以十万计。但蔡太师一行盐钞法,几十万贯的家产转眼就打了水漂,一下就破败了!他兄弟俩当年锦衣玉食,现在却在江湖上风吹雨淋,造化弄人呐!”   矮胖商人听了,便问道:“老丈,那兄弟俩可是宝应李家的?”   老汉摇头:“不是!”   “上游陈家?”   “也不是!”   “山阳吴家?”   “都不是!”老汉直摇头,笑道:“楚州盐商,被盐钞法害得倾家荡产的有几十户,你慢慢猜去罢!”   小店中一下又静下来。好半天,不知从哪里传出一句:“姓蔡的福建人没一个好货!”   蔡姓官人脸色不变,但他身后小伴当却发了火,“是谁说的!有胆子的站出来!”   他话音刚落,不待别人理会,蔡姓官人拿着筷子反手一敲,正正凿在小伴当的脑门上,训斥道:“看你能的!门外蹲着去!”小伴当揉着脑门,叽叽咕咕,却真的出门蹲着去了。   一个坐在角落里、两浙口音的年轻人笑道:“蔡忠惠蔡学士(注4)也是福建仙游人,他可是仁宗朝的名臣,欧阳文忠公、大苏学士,也都对他赞不绝口,是有名的正人君子。天下人本就有正有邪,岂能以偏概全?”   “说得也是!”众人纷纷点头,欧阳修、苏轼的名号如雷贯耳,天下无人不知,被他们夸奖的自然是好人。   只有蔡姓官人,却是在暗暗摇头苦笑。不过那年轻人为他解围却是好心。蔡姓官人转头看过去,见那年轻人相貌普通,但嘴角含笑,正朝他微微点头,蔡官人顿时好感大生。他起身走过去,年轻人和他身边的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子连忙站起候着,极是有礼。   走到近前,蔡姓官人抱拳一礼:“在下蔡倬,敢问几位小舍人如何称呼?”   “不敢!”三人连忙躬身回礼,年轻人道:“小人姓高,双名明光,明州人氏。”他指着身旁圆头圆脑胖乎乎的小子,“这是舍弟明辉!”再一指另一个略瘦略高,看起来甚是稳重的小子,“这是小人表弟……丁涛!”   注1:广济军:宋代水利兵的一支。任务是防洪、筑堤、疏浚、清淤。当然,也包括拉纤。其余水利兵还有:关河、堰军、捍江、防河等。   注2:汴河:‘……以孟州河阴县南为汴首,受黄河之口属于淮泗,每岁自春至冬,常于河口均调水势,止深六尺以通重载为准……故于诸水,莫此为重。’   注3:纲船:宋代运送粮草、税赋、贡品的官方船队。通常以十艘为一纲。   注4:即蔡襄蔡君谟。谥号忠惠,曾任翰林学士。      第二章 夜话(中)      几人通了名讳,蔡倬与高明光的同桌之人换了位子,坐下来絮话。   略作寒暄,蔡倬见高明光谈吐不俗,腹中像是有些墨水的样子,便问道:“高小舍今次入京,可是要入国子监求学的?”   高明光摇头失笑:“官人却是猜错了,我一奔波江湖的行商,哪有当太学生的资格?此次去东京,只是贩货罢了!”   “贩货?”蔡倬打量着高明光和他两个兄弟的穿着装束,虽非绫罗绸缎——出门在外,为防盗匪,也没哪个商人会穿丝织衣物——但布料厚重,针脚细密,裁剪亦极精当,这一套行头置办下来,绝不会比普通丝衣便宜,应是商业世家出身:“不知高小舍家中是作何营生?”   高明光不露口风,谦道:“也只是贩些明州土产杂货的小商号罢了!”   “明州土产?!”一旁的矮胖商人耳尖,走过来打了几个躬,脸上堆笑问道:“敢问小官人,贵号所售土产里可有东海产的玉露香精?”   听到玉露香精四个字,众人一阵骚然,皆竖起了耳朵,静听着高明光怎么回答。明州土产,原本不过是绢、瓷之类,各地都有,也不出名。但这两年,打着东海名号的商品以明、泉二州为源头,在大宋一下热了起来,其中就以玉露香精最为出名。众人都曾听闻,在京中,上至天子、嫔妃,下至百官、豪商,都对这种号称洒上一滴,便可留香十日的香水疯狂追捧,价格已炒到一小瓶香精能换得等大黄金的地步。对这等奇珍异货,人人都想见识一下。   但高明光摇头:“东海的玉露香精价比黄金,比之大食玫瑰水、蔷薇露尤要贵上数倍,虽然在每月初在衢山港都有一批扑卖,但总给几家大商号揽了去,鄙号本小利薄,哪里争得过。”   矮胖商人一阵失望,又提起精神问道:“那糖霜、冰糖,玻璃器皿,贵号可有得发卖?”   高明光点头道:“这些货倒是有!”   矮胖商人眼睛一亮,但高明光接着道:“不过皆是代京中所购,并非自家之物,却是不能转售,还请勿怪。”   心情一起一落,矮胖商人拱了拱手,低着头回到自己的座位,抓起碗喝起闷酒来。   蔡倬看着那商人的样子,摇头失笑。继而感叹道:“香精、冰糖、玻璃,东海赵二,倒是越来越富了。”   “富有屁用!”那个京城口音的瘦高汉子闻言嗤之以鼻,说道,“听说朝中已有议论,拟仿香药制度,对香精、冰糖、玻璃等物禁榷,不许私家贩卖,而以市舶司出头和买(注1)。到时,官府三文不值两文把香精、玻璃什么的强购来,再翻了几倍卖出去,利润归了官家,东海赵二……就去喝海风罢!”   突闻此事,高明光忍不住眼皮一跳,高明辉也面色微变,倒是丁涛不动神色,在桌下踢了两人一脚;高明光惊觉,暗嘲了一下自己的定力连小孩子也不如,转而笑道:“官家吃肉,小民喝汤,这也没什么。何况这些货色都是东海一家独有,若是市舶司给的价钱不合意,不卖便是,官府还能把他怎么着?”   “喝汤?”瘦高汉子嘲笑,“再过个半年,就吃草喝水罢!赵二左不过一个豪商,真惹翻官府,随便找个罪名把他下了狱,夺了家产工坊,你以为那些鸟官想不到?干不出?!”   “噗!”高明辉差点把嘴里的酒喷出来,他低着头,强忍着笑,憋得好不辛苦。不但是他,高明光、丁涛都暗暗嗤笑。而蔡倬也端起碗,遮住了脸上的表情。   “哇哈哈哈!”一人突然大笑出声。众人看去,那人一副僧人装束,圆脸大耳,帚眉虬髯,鼻直口方,青茬茬的一头半寸短发,看起来甚是凶恶。他独据一桌,桌上横摆着一把戒刀,一条禅杖靠在墙边,桌上酒水淋漓,一只烧鸡吃得只剩骨架,哪里有半分出家人的样子。   瘦高汉子被他笑得羞恼,怒道:“你这个破戒和尚,却笑个什么?”   “洒家笑你!”那和尚满嘴关西腔,出口便是无礼,“你们这些京里的狗才,抬头只看到五十里大的天,全不知天下有多少豪杰。那赵二郎赵大当家乃是东海上第一条好汉,他一张口,便能聚起千条战船,数万儿郎;一跺脚,就能掀起一阵滔天巨浪。海外几百个大岛上,数十万人被他养着。哪个官儿不长眼,想虎口夺食,惹得赵大当家翻了面皮,举旗挥兵,把东南打得稀烂。看赵官家杀不杀那些挑事的官儿?!”   “你就可着劲吹罢!”瘦高汉子嘲笑着,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半点也不信。   “这位师傅还真不是在吹!”前面说话的老汉插言道,“现下东海上,南来北往的船只有一半挂着东海的旗号,去高丽、日本的航路也都是赵家一家独占,要说他能聚起千条船、几万人,那是一点不假。”   瘦高汉子笑声一滞,但仍不服气,强辩道:“西虏带甲五十万,这些年照样损兵失地;契丹精兵百万,却也撑不了几年了。赵二不过几万乌合之众,能成什么大器!”   老汉摇头叹道:“如果只是几万乌合之众,的确成不得大气候,不过现在东南一带,被花石纲、应奉局、盐钞法糟践得民生凋敝,破家荡产的百姓数都数不清。江南各路,没有大灾,却有流民在道。要是有人当先举旗,揭竿呼应不知会有多少!”   瘦高汉子无话可说,他这一路也是从两浙、江东走过来的,于路的流民也见了不少。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一直对那些官吏语带讽刺。他一拍桌子,“唉!这天下真要乱了。”   蔡倬脸色数变。他今次从福建回京,走得是海路,经扬子江直入运河,没经过两浙,根本想不到江南诸路的局势竟然已是恶劣。他问高明光道:“高小舍,你于路走来,看得情形却是如何?”   高明光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道:“两浙路上也就苏州……哦,现在是叫平江府,流民多些,其他地儿也还好。”他不想说得太严重,这蔡官人明显有着极深的背景,要是他把江南诸路的实情捅上去,换了批好官来,有些事可就不太妙了。   但蔡倬却眉头紧锁,现在刚过秋收,却依然有流民在道,等到过了年,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那还不知又会有多少流民。   这时,那和尚却又说话了:“这还要多谢赵二郎,若不是他替赵官家收拢流民,江南半年前就乱了。”   高明光眼皮一跳,向和尚瞪了过去,‘日他娘的,添乱呐!’   而蔡倬追问道:“收拢?怎么个收拢法?”   和尚道:“赵大当家在各州县港口都派了人手招募流民,他在海外有多少岛屿,却缺人垦荒,这些流民正好派得上用场。”他抬起手,一二三四扳着手指,“一个人,两头牛,三年免租,四十亩地!不分男女老幼,只要是人,都是这个待遇!”   “莫不是在诓人,这条件未免也太好了罢!”京城的瘦高汉子叫道。   “不是!”说话的是那个白净的苏州后生,“俺有几个亲戚,也是被朱勔害得倾家荡产。一年前,上了东海的船,去了什么台湾岛。前些日子,有一个回来了,说他家剩下的三口人在岛上分到两顷半(注2)的好地,也有了六头牛——这牛钱日后可用粮食还,也可用牛犊子还,过得甚是惬意。他回苏州来,却是把乡里的穷亲戚都招了去,也想招俺。只是俺做了行脚商,也有了些本钱,没有跟去罢了。”   和尚得意道:“洒家说得没错罢!赵大当家可是一口吐沫一个钉,一言九鼎的人物,岂会诓骗于人。俺今次去台湾贺赵大当家的长子周岁,亲眼看到的。基隆堡外,几十个村寨,家家牛羊成群,粮食满仓,论起富庶,这天下,没一个地方比得上!”   高明光眉头微皱,而高明辉听了,用手肘挤了挤丁涛,声音压得低低的,问道:“说得倒像是真的,只是俺在外面宴席上倒了一天酒,怎么没见过这和尚?他也不像是能进内堂的样子啊?”   丁涛低头吃喝,却用眼角余光盯着蔡倬,见他没有反应,才在下面踩了狠狠高明辉一脚:“闭嘴,吃菜!”   注1:即强制收购。宋代政府通过和买、抽解,攫取了大部分海贸利润。   注2:宋代一顷合五十亩。      第三章 夜话(下)      蔡倬的心神都被和尚的话吸引了,根本没注意到两个小子的动作,问道:“敢问师兄,这台湾真的如此富庶!”   “那还有假?!”和尚道:“像洒家就只从五台山文殊院带了串乌檀数珠当贺礼,值不得几文。但赵大当家的回礼,可就骇人的紧!一瓶花露香精,一盒龙涎香烛,一柄镔铁戒刀,还有一些盘缠。”   一众哗然,这回礼确是骇人。纷纷道:“还请师兄拿出来让大伙儿开开眼界!”   和尚一拍手,无奈道:“洒家回程时,在灵隐寺喝醉了,损了佛像,香精香烛都赔了人,就剩这柄戒刀!”   “哈哈!”众人摇头大笑,笑那和尚牛皮吹破。高明光表情放松下来,高明辉也轻声笑道:“这和尚果然是在吹牛!”   和尚涨红了脸,眼冒凶光,满脸的络腮胡子都炸了起来,手扶上刀柄,想要抽刀。但下一刻,他却从怀里掏出个紫绸织就的钱囊,松开系绳,向桌上一倒,叮叮当当,钱币撒了满桌。他从桌上钱币中拈出一枚来,出示给众人,“赵大当家给的盘缠,洒家都换了酒了,就剩了这一枚金钱。这便是证据!”   众人再次哄堂大笑,一枚钱币当得什么证据。但高明辉却脱口而出:“如意金钱!”   虽然他一出口,就低头闭嘴,但蔡倬还听到了。他瞥了高明辉一眼,对那和尚道:“师兄,可否让在下一观!”   和尚听了,就手一抛,丢给蔡倬,“官人你仔细看看!”   蔡倬一把接过,入手一沉,比寻常钱币要重上许多,有半两重。他就着火光,看着钱币,钱币在火光中熠熠生辉,散着柔和的金色光芒,竟是真金打造。此币形制极为特异,寻常钱币都是天圆地方,中间有方孔,但这枚钱却没有,只圆圆地一块。钱币中央有花纹,纹理细密,正是一柄如意。他把如意金钱翻过来,反面四个楷体字,“宋元通宝?”蔡倬皱眉,这不是太祖开国时所铸钱币才有的字样吗?   蔡倬翻来覆去的又看了几遍,只觉得这钱币制作的极为精美,不论如意还是字样,都是玲珑浮凸,不似普通铸钱般模糊,而且钱币侧面刻着极细密的细齿,要刻出这些细齿,不知要费多少人工。虽然想不出这钱币来历,但从字样和做工上推断,也许是太祖开国时,由宫中的金银作坊做出来的赏钱。毕竟太宗时,也有过用金币赏赐臣僚的例子(注1)——只是不知为何如此簇新,不过毕竟是黄金,隔着百多年仍光洁如新,也不值得奇怪。   即是古物,又是御赐,蔡倬点头叹道:“东海赵二果然豪阔。要做凭证,的确是足够了!”他把金钱抛还给和尚,转头对高明光笑道:“看起来贵府祖上必不寻常,竟连御赐的金钱也有!”在他想来,既然高明辉能一眼瞧出这金钱来历,必是惯常玩赏过的。能让小孩子把玩着御赐金钱,家世定不寻常,说不定跟宣仁太后(注2)娘家有些渊源。   高明光摸不着头脑。他兜里尚有一枚赵文赐下的如意金钱,乃是东海新起的钱监所制。除此以外,还有银铜两种,都是锻造而成,于月前刚刚发行,却跟皇家搭不上半点关系。不过蔡倬既然这么说,他也无意解释,就让蔡官人误会下去好了。   店内众人听蔡倬证言此是御赐金钱,人人震惊,都求着和尚想借来一观,而那和尚想是烦了,理也不理,把金钱放回钱囊,跟店家付了帐,再买了坛酒,挎着戒刀,提起禅杖便大步出门去了。   蔡倬看着那和尚又高又阔的背影,叹道:“这和尚能得赵二看重,想必也是个异人!”他端起酒碗,自言自语:“收买人心,招募流民,再加上敌国之富,那赵二郎,看来越来越势大难治了!”   高明光低垂的双眼精芒闪烁,丁涛轻轻踢了他一脚。高明光看过去,只见丁涛拿筷子在桌面那盘烧鸡的脖子上比划了两下,把筷尖直插了进去。他呼吸一停,有些心惊,‘这小子够狠!’   对于丁涛的提议,高明光微不可察摇摇头,他们有重任在身,不能节外生枝。他对蔡倬道:“据在下所知,那个台湾是南洋上的岛屿,自古以来,一直荒无人烟。赵二招募这些流民,应是为了开荒。但南方多瘴疠,去那儿拓荒的流民,能有一半活下来就已经很了不得了。就算赵二有什么图谋,恐怕也是镜花水月,成不得事!”   蔡倬闻言,便是点头:“确是有理!”南方瘴疠之地,宋人一向视为畏途。莫说是南洋,就是岭南两广,在宋人眼里,也是难以驻足的荒僻野地。就因如此,岭南才一直被当作被贬官吏的流放之所。远的不论,神宗朝以来,无论新党、旧党,把政敌送去岭南一游,已成了惯例。苏轼、章惇、蔡确、吕大防等人之下,贬居岭南的官吏有数百人之多。不杀士大夫是大宋立国以来的成法,既然不能杀了政敌,就让他们去瘴疠之地自个儿病死好了,不管谁在台上,却都是这个想法,也有不少如愿以偿。赵瑜就算有什么不臣之心、非分之想,单靠南洋瘴疠,便能让他绝了那份心思。   “姓高的!”苏州后生这时叫了起来,他怒瞪着高明光,“你这厮好没口德!哪有这样咒人的?!”   高明光一愣,旋即醒悟,这苏州后生有些个亲戚在台湾垦荒,他说台湾瘴气重,流民要死一半,听在苏州后生耳里,的确跟诅咒没两样。   他尴尬一笑,正要道歉。苏州后生却冷笑道:“好叫二位得知,那台湾岛虽在南洋,但瘴疠之气却是不重,去那儿定居之人都过得快活得紧。俺那些亲戚在台湾住了一年,还没听过有哪个因瘴气病死。而且东海的郎中们医术高明,俺的表亲有个邻居,婆娘难产,眼看大的小的都要保不住,就是一个小郎中,拿了柄钳子,把孩儿拖了出来,母子俱安。据说,还有把受了重伤,肠子都流出来的伤者救回来的故事。”   “不会罢!?肠子流出来的人都能救回来?”京城的瘦高汉子听得目瞪口呆:“京中太医局的几个和安大夫也没这能耐!——他们可都是惯常给官家、圣人诊治的老太医,真真的从六品,天下最高品的医官!东海上的那些外道郎中,怎会比他们还强,能有这种手段?华佗、扁鹊也不过如此罢?!(注3)”   “小哥说的倒是真事!”那个老汉为苏州后生证言:“小老儿去岁往台州探友,途径海上,乘得正是东海赵家的客船。亲眼看见一个扯帆船夫的肚皮上有一道一尺多长蜈蚣也似的疤痕。小老儿当时心中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伤才能结出这样的伤疤?小老儿一问,方才知道,原来那船夫早前出了意外,受了伤,肚子被破了开。他是亲眼看见自己的肠子流了出来,当时便吓晕了。当他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个儿被牢牢绑在一张床上。几个郎中穿着白布袍,用布罩着嘴,正拿着针线在他肚子比划,一针一针缝那伤口!据他说,他当时不知被灌了什么药,并不怎么痛。等他伤口被缝好,又在床上躺了近一个月,等脓流光,肉长好,拆了肚皮上的线,人又是活蹦乱跳了,他肚皮上那条蜈蚣的脚,正是针脚留下的伤疤。”   众人一阵惊叹,蔡倬想起当年去衢山时所见,陈五那一身落在他人身上早该毙命的烧伤,也不由得信了八成。那老汉继续道:“不仅如此。小老儿还听船夫说,东海上人人种痘,把痘疮都防了住!这两年已经没听过哪家的孩儿死于痘疮(注4)了!”   “竟有此事!?”蔡倬大惊跳起。宋代儿童夭折率极高,就算贵为天子,生出儿女中能有一半成年就已是老天照拂了。比如神宗,十四个儿子,就只有六人成年。而仁宗的儿子更是全数夭折,最后不得不从濮王那里过继了一子,即为英宗。这并不是宫廷内部的黑手作祟,而是幼儿死亡率确有这么高。就如普通的宗室,其子女能活到十五岁,得到授官赐封的也不到四成。   这么高的夭折率,很大一部分就是因为各种传染病,尤其以痘疮为甚。现在竟然有人说,东海治下已经没有死于痘疮的孩儿,蔡倬哪能不惊?不仅是蔡倬,其他食客也惊得瞪眼张嘴,他们各自都有死于痘疮的血亲,就算没有,也得日后自己的孩儿着想。于是酒店中,一连串的询问声暴起,都想问个分明。   老汉摊手道:“小老儿也只是听说,不知真假。不过,想来那船夫也没必要说谎,他又不是郎中,小老儿也不是病患,诓骗于俺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多半为真!”   经此一番言语,众人议论的焦点便集中在东海郎中的医术上,而对于赵家的军力倒没人在意了,就连蔡倬也不例外,高明光暂时放下心来。酒足饭饱,众人各自回船,而关于东海神奇医术的传说也从这一夜起在京畿逐渐流传开去。   四日后,高明光一行,终于来到了大宋的心脏——东京开封。   注1:即淳化元宝。据传,是我国最早的金币之一。   注2:高滔滔。英宗之妻,神宗之母。   注3:宋代,虽然由于士大夫阶层的重视,内科医术逐渐发展,有‘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说法,但外科医术却在不断退步中。究其因,正是士大夫们认为研究外科要剖人肢体,不符合儒家的‘仁善’之道,把外科医术视为末技。华佗年代久远,但在隋唐,巢元方的《诸病源候论》中也有开腹手术的详细疗法。但到了宋时,就不再复见。实在令人遗憾。   注4:宋代,天花称为痘疮,列入儿科。      第四章 东京(上)      政和六年十月十六,丙子。   一觉醒来,丁涛仍犹如在梦中。青纱帐,屏风床,淡淡的檀香在房中飘荡。墙上挂画、瓶中插花,乌檀木桌上摆放着的果盘、茶盏,皆是名窑所产,釉色微绿,晶莹柔润,煞是精致。这并不是汴京城内七十二家正店中的任何一家,仅仅是东水门内、观音院旁的一家普通脚店(注1)。尽管排不上名号,但这脚店也有客楼数栋,院落几重,住满了南来北往的客人。   丁涛在衢山、台湾都是住在义学中,宿舍都没什么装饰,不过床桌而已。但他在杭州换乘河船时,却也曾在城中有名的客栈住过一夜,当时已是惊叹。但到了东京才发现,论器物,论内饰,这汴京城中普通脚店却比他杭州见识过的还要奢华百倍。   ‘不愧是汴京!’   昨日傍晚,他们所乘客船,在东水门水闸放下的前一刻,开进汴梁城中。原本在城外,他已震惊于汴河两岸的繁盛,以及虹桥(注2)的壮阔。但到了城中,才知道什么叫‘人口上百万,富丽甲天下!’   窗外已传来了人声,丁涛翻身起床。几下穿好衣服,就着不知何时送来的一盆热水梳洗了,便返身叠被。但棉胎绸面的被褥,始终无法像义学的被子那样能弄得方方正正。他皱眉看着,三年来的,融合在血脉中的习惯已难以改变,若是看不到被褥上的线条,总觉得不顺眼。他整了又整,费了半天力气,才勉强弄出让他满意的棱角来。   出了房门,东海一行人所独占的院落中,几个护卫已经在活动筋骨。见到丁涛出来,纷纷主动打招呼。若论年纪,丁涛不过是个黄口孺子,论身份,他此行也只是高明光的跟班,地位与这些护卫相当。但丁涛少年老成,又是以第一名的成绩从义学毕业,据说此行之后,将直升入新组建的军事学院,日后在东海的前途无可估量。不但这些护卫因此对丁涛和颜悦色,就连高明光一路上也在刻意拉近两人的关系。   丁涛对这些护卫不敢怠慢,一一恭敬回礼。转过身,便要去高明辉房里把人唤起,这也是三年来的习惯。但他推门一看,高明辉房中却空无一人。   “丁兄弟,可是要找辉哥儿?”一个护卫在后问道。从称呼上,就可以看出丁涛和高明辉在众人眼中的差别。   “他去哪儿了?”丁涛回头问道。   “辉哥儿不到五更就已起来了,现在应在外面街市上打转。”   丁涛听了,低低骂了一句:“这小子倒聪明!”若是高明辉来唤他一起去,他肯定会反对,所以高明辉精乖,自个儿跑出去了。他皱眉问道:“辉哥儿一个人,会不会有事?”   “丁兄弟尽管放心,有兄弟跟着!”话音未落,高明辉回来了。他捧着满手的吃食,后面跟着的护卫也是提着大大小小十几个荷叶包、梅红匣儿。高明辉兴奋得大喊:“涛哥,外面花样好多,满街子全是卖吃的!”一边说,一边把各色杂嚼、菓子递给院子众人。   “大清早吵什么?”高明光的声音从正屋里传出来。他打着哈欠踏出房门,看见众人手上的吃食,也不客气,直接抓过几个,便往嘴里塞。边吃边道:“香糖果子……糖少了些;煎夹子……果然还是热的好吃;啊,这不是旋炙猪皮肉吗……从去年馋到现在……”他呱唧呱唧吃着,倒把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不一刻,高明光一人便把他弟弟买回来的早点吃得光光,他抹着嘴,看着众人盯着他,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仰天打个哈哈,便唤来脚店里的小厮,命他从外面把众人的早餐弄来。   用完丰盛的早饭。丁涛问道:“高家哥哥,下面可是要去童太尉府?”   高明光摇头:“不,今天要逛街。顺便买些带回去的礼物!”   “……那童太尉那儿呢?”   “今天我会先使人把礼单、名帖递进去,按过去几次的经验,至少要三五天后才会轮到我们!”   “要等这么久?”高明辉惊问。   “就是要等这么久。”高明光回道:“童太尉是权臣,一人之下,亿万人之上,每天求见他的文臣武将不知有多少。太尉府邸外,骡马车轿从早到晚都有几百上千。若不是俺们与他有勾连,莫说三天,就是三十天,三百天也轮不到我们这些白身。不过……这次不知能不能见到童太尉。俺们东海对朝中的情报有些闭塞,他正月里任了陕西、河北宣抚使的消息,等快到京城才收到。这两个都是外地的职司,童贯不大可能留在京中。”他撇撇嘴,“河北、陕西两地相距几千里,真不知他怎么顾得过来!?”   留下四个护卫守护礼物,又派了两人去童府递礼单。高明光领头,带着剩下的七八个人去逛东京城。虽打着商旅的名号,但东海对汴梁城中的商事,他们插不得手,自有人与东京商人打交道。于路上,高明光等人还有探查各地民情的工作,但进了京,除了见童贯,就没别的任务了。现在除了逛街,也找不到别的事做。   出了脚店,一行人也不雇车马,直沿街西行。远远望着高达二十丈的天清寺繁塔,绕过太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从沿街的一家家店铺里逛过。走了两三个时辰,逛了半日,买的东西也不少,众人也都饿了。   高明光摸摸肚子,向左一看,一座彩扎的门楼当面,正是有名的高阳正店。店中亭台楼阁,百十间分厅,比之普通酒店,气象大是不同。在一个小二引导下,众人在一间分厅坐定。   点过菜,不移时,冷盘、热菜、汤水,茶酒便一连串端了上来。所有注碗、盘盏、果菜碟、水菜碗,皆是纯银打制,上刻着梅兰竹菊,蔷薇山茶,富贵如意,精致得难以想象。   “好多银子!”高明辉乍舌,“这是最高档的罢?”   高明光摇头:“不是!只要客人进门,不管点的贵贱与否,都是这么一套银具。这还是普通的。楼上正厅,更为奢华,放去宫中使用,也不稍差。……七十二家正店,家家如此。”   高明辉惊得合不拢嘴,“真是富贵啊!”   丁涛冷笑:“江南诸路,路有饿殍,想不到这京中却如此奢侈!”   高明光叹道:“天下财货尽入京中,以天下亿万生民养起的这百万人口,当然可以奢侈点。税赋下发给百官、诸军,而这些官吏、军士又把俸禄使在城里,人人沾光,当然富庶。而地方上,不论常平仓、还是义仓,却都枯竭了。”   “高家哥哥说的正是!”丁涛连连点头。这道理,义学里、东海上宣传了不是多少。三年来的宣传,说的又是事实,再加上有不断投奔东海的流民作证,东海上下对于不顾民生疾苦,大谈‘丰亨豫大’的皇帝、宰相,早已是鄙视万分。有了对比,对东海则更为忠心。   午后,众人在街角雇了车马,去大相国寺一游。这大相国寺,虽名一寺,其实分为八个分院,各个分院自有住持。两禅院、六律院。占地极广,横跨几条街,一边就有几里地。只是众人来得迟了,昨日望日瓦市刚过,没能见识到万姓交易的场面。   相国寺中,三百尺的排云宝阁当真是高耸入云,吴道子的壁画,杨惠文的塑像,让人目眩神迷。而进士题名勒石,一排排刻着进士名号的石碑,从太祖时一直排列到现在。   众人施舍随喜,敬了香,拜过弥勒佛像,便缓步而出。刚出相国寺楼门,高明辉一把拉出丁涛,指着远处:“涛哥,那和尚是不是前日在酂阳酒店里遇到的那个?”   丁涛看去,只看到一个和尚身影一闪就进了院门内,没有看清,只是背影是有些相似,便道:“也许在相国寺挂单也说不定。不过他受大当家看重,日后遇见他得尊敬些!”   离开相国寺后,天色已晚,众人随便找了家小店胡乱用了晚饭,又逛了阵夜市,直到两更天,方回到住所。这时一人疾步迎了上来,他身穿锦袍,腰缠金带,脸上满是不耐烦的焦躁,厉声道:“太尉有命,着高明光今夜去府上一叙。”   ‘这么快?!’高明光心中一惊,‘难道是有什么变故?’   注1:正店,脚店:宋时,汴京城中七十二家大酒楼,号为正店,其余小酒店不可计数,称为脚店。不过也有说法是,有资格自酿酒的是正店,脚店则必须从官中酒坊买酒。大部分正店不兼营客栈生意,但脚店一般都可以住宿。   注2:虹桥:汴京东水门外七里有虹桥。单孔无柱,横跨汴河之上,宛若飞虹。      第五章 东京(下)      车轮滚滚,马蹄声声。   高明光和几个护卫骑着马簇拥在太尉府派来的虞侯身边,一辆太平车满载着东海来的礼物紧随其后,一行车马在东京城中的小巷中狂奔疾行。虽然已近三更,但城内的大街上依然行人如织,京城人的夜生活不到四更不会结束,而州桥、潘楼街等处的夜市、鬼市子常常要开到五更天明,为了不被其所阻,一行人不得不绕道偏僻的小巷前往童府。虽然不知童贯这时是否已经歇下,但既然他派人来请,无论如何,今天都得走一趟。   十几头骡子拉着太平大车行在石板路上,车后牵着两匹健骡,两只四尺高的车轮碾在路面上,不停的咣咣作响。坐在前头、手持缰绳的车夫也不住回头看视,心疼的要命,这是他吃饭的家伙,要是损了点,修理起来又要被敲竹杠了。前面领路的尽挑小巷走,这些路都铺着石板,车行其上,车轮、车轴都易损伤,哪像大街上的车马道,都是夯筑的黄土(注1),跑在上面又稳又快。车夫暗骂着,也后悔着,早知就不接这笔生意了。   丁涛、高明辉坐在太平车上,肠胃被颠得直翻腾,晚上吃得那点东西都快要吐出来。就算两人晃得七荤八素,但仍要紧紧扶着一堆礼品盒子,他们走得太急,连绳子都忘了捆,只能靠人力固定。   一把抓住一盒快要散脱的礼物,高明辉骂骂咧咧:“还是京城呢!这破车,比家里的四轮车差太多了!两匹马拉得都比这车走得快、走得稳!”   丁涛顶了他一下,示意他闭嘴。四轮马车是东海独有,并没有在内陆流传。丁涛这两年识字后,提前读了些东海军内编纂的兵书,明白四轮马车的战略意义所在。这四轮马车只需两匹或四匹马牵拉,就能比十几匹马的太平车装更多货物,行进速度也绝不逊色。要是流传到大宋军中,对于苦于后勤的大宋军队来说,比十万精兵还有用。陕西征战,常为转运之苦,一石粮食,还没送上前线就被运粮的人马吃去大半,要是有四轮马车,于路损耗至少能减去六七成。若早有此相助,大宋说不定早把西夏攻下来了。   由于绕路的关系,从外城东南角,到内城西角楼大街附近的童府,十几里的,一行车马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避过此时仍有百十辆车轿守在外面的正门,东海众人跟着童府虞侯在东首的侧门外停了下来。   虞侯上前叫门,只喊了两声,一丈宽的朱漆侧门边的小门便打开一条缝,一个三十多岁的门子探出头来。见是自家的虞侯,他一边抱怨道:“怎么现在才到!”,一边忙缩回头去,把侧门打开。   众人带着车马从侧门进入府中,沿着比外面的巷子还要宽上几尺的青砖路,绕过两道弯,过了二门,在一间院子里停了下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领着几个小子正候在那里。   高明光一看,没等那虞侯动作,便自行上前,躬身问好:“老都管,许久不见,向来可好?”   “原本很好,但等了一个晚上可就不好了!”老都管抱怨了一句,却没有什么怒意,反而显得亲热。   高明光腰弯得更深:“小的们一时贪玩,却害得老都管久候,有罪!有罪!”   “这罪你小子向太尉请罢!”老都管叹了口气,“太尉可是从你名帖递进来就在等了!”   “怎么会!?”高明光惊道:“往年哪次不都是要等个三五天!?”   “今年不同啊!”老都管摇头,他抬眼看看跟着高明光来的东海众人,见丁、高二人穿着打扮与普通护卫仆役不同,奇道:“这两个小子是哪儿的?”   高明光笑道:“家里的孩子,带来见见世面。”他一招手,“愣着作甚,还不上来磕头?!”   丁涛和高明辉连忙上前,齐齐跪倒,口道:“小的拜见都管爷爷!”他俩都听说过这老都管。他是童贯的心腹管家,也是东海收买的对象。每年童贯能从东海收到两三万贯的财物,而这都管收到的少说也有他主子的两成。几千贯财货流水般的撒下去,他待东海来客就像自家人一般亲热。   “好!好!”都管点点头,回身从找了一个小子,带着两人去厢房耍子去,便领着高明光直趋内院。   绕过回廊,经了数道门,走了又有半刻钟,两人在一座院落的院门前停下。老都管对着守门的两个护兵道:“太尉等的人来了,你去通报一下!”   一个护兵进去了,很快又出来,让过门:“太尉让你们进去!”   老都管当先走进去,高明光跟在后面,进过护兵身边时,不忘从袖中掏出两个小包,分别塞给护兵们,都是老相识了,他递门包的手法也是熟极而流。两个护兵眉开眼笑的收起,那个进院通报的护兵把头点了两下,高明光放下心来,看来童贯心情不算差。   进了院子,两人走到正房外,两个使女守在门外。隔着雕花木门,老都管唤了一声:“太尉!”   声音从房内传出:“进来!”   使女把门推开,两人走了进去。七根手臂粗细的龙涎香烛高燃,把房中照得亮如白昼。一人常服打扮,披着背子,坐在主位上。那人身形魁梧,眼利如剑,肌肤如铁,颐下生须十数,正是河北陕西宣抚使、领枢密院事、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尉、泾国公童贯。   见到童贯,高明光上前一步,屈膝跪倒,磕头连连,“小人贪玩,累得太尉久候,死罪,死罪!”   童贯也不说话,只冷眼看着高明光咚咚磕着响头。直到高明光磕得脑门见血,方才一抬手:“起来罢!”   高明光起身,依然弯腰低头,不敢直视。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双手过头,递了上去,“这是小人家主的书信,请太尉查收!”   站在一旁的老都管,接过书信转呈给童贯。童贯只看了看蜡封,也不打开,就丢在了身侧的桌案上。赵瑜的书信向来都是请安问好的话,没有什么重要内容。重要情报,不能留文字,却都在高明光的脑子里。   童贯道:“礼单本相也看过,倒是越来越丰厚,的确是用心了。你回去后,替本相谢过你家主子。”   高明光再次跪下,磕了一个头:“太尉的话,小人一定转达。不过小人临出门时,家主早有过嘱咐,这些礼物只是聊表寸心,不值得什么,当不得太尉的谢!”   童贯笑了一笑,便把礼物之事放在一边,直奔主题:“东北之事,可有什么新的消息?”   高明光道:“还是与以前一样,都是些辽人败,女真胜的战报,没有半点新鲜。唯一算得上是要事的,就是辽国叛将高永昌兵败身亡,东京辽阳已被女真攻下,契丹东京道尽沦入金人之手。”   “这是五月里的事,本相早已知晓。五月之后的情报呢?”   高明光道:“六月中,辽主下旨,于各路征发兵员,凡有牲口十头以上者皆要从军,现在算来,至少还能征募三十万人。”   童贯摇头,他掌兵多年,一点兵家常识还是有的。他道:“兵贵精不贵多。当初辽主亲征,七十万大军却被两万女真杀得大败,辽国精兵都在金人攻势下折损个干净,凭这些新兵,不过乌合之众,当不起女真一击。强行征兵,反惹民怨,辽主这是自寻死路!”   高明光附和道:“辽主的确是在自寻死路。辽国连战连败,但辽主仍游猎不止,五月里至散水原,八月中往秋山。自其登基以来,没有一年停止过游猎,契丹士民之心他早已丢尽了。”   “辽国败局已定,怕是撑不了几年了!”童贯叹道。他目光闪烁,拈着颌下胡须,沉思不语。思虑良久,他问道:“女真战力如何?”   “女真人悍不畏死,勇猛难当,辽人甚至有‘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之语。不过,其擅于野战,而不擅攻城,所占州县多是兵至自降。辽南保州,不过数里小城,城垣低薄。但女真连攻数月亦不得下,其主将甚至联络高丽人,以期同攻,但高丽人想独占保州,才没能结盟。最后,直等到金主发兵来援,方才攻克。”   童贯听得微微点头,轻舒了一口气,像是被高明光的话解开了一个心中纠结许久的问题。他端起几上的茶汤,啜了一口。看着高明光,把话题一转,不再提北面之事,却转到赵瑜身上:“说起来,这些年没再听到东海有海寇生事的消息,若说功劳,你家主子应是头一份。”   “小人替家主谢太尉夸赞。不过家主常言,没有太尉信重,就没有我家今日的风光,若有微末之功,也都是太尉所赐!”   “你家主子倒也知趣。”童贯笑了一笑,又道:“这几年,你家主子也发了不少横财,光靠花露香精一项,每年入手便有十万贯,若论豪阔,就算京中也没几人比得上。不过……他可曾想过日后?”   高明光恭敬道:“家主曾对小人们说过,等助太尉收了幽燕,赎了先翁之罪,就安安心心的做个富家翁。别的不敢奢求。”   “幽燕吗?”童贯沉吟一阵,摇头叹道:“攘外必先安内。这两年,四海无事,西南卜漏也已平定,现在就只剩琼州之乱了。”他目光灼灼,盯着高明光。   高明光低头盯着地面:“小人听闻,琼州、昌化不过是黎母山黎民做反,天军到处,随即便能平复。”   童贯道:“南方瘴气重,大军不易轻动……而你家就在南方,不知可为本相分忧?”   高明光瞠目结舌:“妄动刀兵,那不是造反吗?”   童贯嘿嘿冷笑:“三年前,你家杀了郑九,又是什么?”   “……只是名不正则言不顺,师出无名……”   “本相自有办法让你家名正言顺。你且给赵二带句话,他若想安安稳稳做个富家翁,就看他这次能不能让本相满意了。”   注1:中国古代,天子出行,地方官府第一件准备工作就是黄土垫道,要把车驾所经的道路都用黄土夯实,以利行进。所以东京汴梁的御道都是土路,而行人所走的道路,反倒是石板路。      第六章 纷乱(上)      政和六年十一月初四,癸巳。   衢山。观音山主寨议事厅。   议事厅正中的主位无人入座,两个人在下面随便坐着。一个二十出头,圆脸体壮,正是赵瑜,另一个则是个中年书生,身材消瘦,板着张棺材脸,却是终于入了伙的陈正汇陈先生。而高明光则站在两人身前,垂手而立。偌大的议事厅中,就只有他们三人。   “要我去琼州平乱?”赵瑜挑了挑眉毛,问道。他已经二十多了,但相貌与几年前却没有多少差别,改变的只是气质。少了些锋芒毕露的锐气,但隐隐而生的威势,却更为慑人。就如一把削铁如泥的百炼钢刀藏入了鞘中,虽然看不见犀利的刀刃,但没人会怀疑它的锋快。   “正是!”高明光点头。自半个多月前,从童贯那里受命传信后,他便由古汴渠经泗水直下长江,准备在衢山换船后,回台湾禀报。没想到正好碰上来衢山视察的赵瑜、陈正汇一行,倒让他回报的时间提前了几日。   赵瑜拍着扶手摇头轻笑,“童太尉还真看得起我!”他看看低头肃立在厅中的高明光,“来,高兄弟,坐下来说!”   高明光毕恭毕敬的行了一礼,侧着身子坐了下来。虽然这几年东海的势力越来越大,但赵大当家却没有因此而盛气凌人,反而越来越和气,待人说话都平易近人得紧。不过,赵瑜越是这样,周围的人越是不敢放肆,如高明光,就算面对童贯,也没这么大压力——‘毕竟大当家的身份不同。’高明光想着。他微微摇了摇头,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出脑海,禀道:“童太尉命俺转告大当家,他会把琼州都巡检使一职交予东海,希望大当家把衢山和湄屿两地巡检司的人手调去平叛。”   “这不合规矩。”陈正汇摇头道,他经历过官场,对大宋军制也有了解,“巡检司所辖是土兵,按军制定规,都是在当地招募,不离本乡。哪有远隔几千里调防的道理。至少也得转入厢军序列,才有调动的可能,童贯是在乱来,枢密院不会发文书的。”   赵瑜道:“我想童太尉只是打算丢给我们一个空头职位,随便升个东海的人做琼州都巡便罢了。至于下面兵力调动,是东海内部的事,他不参与,更不会经过枢密院,只要琼州都巡检司兵力充实就行。毕竟现在琼崖四州军全乱了,琼州州城也已被黎人攻下,琼州都巡检司下面的兵到底是哪里人,没人会计较。”   “这阉人!”陈正汇冷声骂道,“把祖宗定下的军制当作了什么?”   赵瑜笑道:“依旧制,熟羌是禁授汉官职位,只能为番官。但童太尉在西北几年,提拔了多少熟羌作节度使?这军制,早就被他弄乱了。区区一海外巡检司又算得了什么?”   陈正汇皱眉道:“难道大当家想要那琼州都巡一职?”   赵瑜没有回答,却问高明光道:“高兄弟。在你看来,童太尉此议,对我家有利还是无利?”   听此一问,高明光心念万转。东海这几年的动作,他都看在眼里。赵瑜的目标,他心中也有了点底。现在这个联络奔走的工作,想来也持续不了多久。不能在此时给赵瑜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日后他在东海的地位,怕是高不上去了。无论如何,他并不愿做一辈子的跑腿。他舔了舔嘴唇,慢慢道:“有利无利,一时说不清。但童贯的要求,俺总觉得有些假!”   “假?”陈正汇奇道,“怎么说?”   高明光道:“我们在东海,琼崖属南洋。现在童贯要把琼州都巡交予我东海,就不怕我家势大难制吗?光凭一句‘攘外必先安内’根本说不通。要北伐幽燕,至少还要准备几年,有这几年功夫,平定琼州之乱又有何难?”   陈正汇皱眉道:“那童贯是何用意?”   “只是为了削弱我东海实力罢了!”高明光把自己这些天考虑了许久的答案说了出来。揭开了底牌,他看向赵瑜。但让高明光失望的是,赵瑜神色不动,好像他的话早已在预料中。   陈正汇倒是吃了一惊:“为何童贯要这么做?”   “因为童贯只想从我们这里得到契丹和女真的情报,却不希望看到我们独占东海。”赵瑜插言道,“我们这几年发展得太快,论财论势,已经足以让他感到威胁。毕竟我是反王之后,我想,童贯不会愿意看到又一个东海王出现。”   陈正汇道:“也就是说,童贯要我们把兵调去琼州,只是想看到我们与黎人拼得两败俱伤?”   “当是如此!”高明光点头肯定。   “不止如此。”赵瑜摇头,“童贯同时也是在试探!他想看看东海的军力究竟如何,如果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平定琼州之乱,那他下一个要对付的,就会是东海。”   “……那我们该怎么做?”高明光问道。   赵瑜笑道:“所以我才问高兄弟你,出兵琼州对我东海有利无利?”   “当然是无利!”高明光道,“既然童贯想对付……”   赵瑜挥手打断:“童贯怎么想是他的事,我们只要考虑自己就行了。不管童太尉的想法如何,他能制约东海的手段少得可怜。无论是军事还是经济,……东海已经不需畏惧任何人。你只需想一想,我们东海出兵对付黎人,能落下什么好处?”   “没有!”高明光只想了一下,便说道:“东海人手不足,虽然现在已有两万户,但拓荒台湾已是勉强,又分了不少在衢山、琉球,就算占下琼州,也没足够人手。空占着地反而要分兵把守,得不偿失。最好让琼州继续乱下去,等我们有了足够人手,再去料理不迟。”   “说得不错!”赵瑜颔首赞许,上下打量了高明光一下,笑道,“看来总让高兄弟你做送礼的活计,倒真是屈才了。可愿去参谋室做一阵子?”   高明光大喜,连忙跳起,抱拳道:“全凭大当家吩咐!”   “很好!”赵瑜道,“既然这样,等你把此行的报告完成,就去参谋室报到。以后与童贯打交道的工作,就另外找人好了。”   “遵命!”   赵瑜点点头,一挥手,让高明光退了下去。他对陈正汇道:“正汇先生,你看这高明光如何?”   “有点见识,但还是差了点。他应该没想到琼崖之变早在我东海的掌握中。”陈正汇说道。   赵瑜笑了一笑:“这高明光只考虑到东海缺乏开拓琼崖的人手,却没注意到琼崖四军州(注1)本来就是有人的。琼州有八千户汉儿熟黎,昌化、朱崖、万安三军加起来也有一千多户,这么多人手,我们怎么可能放过!?”   陈正汇道:“出来已有一个月,只不知那四千户琼崖移民现在过得如何?”   “毕竟才两个月,要想让他们习惯台湾的生活,还得有段时间。不过有文兄弟在打理,再加上一批有经验的熟手,不会有问题。”   “说的也是!”陈正汇点头道。这两年,上万户疍民、流民都被打理得安安稳稳,对付几千户琼崖移民又有何难。放下琼崖之事,他叹了口气:“说起来,倒没想到童贯会有这么一手,竟然想让东海去对付黎人。”   赵瑜道:“童贯此举,谁能事先想到?”   “那大当家你打算如何处理?是按高明光所言,让他们继续乱下去吗?”   “当然。”赵瑜说得肯定,“我只要保住石碌铁矿和昌化港就够了。剩下的地盘由着他们去闹!”   打仗靠的是钱、粮、靠的是铁、血,东海不缺钱、不缺粮,若论勇猛果敢,也决不输人。唯一缺的,就是钢铁。在台湾基隆堡附近,赵瑜从福建招徕了一批铁匠,让他们依照青阳、赤水、宝吉等几大铁场的制式,建起了几个小高炉。   在这个时代,只有大宋才有一次出铁万斤的高炉,冶炼技术远远超出赵瑜的想象,除了石灰和焦炭,他并没有什么能传授给人的。但高炉建起后,铁矿石始终没有着落。虽然在当地海边有几个小砂铁矿,但远远比不上赵瑜记忆中的那座中国最大的露天富铁矿——石碌铁矿。   赵瑜花了一年半的时间,派出了十七支探矿队,沿着昌化江上溯,付出了几十条人命,才找到了矿山所在。这座铁矿是赵瑜征战天下的本钱之一,只要保住这座矿山和昌化江出海口附近的昌化港,他根本不在乎海南岛上如何地覆天翻。   这次琼崖之乱本就是他挑起,一是不想让宋廷得知开矿之事,而更重要的则是为了人手。除了四千户迁居台湾的移民,逃难至铁矿和海港的居民也有两千户。依靠这些人手,只花了两个月,第一艘满载着铁矿石的货船就开进了基隆港。   “……我可以派些人充充样子,夺回海边的一两个水寨。但绝不会去收复州府。至少在那些移民和矿工习惯自己的新生活前,琼崖必须乱下去!”   注1:琼崖四军州:宋代,围绕着海南岛中部的黎母山,设立了四座军州。北面琼州,西面昌化,南面朱崖,东面万安。      第七章 纷乱(下)      政和六年十一月初八,丁酉。   轻轻摇晃的海船上,赵瑜双手撑着桌子,纹丝不动。一盏被玻璃罩笼着的油灯,散出昏黄的光芒,照亮了桌面上摊开了的图纸。看着上面由一条条扭曲的线条和几十个大小不一的墨圈组成的画面,赵瑜问道:“这就是汴河沿岸的地图?”   “回大当家话,这正是自扬州至开封,汴河沿岸两府、五州、一军的地图!,下面的一份,则是回程时经过的古汴渠和泗水的地图。”回答赵瑜问话的是高明辉,站在他身边的则是丁涛。   东京一行的正使高明光还在舱中赶他的报告,来接受赵瑜问询的也只有这两个刚从义学毕业的小子了。不过话说回来,绘制这幅地图的正是他眼前的丁、高二人。   义学学生的绘图技术从他们刚开始认字时就同时开始培养,三年下来,这些学生只需一把曲尺,便可把看到的地形描绘到图纸上。丁涛、高明辉能被编入入京队伍中,唯一的原因也正是他们俩的绘图技巧在新一届的毕业生中首屈一指。   这么些年下来,东海的海图日渐周详,沿海州县的地图也慢慢齐备,但内陆地图的绘制工作却一直没有被重视起来。丁涛他俩还是第一批被派入内地绘制地图的东海人。   赵瑜眼前的这两份地图,虽然十分粗陋,但至少把通向东京城的两条水路沿线的城镇关口都绘制了出来。如果剔除东海的这个特异,宋代的地图绘制技术也就只有这个水平。   “画得不错!”赵瑜夸奖道。   两人齐声道:“谢大当家夸赞!”   赵瑜让两人把地图收拾起,笑问道:“今次去东京,可有什么感想?”   高明辉抢着道:“东京繁华无比,吃的穿的,都是以前从没见识过的。不过东京虽好,却还是比不上家里自在。”   赵瑜笑道:“出门在外,旅途劳顿,自然比不上家里!不过……我问的可不是这个。”   高明辉愣了一下,面色有些迷惑,不明白赵瑜的意思。   赵瑜有些失望,看来这小子也就制图水平还可以。他转过视线,看向他在义学毕业典礼上,亲手赠与了一把百炼军刀的首席毕业生:“丁涛,你有什么感想?”   丁涛皱着眉头,油灯灯火在眉间撒下阴影,微圆的脸上,稚气和稳重糅合在一起,“这一路来,经过的州府不少。只有东京一地繁华无比,其他州县却都有些破落。京城人吃穿都富贵得紧,但外地却有不少百姓沿街乞讨。在来回的路上,没看到官府救济流民,但在大相国寺,却有许多人费上几十贯,买了鸟兽鱼龟放生。我在学里时,听先生说这是以天下财货济一城,不过现在看来,也许济不了几年了!”   政和六年十一月十一,庚子。   借着凌冽的西北风,只用了六天,赵瑜就回到了阔别一个多月的台湾。这些天来,他的心情一直很不错。此次出行所巡视的湄屿、琉球、衢山三地,不论内政还是军事都发展得不错,皆在他预计之上。   尤其是衢山,当三年前他逐步把大部分工坊迁往台湾后,这座他起家的岛屿因此衰落了一阵。但自从两年前,宋廷在两浙、江东两路增设税司后,情况却发生了扭转。为避免缴纳大幅增加的商税,这两路的商人纷纷租船出海,转往衢山港进行交易,再加上东海开始在岛上销售的香精、白糖等特产,衢山岛又重新繁荣了起来。   在大陆上,贩运商品的货主每经过一道税卡就要缴纳百分之二的过税,而增设近倍的税司,让商品物流成本一下增加一多半。‘二十里路三税司’,‘无半里许又有税’,这些不是笑话,而是摆在所有东南商旅面前的事实。但与陆上不同,在海港交易,则只需交纳百分之三的住税,也就是交易税,至于过税,大宋政府还没本事把税卡开到海上。   得惠于此,今年前十个月,衢山岛上的商税就已比三年前全年的税入多出了三倍有余。衢山税司完全在东海控制下,只要保证上缴明州的税入不减少,这多出的部分,却全落入赵瑜这个地头蛇的口袋。这些税收,再加上经营港口所得,整整二十万贯的岁入。而且这二十万贯,并不包括出售香精、白糖的收入。若是加上去,已能超过三十万。   不过衢山收入虽多,却仍比不上湄屿私港。曾经是大宋最大的回易黑港的围头澳,在被赵家舰队烧成白地后,已彻底败落。辐射东南沿海的黑市中心,也因此转移到湄屿港上。泉州港现在虽然还能保持着大宋海贸第一港的地位,但随着湄屿港的名气日渐增大,上岛采办的商人日渐增多,越来越多的大食商船开始转往湄屿岛贸易。   在泉州,所有海外商品都要先由市舶司过手,在和买、征榷之后,大部分利润都流入大宋政府手中,留给普通商户的就只剩些残羹剩饭。但湄屿港不同,所有的商品贸易,东海并不插足,只是以赵家的两万水军做担保,收取百分之五的中介费罢了,比起市舶司起征点高达百分之二十的税率,实在微不足道。但这区区百分之五所带来的入息,就算赵瑜已是号称富可敌国,也免不了要眼晕。不过赵瑜很清楚,湄屿土地狭小,发展已经到了极限,现在的收入已经很难再增加了。   这两座港口给赵瑜、给东海带来的收入,差不多能有大宋全国财政收入的百分之一、二,虽然份额不大,但平均了东海治下的人口后,已是令人瞠目结舌的数字。不过在东海治下,除了布匹、硝石之外,其他物资基本都能做到自给自足。赵瑜拿到这些钱,却没多少花的地方,如果全砸在台湾,怕是会引起通货膨胀。东海实在太小,容不下这么多钱在内部市场流通。所以赵瑜才会另发新钱,一是为了正名,而另一个更重要的目的,却是为了隔绝内外币制,以防止东海社会的经济被破坏。   ‘要是人口再多些就好了!’赵瑜忍不住这样想着。要是再多些人口,这些钱就可以用在筑路、修桥上,用来购买物资、给发人工。日后,还可以通过税赋征收上来,然后再用出去。财如流水,要不断循环才能激活经济——最粗浅的经济学知识,赵瑜还是有的——但在东海,这个循环却还没建立起来。正因为这样,东海才不够资格在后面缀个‘国’字,称不上国家。   船只进港的钟声,惊醒了赵瑜的沉思。他抬头望着台北港东侧远处,南观音山上的基隆堡——北观音山自然是衢山岛上的那座——不禁自嘲一笑。对比起三年前,被不到两万贯的亏空逼得差点走投无路的窘境,现在的烦恼,近乎于奢侈了。   下了船,赵瑜和陈正汇在一群亲兵的护卫下,坐上马车,直奔主堡。离家一个多月,他挺想他的那对儿女。是的,赵瑜已经有了一儿一女。嫡长子自然是正妻蔡婧所生,而给他生了女儿的却是陈绣娘。   想起他那个快两岁的大女儿,赵瑜嘴角微微逸出一丝微笑。小丫头长得并不像他,而是完全继承了她母亲的容貌,不过也幸好如此,要是女孩子长得赵瑜这样,那真是没法儿见人了。小丫头长得玉雪可爱,又聪明伶俐,极得赵瑜疼爱。   赵瑜摸摸怀里,怀中的小盒子里装的是高明光从汴京买回的魔合罗(注1),本是赵文让高明光给他家小子带的礼物,却被赵瑜不客气的抢了过来。“男孩子舞刀弄剑就可以了,这娃娃还给女孩子玩比较好。”赵瑜是这么对高明光说的,就不知赵文会不会同意。   一行人的车马驶过吊桥,穿过铁栅门,在寨堡前的校场上停下。从寨门处传来的号角声中得知赵瑜回岛的消息,以赵文为首,基隆堡中的头领们都迎了出来。   赵瑜跳下车,笑着走了上前。但前来迎接他的众人,却没有一个面露笑容。看到赵文的脸色,赵瑜的表情郑重起来:“出了什么事?”   “二郎,我们的人在交趾被杀了!”   注1:魔合罗:泥塑娃娃,古代的玩具。      第八章 交趾(上)      “死了多少?”赵瑜冷声问道。如果只死了三五个,不值得赵文等人这种表情。   “除了三人逃了出来,其他一百七十二人,都被杀了。四条船,以及船上的货物都被抢了去!”   赵瑜脸色转黑,这数字远远超过了他的预计。一百七十二条人命!自他接掌浪港以来,这六七年的时间,还从没有过这么大的人员损失。而且,船、货都被抢了……从来只有他抢人,何曾被人抢过!他举步走进堡中:“进去说话!”   交趾,即是后世的越南,确切的说,是北越。而南越之地,则有国名为占城。其国本属中国故地。自秦置象郡,由汉至唐,千余年来从未脱离过中原王朝统治。但五代时,中土内乱,南汉部将吴昌文趁机割据,而后历经丁、黎、李三朝,时至今日已有近两百年。虽然大宋立国后,太宗、神宗两伐交趾,但皆无功而返,只能承认了交趾独立。   说起来,东海与交趾的关系也并不算差,这几年,东海军开始插足南洋,旗下商船船队也多次抵达交趾。用瓷器、丝绸等物交换当地特产,象牙、犀角、珍珠,当然还有奴隶。与交趾接壤的大理、占城、金齿百夷诸国,每年被交趾俘去,卖给东海的青壮男女有两千之多。在这些交易中,除了东海,占据了最大利益份额的正是大宋南平王、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师李乾德。   这位曾经在广西钦、廉、邕三州屠杀了十余万大宋军民、经历神宗朝名将郭逵讨伐、自号明王、日后谥号仁宗的大越皇帝,已经安安稳稳地统治交趾长达四十多年(注1)。从几个在升龙府觐见过他的东海商人嘴里,赵瑜也听说他是个精明厉害的人物。东海的商人每次去升龙府交易,李乾德都会不顾身份,置酒宴招待,也算是有些交情了。这样一个不在乎王家脸面,只求实利的老狐狸,无缘无故的杀害每年给他带来几万贯营收的东海商队作甚?   在议事厅坐定,赵瑜用手抚额,太阳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从牙缝里挤出声来:“说一说究竟是怎么回事罢。”   “禀大当家,这是一个半月前的事了。”赵文低头答道,“这次派去交趾的商队,十月中到了升龙府后,依例觐见了李乾德,参加酒宴,一切如常。但到了半夜,他们所住的会馆就被交趾军攻破,而停在港口中四条船也被交趾人夺占。回来的三人都是藏身在会馆中的水井里才得以逃过一劫,而其他人,不论是在会馆里的,还是守在船上的,都没能逃脱。”   “那李乾德为何要屠我商队?酒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虽然怒不可遏,但赵瑜依然把握到事情的关键。   赵文摇头,“那三人都没资格入内参加酒宴,都一直留在会馆中……大当家,他们就在外面候着,可要见上一见?”   “让他们进来!”赵瑜想见见他们,虽然他们没法提供有用的情报,但毕竟是从交趾逃回来报信的,与情与理,都该安抚一下。   三人被唤了进来。三个人来到议事厅,一见赵瑜,立刻扑通跪倒,伏地大哭:“大当家,你可要为兄弟们报仇啊!”   赵瑜微微皱眉,他可不喜欢这种场面。但不得不耐着性子,温言抚慰。安抚了几句,他说道:“你们站起来说话,把来龙去脉再说来听听!”   三人领命站了起来。三人中领头的一个道:“小的们是十月初二离的基隆港,初八到得昌化。停了一天后,从昌化港出发,又费了四天,于十三日到了永安,然后顺富良江(今红河)北上,两天后才到得升龙府。到了升龙府后,小朱头领……”   听到这个称呼,赵瑜心中一动,立刻问道:“这次领队的是朱聪的弟弟?!”   赵文点头:“正是朱明!”   赵瑜脸色更难看了。当年在湄屿入伙的福建海寇头领们,除了朱聪外,就只有两人还在军中,其他的都在商队里做事,朱明便是其中一人。这本是赵瑜把福建势力踢出军队后给的补偿措施——带领商队的油水自然远比军中要多,具体做事的有帐房,领队们只管袖手拿钱就是了——但没想到却让朱二丢了性命。要是现在在琉球做赵琦副手的朱聪听到这个消息,不知会有什么反应。   “你们继续说!”赵瑜的语气愈发得森寒起来。   “是!”三人齐声道。   “到了升龙府后,各船留了二十个人守船。其他人则住进了会馆。等安顿下,小朱头领便按惯例遣人送礼品入水精宫,辅国、金吾二太尉都没落下,几个太子也一一打点到(注2)。   到了晚间,明王派了两个小黄门来请几个头领入宫,同时还送了牛、酒来会馆。等小的们吃饱喝足,小朱头领他们也回来了,就是比以往早了些,也没见什么异样。但大约四更天的时候,小的就听到会馆外面一片乱声。小的起来一看,却见绕着会馆一周都是火把的亮光,小朱头领带着两个人出门询问,登时就被擒住。小的心知不好,带着这两个兄弟就躲到了后园的枯井中。还没等小的们躲好,交趾蛮兵就杀了进来。小的躲在井下,只听得上面都是兄弟们的惨叫,一连声的惨叫,一直没停……”他吸了吸鼻子,眼看着又要哭出来。   赵文不耐烦道:“哭什么,继续说!”   “是!是!”三人一惊,连声说道。   “不要慌,慢慢说!”赵瑜安抚着,听得他们说朱明只是被擒,他心情好了些,问道:“朱明可是没死?”   “不!”三人一齐摇头,“小朱头领也死了,小的们是亲眼看到他被交趾人处决的。”   “是吗?”赵瑜叹了口气。“你们接着说!”   “小的们在井下躲了一整天,有灵女保佑,交趾人虽在上面走来走去,却没有向井里看看。等到天黑下来,上面没了人声,小的们才爬了上来。这时候,会馆里什么都没有,尸首、货物都不见了,只有一摊摊的血。小的们知道这里不能久留,就悄悄翻过院墙,躲到附近的人家里。取了衣服,换了装束,再等到天明,街上人多了,才敢出来。”   “做得聪明!”赵瑜赞道。至于他们藏身的那户人家的下场,却没必要问。   得赵瑜赞许,三人看起来有些高兴,继续道:“小的们出了门,本还担心被人看出破绽,但没想到那些个交趾人都一窝蜂的往城门外走,没人看小的们一眼,小的们也就趁机混了出去。只是小的们混在交趾人中走到城外,却看见小朱头领和十几个兄弟,一个个被埋在不远处的地里,就只有头露在外面,头发却系在旁边一根弯下来的竹竿上。”   “这是作甚?”赵瑜皱眉低声。   三人面色惨然:“小的们亲眼看着,交趾兵拿着刀子往小朱头领的脖子上一勒,小朱头领的脑袋就一下子被竹竿吊了上去,血从腔子里喷出了有一丈多高(注3)。十几个兄弟也都跟着被杀了。十几个首级都被吊着,那些交趾人实是禽兽不如,一个个却都在拍着手笑。”   咔!赵瑜手一紧,交椅扶手被他硬生生掰碎。“还有呢?”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小的们离了刑场,没敢在路上走,从富良江边寻了条小船,顺流而下。在找船时,正看见那些交趾蛮在江上摆弄着我们东海的四条船。花了一天多的时间,小人们出了富良江口,没敢渡海,而是向北到了钦州。再从钦州寻船到昌化,最后终于在四天前回到基隆。”   “辛苦你们了。”赵瑜说道,虽然他们只是平平淡淡的一说,但想也知道,他们这一路定然不会轻松,“这回程报信的功劳,我记下了。”   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齐齐跪倒:“小人不要什么功劳,只求大当家发兵交趾的时候,能带上小人!”   赵瑜点点头:“你们先下去休养罢!真要去交趾,不会忘记你们三个!”   三人下去了。赵瑜向上抬头看着天花板,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表情。等心情平复,他低下头来,环视厅中:“收到这消息应该也有段时间了,你们可曾想了什么对策?”   赵文上前道:“交趾屠我商队近两百人,此仇定然要报。但具体怎么做,却没有定下来。是血洗交趾几个城镇,还是直接出兵攻打州府,还请大当家决断。”一直以来,赵文都是在处理政务,少见杀戮。但海寇脾性却刻在血脉里,对外时,始终保持着睚眦必报的作风。自家人被杀了,就反杀回去,这种想法就如吃饭喝水般理所当然。   陈正汇闻言起身:“大当家!”   “先生请说!”赵瑜知道,赵文的这种提议,陈正汇必然是要反对的。   果不其然,陈正汇道:“交趾是南洋大国,兵多将广。当年名将郭逵以二十万人征伐,损兵折将,也没能攻下升龙府,贸然进攻,多半难以得胜。况且交趾因何杀我商旅还未知晓,最好是先礼后兵,等查清来龙去脉后,再做决断不迟。”   赵文摇头道:“先生你这话就错了。不论李乾德有何理由,也不该屠光我商队上下一百七十二人,更不该如此虐杀。此仇不报,如何服众?!何况我有水军在手,攻打交趾沿海哪个州县,都随我而定。交趾正兵、杂兵加在一起不过数万,如何防得住千里海疆?”   赵瑜点头,表示认同。赵文的说法已经有了初步的制海权观念。拥有海权的军队,可自由的选择登陆地点,而防御一方,却只能被动防御。掌握着战争主动权的一方,也就是有了战略上的优势,除非是战术上出现大纰漏,不然很难会输。   赵瑜并不担心输赢,东海的战力究竟有多强,只有他最清楚。但赵文的提议,赵瑜并不满意。虽然赵文说的没错,不论李乾德有什么理由,杀了东海的一百七十二人是抹杀不了的事实,就算是为了安抚人心,赵瑜都得要报复回去。   但被屠了一支商队,就去血洗个把沿海城镇,这报复手段,海寇色彩就太重了,不符合赵瑜现在的身份。应当有更好的做法,一个能让他拥有更高的名望,能让他威震天下,能让他彻底摆脱海寇名声的做法。   率师伐国,辟土服远,执其君长而问罪于前。当年太宗赵炅、神宗赵顼都没做到的事情,他想做一做。蛰伏许久,也该翻一翻身了。   注1:李乾德。越南李朝仁宗。西元1072~1127年在位。   注2:水精宫:交趾王宫。辅国太尉:交趾宰相,掌政事。金吾太尉:交趾枢密使,掌兵事。太子:交趾王子皆称太子。   注3:这是交趾独有的处刑手法。《岭外代答》有载。      第九章 惩戒(下)      政和六年十一月十三,壬寅。   基隆堡,参谋室军议堂。   这一日,自赵瑜以下,基隆堡内地所有东海头领们,都聚集到这间军议堂中,细细聆听关于对交趾作战,参谋室所作出的战前分析。   经过了数年的发展,东海参谋室早已不是当初十几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聚集打混、净出些馊主意的地方。现在的参谋室,已是拥有五十多名具备丰富作战指挥经验的军官,以及两倍数目的军士和实习生,完全正规化的军事机构。除了军法和人事,东海的一切与军事有关的计划、条例、军备生产、情报搜集,都是由此处拟定,再交由赵瑜过目批准,最后推行实施实施。   参谋室辖下,有制定军事计划的作战房、有掌管情报、地理的职方房、有负责编写训练大纲、制度条例的训练条例房、还有监督军备设计生产的军器监,相对于尚处在草创阶段的东海政府机构,属于军事系统的参谋室已可算是獠牙、利爪俱已长全,开始对外张牙舞爪的猛兽。   这个一百六十多人的军事机关,直接控制着东海十一处大小军寨的两千守军,三十一条拥有火炮的重型战船、四千七百名水兵,和四个营总计三千人的野战陆军,除此之外,东海所有商船,都可以随时转换身份,让东海参谋室所掌控的兵力再添上四百条海船。一万两千人——东海对外号称精兵两万,并不是信口开河。   两万精兵,在东亚大陆上,绝不算多。大宋拥兵百万;契丹虽然接连大败,几十万强军灰飞烟灭,但仍能同西夏一样,聚集起三十万以上地兵力;女真刚刚兴起。虽然人口不盛,不过全力动员。依然能凑齐十万精兵,足以横扫天下;而高丽、日本辟居一隅,难以与以上各家争雄,但也都各自拥有数万甲兵。   东海现在的这点人,对比起上述各国,简直微不足道。不过,如果目标是南洋诸国。却是绰绰有余。麻逸、占城、勃泥、三佛齐,这些环南海的土著邦国,军备不兴,兵力不盛,无一家可与东海抗衡。就算是最强的交趾,尽管必要时能拉出七八万大军,但真正属于常备兵员的‘天子兵’也不过万余。   “其中,驻扎在交趾国都升龙府。相当于禁军,护卫交趾宫室的御龙、武胜等八军,各有两百人,总计不过千六。除此以外,还有雄略、永健等九军,总计三千人。属于杂役厢军,并没有多少战斗力。”   “也就是说,如果以最快战速直入富良江,攻打升龙府,让交趾各州府来不及救援,我们所要面对的敌人,就只有这四千六百人?”赵瑜问着拿着短棍,指指点点、侃侃而谈地参谋,低头看着眼前巨大的沙盘。   东海地制图技术独步当世,而舆图拥有量也仅次于大宋。这些地图、海图都珍藏在参谋室舆图阁中。放满了几十具架阁。海图囊括了凌牙门(新加坡)以东。日本以西,南洋、东海、北海等三大海域;而地图。则不但有大宋沿海各州县的,还有契丹辽东、女真会宁、高丽开京、日本太宰府、交趾升龙府等东海商人踏足过地域、城市。   赵瑜面前长阔各有半丈的沙盘,就是根据几十张与交趾有关地图,综合起来所制作的。用了上百斤的蜜蜡和木屑,整整费了两天时间。包括了交趾沿海州县,以及从入海口到升龙府的富良江两岸的地形地貌,道路关卡和兵力部署。有此细致详尽地沙盘,参谋的叙述也就直观了许多。让以赵瑜、赵文为首的,所有围在沙盘旁的头领们,都能听得心领神会。   那参谋指着升龙府的模型:“如果加上城中百官家中的家丁、护卫,也许能有五六千人。而且,一旦攻击不顺,让交趾人缓过气来,把城里的百姓组织起,届时要面对的将有两万人之多。但只要利用火炮和炸药,以最快速度攻进城中,那么能给我们造成威胁地,就只剩八个军一千六百的交趾禁军。”   “有道理!”众头领纷纷点头同意。面对面的白刃战不同于站在城上射箭掷石,不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其心理、神经绝对经受不起近在咫尺的血腥和杀戮。东海军常年整训,在最下面直接带队的队正队副们,也都是在战场上见过血地汉子,自然没有这方面的困扰。而那些没经过多少训练的杂兵,以及临时征募起的百姓,助阵打顺风仗可以,一旦正面厮杀,‘一溃千里’、‘纷纷作鸟兽散’,对他们来说并不是夸张的形容词。   “根据你们计算,此战需要出兵多少?”赵瑜又问道。   “自然是越多越为稳妥!不过按大当家你的要求,要在十日内出兵。这么短的时间,所能调集的兵力,最多不过八千人。如果再留下必要的守岛兵,能动用的陆军营头就只有两支,战船十五艘,商船四十艘,总共六千人。”   “只有六千?”赵文皱眉道,“攻城难于野战,而巷战又难于攻城。升龙府好歹也是拥有数万丁口地大城,如果攻进城中,陷入巷战地话,那该如何处置?就这六千人,两个陆军营,能够完成升龙府中的城内作战任务吗?”   “不会有巷战!”参谋摇头道:“升龙府城周不过十五里,城内屋舍紧密,又多是以竹、木为材,只要进城后放把火,分两千人守住几条穿城大街,就完全不用担心在巷战中损耗兵力。剩下地四千人,就算留下守船的必要人手,也足以攻下交趾王宫。”这参谋说得轻描淡写,一张嘴便把升龙府的几万军民送进了火海。不过在场众人听得也只觉平常,杀得只是交趾的土著,悲天悯人、于心不忍的矫情,在他们这些人心中,丝毫也无。   “富良江水文如何,龙王号战列舰能否驶入?升龙府的港口码头又如何,能停靠多少料的战船?”赵瑜接着问道。升龙府在富良江入海口上游近两百里,如果江水不够深,又或是港口太过狭小,东海的战船就很难派上用场。   东海的三十一艘战舰分为战列舰和巡洋舰两个等级。其中战列舰只有三艘,高达四千五百料的载重,各装备有二十四门长炮,分属赵瑜、赵武和陈五——赵瑜的座舰即号为龙王;而其余二十八艘巡洋舰就小了许多,不过八门炮,两千五百料;虽然东海这些战列舰和巡洋舰的火力,相对于后世的西方战舰,薄弱得可笑,但在这个时代的海洋上,却找不到任何对手。   面对这三十一艘超越时代的战舰,最好的办法,就是躲在内河中,不要出海。大宋入海河川难以计数,除了扬子江、浙江等少数几条河流外,其他河流,就算是黄、淮、济、闽,以东海战船的吃水深度,贸然深入,搁浅的几率极大。若是交趾的富良江也是如此,这一仗可就难打了。   “大当家放心!就算到了升龙府,富良江仍有近两里宽,江心水道也有数丈深,龙王号可通行无碍,而升龙府码头,去年曾加以扩建,停泊下五千料的海船没有任何问题。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此行是逆流而上,风向亦是难定,以战船入江,快得话,也许两日,慢得话,也许十天都到不了。这样恐会贻误战机。以参谋室的意见,载兵入江的船只还是用车船为上。”   “车船?”赵文问道,“可是昌化江里的那三十艘?”东海为了把琼崖的石禄铁矿所产出的矿石运至昌化港,都是利用车船沿江往返,其速度不是张帆划桨能比。   “正是!”   赵文皱眉:“车船无帆,难道你要人踩着踏板,从琼崖行到交趾吗?四五百里的海程啊!”   “系在海船之后就可以!”参谋立刻答道,显得胸有成竹,“现在是冬日,琼海的风浪不大,用绳索拖曳,三十艘车船至少能有二十艘可抵达富良江口。这还是最坏的预计,当初把这些车船从基隆拖到昌化,两千里海路,也不过散了六艘,其中的四艘,最后还是自己经海路回的台湾。”   赵文哦了一声,不再言语,这事他几乎都忘了。   参谋继续说道:“为以防万一。过海时,士兵可以留在海船上,等到了江口,再行换乘。而且所有的车船,在设计建造时,都留有两门炮位,装上火炮,不必担心交趾的水军。以车船的速度,只需一天,便能杀到升龙府外……”   头领们不断诘问,参谋对答如流。最后,赵瑜满意点头,“看起来你们倒是做了不少功课,算得上滴水不漏了!”   参谋躬身:“谢大当家夸奖!”   “既然如此,计划就这么定下来了。此战事关重大,就由我亲自领军。十日之后,兵出交趾!得让李乾德知道,宋廷可以在他杀了十万军民后继续封他官做,但我东海,却会让他明白,什么叫‘明犯强汉者……’”赵瑜顿了一顿,接着厉声大吼:“虽远必诛!”      第十章 宣传(上)      政和六年十一月十八,丙午。   基隆港,是台湾岛上仅有的一个港口,进出于港中的东海商船数以百计。这些商船运来岛上急需的人员、物资和原料,再把岛上的各个工坊所制造的产品运去大陆,却是台湾岛上这个小小的东海政权得以正常运转的关键所在。   而在港口内岸,则有一个不大的集镇。这镇上不但有东海各工坊、盐场出产的盐铁杂货,还有从大陆上运来的丝绸、器皿、胭脂、铅粉之类的日用品;虽然没有青楼妓馆,但茶楼酒肆却是一应俱全。岛上近两万户的百姓,不论做工还是务农,又或是军户,但凡有了些闲钱,都会到这镇上逛一逛。尤其是镇子中心的广场,由于商铺都聚集在广场周围,每日里皆是人来人往,算得上是岛上最热闹的地方。   不过这几日,镇上的气氛一下凝重起来,往来镇内的百姓,不再徜徉于玲琅满目的各色店铺中,而是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着此次出征交趾之事。东海在台湾岛上的几十个移民村落,就聚集在基隆堡西侧方圆不过百余里的平原上,人多眼杂,出兵筹备工作完全瞒不了人。   人群中,有人叹道:“刚从琼州逃兵灾出来,没想到这台湾岛上也一样不安生。刚安顿下来没几天,要是战火一起。却又得逃了!”   “你瞎操个什么心,交趾与台湾隔着几千里的大海!这东海、南洋都是我家天下,就算陆战输了,水战难道还会输?几百条山一样地战船在海上巡着呢,那交趾蛮子还能飞过来不成?”   一人忧心忡忡:“交趾是天南大国,兵力强盛。三十年前,十万交趾蛮军杀到广西。把邕州都屠了,神宗皇帝派了二十万大军也没能讨平。此番贸然出战。怕是凶多吉少啊!”   “呸!呸!”旁边的一个年轻人啐了两口:“二十万大军打不下区区一个交趾,不是那些蛮子厉害,而是朝中的兵将太无能。大宋户口是契丹十倍,西夏百倍,每年征的税赋更是两虏千倍、万倍,八十万禁军被养得白白胖胖。但最后呢?还是要输款割地,每年都要给西北二虏岁币百万。无能如此。奈何不了一个屁大的小国也不奇怪。”   前一人摇头:“左不过是杀了百十个人,何苦与交趾开战。兵凶战危,不论输赢,怕是都要死了几千人,值得吗?”   “什么叫值不值得!”年轻人一声大叫。声音之大,一下惊动了广场上所有人的注意,几百人渐渐地围了过来。   年轻人被围在几百人中间,毫不在意。继续道:“什么叫就死了百十人?要是你家里的亲友被岛上地土著杀了,是不是也不必理会,反正就死了几个!?”   “那……那怎么同?”   “就你家是人,其他人就不是父母生、爹娘养的?!”   “只是些行商罢了!”那人还在强辩,不过四周围观地人群都小声骂了起来,看向那人的眼神也有些不屑。   “行商?”年轻人冷笑:“你可知道。若没有这些海商纳钱缴税,台湾岛上如何能三年免赋!?要是没了这些行商,大伙儿岂不是又要缴重税了?”   人群中一阵骚动,这件事可是他们不知道的。   年轻人见状,撇下了那个被堵得无话可说的家伙,对着围观人群高声道:“天下国家,皆是一理。今有子弟在外行商,终年奔波,挣得些钱帛以济家中,家计也因此宽裕。诸位父老。你们说。这子弟于家中有功无功?”   众人皆道:“有功!有功!”   “如今这子弟在外受人欺凌,以致惨死。尸骸魂魄不得归乡。敢问诸位父老,这仇该不该报!?”   “该报!该报!”   “想那交趾,本是中国故土,却被蛮夷窃取。蛮酋李乾德,本也没有什么强军,只是仗着地理偏远,瘴气深重,才不惧朝中讨伐。那蛮酋在他交趾国中,残民杀戮倒也罢了。但现在却欺到我们头上来了。想我东海立军以来,败敌无数,自损却从未过百。又有名医良药,不惧瘴疠;海船车马,善于转运。交趾能自立其国,对抗天朝的两个法门,却都难不倒我们!诸位父老,以我东海军力,杀到升龙府,活捉李乾德,难还是不难?!”   “不难!不难!”   年轻人在广场中振臂高呼,数百人聚在他身边齐声大喊。声震四野,响遏行云。   “打到升龙府!”   “打到升龙府!!”   “活捉李乾德!”   “活捉李乾德!!”   “报仇!”   “报仇!!”   “雪恨!”   “雪恨!!”   远远离开狂热的人群,赵瑜微笑旁观,对这个场面显然十分满意。在他身边,陈正汇却看得直皱眉,对于小民们集体无意识的狂热之举,大宋地士大夫都有着一种天生的反感。像他这样的圣教门徒,如果出外执掌一方,在保障民生之外,第一件要做的是推广文事、教化百姓,而第二件事就是禁邪教、绝阴祀,以防止愚民们被心怀叵测之人煽动起来。远有太平道,近有弥勒教,都是靠着鼓动群氓,从而揭竿造反,祸乱世间。   陈正汇认出了那个领头高呼之人,正是他教了三年的学生,现在应是隶属于赵瑜亲自掌控的飞鱼卫,而前面几个搭话做托的,估计也是飞鱼卫中人。也就是说,他们现在的举动,肯定来自于赵瑜地命令,至少是得到了赵瑜的首肯。“大当家!他们这是作甚?”他问道。   赵瑜笑道:“只是想让百姓们知道,此次是为何出兵?省得有人私下传播不实的流言,反而生乱。”   “示民出兵之由,只需贴些告示,使人宣讲就够了,何必煽动百姓?”陈正汇看不出这样的行为对东海有何益处。   “民心可用!”赵瑜答得简短。   陈正汇难以认同,虽然喊的口号是向着东海这一方,不过也仅仅是口号,口惠而实不至。民心可用,但不该是这样的用法。这一招,应该用在开战前、军营中,拿来鼓舞士气。使在小民身上,不但是浪费,说不定还会有反作用。   他连连摇头:“出兵在即,岛上地兵力很快就会降到只能勉强自保的地步,这时候,该做的是镇之以静,而不是煽动民心。西讨交趾,粮草转运、兵械输送,都不需要这些百姓出力,只求他们不去生乱便已是谢天谢地,把他们煽动起来又有何益?”   “为了聚人心!”赵瑜说道,“我这岛上,十一个乡,八十七个村寨,总共一万七千余户。这些人来自于江浙福广,五湖四海。各自之间,都是互相看不上眼,几乎是一盘散沙。汉人看不起疍民,疍民又瞧不上黎人。福建与两广有摩擦,江东的又跟福建人闹纷争,而我的两浙老乡,却是自恃高人一等,谁都不放在眼里。刚上岛时,他们还有所顾忌,一直相互隐忍着。但最近这段日子,纷争却越来越多,闹出的乱子还少吗?现在只是伤着些个,但再下去怕是要死人了!”   “大当家说的可是前些日的那场球赛?”   赵瑜没好气道:“还能是哪个?”   一个多月前,台湾岛上按惯例举行了冬季的蹴鞠联赛。八十七个村寨都派了自家的队伍参赛。刚开始地半个月,赵瑜还在岛上时地那些场比赛秩序还好,观众们只是互相投掷果皮土块。但赵瑜离岛后,火药味就开始变重,赛前叫骂,赛后斗殴,渐渐成了家常便饭。   等到了半决赛,其中一场的两支球队,分别来自福佬和粤人地村寨。比赛从一开始就火花四溅,场中踢球的动作粗野,场外互骂的音量宏大,球传中气氛紧绷,正如将开的油锅,只剩一把柴了。等球赛进行到一半,一个福建球员被踢伤倒地,场面立刻因此大乱。场上球员提起拳头就开打,而场下的支持者们也开始动起手来,最后竟变成了几百人的乱仗。   说实话,赵瑜从没想过,因为一场球赛,就会发生这种事。当初衢山岛上的比赛,由于都是乡里乡亲,球赛两边的支持者互相之间最多吐吐口水,比赛后相视一笑,也就过去了,从没有大打出手过。但台湾岛上,来自四面八方的移民,关系本就恶劣,这球赛就成了引爆怨气的导火索,一发不可收拾。   “幸好文兄弟及时派兵弹压,没有死人,只造成了近两百人的轻重伤。但终究嫌隙已成。这次我可以把两个村寨禁赛一年,算是打个哈哈过去。但下一次呢?要是死人了怎么办?”赵瑜诘问道。   陈正汇看着围在那人飞鱼卫成员周围,服饰、腔调各不相同,却一起高呼口号的人们,问道:“所以大当家你想通过宣扬讨伐交趾之事,让岛上百姓同仇敌忾,以期聚起人心,一致对外?”   “正是!”赵瑜点头答道。‘这叫一石二鸟。就算是死人,也得给我派上用场!’他想着。      第十一章 宣传(下)      刚刚修起的房舍中,还残留着石灰和锯末的味道。粗陋简朴的桌椅上,尚能看到没刨光的树皮。一榻、一桌、几张方凳,就是这间卧房内全部的摆设。唯一区别于村寨中其他琼崖移民的,就只有几百本在床头、桌上,堆放整齐的书册。   房间的主人就算因避战火从家乡逃离,也没有把这些书籍放弃。   微煦的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洒进屋内,正正照在书桌上。一阵阵呐喊被风吹着,也飘进了房中。由于隔得远了,他们喊得什么却听不分明,不知到底为了何事。   卢明德端坐桌前,破旧的衣裳掩不住一身的儒雅之气,他静静地翻看着面前的书册,口中念念有词,对窗外的噪音充耳不闻。对比起琼崖的乱局,这点噪音实在微不足道。   “子明!”一人在屋外唤了一声卢明德的字。不等回应就径自推门而入,没在外间停留,直接闯了进来。   卢明德抬头,一见来人,便微不可察的皱了一下眉,起身行礼道:“原来是郭管帅!”他语气疏远,显是不愿与来人多言。   来人对卢明德的冷淡视而不见,笑道:“早与子明说了多遍,琼州都丢了,手下的兵也没了,郭晔哪还当得起管帅之称?子明还是唤我本名便是!”此人姓郭名晔,之所以被称作管帅,只因他正是前琼州知州兼广西路安抚都监。   就在去年,琼崖黎人王居想起兵作乱(注1)。这郭管帅身为琼崖岛上。上马管军、下马理民的头号大员,面对乱局,举止失措,是剿是抚,始终没拿定主意。军令一日三变,最后在澄迈西峰寨葬送了琼州仅有地两千清化军。等到黎人叛军杀到琼州城下,虽然城中还有几千刚征募新兵守卫。但这位立誓要与州城共存亡的琼州知州,却第一个乘船而逃。把正在城中主理粮草兵械的卢明德气得吐血。   主帅不战而逃,守城战事也就没了悬念。城破后,卢明德费尽心力,终于逃回朱崖水南老家。只是,还没歇上数日,战火就已蔓延到他位于琼崖最南端的家乡。前些日子,卢明德跟随新一批琼崖移民迁到台湾。却没想到在这个海外小岛上,又碰见了本以为早已逃回本土的郭管帅。   此人用兵无能,以致叛匪坐大。又不思报国,反而弃职而逃,致使琼崖尽数沦陷贼手。人品之不堪,让卢明德不屑理会。只是这郭晔却是自来熟,当两人再次碰面之后,就常常过来串门。卢明德虽然冷眼以对。但他却毫不在意,反而来得更勤。   卢明德对这个脸皮厚到一定程度的家伙也是无计可施,冷脸问道:“不知管帅今日所来为得何事?”   郭晔笑道:“无他,说些闲话罢了。”他指指窗外,“子明可知外面为何吵闹?”   “为何?”卢明德随口问道。   “说是交趾国无故屠了东海的一支商队,近两百人。就三人逃了回来。正闹着要出兵报复。想着要打下升龙府,活捉李乾德。”   “交趾?!”   郭晔点头:“正是交趾。”   卢明德一锤桌案,怒道:“交趾嘬尔小国,竟敢屠戮大宋子民。这事应上奏朝中,请天子速速发兵……”   “请天子发兵?”郭晔摇头,“交趾国力强盛,四十年前,郭逵将二十余万兵马,最后损伤过半,也仅能逼得李乾德求和了事。如今又怎会为区区两百人妄起刀兵。交趾每年从广西掳走地百姓就远不止这个数目了。”   卢明德拍案而起:“难道就任得交趾蛮子屠戮劫掠我大宋子民不成?!”   郭晔失笑:“子明以为这台湾岛上又有几个大宋子民?现在的东海之主可是当年地反王之后。他在此地拓土开荒,已于自立无异。再过数年,大宋怕是又要多一个藩国了。现在外藩相争,朝中谁会在意?”赵瑜是反贼之后,本就不是秘密。而台湾岛上的格局,也不是一个安分守己之人所能开拓的局面。若说赵大当家会本本分分做个良民,任谁都不会信。   “所以赵二才点发私兵,自行攻打交趾?”   郭晔道:“是啊,官中不动手,他自然要自己动手。不然失了人心,他如何立国?但这事赵二做得太急,所谓帅不因怒兴兵。仓促出阵,东海兵力又远不及交趾,怕是败面居多!……不过在某想来,以赵二之才,不至于想不到这一点、他去交趾,多半是做回本行,在沿海烧杀一番,弄回一两千个首级,也能足以抵过了。”   “……如果赵二的器量真止于此,那他还是不要做着立国称王的打算了。”   郭晔奇道:“难道子明真的以为赵二会杀到升龙府,捉拿李乾德?”   “谁知道呢?”卢明德摇头道。“不过李乾德杀我广西军民无数,若是赵二真能把他捉来,广西上下,感恩戴德的不知会有多少。”他看向郭晔,“曾听闻管帅本是邕州人氏,当年交趾犯边,管帅应该经历过吧?”   郭晔脸色一变,许久之后才幽幽道:“当年郭某家宅就在邕州城内。指挥守城地苏缄苏管帅也是见过的。城破后,苏忠勇(注2)自残,阖家三十六口死难,而五万八千军民被屠杀殆尽。当年某不过七岁,只是因与先慈正在象州母舅家小住,方才逃过一劫,而我家上下七十余口却都尽数死于城中。若赵瑜真能捉来李乾德,要某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亦是甘愿……不过某可不信他有那本事!”   卢明德惊道:“管帅原来见过苏忠勇啊!”他摇头感叹,“当年苏忠勇以数千新兵,坚守邕州四十余日,杀敌万五,最后阖家死节,实在令人感佩。乃是我大宋士人之楷模,不在昔时张巡之下。”   郭晔冷笑:“苏忠勇节义,某也是佩服的。只是当年钦州城破,交趾兵不屠,廉州城破,交趾人也不屠。为何到了邕州,偏偏就屠了呢?”   卢明德讽刺道:“难道郭管帅当初在琼州是怕守得太久,使得叛贼屠城,为了百姓着想,方才临阵脱逃的?”   “不,只是某贪生怕死罢了!”郭晔说道。他摇摇头,把话题转回来:“且不提旧事。无论如何我都不觉得赵二会自不量力,去攻打交趾国都。不过他大举出兵,对我们倒有个好处。”   “什么好处?”   郭晔凑近了,压低声音道:“东海兵少。赵二要出兵交趾,必然会带走大半兵力,这时岛上守备不严,可乘机寻船逃出这台湾岛。”   “为何要逃?”卢明德问道。   郭晔一愣,反问道:“难道子明真的想在这岛上长住?”   “我当初在琼崖上了东海的船时,同其他人一样,约定过要在岛上住满五年,再定去留。卢某虽不才,却也不是轻言毁诺之人。管帅可以不必再试探了!”   “啊!”郭晔的表情凝住了,但很快笑容就堆在脸上,问道:“子明怎么看出某是在试探?”   “管帅损兵失将在前,弃城而逃在后,使得琼崖整个落入贼手。管帅并非进士出身,朝中无人,如此重罪,贸然回到陆上,却是自寻死路。……管帅当初曾说,是误上贼船,才被劫来此地。但我看这赵二辖下,安抚百姓,治理有方,绝非劫财越货之辈。想来管帅应是在诓我。”   郭晔哈哈一笑:“子明果是才智过人。”   卢明德又道:“管帅若是想劝我投入赵二麾下,也不必开口了。”   郭晔笑声一滞。   “管帅与我素无旧情,累受我冷遇,却仍多次上门,若无所求,何须如此。我思虑多日,也就想出这一种可能。”   “子明果是才智过人。”郭晔这次是真心实意赞叹。他叹道:“正如子明所言,我并非进士出身,不过是受举荐而得官。广西偏僻,各地官吏,除了被贬斥的背时货,几乎都是本地人出身。我能在二十年内升任至一方小帅,却已是极限,再难前进一步。我本想着安安稳稳地做上几年,却没想到又遇上黎人反乱。   我败阵失土,死罪难逃,所以才逃到了台湾。本打算就此隐姓埋名,但安顿下来后,却发现这岛上朝气蓬勃,无论军事政事,皆不同一般。东海水战无双,倒也与据说有十万铁骑的女真有些相像……不,赵二有敌国之富,比起女真刚刚兴起时还要强些。现下女真眼看着就要灭了契丹,而东海也未必不如。”   他站起身,走前丢下一句:“龙飞在即,若能早日投身其中,日后富贵,自不待言!子明还是再考虑考虑罢!”   卢明德听着脚步声渐渐走远,摇头冷笑:“这还消你说?只不过时候还不到罢了!赵二是龙是蛇,还要等这一战结束再做定论。”   注1:历史上,此时的海南的确是有个叫王居想的黎人在作乱,不过声势不大,很快就被广西经略司派兵平定了。不比本书中,有主角暗中支持,能攻破州县,祸乱全岛。   注2:苏缄:熙宁八年,任邕州知州。其时交趾起兵来犯,号称十万,先下钦、廉二州,继而往攻邕州。苏缄坚守城池四十余日,城破后全家死难,谥号忠勇。      第十二章 西行(上)      政和六年十一月二十一,庚戌。   “帅不因怒兴兵?……朱兄弟真的这么说?”书房中,赵瑜皱眉问道。这句回话远出乎他的意料,若非年纪渐长,养气工夫渐深,怕是要叫起来了。   堂下的小校低头答道:“回大当家的话,大朱头领要小的传回的话,千真万确就是这句。”   赵瑜侧首与一旁的赵文对视了一眼。两人毫不意外的在对方眼里,看见了与自己相同的惊异。赵瑜把小校挥退,面上浮现一丝笑意,笑容意味深长:“这朱聪,真是越来越会做人了!”   朱明死于交趾,与情与理,他的死讯都必须通知他的兄长朱聪。前些日,赵瑜回岛,在征得了他的同意后,赵文便向琉球派出了报丧的快船。在赵瑜想来,朱聪应会以奔丧为借口,趁机赶回台湾,好参加对交趾的复仇之战。   如此一来,只要交趾之战能顺利达成目标,朱聪在东海军中的功绩地位将直追赵武、陈五,而他在东海治下的福建人中的号召力势必会再度扩大。这局面是以辅佐赵琦的名义,把朱聪踢到琉球的赵瑜所不想看到的。   现在的东海,就算不计入刚刚被收服的六千琼崖人户,浙人在总户口中所占的比例也不到两成,而出身于福建的却有三成多,接近四成。剩下的就是疍民、粤人和不到一千地江东、淮东移民。   不过在东海内部的势力版图上,占少数的浙人却分到了最大的一块。无论军政,绝大部分职位都是由原衢山军系统的老兄弟所把持,福佬人数虽多,却也只能拿到些残羹剩饭——至于来自于其他地域的户口,琼崖是新人,疍民由于文化原因,皆处在底层;而江东、淮东以及广南两路的移民。加起来比浙人还少,又多半务农。没有影响力,更没有话语权——这个现状,从功绩和资历来看,是理所当然,但这并不代表福建人愿意看到浙人在他们头上发号施令。这个时代不同地域之间地隔阂实在太深,纵然赵瑜在东海有绝对的威望,也无法化解他们之间地层出不穷的矛盾。   虽然在军中。严肃的军纪和官话的普及保证了队伍内部不至于产生裂痕——这其中,赵瑜强行推广的以汉语拼音为基础的识字教育起了很大作用,顺利的交流才是消除隔阂和偏见地关键所在——但在东海的商船船队里、工坊和种植园内,还有一些同时有浙人、福佬聚居的村寨,都时常能听到浙、福两方发生纠纷和冲突的新闻。   如果现在的东海上下有共同的目标和追求,这种内部的倾轧其实可以缓解,但赵瑜的野心在这个时候还无法对外公开,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们把精力放到内部斗争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证调解时的公平和公正,使两方的怨气不至于转移到他身上。只是由于浙人和福佬在东海内部职位的差距,福建人也免不了要吃些亏。在这种情况下,朱聪作为福建人在东海系统内的代表人物,理所当然地成为他的同乡们倚仗的对象。   赵瑜不想看到这个局面,底层的纷争已经够麻烦了。要是蔓延到高层中,引起了分裂,那他就算不愿意,也不得不对内进行清洗。但这样做,就会让其他人有兔死狐悲之感,损害他在东海内地威望,使得外部的人才不愿再投奔他的麾下。   所以朱聪不能动,千金市马骨的道理,赵瑜清楚的很。何况这朱聪不是马骨,而是货真价实的千里马。审视战局的眼光、把握机会地能力都是上上之选。而且他在湄屿辅佐赵武地两年里。军务和政事上都有不俗的表现。把这样地人才清理掉,赵瑜也舍不得。   因此赵瑜及时的在族群分裂明显化之前。把朱聪转调到琉球岛。按赵瑜的打算,除非琼、粤、江东、淮东的移民融入东海,浙人和福佬之间的矛盾被福佬和其他族群的矛盾取代,不然不会把他调回来。但这时候,朱明死了。虽然,被屠杀的商队终于使得东海内部的矛盾转移到外部,给赵瑜带来的喜悦甚至多于愤怒,但也就因此无法拒绝一个兄长为了给弟弟复仇而请调回台湾的正当要求。   赵瑜本来对此有点头痛,不过这次朱聪的知情识趣给他省了不少麻烦。“等这仗打完,就把他调回来罢,以他的能力,在参谋室搭个手应该不成问题。”他对赵文说道。   赵文点头,笑容微冷:“是啊,现在岛上的人心思都一致对外,再把这么聪明的人放在三郎身边实在有些危险,还是调回岛上看着好了。”   “不过朱兄弟公而忘私,这行为值得鼓励,在东海内要宣扬宣扬。文兄弟你等会儿再派人去琉球,再给他带些财帛之类的,不要吝啬,多送一点,也算作是安慰。”   “我知道了。”赵文点头记下。   “准备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放下了朱聪之事,赵瑜提起了更重要的话题。所有的战备工作,赵瑜都交予由赵文领导的参谋部负责,他直接当起了甩手掌柜,直到再过两天就要出兵,他才提及此事。   赵文翻开一本册子,低头答道:“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所有战船都已到港,出战几个营头也都整装待发。岛上新的防务更戍表也已下发到留守各营,补上了出战营头的缺位。运送粮草、兵械的船队在三天前已先期启航,这些物资都是以三个月的份量准备,先运到昌化港存放。按参谋室的意见,打算以昌化港作为此次作战地后援兵站。如果一切顺利。兵船上自带的物资足以完成任务,这些粮草兵械便直接留给昌化、石禄两地使用;如果战事不顺,可以对前方就近支援,比起从基隆转运,要方便得多。”   “昌化的仓库够用吗?”赵瑜问道。南方冬季湿冷,粮草兵械不能露天堆放,但昌化港的仓库数量是个问题。   “已经通知昌化做准备了。几天工夫,搭些个能挡雨的棚子不成问题。除此之外。也通知了昌化港的船作,让他们以最快速度把所有的车船全数整修一遍;在船上蹬踏行船地奴工们,也必须好吃好睡的养上几天,到了交趾还得用他们。”   “想得周全。”赵瑜赞道。他从身边地果盘中拿过两颗温州柑橘,先丢了一颗给赵文,自己也剥了起来:“不过这么一来,矿山的工作要停一停了。”   谢了一声。赵文把柑子放到一边:“那是当然。不过空闲下来的这段时间,正好可以让昌化和石禄把防御设施修起来。虽然王居想占了琼州后一直很老实,但未雨绸缪的工作,也得先准备好。”   赵瑜把一片片橘瓣丢进嘴里:“怎么,参谋室的意思是打算平琼崖了?”   赵文苦笑:“能打下交趾,却定不了琼州,怎么也说不过去。如果不想立刻与童太尉翻脸,交趾之战结束后。就必须给他个交代。”   “一旦琼州安定下来,台湾岛上的四千琼崖移民至少有大半要回乡。这事你们考虑过没有?那个要在台湾住满五年的约定,我可不觉得他们有几人会遵守。”   赵文道:“只要拖过一年,等琼崖移民都生活都安定下来,应该不会有多少人会回去地。而对于琼州,参谋室的意见是只收复州城。至于外面由得黎人去闹。琼州州城近水,与升龙府一样,所以可以凭水军收复。但深入岛中内陆,我们力所不逮,上书请广西经略司自行发兵,我们出船帮忙运就是了。”   赵瑜笑问道:“然后再帮王居想个小忙,把广西的那些兵给解决掉?”   赵文点头:“是有这个想法。”   赵瑜摇头:“真是如意算盘。会有那么顺利吗?”算盘打得越是噼啪作响,结果出来时越会让人瞪眼,他可吃过好几次亏了。   “第一目的是给童太尉个交代,至于广西那里。不过是个添头。毕竟童贯还用得着我们。只要让他知道,我们只精水战。不擅陆战,让他放下心来,也就够了。”   赵瑜把剩下的小半个橘子一起塞进嘴里,丢了橘皮,擦擦手,“那就按你们意见做罢!与童太尉打了那么多年交道,也有了点香火情,能给他个面子,就给他面子好了。至于王居想,不用打,先试试看能不能用些军器财物什么的把琼州直接弄回来,如果他不愿再动手也不迟。先礼后兵嘛!”   赵文低头把赵瑜的指示记下:“那就用本准备给占城和真腊的那批军械好了,正好废物利用。”   “占城?真腊?”赵瑜一愣,继而恍然,“对,就是那批。”   东海跟交趾有商贸往来,与占城、真腊之间一样也有。赵瑜卖给交趾地是丝绸、瓷器,买回的则是犀角、象牙和奴隶。但他卖给占城、真腊的却是弓弩刀剑。这些制作精良的军器,对饱受交趾欺凌,又迭遭捕奴队之苦的两国来说,如同雪中送炭,给了他们与交趾相抗衡的实力。   但是这两国不知道,若没有东海贩来地丝绸和瓷器的引诱,交趾上下绝不会一下变成如此疯狂的奴贩和强盗。这种维护中南半岛的势力平衡,不让交趾一家独大的手法,却是赵瑜从后世的大不列颠王国那里学来的。   不过现在不同了,一旦交趾败于东海之手,其国势必然大衰,占城、真腊肯定会趁势崛起,要是让他们攻灭了交趾,绝不符合东海的利益。所以新一批贩往两国的军械也只能暂存在基隆港的仓库中。对赵瑜而言,如果能用这批白占地方地军械换回一座州城,倒是笔不亏地买卖。   “就这么办罢!”赵瑜站起身,“后天你选个吉时,我们祭旗出发!”      第十三章 西行(下)      政和六年十一月二十三,壬子。   旭日初升,霞光如火。   基隆堡外的校军场上,出征前的军祭正在进行中。   赵瑜扶刀立于校军场北,高起的点将台上,黑色的披风与台周林立的牙旗在海风中飘扬舒展,一身的精铁重甲在霞光下泛着血色的光芒。两队壮硕的军卒分别护着中军大纛和战鼓,站在赵瑜两侧。在他身后,以赵文为首的头领们护持左右。   一张檀木香案摆于高台正中,数面神主排列在香案之上。轩辕黄帝的牌位立在中央,以金字书写着风伯、雨师以及海神通贤灵女名号的牌位,则在两侧陪侍(注1)。陈正汇身着戎装,正站在香案一旁。   赵瑜双目扫过台下,校军场上,五个方阵整齐排列,阵势凝定如山。此次出战的两个野战步兵营,三支分舰队,除却几百个留守战船的水兵,剩下的五千五百名官兵,尽数集于此地。   校场中央的两个方阵,人人身披全幅铁甲,手持长枪,腰携重弩,精铁兜鍪上,鲜红的簪缨高高挑起,血色的杀气在烈烈红缨间涌动,这正是将要出征的两个野战营,乃是此战的中坚。而他们外侧的三个水军方阵,水兵们带着铁质范阳帽,穿着轻便的鱼皮甲,弩弓和钢刀分插腰间,比起野战营来虽是简装,但气势却不遑多让。   偌大的校军场中。数千军卒缄口肃立,静如子夜荒原,除了战旗随风地猎猎之声,再无一丝杂音。   报时的钟声响起,悠长的钟音接连数下,已是卯时三刻。   听到钟声,陈正汇高声大喝:“吉时已到!带太牢!”   赵瑜应声抬起右手。一列司号兵随即吹响了号角。踩着号音,一头黑色的成年公牛被牵入场中。黑牛在高台下来回绕了三匝。然后正对着高台停了下来,被数重绳索牢牢绑定。   一个身高近七尺,雄壮如山的汉子手持一柄钢刃重斧,走到公牛之侧,对准牛颈,大喝一声,用力挥下。牛头应斧而落。落入一面漆盘中,而从颈腔的断口中喷涌而出鲜血,也被一口铜盆接下。   牛头被小心翼翼的送上了高台。赵瑜双手接过盛着牛头地漆盘,在陈正汇“行初献礼”的指示中,小心翼翼地供奉在轩辕黄帝的神主前。   赵瑜领众拜了三拜,起身祝文:“维丙申年建子月壬子日,东海赵瑜。以太牢之奠,致祭于陛下。凶党首难。干纪乱常,毒流生人,恶在不赦。今起兵徂征,恭行天讨,殄寇克敌,系神是助。尚飨。”言毕。躬身再拜。   接下来,三献之后。依着陈正汇指示,赵瑜又用两头黑公羊祭祀雨师、灵女,以黑狗祭祀风伯。见诸牲牢的首级都已献上香案,陈正汇便使人奉上盛着牛血的铜盆。赵瑜探手盆中,把鲜红厚重的牛血抹上战鼓鼓面和大纛旗杆。一切行礼如仪。   仪式庄严肃穆,众人虔诚恭敬,唯有赵瑜一人,却在前面腹诽。作为主祭,他沐浴斋戒了一整天。肚子饿得冒火。眼里直闪金星。他瞥了一眼陈正汇,暗骂不止。   在这个书香世家、儒门子弟加入东海之前。出征前的祭祀绝没有如此麻烦。放翻两口猪、献上几条鱼,下面弟兄们喝点血酒,把碗一摔,听个脆响,也就提刀出阵了。哪像现在,要斋戒沐浴,要一拜再拜。对赵瑜来说,连洗三遍澡到没什么,但一整天光吃清粥小菜可受不了。   不过,这一套仪式对提聚士气却帮助极大。   ‘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有礼仪之大谓之夏。’华夏号为礼仪之邦,祭祀奠礼属于军国重典。对祭祀之事,华夏子民从不敢疏失大意。越隆重的礼仪,就越代表着虔诚;而祭祀越虔诚,在华夏子民看来,就越能得到神灵们地庇佑。   而陈正汇所主持的这一整套正规化的出征祭礼,在安抚人心、提振士气上比撒钱赏酒要管用得多。不论军官、士兵,都沉浸于庄严肃穆的氛围中,心神皆被仪式所引导,出征前的惶惑和不安,都在一步步祭典中烟消云散。   转过身来。赵瑜看着所有人脸上的虔诚与恭敬,暗自感叹,这就是传承了数千年,凝聚在汉人血脉中的信仰所带来的力量。   政和六年十一月二十八,丁巳。   五天前,赵瑜誓师出征。由于一直是顺风,比预计中提早了几日,由五十一艘大小战船组成地舰队鱼贯驶入了昌化港。   昌化港本非港口,只是一个守着昌化江口的军寨,也是昌化军辖下的昌化县县治所在。昌化县地处海外蛮荒,户口极少。就算是上一级的昌化军,也只有八百多在编户口,且大半聚集在州治所在的宜伦县,隶属于昌化县的就只有百余家。   不过自从琼崖大乱,东海占了昌化寨,在此竖旗建港,保境安民。前来投靠避难地汉儿熟黎便越来越多。不过半年时间,东海控制下的昌化和石禄两地,就汇集了两千户万余人。人口多了,矿山、港口中使用的人力,可以不再全数倚仗奴工。而昌化江两岸的荒野,也被开垦了出来,据估算,到了明年,在粮食上应该就能自给自足了。   赵瑜站在龙王号高耸的船头上,俯视着熙熙攘攘的港口。这海港比他上一次来视察时,又繁盛了许多。昌化军寨修葺一新,屋舍、道路都扩展的更远,而港口码头上地栈桥。也多了十几条。离码头不远的地方,一道竹篱围着一片很大的空地,空地内有几座用棕榈叶覆盖着地小山,正是此地唯一地特产——铁矿石。   舰队船只在领水员的指示下,分散到各个泊位。赵瑜地龙王号,也在最大地一条栈桥边停稳。而驻守昌化港的十几个头领,就在栈桥上恭候。舷梯刚刚搭上。还没等赵瑜下船,下面地头领便一齐涌了上来。领头的一个。头发花白,相貌苍老,正是提举昌化港、管勾昌化寨的寨主许继组。这些昌化头领们在赵瑜面前依序整队排列,由许继组带领齐刷刷地请安问好、赵瑜回应了几句,问道:“参谋室的公文应该收到了罢?那车船可曾备好?”   许继祖躬身回道:“回二郎话,三十条车船都已整修完毕,前日送来的火炮也装上了。现今正停在船作内的码头上,随时可以启用。”   赵瑜赞道:“有劳许叔了。”   这许继祖是同赵橹一起打天下的人,赵瑜称他一声叔叔也是应当。被赵瑜在众人面前如此称呼,许继祖眉开眼笑,有些自得,不过也不敢因此托大,连声道:“不敢称劳,不敢称劳。”谦虚了几句。他问道:“既然船队已经到了,那是不是现在就把那些车船直接开过来?现在动手连船,明天一早就能出发!”   “当然!”赵瑜点头:“那是最好不过。”他顺势看了下港中,突然发现,在栈桥上,十五艘战舰都紧密排列。但所有预定拖曳车船地武装商船之后。却都留下了以供车船停靠的空间。“在港中安排调度的人是谁?!”赵瑜惊问。   这不会是巧合,而是港中调度在看到舰队之后,通过号角和钟声指挥领水员,自行做出的安排。虽然这表现并不起眼,但却足以证明港口调度有着优秀的判断力和指挥能力。   赵瑜惊讶莫名:‘想不到小小的昌化港,竟然有这等人才!’   夜浓如墨。但昌化港中却灯火通明。百十架熊熊燃烧的火炬在码头上一列排开,而港中各船上也点起了灯火。透过夜雾,火光照亮了港内。就着忽明忽暗的火光,水手们在船上爬上爬下,忙着把三十条运送矿石地车船与出征舰队的海船用铁链、绳索连起。   赵瑜在昌化头领们的陪同下。坐在龙王号前甲板上。一边盯着水手们的准备工作,一边吃着晚饭。东海军规。出征之时,无论官兵,待遇必须一视同仁。昌化港中无法安排下五千人的住宿,更无力为三军备下酒食。赵瑜因此也只能住在船上,晚饭自不可能有酒有肉,不过是半条煮熟的咸鱼,几块酱菜,配上管饱地糙米饭,再加上只放了点粗盐、腥味极重的鱼汤。   虽然这些食物与赵瑜在基隆时的饮食有着天壤之别,不过他依然吃得有滋有味,连添了两碗,把咸鱼和酱菜都吃得干干净净,丝毫也不觉得难以下咽——至少在外人看来的确是这样。   倒是陪着他吃饭的昌化头领们有些愁眉苦脸,东海几年没有大的战事,这些人都没有出战的经历,嘴早已养刁了。不过赵瑜吃得如此香甜,他们也不敢抱怨,只能直着脖子把糙米饭硬吞下去。   见他们如此窘态,散坐在周围的护卫和水手,都交头接耳,暗中嘲笑。虽然他们对这难以下咽的晚餐也是不喜,但有赵瑜为榜样,又有昌化头领做对比,却哪还会有怨言,都一个个把筷子划得飞快。   赵瑜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有榜样、有对比,军队的凝聚力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地培养起来地。见到军官们与其同甘共苦,士兵们才不会怀疑他们是否能够同生共死,才会把他们当作托付性命的对象。   但在昌化头领中,只有坐在最尾一人面色平静。他端着碗,细细咀嚼,吃得很认真,极专注。他是个不到二十岁地年轻人,瘦条个儿,高颧骨,尖下巴,长得很丑,却是让赵瑜都惊叹指挥能力的港口调度。   ‘黄洋?不像羊,倒像只猴子。’赵瑜把视线转到他身上,暗自忖道,‘没想到除了丁涛那小子,义学三期还有这等人物。’   注1:据武经总要,陪祭轩辕黄帝的应该是风、雨、马三神。不过此次出征行的是海路,所以把马师改为海神妈祖。      第十四章 意外(上)      政和六年十二月初一,庚申。   升龙府。   唐时的安南都护府驻地、现今的交趾王都。这座矗立于富良江畔的南天都会,自唐武德四年(西元621年)立城以来,历经多方之手,名号改换不定。从始建时的紫城,到唐末的罗城,又在五代南汉守将吴昌岌自立后改名为大罗。   直至李朝太祖李公蕴代越黎朝立国,以大罗‘宅天地区域之中,得龙盘虎踞之势’,遂将交趾王都由华闾迁至此处。迁都之始,李公蕴率众宿于城下江边,有黄龙现于御舟(注1),以其祥瑞,故改大罗为升龙府,迄今已有一百零七年。   自李朝在此建都,百年以来,历经太祖公蕴、太宗佛玛、圣宗日尊三朝,国势蒸蒸日上,南攻占城、西压真腊,北拒大宋,乃是南天第一强国。尤其是在日后庙号仁宗(注2)的李乾德即位,击退了北朝名将郭逵、赵卨所率领的三十万大军之后,终于与宋国定下和约。升龙府自此不被战火,已达四十年之久。   不过这半个月来,升龙府四周又重新响起了军号战鼓之声。一支支军队从外州受命赶来,一座座军营在城外拔地而起。千里江山厉兵秣马,数万大军枕戈待旦。   “大战将起啊!”看着两队额头上刺着‘天子兵’三个字的玉阶军步履匆匆地在前面交汇而过,内常侍(注3)牟俞都坐在凉轿之上。忍不住摇头叹道。   他刚刚探视过城外的诸军军营。除了沿边各州寨,交趾辖下诸州府寨洞的兵马都已陆续赶到。五万大军、八百战象,已是交趾在保证北方防线的安全下,所能调集的最大兵力。而牟俞都的任务,就是代表李乾德对这些兵马进行点验和犒赏。   载着牟常侍的凉轿在宫城前停了下来。牟俞都下了轿,直趋侧门,向监门官出示了自己地金鱼符——交趾官吏本无鱼符。但自从向大宋进贡白象之后,看到大宋官吏都配有鱼符为信。便有样学样,也颁下了鱼符鱼袋,不过为了维护自尊心,交趾官员所佩戴的鱼符都比大宋地要大上数倍,配在腰间如同挎了个包裹——牟俞都乃朝中重臣,监门官当然熟识,随便把鱼符看了两眼。便躬身放其入宫。   入宫之后,牟俞都在一个早已在宫门内守候半日的宦官引领下,绕过紫宸殿,前往交趾君臣日常议事的守光殿。在殿外通传了姓名。等殿中传来回应,他低头趋步入殿,依礼赞拜:“臣,牟俞都顿首再拜。今奉旨犒赏诸军已毕,特来缴旨!”   行礼毕。他直起腰,却依然俯首低头,眼皮下垂,只用眼角余光一扫殿中左右。守光殿中,以辅国太傅李崇福、内武卫黎伯玉为首等交趾国文武重臣,都在一旁侍立。   “牟卿免礼平身。”   牟俞都再拜谢过。方起身抬头。正前方,一个须眉花白的老家伙上着黄衫、下穿紫裙,盘膝高坐在一张软塌上。此人看起来老态毕露,说话也有气无力,但双眼中偶尔透出的精芒却犀利如刀,正是享国四十载的交趾国主——自号明王的李乾德。   李乾德这个李朝仁宗与大宋地仁宗有些相像,一是在位时间甚长,都在四十年以上,第二,就是他们都没有儿子。赵祯认了命。最后收养了一个。但李乾德到现在为止,却依然在努力。就在去年。已近六旬的他一口气又纳了三个皇后——交趾嫔妃皆称皇后——和三十六个宫人,日夜操劳,但一年过来,却仍是屁都没出一个。不过李乾德虽是子嗣艰难,但文治武功,在交趾历代诸王中却算得上是出色。   他年事已高,又困于房事,精力早已不及。饶是如此,今日却仍是强打精神,一直等着牟俞都的回报。待其起身,李乾德问道:“牟卿,城外诸军如何?”   牟俞都躬身答道:“臣奉旨犒赏城外诸营。将校士卒无不叩谢天恩,高呼万岁!五万将士,兵甲俱全,八百战象,驯服听命。各营众将也愿为王前趋,皆曰只待圣旨一下,便去征伐占城。”   听得回报,李乾德面现喜色,赞道:“牟卿办事确是稳妥!甚好,甚好!”   这时一人闪出班来,众人看去,正是执掌枢密的金吾太尉、内武卫黎伯玉。他躬身奏到:“陛下御宇四十余年,声威达于四海,王命到处,无人敢稍加拖延。敕令发出不及一月,五万大军就已齐至王京。军心如此,正是出兵之机。大王……士气可用啊!”   得黎伯玉领头,其余大臣齐声附和:“大王,士气可用啊!”   唯有文臣之首的辅国太傅李崇福挺立不动,他前日出巡北方的苏、茂二州,没能参加早前廷议,直到见了李乾德召集诸军的敕令,才知道征伐占城一事。他急着往回赶。但到了升龙府,却早已迟了一步。不过,虽然没能阻止李乾德召兵,但发兵之事,他是一定要阻止的。   待诸臣回班,李崇福上前奏道:“大王,军国重事岂是儿戏,怎能因猜测妄起刀兵。占城一向恭顺,仅是近年因细故起了龃龉,当厚加赉赏,安抚其心,化解旧怨。如此,天下幸甚,万民幸甚。”   黎伯玉立刻反驳:“太傅此言谬矣!占城向为我国心腹之患,只是自知难敌我国,方才佯作恭顺。但这两年,占城军力日渐强盛,其心愈发不恭。贡赋已绝,我安南入其国地商队又多遭杀戮。子曰:以德报德,以直抱怨。占城以刀兵向我。我自当以刀兵回敬,此正合圣人之义。”   “什么商队!”李崇福骂道:“根本就是烧杀抢掠的捕奴……”他话音突地一顿,连忙闭口。交趾捕奴队的总后台,可是坐在上面的那位。他这么说,是在打李乾德的脸!   李崇福偷眼上望,只见李乾德端坐榻上,面色如常。但多年君臣。李崇福还是看出,他地主君已经很不高兴了。   李崇福是科举出身。熟读经义,也有点读书人的脾气。但为官以来,从不会正面与李乾德放对,若非如此,他哪会这么顺顺当当地能当上一国宰相,交趾国王可没有大宋皇帝那么能容人。   他换了个口气,斟酌着词句。用着不刺激李乾德神经的说法:“我国与占城已相安无事数十年,近日之争,全起于东海。东海贼寇,包藏祸心,奸诈无比。先从我处以丝绸瓷器换购奴隶,又拿着军械卖给占城,两边做着买卖,却让我安南与占城结下地仇怨越发深重。若不是占城有人来投。那东海商队的首领又酒后失言,还不知要给瞒上多久。不过既然现在已经知道这都是东海地阴谋,那何必再顺其心,与占城再起纷争?那岂不是让东海贼酋笑我国中无人吗?”   黎伯玉驳道:“若能平占城、拒东海,又何惧其笑?占城、东海皆我国心腹之患。若拖延坐守,待二贼合力一处。必然生乱。东海虽然兵力微薄,但精于兵甲,就算是商队水手所用弓弩甲胄,亦远过我国。现我已识破其阴谋,其必以重弩铁甲襄助占城。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难道太傅想等到占城蛮子身着铁甲,手持重弩来攻吗?”   李崇福还想再说,李乾德却出言打断:“箭在弦上,不可不发!此事朕计议已定。太傅勿再多言!太尉。且说说这一仗该如何打罢!”   李崇福脸色铁青的退回班中,黎伯玉得意地瞥了他一眼。奏道:“五万大军往攻占城,正如巨石压卵,兵至即可得胜。只要粮草转运无碍,此战必胜无疑。不过兵贵神速,若拖延日久,待北朝惊觉,出兵相助占城,于我便会有些麻烦。且东海、真腊,一在东,一在西,皆是虎视眈眈,不可不防。不过,只要我军尽速攻下占城,让三方措手不及,就算他们有助占城之意,也只能徒唤奈何!”   李乾德微微点头,似是满意,他问道:“此战事关国运,五万大军又是我国大半兵力。掌兵之人必得选取一兵法老成、且忠心耿耿之将。太尉心中可有人选?”   黎伯玉踌躇着,掌举国之军,伐不臣之国,立盖世之功,此等留名青史之事,他当然想自己做。不过若是自己选自己,必被他人攻讦,但他也不想举荐他人,只能把皮球踢还李乾德:“此事事关重大,岂是我等臣子可以妄言。主帅究竟选谁,还请大王示下!”   李乾德看向殿中诸臣。那些自问有资格担当主帅的,都目光灼灼,一脸渴求。但李乾德却没在其中发现一个合意的,默然良久,他叹道:“要是越国公还在就好了!”   众臣面面相觑。李乾德口里的越国公,正是当年率军北攻宋国,又在富良江畔逼和了三十万宋军地交趾名将李常杰。正是这个人,让交趾彻底摆脱被灭国地阴影。因其功高盖世,实在找不到更高地官爵,最后甚至把他封做天子义弟。只可惜他在十一年前就已去世,若是他还活着,此战地主帅之位必然轮不到他人来争。不过既然其人已死,再提他也是无益。只是李乾德这么说,看起来应是对他们这些臣子并不满意。   那该选谁?众人交换着眼色。包含深意的眼神,如电波般在殿中穿梭。   这时,牟俞都出班:“大王,臣有一言奏上!”   “牟卿请讲!”   “当年圣宗皇帝也曾伐占城,何不仿其故事?”   李乾德闻言,猛然坐直,当年他父皇可是自己带兵的。他厉声道:“难道要朕亲征?!”   “正是!”   注1:翻看《大越史记》,每当李朝越王即位,又或是年节庆典,大约每隔三五年,这条黄龙就会出场一次,如同每年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上必然会演奏的《蓝色多瑙河》那样,黄龙显圣可以算是越李朝固定上演的保留曲目了。   注2:越李朝历代国王的庙号十分有趣。先是太祖、太宗,然后是圣宗,仁宗。继仁宗李乾德之后,有神宗阳焕。而神宗之后,则是英宗天祚,接下来就是高宗龙翰。基本上是大宋诸帝庙号的盗版,完全是照抄。毕竟没有文化啊……呵呵注3:交趾地内常侍与中国不同,并不是宦官,而是朝中重臣。这一点,倒与南汉相映成趣,对比鲜明。      第十五章 意外(下)      政和六年十二月初四,癸亥。   千里元江,出于点苍,途经哀牢,在大理境内汇聚了千溪百川,流入交趾,即为富良。富良江水,奔流直下,切过交趾西北高原,夹裹着大量泥沙,倾泻入海,水色因而褐红,就算江口几十里外海面上,仍是泛着淡淡血色。   富良江口之南六十多里的一个海湾内,整整八十艘各色海船在混红的海水中载浮载沉。冬季的珠母海(北部湾旧称)风浪不兴,从昌化至此处,三天水程,八百里航路,赵瑜所率的东海舰队就只损失了一艘车船,远比预计中要少。且那艘车船并非倾覆,仅仅是缆绳断落罢了,按照赵瑜事先下达的命令,掉队的船只会自行返回昌化港,并不需要担心它的安全。   在这个海湾中,东海舰队花了两天时间,搬运物资,调配人力。把两个野战营配下的一千五百人和两千水兵都转移到二十多艘车船上,除此之外,配属于这三千五百人,数以千计的军械、粮秣、物资也都转运了过去。期间,费了不少手脚。若是在港口中转运,最多只需半天,但现在却是在海上,这么多人员物资的转移,只用了两天工夫,已是东海军训练有素的关系了。   费时虽多,不过到了今日午后,所有的工作也终于结束了。八十条船、五千军卒,皆已准备就绪。翘首以盼,只等主帅赵瑜一声令下,便杀奔升龙府,只是旗舰龙王号上的战旗却迟迟没有升起。   “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   “升龙府!李乾德!”龙王号上,赵瑜一捶桌案,腾地跳起。他光着脚板在宽敞地主舱中来回踱了几步,仍压不下心中的郁气——升龙府外。竟然驻扎有十几个营盘,数万大军!   斥候带来的这个消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也不符东海所搜集的情报。但这斥候向来为赵瑜信重,办事稳妥,并非信口开河之辈。若非如此,赵瑜也不会遣他带着一支斥候分队乘车船当先入江侦查。既然他如此肯定,赵瑜也不得不信。   ‘他娘的!狗日的!入他地先人板板!……’赵瑜用他所能记起的所有脏话,在心里不断诅咒着他这见鬼地运气。“这辈子打仗都没顺过!”他终于骂出声来。   浪港寨时,他算计着父兄,却冒出个章渝;衢山军时,他谋算着郑九,却被郑家先一步杀来;到了如今,他想对付交趾,不成想在他面前突然多了数万兵马。这下好了,李乾德捉不到。升龙府也打不了,原先的计划就这样废掉了。   在舱中大踏步的绕了几圈,待心情稍稍平复,赵瑜看向垂手肃立在舱中央的斥候。那斥候低头看着地板,目不斜视,仿佛没有注意到赵瑜刚才的失态。他满面风尘、疲态毕露。三百里水路。连带着侦查,他只花了不到两天就走了个来回。虽说真正累着的是下面蹬着车船踏板的奴工,但他地侦查工作也决不会很轻松。   “这两日辛苦你了,先下去歇歇罢!”赵瑜说道。他一时不查,在手下面前大失风仪,心情更是糟糕。   斥候躬身退下。   待他一退,陪侍在侧的赵文立刻叫起:“二郎!交趾怎会提前准备?”   “我怎么可能知道。反正不会是靠算命。”赵瑜不认为交趾君臣有未卜先知的能力,那条护国黄龙更不可能会托梦给他们,“但要说是未雨绸缪,那交趾人未免也太看得起东海……难道是交趾在东海有内间?”   赵文一惊。但略略一想。旋即摇头,“时间对不上!”   “……是啊。时间的确对不上!”赵瑜叹道,“交趾常备兵只有一万多,要临时动员起数万兵员,没有一个月根本做不到,而一个月前,我甚至还没有回台湾岛!……李乾德的这些兵,也许不是在防备我们。”   “难道是在防备大宋?!”   “怎么可能!?”   “也是!”赵文点点头,“广西若有兵力调动,绝瞒不过我东海的眼线。何况琼崖未平,桂州的经略相公不会有心情找交趾麻烦。难道是占城和真腊?”   赵瑜摇摇头,占城、真腊的不论兵力、人口都无法与交趾抗衡,要不然,李乾德也不会毫无顾忌地派出捕奴队杀入两国境内,“那两国兵力太弱,不会主动进攻,更不值得李乾德如此应对。”   “若不是在防备我们这四方……”赵文边想边说,“那要么是因为交趾国中有乱,要么就是李乾德准备出兵!”   “交趾国内应该不会有乱!”赵瑜否决了其中一个猜测。“这两年交趾都风调雨顺,民心安定得很。也不可能是属臣叛乱,李乾德毕竟已经当了四十多年的皇帝了。”   “的确!”赵文点头道,“四十年皇帝,威名深入人心,的确不应该有人敢反乱。”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赵瑜解释道,“李乾德当了四十多年皇帝,现在已年近花甲,想来也没几年好活了。而且他又没有亲儿子,等他死后,国内必然有乱。到时再做反,不是更容易?没人会蠢到舍易取难的!”   “那就只剩出兵啰?是大宋,还是占城、真腊?”   赵瑜皱眉想着,最后还是摇头:“很难说!对大宋,这点人有些少,对真腊、占城,好像又多了点。相对而言,对付占城、真腊两国地可能性高些,不过也不能排除他对广西趁火打劫的可能……李乾德毕竟是个有野心的人!”   “既然如此,二郎,那我们该如何应对?是不是等交趾出兵后,我们再趁机进攻?”   “那要等多长时间?!何况我们八十条船聚在这里,根本瞒不住人。听到我们出现的消息,李乾德还会再出兵吗?”赵瑜瞥了赵文一眼。他问道:“你们参谋室难道就只做了一套预备方案?”   “……当然不是!虽然没想过升龙府会集中了交趾举国之兵。但未雨绸缪的工作我们一直在做,现在的情况当然也早有应对的备案!”   “那不就结了!”赵瑜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对舱门外大声喊道:“来人!”   他的亲兵应声从门外闪了进来。   “升旗、吹号。让头领们来此议事!”赵瑜命令道。   两刻钟后,两个野战营、三支分舰队的正副都指挥使,以及五支队伍地参谋长,还有直属赵瑜地几个参谋,总计二十多人,都乘着联络船,赶到了龙王号上。   作为东海军的总旗舰,赵大当家座驾,龙王号上地主舱足够宽敞,近乎于奢侈的浪费着船上宝贵空间。这主舱通常做议事厅用,就算挤进百十人,也绰绰有余。现在仅仅站了二十几人,倒显得有些空旷。   等头领们都在自己位置站定,赵文向他们通报了斥候带来的情报。听到升龙府现在的兵力足有数万,众将一片大哗,不过严肃的军纪和赵文冰冷的眼神,很快让他们闭上了嘴。   待舱中重新安静下来,赵瑜对赵文道:“文兄弟,你把二号方案念给大伙儿听听!”   “是!”赵文向赵瑜一欠身,转身面对众将,“既然升龙府内的兵力十倍于预期,原先的方案已然不再可行。不过对于现状,参谋室也早有准备。升龙府我们无力攻打,但李乾德征调兵员,升龙府以外的州县兵力必然空虚,对付他们,对我军来说,轻而易举。”   “那李乾德怎么办?”一人问道,“不是要活捉他吗?”   赵文看去,却见是野战第一营的都指挥使陆罡,他是赵瑜的亲信爱将,所以敢第一个出头。赵文解释道:“我们攻打州县,目的不是为了抄掠,而是想要将升龙府的兵调出来,以方便我们突袭。”   “李乾德会这么容易上当?”   “如果听到自家的州府被人攻下,坐拥数万大军的李乾德怎能坐视不管?只要把那升龙府外的数万大军调离三天,就足以让我们成事。”赵文走到一边,拉开舱壁上的帷幕,三尺长宽的珠母海周边地图,立刻展示在众人眼前。   赵文拿起一根小棍,指着珠母海西侧的海岸线,“交趾海岸绵长,北接大宋,南抵占城,防卫疏松。沿海有四州府,由北至南,永安、清化、乂安、茶虏。只要我军选取其中一处攻下,把交趾大军引来,便可从富良江乘虚而入。”   “那准备攻打那一处呢?”   “只有清化!”赵文沉声道:“其他三州,就算被攻下,李乾德也不会把数万大军全都派出来。但清化不同,它是交趾四府之一,在其国地位极重,如同杭州在大宋的地位一样。只要打下清化,李乾德必然尽起大军来攻。而且攻打清化还有最有利的一点——我们现在就在清化府治内!只要南行五十里,再沿河上溯三十里,就能抵达清化府城。只要现在就出发,一切顺利的话,到了明天的这个时候,我们就能坐在清化府城内了。”      第十六章 遭遇(上)      政和六年十二月初五,甲子。   “如果一切顺利,天亮之后,昌国城就是我们浪港寨的了!”这句话,是陆贾在跟随赵瑜偷袭昌国县城之前,从赵文嘴里所听到的。而打下县城的那一天,昌国巡检司官军反击,海盗奇袭队阵亡三成,人人带伤,陆贾也没有例外。   “如果一切顺利,最多半年,衢山就能控制琉球全境。”这句话,是陆贾在前往琉球担任那霸寨左副都头前,赵文对他说的。但他到得琉球不过三月,琉球土著就会盟来攻,衢山军苦战竟日,最终也只能与人平分琉球岛。   “如果一切顺利,到了湄屿,就能砍下郑九的脑袋了。”听到赵文说这句话时,陆贾正要登上南下湄屿的海船。在那时,没人想到会在湄屿碰上一群福建海盗。   “如果一切顺利,十日之内,我们就能杀进升龙府,活捉李乾德。”从昌化港出发时,赵文对陆贾这么说来着。但升龙府外的数万大军,让赵文的这句话变成了笑话。   因此当陆贾昨日在龙王号上,再一次听到赵文说‘一切顺利’这四个字时,自然不会激动万分,也不可能去幻想攻进清化府后,坐在府衙中喝酒吃肉的情景,反而摇头苦笑,心中大喊着‘又来了!’   他回到营头所在的海船上后,便下令所部做好与强敌作战的准备。顺便还同自己地副手打了个小赌,拿着高明光从汴京给他带回的一瓮羊羔酒做赌注,赌这一次到底会碰上那路神仙。   既然有着这样的觉悟,陆贾作为先锋,率着他的野战第一营当先登陆,杀奔清化城的这一路上,便始终有着些许期待。所以当他听到哨探回报。前方十里有一支大约四千人的队伍从清化城的方向赶来港口时,并没有半丝惊讶。仅仅是转头对着他地副手:“喂,这次是我赢喽!”   一气输掉了三坛梨花白,第一营的副都指挥使朱正刚哭丧着脸,连声道:“俺怎么就想起来跟你赌地?!俺怎么就想起来跟你赌的?!”他看起来懊丧无比——杭州宣徽坊官造的梨花白毕竟不便宜,尤其是千里迢迢运到台湾岛后,更是如此。   陆贾得意而笑,而参谋长赵大才却急得在一旁跳脚。“指使!”赵大才叫道:“敌军就要到了!得赶紧让弟兄们先准备起来!”   “慌什么!”陆贾稳如泰山。从当年偷袭昌国城开始。东海军历次陆上战斗他都经历过。尤其到了台湾岛的第一年,他率队大战小战十余次,把当地土著彻底赶进了中部山区。论起陆战经验,东海军内怕是找不到比他更多的。临阵不乱,对他这个老军头来说,是最基本的素质,可不是刚从参谋室出来的小子能比得上。   陆贾望望前方远处渐起地烟尘。敌军还在十里之外,没一个时辰绝对赶不过来。他有足够的时间让麾下士卒布阵休息。唤过一个亲兵:“回去向大当家和文头领报信,请他们快点把第四营派上来!”   接着他又叫过另一个亲卫,一指后方来路半里处略微高起的一段坡路:“你去后面催一催炮队!让他们在那里布阵。”   在赵瑜的预订计划里,东海的野战营应该是拥有四千人的大营头,包括五个各有五百人的步兵指挥,一个做侦查和追击用骑兵指挥。一个营属炮队,一个辎重队和一个营部都,但由于人力资源缺乏的关系,现在地东海各营都不满员,只有七百五十人的兵力。两个三百人的步指,两支骑兵小队,都比预订的要少许多。唯独在营属炮队上的投入却没减少半点,不过百人的队伍,却整整装备了六门三寸铸铁野炮。   到现在为止,东海战船上装备地依然是旧制的青铜炮。只有几个野战营。才从半年前开始,陆续换装刚刚定型量产的乙未一型铸铁野炮。虽然所有的陆军军头,都觉得赵大当家给火炮起的名字一点气势没有,但并不妨碍他们把这新型野战炮看作亲儿子般疼爱。   由于此战原定计划是突袭升龙府,并不需走远路,各营所属的辎重大车也就没带上几辆。只有定制的三分之一,一都仅剩两辆,只能勉强把甲胄载上,而其他兵械装具,士兵们就只能靠自己背着。但炮队却是例外,他们所使用的挽马都是加倍配属,以防其行进速度会因挽马在海上病损而跟不上大队。   ‘火炮是战争之神!’这句话赵瑜并没有明说,但见识过火炮威力的东海将士们却都不约而同的有着这样地观点。用霰弹把敌船甲板上地水手打成蜂窝,用榴弹把海盗船送进海底,把土著逐入山林,将他们村寨砸成一堆瓦砾,这些都是火炮的力量。有着火炮撑着腰杆,陆贾才会在面对五六倍地敌军时,依然底气十足。   在赵大才的指挥下,野战一营的步队开始由行军队列开始转换成迎击阵型。一杆杆分属各都的军旗依从着参谋长派下的号令,引领着旗下部众,从道路上依次退回。他们先聚集在炮兵阵地的坡地下,然后又横向拉开,向两侧延伸出有三十丈。六百步卒着甲列队,依然是东海陆军惯用的两翼前伸、中军靠后的偃月阵型。   “没有比这里更适合我们作战的战场了!”陆贾站在山坡上,远望下方的道路和原野,这样说道。他是个会偷懒的人,向来只下命令,具体的细务都丢给了参谋长和下属,自己却轻轻松松的袖手旁观。虽然有人把他的行径禀报上去,但赵瑜知道后,反而夸奖他有大将气度。得到鼓励,陆贾也就因而变得更加懒散。   “的确如此!”朱正刚点头同意。他们眼前的道路,一侧是沟壑、田垄密布、土质极其松软的水稻田,而另一侧则是广达数里的有半人多高的杂草和灌木丛。在这种战场条件下,交趾军队不可能离开道路分兵侧击,只能顺着四丈宽的交趾官道,正面硬冲野战一营的中军阵列,完全无法发挥他们人数上的优势。反而会被野战一营前出的两翼夹击。再加上山坡上还有火炮的助攻,两人都不认为交趾人有能力突破他们的战阵。   炮兵阵地已经布好,一百人服侍六门炮,没有不快的道理。六门连同双轮炮架、重达千斤的六尺长炮,前后两行,在山坡上依序排开,炮弹、药包都按定规,放在火炮旁。两辆大车载起几个木桶跑去不远处的沟渠中取水。没有水,就没有持续力,这道理每个炮兵都知道。   而炮兵阵地下,步队的列阵工作也已经完成,整齐的偃月阵如同一把锋利的弯刀,而银光闪烁的铁甲,就是犀利的刀锋,散发着凛凛寒气。士兵们齐齐坐下,静静地蓄养体力。而这时,离陆贾得到敌军情报的时间,过去了还不到两刻钟。   看着还在地平线上飘荡的那抹烟尘,陆贾对上来缴令的赵大才道:“赵兄弟,让弟兄们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那些交趾人,看起来要让我们等很久!”   “一份?还是半份?”赵大才问道。东海军随身携带的战斗干粮都有定量,每一份用油纸包着,正好是足够一顿的分量。   “半份!仅仅是让他们垫垫饥。打仗前吃太多也不好!”   风起了,带着热带水乡特有的湿热,同时还有些腥臭,那是池塘里藻类腐烂的味道。在湿闷的空气中,陆贾就着葫芦里的甘蔗酒把最后一片鱼干嚼烂了吞了下去。他抬头看看天空,一朵雄浑如城、高耸如山的浓黑阴云在远处翻滚,黑云底部,却泛着闪亮的蚕丝光泽。   “是积雨云!要下暴雨了!”赵大才在他身边压低声音惊呼道。   陆贾、朱正刚对视一眼,同时回头,看向炮兵阵地。平常的训练里。东海炮兵依靠油毡布、木棉纱和油纸保护的引线和药包,在普通的中雨中,能够保证火炮八成的发射率,就算是台湾岛上常有的倾盆大雨,也能有一半几率把炮弹打出去。但在正式战斗中,再受到暴风雨的影响,他们到底又能开上几炮?陆、朱二人全无把握。   这时山坡下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骑哨探穿过步兵军阵中留下的空隙,直奔而来。在三人面漆,哨探翻身下马。陆贾放出的侦骑有四人,他是最后回来一个,但也是走得最远的一个。   这哨探骑着战马极速赶回,不但马儿累得直喷热气,他也呼哧带喘,结结巴巴的才把话说出来:“禀……指使,交趾人……交趾人,有象军!”      第十七章 遭遇(下)      “象军!?”   “正……正是!小人亲眼所见,在交趾人的队列之后跟有一群战象。”   “有多少头?”   “小人抵近细细数过,整整有四十头,都是披了甲胄的,象背上还有架着座木围子,里面站着五六个人。除了战象,交趾的中军队列,大约有一千五百人的样子,所有的士卒也都身着甲胄,旗号鲜明,不过行走不齐,不像一支强军。而交趾人的前军、后军都无甲胄,旗号纷乱,应是凑数的杂兵。”这哨探回来气来,说话不再结巴,口齿变得十分流利,把探查到的敌情一一说明,甚为详尽,比前几人要强出许多。   “干得不错!”等哨探说完,陆贾点头赞许。他见哨探身上的衣甲带着血迹,关切问道:“可是受了伤?”   “没有!”哨探摇头:“只是回来时,碰到了几个交趾游骑,顺手砍了。”   “杀了几个?”   “四个!”哨探抬头挺胸,自傲说道:“只是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割他们的首级。”   “是吗?”陆贾脸色突的一变:“你为哨探,探知敌情方是正事,杀敌只是其次。对付敌军游骑,我自安排有人手,何须你多事。你身负军情重事,却与多敌厮杀,若有损伤,岂不误了大事?!”   那哨探被训得不敢抬头。朱正刚在旁笑劝道:“毕竟是把敌情带回来了,怎么说也是大功一件。”他转头问赵大才:“赵兄弟。这小子的功劳可以计入哪一等?”   赵大才道:“察敌情,阻敌探,此战若胜,战后叙功,应能计入第三等。”   “第三等?”朱正刚大笑,一拍哨探肩膀,“小子。恭喜你了。这一仗之后,可就有铜星勋章拿。能进教导队了。”东海军功封赏经过几年来地调整和发展,已逐渐制度化,不再像当年那般战后临时决定。评判军功等级,计定赏赐额度,都有条例可循。同时赏赐也不再局限于财帛,颁发勋章、编入教导队都属于赏格的一部分。由于东海势力蒸蒸日上,所以在东海军人心中。比起拿到一堆金银财货,代表荣誉的勋章、代表晋升的教导队更加受到欢迎。   哨探也当然不例外,他大喜跪倒:“多谢指使、副指使、参谋长提拔!”   陆贾摇头道:“所谓有功即赏。不是我们提拔你,而是你应得的,用不着谢!”   屏退了哨探,他问道:“交趾人现在又多了四十头战象,怎么应付?”   四千交趾兵不足为惧,但四十头战象却是个棘手的麻烦。三人都见识过大象。一年多前。为了庆贺赵瑜长子出生,一队来往占城的海商,弄了一匹大象做贺礼。那头象现在还在基隆被圈养着,十分温驯,也极受小孩子们欢迎,但那一丈四五地个头。重逾万斤的分量,足以让所有人望而生畏。要对付这种庞然巨物,不可能用平常地手段。   “当初我在参谋室时,曾经参加过几次对象军作战的兵棋推演。”赵大才突然说道。   周志刚精神一振,“快说来听听!”   赵大才道:“战象体型巨大,又是皮糙肉厚,普通弓弩难以损伤。而且战象看似笨重,但冲锋起来,速度不下奔马。同时又能在各种地形下奔走,无论是森林草原。还是跋山涉水。都是如履平地。不过大象毕竟是畜牲,又不及战马那般驯服。畏火畏声,对付它们,最好的方法就是火炮……”   陆贾抬头看天。赵大才所说的,不是什么新鲜东西。参谋室在战前发下的针对交趾作战的指导方略,也提及了遇到象军时的应对措施,其中最核心地一点,就是要依靠火炮。他有火炮在手,本是不惧。但看这天色,翻滚奔腾地浓云从东面以极快的速度占据了半个天空,眼见着就要狂风暴雨,免不了让人有些忧心。   交趾殿前指挥阮福也在仰头看天,阴翳的雨云已遮住了东方天际。现在是旱季,少见雨水,但他看天上的阴云,怕是立刻就要暴雨如注了。他叹气,这不是个行军的好日子。   从一开始,阮福他就反对出兵,敌情不明,岂能妄自出战。从北港逃出的官吏也没能说清来袭的贼人到底来自哪家,更没能说清贼军兵力如何,但前军主帅、金吾太尉黎伯玉却硬是强令他率众出战,命他在一天内收复港口。   当然,黎太尉的理由冠冕堂皇,他们是为王前趋地天子兵,自当在王驾亲临前,把道路扫清。但阮福清楚,如果不是黎太尉的儿子陷在了来袭的贼军中,以他的胆量绝不会一下派出四千人,而只在清化城中留下两千的守城兵。   ‘两眼一抹黑啊。’阮福心里有不详的预感,他派出地三批侦骑到现在也没有一人回返,多半是凶多吉少。敌军的情报封锁如此严密,其战力、组织定然非同小可,绝不是一般贼人。他出兵前也猜测过敌军的来历,占城、真腊、东海、大宋都猜了个遍。但现在看来,占城、真腊可以排除了,他们绝无如此能力。而大宋,要想攻打交趾,直接从北面过来就行了,没必要绕道清化。   至于东海——阮福眉头一下紧皱,此次出兵,主因就是源于东海。不过东海出名的是来往于海上的商队,而阮福见识过的,也只有东海的商船和军械,虽然比交趾要强上许多,但其真正战力,却如同藏在云雾中,根本看不分明。   阮福又叹了口气,连敌人是谁弄不清的战斗他还是第一次遇到。敌军越是神秘。他地心中越是无底。他顾视左右,官道两侧各有一队战象在行进。战象庞大的身躯趟开前方地荒草灌木,在身后留下一条宽敞地道路,同时右侧的象队也在松软地水稻田里走得极稳,没有任何障碍可以阻止它们前进。   现在也只有这批战象能给阮福点安全感。如果敌军真的来自于东海,那他们从没见识过地交趾象阵,肯定能给他们个惊喜。他再次抬头看天。即将来临的暴雨并非全然是坏处,战象畏火。但一旦下雨,可就没有什么能阻止象阵前进了。他并不认为敌军有能力在半天内就挖好防象通过地壕沟。   阮福一催坐骑:“加快行军速度,天黑之前我们要赶到北港!”   “第一营遇敌?”当赵瑜下船登陆,听到赵文向他转述陆贾发来的紧急军报时,并没有感到特别惊讶,只是平平静静地问道:“敌军有多少人?”   “四千!”赵文说话间有些难堪。这数千突然出现的交趾军并不在他计划表中。他本以为清化府中兵力不济,可以趁虚而入。却没想到清化城中竟然有能力派出四千人来收复被占领的港口。   “四千啊?不知陆贾那小子能不能对付的了?”赵瑜的语气很轻松,完全没有替第一营担心的样子。   “应该没问题。不过陆贾也请求把第四营早点调上去!”   赵瑜回头看看身后地港口,那里还是一片混乱。陆贾率队出发已经一个多时辰了,但第四营还有三分之一的人没有下船。这座距离南桑河(注1)入海口仅仅三十里的港口,虽然是清化府唯一的出海港,但仍然小得可怜,水深也不够,东海的海船根本进不来。浅底的车船虽然能停靠,但三条车船就已经把港中泊位都占满,要把一个野战营的人员物资全卸下来,至少要两个时辰以上。“先派一个指挥上去支援好了。剩下的跟着大队走。”   赵文把第四营地都指挥使唤来,下了令箭,传了命令。很快一支三百人的队伍就跟随着军旗。顺路向南急行军而去。   “一千对四千。”赵瑜抬头看看阴云压顶的天空,黑沉沉的云底似乎伸手可及,“以交趾人的战斗力,就算没有火炮,应该也不会有太大问题。只是……看起来今天进不了清化城了。”   “明天、后天怕是也不可能。”赵文自嘲的笑道,早知道他就不在众将面前说那句蠢话了,“能派出四千人出战,城内至少会有相同数量地兵力留守——没有那个将领会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蠢到倾巢而出的——有五千人守城,又无法偷袭,就算有炸药、火炮。攻打起来恐怕仍是会有些麻烦。清化城中竟然有一万兵。看起来李乾德的目标不是占城就是真腊了。”   “不是真腊,而是占城。清化府是交趾南方重镇。要想攻打占城,必然要以此地为中枢。不过清化城中也没有一万人。派出四千人后,现在应该只剩两千兵。”赵瑜对上赵文吃惊的眼神,笑道:“这是刚刚从在这港中俘虏的交趾官吏嘴里撬出来的,我也是下船前刚刚收到。”   “也就是说,清化城一开始就只有六千兵马?”   “如果是三天前,就只有一千多常备兵。但就在前天,出征占城的五千先头部队刚刚从上游三十里的胥浦渡渡河,进驻清化城中。现在陆贾他们遇到的,正是那支先头部队地大部。”   “这守港口地交趾官儿消息还真够灵通的,才一天多工夫,连进驻清化城地兵力数量都打听到了。”赵文有些怀疑。   “因为我们捉到的根本不是守港的小吏,而是昨日清化府派出来整备港口,以迎接李乾德大军的官儿。好像还是个员外郎,算是交趾高官了。”赵瑜解释道,“胥浦渡也不大,李乾德的五万大军要想早点过河,还得把这个港口利用上。”   “李乾德?!”赵文惊问。   “是啊,正是李乾德。此次交趾出动五万大军、八百战象,由他亲自统率,南征占城。我们不用再去攻打升龙府了。只要占了清化城,李乾德会自己送上门来……”赵瑜笑得眯起了眼,“这叫守株待兔!”   注1:即为现在的朱江。朱江流经老挝、越南,在清化省入海。是越南中部重要的出海通道。      第十八章 战象(上)      黑云压城城欲摧!   赵大才一直以为这是诗家的夸张之语,当他仰头看天,看见几乎压到鼻尖的浓云,这才觉得叫那个李什么的诗人形容的实在太他娘的形象。浓重的黑云重逾千钧,如同一块连天遮地的玄武巨岩恶狠狠的压了下来。他们这群站在山坡上的东海士兵,在天地的夹缝间渺小犹如蝼蚁微尘,仿佛下一刻,就会连同脚下的大地,在重压下一齐被碾作齑粉。   只是‘甲光向日金鳞开’的景色却没有出现。此时不过午后刚过,天地间已墨如子夜,烈风推动着滚滚黑云占据了整幅天空,只剩西面极远处的一线尚未被吞没,阳光就从那里洒落下来,给阴云镶上一丝亮边。   这天色虽不至于说是伸手不见五指,但极目望去,百步之外,就已是一片模糊了。赵大才有点后悔,更十分遗憾,这天候正是设伏的好机会,竟然就这么浪费了,“早知道就在官道两边把人伏下,管他交趾来的是人是象,一排箭,一顿炮,就算是龙也干翻了。”   “有钱难买早知道。布阵前谁能想到天会变得这么快?”陆贾悻悻然说着。如果天光正好,不论是灌木林还是稻田,都藏不了人,他们在此布阵待敌也并无错处。只是眼前就有伏击敌军的机会,却把握不住,陆指使的话里也免不了有些遗憾。   从东面海上来袭的狂风,掠过灌木林。在官道另一侧收割后地稻田里,卷起大量的尘土,如同一堵会移动城墙,向西推去。朱正刚在风中侧过脑袋,啐出一片飞进嘴里的枯叶,带着希冀的口气问道。“天气差成这样,不知交趾人会不会就此回头?”   “我想应该是不可能了!”陆贾的视线投注向前方。他派出去阻截交趾哨探的两队骑兵。正穿破远处的黑暗,在风尘中狂奔而回。二十名胸甲骑兵绕过在山坡前列阵地步队。在坡脚收住马缰停了下来。既然他们退回,不用猜也能知道,交趾军的大队已近在眼前。   “交趾人已经看到了我们地骑兵,肯定也已经知道我们就在附近。只要他们带队的将领不是猪,就不可能在敌阵之前向后转。”他继续说道。   朱正刚抬头向空中一瞥,“只是马上就要有暴雨……”   “交趾人有趁风雨破敌的记录!”赵大才在呼啸的风中高声说道。交趾的著名战例,东海的参谋室都有搜集。交趾人光彩的历史不多,但凡东海商人与交趾人聊天,每每都能听到他们对仅有地几次胜利的吹嘘。而这些谈资,都被东海商人收集起来,上交到参谋室中,“熙宁八年,交趾攻打邕州的时候,曾经在暴雨中突袭了赶往邕州城的援军。而且就在前几年。还有趁雨季攻下叛军巢穴的战例。交趾常年有飓风暴雨,他们的军队不会怕风雨的。”   朱正刚叹了口气,赵大才说的他都知道——此次出征,参谋室下发地指导方略中,也有关于这些战例的记载——而前面说那些话也并非畏敌。四千交趾兵就算加上四十头战象,他也不会认为自家会输。只是他觉得在这样的天气下。无法把东海军的战力彻底发挥出来,如同绑着一只手在作战,赢是肯定能赢,但伤亡却必然不会少。排在山坡下的都是自己带了几年的弟兄,伤了哪个他都舍不得。   他摇摇头,苦笑着正要说话,但一片黑影从侧后飞来,越过三人头顶,飘向西侧坡下,他一惊之余。话就堵在了喉咙里。他定睛看去。在风中翻腾飘舞地却是一张一丈幅面的油布,几个炮兵在后面大呼小叫的追了过去。把那块油布扑了下来。   三人一齐回头,身后的炮兵阵地上,已是一片混乱。本来为了防雨,在炮车之上,刚刚用油布和木棍搭起六个棚子,希望着能让火炮在暴雨中能正常发射。不过,这棚架现在看起来并不牢固,狂风一扫就塌了两架,还有刚才被吹走的,就只剩三具在风中摇摇晃晃,被炮兵们死死扯住。   “直娘贼的!”陆贾骂着,“真他娘的一团乱!”   朱正刚再度看向天空,阴云依旧,但仍然无雨,“阴着就阴着好了,但雨最好还是等我们打完仗再下。”他半带祈求的说道。   “怎么可能?!”陆贾冷冷的说着。就像为他的话在做注脚,一道电光划破黑暗,闪现在远处地云间,刹那间照亮了天地,在所有人地眼底留下清晰的影像。隔了数息,隆隆地滚雷传入了众人耳中。   这仅仅是开始。下一刻,所有人的眼前一片发白,无数青紫色的闪电在半空中突现,如同一条条蛟龙蜿蜒游走于云间;而一个接着一个的霹雳惊雷也在众人耳边炸响,连成一串,响成一片。在天地中最亮也最响的那一瞬间,暴雨如天河倒悬,倾泻如瀑。   就在这一刻,一群黑色的剪影映衬于雨幕雷光中,在两里外悄然浮现。   “来了!”赵大才轻声说着,有一点紧张,带一丝颤抖。这是他离开参谋室,下放军中后的第一次战斗。还在参谋室的时候,他跟他那些差不多年岁的同僚,依着兵书上的战例,对着地图、沙盘,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仿佛天地都在他们的指掌中。但战斗现在真正降临到眼前,他当初的气魄却不知消失在何处,一阵阵的心悸牵扯在胸腔中。手心冒汗,嘴里发干。   ‘打仗不是靠嘴!’赵大才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文头领每次在参谋室的兵棋推演之后,做总结时,都要这么说上一句。透过遮天蔽日的雨幕,他望向他的同事——野战一营的正副指挥使,朱正刚表情郑重,陆贾则嘴隐笑容,却没有一个像他这般紧张。他用力捏紧了拳头,脸色也由泛白变得发赤,心中的一点紧张无踪,他只觉得满腔的耻辱。   浑没在意身边幕佐官的表情变幻,陆贾盯着前方,沉声下令:“全军起立,准备迎战!”   营鼓响起。鼓车上,鼓手的双臂和胸口上的肌肉高高隆起。他把鼓槌举过头顶,又重重落下,鼓身内传出的重音,冲击着每一个东海军卒的耳鼓和脏腑。鼓声震荡,破开风雨,彻底压倒响彻天际的雷音,把营官的命令传向全军。   山坡下,战阵中,甲叶的碰撞声连绵不绝。受到鼓声的指挥,六百人齐齐站起。雨水从甲胄的缝隙中流下,侵透了内中的衣裳,但所有人都混而不觉,只听着都头们的命令,举枪持弩,把队列重新排列整齐。   一列列长枪枪刃竖起,就算在暴风雨下,东海的长枪兵队列依然直如一线,从侧面望去,只能看到一丛并在一起的枪影。而所有的重弩也上好了弦,弩弓手们挺立在长枪兵之后,双手稳稳把住弩身,静待都头们的命令。   步兵队列成型,营鼓便停止了敲击。而分属六个步兵都的队鼓却接下去响了起来。这是仿制广西的静江腰鼓,前大后小的鼓身挂在鼓手腰侧,蟒蛇皮蒙制的鼓面不惧水浸,就算在雨中,声音依然清越。缓速的鼓点潜移默化地调整着士兵们的呼吸和心跳,缓解着他们临战时的紧张。   “我去指挥炮队!”征得了陆贾同意,朱正刚向后面的炮兵阵地走去。他是炮兵军官出身,也是东海第一组炮组的十名成员之一。野战一营的炮队从一开始就一直在他的指挥下作战。   炮兵阵地上,依然混乱。三个炮组的辅兵在炮长们的吼叫下,手忙脚乱的重新搭着棚子,炮手则用身子和军服把火门遮住,以防被雨水侵透。而其他三个雨棚依然完好的炮组也无法悠闲。虽然药包、炮弹早已置入炮膛,而前面经过两次试炮,炮口方向和角度也已调整到位,但炮手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检查炮口,观瞄手们也不断的透过手上的测距仪和炮身上的观瞄装置去打量远处的敌军。   “用不着那么紧张!”朱正刚说道。他的声音不大,却稳定平和,如同佛家纶音,一下把弥漫在空气中的焦躁氛围给击碎。听到老上司的声音,本来有些慌乱的炮组都平静下来,搭建雨棚的工作顺利的进行着。几个炮长转头对着朱副指使举手示意,表示所有战备都已完成。   朱正刚遥望越行越近的敌军,官道上簇拥着十余面大小战旗,持枪而行的步兵,还有两侧随行的象队,他们的身影也越来越清晰。   三百步。   “各就各位!”他举起手。   所有炮组都竖耳待命。   两百五十步。   “预备!”他再次大喊。   火把靠近了引线。   两百二十步。   “开火!”他吼道。   轰!轰!轰!一连串的巨响,交织在云间的雷鸣中,数颗铁球脱膛而出,呼啸着向交趾的队列中飞去。   大战终于打响。      第十九章 战象(下)      随着一点火星燃进炮膛,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双轮炮车猛然向后一坐,三寸铁球带着火焰和硝烟从炮口喷射而出,尖啸着飞向敌阵。炮口的火焰一闪即逝,硝烟在雨水中也很快消失。   但在这一瞬间,朱正刚便已看清,六门炮中就只有四门把炮弹发射了出去,剩下的两门只无声无息静默在雨中,什么动静也没有。   炮手忙把一根铁通条插入火门,勾出了只烧了一半的引线,以及一点药包深处的火药。他们伸手一捻,立刻惊喜叫道:“火药还是干的!”   “换引线!快换引线!”两个炮长闻声大叫。如果药包内部的火药都湿透,那就必须把炮弹重新起出,更换药包了。   “六分之四……比预计的要高呢!”朱正刚转回头,眯起眼望着两百步外的炮弹落点。有着雨幕的遮挡,就算相距不过半里,那里的敌军仍然只是一片模糊的剪影。虽然无法确认战果,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在开炮之后,敌军最前方的战旗变得踌躇不前,他们前进的脚步也明显的慢了下来。   ‘不知道命中了几发?’朱正刚想着。   只有两发!   野战一营的炮队刚刚发射的四枚炮弹,一颗落入了泥浆里,没能再次弹起,只滚了十几丈,在后面拉出一道水花,就停了下来,另一颗则一头撞进了灌木丛,噼啪作响。枝叶横飞,却也没有造成半点杀伤。   但剩下的两颗铁球却准确地落入交趾阵中。区区两百步的距离,横排十丈宽的目标,却只能四炮中二,在东海军的炮兵操典中,属于不及格的水平。但就是这种不及格的成绩,照样把混乱送进了交趾前军。   交趾前军里。没有人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看到远处的小坡上,在雷声中有几点火光亮起。紧接着凄厉地尖啸由远及近,带着风雨冲入队列中。紧密的战阵登时被趟出一条血路,残肢鲜血在队伍中飞溅。   不止一个交趾兵惊讶地发现,站在他们身侧,与他们一起高举长枪随队前行的袍泽,在尖啸声中,莫名其妙的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肢体。一具头颅消失无踪的身躯仍然矗立着。半倚着手中紧握的长枪,从残露的颈腔处如喷泉般四溅着鲜血。周围被惊呆地士兵们在尝到了满嘴的咸腥味之后,才发现溅入自己口中的不是雨水,而是血浆。而紧跟在他身后的士兵,则不见了半边下颌和颈项,半圆形的伤口宛如被猛兽一口噬去,所有的血肉都被炮弹带来的激波扯掉,暴露在外的牙齿和颈椎被暴雨一下冲刷得惨白。在不断亮起地闪电中反射着森森白光。   能像这两人在瞬间无痛苦的死去,还算是幸运。排在他们身后,一列不幸的士兵,被减了速度的三寸铁球蹭过,卷走了手臂、撞碎了肋骨,砸烂了大腿。血肉横飞。尽管都是难以挽回的致命伤,但残余的一点生命力仍能支撑着他们在泥水中惨叫翻滚,把交趾前军地队形闹得大乱。   一颗炮弹击中了官道上交趾前军队列,而另一颗却正好命中了在水稻田里,一头正在前进的战象。五斤重的炮弹轻而易举的就击碎了护在战象头部的藤甲,深深嵌进目标坚实的天灵盖中。中炮后,这头战象立刻瘫倒,在泥浆中转了半圈,把背上的驭手和士兵都压在了身下。虽然头颅几乎粉碎,不过大象的生命力毕竟远过人类。长鼻击打着地面。尖号在风雨中连绵不绝,凄厉得令它的同类一齐却步。   大象是极聪明的生灵。也是群体观念极强地动物。当随交趾前军一起前进地十五头战象,听到同伴临死前的惨嘶时,便收住脚,不肯再前进一步。象驭手们不敢催促,更不敢拿皮鞭鞭打,只能轻拍着抚慰。战象不是马匹,可以用一根缰绳收服,若是惹得其发起性子来,象背上地众人无一能活。在驯化的过程中,惨死大象的长鼻、巨掌之下的驯象师不知有多少,何况充作战象的都是长着长牙、脾气暴躁的公象。若非如此,战象也不至于只能在南方称雄,而在中原争战中屡遭败绩(注1)。   “前面到底出了何事?”看着前军缓下脚步,阮福高声怒叫。他的中军大旗竖在离敌阵只有一里的地方,但要看清前面发生的一切,还是稍嫌远了些。派出了两名催促前军继续前进的传令兵,他瞪着前方的混乱,皱眉沉思。   阮福是南征北战四十余年的老军头,很清楚在暴风雨中交战只能一鼓作气,士兵的士气和体力都容不得来回往复的拉锯,不比平日,可以先派些普通的队伍,去找出敌人的弱点,去试探敌军的战力。所以他派出打前阵的六百士兵都是一时之选,泰半是他从升龙府带来的天子兵,其中打头的一都更是隶属于乾德亲卫的武胜军。   以此精兵,再配上两侧随行冲阵的十六头披甲战象,就算面对的是大宋禁军,阮福也有信心一鼓而破。何况眼前的敌军阵势单薄,连前面的缓坡都没排满,虽然由于天光雨势看不太清,但粗粗数来,其数量绝不会超过千人。手握四千大军,阮福自认必胜。   但他却没想到还没到敌军的弓弩射程,自家的队伍就这么慢下来了。就算他前些日子曾见识过的威力惊人的东海重弩,纵然能射出三百余步,但实际杀伤范围也不到一百五十步。他想不出有那种弓弩能在两百余步外,就让身披重甲的武胜军难以前进?   ‘难道是床子弩?’他猜想着。他曾在邕州城下见识过大宋的八牛弩,杀伤范围的确能达到这么远。“应该没错!”阮福低声确认。只有那中射程远达千步、曾经一箭射杀了契丹主将的神兵利器,才有这般威力——当年契丹攻宋,正是在澶州城下,被宋军的床子弩射杀了统军萧挞凛,才被宋人逼得结下澶渊之盟,这个影响了天下百年大局的著名战例,就算是他这样的与辽宋无关的交趾将领,也一样耳熟能详——不过床子弩不是没有弱点,发射速度慢,难以转向是其最大的缺憾。在邕州城下的几十天里,他早已学会了如何应付。   阮福一声令下,鼓号齐鸣,剩下的二十四头战象齐齐出动,分左右两路向外奔去。按他的命令,两支象队将绕过自家前军、绕过敌军阵列,从侧翼攻击‘床子弩’所在的缓坡。那里地势高起,俯视整个战场,敌军的主将和中军大旗必然也在那里。   看着两队象军踏着沉重的步子,冲进雨幕,而前军也再度向前挺进,阮福自得而笑:“首尾难以相顾,看你们怎么应付!”   轰!轰!   紧接前面四炮,现在又是两炮齐射。赵大才听着呼啸声在头顶上越过,却失望的看见这次官道上的交趾军并没有停住脚步,只是又一次听到了一声,夹在风雨中的巨兽临死前的嘶鸣。“看起来朱二哥好像是把目标放在象队身上了!”他侧头对着陆贾半带疑问的说道。   “那不是最好!?”陆贾咧嘴笑着,“没了象军,凭前面的那些个交趾兵,我只要手上有一个都,就能在里面杀个三进三出!”   虽然官道两侧的象队没有跟上来,但交趾军还在前进。缓步突进的五六百人组成的阵列看起来还是有些威势,但所有东海官兵却全然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他们在演习时见识过的对手,就算是水兵,论起前进时给人的压迫感,也比他们强上许多。   交趾人前锋已接近到一百五十步,举在最前面的战旗已清晰可辨,而他们的身影也不再模糊一片,而是极其分明的区分出个体。   东海军的营鼓再次敲响,隆隆的重音在坡上坡下回荡。各都的腰鼓也开始逐渐加快节奏,士兵的呼吸和心跳渐渐急促。   “一起都有!准备!”都头们的大喝声几乎同时响起。如林的长枪齐刷刷的放下,枪尖直指前方。六排弩手也一齐举起神臂弓,对准了敌军。   交趾军的步伐也开始加速,最前面的一列重甲步兵步速介乎于小跑和疾走之间,率先进入冲锋状态。   一百二十步。如果正常天候,现在就已经完全进入神臂弓的杀伤范围内了。但现在有暴风雨,所以陆贾还在等待。   远处的象军这时重新起步,像是要追上前军的步伐。但连续三声火炮轰鸣,又把象军逼停。但交趾前军没受任何影响,开始小跑了起来。   一百步。   “可以了!”陆贾说道。营鼓极速连击,在最高潮猛然一停。   “一、二排发射!”都头们齐声下令,一百五十支弩箭飞蝗般直扑交趾前军,在敌军阵线啃出了数个缺口。   五息后,第三、第四排弩兵也开始射击。接下来,则是第五、第六排。而东海弩兵重新上弦,再次发射,所需时间就只要十五次呼吸。   三段射!   连续不断的箭雨,让交趾前军难越雷池一步。但东海军也没注意到,在他们侧翼,有两支队伍正悄然接近。   注1:从古到今,不论是中原王朝与东南亚属国的战争,还是中原内部之争,除了满鞑对南明李定国之战,几乎没有被象军击败地记录。刘宋对林邑、西魏对西梁、唐时对南诏,宋初对南唐,都是拥有象军的一方惨败,战象看似雄壮无敌,却完全不是中原弓弩的对手。      第二十章 勇气(上)      连绵的箭雨仿佛永无止境。各都都头通过手势和牙旗,指挥着腰鼓手们敲击的节拍,稳稳地控制着一列列神臂弓发射的节奏。他们已不是三年前,面对刚刚进入射程的郑家子弟兵时,会把所有的箭矢同时射出去的愣头青。经过三年来不间断的训练,所有的军官们都能做到视敌军来袭的步速,或缓或急的调整着弩箭发射的速率,以保证给敌军以连续不断的杀伤。   顶着箭雨冲在最前的那一都武胜军,不断遭受着暴雨、箭矢双重风暴的洗礼。虽然人人都有着身为天子禁卫的骄傲,但心中的那股子傲气,却无法让他们在四百五十具神臂弓掀起的血色风暴中,多走上哪怕一步。只有护卫宫室的禁军才有资格披挂的那身象皮硬甲,完全抵挡不了五石蹶张重弩弹射出的三棱点钢木羽箭。在比蝮蛇的毒牙还要犀利的箭矢穿刺下,三分厚的象皮,宛如纸一般脆弱。   七十步到一百步,东海箭阵前这短短的三十步,成了交趾军难以逾越的距离。在这一段路程上,整整倒下了半个都的武胜军。不需要言语,野战一营用五十余具插满箭矢的尸体,向交趾前军做出了明明白白的宣告——止步则生,越界则死!这是一条划分了生与死的分界线。   眼见着武胜军的全身皮甲都无法抵挡箭矢的侵袭,数队身着藤甲的刀盾手便立刻被组织了起来。六十多人鼓足勇气。在队官们的率领下,呐喊着冲上了这条生死线。他们在尸体中前行。同时弓腰缩背,试图把身子隐藏在径圆两尺地虎头牌之后。不过,尽管半寸厚的榆木盾的确能抵挡住东海箭阵所射来的锋利弩矢,但圆圆的盾牌却难以遮挡下他们的全身。   箭矢的攒射不会只集中在区区两尺地圆面。当看到一丛丛弩矢组成的荆棘扎根在交趾人地圆盾之上,都头们便把手中前举的牙旗降低了半尺。所有弩弓手随即调整了他们手中神臂弓的望山所瞄准的方向。   接下来的一轮箭矢,飞向了刀盾兵的下半身。虽然大部分都受角度影响而落到了地上,但仍然有许多箭矢。扎穿了没被藤甲覆盖的腿脚。当刀盾手们一个接着一个地惨呼倒地,随之而来的箭矢风暴就立刻覆盖了他们因此而暴露出来的身躯。用血淋淋的事实,再次向所有人宣告了生死线的存在。   眼见于此,交趾兵们都犹豫了,就算中军大旗舞得再猛烈,就算身后的鼓号响得再急促,前军中也没有哪个士兵甘愿再一次进行毫无意义的冲锋。   “看来是胜了。”陆贾望着阵前,轻声确认。看着交趾人变得混乱的阵列。以陆贾历年来地战斗经验,就算统率此军的交趾将领现在派出督战队,也不可能再组织起一波像样的进攻。   野战一营的参谋长疑惑地望着他的上司:“交趾人才损失一百人啊!?他们还有进攻的能力!”   陆贾抿起地薄唇带起一丝冷笑:“但他们没有再次进攻的勇气……冲锋需要勇气!也只需要勇气!”   冲锋只需要勇气!   这是赵瑜送给他麾下四个野战营的格言,而三千东海步兵也是以这句话为守则进行训练。在持之以恒的训导下,一支东海军的十人小队,就敢于挺起长枪冲入土著村寨,用毫无怜悯的血腥和杀戮摧毁其军士气,瞬间压服数十倍土著士兵。这样的战例。在东海军扫荡台湾西岸平原土著村落的过程中,屡见不鲜。   赵瑜不断向他的士兵们灌输这样的一个理念:利刃、强弩、重甲、巨炮,这些都只是作战用地工具,真正决定最终胜负地,还是胸中那一点胆气。所以东海军的野战兵们,在心中评判战斗是否已经取得胜利时。都是在看对手到底还有没有继续作战地士气。   显而易见,对面的交趾兵已经在箭雨中失去了所有的勇气,虽然他们的伤亡不到一成,但因此而损失的战力,却不是用人数可以计算,低落的士气让他们的威胁性,直接降低了数个等级。在陆贾眼里,这就代表了胜利。   赵大才却轻轻摇头,动作间蕴含着深深的不以为然——匹夫之勇,岂可与庙算相比。在东海参谋室。所有的参谋们都从赵瑜那里听到了另一种说法:‘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战前的准备是否充分,才是决定胜利与否的关键。   没有平日里不断搜集整理的情报、舆图,没有为了应对各种突发状况而编订的作战计划,没有精良完善的军械生产,没有组织有序的后勤转运,没有开战前多次进行的沙盘推演,没有临战时下发的指导方略,要想获得胜利,在东海军的参谋官眼里,完全不可想象。   其实,这两种说法都有道理,因为它们面对的对象有所区别。士兵们直面敌军,支撑他们战斗下去的是无所畏惧的战意。而参谋们负责的却是战前的策划,为将临的战事做好周全的准备,是他们必须完成的工作。任务不同,决定了指导方针的不同。不过这两种不同方针所代表的现实意义,却不是刚刚从参谋室调来的赵大才可以理解。   不过交趾的殿前指挥阮福阮将军却对此深有体会。四十年前,当他在邕州城下,面对宋人在城头上射下的如麻箭雨,依然能踩着堆在城墙下的土坡,挥刀向城上冲锋,靠得就是心中的那点勇气。二十年前,当他跟随在李常杰大帅之后,冲入占城人的军阵。俘虏占城前代国主制炬时,靠着地也是心中的那点勇气。   但现在他寄予厚望的前军却被敌军的箭阵阻挡在百步之外,伤亡惨重;而随前军突击的象队也在敌军‘床子弩’的攻击下,难以寸进。完全攻不到敌阵面前,这对全军士气的打击,不言而喻。正常情况下,这时候就该考虑如何稳妥地撤退了。   不过阮福现在心里却依然有底。他派出去进行包抄的两队象军,最多再有一刻就会出现在敌军军阵地侧后。只要他们出现。甚至不需攻上敌军中军所在的缓坡,就足以让敌军彻底崩溃。能在前后夹击下还能保持战意的军队,不论是敌是己,在阮福四十余年的军旅生涯中,从未一见。   只要前军军阵不在抄敌后路的象军出现之前溃退,这一仗,阮福仍然有必胜的信心。   “来人!”阮福高声叫道。   他向旁一招手。两名年轻的部将便上前躬身候命,“请殿帅吩咐!”   “你俩从后阵抽调两百精兵上前支援前军,不必再进攻,只需维持现在地战线,防着敌军反击!可听明白未?”阮福从怀里掏出两面令旗,嘱咐道。   “末将遵命!”两人双手过头,小心翼翼的接过令旗,转身领命而去。   看着两都军卒直奔前阵而去。阮福便安安心心的等着,等着他派出的奇兵在敌军惊慌失措的目光中出现。   也许是都已化作了落下来的雨,天空中浓黑的阴云在一阵雨骤风狂之后,便稀薄了许多。此时,雨势缓和了,天地间也渐渐亮了起来。两里外的敌军后阵。一里外交趾地中军大纛,两百步外的十余头战象,以及百步外的交趾前军,便一齐进入了朱正刚看向前方的视野中。   举起右手,再度挥下。六门火炮依次轰鸣,呼啸的铁球直奔象队而去,虽然都没能击中目标,但炮弹落下地面时,在泥水中激起了一阵浊浪,铺头盖脸地向战象们压去。却也再次顺利的逼停了它们前行地步伐。   朱正刚所指挥的炮队在一刻钟里已发射了四轮——暴风雨使他们重新装填的速度下降了两倍还多——但二十余发炮弹也顺利击毙击伤了四头战象。使得交趾人的象队就只剩下十二头还能活动!   ‘十二头?’朱正刚心头闪过一阵疑惑,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他视线掠过交趾军蜿蜒在官道上的队列。双眼越瞪越大,猛然大叫:“怎么只有十二头!?”哨探回报的可是四十头啊!眼前的战象,死的活的一起算上也只有十六匹,剩下的二十四匹呢?!   “副指!”他身边地亲卫一声惊叫。朱正刚随着亲卫视线向后看去。在东海军后方地左右两侧,不知何时,出现了两队战象的身影。这两队战象都在发足狂奔,离此已不到两百步。   ‘不好!’朱正刚头脑一懵,但旋即惊醒。在乱作一团地炮组中,高声下令:“各炮组立刻后转!”他再看越奔越近的交趾象军,又用尽全身力气大吼:“快!换霰弹!”   后方的炮兵阵地陷入混乱,所有的东海士兵都有所察觉,前方交趾兵兴奋的吼叫,更是提醒了他们。不过没有人敢回头一顾,只知听从都头们的号令,继续一波波的发射箭雨,阻止开始蜂拥向前的敌军!   但陆贾和赵大才却必须回头,野战一营的都指挥使紧咬牙关,参谋长脸色惨白。   “指使,怎么办?”赵大才慌乱地问道。   陆贾的回答是拔出军刀。“第二都、第三都对付左后象队!第四、第五都对付右侧象队!赵兄弟带着第六都护卫炮队!”   “那指使你……还有第一都呢?”   陆贾招过中军大旗,命营鼓再次敲响,随即大踏步的向下走去:“第一都当然是要跟着我冲锋!”   赵大才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上司:“你只有一百人啊!对面有四千!”   陆贾回头深深看了赵大才一眼,脸色平静如水:“冲锋只需要勇气!”      第二十一章 勇气(中)      ‘赢了!’   远远见着作为侧击奇兵而派出去两队象军终于上场,如同长河巨堤一般,拦阻在交趾军势的敌军箭阵因此而垮塌,阮福欣喜欲狂。不过他有着身为主帅的矜持,并没有让心中的兴奋在脸上流露出来。但他的随侍在侧的亲卫和属将却没有那么多的顾忌。   “殿帅!我们赢了!”中军旗下,一群人同时惊喜的大叫。   “高兴得太早了!”阮福厉声训斥——他是故意这么做——“‘赢’这个字,等砍到了敌军大旗,活捉了敌军主将,再说不迟!”   虽然这么说着,但他并不认为对面的敌军还有翻盘的机会,他们已经完了。虽然看起来,对方领兵的主将还有着拼死一搏的打算,把将旗移到了阵前,但箭阵已破,只凭百来人组成的单薄战列,绝不可能再阻挡他麾下四千大军前进的脚步。   ‘老天帮忙啊!’阮福仰头向上看了一眼。虽然兵法有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不过今天的情形,却正好颠倒了过来。   敌军拥有地利,他们布阵的缓坡,是清化城通往北港的三十里官道上,不多的几处宽敞地面;而阮福他带的四千兵,受困于道路两侧的恶劣地形,就只能挤在四丈宽的路面上,前后拉出了两里长,犹如在峡谷谷口被敌军阻截,兵多的优势完全发挥不出,两军相交地战线上。反而是人少的一方集中了更多的兵力。   对面也有人和,单看那一阵比起天上的风雨,更猛烈十倍的箭矢风暴,就能知其端的。敌军虽然不到千人,但绝对是一等一的强军,论训练、论装备,阮福自忖。在他带得四千人中,也就冲在最前地一百武胜军。还有现在在他身边,作为亲卫的一都捧日军,这区区两百人才比得上。那轮番激射时整齐划一地动作,他麾下分别来自殿前、京中、地方的四千人,就绝对学不来、做不到。阮福都忍不住在想,除了属于升龙府的八百兵,其他来自地方的三千多人。怕是连他姓甚名谁、官职为何都不知道。   不过,虽然地利、人和皆无,但偏偏老天站在他这边。这是一片举目望去不见山林的旷野,不论是半人多高的灌木林还是收获后的水稻田,都不可能遮掩住一丈五六尺高地战象,偷袭也无从谈起。如果敌军事先有了准备,二十四头战象也不过给敌军稍稍添乱罢了——对面的军队可是有着能把象军拦截在两百步外的利器——但一阵适时的暴风雨,却挡住了敌阵的视野。他派出的两队象军奇兵,在风雨的掩护下,顺利的潜至敌阵后方,一下击碎了敌军地优势。   ‘有上天助阵,这仗看来是赢定了!’阮福忍不住在想。一刻钟之内,敌军主力绝不可能消灭象队。反身支援前阵。而这段时间,已足够八百前军冲过去了。   他抬手一指前方,“传令前军,全力突击,决不能让敌军回过气来!当先破阵者,二等功、一等赏、官阶五资二转!夺敌大旗者,一等功、一等赏、官阶七资三转!能斩下敌军主将首级的,为此战头功,本帅将奏明天子,送其陛见受封!封妻荫子。就在今日!”   阮福每说一句。他的亲兵们一齐跟着喝一句。百人齐呼,连绵雨势仿佛都被震散。颁下的赏格瞬时从队尾传到队头。前军闻之,齐声欢呼,蜂拥上前,去争那能面见天子的头功。   前方的交趾人狂奔而来,但东海一方却再无一箭阻挡。两翼和后侧地五个都皆撤了下去,面对交趾蜂拥而至的八百交趾前军的,就只剩挺立中军大旗之前的第一都。区区一个都,就算加上陆贾的亲卫,也不过一百二十人。就算一齐举起弩,也不足以组成阻止敌军前进的箭阵。拦在如洪水般涌来的交趾军前的,就只有一座区区百人、前后五排、极其单薄的枪阵。   第一都的都头胥定国背对着敌军,站在刚刚结好地枪阵之前,背后地呐喊声冲天而起,但他依然面不改色的鼓舞着士气:“一群猴子而已,如何是我东海精兵地对手!箭矢是傻蛋,长枪才是好汉!”他把长枪荡后,反指交趾一方,“就让那些交趾猴子见识一下,我们第一都白刃战的功力!”   看着自己的兵手上的长抢依然稳定,胥定国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走到了第一排的队尾。举起枪,他大喝:“前进!”   腰鼓打起,踏着密如雨点的鼓声,第一都的枪阵齐步前行。雪亮的枪尖直指前方,一片鲜红的盔缨随着脚步,同起同落,静默的枪阵中,只能听到整齐的踏地声。   “指使?”见第一都开始前进,陆贾的掌旗官扶着大旗,高声询问。陆贾沉默不言,收回看向后方炮队的视线,回过头来,紧随着第一都的脚步向前。掌旗官一见,忙把大旗拔起,斜斜向前举着,跟在陆贾身边。   数息之后,交趾前军的洪流就与野战一营第一都这道单薄的堤坝迎头对撞在一起。   朱正刚的炮阵此时正陷在混乱中,二十四头战象抢在火炮重新填充之前,冲上了阵地。两百步的距离在狂奔的战象脚下,不过费了十息的功夫。这点时间,六架炮车甚至还没能来得及调转方向。   一群战象咆哮着在阵地上践踏,追逐着四散逃开的炮兵。六具炮车被象驭手顶上,各自驱使挂着藤甲的巨象一头撞上。硬木制的炮车在战象雄躯下,如柴草般脆弱。千斤重炮随即散了架,炮身、车架、车轮散作几处,成了一堆零件。   几个炮手,逃避不及,正正给一头战象撵上。象鼻抡起,如同铁棒在挥舞,炮手就像被击飞的马球,登时滚出七八丈外。一头巨象咆哮着奔过,从后面追上一名东海士兵,举起四足狠跺了几脚,转眼就把士兵踏作了一团肉泥。而在它右侧锋利的精钢牙套上,却还穿刺着一名炮兵。那炮兵腹部被象牙穿透,还在挣扎着,却已没有了呼救的气力。   朱正刚看得目眦欲裂,那个炮兵是他手下的一个炮长,人品又好,指挥水平也甚高,眼看着就要选入教导队,但现在却葬身在象牙之下。“快散开!快散开!”他拼命大叫。   炮兵不是步兵,不需直面敌军的他们,所持武器只有配发的腰刀,身上穿的也仅是一件半身鱼皮甲,如果面对交趾士兵还有一战之力,但对上象军,却完全没有反击的能力。   “兄弟们!冲啊!”一队步兵高呼冲上缓坡,挺起的十支长枪瞄准了同一头战象。战象的驭手似有所觉,驱动着跨下的象只转身冲了过来,象背上與架里的弓手也在向下射击。战象迎面冲来,脚步隆隆,连大地都在沉重的步伐下颤动。   在被撞上的前一瞬,正对战象的几个士兵及时地向两侧跳开,而两旁的人却趁机挺枪刺了过去。锋利的枪尖顺利地刺入象腹,但战象前冲之势太快,枪刃还没来得及深入,随即就被荡开,仅仅在象身上留下了一点皮肉伤,连血都没怎么留下。   虽然伤势轻微,但战象却仍被伤痛刺激到。前冲了两步便止住脚,回过头又盯上了伤到自己的敌人——大象是爱记仇的。   “冲!”没等这头象再反冲回来,那队步兵在队正的命令下,抢先冲了上去。避开狂舞的象鼻,几支长枪穿过藤甲再次刺入象身中。此次不同前次,九尺长枪的前半部都深深扎了进去,持枪的手腕习惯性一拧,枪身恶狠狠地在战象体内转了半圈,随着大象的惨嘶被拔了出来。鲜血带着碎肉从伤口处喷溅,如同喷泉一般,枪手们都淋了一身。受伤的战象嘶叫着,左冲右突,象鼻连挥,把躲避不及的枪兵们拍出老远。   “再来!”下命令的不再是队正——他已经在战象的攻击下昏了过去——而队副。还能动弹的士兵,毫不迟疑再度挺枪,跟随在队副之后,把枪尖搠进了战象没被甲胄保护的后腿腿弯。夹钢枪刃在腿弯中转动,把肌肉和筋腱绞成了一团碎肉,这头战象终于后腿一软,支撑不住,顿时瘫倒了下来。   象身上的驭手和交趾弓兵随着战象一起跌落,他们肝胆俱寒地看着围上来的东海士兵,牙关嗒嗒作响。   “别管他们!快去支援其他兄弟!”队副大叫。他领着仅剩的几个枪兵,丢下无法再作战的目标,头也不回,转身帮助附近的一队友军。那几个交趾兵从鬼门关转回,正暗暗庆幸,这时一阵箭雨飞过,把他们扎成了刺猬。   见那几个交趾兵都不再动弹,赵大才摆过右手,又盯上了另一头战象。半刻钟来,他已经收拢了大半还活着的炮兵,连同受了重上的朱正刚一起,护在了第六都的箭阵之后。于此同时,其他四都也各自瞄准着自己的目标,长枪、弓弩齐下,倒下的战象也有了七八头。   赵大才估算着,再有一刻钟,就能把阵地上的象军全部清除,接下来,就能去支援陆贾。他回头,看向第一都和大旗所在的方向。   ‘要撑得久一些啊!’      第二十二章 勇气(下)      东海枪阵在泥泞的官道上缓缓前行,而他们对面的交趾前军却冲得越来越快,一只只穿着多耳麻鞋的棕色脚丫纷乱的跺着路面,把吸足了水分的夯土路踩得稀烂。八百人如洪流滚滚,东海军仅仅百人组成的枪阵,就像一道用木板搭成的堤坝,单薄的难以想象。仿佛在交趾人冲击下,转眼就会崩塌。   双眼平静地注视着嗬嗬乱叫杀奔过来的敌军,挺枪走在第一排的一个队正,听着阵后传来的鼓点,心中默数着前进的步子。‘一……二……三!’当数到三的时候,‘嘀’的一声,口中叼着的木笛随之响起。   “杀!”一排长枪应着木笛声传来的命令,同时向前刺出。几十条枪尖在空中划着银色的轨迹,抢在交趾人的刀枪挥下之前,扎入了他们的队伍中。长枪入肉的扑哧声连环闷响,但随即便被连绵而起的惨叫声掩盖。嚎叫嘶喊声在战线的上空响彻,冲在最前的交趾兵,转眼少了一半,而他们前冲的攻势就像巨浪撞碎在礁石上,顿时停了下来。   没给交趾人半点喘息的时间,第二排枪兵随即越过第一排阵列,在指挥这一排进攻的队正所吹响的木笛声中,把手中紧握的长枪,对准逃过前一击的敌军士兵戳去。枪刃绞碎衣甲搠入人体,如同猛虎撕开兔子般轻易,腥风血雨,一举荡清了前列残敌。   第三排大踏步的前进,踩着刚刚瘫倒地尸体。冲向开始有些畏缩交趾兵。东海野战营一旦组起枪阵,步伐的速度就由配属各都的鼓手调整,而攻击的时机则由队正们把握。每一排枪兵突击后,总会给后一排留下前进的空隙,以利于枪阵一波一波不间断的向前攻去。一轮轮连续突刺,如同一具钢制车轮,滚动起来无物可阻。挡在枪阵前面的敌兵就像一只只可怜地螳螂,转眼就会被碾得粉碎。   两军白刃交兵后。东海枪阵攻击不过五轮,杀伤的交趾兵也仅有六七十,但交趾前军刚刚被主将阮福用高官厚赏鼓起地士气,转眼就成了过眼云烟。几次下来,再听到那尖利刺耳的木笛声,直面枪阵的交趾兵都止不住全身一抖,手里的兵器都拿捏不定。纷纷转身逃出阵列。以避开东海长枪的攻击。   三箭抵一刀,三刀才能抵一枪,枪阵的杀伤力,本就在箭阵之上。而其摧毁士气的能力,更是把箭阵不知抛出多远。就算是火器出现后,面对面地白刃战依然是判定一支军队战斗力的重要标准。在另一的时空,几百年后,满清对英法联军的八里桥之战。数万清军在敌军的炮火下坚持了半日,但当英军派出了几个连队,挺着刺刀冲上八里桥时,清军便顿时溃散。   就同几百年后的清兵一样,在东海箭阵前。交趾人还能维持战线,但当他们面对枪阵,却再也难以支撑下去。就算明知眼前的敌军只有百人,但一看到如林的长枪,一看到倒在枪刃下遍地狼藉地尸体,就怎么也鼓不起半点冲上去的勇气。   “败了!败了!”一群交趾兵再也忍受不了从东海枪阵中涌来的杀气,哭爹喊娘的叫着,反身逃了回来。旗帜丢在地上,刀枪拖在身后,不敢再回头看上一眼。   “回去!回去!”一个交趾军官挥刀大喊。但倒卷回来的人流立刻把他冲倒。无数只脚在他身上踏过,很快就没了声息。   “追上去。不要给他们回过神的机会!”第一都地都头胥定国大喝道。交趾军只是丧了胆,兵力犹存,要是后面重新整队,还是有反扑的能力。   腰鼓的鼓点变快了,枪阵也相应加快了行进速度,紧追在交趾前军之后。陆贾带着中军大旗跟着上前,他的亲兵不时的拉弓挥刀,把跳下官道两侧,还没来得及逃远的交趾兵,一一斩杀。   “呵呵,幸好地利在我们这里!”陆贾微微一笑。暴雨之中,交趾军没办法派出人马,在官道两侧已经变成烂泥塘的稻田和灌木林里进行侧击。不需要防备侧翼,东海枪阵自然可以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不过这也是他下令反冲敌阵带来的结果,若是第一都的枪阵立定待敌,单薄地阵型决防不住交趾军地连番冲击——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他看着前方不到一里外地交趾中军,他们要想扭转败局,就只有一个办法,现在再不作决断,可就来不及了。   在中军大旗下,阮福目瞪口呆地看着十倍于敌的前军被敌人追杀回来,脸色难看得仿佛死了全家。敌军跟在溃军之后衔尾直击,一个个掉队的士兵都成长枪下冤魂。“好强的兵!”他喃喃自语。   他的身边,交趾中军的官兵们感到一阵阵的寒意。湿透的战袍仅仅让他们肌肤变冷,但看到聚集了大半精兵的前军抵敌不住一支百人队冲击的场面,却是让他们肝胆俱裂,从骨髓里透出了寒气。   ‘还是得靠象军!’阮福恶狠狠的想着。就在官道两边,还有两队被敌军的远程武器所阻止的战象,除了四头死伤,还剩下十二头。虽然那些战象都被吓得落胆,但只要有一两头能顺利的冲向敌军阵列,就能把他们的阵型打散,让他有时间组织起反击,而敌军混乱的阵型也不可能再保持当前的战力。   一念想定,阮福唤过两个亲卫,“传令象队,立刻冲击敌军本阵,务必阻止其军前进!”他再点起随侍在侧的一都亲兵,把佩剑递给亲兵都头,“你们上前列阵,不论是己是敌,敢冲阵者即斩勿论!”   看着官道两侧的战象终于被调动,陆贾嘿嘿冷笑,“太迟了啊!”现在枪阵前锋已经杀到了距离交趾中军的百步之地,而交趾前军也在东海枪阵和督战队的前后夹击下被杀散,几百名交趾兵在官道两侧的泥水中打滚,正好堵在象军来袭的方向。有这些人肉盾牌挡着半刻,他的兵便能把交趾大旗摘下。   ‘啊!’的一声惨叫,长枪从一名交趾兵的背心抽回,残余的血液在尸体最后的抽搐中涌出。在身后留下近三百步的血路,东海枪阵前已无交趾前军士兵的身影。隔着四十步的距离,交趾中军阵列就出现在第一都官兵们的眼前。   一声号角嘶鸣,对面的交趾军阵射来了一阵箭雨。见着长箭划着弧线迎面飞来,东海兵们只略略低头,让箭头在自己的头盔和铁甲上响作一片。这样的攻击,对身着三十斤精铁重甲的东海军来说,连瘙痒都算不上。   腰鼓的节奏略略缓了下来,枪阵的前进速度也稍稍减慢。就算是常年用猪牛鱼蛋养起的东海精兵,在经过一番冲刺后,也必须稍减速度,以便喘口气,同时恢复体力。   不过这种慢速行进落在交趾军眼里却更为逼人。稳步逼近的敌军方阵,气势坚凝如山岳一般,连番射出的箭雨落在精甲上如同枯枝一般无用,没有一人因此倒地。一支支沾过血的长枪斜斜举着,雨水一冲却显得更为闪亮。盯着随着步伐,缓缓起步的枪尖,站在交趾军阵最前面那一都的阮福亲兵,齐齐干咽了口吐沫,快要喘不过气来。   踏着整齐的步伐走了二十步,鼓点再次加快,枪阵又开始冲了起来。这种由慢转快的变换,彻底毁掉了交趾中军的胆气。枪刃带起的杀戮风暴刚刚卷过一线,把阮福亲兵队送去与前人作伴,后面两千人齐声发喊,丢盔弃甲四散奔逃。   阮福眼看着手下的兵将溃散,大喊数声,却完全收拢不住。他从升龙府带来的直属部队,绝大部分都在战斗前归入了前军,留在中军和后军的却都是临时调入他麾下的地方部队。前军被击垮,亲兵队又被毁灭,他已经没有控制部下的手段和兵力。   跑光手下,最后留在阮福身边的就只剩三百余人,拼死抵抗着枪阵的进袭。陆贾这时却停了下来,两军的将旗隔着三十步遥遥相对。在后方,欢呼声响起。野战一营的主力终于把二十余头战象解决,两都战兵沿着官道狂奔而来。寄托了阮福最后一丝希望的两队战象,刚刚从溃兵中挣扎出来,七八头踉跄着上了官道,还没走两步,却又被东海的精兵们赶了下去。   杀却了仅存的敌军,对着孤零零留在战旗下的敌军主将,陆贾让亲兵们大喊:“降不降!?降不降?!”   阮福整了整头盔,理好了凌乱的斗篷,伸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大旗:“老夫征战四十年,世受皇恩。只知战,不知降!”      第二十三章 清化(上)      政和六年十二月初六,乙丑。   虽然是冬日,但交趾毕竟算是热带,日头之烈不逊于中原的初夏。太阳出来不过半日,地面上的积雨大半都已蒸干。除了一些低洼之地还留有些残水,清化城中已经看不到昨日那场暴雨的痕迹。   不过战火留下的痕迹却显眼得紧。城中府衙还留有余火,断壁残垣举目皆是。兵械旗帜到处散落,倒毙的尸体在大街小巷中也随处可见。不过最醒目的还是清化城北门处的那段城墙,从城门向两侧延伸出去,总计三十丈的城垣完全垮了下来。尤其正中的北门旧址,全瞧不出一点城门的模样,只剩一堆碎木土块,以城门为圆心,飞出了数十丈外。   “你们到底在城门底下堆了多少火药啊?连个门样子都看不见了!”赵文看得乍舌不已。这爆炸后的场面比他曾经见识过的几次爆破试验要可怕得多。不仅几十丈的城墙毁了,连城内的屋舍都受到了波及。百步之内的房屋都有不同程度的垮塌,离得最近的城门卫所更是被半截敌楼砸到了地底。   “没得数!反正就是一车。几门火炮都毁了,留着药包也没用,就一起堆了上去。”陆贾回答着。他陪着赵瑜、赵文在瓦砾堆里走了两步,突然脚一崴,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却是半截大腿。他一脚把残肢踢开:“说实话。一开始真没想到有这么大的威力。本来只是想把门弄开,没想到城墙都没了。幸好大队离得远,不然把自己都能搭进去!”   “不过点火地两个兵现在还躺着呢!都已逃到了二十丈外,还是被震昏了。抬起来的时候,七窍都往外流血,差点就以为没救了!”胥定国在旁插话道。他这个野战一营的第一都都头,昨日一战立了大功。便被赵瑜亲自点了名过来陪话。   “你们炮队里的爆破手呢?火药计量难道他没学过吗?”赵文问道。这时鼻中冲进一股子恶臭,他左右看看。只见就在身边,一段泛白带血的肠子正挂在坍塌的墙头,胃里随即一阵翻滚。   陆贾摇头叹道:“炮队昨日伤亡了有一多半,连朱兄弟都重伤了。三个爆破手也是一死二伤。我们也只能自己估摸着来,只知道往多里堆,哪还顾得了份量?”   他看着赵文捂嘴欲呕,忙把腰间盛酒的葫芦递过去。   赵文谢了一句接过葫芦。打开后连灌几口,便还了回去。他转过身来,不再看地面上碎肉四溅地场面,对陆贾道:“阵亡二十一,轻重伤三十五,你的炮队损失惨重啊!”他和赵瑜进城之后,第一件就是探视伤员,第一营地伤亡数字也了然于胸。“你们怎么就没防着会被包抄呢?!”   陆贾低头自承:“的确是末将的失疏。见两侧地形不利,便没把交趾人分兵包抄的可能性考虑进来,就只顾着前面了!若是论罪,皆是我一人之责!”   赵文摇头:“如果单说此事,你有责任,朱正刚有责任。作为参谋长,赵大才没有尽到辅佐之责,也一样有责任。二十一人枉死之过,可不是你一人能担下来的。”   “好了!好了!没有哪个人打仗会一点错不犯,只要能弥补过来,日后注意不要再犯就行了。”既然赵文唱起了红脸,白脸的工作也就落在赵瑜身上,“毕竟是场大胜!”他回头冲着陆贾、胥定国笑道:“先败强敌,再破坚城。一日之间,两场恶仗。皆是以少敌多。却都赢了。这样的战绩,就算写进史书里。也是够资格地。”   陆贾忙低头谦道:“不过是杀敌千人的小仗,那里够资格写进书里的!何况昨日两仗,也就对上那四千交趾兵时打得凶一点,这清化城,根本就没怎么打。炸开了北门,守将自己烧了府衙就逃了,也只是在城中平乱时,稍稍费了点力气,算不得功劳。”   赵瑜笑道:“但分兵守在西门外,趁机捉到了交趾主帅,还不是功吗?好歹也是一国太尉,相当于大宋枢密使的人物啊!”   陆贾依然谦虚不已,但眼中嘴角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一点自得的笑意。昨日清化北港官道一战,虽然被象军偷袭后阵,但他带着一都枪兵,却杀败数千敌军,阵斩敌军主将——战后审俘,才知道那个宁死不屈的老将竟然是交趾殿帅,放在大宋,也照样能称太尉了。   击败了交趾殿帅的四千大军,第四营的援军才姗姗来迟。不过休息了一个时辰,陆贾他又带着一千兵直攻清化城。在清化城下,他先派了两都人马大张旗鼓去守着东西二门,又在北门下堆起了一车炸药。本想着围三阙一,逼城中守兵从南门逃走,但没想到北门被毁后,那个交趾枢密使却带人从西门冲出——可能是想得太多了——正好被堵上。   一百名步兵没有正面硬阻,而是让开去路,配合陆贾临时派来地二十名骑手,衔尾追击,轻轻松松的把五百交趾精兵全数歼灭,交趾前军主帅、金吾太尉黎伯玉见势不妙,下马请降,却是识趣得紧。   一日之间,杀一太尉,俘一太尉,这个战绩,当年郭逵带着三十万宋军,也没能做到。率部不逾千人,就立此大功,郭逵若是还活着,听到这个消息,怕是要一头撞死了。陆贾与所有参与此战的东海将领一样,都在参谋部下发的指导方略中,看过四十年前的这个战例。有了宋军的战果做参照,他自然知道自己地功劳有多大,虽然口中逊谢,但心中免不了要暗暗得意。   赵瑜夸了两句,便收住了嘴。离开了北门废墟地带,当先往城中走去。主街上,来回巡视的东海军见到赵瑜一众,纷纷止步行礼。参加昨日之战的第一营和第四营一部,都已经休息了。这些巡兵,都是今日跟随赵瑜前来的第四营余部。   看看城中还在冒着浓烟的府衙,赵瑜问道:“昨日的火,今日的烟,胥浦渡的交趾人应该都能看到罢?而且昨天北门的爆破声也不小,不知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赵文没有答话,他知道这是赵瑜在考陆、胥二人。陆贾先偷眼看了赵文一眼,方小心翼翼的回答道:“清化是交趾四府,南方重镇,此城一失,交趾人必然要全力收复。不过清化有六千军驻守,却一日尽没。收到这个消息,李乾德恐怕也会掂量掂量。多半会先在胥浦渡驻扎数日,等全军尽数渡过南桑河后,方全师来攻,以图一举收复清化。”   赵瑜微微点头:“如果我要活捉李乾德,你有什么办法?”   陆贾皱眉想了想,道:“要活捉李乾德,必须先要歼灭剩下地五万交趾军。但我军人数太少,击败敌军容易,要想全歼却有些难。就像昨日官道一战,四千交趾兵大半散入野地,还有一些先一步逃回城中,真正消灭地就只有一千。”   赵瑜慢慢走着:“那就是没办法喽?”   “不!”陆贾摇头,作为有点野心的将领,在接下任务后,早就考虑过战局接下去地发展,以及相应的对策,甚至还跟朱正刚和赵大才讨论过,现在不过是叙述出来罢了。“争战之要在于以己之长、攻敌之短。我东海长于水战,炮利船坚。虽然现在是在陆上对上交趾人,但也没必要把战船的战力都白白浪费着。”   赵瑜转头与赵文对视一眼,笑着说道:“继续!”   “末将觉得,既然李乾德要来攻城,就等他来好。等交趾全军渡过南桑河,就用车船封住水道,隔绝南北,让李乾德来得去不得。清化府是交趾国南方重心,有南方最大军粮囤仓。现在既然已落入我军手中,交趾人的后勤就只能靠从北方运来。只要他们渡河后断了水路,数日之内就要断粮。就算李乾德下令就地征集,怕是也缓不济急。”   “也就是说,要把他们饿死?好像慢了点!”赵瑜半开玩笑的说道。   “饿是饿不死,但足以让其军不战自溃。只要交趾人溃散,以我军兵力盯住护卫李乾德的禁军,还是绰绰有余的。”   “如果李乾德早早得逃回北面呢?二十多条车船,守不住整条南桑河!而且李乾德很有可能只派兵渡河,自己却不过河,而直接回升龙府,那该怎么办?”   陆贾沉声道:“那不是更好?我们本来不就是有着突袭升龙府的计划吗?只要升龙府周边不再聚集着五万人,攻下升龙府又有何难?照样可以活着李乾德!”      第二十四章 清化(下)      政和六年十二月初七,丙寅。   清化城北门。   北门处,坍塌的城垣依旧。尽管有坚守城池的计划,但赵瑜并没有下令把被炸毁的城墙稍加修复。只是在离豁口百步,东西相隔五十丈的两处地方,驱使交趾降卒强行拆毁了民居,正用木石搭建着两座炮垒。   “快点!快点干!别磨蹭!”东侧炮垒工地上,一个东海军的小军官挥着马鞭。鞭梢抽打着空气,噼啪作响。几十个交趾降兵听到鞭声,忙加快了搬运砖块的速度。不过小军官的催促也稍显多余,几具穿着交趾官袍的尸体就倒挂在一边的墙上,而另一边则放着一大桶热腾腾的白米饭,两厢对比,由不得那些交趾苦力不快。   “还要多久才能完工?”一个年长一点的军官走了过来,胸甲左侧绘制的三枪交叉徽章是都头的标志。   小军官忙放下马鞭,立正应答:“禀都头,傍晚之前,东炮垒外墙就能搭好!”   “傍晚前!?炮垒外的壕沟都快挖好了,就属你这儿最慢!”都头冲着小军官一阵大吼,唾沫喷得他满脸:“再快点!申时之前必须完工!要是输给西面的第四都,等着挨军棍罢!”   小军官被喷得头也不敢抬,等那都头走后,拿衣袖擦了擦脸上的口水,举起皮鞭就朝苦力们冲了过去,恶狠狠地照脊梁连挥几鞭。把几个苦力抽得满地乱滚:“磨蹭什么?爷爷挨训,你们也好过不了!”   一个降兵在地上滚了两圈,咬牙切齿的抬头瞪视,眼露凶光。他抄起一块拳头大地碎石,爬起来就要冲上去拼命。这时噌的一声弦响,一支木羽箭从后飞来,又把他钉回地上。   小军官闻声回头一看。立时大怒。抽出腰刀,把那降兵的首级生生割了下来。与交趾官员的尸体一起挂在墙上:“谁还敢起异心,他就是榜样!”   午后申时前,两座半丈高的半圆形炮垒比计划中提前了半日完工。第四营的炮队进驻了炮垒,六门火炮平均分配在两座炮垒中。炮垒之前,是两道长达六十丈的胸墙,四百名水兵弩手守在墙后,配合着炮队。正正封住三十丈长地城墙缺口。   晚霞中,赵瑜在赵文等人的陪同下,巡视了整道防御工事。炮垒之中,火炮擦得精光闪亮,胸墙之后,弓弩长枪整齐排放,数百名士兵对着赵瑜一行齐齐立正敬礼。   看着不远处仍旧凝固在爆炸后地那一刻的城墙豁口,陆贾问道:“为什么不把城墙修一下?炮垒建得这么靠后。让交趾人冲进来怎么办?”   “就是要让他们从这里冲进来!”赵文答道:“留个给交趾人进城的路,省得他们把主意打到其他地方去。”   他回身一指清化城的城墙:“清化城城周十余里,我们能配属给城中才三千人,就算都站上城头,也没法儿把城墙站满,而交趾人却还有近五万人。所谓‘十则围之’。有十倍兵力的优势,足以把敌军团团围住加以歼灭。   而交趾围城的兵力更是我们守城人数的十余倍,如果其同时进攻,就算我军精兵战力远胜,但也做不到四面兼顾。首尾不得相顾,城破也转眼间地事。所以不如留个口子,让他们把兵力集中到这里,其他几面的压力也可以就此减轻。”   十二月初八,丁卯。   赵瑜站在北面的城头,一旁就是半拉断墙。十几个亲兵护在左右。他手里举着个圆筒状的东西。用一只眼睛瞄着,向城外远处眺望。   这是望远镜。是东海出产的第一只成品,可能也是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只。不过,虽然台湾岛上有玻璃作坊,但制造这具望远镜的材料依然是透明的白水晶(注1)。东海出产地玻璃总是带着微绿,而且气泡尤多。作为器皿,做得精巧些,还能卖出些价,但作为磨制透镜的材料,却还差得甚远。   为了制造这具望远镜,赵瑜使人从杭州强行请来的水晶匠人磨坏的水晶原石有数百斤之多——虽然他们制造的水晶首饰精巧细致,雕刻出的手指大地贴身小佛像连眉毛都能看得清,但把水晶凿成片状,再磨出凹凸来,难度还是高了些。   尽管此时的水晶矿石价格不高,但花出去的钱钞也有两三千贯,如果用来铸炮,至少能造出三四门了。成本之高,让本打算给所有都头、船长都配备一具望远镜的赵瑜,彻底放弃了这个念头。“还是等透明玻璃造出来再说罢!”拿到这具望远镜的那一天,赵瑜是这么对赵文说的。   赵瑜举着望远镜,对远处望着。三里之外,一队交趾人的骑兵终于出现。大约百多人的样子,远远的绕着城墙来回巡游。队伍中打着几面白色的大旗,不过旗号地细节却看不分明,这望远镜放大地倍数也不算高,不过三四倍的样子,要想看清三里外地幅面不过三四尺的旗帜,精度还差了一些。   赵瑜放下望远镜,转手递给了赵文。“终于来了!比预计的还要慢上一天!”他说道。   赵文举着望远镜对着交趾人的骑兵细细观察:“看起来只是放出来的侦骑。从这个速度推断,李乾德的主力,至少要到三四日后才能全部渡过南桑河。”   “那不是正好!?我还嫌时间不够呢!”赵瑜笑道,“要把城内的交趾百姓都处置掉,至少还要两三天。”   面对交趾五万大军,赵瑜的三千东海兵要守住清化城,人力十分吃紧。虽然城中还有数万百姓,但给赵瑜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冒险把交趾人征发起来协防。如果是守自家的城池,还有征发民兵的可能。但清化府毕竟是交趾国的大城,城中百姓虽说不上是对李乾德忠心耿耿,但也绝不会有帮东海军与自家人相斗的念头。   虽然在东海的长枪利箭威逼下,他们像羊羔一样驯服,但一旦对准他们枪刃转向城外,赵瑜几乎可以确定,这些交趾人肯定会化身成狼,在东海军的身后狠狠咬上一口。仅仅是为了亲友报仇,他们也会这么做——陆贾进城的时候,虽没有刻意屠杀,但死在爆炸和强弩下的交趾军民人数绝不算少。   所以赵瑜和赵文的打算很简单,既然没有利用价值,又有潜在的威胁性,就干脆处理掉好了。当然,赵瑜并不打算搞什么大屠杀——这不是因为他心慈手软,而是他清楚,一旦他的兵举起了屠刀,沾了血腥之后,再想用纪律约束起来,没十来日功夫可做不到。交趾主力就在眼前,他可没时间浪费着——赵文所提出的建议,仅仅是直接把清化城中的两万七千余交趾百姓全数赶出城去。   十二月初十,己巳。   最后一队交趾百姓在东海军长枪劲弩的监视下,拖儿携女,挎着包裹,排着乱哄哄的队伍,缓缓的走出南门。   两天之中,两万七千余名交趾百姓依照城中坊市的划分,按次序被驱出清化城。在这一过程中,交趾人没有起来反抗,而是很顺服,甚至可以说是十分配合的离开——留在城中,很可能死于战火,而离开清化,却是逃出生天,他们当然知道如何做出选择。   不过,赵瑜驱民出城的主要目的并不只是预防遭人背后捅刀,更重要的还是为了消耗交趾人的军粮。被赶出清化城的数万张嘴,李乾德究竟会如何处置,赵瑜、赵文等人都很期待他的选择。   赵瑜这时正站在南门的城楼上,望着已经出现在南门外的交趾军,看着出城的交趾百姓向他们的同胞奔去,脸上一点奸计得逞的微笑:‘这三万百姓,你养还是不养?’   政和六年十二月十一,庚午。   夜。   城外星火点点,仿佛九天银河落于人间。五万交趾大军在花了四天时间渡过南桑河后,在清化城四门外建好了军寨,把方圆五六里的城池围得水泄不通。   北门的缺口处,尸横遍野,从损毁的城墙下,到东海军的胸墙前,一片狼藉。几具巨大的黑影倒在城墙内侧不远处,那是战象的尸骸。   从昨夜起,交趾人已经组织了数次攻城。从一开始的五百人夜袭,到天亮时的两千人齐攻,再到午后的四十头战象突击,三次进攻都顺利冲进城中,但没有一次能在箭雨和炮弹下攻破东海军的简陋工事。   不过赵瑜很清楚,今天只是试探进攻。以交趾军的兵力,真正的攻势将从明日开始。他冲赵文点点头:“差不多是时候了,让那些小子准备起来罢!”   随即,一连串的烟火从清化城中飞向夜空,在半空中,绽放出七彩的花朵。半刻后,从东北方,也是一连串的烟花飞起,那是停留在河中的船只做出的回应。   注1:宋代的水晶器皿、首饰、帘子出土甚多,且多半是民用。同时白水晶也是佛教七宝之一,宋代寺庙里供奉的佛像坐台也常常用之。所以在宋时,水晶工匠和作坊并不少见。      第二十五章 俘王(上)      政和六年十二月十二,辛未。   五更时分,城外响了一夜的军鼓声终于止歇。   耳边没了噪音,睡在城东一座作为指挥所的大宅院中的赵瑜却反而醒了过来。他起身下床,推开房门,清爽的晨风便吹了进来。赵瑜深吸一口,神清气爽。他看着东方的晨光,心中有些感慨。交趾军中毕竟有能人,仗着兵多将广,疲兵之术是轮番施来,倒害得他一夜未睡稳。   这一夜,先是一夜惊天动地的鼓号声,接着又连派几队骑兵绕着城池施放火箭,紧跟着又有几千士兵潜至城外百十丈的地方齐声鼓噪,做出要夜中攻城的样子,打算着把城中的东海军闹得难以入睡,不得安宁。   不过赵瑜对这一手早有防备,东海军的训练也有这方面的科目,何况有城墙围着本就是最好的防护——就算没有壕河的清化城也是一样——除非交趾人能攀上城头,不然再喧闹也是无用。但为了防止交趾人假戏真做,他还是下令沿着城墙点了一圈火把,在城墙下燃起几十堆火堆,把城上城下照得透亮。又派了四个都轮回巡视,如果真有交趾人夜袭,只要他们阻上片刻,城中援军便能赶来协防。   东海军中日常训练,从起床到整队完毕,不会超过半刻钟。而像现在这样大敌当前的情况,虽不至于和甲而卧——这样根本无法好好休息——但枕戈待旦却是肯定地。如果听到警讯,十息之内便能重新着甲,二十息之后,便能整军出发。这样的速度,除非是敌军已经冲入营中,否则,敌军的奇袭再突然。也能来得及反应。常年经受严格训练,又不必像赵瑜那样要为全军担心。三千东海兵当然是安安心心在营中睡上了一夜好觉。   交趾人虽是做了一夜无用功,不过夜中出来做幌子的,肯定只是些杂军。真正的主力也肯定在大营中安睡,静待天明后的战事。   赵瑜本有着弄些鼓号报复回去的想法,也有过派几都人马出城反击地打算,不过都是想想便作罢了,他在交趾人的后方有一支舰队作为奇兵。用不着再冒险偷袭。   洗漱之后,赵瑜率着亲兵上了城头。城中地鼓号这时响了起来,百十道炊烟在城内冉冉升起,已是开始生火做饭了。而在城外,交趾人也开始准备早餐。一缕缕炊烟密密麻麻地绕着清化城,却有数千股之多。赵瑜看在眼中,笑在心里。从这些炊烟数来,李乾德应该是把被赶出清化城的百姓们都收拢了并养了起来。不然也用不着那么多灶头。   七万多人,加上马匹、战象,每天的消耗的粮草就要上千石。而交趾人过河匆忙,运力大半应耗在了人马上,而用在粮草转运上的船只必然不多——这也是赵瑜把绝大部分船只都撤出南桑河的功劳,要是被交趾人发现河道中有大批的东海战船。肯定要先顾及粮道安全——以赵瑜估计,能有五千石已是多了。   交趾不是大宋,州县中都有常平仓储备,其在南方,唯一地粮囤正在赵瑜手中。只要东海舰队封锁了河道,凭李乾德手中的这点军粮,三天之内,他就要收紧每日的口粮配给,再过数日,他就只能给自己的中军主力供给粮草了。手中有粮。心中不慌。若是无粮,军心可就要出问题了。   炊烟淡去。日头高起。北门之外的交趾大营中开始擂鼓,很快,其他三门外的偏营也跟着擂鼓。一支支队伍从四座营寨中奔出,数万士卒在营前的空地上列阵。旌旗招展,阵列巍然,一面一丈多宽的黄龙大旗,就在北门主阵后地一座三丈有余的高台上迎风飘扬。   “当真是李乾德!”赵文放下望远镜,惊喜说道。能在大旗上绣着护国黄龙的,在交趾也只有李乾德一人有资格。   “当然!用耳朵听就知道了!”赵瑜冷道。随着北来的和风,一阵阵口号声传来,侧耳细听,却是在呼喊‘万岁’二字——交趾此时脱离中原不过百余年,汉语依然通用,何况汉家文明辐射天下,不论日本、高丽,还是契丹、交趾,呼起万岁来,都是同样的发音。赵瑜、赵文如何听不懂?   这声音开始时甚是轻微,不过,高呼‘万岁’的人很快就多了起来。由百至千,由千而万,人数越来越多,从北门延伸到东门、西门,再转到南门,一时之间,清化城外四面八方都在呼喊同一个字词。   ‘万众共一呼’!其声响遏行云,直如天崩地裂一般。大地仿佛都在抖动,城头上地一些碎石扑簌簌的往下掉落。从交趾军阵中腾起的战意,迎面而来,冲得人站不住脚。   “这是在示威啊!”赵瑜冷笑,神色丝毫不为所动。   “这应该也是李乾德在鼓舞士气!”赵文补充道。“前军覆没,主帅被擒,还丢了城池,交趾军这时的士气如果不鼓动一下,接下去的战斗也不好打。”   赵瑜哼了一声,回头看看身边的亲卫。倒有几人脸色发白。他微一皱眉,他的亲卫多是经过杀阵的老卒,他们都被眼前的场面吓到,下面的士兵恐怕也免不了有些慌乱:“所谓有来有往,还是回敬一下好了!……传令下去,让炮队发号炮回应!”   所谓号炮就是只放火药,不放炮弹地空炮。很快,后方地炮垒一连串的惊雷响了起来,刺鼻地硝烟在空气中弥漫,一时之间,炮队放出的号炮,把交趾人的‘万岁’之声全压了下去。这炮声不是给交趾人听的,而是要镇定一下被‘万岁’声震撼得有些浮躁的东海军心。   鼓舞过人心,交趾人的阵势开始变化。几个军阵撤到了大营边,以竖着黄龙大旗的高台为中心,摆起了防御的样子。一支大约三千人的队伍,排众而出,在离北门豁口约一里的地方展开攻击阵形。这只军队衣甲鲜明,阵列整齐,军容军貌与其他交趾军比起来,要强出许多,看起来像是主攻。   不过,这也只是攻城军队的一部分,在这支队伍的两侧,各有两千多士兵,抬着一具具两三丈的长梯,做出要登城的样子。其他三门,总计五六千的交趾军也都摆出了百来具长梯。除此之外,却别无其他攻城器械。不过这也怪不得交趾人技术水平低劣,在这个时代,任何一个国家和民族,都没有资格在城市攻防战的技术上,与大宋叫板。何况只有三五日的时间,以交趾工匠的能力,能造出这些登城梯,也算是难为他们了。   在交趾人布阵时,东海军也没闲着。一队队士兵站上城头,守城的兵械也运了上去。除北门,其他三个方向赵瑜各放了四个都,又把绝大部分的油料和柴薪分配给他们,虽然人数不足,但凭着这些守城利器,也足以挡下几次攻势了。   而北门处,虽然已确定是敌军的主攻方向,站上城墙的就只有两百人,隔着北门豁口正好一边一都,但在城内,除去守候在炮垒和胸墙两道防御工事的六百士兵,赵瑜手上的一千预备队却也是配置在北门附近待命。   鼓声隆隆,从城内城外同时响起。在战鼓的催促下,一万多名交趾士兵呐喊着,同时冲向了清化城。上万人的嘶喊声由远及近,声威震撼,比起前面的高呼也不遑多让。   一里的距离转瞬即逝,但面对进入射程的敌军,东海军却没有射箭的打算。数百架云梯靠上了城头,交趾兵们叼着刀剑,举着长枪,蜂拥而上。这时,城头上,一罐罐油料泼在了云梯上,一束束点燃的柴薪顺着云梯滚下了城头,火焰从云梯顶上燃起,顺了向下流淌的油路,转眼就烧了下去。正踩在云梯上的交趾兵,浑身着火,惨叫着落到了地面。几百个火团在地上翻滚嘶吼,很快便化作了一团黑炭。大部分的云梯都守候已久的东海军点着烧起,其余几十架云梯上的交趾兵,虽没有遭遇火攻,却也没能顺利登城,当他们刚刚把头探出城上雉堞,几把长枪便同时搠了过来,枪尖直贯入脑,没有一个得活。   登城攻势不顺,而冲击北门豁口的三千交趾主力也没能讨得了好。就如同昨日来试探攻击的三批人马,刚刚冲过了城墙残骸,又步履艰难的从废墟堆上跋涉而过,却正正面对上六门加装了霰弹的火炮。   火炮轰鸣,硝烟四溢。爆出炮口的无数铅子把靠得稍前的交趾军打得粉身碎骨。如此惨状,所有残余皆转身而逃,却被一批批弩箭留在了城中。转眼之间,三千精卒尽没。      第二十六章 俘王(中)      炮垒之前,碎肉横飞。残缺不全的尸骸,躺了满地。被铅子扯烂的肌肉和骨骼,在地面上铺出一条血腥之路。而胸墙中,弓弦连响,一排排箭雨飞出,箭矢形成的弹幕,横扫逃在最前的交趾兵,拦住了他们的退路。城头上,用油火轻松解决了攻城危机的两百军卒,配合着胸墙后的弩手,好整以暇、居高临下的攒射着掉头逃回的敌军。前后夹击,交趾人虽奋力奔逃,却始终难以逾越城墙一线。   火炮再次轰鸣,硝烟在炮口化作云翳,迸发出的无数铅弹把杀戮散布到敌群中。垮塌下来的三十丈城墙豁口,真正能让人通过的地段,也不过十来丈。几千人蜂拥于此处,脚下又是嶙峋砖石,就算没有外力妨碍,想由此出城也是千难万难,何况此时又被东海军的火炮强弩覆盖,密集的人群反成了最佳的杀戮对象。   红黑色的液体在瓦砾和土石间流淌,惨呼哭嚎在城墙处回荡。一刻钟的屠戮,攻入城中的三千人能逃出生天的不过百余,其余的尽数被留在城中。百来个东海士兵跳出胸墙,手持刀斧,上前补刀。   赵瑜没有把北门处的碎石瓦砾清除,其目的本就不是为了阻止进攻,而是防止攻入城中的敌军逃窜。守城情况下,要想歼灭敌军,只有放进来打。不然交趾军攻打城墙不利,撤下去换个方向再来,来回往复。城里的守军可吃不住。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一下损失三千精锐,李乾德就算是一国之君,手握数万兵马,怕是心里也要滴血。   赵瑜站在炮垒中,等火药燃烧后地白烟散尽。指着倒在胸墙前的几百具尸体,问道:“那些人衣甲兵械都算精良。攻来时又冲在最前,可是哪支有名号的队伍?”   他的身后,一个身着朱袍、腰缠金玉带的交趾人毕恭毕敬地答话:“回大王的话,他们都是护卫宫掖的天子兵。观其旗号,应是御龙、捧日两军。我大越仿上国之制,兵甲最精者为殿前班直,为数不过两千。前日在北港和清化被大王所部歼灭地约有五百人。再加上倒在这里的两军,几近千人——由此算来,乾德地心腹精锐已是十去其五。”   此人熟悉交趾内情,又身着重臣官服,自然不是他人,正是前日被俘的交趾太尉黎伯玉。这交趾太尉虽是位高权重,但人品却极是不堪。被俘之后,不待拷问。仅仅是被刀在脖子上一架,便滔滔不绝的把其所知的军情机密、杂事传言统统说了出来。从各军的番号人数,到各个州县的驻守兵力,从各重臣的性格习惯,到宫廷中地一些绯闻亵事,没有一点遗漏的都交待了个通通透透。   由于他实在是太配合。赵瑜反倒有些生疑,使人反复询问了数次,却不见差错;拿着口供,与其他俘虏对质,也能一一对上。赵瑜这才知道,这次是碰上了一个胸无气节、腰骨如棉的国之重臣了。   这种人,对赵瑜来说当然是奇货可居。日后安抚交趾内部肯定要用上,而今日命其着官服随侍,也是为了让所有部下都看着,连一国太尉都降了。李乾德也没几天好活。提振士气。亮出这个降臣的身份,比赵瑜说一万句话都管用。   回答了赵瑜的问询。黎伯玉又指着城墙处的其他尸首絮絮说着,比昔日在交趾朝中时,尤要卑躬屈膝数倍:“这三千人,除了捧日、御龙二军外,其他两千余人,也皆是天子兵出身,多是在延边各州经历过战阵的老兵。这三千人一去,乾德麾下的真正可战之兵,就只剩四五千,其余三四万地部领、征卒,若是打顺风仗还可,要是让他们硬拼,几箭下去便会溃散。此阵大败,乾德军中士气必损,由此推断,今天怕是不会再来攻城了。”   赵文点头道:“太尉言之有理。冲锋陷阵必得敢死之士,非精锐不能为之。一下歼灭了核心主力,乾德再能,一时之间也无法再展开新一轮攻势。今天看来便可以歇一下了。”   “今天如果没能破城,到了明日,李乾德就再也不会有机会了。”赵瑜想北面河道的方向看去,“下面就看他们的表现了。”   桨轮击打着河面,无数水珠随着桨叶转动而飞溅。十五艘车船越过已被交趾军收复的清化北港,直向上游驶去。八百料的车船被船身中部的七对桨轮驱动,其速快逾奔马,在南桑河上疾驰。十余艘船影在水面上一掠而过,船头破水之声,在河边地芦苇荡中惊起一群鸥鹭。   自昨夜驻留在河上的两艘车船,收到清化城中的烟火传讯,把军令传给远避海上的主力船队,再待船队赶回南桑河中,已过去了近一天的时间。不过时间虽久,却也是为了防备截断粮道的计谋被识破。   从北港至上游的胥浦渡,不过三十里。以车船的高速,仅仅花了一个多时辰。此时夕阳西下,绯色的霞光照得满江红艳。胥浦渡两岸上不过千人守卫,几十条渡船,正满载着粮草往返转运,全没察觉从东而来的东海船影。   “这是今天地最后一趟!”看着民伕把最后一束大禾(注1)搬上渡船,负责在胥浦渡转运数万大军军需用粮地押粮官张汉超,向西看了看天色,叹了口气:‘还好赶上了!’夜间不便行船,如果在日落前不能把今日的粮草定额依数发去,围攻清化城地大军转眼就会断粮。但要是真的断粮了,他张汉超就只有死路一条。   前线突然多了两三万张嘴,他的工作随即繁重了一半。本来绰绰有余地运力,现在一下紧张了起来。每日安排江中往返的渡船次数也多了许多,驾驶渡船的船夫军汉个个怨声载道。但渡船就这么多,要想把满足大军需要的粮食都运去,不增加摆渡次数,根本就完不成转运的定量。   他只盼着大军早一日把清化城攻下,只要清化城中的粮仓无事。他肩上的担子也就能卸下来了。至于占了清化城地贼人会不会顺手在粮仓放把火,张汉超根本就不愿去想。   “校尉!”他身后的一个亲兵突然打断了他地思绪。   “敌袭!是敌袭!”没等张汉超反应过来。一连声的叫喊在河道两岸同时响起。   张汉超顺着众人目光的方向向东望去,只见十几艘比他手下的渡船大上十余倍,且模样怪异的船只直奔渡口而来。那些船没有帆,也看不到桨,只有在船身两侧有几对水车轮子样的东西在打水,在水上的速度竟比骑着马还快。“那是什么?”他大张着嘴,惊问着。   没有人回答他。两岸地渡头早乱作一团。正摆渡在河中的渡船也如没头苍蝇四散乱窜。那些船来势汹汹,绝不是自己人的样子,而且其船高大无比,速度又快,看到这样的巨舟,渡口中的民伕、军卒根本不敢生起抵抗之心。   张汉超一把扯过一个亲兵,把自己腰牌递给他,大声命令道:“快。快去向大王求援!”他转头向河中看了看,又道:“有十五条敌船……不,就说有三十条敌船、三千敌军来袭,请大王速速发兵来援!”   但那个亲兵却呆愣愣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张汉超抬手一个耳光过去,“傻站着作甚。还不快去!”   那亲兵捂着一下肿起的半边脸,一手指着对岸,口舌不清的说着:“校……校尉,王驾在对岸啊!”   胥浦渡渐近,已经可以看到两岸是一片慌乱。立于船头,马千祖冷笑出声——他在担任了几年义学学监之后,终于转回军籍,现在正担任东海军基隆舰队的都督——:“看来是完全没准备啊!”他拔出指挥刀,举刀大喝,“船速减半!火炮预备!”   船速应声稍减。在船底踏着车轮地奴工。终于也可以歇一歇脚了。而船艏船艉两处炮室中——由于车船两侧安置了明轮,故而无法向其他海船一样在舷侧开窗。置放火炮,只能在船头船尾各隔出一个舱室,作为炮室——都舱口亮出了‘准备完毕’的红旗。   十五艘车船排作一列纵队,冲向了河中的渡船队。马千祖向下一挥指挥刀:“开火!”随即从炮室敞开的舷窗口,有火光闪过,伴随着硝烟和巨响,一颗颗弹丸飞向百米外的渡船上。   ……炮止声静,两轮炮击之后,残余在河面上的交趾渡船就只剩下一堆碎木残骸在随波而行。   几艘车船缓缓停在了渡口边,火炮再响,一刻不停,驱赶着岸上地人群,同时一排火箭射向了码头边堆积如山的粮草。转眼之间,胥浦渡便陷入了烟火之中。   这一刻,不论是李乾德还是赵瑜,都清楚的看到,在北方,有浓烟滚滚,直上云霄。   政和六年十二月十七,丙子。   大禾饭,鲜鱼鲊。这就是李乾德今日的菜谱。   虽然作为一国之主,就算在全军断粮的情况下,他也照样能够享受到山珍海味,但持国四十余年的交趾明王毕竟可算是明君,当然明白在手下的兵将已经吃不饱的情况下,自己再酒肉不断,这仗可就必败无疑了。   用筷子夹起一小块鱼肉,放进嘴里细细咀嚼,淡淡的咸鲜味在嘴中化开。尽管交趾王的伙食看起来与下面地将领毫无区别,但做菜地却是御厨,口味比起大锅烧出的菜肴,仍要强出许多。   拨了两口饭,帐外隐隐传来人声。守在帐外地一个小宦官掀帘进来,“大王,派去南面的杨嗣明将军回来了。”   李乾德闻言便停箸不食,用丝巾擦了擦嘴:“唤他进来!”他的声音有些急切。杨嗣明于三天前被派去清化南方地乂安、茶虏二州征粮,今日回来。不知能不能带回什么好消息。   小宦官领命出帐,很快,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将领快步走了进来。在帐中跪下行礼如仪。   “杨卿平身!”待杨嗣明叩拜之后,李乾德连忙问道:“乂安、茶虏有粮否?”   杨嗣明轻轻摇头:“禀大王。乂安、茶虏并无多余粮草,今年的贡赋又在一个月前送进清化城中,能带来的加起来也不过三百石,却都带回来了。”   “三百石?还不够一天的份!”李乾德闭眼叹气。脸上难掩失望之色,手挥了挥。“朕知道了!你下去罢!”   待杨嗣明拜后离帐,李乾德挺直的脊背一下垮了下来,老态毕露。自五天前起,胥浦渡的囤积地存粮被一把火烧尽,他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地苍老了下去,原本半黑的头发,现在全白了。若不是用乌纱巾遮掩,下面的兵将见了定会惊到。   他悔恨无比,若是当初没有听信黎伯玉那个叛贼的谗言,哪会有今日之事。若不出兵,他现在还在升龙府中,享受着美酒佳肴,全不用担心下面的士卒会因无粮而做反。现在五万大军坐困死地,进退不得。就算三万清化百姓被赶出了营帐,但下面士卒的口粮仍已经缩减到定额的三成。按着个速度,再有两日,军粮便要吃尽,届时怕是连刀枪都举不动了,就算清化城中地敌军不来攻击。自家的人马也肯定会不战自溃。   他拿起筷子,看着盘中的那丁点饭菜,心头一阵火起,抬手把食盘掀在了地上。躲在帐中角落里的两个宦官见了,忙上来收拾。这时,从帐外远远的又传来一阵喧噪。   “去看看出了何事?”他命令道。   一个宦官领命出帐,但马上他就又冲了回来,“大……大王,东寨乱了!”   半个时辰后。   主寨大帐中,十几个将领在列。李乾德坐于中央主位上。阴沉着脸。几十年的积威之下,所有人皆噤若寒蝉。   “不过百多石粮草。就动起了刀枪。怎么对着城里贼寇不见如此卖力?”李乾德阴阴说着。他心中确是大恨,驻守东寨的两部人马,各有千人,今日刚刚送去百石粮食,两方就争抢了起来,刀枪之下,死伤百余。虽然伤亡不多,但仇怨便结下了,而且有了起头的,接下来其他各部会为了一点口粮分配起多少纷争,不用多想也能猜道。   东寨地两个将领连连叩首谢罪,连句辩解的话都不敢说。他们深知李乾德的性格,越是辩解,下场越惨,还不如老实认罪,正常情况下还能得到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李乾德厌恶的看着磕头虫一般的两个将领,他俩再谢罪也是无用,现在若不杀鸡儆猴,严肃军纪,过得两日,他地中军都会为了一点点口粮火并起来。“御下不严,纵兵行凶,拖出去,军法行事。”   两个将领一愣,连忙高呼求饶,几个金吾卫却不管不顾,领了旨,便把两人横拖竖拽的强拉了出去,求饶惨呼之声渐传渐远,但很快便戛然而止。   在静得一根针都能听见的营帐中,李乾德问道:“事已至此,众卿可有良策?”   一个年轻点的将领抱拳出列:“为今之计,只有一鼓作气,攻下清化。就算城中存粮被贼人烧去,但只要占了清化,再无心腹之忧,便可以把大军按都伍分去各乡各村就食。而清化城中的贼寇一去,南桑河的水贼在陆上再无根基,又没有支援,必然也会退去。”   李乾德摇头:“可有他策?”   他对手下兵将已全无信心。当得知后路粮道被断后,五日来,攻城日夜未停,但攻上城头的次数聊聊无几,而从北门豁口虽可顺利入城,但进城后的队伍便再无消息,能逃回来的十中无一。那段城墙上的缺口,就如饕餮地巨口,把近万交趾精兵全吞了下去,连个嗝都没打。   这种情况下,他哪还敢再徒耗兵将。莫说不可能夺回城池,就算夺得回,届时伤亡惨重地军卒,如何再与江面上横行的水贼相争——要说他们会自行退去,李乾德怎么也不会信地。   另外一个老将出列:“大王!既然粮草不济,战事不利,也只能先退兵再说。”   “向哪里退?乂安还是茶虏?”李乾德厉声问着。交趾南境,除了清化,其余二州,城垣狭小,又无粮草,都难以驻屯大军。而且有清化、南桑河隔绝南北,只要有半月音讯不通,升龙府中定然生乱。他可不想自己的位子被别人坐上。   战、走二策被否,摆着交趾人眼前的就只有一条路。一人出列,他没穿甲胄,是个随行的文官:“大王,即不能战,又不能退,还是谈和罢!昔年汉高祖也有白登之围,眼下战局不利,也只能先让一让,日后再做计较。”   “谈和?”赵瑜对着被派进城来交涉的使者笑道:“可以啊!只要你们赔偿了我东海的损失就行!”   使者低头:“当初是有奸人挑拨,吾王误信谗言,故而伤了贵方的商队。只要大王愿退兵,我大越愿十倍以偿。”   赵瑜冷笑:“若论身家,我可比你家大王要富上二十倍。我要你财物作甚?”   “当初动手攻打驿馆的几个将佐除了一人战死,其余皆在帐下待罪。只要大王应下,我家愿奉上这几人的首级。以消贵方之怒。”   赵瑜仍是冷笑:“我要几个脑袋干什么?吃不得,又用不得。”   那官员迟疑了一下,又道:“曾闻贵方缺乏人手,我家愿献上三千精壮,以供大王驱使。”   赵瑜笑道:“哪儿来的,要是你家大王说‘等回到升龙府后,过些日子再送来’,那我可不会信。”   “是原清化城的百姓。他们虽然被赶出营帐,但大半仍留在附近。只要大王同意,我家愿派兵把他们驱去北港,让贵方的船只运走。”   赵瑜眼皮跳了一下,他可没想到李乾德那么不要脸皮,连治下的百姓都说送就送:“那要多少时间?你家大王撑得住吗?”   “我军中粮草充足,就算粮道被断,也能支撑数月。唯我家大王心慈,不愿双方再起刀兵,令戍人得出不得归。还望大王以和为贵,弃仇怨,修旧好,以全两家安宁。”   “那也好!只要万名精壮都上了我家的船,我便收兵回国,还了你家的清化城。”赵瑜说道:“不过,我家船少,兼东海离交趾又远,来回转运费时不少,要把人都运走,没有两月做不到。还请你家大王安心少待。”   使者脸色一变,急道:“南桑河上有贵方战船几十艘,三千奴隶,不过十艘船便能载走。何须两月之久?”   赵瑜一拍桌案,狠狠道:“我说两月就要两月!我等得起,你家大王也应该等得起!”   使者踌躇片刻,叹了一口气,像是放开了一切:“小人也不瞒大王。我军粮草已尽,断粮也转眼之事。不过我军中仍有千头战象,若是全杀了,也足够我军支撑数月。数月之间,谁也说不清会出什么变乱。想来大王也不会愿意在清化城中被围上数月。如果大王有什么要求,还请明说。若能答应,我家便会答应,若是不能,我家破釜沉舟,也要与贵方周旋到底!”   注1:宋代交趾人收割后没有脱粒的习惯。而是把稻穗捆做一捆,称为大禾。而交趾兵的军饷就是‘月给禾十束’,必须自己脱粒、碾米。      第二十七章 俘王(下)      政和六年十二月十九,戊寅。   一具具半腐的尸体在火焰中燃烧,滚滚黑烟被清风卷起,升上空中,散入云间,清化城中四散着蛋白质烧着后的刺鼻焦臭。不过困守城内的东海军士兵,却毫不介意这股子直冲卤门的恶臭,在军官们的号令下,忙着把一车车从囤仓中搬出来的粮草作为燃料,推入火中。   这几日,数千具交趾兵卒的残尸在北门处堆积,几乎把地面全都遮盖。不过两三天,这些尸骸便开始腐烂。守在防御工事内的东海士兵,每日闻到的是一阵阵尸体腐烂后的臭气,听到的是一声声尸体膨胀后肠脏爆裂的声响。尸体腐烂后的汁水在地上流淌,苍蝇、老鼠和乌鸦齐聚此处,黑压压的一片,参加难得一见的盛宴。但守在附近的东海士兵们,却没有一个能吃得下饭。   这里的腐尸场实在太过让人恶心,就算要处理尸体,没有哪个士兵愿意进去拖尸,赵瑜也不愿手下的兵接触了尸体后感染上疫症,便命他们把城中囤仓来的存粮运来,倒在尸体上焚烧。   赵瑜用手挥了挥缭绕鼻前的恶臭烟气,看着尸骸在火中扭曲变黑:“幸好李乾德派人来谈和了,不然再拖得几天,那些尸体再烂下去,我们在城里也吃不住了。”   赵文苦笑道:“这不是吃不吃得住的问题。尸首烂得那么快,交趾人攻得又那么急。满眼地腐尸,根本来不及收拾。北门那儿一地的尸水,苍蝇老鼠又带着尸水到处乱窜,再拖两天,军中肯定要起疫病了。这次带得药物又不足,李乾德要是真的咬着牙拖下去,到时说不定我们比他们垮得还快!”   “现在不就好了吗?”赵瑜笑道。忍着胸中隐隐作呕的感觉,“李乾德给了我们两天收拾的时间。把这些尸体处理掉,又可以再拖一阵了。真想看看李明王听到这件事时的脸色呢!”   赵文摇头叹道:“就是没想到北门那么点大的地方,会让交趾军陷进那么多人。不过六门炮,八百人,竟然歼灭了近万人。要是死得少些,说不定还能来得及收拾,也不至于现在这般惨状!”   “那还不是因为地势地原因?不过三四块蹴鞠场那么大的地方。一下冲进来几千人,而且四周都被围着,来路又是一堆瓦砾——进来容易出去难——霰弹和弩箭轮下,把退路一堵,他们逃都逃不了,只能等死啊!”赵瑜冷笑两声,“李乾德也蠢,试过一次也就罢了。还试第二次、第三次,连送几批进城让我们杀。”   “还不是饿急了嘛。李乾德缺粮,我们却拿粮草出来烧。”赵文笑道,他看看一车车被送进火焰中地稻禾:“就是这些粮食可惜了。怕不有好几万石,都当柴禾烧了!”   “这些粮草又带不走,正好做燃料。比柴禾要强。难道还要留着交趾人吗?”赵瑜冷道,“不过粮草带不走,但其他东西可都要带走。三千交趾奴工、清化城里搜到的财货,当然……还少不了李乾德李明王本人!”   赵文看向北面:“就不知黎太尉的信能起到多少作用了!”   两天时间,按照赵瑜与交趾使者定下的约定,三千奴工也被交趾军押解着,哭哭啼啼地走向北港。城中派出的信使也沿路随行,与已经重新夺回港口的船队取得了联系。   与此同时,除了北门大营外,驻扎在东西南三面的交趾军都烧了寨子。退往主营集中。而赵瑜趁此交趾营中混乱之机。遣了几个黎伯玉地心腹,带着黎太尉的几封亲笔书信。混进了交趾主营。   黎伯玉在交趾国中典兵多年,归属其下的将领也有不少。但他听说交趾、东海意欲和谈后,立刻当着赵瑜的面,指天誓日,声称能说降他提拔过的几个将领,可以籍此来活捉李乾德——他是降臣,要是两方真的议和,自知不会有好结果,所以拼了命地劝说赵瑜继续开战前的预订目标。   他这般努力,赵瑜当然乐见其成。便命黎伯玉去写信劝说旧日部将,他的计划就靠着这几封信了。   是夜,浓云遮天,星月不显。交趾主营中,中军帐处突然燃起大火,火焰冲天,甚至压倒了清化北门处,处理尸骸地熊熊大火,把半边天空照得透亮。赵瑜站在城头,远观火势,大笑连连。   “想不到真的烧起来了!”他笑着拭去眼角的泪水,忍不住心头的快意。   刚被唤来的黎伯玉在旁惊叫:“大王,为何不派兵接应!”他写给旧将的密信中,正约定了要他们在营中放火,然后东海军趁机夜袭。两方合力,去取李乾德地首级。但赵瑜现在却在城头上看风景,连半点派兵的样子都没有,他的信岂不是白写了。   “为何要派兵?”赵文冷笑,“太尉真的以为你的那几封信能管用吗?李乾德为君多年,会蠢到不防备你的旧属吗?”   黎伯玉呆住了:“难道大王和文将军你们一开始就没信过我?”   赵瑜笑道:“我当然相信太尉,只是不信太尉的旧将罢了。我不觉得他们会因为太尉的一封书信就敢于做反,把收到的密信上交给乾德的可能性反而更大些。若是我真地派兵去夜袭,定会被守候多时地交趾军逮个正着。到时,丢掉脑袋的可就是我了!”   黎伯玉默然,突然抬头又问:“万一……万一小人地信真的说服了我的旧部,这火也是他们烧起来的。大王这不是白白浪费了时机了吗?”   赵瑜撇撇嘴:“那又如何?我用兵多年,最讨厌的就是冒险。更不会把希望放在他人身上。我只要北面的大营被烧掉,至于是李乾德自己烧的还是太尉旧将烧的,我都不会在意。这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区别!我的行动计划,一向是以我为主,不会依靠他人之力。”   赵文在一边举着望远镜,远眺着熊熊烈焰中的营寨,随之冷笑:“无人呼喊救火,没有惊象乱营,除了火之外,什么动静也没有。不是陷阱,还会是什么?”   黎伯玉惨笑:“看来小人是自作聪明了。写了几封书信,去劝诱旧将,没想到什么用都没有,却徒惹人笑。”   “不过太尉的信还是有作用的。”赵瑜大笑道:“我早觉得对面的那个大营太过碍眼,早想一把火烧掉,只是一直想不到办法。而太尉的信却帮了我的大忙。转败为胜的良机就在眼前,李乾德哪能忍得住。当然会将计就计,自己把火烧起来,挖个陷阱好反杀我军。不过,他们自己烧了大营,却什么都没等到,反而连住处都没了。到了明日,对面的军心恐怕要更加乱了。”   交趾大营的火光亮了一夜,到了天明方才熄灭,偌大的营盘中央部位尽数化为黑灰,只有余烬袅袅。近万士卒从两侧的副营中走出,在灰烬中清理残迹。交趾王旗在左营上打起,孤零零的,没有风吹,直耷拉着,可怜亦复可笑。   一整天,交趾人都在重新整理着营盘。工作进度却慢得难以想象,到了夕阳西下时,连残余灰烬都没清理干净。交趾人低落的军心士气已能很明显地看得出来。   而城中,赵瑜却在紧锣密鼓的整军动员,三千士卒中点起了两千人,所有人都整衣束甲,磨枪擦剑,静心待命。入夜后,赵瑜亲自率领这支队伍从西门悄悄潜出了清化城。他们出城之后,人衔枚,马裹蹄,直趋交趾大营。   两千军分散开来,缓缓潜至大营的半里之外。一时间,地面上都是影影绰绰的黑色人影。赵瑜一看时机已到,立刻挥手下令。十几把进军号突兀响起,尖利的号角声响彻云霄。两千人齐声呐喊,冲向交趾人的大营。   此时的交趾大营中混乱不堪,先枯守了一夜,又忙着收拾残局。连该派的巡哨都松懈了大半。李乾德的中军营地被毁,他的中军随即夺了其他部队的营帐,而被赶出自己军帐的士卒,只能可怜巴巴的在野地上和衣而卧,低声咒骂着。却都忘了数里之外的清化城中有一只敌军在虎视眈眈。   听到东海军冲阵,交趾人全无防备。两千人分作数部,在大营中左冲右突,四处放火。风助火起,交趾军四处溃逃,全无反击之意。   下一刻,一阵呼喊从交趾王旗下传出:“捉到了李乾德!捉到了李乾德!”      第二十八章 焚城(上)      政和六年十二月二十一,庚辰。   西风劲吹,清化府城正陷于烈焰与浓烟之中。这已非化尸之火,而是焚城之焰。   昨夜一战,赵瑜所率两千精兵生俘李乾德,火烧交趾营,惊散了数万大军。不过东海所部究竟人少,不敢在乱军中多留。不待天明,便绑了李乾德和随行一干交趾臣僚,直奔东北方的清化北港而去。   而在捉到李乾德时放出的烟花信号,也通知城内守军。按照事前计划,退出了清化城。不过在临出城前,一千人齐齐动手,在城中顺手放了一把火,连粮仓、屋舍一齐都烧个干净——如果有粮有屋,说不定那些溃军还能收拢起来。但整个清化城都毁了,被杀散的交趾饿兵就只会一伙祸乱地方的乱军了——何况,杀人放火是东海军的老本行,从没有只做一半的道理。   三千东海军沿着通向清化北港的官道大摇大摆的前进。数万交趾溃军早已被杀得胆寒,哪敢招惹,远远的见了东海军的旗号,就早早的避开,甚至不敢往东一步,更没胆子去抢回交趾王,也让赵瑜对此做的准备全都白费了。   三千人顺着官道,走了半日,便重回清化北港。从前日离开此港,到今日得胜而归,时间早过了半月。半月战事,俘王破军,如此战果,不论放在哪朝哪代,也是足以名垂青史的丰功伟绩。赵瑜虽然面上没有表露出来,但心底仍是忍不住洋洋自得,只是顾虑着身份形象,才强自忍住。   不过麾下诸兵将,便没那么多顾忌。虽然行军时严禁喧哗,也不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但下面地士卒们还是用行动发泄出自己心中的兴奋。掌旗官高举大旗。纵然西风甚烈,也不稍稍偏移。其后的士兵个个抬头挺胸,脚步举得举得半天高,落脚时狠狠跺着地面,在路上大踏步的前进,得胜而归的气象表露无遗,全不见征战竟夜的困倦。   午时刚过,冬日将西。当走在最前的第一营在港中歇下片刻后,赵瑜、赵文所在地中军,也终于抵达港口。大军回师,舰队都督马千祖早在北港等候多时。虽然早已看见三千人马在地平线上卷起的烟尘,不过东海军法禁止守将离开岗位,所以马千祖尽管想急着上前道贺,却也只能在港中等着,最多也只是加派了几批迎接地探马。好表示自己的一片忠心。现在见着赵瑜终于回来,便连忙带着几个部下疾步上前,在赵瑜的马前单膝拜倒,抱拳高声:“末将马千祖,率麾下所部,恭贺大当家大破贼蛮。得胜而归!”   马千祖喊出了第一声,就像是事先排演过的一样,港中水兵们也齐声高喊:“恭贺大当家大破贼蛮,得胜而归!”   听得水军兄弟的呼喝,刚刚回来的三千军卒压抑在心中的兴奋也被点燃,爆发一般跟着呐喊起来,喝声如山崩地裂,“大破贼蛮,得胜而归”地呼喊不断重复着,在烈风中响彻。   赵瑜端坐马上。先眯起眼享受了一阵万军朝贺的快意。继而翻身下马,把马千祖等人一一扶起。“此战非我一人之功,而是事先筹划得当,战时将士们用命,方有此胜。若有功绩,还是属于所有将士们的!”   一阵喧闹之后,赵瑜领众上船。三千人马也跟在后面依序登船。几艘车船上的火炮还对准着港外道路,几个哨兵在那里观察着有无敌情。   众将在舱中坐定,赵瑜便问道:“那三千奴工送走了没有?”   马千祖恭声回道:“禀大当家,载奴工的船已经走了一日,算时间应已出海百里了。这两日又是顺风,两天内应该就能到昌化港。”   “谢天谢地!”赵文笑道:“这下子,石禄矿终于能凑足人手,基隆的几个铁场也不用再担心吃不饱了。”   赵瑜点头:“这也算是意外之喜!也多亏了李乾德!”原本在石禄开矿的多是一些熟黎、汉人,由于都是自由民,管理铁矿的东海军并不敢过于压榨催逼,所以矿石产量一直不算太高,现在多了些会说话地牲口,三千壮劳力,出矿的进度终于能上正轨,基隆的几个小高炉也可以全速运转。‘终于可以日产万斤精铁了!’他想着。   见赵瑜提起了被活捉的交趾王,马千祖问道:“大当家,既然已经捉到了李乾德,那是不是要回台湾了?”   赵瑜摇摇头,反问道:“马兄弟,你还记得当日出征立誓,我发的誓是什么来着?”   马千祖当然记得,当初三军立誓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打到升龙府,活捉李乾德!……升龙府?”他惊问道。   “当然!”赵瑜大声道:“我发地誓现在只完成了一半,还有剩下一半没做到!哪能就这么回头?”   “升龙府!”舱中众将一阵喧腾,他们都没想到赵瑜在活捉了交趾王后,仍不放弃交趾国都。   “当然是升龙府。”赵文沉声说道,“乾德被俘,五万大军散于南境,升龙府已是无兵无主,正如路边树上的桃子,伸伸手便可摘下。这等好事,岂能放过?”   “那现在升龙府中敌情如何?”喧闹了一阵后,一将出言询问。虽然能想到现在升龙府中的空虚,但不仔细问问,终归不是受过严格军事条例训练的东海军官的习惯。   “哪有什么敌情!”赵文冷笑,升龙府中的内情他早从黎伯玉口中探得分明:“城中的兵马被李乾德带出大半,留守城中的不过两千。留在城中监国的也非王族,而是太傅李崇福和各部重臣在处置政务,军国重事还是要远隔数百里,送至军前让李乾德处分。但南北交通断绝已近十日。久无乾德音信,升龙府中定然已乱。若有李乾德留有后嗣,还可名正言顺的奉幼主登基。但乾德无子,还在城里地诸王子怕是都蠢蠢欲动。趁此良机,只要打着王旗兵临城下,城中必然开门以降。”   “也不必指望敌人投降,”赵瑜说道,他从不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当初地计划就是在城中有李乾德坐镇,数千大军驻守的情况下攻下升龙府。而现在,升龙府中敌军不足前时一半,又失了国君,就算硬攻,也比当初容易十倍。”   赵文补充道:“现在我军虽经大战,也只是稍有损伤,主力犹在,且大胜之后,士气正旺,就算连动刀兵,也不至于有怨言。不论军心、敌情,现下都是攻打交趾王城地最好时机!”   赵瑜道:“文兄弟所说的,也正是我的意思,各位兄弟还有什么意见?”   众将互相看看,赵瑜都这么说了,哪还能有什么意见。何况在清化没捞到多少,能打下交趾王城正好可以发笔大财,便一齐起身:“愿从大当家号令!”   “马兄弟!”等众人重新坐下,赵瑜点了马千祖的名字,“还要劳烦你一阵。从此处至升龙府,水路比陆路要远上数倍,若是有哪支交趾队伍,先我们一步回城,对我军来说总归有些麻烦。我留给你十五艘车船,把南桑河再封锁十日,散兵渡河也由他去了,但绝不许百人以上的军队渡过!”   马千祖大声应道:“末将遵命!”他并不担心没有随行攻城会在战功和战利品上吃亏,东海战后的记功封赏一向公平,像他这样啃骨头掩护全军的,向来都是第一等的功劳。   “好!”赵瑜点头,“马兄弟帮我们看着后路,我们在前面也得用心。交趾四府,清化府已经毁了,升龙府也别给他们留着。等众军登船后,立刻兵发升龙府!当着李乾德的面,把升龙府给我烧个干净!”   八日后。   一列东海军的战船在富良江中缓缓前行。冬季的江水流速不快,而这几日风向也由西风转为西北,只有风帆为动力的东海战船也终于可以在江水中上溯。   由于车船大部留给南桑河中马千祖。赵瑜也只能率领海船直接入江。不过富良江水文资料早已被来来往往的东海商人探清,也不必担忧战船会在江中搁浅,只是海船在江中行船缓慢,入江后,江口到升龙府两百里不到的水路,竟然让东海舰队走了有六天之久。   不过就算走得再慢,赵瑜也毫不担心。有马千祖在南桑河隔绝南北,溃军无法回师,升龙府中已经搜不出一只可用的军队。就算留守京中的交趾守臣能调回北方前线的守军,但升龙府毕竟在富良江南岸,而富良江却早被赵瑜所派出的仅剩的几艘车船提前隔断。有那几艘车船守着,从北方回师的交趾军除非绕道上游百里富良府的渡口,否则也只能望江兴叹。   “大当家!”一个亲兵冲进了舱中。   “何事?”赵瑜明知故问。   果然,那亲兵答道:“升龙府到了!”      第二十九章 焚城(下)      政和六年十二月二十九,戊子。   升龙府。   作为大宋属国,其国中所用历法也与大宋一般无二。新的一年已近在眼前,若在往年,此时街巷中应已是张灯结彩,家家户户准备着桃符、金橘、爆竹等各色年货,就等着元日的到来。但今年,交趾京城中却愁云惨淡,全无半点庆祝年节的气氛。   辅国太傅李崇福从启瑞宫中躬身退出,回过头来,脸上尽是颓然。曾经在李乾德以幼冲即位,奉遗诏垂帘听政之时,重用李常杰入宋境,败宋军,逼得宋人订立合约,在交趾国中被拿来与宋之章献、辽之承天(注1)相提并论的倚兰皇太后,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只懂得哭泣、念佛、流着口水、半痴呆的老太太。当年抱着幼主,站在城头,为将士们助威的英姿已全然不见,李乾德离京亲征,没有把军国重事交予她代掌,并非全是不愿放权之故。他想借太后之威,安定民心的想法,也化为泡影。   回到政事堂——交趾国中多仿宋制,作为首相,他的办公场所也称为政事堂——李崇福看看寥落清冷的院堂,摇头苦笑,若在往年,他现在应是忙着下发官吏们的年节赉赏,同时为王家犒劳众军。政事堂的门外也会云集无数前来领赏叩谢的官员将佐。身处那般热闹的场面,哪会想到会有今日这样凄惨。   但李乾德出兵时带走了朝中半数大臣和绝大多数将领。剩下的人手仅能勉强维持国中政务地运作。而现在,他更是为了弹压城中骚动,把手下的官员都派到各个衙门中镇守,等他回到政事堂中,连个迎接的官儿都没有了。   斥退了前来服侍的杂役小吏,李崇福重重地坐回座椅上,拿手用力按着额头。‘已经不行了!’他灰心丧意的叹着。国中无主,太后又是那般模样。城外有敌,城内有乱,“到底该如何是好?”他心中的慌乱不禁喃喃出口。   早前听报清化府沦陷贼手,李崇福还不是很在意,乾德有五万大军在侧,收复城池也是转眼间事。但紧接着就去失了南行大军的音讯,李太傅也因此紧张了起来。不过出征在外。兵荒马乱,道路迢迢,十天半个月没消息也很正常,他也只是加派了几批信使去传信,以便早日与李乾德联系上。   但数日后,在南桑河北岸负责粮草运输地将校逃回升龙府,报上了最新的军情——军粮尽焚,五万大军又被封堵在南桑河南岸——他才真正开始心忧如焚起来。乾德无后。国运全系于他一身,要是出了意外,国中定然会大乱。不过李崇福心中总怀有一丝侥幸,当年三十万宋军南征,李乾德都撑了过来,这次只是对些贼寇。应该也能逢凶化吉,所以他以临阵脱逃地罪名斩了那个回京报信的将校,把军情死死封住。   但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李崇福在升龙府也没有一手遮天的本事。不过一夜功夫,前方大败的谣言便传遍了京中。对前来质问的众官,他咬着牙摇头否认,但最后李乾德派回的信使趁夜潜过南桑河,一日奔行两百里,回到京中报急,败讯终于被确认。   见再也瞒不下去。京中地形势又对自己不利。李崇福放开手脚,利用自己京城留守和辅国太傅的身份。把北方防御宋人的八千大军给调回,不仅是为了抵御可能随时来袭的敌军,也要弹压住京城中日渐浮乱的人心——在这几日中,国主被俘、全军尽没的消息也被一些溃军带了回来——可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敌军的水师比南下进京的大军整整早了一天,出现在升龙府外地富良江上。   ‘早知会有今日,当初就该以头撞阶、拼死苦谏,把大王拦下来的。’浓浓的悔恨,噬咬着心口。“黎伯玉!牟俞都!”李崇福咬着牙,狠狠地念叨着两人的名字。‘若非这两个奸贼,堂堂大越,如何会落到这般田地!’   敌军已至城外,城中却无力反击。几艘无帆无桨,带着水轮的怪船,用马匹也赶不及的速度来回飞驰。从船中投出一颗颗铁球,把几个渡口地所有渡船都砸得粉碎。不仅仅是渡船,连江面上的渔船也统统没有放过,还在港中的四艘东海商船也被一下子抢了回去。   北方大军的军旗就在对岸的旧螺城上飘着,当年,宋人在富良江对岸望江兴叹。但现在,从北方调回的援军却也在对岸,隔着一百多丈的河面,遥遥相望。当年郭逵的心情,李崇福现在也是感同身受。‘就算上溯百里,去富良府渡河,怕也是无用。’他摇头想着,他昨日是亲眼看着有两艘战船向上游冲去。富良府的两个渡口,应该也保不住了。   ‘怎么办?’李崇福脑袋里全是这三个字,但解决的办法一点也没有。手上缺兵少将,人心又不稳,要想对抗一日夺占清化城,又全灭交趾举国大军地敌人,升龙府中地这点兵力,完全不够看。   “太傅!”门外突然传来唤门的声音。   李崇福连忙坐直身子,换上一幅威严从容地表情——作为一国宰相,监国重臣,他的形象必须得到维护——“进来!”他略略提高了嗓门。   两个穿着朱袍的官员一起走了进来。他们都是李崇福的心腹,一个接手了安抚王族的工作,一个则是去城中招募新兵。“成庆侯他们安抚好了没有?”他先问着去与宗室打交道的官员。乾德被俘,身后又无子嗣,他的弟弟们一个个都不安分了起来,有几个甚至来到宫门外。闹着要入宫。他们给李崇福带来的麻烦,不比城外地敌军小多少。   “禀太傅,成庆侯他们都已经回府了!”官员拱手答道:“不过看他们的神色还是有些不服,不过他们之间也有些龃龉,在宫门外,成广侯和成昭侯差点就厮打起来。”   李崇福冷哼了一声,对于李乾德那些个不成才的弟弟。他向来不屑一顾:“国逢大乱,他们连点忠心报国的念头都没有。还想着争权夺利,这种货色,也敢打那个位子的主意?”   那个官员陪着骂了几句,又压低声音禀报道:“不过他们几个都在私下里拉拢典兵的都军使。昨日,成庆侯就暗地里给殿帅刘波送了不少金银,成兴侯、成昭侯也都在送。”   李崇福脸上的青气一闪即过,随即脸色又恢复平和:“收钱可以。让他们安心地收,就当大王赏他们的。……你等会儿去提醒他们几句,让他们不要随便上贼船——大王毕竟还活着!”   官员点头应了,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把最后地话说了出来:“不过已有谣言——就是从各个侯府传出来的,说太傅想要趁机……”   李崇福一拍扶手,猛地站起,须发皆张。怒不可遏:“传令下去,妄语者死!一日未接到大王的噩耗,他们就得一日给我缩头做人。我给你五百人,守定各侯府,宗室子弟都给我拦回去,其余人等。有不得敇令妄出府门一步者,皆杀!”   那官员忙应着出门去了。李崇福坐回位子,喘息了半天,平复下心情,转向另一人问道:“新军征发了多少,”   那人低声应道:“才两千人,高太尉、李越侯,都把家丁收着,不肯交出,派出去的两个官人。都被乱棒打了出来。”   李崇福咬牙切齿。他真的是起了杀心,就算方才听到有人传他的谣言。也没这么愤怒。那两人都是朝中重臣,李越侯还是故越国公李常杰的亲弟弟:“要是城破,他们还有活路?越国公怎么有这么蠢地兄弟?!”   他的手直抖,他想杀,但那个‘杀’字留在唇齿间,始终说不出来。他处置有异心的宗室,是忠君之举,朝中议论也会赞许于他,但要是把刀口转到朝中重臣身上,他还没那么大的权威。恨恨得叹了一口气:“把他俩请到政事堂来,还有其他相公、都知,都一起请来。我要好好劝一劝。国难当头,现在当同心同德,共履时艰,容不得他们的私心。”说罢,李崇福便颤颤巍巍的站起身,向后堂走去。他从没感觉这么累过,城中诸臣诸将,所有的人都各有私心,举目望去,就只有他一人把国事担在身上。一月来,劳心劳力,整个人都快要垮下去了。   “太傅!”见李崇福说了一半就走,那官员连忙叫道。   李崇福停步回头:“还有何事?”   “新兵都征召了,但领兵的将佐还没定下。而且配属地兵器甲胄也没有,究竟如何处置,还请太傅示下!”   “兵部库中呢?!”李崇福急问。   “没有!”那人摇头,“兵部库中的军械,甚至不及帐中数目的一成。长枪只有些损坏的,刀剑也是锈得居多,甲胄却是一件都没有。”   “是吗?”李崇福精疲力尽,连发怒的力气都没了。李乾德前日征召全国军,那些部族、溪洞来的蛮兵,大半都没带兵械。这也是常有地事,要他们卖命出征,当然要把他们的兵械配齐——这也是那些溪洞、部族首领们常玩的一点狡狯——为了把他们装备上,把库中存货都用上了。李崇福摇头叹气,如果没有南征之事,凭着一堆库存,还能勉强把缺额应付过去,但上万件兵械一去,兵库里面的窟窿全都这么暴露出来了。   “太傅,怎么办?”那人惶惶然的问道。   “去各班直军库中找找,应该还有些没带走的!”李崇福叹着,“等会儿,我再问问高太尉、李越侯他们,城中百十个文武大臣,每家里总会备着几具,某拼了这张老脸去向他们借!”   李崇福挥退了那个征兵的官员,转身正要进后堂休息。这时一个军官慌慌张张地,不待人传唤,就猛地冲了政事堂院落,“太傅!”他大喊着,直喘着气:“来……来了!”   李崇福皱眉:“什么来了”   “王旗……敌军……不对!”他摇头:“是打着王旗的敌军船队来了!”   “什么?!”李崇福惊道。他不顾疲累,忙赶着出了宫门,来到北门城上。   升龙府与清化府不同。南桑河在交趾境内不过百多里,起不到运输的地作用。所以清化府并不在河边,而是扼守在联结南北地交通要道上。但富良江却是交趾的中枢水路,东西富庶之地都给江水连在了一起,而且又是天堑,如同宋国地大河、大江,所以升龙府就建在江岸边。站在城上,一眼就能看见江中地动静。   此时。城头上观者如堵,不论兵将都瞠目结舌的看着那支占据了半幅江面地船队。一艘艘张着巨帆的战船,在江水上缓缓驶来。原本看见东海商船就已经觉得大得难以想象,但现在这些横行江面的战船,与那些艘商船比起来,根本就是一座小山。   其中一艘战船尤为巨大,船身高耸,桅杆挺拔。比其他船只还要大上近倍,那几艘被夺走的东海商船,跟在其后,就像一群雏鸭与天鹅在一起。在那艘巨舟的船头,张着一面丈许宽的大旗,尽管看不清旗面上的纹饰。但从颜色、式样上,李崇福仍能看出,那正是交趾国地黄龙王旗。最后的一点侥幸之心也终于消失,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看来大王真的是凶多吉少了!”   几艘战船缓缓靠近港口,那本是为接待东海商船特意扩建的,现在却正好能够同时容纳五艘战船。原本守在港中的有两百名士兵,不过前日东海车船来攻,几炮毁掉了港边官衙半边围墙之后,守兵一下溃散。不顾李崇福的严令。纷纷逃入升龙府城中。不仅是守兵,港口的居民也弃家而逃。不敢在这危险之地多留半日。   那列战船打横贴着岸边,紧靠着空无一人的码头,船身一侧露出了一排黑洞。突然,一蓬白烟从头到尾依序从洞中喷出,笼罩了整艘战船,下一刻,这几日来,升龙府中地军民已经熟悉的雷鸣般的巨响,便接连不断地传入了城头上人们的耳中。   五艘战船上的二十八门火炮接连发射,一阵排炮,把港内的建筑打得支离破碎,瓦砾横飞。比起车船和野战营上配给地轻型炮,龙王号为首的战船上的配属重炮,虽然口径相同,但炮管更粗重,能够承受的火药也更多,炮弹的射程也多了近半。不过毕竟是通过舷窗发射,炮口仰角最多五度。实际射程也就不到两百步,不像是各地军寨中的同型火炮,能够以高射角发射炮弹,最大射程甚至能达到两里以上。   不过升龙府的港口也不算大,绝大部分建筑都在射程之内,三轮炮后,所有的民宅官衙都一起倒塌,烟尘漫天而起,砖石坍了满地。“二郎,港中看起来没有交趾兵设伏,现在已经可以登陆了。”龙王号上,赵文朗声说道。   赵瑜微微颔首,虽然因故绕了一个大圈,不过最终还是按计划杀到了升龙府城下,“那就让第四营快点下船罢。第一营只费了一天就攻进了清化府,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超过陆贾的记录。”   “我想应该可以。现在的升龙府中,兵力不会太多,人心又不稳,比起清华城,也好不到哪里去,若是不能一鼓而下,那就是营官指挥上地问题了。”   第四营接到号令,下船登岸,临时配属其下地千多名水兵也跟着下船,比起清化府外的小港,交趾都城外地港口设施要齐备许多,而且不论栈桥还是码头,都是配合着东海海船地结构来建造——其建造蓝图,本就出于东海之手——士卒们下船的速度,军械物资的卸载,都要快上数倍。   不过一个时辰,两千士卒就已经在港中的空地上整队。几十匹战马、挽马早从底舱赶出,正按着顺序从踏板上一步步被牵下。一个多月来。这些马匹先是在海上颠簸了半月,接着又是在清化府城经历战事,到了此时,已经病死了三分之一。而现在下船的这些,其中有不少还是夜袭乾德大营时,顺手牵羊拿到地。也勉强把第四营缺损的骑兵和运力给补充上。   马匹运下,第四营配属的几队骑兵。便立刻跳上战马,挥鞭而去。开始绕着升龙府城侦查。而火炮和马车的零件已搬运上岸,正在一边组装。此时,两千军卒已经整队完毕,便在鼓点和战旗的指挥下依次向升龙府北门推进。   “让第一营也准备下船!”赵瑜说着便向舷梯走去。第四营的两千人可以破城,但压制全城,人数并不充足,第一营也得一起上阵。   “二郎。李乾德呢?是不是要他一起带上?”赵文追上来问道。他还记得赵瑜曾经说过,要当着交趾王的面把升龙府烧掉。   “让他在船上看就行了!”赵瑜道。这几日,交趾国王和他地一批大臣被关在龙王号的舱中,用好酒好肉养着,而黎伯玉被赶到另一艘船上——赵瑜不愿交趾王出什么意外,至少在回到台湾前都得好端端地活着。   赵瑜、赵文下船,除了龙王号,其余四艘战船便随即离港。而另外四艘海船立刻补充了上来,那是载着第一营的船只。第四营的马车、火炮这时已经组装完毕,军用资材正往车上搬运,而六门炮车就跟在赵瑜的马后,先一步往第四营的阵地驶去。   港口离升龙府实在很近,两里多路转眼即至。当赵瑜和炮队抵达时。第四营的阵地正在升龙府的北门外展开。两千人排出横列阵形,前枪后弩,抵近至离北门不到半里地地方,隔着架在壕河上一座石桥与城上的交趾军对峙。   东海军挺立不动,而城头上却在向下抛射,不过射下的箭矢虽多,但射程却远远不及,尽管有几支弩箭,勉强射到了阵中——那也许是从被杀害东海商队手上抢来的神臂弓——但相隔近两百步,就算是五石重的强弩也没了杀伤力。   而战阵之后。提前抵达的炮队成员。还在布置着炮兵阵地。不过两个巴掌大小的工兵铲在掌中挥舞,置放炮车的圆形阵地很快成型。六架炮车推入其中。前后两道交错着成扇形排列,炮口正对着不远处地交趾北门。   派出去的游骑已有部分飞奔而回,从他们口中,赵瑜得知,升龙府城的四门紧闭,摆出了坚守不出的样子。赵瑜松了口气:“看起来是我多虑了,刚才我还担心着城中派出象队反击。当时炮队还没有到位,要是让那些畜生冲击军阵,怎么着都会有些损伤。”   “想来是李乾德把兵都带走了,就算城中有胆量出城野战,也没有多少能动用的军力。”赵文指着西北面道:“西北面二十里外,其实还有座太平城,与升龙府成犄角之势,若是正常情况下,如果有攻打升龙府,他们应该会派兵来援,不过现在看这样子,也是来不了了。李乾德一败,把交趾能动用的兵力都葬送了,省了我们多少事。”   赵瑜回头看看北面,隔着江岸还有近万交趾军正赶来在观战,他们是被东海舰队堵截在富良江北岸地援军,那也是交趾国仅有的一点机动兵力,不过他们也只能望江兴叹了。“让舰队把他们赶远点,没必要让他们在旁边看热闹。”赵瑜说道。在视线范围内有友军出现,说不定还能给城中带来一点安慰,但这是赵瑜所不愿看到的。   一个亲兵接了命令,跳上马奔回港口,赵瑜又回头看向城中。那些只能在战场外打酱油的杂兵,用火炮赶走就是,不需要多做关心。   “大当家!”一名有着个紫棠色国字脸的中年军官大步走了过来,他是东海军野战第四营的都指挥使张帆。他在赵瑜面前抱拳行礼:“我营已经准备完毕,是否可以立刻攻城,还请大当家示下。”   “陆贾前日攻清化城的时候,难道有回来问我怎么攻的吗?”赵瑜正色反问,他这几年一直都在培养手下将领的独立作战能力,他可不希望东海军的将领们都成了一些应声虫:“你自己看着办。攻城一事我已交给你了,一切都由你处分。我只要你攻入城中,具体事务我不管!”   张帆被训得一愣,回过神来,紫棠色方脸顿时涨得血红,他顿足大喝一声:“末将明白!就请大当家,文头领看看我第四营地本事!”   他大踏步地离开。赵瑜、赵文看着他走到炮兵阵地中,唤来炮队都头,嘱咐着什么。   “看来好像是要用火炮直接攻城。”赵文说着,“他是不是不想学陆贾那样用火药炸开城门?”   “应该是顾忌着城门前的石桥罢。”赵瑜揣测着,“那座石桥也不知坚固与否,如果用火药开门,说不定会把桥也一起震垮。交趾人地造桥技术,肯定不及大宋,不能太指望。”   赵瑜两人还在猜想着,第四营的火炮已经开火了。轰轰两声鸣响,两颗炮弹冲出炮膛,划着弧线飞向城墙。夹着撕开空气的呼啸,两个铁球一颗撞向了城门旁城墙,把薄薄的城砖一下击碎,露出了内里的夯土。而另一颗则落到了石桥上,把半边栏杆砸进了河里。   “一弹近失!”观测手高声喊着。而张帆却在大吼:“小心点,别把桥给毁了。”   两炮之后,其他四门火炮紧接着发话。其中一枚炮弹正正冲向了城门,木制包铁的厚重城门,被砸得一阵摇晃。其他三枚虽未击中目标,但仍有两个近失弹。六炮中一,三弹近失,对于第一轮的试炮来说,已经是很不错的数据了。   一轮攻击后,各炮组把炮口角度略作调整,又重新开火,这一次,有两发中的,在城门上留下了肉眼可见的裂痕。一刻钟的时间,炮队完成了五轮炮击,正好有十颗炮弹击中了城门,而城门已是摇摇欲坠。   赵瑜仰望城上,北门敌楼中,重鼓雷动,旗帜狂舞,一队队交趾兵从城内奔上城头,北门附近的城墙上,一下聚集了两三千人之多。   这时城下鼓声响起,第四营的军阵开始前行,他们避开火炮弹道,从两侧缓缓的逼近到壕河下,拿着神臂弓与城上对射。东海军的箭阵威力远比交趾人的弓弩强势许多,而甲胄之坚更是交趾人所不能比,纵然地势不利,箭雨之中,倒下的东海军士兵仍远远少于城头上的损失。与此同时,炮兵阵地上的轰鸣仍没有停歇,在又一轮的发射之后,两颗炮弹前后撞上了城门,巨大的城门前后摇摆,烟尘扑簌簌的从上洒落,眼看着就要倒下。但这时,从东南方向,传来一声巨响,一股黄白色的浓烟从数里外腾起,那是升龙府东门所在。   “哈哈哈哈!”赵瑜突然一阵狂笑:“陆贾那小子,让他捡了个大便宜!”   半刻钟后,重重浓烟从城东中冲天而起,随即,北门处也燃起了大火,火势竟日未息,到了晚间,交趾国都中的火焰已蔓延至全城,烈焰熊熊,映红了那一方的天空。   注1:章献太后:即宋真宗之后刘娥,从一个蜀中银匠的小媳妇成长为母仪天下的一国皇后的传奇女子。她是宋代第一个垂帘听政的太后,‘有吕武之才,无吕武之恶’是历史上对她的评价。顺便提一下,她也是民间故事狸猫换太子一案中的一号反角。   承天太后:即萧太后萧燕燕,辽景宗之后,辽圣宗之母。在辽国摄政二十余年,多次大败宋军,与北宋订立了澶渊之盟。是历史上有名女性政治家和军事家,也是杨家将里的主要反面人物。      第三十章 回航(上)      政和六年十二月三十,己丑。   “南国山河南帝居……”   升龙府中的熊熊大火整整烧了一天一夜,城中十几个坊市的民宅都在火焰化为灰烬。入城纵火后的三千东海军,就驻扎在城门和城墙上,冷眼看着交趾的百年国都毁于祝融。所幸赵瑜无意多造杀戮,更不愿激起城中百姓拼死反抗,遂仅仅封锁了北门,而开放了南门和西门让城中百姓逃离火海。至于东门,在第一营堆上去的一车火药下,就像清化城的北门一样,被炸成了一片的废墟。不过由于指挥爆破的是刚刚伤愈复出的副都指挥使朱正刚——对于火药和火炮的应用,他在东海军算是首屈一指——这场破坏力的爆破,并没有损害到东门外壕河上桥梁的主体结构,也让第一营得以率先入城。   “截然定分在天书……”   可能是火焰送上空中的灰烟,引动了天上的雨云,清晨时的一场骤雨,把城中坊市内的余火彻底浇熄。白烟从焦黑的木梁上冉冉而起,令人气闷的水蒸汽的味道也在城中弥散开去。留下四都守住城门,东海军的大队人马从四面城墙上下来,沿着主街,向交趾宫城挺进。昨日的焚城大火烧去的仅仅是民宅,由于有宽达三十步的街道作为防火带,宫城并没有受到火焰的影响。   “如何逆虏来侵犯……”   宫城正门前的广场上,东海军地两个野战营正在作着攻城前的准备——其余侧门、后门则被其他队伍守着。不过第四营和第一营的士兵们行动时泾渭分明。互相间连个招呼也不打,看起来昨日陆贾趁第四营把升龙府守军都吸引到北门时,乘机摘桃子,抢先入城的行为,让两个营头彻底结下了梁子。   “汝等行看取败虚……”   昨日战时,升龙府中的兵力大半集于北门,约有三千之多。而破城后。交军大乱,兵将纷纷丢盔弃甲逃入民宅中。不过东海军放火之后。又开放了南门、西门,这些溃兵都随着百姓逃离了升龙府。赵瑜本以为一夜之后,城中已经没有多少残兵,但出乎他的意料,竟然有数百兵卒没有趁机逃走,而是退守交趾宫城。这些人守在宫墙之上,高声歌唱。歌声悲壮苍凉。赵瑜侧耳细听,但由于多人的声音混杂,却听不清歌词。   “太尉,他们唱地是什么?”他回头问道。前交趾太尉正恭恭敬敬的立于他身后,与几个头领们一起站在宫城前地广场上。   黎伯玉垂头答道,看向地面的目光有些闪烁:“那是李越公在四十年前,三十万宋军来攻时所作的诗句。”   “李越公?是李常杰吗?”赵文问道,对于当年交趾第一名将的爵位。他模模糊糊的有些印象。   “回文头领的话,正是常杰公!”   “哦?……”赵瑜听着,微微拖长了声调,他抬头看着三丈高的宫墙上,陷入悲壮与激昂中地人群,“还请太尉把那首诗念来听听!”   黎伯玉微微迟疑了一下。还是依命吟道:“……南国山河南帝居,截然定分在天书,如何逆虏来侵犯,汝等行看取败虚!”他一句一句的缓缓吟着,念到后面,音调也忍不住激越了起来,声音微微颤抖,掩饰不住心绪的激荡。   赵文从旁冷冷横了他一眼,目光大含深意。黎伯玉浑身一颤,如同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慌忙低下了头去。   “‘汝等行看取败虚’吗?”赵瑜轻轻念道。“好诗!好诗啊!”他赞道。这首从词句上并不出众,但毕竟能打动人心。比起那些吟风诵月的诗句要强太多了。听着宫墙上的敌军唱着这首歌,四十年前,交趾人与数倍于己的宋军,隔着富良江毫不退让的对峙场面仿佛就在眼前。   ‘一首诗就能让人热血沸腾,等回去后,我也得找人编几首好军歌了。’赵瑜想着。他再次看向城头,宫墙上的歌声更为嘹亮,短短地歌词唱了一遍又一遍,却仍不止歇。   “大当家!”陆贾和张帆这时齐齐上前,“准备工作都已完成,还请大当家下令!”   赵瑜没有直接下令,只先指着城头上的守兵:“你们看到上面的那些人了吗?”   “是!看到了。”两人有些犹疑,不知赵瑜是何意。   “觉得他们如何?”   “……是群好汉!”张帆答道。   “没错!是群好汉!”赵瑜点头道:“他们有退路而不行,偏偏自蹈死地。但这种做法却不是愚蠢,而是因为满腔的忠义。……是群好汉子啊!”他叹着,“交趾能成为南洋大国,也就靠着这些敢于赴死的好汉呢!”   赵瑜看似一段无心之言,让黎伯玉低垂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脸上地表情扭曲着,看起来有些狰狞。而陆贾和张帆却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大当家想放他们一马?”   “当然不!”赵瑜摇头说道:“我们东海上下都是好汉,自然最敬重这等好汉子。所谓求仁得仁,既然他们要尽忠,我们当然得全了他们的这份忠义!……传令各军,即刻开始进攻!”   ※※※   不过一个时辰,战事便已经结束。最后的交趾军在宫墙上的那点抵抗,被排炮和劲弩彻底击垮。东海军从崩坏的城门处杀了进去,数百名残兵在宫城中被消灭,交趾太后、乾德嫔妃尽数被俘。交趾国都,在政和六年的除夕之日,终于完全落入东海军的手中。征战竟月,赵瑜也终于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午间。赵瑜坐在升元殿的宝座上,俯视偌大的朝堂。不过宝座太宽太广,宽有五尺多,长有三尺,与其说是座椅,不如说是床榻。坐在上面,扶手和靠背都用不上。只能正襟危坐。“这位子不太舒服呢!”他拍拍檀木雕龙,用金箔装饰地座椅,笑着对赵文说道。   “终究要习惯地!”赵文略含深意答着,双眼细探赵瑜的表情,观察着他地反应。   “再过两年罢!现在还坐不稳啊!”赵瑜大笑起身,他明白赵文的意思,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便宜老子犯过的错,他可不会重蹈覆撤。“把这东西也一起带回去好了。至于送人还是留用,日后再慢慢想!”他笑着说道。   “送给谁?谁敢收?!”   “黎太尉如何?”   “……”   谈笑了几句,领着赵文,赵瑜步出殿门。东海军的士兵们正明火执仗,在宫城中四处搜罗着战利品。数百人从各殿阁中进进出出,把宫廷用的贵重器物一件件搬出殿外,送上马车,拉回城外的港口。几个士兵驱赶着一队宫娥从殿前走过。那些交趾宫中女子都有几分颜色,哭哭啼啼的雨带梨花,看起来甚是动人。   “战火之中,最惨的就是这些女子呢!”赵瑜叹着,他对赵文道:“守好她们,等回到台湾,再行分配。不要让下面的人犯了军规。”虽然大战之余,放松一下也没什么。但军纪一旦松弛,再想绷紧,就要大费手脚。赵瑜并不敢开这个口子。   “二郎怜香惜玉了?”赵文笑了一句,又正色道:“军纪森严,谁人敢犯?何况内卫已经派出去巡视了。若有私藏战利品,或是妄行奸淫的,决不轻饶。”   “嗯!做得好!”赵瑜点点称赞。东海军的战利品分配原则,一向是士兵拿四成,军官三成,剩下三成归入公库。分配算得上合理,所以就算现在采取高压政策,也不用担心下面会反弹。他看看下面兴高采烈辛勤搬运的士兵们,又道:“让弟兄们再快些,年夜饭已经在港中准备好了。可别让人久等!”   “是!”赵文答道。他唤来两个亲卫,向下面的士兵大声传达赵瑜的命令,一片欢声雷动,其实不必赵瑜催促,搜集战利品的工作很快便完成了。交趾宫城并不算大,而在东海军极有组织的劫掠下,李乾德的那点坛坛罐罐,不费多少力气和时间都被运回了城外港口。交趾国百年来积攒的金银财货,器皿珍奇都一起落入了东海赵瑜的手中。李乾德的辛苦劳累了四十余年,全为人做了嫁衣裳。   夜星闪烁,最后一批士兵赶着马车,背着包裹,离开了宫城。骑在马上,看着身后的交趾宫城中烟生火起,赵文感叹着:“乾德被俘,王城被毁,群龙无首,今日之后,交趾算是完了!接下来就是烽火四起,群雄逐鹿的时代了!”   赵瑜大笑:“那不是最好,我们是商人,越是战乱的时候,越是我们发财的机会!”   这时候,远远的,从城外的港口中有号炮传来,一道道烟花冲天而起,七彩的烟火在天空中绽放。赵瑜,赵文相视一笑:“看来那边已经在庆祝了!别让他们久等,我们也快点过去罢!”   两人一夹胯下坐骑,带着亲卫,如风卷般冲出了升龙府。      第三十章 回航(下)      政和七年元月四日,癸巳。   东北风劲吹,几十艘东海大小船只在烈风中缓缓地侧帆而行。冬季的南洋盛行东北风。当东海舰队从台湾杀奔交趾时,一路顺风顺水,几千里的航路,也就十余日的光景。但回程时,季风却从航向的左前方刮来,船队顶风而行,航速竟比前时慢了有一多半。不过船行虽缓,也并非全然是坏处,拖在一众海船之后的车船也就因此安全了许多,不用太担心会在风浪中绳断船失。   从交趾俘获的奴工都在关在车船之中,再加上原本就在底舱中蹬踏车轮的苦力,四五千人都挤在二十多条八百料的小船上。而交趾王李乾德以及一众大臣、后妃,却都被安置进了海船中。为了把他们的舱室空出,原本囤在底舱的车辆马匹一类,都被转移到了车船上。至于会不会因此影响了车船上的居住环境,赵瑜等人是不会太关心的。   龙王号上,赵瑜闲来无事,悠闲地坐在船艉,看着名水手把一具拖网抛入海中。数丈幅面的渔网在海水里拖行了半刻,便被轱辘扯了起来。拖网离海而出,海水从网眼中哗哗洒落,几十条大小海鱼在网中拼死挣扎。渔网拉上船面,一下摊在甲板上。网中的群鱼洒了出来,几十条鱼中,一条四尺多的小鲨鱼最为显眼。在甲板上摇头摆尾,长满三角形锯状利齿的大嘴开阖。一口把旁边地一条石斑咬进嘴里。   赵瑜看着那条鲨鱼把嘴里的猎物咬成几段,吞了下去,摇头而笑:“这时候还如此贪婪!岂不知已经死到临头了……”   赵文从舷梯走上艉楼,正听到了赵瑜说的那句话,笑着问道:“二郎说的是占城国吗?”   “是啊,是占城没错!”赵瑜哈哈笑了两声,应声说道。他看到那鲨鱼的时候。心里想着的正是占城国。前日,在海上会合了完成任务、从南桑河回航的马千祖一行。从他口中得知。就在数日前,占城国王制皮啰笔(注1)闻说交趾国乱,遂发大军来袭,一举夺占了乂安州,同时收编了大批交趾乱兵。当马千祖离开南桑河地时候,正正看见一支打着占城旗号的象军从清化城方向,赶着一干交趾残兵。杀向胥浦渡来。   其行动之快,远出乎赵瑜意料,不过事后想来,占城国拉出地这些军队,定然是早前为了提防交趾来袭而紧急动员起来的——李乾德在升龙府外召集数万大军,自然不可能瞒得过世代相争的占城——当听说交趾大败,却正好派上了用场。   而占城既然已经出兵,西面的真腊也不会闲着。而大宋,说不定也会乘机动一动——无论赵佶还是童贯,都是好大喜功的角色,尤其是赵佶,一向以其父神宗赵顼为榜样,一心想着攻灭西夏。收复燕云。如果能吞并其父也没能拿下的交趾国,赵佶定然会让两广即刻出兵,绝对不会眼睁睁放过这个大好时机。   东海此次攻灭交趾,正如在一锅烧开的滚油上泼了小半碗水,原本一直被交趾这个南海地区强国镇压着地中南半岛局势,一下就沸腾了起来。火星四溅,战火四处蔓延。周边邻国已经开始出手瓜分交趾,而交趾国内各势力也必然会为空下的王位大打出手,甚至是交趾西北侧的白衣蛮——也就是日后的景陇金殿(勐泐国)——也不可能放过趁火打劫的良机。   这局面,并不是赵瑜所想看到的。如果仅仅是交趾内乱。他是乐见其成,这也是他想达到的目的。交趾国中局势越乱。东海浑水摸鱼地机会也就越多。仗着俘王灭国的余威,东海商队在交趾也可以横行一段时间。东海军精良的军械,可以大肆向交战各方出售,由此换来的交趾特产、奴隶,肯定会如潮水般涌入东海国中。   但占城、真腊、以及大宋一动手,局面就大不一样。分裂的交趾国中,没有一个势力能与以上诸国正面相拼,就算是对上其中最弱的占城也是一样。三国一动手,其势必然雷霆万钧,交趾国恐怕数月之内就会成为历史,半岛地局势也会随之稳定。届时,赵瑜就算拿着神臂弓去换奴隶,也不一定能换上多少。更别提奴隶的价格肯定会比战乱时贵上不少。而且东海的军械,虽然在占城、真腊大受欢迎,但赵瑜也不愿多卖,那些卖出去的军械,对东海商队也是个威胁。   东海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局面,转眼就给人趁火打劫了去。赵瑜不是大方的人,当然是心头火起。对于那个当先动手的占城,赵瑜已经打定主意要给他们一个教训。   “不过,我军刚刚征战竟月,攻灭了交趾。若是再起干戈,军中说不定会有些厌战情绪。而且我东海攻打交趾,也是因为李乾德杀了我家商队的缘故。但对上占城,东海与其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师出无名,强自出兵,对二郎你的名声怕也是不利。”赵文摇头说道,他并不是在反对,而是在提醒赵瑜可能会出现的问题。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要有心,出兵地借口总能找到。至于厌战情绪,只要把第一营和第四营带着战利品回到基隆,我就不信二、三两营不会眼红。”赵瑜笑着道,统率大军多年,他对军中情绪地调动还是有些把握。   “何况,”他继续道,“我这也是不得不动手。如果交趾给大宋占了,那倒也罢了。大宋中原本土离交趾路途遥远,除非受贬,否则没有那个汴京的官儿会愿来交趾受苦。对于这南方僻壤,根本不可能真正控制得住,而只能象征性地设立官府,甚至划分羁縻州。至于官员定然还得从当地招募——那些有资格争夺交趾王位的人物,肯定也会是有资格担任大宋官员的人物——如此一来,其国中必然还会有一阵大乱。”   “那真腊、占城就不一样了?”   “当然不一样!”赵瑜断言道:“占城、真腊与大宋不同。交趾对大宋来说是偏远瘴疠之地,但对占城、真腊来说,则是富庶膏腴之土。由于两国近在咫尺,这交趾国的州县,他们吞掉一块就是一块,很快就能消化下去。而那些争王位的家伙,也必然是被两国追杀的对象,根本闹不起乱来。”   赵文皱眉不语,细细推想着赵瑜的话语,半天方才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得先攻占城,籍此震慑真腊,最后让大宋捡个便宜?”   赵瑜听出赵文心中浓浓的不甘愿,其实他也不愿把辛苦攻下的交趾让给赵佶,但他也没有办法:“谁叫我们实力不够呢?!人力不足,就算肥肉就在眼前,也吃不下去啊!”   “不过现在黎伯玉被留在交趾,我们是不是可以扶他一把,趁机分上一份?”   赵瑜叹了口气,自出升龙府后,他便按事前的口头约定,把黎太尉和他的家人、亲兵一齐给释放了。并不是赵瑜重信守诺,仅仅是因为他想交趾再乱一点才好。不过占城一动,他的举动却是显得有些画蛇添足,甚至是起了反效果了。“谁知道呢?黎太尉现在的名声在交趾也不好,就算他一现身,就给人砍了,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那李乾德可不可以……”   “不行!”赵瑜决然摇头,“李乾德必须死!这是我一开始立下的誓言,决不能背弃!文兄弟,你等会回舱后,再去看看李大王,我希望在回到基隆时,他能穿着王服自己走下去。”   “……就算骗他也无所谓?”   “当然!”赵瑜冷笑道。交趾王被俘十余日,身体条件每况愈下。但赵瑜想在东海百姓面前将他明正刑典,所以把李乾德的几个后妃都送去照料他。让赵文去说几句谎,给他一个活下去的希望,也是想让李乾德多活数日,能撑到他被砍下脑袋的那一天。   赵瑜站起身,移开位置,让水手们把那条鲨鱼割翅剥皮,伸手拍怕赵文的肩膀:“交趾国暂时就放一放,等会基隆后,你和参谋们去编定一下对付占城的计划罢!至少在三月之内,占城和真腊不可能瓜分掉交趾,只要在这段时间内,再烧了占城(注2),两国必然要回兵自守。等那时,大宋兵至,交趾局势也就会如我们所愿了。”   “我知道了!”赵文点头应道,回过身来,他又笑起:“不过这样一来,我们名声必然在占城、真腊臭了大街,生意可就没法儿做了!”   赵瑜冷哼一声:“占城、真腊都是穷光蛋,原来给他们的军械都是打了折扣,好让他们抵挡住交趾人的捕奴队的。从他们手上挣得那点钱,我还没放在眼里,东海现在缺的不是钱,而是人啊!而能在短期内,给我们带来大批人手的,只有交趾!”   六日后,赵瑜一行船队驶入了昌化港,在接受了守将许继祖等人的虔心恭贺和宴请之后,船队卸下了奴工和车船——回程十日,一艘车船也未失去——便再度扬帆起航。自赵瑜以下,众人皆归心似箭,远望着东北,急着回到基隆家中。   终于,又过了数日,元月十五的那一天,皓月当空。在港中悠扬的钟声伴奏下,赵瑜的远征船队终于回到阔别已久的基隆港。   注1:占城国王制皮啰笔是史有其人,据说是个把几个女儿嫁给祖孙三代交趾国王,连续做了三任交趾国丈的牛人。   注2:占城国的都城也叫占城,即现在的西贡。      第三十章 祭灵(上)      政和七年二月一日,己未。   过了上元节后,东海上的商旅船行又开始频繁起来,无数海船从杭、明、泉、广等沿海诸港出海,把南北珍货运送到大宋各地。而赵瑜赵大当家率军破交趾俘君王的消息,也如长了翅膀一样从基隆港向四面八方散布开去。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就连泉州、广州两地的商人们也都听说了这个新闻。操着不同口音的海商们,在大小酒家客栈里交头接耳,谈论的话题都离不开东海军今次的战事。   “假的罢?”一个福建商人怀疑道,他正在泉州石渚港外的一家酒楼中,同其他几个外地客商围坐在一起,议论着现在最热门的话题,“前些日子不正是年节的时候吗?哪有过年的时候打仗的?就是官家都不会这样差使禁军啊!”   “交趾?听都没听说过!哪个地方的?”另外一个同操福建口音的商人问道。   “听说是南边一个屁大的小国。”一个浙江商人解释道,他在泉州停了也有数日,关于东海征交趾之事,七拼八凑的也听说了不少细节,“那小国的国主杀了东海的人,惹恼了赵二。东海的赵大当家就点起大军,抬手就把那个小国灭了!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打又不是党项、契丹!南洋上也不知有多少蛮夷立国,灭了其中一个也算不上什么功劳!”   “陈兄你这话就错了!”又一个浙商在旁摇头,“再小的国家也是国。东海现在还没资格称国呢!自家人被杀了,立刻出兵复仇。可见赵二也是个重情义地好汉。”他举起碗:“此人值得一敬,当浮一大白!”   “当浮一大白?!”坐在旁边桌上的一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嘿嘿冷笑,“兄台,你这酒可就敬早了!你可知道,那赵二现在可是死到临头了!”   私下里的说话突然被外人插言,几个客商同时皱起了眉头。不过毕竟都是商人,出门在外。都不愿随便得罪人。陈姓浙商便挑头起身问道:“不知官人此话何解?”   中年书生端起酒杯,喝了两口,装模作样了一番方说道:“你们可知那交趾王究竟是何等身份?”   “什么身份?”   中年书生把酒杯往桌上一跺,砰的一声,就像说书人拍响了惊堂木:“哲宗皇帝亲封的南平王!开府仪同三司!货真价实的检校太师!”   “啊!”四个商人齐齐一惊,“蔡太师也不过是这个官阶罢!”   书生摇摇头:“内臣和外藩诸侯是不一样地,两个没法儿比。不过交趾也的确是大宋排名前几地藩国之一。其国使者年年入京朝贡。住的也是同文馆,与高丽不相上下。不是那等提不起名号的小国!”他看看已经凑了过来的四个商人:“你们说,那赵二攻打交趾国,俘了南平王,算不算杀官造反啊?”   几个商人听了,却没如中年书生意料中的那般连声附和,而仅是‘啊啊’敷衍了两声,就坐回座位。又开始推杯换盏的喝起酒来,只是他们脸上都扭曲着,像是在强忍着笑。   书生愣着了,不知那些商人为何这般反应。倒是一旁的小二轻轻笑了两声,凑过来说道:“官人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中年书生斜眼瞥了店小二一下。问道:“怎么说?”   小二支支吾吾地推托了几句,却不肯细说。中年书生知道其中情敝——天下的小二都是一般——从怀中掏出几个大钱,抬手丢给那小二。   小二一把将大钱接过,连声谢了几句,便道:“官人应是从京中来罢,难怪不知赵二之事!你可知那赵二又是何人?”   “不就是个海上豪商吗?能俘来交趾王,多半也是靠使诈来的罢!难道还敢跟官军放对?”   “如何不敢?”小二压低了声音:“那赵二是当年占了明州昌国县的反王赵橹之子,真真的叛贼之后。他家杀官造反的买卖,已经做了几十年了。父子相继传到了现在。这几年,又在海对岸台湾岛上赤手空拳打出了个偌大的局面。麾下数万人马。那个交趾王。可是他亲自率兵攻入都城,亲手抓来的。现下整个东海都是他家地。莫说杀官造反,就是学着他老子的样,登基称王,官家又能耐他何?!”   广州。   在城中最大的会元楼上,一个五十多岁的广西客商突然拍桌跳起:“此事当真?!”   “那还有假?”另一人翻翻白眼,“这事都在广州城里传遍了。当年攻破广西,屠了邕州,杀败三十万官军的交趾王,现在已被被东海赵二抓到台湾岛上做俘虏了。”   “当真?!”广西客商继续追问着,声音都在颤抖。   “千真万确!”   “李乾德!李乾德!!”广西客商连声叫着交趾王的名字,老泪纵横,但脸上表情却是在笑,“十三口,我一家十三口人啊!全家地仇就这么报了!?”他一把揪住另一人的衣襟,“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人被揪的喘不过气来,挣扎着:“俺也不太清楚,只听说是东海的商队被交趾人杀了。赵二就举兵去攻打交趾,最后俘虏了交趾王回来!”   广西客商放开了脸色紫涨,快要被勒死的倒霉鬼,表情犹疑着,有些患得患失起来:“这传言会不会有假?”   那人被松开后,死命喘了几口气,方回道:“应该不会有假!你若是不信,就去基隆去看一看,反正广州这儿就有东海的船。买张票去台湾,也费不了多少钱。听说再过半月,等被杀的东海商队发丧之时,赵二就要把交趾王当场处决,以祭冤魂。你若是现在就去,保不准还能……喂,你别跑啊!酒钱呢!喂!”   他在酒楼上大叫着,人却已经跑远了。   基隆。   基隆港外的一块广场中央,此时,用绳子围起的十丈大小的平地。绳圈中间,放着一堆金光闪亮地器皿、家具和服饰。有纯金嵌宝地碗盆,香炉,有玉石质地屏风、书案,甚至连金漆的马桶、痰盂也一起堆在里面。其中,一面绣着黄龙地白素大旗,一件绣着日月山河的玄色衮服,和一张饰金雕龙的座榻最为醒目。   绳圈之外,里三圈、外三圈,满满当当的围着近千观众,各个伸长了脖子,眼巴巴的向里面望着。自从十天前,赵瑜使人在广场上圈起这块地,把李乾德的御用品都放出来展览,从各乡各寨赶来看热闹的东海百姓便络绎不绝。不但东海百姓来参观,就连外地来基隆的客商,听到有这个去处后,也放下了采办商品的大事,先凑过来见识个新奇。   “那就是交趾王的御用器物?”围在绳圈外的人群中,一个衣着打扮明显是外来客商的汉子这样问道。   “那还有假?!”一个热心的东海百姓大声说着,右手对着里面指指点点:“你看看,那面黄龙旗,上面绣着的可是交趾护国神龙!能用这面旗子,除了交趾王还能有谁?再看看那件袍子,绣着日月星辰,山河地理,不是帝王,谁人敢穿?”   “那座榻难道也是……”   “当然是。没看上面还雕着龙吗?五爪啊!货真价实的真龙!”   “这不是僭越吗?我听说李乾德只是被封做南平王啊?”   那个东海百姓嗤笑了一声,嘲笑着外地客商的浅薄见识:“你可知道,李乾德在交趾国中那可是称了帝的!大越皇帝啊!用的器物当然得是天子的规格!”   外地客商连着点头受教,又凑过来问道:“……听说过几日,要把交趾王砍了祭灵,不知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大当家既然这么说了,就肯定是真的!现在谁人不知道,我东海的大当家是一言九鼎的好汉!”   “不过那可是一国之君啊,就算被俘到东京,也会好好养着的,就像以前的南唐国主那样。怎么说杀就杀呢?”   “他杀了我们东海的人,自然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前几天,俺还听义学里的先生说了,我们这叫明犯……那个汉,虽……什么猪的。俺是不知道那是哪家的猪,既然敢杀我们的人,我们当然把他当猪宰了。”   外地客商闻言默然,半天后才轻声问道:“可是‘宜悬头槁于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东海百姓听着一愣,继而点头连声:“对!对!就是那个‘虽远必诛!’”   “好气魄!”外地客商轻轻赞道:“这可是当年陈破胡西出万里、追斩匈奴单于后,上汉元帝的奏疏里的名句。不过用在此时,也不算过分便是!”   “当然不过分!”听到赵瑜被赞,东海百姓也是兴高采烈,连声笑道:“再过半月,祭灵大典,也容人旁观,老兄既然有心,留下来看看也是无妨。”   “是要看一看,能看到一个国君被斩,这辈子也不定有一次机会呢!”      第三十章 祭灵(中)      政和七年二月十五日,癸酉。   自从上元夜回到基隆,赵瑜只在开始时花了几天在岛上巡视了一下,多数时候都是在修养着。岛上的政事被陈正汇处理的依依当当,并不需要他多操心。而军事方面,所有出征过交趾的队伍,除了隔几日就演练一阵在祭灵大典时要完成的节目,其他时候也都在修养——出战两月多,对军力士气的消耗极大,必要的休整必不可少。只有预订要出征占城的野战二营,野战三营,在紧张的做着针对性的训练。   这一个月来,赵瑜每天所要做的,仅仅是依例在呈上来的重要公文上盖章签字,剩下的时间,都用来陪着妻儿,读书习武。不过假日总有结束的一天,从今日的祭灵大典时起,赵瑜也终于要重新投入繁重的工作中了。   晨起。   赵瑜平举着双手,像根木架子般站在居所的主厅中,苦着脸看着蔡婧、陈绣娘带着一群侍女在他的身边忙活着。   “不能再快点吗?”赵瑜半带抱怨的催促着。他的手举了半天,早已又酸又胀,但那两个女人,却一点也不体谅。把一套甲胄在他身上披上去又脱下来,脱下了又披上去,整了又整,就是不见完工。“不过就是披个甲嘛,套上去系好就是了,哪有那么麻烦的?!”   蔡婧一边举着一块缀满甲片的披膊在赵瑜身上比划着,一边说道:“今天是大典礼。又有外人在场,出了岔子可是会惹人笑地!瑜哥哥你是东海之主,这礼仪上的事一点都不能乱!”   “要是打仗都要这么费手脚,等敌军杀到中军帐,甲胄都不一定能上身呢!”赵瑜抱怨着,手也松了下来。   “站好,别动!”陈绣娘一声喝斥。“真要是打仗时,也不会让你穿这套明光铠!”   “说得也是!”赵瑜一声叹气。再度把手举高。今日的祭灵大典,赵瑜理所当然要出面主持,身上穿的服饰自然也不能含糊。他现在所穿的这套礼仪用的盔甲,并非他出战时惯常所穿、东海军制式的鱼皮缀铁重甲,而是正统地明光铠。   是东海军器坊的几个老铁匠,花了半个多月时间打造,于两天前才呈上来地。整套明光铠金光闪闪。胸口、背后的几块护心镜的确可以作镜子用。缀合成整套明光铠的甲叶,每一片只有半个巴掌大,但片片都被打磨得晶亮。   这套明光铠耗费的人工材料,若是换成普通的重甲,一百套都不止,不过总比陈正汇所提议的九旒冕、九章服要便宜得多——那王公祭祀所用地衮冕全套弄下来,至少也要两三千贯。但赵瑜明白,陈正汇的提案本意上还是在做试探。并非真的打算在祭灵大典上用这套祭天祀神的礼服——那完全不合礼制。所以赵瑜直截了当的拒绝了陈正汇的提案,而是决定穿武服甲胄上场。至少在现在,他自立称王的时机还没有到来,东海军还得保持一阵海外武装集团的身份。   不知过了多久,从窗外投进来地阳光从墙角缩到窗前,蔡、陈二女终于把整套明光铠都披到了赵瑜身上。左右前后审视了一阵后。蔡婧拿着块细麻布把已经光可鉴人的铠甲甲片擦了又擦,而陈绣娘则从侍女手中拿来一件鲜红的重绢披风,小心翼翼的给赵瑜系上。接过侍女递上来的佩剑,自己系在腰间,赵瑜大踏步的逃出门去,仰天长舒一口气,‘终于解脱了。’   巳时将尽。赵瑜已站在校军场北面地点兵台上,赵文、陈正汇等人都各着甲胄礼服陪侍在侧。而赵琦、赵武、陈五、朱聪等驻扎在外的大头领们也都赶了回来,参加此次的祭灵大典。对交趾一战,是东海成军以来前所未有的大胜。尤其是俘王破国而归。更是大宋自太宗赵炅之后就没有完成过的创举。故此,赵瑜便外派的大员们都唤了回来。一同观看大军凯旋而归的胜利仪式——今日祭灵大典,其实也只是个噱头。主要的目的还是耀武杨威,宣扬此次的战功。所以除了祭拜枉死地冤魂外,更多地还是阅军、献旗、献俘之类的仪式。   校军场中地场地上,空空荡荡,参加了对交趾作战的几支队伍都还没有出现。不过校军场并未因人少而冷场,祭灵大典对外开放,台湾岛上的百姓和外来的民众把四周的看台挤得水泄不通——就算是每年蹴鞠联赛的决赛时,这里也没此般热闹过。人声鼎沸,却都在期待着大典的开场。   日头又升高了少许,日晷上的阴影指向了午时的刻度。中军大鼓隆隆擂起,号角长鸣,校军场内一时静了下来。   咣!咣!咣!咣!   随着鼓号而起,一阵阵整齐的踏步声,这时从校军场外传了过来。一面大旗举在最前,一列列士卒排作方阵,挺起长枪,高抬腿,重落步,紧跟在军旗之后,踏着正步走进校军场中。一具具铁甲被擦得铮亮,在阳光中晶晶闪耀,数百双脚穿着新制的军靴同时踏下,大地都在震颤,比起擂动的军鼓尤要响亮三分。在枪阵两侧,两队骑兵倒拿着一面面缴获交趾战旗,亦步亦趋的缓步而行。   “是野战四营!”   “是八百抵万军,坚守城门十余日的第四营!”   看着进入场中的旗号,观礼的民众一下骚动起来。这一月,东海军把参战各营的战绩大肆宣扬,岛上的百姓对战功赫赫的各营头的名号都是耳熟能详。但随着枪阵的接近,外来的商客们都被厚重如山岳般的军阵压倒,心神全被震摄,喧哗声一下低了下去。但东海的民众却欢声雷动,往年冬歇时,各村寨的男丁都被组织起进行列队训练,这样的场面他们也惯常见过。   第四营的方阵围着校军场中央空地绕了半圈,在观礼民众的欢呼声中于点兵台前立定。七百余人齐齐转身,枪尾向地面一跺,挺胸收腹,站得如同竹林般笔直。两队骑手同时出列,一个接一个通过点兵他,把手中的一面面交趾战旗都丢在台上众将的眼前。   点兵台上,看着面面战旗在台前堆起,赵武压低声音对赵文说着:“张帆干得不错嘛!收缴的战利品倒真是不少!”   “这已经是少的了。夜袭交趾大营的时候,已经丢了许多,不然,这几百人都能人手一份。”   “怎么没看到炮队?”赵琦微微侧过身子,轻声问道。   “炮队的兵都跟在枪阵里,今天外人太多,火炮还保密点好!”赵文解释着。   献旗已毕,野战四营听着都指挥使的号令,转身起步,通过点兵台,在校军场中绕过剩下的半圈,走进中央的空地,随旗而立。   跟在第四营之后,又一个方阵进入场中,那是水兵们的方阵。闪亮的长枪配着黑色的鱼皮甲,加上毫不逊色的整齐步伐,水兵们的枪阵与野战四营有着同样的威严。   三个水兵方阵连续人场,四周的观礼台上几乎要沸腾起来,但阅兵仪式最后的高潮,却还是野战一营带来。   红色军旗高高举起,金色的野战一营四个大字同旗面中央的黑色虎头在风中飘扬。   “是野战一营!是野战一营!”   “是那个以一破十,一日三战,攻破清化城,炸开升龙府的第一营!是活捉了李乾德的第一营!”   “是陆指使!走在前面的那个是陆指使!”   陆贾举着指挥刀走在战旗下,在他左右的朱正刚和赵大才目不斜视,与他一起护着营旗正步前行。在他们身后,第一营的队列,比前面四个方阵更加的整齐,不论横竖,还是斜向看去,都齐齐的排出一条直线。   “陆兄弟带得好兵啊!”朱聪笑赞着。台上众人中,也只有他披着白色的麻织披风。   “今次战功第一,当然不是靠吹出来的!”   第一营在前所未有的欢呼声走过全场,赵瑜在台上清楚的看到,第一营的方阵中,每一个士兵的脸上都有着无法掩饰的自豪与荣耀。这正是他想要的队伍,一只有着荣誉感、有着凝聚力、有着最强战斗力的队伍。   出征交趾的各营都已在场中立定。在台前堆起的旗帜已如同一座小山。鼓声这时静了下来,而号角声却压低了八度。低沉的号声在风中呜咽,仿佛在哭泣一般。观众们的情绪也被号音感染,渐渐安静了。   由几百名穿着朱紫袍服的人群所组成的队伍,拖着一架架大车,吃力的走进场中。原本应该由马匹拉着的四轮大车,被人力拉动着,在校军场中缓缓行进。马车上,一具具黑漆的棺材堆放着,那里承载着枉死者的尸骸。从升龙府外的乱葬岗中搜检到的一百七十二具遗骨,安放在棺木中,展示在所有人的面前。   “是交趾的鸟官!”看台上的一声尖叫,顿时引爆了全场的愤怒。      第三十章 祭灵(下)      被俘的交趾官吏拖着一行灵柩大车,在遍及全场的骂声中艰难行进。千夫所指的滋味,这些交趾官吏想必没有见识过,不时有几人吓得软了腿,瘫在地上挣挫不起,但很快就被随行的士兵们用皮鞭抽了起来,再拖着纤绳向前走去。而见到交趾官吏被抽打,看台上便一片高声叫好,显见得这些鞭子是大快人心。   四周的百姓们破口大骂,但点兵台上,所有的头领们却无人激动。商队被屠杀的真正起因,在东海军的高层中也都通报下去。对于以朱明为首,在李乾德的晚宴上酒后失言,进而害了整支商队的三个人,东海军的高层们半点同情也没有。就算是朱聪,对于他弟弟造成的大错,也无话可说。只能掏出私囊,在下发给商队成员的抚恤金中,添了自己的一份。   不过所谓的酒后失言,也仅仅是直接诱因。真正导致商队被害的,还是东海两面倒卖军械的行为,如果赵瑜没有把刀枪箭弩贩运到占城、真腊,当然也不会造成现在的结果。若是追根究底,真正造成一百七十余人枉死的,应是东海军自己。所以,这个内情不得不是严格保密,要是被泄露出去,对交趾一战的义理基础可就要完全崩溃,而赵瑜为首的东海高层的名声,当然也免不了要大打折扣。   灵柩车队在点兵台前停步,赵瑜率众而下,行至车前。一一洒酒祭奠。行动间神色庄重,祭礼时一丝不苟。几百个交趾官吏退在一旁,跪伏于地,脸贴着地面,大气也不敢出。   看台上,一个外来的商客乍舌:“赵大当家果然威风,那些个交趾官儿怕是只有见到天子时。才会这般恭敬罢!”   “那是当然地!”附近的一个东海百姓傲然道,:“我加大当家烧了升龙府。杀了十万交趾兵,连交趾王都捉将来了,他们哪敢不服?!”赵瑜被夸,他仿佛自己也被赞着,感觉上也是与有荣焉。   赵瑜在东海的名声其实极好,也甚受爱戴。一方面有宣传之功,另一方面。赵瑜也的确有许多仗义疏财、救助百姓的举动,东海上下受其恩惠者难以计数。何况,他的战功赫赫,自起兵以来未尝一败,文治武功都有可赞之处,尤其是今次为商队复仇出兵的举动,更是大得民心。不论是浙人福佬,还是粤人疍民。都为此战胜利而欢欣鼓舞。不同地域间地隔阂,仿佛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赵瑜护家的行为,也使台湾岛上地百姓们终于初步默认了自己东海人的身份,而他起家的根基,也就在这时候才算真正扎下。   拜祭之后,赵瑜领众回到台上。灵柩大车重新被拉动,缓缓的停到了校军场的边缘处。鼓号声重新响起,今日真正的压轴好戏,这时才刚要上演。   校军场中,近万对目光同时聚焦在入口处,随着人们的期待,两队甲士当先持枪而入,从入口直到点兵台前,整整齐齐地排了两列,中间留出了一条两人宽的通道。   甲士们稳稳站定。两个士兵领着一个身穿十二章衣、头戴通天冠的老者。走进人们的视线。老者佝偻着身子,踉踉跄跄的。一条白练搭在他脖颈上,虚虚缠住双手,表明了他俘虏的身份。他在两列甲士之间的通道走着,每向前行了三步,就跪下来叩拜一次,五体投地,神色恭谨之极。   赵琦在台上,看着那老者三步一叩的慢慢走近,冷冷道:“想不到李乾德还真是能屈能伸,他以为这么做,我们就会饶他一命吗?”   赵瑜轻笑道:“人老了,自然会贪生怕死起来,千古艰难唯一死!我给了他一点活命地希望,他的脸都可以不要了。”   “他好歹也曾是一国之君,还自称过大越皇帝!怎么连点气节都没有?”   “从古到今,可曾有过一个有气节的降王?”赵瑜的笑容更加寒冷。   由于要叩拜,李乾德走得却是甚慢,四周看台上的民众只有低低的交头接耳声,没有一人大肆喧哗。前面他们对着一群交趾官吏破口大骂,但见了正主反倒没有骂声了。李乾德毕竟曾是一国之主,他地身份对于连七品知县都没几人见过的平民们来说,犹如高居云中之人,就算是已经成了阶下囚,围观的人众也不敢多加轻侮。   整整两刻钟过去,李乾德终于走完百来步的距离。他跪伏在台前,三拜九叩,大礼参拜。这礼节,完全是僭越了。李乾德有着大宋郡王的身份,按礼制,能得他叩拜的,只有宋帝一人。不过赵瑜却不在乎那么多,其他头领也觉得理所当然,而最有可能提出反对意见的陈正汇,却也没有多言,而是看着李乾德把整套朝觐面圣的礼节完成。   等其叩拜完毕,两个领路的士兵上前缴令:“禀大当家,降王李乾德带到!”   鼓号声再一次停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赵瑜身上。李乾德是生是死,就等他一言而决。赵瑜静静等了片刻,待所有地杂音一齐消去。整座校兵场寂静无声,才一摆手,高声喝道:“拿去!”   听到赵瑜地声音,李乾德不敢置信的猛然抬起头,正要大声喊叫,身边地两个士兵便一把把他架起,一团麻絮塞进他嘴中,不论他想要说些什么,都被堵在了喉咙里。几个士兵同时动手,褫冠解带,把交趾王身上的衮冕一一扒去,只给他留下一套白色小衣,披头散发着,如拖猪狗一般拖向灵柩车队前。   灵柩车队前,一根竹竿已经竖起,深深的插进地里。一个身穿红衣的刽子手带着几个助手已等在竹竿下。等李乾德拖至,助手们便压着李乾德的四肢,把他硬生生的埋进一旁早已挖好的坑中,填上土后压实,只留着颗花白的头颅在外。竹竿被掰弯下来,一个助手用一条结实的细麻绳,把竹竿的杆头和李乾德的头发系住,牢牢绑定。这是交趾特有的处刑方法,也是东海商队的成员曾经受到过的刑罚——既然要报复,就报复个彻底,这也是赵瑜的意见。   行刑前的预备工作全数完成,刽子手把一柄大斧扛在肩上,等待着赵瑜最后的命令。   “斩!”赵瑜轻喝。   “斩!!”他身边的头领跟着喝道。   “斩!!!”所有的东海官兵们齐声大喝。   刽子手举起大斧,手起斧落,斧刃贴地而过。一道血柱随即喷起,竹竿复回笔直。花白的头颅随着竹枝左右摇晃,曾经的交趾国王,现如今的东海俘囚,在另一个历史中,作为享国五十余载的明君,而留名青史的大越皇帝,现在就被悬首于竹竿之上。   “这只是第一个!”远望着竹枝摇摆,赵瑜自言自语轻声说道。天下间的国主君王,不知凡几。今日,李乾德开了一个头,日后,随着他前进的脚步,吊在竹竿顶端的国君首级,不知还会有多少。   失去了遮盖的颈腔还在喷溅着血液,见到这一幕的交趾官吏,个个噤若寒蝉,俯首帖耳,而看台上的百姓却一阵轰然。   “万岁!”一片嘈杂声中,不知谁起了一个头。   隔了片刻,第二声‘万岁’也被喊了出来。   紧接着,高呼万岁的口号在四面的看台上同时响起。刚开始,还略有混乱,但很快就和成了一个节拍。   “万岁!”   “万岁!!”   极有节奏的呼声震天响起。狂热如同传染病一般,在看台上快速散播着。很快,这狂热也感染了场中的军队,士兵们再也忍耐不住激动的心情,也开始振臂高呼。   赵瑜在呼声中,闭起双眼,静静享受着。他喜欢这万众欢呼的场面,他喜欢被人顶礼膜拜的样子。   千余年前,汉高祖刘邦在家乡看着始皇帝的车驾驾临,在万民的叩拜中,立下了誓言:“大丈夫当如是焉!”   而霸王项羽,面对始皇帝浩浩荡荡的巡国大军,所说的则更为直接:“彼可取而代之!”   但凡有点野心的豪杰,都会憧憬着万众朝拜的场景。而赵瑜也在想象着,若是日后真的坐上汴京城中那个最高的位子的时候,欢呼声不知会比现在响亮多少?!   他想像着,更期待着!   政和七年二月十五日,东海诛交趾王李乾德于基隆。此信一出,哄传天下。消息传入汴京城中,宋帝赵佶坐立不安,连夜召集众相,细商对策。而赵瑜的名字,也终于进入了大宋百姓们耳中。尤其是广西、广东,由于多年受交趾侵害,苦于乾德已久。东海为其复仇,感恩戴德者不在少数。邕州、钦州的百姓中,甚至有为赵瑜私立长生牌位者,官府禁之不绝。   自这一日之后,投奔东海的豪杰好汉,络绎不绝。而读书的士子们,也不在少数。在争夺天下的势力中,东海也终于走上了前台。      第三十一章 局势(上)      政和七年三月十一日,己亥。   让东海上下热血沸腾的祭灵大典已经过去了近月,而诛杀李乾德带来的余波却还没有反馈到台湾岛上。没有了外事刺激民众,进入三月后,农民耕作、商人出海、士兵训练、学生苦读,各有各事,基隆也就重新恢复了平静。而赵瑜,也在经历了数月紧张刺激的战斗生活之后,重又陷入重复单调的公文地狱之中。   这一日午后,赵瑜小睡初醒,不过刚用冷水洗了脸,赵文就拿着一份公文急匆匆的冲进他的书房中。   “二郎,大胜!大胜啊!”赵文人还没进门,兴奋的声音就传了进来,他举着一份公文,一瘸一拐地走进房内。   “是占城的消息?”赵瑜挥退了捧着脸盆手巾的使女,笑着问道。就在祭灵大典之前数日,野战二营和三营就整军出发,登上了二十余条战船,直取占城。按时间算,这几天,那边的消息也该来了。   “正是!这是发回的捷报!”赵文把公文递给赵瑜。   赵瑜一把把文件接过。虽然心知除非天灾,否则此战不会有失,但一天没得到消息,他的心就一天放不下来。   这份公文上墨迹淋漓,显然是刚刚转译过来的。东海军情一向都用密码书就。领军的将领在出征前都会收到一本新印制的书册。所有地前方军报上的文字,都从这本书册中选出。然后用一串数字来表明这个字是书册上的第几页、第几行的哪一个字。而一串串数字组合起来,就是一份完整的军报。   等这些军报送回基隆,再由参谋室重新转译。这样的密码书册通常为一式三份,都为活字印刷——赵瑜一心想发展的活字印刷术,到现在为止,除了印刷邸报和公告,也只有这一个用处——分别存放在前线主将、参谋室、以及赵瑜地书房中。东海所用的这种密码传信方式。比起大宋军中,用战前挑选地一首五言律诗中的四十个字。来代表四十种不同的军情(注1),却又要进步许多。   赵瑜把文件粗粗一看。上面的文字倒也简洁,不过百余字。只写明了二月廿五攻克占城——占城国都即名占城——歼敌五千余,伤亡十数。这一切,虽是可算大胜,但对比了双方的战力差距,再考虑到出兵的时机问题。有这个结果也是理所当然,赵瑜也仅仅是高兴罢了,最多也是略略讶异于比预计要多上几倍歼敌人数。但在公文最后,俘获占城国王制皮啰笔那一段,却着实令他吃了一惊。   “怎么连占城王也抓来了?”赵瑜皱眉问道:“他不是率军往乂安、清化趁火打劫去了吗?怎么还在占城?”   “也许是占城王刚好回城,给二营、三营碰上了。”赵文推测着:“毕竟占城人出兵北上是在元月初,离我军攻击已有近两个月,其中军情有变也不足为奇。而且此战歼敌五千余。如果不是正好碰上占城主力回师,城中应该不会有这么多人。由此看起来占城王要么是胃口不算大,要么是后勤不济,反正是在吞了清化,收编一些残兵后,就收兵回师了。”   赵瑜想了想。点点头:“应是这样罢!”以占城的后勤能力和国中财富,应该也不足以支撑持续三五个月地对外战争,打了两个月,占城的仓储和国库怕是都空了。这也是清化城被东海焚毁的后果,流窜交趾南方的残兵在乡中四处劫掠,定然如蝗虫过境,所到之处被一扫而空,否则,占城军至少也能从所占领地中得到一些补充。“只不过把占城王都抓了来,那一带的局势。不知又要变成什么模样!”赵瑜叹道。   “要不要下令把他放回去呢?”赵文问道。   赵瑜摇头:“来不及了!都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再过十来天就能回岛,现在给谁下令?”传回捷报的是随军出征的梭型快船。虽然这种快船载货量不大,但仗着船型优良、以及比其他船只要高得多地桅杆,张起帆来,航速却是普通海船的两倍多。不过就算如此,两千余里的海程,这快船也只能比大部队早回来十余日,占城王现在肯定已经在海上待着了。   “那就给他在基隆造间宅子,养上两年好了。如果感觉还算恭顺。就放他回去。如果心怀怨恨,直接斩了也无所谓。”自从斩了李乾德后,赵文、以及所有东海百姓,都对海外各国国主没了什么敬意,那些蛮国也都不放在眼里——连大宋亲封的交趾国王都如同杀猪屠狗般宰了,其他蛮夷国主还不是想杀就杀?   对赵文这种口气,赵瑜不是太喜欢,不过也没必要特意指出来:“占城王又没得罪过东海,斩他作甚?我们攻击占城,本意也只是为了维护那片土地的势力平衡罢了,只希望占城王就此回军,不要干扰交趾局势。但现在占城王被俘,占城国内肯定也乱了,毗邻两国的真腊,怎么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不过见到占城王也被俘,真腊应会收缩一阵罢?”按照早前预计,真腊和占城都会在东海军攻下占城国都后停止进军,而回师自守。而北来地大宋官军也可以乘机在交趾立足。但占城王被俘,占城国内混乱,真腊会不会不顾东海的威胁,而继续进兵,顺便吞并垂涎已久的占城,这一点赵文也没有把握,所以他的声音中却有些发虚。   “没错,真腊必然要收缩一阵!不过吴哥毕竟不靠海。深处丛林中,我们与其交易,也只能在窊里、登流眉两地行商,从没深入过其国中。他们也不会怕我们乘船突袭。况且真腊那个刚登基没几年的新王……叫什么来着?”   “苏耶跋摩(注2)!”赵文想了一下,随即答道。他这段时间一直都在翻看占城、真腊的资料,对两国的头面人物,也多有了解。   赵瑜点头:“对,就是苏耶跋摩!他好像也是个有野心的人物。若是有占城牵制,由于有山林阻隔(注3),真腊的兵力很难大批的派遣到交趾本土,不过一旦真腊攻下占城,那摆在真腊大军面前,可都是易于行军地平地了。”   赵瑜抓着脑袋。大不列颠在欧洲玩了两百年地势力平衡游戏,把德法俄奥等大国像棋子一般在棋盘上移来移去,两个世纪以来一直都是得心应手;但当他想学着来玩的时候,摆着大宋、东海、交趾、占城、真腊这四国五方地棋盘,却一下子便被他掀翻了。都说穿越者是蝴蝶,但赵瑜这只蝴蝶好像比大象还重,当他坐上名为中南半岛的天平,天平的横杆登时就被他压坏掉。‘玩势力平衡,怎么也比不上约翰牛啊!’他暗中自愧不如。   赵文也在苦恼,苦苦思索半天,他颓然问道:“那怎么办?”   赵瑜叹了口气:“也只能希望朝廷早点动作起来,只要官军出现在交趾地面上,真腊人想必也不敢再有什么动作。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得在交趾设立个据点!防着真腊人来的时候,影响到我们的计划!”   “据点?来得及吗?”赵文眉头紧锁。真腊军的推进速度不明,而建造一个最简陋的木寨,如果从本地征集人手和物资,也要有半月时间。而在异国他乡,一切都要转运,恐怕要三五个月才能完工。   赵瑜点点头:“我想应该还来得及!真腊人也得考虑着后勤的因素,不论是夺占城,还是攻交趾,都有河流、丛林阻碍,再加上要收服攻占下来的敌国百姓,他们的进军速度也不可能太快。只要尽速选好地址,派人去建个能驻扎一都兵力的寨子,有四个月时间也就够了——不过最好在七月以前完工。如果这时候黎伯玉黎太尉还活着,也可以顺便帮他一下。”   “黎伯玉吗?”赵文笑了一声,“那条老狐狸滑溜得紧,又会看风色,肯定能活得不错!何况他家族势力在交趾也是派得上号的。”他边说着,边从怀里掏出个小册子,把赵瑜的命令记录下来。   赵瑜看着赵文运笔如飞,同时说道:“具体怎么做,还得靠你们参谋室来计划。反正我也认命了,这么些年来,一开始的计划能顺顺利利完成的情况,好像一次也没有。但只要事先做好应对的准备,最后总能有解决的办法。”   赵文放下笔:抬头笑着,“的确,好像是被人下了咒一般,真真是一次都没顺利过。不过回想起来,每次却都能守到云破月开、柳暗花明的那一刻……这应该也可算是天命罢!”   “天命吗?”赵瑜摇头失笑:“与其靠老天,不如靠自己!还是那句老话,只要事先做好万全的准备,就算老天不帮忙,单靠我们自己,也能找到翻盘的机会!不仅是现在对南洋,将来对上大宋、契丹,也一样如此!”   注1:《武经总要》中载:‘军中咨事,若以文牒往来,须防泄漏;以腹心报覆,不惟劳烦,亦防人情有时离叛。今约军中之事,略有四十余条,以一字为暗号……临发时,以旧诗四十字,不得令字重……如有报覆事,据字于寻常书状或文牒中书之,加印记所请。’   注2:苏耶跋摩二世:真腊吴哥王朝国王(1113年—1150年在位)。其在位期间,军事上屡败于占城,但著名的吴哥窟却是从他开始修建。   注3:即划分越南、老挝边境、纵贯南北、长达两千余里的长山山脉。      第三十二章 局势(中)      政和七年三月十三日,辛丑。   夜。   汴京,皇城,睿思殿。   巨烛熊熊,兽香袅袅。   殿东的御书房中,一个身穿道服、发插玉簪的中年男子端坐在细木精雕的御桌之后。这中年男子,不过四十上下的样子,蓄着三缕清须,眉清目秀,看上去风神俊朗,乃是一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正是大宋当今的天子赵佶。   御桌之前,高高矮矮的站着七八个大臣,皆是身着朱紫,分作两班,左右侍立。站在左首最前的是一个年过花甲但仍不失风仪的老者,也是当今天下权力仅次于赵佶的人物——公相蔡京,其后二人则是太宰郑居中、少宰刘正夫(注1),而立于右首最前便是掌枢密院事的检校太尉童贯。这七八个人,就是领导大宋帝国的最高权力机构——政事堂、枢密院两府的全班人马。   几个宰臣突然在夜中被唤入宫内,互相之间都是面面相觑,都不知发生了何事。童贯偷眼上望,见着赵佶脸上的表情有喜有忧,却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只有蔡京一人,显得气定神闲,看上去早已知道内情。   磨蹭了一阵,郑居中当先出班:“陛下夜召臣等入宫,却不知为了何事?”   “今日朕连夜唤诸卿入宫,却无他事,只为了两份刚刚递进来的紧急军情。”赵佶说着,抬了抬手。示意侍立在身后地一个内侍把摆在桌案上两份奏折传下去。   ‘紧急军情?!’众宰臣的脑袋里都转着问号,尤其是童贯,更是满头雾水。他看赵佶的神情,并无怒意,应该不是地方叛乱的消息。但若是从西夏、辽国这一西一北的两个地方传来的情报,却绝不可能绕过他这个统领大宋西北两面防务的河北陕西宣抚使,‘那还有何处有军情?值得官家把宰相们都连夜召进宫中?’童贯强忍着想抢先翻看奏折地焦急。看着郑居中把两份奏章接到手中。   郑居中从内侍手中接过奏章,腰部却不由自主的微微弯了一下。这个内侍也并非常人。而是当今朝中权位仅次于童贯地大宦官——梁师成,若说到天子的宠信,他也许还在童太尉之上。所以朝堂百官,都对其礼让三分,就连他身为宰相,也免不了要弯弯腰。   郑居中拿着奏章,先习惯性的看了看首页上的上奏者。一份是来自广西帅司,而另一份则来自泉州知州,又看了看尾页的时间,两份奏折,一份写就于元月下旬,一个则出自于二月末。位置、时间相差甚远,但在最后一面,却都有银台司收讫的印章。   他瞥了前头垂手恭立的蔡京一眼。银台司是掌受天下奏状案牍地衙门,同时负责把奏章目录抄送御览,归属于门下省管辖。作为兼领门下侍郎的太宰,他如果没收到哪份奏章,就只会是一人从中作梗。为了限制蔡京不断膨胀的权势,郑居中刚刚受命卸下了领枢密院事的职务。转而专任太宰一职。但今日的两份军情奏章,即未经过政事堂,也没有上报枢密院,而是被蔡京当先捅了上去。郑居中心中明白,这是蔡元长在示威啊!   暗暗叹了口气,抛开对蔡京专权的愤恨,郑居中重又把心神集中到奏章上来,‘两地相隔千里,时间差距近月,蔡元长却又要故意避开两府。到底是什么紧急军情?’他皱眉深思。一边一目十行的检看起奏折。不移时,两份都已翻看完毕。抬手按序次把奏章交给童贯。他这时的眉头,却锁得更紧。   童贯不顾礼仪地一把将奏章拿过来——此时并非在朝堂之上,也没有太多的规矩,并不用担心哪个不开眼的御使奏他君前失仪——只展开一看,几个熟悉的字眼就登时蹦入他眼中。   ‘东海!’   ‘赵瑜!’   童贯的眼皮忍不住跳了一下,忙静下心来细读。等两份奏章一齐阅毕,他已是面沉如水:‘好你个赵二!竟然能玩出这等花样。’他怎么也想不到,数年易过,赵瑜的势力膨胀得竟如此之快,竟然能破国俘君,而且还不是小国,而是当年神宗派了三十万大军都没能攻下地交趾。也难怪蔡元长是那副神情——并不因为蔡京知道他与东海有点瓜葛——而是因为东海、交趾之乱,必然会把赵佶的注意力转移到南方,从而耽搁童贯他最在意北方之事,也是蔡京到现在为止一直在反对的事情。   童贯脸色难看至极。自西征党项,拓土青唐,从而得掌枢密院之后,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领军北伐燕云,光复十六州,从而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封王的宦官。财与权,他童大珰都不缺,若论色,他二十岁才入宫,少年时也不是没经历过。唯一让他遗憾的,就是不能在史书上堂堂正正的留下名号。   ‘阉人就是阉人!’童太尉在与大宋士大夫们的交往中,就算那些文人再是恭敬,但他总能在他们的眼睛里看到这句话。不论他功劳再大,不论他官位再高,那些士大夫眼底的轻蔑却始终如故。童贯不是没有愤恨过,只不过少了几两肉,但在士大夫地眼里,却让他多年立下地功劳一概被抹杀。只是他却无可奈何,有资格编写史书的,就只有那些文人。千百年后,人们能知道蔡京、郑居中,却不会有人记得那个大败西夏,收服吐蕃地宦官。莫说千百年,就是现在,汴京城中也没几人记得当年他的师傅——李宪李太尉——在关西立下的功劳了。   但如果童贯他能领兵收复燕云,受封为王,那就完全不同了!就算那些文人再愤恨,再不屑,也不得不把他的名字写入青史之中。名垂千古啊!作为一个无法留下后代的阉人,他还能奢求什么?所以朝中这两年来一直都有联金攻辽的声音,在那些声音之后,都有他童贯的影子。而天子赵佶,也被这些声音所鼓动,渐渐起了北伐念头。现在的西夏,在大宋不断进逼的军事打击下,国势日衰,已经不能给大宋造成多少麻烦。摆在大宋君臣眼前的,就只剩日暮穷途的契丹了。   童贯眼见着多年夙愿就要达成,却没想到现在南方的交趾却出了事。他很清楚,对于当年神宗皇帝没能攻下的交趾国,赵佶不可能没有兴趣。神宗两个做了皇帝的儿子,都是把继承父志当作心中最大愿望。若非如此,那个元佑党人碑也不会在全国各地立起来!若非如此,哲宗亲政后的年号也不会改为绍圣。何为绍圣,就是继承神宗陛下的遗志啊!若非如此,当今的皇帝自即位后,也不会多次下诏讨伐西夏,又命童贯他收复在哲宗朝丢失的青唐蕃部!   当年神宗赵顼下令攻打交趾,却损兵折将而归,名义上是逼得交趾人求和,但实际情况任谁都知道,三十万大军派出去,回来的只有一半。而死了这么多将士,却连升龙府没进去,更别提捉拿邕州大屠杀的元凶了。何况若是胜了,为何主帅郭逵会被贬为左卫将军,迁往西京安置?   神宗朝十八年,历次战事,以五路伐夏损失最大,再下来便是对交趾一役。不能收复幽燕、不能光复灵夏,对宋神宗来说,是无可奈何的遗憾。但不能惩罚交趾,却反而被逼得和谈,却是不折不扣的打在赵顼脸上的一记耳光,励精图治七八年,连小小的交趾都对付不了,那还提什么党项、契丹?   所以当现在有了替先皇完成夙愿、拓土交趾的机会,童贯当然很清楚,赵佶是决不会放过。而一旦大宋军力被转移到南方,胜败姑且不论,攻伐契丹的机会说不定就会一去不复返。况且,东海能攻下交趾,当然也有攻打两广、福建,甚至江东、两浙的能力。若是大宋军力被东海牵制,童贯又能从什么地方找到足够的兵力、物力,来支持他收复燕云的行动?朝中的大臣们肯定也会用借用防备东海这个最好的理由来阻止他实现他毕生的心愿。   ‘决不能如此!’童贯心中发狠。   奏章在诸臣手中传了一边,又转回到赵佶的御桌上。   赵佶轻轻拍着奏章上的封皮,慢慢说道:“这两份奏章诸位卿家都看过了。一份来自广西,一份来自泉州、都是说的一件事,交趾国乱,其国主南平王李乾德遭俘,国都升龙府被焚。而在一月前,东海赵瑜在台湾以复仇的名义杀了南平王。对于此事,诸位卿家有何看法?”   不出童贯的意料,蔡京果然当先出班,躬身道:“东海姑且可以不论。交趾乃大宋藩国,其国中有乱,大宋必得助其安定国中,以全两家之义!”   注1:政和二年,徽宗赵佶更改官制。改尚书左仆射为太宰,右仆射为少宰,同时分领门下、中书二省侍郎,是为左相、右相。但在二相之上,还有一个以三公领三省事——即有着太师、太保、太傅这三公官衔的重臣直接统管尚书、中书、门下三省——的公相。而徽宗一朝,居公相之位的就只有蔡京一人。      第三十三章 局势(下)      见蔡京如此一说,赵佶当即问道:“以太师之意,当如何安定交趾?”   蔡京早间接到两份奏章,到现在已有半日,心中计议早定,听赵佶相询。遂胸有成竹道:“此事极易!交趾国主被诛,国都遭焚,已是群氓无首。且广西经略黄瞵的奏章也有提及,乾德无子,为争国主之位,乾德诸弟已各自举兵,并纷纷遣人入桂州,以求我大宋支持。   如此局势,不需一刀一枪,只需仿青唐故事,由京中派一钦使,身携数百空白告身和敕书,前去交趾国中,弥其纷争,并大封乾德诸弟、交趾诸臣、以及溪洞首领即可。如此一来,交趾必然四分五裂,届时,其势力稍弱者定会举族内附。就算不动刀兵、不费钱粮,三年之内,交趾其国也会大半属我宋地!”   蔡京在殿中意兴神飞的侃侃而谈,表情、音调都配合着言语,给人以极强的说服力。他没有提议出兵,这并非因为国库因赵佶‘丰亨豫大’的作派而日渐空虚之故,而是他不愿把收取交趾的功劳送给童贯。若是要对交趾开战,交趾事务的掌控权就会顺理成章的转移到枢密院手中。   蔡京当然不愿意看到由童贯把持的枢密院独吞收复交趾之功,童贯这阉人的权位已经太高了,已是势大难制,若真让他出面收复了交趾,他蔡元长日后见到童枢相可也要低着头了——这也是为什么蔡京他一直都在反对联金征辽的提议。   赵佶听着,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心中已经同意了七八分。他是个好大喜功地性子,但并不代表他喜欢征战,如果能不动刀兵,不费钱粮——这点对他来说其实尤为重要,他的那点爱好可是十分花钱的——就能得到先皇也没能收复的交趾,他当然愿意支持。不过就算不动刀兵,谋算交趾也属于军国重事。理所当然的,他还得听听枢密院的意见。把视线转到的童贯身上。赵佶问道:“童卿,对于太师之言,你意下如何?”   得天子相问,童贯便上前一步。他虽然很清楚蔡京在肚子里打着什么算盘,但不对交趾出兵地局面,也是他想看到的。大宋军中地内情他心知肚明,南方承平已久。无军可堪一战。大宋军中,能战的就只有关西诸军。但征伐交趾,却决不能动西军。当年是怎么败的,童贯也曾有耳闻。关西的好汉能在横山、青唐追着党项、吐蕃绕着山跑,但若是到了比岭南还要偏远的交趾,中了疫气,那就连那里的女人都战不过了。这些兵是他要用来对付契丹人的,决不能白白丧命在南方地山林中。   他应声道:“太师所言。是为正理。交趾地处南方瘴疠之地,且有山林之苦,若是用兵于此处,难免重蹈当年覆辙。如能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收复其地,那当然是再好不过!”   两府首脑一起点头。这件事几乎就已经定下来。赵佶看向殿中其余的宰臣:“交趾之事,诸位卿家可还有什么意见?”   这本是赵佶为了照顾其他宰臣们的心情,随口一问,但太宰郑居中这时却站了出来。前面,蔡京仗着公相的身份,抢先一步把两份应该送入政事堂的奏章截下,他已是心火暗生;现在,却又让蔡元长三言两语就把应该交由廷议的军国重事,随随便便的决定下来,郑太宰哪能不怒火中烧。当然。郑居中现在出头也不仅仅是为了泄愤。另一层更为重要的原因,也是他不愿蔡京再得功劳。   他前些日子卸下枢密院地职务。转到政事堂中,本就是赵佶为了削夺蔡京权柄而做出的调整,而眼下的汴京城中的局势,也的确渐渐对蔡元长不利起来。但现在蔡京借机出手,一旦交趾如他所言顺利内附——不,只要钦使入了交趾,让其国中的蛮酋们把告身敕书收下——这功劳就已经稳稳当当地落到了蔡元长的身上。那时候,蔡京的威势就算是皇帝一时也是难以撼动,而作为反对派出头的他,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单单是为了自己,郑居中也必须给蔡京找些麻烦。不过,眼下赵官家很明显的已经意动,童枢密却也点头赞同。如此局面,他当然不能明着反对,但是,暗地里使个绊子还是能做到的。   “太师与童相所言,的确是为正理。但交趾与京中远隔万里,其路迢迢,若是钦使至其国中之前,局势已然生变,当如之奈何?此事不可不防!广南两路,必得预先防备着,最好是调兵入邕钦二州,以防万一变乱,有措手不及之苦。”郑居中朗声说着。   一旦调兵至边境,前线的那些赤佬为了军功,找着几个借口,杀入交趾国中,却也是免不了的。到时候,蔡京、童贯必然会有一顿嘴仗好打。就算童贯再不甘愿,但为了维护自己在军中的威望,也必须得与蔡京争一争。而且,他也不认为童贯会反对他地提议——虽然方才应是为了附和赵佶,所以同意了蔡京地提案,但他郑居中建言要调动军队,童贯肯定也会默认——真要打起来,日后算起军功,总有童枢密的一份。   赵佶却不知郑居中心里地算盘,他闻言,登时皱起眉头,便又转看向童贯:“童卿,郑卿之言,不可不虑。你可有甚想法?”   童贯欠了欠身,郑居中的那点谋算他一眼看透,但他可没有帮郑太宰的打算:“陛下勿忧。广西一路,为防交趾,军力本为南方最盛,足足有万五之多。加之崇宁元年,又在桂州新进召集三千刀牌手。而邕钦二州之下,左右两江。四十五个羁縻州尚有四万五千余溪洞壮丁编制。有这六七万大军,不论交趾国中有何变故,单凭广西一路也足以应对,并不需额外调兵入广西。”   在枢密院的兵籍簿,广西地确有数万兵马,童贯这么说,当然不惧被人挑错。但实际情况究竟怎样。却也不必细说。京中的禁军被吃空饷都超过三成,而两浙。明面上有三万多禁军和厢军,实际上能有一半就不错了(注1),至于广西,童贯半点不报希望,四十年和平时光,足以让军籍簿上军汉们的名字,都变成各军将领肚子里的油水。除了刚编组的三千刀牌手应该还能挑出一千五百左右的战兵。其他各营的士卒,若不是成了广西一路大小官吏们使唤地奴仆,就是一堆只能在军籍簿上找到的名字。   但赵佶不知内里详情——这种事,天子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童贯地回答让他很满意,他笑道:“即然广西兵力如此之盛,郑卿也可放宽心了罢?”   郑居中心中大乱,童贯这么帮蔡京说话,让他始料不及。他急道:“陛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交趾毕竟是大国!”   蔡京这时再次上前,大声反驳,声音之大,中气之足。并不像已近古稀的样子:“交趾再大,兵力再盛,但国中无主,却也是无用。何况广东自五岭以南,多为平原,而广西却多山林,虽并称两广,但两地的水土却是不一。若从广东调兵入广西边境,只怕瘴疠疫气就能让军中损兵大半。”   “那东海人怎么不怕瘴疠?!”   蔡京眼睛一转,轻声笑道:“那可以问问刘少宰?”   刘正夫一愣。被天子、诸公一齐盯着。更是让他不自在,忙叫道:“太师何出此言?!”   蔡京反问道:“难道刘少宰忘了。前时为你诊病的,究竟是哪里来的名医吗?”   听蔡京这么一说,刘正夫登时恍然。近年来他的身体一直不好,几次重病卧床——在另一个历史中,他现在应该已经被罢去少宰的之位,而被迫拿着开复仪同三司地虚衔而致仕——但两个月前,一个来到京中行医的游方郎中,却用几幅药就把他的病治好大半,而那个游方郎中据称正是在东海学过两年医术。他看看蔡京,没想到这事竟然被他打听到了。虽然对蔡京消息之灵通感到惊惧,更不愿助其说话,但刘正夫现在却也不能说谎,只得老老实实的答道:“东海医术的确神妙,微臣的一身旧病就是一个东海郎中给治好的!”   “竟有此事?”赵佶惊道。刘正夫的病,她也是知道地,太医院的几位和安大夫轮番去诊治,都没有把病治好,但一个东海郎中却药到病除。“那人现在何处!”   刘正夫摇摇头,“微臣不知!”   赵佶又朝蔡京看去。蔡京禀道:“其人姓安,乃是个游方郎中。在京中三月,治好了无数疑难杂症,号为神医。但月前给微臣幼孙诊治之后,已经离京北上,去了河北。”   赵佶立刻唤过梁师成:“速速派人那个郎中请回开封!如果医术真的如此高明,朕必不吝封赏。”   梁师成躬身应着,但蔡京却摇摇头:“陛下勿急,东海名医不止一人。据闻还有如华佗扁鹊一般,能开膛破腹,把人救活的传言。而且,听说东海,已经有能把痘疮治好的医方。东海有名医至此,避过交趾瘴疠也是理所当然。”   蔡京说着,微微瞥了一眼童贯:“不过东海内有名医,外有强军,同时商船遍于海上,势力之大,已远在交趾之上。况且,交趾毗邻广西,而东海却靠着江南。他们今日能攻下交趾,日后就能攻打福建、两浙,陛下,不可不防啊!”   ※※※   回到府中书房,童贯这才把怒气一起撒了出来,挥手打碎了几个青瓷盘,琉璃盏,他才消气坐下。今天的议论到了最后,完完全全是蔡京胜了。两浙、福建不日就要增兵驻防,对北方地力量,眼见着就要削弱。   发了半天楞,他起身修书一封,唤来贴身的老都管:“童福。你明日去一趟衢山,去见赵瑜。把这封信交给他,跟他明说,只要他能如我愿。我愿保他如高丽例,世封东海,永为大宋藩国!”   注1:这些都是史实。北宋末年,大宋军队早已都烂透,除了西军可堪一战,不论是河北还是京营,全都废了。而南方诸路,所有战兵加起来,也就三五万的样子。若非如此,单凭一个方腊,也不至于在数月之内,就闹得江南翻天覆地。      第三十四章 移民(上)      政和七年三月二十日,戊申。   身下的船板猛地一震,张大牛睁开了眼。   “他爹,是到了吗?”头顶上层的吊床上,浑家王氏的声音传了下来。   张大牛在黑暗的舱室中摇了摇头:“说不准!”不过,船身的确不再摇晃。自从十天前离开台州后,他脚下的这艘船是第一次停止晃动。就在这时,闷闷的脚步声,咚咚的钟声,也突然想起,随着海风传进了舱中。   ‘应是到了罢!’张大牛想着。这钟声他在台州的港口中,听到了数次,而船上,是不会有钟的。仿佛在配合他的推理,静得只有呼吸声的舱室内,这时也嘈杂了起来。这个船舱内的四十多名船客,都是如张大牛一般,被县中乡里的官府逼得活不下去的穷苦人。他们不知从哪里听到东海的富庶,以及对移民的慷慨,便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抛弃了故乡的一切,走上了东海赵家的海船。   吱呀一声,紧闭的舱门被人从外打开。立刻,一道刺眼的光线冲散了黑暗,照进了舱中。久在黑暗中,张大牛被阳光一照,便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但耳朵里却听得清清楚楚。   一个船员就在舱门口大喊着,这个人声音很耳熟,每天例行的甲板放风时,就是他来通知:“到地儿了!下船,下船!”   “到了!到了!”舱中一时沸腾起来。张大牛的两个儿子。也从吊床上蹦了下来,拍着手叫着。   “大哥儿,兴哥儿,别闹!”张大牛训斥着,但他地心中却也一样兴奋,虽然仅有十天,但船上的生活他是受够了。尽管从通风口中。不断有新鲜的海风吹入,但舱内的酸臭之气却始终萦绕不去。一天一次的舱中清洗。也洗不干净地板上不断增添的呕吐物。   张大牛摸了摸怀中,那个装着他一家四口仅剩的一点财产地小包裹,硬硬的还在——卖掉了传了三代地茅屋,用去了往台州的路费,剩下的那点铜钱,就在怀中的小包裹里——放下心来,挎起装满衣物的背囊。领着牵着两个儿子的浑家,随着人流,张大牛走向了光线照进来的地方。   走上了甲板,远处地山峦寨堡,近处的港口市镇,一时都映入眼中。但没有来得及多看两眼,张大牛就被人推搡了一把,被推到一边。他回头一看。只见几个面带病容的船客,颤巍巍的被扶了出来。张大牛认得其中两个,那两人与他同住一舱,前几日生了重病,被船员抬了出去。据说是被安排在单独空出的隔舱中,以防疫症。他本看着那两人的病症来得猛恶。几日下来应该已经不起,没想到现在还能被人搀扶着走路。   舷梯架了起来,十几个商人带着随从们当先下船,向远处的市镇走去。那些商人不像张大牛那般睡在挂满吊床的底舱中,而是在艉楼另有上房居住。不过张大牛也不会羡慕他们,他这等在东海船行登记来台湾地移民,都是被免了食宿船费的,而那些商人们住的上房,房钱却高达十贯。十贯!当他从船员们口中听到这个数字,直直乍舌不已。那已经可以在他老家。买一亩上好的田地了。而他卖了祖屋后所得到的。却也只有三贯多!   等住在上面的客商一个个地下船而去,船员们便驱赶着移民们排队下船。码头上。几个东海移民厅的管事早等候已久,一见移民们下船,一个管事便上前招呼。大声教训了几句,便转身领着四十多人向港中走去。   不过半里多路,一行人便被领到一间青砖黑瓦白粉墙的衙门中。衙门的院子里,却早站满了人。大约小两百来人的样子,都是拖儿携女的在正堂前排作几队,张大牛看他们衣着打扮,应也是与他一样,都是外地加入东海的移民。虽然他早猜到,港口中那么多船中,载着移民的绝不止他所在的那一艘船,但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多。   张大牛哪里知道,自从今年开年后,投奔东海的各地移民一下猛增,每月里,都有两千余户来到台湾岛上,比前两年多了近倍。就算南方一户人数不比北方,但平均每家每户也有三四人。综合起来,每月来东海地,有七八千人之多。而如今日这般,连同载着张大牛这帮人地海船,总计四五条移民船同时入港,对东海移民厅来说,也纯属平常。   张大牛一家排在其中一队的队尾,慢慢地等待,随着时间的过去,一步步的向前挪着。但台湾气候不比两浙,此时的气温已如初夏,加之院中人多,站了半刻,他已是汗流浃背。   举袖擦了擦汗,突然感觉着有人在扯他的衣角。低头一看,两个儿子正眼巴巴的抬头望着他,“爹爹,俺渴!”   张大牛抬头看看周围,看见一个杂役拎着个大铜壶在四处为人倒水,他抬起手想把那个杂役招呼过来,但想了想,却觉得还是不要多事,低头道:“再忍忍!等出去了再说!”   两个小子不高兴的嘟起了嘴,却也不敢再闹。但张大牛背后突然冒起了一个声音:“几位,可是口渴了?”   张大牛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不知何时,一个管事就笑眯眯的站在他的身后。张大牛被吓到了,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   见张大牛呆呆的看着他,那个管事又问道:“几位,可是口渴了?”   张大牛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嘴唇干皱的两个儿子,点了点头:“官人,你看这天热的站不住……”   管事打断了张大牛的话,直问道:“可有杯碗?”   “有!有!”张大牛忙从背后的包袱里掏出三个灰蒙蒙的木碗来。从家乡出来后,他不是没有带着更好的陶碗、瓷碗,但一路上磕磕碰碰,就只剩下这几个最便宜,但也最结实的木碗保存下来。   管事招过那个提水壶的杂役,给那三个木碗都斟满了水。两个小子,等不及了,捧着碗咕噜咕噜的就灌了下去。而张大牛先恭恭敬敬的谢过,才端着碗喝水。一气喝了半碗,转手递给浑家,他咂着嘴里的味道,他喝着的这碗水,不是井水、河水,而都是煮开后又凉下来的冷开水。张大牛疑惑的看着那个管事,就算他早前的佃主,也就是村里最大地主,平常喝水也不会费着柴草把水煮开了喝,怎么这里的衙门给小民端出来的水都是烧开了的?张大牛不是不懂感激,但面前的人太过殷勤,他总觉得心里有些慌。   看出张大牛眼中的疑问,那个管事笑眯眯的说着:“几位既然来了我东海,即是我东海子民,我们当然要照顾着,也不必怀疑我们别有用心。几位初来乍到,容易水土不服。所以若是要饮水,最好都要烧开了喝。就算万不得已,也只能喝井水,那些池水、河水,决不能入口。那些没有这事放在心上的人,都免不了生一场大病,虽然病死得不多,但卧床数月总非好事!”他再一笑,“不过这些事,等老兄你到了庄子里,保正自然会连同我东海的规矩,跟你一一细说,我这也只是提前说两句罢了!”   管事说了几句,转身就走了,对着背影,张大牛躬身谢过。又等了一个多时辰,张大牛眼前的队伍终于一扫而空。站在台阶下,厅中传来声音,“下一个!”   听到传唤,张大牛一家四口忐忑不安走了进去。正堂很宽敞,一排长桌横在堂中,桌上放着笔墨纸张和一堆书册。六七个人就坐在桌后,都是一式的绿色茧绸袍服。而与他们隔桌相对,都站有一家移民。只有在张大牛的正前方,却是空着的——这个场面,除了坐于桌后之人的服饰不同以外,其他的都跟他在台州的东海船行见过的没有两样。   看到熟悉的场景,张大牛一家的心也稍微放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走到桌前,张大牛从怀中掏出一份摺叠得整整齐齐的文书——当他在台州的船行报了名后,那里的管事就给了他这张文书,嘱咐他到了基隆后,直接把文书交给移民厅的管事。      第三十五章 移民(下)      管事一手接过文书,开口便问道:“姓名?”   张大牛躬身回答:“俺叫张大牛!”见管事又把视线转到老婆孩子身上,忙道:“这是俺浑家王氏,那是俺的两个小子,大哥,兴哥。”   管事点点头,对张大牛的敏锐反应感到很满意,接着问道:“籍贯?”   “台州,台州宁海县!”   “靠着明州呢!”管事笑了一笑。   “是啊,就在明州边上!”张大牛猛点着头。他的老家紧靠着明州,对赵瑜以及他父兄当年的事迹,也早有耳闻。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就下定决心,抛弃一切,来投奔东海。   “年龄?”   “二十有五。”   “生辰?”   “壬申年腊月十一。”   ※※※   管事一边验看着文书,一边在询问的同时,抬头仔细打量着站在桌前的张大牛一家。船行出具的文书,性质与大宋官府出具的路引差不多,都写明了持有人的姓名年甲,乃至于相貌特征,以作为核对身份的证据。   一番审问之后,确认了眼前四人的身份、相貌与文书上的记载一般无二。又询问了几个细节问题,见其并无破绽,管事拿起笔,打开一本簿册,把张大牛一家的姓名籍贯还有年岁的数据一一记录。继而又命张大牛一家在簿册上打了指模,画了押。   鲜红的指纹印在纸上。管事仔细看了看,见并无疏漏,便在张大牛带来地文书上签字盖章,抬手递还,同时展颜一笑:“欢迎张兄弟入我东海!”   千恩万谢之后,张大牛紧紧攥着那张已被签字盖章的文书——据那个管事所言,这张文书就是他在东海分地领牛的凭证——出了移民厅官衙的大门。走出门。他惊讶的发现,不过在厅中待了小半个时辰。站在院中的人数,却又增加了许多。   侧身避过排队中的人群,张大牛带着妻儿向外走去。一瞥眼,却见着刚才给他倒水地那个管事在一旁与人说话。那两人嗓门甚大,又不避着人,张大牛离得不远,便也听得一些。   “……陈头。怎么这两天人来得这么多?”   “杀了李乾德后,东海的名声都传出去了,现在靠着海地州县,哪个不知道我们在招人?没见着连那些穷措大都赶着来投奔吗?”   “就是那边几个?”张大牛听着,便悄悄的顺着两人的视线,向正厅旁一侧的小门望去,就看见三四个读书人从内院被人送了出来。那几个书生脸上泛着酒醉后的红晕,旁若无人的大呼小叫着。走起路来趔趔趄趄,看起来都是酒足饭饱的样子。   “除了他们还会有谁?大当家眼见着就要称王了。他们当然要赶着来做开国功臣。”   “陈头,大当家不会真地要用这些措大罢?看他们的德性,连义学里的学生都比不上啊!”   “你瞎操心个什么?文头领和陈先生都是细心人,这些没带家眷的家伙,再怎样都不可能立刻被重用的……”   张大牛耳里听着。但脚步却不敢停,多走几步,两人的对谈也便听不到了。依照方才那个管事的嘱咐,他走进侧厅,同样是一排长桌,同样是一溜穿着绿袍的管事,唯一与正厅地区别就只是不需要排队了。张大牛怀着一点狡黠,特意挑了一个最里面的管事,走了过去。   见张大牛走到桌前,那个管事立刻问道:“登记过了吗?”   “……是!”张大牛忐忑不安的答道。他知道。这是分配他所属村寨的地方。究竟能不能分到个好去处,就看面前的管事怎么安排了。他摸了摸怀里小包裹。犹豫着要不要送点孝敬上去。   那个管事哪里知道张大牛的心中挣扎,低头翻了翻手上地册子,抬头笑道:“老兄你正好排到兴洋四村。属兴洋乡,远了些,离镇上有八十里路,不知今天的车走了没有,要是走了,就得委屈几位在外面的客栈住上一夜了。”   ‘远!’张大牛只听清了这一个字。虽然不清楚这岛上的局势,但作为一个活了二十多年的成年人,他至少知道,离镇市越远的村寨,就越不太平。而他那个在台州宁海县的老家,虽然也是个偏僻村落,但离最近的墟市也不过十几里地啊!他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一串被手指摩挲得铮亮的铜钱,侧过身子,避过他人的视线,悄悄地递了过去,一面谄笑着:“官人,您老再帮忙找找,能不能找个近些个地地儿?”   那个管事低头看了看被递上来的铜钱,又抬头看了看张大牛有些笨拙地笑脸,摇头轻笑:“这位兄弟。你可知道,这些钱……在这岛上一文都不值啊!”   张大牛闻言一愣,管事却继续道:“东海不是大宋。你这些宋钱,在东海买不到东西,必须要到钱庄兑换了这种东海钱才能使用。”他说着从也从怀里掏出几个钱来,一个个的排在张大牛面前。   张大牛看过去,桌上排着的四枚式样、颜色各不相同,其中两个一白、一青,外圆内方,是惯见的式样,而另外两个分作金银二色,都是个圆饼,中间无孔,但式样花纹看上去却是精美异常。   管事先指着白色的方孔钱,“这枚白铁钱面值一文,宋钱无论大小轻重,在我东海,都只能一钱换一钱。”他又抬头一笑:“不过,换不换各人自主,我们绝不会强求。反正在这岛上,就算一文钱没有。只要肯卖力,也饿不死人。”   又指着青色方孔钱:“这是面值三文的青铜钱,重量与蔡太师铸得十文大钱一样,份量绝对十足!”   他再一指两枚无孔钱:“这两枚钱,中间无孔,但周围都有齿纹,这些齿纹也只有我东海地名匠才能刻得出来。所以若是无齿,那就是假钱……这枚金铜钱。上面刻着莲花,所以也叫金花钱,当二十文用,而这枚刻着枫叶的则是银叶钱,千足真银,当一贯。除了几枚之外,还有个抵十贯用的如意金钱。不过造得很少,我手上也没有,却不能给老兄看了。”   管事把几枚钱币一通介绍,笑咪咪的说道:“所以兄弟你该明白,为何你的孝敬俺不敢收了罢?”   张大牛又是一愣,他根本没听明白。   管事摇了摇头,带着点怜悯的神色,叹道:“兄弟。你怎么不开窍呢?俺已经说得很直白了,在台湾岛上,会换钱的,就只有外地来地客商和新上岛的移民。若是俺不拿去换,只藏在家里,那这些宋钱根本就是一文不值。对俺来说,又有何用?但若是俺拿着宋钱去公中开地钱庄去兑换,给钱庄的管事们报上去,你以为俺现在这个位子还能保得住吗?!”管事说到最后,声色俱厉,一脸的怒气腾腾,周围的人纷纷侧目,张大牛骇得双股直颤,浑家王氏把两个孩儿揽在身后,也吓得不敢说话。   “以后在岛上别玩这些花样。大当家最忌讳这些事。若是给查出来。谁都没好果子吃!”管事板着脸从张大牛手上拿过文书,随手写上几个字。还了回去,冷声道:“出门向东,到广场上的车站坐车……”他再瞥一眼桌上的那串宋钱,又不屑地哼了一声:“何况这点钱,我东海也没人放在眼里!”   一通训斥之后,张大牛一家被赶了出去,被安排的村寨依然是兴洋乡。他垂头丧气地走出门,听着门外守卫的指点,一家人转而向东,没费多少功夫,便到了港外市镇中的广场上。广场一角,正停着十几辆大车。张大牛估摸着,按照早前管事所言,那里应是所谓的‘车站’。   张大牛领着妻儿慢慢的走过去,坐在大车旁的一群人中,一个干瘦的汉子起身迎了过来。   “新来的?”那人走近了便问。   张大牛点头连连:“回官人,俺正是!”   “呿!俺可不是什么官人……”那人一声嗤笑,“不过是个赶大车地!”他冲着张大牛一伸手,“文书呢?”   张大牛狐疑的看了他两眼,虽依言将文书递了过去,却不愿松手。   那人不耐烦的一把扯过,“磨蹭什么?!”把文书翻开一看,便回头喊道:“老四,兴洋四村,是你的人!”   人群中,又站起一个年轻小伙子,看起来有些惫赖。他慢慢吞吞的走了过来,接过文书,确认了一下,随手一指最远处的一辆四轮大车:“你们上去坐好。”他抬头再一看天色,“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   半月后,张大牛站在重犁之上,虚虚挥着皮鞭,驱使着两头肥壮地水牛在烧荒过后的田地中向前趟着。灰黑色的草木余烬前日遭了雨后,再被犁头深深翻过,便与田土搅合在了一起。   一畦田将将耕完,张大牛抬头看天,日上正中,却已经到了晌午。三顷多(注1)的永业田连成一片,尽是过火后的灰黑,只有他身后翻耕后的田土,才是混杂着黑黄二色。不过半日下来,才翻耕了不到十亩,要想把所有的田地全部深耕一遍,还得再费上近十日。   从两头腿脚已经开始打颤的水牛身上卸下铁犁,放了它们到一旁沟渠里休息,张大牛也抄起了田垄上的篮子,找了块避日头的树荫坐了下来。篮子里面,装着几个大竹筒。竹筒中,有着浑家备好地午饭和清水。一边就着蒸熟地鱼干下饭,一边看着两头水牛在河水里载浮载沉。他一家四口人,按东海的公告,应该发下地八头耕牛,但实际上。就只配发了两大两小四头耕牛——据说这是一时间人来地太多,耕牛储备跟不上的缘故——其中两头小牛才不过半岁,走路都打晃,今年的耕作,就只能靠眼前的这两头成年壮牛。   现下他家里也就他一个壮丁,一个人、两头牛,要想把分配下来一百六十亩地都耕作完毕。实在是件很困难的一件事。到了今天,张大牛方才知道。田地太多了也是一种痛苦——幸福的痛苦。   “要是有钱就好了!”张大牛叹了口气。东海的只分田、分牛,而房屋、农具都要自己掏钱购买。他倾尽钱囊,也不过只能兑换两贯东海钱,只够备置些锅碗瓢盆地家当。最后,按着村中老人的指点,以半数田地作抵押,他从东海钱庄里借了一百贯钱出来。他那时才明白。为什么那个管事说东海没人会把他地那点钱放在眼里——手上有几顷地,谁会贪那几贯小钱。   不过百贯钱也不经用,买了间带院子的大屋——各村寨的住宅都是建村时一齐建起,一个村子划定好的两百户,每入住一家都能买到一套合用房屋——就费去了三十贯,再加上雇了二十个奴工,用了五天,在分到的荒地上烧荒、挖沟、起垄。又费去二十贯,剩下的那五十贯,买了些农具、种子和一点日常用品,就只剩下三十贯了。   这钱花的犹如流水一般,要是两个月前,他还在老家地时候。对人说他一天能花上五六十贯,肯定会博得满堂大笑,说他连吹牛都不会吹,尽扯蛋呐!可是现在呢,刚到手的一百贯,一眨眼的功夫,就只剩三分之一,这用钱的速度,当年他做梦都没敢想过。   不过,就算钱花得再快。张大牛也不是很担心。村中的一些老移民也都是这么过来的。虽然几年来,没一人把本钱还清。但利钱却人人付得起。年利率只有一分的借贷,在老家时,他从没听说过。乡里普通的借贷,都是三分起跳。今年借了十贯,到手后,就变成欠十三贯,等过了年,就又加上三贯。而且,这还是轻地。据说当年官中的青苗贷,半年的利钱能涨到四五分,换算成年利,那就是翻番的倍利。而‘倍称之利’,张大牛也不是没见识过,一年欠账翻一倍,因此倾家荡产的中等户,他见了不知多少——只不过,这些高利贷与他张大牛无缘,像他这般的佃户,就算想借钱,也没人会借。   虽然官府一直都在严禁高利贷,禁止利钱超过四分,但实际上,连那些官人们都没一个会遵守,拿着公使钱放高利贷,都是知县、知府们地生财之道。张大牛还记得他庄上本有一家甲头,就因为不小心借了十贯公使钱,被逼得家破人亡——虽然约定还款的期限还要过上半年多,但新官上任,旧官的帐一概不认,新县令使唤着衙役们把所有借了公使钱的债户拘入牢中,一一拷问逼帐,到最后,也一个个只能卖儿典妻,把帐还上。   不过这东海的大当家,据说与那些官儿们截然不同,那是一言九鼎的人物。更不会提前逼帐。张大牛也不用担心,被逼着家破人亡。   两头耕牛上了岸在附近啃着青草,附近的田地,都已是郁郁葱葱的碧绿。张大牛仰头盘算着,他已经借了村里的半亩公田撒种育秧,这几日先把田地翻好,再过几日,等秧苗出土,便可上田插秧。他已经买了秧马(注1),用来插秧再方便不过。不过虽然时节有些不对,但按村里人的说法,这岛上气候好,就算播种迟上半月,也就收成少点,却不碍事。听了村学里先生地意见,这三顷多地,他打算一半种稻,一半则种上能肥田地苜蓿。等明年在交换着来种。   ‘先辛苦几年,等贷款还清,有了闲钱,就可以多买几头牛,再在农忙时雇佣奴工来帮忙耕作。到时候也可以清闲些了!’张大牛憧憬着未来,不过他再憧憬,却也没想着要买奴工来耕作,东海的奴工,一人卖到百贯,像他这样地百姓,根本就买不起,只能雇佣着来帮忙,只有那些有种植园的头领们,才有本钱蓄养奴工。   几口把午饭吃完,他挪了挪身子,把一边的草帽整个盖在脸上,舒舒服服的躺下来休息。这地方气候入夏早,今天天气又特别的热,坐下来后,都困着想睡觉。不过,张大牛他心中有数,该睡多久,到时自然会醒。等到午后日头略低,气温稍降,他到时,就会自然而然的醒过来,继续耕田。   ‘一百六十亩地啊,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耕完!’他叹着气,发着幸福的感慨,逐渐进入了梦乡。只是他刚刚入睡,突然感觉着地面一阵震动,张大牛猛然惊醒,远远的循声望去。只见远处尘头大气,不知有多少人的队列,正沿着他睡觉的道路,狂奔了过来。   张大牛张大了嘴,吃惊道:“那是谁啊!?”   注1:秧马,宋代江南一带的插秧农具。木制,形制类似于小船,人坐其上,从舱中取秧苗插入田中,同时以双脚使秧马在泥水中前后挪动。北宋时得苏轼等士大夫推广,南宋时在全国普及。      第三十六章 岛南(上)      赵瑜驭马而行,五十名亲卫紧随左右。自从交趾回岛之后,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来透口气了,在公文案牍中郁闷了许久,当今天他骑在马上,便忍不住驰缰而奔。迎面来的狂风从耳畔呼啸而过,烈日当空,也感觉不到丝毫炎热。   马蹄铁敲打在夯土路面上,密如雨打芭蕉,得得作响。几十骑在黄土路上一冲而过,顿时在道路上掀起了漫天的烟尘。虽然用铁场产生的矿渣和沥青修筑的主干道,已经从港口延伸到基隆堡,但岛上的大部分道路依然是夯土所筑。尽管现在东海已经拥有两间水泥作坊,可惜的是产量却始终高不上去。月产不过千多石,单是用在基隆堡和港口的扩建工程上,就已经消耗得一干二净,根本没有多余的产量来铺设道路。不过赵瑜现在是领头狂奔,卷起的烟尘却抛在身后,却也不用担心吃到满嘴的尘土。   赵瑜大笑着纵马而行,但他今天却并非出来游玩。他的目的地是台湾岛上,东海实际控制区最南端的温泉堡——那是因寨堡附近温泉众多而得名。尽管东海名义上已经据有了台湾,而岛上也的确没有其他势力可以与东海军相抗衡,但由于开发时间和辖地人数的限制,东海真正的领土,就只有从基隆港往南大约两百里的狭长地带。也只有道路延伸到的地方,才是东海能控制到的地方。   基隆之名来自于赵瑜,更是来自于后世。但东海在台湾岛上的殖民地。却不位于后世地台北、基隆,而是属于桃园、新竹一带。直到十七世纪,淡水河流经的台北盆地,大部分地区依然是湖泊、沼泽密布,而在赵瑜所处的这个时代,更是一片生人难以踏足的水泽。而东面,更有纵贯全岛的山峦。东海要想在台湾继续开辟定居点。也只能沿着台湾岛的西海岸那一长条平原地带向南发展。   数年来的开发,已经把小小地殖民地打造得如铁桶一般。基隆辖下的十一乡八十七个村寨密布于平原之上,岛上地土著甚至不敢接近半步。但几年下来,这两百里的平原已经开发去了一多半,而剩下的土地,赵瑜却并不打算再分配出去。按他的想法,现在是继续向南开拓,让东海的殖民点彻底占领台湾西部平原的时候了——日渐增多的外来移民也是促使他下定决心地重要因素。   而温泉堡作为最南端的军寨。将是半月后,向南开拓进程的核心中枢。人力和物力的安排与调配的命令,都要由此地发出。这两月,大批的物资和人员,已开始被征集,不日将转运到温泉堡中。不过,前日从温泉堡传来的一条消息,却打乱了赵瑜全部的部署——温泉堡以及附近地两个村寨。在一月前爆发了疟疾,十天之内,已经有五六百人病倒——这种情况下,赵瑜怎么也不敢把宝贵的人力向疫区派遣。   由蚊虫传播的疟疾,是南方的常见病。不仅是台湾,两广、福建、荆湖一带。也多有人感染此症。在大宋南方诸路,因此而丧生者,每年数以万计。所谓南方瘴疠,很大一部分就是疟疾。当年,赵瑜决定迁居台湾,最先做的就是下令搜集各种医治疟疾的药方。但找来地那几百条药方,却皆是无用。而赵瑜记忆中的治疟特效药,如金鸡纳霜(奎宁),这时候还在秘鲁的丛林中自由生长,不过他凭着一点模糊的记忆。终于想起还有一种称为青蒿的疟疾良药。不过大宋朝叫青蒿的植物实在有太多种类。而对植物学和药物学毫无见识的赵瑜,又记不清究竟是哪一种。实在无法。却只能耗费时间,一种种的让人实验。到最后,花了一年多的功夫,病死的试验品多达数百,东海地医师们终于找到了那种药草,却是南方一带路边常见地臭蒿,也叫黄花蒿。   自从有了青蒿为倚仗,东海军才能安安心心的开发台湾。不过青蒿只能医治疟疾,但最好地做法却是避免感染疟疾,也就是防疫。焚烧荒草杂木,填平水坑,禁止捕捉池塘沟渠里的鱼类,都是为了防止蚊虫滋生而例行的工作。同时,每年台湾岛上,消耗石灰最多的并不是道路建设,而是防治蚊虫的工作。各大石灰窑近七成产量,都被倾倒入各个聚集有孑孓的水域,而那些向上报告有孑孓出没水域的百姓,也都能得到奖励。再比如在大宋受到疯狂追捧的玉露香精,最早的用途,却也是拿来驱蚊的。就算是现在,玉露香精的八成产量依然是最适宜驱赶蚊虫的薄荷香型,这些薄荷香精也直接配发给东海军的高层们使用,至于下面的士兵和百姓,也都被规定必须每日用艾草熏衣,以避蚊虫叮咬。   由于措施得力,宣传工作也跟得上,上岛后的这些年来,疟疾疫症少有发生,同时也都是个例。每年死于疟疾的,不过两三百人——这还是包括了奴工后的数据——相对于岛上的数万人口,这比例已经很小了。所以对于此次疟疾爆发,赵瑜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昨日晚间,派去调查内情的两个郎中传回了结论,也解开了赵瑜的疑问。原因很简单,温泉堡附近的几个村寨都是粤人,虽然他们都有按规定剿灭孑孓,也没有忘记像水塘中倾倒石灰,但有一个地方被遗漏了,那就是稻田。在那两个村寨开辟的稻田里,滋生了大量的蚊虫,而原本生活在稻田里,会生出蝌蚪来吞食孑孓的青蛙,却都被那些粤人吃掉了。   “吃掉了?!”昨天,当赵瑜听到汇报的时候,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而那个回来通报的医师却肯定道:“正是被吃掉了。蝌蚪以孑孓为食,但这两年,那些粤人却把稻田里的青蛙吃得一干二净,今年年后放水插秧,蚊虫便猛然滋生,今日疟疾爆发,其来有自。”   “那些广东佬!”赵瑜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在他前世的那个时代,广东人就已因千奇百怪的食谱闻名于世,而在宋代,粤人餐桌上的菜肴,却一样不输于他们的子孙。或者说,广东人神奇的菜单,至少在千年之前,就已经十分的稀奇古怪了。   虽然赵瑜没有品尝过粤人天下闻名的菜单,但从去过粤人家里作过客的人嘴里,他还是听说了一些让人遍体生寒的传闻。山鳖、竹鼠,这些都属寻常。生割鱼唇、腊煮鹳足,那是珍馐美味。所谓‘遇蛇必捕,不问短长;遇鼠必执,不别小大;蝙蝠之可恶;蛤蚧之可畏;蝗虫之微生,悉取而燎食之。蜂房之毒,麻虫之秽,悉炒而食之。蝗虫之卵,天蟒之翼,悉鲊而食之。’甚至有一道名菜,就是把混杂着内容物的羊胃直接煮熟,号为‘青羹’,当客人来的时候,就当作主菜端上餐桌,‘以试宾客之心,客能忍食则大喜,不食则以为多猜!’(注1)   赵瑜当日听到这一段——尤其是那道‘青羹’的原料——虽然没有当场吐出来,但转过脸去仍免不了要暗中作呕。所以,当他听闻疟疾爆发的起因,惊讶过后,也只能叹气了,这根本就是报应啊。   不过尽管疟疾在爆发,但开发岛南的进度却不能停下。按陈正汇的预计,今年上半年,至少会有上万户新移民来到岛上,需要安排下的村寨至少得有四十处。这种情况下,进军南方已是迫在眉睫。所以赵瑜要到温泉堡当地去亲眼看一看,情况究竟如何,那场疫症到底会不会继续肆虐,从而耽搁东海向南开拓的速度。   今日晨起之后,处理了一些残留的公文,赵瑜便领众上马南行。走了半日,虽然其间间或奔驰,但毕竟出来时已经晚了,所以时近中午,一行人才到了距港口八十里的兴洋乡。抬头看看天色,赵瑜吁的一声,轻轻拉住了马缰。见赵瑜停步,亲卫们也都齐齐拽住了缰绳。   “大当家?”亲卫队长不知为什么赵瑜会停下来,忙上前询问着。   赵瑜翻身下马,说道:“行了半日,就算人不累,马也累了。等吃了午饭,休息一阵,再往前赶。”   “是!”亲卫们齐刷刷的下马,行动间,步调几乎一至。这些亲卫下马之后,不待吩咐,就前后四散开去,布下了警戒线。   赵瑜牵着马,在路上慢慢走着,望向远处的村寨,扬扬下巴,问道“那是哪个村子?”   亲卫队长左右看看地形,回头道:“刚才经过的里程碑是八十三里,那里应是兴洋四村。”   “八十三里?午后赶一赶,入夜前应该能到。”赵瑜说着,突然听到前面的树荫下传来一阵喧哗声。他循声望去,只见两个亲卫正把一个农夫向外拖去。   “你们作甚?!”赵瑜一声大骂,几步赶过去。   “大当家,这个人躲在树后面……”   “什么躲!?看着你们凶神恶煞的样子能不躲吗?!”赵瑜直言打断,训了两句,回头对着那个农夫笑道:“这位兄弟,不要见怪,我这些手下都是小心过了头了。你自休息,我们不打扰你!”   注1:以上皆出自《岭外代答》第一百二十四条:异味。      第三十七章 岛南(下)      赵瑜坐在树荫下,自己摇着把蒲葵扇在那儿扇着风,而亲兵们却都在忙碌着。几十匹坐骑被牵到路边,鞍鞯都被松开,就着沟渠中的流水,一口接着一口被喂食着由豆饼、麦麸和干草拌合成的马粮。   另有几个亲兵,从马鞍下的袋子里取出一些纸包,里面装的都是制式的军用干粮。把煮熟晒干的粳米磨碎后,压制成型的米饼——《齐民要术》中称之为糗糒,配上两块咸鱼,再加上一小包豆豉干,就是一个士兵一餐食用的军粮。本来依照赵瑜的想法,制式军粮中还应该放些果脯、糖块什么的,以给士兵们补充足够的热量,不过赵文把算盘一打,立刻就否决了这个提案。现在,凭东海的财力虽然还可以支持,但若是将来扩军后,兵力达到二三十万,那再多的钱也不够这样花的。   这种便携式军粮的制作,并不是出自赵瑜来源于后世的灵感,而是这个时代大宋军队里的一直通行的做法。除了糗糒等携带干粮的制作,大宋军中,还有粗布浸醋法,等粗布浸透了醋液后,晒干随身携带,需要用时,剪下一小块放入锅中,就可以喝上带醋酸味的汤水。也有制取随身用的盐块、醋饼以及代替酱菜的咸豆豉的方法(注1)——大宋军队的后勤思路,已经远远超越于时代的局限,几近于现代化了。   亲兵队长从手下那里接过一份军粮,检查了几眼。才恭恭敬敬的双手呈给赵瑜。赵瑜抬手接过,直接张嘴就啃了起来——他和亲兵们吃得东西都是一样,按旧日地定规,东海军出战时不论地位高低,军中的伙食必须一视同仁,但现在的军规更为森严,只要军队出了营地。所有食物配给,官兵们都不会有任何区别。这等军规。除了使军中上下一心,保证军官们的威望,同时也是为将来战时的后勤考虑,赵瑜并不希望看见未来哪一天,出现辎重车队不送军粮,而为军官们送水果的情况——不过这干粮的口感其实并不好,又干又涩。难以下咽。正常情况下,应是放在锅里,加水煮过,再掺些能食用地野菜,才会端给士兵们。但赵瑜今天只是出巡,不是行军作战,当然不可能携带炊具,就只能喝两口葫芦里的清水。把咸得跟盐块没两样地鱼片和干饼一起冲进肚里。   亲兵们忙完了杂事,也便分散了坐下来用餐。几十个人坐下的位置看似散乱,但隐隐的,把赵瑜护在中心。那个农夫哆哆嗦嗦的坐在不远处,想走不敢,留着却也害怕。附近的几个亲兵围着一圈,则从不同角度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赵瑜在旁看着,笑着摇了摇头。不过这些也是亲兵们忠于职守的表现,若是他们大大咧咧,随意的把陌生人放进防御圈,那赵瑜也坐不安稳。   赵瑜把干粮几口吃完,对那农夫招了招手:“那位兄弟,过来说话!”   农夫犹豫着,一个亲兵在后面推了他一下,“大当家唤你。还不快过去!”   农夫忙不迭地爬起。走到赵瑜面前,跪下磕了几个头:“小人见过大当家!”他当然知道。东海上,能被唤作大当家的只有一人。面对赵瑜,他头也不敢稍抬。   赵瑜笑了,示意亲兵把人扶起,温言道:“这位兄弟,不知如何称呼?”   “小人姓张,名唤大牛。”   赵瑜挑了挑眉毛,这张大牛的乡音,他十分的耳熟:“听张兄弟的口音,老家应是在两浙罢?”   “回大当家的话,小人正是台州宁海人!”   “就在明州边上啊!那就是老乡了。”赵瑜笑道,拍拍身前的地面:“来,坐下来说话。”   张大牛谢过了,诚惶诚恐的坐下。赵瑜便指着附近地田地,问道:“这里应是属于兴洋四村的地儿罢?怎么我看了半天,这片地里就张兄弟你一人?”   “俺半月前才来,误了农事。村里的其他家都已经把地种上了,”张大牛见赵瑜说话和气,倒也放松了心情,他指着那块过火后的黑地,“而俺家的地才烧过荒。这几日要把地翻耕好,等秧苗出土,才好赶得及抛秧。所以现在忙啊!若是耽搁了日子,今年就只能种一茬了。”   “哦,是这样啊!”赵瑜点了点头,又问道:“不过其他家的地,这么大一片,总得有几个人来干活罢?除草施肥什么地,都不用做嘛?”   “大当家有所不知,插秧之后,农活就没那么重了。除草、施肥的活计,隔三岔五做一次就够了。像今天太阳这么毒,大伙儿都是大清早把农活做完,等太阳高了,就回去休息了。到了午后,就很少有人再出来忙。何况……”   “何况什么?”   “俺听村里的老人说,这岛上地力甚足,插下秧后,只要按时浇水,连肥也不用施,到时候就能开镰收割。并不需多费心力。据说有些人家,都是花钱雇了奴工来插秧,中间放放水,等到了收成时,再雇奴工来开镰,从头到尾,根本就不用下地的。”张大牛絮絮说着,听他的口气,都充满着羡慕。   “原来如此,倒长见识了!”赵瑜笑着点头,眼神却冷了下来。难怪每到农忙时,岛上的奴工都忙得不歇脚。原来他费尽心力,花下大本钱找来的竟是一群懒汉。什么都是奴工来干,那招募他们作甚。‘此风不能长!’赵瑜心里盘算着,等回去后,要同赵文、陈正汇好好合计一下,怎么把这些懒汉赶出来做活。招募这些人来台湾,可不是让他们来享福的。   赵瑜冷冷想着,嘴里却笑着问道:“张兄弟家中有几口人?”   “就四个。俺一个,还有俺浑家和两个小子。本来还想着让两个小子打个下手,但里正和村学的先生都说了,小孩子必须要读书识字,都被赶着去上学了。”张大牛半带抱怨的说着:“两个小子,每年给先生地束修,再加上买书本和笔墨纸砚地钱,说是要近十贯。俺过去辛苦一年都挣不了这么多!这学费,真真实在是太高了!”   “读书是好事。学了两年,能写能算,懂了些道理,日后也不惧被人诓了。若是学得好,考入义学,将来有个出身,光宗耀祖,不比土里刨食要强?!再说了,哪有家有几顷田,还不让小子读书的道理?”赵瑜说得语重心长。   台湾岛上共计八十七个村寨,各村寨地户口在两百到四百户之间。每个寨子都有一个村学,视学生人数多寡,安排下几个义学出身的先生,教授村里的孩子识字和算术,两年学制下来,一般能认识三四百个常用字,和基本的加减乘除。不过村学不是义学,上学都是要交钱的。就像另一个世界,十九世纪开国后日本,虽然学着德国普及教育,但由于没钱实行义务教育,就硬性规定父母们必须让子女入学,同时缴纳学费,如若不从,就会直接关入监狱。而东海也是如此规定,若家中有年满八岁还未入村学的子女——东海的村学也招收女孩子,但更高一层的义学却只收男性——其家中贷款的利率就会加倍收取,三年免赋的政策也会取消,待其子女入学后,才会回复正常,若是不能为子女缴清学费,也一样会照此施行。尽管这种强制性的做法时有怨声,但教化百姓是儒家最主要的理想之一,赵瑜占着大义的名分,推行起来也有足够的借口,根本不俱百姓们反对。   赵瑜说话,张大牛哪敢反驳,头点得如小鸡啄米:“大当家说的是!大当家说的是!是该读书,是该读书!”他叹着,“俺家的两个小子也不是多聪明,俺也不求他们能读出个什么样,也不指望能考个进士什么的。只求他们在学校里,跟先生们多学些些道理也就够了!”   “当时如此!”赵瑜笑笑,环目四顾,又见着两头耕牛在附近吃草,有些奇怪,便问道:“张兄弟你家的牛怎么就只有两头?”   “回大当家话。其实共有四头。但两个小的不顶事,所以只带了两头大的出来耕地。要是剩下的四头能早些发下来就好了,光靠两头牛,要耕完三顷地,还是有些难呐。”   赵瑜摇摇头,叹道:“这也没办法。这几月,有五六千户来到岛上,前两年积攒下的耕牛一下都派发光了。不过最近,倒有个新政策,如果不要或少要耕牛,每少领一头就可以抵换五贯。张兄弟,你若是放弃剩下的四头,就可领上二十贯。”   张大牛眼睛一亮,“是发二十贯给俺?!”   “不,不!”赵瑜连连摇头,“不会直接发钱。而是用下发凭条,等雇佣奴工,或是缴还贷款时,都可以用这个凭条冲抵。”   “哦!”张大牛有些失望。   赵瑜一笑:“等实际下来你就知道了。这凭条跟钱一样用。”   旁边的亲卫队长看看天色,“大当家,时候不早,也该上路了。再迟些,就得走夜路了。”   赵瑜一点头,站起身,拍拍张大牛的肩膀:“张兄弟,后会有期!”   注1:这些可参见《武经总要》第五卷,赉粮条。如果抛开装备不谈,单看武经总要中记述的各条各款,林林总总,宋代的军队应可算是世界上第一支完全正规化、有严密条章可循的队伍。      第三十八章 土着(上)      赶在西方最后一丝晚霞没入海中之前,赵瑜一行五十余骑终于抵达温泉堡。轻轻抚摸着赶了一天的路,已累得直喷粗气的坐骑,赵瑜望向前方的堡垒。坐落在官道东侧小丘上的青黑色的墙体,在落日余晖下微微泛着红光。城头上,一排灯火逐个燃起,驱散了越来越深的黑暗。   小小的战堡,外面裹了一层青砖,内里依然是夯土结构,周围不过一里许,墙高也仅有三丈,但对其防御能力,赵瑜却甚有信心。温泉堡是东海军最新设计的堡垒,虽然没有壕河,堡下的小丘也不算高,墙垣更是又矮又薄,但城堡四角却都有向外凸出的多角塔楼,八门重炮就安放在塔楼中,上有遮挡,不惧风雨。如果敌军进攻城墙,便会被两侧塔楼上的火炮夹击,若是他们攻击塔楼,也一样会遭到其他塔楼的攻击。敌军的人数就算再多,有四面塔楼中的重炮互相支援,也足以把他们的攻势全数扼杀——这是超前了几个世纪,货真价实的棱堡。   赵瑜曾经让参谋室进行过多次兵棋推演,这样的一座装备了火炮的棱堡,只需三百人防守,并准备下充足的战备物资,就完全能够抵挡数万敌军的攻势。就算敌人不计伤亡,连续攻击,在城内守兵的精力和士气消耗一空之前,这样的战堡也是不可能被攻破的——而更大的可能,是敌人在多次进攻失败,先一步丧失了继续攻城信心和士气。   在另一个时空。几百年后,满清皇帝康熙派遣万余大军围攻俄国人的雅克萨堡,当时地清兵已经装备了重型火炮,但在只有不到千名罪犯、哥萨克、探险者防守的土木质地的棱堡下,上万清兵却累攻不破。大军整整围了五个月之久,直到万里之外,沙皇派来和谈的使节。这个堡垒才被俄国人自行放弃,而满清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割地失土的《尼布楚条约》——这样的战绩。比之被后人批判了千余年澶渊之盟还要凄惨;但满清地宣传机构,却把这等丢脸的惨败,打扮成一场大捷,脸皮之厚,也着实令人瞠目结舌——而且这还是因为有康熙地因素,为了皇帝的面子,才能逼着士兵们围城不退。若仅是普通的战斗,几次攻击不遂后,多半就会自己退兵。   虽然雅克萨之战的失败,主要原因在于清兵战斗力的低下,但俄国人修筑的棱堡的防御优势却也功不可没。在重型地攻城火炮出现前,所有欧洲军队都有一个公认的事实,装备了火炮的棱堡只有在重兵围困下才有可能被攻克。而在没有火炮,只有石砲的宋代。东海的各个修筑成棱堡式样的寨堡,就只需要多加小心,防备敌军奇袭,便不虞被敌军攻破,而温泉堡的守兵们也的确是小心谨慎。   看到一队骑兵夹着滚滚烟尘沿官道直奔城堡而来,虽然是队伍来自北方。岛上地土著也不会有骑兵,但城头上的守兵却依然敲响了警钟,钟声在城堡上空回响,转眼之间,城垣上便多了一排森寒的箭头,而隐藏在塔楼中的火炮也把炮口探出外窗。赵瑜的队伍停在火炮射程之外——赵大当家不愿冒火炮走火的危险——一个亲兵便上前喊话。城头城下一番对答,再把证明身份地信物放进城上垂下来的篮子中,温泉堡上的弩弓手终于撤了下去。城堡南侧正门大开,守将带着一应人等,小跑着来到赵瑜的马前。   堡中众人在赵瑜马前一齐跪倒:“某等见过大当家!”   赵瑜翻身下马。一把把守将扶起:“李叔快快请起!”再向其他人一招手。“你们也起来罢!”   堡中的守将姓李,族中排行十七。由于没有起过大名,按宋人的习惯,也就通称为李十七了。这个李十七,年过半百,须发都已斑白,照辈份算,正是赵瑜的叔伯辈。几十年的沐风栉雨,李十七的身体虽然还是健朗,但也再承受不起东海军长年累月的各种辛苦地训练课程。因此,赵瑜便给了他一个比较清闲地工作。   与他差不多的情况,东海军分散于台湾各地地寨堡的守将,也大半是从浪港时代过来的老一辈头领。这些守将都是老资格,赵瑜小时候还被他们抱过,为了自己的威名着想,他当然不愿意看到这些老家伙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赵瑜的亲信手下,虽然都已占据军中的关键地位,但面对家中的长辈,也硬气不起来。为防这些跟不上时代的老古董添乱,赵瑜便把这些不愿退役回家抱孩子的老家伙,都塞进了各个寨堡中。几年下来,岛上的这些只用来防备土著的堡垒,已经被默认为东海军的养老院。按军中排位,这些守将与野战诸营的都指挥使一个等级,而且由于年资的关系,老家伙们站在议事厅上的位置,比陆贾等人还要前面一点,但论起在军中的影响力,却已是远远不如。   不过,这个李十七相对来说还要好些,面对赵瑜,从不倚老卖老,都是毕恭毕敬,赵瑜因此也对他多有敬重。把他安排到温泉堡这个相对而言也算是战略要地的堡垒,便是赵瑜的一点用心。而李十七,也没有辜负赵瑜的一番心意,温泉堡立堡后的近两年时间,从没出过大的纰漏,而作为历年来,几次清理平原土著行动的后勤枢纽,温泉堡在李十七掌控下,配合得也可圈可点。所以今次赵瑜才会决意把温泉堡定为向南拓土的中枢所在,不然,直接在海岸边设立个转运小港,比使用路侧小丘上的温泉堡更为方便。但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疫症却打乱了赵瑜的计划,如果疟疾控制不住。他也只能放弃位于疫区中心地温泉堡了。   李十七引着赵瑜穿过阴森狭长的门洞,两道木栅被绞上半空,悬于门洞内外。城门后,几堆篝火在空地上熊熊燃烧,几个士兵把一束束晒干后的艾叶投入火中。城堡内,四处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艾草味。嗅着刺鼻的烟气,几十匹战马打着响鼻。被牵进后面的马厩。而赵瑜在李十七的陪同下,直接进了堡内正中地主厅。   一行人进了主厅。叙了位次坐下。赵瑜也不多加寒暄,直奔主题,问道:“李叔,现在堡中的疫情究竟如何?”   李十七皱眉摇头:“堡中地小子们,只要没出堡的,却都无事。但前几日出外办事的,有大半发了病。”他看看赵瑜。“大当家,这里已是疫区了,你是不该来的!”   “我擦了驱蚊的玉露香精,又用艾草熏过,还是能管点用的。再说了,没见这么热的天,我都穿了三四层衣服吗?”赵瑜笑了笑:“兄弟们有事,我做这个大当家地还是得过来看看才放心。”   “还是太冒险啊!二郎。整个东海系于你一身。说句不中听到,你若出了什么意外,我们东海就完了。难道还能靠三哥儿……”   “好了!好了!”赵瑜抬抬手,不耐烦的打断道:“李叔,你还是说说,现在堡里有多少人得了病?”   李十七面色有些无奈。只得说道:“堡中的两百二十七人,有三成多染上了疟疾。虽然现在还没有死人,但这疟疾太猛,而且又不是有规律的每天一发、隔日一发或是三日一发,而是时时发作的恶疟(注1)。据堡里的郎中说,这几十个发病的兄弟可能会有一半撑不下去。”   “青蒿没有用吗?”赵瑜忙问道。   李十七叹道:“青蒿汁虽有神效,但也不是百治百灵。这种恶疟,能保证活下来一半,已经是菩萨保佑了。”   赵瑜也叹了口气,给病人直接灌青蒿汁治病是最原始的办法。如果能提取青蒿素进行注射当然效果会远远不同。不过在这个时代,这也只是奢望。他又问:“那附近地村子里情况如何?”   “听说情况也很不好。甚至比堡里的情形还要差。都已经开始死人了。我在城头上看那几个村子,这两天看到的炊烟也少了不少。”   “少了多少?”赵瑜连忙追问。一道炊烟就是一户人家,一道炊烟消失,那一家子恐怕就是凶多吉少了。   李十七摇摇头:“以前也没数过,但粗粗看起来,至少少了一半。而且是一天比一天少。像西头最近的温泉二村,今天就只有昨日的七成。而靠着山的温泉三村,从今天中午起就没有一道炊烟了。”   赵瑜拧起眉头,回想着刚刚来路上,看到地温泉堡附近的几个村子。村寨上空的炊烟的确十分稀疏,当时没在意,但现在想来,也多半是遭了灾。想了想,他又问着:“那这两天,附近的几个村寨有没有派人来求救?”   “怎么没有,除了三村,其他的村子都派了人来。共有三个人,但那三人刚到了堡里就发了病,一起发起了高烧,连话都说不出。不过,我已经派了几人去那几个村子查探,顺便把堡里青蒿也带去大半。现在,我这温泉堡里的药材,只仅剩五六天的份了。”李十七叹道:“大当家,如果再不派人来支援,那几个村子,怕是就要毁了。”   “我出来之前已经让陈先生做准备了。按时间算,今天下午时,就该出发了。算时间,车队明天中午就能到。”   “那就好,那就好!”李十七连连点头,终于放下心来。这时,厅外一阵嘈杂,一个士兵冲了进来:“禀大当家,李头领,土著……土著出山来犯!温泉三村里的人,已经被杀光了!”   注1:疟疾多有规律,按照发作的时间间隔,通常分为‘日疟’、‘间日疟’和‘三日疟’。而没有规律,随时发作地则称为‘恶性疟’。其中,恶性疟地后果最严重。      第三十九章 土着(下)      “土着来犯?!”赵瑜重复着那个报信士兵的前半句话,后半句却漏听了。台湾岛上的土着,血统上属于南岛马来一系,由于地处荒僻,与大陆没有交流,文明尚处于部落阶段。自从东海军上岛之后,还手持原始武器的他们,根本无力相抗,一直都被撵着打。这两年被攻破了村子,捉去琉球种植园的土着有五六千,被杀掉的则更多,而逃入山中的,更是难以计数。这些被东海军的血腥手段杀得胆寒的土着,怎么敢出山来犯?“犯哪里?温泉堡吗?他们什么时候有这个胆子了?!”赵瑜冷声问道。   “不,不是!”见赵瑜误会,士兵连忙摇头,“那些土着不是来打温泉堡,而是打下了温泉三村。小的早前奉命带药材去三村。还没进村,就看见一群土着在村中进进出出。村子外面还有好些个百姓的尸首。小的见势不妙,便从车上解下马来,直接骑回来报信!”   “三村吗?”赵瑜皱眉念着,转头问道:“李叔,刚才你说三村的炊烟从中午时就没看到了罢?”   “正是!”李十七点头:“想来就是在晌午前被土着攻进去的。”   “他娘的!”赵瑜低低骂了一句,又问那个报信的士兵:“你见着的土着有多少人?”   “小的只在外面远远的看了一眼,实是说不准。不过温泉三村有八百多人,就算有一半生了疫症。那些土着要想攻破村寨,也得有五六百人才够。”   ‘五六百!’赵瑜算了一下,能凑出五六百战士的土着部族,族中人口至少得有千人。“李叔,附近地山里可有千人以上的大峒?”   “听说山里本有个土峒,向以狩猎为生。近两年收留了不少被赶进山的土着,应该有上千人了。”   赵瑜双目生寒。点头道:“那就是他们了!”皱眉想了一下,问道:“李叔。温泉三村离这儿有多远?”   “离堡有三十里地。近山了。”   “三十里吗,倒也不远!”赵瑜冷哼了一声,提高嗓门向外喊道:“来人!”   声音传出,他的亲兵队长便立刻走了进来。   赵瑜也不说缘由,不管亲兵队长在外面听没听到内情,便直接下令:“你点上一队人,再从堡里带上一个都。去温泉三村走一趟。但凡是土着,都给我杀了,一个都不许留。”一个村子被屠了,人数比在交趾被杀的那支商队还多,他再怎么也得表示一下。   “末将遵命!”亲兵队长也不多问,一抱拳,转身就要出门。   “等等!”李十七叫道。   赵瑜问道:“怎么?李叔有什么要补充的?”   “不是。”李十七摇了摇头,进言道:“大当家。这堡外都属疫区,蚊虫极多,入了夜后更是如此。大队人马出动,免不了要招惹上疟疾。还是等明天再去罢!”   “明天?到了明天人就要跑光了。”赵瑜恨声说道。既然已经碰上了,他就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土着杀人抢掠后,还能安然无恙地窜归山林。这对他刚刚因诛杀李乾德才建立起的威望损伤太大。   “二郎。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那些土峒也不会长腿跑掉,实不必急于一时!”李十七苦口婆心地劝着。在他看来,赵瑜脑袋实在有些发热了。   赵瑜摇头:“等那些土着回到山里,再去攻打,那就不知要牺牲多少兄弟的性命。山林不是平原,我们东海的火炮、弩弓还有枪阵都发挥不了多少作用,只能用人命去换。不趁现在把那些出山的贼人一举剿灭,日后必有大患!我可没有精力与他们周旋!”   李十七不敢再劝。亲兵队长出了厅去,点起了一百多人。就趁夜色向东赶去。东海军令如山。军法森严,就算明知趁夜出行。很容易染上疟疾,但官兵们都不敢有所怨言。   站在城头上,目送复仇的队伍鱼贯而出,赵瑜也能静心下来把整件事在脑中重新清理一遍。心中清明,以他的才智,很快便发现了一个疑点:“李叔,疫症爆发也不过十来天,那些土着都辟居山中,怎么把进攻的时间把握得这么好?”   “这……”李十七欲言又止。   赵瑜地眼睛立刻眯了起来:“难道说那些村子跟土着们有来往不成?”他虽然问着,但语气确是肯定的。   李十七低下头去,不敢对上赵瑜的眼睛,轻声道:“回大当家,别的地方我是不知。但温泉堡附近靠山的几个村子,都跟土着们有所往来。山里的土着们缺盐,常常拿些兽皮、山珍还有草药来交换。”   赵瑜声音转寒:“李叔你就这么看着他们犯我禁令?!这两年我可是多次下令,各村寨不得私自与土着有任何来往啊!难道我的话都是放屁不成,还是说温泉堡里的人连我地命令都敢不听了?”   “……”李十七不敢回话,五十岁的人在子侄辈的赵瑜面前,就像一个被先生训斥的学生般老实。   赵瑜叹了口气,训斥自己的长辈,感觉也不是多好:“算了,我也知道这不是李叔你的错,你也没有把这些事上报地必要。不过,那些村子跟土着们交换的真的仅仅是盐吗?凭土着们的竹弓木枪又怎么攻得破温泉三村的寨墙?”赵瑜有理由怀疑,那些村民把一部分军械都拿去换山货了,不然,那些土着不可能有胆量下山攻打村寨。   由于出身于海盗,东海上下人人尚武,家家户户都备着劲弩强弓,那些新来的移民耳濡目染,也学着舞刀弄枪起来。赵瑜也不吝啬,军械都是半卖半送。若是对外销售,一架外贸型的神臂弓——射程、威力都只有正品的六成——要卖到十五贯,而从军中淘汰下来对内出售的正品,则只要两贯半。各式甲胄,在大宋,根本不可能公然买到,但在东海,却是向所有民众公开发卖。一件普通的半身鱼皮甲,就只须十五贯,而在大宋,单单军器监出品地一套披膊地成本就要三十八贯。   这么便宜的价格,是赵瑜藏兵于民地用意所在,但也免不了会成为一些不法之徒趁机牟利的机会。所以赵瑜才会严令禁止各村寨与土着们私下往来,就是在防着他们把东海的廉价军械转卖给土着。但现在看来,他的命令在利益面前,根本起不了多大作用。   李十七恨恨的说道:“若是他们真的把军械卖给土着,那是他们自寻死路。根本就没必要为他们报仇!”   “没有确切证据之前,他们还是我东海子民,这仇是一定要报的。至于究竟有没有卖,等人回来就知道了。”赵瑜说着,在心里又添了一句。‘就算没有,我也会想办法变成有的。’   ‘温泉三村私下贩卖军械,却反害到自己,以至于被屠村。’把这件事宣传出去,对东海和赵瑜来说,是把自己的责任撇清的最好理由,同时,也可以警告其他村寨,让他们不敢再与土着们私下往来。要让他们明白,如果让那些土着洞悉了村寨内情,说不定哪日就会被屠村。这件事,一定要好好宣传,‘天作孽,犹可恕,要是自作孽,我东海军也无可奈何。’至于温泉三村的仇,只要能把出兵的那个土峒解决掉就足够了,赵瑜并不愿跟山里的土着多打交道。   打仗是门生意,若是会赔本,赵瑜便不会有兴趣。攻打交趾,一战下来,比起花去的军费,赚来的回报十倍都不止,若加上赵瑜和东海因此增添的名望,更可算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但敌人若换成台湾的山里土着,那就是实打实的赔本生意,就算再被屠上几个村,赵瑜也不会派大军入山清剿——就算他想做,赵文、陈正汇也都会苦着脸大加反对——打下平原,还能收获土地,攻下山林,又能有什么回报?   赵瑜仰头看着天顶散落的星辰,心中已下定了决心,‘温泉三村的事就可以到此为止。不过,台湾岛上的各村寨也必须得整顿一下了。现在就敢违反法令,日后,指不定会怎样拖后腿。’这两年,他只顾着招揽移民,对乡村的治理,几乎都是放任自流,根本没有形成一套完整政事系统。而光靠基隆堡中的那点处理岛上政务的人员,两百里的殖民地也已经是他们的极限,若是再扩大,对内的统治机构也须得要改组。   同时那些村民也得用心整治一下,不能让他们变成坐享其成的懒汉。赵瑜不是慈善家,招募移民过来是要他们做事的。要压榨,要剥削,而不是让他们来享福。这些愚氓,不好好教训一下是不会听劝的。   次日上午,快马来报。那些偷袭攻下温泉三村的土着在村里狂欢了一天,到了夜里尽数睡下,连巡哨也没放,正好被急行而来的东海军逮个正着。战斗只花了半个时辰,便宣告结束结束,一战斩首四百余,其余趁夜逃入山中,追之不及。   午后,从基隆堡派出的运送药材的车队也抵达了。随车队而来的还有一个信使,带来的口信,却是让赵瑜赶快回基隆堡。   “到底为得何事?”赵瑜问道。   “童太尉的总管到了岛上,只说要见大当家。”      第四十章 内附(上)      政和七年四月初七,乙丑。   基隆堡。   昨日收到童贯管家上岛的消息,赵瑜当机立断,把温泉三村的后续处理交予李十七,自己随即带人连夜赶了回来。这件事,他不得不重视。自从七年前与童贯这个权阉搭上线以来,从来都是他派人去东京拜访童太尉,而童贯遣人回访的情况一次也没有——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一个海寇,一个反贼的后人,就算再有用处,也不值得童太尉冒着风险折节下交。   所以这次童贯突然派出最为心腹的管家来联络,赵瑜心里确是有些打鼓。‘事有反常必为妖’,童太尉会一反常态,朝中必然是出了什么大事,或是有关东海的,但也有可能是跟北方的局势有关。在回程的路上,赵瑜一直都在苦思冥想,却始终无法断定。也幸好他回程时,改乘了温泉堡里的大车,若是他还骑着马,在黯淡的月色下,却聚精会神的考虑其他事情,跌下马去摔断脖子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一夜的思索,这时终于有了答案。书房中,从童福手上接过童贯的密信,验了下信封上的火漆,赵瑜展信而读。童贯的信文很短,赵瑜一目十行,转眼就通篇看了一遍。脸上平和的笑容没有变化,但眼角却不由自主的抽搐了起来。一旁的赵文对赵瑜知根知底,看出赵大当家已是在爆发的边缘。   “大当家。童太尉地信上说得何事?”赵文问着,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提醒。   赵瑜警醒过来,瞥了童福一眼,抬手把信笺递给了赵文,让他和陈正汇传看。   “内附!?”赵文只看了几眼,立刻就叫了起来。把信笺传给陈正汇,他转头盯着童福。目光灼灼:“童太尉让我们东海上表内附?!”   童福被赵文无礼的眼神盯得一阵不快,低下头去啜了一口清茶,轻描淡写地说道:“太尉的信俺不敢拆看,信中的内文俺也实不知。不过,既然太尉在信中让你们上表内附,那就照着去做就是了,难道赵大当家还怕太尉会亏待你们不成?”   赵没有搭话。仰头靠在椅背上,屈指敲着扶手。紫檀木的太师椅,扣作金石声,铮铮作响。童贯的信写得很简洁,信文地几行字中仅仅说了一件事,就是命东海军早日上表朝中,声明举台湾之地内附大宋,除此之外。全无一词。即没写明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没说清内附后有何好处,看上去只能勉强说是一封劝降信。若是给外人见了,这封信也不会给童太尉带来太大麻烦。   不过赵瑜可不喜欢信文中那种颐气指使地口气,几年来,已经没有哪个人。敢用这种命令的调子跟他说话了。见到赵大当家,谁不是毕恭毕敬,哪个敢有所轻重。尤其是斩了李乾德后,小民自不必说,东海军那些头领们,若说往日在赵瑜面前还敢说些笑话,到了今日,除了最亲近的几人,又有谁人敢在赵瑜面前大声出气的?童大珰倒好,一封没头没脑的信。就要让他冒着身家性命去上表内附……赵瑜突然停下了手指的敲击。‘童贯不至于这么蠢罢?’   “老都管,尊驾出来之前。太尉可还有其他话说?”赵瑜问向童福,想来童贯应该还有口信。   童福点头:“太尉说了,只要赵大当家能如他所愿,太尉愿保大当家效高丽例,世镇东海,永为藩国。”   “太尉愿保赵某为王?”赵瑜真是惊到了,‘这空头支票童贯也真敢开!’不止是赵瑜,连赵文也瞪大了眼睛。只有陈正汇,在一边半眯着眼,微微冷笑。   “当日在府中,太尉是当面对俺这么说的,俺现在也只是转述。”童福应道。   “除此之外呢?太尉就没有其他话了,比如说,为何这么急着要我上表?”   赵瑜皱眉追问。   童福摇头:“太尉并无他话。只是在俺出门之前,太尉则送了一句,若大当家犹豫不决,东海不日便有祸事!”   听得童贯放地狠话,赵瑜眼皮又是一跳,不过立刻便笑道:“太尉的话,赵某听得了。不过兹事体大,必得聚众商议一两日,方能作出决定。还请都管在馆中少待数日,想来也不至于误事。”他拍了拍手,门外两个侍卫走了进来,“若都管有何要求,只管向他们说,东海虽是海外荒岛,不过,宾至如归还是能做到的。海外的风情虽比不得汴京,但也另有一番风味!”   起身把童福送出书房,赵瑜坐回原位,怒过一阵后,心情倒也平复下来,他用手揉了揉额头,“说说罢,童贯这是在耍什么把戏?”   “可能是朝中有人要对付我们东海了!”赵文答道,“童贯不是说不日就有祸事吗?这正好能对得上。”   赵瑜道:“是为了交趾?”   “当然!”赵文点头道:“有几万灭了交趾的强军在东海上,又跟沿海各路联系紧密,若我是官家,我可会睡不好觉,怎么都是要想办法提防着。”他说着,便感到有些奇怪,问赵瑜道:“参谋室不是把交趾之战后,汴京可能做出的应对都列出单子呈上来了吗?二郎你没看吗?”   “看过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赵瑜道:“两浙和福建都还没消息呢,童贯倒先派人来了。”   “那是因为朝中应对东海的奏议,现在还处于廷议阶段,最多才下发到政事堂和枢密院,所以童贯能先一步派人过来。”陈正汇平平静静的解释道,三人之中,只有他在朝中做过官,对宋廷中议事流程算是了若指掌,“不论朝中有何决议,从政事堂到宫中,再从宫中到政事堂,一圈走下来,大概要一个月地时间,即使是军情重事,也得要七到十天。不过就算公文下发,想分送到地方州县,也得一月光景。而从地方上接到命令,把人员兵力发动起来,虽然视主官不同,会有快有慢,但平均一下,还是得要一个月。也就是说,如果朝中想对付我们东海,不到五月中,是看不到动静的。而童贯能早一步,也没什么好惊异的。”   “噗!”赵文一声失笑,“就算是乌龟,连爬上三月,也该从汴京爬到泉州了。这大宋的理事速度,比乌龟还差些嘛。”   赵瑜摇头道:“那是因为大宋太大,朝中也有积弊,才会如此拖延。若是换作我们去做,也不见得能做得更好。”转过头来,他问陈正汇道:“陈先生,在你看来,童贯的承诺有几分可信?”   赵文插话道:“凭一个童贯,怎么能说动赵官家来封二郎为王,肯定是假的。”   “不,童贯能做到!”陈正汇点头说着,嘴角带着讽刺意味地冷笑:“大宋从不介意封外藩为王。十几年前,青唐一带,一个吐蕃的百十人的小部族举族内附,便轻而易举的从官中弄到了一套藩王仪仗。只要我东海送上贡物,恭顺一些,朝中再有人说话,要给大当家请个藩王称号,并不是很难。不过……”他顿了一下,看了看赵瑜:“封王一事虽算不上什么,但童贯竟然能把朝议之事泄漏出来,虽说多有掩饰,但他冒得风险也并不算小。怎么想,这权阉也不该拿身家性命冒险,其中说不定还会有诈。”   赵文听着,暗自点了点头,也看着赵瑜。这几年,东海的对童贯的策略,都是建立在童太尉想领兵收复燕云的推断之上。而这个推断,只有赵瑜一人在坚持,而陈正汇和赵文都一直抱持着怀疑的态度。再怎么想,一个阉人想被封王,这个说法,实在是太疯狂了。在阉人政治最猖獗的中晚唐,甚至拥有废立天子之权的权阉们,也只有李辅国一人被封做博陆王,其余地,就算是执掌朝政,引发甘露之变地仇世良,都没能被封王。   赵瑜却一摆手,肯定道:“收复幽燕者王。童太尉是真心的想做个千古名阉,这点不用怀疑。”与赵文、陈正汇不同,拥有了后世记忆,赵瑜很清楚童贯会,付出什么代价。在另一个时空,为了拿下燕京,童贯甚至敢私下里请金人助力,欺君之事可没少作,几乎到了利令智昏地地步。现在童贯想用册封藩国来引诱赵瑜来为他实现梦想,在赵瑜看来,倒有八九分为真。   陈正汇听赵瑜这么说,脸上有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难道大当家动心了?”他这么问着,眼神里半带着试探,盯着赵瑜脸上的表情。   赵瑜一阵哈哈大笑,站起来大声豪言:“我要想做王,随时都可以,何须他人来施舍!我若今日登基为王,只要把兵舰都派出去,半年之内,宋廷的册封之书就会送到我面前。根本不需要童贯来多事!”   赵文一阵惊喜,“那大当家你……”   赵瑜坐了下来,摇头轻叹:“时候不到啊!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让汴京城中的天子宰相们把视线放到北面去,我并不想因为东海,而牵扯了大宋的军力,这一点,我和童太尉是站在一边的!”   “难道真的要上表内附?”陈正汇起身叫道。   “先生以为不可?”   “大当家,奈何家仇啊!”      第四十一章 内附(下)      “家仇?”赵瑜喃喃念着,自从剿灭了郑家之后,这个词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到了。陈正汇突然间又重新提起,几乎被忘却的记忆又重新浮现在赵瑜的脑海中,一愣过后,他仰天叹着:“……是啊,是家仇!这等不共戴天之仇,不管过去多少年,也是不可能忘掉的。不过,就算要报仇,以我东海的实力,现在也不可能堂堂正正的起兵。”   “与大宋正面相斗,我虽有在海上取胜的把握,也有信心封锁住整个东海。但这对大宋来说,却仅能伤其皮毛,却无法动摇其根本。若是与大宋拼起消耗来,我们决吃不住。东海上下十万余人,穿衣吃饭现在都还是靠着大宋,只能寄生在大宋这颗大树上,并没有自立的能力。一旦大宋因此而禁海,最后吃亏的还是我们!汴京可以不在意海上的那点税入,但东海却不能不在乎这根命脉!”   陈正汇摇着头,这道理他当然明白,但赵瑜的身份不同,是不能随随便便的向赵佶称臣的,道:“大当家,一旦上表内附,受了官位,那就是定下君臣名份,日后起兵,就再也不能名正言顺,一个‘逆’字可就摆脱不了了……若非有此担心,文头领、武头领他们又何必卸了身上的官职?”   “官职?……啊!”赵文听到陈正汇提到自己,便是一愣,但立刻就响了起来。他的确曾经受过大宋地官位,像衢山监镇、昌国盐监什么的。还是几年前的事了,都是些不入流的小官。除了他以外,赵武、陈五也都有过几个大宋的职位。如衢山巡检、湄屿巡检,虽然都从九品的小官,但毕竟是在吏部挂了号的。   不过自从衢山军改以东海为号时起,他和赵武、陈五便不约而同地将身上的职位转给了手下地人——东海保留这些官职,是为了名正言顺的在衢山、湄屿安排兵力。但究竟是谁做这个官,却无关紧要——几年下来。连赵文现在不记得在吏部左选挂名的究竟是谁了。   只是他们这么做,并不是如陈正汇说的那样,不想担个‘逆’字,而是想向赵瑜表明自己的忠心——这世上可没有一个忠臣两边领俸禄的道理——如果童贯依当初约定把琼州都巡检的职位交给东海,他报过去地名字,也只会是从下面随便找来的一个不领兵的闲人。   不过陈正汇既然这么说了,他也不打算反驳。虽然理由不同,但不想东海向大宋低头的心,他和陈正汇是同样的:“二郎,陈先生说得没错,师出有名,日后起兵才能名正言顺……”   赵瑜大笑着打断:“商汤伐桀,周武伐纣,那又是什么?名不正言不顺吗?东京城中的那一位。做的也不比履癸、帝辛差到哪里去罢?大建宫室、征发花石纲,哪样不是昏君的作为,奸臣秉政、忠臣远窜,明明白白地就是亡国前的景象。吊民伐罪,解民倒悬,就是最好的理由。比报仇雪恨更要名正言顺!”他看了看赵文、陈正汇,“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但现在虽还不是起兵的时机,不过也没几年了。学着勾践,忍上一阵,又有何辛苦?”   “大当家(二郎)……”陈正汇、赵文同时出声。赵瑜却一抬手,把两人的话又堵了回去。   “陈先生、文兄弟,参谋室最近关于辽金之争的报告,你们应该已经看过了罢?”赵瑜问着,见两人一齐点头,便又说道:“自从三年前。完颜阿骨打起兵。辽国连番惨败,尤其政和五年。辽主地七十万大军尽丧于达鲁古,契丹精兵尽失,但辽主仍不见振作。而女真人的势力,却日渐膨胀。辽国五道,以南京道最为富庶,以西京道最为险要,上京道幅员最广,中京道部族繁多,但辽国的根基却是在东京道,契丹、奚人,辽国的王族、后族,大部都在东京道上。但到了今年,东京道已有大半落入金国之手。根基一断,金国胜局已定,辽国现在也只在苟延残喘,辽灭金兴,也就是五六年的事了。”   陈正汇叹道:“北朝泱泱大国,立国两百余年,却转眼间就要灰飞烟灭,就算放在十年前,任谁也不会信的。”   赵瑜道:“大国衰亡,在许多时候虽然尽有征兆,却都很少有人能提前预言,都会认为这么大的帝国,总不会被癣癞之疾打倒。就像西晋,在武帝时,谁能想到二十年后,会有五胡乱华之灾?再如大唐,明皇在位几十年,正是最兴旺的时候,又有谁能未卜先知,在安史之乱后,偌大的王朝会一蹶不振?现在的大宋,虽然许多地方已是民不聊生,但从整体上看,却还能支撑得下去,只要换个皇帝,中兴也是转眼间地事。但谁又能想到,金国代辽之后,在新起地虎狼面前,大宋也只是如肥羊一般啊!”   “……所以二郎你才会想着要助童贯一臂之力,帮他探听北地情报,好让大宋起兵去收复幽燕?”赵文问道。   “没错!”赵瑜点头起身,从架阁中取出一份地图,铺在桌上展开了来,赵文、陈正汇凑上去一看,那竟是一幅绘有天下诸国的全图。   赵瑜指着地图上地东北角,说道:“只要宋廷把注意力集中到北方,去联金灭辽,两厢夹击,辽国必然难保。而一旦大宋与女真毗邻,那群以劫掠为生的强盗,又怎会放过这么好的猎物?”   赵瑜说着,手指从地图上一划而过,从河北至江南,再指向汴京:“一旦女真南侵,河北登时就会沦陷,长江以北,多属平原,根本无法抵挡女真人的铁骑,就算是汴京,也很难保得住。到那时……”他握紧拳头,用力一捶:“就是我们东海的机会了。”   赵瑜盯着陈、赵二人,看着他俩脸上表情变幻。这是他第一次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毕竟这点算计泄露出去,他的名声就毁了,若不是信任眼前的两人,他怎么也不会冒险的。   “……大当家,奈何天下苍生……”陈正汇沉默良久,摇头惨然。赵瑜的计划,他信了八成,因为那并非是凭空幻想,以大宋的军力、民心,还有女真人的实力,赵大当家的算盘,几乎可以肯定会实现。但北地的百姓何辜,却要受金人掳掠之苦。赵瑜的计划,实在太狠毒了。   “陈先生,不论我怎么做,金人南侵是免不了的。”赵瑜忙辩解道,“就算没有我推波助澜,以道君皇帝好大喜功的脾气,又怎会放过消灭契丹,收复幽燕的机会?就算他不去联金灭辽,但契丹人又能在金国的进攻下支撑多久?当金人灭掉契丹,照样还是会南侵!大势已然如此,非人力所能改变,我这也只是借机布局,顺应天时罢了。”   陈正汇摇头叹息,显是心结难解,不过这也属正常,接受正统的儒家教育,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大夫,看到天下百姓受苦,当然会感同身受。   但赵文可不是士大夫,更不会在意什么百姓,赵瑜的计划,反而打消了他的反对之心,但他还是有些犹豫:“若时局真能发展到那一步,就算要给赵官家磕几年头,也是可以忍了。不过二郎,万一金人不南侵,又或是契丹反过来消灭了女真,那又该如何?”   “不可能!”赵瑜立刻摇头否定。又笑道:“若真是如此,我也只能认命了。天命既然还在赵炅一脉,那我也无可奈何。只能收起一切非分之想,老老实实的做个大宋藩王好了。”   赵文不喜欢这个答案,不过看赵瑜表情,也知道他是在开玩笑。看着陈正汇在一旁脸色沉重,他便侧过头笑问道:“陈先生,你说一说,若是二郎上表内附,官家会给个什么王的封号?”   陈正汇从悲天悯人的心情回过神来,抬头一瞥赵文:“怎么可能会封王?!”   赵文一惊:“童贯不是……”   “你糊涂了!?”陈正汇皱眉道:“童贯是说大当家若能如他所愿,他才会给大当家请个藩王的封号。现在还没开始收复幽燕呢,哪有猎物还没捉到,就把鹰给喂饱的道理?最多给个能看得过去的官职……不过至少会有个节度使的虚衔。”   “节度使吗?”赵瑜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与其让人随便封个乱七八糟的名号,还不如自己想一个……东海节度使,你们看如何?”   赵文想翻白眼,这一点创意都没有,实在太过直白了。   陈正汇倒是点头赞同:“这名号也不错,也省得我们改动公文上的落款了。不过,”他看着赵瑜:“一旦受封,就是大宋臣子。若是有圣旨来,要让大当家你入京,又或是要调兵离岛,大当家你会如何应付?”   赵瑜咧开了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这问题他早有预备:“我当然是听宣不听调!道君皇帝来圣旨,我就照规矩磕几个头,若是给我升官的、赐物的,我高兴了,那就多磕几个,不过若是想凭一张破纸就把我和我东海的数万儿郎调走……啊呸,谁他娘的认识赵官家!”      第四十二章 改制(上)      政和七年四月十二,庚辰。   前日三人商议已定,赵瑜又拖了几天,等得童福耐不住性子,几次三番上门催促,方写就了书信,连同大批财礼,命一名亲信带队,护送童福回京。在给童贯的信中,赵瑜原则上同意了上表朝中,举东海之地内附大宋。不过,前提是大宋依照羁縻制度,不在东海设立流官,不插手东海内事,也不征收税赋,只需按时上交贡物,就一切让东海自便,也就是说为一自行其是的藩镇。   这一前提,赵瑜不愁童贯不答应。既然童贯日后愿助东海成为大宋藩国,现在理所当然的,就不能干涉东海内部事务。若是这点诚意都没有,那就干脆一拍两散好了。就算没有童太尉斡旋,大宋立意防备东海、禁绝海贸,赵瑜也不是撑不下去,有强军在手,光靠劫掠海外诸国,照样能坚持到金人南下的那一天。   清晨,天刚蒙蒙亮,赵瑜已经起床到了书房。他的书房处在基隆堡中心的最高处,凭栏而望,正能俯视下方的港口。他站在窗前,手里拿着新造好的一具望远镜,举在眼前,向外张望着——随着制造数量的增多,几个水晶匠师磨制镜片的手艺也愈加圆熟,这具昨天才呈上来的望远镜比起第一具来,不论是清晰度,还是放大的倍数,都有不同程度的提高——圆形地视野中,港口内一艘千五百料的中型海船清晰可辨。普普通通的式样。半新不旧的船身,任谁也看不出那是童贯特使将要乘坐的船只。不过,铁力木打造的坚实龙骨和船肋,只要不是正面撞上台风,任何情况下,都能保证其中乘客的安全。   码头上,一群人聚集在栈桥附近。虽然看不清面目和服饰。但从各人所站地位置上,赵瑜还是能辨认出。哪个是童福,哪个是赵文。童福一行上船出海,赵文前去相送,给足了童老都管面子——赵瑜是东海之主,没有给一个奴仆送行的道理——不过更给面子地是私下里送给童福的万贯财货。那老货,见了满箱子的奇珍异宝,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拍着胸脯保证要帮东海在童贯面前多多美言。   东面的海上泛起了红光,赵文也说完了道别的话,童福带着从人转身上船。等候已久的船员立刻收碇起帆,离开泊位,向海中行去。看着帆蓬远去,赵瑜放下望远镜。他估摸着,两月之后童贯应该还会再派人来。他与童贯的这等秘密交易,没有经过几番讨价还价。敲定细节,也不可能达成双方都认同地协议。也就是说,等朝中册封文书下来,大约还要一年的时间。不过赵瑜也等得起,就看童太尉有没有这个耐心了。   在门外让人通传了一声,陈正汇这时走了进来。他手里捧着一大摞簿册。放在赵瑜的桌案上。这两日,他都在忙着整理岛上的户籍、田簿。上表内附,台湾的土地、户籍,也就所谓的田口,都要整理出来,连同地图一起上交朝中。不过这其中,也有许多门道。既不能把东海的真正实力暴露出来,让朝中心生警惕,也不能表现得太过虚弱,让大宋以为东海是一颗任人把玩的软柿子——当然。后一种地可能性并不大。当李乾德在校兵场上被砍下头颅的那一刻起,外人只会高看东海一眼。绝不会小觑半分——不管怎么说,要把握好这个平衡度,也只有陈正汇能做好。   见陈正汇今天一早把一堆簿册抱来,赵瑜微微吃了一惊。这伪造田籍户口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一点,几万户口田籍要删改,大部分军籍簿都要重新誊录,还有地图也要伪造——至少要改得离大宋远一点,离交趾近一点,以便大宋君臣能够安心——这些事,千头万绪,陈正汇手下不过十几个属官,怎么这么快就能完工。   看了看陈正汇充满血丝的双眼,赵瑜温言道:“这两日辛苦先生了。”   陈正汇知道赵瑜误会了,便摇摇头:“呈进朝中的那些簿册,至少还要一月才能做完。我带来的这些,是岛上地户籍名录。”   赵瑜奇怪起来:“先生带着些东西来作甚?”   陈正汇没有回答,反而问道:“大当家可知现在台湾岛上有多少户口?”   赵瑜皱起眉,户口数字在大宋通常是三年一统计,但在台湾,由于移民一日多过一日,所以都是半年一计,分别安排在五月和十一月。他回想着去年年底收到的数据,再估计一下这几月来上岛的移民数字,试探的问道:“有三万五六千了罢?”   陈正汇摇头沉声:“岛上总共有四万三千六百六十四户!如果加上衢山、琼崖、琉球等外岛的,那就足有四万九千余户!”   “啊……有这么多了?!”赵瑜惊喜道。去年年底的统计,整个东海也才四万户不到的样子,但现在不过五个月,就一下涨了两成还多。按这个增长速度,两三年后,就能达到十万户了,十年后,三十万户也不是不可能。户口是兵源、是财源,户口越多,兵就越多,钱粮也就越多。要是十年后,能在台湾岛上组建起五万常备军,就可以登陆中原,如滚雪球般扩张势力。几年内,平宋灭金,席卷天下也不在话下。   “是啊,真的有这么多。现在东海辖下有近五万户。不过南方户小,平均每户壮丁也就两人不到,人口也不会超过四人。所以丁口计有八万一千,人口总计十八万有余。”   “不少了,不少了!”赵瑜连声笑道。   陈正汇冷着脸道:“的确是不少。但大当家你可知道,岛上这么多人,有多少官吏在管着吗?”   赵瑜摇头,他哪记得这些数字:“有多少?”   “只有一百一十七人!”   “不够吗?”赵瑜问道,他听出陈正汇想说什么,“一个县才几个官?一百多人不算少了罢?一千五百人养一个官啊!”这个时代又不是后世,官制叠床架铺。放在此时,大宋人口一亿,在吏部四选挂名的官员才不过四万多,而职位才万五不到,就这样已经就被称为冗官了,而台湾岛上地官民比例,比大宋还高,怎么也不算能少。   陈正汇摇头叹道:“东海官吏不分,若是细分下来,真正能称为官地,也就二十人啊!”   “啊,这么少?!”赵瑜倒没想到这一点。   陈正汇正色道:“这半年,投奔东海的移民日渐增多。但现在东海地治理能力,已经跟不上户口增加的速度。除此之外,各乡各寨,若是有个纷争,很多时候,不是到基隆来禀官,而是去附近的寨堡找军头们调解。军政不分,这是大忌啊!大当家,东海即将内附,正好可以趁此机会,改革军政二制,旧日称号,也可以趁机取消……东海若想继续发展下去,现在的制度必须得改!”   赵瑜摸着下巴沉思不语,而门外突然传来赵文的声音,“陈先生所言正合我意!”他几步走进门来,在赵瑜面前抱拳道:“大当家,现在的制度多是源自旧日,早已不敷使用。我们既然要上表内附,日后就是官身,如今的官制、军制,当是要改一改了。”   那日之后,得了赵文、陈正汇的建言,赵瑜也忙碌起来,一封封书信接连发往外岛。半月之内,赵琦、赵武等几个在外的大头领都被紧急招了回来,这也多亏了军中新近装备的梭子快船,让东海各岛之间联络传信的速度直接提高了五成。   四月二十九日,丁亥。   基隆堡议事厅,厅门紧闭,甲士封门。而厅中,隔了数月,又终于坐满了人。自从斩了李乾德的那一天之后,这间大厅中,还是第一次出现东海军的十几个大头领济济一堂的场面。若在往日,这些人聚在一起,总少不了些高声喧哗。不过今日,却安安静静,只有压得极低的交头接耳声。   赵瑜高坐厅上,看着下面的人悉悉唆梭的议论。方才他让赵文把与童贯的密议向众人通报了一遍,这些事,可以瞒下面,但大头领们却必须都知会到。   交投接耳一阵后,赵武第一个出头:“二郎,你好好的东海王不做,干嘛向赵官家低头,我们又不怕他!日后做了大宋臣子,哪有现在这般快活。”   赵瑜没说话,赵文出言道:“虽然现在要上表内附,但也只是敷衍罢了。也可算是称王前的一步。毕竟交趾李乾德能称王,大当家就更有资格。只不过,现在时机不到。等日后,天下变乱,能有西夏,自然也可以有东海。”   赵武还想再问,赵瑜这时抬起手来,“关于上表内附之事,我已下定决心,不必再多说。今天招各位来聚,并非为了此事,而是更重要的、关系到我东海未来事业的一件事。”   “何事?”   “改制!”      第四十三章 改制(下)      “制治之本,必始乎于官。设官之方,其亦有择……东海提封即广,吏职尤繁,政成受代,理有规程……昔成周以事建官,以爵制禄,大小详要,莫不有叙……”   陈正汇念着用一串典故堆砌起的文章,赵瑜虽是早已看过多遍,但现在听了依然有些茫茫然,不过下面的听众们却一个个摆出了然于胸的表情,就连马林溪那老骨头,都眯着眼捏着胡须不断点头,一副听得心领神会的样子。   赵瑜暗自摇头:‘识得几个字,就想充文人了……’大宋扬文抑武百年,在宋人心目中读书人的地位向来高人一等,而目不识丁的武夫则常受人鄙视,海寇们也不例外。当他们听到高深莫测的文章,宁可不懂装懂,也不会表露出自己的无知。   但赵瑜却并不喜欢陈正汇写得这种拗口艰涩的东西,文章写出来没人看得懂,可就没意义了。不过赵瑜明白,陈正汇之所以费尽心力写出这篇文字来,却只是给赵文一人看的。   虽然东海此次改制,主要原因在于脱胎自旧时海寇时代的东海军制,已经跟不上内部发展的需要。但陈正汇和赵文都把这次改制看成是打压对方的机会。虽然一开始,赵瑜没能即刻醒悟,但随着两人在官制的安排和官职的职权划分上的愈演愈烈的纷争,他早明白了过来。   东海军中,赵瑜以下。名义上以二当家赵琦为首,但实际上却是由赵文秉政。不论军事政事,多经赵文过目后,再送至赵瑜手中。东海上下的一应事务,赵文都可代理,在陈正汇看来,这已经逾越了臣子地本分。必须加以限制。而在赵文的眼中,陈正汇这个外人。其在东海军中的地位已经开始威胁到他的存在。前时,赵瑜率军征伐交趾,赵文随军出征。按常理说,应该招赵琦回来,暂掌权柄。但赵瑜却把台湾岛上的大小事务,交由陈正汇处置,这就不免让他心里升起一种危机感。担心自己的地位被取代。   “……故立长史府以统政事,升参谋室为参谋部以佐军事……”   赵瑜瞥眼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赵文,进士写出来地文章毕竟不同。赵文前日看后,便灰心丧气的放弃与陈正汇争那东海长史之位。宋时百姓多有一个毛病,常常把文章水平与行政能力等同起来,连赵文也不例外。其实要说起处理政务,赵文比陈正汇还稍强一些。   不过陈正汇这么做,也正合赵瑜地心意。虽然赵瑜把赵文当亲兄弟看待。但他也不愿意东海军中有哪个人拥有与他相当的权力。当年东海新兴乍起,人才匮乏,让赵文这个心腹署理军政,也是赵瑜无可奈何下做出的选择。不过现在东海随算不上人才济济,但各个职位也不再缺乏人手,再让赵文得掌全权。赵瑜怎能安心。   所以当两人相争的时候,赵瑜便看似公允的做出调解。陈正汇出掌长史府,统管政务,而赵文则出任参军一职,署理军务,从此军政分立,政不干军,军不干政。长史府与政事堂相对,而参谋部名称虽来自于后世,但职权却远高于总参。实质上就是东海的枢密院。按照赵瑜的说法。由于东海以军事立国,参谋部地地位要在长史府之上。也就是说,尽管不能再兼管政事,但赵文依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虽说这种说辞有些可笑,但至少保全了赵文的自尊心,让他不至于心生怨怼。   不过,陈正汇虽升任长史,但其权力也未增长多少。长史府下设户、工、兵、刑等六曹,对应六部;台湾岛上分置三县——桃园、新竹、苗栗——,连同衢山、湄屿、琉球、昌化等外岛政务也统归长史府管辖。同时赵瑜还另设商贸司来管理东海商税,在没有征收田赋和人头税的情况下,长史府下的商贸司其实便掌管着东海财政大权。   但依照赵瑜的命令,这些财税收取后必须直接存入他名下的东海钱庄,需要取用时,再从钱庄支取。虽然这种做法不像大宋早期的三司使制那样,直接剥夺政事堂宰相地财权,但长史府的一切收入支出,却都将在东海钱庄的监督下进行。这么做,虽无收权之名,却有收权之实。财务活动受到监视,长史府想做些什么事,也很难瞒过赵瑜的耳目,除此之外,铸币之权也归属东海钱庄,其赚取的利润划进内库,长史府无权置喙。东海发行的面值不同地五种钱币,其中面值最小的夹锡铁钱和青铜钱,都是由宋钱改铸,钱息微薄,属于平价发行,只在岛内流通,发行量不算大。而当十贯的如意金钱和价值一贯的银叶钱,虽然都可算是逾价发行,但东海所有的金银,大部分都留作封桩之用,所以也没有出产多少。   唯有用三七黄铜锻造,面值标为二十文的金花钱,由于制作精美,难以仿制,已经在东海沿海一带开始流通——这主要还是蔡京的功劳,若非他铸造大钱、铁钱,币制三年一改,毁了宋钱的信誉,东海的钱币也不至于扩散得如此之快——而这金花钱的制造成本就只有三文,对东海来说有着百分之六百地利润。铸币局地水利锻床因此开足马力,日夜赶工。按赵瑜预计,单单铸币一项,每年至少也有三十万贯的收入,相当于东海商贸收入地三分之一强。这笔钱,赵瑜打算投入到东海的各级学校之中,由于用处光明正大,陈正汇也无法说三道四。   “那军器监怎么办?”前日,在赵瑜书房中,赵文这么问道。   军器监是东海人数最多的机构,船坊、甲具营、弓弩院、兵器坊、火器坊都在军器监名下。也是东海最重要地几根支柱之一,早前由参谋室管理。但长史府一立,有了工曹,按常理军器监便该转交过去——在大宋,御前军器所便属于工部——同时,出产的军器由兵曹点验入库,这也是陈正汇的意见。   不过赵瑜却是摇头。原因很简单。这些军器作坊的股份有很大一部分属于各个头领所有。比如船坊,单单马林溪一家就占了两成股份。其余工匠分享三成。而火器坊,邓肯也有两成干股。其余如弓弩院、几个大匠作也都有股份。一直以来,东海军的军械战船,也都是用真金白银向军器坊平价购买,而军器监的工作,仅仅是检验质量。而陈正汇的意见,一旦军器监改属工曹。下属地军器作坊就要收归长史府,工匠们的股份不可能再保留——国之重器留在工匠们地手上,陈正汇总觉得不放心——但以赵瑜对国营企业的认识,还有这些年听过一些关于大宋官营作坊的传言,他还是觉得这些工坊还是暂时维持公私合营比较好——日后改为私营其实也可以——而且军器监这些年的工作也做得不错,根本没必要加以变动。   “还是保持原状好了!”赵瑜这么对陈正汇和赵文说道,“东海兵甲精良甲于天下,这里面多是马大工、邓大工他们的功劳。如果把他们股份都夺了,哪个还会为我东海卖命?”   “那兵曹的工作呢?”陈正汇急问道:“参谋部有职方房,兵曹也不需再多建一个职方司;掌军情递送的驾部司,参谋部也有相应职司;军器监既然也留在参谋部,那再设个库部司掌管武库也属多余;难道就只剩本部地职司了?(注1)”   “掌军籍,理乡兵。同时核对军功封赏,工作也不算少了。啊……对了,还有那个蹴鞠联赛也可以归属兵曹管辖。蹴鞠也算是军训的一种嘛!”赵瑜笑道。这就是他的意见。在大宋,地方官兼任武职,都是常理,绝大部分情况下,各地帅司都是文臣,武将只能任副职。但赵瑜却不喜文臣插足军事,大部分军中事务,他都准备留给武臣。关于这一点。他并不打算给陈正汇面子。   所以到最后。陈正汇得到的就是缩水后的政事堂,他所能掌管的就只有地方民政。军中之事却很难再插嘴。虽然他有着与赵文平起平坐的权力,与其对掌大政。若有对外战事,他也可以以长史的身份进行建言。不过一旦决定出战,剩下地就没他的事了。具体的作战计划有参谋部作战房,军事情报有职方房,军械整备有军器监,这些工作都是在参谋部的内部完成,长史府无权干预,最多也只是在战斗后,核对报上来的军功,并下发封赏。至于掌管军籍,也只是监察有无吃空饷喝兵血的情况,但以东海兵制地严格,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个军头能够在军籍上玩出花样。这种工作,在现阶段,其实是可有可无的。   不过陈正汇也不用再担心赵文会侵占他的权力,地方政事,军方也一样无权再插手。再也不会出现乡村里的官司,由当地驻军断案。若是再有军头敢对地方指手画脚,官司打到赵瑜面前,陈正汇照样有权利把他按律处罚。相对早前军政不分的情况,已经好了许多。而且陈正汇有信心,只要东海继续发展下去,他手上的权柄迟早会扩张,人口越多,治理地方的文臣的权力就会越大。所有国家,一开始总是武将占优,但随着时光变迁,文臣总归会一步步取得大权。   这也是赵文与陈正汇博弈的结果,虽然对于手上的权力变动都不是很满意,但在两人看来,对手地权力却缩减得更多,自己地权柄看似缩小,却更加稳固,说起来也过得去了。对这个结果,赵瑜也很满意,陈、赵二人相争,得利最多的就是他这个渔翁。不过东海现在只有军、政两个机构,其实还不算完备,在大宋,作为与政事堂、枢密院鼎足而三地权力机关,还有一个绳纠百官的御史台。但赵瑜现在还没有合适的人手来担任,只能暂时由手上地飞鱼卫来监察内外。做着锦衣卫工作。等外来的人才再多一点,他便会把御史台也立起来。   在一片嘈杂声中回过神来,赵瑜才发现陈正汇终于把一篇万言书读完。各大头领们纷纷出言相询,都想把自己的官职问个清楚。赵瑜看着厅中一片纷乱,笑着微微摇了摇头。堂下的这些头领,除了马林溪外,其他人都将是武官。为了给他们定下合适的职位。赵瑜可没少花心思。   “二当家为大当家之副,官位由朝中所定。”陈正汇在嘈杂声中大声念着初步定下的各人的官职:“文头领为参知军事。掌参谋部,军师将军;武头领为同参知军事,湄屿总督,兼第二舰队提督,伏波中将;陈头领为同参知军事,衢山总督,兼第三舰队提督。宁远将军;朱聪朱头领为参谋部作战房主事,中郎将,马大工为行工曹郎中,中散大夫……”   宋代地官制最为繁复,有职事、爵、勋、寄禄、差遣等区别。如赵瑜,如果宋廷来封,官职便是东海节度使,品级为从二品。同时照常理,也会有个开国县公的封爵,说不定还会有个银青光禄大夫地称号——虽然这是文官官阶,但入贡的外藩,常常会得到这一寄禄官——至于差遣,多半是权知东海军州事。说起来实在很麻烦。所以赵瑜与陈正汇商量着,把东海的官制简并,勋、爵可以不封,而把职事、差遣合并,只分为官职和阶衔。   武官的官制很好解决。各部职官早有定制,不须更动,而军衔则同时借鉴了前朝、大宋和后世的军衔制度,分为将军、校尉、士三极。其中将军分四等,大将军、名为‘征镇平安’的正号将军、杂号将军和没有称号的中郎将。但东海初兴,为了给日后地军功留下晋升的空间。一品的大将军和二、三品的正号将军的两级军衔。赵瑜就刻意空了下来,而地位最高的赵文也就是一个从四品的军师将军——不过与诸葛亮同一个封号。赵文也是很满意了。至于校尉和士,就直接从宋制武散官中选取,各选出四个听起来顺耳的名号,如征威校尉,守阙毅士等等。再配上学自后世地肩章、领章,就已经足够了。   而文官官制,则有些麻烦。东海早前没有文臣,从长史府到各曹郎中,再到下面的各县,都要从头新立。为了定下官职的名称、品级,陈正汇没少花脑筋。而这些新设立的官职,要么从义学的毕业生里挑人来担任,要么就是使用投奔东海的外来士子。不过他们都是新人,为了维护武将们地尊严,这些官职的品级就不能太高。   如陈正汇为文官之首,东海长史,却也只有正六品,从六品也只有一人,为刚刚来投东海,被赵瑜任命为东海学政的卢明德,他是太宗朝宰相卢多逊之后,当年卢多逊被贬朱崖,在水南村开枝散叶,留下的一脉便是他的先人。各曹郎中,比朝中的各部郎中低一级,为正七品,而各县知县按所辖户数当个正七品绰绰有余,但为了便于长史府指挥,也只能定位为正八品。再其下,各县主簿、县丞、县尉的品级也都在九品上下。比起同列的武官,确要低上许多。   当然,除了官职之外,文官还有散官官阶,也都是模仿宋制。而这个散官官阶,就是为了让正官官品无法提高的文官,有晋升的余地,同时也可以让一些老资格地文官,能籍此得到比较高地品级。比如马林溪,正官工曹郎中为正七品,而中散大夫则是正五品,还在陈正汇之上。若不是这样做,他这个官迷,要是知道他的正官地品级甚至比判军器监的邓肯还低,肯定会暴跳如雷。   不过经过赵瑜、赵文、陈正汇三人讨论后的文武官制,绝大部分的安排都比较合理。计算过资历、功劳,由考虑了各人的能力、才学,才把他们放在合适的地方。官制初定,大头领们经过数天的讨价还价,各自满意而归。赵瑜也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有了大头领们的支持,向下推行也就不会有太大阻碍。   五月初六,端午之后,外派将领们各自回岛,而赵瑜下令在义学中挑选毕业生,又开始考核旧日处理政务的管事们,同时接连会见来岛的外来士子,判断他们的能力,看看他们是否能够胜任东海的官职。此日之后,东海建官立制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到外界,从福建、两浙、两广等沿海各路赶来投奔台湾的人才也越来越多。   整个五月和六月,赵瑜都在忙碌中度过。每日接见的外客不断,其中虽偶有英才,但大部分还是些无才无能的投机者。不过赵瑜也没有把他们逐离,而是好酒好肉的把他们安顿下来,礼贤下士名声是培养出来的,没有这些马骨,真正的千里马也不会投奔东海。   而陈正汇也在忙碌着长史府的筹备工作,从赵瑜那里送来的名单,他都要一个个的面会,好决定他们到底适合什么工作。同时,各职司的制度、法令都由他一人来把关,虽然可以沿袭大宋制度,但东海毕竟有许多与大宋相异的地方,那些法令敕文也不能直接照抄,都要一条条的审定。   至于赵文,更是焦头烂额。虽然武将官职不必多加更动,但给头领们确定军衔的工作却让他头痛不已,每天上门说情的、送礼的、表功的、哭诉的,络绎不绝,为了躲这些人,他已经有近一个多月没敢回家。   七月初,童贯的密使再次来到岛上。这次来的不是童福,而是另外一个亲信。这人来得趾高气昂,赵瑜也知道他为什么能如此高傲,这是童贯在借势逼他尽快上表:就在六月中,两浙、福建几乎同时开始征募新兵,设立新的水军。而衢山、湄屿的商路也在官府的重压下,日渐萎缩。两地的商税收入,直接减少近半。而更让赵瑜不快的,是杭、明、泉、广几个市舶司同时发令,所有出自的东海商品,如玻璃、香精、白糖等物都如香药例,统一禁榷,由市舶司平价和买,也就是强行收购。   不过赵瑜也不是好招惹的,三支舰队连番出动,几十艘战船在大宋诸海港之外巡游。封锁了四大市舶司的港口。不论是大宋还是大食的商船统统都被东海的舰队截下,被逼着前往衢山和湄屿交易。当然赵瑜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没有学着大宋的官吏进行和买,而是用正常价格收购。就算那些海商有怨言,也很难怪到赵瑜头上。   而童贯的特使被赵瑜派人从一艘战船转到另一艘战船,半个月的时间,从台湾到福建,又从福建到两广,还在海上经历了两场台风,直被吓得魂飞魄散,不过到最后,赵瑜也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不论是给童贯的信函,还是特使船舱里的木箱,都装着足以让两人满意的东西。   十月初一。在与童贯的第三任密使商议过后,赵瑜终于上表宋廷。愿举东海之地,内附大宋。自称人口三十万,土地千里——当然,大宋的天子和宰相都会在心里先打个折扣,这也是他们与交趾、高丽、日本打过百年交道后的经验——同时献上了田籍、地图和贡物。   十一月末,经过了朝中一番争吵,宋廷终于派来了册封的使节,看起来不过中年,相貌十分的英俊。在香案前,天使展开了金花五色绫纸制成的册书。在他念诵册书的声音中,赵瑜惊讶的抬起头,‘开府仪同三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朝廷使节仿佛没见到赵瑜失礼的举动,不动声色的继续念了下去。直等册封之礼完毕,赵瑜把册书、服章和印绶一齐接过。他才对赵瑜笑道:“恭喜东海郡王!”   赵瑜眉头一皱即展:“敢问天使高姓大名?”   “不敢让郡王相询,在下蔡姓,单名一个攸字。”   注1:宋制,兵部下辖四司:有兵部司(也称本部司),职方司,驾部司和库部司。      第四十四章 蔡攸(上)      ‘蔡攸?!’赵瑜听到这个名字,心中顿时恍然大悟,这位天使可是蔡京的长子,当今的宣和殿大学士:‘原来如此!难怪节度使会变成东海郡王!看来童太尉在朝中应该吃了蔡京一个不小的亏啊!’   此次赵瑜他受封的官衔很多,授任东海军节度使,这个官职在预料之中,但后面的一连串头衔就远远超出了他和童贯早前议定的范围。封东海郡王,权知东海国王事,加开府仪同三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检校太师,同时还赐了一个推诚顺化功臣的称号。说起来,这一串官位,赵瑜还挺耳熟,交趾李乾德当年所得到的大宋官封,与此并没有多少差别,不过是把东海郡王改为南平王,东海军节度使改成静海军节度使罢了。   既然与交趾国王的头衔差不多,赵瑜心中也就有了底,这是明明白白的把东海当作大宋藩国来对待了。当年党项李继迁几反几降,也没能让大宋承认其藩国的地位,而赵瑜只求一个节度使,却莫名其妙的弄到了一个藩王的位子。若说没有人暗中做手脚,怎么也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据赵瑜所知,在朝中领头反对出兵征辽的正是蔡京,而极力鼓吹趁机收复幽燕的便是童贯。而童贯想推动朝中议论,说服天子赵佶,就必须准确且及时的把握辽金两国的内情,而这件事,唯有东海才能做到。虽然大宋也有打探情报的职方司,但他们地情报搜集工作却仅限于辽国南京道。对于辽东之地,宋人是鞭长莫及。在那里,只有东海的商队,才能顺利的与契丹和女真打着交道,而辽金两国的情报,也只有东海才能及时准确的搜集到。   这几年,由东海交到童贯手上的情报不知有多少。有写在纸上的,也有能说会道地。半年前。辽国苏州(注1)汉人高药师、曹孝才为避战火,举族出海,准备逃难到高丽暂避。但半路上遇到了风暴,正巧被东海的商船救下,继而被送到了台湾。而赵瑜在仔细询问过之后,又把这高药师举荐给童贯,让他随着童贯地第三任密使前往东京。有了这个活证人。要想说服天子百官,比起童贯空口白话,可就容易许多。这也是赵瑜为了缓和与童贯变得紧张的关系,同时转移大宋君臣注意力的举动。   不过现在想一想,这多半就是为什么蔡京——既然来得是蔡太师的长子,幕后推动册封赵瑜的黑手究竟是谁,也就不需要多猜了——会横插一杠,把赵瑜的节度使变成了实打实的藩王地原因所在。童贯与东海的密议。一直都是极为隐秘的进行,真正知晓其中内情的,不过寥寥数人。但高药师一家到了京中,人多嘴杂,从他们那里漏出点有关东海的消息,传入蔡京耳中。也并不奇怪。以蔡元长的智商,通过这点情报,把童贯和东海联系起来,进而推断出两方的秘密协议,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所以童贯给赵瑜请封节度使时,蔡京顺水推舟,送赵瑜个郡王的封号做人情,同时给童贯使个绊子,也不是说不通。   如果赵瑜地目标仅止于大宋藩王的话,蔡太师的目的也就这么达到了。而童太尉的哑巴亏也吃定了。但赵瑜想的却是汴梁城中地那个位子。一个小小的海外国主怎么可能满足他的野心。助童太尉北取幽燕,是他最重要的计划。不论发生何事,都不能动摇他的决心。但赵瑜现在却头疼得紧,他和童贯的密议已经被蔡京看破,而他在几个月前又闹出了封锁海路的一出戏,要想让大宋君臣放下警惕之心,倒是有些难办了。若没有东海这只重逾千钧的蝴蝶,童太尉的野望不会费多少力气就能达到,但现在,大宋东南沿海都在东海战船的攻击范围之内,赵瑜再怎么想,也不觉得赵佶有那魄力,会不顾东南要地而举兵攻打契丹。   ‘难道真地要用上那一招了?’赵瑜皱眉想着,当初他也不是没考虑出现现在地情况,也安排下了后手,准备在必要时使用,不过那个办法虽然想来应能顺利的打消大宋君臣地疑虑,但赵瑜,却不愿做到那一步。他这么想着,脚步便不由得缓了一缓。此时册封仪式早已完成,侍卫们在前领路,赵瑜为示亲热,自携着蔡攸,往基隆堡的宴会厅走去。他脚步这一慢,便引得蔡攸看了过来。   “大王因何蹙眉?”蔡攸见着赵瑜的眉头拧起,便开口笑问道,言语间倒有些轻佻。   赵瑜听问,抬眼看向蔡攸。论相貌,这蔡攸绝不负其父蔡京美男子的名声,也是风神俊朗,身上玉立,就算放到后世,也是能引得一群小女生尖叫的中年帅哥。不过就是这样的一个美男子,在传闻中,竟会在宫中宴会上,穿着窄衫短袴,在脸上涂青抹红,混在倡优侏儒之中,拿些市井中的荤段子来逗赵佶开心,与未来的那个浪子宰相李邦彦相映生辉。所以当听到他自称蔡攸时,赵瑜确是难以置信。不过,现在听他这么一开口,却登时把传言信了八分。   不过赵瑜城府甚深,不会把心中所想表露出来,见蔡攸相问,便立刻换上了一副愁苦的表情,叹道:“小王是想起先父先兄啊……当年小王父兄冒犯天威,以至于兵败身死,尸骨不全。先君虽是罪在不赦,但即已被追封,还请天使还朝后代禀天子,把小王父兄的遗骸赐还。学士若能一助小王夙愿,东海上下,必结草衔环以报。”赵瑜说毕,一揖到地。   此次宋廷给赵瑜册封,除了给他一长串官号以外,册书中也依常例追封了赵家数代先祖。这也是最具讽刺意味的事。赵瑜的便宜老子赵橹,当年起兵造反,自称东海王,但转眼就被砍了脑袋送到东京城中示众,而现在却又在册书中被追封为东海郡王,世事变幻往往出人意料,但这变化,让赵瑜都觉得哭笑不得。   “好说,好说!在下回京,必代大王奏请天子,以完大王之愿。”蔡攸大笑着,不避不让,扬着头硬生生的受了赵瑜的大礼,而后只欠了欠身子,当作回应。   赵瑜眼皮一跳,暗地里磨起了牙,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把整支册封团总共一百五十一人,用木桶装了、灌进水泥、再沉入海底,而且保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就算宋廷来问,也可以推说是海难。‘小命都攥在我手上,还敢这般放肆……’他心中大恨。   见赵瑜受辱,周围的东海无不怒火中烧,几个脾气暴躁的当时就想拔刀。但赵文却咳嗽了一声:“大王,学士,酒宴早已备下,还是不要耽搁了。”   “说得是!说得是啊!”赵瑜一回神,立刻笑道。目光一扫,压住蠢蠢欲动的手下,伸手拉住蔡攸,与他把臂前行。   宴会厅里,从天花板上用铁链悬下十几盏玻璃吊灯,燃烧在玻璃盏中的酒精灯火,向外散发着光芒。无数光线,透过一条条玻璃珠串,经过多次折射反射之后,照得厅中犹如梦幻。这些玻璃吊灯,若是近看还带点绿色,但远远看去,已经近乎于透明。   如此灯景,大宋的册封使团自蔡攸以下,都看得目眩神迷。就算在宫里,也没有这么多玻璃吊灯。赵瑜上表时附上的贡物中,虽有二十盏玻璃吊灯,但一到赵佶手中,就被分赐给各个重臣,留在宫里赏玩的,也就三五盏。哪比得上这间宴会厅里的气象。   蔡攸摇着头感叹:“都说东海富庶,如今才知道,单用富庶二字,可远远不足以形容啊!”   “仅仅是些玩物罢了!”赵瑜笑道,转过头来,便吩咐侍从:“待会儿送二十盏上品吊灯到学士船上。”   “这如何使得!?”蔡攸吓了一跳,连忙推辞。蔡家以奢侈著称,一饭常至千贯,这么一盏吊灯虽说送到汴京,卖到万贯也不是不可能,但也不至于让蔡攸心惊。只是赵瑜一送就是二十盏,这个数字跟他上贡天子的玻璃灯数相当,落到有心人眼里,免不了会有些麻烦——这使节团里,并不都是蔡系的人。   赵瑜哈哈大笑,“如何使不得!”拉着蔡攸笑道,“学士不必担心,在座的各位都会有的。”这些玻璃吊灯,也就中心的灯盏制作起来费些功夫,而一条条玻璃珠串再易做不过,若说起成本也就百来贯的样子,赵瑜可以放开手脚来贿赂。   他瞥眼看了看立刻眉开眼笑的蔡大学士。这个人,一定要打点好才行。虽然他现在还做着孝子模样,数月前,御史中丞王安中弹劾蔡京,他还连夜带着蔡家子弟入宫哭诉,但日后他却是跟他老子闹得水火不容,甚至曾向赵佶请命,要诛杀幼弟蔡绦。也是这个蔡攸,将来还作为童贯副手参与征辽的。只要把他说服,他和童贯的计划,应该还能继续下去。   注1:苏州,大宋有苏州,而辽国也有苏州,其位置就在现在的大连。      第四十五章 蔡攸(下)      “学士请!”   “大王请!”   互相谦让了两句,赵瑜、蔡攸分宾主坐下。赵瑜当仁不让的坐在首座,而蔡攸坐于右首客位。册封使团中有官身的十来位,也都依序次在下作陪。而东海文武诸臣,也都按着各自的品级,一一入座。不过,却有一人缺席,正是文臣之首的陈正汇。   赵瑜早前不是没有劝过,但陈长史——当然,赵瑜封王后就是陈国相了——却始终不肯公开露面。并不是因为他与蔡家的旧怨,只是不想多生事端。毕竟他的身份尴尬,在大宋刑部和大理寺名簿上,他依然是越狱的逃犯。虽说他的身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莫说是东海内部,就算童贯,也是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双方心照不宣罢了。   不过秘密泄露和公开露面是两回事。若是陈正汇当着宋使的面公然出席宴会,宋廷抹不开脸面,说不定会下旨令赵瑜把陈正汇送还,这不是没有先例——大宋与周边各国互相之间,发文请对方送归逃人的例子确有很多——虽然赵瑜肯定不会答应,但这对东海来说,不大不小也是个麻烦。在这种时候,陈正汇并不想再给赵瑜的战略计划添乱了。   各人落座,礼乐应时响起,坐在厅中一角的乐人们鼓足气力开始卖力演奏。蔡攸略略一听,便暗自摇头。东海立国,赵瑜也算是一方诸侯,但在他的宫廷宴会上。出来演奏地乐人却明显不是汉人,所演奏的曲子也不是正规的宫廷大曲。不过幸好曲调还算清雅,并没有在宫宴上出现喜迎宾之类欢噪的调子。   赵瑜眼光甚毒,加之一直在留意蔡攸的表情,见他对曲子不以为然,便说道:“东海荒僻之地,礼乐不张。这些乐人也都是化外出身,倒让学士见笑了。”   宋时。虽然宫廷舞乐的水平远比不上唐代,比起民间也仅仅是占了个古雅二字,但早前赵佶造大晟乐,变革宋代宫廷乐制,若说起来,宫廷乐曲的水准这两年确是提高了不少。跟大宋比起,现在所用地这些交趾乐人的确差了甚远。不过。这一切地准备都是按照节度使的等级来做,现在一下封王,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若有些不合礼法,不够档次,也是在所难免。   蔡攸笑了笑,和着乐曲的节奏,打了两下拍子。信口而道:“宫中大曲听了这么些年,也早听腻了。大王的这套乐班,听起来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一队身着宫装的侍女,这时从堂后鱼贯而出,上来服侍众人。这些宫女相貌皆是不俗,且行动应对都甚有章法。显是久经训练。看到这些侍女,蔡攸本来因礼乐而起的小觑之心,却又涨了几成。   一国之兴,最重兵革,若是现在演奏的是军中鼓乐,同时再让一群武夫来伺候,反而能让蔡攸敬畏几分。但现在赵瑜兵势刚兴,就开始蓄养乐班侍女,又在小小地厅堂中挂满价值千金的玻璃宫灯,仿佛要让所有人知道他的豪阔一般。可见这东海郡王的野心仅止于此。只能算是个小人得志的暴发户。当然。这对大宋来说是个好消息,藩王越是耽于声色。就越能让人放心。   待所有人的酒盏满上,赵文率众依礼上前敬酒,赵瑜举杯回应。而三巡之后,众人便放开手脚吃喝起来。一盘盘菜肴流水价端了上来,蔡攸看过去,器皿都出自官窑的瓷器,只有酒盏酒壶是东海特有的玻璃质地。盘中之物,牛羊俱有,更多地则是海味,也算得上丰盛。但论起精致,当然远远不及家中。   蔡家的豪奢著称于世,就连宫中也难以匹敌。蔡京为相,曾聚僚属置宴,其中上了一道蟹黄馒头。而单单这味蟹黄馒头,花去的费用,就要一千三百余贯。平常蔡家食用的咸豉,不是用黄豆,却是用一粒粒的黄雀肫所制,蔡府中贮存的这种黄雀咸豉,多达八十余坛,因此丧生地黄雀当以万计。   不过,关于蔡京饮食奢侈最有名的一个故事,还是出自于《鹤林玉露》:曾有一个士大夫买有一妾,自称是蔡太师府上包子厨中的厨娘。一日,士大夫令其做包子,但她却说不会。诘问其故,才知道她在蔡府厨房中,唯一的工作就是切葱丝,其余的一概没做过。   蔡攸被家中的饮食养起的胃口,当然对一般的菜肴看不上眼。不过,对那几道他从没见过的海味土产,倒是有些好奇。   “敢问大王,这几味名为何物?”   赵瑜一一介绍道:“一是玳瑁肉,一是鲨鱼肝,而那一味虽看着如牛肉,其实却是鲲鱼的肉。”   赵瑜地日常饮食一向十分简省,日常与妻儿同桌,比之平民也强不到哪里。要让做贯了家常菜地厨子,置办出让宋使满意的酒宴来,也是太难为他们了。他早知道东京城中来地使节,不会看得上东海粗糙的饭食,所以便取个新奇,把一些东海特产的海味端上桌。   蔡攸一听便好奇起来:“鲲鱼?可是能化鹏的那种?”   赵瑜大笑:“南华经里的鲲鱼,说是有几千里,那什物除了庄子一人,可没他人见过。东海中的鲲鱼,长也不过如这间屋子一般,若说大小,也只与一般的七八百料海船相当。莫说千里,最大也不过十丈长短,更不会变成大鹏。不过这鲲鱼用处甚多,”他指了指头上的灯具(注1):“这些灯都是灌了鲲鱼油,燃起来没有烟气,比豆油之类要强出许多。”   蔡攸笑道:“千里之说,本就是庄子以物寓人,以表心志,不是实数。能有十余丈,也是超乎想象了。不过这鲲鱼竟如此之大,要想捕到怕是不容易罢?”   “出海行船,本就危险重重,偶有损伤,却也是免不了的。”赵瑜淡淡说着。东海、南海现在都是赵家的天下,战事极少,为了练兵,同时也为了挣些军费,东海的战船常常带着几条小船深入远洋,用火炮来捕捉鲸鱼。其间也免不了有些死伤,不过对于保持东海水军的战斗力,却大有好处。   但蔡攸见赵瑜对捕鲸的损失毫不在意,眼珠一转,便觉得又发现了赵瑜的另一条缺点——不恤子民。为了点鱼油和鱼肉,便让国中渔民与屋子一样大的鲲鱼相斗,可以算得上是暴君了。他也曾读史书,五代之时,这样残暴的帝王却是常见。但这些暴君,往往是倏忽而起,倏忽而败,寿命短,其国祚也短。能安安稳稳传位于子孙的,一个也没有。   ‘此人不足虑!’蔡攸想道,‘不过这个东海郡王,竟然能巨鲲化鹏的典故,看起来颇读过几年书,也难怪能他收复水寇,海外立国。’   这么一想,倒放下了许多心事。他作为册封正使,还有个重要任务,便是相人探事。要为大宋查探清赵瑜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而东海又有多少可能会成为西夏那样的威胁。虽然在来时顾虑重重,但现在看来,是不需要多担心了。   他笑着举杯:“再为大王贺!”   赵瑜举杯与蔡攸一饮而尽。他哪知道,就这么一点时间,蔡攸便从一点细微小事,加上些误会,便得出了对他再有利不过的结论。蔡攸误会他蓄养乐师宫女,而他为了把这些已经分配下去的战利品都暂借来使用,可是舍了脸皮去下令的。   酒越喝越多,厅中渐渐热闹起来。三个身着彩衣的美人,这时领着一队舞女入厅,随着乐声翩翩起舞。蔡攸眯着眼看去,那些个舞者的相貌身段,比起身边侍女要强出许多,尤其是领舞的三人,就算在汴京也算是一等一的水平。   他酒意上涌,说话早没了顾忌,对赵瑜笑道:“大王艳福不浅啊!”   赵瑜微微笑了一笑,指着领舞的三人道:“那是李乾德前年才封的三个皇后。其后的也都是李乾德的嫔妃。小王攻下升龙府,俘获的宫人也有不少,不过大半都赏赐了功臣,只有这几人,身份太高,没有哪个敢于接手,方才一直留在小王身边服侍。”   “南平王的皇后?!”蔡攸一惊,酒意一下少了一半。   “正是!”赵瑜嘿嘿笑着:“李乾德在其国中僭越逾制,自称是大越皇帝,又素好女色。在前年,一次便封了这三女做皇后。”   “一国之后啊……”蔡攸喃喃念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三位交趾皇后,眼里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赵瑜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这蔡攸是个有野心的。日后他随童贯北伐辽国,出征前陛见赵佶,当看到赵佶身边的两个嫔妃时,竟然说道:‘臣成功归,乞以是赏!’意思是,当他得胜归来,便请赵佶把这两个嫔妃赏赐与他。这种人,要引得他野心蠢动,并非难事。   赵瑜把玩着酒杯,漫声说道:“伐人之国,收人妻女,砍下敌人头颅,让他的臣子跪伏在膝下,这本就是天下间最痛快的事。……只可惜,这等快事,只有率军出战才能享受得到,学士怕是没机会了。”   赵瑜把酒杯向蔡攸举起,仿佛没看见他眼里渐渐升起的火焰。      第四十六章 新年(上)      政和七年腊月三十,癸未。   除夕。   已是政和七年的最后一天。同时这也是政和年号的最后一天。三个月前,道君皇帝在新建起的明堂,颁布了新一年的历法,同时昭告万邦,明年起,将改政和为重和,并大赦天下。   为了赶上重和元年的元旦朝会,宣和殿大学士蔡攸在基隆逗留了两天之后,就匆匆忙忙的告辞离岛。在使节船上,赵瑜塞进去了几乎能把船压沉的礼品,一部分是谢恩的贡物,但大部分还是给使节团的贿赂,在蔡攸的座舱里,还附赠两个会说话的礼物——李乾德的女儿,交趾的公主。赵瑜送上的这些礼品,大半是东海从交趾和占城劫掠而来的战利品,没本钱的礼物,他就想着让蔡大学士见识一下,灭人之国,到底能有什么样的收获。   蔡攸走后,听闻赵瑜封王,东海上下的军民们欢欣鼓舞,但刚刚就任的大小官吏们,却陷入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忙乱之中。赵瑜既然已经是一国之主,之前依节度使规格订立的制度、规程以及礼节、仪仗,便全都要更换,甚至那数千份封官晋级的告身文书,由于提前盖下了东海节度的大印,现在也得一份份重新改写。   整个政和七年的腊月,东海的政府机关就这么在疯狂的忙碌中度过。但之前花了半年做的准备,却哪是一个月时间就能改换过去。而官吏们只顾忙着这些杂务,却连正事也耽搁了下来。所以到了除夕之日,赵瑜依然得待在基隆堡地书房里,听着陈正汇向他汇报一堆积压下来的政事。   基隆堡现在成了东海宫城。原本住在堡内的文武官吏,都陆续搬了出去,除了驻守堡中的八百近卫,就只有赵瑜一家在其中居住。不过既然是宫城。自然也分了内外前后。后半部分,勉强算是后宫。而前半部分,则依然是东海的政治重心。白天时,官员们会进堡来处理公务,到了晚间,除了值日者之外,其他人便会离开。至于赵瑜的书房,就只有不多的几个重臣。才可以进入。   赵瑜站在书房窗前,皱眉翻看着一份刚送来地公文。他依然是一身旧日的青色常服,并没有因为封王,而讲究起穿戴来。略显冰冷地凉风从窗外吹入,半月来的湿闷的天气,终于在前日的一阵密雨之后,变得清爽起来。随之而起的北风,也给基隆带来了一丝冬天的气息。   从书房向西望去。自基隆堡到七里外的基隆港,在河流和山丘之间,几个市镇和数个东海军营,已被一道竹篱绕起,这是计划中东海国都基隆城地范围。等到年后,基隆城的建设就将全面展开。   在刚刚草拟好的建城计划中。以基隆堡和基隆港为中心,倚着附近的山峦水势,将建起一个城周长达二十余里的大城。不过赵瑜并没有打算为这座城市修建多结实的城墙,两丈来高,一丈多宽也就足够了。一方面是因为东海所拥有的重型火炮,只要在城周的几处高地,修起能相互支援炮台,就算只有半人高地胸墙,也足以打发任何来敌;另一方面,是赵瑜并不喜欢把钱往水里砸。以台湾的地理位置。以东海水军的战斗力,根本就没有修造城墙的必要。不过东海既然立国。就必须有个像样的都城,这样才能足够的威慑力和凝聚力,不然在他人眼里,东海永远都是个草台班子。   “整整三十八万贯啊……”赵瑜叹了口气,摇着头对陈正汇道:“为了个面子工程,就要把东海一年三分之一地财政收入丢进水里。东海国库再丰,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啊!”   “汴京城年年维护,虽然只修外城,内城几乎都放弃了,但每年也要近十万贯的花费,现在基隆建城,连城墙带城内的建筑,只要费上这点钱已经算少了。”作为执掌东海政务院的相国,陈正汇向主君细细解释:“台湾土质松软、雨水又多,并不适合夯土筑城,但如果像基隆堡这样,用砖石夹土修起整条城墙,再加上城中各种必不可少的建筑设施,这三十八万贯就已是工部竭尽全力削减建城预算后,所得到的花费最少的结果。再也减不下去。”   “工部?”赵瑜笑道,东海立国,原来计划中的长史府便升为了政务院,而下属的六曹当然也跟着升为六部,“这个预算案,马林溪做不出来——他只会往多里用钱——还是下面地几个郎中做地罢?”   马大工到底有多少本事,他再清楚不过。若说造船,马林溪自称天下第二,那也没哪人有资格排到第一。但说起执掌工部,处理政事,他可就要抓瞎了。为了不让工部的工作陷入混乱,赵瑜和陈正汇可是帮他精心挑选了几个助手。以马林溪地年纪,过个两年怕是要致仕,未来的东海冬卿(注1)应该就会在那几个郎中中产生。   “马工书做得已经不错了,下面的几个郎中也很用心。说起来,到了明年,工部就会是最忙的一个衙门,最好再充实些人手进去。以防措手不及。”   赵瑜点了点头。东海六部,最清闲是权利被占去的兵部,其次则是礼部,由于东海人少官少,刑部、吏部也不是很忙,工作最繁重的,只有给东海国民建立户籍、田籍的户部和监造各大工程的工部。   “等过了年,就从义学里在找些学生来做。不仅是工部,户部也要加派点人手。”赵瑜顿了顿,既然说起了户部,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问道:“对了,明年的年度预算案到底出来了没有?今天可都是除夕了。”   陈正汇应了一声,从他刚刚搬来的一堆公文中,抽出了一份来。他兼着户部尚书的职位,编定财年预算也是他的工作之一。   赵瑜接过那份公文,随手翻到最后一页。只一看,登时吓了一跳,在国相陈正汇的签名之上,赫然有着一百三十万贯的字样。   ‘一百三十万贯?!’他心中暗惊。也就是说从明年的二月,到后年的元月,他至少要从东海国库里掏出整整一百三十万贯。‘不!’赵瑜摇摇头,政府的开支从来只会比预算多,不会比预算少,估计到了明年年底前,肯定还会要追加一部分。他连忙向前翻,又细细看了几眼,终于松了口气。   这一百三十万贯多是基础建设的费用:向台湾南方的开拓,几个新县城的修造,各种水利设施的兴建,岛上主要道路的水泥化改造,还有各个官作工坊的扩建工程,只要这些工程完工,就可以立刻省去一大部分开支。至于军费、行政费用和官吏们的俸禄,东海不过刚刚兴起,还不至于有冗官和冗兵,也不会有什么的冗费,相对于大宋每年九成的收入被这些蠹虫消耗掉,东海明年花在一万五千常备军和一千多官吏身上的开支,就只有六十万贯。不过这并不包括年节庆典的赏赐——这部分的费用,必须出自赵瑜的内库。   就如此次赵瑜封王,从他的内库下发的赉赏整整有三十万贯,除此之外还有八万匹从大宋购来的各色丝绢和大批的香料、器物。不但军队、官吏们人人有份,赵瑜名下的各个作坊、商队也都有赏赐发下。比起当初以节度使的规格做的预算,整整高出了两倍。   但赵瑜倒不担心内库缺钱,他是名副其实的富可敌国,东海的财富有一半是他的,剩下的一半也由他名下的东海钱庄控制,台湾岛上几乎所有的移民都是他的债务人。除了赵瑜自己和钱庄的总库,就连陈正汇这个相国都算不清他到底有多少钱。   不过钱是挣来用的,赵瑜也没有吝啬的想法。他身为东海之主,但每年花在自己和家人身上的,也不过万贯。而他投入到东海国内教育上的费用,却高达二十五万贯。若是国库真的缺钱,赵瑜也不介意动用自己的私房。   把预算案从头到尾认真的审查了一阵,没见到有什么大的问题。赵瑜便拿起朱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盖上东海国王印。并没有交给陈正汇,而是与一堆批阅过过后的奏章放在了一起。   他对陈正汇笑道:“这些琐事,还是留到明年再说罢。今天,先生早些回去歇着,明天还有我东海首次的大朝会!何况,先生的亲眷刚刚来到岛上,现在必然在府中苦候,不要他们久等啊。”   陈正汇犹豫了一下,他成了大宋藩国相国,论身份也不算辱没了先人,故而便遣人回福建老家把妻儿都接了过来。一别十年,也的确该多陪着他们一些了。   “臣遵旨!”陈正汇向赵瑜叩拜后退了出去。虽然赵瑜为王之后依然恭称他作先生,但陈正汇却谨守礼仪,从未有过失礼之举。   陈正汇退了出去,赵瑜又站到了窗边,俯视着他的国家。新的一年就要到了,离他的目标也越来越近。   他伸手探出窗外,张开五指,举在眼前,天地仿佛都在指掌中。   “还差一步!”   注1:工部尚书的别称。这种别称出自于《周官》。吏部为天官冢宰,户部为地官司徒。而礼、兵、刑、工四部,分别是春官宗伯、夏官司马、秋官司寇、冬官司空。      第四十七章 新年(下)      陈正汇走后,赵瑜稍稍感慨了一阵,便又重新埋首于公文地狱之中。   他要处理的公文不仅仅是政务,东海国的军务、财务以及人事,最后的决定权都在他手上,所以所有的奏章最后也都会汇总到他的书房中。每一分奏章,他都要花上不短的时间来批阅,要判断着上奏者的用心,要考虑着批准或否决带来的后果,计算着成败得失,才能决定到底是准许还是不准许。   如果赵瑜不负责任一点,也可以把所有事推给两府,只管画圈了事,自己完全可以落得轻松。不过作为一个开国之君,他的权力欲远远超乎常人,无论什么情况,都不会愿意做一个签字画押的橡皮图章。   何况他现在做的决定,便是日后依循的先例,现在若不能处理妥当,必会在将来带来混乱。同时,这些批文也是将来编定东海国法律敕文时,用来参考的案例。不论是赵瑜还是陈正汇,对法律的编定都极为重视,虽然东海现在还一切条文还处于草创——军队行军法,对百姓的刑罚是按军法减一等行事,而其余民事都是由主事者依照旧例自行裁断——但他们却早已在四处搜集大宋施行的法律条文。   大宋最重法律,颁行于世的条例敕文有三千多件,裁断任何事务,都能找到可以遵循的法律条文,而官员们处事断案,也都必须依照法律——按照宋代惯例。判词中必须写明作为依据的法律条文。就在半年前,大宋还刚刚修改了大观三年颁行《海商越界法》(注1),以约束越来越猖獗地东海海商商队。宋人自称万事有法,并不是吹出来的。   宋人重法的习惯,赵瑜打算让东海继承下来。对于将会成为法律基础的自己的批示,他可算是诚惶诚恐,唯恐留有疏漏。而所谓的祖宗成法。其实也就是这么一点点积累起来的。   认认真真地把赵文呈上来的,有关新型军械地试验报告和请求批量生产的奏章批阅完毕。赵瑜又从依然堆积如山的一摞公文中,拿起最上面的一本。   翻开快速的浏览了一遍,赵瑜脸色就难看了起来。通篇文章没写别的,就是说某日某地,石头上生出了灵芝,所谓地生祥瑞,天兴东海。乃是难得的吉兆。   赵瑜低低骂了一句,拿起朱笔,直接在奏章划了一个叉,就丢到了一边。东海设立官府,用了不少大宋投奔来地士子。这些人多是才学不足——真有水平的早考了大宋的进士——不过赵瑜为了仿燕昭王筑黄金台,千金市马骨的故事,还是给了他们几个小官做。   但没想到这些人做了官后,不干正事。却整天想着歪门邪道。每天上的奏章,不是想给赵瑜上尊号,就是在哪里发现了祥瑞——一枝九本的灵芝,一支七穗的稻禾,发现的东西是越来越怪异,甚至还有人说在某条河里。看见了一只背生九宫图地海龟,真不知道他是从哪本古书里找来的——这些奏章,每天换着花样,把赵瑜恶心得不轻。   一开始赵瑜还耐着性子,加以批复。但到了现在,就只看了两眼就划个叉,连个字都懒得写了。他也曾命陈正汇直接在政务院就把这些奏章截下,不要呈上来,但陈正汇却一直不敢答应。所谓天人感应,这种奏折。从礼法上讲。是赵瑜上应天命,下服万民的结果。就算他是文臣之首,也不敢私自截下——现在虽是赵瑜命他这么做,但如果真的照办,日后追究起来,那可是意图谋叛的最佳罪证——伴君如伴虎,陈正汇并不是政治白痴,帝王的信任最做不得数。   因此,赵瑜每天就不得不被这些乱七八糟地东西荼毒着——对于那些马骨他也不能找个坑把他们埋进去——就只能指望随着时间过去,只要他一直不加理会,再过些日子,那些人会自己消停下来。   除了上尊号,献祥瑞的奏章惹人恼,其他奏章也一样让人心烦。原来没称王的时候,呈上来的公文,文字都是简单明了,有着海上男儿特有的爽快。在赵瑜多年来一贯的要求下,下面的人都是用最简洁和无歧义的语言,把事情一条条的说明。   但现在好了,称了王之后,每篇文字不先歌功颂德几句,就不敢写正事。原本东海的官员还好,官样文字写完,下面地正事还能有条有理,清楚明了,但那些个从大宋来投地士子,恨不得每句话都插进去一句典故,满篇的咬文嚼字、拗口赘牙地词句,具体的事务写了三五千字也说不明白。赵瑜也曾看过一些前代名臣的私人选集,如王安石、司马光的,虽然一样引经据典,但典故引得恰当,意思说的明白,文笔也是高妙,通常三五百字就把一桩事交代得清清楚楚,绝不会如东海的文官们这般扯淡。   ‘果然还是能力有差啊!’   每每看到这些奏章,赵瑜都恨不得把笔管给撅了,也难怪明太祖看奏章看得想揍人。这些文人,的确该打。赵瑜琢磨着,等过了年,找个机会杀鸡儆猴一番,好把这种酸腐气扼杀在摇篮里。   赵瑜叹了几口气,正想再拿起下一本奏折,眼角的余光,却感觉到门外有什么东西在晃动。抬头一看,只见着门角处有个人对书房里面探头探脑,却是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   看到她,赵瑜的表情一下就柔和了下来。能让东海王的心情一下子就变好的,也只有他这个才三岁的宝贝女儿:“雯雯,别再外面躲了,进来!”   小丫头扶着门框,摇着头。细声细气的说道:“娘娘说了,爹爹书房不能随便进了。”   地确,现在已不比以前。赵瑜的书房是整个东海国的中心,为避后宫干政的嫌疑,赵瑜的一后一妃,已经不能随便踏进来了。不过就算是陈正汇,也不可能找一个三岁小丫头的毛病。   赵瑜笑着。走过去把女儿一把抱起,先亲了一下。刚理起的菱角胡子扎得小丫头格格而笑,才问道:“雯雯找爹爹有什么事?”   “三叔、文叔还有武叔叔都来了,正等爹爹呢!”   “哦,是吗?”赵瑜出门一看,就见着赵琦、赵文、赵武等在书房外地廊道上。   赵瑜抱着女儿走过去,怪道:“怎么来了也不让人通报一下,就在外面干站着?”   赵武笑道:“不是让大姐儿去了吗?”   赵瑜看看女儿。三人不进书房当是没有公事,而除夕会让三人一起出动的私事就只有一件,“祭祖地事都好了?”   赵琦点点头:“叔伯兄弟都已到齐,就等王兄了。”   赵瑜摇摇头:“还是照原来的喊,王兄这两个字可听不惯。”   赵家的祠堂就安在堡内东侧。天子七庙,三昭三穆,而诸侯就只有五庙,两昭两穆。不过东海的太庙还没有建起。今年就只能在旧日的祠堂里祭拜。   赵瑜抱着女儿到时,祠堂的院外已经高高低低、老老少少的聚起了十来个人,这就是赵瑜仅剩地一点亲族。赵瑜的高祖百多年前迁至舟山,在舟山传承五代,开枝散叶——像赵文赵武,他们两人的曾祖父就跟赵瑜的曾祖是亲兄弟——留下来不少子孙。   不过当年赵橹称王。几乎所有的赵家亲族都跟着进了昌国县城,而郑家偷袭,赵橹丢了脑袋,那些东海宗室也没一个活得下来。也因此,赵瑜的亲族就只剩下这么几家——且都是远亲,再过一代便就要出了五服——而他的这些亲戚,除了赵文、赵武外,就只有现在继陆贾之后,统率野战一营的赵大才才勉强算个人才。   见赵瑜过来,这些人一起跪下叩拜。   “平身!”赵瑜手抬了一抬。与刚刚被封做知宗正司、同知宗正司地两个叔伯辈的老家伙搭了几句话。便命赵琦招呼着众人。自己先抱着女儿,进了偏房更衣。   偏房中。蔡婧和陈绣娘早等了许久,正抱着儿子,絮絮的说着话。看见赵瑜入房,忙迎了上来,服侍赵瑜更换礼服。看着一左一右两位如花美眷,一个聪明乖巧的女儿,一个虎头虎脑的儿子,赵瑜一时间只觉得心满意足。   在两位宗正的引导下——现在没有太庙,宗正寺(注2)也是个空衙门,祭祖地礼仪也只能靠着两个渔民出身的远房——东海的宗室们按照旧年的礼仪祭拜。   祠堂的灵桌上,摆着四个灵牌,都是赵瑜得到追封的几个先祖。但唯有正中一高一低两个牌位,却是反着摆的。自从赵瑜当家后,赵家祠堂的灵桌上就多了这么两个牌位,除了寥寥数人,谁也不知道,它们究竟是谁的神主。   祭祀之后,又聚着用罢了年夜饭,其他人各自退去,赵瑜却把赵琦、赵文、赵武三人唤到后间说话。   “老三……”入房后,沉默了一阵,赵瑜开口说道:“等过了年,你就要去汴京。那里虽算不上龙潭虎穴,但不是什么善地,你万事可要小心啊!”   “王兄放心,臣弟定会小心谨慎!”赵琦恭敬的说道。   赵琦地位现在很尴尬,赵瑜封王,又有亲子,他原本就是名义上地东海二当家地地位现在也保不住了。不论是陈正汇,还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赵文,都不赞成给他实质性地官职。而他几个月前,被从琉球召回,就一直在基隆闲待着。但半月前,赵瑜却把他找来,命他年后带使团入贡,同时向宋廷请求进入国子监学习。   赵瑜的用意,赵琦很明白。这是遣子入质,以释朝廷之疑;同时也是削减他在东海的影响力。不过他并没有因此而愤怒,这东海的基业是谁打下来的,赵琦清楚得很,他根本没有反对和生气的权力。不过他对赵瑜的称呼再也不见亲近,算是变相的抗议,也是他唯一表示不满的方法。   赵琦的心思,赵瑜也心知肚明。但王家无私情,赵琦的能力也不足以让他另眼相对,派出去作人质,也算是为东海立下功劳,总比在岛上当猪养着好。暗叹了口气,他叮嘱道:“到了东京,不要结交朝臣——他们也不敢搭理你这个外藩王弟——但下面的寒家士子,你可以多打些交道。不要怕花钱,把东海的名声竖起来,比多少钱都贵重。但要小心,不要随便开罪于人,凡事先退让一步,并不丢脸。”   赵琦点头:“臣弟理会得。”却是一句话也不多说。   看出赵瑜和赵琦之间的尴尬,赵文笑着打圆场:“二郎你也不必太忧心,我们东海跟童太尉、蔡学士都有交情,只要我们供奉不断,他们肯定会照顾好三郎的。有他们照拂,三郎在东京完全可以横着走。”   赵武也笑道:“何止童贯,蔡攸,若是有事,还有官家阿叔可以帮忙!”   赵瑜哈哈一笑,“让那个便宜阿叔帮忙,只会越帮越忙。”   在这个时代,各国帝王之间都有攀亲戚的习惯。大宋契丹是兄弟之国,宋真宗和辽圣宗是结拜兄弟。之前,五代时,晋帝石敬塘是契丹的儿皇帝。而后,金国和南宋,是叔侄关系,赵构当了金太宗的便宜侄儿。除此之外,大宋的藩国中,还有西域的于阗国王李圣天,也一直称宋帝为阿舅大官家——这个李圣天曾经独立抵挡阿拉伯穆斯林侵略多年,当他战死之后,中国的西域才从佛教变成绿教的势力范围,乃是个了不得的英雄人物(注3)——所以赵瑜自称侄儿,称赵佶为叔,并不会有什么问题,更不会被人反对。   赵琦也陪着笑了起来。兄弟几个闲聊着,时间慢慢的过去。随着,一串清脆的铃儿响,赵雯雯小跑着奔到门前,“爹爹,三叔,文叔叔,武叔叔,”她一连声叫着,“要放烟花了,要放烟花了!”   “哦?这么快?”赵瑜说着,出门抱起女儿。赵琦三人也随着出来。   砰!砰!七彩的烟花在空中绽放,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也跟着响起,空气中顿时弥散起浓浓硫磺味。   鞭炮声脆,烟花灿烂,赵瑜抱着欢叫着的女儿,抬头仰望,新的一年终于到了!   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本卷完。   注1:海商越界法是史实,不过具体内容已经不可考了——至少俺是没有查到。不论从法律还是经济上看,宋朝都已经具备了现代国家的雏形,远远超越当时的水准。若不是蒙元南侵,打断了发展进程,中国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注2:在宋代,宗正寺和大宗正司,前者是九寺三监之一,主事者位属九卿,由外臣担任,奉宗庙、诸陵寝等事。而后者则管理皇族内部事务,主官则都是宗室,隶属于前者。   注3: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百度一下李圣天这个名字。若是他能多活些几年,撑到阿拉伯帝国势力衰退,今日的西域说不定就不会有绿教的存在了。   【九四之卷】      第一章 北行(上)      宣和元年三月廿一,丁卯。   春末的北洋,不见暑热,微咸的海风徐徐吹着,沁人心脾,让人觉得煞是舒爽。   一艘千五百料的防沙平底船在海面上乘风而行。沙船特有的方艏、方艄在波浪中行得极稳,纵列排起的四根桅杆上张满了帆,在主桅上,一面绣着東字字样的青色角旗迎风招展,旗尾的定风带也在风中蜿蜒曲折。不过就算不看旗帜,单看略显狭长的船身和比寻常沙船高出近半的桅杆,对海船稍有了解的人便能看出,那是东海船行独有的快船。   海风并不猛烈,但仗着高耸的桅杆,这艘东海快船却能以比他船快上三成的速度,在海中疾驰。扶着船帮,向下看去。船身下破开的海水,已经由前日的浑黄,转成今日的深蓝。   ‘到黑水洋了!’蔡倬想着。算了算时间,现在海船的位置应该在莱州外海上了。他转头向西北方张望,但海天之间的云雾遮住了视线,看不到想看的东西,只能瞧见淡淡的黑影,一切都是模糊不清。   “是牢山!看到牢山了!”桅斗上的瞭望手这时突然大声叫起。   泰山云虽高,不如东海崂。不过宋时的崂山,还是被称为牢山。千仞巨峰贴着海水,拔地而起,一边是惊涛拍岸,另一边则是怪石穿空,向来号为‘神仙之宅。灵异之府’,自古而今,在此求仙修道之人数不胜数。乃是京东东路上有名的胜景,更是航行于黑水洋之上,南来北往地船只最佳的航标——密州板桥镇,是大宋北方最大的海港,也大江以北唯一的市舶司所在。而北洋之侧,胶澳(注1)之东的牢山。便是抵达板桥港标志。   蔡倬抬头仰望,主桅桅斗中的瞭望手拿着一根圆筒状的什物,正对着他方才远望地方向。他对那个物件很好奇,每次看到的时候,不是在船长手中,就是由瞭望手拿着。当他们把那东西举到眼前,便好像长了千里眼。总是能看到极远处,蔡倬想看而看不到地地方。   蔡倬曾装作不经意的问起,从而得知那东西的名字——望远镜,从这名号上,功用便一目了然。不过当他再追问的时候,刚刚二十出头的年轻船长,就黑着脸鼓起眼,冲过来冷冷的瞪着他。若不是他身携陈五的亲笔信函,这艘船在海州停靠时,他就会被赶下船去了。   蔡倬旧年曾与陈五有过一段交往,不过也仅是萍水相逢,一别之后便再也没有联络。直至一年多前,东海立国。他才再次听到这个名字。不过陈五这时已不是当年地那个摆渡于衢山、明州之间的小船长,而成为了东海国的一方镇将。现下的福建外海,没几个海商业协会不知道,陈五这个坐镇湄屿的东海大将。   蔡倬祖籍便是在福建莆田,当他听闻陈五之事,便立刻上门重叙旧情。虽说两人依然是泛泛之交,偶尔有书信往来,年节时互赠节礼,但毕竟拉上了关系。在陆上他有家族势力撑腰,在外海又可以把陈五的名头拿出来压人。一时之间。他就在沿海商界混得风生水起,生意越发得做得大了起来。   不过。蔡倬打理的都是族中产业,本人却只占了很小的一份。若是在以往,他还能耐住性子,安分守己,但眼见得时局渐渐不妙,他便起了自立之心。这不仅是因为自己不甘愿辛苦奔波,却只能落到一小部分,更多地还是因为他三伯的关系。   这些年他家的名声越来越臭,与蔡倬打交道的人,当面都是恭恭敬敬,但转过头去,说什么话的都有。他三伯现年过七旬,再也撑不了几年。而蔡倬的几个堂兄弟,现在随看似风光无限,但一旦没了其父在后支撑,必然会被群起而攻,抄家灭族也转眼间地事。   蔡倬完全没有与他们同生共死的想法,心里一直都在盘算着退路,现在他有着陈五的关系,就算再不济,至少也能在东海找到一席之地,何况他虽是无意功名,但家学渊源,自身的才学也绝不输普通的进士,在东海混个一官半职也非难事。不过,在他三伯一家失势之前,这些想法只会存在于蔡倬的脑中,既不会宣之于口,更不会付诸于行动。不到家族倾覆的那一刻,他还得照旧为族中产业四处奔波,不敢有丝毫怨言。   看着水手们忙忙碌碌,蔡倬随意的在甲板上踱起了步子。能这般随意在甲板上行动的,就只有他这样的头等舱旅客。百贯地头等舱船资看似高昂,却能换回高人一等地享受,没有人会觉得这钱花得冤枉,也因此,这头舱的舱位是一票难求。幸亏他有陈五地书信,虽然不能让船资打个折扣,但让他抢到了最后一个头舱舱位。蔡倬很难想象,二十个人挤在一间三等舱,一天到晚都在吊床中挂着,每天就只有三次放风的时间,那哪是人过得日子。   海船御风,向东疾行。这艘从衢山港始发的快船,并非驶往板桥,而是远去辽东。越是兵荒马乱的时候,就越有赚钱的机会,由于金辽之争,辽东大乱,但北地山峦中的特产,却因此不必再受契丹人的盘剥,而能以极低廉的向外出售。风声传出,冒着风险前去淘金的商人不知凡几。   何况在一年前,东海已经在辽东的一个海岛上安下了据点。在东海的控制之下,去往那里的商人们的人身安全完全能得到保障。   蔡倬其实对此觉得很奇怪,若他是东海王,肯定会封锁辽东,只允许自家商行在那里交易。以便独享其中之利。   但不知为何,东海人却做得很大方,只要交纳一成的保护费,再按章缴纳百分之五地商税,就能在那个海岛上自由贸易。而相对于百分之两三百的利润,区区一成五的交易税,实在微不足道。蔡倬也便因此才决定跟风去辽东走一趟。   在那里的秩序重新恢复之前,他估计。凭借手中的本钱,至少能赚上二三十万贯。虽然三房看不起这点钱,但族中的其他几房却绝不会嫌弃。何况这次是他独自行动,正好籍此为日后自立积攒些本钱——如果在大宋,各处商号都有族人盯着,想起些私心也是难以做到。   远望海上,阳光下。海面上一片细碎的鱼鳞金光,在船后,两条白色波纹正缓缓荡开。海上地风光,美不胜收。   但蔡倬却摇了摇头,若是在往年,这时候来往于高丽、板桥之间的商船,应是络绎不绝。但现在,在这片海域上。能看到地就只有几艘独桅的打渔船。   正月还在汴京时,他便听说去年密州市舶司的收入,就只有一万两千贯,不及前些年的十分之一。但看到眼前的这种情况,能有一万多贯税入,已经算是多了。也难怪他所乘坐的这艘海船连海州港都停。但对更大的板桥港却是过门而不入。   半年前曾有传闻说,东海军地战舰在海上清剿高丽商船——当然现在看来,并非是谣言——同时,还有传言说,东海不但截断了高丽和大宋的商路,还把高丽与日本的联系给截断了,高丽与日本间的一个大岛,也被东海夺占。   以蔡倬对东洋海贸的了解,如此一来,东海上所有商路。已经全数被赵瑜所控制。而各国的海贸税入也都落入东海的国库之中。   据蔡倬所知,这两年。除了明州市舶司外,广、泉、杭、密四个市舶司的商税收入都有不同程度地减少。其中以密州为最,泉、广两地也减少了近半,而杭州市舶司,原本税入就不多,所以降低得并不算明显。   至于明州的商税之所以没有缩减,那是因为市舶司的属地一直放在衢山,每年应上缴的商税都是东海直接划拨,维持着与往年相同的水平。依照蔡倬在衢山岛上的所见所闻,以那里地交易数量,如果按章收取,百万贯都有可能。   不过那里是东海的起家之地,常年驻屯在那里的精锐部队有两千之多,同时还有一支舰队驻扎在港口,就算名义上还是大宋领土,也没哪个两浙的官员敢去虎口夺食。而东海这两年的表现也一直很恭顺,所以一直都对衢山的归属,上至天子,下至百官,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短了每年的商税,他们也就心满意足了。   不过对于其他市舶司的商税减少,朝中还是颇有微词。但东海每年的贡使不断,海外的奇花异草、怪石珍兽,送了不知多少。大象、孔雀都算是普通,浮在水上地石头、沉入水底地木头,也不算什么,在去年十月,东海还送来一只高达数丈的巨兽,虽然使节称不知其为何物,但朝中却有人考证出,这是一只麒麟(注2),直把道君皇帝乐得兴高采烈,差点要下令大赦天下。   如果东海地贡礼是珍宝香料或是贵重的货物,赵佶绝不会那么高兴,因为按中原王朝一贯的规矩,对藩国的贡物,朝廷都要照原价回赐。贡礼如果越贵重,回赐的钱物也就会越多,这对于日渐窘迫的大宋财政来说,是个极大的负担——也的确有许多小国的贡使,由于来得太勤,被朝廷下令阻止在国境上。   而东海送来的这些东西,看似贵重,却没有个实价,随便给点赐物就能打发掉了。且东海国王也很知趣,别的不要,只求道君皇帝能回赐些亲笔的字画。如此知情识趣的藩国,就算贪占了些商税,挥挥手也就揭过了,难道还能为点钱翻脸不成?蔡公相、童媪相也不会答应啊。   蔡倬在甲板上走走停停,吹吹海风,看看海景,时间很快就消磨过去。时近午时,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伴当走上甲板,来到蔡倬身边,躬身道:“老爷,午饭已经备好了。”   蔡倬点头,起身回舱。   一路顺风顺水,六天后,蔡倬还在床上高卧,却有一人过来敲响了舱门。他在门外高喊道:“蔡官人,长生岛到了!”   注1:胶州湾古称胶澳。   注2:其实就是长颈鹿。明时,郑和下西洋,也曾带回一只长颈鹿,由于古书中描述的麒麟有几分相似,所以被认定是瑞兽麒麟。      第二章 北行(下)      ‘长生岛?’蔡倬从睡梦中惊醒,头脑中尚有些恍惚。   “终于到了?!”他的伴当却惊喜的叫起。他不比蔡倬,能安安稳稳的睡在床铺上,在舱室一角的吊床上蜷缩了二十多天,早已是叫苦连天。   整理好随身行装,蔡倬主仆二人上了甲板。此时天刚蒙蒙亮,不远处的灯塔顶端,还燃着熊熊火光。甲板上,水手们早把泊船后的琐事都打理完毕,正看着几十个旅客鱼贯下船。   站在船上,蔡倬举目四顾。西面、南面是海,北面是港,但在东南面,隔着一道窄窄的海峡——看起来还不到三四里的样子——却能看到一长条陆地的黑影。他在船上与水手们聊天时,曾听说长生岛与陆地的最窄处,只隔了不到一里。而对岸就是辽国东京道的复州——当然,现在已然落到女真人的手里了。   蔡倬自言自语道:“那就是复州?”   一个声音却从他背后响起:“不是,那里是西岛!”   蔡倬回头一看,却见是这条船的船长,李姓,单名一个晖字,一个二十多岁很精干的年轻人。不过自从前次望远镜之事后,两人还是第一次说话。“原来是李兄。”他拱了拱手,一连串的套话随口而出:“船上的这些日子,多蒙照拂,蔡某心中感激不尽。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会,确是令人怅惘。”   “好说。蔡官人莫怪小子前日无礼之举便好了。”李晖还礼道。蔡倬算是船行的大客户,又与陈五有来往,虽然他自问前日之举问心无愧,但能少个麻烦就少个麻烦。   看出李晖有和解之意,蔡倬笑道:“李兄忠于职守,何来无礼之说。”说了两句,换过话题。“不过李兄说那处是西岛,那复州又在哪里?”   “这里看不到复州。”李晖摇头道:“长生岛上。能看到对岸地地方,冬天都会结冻。像南信口、北信口,离复州只有半里多,深冬之时,冰层厚达数尺,能容人马行走往来。只有如长生港这般面朝渤海,浪高水深。才不会冻上。”   “原来如此!”蔡倬点头受教。会结冰的港口到了冬天必然会停运——就如汴河那样,冬日黄河结冰,汴河便要封口,只要来年春暖花开才会重新启用——这样当然会影响运输,故而要建港口,肯定要选个不会上冻的地方。   “不过,这港口既然离陆地远,那下船后。是不是还要改去南信口和北信口?”蔡倬问道。一般来说,水边的市镇要么依附于港口,要么邻着渡头,但长生港距复州甚远,与辽东人交易的镇子,多半是会在离大陆最近的渡口上。   他在海上时听水手们说过。这长生岛东西五十余里、南北二十里,乃是渤海湾中最大的岛屿,几乎有半县之地。虽然不知两个信口在哪里,想来离此也有十几里地,说不定要雇车马才行。   “当然不需要!要做生意,去港外地镇子上就可以。南北信口虽然离复州近,但现在可没人敢去!”   蔡倬一奇,哪有放着水程最短的海路不走地道理:“此话怎讲?”   李晖咧了咧嘴,形容间透着一股冷意:“虽然长生岛开埠才一年,但富庶已闻名辽东。所以去岁入冬后。趁着海面冻结。有不少贼人偷上了长生岛。不过都是些乌合之众,费了点手脚也就杀光了。一个冬天下来。被宰掉的有两三千之多。这么多死尸,放在镇子边太碍眼,所以就都堆去了南北信口。天冷的时候还好,但现在天气渐热,几千具尸首都在那里烂着,疫气甚重。乌鸦老鼠喜欢那儿,人可都没一个敢去。”   ‘两三千吗?’蔡倬有些吃惊这个数字,放在大宋,三五个月就斩获了这么多,怎么说都是一场大捷了。东海此举当然不是因为什么碍眼,而是有震慑宵小之意。“既然如此,那现在就不会再有贼子敢打长生岛的主意了罢?”   “就是有也不惧!”李晖傲然一笑。转头见到一个水手向他招手,“啊,该卸货了……”他朝蔡倬一揖,“蔡官人,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与李晖别后,蔡倬主仆二人转身下船。走上码头,看着脚下的黄土,他不由自主的跺了跺脚,这还是他第一次踏上异国的土地。   港外地市镇,只有一里方圆。被一道丈多高的土墙围着,大屋小屋也有百十间。在市镇中的一处高地上,建有一座不大的寨子,寨墙不高,但四角突出,形制与他在湄屿见到的军寨极似,应该就是东海人的兵营。镇子虽不大,但建起也不过一年,能有这般气象,也是难能可贵。   走进镇子,伴当问着:“老爷,先去哪里?”   “先逛逛,再找个客栈安顿下。”   此时,天已透亮,镇子中央的十字大道上,行人渐多,沿街的商铺也开了门。   蔡倬在街上边走边看,各个商铺中都卖着丝绸瓷器等物,人参貂皮等特产一个也无。不过蔡倬不急,能在租下铺子地肯定都是有本钱的宋人或东海人,他们做生意的对象也是这里的番人,而女真人、契丹人,肯定是在哪处摆个地摊,卖自家带来的土产。   没了打量商铺的兴头,蔡倬便把注意力转移到行人身上。与他擦身而过地,有宽袖袍服、束发戴花的宋人——三月时,不分男女在发鬓上簪花,这是宋人的习俗,就算在异国他乡也没有改变;也有圆领窄衫、髡发结辫的契丹人;还有一些同样是髡发结辫,但没有刘海。只在脑后留了一撮系了金环地长辫的女真人——蔡倬早前曾在汴京见过几个女真的使节,却不会误认。这些人在街上走着,各自相安无事,很有几个互相之间大声谈笑,也不见半点仇怨。   转过街角,一队士兵持枪披甲,迎面走来。蔡倬连忙让过。只见那队士兵,沿路而走。目不斜视,脚步同起同落,整齐划一,显是久经训练的精兵。不过从相貌上看,十个巡丁,除了队首、队尾二人,其余皆不似汉人。倒有许多北地番人的味道。   东海人在此修寨建港,已有一年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收编一些番人为东海出力,也是理所当然。不过,如果仅仅是收编倒也罢了,但蔡倬看这几个入了东海军的番人,被汉儿领着。亦步亦趋,连步幅大小都一模一样,不敢有半丝偏差。这哪里是收编,分明已经被驯服了。   北方异族,无论党项、契丹,又或是女真。皆是桀骜不驯,畏威而不怀德,若不是被打得服服帖帖,光靠厚禄重赏,绝不会如此服帖。蔡倬心中暗惊,东海军这一年来,在辽东做地,绝不是杀了两三千强盗那么简单。   “早知东海练兵有方,想不到连驯兽也有一手……”   几乎就在蔡倬耳边,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蔡倬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只见一个中年汉子正瞪着那队远去的巡丁。那人感觉到蔡倬地目光,冷冷瞥了他一眼。立刻带着从人转身离开。   那人虽然穿着平民的服饰,但一身的官气却掩饰不住。何况此人,蔡倬几月前曾在他堂兄府邸的宴会上,有过一面之缘。蔡倬久在江湖上奔波,早练出了一副毒眼,无论何人,只要见过一次面、打过招呼,那就是过目不忘,不论多少年后再碰面,依然能记起。   “呼庆!”蔡倬压低了声音。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曾经出使过金国的平海指挥使呼庆。   自从政和七年初,辽国汉人高药师到了京中,面见了道君皇帝后,联金灭辽的呼声变成了汴京城中的主流。而原本极力反对地蔡太师,也变成了默认——蔡倬知道,在这其中,蔡攸出力良多。   政和七年七月的时候,赵佶便遣高药师假作奉旨买马,前去联络金人。不过此人胆小如鼠,没靠岸就跑了回来。赵佶因而大怒,所有同行的将校官吏都被刺配远恶军州,只有高药师因为还有用处,没被惩处。   到了去岁二月,道君皇帝第二次派遣使者,由武义大夫马政、和驻扎在登州的平海军指挥使呼庆领队,由高药师做向导,再次使金。这次行动,却是成功了。宋使经过一番波折,终于见到了金主阿骨打。一番商议之后,阿骨打便派了撒睹、李庆善携国书回访。   而今年正月初,马政、呼庆携金使抵达汴京。赵佶因此大喜,大肆封赏,童贯、蔡攸也多次设宴款待。等过了上元节,蔡倬和第三次使金的团队前后脚离京。这次带队的等级更高了一层,乃是直秘阁的赵有开。而前次出使的马政、呼庆二人也再次随队出使,同时护送金人使节回国。   蔡倬在这里看到呼庆,自然就知道,大宋使团、金人使团现在就都在这岛上。不过算算时间,他是到衢山绕了一圈才过来,而使团是出京之后,直奔登州渡海。从脚程上看,这些人走得未免忒慢了一点。   看着呼庆走远,蔡倬转过身,准备换个方向离开。他不想与使节团碰面,虽然呼庆不记得他,但正使赵有开和副使王瑰可是与他打过多次照面。   刚转身,一个十五六岁地胖小子脚步匆匆,与他擦肩而过。蔡倬被蹭了一下,心一惊,连忙摸了摸怀里的钱袋,见还好好的在腰间,方放下心来。他回头看去,却又发现那个小子脚步忽快忽慢,看似在各家商铺中闲逛,但双眼却一直吊着前面的呼庆一行。   看他的衣着打扮,不似盯上肥羊的贼人。‘是东海地探子罢!’蔡倬猜着,不论两国的使节再怎么伪装,也很难瞒得过地头蛇的眼睛,派人来盯梢也在情理之中。   但蔡倬心中还有点疑惑,总觉得这小子在哪里见过。但怎么都回想不起,这对他一直自傲的记忆力,可是个不小的打击。不过这时,他却看到,一个商铺的老板在向那小子打招呼,声音传来,却是唤作“高兄弟!”   ‘高兄弟!’蔡倬猛然停步:“高明辉?!”      第三章 使团(上)      高明辉一边貌似悠闲的与街道两边的熟人打着招呼,一边远远的吊着前面的呼庆一行。宋国使金团的正使赵友开,刚出京城没几天就病死了。等到了登州,道君皇帝又把两个副使马政、王瑰给招了回去,还收回准备带去的国书。现在宋人使节就以呼庆为尊。为了盯着呼庆,高明辉已经连续三天没睡懒觉了。   利用着行人、商铺做掩护,以防呼庆等人惊觉,高明辉把在早前实习时学到的一点盯梢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不过前面的几人,脚步匆匆,头也没回,径自进了岛上最大的客栈。   高明辉见呼庆一行回到驻地,也不再跟上去,向左一转,就进了客栈旁的一间铺子。在这岛上,他的身份并非职方司东北房的副主事,而是杭州陈家商号长生分号的二掌柜,商号主人的远房表亲。   进了铺子,随口嘱咐了店员几句——他们都是东北房成员,高明辉的手下——便向后走去。穿过有些的货摊,掀开一整张熊皮做的门帘,高明辉走进后院,拉了拉正屋大门旁的一根绳索。不一会儿,一个二十出头、长得像只猴子的年轻人从房里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本册子,身上还有一股浓重阴湿的泥土味道。   “黄二哥!”见那人出来,高明辉忙迎上去。   那人便是黄洋,两年前还在昌化管理港务,后得赵瑜青眼。调到了这里主持东北房的情报工作。他是高明辉在义学里地队正,现在又是东北房的主事,同窗加同事,两人关系算得上极亲近。   东海缺乏人才,尤其是职方司这种情报机构,不能从来投奔的人中招募,只能从义学的毕业生里挑选人手。这些新人。一般只要实习一年,就会被安排到一个比较重要的位置上。不过。一般情况下,还是一老一少搭档的比较多,而让黄洋、高明辉这两个毛头小子领导一方情报,却是独此一例,也足见这东北房在职方司中的地位并不算高。   黄洋见高明辉早早地就一身穿戴整齐,皱眉道:“又去盯人了?……让下面的人去不就行了?”   高明辉嘻嘻而笑:“学到地东西不经常练一练,俺怕会忘掉。这岛上太平得很。难得有盯梢的机会……”   “太平?!”黄洋一哼:“马上就不太平了!”   高明辉惊道:“难道二哥你在下面听到了什么消息?”与这间商铺一墙之隔,便是岛上最大的客栈。这两间建筑在开埠便同时建起。在这商铺后院的正房之下,有一间密室,通过几根铜管,便可以窃听到客栈中几间上房里住客的对话。   黄洋刚刚从下面上来,手里拿着的正是窃听到的记录。   黄洋点头,把记录本递过去:“昨夜和今早,金国地副使李庆善几次询问从人。宋国的呼庆几天来。天天在镇子里闲逛,也是为了查探消息。……呼庆不是蠢货,李庆善也是个精细人,就算那个充门面的完颜撒睹,也都知道辽南这地儿不对劲了。”   高明辉撇了撇嘴:“苏州港正月时莫名其妙的烧掉了,来苏县也莫名其妙的烧掉了。使节团的船没处停,只能转道来长生岛,谁人不知道辽南这儿出事了!”   “是啊!”黄洋叹了口气,抱怨着:“苏州的来苏、怀化都被烧了,复州的永宁、德胜也被毁了,还有宁州地新安县,镇海府的平南县都在几天里被屠了城。不过一个月,辰州以南,穆州以西,辽南的三州一府。总共六个城池(注1)。几千户人家莫名其妙的都不见了踪影,金国在辽南的几个谋克也都完了。猪都知道这里出了事……那些家伙。下手也不知道轻一点!金人的南部都统现下在辽西与契丹对峙,脱不开身,但等金主收到消息,说不定便会大军南下!”   “这有什么办法?谁叫他们逼得太紧,装个盗匪连旗帜都不改地。我们东海向来睚眦必报。南女真来抢我们,我们当然得反杀回去。(注2)”高明辉说着,不由得摸起了耳朵:“说起来,那些天还真够冷的,脸上涂了厚厚的熊油,又套了双层皮袄,头盔里都垫了层狗皮,照样冻得生疼。”   “你抱怨个什么?三营被冻坏手脚的兄弟有百十个,伤了耳朵、手指就更多,五六十人不得不退役回家,你不过是耳朵肿了一点罢了。”   高明辉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看了看左右,凑过去压低声音道:“听说为这事,大王把参谋部上下骂了个遍,是不是真的?”   黄洋反问:“你从哪儿听到的?”   “前几天不是来了联络船吗?随口扯了几句。”高明辉笑道,在黄洋面前也没什么好忌讳的:“邸报上怎么说?”   黄洋看了看翘首以待的高明辉,现在参谋部内部刊发的邸报只下发到他这一级,高明辉并没资格看上一眼,不过这些消息也不是什么好保密地,“大王亲口说地,将士们战死疆场,那是死得其所,但还没打仗,就冻死冻伤一大批人,那肯定是准备不周的错。从文枢密到作战司地朱中郎都被罚了半年的俸。武备司的刘致果外调去守堡子。两个司的参谋们,都挨了训诫。三营三个主官的军功也都减了一等——原本能涨一级军衔的功劳,现在只能再熬年资了……够重的罢?”   高明辉沉默了,继而又感叹道:“说实话,大王对我们下面的这些人真是没话说。换作是大宋,那些文臣武将,只求军功,谁会在乎下面的兵士们地死活。”   “这还用说。大宋群臣都是一堆烂货,皇帝又是那个鸟样……”黄洋啐了一口,“一群杂碎哪能跟大王比?!去年的东南水灾,江淮荆浙全淹了,多少流民准备逃难东海?但那个道君皇帝却禁止流民出境。他派去赈灾的官吏贪了无数,没受灾的各州又禁止受灾州县入境购粮(注3),若不是大王心慈。在沿海各路用几个商号的名义施粥,饿死的流民不知会有多少!”   高明辉跟着骂了两句:“契丹皇帝是个只知游猎的白痴。汴京城地道君皇帝也好不到哪里去,都他娘的是一幅亡国相。辽国现下快完了,这大宋……”他哼了哼,凑近了道:“二哥,你说说,女真蛮子起兵这才几年工夫啊,都称了帝建了制。我们东海论兵论财论人,不比女真稍差,阿骨打能当皇帝,大王不更有资格?大王可是堂堂正正地……”   “闭嘴!”黄洋见高明辉越说越过,急急的骂道:“这话是能乱说的吗?!”   高明辉不以为然的摆了摆手:“这里就只有哥哥和俺两人,有何不能说?”   黄洋冷冷的瞪起了眼:“这事是你我有资格说的吗?这话以后不许再提!”   见黄洋真的生气了,高明辉忙笑道:“我这不是随口说说吗?不说就不说!”   黄洋又瞪了高明辉几眼,脸色缓和下来。问道:“刚才说到哪儿了?”   高明辉小心翼翼道:“……邸报地事?”   “不是!”黄洋摇摇头,“啊,对了!是金国!”   “金国?”   黄洋皱眉道:“前面不是说辽南这里出了事,金国会有什么反应吗?”   “啊,是啊,是说了。”高明辉点点头。继而恍然:“怎么,要派人去打探?”   “没错!金人若要南下辽南,我们在这岛上无法提前预警,必得去金人老巢探一探。只要能探到一些有价值的情报,我们东北房,也不会在职方司里再排在最后!”   高明辉的表情严肃起来:“去哪查探?黄龙府吗?”   “不,还是去辽阳!”黄洋摇头道,“金人若要来辽南,必然要先至东京,粮草物资也都要从那里走。去那里探听一下风声。很快就能得到准信!”   “这次谁去?”   黄洋指指自己:“当然是俺!”   高明辉想了想:“……二哥。这次还让俺去好了!前面几次,都是二哥你出马。也该轮到俺了。俺这个副主事也不是吃白饭的!”见黄洋要反对,他连忙又道,“趁这次机会,俺正好顺便把辽阳一带的地图再改正一下,现在用的还是太粗糙了。”   黄洋低头想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职方司的任务不仅仅是搜集情报,地图的绘制也是重要地工作之一。而高明辉的制图技术,放在整个职方司也是第一流的,“好罢,这次就让你去好了。不过现在是兵荒马乱,没有孤身上路的规矩。但这几天没有去辽阳的商队,要等人凑齐怕要拖上半个月……”   “难道说……”高明辉已经猜到黄洋想说什么了。   “没错!”黄洋点头:“正好宋金使团在岛上扮作客商,你就跟着他们走,他们肯定要先去辽阳……不过,李庆善和呼庆都是个精明人,你别凑得太近。跟在后面就好了。”   高明辉笑道:“二哥,你担心太多了。李庆善是精明,但那个完颜撒睹可是傻蛮子,被道君皇帝封了个团练使,天天在那儿炫耀。那白痴,哪有出使外国,还受了外国官封的道理。等他回去肯定有他好看。”   黄洋也笑道:“李庆善也够倒霉,摊上这个主儿,正使都受了官位,他这副使也不能出头反对——那就是让宋人看笑话了。这两天,他在背地里不知抱怨多少次了。”笑说了几句,他再次正色道:“不管怎么说,你都是第一次做探子,万事要小心。莫要贪功!”   “二哥放心,小弟理会得!”   注1:辽国州县小。除了南京道,其他四道,一般都是一州只辖一县到两县。户口一般也仅有几百户,不及中原地一个乡。   注2:在辽代,辽南一代属以曷苏馆部为首的南女真的势力范围。苏州、复州、还有镇海府都隶属于南女真汤河司。在金人征服辽东后,南女真降于金,设有猛安谋克。   注3:虽然匪夷所思,但确是事实。宋徽宗曾因此下诏禁止这种行为,不过那时已经是农历的九月。续通鉴载:重和元年九月,壬辰,禁州郡遏籴。      第四章 使团(下)      商议过后,黄洋便去联系长生岛监镇。东海派驻在外岛港口的监镇官,并不是只管收取商税,港口仓储运输,泊位安置,镇里烟火防范、居民管理,都属于他的管辖范围。而在长生岛上,如果有商旅要登陆辽东,负责把他们组织起来,结成能自保的商队,也是监镇官的工作。   会跑来辽东做生意的,都是些胆大敢拼的商人。但到了岛上,听到要候上多日才能出行,总有一些心急之人,等不及这么多时间,直接就在岛上交易了走人,而更多的商人,或多或少的都被东海衙门的这么一番做作给吓到,觉得辽东实在是个险地,也改变了计划,改在长生岛上交易。最后愿深入辽东的商旅,就只剩十分之一。这样一来,长生岛的商税因而大增,而想出这个策略的,长生岛的监镇官苏昆也备受褒奖。现在高明辉要上辽阳,也只能先找他帮忙。   苏昆本与黄洋熟实,听到他的请托,便笑道:“你们职方司的鼻子挺灵的嘛,也盯上了那一家了?”   “没有的事!”黄洋一本正经,“只是听说他们要去辽阳,顺便想跟着一起走。”   苏昆瞟了黄洋一眼,从鼻子里哼出声来:“你这猴儿说的话,能有三分是真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只跟着去辽阳?鬼才会相信!”说笑了一句,又压低声音问道,“……喂,高升客栈里的那一家究竟是什么来头。俺看他们样子,绝不是什么商人。在镇里三天了,一件货物都没采办,大队人都窝在院子里,只有几个领头地出来闲逛。这样子哪是来做生意的,倒像是奸细!”   “要是奸细,俺就直接去寨里找人手了。何必来找哥哥!”黄洋翻翻白眼,“再说。有三四十人一起出来做奸细的吗?”   “但那一队里有女真有汉人,又是怎么混在一起的?若是他们从北面来还有的说,但从登州渡海过来,怎么也说不过去!还有,十几个女真人,为何要穿着契丹人的服饰?大热天还带个皮帽子,想遮头发也不是这么遮的!何况……什么时候宋国有了女真官儿了?!”苏昆一句句地质问着。说到最后一句,他的眼神一下转利。   黄洋不动声色:“哥哥这话怎么说地?”   苏昆嘴角弯出个得意的弧度,笑道:“猴儿你还给俺装傻,真当俺派在港里的吏员都是瞎子啊?!领头的那个女真人,腰间佩的金鱼袋到了镇里才收起来,不是宋国的官,还会是什么身份?金鱼袋啊!……要不要哥哥告诉你,能佩上金鱼袋的是什么品级地官?”   啧了啧嘴。黄洋叹了口气:“哥哥若真想知道,小弟说便是了。不过,俺下面说的话,照规矩都要记档,哥哥可要做好自家的名字被文枢密看到的准备!”   职方司的规矩,情报若要外传。必须要记档,以备日后查证。黄洋这么说,其实还是在拒绝。   “文枢密?”苏昆没有在意记档的事,但对赵文的名字却倒抽一口冷气。职方司的定规他也有所耳闻,一份情报要是会递到赵文手上,那情报地密级绝不会低,他这个小小的监镇官根本连问都不该问。   “莫说文枢密,他们的事连大王也关注得很。苏家哥哥……这事你真的想听?!”   “啊……”苏昆浑身一抖。若是他的名字是通过这种途径,被送到东海王的案头上,那他在东海地前途也就完了。现在长生岛上。常住且入籍东海的户口有四百多户。而长生港开埠也不过一年,以这个速度。最多两年的时间,就能达到一千户这个设立县治的最低标准。现在东海国辖下只有九个县,台湾有六县,衢山、琉球、昌化各为一县,如果长生岛能升格为县的话,不出意外他就将是东海国第十位知县。他的前途可谓是一片光明,如何会愿意因多问了一句,而放弃似锦前程。   不过真要较真起来,连黄洋的身份都不是他该知道的。按照东海内制,职方司派驻在外地的人员,身份都是高度机密,莫说他一个监镇,就算是守岛的总督,也仅能知道主事地姓名。   但毕竟东海人少,外派地这些官吏多是出身于义学最早的几届,就算互相之间没有交情,但在义学时,都能混个脸熟。像苏昆,就是早黄洋、高明辉一届地师兄。黄洋当初到了岛上了,没两天就暴露了身份。一是因为他的相貌太有特色,二是能在长生岛刚开埠时就上岛建立分号的商行,无一不有东海的背景,能在里面当上掌柜的,也不可能是外人。   “黄兄弟,就当俺前面什么都没说!”既然黄洋拒绝得这么彻底,苏昆也不敢再问,立刻正二八经的说起正事:“高升客栈的那队人,三天前上岛,第二天就要离镇往北去。但他们人数太少,照规矩,俺是不能放他们出镇登陆,所以给拦了下来。本来俺是想多留他们几天,让黄兄弟你有时间探探他们的底。既然现在黄兄弟你要跟着他们去辽阳,那俺明天就给他们开具路条。”   黄洋想了想,摇头道:“不必那么急,哥哥你是以人数不足把他们留下的。若是只有俺一家出头,却说不过去。给俺两天时间,再联系几家商号——岛上应该还能找到几个想去辽阳的……混在人群里,也算是有个掩护。”   两日后,高升客栈。   宋金使团居住的院子中,宋使呼庆(注1)正在房内擦着佩剑,一个亲兵气喘吁吁的奔了进来:“指使!路条开来了!”   “哦!”呼庆低低地应了一声,小心地放下佩剑。从亲兵手中把路条接过。一叠微黄挺括的半尺纸条上,写着使团中各人的姓名和年甲——不过名字都是化名,就连完颜撒睹也有了个契丹人的名讳——纸条的下方,盖着长生监镇的大印。为了这些张路条,他天天派人等在镇衙前,到了今天终于给办好了。   宋金结盟,仍是极机密的事。来往于途地都是密使。为防泄露,两家的从人总共也只有四十出头。到了这岛上。便因为人数不足而被拘在镇中。本来还以为自家地身份曝光,但回头打听着,惯例确是如此,监镇此举并非是针对他们。   辽东现在兵荒马乱,商旅结伴而行是常例,若有哪家只有三四十人出行,必然引得人人侧目。若是在宋地。或是辽东,暴露身份也并无大碍,但这岛是东海的地盘,敌友不明,呼庆和李庆善都不敢冒险。尤其是苏州港被焚,没人会相信是意外,而有能力动手的,也只有东海一家。在长生岛上。他们怎么也不敢泄露半点身份,所以也只能隐忍下来。   就这么提心吊胆的等了五天,终于听到放行的消息,呼庆也在暗地里松了一口气。挥了挥手,让亲兵去通知金使,不一会。李庆善和完颜撒睹得到了传信,一齐走了过来。   “老呼,可是能走了?”完颜撒睹还在门外,声音就传了进来,说着一口怪腔怪调的契丹话,但呼庆还是能听得懂——他能被选作使金的使节,也是因为他精通契丹话地缘故。   完颜撒睹踏进门后,也不客气,扯过一张椅子,便大马金刀的坐下。他三十多岁的年纪。相貌粗豪。若不是前颅光光,脑后又拖着几条不伦不类的辫子。看起来也算是个豪杰。   呼庆起身相迎,与李庆善谦让了坐下,方回道:“正是。长生岛的监镇说是那边已经聚齐了十五六个商客,虽然人数稍差,但这段时间辽南也算平静,盗贼也少了许多,所以就不再拖延了。”   “好!现在就走!”完颜撒睹一拍大腿,起身便要出门。   “团练莫急!”呼庆连忙叫住,“是明天,路条上的时间是明天!”   “明天?!”撒睹回头,一脸的不快:“你们汉人做事就这么不痛快,说走又不让走,还要拖到明天!”   呼庆故作无奈道:“那是东海人的做法,与我家无关!”   “东海!”撒睹脸现青气,满心地杀机,“苏州港的帐,来苏县的帐,还有这些天的帐,一笔笔都记着。等回了家里,禀了皇帝,回头就把这些东海人杀光掉!”宋金使团上岛之后,没敢多加打探,至今为止,也仅仅知道苏州港和来苏县之事,对于复州、宁州、镇海府的情况,仍是懵然不知。   呼庆垂下眼帘,遮住眼中那点小小的得意。他是平海指挥使,对拥有强大水军地东海国一向戒备,如果能挑起金人对东海的仇恨,他自是会卖力去做。金人自起兵后从没吃过大亏,而东海,为了百多商人攻灭交趾的故事他也曾有听闻。这两家,都是以强兵立国,绝难容忍仇怨,只要两家结下梁子,日后必然攻战不休,这对大宋,好处甚多。   宣和元年三月廿九,乙亥。   清晨,镇北的大门处,已经聚起了一支准备出镇北行的队伍。六十余人的规模,比往日少了许多。各人拿着自己的路条,排着队给监门官查验。   高明辉自牵着两匹马,身后跟着下属假扮的仆役则驾驶了一辆双马牵拉的两轮车——来回辽东,载货、逃命都要靠马,一人双马是最基本的配置——打扮得就像普通地商旅,与其他十数个正牌商人没有两样。   这些给高明辉做掩护地商人,都是前两日黄洋暗中散布消息给招来的。本来去辽阳地商队都是半月到二十天才能聚起一趟。而前一趟商队,七八天前才出发。这十几个商人大半都准备在长生岛上买些货物直接回国,但现在听说新一趟商队即刻就要出发,而商队的人数也降到了五六十人。都觉得辽东地面已经安靖了不少,方才会如此,便都赶着过来报名。   宋金使团地成员走在最后,队伍中只有十几匹马——镇子里一次买不到四五十匹坐骑——只得雇了五六辆载货的大车,不过这些车子也只负责把人送到渡口。但两个使团的成员都不在意,等到了陆上,自然有地方能弄到马匹。   一番检验之后。商队出城。各自跨上马,乘上车。沿着宽阔的大道向东北行去。   长生岛上的官道,宽有四丈,长约五十余里,是东海国的一千奴工,在半年内修起来的。依着定制,都是十里一亭。商队一行路过这些凉亭,每每都能看到三五个契丹人、渤海人。在亭中休息。   ‘没有女真人呢!’高明辉暗暗想着,自开春后,就再也没有在长生岛上,看到来镇里做买卖地女真人了。不比去年,来岛上的尽是女真。那些女真人,从辽国抢来地财货无数,各个身家富足。看到合心的东西,就撒出一把金银。从来都不还价,对商人们来说确是最好的客户。若不是苏州、复州的几个猛安谋克,被贪心糊住了眼,先是在辽阳到复州的官道上设了十七八道税卡,继而又上岛来抢劫,长生岛上也没人会愿意把这些大客户往死里得罪。不过。据说参谋部的高层另有用心,但这已不是高明辉这个等级的小吏能够了解到地。   一行商队有马有车,在平坦的大道上走得很快,不过午时,就已经行了有五十里地。看看路边的里程碑,离北信口就只剩五六里了。但这时,走在最前的一辆大车,却一扯马头,向右下了官道,领着后面的车辆。改走上大路边的一条丈许宽小道。   “停车!”呼庆大声一吼。一夹坐骑,领着亲兵。赶上前去把大车拦下。   “员外,你这是作甚?”车夫被一群人围着,也不见慌乱,平平静静发问。   呼庆眯起了眼睛,冷声问道:“为甚不走大路?”   “回员外,北信口的渡头,已经废掉了。现在的渡口在这条路上。”   “什么?”呼庆向大路远处望去。满眼都是光秃秃地,一棵高点的树都看不到,灌木丛也都过了火,唯一的绿色是地上的杂草。不过虽然没有遮挡,在这个距离也看不清北信口的渡头为何会废掉,明明大路还在啊!   李庆善和完颜撒睹这时驭马而至,三言两语问清楚了情况,撒睹当即大叫起来。三年前,自称大渤海皇帝的高永昌就是在这个岛上(注2)被活捉地,完颜撒睹的从人中,也有几个当年来过这个岛,早已把这岛上的地理禀报了两人。现在说北信口被废,他们如何会相信,北信口离对岸只有半里多,而其他地方少说也有一两里。这天下,哪有舍近取远的道理。   完颜撒睹是痛快人,也不废话,把刀一拔就逼着车夫回头走大道。见主子抽刀,他的从人们也跟着一起把刀抽了出来,在几个车夫脖子上比划着。   这里一乱,整支商队都停了下来,后面的商人们躲在一边观望,他们多是刚到岛上,并不知道冬天里发生的事,见车队拐上小道也是大惑不解。现在见局势紧张起来,人人伸手往马鞍下的兜子里抽,在那里皆藏着柄重弩,都是前日受过镇衙劝告后,在长生岛镇上花五十贯买的,商队中除了宋金使团始终被蒙在鼓里,其他人都是人手一具。   不过最终还是没闹起来,由于现在尚未离岛,呼庆、李庆善都不愿节外生枝,好言把撒睹劝下,收到刀子,而车夫们虽然不甘情愿,但在一脸平静的领头车夫地命令下,也不得不照着雇主地要求,转头回返大道。   回到官道上,商队直趋北信口。随着越走越近,空气中开始弥漫着强烈的恶臭味。李庆善和撒睹对这种气味十分熟悉,那是腐尸地味道。   车轮滚滚,道路两边,开始出现一支支架起木桩,上面无一例外的都挂着一具肠破肚烂,露出白骨的尸体。顺着大路望去,这些尸桩一直延伸到海边。尸水在木桩上向下流淌,被啄去了眼珠,空洞的眼眶冷冷的盯着他们这群陌生人。被马蹄声声惊动,无数只乌鸦扑楞楞的从尸体上飞了起来,在空中不住盘旋。   被可怖的场面刺激着,商人们一个个下马呕吐,两边都是腐烂的尸体,他们也只能在路中间呕着酸水。高明辉也跟着下马,扯下马首下的葫芦,一气灌下半葫芦压惊酒。这列尸桩,刚挂起时很壮观,但现在看来,也太恶心了。   车夫们这时齐齐拉住了马,不肯再向前。“员外!”领头的车夫对呼庆道,“前面贼人的尸体更多,不能再走了。”   呼庆扯住了缰绳。他也算极胆大的,但看到眼前的尸骨之路,仍忍不住心中发寒,“这是怎么回事?”   “这些都是冬天来犯的贼人!”车夫说道,脸上还是平平静静,“岛上的寨兵把贼人们剿灭后,就挂在南北两个信口,以作警告。不过当时可没想到会有现在这种情况。尸体都烂出水了,人往里走,肯定会染上疫气。不过再过一月,等这些尸首都烂光,两个信口就又能通行了。”   商队再次回头,不安的气氛笼罩在整支队伍上。撒睹、李庆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高明辉不认为他们会看不出那些尸体的身份,就算肉烂光了,头发可烂不掉。   一个时辰后,商队一行来到新搭起的应急渡口,渡头上,两条只有四丈多长的渡船正等着乘客到来。宋金使团先上了其中一条渡船,当另一条渡船放下跳板时,商人们都犹豫着不肯上去。跟着高明辉的下属问道:“少掌柜,不上船吗?”   高明辉的视线这时已落向了对岸,远处突然飙起的尘烟卷起了有半天高,上千名骑兵,数千只马蹄,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直奔渡口而来。高明辉突然觉得喉咙很干,干咽了口吐沫,低声道:“只是觉得,现在好像没有必要去辽阳了!”   注1:呼庆在有的史书中也作呼延庆。真要考证起来,他应是姓呼延才对。不过不想把他跟演义混起,所以还是叫呼庆为好——这并不是俺弄错了。   注2:据续通鉴,高永昌被擒是在长松岛。本来,俺还以为是那个不知名的小岛。现在得书友提醒,才知道原来长生岛在辽金时就被称为长松岛。不过现在也不便再改,只能将错就错了。      第五章 满万(上)      宣和元年四月初一,丙子。   “女真不满万……”   “满万不可敌……”   “黄主事,你说说,对面的女真人有没有满一万?”   黄洋头也不敢抬,只敢盯着脚下的甲板。对于长生岛总督的质问,他期期艾艾,却说不出半句话来。金人的大军已经杀到了长生岛对岸,他这个职方司东北房主事却才把人派出去查探。这玩忽职守之过,可不是一个失察就能解释的了得。   陆贾居高临下的瞥了黄洋的后脑勺一眼,冷哼了一声,又把注意力放到了半里外金人的营地中。从昨日,金人的先头部队出现在临时渡头,到此时,在长生岛沿岸上,东海的哨探已经计点出九个猛安旗号。其主力集结于北信口对岸,而南信口和临时渡头,也各有一个千人队。   所谓猛安,就是女真语的千夫长。女真现在还实行着从部落脱胎而来、军政合一的猛安谋克制度——类似于这时契丹的头下军州和后世满清的八旗。依照金主阿骨打在五年前订立的军制,一猛安下辖三千户,分为十谋克,平时组织生产训练,而在出战时则三户出一兵,组成一个千人队,由猛安统率。   现在在对岸出现九个猛安旗号,也就是说,如果按照金国军制,长生岛要面对的敌军,已经有九千上下了。如果这九千人是奔驰在辽东广袤地平原上。不论是契丹、还是奚人,必会望风而逃,就算身边聚着十几万的兵力,也绝不敢回头一战。   ‘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这句谚语,已经被女真人用几十万的辽兵尸骸,刻进了契丹人的骨头里。这就是几年来金人屡战屡胜所铸就的威名。   不过陆贾却不会为了区区几千人就胆战心惊。他就站在一艘在海峡中央下碇的车船上,悠悠闲闲的举着望远镜。看着不远处地金兵们,支起帐篷,修筑营盘。   “九个猛安啊,还真看得起我们!”陆贾咂着嘴感叹了两句,抬手拍了拍黄洋的肩膀,轻笑着问道,“黄主事。你还记得几年前地护步答冈一役,杀败辽主亲率的七十万大军的女真军(注1),究竟有多少?”   “……刚过两万。”黄洋被陆贾拍得浑身一颤,低声道。   “是啊,刚过两万!”陆贾笑容可掬,再问道:“黄主事,你可知道现在长生寨的兵力又是多少?”   “……九百……”黄洋的声音越发的低微起来。   “没错,五百步兵。两百骑兵,还有四艘车船上的两百水兵,整整九百人!”陆贾哈哈大笑了两声,继续问道:“黄主事,你觉得这九百人能不能抵得过三十五万地辽兵啊?”   “……”黄洋直冒冷汗,一颗颗豆大的汗珠沿着脊背往下滚着。再这么继续让陆贾质问下去,他连在这艘船上站的地方都没有了。心中做了决断,一咬牙,猛地抬头,目光犀利,与陆贾对视着:“岛上的兵力,能不能抵得过三十五万辽兵,下官实不知。但要对付眼前的敌军,却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哦?”陆贾挑了挑眉毛,见一直被训得发傻的毛头小子终于有了反应。倒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敢问都督!”黄洋抬手一指对岸的金人营地:“对岸的几个猛安,有多少是女真。又多少是契丹和奚人?”   陆贾略一沉吟,据他所知,契丹、渤海、奚人和汉人投降金国后,也各自划分了猛安谋克,这其中契丹汉人稍少,而渤海、奚人则大约各有五六个猛安地样子。他们常常作为女真人的辅助而出战。他旗号与女真并没有什么差别,至少在东海的情报中,找不到这样的记录。若说眼前的敌军中,有一部分是这些仆从军,也在情理之中。不过他没有顺着话头的意思,反而嗤笑道:“这事要问你们职方司才对。”   对陆贾话语中地讽刺恍若不觉,黄洋沉声道:“最多一半!”   “怎么猜的?!”   黄洋道:“金国的辽南都统完颜斡鲁现下与契丹相持在锦州一线,根本无法抽出多少兵力。而他手下也只有一万多女真本部兵马,其余则以渤海、奚人为多。   若是南女真大部还在,他还能再征召个四五千人,但冬天时,曷苏馆以南诸部已被我军杀了个干净,整个南女真汤河司几乎全灭,单凭曷苏馆一部,最多编起两个千人队。何况这曷苏馆部都是熟女真,与完颜部为首的生女真不同,逃命的本事不少,但真要打起来,也不比契丹人强到哪里去。   以下官的一点浅见,眼前的这几千人,最多只有三四个猛安的本部兵马,两千曷苏馆女真,剩下的就应是渤海、奚人之流。也就是说,真正需要在意的也只有三四千人地样子。”   “难道金主就不会派兵南下助阵?”陆贾问道,黄洋地回答有条有理,水平不低,他脸上讥讽的表情也逐渐收了起来。   黄洋仿佛回到几年前,在义学里被先生叫起来考问地时候,应声回答道:“这种可能性并不大。几年征战,辽东士民流离,田土尽废,大军在外,莫说征不上粮草,连打草谷都找不到人。若非如此,金主也不会与契丹虚与委蛇,搞什么和议。从前年起,也就金人伪号的天辅元年,辽东已经近两年没有大的战事了,但要想辽东民力恢复,以支撑下一步征战,至少还需一年。   在这时候,出动主力。而不仅仅是辽阳的队伍,他们这两年储备下地粮草兵器,至少会消耗掉一半。若是攻伐契丹,还能缴获一些,以补回损失,但打长生岛,又能抢到多少?   何况金国的注意力。现在还放在辽国的上京临潢府上,为了攻下契丹的龙兴之地。活捉辽主,金主阿骨打已经花了两年的时间,零打碎敲地去拔出临潢府周围的据点城寨——这也证明了现在女真没有大举进攻的实力——若是这时举兵南下,包围临潢府地兵力减少,说不定便会功亏一篑,难道他不怕辽主趁机跑掉?   再说了,现在虽已是四月。但辽东一带也不过解冻月余,春草初生,尤其是黄龙府,怕是连草还没发芽,马匹在冬天掉的膘还没补回来,现在就出动本部大军,女真人地战马够多少死的?!”   黄洋侃侃而言,看着陆贾不住点头。信心顿时大增,总结道:“征战之要,不外乎天时、地利、人和。此非出兵时机,女真不占天时,长生岛又是海岛,女真毫无地利。若说人和,对岸的八九千人,除了三四千精锐,其他人也不过是摇旗助威的份。而我长生岛,攻有船、炮之利,守有海峡、城寨,正所谓金城汤池之地,要想抵挡眼前的这不到一万人的金兵,也不会费多少手脚!”   ‘若是真的不行,上船走就是了。女真人还能追到海上?’不过这句话。黄洋想了想,最后还是没说出来。陆贾是长生总督。有守土之责,若是把自己要守地寨子给丢了,他在东海军的名望定会一落千丈。   黄洋半带嫉妒地看着陆贾别在左胸口的军衔胸章,矩形的胸章中央有着一颗金色的五角星,而他放在床下暗格中的胸章上,就只有三颗暗红色的铜圆。铜日、银月、金星,是东海军三等十二阶军衔的标志,比起宋国六七十级武官官阶来(注2),要简单明了许多。但也因此,东海军官地晋升,便要难上十数倍。陆贾现在已经是中郎将——虽然是将官中的最低一级,但毕竟是将军了——论起军中地位,也仅在文、武、陈、朱之后。但如果他想再进一步,就绝不能在敌人面前后退半步,对此,黄洋心知肚明。   陆贾半眯着眼睛,摸着下巴想了许久,最后赞许着:“算你小子有见识!不过……”他看了看拼命掩饰着脸上得意笑容的黄洋,冷冷道:“你还是说错了!天时、地利、人和。女真不占天时,不占地利,但为了保住人和,阿骨打必然要出兵。”   “金人以强兵立国,之所以能凝聚起人心,压住各族的反抗,靠得就是百战百胜的战绩。而女真之所以能把契丹杀得丢盔弃甲,也就仗着胸中那股子自信和锐气。现在辽南女真被我军尽歼,只派些杂兵来报复,若是失败,如何再稳得住军心民气?女真起兵五载,就雄踞一方,眼见着便能代辽而兴,其君臣将帅多是人杰无疑。你说,他们会看着自己的根基被挖掉吗?……别忘了,当年大王为何要出兵交趾,难道是因为那一百多条人命吗?还不就是怕失了人望!”   黄洋默然,他本以为自己想得已经够周全了,但没想到陆贾地思虑却更深一层,他低头躬身:“都督深谋远虑,下官自愧不如。”   “你当然不如!”陆贾淡然说道:“这是作战司几十个参谋的共同判断,你一人之智哪比得上众人齐心合力。”   “参谋部?”黄洋一惊抬头,“难道还在冬天的时候,就已经预测到了?!”   “当然!”陆贾冷哼一声,“难道你以为女真人的报复行动,参谋部事先会没考虑到吗?莫说是女真人的行动,就是他们此战的兵力来源,作战司也一样有预计……”瞥眼看了看黄洋,他继续道:“其实,你有一点说的没错,就是现在女真根本没有大规模进攻的实力。粮草、兵力都不足以让金主派出太多的兵马。不过,无论金人再怎么困难,也照样能点起两到三万的兵马。其中大部会来自辽阳,但别忘了,金主手上至少还有五六万地精兵,挤出一个万人队,绝非难事。”   黄洋默默地清理着思路,最后变得有些垂头丧气:“作战司的参谋们地确才智高绝,下官差得太远了。”   陆贾摇摇头:“不要妄自菲薄,作战司的那些参谋之所以能做出这些判断,靠的不是掐指算卦,而是你的东北房这两年不断搜集的情报。此战若胜,你功劳是要排前面的。”他再次拍着黄洋的肩膀,安慰了两下,举步走开。   “都督!”黄洋对着陆贾的背影提声叫道,“既然参谋部早有先见,那他们定下了什么对策?”   “半个月!”陆贾回头道:“半个月后,援兵会到……那些参谋们跟你想得差不多,都以为女真主力不会在春时南下,在他们的报告中,女真人的行动应是在一个月后。不过他们也不想想,打了这几年仗,女真人俘获的战马有多少?臣服于完颜部的部族每年进献的战马又有多少?春时南下,损耗的马匹最多不过十之二三,阿骨打会吝啬这么点战马?!”   嘲笑了几句,他对着黄洋笑道:“你看,参谋部也不会总是对的!”   于此同时。   一支由二十六艘海船组成的舰队正在两浙外海上乘风北行,蓝底绣金的海龙旗在每一艘船上迎风飘扬,这是东海海军的新战旗——早年恶作剧式的黑底骷髅旗早已被废弃了。两艘战列舰、六艘巡洋舰再加上十八艘四千料的武装运输舰,这样的一只庞大舰队,在大陆东面的海洋上,没有哪国的水军敢直面其锋。   在舰队的核心位置,一艘五千料的重型战舰劈水而行,只要稍稍熟悉海上的人,都能认出这艘战舰,这是东海王的座舰——龙王号。   “还是出来好啊!”站在船头,遥望大海,赵瑜大声笑着,出行已经有六天了,他每天的心情都是这么好。在台湾岛上郁闷了近两年,终于让他找到出行的借口。   赵瑜身后,朱聪垂手谏言:“大王,这次出行乃是军事,并非出游,还望大王慎言。”   赵瑜眯眼享受着迎面而来的海风,头也不回的说道:“怎么朱兄弟你也做起陈先生和文兄弟的应声虫。你也是海上男儿,难道不觉得海风比岛上的闷气要舒服得多?有机会,还要多出来几趟,在宫里实在够憋闷的。”   朱聪紧抿着嘴:“大王你身负一国之重,岂可随意离国,此次出行已是勉强,那还能再有下次?”   “离国?”赵瑜哈哈大笑,“国号即为东海,这海上便是我的国土,何谈离国二字。只要是被海水环绕的地方,就是东海国的辖地,女真人要打长生岛的主意,须看我答不答应!”   注1:续通鉴中记载,政和五年,辽金有两次决战,元月的一次,辽天祚帝当时所率兵力为二十万骑兵,七十万步兵,而第二次则语焉不详。而在金史中,第一次是元月时,由都统耶律讹里朵率领的二十万骑兵,七万步兵,第二战,才是天祚帝号称七十万大军的亲征。以后者的可信度为高。   注2:北宋政和改制后的武官官阶甚繁,从最高一级的正二品太尉,到最低一级无品级的公据,总共有六十个等级。如果再加上正任官和遥郡官——如节度使,遥郡承宣使——那就有七十一级。      第六章 满万(下)      宣和元年四月初二,丁丑。   衢山。   昨夜,舰队抵达明州海域后,便折向东行,绕过昌国本岛,直指衢山。赵瑜的此次北行,目的地当然是长生岛,但顺带的,船上也载了一批给衢山驻军的物资补给。同时,赵瑜还要从衢山船坊那里带走新造好的十艘车船——衢山船坊与台湾的基隆船坊,同属东海船坊之下。基隆船坊的产品以远洋海船为主,而适宜在北洋以及内河里航行的防沙平底船和车船,则在衢山船坊打造。   半日的行程,舰队抵达衢山。午后,北行舰队排着一列纵队,从大小衢山岛的水道中鱼贯而入,依照引水船的指挥,渐次停靠在新近修起的衢山军港中。   衢山开埠几近十年,在东海国的军力和政策的保护下,已经逐渐成为能与泉、广二州平起平坐的港口。淮东的铁器、江西的瓷器、两浙、江东的丝绸、福建的书籍、高丽的药材、南洋的香料,都是运往此处发卖,再被转运到东海周边诸国。   每天进出衢山港中的海船几近于千,两浙、淮东、京东等北洋沿海诸路的船只都集中于此,甚至还有些在大江中航行的内河船只,也时常的来到衢山港——衢山离扬子江口不过百多里,就算是江船,在近海走上这点路,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进出港中的海船如此之多,作为东海上地航运枢纽。衢山港的泊位已经不敷使用,尤其是这两年,东海发兵垄断了高丽航线,由密州板桥至高丽的商船都转来了衢山入港,港中的泊位便更加紧张——甚至有笑话说,如果在衢山港不小心从船上失足,决不会落到水里。而是会掉到另一艘船上——虽然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历经两次扩建。但在衢山市舶司提交给政务院的报告中,已经很明确的指出,以衢山港的发展速度,最多一年,刚刚新增地泊位便会再度告竭。   也因此,便有不少人打起驻扎在港中的第三舰队地主意。由于历史原因,第三舰队就一直占据着衢山港中位置最好的一片地盘。而且为了战舰能以最快速度启航,不论军用的栈桥和泊位都要比提供给商船的位置宽阔许多,如果改成商港的形式,至少能停靠下千余条船。同时,东海战船在进出海港时,拥有顺位第一的优先权,只要战舰入港,其他船只就必须避让。故而在衢山。便经常能看到第三舰队的重型战舰,在港内撵着一众商船鸡飞狗跳地场面。   所以若是能把第三舰队的这片地盘收归衢山港,再顺便把那些害群之马给赶走,实在一箭双雕的好事。因此在前年年底,转移衢山港口使用权的奏折便递到了赵瑜的面前。经过朝堂中的一番争执,衢山市舶司如愿以偿。不过前提是由政事堂划拨专款,为第三舰队建起一座新军港。   去年开年之后,军港破土动工。木材、石料,市舶司早已备下,人手也绰绰有余。不过三个月,在衢山岛北,便出现了一座可同时停靠十余艘万料战船的军用港口,而商港的改建也同时完成。这军港,与岛西侧地商港,东侧的船坊港。鼎足而三。如果纯以泊位计算。衢山岛所能停靠的船舶数量,就算是拥有十几个支港的泉州。也远有不及。   不过这个时候,衢山军港却是空空荡荡。就算赵瑜的舰队陆续泊入港中,整个军港依然显得空旷一片——第三舰队的几十艘战舰,现在有三分之二在外巡航。要想垄断海上贸易,不是窝在港里就能做到地。   接到舰队抵达的消息,赵武连忙抛下手中事务,赶到了港口,设下酒宴,为赵瑜接风。不过北行舰队依然算是在行军途中,酒宴并不能大肆操办,赵武也只请了赵瑜一人,算是兄弟两人的私宴。   酒席之上,聊了几句家常,话题就顺理成章地转到了这次的军事行动上。   “二郎!”赵武问道,在私下里,赵文赵武依然保持着对赵瑜的旧日称呼,“当初俺曾听你说过,若想一遂心愿,必得要利用金人。但现在为何要跟他们斗起来?若是因而坏了二郎你的大计,岂不是大大的不妙?”   赵瑜拿着酒壶给赵武和自己的酒杯满上,笑道:“坏了我的大计?这话怎么说的?”   “二郎你不是想让金人去对付大宋吗?若是这次打得太猛,把金人打残了,契丹不就会死里逃生?那大宋地事怎么办?”   “把金人打残?”赵瑜失笑,“这天下诸国,哪家现在有这个实力?”   赵武沉声:“但这一仗是在长生岛上。不论攻上岛地金人有多少,只要用船把海道一封,他们就只能活活饿死。”   “女真人能派多少人上岛?最多不过一两万,这点人,金国可损失得起。”   “二郎,为了安定人心,率军倾巢而出的事,你也不是没做过!”   “就是因为我做过,我才知道要下这个决心有多难。”赵瑜叹道,“当时东海并无外敌,要对付地也只有交趾一家。但就算如此,要决定把大军带去讨伐,我也是考虑了很久,才下定决心。但金人不一样,他们外有契丹伺机反扑,内有各族不甘臣服,金国君臣不可能会冒风险全军来攻,顶多派出个两三万人。而且当他们损失到一定数目的时候,便会自觉地停止攻击——他们要争的只是面子,但连里子都要被扯掉的时候,我想他们会做出正确的判断的。”   赵武想着,还是摇了摇头:“总觉得还是多此一举!现在与金人相争。对东海也没多少好处,何必节外生枝?”   “怎么会没有好处?!”赵瑜大笑道:“能在我希望地时间、我希望的地点、用我希望的方式与金人打上一仗,一次不会失败的仗,对东海的好处实在太多了。只要此战取胜,东海的名号,将踩着金人的身上,瞬间传遍天下。   当辽宋两国地军队被打得丢盔弃甲的时候。他们会想起东海;当辽宋两国就要国破家亡地时候,他们会想起东海;当辽宋两国的百姓受到金人蹂躏的时候。他们会想起东海。到那时,当东海军踏上陆地,他们会反抗吗?……不会!他们只会欢呼我们的到来!”   赵瑜把玩着手上的酒杯,冷笑道:“要想看到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场面,现在就得把局布下!”   轰!轰!轰!   一连串鸣雷般的巨响,硝烟从前到后瞬时笼罩了船身。前日因宋金使团而落到金人手中地一艘渡船,在四艘长生岛巡海船所迸射出的炮火中。桅折绳断。一条条船板被呼啸而来的铁球砸得支离破碎,一个个士兵在甲板和船舱中惨叫呼号。   这种渡船,仅仅是在狭窄的水道中摆渡所用,用料只有普通海船的三分之一,本也经不起大浪,落在疾风骤雨般的弹雨中,只支撑了不到半刻,就化作了水面上的一片残骸。在炮火中侥幸逃生的百多名士兵。抱着木板在海水中载浮载沉,他们乘上渡船本要渡海登岛,但现在却再也没有踏上陆地地机会。   几艘从巡海船上放下的小舢舨急急地划了过去,舢舨上的水兵们手持挠钩,把在海中挣扎的落水狗,逐个打捞出水。不过。他们的目的并不是在救人,当发现捞上船地只是普通士兵的时候,就会立刻把手中的腰刀搠上去,然后再一斧子砍下头颅以作计功时的凭证。几艘舢舨过处,留下一片泛红的海水,百十具无头的尸身打着转沉入海中。只有军官们能得到优待,只要他们一被辨认出身份,一条绳索便会把他们绑成一颗粽子,放倒在船底——他们的口供对长生守军至关重要。   看着东海军这样虐杀自己的同袍,岸上的金兵怒发冲冠。但海水阻隔。只能盲目的张弓拉箭。箭矢密如飞蝗,但飞到半途便落入水中——东海军地船只离着岸边实在有些距离。对此金兵们不是不知道。不过这些个刚刚从原始部落蜕变过来地野蛮人,也没有别的手段,只有用弓箭发泄他们地愤怒。   “女真技止此尔!”长生监镇苏昆陪着陆贾立于巡海船上,看着金人准备运兵过海的渡船在炮火中化为飞灰,他摇头大笑:“陆督,女真人在海上就只有这种水平,看来没有必要把镇民撤往西岛!”   “女真?”陆贾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递给苏昆,“苏监镇,你仔细看看罢!那艘渡船上载的兵,可都是奚人打扮,连个女真的影子都没有啊!”   苏昆接过望远镜,对着海面打量了片刻,疑惑的问道:“陆督的意思……这些奚人是用来投石问路的?”   “没错!”陆贾轻笑道,“对面的主帅看起来很有些水平啊!先牺牲些外族杂兵以骄我心,等我们放下警惕的时候,再聚齐精锐一举突击上岛。就算是我,处在他那个位置,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苏昆眉头皱着,问道:“那也不至于要把那艘渡船也一齐牺牲掉罢,渡船没了,金人靠什么来渡海?”   陆贾道:“职方司发来辽阳一带风土民情的调查报告,不知苏建镇看没看过?辽阳附近可是有一条辽河,常年在河中运输的河船总有几百艘的。”   苏昆摇头:“辽河河口位于盖州,而从盖州到复州有两三百里的海程,辽河里的船只怎么可能渡海来此,再说,金人就不怕那些船只被我们阻击吗?”   “监镇误会我的意思了。”陆贾说道,“辽河既然有船,必定就会有造船的工匠。有那些工匠指点,金人又不缺人手,要在几天内,造出百十艘可以勉强渡海的筏子小舟,实是轻而易举。”   “金人现在在造船?”苏昆闻言一惊,忙举起望远镜看着对面的营地。   陆贾抬手指了指金人营地中的一个角落:“苏建镇你看那个被木栅围起的地方,那里并非中军帐,但防御却极为严密。而那处离海虽有半里多地,但与海岸之间却是一片坦途,没有半点阻碍。等木筏渡舟造好后,只需把木栅一撤,便可以顺利地推船下水!”   苏昆放下望远镜,脸色沉重:“陆督,如这般的造船营地共发现了几处?”   “六处!”陆贾寒声道,“正好是海峡上最窄的六段水面!”   “六处……”苏昆眉头越皱越紧,再问道:“陆督,如果对那六处重点设防,不知能不能防得过来?”   陆贾冷笑:“防得过来,我也不会去防!”   苏昆惊叫:“陆督!!”   “监镇少安毋躁!”陆贾抬手止住苏昆,解释道:“在计划的一开始,我们的目的是全歼眼前敌军。所以最终还是要放他们上岛的。现在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拖些时间,”   苏昆低头一想,恍然道:“等援军?”虽然此前对参谋部订下的计划懵然无知,但这两日他也听陆贾漏过一点口风,知道半月后会有赶到。   “不!”陆贾却摇头:“就算只有手上的这九百人,我也有把握解决登岛的几万敌军,或者说上岛的敌人越多,我就越有把握……我现在只是在做个样子,省得对面起疑心。几万敌军要登岛,我们拼死拦截才是正理,若是不这么做,对面疑神疑鬼起来,说不定会坏了我的大计。”   他偏头对着苏昆道:“金人的进攻的时间,应是初七、初八、初九这三日,这几日潮头低,水道会变窄。而照常理,紧张了几日之后,我们这里也会放松警惕——正是渡海的时机。在这之前,还请苏监镇把镇民和商人们都撤到西岛去,监镇若能按时完成,此战战后,本将当为监镇请功。”   “保护民众是在下的份内之事,请功就不必了。”苏昆叹了口气:“既然如此,等回去后,在下便去安排镇民撤退的事宜。”   随着陆贾的命令,四艘巡海船收回小艇后,留下一艘继续巡视,其余的便撤离了战场,返回长生港。   傍晚,陆贾正在城寨上往着一群民众扛着财物鱼贯登船,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在他背后停下:“禀都督,俘虏们已经都审问完毕了。”   陆贾回头,看了看身上溅了不少血迹的黄洋,问道:“敌军兵力如何?”   “正军一万八千,民伕三万。其中南部都统出动了四个女真猛安,其余为奚人和渤海,总计出兵万二,而剩下的六千则尽数来自黄龙府。”   “主帅为谁?”   “黄龙府万户——完颜娄室!”      第七章 先锋(上)      宣和元年四月初三,戊寅。   “完颜娄室?那是谁啊?”苏昆擦着汗,坐在港边码头上的棚子里直喘气。他忙了一宿,现在终于可以坐下来喘口气,跟等候已久的黄洋说说话。   “还是歇歇再说罢!”黄洋笑着摇摇头,递了碗凉茶过去。   苏昆接过茶碗,一仰脖便一口干光,举起袖子擦擦嘴,把碗递回黄洋,示意再来一碗。抬头看看码头上,背着大包小包,推着东海港口中特有的小货车的混乱人群,早把完颜娄室抛到九霄云外。   长生岛上,连镇民带商客,总共约有三千余人。人数虽不算太多——这点人,港中的运力一天之内就能把他们搬到八九里外地西岛上——但各家值钱的财货却实在多的过分。长生岛上四百户的镇民,哪家没有几百上千贯的家当?各大商各色货品更是成千上万。而驻留在岛上的客商们,若是身上没带几千贯的东西,也是不敢出来见人的。   一个人上船,却总要占去三五个人的位置置放货物。人参、东珠,这些质轻价高、占地小的药材珠宝还算好,各色兽皮、布匹、瓷器、丝绸也按照申请顺序勉强安排下了货位,客商们带来购物的铜钱银两,苏昆还绞尽脑汁想办法帮他们腾出地方,但当他看到百多具虎骨、几十只海东青、三五只活熊被搬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真地想骂娘了。   其实在冬天时。为了防备踏冰上岛的南女真盗贼,他曾有过一次迁移的经验,不过那时几乎没有客商在岛,他只花了两天来转移镇民。但现在,要转移到人数多了一倍还多,货物则更是多了三四倍。幸好几个有东海背景的大商号的货物不需搬运——长生军寨中有足够的地方安置——要不然苏昆更有得头痛。   陆贾预计金人进攻时间最早为初七,既然如此。苏昆便得在初六之前把所有人都转移到西岛上。而现在已经是初三午后,时间就只剩三天半。苏昆算过几次,以现在的速度,应该是来不及了。   他不是没想过只运人不运货,但会到辽东这个兵荒马乱之地来做生意地,多是些把钱看得比命还重的主,杀了他们容易,但要让他们把财物丢下。确比登天还难。如果对他们动了粗,东海地名声可就坏了,日后再想把人招到长生岛来,怕也是难如登天。   “还真是难办啊……”苏昆叹着气。   黄洋悠悠然然的笑着,他知道苏昆在苦恼什么:“其实也不难!”   苏昆猛地转头:“你有什么办法?”   “很简单,直接让几个大商号联手把商人们手上的货物买下来就可以了。当然了,是平价和买。这样做,不但能节省下运力。加快转移速度,也可以让那些商人保住本钱。俺想,这应是两方面都能说的过去的方法了。”   “平价和买?他们怎么可能会同意!”苏昆连连摇头。千里奔波只为财,那些商人怎么可能会愿意只保本而不赚钱。   “虽是和买,但可以让他们典卖,而不断卖(注1)。等打完仗后。再让他们自己赎回,不过要按例加上两成利息。”   苏昆想了想,摇头道:“恐怕还是会有些人不愿意……”   黄洋冷冷哼了一声:“那可由不得他们。他们再不愿意,我们也只能动用点武力了。如果是我东海子民,自是由他。但外来商客,一个人只许带上三十斤的货物,再多就另外交钱,多一斤加十贯,多十斤加百贯,这等运费应该比典卖后的利息还高。如果都不愿意。那就请他们留在镇子上听天由命好了……该怎么选择,让那些商人自己算清楚!”   苏昆犹豫着。黄洋说得地确是个好办法,但是:“东海的名声……”   黄洋摇头叹气:“哥哥,你想得也太多了。如果是强迫他们丢下家财,那日后的确会让商人们对长生岛望而却步。但现在我们没有强征民伕,没有强派军费,还为他们安排退路,还给他们足够公平的选择,算得上是仁至义尽,大宋的官府会像我们这样为他们考虑吗?传出去,谁能说我们半句不是?哥哥你是东海的官啊,有必要为那些外人想太多吗?要么典卖,要么缴运费,要么就干脆留在镇上,死活由他,要钱不要命的蠢货,死了也没人会可怜!”   苏昆沉默半晌,计算着得失,终于,他点头:“就这么办!”他对黄洋道:“联络各家商号的事,就拜托兄弟你了。”   黄洋起身一拱手:“哥哥放心,小弟不会有误。反正手上地情报都已经送进长生寨,俺现在就只是陈家商号的分掌柜了……”说罢,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苏昆把黄洋叫住:“你还没告诉俺,完颜娄室是什么人呢?”   黄洋一愣,随即笑道:“他是金国十几个统领中,唯一的一个不是宗室出身的万户——他仅仅是完颜部的部众。能压着金国几十个宗室将领,坐上仅次于都统的位子,绝不是个简单人物。从这两年搜集到地情报里分析,可以算的上是智勇双全。达鲁古之役,面对二十万辽军,他率部在契丹中军九进九出。而黄龙府一战,提出围点打援策略的据说也是他。如果不先击败各路援军,再扫清黄龙府外各个战略据点,以黄龙府城的防御力和女真人的攻城能力,肯定讨不了好去。今次领兵的主帅是他,怕是有些不好对付。”   海峡的对岸,被黄洋称为不好对付地完颜娄室正在营帐中摇头叹气:“东海人。不好对付啊……”   黄龙府万户今年刚过四十,不过北地风霜重,人容易显老,看起来已经有五十多岁的样子,相貌个头都很普通,看不出半点北地名将的风范,惟有被耷拉下来地眼皮遮住地双眼。在转动间闪烁着灼灼精光,其利如刀。   营帐的帘子尚在抖动。刚刚退出去地奚人将领说地话还在他脑子里响着。   ‘能放雷、能吐烟,能不用矢石就把船毁掉……没有桨、没有橹、还没有桅杆?……这世上有这种船吗?’但那是几千人看到的事实,他也不得不信。虽然本就预计到东海人不会轻易放过那艘渡船,但不投石、不射箭,一阵雷后船就成了碎片,完颜娄室不由得感到一阵心悸。   ‘难道东海人有法力高强地大萨满助阵?’这念头一起,便是摇头。他虽然虔信巫医。但也知道这世上不会有唤雷劈死敌军的事。他拿起刀枪近三十年,可从没见过,哪个部族的萨满能放出雷电来。   “许是汉人造的什么兵器罢?”完颜娄室猜测着。汉人工匠的手艺精巧,这是所有外族公认的事实。自从在黄龙府俘获到一批汉人工匠后,国中的兵器甲胄地质量立刻上了一个台阶。听说南方汉人的手艺更加出众,若是造出能放雷的船,也不是不可能。   ‘还是找人问问罢!’完颜娄室想定,便唤了一声。帐外的亲兵闻声进来。   “把卢克忠叫来!”他命道。   亲兵领命要走,完颜娄室又道:“顺便把活女也叫来!”   不一刻,亲兵带人入帐。不过他身后只有一个作女真打扮的汉人,娄室长子完颜活女却不见踪影。   “活女呢?”完颜娄室皱眉问道。   亲兵略作犹豫,方才答道:“……禀大帅,小将军去行猎了。”   完颜娄室眉头一下拧起。双眼转寒,手一挥:“你下去罢!”压下心中怒气,他把视线转到汉人身上。他先把奚人将领的汇报转述了一通,再问道:“卢克忠,你有听说过这种兵器?”   卢克忠虽然穿着女真人的服饰,但却是汉人的相貌。他世居辽东,当女真兴起后,渤海高永昌趁机占据辽阳称帝,他便赶去投奔南下攻打辽阳地金军。继而高永昌兵败逃亡长生岛,便是他和渤海人挞布领兵给活捉的。并因功被封做世袭谋克。之后数年。卢克忠就一直待在驻扎在辽阳的南部都统完颜斡鲁的麾下做事。今次出兵,由于其熟悉长生岛地理。斡鲁便把他派来辅佐完颜娄室。   听到完颜娄室询问,卢克忠皱眉想了半刻,便拱手道:“禀大帅!小人年来数次前去长生岛打探,这中没有桨和帆的船,曾打听过,号为车船,靠着船舷两侧的车轮驱动。但放烟打雷把船击沉地兵器,却从未听说过。不过……”   “不过什么?”娄室立刻追问道。   卢克忠道:“不过如果只是放烟和打雷,小人却知道这等物件。”   “是什么物件?”   “火药!”卢克忠从嘴中用力的迸出这两个字。他卖弄着嘴皮子,就想在娄室面前好好表现一番,在辽阳郁郁数年,这个机会他不会放过:“在汉家年节之时,燃放的爆竹里就放着火药。爆竹点燃后有浓烟、有巨响,正是火药使之……大帅方才不是说,车船冒出的烟中有温泉里的硫磺味吗?火药里就含有不少硫磺。”   见卢克忠说得有理有据,完颜娄室信了八成,又问道:“那你可知为何东海人的车船上火药一响,我家的船就沉了?”   “这……没有亲眼看到,小人也说不清。”   “是吗?”娄室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正要再说些什么,这时门帘一动,两个女真小将走了进来,一个二十出头,一个才十四五,英气勃勃,模样与娄室很有几分相似。   “爹爹!”两个小将走到营帐中,齐齐唤了一声。大一点便问道:“听说爹爹找孩儿,不知为了何事?”   完颜娄室脸色冰冷:“活女、谋衍。你们方才去了哪里?!”   “……”娄室的两个儿子对视一眼,低下头,不敢回话。   完颜娄室面上怒容泛起:“我难道没下过军令,禁止无故出营!?”   完颜谋衍低声道:“爹爹,孩儿只是出去跑了一圈马,顺便打了两只兔子,准备孝敬给爹爹……”   “闭嘴!”完颜娄室一声大喝。营帐都应声抖了一抖,两个儿子吓得连忙跪倒:“犯我军令。你还有理了?!你们自己出去领军法,一人二十鞭。”   “爹爹……”谋衍委屈地叫了一声,还想求饶。   完颜活女却站了起来:“大帅,把弟弟拉去打猎地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关谋衍地事。这军法还是我一个人领罢!”   娄室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声音却依然冰冷:“那就四十鞭子!”   “大帅且慢!”卢克忠突然出声叫住:“大战即起。小将军乃是军中先锋官,今日受了军法,来日如何出阵。还是暂且把鞭子置下,容小将军待罪立功罢!”   完颜谋衍立刻顺势跪下:“还请爹爹许哥哥戴罪立功!”   娄室地眼睛眯了起来:“谋衍、卢克忠,你们可知我大金如何兴国?”不待两人回话,他就自己答道:“靠得便是赏罚严明,人人用命。若有功不赏,犯法不罚。现在的辽人就是最好的例子!……活女,你说呢?”   完颜活女应道:“大帅说得是!”转身出了营帐去挨鞭子。   片刻,完颜活女领了军法而回,一瘸一拐地走进营帐。   完颜娄室看了看他,问道:“还骑得了马吗?”   活女一挺脊背:“当然!”   娄室点了点头,转头望向卢克忠:“卢克忠。你监造的渡海筏子还需几日才能完工?”   “回大帅,”卢克忠抱拳,他从辽阳而来,不仅是作为引领金军地向导,同时也为大军管理着数万民伕,“再有两日便可全数完工。”   “初五?”   “正是!”   “做得好!”完颜娄室赞许道,又问:“现在造好的筏子有多少具?能载多少人?”   卢克忠道:“已有百二十具。每具可载一个十人队。”   “嗯……”娄室沉吟了一下:“今日初三,乃月晦之时,东海人的车船也看不清海上的筏子,正是登岛的良机。……活女!”   完颜活女上前一步:“请大帅吩咐!”   “你今夜带三百本部兵马。过海上岛。不许强攻城寨。只需把他们围在城里。等两日后,大军上岛再行攻城。”   完颜活女正要领命。卢克忠在旁叫道:“大帅!三百人是不是太少了,有一百二十具筏子,一夜来回几趟,能送两千人上岛啊……”   “要攻下长生城寨,两千人嫌少,但要封锁城池,三百人却已足够。现在派人上岛只是给东海人一点压力,并不是要进攻,只打算逼得他们守城,顺便熟悉一下岛上的地理。”完颜娄室向帐中的几人解释着:“此战地目的是血债血偿,不是夺城。与其添油式的进兵,把东海人吓走,不如大军齐发来得稳妥。东海人应该还以为凭借一条海峡就能挡住我大金的进攻,等两日后,我举兵齐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正好一举把城攻下。”   “活女!”娄室对长子道:“这事就交给你了。”   完颜活女大声应道:“末将谨遵大帅之命!”说完,声音又放低了点:“爹爹放心……有我七水部(注2)的三百儿郎,绝不会出任何差错。”   娄室脸上露出一丝难得一见的微笑,他这个长子是族中有名的勇士,也是他最大的骄傲。当年随完颜宗翰攻奚王霞末,便以三百败两千,一战成名。而后迭剌部谋反,其率两谋克突入敌阵,大败叛军。   而且完颜活女麾下地三百精兵,是从娄室从他所统率的七水部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战力绝不下于金主阿骨打的亲兵,乃是精锐中的精锐。面对不到千人的东海军,只要不盲目攻城,绝不至有什么意外。   “爹爹,孩儿也要去!”一边,旁听了许久地娄室次子出言向娄室请战,“孩儿已经十四岁了,爹爹和哥哥在我这个年纪,已经杀了几十个敌人,孩儿却一次没有。”   娄室与长子对视一眼,点头道:“好罢,谋衍你就跟着你哥哥去。不过定要谨守军令,否则,我绝不饶你。”   “孩儿知道。”完颜谋衍大喜跳起。   卢克忠皱起了眉,他感觉着完颜娄室父子三人有些太小瞧东海人了:“大帅、小将军,还是要小心为是。”   完颜活女不以为意:“你们汉人不是有句俗谚‘南人擅舟,北人擅马’吗?在水上,东海人得意,但等我上了岛,那就是女真铁骑的天下了……只要过了海,就没什么好怕的!”   卢克忠道:“辽南部在冬天踏冰过海,东海人没用水师就把他们都打败了。整整有两千多人死在长生岛上!”   完颜活女冷笑,生女真出身的汉子,没一个看得起被契丹人收编的南方熟部:“南部的那些人,已经不是狼了,而是一群被驯服的狗,把狗打败,算不上什么本事。等我上了岛,就让他们见识一下,真正的女真勇士是什么样子!”   是日午夜,避过了彻夜巡视的巡海船,四十具由三层松木绑起的木筏把女真三百骑先锋送上了长生岛。而此时,长生岛上尚无一人察觉。   注1:典卖和断卖是宋代地两种交易形式。典卖相当于典当,在契约规定地时间内付出一定利息就可以赎回,多用于田宅买卖。而断卖则不能赎回。   注2:女真完颜部并不是血缘关系结成的部落,而是比较紧密地部落联盟。如完颜娄室,便是继承了其父七水诸部长的位子,麾下自有兵马。这也是他不是宗室出身,却能身居高位的主因。      第八章 先锋(下)      宣和元年四月初四,己卯。   正午时分,烈日当空。四月的日头,现在正处在正南方向。   站着艉楼上,龙王号的火长小心翼翼地调整量角器上的指针。天顶的太阳经过两面比铜板大不了多少的镜子的反射,与海平面的景象重叠着,一起通过望远镜镜筒,落入他的眼中。   看了看指针所指的角度,放下手上黄铜质地的仪器,火长拿起纸笔经过一番计算,回头向站在身后的赵瑜和朱聪汇报道:“现在的方位是北纬三十四度十二分!已经是海州地界了。”   “哪是海州地界?!”一旁的龙王号船长一边对着海图比划着,一边说道,“出了衢山后,我们就径直向北走,根本就没贴着海岸。现在的方位,离高丽说不定还更近一些!”   “那离长生岛还需几天?”朱聪问道。   “以现在的速度,应该只需六天。毕竟不需要绕着京东半岛走一圈了。”   朱聪点点头,顺手拿起火长放在桌上的那架仪器,把玩了一番。然后在龙王号的船长和火长不快的眼神中,怏怏放了回去。他转头对赵瑜笑道:“这六分仪还真是好东西,有了这玩意儿,在海上也放心多了。”   赵瑜点了点头:“的确要比牵星板强上不少!”东海船只所使用的测量纬度地仪器,从最早的牵星板。到后来的量星仪,再到现在的六分仪,精度不断在进步。牵星板只能精确到半度,而新出品的六分仪却可以把纬度的测量精确到十分之一度,也就是六分。   一个纬度的距离大约是两百里,测量精度只有半度,那平均误差差不多会有一百里。而换用六分仪后,现在地测量误差就只有二三十里。对于常常长达千余里的海程来说。二三十里地距离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以这个时代的制造工艺,赵瑜也不会指望能把精度提高到秒一级的水平。   不过这也多亏了玻璃镜和望远镜的出现,不然想造出六分仪也是水中捞月。望远镜经过三年的发展,虽然镜片还是水晶打磨而成,但生产效率已远高于刚开始的那段时间,光仪工坊以每月出品二十具的速度,装备起东海军地中高级指挥官。   至于玻璃镜。却是玻璃作坊费了五六年时间才弄出的新产品。当然,这镜子并不是通过银镜反应来制造,而是汞融化了锡后,所制成的水银镜。尽管此时的玻璃镜,由于平板玻璃的制造技术还是不过关,最多只能有半个巴掌大,但镶在六分仪上却已经足够了。   有了六分仪,东海的海图绘制工作便更上一层楼。不过对于经度的测算,却还没有眉目。汉代张衡曾说过‘浑天如鸡子,地如鸡中黄’,认为大地为球形的浑天说在中国古代地天文学界乃是两大主流之一。而在东海,由于航海业发达,多有船只横过赤道的缘故。地圆说更是深入人心。以经纬线划分地球,测量各个城市、岛屿的经纬度,以便制作更精确的地图,一直是义学和职方司的重要课题。由于六分仪的出现,纬度测量上了一个新台阶,但测量经度却依然是深深困扰着东海国中所有航海家地难题。   赵瑜对如何测量经度有着粗浅的认识——这也归功于他前世对天文学那一阵跟风式的爱好——在没有精确的航海钟的情况下,要想测定各个地点的经度,就只有靠天上的星星。在西方的大航海时代,便是通过给木星的四颗卫星制作星表,确定了四颗卫星的运动轨迹和星蚀时间表。才得以精确地测量出各地地经度。   但现在东海的天文学水平连笑话都算不上。就算有了望远镜,也是用在军事上。而赵瑜也没精力顾及到这方面。他很清楚,没有十几年地持续不断的观测,根本就制作不出准确的星表。虽然已经下令义学把观测木星作为研究课题,还命光仪工坊制作适合天文观测的望远镜,但他估计着,等他坐上汴京城中的那个位子,也不可能见到值得一提的成果。   不过就算取得了天下,赵瑜也很怀疑到时他会不会继续推动这项研究。一门科学想要发展,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更多的人去研究这门科学。但研究天文学,在中国古代,却是桩犯忌讳的事,无论哪朝哪代,都严禁私下里研究天文以及和天文密不可分的星算占卜。原因很简单,皇帝受命于天,是为天子,天人感应是封建王朝统治的重要理论基础。许多叛乱、起义也都是假借天意而行。在唐代,私习天文星算的刑罚是‘徒二年’,而到了宋太宗时,便更进一步,变成‘悉斩’。虽然实际上这个重刑并没有怎么实行,但赵光义也的确曾把民间私习天文的三百人拘入京中,除了经过考试纳入钦天监的十几人,其余的都被刺配远恶军州。   中国皇帝的统治基础名义上来自于天,若是天被研究得越透彻,笼罩在天子身上的神秘面纱就会被剥离得越彻底。赵瑜不知道自己做了皇帝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届时为了维护统治,说不定也会学着赵光义,禁止私人研究天文。   ‘那就真是笑话了!’赵瑜不禁摇头苦笑,‘算了!这个问题,还是等当了皇帝再考虑。’   “大王,为何发笑?”朱聪在旁看到赵瑜在一阵恍惚后,突然摇头发笑,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对于朱聪,赵瑜绝不会把心中的想法透露,信口胡诌道,“只是想起以前每次订立作战计划。中间总会出些岔子,不知今次会不会例外。”   “大王过虑了。陆中郎在我东海军中是数得着的名将,麾下部将也个个英才。就算有什么意外,也都能冷静地应付下来地。”   一艘巡海船停在离南信口五里许的海峡中。被朱聪称为能冷静应对任何意外的陆贾的下属,却对昨夜发生的一桩意外暴跳如雷。   “他们是怎么过来的!?”这艘巡海船的船长吴杰一手掐着大副杨崇地脖梗子吼叫着,一手指着岛上。   在吴杰所指的长生岛海滩上,绵延两里。横七竖八地散落着三四十具大木筏。人脚、马蹄在滩涂上留下无数印迹。很明显,就在昨夜。有一队金兵从这里偷渡上岛。   杨崇被吴杰铁钳般虎爪卡得几乎要断气。这几日,长生岛的四艘巡海船都是歇人不歇船,两艘被调去转移镇民,而剩下的两艘便轮班倒的绕着长生岛海岸巡视。而昨夜,吴杰在舱中补觉,在船上当值的正是大副杨崇。   “这不干杨大副的事,昨晚经过这里的时候。地确什么动静也没有。”水手长这时站了出来,他昨夜跟杨崇一起在船上值班。   “那你说金人是什么时候上得岛?”吴杰松开了手,水手长是老船工,他不能不给面子。   “应是四更到五更之间。”杨崇大喘了几口气,嘶哑着嗓门回答吴杰的问题,“昨夜我船是将近四更的时候经过这里,那时还没有任何动静。再看沙滩上的痕迹,都已被潮水模糊了。而今天早潮是五更…若我料得不差,金人肯定是在这段时间里上岛的。”   吴杰又仔细打量了滩涂上的脚印一番,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杨崇的推测:“……那人数呢?”   水手长道:“看那些筏子的大小,一张约莫能载三四十人地样子,这里有近四十艘。大概一次能运千人左右。而这里水面宽,大约有两里,昨夜从四更到五更,木筏就算划得再快,这一个更次也只能走一趟单程。所以最多不会超过一千人!”   “不,不,没那么多!”杨崇在旁连连摇头:“金人是带着马的。一马抵三人,一艘筏子载上十一二名骑兵就了不得了。”   “也就是最多四百人喽?”吴杰算了算,松了口气,这数字不算多。   “应该就是这么多。”   这时。正在甲板的另一侧。监视着对岸的一个水手叫了起来,“吴头儿。海里有人!”   吴杰三人闻言一起冲了过去,探头一看,只见半里之外,有一人抱着根木头在海中载浮载沉。   “快把他捞上来!”吴杰立刻命令道。等小船被放下,他转头对杨崇道:“你去放烟通告寨里,有敌军上岛。”   “红色的?”杨崇问。   “当然红色的!”吴杰点头。再一指海滩上地木筏,“传令炮组……把那些筏子给我轰碎掉!”   浓浓的红烟,聚而不散,直上云霄。   完颜谋衍从树丛中好奇的探出头来,向浓烟升起的地方张望,但转瞬就被一只手给扯了回去。谋衍回头便想抱怨,但看到完颜活女的眼睛正狠狠地瞪着他,登时便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近三百个女真骑兵隐藏在离登陆地点十来里的一片树林中。树林面积不大,方圆只有一两里的样子。林中多是一些灌木和杂木,大一点的树木,就只剩下树桩。树木稀疏,没有多少遮蔽的效果。   这片小树林中,充满着浓浓的血腥味。百多个划筏子地民伕地尸首,横七竖八的堆放在树林地最深处。上岛后,完颜活女生怕这些民伕被东海人捉到后,会泄露军机,便把他们驱赶到这片树林中处决掉。林中因而阴气森森,就算是杀人如麻的女真人也感觉着有些忌讳,而马匹也都在不安的转动着耳朵,“活女,要在这里等到什么时候?”一个士兵不耐烦的问道。女真人规矩不多,完颜活女所率领的骑兵,皆是亲近的族中兄弟,互相之间都是直接称呼名字。   “急什么,等呼里他们回来!”完颜活女压着嗓门说道。他心中着实不痛快,昨夜渡海,在海中一下翻了五条筏子,当时月色晦暗,又有薄雾,海面上伸手不见五指,虽然近在咫尺,却也无法援救。等上岛后计点人数,三百与他一起出生入死的族中精兵,就只剩两百六十人。除了还没开战就丢了一成多的部下外,本来跟随上岛的向导,也在翻掉的筏子上,在夜中一起沉进了海底。完颜活女没办法,只能先派人去探路,自己找了个地方躲起来。   “回来了!”安排在树林外围望风的暗哨,突然叫了起来。很快,林外的灌木一阵悉悉唆梭,两个女真士兵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呼里!”完颜活女一见领头的一人,立刻站起,“打探得如何?”   呼里道:“跑了一圈,外面都看不到人。在北面六里外有条大道,看方向应是通着长生镇。”   “好!”完颜活女大叫着跳起,回头大喊:“兄弟们,与我一同杀过去!”   一刻钟后,一彪女真骑兵呼喝着冲上了官道。沿着大路,向西滚滚而去。   长生镇的城头上,现在尽是忙忙碌碌搬运着守城物资的奴工。城墙下,几百名士兵贴墙而坐,等候着命令随时可以登城。城门处,战车、骑队都已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陆贾举起望远镜,遥望着几十里外的烽火,皱眉不语。那道红色的烽烟早已惊动了镇中的守兵。按照实现约定的信号,白色是敌军大军集结,黑色是敌军正在渡海,而红色便是敌人已经上岛。不过,只有一道红烟,代表登岛的敌军不到一千。   “幸好只有一道烟,应该只是钻了空子上岛的,以镇里的兵力,完全可以应付。”   陆贾转过头去,不知什么时候,监镇苏昆走到了他的身后。   “苏监镇,转移平民的工作什么时候能完成?”陆贾问道。   “还得一天!”   “能不能再快一些!”陆贾催促着:“现在只有两艘船在巡海,而长生岛与陆地之间有近七十里水路,这点人手,根本防备不过来。如果手上有四艘船,也不会让人钻了空子。”   “不是在下不想快,这已经是最快速度了。若非黄主事帮在下出了主意,就算到了初七也完事不了……何况,上岛的最多千人,完全没有必要那么着急。”   “今天有千人,明天又有千人,等监镇把人都运去西岛,金人的主力也就……”陆贾的话音一顿,转而冷笑道:“来了!”   “来了?”苏昆立刻望向大路,远处烟尘滚滚,冲天而上,不知有人马,正沿路往镇上奔来。   “那就是一千人?”苏昆怀疑起巡海船的情报来,只觉得能有这等气势,至少也要有三五千的样子。   “哪有一千,还不到五百!”陆贾摇头道:“应该只是来骚扰哨探的先锋。女真惯用得这一手,辽人可吃了不少苦头。”   “只有五百!?”苏昆不敢置信的惊喜着,转而冷笑了起来:“这点人就想来攻城?也太看不起人了,就让他们见识一下长生镇的城墙有多结实罢!”   对于他亲手打造的长生镇城墙,他有绝对的信心。围绕着港口小镇的一里半长的城墙,是在两排相距八尺的大木中间,填进夯实了大量黄土所筑成的。这些筑城用的木头,都是在岛上生长了百多年合抱粗的大树,皆是长达四丈余,深深埋入土中,露出地面的部分就只有一丈半,若论坚实程度,决不比青砖包土的城墙稍逊。   陆贾摇摇头,转身下城,边走边吼:“准备好战车,给挽马披甲,步兵四、五两都城头坚守,其余部众,随我出城迎战!”      第九章 迎击(上)      当陆贾转身下城的时候,陈家商号长生分号的黄洋黄掌柜,正在港口边一处临时存放货物的棚架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一匹龟甲花纹样的锦缎,感受着蜀锦特有的厚重与温润。   闭目享受了良久,抬起头,看着在一边躬身谄笑的胖商人,黄洋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丝恶作剧的笑容:“破旧蜀锦二百匹,一匹十贯,总价两千贯!不知唐兄意下如何?”   不出意料,他愉快的看见从蜀中来此的唐姓商人脸色一下变得发青发黑——在大宋,平常的丝绢一匹也能值上五贯,而蜀锦乃天下首屈一指的名锦,一袭常值百金,贩来辽东,售价还当翻上数倍,黄洋开出的价格,的确是过分了。不过,能说句这种他已经梦寐以求了很久的质库中的常用语,黄洋不介意再把价格砍下几分。   当年家道中落,他常常受着父母之命,前去质当家中财物。在与眼前的这个胖蜀商,同样肥头大耳的质库掌事(注1)嘴里,母亲发上的金钗是破旧的,父亲喝酒的银壶也是破旧的,他新年刚做的锦衣照样还是破旧的。本来价值几贯、十几贯的东西,就这么三文不值两文的被收了去,换到的钱仅只够数天家用。这幼年时的惨痛经历,本已沉入黄洋的记忆深处,但今天看到神似当年质库掌事的唐胖子,旧年的记忆就又重新浮出水面。这便让黄洋在和买他带来的蜀锦时,忍不住要大肆压价。   “……破旧?!”唐胖子地脸上的肥肉如波浪般抖动。额头上的汗扑簌簌的往下流着,扯着绸缎的一角在黄洋眼前拼命挥动:“你看看这丝!你看看这纹样!这可是蜀锦!刚从成都府贩来的蜀锦啊!”   黄洋笑了两声,不为所动,直问道:“敢问唐兄,这批蜀锦乃是何时织就?”   “去年!”唐胖子立刻说道,今年的蚕还没上山呢。   “从成都府到此又有多少路程?”   胖商人狐疑地看了黄洋一眼,对他地两个问题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认真的答道:“差不多有五六千里罢!”   啪,黄洋手一拍。笑道:“你看,去年地陈货,又行了这么远的路,不是破旧,难道还是簇新吗?”   唐胖子瞠目结舌,几乎要吐血。这是茶叶吗,过了一年就成陈的了?!跳起来便要破口大骂。突的却听到镇子方向一阵鼓号齐鸣。两人一起循声望去,只见城门处呼喝声一片作响,继而,一群尚逗留在镇中的商人、百姓都向港口涌来。不过派驻在此处的官吏反应很快,立刻遣出两队巡兵,用短棍和竹笛很快就把混乱的人群弹压出。   “出了何事!?”唐胖子慌慌张张地大叫道。   黄洋稳如泰山,不急不忙地说道:“应是敌军来了,长生寨中的守军要出城迎战!”   胖商人下巴上垂下的赘肉猛地一颤。掩在肥油中一对小眼登时瞪得有桂圆大:“女真人?!”   “没错!”黄洋点点头,感叹道:“来得还真他娘的快!”   唐胖子脸上一阵阴晴不定,猛地一咬牙:“十贯就十贯!这批蜀锦就卖给你了。”   黄洋啧啧嘴,半带怜悯地摇起了头:“不是十贯啊……现在就只有五贯了!”   “五贯!?”胖商人尖叫起来,这么黑心的商人,他还是第一次见识。他喘着粗气。恶狠狠的盯着黄洋那张笑眯眯的猴子脸,心中发恨,等回去后定要把峨眉山的猴子都捉了来,剥了皮,下油锅去炸。但慢慢地,他地神色却逐渐平和下来,长叹一口气,唐胖子摇头道:“也罢!”   “怎么?”黄洋笑着挑了挑半边眉毛:“兄台终于下决心了?”   唐胖子举起右手食指:“一贯!俺只卖一贯一匹!”   这下轮到黄洋瞪起眼,但眼珠一转,便想了个通透。笑道:“唐兄。你可知道,对岸的女真人可是有三万多啊!”   唐胖子吐了口唾沫:“那又如何?五贯也好、一贯也罢。卖这点钱,回去肯定都是要跳海的,还不如赌上一把,把宝押在东海身上!”   黄洋大笑:“一千对三万,亏你老兄敢赌!”   “来辽东做买卖,本就是赌命,还有什么敢不敢的!?看黄兄弟你的样子,不是很有把握吗?俺也是一样啊!”唐胖子说得极有气势,滚圆的脸上平添了两分豪气。   黄洋走到不远处地一张桌子边,向坐在桌后的港中官吏打了个招呼,便从他手中拿到了三张事先印就的制式契约。他先在契约上写了几笔,签名画押,又请了那官吏照常例做了中人来签字,然后才从怀里摸出两张东海钱庄发行的金票,一起递给了唐胖子。   “两千贯?!”唐胖子一看便大叫,抬头问向黄洋:“还是十贯一匹?”   “如果是断卖,一贯一匹俺肯定买,但毕竟是典卖啊,总得让我们赚点辛苦钱罢!”黄洋笑道。若真的按一贯的单价把那两百匹蜀锦收来,等唐胖子来赎回的时候,就只要付上两成,也就是四十贯的利钱,那实在太亏了,连仓储费都不够。这种亏本生意哪能做!?   胖商人哭笑不得,那前面争了却是为了什么?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拿起两张金票。先看了看图样,又查验了印章、画押,最后举起来,对准了阳光。阳光下,金票两边的空白处,一边隐现東海二字,另一边则是千贯字样。“是真的!”他点头道。   “那还有假?”黄洋话语间有些自豪,“东海钱庄发行地金票上地暗记。谁能伪造得了?”   “那是!”唐胖子点点头,这种被称为水印的暗记,他怎么想都弄不明白,究竟是如何印上去地。在三份契约上签名画押,与黄洋、官吏各执一份收讫,胖商人便小心谨慎的把两千贯金票收入怀中。他是蜀中人,惯常用交子。对东海钱庄发行的金票并不会抵触。   这两年,东海钱庄在铸造钱币的同时。也开始发行更易携带地票据。其制作精美,防伪水平又极高,兑换时只要付出百分之三的手续费,便可在东海辖下各地足额兑付,故而渐渐受到海商们地欢迎。不过这并不是交子,大宋在蜀地发行的交子,面值最大只有十贯。最小就只有五百文,而东海钱庄的金票只有两种面额,就是一百贯和一千贯,更类似于后世的旅行支票。   契约签下,唐胖子终于放下心事。不过心中还有隐隐约约、挥散不去的不安:“黄兄弟,照你说,这仗到底能不能赢?”   “俺如何得知?”黄洋摇头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战场上的胜负谁也说不准。不过……以长生岛上的军力,就算赢不了,也决计不会输。”   鼓号声中,陆贾率队出城。除去守在城墙上地两个都,与他一同出击的,就只有三百步卒、两百骑兵。还有三十辆重战车。   一出城门,迎面便是一道半圆形,如同一面屏风的城墙。其与主城墙括起的空间,能容纳两个都在其中整队——这便是瓮城,又称月城、曲池。瓮城墙高与主城相同,是与城墙连为一体的附属防御建筑,城头的守兵可以直接走上瓮城来防守。其出口则位于两侧,与主城墙平行。敌军在外,有瓮城阻碍,便不会看见城门处的动静。   在大宋。如此布置的城市并不多。大半分布在陕西、河北。但在辽国,几乎所有地城池都在城门外设置了瓮城。一方面出城迎敌时。可以在此处整队,而不虞敌军提前发现,另一方面,如果敌军攻入瓮城,只要把主城门关闭,再封锁起瓮城城门,守军即可将来敌瓮中捉鳖。   这种对城防加成甚多的建筑,东海人直到来到辽东方才注意到。当登陆辽东的哨探,把各个城池的情报传回到台湾,参谋部就立刻下令在所有的城池寨堡外,加筑起瓮城。   两个都的骑兵,在翁城中略作整队,便一齐奔了出去。继而是三十辆战车,也分作两拨迤逦出城。他们现在地任务是防备敌军,给步兵出城列阵争取时间。   骑兵和战车,就按着往日的训练步骤,在城外围起来一片布阵的空地。陆贾在瓮城抬头,城头上,一个士兵向下挥了挥一面绿色的小旗,示意步兵现在已经可以出城。   陆贾一夹胯下战马,亲兵、掌旗官、鼓手大车,还有三百名步兵,便跟随着他鱼贯而出。   甫出城,便看见官道上的烟尘已近至五里开外。隆隆的马蹄声清晰可辨,地面上的尘土,正随着敌军的接近不住颤动。   “来得好快!”陆贾对那支女真骑兵的锐气有些吃惊。以骑兵的奔袭速度,四五里地距离不过是转眼间地事,很快就能杀到面前。不过,在刚才的短短一刻钟,女真人已经跑了十多里地,战马地气力肯定已经消耗了不少,见到城池后,必然会缓下来将息一下马力,陆贾他至少还有半刻钟时间来布阵。   “快!”他向后一挥手,“速速列阵!”   战鼓急促的响了三下,三百名步兵立刻小跑了起来。甲叶清脆的撞击声连串响起,转眼便汇入了由三十辆大车围起的一片空地,分部列阵。而两百名骑兵给坐骑热着身,游弋在车队的外围,蹄下卷起的尘土遮住了步兵们布阵时的一片乱象。   女真骑兵这时已杀到了城外两里的地方,看到城头上严阵以待的守兵,和城门前来回奔驰的马队掀起的尘烟,速度登时就缓了下来。   陆贾回头城上,他的视线被前方的尘烟遮住,只能靠城头上来提醒。方才的那名旗手,现在又挥起了两面小旗,比划出东海上通用的旗语。   “敌骑三百名……这么少?”陆贾皱眉道,料敌从宽,说是有三百人,恐怕敌军实际人数就只有两百五十多一点。这点人手就敢杀到城寨前,无视冬天时两千多南女真骑兵在岛上全军覆没的先例,要么他们是精锐中的精锐,要么就是在捣什么鬼——既然巡海船报来的上岛人数在一千以内,那除去眼前的不到三百人,女真人在后面安排下五六百伏兵,也不是不可能。   ‘还真敢做啊!’陆贾冷笑。如果女真人真的玩什么伏兵,他会好好给他们一个教训的。   步军军阵中,这时三声号角几乎同时响起,不到一刻钟时间,三百人便已经列阵完毕。三个都呈倒品字形排列,每都分列三行,人人手持重弩,脚踏长枪,严阵以待。   听到号角声,马队收住脚步,在步兵军阵的两翼停下。原本护在阵前的车队也向两旁驶去,披着缀铁棉甲的挽马拉着四轮大车,同样停在步兵军阵的两侧。这些战车并非用来与敌作战,而是用来守护步兵阵列脆弱的侧翼。   东海军的步兵勇武甲于天下,只要布下军阵,不论碰上什么样的敌人——就算是猛如象军——也有足够的能力和信心,将其堂堂正正的击败。但敌军若是从侧翼攻击,那军阵所受到的损失却是难以估计。   冬天时,陆贾率队与敌军决战,长枪和箭雨让女真人在阵前留下一地的尸首,但一支百来人的骑队却趁隙从左翼冲入了军阵中,虽然陆贾立刻派出预备队把敌军赶出阵外,但这一瞬间的厮杀,却让东海军出现了高达六十余人的伤亡。   如果有足够的兵力,或是事先选定适合的作战地点,防卫侧翼的问题便可以暂且放下,但终究不会每次作战都会有这么好的条件,所以陆贾一直在思考如何解决这个难题。而现在的战车车队,就是他参考了参谋部编定的一系列军事教材后,得出的答案。   虽然不知其效果如何,但不论胜败,都是难得的经验,为东海军日后对抗女真骑兵做好准备。这便是陆贾为什么没有在城外官道旁的平坦土地上,开沟挖坑,修造工事,以抵御骑兵的原因。同时,这也是他为什么看到敌骑来袭,便主动出战的理由——东海军需要与女真本部骑兵野战交手的经验。   海风从身后吹来,而身前,闻名天下的女真铁骑缓缓接近。   注1:宋代,当铺称为质库,而朝奉则名为掌事。      第十章 迎击(下)      远远望着两里外的城墙,以及城墙下列队布阵的守军,完颜活女轻提着马缰,徐步向前。两百六十骑如影随形,如斯而动。前进速度很慢,只为蓄养战马因方才那阵全速奔驰而消耗的体力。   随着队伍一步步前进,女真骑兵向两侧逐渐散开。在官道上拖得有半里长的行军队列,自然而然地转换成四列横排、百五十步宽的战斗队形。不到三百人的马军队列,看似单薄,却有一股汇聚了千军万马才有的如山之气。   完颜活女在马鞍上坐得笔直,完全不见昨日所受军法的影响,身形随着坐骑的前进,如波浪般的上下起伏。长刀还收于刀鞘,马弓已持在手中。他的双眼如鹰隼般扫视着在城下布阵的敌军。对于他们的胆气,完颜活女深感讶异,他已经很久没有碰到这么鲁莽或者说愚蠢的敌人了。   这两年,面对百战百胜、席卷辽东的女真铁骑,不论是契丹、奚人,还是渤海、汉人,无不望风而逃,鲜有人敢回身一战。而当女真人攻到城下时,城中的军队若非献城投降,便是紧闭城门,在城中死守。敢于出城接战的,完颜活女两年来还是头一次见。   城池渐近,城下的敌军也看得越来越清。城门前的军阵,只有五六百人。两侧的马队加起来约有两百人,而隔着几十辆马车,位于阵列中央、令完颜活女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眼睛的,竟然是一群大约三百人地步兵!虽然他们都穿着甲胄。排列亦是整齐,但步兵就是步兵。   不论是契丹、还是女真,所有被征召起来的战士都是自备军械,刀枪、弓箭、甲胄、袍服全要自己出钱准备,连粮草,许多时候也是靠抄掠地方,也就是‘打草谷’来补给——此种做法。辽人现在已经少见,但女真的后勤来源却一直是依靠劫掠——这种情况下。自然不会有马匹提供。   如果被征入军中的士兵自携战马,那他们就会编入骑兵——按辽人兵制,能被纳入正军的,必须自备三匹战马——而所谓的步兵,便是出不起战马的士兵。行军时从事杂役,战斗时没人把他们看作是战力,除了守城。他们还能派上点用场,但在野战时,步兵从来就是被屠杀地份,跑也跑不了,战又不能战,根本一无是处。   ‘好胆量!’完颜活女冷笑。只见识过辽国步兵的他,根本不把眼前地东海重甲步兵放在眼里。   看起来东海人在击败了那群被契丹养熟的家犬之后,已经忘乎所以。只有他两倍的兵力,且多半是步兵,竟敢出城来应战,实在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他麾下的三百儿郎可都是上过几十次战场的精锐,陆续歼灭的敌军加起来能有数万,就算站在都勃极烈(注1)的那队宗室甲骑面前。也毫不逊色半分。   看到他完颜活女率部杀来城下,长生岛上地这班东海人,若是聪明点,就该躲在城中。那他最多绕城射上几箭,便会去附近找个合适的地方扎营。但东海人却给微不足道的胜利冲昏了头脑,竟然出城迎战。虽然战前,父亲娄室命他不得攻城,但碰到现在的情况,把眼前的敌军歼灭,顺便把城池拿下。也不算违令。   ‘也罢!就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女真勇士!’完颜活女轻抖缰绳,双腿用力。跨下的坐骑便开始小跑起来。完颜活女的加速,立刻带动了全军,蹄声渐重,沉沉地向东海人地军阵压去。   “不愧是女真铁骑!”陆贾看着五六百步外,由缓而快,开始加速逼来的女真骑兵,不禁摇头暗赞。   对面的敌军只有两百五六十人,但气势却有千军万马的模样。从略显混乱的行军队列转换成横向排出的攻击阵型,一连串地步骤流畅而自然。分出的四列横队,整齐划一。快步向前,队形却丝毫不乱,比起去岁末、今年初,碰到的那群南女真骑兵,要远远强出不知多少倍。   女真骑兵越行越近,已经可以看见他们头上所戴的一顶顶翻出毛边的皮盔,一张张持在手中的弓箭。盔顶的红缨在风中飘拂,蹄声连绵,宛如重鼓。   许是被女真铁骑的威势给惊到,东海军阵两侧的马队,这时起了点骚动。马上的骑手,还没听到命令,便紧张地拔出刀来。马是有灵性地生物,骑手们的心情很快就传染到坐骑身上,战马轻轻嘶鸣着,都在不安地用前蹄刨着地面。   “没用的废物!”陆贾暗骂了一句。东海没有组建骑兵的经验,早前分属各营的骑队,尽是做为侦查和传令之用。现在他麾下的这两百名骑兵,全是从投奔岛上契丹和渤海人中拈选出来的。如果从听话受教的方面来讲,他们的确算是好兵,但若是说起战斗力,与那些被招募进几个步兵都、经过三个月短期培训的族人们相比,他们却是差得太远。   与南女真作战时,陆贾的步兵阵列之所以会被突袭,也就是因为这些骑兵没能完成护卫军阵侧翼的任务。据说当此战的战报被送到赵瑜面前的时候,东海王给他们的评价是‘钢多气少’四个字——浑身上下钢铁覆体,但骨子里,却少有胆气。若非如此,陆贾也不会想出装备战车来防护侧翼这个无可奈何的办法。   不过,骑兵队缺乏战斗力,也并非全然是骑手们的责任。这些年,东海的军事学水平大进,步兵有步兵操典,炮兵有炮兵操典,水军当然也有自己的训练作战教材。除此之外,赵瑜还鼓励各级指挥官把自己的作战和训练心得写出来,由参谋部中专门地机构修改编订、整理成册。在军队内部出版发行。   如陆贾,就曾写过《练兵小记》、《平越纪实》等军事书籍,现在在他案头上,还有写了一半,名为《以步克骑》,描述与南女真骑兵作战的新书。而他曾经的同僚,前野战一营副都指挥使朱正刚。著有《炮兵作战十要》,参谋长赵大才。著有《交趾行军心得》。至于其他人,赵武、陈五,有水军作战方面的著述;马林溪、邓肯也写下了有关造船、铸炮的心得——当然,这两部书刚面世,便立即被赵瑜下令禁止出版。就连赵文,他在百忙之余,也组织人手编纂了一系列有关后勤学、筑城法、情报搜集分析等专业的小册子。   这一方面有赵瑜鼓励的因素。一本被列入东海军学阅读书目地作品,至少换来一个三等功,比起熬资历,等待不知何时才能轮上的战斗,还是写些书挣军功来地比较快。另一方面,在一支识字率超过八成的军队中,读书写书是流行,一个出过书的军官。在部下面前通常也会更有威望。   但是,东海军出版的这么多军事书籍里,却没有一本是有关骑兵的。东海国中,根本没人知道该怎样训练骑兵,也不知如何调教适合战阵的战马,这种情况下。东海骑兵缺乏战斗力,也并不奇怪。   不过,尽管知道这事急不来,但陆贾也免不了对手下的两百骑兵心生不满。   ‘算了,就当没他们好了!’陆贾想着,‘以三百对三百,照样能赢!’   思虑间,女真骑兵已经杀到一里之外。他们地四排队列渐次散开,前排后排的距离慢慢拉大到近三十步。   ‘要冲阵了!’陆贾眯起了眼睛。虽然不知如何训练骑兵,但通过询问手下的契丹人、渤海人。他还是很清楚辽地骑兵惯用的攻击方式。   举起右手。“全军预备!”   中军大鼓三下连击,分属各都的军鼓稳稳地敲响。三百具神臂弓齐齐抬起。   女真铁骑奔驰的速度继续提高,在马上,近三百名女真人放声啸叫,一时间竟然盖住了各都军鼓的声音。   “没吃饭吗?!”陆贾大喝,“再重一点!”   陆贾一骂,三个鼓手立刻恶狠狠的拍打鼓面。雷霆鼓音,如山崩,如地裂,充斥在所有东海士兵地耳中。   百五十步外,女真第一列骑兵进入冲刺阶段,马速瞬间提到最高,顿时把随后三列远远的抛诸身后。   “来了!”陆贾精神一振,正要再抬起右手,但随即皱眉收手,“……不对!”   正如他预料,到了百多步的时候,第一列骑兵突然向左一转,横过阵前,把空位让给了紧跟着加速的第二列骑兵。   “果然如此!”陆贾冷笑。   这是在女真人在引诱弓手发箭,然后再趁机而上。这种战法,他从来投的契丹人嘴里,听说了不少。   当初南女真来的时候,也是照常例在军阵前这么绕上一圈。不过,他们在军阵前是冲到五十步时才开始转向——这是辽地常见地桦木弓的最大有效射程——却当即被射得满面开花,东海军装备的神臂弓的并不是桦木弓能比。   而今天,那些女真人离着百步就开始绕行,应是接受了南女真的教训,当时踩着冰逃回去的,还是有不少人。可是,这百步却只是东海外销型重弩有效射程的最大范围——这些重弩在长生岛上,以五十贯的单价卖了有两三千架,其中金人应该弄到了许多——至于神臂弓,顺风能飞三百步,而正常射击的时候,在一百八十步外,便可伤人。当女真人冲到百步的时候,就完全可以覆盖射击了,不过,陆贾打算再等等,后面会有更好地时机。   女真骑兵第一列意料之中地绕走,而第二列骑兵冲到八九十步的时候,却也向右一转,让第三列骑兵继续上前。   女真人一次比一次近,陆贾还在耐心地等待,下面的弩手们也在凝神相候,等待身后传来的命令。   第三列女真骑兵这次冲到了六十步外,在阵前斜斜地拉起了弓,一阵弦响,几十支箭被抛射向东海军阵,希图能在其中造成一点混乱。   不过没人理会!所有的东海士兵都知道,那玩意儿,落在他们的精铁甲上,甚至弄不出一点划痕。   第四列!他们没有在五六十步外转向,而是继续推进。他们的目标是三十步,那是马弓真正的有效射程。陆贾对此也心知肚明。女真人战马的口鼻中喷出的白气已清晰可辨,他抬起右手,用力一挥。   “射!”   注1:即是完颜阿骨打。金太祖称帝建制后,对外虽称皇帝,在国内仍称为都勃极烈。至于所谓的狼主,是外人的蔑称,多见于小说评话。女真人不会如此称呼,他们的图腾是鹰而非狼。      第十一章 孤舟(上)      完颜谋衍兴奋异常。他用双腿控着马,一边呼喝着,一边挽起了角弓。前面的敌人越来越近,就快要到弓箭的射程了。   ‘第一轮攻击,只求混乱敌人的阵型,真正的作战是冲入敌阵才开始的。’完颜谋衍谨记父亲的言传身教,他的弓箭正要把混乱带给敌人。   ‘还有六十步!’   哥哥活女率领的第三列刚刚横过敌军阵前,带起的一阵尘烟刚好模糊了敌人的视线。手指一动,搭在弓上的雕翎箭已经对准了前方。   ‘再近一点……’谋衍想着。就算隔着三四十步,但东海人站得如此紧密,只要把箭射出去,就肯定不会落空。这是他第一次上战场,但他的射术却在与他同年的族人面前数一数二。骑着快马,射中十余步外飞奔的兔子,大人们都很少能做到的事,对他来说,却是常见。   四十步!   完颜谋衍与其他几十名女真骑兵在马上一齐挺起身,掌中的角弓已拉成满月。正在他们将要把箭射出去的那一刻,只听得东海军阵中,一片鼓声伴着丝弦的嗡鸣,十几匹战马惨嘶着人立而起,把背上骑手摔倒了地上,其中就包括完颜谋衍。   当他从晕眩中清醒过来,便看见方才与他一起弯弓搭箭的族人,在连串的弓弩弦响中,躺到了一片。而他的左腿,被压不住挣扎的坐骑之下,已经没有了任何感觉。   “谋衍!”完颜活女大叫着。他地弟弟与二十几个亲近兄弟都躺倒在敌军阵前,第四列骑兵在东海人的一阵箭雨下,损失了近四成。而第一列骑兵这时已经绕回,他们驱着马想要上去救援,但东海人的弩弓仿佛没有止歇,只要冲上去的,便立刻被射倒。   这些女真人从起兵到现在。还从没见识过如此密集的箭阵。在箭雨中,想多冲上几步。都是奢望。不过,陆贾对眼前的战果并不满意。两轮攻击,六波箭雨,就只射倒了三十人,而且这还是距离四十步的抵近射击!   ‘这骑兵真不好对付!’陆贾咂着嘴,倒吸一口凉气。他们排得太分散,跑得又快。就算计算了提前量,命中率仍低得可怜,而且这些女真骑兵,多是因为坐骑受伤才倒下,他们自身好像都只受了点摔伤。   不过一下丧失一成多地兵力,却没有给东海军阵带来任何损伤,陆贾看着百多步外的女真骑兵,猜想他们会如何反应。   ‘聪明点地。就该撤退。不过若是想来送礼,那俺也会笑纳的。’   不过,虽然女真人那里好像发生了些争执,但当几个都头自作主张把箭雨洒向他们那里的时候,女真骑兵便齐齐调转马头,逃向远处。   城上、城下一阵欢呼。陆贾这时一挥手。指着那群被抛弃的女真骑兵:“把他们的首级给俺砍下来,挂到城头上去!”   宣和元年四月初五,庚辰。   入夜后,海风渐渐清冷起来。吹在身上,微微感着点寒意。巡海船两侧的十只轮桨击打着水面,啪啪作响。   坐在甲板上,背靠着主桅,吴杰伸了个懒腰。仰头看了看天顶处、在薄云中时隐时现的北斗七星,默算了一下时间,已经是戌时地样子。“还有两个时辰……”他心中叫苦起来。到了四更天。才会轮到大副杨崇来值夜。   这几天,因为偷渡上岛的数百女真骑兵。挨了训斥不说,天天在海上来回巡视,心中早已烦躁透顶。底舱里踏着车轮的奴工,还可以轮流下船休整。但他们这些船员就只能吃住在船上。   虽说船上的都是积年的老水手,在海上一两个月不着陆地也没什么关系,但那毕竟是在一望无际的海上,每天看到的风景总是在变幻着,哪像这巡海船,就是这么一条六七十里长的水道,每天十二个时辰来回四趟,日夜不休。若是能遇到几个渡海地女真人,让他们放松一下也就罢了,但那些女真人狡猾得很,算准了他们巡视的时间,偷空来回传递信息,绝不让他们抓到现行。   “等罢!等你们全军来攻的时候,俺会可以好好招待你们一下的——除非你们不过海!”吴杰磨着牙,心里恶狠狠的发着誓。   突的,吴杰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他一惊,连忙站起。一钩新月此时正被云层遮挡,海面上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但他清楚的感觉到,周围的空气有股说不出的怪异。   吴杰不是个聪明的人,就算多次参加军中的识字班,但到现在为止,认识的字也没有超过三百。若非如此,以他当年跟随赵瑜参加昌国之战的老资历,也不至于弄不到一艘巡洋舰。不过,有一点他是远超常人的——那就是对危险地直觉。只要感觉到哪怕一点危险,他地神经就会立刻紧绷起来。   吴杰相信他的直觉,这种直觉几次救过他地性命,他一跺甲板,大声吼道:“把所有人都给我叫起来!”   话音未落,只听着陆地岸边一阵刺耳的号角,从后方数里外,到前方远处,一片呐喊声响彻。一点、两点、…,百十点火焰自岸边亮起,飞快地向海峡中飘来。   “出什么事了?”听到喊声,大副杨崇慌慌张张地冲上甲板,这些天他都是和衣而卧,根本睡不安稳。   “是女真人要渡海!”吴杰冷哼道。   “陆督不是说初七女真人才会来吗,怎么初五就来了?”杨崇边问。边向船边走去。   “谁他娘的知道!”吴杰骂了一句,“既然女真人想在我们眼皮底下渡海,就给他们一个教训!”   “……不,这些船地目标是我们!”杨崇镇静下来后,对着海面死盯了几眼,很快便看透了眼前的形势,“女真人对我们的巡逻时间早已计算清楚。他们不应该在我们面前渡海。而且渡海也不需要点火,更不需要烧这么旺——他们是想要用火攻来对付我们!”   “火攻?”吴杰摇头不信:“我们又不是在港中。更不是在内河下游,他们玩火攻能烧谁啊?”   “女真人又不是在海上过活,他们世居内陆,能想到在水战时用火攻,已经难能可贵了。”杨崇突然话音一顿,貌似想通了什么,恍然道:“啊。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为什么陆督推断得是初七,而女真人却提前了两天出动了!”   “为什么?”吴杰问道。   杨崇道:“这条海峡,每当起潮的时候,海水涌进海峡水道,浪大涛急。只有初七、初八、初九这三天潮水比较小,水面平静,易于渡海。所以陆督才会这么推断。”   吴杰点着头:“没错!”   “但每日潮涨潮落,我们东海人当然无人不知。可是那些女真人、契丹人。他们世居内陆,会考虑潮水的事吗?”   “……说得好像有些道理。”吴杰不得不承认杨崇的说法有理。轻视敌人要不得,但把敌人想得太聪明也不太好。   “女真人比预计提前的事可以不论,”杨崇又道:“现在关键地是,既然他们这里用火船来围堵我们,在其他地方肯定已经开始渡海了!——女真人绝不会浪费时间。”   “渡海了?!”吴杰兴奋的咬起牙。“太好了,就等着你们了!……加快速度!把什么火船、木筏地吗,全都给俺轰翻掉!!”   “不,最好不要!”杨崇连忙阻止,见吴杰拿眼瞪他,忙解释道,“陆督不是说过,要放女真人上岛吗?他不是命我们看到女真人的大部队,只要装模作样的阻碍一下,让他们不起疑心的渡海就足够了吗?既然女真人放出了火船。我们干脆就躲着火船走一阵。放几炮,然后退走就行了。女真人不会怀疑。我们也可以完成陆督的命令。”   吴杰脸色难看起来,在甲板上呆站了半刻,看着巡海船前后两处,渐渐围起了成片的火焰,他才一跺脚,转头下舱,丢下一句话:“这里交给你了!”   “船长!你下去检视炮组吗?”杨崇在后面喊着。   “检视他娘!”船舱中传来怒气冲冲地声音:“俺去睡觉!”   宣和元年四月初六,辛巳。   黄昏时分。   海峡中,一艘长约五丈的木船在海面上乘风破浪。修长精致地船身,穿梭在周围数百具木筏之间,显得格外突兀。完颜娄室和他的麾下幕僚、亲卫几十人就在这艘船上。虽然自幼已习惯于马背上的颠簸,但他们却没有一个能适应海上的风浪。伏在船帮,向外呕吐者为数众多。只有娄室一人,虽然脸色同样苍白,但他却手扶长槊,在船头站得笔直。   桨手们把船桨划得飞快,二十支桨叶在水中倏起倏落,如同一对对翅膀,每一次扇动,船身便能前出十数丈。无人吝啬气力,手臂上的一条条肌肉都开始不住颤抖,但仍没有人慢上半分。虽然由于火船的威胁,东海人的车船现在已经不敢再深入渡海的队伍中。但在海上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险,这艘船上载地是完颜娄室,若是他出了意外,没了军中主帅的队伍必败无疑,而他们这些桨手也没一个能活。   不过一刻钟的工夫,木船便横过了一里宽的水面,刚在滩涂边停稳。完颜娄室当先跳下,向岛中走去。   “爹爹!”看见父亲从沙滩上走来,完颜活女重重的双膝跪倒,匍匐在地上。   “起来罢!”完颜娄室叹了一口气,“谋衍的事。就不必再说了,这也是他地命!生老病死,本就是命中注定,强求不来的。”他平平静静的说着,脸上的悲戚却掩饰不住。   “爹爹!那帮东海人可是把谋衍他们……”   完颜娄室摇着头:“你拿起刀枪要杀人,自然也会被别人杀。想想每次战后,挂在我军帐前的人头难道还少了吗?”   “……”完颜活女无言以对。只能低声呜咽。   完颜娄室抬手把长子扶起,叹道:“女真男儿本就该死在马背上。总比死在床上好。就像海东青一样,只会在飞上天的时候死去,绝不会死在窝里。”   “难道谋衍的仇就这么算了?!”   “怎么可能?!”娄室地脸狰狞起来,“他们一个也别想活!”   宣和元年四月初七,壬午。   午后。   女真人的大部队已陆续出现在城外。完颜娄室地万户旗,还有十几面千户猛安旗,一面接着一面地进入长生守兵地视线。在离长生镇三里的地方。金军开始安营扎寨。被数万人围起,小小地长生镇,宛如茫茫大海中的一叶孤舟。   但在长生寨议事厅,无视接二连三前来禀报军情的守兵,长生岛上几个主要地文武官员依然稳稳当当继续着军议。   “黄主事!”坐在中央主位上,陆贾向黄洋询问,“女真人是否都上了岛?”   “禀都督,”黄洋拱了拱手。刚刚亲自潜去对岸了一次侦查的他,额头上的汗还没来得及擦去:“只有南北信口的两个女真大营还有各留有一面猛安旗,其余一万多兵都已经在岛上。”   “民伕呢?”陆贾又问。   黄洋皱眉摇起了头:“这就说不清了。不过从金人使用的木筏数量,以及时间上来计算。登岛的民伕应在万人以上,但绝不会超过两万。”   “弄这么多民伕上岛,女真人是打算用蚁附攻城的办法吗?”苏昆皱眉问着。上岛人数越多。后勤的压力就越大,此事完颜娄室不会不知。如果只是造攻城器械,两三千民伕也就够了,而现在运这么多民伕上岛,明摆着是要把他们当作消耗品。   “当然!”黄洋点头肯定苏昆地推测,“驱民蚁附本就是契丹惯用的攻城伎俩。而完颜娄室手上,可是有不少契丹人。”   陆贾冷笑出声,“看起来女真人顿兵保州城下的一年时间,没有白花啊!至少受到教训,开始向人学着如何攻城了。”   “都督莫要小觑女真人。”黄洋正色道:“完颜娄室智勇双全。比起完颜撒离喝(注1)那白痴强得太多。见前人在攻城时吃过亏,就不会再重蹈覆撤。虽然蚁附是最笨攻城法。但以娄室手下民伕的人力,足以给我们带来很大的麻烦。”   “我没有小瞧女真人的意思,只是对我军地实力有足够的自信罢了。以镇中现在的兵力,保住三里多长的城墙也许有些难度,但只要退守内堡,他们的兵力再多一倍也别想攻下来。”陆贾淡然说道。摇了摇头:“不说这些了,既然完颜娄室的大部已经登岛,水军也该动一动了。”   “当真!”吴杰跳了起来,大喜道:“这两天,弟兄们眼睁睁看着女真人的筏子在海上摆渡来摆渡去,早憋了一肚子火。只要是对付女真人,要俺们打哪边都成。请都督明示!”   陆贾取出一枚银令箭:“吴杰!自今日起,由你统领四艘巡海船,把海峡水道给我封住,绝不允许上岛的金人再得到半点粮草。”   吴杰单膝跪倒,双手高举过头,接过令箭:“下官接令!”   陆贾远望城外,咧嘴冷笑,白牙森森:“近三万张嘴要喂,我倒要看看,完颜娄室究竟有什么办法,把他们的肚子给填饱!”   注1:完颜撒离喝:汉名完颜杲——这个名字与金太祖阿骨打的五弟斜也地汉名相同——曾统兵攻打邻接高丽地保州,数月不克,竟发信向高丽求助。而高丽人狮子大开口,想把保州独自吞下,其事遂寝。而后阿骨打发兵增援,方才把这座边境小城攻下。      第十二章 孤舟(下)      宣和元年四月初八,癸未。   清晨。   号角声响起,残存的千多名民伕潮水般退去,本用来登城的长梯抛散了一地。在留下两百多具尸首后,金人的第四次攻城又告失败。一夜过来,被身后的长刀利箭所驱使着的民伕,给城头上的守兵射杀了无数。五石强弩所射出的箭矢,轻而易举地就能把只有一层单衣的民伕射个对穿。   而时不时的,在一声霹雳之后,密集的人群中,就会被一颗从城中呼啸飞来的铁球趟开一条血路。被安放在城中寨堡内、口径达到四寸的城防炮,虽然要射击呼啸而过的女真骑兵,如同重弩瞄准苍蝇一般困难,但在城外百步之内聚集的人群,却是再容易不过的目标。   一夜四次攻城,却连一个冲上城头的人也没有出现。不过女真人也不会指望,只装备了木枪的民伕能突破城中的防守,他们在拥有硬弩铁甲的东海人面前毫无抵抗之力。驱赶他们蚁附攻城,仅仅是为了消耗城中守兵的精力和耐力。在近两万民伕消耗光之前,连续不断的进攻足以把无法得到休息的东海人拖得精疲力尽。近三里长的城墙,没有三千守军,根本不可能做到轮班休整。   陆贾等人当然知道女真人的用心,也早有应对的计划。而完颜娄室,现在也终于知道东海人的应对方案究竟是什么了。   离长生镇三里多地中军大帐外,完颜娄室望着东北方的天际。面色铁青。在那处,深黑色的浓烟滚滚而起,散入云霄。   “毁了多少筏子?”娄室问着跪在身前的一个传信士兵。这人刚刚带着紧急军情,从南信口快马赶来。所禀报的,便是完颜娄室最不想听到的消息。   “在海上的都毁了,连靠着岸边地,也被东海蛮子用雷打碎了。”   “火船没有把东海人的车船挡住吗?!”娄室厉声问道。他登岛时已经下了严令。必须随时保持着百艘载满柴薪、油料地船只,在海峡中护航。   “火船没用!”信使摇头道:“被东海蛮子的船一撞就碎了。好像一点也不怕火!”   “怎么可能!”卢克忠尖叫起来,提议用火船护航可是他的得意之作。他翻看过的史书中,因敌军放出的火船而失败的战例,记载了不知多少。水战一靠矢石,第二靠的不正是火吗?就连魏武帝,不也是在赤壁惨败于火攻之下?“若不是惧怕火船,东海人怎会眼睁睁地看着我军过海?怎么可能会没用!”   信使抬头不屑地瞥了卢克忠一眼。理都不理。他是正牌子的完颜部众,哪会把卢克忠这种外来的汉人放在眼里。   “你还不明白吗?!东海人是故意放我们过海的!他们想把我们活活饿死在岛上!”完颜娄室大声冲了两句,回过头来,问着信使道:“岸上的粮草可有损伤?”   他没空多搭理卢克忠,他更关心几万大军能不能填饱肚皮。南信口水道是大军粮道所在,后营粮囤正安在南信口对岸。但现在水道被封,运粮的木筏尽毁,想重新打通粮道。几天内是不可能了。不过在大军登岛同时,粮草也在运送,现在运上岛的,应该也有近千石了。   “……岸上的存粮被烧了许多,救下来后,就只剩两百多石了。”   ‘两百多石!’完颜娄室地脸色一下就变黑了。以他手上三万人的饭量。甚至不够一天的份!而所有正兵随身携带的,就只有三天的量。他还想着把东海人活活累垮,但现在,肯定是他的兵先饿死。   完颜娄室死死地盯着远处的浓烟,心中突然又起了一点疑惑,‘木筏船只都在海里被毁,根本烧不起来,粮草被烧,现在也该扑灭了,怎么还有那么浓的烟?’   “大帅!”卢克忠在他身侧叫起。“要立刻封锁消息。若是粮道被断之事传扬出去。军心不稳,军中定然生乱啊!”   得卢克忠一叫。完颜娄室心中一念闪过,抓起信使,指着东北处冒起的滚滚黑烟:“你可知道那处的烟气是怎么回事?”   “不……不是我们,”信使被娄室揪在手中,结结巴巴的摇头道:“是东海蛮子自己在小船上堆起柴堆,烧起来的。”   完颜娄室把信使放开,叹道:“原来如此,好手段啊!”   卢克忠不知娄室为何突然间如此感叹,但转念一想,登时惊叫道:“大帅!难道是……”   “还能是什么?”完颜娄室恨恨说道:“东海人这么一放烟,粮道被断的事根本别想瞒住。”他视线扫过营中,多少士兵交头接耳的对着那处浓烟指指点点,那个方位是什么地方,稍有见识的必然清楚。从南信口烟起,到现在时间已然不短,传言早已散布出去。莫说士兵,连同那些民伕肯定都已知道粮道地事了。   卢克忠完全没想到,东海人还能有这种釜底抽薪地办法。用船把后路一封,形势就这么一下就逆转了。要想摆脱眼前的窘境,除非能在三天内攻下眼前市镇,夺取镇中地存粮,才有一线生机。但他很清楚金国的攻城水平,只要城内守军下决心死守,他们还没有在三天内攻下任何一座城池的记录。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可他的脑子里一团乱麻,完全想不出一个有用的办法。   这时,完颜娄室却笑了起来,赞道:“城中守将还真是人杰啊!面对我十倍于其的大军,还敢如此算计……真想见一见他啊!”他转头对着卢克忠:“卢克忠!你去那长生镇里走一趟。跟守将说一声。只要他能投我大金,高官厚禄绝不吝惜,日后与我平起平坐,也不是不可能。”   “大帅……”卢克忠看完颜娄室地眼神像是在看疯子,这种情况下,东海人怎么可能同意投降。   完颜娄室很清楚卢克忠想说而不敢说的是什么,他又道:“你去招降的时候带一个民伕过去。跟他们明说。我们……不缺粮!”黄龙府万户冷冷说着,眼中、嘴角尽是森寒。   卢克忠瑟瑟抖了起来。他眼中的完颜娄室已经从疯子变成了魔鬼,“大……大帅!!”   陆贾现在很舒坦,跨坐在城头的一张马扎上,悠然自得的与其他士兵一起吃着早餐。在一夜鏖战之后,人人都是饥肠辘辘,用羊肉干和鱼片熬成的肉粥,虽算不上味美。但也足以让人胃口大开。偶尔一抬头,看着远处地浓烟,比什么小菜都还要下饭。   ‘当初李乾德撑了也不过十天,看看你们能撑几天?……若是大王迟点到,这么多军功,可就归我一人了。’   低头两口把粥喝完,丢给亲兵处理,再抬头时。却看见女真人的大营处,有三四人骑着马往城墙这里走来。陆贾皱起眉,举起望远镜细细观察:‘是来和谈地吗?’   一刻钟过去,那几人慢慢走到近前。下了马,一人在瓮城外用汉语大喊,“本官是大金世袭谋克、南部都统帐下支度判官卢克忠。今奉完颜大帅之命,有要事与贵方将军面谈。”东海军制与他国军制完全不同,只有部队的旗号,而没有主帅的将旗,虽然卢克忠来过长生镇几次,却连寨中守将的姓名也没打听到。   守在城墙上的军官回头向陆贾问询,陆贾考虑了一下,点点头:“让他们进来!”   瓮城一侧的栅门被缓缓吊起,城头的轱辘转动起来轧轧作响。卢克忠呆了一呆,他本以为会被东海人用绳子或吊篮缒上城墙。但没想到他们竟然大大方方地把城门打开。这其中蕴含的自信与自负,不问可知。他微微一犹豫。便带队走了进去。   栅门重又沉沉的放下,瓮城中,卢克忠四人默默等待。抬头向上。周围一圈的城头,站了五六人,各自手持重弩,正瞄着他们。被几支闪着寒光的精钢箭矢对准,四人都很不自然,尤其是那个被强拉来的民伕,更是抖得如筛糠一般。不过,他们也只稍待了片刻,长生镇的正门很快便从中大开。   长生寨的议事厅中,陆贾、苏昆、黄洋三人听明了卢克忠地来意,一个个仰天长笑。   黄洋用手指擦去眼角溢出泪水,边喘边笑道:“高官厚禄?论起俸禄,我东海的一个小兵都比你们的谋克富!论起官位,一个蛮夷之国的高官又有什么好做的!你们女真穷得要做贼,若不是看上了我东海的富庶,又为何来攻我长生岛?”   苏昆连连摇头:“完颜娄室还真是不自量力!这话还等你们杀进城里再说!”   陆贾也道:“招降一事绝不可能,贵使还是请回罢!”   被三人一阵嘲笑,卢克忠神色不变:“三位将军,我十万大军在外围城,尔等城中守兵不过千人,所谓螳臂当车,莫不如是!我家大帅若不是惜三位之才,早发全师来攻。此城城垣微薄,我十万大军一上,必然化为齑粉。三位年轻有为,何苦作此困守之举?”   黄洋哈哈又是一阵笑:“好么!既然是你家大帅要来招降。那给俺们什么官?什么俸禄?田地宅院有多少?女子仆役又有几人?这些事情不说清楚,俺们怎么能随随便便地答应!”   苏昆道:“贵使回去跟你家大帅说一声,官位低于都统俺不干,俸禄少于万贯俺也不干!田地不能少于十万,女子财帛更是多多益善!”   “这要价也太高了罢?”黄洋故作惊讶。   苏昆笑道:“我是漫天要价,完颜大帅也可以落地还钱嘛!费个十天半个月来讨价还价,俺们等得起!”   两人又是一阵笑。卢克忠冷冷的看着他们,等他们笑罢,方才寒声说道:“三位如此自信,不外乎断了我军粮道。不过,你们看看他,”他一指被拦在门外的民伕,“有他们在,我们会缺粮吗?”      第十三章 包围(上)      “他娘的,他是来做什么的?!”卢克忠被请了出去,黄洋当即骂了出来,“炫耀他们女真敢吃人肉吗?!”在招降的对象面前炫耀自己独特的食谱可不是个好做法,在这世上,有几人敢投奔把人肉挂在嘴边的势力?   不过话说回来,在这个年代,吃点人肉并没什么大不了。割股奉亲的事,孝子孝女们常做。至于充作粮食,辽东乱了这么些年,外面的数万民伕吃过人肉的至少有十分之一,蜂拥而起的盗贼夹裹民众,当做储备粮食,是惯常见的;而在大宋,这两年东南路的流民中,易子相食的事情也屡见不鲜;就算是东海,当年困居衢山的时候,也曾有过把犯了事的奴工熬成肉羹,给其他奴工滋补的故事——当然,主要用意是威吓。   但是,把人肉充做粮食,毕竟是能做不能说,敢光明正大的向外宣传要吃人肉,就得做好名声大臭的准备。隋末的迦楼罗王朱粲,唐末的奉国军节度使秦宗权,哪一个在当时不是人人侧目,在后世被批得不得翻身。   “所以完颜娄室是真心希望能把我们招降!他是想让我们知道,我们的计划已经失败,才会这么坦白的。”陆贾说着,“就算是女真人,既然已经建国,他们现在也要摆出个仁善爱民的做派,对于吃人之事也不会容忍。不然,这名声传出去,治下的百姓人心大乱不说,本来会投降地敌军。说不定就要拼死反抗了。”   “但我们绝不会投降!”苏昆沉声说道。   陆贾点头:“当然!我等堂堂汉家男儿,岂能向野人低头。只要再过几天,援军前来,就算城外的三万人都是女真本部精兵,也不用再放在心上!”   “那完颜大帅的人肉宴席可就摆定了!”黄洋笑道,“有两万民伕,他们至少三五个月内不用担心断炊。”   “但完颜娄室绝不会愿意连吃几个月人肉。就算一天恐怕都不愿意!”陆贾道,“今夜女真人必然大举来攻。不会像昨晚那么轻松了。”   “陆督说的没错!”苏昆点头同意陆贾的推断:“要么被吃,要么攻城,是人都该知道如何做出选择。”城外那近两万的民伕,被恐惧支配后,爆发出来的战斗力说不定比女真人还要强大。   “要不要把卢克忠拖在城内几天,只要他不回去,完颜娄室说不定还会抱着一点希望。”黄洋提议道。   “没用地!”陆贾摇头:“完颜娄室不会那种耐心。何况大王不是常说。与其算计敌人,不如自己做好准备。”   苏昆苦笑:“昨日女真人驱赶民伕攻了一夜,下面的弟兄大半都是一夜没睡。今夜若是他们再全力来攻,就我们这点人手,最多只能在城墙上坚守三四天。”   “今夜再坚持一下。明天,全军退守堡中。”陆贾道。除去两百水兵,剩下地七百人就算只防守北面的一段里许长的城墙,也无法做到轮流休息。但长生寨却不一样。这种东海国的制式棱堡,本就是为了让五百人左右的守兵,在万人进攻下,长时间坚守而设计出来的。   “……可惜了这镇子!”苏昆叹道。放了女真人进来,这镇内的屋舍怕是都保不住。   黄洋笑道:“只要有人,镇子随时都能重建。打赢了这一仗。来此投奔我东海之人,不知会有多少,改镇置县也是转眼间地事。”   “没错!只要打赢这场仗!”   中军大帐中,卢克忠向完颜娄室回禀了入城招降之事。   “不愿意吗?”完颜娄室叹道。既然如此,也只能拼死攻城了,如果能在两三天内拿下长生镇,他说不定还用不着担上个食人万户的名头——就算是女真,也不会有谁觉得吃人是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没有了港口支援,海峡中的几艘东海车船,也不可能再坚持下去。   心中下了决断。完颜娄室问道:“卢克忠。你此行入城,看到的城防如何?”   “禀大帅。长生镇的城防分内外两重。外一重的便是那面城墙,只有丈半高,厚也只有八尺。而内里还有一座四丈高的寨堡,前些日子,小人去时,被拦在寨堡外面。不过今日入内看了一遍,东海人修得地确用心。外墙乃是用石头砌起,厚达一丈,寨内也有水井,粮库虽没见到,但想来也不会缺。但唯一的一点缺憾就是太小了,长宽不到百步,容不下多少兵,只要我大军一上,转眼就能攻下。”   “那东海人的士气如何?”   卢克忠回想着他入城后,摇了摇头:“战船封锁了海峡的消息应该已在城内守军中通报,人人士气高昂。不过,城中的兵力好像并不多,小人粗粗一看,也只见到两三百人。就算大部分士卒在休息,但放在城头上的守兵也实在太少。”   完颜娄室奇道:“难道城里没有征发民伕?不是说长生镇中总有几千商人吗?”   卢克忠听问,登时便楞住了,他进城时,除了守兵,却是一个镇民、客商都没见到。若说是躲在屋中,但当时是中午,镇内地屋舍上也没见到炊烟!   ‘人呢?!’   入夜时分。   西方天际的最后一抹红霞已然褪去,初八时的半轮月儿却还未升起,四月的星空中,隔着淡淡的夜雾,只有长庚星在闪烁着微弱的光。   黯淡的星光下,金人的营地中,淡淡的肉香在飘散。对于被强征而来的民伕,能吃上一顿肉,从来都是梦寐以求地一桩幸事。但今天,锅子地肉汤已经煮得沸腾,却没有几人动一下碗筷。   士兵吃的是马肉,完颜娄室杀了十匹受伤战马,给士兵们享用。这些马匹都是前日一战,被东海人地弩弓射伤的,现在完颜活女麾下就只剩两百骑兵——为了节省运力,金人的主力并没有带马匹上岛——而在民伕们的锅中煮的,却是他们之中挑出来百来个不听命的家伙。   完颜娄室站在中军大帐外,负手看着营中。他没有强逼民伕进食,反正这也只是他逼迫民伕们卖力攻城的手段。他已经对所有人都明说了,粮草将尽,如不能尽速攻下眼前的城池,所有的民伕都将成为粮食。若不想死,今夜就得把城攻下。   “今夜必须攻下长生镇!”完颜娄室是真的要拼命了。本来他心里还想着,若是一日不能攻下,那就再多花几天,两百匹战马好歹也能支撑五六天,只要在这段时间内及时取胜,那也不需要真的吃人。但卢克忠的话却让他惊觉。镇里的百姓和客商,分明已经被转移了出去,若是再拖一两天,等镇里的守兵再撤走,留给他的就只会是一座空城。只打下一座空城,他怎么跟都勃极烈交待,他的任务可是血债血偿!东海远居海外,他们一跑,可就再没地方找了。   夜风忽起。民伕们被长枪弓箭驱赶出营,在长生镇的北门外聚集。   长生镇的南面是海港,故而仅有三面城墙,其中,只有在北侧开了城门,东面和西面的城墙都是封死的,一直延伸入海中十余丈。东西两侧的城墙之外,皆是一片乱石滩,行走困难,并不适合大举用兵。当初,长生镇所在的位置也是一片乱石,不过其处水深浪小,冬季又不结冰,适合建港,方把镇子安在此处。在清理镇子的地基时,两侧乱石滩都被保留下来,以作为防御。   不过就算如此,昨夜金人的攻势,在以北面为主攻方向的同时,还是顺便分出一小部分兵力攻击东西两侧以作为牵制——让守城者四面不得兼顾,本就是攻城的关键。   但今次,女真却把民伕们尽数安排在北门外,却完全放弃了对东西两侧的牵制。近两万人面对不到一里的一段城墙,如果真的攻上去,怕是连转身都做不到。只是,完颜娄室另有计算——卢克忠给他出了个不错的主意。   几十个大嗓门的士兵,在民伕齐声高喊:“所有人脱下衣服,包土一幅,把土堆到城下!今夜一战,凡是梭巡不前,见敌而退的,就是来日的早餐!”   海上。   赵瑜放下对准北极星的六分仪,就着玻璃马灯的灯光,看看了表盘上的度数,回头道:“三十七度三十分。”   他身后,朱聪手指在海图一点点划动:“已经过了登州成山,要改向西走了。”   “终于要到了!”赵瑜笑道,成山是胶东半岛的最东端,现在过了成山,船队就得改往西去,进入渤海,去往辽东半岛西侧的长生岛。   “大约还得三天!”龙王号的火长说着,小心翼翼地把六分仪放进一个垫满棉絮的盒子里。   朱聪道:“好像比预计的要慢一点啊……”   “没办法,这两天海上风向不对,船速慢了不少。”   火长解释着,走到主桅下,向桅斗里的瞭望手高喊了几句。很快,挂在桅顶的灯光开始闪烁起来,变幻的信号把船队转向的命令发向所有舰只。   几十条战船在海上齐齐画出道道弧线,折而向西行去。      第十四章 包围(中)      城上,城下,喊杀声响作一片,被女真人驱使着的民伕,五百人一队,呼喊着冲到城下,把包着泥土的衣袍向城下一丢,转身就跑。城上箭如雨落,城内寨中的重炮也不时轰鸣,但倒地的民伕,仍仅有十一。不过若在往常,这个伤亡比例也足以让敌军崩溃,但城外的民伕状若疯狂,丝毫不顾同伴在身边一个接一个倒下,只知向城头下猛冲。   “这是沾了天黑的光。”黄洋在城头上愤愤着,刚才城上掷下了不少柴束用来照明,但总是转眼便被一包包土石给压住、熄灭:“他们挤得这么密,若是天光亮着,隔着五十步就把他们射倒了。现在就只能放到城下才能瞄准!”   陆贾道:“若他们的目的是登城的话,就算天黑,其实也无所谓。”就像昨夜,民伕的任务是登城,黑夜对于只要向城墙根下聚集的敌人瞄准射击的守军来说,并无多少影响。但今天,所有的民伕都只跑到城墙外七八步的地方,把土包奋力向前一抛便回,来去倏忽,城上的守军要瞄准他们,难上加难。而火炮的准头就更不用提。何况,昨夜尚有月光,而今夜,天空中的云雾却越来越浓。   “都督!”黄洋提议道,“要不要把毒烟球丢一些下去,让弟兄们喘口气?这样盲目射击下去,箭矢浪费得太多,弩弓本身也吃不消。”若论起身份,黄洋是隐秘了身份的职方司情报人员。本不能出现战场上,更不能干预军事。不过陆贾见他头脑灵活,擅于分析敌情,便强拉他来做参谋——依照东海军法,临战时,守将也有权征发民众——原本辅佐他地参谋官,却被他派到西岛。维持当地秩序去了。   “那玩意儿有屁用!”陆贾啐了一口,看着一个士兵连续三箭下去。射倒了三个敌军,先叫了一声好,才又接着说道:“那本是火器作坊照着大宋军中装备的毒烟火球的式样,做出来仿制品。只试做一批,见效果不好,便没在继续造下去。后来又嫌没地方放,才送到我这岛上。”说着说着。他又吐了口唾沫:“当我这儿是沤肥堆啊,什么烂货色都往我这儿送,就不知道多送点震天雷来!”   看得出来,陆贾对后方的怨气是够深重的,不过黄洋还是陪笑道:“但今天的风头好,正好适合施放毒烟球。反正存在库中也是占地方,还是用光了算了。”   陆贾吮了下手指,举在头上试了试风。的确。今天从南面海上吹来地风,比寻常轻和了许多。唤来亲兵,丢去一块令牌:“你速去寨中,把存在火药库里的毒烟球使人全搬来城上……”沉吟了一下,又道:“再顺便取三十颗震天雷来,要快!”   “诺!”亲兵接令后。转身便下城。   “震天雷!?”黄洋惊道,“用震天雷对付那些民伕,有点太浪费了罢?!寨里地存货,也只有百颗啊!”   “不是对民伕用的……”陆贾回首城下,摇头苦笑。虽然城上的箭矢密如飞蝗,但半夜下来,民伕们都学会把土包举在身前,躬身小跑。有厚实的土包做盾牌,他们的伤亡率随之大减。城下垒起的土坡,就这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抬高。照这个速度下去。再过一两个时辰。城下土坡就能堆到与城头平齐地高度,现在在外围冷眼观战的金兵必然会趁势杀上城来。这些个震天雷正是为他们而准备的。   “快了!就快了!”完颜活女不顾城头上的不住飞下的箭矢,潜伏在离城三十多步的地方,看着不远处,一批批民伕们不断垒砌起的土坡,压低声音兴奋的叫着。   他在这里已经守了半夜,身上披挂地鱼鳞重甲中了七八支流矢,身边的亲兵也伤了几个,但能亲眼见着城下的土堆越垒越高,中箭的危险便被他全然抛到了脑后。右手摸上刀柄,紧紧地攥住,最多两个时辰,他便能杀上城头,拿东海人的首级来祭奠他的弟弟。   这时城头上,一群人齐声大喝,又飞下二三十点火光,从形状看,不像是柴束,而是一颗颗火球。   ‘还学不乖吗?’完颜活女嘲笑着,不用人下令,那些民伕自己便会上前把火熄掉。任谁都知道,有火光照着,东海人重弩地威胁性将会成倍提高,谁也不会愿意把自己身形暴露在城头上犀利的弩箭之下。   民伕们不出意料的围了上去,举起手中土包想将火球熄灭。但那二十几个火球落地之后,还没等他们动手,便猛地一声爆开,周围几步内的人尽数被震倒,在火球爆开的地方,火焰燃得更旺,一团团浓烟从火焰中升起,被轻和的海风推送着,刺鼻的毒气开始在战场上飘散。   其中一颗火球,就在完颜活女十几步外的地方爆开。一阵风吹来,一股辛辣刺鼻的气味,直窜他的鼻腔。   完颜活女捂住口鼻一阵猛咳,在他身边亲兵们也咳成一片,眼泪鼻水都不由自主地往外流着,“这是什么……”他大叫着,一不注意,又深深吸进去一口毒气。   这口毒气吸进去,他只觉得口鼻喉肺都烧了起来,像是几百把小刀子在身体里刮着。连咳也咳不出,只在地上佝偻着身子,十指四面抠着脖颈,一道道血痕在颈项中被抓开。几个亲兵见状,边咳着,边搀起他,慌忙地向外逃去。而在他们周围,跟着一群同样被毒气熏回的民伕。   毒烟在城下弥漫,城头上却有着缕缕清风。看着城下狼奔豕突,黄洋大笑:“这东西还是蛮管用地!”   “嗯!”陆贾点点头。这毒烟球。外面是涂满沥青和桐油地纸壳,而内里包裹大量砒霜、巴豆、狼毒草等毒物,其中还掺了许多加重硫磺含量的火药,用来炸开外部的纸壳。在毒烟球的外壳上,还缠着一根麻绳。使用时,先用锥子把外壳穿透几个洞,而后点燃。再扯着麻绳把毒烟球抛出十几步外。其燃烧后产生的毒气,能够让人口鼻出血。完全丧失战斗力。   “不过……”陆贾又说道:“这玩意儿也就这个时候能用!风大点不行,风向偏点也不行,下雨下雪的时候更不行,一年中,能如今天这么好运的时候还真不多。而且,毒烟球地射程也实在太近了。”   “是啊!”黄洋附和道。若非如此,毒烟球也不会被军备司放弃。在已经淘汰了投石机的东海军中。这种只能凭借人力投掷地火药兵器,并没有多少用处。就算用来守城,毒烟球也远比不上震天雷。不论是适用性,还是制造成本,又或是威力,震天雷都远远强于毒烟球。   “但也多亏了毒烟球,我们才能歇一口气啊。”黄洋笑道。敌人退走,城头上。守兵们早躺了一地。五石重的强弩,也没人能拉开二三十次而不累的。   只是百步外,民伕们退去的地方,却响起了一片杀声和惨叫。缓过气来的完颜活女狠狠地一刀把一个民伕跺倒,上前一步,把在他脚下呻吟惨呼的民伕首级给生生砍了下来。   “给我杀!”他嘶哑着嗓门吼着。“无令后退的,全都给我杀了!不敢上前地……”完颜活女将那颗痛苦扭曲的首级高高举起,“这就是榜样!”   见民伕们退去还不到半刻,就不顾仍在城下飘散的毒烟,举着土包再次冲了上来。“日他娘的!”陆贾长长的叹了口气,刚刚坐下来的士兵们也骂骂咧咧重新站起来给弩弓上弦,“看着现下这样子,倒想起过去俺爹曾说过的话了。”   “什么?”黄洋问道。   “好狗敌不过癞狗多啊!”陆贾自嘲了一句,大声下令:“全军分两班射击,一二三都休息。四、五都和骑队先顶上!”   “都督!”黄洋提醒道。“箭矢再少可就堵不住了!”   “现在就堵得住吗?”陆贾反问道。虽然城下的民伕已不复刚才地锐气,但城头上。不断的拉扯五石强弩,士兵们的动作也明显的迟缓了起来。   黄洋看着,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如果手上的兵力多些,能够轮班休整,女真人再怎么折腾,也别想把城攻下。好狗敌不过癞狗多,这句话还真一点没错。“既然如此……”他说道,“瓮城里地火炮必须得开火了,不然决撑不到天亮!”   在瓮城之中,陆贾早安放了两门火炮。长生镇瓮城两侧的城门其实都是木栅,隔着栅门,两门火炮可以直接清扫城下的敌军。不过,若非逼不得已,陆贾和黄洋绝不想动用这两门火炮。因为怕被外人看见后仿制,台湾之外的寨堡,除非经过参谋部同意,否则严禁把火炮带出寨子。就算只放在瓮城里,仍然是违反了军令。   “希望那两门子母快炮能堵上一阵!”陆贾道,他摇头感叹着:“真没想到,到最后能帮着守城的,全都是被淘汰的货色。”   瓮城中,两门子母快炮所属的炮组正静静的等待。青铜炮身打磨得晶亮,反射着火把的光芒。这种火炮属于后膛炮。在衢山时期,是与前装滑膛炮同时诞生。但由于后部漏气的问题始终无法解决,射程和威力都远不及现在列装部队地前膛炮,最后只能作为技术储备被留档记录,而造出地几门炮,便分配各个寨堡中。在长生岛,这种火炮也很少使用,不过在今天,终于能派上用场。   陆贾的命令传了下来。透过栅栏地半尺多宽的缝隙,子母快炮的炮口悄悄的探了出去。不需要瞄准,密集如蚁的敌军就在十几步外跑动。   “开火!”两名炮长同时下令。子炮露出在外的引线被点燃,下一刻,火光一闪,一声轰鸣,几百颗铅子从炮口中迸出,滚烫的热气把炮组成员逼出数步之外。   瓮城左右百步之内,这时突然静了下来,民伕们冲到城下时吼叫声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不少守军都抠起来耳朵,怀疑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片刻之后,微不可闻的哭喊声才遍地响起。在黑暗中,看不清城外的惨状,但浓浓的血腥气却透露了民伕们的死伤有多么惨重。   拉开了后方的炮栓,取出滚烫的子炮,清理过母炮炮膛,装弹手又把另一枚子炮填了进去。这种火炮,其实就是后世的佛郎机,也是现代火炮的雏形。如果能解决漏气问题,赵瑜早就把它列装部队,可惜的是,在发射药燃烧后,很多火药气体都会从炮管后方的缝隙中泄露出来,因而大大缩减了射程。不过子母快炮有个最大优势,那就是发射速度远胜前膛炮。当前膛炮发射一次,子母快炮却能发射两次到三次。   “看来,应该能撑到天亮了。十二枚子炮,足够用上一阵。”陆贾轻松下来。子母快炮虽然威力不大,但只要放对地方,照样能给敌军带来足够的杀伤。   黄洋沉吟道:“若是把寨堡里的城防炮也放到瓮城中,效果也许会更好。”   “城防炮,八九寸厚的炮管能从瓮城的栅门中探出去吗?”陆贾笑道,“别说胡话了。你下去做好让兄弟们撤离城墙的准备。等天一亮,全军撤入堡中。”看看城外,冷哼一声,“等金人到了城中,会让他们知道我们东海人的防守水平究竟如何!”   漫长的一夜渐渐过去,东面远处的地平线上终于透出的亮光。这时,人们才惊讶的发现,长生镇的城墙外,横七竖八的尸体怕是有三四千之多,鲜血把那一片土地染成了暗红。但是,通向城上的几条土坡也终于垒到了城头。   守候了一夜的女真人开始大声欢呼,鼓号声在他们的大营中响起,有上千人分作几队当先冲了过来。   陆贾左右看看,身边的守军,人人脸上掩饰不住困倦。低低骂了一句,一声令下,早已准备好的震天雷点燃了引线后被放了出去,装填了二十斤颗粒火药和铁片的球形炸弹沿着土坡滚向金兵。   引线的白烟没入炸弹深处,几声远比任何惊雷还要响亮的霹雳在金兵中爆开,在火焰和硝烟之后,爆炸之地就只剩下余烟袅袅的大坑和满地的碎肉残肢。金人的攻势为之一滞。   瓮城中的火炮早已撤走,而城头上的士兵也按着顺序离开。一个时辰之后,在守城兵用光了三十枚震天雷之后,被吓破了胆的女真人才驱使着民伕爬上了城墙。而这时,所有的东海士兵都已撤进了寨堡中。   在寨堡的最高处,陆贾低头看着金人打开了城门,欢呼着涌进镇中。“他娘的,由着他们闹罢,俺先去睡觉了!”他说道。      第十五章 包围(下)      宣和元年四月初九,甲申。   复州州治的永宁县城外,连通南北的官道边,数以千计的战马分作几十群,散布在一片宽广草甸上。厚实的草甸之上绿草茵茵、繁花点点。被完颜娄室置放海峡这一边的马匹们,悠闲地啃食着新生的嫩草。百十个奚族和契丹牧手,在马群外围轻轻摇着鞭子,把跑远了的马儿赶回大队之中——虽然女真人也养马,骑兵的素质这时候更是冠绝天下,但他们毕竟主要还是以渔猎为生,真要放牧起大群的马匹,还是要靠这些从娘胎里就学会赶马逐草的游牧民。   草甸之上一派悠然自得的景象,西南几十里外血腥杀阵仿佛与他们毫无瓜葛。不论是奚人还是契丹,都不会在意女真人的胜败,若是长生岛的守兵真能杀败完颜娄室的大军,这些牧马人也不介意换个主子,这年月,投哪里不是投?能混顿饱饭,保住性命,谁管他上面的是哪族人?   回头望了望不远处的女真百人队,那群监视者好像已经忘记了自己的任务,都翘首望着西南。自前日海峡中的船只木筏尽数被毁,与大军失去联络之后,他们便成了那副模样。完颜娄室留在海峡这边的两支猛安千人队,尽出自他麾下的万户,其中多是娄室亲族的七水部众,有别于金主阿骨打的那一支系。若是完颜娄室出了什么意外,他们七水部。肯定会被那些垂涎已久的宗室们给瓜分掉。   牧人们当然不知道七水部众心中地忧虑,在他们眼里,所有的女真人都没什么两样。各个趾高气昂,从来不把他们这些外族人当人看。能看到女真人愁容满面,也让他们心中大畅。   低头进食的战马突然一个个抬起了头,耳朵向各个方向转动着。牧手们心中刚刚升起一点疑惑,为何马儿如此紧张。一阵紧密的蹄声。隔着已经被废弃的永宁县城,从北极速而来。传入他们的耳中。   牧手们一阵喝叱,马鞭挥得噼啪作响,急急忙忙的把战马向大营处驱赶。而一边地女真百人队则取出弓箭,向蹄声来处迎了上去。蹄声如此迅疾,又不知是敌是友,一切还是小心为是。   只是半刻钟后,当一面素白的大旗出现在眼前。百人队却连忙下马,跪伏在路边——那是南部都统完颜斡鲁地大旗。心中却不免有些奇怪,向辽阳报警的信使昨日才刚刚出发,但怎么今天完颜斡鲁就赶来了?要知道,辽阳离复州可是有整整六百里地。   转眼间,完颜斡鲁便从他们身侧冲过,身边数百亲兵围着他直奔北信口的大营而去。辽阳离复州虽有六百里,但他昨日是在离此更近一点的辰州。当他听到完颜娄室被困长生岛,便放下手上的一切事务,连夜赶来复州。三万多人被封锁在海外孤岛之上,其中还有一万本部女真。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他简直不敢想象。   到现今为止,金国的本部女真也不过六万骑。若一下丢了六分之一,这损失几年内都无法弥补。而且损兵还是小事,若大金费尽千辛万苦才建立起的百战百胜地威名,因此而瞬间崩溃,那刚刚被征服的各部族,相反咬一口的,不知会有多少。   忧心如焚下,完颜斡鲁快马加鞭,狂风般冲进北信口的大营。   “究竟是怎么回事!?”站在大营中央,完颜斡鲁冲着留守的将官们一阵大吼。他已经快六十了。按一般女真人的寿数。什么时候死都不奇怪,可他骑着马奔驰了一夜。却依然中气十足。   统军的猛安上前回话:“一开始都很顺利,但等大帅过海后,东海蛮子的船就冲过来把所有地船只筏子都毁了。”   “都是那个卢克忠,说什么用火船抵挡东海蛮子的车船。可是东海人的船一来,那些火船一撞便翻。”另一个将领也上前说道。   得两人带头,其余将官纷纷破口大骂,把海路被封锁的责任全推到了卢克忠身上。   完颜斡鲁的双眉拧了起来,卢克忠是他的人,他们骂卢克忠,也就是在骂他。他不耐烦地抬头看着远处,三四里外,一圈塌了半边的土墙是永宁县城仅存的一点残迹,他不喜欢来这个地方,因为东海人的关系,这几个月来他多次受到北面的斥责,而曷苏馆部的首领胡十门隔几天就跑来辽阳向他哭诉。再看看眼前,这地方惹人厌,人也惹人厌,他对这群嘴里乱喷唾沫星子的蠢货厌烦透顶。   “闭嘴!”完颜斡鲁举起马鞭狠命抽了几个叫得最响的,大骂道:“怎么一个个碎嘴的就像林子里的鹧鸪,还有半点女真汉子地样子?你们是娘们儿吗?!……”   周围顿时静了下来,鸦雀无声,无人再敢多话。   喘了几口气,斡鲁问道:“粮草呢?娄室那里还有几天地粮草?”   犹豫了片刻,那个猛安小声回话道:“正兵都随身携带了三天的口粮。”   “随身携带?就没有另外运粮草过去?!”完颜斡鲁立刻追问。   猛安地声音更低了三分:“运过去的都被烧了!”   “什么!”斡鲁侧着耳朵才把话听清,一下跳起来大叫。若没有其他粮草,正兵的三天口粮,加上两万民伕后,甚至不够一天吃的。他双手抱头,痛苦得难以自抑,捶胸顿足着:“若是粘罕(注1)领兵,定不会有如此大错!我女真的一万儿郎啊!娄室啊……娄室,你怎么就这么犯浑呢?!”   完颜斡鲁的兄长撒改之子,完颜粘罕——不过他心向汉化。更喜欢被人换着宗翰这个汉名——乃是金国中最出色地将领之一,起兵伐辽,劝阿骨打称帝,都有他的功劳,论起功劳不在完颜娄室之下。不过这话在七水部众听来,却甚为刺耳。不过众人都是敢怒而不敢言。   完颜斡鲁与金主阿骨打是堂兄弟,他的父亲完颜劾者还是阿骨打之父劾里钵(金世祖)的长兄。只因祖父乌古廼认为其父性格‘柔和。可治家务’,便失去了继承完颜部大位的资格。不过作为补偿。他的兄长完颜撒改却是现今的国论忽鲁勃极烈,也就是大金国相,而他则成了南部都统,迭勃极烈。若论权位,他们兄弟几个也只比阿骨打地那一支稍逊。   “给你们三天……立刻打造木筏船只,不管东海人的船有多厉害,必须把粮草给运过去……”   斡鲁地话音未落。营门处突的响起一片欢呼声:“胜了!胜了!”一群人在那儿大叫着。   很快,一个士兵被带到了完颜斡鲁的面前。他的发辫上,衣袍上,都是白花花的盐渍,显是从海上游过来的。   “娄室胜了?!”斡鲁急问道。   “禀勃极烈!”娄室的信使,声音大得响彻了整个营地,他得意洋洋:“大帅昨夜已经攻破了长生城,东海蛮子在岛上地残余。已被包围在城内的堡子中。大帅有言,两三日内,必能将其尽数歼灭!”   这时候,‘东海蛮子在长生岛上的残余’正在寨堡的城头上,轻松自在的看着底下的金人在炮火中争相逃窜。自攻入城中后,金人已是第三次组织进攻。他们抬着从城内拆下的房梁,试图把寨门撞开,但结果却如前两次一样,堡中所装备的火炮,让所有冲进城堡下五十步地敌军,都没能再退回。   守兵们大半已经好好睡过一觉,养足了精神,十分惬意的一边看着热闹,一边举起重弩,居高临下的点杀着金兵。互相之间还打着赌。从城下挑出一个跑得最快的金人。赌谁先能射中。   当还在坚守城墙的时候,陆贾还苦恼着麾下的士卒没有时间休息。但撤到堡中之后,他担心地却是士兵们会不会太清闲了——有大大小小近二十门火炮压制城内城外,除了几队炮兵,堡中的其他士兵,唯一的工作就是看热闹。   东海的制式棱堡,四个角楼都向外突出,其实就是四座五边形炮楼。角楼分上中下三层,最上面一层中,各安放了一门四寸城防炮,由于棱堡建筑在一丈多高的土丘上,墙高也有三丈多,这几门城防炮便能越过镇子的城墙,直接攻击城外的敌军。而中间一层,几门三寸炮则被用来压制城内各个角落。至于最下一层,只比地基高出三尺,长条状的炮眼甚至可以让小孩子爬进来,每一座角楼的最底层都有两门三寸短管炮,它们的目标是寨堡之下地敌军,当相邻地两座炮楼互相配合起的时候,来自两侧地交叉火力,可以将所有来犯的敌人打得粉身碎骨。   一团团硝烟升了上来,金人终于停止了无谋的攻击。现在开火的仅仅是最下面的短管炮,无数铅弹像割草一般把冲到堡垒下的敌人一炮扫清,收割了他们的性命,攫取了他们的灵魂,让他们的鲜血给城堡的地基染上一圈红边。   陆贾在城上放声大笑,这样轻松的战斗比起苦守城墙实在好得太多。堡中有水有粮,不予匮乏,士兵们又能论班休息,保持旺盛的战斗力。战斗时,守兵能把敌军当靶子一样瞄准射击,而敌人的弓箭却伤不到城上守兵分毫,这样的战斗,与其说是厮杀,不如说是演习。前面刚破城时,金人们还在欢呼,但现在,他们怕是哭都哭不出来了。   “完颜娄室计穷了!”黄洋放下望远镜,轻快的说道。就在刚才,城外的大纛下,完颜娄室刚刚亲手砍掉一个当先脱逃的军官的脑袋。那个倒霉蛋的首级,正由外而里,向城中传来。   陆贾盯着城外的大旗,道:“要是完颜娄室能走得再近一点就好了。”若是完颜娄室能走进城中,陆贾就会立刻动用全部的火力。把他留在城内。如果斩首战术成功地话,甚至不需要援军,三万金人,他只靠长生岛上的兵力就能一口吃下。   只可惜女真主帅现在所处的位置,远远超出了城防炮的有效射程之外。平日试射时,城防炮所瞄准的最远距离的目标,都是一里半之外。长十五丈高一丈的木栅——这是以步兵军阵为假想敌而设计出来地靶子——命中率平均起来只有十发中三,甚至不到百分之五十。这样的准头。要想对准两里地外,就算在望远镜中,也只有小指尖大小地完颜娄室,命中的几率不会比长生岛冬天不下雪的几率,高出哪怕那么一丁点。   黄洋推测道:“俺想,应该是这两天的炮击,让完颜娄室知道了城防炮的射程。所以才一直留在城外,不肯进城。”他对着陆贾笑道:“都说完颜娄室智勇双全,想来这点头脑还是有的。”   陆贾笑了一声:“完颜娄室为人还真是谨慎,若不是他不识水战,想把他骗过海来,还真不会这么容易。”   “不管他再怎么谨慎,毕竟已经上了岛。现在他对我们束手无策,这堡子他攻也攻不下。退也绝对舍不得退。前无去路,后无来路,真正被包围的反而是他。”   “把那寨子给我围起来!”完颜娄室命令道。这是无奈之举,他对着眼前这块巨大地拦路石一筹莫展,长生寨寨墙太高,堡里的武器威力又大得恐怖。冲上去的士兵都没有一个能囫囵个的回来。再向上面填人命进去,也不见得有多少用,只会让因攻破城池而刚刚鼓起的士气彻底崩溃。   ‘换民伕上?’   完颜娄室摇了摇头,没用的。这寨堡不是城墙,就算不连地基,高度也比城墙高出两丈还多,要靠人力再堆起一座能登城的土坡,至少要七八天。这还得以东海人不动用那种恐怖武器为前提,才能做到。   何况连续两天的攻城,民伕们早已是筋疲力竭。其损伤也超过两成。体力、精神都不足以再次发动进攻。若是再逼迫他们。至少有八九成地可能会引起叛乱。在民伕们的一双双眼睛中,完颜娄室清清楚楚的看到遮掩不去的怨毒。一旦民伕们觉得比起女真来。东海人更加可怕,那反抗就是免不了的了。   ‘这些人两三天内已经很难再用了。’完颜娄室觉得这两天还是不要刺激他们为好,人肉也得换成马肉,他儿子率领的那队铁骑所仅存地两百匹战马,省着点至少能抵三四天——只是可惜了这些百里挑一的良马——反正镇子已落入手中,堡中的东海人也是插翅难飞,再想办法解决掉后勤的问题——他不认为海峡中的东海车船能连续十天不停的在海中巡视——至少这一仗应该是不会输了。   狠狠地再盯了一眼矗立在镇中的堡垒,完颜娄室转身回头,返回大营。   在确认了完颜娄室不会进城之后,陆贾终于放弃了炮轰敌军主帅的打算。他的眼睛落到了城中的金人身上。完颜娄室安排在城中地队伍,大约有五千人。多半是奚人和契丹,他们地工作是防止寨中残敌从港口逃跑,而港口中升腾起的火焰,也让人知道,他们地确是用心去完成任务了。   虽然心知用石块砌起的码头和栈桥不会毁于火海,陆贾仍忍不住心头火起:‘今夜就拿你们开刀!’   夜渐深。   三更时分,除了几队巡逻兵,镇子里的金兵大半都进入了梦乡。虽然商号和镇民们的财物都搬去西岛,但床铺却搬不走。契丹人和奚人多是第一次睡在床榻上,感觉很不习惯,但温暖的屋子,却比四处漏风的帐篷要舒服的多。   但就在这时,沉寂半日的长生寨火炮,却再次开始了轰鸣。不再只有扫荡士兵、发射霰弹的短管炮,而是能破墙拆屋、一炮便能毁掉一间屋舍的城防炮。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进驻了金人的屋子,一个接一个的点名,尚在睡梦中里的金兵,被剧烈的炮击声惊醒,连衣甲都来不及穿起,便冲到街上。镇内的街巷中,一阵狼奔豕突。但还有许多人,却永远的安眠在崩塌下来的房屋废墟中。   ‘呵呵!’黄洋在城头上笑着:‘就让你们尝尝睡不好觉的滋味!’   第二天,完颜娄室撤出了在城中枯守了一夜的士兵,却又另外派了三千进驻城中。这一次,他们选择的驻地离寨堡远了些,但仍然堵住了寨中守兵退往港口的道路。   ‘想拼消耗吗?……好罢,看你能耗多久?’陆贾冷笑。   这一耗,就是三天。   在长生岛南十余里的地方,有三座小岛,按照方位,分别起名做东岛、中岛、西岛。   从长生岛撤出来的三千余人,已经在西岛上等待了七八天。虽然每次来给踏车奴工换班的几艘巡海船,都说长生寨依然在东海军手中,但人们看到十几里外镇中地烟火时,却不得不怀疑长生岛已经落到了金人之手。   不安在一日日的累积,为了安抚民众,岛上的东海官吏费尽了口舌。而高明辉,明面上的陈家商号长生分号二掌柜,实际的东海参谋部职方司东北房副主事,也不得不多次出头帮着弹压骚动。   但几日下来,他也开始觉得精疲力尽。这几日,只要空闲下来,他就会南面的沙滩,向海上张望,可总是失望而归。   今天,他再一次来到海边,却发现那里早站了两个人。   “是蔡官人?”高明辉问道,他早已不记得几年前与蔡倬的萍水相逢,但这几日在蔡倬刻意接近下,也算是能说几句话的熟人了。   蔡倬回头,指着海上极远处,问道:“高小兄弟,那些是什么船?”   高明辉一惊,忙向远处瞧去。只见蔡倬所指的方向,从海平线下,一艘接一艘的海船升了上来。先是桅杆,继而是甲板,然后整艘船就出现在他的眼前。   几十艘船只排着单线队列,向这里疾驰而来。高明辉心跳得越来越快,在海上,能排列出这样整齐队形的只有东海的战船!   随着那些船只越来越近,一种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的狂喜出现在他的脸上:“是龙王号!是海龙旗!!是大王来了!!!”   下一刻,万岁的呼喊响彻了全岛。   注1:此人便是《说岳》里的名人,女真名将。真名其实是粘没喝。不过本书里还是从权好了,省得大家不认识。      第十六章 神机(上)      宣和元年四月十二,丁亥。   地动山摇。   完颜呼里死死地趴在地上,不敢稍抬半寸。大地在身下震颤,碎石在头顶上横过。他赖以藏身的半堵石墙,不住的向下掉着泥灰,把他的盔甲染得一片灰白。在他身边,他的亲兵也如他一般伏在地上。一阵混乱之后,跟在他身边的一百部族精锐,就只剩这么一个了。   三天来,城中驻防的金兵在付出了大量的鲜血和生命作为学费之后,已经学会了如何躲避寨里射出来的炮弹。一堵墙、一棵树、一条沟,还有房屋坍塌后的废墟,都是隐藏身形的好去处。再加上那个被他们私下称为霹雳弹的武器的威力虽大,然而射速却比弓弩要慢得多,行动时只要事先盘算好路线,在听到响声后,发足狂奔,丢掉性命的可能性也很小。也因此,城中的金兵们的伤亡一天比一天少。几乎所有人都确信,只要坚持下去,东海人必然会被困死在寨堡中,最后的胜利定然是他们大金国的。   不过现在,完颜呼里却不会再这么想了。当初都说着,等东海人来援的时候,长生镇早就被烧成一片白地,一如辽南诸城。然而,东海人的援军现在就在港中。谁也没想到东海人竟然会有援兵。   “不是说东海国比高丽和宋国离辽东还遥远吗?怎么才十天援兵就赶来了?!”亲兵小声问着。这几日为了提振士气,完颜娄室没少向下宣扬东海人的劣势。现在营中人人皆知。东海本部与辽东远隔万里,等这里地求援信发出去,东海再派援军前来,说不定都要冬天了。就是因为知道敌人不会有援军,他们才能安安心心的围城。   完颜呼里没有回答,也回答不了。他侧过头,从石墙被震裂的缝隙中。向港中望去。在那里,有着大大小小几十艘巨舟。每一艘都要比他在海峡中看到过的东海车船大上十倍。而现在贴近码头。不断射出炮弹的船只,则只是其中中等大小的两艘。那些更大的战船——从他这个角度,其中一艘看起来甚至比整座城寨还要巨大——只远远地停在外围。   但就这么两艘中等战船,爆发出来的火力比之寨堡仍要强出许多。每隔二十息,船身中部,一排黑洞洞地小窗中,从前到后。便有一溜火光闪过,伴随着因间隔太短而变得模糊起来的连串轰鸣声,朦胧的白烟笼罩了全船,然后,便是尖锐的呼啸。   在半空中呼啸飞来的,也不再是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弹丸,而是一颗颗重达二十多斤的铁球。每一颗铁球落地,地面便猛地一颤。迸起的千百片碎石,便随之向四面八方飞溅。这些铁球,并不是落地后便会停下来,而是如同一只青蛙,向前方连跳上三四次,一路上毁屋伤人。等到越过几十步后,方才在地面上打着转,不再移动。   没有什么障碍能阻挡这些铁球前进,木屋不行、墙壁不行、码头上用来系住缆绳的石柱也不行。完颜呼里亲眼看见一颗铁球轻而易举地就把大腿粗细的石柱撞成两段,顺便把藏在石柱之后的一个士兵砸成了肉酱。   轰的一声,又一颗铁球飞来,正正撞在了完颜呼里身前数尺的墙上。长生港边,最大的仓库最后仅存地半堵石墙,顿时又坍了一半,只剩不到三尺高。在簌簌而落的石块中。完颜呼里抬起头来。那颗用最后一点动量将石墙撞毁的铁球。正在他眼前慢慢的滚动着,一点白中掺红的流质就随着泛着油光的铁球地滚动进入他的视线。   完颜呼里只觉得浑身冷了起来。身子忍不住的微微颤抖,一块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便被他从头盔上抖落下,定睛一看,却是半边还带着牙齿的下颌。颤抖着,强逼自己转过头去。不出意料,身边的亲兵脖颈上部分已经消失了,只有砸成饼状的模糊一块,碎掉的生铁头盔之下,是触目惊心的红、白、黑!   曾用狼牙棒敲碎了不知多少辽兵脑壳的女真勇士,现在却缩在墙后,在呕吐物中瑟瑟发抖。他地心中,已经没有被称为勇气地东西,只充满着恐惧,他抱着头,祈求着这场噩梦早点过去。   “大王!差不多了!”龙王号上,朱聪说道。港中已经看不到活人,炮火可以停下来了。   “嗯!”赵瑜点头,“让二营先下船,把镇子里打扫一下。”从望远镜中看到的情况,在猛烈地炮击之后,守在港边的金人,没有多少能活下来。他们躲避着寨堡中的炮火,却没提防身子已经露在了后方战舰的炮口下。   朱聪冲着桅斗打了个手势,接到命令的旗手挥舞起小旗。船队中,武装运输舰开始向岸边驶去。虽然方才炮击猛烈无比,但在炮手们的刻意规避下,栈桥依然完好。   “没想到陆贾会让女真杀进镇来,真不知他是怎么防守的。”看着第一艘运输船顺利地放下跳板,赵瑜放下心来。又举起望远镜打量镇中。不过现在的长生镇已经不能算是镇子里。所有的房屋、仓库都成了废墟,一眼望去,已看不见一间完好的屋舍,“因为人手不足罢?”朱聪猜测着。他学着赵瑜的样,举起望远镜,镇子中,只有长生寨挺立如常。在寨堡的墙头上,只靠肉眼就能看到一群人在那欢呼雀跃,拼命挥动着大旗。   野战二营的登陆速度很快,行动也甚为有序。已经扩充到两千人的营头,下辖三个步兵指挥,一个炮兵指挥、一个辎重工兵指挥和一百人的营部都。全营拥有二十门轻重火炮。一百二十辆辎重大车。营部都是全骑兵配置,而各个指挥也各有几队用于联络、传信、侦查地骑兵。精甲、重炮、强弩、长枪,这样的一个野战营,只要有时间摆开阵形,足以对抗十倍的敌军。不过,这不仅仅是因为装备,其训练水平也不是这个时代的任何一支军队所能相比。   多年的训练下。仅仅两刻钟,就有两个步兵指挥的八百士兵鱼贯下船。在码头上整队。报数一毕,其中一个指挥便冲向城门,与已经杀出寨堡的守兵一起,封锁内外。而另外一个指挥地四百人,则在队正们的带领下,一队队地散入镇中街巷屋舍,逐个清理镇内残敌。   镇子里。尸首遍地,腐臭逼人,苍蝇横飞。时不时的能听到砰的一声响,那是尸体腐烂膨胀的腹部爆开的声音。但在满目疮痍之中,偶尔也会有几个活人。东海士兵们便是在满地尸体里,翻检着活人,再把他们变成尸体。   完颜娄室这几日派进镇中的兵力,总保持着近两千人。几乎都驻扎在港口边,利用港边坚固的石质仓库,把住寨中守兵地退路。但在赵瑜的一阵突如其来的炮轰下,这些人却立刻遭受了灭顶之灾,活下来的不足一半,且多半吓破了胆。在东海军的清理行动中,如被绑起的猪羊,毫无反抗之力。   “爹爹!东海蛮子的援军刚到,得赶紧派人把他们赶下海去,再迟就来不及了!”虽然完颜活女没听说过半渡可击的故事,但他也清楚军队过河地时候是最脆弱的,而从海上登陆,应该也差不多。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如果能当着寨中守军的面,击败敌人援军,那战局还有挽回的机会。   “没用了!”完颜娄室脸色平静如常。除了微显疲态。看不出半点颓势,挥退了从城中逃出来报信的士兵。他说道:“城里寨堡有霹雳弹,援军地战船上也有,两边夹击,我们根本接近不了上岛的援军。”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把镇子夺回去?!这几天在镇子里损失的一千多人又是为了什么?!”完颜活女指着镇子的手一直在抖:“爹爹啊!为了攻打长生镇,我们已经伤亡了几千人,连谋衍也搭进去了!不能让他们白死啊!何况呼里……呼里他们还在城中,城中还有两千兵啊!”完颜活女声泪俱下,抱着娄室的腿哭着。   “胜就是胜,败就是败,这一仗我们已经输了!镇子里的两千人已经救不回来了,就看呼里他们能不能自己逃出来。”完颜娄室平铺直叙,声音没有半点波动。但他的双眼仍极有精神的亮着,那是不肯认输的光芒。   “爹爹!”完颜活女叫着,他想不通父亲竟然如此冷漠。   完颜娄室没有理他。他一点点的计算着手上地兵力。此次出征,他共带来了一万八千正兵,三万民伕,其中本部女真一万。而跟着他上岛地有八千人女真兵、八千外族兵,还有一万五千民伕。   而上岛后的这些天,攻城、围堡,损失地要么是民伕,要么是契丹、奚人等外族兵,到现在,万五民伕在伤亡、逃亡之后,损失了三分之一,八千外族如果加上今天覆没在镇中的,就只剩不到五千。而他手上完整建制女真精兵尚有七千。这几天也是养精蓄锐,可堪一战。   只要能把城中的东海人引出来,远离寨堡中霹雳弹的射程,凭借手上的兵力,他有信心把他们一举击败……完颜娄室的眉头皱了起来,喃喃着:“只要能把他们引出来!”   这时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在长生镇中响起,不知有几千人几万人在高喊着‘万岁’,声势一浪接着一浪。万岁声中,一张青罗盖伞缓缓上了城头,一面海蓝色的大旗在风中举得高高。   “是东海王!是东海王的仪仗!”卢克忠连滚带爬的冲了过来,“是东海王亲征来了!!”   完颜娄室眯起了眼,眼皮的缝隙中透着精光。   ‘只要能把他们引出来!’      第十七章 神机(中)      宣和元年四月十四,己丑。   “你家千户要降?”长生寨主厅中,赵瑜俯首问道。   主厅中央,一人跪伏于地,民伕装束,渤海人的相貌:“回大王的话,我家千户愿降。”   赵瑜轻轻笑了起来,一切尽如他预料。他上岛之后,没有急着出城反击,而是好整以暇的据守城池,进行休整。从台湾到辽东,近一个月的海路颠簸,不能不让士兵们休息一下——女真不是交趾,若是刚下了船就开赴战场,东海多半会输。   这一歇便是两天,不过赵瑜并非没有动作。海峡中,多了十艘车船来回巡视,甚至还派出了一队战舰去辽河口打转。他心情轻松得很,金人外无援兵、内无粮草,在岛上插翅难飞,根本没有必要着急。   而完颜娄室也仿佛丧失了继续作战的勇气,当赵瑜出现在城上后,连试探性的攻击也没有,直接把军队撤走,迁到离长生岛中部扎营。在那处,南面有一座百余丈的丘陵,北面就是横贯全岛的官道。金人的营地背靠山丘,俯视大道,地势选得甚好。   赵瑜看过长生岛的地图,也认为这位置的确是金人最佳的选择。不过长生岛上,只要超过碗口粗的树木都被砍了个精光。完颜娄室在一天多的时间里,所扎下的营盘,能有多坚固,自是不必多言。女真人一向以攻击为主。说到防御的水平,可以当笑话来讲。何况,金兵苦于粮草,马匹据说已经只供应女真本部,而人肉和采来地野菜,便是主食。   进攻无力,撤离无门。困守一个破烂的营寨,连粮食都供应不上。在这种情况下,若还有人想与女真同生共死,那还真是奇了怪了。这两天,镇外西南侧的山林中,就有不少民伕出没。赵瑜使人用一日三餐引诱来了有数百人,现在镇中清理废墟的工作便是他们在做。而现在,完颜娄室手下的外族将领也一个个派密使过来请降。有奚人。有契丹,还有眼前这个渤海人——他代表的是渤海行军猛安的渝河州千户高彪。除了女真人之外,完颜娄室麾下几个外族猛安都派人来过了镇中,金人地队伍已经完全分崩离析。   “既然高千户愿降,那他什么时候会带兵过来?本王必虚位以待,不吝封赏。”赵瑜道。   “就在这两日!”密使立刻道。   “这么快?”赵瑜挑了挑眉毛,“女真人惨败余生,已如惊弓之鸟。营内必然是巡兵不断、管束严密。你家千户领众来投是好事。但若是被女真人发觉,怕是有不测之祸。还是谨慎行事为妙。你回去告诉你家千户,着他静待良机,不要过于鲁莽。”   “大王爱护之心,小人必报知千户知晓!只是没法儿再等下去了。”密使叹道:“女真人现在还有马肉吃,但我们这些外族人。就只能吃人肉和野菜熬的汤了。我等也是人生父母养地,人肉哪吃得下去,多少兄弟都是几日没吃饭了。不是不想等,但实在是不能再拖了!”   赵瑜眯起了眼,这段对话还真是耳熟,“那高彪的意思呢?”   “便是这两日,我家千户会使人在营中放火,然后乘乱逃出,率军来投。届时,还请大王派人接应一二。”   赵瑜微一沉吟。点了点头:“就这样罢!你回去告诉高彪。接应之事时应有之理,让他放心。只要他倒戈相向入我东海军中。显爵厚禄不会少了他的。帐下的儿郎,本王也绝不会亏待。”   密使闻言大喜,连连叩头拜谢:“多谢大王!多谢大王!我家千户必竭尽全力,以助王师!”   赵瑜摆了摆手,让渤海密使退了出去,环顾左右,岛上的将校们左右整齐排列在侧。他笑问道:“如何?”   陆贾立刻出列,抱拳道:“恭喜大王!再过几日,完颜娄室手上的兵力,就只剩下七千本部了。”他笑着举起手指,一根根掰着:“契丹猛安耶律耨里、耶律高八,库莫奚猛安大抃,现在又有渤海猛安高彪,完颜娄室手下的外族军已经一个不剩。再过两日,金人内乱自生,我军当可不战而胜。”   “没那么容易!”朱聪摇头:“金人地兵力还有七千,都是养精蓄锐。而外族兵却只有四千余。兵力、战力相差悬殊。且各家并未互通消息,高彪说的是两天后,耶律耨里则是三天后,而奚人根本就没说时间,几家不能联手,只会被女真人各个击破。到时说不定还要拖延时日。不过……”朱聪眼神转寒,“如果能趁金人营中内乱起时乘机掩杀,说不定结果会更好!”   赵瑜沉吟起来。不能不说这是个好建议。现在岛上的金军,仍有万多人,比起他手上的兵力,要多出两倍。能一举解决他们,当然是件好事,总比慢慢消磨时间,等他们耗尽士气要好——至于粮草,估计是耗不尽的,完颜娄室既然已经开荤吃人,凭他手上的民伕数量,精打细算点,说不定能吃到冬天——赵瑜当然没心情耗下去,他早就打算过上几日便出城邀战,把岛上的金人彻底歼灭。不过……若能以更轻松的方式取胜,他也不会介意。   “大王!臣有一言。”黄洋出列道。他资历太前、官位也低,本没有入厅地资格,但他是职方司东北房主事,满肚子的情报对赵瑜等人作出决策也有参考作用,故而得列队尾。   赵瑜皱了皱眉,但最后还是认出来这张猴儿脸,“是黄洋罢?”   “正是微臣。”黄洋低头道。   “我记得你。”赵瑜点头道:“这两年东北房做得不错。上报的情报整理得有条有理,事料详略得当,地确是用心了。今次一战,有许多地方都是靠了你们的情报,东北房确有大功。”   赵瑜一夸,黄洋大喜:“多谢大王夸赞!”   “好了!”赵瑜摆了摆手:“你有什么要说的。”   “微臣只是想说,这些人会不会是诈降?”   “诈降?你从何得知?”赵瑜反问道。   黄洋躬身道:“微臣半年前曾买通了同知东京留守事高桢地手下。把南部辖下的官员名单都抄了出来。耶律耨里、大抃、高彪这些辽阳高官的告身文牒、名籍宗卷,微臣这里都有副本。高彪仅是渤海千户。可以不论,但大抃是猛安兼同知东京留守事,其地位在投金的奚人中排在前几位,深得金主信重。而耶律高八、耶律耨里更是完颜娄室当年亲自招降,推荐在完颜斡鲁麾下。这样地人若说他们会为金人尽忠效死,当然是不可能——不然也不会降金——但被困才不过几日,便接二连三的前来归附。是不是太快了一点?”   朱聪摇头:“此一时彼一时。金人已陷入绝境。若不归降,只有死路一条。就算是完颜娄室自己心里也必然一清二楚。这些外族,当然不会跟着女真人一起殉死。望风而降地事,难道高彪、大抃、还有两个耶律,以前没有做过吗?这些人识时务得紧,见风色不对,便会迎风转向,他们来请降。有什么值得奇怪?难道人肉有那么好吃,值得他们在金营中多留几天?”   黄洋面对比他高上数级的朱聪毫不退让,今天是他第一次站在赵瑜主持的军议中,以后也不见得还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他当然要把握住。他反驳道:“高彪、大抃他们地妻儿家室都在女真人手中,他们为什么不顾忌着?我们不是女真。占据不了辽东,这一点他们很清楚,如果现在投降了,不可能会有衣锦还乡地事,更不可能帮他们救出妻儿。他们想要投降,总得会再三考虑之后方会行动。而且,他们来得未免也太整齐了一些,所有的外族部将都来请降。正常情况下,总得有一两个优柔寡断地罢?”   “事到眼前,谁还会顾忌着家里的婆娘孩子。婆娘死了可再娶。孩子死了可再生。只要还活着,总有为他们报仇的一天。若是现在死了。婆娘孩子可都要跟别人姓了。”朱聪哈哈一笑,“黄主事,你应该听说过罢,女真人这里可是没寡妇的!”   女真人风俗是兄终弟及,或是子承父业,不论是财产还是女人,兄长死了,弟弟可以继承,父亲死了,儿子也能娶庶母。说起寡妇——尤其是年轻、还能生养的——女真族中的确没有。   赵瑜摇了摇头,朱聪天性凉薄,这种思维方式很正常。不过要推广到所有人身上,那就有问题了。黄洋顾虑得有道理,高彪、耶律他们的确不应该来得这么快。他也是太乐观了,虽然攻城不克,又被困岛上,但娄室虎威犹在,手上兵力也充裕,的确不该一下出现这么多叛将。   不过,赵瑜看了看厅中,见黄洋仍要反驳,便出言阻止道:“好了,不要再说了!”在众将校面前,让一个连校尉都不是地小军官与参谋部作战司主官顶牛,不是件好事,“在这里凭空猜测,也猜不出个一二三四!人心难测,黄洋,你能保证高彪等人一定不是真心投降吗?!”   不给黄洋回话的机会,赵瑜继续道:“我早说过多少遍,现在再说一次。打仗也好,谋划也好,一切以我为主。敌人想什么,干什么,都跟我们没有关系。把自己的事做好,让敌人跟我们来转,局势自然会向我们所希望的方向转动。管他是不是真要投降,我们没必要把希望放在他们身上。传我的命令,向完颜娄室下战书,后日巳时,城外十里亭决战。”   抬手阻止要出言反对的几个将校,“如果高彪等人是真要投降,这正是他们效忠地机会。如果不是,那就把他们一起干掉!”   赵瑜的视线投向门外的士兵:“正好让我的神机营见见世面!”      第十八章 神机(下)      宣和元年四月十三,庚寅。   完颜活女驭马直上,十几丈高的小丘转眼便被踏在脚下,二十名铁骑紧跟在他的身后,冲上了小丘。众骑立于丘顶,一齐向两三里外的一座凉亭方向张望。   长生岛的官道,都是照着定规的五里一铺、十里一亭,以供来往商旅休息。也因此长生岛上,也顺理成章的有了十五里铺、三十里亭,这等清楚直白的地名。而东海人约战的十里亭,便是长生镇外十里,凉亭附近的一片开阔地。   那片开阔地从长生镇一直延伸过来,北面有溪水,南面有几座小丘。溪水、小丘间隔有三里许,足以摆开万人级别的战阵。开阔地中央,只有一座凉亭孤零零的立在官道边。   ‘还真是个开战的好地方。’完颜活女想着。此处地势平坦,正是最适合战马奔驰的场地,只要有三百骑兵冲阵……   ‘只要有三百骑兵!’完颜活女苦笑。七水部赫赫有名的三百铁骑,十天过来,早已损失殆尽。沉入海底的,撞上东海箭阵的,与完颜呼里一起战死在长生镇中的,还有被吃掉了座下战马而无法出击的,现在他手上的这二十名铁骑,便已经是完颜娄室麾下骑兵的半数了。   轻轻拍了拍爱马的脖颈,到了明天,他也不知道还有没有马匹来骑。明日既要决战,那今夜、明早的两顿饭必然要让全军吃饱吃好。而四十匹战马也只是勉强够万人尝个鲜地。   ‘只望爹爹能留下几匹来传令!’完颜活女暗叹着。在万人级别的战场上,没有战马就连最基本的指挥别想做到,光靠金鼓旗号根本控制不了长达数里的战线。   他正想间,突然身边一声惊叫:“活女,是东海人!”   完颜活女猛然惊醒:“哪里?!”   提醒他的亲兵指着远处的官道,“不就在那里!”   视线投了过去。只见百多名骑兵从长生镇方向沿着官道滚滚而来,转眼之间便停在了十里亭旁。其中几人下马进了亭中。而其余百骑却四散开来,在凉亭周边围起了防御圈。   ‘也是来察看战场的罢?’完颜活女猜测着。进了凉亭中地几个人。定然是东海人的首领无疑,不然,也不会有百多名亲卫。说不定……东海王便在其中。一念及此,完颜活女地心立刻火热起来,若是能……他左右看看,颓然长叹,还是放弃了。并不是他害怕对面的人多。那一百多骑兵,完颜活女还没放在眼里,只恨身边二十名铁骑实在太少,无法把东海人包抄起来,就算冲过去,也会被逃掉。既然如此,也没必要白白浪费气力。   不过,看到美食在前。却吃不进肚,完颜活女免不了有些不甘心。对东海王,他也早有心一会。赵瑜的邀战,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完颜娄室接二连三地使人诈降,便是想把东海人引出城来,却没想到他们竟然会主动上门挑战。虽然如愿以偿。但完颜活女心中却憋着一股怒气。   东海人太狂妄了,以为靠着寨堡、战船取得了一点战果,就有资格在野外与女真勇士厮杀?女真勇士就算在绝境中也不会畏惧!就算失去战马,手上的刀却依然锋利!远离城池的防御,没有霹雳弹助阵,东海重弩的威力与射程也不再是秘密,东海人凭什么认为能与女真精兵在这里一较高下?他们地战船难道能驶上陆地?!   ‘会给他们一个教训的!’完颜活女恨恨的想着。调拨马头,冲下小丘。等明日三更后,他还要再来一趟。决战的地点,是东海人所定。当然要防着他们使诈。若是在地面上挖些陷阱。或是在隐秘的地方安排下伏兵。以南蛮子的狡诈,不是做不出来。   完颜活女快马加鞭。风在耳边呼啸:‘只要堂堂正正的决战,定让你知道不把女真勇士放在眼里,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我地确没把女真人放在眼里!没有了战马,女真人只能算个屁!”十里亭中,赵瑜把望远镜举在眼前,说道。镜头内,金人的骑兵一阵风地冲下小丘,上了官道,向东北而去,留下漫天的烟尘。   “啊,走了!”赵瑜放下了望远镜,“想必这些金人应该也是来查探战场的。不知道完颜娄室来没来?”   “不管完颜娄室来还是没来,大王,你是不该只带这点人就出来的。”   赵瑜回头看了看冷面肃立的长生岛总督,笑道:“什么时候变得会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了?跟谁学地?”他已经把朱聪甩在城里与随军而来的参谋们制定作战方案,但没想到陆贾却变得跟朱聪一个德性。   他转回头去,又拿起望远镜巡视明天就要成为战场的开阔地,“有一个骑兵都做护卫已经足够了,你以为过了这么些天,女真人手上还会有多少马匹?”   “就算只有一匹都危险,”陆贾冷冷说着,“我军骑兵水平比女真差得太多。”   赵瑜笑了一笑,这事他当然知道。不过就算女真有大队骑兵杀过来,他回头就逃也是来得及。放眼望去,这片开阔地五六里内,可是一点遮挡都没有,金人在地平线上一出场,他就能发现。“陆贾!”他命令道:“今夜多派几队人来这里巡视,防着金人做手脚。”   “末将得令!”陆贾躬身。犹豫了一下,他问道:“大王,我们这里要不要顺便做些……”   “用不着。”赵瑜一口拒绝,“我希望能堂堂正正的取得胜利!”……‘至少表面上要堂堂正正’。他在心里又加了一句。这次是他率军作战,从女真人手中取得地胜利,必须光明正大,这才符合他的身份。对金军第一场胜利的荣誉,他要抓在自己手中。   陆贾心中不以为然,但他竭力不把心情表露在脸上。不过,他真的很担心赵瑜是不是太自大了。前面竟然连不把女真人放在眼里的话都说出来了,作为东海国中。排位最前的几个将领地一员,他有义务劝诫赵瑜:“大王,虽然完颜娄室一败再败,但其麾下女真本部实力犹在。单论兵力,七千女真,已在我军之上。如果再加上外族地近五千兵,那他们……”   “那他们的战力便会一落千丈。再无法与我军相抗。上了战场,那些外族兵可是个拖累。”赵瑜接下去道。回头对上陆贾地双眼:“难道你真的以为我是头脑发热才下令与女真人约战的吗?!”   陆贾当然不敢说是,只能连连摇头,“大王神机妙算,岂是我等能够揣测!”   赵瑜看出陆贾的言不由衷,叹了口气,解释道:“黄洋其实说得有理,高彪等人多半是奉了完颜娄室之命来诈降。以诱我出城……”顿了一顿,嗤笑一声,方迸出两个字:“接应!”   “若我真的派兵出城,看到敌营火起,乱声大作。陆贾,你会怎么做?”赵瑜问道。   “应会趁势而攻。以期一举破敌。”   “没错!”赵瑜点头,“碰到这种情况,十个将领会有九个愿博上一博。”他冷笑,“那就正好入了娄室圈套。此是绝地反击之计。”   “万一高彪之辈是真心要降呢?”陆贾追问。   赵瑜冷笑道,“那我发信邀战不是更合他们的意。在战场上倒戈,比在营中作乱要安全得多。有我军在前牵制,女真人根本腾不出手来镇压叛乱。”   “话说回来,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要约战完颜娄室的原因。”他继续说着,“与其让我们担心会不会被他算计。还不如让他担心背后会不会有人捅他刀子。我就不信,完颜娄室真地能把契丹、渤海、库莫奚都收拾得服服帖帖。为女真卖命送死也在所不辞——使人出力使个诈降计很容易。让人效死却难上千百倍——连完颜娄室自己也不可能这么想,只要他心中有一点犹疑。上了战场后,就必然会把一部分精力放在外族兵身上,而无法全心全意与我军交战。”   “……女真人没了战马,已是战力大损,现在又因身边的‘友军’自缚其手,对上这样的敌人,我们可能会失败吗?!”   赵瑜大笑着出了凉亭,一跃上马,“回去罢!养足气力,明日决战!”   次日。   五更天时,赵瑜醒了过来。虽然清晨的薄雾仍笼罩在岛上,但天空已经开始发亮,今天当是个晴天。   梳洗之后,赵瑜在忙碌了一夜的朱聪陪同下,步出堡门。两天的时间,镇内的道路已经打扫干净,尸体也全部清理干净。不过要重建起屋舍,尚需不短的一段时间。   今日出战地队伍正在镇外集结,而两百名骑兵已经先行赶赴战场。站在镇内,能看到城墙外掀起的尘土,能听到木笛和鼓点,还有一阵阵整齐响亮的报数声。   “陆兄弟,我们的后路就交给你了。”赵瑜回头,对着送出堡门的陆贾嘱咐道。今日一战,陆贾将负责长生堡守卫工作,不仅是因为后方必须有宿将镇守,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今次的功劳已经太大,该让别人也沾沾光了。   陆贾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并无怨言。抱拳高声,单膝跪倒,大喝道:“末将恭祝大王马到功成,得胜归来!”   他地声音响彻堡内堡外,所有的守兵也跟着呼喝起来:“恭祝大王,马到功成,得胜归来!”   在得胜归来的呼声中,赵瑜驭马出城,野战二营已经出发,在城门外列队的,正是以神机为号、拱卫赵瑜的近卫营。   一千两百名东海近卫整装待发,独有的深蓝色袍服随风微扬。他们身上的甲胄仅覆盖了胸腹,但背负着的军器却只有他们身上才能看到——神机三型火枪——燧发枪。   赵瑜跃马阵前,拔出佩刀,挥刀一指东北:“神机营……出发!”      第十九章 阵线(上)      一辆辆大车往来于途,把士兵们分批运往前线。在宽阔平坦的官道上,双马拉动的大车行驶速度并不比骑马慢上太多,到离十里亭两里地的集结地点来回一趟,也不到半个时辰。   赵瑜手上有一百五十余辆制式四轮马车,一部分是岛上自有,但更多的还是随船一起运来。这样的一辆大车,载重量超过六千斤,一次便能把一队士兵连人带甲一起运走。要把所有的参战士兵全运上前线,一百五十辆车来回也只需四趟。   此次出战,东海出动正兵五千余。野战二营两千人,神机营千二百人,其余的是下船的水兵——虽然他们战斗力不如正牌的陆军,但阵列步射的水平也不差,赵瑜一向把他们当作海军陆战队使用。除此之外,长生岛守军中的两百骑兵,也一起被带上了战场。他们现在正与野战二营配下的骑兵们一起,在预定的战场周围巡视,以防完颜娄室会有什么诡计,并把探查到的金人情报送回赵瑜手边。   “金人已经开始列阵了?”赵瑜有些吃惊,在他乘坐的马车边,一个骑兵正侧头向他汇报着最新的情报。金人营地与十里亭的距离正好也是十里,以正常步兵的队列行进速度,大约要一个时辰才能走完。再加上金兵有万人之多,一批一批整队出营的时间大概也要一个时辰。现在不过是卯时中,金人已经全数抵达战场。那他们大约两更时分便起来生火做饭,在三更天时陆续出营——赵瑜此前收到的情报也证明了这一点。   ‘这未免也太早了点!’赵瑜摇了摇头,夜间行军最耗精神,看起来是完颜娄室没领过步兵,怕掌握不好时间,方提前出营。本来赵瑜还想着利用马车地优势先到一步,好生休息。养精蓄锐一番,但没想到却变成了比金人还要慢一步抵达的情况。金人已经开始列阵。而现在抵达前线的东海兵,野战二营和水兵加起来却只有不到四千,须得提防一二。   “跟说前面一声,”赵瑜命令道:“让他们小心金人突袭。”虽然可能性不大——现在两军在前线的集结地,相距足有四里。双方都是步兵,四里地,阵列前行的话。没半个时辰走不完——但还是要小心为是。   “大帅!全军已列阵完毕,请大帅下令。”   完颜娄室这时已经抵达战场,在他身前,麾下的几个猛安——不论女真还是外族——都已到齐。娄室之下,官位最高的库莫奚猛安——大抃带着一众将领向完颜娄室行礼请命。   “传令全军,就地休息!”娄室说道。   渤海行军猛安高彪出列向娄室进言:“大帅,我军现已全师待战,而东海人却只到了四千。我众敌寡。正好乘机攻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不待娄室说话,卢克忠当即说道:“怎么冲,隔着有四里地。等我军冲过去,他们地兵早到齐了。那时东海人便能以逸待劳,迎击我军。”   高彪带着杀机的目光扫过卢克忠。这小人,在库莫奚地大抃面前,他全赔着笑脸,对上他高彪,却常常挑着错。不就是因为大抃兼着同知东京留守事,而他只是个渝河州千户吗?   “大帅!”高彪踏前一步,催促着,“机不可失啊!”   完颜娄室皱眉瞥了他一眼。这个蠢货,还当指挥的是骑兵吗?出营行军已经让下面的士兵走了近两个时辰,再冲锋四里多地。哪还有力气拉弓搭箭?蠢材!   这么想着。他却又怀疑起来,渤海人跟汉人一样。都是耕作为生,少有马匹。如高彪的千人队,便大半是步兵。他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心中疑云一起,看向几个外族部将的目光便为之一变。早前还觉得他们能奉命前去诈降,还算是大金的忠臣。但现在却只觉得他们几个,一个比一个像叛逆。   ‘幸好一直都在防着他们!’娄室想着,便说道:“我军行军半日,正要将息一下面力,不可即刻进攻。尔等先各归本队,静待我中军号令。”   将领们互相对视几眼,由大抃领头,躬身而退,高彪面有怒色,却也跟着走了。几个外族部将,除了高彪是个浑人,大抃、耶律高八、耶律耨里,都是精明角色。完颜娄室眼中的疑云,自是没有瞒过三人地眼睛。完颜娄室对外族兵的顾忌,他们早已是心知肚明。现在高彪只提了句建议,娄室便起了疑心,三人也不奇怪。   高彪会提议冲锋,只因他蠢罢了,并不是他有异心。完颜娄室本非辽阳系统,自然不晓高彪底细,而大抃和两个耶律都是南部都统麾下,却哪会不知。   ‘可惜那高彪,他可是我们中间,唯一一个对大金国忠心耿耿的。’三人转着同样的念头,各自回到本军。   万二金兵,左中右分作三部。完颜娄室自领五千女真居于中军。契丹、渤海等外族的五千兵,平均分在左右,而在他们的身后,都放有一个女真千人队,名为助战,实则是监视。   至于近万民伕,并没有比完颜娄室带上阵前。战场上并不是人越多越强,辽国每次伐金,带来兵力总在十倍以上,但次次大败亏输,太多充数的兵力对于将领来说完全是拖累。   那些民伕都被留在营中,现在无人看管,多半是散了鸭子。完颜娄室已是破釜沉舟,此战无论胜败,都再用不着他们。如果娄室还有骑兵在手,尚能废物利用一下,用马队赶着一众民伕去消耗东海人的箭矢。但现在他只有步兵,如用去驱赶民伕。民伕被敌军击垮。倒卷回来,便会将后面地士兵们一起冲走。而骑兵却可以利用机动力避过风头,再重新驱使民伕上前。   完颜娄室叹了口气,没了骑兵,惯常用的战术却都废掉了。他望了望远处,他手上仅余的那点骑兵,除了几匹留在身边作传令之用。便都在外围驱赶东海人派出来的游骑。   在他视线中,一个黑点由远及近越来越大。冲到近前,却见是他的长子活女。   在娄室面前,完颜活女翻身下马,尚在奔驰的战马前冲了几步,便自己缓步停了下来。   “五千,东海人只有五千!”完颜活女大声禀道。他刚刚活捉了一个东海人派出来地契丹游骑,砍了几根手指。很快便问出来口供。原本一直没有打探到地东海兵力,现在已是一清二楚。“此战是东海王亲自领兵,带出来的人马只有五千!”   “五千!”卢克忠大喜,完颜娄室心惊。“是否确实?”娄室问道。   “千真万确!”完颜活女反手指了指马脖子下地一个尚滴着血的脑袋,“那个便是投了东海的契丹人。”说着递上一个头盔,正是东海士卒所用头盔的式样。   “大帅!我军数倍于敌,此战必胜无疑!”卢克忠喜笑颜开。   完颜娄室显得很平静。当初面对辽主七十万大军的女真人,却也只有两万!东海王既然敢带着这点人出战。心中必有所恃。要么他自认战力远过大金精卒——说不定,他一直以为应该如在黄龙府缴获的石砲一般笨重的‘霹雳弹’,会被拖上阵前——要么……就是东海王暗中另有伏兵!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完颜娄室想看到地。   冷哼了一声,他下令:“把此事通传全军,以助我军威!”说话间,他地双眼却还在两侧的外族军阵上来回扫过。   已是辰时初。   全军到齐地五千东海军在集结地开始列阵。针对女真人的布置——完颜娄室布阵太早。给了东海军对应布阵的机会——赵瑜同样把全军分作三部。不过不是东海惯用的两翼突前的鹤翼阵,也不是如金人那般平行排开地一字阵,而是左翼靠前,右翼拖后的斜线阵。   突前的左翼是加强了炮兵的野战二营,他们的任务是尽速击破金军右翼,协助神机营包抄完颜娄室所在的中军。而拖后地右翼,则是一千八百名手持强弩、腰挎钢刀的水兵,赵瑜只希望他们组成的箭阵能压制住敌军左翼。   相对而言,赵瑜的中军兵力最为薄弱,形势也最危险。女真人一向有直突敌军本阵的习惯。阿骨打数次击败几十倍兵力的辽人。都是先行击破中军,然后群龙无首的大军便转眼溃散。千两百人的神机营。除去营直属都和炮兵都之外,就只有三个指挥一千人的火枪兵。他们列出的单薄阵势要抵挡住五千女真精兵地突击,是件十分艰苦地工作。   不过赵瑜对他的近卫有足够地信心。阵列齐射的重型燧发枪,在五十步之内,威力远过于重弩。发射速度虽然略慢于神臂弓,但常年训练的三段射,却仍能保证给予敌军连续不断的打击。   神机三型火枪是邓肯领衔的火器局集数年之功的得意之作。早在火炮刚刚面世之时,火枪的研制就已提上台面。但早前研制出的火枪,要么是火绳枪,不合赵瑜要求,要么虽是燧发,但威力和可靠性却得不到保证。再加上有神臂弓在前,除非火枪的威力能让马林溪马大工心服口服,不然让前判军器监事、现任的工部尚书,放弃出身于明州船场的亲信所主持的弓弩院,改而支持火器局,是绝不可能!   所以到了一年多前,赵瑜称王时,从威力,到可靠性,再到制造成本都符合了要求的神机三型火枪,才正式被批准列装部队。但由于积习难返,很多官兵都不愿放弃重弩,再加上缺乏足够的使用经验,到现在为止,也只有赵瑜的近卫营才装备了火枪。   不过,现在火枪兵的训练大纲已总结完成,战法也在实验当中。只要此战取胜,神机营表现的足够出色,再过两年,赵瑜有信心给所有士兵都装备上火枪——论起成本和制造速度,还是火枪优胜得多。   军号响起,宣告东海军的阵列已经布置完成。   所有军官的视线都集中在了赵瑜脚下,这辆特制的、高达一丈多的指挥车上。赵瑜抬起右手,向下挥过。   重鼓擂响,军旗挥舞,东海军阵开始缓缓前行。      第二十章 阵线(中)      东海一方鼓声响起,金人也如斯响应。号角声四方回荡,传令骑兵在三个军阵中一阵奔驰。军阵开始移动,如同一只被惊醒的巨兽,抖了抖身子,缓缓的向前方的猎物逼去。   如果从空中看去,以十里亭为中心,半径三里的荒原上,两条宽达里许的洪流正一步步的接近。千万只脚踏过满目苍绿色的原野,把草皮下的泥土翻了上来,在身后留下一片如同疮疤一样交织起的黄绿。   行不过百步,金人的队列已扭曲如蛇形。没有指挥步兵的经验,金人的军官们就只能用吼叫和骂声来竭力保证阵形的稳定。不过完颜娄室却并不在意,只要三个军阵之间不脱节,便已达到了他的要求。也许战前多有谋略,但上了战场后,他的指挥方略就变得十分简单,只要能冲到敌人阵前,战无不胜的女真勇士自然会带回胜利。在战场上,太过注意细枝末节,反而会浪费力气。战士们所要做的仅仅是冲上去、砍下去。   听着鼓点,脚步同起同落,东海军阵远比金人整齐上许多。用眼角的余光锁定两侧的同袍,每一个东海士兵都稳稳的在队伍中保持自己的位置。而各都的都头,也在观察着左右相邻各都的速度,通过挥舞指挥刀,调整着身边鼓手敲击的节奏,以保证能与友军齐头并进。三个军阵,横平竖直,前进里许,也不见丝毫偏移。   脚步不停。前方的敌军阵列。已从地平线上地一抹黑影,变成了缓缓逼近的滚滚洪流,对方的旗号也越来越清晰。当相距只剩一里的时候,不约而同的,两军停下了脚步。尘土落下,鼓号不再,战场上顿时一片静谧。相隔一里。东海军和金军互相打量着就要一决生死的对手。完颜娄室已看见了赵瑜所在的指挥车高高挑出地车影,而赵瑜和朱聪。也从望远镜中看清了对面的白色大纛上,那个斗大地金字。   赵瑜扶着车顶的栏杆,稳重如山。身侧的蓝底绣金的海龙王旗随风招展,旗面上的金龙舒爪张牙,鲜活欲飞。遥望宽达一里,最厚处竟有百步的金人战阵,他感慨着:“人马上万。无边无岸。金人也不过一万,却当真如人海一般!若非站在这车上,怕也是看不齐全……这等场面还是第一次得见!”   “大王当年不是对阵过交趾的五万大军吗?不是早就见识过了。”朱聪问道。   “李乾德地那些杂兵,哪能跟女真人比!”赵瑜摇头说着。他久历战阵,敌军能战与否,那是一眼便知。交趾兵虽多,不过如土鸡瓦狗,人数再多。他也从没放在眼里。而眼前的金人,皆是多次上过战场的老兵,纵然阵形不整,但扑面而来的杀气却遮掩不住。   “这是劲敌啊!”   当赵瑜感叹着金军久经沙场而拥有的杀气的时候,完颜娄室等一众金人将领,也在震惊于东海军阵的逼人气势。任何时候。整齐的队列,总能给人巨大地震撼。眼前的军阵如平地突起的山峦,厚重,坚硬。一座山峦,沉沉的直扑过来。在巨大的压力下,金人已经忽视了东海军阵单薄的队列,在他们地心中,升起了一个念头,东海人会不会真的如山一般坚不可摧?   晨时的阳光照在东海军的铁甲上,被晶亮的甲叶反射出来的光线。眩花了金人们的双眼。完颜娄室眯起了眼睛。东海人竟然排出了斜线阵。他一眼就看出了赵瑜的算盘。东海军把左翼向前突出,定然是想用最快的速度击溃他的右军。转而包抄他地中军。   既然东海王有着以上驷对下驷地想法,那东海军安排在左翼的战力必然是全军之冠,正如刀尖最为锋利。以他安置在右翼、总计两千五百名渤海和契丹兵,怕是会一冲即散,不过尚幸那里还有一个女真千人队,足以抵挡。只要能尽速击败东海中军,砍下那面大旗,这仗就必胜无疑。   视线转到东海中军阵列,完颜娄室不由得冷哼一声:“只有一千人!”不管士兵如何精锐,又有何等利器,甚至他手下地外族兵都成了内应,但他的五千中军可都是本部女真,想以一敌五,对上女真勇士,那未免也太小瞧人了!   此战必胜!   并没有派人上前骂阵,也没有如说书中的那样,将领们上阵打上一通。赵瑜和完颜娄室都不是喜欢玩花活的性格,两军只是静静的对峙了片刻,便又在鼓号的催促下不约而同的重新起步。   野战二营走在最前,作为整条阵线的刀尖,他们前出达百步之多,距敌军也只剩半里。最前排的士兵,已能分辨出眼前渤海人和契丹人不同的服饰。右侧,与金人中军的前锋,隔着二十余步交错而过,鼓点登时开始变快。前排的一个指挥,竖起的长枪都已放下,枪尖直指前方。而后排,本已上好弦的神臂弓,略略抬起一个角度,对准了来敌。所有人都是一个想法,一定要用最快的速度解决眼前的敌人。   野战二营后方的火炮开始轰鸣——方才全军停步的时候,他们已经趁机构筑好了炮兵阵地。二十余门轻重火炮依次开火,甚至不需试炮,三百步外,密集的金军阵列是最易命中的目标。一颗颗直径三寸、四寸的铁球呼啸着飞向敌阵,把挡在前进路线的阻碍统统击碎,在敌军阵中撞开一条血肉通道。   听到头顶处炮弹丝丝的尖啸,鼓点的速度又加快了几分,全军的脚步变得急促。当敌军终于进入百步之内,连串的弓弦响过,飞蝗般腾起的箭矢。加入了炮弹地合奏。在箭矢落处,响起了一片惨呼悲鸣的和声。   一队队弩弓手,听着排正们的命令,轮番上前发箭。每一个东海弩手都是前行三步,上弦射击,而后接下来的一排,越过他们。又前行三步,继续射击。两个指挥的千名弩弓滚动着前行。一轮轮箭矢给金人造成的伤害,并不在火炮之下。   听到炮声,完颜娄室脸色顿时煞白,他一直以为发射铁球的‘霹雳弹’是如同石砲一样地武器,当他在东海军的队列中,没有看到巨大地木架结构时,还松了一口气。但没想到发出白烟和霹雳。把数斤重铁球发射到几里外的东西,却是架在车轮上的长条圆筒。   ‘霹雳弹’所在的位置几乎被白烟笼罩,当震耳欲聋的声音传来,完颜娄室的耳朵里头已充满了己方士兵的惨叫。侧头看着右翼,遭受了箭矢和铁弹地冲击,还没有短兵交接,右军军阵却已经有了崩溃的迹象。原本拖在后方的女真千人队已经上前压阵,但仍有许多外族兵离开阵线向两侧逃开。   回首前方。作为前锋的一个猛安已经冲到东海中军的百步之内。‘太慢了!’完颜娄室亲手摇动起大旗:“要快!”   神机营严阵以待。面对蜂拥而来的敌军,他们已经停下了脚步。在队正们的命令下,火枪手们依照训练条令,有条不紊地从腰囊取出定装的纸壳子弹,用牙齿咬开,倒入枪膛。再用通条夯实。一连串地动作,凝聚了常年训练时流下的血汗,就算敌军几乎触手可及,他们也不见丝毫慌乱。   这时候,神机营配属的十二门四寸野炮早已开始轰击,但他们的目标不是女真人的前锋,而是紧跟在后的第二阵。以五千攻一千,不可能一拥而上,只能分批上前。而炮队地目的,就是阻止敌军后阵支援前阵。让神机营的火枪兵们一次只需面对一千敌军。   三个火枪指挥。九个都,总计千人的火枪手已经举起了沉重的燧发枪。架在支架上。黑洞洞的枪口,如一只只眼睛,死死盯着越冲越近的来敌。手指搭上扳机,竖耳静听着身后传来的命令。   “预备!”都头们举起了指挥刀。   女真人的脚步越来越重,每跨一步,都是狠狠地一跺地面,让冲锋的速度又快上一点。为了提防东海重弩,冲在最前地百多人左手上都提着一面宽大地盾牌,护持住全身。他们都是从千人队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勇士,身强体壮,武艺高强,就算单手举起十几斤重地大盾,也毫不吃力。自起兵以来,只要他们冲入敌阵,从没有那支军队还能维持战线。   完颜特虎就冲在最前。他是七水部最出色的勇士,在达鲁古城,他救过完颜活女,在照散城,面对三千辽军,他当先登城,在卢葛营,他一手扶着坠马的宗室武将——完颜麻吉,一手挥刀,从敌阵中杀出。就算完颜阿骨打,也知道他的名字。今天,完颜娄室把当先冲阵的任务交给了他,也是希望凭他的武艺,能带领全军取得胜利。   抬头又看了一眼,六十步外,指挥车上的东海王旗。双眼正好与王旗前,身穿金甲的东海武将对上。特虎收回视线,他知道,那就是亲自上阵的东海王。他,与东海王的距离就只有四十步了。心,热了起来,血,几乎要沸腾。如能砍下一国国主的首级,那将是什么样的荣耀!?   埋首于盾牌后,握紧了手中的刀,下一刻,他就要用这把刀砍开身前的阻碍,杀到东海王旗之下,砍下东海王的首级。   但下一刻,只听着前方传来东海军官的口令声,他就什么也听不到,更做不到了。一颗从枪膛中迸射出来的铅弹,如撕开一张薄纸般,击碎了完颜特虎手中的大盾。撞在了他的鼻梁上。铅弹穿透了坚硬的鼻骨,深入脑腔,然后,随之而来的冲击波就在颅骨内爆开,炸飞了上半边头颅,把头盔远远抛出。   完颜特鲁的残尸仰天倒在地上,在他的尸身旁,东海的中军阵前,百余张大盾散落了一地,没有一面完好。一排枪响,冲阵的百名女真勇士尽灭。而紧跟在后的,还有第二排、第三排。   东海军的三段射,不会有任何空隙。      第二十一章 阵线(下)      枪响连环,一批批女真士兵如同被刈倒的麦子般纷纷倒地。在猛如雷霆的子弹下,女真士兵身上披挂的牛皮甲胄毫无用处,就算封住了铅弹的侵彻,也会被冲击波震碎内脏。从枪口散出的烟气在阵前弥散开来,把地面上的惨状全都遮掩了去。在后续的女真士兵眼中,雾气后的敌军如同在另一个世界般遥不可及,那片笼罩在白烟中的区域,就像能吞噬一切的怪兽,冲进的士兵再也没有声息。   虽然射程不及重弩,但在燧发枪六十步的有效杀伤范围之内,火枪的威力却远过于五石力的神臂弓。一颗直径七分(约22毫米),重约一两半(宋两合40克)的铅弹,在火药药气推动下,以极快的速度从枪口迸出,射到目标的身上。如果命中的是躯干或头部,肯定是当场毙命;如果是四肢,虽一时不得就死,但以现在女真人的医疗条件,却也救不回来,只是延长伤者的痛苦,还不如一枪毙命来得痛快;就算仅仅是从身侧擦过,也会被卷走一大块皮肉,让人失去战斗力。   完颜娄室紧紧的握住了缰绳,指节捏得发白。虽然火药燃烧后产生的烟雾,遮住了他望向战线的双眼,但一阵接一阵从不停歇的枪响,让他知道,前方的战局始终没能改变。那声音如此密集,以至于让他恍惚起来,只觉得仿佛坐在了屋中的火盆前,听着豆子在烧红的铁锅中爆开。不过,现在在火焰中跳动地,不是一颗颗黑豆,而是他麾下的本族勇士。   “绕过去!绕道侧翼攻击!”娄室大吼着。既然冲击不动东海中军的正面,那就从侧翼攻上去。东海军布下的是方阵,而不是圆阵,侧面的防御力绝不可能比得上正面。只要冲散了他们的阵列。东海人光凭手中那个奇怪的兵器,就绝对对抗不了手持利刃地女真勇士。   传令骑兵刚刚上前。统领第三阵的女真猛安就已经带队向东海中军地左方绕去。这些女真将领都是久经沙场,当战局不利时,就算没有上面的命令,也会主动的去寻找敌军的破绽。   东海左翼的野战二营此时已与高彪所指挥的渤海兵短兵相接。连续不断的长枪突刺,比弩箭、火炮更能摧毁敌军地士气。仅仅三轮突刺,原本就已经立足不稳的渤海军阵列瞬间溃散,高彪还挥着刀想维持战线。但他转眼间就连着将旗一起被踩到在地,没入混乱的人群中。而在此之前,契丹兵却早已逃离,向战场外围移动——他们甚至还保持着比较完整的队列。配属在后的女真千人队,嘶喊着冲上前去,用血肉拼死堵住野战二营的突进,完颜娄室手上的预备队,也开始向右偏移。随时准备支援右军。   尽管野战二营眼见着就要取得这个局部战场的胜利,但在他们身后,却留下了巨大地破绽。东海军左翼突得太前,在中军已经停步的时候,他们却还在不断前冲。原本连接紧密的斜线阵,已经不复存在。在东海军的左翼和中军之间,出现了一个百多步的缺口,‘这是个机会!’   所有发现这一点的女真将领都这么想着。   居高临下,女真人能发现地缺口,赵瑜自是不会发现不了。望着从金人中军分出来、准备攻击火枪阵左侧的千名女真兵,他心中也在紧张的判断计算着。   左翼的野战二营即将取得胜利,这时候决不能调回来,也调不回来。而右翼,这时已经冲了上来,正与中军平齐。不到两千人的水兵阵列。战力虽然比不上野战二营和神机营。连火炮也只有三门从船上拖下来、用于清理敌船甲板的小炮,但密集的箭矢。仍然能把金人左军阻挡着百步之外。   赵瑜从旗号上得知,负责统率金军左翼的是奚人将领大抃。他以外族身份,在金国弄到了一个同知东京留守事的官位,论地位,他只比完颜娄室略低,据说是个老奸巨猾的角色。由他坐镇右翼,娄室安排在阵后监军地女真千人队,完全起不到应有地作用。在大抃的指挥下,两千多奚族兵始终没有踏进水军箭阵地有效射程,虽然箭如雨落,但奚人的伤亡很小。看到他们这么识趣,赵瑜也没有命令水军方阵继续前进的意思,两方皆梭巡不前,只对射着箭矢,火炮也是备而不用,双方已经形成了一场默契仗。   既然有水军护持右翼,赵瑜便可以不用担心火枪兵阵列被敌军从右方侧击。如果只要守住一个侧面,赵瑜手上还有点本钱。   “让后面的车队出动,上去冲一冲。”赵瑜命令道。朱聪点头应了,转过身去,拿起小旗冲后方一阵挥舞。   中军之后,便是排得整整齐齐的百多辆大车。排在最前面的三十辆,则是陆贾曾经打算用来防护军阵侧翼,所精心打造的重战车。   这种重战车,后面拖着的是车厢而不是车斗,硬木制成的舱壁能抵御敌人的箭矢和刀枪,车厢内士兵则可以安全地从侧窗向外射击。四匹挽马都披挂上了缀铁棉甲,战车上的关键部位也都包了铜皮,两侧的车毂外和车厢的边角处,还装上了突出近两尺的锋刃。车夫的位置在车厢顶上,座位周围都有木制护栏,把车夫半包着起来,只要车夫再穿上盔甲,就算是神臂弓射出的弩箭都很难伤到他。这样的战车拉起货来,不及普通大车的六成,但上阵冲锋,上面的装备却是十分适合作战。   看到指挥车上挥起的令旗,等候已久的车夫们放下了挽马们的眼罩——硬逼着马匹向人多处冲锋,只有被挑选出来地战马才能做到。而普通的挽马却很难让它们听命,只有遮住它们的双眼才行——两步跳上座位,一抖缰绳,三十辆马车便从中军阵列左侧绕过,直冲前方的敌军而去。   东海中军之后突然响起的马蹄声,惊动了来袭侧翼的金兵。当他们略略缓下脚步,抬起头来。看到便是一辆接一辆奔驰起来的马车。面对直面而来地重战车,女真士兵个个脸上失去了血色。虽然车中没有载上射手。但三十辆战车已经拥有足够的冲击力,甚至不比几百名骑兵逊色。   车夫连连挥鞭,车速提升得很快,还没等那群女真兵想定是逃还是留地时候,三十辆战车就已经一组一组的冲进了他们的队伍中。五辆战车一组——前一组与后一组隔了有二十步,以防后车与前车追尾——并排着在敌军队列中横冲直撞。挽马虽不高大,但它们身后拖曳的车厢却重逾千斤。猛然撞来,光凭人类的血肉之躯哪能抵挡得住。   一辆辆战车在人群中劈波斩浪,毫无半丝阻碍。偶有几人想奋力一击,挥刀砍向挽马,但披在马背上的缀铁棉甲却把砍下来的刀刃都崩开掉。挽马受此一击,虽没见伤,但也受惊不小,速度登时加快。安装车厢和车毂外地锋刃就从那几个女真兵身上划过,留下一路血浪。   “好!”看着奔走逃散地女真人被一辆辆战车追上、碾过,朱聪在指挥车上用力一捶护栏,大声叫好。侧首对赵瑜笑道:“大王,想不到这战车竟有如此威力,日后可要多造些个。”   “那要看成本才行。如果太贵,还不如多造几门火炮。”赵瑜摇头说道。现在是对上步兵才有这等战果,如果是骑兵,这种重战车能不能得到令人满意的结果,却也难说。   此时,左翼传来胜利的号角。两人大喜望去,野战二营的大旗正在原本属于金人的阵地上摇晃。渤海军覆灭、契丹兵逃离,而女真千人队最后的抵抗,也被东海枪阵所粉碎,完颜娄室的右军已不复存在。把四下逃窜的一点残余女真。交由游荡在侧地骑兵负责处理。野战二营的阵列开始向右转向,与神机营一起夹击金人中军。   几乎就在同时。完颜娄室的左军爆发了混乱,原本就无意与东海军作战的奚人突然向后转去,把刀枪对准了身后的女真,凶狠的冲杀了过去。看到中军战局不利,右军已经崩溃,大抃终于做出了选择。   “大局已定!”赵瑜、朱聪异口同声。相视一笑,赵瑜肃容下令,“三军即时向前,给我拿下金人地大旗!”   中军大鼓重重响起,大旗左右挥舞,把赵瑜的命令传向各军。一阵欢呼响彻战场。在鼓声、炮声和枪声伴奏下,五千东海军踏着整齐的步伐,一步步的向完颜娄室的本阵压去。   从三个方向压来的东海军阵,已经把女真士兵逼得连连后退,战线已经逼到百步开外。完颜娄室脸色苍白,但神情依然平静,几十年的厮杀,他已看透了生死。起兵以来,好酒喝过,好肉吃过,金玉珠宝、美女华服,哪样没享受过?他早活够本了!   回手从掌旗官手中擎过中军大纛,白色的绸缎旗面抚过他的脸颊。若是在陆上,遇到这样的失败,他会转身而逃。女真人不讲究什么死节、殉国,只要还活着,就能卷土重来。但现在既然逃不了,他也却没有向东海人屈膝地打算。   回头看了看身后地长子,完颜活女已经拔出了刀,眼神中看不到半点惧色。‘这才是我的儿子!’娄室欣慰地想着。‘不过,他不该死在这里!’   “活女!”娄室叫着儿子的名字:“你走罢!如果只有一个人,还是能从海峡偷渡过去。把你今天看到的一切,回去向都勃极烈禀报。以后再遇上东海人,千万要提防他们的兵器!”   从怀里掏出交给一把皮鞘破旧的小刀,硬塞给拼命摇头的长子:“接好了!从今以后,七水部就交给你了!从你祖父的祖父传下来的位子,从决不能给斜也、银术可他们吞掉……听到没有!”他厉声道。   完颜活女闻声一震,咬住下唇跳下马去,跪倒接下了在七水部族长手中传承的小刀。   看到二十年前自己从父亲手中接下的刀,拿在了长子的手上,娄室放松下来:“回去照顾好你的阿娘和小弟,莫要让他们吃苦。”   正脸面对前方,听着身后的马蹄声响起、远去。完颜娄室把大旗平举,一夹胯下马匹,向前冲去。   在他前方,东海军阵巍巍如山。      第二十二章 万马(上)      当中军大纛随着完颜娄室一齐倒下,还在拼死搏杀的女真士兵们终于失去了战意。束手而降是他们从没体会过的经验,但在战车、骑兵以及围过来的东海大军面前,女真人也只能选择放下武器。而他们的投降也正式宣告了十里亭之战的结束。   一队骑兵带着胜利的捷报飞赴回城,赵瑜领着一众将领来到十里亭上。在猛烈的炮火中,这座位处战场中心的凉亭却丝毫未损,只在梁柱檐角上,多了一些弩箭,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环视四方,投降的女真人正以百人为单位被分割开来,双手抱头坐在地上。一队队长枪兵在他们中间穿梭,在外围,五百名水兵手持重弩虎视眈眈。不过,这些戒备也只是做做样子。   经过方才的战斗,这些女真战俘如同被打断了脊梁骨,支撑他们勉力作战的自信早已在炮火中损失殆尽,而他们中的军官也都被尽数带走——刚起兵没几年的女真人,还没有学会在战败时丢盔弃甲、改头换面、化装成小卒的进阶技巧,那些尚穿着精甲的军官,轻而易举地就被从人群中辨认出来——没有领导者的人群,仅仅是一盘散沙。   战场上,东海军开始清理后续。属于东海的那一小部分伤亡者已先一步被抬走,剩下的便都是金国士兵。从开始接战,到战事结束,短短半个时辰的战斗中,在东海军猛烈地进攻下。数以千计的金国战士倒在战场上。其中当场死亡的只有不到一半,剩下的人或多或少的都还有口气,但若是拖延下去,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依然逃不出死亡的结局。不过,赵瑜是绝不会允许他地战利品白白流失,在他的命令下,数百名东海士兵进入战场。逐个地检视着伤员。   在东海军中,所有的队正和队副都经过急救培训——赵瑜一向注重培养底层军官。士兵要想升任队正和队副,必须经过为期三十天的集训,因而队正队副们的素质也明显要比普通士兵要高出一个档次,而突出的才能,也使他们更容易受到士兵们的尊敬——士兵们也有一定的急救常识,皆能辨认出什么样地伤势能够挽回,什么样的伤势却救不回来。   那些难以救治的伤员。东海兵在队正们的指示下拿匕首给他们个痛快,而能救治的,则经过进行基本的包扎后,由大车运往城中的战地医院进行急救。这并不是什么人道主义,而是因为东海对于精壮劳力的渴求近乎贪婪:一个健康地成年奴工在台湾通常价值两三百贯,而郎中们给这些女真伤兵做个急救手术,连药物带器具也不过三五贯的成本。多救活一个战利品,自己的那份就会更多一点。几乎人人精通四则运算的东海士兵,当然知道该如何作出选择。   一个接一个伤兵被抬上马车,飘扬在战场上空的惨呼呻吟也在逐渐减少。赵瑜估计着,这些伤员中,应有半数能救回来,单凭这些伤员的身价。这场战争就已经是大赚特赚了。如果再计入女真俘虏,还有那些契丹、奚人、民伕,则更是有百倍之利。   东海人人识算,降兵和俘虏地人数很快就被计点出来。大抃领着两千三百余奚族兵投降东海,耶律高八、耶律耨里也带着一千八百契丹族人投诚。而女真,虽然伤亡惨重,但最后在东海军前,放下武器的士兵仍多达三千。除此之外,还有被留在营中,很快就会被搜检出来的八千多民伕——虽然完颜娄室都是让外族兵放开肚皮吃人。但真正被吃掉的民伕其实也只是少数。真正的损失却是攻城那两天的消耗——四千降兵,三千俘虏。再加上八千名精壮劳力,还有近千名的伤兵,此战的收获让赵瑜怎么都忍不住脸上的笑意。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并不是虚言!   赵瑜正暗暗地掐指算着今日此战他到底赚了多少,朱聪却在后面唤了一声,指了指外面。赵瑜抬眼看去,只见大抃、耶律高八、耶律耨里三人,正躬着腰,踩着小碎步,行上前来。在亭前,三人被拦下,老老实实的接受搜身检查,佩戴地腰刀、匕首都被缴下。看见他们,赵瑜冷哼一声,眼皮一抬,却向他们身后远处望去。   在三名降将后方远处,战场边缘,数千奚人和契丹人老老实实都坐在地上。尽管他们是降兵,不过照样被收缴了武器,所受地待遇并不比女真人高到哪里去。但无论是临阵脱逃的契丹人,还是阵前倒戈地奚人,都没有勇气抗议他们受到的这种待遇。   尤其是奚人,他们在首领大抃的率领下阵前反水,近三千库莫奚兵反身攻击措手不及的女真千人队,却转眼间就被那一千女真兵不费吹灰之力地击溃,若非东海水军的弩箭及时救援,连大抃也会死在愤怒的女真人的刀下。连个投名状都缴不上来,东海人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他们也没有资格说半句抱怨的话。   看着远处大约有几千人的降兵,赵瑜露出了点笑容——送钱来的财神爷,当得好好对待——抬手一招:“上来罢!”   听到赵瑜的命令,拦在亭前的亲卫一侧身,把三人放了过来。来到在赵瑜身前数步,齐齐的扑通一声,三人五体投地,大拜三次,方跪起身叽叽咕咕说了一通。不过他们的话,周围的东海将领没一个听得懂,辽地通行的契丹话,东海人哪里会说。赵瑜也觉着有些头痛,长生岛上,不论是衙门里还是军寨中,甚至是商铺之内,都有不少人精通契丹话,镇民中也有许多以通译为生。但今日赵瑜上战场,用来说话的是手中的刀和枪,哪想到要预先带个翻译过来。   “你们会说官话吗?”朱聪问了一句,刚出口就知道自己说了句蠢话。要他们真的会说大宋官话,也不至于在这里扯契丹鬼话了。   “在下会说!”一个声音高叫起来,虽带着怪异的北地口音,但的确是让人能听懂的官话。只是说话的人不是出自于面露茫然的三名降将,而是刚刚被押过来的一个俘虏。   赵瑜看过去,那人身上虽是女真的装束,但相貌却是汉人。“你是何人?”他问道。   那人在亭外跪倒叩拜,“罪臣卢克忠,拜见大王千岁。”   “卢克忠?”赵瑜念着这个名字,他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又重复问了一次:“你是何人?”   卢克忠一愣,立刻反应过来:“罪臣曾在金国南部都统完颜斡鲁帐下勾当,忝居支度判官一职,今次完颜娄室率部来犯贵境,斡鲁应旨出兵,罪臣屡谏不从,却被发遣来参赞军务。”   赵瑜神色微动,他记起来了。陆贾曾说过,在援军上岛的前几天,完颜娄室正是派了这个卢克忠来劝降。不过此事无关紧要,无视卢克忠隐藏着热切的眼神,他道:“既然你会说大宋官话,那就帮本王做个通译,替这三位翻译一下。”   卢克忠有些失望,他还以为他说出自己的官职,能引起赵瑜的关注——他可是装了满肚子的辽东机密要闻,放在哪里都能卖个好价钱——没想到东海王却全然不放在心上。‘也许是蠢得没反应过来罢!’他暗自里腹诽着,脸上还陪着笑,“大王有命,罪臣哪敢不从!”   有了翻译,交流起来就方便得多。三名降将说一句,卢克忠就翻译一句。三人说的,无非是些‘今投大王,必当效死’之类的套话,想当年,他们面对完颜阿骨打的时候,未必没有说过。   赵瑜却静静的听着,不时微笑着点头回应。这种情况下没有必要在摆什么架子,给他们下马威,安定人心才是关键。说到威压,五千精兵、几千尸骸已经足够让这几个降将老老实实等待发落。   通过卢克忠中转,三名降将和赵瑜你一句、我一句的交谈着。大抃突然说了句什么,卢克忠脸色立刻变了,话音也顿了一顿。只是当他把大抃的话翻译过来时,却仍只是些谢恩的废话。   赵瑜眼睛立刻眯起,那点小伎俩哪能瞒得过他。   “卢克忠!”朱聪也看了出来,他语气森森:“你可知道……在十里外的长生镇中,可是有几百人会说契丹话!”   卢克忠暗叫一声晦气,这本是他想献上去的投名状,但没想到大抃这厮却抢先一步。虽然他想遮掩一下,但没想到立刻就被看了出来。赔着笑脸,他对朱聪道:“将军莫急,小人还没翻译完!”   重新对上赵瑜,卢克忠道:“禀大王,大同知方才说了,现在在陆上,原来完颜娄室所立的本阵大营处,还有两千女真兵。”   “就这些?”赵瑜冷眼看着卢克忠,问道。   被赵瑜冰刀般的眼神惊出一身冷汗,若是被东海王怀疑他欺瞒于上,他以后哪会有好结果。不由得暗恨起自己说话大喘气的毛病,连忙道:“除了那两千女真兵之外,还有完颜娄室所率大军留下的战马。”   “多少?”   “三万一千余!”      第二十三章 万马(下)      赵瑜眨了眨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但身边诸将的倒抽凉气的声音,却让他知道,他并没有听错。不过想想也是,完颜娄室虽没有带马上岛,但女真人又怎么会没有马匹?   按辽国军制,正兵一名就要有马三匹,金国在骑兵军制上与辽人并没有太大差别,基本上都能保证一人双马,其中一部分精锐则是一人三马。一万八千金兵,拥有战马三万八千多匹也是很正常的。   但……这也仅是在北地很正常,而南方,在大宋,赵瑜估计着,就算搜遍全国,怕也很难搜出二十万匹战马来——熙宁二年,搜检全国马监和骑兵部队,‘天下应在马凡十五万三千六百有奇’——而海峡对岸的战马数量,竟然就有大宋全国总数的五分之一。   战马不比普通马匹,从体格到性情都要经过严格筛选,个矮的不能要,瘦弱的不能要,胆小的不能要,暴躁的也不能要。一群从大宋马监出栏的马匹,经过挑拣后,也只有六分之一能成为骑兵的坐骑,剩下的虽然仍算是军马,但也只能充做邮传马递。就像蔡确上给神宗皇帝奏章里说的那样,‘河南、北十二监,起熙宁二年至五年,岁出马一千六百四十匹,可给骑兵者二百六十四,馀仅足配邮传。’   真正上好的能大批供给战马的养马地,一在东北、一在西北。即所谓蓟北之野和甘凉河套。必得要高寒之地,有长山大谷。有美草,有甘泉,有旷地,才能成批成群的蓄养出好马。汉唐皆是拥有了这两片土地,才能组建起大规模地骑兵部队。但大宋立国后,这两块地方,一个早已被契丹人夺取。而另一个,则在党项人手中——虽然开国之初。河套之地还属于大宋,尚能获取大量战马,但等到西夏建国,马源也就断了。虽然每一代皇帝都鼓励全国各地养马,但成果聊聊。   关西、河北、河东,都有马监,但出栏数量却少得可怜:同州沙苑监。牧场九千余顷,岁耗四十万贯,但养马只有六千多,岁出栏最低时竟只有四十余匹——若非马政如此不堪,王安石也不会搞什么保马法;福建沿海也可以养马,泉州、福州、兴化军的外岛上,有十一个牧场(注1)——东海最早的军马就来自于此——但这些马被称为洲屿马,‘不堪具装’。只能做驿马;在华南,两广出马,同时大宋也同西南夷和大理国交易马匹,但这些马匹‘驽骀下乘’,肩高能达到四尺二寸这个大宋战马最低标准的,百中仅有一二。被称为羁縻马——从这个名字就可以知道,宋廷购买这些马匹,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为了收买人心,羁縻西南夷;至于从青唐番买来的高原马,从青藏高原下来后容易生病,也不适合平原作战!   当此时,一匹民用马价值大约八九贯,顶死不过十五贯,但一匹‘马及官格尺者,不下四五十缗’。也就是要四五十贯才能买到一匹最低标准的战马。而肩高超过四尺六寸的上等战马,更是高达百贯。   据赵瑜所知。无论金人还是辽人,衡量战马地标准比宋人尤要高上许多。就算是乘用马——所谓的一人双马、一人三马,其中真正用来上阵厮杀地一般也只有一匹,而其他则是用来在平常骑乘,以节省上阵战马的体力——基本都能达到宋人战马的标准,毕竟那些乘用马,许多时候也会被人骑着去打草谷、去抢劫,习惯了厮杀和血腥。而那些上阵战马,则更是都能达到宋人所定的上品标准。   三万八千匹战马,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上等战马……赵瑜突然觉得喉咙很干,心跳得很快。看看周围,将领们都跟他是一样的反应。   “大王!”朱聪踏前一步,鼻子里喷着粗气,大叫道:“这三万八千匹战马决不能放过!有了马,东海可就不光是纵横海上了!”   “是啊!一定不能放过!”将领们齐声说道。   卢克忠又道:“大王,完颜娄室在败亡前已让其子活女逃离。若是对岸收到了战败的消息,定然会立刻逃归辽阳。时不我待,还请大王当机立断!”   赵瑜闻言,眉头一皱。海峡水道中现有十余艘车船轮番巡视,多一点的人渡海,就会立刻被发现,但若是单人夜渡,却有很大几率逃过去。若是因此让递到嘴边地肥肉逃掉,那他今年这一整年肯定是睡不好觉了。不过,此事事关重大,决不能凭一个降人的几句话就定下。他瞥眼看了看卢克忠,此人值不值得信任还未有定论,而大抃等人的话,是否说的是战马,也还需确认。   抬眼战场,几千名降人、俘虏都老老实实的坐着,但若是没有大军镇住,定然会做起反来,如果要出兵对岸,在长生岛却仍要保留一部分兵力。略一沉吟,赵瑜心下有了决断:“野战二营、水兵营继续打扫战场,神机营,即刻随我回城。”   回到城中,已近未时。   安排了神机营去用餐,顺便又遣了运军队回城的大车,再给仍留在战场上的士兵和俘虏送去干粮。赵瑜便召集一众军官直奔军议堂——那里有整个辽东地区的地图和沙盘。   卢克忠和大抃等三个降将与东海将校们一起,围在军议堂中央地大桌边,大桌上,摆放着辽东山河地势的沙盘。沙盘以辽阳为顶点,东至鸭绿江口的保州,南至辽东半岛的苏州,西至已属中京道的锦州,连同辽海(注2),方圆几百里的山脉、河川、城塞、村庄、军营、道路都一一出现在这面长宽一丈地沙盘上。   卢克忠是南部都统麾下的支度判官。大抃是同知东京留守事,两人都是统观辽东全局的官员,不比只管带兵的耶律高八和耶律耨里,他们对辽东内事算得上了若指,但对于这面沙盘,他俩都挑不出几个错来。   ‘想不到东海密探之能一至如斯!’卢克忠忍不住一阵的颤抖。对于东海情报搜集能力,他和大抃都大为惊惧。就算收藏在辽阳都统府内的地图,也没有这般精细。   “好了。别浪费时间!”赵瑜拍了拍手,示意陆贾和黄洋,“开始吧!”   陆贾拱手一揖,他和黄洋都是在城门口恭迎大军凯旋的时候,被赵瑜直接拉过来地,到了堂中,方才知道究竟是为了何时。操着契丹话。陆贾和黄洋与大抃等三人对谈起来,间或还询问卢克忠几句,边说着边拿着各色小旗在黄蜡质地的沙盘上标示着。   大约花了近两刻钟,把对岸军情一一问清,标示完毕,陆贾拿起小棍指着长生岛对岸地一溜绿色小旗,解说起来:“……为了制作木筏,且方便渡海。完颜娄室沿着海岸布置有六个营地,他所率地大军本就分部驻扎在这几个营地中。但其渡海后,几个营地中多剩下民伕,只有百多名守军。不过,在南信口和北信口两处大营中,却仍各安排了一个女真千人队。以作守御。”   “那战马呢?”   “都放牧在北信口附近,复州河北岸,从复州到宁州地草甸上。”陆贾指着陆上最接近于长生岛的两处地点,“南信口对岸是片山地,没有放牧地地点。”   众人看去,北信口处,一条河流蜿蜒曲折注入海峡,已经被废弃的复州州治所在的永宁县城就坐落在河边。河道两岸尽是平地,不像南信口处,不论对岸和岛上。都是凸起地山丘。   赵瑜低头看着沙盘。微微颔首,问道:“如果我想把放牧在这里的战马都夺下。你有什么好提议?”   陆贾当即道:“很简单,把去路拦住就行了。”   赵瑜抬头看了看一脸自信的陆贾,又在沙盘上打量了几眼,问道:“宁州?”   “大王英明!”陆贾拱了拱手,拿着棍子整片沙盘上画着圈:“辽东半岛三面环海。半岛中央是山脉,从辽阳附近的千朵莲花山,到辰州东面的步雾山(注3),再到苏州东北的小山,是连绵近千里的山林。只有靠着海的两岸方有平地。所以辽东半岛上地道路和城镇都是沿着海修来的。如东南侧,对着北洋的镇海、穆州,再如西北侧,辽海边的复州、宁州和辰州,都是夹在大海和山林之间。所以从辽阳到复州就只有一条道路,只要守住这条路,马也好,人也好,都别想过得去。”   小棍移到复州城之北,大约七十里的宁州新安县(今瓦房店市永宁镇附近)的位置,陆贾继续道:“新安县南面一片近百里地平原草甸,金人的战马就放牧在这里。而新安县北,就是山脉,这山一直延伸到海边,中无他途,只有一条适合行军的山谷。而这一段官道便是在山谷中穿行。”   朱聪沉声道:“所以说只要派兵封住官道所在的山谷,就能把金人战马都留下来。”   “没错!”陆贾点头,语气变得激昂:“金人放牧的地点,看似面积广大,其实是三面环山一面临海的死地。只要封锁住去路,他们无处可逃!”   注1:福州四牧:曰水峭、龙胡、沥畸、海澶。泉州二牧:曰浯州、列屿。兴化军二牧:曰东越、侯屿。   注2:在辽国,辽东湾被称为辽海。   注3:千朵莲花山即是现今地处鞍山的千山,而步雾山现在则名为步云山,为辽南第一峰。      第二十四章 突遇(上)      宣和元年四月十五,壬辰。   三更时分。   今夜里浓云密布,星月不显。空气中湿热无风,煞是憋闷。   完颜活女不禁想跪下来感谢这好天气,没有风就不会有浪,而无月无星的浓黯中,他浮在海面上,也不虞被东海巡船发觉。   回过身来,他把搭在马背上的水袋取下。几口喝光袋里的残酒,顿时便觉得身子热了起来。脱下盔甲马靴,与角弓长刀一起,捆扎好放在马背上,只穿着小衣,完颜活女小心翼翼出了藏身的树林。牵着坐骑,拖着一张用细木树枝扎起的小筏子,向半里外的海滩走去。   这是南信口与北信口之间的一处海滩,与对岸的距离长达三里,并不是适合渡海的好地方。但他选择这个地方,也正因为距离够长。   当完颜活女奉父命逃离战场,便顺着大路直奔北信口而去,中途遇到逃散的奴工也不避让,还刻意砍死了几人。不过快到北信口时却趁左右无人,下了官道,悄悄的从山林中向这个他预先想定的渡海处绕过来。   躲着人声,完颜活女在山林中藏了半日,等至半夜,他才又悄悄的摸了出来。山林中的半天功夫,完颜活女都不知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他枯坐在阴湿的泥地上,一刻幻想着,父亲的绝地反击能出人意料地成功,说不定会亲自提着东海王的首级来寻他回去;下一刻却又清醒过来。跪在地上捂着嘴痛哭流涕,他的父亲已经不可能再回来!   一步步的走入冰冷的海水,燃烧在完颜活女心中的是满腔的仇恨。他幼年时常在混同江中戏水,水性并不差。上半身搭在筏子上,双脚一下一下地踢着水面,坐骑在后面游着,缰绳就绑在伐子上。   他抬头看着前方的黑暗。对岸就在不远处。   长生港中,几百支火炬熊熊燃烧。五艘车船停靠在栈桥边。神机营地士兵一个接一个踏上跳板走了上去。   每一个神机营的士兵,身后都背着个大小两尺多的双肩牛皮背包,背包下侧还引出两条皮带用来扣在腰间——这是赵瑜提供了后世行军背包的式样,让下面的人仿制出来的——背包都是鼓鼓囊囊,里面装着毛毡、换洗衣物以及多达七天的口粮,背包外侧还有一些小口袋,放着洗漱用品等杂物。饮水葫芦挂在背包左侧,右侧挂着个一尺长、铲面只有巴掌大地工兵铲。火枪就横放在背包之上,用绳扣牢牢绑定。除去火枪,这样的一套装备下来,每一套大约只需要十五贯,论成本并不算高,已经成了东海军陆军士兵的制式配备。   上船的士兵们现在都已是甲胄在身,子弹袋和刺刀挂在腰侧。替换用的燧石则直接揣在怀里。他们是第二批登陆的队伍,打头阵的一个都,早已在午后出发,这时应该快到宁州外海了。   码头上,赵瑜对神机营的三个主官谆谆嘱咐。以都指挥使朱正刚为首地三人俯首帖耳的躬身听训:“尔等此去陆上,必得小心谨慎。对岸的两千人绝不会如今日这般容易对付——他们可都是有着马的!是真正女真铁骑!”   三人齐声应道:“臣明白!”   虽然今日十里亭一战。东海军以五千破一万,看似战果辉煌,但赵瑜及下面的将领仍然保持着冷静,并没有给胜利冲昏头脑。他们打赢的仅是下了马地女真兵,而女真人出名的是骑兵,下了马后,战力十亭中怕是只剩了一亭,又被困死地,粮草断绝,且新败于长生城中。无论军心还是士气都降至最低点——对于这一点。赵瑜十分敬佩完颜娄室,身处如此绝境。想把士气鼓动起来出兵决战,没有足够的威望和领导力,根本是天方夜谭——打赢这样的敌人,虽不能说胜之不武,但也绝不值得自满。   赵瑜继续道:“你们一营人拦在他们回去的路上,虽有地利,但要记住,你们面对的可是群哀兵。再加上‘归师勿遏’的说法,你们肯定也听过。当看到神机营拦在归路上,他们爆发出来的战斗力定是非同小可,绝非今日可比!”   “是!”   “到时如果真拦不住,那就放他们过去。人留不留无所谓,只要把马群截下来就够了。是拦是纵,到时候,你们可以自行决断。”   三人再一躬身:“臣等谨遵大王之命!”   “好了!”赵瑜一挥手,“不耽搁了,你们上船去罢,还望早传捷报!”   “大王放心,臣等必不负大王所托!”   三人叩拜之后,转身上船。轮桨打着水花,几艘车船缓缓离岸,依次向港外驶去。   当昨日午后,赵瑜作出出兵对岸的决定后,随行而来作战司参谋们就在陆贾、黄洋等长生岛军官的配合下,立刻制定起具体地作战方案。由于冬天时本就登陆过一次,宁州附近地军用地图也是现成的,向导也不缺,所以方案便很快出炉。   在海峡中巡视地车船被抽调回来。对于那个逃掉的完颜活女,赵瑜并不在意,也不会为了他一人,就让宝贵的运力在海峡中白白浪费。六七十里上的水道根本无法堵住——完颜娄室在从长生镇撤离之后几日里,早就派了许多人渡海报信,每晚冲上海滩的尸体就有不少——就算运气好捉到了完颜活女,但照样会有其他人逃过海去,民伕、溃军都有可能,娄室全军覆没的消息根本是封锁不住的。唯一地解决办法就是在留守大营的女真军反应过来前,早一步把他们的退路堵上。   神机营辖下的第一指挥第一都。作为先导在昨日傍晚时就已经出发,而神机营本部也在休整了半日后连夜出兵,他们的任务是占领辽阳至苏州的官道——在东海的地图上,被称为辽苏大道——宁州段地山谷,堵住金人的逃路。   而野战二营,将会在今天中午时分从北信口渡海,直攻金人北大营。至于南信口地敌军。则由车船负责把他们封锁在复州河南岸——复州河虽窄,水也不深。但东海车船轻载后还是能沿河上溯近百里。   于此同时,大抃和两个耶律也将派出亲信。替女真人放牧的都是奚人和契丹人,只要说动他们,把马群赶过复州河去,女真人就再也没机会把战马夺回。   “其实若是顺利的话,神机营要面对的也只会是几百名残兵!”远望着车船上的灯火越来越远,朱聪在赵瑜背后说着。   “一切还是小心为是。有备无患嘛!”赵瑜回头笑道。   朱聪也陪着笑了两下。却又问道:“不过,若是真的能把这近四万匹战马夺过来,金国可就真的是伤筋动骨了。那大王地计划……会不会因此有什么变故?”   赵瑜摇了摇头:“如果今次夺马成功。那金人一下子损兵两万,壮丁损失三万,战马丢了四万!的确是伤筋动骨。但是……你还记得当年打破辽主七十万大军的,有多少女真军?……两万啊!仅仅两万!”   他说着转身向城中走去,朱聪连忙跟上:“完颜阿骨打手里还有五六万本部精兵!马匹也不缺,宗室也皆尽良将。战死个完颜娄室。但金主手下还五六个同水平的主帅啊!……反观辽主,他的手下文官武将又是什么货色?还有精兵吗?”赵瑜一句句的问着,最后摇着头,“辽东的大局已经定了,不可能再有什么改变。唯一会变的,就是女真人将会更疯狂!”   他抬起头。望着一片浓黑地天空:“受伤的猛兽反而会更加凶猛。今次金人的损失,人力物资还是小事,关键的是威信。为了震慑浮动起的人心,阿骨打必然会疯狂出击……辽主有难呐!”   赵瑜笑着,脸上突然一凉,伸手一摸,却见几滴雨水,他脸色微变,喃喃道:“下雨了!”   暴雨如注,百余名东海士兵在湿滑的草甸上艰难跋涉。自上岸后。他们贴着山脚。已经连续不停地走了近一个时辰,但雨中行军艰难。到现在为止,也才走了十里地。不过,他们地目的地却已经近在眼前。   高明辉眯起眼看着前方的黑影,费了半天力气,方才辨认出来几个熟悉的地标。他理了理身上的油布雨披,扭头贴着身边的一个士兵的耳朵叫道:“邓都头,已经到了。”   “到了?!”神机营第一指挥第一都的都头邓广达闻言脚步一停。抬眼打量着前方不远处,的确,左侧连绵高耸的山影,在那里是矮了下来。   “集合!”邓广达回头命令道。他地命令从队头到队尾,瞬时传了下去。一百多人拉成长条地队列很快便在谷口处集中起来。   高明辉和邓广达等第一都的几个军官聚在了树下,用油布雨披遮住了雨水,点起了火折子,照着邓广达手上地行军地图。从描着等高线的地图上看,山谷两边山势不算高,也仅是百丈到两百丈之间,但是连绵不断,从半岛中央的山脉分出来,一直延伸到海中,百多里长的山岭,也只有眼前这条谷地才是唯一不用翻山而过的通道。   “不过,这山谷好像太宽了点罢?”邓广达皱眉道,虽然出海前就已看过地图,也觉得山谷的宽度超过预期,但现在对照着实景来看,感觉就更深刻了。平均三四里宽的谷地,要想用一千人封住,根本不可能,“所以只能深入谷地。”高明辉指着地图道,“入谷十五里有条河。本没有名字,但上次俺来这里绘图时,因为是绑着羊皮革囊浮渡过去的,就起名作浮渡河。官道向北到了浮渡河边,没有直接过河——对岸有山——而是顺着河岸改向西,继而再向北,跟着河水一起出谷。而官道沿河的那一段,地势狭窄,要封住比在谷口容易得多。而且今夜雨势这么大,明后两天,浮渡河必然暴涨,甚至官道也会被淹,到那时,想堵住金人更是容易。”   邓广达几个军官对视一眼,各自点了点头,“好!就照高兄弟你说的办!”   说着起身便要催军起行。   “都头!”高明辉叫住了他,“雨夜谷底必然积水,山路却又难行,还是寻个高处,等天明再说。”   邓广达微一犹豫,默算了一下时间,便点头同意了。只等两个时辰,应该不会有问题。   两个时辰后,天光放亮,但雨势虽是略减,却仍未止歇。而在谷口一侧的山坡上休息了半夜的第一都,已经收拾起行装,士兵们各自啃着油纸包好的干粮,准备出发。   但这时,一个哨兵吹起了报警的铜哨——有敌来袭!      第二十五章 突遇(下)      驭马奔驰在风雨中,完颜斡鲁心急如焚。扑面而来的冰冷雨水只能模糊他的双眼,却浇不息他心中的火焰。   六日前,当他听到完颜娄室已攻破长生镇的消息,便没在多言,直接离开了北信口大营——既然完颜娄室已经成功在望,他也没必要在娄室辖下的大营中多留,也不能多留,以免给人留下夺权的嫌疑——但他离开时,仍有一丝放心不下,总觉得事情的发展不会那么简单,所以便留在复州之北两百里的辰州城,等候最新的消息。   果然——他很讨厌这个果然——就在昨日,当他尚在午后小睡之时,坏消息就来了:东海王亲率援军登岛,娄室大军败退出城。愤怒之余,完颜斡鲁对此感到很不可思议,这几月来,他曾多方打听过东海国的消息,所有的情报都指出东海国本土远在万里之外,长生岛仅仅是孤悬在外的飞地。但东海王的援军却在十日之内就赶到长生岛,若非东海国近在咫尺,那便是今次的战事完全落入了东海圈套中!   对于这个顺理成章的推断,完颜斡鲁却是难以置信。如果这一战是圈套,那从东海人火烧辽南诸城那一天开始,套子就已经被设下来了,完颜娄室只是运气不好,被都勃极烈点了将,踩了进去。换作是其他人——就算是粘罕——怕是也逃不过这个陷阱。   ‘这算计也太可怕了罢!’这么想着,完颜斡鲁感觉身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都说南蛮子狡诈,当真是一点不假。’   既然东海援军已经上岛,再拖延下去,还在长生岛上地大军肯定是凶多吉少,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想办法把七千本部从那个该死的岛上救出来——只有这件事娄室算是做得好的,死得都是外族和民伕,族里的孩儿们大多安然无恙——外族人死便死了。那么多女真勇士可损伤不得!   收到噩耗的半个时辰之后,完颜斡鲁便领着亲兵直奔复州而来——有资格主持营救工作的。现在也只有他了——但由于夜间无法渡河,他不得不在高明辉命名地浮渡河边逗留了一夜。今日一早,天刚蒙蒙亮,一夜未眠的完颜斡鲁急着把亲兵们一个个踹醒,重新上马趟过了还没涨起地河水,继续奔行。   透过漫天的雨幕,谷口已近在眼前。完颜斡鲁的心情略微放松了一下。只要出了谷,便到了宁州,再过两个时辰,就能抵达复州的大营了。想到这里,马鞭便又是一挥,在空中打了个鞭花,坐骑的速度登时又快了几分。   但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笛声突的传入耳中。完颜斡鲁大惊,大金国地军中并没有这种号子。   用力扯起缰绳,战马嘶声人立。挺直腰,踩在马镫上,他用尽全力大吼:“有伏兵!”   “轻装!”   当完颜斡鲁大吼着有伏兵的同时,邓广达也山坡上吼叫着。所有人都提防着南面的敌军北逃而至。却没人能想到,会有敌军从谷中窜出来。   看到突如其来的金人骑兵,第一都的士兵们都免不了有些慌乱,但都头的吼声,却让他们条件反射般的行动起来——服从命令的程序已经被刻进东海士兵地骨髓里,完全不会受到情绪的影响——一把掀开油布雨披,松开腰间的背包扣带,双肩一耸一放,沉重的双肩牛皮背包便滑落到地上。   刚从背包上把火枪取下,邓都头的命令便接踵而至:“……各排列队!”   为了适应火枪兵排兵布阵的需要。神机营在十人队和百人都之间。又多了一层编制——排。一排有三队,有排正排副。三十二人排出地一队横列,正好是东海步兵军阵的最小宽度。而一个都,分作三排,就可以形成一个小型的步兵方阵。   而都直属队,保护着都头、都副、鼓手、旗手和指导——这也是新设立的职位,当一个新晋升的军官刚从教导队出来,又或是军学里的毕业生第一次下部队时,一般就会安排到这个位置上——站在阵列之后,指挥全都作战。   隔着雨幕,士兵们辨认着身边人的面孔,寻找着自己的位置。尚幸他们本就是以排和队为单位,各聚在一处休息,并不需要四处乱窜。高声报着数,第一都的阵列很快成型,一个完整的战术作战单位便出现在谷口一侧地山坡上。   对于今天麾下士兵列阵地速度,邓广达很不满意,就算是冒雨,也不该费上十息才列阵完毕。狠狠地瞪了士兵们一眼,回首坡下,金人骑兵已经调转马首,对准了这里。看了看天上的雨,又看了看地面上与敌军地距离,邓都头吐了口唾沫——已经来不及换掉枪支上湿透的燧石了——又是一声吼:“所有人……上刺刀!”   对面的军队列阵的速度快得惊人,完颜斡鲁只觉得眨了眨眼,谷边小坡上一片摇晃的黑影就变成了整整齐齐的队列。   ‘是东海人?!’雨水流过完颜斡鲁的脸上,原本就被风雨吹得发青的脸颊,现在更是毫无半丝血色:“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他们已经把娄室……?还有复州!复州的大营现在怎么样了?!”身边没人能回答他。   深呼吸几次,他冷静了下来。细细打量对面的阵列。他们人数并不多,仅有一百多人,与他的亲卫人数相当,同时也没有看到马匹,难道是步行过来的?   斡鲁有些糊涂,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若说是伏兵,人数太少。也不该整整齐齐的在山坡上列阵;说是哨探,人数却又太多,而且若是哨探,看到敌军,应该会藏起来,绝不会冒出头来!   摇了摇头,完颜斡鲁放弃了猜测。不管这些东海人是来做什么地,他们既然已经出现在这里。就代表东海人已经有余力把目标转到了陆上,而娄室……怕是已经完了!   ‘……整整八千儿郎啊!就这么没了!’   心痛于大批族中子弟的战死,完颜斡鲁颤抖着,从咬紧的牙缝里透出声音:“留两个活口,其余统统杀光!”   既然猜不出东海人所为何来,那就抓几个来问问。虽然从东海人的队列上看,他们都是一等一的精兵。但他完颜斡鲁——大金国的迭勃极烈、南部都统——的手下可更是百里挑一地勇士。何况,以骑兵冲击步兵,哪会有失败的道理。   百名亲卫依命行事。留下十人护着斡鲁。其他亲卫换乘了上阵用地战马,挥舞起犬牙丛生的狼牙棒,呐喊着向小坡上冲去。   看着近百名骑兵卷着风雨直奔而来,沉重的蹄声如同滚滚闷雷,高明辉的腿肚子微微打着颤:‘这个时候该退入林子里啊!’他想大叫。骑兵入不了密林。在这种平坦又只有一点稀疏杂木的缓坡上对上女真骑兵,是自找苦吃。不过他没敢说出来。他只是向导。军中号令不是他能插嘴的。   邓广达冷静的看着敌骑逼近,女真人舞在头顶地狼牙棒已经越来越清晰,这种钝器是重甲的天敌,就算头上戴着精铁盔,给敲中了,照样不死也半残。他不由得暗恨起来。要不是这个该死的天气,害得他发现敌人太晚,也不至于要用刺刀阵与骑兵相博——如果换上干燥的燧石,就算这种雨天,他的兵也能保证有一半几率成功射击。   ‘算了!就算用刺刀一样能解决他们。’他想着,方阵两侧都有些杂木,金人骑兵无法从侧面冲击,而想用骑兵正面冲击枪阵,‘……那还真是疯了!’   雨水从头盔滑落,透过盔甲的缝隙。流入衣襟内。湿透的内衣让每一个东海士兵都感觉很不舒服。但没有一人因此而扭动一下,都紧握住了手中火枪。三棱锥型的刺刀就插在枪膛中。顶端点了钢,如果在阳光下,还会反射着幽蓝地精光,就算是铁甲,犀利的三棱刺刀也能一下洞穿。   水花四溅,马蹄刨起泥土掀得老高。转眼间,近百名女真骑兵就冲上了小坡。他们的心中都有些惊奇,他们还是第一次看见面对骑兵的冲击而不四散溃逃到步兵。   ‘不过马上就不会了!’完颜赛里狞笑着,领军冲在最前。作为斡鲁的幼子,他不像他父亲那般精明过人,但说起勇猛,在完颜部宗室的小字辈里,他却是排前面地。密集如猬的刺刀阵已近在眼前,赛里用力一提马缰,人立而起的战马在东海军阵前轻巧向左一转,正面冲击之势登时就转化成与阵列平行的走向。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把女真铁骑名震天下的骑术,发挥得淋漓尽致。   臀部离开马鞍,顺着人立而起的马势,完颜赛里高高的站在马镫上。低头看着右侧瞪大眼睛的东海士兵,他得意非常。没有哪个骑兵会傻呼呼的向枪林中冲击,人不会,马也不会,阵前横过的马术可是女真骑兵地必修课。   右手中狼牙棒举上头顶,嗜血地双眼投向目标,下一刻,狼牙棒上的铁钉就将把敲瘪地头盔带起,而像核桃一样碎裂的头颅,就会出现在眼前。   “杀!!”   狼牙棒就要挥下,东海军阵中,冲天而起的杀声却突然如同地底爆发的火山一般迸发出来。听着杀声,完颜赛里只觉得整个人都晃了起来,他与目标的距离也一下变远。   ‘怎么回事?!’   在倒地前的那一刻,他深深的低下头去,终于发现,他视为目标的那个东海士兵和周围的几人,同时弓步踏前,三四杆奇形怪状的长枪正深深的没入了他坐骑的腹部之中。   第一都的军阵紧密异常,三十多人排出的横列。就只有七八匹马头尾相接地长度。这么短的阵列,在同一时间,能出现在刺刀阵前的女真骑兵仅仅三骑——为了保证冲锋时不会追尾,骑兵队形永远都不可能如步兵阵列那般紧密——以三十人攻击三人,哪还会有失手的可能。   “杀!!”   杀声再起,紧跟而来的女真骑兵又有三骑被刺倒在地。看到前面几骑的失败,后面的骑兵不由自主地缓下了冲击的速度。现在冲上去只会先撞到自己人——六匹还在挣扎嘶鸣着战马,就拦在东海军阵之前。   完颜赛里和其他几个倒地地女真兵一骨碌从地上翻身跳起。他们的马术高明得难以想象。除了一个士兵因腿部被刺中而被坐骑压到,其他五人却都在坐骑倒地前及时脱离。   一把拔出腰刀,完颜赛里向后一招,“一半人下马!一半人从两边绕过去!”   “白痴!”邓广达冷笑。对付东海军阵,最好的办法就是不顾死活,直接冲进阵来,用战马几百斤的身躯和奔驰而来的千斤冲力把东海军阵彻底撞散。除此以外。任何战术都是些装模作样的小伎俩。   扭头看看左右两侧,各有二十多名骑兵正小心翼翼地在杂木丛中穿行。第一都都头再次冷笑,‘没有了冲击力,骑兵还想跟步兵斗?……简直是笑话!’   “第三排!用最快速度把左面的解决掉!直属队!把右边堵住!”邓广达接连下令。三排军阵转眼少了一排,而保护都部地直属队,也留下了军官们向右侧跑去。   “击鼓!挥旗!”   鼓声响起,湿透了的军旗被用力挥开。   拔出指挥刀,邓广达大步向前:“第一排!第二排!前进!!”   遵循身后的鼓点。从马尸上跨过,六十余名东海士兵挺起枪向前冲去。踩着水花,整齐的脚步声,比起平时更为响亮。   “好强的兵!”在后方观战,完颜斡鲁忍不住赞着,但立刻又道:“好蠢的官!”指挥那队东海兵的军官面对三面夹击。不是把军阵缩得更紧,反而分兵出击,“真是蠢透了!”   但他的儿子却不认为对方很蠢。与东海军正面相对,扑面而来地压力,他感受得更为深刻。东海人不是蠢,是自负!他们自认为比女真勇士更强,才会敢于分兵!   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感传遍全身,完颜赛里恶狠狠的举刀一指,领着二十几个亲卫立刻冲了上去,在如林的刺刀阵前挥刀而下。一阵金铁交鸣。腰刀和刺刀同时被荡开。   完颜赛里几乎不能相信。与一个普通的东海兵刀枪相交,不但没有砍断对手的枪。自己地手竟然在发麻。他哪里知道,每日荤腥不断的东海士兵,身体素质绝不在女真人之下。   大喝一声,他挥刀再砍,腰刀与火枪再次交击,当的一声响,一点火星在雨中冒起,转眼即逝。火枪还稳稳地拿在东海兵的手上,而完颜赛里的刀……却已经断了——前一次交击就已经崩了刃的铁刀,再次砍在钢质的枪管上,哪会有别的结果!   “好强的兵!好强的兵!”完颜斡鲁翻来覆去地说着这么一句,连胡须都在发抖。一阵交锋之后,他地亲卫一下倒下了十几个,而东海兵却只少了三四人,他们留下的缺口,也立刻被后排补上。   手持断刃,完颜赛里接连挡开几次长枪突刺,喘着粗气,一个翻滚,俯身捡起身侧战死地亲卫留下的腰刀。挺起完好的战刀,他得意的一声大吼,正要再次冲前,但身体却突然僵住了。   第二排一个东海士兵,面无表情的收回从前排缝隙中突刺出去的火枪,粗长犀利的三棱刺刀一寸一寸的在完颜赛里的鼻根处拔出,留下了一个黑洞洞的伤口。砰的一声,赛里仰天倒地,红红白白的浆液,从斡鲁幼子刚刚睁开的第三只眼睛中汩汩流淌。   转眼之间,近五十名下马的女真战士就只残余下一半。倒下的战士还在抽搐,但流出鲜血已经变得丝丝缕缕,被雨水冲散,伤口转眼就变得发白。同样变得发白的还有残余士兵的脸色。面对步步进逼东海军阵,他们也只能步步后退。四比一的交换比,让他们再也不敢上前半步——何况被刀砍中的东海人,多是受伤,而他们被那种怪枪刺中,却再也别想站起。   一声尖利的呼哨,这时从山坡下传出。完颜斡鲁一拨马头,转回来路,领着一众亲卫向谷中逃去。听到呼哨声,残余的亲卫如释重负,纷纷上马而逃,从山坡两侧的杂木丛中,惶惶而出的女真铁骑也只剩二十余骑。   ‘完了……救不回来了!’   伏在马背上,风雨从耳畔擦过,完颜斡鲁的脑海里没有刚刚战死的幼子,只有那队战力强得可怕的东海士兵举枪前冲的影子。东海人有这等精兵在,凭他手上的军力,想救出复州的两千女真子弟,再也不可能了。   ‘完了,辽南真的完了!’   “呼……”立于阵后,一直都在胆战心惊的高明辉终于长舒一口气,他常年从来长生岛交易的辽地商人口中,听到女真铁骑百战百胜的威名,却忘了……东海军也是一支常胜不败的队伍。   东海兵锋指处,皆是所向披靡!      第二十六章 旅顺(上)      神楽道中记。   宣和元年四月十六,癸未。   已是雨过天晴,天蓝得透亮,阳光明媚异常。除了汹涌翻腾的复州河,以及草甸上的一点积水,已经看不到半点昨日暴雨的痕迹。   一群群战马被契丹和奚族的牧人驱赶着,从几里、十几里、几十里外的放牧地向复州河聚集。放眼望去,在一望无际的平原草甸之上,净是万马奋蹄的场面。   回首复州河岸,北信口处的金人大营处已是一片狼藉,营栅七零八落,千百顶帐篷尽数扯倒,旗帜兵甲散落满地。一队队奴工在士兵们的监视下在营地中出入,搜寻着女真人残留下来的战利品,并清理营地。营地之外,一溜女真兵的尸首。几个手持利斧的东海兵,逐个把首级砍下,残尸就近被丢入复州河,首级则被撂齐码好,等候计点。   昨日午后,野战二营从北信口渡海登陆,驻扎于此的女真猛安出寨迎击。千名女真铁骑夹着风雨而来,却被战船上的火炮堵在半里之外,眼睁睁地看着东海士兵在北信口渡头下船结阵。当东海军阵中射出第一波弩箭,金人就再也没有了机会——就算在暴雨之中,木制麻弦的神臂弓仍能保持七八成的威力,而金人所用的角弓,却在雨水中变得松软无力。   在炮火和箭矢中倒下了近两百人后,女真人终于失去了继续作战的勇气。调转马头向北方逃去。于路上,这些败兵还想带走散布在草甸上地战马,但契丹和库莫奚的牧马人却先一步被串通,早把马群远远的驱离大路。到最后,这支女真骑兵就只带着区区两千余匹战马抵达神机营埋伏着的山谷。   当入夜后,这群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似漏网之鱼的败兵在浮渡河边的官道上淌水的时候,山谷两侧地坡地上。守候已久的神机营突然发动了攻击。此时已是雨收云散,借着月色。千支火枪轮番发射。山谷洪流滔滔,就算在岸边地官道,也淹上了近两尺深。趟着湍急得河水,女真骑兵在弹雨中艰难跋涉,最后仅仅只有百余骑得以逃出生天,而他们所携带的马群,却尽数被留在了山谷中。   浮渡河之战结束。在辽南,金人的势力已彻底被扫空。除了被困在复州河南岸的一支女真千人队,完颜娄室所率领的连同民夫在内总计五万人的大军,已彻底覆灭。而要解决掉最后的那一千人,也就是一两天之内地事了。   沿着绿草茵茵、苍翠欲滴的复州河岸,赵瑜信马由缰。在他身后,神机营都指挥使朱正刚正向他汇报着昨日的战事。当听到昨日清晨,与第一都交战竟然是金国南部都统完颜斡鲁时。赵瑜忍不住摇头惋惜:“可惜了一条大鱼啊!”   “完颜斡鲁太狡猾,见了战局不利掉头就跑,第一都没有配马配车,追之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逃掉!”朱正刚也是遗憾非常,若是能活捉或是击毙女真仅有的几名勃极烈中的一名——哪怕是排名最后的一个——那功劳也足以让他胸前的四枚银月变成一颗金星。   “到底是老江湖。风色不对转身就走,这进退自如的本事当真非同一般。当年在海上做买卖地时候,我可没这水平!”赵瑜笑道。   朱正刚不知该说什么话好,只能陪着笑。东海国的上层基本上都是海盗出身,现在一个个为官为将,对旧日的丑事却都讳若莫深起来,很少再有人在公开场合吹嘘当年跳帮打劫时的故事。   不用回头,赵瑜也知道朱正刚的尴尬,笑了笑,转过话题:“昨日之战。神机营毙伤女真残敌数百。最后只让几十人逃出。他们夹裹的战马也都截下了。虽说是伏击,但战果如此辉煌。也算是难得地大胜。朱卿家指挥有方,功劳不小。”   “先有大王定策,后有众将士用命,方得此胜。末将哪有半分功劳。”朱正刚谦逊着,“我这也是捡了二营的便宜,若不是二营在北信口先行击败他们,神机营也不会胜得那么轻松。”他一边要竭尽全力的控制着马速,与赵瑜的坐骑保持半个马身的差距,一边还要陪着赵瑜说话,一心二用下,额头上的汗紧张得扑簌簌的直往下落。就算被赵瑜夸赞,也没心情自满。   赵瑜哈哈笑道:“朱卿家太过自谦了,这么大的功劳你推不掉。”笑了一阵,他又正色说道:“不过……真要说起功劳,今次战果功绩如此辉煌,其实主要还因为对上的是女真人。并不是说他们不强,论起兵强马壮,军力雄厚,金国还在我东海之上。”   不等不服气的朱正刚反驳,赵瑜继续道:“只是他们今次之败,第一败在庙算。完颜娄室将兵五万,想用狮子搏兔地雷霆手段把长生岛一举拔掉,这种战略不可谓不谨慎。但他们不可能知道,从火烧辽南诸城时起,他们就已经落在我东海地圈套之中,除了时间上有些提前,金人的反应都一如参谋部地预测。我们在暗处算计金人,而金人却懵然不知,这场仗还没开战他们就已经输了八成。这与军力无关,与智计无关,只是因为我军的目的出乎金人预料:不为财帛、不为子女、不为土地,我只要个名声——歼灭女真铁骑的名声——一切战略谋划以此为主,外人怎么可能想得到?!”   朱正刚皱眉思考起来,赵瑜话音停了停,等神机营都指挥使消化完这番话,他又接着说道:“而金人第二败是败在他们没有与步兵军阵交手的经验。契丹立国几近两百年,与我汉家步兵交手无数。上上下下都知道‘不击堂堂之阵’地道理。但女真人以前见识的都是契丹、渤海的那些没钱买马的杂兵,从来只要纵马一冲,就可以赶在溃军之后,用狼牙棒一个个把人脑袋砸碎。他们从没有与真正的精锐步兵较量过,所以当遇上我东海军时,只把我军看作是比那些杂兵略强一点的军队。如此托大,我军当然胜得轻而易举。不过……经此一战。女真人受到教训,以后再跟他们开战。肯定会吃力很多了……”赵瑜叹了口气,“吃一堑长一智的头脑,女真人应该不会缺。”   跨下地坐骑突然停步,一条小溪拦在面前。赵瑜看了看浑浊翻腾的溪水,勒马退了数步,然后纵马前冲,一跃而过。在小溪另一边。看着朱正刚和亲卫们小心翼翼地淌过溪水,赵瑜拍了拍爱马,得意而笑。   他胯下地战马本是完颜娄室的坐骑,比寻常战马高出半尺有余,全身栗毛,唯有额头一点白色,内眼角的黑纹如同泪槽,却是传闻中妨主的卢马。如从挂在长生镇城门上的完颜娄室首级来看。这种小说家言也非无稽之谈。不过赵瑜倒并不在意,这匹马身材出众,又温驯听话,确是一匹上等良马。更重要的是这只三岁大地小公马,并未被阉割。等一个月后,它就能在济州岛的牧场过上一日七次的幸福生活——东海国刚刚设立的军马监。最缺的就是优良的种马。   天下最精明的就是商人,大食商人尤其精明,赵瑜曾多次想购买有名的阿拉伯马,给一匹阿拉伯公种马已经开出百两黄金地价格,但大食商人给他带来的仍是被阉割的公马。既然如此,赵瑜便很干脆放弃对阿拉伯马的追求——虽然如果价码再高一点,说不定会有哪个贪财的大食商人献上两匹,但毕竟不值——绕过印度,组织四条战船去阿拉伯走一趟的军费也不过十万贯,只要在岸边某个城防不严地小城‘进出’一次。几百匹好种马唾手可得。   不过现在。赵瑜还没有精力去阿拉伯找麻烦,而有了眼前的这三万多匹战马。几年内,也没必要去跟大食人过不去。   这些战马中,多为阉马——自幼被阉割的公马,性格柔顺,容易调教,又不会发情,不论女真还是契丹,都喜欢拿来骑乘——不过,母马的比例虽不高,但也有四五千匹。至于未阉割的公马,赵瑜估计最多只有几百匹。   无论中原还是北地,当公马长到了三四岁将要成年时,马主便会进行挑选,只有性格温顺,体格健硕的良马才会被留下来做种,其他的素质不够的,都会被阉割掉。而赵瑜所缴获的这些未阉公马,自然都是上品。   有这几百匹公马,加上四五千匹母马,已经能撑起新成立的济州牧场——一个马群中,公马和母马地比例达到十比一,就足以繁衍后代。等两三年后,这个位于高丽南方地海岛牧场,每年将会有两千匹好马供应军队。   回首望望复州城北这一片一望无际的草甸,赵瑜遗憾地叹息。如果能有派驻一万精兵驻守北方,这里将是最上等养马地。只可惜他最多也只能抽出两千兵。辽南的草甸,他不得不放弃。   赵瑜再向南望去,越过汹涌的复州河,几十里外还有一千女真驻扎在南信口对岸,只要把他们消灭,等河水稍落之后,就能驱马渡河。再向南百里,便是后世被称作大连的苏州。这数万战马将会从现在正在被东海奴工们紧急抢修的苏州港上船,被运往南方。   ‘再解决最后一千人,辽东的事就可以告一段落了。’赵瑜想着,‘也该回去了,再过一月,到了台风季,路可就难走了。’   正想间,身后马蹄声急促响起。赵瑜回头看去,却是在北信口忙碌着战后收尾工作的朱聪。   “大王……”驭马来到赵瑜身边,朱聪气喘吁吁,“大王,南信口的女真人离营了!”   赵瑜一奇,南信口大营中的女真兵,向南是死地,向北是复州河,向西是大海,向东却是山脉:“他们能去哪里?”   “他们正向东往山中逃窜!”   一千女真骑兵在平原和丘陵间奔驰,前方的山麓越来越近。完颜活女行在队尾,当越过最后一条溪流,他驻足后望,对着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弟弟、失去了无数族人的土地大声吼叫:“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的!!”   他拼命嘶吼着,泪水在脸颊上纵横,但吼声转眼就随风而散,只剩呜呜的风在吹。      第二十七章 旅顺(下)      宣和元年四月十九,癸未。   时隔半月,蔡倬再次踏足长生镇中,看着靠着港口一侧满目狼藉的碎石瓦砾,和向着城门一边已被清理出来的一片白地,只觉着恍若隔世。月初时的那个熙熙攘攘的北方港镇已不复存在,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那座仍在镇中巍然耸立的寨堡。   踏足在废墟中,蔡倬感慨万千:“一座城要建起来,是千辛万苦,但毁于一旦,却只是转瞬之间。”   “何必为土木死物叹气。房屋毁了就毁了,只要人还在,要重新修起又能有多难?”   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蔡倬吓了一跳,连忙回头看去,却见是个个矮体壮的汉子。   蔡倬还未开口,他的伴当跳了出来,挡在蔡倬身前:“你这汉子鬼鬼祟祟的,怎么偷听我家主人说话?!”   “不得无礼!”蔡倬连忙喝住,把伴当赶到一边,转脸对那汉子陪笑道:“在下这伴当向来冒失,非有恶意。方才的言语冒犯,还请官人见谅。”   汉子笑道:“贵仆护主心切,乃是一片忠心,我哪会怪他!”   ‘我?’蔡倬的眉头微微一动。汉人重礼,陌生人第一次见面,就自称为‘我’,乃是十分失礼的举动。不过蔡倬是商人性格,脸上的不快瞬间便被堆起地笑容遮掩,“多谢官人宽宏大量!”他说着。把伴当叫来赔礼,眼角余光却在不住打量着那汉子。   只见其人长得浓眉细眼,相貌并不出众,黝黑的圆脸的上唇处,留了个菱角八字胡,两端尖翘;颌下的胡须三五寸长,打理得很精细。看上去颇有几分贵气。但他身上的穿着却是一身东海的制式军服,不论针脚、布料。都与蔡卓见过的其他东海士兵毫无区别,并没有什么特别地地方。只是这汉子个头虽矮,看着人时,却是一副居高临下的眼神,显是久居上位。再一瞥周围,几丈开外,十几个腰挎刀剑地壮汉突然出现在附近。隐隐的把三人围在中间。蔡倬心下一惊,‘能有这么些护卫,至少会是个将军,说不定……’   说是打量,其实也只是眨了几眼的功夫。蔡倬心念万转,神情却越发平静。还在汴梁时,穿着青衣小帽的道君皇帝在三伯的府邸中也见过多次,这天底下难道还会有比皇帝更大的吗?他心中毫无惧意。反倒一心想把握住这个天赐的良机。   伴当赔过礼,很不高兴地退到一边。蔡倬对着那汉子拱手一礼:“敢问官人,可是在东海军中效力。”   “正是。”汉子点点头:“不知有何指教?”   “不敢。在下只是想向贵军一谢救命之恩。若不是临战前被贵军撤到外岛,留在这镇中,怕是会跟这些屋舍一个下场。”   “谢?”汉子哈哈笑道:“今次一战,东海与女真的仇可就结大了。至少半年内。不可能再有女真人来做生意。来长生岛的商人们折了本钱,不骂我就好了。”   “冤有头,债有主,我等并非不知好歹,又怎会把女真人造得孽归到贵军身上?毕竟东海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仁者爱人,除了汉昭烈,又有哪家会在临敌时把满城的百姓撤走的。就算是大宋,也肯定要征发百姓上城!”蔡倬听着那汉子的说话,对他的身份也越发得肯定,便净拈着好听的奉承话来说。   汉子听得开怀大笑。连声道:“兄台谬赞了。”   蔡倬摇头:“并非是谬赞。为了避免商客地损失。在战前和买货物,而战后又允许赎回。除了东海,可没哪家会这么照顾商人呢!”   “衣食父母,当然得照顾好!”汉子笑了,上下仔细打量了蔡倬几眼:“敢问兄台贵姓大名,仙乡何处?”   终于如愿以偿地被问及姓名,蔡倬隐去心中的狂喜,拱手道:“不敢有辱请听。在下姓蔡,单名一个倬字,乃是福建仙游人氏。”   “仙游蔡氏?”汉子脸上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起来:“那蔡元长与兄台……”   “乃是在下族叔!”   “原来如此!”汉子点了点头,转身便走。走了两步却又在蔡倬失望的眼神中突然回头:“今次我东海与金人一战,夺得良马无数。将会抽出其中三千匹,向岛上的商客发卖。这些皆是上等的战马,价格按等级在三十到八十贯之间。蔡兄若有兴趣,可以去陈家商号问一问。”   蔡倬愣楞地看着那汉子领着一群护卫走远,伴当凑了过来,狠狠道:“那厮也太放肆了,竟然直呼太师的字。”长辈呼名,平辈称字。现在天下间,除了道君皇帝,没人能直呼蔡京的名讳,而能称呼蔡元长的,也没几人有资格。   “他有资格这么叫!”清醒过来的蔡倬平静的说道。虽然依着宋太宗定下的规矩,宰相位在亲王之上。但那个汉子不仅是东海郡王,还有着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和开府仪同三司这两个头衔,虽然只是空头虚衔,但真要计较起来,却并不在蔡京之下。他当然能直呼蔡京的字。   “他是谁啊?”   “当然是东海王!”   “大王!”半个时辰后,陆贾在长生寨议事厅中大叫着:“这马卖得也太多了罢,整整三千匹,能装备起一个骑兵营啊!”   赵瑜低头喝了一口茶,抬头道:“卖给商人们的都是十二岁以上的战马,本就用不了几年。早一点卖出去,还能省点草料钱。反正商人们也是转手卖给官府。应该不会计较地。”   陆贾坐了下来,他当然知道,马匹过了十五岁就不堪用了。就算是大宋,十四岁以上地军马,也都会被淘汰掉,向民间发卖。赵瑜要卖掉十二岁以上的,也不算过分。他悻悻然:“那还不如自己卖!这差价省得让外人赚去。”   “我们当然也会卖!”朱聪从帐册中抬起头来。“已经计点出地战马总共三万三千八百有奇。除去要运去济州岛的六千一百余匹公母种马。剩下的战马,凡是在八岁以上——除了品貌体格特别出色的——统统都要卖掉!”   陆贾闻言大惊。正要再次跳起。赵瑜却笑着说道:“本来我还想着让一艘装满女真奴工的船在登州搁浅,放些女真人逃上岸,好让宋人知道我东海大胜金国地消息。不过,现在有马了,那就更方便了……”   “当然!”朱聪点头:“上万匹战马一卖,谁还能怀疑我军的胜利!”   “大王!”陆贾眼里都是不解和质问:“那些都是正当年地好马,怎么能卖!?”   “因为用不到啊!”赵瑜说得很轻巧。但透露出来的话却让陆贾震惊:“天下大乱还有几年工夫,到时候,这些马早就老得不堪用了。何况,我也找不到那么大的地方养上几万匹马!”   陆贾僵住了,赵瑜的心思,东海军高层都是心知肚明,但他还是第一次从赵瑜嘴里得到确认。“大……大王!”陆贾嘴抖了半天,最终也没敢细问。只旁敲侧击的问道:“这么多正当年的好马卖给宋人,不是平添了他们的战力吗?台湾那么大又怎么会没地方养?等这些马用到十二三岁,再卖给宋人岂不是更好?”   “本来我也是这么想地。”赵瑜叹道:“但北人去南方会水土不服,那北马呢?能在台湾那种湿热的天气里活得好好的吗?再说,长生四岛就算都种上苜蓿,也不过能养上七八千匹。若是加上苏州。最多两万就到顶了。难道还要我每年运上几十万石草料来养着?”   陆贾无言以对,现在的这三万多匹马,除非能继续在辽南草甸放牧,不然吃起军粮来,一天就要消耗数千石,谁能供养得起。   朱聪也叹道:“若非因为粮草关系,也没必要急着发卖。一次卖过上万匹战马,马价必然大跌,到时要亏上不少!”   “朱兄弟你这可就说错了!”赵瑜摇了摇头:“我方才使人问过了苏昆。来长生岛买马的客商从来都没少过,而他们身后都有河北、京东两路沿海州官的影子。依照大宋的马政。如果地方官能在任内上缴千匹合格军马。便能减一等磨勘。大宋的官儿,若是能提前一年升任。‘杀人亦敢为之’,你说他们会不会耗尽公使钱来买?”   三天后,苏州关。   赵瑜在众将地陪同下站在苏州关内的小山上。山北面便是已成了废墟的苏州城,也就是未来的金州。而苏州关,就位于南边的山脚下,把只有五六里长的地峡牢牢地扼守住。而再往南,便是日后被称作大连湾地海湾。在海湾边,上千奴工正加紧修复被烧毁的苏州港。   “这真是易守难攻的要地!”朱聪感叹道,“只要在此山建堡,配合着山下的苏州关,只需千人驻守,就算有十万敌军,也别想向南走近一步。论地势比长生岛还要安全一些。”   卢克忠陪笑道:“这苏州关本是契丹为了防备南面的宋人而建,现在要改成向北防御,还要费些手脚。”   陆贾道:“我东海的工程修筑水平比大宋还要强些,只需三月,就足以修起一座要隘雄关!”   赵瑜道:“有了雄关,还要有人才能守住!保州城墙比黄龙府高吗?厚吗?里面的兵比黄龙府多吗?为什么它能守一年,黄龙府却不到一月?关键是在人!”   陆贾抱拳肃容道:“末将谨遵大王教诲,定教训士卒,以力保此关不失。”   “不!不!”赵瑜摇头笑道,“打了这一仗,你也该升官了!一切顺利的话,三个月后,陈五将会来此接任,担任新的辽南总督。”东海学习大宋,从不会让将领在一个地方留上太长时间。他转向朱聪:“朱兄弟,招募降人,修筑新堡,蓄养战马,还要处理军务,这些事务前头万绪,光靠陆兄弟忙不过来。接下来的三个月,就得幸苦你了。你和陆兄弟先把这里守好!等陈五过来,你就可以同陆兄弟一起回台湾!”   “末将定不负大王所托!”朱聪单膝跪倒。起身后,又向陆贾一揖:“恭喜陆兄弟!你胸口地星星可就要多上一颗了!”   陆贾茫茫然地拱手回礼,心里纷乱如麻。能升任将军他当然高兴,但听到三个月后他就要离开这片他付出了大量心血的土地,却又感觉舍不得。   赵瑜没再理会陆贾——心理调整要靠他自己——转头对着跟在小心翼翼跟在人群之后地大抃、耶律高八和耶律耨里三人道:“三位将军既然入我东海,我赵瑜便是把你们当兄弟来看。尔等同掌此地兵事,只要尽心尽力,我赵瑜以天为誓,绝不会亏待三位。”   卢克忠把赵瑜的话翻译了过去,三人唯唯诺诺,皆是点头应了。   他们三人都被赵瑜封做了中郎将,穿上了东海军服,胸口也都别上了有着一颗金星的徽章。不过他们的兵权都给赵瑜剥夺了,连个亲兵都没能留下,只当了个有名无实的都督同知。   从三千降人挑选出来、身体合格的两千名契丹和奚族士兵,将会在济州岛接受为期一年的整训,然后被打散配入东海各营之中。被淘汰的,则会在长生岛和苏州这里帮助东海人蓄养战马。   而大抃三人,唯一的任务是安置降人。东海大胜女真,未来的一段时间内,苦于战乱,而来投奔东海的辽东各族军民,将络绎不绝。有三人的榜样在,这些降人,应该能安心不少。   见三人应诺,赵瑜又唤来苏昆——陆贾被调走,苏昆就不能动了,军政两方,总得有一方要保持稳定:“苏昆。你在长生岛一年半,做的工作我和陈相公都看着,论功论劳,你都不缺。今次之战,你也出力良多,这些我都记着。现今辽南多了万余新民,不仅要置县,还要置州。而基隆即将升府,台中、台南也将并县为州。这东海国的第四位知州,你可愿意担任?”   苏昆大喜过望,整个人都呆住了,直到朱聪在身后推了他一下,他才惊觉着跪倒磕头。   赵瑜点头而笑。   除了在长生岛被完颜娄室吃剩下的七千民伕,原本被完颜娄室留在对岸的一万五千民伕也被东海军全数笑纳。经过询问,这总计两万两千人中有大半愿投奔东海,赵瑜把他们安排在长生岛和苏州居住。而剩下要回故乡的七八千人,赵瑜很干脆的把他们贬为奴工,为东海做牛做马——无论如何,赵瑜都不会让这些壮丁再回去为女真人纳粮。   有了一万多壮丁,只要想办法再给他们配上女人。那就是一万多户口,若要置州,也是绰绰有余。   苏昆起身,众人纷纷道贺。卢克忠开玩笑道:“此地名为苏州,而太守又姓苏,当真是再巧不过!”   “苏州吗?”赵瑜抿起嘴,摇了摇头,“南面有苏州,这里再有苏州并不好!还是换个名字!”   卢克忠一呆,连忙谄笑着问道:“不知大王想给此处起上何名?”   赵瑜直起身,拨开众人,远眺南面的半岛,海风拂面,心怀大畅:“就叫旅顺罢!愿从此处出发的人们,永远都是旅途顺遂!”      第二十八章 传言(上)      宣和元年四月廿四,己亥。   登州。   登州州衙的三堂西侧的小厅中,有两人正隔着一张棋盘盘膝于榻上。   左手一人,已是年登花甲,一袭对襟的青布直掇浆洗得发白,花白的头发用根木簪随意的定住,留着三缕清须,颇有几分出尘之气,正是十年后三呼过河而逝的英雄,现如今刚刚被褫官夺职的登州知州宗泽宗汝霖;而右手的一人,内侍装束,面白无须,却是半月前,从京中来宣旨申斥,夺了宗泽官身的供奉官邵成章。   两人之间的棋盘上,黑白交错,已展开了中盘阶段的厮杀。宗泽身子俯前,双眼紧盯纵横十九道的棋盘。苦思片刻后,把手中的棋子猛地往盘中一放,抬眼而笑:“如何?”   他的对手摇了摇头,手中黑子落处,登时便把白方的一条大龙给截断。   “啊……”宗泽一声轻呼,右手便往棋盘上伸去:“这步不算。”   “大府,落子无悔!”邵成章连忙把宗泽的手托住。   宗泽毫不在意,让过手去,把方才落下的两子扫出棋盘:“老夫已非官身,大府之名也当不起了。一子而已,供奉还请包涵一二”   “这可是第四次了!”对着这个耍赖的老头子,邵成章也是无法,只能连连摇头苦笑。上月月初,京中以建神霄宫不敬为名。把他面前的这位登州知州给罢了官,并下令编管——所谓编管其实就是择地软禁——但宗泽对此好像并不在意,每天若不是品茗读书,便是拉着他来对弈,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就等着下任登州知州来交接。   大宋地士大夫,都喜欢担任清要的馆职。很少有人愿意外放地方。拖个半年不去上任也是惯常见的。谁叫汴梁城富丽甲天下。在东京住过几日。出来后看到哪个城市都是一色的穷乡僻壤。那些外放的地方官,为了回京。连钉死亲母的禽兽的都有。   而登州,出产不丰,民风彪悍,来此地任官地官员,也多是叫苦连天,邵成章估计着,新任的登州知州至少要拖上两三个月才能来接任。也就是说。他还要陪着宗大府下上两三个月棋。   邵成章轻轻叹了口气。这位宗大府棋艺不高,棋品颇赖,一盘棋下来总要悔一两次,与他下棋,却是辛苦至极。不过,邵成章却是无奈居多,并不以为苦。   这两年,道君皇帝越发地借重他们这些宦官。京中那些士大夫,不但遇上童、梁两位大珰,都点头哈腰,连碰上他们这些品级不高的内侍,也都会过来搭句话,拉拉关系。但邵成章很清楚。他们都是别有用心,皆是为了打探宫中内情,其实在心中从没有把他们这些阉人当人看。   而宗泽却不一样。这些天下来,邵成章看得分明,宗泽拉他下棋,并不是在讨好他,而是很单纯的把他当作棋友。就如现在,两人平等的相对而坐,并未因为他身上的那点残缺而另眼相看。虽然邵成章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心中却是感动至极。   而宗泽的人品。也是让邵成章敬佩有加。宗泽在京东东路为官多年。从掖县知县,到登州通判。再到如今的知州,是一步步走上来地。他性格豪爽,无论贵贱,皆以礼相待,又勤政爱民,在历任之地,官声极好,民望尤高,就算知道他被除名编管,连官都不是了,但每日来拜访他士子豪杰仍然络绎不绝。不过宗泽自知是戴罪之身,便闭门谢客,邵成章也是因此才被每天拉着下棋。   不过今日的几盘棋,宗泽的悔棋次数,却比往日多了许多,如眼下的这一局,刚到中盘就已经有四次了,邵成章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大府,可是有心事?”   宗泽从棋盒中拈起一枚棋子,貌似漫不经心的反问道:“供奉在京中,可曾听过东海的名号?”   “当然!每年东海的贡品比所有外藩加起来都多,宫中后妃又有哪人少得了东海国的玉露香精……”邵成章一边落子,一边说着,话音突然一顿,反应了过来:“大府说地可是那个传言?!”   “哦?……供奉也听说了?”   邵成章笑道:“这两天,陪小人来的几个虞侯都往蓬莱镇上跑,想着挑几匹好马回去。东海大胜金国的消息,小人当然也听说了。都说金国铁骑无双,契丹人被打得丢盔弃甲,没想到金国的十万大军却被东海人一下全灭。在海上开仗也罢了,在陆上还输得这么惨,女真以前的威名怕都是吹出来的!”说着,手中地棋子再落,又一次把宗泽的大龙给截了。   “是啊!当是如此!”宗泽双眼紧盯棋盘,手中两颗棋子被捏得嘎嘎作响。   登州的州治位于蓬莱县城,与辽南一水相间,只隔了两百里水程。城外的蓬莱镇便是面对北方的商港。许多商客往长生岛去,就是由此地出发。就在这两日,一船船的商人从北面渡海回国,东海王一战全歼十万女真铁骑的消息便从他们嘴里传扬出来。而作为证据的,便是他们手中的战马。   往年一般只有到了秋冬时,马儿膘肥体壮才是登州马市开市的时候。春天地马匹刚刚捱过冬天,卖相不好,卖不上高价,很少有北地马商业协会在此时来卖马。现在才交五月,契丹人、女真人都不会出售手上地马匹,那这些商人带回的战马确有七八成可能是东海人地战利品。   宗泽一直都是反对联金灭辽的计划。他此次罢官,明面上是建神霄宫不敬——所谓神霄宫,是天下神霄玉清万寿宫的简称。当今天子赵佶受道教神霄派道人林灵素蛊惑,以己天帝之子长生大帝君降世,自称教主道君皇帝。他不但在京中修建上清宝录宫,是为神霄上院;还下令天下州县,遍建宫观,为神霄下院。而宗泽便是把钱都拿去建了学校,只随便寻了间废弃的寺庙,找了几个泥瓦匠装修了一下凑数——但实际上,也跟他上书反对联金之策有关。   在登州多年,宗泽从南来北往的商人口里,听说的女真战绩无数,对于金人兴起之势,深感忧虑。辽宋之间,和平几近百年,河北已是寨防不修,若是突然间换个恶邻过来,凭河北军的战力,如何抵敌得住。所以他才大力反对与金人联盟。   但这几日,却让他更为心惊。东海不比他国,大宋从南到北,沿海的商港哪处看不到东海国的商船。要防辽人,只需守住河东、河北,要防西夏,也只需守着秦凤、永兴二路,但要防备东海,那沿着大宋万里海疆,全都得修起战堡。本只以为东海国水军强,陆军弱,但今次大胜女真若是确实,那比起金人、辽人,东海才是大宋最危险的敌人。   不过到现在为止,抵达登州的商人也只带来了不到千匹战马,如果是全灭十万金军,这点收获未免太少了点。宗泽只希望,他所听到的传言就仅只是传言。   心中所想丝毫不露,宗泽低头审视着棋盘,手中的棋子无处可放,这盘棋怕是要输了。   “大人(注1)!”门外突然传来儿子宗颖的声音。   “进来罢!”宗泽闻声下榻,随手拂乱了棋盘,对邵成章笑道:“今次就当平手好了!”   邵成章摇头叹气,也跟着下榻,与宗颖互相行了个礼,便出门去了。   望着邵成章走远,宗泽便问道:“在蓬莱镇打听得如何?”   宗颖道:“儿子已问得确实。从长生岛回来的客商们,皆称东海军大获全胜。金人主帅完颜娄室的首级也被挂在长生镇上。不过对于击败的金人数量,却众说纷纭,多的有说二十万,少得则说是五六万。数目虽然不对,但东海大胜却是无疑。那些客商人人都带了几匹好马,据说除了登州,还有许多商人去密州、莱州和沧州的,总计约有三千匹……”   “这么多?”宗泽皱眉,缴获三千战马,肯定是大胜了。   宗颖点头:“儿子问过几个相熟的商人,都说是三千匹。大概是怕都在登州卖,会卖得贱了。他们带来的马匹,儿子也看过了,皆是上等战马,唯有一点,就是年齿都在十一二岁以上……”   “十一二岁!”宗泽大惊。   “正是!儿子亲眼看了几匹战马的牙齿,齿坎都差不多磨平了。”宗颖诧异的看着大惊失色的父亲,摸不着头脑,“虽然老了点,但的确是良马无疑。倅厅(注2)中已经派人四处筹钱去了,想把这些战马都买下。”   “十一二岁!十一二岁!”宗泽喃喃念着,战马到十五岁就不堪使用,无论南北都是一样,东海人卖出的十一二岁以上老马有三千匹,那他们留在手中的三岁到十岁的战马,肯定不会少于七八千。由此算来,东海此战的缴获,至少有一万匹。这已不止是大胜那么简单,女真人当真是全军覆没了。   宗泽仰天叹息:“天下自是多事矣!”   注1:中国古代,明清以前,大人的称呼多用于父亲、祖父这等尊长,而很少有称呼官员为大人的例子。   注2:通判厅的别称,为通判治所。在宋代,知州与通判并立。作为州中副职,通判拥有极大的权利,也拥有属于自己的衙门。      第二十九章 传言(中)      辽天庆九年五月初一,丙午。   南京析津府。   “当真?!”大辽秦晋国王、都元帅、南京留守耶律淳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君材,此事当真!?”他两步跨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知枢密院事左企弓的身前,声音直颤。   “千真万确!”左企弓狠狠地点着头,用力答道,脸上的表情也如在做梦一般:“女真当真是被东海人打败了,据说是十万兵全军覆没,连主帅完颜娄室都战死了!”   这个传言一开始是几个在长生岛做生意的汉商带回来的——他们自渤海乘船入界河(注1),再转入桑干河,直达析津府,一路皆是乘船,行程不过五六日——左企弓起初也是不敢相信,只当是笑话。但这两日从长生岛回来的商人越来越多,有契丹有汉人,口口声声是亲眼看见女真人的尸骨在长生岛上堆积如山,还有不少人带回了腹部有着完颜部烙印的战马,他才认真起来,使人去打听详情,不过心中仍是半信半疑;直到今日,他的一个在长生岛做买卖的族人也带回了同样的消息,左企弓方敢确信。   耶律淳在厅中踱起了步子,“完颜娄室是黄龙府万户,既然连他这个主帅都战死了,那女真人在长生岛最少也要丢掉三千兵……”他是带过兵的,知道所谓十万大军不过是夸大之辞。但能号称十万,那实际上肯定得有一两万,除去那些投了女真人的叛逆,完颜娄室手上再怎么样也得有三千自家人。   左企弓摇头:“据下官听到消息,此战单单俘虏就超过了三万,其中女真有三千多。缴获地战马则更多,竟有三四万!”   耶律淳停住脚。回头瞪大眼睛直愣愣的看着左企弓继续说着让他难以置信的话:“如果这个传言属实。生俘两万,那跟随娄室出战的士兵至少得有五六万人。其中生女真差不多也应该会有一万!”   “一万?!”耶律淳厉声问道。   左企弓缓缓点头:“一万!”   耶律淳的呼吸一下粗重起来。一万生女真啊!自天子亲率的七十万大军惨败于两万女真骑兵之后。这北地又有何人敢当万名女真铁骑一击?   ‘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这句话本就是屡战屡败的契丹人宣扬出来地。当这句话传开后,辽军再碰到人数多一点的女真兵时,便都是还没开战便一哄而散,无人敢于回头接战,甚至遇见打着女真旗号地契丹、渤海和库莫奚的叛逆们,也是逃跑的时候居多。而东海军不但歼灭“想不到……真想不到……”耶律淳不知该用什么词来表示自己的惊讶。只能连连摇头。他对于东海这个几乎与女真人同时开国的新兴国家,也是有些了解。   尤其自长生岛开埠后,辽国的南京道中,东海商人越来越多,而去往长生岛的辽国商人也络绎不绝,来往两地地商人不仅带来丝绸、香料、瓷器等特产,甚至还有重弩刀剑等上品军器——虽然数量不多,价格也贵。但耶律淳还起竭尽所能地全数购下——同时,他们也收购了大量北地的特产,如羊毛、皮料等物。   就连耶律淳的妻妾,也常常提起东海的名字——她们没有哪天不用东海出产的丝绸和香精——而他书房里的玻璃油灯也同样出自于东海。但他所了解到的,却仅仅是东海的商队众多,水军强盛。但从没想过他们能有击败女真人地实力。   ‘实力?’他身子突地一震,‘能打败女真人的实力……’   “来人!”耶律淳一声大喝,对应声而入的从人道,“去请大石林牙来!”   回头再对上左企弓:“左相,可愿去长生岛一行?!”   宋宣和元年五月十一。   东京开封府。   暴雨连天。   天地间都被雨水掩盖,仿佛一道瀑布从天河上直灌入汴梁城中,放眼望去,都是白花花的一片。从五月初六下起的暴雨已经持续了六天了,却一直没有停歇,连势头都不见稍缓。   汴河、金水河、五丈河。这些横贯汴京城中的河流。全都漫了上了,把附近街市尽数淹在了水里。就连京中地水井。都无一例外汩汩地向外涌着水花。   早上传来的消息,城外汴河的水位已经与大堤平了,雨水再不停,大堤怕是要保不住。因为黄河泥沙的缘故,汴河是地上河,在河中行船能看到两岸房屋的屋顶,河底比汴京要高出数丈。这么高的水位,若真的垮下来,水入汴京城。少说也要死上十万人。据说道君皇帝,因这水势一夕数惊,而相公们也都禁中日夜值守,只是却全然拿不出一条有用的对策。   赵琦披着油布雨披,在府里四处巡视,几个长随挑着玻璃灯罩的气死风灯,走在他前面,为他照亮面前几步远的地方。   他地宅邸,乃是道君皇帝亲赐,位于外城正南地南熏门内。紧靠着国子监和太学。他这两年便借着近水楼台的优势,结识了不少太学生,其中也颇有几个不得志地外舍生(注2),被招揽去了东海为官。   今次暴雨,始建于后周,只在仁宗和神宗年间修葺过、已是老朽不堪的国子监,被洪水淹了三尺多深。几天下来,屋舍的墙壁都给雨水泡酥了,昨夜风起,一下坍了七八间,砸死砸伤十多人。   国子监的祭酒、教授们见情况不妙,连忙疏散太学生。附近五岳观、延真观、葆真宫一下被塞进了上千名太学生。而赵琦也开放府邸,接收了几十个相熟地太学生来暂住。   于路走来,一间间的房屋都探视过,借住他府中的太学生都已安顿了下来。赵琦为他们准备得十分周全,换洗衣物、洗漱用具、文房四宝都一应俱全,服侍的仆人也都恭谨。赵琦也便收到一路谢声。   赵琦暗自欣喜。平常时,除了一些受了他资助的贫寒士子。其他人都对他少有恭敬。他是质子,是东海臣服于大宋的象征。就算有个轻车都尉的勋官,也换不来大宋未来栋梁们地诚心一礼。   赵琦不喜欢国子监里的那些鼻孔朝天地家伙,他也不喜欢这座城市。他喜欢大海,喜欢那一望无际的感觉,喜欢微咸的海风,喜欢海船上那股子杉木和桐油的味道。   只是他知道,他现在是回不去的。虽然好面子的道君皇帝不会真的把他当人质拘在京中。但只要他地侄儿还没有被正式册封做东海国世子,赵文是绝对不会同意他回去,陈正汇也不会让他回去,而他的王兄也一样不愿在基隆看到他的身影。王家无私情,大宋太子与郓王为那张位子闹得水火不容,他的王兄把他当贼防着也没什么好奇怪。   想到这里,他意兴阑珊,方才因太学生们的道谢而带来的欣喜。已是无影无踪。转回身,也懒得再继续探视,直接向他居住的主院走去。   “三郎!”府中一个都管,急匆匆地冒雨过来。   “什么事?”赵琦问道。他已不是当年那个好虚荣的小孩子,虽然他是东海国地瀛洲侯,大宋的轻车都尉。但他还是让身边的人唤他三郎。用钱收买不到的人心,只要表示着亲近,却很容易拉拢过来。   “高掌柜来了!”   快步走进后院中厅,三人正站在厅中等候。赵琦认识其中领头的——高明光,本是与童贯联络的密使,而后又被调回参谋部,但一年前又被派回东京来,打着陈家商号东京分号大掌柜地名义,实际上是东海派驻在开封的职方司头子。两月前,他回基隆述职。算算时间。也该这个时候回来。   “这么大的雨,你们怎么进的城?”略叙寒温。赵琦问道。现在开封府城门四闭,禁止出入,他很好奇三人是用什么办法混进城来。   “从东水关进来的。”高明光说着,丝毫不露口风。   “东水关?!”赵琦惊问道,“今天东水关上,那个通真达灵的林道士正奉了圣旨,上城厌胜施法止雨啊?多少人看着,怎么可能混得进来?!”   高明光的两个随从大笑起来,一人笑道:“这多亏了高家哥哥,略施小计,就让一群役夫拿了棒子把他追出了三条街却。我们轻而易举就进来了。”   另一人边笑边喘:“聪明神仙(注3)这次丢了大脸。甜水巷的姐儿们都出来了,拿着脂粉盒子把他砸进了太庙。守太庙的张十五可真是得意了,平日里不是王公贵戚、不砸个几千几万贯,谁能一下见到那么多行首粉头?”   “哦?”赵琦望向高明光:“高兄弟竟然有如此手段!”   高明光神色淡然,轻描淡写道:“只是说了几句话,传了点流言罢了!”   “原来如此!”赵琦点头。没在追问,也没必要再追问。他很清楚这高明光散布流言的水平有多厉害。   去岁宫中大火,烧毁殿宇五千余间,后苑广圣宫和宫女们居住地地方被烧成了白地,死伤无数。东京城中,很快便有传言说是道君皇帝想再修新殿,嫌拆了麻烦,直接就点火烧了。   当大火起时,道君皇帝和王黼、李邦彦、梁师成等人就在宫城中观赏火景。如此无稽之谈,却有不少人信——有延福宫在前,艮岳在后,京中百姓都道这事道君皇帝做得出来——一时议论纷纷,甚至连言官们都信了,上书诤谏地一个接着一个,惹得道君皇帝大发雷霆,接连贬黜了七八台谏官。又让皇城司大捕四方,才好不容易把这风波压下去。但道君皇帝的名声却也越发得臭了。   而这一切,便都是他眼前这位一脸从容恬淡地青年一手所为。其人心计手段皆是上上,他王兄也是因此把他放在京畿房主事这个职方司最重要的位置上。   见高明光不想谈论闲事,赵琦便换过话题,便问正事道:“高兄弟此次回台湾,觐见了王兄没有?可有什么话要传给我?”   “下官没有遇到大王。”高明光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封用油纸包裹的信函,递给赵琦:“王后和娘娘却托下官给君侯带了些礼物。不过什物太多,又碰到今天这种情况,没法儿带不进城,便都留在城外的庄院中,等水退后,再送过来。”   赵琦接过信,没有拆看,却问道:“外臣回国,王兄次次都要接见,怎么会不见高兄弟你?”   高明光道:“大王领兵出征去了!”   “去哪里?!”赵琦惊问,现在还有哪个地方需要赵瑜亲自领兵?   “军情重事,下官没敢多问。”高明光顿了顿,又道:“但七天前,下官从海州上岸时,却听说长生岛那里跟金人打了一仗,我军大获全胜,歼敌十万,而领兵的……正是大王!”   注1:宋辽界河,黄河北支流。   注2:徽宗时,废解试、省试,以三舍法取代科举。太学生按水平高低,分为外舍、风舍、上舍,通过考核,逐级晋升。入上舍者,可直接授官入仕。   注3:即是北宋末年有名的道士林灵素。他被封做金门羽客,通真达灵先生,而徽宗皇帝平时则称他为聪明神仙。至于登城止雨被役夫追逐一节,见续通鉴:‘京城暴水,遣灵素厌胜,方率其徒步虚城上,役夫争举梃,将击之,走而免。’      第三十章 传言(下)      宋宣和元年五月二十,乙丑。   汴京。   睿思殿。   “一派胡言!”   一本奏折被狠狠地砸到了地上。   “一派胡言!!”   叠放在御桌上的一摞奏章也紧跟前者的命运,扫落在地。   “一派胡言!!!”   嘶声力竭的叫喊中,沉重的黑檀御桌被一脚踹翻,价值万金的御用砚台、镇纸、笔架、笔洗,乒乒乓乓碎了一地。   平日风流儒雅、极注意个人形象的道君皇帝,今日却是极少有的大发雷霆。   他铁青着脸色,踢翻了御桌却还不解气。挥手又把一旁的玻璃宫灯灯架推到。只是一不注意,袖口却被灯架勾住。赵佶用力一扯,灯架砰的倒地,但青色隐龙纹的便服却登时被扯坏了半条袖子。   “尚衣局是谁在管?!”赵佶举着半拉袖子大喝,“就给朕穿这种衣服!?”   梁师成今日不当值,李彦又出宫办事,没有了几个得宠的大宦官出头,在旁服侍的一众小黄门都噤若寒蝉,尽量把身子缩起来,唯恐被迁怒到头上。   赵佶狠狠瞪着殿中一群畏畏缩缩的小黄门,最后冷哼着一甩袖子,回到御座上,“着其南雄州编管!”   “遵……遵旨!”一个精明的小黄门领了旨跑了出去,得以逃出生天。而倒霉地尚衣局管勾官就这么被决定发配岭南。   道君皇帝气哼哼的坐在座位上,看着满地的狼藉,抬头又骂道:“站着那里作甚,还不过来收拾!”   小黄门们忙不迭的收拾起残局,赵佶的视线则毫无焦点的在殿中雕梁画柱间穿梭,看似茫然,却不时的咬牙切齿。   这半月来。他心情糟糕透顶,先是因为连续七天地暴雨。导致城内城外洪水泛滥,让他一夕数惊,最后不得不掘了河堤,通过五丈河来泄洪,方才保住了汴京城。   可是洪水退去,他的烦心事却远未结束。自西汉以来,天人感应之说深入人心。各种自然灾害在宋人眼里。都是上天对世人地警示。如这次京城水灾,其烈度开国以来从未有过,京城内外皆议论纷纷。   一开始,流言还只是说军器坊的兵士误杀了一条龙(注1),所以引发了水灾;但很快,流言就千变万化起来,有说道君皇帝倒行逆施,灭佛兴道。故而世尊天降此灾;也有说,朝中有奸臣当道,所以上天示警;甚至还有谣言说东南有圣人出、真龙现,真龙兴云布雨,方有此灾。   几天来,皇城司递上来的密奏。厚厚的有一尺多,里面皆是市井中流传的悖逆不道之言;而风闻奏事的御史们更是兴高采烈,抓住机会纷纷上书。那些个言官一向是怎么危言耸听,他们就怎么来,奏章满篇都是危言耸听的词句,仿佛下一刻,大宋就要亡国倾覆一般。   对于这些胡言乱语地文字,赵佶是憋着满肚子的怒气,都在心底酝酿。到了今天,起居郎李纲也递上了奏折。说什么此次水灾。立国百五十年来仅见,乃是都中阴气过重。要提防会有外寇和盗匪。   ‘你一个小小的起居郎,把你的日课做好就够了,又不是宰辅大臣,这事轮到你多嘴?!’赵佶暗怒着。其实李纲的奏折,比起前面几天皇城司和御史台送来的折子,不论从内容,还是从言辞上都宽和许多,但他上书时机却不对,刚好引爆了道君皇帝一直在心头阴阴燃烧着的怒火——这怒火并非仅仅三五日之功,而是近两年来一直在赵佶心中藏着。   这两年,东京城中的流言一天比一天闹得厉害——作为京城,国之重心,万官云集,多少人眼睛都盯着皇城中那片不大地地方,有点政治流言十分正常,并没什么好奇怪——但现在汴京城中的流言,却不是那么一点两点,过几天就烟消云散那么简单。   但凡宫里出个什么事或朝中有个什么举动,到第二天,各种稀奇古怪的传言就遍及东京城中的大街小巷。   蔡攸、李邦彦不过在宫宴上脱了上衣跳个舞,传到外面就成了淫乱宫闱;某日,他夸了郓王赵楷两句,宫城外便立刻就有了要另立太子的传言;宫中火起,那是他赵佶亲手放的;东南洪灾,那是他赵佶德政不修;就连几年前以帘钩自缢地崇恩皇太后刘氏——她是哲宗皇帝的皇后——也被拿出来说事,宫外的流言口口声声说崇恩太后之死,是因为她不堪受辱,愤而自尽。   皇天在上!他赵佶就算没有官家这身份,光凭人物才学,何须动强?宫中佳丽成百上千,他又怎会对一个三十多岁的半老徐娘动心?   但汴京的官民们偏偏相信这种谣言,说他赵佶都能微服嫖妓,凌逼人妻当然也能做得出,何况这也是家学渊源,不是有花蕊夫人和小周后的先例在吗?   想及此事,赵佶一肚子的恼火。从已被摆正的御桌上,拿起李纲的折子,先用朱笔驳了,又加了几笔,把那个不长眼的起居郎贬去了沙县监税。   放下朱笔,但心头怒火却依然未消。这时,殿外通传,尚书右丞张邦昌求见。   赵佶皱起眉,‘他来作甚?政府又出了什么事?’前几日水灾,宰相、参政们日夜都在禁中值守,等现在洪水退去,便各自回府休沐,今日便只有张邦昌一人在政事堂中轮值。   “传!”想了一想,他说道。   张邦昌趋步上殿。在殿中叩拜之后,起身笑道:“陛下,大喜,大喜啊!”   “有甚喜事?”赵佶问。   张邦昌一拱手:“东海国主赵瑜具书上闻,但言月前金国出兵十万,攻其辽南属地长生岛……”   刚听了几句,赵佶急了起来:“辽南?!东海什么在辽国占了地?!又怎么跟金人斗起来了?!”连续追问几句。见张邦昌张口结舌,不耐烦地一摆手。“你继续说!”   “是!”张邦昌又是一弓腰,面上地笑容也不见了:“赵瑜奏闻,长生岛一役,东海大败金人。阵斩金人主帅、黄龙府万户完颜娄室,大小将佐数百,斩首三万!”   赵佶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这就是张卿你说地喜事?!东海大败金人。斩首三万,这等吹嘘之辞姑且不论。两国相争,让契丹渔翁得利,这对我大宋是喜事?!”   张邦昌吓得一颤,他从来就不是胆大的人,但不继续说下去,那可就真的会把道君皇帝给惹恼:“赵瑜奏疏中还有言道,此战东海缴获金人战马万三千余。唯东海只擅舟楫,无处用马,愿入贡我大宋,献于陛前!”   张邦昌说完,静静的等着赵佶的回复。但始终不见动静,悄悄抬起头。却看见赵佶地双眼正直愣愣的盯着他。   “多少?”沉默了半天,赵佶突兀地问道。   “啊?”张邦昌一时摸不着头脑。   “朕问你赵瑜要入贡地战马有多少?!”   张邦昌慌忙答道:“一万三千一百有奇!”   “这么多啊……”赵佶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自从赵瑜封王之后,东海在大宋的外藩中算是最恭顺的一个,一年四季都有贡使入京,而起东海人不是向西域南洋的那些藩国一般,打着贡使的名义来做生意,而是老老实实的进贡着特产珍奇,而赵佶对东海也是多加赏赐。   但前几日有了东南圣人出真龙现地流言,却让他对东海的印象一下变得极坏,方才勃然一怒。也正是因为李纲的奏疏触动了他的心事。而把李纲贬斥福建沙县。未必没有让他打探对岸动静的因素。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赵佶淡淡说道。“这事等那些战马送入京中再说,如果真的是好马,入贡的回赐就优加给付。”   张邦昌躬身退去。赵佶手指不由自主的敲打起桌面:‘这赵瑜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东海人什么时候又有了那等实力?’一战缴获战马万余,大宋开国以来,好像也没有过几次。   思虑良久,他始终想不清楚,军事和政治上地谋划和判断,本就不是他所擅长的。   ‘还是早点把童贯召回来罢!虽然折了一个刘法,但毕竟大胜几场,夺了十几个城池,也用不着再让他坐镇关西了!’   金天辅三年五月二十一,丙寅。   自从近两个月前,离开长生岛,与完颜娄室征伐长生岛的大军道别之后,宋金使团,便沿着辽东破烂不堪的官道,迤逦向北而行。   越向北去,这周围便越发的荒凉,常常一天下来都见不到一个人影,不过平日与完颜撒睹等人,赛马比射,呼庆也不觉得旅程有多无聊。   只是自从月初,使团过了通州之后,金国使团里的气氛登时就变了个样。不知出了何事,完颜撒睹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常常因细故抽打随从。也不再赛马射猎,只赶着使团加快速度向北而去。   这一日,使团终于抵达黄龙府,离金主阿骨打地驻地宁江州也只有两三日的路程。等晚间,使团一众在城中安顿下,一个从人悄悄闪进呼庆的住处。   这从人是呼庆派去跟完颜撒睹的随从拉关系聊天的探子,一进屋中,他便急急的对呼庆道:“指使,小人打听到了。是女真人的大军在长生岛被东海打败了,听说是全军覆没,连完颜娄室也没逃出来。”   “胡说!”呼庆叫了起来。但立刻就警觉,推开窗子左右看看,回头压低声音道:“完颜娄室带了五六万人,有近两万正兵,其中有一半是本部女真。长生岛上才几个人?整个镇子,连商人都加起来也不超过五千!金人怎么可能会败?更不可能会全军覆没啊!”   从人摇摇头:“这小人就不知道了,不过小人想,女真人没必要往自家头上泼粪罢?”   呼庆结舌。的确,金人编这种消息做什么?给自己头上泼粪又有社么好处。但他怎么想,都想不通,凭长生岛的实力,怎么可能会把女真人打得全军覆没。   正想间,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透过窗缝,呼庆看见一人直冲进金人使团地院子。很快,完颜撒睹急匆匆走了过来。   他推门而入:“老呼!走罢!”   呼庆一愣:“走?……去哪里?”   “辽国上京——临潢府!”   注1:见续通鉴:五月,丙午朔,京师茶肆佣,晨兴见大犬蹲榻榜,近视之,乃龙也,军器作坊兵士取食之。逾五日,大雨如注,历七日而止。      第三十一章 中秋(上)      宋宣和元年八月十五,己丑。   “哦?临潢府已经被攻下了?!”书房中,赵瑜饶有兴趣的问道。   回到台湾已经三个多月,因军功封赏而产生的人事变动所带来的纷乱局面也告一段落。   陈五改封车骑将军镇守辽南,朱聪、陆贾都从中郎将晋升一级,当他们回来后,也各有任命。参战的野战二营、神机营以及水军的都指挥使,也都晋升为中郎将,被调离部队——东海的各个野战营头的都指挥使,最高军衔只能是拥有四颗银月的昭武校尉,因功拿到金星后,就会被调离到其他岗位,将不系军是赵瑜定下的铁律。   另外,野战二营改名为长生营,神机营第一指挥第一都则被命名为宁州都,以奖励他们在这一战中的功绩。其下的军官士兵和参谋部的幕后人员也都各有封赏。而大军归来后的凯旋仪式、献旗献俘、祭祀太庙和多达万人的庆功大宴,也让基隆城整整喧闹了三天三夜。   不过当一切尘埃落定,赵瑜的生活则又重新陷入重复单调的案牍劳作之中,也只有每隔几日,从四方传来的有关天下局势的情报才能让他精神为之一振。今日,赵文便给他带来了最新的北地战报。   “正是。”赵文点头道:“金主亲率五万大军于六月十六抵达辽国的上京城外,只用了一天便一举攻克了临潢府。”金人对辽国上京地攻势。比另一个时空整整提早了一年,但攻城的过程和结果却毫无区别,都是一日破城。辽国开国时的京城,几位皇帝的陵寝所在,契丹太庙、宗祠就这么落入了女真人的手中。   “一天?又是内应献的城?”   赵文摇摇头:“应该是硬打下来的。在捷报中,当先登城地完颜谷英、完颜习室都受了封赏。不过金人的捷报里,也有上京留守耶律托卜嘉地名字。可能是金人先攻下了外城,然后守将便献城了。”说着。他又笑了起来:“这次女真人做得很有意思,他们刚刚攻下上京城,便派了信使向各方通传捷报,连旅顺和长生岛那里都各被送了一份。若非如此,我们也不可能那么早收到上京城的消息。”   “这不是露布飞捷吗……女真人学得还真快!”赵瑜也笑了起来。所谓露布飞捷,乃是中原王朝向百姓宣扬胜利喜讯的做法,一名名举着挂有捷报帛书的竹竿的铺兵。从边境直入京中,胜利的消息就这么沿着大道传播开去。金人也是学着这种做法,把刚一战胜便把捷报四处散播,其目的跟赵瑜通过兜售战马来宣扬东海大胜金人,并无二致,皆是要树立自家地威名。   笑过之后,赵瑜又叹道:“能当机立断,阿骨打也当真是个英杰。”   “没错!”赵文对阿骨打的评价也很高:“若不是金主立刻下定决心。直攻临潢府。等辽南惨败的消息被证实后,刚刚被征服的各个部族肯定会再次起来反抗。届时再想收拾乱局,可不是一仗两仗就能解决的。”   赵瑜道:“‘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会说出这等话,可见契丹人最缺的是自信,而不是战斗力!如果他们自信心因辽南之事有所恢复。凭他们的战力,女真人就算能胜,也只会是惨胜!”   “女真如刀,契丹如竹。金人灭辽本是势如破竹,但辽南一战,金人的气势却被我们打懵了。如果不是今次金主当机立断,那辽国地局势就很有可能变成柴刀磨竹子的拉锯战,而以女真的底蕴,很难跟享国近两百年的契丹相抗衡。”赵文感叹,“若不是阿骨打。女真危矣!”   “能在数年内便有席卷天下之势。阿骨打本就是稀世英杰,如此决断也在情理之中。何况完颜部中良将辈出。就算阿骨打一时下不了决心,他们也会助他做出决定。”赞了几句,赵瑜话锋一转:“不过金人此战毕竟是仓促行事,人力、物力、财力都不足以支持他们把战事继续扩大下去。阿骨打必然要息兵休整,只有等其国中内部安靖下来,有了足够的储备,他们才能再次大举出兵。”   “那恐怕要等到后年了!”赵文道:“出兵辽南,金人做的这笔买卖本钱是赔得精光。马和民伕还好说,总能抢得到,但损失地兵力,不是一年功夫就能弥补回来。”   “那是当然,丢了一万本部,又不是外族杂兵,元气大伤是肯定的。”赵瑜笑道:“不过就算有了两年喘息的机会,凭辽国的那个皇帝也没机会翻盘。”   “耶律延禧?”赵文失笑,“他跟道君皇帝是一对活宝。天生的亡国之君,摊上这一位,契丹人还真倒了八辈子的霉。”   “对了!”赵瑜突然想到了什么:“这段时间辽主的捺钵应该就在上京附近罢?有没有他的消息。”   所谓捺钵,用汉语来解释就是行在的意思。辽国皇帝出巡时所驻扎的地方就称为捺钵。契丹是游牧民族,就算耶律阿保机立国,建立了上京城后,辽国皇帝依然是逐水草而居,近两百年始终如一。而以临潢府为首地五京,只是名义上地都城,更类似于五京道的首府。除了登基、大册之外,辽帝很少进入京城,一般情况下,就算到了京中,辽帝也多半居住在城外地毡帐中。   自辽圣宗后,每任辽帝都是带着自己的斡鲁朵——斡鲁朵就是宫卫或行宫的意思,辽帝的亲卫队就是从斡鲁朵中选出——和所有统管契丹事务的北面官每年按照大体固定地路线在辽国境内巡游,同时处理政务。春季到鸭子河钓鱼——阿骨打就是在鸭子河边的头鱼宴不肯依辽主之命跳舞助兴。才开始在北地成名的——秋季到鸳鸯泊狩猎,在汉人眼里,这是荒于游猎,但实际上,却是契丹皇族为了安抚震慑境内各部族才有的行为。赵瑜也是这两年,通过一份份搜集来的情报,才逐步了解这种契丹人特有统治方式。   赵瑜不希望耶律延禧给金人碰上。在现在这种局面下,要是辽国换了个有才能的皇帝。天下大局说不定还会有什么变化。   听赵瑜相问,赵文笑着摇头:“当然是跑了。辽主别的本事没有,逃跑起来却是一等一地厉害。金人的捷报中,便是用了‘鼠窜’一词来形容他。”   “既然他无事,那辽国就真地完了。”赵瑜放下心来,起身从一旁的架子上抽出了契丹国的地图,在桌子上摊开。这张近五尺宽的地图上。河北的南京道和辽东的东京道制作得极为精细,但尚没有东海商人进入过的其他三道,就是十分地粗糙,不过,各个京城的位置却不会弄错。   赵瑜指着地图:“由于辽主的游猎于外,想捉到他很难,但辽国五京是契丹人控制全国的基础,是各京道的核心要地。当其城一下,那一片土地便不再属于契丹。上京一失,辽国就再也无法控制北方草原,原本被契丹人强力压制的阻仆各部必然乘势而起,有契丹人的西北招讨司在,阻仆人可怜得只能骨箭。但契丹人一去,女真人又管不到他们——契丹是游牧民,起家就在草原上,控制草原得心应手,但女真人是渔猎为生,世居白山黑水,对草原势力鞭长莫及,只能放任自流——这样下去,说不定有一天草原上的哪个部落会发展得比契丹、女真还危险。”   抬起头,见赵文听得有些不以为然。赵瑜笑了笑。他说地可都是另一个时空发生的史实,不过有他在。这件事就不会再发生,转回话题:“刚才扯远了……既然契丹人丢了上京,中京大定府也肯定保不住了。本来有山川阻隔,从辽东是很难攻到中京道,但上京在手,从北面攻击大定府,是一马平川。而攻下了中京,金人想攻打南京道,也不需要再去挤那条狭窄的辽西走廊了。”辽南半岛也好,辽西走廊也好,都是来自于赵瑜的命名,由于十分形象,很快便被众人接受。   赵文点头附和:“而在此之前,女真铁骑就已经可以直接攻击西京大同了。按二郎你常用的说法,夺了上京,女真人已经有了全局性的战略优势,不再局限于辽东一地,契丹是日暮途穷了。”   “是啊,辽国是彻底完了。”辽国运气不好碰上耶律延禧这个极品地皇帝,搞得人心涣散,本已是日暮途穷,只靠一点地利苟延残喘。但现在已经失去了地理上的依靠,富庶的南京道、险要的西京道,拥有最上等牧场的中京道,就都暴露在金人的铁蹄之下,虽然此时金国无力再大举行动,但在女真人的威胁下,这些地方的官吏百姓,会再忠心于契丹人的——百中无一。   “北地的事已经不用再担心了,”赵瑜又说道,“一切地发展尽在预料之中,我们静观其变就可以。”   “只静观其变?要不要乘机再做些手脚?”赵文不赞同赵瑜地保守:“辽国的宰相、林牙都上了长生岛,曷苏馆部地完颜胡十门也派了人来。说不定过些日子,完颜阿骨打也会派使节过来。以我们东海的实力,在他们中间渔翁得利,说不定能大赚一笔。”   “不要多事!”赵瑜厉声说道,“我可不希望日后起兵,被人说我东海曾与鞑虏勾结,那点利益不值得我们用名声去换!”   “……是!”赵文低头。   赵瑜叹了口气。其实那只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关键是他不愿放手给辽南太多的权力。一旦定下了渔翁得利的计划,必然要放权给辽南——从辽南到台湾,来回至少要三个月,时机一纵即逝,当然不能事事上报基隆——届时造成了北地分部自作主张的习惯,必然会出大乱子。虽然陈五、苏昆都是忠心耿耿,但赵瑜却仍然不愿冒险,有大势推动,上位者也很难控制得住。赵瑜可不想看到有藩镇在东海出现。   见场面有些低落,赵瑜转而笑道:“今天是中秋,等晚上,我让下面备上酒宴,我们一家子聚一聚,喝酒赏月,放松一下……只可惜武弟来不及赶回了,不然兄弟三人都在,酒就喝得更痛快了。”   赵文抬起头——赵瑜要缓和气氛,他也不能再冷着脸——也笑道:“二郎你可就说错了。”指了指窗外。“你听……”   赵瑜一怔,走到窗前侧耳静听。隐隐的,从港边的炮台中传来一记记炮声,连续十余下,是大将座船入港的礼炮。   “真是巧啊!”赵瑜大笑。      第三十二章 中秋(下)      皓月当空。   清辉如银,如一层薄纱铺展在基隆城上。   不过一年多的时间,东海国的京城已修造得颇具气象。四周环城的炮台棱堡虽尚未全数竣工,但城墙已经修筑完毕,尽管城墙不高不厚,不过依着山水地势,绵延几近二十余里,已是天下间数得着的大城了。   城中星火点点,如倒映着天河。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饮酒品蟹,以庆月圆良宵。近着城中心的贵家府院,夜深遥闻笙竽之声,宛若从云天之外传来。   基隆堡中,也是一派喜气洋洋。堡内的士兵纵然因为值守的关系,不得归家,但赵瑜赐下的节日封赏,却也丰厚了数倍,人人喜笑颜开。   堡后的小花园内,赵瑜、赵文、赵武三人,围着亭中的石桌,对月饮酒,大声谈笑。桌案上摆满了佳肴水果,水果多是来自于对岸,梨、枣、石榴、栗子,各地的,尤其以温州的柑子为多。用来祭月的果子也摆在桌上,圆圆的糕点如同天上的明月,正是后世所说的月饼。虽然传说中月饼出自于在月下发誓驱除鞑虏的明太祖,但其实这时候已经有了中秋吃月饼的习俗,苏东坡有诗云‘小饼如嚼月,中有酥和怡’,便是指此。只是饼的名字叫小饼、宫饼或月团,而不是月饼罢了。   亭外,小孩子们在乳母的看护下一起嬉闹玩耍。就在去年和今年年初,赵瑜的一后一妃又给他添了一对儿子。有了三子一女,陈正汇等文臣倒也不再逼着他纳妃;不过赵瑜地子女虽不算少,却仍比不上赵武,东海军中定规,在外镇守的校尉以上的将官,其家眷子女必须留在基隆,如在外纳了妾侍。当其怀孕生子后,也必须送回。尽管赵瑜允许赵武例外,但赵武仍老老实实的遵守军规,把妻子留在基隆,同时每隔两三个月,便送一个怀了孕或生了子的妾侍回台湾,几年下来,子女绕膝已经有十一二个。这让到现在为止只有一个女儿的赵文羡慕不已。   三人的妻妾,坐在一旁,边闲聊边看着孩子们玩耍。‘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轻轻哼着时兴地小曲,蔡婧用小刀把橙子切开,撒上了青盐;而陈绣娘也剥了满盘子的蟹肉蟹黄——这不是台湾岛上寻常吃地海蟹。而是赵武养在活水里带来的大闸蟹——配上了姜醋,一齐让宫女送了上来。   赵瑜举起筷子吃了两口,鲜嫩的大闸蟹肉比起海蟹的确更合口味,抿了一口新酿的玉冰烧,他对赵武笑道:“还是这种螯绒蟹吃着香甜,武兄弟你在衢山靠着扬子江口。可真是饱了口福了!”   赵武一仰脖,灌下满满一杯烈酒,哈了口酒气,叹道:“其实比起扬子江里螯绒蟹,俺倒更喜欢油纸包干粮和鱼片!”   赵瑜眉毛跳了一下,赵武说的当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油纸包地干粮和鱼片可是东海军出战时配给的军粮!   赵文抓起酒壶,帮赵武酒杯满上,笑道:“武弟你去年不是带舰队去了高丽、日本?对马、济州都是你打下来的,何必看着别人眼热!”   赵文把话挑明。赵武也不再绕弯子。一拍桌,大声道:“几个小岛算什么?绞杀一群土著又算得上什么功劳?!现在那些毛头小子都跟俺平起平坐了!……二郎!你带野战部队去支援长生岛。俺这个镇守外岛的总督是插不上趟。但现在战事已经结束了,要选人镇守辽南,为何不选俺,而让陈五去!俺那点不如他?!若让俺当上辽南总督,一年内,俺便把整个辽南都给你打下来!”   “就是怕你会这么做,所以我才不让你去。”赵瑜心平气和地说着,看看亭外,三人的妻妾儿女还有一众宫女都被赵武的声音惊得望了过来。他一摆手,示意众人往外退去。   “难道辽南不好?!那块地可不比台湾小!”赵武反问道。   “辽南是不错,地面够大,土壤肥沃。不论种田放牧都是块好地,而且那地方山高林深,有得是上好的造船木料。物产也丰富,各色兽皮药材都是一等一的上品。”赵瑜一条条地赞着辽南优点。   “但是!”他话锋一转,“你想过没有,要保住这块地,我们东海要在那里放上多少兵?……至少一万啊!现在只守着长生、旅顺,有两千陆军、一千水军就已经绰绰有余,但要守好辽南,陆军要增兵到八千,水军也要增加到两千人!”   “但辽南的出产足够支持我们部署那么多兵!”赵武不服气的反驳着,“再多一万也够!”   “没错,三四万都足够!”赵瑜附和了一句,又立刻反问道:“但值得吗!?说到土壤肥沃,南洋的哪块土地不肥沃?说道地面广大,南洋的岛屿又有多少?要放牧,有济州岛,还有在日本北面的虾夷岛!放牧几十万匹战马都够地。要树木,这台湾岛上,又有多少上好的巨木藏在山中?要药材兽皮,有长生、旅顺在,过上一年半载,女真人又会拿着过来卖。而这一切,都不需要我用上一万人去驻守……”   “南洋的岛屿,殖民的村寨自己就能把土著解决,放牧的岛屿,有牧人就够了!只要照常派战船过去巡视,根本不用担心他们的安全,也不用付出额外的军费和粮草,更不用花钱修筑军营和寨堡,这些辽南能比得上吗?……杀头买卖有人干,亏本生意谁愿做?!吞并辽南虽然算不上亏本,但也绝非多赚钱的买卖,弃之可惜食之无味——鸡肋而已!”   在赵瑜看来,辽南的那点利润根本不值得让他把东海六分之一地兵力投放到他难以直接掌控地四五千里之外。他与赵武不同,是精打细算、小心谨慎地性格,危险性和收益不成比例的生意,他是绝对不会做。他一句句地训斥着,连同文武二人一起:“做生意,有了三成利润,就已经一般人心满意足;如有一倍之利。那是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去抢着做;而百分之三百的利润,便可以让人舍生忘死;但若是有着不冒风险就有百分之五百的利润地买卖。谁还会为那个百分之三百冒生命危险?!起码我不会,你们……会不会!?”   赵文、赵武哑口无言,好半天,赵武犹犹豫豫的开口,“可是那么大地一块地啊……”   “大宋更大!在吞掉大宋之前,没必要把过多的精力分散到北地去——要分清主次——留下两个据点就够了。”   赵瑜一通训斥,过节的气氛荡然无存。向亭外看去。女人孩子们都静静站在十丈开外。他苦笑着摇摇头,这可不是他想看到的。招招手,“过来罢,没事了!”   拿起酒壶,先给赵文赵武满上,又给自己到了一杯,叹了口气:“喝罢,今天是高兴的日子。何必说这些败兴的话!”   赵瑜刻意安抚,气氛缓和下来。吃喝一阵,赵武又问道:“那二郎你命俺回岛上,到底是为了什么?总不会为了一起过中秋罢?”   赵瑜笑道:“是让你见见你自家的小子。你在外面一年也回不来一次,他们站到你面前,你都不认识。”   赵武皱眉向小孩子们那里看了看。地确分不出个一二三来,“管他们那么多,只要跟俺姓就够了!与其窝在家里,还不如在外面痛快。”他对赵瑜道:“二郎,如果你要把俺调回来坐班房,俺可不干!”   赵瑜摇头失笑,也就是赵武会这么跟他说话,若是有其他将领敢明着说宁可在外,也不愿调回中枢,他当时就会把那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一贬到底。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赵文笑道。“二郎让你回来。也是另有任用。等你陪陪老婆孩子,过上一阵子。就让你去昌化。”   “昌化!?”赵武惊讶的叫起,从衢山总督转任昌化,那可不是调任,是贬官了,“俺可不会开矿!”他立刻摇头。   “不是让你去开矿,是让你去做南洋总督。”赵瑜说道当年的琼州之乱,已于一年前平定。在东海水军的协助下,三千广西刀牌手从岛北登陆,一日之间,占据琼州近两年的贼首王居想便告伏诛,琼州顺利光复。但除琼州以外,琼崖岛上其余三军昌化、朱崖、万安,却都落到了东海的手中。根据赵瑜和童贯之间的秘密协议,琼州守兵不出本州地界,而东海也不得入琼州一步。同时东海还要保证每年地土贡不得断绝——所谓土贡,地方向朝廷进献当地土产,有时也会折合成银两,是一个地方归附王化的象征,并非税赋,其实是很小的一个数目,通常是上贡朝中后,会供给太庙使用,而这三个军每年要上缴的土贡是几十篓高良姜,以及三四百两白银——仅此而已。   此三军,对大宋来说只有流放犯官之用,只要不明着脱离大宋,由谁来管治并无区别。而对于东海,却不仅仅是石禄铁矿那么简单,而是掌控南洋的基地。   “南洋总督?那衢山呢?”赵武问道。   “由陆贾接任。”赵瑜道,“武兄弟你应该也听说了,最近工部的探矿队,在麻逸又发现了一个大铜矿,连同前次在这台湾岛上发现地金矿,奴工的人手是越来越缺。不再想办法开辟新的奴工来源,许多计划就要耽搁了!”   “不是在辽南捉到了一万多奴工吗?先用他们顶上不行?”   赵文立刻训道:“别说蠢话!北人南来,三个月内就会死个精光,哪能那么浪费!”见赵武低头受教,他又道:“交趾四王争位,争到现在也没争出个结果,李乾德的三个弟弟和黎伯玉都不想再打了,再想从他们手上弄到俘虏,也越来越难;而占城也有新王登位,前些日子还受了大宋的册封——真不知道他们的贡使是怎么跑过去的——其国中一旦安定,我们浑水摸鱼也难了。这两个最主要的奴工来源即将要断绝,所以……”   “所以要派武兄弟你过去!”赵瑜接口道:“我给你一支舰队,五千水兵,从明年起,不论你用什么手段,每个月你都要给我上缴三千奴工。”   “三千!?”赵武惊叫。   “没错,三千!”赵瑜点头道,“环南洋的国家这么多,麻逸、三岛、勃泥、三佛齐、真腊,你可以随意攻击,战利品照规矩上交三成,其余你自行分配。我只要人!”   赵文也道:“莫说麻逸、真腊,就是交趾、占城,只要你觉得有把握,也可以去他们那里做做生意。香料等各色南洋特产,从我们东海控制的岛屿上就有出产,可以直接供给大宋,他们这些小国能提供地,也只有奴隶了!……记着,别挂东海旗!”   赵武听得兴致高昂,搓着手笑问道:“挂骷髅旗也可以吗?”   “当然!”赵瑜大笑起来:“就是让你做回老本行!”   “知道了!”赵武狞笑起来,“当年地本事不知还剩几成,正好用土著来练练!”   “当年因为兵力不足,无法控制地方的反抗,才不得不用贸易来交换奴隶,但现在,我们已有足够地实力!”赵瑜站起身,走到赵武身边,用力按着他的肩膀:“去吧!把南洋给我征服!!”      第三十三章 经济(上)      大宋宣和元年十月十一,甲申。   台湾。   已是晚稻的收获时节。   张大牛驾着满载着稻谷的牛车,正往县城慢慢赶去。时不时的,他高高举起鞭子,跟从县里回来的乡邻打个招呼。这条三丈宽的从乡里往县城的水泥官道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一辆辆四轮大车。回头的车上,装着锅碗瓢盆、绸缎布匹等日用杂物,而跟张大牛同方向的,则无一例外地都是装着满满一车近百石的稻谷。   这种民用的大车,没有转向器,也没有减震装置,仅仅就是四个轮子加上一方车斗,结构十分简陋,但却也因此造得极为坚固,在又宽又长的车斗上,装满万斤粮食,也不会有任何问题。就仅仅五十贯的售价来说,的确物超所值。   今年经过台湾的几场台风都不算强,并没有给收成带来太大的影响,他家的三顷多田,除了留下两亩地充作菜田,其他的一百五十亩地有一半种了双季稻,另一半则种了苜蓿。每年苜蓿能收割三次,出产的数万斤牧草绝大部分都给官中收购,剩下的一点,则留给家里的牛和猪。至于稻谷,由于田地太多,张大牛没法儿如在老家时那般精心服侍着地里的庄稼,都是漫种漫收,一年两收的上等肥田就只有三四石的收成,按二硕谷一硕米的比例,亩产仅有两百斤不到地大米。其产量竟只为台州家乡的一半。   这么低的产量,若是还在老家,不但周围人会嘲笑他是个不会种田的夯货,佃主也不会再跟他续佃,甚至连赋税都别想交清。不过在台湾他却什么也不必担心。周围人种起田来都跟他一样水平,更不需要再担心佃租,同时东海国的税赋也并不重。没有什么杂变之税(注1),仅有夏秋正税。何况他是三年免赋的时间才过去两年,得等到明年,他才需要开始缴纳田赋。   只是田赋是田赋,人丁税却是少不了的。不过只要加入了乡里地弓箭社,每五日参加一次军事训练以及秋收后的半月集训,并签署同意在征兵令下达时加入东海军地合约,就可以免除每年高达五十贯的丁税——这个夸张到极点、比大宋的身丁钱高出百倍的数字。其实从来没有真正征收过,其本意就是为了强迫所有东海国辖下的成年男子成为东海军的预备兵员。   这种做法,类似于唐时府兵制,良家子皆有从军队义务,不过并不需要自备甲胄军器;也有点像后世的预备役,但覆盖面更广。乃是赵瑜为了几年后地战争布下的准备。东海军的各级野战部队都是三主官制,在必要时,抽出一部分军官另组新营。以一老营带两新营,转眼就可以扩军两倍,同时还能保证老营的战斗力不至于降低太多,新营也会拥有一定的作战实力——新营士兵的来源,就是如张大牛这样接受过初步军事训练的农夫。   赵瑜的这个算盘并没有瞒着人,东海国中人人都知道保不准哪一天东海王就会下令征发乡兵。不过他们倒不是很担心。张大牛还记得几个月前辽南大捷传到岛上后。村里蒙学地先生在聊天时跟他们说的关于大宋、大辽、金国和东海之间军队实力的对比。   大宋与大辽相持百年,军力都差不多——也许大宋还低一点——而大辽则不如金国,大辽皇帝带的七十万大军正是被两万金兵打得丢盔弃甲;不过金人虽强,却仍远不及东海,赵大王只带了五千人去北面,就把十万金兵全灭了。这样算来,东海国的十万水陆大军,足以抵得上两百万金兵,七千万辽军,如果是大宋的官军。说不定能抵得上一万万!   当时张大牛听得这个数字。跟身边地人一样都是一阵发懵,继而想笑。但看着蒙学先生严肃的表情又不敢笑——十万抵上一万万,这实在是太离谱了。但回去后,让刚刚学了四则运算的大儿子算了算,那先生还真是没说错。既然如此,所有人都放心来,东海有如此强军,根本也轮不到他们上阵,就算被征入军中,还是看热闹的可能性居多。   张大牛用力打了个响鞭。如果真的被征入军中,他可不希望在后面看热闹,再怎么说也得给自家挣个封赏出来。村子里,也有几户是军属,门口都钉着盾上双剑交叉的铜牌。村长、甲长还有里正,都是那几户的户主担任。平常里,个个走起路来趾高气昂。前些日,县里的主簿下来籍田,对着他们也是和和气气。可是他们家里的那几个小子,却都是实打实地大头兵,胸前没有一个有着日、月的标志,更别说星了。但就是这等不起眼地小兵,也能让县里地大官人不敢轻慢。   哪像大宋,渡口撑船的是兵,店里跑堂地是兵,砍柴的也是兵(注2),一个个萎靡不堪,被大小官吏呼来喝去,怎比得上东海的兵,个顶个的英豪。如果能进了军中去混个出身,比起土里刨食,确是要强上许多。   一路想着,三十多里路,转瞬即至,苗栗县仅仅一丈高的城墙,便出现在张大牛的面前。来到城门口,他并没有赶着牛车进城,而是顺着壕河边的水泥路向西头绕去。苗栗县的常平仓和官粜的衙门,不是在城中,而是在城西一里外的港口边。   当张大牛的大车抵达苗栗仓时,仓前的广场上已经满满当当的全是一辆辆大车。粗粗一数,怕不有两三百辆。   把车停在一处空位上,一个小吏便递过来一块号牌:“你是七百五十八号,等叫到你时。就快点过来!”   张大牛点头应了,看了看手上的小木牌,上面地几个数字他在军训时也学过,去年、前年的半个月的秋后集训,不仅仅是整天刺杀和走队列。   “七百五十八啊……”他仰头长叹口气,一大早便出门,没想到还是拖到了这么后面。   “五百零四!五百零四!”几个小吏在广场上喊了起来。很快,一辆大车便慌慌张张地赶了过去。   还有两百五十多人。张大牛知道了自己还要等多久。从座位下摸出一个篮子,里面装着浑家王氏今天一早就起来给他准备下的午饭。   填饱了肚子,张大牛用一捆干牧草喂了牛,便往车斗上一躺,在粮袋之上沉沉睡去。不知睡了多久,突然只觉得大腿一痛,猛然惊醒过来。   “七百五十八号!”一睁眼。便看见刚才给他发牌子的小吏正凶神恶煞的瞪着他,手上棍子正是把他打醒的凶器。   “七百五十八号!你是不是?!”小吏对着他耳朵大喝着。   张大牛把怀里地号牌掏出来,果然是七百五十八号。他抬起头,用敬佩的眼光看个那小吏,那么多人,他怎么记得一丝不错。   小吏可不管面前地人在想什么,拿棍子一戳张大牛,“还不快去!磨蹭什么?!”   “是!是!”张大牛连声应到。   赶着牛车。进了粮仓的院中。先验了稻谷的品质:两个吏员拿着个验粮的戳子,往几个粮袋里一戳,抽回来时便带出一点谷子,用手捻了捻,又放进嘴里嚼了嚼,然后在张大牛带着奉承的眼神和谄笑中。批了个合格,接着便是奴工们一袋袋的卸下粮袋去称量。   “九十七石八斗!”一通折腾后,粮官报出了这个数字。   张大牛点着头,擦了擦汗,这个份量与他在家里估算的差不多。看着粮官噼里啪啦打着算盘——这计算用地器物据说还是赵大王所发明的——张大牛也在心中计算着今次的能粜出多少钱钞。   今年收成好,县中的粳米米价已经降到了七十文一斗,而稻谷的收购价,最多也不会超过米价的四成——去壳、储藏、搬运都要损耗——也就是说一斗不会超过二十八文,一石就只有二百八十钱,按一百石算来就只有二十八贯多——东海的一贯是实打实的一千文。而不是大宋省陌后地七百七十文——而九十七石。拿到手就只有……   张大牛扳着手指,一时算不清楚。而粮官手上的算盘珠子却不再响了:“两百五十五文一石,九十七石合二十四贯又七百三十五文足!”   “二十四贯?!”张大牛惊了一下,不过立刻又冷静下来,跟预想的也差不了多少。   留足了明年的种子和口粮后,今天的秋粮卖了二十四贯,而几个月前,早稻则是三十九贯,加上出售牧草,他一家四口一年下来有八九十贯的收入。看似不少,但钱还是存不下来。   台湾依然是人少地多,无法招佃,三顷地光靠一家四口根本忙不过来,只能雇用奴工来劳作——撂荒是不可能地,如果被发现抛荒,或是庄稼长出来不及时收割,便会被官府没收田地,同时课以重罚——但农忙时节,一个奴工的一日工钱要两百文之多,还要管一日三餐,不但得让他们吃饱,还得见荤,今年单单花在了雇人上的钱钞,就有收成的一半。   剩下的那点钱,除去缴还贷款的利息和本金,还有家里两个小子去学里必不可少的笔墨纸砚和书本费用,以及给先生们的束修,就只剩二十多贯。再买些家常用品,逢年过节添置几身好一点的行头,也就剩不下多少。如果再加上参加村里乡里的社、会地份子钱,那便真是一干二净了。   这钱来得快,去得也快。叹着气,从出纳手中接过卖粮所得,张大牛一个个数过之后,小心翼翼地把一摞银叶钱、金花钱放进随身地钱袋里,登时撑得鼓鼓囊囊。不过他待会儿还要去县城里的钱庄分号去缴还贷款,等他从那扇大铁门中出来,这个钱袋便会瘪上一半了。   赶着牛车,离开粮仓。他曾听说在基隆城中地钱庄总号的地下,有一个极大的金库。金库的四面墙,连着天花板和地板,都是一层铅板,一层青砖,再加一层水泥砌起来的。里面存着的不是他袋子里的金钱银钱,而是一块块砖——金砖银砖!   听说那些价值连城的金银砖,在金库里堆得如山一般高,每次战后封赏,赵大王就会使人从金山银山上,搬上几百块砖下来,再用车子从地库里拖出来。当一块块金砖银砖被拖到有阳光照射的地面的时候,整个基隆城的天空上,都会闪出一层宝光。   张大牛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小袋子,又叹了口气:‘真想见识一下啊!’   注1:北宋承袭五代十国的苛捐杂税,以类合并,统称之为“杂变”。其中名目繁多,如农器税、牛革税、蚕盐税、鞋钱等,即所谓“随其所出,变而输之”。杂交也必须随同两税输的。   注2:北宋的厢兵部队,有渡船、桥阁、梢公、装卸、采斫、楼店务等名号,从名字上就能看出他们是做什么工作。      第三十四章 经济(中)      当张大牛正憧憬着用金砖银砖搭起的宝山的时候,远在百十里之外的基隆城中,东海钱庄总号却又迎来了一批新的客人。   几辆精装的豪华马车从港口缓缓启动,沿着宽敞的水泥大道向城中驶去。打头的一辆马车中,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拉开车厢窗口的帘幕,有些好奇向外张望着。道路两旁的行人、店铺,仅有一丈多高、行道用的木棉树,密集却极有秩序的车流,都让他有着莫大的兴趣。而那条弯弯曲曲、上山过河的城墙,则更让他注目许久。   基隆城依山水之势而建,城墙从山丘之上沿着湖河之滨一直绵延至海边港口,并非千百年来大众习以为常的方城,更近似扭曲的椭圆(注1)。这样的城池,借助地势,防御力远过于普通的城市,尤其是环城的四处高地上,正在兴建的棱堡,更是把东海国军事工程学的水平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就是基隆城?”看了一阵,年轻人收回视线,问着坐在对面的三十多岁的中年人。   那人没有理会,只闭目靠在座位上,楠竹制的座椅上垫了一块软垫,坐着却也很舒服。两人的相貌如同一个模子印出,从年龄上看,大概是兄弟关系。   年轻人转了转眼睛,又问道:“若小弟记得没错,这基隆城建起才六年罢?不到十年就有这等气象。就算城垣矮些,也单薄了点。但也是了不得的成就了。”   中年人睁开双眼:“东海国以十万精兵为城,茫茫大海为池,这天下间又有谁能突破东海战舰地防线,杀到这座城下?这条城墙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年轻人哈哈大笑:“大哥还是这般为东海说话!”在家中,中年人是主张投奔东海一派的代表,但凡说了些东海不中听的话,他必然要出言反驳。   “不是为兄要为东海说话。而是的确值得我这么说。东海虽是新兴之国,但制度完备。百业兴旺,无论君臣皆是当世英杰,而根基也越扎越深,只要再过数年,整个南洋就将尽入东海版图,说不定……这天下也是有机会的!”中年人毫不在意的口吐叛逆之辞,“早一点投奔进去。日后我宁海金家必然贵不可言,绝不会输给东阳的那一支。”   “这道理小弟自然懂。”年轻人笑道,“耕田之利十倍,珠玉之赢百倍,立国家之赢主,得利可是无数倍。建国立君,泽可以遗世啊!(注2)”   “建国立君是没机会了。”中年人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们已经迟了一步,要当开国元勋已经来不及。但从龙之臣。还是有机会地!”他看向弟弟,“今次虽不知东海钱庄飞帖邀我等来此何事,不过想来不外乎募捐征款。父亲与为兄已经准备下了四十万贯钱物,如有必要,还可以再加上四十万贯。只要能让东海王满意,舍了过半家资亦是无妨!”   年轻人抚掌大笑:“爹爹好决断。大哥好气魄!阿堵物自当如此施用,远胜做个在家数钱的守财奴!”近百万贯地付出,中产之家穷极一生也挣不到一个零头的数字,在他嘴里说得却是轻描淡写,而中年人也是平平静静,仿佛不过是在路边买了块炊饼。   一行马车横过贯穿南北的御道,驶上一条东西向的大街——在路边上,竖着一块写有长安路三个字的木牌——直往城东北行去。   基隆城的东北区,聚集了东海王城中所有的重要机构。作为王宫地基隆堡,位于东北方的小山上。占据了制高点。俯视全城。而政府、枢密等中枢机构的衙门,便是在山脚下围绕在基隆堡之南。形成了一片行政区,乃是东海国的核心所在。太庙位于基隆堡之北,义学、军学同样安排在那里。而由一间间深宅大院组成的官员将领的府邸,也位于城中心近北的位置。至于东海钱庄的总号,却也是在城东偏北地一处高地上。   又走一炷香的功夫,车队终于缓缓停下。车门打开,年轻人当先跳出,而他的兄长则是很沉稳的走出车厢。后面的几辆车中,也钻出来高高矮矮七八个人,一个个却是苦着个脸,穿着青衣素袍,身上没有任何饰物。中年人不屑的瞥了他们一眼:‘这时候,还装什么穷啊!’   兄长在不屑地吐口水,而弟弟则是仰头望着高达五六丈的钱庄外墙,不禁惊叹。基隆城中,除了基隆堡这座东海王宫,就以东海钱庄总号的防守最为严密。同样处在城中的一处小山上,同样是修葺成了棱堡的形式,同样装备了火炮,驻守在其中的,也同样是胸章以黑色为底色的近卫军——东海军中,为了区分各色军种,都各有不同的标志。水军胸章底色为海蓝,野战军胸章底色是血红,镇戍军是浅灰,而直属于东海王的近卫军的胸前,别着地则一块深黑地胸章。   见一行人抵达,在总号正门前等候多时的几人便迎上前来。打头地一个,三十多岁的样子,圆滚滚的脸,圆滚滚的身子,四肢粗短,笑得一团和气。中年人不敢怠慢,拉着弟弟连忙抢前两步,低头行礼。那人是东海钱庄的总掌柜陈秀安,据说还是东海王舅家嘉兴陈氏的族人,掌握着东海国过半财富,一刻钟几十万上下,就算他宁海金家豪阔一方,却也决计得罪不起这个圆滚滚的胖子。   “金兄,好久不见!尊翁身体可还康健?这位就是令弟求德罢,果然一表人才!”那个胖子走到近前,先回了一礼,接着便是一连串的问候,然后又抛下金家二子。转向后面地众人,一个个打着招呼。   “林兄,向来可好?”   “半年不见,郑兄却是越发的精神了!”   “徐兄!唉呀呀,真是想不到啊,听说徐兄前些日贵体有恙,还以为来不了了……”   宁海金、莆田林。仙游郑、温州徐……如是在东京,并没有多少人听说过他们的名字。但放在福建、两浙,却个个都是赫赫有名的大海商,身家少于百万贯的,根本就挤不进他们的这个圈子。但在这时候,他们每一个却都是恭谨有加,对于东海钱庄总掌柜不敢有丝毫失礼。   这些年,这些海商与东海打了不少交道。家里的生意都是仰东海鼻息,行船海上皆仰仗着东海水军照拂。他们家里地海船也无一例外都在东海国中注册——那些没挂上东海旗的海船,只要离开港口,就会莫名其妙地失去踪影,其出事比例往往高达两三成,其幕后黑手为谁,当然不必细说——作为两浙和福建海商们的代表人物,他们的身家利益已经与东海密不可分。所以当东海钱庄的一封请柬送到面前,他们便不得不应邀前来。   陈秀安领着众人穿过总号狭窄深邃的大门,在堡墙上巡逻值守的近卫军的注视下,走进总号正堂,在会客地小厅中分宾主坐下,仆役便立刻端上来茶汤来。   照例闲扯了几句。见身边一众皆不愿转入正题,金家长子当先开口:“今次我等应邀前来,不知陈总掌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只是想请诸位共襄一桩盛举!”   “原来如此!”金家长子点点头,也不细问,直截了当道:“若有什么用得着我家的地方,总掌尽管开口,我金知礼无不应承!”   “好!好!金兄果然爽快!”陈秀安大笑着,转头看着其他几家,被肥油挤得只剩一条缝的一对细眼精芒闪烁:“几位的意思呢?”   离着正堂百余步。有一间不大的石屋。石屋式样普普通通。却造得极坚实。除了一应关系者,很少有人能知道。这间石屋便是东海钱庄地下金库的出入口。   在平时,除了早晚钱钞出入库时,石屋总是紧闭大门。但今天,刚过晌午,金库的大门却是洞开,一股股阴风,便从黑洞洞的通道中传了上来。   赵瑜和陈正汇漫步在宽敞地地下金库内,四周的一摞摞金银砖反射着前后从人手中的玻璃提灯,所散发出来的柔和灯光。金砖、银砖加起来怕不有几千块。东海国的国库储备的三分之一,便在这间地库中。   用手抚摸着一块有着‘足色百两’字样地金砖,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滑腻和冰凉:“大王,你真的要把东海钱庄的股份卖出去?!”   “嗯……”赵瑜沉吟了一下,摇头道:“确切的说是业务分离。铸币权是要留在手上——义学的经费都靠着钱息来支撑,绝不可能外放——但具体的业务,比如贷款、质当、汇兑等业务却要分割出去。我打算另外再成立两三家钱庄,东海钱庄占据其中一部分股份,其余的则对外发卖。当然,我东海国中子民享有购买的优先权,不过至少要留出三四成,给福建、两浙的商人们。”   他回头瞥了一眼陈正汇,接下来地话却让东海国相跳了起来:“不仅是钱庄,我名下地香精、玻璃、车船等作坊,铁场、铜场等矿场的股权,在转移一部分给东海钱庄后,其余地我都会都向外发卖,同时我还要成立东洋商行和西洋商行,全权处理对外贸易!从今以后,我手上的产业都会如此处理。作为东海之主,整片天地都是我的,没必要营于锱铢。”   注1:此类城池最有名的代表的就是明代的南京城。不规则的城墙依山傍水而起,乃是天下有名的雄城。   注2:出自《战国策》:吕不韦贾于邯郸,见秦质子异人。归而谓父曰:“耕田之利几倍?”曰:“十倍。”“珠玉之赢几倍?”曰:“百倍。”曰:“立国家之赢主几倍?”曰:“无数。”曰:“今力田疾作,不得暖衣余食,今建国立君,泽可以遗世,愿往事之。”      第三十五章 经济(下)      堂中鸦雀无声。   几个大海商被陈总掌柜的话给惊呆了。   ‘出售东海钱庄的股权?!’   金知礼悄悄的掐了下大腿,很痛,看来并不是在做梦。看看左右,其他几人却也都暗暗在掐自己的皮肉。他们几个可都是与东海钱庄打过太多交道,每年东海王从这些钱庄中获得的收益,光从自己被赚去的那一份,便能推断个大概。   光靠发行金票,一正一反,两个百分之三的手续费过去,一千贯的金票便给东海钱庄赚去了六十贯。而大海之上,东南沿海的海商手中,又有多少个一千贯在不停流转?如果再加上存贷、质押等业务,东海钱庄的收益比起出海贸易少不了多少,但风险却低上许多——毕竟,东海钱庄身后可是有着十万大军啊!   但是,这会是真的吗?这么赚钱的买卖,东海王为何会跟人分享?还是那句话,东海钱庄身后可是有着十万大军!而他们身后又有什么?整个福建、两浙各大豪门宦族千丝万缕的关系网?在东海军横行海上的舰队面前,也只是一张脆弱的蜘蛛网罢了。   冷场了一阵,一个干瘦的老头儿咳嗽一声,却是仙游郑家的家主,“总掌,可是钱庄最近有些周转不过来?如果真是这样,总掌只需吩咐一声,我等自当报效。十万八万虽是有些吃力,但我等还是勉强能拿得出来。何必发卖股份?”   “是啊!是啊!何必发卖股份!只要总掌开口,十万贯以内的钱钞,我等当即奉上。”海商们一连串地附和,直打算拿些小钱出来,把今天的事打发了。只有金家二子,一语不发,在一旁冷眼旁观。   陈秀安把众人的反映收入眼中。轻轻笑道:“我想各位是误会了。陈某这脚底下,还正存着七八百万贯的真金白银。单凭入贡给大宋的那一万三千匹战马,两年内,便会有一百万贯钱钞存入东海钱庄!东海钱庄不缺钱,而是钱多得没处花,所以必须要给库中的那些死钱找个出路。为何钱币又称货泉?就是因为钱财如水,必须要往复循环成为活水,才能以钱生钱。方是正确用钱之法。”   金知礼已经听出些眉目:“总掌的意思是?”   “不是陈某地意思,而是大王的意思。大王希望能把东海钱庄地业务范围推广到整个大宋,而第一步便是两浙和福建。各位都是与我东海钱庄的金牌客户,又在两浙、福建甚有声望,所以才邀各位来此,便是想请各位做个表率……做个联通东海和大宋的桥梁。”   “原来如此!”金知礼立刻点头,“既然这样,敢问总掌。此次发卖的东海钱庄的股权,价格如何,比例又是如何?”   “东海钱庄是无价的!毕竟有着东海的名号,事关我国颜面,不能发卖。而且……各位也知道,我国毕竟是外藩。虽有商号在大宋,却也是改名换姓地。打着东海名号的钱庄、商行不可能进入内地。所以以东海钱庄为名的股份各位是买不到的,真正出售的是三家新钱庄的股权。不过请各位放心,除了铸币的钱监之外,东海钱庄的所有业务都会转移到三家新钱庄之中,不会有丝毫隐瞒和保留。从今以后,东海钱庄仅剩地任务便是铸造钱币,同时为三家新钱庄提供存放本金的库房——有我东海近卫守护,各位可以不用担心本金的安全。”   “至于出售股权的比例,以大王的意思……”陈秀安依然打着赵瑜的旗号。“未来地两三年里。除了三成由东海钱庄保留,三家新钱庄的将陆续卖出七成的股份!但其中四成必须留给东海国中将士、官吏还有百姓。其余三成才会对外出售。同时大王还说了。凡持有三家新钱庄股权者,都有优先购买东海国中各大作坊股权的优先权。这些作坊,包括车坊!船坊!玻璃工坊……以及香精工坊!”   众人脚下的地库中,灯火依然摇曳。   在大惊过后,陈正汇很快便恢复了平静,脸上看不出丝毫异样,只是在晃动的灯火中,却是有些忽明忽暗。   陈正汇与赵瑜君臣相处这么些年,赵瑜若有什么决策,就算不明说,他也很快便能看透内里的详情和赵瑜的用心。赵瑜此举,不外乎收买人心,把只属于自己的财源分给东海国众,同时再把对岸的官宦豪绅都拉上东海地船,日后地行动必然会少去不少阻碍,而召集那些海商便是第一步。   此法不可谓不佳,只是……有些操之过急,也未免太大方了点。   作为东海国相,他很清楚赵瑜要卖掉的那些产业有多少价值。香精、玻璃、车船等工坊每年给东海带来地财富远比几十万农户要高得多,而铁场、铜场则是东海国的根基所在。而且这些工坊矿场的产值每年还在不断高速增长,卖掉这些,等于是卖掉一群会下金蛋的鸡。至于东海钱庄,更是掌控东海财税关键,比起有名无实的户部尚书,东海钱庄总掌柜陈秀安才是东海国真正的计相。   不过陈正汇也更清楚,赵瑜所要发卖的这些产业都是东海王名下的私产,如何处置并不需要经过他这个国相的同意——蔡后、陈妃比他更有资格说话——赵瑜既然说出了口,便代表他已经下了决断。但赵瑜所说的‘作为东海之主,整片天地都是我的,没必要营于锱铢’这句话,却让陈正汇很不以为然——一旦这些产业发卖出去,其出产所得,可就不再姓赵了。   在大宋,官产私产析分得很清楚。这个时代虽然没有什么物权法。但出自于唐太宗《大宝箴》的那一句:‘以一人主天下,非以天下奉一人’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子民地财产并不是君主的,而天下财税也不是给皇帝享用的。   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是说得好听罢了,天下的土地只是受天子管辖,而非天子私产。虽然被称为官家。但官产却不是皇帝家的,就算皇帝也不可能把官库当作自家的钱包来挥霍。   皇帝可以把皇家名下的田地、庄园、府邸赐给臣下。但他却不能把随意把百姓地土地收归自用——当年太宗皇帝要扩建宫室,便是因为宫城边的百姓不愿动迁,而最终放弃。   官产,包括田地、屋舍——一般都是没有了继承人地绝户或是犯罪被罚没的产业——不论是发卖、还是租给他人,所得的收入,都归入官库。天子要想动用,除非政事堂同意。但一般来说,却都会被宰辅们喷上一脸唾沫星子。   而在东海国,也并无例外。赵瑜一家的开销皆是出自于内库,至于官库,则是用来支付军费,官吏的俸禄以及各色行政开支。以天下财税济一人之用,乃是昏君所为,或者说会这么做的必然是昏君——北面的那位正是如此。虽然陈正汇相信这个道理赵瑜应该是一清二楚。但毕竟早前未立国时,东海地一切都是赵瑜私产,保不准他还留有什么误会。   “大王!钱庄的利润和这些工坊的产出都是内库收入的主要来源,少了这些收入,只靠每年几十万贯的钱息,支撑义学的开支都有些勉强。官中、军中的年节赉赏怎么办?战后的封赏又该如何处置?”陈正汇神色严肃,提醒着赵瑜,一旦这些工坊都卖出去,最大地问题便是财政收入锐减。虽然这些产业每年的产出都是归入赵瑜的私库。但毕竟赵瑜是极大方的君主,国中的教育、年节时的赏赐、战后地封赏,皆出自于内库,若是少了这些财源,赵瑜拿什么收买人心。   赵瑜摇头:“先生只记得少了钱庄和作坊,内库收入会减少。却不想想开办新的钱庄会给我带来多少收入。有了深入对岸的窗口,有了大宋的亿万百姓。每年铸币的钱息可就不只是三四十万贯了。而是两三百万贯!”他笑着,“这还要多谢蔡太师。若非有他相助。我东海国的钱币也不至于那么受欢迎。”   陈正汇默认了赵瑜的说法,现在的大宋,由于蔡京滥改币制,大宋新造钱币的信用一贬千丈,趁此良机,制作精美、看上去价值甚高的东海钱便趁虚而入,成为沿海百姓最受欢迎地币种,就连倭国和高丽,现在也开始流通东海地钱币。   尤其是用黄铜锻造的金花钱,虽然面值是二十文,但在福建和两浙,通常能抵上二十三四文地小平钱(注1),如果是夹锡铁钱,那就要上百枚才能抵一个。而金花钱的成本却只有三文,对于铸造这种钱币的东海钱庄,就是有着五六倍的钱息。   大宋铜贵钱贱,发行铜钱,造得越多,是亏得越多,而东海,每发行一百万贯的金花钱,却能赚取至少八十万贯的利润,工艺制造的进步所带来的暴利,在这枚小小铜币中,展露无遗。   而且东海钱在大宋流通得越多,东海国的名声也就会越大——现在的东海钱早已不是刚开始刻着‘宋元通宝’的钱币,而是有着‘东海货泉’的字样——而国家信用,也会因跟宋钱做对比,而越来越高。   沉默片刻,陈正汇才再次找到话头:“大王的用心,臣能体会,但船坊、车坊生产的都是东海军国利器,其重要性比之火器局亦不遑多让!车船工坊能卖,火炮、火枪工坊是不是也能卖?而且一旦成了股东,便有查账的资格,那些外人可就会因此知道东海军的底细!”   赵瑜摇摇头,陈正汇的问题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便解释道:“我卖得只是股份,控制权还留在手上。车坊、船坊的股份,本来就已经分给了管事们一部分,再卖出去一部分,也没有什么关系。只要这些产业还在我东海国中,还怕那些外人能翻天,至于查账,只要定下一部军工机密法,让各作坊的把与军中官中的帐目另立别册就行了。只要大股东们同意,那些小股东搓扁捏圆还不是随我之意?”   “大王,香精、玻璃乃是我东海独有,万一被外人乘机学了去该如何是好?”陈正汇再问道。   “无妨!传播出去反而是好事!若是我是一富家翁,必然会把香精、玻璃的制造工艺敝帚自珍,但我的目标是天下,生产香精、玻璃的工坊越多,国家从中抽取的税入也就越多。想想盐、再想想铁,香精和玻璃的价格若是降到让所有百姓都能使用,那国家从中得到的工商税,区区一两家工坊能比得上吗?!”   陈正汇听得有些激动,拥有这等放眼天下的眼光,才不愧是他侍奉的主君。不过,他很快又冷静下来,现在的赵瑜还没有得到天下。“大王!”他加重了声音。   “当然!”赵瑜哈哈一笑,听出了陈正汇的意思,“我现在只是东海王,考虑那么多,是有些远。不过先生可以放心,想占我的便宜,可没那么容易!”   注1:即一文小钱,为铜钱最普通的形制,又称平钱。      第三十六章 股票(上)      大宋宣和元年十月廿五,戊戌。   一众海商在基隆城中盘亘了半月,其间又有十几家陆续到来。虽然陈秀安等人详细解释了关于钱庄、工坊发卖股份的细节,但到最后仍没有几家作出决断,绝大多数都是象征性的认购了十万贯新钱庄的股份,以使东海国的面子不至于太难看。   这一日,海商们告辞离开——其中的几人本还担心东海会把他们拘留在基隆,以逼迫他们即刻答应,这下却终于可以放下心来——在码头上道别之后,各自走向归家的海船。   金家二子齐齐走上甲板。看着对面的几艘船上,海商们一个个脸色轻松,如释重负的样子,金求德冷笑起来:“真是一群蠢材,有这么好的机会却不知道把握!当真以为东海王缺了他们的一人十万贯!”   “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鱼群不下网,本就是老成持家之道。从东海钱庄的规模上看,就算一分为三,不投进五十万贯,也根本买不到一个说话的资格,他们当然要谨慎从事。只不过……太过小心反而会让大鱼跑掉。”金知礼的嘴角带出了一丝得意,“却正好便宜我们了!”   “哈哈……”金求德大笑两声,“大哥你说要拿出一百二十万贯的时候,林家的老头子眼珠子都凸出来了,他们看你的眼神都像在看疯子一样!就连陈总掌好像也吃了一惊。”   “他吃惊没用,若是能让东海王吃惊那就好了。”金知礼叹了口气:“只可惜一百二十万贯地承诺没能换得东海王一见。看起来。赵大王并不着急啊!”想着,一声冷哼,“等今次回去,我便劝爹爹把江西那边产业都抵出去——既然要投奔东海,这田地留着就没用了,留着商铺就行——我就不信,当一百二十万贯到帐的时候。东海王还会不理不睬!”   “今次我们是把宝都压在了东海,若到时东海王还是吝啬一见。那可就真是伤人心了。”金求德回首远望基隆堡,“不过以东海王之智,应该不至于如此愚蠢,断了后人投效之念!”   “都走了啊……”基隆堡的书房中,赵瑜放下了对着港口的望远镜,回头而笑:“费了半个月的口水,就只骗到了两百五十万贯。看起来我赵瑜的名声还不够资格让他们赌上一把!”   低头恭立在房中的陈秀安连忙跪下:“小人无能。还请大王责罚!”   “不关你地事!”赵瑜毫不在意的说着,“几十万贯地投入,他们小心谨慎是应该的。何况……不还有个金家吗?”   听赵瑜说起金家,陈秀安抬起头来,问道:“大王,既然金家如此恭顺,为何不肯见上他们一面?金家的老大可是多次暗示想觐见大王。”   “因为他们只光说,却还没做!”赵瑜解释着。对于自己的亲信,他并不在意多费唇舌。“评判一个人是否可信该怎么做?……是要查其言,观其行!光看他说还不够,关键还要看他怎么做!金家空口白话的说要投入一百二十万贯,但钱却还没送来,难道要我为一桩还没实现的空头承诺贴上去?……表现得太殷勤反而不好!要想让驴子走得快。那就得把干草吊在驴子嘴边,但却不能还没起步,就让草料给驴子吃掉。等他们把钱运到,我自会见他。不但要见,还要大加褒奖,让那些犹豫不决的家伙……日后永远后悔不已!”   陈秀安退了出去,赵文走了进来,“二郎,武弟那里有消息了!”   赵瑜点点头:“我已经收到了!”从桌案上地一堆公文中,抽出了一份。对着赵文笑道:“本还以为武兄弟会先到昌化就任。没想到前月他带队出去后,先去了麻逸。”   赵文也笑着:“从台湾至麻逸。只一水相隔,比去琼崖还近些。也亏他想得到!”   上月下旬,在基隆修养了一个多月的赵武,领着五千水兵,大大小小十一艘战舰和三十艘武装商船誓师出海。按照赵瑜的命令,从宣和二年元月起,作为南洋总督,赵武必须每月向台湾提供三千奴工。虽然说是这么说,但实际上赵瑜已经做好了刚开始颗粒无收的心理准备。毕竟赵武九月下旬离港,要到十月初才能抵达昌化。然后还得再花上一两个月时间,才能给南洋总督府搭起个勉强运转的架子,等到他准备好一切,打算出兵对外,那时就应该到年底了。   不过赵武却另有盘算。离开基隆后,他不向西行,而是径直向南,直取麻逸。麻逸在宋时,也称摩逸,乃是阇婆国的附庸,以赵瑜的记忆,是后世菲律宾的一部分。此时地麻逸,国小兵弱,但人口却也有数万,都城中更是有上千户人家。东海兴起后,多有海商来到此地,与当地土著王公进行交易,同时还绘制地图和搜集水文资料,而麻逸铜矿也是在此时被发现。   赵武的舰队经过十天的航行,于十月三日抵达麻逸都城外地海港。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一群贪婪的东海水兵在炮火声中蜂拥上岛,轻而易举地驱散了港中的守兵,只用了一天,便攻下了麻逸国都,尽俘王室。这一战,东海军并无一人伤亡。   当攻下王城后,赵武便以麻逸国都为中心,派出分队在向导们——他们也曾经为东海国的探矿队做过向导,收了不少赏赐,所以今次东海大军一来,便主动投效——地指引下,前去各个村寨捕捉奴隶。接下去的五天,是麻逸国历史上最黑暗的五天。东海军的捕奴队如同篦子一般,把麻逸全国细细梳过,整整捕到了近万名精壮男女。到了这时,赵武才想起来要向基隆通报此战胜果。一艘快船随即出发,而近万名奴隶则被二十艘武装商船载着,慢慢的跟在后面。   “一战便完成了一个季度的任务,武兄弟的效率还真是高!”赵瑜笑赞着,“若能月月如此,便是好了。”   “从武弟奏折中意思来看,他接下来还要南下攻击阇婆。如果能一战而下,那一年的份就能解决了!”赵文说着,却不禁有些担心起来:“只是阇婆并非麻逸可比,国中尚有数千军。就怕武弟被前面的大捷冲昏头脑,鲁莽行事,届时怕是要吃些亏。”   “不用杞人忧天,他身边可是有二十几个配属给南洋总督府的参谋幕僚在,武兄弟有什么疏失,他们会及时提点地。以武兄弟现在地军力,南洋诸国,除了三佛齐和真腊两家一时吃不下以外,其余各国皆能一战而定。我们只要等着好消息就行了!”   赵文想了想,却也放下心来。灭了交趾国,全歼完颜娄室大军的也不过是五千东海军,赵武有五千战兵在手,完全不需要太过担心。何况有参谋部在,过往军中安危系于将帅一身地现象已不复存在,主帅只需做出决定,剩下的工作都有经过严格训练的幕僚处理,出现疏失的情况几乎为零。   “那就等着武弟的好消息了。”赵文笑着,算了算时间,又道:“还得让陈相早些准备,有一万奴隶几天后就要入港,有着他忙了。”   赵瑜点了点头,“当是如此!”   赵文又扯了几句闲话,起身告辞离开。走到门前,他一拍脑袋,叫道:“啊呀,都忘了!”回过头来,“二郎,听说这次你设立的新钱庄的股权只卖了两百五十万贯,是不是真的?”   “这才是你来的本意罢?”赵瑜摇着头,大笑道,不然赵文这个执掌东海军事的枢相如何会不知他已经收到了赵武的捷报——完全是以此为借口来探听内情的。   赵文笑了笑,转回来凑到桌案边:“二郎,既然只卖了这么一丁点,干脆就算了罢。钱庄的股权都卖不掉,何况船坊、车坊。也就香精和玻璃工坊能多卖点,但……那又何必?这两个工坊每年赚得至少有七八十万!卖得价钱再高都是贱卖啊!”   “原来你是这样看的啊!”赵瑜偏了偏头:“如果换个角度呢?只用了十五天,便有两百五十万贯的预订资金要投入新钱庄,按这个速度发展下去,日后又会有多少外来的钱钞汇入东海国中?”   “这是一厢情愿。”赵文不客气地说道,“除非能有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不然谁会把身家性命押上来,两百五十万贯已经是那些海商卖二郎你的面子,不愿跟东海闹僵关系而施舍出来的,日后就算有,也不可能再多多少。何况钱庄开到内地,那些贪官污吏可不会放过这块肥肉!”   “大宋的贪官污吏不必担心,我有得是手段对付。而新钱庄对外招募的资金,今年和明年我的预计目标仅仅是五百万贯——现在已经有了两百五十万贯,难道我在东海国内就卖不出另一个两百五十万贯——等到后年新钱庄上了正规,有了收益后,我才会再此向外招募资金,到那时钱自然便会多起来的。”赵瑜慢悠悠的说道。   ‘到时还会有外力相助的。’这句话他却没有说出来。      第三十七章 股票(中)      “香精呢,玻璃呢?”赵文追问着:“这些工坊的股权一旦发卖,其制造秘密必然会泄露。不管二郎你用什么方法封锁,你总不能不让股东们参观工场罢?只要去看一看,总有几个聪明人能看出些端倪来罢?!恐怕半年后,对岸就有泉州香精、杭州玻璃跟我们打擂台了!”   赵瑜笑答:“半年是不可能的。大规模的工业化生产不是看几眼便能学会,我们当初摸索了多长时间?!走马观花一看,便能学了去,真当我们花得那么多研究经费是白丢的?想偷学,要么像我们一样,先看个大概,再花上几年工夫去摸索,要么就得从工坊中收买内间!不过不论工人、管事,他们的身家性命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想做内间,先得摸摸自己的脖子是不是能经得起刀斧,莫说台湾岛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逃得出去,单说工坊之中,十户连坐的保甲制就足以把绝大多数人的那点小心思给打消掉。何况……”   他继续道,“我有说过现在就卖这些工坊的股权吗?卖股权和卖货品一样,不能急着卖,卖得太急,价格必贱,慢慢来才能买个好价钱。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我不会急于一时!”   “那二郎你要怎么做?”   “我会先卖钱庄。等三家新钱庄上了正规之后,再来说工坊的事,这么多产业要处理,至少得花上三五年时间……制度要建立。人才要培养,各种律法也要逐步完善,这可不是我今晚说一句,明天早上事情就能依依当当的做好地!不知河水深浅,我只会摸着石头过河,怎么可能会扑通一声就跳下去。”赵瑜说着,面上隐现一丝得意的坏笑:“而三五年后。当我们把两个作坊的股权卖出去的时候,天下的局势又会是什么样子?”   赵文闻言。脑中一点灵光闪过!张大了嘴,指着赵瑜,好半天才挤出去话来:“二郎,好算计啊!”   赵瑜大笑,毫不谦虚的自赞道:“我当然好算计。”在这个时代的人眼里,出售股权便是出售产业,是如同败家子地行为。但在见多了后世股市种种闹剧的赵瑜看来,股票却是骗钱地好工具。   “东海以外,玻璃、香精到现在为止都还是奢侈品。所谓奢侈品,就是平时价值千金,但战时一钱不值的东西。在两个作坊的股权卖出去前的几年里,我可以照样每年赚着七八十万贯,但卖出去后,你以为这么高的利润还能再保持下去吗?”   赵文缓缓地摇着头。“绝不可能!”   “没错,绝不可能!”赵瑜断言道,“我早前也说过了,金人攻下上京后,一两年内不可能有实力大举进攻,对辽人只能采取蚕食策略。而大宋。根据最新情报,虽然军队已经在聚集,粮草也在准备着,但没有金人主力配合,凭大宋的战力,绝没有独自攻击辽人的实力。契丹余威犹在,理应还能撑上三五年。而等契丹一亡,宋金两国接壤,东北地乱局必然将蔓延天下。到那时……”   “到那时,”赵文接着说道:“香精也好、玻璃也好。可就不值钱了。如果有哪人真的能把工坊里的技术都偷学了去。等他生产出来后,就会很可怜的发现。天下间已经没人有钱买了。而在此之前,二郎你却用着这些即将贬值的股权为军队为东海,筹集到了巨额的军费!”   “是啊!”赵瑜仰天叹了口气,“为了军费我可是把老本都卖了。养兵实在是件吃钱的买卖,而打仗则更是花钱如流水。大宋养了八十万禁军,近五十万厢军,每年吞掉了全国八成的财政收入,足足五千多万贯。而我东海,没有空饷,没有虚帐,同时由于工艺出众、奴工价廉,军械地价格比大宋低上许多,但每个士兵都是精锐,花在他们身上的钱钞,平均每人每年仍要近八十贯,是大宋禁军的一倍半。   虽然对外号称十万水陆大军,可谁会知道,光是实际上的四万陆军、两万海军就已经把东海国的税收吃掉大半。近五百万贯的军费啊!若不是有工商业支撑,若不是有钱庄支转,我这个区区二十万户地东海国的财政早就完了。不过一旦战事一起,东海全境动员,军队扩充数倍,以现在的财力,肯定是难以支撑。此前的战事,由于对手是交趾、女真,都能大肆掠夺,所以反而是大赚特赚。但日后对上的却是大宋百姓,能抢吗?能夺吗?那时都要吃老本!……至少起兵后的一两年内,都会如此!”   赵瑜说得一切,赵文自然一清二楚:“所以二郎你要卖掉股份,好筹集日后军费!”   “正是。不过更重要的却是可以籍此把两浙、福建的富室官绅都陆续拉上东海的船。现在是海商,等过了两年,看到前人大赚特赚,争先恐后过来的可就不只是海商了……各个家族、官宦都会抢过来分一杯羹。一旦他们上了船,一切就都由不得他们了,若不想早前投入地资金打水漂,都得继续给我出钱出力,等到我举旗登陆,为了身家性命着想,他们也不得不我军地助力!”   赵瑜平举出左手,一把捏紧:“若能一举平服两浙、福建,那夺取天下也就在转眼之间!”   大宋宣和元年十月廿八,辛丑。   一艘接着一艘的武装商船由东南而至,半收着船帆,缓缓驶入基隆港中,空旷地军用泊位一下被填满起来。武装商船的船艏和船艉的四处炮眼被遮得严严实实。如果只看外表,任谁也很难相信。这种看起来有些圆胖笨重的三千料商船,其战力其实已经凌驾于除东海战舰之外地任何一种战船。   离武装商船的泊位不远,朱聪正从一艘梭形快船上走下来。自从半年前他被赵瑜留在辽南,这六个月,他在辽南和济州岛之间来回跑了七八趟,为了帮陈五把辽南总督府的架构给搭建起来,同时还要安排着济州岛牧场的整备和扩建。他费尽了心思,人都快瘦脱形了。但这些辛苦并非没有回报。从八月时起,他便是协助赵文掌管东海参谋部的同参知军事,胸前的金星也顺理成章的增加了一颗,不再是中郎将,而是有名号地将军了。   看着朱聪胸口上的两颗金星,赶来迎接朱聪地港中值日军官欣喜万分,作为当年与朱聪一起被赵瑜收编的亲信。看到自己的旧日头领加官晋爵的现在,也便看到了自己被提携的未来,“恭喜大郎,贺喜大郎!”他连声道贺着。   朱聪笑着应了,闲聊了几句,便对着不远处那一艘艘武装商船扬了扬下巴,“那些船是哪儿的?怎么舷号从未看过?”在他记忆中,东海的水军只分为三支舰队。基隆地第一舰队所属战船的舷号都以甲字打头,而原本隶属湄屿,现在却随陈五一起北上的第二舰队则是乙字,衢山的第三舰队是丙。至于舷号的第二数字则表明船型,两级战列舰分别为一、二,巡洋舰则是四。近海巡防船是八,兼作运输舰用途的武装商船则是九,而再接下来的两个数字便是舰只的序号。但朱聪眼前地这一队武装商船船队却都是以丁九开头。朱聪心中讶异,‘什么时候成立了第四舰队?’   值日军官回头看了一眼,便笑道:“那个啊,是上个月才成立的第四舰队,属于南洋总督府,是新任南洋总督赵武将军的所属。赵武将军月前才带队离开基隆,但不过半个月,便灭了麻逸国。那些船上装的据说都是此战捕获的奴工。”   “原来如此!”朱聪点了点头。眉头却不由自主地皱起。第四舰队和南洋总督府上个月才成立。难怪他不知道这个消息——刊载此事地邸报现在应该才到旅顺,正好与他擦肩而过。   朱聪心中揣摩着赵瑜成立第四舰队的用意。既然以南洋为号。辖地自然是整个南洋。看起来东海国的近期目标要转向南边了,不过估计也是为了给赵武一个立功的机会,不然一直在衢山和湄屿两地镇守的赵武,也很难保持东海军中第二人的地位——区区对马和济州,根本算不上功劳——莫说陆贾这个老兄弟已经快要跟他平起平坐,连朱聪这个外来户都快赶上他了。   赵瑜向来以赏罚分明自喻,如果赵武始终立不下战功,东海王也不能一直让他久居高位,朱聪便是一直努力着,想赶过赵武、陈五。但现在赵瑜把两位大将调去镇守南北,明摆着要让赵武、陈五多立功勋。现在赵武一出阵便大获丰收,日后不出意外也肯定时捷报频传,而陈五所辖辽南,只要能顺利地招徕流民,守稳防线,就有源源不断的功劳。   朱聪暗叹了一口气,‘看起来要追上他们两人,怕是有得磨了。’   无意观看赵武的战利品一个接着一个被赶下舷梯,朱聪转身向港外走去,随口问着紧跟在半步之后的旧日亲信:“我不在的这半年,岛上还有什么大事?”在觐见赵瑜之前,他便想着先把几个月来台湾岛发生地重大事情了解一下,省得到时措手不及。   “第一个当然是大郎你加官晋爵。”亲信半开玩笑地说着,“接下来就是南洋总督府建立。除此以外便没有什么大事。不过……还有一件事,说重要,是重要!只是并没有确定,仅仅是传言!”   “什么事?!”   “听说大王要把钱庄、车船、香精还有玻璃等工坊都卖了。一部分股权会卖给外来的海商,但大多数股份会卖给国人。据说,军中会按军衔高低,分配优先购买权。”亲信搓起手,眼睛里转着地尽是金银的颜色,“可都是赚钱的买卖,只要买上一百贯,转过年后,就能变成一百三五十贯!大郎,到时你多买点,也好为日后打算!”   朱聪脸色骤变,赵瑜的做法让他想起了太祖皇帝,几个字从他嘴里喃喃而出:“杯酒释兵权?!”      第三十八章 股票(下)      “大郎,你方才说什么?”亲信没有听清朱聪咕哝着什么,诧异的问着。   “没事!”朱聪摇了摇头,只皱着眉,默不作声的向前走着,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的亲信,陪着小心跟在他身后半步。而更远的,分配给朱聪的两名亲卫则慢慢的吊在后面。   当年大宋能代周而兴,只因时任殿前都点检的太祖皇帝手上的那点兵权。太祖皇帝登基后,以己为鉴,故而用土地田宅、厚禄重赏,把一众在陈桥驿给他披上黄袍的老兄弟的兵权给收回了。   现在赵瑜突然要把自己名下得利最多的产业分出去,又允许将校们优先购买,朱聪怎么看都觉得这是为了日后收回将领兵权而做的准备。家有产业万贯,谁还愿意冒风险做反?   赵瑜现在虽然大宋皇帝亲封的东海王,但论起家世,也不过是个海寇罢了。东海军中,哪个将领不是海寇出身。若是学着他来做,赵瑜能做到的,其他人也是有机会做到,至少……朱聪自己是这么想的。   自从在湄屿失手,被迫投了东海军,朱聪没有一日不打着自立的念头,尤其是这几年在参谋部中开阔了眼界,眼光不再局限于大宋。虽然自知无法与赵瑜相比,但海外郡国无数,只要有一帮兄弟,三千人船,朱聪有绝对的把握开创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只恨赵瑜赏赐太过大方,军中的将领哪个没有几处庄园。千顷良田,家里地奴隶也有几十上百,而下面的校尉也个个有着千多贯的身家。如果再有着钱庄、工坊这等厚利的产业,又有几人会放着好好的富家翁不做,跟着他去更遥远的海外吃苦?   朱聪用眼角瞥了下小心翼翼跟在身后的旧日亲信,就连这小子地家中也有个两进宅院,三四个妾室。现在他因为胸口的两颗金星对着自己毕恭毕敬。但如果要他抛弃一切跟着去海外,这小子多半是转头就会向宪卫司密报。   但要是再少了这小子。那他在东海军中地亲信可就又少了八分之一。赵瑜排除异己的手段并不遮遮掩掩,当年同时投入东海的福建群盗,也只剩他朱聪一人尚留在军中,其他人皆是被赵瑜转去了做海商。除了他兄弟朱明等几个运气不好的,其他人这几年下来都是大发横财,对当年赵瑜把他们赶出军中之事,再无一丝怨言。而他朱聪当年的三四十个亲信。也只剩八人留在军中,且无一个带着银月的校尉。   现在军中高层,属于福建出身的唯有朱聪一个,其他皆是当年衢山军地老兄弟。而他朱聪,虽然看似位高权重,但手上没有半点兵权。这几年下来,朱聪要么是在外给人当副手,要么就是在中枢理事。赵瑜从没有给他机会下过军营。不能亲自带兵,就没有树立威信的机会。朱聪绝不会认为凭着自己坐在作战司中对着地图指手画脚一番后得到的功绩,能让下面的士兵真心认同。   现在东海军中就算一个小兵都想着打仗,东海军出战的伤亡率从来没高过百分之五,而战后获得的封赏却丰厚得让所有人眼中冒火。而作为幕后策划的作战司,也总能分到足够大的一块。但对于作战司中地参谋们动动嘴、摇摇笔。就能拿到比自己还多的赉赏,一众军官还能保持风度,可士兵们却是说什么怪话的都有。   ‘难道真的要按着大王指的路走下去?……给人卖命打仗,然后看着别人登基,自己却要缩回宅院中养老等死!?’朱聪狠狠地摇着头,他不甘心,给人跪拜磕头,哪比得上看着别人伏在脚下来得痛快!   ‘机会,我只要一个机会!’   “机会难得!只要一百贯,就能当上钱庄的小东家!”   “一百贯。这么便宜?!真地假的?”   “县衙的八字墙上(注1)都贴了公告。正正盖着东海钱庄的大印,跟金票上的一模一样。”   “金票?……俺还真没有见识过!”   “没关系。等你当了钱庄东家,一千贯的金票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在酝酿了一月之后,赵瑜终于用东海钱庄的名义向国中公布了分割东海钱庄业务,将于宣和二年二月初二,成立兴业、劝业、海事三家新钱庄的公告。   其中兴业钱庄的业务范围以工商业为主,工坊和商铺的存放贷、质当、典卖皆由兴业钱庄负责;而劝业钱庄则负责农业、水利和交通,农田地抵押贷款,各村各乡兴修灌渠、道路时地财务支持都是这家钱庄的业务——当然,还包括传说中地青苗贷;而海事钱庄,顾名思义,便是服务于海商,主要处理海商们汇兑和飞钱业务,不过在赵瑜的计划中,海事钱庄甚至还将开办海贸保险,使得人们不再畏惧海洋。而东海钱庄将改名为东海储备局,只负责发行钱币,同时监视三家钱庄的业务往来是否违反新进颁布的钱庄法。   这三家新钱庄,互相之间交叉持股,各持有其他两家一成股份。至于剩下的,赵瑜又拿出两成股份,兴业、劝业作价百万贯,而海事钱庄则作价两百万贯,向国中募集资金。军人和官吏有优先购买权,按照军衔高低、官阶大小,各人的份额也各不相同——这其实是模仿自后世的期权激励——但最低为一百贯,这也是一张钱庄股票的面额。在公告中,赵瑜也明确说明,此次钱庄股票发行,是按面值出售,而两年后,再次募股时将会是溢价一倍发行,也就是说一股百贯面值的股票将按两百贯来卖!   由于东海钱庄地丰厚利润在东海国中家喻户晓,同时又想着两年后现在买的股票就能翻上一倍。一时之间,购买钱庄股票,成为钱庄股东成了东海国中最为引人的话题。茶楼酒肆中,街头巷口处,皆能看到人们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讨论着钱庄和股票。   他们讨论的不仅是钱庄的股票,同时还有香精、玻璃等工坊的消息。在传言中。东海王已经打算把这些产业都依钱庄地例子,发卖出去。但到现在为止。却还没有个明确的说法。既没有确认,也没有否认,只保持着暧昧地沉默,把所有人的心吊得痒痒的,都盼着赵瑜早一点把这件事给确定下来。   不过在书房中,赵瑜却坐得稳如泰山,完全没有发布公告解释民众疑惑的意思。所有了解内情者都被他下了噤口令。严禁泄露半句。而早前的那些两浙、福建的海商们虽然知道真相,但他们的话却不是那么容易就被东海国民所采信。   赵瑜打算在三家钱庄走上正轨前,一直保持沉默,不去证实,也不去否认。其实他这是在反省。他前面做得实在有些心急,钱庄还没着落,便把香精、玻璃等工坊给抛出来,显得太过急切。也难怪那些海商都犹豫不决。   赵瑜翻阅着新送上来关于各个钱庄筹备工作进展情况地折子。由于早有筹划,东海钱庄本身也有充沛的人力资源,三家新钱庄成立工作皆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其实从一开始,东海钱庄的业务就按照服务范围的不同分为几个分部,现在只不过是把这几个分部改个名字罢了——而股票的申购,也已经宣告结束。除了被限定了购买数额的军人和官吏的那部分,申请购买三家钱庄股票地资金竟然达到八百万贯!   这个数字已经远远超过了所有人心理预期。赵文、陈正汇,都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数字,而把这份文书亲手送来的陈秀安,脸上也是直冒油汗。   其实几人都知道,东海的民间财富实在多得惊人,大宋每年流失海外的铜钱,有九成流入了东海国中,而各国外流的金银,也都尽数归入东海。若不是有东海钱庄强行隔绝币制。严禁大宋地铜钱和金银在市面上流通。台湾岛的物价早就涨得不像样子了。但这么多钱钞金银,并非全数兑换成东海钱。有很大一部分给埋藏起来——即是所谓的窖金。   自古到今,千百年来,汉人都是有着贮藏金银铜钱、以留给子孙后代的习惯。无论从传言、说书还是笔记中,都有着某个穷小子由于运气发觉到前人留下的窑金,进而一举暴富的故事。如此时的大宋,正有许多这样的例子。洛阳为唐时故都,历来的达官贵人有不少在家中藏金。所以在洛阳买旧朝传下来的大宅,都要额外付一笔窖金钱。   但现在,一个钱庄成立,发买股票地消息,便把这些深埋在地里地钱钞一股脑地给起了出来,蜂拥到各个钱庄分部去兑换东海钱。而这么多铜钱金银,要即时兑换成东海钱币,根本是桩不可能做到的事。   所以赵瑜连夜下令,所有申购股票地资金,都必须存入要购买其股票的钱庄之中,兑换成拥有唯一号码的金票。然后再通过公开的抽签仪式,通过尾号来选定何人中签。   虽然人们都觉得这么做有些麻烦,但今次的兑换却不需要付出百分之三的手续费,只有从金票在兑换回钱币时才需要缴付。据说还有精明了过了头的商人,准备出资购买没有抽中签的金票,百分之三的手续费虽不起眼,但本金积攒起来也是个大数字,而买下申购股票的东海军民手中的金票,却能把这笔钱给省下来。有了这个传言,申请购买股票的资金却又多了许多。   时间过得很快,三大钱庄已经完成了首次募股,东海储备局也顺利运作。转眼之间,已经是宣和二年,过了正月,三大钱庄正式挂牌营运,除了东海辖下,杭州、泉州、明州、温州、广州五处皆有了海事钱庄的分号。   正当赵瑜等人准备好好放松一下的时候,衢山传来消息,大宋皇帝派了使节从明州出海,正往台湾赶来。探其内情,却是为了奖励东海郡王谨守臣规,供奉甚勤,为赵瑜加官晋爵而来。   “其实是为了金国和战马的事罢?”赵瑜冷笑着,“效率还真他娘的慢!”   注1:所谓‘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中国古代衙门的正门外墙都是倒八字砌起,作为公文墙使用。但凡政府通告、催税通知、审案判词以及进学名单,都是贴在八字墙上向民众公开。      第三十九章 故人(上)      大宋宣和二年三月初一,辛丑。   甲板上的空气依然是让人难以忍受的咸腥,海面的反光仍旧是那么刺眼。海猫在空中嗷嗷叫着,搅得蔡攸的心中也是一团烦躁。   “还有多久能到!?”蔡攸使人唤来船老大,耐着性子问着。舱内太闷,但甲板上却也热得慌,才三月初就已经热得像是一步跨进了六七月的酷暑。不得已,他只能光着头,披着个短褂,坐在帆下的阴影中歇凉。几个随侍的虞侯拿着蒲葵扇给蔡攸用力扇着风,身上穿着的却也是一身的短打。   出海久了,使团众人也懒得再摆着承天出使的谱,被火辣辣得能把人皮都剥下来的日头晒着,谁还耐烦穿着厚重的官衣。领头的蔡少保在宫宴上都敢穿着短衫窄袴,现在出海在道,也不讲究那么多礼节了。一个个都是赤精短打,白花花的皮肉暴露在太阳下,不知道的人乍看着,还以为满船的新下海做活的水手。聪明的还学着水手们都样,披件白色遮光的褂子,那些贪凉的,只要赤着身子在日头下待上半个时辰,到晚上,就只能摸着被晒伤的皮肉痛得惨叫。   自从一个月前从明州出海,使节团慢悠悠的沿着台州、温州、福州、泉州一个港一个港的慢慢晃过来,不过两千里的水路,走了一个月,却还没见到台湾岛的影子。在船上呆得久了,生病地不少。人人烦躁,而这两天,天热得又像多了一个太阳,被耗尽耐心的蔡攸便一天十几次的把船老大唤来问话,而船老大的回答始终不变。   “快了,快了!”船老大随口敷衍着。看他相貌是脸上的皱纹能夹死蚊子的六十多岁,而他的身子骨却比船上一溜二十多岁地小伙子还要精壮。   老家伙指了指在甲板上跳来跳去。毫无顾忌的在桅下渔网中找寻午餐地海鸥,说着几天来始终如一的话:“只有近了岸。这些家伙才会多起来,离着台湾最多也只剩一两天的水程了。”背过头去,老船头便跟手下的小子们一起嘲笑起来,‘这个东京来的相公好生不晓事,逆风行船哪有不慢的道理!’   蔡攸并非不知道仲春出海宜北不宜南的道理,但皇命在身,也由不得他。谁让他前次去过台湾岛。今次道君皇帝要再派人出使,第一个想到地便是他蔡攸。也怪他自己,总想着把与东海交涉的权力垄断在手中,当赵佶询问起,却一口答应下来。但这些天来,他早后悔得恨不得跳下海直接游回东京去。   当然,船速缓慢不止是因为逆风行船的原因,此次蔡攸所乘坐的封舟过于笨重才是主因。为了彰显天朝气派。震慑海外强藩,道君皇帝特意喻示温州船场打造了这艘重达万余料的巨舟——比起神宗朝驶往高丽的两艘神舟犹要大出些许。但这样的海船,看似巨大,却难于操控,蠢笨的如猪一般。七支桅杆满张着帆,却也带不动这么沉地夯货。   这么大的船。从两浙水军里挑不出人来侍候,两浙东路的马步军副总管一通忙活,好不容易才从衢山岛找到了一个老船工和他手下的一群小子,据说老家伙还是当年跟东海王赵瑜的老爹一起打天下的,现在回到家乡养老享福了。虽然这艘船是为了震慑东海之用,但眼见着使节团就要到了,副总管哪顾得了那么多,先用一堆钱钞堵上了船工们地嘴,再忙着给他们办了军籍,赶在使团抵达明州前一天。把他们送上了船。   不过两浙东路军事长官的这番手脚却没能瞒得过去。刚开始。衢山水手们还能看着钱钞的份上,装模作样的伺候着。但一出了海,船老大打头,水手们见着了蔡攸,都只是躬躬腰叫声相公。下面的随行官吏,更是别想得到桀骜不逊的前海寇们的礼遇。曾有一个昏头昏脑的虞侯,仗着身份,对着水手们发作了一番。表面上,水手们低头受教,但第二天晨起,那个虞侯却被报做了失足落水,不见了踪影。从那天开始,再没有一个使团官吏对着水手敢说句硬话,但水手们也不为已甚,仍然保持着原来的态度,不谦恭,也不凌人。   蔡攸猜测着,这估计是他明说了是来给东海王加官晋爵的缘故,所以水手们才这般好说话,要不然,说不定哪天整个使团都失足落水了。不过既然这些人畏惧东海王地威严,蔡攸也不介意拿着赵瑜地虎皮做大旗。当着船老大和水手们的面,多次提起当年上基隆时地旧事,何况他和赵琦也有往来,拿着这两人的名号,却也保住自己小命和尊严,只是蔡攸的心中,却把浙东路的马步军副总管恨到了骨头里,赌咒发誓,等他回京后,一定要把那个混蛋送到夔州路去管草料。   身后的虞侯们用力挥着扇子,但扇出的风都是粘稠湿热的,蔡攸不耐烦得挥挥手,把几人赶了下去。此次出使,蔡京早有明言,东海已是势大难制,若不是因为东海以海商立国,贩运的货物买家卖家都是大宋,若大宋乱,其国也必乱,金人反辽的一幕说不定就会在大宋上演。当时他还不以为然,但现在从这些水手们的身上看到的,蔡攸才知道姜毕竟还是老的辣。暗暗叹了口气,老头子都七十多了,而他却是四五十岁正当年,但两人的差距还是那么大。   虽然在明面上,他和父亲蔡京闹翻了脸,已经搬出太师府自立门户——为了表明父子俩已经分道扬镳,他还故意当着客人的面给蔡京量脉搏,按事先约定的说法,蔡京便对客人说这是不孝子‘欲以为吾疾而罢我也’,蔡氏父子父不慈子不孝的传言便因此数日内流传京中——但实际上,两人暗中还多有往来。   一门二相,如果父子同心,天子都能架空掉。赵佶虽然好大喜功,性格轻佻,却并非蠢人,如何会不提防。父子二人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么一个办法来保住手上权力,不这么做作一番,难保哪天蔡家便会大祸临头。己身天怒人怨,蔡氏父子不是没有自觉,如果没有道君皇帝的撑腰,失了掌中大权,转眼之间,煊赫一时的仙游蔡氏便会墙倒众人推,发配岭南算是轻的,满门抄斩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现在这番表演,虽然能保住一时,却保不住一世。蔡京也在密室与他说过,想要保证蔡氏的全族老小性命,一靠内得圣眷,二要……外结强援!所谓强援,当然不是童贯、梁师成之流。虽然有俗谚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不过数朝元老,连续侍奉几代天子而屹立不倒的重臣所见多有,但能连续得两代天子欢心的宦官,大宋却从没有过。真正的外援,只有兵,更确切的说是因军功而得到军心。   没有战功,童贯熬尽资历也只能是区区一介小黄门,最好的结局也是到新曹门外的寺观里渡过余生。但有了战功,得了西军的军心,现在的童贯连蔡京都要避让三分。若说受天子宠信,梁师成这个号为隐相的权阉,比起童贯犹要高出去许多,但说起地位稳固,童贯却远远强于梁师成。童贯能一年半载的在外带兵,却不用担心京中有人给他‘三人成虎’,而梁师成只要有一天因事不得进宫,第二天一早便会急着入宫侍候。孰高孰低,不问可知。   只要能在收复幽燕时捞取到足够的战功——就算是跟着童贯拣便宜也无妨——他蔡家至少还能保住三代安泰。而要收复北方失土,却少不了金人的配合……   “少保!”一个随侍仆役弯着腰递上来一杯甘蔗酒,打断了蔡攸的思路。   抬手接过酒杯,晶莹剔透的玻璃酒杯的外壁上挂着细密的露珠,触手之处一片沁凉。深深的连坛子拖在海里的甘蔗酒,被海水浸得透了。一口喝下,从嘴里到胃中,一条冰线直贯入体,蔡攸只觉得整个人都精神起来,浑身的燥热全不翼而飞。   “还有吗?”把酒杯递还,蔡攸舔舔嘴唇,并不知足。   仆役迟疑着,回头望了望正坐在船头处,举着个黄皮葫芦,仰头大口灌着的船老大……一切不言自喻。   “东海……赵瑜!”蔡攸狠狠念着,这个藩国越来越不受教了。这次帐全给他一股脑地算到了赵瑜的头上,但偏偏东海国武力强盛,让人无法撼动。虽然只强在海中,但有着大海阻隔,东海军只要退守,便可不惧外敌;若想出击,从南到北,金、辽、高丽、日本、大宋、交趾乃至占城、真腊却都在东海军的攻击范围之内。   金人不知深浅,贸然上了东海人的据点,最后十万大军被饿死在海岛上。当听到前往金国的使团回国后,禀报的北地军情,大宋的宰辅枢密们,都在感叹金人实在是太过托大了。虽然他们的军力强盛是事实,辽国上京也是一日而下,但虎落平阳还会被犬欺,女真铁骑上了海岛,还不是任东海人摆布。   不过,东海与金国交恶,对大宋并非是坏事,借金人之力压制辽国,然后再借东海之兵以制金国。最后大宋再凭借手中的商港来束缚东海。能笑到最后的,必然是大宋无疑!   蔡攸徐步走上船头,迎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只觉得自己有着不逊于苏秦张仪的气概。战国时的合纵连横,流传千古青史,而他蔡攸,也要凭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让东海王俯首听命!   想到得意处,他仰天长笑!在笑声,桅斗上的号角声响起。   看到陆地了!      第四十章 故人(下)      “嚯,好大的船!”   虽然大宋的使团已经抵达,但赵瑜依然留在书房里,举着望远镜向港中张望。万料封舟的巨大船身占据了望远镜的整个视野,七根桅杆已经撑到了镜头之外,几艘泊在一边的一两千料的商船,就像跟在母鸭后面的一群小鸭子。   “大而无当罢了!”   赵文只看了两眼便收回了视线。对大宋使团所乘坐的封舟,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速度这么慢的海船,没有任何使用价值,除了浪费木料,便是浪费时间,一艘东海的武装商船只需费点手脚便能把它送进海底。   “那可是道君皇帝特地花了十数万贯打造的封舟,赞上几句也没什么罢?”   “十几万贯还不是给二郎你赚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赵瑜哈哈大笑起来。这艘船,的确是衢山船坊的作品。就在去年五月,赵佶下旨两浙,命当地的船场制造一艘能震慑外藩的巨型海船——就如神宗朝使高丽的那两艘神舟一样——以供大宋使节出海之用。但当年制造神舟的明州船场早已被赵瑜搬了家,被摊派了任务的浙东安抚使便把担子压到了温州船场身上。   只不过,温州船场现在却早没有了打造大型海船的能力——这些年,两浙、福建的几大船场,无论官营私营,好一点的船大工都被东海用各种手段强行挖了去,搜遍大宋沿海的船坊也找不到几个能造两千料级海船地工匠。更别说万料了——无奈之下,温州知州只能把这工作再悄悄转包给了衢山船坊。   按照后世工程转包的惯例,总是一层压榨一层,真正能落到做工之人手上的,只会是一点残羹剩饭;不过这时候不同,衢山船坊仗着自家的优势,反而海削了一笔。一艘大而无当的万料封舟,刨去人工、材料。最后竟让衢山船坊净赚了十万贯之多。所谓政府采购确是货真价实的冤大头,古今皆然,悉同此理!赵瑜只希望这种生意能多做几笔。   “二郎,”等赵瑜笑够了,赵文冲窗口指了指,“让陈相去迎接蔡家的人,会不会有问题?他家跟蔡家地仇可深得很!”   “没关系!”赵瑜又笑了起来。“没有蔡京帮忙,我可就要少了个宰相。同样道理,没有蔡京,陈先生也不会有机会当上东海国相。说起来,我和陈先生都要谢谢蔡太师才是,一点旧日仇怨又算得上什么!”   ‘陈正汇那可不一定这么想。’当然,这句话只是赵文的腹诽,并没有说出来。他又看了看窗外。不禁带着恶意地想见识一下蔡攸和陈正汇见面时,两人的表情究竟会如何精彩。   ‘若是打起来那就有趣了!’   不过事情的发展并没有走向赵文所期待的方向,陈正汇保持着接待上国使者应有的礼节,而蔡攸听到陈正汇在参拜过天家仪仗后自报官职姓名的时候,也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相对于因蔡京而被流放海岛的陈正汇而言,蔡攸是绝不可能记住一个十多年前贬斥地小官。陈瓘的名字或许还会有些印象。但当年陈正汇听到的蔡京谋图动摇东宫的传言,不过是蔡京一党意图把对手一网打尽的圈套,对于那个一下跳进陷阱、将传言上奏朝中的傻蛋的姓名,他哪可能会记得。   蔡攸与陈正汇各自行礼如仪,蔡攸只觉得东海国相礼仪上令人意外的没有一点疏失,挑不出半点毛病,举止谈吐也完全是大家出身地样子。在海上被一群粗汉的臭气熏了一个多月,陈正汇这种士大夫特有的风仪,对蔡攸来说却如同清风一般。唯独一点,让蔡攸觉得不对劲的是。这位陈国相的说话和表情不知为何却是十分冷淡。行过礼后,也不多作寒暄。直接就请使团移步港外。   ‘看起来不是好对付的角色。’蔡攸暗暗想着。任何一国朝堂,或多或少都会因为政见和立场地不同,分为两派或是更多的派别,想来东海国也不会例外。东海国相既然对他不假辞色,不出意外,必然是不愿亲附大宋的那一派。而赵瑜把此人派来迎接,不知是不是已经认同了这一派的观点。   本来蔡攸还幻想着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东海王,让他为大宋冲锋陷阵。但东海国相的反应却如一盆冷水浇到了他的头上,让他明白今次的任务并不容易。   陈正汇把蔡攸和大宋使团请上了准备好的车驾,自己坐上了最前面的一辆,在前领路。一排排骑手领着车队从基隆城中穿过,在沿途百姓的好奇目光中,缓缓向基隆堡行去。   坐在马车上,蔡攸左右环顾。不过三年时间,基隆城已从无到有,矗立在台湾岛上。民居、官宅鳞次栉比,沿街地商铺也是接连成片。远远眺望在丘陵湖畔绵延起伏地城墙,以及几处高丘上的堡垒,蔡攸不禁心惊。从规模上看,东海国都至少是天下排进前二十地大城。大宋国中,能稳稳超过基隆城的,也只有东南西北四京等寥寥数城,其他各路的大州大府也不外如是。回想起三年前来台湾时的旧景,蔡攸心中不由得有着沧海桑田之叹。   蔡攸再看向最前面的那辆车驾。对于东海国相,蔡攸并没有什么了解,此人的姓名还是刚刚知晓——不像赵瑜,还有赵文、赵武等人,因为历来的战绩,在江湖和朝堂上都有不小的名气,而一直从事行政事务的陈正汇,他的名声却只局限于东海国中——大宋的情报搜集工作主要放在西北两面,而东海的情报却只能依靠道听途说。从他在明州地那两天派人打探到的消息。尽是关于东海的历年战事和赵瑜以及各个将领的奇闻轶事,对于东海国中的文官系统并无几条有价值的情报。   上一次来台湾,蔡攸并没有遇上那位陈国相。究其原因,要么是当时其人身份太低,不够资格前来迎接——不过这种可能性很小,站在一群海寇之中,陈正汇这种世家子弟的风范如同鹤立鸡群一般。赵瑜只要眼不瞎,就不可能遗贤在外——要么便是他当时还没有投奔东海!而这一点。也正是让蔡攸感到心惊肉跳。   蔡攸又看了看车外地基隆城,能在三年不到的时间里,就把此地由荒僻之地变成天下有数地大城,东海国相当然功不可没,蔡攸不认为那些海寇有这等水平。而既然陈正汇不到三年便把东海国治理得百业兴旺,那他在东海王的心目中的地位自然不可动摇。若说对他言听计从,也毫不令人惊讶。   ‘看来要说服东海王。就必须得先从他的国相入手!’   蔡攸正想间,车驾已经停下。从港中到基隆堡,也不过七八里路,一行车队很快便抵达。   在从人的护持下,天子钦赐的金鼓斧钺在前,捧着册书赐物的中官在后,蔡攸甩着袖子,走上了一条从堡门处一直延伸过来地红地毡。   ‘还真是会做啊!’蔡攸心下暗喜。虽然不知道铺地毡是从哪里翻出的礼节,但赵瑜既然布置得这么隆重,肯定对大宋还有着恭顺之心,对他来说当然是件好事,说服东海王的信心登时又高涨了起来。   只是当蔡攸走到基隆堡的正门前,堡中之人出迎后。却又是一盆冷水浇上头——这群人中,并无东海王赵瑜的身影!   “这是怎么回事!?”蔡攸不顾仪态的吼了起来。   赵文把眼睛紧紧压在望远镜的目镜上,黄铜的棱边在他眼眶上勒出一道红圈,只是他毫无所觉,直盯着堡门处地动静。望远镜中,蔡攸气得发青的脸色清晰可辨,而在一旁微微冷笑的陈正汇也让赵文觉得十分有趣。   “二郎,你真的不去见蔡少保?”赵文头也不回的问道。   “都这样子了,还说什么?”赵瑜半躺在书房边一张檀木摇椅上,身子随着摇椅的上下晃动——这种椅子是赵瑜自己画出式样。命人打造出来地。刚刚被献了上来——舒舒服服的躺着,他悠然说道:“先晾他几天。他的行程拖得那么久,也怪不得我。不过,等他们安顿下来,就给蔡少保和下面的从官各送几个倭女和高丽婢去,省得他心中怨恨太深。”   “就算用上女色,蔡少保的心里也不会痛快的。毕竟二郎你这么不给他面子。”   “没关系,现在是他来求我,不是我求他。北面的事已经箭在弦上,不说服我,他们怎么跟金人达成协议?”赵瑜笑着从桌案边的架子上取下了一个公文夹。大宋使团从明州到基隆,用了一个多月,其中停靠了五六个港口。而收集了他们沿途交谈,以及随行所带信件、册书的副本的资料,就是在泉州他们最后一次停泊时,由派驻那里地职方司成员乘快船加急送到赵瑜手上。大宋使团此行地真实目的,册封给赵瑜地官职,甚至是蔡攸打算在台湾岛上布置暗桩的谋划,在这个公文夹中都记载得明明白白。   “让我们退还辽南,交出大抃等降将,释放女真俘虏,以换取金人同意长生岛为两国互市地点。道君皇帝还真会打算盘,一个东安王,一个怀忠崇义推诚顺化功臣,再加个上柱国的虚衔,就想把我们费了多少心血打下的地盘要过去送礼?还搭着几千人的添头!”赵瑜嘿嘿冷笑着,一页页翻着夹中公文,面如冰霜。“想疯了他们的心!”   “二郎你还忘了赐剑履上殿,诏书不名这两条!”赵文笑道。   “何须他赐!”赵瑜一声冷哼:“等我去了东京,自然会穿了鞋子带着宝剑进大庆殿,到那时,谁还敢唤我的名讳!”   把公文夹丢到桌上,赵瑜又躺回摇椅,“把宋国使团安排在辽人的院子边上,等两家打过照面,看蔡攸还敢不敢跟我提这些乱七八糟的要求!”      第四十一章 大石(上)      耶律大石形如困兽。   举头望天,长十五步、宽十一步;低头看地,也是长十五步,宽十一步。大辽的翰林承旨就在这个长十五步、宽十一步,铺着青石板的院子中蹒跚的转着圈子。大病初愈的身体依然很虚弱,让他走得踉踉跄跄、步履维艰。可他并不打算停下脚步,缠绵病榻近两个月,双腿上的肌肉已经开始萎缩,再不走动走动,等回到析津府,怕是连马鞍都爬不上去了……   ‘析津府?’耶律大石摇头苦笑,不见到东海王,他怎么能回去?推开侍从伸过来准备搀扶的手,他坚持用颤抖着的双腿一步步走着,‘东海王什么时候召见我……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啊!’   耶律大石并不是被东海人软禁在此,相反地,前来探视、与他相谈的东海官员,在话里话外,明说暗示,都明确地声明,只要他想走随时都可以离开。但是,他心中的责任感让他必须留在这里,在金人铁蹄下苦苦挣扎的族人让他必须留在这里,留在这个唯一击败过金人铁骑的国度,留在这个有能力帮助契丹的国家。   去年五月间,当收到东海大败女真的消息后,他和左企弓立刻奉了南京留守耶律淳之命,前往长生岛与东海人交涉。只可惜出师不利,东海对联手契丹共击金人的提议并不感兴趣,只推托说作为南朝藩国,无权私自与北朝结盟;何况。耶律大石一行并未带着国书,只有南京留守的印信,这让东海人更有了拒绝地借口。到最后,耶律大石与左企弓只能签了一堆互市协议回返析津府。   耶律淳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而刚刚从上京临潢府逃到中京大定府的皇帝耶律延禧,也对他们不奉旨就私自交通外人的行为大发雷霆。但在金人的步步紧逼和宋人的蠢蠢欲动下,辽人却也没有背信毁诺的胆量。同时也还抱着与东海结盟的幻想,按照协议在界河口开市。把那片方圆二十里地河口荒滩租借给东海人开埠建市。   作为黄河入海北支流的宋辽界河,不论宋人还是辽人眼中,都是片荒僻地土地,宋辽两国上百年来的互市的地点,都在更上游的巨马河畔,而界河两岸,除了宋人的那边有几个军寨。都是满目的荒野。只是东海人来了之后,一切都变了样。   在这片被起名为天津的租界上,东海人从辽南一船船地运来了人员和物资,又在当地大撒银弹购买建筑用的木料和砖石,在辽国当地官府的配合下,只半年时间,一片什么庄稼都种不了的盐碱荒滩,便成为南京道上最大的市镇。   天津开埠的消息让南京道中的商人们闻风而动。一群群行商包租了船只,从析津府沿着桑干河而下,如群鱼入海,直奔天津而去。甚至宋国的商人也不再去雄州和霸州地榷场——东海的商税税率远小于大宋,而天津镇的税官也比白沟、霸州的税监要清廉许多——而转往天津而来。   按照协议,自天津开埠后。每个月东海将交予辽国两百架重弩和五十具精铁甲作为天津镇的承租费用。以东海人在北地贩卖的这些军器地价格——重弩一具五十贯、精铁甲一领三百贯——相当于每年送给辽国三十万贯的租金,而宋国的岁币也不过是绢三十万匹,银二十万两。能用二十里的不毛之地,换来价值三十万贯的军械,辽国上下再无一句反对此项协议的声音。   而对于东海来说,外贸型重弩成本不过五贯,铁甲也只有十八贯,一年付出不过两万贯出头,而从天津镇得到的税入,在预计中。三年之后将能达到二十万贯——当然。赵瑜并不指望三年后天津镇还能安安稳稳的做着生意——更重要的是,这也代表了东海除了辽南的长生、旅顺。在北地又多了一个军事据点和情报中心。   半年下来,两方皆大欢喜。也因为互市协议地顺利实行,让契丹人重新燃起结盟东海地希望。辽主耶律延禧颁下国书,南京留守耶律淳亲自点将,耶律大石在元旦的第二天便离开析津府,奉旨出使东海。   不过这一次,耶律大石并没有去长生岛或是新建地旅顺口找东海的辽南总督,而是带着七八个从人,改头换面扮作北地行商,从天津镇上了东海的船,由海路南下,直趋台湾。在他想来,与其去人多嘴杂的辽南多绕一圈——就算去辽南,到最后还是一样要到台湾岛上走一遭——还不如直截了当的去见赵瑜。   只是耶律大石低估了长距离的海上生活对健康的损害,上船后不过五六天,他和他的从人们便先后病倒。在长达一个多月的海上旅程中,耶律大石亲眼看着自己的随从一个接一个的从舱中被面无表情的水手们抬了出去,然后抛尸海中。若非心中的一股执念支撑着让他不被病魔击倒,连耶律大石也肯定逃不过葬身大海的结局。   等渡过了万里溟波,好不容易抵达台湾,跟着耶律大石一起下船登岛的侍从就只剩下四人。在东海官吏惊讶的眼神中,耶律大石向基隆堡递上了辽主国书,出示了表明身份的银令牌,然后便被安排住进了这间有着长十五步、宽十一步,中央有株高大的木棉树的天井的院落。   这院落并不大,只有一进,分作左右正三厢共七间房。但对于被分配进来的辽国使团来说已经足够空旷,尤其是在耶律大石一生中最为难熬的二月中,病死了两名从人后,更是如此。   他从没想过,二月的天会热到如此地步,如是在上京。二月还是滴水成冰,吐口唾沫落到地上就会化为冰珠子地时候;若是在南京,也仅是杨柳枝上刚刚镀上了一层绒绿罢了。但在台湾,二月的天却犹如蒸笼,湿闷的空气让汗都出不来,五脏六腑中犹如有股毒火在烧,本来海上的病还没有痊愈。这时再一内火虚旺,他便又倒了下去。在病床上看着东海郎中进进出出。被灌下一碗又一碗的苦药,直到十天前,耶律大石才又一次病痛中从挺了过来。   两次从鬼门关死里逃生,耶律大石的心志反而被磨砺得更加刚硬。刚刚离开病床,便再次上书求见赵瑜,虽然杳无音信,但他每天清晨必会穿上公服。在基隆堡外候足两个时辰,等候赵瑜的召见。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耶律大石一个字一个字念着复圣地名句。作为契丹人中的异类,通过科举成为进士地耶律大石,自幼诵读经书,圣人之言铭刻在心。   ‘我要见到东海王,就算是去哭秦廷,在东海宫城外跪上七天七夜(注1)。我也要见到东海王!’耶律大石蹒跚的步伐却落得坚定无比。   在院中走了一圈又一圈,耶律大石走得身虚脚软,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正趴着石桌慢慢的喘着气。不知为何,隔壁的院落却突然传来嘈杂的人声。   “去看看,是谁住进来了?”他指了指隔壁,命一个侍从出去探个究竟。这里是东海同文馆,用来招待外国使节的馆驿,不过东海对外国多以商船或刀枪说话,互相派出使节地情况据说极少。一个月来。耶律大石这里也一直清静得紧。现在隔壁突然热闹起来,他倒想看看。究竟是哪一家的使臣。   “林牙!大石林牙!”侍从出门没多久,就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   “慌什么!?”耶律大石叱道,“你这像什么样子!”他是北院翰林承旨,辽人称翰林为林牙,所以世人皆称他为大石林牙。   “林牙,是宋人,是宋国来册封的使节!”侍从的声音还是有些慌乱,他出门后便拉着一个相熟的杂役把事情问了个分明。   “南朝的册使?!”耶律大石惊闻,摇着头,难以置信。赵瑜没有疯,怎么会把上国的使节安排到同文馆来?   “不会错地!”见耶律大石不信,侍从忙解释道:“听说还是个相公亲来!奴才偷偷看了一眼,都是宋人的装束,还举着金鼓斧钺,有上百人之多!”   耶律大石头低了下去,双手支额,把脸藏在了阴影中。侍从看不见他的脸色,却只见他的肩膀一阵阵的抽搐了起来。   “大石林牙!”侍从惶惶的叫道。   耶律大石仍然深埋着头,但笑声却从他嘴里不可遏制地冒了出来。笑声越来越大,只笑得双手再也撑不住,半个身子竟伏在冰凉的石桌上,用力握拳捶着桌子大笑。   在疯狂的笑声中,耶律大石仅存的两个侍从面面相觑,却听到主子断断续续的骂着:“说……说什么大宋藩国,说什么不能交通外朝……当真以为……以为你忠心耿耿,想不到,还……还是一反贼!”   “林……林牙!”侍从小心翼翼的试探道,生怕耶律大石是急火攻心,发了癔症。   耶律大石对从人的担忧豪无所觉,站起身,分别命令两个侍从:“你去准备拜帖,送去隔壁……你,去准备水盆手巾,等我梳洗过后,随我去拜望南朝的相公!”   半个时辰后,基隆堡中,赵瑜接到了耶律大石具贴拜会蔡攸的消息。“毫不犹豫,当机立断。当真是个人才!”又想起这几天,每天都能看到耶律大石站在堡门外的身影,又赞道:“忠心耿耿地人才!”   赵文地注意力却放在另一个方面:“真想看看蔡少保和大石林牙见面时,会是什么表情!”   赵瑜摇头:“蔡攸不会见的!交通外国地罪名,我可以当作是放屁,但蔡攸可不行!”   说罢,他提起高声:“来人,等晚间把大石林牙给我请到偏阁去!我在那里见他。”   注1:即伍子胥辅吴灭楚,申包胥请秦兵复国的故事。伍子胥带兵攻入楚都郢,掘楚平王墓鞭尸三百。申包胥即入秦国借兵复国。秦哀公不允,申包胥立于王宫外,痛哭七天七夜,终求得哀公发兵:‘楚虽无道,有臣若是,可无存乎?’乃遣车伍百乘,救楚击吴。      第四十二章 大石(下)      在殿外承宣官的通名声中,辽国的翰林承旨从偏阁外的廊道上踩着碎步,小跑着跨进阁中,趋步上殿。   赵瑜眯起眼打量着应召前来的耶律大石。他并不知道,眼前的这位在另一个历史上,会成为西辽的开国之主,延续了契丹国祚近百年。只是觉得他很年轻,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也许是在病床上躺得太久,脸色苍白如纸,颧骨突出,双颊和双眼都深深的陷了进去,久病初愈的身子骨瘦弱得仿佛一阵风便能吹倒,与传言中善骑射、通兵法、文武双全的形象完全不同。但他下凹的双眼中透出的眼神却沉甸甸的如有万斤,即如其名,坚硬得像块石头。   耶律大石半垂着头,在阁中依礼参拜,起拜间同时也在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殿中的三人。分据左右的两人虽未通名,但从衣袍和随身的饰物上看,应是东海国执掌政府和枢密的两位相公。至于盘膝箕坐于正中榻上的,自然是东海王赵瑜。   ‘年轻得过分呐!’耶律大石暗自感叹着,东海王虽然刻意留着胡须,让自己看起来显得成熟,但实际上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一个二十多岁的开国之君!   回想起自己二十多岁时正在做什么?日间骑马射猎,夜中埋头苦读,对循例参加北面官诠选毫无兴趣,准备着参加科举,与汉人士子角逐一个进士头衔,幻想能用最短的时间入阁拜相。一扫朝堂沉疴,重振大辽声威;而东海王,十五岁时家逢大难,父兄皆惨死在宋国官军刀下,但仅仅几年后,便亲手打下了这么大地一份基业,以刚过弱冠之年。高居座上,让自己叩拜。无论如何都让人惊叹不已。   想一想,自古以来,白手起家,二十多岁便开国称王的又有几人?怕是一个人也没有!金主阿骨打现在已经五十多了,也不过刚刚做了几年皇帝,而完颜部能在数年内席卷北地,靠的不仅是完颜阿骨打的雄才大略。更多的还是完颜部连续几代的积累。而东海王一开始有什么,几百名被剿剩下的海寇罢了。   耶律大石拜后起身,赵瑜看了看他颤巍巍地身子,先赐了座,等耶律大石谢后坐下,方问道:“林牙的身体是否大好?前日林牙重病,孤不便亲去探视,只听得人回报。着实令孤担忧。”   耶律大石闻言,起身道谢:“若非大王遣医送药,外臣早已是黄泉路上之人。大王救命之恩,外臣不敢或忘!”   赵瑜摇头笑道:“林牙远来是客,孤这做主人地可没有眼看着客人生病却不施救的道理!何须言谢!”   耶律大石再一躬身:“大王仁德爱人,外臣铭感五内!”   赵瑜一笑摆手。示意耶律大石坐下,对他的客套话并不以为意:“贵国的国书,孤已看过。天祚皇帝(注1)的好意,孤亦心领。只是我东海为大宋藩国,与外邦通商并无不可,但私自结盟北朝,道君皇帝可容不得。何况,东海本是小邦,天祚皇帝却用大国之礼待我,这可如何使得?”   赵瑜说着。连连摇头。在耶律延禧的国书中。并非以上邦对下国的口气来说话,而是平等相待。这种做法。在这个时代地东亚大陆上,却是极罕见的。能得到辽国平等对待的,只有大宋一家,其他国家,如西夏、如高丽,辽国与其互致国书时,都是用君主训示臣子的口吻来行文。   就在两年前,阿骨打因女真扩张太快,后力不继,欲暂时罢兵休战以休养生息,便采纳汉人杨朴的建议:‘自古英雄开国或受禅,必先求在国册封’,遣使辽国,要求其册封阿骨打为大金皇帝,同时金辽以兄弟通问(注2),双方议和。而耶律延禧虽然被打得丢盔弃甲,国中精兵尽丧,但仍没有答应金人的要求,仅以宗主国的名义册封阿骨打为东怀国王。为了这名号上的事,双方争论不休,使节来往十余次,直到去年,阿骨打因长生岛之败兴兵攻下上京城,方才告一段落。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两国论交,必先正名。大宋与辽国是兄弟之国,而赵瑜与赵佶是以叔侄相称,而现在耶律延禧又以大国之礼待东海,传扬出去,赵瑜向道君皇帝上贡地时候,未免就有些尴尬了。   耶律大石心中冷笑,若赵瑜真的是这么想,也不会故意把宋国册封使团安排到他隔壁的几个院落居住。他提声放言:“大王太过自谦了!阿骨打区区一化外蛮人,不过仗着兵强马壮,便敢立国称帝,而东海论军力更胜女真,上至大王、下至群臣,也贤于金国诸蛮,论起仁德爱民,更是远远过之。这月来,外臣虽病卧榻上,但出外的从人皆备言基隆城规模不让五京,而繁华尤胜,由此可见大王治理之功。以大王之贤明,以东海之兴旺,如何当不得吾主之礼!”   不得不说,耶律大石的马屁水平的确不错,赵瑜被拍得十分舒服。不愿去反驳耶律大石,便向陈正汇使个眼色,让他出头说话。   陈正汇会意,说道:“我王即受大宋之封,一向谨守臣道,从来都贡奉不断。今大辽以大国之礼待我国,试问我王日后入贡,将如何自处?难道贵国乐见属国首鼠两端,一边称臣于辽,一边联手于金?”   耶律大石仰天一阵大笑:“这位可是传说中治国之才不让萧房地陈正汇陈相公?!想不到以陈相公之才,竟只记得让大王尽忠,却忘了教大王尽孝!自古以来,皆以孝义之天下,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敢问大王。可曾忘了十一年前的昌国县城!”   ‘当然早忘了!’赵瑜心中冷道,对于赵橹之死,他现在想来是有些遗憾,但对于他那个嫡母和大哥,他从来都一直认为死得好!只是看了看张口结舌、面红耳赤地陈正汇,被耶律大石如此质问,当真是无法回答了。他不由得暗赞一声。这个大石林牙此前当真做了不少功课。   赵瑜长叹一口气,把话头转过来。解除了陈正汇的尴尬:“明人不说暗话。让东海背宋投辽绝不可能!孤虽出身于海盗,但东海却是以行商立国。做商人的讲究和气生财,如是有盗贼想劫掠东海财货,孤自当反击,但道君皇帝待我东海一向宽和,每年我国海商从大宋赚取的钱钞多达数百万贯。东海的国库都靠这笔钱撑着,除非大辽能给东海与之相当的利益。不然,孤只能对林牙说声抱歉了!”   这下轮到耶律大石目瞪口呆,赵瑜这话说得够坦诚,也太过赤裸裸:什么恩怨忠孝都是虚的,东海只认钱!东海王既然说得这么直白,再舌绽莲花也毫无意义了。数百万贯地钱钞,大辽无论如何是给不起地,莫说现在五京道已经被夺了两道。就算在圣宗皇帝在世、国力最鼎盛地那个时代,大辽的岁入也从没有达到数百万贯。   当初大辽与大宋厮杀多年,到最后,拿到手地也不过是三十万匹绢、二十万两银的岁币,而东海只是行商四方,却能一年净赚数百万贯。传到北地,那些辛苦厮杀的只为了求个富贵的豪杰肯定会想一头撞死。想不到南国之富庶一至如斯!   赵瑜见耶律大石哑口无言,也不为已甚,转移话题道:“大石林牙,孤想贵国上下应该已经知晓,这些年来,大宋已多次派出使节前往辽东联络金人,意图联金灭辽!”   耶律大石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辽国与大宋做了一百多年冤家对头,都有间谍在其国中。大宋联金灭辽的图谋虽号称密议。但在东京城中早就传遍了。辽国也早早地收到了消息。若非担心因此腹背受敌,耶律延禧也不会舍了脸皮。对东海平等相待。   “想必林牙也知道大宋为何会不顾旧盟:只为了夺回被石敬瑭割去地幽云之地。孤亦是汉人,河北河东是汉家故地,若能收归大宋,孤乐见其成。”赵瑜见耶律大石脸色突变,话锋一转道:“不过,大宋和大辽之间有百年和议,无故背盟,非正人所为,见利忘义,孤亦不齿。做商人的,最讲究信义二字,若轻言毁诺,败了名声,日后也没人会跟他做生意。孤行事也是如此,说孤粗鄙者有之,说孤好杀者有之,但说孤无信无义的,却一个也没有!”   耶律大石拱手赞道:“大王为百名商人兴兵攻灭交趾的义举,纵是万里之外的北地亦有传颂。纵使鄙国七岁孩童,亦知南方海中有一信义之国。”   赵瑜哈哈一笑,厚着脸皮把耶律大石的恭维照单全收,故作谦虚道:“些微虚名,不足挂齿!”   “大王即是重义如此,但为何对大宋背盟之举视若无睹?!金人肆虐辽东,涂炭生灵,大王又为何不肯对我大辽施以援手?!”   听到耶律大石如此质问,赵瑜微微一笑,他前面说的那些话,正是为了引出耶律大石这一句:“大宋背盟,孤甚不喜,女真残暴,孤亦厌之。但此时并非春秋,东海亦非五霸,大宋、女真之事,哪是东海管得了的!?孤只能向林牙保证,北地之事,东海会置身事外,绝不会助大宋和女真一兵一卒……”说着,他叹了口气,“林牙勿怪,孤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瑜都这么说了,耶律大石哪能说不:“还请大王明示!”   赵瑜沉吟了一下,方缓缓说道:“……在孤看来,贵主天祚皇帝着实算不上明君,朝中更是奸臣罗列,若非如此,金人也不会如此势大难治。有如此君臣,林牙以为大辽还能坚持几年?”   耶律大石猛然跳起,苍白地脸色转作铁青,若不是最后一丝理智让他保持冷静,他便是要转身拂袖而去。   赵瑜没有被耶律大石的愤怒动摇:“东海助不了大辽,但孤却能助得了林牙。如果大辽当真不支,林牙也没必要以身相殉……所谓海纳百川,不论是汉人还是契丹人,都能在东海找到自己的位置,林牙尽可把此事告知亲朋好友!”   耶律大石默然片刻,躬身行礼,决然道:“大王好意,外臣心领。但外臣生是大辽人,死是大辽鬼。耶律大石只会为大辽存续鞠躬尽瘁!”   赵瑜又叹了一口气,这次是真的觉得很遗憾:“即使如此,孤也不会强求。林牙只要记得孤的心意就行。看在林牙的份上,日后契丹地商人只要拿着林牙的亲笔书信,便可到天津以半价购买重弩和铁甲。”   耶律大石匍匐在地,三跪九叩,“耶律大石多谢大王高义!”   耶律大石蹒跚离殿,一直插不上话的赵文立刻发问:“二郎,半价买军器,你也忒大方了罢?”   赵瑜笑道:“半价又如何?二十五贯的重弩,一百五十贯的铁甲,对比成本难道还不赚吗?薄利多销嘛!我这么一打折,赚得会更多!”   赵文摇头,不满意赵瑜的解释:“这些军器卖得太多,说不定北面的事情会多添变数!”   赵瑜一口否定:“不可能的!我们卖的重弩和铁甲只适合步战和守城。但以契丹人的步兵训练水平,见到女真骑兵就会一哄而散,卖给他们火枪也没用。若说守城,如果契丹人有决心死守,没有东海地重弩铁甲一样能守住,如果没有信心,有多少武器都没用!……我这是空头人情!”   赵文不说话了,陈正汇却接着开了口:“大王是想招揽契丹人?”虽然耶律大石现在拒绝了,但日后却保不准会回心转意。何况,东海半价卖他军器,招揽之意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辽国君臣不可能不明白,东海打算挖大辽墙角了。   “没错!”赵瑜点头,“契丹败亡在即,但英雄豪杰却也不曾少,这耶律大石便是一例!若辽主身边地大臣武将,能有他一半的能力和忠心,哪有金人出头地地方!若日后有这些地头蛇相助,攻打白山黑水,直捣女真老巢也会容易许多!”   注1:天祚皇帝是耶律延禧在位时的尊号,并非谥号,类似于赵佶的道君教主皇帝,所以可以在此时使用。   注2:金人欲与辽国和谈,声明了十项条件:‘乞徽号大圣大明者一也;国号大金者二也;玉辂者三也;衮冕者四也;玉刻“御前之宝”者五也;以兄弟通问者六也;生辰、正旦遣使者七也;岁输银绢二十五万疋两者八也(盖分大宋岁赐之半);割辽东、长春两路者九也;送还女真阿鹘产、赵三大王者十也。’其中前七项是正名,表明金国与辽国有着平起平坐的资格,而后八九两条,才是争取利益。名重于实,便是古代东亚国家外交的特点。      第四十三章 交涉(上)      大宋宣和二年三月十二,壬子。   蔡攸冷眼看着赵瑜带领东海文武百官在他身前三跪九叩,面上却是庄严平静。罩着貂蝉笼巾的七梁进贤冠上的笔立,随着赵瑜的起拜,一摇一晃。   上岛后的十余天,蔡攸的心情从愤怒到愕然,再到恐慌,直至现在的冷然,也是如赵瑜头上的笔立一般起伏摇晃。   上国册封使团入国,藩国国主竟然避而不见,这是对宗主国最大的侮辱。轻慢上国使节的罪名,用来当作出兵征讨的借口,也是绰绰有余。蔡攸当日在宫门外没看到赵瑜出迎,便是拂袖而走,并不去理会陈正汇为他接风洗尘的提议。如果他不这么做,回京之后,御史台的言官绝不会放过他,他的政敌也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随行的官吏并不是全是蔡系的人,根本瞒不过去。   不过他能做的也仅止于此,纵然怒火焚烧于胸,他也不可能立刻登船离开,毕竟赵瑜给了他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台南州旱灾,而使节团却久候不至,赵瑜只得先赶去巡视——所以在住进东海人安排的驻地的时候,他只能幻想着当见到赵瑜后,好好给他一个教训,让他知道什么是上国宰相的威严。   但等他刚刚坐定,一份拜帖却如同一盆冷水浇到他的头上。大辽北院翰林承旨耶律大石的名字堂堂正正地写在拜帖之上,竟然用的还是道君皇帝亲创的瘦金体。蔡攸当时对着拜帖。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被从人提醒,才手忙脚乱的遣人把拜帖封还。   整整一夜,他都愣愣坐在房中,门窗紧闭的房间闷热难耐,但蔡攸现在却只记得当时透骨生寒、天旋地转的感觉,只觉得天都要塌下了来。东海竟然跟北朝勾结起来了!大宋联金灭辽的密议,从一开始就有东海插足其中。若是此事被东海泄露给辽人,不知会平添多少变数。   那几天。他都一个劲地在独居的小院中打转,东海派来服侍地高丽和日本侍女都给他下令赶走,满脑子的浆糊,分不清一二三四。直到辽国的使节离开,他方从慌乱中冷静下来。当他开始对此事细细思量,却发现有许多值得怀疑的地方。   为什么辽国使节会这么巧在岛上?   为什么耶律大石上门拜会,东海人却不阻止?   而最关键的一点。东海人为何要把大宋使节和辽国使节的驻地安排在一起!?   三个问题一一推敲,蔡攸觉得自己已经把握到了赵瑜的思路。不外乎借势压人,以便在谈判时获得优势啊!   其实现在想来,那个所谓北院翰林承旨究竟是真是假,任谁也不能肯定。东海在辽东有长生、旅顺,在河北也有新开埠地天津,当年长生岛一役更是俘获甚众,找几个契丹人扮作辽国使节。来恐吓于他,那个海寇头子未必做不出。   不过耶律大石也好,耶律小水也好,这些契丹人的出现,已经表明了赵瑜的态度。虽然不知道计划是怎么泄露出去的——其实蔡攸心中已经有了些底,两千多里的海程拖了一个多月。就算没出过海的人也知道不对劲——但逼东海放弃辽南,退还俘虏的谋划已经绝不可能再去实行,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把东海逼到辽国那边去。   安抚!只能安抚!   大宋对如东海这等桀骜不逊的藩国或蕃部向来只有剿抚二策,若是无法出兵或是出战不克,就只有安抚了。东海国力日渐兴盛,蔡攸前后两次来此,相隔不过两年时间,但基隆地变化却是一日千里,城墙从无到有。沿着地势蜿蜒曲折。官衙、民居成片的建起,亭台楼阁、馆舍商铺。一座城市该有的设施,一个不差。单看大街小巷道路两旁从不缺少的下水暗沟,就能知道东海人为了兴建这座都城的确是费了不少心思——这么密集的下水设施,只有东京城中才能见到(注1)。   只从两次上岛所见所闻地对比,就知道东海不缺人、不缺财,同时民心亲附、军心可用,这样的国家虽小,却也是难以欺辱,何况东海远处海外,大宋的军队想飘洋过海攻击台湾,还得先击败东海水军。   但这根本做不到!   蔡家籍贯福建仙游,每次家乡来人,问起福建水军战力,没一个不是大摇其头。先毁于台风,又被郑家压制,而后等东海立国,再想重建水军,却连几个好点的船长和水手都找不到。   这样的情况下,也只能选择安抚!   ‘幸好东海不是没有弱点。大宋是东海最大的财源,而最近还听说东海人兴办的钱庄又在沿海各港设立分号。只要抓住这两点,赵瑜再狂,也得给我老老实实的!’   蔡攸见赵瑜拜了最后一拜,立刻换上了一副和蔼可亲的笑脸,把手中的册书递了过去,“恭喜东安王!”   “不敢!”赵瑜双手接过,肃容道:“此是陛下恩德,也多亏少保在朝中鼎力相助,小王不敢或忘。”   “大王太过自谦了!”蔡攸摇头笑道:“大王谨守臣道,贡奉依时,又有安靖海疆之功,现在再以万马入贡朝中,论恭论顺,也当得起一个东安王了!”   “少保谬赞了!”赵瑜哈哈笑着,一手拉起蔡攸,向宴厅走去:“前日久候少保不至,小王心中担忧不已,后又因岛南闹灾,不得不赶去视察。没想到却因此误了少保地大驾,累得少保久候,小王心中甚感不安!还望少保不要怪罪才是!”   “大王仁德兼人。百姓受灾,能不辞辛苦亲去探视,大有上古圣王之风,下官只有敬佩地份,哪还会怪罪!”虽然明知赵瑜这几日就在王宫中,但蔡攸却不能直言戳破,还得顺着赵瑜地谎话扯下去。   “少保过誉了!”赵瑜大笑。拉着蔡攸走进了宴会厅。   还是当年地会场,还是当年的任务。身边把臂同行的人依然没变,但蔡攸的心情已经完全不同。两年的时间,双方的地位已经悄悄发生了改变。虽然蔡家仍是煊赫当世,但赵瑜地声威却更是遍布海内。   蔡攸已经无法再像当年那般用俯视的眼光看待赵瑜,现在地东海,远比西夏更可怕,而赵瑜。作为东海的开国之主,在宋人的心中,其实已是李元昊那般的人物——当然,赵瑜的名声要比元昊好上许多——现在,蔡攸只能仗着天使的身份,勉强与赵瑜平起平坐。   “少保请稍待,且容小王更衣!”赵瑜把蔡攸引到座位上,便开口说道。他现在头戴貂蝉进贤冠、身着绯色罗袍裙。又是方心曲领,又是玉剑玉佩,这样的一身朝服,当然不适合参加宴会。   “大王请自便!”蔡攸拱了拱手。   赵瑜歉然一笑,命主持宫宴地官员招呼好使团众人,便转身向后堂走去。   目送赵瑜离开。蔡攸又回首厅中,长舒了一口气。刚才走在赵瑜身边,只感觉压抑非常。也许是心境变了,也许是东海的实力变了,蔡攸只觉得从赵瑜身上一阵阵的压迫感传来。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东海王矮而壮的身材,带着笑容的圆脸,只从外表上看,并不算出众,但那种随身而起的威势,却是从官家身上都感觉不到。   ‘东南有圣人出。真龙现吗?’   蔡攸回想起去年暴雨后京中喧嚣一时的谶言。东海龙王据说便是赵瑜在江湖上的匪号。而赵瑜地座舰听说也是以龙王为名。所以从那时起,道君皇帝便开始不再待见东海的贡使。虽然赏赐不薄,但亲厚却不见了。若是东海上贡万匹战马早上半年,道君皇帝绝不会只给回赐,而把封赏拖到一年以后的。当时知道内情的宰臣们皆以为道君皇帝过于大惊小怪,赵瑜是该提防,但不该因为无聊的谣言。不过,现在想来,未必不是真龙天子的天人感应。   怀着这份心思,蔡攸地视线一个个的扫过厅中的东海文武百官,虽然气度不比大宋士大夫,但行动举止却也丝毫不见失礼之处。尤其是武将们,他们行立起坐,动静有法,齐齐的挺腰端坐,双目平视前方,不见交头接耳,比起文官席位,却更是井然有序。   见及于此,蔡攸心下不禁凛然,他参加的宫宴无数,大宋将官在宴席中的表现完全无法与东海将领相比。喝酒之前谨小慎微,酒醉之后却笑闹无拘,只有那些从小被选入班直的将领,才会稍稍懂些规矩。   蔡攸眼光是极毒的。当年赵佶还未登基,仅仅是端王的时候,蔡攸便经常刻意守在其退朝路上,看到车驾便下马拱立,几次下来赵佶便知道了他蔡攸的名字。他能得宠,也源自于此。他能连着两次被派来东海,赵佶信任他地相人之术也是一个重要地原因。现在看到东海将领的行事做派,所谓由微见著,东海军纪也就可想而知。   ‘难怪能一仗尽灭十万女真!东海人靠地可不止是地利……童太尉太小瞧东海了!’蔡攸想着。去年东海大败金人的消息传入京中,赵佶等童贯回京后,以此事相问。而童贯给出的解释便是东海军力并非强过金国,只是此战金人主帅太过自大,自行投入东海人的圈套,十万大军上了海外孤岛,就算东海人不动手,也会被活活饿死。   这番解释让赵佶松下一口气,也暂时放下了加强两浙、福建军备的念头。蔡攸知道童贯此言有其私心,但童太尉毕竟是老带兵的,说出的话还是经得起推敲。但现在看来,东海军战力不会比金人差到哪里。   半刻之后,赵瑜换上了一套青色便服,徐步前来。主角登场,众人齐齐起身恭迎。鼓乐齐奏,比起两年前的荒腔走板,进步了不知凡几。   此宴宾主尽欢。   注1:中国的城市建设一向完备。前段时间,刚刚发掘出来的汉代长安城的主下水道便是最好的例子。在宋代的开封,也是有着十分完善的排污排水管道,由于建得太过宽阔,常有盗贼避居其中,所以被东京市民戏称为‘鬼樊楼’、‘逍遥洞’。      第四十四章 交涉(下)      大宋宣和二年三月十七,丁巳。   两道突出海中的山崖,包围了方圆约一里的海面。山崖之上,怪石嶙峋,翠绿如染,时不时的,便有几声清脆的山雀啼叫回荡在水面之上。   海湾中的海水,蓝得透彻,海底的白沙,沙上的游鱼,皆是清晰可辨。不过虽是一眼能看穿海底,却是似浅实深。一艘独桅的小船,静静的停在这个不大的海湾中,小船上的锚链放了有六七丈,方才垂到底部。   两根鱼竿从小船的甲板上探出。竹竿细细弯弯,泛着紫黑,是极上等的紫竹,最宜作钓竿之用。深色的钓线从竿顶垂下,这种通常用作神臂弓弓弦的材料,虽然略细,却足够结实,就算是十几斤重的大鱼也难以挣断。鱼漂浮在水面,随着轻轻的波浪起伏荡漾。   小船亦是起伏荡漾。甲板上的两人头戴遮阳斗笠稳稳地坐着,修长的鱼竿握在手中,并没有因为鱼儿久不上钩,而显得心浮气躁。两人钓的水光山色,而非口腹之欲。   静静的坐了不知多久,一人终于打破了沉默。   “已经不知有多少年没有试过在海上钓鱼了。自从入了京后,虽然也回过几次仙游,但都没机会上船,更别说出海垂钓。多亏了大王相邀,下官才能重温旧梦,”   “难怪小王看少保抛竿的手法纯熟,原来早就是行家里手。”   “几十年没再练过。手早生了。哪比得上大王浸淫日久。”   “手法再熟,也要钓到鱼才有用。小王可是和少保一样,都是一条都没上钩呢!”   “东海富庶,连海里地鱼只都不缺吃食,当然对钩子上的鱼食不屑一顾。”   正说间,两人的鱼竿这时突然一动,竟然同时沉了下去。赵瑜和蔡攸对视一眼,一齐放声大笑。   这里是离基隆港二十里的一处小海湾。由于湾口狭窄,不受风浪,是一处上佳的垂钓地点。自从这海湾被发现之后,便成了赵瑜私人的钓场,平日闲来无事,他便会到这里放松一下。中国的帝王向来都有用于皇家狩猎地苑囿,而赵瑜。作为东海王,给自己弄个‘钓囿’也在情理之中。   前几天,一场突然而至的暴雨,把笼罩台湾一个多月地莫名热浪冲得烟消云散,岛上的旱情缓解,赵瑜也终于可以松下一口气来。他早前敷衍大宋册封使团,把蔡攸晾了十天的借口并非是信口胡诌。自从二月初起,台湾岛上便滴雨未下。河道缩减了一般,几十个小水库的也只剩了一点底水。若是旱情在继续下去,今年早稻的收成肯定要大打折扣了。   幸好这一场大雨,解决了赵瑜的心病。他的精力又可以放到大宋使团这一边来。等持续两日地暴雨一停,他便邀请蔡攸出海垂钓。   前日册封之后,蔡攸明面上的任务便已完成。但他真正的任务去还没有开始。前日宴上,蔡攸向赵瑜提过要择日面谈的要求,赵瑜也很干脆的答应下来。正如为了能安心北伐幽燕,蔡攸必须安抚好赵瑜一样,其实赵瑜也有许多地方要借重蔡攸的力量。早前磨了蔡攸十天,又用耶律大石把他的那点小心思给打了回去,一切的铺垫都做好,自然顺理成章地要好好谈一谈,交涉一番。   所以今日一早,两人便各带了几个随从。登上了东海船坊为赵瑜特制的游船。游船泊在湾中。作为护卫的两艘车船,则远远在湾口下锚。此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从官都避在后部甲板处,正是用来密议的最佳地点。   各自把刚刚钓上来的两条鱼丢入一旁的水桶中,给鱼钩重新上饵,用力抛了出去,赵瑜和蔡攸便又坐下来等候下一条收获。不过前面已经开了话头,两人也不必再装着哑巴。   “大王!”蔡攸晃了晃钓竿,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不知大王听没听说过海事钱庄这个名字?”   赵瑜一笑,“当然听过!海事钱庄这名字还是我起的,又怎会没听过。”他直截了当的把底揭开,不给蔡攸玩弄嘴皮子的机会。   蔡攸微微一滞,他没想到赵瑜会承认得这么坦率,让他早前准备的一番话都落了空。   不待蔡攸再寻话头,赵瑜接着说道:“想不到少保也听说过我家的这个小商号。我这钱庄开张不过两月,名号便传入了少保耳中,看来日后是不用担心没有名气,招揽不到生意了。”   蔡攸不习惯赵瑜的商贾口吻,眉头皱了一皱,方才轻笑道:“有着上千万贯的股本,又在南方海边的几大港口同日开张,这样的大钱庄再说是小商号,东京界身巷地那些家恐怕就只能称为货摊了。”   顿了一下,见赵瑜没有接口地意思,蔡攸又道:“当日下官一行自明州上船,还没开张的海事钱庄地名号便已是在城中相传。而后封舟又遇港即入,台州、温州、泉州都一地地走来。每到一处,海事钱庄之名就又听到一次,真真是如雷贯耳。名声响亮如此,大王大可不必担心贵号的生意!”   “那还要多谢各方朋友的抬爱!”赵瑜彻底拉下了脸皮,一副市侩的嘴脸:“我东海以行商立国,靠的就是商旅的财税。不过海上风险大,出海的商旅都是把脑袋拴在裤腰上做活。我办这个钱庄,不过让他们少些后顾之忧罢了。而风险小了,海商也会多起来,这对我东海好处多多……这便叫‘与人方便,于己方便’!”   赵瑜说得爽快至极。蔡攸放下鱼竿,鼓掌赞道:“大王果然是善心。既然大王都顾念着大宋的商人,下官又怎能视若无睹。待下官回到朝中,必奏明天子,下旨命沿海各州为大王地善举助一臂之力!”   “如此多谢少保!”赵瑜面色大喜,也放下鱼竿,拱手道谢。对蔡攸话中的威胁之意恍若未觉,仿佛只听明白了字面上的意思:“若有各州官府助力。海事钱庄必然稳如泰山。”   “大王何必多礼!下官只是与大王共襄义举!”蔡攸侧身避过赵瑜的行礼,谦让道。   “共襄义举?”赵瑜半边的浓眉一挑,登时哈哈笑道:“说得好,的确是共襄义举!的确是共襄义举!”笑声停歇,赵瑜又重新拾起鱼竿,盯着一沉一浮地鱼漂,轻声说道:“其实说起来。少保家中早已参与此项义举!海事钱庄的股份可是有半成是少保家地。”   赵瑜的话音虽小,落在蔡攸耳中犹如惊雷,“大王何出此言?!”转念一想,‘难道是想送礼不成?五十万贯的股份作礼物,当真舍得!’他这么想着,看着赵瑜的眼神不禁有些热切起来。   赵瑜没去看蔡攸的表情变换,只问道:“少保的族人中可是有个单名一个倬字的?”   “是有这么一个人……”听到赵瑜提起族弟地名字,蔡攸愣愣的回答。但立刻醒悟,惊声问道:“他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赵瑜说得轻描淡写:“只是一气掏出六十万贯,溢价买下了海事钱庄半成的股权!”   蔡攸的脸黑了下来:“……此人是我家中逆子。自幼只好商贾,不学无术。早被逐出家门了!”   “竟有此事!?”赵瑜睁大眼睛,故作惊讶道:“我看那蔡倬,谈吐举止皆是不俗。却没想到会是家族逆子。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摇着头感叹了两句,又道:“不过我看他虽是被赶出家门,却好像还挂心家中。上岛买股份时,还有狡兔三窟之语。”   蔡攸的脸色彻底变了:“大王此言何意?”   “无他,转述而已。”赵瑜随意回了一句,先看了看水桶中,两条巴掌大的小鱼,摇了摇头,对蔡攸道:“这点大,看起来吃不了鲜鱼脍了!还先用点酒饭。等午后。换个地方再试试!”   说着,不等蔡攸回答。赵瑜便向桅杆后的随从打了个手势。不一会儿,食案软榻便在甲板上摆定。赵瑜携起蔡攸,起身入席,两人各自的食案上,琳琅满目摆着各色菜肴,鱼肉时蔬俱全,还有一壶酒和一颗硕大地圆形果实。   赵瑜用手转了转圆形果实,笑问道:“不知少保在东京城中有没有吃过这椰子?”   蔡攸点了点头:“当然吃过。连荔枝都有,何况更耐储存的椰子。”他倒想听听赵瑜能从椰子身上扯出什么话来。   “‘鹦鹉巢时椰结子,鹧鸪啼处竹生孙’。我东海的礼部尚书平日里便最喜欢念叨这一句,也是最喜吃椰子,喝椰子酒。”赵瑜拿起酒壶,站起身,亲手给蔡攸斟满:“少保可以尝尝这椰子酒。比起平常的水酒,是别有一番风味。”   蔡攸举起酒杯浅尝即止,“‘鹦鹉巢时椰结子,鹧鸪啼处竹生孙’?虽不算工整,却是深有野趣。可是贵国的礼部尚书所写?”   “不是他。”赵瑜摇摇头:“是他的先祖,太宗时被远窜琼崖地宰相卢多逊所做,而孤的礼部尚书便是卢相公留在朱崖水南村的那一支出身。”   赵瑜说着,如愿以偿的看见蔡攸的眼神再次变得冰冷。前面蔡攸拿着开办在大宋商港中的海事钱庄来要挟赵瑜,现在赵瑜却用蔡家的安危来反将回去。他不信以蔡京、蔡攸之智会看不出他蔡家日后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蔡攸紧紧握着酒杯。他当然知道,以他家的名声,将来会有什么结局在前面等着。蔡京为了满足徽宗的享乐,倡导丰亨豫大之说,尽力搜刮民财。天下因此苦蔡氏久矣。东京地孩童要么唱着:‘打破筒,泼了菜,便是人间好世界’;要么唱地就是‘杀了穜,割了菜,吃了羔儿荷叶在。’   名声败坏如此,日后想有个好结局几乎是奢望。蔡攸千方百计推动联金灭辽,一开始还是因为一点野心,但现在渐渐变成已经自保的手段。但就算挣得下军功,就真地能避免家破人亡的局面?也许人亡不至于,但流放岭南却是实打实的威胁。当年力保大宋江山不失的寇准寇平仲,有救亡之功,最后还不是流放岭南,老死雷州。   ‘狡兔三窟吗?’不自觉中,价值千金的黑色雨点釉酒杯被蔡攸捏的粉碎。红血、白酒和黑瓷撒了一地。   赵瑜一切看在眼中。      第四十五章 明教(上)      大宋宣和二年三月十九,己未。   蔡攸走了。   虽然当日在船上有那么一瞬间失态,但光凭一句‘狡兔三窟’,就想让大宋的开府仪同三司、镇海军节度使兼少保的蔡攸蔡大学士投向东海,那是痴心妄想。无论如何蔡家现在还是大宋最煊赫的官宦家族,父子三相,连蔡攸的儿子蔡行都是殿中监,视同执政。在这种情况下,考虑后路是应该的,但为了后路而忽视现在,却是愚不可及的行为。何况东海也还算不上多安全的退路,至少蔡攸不觉得赵瑜如何值得信赖。   不过,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蔡攸却清楚得很,赵瑜也知道蔡攸清楚这一点。赵瑜给了蔡攸不会为辽人出动一兵一卒的承诺,同时还答应只要大宋维持天津镇的租界地位不变,东海将在开战后秘密资助大宋十万石军粮。而相应的,对于海事钱庄在大宋南方的发展,几年之内赵瑜也就暂时不用担心朝堂上会有太大的压力。   虽然没有达成最初的目标——按大宋君臣最初的谋划,还想着让东海吐出去年的战利品,以换得金人放弃或减少对大宋的岁币要求,但现在却只能答应金人,把每年给辽人的岁币转交给他们——不过既然此行遇见了辽人,相信回京时道君皇帝也不会怪罪,而十万石军粮的约定,已经能堵上所有人地嘴。   “难道二郎你就不担心道君皇帝听闻东海与辽人有勾当时。心里会不痛快?”当目送着大宋使团的封舟远去,赵文向赵瑜问道。   “道君皇帝心里不痛快与我何干,又有什么好在意的?”赵瑜遣开了护卫和随从,沿着港边的道路慢慢走着:“想对付东海,大宋除了封锁商港,别无他法;我们虽然要过上几天苦日子,但道君皇帝更要做好东南沿海被打得稀烂的准备。而对付辽人。却只要与金人合力,两者孰易孰难。哪个利益更大,道君皇帝会算不清吗?”   “三岁孩童都算得请!”赵文笑了笑。赵瑜说的他当然明白,不过为了挑起话头,“即是如此,大宋朝堂上有了蔡少保帮我们压着,那地方上动静大一点,应该也没什么关系了罢?”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透着森森寒意。   赵瑜听出了一点味道,脚步一停,回头看了看赵文,皱眉问道:“出了什么事?”   “今早才收到地消息,泉州知州蔡桓准备以海事钱庄有贩铜出海的嫌疑,封掉泉州分号,虽然正式文书还没有出台,但随消息一起送来却还有从蔡桓签书房丢出来地草稿字纸。应该不会有假。”   这个时代的官府还没有多少保密意识,就算中书省架阁库(注1),每年淘汰出来的档案文件都不是按照定规销毁,而是直接发卖给印书坊——官府所用公文纸张质量皆属上乘,翻过来用没字的一面印书(注2),比普通纸张要强上许多——而地方上的官吏更是如此。淘汰的公文,废弃的草稿,都是直接丢弃或卖出。东海在几个主要港口都有开办印书坊,能顺理成章地去收购官府丢出来的故纸,是东海重要的情报来源之一。   “蔡桓?”赵瑜对这个名字模模糊糊的有点印象,“他是不是前任的泉州市舶?”   “正是!”赵文点头。   “这样啊?都在市舶司任上做过,还是这么不懂规矩。”蔡桓能从提举市舶司直接升任泉州知州,没有东海商人的配合,怎么可能会这么顺利,“又是一个喂不饱的白眼狼啊!”赵瑜叹道。   “又?”赵文惊问。“难道其他几处也出了此事?!”   赵瑜冷哼一声。“杭州知州、广州通判还有钱塘县令,都派了族人明目张胆的来要干股。你说有没有这种事?”   “都疯了啊!”赵文摇着头。职方司属于参谋部。归于他下辖,所以他能比赵瑜早一步收到泉州知州要封分号地消息,但其他州县地方官员去要干股,则是通过东海储备局的那条线传入赵瑜耳中,不通过军方系统,他这时候才从赵瑜嘴里听到。   “钱庄各分号都在开张前按人头封了红包,也都答应按年节给孝敬,现在他们再来闹,可就不合规矩了。”赵文阴狠的说道,“二郎,此风不可长!”   “当然不可长!”赵瑜的声音更冷。海事钱庄今次在杭、明、温、泉、广五处设立了分号。其中浙东是他起家的地方,明州、温州的市舶司都姓了赵,州县衙门里地吏员也都是被东海控制着,所以这次没跟着闹。但其他三处,都是盯上了钱庄这块肥肉。一千万贯的资本,传到京中,就算道君皇帝都要眼红——当年蔡京仅仅造了料次钱券百万贯献给赵佶,道君皇帝便乐得对左右从人说:这是太师给我的俸料钱——何况那些贪官污吏。杭州知州、广州通判还有钱塘令是赤裸裸的来要钱,而泉州的蔡桓,耍了点手腕,但目的肯定还是为了利益。   “那些贪官污吏如同饿鹰,永远都喂不饱,今次给了他们的甜头,日后食髓知味不说,传扬出去,其他的官员也会一个个赶来分一杯羹。这样一来,钱庄的生意还怎么做?!”   “他们是以为东海不敢对大宋动手,又被钱钞冲昏了头。所以才这么大胆。要狠狠的给他们一个教训!”赵文厉声道。   “他们不按规矩来,我没有必要再按规矩去……你安排些人手,就在今明两月,把这几位官人处理掉罢!”赵瑜说着。脚掌狠狠地在地上碾了一下。   “处理掉!?”赵文惊道,他只想着派出兵舰去各港中走一圈,震慑群小,反正刚刚达成和议,东京城中地反应不会太激烈,但赵瑜的命令却明显不是他预计中地那样和平,“二郎。一下死四五个州县官,那可就是通天大案了。这跟派兵舰巡游完全是两回事!蔡攸压不下这么大的案子!”   “没关系。栽到别人身上就行了。”赵瑜口气淡定,“他们死了,等新官上任,再到他们把地方上的事情理顺摸熟,我们至少能安静半年。如果日后新人再不守规矩,就再换一茬。换到我满意为止。”   “一桩两桩倒也罢了,几桩事同时爆发。哪家能担得起这罪名?”赵文皱眉问着。如此泼天大案,不是几个盗匪就能担下的,至少也要是一家遍及南方的大势力。   “明尊教,文兄弟你应该听说过罢?”赵瑜揭开了答案。   “明尊教?!”这名字赵文当然听过,在福建、两浙,这个教派可是信徒甚众,不比佛道两家差到那里去,尤其是在浙东。由于当地比浙西贫瘠许多,而税率却不低,从而让以百姓互助为基础地明尊教在这里生根发芽。据说这两年,因着花石纲和朱勔的应奉局地逼迫,越来越多的农民都改信了明尊教。   “不过明尊教只是教人吃菜事魔,杀官造反的本事可从来没听说过!”赵文摇着头。加入明尊教的百姓都是穷苦人。吃不起肉,所以有着严格的食素教义的明尊教对他们来说,当然要比那些吃肉娶妻的和尚道士(注3)要强出许多。   “弥勒教不也劝人向善吗?但仁宗时地贝州王则之乱,打的却不正是弥勒降世的旗号?!”赵瑜反问道。   弥勒教、明尊教——又或简称为明教——这两宗都是在大宋流传甚广的隐秘教派,与佛道两家贴近官府政权不同,这两家教派皆是在贫民中发展力量。若是民怨聚集,这等贫民宗教便是最先揭竿的起义组织。   由于后世的记忆,赵瑜对明教兴趣很大,从来到这个世界便多方打听,只是看了其教义。却失望的很。当年在中亚一带广为流传、在唐代长安甚至能与佛教展开辩论的大光明教。现在只剩下了一点浅薄、简单地口号,只适宜在愚民中传播。但对于士大夫阶层来说,却远远不及理论更完善的佛道,也难怪始终无法从底层教派转型为全民宗教。但明尊教虽然仅是底层流派,不过以其在两浙和福建的势力,用来当替罪羊却是绰绰有余。   但赵文并不认可赵瑜的答案:“二郎,你的用心应该不止如此罢?”自从南下台湾后,对付大宋,赵瑜一向是以震慑为主,几乎没有动过刀兵。今日赵瑜一反常态的用如此激烈地手段,让他觉得很奇怪。不过赵瑜做事向来有章法,他不认为赵瑜是气昏了头,应是另有用意。   “文兄弟,你听没听过宋江这个名字?”赵瑜问道。   “宋江?……是梁山泊的那一家罢?”赵文回忆着脑海中关于宋江的资料:“梁山泊的寨子,已经立了有三五年,自宋江以下据说有三十六个头领,各个武艺高强,青州的官兵都不敢去进剿。对了!”他突然叫道:“去年底的时候有消息说宋江一伙已经正式揭竿,打出了梁山泊,正在京东一带游荡,不过那时候都在忙着钱庄的事,没怎么去注意,现在也没听到什么消息……只是他们跟明尊教又有什么关系?”   赵瑜没有回答,再问道:“文兄弟。说起来梁山泊有鱼有田,富庶在京东也排得上号,你可知为什么宋江等人要做反?”   “还不是道君皇帝的西城括田所给逼的!”赵文一口道出原委。   “没错,正是道君皇帝的功劳!”赵瑜点头,“官逼民反嘛!”   政和年间,赵佶以清理被私人侵占地官田和户绝田为由,成立了西城括田所。虽然理由光明正大,但实际操作起来,接连两任地括田所提举官——杨戬和李彦两人却做得十分狠毒。   括田所的官吏检查百姓们地地契,如果是没有盖官印的白契,便会直接没入官中。如果是合法的红契,他们也不会放过,而是先找到这块田地的上一个卖家,去检查他手上的契约,若是不合规矩,照样没收。若是合法,那再去查上上个卖家。一层层的查过去,查到最后,总有找不到原主的时候。所以只要杨戬、李彦想要哪块地,总是能弄到手。   西城括田所在京东一带大肆搜刮,把百姓们的田产悉数收归官中。而梁山泊,本就是百多年来因黄河泛滥而形成的湖泊,百姓拥有的田契很少能找到原主,所以这里便成了括田所肆虐的重灾区。宋江等人本是良民,会揭竿起事,也是官府给逼的。   赵文苦思赵瑜话中的用意,宋江会造反是因为西城括田所的功劳,而两浙福建虽然没有括田所,但却有着更为凶残的花石纲、应奉局,他猛然一惊,瞪眼叫道:“难道二郎你是想逼明尊教造反?!”   “不!”赵瑜摇头而笑,“你想到哪去了。我只是想要提醒道君皇帝一下罢了!……省得他措手不及!”   注1:中国古代档案馆就称为架阁。不论中枢还是六部,又或是地方州县,都有设有架阁,以存放各色公文以及户籍、名簿。   注2:中国古代印书,基本上都是只印一面,然后把纸张对折起来再装订成册。这样做虽然浪费纸张,但修补起来却很方便。   注3:在宋代,道士娶妻生子是惯例。而和尚们也照样学着安置家室。和尚的妻子俗称为梵嫂,通常都是光明正大的在寺庙中出入。有着‘没头发浪子,有家室如来’的说法。      第四十六章 明教(下)      大宋宣和二年三月廿五,甲子。   三月底的泉州,正是刺桐树落花的时节。红艳似火的刺桐花落得满街满巷,无数蝶形的落花遮盖了港口和道路,如条条红色的地毯覆盖了整座城市。在大食商人的嘴里,从来就听不到泉州二字,只有刺桐港才是他们心目中的光明之城。   外国商人的称赞,往往就是喜欢看着四夷来服的大宋官员的动力。泉州的寅宾馆、同文馆建得富丽堂皇,让四海宾客乐而忘归,而城中的刺桐树,也是每一任知州上任后,必定要大加栽种——依着不知从何时起的传言,若是泉州知州每年不亲手种上两颗刺桐树,当年的泉州海贸必然不顺,而知州的官途也必然顺利不起来。   泉州知州蔡桓便是刚刚从泉州港最大的支港石渚港,按照惯例亲手种了两棵刺桐树后,走在回城的路上。前方有一众旗牌官,骑着马在前喝道,而后面又有两队护军守卫,一行车驾把来往于途的行人逼到了路边。马蹄声声,蔡桓的座车便在空旷的大路正中,轻快的向府城行去。   蔡桓是大观年间的进士,不过十来年的时间,便爬到了泉州知州的位子上。升官速度虽比不上一甲中的三位,但在同年的三百多进士中,也是能排进前二十名的。   但蔡桓并不知足,区区一个知州。在大宋成千上万,根本算不上什么,不能以金紫裹体,做官还有什么意思。‘大府’这称号,哪有‘相公’二字好听?   不过当今之世,要想升官,必须要有钱。俗谚说得好。‘三千索,直秘阁。五百贯,擢通判’;蔡桓他直秘阁做过,现在的官位比通判还要高一等,再想升官,至少要从万贯起跳,俄若是想升到执政,手上少说也得有个几十万贯。   ‘几十万贯啊。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挣到。’蔡桓想着,抬手敲了敲车门地玻璃,‘不知这辆车能卖多少钱?’   他所乘这辆轻便四轮马车,有着能供三人并坐的厢轿,松木打制的车身被一层层大漆涂过,黑得发亮,宛如一具精致的漆器。透过由一块块巴掌大的玻璃镶成的车窗,道路两侧的景物清晰可辨。不知东海地工匠用了什么手段。让这辆车行得极稳,就算走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也不会有太大地颠簸。此车虽没有多余的装饰,但工艺已是妙至毫巅,若是拿到京中去卖,万贯钱钞唾手可得。   不过……‘才万多贯的马车就想把我打发掉。未免太瞧不起人了。’蔡桓冷笑着,用指甲在车门上划出一道道印子,‘四月初一,还是照着原定计划发文……东海王,这是你逼我的!’   一切都是东海人的错,独占了海上贸易还不说,还想把手伸进高利贷业,光想着自己赚钱,也不想想,别人也要吃饭!   泉州的海商。向来是高利贷业者最佳的放贷对象。尤其是这几年。随着航海技术地大发展,原本号称九死一生的远洋贸易已经越来越安全。同时有着东海战舰的保护。从东海到南洋,海商们也不需要再担心海盗的出没。把钱借给海商,过上一年,便能翻上一倍到两倍,而且海商们最讲究信用,还款依时,比起借给那些穷棒子要强上百倍。   所以泉州城中的富室,都赶着把钱借给海商,连州县里的公使钱,都是拿出去放贷——仗着官身,没有哪个海商敢拖欠官府的钱,就算出了意外,能当先理赔的,官府总是排在第一——这笔投入,每年都能给泉州州中上下百十名官吏,带来十多万贯地利钱。而知州,总能拿到其中最大的一份——至少五六万贯的收入。   蔡桓对这笔钱眼馋了很久。去年初,他费尽了心思和家当,买通了执掌号称东南小朝廷的应奉局的朱勔朱太尉,才坐上了现如今的这个位子。他本准备在任期内,甩开膀子大捞上一笔,但东海开办海事钱庄地消息去如同当头一棒,让他措手不及。海事钱庄不但包办了飞钱的业务,同时还把手伸进了海商的高利贷中。向钱庄借钱,不过五分年利,而旧日的高利贷,却至少是倍利,虽然海贸所得至少是三四倍的利润,但能多赚一点,海商们当然是求之不得。   有了海事钱庄,很明显的,从今以后不会再有哪家海商业协会去借高利贷——尤其是官府的高利贷,若是路中派人下来查账,又或是新官来交接,都会不顾契约日期,强逼着海商们出手家产来还钱。因此而倾家荡产的,不比旧年借了青苗贷的农户少——泉州州中官吏十几万贯的利钱,自然也不会有了。   东海海商地年节孝敬不过加起来也不过四五千贯,不及公使钱放贷所得地十一。这么点钱,家里的老小都养不了,更别说再去博朱太尉地欢心。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蔡桓可是把东海人恨到了骨头里去,所以他出手也极重。大宋一向苦于钱荒,贩铜海外超过三十贯的从来都是死罪,虽然向来查得不严,贩去海外的铜钱一船接着一船,不过一旦坐实、罪名定下,没人能救得了。   当然,蔡桓并不愿跟东海翻脸,只是说有贩铜嫌疑,出手封店而已。他并不认为东海王会因为一个店面被封,就会妄动刀兵、出动战船。而他只要拖上两年,等捞足了钱,再放开也不迟。到那时,他也多半会被调走了——大宋的州县官一向转任极快,能做满三年的,是极少数,一年换个三五个。也是常见。   州衙签书房中的那点弊病,蔡桓心中肚明。风声早在半个多月前便传出去了,而东海人地回答现在就在他的屁股底下。   只不过……还不够!   若是东海王不想看到店面被封,只要能照着过去州官的收入把钱给足,他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一马。如果不能。也莫怪他铁面无私了!   蔡桓算着时间,从台湾到泉州来回要六天。四月初一之前,东海还是有机会把他手上的那份公文及时给按下。一切就看东海王识不识作了。   车窗外的风景,已经从农田变成一栋栋屋舍,离泉州城也只剩十几里。前方的一队旗牌官加快了速度,想在日落前赶回城中。蔡桓的车夫举起鞭子,正想追着上去,但轰然一声巨响。前方十几步外,一株高约七八丈,两人合抱地大树突然间的便倒了下来。车夫惊得丢下鞭子用力扯紧缰绳,四匹挽马嘶鸣着,在漫天地烟尘中强行侧转,但拖曳着车厢余势难减,随着惯性猛地甩向前面。   蔡桓本在车中端坐,马车这么一甩尾。身子一晃。便一头撞碎了松木车门,带着满脸的玻璃渣子滚出了车厢。狠狠落到地上,蔡知州滚了直有七八圈,方才停了下来。长脚蹼头落在了一遍,他面朝下趴着,圆胖的身子如同一只王八。只能哼哼着,却怎么爬不起来。   后方的动静惊动了前方的队伍,举着旗牌的马队立刻勒马停步,回头张望。而在马车之后随行的护军,见到知府车驾出事,快马加鞭便想赶上前来。但随后又是一株巨树轰然倒地,一下砸中了冲在最前地几名骑兵,把他们挡在了后面。   两株巨树接连倒地,把官道拦得严严实实。两旁房屋中,这时便是一片喊声响起。十几个手持刀斧。身着乌帽白衣的武士冲出屋门。杀将出来。为首的一人,高举利斧。疾步冲到蔡桓面前。更不打话,手起斧落,便把只剩一口气的蔡知州的首级给剁下。   那人高举着蔡桓死不瞑目的脑袋,十几个手下同时高喊:“明王出世,诛灭邪魔!”八个字的口号,一连喊了三遍,句句字正腔圆,唯恐他人听不分明。   见知州被杀,两边的骑兵都红了眼,丢下旗牌,抽出腰刀,跳下马便冲杀过来。为首地白衣人见状,也不与官军纠缠,利斧一挥,领着众人转身便逃回了屋中。   十几名腿快的官军赶在后面追了过去,却被门洞中飞出的弩箭射倒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忙不迭的逃开,躲在十几步外,倒下的大树和车马后,向屋中张望着。隔过院子,之间屋中黑洞洞地,什么也看不清。等到领头的队官耐不下性子,强逼着几名士兵冲进去,却只发现了被绑在侧屋内的主人一家,以及在后墙处的一个大洞。而刺客,早已不知去向。   泉州知州遇刺的消息和在场之人的口供当天便经急脚铺加急送往京中,泉州通判暂署州中事务,签发众军,四处搜捕明教教众。而明尊教意欲起事的谣言,也在东海职方司的情报人员的散布下,转眼便在两浙福建传开,写着‘明王出世’的小绸带,也不断在各地贩卖地海鱼、溏鱼地肚子里被发现。   自这一日起,两浙、福建、广东几路便陷入了剧烈的混乱中,半月之内,杭州知州遇刺身亡,钱塘令遇刺身亡,广州通判遇刺身亡,其他州县也有许多官员遇刺。消息传出后,几路官吏人人自危。本就是不被官府承认地明教,现在更是成了众矢之的,各地的官员发动厢军、土兵,大肆搜捕明教教徒,捣毁教坛无数。虽然也有明眼人,认为其中必有蹊跷,但一片叫杀声中,他们的声音微不可闻。   等到六月中,道君皇帝下旨东南,命各路严防明教教徒作乱,这场剿灭魔教的风暴也终于从沿海开始深入内陆,逐步深入,抵达了歙州。   宣和二年,七月初一,比另一个时空提前了四个月,歙州明教会主方腊被情势所逼,遂揭竿而起,数日间聚众十万,年号永乐,自号圣公。一战下青溪,再战取睦州。旬月之内,战火已经熊熊燃烧在东南大地之上。      第四十七章 助守(上)      大宋宣和二年九月初九,丁未。   衢山。   赵文脚步匆匆,拖着残腿一瘸一拐地走进旧日衢山军观音山主寨、现如今衢山总督府的白虎节堂的主厅中。对着正与一众参谋盯着两浙沙盘地图的赵瑜说道:“二郎,对岸有消息了!”   赵瑜抬起头来:“哦?终于来了!”   赵文点了点头,走上前来,几个参谋忙给他让出了位子。站在沙盘前,赵文打开手上的公文夹:“方才从杭州传来了最新的情报,自八月廿二,方腊败两浙都监蔡遵、颜坦五千兵于息坑之后。其便领军直攻青溪县城,于二十八日攻克。休整一日后,又挥军沿新安江向西,直逼睦州。而此时的睦州,由于五千州兵已尽数战殁于息坑一战,无力抵御。三日之后,也就是九月二日,睦州城破,知州张徽言弃城而逃,通判叶居中城破后被杀,方腊军遂入睦州。”   “终于到睦州了!”赵瑜算了算时间,方腊是七月初一起兵,在青溪一带,费了近两月时间,招募人众,积蓄实力。现在出兵,是厚积薄发,携息坑大捷的余威,一战破青溪,只隔四天,便又打下睦州。其兵势之锋锐,着实令人惊叹。   陆贾一边指挥着参谋们,按照赵文带来的情报,在沙盘上把一面面红色小旗插上——赵瑜既然已经到了衢山,他这个总督就只能改作参谋的工作——一边说道:“方腊是七天前进地睦州。如果他不休兵。而继续进军,以他进兵的速度,现在应该已经攻下了桐庐县了。”   赵瑜俯身看着沙盘。这块两浙地形沙盘,满目的都是代表山林的青绿色。两浙多山,天目、天台、四明、雁荡几大山系把两浙州县切割得支离破碎。在两浙用兵,要么走水路,要么就得沿着水道切割山脉产生的河谷——也就是顺着河岸走——否则就得翻山越岭。而方腊的大军也不可能例外。以他现在所处的位置,若要出兵。只能沿着夹在龙门山脉中地新安江河谷走。   从青溪到睦州再到陆贾所说的桐庐县,都是新安江沿岸地城镇。新安江是后世富春江的一部分,这条江在宋时,自睦州以上,即名新安江,睦州以下,直到杭州钱塘县。则被称为浙江——两浙的名字便来源于此——而由钱塘县至海,便是大名鼎鼎的钱塘江。作为两浙中心城市的杭州,就座落在钱塘江北岸。而方腊的目标,不出意外,定是杭州无疑。   赵瑜看了半天沙盘,抬头对着厅中的参谋道:“你们有什么意见?”   听赵瑜相问,一个参谋抢先说道:“桐庐县是杭州地西南门户,地势最为重要。一旦桐庐被攻克。挡在方腊大军面前的,就只剩富阳县了。”   另一个参谋摇了摇头:“从睦州至杭州,大半路段都在新安江河谷中。这条河谷,最窄的两处便是桐庐县城和富阳县城所处的位置。而这两座县城,便就是作为杭州西南的关隘而修建。方腊虽然能一战下青溪,一战克睦州。但再想继续攻打桐庐、富阳,怕是很难做到。他的兵毕竟多是夹裹来的农民,除非经历过几场血战,汰弱留强,否则绝难做到连续作战。”   陆贾捻着下颌的几缕短须,皱眉想了一阵,最后也点头同意后一个参谋地意见:“睦州本就是军事州,去年刚刚被升做建德军节度治所,崇宁年间编户时,户数只有八万。而丁口也只有十万七千。方腊大军虽然号称十万。但以他刚刚攻下青溪、建德——这是睦州州治所在——两县,实际上能有四五万兵就顶天了。而其中的精锐……最多只有一万!”   赵文接口道:“一万精锐,要想攻下桐庐也许不难。但想在连破桐庐、富阳之后,再攻下杭州,几乎是痴心妄想。”   “所以除非方腊被烧坏了脑袋,否则他绝不会得意忘形的直奔杭州!要么留在睦州等待官军进剿。”陆贾指了指沙盘:“要么,就会分出部分兵力,先回他的老家歙州,去那里招兵买马。”   赵瑜轻轻点头。此时的新安江上游,没有水库,没有千岛湖,只有几条宽阔的河谷,能直抵歙州。方腊领军西行,最多十日便能抵达歙州。而那时歙州守军,应该已经被调去协防杭州——歙州有官道直通杭州,不须绕道睦州——空虚地城防,再加上圣公方腊在歙州的人望,莫说十万兵,就是扩军到二十万,也只在数日间。到那时,方腊便可以分兵两路,一从睦州、一从歙州,合击杭州。   赵瑜摸着下巴:“只要方腊足够聪明,就应该会选这条路。虽然看着是绕了点路,但比起盲目的攻打杭州,却会顺利得多……只要方腊足够聪明……”   他猛地抬头,看看厅中众人,问道:“方腊会有这么聪明吗?”   陆贾点了点头,“应该有,方腊绝非等闲之辈。他起兵时,所定下的战略已经足以说明这一点。”   他手向后一伸,一个乖巧的参谋便随即递上了方腊当日发表的演说文稿。陆贾看着这份文件,先摇头赞了两句:“真不知道职方司是怎么弄到手的!”然后才念道:“三十年来,元老旧臣贬死殆尽,当轴者皆龌龊邪佞之徒,但知以声色土木淫蛊上心耳。朝廷大政事,一切弗恤也。在外监司、牧守,亦皆贪鄙成风,不以地方为意,东南之民,苦于剥削久矣。近岁花石之扰,尤所弗堪。诸君若能仗义而起,四方必闻风响应。旬曰之间,万众可集。守臣闻之,固将招徕商议,未便申奏,我以计系之,延滞一两月,江南列郡可一鼓下也。朝廷得报。亦未能决策发兵,计其迁延集议。亦须月余,调习兵食,非半年不可,是我起兵已首尾期月矣,此时当已大定,无足虑也。况西北二虏,岁币百万。朝廷军国经费千万,多出东南,我既据有江表,必将酷取中原,中原不堪,必生内变,二虏闻之,亦将乘机而入。腹背受敌,虽有伊、吕,不能为谋也。我但画江而守,轻徭薄赋,以宽民力,四方孰不敛衽来朝。十年之间,终当混一矣。不然,徒死于贪吏耳。诸君其筹之。(注1)”   赵文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段起事演说,细细琢磨着,点头赞道:“方腊确是个人杰。现在朝中上有昏君下游奸臣,地方上官吏也是贪腐成风,早是民怨沸腾。尤其是东南一带,被应奉局的东南小朝廷以花石纲地名义搜刮得民不聊生。单从东南局势看,他此时起兵的确是选对了时机。”   “谁说不是呢!”陆贾叹了口气:“方腊军能这么顺利地打下青溪和睦州,不是他手段高。而是道君皇帝、蔡京和朱勔地功劳。若非民怨沸腾。他如何能在一月之间,聚兵数万?而睦州的官吏也正如他所料。当他起兵地时候,并没有加急上报,也没有即时进剿,而是犹豫不决,让他得到了近两个月的发展时间。”   “不过……”赵文冷笑道:“方腊也仅算对了两浙地局势,如是放眼天下,他的战略规划可就是大错特错!方腊以为朝廷地大军要半年后才能调集,他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差乘机席卷东南。但他应该没料到,为了北伐燕云,童贯的十五万西军早已集结在开封附近。调头南下,也只需道君皇帝的一道旨意。”   一个参谋道:“从开封沿汴河水路南下杭州,快的话只需半个月。而以汴京城中的运力,把十五万大军尽数运抵江南,也只需四十天到五十天。”   另一个参谋一点头:“也就是说两个月之内,朝廷的大军必至。而那时的方腊,最多也只能打下四五个州,甚至过不了太湖。”   赵文冷笑:“不能过太湖,那方腊地划江而治,十年一统天下的策略便只是痴心妄想。苏湖熟,天下足。打不下苏州、湖州,方腊也只有做贼寇的命。”   陆贾也道:“方腊战略规划,便建立在割据江南鱼米之乡,等朝廷因军事大肆搜刮北方百姓,引发民乱,从而导致北方二虏入侵上。这个策略不可谓不高明,但错就错在没有把北伐之事考虑进去。”   赵瑜摇头道:“区区一个魔教魔王,漆园园主,手下又没有职方司,如何能及时掌握京中的情报。方腊能有这等见识已经很了不起了!”   赵文笑道:“再了不起也比不上二郎你。半年前就把大宋朝廷和明教一起算计在内,从头到尾,这两家都被二郎你耍在手心里。”   赵瑜苦笑:“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我可是从一开始便不想看到南方生乱。遣人冒名刺杀杭、泉诸州官吏,也是想提醒大宋朝廷把明教的势力消灭在萌芽之中。可惜啊,一切还是无用功。”   赵瑜其实并不希望看到东南一带大乱,也不想看到童贯的北伐军南下,若是能早点灭掉辽国,宋金之间的战争也会早一点开始。赵瑜已经等了十几年,早已等不及了。他曾经想过派人直接解决掉方腊,省得让赵佶分心。但随着对东南局势越是了解,他就越觉得这种想法太天真。   在应奉局的拼命搜刮下,江南早已变成了火药桶。因花石纲而家破人亡地数不胜数。而去年两浙江东大旱,今天春天福建大旱,民生更加困苦。方腊做的仅仅是把火药桶点燃罢了。没了方腊,还会有‘袁腊’,正如梁山泊,没了宋江还会有‘宋河’。谁领导起义是偶然,但起义爆发却是必然。   赵瑜到最后,便只决定给大宋政府提个醒,让他们的注意力提前集中到江南。省得让方腊坐大。但没想到东南军力如此脆弱,方腊依旧顺利起事,睦州也是转眼便被攻破。按照现在的形势发展下去,杭州怕是月内便会被攻破。   在历史上方腊军也是攻下了杭州,在数月间肆虐了两浙路的六州五十二县。东海在两浙有太多的利益纠葛,若是给方腊这么一闹,要亏大发了。   “不管怎么说……”赵瑜敲了敲桌子,把众人注意力引过来:“为了我东海地利益,我们都要尽力保住沿海的各州县不被方腊贼军骚扰。无论如何,都必须把秀、杭、越、明、台、温这六州的州城守住。”   赵瑜既然下令,参谋们便冥思苦想起来。一人当先道:“台州、温州离方腊太远,只要保证州内无人起兵呼应,并不需要太过担心。”   “明州也可以放心。”另一人接口道:“明州是三面环山、一面对海的谷地。要想从陆路进入明州地域,只有西面四明山被余姚江(注2)切开的河谷一途,也就是旧日的山阴故道。不攻下越州,方腊的军队进不了明州。”   “越州也是同样道理。”第三个参谋说道,“越州南面是会稽山,北面是大海,方腊想进攻越州,除非攻下杭州。而秀州(今上海、嘉兴)也是一样,”他继续道,“有杭州在前,贼军不可能绕过去攻打秀州。”   “也就是说,我们只要保住杭州就够了?”赵瑜笑道,参谋们对战略的正确判断让他十分高兴。   “当然!”赵文总结道:“杭州是江南水陆要冲,不下此地,方腊的一切图谋都是水中月、泡中影。我们只需防着他拿下杭州,两浙沿海诸州便可以高枕无忧!”   赵瑜点头,转头对陆贾道:“陆兄弟,你觉得谁去比较合适?”   陆贾道:“让第三舰队的陆战指挥去!有吕师囊部地五百人在,杭州城可以无恙!”   注1:这是《青溪寇轨》中地原文,不算在字数内。   注2:今甬江。宋时甬江下游为大浃江,中游为慈溪,上游为余姚江。      第四十八章 助守(下)      大宋宣和二年九月十一,己酉。   杭州。   对于杭州的百姓来说,今年的重阳分外惨淡。持螯赏菊的酒宴不见踪影,登高望景的常例也无人再行。雷峰塔上空空荡荡,宝石山顶渺无人烟。一篓篓背青腹白的大闸蟹挂在河边无人问津,一束束茱萸和菊花堆在路旁,不见人多看一眼。   自两天前睦州陷落的消息传来,城中一片大乱。睦州对杭州的意义,稍稍有些见识的人皆心知肚明,而就算没有见识,当听说十万贼军就在两百里外,数日之内就会兵临城下,也都能想到贼人们将会个杭州带来什么样的灾难。   这两日,城中的富商官宦,拖儿携女向北逃难。另有许多,直接出城上了船,去往舟山、衢山暂避。而无钱远避的百姓,也纷纷离城,到乡中去找亲友投靠。对于杭州的城防,无论官宦百姓,皆无半点信心。   百余年不经战事,两浙的军备早已败坏,在市井中惹鸡撵狗、欺压良善是行家里手,但要说上阵打仗,却没几人能拿得稳刀枪。这件事,东京城中的皇帝、宰相也许并不清楚,但杭州城中的市民如何不知身边的禁军厢军是什么德性。   不过有出城的,便有入城的。每日从西城的清波门、涌金门涌入城中的难民以千百计,皆是从睦州逃难而来。不过这些被放进城中的难民都是携有家室、身家颇丰。那些单身地、穷苦的都一股脑的被拦在城外,在西湖边柳树下,躺了近万人。   清波门监门官站在城门后,指挥着手下几十个守门士兵死命拦住想逃入城中的睦州难民。对着这些难民,守城兵们并无多少怜悯,前几日他们还有耐心好言相劝,但这几天重复同样的工作。人都麻木了,懒怠再多话。看到那些不守规矩的。直接用枪柄、刀背把人打得头破血流。一时间,城外哭声动地。   “城里的人要出去,城外地人想进来。北、东、南尽是出城的,偏偏这西面都是要进城。既然想进就让他进罢,正好守城时能拿来充壮丁。”城西涌金楼上,一人抬肘倚着栏杆,望着百步外地清波门。   四层高的涌金楼。为政和年间的知州徐铸所建,比杭州城墙还要高出两丈还多,坐在四楼的雅座中,莫说清波门,就是西湖的风景也是尽收眼底。若在往日,这座杭州城中数一数二的正店酒楼必是高朋满座,喧闹非凡,尤其是最高一层的位子。非预订不可。不过受现在地局势影响,四楼上十几间雅座,就只有三人围着一张桌子坐着。由于没人与他们相争,三人正好自行挑了风景最好的一间坐下。   “还不是怕这些流民里面会有明教的奸细。若是方腊来攻,奸细在城中作乱,杭州城如何保得住?”另一人说道。   “杭州城里难道就不会有明教教徒吗?”第一人反问道。   “数月前郡守遇刺。杭州城中的快手、厢军大搜八方。莫说明教教徒,就是穿件白衣服,都会被捉将官里去,早就被一网打尽了。现在方腊起事,至少可以不用太担心城里有人呼应。”第三人慢悠悠的解释着,三人中,他的服饰最为朴素,但气度非凡,坐的位子也是在上首。   “城中再安靖也没用,城外那些穷棒子可是整天想进城大掠。”第二人摇头道。“方才我刚从西湖上过来。看得分明,岸边的流民眼神都不对了。”   “所以才要他们堵在城外……乱了几天。州衙也就做对了这么一件事。”第一人讥讽道。   “幸好赵大府死了。”第三人摇头庆幸,他说地是前任知州赵霆,由于想在东海的海事钱庄上猛咬一口,被赵瑜直接下令刺杀。“赵大府本就是借了朱勔之力才得以署理这东南重镇,此人除了收刮民财,奉迎上官以外,别无他能,若是由他主持城中守御,杭州城定然难保。”   在历史,也正是因为赵霆临阵脱逃,才使得杭州在一两日间便被方腊攻破。不过此事,现在这三人自然不可能知道。   “但现今的蔡嶷蔡大府不比赵霆好到哪里去。虽是崇宁五年的状元郎,但他毕竟是蔡太师的族侄,攀着太师爬上来的,别指望他能有多少本事!”第二人也冷笑道。   “不是侄孙吗?”第一人皱眉反问道。   “是侄子!”第二人十分肯定。   “不,是侄孙!”第一人语气更加肯定。   “是侄子!”第二人提高了嗓门。幸好此时四楼上只有他们一桌,不然肯定众人侧目。   两人争执不下,同时问向第三人:“陈掌柜,你家商号消息一向最为灵通。你说说,究竟是蔡太师地侄儿还是侄孙?”   陈掌柜眼睛半眯了起来,嘴角向上翘起的弧线透着浓浓的讽刺味道:“都是!也都不是!”   两人一愣:“这话怎么讲?”   “说不是,那是因为蔡大府是东京开封土生土长,而蔡太师任谁都知道,是福建仙游人氏。虽是都姓蔡,两家其实是风马牛不相及!”   “那都是呢?”两人齐齐追问。   “说是。是因为蔡太师已经认了蔡大府的这门亲。崇宁五年,蔡嶷蔡大府高中状元,便去蔡太师家攀亲。他一开始在拜帖上写着‘侄嶷顿首’,自认为太师之侄。但等蔡太师与他谈了几句,唤了两个儿子出来见客的时候,你们猜蔡状元说了什么?”陈掌柜笑问道。   两人对视一眼,一齐摇头。   陈掌柜一笑。揭开谜底:“蔡大府当时是这么说的:‘大误!公乃叔祖,公子乃诸父行也。’——前面俺说错了,太师其实是叔祖,诸公子才是俺地叔父——看看,难怪人家能当状元,这孙子装得多快?……所以说啊,蔡嶷即是蔡太师的侄儿。又是蔡太师的侄孙。”   噗!两人同时伏案大笑。这蔡大府当真会做人,若是他大咧咧的称蔡攸、蔡條大兄弟。保不准人家会翻脸,还是改了称呼聪明。   等两人笑够了,陈掌柜才又说道:“有此人镇杭,两位还是早做打算。我看那方腊绝不会放过杭州这块肥肉,而桐庐、富阳二县,也决计抵挡不了贼军地进攻。贼军围城,估计也就在十数日之间了。”   两人闻言。脸色由明转暗,同时默然,半晌后方道:“我二人身家都在杭州,就算去外暂避贼缨,家当却带不走,哪里舍得下。”   陈掌柜摇了摇头,他是老于历练地商人,心思灵透。话音入耳便已知这两人今日请他过来的用意。想了一想,说道:“三日后,我陈家商号最后一艘海船将会离杭去衢山暂避,现在船上还有两间货舱,十五张床位。如果两位有意,我便给两位都留下……”   两人大喜。等了半日,终于等到了这句话,齐齐离桌拜谢。   陈掌柜忙起身把两人扶起,正待说话,却见楼梯处一人脚步匆匆上了楼来,却是商号里地学徒。   那学徒上了楼,见了陈掌柜,便忙忙的把他请到一边,咬着耳朵嘀咕了几句。   陈掌柜听得瞪大了眼睛:‘大王要助守杭州?!’   “怎么办?!怎么办?!”蔡嶷在府衙后院地花厅中打着转。他刚刚从城中虎翼军军营中回来,本想发些赏赐。激励下士气——杭州知州一向兼着浙西安抚使之职。视察军队也是本分——但去看了后,心中却彻底绝望。   那哪里叫兵!有做生意的。有种田的,有给人打杂的,甚至还有给浑家拉皮条的——从几个小校嘴里,蔡嶷把杭州驻军的底都摸透了——指望他们打仗,还不如指望母猪上树。   “大府!还是征发城中百姓,发给甲胄弓箭。城破便是一家皆死,不由他们不卖命。”蔡嶷的一个幕宾提议道。他方才也随着蔡嶷去军营走了一遭,对那些兵痞也是不敢再报任何信心,现在想来,还是找些老实听话平头百姓来地方便。   蔡嶷苦笑着摇头:“先生不知,杭州的武库也完了。没锈烂的刀枪只剩数百,弓弩也只有百多具。就算是征民入伍,也配不齐兵器,如何上得了阵。”   幕宾目瞪口呆,这般情形,杭州如何守得住。他看向蔡嶷,蔡嶷也正看着他,两人心里都在打着同一个主意,只是谁也不肯先开口。   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蔡嶷扭过头去,故意看看左右,问道:“怎么不见刘先生?”他嘴里的刘先生,也是他的幕宾,是明州人,半年来为他奔走在杭州富商中间,给他弄到了不少孝敬。其人不但弄钱有一手,同时心计颇多,杭州城中搜捕明教教徒时,他出了不少主意。现在大难当头,蔡嶷便想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刘兄刚刚出去了。想来很快便会回来!”幕宾答道,话音刚落,一人便绕过照壁,向厅中走来。   “大府,苏兄!”刘先生远远叫道,“怎么巡视军营这么快就回来了?”他看了看两人的表情,又道:“可是大失所望?”   蔡嶷两人摇头,直叹着气。   刘先生笑道:“在下前几日便已说过,浙西兵制早已败坏,吃空饷能吃掉一半兵,在大宋也是排前面了。而剩下的一半,也是久未训练,大府就算搜遍杭州城中也别想找到几个合用地兵啊!”   苏姓幕宾跺脚道:“刘兄,现在还是自吹先见之明的时候吗?还不帮大府想想办法?!”   刘先生笑道:“办法我有,就只看大府究竟是想走还是想留!”   蔡嶷抬头问道:“先生此话何解?”   “大府要走很简单。贼军势大,官军难支,弃城而逃的官吏数不胜数。只要拼着日后去岭南住上三五年,大府现在就走其实也无妨。”刘先生压低声音,凑前道,“只要大府一句话,我今天便能为大府准备好船只。”   蔡嶷想了半天,决定不下,又问道:“那留呢?”   “那更简单,竖旗募兵就行!”   苏幕宾大摇其头:“武库空虚,无有军器!”   刘先生笑道:“只要有箭矢就够了。以杭州的城防战具,只要有万人,足以守上一月。城中的禁军厢军联同水军,汰弱留强可以得到四千堪用之兵,其余被淘汰的,他们兵器便可以留给招募来地新兵。”   “只怕新兵不堪驱使,上不得阵!”苏姓幕宾仍是摇头。他并不想对手太得意,也不顾前面自己说的话,出言反驳道。   “方腊的兵不也是百姓吗?不过是信了魔教罢了。他能用,我们也能用!而且,这城中还是有精兵的!”   蔡嶷一听,忙问:“在哪里?”   “东海!”刘先生道。   “东海?!”苏姓幕宾皱眉,“难道要大府向东海人借兵?这怎么可能!”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蔡嶷连连摇头,擅借外兵,这罪名他可当不起。   “不是东海兵,而是东海几家商号在商船上的护卫!他们不是东海军,但战力却不弱。只要让他们打着义军的名义,无论战前战后,谁也挑不出毛病!”刘先生解释道。   “还是不妥,万一东海人有了歹心。又如何是好?!”蔡嶷只觉得刘先生的计策太危险,不敢点头同意。   “大府多虑了,东海的几家商号现在在港中的大小船只不过三十余艘,而船上的护卫人数,最多不过六七百。大府以五百为限,区区二十分之一地兵力,在城中又能做些什么?何况只要把他们放到城西地涌金门和清波门处,让他们直面西来的贼寇。再派两千兵在后名为护翼,实则监视,还怕他们作反不成?”   “……此时事关重大,等本府想一想!”蔡嶷犹豫不决。   “大府,守住城池便是大功,谁还会在意这点小事。此事须得要快,要是等东海地商号撤离杭州,就来不及了!”刘先生却不容蔡嶷拖延,逼着下决断。   蔡嶷苦思半日,最后颓然一叹:“……一切就依先生!”      第四十九章 圣公(上)      大宋宣和二年九月十三,辛亥。   歙州。   持续了半日的喊杀声终于止歇,歙州州城上空的铅云却依然阴沉,城中屋舍燃烧产生的浓烟在沉黑背景下若有若无,但一簇簇熊熊而起的火光却亮得刺眼。   上至州官,下至百姓,歙州城中任谁也没能料到方腊军会放弃东进杭州,而回师向西。面对贼军突入其来的进攻,皆是措手不及。原本为州中主心骨的知州曾孝蕴,却因梁山宋江肆虐青、齐、济、濮间,而被调任青州,于三日前离开了歙州——本在一个月前,曾孝蕴便因方腊聚众睦州、歙州交界处的帮源、梓桐二洞,而派兵驻守几处险要关隘。从睦州沿新安江河谷上溯歙州,沿途多是千仞高崖,只要崖顶有数十人驻守,下方的道路即有万人也难以通过——但曾孝蕴被调离,暂掌州事的通判却是个无能的宗室,守御无方,指挥不力,曾孝蕴定下的守御之策全然废弃,驻守山崖的守军被移屯山谷,方腊一至,守将郭师中战死,城池转眼间便被攻破——而这件事,是一个多月前,政事堂颁下此项调令时,决然预计不到的。   半日的杀戮,城内一片死寂,横七竖八的尸首布满了大街小巷,有百姓,也有官军。唯有一点,让人惊异,在街巷之中,完全看不到半具明教教徒的尸体。当然,并非明教教徒无人战死。而是战殁者已经被收集,正按着明教教法进行祭奠。   当此时,州衙正门前千人围聚,人人头饰彩巾,分作六色,以红色最多,是为方腊军地军阶标识。正中一人立于台阶上。高冠白衣,容貌古朴。身材高而瘦,从相貌上看不出年纪,非是他人,正是圣公方腊。   在他正面,州衙前的空场上,整整齐齐的摆放了百多具白衣乌冠的尸体——他们是此战方腊军仅有的一点损失——每一具尸体旁,都坐着一人。同样身着白衣。同样头戴乌帽,除了一坐一卧,一生一死,没有别的区别。   “来时有冠否?”静立了许久,方腊打破沉默,徐徐问着。他声音不大,却清晰的传入每一个人地耳中。   千人齐声呼应,声震天地:“无!”   伴尸而坐的白衣人闻声。伸手摘下身边遗体所戴乌冠。   “来时有衣否?”方腊再问。   “无!”   随即,尸体所穿地白袍也被脱去。   方腊问一句,教众答一声,须臾,百余具尸身上的衣物都被除去,赤条条的躺在地上。   “来时何有?”方腊缓缓问出了最后一句。   众人齐声应答:“惟有胞衣!”   一条条布囊被展开。尸体被轻手轻脚的套入布囊中,如同新生的婴儿身上裹着的那层胞衣。   “光明普遍皆清净……”方腊领头念起了大光明咒。   “常乐寂灭无动诅……”众人呼应着,音韵飘渺,宛如歌唱。   “……彼受欢乐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   “……常受快乐光明中,若言有病无是处……”   “……如有得住彼国者,究竟普会无忧愁……”   “……处所庄严皆清净,诸恶不净彼元无……”   “……快乐充遍常宽泰,言有相陵无是处!”   庄严肃穆的经文呗呐声中,尸骸被慢慢抬走。散去众人。方腊转身进了州衙。   “圣公!”一个肥肥胖胖地矮汉跩着短腿。快步跟了上来。他名如其人,便是方腊的宰相方肥。   方腊没有回头。仍是缓步向前:“歙州的户籍田册是否安好?”   方肥毕恭毕敬道:“圣公放心,州衙里的图籍簿册微臣都已收集起来,没有一点损伤。”   “很好!不愧是朕的萧何。”方腊点头赞了一句,两人皆读过史书,汉高入咸阳后,萧何做了什么,他们都很清楚,若要成大事,户口田地是当先要掌握的,“既是如此,你就按着户籍簿上的壮丁去点兵,征集粮秣,十日之后,朕要看到五万大军。”   “微臣遵旨!”方肥在后躬身领旨。直起腰后,小碎步赶上没有停步的方腊,又问道:“圣公,百花公主和二太子那里是不是要再派人通知一下?”   “当然!”方腊点头,他此次突袭歙州,只带了五千精锐。留守睦州地是他被封做百花公主的亲妹,和次子方亳——方腊长子早夭,次子便是太子——他们正领着剩下的五万兵,依着方腊留给他们的命令,攻打桐庐、进逼富阳,同时抄掠睦州各县。等他攻下歙州,便两路合击杭州。现在歙州已定,正要通知睦州诸军,“你点几个伶俐善走的,今日便去睦州。命百花和二哥儿整顿兵马,募集粮草,等十日后,朕从歙州发兵,他们那里也须配合进攻。”   “微臣遵旨!”方肥又是一鞠躬,抬起头来,方腊已经走出了十几步,他再次费力的赶上,笑道:“从歙州至杭州不过七日脚程,而从睦州到杭州,水路两日,陆路也只有五日,若是一切顺利,月底之前我圣军便能攻下杭州。”   方腊闻言,一直板着地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容。今次起事,比预计的还要顺利。浙人安习太平,不识兵革,一闻金鼓之声,则敛手听命,不敢有丝毫反抗。攻青溪如是,攻睦州如是,攻歙州亦是如是。当事先安插城内的暗桩在城门附近射了几箭,大喊城破了之后。守兵便立刻卷堂大散。让他轻而易举的便得了城池。   放眼两浙,都是这般模样,杭州也不会例外,明教势力在杭州城中根深蒂固,起事后,他又早派了亲信潜入城中,只要他兵临城下。那座东南重镇便唾手可得。而杭州这个水陆要冲一下,两浙、江东二路便都在他地脚下。北上攻秀州。克苏州,再打下江宁府,便有了长江天堑为守护。再回师南下,把江西、福建打下来,半年之内,他便能尽收江左之地,与大宋划江而治。   少了江左鱼米之乡。大宋便是丢了四成的税赋。只要他轻徭薄役,沿江而守,便能看着大宋因搜刮北方百姓充作军费而四处乱起,到时西北二虏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而他,将会在北方大乱的时候,出师北伐,救民于水火之中。到时,北方汉人必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只要能顺利的攻下杭州。打下沿江州府,十年之内,这天下便会是他方家的天下。   方腊正幻想着日后坐上皇帝宝座,身后一阵脚步响起。方肥回头一看,便禀着:“圣公,军师来了。”   来人正是方腊的军师。姓汪,人称汪公老佛。已经六十多岁,但步履矫健不输少年,留着地一撮山羊胡子花白,被层层皱纹挤得只剩一线地双眼中尽是精明之色。起事来的几次战斗,多出自于他地谋划,而回攻歙州,征募兵员,也是汪公老佛一力主张。比起贸然冲动,想要长驱渡江、攻打东京的杨八桶匠。比起只知埋头冲锋、嗜血好杀的郑魔王。外姓诸将中,还是以汪公老佛最受方腊信重。   “圣公!”汪公老佛走到方腊身后。行了礼后说道:“城内诸军已经安顿下了,值守班次也已排定。今晚有七佛将军值夜,应该不会有什么变乱了。”   方腊点了点头,方七佛是他族弟,为人最为谨慎,由他守夜,自是不用担心,“有劳军师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时辰已经不早,若是无事,两位便去安歇罢,明日起,还有更多的事要做!”   “圣公!”汪公老佛忙叫住方腊,“微臣尚有一事启奏!”   方腊收住脚步:“军师请讲!”   汪公老佛拱手道:“还请圣公再派人去婺州、衢州和处州各坛催一催,还有福建、江西的几家也需联络一下,我教大业将兴,让他们不要误了时机,尽速起兵呼应。”   方腊闻言,微微皱起眉头,方肥看在眼里,出言问道:“军师。我圣军现在已有五六万大军,十日后更能超过十万。这等军势,横扫江左已是绰绰有余,何需外坛呼应,有他们没他们都是一样罢?”   方腊听着,轻轻点头,方肥说的,便是他的心意。两个月前,他便曾派了人去联络外州明教各坛同时起兵,以便遥相呼应。但个个都是推三阻四,皆被半年来官府地大肆搜捕给杀怕了。而现在他军势已成,却不需要外人再来锦上添花。论教中地位,方腊他只是一方坛主,掌着歙州、睦州教务,而其他各州的明教支脉与他互不统属,若是应声而动,同样招起大军,日后必然会跟他这一系争起权来。方腊和方肥可不想看到这种场面。   汪公老佛清楚方腊的顾忌,不过他也是另有用意,“朝廷在浙南还有一些兵力,江西、福建也各有数万兵马。虽然我们并不惧怕,但若是南方的官军在我们攻打秀州、苏州和金陵时,趁机北上,必然会妨碍我圣军的攻势……不能让这些军队被调出来,必须把他们拖上两三个月。等圣军打下沿江州县,腾出手来,才能收拾了他们。”   方腊、方肥一听,明白了汪公老佛的用意,根本就是想让南方各坛扯一下官军的后腿,省得影响预定的计划。方腊点头暗许,方肥更是没口地称赞,“军师神机妙算,在下望尘莫及。”   “相公过谦了!”汪公老佛谦虚了两句,笑得见牙不见眼,对方肥的恭维十分享受。   方腊道:“即使如此,就依军师之意。希望南面的几家能把官军给拖住,等圣军攻下沿江各州府,再作理会!”      第五十章 圣公(下)      大宋宣和二年九月廿四,壬戌。   杭州富阳县城外,浙江江水奔腾而过。富阳港是浙西睦、衢、婺诸州水路抵达杭州之前的最后一站,再往东去,离杭州也不过六十里的水程。若在往日,一张张捆扎牢实的竹排、木排,便会沿着港外的浙江水道,直放杭州,而满载漆、茶等山中特产的货船则会选择在富阳港歇上一夜,顺便打听一下杭州城中的行情。就算方腊起事,也没能影响富阳的繁荣,虽然少有货船再来停靠,但由于浙西各州大批的难民东逃杭州,富阳港的泊位每天依然是爆满。   不过当九月十五日,桐庐县落入方腊军之手后,浙江水道登时被封锁,浙西各州的难民再也无法借助水路逃往杭州。从九月中旬开始,上游再无一艘河船放下,富阳港也变得空空落落。   但今天,一艘艘大小不一的河船从上游的新安江顺流直下,密如过江之鲫,渐次停靠在港中,港口一下又拥挤起来。港中引水工早已逃散,旧日井然有序的富阳港便被停得横七竖八的船只堵上。一队队身着白衣的明教士兵就这么艰难的从一艘船跳上另一艘船,周转几次陆续跳上码头。   富阳港本就在富阳县城南门外半里多的地方。当看到方腊军毫无顾忌的乱哄哄的从港中下来,城头上的千余守军没有想着乘机杀出城外,给贼人迎头痛击。而是极有默契地从北门一哄而散,知县、县尉见势不妙,也换了衣物,化妆潜逃。不费吹灰之力,方腊军便攻占了杭州西南的最后一道屏障。   上千兵将呐喊着冲进富阳县中,一名白衣女将一马当先冲在最前。一头乌发被一幅红巾扎住,几缕发丝随着战马的奔驰在耳边剧烈飘荡。深黑色的双眸犹如幽深的潭水,深邃清亮。双唇紧抿着,俏丽的脸上平静无波,有着从容,更多的是自信,却没有半点兴奋。她身边只有十几名女兵护卫,后方地士兵被抛在百步之外,她却丝毫不惧。穿过敞开的城门。当先杀上城头,把方腊军地大旗高高竖起。   当看到圣军的军旗在富阳城头上飘起,再看到旗下那名白衣胜雪的纤俏少女,明教士兵一齐高声欢呼起来。   “百花公主!”   “是百花公主!”   麾下的将士们欢呼从脚下的城门蜂拥而入,方百花却没有兴趣多看一眼,抬手扶着旗杆,双眼却望着不知名的远处。其实百花只是她的封号,并非闺名。不过外人也没有称呼女孩儿家闺名地权利,在方腊军中,都是以百花公主相称。   一月间,方百花已经数次经历了同样场景。桐庐、新城还是她亲自领兵攻下。虽然年岁还不到二十,但论起作战经验,她已经比两浙路中任何一名大宋军官都要多得多。不过方百花并不喜欢杀戮。她更想回到在家中漆树下小憩午睡的平静日子。   身后的城中居民们的哭喊声大作,刺鼻的烟气也浓烈起来,方百花手指捏得发白,却不敢回头一顾,攻下城镇后士兵们放纵之举,她无力制止,只能眼不见为净。   “姑姑!”城下一声唤,一个矮小的身影沿着坡道跑上城头,护卫们忙给他让出空来。方百花侧过头,来人不过十一二岁。正是她的侄儿、方腊的次子方亳。   “二哥儿。不是让你在船上等着吗?”方百花皱眉问道。方腊留着儿子在这里,不过为了居中掌大纛。安定人心。若是他出了什么意外,她如何向兄长、嫂子交待。   方亳一听胸膛:“姑姑都冲在前面,我哪能躲在船上。我日后要当皇帝地,不能让人小瞧了去。”   方百花笑着摸了摸侄儿的脑袋:“哪有做了皇帝还要冲锋陷阵的?在后面让手下的将军们卖命便是。”   方亳不高兴的嘟起了嘴:“我可不回船上去,又窄又闷的”   “算了!”方百花轻笑道,“就在这里等着罢。等你回到港中,也不会剩几艘船了。”   她说着,望向港口处。这时已经有三分之一地船只离港,正向着上游划去。此次出战,方百花只带了三千人的先头部队。剩下的五万大军除了留了四五千人分守攻占的州县,其余的,一部分沿着江边的官道走陆路而下,另一部分还在桐庐县城中等候船只来运送。再有两天,五万大军便可齐至富阳县,而她将会带领这五万军队直攻杭州。   ‘希望如今天这般顺利!’方百花想着,虽然不忍看见杭州的百姓们遭殃,但她更不愿看到跟随在身边的叔伯兄弟们被官军一一屠戮,事已至此,已经没有退缩的余地了。   衢山。   “方腊已经攻下了歙州?”听到最新送来的情报,赵瑜显得很高兴,方腊军地举动一切尽在预料中,看起来东海参谋部地水平是越来越高了。   “不仅是歙州州城,下面的休宁、黟县、绩溪、婺源等县也都失陷了。为了多多夹裹百姓为兵,方腊已是一鼓作气把歙州所有地县城都攻下。同时他还一南一北派出了两支偏师,攻打宣州和饶州。”赵文合上公文夹,神情也有些自得,毕竟参谋部是他的辖下,“这是七天前送出的消息。”   “那另一支呢?”赵瑜伸手在沙盘上比划着,现在代表方腊军的红色的小旗已经逐渐插满了浙西一带,“百花公主的队伍现在到了哪里?”   赵文狐疑的看了看赵瑜,听口气他觉得赵瑜好像对方腊的妹妹颇有兴趣。“桐庐是九月十五日丢地,而新城是十八日陷落——不过新城县不在浙江主道上,可以不论——算算时间,富阳县也就这两天了。”   “你觉得富阳县能挡多久?”赵瑜问着,沙盘上,在杭州的西南方,浙江穿出山谷之前。就只剩富阳这最后一道关卡。   “最多两三个时辰罢!”虽然是推测,但赵文说得极肯定。“富阳令是个一贪官,素无威信,杭州派去的一千援军也都是一群兵痞,不能指望他们能有什么奇迹。”   赵瑜啧了啧嘴,笑道:“真是个好消息。”   “嗯,的确是好消息。”赵文明白赵瑜的意思,“自起兵开始。方腊军虽然攻州掠县,但从没有真正经历过一场像样的攻城战。连恶仗都没经历过一场,这对练兵可不利。”方腊手下都是刚转职的农民,要想变成精兵,要么学赵瑜,费上一年半载去练兵,要么就让他们从刀山火海里走上几遭,死剩下地便会是一等一的精锐。“只可惜方腊军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碰到这样地机会。”   “那是因为宋军实在太废了!”赵瑜摇头叹道,“不过,这样要守住杭州便会容易上许多。”   “是啊!”赵文点头,“吕师囊知道了后应该会很高兴。他的五百人现在都守在涌金门和清波门两处,正对着方腊军攻来的方向,是首当其冲。对手水平越低。他守起来也越会轻松。”赵文顿了顿,又道:“……但其余十一道城门,没有我东海精兵驻守,就怕给方腊钻了空子!”   赵瑜摇了摇头,赵文的言下之意不外是让他再添援兵,不过那并不可行:“五百兵已是杭州守臣能容忍的上限,我也给不了他太多的支援。一切看吕师囊本事了,杭州的一切事务我都交予了他,希望他不会让我失望。”   既然赵瑜不同意再给杭州支援,赵文也只好放弃。笑道:“不论武弟和陆贾都多次赞过吕师囊。而第三舰队地陆战指挥也是有名的精锐。前年攻打对马岛,陆战指挥不过是两百人的空架子。但他三日间便把当地土著给清光,也算是有手段了。有他在,应该不会有问题。”   赵瑜点了点头,吕师囊的名字,他多次听闻——不论是今世还是前世。这吕师囊是台州仙居人,自幼饶有勇力,又素有大志,不甘庸碌一生,旧日在乡里仗义疏财,有信陵君之称。自从东海崛起,沿海各州的豪杰大多投奔了东海,他便是其中之一。自四年前入了东海,他在军中表现卓异,数年间便成了校尉,统领着第三舰队陆战指挥的五百人,几年下来也立了不少功劳。   在历史上,他曾在家乡起事呼应方腊,多次攻打台州、温州州城,直至宣和四年方才失败,在水浒传中他还是方腊的枢密使,不过却被梁山好汉打得丢盔弃甲。   想及此,赵瑜一声冷笑。不是他小瞧梁山宋江等人,虽然水浒传中吹得神乎其神,但实际上,他们只是一群数百人的流寇,自从被逼出梁山泊后,在青、徐一带流窜,骚扰百姓做得甚多,却没有打下一座州县,比起差点占据了大宋东南半壁地方腊来,那是一在天一在地,就算是比之吕师囊也远有不如。若不是因为水浒传的因素,赵瑜甚至没有招揽他们的兴趣。   “以杭州的城防,只要城中有决心死守,挡住方腊那群农兵的进攻绝不会有问题。吕师囊要做的,仅仅是给城中军民以信心罢了。”赵瑜对赵文说道。   赵文应声道:“只要能给方腊军迎头痛击,自然会涌起信心。方腊自起事后连战皆捷,必然是兵骄将横,只要吕师囊把握好时机,折上方腊一阵,也并非难事!”   “嗯。”赵瑜略一点头,“一切就看吕师囊地表现如何了!”      第五十一章 杭州(上)      大宋宣和二年九月廿七,乙丑。   杭州。   涌金门敌楼上。   早已是深秋,日光稀落,风转清寒,但杭州知州却浑身上下都冒着虚汗,额头上的汗珠滚滚而落,内里的衣物被打得透湿。站在敌楼中看着城外铺天盖地的贼军军势,他现在才知道什么叫战战惶惶,汗出如浆。   “好……好多……”蔡嶷竭力控制着自己的下巴不打哆嗦,但平日里能说会道的那条舌头却仿佛打了结,让他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全。   方腊军自从三天前攻下富阳县后,没有多做停留,便沿江而下。昨夜里,三千人的先头部队便抵达凤凰山,山上山下满山的篝火,让杭州城中一片慌乱。而今日,一波一波的贼军沿着官道渐次杀来,半日间,便已经到了有两三万人之多。这些身穿白衣的明教教众排满了西湖沿岸,从城南的凤凰山直到城西北的钱塘门,八九里地延绵开去,竟被染得一片雪白。   蔡嶷打着寒颤不敢再看,回过头去,陪同他一起视察城防的浙西节制陈建和廉访使者赵约也是一脸的苍白,同样惊得说不出话来。蔡嶷略微松了口气,这让他前面的失态不至于太丢脸。只是陈建、赵约他们还算好,至少能陪着他来视察,除了这两人,杭州城中的大小官吏,甚至是杭州通判。今早起来便一齐不见了踪影。遣人追查,却说是趁着昨夜城中混乱,齐齐逃出东便门去了。   这些官儿同僚情谊全不顾,走时也不招呼一声,倒把蔡嶷恨得咬牙切齿,‘你们逃得倒快,偏把我留下来顶缸。’   他本来听着幕僚的撺掇。尚有心坚守城池,不过他现在也后悔了。城外地敌军的声势太过惊人,而手下的官吏也逃得精光,让他再也没有信心守住城池。只凭四千的残兵和六千刚强拉来从军的百姓,如何抵挡得了城外十万大军,而首当其冲的涌金和清波两门,又只有五百东海商号的护卫,想想也知道不可能守得住。   蔡嶷心中叫苦不迭。‘刘先生,你可把我害惨了。’视线转向站在队尾,却见害得他必须留在城中死守地幕僚,看上去虽仍是怡然自若,但脸色也是微微有些发白,但在随行视察一行人中,也只有他的表情最自然。   不过,当蔡嶷把自己地幕僚和敌楼上的守军比起来。却觉得这里的守兵神情更为放松。这里是涌金门,正是征召来的东海护卫的防线。应该是姓吕的护卫队头目靠在墙边打哈欠,而余姓的副头目则是一边向城外张望,一边拿了支牙签在那儿剔牙,不但两个头目都是若无其事,连守在这层敌楼上地那些东海护卫。都是漫不经心,毫不在意的样子。有的拿着磨石磨着刀刃,有的哼着小曲儿调整弩弦,甚至还有两个窝在墙角闭目养神。却没有一人有兴趣瞧他们这些来视察的高官一眼。   蔡嶷再看看敌楼下城墙上的自家军队,表现却完全不同。多是攀在雉堞上,只露出两只眼睛鬼鬼祟祟的向外张望,或者是握着佛像、道符在那里念念有词,都是一副天就要塌下来,死到临头的样儿。   ‘精气神完全不一样。’节制浙西、直龙图阁陈建暗自念叨,方才他上楼时。随行地护兵还想把这些东海护卫赶下敌楼。以防不测,但只被满脸络腮胡子的吕姓头目瞪了两眼。便被吓得不敢再说话,‘骄兵悍将果然不同。’   陈建静下心来仔细观察这支队伍,完全不是看家护院的感觉。他们穿着的皮甲皆是半新不旧,但外形却是一模一样。手上的弓弩、刀剑和长枪皆是一个式样,服装也没有什么区别。   在所有东海护卫的左臂上,都扎了一条深蓝色地宽布带,似是作为敌我区分的标志。但每个人的布带并不完全一样,虽然都是蓝色作底,但上面的花纹却不尽相同。比较多是绘着一道道白色竖条,有一道的,也有两道三道的,四道竖杠他也看见不少。除此之外,便是红色的圆形标志,比戴着竖杠布条的要少了许多,应该是军官的象征。有绣着一个红色圆标的,也有两个地,而饰有三颗圆形标志地他只见到一人,便是站在楼梯处的一个只有十六七岁地小子——虽然觉得不可能,但看那小子的精神气度却当真像是个军头的模样——至于吕姓头目和他的余姓副手,则是例外中的例外,左臂布带上都绘有银白色的月牙,分别是两颗和一颗。   单从这根布条上看,就能知道所谓的东海商号护卫根本就是一支等级完备,制度严明的军队。而五百人,在大宋军中正好是一支满编的指挥。若是东海军的编制也是一样的话,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吕头目便是这个指挥的指挥使。而陈建上城时,也正好模糊的听到不知谁人喊了一声‘指使’——那是指挥使的简称。   ‘这算不算引狼入室?’陈建苦笑。现在涌金门和清波门已经在东海人的控制之下,若是他们与方腊勾结起来,杭州转眼就要翻天覆地,莫说杭州,以东海的军力财力,再加上方腊军的配合,整个江南都要完了。虽然五百东海护卫身边,蔡知州已经派了两千人监视着,但两方比较起来,却是天差地远,就算是四对一,陈建也不觉得那两千人能挡住五百东海护卫的全力一击。   陈建很后悔,早知昨夜就不顾惜名声,留在城中了。随着大流,也不惧会受到多重的惩戒。所谓法不责众,两浙路上。弃城而逃的官吏成百上千,他就不信政事堂有决断把所有人都流放岭南。   只可惜迟了一步,现在光天化日之下,想走也难,而到了晚间,城外大军早已云集,听说魔教贼军最恨官吏。只要官员被他们捉到,都是千刀万剐、五马分尸。陈建却不敢出城冒险。   避过众人耳目,陈建悄悄走到吕姓头目身边。他心中已经下了决断,若东海与方腊有了勾结那是最好,正好投了东海保住一条小命,若是两家没有勾结,跟着东海精兵,城破后也能一起冲出城去。   “吕将军!”陈建恭声说道。“看君貌似悠闲,不知有几成胜算?”   吕师囊抬了抬眼皮,杭州地官儿与他主动搭话让他很意外,不过有问有答,这直龙图阁的大官既然放下身段,他于礼也该回答。“将军二字不敢当,某家中行七,龙图唤某吕七便是。”吕师囊指了指城外:“在海外。如这样的贼寇,某不知杀了几千几百,土鸡瓦狗而已,何须把他们放在眼里。龙图放心,有某手下五百兵在,定不叫一个贼人杀进城来!”   “一切便托付给将军了。”陈建抱拳一礼。仍然坚称吕师囊为将军,心中却是了然,‘能有几千几百的战功,怎么可能是区区一个护卫头目,必是东海将领中人。东海王果然在打什么主意。’   已经认定了东海人的谋算,陈建更显热情,“不知将军还有什么要求,可否需要酒食?只要吩咐一声,在下必使人办来!”   吕师囊摇了摇头,“多谢龙图关心。不过。酒要等胜利后再喝才有味道。只要饭管饱。肉、蛋再多给点,有力气杀敌便可。”   陈建哈哈笑了两声。竖起拇指夸道:“说得好,将军治军果然严明!的确,只有胜利之酒喝得才有味道。”   吕师囊狐疑得看了陈建两眼,只觉得这陈龙图奉承有些过分。   “观此城防,吕将军觉得还有什么地方要加强的?”一个声音突然从身后传出,让陈建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蔡嶷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吕师囊拱手一礼:“回大府地话,城防不需担忧,要担心的只是城中人心。”   蔡嶷皱眉道:“城内人心不稳,本府是知道地。但城外的贼军可也比城墙上的守兵多上十倍,将军是否太过自信?”   吕师囊笑道:“大府多虑了。杭州依山傍水,地势极佳,只要有心死守,绝难攻破。城南有凤凰山为屏,城西有西湖为障。东面、北面河湖众多。如此地势,攻城兵力决然施展不开,只能一两千、一两千添油式的派上来,正好给我们各个击破的机会。对于攻城者来说,没有比这样的城市更难以对付了。”   他再一指城外:“再看看城外,贼人驻兵的地点是在西湖边。不出意外,他们攻城地方向也会从西湖过来。不过西湖和城墙间,最宽处只有百步,最窄就只有三十余步。巢车、冲车等大型的攻城器具根本运不上来——料想方腊也不会造——他们怎么进攻?”   蔡嶷捏着胡子连连点头,陈建却听得毛骨悚然,这段话不是精擅用兵的大将、谋臣决然说不出来,而从话语中也可听出这东海将领对杭州城的了解绝非泛泛,看起来东海王早有心于此,方会如此了若指掌。不过,这也更坚定了抱住东海人大腿的想法,杭州是东南要地,他不信东海王赵瑜会眼睁睁的看着杭州落入方腊之手,说不定等方腊师老兵疲,东海军便会出现在贼军的背后。   吕师囊不知陈建想法,朗声道:“守城最重要的是。张巡守睢阳,兵力不足安史之贼二十分之一,睢阳也非坚城,但他却坚守了半年多,城中人都吃光了,才被攻下。最重要地便是城内一定要稳。民心一安,军心便安,城防便是坚固,只要城中万众一心,何惧外敌众多。   还请大府派人把所有的城门都用砖石塞上,以防城中有人呼应,再派出千人巡守城内,有趁火打劫者,杀无赦,并传首城中,震慑宵小。守城以弓弩为上,某记得杭州城中有官营的弓弩院,虽然弓弩一时难成,但让他们赶制箭矢应该不难。请大府派人监督,消极怠工者严惩,而用心做事的要重赏,若有十万箭矢,贼军不足道也。   方腊起兵后,一帆顺水,没有经历过大战,若遇挫折必会心焦气躁。到那时,便是我们的机会了。”      第五十二章 杭州(中)      大宋宣和二年九月廿八,丙寅。   今日的杭州港一如几天前的富阳,港中的海船、纲船已全不见踪影。旧日里,‘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的港边市镇,现在是家家户户关门大吉,只能看到一队队白衣兵在街道上来往穿梭。   “若是柳三变今日再临钱塘,怕是也写不出‘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这样悠闲的词句了。”   一艘巨舟泊在钱塘江心,虽然没打出旗号,船舷前侧的舷号也用白垩涂去,但只要是东南沿海稍有见识之人,便能从巨舟的外形上看出这必是东海的战列舰。如果见识再广一点,还会知道就算是东海的战列舰中,也只有一艘才会有这般超过五千料的体积:龙王号——东海王赵瑜的座舰。   赵瑜稳稳的站在船头,拿着望远镜看着远处的杭州港。方百花部的主力已经全数抵达杭州,现在的杭州港中,只能看见一条条载着明教士兵从上游开下来的货船。不仅是港内,连钱塘江中也尽是被方腊军控制的船只,如没头苍蝇般,在宽广的江面上横冲直撞。   巨大的龙王号在江中十分惹眼,刚刚停下来不到半刻,就有五六艘方腊军的船只开了过来。   “二郎!”赵文走上前,指着划得飞快、渐渐包围过来的贼军小船,向赵瑜征求意见。“他们怎么处置?”   赵瑜放下望远镜,侧头看了看,“既然人家不欢迎,那我们就走好了,反正在这里也没什么看地。”   赵文笑道:“二郎,这算不算临阵脱逃?”   赵瑜一愣。是哦,东海王被方腊军一围转头便逃。这种谣言传出去的确不太好听。“那就把他们解决了再走,龙王号已经很久没有实战了。练练炮术也好。”   刘七渔头——他这名字与汪公老佛、杨八桶匠一样,都是诨号变成了姓名,七是排行,渔头便是职业——现在是意气风发,自从在青溪投了圣军,往日从不拿正眼相看的船主和鱼牙子,现在都在他面前低头哈腰。他前半辈子都没想过会有这样扬眉吐气的一天。而前日,百花公主又因他运送大军有功,许了他圣军的水师统制一职,只要过两日拜见了圣公,便能正式上任。   喜事临门,升官在即,刘七渔头对着百花公主吩咐下来的巡守江中的工作,也是分外卖力。见到没打着圣军旗号地船只。便毫不客气围上去。他选得船只都是能破浪的快船,围起钱塘江中地商船再容易不过,几天下来也让他和他的手下发了一注不大不小的横财。   今天大清早,天刚放亮,刘七渔头便领着手下的船只出动,摩拳擦掌想再做上一票。好给圣公准备一份丰盛的见面礼。一出港,刘七渔头便惊讶的发现了从下游缓缓驶来了一艘如同一座小山的巨舟,停在了离港约两里地江心。   “好大的家伙,围上去瞧瞧。”虽然那艘不知从何而来的巨舟停在江中如同中流砥柱一般,但刘七渔头仗着身后的十几条快船,却大着胆子要去试上一试。巨舟看起来甚为笨重,以他手下的快船速度,就算打不过,再逃也来得及。   随着命令,刘七渔头的麾下快船分出了一半。向巨舟逼去。其余快船则游荡在外围,以防目标逃窜。不过那艘巨舟像吓傻了一般。静静的停在江水中,无视步步逼近的圣军快船,除了在舷侧突然打开了上下两排小窗,并没有其他动作。   “好!”看见前锋已经逼到巨舟地三十丈内,刘七渔头一拍大腿,兴奋道:“我们也跟上去。”   不过他的命令并没有被任何人听到,就在他话音出口的那一刻,一片惊雷响彻江面。从巨舟的舷侧小窗中,接连不断的喷出数尺长的火焰。在雷与火之中,刘七渔头恐怖地发现,冲在最前的六艘快船转眼间便在江水中四分五裂。   “回……回头,快回头!”刘七渔头惊醒过来,慌忙大叫着,但他的声音依然被掩盖在了火炮的轰鸣声中。   在解决了接近的几艘方腊军战船后,龙王号上的六十四门火炮又把炮口对准了半里外的敌军残余。两轮齐射,剩下六艘敌船也没能逃得过灭亡的厄运。   拖着被四寸炮弹打碎了的下半身,刘七渔头在沉入冰冷黑暗的江底之前,犹在想着,‘他们到底是谁?’   “还不错嘛!”赵瑜笑赞道。三轮射击,解决了十二艘敌船,对于以摇晃地船身为基座地火炮来说,命中率已经很高了,看起来龙王号上的炮兵并没有因为久不出战而生疏了技术。   “是不错!”赵文也附和道,他又指了指江面,虽然方腊军这一队战船尽数被击沉,但仍有不少水兵活了下来,在江面上抱着碎木载浮载沉。“二郎,要不要打扫一下战场。”   “算了,”赵瑜摇了摇头,“我们与方腊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他们又非异族,都是汉家子弟,没必要斩尽杀绝!直接起锚回去罢!”   “知道了。”赵文点了点头,冲后面打了个起锚回航地手势,“那就回衢山等消息好了!”   赵瑜呵呵笑了两声,“我说的回去是回台湾。去衢山打个招呼就直接回家。出来也有快两个月,也该回去做正事了!”   赵文闻言奇道:“二郎,你不留下来等结果吗?”   赵瑜摇头:“回台湾等也是一样。在这里我能做的都做了,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顺便看看热闹罢了,最后结果如何还看吕师囊他们地表现。只要守住杭州,最多一个月后,宋军主力必至,若方腊届时还是顿兵城下,他就完了。也不会有我们什么事!”   “即是如此。那二郎你为何对方腊这么上心?又何必跑出来呢?”   赵瑜道:“一是想就近了解一下江南局势,毕竟我在这里面出了不少力。想看看成果如何。二是方便临机决断,让这明教之乱早点收尾,省得江南被糟蹋的太厉害。现在事都做完了,自然不需要多留。”   赵文略一沉吟,点了点头:“的确,有二郎你在衢山直接下命令,沿海各州的局势的确安稳了不少。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起兵呼应方腊。若非如此。越明温台各州便都要遭罪了。”   方腊军自起事后杀戮甚重,但凡官绅富户落到其手上都是难逃一死,庙宇道观也是尽被捣毁。而婺州、处州响应起事的明教军,杀戮起来比之方腊犹要重上数倍,士民死伤狼藉。为防越明温台各州同遭此难,赵瑜日前便曾下令,若沿海诸州若有起兵呼应的,将会派人以当地巡检司名义直接清除。以东海在那几处地控制力。也不虞被拆穿——当地的官吏也不会蠢到不要送上门地功劳。   “我说的可不只是方腊啊!”赵瑜摇头冷笑:“方腊掠民为兵,的确是祸乱江南。但官军如果南下平乱,造成的祸害绝不比方腊稍差。前面不是推算过吗?南下的主力定然是准备北伐的西军无疑。西军能打,但军纪可不是多好,一旦他们杀到,不要指望那些关西人会手下留情。除了明教教徒,那些被夹裹起的百姓,多半难有好结果。何况若是不出意外,平乱军必是由童贯带队,北伐在即,他也不会强加约束,以防打击士气。”   宋军从来都不是军纪严明地军队,在蜀地的表现就是最好的例子。王全斌领兵灭后蜀,大肆劫掠,又屠降兵三万于成都。结下的血仇百年都难以洗清。也因此。北宋前期,蜀地一向不稳。王小波、李顺、王均、卢成均等起义一波接着一波。都是因为杀戮的太狠,所以才会一呼百应。   而相对于蜀中,江南的安定,便是由于攻灭南唐的主将曹彬约束麾下不得杀戮劫掠的功劳。但童贯不是曹彬,他在西军中地权威虽高,但比起开国大将还是差得甚远,决然约束不了手下的骄兵悍将。   “所以我要保住沿海各州,省得让西边的蝗虫糟蹋了。若是明州、温州真出了事,让官军杀了过来,我们生意赔本不说,我还要费口水去跟童贯打嘴仗。”赵瑜再次望向杭州城的方向,“希望吕师囊表现的好一些,让童贯可以把方腊聚歼在杭州城下。我可是把状元郎都派给他打下手,可容不得有什么意外!”   杭州涌金楼。   吕师囊伏案大嚼,涌金楼的掌柜和厨师都小心翼翼地服侍在周围,唯恐这名镇守西城的将军对饭菜的味道有什么不满。   不过他们是多虑了,杭州城中的美味是军中的饲料拍马也比不上。吕师囊吃得满嘴流油,只恨少长了张嘴。不单他是这幅饿死鬼投胎的模样,在这座被包下来酒楼里用餐东海士兵也尽是如此。也多亏了陈建陈龙图,当昨日他听吕师囊说要让士兵们吃饱吃好,以便有力气杀敌,便把涌金楼指给了东海军。所以从昨日起,涌金楼便成了东海人的食堂——当然如果开战后,东海人的三餐便要让涌金楼组织人手送上城去。   这座酒楼本就是官产,若官府不要赚钱,酒店里的掌柜也无话可说——其实说起来,在这座酒楼里做事的,从掌柜到小二,都属于杭州厢军下辖地酒店务指挥,杭州城地酒楼客栈有四分之一是他们在经营。不过这个指挥里的兵只会做跑堂,却上不了阵。当东海军来这里用餐地时候,他们就只能站在一边服侍。   不过东海人的脾气甚好,对饭菜的口味也不甚挑剔,而且不论职位高低,伙食标准都是一样,比起城中的文武官员要强上十倍。最关键是他们不喝酒,也不会因为酒醉而撒泼,这让酒楼上下都放心了不少。   在四楼上,几十名官兵埋头于桌案,吕师囊也是低着头一口接着一口。突然他耳朵一动,从盘子中抬起头。一阵踩着楼梯的脚步声应时响起,一人走了上来。看清来人,吕师囊笑道:“呦,是状元郎来了!”   掌柜、厨师齐齐回头,看着从楼梯口走了过来,神色虽是稳重,但年纪怎么看都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心下大奇:‘他是状元郎?!’      第五十三章 杭州(下)      吕师囊一句‘状元郎来了’让楼上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少年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少年神色不变,边走边笑道:“吕七哥真会说笑。小弟也只是说过想考状元,可不是状元啊。小弟这样都能算是状元郎,那杭州城里的状元怕是也有几千上万人了!”   涌金楼的掌柜、厨师和小二们闻言恍然。说的也是,就算是东海国,也不该有这么年轻的状元。何况——他们再看看周围——少年上楼后,几十个在四楼用餐的东海兵也仅是抬头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去吃饭,若真的是状元郎驾到,他们如何能坐得稳。只是他们哪里知道,依着东海军规,在用餐时间,除了赵瑜亲至,就算是赵文、赵武等最高将领前来视察,士兵们都用不着站起来迎接。   少年走到桌前,没说话,只看了看左右两边的外人。吕师囊会意,摆了摆手,“你们下去罢!”便把在四楼里服侍的涌金楼众人都赶下了楼去。   四楼被清场,少年的神色一肃,直言道:“指使,此次助守杭州,大王曾有令切不可暴露身份。方才的称呼,若是只有自家人在倒也罢了,但有外人在周围时,还请指使谨言慎行。”   吕师囊笑了两声,对少年言语中的冒犯不以为意:“那俺该叫状元郎你丁兄弟呢,还是涛哥儿呢?”   “那就随七哥叫好了,哪个都是一样。”丁涛说道。   现在东海并没有举行科举。文官还是察举制,所以军学的毕业生便成了东海国中仅有地进士出身。丁涛是义学第一名毕业,又是军学第一届的首席,按着一般的说法,那是连中了解元、状元的身份。一连得了赵瑜赐予的两把首席佩刀,在东海国中,也颇有名气。   虽然现在丁涛只有十六岁。但任谁都知道,东海国的第一名武状元。日后在东海军中、朝中的前途必然不可限量。自从去年他毕业时起,上门做媒地早已踏破了丁家的门槛。   丁涛自毕业后就奉命加入了参谋部,一年间都是中枢学习理事。现在江南乱起,他便被赵瑜派出来,安插在吕师囊身边做参谋。一是为了辅佐吕师囊临机决断,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赵瑜希望自家地武状元能趁机历练一下,日后也好大用。   丁涛对赵瑜的用意心知肚明。所以下了部队后,尽心尽力,把军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他又有着状元郎的身份,手下的兵无不恭恭敬敬,没有敢欺他年少的。不过十几日,在吕师囊的这个指挥中,也有了不小的威望。   “那俺就托大叫你涛哥儿好了!”吕师囊笑道。又问:“涛哥儿,还没到你地饭点罢。现在来找俺,可是有什么急事?”   “方腊的大旗已在城外出现,明教圣公应该已经到了。还请七哥早点回城门主持。”丁涛平平静静的说道。   “你确定?!”   丁涛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城外暴起的高呼万岁的声音,响彻云天。在杭州城中回荡不止。   次日清晨。九月廿九。   陈建在城头上瑟瑟发抖,这几日,这位直龙图阁便向蔡嶷请了西城监军的任务,整日里住在涌金门上,在外人看来这是忠心于国,一心死守的表现,但实际上他只是想离东海军近一点,有东海精兵做护卫,他才能睡得踏实。但昨夜,他是一夜没能合眼。几次三番的爬起来向外张望。城外地湖山之间。有若天上繁星的篝火,让他心惊胆战——围在杭州城西的敌军已有十余万之多。   “吕将军!”陈建紧紧抓着吕师囊的手臂。惶急的问着,“贼军今天真的会只攻打涌金门!?其他城门真地不要再派些人过去?”   现在的西城四门,就只有涌金门兵力最为充分,其余各门却仅有数百新兵,连原本分配在清波门处的百名东海士兵都给吕师囊调了回来。万一吕师囊判断失误,让方腊军乘隙攻上城头,那该如何是好。   “龙图,不必担心!”吕师囊挣开了陈建的手,冷眼看着城外的方腊军正沿着西湖的堤岸开始集结,湖中的百十条画舫也云集在西湖对岸的码头边:“昨日午后贼军已经有过两次试探,城西的四座城门,唯独涌金门这里射出的箭矢最少,如果是龙图你是贼军主帅,你会选择哪座城门?”   “何况涌金门本就是杭州城中出游地主要通道,西城四门也以涌金门城门最为宽广。再加上门边还有涌金闸,适宜水陆并进。不出意外地话,此处当是贼军主攻方向无疑。”丁涛在一边配合道。   陈建知道这丁涛虽然年轻,但在这五百东海兵中却地位甚高,且指挥水平也不低,昨日贼军来城下试探,钱塘门守兵一箭未发就要下城而逃,正是刚好在那里巡视的丁涛亲手连斩四个临阵脱逃地士兵,只用了六名亲兵,就强逼着数百溃军返回城头,用乱箭把贼人射走。既然吕、丁二人皆如此说,他也只能相信了:“希望一切尽如两位将军所言。”   但他只停了一下,却又接着问道:“万一贼军绕道城南城北呢?那该怎么办?”   吕师囊不耐烦了,似要发作,丁涛伸出手去,一边作势拦住吕师囊,一边正好把手臂露出给陈建相看:“龙图,你看看在下的手!”   陈建依言看去,只见丁涛的左手小臂上尽是紫红斑白,是一大片烧伤后的疤痕。   “这是?”陈建不解其意,皱眉问道。   “这是小子幼时在家中玩火时所受的伤。”丁涛解释道。“家父日日出海捕鱼,先母也得下田工作,小子无人照看,也没人教过不可近火,所以不知火之可怕。但自从受过此伤之后,俺便见火就远避,却再也没有烧伤过……不学。何以知之。龙图觉得有人教过方腊怎么攻城吗?他知道如何规避城防地要点,寻找空隙吗?   方腊这一月来虽然破城多处。但从来都是一冲即下,不必多费手脚。此次来攻,难道还会小心翼翼,绕道出击不成?若小子所料不差,贼军的第一次进攻必然是照睦州、歙州的先例,直接发兵来冲锋,以期一举破城。等他吃过亏后,才会学乖点。”   陈建摸着下巴开始沉思起来。吕师囊却在一旁冷然道:“龙图不必再多想,贼军已经上来了!”   随着吕师囊的话声,城外鼓锣一阵乱响。一条条画舫渔船从湖上争先恐后的向东岸划来,数千名明教士兵也沿着湖堤向西北的钱塘门和西南的钱湖门杀去。   “吕将军!”陈建一声惨叫。眼前地一切,与方才吕、丁二人说的完全不一样。   吕师囊依然淡淡定定:“龙图放心,那只是佯攻。只凭几十架梯子怎么可能攀上杭州城?”他回头对丁涛道,“涛哥儿。你调两队人分别去钱塘门和钱湖门监阵。省得出什么意外!”   “是!”丁涛高声应道,走了两步,又回头问道:“七哥,是不是把这里地旗号也带几支过去?”   吕师囊想了想,点头道:“带一半……不,把小旗带三分之二过去。将旗留着就够了。”   “知道了。”丁涛应声下了敌楼。   陈建茫茫然问道:“吕将军这是为何?”   吕师囊双眼紧盯着已经划到湖心的船只,口里冷笑道:“既然贼人要声东击西,我们也可以将计就计。就让他们以为涌金门这里的兵力已经被调到钱塘、钱湖二门去好了。等他们来攻打涌金门的时候,正好可以给他们一个惊喜。”   城头上鼓声响起,陈建俯在敌楼的窗棱上,向下张望。只见两队东海兵,人人举着一面旗帜,隔着十几步的距离,一南一北,陆续向钱湖、钱塘两门发力奔去。而原本守在雉堞后的东海兵。则齐齐坐下。如果从城外望上来,涌金门处地确是守军被调走了的样子。   ‘希望一切顺利!’陈建暗自祈祷着。只是他立刻便失望了。如同在与城外的敌军配合,城中突然响起了喊杀声。陈建大惊失色,连忙跑向身后的窗口,向城内望去。   涌金门附近的屋舍街巷中,一下涌出了近千名头扎白布的明教教徒。他们一边把火把柴束丢向道路两侧的房屋,一边鼓噪着向城门处杀来,‘城破了’的喊声一下传遍了西城。   陈建地脸色一下煞白,“吕……吕将军!”他大叫着。   吕师囊应声走到他身边,低头下望,大笑道:“配合的真差劲呢!他们应该再等上一刻钟才是!”   陈建一愣:“将军何处此言?”   吕师囊漫不在意道:“贼军主力所乘的船只已经向涌金门这里划来,一刻钟后就能杀到城下。如果城内的奸细真的会配合,应该等……”   他的话还没说完,陈建扭头就向敌楼城外一侧冲了过去。俯在窗台上,向西湖中一望,他地双腿顿时软了下来——百多条画舫渔舟都对准了涌金门冲来,正如吕师囊所说,一刻钟后便能杀到城下。   “前后夹击,这城怎么守得?”陈建勉力撑着窗台,心中尽是绝望。   “龙图勿忧!”吕师囊走到他身边。陈建转头看去,只见东海将领笑得风轻云淡,“半刻之内,城内的贼军奸细便能肃清,我们只要顾着城外就可以。”   陈建不知吕师囊为何如此自信,但一切正如他所言,在半刻钟之内,西湖上的船队不过前进了百多丈,但城内的声音,已由喊杀声转成了惨叫声,继而又变得寂静无声。   楼梯上脚步声响,丁涛徐步走了上来。甲胄上犹带着星星点点的血色,脸上也泛着剧烈运动后的红晕。   “龙图,七哥。”丁涛对两人抱拳道,“城内奸细大部已被斩杀,只剩百人逃窜。短时间内,他们应该不会再有胆子闹事了!”   “做得好!”吕师囊赞道。   而此时,载着方腊军的船队最前面的几艘已经轰然靠岸,上百名明教士兵呐喊着从船上冲了下来。      第五十四章 涌金(上)      旧日里尽是骄歌燕舞、丝竹声乐的西子湖上,今日已被金鼓争鸣、万众呐喊所充斥。千余名身着甲胄头结彩巾的明教教徒,从骚人墨客留下千古绝唱的西湖画舫中蜂涌而下,鼓噪着向涌金门冲来。   在湖中最大的一艘画舫之上,一面大旗高高挑起。白色大纛上的斗大的方字,在半里外的城墙上也清晰可辨。   涌金门上,东海陆战指挥的炮排排正黄承礼——虽然吕师囊部编制仅是一个指挥,但毕竟是独立作战单位,所以也配备了炮兵,而不是如野战军中那样,火炮只配置到营一级——正指挥着手下施足力气给两台有八牛之称的床子弩的上弦搭箭。   按照从敌楼上传来的命令,他的任务是解决指挥方腊军此次攻击的将领,但看着渐渐驶近的敌将座船,再看看手上的两台八牛弩,黄承礼的心中全无把握。   这两台八牛弩,也称为三弓弩。顾名思义,是由三张巨弓夹合而成的床弩,要用八头牛来上弦——这当然有些夸张——但上弦时,要合三五十人之力却是实打实的。用上这么多人来上弦,射程当然也非同小可,使用特制的一枪三剑箭后,一次可发三矢,对三百步开外目标仍能保证足够的杀伤力。在冷兵器时代,已经没有多少威力比它更强的兵器了。   真宗时,辽人入寇,兵锋直指澶州城下。但在前军主帅萧挞凛视察澶州城外地形时,却被城头上床子弩射出的弩箭重创头部,回营后便告不治。而前军主帅地阵亡,使得辽人彻底失去了继续进军的信心,从而为定下维系了两国百年和平的澶渊之盟作出了重要的铺垫。   弩机一发竟引动了天下大势,床子弩自然被宋人视为军中至宝。此次方腊来袭,知州蔡嶷斟酌再三。担着被东海人偷学过去的干系,咬着牙才给东海军送来了两台。除此之外,还顺带了三架石砲。只是对于全军上下已经全数列装了火炮的东海军来说,这两种威力、射程甚至使用方便性上都远不如火炮的兵器,哪还会有人看得上眼。   但此次出战,黄承礼手上却一门火炮都没有——就像蔡嶷担心东海人会偷学床弩技术一样,赵瑜也担心东海独有地兵器被宋人学了去——没了武器的炮排也只能捏着鼻子把两具八牛弩接收下来,花了三天时间来练习。总算能顺利地瞄准、使用。   不过附带的三架石砲,黄承礼却退了回去。东海军中配重式的石砲都早已经淘汰,而杭州城中的主力战具却依然是人力牵拉的投石机,这等要几十人、上百人同时扯动抛竿,才能把石块投掷出去的兵器,炮排并没有足够的熟手来操作,临时训练也来不及。放在涌金门处也是浪费,黄承礼便与吕师囊通报了一声。直接转交给了其他城门地守军来使用。   贼军已经冲到城下,数百支箭矢散乱的飞上城来。但城楼上却没有射出一箭。这是吕师囊战前的命令,只有床子弩先行开火,神臂弓才会跟进——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黄承礼明白自己的任务很重。   拿出望远镜。对准了已经行到百五十步外,敌军将旗所在的画舫,黄承礼举起右手。正要用力挥下,却猛然把手停住。出现在他望远镜视野中,本以为是敌军主将的人物,虽然是顶盔披甲,但却有着一张花朵儿一般的容貌……竟然是个女人!   ‘怎么会是女人?!’黄承礼的右手悬在半空,无论如何,他都不认为方腊会选一个女人来指挥攻城。敌军真正地主将应是隐藏了身份,躲在另一个地方指挥作战。   ‘好狡猾的贼人!’   “黄头儿?!”身后的属下见黄承礼久久不下令。却急着催促着。   “再等一等!”黄承礼不能随意下令。若是贸然把箭矢发射出去,惹得真正的主将警觉。让他逃出射程之外,就很难再有现在这么好的机会了。也幸亏他手上有望远镜,如果只是远远看着将旗,肯定发现不了贼人的计谋。   望远镜扫过敌群,黄承礼想要找出隐藏起来地敌军主将。很快他便在岸边的一片画舫渔船中,找到两名正在指挥士兵们下船作战的贼军将领。虽然分不清那个是真的,但城头上正好有两具八牛弩,一具对付一人,长有六尺、盏口粗细的如枪铁箭,足以射穿百余步外两个贼军将领所穿的鱼鳞铁甲。   “快换目标!”黄承礼向手下指出了新目标的方位。炮排的士兵连忙移动八牛弩的活动炮架,对准了新的目标,看着头儿地手势,炮手拿着木槌用力把扳机砸了下去。   六支铁箭离弦而出,颤抖地弩弦拖出了嗡的两声长鸣,眨眼之间,便精准地命中在目标身上。随着两名目标发出惨叫,栽倒入湖中。原本背靠在雉堞、坐在城墙上的东海士兵齐齐起身,举起早已上好弦的神臂弓,对着城下密集的人群一阵攒射。   涌金门外不到四十步便是西湖,冲上来攻城的过千明教教徒,便拥挤在宽仅四十步的空间内。数百支从城头射下的弩箭完全不需要瞄准,便在人群中带起一片血花。东海军突如其来的反击,方腊军攻势顿时为之一滞,刚刚竖起的长梯倒下去大半,射上城头的箭矢马上就稀疏了起来,痛叫和惨呼的声音开始在城下飘散。   黄承礼一拍大腿,大叫一声:“好!”   “好什么?!”随着冰冷的声音,一股阴气在黄承礼的身后身后集结,如同三九天当头浇下的一瓢雪水。把他整个人都冻住了。   炮排排正先干咽了口唾沫,然后才缓缓地回过头来。视线从城外转向城内,便登时对上了一对闪着阴森寒光的细长双眼。黄承礼畏缩的后退了一步,让所有陆战指挥官兵都畏惧不已的副指挥使余道安那张永远都是挂着半尺寒霜的瘦长马脸,立刻映入他的眼帘。   不像爽快豪气、为人四海、在家乡时就有信陵君之称的吕师囊;也不像刚刚调任过来,便因着状元郎地身份和比起年龄要成熟许多的工作能力及处事手段,而赢得了大家敬重和喜爱地丁涛;第三舰队陆战指挥三位主官中的最后一位。留在陆战指挥五百官兵心目中的,永远都是站在阴暗的角落中。用那对细长阴寒的眼睛盯着所有人一举一动、寻找着错处并严加惩罚的恶鬼形象。   “副指?”黄承礼毕恭毕敬的陪着小心,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被这恶鬼给挑出了错来。   “怎么不射贼军将旗,偏到其他船上去了!?”余道安说话不快,也不多,但阴寒地语调,比几百句训斥更为有效。   黄承礼浑身一凛,应声答道:“禀副指。站在将旗是个女人,不是领兵的主将。”   “女人?!”余道安淡得几乎看不到的双眉开始打起结来。   “自作聪明!”他这么评价着黄承礼的行为,“贼军的先锋正是女人!方腊的亲妹,百花公主!”   不过他也没多骂下去,丢下一下变得失魂落魄的炮排排正,转身便回到了敌楼底层的岗位。关于方腊军地详细情报只下发到都一级,黄承礼仅是一排长,并不够资格了解方腊军先锋的性别问题。而吕师囊的命令也是解决敌军将领。并非射击将旗下的敌军。黄承礼的失误,是因情报不明而带来的误判,而不是违反军令造成地后果。余道安虽然吹毛求疵的性格不讨人喜欢,但也绝非乱栽罪名的人。若非如此,他这个刚刚投入东海军仅仅三年的福佬,也不会顺顺利利的升到副指挥使的位置上。   丁涛悄悄的回到了敌楼上。方才余道安和黄承礼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避过陈建的耳朵,转述给了吕师囊。   “可惜了!”吕师囊这么说着。被那几支从八牛弩上发射的铁箭惊到,方腊军地将旗虽然没有移动,但将旗下地人影已经退到了后面,再想动用床子弩一举解决方百花,怕是不可能再做到了。正因为黄承礼用望远镜多看了一眼,方百花也幸运的逃脱了另一个历史中战殁于涌金门下地命运。不过这一点,是在场的任何一人都不清楚的。   城头上两具八牛弩的弩弦重新开始嗡鸣,黄承礼铁青着脸色把满腔怒气撒到了湖边的其他船只身上。若是方才没有移换目标。他就已经把击杀敌军主将的功劳稳稳的拿到手上了。只可惜一念之差。让他与银质嵌宝一等功勋章失之交臂。   开战后,吕师囊下得唯一的命令就是要把这些敌军聚歼在城下。所有东海士兵便在各队队官的指挥下,用弩箭堵截明教教徒逃亡的路线。城头上的箭雨不停落下,参与第一波工程的方腊军士兵在箭矢中抱头逃窜,但他们既不能上船,也无法沿堤岸逃开,只能绝望的等待死亡。   伤敌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歼灭敌军是最好的打击手段,也是获得战功最多的模式。如果城门没有被几千块砖石给严严实实堵上,吕师囊肯定会下令全军出击,用最快速度把城下敌军解决。   守城最忌讳的就是死守城墙,要时不时的出城短促突击,让敌军无法专心攻城才是最好的守城方式。只可惜吕师囊不信任城内的官兵百姓,而杭州的官员也不信任东海人,为了互相取信,吕师囊只得提议把所有的城门都堵上。   ‘算了!’摇了摇头,吕师囊想着,反正涌金门是不必担心守不住的,最后还是要看其他城门的结果。攻城也好、野战也好,进攻一方都讲究着一鼓作气,若不能在短时间内击破对手,便只能慢慢磨了。杭州城防坚固,只要扛过三天,城中信心倍增,城外士气衰落,守上一月就绝不是问题。   正计算间,敌楼上,沉默了许久的陈建陈龙图突然大叫起来,脸色惨白的指着城内。吕、丁二人顺着直龙图阁所指的方向看去,数道浓烟正在城西升起,那是杭州城粮仓的位置所在。   “见鬼!”两人同时骂道。      第五十五章 涌金(下)      “蔡嶷是派谁守得粮库!?”吕师囊毫不客气直斥杭州知州的名讳,怒火中烧的心情让他放下了一切顾忌:“竟他娘的让贼人进去放了火!”   他完全没想到城中的明教暗桩能在攻击涌金门的同时,还有余力去放火焚烧粮库。那里存着今年杭州刚刚收上来的秋粮,足足有十余万石,就算城中二十万军民家中都没有存粮,光靠这些粮食也足以支撑全城一个半月之久。吕师囊有把握守住杭州,也不是光靠勇气和自信,有足够的补给才是最重要的信心来源。   为了守住这座杭州城的命脉,吕师囊向蔡嶷提议至少放上五百名士兵驻守,而蔡嶷派过去的士兵更是足足有八百人之多。但这么多人去防备一个有着近丈高的围墙,厚达三寸的大门,四角处还有建有望台的坚固壁垒,竟然还让明教暗桩偷了空去,让他如何不怒。   “指……七哥”话到嘴边,丁涛还想起有个陈龙图在身旁,及时改换了称呼,他提议道:“要立刻派人赶去粮库,现在火势刚起,如果救得及时,十几万石粮食至少能救出大半!”   “就这么办!”吕师囊双眼死盯着远处的浓烟,点头道,“你把第三都带过去,能救出多少就是多少!”   “是!”丁涛接令,掉头就走。   吕师囊却又叫住了他:“涛哥儿,你方才在城下杀的贼人也有数百罢?”   丁涛一愣。旋即醒悟:“七哥放心,我会让人把他们首级都收集起来,送到各门处去安定军心地。”   丁涛咚咚咚的冲下楼去,吕师囊回头看了看依然是脸青唇白的陈建,宽慰道:“城内不乱,城防无忧。贼军在安排在城里的暗桩现在都已经冒出头来,只要解决了他们。城外的贼军也只能徒唤奈何了。”   “丁小将军只带了百人走,会不会太少了点?”陈建惶惶不安的问道。   “粮库守军本有八百。巡守城中的赵廉访手上也有千人,不指望他们能杀敌,但救火总可以罢!?如果赵廉访有些眼色,现在应该已经带兵赶过去,近两千人救火,绰绰有余啊!”吕师囊这么说着,但心中却是在打鼓。两浙廉访使赵约给他留下地印象并不算好。   旧称的走马承受也好,如今地廉访使者也好,其实本质上都是皇帝派驻到地方上的耳目,若非由宫中内侍出任,便是三班使臣以上的武官来担当。赵约虽然不是没卵子的阉人,看起来也颇有些胆量,但领兵水平,单从他领兵巡守城中。却让明教内应能顺利集结起来的攻打涌金门和焚烧粮库的两桩事上,便能看出端的。如果他去了粮库,说不定情况会变得更糟。   ‘日他娘地,别再我添乱了!’   湖中的画舫上,方百花和一个年轻书生被一群手持橹盾甲士护卫中央,仰头看着城中浓烟滚滚。   “公主!”那书生兴奋的叫道。他视线落在方百花的娇艳如花的俏脸上,并不掩饰眼中的钦慕。“看来城中的暗桩已经得手了!”   方百花双眉轻蹙,城内的暗桩得手当然是好事,但城外地情况却依然不妙。在涌金门下被乱箭攒射的都是最精锐的教众,本想着能一鼓作气攻下城门,却没想到却被城上的守军杀得近乎全军覆没。   “吕先生!”方百花轻声问道,“涌金门看起来是攻不下了,先生觉得该如何是好?”   书生姓吕名将,是在富阳县中投军的前太学生,虽然只是个不得志的士子。但他地出现已经代表读书人开始投靠圣军。只要能夺下江南,这样的人将会越来越多。对于这个当先投靠的读书人。方百花礼敬有加。   吕将听问,神采飞扬:“既然涌金门处的城防比想象中要坚固,那就干脆放弃涌金门,把预备军力投到钱塘、钱江门处,作假成真好了。只要有一人登上城墙,城中守军不会再有胆气继续下去!”   看着粮库火起,杭州知州蔡嶷手足冰冷,就算他不懂兵事,但粮库的意义,却不会不知。醒过神来,忙点起府衙中的三四百亲兵、护卫还有衙役,慌慌张张的向粮库方向赶去。   刚过州桥,前面却是一片乱声,不知有多少人大喊着‘城破了!’,一窝蜂的向蔡嶷一行冲了过来。   “城破了?!”蔡大府差点要昏过去,也不辨真伪,只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官服,便低声下令给身边的一个亲信道,“快点,给我找一件衣服来,越破越好!要快!”   亲信愣愣地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心急如焚地蔡大府狠狠踢了一脚,慌忙跑了出去。但蔡大府还没等到亲信带着换装的衣服回来,那群奔逃地人群便如同一阵巨浪,把蔡嶷一行一下冲散。   蔡嶷身不由己在混乱的人群中打转,原本跟随他护卫都不见踪影,身边却尽是赵约手下的士兵。蔡大府像一只没头苍蝇跟着人群在大街小巷中乱窜,脑袋里浑浑噩噩,一片空白。当他不知何时,又转回到州桥上时,只听到前方一片惨叫,冲在前面的逃兵又反方向的卷了回来。   “奔逃者,杀无赦!所有人,就地坐下!”一个声音高喊起来,紧接着上百人同时呼应,一下把上千人的乱声盖住。   蔡嶷紧紧贴着墙壁,踮起脚,从人头上看过去,只见从前方杀过来的,是百多个身着深色皮甲臂缠蓝色布带的士兵。   ‘是涌金门的东海人!?’   不过百来人的东海兵结成了厚有五六排地方阵,把前方的街道严严堵上。走在前两排的东海人。一边大喊着‘就地坐下’,一边挺着长枪还在街中乱窜的乱兵挨个捅死,而走在后面的几排,则用一支支犀利的弩箭把准备逃入街旁巷中的乱军一一钉在了墙上。   血腥地杀戮犹如极北吹来的寒风,把所有人地动作一齐冻住,包括蔡嶷在内,每一个人都老老实实的坐下。不敢有任何会引起东海人注意的动作。   很快,东海人的军阵便杀到了近前。一个少年军官排众而出,向蔡嶷走来。蔡知州身上的朱红色的官服太过惹眼,隔着老远仍能分辨出来。   蔡嶷当然认的此人,是东海人地一个头目,唤作丁涛。轻咳了一身,蔡嶷扶着腿刚想站起,一支弩箭便擦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   “坐下!”一个东海兵冷喝道。   蔡嶷忙老老实实的坐好。不敢稍动。丁涛走到他的面前,低头冷冷看了一眼,方伸出手把蔡嶷扶起,展颜笑道:“大府受惊了!”   “多……多谢丁小将军!”蔡嶷想竭力保持自己的形象,但双腿却仍忍不住的发颤。   丁涛没有回话,眼睛却看向蔡嶷的身后。蔡知府扭头顺着他视线瞧去,不知何时,他方才派出去的亲信已经转回来。手上还拿着一件不知从哪里找来地破破烂烂乞丐穿的百衲衣。   “这是什么?!”丁涛一把把百衲衣扯过,在千余名官兵面前,抖了开来,“好好的,拿这种衣服做什么?!”双眼扫过面色如土的亲信,“不求杀敌。却只想着逃命!来人啊,把他拖过去斩了!看看还有人敢再临阵脱逃!”   未时末。   “从没打过这么蠢的仗!”丁涛此时已经回到了涌金门上——花了两个多时辰,粮库的大火终于被扑灭,但余烟依然袅袅——陈建留在敌楼地最上面,周围都是自己人,他说起话来也再无顾忌,“不怕敌军强,就怕友军蠢,知州也好,廉访也好。都蠢得跟猪一样!有着两千人。还被三百多的贼人追着打,满巷子的乱窜!我刚结起阵。就给他们冲散了!刚杀了几个逃兵,定了军心,那赵约竟然还敢跟我抱怨……他也不想想,要不是他太废物,我何必杀自己人!”他对着下楼迎接的吕师囊抱怨道,“七哥,余哥,照我说,要想守住杭州,先把那些蠢货干掉!”   吕师囊、余道安在心中暗自摇头,毕竟还是年轻,再怎么早熟,身上的浮躁也是抹不去的。丁涛自入东海以来,一直一帆风顺,从来都是众人的中心,虽然看着谦抑,但心中总是有股傲气,现在受了点委屈,也难怪忍不住。   “不然你以为方腊是怎么一个月就打到杭州来的?”吕师囊不打算安慰状元郎,小孩子受点挫折是好事,只冷笑道,“大宋百官多是废物,你早就该知道了!要是睦州、歙州的文武官吏有那么一丁点能耐,也不会让方腊短短月余就聚起如此声势。”   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丁涛不想再提烦心事。他看看周围,就只看见百来人在涌金门上守着,其余近三百号官兵都不见了踪影,“七哥,出了什么事,怎么就剩这点人了?”   “我派他们去钱湖和钱塘两门去支援了。”吕师囊道:“贼人比城里面的要聪明多了。钱湖、钱塘二门已经由声东击西地佯攻,转成了他们主攻方向。我怕两门有失,便派人过去帮把手。”   “大部队还在远处等候,他们是在等城里地内应把门打开。涌金门内,方才已经烧出了不小的动静,现在粮库地烟气又这么大,不会看不到。”   丁涛叹了口气:“希望方腊不会见着这西面的几个城门难攻,又转到其他几面去试运气。”   “放心好了!”吕师囊笑道:“转换攻击目标不是那么容易的,要指挥上万人扛着器械、甲具绕着城走,没有一两个时辰做不到。现在已经是快到申时了,离天黑也只剩一个多时辰,贼人今天的攻势只会集中在西城。不过……从明天起,方腊吃了亏学了乖,应该会把目标转到其他几面。”   “那就麻烦了。”丁涛眉头皱得死紧,“虽然城内的奸细应该都杀得差不多了,但粮库被烧掉的事却瞒不过去。虽然还没有细细清点,但十余万石存粮最多只剩三分之一。城中军心已乱,如果明日方腊军四面围攻,我们是首尾难顾!”   吕师囊脸色也难看起来,他手上的兵太少,友军又其蠢如猪。守城时既要给他们擦屁股,还要防着被拖后腿,当真是内外交困。   ‘这事难办了!’   “今日是月末!”一直沉默着的余道安突然没头没脑迸出一句,“天上没有月亮。”   吕师囊和丁涛齐齐抬头,看了看又抿起嘴的余道安,都立刻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同样的想法其实已经在他们心中转了很久:“是夜袭吗!?”   “还有更好的办法?”余道安反问道。   丁涛摇着头,他早已考虑过这个方案,但得出的结论是可行性不大:“所有城门都给堵上了,想出城,要么走水闸,要么直接就得从城上槌下去。不论哪个办法,动静都不会小!”   余道安道:“月黑风高,贼军的营寨要么在凤凰山外,要么在西湖对岸。就算出城时动静大点,最多惊动城里的人,城外的贼人怎么可能会发现?”   “我就怕城里闹起来!”经过粮库一事,丁涛已经对城中友军不再抱任何希望,“没我们这五百兵镇着,杭州城中肯定会翻天。我们出城,贼军也许不会发现,但城里一乱,方腊难道还会不派人查探吗?只要登高一望,就能看到我们!”   “不会!”余道安摇头,“贼人的口号是吃菜事魔教。日日吃素,人人都是雀蒙眼,到夜中便会变瞎子。他们什么都看不见!”   至少在宋代,胡萝卜还没有传入中国,而食素者日常吃的都是清粥小菜,得了夜盲症的极多,不比东海人,猪肝鱼肝都是家常菜,就算在夜中,也不会变睁眼瞎。这种常识,如吕、余二人这样在大宋治下混了二十多年、又入东海领了几年兵、见多识广的军头是一清二楚,但像丁涛这般才十六七岁、刚从军学里出来小子却不可能知道。   “他们看不见我们,但我们却能看见他们!”吕师囊接过话来,“贼军的营寨里可是一片篝火,我们只要往篝火最多的地方杀过去就行了。才一个月时间,我就不信方腊还能把结硬寨防敌袭的本事练出来——看看他们在外面结的寨子,该留出空来的地方,营帐连绵;该聚兵守护的要地却留出了一大块空隙,这是请人来攻——只要顺利出城,直接沿着河堤冲杀过去。就算方腊留了明哨暗哨,他们也来不及反应!”   见丁涛沉思过后,点起头来,吕师囊便一拍余道安肩膀,又道:“虽是要出城夜袭,但城门不能空着,余兄弟,我留五十人给你,今夜你在这里留守。”   “是!”余道安行礼接令。   “涛哥儿!”吕师囊又转向丁涛:“今晚你就跟哥哥我一起去跟圣公打个招呼!贵人远来,我们自当出门相迎,不能让人说我们东海汉子不知礼法!”   丁涛抱拳,灿然笑道:“一切全凭七哥吩咐!”      第五十六章 西军(上)      大宋宣和二年十月初八,乙丑。   衢山。   “……所以你家吕指使便决定夜袭方腊大营,以便打击明教军气焰,提振城内士气?……当然,如果能顺便做翻了方腊,那就更好!是也不是?”   议事厅中,因九月末,应该是今年的最后一场台风,而不得不滞留在衢山已有七八日的赵瑜和赵文,正好与衢山总督陆贾一起,听着从杭州城中派回来的信使的报告。   “回大王的话,正是如此!”信使恭声应道。担心着赵瑜不喜欢吕师囊这种冒险的决定,信使偷眼望着赵瑜,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点端倪。   赵瑜脸上的表情却是不置可否,只说道:“……继续。”   信使重新垂下眼帘来,说道:“那日。吕指使与余副指、丁教导合议定计之后。便由余副指领五十兵留守涌金门。而指使和教导则率其余四百五十人,于三更时,乘小船潜出涌金闸,沿着湖堤大道,直奔方腊大帐所在的孤山岛杀去!”   “孤山?”就算再没见识,赵瑜也不会不知道西子湖中最为有名的一山二堤,“方腊还真会享福,竟然挑了这么个好去处!”   “方腊疯了!”陆贾压低声音叫道:“孤山离州城应该只有三四里罢!他怎么把主帐安得离城这么近!”   “也许明教圣公喜欢西湖上的风景也说不定!”赵瑜开了句玩笑,接着正色道:“不过。以方腊军地军势,就算他把大帐放在离城更近的保俶塔上都没什么好奇怪的。主帐离得前线越近,就越能激励军心。看多了官军的表现,难道方腊还会担心城中守军杀出城来?”   “还是太冒险了!”陆贾摇着头道。   赵文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一尺见方的杭州地图,看着图上道:“孤山是湖中孤岛,只有白堤和另外一条小路连着陆上,只要在两条路头设下营寨。方腊的安全完全不必担心。”他抬头问信使,“既然吕师囊是从涌金闸乘船出的城。而陆战指挥又最擅长登陆战,按理说应该是直接走湖上直攻孤山,怎么还要下船,从陆上绕过去?!”   信使道:“贼军沿着孤山外围,排下了近百条船。头尾相接,结成了水寨。而出城用地四艘船又不大,加起来一次仅能运上六十人。只能来回城内城外。”   陆贾摇头:“孤山地小,结水寨作防御也不奇怪。但只用绳子把船只头尾连在一起,不能叫水寨。那叫自杀。吕师囊和状元郎不可能轻轻放过罢?”   “陆督猜得正着!”信使点头笑道:“我军从水闸出了城后,丁教导便使人把城防用的柴草装满了四条船,划去孤山那里放了把火,围在岛外地百多条画舫渔船一下给烧了个干净!”   “湖上火起,主帐危急,外围的守兵必然会大乱!”赵文抚掌大笑。“吕师囊和丁涛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吧?”   “正是!”信使自豪道,“那时吕指使已经带兵潜至钱塘门外,当看到守在白堤口的贼军营中大乱,便立刻率军冲锋,一举攻入营寨!营中的贼军有近五千人,皆是有甲的精锐。但给我东海精兵一冲,却登时炸了营,乱得犹如一窝蜂。吕指使早前说得没错,那些吃素的贼人都是雀蒙眼,我们借着星光和篝火能看清贼人,但贼人却个个都是睁眼瞎。我们砍起他们来,就像砍瓜切菜一般顺手。”   陆贾连连摇头:“方腊实在太大意了,紧靠着杭州城扎营,却连个暗哨也不放,活该遭此劫报!”   “怎么没有暗哨?!”信使立刻反驳。“营寨外。贼人地明哨暗哨有十几处。不过暗哨藏身的位置实在太明显,我们在城头上早看得一清二楚。丁教导亲自领着一队人打头阵。潜过去挨个解决掉了。”   “就没有一个惨叫的?”陆贾觉得丁涛的运气有些不可思议,“就算猪被杀之前,也会哼哼两声啊!”   “当然有!”信使猛点着头,“但贼军却听不到。为了疲兵,他们在城外敲了一夜的鼓,不论出城潜行,都帮了我们不少忙!”   “这是报应啊!”赵瑜大笑起来,“也真是运气了。军鼓一响,什么声音都盖住了。”   陪着赵瑜笑了一阵,赵文问道:“方腊主帐外围水寨被烧,镇守白堤口的营寨又炸了营。你们的吕指使可是乘势杀了进去?”   “回枢相的话,正是如此!”信使说道,“吕指使领着我们直直在贼军中杀开一条血路,挡在白堤上地贼人都被砍翻进湖里,一直杀到了方腊的主帐下。只可惜啊……”   “只可惜什么?!”陆贾搭了一句话,虽然答案都已经知道。   “只可惜方腊逃得太快,吕指使又顾忌我们人数太少,最后只把贼军的帅旗夺了过来,便回师城中,没有再追下去。现在那面大旗应该还在城头上挂着,这几日,贼军主攻哪一座城门,我们就把这面帅旗传到哪里去,看到帅旗在我手中,贼军都无力进攻!”   “能见好就收,不被大功冲昏头脑,吕师囊做得不错!”赵瑜点头赞道,不因方腊逃脱而失望。‘用兵必得谨慎,不可贪功’一向是东海军的指挥方针,也体现着赵瑜的性格。   得赵瑜称赞,信使喜笑颜开,接着说道:“我军顺着原路返回,刚好与前来救援的贼军前后脚错开。两支贼军沿着湖堤冲到孤山,分不清敌我。竟自相残杀了一夜。”   “也就是说虽然你们在贼营中一进一出,其实也没有遇到多少贼军地反抗喽?”   “回大王,地确是这样没错!”   “那为什么最后还会有六十多人的伤亡?!”赵瑜缓缓问道。出战四百五,却有六十余人或战死、或重伤。他起兵以来,东海历经多次战事。但这还是第一次,在一场战斗中出现超过一成的伤亡率。   信使脸色狰狞起来:“那是给宋军杀的!”他恨恨喘了两口气:“回程时,途径钱塘门外。城中的守军那时已经被惊动,都上了城守候。吕指使便派人上前说明身份。好从城外的道路回涌金门去。但没想到,大队刚走到城下,就被城头上一阵乱箭射过。那些宋军也拿着神臂弓,就隔着二十余步,我们身上的皮甲根本挡不住,一下死伤了几十个兄弟。”说着信使地眼睛就红了起来,“碰上贼人都没怎么伤着。没想到却被自己人来杀,大王!那些兄弟死得冤呐!”   赵文、陆贾的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地作响,赵瑜寒如冰雪地声音从牙缝中挤出:“当时守在钱塘门上的将官是谁?!”   “两浙廉访使——赵约!”   “此人该杀!”陆贾厉声叫道。   “已经给杀了!”信使说道。   赵瑜一拍座椅扶手,“杀得好!”   “怎么杀地?!以什么名义?”赵文连声问道,“把事情说清楚!”   “是!”信使一拱手,朗声道:“赵约那厮在城头上射上我弟兄多人,又瞅准了我军大部出城,便派了六七百人来夺涌金门。面对六七百宋军。留守的余副指手上却只有五十人。不过余副指是当机立断,一句话都没说,抬手一刀便把带兵过来的宋军指挥使砍死!”   “好!”陆贾大叫一声。   “快刀斩乱麻!做得漂亮!”赵瑜也鼓起掌来。   信使脸上泛起红光,得意的声音更为响亮:“余副指杀了宋军地指挥使后,便立刻纵兵把过来的宋军杀散,捉了个领头的。几句话问明内情,就沿着城墙直杀向北面的钱塘门。赵约那厮还指挥着一千多兵向城下射着箭,但余副指领着五十勇士一到,只挥刀砍了十几人,转眼之间,钱塘门城上就只剩赵约孤零零一个了。”   “就这么把赵约杀了?实在太便宜他了!”陆贾遗憾着,“该千刀万剐才是!”   “那时还没有杀!”信使摇着头,“余副指只是把人捉回了涌金门。不过第二天一早,三个头儿商议过后,赵约就被绑到了菜市口。余副指领队震慑刑场。丁教导在刑台上历数其罪。吕指使亲手拿着大斧,当着蔡知州、陈龙图和数千杭州军民的面。把赵约那奸贼的脑袋砍了下来,祭奠死伤的兄弟。那叫一个痛快!”   “痛快!痛快!做得当真痛快!”陆贾哈哈大笑。   “还有更痛快的!”信使高声道,“行刑之后。蔡知州被丁教导逼着下了公文,定了判词。张榜于街头巷尾,彰显赵约之罪,传首城中各处!现在杭州城里人人都知道,赵约是明教地奸细,射杀功臣的罪人。”   “干得好!”赵文右手握拳一锤左手,“现在做成铁案,也不惧日后有人翻案找麻烦了,就算是道君皇帝面前也好说话!”   “吕师囊他们应该已经控制住了杭州的局势了罢?”赵瑜问道。处斩赵约,凌逼蔡嶷,而陈建却站在东海这一边,再加上出城夜袭建起的威势,杭州城内的大小事务的控制权自然会落到吕师囊、余道安和丁涛三人手中。   “蔡知州不敢多嘴,陈龙图从一开始就俯首帖耳,城中宋军更是见了我们就像老鼠见了猫,现在杭州城内是三位头儿说了算。”   “这样做,会不会过了点?”赵文犹疑起来,“若是引起大宋皇帝、宰相地警觉,怕是又要多变数了。”   赵瑜摇了摇头:“至少表面上,他们还是被征发的民间义勇,只要不公开打出东海旗号,大宋君臣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怎么说,都是蔡嶷主动要求我们东海出人出力,不是我们自个儿送上门去的。只要从道理上说得通,影响就不会太大。”   赵文点了点头,信任赵瑜的判断。转头对信使道:“既然吕师囊已经控制了杭州城,想来守到援军南来应该不成问题!就在半月前,童贯当上了江浙、淮南宣抚使;另有一个阉人唤作谭稹的,为两浙制置使;西军大将刘延庆为都统制,已经奉旨南下。西军、京城禁军以及湖南枪棒手,总计十五万人,沿汴河直奔杭州而来。预计在本月月中时,其先头部队就能过江,然后最多十天,大约二十五日左右,全军便能赶到杭州城下。”   在历史上,童贯所率领的平叛大军是在隆冬时节出发。那时汴河已经因黄河结冻而封口,大军南下时,是先走到亳州,才乘上船直抵长江。但现在汴河水运仍在继续,平叛军出了开封便坐上了船,南下的速度,却比历史上要快上五六天。   “但你回去后,还要提醒一下吕师囊。方腊已经把派去攻打婺州、衢州和处州的郑魔王部召回,算算时间,现在杭州城下的明教军应该超过二十万了。要他一定要谨慎!”   “是!”   “不过也不必太担心,打仗不是兵越多越好。一座城下聚集二十万兵,以我东海的指挥和后勤体系也是都嫌吃力,更别说明教贼军了。其中能派得上用场地精锐能有十分之一就不错了。其他地只是消耗粮食罢了!”   “是!”信使再一躬身。   “你先下去歇着罢。等明日我派人送你回杭州!”等赵文把该说的话说完,赵瑜出言把信使遣了出去。   信使行礼后,转头离开。赵文对赵瑜道:“二郎,即是如此,杭州城就可以不用再担心了。”   “是啊!”赵瑜点头,“杭州城安生了,台风也走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第五十七章 西军(中)      大宋宣和二年十月十四,辛巳。   尖耸的船头披波斩浪,一艘船身修长的车船如飞梭一般在浪尖跳动,十只轮桨快速的击打水面,白浪翻涌,船行如飞,一呼一吸之间便能向前冲出十余丈。   赵瑜顶着风,悠闲的站在船只的最前端,双脚巴住甲板,不论船只如何颠簸,他却纹丝不动。点点飞沫随着船身起伏涌上船头,飞溅在光着的大脚上,凉沁沁的,煞是舒服。   “二郎!”赵文声音在身后响起,“你可真是悠闲啊!”   不用回头,赵瑜也能知道自己的参谋总长现在是什么一副表情。自从五天前出了衢山后,赵文说话都变得怪腔怪调起来。赵瑜双眼平平看着前方,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二郎!”赵文不会让赵瑜就这么躲过去,他就在赵瑜耳后叫道:“我们何时才回台湾?!”   给人贴着耳朵叫,赵瑜聋子也装不下去了,笑道:“我们不就在回台湾的路上嘛。”   “什么时候回台湾变得要往西边走了?!”   赵瑜哈哈一笑:“只是顺便绕个路罢了!”   “这路绕得可真够大的,都绕道扬子江了!”赵文指着船外:“二郎,你看看对面的那个岛,都过了扬州的小沙了(今扬中市),前面就是瓜洲渡,你还想绕道哪里去?江宁?!”   “这话没必要一天说三遍罢?”赵瑜摇头。“到了瓜洲渡看一看就回台湾。”   “这已是二郎你第三次这么说了,但我们现在离台湾还有几千里。”赵文悻悻说道,“瓜洲渡的宋军又有什么好看地。”   “我只是想看一看西军,他们也许是日后我军除女真人之外最大的敌人。百多年没打仗,河北禁军已经烂透了,东京禁军也就班直中的万多人还算得上战力,整个大宋。也只剩西军可堪一战。”   “能看到什么?”赵文摇头,“童贯乘的纲船能从润州沿运河直放杭州。就算过了大江。也不会下船,运兵船有什么好看的?”   “肯定会下船的。童贯带的是西军!那些关西人坐了一个月地船,不在润州休息两天,他们可没力气打仗!到了京口和瓜洲那里,正好可以见识一下西军的军势!”   半日后,赵瑜地车船已经来到瓜洲渡上。但大江之上,除了捕鱼的舢板外。就只有寥寥十余艘河船在摆渡。   “童贯怎么到现在还没到?!”赵文拿着望远镜梭巡江中。   “不,他已经全师过江了!”赵瑜放下望远镜,他在瓜洲对岸的京口渡中看到了纲船竟有数百之多,除了南下大军所乘船只,不会有别的来历。   “这么快!”赵文惊道。   童贯的确已经领兵渡江了。从前日,用了两天时间,十五万大军便陆续过江——南下时,他们便坐着船走得汴河。所以过江时不必上船下船,速度自是比正常情况要快上许多。   入了润州,童贯便立刻占了州衙为宣抚使行营。转眼之间,旧日如狼似虎的衙役胥吏被扫地出门,在衙门中进进出出的,是一群群看起来更加凶恶十倍地关西赤佬。   今日。在休整了两天后。童贯来到州衙大堂中,击鼓聚将,举行军议。这位当今朝中最为战功赫赫的宦官,如今的两浙、淮南宣抚使高居正中。置制使谭稹、都统制刘延庆列坐左右,其下各路统制、幕僚将佐肃然而立。静声屏气等待主帅发令。不过这临战前肃杀的气氛,却因童贯的一句话,彻底粉碎。   罢造作局……停花石纲……下罪己诏!   “罪己诏?!”州衙大堂中,传出一声惊叫,众将一片哗然。   谭稹看向童贯的眼神与看一个往脖子上勒绳子的疯子没有两样。大宋开国以来,从没出过代天子下诏罪己的事。就算是蔡京那等权相也不敢作出这等妄为之举。童贯兵权再重。也不过是一个宦官,得罪了天子。他难道还想有活路?   地确,童贯在出京时,道君皇帝的确给了他临机处断之权,甚至允许童贯‘如有急,即以御笔行之’——遇到紧急情况,可以自行拟定诏书发布命令——但没有上报朝中,便越俎代庖的帮天子下了罪己诏,这等于是啪啪地打道君皇帝的脸。现在江南大变,局势艰难,道君皇帝只能捏着鼻子把苦水硬吞下去,但日后清算起来,站在这营帐中的,没一个会有好下场!   “大帅,万万不可!”没等谭稹出言反对,都统制刘延庆当即跳出来,“造作局可罢,花石纲可停,罪己诏可万万不能下啊!”   “大帅!还请三思!”谭稹也站起劝道。   童贯沉声道:“本帅已是四思,五思过了。罪己诏是不得不下。造作局、花石纲,今日可罢可停,日后未必不能再起再兴,不下罪己诏,把两事的根断掉,如何能取信于江南百姓?!”   “大帅,此事事关重大,还是先上报天子,等天子下诏罢!”谭稹再劝道。   “等?!”童贯眼眉瞪起:“军情紧急,怎么等?!方腊不会等!魔教地贼子不会等!现在不仅是方腊,江南各州各府都有贼人蠢蠢欲动。靠得近的,常州、湖州,魔教贼军已有数千众,而稍远一点的,苏州……不,现在已经是平江府了,妖人石生已领着万多人围攻府城,更别说两浙南方蜂拥而起的贼子,已经攻州下县。即将与方腊合流。现在围在杭州城下的贼军只有二十万,但再拖过一月两月,那就会是三十万、四十万!还能再等吗?!……我们等不起!   贼寇不能迅速平定,江南就不能安稳,北伐之事便无从谈起。自石敬瑭割幽燕之地以媚契丹,至今已有整整一百八十五年,幽燕地汉家子弟也在契丹人的欺压下苦盼了王师一百八十五年!好不容易才等到了契丹衰亡。我大宋有了收复故土的机会,现在不把握时机。及早北上,”他用力一拍桌案,猛然站起,“难道还要北地的汉儿再等王师一百八十五年?!”   童贯的声音回响在大堂之中。他是彻底地豁出去了,黝黑地脸上是少有地坚毅。当年他在关西监军时,便藏了天子下令军势缓发地诏书,今日代道君皇帝下诏罪己。也不过旧日之事地翻版罢了。虽然心知日后政敌必然会拿此事来攻击,只要能封王,就算第二天就被赐死也无妨。无论用什么手段,他都不会允许北伐幽燕之事再次被延误!   “为何魔教能一呼百应,难道你们不清楚?!造作局、花石纲不废,罪己诏不下,就算平了方腊,日后还会有贼子揭竿起事。今次北伐已经被耽搁了。本帅可不想看到下一次。我意已决,尔等不必再言。日后天子若是降罪,本帅一力担之!董耘!”童贯叫道。   “下官在!”一人应声出列,其人身着青色文官袍服,是童贯的亲信幕佐。   童贯道:“这份并罢苏杭造作局、御前纲运及木石采色等物的罪己诏由你来拟稿,尽速通传江南。无论如何不能再把江南百姓往方腊那里推了!”   “下官明白!”   “你先下去写稿子罢!”童贯挥退了董耘。又对谭稹、刘延庆道:“谭置制,刘都统,我三人即为主将,便不可轻动。我等还是坐镇润州,领兵出战之事,还是由下面统制去做。”   “大帅说的是!”童贯权威极重,连罪己诏都能压着谭、刘二人发布,现在他把两人强留在身边,他们也不敢反对。   见谭、刘二人配合,童贯神色略略放松了一点。又叫道:“王禀!辛兴忠!王渊!”   “末将在!”三名将领应声出列。   “你三人领本部兵马为东路军。王禀为主帅。沿运河直攻杭州。方腊贼军现在聚兵二十万,合围杭州。”   “末将遵命!”   “虽然刚刚收到的消息说。直到十天前,杭州仍未被攻破,还数次出城反击。但现在情况如何,却难以断定。不过就算杭州有失,方腊攻城半月有余,损伤必然不轻,正是我军乘隙攻取的良机!”   “末将明白!”   “刘稹!王涣!杨惟忠!”童贯又唤出三人。   “请大帅吩咐!”   “西路军由你三人统领,以刘稹为主!先驱金陵,再南下广德,经宣州,把歙州给我收复。你们这一路,要直捣方腊老巢,断其后路!不能给他东山再起的机会!”   “末将领命!”   童贯站起身,把令箭逐一掷下,“今次我大军东西并进,当以雷霆之势,把魔教逆贼一举荡清。本帅在这里等你们地捷报,天子在京中也在等你们捷报!江南百姓更是在等你们的捷报!能否让本帅凯旋回京,能否使天子安居无忧,能否救江南万民于水火,就全看你们的了!”   新任的东路主帅王禀接令回营,在主帐中盘算了一番后,便使人请了同领东路军的统制王渊过来。   王渊,字几道,也是西军中的一名知名将领,其时与王禀并为统制。但无论从资历还是领兵数量上,他都无法与王禀相提并论,故而便被童贯配在王禀帐下听命。   “几道!”王禀是个爽快人,与王渊也是熟不拘礼,并不多作寒暄,直言道:“辛兴宗是个废物,今次出战,也只能靠我们哥俩拼命了。我欲命你为我部先锋官,不知你可愿把这担子接下来!”   王渊似是早有心理准备,拱手道:“王帅有令,末将敢不从命?!”声音一顿,“只是东路沿运河而行,将直面贼军主力,光凭末将本部兵马却是难以顺利进军,还想请王帅帐下的一人为偏将!以佐军事!”   “……可是泼韩五?”王禀略略一想,便知王渊所求何人。   “正是!”王渊点头。他所点偏将,大名韩世忠,字良臣,在王禀麾下为进武副尉,最是勇猛善战。只是其人少年时在家乡是个无赖泼皮,人送匪号‘泼韩五’,入了军中后,虽然屡立战功,但这个外号却一直跟着他,“有良臣为佐,斩将夺关不在话下。”   “好!就让韩世忠跟你去!”王禀答应下来,唤过亲兵小校,“把韩世忠叫来。”   小校应声出去。不一刻,一连串即疾且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逼主帐而来。很快,门外投进来地光线一暗,一个身高六尺有余,体壮如牛,魁梧异常的关西大汉出现在门前。那汉子三十出头,紫棠色的方脸上颧骨外凸,双眉吊梢,一对环眼深邃如潭,相貌并不英俊,甚至可以说是丑陋,但自有一股英武豪雄之气,让人一看便知是难得的猛将。   “王帅,韩世忠奉命前来!”汉子在门外叫道。   “进来!”   韩世忠两步走到厅中,先拜了王禀、王渊,而后问道:“王帅!唤韩世忠来,可是要俺领兵出征!”   “猜得没错!”王禀点头,“正是要让你助几道为先锋!”   “当真!?”韩世忠大喜过望,忙抱拳躬身道:“多谢王帅抬爱!”   王禀见韩世忠好战如此,心中也甚是高兴。对王渊、韩世忠两人道:“你俩为我部前锋,有什么要求,现在可以尽管提,只要我能安排的,我自会给你们准备好。你们只要给我记住一件事……”他目光灼灼,猛地提高了音量:“无论如何都不许比刘稹那一路慢了!若是耽搁误事,让我在大帅面前丢了脸,莫怪我不留情面!”   王、韩两人对看一眼,齐声道:“王帅放心,末将理会得,绝不会比西路慢了!”   “那就好!”王禀展颜笑道:“有你们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拿出令箭交予二人,“你们现在下去点兵,今夜就乘船出发。三日之内,先把平江府的石生给我平了!”      第五十八章 西军(下)      大宋宣和二年十月廿一,戊子。   杭州。   双刀相交,发出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互为死敌的两名士兵隔着刀锋在杭州城的城头上冷冷对视着,紧盯着对手的一举一动。相隔不过一步,挥刀可及的距离,露出一点破绽便有丢掉小命的可能。而在他们的周围,一群人要么同样对峙,要么就厮杀在一起,杀声连绵,这是攻城者和守城者之间战斗。   这一次的攻击,攻守双方才在城头上纠缠了不到一刻钟,配属在这一段城墙上的一千守军就已经有三分之一的伤亡,但让他们咬牙继续坚持下去的,是从城内赶来的援军发出的喊杀声。   声音越来越近,一百东海战士领着五六百的宋军大步冲上城墙,惨叫声顿时多了起来,杀声渐渐小了下去。转眼之间,城头的方腊军不是被杀,便是被赶下城墙。对峙中的那个明教士兵见势不妙,用披着坚甲的肩膀硬捱一刀,一个翻身便顺着搭在城头上的云梯滑了下去。   见对手逃窜,守军士兵立刻丢下手中长刀,从满是血水和尸块的城头上,拾起一把长弓,搭箭拉圆,对准在城下跑出之字形的敌人,一箭射去——却没有射中。他恨恨丢下长弓,但一支长枪呼啸着从他耳边飞过,精准无比的把他的目标牢牢钉在地上。士兵回头,与他同属一队的袍泽兄弟正冲着他微笑。   “干得漂亮!”一个东海军官鼓着掌。大声叫好。若在半月前,分配给他地这些宋军士兵箭射不远,刀拿不稳,绝对做不到方才那精彩的一击。   战场不愧是最好的练兵场所,二十余天的杭州城攻防战,让参与这场战争的士兵和军官们的战斗水平直线上升,不论是近身搏杀。还是远距射击,都有了长足的进步——不过这一点。对于双方来说都是如此。相对而言,还是被宗教洗了脑地方腊军进步更大一些。   二十多万方腊军早把杭州城四面团团围定,攻城时已不再仅仅局限于一面城墙。他们利用兵力上的优势,每一次攻城都是四面同时进攻,虽然攻击有主次之分,但如果城中守军只顾着防御主攻方向,忽略了佯攻一面。方腊军地攻击重点便会立刻转换,让城中守军疲于奔命,苦不堪言。   离着城墙半里地,竖着十几架高达五六丈的巢车。虽然这种方腊军临时打造的专供观察敌情用的瞭望车,比起《武经总要》中所记载的十丈高的巨型望楼车要矮上近半,但要观察着城头上的一举一动,却仍是轻而易举。指挥上城攻击地命令便是从这些巢车上的瞭手用旗号发布出来。   二十天来,一开始还仅会使用两根竹竿扎起的长梯来攻城的方腊军。现在不仅有了巢车,连用来冲击城门的冲车也被打造出来,不过当他们发现所有城门后面都堵着几千块砖石之后,便又打起了地道战的注意。   当然,以杭州的地下水位和地质条件,挖地道攻城是绝对不现实的。但当丁涛看到北门半里外突然多了一圈营帐后,还是建言吕师囊沿着城墙一线,埋进了上百口水缸和大瓮,以作侦听之用——这种武经中记载,在营帐中挖掘地道以躲避城上观察地做法,却瞒不过读过武经的丁涛,不过这也再一次证明了已经有通读过武经的士子又或是宋军军官加入到明教军的行列。   这当然不是个好消息。一个有点水准的指挥官,对于部队作战能力的加成是不言而喻地。而对有着虔诚信徒,却缺乏有效使用能力的明教军来说更是如此。   虔诚无比的明教教徒可谓是悍不畏死——虽然这种人在方腊军中不过百之二三,但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一人奋命。往往能带动十几个人与他一起冲上来——在接受了有效的指挥后,二十多天来。他们多次攻上城头,而且越到后来,上城的几率就越大。而到了今天,从早间到现在,三次攻击竟有两次上城。虽然以五百东海兵为首的城内守军每一次都把他们赶了下去,但难度却也越来越大。   “终于撑过去了!”吕师囊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幸好这一次贼军的后续部队没跟上,不然还要有一阵纠缠!”   “下一次可不会那么好运气了!”余道安依然板着一张脸,“才半天功夫,就让贼军两次攻上城头。以现在这种守城水平,到天黑之前,贼军至少还会有两三次机会,他们就算再蠢至少也能把握到其中一次罢?”   吕师囊看了看天色,叹道,“现在才午时,至少还要两个多时辰,天才会黑下来……真地要拼命了。”   方腊军在白天攻势猛烈,不过由于夜盲症地因素,却不敢夜中攻击——如要疲惫城内守兵,应该昼夜不停的攻击,但这一点方腊军却做不到——相反地,吕师囊却率部多次趁夜突出城门,进行了几次卓有成效地反击。所以到了夜中,攻守往往易位,变得是方腊军谨守营寨,多燃篝火,提防城中的偷袭。而城中守军却有了相应的休息时间。   不过这样悠闲的时光即将一去不复返,吃了几次夜袭的亏,方腊军的守备能力也大有加强,再加上他们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几百条土狗散放到营寨和城墙之间。有这些畜生做耳目,东海军已经三天没能出城夜袭了。   能安心休息的明教教徒养足了精神后,到了第二天攻击力度便大大加强。几次在城上城下往复拉锯,消耗的箭矢已经难以补给。安置在城头上地床弩等战具也被摧毁了许多,而布置在城中,来回救火的东海军更是疲惫不堪。   “还能支持几天?”吕师囊低低的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余道安。   余道安抬手递了张纸片给吕师囊,回道:“如果城内民心安稳的话,至少还能撑上半个月!”   “民心安稳吗?!”吕师囊低头看着纸片上的内容。那是方腊军这两天用长箭射进来的宣传单,上面写明了圣教大军。只杀贪官,不伤百姓,如若开成请降,将会秋毫无犯。杭州城中,识字的人不少,几千张宣传单射进来后,上面地文字应该现在估计已经传遍了全城。这样一来。民心如何能安稳!?   “最多再守十天!”他叹道,“希望宋人的援军会按时过来,我们也可以把这个该死地任务给卸下去了!”   “今日上午的三次进攻就有两次攻上城头,最多再有四五日,我圣军便能打进杭州城!”吕将在方腊主帐中放声豪言。现在的攻城作战,在战略上都是听从他的意见,虽然还没有攻破城池,但随着上城的频率越来越高。让这位前太学生的地位在明教军中直线上升。   “不过拖了二十天,我们损失也不小!”自感地位不稳的军师汪公老佛把话里地重音压在‘拖’和‘二十天’上,不阴不阳的刺了吕将一句,“老郑受了重伤,七佛右手上也中了一箭,下面的兄弟们更是伤亡甚众。如果能两三天内就攻进城中那就更好了。”   “已经拖了二十天。不在乎这几日。”杨八桶匠——这位起兵时放言要渡江直取东京的明教大将——没听出汪公老佛的话中之意。   “能不在乎吗?”汪公老佛道,“二十多万人一天就要消耗米粮三千多石,我们在歙州、睦州收集到的粮食最多也只能够再支撑六七天!如果五天内打不下杭州,我们就算想转去攻打其他州县,也来不及了!”   “杭州五天内必下!”吕将厉声叫道,他容不得他人怀疑他的判断,“只要打下杭州,我们就有余力分兵,北攻秀州,直取苏湖。常言道:苏湖熟。天下足。夺了苏州、湖州。就不需担心粮草不济!接着再攻取金陵,扼守长江。北拒宋军,南平江东,最多一年,两浙、两江将尽属我圣教。”   “说得好!”方腊一声赞,堵住了汪公老佛接下来的话,“还是吕先生说得好!……传令全军,加紧进攻,五日之内,我要站在杭州城中!”   “是!”帐内众将齐声应道。   方腊还想再说两句,但这时大帐地帘幕一动,一个斥候风尘仆仆的闯了进来,“圣公!圣公!官……官军已经到了城北二十里的赤岸口!”   丁涛坐在州衙的签押房中,低头细看着呈上来的公文,这是他下令州中吏员制定的城内口粮配给和粮食征收地计划书,虽然此前这些吏员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工作,但在丁涛指点下,却也完成的像模像样。   算算时间,最多再过十天,城里明面上的存粮就要耗尽了,不过各家大户手上必然还有暗藏的粮食,丁涛此举就是在打这些粮草的主意。只要能征收个一半,再用上半个月不成问题。   从头到尾通读了两遍,在页尾写下了自己意见,递给侍立在桌案前的书办,丁涛说道:“交给大府落印签押。”   书办接过公文,去后厅找蔡嶷签字,不过这只是一道做样子的手续,在杭州城中,蔡大府已经没有发言权了。半月来,进出州衙的人们都知道,现在杭州城里管事的,是这位不到二十岁地‘丁小将军’。   当日在菜市口处斩赵约之后,丁涛便没再参与战事,而是接手了城中地后勤庶务,从城里的两家东海商号调了几个老账房来,先理帐,再定规矩,顺手斩了两个不听话地胥吏,不过两三日,便把州衙内外整得服服帖帖,后勤工作也给打理得井井有条。   看着书办急匆匆的出门离开,丁涛不顾形象的趴在桌案上。不过一城之地,把规矩一立。再把合适地人安排在合适的位置上,落到他手上的也没多少事可做。虽然吕、余二人焦头烂额,他可是清闲的要命。   ‘还真是没劲呢,早知把这些事丢给余哥算了!’丁涛把下巴搭在手肘上打着哈欠,‘不知道援军什么时候来,这样闷在城中还真没意思!’   百无聊赖的趴着,眼皮都已耷拉下来。正当丁涛快要入睡的时候,一阵连天动地的呼喊猛然把他惊醒。   丁涛几步跨出签押房。却碰到蔡嶷、陈建慌慌张张地从后厅跑出来。“出了何事!?”两人一看到丁涛,便急问道。   “是城外,在北面!”丁涛很快分辨出来声音的来历,丢下了两句,便跳上拴在衙门外地马匹,直奔向北面城墙。蔡嶷、陈建对看一眼,也忙着骑上马跟了过去。   当丁、蔡、陈三人急匆匆的赶到西北角的余杭门时。正看见如洪水般从城北远处逃回的方腊军。   “究竟出了何事!?”蔡嶷喘息未定,就大声问道。   吕师囊解释道:“应该是援军到了!能一下击破这么多贼军,至少有两三万。”   “援军?还两三万?!”陈建愣愣的,“两浙哪还有这么多兵?!”   “谁知道!不过看样子还是沿运河过来的,也许是淮南的军队罢!”吕师囊随口道。虽然心知必是从东京来地北伐军,但无论如何却不能说出来,那样会显得东海对大宋内情了若指掌,传扬出去。肯定会引起大宋君臣的戒心。   “淮南?”蔡嶷摇摇头,他就是刚从淮南调来的,那里的军队内情如何不知,“淮南调不出这么多兵,那里还有梁山贼寇要剿!”   “会不会是方腊在使诈?”陈建问道。   “不会!这几日方腊已经占了上风,没必要耍小伎俩。”丁涛摇头道。“不管是哪里来的,定然是援军无疑!贼军败得漫山遍野,这种败势是装不出来的。”   “你确定?!”   丁涛点头:“千真万确!”   蔡嶷、陈建同舒了一口气,在心头绷了一个多月的弦,终于可以放松了下来。只是他们的脸上看不出多少喜色,只有松弛后地麻木。   吕师囊瞥了两人一眼,道:“贼军费上近月也没能攻下杭州,本已是疲兵,现在贵方援军已至,贼军败亡可期。我们任务也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任务?”蔡嶷、陈建惊奇的看向吕师囊。   吕师囊道:“我等并非是东海商号的护卫。而是东海水军所部,今次是奉了大王之命。特来助守杭州。”   “是吗……”吕师囊突然揭开底牌,蔡嶷和陈建并不如何吃惊。对于三人的身份,蔡嶷、陈建暗中多有推断,现在一下得到证实,心中也只道:‘也的确如此才说得过去。’   吕师囊豪爽大气,深得军心,又多次瞅准时机,领兵出城反击,实是有勇而有谋的良将;余道安看似阴狠,但将五十兵在千人之中缚赵约而去,却是行事果决,胆略过人;而丁涛,小小年纪即文武俱全,领兵出战不在话下,执掌政务轻车熟路,当日在刑场上历数赵约之罪,亦是引经据典,出口成章;这三人放在大宋百万禁军之中,都是一等一地人物,东海上下除非都瞎了,否则绝不可能让这三人只当个区区商号护卫头子。   看到两人的表情,吕师囊知道他这么做是做对了,与其让他们暗自胡乱猜测,还不如把话说开。守城时没少得罪他们,现在不把身份挑明,等援军进城,说不定他们会动什么歪心思。   陈建揣摩着吕师囊的话,却发现有一点说不过去:“台湾离杭州有两千多里,消息传递不便。也就是说,你家大王在方腊起兵之前就已经预计到了?”   “当然!”吕师囊点头道,把预先准备好的搪塞之言娓娓道来,“当日,杭、温、广诸州州官遇刺,大王就料到明教必有所图。便各安排了一个指挥在三州州城外的港口中守候。如果明教不起事那是最好,若是起事来攻,我们便正好能助一臂之力!”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东海王果然是深谋远虑!东海王此举,救了我一城百姓的性命,等战后上表,本官必为三位请功!”蔡嶷说道。   “大府有心,不过还是不必了!”吕师囊摇头谢绝:“如要邀功,我们又何必隐去身份?外臣不奉诏便入国中,本是大忌。若不是杭州城中我东海产业甚多,我家大王也不必如此犯忌。两位还是把我们当成寻常的义勇便是!”   丁涛也道:“自守产业,不敢居功。这几日我等对两位多有冒犯,虽说是为了城防,但还望两位海涵,不要再放在心上。”   既然东海三将没有领功的意思,也就是明摆着把功劳让给了他们两人。而吕师囊和丁涛的言下之意,蔡嶷和陈建也听得很明白,‘我们把功劳送给你们,你们也别再纠缠守城时的那点冒犯。我东海地商号就在杭州,这是我家大王最在意地,你们只要日后多加照顾就可以了。’   “如此怎生说得过去啊!”蔡嶷、陈建佯作不允,但眉眼皱纹中的喜色,却暴露了他们地心思。   入夜时分。   不过半日之战,方腊军的北面大营被彻底击溃,而东面的营寨则被主动放弃,方腊军的主力开始向杭州城西南方向移动。   杭州的北面城门大开,迎接援军的到来。   “天威卷地过黄河……”   “万里羌人尽汉歌……”   “黄堰横山倒流水……”   “从教西去作恩波……”(注1)   一队队关西军汉高唱着军歌走进敞开的城门,一艘艘满载着士兵的也顺着运河由余杭水门进入城中。   西军来了。   注1:这是沈括在关西任职时所作的军歌。梦溪笔谈有载。      第五十九章 投奔(上)      大宋宣和二年十二月初三,己巳。   睦州。   三个月如同一个轮回。   方腊不禁悲叹着。   三个月前,在万岁声中,他昂首纵马驰入睦州城,那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仿佛天地就在指掌间。但三个月后的今天,他就只能站在睦州城头,神色木然的看着城下的官军在那里耀武扬威。   官军的营地从四五里外的村庄顺着新安江畔官道一直延伸到城下半里的地方,连绵而疏松的营帐看起来防卫并不森严。但方腊知道,驻扎在其中的五六万官军,就算是在睡梦中也不会给他留下任何机会。   在昨夜,他搜检全军,挑出了三千在夜中至少残留有一点视力的士兵,趁着官军新来乍到立足未稳的时候出城反击——当初杭州城中的几次夜袭让他记忆深刻——但结果却与此前数仗并无二致。这支让方腊寄予厚望的队伍甚至没能攻破同样只有三千人的官军前营!   自从在杭州城外的清河堰决战惨败之后,一个多月来,圣军与官军沿着新安江在渔浦、富阳、桐庐、钓台等县镇多次交战,却没有一次让他听到胜利的欢呼。   除了失败,还是失败。唯一的区别就是损失是多是少。而且每次战败,都有大批忠心耿耿的教众被留下来断后,但他们所能做到的也不过把官军拖上三五日地时间。每当圣军撤退到一地。刚想停下来喘口气时,官军的大旗就又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之中。   就这样一败再败、一退再推,方腊他就从杭州又回到了睦州,而当日围攻杭州城的二十万余大军,随他退到睦州城中的,却依然还有二十万。不过,不再是二十万正当年的精壮。而是混杂了一多半老弱妇孺的杂军。   这也多亏了官军。不知童贯那阉人下了什么命令,官军在一路攻来时。于路上乡镇和村庄,只要发现丁点圣教教徒地踪迹,便会大肆搜捕烧杀。当初圣军进军时,已经把那些乡镇村庄中的异教徒都杀掉了,剩下地都是信了圣教的教众,而官军此次又反杀回来,新安江沿岸的乡村已无谯类。只剩座座废墟。   而幸运的逃过官军屠刀的教徒,也不得不跟上圣军的脚步,圣军的损失也就因此而得到了补充。虽然这些人不比早前损失掉地虔诚教众,但在官军的威胁下,维系他们继续作战的,是更加旺盛的求生意志。   ‘还有机会的!’方腊打起精神,杭州不过一万多兵,三五万民伕就能在他二十万大军中守上一月。而睦州的城防虽比不上杭州,但比起桐庐、富阳两县仍要强出许多。他现在麾下仍有二十万大军,前日征集的粮草也还有许多,而城外的官军不过五六万,守到明年开春不成问题。   方腊早已打探清楚,童贯此次南下。所率领地军队以西军为主。关西人早已习惯西北干旱之地,到了湿润阴寒的南方,水土不服者必然甚多。只要能坚持下去,官军肯定会不战自溃!   “天命在我!”方腊自我催眠式的说着,“上天不会亡我!”   他曾听吕将说起,去年京中曾经流传过‘东南有圣人出、真龙现’的谶言,他自号圣公却与这谶言暗合。这若非是天意,又怎会这么凑巧?   “我有天命!”他狠狠对城下的官军叫了出来。   “圣公!”城下一声唤,把陷入半疯狂状态的方腊叫醒。是军师汪公老佛地生意。   方腊回头,却见不但是汪公老佛。连刚刚伤愈的方七佛。丞相方肥,以及前日才被派回青溪老家征收粮秣、壮丁的方百花和吕将都一齐赶上了城来。   “出了何事?!”方腊看着众人一齐上来。人人脸色不对,皱眉问道。   “圣公……歙州丢了!”汪公老佛先把周围的护卫都赶得远远的,方将噩耗说了出来。   “……胡说!”方腊一把扯过汪公老佛,对着他那张皱纹满面的老脸,厉声叫道,“这是谣言!”   “圣公!”吕将踏前一步,为汪公老佛解围,“此事千真万确。正在攻打宣州的八大王所部已全军覆没,逃到青溪的残兵说得一清二楚。官军此次来袭,是东西两路并进。我们对上的只是其中的东路军。而西路军,则是途经江宁府和宣州绕到了我们后方。”   方腊推开汪公老佛,整个人失魂落魄:“连八大王都死了吗?”   那个八大王是不过是天目山中地山贼,自号八大王,日常做地是剪径的营生。当圣教起兵后,他当先投奔了过来,方腊给他封了个官,让他领着一支偏师去宣州发展。本听说已经陆续攻占了宣州地太平、泾县二县,正准备攻打宣州州城,但想不到却遇上了官军的偏师。   吕将看了看方腊的样子,摇了摇头。这明教圣公已经完了,而圣军也快完了。   ‘日暮途穷啊……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放弃学业,投入叛军,不是为了什么光明教,而是希望能一展所长,为自己挣得日后的富贵!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吕将想着,‘杭州……是杭州!’   杭州是个转折点,圣军攻打杭州之前,一切顺利的难以想象。攻睦州、下歙州,破桐庐,夺富阳,大军势如破竹。但当到了杭州城下,却如洪水撞上了礁石,碰得头破血流。   二十余万大军,顿兵城下有二十余日。后经连番血战,才勉强取得了胜势,眼看着五六天之内便能攻下城池,可谁能想到,他们的援军竟然来了。   十月二十一日,官军援军地前锋从北而至,一举击破了城北大营。不过那时官军人少。战线并未因此崩溃。但吕将知道,大势已去。他当即建议方腊。留一部抵挡官军外,率主力向南方转移。但方腊却没有采纳他的建议,仍想再搏一把。   接下来的三天,万五官军日日出城邀战,双方连番血战,虽然看起来是不分胜负,但城中官军拖延时机的目的却达到了。两天后。官军主力杀到,圣军惨败于在清河堰,二十万众就只剩一半,而其中精锐更是丧失殆尽。接下来战富阳、战桐庐,连战连败,虽然方腊利用信徒拖延,但官军下手极狠,一个村子接一个村子的烧杀抢掠。明教在浙西的百年根基,一月之间全被摧毁。   尽管现在方腊手上看起来还有二十万人地样子,但其中兵甲俱全、可堪一战的已经不到一万,再无力与官军相抗。再加上歙州失陷,后路已绝,被前后夹击在新安江河谷中地明教军。已经是风箱里的老鼠,没有多少天可活了。   仗着睦州的城墙,方腊还想拼死一搏,但吕将却已经毫无信心,他望向城下,官军的前营营帐中,地面上的土色有深有浅,分明是夜中运走地底土石时留下的痕迹。   官军在挖地道。吕将一眼便看出。但他也懒得提醒,三五天之内地道挖不出来,而他准备就在这几天离开。留在此处是死路一条。只有走才能有条活路。   睦州是兰溪(今兰江)与新安江的交汇处。如沿兰溪河谷向南转移,可以入婺州(今金华市。其下有兰溪县),在那里尚无多少官军。婺州是两浙入江西和福建地门户。占据了睦州,或向西南入江西,又或向南入福建,都是可以暂避官军军锋的地方。不论福建、江西,都是明教的势力范围,明教在两路的信众甚多。只要逃入那里,再卷土重来,不是不可能。   不过吕将不打算去江西,就算往那里去,也是被官军追着打,他想去福建。福建八山一水一分田,重峦叠障,易于藏身。就算官军紧逼,实在不行,他也可远避海外。海外有东海国,国主本也是叛逆出身,十几年前其父兄照样是起兵反叛,而落得在京中千刀万剐的下场,但现在他已经是一国之君,大宋皇帝亲封的东安王。投了他去,至少能逃得一条性命,借其势,日后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当日晚间,吕将悄悄拜访了方七佛。现在兵荒马乱,他又是被官军绘图海捕的重犯,不可能孤身逃离,必须说动一支军队护身,方可保得性命无忧。   把自己地盘算,掐头去尾的隐去了部分细节,给方七佛说了一通,吕将最后道:“七将军!歙州已失,睦州只剩一座孤城,虽有二十万众,粮秣不缺,但外无必救之军,内无必守之城。一座孤城肯定守不了几天。如果七将军能请得圣公之命,去攻打婺州,一则可以分散官军军力,缓解此处的压力,二则婺州可与睦州成犄角之势,互相支援,至少能把战事拖到明年开春。   只要江南烽烟不息,西北二虏定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现在东京和关中的大军已经来到江南,两处必然空虚,只要西北二虏有了乘机来攻的苗头,道君皇帝一定会急着把大军给调回去。届时,我们自然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方七佛皱眉想着吕将地建议。他对吕将很敬重,毕竟是太学生的身份,一身的才学在圣军中是屈指可数,智计也是顶尖的。现在吕将建议向南攻婺州,理由冠冕堂皇,方七佛想来也觉得甚有道理,并没有怀疑其是否别有用心。   “只是……这件事为什么要跟我说?先生直接对圣公提议不是更好!”   “在下说得没用啊……”吕将摇头苦笑,“还是七将军你来说圣公才听得进去!”   “原来如此!”方七佛点了点头。自吕将入伙以来,这位前太学生的多次提议,都算得上是真知灼见,若是方腊都能遵从,不至于败得如此之惨。   “不过为避嫌疑,七将军你最好还是请百花公主和亳二太子来领军,不然圣公觉得七将军你临阵脱逃就不妙了。”   方七佛一愣,偏头想了一想,正色道:“多谢先生提点!”   被方七佛恭恭敬敬送了出来,院落中,一株亭亭玉立的腊梅正悄然吐着幽香。抬手抚上枝头,吕将暗道:‘百花,就算万军重围,我也能带着你一起远走高飞!’   与此同时,淮南东路淮扬军宿迁县附近。   一支数百人的队伍藏身在淮水旁的芦苇荡中,枯黄茂密的芦苇丛把他们的身影藏得严严实实。   “哥哥!”人群之中,一个面容俊俏地后生对着首领模样地黑矮汉子说道,“方才俺去县中打探,正好看见看见报捷的马递从县里穿过。听说方腊连败数阵,已经快被童贯给剿灭了。”   啧!黑矮汉子咂了咂嘴,“上个月还想乘机去投那方腊,没想到这么快就败了!”叹了口气,对身边地一个秀才模样的人物问道:“军师,你说咋办?”   秀才皱眉道:“前日官军南下,没能顾得上我们。但要是等他们回师,把我们剿了也只是顺手而已。照小弟说,大宋呆不得了,方圣公几十万大军都抵挡不了,我们更没机会。还是早点去投东海罢,至少能混个出身!”   黑矮汉子低头想了半天,最后用力一拍大腿:“也罢!反正早有联络,就到海州劫几艘海船,去衢山!投东海!”      第六十章 投奔(下)      大宋宣和三年元月十五,辛亥。   基隆。   又是一年上灯时。上元之夜,金吾不禁,各色新扎宫灯布满了东海国都中的大街小巷。正所谓‘天碧银河欲下来,月华如水照楼台’,长安主街两侧,一座座彩灯山棚拔地而起,皆是城中富贵人家精心制作。华灯宝炬,月色花光,从基隆堡王宫一直延伸到港口,映遍了全城上下。城内的几处庙宇寺观,也中门大开,让百姓们入庙烧香礼佛。   依着军纪,就算这年节之时,营中官兵也不得私自外出夜游,但军营内外,也用一盏盏小小的球灯装点得繁星闪闪,有若飞星。   在这喧闹的夜晚,基隆城的百姓们仿佛忘记了海峡对岸的战事,享受着这个时代难得一见的平安喜乐。孩童们提着花灯,在街巷中嬉闹着,而街头巷尾,更是拥挤着一群群出来赏灯的人们。   一列车队从城中最大、俗称海神娘娘的通贤灵女庙中出来,重新回到长安主街上。金玉打造的海龙外饰,车头悬挂着的玻璃金花宫灯,都是东海王家的标志。上元节时,东海王家去海神娘娘庙烧头炷香,祈求东海国中百姓一年出海平安,是这几年刚刚兴起的规矩。但今次却只见到后妃们和世子公主的车驾出行,而东海王却不见踪影。   ‘到底出了什么大事?’注意到此事的人们不禁猜测起来。   “是不是大王身体不适?”   “少乌鸦嘴,大王身体好得很。白天还去军营校阅来着。”   “要是大王真病了,王后、王妃哪里还能安心出宫?世子公主也该在宫中服侍!”   “应该是对面又出了什么大事罢?”   “……当是如此!”   人们地猜测并没有错,打乱了赵瑜计划的,正是分别从海峡对岸的各个港口传来,在今天傍晚,同时送交到他手中的几条最新军情。   “童贯已经攻下了青溪县城?!”书房之中,赵瑜在窗边俯视着城中的溢彩流光。心神却全放在赵文通报的军情之上。   赵文点着头,“就在一个月前。腊月十五的那一天。”   “又是用火药炸开地?”赵瑜又问道。   他还记得近一个月前,官军收复睦州用的是什么手段。没人能想到东路军统制王禀,竟然会挖地道通到睦州城下,然后用火药炸开了城墙。一直以来,宋军对火药地用法一直局限在燃烧上,军中所使用的毒烟火球和飞火箭都仅是利用火药作为引火物,而利用其爆炸威力。却为东海军所独创。不过现在有王禀领头,日后宋军攻城,就又多了种手段。   “这次不是!”赵文摇了摇头。   “是吗?”赵瑜略略放心下来。   这一个月,他一直都在担心大宋会因睦州之战而对火药武器的研发重视起来。现在东海军中的火炮已经从辽南一直装备到海南,只要宋人有心去打探,很容易就能搜集到必要的情报。就像金人,自从当年在长生岛被火炮一阵乱炸,现在每个月。长生岛和旅顺的寨堡上,都会挂出一溜奸细的首级来。   火炮技术并不复杂,当年刚开始铸炮时,邓肯还不过是名铸钟匠,他也只花了一年多时间就把可以使用地青铜炮造了出来。东京城中能工巧匠胜过邓肯当年者不知凡几,若是技术泄露出去。花上两三年,仿造出同样型号的青铜炮,并不是太难。   赵瑜并不怕宋人把火炮用于对付东海,炮兵不是那么容易就训练出来,而是担心他们去对付女真。要是几年后,东京城头上排出一溜锃光发亮的青铜火炮,把女真人堵在了城墙之外,那他就有得头痛了。   不过赵文的回答让他安心了一点。只有一次成功使用的案例,是很难让大宋君臣决定把火药应用发展下去的。   “那官军是怎么攻下青溪的?”   赵文道:“是方腊主动放弃的。青溪县城毕竟城垣狭小,根本守不了几天。”   “方腊退回老家帮源洞了吗?”   “二郎猜得没错!正是如此!”   “那是自寻死路。流寇变坐寇。怎么再跟官军斗啊!”赵瑜摇着头。他并不意外方腊地选择。在历史上方腊也的确是这么做的。只是有些感慨,方腊放弃了起义军最大的优势。困守死地,与几月前在起事时发表据江而守,先下江东的演说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二郎说地没错,方腊的确是自寻死路。当他退回老家的时候,官军的东西二路已经合围,就在半月前,在帮源洞门户的箭门岭,官军突破了方腊军的最后一道防线,击杀汪公老佛等数万众,将其逼入帮源洞中。”赵文说着,也摇起了头,不过不是为了方腊,而是为了童贯,“童贯在睦州做得太狠了,那里的百姓都杀得精光,情报没法及时传递,方腊退守帮源洞的消息竟然和青溪失陷的消息一起送回来。亏童贯宣称要救百姓于水火,还废了花石纲和造作局,说和做完全不一样。”   “那是童贯不想再被扯后腿。不论是废花石纲和造作局,还是屠杀睦州百姓,都是为了把东南祸乱的根源彻底断掉才做地。”打了多年地交道,赵瑜对童贯的心意了解得很深,一开口便推测地八九不离十,不过现在他对童贯没什么兴趣,问道:“方腊现在怎么样了?死了没有?!”   “没有,据说是被活捉!连同其妻邱氏。丞相方肥等四十余人,被统制辛兴宗带兵生擒。”   “辛兴宗?”赵瑜冷笑了一声:“确定是他吗?”   “呃……”赵文奇怪的看了赵瑜一眼,不知道赵瑜为何这么说,但他得到地情报中的确有一条符合赵瑜的怀疑:“其实还有种有说法,方腊一家其实是王渊帐下一个名叫韩世忠的副将活捉的。不过出洞时给辛兴宗撞上,被强抢了过去。辛兴宗是刘延庆的亲信,方腊又在他手中。所以童贯没有信王渊和韩世忠的话,把首功许了辛兴宗。”   “韩世忠吗?”赵瑜终于又听到了一位名人地名号。不过见多了名人,早就麻木了,他摇头笑道:“算他倒霉。抢功劳,西军是有传统的!杀人放火都不奇怪,韩世忠虽然没能保住功劳,但能在辛兴宗手上保住小命,已经是运气了!当年地郑广可没这么好的运气。”   “说得也是!”赵文点头道。当年赵瑜的便宜老子和大哥是死在郑家人的手中。但到最后,却成了童贯麾下一个西军将领的功劳。带队上昌国、砍下了赵橹、赵瑾首级的郑广,据说是被那个西军将领砍成了肉酱,连个喊冤的机会都没有。比起郑广,韩世忠还算是有运气地。   “既然已被生擒,方腊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反正是逃不过千刀万剐的。说说那一支偏师罢,这次传回来的情报里有没有他们的消息?”赵瑜问着。   在睦州被攻破前。方腊曾分出一支队伍,沿兰溪河谷南下婺州,据说由其子方亳、其妹百花,以及族中大将方七佛领军,军师吕将也有随行。由于官军注意力都在明教圣公身上,只顾着捉方腊。只分了一支五千人的队伍追击。但在兰溪县城外,追击的官军遭到了这一支偏师的伏击,五千官兵竟然全军覆没。   由于没有官军肆虐婺州,所以这一战地情报传递起来比起方腊的消息要快上了许多,五六天前便到了赵瑜手上。在参谋部的推测中,这一支队伍最有可能的去处,是向西南方的衢州挺进,只要进入江西,利用当地的明教信众,再与官军周旋几年。不是不可能。   不过赵文地回答让赵瑜有些吃惊:“有他们的消息。不过方七佛他们没有去江西。而是继续南下,攻入了处州!其州治丽水(今丽水市)已经被攻下了。”   “处州?!”赵瑜眉头拧起。在处州东海的利益虽不多,但处州东面便是温州,而南面则是福建的建州,这两地,东海势力盘根错节,不容有失,“他们是要南下还是东进?”   “温州的回旋余地太小,南下的可能性居多,但温州还是得防着点。”   “嗯!说得也是……这些贼军我不怕,就怕他们把童贯带的那群蝗虫引来!”   “半年前,二郎你不是暗中派了千人化妆成当地巡检司成员吗?如要用来抵挡明教军,借着山谷地势应该给不费吹灰之力。其实算算时间,如果东进,现在温州的消息就不会这么平静,想来还是南下福建。经龙泉县入松溪,便可进入福建。而且龙泉还有铁场、剑坊被无数,去那里搜集兵器实在很方便。”   赵瑜掐指算了算时间,“如果他们进攻顺利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在龙泉县中了。”   “龙泉就挨着福建建州,在建州中,我们有六百多人守着入闽要道,如果领队的有些胆识,听到龙泉陷落后,必然会出兵对付明教军。”   “也许罢!……只能等消息了。”提起了方腊,赵瑜便又想起另一家反贼,“说起来,有没有梁山地消息?”   “梁山?”赵文有些茫然,记不起在哪里听说过这个词。   “就是梁山泊地那些反贼!”   “啊……是他们!”赵文想了起来,他摇了摇头,“没有他们的消息。不过是百多人地贼寇,能来最好,不来也无所谓。我们东海还差他们那点人吗?”   “……说得也是!”赵瑜敷衍着,心里去还想着让三十六天罡在麾下卖命的盛景。   不过接下来二十天中,又有几条新的情报陆续送到赵瑜手里。   就在上元节的那一天,刚刚占据了龙泉县的方七佛部,被伪装成建州巡检的东海军趁夜突袭,血战一夜,万余名明教军被彻底击溃,数以千计的明教教徒尸首,几乎堵塞了大溪(今龙泉溪)。不过,领军的方百花、方七佛等人却不知去向。   正当赵瑜猜测着这几名贼首会去往何处,解答了他的疑问。巡守福建沿海的湄屿舰队俘获了一艘被劫海船,船上的贼人们声称正要投奔东海——正是方七佛、方百花、方亳和吕将一行。   而赵瑜一直都很关注的梁山宋江一众,却也有了消息。他们也准备投靠东海,但他们运气却不怎么样。在宋江准备去海州劫船出海时,却遭到了知州张叔夜亲率千余名当地弓手和巡司的伏击。惨败之下,梁山贼无计可施,以宋江为首,三十六名头领和残余的百多名喽罗便统统投了宋军。据说已经得了官封,被招安了。   想着招揽的投了官军,而想解决的却主动来投靠!   “世事难料啊!”赵瑜叹道。      第六十一章 门户(上)      大宋宣和三年二月廿九,辛亥。   基隆。   东海政务院,也称政事堂,是处理东海国中政务的中枢机构。其办公地点位于基隆堡之下,十余进院落,十几栋楼阁,百来间房屋所组成的建筑群。隔着宽达六十步的御道长安大街,与别称枢密院的总参谋部遥遥相望。虽然长安大街是东北西南走向,政务院位在西北,总参谋部处在东南,但依着大宋的习惯,政务院还是被称为东府,而总参谋部则是顶了枢密院西府的名头。   东府的首脑,依然是自立国时便担任相国的陈正汇。这位旧年的大宋囚官,如今在东海国中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随着东海国势蒸蒸日上,执掌国政的陈正汇的名声也是水涨船高。外人多将其比之管仲、乐毅,而东海国中,也认为其治国之才不让萧、房。   不过尽管名望日高,但陈正汇依然保持着谦虚勤谨的态度——赵瑜也不是那种能让朝中出现权臣的昏君——每日清晨上朝过后,若是赵瑜没有留下他入御书房议事,陈正汇便会准时回到自己办公地点,或是批阅永远不见减少的公文,或是接见过来汇报工作的下级官僚。   这一日,陈正汇如往常一般,在批阅公文的间隙中,听取着前日他派出去巡视岛上水利建设的巡官的工作汇报。但刚刚谈了没几句,却听到前院一阵人声嘈杂。   “去看看出了什么事!”陈正汇指使在门外服侍地堂吏去前院看个究竟。   当堂吏刚应声要出去。一人便转过照壁,走进院中。陈正汇定睛一看,忙起身出门降阶相迎。在东海国中,能让他这么做的只有一人——执掌东海军事的总参谋长赵文。   被打断了工作述职的几位巡官见赵文出现,都惊愕的发呆起来,好半天才想到要跟着陈正汇一起降阶相迎。   东西二府对掌国政,由于要避军政两班联手蒙蔽上聪的嫌疑。同时更因为作为军政长官的矜持,两府首脑极少去对方地地盘走动。枢密使不会去宰执所在的政事堂东府喝茶,而宰相参政们也不会跑到枢密院西府去聊天。   虽然东海立国未久,传统还没那么多,但这种王不见王地规矩,却承袭了下来。总参谋部中的军官们见过陈正汇的寥寥无几,而政事堂的官吏与赵文打过照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但今天,赵文却拖着残腿。杀进了政事堂中。看守前院的门吏在后面紧追,却死活追不上瘸了一条腿的赵文,而作为陈正汇随班地几个近卫军士兵,却小心翼翼的跟在赵文后面,不敢拦,也不敢劝——尽管近卫军只需服从东海王一人,总参谋部的军令根本使唤不了他们,但近卫军官兵毕竟不能在近卫军中待一辈子。总要外放,那时他们的前途就都掌握在赵文手中,哪敢惹赵文一丁点不快。   “陈相公!”赵文板着脸与陈正汇见过礼,先挥退了院中的闲杂人等,无意寒暄,冷声问道:“你为何下令拘捕了来投奔我东海军的人?!”   “枢相说的是谁?”陈正汇不动声色。脸色平和的反问道。   装什么傻!赵文地怒气更甚:“就是刚刚从湄屿过来的那一队明教兵——方腊的余党!”   自那日被湄屿的巡海船堵上,方腊的次子方亳、亲妹方百花,族弟方七佛,军师吕将以及一众部属便被带到湄屿安歇。当赵文秉承赵瑜之意,派船把他们接回台湾,等待赵瑜接见时,港监衙门却横插一杠,就在码头上,派了衙役把一行人都捉进了狱中。   陪同随行的军官阻拦不住,便立刻飞报赵文。赵文遣人执公文去解救。却照样被堵了回来。一打听。才知道是陈正汇亲自下地命令。赵文一听,当场大发雷霆。陈正汇这么做无异是打他赵文的脸。怒火中烧,也不细问详情,便急匆匆的杀来政事堂。   “哦……”陈正汇闻言,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枢相说的是月前在福州外劫掠商船那群人啊!”   赵文脸色更难看了,他想不透陈正汇为何这么说。按照东海海商保护法,但凡劫掠东海船只、商人的贼寇,不论是何来历,都只有两条路,绞和斩!   ‘陈正汇是想借事找我的麻烦,还是不喜欢二郎收留明教教众?’赵文一边思忖着,一边问道:“……他们劫的不是我东海的船罢?我没听说他们劫的那条船在海务司登记过!”   “船只没有,但人有。船长郑高有我东海户籍,按照海商法,我东海国人拥有或指挥地船只自动获得东海商船地身份,视同已在海务司注册国过的船只。方七佛一行既然劫了我东海地船只,自然要待罪受审,否则定会让外人以为我东海律法只是充门面、做样子的货色!”   赵文不禁皱起眉来,作为军事长官,军法他倒背如流,但普通的民法他却少有得知。不过陈正汇说得这么肯定,应是确有其事。“但那是大王要见的客人。”无奈之下,赵文搬出来赵瑜这尊大佛。   不过陈正汇不为所动:“大王有权赦其罪,但他们必须在海务司提点刑狱衙门里走过一遭再说。东海律法不是儿戏,就算是大王亲来,我也是这么说!难道枢相打算让罪嫌入军中?”   ‘这话你当二郎面去讲,他杀人放火的事可没少做。’赵文反驳了一句,不过这句话也只能在肚子里打转。他心知既然陈正汇搬出了律法,那就算赵瑜亲至也决计讨不了好去。陈正汇更不会给他面子,“即是如此,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希望相公在审案时不要上刑,到时大王脸色不会好看。”   陈正汇道:“枢相放心,都安排得好好的,至少在定罪之前,不会让他们吃什么苦头!”   “那就好!”赵文拱了拱手。不再多话,就一扭头如他来时一般迅快地转身而去。   看着匆匆而退的赵文。陈正汇不禁露出一丝笑意。拘捕方七佛一行,是按照大宋律法行事,理所当然。但赵文过来却是意外之喜,能顺道打压一下军方,陈正汇自然乐见其成。这里可不是总参,贸然跑进敌人阵地,想全身而退可没那么容易。就算不刻意传播。等到明天,赵枢相被陈相公严词叱退的流言就会传遍基隆城中——无论哪个国家的首都,政治流言总是容易被传播开去的——赵文恐怕就会后悔不迭今日来过这里。   “二郎!”从政事堂回去后,午后时分,赵文又走进了赵瑜书房。   “是文兄弟啊!”赵瑜从摇椅上坐起身,被打断了午睡,显得睡眼惺忪:“什么事?”   赵文从手上的文件夹中抽出几份文件,递了上去。“这是从昌化刚刚发来的公文。请二郎看一看。”   赵瑜接过文件,没有翻看,只笑道:“我还以为你会跟我说方七佛地事呢,吃了个闷亏,心里不舒服罢?”   对于赵瑜的消息灵通,赵文并不以为意。没有这点手段,赵瑜也枉称东海王了:“陈相公说地有理,俺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那就好,幸好你能想得通,”赵瑜点头笑道。虽然东海算不上将相和,但陈赵两人到底算得上有公心,至少不会内斗到误事的地步。   “二郎。你会赦免他们吗?”   “……再说罢!”赵瑜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不喜欢明教!虽然他们劫船时没有杀人,但如果他们铁了心要食菜侍魔,我想我还是会让他们流放到南洋孤岛一辈子。”   “连方百花一起?”赵文有些促狭的问道。他知道赵瑜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子。蔡婧外柔内刚。而陈秀娘更是英武非常,都是赵瑜最为欣赏的类型。赵瑜之所以没有大开后宫。一方面是因为事务繁忙,无心于此,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对于时下的娇弱女性兴趣不大。但像方百花这等指挥过千军万马地女将军,肯定合赵瑜的胃口。   赵瑜笑着摇摇头,不理会赵文的戏言。低头翻了翻公文,“原来是增添援兵的申请书啊!”   “正是!麻逸、阇婆、勃泥诸国都已灭国。南洋地区就只剩下真腊和三佛齐这两个大国了。要想对付这两个国家,武弟的第四舰队还是有些吃力。”   “……武兄弟这一年多来的功劳不小,我给他的命令是一月三千奴工,而他给我的却是七万多精壮。也多亏了这些人,岛上地金矿、煤矿、铁矿都能加速开采,麻逸的铜矿、日本的金矿也都铺开了场面。这多亏了武兄弟和他的第四舰队!”   “但武弟那里的损失也不小。五千水军,战死、病死还有出了意外的,已经有近八百人,接近两成地死亡率。”   “只牺牲了八百人,就换来了这么大笔的收入,有人有钱,是大赚特赚啊!”没有外人,赵瑜的话说得肆无忌惮,“武兄弟做得当真漂亮。”   “还不是二郎你开创的战法的功劳!”赵文笑道。   赵瑜摇头道:“主要还是参谋部的筹划之功,才会一切如此顺利。”   赵武的灭国战法十分简单,基本上都是一击穿心的斩首战术,利用东海在海船和战力上的优势,先端掉各国的首都,等其国中乱起,再浑水摸鱼。这也是东海历来常用地做法。南洋诸国地都城多是建在海边、又或是河岸旁,赵武的第四舰队轻而易举地就能在其都城外登陆。从带兵上岸到攻下国都,没有一次超过三天。   从被灭亡的各国中,东海不但攫取了大量奴隶,也缴获了各国几百年积攒下来的财富。数万斤的黄金,数十万斤的白银,被铸成大块大块的金砖银砖,沉甸甸的运进东海储备局的金库中。而作为交换这些战利品的代价,一张张存单和金票也被发到每一个参与战时的士兵手里,一年多下来,就算是第四舰队最底层的列兵,都个个腰缠千多贯。   攻克了勃泥国都城之后,一个领兵占据勃泥国库的第四舰队军官,在给家人的信中这么写道:‘勃泥国的国库在我眼前敞开大门,无数的金银珠宝散落在我脚下。核桃大的珍珠、手指大的宝石,只有在梦幻中才会出现泛着彩光的珍宝,我一伸手便可以拿起一把,塞入怀里。只要我愿意,我立刻就能成为腰缠数十万贯的巨富。只是我是光荣的海军校尉,我无法作出损害第四舰队荣誉的举动,到最后,我只拿走了属于我那一份——仅仅只值八万三千贯的一份……’   第四舰队的大丰收让所有没份参与分赃的东海将领看红了眼,若不是赵武的身份不同,他们早一齐上书申请走马换将了。不过,经过一年多的肆虐蹂躏,环南洋地区的国家已经被榨取的只剩些渣子,虽然奴工还能按时供给,但财富已经不剩多少。所以赵武便把目光转向了南洋地区仅剩的没有遭受东海兵锋摧残的两个国家——真腊!三佛齐!   低头对着南洋全图,赵瑜说道:“……真腊和三佛齐可不好攻。不可能同时进攻,总得分出个主次。文兄弟,你觉得先对付哪一家。”   “真腊都城吴哥潜藏于丛林之中,而且他们对外人提防甚严,我们的商队现在只能在沿海港口停泊,不能深入内地,那里的地图至今仍然仅是粗略的草图。想要攻打,有些难度。”   真腊是后世老挝、柬埔寨和泰国的集合体,由于交趾衰落,现在的东南半岛便以其最为强盛。不过其兵力虽强,但以东海的实力也不需要放在心上,只是其都城的地理位置太好,不容易对付罢了。   “那就只能选三佛齐喽?!”   “正是三佛齐。这也是武弟的意见。”   “……但三佛齐也不好打!”   三佛齐控制着后世的苏门答腊岛和马来半岛。而在此时,这两地分别被称为金洲和黄金半岛,其名来自于苏门答腊岛上盛产的黄金,这也让东海国的强盗们垂涎三尺。   不过现在正是三佛齐最为强盛的时候,属国十五,兵力据说有十万之众,战象更是不计其数。由于控制了马六甲海峡这个交通要道,来往大宋和大食的海商都要入港缴税。若‘有不入其国者,必出师尽杀之’。其兵其民,皆是勇猛好战,身携镔铁打造的克力士剑,在大宋也是赫赫有名。   赵武虽然把目标定为三佛齐,但光靠他手上的那点兵,并不能确保一举占据其都城詹卑。詹卑城以砖筑城,周围数十里,居民二十余万,不是四五千人能压服得了。赵武初步估计,至少要出动一万兵才能顺利的将其国都镇压和劫掠。   “……至少要再给他五千援军才勉强够用。当年对付女真人也没用上一万人啊!”   “但三佛齐值得我们派这么多兵!”赵文一指海图,“三佛齐控制着海上门户凌牙门!只要能夺占此处,整个南洋就会成为我东海国的内海!彻底为我所掌控!”   ‘凌牙门吗?!……还是叫新加坡比较好呢?’赵瑜看着赵文手指的地方,想着。      第六十二章 门户(下)      大宋宣和三年三月初一,丙申。   凌牙门。   一阵暴雨之后,厚重的铅云渐渐散去,炽烈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透射下来。在凌牙门扼守的满剌加(今马六甲)海峡入口处,条条光柱探入海中,如同座座宝光佛塔直上云霄。一座突出海面数丈、形如尖牙的峭石,正被一条光柱笼罩在其中。千万年来已被海水冲刷得圆润光滑的外壁,在阳光下,闪烁着七彩的光芒。   在尖牙峭石的里许之外,一支庞大的舰队正下了锚,停在海峡入口——暴雨让他们不敢贸然进入海峡,只能在入口外暂避——海峡水道并不算深,不过十丈左右,从船只上放下的千斤铁锚,牢牢扎入海底沙砾之中。就算是方才的那一阵狂风暴雨,舰队中的几十艘大小船只,也是纹丝不动。   暴雨过后,舰队中的每一艘海船之上,都能看到水手们在来回奔走,军官们在高声叫骂。经历了刚才的那场暴风骤雨,纵然船身未受损伤,但松掉的缆绳,散落的帆蓬,还有滚了满甲板的杂物,都要立刻收拾干净。大战在即,任何一点疏忽都有可能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在舰队最大的一艘海船甲板上,军官和水手也同样喧闹着。纷乱的噪音,比头顶上呱呱乱叫的几百只海鸥还要嘈杂。只有在船头处,艏桅下。尚有数步大小的一方净土。一名二十多岁地青年正站在那处,举着单筒望远镜,向海峡中张望着。   虽然一张圆脸还带着稚气,看起来甚至可以用生嫩来形容,但他的名字在南洋诸国中却能止住小儿啼哭,甚至比恶魔还要恐怖——东海派驻在南洋的总督,灭国十余。屠戮无数的名将——号为屠夫的赵武!   望远镜的镜头缓缓移动,泛着彩光的尖牙峭石跳入视野中。“那就是龙牙石吗?”赵武问道。   “回督帅地话!”随侍在赵武身后,一个军官恭声回道:“那个正是龙牙石。这凌牙门的名字就是因这颗龙牙而起地。”   凌牙门在此时的海商们嘴里,也有龙牙门的说法。其得名便是来自于海峡中的尖牙峭石。而所谓的门,即为海上要道的意思,‘水流峡中,两峰为门’。凌牙门之名因此而得。   “……不过也就我们汉人这么叫,这里的土著都是唤作淡马锡。”   “淡马锡?那是什么意思?”赵武又把望远镜对上了远处地凌牙门岛。三佛齐人不知从哪里学会用烽火报信。第四舰队的出现早惊动了岛上的守军,一道道浓烟正慌乱的从岛上各处冒起。   “是梵文中‘黄金’的发音。”军官张口便答,显得对凌牙门了解极深,“凌牙门之北是黄金半岛,而南面则是金洲,其下海峡水道又是香瓷之路的必经要道,传言中都说满剌加海峡里流的不是海水而是金汁,所以三佛齐土著便以黄金相称。”   赵武放下望远镜。回头笑道:“又是金洲,又是黄金半岛,现在又有个黄金城,三佛齐干脆改名叫黄金国算了。”   “三佛齐本有金矿,又靠这凌牙门日进千金,叫黄金国也并无不可。”   “日进千金……”赵武咂了咂嘴。“三佛齐人占了凌牙门,实在赚了太多的便宜。那群猴子不配拥有这么好地地方。”   “的确不配!”军官附和着:“三佛齐的舰队常年巡视在海峡中,来往的商船若不入港,便会立刻攻杀。单靠着凌牙门,三佛齐每年的海税收入不比广州、泉州的市舶司少,更不在湄屿、衢山之下。”   “……满剌加海峡地入口虽说是窄,但也有近百里宽,三佛齐的舰队才多点船,怎么可能把海峡都拦住。”赵武听着奇怪,就算是他手下的第四舰队。想封锁近百里宽的海道也跟做梦没两样。   军官摇头:“海峡中。真正能用得上的水道也不过十余里,正在凌牙门的监视之下。海峡的南部。大小岛屿总共有数百之多,潜藏其中劫掠来往商船的海盗数不胜数。有三佛齐当地土著,也有被东海舰队驱离本土的中国子民,甚至三佛齐派驻在凌牙门的舰队有时也会下海捞一笔。   这满剌加海峡处于赤道之上,常年少风,靠风帆驱动地海船逃不过海盗们所用桨船地追击。每年葬身在这条海峡之中大食商船,往往有上百艘,占到总数的四分之一还多。海商们无不将这里视为畏途,每经此处,烧香拜佛有之,祈求胡大有之,若非这条海上香瓷之路有十倍之利,也不会有人经此博命。   有这些海盗在,谁敢冒着风险躲着三佛齐地舰队走。比起海盗,还是老老实实缴税来得安全。”   赵武高声骂了一句:“真他娘的精明!这些海盗分明就是三佛齐人养着的狗,帮着咬人的。”   “督帅说得正是!”军官笑道:“不过既然督帅已经率大军来到这里,三佛齐人的钱也赚到头了。”   “当然!”赵武冷笑道:“下面该轮到我们东海来发财了。”   赵武此次的目标虽然是三佛齐,但他却没有依照往常的惯例去直攻三佛齐都城詹卑,而是准备先攻下凌牙门。   三佛齐横跨满剌加海峡两岸,控制着黄金半岛和金洲。其核心枢纽不是詹卑,而在凌牙门。而且凌牙门又是海岛,比起深入金洲两百里,哈里河畔的詹卑城来,更易于东海军攻击。   詹卑不比赵武攻破过的其他都城。如果是普通地大城,就算有二十万人。六七万大军,赵武照样敢凭手下的四五千水兵冲杀过去。但詹卑城不同,其城建立在河湾滩涂之上,为数不多的干燥高地被王公贵族所占据,而百姓们都是建了高脚房屋居于浅水中,多以平底小船互相往来。   攻击这样的城市,东海引以为豪的战阵发挥不了作用。天下无双的战舰也进不了浅水,无敌的火炮更是会陷在滩涂上。在战力无法发挥地情况下。只有投入更多的兵力,才能保证顺利攻克。以赵武手下一众参谋地计算,至少要有万人才能顺利攻下詹卑城。   而要维持万人级别的战役,依靠数千里之外昌化港进行后勤补给是绝对不现实的,必须要建立兵站或是前进基地来保证战争顺利进行。凌牙门……便是最好的选择。   一旦有了凌牙门做为前进基地,进攻三佛齐各州,尤其是詹卑城。就更为方便。先攻占凌牙门,截断三佛齐南北通道,等台湾的援军抵达后,再并力攻下詹卑。这便是赵武定下的灭亡三佛齐的战略。   对于环南洋诸国,东海唯一地战略就是毁灭。其国中的土地、人口、资源都是东海的目标。没有中央王朝喜欢万国来朝的传统,海盗出身、又以海贸为生的东海国,其国策完全是赤裸裸的功利。对于汉人以外的四夷,从不讲究什么仁义道德。海外蛮夷。无异于禽兽之属,驱使牲畜,东海人从来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但凡没有商业利益的国家,或者说行商不如抢劫所得,那这个国家便就成了东海军地攻击目标。   赵武的第四舰队,唯一的任务就是用杀戮、劫掠和破坏。毁掉南洋诸国的秩序,抢过第一笔之后,剩下的工作则由东海诸商业协会下属的捕奴组织来完成。数以万计奴工就这种罪恶地战争中被俘,飘洋过海运送到东海国中,如牲口一样被驱赶着从事着开荒、挖矿、修造等工作。   掠民为奴,大宋周边各国没少干过,汉人精工善农,向来为四夷钦慕,但他们高超的技艺,却成了他们被掳掠的原因。辽国旧年多在河北劫掠汉儿。再安排到北地屯垦。直到澶渊之盟后,方才罢手。而西夏。这种营生一直延续到现在,银夏地区的水利和田地,多是汉奴开辟。除了二虏,连大宋控制下的西南夷,夔州路和利州路的土官也多有捕捉汉儿作为农奴的案例。   不过把四夷当作奴隶来用,在大宋却是极少见。一是天朝上国的面子抹不开,另一方面,大宋也不需要什么奴隶,多少汉人还没活干,要奴隶作甚。也就东海新兴,人丁不旺,才迫切需要大量的奴隶。而且,如开荒、建筑、水利等土木工役,与其让百姓服役,惹得国中怨声载道,还不如使用奴工。   从浪港时代起,奴工便是东海国生产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十几年来,掳掠地奴隶累计接近三十万,就算死伤众多,现在依然还有十五万之众,而其中有一半是一年多来赵武地第四舰队从被攻灭勃泥等国中所捕获。   不过这七八万新奴工,对于东海日渐扩张的工矿农林等产业来说,还是远远不够。赵瑜已经明确告知赵武,东海几年后便要逐鹿中原,届时对外地战事都得中止,东海国的军事力量必须放在本土之上。若不能在这之前,捕捉到足够的战利品,赵瑜一统天下的计划,肯定要大受影响。   “三十万!”四个月前回京述职时,赵瑜把未来几年内,东海所需要的奴工最低数字告知了赵武。也就是说,赵武还要再为东海捕获到十五万奴工——这还是建立在几年中,奴工死亡率为零的情况下。   ‘只有三佛齐和真腊能提供这么多人!’除了这两个国家,南洋诸国皆尽残破,虽然一支支捕奴队派过去,或多或少都有些斩获,但也是杯水车薪。真正大笔的收入,还是以第一次劫掠为最多。   三佛齐人丁超过三百万,其都城便有二十余万人口。如果能灭亡这个国家,要三十万奴工的目标,也就近在眼前了。   舰队中各艘战船上的号角声响起,一串信号旗挂上了帆缆,宣告临战前的准备都已完毕。   “收锚!”赵武喝道。   “收锚!!”一串吼声把他的命令传了出去。   看到旗舰锚链绞起,其余的战船也跟着收起了沉入海底的铁锚。船只开始随着海波摇晃起来。   “升帆!”   “升帆!!”   面面帆蓬被绞盘拉起,直挂桅顶。轻轻的微风拂来,舰队一点点的向前加速移动。   “升战旗!”   “升战旗!!”   黑底骷髅旗挂上了次桅,与主桅上蓝底海龙旗相映生辉。呜咽的号角此起彼伏,传遍海面。   “全军……”赵武把佩刀直指前方的凌牙门,“进攻!!”      第六十三章 等待(上)      大宋宣和三年四月初三,丁卯。   杭州。   季节的变幻不会因人世间的纷乱而停步。   从去年夏天睦州乱起,到秋日的江南倾覆,再到冬时的官军席卷,明教叛逆倏忽而兴,倏忽而败,时局演变之迅速简直让人目不暇接,甚至忽略了季节的变化。当人们从乱局之中抬起头来,才惊讶的发现,春天已在他们不经意中悄然到来。   春风拂过了两浙大地,江南岸边,又染上一层浓绿,现在已是仲春时节。纵然此时浙南各州仍有一点明教残余在流窜,但杭州城中的所有人都知道,和平的降临已经为时不远。   如果只看城内,数月前的战乱已经没有了一丝一毫的痕迹。虽然被去岁被围城多日,但方腊军最多也只是攻上城头,始终没能入城一步。除了刚开始时,被潜伏城中的明教奸细烧了不少屋舍,但几个月过去,原本被烧成白地的房屋,都已修葺一新。   但若是望向城外,那就是另一番景象。不论是凤凰山还是西子湖,皆是如蝗虫过境般的惨不忍睹。旧日如同天上仙境、婀娜秀丽的杭州西湖,在经历了二十万贼军的蹂躏之后,环湖的亭台楼阁,荡然无存,湖中的游船画舫,无影无踪,连掩映湖光山色中的丛林寺院也毁损殆尽——由于教义相冲,明教向与佛家势不两立。如灵隐、净慈这般的名山古刹,都逃不过毁灭地命运。   若在往年,四月间是城中百姓出外踏青赏春的大好时节,但现下城外残破如此,三五年内也恢复不了元气。虽然官府已派出人手尽力清理,但出到城外,时不时的便会踩到几颗箭头。半截断刀。运气不好的,还会在草窠子踢出几节白森森的骨头来。见到这般景象。人们哪还会有踏青的兴致,多是留在家中,就算出来的,也不过是在茶肆酒楼里谈天论地。   不过对于北瓦边三乡茶肆地店主陶忠来说,这却是求之不得的美事。店中高朋满座,他也终于可以安心下来,这几天地生意至少已经有旧年七八成的样子。比起前几个月只有老鼠来做客的时候,好得太多,至少不用担心本钱折光关门大吉了。   陶忠一边督促着店里的小二续水擦桌,一边习惯性竖起耳朵听着店中茶客的闲聊。不过话里话外,所有的话题,都离不开已经进入尾声的平乱之战。   “还记得去年腊月攻破第一次州地方家余孽吗?……”一个头顶方帽,身穿皂色衙役班服的三十多岁的瘦小汉子故作神秘的问着同桌的几人。陶忠认识这家伙,唤作陆宗。在钱塘县的衙前坐班,管着几十个服差役的百姓,最是耳长口快,是东二厢第一消息灵通的包打听。   “哪能不记得?方腊都被活捉了,他们还在兰溪一气灭掉五千官军……”   “好像领军地是方逆的儿子和妹妹罢?还有那个方七佛和叫吕将的军师。”   “……他们不是年节时攻到福建,就被当地的巡检司给平掉了吗?童大帅下面的几个统制该一头撞死。灭掉五千官军的一万多人被一千福建土兵杀得全军覆没,西军地脸都丢尽了。”   “没有全军覆没……”陆宗摇头道,“至少领头的几个还活着!”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有消息说是四名匪首都投了东海,童大帅已经发了公文去要人了。方腊之子不死,他回不了京师,官家也睡不安稳。”   “又是东海?!”   “是啊,又是东海!方家余孽也许到现在还不知道领头守杭州的就是东海人!这算是自投罗网了……其实据说在福建建州尽歼一万贼军的,其实有一多半是建州知州借来的东海兵,不然以区区一千土兵,如何会是一万贼军的对手!”   几人谈话早已吸引了店里的其他客人。听到陆宗大爆内幕。哗地一阵惊呼声,小小地茶肆都震动起来。一人大声尖叫着。却一边的小二听得入神,手一歪,滚烫地开水溅了满桌。陶忠连连弓腰道歉,小二忙不迭的收拾桌子,而陆宗被众人围在中间,更是得意非凡,正要多吹几句,门外街上却传来一片喧哗。   店中众人的注意力被转移了过去,只见几个军汉醉醺醺的从斜对面的酒楼中晃了出来,酒楼的掌柜追在后面,大呼小叫,“军爷,你们还没付账呢!”   军汉们晃晃悠悠的回过头来,领头的一人高声骂道:“没爷爷卖命杀敌,你们这些贼鸟早就被贼军杀光了。还问爷爷要钱?!爷爷还没向你要救命钱呢!滚!!”说罢便举起腰中长刀,连着鞘砸过去。他喝得烂醉,下手没了分寸,几下便把那掌柜打得头破血流,满地乱滚。街上的人都一边围着,却不敢上前相劝,只眼睁睁的看着那群军汉出够了气,摇摇晃晃地走了。   “老陈也太没眼色了!”见着掌柜被抬了回去,陆宗连连摇着脑袋,头上的方帽晃得斜了过来,“小舅子是府里的押班又如何?上次那个活捉了方腊的辛统制在道中央骑马走,蔡大府的车驾见着他都避到路边去了。也不看看现在这杭州城中谁才是大爷!”   店中的茶客也是一阵感叹:“招惹这些赤佬做甚?嫌命长了不是!”   “兵灾,兵灾,有兵就有灾。人哪能跟灾祸斗!见着都要躲远点,哪能追上去自找苦吃。”   陆宗冷哼一声:“这还算好的。在杭州城里,有童大帅镇着。又有蔡大府、陈龙图盯着,那些关西赤佬也不敢太过分。到了外面,尤其睦州、歙州,官军见人就杀,见屋就烧。做出地事来都栽到方腊身上,骗得过谁?前日里还报杀贼百万,也不知有多少枉死的。还有说什么‘所掠妇女自洞逃出。裸而雉经于林中者,由汤嵒榴树岭一带凡八十五里。九村山谷相望,不知其数’。他娘的,这世上会有哪人会光着身子跑出小一百里地上吊的?说谎也得有个谱啊!都是关西的赤佬,弄腻了之后直接吊到路边树上。这叫杀人灭口!……他们把对付党项人的手段都用到我们两浙来了!”   “童贯怎么也不管管?!”   “怎么没管,童大帅前些日子把闹得最凶的辛兴宗调了回来,换了刘延庆大帅亲自去部署,还向官家请旨要大赦江南。赈济两浙各州,就是希望那些关西赤佬别再闹了……也不知能不能压下去!”   “……都说童大帅是奸宦,但我看着他做地不比那些好官差。罢造作局,停花石纲,都是童大帅的功劳,听说连西夏都给他打得服服帖帖,怎么名声就那么差呢?”   “谁叫他举荐了蔡京!当年蔡京被贬杭州,要不是他帮着在道君皇帝面前说话。天下也不会有这么多事!”陆宗抱怨了两句,却悚然一惊,自知失言,立刻转过话题:“说起来,今天童大帅大清早就出城去迎接天使了,想来很快就能听到大赦江南、赈济两浙地消息了。”   杭州城外。前出十里相迎的童贯早已领了圣旨,跨上坐骑,返身回城。而前来传旨的中官则拖后半个马身,凑在身后陪着说话——卸下使命,他仅是个西头供奉官,比起位极人臣的童大珰天差地远,说起来他还是童贯的徒子徒孙,哪敢在童贯面前拿大。   童贯悠悠骑在马上,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听着身后的供奉官禀报半年多来京师地内情。一边想着今日所受的圣旨。   此次官家降旨封赏。晋太师,赏仪卫都是应有之义。他九月出兵。新年未到,方腊便已束手就擒,又费了四个月,平定了江南乱局,若论战功赫赫,当今大宋无人能与他相提并论。   不过他的任务并不只是平叛,作为两浙、淮南宣抚使,更重要的任务是安抚百姓。在圣旨中。道君皇帝也准了他领衔上书的大赦江南、赈济两浙的奏折,并且大加褒赏,谓其忠心于国,堪为楷模。风头可谓一时无俩。   ‘江南事已了,只要方腊的孽子一送到,就可以回京了。只希望这半年,北面没出什么乱子。’他正想着,身后人的几句话却如同惊雷劈在他脑门上。   “你刚才说什么?!”童贯惊问道,“官家要复应奉局?!(注1)”   “回太师,地确如此。小的出宫那天,听说旨意已经拟好了,应奉局由金眼王相公和梁少保统领,据说朱勔也将复职。”   “王黼!……梁师成!”童贯恨恨的念着两人名字,寒声问道:“他们到底在官家面前说了什么?”   “是金眼王相公向官家进的谗言,说‘方腊之起,由于茶盐法也’,而太师是‘入奸言,而归过于陛下’。官家当时大怒,把玉琼尺都撅了。……听说官家还要追究拟诏者之罪。”   “……东南人家饭锅子未稳在,又复作此事!”童贯摇头叹着,回头看了跟在队列里的董耘一眼,他此次也因请功奏折也受了不小的封赏,正兴高采烈着,若是知道因亲拟手诏而被天子记恨上,却不知脸色会变成什么样。   童贯可以说是第一次庆幸自己宦官地身份,若是他只是普通的武臣,立了这么多功劳后,肯定要投闲置散个三年五载,等因功而生的骄气被消磨去之后,才会被再次起用。更别说他还私下罪己诏,劈面给了皇帝几个耳光。   不过他是无后的宦官,官家不可能会怀疑他会有叛心。况且道君皇帝是个重感情的人,虽然因罪己诏之事而愤怒,但最多也仅是生上几天闲气,不会太过降罪于他。   只是……北伐之策却要遭殃了。   自从神宗朝之后,几乎所有政策的变化,起因都是政治斗争。元佑年间,旧党得志,新法尽废;绍圣时,章惇为相,新法又起;现如今道君皇帝刚登基时,启用旧党,新法又罢,等过了两年,元佑旧臣上了党人碑,新法再次推行。   司马文正号称至公至正,但蔡京却是他一手提拔出来,不为别的,就因为当他执掌朝政,下令五日内废止新法之后,是蔡京第一个出力支持,并如期完成了任务。   而那时,不但新党对司马光的命令大肆嘲笑,蜀党的苏轼,甚至旧党重臣如范纯仁等,都认为此举不妥,只因他一意孤行才颁行于世——司马牛的外号就是那时叫出来地。在这种情况下,知开封府地蔡京的投靠和支持,是对司马光最大地帮助,否则,刚刚上任的司马相公发布的第一道命令就无疾而终,他的威信不免要大受打击。   以司马十二之智难道会看不出蔡京之奸——那可是熟读史书,写了资治通鉴的人呐——还不是因为蔡京做了他想做的事,帮他度过了政治难关,不得不因功行赏。   连司马光这等正人君子都为了政争把国事丢到一边,那梁师成如何会例外。现在梁师成已经开始动手,他最在意的北伐之事定然会遭到杯葛。当初他一意孤行,强行下了罪己诏所带来的严重后果,现在已经悄然浮现,如果不立刻反击,下一个就不是董耘了,而是他童贯。   长叹了一口气,童贯仰头望天,他实在没想到梁师成会做得这么绝,‘是怕我跟你争宠吗?’   天子身边最亲近的也不过三五人。一个萝卜一个坑,踩下一个,才能再上一个。他童贯虽说也受信重,但他常年在外,自远比不上每日贴身服侍官家的梁师成那般亲贵。但他此次又立新功,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大涨,免不了要动摇梁师成的位置,所以那奸人才先下手为强。   “太师……太师!”身后人见童贯说了几句话后,就愣愣的默然不语,小声的叫了起来。   童贯没有理睬,只抬起手死命的抽了跨下坐骑一鞭,五尺高的河西骏马,放开四蹄,直直往杭州城中奔去。   他没空与赵瑜多磨了,如果赵瑜能把方腊之子送回那是最好,若是不给他也懒得再费口舌,直接奏请官家圣裁好了,让官家与东海王去扯皮。无论如何,他都要尽速回京!   注1:(续通鉴九十四卷)王黼言于帝,曰:“方腊之起,由茶盐法也,而童贯入奸言,归过陛下。”帝怒,甲戌,诏复应奉局,命黼及梁师成领之,而朱勔亦复得志矣。   初,贯宣抚两浙,令董耘权作手诏,罢花石以安人情。帝见其词,大不悦。及复应奉,贯又对帝叹曰:“东南人家饭锅子未稳在,复作此邪?”帝益怒,董耘由是得罪。      第六十四章 等待(下)      大宋宣和三年四月十八,壬午。   基隆。   “童贯要回京了。”   东海安排在大宋境内中的密谍系统效率甚高,虽然基隆远在杭州南面两千里之外,但京中的消息只比童贯慢了半月,就传到了赵瑜手中。当了解到王黼、梁师成即将出掌复置的应奉局后,他很快就得出了与童贯相同的结论。   “童贯必须要回去了!”赵瑜重复强调着,“所谓三人成虎,从来没有政敌进谗于内,而大将能安坐于外的道理。若是他再留在江南,莫说日后统军北伐,说不定就连自保都难。”   “会不会迟了点?”赵文有些担心,“王黼、梁师成已经撕破了脸,不可能不防着童贯回京翻盘。何况他还下了伪诏,这是做臣子的大忌啊!”   赵文自度,就算是以他在赵瑜面前的亲贵程度,如果他假作伪诏,赵瑜也绝不可能把他轻轻放过,何况童太师可没有跟道君皇帝一起玩到大,同患难二十年的情分在。   “没关系的,童贯是宦官,没有功高震主的忌讳,私下罪己诏也是为国无暇惜身,道君皇帝不会怀疑他有什么私心,最多也只是心中不爽罢了。只要他能及时回去面圣,以他在军中的威望和往年的功绩,保住自己并不难。最怕的就是他被直接贬到外州安置,不得进京。那就完了。”   赵瑜虽是这么说,但他心里也免不了有些打鼓,他的底气来自于记忆中地历史,但是现在天下大势虽然依然按照他记忆中的流程发展,但细节却变动得太大,今次童贯吃回瘪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赵佶的性格,这些年来赵瑜已经了解得八九不离十。对于身边亲信。道君皇帝还是很顾念旧情的。何况童贯在宫中自有势力,也有反击的力量。凭王黼、梁师成父子二人想一手遮天,根本做不到。而且这几年,王、梁二人势大,连蔡京也给逼得致仕,他们得罪的人并不少,以童贯的政治头脑,不会找不到办法对付他们。   “童贯自保也许没问题。但北伐怎么办?”赵文皱眉问道,“童贯死活没人会在乎,怕就怕北伐被耽搁。”   “王黼和他地恩府先生(注1)既然动了手,就不会放过童贯最在意的北伐之事(注2)。不过你也知道地,当年王黼因何执中而进,得志后为投靠蔡京又以二十大罪弹劾何执中,再后来与蔡京不合,倒向了蔡京政敌郑居中。现在又拜在郑居中死敌梁师成门下……”赵瑜一边说着,一边摇着头,他对于王黼这棵政治墙头草实在佩服得紧,每转换一次门庭就能升一次官,这棵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金眼王相公这种就是纯粹的小人,哪边势力大。他就倒向哪一边,毫无节操可言。他早前还是支持北伐,现在他这一系与童贯闹矛盾,所以才开始反对,不过一旦童贯回京,做出点利益交换,他肯定又会改弦更张……根本不必担心啊!”   赵文从赵瑜桌案上的公文堆中找出一张纸,那是童贯发来要求引渡方腊之子方亳等明教余孽的公函:“即是如此,那这东西是不是可以丢到一边了。”   赵瑜瞥了两眼,扯过来揉成一团。当真丢到一边:“只要道君皇帝不介意。我也可以把这件事忘掉。”   “难道二郎你打算要把他们送回给童贯?!”   “怎么可能?!要是那么做了,我的脸面还要不要?既然投了我东海。即是我赵瑜治下子民,犯了法,我自当惩处,却没有把他们交给外人的道理!”   “所以就把他们全都流放麻逸?”放心下来,赵文开起玩笑。   “没有全部啊……不还有个吕将嘛!”赵瑜摇头笑道。他事前并没有料到,就算经历了如此凄惨地毁灭性打击,他们的信仰基础仍未崩溃,一百多人中却仍然只有一人愿意放弃崇拜摩尼。这种意志坚定的危险分子留在台湾并不合适,窜之四荒是比较恰当的惩罚,让他们去土著那里传教好了。   “那童贯那里怎么办?”   “明面回童贯说绝无此事,私下里派密使传个口信,把我的难处说一说。打了这么些年交道,我也帮了他不少忙,让他担待一些,应该不成问题。没有我,杭州和福建都要完蛋,童贯不会不知!”   “当是如此!”赵文并不觉得童贯会体谅人,不过以东海的实力也不须惧怕童贯,乃至他背后的道君皇帝。日后要北伐,童贯还有许多地方要借重东海,赵瑜的面子他是驳不起地。   “对了!”赵瑜觉得没必要再提童贯了,从身边拿出一份幅面巨大的印刷物:“你看看这份新出的报纸!”   “报纸?……是邸报啊!”赵文伸手接过了那份还散着油墨香的纸张,有些奇怪赵瑜的用词。   “不是邸报!”赵瑜摇头:“是东海新闻!一旬发布一期,用来在国内卖的,这是第一期地刊样。照着邸报的式样分为四版,不过不会刊登机密。头版是新颁布法令条文,人事升黜,重要案例,此外还有对官吏褒奖和惩处;二版是国内在一旬内发生的大事小事,当然……是能公布的;三版刊载话本、故事、诗词,以及海外游记。至于第四版……则是沿海各地的商情物价。”   “二郎,你这是把东海的家底向外宣扬啊!”   赵瑜浑不在意:“只要军机不泄露就没关系。”   赵文皱眉想着,忽然恍然大悟:“……啊!我明白了!二郎你是故意留个口子让细作来搜集情报。省得他们向虫子一样四处乱钻!等到他们都信以为真后,再掺进些假的情报进去……”   说着他嘿嘿笑了起来,觉得赵瑜这计策实在太妙了。这段时间,台湾和各外岛如苍蝇一般到处飞着各方地细作,负责内卫的飞鱼卫杀不胜杀,泄露不少情报,方家余孽来投东海的消息也是这么被探察出去地。但如果给这些细作一个搜集情报地渠道。恐怕就不会有几人会冒着生命危险在东海国内四处游荡了。   但赵瑜右手一锤左手,也是一脸恍然模样:“啊!原来还有这一手啊!”看着赵文笑容一滞。赵瑜摇头道:“这是报纸,不是揭贴!培养信用,至少要五年,要毁掉信用,就只要一刻钟。东海新闻是我的喉舌,我可不会让它变成流布谎言地出口。”   所谓地揭贴就是古代的传单,许多时候成了不法之徒散播谣言之用。赵瑜一向最在意名声。他怎么会去做那种事。真相,赵瑜可以选择说和不说,但谎话他却绝对不会乱说地。   “……那二郎你为何要印报纸?!国中的内情会泄露就不说了,为何还要公布商情物价?家里的商号可都是靠这个来赚钱!虽说是在国内发行,但肯定会传扬出去!我们费了大力气搜集的各地物价,最后钱却让别人赚。二郎,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就是要传出去!虽说这些商业情报都是各地分号、暗桩收集起来的机密,是我们得以大发横财的法宝。不过。现在我们已经不缺钱了,缺的是在对岸人心中地份量!只要有人能通过东海新闻赚到了钱,传扬出去,东海新闻的可信度就会大增。三五年后,东海新闻的权威形象就会在东南沿海的人们心中竖立起来,日后我在报纸上刊登一些宣言。他们都会被深信不疑。商鞅立木、不韦悬金,都是为了立信,我这也是啊!不过是换了个手法罢了!”   当然,赵瑜的目的不仅是对外,对治理国中报纸的作用更大。新闻媒体的作用,他比谁都清楚。控制了舆论,就是掌握了人心。舆论这个阵地,你不去占领,别人就会占领,与其留在士大夫地手里。还不如先掌握住。他可不想看到有人拿着话语权来讨价还价。为何士大夫阶层能喊出‘与天子共治天下’,就是因为他们掌握着话语权。   但报纸这大杀器一出。就是在挖他们的根基。士大夫靠垄断信息,上蒙天子、下愚百姓的游戏可就玩到头了。上令能传于下,下情能呈于上,中间阶层能浑水摸鱼的机会就不会太多。虽然远比不上后世,但只要比现在好上一点,对于作为统治者的赵瑜和被统治者的百姓来说,都是莫大地进步。   不过报纸和书刊的推广,必须建立在一定水平的识字人口上。十万东海军号称无人不识字,所以各色书籍、诗词在军中都有很大的市场。半年前,东海印书局的一套二十卷唐代名家诗集,在国内卖出了三万套,其中有三分之一是被军人买去的。   现在东海三十岁以下人口的识字率已经超过了三成,而儿童入学率更是有九成以上,在蒙学中学习三年,一千常用字不在话下,有了足够的人口基数,也正到了发行报刊的时候了。   赵文慢慢揣摩着赵瑜的话语,渐渐地也有了点体悟,赵瑜最终目标他很清楚,从那里倒推回来,他真正地用心也很明了了。嘴角露出笑意:“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赵瑜点头笑道:“道君皇帝既复应奉局,就说明他根本没有自新之心,童贯刚刚给他的挽回地人心,就又给他败了出去。现在我乘虚而入,威信很快就会在东南树立起来。大局已定,剩下的也只是等待了!”   九四:或跃在渊,无咎。   本卷完。   注1:宋史载:王黼以父事梁师成,称之为恩府先生。   注2:续通鉴载:‘时帝深悔前举,意欲罢结约,黼及梁师成又与童贯更相矛盾,故帝心甚阑,而浮沉其辞如此。’   【九五之卷】      第一章 平安(上)      大宋宣和四年十月十一,丙申。   百千家似图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   这是一座周围近四十里的大城。贯通南北、宽达六十步的朱雀大街把城市一分为二,街巷纵横如阡陌,把城市切割成一座座整齐的里坊。街道两旁,柳樱成列,里坊之中,屋舍连绵。如果有人只看这城中格局,不免会产生误会,以为自己身处在大唐之都、当年的天下中心、雄伟壮丽的长安城之中。不过,这并非长安,而是平安——日本国都平安京。   自从倭王桓武在延历四年(唐德宗贞元九年,西元704年)把都城从长冈迁来此处,这座以唐长安和洛阳为模本的城市,作为日本国的中心,迄今已有三百三十年。   给京城起名平安,承载着桓武王对平安、吉利、安宁与和平的期望,而正如他所期盼的那样,三百三十年来,虽然日本偶有战乱,但平安京中却从未遭遇过战火。与大陆上,从中唐一直延续到五代的战乱比起来,这个时代的日本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平安之国。   但这有人羡慕、也有人厌倦的和平光景,也终于到了要结束的时候了。   这一日,一队人马从平安京南面正门罗城门徐步入城。居中的两人一身汉人装束,身穿的也是大宋方心曲领官服,所骑乘的更是肩高五尺地骏马。而护翼在两人周围,身着日式盔甲,骑着分不清是驴子还是马匹的倭兵,则显得猥琐许多。   这些倭兵虽是摆出护卫的架势,但不时瞟向中间两人的目光却是阴狠森寒,毫不掩饰眼中的杀机。而一路过来,道边的倭人也都是目露凶光。甚至有些佩刀之人,按着刀柄大声喊叫。一副恶狠狠的要冲杀上来地样子。   周围杀气升腾,吕将神色丝毫不乱,他既然领了下最后通牒的任务,自是要把生死放到一边。富贵险中求,在东海国中,他是后来者,又是有着明教余党地身份。不拼命表现,那他一辈子也只能屈居人下。不过吕将并没有太担心,他身后的靠山足够结实,谅这些倭人也不敢做出什么事来。   马蹄声脆,吕将在马上环视四周:“百千家似图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当真就如书里的长安城一样!只是……”他的视线投向城西,“为什么只有东边像呢?”   平安京的城市构建的确按照长安城的形制,但隔着中央地朱雀大街,城东和城西的风景完全两样。城东是一片繁华。楼宇林立,而城西却一片破败,屋舍寥寥,多为荒地,甚至还有农田。这么突兀的对比,让吕方觉得十分纳闷。   “那是因为城西地势不好的缘故。”陪着吕将进城的。是充作随行通译的商人,但真正身份是东海派驻在日本的密谍,对日本内情算是有所了解:“平安京被朱雀大道中分,东城为左京,西城为右京。这西城右京是填塞了湖泊沼泽为地基,刚建成时看不出问题,但几百年下来,地基沉陷,居民陆续迁出,最后变成了现在的这副模样。”   “哪有把城市建在沼泽上地道理。是哪个糊涂蛋建得城?”   “据说是因为此地风水好。四面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皆备,所以阴阳师把城址定在此处。沼泽也是好风水的一部分。不得不如此。”   “焉有此理!”吕将摇着头,对日本人的想法实在难以理解。   “还有更有趣的。”通译笑道:“说起来这平安京并不是完全照仿长安。倭人把西城右京称为长安,而东城左京则唤作洛阳,乃是合大唐东西二京为一城。现在‘长安’破败,‘洛阳’繁盛,所以倭人进京也称为上洛。”   吕将不由失笑,“还有这种说法啊……”他只知倭人心慕大唐,却没想到连城市的名字都离不开唐风。   一行人在城中迤逦而行,没有去城中的驿馆,而是直接走完整条朱雀大街,直奔倭王王宫而去。半个时辰之后,吕将已经站在了。不过他面对地不是僭称天皇的倭王,而是执掌日本朝政大权的白河法皇(注1)。   在平安时代,号称万世一系的倭王早已大权旁落。早期,政权是被世代垄断摄政、关白等朝中要职的外戚藤原氏所掌控,时称摄关政治。但到了四十多年前,现在的白河法皇登基,收揽大权,在当了十几年倭王之后,退位做了太上皇。因其笃信佛教,退位后便出了家,故也称法皇。不过他虽是退位,但权柄却未交出。把持大权迄今已有近三十年,虽然现在年过古稀,但仍没有放权的迹象。由于此时皇族、贵族出家,多以他所居住的寺院地名代称——白河法皇便是因居住在白河院而得名——所以白河法皇以出家人身份掌权便被称为院政。   吕将在行礼之后,被赐了座,便跪坐在一块厚实的软垫上。正对面,白河法皇被厚厚一层铅粉刷得惨白的脸上,完全看不出年龄,两侧地官吏,也是一般地妆容,一眼看去,如同一堵堵雪白的石灰墙。   “吕郎中。”白河法皇一开口,石灰墙便在嘴角处有了细小地龟裂,铅粉碎片一块块落下,说的话却是字正腔圆的汉家官话。“贵我两国一向睦邻敦好,是一衣带水的友邦。两国往来,从未断绝,自问没有失礼的地方。为何贵国今次突起大军,犯我疆土?”   当年东海出兵夺占了对马、壹岐二岛,截断了日本与高丽的联系,垄断了日本地对外贸易。在此前。由于日本实行的锁国政策,日本的外贸在内由九州岛上的太宰府所控制,在外则由高丽商人一直把持着。高丽商人们从大宋贩来丝绸、瓷器以及书籍佛像,运到太宰府贩卖,又从太宰府购买日本特产的漆器和刀剑卖去大宋,从中攫取了大量利润。   不过当东海人来了之后,贸易垄断权顺理成章的转移到他们手中。虽然这的确损害了与高丽联系紧密地利益集团,但由于少了高丽人从中盘剥。更多日本贵族享受到更加价廉物美的唐物,所以还是以欢迎居多。   而且东海人为了名正言顺地垄断贸易权,还主动传授了灰吹法这种最新的提炼白银的冶炼技术,同时派出探矿队帮着在国中寻找金银矿藏。几年来,开发出的金银矿已有十几处。靠着源源不断的金银,日本的王公贵族们从东海手中大批购买各色珍玩,过上了更加骄奢淫逸的生活。对于慷慨无私地东海人。日本国中都是感激涕零。   这一段蜜月期,已经持续了四五年,在所有人想来,应该还会再持续下去。但今次东海人突然翻脸,却让平安京中上至王公贵戚,下至商人黎民,都有措手不及的感觉。   “陛下容禀……”吕将朗声说道,“今次我国起大军至贵国。只因我东海商队有一人在平安京中失踪,只要陛下把那人交还,我家大军必然退去。”   “一派胡言!”一个倭官跳了起来,同样说着标准的汉语,“我早已遣人调查了几十遍,平安京中根本没有一个外人!”   吕将摇头。虽然说的话荒谬绝伦,但他的表情却庄重肃穆:“我家已查得确实,的确是有一人在平安京中失踪。如果贵国找不出,我们可以帮着找。还请陛下打开城门,让我军进城搜寻!只要把人找到,我军自会撤离。”   殿中的倭官闻言,纷纷跳起大骂。白河法皇一抬手,把他们压了下去。他对吕将道:“如果吾说不呢?”   “还请陛下三思!”吕将恭声说道,“看在贵我两国多年交情份上,我家可以再等上五天。如果五天之后。陛下还不能给我东海一个满意的答复,我东海会帮陛下做出决断。”   同一时间。   平安京外。   一片片帐幕已经覆盖了鸭川河边两岸。河道边地民宅也都被强占了去,这里的居民早已涌入平安京中。在此处安营扎寨的,是人数高达八万的东海大军。   “还要等五天?”中军大帐中,刚刚从南面港口赶来的朱聪问道。   “还要等五天。”赵瑜给了确实的答复。   “留给倭人地时间会不会太长了?大王你从登陆到现在已经拖了十天,现在又给了他们五天……倭人的援军肯定就要到了!”   “就是要等他们的援军。”赵瑜笑道,“我这是在练兵。这两年,除了武兄弟的第四舰队猎了几年猴子,野战四营去三佛齐帮了把手,其他部队,无论陆军海军,都是在家养着呢。军队不打仗,战斗力会直线下降,现在天下大乱,不仅辽、金,连大宋、西夏都卷了进去,虽然现在东海是置身事外,但很快也要大举出动。不练不行啊,就当作实战演习好了!”   朱聪摇着头,他去年又被派去辽东,现在才调回来,对赵瑜此次的计划并不了解其中详情:“当年对付交趾、女真,也不过带了五千,灭三佛齐也仅有一万,日本虽为大国,但出动如此多的军队,连狮子搏兔都算不上了,而是大象踩蚂蚁。这根本是浪费军粮啊!”   此次东海攻打日本,不仅是全军总动员。赵瑜甚至下了全国动员令,二十岁到三十五岁的青壮被抽调了五分之一,连同野战一、二、三营三个老营和新成立的虎翼第一、第二,宣翼第一、第二四个新营,再加上护翼王家、作为赵瑜近卫的神机一营,总计八万大军,浩浩荡荡的从南方地港口登岸,在平安京外扎下连绵十几里地营盘。朱聪一路过来,看得是目瞪口呆。以东海军的战力,这么多军队,根本就是决定国运地大决战才会有的场面。用在倭人身上,实在是有牛刀杀鸡之感。   “以我军的后勤支援能力,在平安京下拖个半月没有任何问题,正好可以消耗一下即将到期的储备军粮。”   赵瑜笑言了两句,方正色道:“我说过了,这次是实战演习,胜利是毋庸置疑的。但我要看到不仅是战斗力,更重要的是全国临战时的组织力。这么多军队,后勤如何确保,人员如何安排,粮草的运输,营盘的防御,临时征发的预备役能否维持战力。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出动几千人,上万人就能练出来的。   ‘兵者,国之大事。’这是孙子兵法开宗明义第一条。一旦开战,全国都要动员起来,尤其是接连几年的大战,更是要把全国的人力物力财力都挤出来。现在不做好准备,练习个一两次,等到日后定会手忙脚乱,要吃大亏!”   注1:这其实是后世的追号,并非尊号,但为了行文方便,暂且用一用。      第二章 平安(下)      大宋宣和四年十月十四,己亥。   又是一天清晨。   嘹亮的起床号把张大牛从睡梦中惊醒,掀开盖在身上的毛毡,一个翻身便从稻草铺就的床铺上爬了起来。几乎与他同时,与他同属一对的帐中其他九名士兵也都挺身跳起。   身处前线,所有人都是和衣而卧,省下了穿衣的时间,用最快的套上盔甲,跨上刀,拿起长枪和弩弓,便从帐中鱼贯而出。留给他们的时间只有三十息,如果不能在都头数完手指之前排好队列,接下来的一天,全队十人都别想过得舒坦。   伴随着衣甲碰撞产生的奏鸣,急促的脚步声在营地中响起,一条条人流从数以百计的帐幕里奔出,汇入一座座整齐的阵列之中。这是野战三营第一副营的营盘。这支刚刚组建的新营头,拥有四个步兵指挥,一个辎重工兵指挥,和拥有炮队和骑队的营部指挥。   除了炮队和骑队之外,所有的六个指挥都是由刚刚征发起的两千余名预备役士兵,配合着从正营中调出军官士官所组成。而张大牛,就是其中的一名普通士兵。   今天张大牛所属的这一都的集合速度比前几日要快上许多,而都头的脸色也比前两日好上不少。指挥使就站在前面,他每天都在比较着手下的五个都集合的速度。张大牛地这一都前几日都是排了倒数第一,因此全都的官兵颇吃了点苦头。   百人组成方阵如同用矩尺量出。每一个士兵都挺胸收腹,持枪而立。张大牛站在队尾,双眼平视向前,用眼角余光标定身旁的队友。他是这一队的队副,而站在队头的队正,则是从主营中调来——不仅是张大牛这一队,副营中的所有队正以上的军官原本都来自正营。   虽然东海自开国以来。所有地资源、财富都是向军队倾斜,但常备军至今仍只有不到十万。去除三万海军。两万五千镇戍军,剩下的野战兵就只有十个营总共三万七千人——分别是四个野战营,宣翼、虎翼各两个营,以及两个全火器化地近卫营——这么点兵力,莫说与宋辽金夏相比,就算是比起高丽、日本也逊色不少。   不过,一旦东海王下达动员令。转眼他便能拥有一支多达三十万人的大军。东海国中,有近四十万十六到四十五岁的壮丁,按照两丁抽一的极限动员比例,选出二十万人充入军中并非难事。而且这些签发的壮丁绝不是充数的农兵,若论起他们所受过的军事训练,就算是大宋地禁军,也只有聊聊几支能比得上。当他们在职业化的军官军士的指挥下,发挥出来的战斗力。绝对能算得上是天下有数的精兵。   现在东海军中,除近卫营之外的八支常备营现在都已达到满编,皆为四千人的大营。只要调出超编的军官军士,充实进预备役士兵,组建起两个副营之后,以一正带两副。便是八支各达万人、能执行战略作战任务地方面军——至于直属东海王家的近卫营,由于其中官兵都是从各支部队挑选有功将士充任,类似于轮训的教导队,并不会补充预备役士兵。   此次东海伐倭,赵瑜下达的是二级动员令,征发的预备役是在二十到三十五岁之间,人数仅有五万。所以给出战的七个正营所组建两支地副营都没有满编。不过单单这些副营,就已经在十天内把平安京周围的军事力量全数肃清。   听过指挥使每日惯例的训示,各都阵列便解散去洗漱和用餐。张大牛回到帐中,没有如往日那样卸下了盔甲武器。而是直接拿起铁皮饭盒和洗漱用具。依然是排着队出去解决个人内务——今天,他所属指挥的任务是出外巡视。甲胄和兵器都得随身。   在平安京外已经驻扎了半月,张大牛所在的指挥,每日都是惯例集合操演,然后按着轮值班表出外巡查。期间只有一次奉命攻打一间供奉着倭人神灵的寺庙,斩杀了不少巫婆神汉。   第一次杀人,张大牛并没有传说中的呕吐反胃的感觉。早前在台湾军训时,他多次见识过处决犯法奴工的场面,更有几次为了训练急救技术,被安排去参观了医学中解剖尸体,对于一点血腥,只是觉得心头有些不舒服。   不过当听说隔壁的几个指挥,还有去攻打佛家寺院,解决了不少僧侣尼姑地时候。他却着实念了许多次阿弥陀佛。虽然他并非虔信佛家,也并不在乎冒犯倭族地神灵,但杀戮佛门子弟,却是让他忍不住心惊肉跳。排在队中,依次拿过作为早餐的两块炊饼,张大牛只祈祷着今天地任务不是要杀和尚。   抬眼越过营盘,数里之外便是平安京的正南门罗城门。高耸的城头上是一座飞檐斗拱的敌楼,形制精美,但城门两侧却没连着城墙,只有一圈篱笆,外面抹了泥,大约有一人高。在平安京外围,除了十几座建得像模像样的城门,这圈篱笆墙就是日本都城仅有的一点防卫(注1)。   据说现在平安京中并没有多少军队,张大牛曾不经意听到营中的几个指挥使聚在一起吹嘘,都说只要大王下令,凭手上的五百人就能轻而易举攻进城中。敌情如此虚弱,张大牛想不通为何大王要把八万大军留在城外,而且是连续驻扎了半个月之久,这根本就不符合他以前在军训时被教导过的兵贵神速的说法嘛!   ‘到底还要等多久!?’张大牛在低头啃着炊饼时,仍在想着。   “到底还要等多久?”主帐中,朱聪皱眉问道。   “快了!”一个少年恭声回道。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但身上军牌上已经有了一颗银色地弯月,却是刚刚被调回中枢的丁涛,“倭王的勤王令发出有半个月之久。近畿各地已把军队召集完成,约有三万五千人,现在就在一百二十里外。关东一带也在开始征召士兵,大概半个月后就会沿东海道来攻。另外。从这里往西,被称为中国的地方。也有消息说当地倭人正在编组队伍。不过那里人口不多,地力贫瘠,应该召集不到多少兵力。但在日本东北,称为奥羽的地方,由于是对抗虾夷人的前线,驻扎有近万人。除此之外,九州岛的太宰府那里也能召集起两三万士兵。不过,有第二舰队和派驻在对马岛总兵站地驻军,他们恐怕不敢渡海上本岛。”   “难道参谋部的战略是准备等倭人勤王军赶来平安京,好以逸待劳,乘势将其一举荡清?”朱聪又问道,这几天,他都在帐中忙着写在辽东半年多地述职报告,对于今次作战的计划却是懵然不知。   “不!”丁涛摇头。“我们的目的仅仅在等倭人把军队召集起来,方便我军把他们全歼罢了。虽然倭人军队的主力绝大多数是征发起来的农民,多是用的竹枪,身上地盔甲也是用竹片打造。但也有少部分是平氏和源氏的武士,其人多有武勇,是日本的中坚力量。要想征服倭国,就先得把他们连根拔起。”   “平氏?源氏?”   “这两家都是下放臣籍的宗室。源氏是皇子下放后给予的赐姓,而平氏则是皇孙或血缘更远一点的宗室所得到的赐姓。”   “把宗室下放臣籍?这是什么意思?”朱聪捉摸不透,大宋可从没有这种做法。   “好了!好了!”赵瑜在一边不耐烦道,“没有必要知道那么清楚,管他是皇族还是贵族,很快就都是鬼族了。只要知道倭人的军队开始召集就够了。已经到了我们出动地时候了!”   “大王,要出兵了?”   “当然。我给了倭王五天的最后期限。明天就是最后一天,谅他们也交不出人来,只会想着拖延时间。不过我可不会再等了。”赵瑜冷笑道。用商人失踪作为开战理由的确很烂。但已经足够了。这个时代,所有战争都是为了利益。只是为了名正言顺的出兵,不得不找个借口罢了。   当初女真起兵叛辽,其中一条便是辽国收留了其部族逃人完颜阿疏。几次辽金和谈,女真人也有提出交还阿疏的条款。不过由于碍于上国的脸面,辽主天祚始终不肯把其交还。而完颜阿骨打便以此为借口,从混同江畔一直打到了西京大同府。而到了半年前,金人攻破西京,俘获了阿疏,却仅仅是打了他几杖便把他放了。有些金人不认识他,或问为谁,阿疏便说:“我,破辽鬼也。”   赵瑜与女真人一样,并没有多少心思放在寻找借口上,随便挑出一条敷衍下面地士兵就行了。在军中高层,无人不知今次作战是即将来临的逐鹿天下的总演习。在出兵前,赵瑜也明确对军政两班说这是大战前的最后一次大考。   而到现在为止,所有人的表现都很不错。从动员令下达开始,东海国中的文官们检索名簿,安抚民众,同时安排奴工去帮助军属,为大军出动解决后顾之忧。参谋部也很出色,只用了十天,便把所有新增编制都安排妥当,八万大军渡海登陆、后勤运输——虽然只是沿着琉球群岛稳步北上——也始终按照计划中顺利进行。   如果让赵瑜来打分,此前的表现绝对是及格了。剩下来他要做得,就是另外一个任务——将日本灭族!   “日本国中,除了公卿王侯,下面庶民都没有姓氏。而即无姓氏,便不知其先祖由来,只如无知禽兽,其人不足虑。只要把识字知礼的上层都清理掉,倭国也就亡了。”丁涛心平气和的说着今次的计划,朱聪听得却汗流浃背——这些年他一直看着赵瑜仁心爱民,都忘了他当初是如何地心狠手辣。   赵瑜接下去解释道:“无意义地杀戮非我所喜,但让全军见一见血是必不可少的。不过南洋已定,三佛齐覆亡、真腊也在苟延残喘,能动手地也只剩日本和高丽了。不过高丽紧邻女真,消息容易散布,太狠辣的手段也不适合使出来。不比日本,孤悬海外,又多年不知兵事,是再好不过的目标。”   “东海既要崛起,脚下的路少不了用尸山血海来铺垫,交趾如是,辽南如是,南洋如是,当然,今天的日本也如是。就让倭人成为我们的踏脚石罢,接下去的路需要他们的尸体来修建!”   注1:由于日本偏处海外,几乎没有外敌侵扰。所以历代京城,包括平安京都没有城墙。不过因为模仿长安筑城,所以城门却是完备。这种城池,仅仅是建着好看,并没有实用价值。      第三章 灭国(上)      大宋宣和四年十月十九,甲戌。   北陆道。   为日本五畿七道之一,是其国中北部的行政区划。同时也是日本本岛北海岸,贯通若狭、越前诸国的交通要道的名称。   泰西有条条大路通罗马的说法,而在大宋,以汴京为中心,延伸出来的水陆要道也不计其数。放到日本,也同样如此。除去以南海道为名的四国岛,西海道的九州岛,本岛之上,以平安京为起点,修筑起四条官道贯通本岛的东西两面。分别是向西去的山阴道和山阳道,向东延伸的北陆道和东海道。至于从琵琶湖边的近江国,一直把整个东北地区一起囊括进来的东山道,虽然没有大路连接京城,但穿梭在群山中小路也为数不少(注1)。   而这些倭国历代政权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修造的道路,却恰恰给东海军的四面出击,提供了最大的方便。   张大牛沉默的走在队列中,双脚机械的在北陆道的黄土路面上交错前行。在他的前后左右,一个不满编的指挥,总共三百五十名官兵,都默不作声的紧跟在高高飘扬的军旗之后。身上披着的鱼皮轻甲,挂在腰间的夹钢佩刀,以及背上的双肩油布背包,都是东海军制式配备。虽然他们只是副营,但所有的配备都不比正营差到哪里去,不过同样的,他们身上地负重也绝不比正营的士兵少上一两半钱。   不比正营经过长年累月严格训练的精兵。能背负着近六十斤的兵器装备,在一天之内跋涉四十里后连续投入战斗。像张大牛这样的预备役,在经历了连续四天的行军作战,除了麻木的听从命令,再没有一星半点地多余气力,就连张口说话都嫌费劲。从体内的每一块肌肉传来地疲累,让阴郁怒火在张大牛的心中熊熊燃烧。满腔的愤恨都投注在倭人身上。   四天前,按照东海军中通报的说法。由于倭王无视赵瑜的善意,‘蛮横’的拒绝了最后通牒,拒不交出被掳走的国人。在平安京外围城了半月之久地大军终于奉命出动。八支正营部队作为预备队留在后方,而剩下的队伍则在进军号声中突入城中。   平安京中的抵抗,就如挡在滚滚车轮前的螳螂,在一瞬间便灰飞烟灭。把平安京外的篱笆墙踩在脚下,用火药包把只有两丈高的宫城城墙炸成瓦砾。张大牛所属的指挥当先杀入王宫,占领了象征日本中心的紫宸殿,把倭王临朝时所坐地御榻献到了赵瑜面前。   攻城之战仅仅持续了两个时辰,十月望日的那一天所剩下的时间,张大牛和数万名东海士兵一样,都是在洗劫城中的工作中度过。在历经交趾、辽南、南洋各次大战的一线军官的指挥下,刚刚被征发入伍地新兵们,极有效率的在一间间宫室和公卿府邸中杀戮劫掠。日本积累了数百年的财富,无论金银珠宝,还是古物珍玩,都一点不留地被搬运搜集,堆积在大街上,继而连同俘获的嫔妃宫人。贵戚仕女,被数以百计的大车运出城外。   上至天皇法皇,下至王侯公卿,近万倭国贵族被屠戮一空,尸体在皇宫中堆积如山,发黑的血液凝固在被瓦砾碎石之上,厚厚的竟有数寸。在把城中百姓驱赶出城之后,一支支火把丢进了王宫宅院,依然是东海军惯例的纵火焚城。三百多年的倭国王京,淹没在火海之中。北风呼啸。如有数万冤魂在悲鸣。风助火势。那直上云霄的黑沉浓烟,就算到了百里之外。仍清晰可辨。   第二天,把周围四十里地熊熊烈焰留在背后,东海八万人马沿着大路向东西分兵进军。约期三月,全灭日本。赵瑜亲领近卫一营,加上近万登陆地水兵,清理近畿五国。日本的国,只相当于大宋地一县,五国合一,也不过一州之地。赵瑜提领一万两千人,并不需要担心安全问题。   而张大牛所属的野战三营,领到的任务便是横扫北陆道诸国。北陆道沿着北海,本有七国,但在佐渡国这个海外孤岛被东海占领并开发金矿之后,就只剩六国。由于有佐渡岛上的驻军和分舰队支援,这个任务被认为是各营中最轻松的一个。   不过所谓的轻松,也只是相对而言。绕过日本最大的湖泊琵琶湖,野战三营一边行军,一边攻击沿途的村庄、寨堡、寺庙和神社。在这过程中,正营始终没有出动,一切战斗都有两个副营来完成。甚至是哨探游骑,安营扎寨,也是由副营亲历亲为。   相对于累得七死八活,每天都在行军、作战、休息中循环度日的新兵们,正营的四千官兵轻松得仿佛在观光游览。不过,因此而生怨的士兵却很少见,有身经百战的正营跟在身后,所有的新兵至少都能睡得安稳,也不用担心战败会如何下场。   对于四个野战营的战斗力,东海国中几乎都是盲目的信任。东海国历年来的战争,从来都是动用五千兵便能灭国屠城,有四千精兵在后压阵,哪还会有人担心倭人的反击。   张大牛所属的这个指挥,刚刚毁掉琵琶湖北的若狭国国分寺,同时还顺路烧了两间神社。欲灭其国,先毁其史,在日本,传承历史文化的不是公卿武士,便是僧侣神官。而一路北上,沿途的神社、寺院无数,让他们着实费了不少气力。   在身后留下了一片废墟,三百五十人的队伍稳步向前,他们这个指挥接下来的任务是赶去前方的预定地点,为全军准备好今天休息的营地。野战三营地其他队伍现在正分散在若狭国的村落乡镇之中。按照早间的行军计划,他们只有到了晚间才能陆续赶上来。   急促的蹄声从前路响起,几匹散出去的游骑正快马加鞭地赶了回来。马上的骑手满面风尘,而马鞍之后,几枚首级正随着马身地颠簸上下飞舞。游骑与张大牛擦身而过,他只用了眼角瞥了一下,又低下头去盯着身前士兵的脚步——他就连好奇地力气也没有了。只剩下机械化的动作。   游骑在已走出行军队列的三名主官身边停下,不知报告了些什么。很快指挥使跳上自己的坐骑——在此之前。所有的军官都是与士兵们一样,背着装备徒步行军——骑在马上,赶到了队列最前,指挥刀在头顶挥舞了两下,直指前方,大声呼喝:“全军轻装前进,半刻钟内赶到前面的山口!”   没有半点拖延和磨蹭。一串沉闷的落地声之后,三百五十具背包被抛落在身后,蜿蜒地队伍如同受了惊的巨蛇,突的一下便加速向前冲去。急促的脚步声中能听出士兵们的兴奋,东海军功最重战阵歼敌,其丰厚程度甚至连攻城略地都比不上,指挥使即是如此下令,前方必然有敌军出现。比起烧杀抢掠。自是即将来临的战事更让他们这些士兵期待。   ※※※   军势已经接近了若狭国和越前国交界处的山口。越前守平忠盛正领着他的六千大军在北陆道上赶向若狭国中。身后地红色军旗随风舒展,一万多只脚步带起的尘土遮天蔽日。   回头看向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平忠盛不禁自得而笑。他是伊勢平氏的支脉,但由于继承了其父的位置,历任地方又屡立功绩,不到三十岁便已经成为一国守护。离殿上人的仙籍(注2)也只有一步之遥。但这一步之遥,却是咫尺天涯,世代垄断公卿高位地藤原诸家,不可能允许一个卑微武家分家家主,贸然涉足只属于他们的领地。不过,现在这个让他难以逾越的距离,已经不再是问题。   上洛!   这是让所有在外的武士都兴奋的词语。能入神京为官,参与朝政,是平忠盛等武家子弟毕生的梦想。而十天前的勤王之令,便让平忠盛看到了实现梦想的机会。没有多做犹豫。他立刻派出人马去联络越前国中的大名、小名(注3)。经过一番威逼利诱。便召集起了六千人众——这也多亏了现在是秋收之后,进入了冬闲期。征召农兵才如此顺利。   虽然来袭的贼军据说有十万之众,但熟悉京中虚实地平忠盛却并不相信。若是平安京外真有这么多贼军,京城早就保不住了,如何还能送出勤王令?最多不会超过万人,平忠盛有着自己地判断。   对付这点贼军,平忠盛有足够的信心。只看他越前一国就召集了六千军队,就知道以神国五畿七道地人口,编出二十万大军绝非难事。只要诸路大军合力,想消灭贼人是易如反掌。   不过尽管如此,他在出兵前后,却总有种心惊肉跳的不详预感。看着前来送行妻儿,平忠盛却觉得也许看不到刚满五岁的嫡子元服时的英姿了。虽然晦气话没有说出来,但他却忍不住却给嫡子起了成年后才用得上的大名:清盛,平清盛(注4),这应是能掌控天下的一代豪杰的名字。   军势已接近若狭国,其国地域狭小,如果全速行军,只要两天便能进入平安京所在的山城国。兵贵神速的道理,平忠盛很清楚,越早赶到平安京,能受到的封赏就越丰厚。给坐骑猛抽了一鞭,他再次下令全军加速前进。   但这时,前方里许外的山口处,一面蓝色的大旗突然竖起,旗面卷动,闪烁着点点金光。   平忠盛瞳孔骤缩,猛提起马缰……是敌军!   注1:不多加解释了,有兴趣的去玩玩信长的野望好了。   注2:日本古代,能上殿面君的,必须是正六位以上的官员,称为殿上人。而登载殿上人的名簿,便称为仙籍。由于日本朝廷高官多为世家公卿所垄断,武士出身想登仙籍是件很困难的事。   注3:平安末期的大名、小名,是指拥有名田(即私有土地)的庄园主。而不是几百年后,战国时期的割据诸侯。   注4:平清盛,掌控日本国政十余年,结束平安时代的权臣。源平之乱的一方主角,在他死后,平家族灭,源氏的镰仓幕府建立。      第四章 灭国(下)      大宋宣和四年十月廿一,丙子甲戌。   “击溃?!”   “回大王,是击溃!”丁涛回道,低头又从头念起被赵瑜打断的战报:“前日午后,野战三营第一副营第四步兵指挥,以三百五十人大破倭军六千于若狭国与越前国交界的山口处,倭军大溃,指挥使徐文纵兵追出十余里,斩首共八百零四级,倭人主将越前守平忠盛也在其中。”   赵瑜眉头皱起,他没有问俘虏多少,既然没出现在战报中,就不可能会有,不过八百零四个首级中,应有半数是杀降得到的,但就算杀了降人,最终战果仍只有倭军总兵力的八分之一,这个结果让他很不满意:“当时野战三营的其他部队在哪里?”他问道。   丁涛从手上的公文夹中翻出了另外一份报告,对照着帐内大桌上的地图:“按照野战三营前日扎营的地点来看,当时他们应该都在半日路程范围之内!”   赵瑜脸色阴了下来,低低骂了一句:“……让他们一辈子在副营呆着罢!打得这叫什么仗!”全军都在附近,却硬要独自进攻,这分明是贪功之故。要是全歼敌军倒也罢了,最后却还打成了击溃战,让大多数敌军都跑掉了。   丁涛低下头去,虽然明白赵瑜的意思,但以他的地位不够资格多嘴。不过在一边旁听的朱聪却有足够地资格,他把赵瑜没说出口说了出来:“徐文实在太贪功了。如果让开大路。放敌军过去,再从后堵截,又或是干脆诱敌深入。不论用哪种策略,只要配合野战三营全军,定能全歼这六千人。现在倒好,让人跑进山里去了!”   赵瑜知道徐文这个人——他手下指挥使一级的军官不过三百多,他对其中每一个人都知根知底——徐文并非浪港出身的老臣。投奔东海不到三年,而且不是福建、两浙的乡里。而是京东东路(山东)莱州人。其人勇武过人,旧时惯用一把五十斤的大刀,人称徐大刀,同时还读过一点书,有个字唤作彦武。他年少时曾贩盐为生,据说也曾以黄巢自许。   当年东海大胜金人,俘获无数。献了近万匹战马与大宋。而那时的徐文正在密州板桥镇的巡检司中担任左十将——这个职位相当于东海军中地排正,比都头小,比队正大——当他看到上千匹战马从东海船上涌进板桥港,又听到东海军的威势,便立刻放弃了芝麻大地小官,转身便投来了东海。   由于徐文文武皆备,在军中也升得很快。不到三年便晋了校尉,虽然正营中的指挥使没他的份。但副营一立,进行人事安排时,他的排位却是十分的靠前,连同赵瑜、赵文都很看好他。不过现在看来,徐文的能力是有,却缺乏大局观念。不堪大用!   “幸亏只有一个徐文。”赵瑜摇头道,“再多几个贪功的,让倭人都逃进山中,莫说三个月,就是三年都别想把日本肃清。”   预定三个月地平倭之战,已经是东海建国以来为时最长的军事行动。对军队后勤、决策甚至战斗意志都是前所未有的高难度。以参谋部的预计,那些新兵最多也只能持续行军作战半月,剩下的时间他们只能跟在正营后面插花,不过就算是正营士兵,三个月过后。他们也肯定会筋疲力尽。若是拖长到三年——不。其实只要多拖上两个月——赵瑜就不得不下令撤军回师,尽管粮草可以就地征发。但士兵的耐力却没地方补充。   朱聪道:“不过其他几路都很顺利。向西去的宣翼、虎翼四营各自全歼了当面的倭军,斩首总计有万人之多。而向东海道走地野战一营二营,则已经先行解决了拦路的近畿各国的三万五千勤王军,同样是全歼。这还是邻近诸国的勤王军,等携带勤王令旨的信使跑遍日本,将所有潜在的敌人都召集起来,各路大军正好可以把他们聚而歼之!……三月之内,杀光倭人不会有问题!”   赵瑜听着朱聪发得狠话,笑着摇头:“杀戮不是目地,我赵瑜岂是好杀之人。那不过是手段!是让倭人融入我华夏的必要手段!”   赵瑜对这个时代的日本并没有多少偏见,千年后的罪孽算到今人头上本就是荒谬之举。但日本的土地、矿藏、人口却是赵瑜所不能放弃的。几年布置,诳得倭人把国中主要的金银矿藏都探了出来,派出去帮忙的探矿队也把日本的山河地理都绘成精细的军事地图。菜都端上了桌,没有不动筷子地道理。   “我们这也是为倭人好,几十年后他们就会是汉人地一员,倭人汉人将会是一家。不仅倭人如此,日后高丽、契丹、渤海也会比照而行,女真、党项同样不会例外。百年之后,这一片大地上就都是汉家的兄弟,不再分彼此。”赵瑜像是在说笑,但他地表情却是正经八百。朱聪、丁涛都有些呆滞的看着他,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赵瑜仿佛没看到两人的眼神,继续道:“说起来南洋的土著就跟我们融合的很好。几年来二十万南洋女子嫁入东海,生下的混血子嗣也有近十万。现在国中一岁到七岁的幼儿有四分之一带着南洋血统,但他们照样有着不受歧视上学念书的权利。等这场仗打完,又会有大批倭女嫁进来,只要她们给我们东海儿郎生下后代,也就算融合进来了……”   “啊……啊……大王说得是!”朱聪声音干涩的附和着,“多亏有了这些女人,东海的丁口才会一日千里地增加。”   由于沾了东海军横扫南洋的光。现在东海国中,找不到老婆的光棍可以说一个也没有,而妻妾俱全的男丁,甚至超过五成。这么多育龄妇女,再加上日渐进步医学水平,使得东海国的人口,就算除去移民人数。其自然增长率仍是连续数年保持在百分之二十以上。如今的东海,已经是确确实实拥有两百万以上人口的大国了。   “那是当然!”赵瑜得意地大笑道。“女人越多,自然孩儿就会越多。等过些年,我帐下儿郎的家室里,不但会有汉女,南洋夷女和东洋倭女,还会有高丽、契丹、党项、女真等族地女人。就算是天竺、天方的胡女,也是一样会有的!”   “武督帅听到。应该会很高兴的!”朱聪笑道。   “武兄弟?”赵瑜哈哈大笑,“再收妾室,他还养得起吗?!”   赵武虽算不上好色如命,但身边却缺不了女人。这两年出镇南洋,他仍然保持着一个半月送回一个怀孕侍妾的记录。年岁不过二十六,膝下的儿女已经接近三十了。按这个速度发展下去,四十岁之前,赵武的子嗣说不定会比周文王还多。   朱聪也笑道:“郭汾阳八子九婿就让人羡慕不已。武督帅日后恐怕八十个儿子,九十个女婿也说不定,实在让人羡煞。”   “真生了那么多,日后肯定有他地苦头吃!”赵瑜摇头笑答着,目光转到站在一边的丁涛身上:“状元郎,你也满十八了。就算没娶妻。先纳几个妾室也没关系,要不要从倭王的嫔妃里让你先挑两个?”   丁涛听得一呆,还没反应过来,朱聪却又笑道:“大王,倭王的嫔妃还是算了。牙齿染得发黑,脸涂的却像吊死鬼,眉毛剃掉,只在额头上用浓墨点了两团,又养得一张肥脸。只有头发服饰还算不错,但正面一看。魂都要吓飞掉。会吓到小孩子的。还是找几个年纪小一点的。”   “不是倭王嫔妃,如何配得上我东海状元郎。何况第一次,总得找几个熟手领路。状元郎,你说是不是?”   丁涛脸皮嫩,脸色泛红,也不敢接过话头,躬身道:“大王,即是无事,臣先告退!”   “等一等!”赵瑜把他唤住,从桌案下拎出一只白色毛茸茸的畜牲来,“顺便把这狗东西带出去遛一溜。”   朱聪在旁道:“大王,那是狼啊!”   这是他从辽南带回来地礼物,是女真曷苏馆部首领完颜胡十门所送。这几年,由于地近辽南,曷苏馆靠着旅顺、长生赚了不少浮财。旧年的仇怨早已忘却,却与东海打得火热,常年礼物往来。今次他便送了赵瑜一条白狼皮围脖,又附带一只小白狼,说是给赵瑜儿子当玩物,不过赵瑜可没有拿给儿子的意思。狗能养得通人性,狼可养不熟。先养上一年,到了明年冬天,剥了皮,做上一副白狼皮手筒,跟围脖正好配成一套。   丁涛领命牵着龇牙咧嘴的小白狼出了帐,但转眼功夫又走了进来。   “怎么?回心转意了?”赵瑜笑道。   丁涛摇了摇头,呈上一张文件:“大王,天津刚刚传来的消息,镇守涿州的常胜军主将郭药师已降大宋。童贯又起十万大军,以刘延庆为帅,郭药师为向导,于月前渡过了白沟,直攻燕京。”   朱聪一听连忙跳起,找出南京道地地图铺在桌上,仔细看了一看,抬头对赵瑜道:“涿州是燕京的南方门户,常胜军又是辽南京道仅存的两支军队之一,两者一失,南京道的契丹人手中就只剩燕京一城。伪帝耶律淳已死,萧妃不过一妇人,燕京城中又只有两万兵……这下,契丹真的要亡了。”   这已是童贯第二次北伐。   今年三月,辽天祚帝出居庸关逃往云中,南京留守耶律淳自立。这场辽国的内乱,让童贯终于说服了赵佶。   而到了四月,金人再破西京大同,辽国五京已有四京落入金人之手,更让大宋君臣加快了出兵的准备。   五月,童贯、蔡攸领军至高阳关,命都统制种师道节制诸将,并领东路军北上,而西路军交由辛兴宗带领。不过这两位被寄予厚望的将军,却接连大败于辽兵之手。种师道败于白沟,而辛兴宗则在范村被击溃,辽将萧干、耶律大石追着种师道的溃军一路杀到雄州城下,道君皇帝遂下令撤军。第一次北伐,便以惨败而告终。   不过等到六月,伪帝耶律淳病死,南京道人心浮动,又让大宋君臣看到了机会。童贯、蔡攸在河北整军,等待机会再次北伐。   而到了现在,郭药师来降,他们终于等到了时机。不过这领兵的人选却让赵瑜直摇头。   “辽国五京现在只剩南京一城,燕京城陷,契丹国灭。不过……辽国这最后一座京城,可不是刘延庆那废物能打下来地。童贯也是昏了头了,事关国运,不派只老虎,也得派只狗去,想不到竟然派得一头猪。要打得下燕京城才怪了!”      第五章 天津(上)      大宋宣和四年十一月廿二,丁丑。   “刘大帅又败了!”   天津镇中一片哀声。十万大军攻打一座仅有两万兵的孤城,竟然还会遭受近乎全军覆没的惨败。这种耻辱性的战果,让所有期盼战争结束的人们都悲叹不已。   十月初,驻守涿州的常胜军投降大宋,河北河东宣抚使童贯遂命都统制刘延庆将兵十万北上燕京。军力是燕京辽人的五倍,又有知悉燕京内情的常胜军主帅郭药师为辅,按说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次失败。但辽将萧干却率领不到万人的残兵就把十万宋军阻于良乡,逼的刘延庆立营自守。   不过围在寨外的萧干已分身乏术,燕京城正是空虚之时,郭药师便提议趁此机会出动五千奇兵突袭燕京,同时请刘延庆子刘光世领军为后继。几经思量,刘延庆同意了这桩提案。十月廿四,刘延庆遣大将高世宣、杨可世连同郭药师领六千军在半夜出动,连夜度过卢沟(桑干河),天刚放亮,便攻破了燕京城南迎春门,杀入城中。   但杀入燕京后,西军旧习难改,大肆烧杀抢掠,城中又有传言说宋军要杀尽非汉异族,使得燕京城内同仇敌忾,而留守城中的萧妃遣人密报萧干,萧干领三千精兵急速赶回燕京。当攻入燕京的宋军陷入激烈的巷战中时,刘光世的援军却始终没有出现。最终。高世宣战死,郭药师、杨可世仅以身免,燕京城得而复失。   而在这段时间里,刘延庆地十万大军却始终不动如山。直到粮道被断,又被辽人的虚张声势的计策吓到,才烧营而逃。但萧干却不会让他那么容易回去,领兵衔尾追击。逼的宋军一路自相践踏竟达百里,直至涿水方回返。   这一仗。从熙宁、元丰时就储备起来的军事物资尽丧,童贯的北伐军再无余力进攻,只能再一次退回雄州。辽人见宋人无能至此,做了甚多诗赋歌曲来讥笑。转眼间,这些曲子词就传遍南京道,天津镇中的商人们无不大骂刘延庆无能如猪。   作为商业城市,天津镇地商人们当然希望周围的环境是和平富足。而非兵荒马乱。但宋金两国联手灭辽,南京道中烽烟既起,商人们也只能等着他们打出个结果来。   眼见着辽国将亡,所有人都计算着宋金两国到底是谁先来接手南京道。虽然在已经宣扬开地宋金盟约中,南京道的归属毋庸置疑。但两国相争,可没有什么温良恭俭让的说法。若是大宋手脚慢一点,女真人肯定不会放过辽国中最为富庶的南京道。   若是让女真人先打到幽燕,大肆洗劫一番。天津镇里的商人至少有三分之二会倾家荡产。而比起在人们的心目中如蝗虫一般的女真人来,大宋地名声要好上不少,同时不论南京道还是天津镇,本就以汉人为多。汉家朝廷收回故土,南京道的汉人们绝大多数都准备着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但宋军的表现实在太过拙劣,前次惨败还可推说准备不足。但今次那么大的优势,甚至都攻进了燕京城,却还被打了回来,实在给他们找不到任何借口。   “什么‘牛’大帅,是‘猪’大帅才对!”   “他儿子刘光世也是一样。若是他能率援兵及时赶到,燕京早平了,哪还会有后来的大败!”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猪父当然也只能生出猪儿子。猪大帅,猪将军。猪到一窝去了!”   天津镇中的酒肆里。处处可以听到对刘延庆的嘲骂声。前月赵瑜脱口而出地评价,在东海刻意宣传下。刘延庆转眼之间就与蠢猪划了等号。当人们听说这是赵瑜刚刚知悉刘延庆领军出征便得出的结论,无人不佩服东海王的先见之明,赵瑜明见万里的形象也越发的高大。   镇中主街旁的一间酒楼上,原本商人大声劝酒、小声交易地声音已不见踪影,忧心时局的人们再无心讨价还价,谈论的无一不是当今南京道上的变乱。   一人愁眉苦脸的哀叹着:“唉……这一败,大宋彻底没指望了。童太师手上的那点兵,胆儿都给吓破了,下次见到契丹人就会向后跑,就跟契丹人见到女真人一样,再也派不上用场……”   同桌的一个年轻人不甘心的叫道:“难道真的要呆等女真人来?!西京道、东京道可都被他们差不多抢成荒地了。契丹人打草谷还讲究个季节日子,挑个人家,女真人可是见东西就抢,不分时辰人头的!”   临街坐着地一个胖得犹如一座肉山地中年人张开大嘴,口水直喷道:“那也没办法,谁叫现在天下以金人军力最强,听说西夏党项本出兵欲救辽人,但三万援军都给攻打西京的女真铁骑杀得全军覆没,现在也老老实实窝在银夏不敢乱动。女真人要来,谁能挡得住?!”   “谁说没人挡得住?”另一人反驳道:“你忘了?几年前尽歼十万女真铁骑地又是谁?”   “……”   “其实论军力,说起来还是以东海最强。当初以五千斩杀女真十万,自损却不百余。而金人又把辽人打得屁滚尿流,现在宋军十万还敌不过契丹一万,孰强孰弱一看便知。若是俺是东海龙王,早就发兵把这天下给打下来了!”   那个胖子摇头一声冷笑:“东海王现在只顾着赚钱,哪还会出手搅混水,前次若不是女真人贪了长生岛富庶,想来发一笔。赵大王如何会下狠手杀了十万人……现在北地大乱,正是英雄用武之地,赵大王倒好,守在‘鸡笼’里抱窝!”   胖子的不逊之词惹恼了邻桌地一人。他带着东海常见的宽檐凉帽,一副东海人的装束。闻言便猛地跳起,桌上的碗筷盘盏一阵叮铃咣啷的乱响,大喝着:“胡说什么呀你!现在大王正亲领大军东征日本呢!鸡笼……抱窝!再敢胡言。小心我把你拖到衙门里去!”   胖子低头不敢接话,天津是东海的地盘。若是给人揪到官里,却是大不敬的罪名。   胖子地同伴连忙岔开话题:“真的假地?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   东海商人见胖子老实了,也不再追究。赵瑜习惯于引导舆论,而不是钳制舆论,东海国中少有因言治罪的案子,就算把这胖子拖到衙门里,也不过被训斥几句罢了。自己何苦费这力气:“没看到最近从日本过来的商船一艘也没有吗?那些船队都给征去给大军运粮草了。那倭王捉了我东海的一个商人不肯放还,惹火了大王。大王发了狠话,要把倭国上下屠光!整整出动了十万大军啊!当初讨交趾、救长生才不过动了五千,那可是真心要把倭人都屠光掉……   我家大王可不是天祚皇帝、道君皇帝,真真是爱民如子的脾性,任谁犯了我东海治下的子民,都会起大军报复。当年交趾王李乾德不就是杀了我家的商队,才会死得那么惨?砍下地首级被涂了漆。现在还供奉在太庙里!   这两年,武督帅在南洋灭国无数,一颗颗涂了金漆的脑壳给送进太庙,都能组成两支蹴鞠队了,也是因为我东海的商船在南洋被劫了,最后却找不出个凶手。大王一怒之下,干脆出兵把南洋所有国家一锅端了!”   前面说话的年轻人低声咕哝着:“打南洋有什么好,看看这两年南洋的香料都涨到什么价了?谁他娘的还用得起!?”   另一桌的一个商人耳朵尖,听到年轻人的抱怨,摇头道:“没看最近一期东海新闻吗?今年麻逸、金洲地香料大丰收,南面的香料价格已经跌下去五成了……半年前抢着下定的那几家商号的东家怕是要哭死,要么放弃三成定金,要么照原价硬吃下来,再怎么样都要亏个一二十万贯!”   “别家俺不知道,但盛和号可绝对不会亏!”胖子又兴奋起来。口沫横飞:“他家一早就把订单转给了别人……涨了一成半卖的!只付了三成的定金。赚了一成半地钱,既不用付运费。也不需租库房。买空卖空,这一转手就是对半的纯利!”   “……还有这种赚钱法?!”一众哗然,“根本就是在骗钱啊!”   “老李真他娘的想得出,精明过了头了!”一人骂着,但脸上的表情却说不清是佩服还是羡慕。   “女真人就要来了,赚再多钱有屁用!盛和号老李家在天津买了多少地,置了多少屋?女真人一来,全都要打水漂!”   胖子这时又说起了东海的好话:“别危言耸听!家产在南京道的要担心,老李家天津镇担心个屁啊,前几年给杀得那么惨,女真人敢来吗?!”   “保不准哦!……长生岛、旅顺州俺都去过。长生岛是海岛,守起来很容易。旅顺州的军堡当路而立,占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形,女真人也攻不下来。但天津这里不同,是一片坦途,没有地利优势,港边的军堡自保可以,但保卫全镇却完全不够。围着镇子的仅仅是一丈多高地土墙,再外面地民家更是只有一圈柳条墙护着。女真人一来,怎么守得住?!”   东海商人傲然说道:“女真人敢动天津一草一木,大王定会举大兵来报复。看阿骨打有几个十万人够我们杀的!”   “只有天津先给烧成白地,东海龙王才会来报仇……等到他来,天津早完了!”   “说这么多干嘛,女真也不一定会来打天津!”   “那可说不准。天津比燕京还要富上几分,这块肥肉不信女真人没兴趣。再说,几年前吃地亏,大金皇帝难道不想报?旅顺、长生地势太好他打不下来,但天津可容易得很!”   一众默然。天津本是大河的入海口,方圆百里都是泥沙冲积而成的荒滩野地。但开埠之后,且不论每月来此贸易的宋、辽、东海的商人成百上千,单单南京道中,逃避战乱以求东海庇佑的难民都已是数以万计。不过三年的时间,镇内商铺鳞次栉比,镇外民家不计其数,而荒野里的田地都开发了有数百顷之多,虽然是以镇为名,却已有大宋富庶上州的气象了。以女真的贪婪,要说会放弃这块宝地,除非阿骨打突然变得吃斋念佛起来。   “那该怎么办?”许久,一人问道。   “什么怎么办!当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总不能让天津落到女真人的手里!”      第六章 天津(下)      大宋宣和四年十一月廿四,己卯。   “你们俩做得很好!”   天津镇内最大的酒楼的一间院落中,高明辉点头赞着面前的两人。三年的时光过去,他已不再是给人跑腿的副手,在辽南屡立功绩的他,已是总参谋部职方司主管天津及南京道事务的一方主事。   “校尉有命,哪敢不尽心尽力。”两人同时恭声答道,一个是形如肉山的巨胖,一个则是穿着东海服饰的商人,皆是高明辉手下得力的细作。   “还是叫俺掌柜好了。”高明辉笑道,他对外的身份便是这间酒楼的掌柜,“多亏了这几日你们的努力,现在天津镇中主动报效的军资已有八十万贯,卢监镇和郭总督都很高兴,皆说要为你二人请功……再怎么说,二等功都是跑不了的。”   两人大喜:“多谢校尉提拔!”   “不是我提拔,是你们当得起这功劳。这事且放到一边,近日逃难来天津的百姓越来越多,里面多半混了不少奸细。你们回去后细加打探,看看有没有人暗中串联,谋图不轨。”   “是!”   见高明辉没有别的话再说,两人告辞离开。东海商人打扮的细作轻巧地跨出门,那胖子却被卡在了门框里,用力挣了一下,方才从三尺宽的房门处挤了出去。不过这胖子虽然榔槺,却最是心思灵巧。前两日在酒楼上故意相争,引得天津城内的商人大笔地报效军资,也是他的计谋。   手下的两名细作离开,高明辉也没有在院子中久留,转身从后门出去,沿着一条铺着青砖的狭窄小路走过百十步,径自进了监镇衙门的后院。监镇官卢克忠早在厢房中等了多时。   “大府!”高明辉在卢克忠面前行礼如仪。   “早跟你说了,我只是监镇啊!”卢克忠笑道。   高明辉恭恭敬敬:“天津虽然名义上是镇。但人口早比得上大宋的上州,称公大府也是理所当然的。”   高明辉深知,上位者地宽和最是不能信的。像他手下地两个细作,在没有外人时始终唤他校尉,绝不敢称他掌柜。而卢克忠让他称呼监镇,但若他真的当面这么称呼,肯定惹得卢克忠恼火。   由于不想引起契丹和大宋的关注。天津虽然户口已经有万余,但依然保持着镇的建制。但监镇官卢克忠的官位品级却只比与东海其余几州的知州略低,而之所以品级输人,仅是因为资历不足,而不是天津监镇的差遣不重要。   卢克忠没再提这个话题,神色间对高明辉地恭敬很是满意:“城中打探消息的细作都安排下去了吗?”   高明辉点头道:“已经安排下去了,派出去的都是下官手下的得力之人,若城中有个风吹草动。他们定有回报。”   卢克忠道:“现在拥进城中的那些流民都是按着籍贯来互相做保,没有同乡担保之人,都会另立一厢安置。不过就算有同乡担保,也不代表他们的身份可靠。你跟你的手下说一声,要把注意力多放在这些人身上——被另立别厢安置之人都被监视着,反而闹不出乱子。”   “大府放心。下官理会得。”高明辉一口应承了下来,又问道:“大府,女真人到底会不会来攻打天津?再怎么说他们也应该先去燕京罢!”   卢克忠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就算女真人不来,也须防着宋人!总之有备无患便是!”   天津从法理上说毕竟是租界,而不是东海的领土。当初与契丹人定下地协约,不论宋人和金人,都不会甘愿老老实实继承下来。每月五十具铁甲,两百架重弩,如果用来交换当年的二十里荒滩。那是绰绰有余。但现在。除了燕京城,南京道上没有哪座城市的人口和税入能比得上天津。光靠一点破烂兵器就想把宋人和女真人打发了,卢克忠不会那么天真。   不过若是宋人来讨天津,可以让赵瑜去应付,谅童贯也不敢妄起刀兵。但女真人可就不一样了,据他所知,女真的是憋足了气力要与东海一较高下。旅顺、长生他们打不下来,但天津,这样的一座位处河口、无险可恃的城市,要想在女真精兵面前力保城防不失,难度不低。   天津如今地形势要比当年长生岛危险得多。如果女真人来攻,既断不了他们的粮道,也不会有援兵前来支援。每年腊月寒冬,天津会因港中结冰封港,对外联络中断——当然这是指海路——国中的援兵无法登陆,而外敌却很容易就能攻到城下。   天津镇是以大河河岸为底,三层套圈的半圆形结构。先是外围用栅栏圈起的民家,已有六七千户之多,而中间一层则是一道周围六里多的土城所围起的天津港镇,至于核心部位,则是一座建在港口边,东海惯见的制式棱堡。   以城中的军力,要想保住棱堡轻而易举,守住土城的难度则稍微高了一点,但也只是高那么一点点,不过卢克忠和天津总督郭立地计划却是要将镇外地民家也一起保住——在东海,守土之功不下于攻城略地,但这守土不是保住城池,而是保住治下百姓——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幸好在十月初地时候,从南面给天津镇运来了两门六寸重型城防炮,连同军堡中原有的十四门四寸长管炮,十门四寸城防炮,以及三寸及以下的轻炮,总计四十七门轻重火炮。再加上几乎同时从辽南送来的两千新兵——都是招募进来、经过严格整训地契丹和北地汉人——加入镇戍部队,使得镇中守军的兵力勉强达到了三千。   这些火炮。以及三千守兵,是卢克忠和郭立最大的依仗,但要对付女真精兵,他们的底气依然不足。现在的女真不再是三年前的女真,有了多次攻打坚城的经验,又夹席卷辽地地余威,如果女真铁骑突然杀到城下。纵然守军们有着绝对的自信,但原本就是金人铁蹄下地惊弓之鸟的城中百姓却肯定会张皇失措。   “还得尽快把城防工事建起来啊!”卢克忠叹着。视线投在屋内的火炉上——现在却是冬天。   午后,卢克忠已经站在了天津镇外围的土城上。   手上望远镜对着南面的大河,奔腾不息的黄河水已经被闪烁着白光的冰面代替,卢克忠叹了一口气:“大河上冻了。”   “没关系,我们在北面。”身旁地一人回道。不像宋人每年要提防大河对岸的契丹人趁河水结冻而窜入境内。大河北面的天津镇却不可能会担心对面的宋人趁河水结冻杀过来。   “女真人已经到了我们北面。”北面的平州、卢州和滦州现在已经在金人的控制下,离天津只有两百里,若是出动骑兵。最多两天就能杀到天津城下。   “没关系,大河上冻了。”   “郭督这是何义?”卢克忠扭头问去。在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的是一个四方脸、细眯眼、相貌朴实的中年人。虽然身穿着东海军服,胸口地一颗金星闪亮,但看上去与其说是武将,不如说是工匠。虽然相貌平庸,但卢克忠却不敢失礼。   郭立,天津总督。   说起来。郭立也的确是工匠出身。哲宗朝时,还参与过宫室的修建。若不是后来犯法得罪,也不会落草为寇,加入了当年的衢山军。虽然资历比不上浪港出身的老兄弟,但比起卢克忠来根基却要深得多。   按照大宋的规矩,出掌各州地知州都会兼领武职。位在同级的武官之上。但东海人没有这规矩,军政两方平日里就是平起平坐,而到了战时,更是武将的发言权更大。   “上冻了正好容易修工事。”   郭立没头没脑的丢下了一句。他说话一向言简意赅,为人并不讨喜。同时也没有多少指挥作战的经历,历年来的功绩也是苦劳大于功劳,但赵瑜却取他一个稳字,让他在东海军中脱颖而出,稳稳的坐在天津总督的位置上,统管着三千镇戍军。   东海陆军分镇戍和野战两个系统。从军衔上说。镇戍系统要高于野战军。所有的外镇总督都是中郎将以上,而各个常备野战营的都指挥使。最高也只是四颗银月地昭武校尉,一旦积功升到将军,便会给调离野战系统。若不是入军学做先生,就是去哪个地方当守将,又或是进参谋部磨练。   但郭立并没有参与野战军地经验,而是从镇戍系统中一步步爬的上来。虽然野战非其所长,但守城和筑垒却是一把好手。   抛下卢克忠,郭立在城头上走着。虽然已经在天津待了近三年,但干冷地冬天依然让他很不习惯。在土城上没走多久,胡须便已经结满了冰渣。望向北方的苍茫大地,他心知,即将来临的是他从军以来的最大考验。   但危险性越大,功劳也就越大。如果放弃镇外百姓,只守天津镇,他有绝对的信心。但如此一来,就算守住城池也不会有多少功劳。眼见着小字辈们一个个加官晋爵,郭立也不甘心沉寂下去。   如今的东海军中,地位最高的是平东将军赵文,安南将军赵武和安北将军陈五。按照征镇平安和东南西北的分配,三星上将军是钉死的十六人,除非功劳、资历皆备,不然很难升得上去。到现在为止,东海军的也只有这三人够资格。   紧跟其后的,便是朱聪、陆贾等人。资历略浅,但军功出类拔萃,所以得授杂号将军。   至于郭京这一级,资历老,有苦劳,能力不算低,虽然军功差一点,但照样能当上外岛的总督。不过,晋升的通道却到此为止。在东海军,就算熬资历,最多也只有中郎将——当年浪港军的老家伙们,如果没有退役养老,那么他们就会被发颗金星,安排在内线的寨堡中镇守。   ‘这是我的机会!’郭立想着,他虽不擅征战,但却是军事工程学的专家——当年匠作大工的出身,使他研究起城防工事来得心应手——就让女真人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守城!   半月后。   一条十余里长、一人高的矮墙代替了天津镇外的栅栏——虽然此时地面硬得用点了钢的锥子戳都戳不进,但用泥沙混着冰水却很容易便筑起了这条工事——夹在矮墙之中,每隔两里多就有一座同样用泥沙混着冰水修葺的棱堡。总计六座的棱堡突出于墙外,其中各安放了四门大小不一的火炮,护卫着棱堡一侧进出矮墙的道路而在矮墙之前,是层层叠叠宽达百步的如门槛一样冰棱,这些只有一尺高的冰棱用来抵挡进攻做不到,但遏制住女真铁骑的冲击却轻而易举。   卢克忠随着郭立在土城城头上观看这刚刚修好的防御工事,脸色郑重。就在两天前,也就是腊月初六,完颜阿骨打率军攻进了燕京城,当从骑着快马由燕京赶回来哨探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后,所有人都知道,女真大军很快就要来了。   几名骑兵这时从北面远处急速奔来,还没靠近防线,便全力挥舞起手上的红旗。   “卢监镇……请你即刻回镇中主持防务!”郭立毫不客气的向卢克忠下着命令。   “女真人来了?”   “女真人来了!”   注1:唐时平定淮西藩镇的名将,最有名的一战便是雪夜下蔡州——趁着风雪攻下了淮西节度使吴元济的蔡州城。      第七章 投奔(上)      凄厉的集合号接连响起,数十支号角把敌军将至的消息传遍整条防线。阵地周围沸腾起来,早已驻扎在工事旁的民居中的士兵们,一个个飞快地蹦了出来,转眼便汇入了预定的阵地中。急促的脚步声中,却听不出慌乱,只有胸有成竹的沉稳。   郭立下了城,带着手下的一众参谋和亲兵,赶到城外的防线处,登上阵地中央的一座六丈高的指挥台,蓝底金龙的东海军旗和绣着‘天津镇戍郭’字样的将旗在指挥台顶猎猎飞扬。   随着卢克忠回镇城中,在他的调拨下,守备队开始在镇内的街巷中巡视。由于此战不需要出击,城内的马匹都被调给了守备队的官兵,而城中潜火铺(注1)的铺兵,便是他们的耳目。不论城中何处乱起,守备队都可以在铺兵的通报下,在一刻钟之内赶到并开始镇压。   从返回的哨探发出敌情警报,不过半刻钟时间,一切临战前的准备都已完成,三千士兵中有两千四百人进驻阵地,而剩下的六百人,除了两百守备队,其余的都作为预备队静静的等待在指挥台之后。   郭立举着望远镜扫视过防线的北面原野,虽然已经从哨探口中得知,敌军是从西北面的官道上过来,但女真人换个方向绕个半圈也不是不可能。如果在南方的福建或是台湾,道路两侧若非草木丛生的山林,要么就是土质松软地水稻田。离了官道就别想好好走路,但天津这里不同,被黄河冲积而成的荒原上,没有任何高大的树木,最多也只是东一块,西一块的灌木丛,举目望去一片坦途。尤其是在冬天。只要没积雪,地面又被冻得如同铁板。不论从哪个方向都是纵马奔驰的好地方。   不过这并非全然是坏处,由于没有东西阻隔视线,隔着十余里便能发现敌军带起的尘烟,在五六里之外便能把敌军的兵力状况数出地大概,这也就省得天津镇的哨探们因为靠得太近而被敌军放出来地游骑发现。   郭立在等着,三千镇戍军也在等着,在哨探的汇报中。他们发现敌军时,是在官道上的三十里亭处,总计两千到三千的骑兵。按照正常的行军速度,应该不到一个时辰便会杀到城下。   时间慢慢的过去,西北极远处的烟尘出现在郭立地望远镜中。大地的震动从十余里外传到了郭立脚下的指挥台,透过厚厚的鞋底感受着地板的颤抖,他捏紧了望远镜的黄铜镜筒,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的凸起。   敌军又近了。下面地士兵也陆续发现了远处的征兆,但郭立却很欣慰的发现,士兵中只略略起了点骚动便又立刻平静了下去,虽然比不上身经百战的野战兵那般锋锐无匹,也不比辽南陈五所指挥的精锐镇戍军那样坚实如山,但他手下这些几乎没经历过战阵的新兵蛋子。在经验丰富地军官们的控制下,所表现出来的镇定沉稳,仍然超过了他的预期。   居高临下,连续三四遍审视过军容,最后,郭立满意的把望远镜的目标从阵地中的士兵们身上转向越来越接近的敌军。他想看看,金主阿骨打刚刚打下燕京城便仓促的派出的军队,究竟是由哪位大将所带领。   ‘如果是完颜杲(阿骨打弟,斜也),又或是完颜宗望、完颜宗翰这样地主帅那就好了!’郭立暗自想着。   即将杀来地两三千人应该只是女真人的前锋——阿骨打不会蠢到以为只凭这点人就能攻下天津——而从前锋人数推断。其中军主力至少应有一万。而在女真军中。能一次领起一万多兵地主帅,自从完颜娄室死后。就只剩完颜部的几个宗室名将了。   如果他能在金国的宗室名将的进攻下力保天津不失,同时又给女真人以巨大的杀伤,他的功劳不会比力敌五万大军的陆贾稍差,毕竟天津如今的局面与当年的长生岛有天壤之别,按照大王的说法,应该有难度系数的加成。   敌军全速奔驰,毫不将息马力,行进的速度比预计整整提前了四分之一,不过他们到了离防线三里开外的地方,却不知为何停下了脚步。郭立狐疑的盯着,漫天的烟尘渐渐落了下来,被飞灰遮盖的敌军全貌出现在望远镜的视野中看了一遍、一遍、再一遍。狠狠的深呼吸几下,郭立转回头来,原本被高台上的寒风吹得发白的脸上现在却开始变红。周围的亲兵和参谋心叫不好,这是郭总督心情变差时的征兆。   “你!”郭立猛地一指站在最前的参谋。   那个参谋浑身一颤,如木傀儡一般不由自主的踏前一步,“记录!”   参谋慌忙从随身的腰囊中找出纸笔,等着郭立的命令。   “从今晚开始,侦骑队的所有人都给我重新去学算术!”   参谋一愣,但在郭立的积威下却不敢多问,忙动笔记下。   郭立没头没脑的说完了一句,又回头盯着来袭的敌军,那儿哪有两三千人,连一千都不到,最多八百!敌军不是因分兵而人数减少,从聚而不散的烟尘,到由远及近、没有变乱的蹄声,都看不出敌军有半点分兵的迹象,‘是来探路的罢?’   隔着三里,双方对峙着。郭立按下命令火炮发射的念头,等待着敌军的动静。不管怎么想,八百女真兵都不会到这里打个转便走。   很快,三里外地敌军军阵中,有两名骑手离开队列,顺着官道直奔过来。两骑艰难的跋涉过阵地之前宽达百步地冰障,在数百支重弩和十几门火炮的瞄准下。缓缓走到了阵前,摘下帽子和护面的风巾翻身下马。   在上千道好奇、纳闷的视线注视中,两人一前一后伏跪于地,再三拜过,当前的一人抬起头来,对着挂有将旗的指挥台高声喊着:“吾乃大辽北院林牙耶律大石,曾与汝家大王有旧。今日特地率部来投。还请郭将军打开城门,让吾等入城。”   一阵沉寂如同九地冰风席卷阵地。郭立也是一时失语,木然不动。   ‘耶律大石?……大石林牙!’就算再孤陋寡闻,天津镇中,也不会有人不知道这位燕京城中硕果仅存的契丹宗室名将,尤其是在他与萧干在白沟率部击败宋军名将种师道之后,更是如此。但没人会想到,这位能文能武地契丹将军。竟然会来投奔东海。   ‘真的假地?’所有人的脑中都划着问号。   自称耶律大石之人等了片刻,见阵地中没有反应,又拜了三拜,提气高声,把前话重复了一遍。   郭立沉默着,当看到耶律大石拜到第三次后,最后终于做出了决定:“开门!”   “郭督!”几个参谋同时大叫,“不可轻信。其中必定有诈!”   “就一人,怕什么?”在参谋和亲兵们怀疑他是不是也需要补习算术的目光中,郭立又道:“跟耶律大石说,允许其部进驻阵前等待!”   “郭督!?”   “传令下去,所有火炮,换霰弹!……再叫高明辉来!”   “还有……”郭立少有的连说了十句以上的话。“记录:从今往后,出城的哨探可以携带望远镜。”   早年,台湾岛上曾有过军堡中的一个巡哨把配发地望远镜悄悄卖个了一个富户做收藏,回到营中却报了遗失,按照军法,最多也只是三十军棍,比起五千贯真金白银来算不上什么。不过,赵瑜的飞鱼卫并不是吃干饭的,很快便从那个士兵家里的院子中突然变松的地面下发现了证据,从那时起。就再没有镇戍军的哨探能带望远镜出营。不过现在看来。这条军规已经跟不上时局的发展了。   东海军的阵地前都是厚厚地用水浇成的冰层,耶律大石就跪伏在冰面上。从身下传来股股寒气。原本因纵马狂奔而浑身湿透的小衣现在已经在寒冷的地气中冰结。   不知等了多久,耶律大石感觉着腰部以下都已化成冰柱的时候,拦在冰墙出口处的栅栏和鹿角终于打开了一条缝隙。   耶律大石两人惊喜地抬头,一人从缝隙中挤了出来。一个年轻的参谋走到耶律大石身前,先请起了两人,方把郭立的命令通传了过来。   耶律大石强忍住心中的喜悦,诚心诚意的一鞠躬,“多谢小哥!”回头又对着随从道,“回去通知全军,让他们到此处等候!”   目送着随从上马离开,耶律大石方紧跟着小参谋,迈着冻僵掉的双腿,步履蹒跚的走进了天津防线。   耶律大石环顾着四周,就在三个月前,他最后一次派人来天津接收月例租金并购买军资的时候,听说这里还是道稀松的栅栏,但现在,却已经变成了一个坚实的防御阵地。   ‘看起来东海人对女真还是防范甚严!’耶律大石微微松了口气,而此前郭立能让他地部下到城下暂避,更是让他安心许多,不过随着他离指挥台越来越近,他地心情却越发的忐忑不安起了,‘不知郭立和卢克忠到底会不会收留我!’   若是这里不收留他,以天下之大,他却已经无处可去。耶律大石不愿投靠背信弃义地宋人,更不会降于女真,但如果回到天祚皇帝身边,以他另立新君的罪名,也只有一死可赎。这几条路他都不愿去选,但若是被逼无奈,他就只能去寻那昏君赌上一把,不过,在逃出燕京城的时候,耶律大石却想起了一根救命稻草,他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去——与宋、金都无瓜葛,却与他有着点交情的地方——所以他放弃了赌命,带着仅剩的八百余名骑兵,向着天津逃来。   片刻之后,八百多契丹骑兵开始向防线前奔来,而耶律大石被搜过身后,站到了郭立的身前。而听到传唤,匆匆赶来的高明辉则远远的站在指挥台入口处。   “大石林牙?”郭立问。   耶律大石躬身:“正是在下!”   郭立向高明辉投去闻讯的眼神,多次潜去燕京查探,对耶律大石十分熟悉的天津职方司主事点了点头,虽然形容因心力交瘁而有了些改变,但耶律大石就是耶律大石,气质是伪装不了的。   确认了身份,郭立道:“能否收留你,是大王说了算。不过我东海没有把客人拒之门外的习惯,只要大石林牙命贵部交出武器,便可以让贵部进城!”   “交出武器?!”   “大敌当前,须得如此!”   耶律大石没有再犹豫,他已没有别的选择,何况越是提防,就越是代表东海有心收留,他沉重的点头,道:“惟命!”   在城外丢下了所有的刀枪弓弩,八百契丹残兵排着队,在东海军的监视下,百人一批的走进天津镇内,被卢克忠分批安排到天津堡下的广场上休整。由于没有被分割安置,又被安排到城中的核心部位,让耶律大石安心了不少。而且周围的东海人虽算不上热情,但也保持着应有的礼节,卸下了心中巨石的北院林牙,几个月来终于可以好好睡上一觉。   鼾声在广场上回荡,而郭立、卢克忠等天津镇的文武官员却一夜未眠,不是因为担心契丹人——在主堡最底层的近防速射炮的射程内,只要有个风吹草动,转眼就可以把他们杀得大半——而是已经确定会紧追过来的女真大军,甚至还有宋军。   “想不到萧太后和秦王耶律定竟然会藏身在大石军中!”卢克忠摇头苦笑。   郭立默然不语,这是他的误算,如果他能早点想及于此,定然不会贸然放人入城。   “郭督,你看怎么办!”卢克忠脸色不善,若不是郭立独断独行,先通报他一声,也不会有现在的窘境。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郭立说得很干脆。他是天津总督,平时与文官卢克忠平起平坐,但战时,一切由他当家,不论功过,都由他来承担。   三天后,金人如期而至,两万多大军分作六七个营头,在天津防线前方的五里外扎下营盘。   三名使者从金营中出来,被带到郭立和卢克忠面前。   “郭将军,卢监镇!”来的竟是熟人,是几年来每月必到天津一次,接收天津租税的前契丹宰相左企弓。   “左相公来此何事?”卢克忠没有讽刺左企弓,毕竟他也是多次改换门庭,没必要打自己的脸。   有两万大军做后盾,左企弓的话说得很直接:“近闻耶律大石挟德妃萧氏、秦王定逃来天津镇中,还请两位把他们交出,以保天津百姓平安!”   “绝无此事!”郭立摇头。这是他和卢克忠商量后的答案,他虽不怕女真人,但宋人也因此过来凑热闹,那就很麻烦了,干脆直接否认。   左企弓冷笑道:“空口白话,谁知道是真是假。还请将军打开城门,让我军派人进城检查,若确实没有,我家元帅自会领军离开!”   郭立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呸!”   注1:宋代城市消防设施。为观察火情之用。      第八章 投奔(下)      大宋宣和四年腊月十二,丁卯。   日本越后国。   “好冷!”   帐外的风飕飕啸叫,张大牛还没出帐,只站在帐门边,从厚实的牛皮帐帘的缝隙中钻进来的寒风,已经冻得他抱着膀子瑟瑟发抖。   “因为是冬天嘛!”说话的是队正李卞,一个投军四年多的老兵。   张大牛回头,浑身都打着颤,只觉得脖子都给冻住了:“这种冬天俺可没经历过,别说台湾,就是台州老家也没这么冷!”   “这不是废话!前日徐指挥不是说了吗?这里跟登州是一个……一个……”李卞的声音突然卡了壳。   “纬度!”张大牛提醒道。   “对,纬度!就一个纬度!”李卞哈哈笑了两声,“纬度一样,冷热就差不多,”   作为一个入伍快五年的老兵,却只能在副营中当队正,其主要原因就是李卞不学无术,见到书本就发困,连五百字的扫盲线都没过,给家中写信也要请别人代笔。这在好学风气浓厚,人人以读书写书为荣的东海军中,等于是给自己的前途画上了句号,不过他为人倒直爽,没有什么架子,很受队中士兵的敬重。   说话间,帐篷里同属一队的其他几个士兵也都穿好了盔甲,带上加了羊皮衬里的头盔,随时准备听命出帐。   “油都擦了吗?”李卞问道。为了防冻。一个月前,所有出征地士兵都下发一个装满了由鲸脂、牛油和猪油混合起的防冻油膏,以防冻伤减员。   “都擦了。”八个士兵齐声答道。   李卞不放心,和张大牛一个个检查过去,连耳后根不放过。   “李队,没必要每次都要查上一遍罢!”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兵嘟着嘴有些不耐烦。   “你想冻掉鼻子还是耳朵?”李卞反问着,把那个士兵一把拖过来又从手指检查到耳尖。“四年前出兵辽南,我们这个野战三营冻死的有十一人。冻坏手脚的一百零四人,冻伤手指、耳朵的过半,最后有五十四人不得不离军回家。最后从当时赵都指开始,三位主官都给贬了下去,攻破辽南六七个州县的功劳都抹掉了。现在谁敢不小心?!”   “李队……辽南真地有那么冷啊!”   “那还有假!……辽南的冬天那才叫真冷!吐口唾沫,落到地上就成了冰珠子,出门撒尿。随身还得带根棒子!”   “带棒子做甚?”   “不带棒子,你下面地那玩意儿可就会被冻起的尿黏在地上,动都动不了。”李卞胡吹乱侃着,引得帐中的士兵一阵大笑。   说了几句笑话,李卞、张大牛领着部下出帐,与他们差不多时间,同属一个指挥的其他士兵也陆续的离开营帐。营地内外是一片白雪皑皑,北面的大海。极远处的山顶积雪却反射着朝阳地红光。   不远处,辎重队的车夫们正拿着锥子吃力的铲着车轴上的冰,而更远一点,两队骑手慢悠悠的骑着马走着侧对步。张大牛不由羡慕起他们来,虽然平日由于经常睡在马厩里,身上一股马粪味让人敬而远之。但这么冷的天,能有个滚烫的活暖壶靠着,别说马粪味,就算人粪味都没关系。   这里是越后平原上的一处海岸,紧靠着信浓川,与东海最大地金矿所在地佐渡岛隔海相望。自从两个月前,野战三营沿着北陆道北上,一边行军,一边烧杀抢掠,歼灭勤王出战的倭军。毁掉沿途所有寺庙神社和寨堡庄园。掠走仓库中的粮食。同时把土地丢给比东海奴工还要困苦几分的倭国农民去分享。   这种边作战边前进的做法,严重拖慢了行军速度。其间又经历了几次风雪,到了十一月中旬,野战三营才走了不到八百里。就在那时,野战三营的八千官兵遇到了一次前所未遇地暴雪,大雪下了三天,积雪厚达五六尺,幸运的提早一步进驻了信浓川河口处的几座庄园的野战三营,可以说是劫后余生。   不过,厚厚的积雪也阻止了野战三营继续行动。迫不得已,三营的几位主官,先通过联络对岸佐渡岛的驻军向赵瑜报信——为了与佐渡岛上的东海驻军进行交易,这两年信浓川河口已经自发的形成了一个港口,而佐渡海峡却是终年不封冻的——接着就老老实实地安心等待赵瑜地命令。   “要不是当年有过受冻的经验,大王也不会把我们三营安排到走北边。”李卞一边领着手下做着热身活动,一边说着:“就是因为吃过亏,受过教训,所以对于严冬风雪地防范,我们三营是最拿手的。”   ※※※   “第三营的情况不知怎么样了?”在李卞、张大牛等人西南千里之外,赵瑜正自言自语着。野战三营的消息要从佐渡岛传回到他手上,先得经过对马岛中转,然后再从九州与本岛间的海峡过来,辗转两千多里,有近二十天的延误。这二十天间,会不会有什么变乱,谁也说不清。   不过,野战三营能在暴风雪中接受一次考验,也是赵瑜的本愿。此次出征日本,主要就是一场实战训练。他等秋季出兵可不只是因为台风季已经过去,粮草也容易征集。他是想让大军经受一次严冬的考验。   不过赵瑜前世的世界地理显然没有学好,日本的冬天出乎意料的温暖,以他所处的近畿地带虽然从纬度上看,与海州、徐州差不多。但气温却堪比起两浙,再往西去,更是暖和的像福建。而向东走地三个野战营中,第一营和第二营由于是在群山之南的东海道行进,北海吹来的寒风被崇山峻岭所阻,同样没有遭遇苦寒,很顺利的一直攻到奥羽地区的边境。把驻守在那里防卫虾夷人的一万倭军杀得一干二净,也只有野战三营又吃了一次苦头。撞上了暴风雪。   ‘看起来日后进军北地,还是野战三营为主力了。’   赵瑜考虑起了日后任务安排,眼前的工作已经不需要他在多想了——日本岛上地战事已经宣告结束。   六天前,宣翼两营跨过海峡,直攻九州的太宰府,照时间算,现在地太宰府城。应该已经走向北面的平安京同样的结局了。随着赵瑜他亲率的八万大军把日本彻底的犁过一遍,经过四百年的和平时光才培养起的日本文化被深深埋葬,作为国家,日本已经不复存在。   文化地传承者,国家的领导者,武力的持有者全都在东海军的屠刀下灰飞烟灭,剩下的仅是一盘散沙。说难听点,给他带来的十万大军洗过。日本已经从封建社会又落回到部落时代,剩下的工作已经不需要军队来完成,完全可以交给新成立的东洋商业协会——那群奴隶贩子很胜任这样地工作——而愚蠢的倭人农民却还在为把田土扔给他们的东海军欢呼。   不过这也并不奇怪,没有受过教育,当然不知道文明的可贵,而日本的贵族和僧侣们的贪婪。更使他们把强盗看成了救世主。   “七成地租税!”赵瑜当日听到倭国百姓所受到的盘剥,曾不禁摇头啧啧叹着,“倭人也真是能忍,若放在大宋,早就遍地陈胜吴广了。”   比预计时间提早了近一个月,赵瑜觉得已经到了他发布命令,收兵回家的时候了。不过他还想再等一等,等派出去的各营都安然返回,等他们把两个月来的战斗中所收割的首级都缴上来,他要在平安京处建一个漂亮的京观。以纪念今次的灭国之战。他已经派船去接被积雪堵住的野战三营。等他们回来,大约会在一个月后。到那时,他就可以率军回家了。   把未来的白狼皮手筒从桌案下拎出来盘弄,赵瑜地思绪又飞向了大陆北方,到了今天,辽国应该已经完蛋大吉,宋军顿兵不前,而金人将会拿下燕京。再接下来,他地天津,将会成为金人的下一个注意点。   赵瑜不会怀疑女真人报复地决心,但他对天津有着更强的信心,三千镇戍,近五十门火炮,还有万多名可以派得上用场的壮丁,就算地势略差,但要把来攻城的女真人杀得不敢回望天津一眼,也并非难事。不过他只希望,郭立和卢克忠不要太依赖火炮,宋人就在附近,要是让他们了解了火炮的威力,想学来仿制,那就有些麻烦了。   ※※※   轰轰几声巨响,赤黄色火焰从炮垒中喷出,无数铅子组成的云翳猛扑向防线前的金军,数百人临死前的悲鸣,钻进了完颜斜也被火炮发射的响声震得嗡嗡直叫的耳朵中。   这已是天津守军第三次火炮齐射,不过纵马跑半里的功夫,三个方向,六千大军的同时进攻,就在东海人的防线前撞得头破血流,转眼之间就已经死伤过半。在那段只有一人高的矮墙前,结了冰白得发亮的地面,现在已经掺进大块大块的鲜艳红色,红得刺眼!   看到如此凄惨的一幕,完颜斜也甚至没有感到愤怒,只感觉着浑身无力。东海人坐拥如此利器,他想轻松的打下天津几乎不可能。这种被称为火炮的神秘武器,从长生岛惨败开始,大金整整花了一年多时间才打听到了名字,但到现在为止,却依然没能打探到更具体的资料。以前完颜斜也只是从逃回来的败兵口中得知火炮的威力,但一直是半信半疑。但今日看来,完颜活女等人不是夸张,而是大大缩小的火炮的可怕程度。   幸好他为了谨慎起见,只派了随行过来的契丹兵前去试探。本想等契丹人把那层薄薄的防线趟开一条口子,他就会立刻提兵乘势而攻,但现在,一切都盘算都成了笑话。   “这该怎么办?”完颜斜也不禁拧起眉头。   “元帅!在下有一策!”陪侍在一旁的左企弓突然出声。   “……你有什么办法?”   “天津急切不可下,如果是我家独立进攻定然死伤甚重。不过东海人收留的萧妃和秦王定是最蠢的一步。童贯不会任由东海把耶律淳的妻子控制,何况童贯还想讨回燕京,只要把宋人请来,让他们帮忙跟东海人斗去。”   三天后,左企弓又坐到了郭立和卢克忠面前,与前一次不同,这次他的手上,还有童贯的一封亲笔信。   把童贯的信交给郭立、卢克忠两人,左企弓得意笑道:“东海还是大宋的藩国,现在有童太师下令,不知两位是交还是不交!”   他当然希望两人嘴硬到底,这样才能顺利的把宋人拖进来。而郭立和卢克忠的反应正合他的心意。两人对童贯的亲笔信函丢在一边,看也不看。   郭立很干脆的回道:“我等是东海臣子,不是大宋子民。我只认得大王,别家的太师,我不认识!”   卢克忠也骈指冷道:“这天津城里,没人认识童贯!回去跟你家元帅说,打我东海的主意之前,先回头看看你完颜部的老家在哪里,混同江是连着大海的,鸭子河也一样是通向大海的!”   左企弓反驳道:“就算东海王能攻进混同江,那又与监镇何干。到那时监镇已为冢中枯骨,难道监镇等着死后的封赏不成?!”   郭立仰头大笑:“看看城外,天津你们攻不下来!”   “我大金皇帝即将亲帅二十万大军来此,郭将军,就凭小小的天津,可抵挡得住?!”左企弓信口开河的恐吓着,作为使节,作为依仗的就是一张嘴和一股气。   郭立突然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古怪笑容。他站起身,慢慢的踱到左企弓身前,低头盯了他许久,直看得左企弓坐立不安的时候,才闪电般拔出腰刀。闪亮的刀锋在左企弓的颈项中划过。鲜血如喷泉,如瀑布,喷溅向厅中,左企弓瞪着眼睛呆滞的看着郭立,直到他从座位上翻到下来,凝固在脸上的表情依然是难以置信。   郭立神色自若的在尸身上把佩刀擦净,收刀回鞘,淡然说道:“那就再试试好了!”      第九章 三国(上)      防线前的鹿角栅栏吱吱呀呀地被硬拖开,在冻结的地面上拖出两道黑色的痕迹。与左企弓同来的两名随从自打开的缝隙中被用力推了出去。他们的脸部和双腕都用细麻布裹得严严实实,但不断渗出的血水,仍把白色的包扎物染得鲜红。   被割下来的鼻子、耳朵和双手就用细绳绑在他们的脖子上,一晃一晃,而他们两人也同样用麻绳牢牢的绑在两头瘦驴上——金人使节来时所骑乘的骏马已被郭立和卢克忠笑纳,只还了两头瘦骨伶仃的病驴作为回礼——虽然骑手没了双手无法驭驴,但用竹竿吊在两头蠢驴前的两捆草料,仍引得它们一步步向前跑去。   饥饿的驴子追逐着喷香的草料,在一道道冰坎之间跳跃。随着驴身上下颠簸,黝黑的驴屁股上面的几块白斑也在不停的晃动,十分的引人注目。如果凑近瞧去,那是根本不是什么白斑,而用白垩涂上几行小字,皆是用女真、契丹和汉字三种文字一起书就,其中一头写着大金皇帝完颜阿骨打的名讳,另一头则是大金皇储、谙班勃极烈完颜吴乞买的名字。   “郭督,完颜斜也今次真的会再来攻城吗?”指挥台上,卢克忠举着望远镜,看着两头驴子奔向十里外金人的营地,一边问着郭立。   “如果他还想带兵的话!”郭立平静的答道。正使给斩了,从人也都割鼻剁手。就算完颜斜也能忍,他下面的兵将却不能忍。何况,驴屁股后面地那两个名字,让完颜斜也不敢忍,自己的兄长、主君遭到羞辱,他如何能若无其事?   郭立在东海军中向以沉稳著称,赵瑜启用他担任天津总督也是因为他做事稳妥。这几日他辱使斩使。又羞辱金国君臣,自不会是他的脾气性格突生异变。而是另有图谋。   当得知误收了伪帝耶律淳留下的那对孤儿寡母之后,郭立便下定决心不择手段来挑起金人的愤怒,以引得他们丧失理智,全力来攻。他打算用最短的时间,给金人以最大的打击。既然金人和宋人都会把手伸向天津,与其等他们联手,不如先逐个击破。在宋人插手进来之前。用女真人地尸山血海把他们给吓阻。   女真乃是夷狄,本是禽兽之属,畏威而不怀德,而宋人,又是欺软怕硬的角色,拿金人作伐,杀得他们不敢再向天津踏足半步,同时把宋人给吓住。让童贯跟大王扯皮去——这就是郭立地算盘。   只要能守住天津,就是大功一件,至于其他,郭立才没兴趣考虑!   ※※※   啪的一声,完颜斜也狠狠得捏碎了手上的酒杯。晶莹剔透的玻璃酒杯在右掌中化为碎片,杯中的葡萄酒和完颜斜也的血沥沥而落。染红了雪白的羊毛地毡,触目惊心。   两名劫后余生地随行使节跪伏就在完颜斜也面前哭诉着,没了鼻腔的共鸣,使他们的声音变得十分怪异。从他们身上切割下来的纪念品,铺在中军大帐的正中央,干缩着,像几块因品相不好而卖不出去的腊肉。   两头病驴也被牵进帐中,由于挂在它们身前的竹竿和草料太过碍事,在进帐前已经被取走,两头饥饿的驴子正不满地啊呃啊呃地叫着。在直径三四丈的大帐中不停的转着圈。乱嗅着帐内布置。三番几次把屁股对准了完颜斜也的双眼。   完颜斜也不识汉字,对卢克忠一手漂亮的灵飞经无法作出评价;对他二哥命谷神(即完颜希尹)创造出来的本族文字也认不出来;但其中地契丹文。完颜斜也却是认识的。   ……完颜阿骨打……   ……完颜吴乞买……   见着自家的两位兄长的名讳端端正正的写在驴屁股上,完颜斜也双唇一阵阵的颤动,脸色阵红阵青,如走马灯一样不住变幻。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一声怒喝,呛的一声拔出佩刀,用尽全身气力把两颗驴头硬生生砍了下来。   笨重的驴头落到地上,从腔口中狂喷出来的鲜血,把半间帐幕化成血海。从头到脚沐浴在血水中,完颜斜也恍若不觉,仍挥刀不止,直把驴身连同那块涂着白垩的一起剁成了一团肉酱,方才气咻咻地罢手。   “郭立、卢克忠!”大金国地忽鲁勃极烈把沾满驴肉驴血的宝刀高高举起,在自己地营帐中嘶声叫着:“我要把他两人的脑袋拧下来做尿壶!”   对着有着神兵利器的天津,他本起了退缩之心。只打算听左企弓的建议,把宋人拉下水,两家一起把天津解决。依着他二哥阿骨打处理燕京的做法,人口财富归大金,地皮城市归大宋。   虽然早前的六千契丹降军一下子就在天津城外战殁了四成还多,逃回来的也大半带伤,但过了三天,从燕京来的援军已经陆续抵达,他手下的兵力又膨胀到了七万人,其中有两万本部精兵。而且这还是正兵的数量,那些转运粮草、运送军资的十几万民伕还没算在内。   不过完颜斜也还是决定稍微拖些时间,用最小的损失,换取最大的利益。   但现在,他实在等不下去了!   “击鼓!聚将!”   ※※※   黑压压的人影,难以计数,就算透过望远镜,也只能看见在五里之外,有一片模糊搅动的人海。不过,女真人的中军大纛,郭立却不会错过。在人海之中,离着天津防线六里的地方,一面素白大旗高高挑起,不断有骑手以大旗为中心来来往往,看起来金军主帅完颜斜也的确就在那面大旗之下。   “比前次靠前了一里多!”郭立喃喃自语。   由于在辽南口耳相传地谣言中。东海的火炮威力强大堪比九天神雷,一炮糜烂数十里,所以金人的前营扎在十里之外,至于完颜斜也的主营则离得更远。而前次完颜斜也出战,他帅旗的位置,是放在八里外——当然,当时完颜斜也本人很可能潜藏在更前面。不过天津守军却没能把他给找出来。   正因金人的营地离得太远,从北来的风中听到他们地出兵号角开始。郭立已经在指挥台上整整等了近两个时辰,才等到了金人大军的到来。   回身对着身后地参谋们比了一个手势,东海军的号角也随之响起,进入阵地的脚步声,与前日并无二致。一队队守军从阵地后的一排屋舍中跑出,跑进自己的位置。   “郭督!”一个参谋出声道。   “说!”   “火炮还是装填霰弹吗?”参谋问道。   “嗯!……除非完颜斜也走到两里之内。”   郭立一直有着用火炮把女真主将一击斩首的打算,不过完颜斜也始终远远避在火炮的有效射程之外。并不给他开炮地机会。不过金人对火炮毕竟还不了解,就算天津和辽南的炮手平时演练,也都是在夜间对着河中、海中发射,对于火炮真正射程,谅金人也不会有底。   虽然现在完颜斜也仍然小心谨慎,但他的位置的确提前了一里多,只要持续下去,让他看着火炮霰弹的几次发射之后。把一百五十步的霰弹有效射程误认为火炮的真正射程,完颜斜也应该会忍不住向前走的。帅旗越接近前线,对士兵地鼓舞就越大,这一点,无论金辽宋夏,还是东海。都是一样。   两里!这是天津镇中所有四寸火炮的最佳攻击范围,同时也在三寸炮的射程之内,只要完颜斜也出现,离他最近的两座炮垒中十几门火炮将同时发射,至少能有一半的几率,把下下任的大金皇帝(注1)变成他郭立地胸口上的一枚金星。   又是一阵悠长的号角传来,金人的阵列开始由集中转为分散,如同山颠的积雪突然间崩解下来。一波波的骑兵步卒各自转向不同的方向,无数脚步与蹄音,连绵不绝化为一声。   郭立从望远镜中。已经很方便地计点出他们的人数。金人应是以万人为一部。现在他看到的有五部之多,分散开来应是各负责其面对的那一段防线。同时开始进攻。而金军主帅地素白大纛仍停留在原地,稳立不动,在其周围,大约留有三千名骑兵护持。   郭立看了一阵女真人分兵布置战线地动作,便转过身子,又往南方的大河上看去。滔滔大河此时早已是一片冰原,河面上地冰层足足有五六尺厚,从天津这里下河道,向南可以一直走到对岸大宋的沧州。而且由于河水不断流动,冻结起的冰面并不向湖面上的冰层那般光滑如镜,而是粗糙不平,易于行走。   女真人不是蠢货,更不会拿着下面的士兵白白来填炮口。上次吃过亏之后,这次来攻,肯定会换个攻城的策略,在郭立和他手下的参谋们的预计中,河上冰面才是今次女真人真正主攻的方向。   东海国的所有港边城镇,除了都城基隆,对着港口的一面都是没有城墙,而天津也不会例外。这主要是东海天下无双的水军实力而造成的结果。在天津镇面对大河的一方,除了一座军堡,并没有其他防御。如果金人从河面上踏冰而来,突入城中难度不会太大。   当然,这也是郭立所希望女真人这么想的。自开埠之日起,南京道中来过天津的人数以十万计,完颜斜也手下肯定有为数众多、了解天津内情之人,同时这两日,天津堡中的守军没少在河道上发现金人哨探的身影,虽然他们个个都披着白色的披风,但在望远镜中,布料的白色和冰面的白色实在差别太大,轻而易举的就能分辨的出来。   只要金军真的从冰面上杀来,郭立他安排下去的布置,会给他们送上一场完美的接风宴。   “郭督!”这时,在指挥台下守卫的亲兵跑了上来。   “说!”   “大石林牙求见!”   ‘他来做什么?’郭立微一沉吟,如果是来示好求战,他可不会答应。那些契丹人都是金人手下的残兵败将,一个个是惊弓之鸟,见了女真旗号便拉稀的怂包,贸然让他们上阵,反而会添乱。至少要等到打退了金人的新一波攻击,再见识几次东海的军威之后,他才会让契丹人上阵助守。   心念如电闪,郭立口里却说道:“……请他上来!”   ※※※   耶律大石等在指挥台下。作为一名将领,尤其是一名与女真人打过多次交道的契丹将领,在女真人来进攻的时候,他是无法在后方安安稳稳的坐着等结果的。   在三天前,金人来进攻时,耶律大石是被卢克忠强留在镇中,让他安定手下八百战士的军心。不过前日见识过了东海人的战力,他的手下不再会因为女真来攻而骚动,他也可以放下心事,来到指挥台下。   说实在话,他很佩服郭立的胆量,随着女真铁骑席卷辽土,敢把完颜斜也不放在眼里的将领,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而今天,当他听说郭立抬手一刀,把左企弓那个叛贼砍死,更是让他心中大快。若是能与这样的将领并肩作战,耶律大石觉得,他这些年积累下来的郁气,应该很快就能一扫而光。   不愧是东海王的手下,有血气,有胆气,有骨气,而毫无暮气!这样的将军在契丹军中,耶律大石已经很久没有得见,但在东海军中,却比比皆是。   而郭立这样的东海将领,也不仅仅只有匹夫之勇。只看郭立的外表,任谁也想不到他也能文武双全。当前日晚间,耶律大石被请到郭立的书房,看到十几架子的书,摊满桌面的书册和笔墨纸砚,着实是吓了一跳。而当他从卢克忠那里听说郭立甚至写过有关筑城修寨的兵书时,更是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据耶律大石所知,就算以文治昌盛自诩的南朝也没有那个将军有这种水平。而这样的将军,仍然只是一个镇守飞地的中郎将。   不愧是东海!   只在天津待了三天,耶律大石已经完全确信,只有在东海,他才能实现自己最大的心愿。   正想间,刚才上去通报的亲兵跑了下来:“大石林牙,郭督请你上去!”   “多谢小哥传话!”耶律大石略一欠身,举步上台。   注1:女真的继承习俗是兄终弟及。如阿骨打的位置就是从其兄乌束雅那里继承过来,而其弟吴乞买被任命为相当于皇储的谙班勃极烈,也是因为如此。等到阿骨打死去,吴乞买即位,完颜斜也便接下了谙班勃极烈的位置。不过他死的早,没那个福气。      第十章 三国(下)      就在天津战火将燃,风起云涌的时候,统军北伐的大宋河北、河东宣抚使童贯童太师,正在雄州城中,苦思着眼前燕云诸州纷乱的局势。   辽国的南京道现在与辽国已经毫无瓜葛了,在这片土地上风云交汇的是宋金东海三方势力。大宋的军队控制着良乡以南,包括涿州、易州的土地,而燕京以北、以东各州,却都给金人占了去,至于东海人,他们虽然只拥有一个据点,但那个据点却是幽燕诸州中的最大也是最富庶的海港天津镇。   对于眼前的局势,宋、金、三家都是不满意的。大宋困于失土尚未尽复,金国犹恨仇敌在前,而东海,应该是在痛恨现在的时局让他们不能安安稳稳的做生意。   大宋想早点拿回所有汉家故土——童贯也是想早点取回燕京,回京面圣受赏,按照从东京城中传来的消息,朝中已经有封王的动议了——不但包括石敬瑭割去的燕云十六州,连更早一点被契丹人先行攻取的平、滦、营三州也一并想收回。那是从辽东进入燕地的门户,又有要隘榆关(注1),此地若是不能取回,等于是建了房子却没有修门,那是在开门揖盗。   而金人,童贯很清楚他们现在的目标就是天津,当年的长生岛惨败留下的血仇完颜阿骨打等人不可能会忘记,不能在天津报复一番,就算灭了辽国,也会被人指着脊背。暗中嘲笑他们曾被东海打得全军覆没的丑态。   刚刚率兵攻下燕京,大金皇帝完颜阿骨打便迫不及待地派出五弟完颜斜也,领兵去征讨天津。这件事让童贯了解到,女真人对东海的痛恨是多么的根深蒂固。而数天前,完颜斜也派人来求他出兵,却让童贯清楚,金人已经在天津城下落入进退不能的窘境。虽然使者口口声声只是为了逼迫东海人交出他们所收留的伪帝耶律淳留下孤儿寡母。但在大宋官场打混了几十年的老狐狸如何看不出其中的内情,若是完颜斜也有把握打下天津。何苦来找他费口水。   对于金人和东海地争斗,童贯绝对是乐见其成。在这场乱局中间,应该有着他渔翁得利的机会——至少也要把燕京拿回来。要怎么在金人与东海地纷争中,使大宋和他的利益最大化,同时拿回金人手中的土地,是童贯现在一直在考虑的问题。在他看来,最好的结果是女真被打得惨败。东海人也精疲力竭,童贯他趁势出面调解,卖好双方,顺便拿回燕京。   所以尽管完颜斜也的使者强烈要求他即刻出兵天津,甚至暗示只要能帮着拿下天津,燕京城的归属也好商量,但他却只写了封书信轻描淡写请天津守将把收留萧妃、秦王给交出,再无余话——并非童贯不想要燕京城。而是使者地空口白话根本无法让人入信。不过当他在夜深人静时,反躬自问,真正影响他决定的却是暗藏在心中对东海王赵瑜难以言喻的忌惮。   一直以来,童贯都不是很瞧得起赵瑜。只觉得其人虽是有勇有谋,又得人心、能服众,但他缺乏的却是放眼天下的气魄。有雄才而无大略。空有精兵强将,却不知如何运用。同东海几乎同时立国的大金,不到十年就已经打得契丹灰飞烟灭,成为与大宋平起平坐的大国。而东海,破交趾,不占其国,败女真,仅割尺土,立国近十年,扩张的领土竟只有些荒岛飞地。核心本部仍仅为台湾一处。只知行商赚钱。却对攻城略地不感兴趣,童贯觉得东海实在是鼠目寸光。但这样地藩国藩王,对大宋来说却是能让人安心许多。   不过,赵瑜虽只是个没有雄心大志的一方诸侯,但他手下的兵将,却是天下诸国实实在在数一数二的精锐。纯以军力而论,就算与女真铁骑相比,恐怕也是各擅胜场。从交趾、到长生岛、再到现在的天津镇,东海军的表现一直都是出类拔萃。而且当初在方腊地二十万大军的攻势下,杭州城得保不失,究竟是谁的功劳,童贯也很清楚。若无那五百精兵助阵,杭州城早已保不住。而且战后,五百东海军悄然隐退,绝不邀功,这等于是卖了童贯一个大人情,所以童贯才会帮着把方腊余孽给遮掩下来。   以天津一点兵力,如果童贯派兵助金人一臂之力,破城其实不难。但童贯却不敢落井下石,卖女真人的好。天津对东海来说不过是海外飞地,一根小手指罢了,就算丢掉也伤不了东海国的筋骨,但这点伤害,却绝对会让东海龙王发疯,当年李乾德下场如何,辽南的十万金兵下场如何,童贯清楚得很。没有足够丰厚的利益,他是绝不愿招惹东海的那条恶龙。   所以他打定主意,要等,等到金人释出足够的诚意。   ※※※   童贯可以悠闲的隔山观虎斗,但完颜斜也却做不到。凭着在丛林荒原中狩猎虎豹练出来一双利眼,遥望着五六里外地前线。   黑色地人影已经填满了天津城外的空旷原野,如同蚁群围住了落到地上地一块炊饼。无数旗号随着人影晃动,听着后方传来的号角,一波一波涌上前去。但天津镇中火炮不时轰鸣,每响上一次,刚刚冲到阵前的人群就会立刻出现一大块缺口。攻势如潮起潮落,冲上去,便又被打下来,继而又在督战队的逼迫下,再次冲上前去,然后再被打下来,一个时辰下来,完颜斜也估计着战死的士兵应有四千多,接近出战军力的一成了。   数万人围攻十多里长的一道矮墙,却找不出半点破绽。从前线返回地巡哨嘴里。完颜斜也已经得知,东海人并没有守在墙头——那道以篱笆为骨架,用泥土和冰块涂起的墙壁也不会结实到哪里去——而是躲在那六座突出墙外六七丈、尖锥状的堡垒中。   不论进攻的那段冰墙,攻城的士兵都会受到左右两边堡垒中的攻击,同时从两侧飞来的箭矢和铅丸,根本无法抵挡。但若是想改而直接攻打堡垒,镇守其中地守军便会用一阵阵毫不停歇的弩箭。让他们了解到东海军地重弩在北地能卖到五十贯的原因究竟何在。   看似脆弱的防线,却让大军寸步难进。如果再等几天。等配属的十万民伕都上来后,完颜斜也其实是打算用民伕的性命给硬铺出一条血路来,但今天既然他要提前进攻,也就只能把铺路送死的工作交给手下的士兵来完成。   幸好这些都不是女真儿郎,完颜斜也庆幸着。一部分是刚刚来投地契丹人,另外的一部分,则是较早来投的契丹人——左右都是契丹人。死光拉倒,省得日后麻烦——完颜斜也真正的杀招,是早前派出去的八百名绕行到界河上游二十里的精挑细选出来的族中精锐。   ※※※   天津防线上到处弥漫着浓浓的硫磺味,每一座炮垒上空都飘散着一团团地白雾。一声恍若惊雷的炮声响过,便是一团烟雾升起,而在烟气飘散的同时,不知又有多少契丹子弟在铅弹之下化为冤鬼。   耶律大石站在指挥台上,听着阵前哭嚎一片。目中闪过一丝不忍。那些都是契丹的子弟,若不是一败再败,他们又如何会投向女真,现在又被签发过来送死?   ……但若是他们能在与女真人战斗中表现出现在的勇气,又如何会在今天被人用刀枪硬逼过来送死?   ‘要是大辽也有火炮就好了!’耶律大石想着。   今天是他第一次亲眼见识到火炮的威力,这种用千斤精铁铸成地圆筒一次发射。便是数百枚拇指大小的铅弹,密如蜂群,在百步之内,挨着一颗便是重伤不起,而几百颗铅弹,一击便能清扫光前方的近百敌军。   耶律大石曾见识过天雷的威力,多次在山林中看见一颗合抱粗的十丈大树给一道惊雷劈成两半,雷光所至,无物可挡。而这火炮,不论声威。都不在天雷之下。又岂是人力可及。拥有如此利器,也难怪东海纵横不败。   只要能从东海人手上学到火炮的制法。复兴大辽绝不是梦想!金人铁骑再强,也不过是血肉之躯!   一念及此,耶律大石忍不住浑身轻轻抖了起来,中兴大辽的未来从没离他这么近过。   突然间,一阵被毒蛇盯上的感觉让耶律大石猛然惊醒,一道冰冷的视线正停留在他脸上,郭立不知何时回过身来,面无表情,眼神中却尽是森寒。   ※※※   冬天天黑得早,不过申初时分,天色已经变得昏黄。八百女真骑兵人衔枚,马裹蹄,正在慢慢的向下游地天津镇潜去。不论人马,身上都披着大段大段从燕京城中抢来地布匹,有丝,有绢,有麻,有葛,布料不尽相同,但颜色都是一种——白色。   人马上下都是素白一片,静悄悄的游荡在有着淡淡雾气地黄河冰面上,八百女真精兵如同幽鬼。天津镇中那座高耸的城堡已经出现在视线在许久,而原本模糊的天津镇的影子则开始变得清晰,只剩最后六七里的路程。   按照现在的行进速度,等天黑的那一刻,这八百骑兵正好能出现在天津港中,按照多方打听的情报,天津港与天津镇是为一体,对着大河并无城墙阻隔,只要冲进港中,把火一点,被大军的攻势吸引到北面的天津守军必然会措手不及。而破城的首功,也就是他们八百精兵的!   从天津方向传来的杀声和炮声越发的清晰,八百女真士兵脚步不由自主的开始加快。但这时,一阵密集且清脆的马蹄声却传进了他们的耳中。   有马?!   在河上?!   还在跑?!   问号在所有女真士兵的脑中旋转,一个比一个巨大。一个个士兵跪伏下来,用耳朵贴着冰面,感受着远处传来的震动。   但立刻他们就抬起头,在八百对难以置信的视线中,一道道黑色的影子穿破冰层上的雾气,直直向他们冲来。马蹄声激越连绵,那竟然是一辆辆单马拉动的马车!   钉着防滑马蹄铁的挽马,没有轮子而改用两条硬木做底的雪橇车,以及擅长冲杀的四百名兼职缉私的精兵——这就是郭立布置在冰河上防线。在过去的三年里,没有哪个走私贩能逃过他们追捕,而他们现在的目标就在眼前!   杀!   四百人的暴喝在宽广的河面上回荡!   注1:即是山海关的前身。      第十一章 和议(上)      一百多架冰橇车从冰雾中突然迎面冲来,八百人的队列立时大乱。一连串人吼马嘶的乱声过后,八百女真骑兵,有张弓的,有拔刀的,还有跳上马,准备向前反冲的,都忘记了这是冰上的行军,许多人连人带马摔倒在河面上。   统军而来的猛安千户完颜谋演见势不妙,反手便拔出一支响箭,对着前方一箭射去。他是老行伍了,知道如何让手下的兵恢复冷静。   风从箭头下的木哨中穿过,尖利的哨声惊醒了混乱中的队伍。在女真军中,这种响箭一向是作为射击的向导,指示着目标和方向。多少年的习惯早已融入血脉,听到响箭的声音,顺着响箭飞去的方向,数百女真精兵同时拉弓搭箭,对着前面的来敌射出一阵箭雨。虽然这波箭雨,对还在百步外地东海军毫无影响,但通过一次齐射,女真人的队伍已彻底冷静下来。   “快!上岸!”完颜谋演纵声大喊道。   一看清来袭的东海人的装备,完颜谋演就明白,就算他手上的兵是敌军的一倍,在冰面上也是无力与其相争。东海人的武装完全配合着冰上作战而设计,而他的手下,在冰面上却无法剧烈活动。   “骑马!上岸!”完颜谋演连声叫着。他指派了两个百人队不断射击,以阻击敌军,一边又把手下的兵将们连推带搡的向岸上赶。离岸只有五六十步,转眼便到地距离。但完颜谋演却仍不住的后悔早前为了防备东海在岸边可能安排下的伏兵,而特意从河中行军的选择。   “快!”从东海人出现,到现在不过才几次呼吸的时间,但完颜谋演的声音已经变得如破锣般嘶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变成了汗水流了出来,他只觉得喉咙都要烧了起来。   ‘再快一点!’完颜谋演已经发不出声音了,但他仍用行动催促着。只要有一百人上了岸,就能回头用弓箭把其他人都接上来。虽然今次地行动失败了。但他至少能把八百族中子弟带回去。   但东海人已经发现了完颜谋演的图谋。从他们地车队中分出了三分之一的车辆,直直插入女真士兵的前方。把他们逃亡的路线死死的堵住。   四十多辆冰橇车在女真人面前一字排开,马首冲着岸上,而厚实的车尾则对着女真。不知车上的东海人用了什么机关,只听到一阵密集撞击声,所有地车辆便牢牢的钉在冰面。百多名东海军士兵从车上站起身,齐齐举起重弩,瞄向了蜂涌过来的女真人。而剩下的八十架冰橇车。则拉长了队列,放缓了速度,从后方包围了过来。   ※※※   半边的日头已经落入了地平线下,西边的天空被染得血红一片。完颜斜也有些烦躁的等待着奇袭队的消息,算时间,完颜谋演他们也该到了天津港。   完颜斜也不指望完颜谋演能一举攻下天津,但只要他们能作出足够地骚扰,让把守在镇外防线的天津守军分兵回援。只要天津防线出现一点破绽和动摇。一直在外围候命的两万本部精兵就可以立刻出动。   只是,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按理说,天津镇中并没有多少兵力,守住十几里长的防线已经吃力之极,应该无法顾及沿河的方向。而那些临时征召的民伕和刚刚从燕京逃出地契丹人,根本算不上战力。以他派给完颜谋演的八百精兵,不可能会敌不过那些废物……   但怎么还是没有消息!   完颜斜也心中的不耐也传到了跨下的坐骑身上,这匹跟了他三年多的黄骠马从战事的一开始,便一直不停的晃着耳朵。鹰、马、弓、刀这四样是一个女真汉子最大的财富,任何一个女真人都对自己的马匹珍惜无比。轻轻安抚着爱马,完颜斜也的心情也逐渐平和起来。   如果完颜谋演再没有动作,他这里地攻势难以再持续,被当作弃子来使用地契丹兵在天津镇外死伤狼藉,已经把一圈地面全都遮住。按照汉人的说法,那叫做蚁附攻城。冲锋之人地性命也的确就跟蚂蚁一般脆弱。四五万契丹降军不过半日的冲杀。伤亡超过了两成,就算督战队已经斩下了数百颗首级。怕是也镇不住多久了。   派在营中留守的一名亲兵骑马跑了过来,而亲兵身后跟着的一个三十出头看起来十分稳重的中年人,却是其兄长阿骨打的次子斡离不,汉名宗望。   “斡离不!你怎么来了?!”完颜斜也先是一惊,继而大喜:“带了多少兵来?”   完颜宗望摇了摇头:“没带兵,我是奉父皇之命,来这里探视军情的。”   “哦!”完颜斜也失望的答了一声,又道:“我已经派欢都的儿子谋演去抄东海人的后路去了,很快就会有消息。”   但他话音未落,只听得天津镇中一片欢腾,只看隔着数里把火炮的声音都压了下去,就不难想象到底有多少天津镇民在高声欢庆。   完颜斜也脸色煞白,完颜宗望脸色也是一黯,叹道:“五叔,不能再打了!”   完颜斜也厉声道:“不过八百人,我手上还有两万!”   “但值得吗?”宗望摇头反问着:“天津就算再富庶也不过是个海港。就算夺下来,日后也要还给宋人,只为了那点财帛,让我大金的儿郎在天津城下死伤个数千上万……值得吗?”   “财帛?”完颜斜也大怒:“你忘了辽南和长生岛,到底死了多少女真儿郎!?”   “当然没忘!”宗望心平气和的说道:“但不值得就是不值得!我们不能为了报复旧年恩怨。而让更多地本部儿郎去白白送死。”他看着欢声仍未休止的天津镇中:“若是能一战即下那也罢了,但现在这般情况,不能再继续耗下去!”   “天津只是一座孤城,我很快就能打下来!”   “那五叔你打算什么时候,用什么手段打下天津?”   “……”   完颜斜也给堵得说不出话来。而这时,一直站在附近,静静的听着两人争执一名老将突然开口:“斜也!还是撤军罢!”   “蒲家奴。怎么你也被东海人吓破胆子了!?”   “因为东海人的火炮我们惹不起!”完颜蒲家奴说着。他已经五十多岁,下巴上打理得十分整齐的胡须。和浓密的压着眼皮的双眉都已经变得斑白。从攻打中京大定府时起,便是以副都统之职,担任完颜斜也地副手。他是完颜部的宗室,与完颜斜也是堂兄弟,当然也是完颜阿骨打地堂兄弟。前面他跟完颜斜也一样,都是盼着完颜谋演的奇兵能够建功,但既然事机不遂。他也不像完颜斜也那样死硬到底。   完颜斜也冷冷看着蒲家奴,但最后终于叹气,把目光移开。侄儿宗望的话他可以不搭理,但蒲家奴的话,他却必须尊重。   完颜蒲家奴的话量极重,因为现在他也是大金国的核心重臣之一,号为昊勃极烈。论身份,他在大金国中也是排在最前面的几个人中地一个。   而且由于金国立国未久。还没有从部落长老的合议制度中脱离。连完颜阿骨打都是把同为勃极烈六七人当作平等的议事伙伴,蒲家奴的地位因此并不比完颜斜也稍低。   就像前几日,阿骨打进入燕京城,城中的守臣献上了天子专用的黄罗伞。阿骨打用着觉得不错,便找来宫人给几个勃极烈一人弄了一顶。再后来,燕京城中举行献俘受降仪式。阿骨打嫌宫殿里面太憋闷,便拉着一众勃极烈出来。坐在宫城大门的门槛上,接受投降的辽臣跪拜,而蒲家奴也是一起并排坐着地人中之一。   完颜斜也摇头叹着,做最后的努力:“我大金自起兵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辽主有百万之众,仍望风而逃,西夏、大宋也都对我大金畏惧十分。但唯独在东海人面前。我们却没能逃过一次好。今次又无功而返。我怕今日一退,日后军中怕是无人再敢与东海人相争了!”   完颜宗望抬手指着天津:“东海人善守不善攻。擅水不擅陆,攻打河边港口,本就是以我之短,攻敌之长,战局不利本就是在意料之中。还是等日后他们出城野战时,再让他们见识一下我女真铁骑的锋芒!”   “……那耶律淳留下的余孽怎么办?”   宗望道:“萧妃和秦王就让童贯头疼去,我们管不着那么多,还是继续去抓天祚好了。一个伪帝的余孽,根本比不上正牌子的皇帝。”   ※※※   晚间。   向萧妃、秦王问过安之后,耶律大石回到了自己住处。金人今天已经退去,但耶律大石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不但是因为天津镇外,尸横遍野地契丹子弟,同时也因为萧妃和秦王身份的泄露。   用火折子点燃了玻璃油灯,他静静的坐在书桌前。灯芯上的火苗在眼前闪烁,淡淡檀香味在鼻尖缭绕,而晚餐时,卢克忠所说的话犹在耳边。   “不知大石林牙是真心投我东海,还是想假借我地暂以存身,等金人离开后再率部离开?”   “当然是真心愿为东海效力。”   “那大石林牙为何要隐瞒萧妃和秦王的消息?难道不是为了想把东海拖入宋金辽三国之争,而故意隐瞒?”   “……怎么会!只是那两位身份比较尴尬,不便说出罢了。”   “……不知大石林牙可曾听过方腊这个名字。”   “当然!”   “那方腊的余党,确切的说方腊的儿子、妹妹和族弟都投了东海的事,林牙知不知道!”   “……这却不知!”   “方腊余党虽投东海,但他们不愿放弃明教教义,改投他宗,所以大王便把他们都流放海外荒岛,让他们对土著传教!”   “监镇地意思是?……”   “看来林牙是明白了。如果林牙还想当大辽地北院林牙,萧太后还想当太后,那大王应该会在海外挑个岛子送给几位重建大辽。但若是林牙不愿做个岛主,真心入我的东海为官,那我东海也会安保大石林牙和两位殿下安居无忧。”      第十二章 和议(中)      大宋宣和四年腊月廿四,己酉。   当日完颜斜也攻城不克,便匆匆领军而还,天津之役草草收场,只在天津镇外留下了数千具尸骸。   不过自金人退去后,为防其杀个回马枪,又潜回来偷袭,天津城中仍枕戈待旦了数日,直到今日,派出去的哨探传回消息,女真主力已经回到燕京城中,天津镇内持续近月的紧张气氛才告一段落。   天津一役,可以说打得虎头蛇尾。自攻下燕京城后,金人便陆续调动十万大军,把天津城围了个结实,摆出灭此朝食的架势,但真正攻城的日子,实打实的就只有两天,而战损,其实也不过万人——而且绝大部分还是契丹。   按照一般人的认识,围城战好歹也要打个一年半载,如果不是城池被攻破,那要么是城中守军粮食吃光而投降,要么是城外一方因精疲力尽而撤军。现在不过刚刚开锣,一方主角就拍拍屁股走了,本来会很热闹的一场大戏一下就变成了冷场,让许多准备看好戏的看客措手不及。而天津镇中的民众们虽然很高兴金人退兵,但暗地里也觉得这一仗开始得莫名其妙,结束得也是莫名其妙。   不过金人的决定,其实自有其原因。   天津虽是东海在北方重要的据点,同时也是南京道最大的港口,但对金国乃至大宋。其实并没有多少战略意义。   对于宋人来说,燕京才是他们所关心地要点。作为幽蓟一带的中心城市,燕京的归还不仅代表旧燕故土重新回归中原正溯旗下,而且也使汉家王朝北方防线,在时隔近两百年之后,重新回到燕山一带。也因此,除了燕京之外。宋人也很在意控制榆关的平州。至于天津,不过是海边港镇。既非名城,又非要隘,周围又多是没有开发、人烟稀少的荒原,在宋人心中的排位,恐怕还在易州、涿州之后。   而对于女真人来说,天津在他们眼中的意义,仅仅是因为这是东海人地城市。当年的宿怨仍横亘在金国君臣心中。上万族中子弟地性命让他们至今难以忘怀,如果有机会,他们当然想报复回去。今次金人入关,正值隆冬,天津与本土的联系中断,成了一块与母国联络不上的绝地,就因为这样,完颜阿骨打才会派出五弟斜也统领大军出战。以期一举破城,出一口从五六年前开始就已在心中酝酿许久的恶气。   不过天津城的防御远超金国君臣预计,尽管若是多多征发民伕,还是有机会突破防线,但为了旧怨,花上几个月的时间。用数万降军,十几万民伕的性命把路铺开,在完颜阿骨打地眼里,并不合算。因为金国现在的重心,还在契丹人——确切的说,是天祚皇帝身上。   契丹毕竟是拥有几百年根基的大国,如果不能穷追猛打,将其彻底埋葬,等其找到机会缓过气来,未尝不能死灰复燃。几百年的统治。不仅把契丹人的威权刻进了北地部族的血脉。同时也在女真君臣的心中留下深深地阴影。   完颜阿骨打很清楚,只要他在天津城下稍稍耽搁了一点时间。刚刚被征服的部族,见到局势已有变化,就会立刻蠢蠢欲动,而那些刚刚在他脚下跪伏的契丹臣僚,说不定转眼之后,就又会投回耶律延禧的怀抱。   旧日起家的黄龙府降而复叛,派往辽北驻屯的契丹和库莫奚部族不住逃散,都让女真君臣感到迫在眉睫地危机,而才从帚里关逃出关外的天祚帝身边,不过旬月功夫,就又聚起了数万人,甚至还能分兵去攻打刚刚自立为奚王的萧干,完颜阿骨打等人哪能不在心中大感惊惧,这种情况下,他们又哪敢再在天津城下虚耗国力?   虽然无功而返有损大金脸面,但退兵仍是必然的。而且打了这一仗,对女真人来说,也就丢了点面子,几乎没有其他损失。尽管从河上来偷袭的八百人没有一个能逃掉,不过除此以外,战死在天津镇外的都是刚刚投诚金国的契丹降军。这些降卒军心未定,留在身边也是祸害,借由东海人之手将其,并非坏事。   但完颜斜也率大军的离开,却让天津总督、中郎将郭立十分失望。区区守城之功,并非是郭立想要的。被围城数日,他所解决的,仅仅是来攻城地契丹,是被女真杀得屁滚尿流地契丹,而斩下的女真人地首级,却不过八百。   陆贾在长生岛上的坚守,换回的是百里旅顺、万名奴工,以及三万多匹战马,赵武在南洋的屠戮,得到的难以计数的金银、奴隶和土地,而他,消耗了天津镇中八分之一的弹药储备,换来的,就是在城外绵延十余里的一堆堆碎肉。   靠那些碎肉,别说换回一颗金星,就算想在东海国其他将领们面前自吹一下,都不够资格。近万契丹兵将被火炮铅弹扯成的碎肉,给郭立,给天津,带来的不过是长达半月的清理。   直到大宋河东、河北宣抚副使、少保蔡攸以为大金、东海两家说和的名义来拜访天津的时候,这让人生厌的清理工作,仍然只是刚开了个头。   蔡攸是从河对岸过来。他从雄州沿着界河东行,经过了霸州、信安军、清州,直至渤海畔的沧州。在沧州最北的泥沽寨住了两日,等到了天津城中两位文武主官同意会面的回音,方才重新启程向北过河至天津。   不过蔡攸并没有从港口直接进入天津镇,而是绕了个圈子,前往天津的北面正门。   “少保是大宋宰相、执政一级地高官。没有从偏门入城的道理。”被派来引路的高姓向导是如此说的。   但随着在城外的绕行,越来越多的尸体残骸映入眼中,蔡攸也渐渐恍然那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向导小子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少保,都是契丹人!”一个从人悄悄地在身后提醒蔡攸。   蔡攸点了点头,他也是有点见识的。被冻结在城外地一地碎尸,从装束到发式,无一不是契丹人的打扮。他并没有在其中看到一具女真人的尸体。   前几日他从金人那里听到一点透露出来的消息,今次一战。完全是大金皇帝听说伪帝耶律淳留下的余孽入了天津,怕辽人借东海之力生乱,故意让契丹降军去与东海人死拼,一为消耗掉数万契丹降军,第二也是想让契丹人与东海结下深仇,两家无法联手,即所谓的一石二鸟之计。   当时他和童贯都觉得金人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但现在看来,却好像倒是真的一般。不过,不管女真人打得什么主意,至少一万多契丹人死在天津城下却是事实。   蔡攸已经在天津镇外走了半圈,对于东海人立起地工事已经看得很清楚,那不过是一圈涂了泥,浇了冰水而冻结起的栅栏,东海人能凭借这样脆弱的防线。竟然抵挡住金人的攻击,并一下消灭了万名敌军,东海人拥有的火炮利器,看起来的确威力不小。   不过就算东海人的武器再强,蔡攸也丝毫不惧,他与东海王素有交情。也不怕入了天津会被刁难。他此行唯一的目地就是要带回萧妃和秦王耶律定,好送回东京,给官家一个交代。   今年的北伐一役打得并不好看,至今燕京仍在女真人手中,道君皇帝已经等得不耐烦,金眼王黼暗中也颇有抱怨,所以蔡攸和童贯商量之后,决定先找几个有分量的俘虏去搪塞一阵,而天津镇中的两位,正好是最佳的人选。当然。童贯和蔡攸不会白白的拿人。作为回报,两人都决定把天津镇送给东海便是。希望这个回报。能交换回那两名有分量地俘虏。   “蔡少保!”卢克忠早已在镇门外等候多时,见到蔡攸终于驾到,忙迎了上去。今次出城相迎,由他领队,总督郭立则找了个理由守在城中。虽然心知蔡攸绝不是那种敢于深入敌营,攫取敌将首级的豪杰,但总要防着宋人图谋不轨,一举把天津镇的两位首脑人物给一锅端掉。   “可是卢克忠卢监镇?”蔡攸立刻下马问道。他今次有求于人,不敢太过倨傲。   “贱名有辱清听!”   “监镇大名蔡某早有耳闻,监镇的大才蔡某也是钦慕已久,天津开埠三年便富甲北地,全都监镇的功劳!”   “少保谬赞了。少保慨然出阵、领兵收复故土的气魄,卢某才是佩服万分。”   两人互相吹捧,一齐哈哈大笑,心中自不会当真。寒暄一阵,蔡攸看了看左右,“怎么不见郭立郭将军?”   卢克忠陪笑道:“郭督本想出来迎接,只是北面的一个朋友派了名使节过来,郭督不得不见!”   “北面的朋友?”蔡攸微微警惕起来,“不知是哪一位朋友?”   “张觉。”卢克忠轻描淡写地说着。   蔡攸一惊,猛然停步,“平州张觉?!”   “当然!除了他,还会是哪个张觉?”   蔡攸来意不善,卢克忠和郭立当然心知肚明,所以便想着找个转移宋人注意力的东西。而南京道上,除了燕京地归属,就只有平州才能引起童贯和蔡攸地注意。   不过金人视平州为嘴边禁脔,不容得宋人插足,但没有平州,就无法关上辽西走廊的大门,日后若是与金人交恶,女真铁骑便可以轻轻松松地从榆关冲进燕地。为了日后能睡好觉,大宋无论如何都要把平州弄到手。   而现在,正控制平州的张觉,便是能引得蔡攸动容的关键人物。      第十三章 和议(下)      蔡攸与卢克忠亲密的携手而行,口里说着毫不搭界的闲话,大赞着天津城的繁荣昌盛,仿佛已把张觉抛诸脑后,但暗中却是心念电转。   卢克忠不会无缘无故提出张觉的名字,在他面前明说郭立因为另有客人而无法出来相迎,这既不符礼仪,又不合常理。若说是失言,那也未免太小瞧了东海官吏,蔡攸很清楚,那自然是另有用心!他也是老于宦海的政客了,只走了两步,卢克忠的用意他已经了然于胸,这分明是要做交换啊!   蔡攸用眼角余光瞥着卢克忠,这位天津监镇长得瘦小干枯,相貌丑陋,若是在大宋,这种长相若是给最重品貌的道君皇帝看到,一辈子也别想升上去。不过此人能在金人手中守住天津,绝非凡俗庸才,不能以相貌取之。   卢克忠既然想用平州张觉作为交换条件,让他蔡攸放弃耶律淳的遗族,如果平州能因此而顺利到手,这笔买卖当然合算,不过若是他没领回萧妃、秦王,而平州又给金人拿了去,那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完完全全的得不偿失了。   不过,平州对大宋来说实在太重要了,重要到就算只有一成机会收服张觉拿回平州,都让蔡攸觉得这风险值得冒!   赵佶已经多次下手诏给童贯和蔡攸,命他俩一定要拿回平营滦三州,甚至告知前往金国商议盟约的使节赵良嗣,允许他在谈判时。在当初给辽国地五十万银绢岁币的基础上,再加上五万两银和五万匹绢给金人,以作为赎买平州等三州的代价。   而从京中传来的消息中,蔡攸也听说,宰相王黼数月来曾几次会见金国的使臣,商议三州的归属,甚至在宴席上还委委屈屈地说:“大国所欲。本朝无一不从。本朝所须,大国莫降心相从否?”——贵国提出的条件。本朝没有一条不同意地,本朝所需求的,贵国难道就不能屈心相从吗?虽然作为一国宰相,王黼这么说话实在很丢脸,但他对平州地急切也可见一斑。   蔡攸笑眯眯的陪着卢克忠说话,向城中走去,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耶律淳留下孤儿寡母他可以不提,但无论如何他都要与平州的使者见上一面。   卢克忠对蔡攸心中的思想斗争并不明了,但平州对宋人的重要性,只要看看地图,就一清二楚。他不愁蔡攸不上钩。只要帮蔡攸与张觉搭上线,让宋人的注意力从天津转到北面的平州上去,至少开春前就不会再有什么变乱了。   现在天津与国中地联系,只有派出密使潜去南方京东东路(山东)的青州。从那里乘船去辽南。虽然只隔着一个小小的渤海,但要互通消息,却至少要一个月,想来陈五怕是现在才接到天津镇被围的情报。   无法向上请示,一切全靠自己处断,卢克忠其实心中很是不安。他不清楚自己这些天来,所做的决断日后是否能得到赵瑜的认同。收留萧妃、秦王,让契丹人进入城中,虽然这是郭立独断独行拍的板,但卢克忠也洗不脱干系。而且不交出萧妃母子,卢克忠他也是同意的,若是因此让东海与大宋地关系闹僵,他根本不可能撇清自己。   同时金人那里也不是什么善茬,要是完颜阿骨打对童贯说,只要宋人帮着把天津打下。就会把燕京和平州交还。说不得童贯真干得出来。据说他想封王已经快想疯了,而封王的前提。就是拿回燕京。有着童贯和金人做邻居,未来的几个月,天津城面临的局面还是很危险。   镇衙之中,卢克忠早已置办下了洗尘宴,虽然没有什么山珍海味,但好酒好肉还是管够。从镇中的青楼里找来歌伎,唱着周美成的时新小调。蔡攸食不甘味,与卢克忠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盘算着如何把郭立弄出来。   “想不到大战刚过,天津城中已经恢复了往日气象,监镇的治理之才果然名不虚传!”蔡攸方才在城中经过时,已经看到各家商铺都打开了门面,金兵刚退,城外还没收拾干净,东海人就又开始做起了生意。   “少保谬赞了,此事与我无关,不过是劫后余生,百姓想尽速回归日常罢了!”   “只是蔡某听说大金皇帝因为此战大败而大发雷霆,很快便要亲率二十万大军来御驾亲征,不知监镇有否对策?”   “少保何苦诓我!”卢克忠哈哈大笑,他倒没想到蔡攸为了占据谈判上的优势,竟然信口开河的胡扯:“金主阿骨打已是久病缠身,身体渐渐不支,看情形没有多久就要归天,如何还能亲征?金国能兴起,多亏了这一个雄主,除他以外,女真虽多名将,但即位的吴乞买却不是能与阿骨打相提并论的明君。而金人兴起太快,根基未稳,若阿骨打一去,其国必然自乱。若不是看到这一点,我东海又怎么会不把金人放在心上?”   蔡攸干笑了两声,他本还以为金人刚退,东海对外的联络尚未恢复,利用其消息不灵的机会,趁机沾点便宜,却没想到卢克忠对金国现状的了解,不在他之下,“大金与我大宋即将约为兄弟之邦,大金皇帝若是有个不测,我大宋也是要遣使祭拜,监镇还是不要随便出言诅咒……”   ※※※   悠悠的丝竹之声,从隔壁地镇衙,飘进郭立所在地院落。正厅之中,郭立与一人分主客而坐。那人尤是一副故辽的官服,四十多岁地样子,清癯的脸上却是满面风霜。其人姓李名石,是故辽南院翰林。现在投了平州,今次作为张觉的使者来联络。   “郭将军!”李石苦口婆心地说着:“天津与我平州,南北相距不过两百里,快马一日可到,互为犄角之势。如今金人肆虐辽土,四处烧杀劫掠,天津前日幸免于难。日后却不一定能如此幸运。但只要有平州在后牵制,让金人难以专心攻打。天津便可安保无恙,而有天津在背后支援平州,平州也能安心对抗金人。这对你我两家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还请将军三思!”   郭立低头喝茶,依然是一言不发。   金人不可能放弃平州,那是他们从辽东老家出入中原的通道,若是丢了这块地盘。日后出兵中原,要么从草原上绕道河东(山西),走大同一路,要么走中京大定府,从燕山的居庸关、古北口入关,都得绕个大圈子。完颜阿骨打不是蠢人,张觉希图自立,那是狂妄而不知时事。等到金人上门,他自己就会醒悟,郭立根本没兴趣搭腔。   天津城中的职方司,对张觉的情报收集了不少。张觉是平州本地人,本是辽国的进士出身,耶律淳称帝时。他被封作辽兴军节度副使,与节度使萧谛里统管平州兵马。但不久耶律淳病死,张觉便暗中策动平州军队反叛,杀了萧谛里,自掌平州大权。   对于张觉其人,高明辉给他判了四个字——守家之犬。言其无大志、无大略,只能看家护院,没有出平州的胆量。但对于平州地父老来说,张觉护家的作为有目共睹,有守护之功。因此也深得民心。人望甚高。   平、营、滦三州,共有五万壮丁。而张觉手上,又有一千精骑。这一千人,是平州军地主力,是张觉手上最核心也是最精锐的一支千人队,其装备都是百分百的东海制造,一人三马,配有一张重弩,一口宝刀,一领重铠,可以说张觉是当了裤子,才从天津镇把这些军器被配齐的。   仗着手上的精兵,张觉有了不该有的心思,至少他不甘心投降金人,同时也不愿投靠宋人,现在他听说金人在天津城下惨败,便派人来联络天津,希望依靠东海的力量来自保,但郭立并不会去趟那片浑水。   “郭将军!平州若是有失,难道天津还能在南京道安安稳稳地把生意做下去吗?保平州就是保天津啊!”李石一口把冷掉的茶水灌下,再一次劝说郭立,他从来不知道,对着一块木头说话,是这么的费劲。   “平州之事,我东海不会插手。”郭立一口否决。侧耳听着隔壁的丝竹声音渐止,一片人声往西边的客馆而去,他便起身,“天色已经不早,贵使先去休息,有事明日再说!”   不等李石站起来阻拦,郭立快步进了后厅,几个亲兵上前拦住了李石,半强迫的把他带到了西城的客馆。   李石垂头丧气的回到自己地院子,还没等他坐下,就看到两个身穿宋国官服的虞侯从隔壁院中出来。他连忙拉过院中的一个仆役,先强塞了几枚东海的金花钱,方问道:“小哥,隔壁的究竟是什么来历?”   仆役挣了两挣,见挣脱不开,方无可奈何地说道:“那是大宋河北河东宣抚副使蔡攸蔡少保一行人,也是今天刚到。”   李石眼睛亮了起来:“蔡少保!?”   时间从宣和三年走到了宣和四年,宋金两国终于达成了初步协议,金人先交还燕京六州,而为了拿回这六州,大宋付出了大笔地金银财帛。不仅当初交给辽人的四十万岁币转给金人,同时还要每年把燕京一带税赋总计一百万贯付给金国。也就是说,比起辽国还在的时候,大宋给金国的岁币,整整增加了两倍还多。   燕云十六州再加上平、滦、营总计十九州的土地,到最后,竟只收回了三分之一。而这三分之一,城中的军民官吏都被金人强掳了去,宋人得到的却都是一些空城。不过被掳走的人口,对于童贯和蔡攸来说都是些细枝末节。只要得回燕京,其他琐碎杂事根本无关紧要。   而平州张觉接受了金国试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封官,但私下里仍与宋人暗中眉来眼去。而道君皇帝,也忘了刚刚与金人达成的盟约,暗地里挖起金国地墙角来。以富庶著称地大宋,比起劫掠为生的金国,对于故辽旧臣,往往有更大地吸引力。   对于南京道上的风云变幻,郭立和卢克忠看在眼里,却没放在心上,因为……春天已经到了。      第十四章 翻牌(上)      大宋宣和五年二月十四,戊戌。   战乱不休的宣和四年终于过去,在草原与汴京之间,大宋与金国的使者奔走于途,燕云各州的最终归属,双方还在不断的进行唇枪舌剑的争执。不过至少在表面上,随着辽国的覆灭,久违的和平终于降临到这片大地。   燕地的百姓在春雨中抬起头来,计算着今年的收成,头上的统治者究竟是谁他们并不在意,只要能过上太平日子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不过,他们这点小小的期盼,在这个时代,却也是种奢望。   就在元月时,宋金两国已经达成了协议,旧辽南京道中,所有的契丹、渤海、库莫奚等非汉百姓都已经被划归了金国,等待他们的将是长达数千里的迁徙。而实际上,不但是非汉异族,连汉人,包括南京道上的旧辽官吏都在迁移范围之内,按照金国内部的议定,留给大宋的只会是一座座空城。   童贯、蔡攸并不介意,他们的眼中只有土地,虽然北伐的过程很糟糕,但结果才是最重要的。无论如何,燕京他们终于讨回来,虽然付出了数百万贯的代价,但毕竟把丢失了近一百七十年的故土拿了回来。按照日程安排,再过两个月,等派去奉圣州与金人谈判的使节把两国誓书和金国国书取回,他们就能堂堂正正的进入新成立的燕山府——也即是燕京。   郭立和卢克忠也不会在意,相反地。他们很欢迎金人的举动。高明辉派出去密探,兴高采烈的四处散播金人要强制迁徙的消息,让南京道中人心惶惶。越来越多的百姓开始向天津逃难过来,每一天,每一夜,天津镇的户口都在不断增长。扩建天津城的计划书已经被卢克忠通过今年第一艘离港地海船发往了台湾,但看眼下的现状。那份计划书也许还没到赵瑜手中,便已经不能跟上天津镇发展地需要了。   不过。赵瑜现在还没又看到卢克忠亲笔撰写的扩建天津的申请,在外征战半年多,他刚刚于两天前率大军回到了台湾。   虽然征倭之战不过是近似于武装游行的实兵演习,但对于一直都是动用万人以下出战的东海国来说,此战还是开创了不少记录。不但是东海开国以来,为时最长,消耗最大。动用兵力最多的战争,同时也是收获最为丰厚的战争。   “焚城两座、破寨三百,烧毁神社、寺院以千计,歼敌累计二十四万——这还是只计算有武器地士兵的结果……啧,这场游猎收获还真不少!”赵文啧着嘴,把厚厚一本的功劳簿丢到一边,问着赵瑜:“日本还有活人了吗?”   “日本好歹也是东西两千里,南北数百里的大国。本有四五百万的人口。虽然现在乱了半年,但至少还能剩下三百万罢?”赵瑜毫无形象的翘着腿,坐在摇椅上,半眯着眼,似睡非睡。出外领兵半年多,积累下来的疲劳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消退。   “这三百万里能有多少壮丁健妇?”赵文问道。这种灭国战争。当先死的全都是能派上战场地成年男丁,剩下的三百万中应该有一大半是派不上用场的老弱妇孺。而且他也听说,赵瑜在回程前,花了半个多月时间,在平安京外建了一座高达三十丈的京观,一层首级一层土,整整砌进了四十多万颗人头。若是白起复生,两人倒是可以唱着哥俩好,一起把酒言欢。   “过两年就会只剩壮丁健妇了。”兵灾之后必是荒年,一般的老弱基本上活不到今年的秋收。同时。东海国对奴工地选拔过程一向很粗暴。赵瑜对此也并不讳言。   “……希望东洋商业协会的那群奴隶贩子不要做得太过分!”   “倭人听话受教,只要把它们喂饱。他们就会老老实实的工作。东洋商业协会也是做生意的,不会随便浪费这种上品的奴工,他们不会跟自家的钱罐过不去!”   赵文摇着头,口气有些不快:“二郎你辛辛苦苦打了一仗,到最后最赚的还是那群奴贩!”   赵瑜笑道:“放心吧,拿大头的还是我们!”   “这样的大头还是少拿几次!”一个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下一刻,东海国相陈正汇走进了赵瑜的书房。他今天穿着一身绯红地公服,但全身上下没有一点配饰,束发地簪子也是荆木所制,连宰相象征的紫金鱼袋都没有戴在身上。进了门后,他先瞪了坐没坐样地赵瑜一眼,然后不客气的说道:“打了这一仗,已经伤了国中元气。台湾岛内有两成的田地被撂荒,去年新辟土地的数量也只有前年的一半,今年的收成预计不会太好。如果不想国中内政出乱子的话,至少两三年内,不能再进行全国动员了。”   赵瑜把腿放下,稍微坐正了点,笑道:“先生说的是。”   陈正汇的父亲陈瓘于去年年中去世,但作为嫡长子的他只回乡守了两天孝,便被赵瑜十二道金牌给召回,夺情复起。这半年多来又辛辛苦苦的主持赵瑜留下的烂摊子,现在赵瑜见了他,心中都是感觉过意不去,对其也更加优容。   见赵瑜端正了仪态,陈正汇的脸色好看了些:“幸好大王带兵回来正好赶上了春播,早稻的收成不会减少太多。有两年时间,足够把消耗掉的粮仓重新填满。”   赵瑜摇摇头:“光粮仓填满还不够,国库也要填满才行!为了日后的行动,至少还要再准备下三千万贯。”   “三千万贯?!”陈正汇的眉头皱起,头摇得比赵瑜厉害得多:“现在应奉局、花石纲复起,江南的民生还没从方腊之乱中恢复,就又要背起无数苛捐杂税;而大宋北方的百姓如今也要支撑燕云的百万岁币,同样没有余财可用,大宋的财政眼见着就要崩溃,倾家荡产的百姓不计其数,接下来的两年,从海贸中收到的税入眼见着就要大减。而大王你的产业已经卖得精光,香精、玻璃等工坊都分了出去,而刚从日本抢来的金山银山,仅是细水长流的收入,一两年之内,也不会有太多的金银入账。这种情况下,不亏空就已是万幸,如何还能在储备下三千万?”   赵瑜笑道:“光靠抢来的金山银山、铜矿铁矿当然没把握,但有储备局和三大钱庄在,莫说三千万贯,就是五千万、八千万,甚至一万万贯都不在话下。”   赵文忍不住插嘴道:“真要准备下那么多钱钞,东海的财政早完蛋了。”赵瑜的意思他听得很清楚,对于钱庄和储备局的运作模式他也有所了解,只要多多发行金票,一万万贯也只需费些油墨和纸张钱。但如此一来,三大钱庄的信用就会完蛋,刚刚印出的票据也只能拿来当手纸。   “但只准备下三千万贯却不会!东海支撑得起,而且又拖长到三年发行,不会有问题的。实在不行,也可以拿日本的银矿收益作抵押,发行债券去借钱!或者让钱庄增发股票,要么干脆把南洋的岛子全都卖掉……不论哪个办法,圈上三千万都是轻而易举。”赵瑜满肚子的计算,有了一个国家在手,要骗钱还不容易。   见赵瑜早有定计,陈正汇和赵文也不再多言,至少他们都很清楚,如果从捞钱的手段上讲,道君皇帝和蔡太师连给赵瑜提鞋的资格都不够,至少赵瑜大笔大笔的圈钱,东海国中的百姓仍一个劲把他视为仁心爱民的明君,这一点,传扬出去,道君皇帝不知该如何的羡慕。   稍微冷了一阵场,赵瑜问起陈正汇:“陈先生。献捷太庙的准备完成了吗?”赵瑜此行大胜,依着惯例要勒石记功、献捷太庙。而赵瑜不仅将倭王以下,几百颗倭国高官贵族的首级带回国中,同时还把日本的剑镜玉三至宝也一起抢了回来,不送去太庙走一遭,也不符合惯常的礼节。   陈正汇点点头,他此行前来,便是要说此事,“一切准备早已备下,勋章、敕书、封赏用的金银、地契,也都按照功劳簿备齐,就等大王下令了。”   “日子呢?”赵瑜问着,按着汉家传统,不论行军打仗,还是祭祀庆典,都要选个良辰吉日,这种礼节性地工作,也是宰相的任务之一。   陈正汇回道:“七日后,二月廿一,正是适宜祭祀太庙的巳日。”   “好……”赵瑜坐直了身子,笑道:“就再等七天罢!”声音转低,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等了十多年了,也不差这几天。”   “大王,你说什么?”   “没什么!”赵瑜摇摇头,转过话题:“关于天津守卫战的战功计算,兵部的评定如何?”按照东海制度,战后的军功评审与核对的权力,是在兵部手中,赵文的参谋部插手不得。这也是兵部仅剩的一点有价值的权力,如果没有这一项,东海兵部就只剩组织蹴鞠联赛和征兵的工作了。   陈正汇道:“虽然报说歼敌万余,但不过仗着火炮之威杀了几千被逼着上战场的契丹人,算不得多高的功劳,也就那八百女真还算得上一点微功。不过,郭立的军衔还是动不了,最多一枚银质的胜利勋章。而卢克忠,也是如此,两人加升一等爵禄也就够了。至于下面的兵将,自会按照呈上来的功劳簿处理。”   “就这样罢,”赵瑜点了点头,便把天津放在了脑后,“那我就等七天后了。”      第十五章 翻牌(下)      大宋宣和五年二月廿一,乙巳。   这一日,一大清早,住在基隆城北的居民便在惊天动地的鼓乐声一个个惊醒过来,还没等他们把惺忪的睡眼揉开,街上整齐的正步,便从王宫外一直延伸到太庙前。   “今天又怎么了?!”街边的一栋两层小楼中,一个粗豪雄壮的声音响起。如果不看说话人,很难有人能相信,这个雄浑的声音会出自一个女子。   “听说是大王要去太庙祭拜。”她的丈夫回答着。有着一个五大三粗,犹如巨灵神下凡的婆娘,丈夫的声音不出意料的有气无力。   “前几天不是刚闹过?!”   “那是凯旋礼,今天是献祭太庙,不一样。”   “吵个什么!”婆娘骂骂咧咧,“半月不到就闹了两次,那些赤佬也不嫌做着腻味!”   “听说出征的官兵都发了一个倭女做赏赐,怎么会腻味……”一阵口快,丈夫忘记了掩饰语气中的羡慕,当他警觉的住口时,雷霆风暴已经在身边汇聚。   “老不死的!”暴怒的妻子一声断喝,犹如青天里一个霹雳猛然炸响,房梁上的灰尘扑簌簌的直落,一只运气不好的耗子刚好从房梁上经过,顿时给震了下来。那只倒霉鬼在地上吱吱叫着转了几个圈,哧溜一声钻进了床底下。   如同扫帚一般的浓眉高高吊起,蒲扇般地的巨掌把瘦小干枯的丈夫拎了起来。充满血丝的双眼瞪得有如铜铃:“老!不!死!的!”   婆娘眼中的杀气让丈夫恨不得自己也能变作一只耗子钻进床底,只看浑家脸上聚集的乌云闪电,就知道他今天少说也会丢掉半条命。   “吴大嫂、王老实!”楼下地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里正的声音也同时传了上来,救了做丈夫地半条如风中残烛般的小命,“快点出来准备香案,王驾马上就要到了!”   “……知道了!”婆娘一声大吼。把自己心中的怒气对外喷了出去。   此时不比早年,现在的东海由于常年捷报不断。一次次的凯旋礼、入城式和献捷太庙之仪,使得基隆城中的百姓都已经麻木了。一般情况下,这些仪式都是由礼部官员所主持,根本就不会有人搭理,该开店的开店,该做工地做工。除非赵瑜亲自出马,各街各坊的里正才会把管辖的居民从家中赶到街上。照着规矩对东海王的车驾焚香礼拜。   不仅是城中百姓,连赵瑜现在也觉得参加祭礼实在太辛苦。为了诚心敬祖,三天来,女色不能动,美食不能用,清汤寡水的过了三天,人都瘦了一圈。他打定主意,以后还是少折腾为妙。   瞥眼看着蹲在门外、兴高采烈地和大姐摆弄着刚刚得到的白色宠物的长子。再过几年。儿子成人,就可以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典礼,丢给他处理了,自己也可以落得轻松。   身披金甲,拎着金盔,赵瑜走出门外。赵文早已装束整齐。在外等候许久。紧紧跟在赵瑜半步之后,他问着:“二郎,你真地决定了?”   “当然!”   “东京那里会不会……”   “他们自顾不暇!”赵瑜摇头打断。   “……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信!”   “没关系,我不求他们现在相信。不过很快,他们就会想相信!”   两人的对话如同打着哑谜,一直持续到赵瑜的金辇玉辂的车驾前。   近卫营早已整装待发,而文武臣僚也已等待许久。等赵瑜上了车,队队骑兵仪卫当先出动,而百官将佐,也依着品位高低。一批批的出发。陈正汇为百官之首。赵文为众将之领,两人的车驾位置就在赵瑜正前。   一行队列浩浩荡荡。穿梭在基隆城地主街之上。虽不比东京城中,天子出巡时的盛大规模,但护卫东海王驾的,皆是百战余生的精锐,不是大宋三班殿值的那群杂耍兵可比。   车驾经过,街边居民都置了香案,出门参拜。而街边巷内,早站满数千官兵,一见赵瑜的车驾出现,班首奏喝圣躬万福,而士兵们便应声高呼万岁。万岁的呼声响彻城中,从东海王宫,由东向西,一直传到太庙前。   东海国的太庙,形制并不奢华,赵瑜也没心思在这上面多耗财赋。不过他毕竟也是一方诸侯,自家的宗庙也关系到脸面,所以也不可能太过寒酸。当年建城时,也派了数千奴工参与修建,由十五六间大小殿阁组成的建筑群,放在基隆城中,也是排在前面地了。   赵瑜地车驾缓缓抵达太庙。东海朝堂的百官,基隆城中地将领此时由陈正汇和赵文分领,已经在太庙门前分班排列,静静恭候。赵瑜就在他们中间的通道中昂首而入,直入太庙之中,而文武百官又由陈、赵二人领头,紧跟在赵瑜之后。   太庙之中,一切的准备早已就绪。袅袅檀香轻雾在院落中飘散,一曲曲宫廷雅乐比檀香青烟更为飘渺悠长。正殿之内,灯火通明,供案、灵位、祭品,摆放得整整齐齐。   倭王的首级还在日本时,就已在大锅中煮化了血肉,只剩光秃秃的头骨。用日本特有的漆器工艺,层层叠叠刷了百十层生漆。在空气中放置了几个月,原本褐色已经转成了纯黑,黝黑沉郁,宛如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而作为日本镇国之宝的剑、镜、玉,却殊无神奇,只是普普通通的汉代式样的铜剑和铜镜,以及一枚素色的钩状玉器。   不过,不论普通还是精致,这几件用黑色的托盘盛着、摆放供桌神主前的祭品,都是征服倭国的标志,其上凝聚着倭国的百万冤魂,无人能轻忽视之。   殿中礼宾使的高声唱喝,赵瑜率着一众文武以礼赞拜。   初献敬天,亚献敬地,终献敬先祖。   一献一叩拜,三献三拜之后,祭礼已成。准备了十余日,但真正的过场,也不过一刻钟。赵瑜当先站起,但他仿佛忘了下令平身,文武百官仍不得不老老实实的伏跪在原处。   他的视线凝定在前方,只略略犹豫了一下,便迈步向前。厚底的马靴一步步的踏着青石地面,身上的甲叶随着步子哗哗作响,这是殿堂中仅有的声音。虽然赵瑜心知一旦走出这一步,就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但他还是稳稳的走了上去。   宽大的供桌之上,摆着赵瑜历代先祖的灵位。从赵瑜的父亲赵橹开始,六块牌位分了高低主次,前后排开。不过,只有两侧的四块灵牌光明正大的显露着主人的名讳,而正中的两面神主却是上覆帷幕,正面向里,而以背面对外,遮盖得严严实实。   除了赵瑜、赵文等寥寥数人,无人知道这是为何。   依照从周公定礼开始就流传下来的规矩,诸侯上表归附或是请封时,都要把自己家族的谱系写明。就算是李元昊那个党项,李乾德那等南蛮,上表请封的时候都没有例外。不过,在赵瑜这里却出了岔子。他只自称是涿郡赵氏之后,与当今大宋皇室同出一脉,但详细的源流谱系,在当初上表归附的奏文中,赵瑜却只字未提,只写明到高祖父一辈,而始祖的名讳一直隐而不露。   宋廷曾多次要求赵瑜把先祖的谱系写明,甚至暗示就算是编也该编一个出来,而赵瑜却始终如故。东海国王的家世,在东京城里,已经引为笑谈。不过东海国中官吏百姓,都知道赵瑜并非没有先人族谱,摆在太庙之中的神主,可是明明白白的六具。只是那两块背转过去的牌位上的姓名究竟是谁,坊间多有猜测,亦是众说纷纭,却始终没有个合情合理的定论。   但今日之后,他们可以不用再费力去猜了。   把倭国的国主首级和镇国之宝一脚踢开,赵瑜站到了供桌之前。近三尺高的乌檀神主,正正的摆着供桌的中央。欠身抓住牌位两侧,赵瑜有些吃力的把两块重达数十斤的神主接连转了过来。   由于他曾下令严禁外人触碰,牌位之上已是积满灰尘,从这一点看,他的命令并没有被违反。轻手轻脚的扯去盖在上面的帷幕,一点点地擦净了厚厚的浮灰。最后,赵瑜定定的看着牌面上的文字,一笔一画用手抚摸着,指尖在不住的颤抖,几乎难以自已!   自从当年定计,到如今,已有十余年。这十几年来,他一步步的把小小的浪港寨发展成了世间有数的大势力,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国家,也建立了一支横扫天下的军队,其间的辛苦与心血,不足为外人道。但这些付出,如今已经有了回报,放眼天下,已经没有哪国哪家能让他畏惧半分,现在,他终于可以翻开这最后的底牌!   不知在灵位前站了多久,赵瑜终于缓缓地转过身,从众臣僚的身边走过,没有停留,没有说话,就这么一直走了出去。许久之后,在殿中伏跪的众人方抬起头来,两具终于露出真容的神主灵位就在他们眼前。九条张牙舒爪的五爪金龙浮刻在灵位四周,铜底鎏金的大字镶嵌在乌檀神主的中央。六十四盏长明宫灯照得太庙正殿犹如白日,两排大字闪闪发亮,文武百官看得分明:皇宋太祖高皇帝!   皇宋秦康惠王德芳!      第十六章 轩波(上)      大宋宣和五年二月廿四,戊申。   太庙中的一幕,两具神主上的字样,很快便传了出去。在因极度的震惊引起的数日沉默之后,关于赵瑜身世的躁动终于在基隆城中爆发了出来。   “大王竟是太祖之后?!”   “大王早就开始叫道君皇帝叔叔了,哪还会有假?!”   “即是太祖之后,为何不在东京城中好好的做官,怎么可能会成了海盗?”   “那是给逼的……烛影斧声听没听说过?”   “那是胡编乱造!”   “这可不是俺编的,连赫赫有名的司马相公都一字一划的记了下来的(注1)。太祖皇帝死得不明不白,留下来的两个儿子,燕王和秦王死得不明不白,亲弟魏王也一样死得不明不白,而太祖的孝章皇后薨后连葬仪都没有按着皇后的礼节来做。你说其中有没有鬼?”   “……那大王又是怎么回事?怎么到得昌国?”   “你不知道!当年太宗皇帝伐辽惨败,与军队失散,当时军中便有立燕王做皇帝的说法。当太宗回师后,便逼着燕王自尽。而大王的先祖、太祖皇帝的四子秦王,很快就因兄长燕王自尽而忧惧得病,在临死时生怕子嗣遭遇太宗皇帝的毒手,决了太祖之后。便悄悄把一名已经怀了孕的侍妾暗中送出京城,逃到昌国隐姓埋名安顿下来。所以才有了大王地这一支。”   对于帝王家世的八卦,底层的百姓都是听得兴致盎然,也更加兴致盎然的传播出去。真的、假的,亲眼看见的,以及自行推测地,无数传言、谣言便在基隆城中涌动。   而与激辩真伪的市井小民所不同,东海国中地文武百官并不关心赵瑜究竟是不是太祖之后。他们所考虑的,却是赵瑜突如其来的这一举动到底所为何意。这个原因。在所有东海臣僚的眼中,其实并不难猜。   宋军于北地的拙劣表现已经在邸报中通传给国内所有七品以上官吏,而东海军在日本和天津的胜利,则进一步加强了文官武将对于东海军力的信心。从古到今,拥有如此强大地军队的君主,不可能也不应该安居一隅。   ‘这天下,我有资格拿到手。’这便是官吏们所理解的赵瑜想传达的用意。而附和着赵瑜的想法,想要做从龙之臣,得到拥立首功的文武官员实在太多,数日之间,一封封劝说赵瑜称帝的劝进表便如雪片般飞入他的书房中。   按照几千年来惯例,当群臣上表劝进之后,赵瑜就应该立刻摇头、否决,把劝进表丢到上书者地鼻子上。继而大发雷霆一番,以示自己要安安心心的做大宋的藩王,绝无称帝之意;而接下来,文武百官会坚持己见,再次上表,而后赵瑜再次否决。等到劝进表三辞三上。双方将戏份做足,赵瑜就可以把只有天子才能使用的十二旒冕、十二章衣穿戴在身上了。   这一套流程,从周兴殷亡时起,便开始在九州大地上流传。不论是开国,还是继承,每一任皇帝登基即位,都要这般装模作样一番。因此所有有份上表的臣僚将佐都在等待着赵瑜把表章掷还,以便他们改个日期、换个抬头,重新誊抄一遍,然后再把劝进表交上去。只是……东海王宫中的反应却出人意料。赵瑜那里始终没有任何消息。所有地劝进表都给东海王留中,没有一份发还。这场劝进大戏也就刚刚开始。便因为主角的不配合而宣告中止。   “该不会大王不清楚该怎么做罢?”   “怎么可能?!当年称王的时候,大王做得可是漂亮得很,哪一步都没缺啊!”   “那大王今次为何不把劝进表发还?”   “我怎么知道!”   诸如此类的对话,在基隆城中公开和不公开的场合不断出现,几乎每一个有资格谈论劝进之事的官员都卷了进来,但只有两人例外。到了最后,所有的文臣,所有的武将,都把目光集中在了这最关键的两人——国相陈正汇和枢密使赵文身上。毕竟,在赵瑜保持着暧昧的沉默地时候,只有两位平日最接近赵瑜地重臣,才可以代表着东海王的意志。   不过陈赵两人却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完全不知多少双眼睛正紧盯着他们地反应。   献祭大典之后,陈正汇径自去了岛南巡视今年的春播情况。民以食为天,尽管经历了对日作战消耗了大量粮草,东海的粮食储备仍能保证就算国中今年颗粒无收,依旧可以让近两百万国民填饱肚子,但粮食毕竟关系到一国命脉,耕战二策仍是与海上贸易并列为东海国的立国之本,今年的夏粮收获如何,是接下来的几个月,赵瑜和陈正汇最为关心的问题。   而赵文则催着今次参与征战日本的部门和营头,早点把战后的总结交上来。这些第一手的资料,对于完善东海军有关动员学、后勤学等方面的军事理论,以及研究并解决军队因为长时间行军作战而带来的军心士气下降的问题,有着难以估量的意义。   一切如常。   令人纳闷的平静无波。   几日过去,终于有人忍不住主动起来。   卢安被领出东海相府的门厅时,心中是忐忑不安,在厅内等候的无一不是有品级的官吏,而他仅仅是被派来送礼的礼部尚书的管家,却不知为何被安排进了等候国相接见的门厅,甚至能第一个被唤入相府书房。周围官员们带刺的目光,让他浑身不舒服。   穿过两重门廊。卢安跟在一名昆仑奴地后面走进陈正汇的书房。东海国相此时身着一身宽松的道服,正安安稳稳的坐在书房之中。阳光透过晶莹剔透的玻璃窗,正正照在书桌之上。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书童侍立在桌边,桌上摆着一部《论语》,一杯清茶水汽袅袅,而陈正汇则在慢慢翻着另外一册书。   卢安进了门后,大气也不敢喘。只和小书童静静的等在一旁,书房中地气氛让他不敢出言打扰。而陈正汇似乎也没有注意到卢安进来。一页页的翻着手上地书册。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把书放下,抬头看了看卢安两眼,便举手示意书童将莫名其妙的卢管家领出了去。自始至终,东海国相一句话也没有说。   晕晕乎乎的回到家中,卢安又被叫进另一间书房。卢明德身边此时正坐了一人。卢安认识他,那是刚刚进入户部任职不到两年的侍郎蔡倬。对着卢、蔡二人。卢安一五一十的把陈正汇当时的举动述说了一通。   听完卢安的叙述,卢明德当即问道:“陈相公当时看得何书?”   卢安立刻回道:“是《左传》!”   “何卷何篇?”卢明德追问着。   卢忠皱着眉,苦思冥想,最终还是回忆起封面上地文字:“……应是《襄公》一篇。”   一旁静听的蔡倬突然浑身一颤,猛地扭头,与同样惊起的卢明德的目光撞在一起。   “‘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卢明德声音低沉。   蔡倬则同时道:“‘文王帅殷之叛国以事纣,唯知时也。’”   一丝笑意从卢明德和蔡倬的嘴角绽开。两人同时苦笑起来:“看来还要再等一阵子啊!”   “是啊……还是要再等下去!”   卢安一头雾水,他不知道两人其实说得都是一件事。卢明德的一句出自《论语。泰伯》,而蔡倬的话则载于《左传。襄公》,都是讲的殷周交替之时,周国已有了压倒殷商实力,但文王姬昌仍对纣王保持着臣子地礼节。孔子在论语中倍称其德。而在左传中,则言周文王之所以会统领背叛殷商的藩国继续服侍纣王,是因为明白时机未到的道理。   陈正汇在卢明德假借送礼而派来打探消息的仆人面前,在桌上摆了本《论语》,又翻看载有文王事殷故事的《左传。襄公》一篇,其中用意自是不言自喻,至少卢明德和蔡倬已经明白了陈相国的苦心。   对于群臣地劝进,赵瑜保持沉默是逼不得已,同意固然不行,而驳回也会让百官更加兴奋。所以只能把奏章留中不发。而陈正汇明白赵瑜心意。所以才会同样不发一言。   既然赵瑜看起来还没有当皇帝的意思,而百官之首的陈正汇也认为要再等待时机。卢、蔡二人自然要与赵瑜和陈正汇保持同样的立场。随着两人把陈正汇的心意传扬出去,东海文官系统内的风波也便因此渐渐平静了下来。   至于军方,赵文则做得更为直接。当陈正汇那里把文官安定下来之后,他便召集了台湾岛上的一众将领,直言了当命他们别再添乱。接下来又给外岛的总督们发去密信,让他们先各自上一封劝进表表示一下心意,以防日后论功行赏时没份,不过他在信中说得最多的,还是要求总督们安心于本职工作,静待时机。   有了文武两方首席重臣出手弹压,席卷国中的纷乱狂潮终于开始稳定下来,但最终把这次劝进大潮压下去地,还是赵瑜本人。自太庙献祭沉默了半月之后,赵瑜终于下旨,并非关于称帝之事,而是命礼部准备礼品,学士院草拟贺书,要上表道君皇帝,恭喜其收复燕云故土,而落款……依然是‘侄臣瑜’。   一道贺表,表明了赵瑜地态度,不过躁动起的人心却再难恢复原状,已经传扬出去地消息不会突然消失。而‘大王有资格称帝,有实力称帝,只是要再等等时机罢了’——做从龙之臣的想法就此在东海群臣地心中生根发芽,茁壮成长。静待着下一个机会。   这也便是赵瑜最初的用意。   时光忽忽而过,转眼之间,就到了芙蕖待放、蝉虫初鸣的初夏时节。有关东海王身世的谣言也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从沿海诸州开始向大宋内陆扩散。到了四月底,就在童贯、蔡攸班师回京的同时,蔡攸便收到了从福建老家送来的紧急密信。   蔡攸并没有立刻拆看这份信件,他要关心地事情太多。东南的一点琐事,蔡攸并没有放在心上。他更在意地是他所能得到的封赏。   由少保进封少师,说起来并不算多慷慨的赏赐,尤其是与童贯比起来更是如此。童贯得封徐豫国公——也即是同时身兼徐国公、豫国公——这等两国国公的爵禄,在大宋的封爵中,仅比郡王低上一级。同时,依照神宗皇帝的遗言,只要一两年后。收复的燕云各州安定下来,他就将稳稳地得以封王。   蔡攸却没去羡慕童贯,在他看来童贯的政治生命已经结束,所谓功高不赏,不论用的是什么手段,童贯毕竟是把燕云拿了回来,一般的情况下,童贯接下来的命运就是拿个王爵而致仕了。童贯对此也是心知肚明。但毕生的夙愿即将实现,他也就不在意兵权被解除,节钺被收回,而是一日复一日在府邸中摆酒庆祝。   蔡攸却不甘心如此,王黼那个奸人靠着剽夺前方战功,升了太傅。郑居中寸功未立,官阶也将上升数级。眼见几位宰执沾了便宜,得以加官晋爵,蔡攸的心思便只想着要如何才能重新回到执政的位置上。   不过,当他在一日午后,漫不经心地拆看从福建传来的信件的时候,他的心意关注的焦点却一下子变了。   ‘赵瑜竟然是艺祖(注2)之后?!’蔡攸整个人都从摇椅上跳了起来。这一跳起,他就再也无法安心坐下,只来来回回的在房间中打着转。   太祖皇帝地画像蔡攸看过多次,不论是太庙还是观音院。又或是在宫廷之中。艺祖正面坐像都有张挂。他回忆起赵瑜的相貌,对比着太祖皇帝。感觉着竟有六七分相似。两人都是肤黑体壮,而且都是一张圆脸,连留着的胡须都是一模一样。艺祖最擅长的兵器是五尺齐眉棍,按市井说法,那是一条杆棒打得四百座军州都姓赵,在军中,太祖皇帝所遗棍法也是流传极广。即云五尺齐眉,艺祖的身量自不会有六尺。而东海王,蔡攸会过多次,那是五尺出头的身高。   ‘真的很像啊!’   不说不觉得,但蔡攸越是回忆,就越是觉得太祖皇帝和赵瑜两人,当真是像极了。而蔡攸也觉得赵瑜很有可能真的是艺祖之后,要不然,也没法儿解释为何其不过二十多岁,便已经成为了一国之主。   当年的西夏国王李元昊,本就是出身于控制着银夏一带百多年的党项世家,而他地父亲李德明也用了三十年时间休养生息,培植国力,但李元昊从得掌家族,到立国西夏,仍是历经千辛万苦,其间多次惨败,到了三十五岁方才登基称帝。   而赵瑜和东海地发展却能叫李元昊悲愤的一头跳进黄河。赵瑜从他父兄手中接过家业时,正是大厦将倾地时候,童贯的十万大军已经把其父、其兄的首级拿到手上,并派出大军犁庭扫穴,打算一举荡清浪港余孽。但赵瑜接手后,只用了数天便整合了军力,一战便大破童贯手下的所有水师军力,硬逼着童贯放弃清剿,而改为招安。   而接下来的时间,赵瑜的势力如怪兽一般飞速扩张,三数年内,便一统海外,军力之强,甚至轻而易举就把当年祸乱广西的交趾王李乾德给生擒活捉,打得女真不敢越辽南一步。蔡攸本不知兵事,旧时并不知东海实力之强,但去北地走过一遭后,他终于明白,能一战尽歼十万女真的战绩究竟是多么可怕。   蔡攸虽不笃信神佛,但白手起家,在二十出头便开国称王,麾下兵将横行天下的赵瑜,若说没有祖宗庇佑,他是怎么也不会相信。   何况,东海王家五庙昭穆不全的问题,始终是个谜,现在,也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毕竟以太祖之后的身份出掌外藩在大宋还是犯忌讳的,也难怪赵瑜要隐藏身份。   不过,无论东海王是否是太祖遗脉,他现在突然把身世抛出来,也证明了赵瑜已经不再顾忌大宋,所以才会如此肆无忌惮。蔡攸很清楚,现在连同平、营、滦三州在内的燕云十九州故地,大宋只刚刚拿回了六州,剩下的十三州还要与金人谈判,国家的重心在数年内还要放在北方,根本无法顾及东南。赵瑜所选择的时机可谓恰到好处,正好让大宋眼睁睁的看着他在台湾做着他的太祖之后。   蔡攸倒是很开心的看到这一幕的发生。既然他已经收到消息,数日之内,官家也会收到同样的消息。而作为与赵瑜打过多次交道的宰臣,自然会被唤入宫中听询,只要他能籍此良机表现一番,重登宰相之位,轻而易举,谅王黼那奸人此时也不敢再与他相争。   等他重回相位,再跟梁师成、王黼斗上一斗。王黼的把柄甚多,只要略施小计,逼他告老回乡也不是难事。而王黼一去,梁师成便是孤家寡人一个,届时不必他动手,自会有人乘机将梁大珰整下去。   “大郎!”蔡攸正在盘算着日后要怎样料理梁师成和王黼这对狼狈为奸的奸人的时候,一个从小看着蔡攸长大的心腹老苍头走进他的房间,“官家派了一个小黄门来传旨!”   ‘来得好快!’蔡攸大喜,换了衣服连忙出了内室。   “少师!”小黄门额头上的汗珠都没有来得及擦去,一看见蔡攸出来,便尖着嗓子,语气急促的叫着:“官家有旨,请少师即刻入宫!”   注1:即司马光的《涑水纪闻》。在宋人的笔记中,有关烛影斧声的记载,可谓是不绝于书。除了司马光以外,仁宗时,名僧文莹的《续湘山野录》也是其中之一。   注2:艺祖就是太祖的另一种说法。在宋时,许多时候都有称赵匡胤为艺祖。      第十七章 轩波(下)      蔡攸奉旨入宫。但他并没有从会通门入禁中睿思殿,而是直趋大内拱辰门外地延福宫。自从艮岳落成之后,道君皇帝的寝宫便从睿思殿搬到了与艮岳直接相连的延福宫中。以便赵佶日间在花木怪石堆积起的艮岳上游赏玩乐后,不必再回禁中安寝,而可以就近入住延福宫内。   延福宫有别于大内,位于宫城之北,本是百司供应之所,如酿造大内用酒的内酒坊,负责御用衣服的裁造院,以及为大内储备油醋柴炭鞍辔等仓库,都集中于此地。当年赵佶登基,不满于宫苑的狭小,便打起了扩建宫室的主意。但宫城东、南、西三面不是达官贵戚的家宅,便是六部九寺的官邸,只有宫城北侧多是作坊,方便迁移。   政和三年,时任公相的蔡京暗承赵佶之意上书提议修建延福宫,那些坊院库房悉移它处,又把附近的两间寺院、两座军营给迁走,空出来的地皮改建为新宫。   这座直至三年前方全数修建完成的宫苑,由五座相对独立的宫殿群组成。童贯、杨戬、贾详、何诉、蓝从熙等五位大貂珰为监造,各督造其中的一座。这五人争相献媚于天子,互相之间争奇斗巧,不计工财,最后落成的五座宫室富丽堂皇远胜大内,遂号为延福五位。当日落成时,道君皇帝自撰《延福宫记》,勒石立碑,而负责监造的五大宦官,也因此大获封赏。   蔡攸从延福宫东侧地晨晖门入宫,于途他是轻车熟路,心情也颇为急切。机会难得,若是能说服天子,让他得意再次主持与东海的联络事务,那重回执政之位,也就不是幻想了。   蔡攸在小黄门的引领下。绕过蕊珠殿,穿过明春阁。走进了赵佶的寝宫延福殿。   蔡攸在通名声中,跨入殿内。延福殿里,亮如白昼,东海赵瑜进贡的几盏上品玻璃吊灯正挂在梁柱之上大放光明。蔡攸虽低头弓腰,但用眼角余光环目一扫,便发现以王黼、郑居中为首的两府重臣都已到齐,连在家休养的童贯都到了。   蔡攸在殿心处跪倒。依礼参拜。三跪九叩,山呼万岁之后,便听到从前方传来赵佶地声音:“平身!”   “谢万岁!”   蔡攸高声说道。心中却不禁暗叹,他的圣眷地确大不如往昔了。就在去年,但凡有紧急要务,他还总会是最前面几个被传入宫中的一人,绝不会如今日这般最后一个入宫议事。他隐隐有些后悔,若是可以再选择一次。他肯定不会参加北伐。本以为是轻而易举捡功劳的战事,但没想到败得如此之惨,十余万大军攻打辽国残部不下,最后不得不用钱钞赎买回燕云,也难怪官家心中会不痛快。   蔡攸起身退入西首枢密院班中,站在童贯的下首。刚刚站定。一股浓浓的酒气就从童贯身上传来。他微不可察皱了下眉,回京不过十日,却感觉童贯整个人都被掏空了,精气神远不如以往,看起来好像已经因为大愿得偿,支撑在胸中的一股气势已经悄然无踪。蔡攸不禁头疼起来,没了童贯为臂助,要想扳倒梁师成和王黼的把握登时就少了一半。   “蔡卿……”赵佶突然出言,惊醒了蔡攸。   蔡攸忙侧身躬腰,等候天子发话。   “蔡卿久在燕地。不知对张觉有何看法?”   “张觉?!”蔡攸一愣神。怎么不是东海?难道官家还不知道那件事?随即反应过来,赵佶说地是如今的金国试中书门下平章事、南京留守张觉。数月前。金主阿骨打遣故辽降臣康公弼至平州招降张觉,并改平州为大金南京,以张觉为南京留守,统括平、营、滦三州军政大权。   蔡攸略作沉吟,很快便明白赵佶为何有此问,他在北地的一年不是白待的。又一躬身,抬头问道:“陛下,可是张觉上表请求归附?”   赵佶奇道:“蔡卿难道早已知之?”张觉打算归附的消息,是今天才从出镇燕山府的王安中那里传回来,蔡攸如何能得知。   “金人残暴不仁,张觉早有归附天朝之心,向日投诚女真,不过是虚与委蛇。臣去岁往天津与东海守将面会,也曾与张觉心腹、故辽的翰林学士李石密谈。今日张觉方来相投,尤觉其迟,想来应是张觉犹豫不决之故。”蔡攸平平直叙,不动声色的便把招徕张觉地功劳揽了过来。   “如此说来,此事蔡卿当居首功。”赵佶笑道:“那李石已经改名为李安弼,张觉来投,所遣心腹正是其人。”   蔡攸闻赞,隐住心中的狂喜,面上神色不变,躬身谦道:“臣微末之功,不足挂齿。说起来,张觉来投,还是金人的功劳更大一点。”   蔡攸虽是故作谦虚,但说的却是一点没错。张觉会投向大宋,还是多亏了金人。   四月中,按照早前定下的协议,宋金两国瓜分辽国南京道的土地人口,不过确切地说,是金国占据了南京道,大宋是花钱把土地买了回去,但人口,都归属了金人。   从正月开始,幽蓟诸州的上百万官员百姓便被金人驱赶着向东而去,准备从平州出榆关北上,经辽西入辽东,在那片已经被女真铁骑肆虐了近十年的土地上,再次建立新的城镇村庄。   看着被赶离家园,哭嚎而来的百万难民,平州上下自是不免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触。张觉是故辽旧臣,身边的亲信部下也没有一人对金国抱着忠义之心,对于金人的暴行。无人看得过眼。而且燕京六州地前车就在眼前,上至张觉、下至平州百姓,无不担心着金人会依照燕京的例子,把平州交割给宋人,而将他们这些平州土人强迁去更为寒冷地辽东。   “与其等金狗把平州抢去卖给宋人,还如不直接投了大宋。”每日在张觉耳边说着同样地话的部属一个接着一个,张觉也觉得在金人手下。前途是一片黑暗。   而途经平州、被强迁地旧辽官吏,如虞仲文、曹勇义、康公弼等人。也后悔不迭,跑去对张觉说:“吾等‘不能守燕,致吾民如是。公今临巨镇,握强兵,尽忠与辽,免我迁者,非公而谁’?”竟也是在劝张觉背金转投。使他们免遭离乡背井之苦。   到最后,几乎所有的平州将佐官吏都一起来劝说张觉弃金投宋。只是张觉依然犹豫不决,自立之心他早已有之,但又担心金人兵威,拖延道:“此大事,当仔细筹划。”   回头他就找来了心腹谋臣,素有明智之誉地故辽南院翰林李石。而李石的回答最终让张觉下了决心:“最近又有传言说天祚皇帝兵势复振,出没于漠南。明公不若以奉迎天祚以图恢复地名义起兵勤王。并责虞、曹、康等叛国之罪,放燕民归于乡土,使其复业,以收故辽民心。再通好东海,举平州归宋,东海、大宋岂会拒之?如此一来。平州即可为藩镇。日后金人加兵,内用平、营之军,外籍大宋、东海之援,金人又有何可惧?”   李石说得条理分明,张觉便采纳了他的意见。当即宣布弃金尊辽,仍以天祚皇帝的保大为年号,画天祚像,朝夕参拜。并张榜通告燕人,令各回乡安居如故,田宅为常胜军所占者。尽数归还。   同时。张觉还出兵拘捕虞仲文、曹勇义、康公弼等人至滦河西岸,历数其背辽、投金、搜刮百姓、助纣为虐等十大罪。尽数绞死于岸边。这些墙头草,当年劝耶律淳自立,后又叛辽投金,今日再背金来投,日后金人复来,不定又会转投回去。而且他们在燕地百姓和故辽官吏中口碑极差,杀了他们,正好可以用来收复民心。   而暗地里,张觉遣了改名为李安弼的李石,和旧名高履的故辽三司使高党去燕京劝说知燕山府王安中:“平州为形胜之地,张觉更是文武全才,足以抵御金人,安抚燕境,当速速招揽,勿令其西迎天祚,北合萧干。”   这些话完全说到了王安中的心里,王黼、童贯费尽心思才拿回了燕京六州,若是他能招揽来张觉,那便是三州之地,功劳绝不会少。遂连夜遣急脚传信京中,又派人好生的将李、高二人互送来东京。   “平州为燕地门户,平州在,燕地可安,平州失,则燕府难保。张觉即是愿举平州来归,当即刻以高官厚禄以安其心,若拖延时日,风声传扬出去,让金人警觉起来,那就很难再有这么好地机会了!”蔡攸侃侃而谈,说得赵佶连连点头。既然官家已经把说降张觉的功劳算到他头上,那无论如何都要促成此事,能否重登执政之位,就看这一次了。   “只给张觉高官厚禄却还不够!”一双金褐色的双瞳对上了蔡攸的视线,双眼的主人相貌出众,却是宰辅之首的王黼王太傅。   当今天子最重风仪,朝堂诸公无一不是风采过人,蔡攸遗传了其父蔡京的容貌,自不必多说,郑居中、李邦彦也都是俊秀挺拔的美男子,就算是童贯,虽为阉人,但也是相貌堂堂,肌肤似铁,体格雄壮,而首相王黼更是仪容出众,尤其是一双金眼,别有一种奇异地魅力。   “王卿何处此言?”赵佶问道。   王黼欠身出班,他可不会让所有功劳都给蔡攸占去:“幽燕安定,关键还在百姓身上。请陛下降旨王安中,免燕地百姓三年田租,并录燕地士大夫中可用者为官。如此一来,燕地民心归附,北地方得安稳。”   赵佶点头赞道:“王卿此是老成谋国之言……蔡卿,你觉得呢?”   “……王相言之有理,自当如此措办!”   “好!自是如此,朕明日便下诏燕山府,安抚燕人,招揽张觉!”   “陛下圣明!”众宰臣齐声赞道。   对于张觉的归附,就这么作出了回应决定。延福殿中的天子和臣僚,皆兴奋于开疆拓土的快感,却无一人还记得,刚刚与金人定下的协约,肆无忌惮的挖起了女真地墙角。   商议抵定,赵佶入内安寝,众臣各自散去。当蔡攸回到晨晖门时,已经将近四更时分。   “居安……”正当蔡攸准备出门回府,一人在身后叫着他的字,唤住了他。   蔡攸回头,却见是童贯赶了过来。他忙欠身一礼,“太师!”   童贯走到蔡攸身边,与他并肩而行。出了晨晖门,两人没有上马,折向北,向内城北面的景龙门走去,蔡攸的府邸和新近赏赐下来的童府都在城北厢,两人正好顺路。   把从人远远的赶在外围,童贯和蔡攸默默的在通往内城北门的大街上走着,由于紧贴大内,这条路并无游人,只有偶尔一队的当值班直提着灯笼,在路上巡视。   走了约有百十步,景龙门已经近在眼前,童贯终于打破沉默:“不知近日居安可曾听到什么传言?”   “……太师何有此问?”   童贯没有回答,转过话题:“……居安你多次出使东海,对东安王其人,你有什么看法?”   “开国之君,再怎样也不会差的!”蔡攸答道,心知童贯已经听到东南地消息了。   “听说其相貌粗鄙,个矮体胖,不知可有此事?”   蔡攸步子一慢:“当日随攸一起出使东海地从人中,有画院的丹青名匠,宫中现在就有东安王地画像,太师不会不知罢?”   童贯回头瞥了蔡攸一眼,轻笑道:“看来居安已经听说了。”   “……是啊,没错!”   童贯仰天,望着天顶的半轮明月,摇头一叹:“想不到东海赵二,区区一个海寇之子,竟然敢妄称太祖之后,实在是反了他了!”   “即使如此,太师何不奏报天子,让官家下旨痛责!”   “官家已经知晓。在居安来之前,就已经说定了。”童贯淡淡说道,仿佛并没在意蔡攸脸上的血色一下褪尽,“东海还没有正式的文书,赵二也没有也没有要求归宗,官家和执政们就只当不知道有这回事。东海如今国势昌盛,军力尤强,而国中又困于北事,难于脱身,无暇他顾。何况在燕地,要借重东海的地方还很多,所以只要赵瑜不反叛,也只能听之任之!”   蔡攸声音变得干涩:“难道就任谣言在京中传播?!”   “谣言这东西,你越是想禁,越是禁不掉,只有置之不理,久而久之,自然会消退!”童贯顿了顿,又添了一句,“……这是王太傅对官家说的。”   “……如果没有人推波助澜的话,自当如此!”蔡攸摇着头,“东海人可不会轻而易举就让谣言散去。”   “说得也是!”童贯一笑,不再多话。   很快两人就已经出来景龙门,童府在西,蔡府在东,两人拱手告辞。向前走了几步,童贯突然又回过头来:“居安,莫心急!”      第十八章 谋算(上)      大宋宣和五年五月廿一,癸酉。   开封。   南熏门赵府。   五月早已入夏。一朵朵粉色的荷花在水面上摇曳,蝉虫已经在枝头开始欢唱。   赵琦独坐在后院的凉亭中,一手拿了本《汉书》,一手则提起一柄银酒壶,自斟自饮。冰镇过后的葡萄酒,倾入高脚玻璃杯中。杯壁外侧挂着滴滴水珠,杯中的酒液鲜红欲滴,还没入口,便有一股清凉的醇香扑鼻而来。   赵琦身为质子,身份尴尬,行动不便。每日里除了读书,还是读书。几年下来学问大涨,也染上了许多士大夫的习气。今日以《汉书》佐酒,也是仿着先贤故事。每每看到佳处,击节叫好之外,便一杯葡萄酒饮下,书之醇厚与酒之醇香相得益彰,却是大有古风。   一卷《汉书》已经翻到了霍去病封狼居胥一节,壶中的葡萄美酒也喝去了大半,赵琦的头脑开始变得晕晕乎乎,这时,他听见身后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眯着眼睛,回头看去,却见是他从东海带来的管家,府中的老都管。   老都管快步走到赵琦身侧,额头上的皱纹中聚满了汗水,神色也是惶惶不安:“三郎,外面的人又多了许多。大门和后门街上的十几家摊贩都是皇城司的人,侧门外也有两个。方才王小六家的出门采办,竟然有三个人在盯梢……”   赵琦脸色如常。举起酒杯。隔着晃动着地美酒,看着天上的太阳。炽烈的阳光穿过晶莹剔透的玻璃,穿过鲜红如血的酒浆,落入赵琦眼中的,是一抹艳丽的亮红。他浑不在意地说道:“是吗?那还真是太谢谢郓王了!”   从政和六年起,由于赵佶地宠纵,掌管京中稽查、情报的皇城司便交由皇三子郓王赵楷提举。这个拥有兵权地特务机关。落入有资格争夺皇位的赵楷手中,本身就代表了赵佶的倾向。   而赵楷做得也很卖力。皇城司的人数扩大了一倍不说,连监视、盯梢的技术也因为常年紧盯太子身边的东宫官员而水平大涨。如今由于赵琦的身份大变,使原本已经减少到几根手指就数得过来地监视者,一下翻了近十倍。人多得几乎把赵府的门都封住了。   看着赵琦悠然自得的样子,老都管急得几乎要跳脚,“三郎!现在可不是说笑的时候!”   “我没有在说笑!”赵琦把杯中的残酒一口干下,将酒杯放到石桌上。“有皇城司的人在,至少不用担心飞贼强盗了。告诉王小六,他浑家出去采办,有三人做护卫,还有什么好操心的?你再看看府里缺什么货,然后对外面皇城司的人说,让他们明天把东西准备好,府里会照顾他们生意地。”   老都管脸色苦得几乎能挤出汁来:“但皇城司再这样盯下去。内外隔绝,府里的消息传不出去,外面的消息也传不进来。高主事那里可是有半个多月没人来了!”   “没关系,没有人来,我这里也可以清静些!”   比起往日,赵府的确清静了许多。不过不是因为职方司京畿房主事高明光没派人来联络。而是旧日里常来常往的太学生们,已经绝迹于赵府。这些未来的大宋官吏,政治嗅觉无一不是敏锐过人,当东海王家地身世来历在东京城中传扬开后,来赵琦这里骗吃骗喝的太学生一个都不见了。他们都很清楚,不论东海王的身世是真是假,与其来往过多,对日后的政治前途,必然是个难以抹去的污点。   老都管叹道:“但若是发生什么大事,肯定会措手不及啊!”   “我有十万大军做靠山。又是太祖皇帝之后。东京城中谁敢为难于我?”赵琦哈哈大笑,莫名其妙就成了太祖皇帝的遗脉。跟赵官家切切实实的攀上了亲,他也毫不忌讳,随口就当玩笑说出来。   老都管没词了,半天后才说道:“……难道就只能看着皇城司的人一直堵在门口?”   “我有什么办法,还能把他们赶走不成?只能苦中作乐啊!”赵琦摇头苦笑,“给你这一闹,看书的心情都没了!”收起书,把桌上的残局交给老都管处理,他便摇摇晃晃地沿着石子路,向书房走去。书房中有摇椅,又凉快,正好可以睡个午觉。   不过当赵琦推门入房,却见一人安安稳稳地站在书房中央,看着窗外远处的池塘。赵琦脸色一变,随即舒展开来:“原来是高兄弟!”   “高明光见过殿下!”京畿房主事对赵琦弯腰行礼。   “免了,免了!又没外人,何必做这些俗礼。”赵琦说着,看了看一身走卒打扮地高明光,好奇的问道:“高兄弟,我这府外几十个皇城司的探子盯着,你是怎么进来的?”   “京畿房有几人在皇城司挂了个名,今天有一个正好被安排在侧门外做磨镜匠。下官趁另外一人被引开的时候,就潜了进来。”高明光拱了拱手:“还请殿下恕下官不请自来之罪。”   “我这里很久没有客人上门了,你来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哪会怪罪。”赵琦边笑着,边把手上的书册放回书架,坐到摇椅上,问,“高兄弟,我知道你贵人事忙,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今日来此,究竟为了何事?”   “只是久无府中的消息,下官不放心,才潜进来联络,不过,另外还有一桩事……”   “什么事?”   高明光道:“大王派来的贡使已经入京,明日将会来拜访殿下。”   “贡使?”赵琦奇道。“三月份时,不是刚刚来过吗?怎么现在又来了?”   高明光摇着头:“三月时,那是依例入贡,但今次不同。大王已经册立长子伯安为世子,并上表请封。今次贡使前来,便是为了此事。”   “……大哥儿地名分终于定下来了……”沉默了许久,赵琦终于幽幽叹道。心中也是感慨万千,‘是伯字辈啊!’他二哥的布局用意深远。当初给他侄儿起名字的时候,就定下以‘伯’字为辈份排行。当时赵琦还觉得奇怪,但现在看来,都是赵瑜在今日做铺垫。匡、德、惟、从、世、令、子、伯,这几个字是宋太祖一系的辈份中字,赵瑜、赵琦充的是太祖皇帝的六世孙,为子字辈。他们的子嗣自然就是伯字辈。   “世子已满八岁,现在才把名分定下,已经算迟了!”   “时间过得真是快啊!转眼就是八年了!”赵瑜感叹着,“伯安聪明仁孝,日后必是明君,东海也会在他手上更加兴旺。”   “那是当然!有大王、陈相公和文枢相亲自言传身教,世子定然会成为一代贤君!”   ※※※   此时地基隆城中,赵瑜却没有把心思放在儿子身上。一条从天津传来的消息。让他和陈正汇都放下了手上地工作。   “张觉已经投了大宋?!”赵瑜问着把情报拿过来的赵文。   赵文点头应道:“正是。”   赵瑜摇头叹道:“想不到张觉竟愚蠢如此,这是自寻死路啊!”   陈正汇感到不解:“大王何出此言?!”   “先生熟读史书,司马温公的《资治通鉴》应该不会没读过罢?”赵瑜问着,语气却很肯定。陈正汇学识渊博,其父陈瓘更是一代学宗,《资治通鉴》当然不会没读过。   陈正汇谦虚道:“《通鉴》浩然长篇。字数以千万记,臣也仅是粗粗读过一遍,没有多做精研。”   “那对于玄宗时,渤海国王大门艺与其弟大武艺之争,先生可有印象?”   得赵瑜提醒,陈正汇很快就从脑海里找到了那段史料。   天宝年间。渤海国王大武艺因黑水靺鞨投靠大唐,遣其弟大门艺统军征讨。大门艺不愿领军,上书兄长,劝其退兵自守。大武艺因而大怒,决议诛杀弟弟。大门艺遂逃亡大唐。大武艺不甘罢休,遣使节入长安。要求把大门艺处斩。   对于大武艺的行为,唐玄宗不是出言谴责大武艺失藩臣之礼,而是把大门艺送去安西都督府,又派钦差去渤海,谎称已经把大门艺流放岭南了。但渤海派在长安的使臣却是个能打听的好手,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大门艺真正的去向。大武艺得到消息,又遣使相责,“大国当示人以信,岂得为此欺诳?”坚持要玄宗皇帝处斩大门艺。最后玄宗无法,先把泄露消息地鸿胪寺卿贬官,再把大门艺当真发配去了岭南,给渤海王做了个交代。   司马光在通鉴中对此事评论道:王者所以服四夷,威信而已。大门艺因为忠心大唐而获罪,所以来投靠天子;玄宗当明断曲直,赏门艺而罚武艺,此为政之根本。就算不能征讨渤海,也当明确大门艺无罪,而告之渤海使臣。但明皇威不能服武艺,恩不能庇门艺,却听着奸臣小人的建议以谎言欺诈,以至于在小国面前陷入窘困的境地,却怪罪鸿胪寺的官员泄漏秘密,可谓是上国的耻辱!   陈正汇明白,赵瑜拿此事比张觉,当是不看好张觉的结局。   赵瑜说道:“不论唐玄宗还是现在的道君皇帝,他们所缺的就是担待。张觉背金投宋,宋人不拘泥盟约小节,收留与他,本做得没错。但不论大宋还是张觉,都没做好应对愤怒地女真人的准备。   如果张觉能在金人攻势下守住平州倒也罢了,但若是他兵败逃归大宋,只要金人一封国书相责,道君皇帝是留下张觉,与金人硬顶呢?还是会绑了张觉送还回去呢?”   “那时张觉必死无疑!”陈正汇叹道,被赵瑜点醒,以他对大宋君臣的了解,很快就判断出届时道君皇帝的反应:“一旦没了平州,张觉在大宋眼里就是一个会引来金人大军的祸害。而且张觉活着,就是指证宋人背盟的活证据。道君皇帝不会留下张觉活口给金人地。他必死无疑。”   “没错!大宋不是东海,赵佶也不是我赵瑜。为了自全,道君皇帝不会顾惜区区一个张觉。”   “若真的走到那一步,燕地人心必然涣散,所有投靠大宋的故辽官吏,肯定会重新倒向金人……当然,也有许多会来我东海。”陈正汇对赵瑜笑道:“看来天津城又要扩建了。”   从燕地战事结束,到现在不过半年时间,天津的人口又膨胀了数倍,逃难到天津、以求东海庇护的燕人超过了八万。几乎是转眼之间,天津镇的户口就已经达到了三万户以上,若是张觉真的如赵瑜所料,有了如此凄惨的下场,那投奔到天津的燕人恐怕能达到十万户。以如今的天津城地规模,当然不足以保护这么多人。   赵瑜却摇头道:“天津没必要扩建太多。把去年筑地冰墙改成砖石防线就够了。驻扎在天津的三千镇戍军已经是极限,我不可能放太多地兵在那个无险可守的鬼地方。”   赵文问道:“那这么多燕地百姓该如何处置,总不能拒之门外。”   赵瑜道:“送他们去东瀛!”   “东瀛?”   “没错!就是东瀛。”   倭国也好,日本也好,这时都已经不存在了,现在东海最新版的地图中,那一串岛屿的名字,叫东瀛。   陈正汇反对道:“燕人可是不愿离开故土被迁移到辽东,才会来投天津。如何会愿意去更远的东瀛?”   “当然会愿意!”赵瑜笑道,“燕人逃来天津,更多的是为了避兵灾。把他们送去东瀛垦荒,有大海阻隔,完全可以铸剑为犁,永不需再担心兵事!只要我们依台湾旧例分配土地,至少有一大半人愿意去。当然,我不会只放燕人去东瀛,今后来投东海的浙人、福佬和粤人,都要选出一部分去东瀛。以便能分而治之。”   “把他们送去辽南不是更好?”赵文又问道:“有女真人的压力在,他们只能紧紧依靠我东海。辽南的那片土地到现在还是一片荒芜,女真人不敢过来,我们又不过去,半个台湾那么大的地方,又是最上等的黑土,插根筷子都能发芽的土地,撂着荒实在太可惜了。”   “不,如果辽南的势力太强,金人敢不敢丢下辽东不顾而对大宋动手,那就难说了。我不希望金人南下时,让他们心里有太多的顾忌。”   “大王!”陈正汇闻言叫了起来,双目瞪得如牛眼,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你这是要眼睁睁的看着大宋百姓陷于水火?!”   赵瑜微微冷笑:“我会救他们的……从金人的铁蹄之下!”      第十九章 谋算(下)      大宋宣和五年六月初一,壬午。   开封。   另一座赵府。   “张觉派来的密使已经到了东京?”内院的偏厅中,坐在正中的是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而恭立在他身前,则是一个仆役打扮的青年。   “回主子话!”青年的口音和用词带着一股浓浓的契丹味,“李安弼和高党今早卯时的时候,已经从陈桥门入城,住进了王相公的别苑。虽然他们都藏在车中,不过领头的是金枪班的王押班,奴才却是认得。前日便听说王押班带着几个手下奉旨出京北上,今天就看到他护送着两辆大车进京。金枪班是天子宿卫,平日都不出宫的,今次会被派出来,不是为了护送张觉的密使,还会为了谁?”青年炫耀着自己的眼光和见识,希望换来中年人的一声赞许。   不过传入他耳中的,却是一声脆响。出自汝窑的天青色茶盏,在地上碎做了千片。在后世,一件汝窑可抵千金,就算在此时,汝官窑的瓷器也是专供皇家的贡物,人臣非赐不得见。而被砸碎的这枚茶盏,正是御赐之物。   “利令智昏!利令智昏啊!”中年人起身一脚把茶盏碎片踢散,全不在意御赐之物的损坏,只痛心疾首的叫着,“今日不听我赵良嗣之言,日后天下必因此遭劫!”   赵良嗣,原名马植。本是辽国的光禄卿。当年他眼见着女真势力日盛,而天祚皇帝仍任用奸臣、荒于朝政,故而失望透顶,便趁童贯出使辽国地机会,潜入使团之中,献上了联金灭辽的计划。   作为从辽国归附、一手推动大宋北伐事业的主谋者,赵良嗣很清楚女真铁骑的战力是如何的强大。就算是童贯和蔡攸也没在近距离见识过金人横扫天下的兵锋。从大宋军队北伐时的表现来看。其战力比起辽国尤弱上几分,与女真人相比。更是天差地远。两次北攻燕京不下,已经让女真人看清了大宋地虚实,现在好不容易与金国定下了盟约,如何还能再背盟,给金国南侵的借口?   所以当他听说要招揽张觉地消息,便立刻上书谏阻:“‘国家新与金盟,如此必失其欢。后不可悔。’”——我国刚刚与金国定下盟约,这样做必然会失去金人的盟好之心,以后必然会追悔莫及——这番出自肺腑的忠言,却引得天子大怒,被痛责不说,就连官位因此连贬五阶。   赵良嗣颓然做回椅上,转头看见自家的心腹仍小心翼翼的伺候在一旁,抬手挥了挥:“你先下去罢!”   青年应声离开了。赵良嗣的腰背弯了下去,双手狠狠的按住额头。   “‘辽国必亡,陛下念旧民涂炭之苦,复中国往昔之疆,代天谴责,以治伐乱。王师一出,必壶浆来迎。万一女真得志,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事不侔矣。’”   赵良嗣还记得当年他被童贯领回京中时,说服道君皇帝对北方用兵地那段话。想来现在要么在睿思殿,要么在延福宫,张觉的使者正向天子说着类似的话,以期道君皇帝能接纳张觉来投。   “张觉肯定会后悔的!他是在自寻死路!”   赵良嗣像是在诅咒,又像是在预言。虽然他不是女真的萨满巫师。但从他自己的经历。很容易就能推断出张觉的结局。   赵良嗣在后悔,后悔当年的选择。当年他因辽国国势日颓而转投大宋。但他没想到,原本以为繁荣强盛地母国,比之契丹,也不遑多让。上上下下也同样是一种醉生梦死的末世气象。不知民间疾苦、尤在纵情享乐的君臣,被无尽的赋税盘剥得卖儿契女的百姓,还有风起云涌的叛乱,怎么看都不像是盛世地光景。只是他那时已经骑虎难下,只能费尽心力帮助大宋夺取燕云。   这些年来,他奔走于南北,从金主的大帐到道君皇帝的皇宫,来回了不知多少趟,终于使宋金两国达成了海上之盟。可是一切的计划,都因大宋君臣而落了空。   ‘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当年魏武帝给袁本初的评价,前一句可以送给大宋的将领,后一句则是给道君皇帝,给朝堂诸公再恰当不过的评语。   种师道也罢,刘延庆也罢,这两位接连担任北伐主将的都统制,都是畏敌如虎;种师道号为名将,却在战前连续上书请求罢战,军心士气都给他毁了;而刘延庆……东海王给他的断语恰如其分,十万大军都攻入燕京城了,还被一万多残兵杀回雄州——他就是一头猪!   至于当今天子,还有两府宰臣,现在他们的眼中都只看到平、营、滦三州,却忘了金国在后虎视眈眈。女真人劫掠成性,如虎狼一般,现在他们一口吞下大辽,吃撑了,看起来平和无害;但过两年,等他们把辽地消化干净,必然会把视线投向更为富庶地大宋,到那时,勾引张觉叛金归宋,就是出兵地最佳借口。   赵良嗣仰天长叹:“我怎么投了这样的国家啊……”   ※※※   奉圣州,鸳鸯泺(注1)。   “着!”   随着一声轻喝,利箭离弦而出,在弓弦地嗡鸣声中,越过近百步的空间,闪电般飞向湖畔。几条猎犬随着箭矢争先恐后的冲了出去,直奔入芦苇荡中,惊起了一群水鸟。不一会儿,一条猎犬打头从芦苇丛中窜回,嘴里摇摇晃晃的叼了一只七彩斑斓的鸳鸯,跑到了完颜宗翰的马前晃着尾巴。   完颜宗翰俯身把猎物拿起,拔下箭。挂在马脖子前,又从马鞍下地布囊中掏出几块干肉,丢给猎狗们争抢。他低头看了看今天的收获,不禁摇了摇头,一个上午的时间,才打到了六只水鸟,还都是小得不够塞牙缝的鸳鸯。带着这些猎物回去。肯定又要被取笑了。   鸳鸯泺,也称鸳鸯泊。位于旧辽奉圣州——即后世的河北张北县——以湖中水禽唯鸳鸯最多而得名。百多年来,一直是辽国天子的行猎场所。而在澶渊之盟订立之前,这里也是辽国南侵中原的点兵之地。在五代宋初,一旦辽主决定南下中原,数以十万计地契丹大军便会从幅员万里的大辽各地齐聚此处,杀青牛白马(注2)以祭天地,然后誓师出发。   而现在。鸳鸯泺则成了大金皇帝地驻跸之地。已是六月,近十万金国大军在完颜阿骨打的率领下,渐次退出故辽西京和南京道,只留下少数驻守部队,在此地以暂避酷暑。   长宽都不过十五六里的鸳鸯泺边,一下驻扎进十万大军,附近的飞禽走兽登时便遭了殃。每天出来射猎的兵将数不胜数,不过半月。完颜宗翰每次出行的猎获,便从三位数急降为个位数,原本还能打到狼、狐和麋鹿等略大的活物,现在就只能看见一只只鸳鸯在芦苇荡里躲躲闪闪。   ‘算了,回去罢!’完颜宗翰又看了看随风摇摆地芦苇荡,放弃继续射猎的打算。没有上好的猎物。光射水鸟也提不起干劲。   让身边的亲兵吹响了集合号,把散到附近的手下都集合了起来。完颜宗翰带着一百多骑兵,蹄声隆隆的奔回了营地。   刚回到营地,完颜宗翰便看到一人站在他的大帐前。   “粘罕!”那人高声叫着完颜宗翰的女真名字。   完颜宗翰定睛一看,忙跳下马来:“哦,是斡离不啊!你从西边回来啦?追到了天祚没有?”那人是阿骨打地次子——完颜宗望,女真名为斡离不。本是带兵去追击辽主天祚皇帝,不知为何现在就回来了。   完颜宗望摇头苦笑:“在阴山是追到了,还打了一仗。不过天祚出逃前祭的肯定不是青牛白马,而是兔子。跑得太快。刚一接战。他就又往西夏那里跑了。就把他的儿子赵王习泥烈和传国玺给夺过来了。”   “西夏?!”完颜宗翰惊道,“怎么党项人也过来凑热闹?”   完颜宗望道:“听说是要迎接天祚入国。不过我已经给夏主去了信。让他们把天祚送回来。”   完颜宗翰摇摇头,西夏人的德性他略有了解:“党项人不会那么听话。”   “党项人若是老老实实的把天祚送过来,就给他们土地。若是不听劝,那就出兵打他们。有什么好担心的。”完颜宗望洒然说道。   “说得也是!”完颜宗翰大笑着,把坐骑地缰绳交给了迎上来的一个马夫。拉着完颜宗望一起向自己的主帐走去。   完颜宗望却停了步,死盯着那马夫牵马远去的背影,吃惊道:“那是娄室的儿子活女罢?!”   “没错,就是他。”完颜宗翰侧头瞥了马夫一眼,点头道,“亏你还能记住!”   完颜宗望的眉头皱了起来:“好歹他也是族中有名的勇士,父皇也多次赏过他,你怎么把他当奴仆来作践?”   “勇士?……”完颜宗翰冷哼了一声,“我大金最不缺的就是勇士。娄室害死了我女真的上万儿郎,没杀了他抵罪已经便宜他了,难道还能让他带兵不成?……当初你不也是同意把七水部给分掉的吗?”   完颜宗望摇头不语,虽然他很同情完颜活女地遭遇,但完颜娄室一下丢掉了上万族中勇士,也是不争地事实。比起那些枉死的族人,完颜活女能活着,已经算是幸运了。   还没走远地完颜活女死死的咬住下唇,完颜宗翰和宗望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由于长生岛的惨败,幸免于难的完颜活女仍难逃罪罚。其父完颜娄室留下的近万七水部众,被完颜宗翰、完颜银术科等宗室大将给瓜分干净。他父亲完颜娄室的妻妾,以及他的妻妾,都给人夺了去,完颜活女本人也一下子从手握重权的七水部族长之子,变成了一文不名的马夫。   每天,完颜活女都在马厩里洗刷马匹,处理马粪,稍有懈怠,便是一通责罚。周围的马夫也知道他的过去,每每当面羞辱于他。这样的磨难,已经持续了近三年。左手探入怀中,完颜活女紧紧的捏住七水部历代族长沿袭传承的小刀。   “赵瑜……粘罕……银术科……”他咬着牙低低念着仇人的名字,这是支撑他三年的心理支柱,时常在无人时暗中念着。但今天他又加了一人:“……斡离不!”   已经坐在了营帐中的完颜宗翰和完颜宗望却不知道完颜活女把他们当死敌对待,就算知道也不会太在意。马夫和勃极烈的身份差距,有如云泥之别,一个马夫把他们当仇人,对他们来说不痛不痒,杀死他,不过如同捏死一只蚊子。   坐定下来,完颜宗翰使人出去措办酒席,又问道:“你去看过都勃极烈没有?”   “父皇还在睡,没敢进去打扰。所以出来转转,正好看到你了。”完颜宗望摇头说着,脸现忧色。阿骨打毕竟老了,今次去南方走了一遭,就生了病,养了近半年也不见好。一病半年,阿骨打的身子骨已是瘦骨伶仃,完全不见当年英武豪雄的样子。完颜宗望也是有见识的,知道他的父皇最多也只剩一两个月了。   “不必太担心,陛下有天命在身,过些日子必然会好起来的。”完颜宗翰宽解了一句,不想再多提此事,换过话题问道:“那张觉投宋的消息你听没听说?”   “听说了!好像阇母叔叔已经带兵去。”完颜阇母是阿骨打的异母兄弟,论年纪,比小字辈的宗望、宗翰还小几岁。   “但阇母就带了两千人。”   “没关系,天太热,也派不出多少人。现在只是去打个招呼,到冬天再解决他也不迟!”完颜宗望完全没有把张觉的平州军放在眼里。   完颜宗翰摇头,“光解决张觉还不过。还得向南朝问罪才行!”   完颜宗望抬眼看向宗翰,在对方的眼底看见了难以掩饰的喜色。他微微一笑:“真要多谢张觉了!”   “也要谢谢南朝的皇帝!”   酒送上来了。宗望举起酒杯,淡笑道:“过两年会去东京开封谢他的!”   注1:即今天的安固里淖。位于河北省张北县。其得名,一说,其地南北皆水泺,以其两水,故名。但另有一说,因其水禽唯鸳鸯最多而得名。本文取后一种说法。   注2:青牛白马为契丹族的图腾。‘相传有神人乘白马,自马盂山浮土河而东,有天女驾青牛车由平地松林泛潢河而下。至木叶山,二水合流,相遇为配偶,生八子。其后族属渐盛,分为八部。每行军及春秋时祭,必用白马青牛,示不忘本云。’      第二十章 文治(上)      大宋宣和五年七月十七,戊辰。   基隆府。   东海王宫御书房。   “郑居中死了?……”赵瑜皱起眉头,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名字有些熟悉,但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他抬眼问赵文:“他是谁啊?”   “枢密使啊……大宋的。”   赵瑜啧啧嘴:“原来是个小角色,难怪记不得!”   “枢密使……大宋的!”赵文几乎要苦笑起来。他这个位置也算是枢密使,但比起大宋的枢密使,无论管辖的人数还是范围,都差得很远。郑居中是小角色,他算什么?   “凑数的家伙没必要记,死掉的就更没必要了。”赵瑜哈哈一笑,都二十年的兄弟了,赵文的想法很容易就看透了,“角色大小跟官职无关,大宋现在宰辅中,没一个值得一提。稍微有那么一丁点本事的童贯都快要致仕了,剩下的王黼、李邦彦那些烂货废物,全都是些小角色,连我东海的一个小吏都比不上!”   赵文也是开怀一笑,赵瑜说的话他听得很入耳,说道:“小角色郑居中暴病死了,另一个小角色蔡攸领了枢密院。而稍微有一点本事的童贯童太师,不是快要致仕,而是已经致仕了。”   “童贯致仕了?”赵瑜问着。   “正是!”赵文点头,“就在上个月。道君皇帝让他带着太师、神霄宫使的职位致了仕。不过,童太师求了一辈子地王爵现在没到手,不知后面有没有机会了。”   “燕地不安定下来,那个王爵他拿不到手,还要再等一两年。”赵瑜说着。听说这位从他接掌浪港军开始,便一直打着交道的故人离开了朝堂,心中不禁泛起了一点惆怅。东海这些年的发展。得利于童贯的地方很多,虽然两人都是互相算计。但毕竟有着一定的交情。现在童贯这一退,大宋朝堂中,他认识的熟人就又少了一个。等再过几年,童贯将要面对的将会是枭首一刀,也没有机会做东海人民地老朋友了。   ‘也罢。’赵瑜暗自摇了摇头,抛掉了无聊的感慨,‘以后送他一口檀木棺材好了。’   决定了将来送童太师地礼物。赵瑜再问道:“蔡居安终于又回到宰执的位子上了?”   “没错!张觉来投,蔡攸据说是得了首功。而郑居中死得又及时,正好让他得偿所愿,成了西府之首。不过大宋可就惨了,摊着这个不懂兵事的枢相,军队肯定还会继续烂下去。而且王黼与蔡攸不合,大宋的东西二府必然会闹起来的。”   赵瑜一挥手,洒然道:“由着他们闹去罢。也没几年蹦跶了。让女真人把他们一扫而空,给我们腾出地方。”顿了一顿,又道,“除了这些以外,还有什么消息?”   “没了!”   “没了?你就为了这些事过来?!”赵瑜挑起眉毛,奇道。也不是什么紧急军情。不过是大宋换个枢密使,再加上童贯致仕罢了,芝麻点大的小事,怎么轮到堂堂总参谋长来送文件。   “当然不是。二郎你今天不是要视察义学下面的几个研究院吗,正好跟着你去看看。听说今年弄出了不少好东西,倒想见识一下。”赵文笑问道,“……那个新式火药听说威力不小,上次实验好像把三里地外地房子都砸了?”   赵瑜耸耸肩,谑笑道:“很可惜啊,我今天不是去火器院看新式火药的。那种火药现在还派不上用场。份量多一点,存放时间长一点。就会自燃,这么危险的东西哪能用?还要再等两年……”东海现有的装备已经远远领先于这个时代,有没有新式火药赵瑜其实无所谓,他更在意的是基础科学的发展,不过这还要时间,需要几十年上百年的时间去积累去沉淀。所以现在东海义学中的研究院,更多地人力和才力还是放在能快速见效的农业和纺织业上,“我今天是去农学院和织造院视察,陈先生等会儿与我一起去,你去不去?”   一听陈正汇要来,赵文毫不犹豫,头一摇:“算了,我马上就回去!”与大宋的情况相同,除非有公事,不然分领东海国军政两班的两位宰臣根本是连面都不见,一是为了避嫌疑,另一个,也有文武争锋的因素在。   赵文说走就走,没半点耽搁。出门时,正好碰见陈正汇和卢明德在门外求见,三人互相打个招呼,陈、卢二人举步进门,赵文扬长而去。   “臣等拜见大王!”东海国相和礼部尚书在赵瑜面前依礼参拜。   “平身!”赵瑜说着,心中有些奇怪,陈正汇来是早以定好,但卢明德是为何而来。不过见两人的表情,倒不像是坏事。   陈、卢二人谢恩起身。陈正汇上前一步,拿出一本装订得约有三寸厚地册子,双手呈给赵瑜,“大王,这是刚刚编纂修订好的《东海简明字典》,请大王过目。”   “字典?”赵瑜微微一愣,把册子接过,翻了几页,猛然想了起来,“终于编好了?足足有五六年了罢?!”   “五年八个月又十七天。”卢明德恭声应道。   还是在政和年间,赵瑜尚未称王的时候,便下令陈正汇主持编纂《东海大字典》和《东海简明字典》,以供学生和士人们使用。但毕竟这是一桩卷帙浩繁的工作,到现在为止,近六年下来,也只完成了编入三千常用字的简明字典,而全集性的大字典到现在也没有眉目。   旧年王安石撰写《字说》,赵佶下令编纂《新定五经字样》。而在后世,也有《洪武正韵》《康熙字典》;宋真宗编《册府元龟》,明成祖修《永乐大典》,还有满清时的《四库全书》。在华夏,编订字典,或是大典文集,都是有很深政治意义。赵瑜下令编订字典。虽然一开始只是为了普及教育,但在陈正汇和其他东海官员眼里。这可是为东海正名地关键。所谓文治武功,没有像样的典籍文章,根本就算不上一个真正的国家。   所以当赵瑜下令之后,陈正汇当仁不让自荐为主编,而礼部尚书卢明德主持实际工作,陆续加入进来地宿儒、学者有上百人之多,这些人。人人心高气傲,又存了留名千古地心思,对字典校订的近乎苛刻,常常为一个字地字形、释义和发音,吵得天翻地覆。原本设在礼部偏院地编修所,也不得不搬到义学旁的一间独院去。就这么吵了近六年,终于把简化版编了出来。   “好!很好!做得很好!”赵瑜一边翻阅,一边笑赞着。“所有参与编订字典者,有官者转一阶,钱百贯;无官者赐田土百亩,钱同样百贯。你俩与所有编修们说,要他们再接再厉,早日把大字典编纂出来。届时孤必不吝封赏!”   “多谢大王恩典!”   赵瑜又翻了几翻,又赞了几句。最后把简明字典地原稿交还给陈正汇,“既然已经编好,也不要再耽搁时日,现在就拿去印书馆刻版罢,孤想早点看到正样。”   “臣遵旨。”陈正汇躬身领旨,又转手把原稿交予卢明德。   卢明德心知赵瑜和陈正汇尚有他事,出言辞行:“大王,臣先告退。”   但赵瑜却没有回答,卢明德便不得不躬着腰等着回话。赵瑜用手指习惯性的敲打着桌子。半天才说道:“卢卿。今年国中的蒙学入学人数有多少?”   卢明德抬起头来:“回大王话,台湾岛上是六万三千人。加上外岛已有近七万。”   “毕业人数呢?”   “三万一千人。”   赵瑜点点头。虽然今年的儿童入学率比起三年前只增加了百分之二,但国中人口增加了四成,而生育率也在不断增加,入学儿童比三年前多一倍并不奇怪。   “那义学入学人数呢?”   “两千五。”卢明德回答的很流利。东海国由于没有设立太学,礼部也兼任教育部的工作,如入学率、升学率这样的统计数字,问他比问陈正汇更方便。   “也就是说蒙学毕业生考义学地话,只有不到十二分之一的录取率喽?”   卢明德道:“七分之一。蒙学是男女兼收,但义学只收男童。所以刨去女童,蒙学考义学的录取率为七分之一。”   赵瑜摇头道:“就算是七分之一,从比例上来说,还是少了点。”他见卢明德欲言又止,又道,“但从人数上来说却又多了些。今年入学的就有两千多人,三年后,这么些人怎么安排?再说……”   他继续说道:“蒙学三年,义学三年,加起来才六年,如果六岁入学,十二岁就能出来,就算九岁入学,十五岁也能毕业。如果又加入军学倒也罢了,那还需要三年时间,出来时正好到了从军的年龄。但如果出来做官为吏,这么短的时间,毕业后还是幼童一个,连人情世故都不懂,如何能理事安民?”   陈正汇和卢明德同时皱起眉头,揣摩赵瑜的心意,“……难道大王要在义学中改用三舍法?”陈正汇突然惊问。   所谓三舍法,就是把学校分为外舍、内舍和上舍三个等级。自从王安石为行新法培养人才创立三舍制度之后,三舍取士与科举取士就在大宋同时推行。而元符二年,哲宗皇帝罢科举,完全改以三舍法取士,至今已有二十余年。虽然前年地方州县不再实行三舍法,重新恢复解试,通过考试来推举贡生,但太学依然保持着三舍制度,不在太学遍历三舍而毕业,就别想当上进士。   大宋的太学中,外舍员额两千。内舍三百,而能直接成为进士地上舍名额仅仅只有百人。而且外舍升内舍,是一年选考一次,而内舍升上舍则是两年一考。   但东海的学校却没有这么严格,只要成绩合格就能升到上一级,没有人数的限制。但听赵瑜话中的意思,他是希望毕业生越少越好。以便安置。   赵瑜连连摇头,道:“不是改用。蒙学和义学里的年级制度本身就是仿着三舍法而来,只不过换个名字罢了。”后世的年级制和三舍制,制度相仿,仅有地区别就是年限地不同和人数的差别,“而且一旦用三舍法,就表示每年都有上千义学学生不得毕业,这也太浪费人才了。我东海可没有那么奢侈。”   “那大王地意思是?”   “我打算增加年限,分义学为数等!顺便把义学改个名字——现在我名下的产业大部分都卖了,义学的资金也改由国库提供,内库只提供奖学金,再叫义学也不合适。”赵瑜说着,今天这番话他已在心中酝酿多时,现在的东海学制已经跟不上国家发展的需要,必须要加以整改了。“最低一等为小学,同样也是三年,设在乡中,可以扩大招收人数。蒙学三年,无论男女都是强制性入学,学学加减乘除和几百个汉字。能看懂简单的告示,出来后就不算是文盲了。而小学三年,只强制从蒙学毕业男童入学,把三千常用字学齐,要做到能写会算,能读书,能看报,还要会写信,出来后可以做个秀才了。”   “又要强制读三年?这事恐怕很难。”作为儒门子弟,陈正汇当然希望东海的文治教化发展地越高越好。但他也很清楚。为了强迫百姓们送儿女入学,各州县乡里地官吏没少费力气。台湾还好,辽南和天津可是很有几所蒙学被困于学费的家长们烧掉地。   “先在台湾岛上推行。”赵瑜很清楚他的治下哪里穷哪里富,“台湾岛上的幼童基本上都是六七岁就开蒙,出来后才十岁,既不能务农,又不能做工,闲在家里也做不了什么事,不如继续读书。”   陈正汇不再反驳,赵瑜说得的确有理,也有可行性。下面能不能推行下去,就要看他作为宰相的能力了。“那读完小学,接下来呢?”他问着。赵瑜既然前面说小学毕业才能当个秀才,那离贡生还差一级,至少还要有一级学校。   “中学!每个县都要有一所或两所,如义学一样为考试入学……其实就是现在地义学,三年制,学费同样出自国库。出来后,就是真正的贡生。”   “那再上一级就是大学喽?”陈正汇问道。古代大、太相通,大学其实就是太学。   “别急……中学一档我还没说完。”赵瑜拿出一张纸,用朱笔涂画了一阵,递给陈正汇和卢明德。两人一看,却见是几层重重叠叠的方框。最底一层写着蒙学二字,再上一层的一个方框则是小学。但小学之上,却是三个并列的方框。分别写着中学、技术学校和士官学校。   “技术学校?士官学校?”两人抬头问着赵瑜。   “小学毕业后,想继续升学的至少应该还有一半。不过中学人数要限制,录取率不会超过两成,那剩下地怎么办?所谓技术,比如说,会计、船长、造船、矿冶、土木工程等行当。你们也应该知道,现在这些方面的人才有多抢手,工钱开的有多高……”   陈、卢二人轻轻点头。东海国中,一个普通的近海商船船长,年薪往往都在千贯以上,能驾驭远洋商船的船长甚至都有分红的权利,而国相陈正汇的年薪才不过万贯,礼部尚书卢明德就只有不到五千贯。若不是他们有其他福利,甚至比不上一个好一点的老资历的船长。至于会计、船大工、探矿师、还有木工、瓦工,这些工匠,只要有点水平,也个个都是几百贯的年入。   “……但要是从学徒当起,没有十年八年,是出不了师地。也就是因为难以出师,同时国中务农地收入也不低,要不然,不知会有多少人会跑来吃这碗饭。不过有了六年的强制教育,人脑子开了窍,再学起这些技术来,却是得心应手。十年学徒生涯可以压到三年就学完,你们说会有多少人来考这些技术学校。”   “开办这些学校地费用怎么算?还有……这些技术不能纸上谈兵,要实际去做才能学会,现在官中也没有这些作坊可以让学生去学。”卢明德问道,能当上一部尚书,分析能力和判断力自然不差,很快便看出开办技术学校的难点。   “技术学校不由官中办,让那些工坊主去干。马林溪那边,已经多次抱怨船工不够,让他自己开办学校,允许他招收学生,签下几年的卖身契。他肯定会乐颠颠的去办的。至于船长学校,那些船主、海商也不会吝啬。不论是为了给自家培养人手,还是为了想办法把大工、船长的薪水打压下来,他们都会乐意去开技术学校的。”   陈正汇和卢明德听着觉得有理,点点头,把赵瑜的话囫囵记下,又问:“那士官学校?”   “这是为想从军的学生准备的……”赵瑜说道:“此次不但学制要改,官制要改,军制我也准备要改,不过这要跟参谋部那边商议过再说。”   “官制要改!?”两人大惊。   “没错!都要改!”赵瑜一口承认。离最后的决战还有两三年,在这段空闲的时间里,他要把可能阻碍未来发展的制度尽力改正。东海新立不到十年,暴露出来的问题并不少。不过幸好,立国时日不长,此时改制,总比日后积习难返时再改要好。      第二十一章 文治(下)      大宋宣和五年八月十三,癸巳。   台南府。   旧日草木丛生的原野,已被一望无垠的良田所代替。经过六七年的开发,台南平原的粮食出产已经逐渐赶上了北方基隆和台中。在这片方圆近一百五十里的土地上,生活着近三十万东海军民,人烟辐辏,交通便利,商旅不绝于途。就算放到大宋两浙、江东,也算是望州了。   由于人口日繁,台南府最近又把位于州府东南角的几个乡合并为一县,由赵瑜亲自起名为屏东。   屏东县,在山与海之间,有一片刚刚开辟不到一年的田地。田野中能看到一束束尚不算饱满的稻穗。无数稻穗组成了万亩良田,微风拂过,千重稻浪,十里禾香,一派丰年在望的景象。   万亩稻田被纵横交错的田垄分割,田垄有宽有窄。在宽阔的田垄之上,无一例外的都竖着一座座两尺左右的石碑。石碑正反刻着田垄两边田主的姓名,都描了红漆,是为标定各家田地范围的界碑。   离这片田地大约三里多地,在略微高出地面不到一丈的土坡上,有着一座村寨。村寨不大,占地不过十余亩的样子。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高高的寨墙,厚重的寨门,宽阔得可充作晒谷场的寨前广场,以及向外突出的五棱寨墙边角,无一不表明这是仍标准的东海村寨。   村寨之中,两条十字道路横贯东西、南北。蒙学和村社这两个最重要地建筑位于村寨中央偏北,而村里的三十余户人家便错落有致的分据在道路两旁。这些民宅都是一个式样,前后两进,东西分厢。外院宽大,地面都铺着砖,是个现成的演武场。   在村东北角,同样有座两进的院子。用片石垒起了半人多高的院墙,大门外的右侧。是一座由破掉地水缸反扣过来做成的小小地土地神龛;而左侧的院墙上,则挂在一块方方正正的木牌。木牌之上,写着几个人名,其中最右侧的一个是户主——张大牛。   征倭一战,张大牛虽然只是副营中的一名队副,但靠着因为随队巡查时的几次斩获而得到的集体三等功,加上所有出征人员都有地五等功。他得到军功赏赐是普通副营士兵的三倍。   而位于台南的这片田地和宅子,就是靠张大牛的军功封赏而得到的。当日从东瀛回来后,依照战功,除了两名倭女和一百二十贯钱钞,他在台南还分到了一顷半的荒地和一座宅院。由于与旧田隔了太远,又不可能租佃出去,张大牛考虑几日,便把原来在基隆府分到的三顷熟田和宅子卖了出去。换来了台南的十二顷未开垦地荒地。这些荒地本是与张大牛一起出征的袍泽得到的封赏,正好与他的赏赐连在一起,合起来足足有七百亩之多。   张大牛不得不庆幸他当年的决定,若不是六七年东海建国前就入了台湾,哪会有现在的风光。整整七百亩地上等田土,放到老家乡里。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大户了。   现如今,那些刚刚来投奔东海的移民,再也不可能如当年那般有着一人两头牛、三年免赋、四十亩地的好事,人人只有十五亩口份田,虽然三年免赋依旧,但耕牛却不会再发。但就算这样,大宋百姓仍对东海趋之若鹜,比起大宋贪官污吏和永远也缴不完的税赋,东海国犹如天堂一般。   有田有宅,衣食无忧。而且上岛后的这几年。他又添了一儿两女,子女双全。张大牛其实已别无所求,只想平平静静的享受下半辈子的清福。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近日,便有一桩困扰他全家上下的大事。   一只黄狗伏在墙角,伸着舌头,呼哧带喘,避着正午的阳光。正屋地供桌上,张家地列祖的灵牌前,架着张大牛因战功而得赐地钢刀,两名倭女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供桌。   内进的西厢房中,张大牛一家正围坐在一起。张大牛夫妇二人,和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都聚在了这间屋中。   张大牛穿了一身去了标志的军服,端坐在一张桧木座椅上,双腿微分,双手平平放在膝头。脸上的一圈如猬短须,让他威严自生,看起来颇有几分气势——不像个预备役的杂兵,倒像个校尉。自从去过东瀛之后,他在家中都保持着军中的习惯,近一年的磨练,在他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他的身边,浑家王氏同样坐在一张桧木座椅上。满头金钗,遍体绫罗,也有了几分富态之相,若只论穿戴,比当年他家的佃主刘大官人的妻妾还要强上数分。王氏抱着才两岁的小儿子,两个四岁的双胞胎女儿则乖巧的搬了两张小兀子坐在她脚边。   在夫妇两人的右手边,次子兴哥也老老实实坐着。他已经十五,三年前蒙学毕业后,没有考上义学,便回家务农,现在已经跟张大牛的一个袍泽的女儿定了亲,年后便要迎娶过门。   整个房中,众人皆坐,惟有张大牛的长子大哥儿,或者叫张希均——这是义学里的先生给取得大名——站在屋子中央。   张大牛看着他一直引以为傲的长子,心中苦恼万分。他的这个大儿子其实并不算如何聪明,当年是凭着一点运气才考上了义学,在学校中,成绩也只能排在中下,但毕竟是顺顺当当一个年级一个年级的升了上去,到了今年年底,就该毕业了。   张大牛已经打算着给长子攀一门好亲,有着义学毕业生的身份,就相当于贡生。在东海国中,不愁找不到好差事,更不愁找不到好人家。但十天前,从东海王宫中,发出了一篇改制地谕旨,传遍了台湾各地,也打碎了张大牛的幻想。   从今以后。所有的义学学生都变成了小学学生,毕业后。只能算是秀才。要想如往日那般当上贡生,就得去上中学,至于进士,文进士得去太学,而武进士则是去上军学。   区区一个不能入贡的秀才,放在大宋,也没人瞧得起。对他们通常的称呼是穷措大,只有通过解试入了贡,才会被恭称作官人。长子的前途,也因此一下就变得黯淡无光。   “回家吗?”张大牛问着。   张希均摇了摇头,上了六年学,他已经看不起土里刨食的生活。若是能有奴工、佃农帮着处理农事,只需负手看着粮食进仓倒也罢了,可惜他们家田土虽多。但奴工还是买不起,而佃农……东海国中还没有这个职业。   “想继续进学?”张大牛再问。   张希均点了点头。   “可是以你地成绩,中学是考不上的。”张大牛叹道。他看过儿子成绩单,满篇地六十、七十,不管怎么说,都算不上好成绩。   张希均抿嘴不言。虽然在谕旨中。今年的义学毕业生不但可以免试入技术学校和士官学校,考中学也会有加分,但从录取的比例上说,他这样的成绩仍然没有机会。   王氏也叹着气:“要是大哥儿你能考上中学就好了。就算最后考不进太学里做进士,毕业后也可以直接去衙门做吏员。只要你认认真真把份内事做好,日后也能当上官人,叫什么……事什么官……”   “事务官!”张兴哥提词道。   “对,就是事务官。若是当了事务官,再勤勤恳恳做事,最后说不定能升到……升到……”   “六部侍郎!”   “没错。就是侍郎!”王氏叫道。在这个新起的村子里。周围的邻居都是从军中退了下来的军士,由于东海军天南海北地征战。东海士兵们的眼界一向是放眼天下。平日男人们讨论得口沫横飞的就是如今的天下大局,而女人们聊起天来,也没多少家长里短让她们扯,许多时候同样离不开时事,“说起侍郎,那可只比尚书差一点的大官,差不多能叫相公了。若是大哥儿你能做上侍郎,为娘的也能当个封君了啊……”   同样在十天前,赵瑜下令改易官制,将东海文官组织划分为政务官和事务官两个系统。在赵瑜设想中,日后国中政务官将皆由进士出身的官员担任,而事务官则是从吏员一步步晋升上来。政务官负责方略和监察,而事务官则处理庶务。如宰相、参政、御史以及地方上的知州、知县都属于政务官,而下面处理实际行政事务地幕佐僚属便属于事务官,其实就是仿自于后世,连称谓都没有改。   大宋官员由于多是进士出身,大多熟读经史,却不识政事,往往为胥吏所欺。而胥吏由于身份低微,又看不见前途,有许多役职还没有薪水,都变着法儿的上下其手,或从百姓身上盘剥,或从府库中窃盗,甚至还有刁难下级官员索取重贿的吏员。   在大宋,日常的各项政务处理都有时间限制,如断谳奏狱,‘每二十缗以上为大事,十缗以上为中事,不满十缗为小事。大事以十二日,中事九日,小事四日为限。’超限即罚。若是在任的官员不识趣,当事的胥吏便会故意拖延公事,让官员遭受重罚。   再比如每年十月底,各县都要上缴今年地收支账簿,若是耽搁了时日,当事官员也会遭到处罚。而州中的胥吏便瞅准时机趁机刁难,如若不给贿赂,便会把公文截下,让这个县的账簿不得上缴。所以这份钱不得不给,百多年下来,都形成了惯例,已经成了光明正大的份子钱。   而东海国中,也渐渐出现了这样的苗头,虽然因此赵瑜连兴大狱,斩了二十几个奸猾胥吏,并连同听之任之的官员在内,向南洋的荒岛流放了五十多户人家,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赵瑜有鉴于此。才起了改易官制的决心。一方面加大监察力度,对胥吏犯法课以重刑,另一方面则把胥吏都归入公人行列,给予不低地薪水,并设立按年资加薪的制度,同时打开了胥吏晋升之途,最高甚至可以升到六部侍郎之位。以让他们有个盼头。   “别做梦了!”张大牛却一口打断了浑家地白日梦,“我们搬来时。县衙里给我们办手续地陈押司是吏,乡里的刘书办也是吏,就算催租子地也能算个小吏。你说他们中间有哪个能升到侍郎的?!进士只要考一次,但做吏地一辈子都在被考。官有多少?吏有多少?从吏升到官,不会比考进士容易,要升到侍郎更是做梦!更别说,大哥儿还考不上中学。”   双眼定定看着一脸不服气的儿子。张大牛最后说道:“还去上士官学校罢!海军太危险,去陆军地学校。正好我当初出征倭国时的指挥使徐大刀,现在就在陆军士官学校,你去后,说不定还能得到点照顾。”   他这些天一个劲的往乡里跑,仔仔细细的把今年义学毕业生的几条出路一五一十的打听清楚,权衡多时,还是觉得去士官学校最有前途。“虽然大王把军制也改了,原来四级士官变成了四级副尉,铜日标志也没了,士官的军衔变成了用锡做地云朵。不过出来后好歹也能做个队正、排副什么的。日后表现好,往教导队走一遭,未必不能升到副尉、校尉。”   “当兵有什么好的!”王氏急急叫道。“你出征的那几个月,不知我多有担心,每天念佛几千遍,生怕你有个好歹,现在还想把大哥儿往军队里推。照我说,还是去技术学校,去学造船。不用去海外吃卖命饭,又能拿高工钱。听说马老尚书家里的船坊,一个最低一级船大工一年都有三百贯好拿。有这么好的营生,何必去做断头买卖?!”   “你懂什么!头发长见识短!我东海立国以来。历次大战死过几人?!”张大牛立刻骂道。“船大工又有什么好做的?什么东西一多,价钱就贱。丰年的时候。粮价总是最便宜地。别看现在那些船大工能拿三百贯,等到三年之后,马尚书开的造船学校里的学生毕业,你看他们还能不能拿到这么高的工钱?!”   他双目炯炯的盯着长子:“去士官学校,等出来后博个封妻荫子,我和你母亲也能跟着沾光!”   ※※※   圆口的玻璃杯中,倒进了半杯蓝色地液体,如大海一般透彻的蓝。一只手拿起一条薄薄的铁片丢进了杯中。   在片刻过后,玻璃杯中的液体便由蓝色逐渐变成了浅绿色,而拿出水的铁片上则泛起了微红的铜色。   “这是什么戏法?”赵文接过铁片,翻来覆去地看着,却看不出个究竟。   “这就是胆水炼铜法的原理!用铁代替了胆水中的铜,铜从水中析出,胆矾就变成了绿矾!”一名化学研究院的学者高声回答着赵文地疑问,“神宗年间,饶州布衣张潜著《浸铜要略》,后由其子献于朝堂。先试行与铅山铜场,十余年后,至哲宗时便传播与天下。现在大宋南方有四分之一地铜是靠胆水与生铁屑炼出来的。不过他们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比起我这里,差得太远。”   “麻逸地铜山也是用这种方法炼铜吗?”   “不是!”赵瑜解释道,“麻逸的铜矿不是胆矾矿,直接冶炼更为方便。”他抬头对学者比划了一下,示意他继续演示。   今次他带着赵文来参观刚刚转入新成立的太学中的几个研究院,主要是因为前次他和陈正汇只视察了织造和农学两个研究院,而对化学、理学、数学等基础学科的研究院过门而不入,让里面的学者大感失望,所以为了安抚人心,他才会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再次视察东海的研究机构。   东海太学中的这些研究院,无一例外出自于赵瑜。不过赵瑜一直很小心的控制着自己不要把太多的未来理论和技术暴露出来。他很清楚,科学的发展靠地是体系。靠的是前赴后继的一代代学者。若是贸贸然就把脑海里的东西一股脑的拿出来,那根本就是揠苗助长,对日后华夏的科技发展并无益处。所以赵瑜只写了几本小册子,夹在不同学科搜集来的书籍中,暗暗传了出去。   赵瑜提供给研究院地科学理论其实很浅显,只是算是一些最初步的东西。在数学方面是代数符号,XYZ也好。甲乙丙丁也好,代数符号地出现。使算术变成了数学;理学——赵瑜觉得格物两个字还是留给朱熹好了,而把理学这个词从二程手中拿了过来——是力学三定律和一点光学上的东西;化学方面是元素和原子分子论;生物则是分类学。这些是理论,更是展开进一步研究的工具。   不过,这些科学理论都是他用原发现者的名字传出去的,比如林奈,比如牛顿,并没有窃为己有。赵瑜还记得前世幼时在科普书上看到的一句话——‘科学憎恨权威’。作为一国之君,可算得上是金口玉言,如果他挂了名,恐怕不会有人敢质疑,这对于华夏科学水平的提高并无益处。而且他也不需要多余地光环来妆点自己,一个征服者的称号已经绰绰有余。赵瑜打算让东海的学者们自行去考证,去争论,去驳斥。去采信,然后才会产生更加利于科技进步的研究氛围。   因为同样的理由,除非情况紧急不能耽搁时间,不然赵瑜绝不会对科研方向插上一句嘴,就算因此损失大量金钱和时间也在所不惜,毕竟……失败最能锻炼人。历史证明。不论科学研究的成败与否,都会对科技进步产生正面的影响。就像爱迪生发明电灯时所说,三千多次试验失败就是证明了三千种材料不适合做灯丝,为此花费的时间和金钱绝没有白费。   经过了近十年地发展,加入研究院的学者、学子数以百计,常年不断的投入终于产生了回报,各种名目的学会社团也自发的组织起来。各种新工艺新技术,接二连三地出现。那种赵瑜和赵文曾经谈论过的威力巨大但实用性仍有待商榷地新式火药便是出自于化学研究院。而在研究物质变化的过程中,粗浅的五行理论已经被抛弃,元素论正式确立了权威的地位。所有的化学院研究者都在为发现新元素而努力。不过其中并非没有谬误。比如化学院依然把水当作一种元素看待,与金、银、铜、铁等同起来。   一股浓烈的酸味弥漫在空气中。那是从做演示的学者手上的又一个玻璃杯中冒出来的。赵文饶有兴致的看着那学者又把一条铁片放进杯中地透明液体里,一串串气泡便冒了出来。学者用新地玻璃杯收集起这些气体,放到灯火边一点,砰的一声,玻璃杯中爆出地火焰让赵文吓了一跳。   “这又是什么?”   “这酸液就是绿矾油,或是叫硫酸。把铁片放进硫酸中,就又会变回绿矾,而产生一种气体。由于这气体比空气还轻,灌入孔明灯中,不用点火就能升上天,前日便由大王亲自取名为氢气,是一种新的元素!”   赵文扭头看了看赵瑜,而赵瑜却看着学者手上的玻璃杯。到现在为止还没人注意到实验结束后在玻璃杯内壁上挂着的水珠,但总有一天,会有一个较真的学者发现这一点,并追查下去,发现水并非是一种元素。   从化学研究院出来,赵瑜带着赵文等人,去了数学、理学等研究院走了一遭。对于这些关系到东海未来发展的学会,赵瑜现在能做的也只是多加勉励,并宣言要设立奖金和荣誉称号给予杰出的学者以奖励。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只要东海王喜好百科之学的名声传出去,自然会有无数人会把精力和资金投入到科学研究中。   “想不到这些研究院里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还真多。一个三棱镜就能把太阳光变成彩虹一样,还有什么惯性,天天都能感觉到,但以前还真没注意。”赵文还念叨着刚刚从理学研究院里看到和学到的新东西,对着赵瑜笑道,“二郎,你这几年的钱还真没白花。”   “那是当然。这些还是基础研究,以后越来越多。”   “本来还担心。学校越开越多,教出来的学生快没地方安排了,现在有这些研究院可以塞人,陈相公倒也不用头疼了。”   “就算没有没地方安置,我也不在意。人才是不嫌多地,人才越多,挑选的余地就越大。大宋人丁不过六千万。其中专心读书进学之人不过百之一二,大宋选士就是在这百万人中挑选。但我东海人口不过两百万。男丁为其半数,但可选之才却超过二十万。我丁口是大宋的六十分之一,但人才却是五分之一,而质量更是远胜。这才是我东海兴旺发达,虎视天下的根本所在!”   “若是日后二郎得了天下,把教化推广全国,让全天下亿兆万民同受教育。从这么多士人里选出的人才,必是个个国士。”   “那当然!”赵瑜点头。心中却冷冷一笑:“国士我倒不指望。只要到那时,没有人敢对我说‘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就够了。”   当年神宗变法,旧党极力反对,其中文彦博尤其卖力。但言:“祖宗法制具在,不须更张,以失人心。”   神宗皇帝反问:“更张法制。于士大夫诚多不悦,然于百姓何所不便?”   文彦博却说道:“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言下之意百姓死活我不管,但你不能损害士大夫的利益,帮你治理天下的可是我们士大夫!   赵瑜可不想有人当面对他说着这种话,也不想他手下地文官士大夫们抱着这样的心思。而推广教化就是对付士大夫这种想法地最佳手段。   当大学生们还是物以稀为贵的时候。他们自诩为天之骄子,以天下为己任;但仅仅十几年后,大学一扩招,大学生多如狗,毕业生们或挤去人才市场,或为了一个好工作继续苦读,却再也不会自以为是个人物,拥有指点江山的气魄了。   所以要对付士大夫阶层,只要推广教育就够了。   赵瑜、赵文两人漫步而行,往一个小山包上缓缓走去。山包之上。有着几栋建筑。那是东海司天台所在。两人还没到山脚,司天台中的官吏、学者便蜂拥而出。在道旁相迎。   一个身穿绿袍的官员跪伏在赵瑜身前。他是司天台五官正,下有春夏秋冬四官。在七月底,他曾经来求见赵瑜。赵瑜还记得当时与这位五官正的对话。   “八月初一将会有日食?”赵瑜一个月前是这样问的。   “回大王地话,经过推算正是如此。”   “何时日食?”赵瑜饶有兴致地追问着。   “呃……八月初一啊!”   “我是问哪个时辰!”赵瑜还记得前世预报日食月食时,都是连几分几秒都算了出来,他现在的要求不高,能算出哪个时辰就满足了。   “那个……”   “算了!”“那在哪个地方有日食,总能算出来罢?”   “这个……应是在大宋境内!”   “是吗?那等八月底便能知道你们算得准不准了!”赵瑜有些悻悻然的说道。   不过没到八月底,就在昨天,从对岸传来消息,八月初一大宋出现了日食,京东京西一带白昼如夜,而两浙、福建也都看到了缺了一块的太阳。而大宋主管观测天象的翰林院天文院和太史局天文院(注2)却并没有发布预报,从这一点看,至少东海天文学的水平已经比大宋要强了。   “现在台里观星效果如何?”   “回大王的话。有了望远镜,天上的星星多了十倍也不止。不过三垣二十八宿划得范围太狭窄,南方天区新发现地天星都没有去处。”   “那就给它们一个去处好了。大衍之数五十,现在只有三十一个星区,那再添十九个,凑足五十。南方也弄个三垣十六宿出来!”赵瑜说得很轻松,希腊时代的星座也只有四十八个,后来的八十八个星座,有四十个是后世所加。   “这……这怎么可以?”   “你把南方星区划分好,再由孤来封天,怎么不可以?”赵瑜淡然说着,“能不能留名千古,就看你的本事了。”   五官正浑身抖了起来,那是激动的结果,郑重其事的三跪九叩:“臣……遵旨!”   赵瑜看着司天监五官正地后脑勺,又抛下一句:“这事你可以用心做,但也别忘了正事!”   天文学的发展是紧跟着航海术一起开始的,东海岛司天监已经分清了行星与恒星的区别。这其中,赵瑜没插手过一星半点。他对司天监和天文学会的要求只有一个,尽速编订出木星的四颗卫星星表,以方便海上行船测算时间,以及测量经度。不过,现在看来,只能期盼至少在他驾崩之前能看到,而不是由子孙烧给他。   从司天监出来,赵瑜站在天文台所在的小山上,占地数里的各大研究院尽收眼底。千百名科学家在这里从事着研究工作,不断进行着实验。看到这一片建筑,若是还有人以为东海是穷兵黩武或是行商务贾的国家,那就大错特错了。若论文治教化,就算大宋也比不上。所缺的,不过是些底蕴罢了。   注1:有关胆铜法地专著《浸铜要略》已经失传,但在沈括地《梦溪笔谈》中仍留有记载。   注2:北宋前期,沿袭唐制,设司天监。到了元丰改制时,则改名为太史局,掌察天文变化,占卜吉凶,并编订历法,发布黄历。宋时,司天监或太史局的官员,属于伎术官,位在京朝官之下。      第二十二章 武功(上)      一支数千人的队伍迤逦行进在一望无际的辽东平原上。一面面金白色的旗帜,在队伍中高高举起。穿过河川、山林、平原、草甸,直往北方行去。女真尚白,能使用金白色旗帜的也只有天下间最为精锐的女真铁骑。   这六千人纯由女真骑兵组成的队伍,足以横行天下。无论宋辽那支军队,只看到这么多女真骑兵出现在眼前,都会升起远避千里的念头。但他们此次出行,却不是为了与敌军交战,只是为了护卫队伍中心处的一架马车。   完颜阿骨打静静的躺在车中。明黄色的锦被遮住了他已经瘦得脱形的身体,两腮都凹了下去,脸色灰败,只有胸口一点难以察觉的起伏,才能看出他还有些微生气。任何郎中看到这幅模样的病人,都会提起药囊,摇头离开。   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大金皇帝,命不久矣。   按说以阿骨打的身体状况已经完全不适合长途行军。不过落叶归根,虽然他横行天下,远征万里,但在将死的时候,他还想再看一看按出虎河畔的土地,再喝一口鸭子河的水。   这是大金皇帝最后的愿望,没有人能拒绝。六千最为精锐的完颜家本部精兵被动员起来,护卫着阿骨打的御驾从鸳鸯泺向按出虎水行去,而原本就在阿骨打身边的随侍的诸多宗室和重臣也一起随驾北上。   从七月到八月,金国皇帝的车驾已经出现在辽东大地上。   完颜宗干就跪坐在父亲身旁。凝神静气地看护着父亲的病体。阿骨打育有九子,现在队列中的,除了攻打西京时受了重伤的嫡长子完颜宗峻,也就是绳果无法前来外,其他八人都到了。宗干是阿骨打的长子,虽非嫡长,但在宗峻没有到来之前。他便是阿骨打身边诸子的首领。   轻手轻脚的掖好了被角,宗干突然发现父亲地眼皮在颤动。宗干惊喜下正要低头细看。一直在昏睡的阿骨打却突然翻身坐起。他一把抓住长子地手腕,枯瘦的手指力气竟然出奇的大,抓得完颜宗干的手腕痛得发麻。   “契丹人来了?!”阿骨打大声问道。   “啊……?”宗干如坠五里雾中。   “是契丹人来了!斡本,拿我的弓来!”阿骨打声音大的惊人,洪亮得完全不像在病榻上睡了数月的病夫。   完颜宗干连忙扶住自己地父亲,这时隐隐的,从十几里外传来大队骑兵奔驰的蹄声。   宗干的神色松弛下来。“不,不会再有契丹人来了……契丹人都给爹爹你杀光了!这是我大金的兵马。”   “哦……”阿骨打清醒了,被宗干扶着重新躺下,看着长子的脸,又问道:“现在到哪里了?”   “牛山。”   “还有一千里地啊……”阿骨打叹着,渐渐合上了眼皮。   “阿鲁保!阿鲁保!”完颜宗干看着父亲又昏昏睡去,头探出车窗,换着八弟完颜宗强的女真名字。   “大哥?!”宗强应声驭马赶了过来。透过车窗的缝隙向里张望了一下,“爹爹没事罢?”   “没事!去看看是谁来了?!”宗干指了指远处地尘头。   宗强应声去了,很快一面素白的大纛出现在地平线上,从形制上看,那是西京都统完颜宗翰的旗号。阿骨打病亡在即,在外的宗室都赶回来见最后一面。看起来宗翰是第一个到的。   “是粘罕,是粘罕赶来了。”   阿骨打半睡半醒,朦朦胧胧中,只觉他床榻前,人们来来往往,感觉有些吵。不过他很快就不在意了,沉入梦乡的他仿佛又回到了童年。   他坐在父亲劾里钵地膝上,劾里钵宽厚的大手抚摸着他的头。就在不远处,完颜部的战士还在其他部族的军队厮杀,一支支流箭不时的飞过。喊杀之声不住传进耳中。   阿骨打好奇的张望着百十步外的死战。突然觉得脖子湿漉漉的,他一抬头。父亲的血一滴滴地落在他脸上。   “爹爹!”他惊叫。   “没关系!腊碚和麻产地箭可杀不了你爹爹!”劾里钵身上四处中箭,鲜血沿着箭杆而流,随军萨满正用银刀处理着箭创,但他还在笑着。   阿骨打把剔除四支箭收了起来:“爹爹,我会帮你把箭射回去的!”   劾里钵笑了,对着身边地亲卫道:“此儿长大,吾复何忧!(注1)”   这也许只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期盼。但转眼之间,阿骨打便骑着一匹骏马之上,当初射伤劾里钵的腊碚和麻产就跪在他脚下,身边的士兵举刀欢呼,直屋铠水淙淙而流。   阿骨打突然惊醒:“我好像听到水声了……是到鸭子河了吗?”   “快到了!快到了!”宗干宽慰的说着,但此时车驾只是刚刚过了浑河,离鸭子河尚有八百里。   “……就要到家了啊……”   阿骨打又沉沉睡去,并不知道他的四弟、五弟今天已经从南方赶来了,只为送他们的二哥最后一程。   周围的场景又变了,阿骨打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座巨大得难以想象的帐幕中。帐幕的内壁用绸缎和金银装饰的金碧辉煌,有上百人坐在帐幕中,丰盛的酒菜摆在他们的面前,但帐中的气氛没有痛饮的热烈,反而犹如有冰雪渗了进来。   “跳还是不跳?!”一个阴狠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   阿骨打看看左右,周围坐着十几个生女真部族首领。都是熟悉的面孔。他们看着他,有地在冷笑,有的在担忧,有的甚至在幸灾乐祸。   ‘这是哪里?’   阿骨打茫茫然的打量着帐内,在大帐中,最尊贵的那个位置上,坐着一个穿着绯红色武服的中年人。他的相貌身材是常年射猎练出来地精干,但眼中却透着酒色过度的昏黄。中年人坐地软榻上披着白虎皮。手中割肉用的匕首柄部还镶着一条金龙。   是辽国皇帝!   ‘对了,这是头鱼宴。’阿骨打恍然大悟。   每年鸭子河解冻后,渔猎为生的生女真诸部,都会把今春捕到的第一条大鱼祭祀给先祖,并大开宴席,祈求今年的年景,这就叫头鱼宴。而辽国皇帝也都会在此时来到鸭子河畔。布下春捺钵,并参加头鱼宴,这也是为了收拢或震慑北地生女真的人心,让他们不敢反叛的用意。   天祚皇帝今年也如常参加了头鱼宴,酒过三巡,他下令女真首领们下场舞蹈助兴,这是征服者地权利。排在前面的女真各部首领都一个个下场献舞,这是耻辱。但这也是辽国皇帝的命令。   谁敢拒绝?   只有阿骨打!   “我不会跳!”阿骨打昂然说道。   “不会跳也要跳!”一个辽国的大臣威逼着。   周围的契丹文武重臣虎视眈眈,帐内的侍卫也都持刀而立,只要天祚皇帝一声令下,下一刻,他就会被乱刀砍死,但阿骨打仍不愿低头。“我不会跳!”   天祚皇帝的脸色发青变黑,双眼凸起,正要发作。他身边的一个大臣,叫做萧奉先地劝住了他。萧奉先在天祚皇帝的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耶律延禧便狠狠瞪视了阿骨打片刻,起身拂袖而去。   阿骨打赢了一仗,但并不欣喜,生命掌握在他人手中,让他心情沉郁:‘你们会后悔的!你们一定会后悔的!今日不杀我,日后就是我来杀你们了!’   这是他的誓言!   耶律延禧在后悔吗?   萧奉先在后悔吗?   七十万大军一眼望不到边。比混同江更宽。比按出虎更广。人多得就像白头山上的松木,密密麻麻地数都数不过来。   阿骨打身边的两万人。比起天祚皇帝亲领的七十万大军,就像被洪水包围的小山包,随时都可能被大水淹没掉。   只要这‘洪水’是在向北流!   可辽人都在向南跑,紧跟在天祚皇帝的大旗之后,拼着命向南跑。两万女真铁骑悠然的跟在溃军之后,如同手中拿着套杆,追逐着草原上的野马群,去轻轻松松的捕捉着猎物。   耶律延禧在后悔吗?   萧奉先在后悔吗?   阿骨打只恨他们跑得太快,堵路的七十万人太多,不能把他俩抓来问一问。   阿骨打在笑。   在睡梦中,他冲入了辽阳城,攻破了临潢府,逼降了大定,打进了大同,现在他终于走在辽国的最后一座京城里。在他纵马奔驰过地街道上,数十万燕京军民都跪伏在路边,不敢稍稍把头抬起。   辽国南京地宫室就在他的面前,富丽堂皇地宫殿,婀娜多娇的美人,金银珠宝难以计数,古董珍玩数不胜数,但这……都不是他想要的。   独自在契丹皇帝留下的宫殿中徘徊了许久,最后他还是坐在辽国宫城大门外,吴乞买,斜也,斡鲁他们也都坐在身边,就像少年时,一众兄弟拿着钓竿坐在鸭子河旁。但这时,在他们面前的不是混同江中的马哈鱼,而是辽国的文武百官和十万军民。无数人在他们脚下山呼万岁,他们生命都在他一念之间。   那时真是痛快啊……   阿骨打昏睡着,有一阵醒来,但很快又会昏睡下去。就在他一睡一醒之间,他的队伍正执着的沿着回家的路向北走去。   随着大金皇帝疾重回乡的消息传播开去,契丹、奚族的降将,渤海和汉族的归顺者,更多的还是白山黑水间的各部女真头领,陆续加入了阿骨打返乡地队伍。军势不断膨胀。当抵达黄龙府时,已经有了浩浩荡荡的数万人马。在阿骨打的意志下,这支庞大的队伍,一直向北,向着完颜部的故土,不停的行进。   契丹都统耶律余睹从阿骨打的帐中出来。在降金地契丹人中,他的地位最高。甚至当上了都统一职,虽然仅仅是挂名。下辖地又只是契丹余部,但他的地位仍使他不得不一日两次的依礼谒见阿骨打。   出了大帐,耶律余睹只见着一人就在帐门旁仰头望着西面的天空。耶律余睹认得此人,那是杨朴。对,就是那位第一个投奔大金的汉人,也是劝说阿骨打称帝的从龙功臣,如今的大金文臣之首。   耶律余睹走到杨朴身边。顺着他地视线向西望去,一颗璀璨的星辰正在白日照耀的天空中闪烁着光辉。   “怎么白天还有星星!?”   “那是金星(注2)……”杨朴的声音很轻,语气中蕴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   “……金星吗?”耶律余睹回头看了看阿骨打的营帐,再仰望那颗在淡蓝色的天幕上闪闪发亮的星辰,“难怪!”   前日天狗食日,今天太白昼现,阿骨打乃是真天子,如今天上异象频生。那也正是表明他地生命就在旦夕之间了!   大军缓缓北进。   途径宁江州,渡过剌离水,八月廿七的黄昏,护送阿骨打返回故土的队伍在部堵泺的西岸边扎下了营盘。   阿骨打被小心翼翼的从车上抬进了刚刚搭好的大帐中。他今天出奇地精神,脸上的死灰全然不见,看起来红润异常。双目利如电,威棱摄人的气势让人拜服。完颜宗干惊喜万分,那横扫契丹百万军,视天下英雄如无物的父皇又回来了。   “到哪里了?”阿骨打问道。   “回父皇,已经到部堵泺(注3)!”   “只剩不到两百里了……”隔着帐幕,阿骨打望向北方,家乡就在不远处。   “是啊,最多四天就能到了!”   “但我已经撑不下去了!”阿骨打叹着,他现在的精神不过是回光返照,对此他也是心知肚明。“斡本。把你四叔、五叔,还有你弟弟他们……不。把该叫的都叫来罢!”   阿骨打没有再睡,背靠着软榻坐起,等着一众宗室应召前来。他做了皇帝,他灭掉了契丹,他把完颜部从鸭子河南的一个只有区区两千兵的小部族带领成雄踞北地,虎视中原的大国,这一生,他已经无憾,唯一担心的,便是身后之事。   纷乱地脚步声传来,帐帘忽动,完颜宗干领头入内,阿骨打便见着四弟吴乞买,五弟斜也,堂兄蒲家奴和前国相撒改地儿子粘罕等几个勃极烈带着宗室中的子弟涌进帐来,跪在地上。乌压压地百十号人,挤满了帐中。   完颜阿骨打的视线从他们的脸上一个个扫过。   老一辈的都看不到了,他的小叔阿离合懑也在四年前病死;他这一辈也只剩十几二十人;不过小字辈,或者用汉名来说宗字辈的,已经挑起了大梁,撒改家的粘罕,也就是那个精明能干善于用兵的宗翰,已继承了其父的势力,当上了勃极烈,西京便是他领兵打下的;他的九个儿子,如宗干、宗望等,也个个英才;而老四、老五的儿子,也都不差;至于孙子辈,年纪尚幼,还看不出什么,但也颇有几个早慧的。   有后人如此,只要同心协力,天下何处去不得,打不下?!   “老四……”阿骨打叫着下一任的大金皇帝。   吴乞买忙膝行上前,挪到阿骨打身边,抓着被子呜呜大哭了起来。阿骨打微微笑着,他这个弟弟是贪财了点,但能力还是有的,按照女真人兄终弟及的规矩,是稳当当的皇储,不必担心服不了众,“……完颜家就交给你了!”   “二哥……”吴乞买抬头动情的叫着,脸上还挂着鼻涕和泪水。但阿骨打在四弟投过来的目光中,看到的只有急切,却没有一点悲伤。   ‘这小子!’金国皇帝心中五味杂陈,但他已经无心计较。   “斜也、粘罕、蒲家奴、辞不失……”阿骨打逐个叫着各大勃极烈的名字,他们都是宗室中势力最强的统帅,“好好辅佐吴乞买,朕灭了契丹,已经心满意足了。至于宋国,就交给你们了。”   “是……”   “还有……”阿骨打又躺回床榻,毕生的战事仍历历在目,金戈铁马一一从眼前划过,人声马嘶犹在耳边回荡。他自起兵,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惟有两次大败让他刻骨铭心,而对手皆为一家:“……要小心东海!”   这是他最后的遗言。   金天辅七年八月廿八,戊申,大金开国之主完颜阿骨打驾崩于部堵泺西岸,时年五十六岁。   九月初三,癸丑,阿骨打梓宫至上京。   初五,乙卯,葬于宫城西南,立宁神殿。   初六,丙辰,完颜晟(吴乞买)即帝位,并遣使四方诸国报丧。   九月下旬,大宋君臣闻丧报,在京设坛遥祭,并遣使贺吴乞买登基,暗中则弹冠相庆。阿骨打其人‘豁达大度,知人善任,人乐为用,举兵数年,算无遗策,遂成大业’,给大宋君臣的压力几乎让他们喘不过气来。今阿骨打病亡,金国少了这个雄才大略开国之主,在赵佶看来,也可以对北方安心了。   十月中,阿骨打死讯传入基隆,赵瑜举杯对月:“世间又少了个英雄!”   注1:《金史太祖本纪》载:世祖与腊碚、麻产战于野鹊水,世祖被四创,疾困,坐太祖于膝,循其发而抚之,曰:“此儿长大,吾复何忧?”   注2:续通鉴载:壬寅,太白昼现。   注3:古湖泊名。今吉林省松原市扶余县境内。离金人起家的上京会宁府(今哈尔滨阿城)只有八九十公里。      第二十三章 武功(下)      大宋宣和五年十一月初六,乙丑。   李安弼纵马狂奔。迎面扑来的凛冬朔风,夹杂着前方骑兵带起来的烟尘,直灌入眼口耳鼻之中,逼得他不得不俯下身子,贴在马背之上。如刀寒风拍打着他的脸颊,又从领口直灌入袍服之中。刚冒出来的热汗,转眼就被冻结。李安弼如同坠入了寒冰地狱,体内的些微暖意都给寒风一点点的抽走。双腿内侧的皮肉都已经磨破,下半身火辣辣的疼痛与上身的冰寒,不断撕扯他的神经,整个人也渐渐麻木起来。   但尽管身体已经没有任何感觉,思维也开始凝固,李安弼也不忘回首遥望东方。平州城的影子早已没入地平线之下,但身后追兵卷起的尘土就在五六里开外。   败了……   而且败得冤枉!   完颜宗望的确不是完颜阇母之流可比。那位金主的异母兄弟,不但名下的部族人数远不如完颜阿骨打、吴乞买和斜也这几个劾里钵的嫡子,连自身的用兵水准在女真宗室诸将中也是排在下面的。   自平州叛金归宋之后,完颜阇母多次领兵来接战。六月,双方战于润州,平州军暂避其缨,据榆关而守,十日后,女真军便因暑雨难耐而退兵。及至九月,完颜阇母自金国上京参加阿骨打的葬礼和吴乞买的登基大典而回,双方大战重开。张觉先以偏师在新安和楼峰口佯败于金人。诱敌深入,并亲领大军于兔耳山与阇母决战,大破之。   女真自起兵来,除两次败于东海之手,从未有过如此大败。就算是阇母麾下地军队,除了几百名完颜部亲族,以及归于他名下的两支熟女真猛安。就只有契丹和奚族的降军,也是一样让人兴奋莫名。   大胜金人的捷报被张觉连夜送往燕山府并东京。大宋虽与金国有盟约。但看到金人受挫,同样大感欣喜。很快,东京城中传来道君皇帝的旨意,建平州为泰宁军,以张觉为节度使,其下文武官员如张敦固等皆加封徽猷阁侍制,并以下发银绢数万犒军。   这些日。平州与燕京之间信使不断,册封使节的行程也早已传递进了平州。就在今天,张觉率众出城二十里,相迎大宋天使。但没想到这个消息竟被金人侦知,刚刚奉旨代替阇母前来领军的完颜宗望当机立断,率着数千精兵连夜潜行而至。   当看见金军突然出现在身后,出城地平州人众措手不及。跟随张觉一骑出迎的千名平州精骑转眼被杀了一半,而为了冲回平州城。剩下地战士又死了一半。但回到平州的路,早被金军给封死,而完颜宗望又派了数百铁骑来追杀,无奈之下,张觉只能率余部向西遁去。   不知逃了多久,只听见希律律的一声马嘶。逃窜的队伍中一匹战马前蹄突然一软,连人带马向前栽倒。沉重的马身在冻得坚如铁石的路面上翻滚了几圈,上面的骑手压在马身下,毫无动静,眼见着不活了。   看到这一幕,队伍地速度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狂奔了接近两个时辰,马匹的体力已到了底线。现在这只是第一个,再跑几里,队中的战马便会接二连三的倒下。   张觉轻轻拉着马缰,仅有百骑的队伍随着他的马势逐渐停了下来。他回头看去。身后追兵的烟尘已消失无踪。   张觉手一挥。一个亲兵跳下马,俯下身子。把耳朵贴在地上。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对着张觉摇了摇头:“没有听到声音。金狗要么没追过来,要么追来了,却还没进二十里之内。”   张觉沉吟了一下,环视周围疲色尽显地部下,他下令道:“先歇息一刻钟!”   听到命令,残存的平州精骑纷纷下马,不过他们没有直接坐下来休息,而是先顾着用随身携带的豆料喂食马匹——在这时候,马比人更重要。虽然这支张觉以之为依仗的骑军,今日惨败于金人之手,残兵不及十一。但在与数倍的女真铁骑交手过后,他们还能冲杀出来,这样的战力,却也算是天下间排得上号地强军了。   李安弼被张觉招到了身边。今天,为了迎接册封使节,张觉将麾下的将领和官员都带了出来,在平州城中留守的只有张忠嗣、张敦固两人。而方才一战,高党、卫甫、张钧、赵仁彦等人接连战死。现在留在张觉身边的幕僚将佐,就只剩李安弼一人。   张觉挑了个干净的地方,和李安弼一起坐了下来,长叹了一口气,他问道:“天已经黑了……李翰林,金狗人数不多,你觉得我们是不是趁夜潜回平州!?”   完颜宗望率大军突如其来,张觉先是仓促应战,而后又拼死逃窜,始终没有机会考虑下一步该怎么走。现在终于可以歇歇脚,就要想一想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不可能!”李安弼摇着头,“完颜宗望兵力虽少,但堵住平州四门不会有问题,凭我们现在的人数,根本冲不过金人的防线。而且没有大帅你在城内镇守,光靠张忠嗣、张敦固两人,威望不够,镇不住人心,平州……恐怕此时已经失陷了。”   张觉的腰佝偻了起来,这事他不是不知,但他的心中总存了个万一,毕竟他的家眷都在平州城内,父母、妻妾以及两个儿子。只要能回到平州城,以他地威望,坚守数月绝无半点问题,只是……这件事,完颜宗望肯定也知道,“……那翰林你说该如何?”   “去天津!去天津投东海人。”李安弼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天津?!”张觉怀疑李安弼今天被吓糊涂了,“要去也该去燕京啊?我们现在是大宋地臣子!”   “如果有平州在手。大帅莫说去燕京。就算去东京,也能成为紫宸殿中地座上宾。但现在平州已失,我们对宋人来说,已经没有任何用处。收留我们只会引来金人的大军,大帅你就算逃到燕京,也会被送还给女真人。”   张觉摇头道:“翰林多虑了,大宋哪会如此?”   “大帅。南人绝不可信!”   “我知道!但我想他们应该足够聪明。有郭药师和常胜军在,宋人总得顾虑着。北地人心犹未稳。若宋人真的把我绑回给女真,幽燕之地民心他们还要不要了?难道他们就不怕郭药师和常胜军兔死狐悲?!……绝不至于如此!”   一刻钟的休息时间转瞬而逝,张觉带着手下又上马西行。行不过数里,一个亲兵突然叫起:“大帅,李翰林不见了。”   张觉大惊勒马,环顾四周,的确。队伍中已经不见李安弼的身影。张觉怒意上涌,但立刻就又平息下来,树倒猢狲散,也不能怪他。“算了……不管他了,走,我们去燕京!”   远远地,望着滚滚尘烟西去,李安弼黯然一叹。张觉这一去,就别想再活着回来。掉转马头,故辽翰林学士单人孤骑转向南方行去。   天津在平州西南,两地相距约两百里。今年开春后,东海便开始修筑连接平州和天津的官道。天津人、财、物皆不缺,卢克忠动用府库存粮。以工代赈,很快便征招到上万衣食无着地难民。而为了与东海联系起来,张觉也下令全力配合。不过半年时间,一条宽达三丈的通衢大道便出现在天津与平州的旷野中。   当然,修筑速度如此之快,也跟天津与平州之间的地势有关。这里本就是一片黄河冲积而成的平坦荒原,即不需开山,也不须穿林,只要在地图上画上一条直线,堆起土。夯实便可。   平州往天津的官道是东北、西南走向。而今日早间李安弼随张觉向西逃了近百里。所以只要一直向南,很快便能走上官道。只要上了官道。李安弼就不用再担心在荒野中迷路的问题。   十一月地寒夜中,李安弼一人一马踽踽独行。身上冷如寒冰,肚子也空空如也。张觉向西逃,沿路还能遇上市镇,而李安弼走的这个方向,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是偶尔能在周围看到一对或几对闪着绿光的眼睛。   李安弼的心提了起来,他南逃天津是不想去燕京送死,可不是为了把自己送进狼肚子里。原本预备稍事休息的打算无影无踪,一夹马腹,加紧向南方赶去。跨下爱马的速度越来越慢,李安弼也清楚坐骑不知何时就会倒地毙命,但为了性命着想,也顾不得那么多。   从繁星初上一直走到旭日东升,李安弼的坐骑出人意料的坚持了下来。借着晨曦地微光,一条宽阔平坦如同玉带的道路就出现在李安弼的眼前,还附带一座供行人休息的凉亭。心中的一块大石落地,紧张和彻夜未眠带来的疲倦立刻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李安弼看了看周围,枯黄地衰草丛中已看不到危险的野兽。‘休息一下好了,应该没问题。’他这样想着,从马背上跳下,走进凉亭中,把坐骑拴在柱子上,就自顾自的躺了下来。   本想着只是稍作休息,但躺下去后,李安弼却转眼间便沉沉睡去。当他在大腿上的一阵剧痛中再次醒来,已是日照当空,而他的四周正围着八九个士兵。但让李安弼松下一口气的是,围在周围的士兵都身穿着东海军服。他曾听闻官道建起之后,天津镇内的守军便把巡逻防线拓展到离城百里的地方,这些个应该就是天津的巡逻队罢?也正好是十个人地样子。   “你是何人?”一个看起来头领模样地军士问道,问话的同时,还用抓在手上地连鞘腰刀用力捣了一下李安弼的大腿。   又是一阵剧痛传来,李安弼身子猛得一抽搐。终于知道刚才他是怎么被叫醒。他看了看说话的东海士兵地胸口,东海军特有的红色胸牌上是两朵银白色的云。李安弼对东海军制稍有了解,红色的胸牌代表了镇戍军的身份,但银白色的云又是什么标志,不应该是武官的金星、银月、铜日再加上代表士兵地条条折杠吗?   李安弼这一愣神,忘了回话,军士脸色变得不善起来。右手一动,提刀作势。又要戳将上去。   李安弼连忙翻身爬起,虽然他穿着方心曲领的大宋官袍,但东海上下是有名地只认赵瑜,目无余子的脾气,莫说大宋官儿,就是大金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左企弓),还不因为一言不合。给郭立郭将军一刀给砍了吗?眼下,这些东海兵是得罪不得的。   “我是大宋徽猷阁侍制,故辽翰林学士,是你家郭将军的故人!”   军士上下打量了李安弼一阵,看起来半信不信的样子,但至少把腰刀收回去了:“宋国、辽国的学士怎么跑到这地方来了?听你地口音却像是平州人啊!”   李安弼惨然一笑:“平州昨日已经被完颜宗望带兵攻下,张大帅孤身投了燕京,平州已经完了。”   军士的脸色变了。周围的士兵也一阵哗然:“平州丢了?!你可有什么凭据?”   李安弼指了指身上的官袍,又举了举腰间的金鱼袋:“在下这身衣物做不得假,这金鱼袋想必卢监镇也有配发罢?”   “张虎、李三!”军士死盯了金鱼袋两眼,当即大声叫起手下名字。两个年轻精干的士兵立刻站了出来。   “你俩速速回城禀报,沿途不得耽搁!”军士连串下着命令,“……李四。把你的马给你哥!朱武,你的给张虎!一人双马,够你们骑到天津了!”   接下命令,也不多话,两名士兵跳上坐骑,各自牵着一匹马,沿着官道向南狂奔而去。   报信地人走了,李安弼也被带上马,没了坐骑的李四、朱武与他人共乘,一行九人七马也跟着向南方行去。   宽阔的官道向南延伸到地平线的下方。李安弼边啃着从东海巡兵那里要来的干粮。一边看着路边的里程碑,他们现在地位置。离天津尚有八十五里。以现在的速度,至少今天是赶不到了。   行不过数里,身后却突然升起一抹尘烟。   “队正!北面有人过来了。”一个士兵喊道。   军士回过头,看着丝丝缕缕的烟尘,“人数好像不多啊!是不是逃难的?”   “不是!”另一个士兵从地上抬起头,方才看到尘烟出现,他便跳下马伏地静听,“蹄声很整齐,是军队!”   “全体下马,准备接战!”军士当即下令。   李安弼只见七个士兵应声一起跳下马,先用一根铁钎把缰绳钉在路边的地上,拴好坐骑。又把长枪放在脚下,然后从鞍后的包裹里取出甲胄套上。接着便忙着给随身携带的重弩上弦。而军士也跟着一起下马,同样给弩弓上弦之后,又从坐骑后的囊袋中,取出三个系着绳子的圆形铁球,整齐的排在地面。   “这是什么?”李安弼忍不住心中地好奇。   “手雷!”军士答着,并从怀里掏出一根火折子点燃。   东海士兵准备地很快,而从北方来的队伍却也不慢。很快他们地身影已经清晰可辨,都是女真人的装束。人数的确不多,但也有三十余甲骑……是巡逻队现有兵力的四倍,而领队的女真首领,身上挂着铁甲,背后披着白披风,盔簪红缨,身边的亲兵掌着一杆金白色的角旗,竟然是完颜本部的谋克。   李安弼脸色惨白,方才他还以为是从平州逃出来的残军,却没想到完颜宗望的手下来的这么快。东海与女真仇怨极深,现在对面女真军的兵势远过于他身边的这支人数不足的巡逻队,绝不可能放过他们。而且女真骑兵都是一人双马,想逃都逃不掉。   “刚打下平州就赶来送功劳的吗?还真是体贴呢!”这时,他听着身边的军士这么说道。   见到前方有人阻路。女真骑兵放慢了速度,渐渐停了下来。   双方隔着百步地距离静静的对视着,远处吹来的风在他们中间卷过,染上了浓浓的肃杀之气。   李安弼捏紧了袍服袖口,胸腔里仿佛有重锤在敲,喉咙也如半年没见水一样干涩。但他看看身边的东海士兵,他们的脸色却平静如常。   对峙了片刻。女真军的首领大声叫了两句,女真骑手立刻下马换乘了另一匹战马。一人双马。一般都是一匹耐力好地用来骑乘,而另一匹身材好、冲击力强的战马则用来作战。女真人开始换乘,就代表他们已经决定动手了。   三十余名女真骑兵一分为二,一支十人地分队下了官道往巡逻队的侧面绕来,而主力则缓缓前进。从他们战术安排来看,金人的指挥官绝对是经验丰富、从不低估对手的老兵。   “射!”军士见敌手分兵,分队已下了官道。便立刻下令射击。   ‘太早了!’李安弼暗叫,敌军还在百步外,如果这边人多,用箭雨覆盖是理所当然的战术,现在只有八张弩,应该放近了射才对。   正如李安弼所料,八支弩箭横过百步的距离,落入金人阵中。一人未中,波澜不起。而见到东海兵把弩弓放空,金军立刻纵马前冲,转眼之间便把距离缩短了一半,不给他们再上弦的机会。   ‘来不及上弦了!’李安弼哀叹。   但士兵们却毫不在意地弯腰拉弩,而队正军士则丢下弩弓。悠闲的拎起手雷上的系带,先点燃了引线,继而用力挥臂一甩,黑色的铁球划着弧线落到了二十步外,金人骑兵之前。   下一刻,犹如晴空霹雳,一声巨响在官道上的女真马队中炸开。弥散开的硝烟中,一片惨叫嘶鸣。女真骑兵的攻势给这一炸,顿时瓦解冰消。   “射!”军士再次大喊道。手雷威力并不大,适用范围也有限。真正的作用也只是惊吓马匹。所以仅在镇戍军中配备,如果等女真人恢复过来。那就麻烦了。   七支弩箭这次瞄准了硝烟中地黑影,只隔着二十步,以东海神臂弓的威力,弓弦响过后,便是连串惨叫。   军士再次掷出手雷,又一声惊雷在官道下赶来救援的女真分队中响起。如果没有前面提前射出弩箭诱敌,让金人两支分队同时过来夹攻,那他们这支区区八人的小队,全军覆没是必然的结果。但现在却打成了连续击破战,两支骑队都失去了冲击力,而变得一团混乱。当然这也是手雷的功劳,不然,两支女真骑队地人数都在巡逻队之上,就算分出前后,也不可能出现现在的局面。   七名士兵不间断的拉弓上弦,不再齐射,而是在队正的指挥下,一个接一个的连续射击,让惨叫声不停响起,消磨着女真人的士气。   硝烟散尽,李安弼目瞪口呆,不过片刻的混乱,三十多人女真铁骑就只剩下二十来人还站着。而东海军的士兵仍不断的用重弩瞄准了战马射击。受伤的马匹在队伍中狂嘶乱叫,不但把背上地骑手甩下,还把刚刚重新聚起地女真士兵冲散开来。转眼之间,已经没有一名女真骑手还能安坐于马上。   “金人败了!”李安弼喃喃念道。在他看来,如今的局势,就算完颜宗望亲来也只能先逃了。   但女真人地首领却不这么想,他们的人数,此时依然占着优势,而二十步的距离,也并不长。他大吼一声,挥舞着沉重的狼牙棒,砸断了在身边乱叫乱跳的战马的脖子,随即大步向前,当先冲出阵来。拖着狼牙棒,这位完颜部谋克用左臂护着头面,用身上的铁甲挡住迎面飞来的弩箭,低头猛冲向东海巡逻队。还站着的女真士兵,见此情形,士气复振,也吼叫着跟着冲了过来。   “弃弩,换枪,结阵!”军士大喊着丢出了第三枚手雷,在爆炸声中,脚尖一挑,横摆在地上的长枪就出现在他手里。   女真首领冲出硝烟,毫发无伤,方才的爆炸并不是冲着他去的,而是把紧随他的十几名士兵阻断在后面。   “杀!”   四支长枪同时戳出,瞄准的只有女真首领一人。女真首领侧身一闪,狼牙棒猛力一挥,四支长枪同时被荡开。只有四人横排的枪阵,完全锁不住敌军的躲闪。   胡须猬集的脸上,浮起嘲笑,汉人就是汉人,没有了重弩和火器,面对面的厮杀如何是女真勇士的对手。但下一刻,他脸上的笑容扭曲了起来,另外的几支长枪接连没入他的体内——枪阵还有第二排!   当追随着谋克冲上前来的女真士兵们,从爆炸后的混乱中重新恢复。他们便隔着几缕仍未散尽的白烟,正看见几杆长枪带着内脏的碎片,从他们谋克的体内缓缓抽出,鲜血如泉喷涌,完颜部中有名的勇士就这么死在了东海人的几名小卒手中。   仅存的十五六名女真士兵脑中一片空白,呆看着他们的首领慢慢软倒在地上。那是他们的主心骨,从鸭子河边誓师破辽,就带着他们跟随各大勃极烈南征北战,直至今日。但他们的支柱今天倒了,倒在了几支长枪之下。没有了率领他们冲入敌阵的勇士,在连番的打击下,他们再也提不起半点勇气。   军士领着部下挺枪上前,击杀女真首领对他来说不值一提。以八对一,若还杀不了一个女真人,那就是今年天津镇中最大的笑话了。   东海军步步前逼,女真人则步步后退,当恐惧随着后退的步伐逐渐占满了心中,他们终于丧失了正面对着枪尖的勇气。一声大喊,仍有两倍于东海巡逻队的女真士兵,掉转头没命的向来路逃去。   看着那些丧了胆的女真人跳上那批放在远处的战马逐渐远去,巡逻队队正并没有去追杀,而是下令割下首级,并带上女真谋克的头盔和金白色旗帜以作凭证。   走到张着嘴呆然木立的李安弼身边,军士说道:“李翰林,我们该上路了!”   “啊……啊!”李安弼被惊醒,看向军士的眼神带着畏惧。“敢问壮士大名?”今天第一次,他收起了心中的高傲,问起了这个队正的名字。   “王贵!”      第二十四章 舆论(上)      大宋宣和六年元月十一,庚申。   基隆。   “夫张觉者,小人也!世食辽禄,不念其恩;降为金臣,遽负其诺。先背于辽,复背于金,为人反复,不知其可。然觉举平州归宋,虽负辽金,却无过于宋。今其事败而奔燕,宋帝不庇觉以安,而献其首媚于金虏……”   砰的一声巨响,一页文稿被狠狠的拍在了桌上,写着南山则三个字的名牌从桌面震飞了出去。   “你写的这叫什么狗屁玩意儿?!”两层的木质小楼被雷霆般的吼声震得一阵摇晃,隔着一张宽大的木桌,一名五大三粗、环眼黑脸、活脱脱一个山贼样的中年人,吼着对面一名豆芽菜般的瘦高书生:“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要通俗易懂!要通俗易懂!懂不懂?报纸上的文章要让每个东海新闻的读者都能看懂,要让所有蒙学毕业的学生也都能了解其中的大意。你写的这破烂玩意儿有多少人能看得明白?!改了几遍还改不好,你怎么不写骈四骊六的赋去啊!”   总编室的门外,几个东海新闻的编辑凑在一边窃窃私语。一个年长一点的编辑透过镂空雕画的木门,用着同情的目光看着那位被喷得满脸口水的新人:“可怜的小子,南总编是最恨人耍笔杆子拽文的,这回犯到刀口上了。”   “他没看过东海新闻的文章吗?怎么还犯这种错?”   “看是一定看过!但肯定是看不起报纸上地文字,想表现一番罢了!教了几次都不改。活该挨骂!”   “算了,这种毛病过一阵子就好。”年长的编辑挥手把人群散开,“做自己的事去,今明两天一定要把今年的第二期做好,不然印刷坊就赶不及在上元节前把报纸印出来了,没时间再给你们闲扯,散了。散了!”   编辑部中,所有编辑又回到座位上埋首于工作。而总编室内,南山则主编从严辞厉色变得苦口婆心,驭下之道在于打个巴掌要给颗甜枣,不能一味训斥,要让人觉得你是为他好,这一点,南山则早已熟能生巧:“东海新闻的文字。就要像顺风楼里说三分的刘五德那样,每一句话都要让人听得明白,要有味道,不能文绉绉的,给老百姓看了就觉得像块咽不下去地鱼干,那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他们不会明白你费得多少心力!通俗易懂,把握到这四个字就够了。”   见新来的编辑点头受教。南山则笑道:“其实你这篇文章,如果不看文字,只看内容地话,其实写的并不差。‘道君皇帝背信弃义,畏金如虎,出卖自己的臣子。’能把握到这个中心思想。你领悟得很好。   但光写张觉,你不觉得还是太单薄吗?一定要作出对比,才能给人印象深刻。比如今次,张觉奔燕,而李安弼却逃到天津。金人敢跟道君皇帝要张觉,但他们敢跟大王要李安弼?再想想故辽的萧后、秦王,完颜阿骨打派了十万兵想把他们要回去,但最后怎样?他们跟着大石学士在东瀛安安稳稳的住着,而金人呢?又被宰了一万!   所以说,万事要对比。两方一比较。高下就出来了。给人的印象也直观许多。不比平叙直抒要好得多?”   新编辑小鸡啄米般的连连点头,南总编笑得更为开怀。“你这篇评论只要记住一点,要以我东海之义证大宋之不义。要把信义无双地大王跟卖臣媚虏的道君皇帝比一比,让人明白孰优孰劣,知不知道?……好了!”他一拍手,“你下去罢。明天早上把文章交上来,不要误了!”   新编辑点头应是,诚心诚意的向主编弓腰施礼后,转身出门。   南山则重重的靠上了椅背,酸枝木的太师椅一阵吱呀作响。为了教育什么都不懂的新人,方才他费了不少气力。不过这也是为了东海新闻的未来在努力。   从一开始,东海新闻的定位就是所有识字地普罗大众,而目的也是为了控制和引导天下间的舆论,宣扬东海的威名,扩大东海的影响。经过几年的发展,东海新闻已经在台湾和大陆沿海确立了舆论权威地地位。靠着发布各地商情物价培养出来的信用,东海新闻上的消息,在台湾岛上和大宋沿海各路的读者心中,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信用是无价的。南山则很明白这一点,让他欣慰的是,东海王也同样明白这一点。从报社建立时起,除了规定了新闻保密制度以外和确立报道方向,赵瑜从没有利用东海新闻发布过一次虚假的消息,也没有借助报纸给自己涂脂抹粉,绝大部分事务都是让南山则他自己放手施为。   得主君信重如此,南山则当然有着效死之心。他当年不过是个考不上贡生的穷措大,能成为东海王向民间发布消息的喉舌,哪还有不拼死卖命地道理。许多事不必赵瑜开口,他也能预备得七七八八。师出有名,凡事都要讲个名分,南山则很清楚,他最重要地一个任务就是给赵瑜争大义的名分。   正如此次今次张觉一事。对于张觉之死,东海上下无人在意,但张觉死后天下地局势变化,南山则却关心的很,那对于赵瑜的大计,实在太过重要。   张觉奔燕,被郭药师藏匿在常胜军中。当完颜宗望发文来要人时,燕山路宣抚使王安中第一个反应是否认,但金国二太子却不会上当,催索得越来越急,王安中无法,便找了个跟张觉相貌相似的人斩了,把头颅送给金人。想搪塞过去。只是孩童般的把戏如何瞒得过去,反而坐实了张觉就在燕京城中。宗望遂威胁要攻打燕京,王安中胆寒,上述朝中:“‘如不发遣,恐起兵端!’”道君皇帝便下令勒死了张觉,把他地首级用匣子装了交还给金人。   经此一事,大宋尽丧幽燕士民之心。郭药师愤恨道:“金人今次要张觉就送回去。若是下次要我郭药师呢?是不是也送给他们?”常胜军因此而解体,重新投靠金国。又或是逃往天津的燕地士民也与日俱增。   更重要的是,化外蛮夷本是禽兽之属,畏威而不怀德,大宋君臣今次的应对如此愚蠢,金人也因此而看清了大宋君臣的本质,正如黔之驴里的那头看透驴子真实本领的大虫,对南朝地敬畏荡然无存。南下攻宋的念头也越发地高涨起来。   而南山则也欣喜于机会又一次降临到他面前,今次他可是专门增发了四版,做了一个专题,借助参谋部职方司历年来积累的情报,从石敬瑭割十六州到道君皇帝起意北伐,从金人入关到张觉被杀,将幽燕之地两百年来风云变幻的来龙去脉,说得通通透透。其主要目的,就是他刚才对新人所说的,要以东海之义证大宋之不义。要把信义无双的东海王跟卖臣媚虏的道君皇帝比一比,让人明白究竟孰优孰劣。   ‘就借这个机会,再刮一下道君皇帝地脸皮罢!很快,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谁才是货真价实的真龙天子。’   南山则翘着腿,悠然的坐在太师椅上,翻阅着下属们呈上来的稿件。突然间。他想起了一事,在稿件堆里一阵翻找,随即猛然跳了起来,大步走出总编室门外,高声问道:“步飞步超羽那篇天竺游记的下文写好了没有,怎么还没送来?”   东海新闻并不只是一份政治和商业性质的报纸,正常情况下,五到八版都是各种百姓们喜闻乐见的趣事和逸闻。也有各方名家新作地诗词。甚至还有台湾岛上蹴鞠联赛的战报。而天竺游记便是在第八版半年前新开辟的一个栏目里连载着的文章。   虽然天竺游记的作者步飞从未到过天竺,故事情节也是荒诞不经。明眼人皆知是杜撰,但这种连载的故事,或者说是长篇小说,在大宋、在东海,尚是第一次出现,给只看过诗词歌赋和短篇传奇地人们以耳目一新的感觉。在读者中是大受欢迎,在酒楼茶肆中甚至被说书人当作话本来用。   不过这步飞,不到饿极了不会动笔,为了让他连载下去,东海新闻编辑部上下没少费气力,而南山则这样的问话,每到截稿时,总会按时出现。   “那家伙什么时候提前完成过?!”那个年长的编辑反问道。   “十天只要他写五千字,还尽给我磨蹭。”南山则抱怨着,若非现在能写出这样的故事的只有步飞一人,他早就把天竺游记赶出栏目里了,“明天午后就要送去排版,容不得他再拖!哪个去找找他,让他连夜把下一节赶出来!”   年长编辑叹道:“据说他这些天,天天泡在小天竺里,让他写小天竺游记没问题,写天竺游记可就难了!”   南山则不由气结。小天竺是基隆城中有名的妓馆,里面的几个头牌都是大食商人带来的注辇国美女,剩下的不是南洋地女奴,就是高丽、倭国来地新人。人气一直都是排在城中前三位的。不过还有一种说法,这间妓院是其实是赵武将军地产业,里面的妓女都是他手下的兵将抢来的,不过是假借了一个大食商人做掩饰。   “管他在哪里,去把他给我揪出来!”南山则大叫道,他曾听说过王后王妃都爱看天竺游记,若是今次步飞不能按时完成工作,王后王妃怪罪下来,他可吃不起。   “还有……”南山则继续道,“广告也得加紧设计,要让已经出了钱的商人们在我们这里觉得物有所值,觉不能敷衍了事。”   王合生的菜刀,李云记的绸缎,还有香精、玻璃作坊的新品,甚至如小天竺这样的妓馆,只要交足了钱,都能在第八版找到一个显眼的位置——自然,这一点让陈正汇深恶痛绝——东海新闻的资金来源一部分来自于国库,还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广告。   第二天的傍晚,赵瑜拿着还散发着油墨香的校样:“连载、广告,还有体育新闻,越来越像后世的报纸了。”      第二十五章 舆论(下)      “二郎,你说什么?”一边的赵文没听清赵瑜的低语。   “不,没什么。”赵瑜摇摇头,把手上的报纸递了过去,指着那篇对张觉事件的社论道:“为了得到平州,便接收张觉,当平州丢了后,就把张觉出卖。道君皇帝把天子的信用视若无物,朝廷的脸面也不当回事。出事之前,只看到好处,出事之后,就只求把事情搪塞过去。当年章相公说得没错,我们的那位族叔啊,当真是轻佻!”   是的,轻佻。   这里的轻佻并非作‘不庄重、严肃’解,而是指赵佶行事不谨,不适合做皇帝。   旧年哲宗皇帝驾崩,并无留下子嗣。向太后便向当时的各个宰臣征求意见,哲宗诸弟、神宗皇帝剩下的五个儿子谁堪即承大位。   时任宰相的章惇提议道:“当立大行皇帝的同母弟弟,神宗皇帝十三子,简王赵似。”在他看来,既然是哲宗皇帝的同胞兄弟,便可算是嫡脉,有资格为天子。   而向太后则很干脆的回道:“‘老身无子,诸王皆神宗庶子。’”言下之意,诸王皆是庶子,没有哪位比其他人更有资格,就算是哲宗的同胞兄弟也是一样。在向太后心中,是绝难容忍自己丈夫的一个嫔妃,如今的朱太妃,能成为连续两任皇帝的生母。不论从女人的角度,还是太后的角度,都是如此。   所谓立嫡立长。既然立嫡不得,那只有立长。神宗十四子,前五个都夭折,老六哲宗刚刚驾崩,七、八、十,三位皇子也同样夭折。前十个皇子中,只有老九申王还活着。章惇便又提议:“以长则申王当立。”   不过这个提议。就有些不合情理的。申王有目疾,是为盲人。根本不适合当皇帝。所以向太后回道:“申王病,不可立。”接着又提出自己地人选:“先帝尝言,端王有福寿,且仁孝,当立。”   “端王轻佻,不可君天下!”章惇立刻否决,他之所以连申王那个盲人都提名。就因为不想让神宗十一子——紧接着申王佖之后的赵佶作皇帝。   可惜别的宰相却不支持他,曾布当即打断了章惇的话,毫不客气叱责道:“‘章惇听太后处分。’”   一切便定了下来。喜欢蹴鞠,爱好书画的十一哥就这么当上了大宋的第八任皇帝。   但从实际上说,赵佶能做皇帝,并非因为他什么‘福寿仁孝’之故,而是因为不论向太后,还是曾布。都对章惇数年来始终把持朝政愤恨已久。就算章惇提议别的皇子,甚至是赵佶,也会给他们否决掉。不为别地,只是不愿让章惇得到拥立之功,继续当他的宰相。   轻佻……   虽然章惇在世人地眼里评价并不高,但论起识人。却确确实实是宰相的水准。这二十年,大宋百姓吃尽这位轻佻皇帝之苦,花石纲,造作局,括田所,搜刮百姓的手段花样繁多、不断翻新。大修宫室,信重奸宦,蓄养道人,花钱的本事也更加出色。至于出外嫖妓,那倒算不上什么了。   直到今日。他妄开边衅。攻打有着百年盟约辽国,而把更为凶猛的金人引到了身边。先不择手段收复失土。在失败后,又出卖了投奔来的张觉,土地没弄到手,连人心都失了。   不过赵佶并非是那种没心没肺的昏君,他也曾下令在东京和各州县设立施药局、慈幼局、养济院、漏泽院等福利机构。施药局是免费医疗,慈幼局是孤儿院,养济院是用来收养病重乞丐和孤老,而漏泽院则是免费安葬无后亡人。单从制度上看,已经是远远超越了时代。   但正因为超越了时代,这些福利机构反成了困扰百姓地根源,所有的经费都被层层加派为税赋,压在百姓们身上。天下万民不胜其苦,原本的好意反倒成了恶政。如设立漏泽院,苏州的百姓便抱怨道,‘只管死人,不管活人。’自己都快饿死了,官府却还要强逼着他们为埋葬无名尸体而掏钱。   这一切都一切,根子其实还是那轻佻二字。赵佶这种随心所欲、没有担待的性格,完全不适合做皇帝。   二十多年了,按理说所有人都应该认清了他的面目,所以赵文觉得很奇怪:“难道张觉就不知道道君皇帝是什么样的人?能拿钱买回燕京,能把燕地的百姓都送给金人,难道还会庇护他这个祸水?”   “张觉是知道地。李安弼也说了,张觉是认为有郭药师和常胜军在,道君皇帝不可能会不顾兔死狐悲的想法,而出卖他。只是他太高估道君皇帝的担待,也高估了大宋君臣的才智。道君皇帝和他的宰辅们的眼睛,只能看到鼻子前面一点地地方,只要能自安,他们可不会顾惜一个逃人。把自己的小命交到这种人手里,想必张觉肯定是死不瞑目!”   “是啊!可怜的张觉。”赵文跟着一叹,却多少有些言不由衷的味道。转而又说道:“眼下的局面。燕地民心,大宋已然尽失,但他们应该也不会愿投靠金人。两方都不去,那也只剩东海一家……卢克忠又要头疼了。”   “不会让他头痛的,我打算让他和旅顺的苏昆交换位置。卢克忠在天津太久了,三年早已任满,该换个职位了。”   “究竟是苏昆在旅顺太久了,还是卢克忠在天津太久了?”赵文问道。   “都有!苏昆和卢克忠都是从旅顺、天津刚建立时起,便出掌当地的政务,两座城市也是他们一砖一瓦看着建起的。他们提拔起地人才无数,势力在当地盘根错节。不宜再让他们继续久留。”赵瑜扭头对赵文道:“文兄弟,你觉得呢?”   “这事还是问陈相公比较好!”   赵瑜一愣,转而笑道:“……也对!”   卢、苏二人皆是文官,赵文是武臣首席,自是要避嫌,当然不会多嘴。   “那就说说军队方面地事好了!”赵瑜笑道,“这次平州变乱。没我们什么事。但毕竟出了一个王贵。能以区区八人击败数倍地对手,甚至斩获了一个完颜部谋克。能力有,功绩也有。你不觉得这段时间,对于王贵的宣传还是太少了吗?”   东海军中,也有内部发行地报纸刊物,但赵瑜却没有在近几期的军报上看到对王贵的宣传。天津镇外官道一战,只有豆腐干大小地一篇报道。   “王贵斩首不过十六,夺旗也只一面。完颜部谋克在长生岛上斩了有百十个,算不得什么罢?”   “百战名将固然让人敬仰,但身边的英雄才能让人感到亲近,并依之为榜样。王贵地军功当然算不得什么,但对于提振军心士气,却不无裨益。”   “但八人对三十人的战斗实在拿不出手啊,怎么宣传?以一对十的战事,东海军经历得太多了。更别说一对四了。”   “谋克是百人队,也是百夫长的意思。而王贵只是个十人队的队正。一个不满员的巡逻队在优秀杰出的队正地指挥下,击败了金国最为精锐的一个完颜部谋克,阵斩敌军主将,怎么宣传不起来?”   “哪有一个谋克?根本就是三十多人的分队罢了!”   “不提敌军人数不就结了!宣传这东西本就是要避重就轻,这样才能引导舆论。谋克首级、大金军旗可是实打实的。有这两样东西作证,谁能想到金人只有三分之一的人数?”   为了维护自己的诚信守诺的形象,赵瑜一向避免让自己的宣传部门说谎。但语言毕竟是门艺术。赵瑜还记得后世在哪本书里看到地某个国家证人上法庭时做的誓词,‘说事实,只说事实,说全部的事实。’   这三句誓言,前一句是让证人发誓不说谎,而后两句,完全是为了让证人保证不玩弄语言的技巧而设立的。利用以偏概全、引入歧义、避重就轻的手法,欺骗起民众来。比说谎更为有效。   赵文忍住翻白眼地冲动。动笔把赵瑜的意见记下。   赵瑜看着赵文奋笔直书,眉头却微微皱起。他总觉得王贵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对了,这王贵是哪里人?”   赵文放下笔,翻了翻他总是随身携带的公文夹,回答道:“河北相州汤阴县人。”   “大宋的?”   “大辽、大金可都没有河北,更没有相州。”   “何时入得军中?”   “宣和三年。”   “宣和三年?”赵瑜心中奇怪,以王贵今次表现出来的指挥水平,不该在军中蹉跎了两年多,除非天津镇戍上下都是瞎子,不然他早该提升上去了。   赵文明白赵瑜的疑问,解释道:“他是孤身来投军的,没有带着家眷……二郎你也是知道的,为防奸细,像王贵这等没带家眷来投军的外人,通常都会在新兵训练时,用高一级的训练科目把他们逼走,不可能获得快速晋升。”   赵瑜点头,这事他当然知道。东海地野战军系统从不招收外人,但天津、辽南地镇戍军,许多时候因为东海军中主力都是南方人,不能适应北方气候,便不得不在来投靠的百姓中征召新兵。   但东海军地军饷通常与大宋三衙禁军不相上下,而远高于厢军或是下位禁军,所以来混饭吃的壮丁也不少。不过这些人通常都不带家眷,只是为了钱和功名而来,故而一般都得不到信任。若不是担心会遗漏难得的人才,赵瑜早就下令把他们统统拒之门外——东海军不是雇佣军!但也因此,对于这些投军之人的考核便份外苛刻,只有能力实在出众,能与野战军军士的水平相媲美的人才才能被留下来。   “王贵当初测试成绩怎么样?”赵瑜再问道。   赵文低头看着记录:“算不上最好,但至少是通过了……不过他同期的一人——也是相州汤阴县的——应是与王贵一起来投军的同乡,分数高得惊人,几乎是满分。”   “满分?!那当真是个人才了。就算是外人,应该也可以重点培养一下。”   “我想应该是没机会了。”赵文摇头,“有些可惜呢。这么高的分数,就算野战军中的军士长们也没几个能得到。想不到竟然当了逃兵!”   “逃兵?!”   “嗯,虽然是用父亲去世、回乡奔丧的借口离队,但已经一年多没消息,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赵文说道,“不过这个人能力虽高,但他在新兵营里的都头、排正给他的评价却不怎么样,是个刺头,凡事爱指手画脚。所以就照规矩刻意打压了下,不过他很快就找到借口跑掉了。”   “算了,这样的人走了也不可惜。”赵瑜说道。东海军需要英雄,但不需要英雄主义。如是两头冒尖的刺头,多是会尽力去打磨,把他们磨得方方正正,能砌进墙里,成为东海军一块合格的砖石。“……他叫什么名字?”   “岳飞。(注1)”   不管赵瑜多么后悔,中国历史上数一数二的名将就这么与他失之交臂,他也只能期待日后还有机会将那只金翅大鹏收归帐下。   诋毁道君皇帝的舆论准备在进行,鼓吹王贵英雄事迹的宣传在进行,而东海和金国对未来战事的准备也在进行,至于道君皇帝,除了第四次启用蔡京为相,让他接替被强迫致仕的王黼外,就只剩下享乐。   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流汹涌的宣和六年就这么倏忽而过,波澜壮阔的宣和七年已近在眼前。   注1:岳武穆在性格上是有些小毛病,尤其是从军早期,受过不少挫折,不过瑕不掩瑜,一点小缺点,反而更显得他的伟大。另外,在宣和四年岳飞曾应募入伍,旋即便因父丧回乡,这是他第一次投军。      第二十六章 开春(上)      大宋宣和七年二月十四,丙辰。   天津。   冬去春来,滔滔黄河重新开始翻腾奔涌,南来北往的行商再次充斥于城中。微煦的阳光下,紫色的榆树花开遍了天津镇的大街小巷,春风徐来,纯白的柳絮就在空中轻舞飞扬。   天津镇的港口,此时熙熙攘攘。   三艘高达六千料的巨型商船在码头上一字排开,数条人龙从甲板上放下的舷梯,蜿蜿蜒蜒一直排到栈桥外。上千名燕地百姓背着包裹携着儿女,在队列中一步步向前挪着。   他们是今年第二批前往东瀛的移民,男女老少足足有一千八百人之多。尽管上船后,他们都会站在高耸的甲板上,回首望着故土,但人们脸上的表情却写满了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希望与憧憬。   与金国强迫性的迁徙奴役不同,东海给这些移民开出的条件与当年台湾招收移民时并无二致,四十亩地两头牛再加上三年免赋的政策,比起到辽东给金人做牛做马,当然不知好得几千里去了。   去年七月,自接到赵瑜的旨意后。靠着东海历年来积累下来的信用,天津镇很快便招募到了第一批一千五百户移民,上船从天津启程出发,直航东瀛的九州岛。从那时起,除了港口封冻的四个月,每月都会有五次前往东瀛的移民船从天津镇出发。人数逐渐积累,到今日。已经足足有五万燕人抵达东瀛开始了新地生活。   当年倭国政权统治九州的太宰府已经被焚毁废弃,现在作为东海国在东瀛作为中枢的港口城市即名为瀛洲,即后世的博多港。五万燕人与三万多来自于两浙和福建移民一起,在瀛洲港周围的土地上开辟起自己的家园。   虽然时不时的地震和始终烟火不断地火山一开始让移民们惊骇不已,但时日一长,便也习惯下来。半年过去,在几番遭劫变得渺无人烟的九州岛上。一派生机勃勃地太平景象。   当这番景象被传回天津,报名移民的燕地百姓立刻又增加了许多。就如今日。接近了两千人。不过他们人数虽众,但在一个都的镇戍军士兵的监督下,港中的秩序仍是井然有序。   “那个就是王贵?”在港口边的一座酒楼上,有两人独据一张酒桌,凭栏而望,看着那个指挥着百名士兵维持港中秩序的都头。   “没错,就是他!仅仅砍了一个谋克。夺了一面大旗,就被选入教导队,不过一年,便升到了进武副尉,还做了都头。真是让人羡煞。”   “那是因为上面想竖个榜样罢了。燕昭市马骨,并不是喜欢马骨,而是为了千里马。”   说话地两人,一人是个笑眯眯的小胖子。而另一个,则活脱脱一只猴儿——正是东海职方司燕山房主事高明辉以及辽东房主事黄洋。   “不说他了。”高明辉半欠起身子,恭恭敬敬地给黄洋斟满酒,“黄二哥,我们俩已经有四年多没聚在一起喝酒了。来,小弟敬二哥你一杯。恭喜二哥今次终于脱离苦海,回京高升。”   黄洋举起酒杯,与高明辉对干了。却摇了摇头:“还不知道会安排在那里,说不定还要坐几年冷板凳,哪比得在外面快活。”   “二哥,你这话就是糊弄人了……”高明辉大笑着,凑到黄洋身边,“以北地现在的局势,大王和枢相宁可冒着辽东房转运不灵的风险,也硬要将你这个北方排名第一的大将调回基隆。不是为了让你参议国中下一步的军事计划。还会是什么?”   黄洋反过来给高明辉斟满酒,眼里透着喜色。嘴里却道:“别乱说!只拿到调令,敇命还没到手,说这些太早了点。”   “不早了!”高明辉拖长了声调,“女真人已经准备大举南侵了。完颜宗翰在大同到处征集粮草,连燕山这里派人来勒索过。而平州也是一样,连种粮都给刮走了。若非如此,不过半年,也不会有五万人去东瀛啊……辽东应该不会例外罢?”   黄洋摇头,不同意高明辉的看法:“征集粮草是一回事,但南侵又是另一回事。只要天祚皇帝还在外面逍遥,女真人绝不敢南下。”   “天祚皇帝已经完蛋了。辽国最后一点兵都给他败光了,女真人哪还会顾忌他?”   去年七月时,耶律延禧趁金国西路都统完颜宗翰去上京述职地机会,带着几年来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数万人马,从藏身已久的夹山直下潼阳岭,连克天德、东胜、宁边、云内诸军州,接着又南下武州,在旧辽的西京道中如入无人之境,看起来颇有卷土重来,声威复震的架势。   但耶律延禧哪里知道,这只是代掌西路军事的宗室大将完颜银术可(注1)诱敌深入地计策。即见辽军已深入西京诸州,完颜银术可便立刻从大同发兵,自后截断了天祚军的退路,一举全歼了辽国最后一点兵力,而天祚帝耶律延禧则仅以身免。   “兵都没了,女真还怕他什么?!”   黄洋道:“女真人怕的不是天祚皇帝的兵,而是契丹几百年的积威,若是去年他不南下西京,而是转向西行,就算手上只有几百人,靠契丹的威名,也足以在西域打下一片天地。论起根基,女真哪能跟契丹比。”   正如黄洋所言,在历史上,的确有一契丹宗室带着不到三百人脱离了耶律延禧的队伍,一路向西,依靠契丹百年积威,逼迫沿途各国出兵出粮。助他在西域开辟了一个国家,延续了大辽的血脉,史称西辽。而这名宗室,便是现今在东瀛从事移民安置事务地翰林学士、瀛洲知州耶律大石。   “那蔚州之事又怎么说?”高明辉不服气地问道。   同样在去年七月,金人以河东河北宣抚使谭稹未按盟约提供粮草为借口,出兵攻下了蔚州,杀死蔚州知州。占据了飞狐、灵丘二县,并赶走了应州知州苏京等大宋官员。蔚州与应州同属燕云十六州。位于河东(山西),在大同府之南,是宣和六年年初才被金人交割给大宋。但不过数月,便又被女真人强夺回去,这已经是他们即将南下地先兆。   “那是金人在做南下的准备。”黄洋看着突然笑起来地高明辉,“但准备和实际动手是不一样的。有天祚在外,金人现在只敢挑起边衅。还没有胆子大规模南下。”   黄洋说得肯定无比,高明辉也不再与他争执,一切就看日后局势的变化:“蔚州即失,飞狐陉便重入金人之手,日后金人向东可入幽蓟,向西则直入河东代州,大宋防御起来可就难了。”他扳着手指数道,“飞狐陉一丢。太行八陉便有三陉在金人手中,军都陉地居庸关、蒲阴陉的金陂关(即紫荆关)还有飞狐陉地飞狐口,任何一处都是夷狄攻入中原的要道。占据了这几处,金人如果南侵,就可以东西并进,夹击东京。而且两路之间还可以互相支援,以大宋现今在河东河北北地的准备来看,金人一旦南侵,惨败可以预见。”   ‘太行山首始于河内,北至幽州,凡有八陉,是山凡中断皆曰陉(xing第二声)。’太行山南北绵亘上千里,多有谷道横贯其中,其中最重要的有八条,是为太行八陉。此八陉,自春秋战国时起,便是兵家必争的险要关隘所在。现今落入金人之手的三陉,居庸关和金陂关自古而今。几千年都是天下知名的雄关。而飞狐陉,向东可以进逼幽燕。向西也能侧击大宋河东重镇太原府地门户——代州雁门关,同样是兵家必争的要道。   “不说这个了。”黄洋不再继续金人南侵的话题:“任金宋两国再怎么闹,只要不大打出手,我们也只会作壁上观。做哥哥的今次特地来天津绕一圈,不是为了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也不是想骗你一顿酒菜。”   “那是为了什么?”这个疑问早就徘徊在高明辉心中,本就要问,没想到黄洋自己说出来了。   “你可收到最近金人在平州四处搜捕铁匠的消息?”黄洋一边夹着一块油泼兔,一边漫不经心问道。   “收到了。”高明辉点头答道,然后反问着,“不过这不是常有之事吗?女真人一向喜欢厚盔重甲,不论哪个谋克都会养几个铁匠,好一点的捉来汉人,差一点的用渤海人,现在再捉几个也没什么好奇怪罢?”   黄洋把兔肉送入嘴里,又问道,“那女真暗中强掳铸钟匠地事,你知不知道?”   高明辉腾地站起,酒桌被撞得一阵乱响,脸上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铸钟匠?!不会罢?!”东海国的提举装备司兼判军器监事的邓肯邓将军,火炮的发明者,东海军排名第一的幕后功臣,可不就是铸钟匠出身!   “又有什么不会地。”黄洋丝毫不奇怪高明辉的反应,前日他听到这个情报也是一般的震惊,“这么些年来,女真人在火炮上吃得亏还少吗?去年来天津打探火炮内情的女真奸细,应该捉到不少罢?”   高明辉坐了下来,轻笑道:“辽南应该更多罢?”   “原来很多,但自前年陈督帅一气剥了二十多张奸细的人皮挂在旅顺堡的外墙上后,从那时起就一个奸细也没有了。”   “好办法,等过几日我跟郭督建议一下,请他也这么做。光砍头没什么效果。”说笑了两句,高明辉又正经起来,“这事我会派人去平州查探的,二哥放心。”   黄洋摇头:“不是平州,是辽阳。”   “辽阳?”高明辉一怔,旋即明白了黄洋的意思,他同样摇头:“现在说这些未免太早了。莫说敇命,连调令都没有……”   “我今次回基隆,虽然不知辽东房会选何人为继。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手下没一个能出来主持大局的,想来只能从外调人入旅顺。而最适合也最有可能的人选,便是高兄弟你。你做过我地副手,熟悉辽东事务,下面地探子也曾是你的手下,由你来做辽东房主事,一切驾轻就熟,不虞辽东房因交接出现混乱。上面应该会考虑到这一点。”黄洋叹了口气,脸色是前所未有地凝重,“火炮事关国本,决不能让金人造出来!”   高明辉正色回道:“二哥放心,小弟明白!”   注1:历史上是完颜娄室代掌西路军事,一举歼灭耶律延禧最后一支军队,消灭了辽国最后一丝复国希望。不过本书里,完颜娄室已死,只能由他历史上的副手来完成这个任务了。      第二十七章 开春(下)      大宋宣和七年二月二十,壬戌。   应州城西六十里(今山西应县)。   余睹谷。   完颜活女缓步在战场之中。周围地面上的尸体横七竖八,到处都是弓枪刀剑,一场大战刚刚结束,辽国最后一点兵力尽数死在了这里。   半月前,辽国详稳(注1)挞不野来投,声称辽主耶律延禧及身边仅有千余人正藏身于应州余睹谷,即将西窜天德军,投靠西夏党项。听闻这个消息,西南、西北权都统、暂时代替宗翰处理西京事务的完颜斡鲁立刻点起两万骑军,由完颜银术可统领,奔袭余睹谷。   余睹谷离大同不到两百里,银术可毫不将息马力,两万大军纵马狂奔,一日一夜便杀到了谷口。面对十倍来敌,契丹人猝不及防,转眼间便被屠戮一空。尽管一战大胜,但银术可还是笑不起来,这一仗,又被最重要的目标给逃走了。余睹谷位于阴山之中,若不能在一两天内把天祚皇帝找出来,让他逃入深山里,那就要再等下一次机会了。   为了搜捕天祚帝,银术可接连派出了上百支由十几军中精锐组成的小队,四散如千沟万壑的山谷里,布置下一张阔达数十里的包围网,希望能把逃掉的大鱼重新给捞回来,而完颜活女便身处其中的一队。   “活女!……你磨蹭什么?”一个卒伍装束的小兵在前面大声催促着,完颜活女连忙应声纵马追上了队伍。早在半年前。他便被宗翰调离了马夫行列,下派到军中做一名小卒。虽然身份依然卑微,但比起每日看着仇人在眼前耀武扬威,自己却要卑躬屈膝地那种噬心的痛苦,现在受到的一点折磨实在算不了什么。当然,他并不知道,这是完颜宗望帮他在宗翰耳边说了好话的结果。   两支小队一前一后奔驰在余睹谷西北处的深谷中。两名领队。一个名叫完颜思恭,他是完颜部支脉耶赖路部族长完颜迪古乃的侄儿。完颜银术可帐下大将完颜习室的弟弟(注2),女真名为撒改。在历史上,南下伐宋时,他曾为完颜活女地部下,不过现在却成了完颜活女的首领。另一队地首领则是完颜银术可的儿子毂英,也是完颜家年轻一辈的勇士。   二十余人深入谷地,很快。在他们面前出现了两条道路。完颜思恭与完颜毂英商议了一下,决定各挑一路分头寻找,就看谁的运气更好一点。商议一定,毂英便如风一般带着他的那一队冲入右路,而思恭这一队便进入了左边的山谷。   一行十二骑,在荒无人烟的谷底中缓缓而行。几人注意着地上地痕迹,剩下的人则向四周的峭壁上不住打量。一开始,众人还能聚精会神的搜索。但到了后来,众人越来越没有耐心,观察周围都是一扫而过,毫不专注。由于天祚皇帝多次在不可能的绝境中脱逃,在女真的下层士兵中,许多人早已放弃了擒获耶律延禧的希望。这位动若脱兔的大辽天子,一旦逃窜起来,能让所有猎人都感到绝望。   “休息一下。”眼见日头偏西,完颜思恭也终于放弃了,他举起手,有气无力地命令着。众人闻声,如获大赦,纷纷下马活动腿脚。   完颜思恭挑了块干净的石头一屁股坐下,队中的其他人也纷纷坐到地上,而完颜活女却不得闲。   “活女。你去找些柴禾来!”思恭命令道。   完颜活女默默点头。跳上马往半里外的一片灌木林奔去,他已经习惯被如此对待。按照女真族中的规矩,思恭现在是他的主子,他没有权利反抗。   初春地灌木林中绿色融融,枝条的尖端泛着嫩红。尽管这样的树枝水分太多,不适合做柴草,但地面上还有不少枯枝败叶,正适合用来焚烧。   完颜活女翻身下马,低头弯腰穿行在一人高的灌木中,来来回回的捡起干枯易燃的枝条。带刺的荆条不时从他脸上划过,刮出了道道血痕,他却恍若不觉,只专注于搜寻地面上的枯枝。   他一次次的把满怀的柴草送回林外地栓马处,寻找枯枝地步子慢慢的深入林中。就在一堆大石旁,活女忽然听见一阵悉悉嗦嗦地声音。循声望去,正见一只穿着商号马靴的脚缩进了石后的阴影中。   “是谁?”完颜活女丢下柴草,蹭的拔出腰刀。   周围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回应。   没有多做犹豫,活女缓步上前,断裂的枯枝在脚下不住劈啪作响,渐渐逼近那堆巨石。   “杀!!”一声大喝,一名高大的战士举着刀从石后冲了出来,雪亮的快刀惊雷般的劈下。活女一惊,闪避不及,忙举起腰刀用力架住。呛啷一声,双刀交击,火星四溅,两人同时退开一步。望着一身契丹式重甲的敌人,活女心中不禁泛起一阵疑惑,对面是蓄势已久,而他是仓促用力,但双方却是势均力敌,对手的力量比想象中要小得多。   完颜活女的视线在对手身上梭巡,只见那名战士脸容平静如石,但身子却微不可察的颤抖着,甲胄的肋侧泛着鲜红,竟然是受了伤的。看到敌人的弱点,活女当即迅疾无比的向侧一跨,转到了敌人受伤的一面,同时轻巧横斩一刀,犀利的刀尖从战士的双眼处拖过。   “啊!!”战士一声惨叫,完颜活女的速度太快,而他又受了伤,根本跟不上活女的脚步。他向后倒退着,左手捂眼,血水从指缝中渗出,右手中长刀舞得水泼不进。犹如一团银光。   活女如猫一般轻巧的上前,落步无声,侧身避过刀光,从战士地肋侧的伤处把刀用力捅了进去。银光破碎,长刀落在了地上,战士仰天而倒。   ‘可惜啊……’活女低头暗叹着。此人绝对是契丹人中第一流的勇士,若不是受了伤。他也没把握能赢,更别说胜得如此轻松。   感慨了一阵。完颜活女再次举起刀,准备向前搜寻。只是他刚一举步,就发觉右脚突然一滞,好像挂到了什么。低下头去,竟是那名战士用尽了最后的气力抓住了他的右脚。战士双目圆瞪,被切开的眼球凹了进去,空洞的眼窝如同两个黑洞。已经断了气,但他地双手却卡着活女右脚上的靴子牢牢不放。   完颜活女用力挣了几挣,又蹲下去想把手指掰开,却发现那位战士把他地右脚死死的扣住的双手已经僵硬得如同铁锁一般。无可奈何,他挥刀把战士的手指一根根切断。能有如此忠心的侍卫,那主人的身份,活女心中隐隐约约的也有了底。   转过石堆之后,就看见一人背朝外瑟缩在两块石头之间。当听到背后地脚步声。那人便用力的向往石缝深处钻去。完颜活女的心脏剧烈的跳动,浑身都紧张得有些僵硬,一步步走上前,用刀把那人逼得转过脸来。接近五十的年纪,须发花白,但眉眼间却让看过了不知多少次天祚画像的完颜活女十分眼熟。果然不出意料。正是辽国皇帝耶律延禧。   早春时节,应州一带的傍晚仍是十分寒冷,尤其是一天中,有很长时间见不到太阳的余睹谷,在山谷间穿梭地猎猎寒风,能把人的骨头都冻起来。红日西垂,被派到一块高耸的巨石上放哨的士兵已经冻得嘴唇发青,瑟瑟直抖。按照几个月来的规矩,等活女回来就可以把这个受冻的苦活交给他去做。但已经等了小半个时辰,完颜活女地身影却始终没有出现。   “他娘的。怎么还不回来!”哨兵骂骂咧咧着。不但骂着晚归的活女,连把他派出来放哨的完颜思恭也被骂了进去。反正思恭他们尚坐在百步外的避风处休息。骂声也不虞被听到。正骂间,只见夕阳的霞光下,一骑人马的孤影斜斜拉长,完颜活女正骑着马缓缓而归。在他的马鞍前横着一人,只是要他砍得柴草却不见踪影。   “喂,活女,叫你捡的柴草呢!?”哨兵肆无忌惮的训斥着完颜活女,但当他看清被打横架在马背上地俘虏身上地装束,却立刻惊叫起来:“是龙纹……是天祚!!!”   声音在谷中回荡,听到哨兵的惊呼,完颜思恭猛然跳起。仅仅百步地距离也等不及走路,跨上马就赶了过来。   就在活女马边,完颜思恭粗暴拎着天祚的发辫,把他一把揪起。低下头,细细审视着耶律延禧的相貌。前来搜捕的官兵都看过辽主的画像,虽然形容变化很大,但轮廓隐隐还有点旧时的样子,“是天祚。”完颜思恭点着头肯定了俘虏的身份,他瞥了活女一眼,眼神转厉,‘这么大的功劳你可不配!’   心念电转,完颜思恭突然间驭马离开完颜活女身边,冲左右打了个手势,原本聚在一边的骑兵们心领神会,立刻四散开去,人影晃动,登时就把活女、天祚两人一马包围起来。   活女夹紧马腹,左右看看已经堵着他所有去路的完颜思恭的手下,双眼眯起,沉声问道:“撒改,你这是什么意思?”   完颜思恭捋了捋胡子,在金史本传,他被称为美鬚髯,不过二十出头,就留了一尺多长的长须,配合着他雄伟的体貌,颇有点美髯公的架势。他大笑道:“没什么,只是怕天祚逃掉。辽国皇帝太会跑了,不好好围着,说不定转眼就会不见。”   “我已经用绳子绑好了。”   “我要亲自查一查才放心。”   “是吗?”完颜活女低声呢喃着,猛然一抬头,终于做出了决断,“你要查就给你查好了。”扶着辽主的手一松,他很干脆的就把世间最为尊贵的俘虏丢到了地上,在天祚皇帝地叫痛声中。纵马闪到了一边。   活女如此好说话让完颜思恭觉得很诧异,但他却没有多做揣摩。不远处的大辽天子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只要把天祚带回去,轻而易举便能换个猛安回来。想到即将到手爵禄,众人兴奋莫名,齐涌到辽主身边,一时顾不上看着完颜活女。   冷眼瞧着思恭诸人兴奋得冲向蚕缚在地的大辽皇帝,完颜活女把两根手指放入口中。用尽气力打了个极尖利响亮的呼哨。没等完颜思恭反应过来,他们胯下的坐骑便应声猛地跳了起来。虽然没能把人颠下地,但众人也是一阵手忙脚乱——完颜活女几年的马夫可没白做。   “活女!你找死……”完颜思恭勉力安抚着坐骑,口里还不忘冲着完颜活女大骂着。只是他一抬头,却见一点乌光直奔面门而来,利箭破风地尖啸直刺耳中。思恭张口欲喊,但声音卡在喉间却再也发不出来。   这一幕,周围的众人看得清清楚楚。但脑中却一时无法理解看到地这一切。他们看见一支利箭夹着风声从活女手中的硬弓上离弦而出,正正从完颜思恭口中穿入,从颈后冒出头来。长箭的翎尾深入进完颜思恭的唇齿间,而在他脑后探出的箭杆足足有一尺多长。七水部族长长子的两石硬弓,在完颜部中也是赫赫有名,当他使用点钢箭簇的时候,甚至能把坚硬地牛头射穿。   完颜思恭抽搐着抬起手,想掏出突然间冲进口中的异物。但他浑身的气力都从箭创中散了出去,往日很容易便能做到的事,现在却难如登天。终于,他身子一软,从马上重重的摔在了地上。不论是凝固在完颜思恭脸上的最后的神情,还是周围的众人。皆是极度震惊和难以置信——活女他竟然敢动手!   既然已经杀了一人,完颜活女再无顾忌,更不打话,趁着众人震惊发呆地良机,刹那间又连射出六箭。利箭迅如风雷,扎入队伍中最有勇力的数人的要害,弓弦嗡嗡作响,几人同时栽下马来。   活女十二三岁时便跟着父亲娄室上阵杀敌,死在他的一弓一刀之下的敌人数也数不清。少年时就在完颜部中留下赫赫威名,是小字辈中能排进前五的勇士。如思恭、毂英之流。给他提鞋也不配。虽然因长生之败,在马厩里沉郁了数年。可不代表他地武艺会因此荒疏下来。   连射数箭,完颜活女的双手垂了下去,胸口不住起伏,虽然极力压制,但喘息声仍清晰可辨。   “他没力气了!”一人大喊着,给自己壮胆的同时,也想鼓起同伴们的胆气。完颜活女的两石硬弓力气稍小一点根本就拉不开,而就算是一石的普通长弓,也没有多少人能在连珠射出七箭后,双臂还有多余气力的。   听到他的话,其余的五人蠢蠢欲动,但下一瞬间,长箭撕风的尖啸再次出现,奔雷般地一箭从眼眶直贯入脑,在后脑勺上顶出了个尖尖地凸起。出声的那人在马上摇摇晃晃,又是一头栽到下来。一脚还挂在马镫上,被惊吓到地战马小跑着把他越拖越远。   完颜活女的确没力气了,以他手上这张硬弓的力道,能连珠射出六箭已是极限,但他方才却一口气射出了七箭,又为了震慑余人,不待回过气来,又拼命射出了第八箭。剧烈的喘息已经完全掩饰不住,但就算几乎要趴在马背上,他双眼仍如毒蛇般紧盯着残余的五人。   虽然明知完颜活女的体力已经见底,只要能冲上去,便有很大的机会把他击杀,但有前车之鉴,无人再敢出头冒险。完颜活女的视线,如同一座无形的牢笼,将五人牢牢罩着,让他们不敢稍动。   “都下马!”回过气来,完颜活女立刻命令道。   五人犹豫着,但一看到他作势又要提起弓,便赶忙翻身下马,没人再愿意做出头椽子,给他杀鸡儆猴。   见五人下马,活女便是撮唇一吹。几匹战马听到口哨声,便丢下主人跑了过来。马匹脱离了五人的控制,活女终于放下心头大石。五人的弓袋都留在马上,现在马匹跑了,他们的武器就只剩近战用的腰刀。   将息了片刻,恢复了一点气力后,完颜活女面无表情的重新提起了硬弓。没有任何悬念,他轻而易举的便射杀了这一队最后的五人。不管他们是逃窜、还是求饶,又或是反抗,都毫无作用。利箭一支接着一支,把他们一一钉在地上。   惨叫声逐渐消失于空中,活女来到天祚皇帝的身旁。跳下马,把大辽天子翻了过来。   耶律延禧现在笑得很谄媚,虽然他一辈子也没这么笑过,但表情依然摆得很好。“活女将军!”他方才已从思恭等人口中听到了完颜活女的名字,作为曾经统括北地的百族之主,最基本的女真话他还是懂一点的,“将军豪勇盖世,却只能屈居卒伍,粘罕那厮当真是瞎了眼。若将军能投我大辽,朕必以枢密、节度之职爵之。我大辽如今虽是倾颓,但根基仍在……”   天祚皇帝絮絮叨叨,完颜活女却是沉默不语。用脚尖把耶律延禧的身子踢正,抬手一刀,对准他的脖子砍了下去。首级噗通落地,在地上转了两圈,变得正面朝上。天祚皇帝的脸上谄媚的笑容仍依然不改,却是僵掉了。大辽天子之血从脖颈的断口处向四处疯狂喷溅,完颜活女被喷得一头一脸。他伸出舌头,舔舔溅在唇边的血液,品了品味道,露出了一个狰狞无比的笑容:“也没什么特别的嘛!”   拿起首级用包袱布包好紧紧拴在马上,又把尸身上的袍服剥了个干干净净,收起所有能证明天祚皇帝身份的物件饰品后,完颜活女举起刀在尸身一阵乱剁。双刀上下飞舞,辽国天子的血肉四溅,半刻钟后,他喘息着收刀归鞘,此时,任谁也看不出面前这堆肉酱,是曾经雄阔万里,统治亿兆子民的大辽皇帝的遗骸。虽然此举未免显得多余,但对完颜活女来说,却是难以言喻的畅快。   首级被割去,只剩一摊肉酱,又没有了证明身份的物品,谁也不能确定天祚皇帝的死活,就算是完颜宗翰明知这是天祚帝的遗体,也不能上交给吴乞买作为证据。“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完颜活女想着。   天色将晚,完颜活女把众人的粮袋和箭矢都搜集过来,放在了两匹最好的战马上。回头再看了最后一眼遍地尸骸的修罗场,他翻身上马,半轮明月渐渐升起,毂英的那一队就要找过来了。   完颜活女不打算回大同,耶律延禧的首级他根本送不到完颜宗翰的面前,这个功劳太大了,被人吞走是可以肯定的,何况他一气射杀了十一人,根本瞒不过去,只能及早离开。他对大金已经毫无留恋,而天下间,对天祚皇帝的脑袋感兴趣的……决不止大金一家。   蹄声橐橐,一人三马渐渐远去,大辽最后一位皇帝的首级在月光下轻轻摇摆,由耶律阿保机建立,两百年来一直把中原王朝压制得难以喘息的大辽帝国,在这一刻,终于宣告灭亡。(注3)   注1:辽国官名,为汉语‘将军’的转译。   注2:完颜迪古乃汉名完颜忠,虽然声名不显,但却是战功赫赫。连同习室一起都是金国开国的衍庆宫二十一功臣之一,与宗干、宗翰、宗望等人并列。   注3:在历史上,真正擒获天祚帝的将领为完颜娄室,正是活女之父。      第二十八章 雄心(上)      大宋宣和七年四月十一,壬子。   基隆。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木头匣子。   长、宽、高都是一尺两寸,没有上漆,没有打磨,更没有雕刻,完全是一个用几块榆木板钉起,说好听点是朴实,说难听点根本就是赶工出来的破烂货。   匣子向空气中散发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让人恶心的味道,类似于咸鱼,但比臭鲞更令人作呕,将御书房里的木犀香气搅得一团糟。   赵瑜斜着眼睛看着这个匣子,眉头和鼻子都皱着,毫不掩饰心中的嫌恶。   “二郎,你不喜欢?”赵文饶有兴致的看着难得出现在赵瑜脸上的表情,能让雄踞七海、虎视天下的东海王出现这种反应的事情,这世上已经不多了。   “我要这东西做什么,猪头肉还能下酒,这玩意儿能吗?”   “还以二郎你会高兴太庙里又多了个收藏品!”   “是别人送来的,又不是我斩获的,我可没脸拿到太庙里去。”   赵文大笑起来,的确,能送入太庙的只有通过血战获得的战利品,这匣子里的什物可不够资格。不过他很清楚,赵瑜如此嫌恶,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那二郎你打算怎么处理呢?丢掉?还是转送?”他问道。   “送给我们的哪位族叔做寿礼如何?百年死敌最后地皇帝的首级,他应该会很喜欢罢。”   “不是应该。是肯定!道君皇帝不像二郎你这样重脸面,肯定会兴高采烈的把这匣子里的天祚皇帝首级,祭告天地、供入太庙的。”   是的,这是天祚的首级。   收到这份突如其来地礼物,赵瑜和赵文都是吃惊不已。任谁也想不到,当年长生岛上的漏网之鱼,会带着这样地一份大礼来投奔东海。而当看见改头换面。化妆成僧侣的完颜活女被带到眼前的时候,天津的文武两位主官也同样的惊诧莫名。   对于应州发生的战事。东海的情报网并没有放过,而天祚皇帝在那场战事以后,又没了消息也是事实。再加上一系列天祚地随声物品和印玺做证据,让人不由得深信完颜活女的解释。   不过吃惊归吃惊,东海上下对辽国天子的首级却都没什么兴趣,赵瑜现在的反应也说明了这一切。尽管他并不怀疑完颜活女来投的真实性——再怎么说,拿天祚遗骸来送礼未免也太大方了。天祚皇帝虽然昏聩无比。但他毕竟是辽国存续的标志,只要能确认他的死讯,金国治下的州县瞬时就会安稳下来。用他地首级,换取一个在东海安插间谍的机会,那也是太大材小用了一点——只是,这份礼物对于实现赵瑜的目标却是反效果。   不确认天祚死讯,金人就不敢南下,在宋金海上之盟中。金人也跟大宋约定‘不得存天祚,彼此得即杀之’。后院起火,对于在外的大军来说,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赵瑜盼靖康之变,已经盼了许久,不想再看到金人的行动再被耽搁。如此节外生枝之事更非他所愿。   赵瑜拿起与天祚首级一起送来地印玺,比起现在赵瑜所用、由大宋所赐金质的东安王印,这枚由青玉制成、三寸大小、以龙为钮的定命宝当然要贵重许多。虽然这不是辽国的传国玺——早在两年前,辽国国玺就已经落入金人之手——但也足以证明首级的身份。   “把这枚印玺,再加上天祚皇帝的首级一起送去东京。大张旗鼓点,要用最快的速度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的传到金人的耳朵里。”赵瑜把大辽定命宝在手中一抛一接,漫不经心地下着命令。   “知道了。”赵文点头。他很清楚,给道君皇帝送礼是虚地,真正的关键是要让金人确定耶律延禧地死讯。不管怎么说,在完颜部中。完颜活女并不是无名之辈。在余睹谷中突然消失、继而又出现在东海的他。再加上天祚的首级与印玺,应该能让金人相信这一切。   “来人!”赵瑜对门外唤了一声。一个才十岁出头长得眉清目秀的南洋小土著应声走进赵瑜的御书房中。   “把这个匣子和玉玺收入阁中放好!过两天会有人来取。”赵瑜指了指匣子和印玺,对小土著说道。   小土著点头行礼,小心翼翼的捧起两物,倒退了出去。进出书房的过程中,他没发出半点声音。   “这就是武弟送来的阉人?”赵文看着小土著一进一出,转头问着赵瑜。   赵瑜眯起眼望向赵文,大有深意的一笑:“明知故问,不是你给武兄弟出得主意?”   “呃……”被赵瑜直言拆穿,赵文干笑了两声,心中却是一阵发寒,他没想到赵瑜连这点私密之事都一清二楚,“我也是看宫里人手实在太少了,诺大的宫里,轮班的近卫营不算,就二三十个宫女服侍,连一般的大户人家都不如。以我东海的国势,不说跟大宋比罢,好歹也不能比金人差啊。所以就写信跟武弟提了一句。没想到他便自作主张送来了这么百十号被阉割掉的土著。”   不必赵文说,赵瑜也知道作为一国之主,身边没有几个内侍,在外人眼里总是一件奇怪的事。只是也许是来自后世的偏见也说不定,他一想到身边围着一群阴阳怪气、不男不女的东西,心里就有些不舒服。因此一直以来,东海王宫中都没有宦官的身影。   为这事,连陈正汇都暗地里劝谏过数次。士大夫们没一个会喜欢阉人。但他们也知道,宫廷中,不可能只用侍女。但若是用那些正常的男性,免不了会闹出些伤害王家颜面地丑事。现在赵瑜身边人少,看顾得过来,到也无妨,但总得为日后考虑。   所以今次之事。不只赵文,连陈正汇都参了一脚。如果没有陈国相提醒。赵文这位海寇出身的总参谋长也想不到要为赵瑜准备宦官。接到赵文的书信,赵武精心挑选了百多个聪明伶俐、卖相也过得去的土著男孩,让手下的军医把他们都处理干净。东海的外科手术水平独步于这个时代,做起阉割手术来,比起东京城中那些父子传承上百年的蚕室快刀手,技术仍要强出许多,手术死亡率甚至压到百分之五以下。   对于三人此举。赵瑜感觉很矛盾。一方面是陈正汇和赵文瞒着他自作主张,让他心中很不舒服,另一方面,也清楚几人之所以会这么做,完全是一派忠心,为他考虑罢了。想骂也不好骂,夸也不便夸,只能默不做声地笑纳了了事。   而至于被送来的这批阉割后地男童。赵瑜倒没多少想法,拿来用就是了,好歹是宫中人手补充,而且这些小内侍看起来与平常男孩没什么两样,不像赵瑜想象中的那般让人不快。   仅仅两三天的功夫,赵瑜便已经习惯了身边多了几个内侍。有了这些宦官。他便用不着拿身边的侍卫充当杂役,也不用再看到一个个侍女在身边搔首弄姿,用着也十分顺手——尤其只听不说的这一点让赵瑜很欣赏,真不知道赵武是怎么培训出来的。   “这次就算了。”赵瑜摇头说着,“但以后绝不可如此自作主张。”幸亏这些人是赵武送来,若是其他将领,他免不了要起些疑心,更不会放心使用。“不过,既然用上了,就得把章程立起来。万事都得有个名目。总不能日后随心所欲的让阉人入宫。”   “二郎。你有什么想法?”赵文问道。他心知赵瑜一旦把话说出口,多半心里已经有了盘算。   “我对内侍官制也不熟悉。还是让陈先生去操心。”内侍官依大宋例,本就是政事堂地辖下,不论是宫内晋升还是出外任职,都要宰辅签押同意才行,所以那些阉人见了宰相无不战战兢兢,全无旧唐时的威风——当然,如今的童贯、梁师成等人是特例——现在赵瑜把草创制度的任务交给陈正汇,也是为了防止日后出现阉宦乱国的景象,“不过,我不打算用汉儿为内侍,华夏神胄,不能用之为贱奴。”   “都用土著?!”赵文奇问道。阉割四夷的幼童入宫是汉家王朝的传统,这也是征服者的象征,但毕竟用得多地还是汉人,别的不说,就是语言交流也方便。“今次武弟送来的百多人里,会说汉话的好像就只有寥寥几人罢?要是用得汉人,根本不会有这个问题。”   “教小孩子说话有什么难的?不过几个月的事。倭人、高丽、南洋土著,又或是党项、女真都可以,昆仑奴也行,就是不得用汉人。有那么多异族可用,何必害自家人。”赵瑜可不在乎什么语言不通,他只是不想看到汉人被阉割。   能来到这个时代,他隐隐地有着自己是天选之子的想法,尤其是近年来手中的实力日增,离大位也越来越近,更是觉得自家有天命在身。上天不会无缘无故把他送来这个时代,那他的任务是什么?赵瑜时常会想起这个问题。   仅仅为了防止中原沦入鞑虏之手?还是更进一步,让中华文明圈范围变得更大,让汉人的脚步走得更远?在他想来,应该是后者。这个时代,就赵瑜看到的、听到的以及了解到的,就算没有他出现,富庶繁华的大宋比起四夷也要远远强出数百年,就连辽国天佑皇帝,在他铸造的银佛背后,也刻上了‘愿后世生中国’地字句。这样地文明不该毁于只知杀戮劫掠的蛮族!   把汉家文明扩张到全世界,将所有地后患掐死在摇篮中。赵瑜希望几百年后的世界,只有汉人们的内战,而不再会有与其他民族的外战。这也就是他为什么对异族毫不留情的原因所在。如今倭族已经灭亡,南洋诸国也尽数覆灭,再过几年,等他把中原的乱局结束掉,他会用剑把汉人的犁护送去全世界各个角落。   一千万人口的不列颠可以掌控世界,那拥有一亿人口的大宋完全可以占领全世界。他现在不过三十,有充分的时间去努力实现自己的目标,虽然他肯定看不到最后的成果,但能打下最完美的基础已经能让他心满意足。   “杀光他们的首领,吞并他们的土地。奴役他们的男丁,阉割掉他们的后代,将他们的妻女收入房中,这才是对待蛮夷一劳永逸的方法!胡无人……方能汉道昌!文兄弟,难道你不是这样认为吗?”   赵文不是第一次听赵瑜说起类似的话,但每次听起皆忍不住心情激荡。封狼居胥是每一个武人的梦想,但霍去病之后,匈奴人却又兴盛起来,而后又有鲜卑、突厥、契丹,乃至现在的女真,狼居胥山下的祭天遗迹,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汉人得见。若是能如赵瑜所言将他们斩尽杀绝,日后天南海北,汉家子弟都可以任意巡游,而他,也可以在青史中留下自己的姓名。   “大王说得正是。赵文愿附大王骥尾!”   赵瑜呵呵笑了起来,“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先看看眼前……完颜活女怎么处理,你那参谋部有没有什么章程?”   “完颜活女?”赵文立刻回到现实中:“那小子有勇有谋,当年在辽南,就是他当机立断,提前一步带着一个猛安的骑兵逃走,使我们没能全歼来敌。现在他拿到天祚的首级不去大宋,反而大费周章的从应州一路逃到天津,见识胆略都是过人。是个危险人物,最好不要大用……我们与他有杀父之仇啊!”   “我的确与他有杀父之仇,想来他心中肯定恨意未消。但两军堂堂正正交战,其父死得其所,就算有仇怨,找个和尚来说几句就能化解掉,何况又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反倒是宗翰、宗望等人,夺了他的家产、夺了他的部众,又把他当作马夫使唤了四五年。这日积月累下来的仇恨可比长生岛上的几日结下的仇要深得多。”   听着赵瑜的口风,赵文脸色微变:“难道二郎你准备大用他?”   “当然不!”赵瑜立刻摇头,军队为国之重器,赵瑜绝不会把兵权放到外族的手中,“但为了酬奖他的功劳,还是要用高官厚禄养起来。就像大抃、耶律高八、耶律耨里那样养起来。”当年长生岛投诚三将,现在还好端端的在辽南挂着同知总督的虚衔,虽然不能带兵,但赵瑜给他们的赏赐从来都是比照陈五来的。金银财宝、田宅美人从来都没断过,倒把他们养得白白胖胖。   赵文送了口气,“我知道了,这就安排下去。”   “那就交给你了!”赵瑜点了点头,区区一个完颜活女不值得他再费心思,转而又问道,“……今天午后你有没有空?”   “只有些杂务要处理。”   “午后我要去火器局视察一下,你也跟着来看看,有新玩意儿。”   “哦?是吗!”赵文眼睛一亮,“我一定去。”   “顺便把职方司那个新任的员外郎一起叫来。”   赵文愣了,新任的职方司员外郎?低头在记忆中搜索了一下,“黄洋?”   “对,就是他。这些天,连上几本要我注意金人铸炮的事,真是够烦人的。就让他见识一下东海的火器水平,省得他为一点小事叽叽喳喳。”      第二十九章 雄心(下)      大宋宣和七年四月十二,癸丑。   辽阳城外三十里。   震耳欲聋的爆音响彻原野,一团尘烟卷起十数丈高,瓦砾碎石簌簌而落,避在半里外的完颜宗弼——阿骨打四子兀术——放下捂住耳朵的双手,“好家伙,真够响的。”   “不止是响而已。”完颜宗干望向尘烟腾起的地方,三丈高的土城城门已经消失不见。区区三百斤的火药,就把辽阳城外的一座寨堡城门炸塌了下来,这威力比什么都。他低下头,“迪古乃,怕不怕?”   靠在宗干的脚边,有一个才三四岁的男童,长得很有精神,光着头,脑后留着一缕发辫,听到宗干发问,他扬起头,奶声奶气的回答道,“爹爹,孩儿不怕,大金的敌人才会怕!”   “哈哈哈哈!”宗干开怀大笑,一把将迪古乃抱起,他可没想到自己的二儿子会如此的聪明。   这里是金国的火器试验地,是一座守卫辽阳的寨堡所在地,不过这寨堡已经废弃了多时,所以才成了火药的实验对象。十余年的战乱与杀戮,辽东大地上,这般被废弃的军堡数不胜数,契丹大军当年的驻扎地,现在都成了乌鸦和老鼠的据点。如今大金的国论勃极烈,阿骨打的庶长子完颜宗干,作为负责火器制造的主管,他便专门挑这样的寨堡当成试验场,来测试新制火器地威力。半年下来。成果当真不少。   “兀术,我们到前面去看看罢。”宗干把儿子放到马鞍前,自己也跳上马,等着四弟宗弼一起去现场看看爆炸后的景象。   “再等一下!”宗弼忙着安抚被方才的那一记爆炸惊吓到的坐骑,马是很胆小的动物,只是一记爆音,便吓得惊惶不安。宗弼抚摸着爱马的头颈。却奇怪的看向完颜宗干地坐骑,“为什么大哥你的马没被惊到?”   “见得次数多了。自然就会习以为常。人和畜生都是一样。”宗干骑在马上,拍了拍坐骑地脖子,他叹道,“若是早几年就让战马习惯火药的爆炸声,乌禄也不会死。”   乌禄,就是当初被王贵斩杀于天津之北的那名完颜部谋克。关于乌禄之死以及那次小规模的战斗,东海人通过一阵猛烈的宣传攻势。让北地的每一个人都耳熟能详。整个燕地和辽东都知道了有八名东海巡卒在野战中击败了一个谋克的完颜本部铁骑,砍下了谋克地首级,并缴获了一面大旗。   虽然这是小到极点的战斗,损失微不足道,但女真和完颜部的声望,却在东海人的宣传下,却如落水一般的猛跌下去,一时在北地传为笑柄。虽然不论契丹还是渤海。又或是库莫奚,北地各族无不在金人的铁蹄下瑟瑟发抖,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会成为女真的顺民。当听说东海大肆宣传的女真耻辱性地惨败之后,他们不是分辨真伪,而是加油添醋的暗中宣扬,幸灾乐祸更是无一不是。   虽然女真上层皆知那次战斗。并不是像传说中的是八名东海巡卒对一个完颜部百人队,但三十余骑败在八名敌军之手却是事实。经过多次询问那一战的幸存者,宗干了解到,当时之所以会败得如此凄惨,关键还是在于火器。   “好了!”宗干、宗弼已骑着马在城门的废墟处绕了一圈,宗干对弟弟笑道,“虽然辽地的军堡比不上大宋地城防那般坚实,但三百斤火药能炸塌这座城门,若是将火药量翻上一倍或两倍,应该足以把东京的城门炸毁。”   宗弼点了点头。附和着宗干的意见。“造火药,比造那些乱七八糟的攻城车要容易得多。而且威力还更大。对不擅长攻城的我们女真骑兵,是最好的补充。”   “好了,让我们再看看火炮的威力。”宗弼不落痕迹的恭维让宗干听得很舒服,他略显兴奋的一夹马腹,带着儿子和弟弟赶去不远处的火炮置放点。   长有近丈地黝黑炮身在阳光下闪着金属地光泽,半尺厚的炮管壁中央有个三寸大小地圆孔,直深入炮口内部。   完颜宗弼绕着这具架在土台上的金属管子转了好几个圈,上下左右的打量了好一阵,方抬头问道:“这就是火炮?”   “这就是火炮!”宗干点头,“听说东海的火炮都是精钢制成,但我们的匠人却做不到,只得用青铜。” 宝 书 网 wwW.b a o s h u 2 。coM   “精钢铸炮?”宗弼连连摇头,他的佩刀也仅是在刀刃处夹了一点钢,若是整门炮都用精钢铸造,那不知能换多少把宝刀,“这么炮有多重?”   “这门炮两千斤重,用了四百多贯宋钱熔的。虽然中间炸坏过几次,但融了后又可以重铸,损耗其实很小。”宗干对在一边毕恭毕敬的工匠们抬了抬下巴,“点火,试炮!”   火光从炮口喷出,无数铅子和铁砂比火光喷得更远,十丈外地拴在地上的几只山羊连声惨叫都没有,便尽数毙命,从数不清的弹孔中流出的血液,把羊毛染得通红。   “五叔看到应该会很高兴!”宗弼检视过山羊的伤口后,转头对宗干说道。他俩的五叔完颜斜也当年正是带兵攻打天津的主帅,他手下的上万契丹就是在一抹抹铅云中,被撕成了碎肉。   宗干摇摇头,“我提议造火炮,说是为了想要拥有这种威力无比的火器,但更重要的还是想找出火炮的缺点来。比铸炮,我们很难追上东海人,但只要找出火炮的缺点,就能趋吉避凶,不再为其所困。”   “缺点?……太重?不宜搬运?”宗弼精擅军事,眼前这门火炮的优缺点他一眼便能看清——这也是一名合格将领应有地素质。   “正是。几千斤的火炮只要土地稍软一点。就会陷进去,根本上不了路。所以你什么时候见过东海人出城野战的?——哦,长生岛上的那次不算,把娄室他们困在孤岛上,又饿了多日,那种战斗根本不算真正的野战!”   “我知道。大哥你继续说。”   “东海从不大举出城野战。我们两次战败,也都是因为我们主动进攻而自取其辱。若是当时派一千骑兵隔着百里把商路遥遥一封,东海人能奈何得了我们?”   “但我们也奈何不了他们!”宗弼立刻反驳道。宗干保守的作风并不合他的胃口。大金几次败于东海之手,报复回去地决心在宗弼心中坚定得很。   “封死商路就是对东海最大的伤害!”宗干沉声说道,“东海地国都基隆位于是大宋东南一个被称为台湾的大岛上,就算想攻打其国,我们能游过几千里的大海吗?而天津也好,旅顺也好,都仅是东海人做买卖用的飞地。就算你费尽力气打下来,也不过伤了东海人的几根毫毛。但封锁商路不同,东海以行商立国,断了他的商路,就是断了他的命脉。东海新闻我可是每一期都有搜集,其中第一版多是东海新出地法令条例,但第二版便是各地的商情物价。”   “也就是说对东海人来说,行商仅比官府稍低一点?”宗弼问着。他渐渐被说服了。他也曾听说过东海新闻,金国上层对东海的了解,更是有许多直接来自于东海新闻上的报道。   “那当然!你知道为什么前些天我回上京见都勃极烈时,会那么肯定宋人到现在还没有开始迎战的准备?”   “因为东海新闻?”   “没错。入春之后,大宋北方铁价未涨,粮价也只是因为青黄不接而照往年的惯例上调。东海新闻对此做了详细的分析。粮价、铁价都保持稳定,你说宋国有没有准备?”   “当然不会有!”宗弼肯定道。宋人若要备战,必然要大举囤积粮食和铁器,如今这两样价格稳定,南朝自然是照旧的歌舞升平。他轻轻笑了起来,“东海人当真是帮了大忙。”   “东海人帮地忙不止这一点。除了各地物价,东海新闻上还有其他有价值的情报。比如今年刚刚出来的一个新栏目——皇宋方舆纪要,就比粮价、铁价还要有用得多。这几个月来的东海新闻,每期都会介绍两三个军州,虽然主要说得是当地土产和风俗人情。但也有道路、山川的资料。甚至还有地图。你看……”宗干从怀中掏出一份折叠得一丝不苟的报纸,转手递给完颜宗弼。“这是最新地一期。说的是檀州(今北京密云)、顺州(今怀柔)和燕京三处。上面的地图你也看看,竟比起我们在燕京的枢密院里找到的那些地图还要详细精确得多!”   “不会罢?这怎么可能?!”宗弼一把将报纸接过,展开细读,与宗干一样,他也算是精通汉文。低头翻阅着东海新闻,他面上的惊讶之色越来越浓,宗干说得没有错,这份报纸上的确有着檀、顺、燕三州府的详细资料,以他对三处的了解,这些报道中没有任何错讹。如果当年有这份报纸,他随军自古北口入燕地时,根本不需要找向导,便能顺利的冲进燕京。他猛地抬起头,急问道,“这一期是幽燕,前面地又是哪里?”   宗干道:“皇宋方舆纪要是按路来划分报道范围,最早地一期京东东路和京东西路(主要是山东,包括一小部分河南和江苏),接下来就是河东路(山西),现在则是燕山府路,按照报纸上的预告,接下去会是河北两路,京西两路,然后……到九月时,就将是大宋地京畿——开封府!”   “也就是说,在冬天来临前,从燕京到东京沿线的州县地图,我们都能弄到手了?”   “没错。”宗干的笑容中带着淡淡的讽刺,东海王把自家好不容易搜集起的情报区区十文就卖了出去,这在他看来实在一桩愚蠢至极的行为。虽然能收买到商人们的人心,但损失却更多,“东海王应该想不到,他给商人们提供商情的报纸,会给我们这么大的帮助。”   宗弼轻手轻脚的把报纸重新叠好,交还给宗干,笑问着,“要去基隆府感谢他吗?”   “那是不可能的。”宗干摇头失笑,当年张觉事发后,宗翰与宗望在鸳鸯泺边说的笑话已经传遍国中,每天在上京叫嚣要去东京城‘感谢’道君皇帝的女真将领不知有多少,但基隆可不是东京,宗干清楚,宗弼当然也清楚,他仅仅是说笑。   “还是把江南送给他好了。”宗干说出他觉得比较现实的意见,“如果东海王愿意,我们可以以大江为界……与他平分天下!”      第三十章 人心(上)      大宋宣和七年六月初六,丙午。   开封。   赵琦一觉醒来,浑身大汗淋漓。把遮盖在脸上的一卷《毛诗》掀开,才发现午后的炎阳早已西斜,夏日的余晖穿过凉亭的栏杆,正正照在身上,也难怪他浑身燥热,再也睡不下去。   赵琦伸了个懒腰,翻身坐起。作为质子,他的生活悠闲得近乎乏味。由于不喜欢出门闲游,每日日常活动不外乎读书、午睡。尽管他二哥曾经给他送来十几名色艺俱全的家伎,不过很快就被他陆续送人,自己落得个清静。   被烈日晒过的荷花没精打采的耷拉着,偌大的庭院中,仅有几只夏蝉在树上吱吱喳喳,而隔壁往日里,一到傍晚便喧闹无比的国子监,今日却静得如同一座灵堂。   “怎么这么静?”赵琦喃喃自语。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突兀的响起:“因为太学生们都去太庙看天祚皇帝的首级了!”   赵琦呼吸一滞,浑身颤了一下。猛回头,只见高明光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虽然他清楚高明光此人一向神出鬼没,每次都是默不作声的就出现在他府中,但突然站到他身后,还是让赵琦不禁皱起眉头。   高明光对赵琦眼中的不满视若无睹,“据说天祚的首级要曝露三日,让万姓游观。这几日,几乎全东京城的百姓都会去看个热闹。殿下你不去看看?”   “我只对王楼前梅家地卤猪头感兴趣。腌人头就算了。”赵琦的脸色平和下来,说笑了两句。高明光名为联络,但暗中监视的任务他心知肚明,多少年下来,也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生气,“多亏了王兄送来的这份大礼,把朝中的注意力都转移过去。童太师封王才这么顺顺当当。”   就在上个月,道君皇帝下诏。依照神宗皇帝‘复全燕者胙土’的遗诏,晋封童贯为广阳郡王。这一个月来,各方筹备,而今天,正式的制书终于下发,童贯童太师成为大宋立国以来第一位封王地阉人。在赵琦看来,若非天祚皇帝的首级送来地太过及时。童贯封王之事好歹也会有几个大臣上书反对,绝不会如此一帆风顺。   高明光摇摇头:“殿上虎都快死了,现在的言官又有哪人敢跟童贯过不去。”   高明光所说的殿上虎,本名为刘安世,字器之,乃是司马光的嫡传弟子。他做了几十年的谏官,从来都是直言不讳,就算天子盛怒。也照样上前诤谏。苏轼当年给他评价就五个字:‘器之真铁汉。’在元佑名臣逐渐凋零的现在,刘安世岿然独存,是以名望益重,就连梁师成也不免低声下气想结好于他。   要是有刘安世在朝堂,童贯封王的制书绝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被颁发下来——就算有神宗皇帝地遗诏背书,也不可能——但现任宝文阁侍制的刘铁汉现下已经病重不起。朝中剩下的言官们无不仰仗蔡童梁李等奸宦的鼻息,想让他们出头反对,不如指望母猪会爬树。   “大宋益无人矣……”高明光叹着。   “是啊,朝堂诸公但凡有些见识,注意一下天下的局势,就不会这么高兴了。”赵琦拍了拍平铺在亭中石桌上的报纸:“王兄的绝户计也当真厉害,这是明摆着欺负大宋无人啊!”   高明光瞥眼看去,赵琦报纸朝上的那一面正刊载着北京大名府地地图,虽然他不清楚金人读不读报,但据他所知。开封府里关注东海新闻的官员人数。实是屈指可数,就算明目张胆的把大宋的舆图机密对外公开。也不用担心大宋的君臣会因此警觉起来。东京城中,倒是规模大一点的商家没有一个不按期订阅——十文钱地报纸,从天津或海州运来时,价格每每高达一贯,但就算这样,商人们也乐意掏这个钱。   “金人意欲南侵,此事就算蔡攸、李邦彦、张邦昌诸宰臣不知,童贯却是肯定清楚。三月的时候,童太师……啊,不!现在应该叫童大王了。他去燕山府路犒军,就奏请在河北中山、真定、河中、大名四府设立兵马总管,一防常胜军叛乱,二防金人南下,若说准备,他也是在做着的。”   赵琦笑了:“有用吗?”   “没有!”高明光否定得很干脆。童贯建议设立的这四个总管府并没有划拨军队进来,而是让他们在当地募集逃兵和游手好闲之徒从军,这样的军队看到敌人能不一哄而散已是万幸,让他们跟女真人打,简直是做梦!   “所以说啊……这天下大势正一步步按着王兄划下的道道来走。再过两年,我这门外的匾额,说不定就要换一个了。高兄弟,你说是不是?”   高明光没打算接赵琦的话头。赵琦对赵瑜的怨气虽然隐藏得很好,但毕竟打了几年交道,高明光可是一切都看在眼里。被流放到东京养着,周围都是一个个监视的细作,心气稍高一点地都忍受不了,何况是赵琦——他可是东海王地弟弟!在东京城中学习的藩属子弟,也没一个如赵琦般勤谨好学地。   “殿下可知今日下官来此何事?”   “何事?”发现高明光转开话题,赵琦也发觉自己的失言。若无其事的坐下,很自然当前面的对话不存在。   “是为了近日与殿下多有来往的那一位……也是今天会亲自来拜访殿下的那一位。”   赵琦笑了起来:“自从王兄把身世公诸于众后,已经没多少人敢与我来往。这年来,来我府中最多的还是高兄弟你。不知高兄弟你说地是……”   “赵良嗣!”高明光有些不耐烦的打断了赵琦的话。   赵琦对高明光的无礼似乎毫不在意,轻笑道:“赵直阁近日才派人来联络,想不到高兄弟这么快就收到消息。”他的笑容把心中的惊悸牢牢遮掩,‘果然……还是让他知道了!’   赵琦身边的仆佣要么来自于东海,要么是高明光私下里介绍,他甚至不知道他府中到底有多少高明光地耳目。郓王赵楷派来的那些皇城司细作早已被他收买了。赵府门外地探子都是以小摊贩的身份作伪装,而在赵琦的命令下。府里采办每每照顾他们的生意,而给的钱钞往往是市价的数倍。几次下来。两下心照。自此之后,赵府中人出入自由,想做什么都没关系。   而高明光不同,不论赵府中如何防备,他都能来去自如。而且为人精明厉害,东京城中的大小事务少有能瞒过他地耳目。在赵琦的心目中,高明光和他的京畿房才是最需要提防的一方。   不过高明光这次做岔了。也有可能是太心急的缘故。赵府之中,知道赵良嗣派人来联络的仅仅寥寥数人,高明光既然得悉内情,想必他的细作就在几人之中。范围缩小,要将其人找出来也就容易了许多。   “殿下你太过大意了!皇城司的人就守在外面,下官进来时,都费尽千辛万苦。你还随随便便地见赵良嗣的人。外藩私会朝中大臣究竟是什么样的罪名,还要下官提醒吗?!”   “皇城司现在的精力都放在东宫上。而且周围……”   高明光一挥手打断赵琦的话:“难道殿下你以为赵楷不知道细作被收买之事吗?他不过是懒得管罢了!他可是明着对府外的十七个密探说过。殿下你给地那些钱全当是他的赏赐,让他们放心收下!”说着,他的眼神转厉,“今次若不是我派人在府外拦着,赵良嗣的那位亲信早被抓进皇城司大狱里去了,他哪还会有机会来密会殿下你?请不要再做这样危险的举动!”   入夜后。   南熏门处重新恢复了喧闹。上千名太学生又回到了国子监的宿舍中。借着混乱的人流,两名仆役打扮的男子悄然闪进赵府的后门。   在赵府老都管的引领下,赵良嗣留下亲信在后门处等待,自己则脚步匆匆地直奔赵琦地书房而去。今天的密会,关系到他日后能否保住身家性命,不由得他不焦急。   赵良嗣被领到书房门口,在老都管地示意下,独自推门入内。只是当他一进门,步子却猛然停住。书房内,有两人分宾主正坐着。主位上一人正是赵琦。他在宫宴上见过几次。不会错认,而另一人与他同样一身短打的仆役装束。只是双目炯炯,绝非凡俗。看到他进来,两人同时起身行礼:“赵直阁!”   赵良嗣看看赵琦,不清楚为何他临时又拉了一人来密会。但他从赵琦如桑家瓦子中的妓户那般,挂着职业性笑容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无奈之下又把视线转回到高明光身上:“这位兄台是……?”   高明光拱了拱手:“在下高姓,行一,向在京城与台湾间奔走,赵直阁唤在下高大便是。”   虽然高明光说得模模糊糊,轻描淡写,但赵良嗣却不敢轻忽视之。既然这位高大会被赵琦特地请来,就代表他手中的权力还在赵琦之上,拥有最终的决定权。“原来是高兄!”赵良嗣拱手回礼,腰弯得比高明光还要深一些。   “不敢。”高明光谦虚了一下,让过座位,“赵直阁请!”   赵良嗣没有入座,摇了摇头,“在下不姓赵,姓马!”   当年童贯使辽,马植夜中潜入使团,献上联金灭辽之策。童贯为了隐人耳目,把他带回东京,便给马植改名为李良嗣。而等他觐见过道君皇帝,又被赐姓为赵。所以赵良嗣之名,完全是赵佶、童贯所起。   “金人不南侵则罢,一旦南侵,在下恐为岭南一走卒亦不可得。当年某有眼无珠,不识天下真主,以致如今之厄,今日又岂会再留恋虚名。这赵良嗣之名还是还给道君皇帝和童大王。高兄换某本名马植便是!”      第三十一章 人心(下)      大宋宣和七年十月十四,辛亥。   燕山府。   十月中的幽燕,已是深冬。纷纷而落的瑞雪,将城内城外妆点得银装素裹。春夏时节奔流汹涌的桑干河如今已是冰结如镜。行走于天津与燕山府之间的商旅本就因金人屯兵平州而放弃了陆路往来,现在河水上冻,连水路也宣告终结,东南迎春门的水窗凝固在厚达三尺的河冰中,只能等待明年春暖花开才能重新升起。   卯时正,天刚蒙蒙亮,晨雾尚未消散,燕山府南面的城门便缓缓的被推开,准备入城的人们在城门口排着队,等着守门兵卒搜检放行。自从前月,女真人举兵劫掠清化县之后,燕山府中的气氛登时紧张起来,宣抚使蔡靖、转运使吕颐浩忙着修补城壕,整训军民,提防着金人来攻。环城的八座城门中,也只有南面的开阳、丹凤两座城门才会按照往日的惯例在卯时开放,其余诸门则只会在午时前后打开一小条缝隙,以供人出入。   虽然城门大开,但门外的两重鹿角仍将丹凤门收窄得只剩一人进出。上百名准备入城赶早市的百姓拥堵在门外,陆续通过鹿角间的窄道,被守城士兵们一个个的细细搜查,以防其中混入奸细。   丹凤门监门官纪安站在城头上,看着手下的兵卒们逐个把人放进城来。比起其他各门,他这座丹凤门的安全性是最高地。城外的官道直通南方的易州,是前往东京的交通要道,金人从这里来袭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见城门处的搜检工作没有什么问题,纪安打了个哈欠,准备回门中耳室睡个回笼觉。但这时,雾气中,隐隐传来一阵急促的蹄声。传到城门处,立刻掀起一阵骚动。他大惊失色。满身地倦意都化作冷汗流了出来。   “快!关门!”纪安一拍雉堞,半个身子都探出城外,冲着城下喊去。不待他喊第二遍,城门处的守兵连打带踢把百姓们驱散,将鹿角拉起,忙着退入了城中。   蹄声越来越近,聚集在城外地百姓们一哄而散。沿着城壕向东西逃去。城头上,纪安紧张的望着雾气深处,蹄声传来的方向。女真人的可能性还是很小,但毕竟不是没有,总得提防着。两名号手已经站到他的身边,只要一确认来者是金人,他们就会吹响号角,提醒城中有敌来袭。   雾气一阵波动。蹄声缓了下来,在城门外,十几抹剪影由淡转浓,渐次出现在城头众人的眼前。由紧张骤然放松,纪安的双腿差点软了下来。来者并非金人,而是宋人地装束。除了领头一人,其余皆是武人打扮。   “开门!快让他们进来!”纪安一看清骑手的相貌,不等他们来叫门,忙着下了命令。   “纪头儿,他们还没验过令符……”   “瞎了你的眼!”纪安劈头盖脸啐了一口,“看清楚点,那是蔡衙内!”   “蔡衙内?……是蔡帅的儿子?”   “废话!”纪安又骂了一句,回头看着蔡衙内一行入城后直奔宣抚使司衙门而去,‘不知蔡衙内带回什么消息,希望早点把援兵派过来。身边都是常胜军。迟早会被卖掉。’   燕山府路宣抚使司衙门本是故辽南京留守驻地,规制宏大。占地数百亩,楼阁以百计。周围院墙高耸,若有精兵千人驻守,便是一座难以攻克的堡垒。自童贯蔡攸将燕京从女真人手中赎回之后,南京的故辽宫室无人敢使用,这座府邸就成了燕山府的核心所在。从童贯,到谭稹,再到王安中,直至如今的蔡靖,历任宣抚使都是在这里发号施令,掌控全局。   放下儿子蔡松年从京中带回地蔡攸书信,蔡靖紧锁了半个月的眉头这下皱得更紧:“大哥儿,童大王你有没有去见。”   蔡松年点头:“童大王,梁少保,李相公,孩儿都去见了,但都没一个准信。只是让爹爹费些心力,再拖上两月!”   “两月?!”蔡靖死命一拍桌案,脸色气得发青,“他们是眼瞎了,还是耳聋了!金人已经蠢蠢欲动,常胜军眼见着就要反了,哪还能拖上两月?!一个月都难说啊!”   一阵大骂之后,蔡靖气咻咻的喝着儿子奉上来的茶汤,这时府里的仆役上来禀报:“学士,吕侍制求见。”   “快请!”蔡靖连忙长身而起,降阶相迎。吕侍制就是徽猷阁待制、河北都转运使吕颐浩。自从蔡靖告急朝中,又派了儿子亲去求救兵,这吕转运每天都掰着手指数日子,现在听说蔡松年回来,当然要来问个究竟。   见蔡靖出迎,吕颐浩躬身为礼:“蔡帅!”蔡靖以宣抚使掌兵事,自可称为帅。   “元直!莫多礼。”蔡靖回过礼后,把吕颐浩请入花厅中。   吕颐浩不待坐定,看了蔡松年一眼,便问道:“伯坚今日回返,可有什么好消息?朝廷的援兵什么时候能到?”   蔡靖苦笑摇头,把蔡攸地密信递给吕颐浩:“蔡少师说了,郊祀之前,不要再发文请兵,不能扰了今次祭天大典。等郊祀过后,自然会派兵来援。”   所谓南郊祭天,北郊祀地。按照周礼,每年冬至日是,天子都得亲往南郊圜丘祭祀昊天上帝,以求天下太平。不过由于郊祀属于费用太高,连耗用带赏赐,往往要耗费数百万贯,所以宋时一般都是每隔三年或更长时间才祭祀一次。   如今燕云故土收复,好大喜功的道君皇帝当然想着要向上天祭告一番。但他这一闹。为了体现大宋和谐盛世地太平景象,两府宰臣皆以为‘郊礼在即,恐碍推恩,奏荐事毕,措置未晚’,干脆把北地发出的告急文书都压了下来,根本理都不理。   吕颐浩大惊失色。接过信件一目十行的浏览了一遍,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放下书信。他呆愣愣的坐了半晌,目光呆滞得失去了焦点。正当蔡氏父子开始担心他急怒攻心,以致发了癔症,吕颐浩才吃力地站起身,丢下一句‘我要再上书!’,便摇摇晃晃的向外走去,连礼法也不顾了。   “没用的。”看着吕颐浩步履踉跄地背影。蔡靖声音低低,“枢府有童贯、蔡攸,政事堂有李邦彦、张邦昌,就算你能绕过二府,还有梁师成在银台司守着,郊祀大典不结束,你地奏章根本递不到官家面前……”   十月廿一,戊午。   西京大同府。   金国左副元帅完颜宗翰地府邸之外。完颜银术可和其子毂英翻身下马。把坐骑交给从人带走拴好,两人便守在门房处,静静等着宗翰的传唤。   半年前地余睹谷一役,他们出得篓子实在太大了。千方百计要追捕的辽国皇帝,却不意让完颜活女带了他的首级逃到天津,又辗转宋人的手里。虽然这对大金并没有实质性的损害。但对金国地君臣来说,却不啻被当面甩了一耳光。   连劝说宗翰把完颜活女从马夫之职解放出来,将他重新归入军中的宗望都吃了吴乞买的挂落,更别说身为当事者的主帅斡鲁和银术可父子。斡鲁被召回上京,而银术可父子两人则被宗翰下令闭门思过,直至近日皇帝吴乞买下令准备南伐,以完颜斜也为都元帅,宗翰为左副元帅主西路军,宗望为右副元帅领东路军,大战在即。他俩才被解除禁足的处分。   门房通向内院的小门打开。银术可和毂英循声望去,却见宗翰的亲信谋主、大同尹高庆裔送了一名宋国武人打扮的将领出来。   “他是谁?”等韩企先转回来。银术可便问道。   “韩民义,常胜军易州守将。他与易州知州不和,便带着麾下五百余人连夜逃来大同了。”虽然银术可被禁足受罚直至今日,但高庆裔很清楚他手上地实力在宗翰手下诸将中是数一数二的,并不敢慢待。边回答着银术可的问话,边把两人向府里请。   “不是义胜军?”完颜毂英边走边问。义胜军是大宋在河东招募的军队,而常胜军属于河北,义胜军来投很正常,几天前就有两千义胜军投诚,同时把大宋在太原一带的防务卖得干干净净,但常胜军逃来大同他却是头一次听说,“这韩民义不去投奔东边的二太子,为何翻山越岭跑来大同?”   银术可则怒瞪了儿子一眼,这蠢小子尽让他丢脸:“去看看地图!看看易州靠哪里更近!是南京平州,还是西京大同!”   高庆裔笑着解释道:“易州和大同之间只有一个蔚州,又有飞狐陉相交通,路途并不难走。但易州与二太子那里却隔着一座燕山府,那是宋人地地盘,那条路走不通。”   完颜毂英恍然,继而又问:“那韩民义不过领了五百人,元帅怎么要你送出来?”高庆裔是宗翰的心腹谋主,区区一个指挥使等级的宋将,何至于让他相送。   “因为他是代人来投石问路的,所以要厚待一点。常胜军众将中,唯郭药师心向南朝,其余如张令徽,刘舜臣之辈,皆因张觉之事心生怨恨,这韩民义的背后,便是张、刘二人。只要能让他们安心,等到我大金举兵南下,他们必举全师来投。届时郭药师孤家寡人,也由不得他不降。”   毂英点着头,而银术可却出言问道:“郭药师不是一直与元帅和宗望那里有书信往来吗?怎么他还没有确定要投降?”   高庆裔摇头冷笑:“郭药师的书信不过是为了讨个交情,做不得真。此人首鼠两端,不给他一记狠的,他还不会老老实实的投降。”   完颜毂英笑了起来:“那不是正好。听说郭药师麾下有三百精锐,名为硬军,自称不下于东海精兵,倒真想与他较量一下。”   “很可惜!”完颜宗翰的声音从前面的堂屋中传来。他随声走出门外,对着跪下行礼地三人,“解决郭药师是斡离不地任务,我们的目标……是太原!”   十一月十九,丙戍。   东京南熏门外圜丘。   三层高地天坛纯由汉白玉垒砌而成。每一层高为二丈七尺,三层合计八十一尺,以合九九之数。台阶两百七十有六,是为乾卦的策数。   道君皇帝赵佶便踩着二百七十六级阶梯,一步步登上祭坛。厚重的青黑色大裘与内里的黄赤色纁裳上,绣着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等十二种纹路,象征着天地万物尽与随身。随着他的步子,旒冕上的十二条珠串,轻轻摇晃,但长久训练出来的帝王举止,让珠串的晃动维持在尽可能小的幅度。   独自站在天坛上,视线甚至可以越过城墙,看见汴河穿过开封城中。低下头去,还能看见童贯、蔡攸、李邦彦等文武两班重臣,领着数万官吏、兵将伏地守候。居高临下的风景,让赵佶感到沉迷。他喜欢站在高处,俯视治下的大地。只有这样,他才能清楚的感觉到他的权力。   轻轻跪倒在昊天上帝前的稻席上,赵佶高声念起祭天祷文。宏亮的祈祷声消没天际,他就着烛火把祷文一点点烧尽,余烬随风,转眼便被卷得不见踪影。   起身,再拜,祭祀过天帝之后,赵佶转身对着东侧陪祭的太祖皇帝画像。在画像前的蒲草席上三跪九叩后,他甚感自得的敬上一杯酒。他是收回了燕云的皇帝!是那个太宗和神宗念兹在兹,求之而不可得的燕云!   赵佶不知道燕山府已经接连发来了一百七十余份求救奏折,也不知道河北河东已是盗贼蜂起、无数兵将投奔金国,更不知道二十万女真大军已经蓄势待发,指日南下。他只知道历经百五十年,大宋终于收回了幽燕失土,而他……是除外患、平内乱的一代明君。   赵佶站起身,双眼尤望着东方,泰山就在那个方向。   “以朕之功业,也能封禅泰山了!”   赵佶现在做着梦,但几天后,金人的刀剑就将他从美梦唤醒。   十一月廿六,癸巳。   金军入古北口,檀州陷落(今密云)。   十一月廿八,乙未。   宗望克蓟州。   十二月初四,辛丑。   宗翰破雁门关,代州失陷。   十二月初七,甲辰。   宗望军与郭药师战于燕山府东八十里之白河。常胜军张令徽、刘舜仁部临阵脱逃,郭药师独与金人鏖战三十里,攻至金寨而败还。此战,郭药师部战损过半,而三百硬军,此役战罢,仅余一百二十人。   十二月初八,乙巳。   郭药师败归,夺门执蔡靖、吕颐浩已降,燕山府遂陷落。   金军马不停蹄,大宋君臣粉饰出来的太平时光,被女真铁骑踩得粉碎。沉寂了两年,金人的铁蹄再次震颤北方大地。旬月之间,数以百计的州县转眼间便宣告陷落。在完颜宗翰和完颜宗望两位元帅的统领下,数以十万计的金国大军,一路克州破县,直逼东京开封。大宋君臣束手无策,除了下诏勤王,遣使求和外,想不出任何一个退敌的方法,赵佶不由得起了退位之心,让太子接下抵御金人的责任,自己则南逃以避金人兵锋。   就在金人的东西两路如铁钳般夹击东京城,道君皇帝准备传位太子而南逃的时候,一只庞大的舰队正从基隆北上,经过了近一个月的逆风行驶,渐次停靠在了衢山。      第三十二章 故乡(上)      大宋宣和七年十二月十一,戊申。   衢山。   观音山主堡上的号炮连响二十七下,隆隆的雷声回荡在云海之间。   突如其来的炮声打断了衢山港镇中的一切活动。商人、居民、水手、奴工一齐狐疑的抬头看向观音山头上的团团烟雾。平日里只在整点时鸣响一声以通报时辰的号炮,竟然一气连响二十七下,不知究竟出了何事,直让人摸不着头脑,一时议论纷纷。   “怎么回事?”   “谁知道?不会是有敌人来了罢?”   “胡说八道!看看交趾、南洋和倭国死剩得还有几个,四海之上哪还有人敢捋东海王的虎须?”   “那你说到底是出了何事?”   “我怎么知道!”   正说间,一阵急促的蹄声响起。镇中的通衢大道上,几名骑手狂奔而过,出镇直奔岛东而去。领头的一人,肥胖如山,从背后看去,竟比跨下的马匹宽上一半还多。   “……是我眼花了吗?”   “我想没有。”   “我发誓,我是第一次见李监镇骑马!”   “我也是!想不到他竟然能跨上马。”   “……到底出了什么大事?”   港镇中的人们还在毫无头绪的猜测着连串号炮和监镇李元令人惊异的举动所代表意义。而在他们视线不及地地方,所有东海派驻在衢山岛上的文武官员。都在听到二十七响号炮之后的第一时间,放下手中所有事务,跨上马、跳上车,以最快的速度往岛北的衢山军港赶去。衢山监镇李元纵马狂奔,衢山总督陆贾也在纵马狂奔,远一点,衢山船坊的都监徐德武也坐着四马拉动的快速马车。在官道上,风驰电掣。   因为……   “龙王号入港……大王来了!”   衢山三港。   岛西地商港已是天下间数一数二的大港。任何一个时间段,在港中都能看到数以百计地商船,数以千计的奴工,每年来往港中的客商甚至多达数十万人次。港边的衢山镇中,三千多家商铺鳞次栉比,一片片仓库区甚至延伸到衢山岛的中心地带。大宋、东海、金国、西域,东南西北各地的特产商货几乎都能在这里买到。上千辆重载马车行驶在一条条宽阔的水路马路上,在路边一盏盏玻璃油灯地照耀下,就算入夜也不会停歇。在江南民生凋敝,北方沦于战火的现在,繁荣富庶的衢山商港直如世外桃源一般。   而岛东的船坊港对东海的重要性,也不逊于岛西。虽然这些年来,大型的战舰和商船的制造基地都已转移到基隆,但衢山船坊依然是天下间出产船只数量最多的工厂。平均每天都有两到三艘各色海船在这里下水。有东海海军用来控制内河与近海地车船,也有用来联络传信用的梭型快船,更多的,还是两千五百料以下的近海商船。   至于岛北的军港,则是用来保护上面两座港口的军事重镇。商港和船坊港每年带给东海国地财税收入高达七八百万贯,为了保护从衢山岛辐射出去的海上商路不受侵扰。东海国的第二舰队常年在海上巡视着。六艘战列舰,十七艘巡洋舰,三十一艘巡海车船,以及一万一千名海军士兵,这只庞大的舰队,不仅控制了山东以南、福建以北,以大陆沿岸为西界,向东一直延伸到东瀛的广阔海域,甚至只要得到赵瑜的命令,他们光凭自身的力量就可以沿大陆东南的各条江河之上。将控制权深入内陆。   这三座港口。单独放在大宋的任何一处,都是天下知名的要地。而现下三港集于一岛。更是东海地命脉所在,其重要性甚至不在台湾之下。   赵瑜站在龙王号上,遥望着东西三十里、南北仅十里地小岛。这里是他的故乡,是他成长地地方。是他把这座荒僻的小岛,变成了全天下最富庶的土地;但也是依靠着这片土地为基础,他才能一步步成为如今的四海之主。战船、火炮、军队、学校,都是在衢山岛上打下的根基。   不过这座岛实在太小了,就像一件花盆,能浇灌出玫瑰、牡丹,但对于想要长成参天大树的树苗来说,实在是个拘束。所以十二年前,他不得不将东海的统治中心转移到台湾。但十二年后,他终于又把自己的落脚点移了回来。   十二年来,赵瑜虽说是多次回返衢山,但皆是匆匆而来,匆匆而返,从没有长住过一次。不过今次他回来,至少一两年内不会再离开。台湾毕竟太偏僻,北地的情报往往要一个月才能传到他手中,而衢山就近了许多,可以以最快速度了解到大宋国中局势,并作出相应的反应。   为了能及时应对天下大局变化,赵瑜把国中庶务交予了陈正汇,并让太子伯安出来监国——不过国内大事还是会通过快船转呈到他的面前亲自审阅——自己则率领近卫一营和二营来到衢山。在未来的一年里,东海国的野战部队也将会陆续抵达这里,以衢山……不,确切的说是以昌国县为基地,加入逐鹿中原的行列。   大宋的明州昌国县早已是东海属地。当然,在大宋和东海的协议中,这里还是被称为租界,就如天津一般。作为租界的租金,一年三十万贯的钱钞,已经相当于大宋向金国赎回燕云时,所承诺岁币的五分之一。燕云共有十六州,而昌国不过一县,东海给付的租金可谓是大手笔。   不过其中的二十万贯本就是赵瑜每年应付给明州市舶司地商税收入,真正买下这块地的也不过十万贯。只是大宋的官员不似辽人那般好糊弄。没法儿用货物抵账,更不可能用盔甲兵器——除了真金白银和铜钱,宋人就只认能当硬通货的绸缎丝绢。而赵瑜承诺给他们的便是金光闪闪、成本两文半、面值二十文的黄铜金花钱。   经过了这么多年,水力锻造依然是东海的独门秘技,外人根本无法作伪,同时金花钱已经在东南沿海以高于币值近一成地比价顺利流通了数年,所以大宋君臣很乐意收下三十万贯东海制钱。几年来。制作精美的东海钱常常作为年节地赏赐,被赵佶赏给东京城中的百官和军卒。相对于越造越薄的大宋铁钱和铜钱,金光灿烂的东海钱更受欢迎,在京中广泛流通。   也正是因为如此,东海的金花钱便有了大宋朝廷的背书,逐渐连内地也开始通用。除了币制独立的蜀中,大宋地其余地区,都能看到金花钱的踪影。以大宋的经济规模。当然不是东海国可比,而大宋的钱荒也不是一天两天,对硬通货的渴求近乎于贪婪。一船船沉甸甸的东海钱运进了大宋内陆,就如涓涓溪流汇入龟裂的河床,转眼就消没无踪。但给东海储备局带来的利润,已经十倍于以往,一年足有千万贯。   有钱、有兵、有粮、有人,赵瑜对战争地准备已越来越充分。东海如今就像一张不断拉紧的硬弓。等到力量积蓄到最高,接下来就将会是雷霆般的一击。而东海的全力一击,试问这天下间,又有哪一家能接得下来?   横扫中原,指日可待。   ※※※   “三节还乡兮挂锦衣,碧天朗朗兮爱日辉。功成道上兮列旌旗。父老远来兮相追随。家山乡眷兮会时稀,今朝设宴兮觥散飞。斗牛无孛兮民无欺,东海一王兮驷马归。”   观音山主寨中,正开着一场盛大的接风酒宴。衢山岛上的文武官员、商业协会首脑、以及赵瑜带来地将领校尉,连同一直留在岛上生活的乡中长老,济济百多人欢聚一堂,恭贺赵瑜归乡。由于赵瑜的身份碍事,不便找妓女祝酒,衢山总督陆贾便亲自出马,为赵瑜高歌一曲。   一曲歌罢。赵瑜把手中的酒杯一丢。用筷子指着陆贾哈哈大笑:“这是吴越王衣锦归乡歌,你小子倒改了两个字来送我!”   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当年吴越王钱镠得志,便把家乡钱塘县改为衣锦军。后来钱镠富贵回乡,便仿着汉高祖的大风歌,当着一众乡亲的面唱起了这首衣锦归乡歌。不过这首歌太过文雅,钱镠的乡人无人能听懂,弄出了一片冷场。   不过钱镠究竟是老于世故,一见场面不对,便立刻改用杭州土话唱起了民谣:“你辈见侬底欢喜?别是一般滋味子。永在我侬心子里!”听着钱镠唱出了熟悉的曲调,吴越王的乡亲们才一起跟着唱了起来。   不过如今的东海,先承大宋地百年文治,后经赵瑜普及教育,不论民间还是军中,下里巴人地曲调早已不受欢迎。附庸风雅也好,心念古风也好,反正越是古雅的音乐反而在东海传唱得越广。平日地宴会中,周邦彦的时新小调甚至比不上国风和小雅出现的机率。就像衢山监镇李元紧跟在陆贾之后唱的这一首:“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君子至此,福禄如茨。韎韐有奭,以作六师……”   李元身宽体胖,外形并不讨好。但高广的体型,却让他成为了一名极出色的男高音。悠长的古调从胸腔迸发出来,浑厚嘹亮。千百年前周王在洛水会诸侯、阅六师时,诸侯们唱给周王的颂歌,在他的演绎中,声震内外,直冲云霄。   “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君子至此,鞞琫有珌。君子万年,保其家室……”   赵瑜跟着曲调,打着节拍,李元的歌喉的确可算得上歌王一级。诗经三百,能从三百零五首古诗中,挑出这么一首还算应景的,他也算是有才学了。   “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君子至此,福禄既同。君子万年,保其家邦。”   跟着李元,殿中的众人一起哼唱着。天子万岁,受天下供养,自当保护子民家邦。如今天下大乱,赵佶畏敌如虎,直欲逃窜,保不住家室邦国的,还能称为天子吗?   “君子万年,保其家邦!”   赵瑜也在唱着,能保住大宋天下的,舍我而其谁?   歌声悠悠,往复循环。   “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君子万年,保其家邦!”      第三十三章 故乡(下)      大宋宣和七年十二月廿六日,癸亥。   巨大的桨叶拍击着海面,桨轮不断旋转,五艘车船在舟山外海上风驰电掣。船头向着东面,在赵瑜手上的望远镜中,三座高出海面二三十丈的小岛,渐渐从海平面下升起。那是浪港山,他这一世的故乡。   今次随赵瑜抵达衢山的,除了两个营共计五千人的近卫军,还有大半个参谋部和小半个政事堂,除了陈正汇和赵文两位重臣以外,大部分东海臣僚都跟着赵瑜一起行动。在未来的一年里,东海国的中心是衢山,而台湾则仅仅是后勤基地,并为赵瑜的军队提供足够的合格兵员。为了把东海国为数一半的中枢机构都安顿下来,整整用了半个月时间,直到今日,赵瑜才抽出空来到老家瞧一瞧、看一看。   浪港,其实也名浪岗。由三座主要岛屿组成,远离舟山群岛。周围海域浪高水深,渔谚说这里是‘无风三尺浪,有风浪过岗’,故此而得名。这三座小岛,与其说是岛,不如说是三座略大一点的礁石。最大的中岛,长仅一里半,宽不过半里。三座岛上除了一丛丛艾草,就只有坚硬的花岗石作为土产,没有土地,更不可能耕种,荒僻得只有蛇鼠才能生存。而当年浪港寨的几百号人,便是瑟缩在此处,在汪洋大海中,如同野狗寻食捡漏一般的劫掠着过往地船只。   不过也正是由于浪港寨的生活是在太过辛苦,浪港海匪才会人人拼命。有着这一群永远处在饥寒交迫中的手下。赵瑜的父亲赵橹当年才能依仗三五十条舢板打下如许大的名头。而日后能攻下衢山,为赵瑜的崛起开辟出一片合适的土地,也正是因为浪港山岛地贫瘠。   “当年日子那才叫苦,逢年过节都没件新衣服。孤穿的衣服都是大哥地旧衣裳改的,而孤穿不下的衣服就交给三弟再穿……”看到浪港山,陈年往事一桩桩的浮现在赵瑜的心头,旧年时的清苦对比起如今的富贵。恍若隔世。   “那是比衢山苦多了。”陆贾点头附和着。他是衢山土生土长,浪港寨打下衢山后。才入得伙,对浪港寨地旧事并不了解,并不想多说此事,跳过话题,拍着马屁:“大王能以荒僻之地成就如今的大业,若让后人说起,怕也只有汉高能相提并论。”   “这话等孤进了东京再说不迟。”赵瑜摇头。但嘴角的笑容暴露了他的心意。好话任何人都喜欢,何况陆贾说的很快就会成为现实。   “也就再等一年!现在道君皇帝民心尽丧,等金人将他手上最后的兵力消耗掉之后,臣便可附大王骥尾,直攻东京,将赵佶生擒活捉!”陆贾将拳头一把捏紧,观兵东京,那可是当年做梦也不敢想的事。如今。却已近在眼前。   “呵呵……”赵瑜笑了起来,“真要活捉道君皇帝,根本就不需要去东京。孤那族叔很快就要南下了,我们在瓜州渡守着就能逮到他。”   “南下?”陆贾大吃一惊,“没听到消息啊!前天不还说,金人才刚刚攻下燕山府。黄河也不一定能过。道君皇帝怎么会逃?”   “这是六天前的消息,今早才送到孤这里。二十日那一天,官家封了太子为开封牧,这是明摆着要传位地征兆。等新皇即位,太上皇就没必要留在东京城镇守大局,南逃是肯定的。”   陆贾的惊讶更甚,不过不是为了赵佶传位,而是情报传递的速度:“六天?不,二十日的事,今早就传来。应该五天才对!五天时间就从京城传到衢山?怎么会这么快?!”   衢山是东海情报转运枢纽。除福建、两广以外的各路职方司分部传来地情报,都是先集中到衢山。继而再转回台湾。虽然职方司的工作,陆贾完全无法插手其中。但各地情报传递的速度,他还是有点底的。   从京中到杭州,陆路是一千四五百里,水路由于在洪泽湖绕了两个弯,甚至长达两千里,往常就算是三星加急的文件,也要八九天才能到杭州,再从杭州换乘快船出海入衢山,就又要两三天。而今次只费了五天六夜就到了,比往日缩短了一半还多的时间,陆贾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   赵瑜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的小木牌,抬手丢给陆贾,“靠得是这个!”   陆贾低头,赵瑜丢给他的木牌上涂着朱漆,外雕龙纹,正面是金漆的‘急’字,而反面则同样是饰了金的‘甲申’二字。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有些眉目,但又无法确定,半带猜测地问道:“这是不是《梦溪笔谈》中所说的急脚递金字令牌?”   “没错!正是金牌。”对于陆贾地见识,赵瑜并不惊奇。沈括曾领兵事,又遍历地方,同时还精通百科杂学,他的作品实是一部难得的百科全书,比起其他大宋名臣流传于世的笔记来,《梦溪笔谈》的销量在东海军中是最多的。   在《梦溪笔谈》的第十一卷中,沈括记下了有关大宋铺递驿传的信息:‘驿传旧有三等:曰步递、马递、急脚递。急脚送最遽,日行四百里,惟军兴则用之。熙宁中,又有金字牌急脚递,如古之羽檄也。以木牌朱漆黄金字,光明眩目,过如飞电,望之者天不避路,日行五百余里。有军前机速处分,则自御前发下,三省枢密院莫得与也。’   大宋军情驿传,分步递、马递、急脚递三种。其中最快的急脚递是日行四百里。但如果是配金字牌的急脚递,那速度能达到日行五百余里。这金牌,是木牌朱漆黄金字,只能出自御前,政事堂和枢密院都没有资格发下。而后世,把岳飞从前线召回的十二道金牌,也正是这种金字牌急脚递。   陆贾把金牌双手交还给赵瑜,不过眉头还是皱着。从东京到杭州的一千四五百里的陆路,若是靠金字牌的急脚递,在各地驿栈连续换马,又在途中交换人手,日夜不停,的确能用三天走完。但这金牌只出自御前,每一块都如这一块上的‘甲申’二字那样,用干支做了编号,京畿房的高明光又是怎么弄到手的?难道是偷出来的?   “是伪造的。”赵瑜看出来陆贾眼中的疑问:“总共伪造了全套六十块金字牌。照着真货仿制,沿途的驿栈没一个能分辨出来。”   “很快就能查出来罢?动用金牌总会有记录的。”   “大宋的铺递复核是一年一次,与各州县上缴户籍税簿同时。等到明年十月交上去,再费上两个月来检查,这一年就这么过去了。何况能不能查出来还是问题,天下大乱,金字牌肯定是四处乱飞,混在里面,也难查出个究竟。只要每次安排的路线稍微变动一下,不要多次经过同一家驿栈,绝不虞有人怀疑。”   陆贾对赵瑜佩服得五体投地。军、政、钱、粮等事不提,伪造金牌绝非旬日之功,而东海职方司连大宋驿传审核时间的都探听得一清二楚,便可了解赵瑜为了迎接来年大战所做的准备,究竟有多充分。能借用大宋的驿传系统,比起使用东海在陆上布下的渠道,当然要快捷许多。以东海所使用的密码信件,就算给宋人看到,也不必担心泄密,完全可以毫无顾忌的使用。有了畅通迅疾的传信通道,对于掌握最新军情,赵瑜所乘的车船在中岛西侧的一座小码头上停靠了下来。当年的浪港主寨早烧成白地。剩下的残迹,也在后来的建设中,清理得一干二净。不过尽管当年曾被废弃,但浪港山岛不仅是舟山渔民的避风之地,同时也是衢山巡海船的必经地点,在东海立国之后,又在这里重新造了几间小屋,竖了一座灯塔,并安排了一户渔民在这里看守。他们的任务不仅是看守灯塔,这岛上还有赵瑜岳父蔡禾的坟墓。   东海王驾到,守岛人一家连忙出迎。四五十岁、满面沟壑的户主,在赵瑜面前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只带着两个拖着鼻涕的小子,跟在后面鞠躬哈腰。倒是他浑家,虽然粗手大脚,但行事利落、口齿伶俐,比他丈夫强出许多。   使人赏过守岛人一家,赵瑜排开从人,独自拎着一壶酒,往南面岬角处蔡禾的坟墓走去。蔡禾的墓地被打理得很好,墓身用岛上现成的花岗石砌起,墓碑也是一人高半尺厚的黑色花岗石。墓前的两棵矮松,应是岛上仅有的乔木,不过从高矮来看,已经不是修墓时的那两株,应是后来补种的。   赵瑜跪在墓前,把壶中佳酿浇在墓碑上。相对于关系冷淡的便宜老子,以及互相看不顺眼、恨不得对方去死的赵瑾,无论是浪港山还是衢山岛,对他最亲近也最关照的总是蔡禾。他这一跪,的确是真心诚意。   “二叔!你肯定想不到罢?再有一年,你就是大宋的国丈了。你的女儿,很快就能母仪天下,而你的外孙,也即将统治这片土地。”   就在赵瑜追祭着亡灵的时候,东京城中一片混乱。太子赵桓在乱局中仓促即位,赵佶则一边念着‘休休’,一边装病晕倒,暗地里打着让赵桓在京中顶缸,自己南巡避难的念头。诸宰臣是战是和不能决断,除了吴敏、李纲等寥寥数人,都转着南逃的注意。   而完颜宗翰此时,已经开始围攻太原府,宗望的东路军则越过中山府,直逼黄河,离东京城只余十日。      第三十四章 改变(上)      太原府。   太原,也称晋阳。自周代的晋国时起,直至隋唐、五代,太原就是天下闻名的雄城。而王昌龄的那句‘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中所说的龙城,其实也是指的太原。   不说因周成王桐叶封弟而建立的晋国,也不提从太原起兵一统天下的唐高祖李渊,单论五代十国,其中就有三朝一国是从太原起家。唐河东节度使李克用,其子李存勖建立了后唐,割让了燕云十六州的后晋儿皇帝石敬瑭也是从河东发家,再往后,刘知远同样以河东晋阳为基础,当上了后汉高祖。到了后周郭威篡位,时任河东节度使的刘知远之弟刘崇又在晋阳自立,史称北汉。在五代和宋初的传言中,太原府的王气不在开封之下。   所以当太宗赵光义领军灭亡北汉后,为防有人再籍此起兵,便火焚晋阳,将周长四十二里,开有二十四座城门的晋阳城,烧作了一片瓦砾。不过晋阳毕竟地势险要,所以不得不再建一新城。这座新城,夯土的城墙长十一里,城门仅有四座,就是如今的太原城。   这座自建立时起,一百四五十年来便没有经历过一次战火的城池,如今却被金国的大军围得水泄不通。虽然金人尚未大举进攻,但城外的军势已经让城中守军肝胆俱寒。   知太原府、同时也是河东路经略安抚使、马步军都总管张孝纯站在城头上,望着金人在城外耀武扬威。城中可堪一战的只有三千胜捷军。其余兵将皆尽老弱,就算征发了城中百姓也只有四万余人,而围在城外地金军已多达十万,这一仗真不知道该如何打下去。   “爹爹,好像金狗人数又多了一点。”张孝纯的长子张浃在他身后说着。   “义胜军都投了金人,人数当然会多。”一开始的情报,金人只有六万。但现在太原城下,却足足有十万众。近一半是投降金人的义胜军。   提起义胜军,张浃立刻咬牙切齿:“那些无君无父的逆贼,若非是他们,金狗如何能这么快杀到城下!”   张孝纯却半点不怒,他心头的火气这些天来早已消耗得一干二净,声音平静无波,却透着浓浓无奈和疲惫:“义胜军久在虏境。早忘了礼义廉耻。入夷则为夷,入夏则为夏,没有时间教化他们,指望他们对国朝有忠义之心,直如缘木求鱼。”   当初燕云虽是归附,但山前山后的汉儿仍是不逊,作反者甚多。所以从童贯开始,各任宣抚使都用着百年来故伎。招募这些燕云汉儿从军,号为义胜军,并尽数迁往内地安置,其中在河东地有十余万人。   为了安抚这些义胜军,粮饷官中都是优加给付,连常平仓和义仓这些不得妄自支用的钱粮都听任其使用。不过一年多地时间。河东钱粮皆消耗一空,再无力供给。被养刁了嘴的义胜军们因此而怒,而官军又时常与其为敌。两方结怨,义胜军遂起了叛心。   女真军至朔州,知朔宁府——这是朔州、武州和宁化军合并起来的大府——孙翊领军出战,城中的义胜军开门献城,孙翊只得逃往宁化军。等金人到武州,义胜军又开门献城。金人兵锋长驱直入。打到代州城下,守将李嗣本率兵据守,而义胜军将其擒下。再一次开城投降。到了忻州。知州贺权以朔、武、代三州为鉴,心知就算想守。也是被城中的义胜军绑了投降的结果,便干脆主动投降。   太原北方朔、武、代、忻四州地势险要,雄关重重,是河东路的第一重防线,若是守军尽力奋命,足以把金军拒之门外,但义胜军一反,金人兵不血刃,便顺利地进逼太原。   太原之北尚有石岭关,是为太原的北方门户,乃天下闻名的险关要隘。其关横东西,路纵南北,历为太原通往忻、代、朔、武的咽喉峡口,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也不为过。比起城垣狭小的太原城,石岭关更易于防守。为了保住这座关隘,张孝纯先遣部将冀景镇守,而冀景以兵少相辞。   当时张孝纯还不知道北面诸州失陷的原因,故而他派出了义胜军耿守忠的八千人相助。可惜守忠不忠,当张孝纯从北四州逃回的士兵口里了解到义胜军地叛心时,耿守忠就已经开关出降,完颜宗翰的大军遂直抵太原城下。   不过到了太原城下,金人并没有大举攻城。只试探了两次,见城中守备严密,便把城池包围了起来,打起了围点打援的主意。就在张孝纯现在所站的南门处,有三枚首级用竹竿高高挂起在百步外,远远的看不出面目,但同挂在竹竿上的袍服、金盔以及一幅写着官称名讳地白绫让守军知道了他们的身份——朔宁知府孙翊、晋州知州罗称以及府州兵马使韩权。   太原是河东重镇,完颜宗翰,周围军州皆全速来援。丢了朔州的朔宁知府孙翊带了三千人当先赶到,但金军势大,这三千人没能入城,尽数战死在城下。仅仅过了两天,因赵瑜的讽刺而被称为猪帅的刘延庆之子刘光世率两万延安府军并晋州知州罗称领三千晋州军赶来。同时,世镇府州的折家家主折可求也率两万麟府军来援。   对于名声臭大街的刘光世和文人出身的罗称,张孝纯并不是很指望,但折可求的折家军,当时太原城内是抱着极大的希望。折家与姚家、种家,并为西军世家。而跟种、姚两家不同,折家是党项出身,自开国时便投向了大宋,世镇位于河东路西北部地府州,后世话本《杨家将》中地佘老太君。其实本姓为折,也即是折家人。折家军与同为党项的西夏厮杀了上百年,在西军中也是数得着地精锐。   四万三千人与金军战于交城。自早至日中,双方胜负相当,而宋军分据各处要点,还占了地利。但这一切只是假象,金人的精锐穿山而过。从折可求本寨之后杀出,战局顿时为之一变。刘光世发挥家学渊源。腹背受敌的折家军尚在苦战,他却望风而逃,金人追之不及。他这一跑,折可求再也无法支撑,麟府军大溃,罗称、韩权皆战死于阵中。经此一役,河外精兵十损七八。短期之内不可能再有新的援军了。   要抵挡住十万金军,就只能靠城中的四万新兵。张孝纯虽不通兵事,但也很清楚这个任务到底有多艰巨。金人地确不擅攻城,但他手下的兵将却更不擅作战,两相对比,还是他这里更差劲一点。何况金人仅仅是不擅于制作攻城器械,但开挖起地道来,却有足够地人手。今早当他听说发现金人开挖地道的迹象。张孝纯的心脏差点都要停跳。   一阵脚步声在登城的阶梯上响起,伴着细碎的甲叶撞击声,又在张孝纯身后停下。张浃唤道:“爹爹!王帅来了。”   张孝纯回头,他的副手河东马步军副都总管王禀正在他身后肃然恭立,“末将见过张帅。”自从当年跟随童贯平方腊之后,他宣和四年又以宣抚司都统制从童贯攻辽。现在他是河东路马步军副都总管,作为太原府中地位最高的武将,主持城防事务。   一见王禀上来,张孝纯连忙问道:“正臣,金人地地道可处置好了?”   王禀笑道:“金人的地道挖得太浅,很容易就查了出来。对着几处地道的位置,末将已使人在城内掘了几条深沟。等金人挖进城中,便会给深沟阻住。张帅不必太过担心。”   “地道对城墙是否会有影响?”   “从地下动静来看,金人挖的地道并不大,能挖出将城墙陷下去的地道。只有使用头车(注1)辅助才能做到。金人的地道最多只能让人爬着进来。没有大碍。”王禀看看城外:“若是城外有濠河,根本就不用担心地道。可惜啊。若太原能有晋阳城一半规模就好了……”   张孝纯明白王禀的意思,却不接口。倒是张浃他早前游览过晋阳城的废墟,深有同感:“若是当年晋阳没有被毁,现在我们就会轻松得多。晋阳城当道而立,位置比太原更胜,而规模也是太原数倍,城高濠深,让金人攻个三五年都不成问题。”   张孝纯瞪了儿子一眼,焚烧北汉都城是太宗皇帝地命令,现在说这话,等于是对赵光义不敬。   张浃不理父亲的怒视,继续道:“不止是晋阳城,还有援军之事。今次各地军令不一,援兵逐个前来,是给金人各个击破的机会。若是有人能居中指挥,把众力合一,也不会有现在的结果。都是童贯,若他不逃,以他的名望足以使动河东各地守军,不至于让他们一个个来送死。”   “还提他作甚?童太师平生作几许威望,事到临头,却畏缩怯懦,抱头鼠窜,有什么脸面再见天子!”张孝纯回顾长子,长叹:“再莫提此事,我父子俩且死守此城。”转而又对王禀道:“正臣,这太原的防务、一城百姓地性命我就交给你了。”   “张帅放心,王禀必不负所托。”王禀抱拳回道,顿了一顿,他又添了一句,“童大王之举,某不屑为之!”他是被童贯留下来顶缸的人选,作为西军名将,他心中也不值童贯的作为。   就在半月前,当现任河东河北宣抚使童贯童大王得知金人即将南侵,便打起了临阵脱逃的念头。而张孝纯听说后,心下大惊,连忙赶到宣抚使司,对童贯道:“金人背弃盟约,大王应该会合各路兵将,全力应付。现在大王离开,人心必将动摇,这是弃河东与金人啊!河东既失,河北如何能保?还请大王稍加留步,共图报国。且太原地势险要,城防坚固,百姓亦是豪勇敢战。金人不一定能攻下。”   而童贯的回答则是:“‘贯受命宣抚,非守土也。必欲留贯,置帅臣何为?’”——童贯我地任务是宣抚,不是守土。一定要留下我童贯,那又何必设立你这个帅臣的官位?丢下这句话,当天晚上,他就趁夜逃回了汴京。   王禀很清楚。童贯自从封王之后——更远一点,是从燕云回来之后。便如同变了一个人,若是当年他在宋夏前线也是如今这幅模样,早被天子下令斩了。官位一高,骨头就养得酥软了,也没有当年的锐气。童贯一旦得偿夙愿,就再不肯以身犯险,就算他做得再好。也不可能升做亲王,何必把自家的性命置之险地?   只可惜了河东的百姓,遭此大难。   回头看着城外,虽然已经把金人地地道封住,但他心中总隐隐有种不详地预感,总觉得金人地用意不会那么简单。‘金人不会那么聪明罢?’王禀只希望他地预感是错误地,他攻克睦州城的办法,金虏应该不可能学到。   ※※※   同一时刻。   太原城外。完颜宗翰正遥望着太原城。   “斡离不运气好啊。河北一带尽是平原,打不下的城池绕过去就可以。哪像河东,这太原城不打下来,我也不敢贸然南下。”他抱怨着,但语气却很轻快。   “已经够轻松了。”副将完颜希尹在他身边说着,“本以为在武州、代州要狠狠打上几仗。现在却是轻轻松松的就杀到太原城下。”   宗翰笑了笑,头也不回的问道:“地道挖好了吗?”   “已经挖到城墙下了。”   “那就别在浪费时间,快点开始罢!不能输给斡离不。”   “当然不会输给他!”完颜希尹叫着,转身走了。   很快,地道口忙碌起来。完颜宗翰看着手下的士兵们将一包包火药送进地道,须臾之间,每一条地道都塞进了上千斤的份量。   再次抬头看着太原城上地将旗,完颜宗翰哈哈大笑。从今以后,汉人赖以与北方骑兵对抗的城防要塞,再也不是难以逾越的天堑。有火药在手。再坚固城池也别想在爆炸中幸存。   几缕火光没入地道之中。大宋宣和七年十二月廿六日,随着几声惊雷。太原陷落。   在另一个历史中,被挡在太原城下,不得不分兵围城,以保证后路的西路军,今次只用了八天便顺利破城。太原一落,河东全境沦陷已是必然,再不用担心归路被封,完颜宗翰可以毫无顾忌的全师南下。攻下太原的第二天,宗翰便领军继续南侵,渡过黄河,直取洛阳,封死潼关,堵截西军救援都城的必经之路,并东向汴梁。   至于东路的完颜宗望,他所面对地,是中山、河间、真定这河北三镇,以及附属三镇的瓦桥、益津、淤关三关。大宋河北两路与燕地本无山峦相隔,视为一片平原坦途。为了限制北方骑兵的突袭,宋人利用黄河泛滥后形成的黄泛区,不断的开挖鱼塘、沟渠,在宋辽交界处组织起一道河网塘泺屏障,有宋一百五十年,一直守护着河北,乃至中原。但这道屏障自从道君皇帝即位后,便再也没有认真疏浚过,往往被泥沙淤塞,不复旧观。同时金人入侵又是在冬天,大地冰结,尚未荒废的塘泺也无法再抵挡金人铁骑地跨越。   在李纲后来的奏疏中,曾说道:‘河北塘泺东据海,西抵广信、安肃,深不可以涉,浅不可以行舟,所以限隔胡骑,为险固之地。而比年以来,淤泥干涸,不复开浚,官司利于稻田,往往泄去积水,堤防弛坏。’   面对这样的一道漏洞处处的防线,完颜宗望便没有在几座坚城下浪费火药,能破之城则破,如真定府,便是一战而下,但像中山府这样的坚守城池,他便绕路而行。很快金国东路军的先锋完颜宗弼和领路的常胜军郭药师便抵达了浚州,横跨黄河的三山浮桥便在此处。   此时守卫三山浮桥的是内侍梁方平和步军都指挥使何灌。梁方平是庸人,但何灌却是京营名将。在赵佶传位于赵桓时,也立了大功。当时与赵桓争位的郓王赵楷听说道君内禅,便想趁大局未定连夜入宫,再争上一争,却在入宫时遇上了把守殿门地何灌。赵楷对何灌道:“太尉岂不识楷耶?”何灌指着手中宝剑:“灌虽识大王,但此物不识耳!”硬是将赵楷赶走。   只是何灌这名将成色却是不足,平日里看起来威武过人,但事到临头,却与梁方平一般模样。梁方平领兵在黄河北岸,敌骑突至,其军仓卒奔溃。而在南岸守桥地何灌望见金虏旗帜,便烧断桥缆而逃,陷没者数千人,而金人损失仅三骑。   当宗望率领骑兵抵达黄河北岸时,南岸已无一名宋军。借助十几条船只,花了六天,完颜宗望将女真骑兵全数渡过黄河,而此时,他手下的步军才抵达黄河岸边。没有再等步兵,完颜宗望领军西行。   靖康元年元月初七,宗望军至东京城西北,屯兵牟驼冈。这里是天驷监地草料场,刍豆如山,又蓄养了马匹两万,尽被宗望夺取。完颜宗望嘲笑大宋君臣:“南朝可谓无人,若以一两千人守河,我辈岂能渡哉?”   消息传到衢山,赵瑜大惊失色,不是因为东京被金人夹击,而是因为太原陷落的方式。在他的记忆中,金人第一次南侵之所以没能攻下东京城,就是因为太多未被攻克的城池留在金人身后,让他们不敢在东京城下久留。等到靖康元年十一月,有了多次攻城战的经验,河北、河东多数的城市沦陷,金国的东西两路才能顺利的夹击开封,将城中的赵家皇室一网打尽。但如今,利用火药爆破技术,金人可以很轻易的攻克原来必须绕道而行的城市,不论是保州、中山,还是大名府的城墙,都不可能在火药幸免于难。就算是东京城,也是一样。   赵瑜的一切战略规划都是以他记忆中的历史为基础进行布置。正因为他以为,他才没有在东海国中下达总动员令,只是让赵文和陈正汇按部就班的动员预备役,将各个营头逐个补充起来。赵瑜打算用一年的时间,把东海国的生产和生活慢慢转入战时轨道,将战争对国家经济的伤害压到最小,但现在,局势脱出了他的掌控,原来看似稳妥的策略已经无法与现实配合……   历史已经彻底改变!   注1:宋时挖掘地道的专用器具。分为屏风牌、头车、绪棚三个部分。据武经总要载,用头车掘进至城墙下的地基后,先用木板支撑挖掘出的空洞,然后放火焚烧支架,地基毁坏后,城墙便会倒塌。      第三十五章 改变(下)      靖康元年元月初九,乙亥。   衢山。   观音山总寨议事厅。   赵瑜高踞正堂之上,在他的面前、大厅的中央,摆着一张长桌,铺满了地图和沙盘,在他身边,则放着一张置挂地图的架子。其下以枢密副使、同知总参谋部的朱聪为首,身在衢山岛上的军方重臣围着桌子两面环坐,参谋部的一众高级参谋也列席在后。虽然此时赵瑜还不知道完颜宗望此时已进抵开封城下,但太原陷落的消息,他通过金牌传信已经收到,推断出后续的结果,并非难事。对于宋金战局如此急速的变易,东海原订的军事计划必须作出相应的改变,甚至是废弃。赵瑜召开这次军事扩大会议,正是为了讨论此事。   只是不同于赵瑜的眉头深锁,所有将领和参谋们却都是一脸喜色。改动预定方案,对东海军来说,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临机应变是东海军官们的最基础的能力之一。赵瑜也不是太宗、神宗那般,会在出战前给领军的将领几份阵图,让他们只能按着阵图来打仗的主君。   一直以来,军事计划多番修订都是很常见的事,当年攻郑家、克交趾,哪次没出过意外?能顺顺利利施行的方案,却是少见的紧。每年参谋部给否定的计划还少吗?一百份方案里有七十份因毫无价值要丢进焚化炉直接销毁;剩下的三十份中,又有二十五份会存进架阁库地故纸堆中以待日后借鉴;仅余的五份里。需要在施行中加以改动还要占去四份,真正能顺顺当当完成的仅有百分之一!   虽然今次完颜宗翰在太原战役中使用的爆破战术超出了预计,但这也代表女真人终于有了打进东京城的能力——这一点,在东海军中,只有赵瑜一人始终深信不疑。   大宋现今虽然军力孱弱无比,但底蕴比之辽国还要深厚十倍,人力财富更是辽国的百倍。纵然经过道君皇帝糟践多年,但天下人心还在赵家身上——不然。赵瑜何苦要给自己弄个太祖嫡脉的名头——而金国新立,根基浅薄,只要核心兵力损失个三五万,他们就会完蛋大吉。若是金人南侵,如果只是劫掠一番倒没什么,不过他们如果想打进东京城,或是干脆占了黄河以北不走。那根本就是痴心妄想、自寻死路。   在参谋部几年来地上百次战棋推演中,深入黄河南方的金人,只要在东京城下稍稍耽搁,运气最好也只是带着一半人马回去,与后晋时打进汴京城地辽太宗一样,被北地汉人赶回老家;运气差一点的几十次,根本就是全军覆没。在作战司的参谋们看来,金人将东京城攻下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寄望于此,完全不现实。   只是赵瑜却对这些推演结果略看一眼就丢到一边,直接命令参谋们按照金军一年间两次打到东京城下,并在第二次南侵时攻入东京城中俘获宋主的战情,来订立全局性的应对预案。   赵瑜这次无视他们专业性的建议而独断独行地行为,对于一直被着力培养独立思考能力。自豪于参与国政的作战司参谋们,实在是不小的打击。不过,他们会不看好金人并非没有道理。   在历史上,就算大宋皇帝是头猪,只要它能对李纲、种师道言听计从,决意举全国之力决战,而不是举棋不定,甚至自废武功,金人想回黄龙府老家都难。只可惜就是因为坐在龙椅上的不是一头猪,才会变成最悲惨的结局。   不过现在的情形不一样了。从太原一役来看。金人已经有了实用性的爆破技术,同时在职方司辽东房所提供的情报中。金国也制造出了原始型地火炮,靠这两样利器,破开开封府城门的几率至少在一半以上。尽管在赵瑜的预判中,金人是要到第二次南侵时才能攻进东京城,但比起作战司早前悲观性的看法,赵瑜判断的准确性还是高出不少。   只是现在衢山岛上只有两个营五千人的近卫军、一千人地镇戍军,以及第一、第二两支舰队的一万八千名水军。要实现早前的计划,兵力远远不足,等紧急调集的后续兵力从台湾过来,至少还要两个月。而进行东海全国总动员,发动起计划中的二十五万大军,则需要半年之久。所以现在困扰在赵瑜和在座将领和参谋们的最大问题,就是如何用手上的这点兵力,在东京城破以后的乱局中获取最大的利益。   “说说罢,这事对我东海的影响,还有接下来该如何行动?”一阵简短地开场白之后,赵瑜问着麾下众将。   “这是件好消息!”陆贾地地位虽在朱聪之下,但最受赵瑜宠信,由他出言定下会议的基调,是理所当然地事,“这正证明了大王对宋金之间胜负结果的判断是正确的。虽然局势的进展比预计中的要快,但作出相应的调整也并非难事。”   陆贾把场面话说完,看了眼对面的朱聪。朱聪点点头,接过话头:“一开始的计划,就是建立在金人攻破东京城的基础上,那时天下大乱,大王起义军,逐金虏,名正言顺的取得天下。如果那时金虏如辽太宗对后晋废帝石重贵例,将道君皇帝和他的子嗣都掳往北地,那就更容易了。   而现在的情况也差不多,太原金人能用火药炸开,东京自然也可以,何况金人还有火炮。虽然不知道金虏要怎么处置东京城里的新皇帝,但只要把军队及时调上来,照原计划实行,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那道君皇帝怎么办?原计划中可没有预计到他会离开东京。”一个小参谋毫不客气指斥朱聪话语里的漏洞。当然。尽管赵瑜提倡军议时,无分尊卑,任何人都可畅所直言,但直接反驳朱聪这等军方大佬地话,平常的参谋真的这么做了,也绝不会有好下场。只有东海国第一位武状元,昌国出身的丁涛才敢于以这种口气说话。没有理会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的朱聪。丁涛继续说道:“道君皇帝现在往南来了,说是去亳州烧香。但摆明是逃难,以他的胆子不会只逃到亳州就停步,泗州、扬州,甚至江南,都有可能。他还带着皇后、嫔妃,皇子、帝姬,还有一众臣僚。如蔡攸、宇文粹中、范讷等人,几乎小半个朝廷都跟道君皇帝一起南下。有他们在外,就算金人将东京城中所有的宗室和大臣都掳走,他们照样能组成一个新朝廷。想执行原定计划,他们是最大地妨碍!”   “丁卿说得没错!有道君皇帝在,所有计划都绕不过他去。”赵瑜并不在乎朱聪的脸面,他想不开是他地事,丁涛这个小同乡可比朱聪更受他信任。而且丁涛的判断也并无错讹,如今的太上皇赵佶的确是最大的妨碍!只要他还在,就算赵桓和东京城中的宗室如赵瑜的记忆中那样被全数掳走,赵佶在江南复位,或是另立随行皇子都在情理之中。大宋地帝位法统,不可能如预期那样顺利成章的落到赵瑜身上。   “不知丁参谋可有什么良策?”朱聪将阴郁的心情藏在胸中。脸色平和的反问道。   丁涛胸有成竹,比起两根手指,“两个办法。一就是干脆今次帮着大宋将金人挡回去,东京墙高濠深,就算金人使用了炸药和火炮,能否破城还是五五之数。且天下勤王之军都在往京中赶去,女真人孤军深入,他们敢在大宋腹地待上十天半月,但绝不敢守到春暖花开。只要尽速在京畿和河北散布谣言,说大王已经起兵勤王。直逼平州、辽阳。金人必然不敢在东京城下久留。”   朱聪冷笑起来:“金人会那么蠢吗?相信这些无稽谣言,他们与后方必有联络。是否遭到攻击,自会一清二楚。”   “那就围魏救赵,干脆发文旅顺,让陈督帅遣人去攻平州和辽阳。”有了丁涛打头阵,所有的参谋官都放开了手脚,一人出头回答朱聪的疑问。   “喂,看看外面是什么季节。冬天!是冬天!除了旅顺,渤海有几个港口没结冰?怎么去平州?而辽河恐怕底都冻上了,还是说让旅顺的兵冒着冰雪走上四五百里陆路去打辽阳?”朱聪还没说话,另一个参谋叫了起来。参谋们一开始讨论,便顾不上这是在赵瑜面前,七嘴八舌的互相辩难着。   “我知道,辽河地确派不上用场,但要登陆,总能找到几个地方。你看看地图,平州北方正有一个不冻港,就是榆关外的润州。”那个参谋离开座位,跑到桌前,找出环渤海的地图,挂在赵瑜身边的架子上,手指指的地方,正是日后的秦皇岛,渤海中仅有地几个不冻港之一。   “兵呢?平州是金虏的南京,其下州县有两万五千人驻守。就算跟着宗望南下了不少,至少还会有一万兵。”   “旅顺那里可是有骠骑第一营和龙骑第一营。就算不动用镇戍军,还有第三舰队的三千水军。九千人足以攻下平州。”龙骑,在大宋殿前司的步军番号中,也有这么一支部队,‘号有马步人,见阵即步斗’。所以在中国,龙骑兵指得就是骑马步兵,而骠骑营则是纯粹的骑兵营。   旅顺的这两个野战营,都是近年来新近组建。其中有燕地的汉人,也有入了汉籍的渤海、契丹和库莫奚人,家室都在东海控制下,又接受过整训,战斗力和忠心都不差。龙骑兵一人一马,是四千人的大营,而骠骑营一人三马,仅有两千人。但如果加上三千水军,其战斗力足以压倒平州的金人守军。只是……   “打平州做甚?!”丁涛听不下去了,讨论地方向完全偏离了主题,“配合着谣言。骚扰一下逼完颜宗望和宗翰回师就可以了。不能打痛金人,以防他们不敢再次南下。只要金人回师,接下来,就是按照原订计划行事,等明年将他们彻底解决!”   “真地会如此顺利吗?就算不真地动手,金虏恐怕也不敢再南下罢?那时又该如何?”陆贾出言问道。   “只要接下来地一年,与宋廷吵上几次。让金人知道大王与道君皇帝父子决裂,他们必然还会南下的。金虏以劫掠起家。今次攻入大宋。所获必远超过往,自然是食髓知味。当听说我方不再救援大宋,就算有几个稳重的会有疑心,但下面的人,可都会逼着他们出兵。”丁涛侃侃而谈,言辞有理有据,“而且。在这一年里,宋主若是割地求和,大王便有了起兵夺位的大义名分;若是整军备战,大宋必然会大肆搜刮民财,以至民怨沸腾,到时就算金人不南下,只要大王起兵后宽徭役,减赋税。一样会天下归心。”   赵瑜捻着下颌的胡须,皱眉沉思。丁涛地这个策略对他有很大的诱惑力,将天下局势推回应有地轨道,让计划按部就班的进行下去。等二帝北狩,天下无主的时候,他作为太祖皇帝的嫡脉子孙。横空出世,率领大宋臣民,将女真斩尽杀绝。   当然,如果一切依照历史走向,康王赵构会是个麻烦,不过赵瑜早就准备从近卫营中抽调出一支两三百人特遣部队,以义军的名义去磁州或相州候着,当赵构作为使金人质被派出来时,趁机将其刺杀。赵瑜甚至想好领队的人选——丁涛文武双全,智谋过人。可以为首。王贵是相州人。深悉地理,可以为副。顺便他还有可能将岳飞拐回来。   如果真能如丁涛所言,在东京城破之前将金人吓退,以赵瑜对日后的徽钦二帝地了解,天下大局当真会再回到他记忆中的轨道。所谓性格决定命运,赵佶、赵桓父子俩的性格摆在那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只要他们的本性不改,他们的结局也不会改变。   只是丁涛这一条策略的前提,是开封不被攻破!以旅顺出兵的速度,和谣言散布的时间来看,至少要保证一个月之内,金军进不了东京城。这个可能性,就如丁涛前面所说,是一半一半。   “那另一个办法呢?”赵瑜打断了参谋们地议论,他只沉思了半刻,他的那些参谋们几乎把旅顺军的作战方案都做出来了。   丁涛从桌前把头抬起:“就是大王以勤王的名义直接出兵,将道君皇帝捉起来,挟天子以令诸侯,到时候,撮扁捏圆都随我们意。”   厅中突然静了下来,几十双眼睛紧盯着丁涛。赵瑜也不自在的扭了扭身子,这是让他当活曹操啊……这小子!   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丁涛神色自若,继续道:“道君皇帝能禅让一次,就能禅让第二次,只要大王能救民于水火,接下帝位理所应当。”   震惊过后,赵瑜考虑起这么做地可能性,以现在他手上的军力,攻城略地肯定不行,与金人正面交锋也难以应付,但若用来把南逃的道君皇帝捉起来却是绰绰有余。不过这个行动必须要快,在他的记忆中,赵佶最后到的是镇江。而等他到了镇江,两浙、江东的勤王军齐至,那时想动手就难了。最好的时机是在赵佶渡江的时候动手,但以他南逃的速度,留给东海的时间,最多只剩四五天。也就是说,军队必须今天就出发……   赵瑜想到这里,猛然抬头,惊问道:“丁涛,你说地这两个办法其实是一回事罢?”   丁涛笑着抱拳拱手:“大王圣明!”   陆贾这时一拍大腿,恍然道:“先派一万勤王军把道君皇帝保护起来,同时命旅顺骚扰平州,并散布谣言。如果一个月内,金虏攻破东京,天下自然而然就是大王地了,如果金人攻不破东京而北返,那就把道君皇帝给放掉,与宋人决裂的借口同时也就有了。丁参谋,我说地是也不是?”   “陆督说得正是!”   听到两人的对话,厅中一片喧哗。赵瑜看着丁涛,欣喜非常,他的这个武状元当真是成长起来了,他的提案的确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对于丁卿的提案,各位还有什么别的意见?”心中下了决断,赵瑜准备结束今次的会议。   沉默了半天,朱聪这时重新开口,直刺丁涛提案的核心:“我想问一下,丁参谋你想怎么捉到道君皇帝?如果他想过江,自然一切好说。只要守住京口就没问题。但如果他不过江,就留在亳州怎么办?若是他半途去了他处又如何?”   丁涛不慌不忙的回道:“以道君皇帝的胆量,他绝不敢留在亳州。那里离东京太近,有没有险关要隘,被金人生俘的机率比留在东京城中还大。就算道君皇帝想不明白,他身边的人也都会提醒他。且道君皇帝出京时是沿汴河南下,他身边又带着皇后嫔妃,皇子帝姬,还有一众闲杂人等,这样的队伍不可能离开水道走陆路。所有道君皇帝一行仍会沿汴河南下,至少要到泗州的洪泽才会停下来。”   朱聪的语气一下尖刻起来:“也就是说我们要先打下泗州喽?那还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做派吗?”   “不用打泗州!以我东海在淮东的布置,散布些谣言逼他继续南下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   朱聪嗤笑道:“说和做是两回事,道君皇帝怎么想没人能知道!”   “不用想了!”赵瑜打断了两人的争论,“孤那族叔对金人闻风丧胆,不会敢留在泗州,必然会继续南下,过了江才会停下来,我们在瓜洲守着就行了。”   赵瑜站起身,走到长桌边,盯着地图看了一阵,突然出掌重重一拍,在木桌的摇晃声中,他大声质问:“以我东海的水战实力,会让孤那族叔逃掉吗?!”   众人轰然应诺:“当然不会!”      第三十六章 异变(上)      惨白的冬日照在汴京城上,一阵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将尘土合着落叶一起卷上城头。灰霾的天空如城上守军的心情一样阴郁,空气还隐隐藏着一抹死亡的味道。几十只寒鸦在空中飞舞,喳喳乱叫着。粗糙刺耳的声音如锉刀一般狠狠锉着人们的神经,双翅拍动间,不住散布着恐惧。   这些不吉的黑色幽魂,不时落下地面,叼起几条血肉,又扑腾着飞上天空。就在寒鸦的落处,无数刀枪矢石散落于地,上百具残破不全的尸首横七竖八的躺着,鲜血已经凝固发黑,但从创口中冒出来的尸臭和一点血肉被滚油泼过后产生的焦香,仍混入风中向四周散布开去——一场人数不多但依然惨烈的战斗刚刚在这里结束。   隔着半里多地,完颜宗望看着东京城下宽阔的濠河不禁摇了摇头。昨日他找了几十条船从汴河上试探性的进攻了一下东水关,虽然被守军用飞石劲弩给击退,但也顺便测出了濠河的深度。一丈半的水深,想用地道炸开城墙,至少要挖到两丈半的深度,才能防止地道渗水,要不然就得从城墙根底下直接开挖。而这么做的结果现在就在城下。   三百名神箭手护着百名工兵硬冲到东京城下,城中的宋人不敢出城驱逐,便用强弩劲弓加上石块滚油拼命的丢下城来。虽然神箭手尽力护持,用弓箭射下了几十名冒冒失失的守军,但百名掘土的工兵还是死伤了大半,顺利退回来的只有二十余人。   尽管计划失败,不过宗望还是从中看出了城内守军的虚弱。他曾从当年的长生败军那里听说过东海人的箭阵,仅仅百人就能密如雨下,使精骑不得突入。而东京城头的强弩,威力不弱于东海商人们在北地贩卖神臂弓,但准头和协调性却远远比不上东海。真正死于箭下的士兵其实很少,更多还是葬身于当头而落的石块和滚油。而且城上的守军几乎是不要钱的往城下掷石泼油,石块堆得有两尺高,油料汇成了小溪,这些守城的宝贵物资被浪费得实在太多,远远超出必要的限度。   完颜宗望啧了啧嘴,能用区。区百条人命,就交换下来这么多守备物资,这笔买卖实在很划算,反正死得都是常胜军,他没必要替郭药师那个三姓家奴心疼。拨转马头,领着一众亲卫,往大营奔回。这里离东京城太近了,当年澶州城下,死于床子弩的辽将萧达凛就是太过大意,才让宋人捡了个便宜。宗望深悉历代战事,不会在无谓的地方冒太多的风险。   宗望纵马回营,刚远远见着营门,就见另一个方向尘头大起,也是一队人马同样往大营这里奔来。宗望不以为异,这段时间,他派出营去开封附近的州县里打草谷的队伍实在数不胜数,看起来又是一队满载而归。   对方渐渐奔近,面目也越来越。清楚。宗望发现领队的竟是他的叔叔,阿骨打和吴乞买的异母弟弟,东路军名义上的主帅完颜阇母。   “十一叔!”宗望惊道。   “斡离不!”完颜阇母也远远的大叫着宗望的名字。   宗望拍马迎上前去,脸色微沉,阇母他怎么能随便。出营!当初,宗望以自己身为侄儿不便对叔叔发号施令的理由,将东路军的主帅之位让给了阇母,不过实际上领军的还是身为监军的他。但就算是名义上的主帅,阇母也不该以身犯险,贸然出外抄掠。若是出了意外,对军心士气的打击不会小到哪去。   只是阇母浑然不觉侄儿的怒意,轻轻一夹马腹,同。样迎着宗望过来。在他的马鞍前,打横架着一名女子,虽然面朝下看不清面目,但能被阇母看上,也不会是普通的美人。   “斡离不,你看着汉女如何?”与宗望双马交汇,阇母。大笑着抓着头发把马上女子的上身扯起。那女子十五六岁的样子,面上涕泪横流,却依然能看出是一名绝色。   “的确不错!”宗望。敷衍着说了一句,双眼在那个被掳来的汉女脸上一掠而过,扫上阇母的队伍。只见人人马上架着一女,而随行的战马上更是大包小包裹了不知多少财物。   宗望有些不屑的看回自己的叔叔,身为主帅,任何劫掠来的战利品他都能分到最好的一份,何必自己动手,有这个时间,还不如想想如何打破东京城。东京城里的货色更多也更好。   何况那些庸脂俗粉有什么味道。相貌虽好,但身份太差。宗望一向喜好贵家女眷,身份越尊贵,他玩得越痛快。就算是半老徐娘,只要跟皇家王室沾点边,在他眼里,也比那些国色天香的民女强上百倍。他的帐幕中,充斥着辽国的嫔妃和公主,还有一些重臣家的妻妾。不过辽国再怎么比不上大宋的。听说南朝道君皇帝的后宫中尽是沉鱼落雁的佳丽,那些帝姬更是个个绝色,想到这里,宗望心头一片火热,呼吸都粗重了少许。   回到大营中,阇母打个招呼便带着抢来的女子去自已营帐中快活去了。宗望也回到自己的大帐中。在两名汉女的服侍下,脱去盔甲,一身轻松的宗望半靠在软榻上,计算着如今的局势。   今次南下攻宋,比起对付辽人还要顺利许多,远远出乎宗望一开始的预计。当初的计划虽然明里说着要打进东京汴梁,但实际上,宗望只准备攻到黄河边,逼宋人割让河北河东就打道回府。只是有了东海新闻上的地图指引,又有了郭药师这个几年来多次去过东京、深悉大宋内情的识途老马,他才最终决定冒险渡过黄河。   而宋人的表现,也证明了他的决定并没有错。在黄河南岸布防的宋军还未接战就一哄而散,在黄河边渡河的五天五夜里,也没有一支宋军来干扰。一直攻到东京城下,那个叫何灌、在黄河边逃跑的宋军将领,才被强逼着返身作战,当然,结果可想而知。   虽说东京城防严密,一时难以攻克,但宗望还有一招杀手锏,只要再等几日,就足以让他昂首走进汴梁城。所以这几天,他一边使人试探性的进攻,一边对南朝新皇帝派来的和谈使节狮子大开口,要南朝割让太原河间中山三镇,并输款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还要派亲王出来做人质。不过,这只是宗望无聊时的一点游戏,耍个乐子罢了。等他打进东京,想要什么都有,不需要与人讨价还价。   同时宗翰那边听说进展的也十分顺利,在火药的帮助下攻克太原城的消息宗望已经收到。太原是南朝河东核心所在,太原陷落,宗翰就能全师南下,按计划进逼洛阳。如果没有什么变乱的话,宗翰的西路军应该就在这几日便能攻下大宋的西京,将从关中来援的南朝西军,一起堵在潼关的另一边。   据完颜宗望所知,南朝的军队分为禁军、厢军和乡兵三部分,其中厢军和乡兵都是凑数的,没有什么战力。而作为军中主力的禁军,同样分为三部分——河北军、西军以及京营,至于南方各路,所有的禁军加在一起,其数量也不及以上三部分中的任何一部。   现下河北禁军在他的打击下全军溃散,要么散入乡间,要么龟缩在河间、中山这些他没攻下的城池中,一两个月内不可能再集合起来。而京营禁军,宗望已经见识过了,比河北军还差,完全不值一提。至于南朝最精锐的西军,党项那里会牵制一部分,剩下的只要宗翰把好关,也不成问题。   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东海。不过现在天寒地冻,旅顺和天津的东海军全都无法出动,但宗望总要为日后考虑。今次就算攻下东京,等开春时,他还是要回北方。若是之后宋人和东海合力复仇,大金可就有麻烦了。   想到这里,宗望不由得深深叹息,道君皇帝跑得实在太快了,若是这次能捉到他,将他和东京城的赵家宗室都掳回北地,再立个外姓来做皇帝,天下必然大乱。东海王据说是南朝太祖苗裔,届时他肯定要出兵来复国,不过以东海的兵力,等他收拾好南方,河北河东早就是大金的囊中之物了。   ‘如果时局真的如此展开的话,按着大哥的谋划,与东海平分天下也不是不可能。’宗望遗憾的想着。但现在道君皇帝不知道逃到南面的哪个地方去了。有他在南方坐镇,南朝的天下乱不了。而且东海王据说对道君皇帝一向恭顺,一年四季贡使不绝。如果道君皇帝向他借兵求助,他至少八九成可能会答应下来,那对大金将会是个很大的麻烦。   宗望抬头盯着帐顶,苦思冥想,‘得想个办法让东海与南朝翻脸才行。’使人找来南朝的降臣,他问道:“东京城中可有东海的人?”   ※※※   睿思殿中一片愁云惨雾。   御桌之后,当年赵佶的位置上坐着如今的皇帝。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相貌虽是遗传了赵佶的端正俊秀,却没有年轻人应有的朝气和锐气,脸青唇白,双眼无神,绯红色袍服下的身体削瘦干枯,毫无气势可言,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望之不似人君’。比他的父亲还要不堪。   赵桓愁眉苦脸着,他并不是有决断的人。刚开始,金人还没围城时,他便犹豫于走与守之间。李纲说要死守东京,否则宗庙难保,赵桓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但等到耿南仲建议他巡幸陕西,赵桓又觉得的确先去陕西避避风头更安全些。李纲、耿南仲争执不下,其余的宰臣也分作守、走两派互相攻讦不已。   当时赵桓是左右为难,李、耿两人一个是助他登基的功臣——当初赵佶意欲南逃,但只准备让赵桓以太子身份监国,是李纲与门下侍郎吴敏出言逼着赵佶退位内禅——一个则是从龙的东宫旧臣,在赵桓身边服侍了十四年之久,情谊非常。他俩的话,赵桓都能听得入耳。虽然从心里上讲,他还是想逃远点暂避兵锋,但身边的班直护卫家室都在东京,逼着他们拋妻弃子,全军登时溃散都不是不可能。   不过当完颜宗望围城后,赵桓就不用再苦恼了,反正已经跑不掉了,现在要考虑的,究竟是战还是和的问题。只是李、耿二人争论的焦点,也从守和走变成了战与和。宰辅们有的要战,有的要和,金人围城已有数日,而赵桓的主意依然摇摆不定。   赵桓坐在他父亲的位置上看着殿中,偌大的睿思殿空空落落,当年能入这殿中的文武官员足有数十人,但现在,却连区区十几名宰辅都没到齐。   金人尚未围城的时候,上皇先带了大批的臣僚离开。有他做榜样,很快工部尚书张劝便弃职南逃,卫仲达、何大圭等五十六人也跟着弃职南逃。童贯带着三千胜捷军跑了,殿帅高俅也带着三千禁军跑了,还有蔡京,他带了一大家子上千人一起向南去找太上皇去了——赵桓私下里真是很服这位四次为相的权奸,这么一大家子,竟能在金人眼皮下顺利南下,蔡京活了八十岁,当真不是白活的。   就在赵桓他刚刚登基的时候,太学生陈东领着一帮只知道添乱的书生伏阙上书,劝他诛蔡京、王黼、梁师成、童贯、李彦、朱勔六贼以谢天下。赵桓不是不想杀这六贼,但上皇留给他的臣子们,尽是六贼的门人党羽。他还没点头,朝臣便逃了大半,若是点了头了,还能剩下几人?如今赵桓的朝堂上,少了整整近一半官员,剩下的一半也有大半是没来得及跑而不得不留下的,再少人,政府就要垮了。   ‘朝中无人啊……’赵桓暗叹着。现在他能借重的,只有如李邦彦这等佞幸之徒,李纲、吴敏,只懂用大道理逼着他做事,不懂为君分忧,而他能信重的东宫旧臣,如耿南仲、唐恪等人,由于资历不够,在李邦彦和李纲等诸宰臣的联合打压下,连说话都轻声了许多。   太宰李邦彦,善调笑谑骂,能踢蹴鞠,经常以街市俚语为词曲,曾言‘赏尽天下花,踢尽天下毬,做尽天下官’,自号李浪子,人称‘浪子宰相’,为世人所不值。但这些年来,郓王赵楷谋夺太子之位,王黼、童贯、蔡京等人皆站在郓王一边,宰臣中惟有李邦彦一人始终不渝的支持赵桓,有护持拥立之功,所以赵桓甫登基,便升李邦彦为太宰,即为首相。   只是这位浪子宰相,现在还在为城外金虏突然提出的新的和谈条件,而与李纲辩论着。   ……金虏主帅完颜宗望想要东安王赵瑜的亲弟赵琦为质!……   李邦彦玉立殿中,这位银匠的儿子以美风仪著称,他往殿内一站,那身姿便让人赏心悦目。大宋首相高声激辩:“……赵瑜远在东海,金虏就在城外,一在天边,一在眼前。还是先把金虏敷衍过去再说。”   赵桓微微颔首,他的李太宰说得很有道理,虽然他是想靠东海解围,但远水解不了近渴,金人与他只隔了东京城的内外两重城墙、三十里地,而赵瑜的兵却在万里之外,的确是该先把金人敷衍过去。   李纲立刻出班,与李邦彦针锋相对:“陛下!这是金人的离间之计。东安王最为护短,为自家商队,攻交趾、战金虏,连起刀兵。如今若中金人之计,与他交恶,恐怕入夏后,东京城下的围城之军,就要换做东海人了。”   赵桓悚然一惊。也对!得罪了东海,等到入夏后,金人说不定会因暑热退兵,但东海人可不怕热,若是赵瑜再乘势起兵,他的位置可就坐不稳了。   李邦彦胸有成竹:“东安王不是自承为太祖之后吗?不若颁其玉册,将其一脉之名列入宗谱,认了他的身份。如此一来,赵琦即为宗室,为国效死,理所应当,东安王当也无话可说。”   赵桓眼睛亮了,如果能用一点虚名安抚下赵瑜,他不会吝啬认这门亲戚。   李纲差点要破口大骂,李邦彦这根本就是要引诱赵瑜造反啊!他几年前曾被贬福建南剑州,为沙县监税。对于东海过在福建的势力之大,赵瑜的威名之广,他是清清楚楚。若是赵瑜有了宗室身份,再拿赵琦之事为借口,起兵入闽,福建各州几乎能传檄而定。而赵瑜的老家两浙,其势力更是根深蒂固,一旦赵瑜起兵,江南不复国朝所有。   “陛下!”李纲竭尽全力压下火气,对赵桓解释李邦彦提议的危害,“若是将东安王一脉编入宗谱,若是日后他因此起了不臣之心,又该如何?!”   赵桓沉吟片刻,缓缓点头,“李卿言之有理。”   此事不可不防。一旦认了东安王一脉为太祖之后,等于让赵瑜有了争夺帝位的权利,对赵桓他自然大为不妙。既然拿不出好筹码安抚赵瑜,那就不能再开罪于他。赵桓现在觉得为免后患,还是拒绝金虏的提议比较好。   随着殿外廊间一阵仓促的脚步声,赵桓的亲信内侍王孝竭这时捧着最新的战报慌慌张张地冲进殿来,“陛下……陛下……西京陷落!”   殿中一下陷入死寂。西京河南府,也即是洛阳,为西军来援的必经之路,在另一个历史上,金人第一次南侵时,由于完颜宗翰的西路军被挡在太原城下,并没有能占领洛阳,当宗望的东路军围攻汴京城的时候,他还在河东的崇山峻岭之间打转,所以大宋最为精锐的部队,才能顺利抵达东京城下。但如今西军来援之路被堵,西军主帅种师道、姚平仲虽为名将,想在旬日间就冲破洛阳之敌的拦截,几乎不可能。   “西京城高濠深。王襄是怎么守得城?!”第一个在震惊中回过神来,李纲立刻质问道。   “金虏兵锋突至城下,河南尹王襄畏敌如虎,连夜弃城而逃。主帅不见城中守军一齐溃散,金虏不发一矢,便顺利……”   “够了!”赵桓狠狠的一拍桌案,腾地站起,一把抓过御桌上的一块透明雕龙的玻璃镇纸,用力砸到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响起,无数玻璃碎片如水花般溅开。殿中众人噤若寒蝉。   扶着御桌剧烈的喘息了一阵,赵桓最后颓然坐了下来,双头抱头,人又缩了一圈。   李邦彦这时上前一步:“陛下,开封四面已被金虏围困,现下西军又一时难以来援。不从其欲,恐遭大劫!”   李纲大惊,正要出班反对。赵桓却一抬手,将其阻住,西京的战报让他终于下了决断,大宋皇帝无奈的叹道:“李卿……且医眼前疮……”   ※※※   赵府。   赵琦现在忙得不可开交。   自金军南下的消息传开之后,他这位东海王弟突然热门了起来。赵佶、赵桓都是一日三遍赏赐,每日拜访他的官吏几乎把他府邸的门槛踩坏。而自从赵瑜自称是太祖遗脉之后,便绝足赵府的太学生们也纷至沓来。任谁都知道,能对抗女真铁骑的只有东海。   宾客盈门,赵琦现在便在主厅中,听着十几个太学生们在那里高谈阔论,乱侃着如何锄奸、退敌、灭金、复燕,继而直捣黄龙的策略。指点江山是士子们的特权,赵琦面挂微笑,听着大宋未来的栋梁满嘴不着调的言论,不时颔首击掌,以示赞许。   “三郎!”府中的老都管贴着墙边走进厅来,在赵琦的身边说道:“给事中李邺带官家口谕来了。”   “给事中李邺?!”赵琦微微一愣,口谕倒没什么,这几天接得多了,倒是来传口谕的人选让他有些惊讶。   “是那个六如给事?!”旁边的一名耳尖的太学生叫着,随即一群太学生就嗤嗤笑了起来。   给事中李邺,本为通直郎、陕西转运判官,当金人刚刚南下的时候,他便上书自请奉使议和,以求幸进。大喜之下,道君皇帝便给了他一个借给事中的名头,让他去了金营。等他前日从金人那里回来后,便四处宣称敌强我弱,所谓‘贼人如虎,马如龙,上山如猿,入水如獭,其势如泰山,中国如累卵’,必须议和才能保国。故而时人遂称其为‘六如给事’。   太学生们肆无忌惮的嘲笑着被金虏吓破胆的李邺,但赵琦却不能怠慢,连忙出门相迎。   在赵琦的作陪下,身材矮肥的六如给事腆着肚子昂首直入主厅之中,与走避不及的太学生们撞个正着。李邺胖脸上的眉头一皱,随手一指太学生,说了一句“逐”,随行而来的五六名侍从便如狼似虎的冲进来,把闲杂人等向外赶去。六如给事负手仰头盯着房上的大梁,看也不看厅内的乱象,一举一动,都诠释着什么叫小人得志。   “李邺!吾等有功名在身,你竟敢命这等小人辱我!”一个三十余岁的高瘦太学生将扯着他膀子的侍从推开,指着李邺的鼻子大骂着。   “本官奉旨降谕,闲杂人等自当退避,如何还能在此纠缠。尔等既入太学,这点规矩难道不懂?!还不速速退去,如再纠缠不休,本官当奏请圣上,夺了你这等不知礼法的狂生之功名!”   李邺敢自请入金营,纵然人品不堪,却也是有着一点以命相搏的勇气,自不会将这些只有嘴皮子的太学生们放在眼里。一番劈头盖脸的喝骂,将那个三十余岁的高瘦书生,国子监三千学子的首领,伏阙上书、乞诛六贼的狂生——陈东驳得一时讷讷难言。   李邺用眼角余光瞥着陈东,意甚不屑。他当然认识陈东。三天两头聚众闹事,入不了上舍,考不上进士,只能用这种办法求名声的蠢货,东京城里只有一个。天子、宰辅都对陈东的这种行径厌烦得紧,不会有谁喜欢下面的人天天添乱,就算是李纲,也不待见他。若非如此,何必连个同进士出身都吝啬不与。陈东闹了许久,现在竟还是个白身。李邺以己心度人心,把陈东看得甚低。   赵琦见着不妙,连忙插到中间,温言将太学生们送出了府去,唯恐两方在他府中闹出事来。现在的太学生们一团怒火聚集于胸,对李邺这等鼓吹求和的官员衔恨入骨,若是将他们的火气逗上来,冲上来报之老拳都有前车为鉴。   等厅中闲杂人等一概被逐出,李邺提着嗓子高声唱道:“皇帝口谕,中大夫、瀛海军节度使、归德将军、汲郡开国侯、上护军、赐紫金鱼袋臣赵琦领旨!”   赵琦应声跪倒,领着府中的仆役在厅中外院跪满了一地,数十人大礼参拜。赵琦这一长串官位多半是这几天刚刚获赠,几乎是一步登天的坐上了除了藩王以外,外藩之人能得到的最高官位。   李邺来传的口谕很短,并无他事,除了又赏赐一些什物外,就是召赵琦入宣德园陛见。对此,赵琦丝毫不以为怪,东海是天下间唯一能压倒金人的势力,现在找他入宫,多半是为了求援。他双手撑地,便要再拜领旨谢恩。   “慢着!”一个从厅外庭院的角落里传来的声音突然急叫道,打断了赵琦的动作,“皇帝真的是要瀛侯去宣德园陛见吗?我怎么听说是金人恨我东海入骨,欲求瀛侯而甘心。所以皇帝听信了谗言,准备将瀛侯献出去求和呢?”   李邺脸色骤变:“是谁在胡言乱语?!”   “当真是某在胡说吗?那为何府外会被皇城司的五百兵马围上?”声音继续从院墙下的阴影中冒出来,赵琦的脸色也微微一变,那是高明光的声音——看起来这道口谕确是有问题。   李邺的视线在厅里厅外来回梭巡,终于发现了出言之人,他眯起眼,对站在墙下阴影里的高明光寒声质问:“你是谁!?”   “某乃大王帐下一走卒……奉王命守护瀛侯。”高明光一身深蓝色的东海军服,手扶腰中佩刀缓缓从阴影中一步步走了出来。他面沉如水,平日里一直挂在脸上的谦和笑容收敛不见,胸章上的一枚金星亮得炫眼。身为东海职方司外放主事中唯一的一名中郎将,举手投足便能搅动京中局势的王牌间谍,当他抛弃一切伪装,从骨子里透出的精悍,如同宝剑新砺,锋芒直摄人心。一露面就镇压全场的魄力,让人不会当真以为他只是一无名小卒。   高明光缓步上前,眼光沉沉有如实质,浓浓的杀意罩在院中,连呼啸了竟日的寒风在这一刻,似乎都停了下来。眼见他步步逼近,李邺紧张得双手握拳又松开,最后一咬牙,壮着胆子大叫道:“本官身负皇命,召你家瀛侯入宫陛见。你横加阻拦,妄言恐吓,你……你想作反不成?!”   “某岂欲作反……”高明光低低回了一句,突然舌绽春雷,一声怒喝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是皇帝想逼大王作反!!”   他大踏步的走到李邺两步之外,将赵琦护在身后,凛然说道:“我家大王最是爱惜子民,若有外人敢伤,虽远在万里,亦必提兵诛之。若是大王唯一的亲弟被你们骗去献媚于金虏,你说大王会怎么做?!”   “十年前,交趾李乾德不过伤了东海百条人命,大王便亲提大军,南征万里,灭其国,俘其王,于逝者灵柩之前数其罪而斩之。”   “七年前,女真已立其国,尽灭契丹百万大军,但因其犯我辽南,大王又领大军北上,一战灭贼十万,自此,金虏即绝足辽南,不敢南顾一步。”   “四年前,倭国劫掠了我一东海子民,大王再次亲征,三月之内,尽屠百万倭人,在倭都以四十万首级立三十丈京观,倭国遂灭。”   “于此同时,金虏携平燕灭辽之余威攻我天津孤城,围攻月余而不克,我三千守军一战灭虏万余,当时金虏领军的完颜斜也,正是如今的南侵主帅!”   高明光历数着东海建国以来丰功伟绩,百胜雄威让赵府中人听得热血沸腾。盯着面无血色的李邺,高明光狠狠得踏前一步:“李给事,你只道金虏‘六如’,言其‘人如虎,马如龙’,那你可知道,金狗在我东海大军面前,当真只如狗一般被宰杀!你家皇帝畏惧金人,独不畏惧我东海?!”   高明光的声音越提越高,说道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叫了出来。原本就被他吓得胆寒的李邺,不禁畏缩的向后连连退去,却不意被一块翘起的石板绊了跟头。几名侍卫忙过去搀扶,高明光却冷笑着抢上前,手一提,半出鞘的腰刀将几人吓得不敢稍动。   他站在几乎要失禁的六如给事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冬天的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面目尽遮在阴影中,李邺等人只能看清他冒着寒光的双眼和说话间不时露出的森森白牙。   “如果日后大王因今日之事起兵于海上,欲得给事和诸位的首级而甘心,你说……当今的皇帝会不会答应下来?!”高明光寒声质问着。李邺瑟瑟而抖,但高明光忽然间又转颜一笑,满面杀意化为一团和气。在李邺茫然的眼神中,只见高明光蹲下来轻拍着他冷汗涔涔的一张肥脸,语气平和得如同在拉家常:“李给事,你已经去金营出过力了,何苦再趟这趟浑水。不过吃金虏一吓,上皇就忙不迭的将张觉献出。如今又是被金虏一吓,今上又想将我家瀛侯献出。这样的胆子,日后大王要你的全家性命,官家敢不给?!……不如回家罢!你看你,一下流了这么多虚汗,肯定是生了重病。如今的官家仁德,若是知道你突然得了急症,定然会好言抚慰,不会再逼你出来的……”   ※※※   李邺刚被吓走,高明光立刻摒去围上来的众人,拉着赵琦走到一旁,“马植都逃了,殿下你还留在这里做甚?末将不是早派人请你离城了吗?为何只让夫人公子离开……你知不知道,开封城就要破了!”他在赵琦耳边急声叫着。   赵琦苦笑摇头:“本以为开封城防完固,濠河水深……”   “但只能防爆破,不能防火炮。”高明光立刻接口道,他没时间再与赵琦磨嘴皮子,急急的把手上的情报直言相告:“末将刚从滑州查探回来,完颜宗望此行总计带了八门火炮南下,昨日刚过了河。虽然有两门落水,但其余六门都在往东京城下运来。以他们的速度,三天之内必至,只要火炮开火,东京城保不住的。”   高明光看看左右,虽然并无人偷听,他仍压低了声音:“李邺现在虽被我吓走,但很快皇帝还会再派人来的。金虏与我东海新仇旧恨,深如渊海,若是殿下入其营中,必然难保!还请殿下早些更衣,即刻随我离城。府外的五百皇城司人马,我还没放在眼里!”   赵琦犹豫了一下,却摇了摇头:“我不走!”   “殿下!”高明光急得直跺脚,都这时候了,赵琦还在犯倔。不由分说,他强扯起赵琦的袖子就要往后院去。   赵琦死死钉住脚:“我不能走,我这一走,府中之人必然遭人报复。他们服侍我多年,虽为主仆,实如家人,我岂能弃他们而去?何况京中多少士民苦盼东海来援,若是我临敌潜逃,对我国的名声殊为不利。且我常年在东京,为东海无尺寸之功,今次自当略尽绵薄之力。我这一入金营,王兄就能名正言顺的起兵了,我知道王兄等这天等了很久,不能让他错过。”   他甩开高明光的手,先恭恭敬敬对高明光拱手一礼,直起腰轻笑道:“多谢高兄弟你这几年对我的看顾,若没有你常来探访,这日子还真难过。也多谢高兄弟你前些日将我的妻儿送出城去,不然生离死别,临到头来倒真让人受不了……还请高兄弟回去与王兄说一声,请他念在一母同胞的兄弟情分上,多多看顾我那几个孩儿。我这做弟弟的,怕是不能看见他身披龙袍登上皇位的样子了!”   高明光眼定定看了赵琦许久,突的一声长叹:“末将身负王命,须保得殿下平安无事。如今殿下意欲入虎口,末将岂能眼睁睁看着。也罢,就陪殿下入虏营走一遭!”      第三十七章 异变(中)      靖康元年元月十三,己卯。   卫州门外。   六门在架在金人连夜用巨石砌起的炮座上的青铜火炮连续开火。从炮口迸射出的炮弹,横过百步的距离,一头撞向东京城西北角卫州门的包铁城门。虽然金军炮手射击的准确性并不算高,但数斤重的铁球在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之后,呼啸着撞上东京城的砖石城墙,那声势,仍给战场上的人们以巨大的震撼。   完颜宗望的视线从炮弹落点回到自己的身边。随行的将领欢欣鼓舞,而宋人送来的人质脸色却是完全相反。   赵琦稍微好一点,他的脸色仅仅是微微发白,说不清是被寒风所侵还是看到了火炮的威力。但他身旁的道君皇帝的第九子——康王赵构却如同刷过石灰般的惨白着一张脸,双手紧紧捉着马鞍,浑身都在颤抖着。而更后面的张邦昌更是不堪,竟然张皇失措被炮火声吓得掉下马来,惹得周围的女真将士一阵大笑。   只有高明光,站在赵琦马前给他牵着缰绳的京畿房主事,嘴角带着冷冷的讥嘲——高明光当日化妆成亲随跟着赵琦来到金营,一直在赵琦身边服侍着,并没有被驱走,完颜宗望也不至于连个体己人也不给赵琦留下——赵琦离乡为质近十年,对东海军事水平的发展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在他的印象里,火炮的样式说不定还停留在与完颜宗望拿出来的货色差不多的水平上。但高明光不同,就算一直担任京畿房主事,他每年仍要回衢山或是台湾一次进行述职,很清楚东海国如今的火炮水准是如何的强大。   金人现在所用的火炮,比起当年东海第一门定型的前装火炮还要差上许多。且不说火药没有定装和炮管没有炮架而只能架在石座上这两点,其工艺水平比起东海最早的火炮也有着难以逾越的差距——幽燕汉人工匠的技术根本不够资格与邓肯这等大匠作相比。   而且东海火炮一旦定型后,同一批次的火炮,绝不会造得如金人的这几门火炮一样,有大有小,口径不一。使用同样大小的炮弹,炮膛内径竟然能相差半寸多,东海火器局若是敢生产出这样的破烂,整个总参谋部都要翻天,就连赵文也免不了要被罚俸。   如今东海全军上下早已换装了。更加轻便、威力也更加强大的新式熟铁炮,而最早的两门试做品则已经放在武学的操场上做号炮使用,同时几乎所有的青铜炮也都成为了各个营头和舰队里通报时间的工具。然而现在女真人却拿着水平更加拙劣的火炮来欺负宋人,却还在东海面前洋洋自得,高明光怎么也忍不住心中的冷笑。   若是真拿东海与金人较量火。炮水平,就算不论威力,只看数量,任何一艘巡海车船上装备的火炮数都比完颜宗望拿出来的还要多上两门,而作为东海水师总旗舰的龙王号,据说经过最新一次的改装后,各型轻重火炮竟然高达一百零八门,单单一艘的火力就足以抵得上三个野战营。更别提第一舰队始终护持在龙王号左右的十二艘一、二级战列舰,加在一起总计近六百门火炮。完颜宗望沾沾自喜的这点破烂货色,在东海面前不值一提。   不过高明光并没有放太多心思在金人可以当做。笑料的火炮之上,他很清楚他唯一任务是保护好赵琦,当金虏北归时瞅准时机助其逃离金人的控制。   当日赵琦最终应下了出城为质的条件。为防夜长。梦多,赵琦反口,大宋君臣连夜将他送进金营。同时为了缓和东海赵瑜可能的愤怒,赵桓让康王赵构和少宰张邦昌陪着赵琦一起上路——完颜宗望要的不仅是赵琦,同时也要求赵桓送上亲王和宰相为人质——比原来的历史上,赵构和张邦昌出使金营,早了六天。   被送入金营之后,赵琦很受优待,宗望以胜利者。自居,也不屑于虐待人质。他的饮食起居,皆是比照女真宗室将领们的等级来安排。宗望遣来服侍的几名侍女,也都是上上之选。同时也就在这几天,完颜宗望还特意举办了几次射猎比赛,精挑细选出来的女真神射手们使出浑身解数,在赵瑜和赵构面前表演各种精彩的箭技,如五连珠、七连珠,百步远射,甚至还有汉家常见的射柳。   看到女真人这。么卖力的表演,赵琦很给他们面子,不像身边的赵构,总是挂着一张脸一本正经的端坐着。对于高水平的技艺,赵琦并不吝啬给予掌声和喝彩,看到精彩处,他甚至还会掏出几枚东海金钱丢出去作赏赐,就像是平日里去桑家瓦子看杂耍百戏一般。一点也不见外,完全没有作为人质的自觉。自然,在这过程中,完颜宗望的脸色是相当的精彩。倒是完颜阇母大大咧咧,觉得赵琦是个爽快人,过去扯了几句,一来二往,没两天就熟络了起来。   不过赵构的表现也不差,就在昨天射赛中,他隔着五十步,连射三矢,发发中的,这水平,赵琦和高明光自认不如。而完颜宗望看得是眉头大皱,甚至怀疑起他是假货来。幸好有赵琦在旁作证,确认了他的身份。   只是高明光看赵构后来的表情,他应是不想赵琦做这个证的。只要他的身份被怀疑,说不定会让他回去,再换个人质过来。高明光的这个猜测其实并没有错,在没有被干扰的历史上,赵构便是因为箭术水平高超而被宗望等人认为是将门之子,而非亲王之尊,将其遣还换了肃王赵枢过来,只可惜赵琦横插一杠,赵构不得不把金营的牢底坐穿。   赵琦和赵构的表现没有丢大宋和东海的脸,但他们也不能阻止宗望继续进攻。炮口每一次喷吐火焰,都是在打大宋君臣的脸。赵桓委曲求全,甚至将唯一的助力东海都往死里得罪,为了满足金人的欲壑,搜刮城中百姓家里的金银,没收妓女和戏子的家产,有敢于隐匿转移者,甚至要处以军法。送出城来的二十万两金和四百万两银,就换回了一枚枚呼啸而至的生铁炮弹。   “康王,瀛侯!”完颜宗望对着赵构、赵琦得意笑道,“你们猜一猜,我今日午前能否打开东京城的城门?”   “大国之求,吾等无不遵从。今我已入营中,犒军之资也已送到,割地之约更已说定,二太子何作此背信之举!?”才十九岁的赵构此时还算年轻,又没有经历世事,依然有着一点初生牛犊的脾气,却反过来质问宗望。   宗望没理他,把头转去对上赵琦,笑道:“瀛侯,你说我大金的火炮比起你家东海之物如何?”   赵琦立刻没有回答宗望的问题,沉吟了片刻,却没头没脑的回了一句:“……靠得太近了。”   就像在为赵琦的话做注解,一支铁枪从城头上疾速飞来,在宗望的眼底烙下一串黑影,冲进炮兵阵地之中。铁枪连续穿过三名毫无防备的炮手的躯体,一头扎进了已冻得板结了的土地。三名不幸的炮手串在长达七尺的铁枪上,手舞足蹈的抽搐着,一如和乐楼的生炙鹌鹑般鲜活。   宗望的呼吸一滞,“床子弩?!”   “正是!”赵琦的声音平静如常,但听在宗望耳中,却带了浓浓的幸灾乐祸的味道。   高明光也在暗自窃笑。在火炮出现之前,大宋的床子弩是天下威力最强的远程武器。宗望为了保证射击的精确性,刻意把火炮阵地放在离城墙只有百余步的地方。同时炮手们只顾轰击城门,却不注意压制城头上的火力,虽然用几面盾牌就能防住抛射过来的箭矢,但对于有八牛之称的床子弩来说,这样的防御如同薄纸。   隔了半里多地,东京城头上的一众守军已经细小如蚁,但从他们那里传来极有韵律的号子声,高明光都听得清清楚楚,那是宋军正在重新给床子弩重新上弦时喊得口号。   方才金人的火炮突然而至,将城中守军打得发懵,但等他们反应过来,城头上的床子弩便开始发话。虽然宋人仍在使用冷兵器,但金人仿制的热兵器却也没能超越时代,不论从射程还是威力,都不比床子弩强到哪儿去。   现在守军的反击才刚刚开始,等城内的宋人将摆在其他几门的石砲运过来,金人的炮队还要吃亏。被从天而降重达百余斤的石块砸上一下,就算是青铜火炮也吃不住。如果是东海炮兵,拉起炮车转移阵地方便得很,但金人的火炮重达千斤,又没有炮架车轮,想及时转移根本不可能。   在高明光看来,宗望方才没能在第一时间轰开城门,是这一战中最大的失误,如今他们已经再也没机会打破城门。以东京城中的人力,在火炮重新装填的间隙,就足以将门洞用砖石木料堵起,金军炮手装填速度实在太慢了点,多余无谓的动作也太多,一顿饭的功夫,才发射了两次,而东海最好的炮兵组,在不用考虑炮膛散热的情况下,前膛火炮能做到一分钟两发,而后装的子母快炮,则是一分钟三发。   一旦城门门洞被砖石封死,那金人就再也不可能从这里进城。就算是东海的重型六寸城防炮也打不穿两丈厚的砖石工事,更别提完颜宗望摆出来的这六门口径乱七八糟的破烂。高明光心中有些纳闷,完颜宗望好歹领军多年,对此不会不知,但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难道还会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没拿出来?   就在高明光跟随赵琦入金营前,他收到的最后一条情报,便是大宋京东、京西两路的勤王军正在集结,马忠、范琼等人身边已经汇集了数万人马,很快便将来援,而其他各处的勤王军也在拼命赶来。以大宋的人口,任意一州都能轻而易举的编选出三五千名战士,且装备俱全,只要以西军为主力,其他勤王军配合,靠人堆都能把金人堆死,留给完颜宗望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完颜宗望现在的确很在意时间,就在火炮不断射击的时候,他多次看向天上的日头,当宋军的反击中,又加上了划着抛物线的石块的时候,他转身对着跟在身边的号手道:“时候差不多了!”   等候已久的号手兴奋的扯下腰间的号角,鼓足气力用力吹起,高亢悠长的军号声登时传遍战场。号声悠悠散尽,下一刻,从战场西南面传来一声号角的回应,紧接着,更远一点的地方也传来同样的号声。一声声的号角渐渐远去,直至微不可闻。   完颜宗望把视线投向东京城西水门的方向。他放在卫州门外的火炮仍是虚晃一招。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作为女真名将,宗望不可能不去了解自家最强利器的威力如何。   经过多次测试,完颜宗望已经了解到他的火炮对人效果很好,但攻击起城防却差了许多。所以他并没有把破城的希望放在火炮上,他真正的杀手锏现下却在西南面从西水门流入城中的汴河上。   几艘改装过的纲船,正沿着汴河顺流直下。纲船的船身被厚木板刻意加固,又蒙了两层生牛皮,足以抵御城头上的床子弩和石砲,而船身之外又抹上了一层湿泥,又没有张帆,完全不惧火攻。每一艘纲船都满载着千余斤的火药,只要其中任何一艘在西水门下点燃,就足以把水门那段城墙炸跨。这就是完颜宗望为了攻破东京城特意造出来的杀手锏。   随着纲船渐渐逼近,西水门上的守军矢石齐发,但落到船上却毫无作用,但守军们也只能用更多的矢石去阻击。虽然他们不清楚金人是玩的什么花样,但看见这几艘纲船改造后的外观,人人皆知大事不妙。一时箭矢如雨,一支支铁枪深深扎进船板中,一蓬蓬的水柱不断从河面升起,那是石砲投出的石块所造成的结果。   守在船上的金军士兵们在点燃了引线后,便接连跳下了冰冷的汴河。没了水手控制,但已被固定了船舵的几艘纲船,仍在河水的推动下直往西水门冲去。箭矢更急,落石更密,但一切还是无用功。就在纲船撞向西水门的那一刻,几声雷霆般的巨响传遍了五十里的汴京城,东京人在震惊中抬起头来,却看见从西水门的方向腾起了一朵巨大蘑菇云。惊雷过后,开封府的西水门已不见踪影,在被乱石堵起的汴河旁,无数碎石瓦砾铺起了一条通向城中的通衢大道。   尘埃渐渐落定。完颜宗望终于打破平静,仰天一阵状似疯狂的哈哈大笑,直笑得喘不过气来才低下头,深呼吸一口,回身对着已是兴发如狂的族人高声喝道:“东京城……破了!!”   近万女真铁骑随之振臂高呼,声振云霄。在赵琦无奈的叹息声中,这片大地上战绩最为显赫的骑兵力量,在这场围城战中第一次显露出自己的爪牙。蹄声震颤着大地,数千金国骑兵丢下久攻不克的卫州门,绕过东京城的西北角,向被炸开的西水门杀去。   宋靖康元年元月十三,金军围城八日后,完颜宗望以河船载火药,炸开西水门,八千女真甲士从破口处趁机杀入,随即占领了开封府的外城城墙,东京遂告沦陷。   同在这一日,道君皇帝一行终于在日落前抵达扬州。隔着宽阔的扬子江水,赵佶终于松下了一口气,虽然他并不知道东京已经沦陷,但他从这段时间来的战报中已经知道西京陷落的消息。   金人兵锋难当,还是早点过江为妙,道君皇帝的心中尽转着继续南逃的念头。但在瓜州渡对面的扬子江中,二十余艘车船正隐藏在江心沙洲的阴影处,陆贾俯身在沙洲北岸的芦苇荡中,举起望远镜看着对面的动静,他的目标已经到了。      第三十八章 异变(下)      靖康元年元月十四,庚辰。   扬州。   道君教主太上皇帝的车驾沿着汴渠旁的官道急急而行,三千胜捷军前呼后拥。这支童贯从西军中精挑细选一手建立的精锐部队,护持着赵佶及同行的大小官员往长江边的瓜州镇赶去。   而高俅的三千禁军却不见踪影。   在泗州的淮河浮桥上,童贯的胜捷军和高俅的禁军小小的火并了一场。由于童贯诈传赵佶御笔札,令高俅‘只在本州守御浮桥,不得南来。’高俅对这道御笔深表怀疑,拟面见徽宗,‘亦复艰难’。高俅所带禁卫兵想强行渡河跟随徽宗南下,‘童贯遂令胜捷亲兵,挽弓射之,卫士中矢而踣,自桥坠淮者凡百余人。’‘道路之人,莫不扼腕流涕。’高俅只得留守泗州,守御淮河,‘于南山把隘’。   赵佶倒不在乎这点小事,有高俅把守淮河浮桥,他还更安心一些。从车窗上的布帘缝隙中看着淮南的风景,辛苦赶路十余天,一觉也没睡好,但现在他离最后的目标只剩了一条大江,到了明日,就可以不用再担心金人,而高枕无忧了。   十一天前,金人渡河。由于事发仓促,他夜出通津门。将太上皇后及诸皇子、帝姬留在后面随后赶来,自己则在蔡攸和几名内侍、班直的陪同下,微服乘舟出逃。因舟小速缓,便上岸改乘肩舆,后又嫌肩舆缓慢,便在岸边找了一艘搬运砖瓦船乘载。舟上饥饿难耐,从于舟人处得炊饼一枚,众人分而食之(注1)。   就这样一夜行有百余里,等抵达雍丘时,则因汴河水浅不得不弃舟上岸,改骑一青骡与一众护卫继续没日没夜的往睢阳奔逃。将及天明,抵达一滨河小镇。此时人困马乏,见镇上民皆酣寝,独一老妪家张灯。赵佶推门入内,老妪问其姓名,自称‘姓赵,居东京。已致仕,举长子自代。’(注2)   就在这逃难的过程中,他还。写了一首《临江仙》——过水穿山前去也,吟诗约句千余。淮波寒重雨疏疏。烟笼滩上鹭,人买就船鱼。古寺幽房权且住,夜深宿在僧居。梦魂惊起转嗟吁。愁牵心上虑,和泪写回书——其时困厄如此。   直至抵达泗州,童贯、高俅各领胜。捷、禁军三千精兵赶来,赵佶他才松下一口气,稍微放缓了脚步。但也只是一点点,金军围城的消息,就是在洪泽边的泗州收到的。就算到了扬州能不敢多做停留。纵然淮扬郡守极力苦留,太上皇后韦氏也不愿渡江,随行的皇子、帝姬许多没能跟上大队而流寓于汴河沿岸各州县,但赵佶还是一意孤行,就算拋妻弃子也一定要渡江。   赵佶一行清晨从扬州城出发,至午间,经扬子镇抵达瓜州。   瓜州镇内各家屋舍门前摆好了香案,监镇领着十。几名镇中父老跪在路边相迎。净水泼街,黄土垫道,迎驾的手续做了个十足。   若在旧时,赵佶对此决不会放在心上——迎驾前做好。这些准备是理所当然的——但如今他仓皇南下,各地官府又忙着筹措勤王事务,都没有安排得如此妥当。赵佶一点微笑浮在脸上,不待他开口,善于察言观色的蔡攸便使人唤了瓜州监镇近前问话。   瓜州监镇是滚圆的中年胖子,约莫两三百斤重,三重下巴,看不到脖子,双眼细小如豆,却透着精明。听到传唤,他弓着腰小跑到赵佶的銮驾前,轰然拜倒,吃力的三跪九叩:“微臣浮德生,上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蔡攸有些吃惊。于这位监镇的体重,只是一想瓜洲渡的名气,也就不奇怪了。瓜洲是长江上最为有名的大渡口,油水丰厚得连差一点的军州都比不上。且监镇是不入流品的等外官,除非是贬官,否则一律是从当地提拔,往往做上二三十年的都有。看这监镇脑满肠肥的样子,怕是在瓜州渡少说也做了十几年的官了。只是这监镇胖归胖,心思看起来倒还细密。   “傅?可是傅说之后?”赵佶没听过浮这个姓,只以为这胖子姓傅。傅说,是史书出名的贤臣,商高宗武丁的宰相,世传是傅姓的始祖。   “回上皇。微臣不是姓傅,而是浮水的浮!”瓜洲监镇跪在地上解释道:“其实微臣的姓氏是耳东,但这个姓在江边不吉利,便干脆改做了浮。”   君臣二人掩口失笑。天下避讳的事甚多,也不足为奇。帝王的名字要避讳,父祖的名字要避讳,依水为生的人们当然也有自己的忌讳。若是在上船前听到个‘沉’字,不管是不是这个字,只要是这个音,总是不吉利的。这‘浮’德生若是仍旧姓陈,说不定早就被赶走了。现在改了自己的姓,倒是把监镇的位子坐得稳稳,能养出这坨肥肉,的确不是白饶。   赵佶笑道:“还是姓‘浮’的好,看你的相貌就知道是个有福的。”   浮德生重重磕了一个头:“能一睹圣颜才是微臣最大的福分。”   赵佶点了点头,坐回了车中。道君皇帝喜欢相貌俊秀、风仪出众的臣子,能跟这个外貌粗鄙的胖子说上几句已经很少见了。   前面扯过闲话,蔡攸现在问起正事:“渡江的船只可备好了?”   浮德生毕恭毕敬答道:“回相公的话,都已经备好。瓜州渡上总计二十条大小渡船都在港中候着。下官还特地征用了一艘上好的客舟,供上皇使用。”   “征用,不是强征的罢?”蔡攸也有点自知之明,很清楚天下间民怨沸腾的原因。如今逃难江南,败坏名声的举动能免则免。   “那哪成?若是真的这么做了,日后除了渡船,也没人敢来瓜州渡歇脚了。是港内的一家船行,听说上皇将至,便主动献上了一艘两千料的大船。这船常年走得通州(南通)到洪州(南昌)一线,是专门的客舟,最是清洁干净,钱少点都坐不上。也是上皇洪福齐天,昨日刚巧到得港内。”   “不是渡船?”   “禀相公,入冬后江上风浪大,渡船舟小底浅易倾覆,若是让上皇惊到,下官就是死一百遍也不够赎罪的。这两千料的客舟是货真价实的东海造,就算撞上礁石,破了几个口子都不会有事。”   蔡攸很满意瓜洲监镇的回答,东海造的船只就像蜀地的织锦、官窑的瓷器一样,如今都是天下间最顶尖的货色。但凡船只,能打上东海造这个戳子,必然是最好的无疑。   不过既然是走的通州、洪州一线,这瓜洲这是半路上的歇脚点,船上必然还会有客人,蔡攸便又问道:“船上的闲杂人等可曾清除?”   “回相公的话,冬时江上雾气浓重,又兼水枯,不用熟手定会误入沙洲。所以船上原来的水手船工下官已经都事先驱走,换得都是熟悉水道的老渡头,各个身家清白。”   浮德生答非所问,但能把船工和水手都清走,想必船客也不会留在船上。蔡攸更加觉得这个胖子虽是有些好表功,但办事确是妥当。   “做得很好。”蔡攸赞道。   得大宋的宰相一赞,浮德生看起来骨头都轻了几分,连声道:“多谢相公夸赞,多谢相公夸赞。”   蔡攸被浮德生领着,前往渡口检查船只。而这时童贯也从后面跟了上来,三人一齐上了为赵佶准备好的客舟。   船上的水手在甲板上排着队恭迎。童、蔡的眼睛从这些水手的身上一一掠过,各个皮肤黝黑,身材精悍,的确是老跑船的架势。只是排在最后面的两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一个干瘦如猴,相貌也如猢狲一般,另一个则俊秀得多,但穿着打扮也不像水手的样子。   童贯、蔡攸的视线在两人身上停留了片刻。浮德生会意,连忙上前解释。先指着长得像猴子的年轻人道:“这是我瓜州渡最好的渡头,自幼在江里打滚,姓黄,人称水猴儿。”   “水猴儿?”蔡攸上下打量了水猴儿几眼,笑道:“倒真是人如其名。”   水猴儿低头哈腰:“禀相公,猴儿是诨号,草民大名叫黄洋。”   “像猴不像‘羊’,还是叫猴儿好。”蔡攸谑笑了一句。   浮德生再一指一旁的俊秀后生:“而这位便是顺通船行在瓜洲镇的掌柜丁家小哥,就是他主动将船献出来的。”   年轻后生躬身行礼:“草民丁涛,见过童大王、蔡相公。”   ※※※   十艘渡船打头,另十艘渡船断后,赵佶的座船依然被满载着胜捷军的船只前呼后拥着向对岸驶去。   西北风劲吹,鼓足了帆的船队渐近江心。赵佶身披厚重的黄绫斗篷,在童贯、蔡攸的服侍下站在船头。脚下江水滔滔,不论向上向下,两处皆不见首尾,只见一条白练蜿蜒曲折流入天地之间,直没云海。   赵佶久居大内,出东京城的机会都少,更别提南下江南。有隋炀在前,就算是他这样的昏君,对江南也只能在梦中倾慕。兴花石纲,举造作局,都是为了在东京营造一处堪比江南的胜景。如今眼见长江就在面前,他不禁忘却了北方的金人正在国都肆虐,心中平添几多感慨。   顾视左右,赵佶叹道:“‘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当年读老杜的这一首,并不觉得如何佳妙。但如今一见长江,其余不论,单是这一句就足以流传千古。”   蔡攸也附和道:“一句将晚秋、长江说尽,非老杜无此诗才。只恨此时是冬天,看不见无边落叶入江的胜景。”   “是吗?”一个声音从后传来,“草民倒觉得还是舒王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这一句更应景一些。”   被打断了说话,赵佶君臣三人皱眉回头。却见一直在船尾,与水手们在一起的丁小掌柜,这时不知怎么走到了船中主桅下,隔着一众班直护卫,对着船头大声道,“不知上皇今次南下,可曾体会舒王当年的心情?半月后春暖花开,上皇是否会回京与金人作战?”   赵佶脸色大变。蔡攸高声斥骂:“狂徒!”   两名班直护卫随即抢前几步,抓住丁涛双臂,将其一把架了起来。   丁涛被两人夹持着,嘴中却不见停:“金虏南下,陛下弃宗庙而逃。陛下做得,天下人还说不得吗?”   看着丁涛气定神闲的样子,童贯、蔡攸心中大叫不妙。两人皆是人精,能在这种情况下还如此镇定,若不是不知死活的蠢汉,就必是胸有成竹,心有所持。童贯踏前一步,将赵佶护在身后:“吹号,命各船来援!”   而蔡攸则一挥手,“此人必是奸细。拖下去,细细审问!”   “奸细?!”高高的桅斗上,突然传来一阵狂放的笑声,“心忧大宋是奸细,那把大宋败坏成如今模样的,又叫什么?!”   众人忙抬头,只见那位长得像只猴子的渡头——黄洋从桅杆上扯着帆索一跃而下,轰的一声,稳稳的站在甲板上,将落足处的几名卫士惊得连退数步。   童贯脸色骤变,急声下令:“把所有的水手都给我捉起来!”   “来不及了!”黄洋又是一阵大笑,船上的水手都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上好弦的硬弩,后退结阵,对准一众班直护卫。“上皇,童大王,蔡相公,你们再看看江上。”   赵佶等人慌忙回首,只见从江心沙洲的阴影处,两队战船正高速驶出。二十余条战船都没有升帆,但船舷两侧水花溅得有数丈高,其速迅如飞马,一左一右向赵佶的座船包围过来。在这些战船的桅杆顶上,都有一面蓝底金龙旗迎风飘扬。   赵佶身子一晃,几乎要摔倒,却被童贯一把扶住。蔡攸脸色惨白的喃喃发问:“是东海的水军,他们来做什么?”   丁涛从惊呆的两名班直护卫手中挣开被架住的双臂,冷笑道:“自然是勤王!”   注1:李纲《靖康传信录。卷二》载。   注2:见王明清《挥尘后录。卷一》(靖康中邓善询随车驾次雍丘)条。      第三十九章 帝位(上)      靖康元年元月十六,壬午。   完颜宗望行走在东京城头。城墙的一边是鳞次栉比、望不到尽头的连绵屋舍,另一边,也同样是鳞次栉比、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房屋。如果不是有着高耸的艮岳,矗立的开宝铁塔以及广阔千万间的大宋宫城,任谁也分不清东京城的城里城外。   这就是东京,天下间最为富庶和繁华的城市,让宗望看得目眩神迷的城市。三天来,他多次上城游览,却怎么也看不够东京城的富丽奢华。   在城头上走马观花,步过万胜门,看了看南朝皇帝校阅水军的金明池,宗望的脚步缓缓停下。在他眼前,可容双车并驰的城墙出现一个巨大的缺口。汴河从缺口处潺潺流入城中,碎石破瓦散落在城上城下,淡淡的硫磺味仍飘散在空中,就在宗望的脚底,城墙的砖石上还有道道裂隙——这就是他用来五艘船,近五千斤火药炸毁的西水门的残迹。   一两斤重的火药最多吓唬一下战马,但数量一上来,火药的威力就可怕得难以想象。宗望也不清楚。他只知道东京城高墙厚,用火炮最多只能伤外面的城砖,所以他将随行携带的火药几乎都装了上船,唯恐不足。   而五千斤火药的战果远远超乎他的预期,西水门上的守军连同他们防守的城墙一起化为瓦砾不说,连所有的驾船突击西水门的常胜军士兵,跳船后都没能来得及逃远,尽数震死于水中。同时驻守西水门附近的宋国军队都被震得耳鼻流血,甚至震死也为数不少,一里以内的屋舍更是倒塌无数。   如此惊天动地的威力,将城。中守军的胆气一下打光,被惊呆的宋人甚至无法在女真精兵突入城中时,组织起有效的反击,几乎就在转眼间,开封府的外城城墙就被宗望拿下。   攻入开封已有三天,不过谨慎的。完颜宗望并没有没有将全军开入城中,百万人口的城市让他心生畏惧,他手上的六万军队若是散入城中,不过是杯水融入河流,最多溅起一点浪花,转瞬就会消没无踪。而事实也正是如此,许多不听号令,私自下城劫掠的士兵,往往就再也没有回来,就像消失在长白山密林中的猎手,完全失去了踪影。   在宗望脚下,是天下间最大同。时也是最富庶的城市,可惜这不是他的领地,仅仅是他的猎场。但这猎场中,有着为数众多、带着锋利爪牙的猎物。   所以宗望的主帐仍安扎在南熏门外五里处的青。城寨。三万女真将士驻守在城墙上,盯死了各处城门,严查进出城中之人,除了运送粮食等生活必需品的车辆,以及经过特许的一些宋人外,一律不许出入。在保证东京百万人口不至于饿死的情况下,将他们困在周围五十里的城池中。不过到现在为止,他也只控制了外城城墙与几条主街。而内城,则仅仅在西面的梁门与汴河水门派驻了数百精卒。   当然,宗望并不是没有手段对付城中的宋人。焚城,屠杀,只要放开手去做,一个厢、一座坊的按顺序去毁灭这座城市,花上一个月,汴梁城也就可以成为历史了。   可是宗望没有这么做,倒不是他有多仁慈,一是。因为勤王军纷涌而来,他没有时间,第二则是因为他舍不得,大宋国都实在是只会下金蛋的鹅。今次逼着南朝的君臣献上了金银彩帛无数,等来年再来时,又可再收割一次。   同时,宋人对自。家宅院的了解,比他这个外人要清楚得多,依靠宋人来搜刮财物女子,比自己亲自动手来得更省力,收获也更丰厚。前日破城后,原开封尹聂昌,因为是强硬的主战派而被罢职,刚刚接任开封尹的王时雍便尽心尽力的为大金四处搜罗京中美女。那些出名的艺伎、娼女甚至是有点美色的良家女一个接一个的被送进金营。据说在东京百姓中,王府尹甚至被蔑称为‘金丈’,嘲笑他献女媚金的举动。虽然这种说法让宗望有些恼火,但看到越来越充实的别帐,也便一笑了之。   何况在大金国的计划中,还有与东海平分天下的打算。到那时,东京汴梁比辽阳、大同、平州,还有正在兴建中的上京会宁,更适合作为大金的国都!   因此宗望也就只好每天到外城城墙上走一遭,看一看他的猎场,缓解一下他心中的饥渴。现在困扰他的,其实还有一个更头疼的问题——粘罕(宗翰)要来抢桃子了。   女真人从来没有为了让友军能大口吃肉,而牺牲自己费牙口去啃骨头的传统。若真有这种蠢货,不要几天,下面的部众就会转投他人——宗翰自然不会是这等蠢货。   宗翰和宗望手下的兵,都是各个将领带着自己的部众所组成的私军,完全是一个强盗集团,抢来的财货女子除了上缴一部分给公库,其余的都只会留给自己。现在西路军看到宗望的东路已经打下了东京,很快就要大发横财,而自己却要跟大宋的精锐西军死拼,哪人会甘心?东京、西京虽是并称,但富丽甲天下的开封府,又岂是洛阳可比。   宗翰的西路军自打下西京洛阳后,就隔着潼关与种师道和姚古的陕西勤王军对峙着。种师道老奸巨猾,七十年完全没白活,自知手下的西军并非女真铁骑的对手,便一边放出流言,声称百万大军即将出关,振奋京畿人心,一面则遣其弟种师中会合折可求麟府军的河外残兵,自河中府北上经晋州(今临汾)攻太原。   从河中府经晋州,过灵石从西南方直入太原的这条路,不同于宗翰南下洛阳的行军路线,本是李渊自河东晋阳起兵入关中的旧道,可直抄宗翰西路军的后方。而太原府的西南门户,灵石县的阳凉两关,只有北关被攻下,南关还在宋人手中。以宗翰放在阳凉北关的千名义胜军守兵,想想防住种、折两名将所率领的西军精锐,直属奢望。   所以宗翰接到急报后,便立刻命完颜银术可带着本部兵马,并义胜军的五万步卒退回河东,去太原助守,而自己则率剩下的四万女真骑兵丢下洛阳,转向东来。宗望今日上城后往西城绕来,就是为了迎接宗翰的大军。   宗望手下有六万精锐,会合了宗翰的四万骑兵,就将聚齐十万大军。虽然宗望不喜欢刚刚到手的财货,转眼就被人分走一半。但他对面的宋军就像打不完的苍蝇,是越来越多。昨日刚刚击败了京西的勤王军,但京东的敌军现在又过来了。有宗翰的四万骑兵来分忧,也可让兵力已经捉襟见肘的东路军,好好的喘一口气。   站在城头上,等了不知多久,西面的官道上尘头突起,转眼便腾起至云中,声势之大,速度之快,让人震惊莫名。宗望松了一口气,宗翰军的先头部队到了。   ※※※   午时的时候,西路军的主力终于抵达东京。   宗翰与出城五里相迎的宗望并辔而行,前后左右是浩浩荡荡、望不着边际的四万大军。   “听说来的时候跟西军打了一仗?”宗望看看左右,宗翰的亲卫身上都没有发现作战后的痕迹,但他从先行抵达的完颜希尹那里却听说已经与西军打了一次。   “不过是姚古的侄儿姚平仲来偷袭,被我设下圈套逮了个正着,教训了一下。败敌不及万,斩首仅过千,还让主将给跑了,算不得什么!”宗翰说得轻描淡写,并没有把这等小仗放在心上。   “种师道呢?”   宗翰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却又藏了一点赞许:“老种那老狐狸不肯上钩,就盯在我身后,我走他走,我留他留。就是不肯好好打上一仗,我是磨不过他,只好来找你了。”   “不用再顾忌老种了,”宗望笑道,宗翰不着痕迹的恭维让他感觉很受用,“我已经让南朝皇帝下诏命所有勤王军退回驻地,否则则以叛逆论。想必现在种师道已经收到诏书了。”   宗翰摇着头:“老种可不会在乎这等诏书。”   宗望哈哈大笑:“那又如何?我的目标本来就不是他。奉旨勤王的南朝军队号称百万,实际上也有三四十万,但其中真正有心勤王的不过三一之数,其余的不过是形势所逼,不得不出兵应付而已。现在我给了他们一个绝好的借口,那些本就是不甘愿来勤王的南朝将官,收到诏书后肯定是得偿所愿,要么梭巡不进,要么退回本郡,届时光凭老种、姚古的几万兵又能成得何事?就算他们能逼着其他地方的勤王军来攻,但人无战意,不过如何灌、刘延庆之辈,一触即溃,我们又有何惧?何况,有党项在后,我就不信,种师道和姚古敢把老家放着不理!”   正说着,周围的队伍一阵混乱,很快,一名宗望留在城中作为联络信使的亲卫被领了过来。   那名亲卫气喘吁吁的拜见过宗望、宗翰,接着从怀里数枚蜡丸和一份帛书,递给了宗望,“二太子,这是从出城的宋人身上搜到的。”   “这是什么?”宗望边问边接过帛书和蜡丸,展开只一看,骤然变色。   宗翰饶有兴致地看着宗望脸色的变化。他这个角度看不清帛书上的文字,但从一端垂下来的白练上,那枚鲜红的印章他是看得清清楚楚——却是题有当今年号靖康二字,也就是南朝皇帝的私印。“是南朝皇帝的密诏?”宗翰笑道,声音中不无讽刺。   南朝皇帝不是傻瓜,哪会自退援军,暗中做手脚是理所当然,宗望派人在城门处搜身,也是为防此事。不过他刚刚夸过海口,这事就被爆了出来,却是让他丢了大脸。   “来人!把火炮给我架到皇城上去!”完颜宗望气青了脸,南朝皇帝既然如此不知好歹,那就让他见识见识什么是雷霆之怒。   转过脸来,却听宗翰心平气和地说道:“斡离不,还是见好就收罢!”   ※※※   开封城南,青城寨金军大营。   作为名义上的东路军主帅,完颜阇母与完颜宗翰并坐在大营的主帐中。两人之下,东路军和西路军的将领面对面的整齐列坐。以宗望为首,从完颜部的宗室将领,到归附的外族部将,还有参赞军务的旧辽汉臣,几十人济济一堂。   “能拿的都拿了,我们也该回去了。”阇母直截了当的说道,“再迟一点,想走就难了。”   阇母的话,是帐内众将共同的心声。此次南下,不过一个半月的时间,从宋人手上劫掠所得,比起十几年从辽人那里得到的财货还要多上许多,对于南朝富庶女真人终于有了最直观的认识。在座众将无不抢得盆满钵满,心满意足,因而也便起了早点回家享受的念头。只是,这北返的路却并不好走。   “东西南三面都被人盯着,我们根本不可能顺利回去!”完颜宗弼(兀术)摇着头。他刚刚从东面回来,确切点说是率领麾下部众准备去南京应天府(今商丘)捞一把时,与京东东路安抚使张叔夜率领的三万勤王军不期而遇,虽然力战之后将其击退,但宗弼也是颇损失了一点兵力,最后灰头土脸毫无收获的转进回来。   吃了这么一个大亏,宗弼对大宋的战力开始有了清醒的认识。大宋并非无人,只是南朝皇帝不能用而已。现在这些贤臣良将一个个冒出头来,除非南朝皇帝是个怯弱如鸡的白痴,不然想如南下时旅游一般轻松自在的北返,恐怕是很难做到了。   “兀术说得没错,东面有张叔夜、西面有种师道,南面还有马忠、范琼,其他各路勤王军也为数不少,有他们干扰,回去时渡河会很麻烦。”完颜希尹点头附和,他在西面同样吃了种师道那老狐狸不少苦头,深深体会到如果有了正确的领导,宋人会有多难缠。   完颜宗望也点了点头。黄河天险不是那么好过的,被人半渡而击,全军覆没都有可能。他们今次南下劫掠到的财货人口实在太多,要想顺利过河,至少要有半个月的空档。他们南下时,宋人没有沿河拦截,但如今要北返,宋人想必不至于会再做如此蠢事。   “不如直接对南朝皇帝说,我们要回去了,让他再派几个人质来送行。”郭药师这么提议。“南朝新皇帝跟道君皇帝一样都是胆小如鼠,谅他也不敢下诏对我们进行追击。”   郭药师此时已被赐姓完颜,正坐在宗室将领的下首。由于他熟悉大宋内情,自南下后,宗望对他一直是言听计从,所以这次他便毫无顾忌的开口建言。   但郭药师此次的提议却受到了杯葛。宗翰故意笑了两声,毫不客气地讽刺道,“郭药师,你这笑话说得真不错,难怪斡离不这么喜欢你。”帐中的宗室将领也是一阵轻笑。宗望狠狠地瞪了郭药师一眼,这位遍事辽、宋、金三家的常胜军主帅低下头不敢说话了。没人知道,如果真的按照郭药师之言,他们可以轻轻松松的带着战利品渡河回家,一如另一个世界那样。   大帐中变得安静下来,人人都在考虑着对策。宗望看向宗翰,宗翰正巧也看了过来,两对视线一交即收,却都看出了对方心底的苦恼。   怎么办?   完颜阇母见宗翰、宗望直皱着眉头不说话,心中不耐,叫道:“干脆烧了东京算了。东京城毁了,那些勤王军来了也只能先救人!”   宗望苦笑摇头:“同仇敌忾,麻烦更大。”   宗翰也道:“除非日后不再南下,不然屠城之事还是莫作为妙。”从最近的情况来看,大宋的军力民气仍未稍衰,若想将来如计划中的那般入主中原,这等干犯众怒,使南朝士民同仇敌忾的事情,自是不便妄行,否则日后就得用更多的力气来压下汉人的反抗。   宗望又道:“何况我们没那个时间。东京实在太大了,人口又有百万之多。我们在外烧,宋人在内救,还没等烧完,西军就要到了,那时可就真麻烦了。”   阇母一锤座椅扶手,大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们说怎么办?!”   宗望、宗翰两人不约而同的看向帐顶,都不搭话了。   在一众女真宗室将帅之下,坐着宗望、宗翰等人的心腹谋臣。如高庆裔、韩企先、时立爱,皆是足智多谋之辈。就在帐内众将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的时候,高庆裔突然开口,区区六个字,如同石破惊天:“不若另立新君!”   高庆裔此言一出,帐内顿时鸦雀无声,只有火盆中闪动着幽蓝色火焰的贡炭,不时响起几下噼啪声。但在所有人的心中,却是一阵惊涛骇浪、电闪雷鸣。   他在说什么……另立新君?!   其他人尚处在震惊中,韩企先双手击掌,拍案叫绝:“此计绝妙!”   “绝妙?”宗望皱眉不解:“你说说看,为何绝妙?”   女真人千百年来推行的都是勃极烈合议制,虽然现在改立天子,也清楚皇帝在一个国家中的地位有多重要,但他们却不知道皇位换人会给这个国家带来怎样的影响。但高庆裔、韩企先这些旧辽汉臣却是一清二楚。   韩企先道:“一旦废了现在的皇帝,另立新君,南朝必然大乱。这等于是打开了一扇门,自此之后,不知会多少人都会起了做皇帝的心思。”   高庆裔接下去道:“天下这么大,有野心的人永远都不会缺,就算自知没有当皇帝的资格,但能当个从龙之臣也是好的。东京城里,有这样想法的宋官,肯定是成千上万。”   韩企先与高庆裔搭档得很好,高庆裔话声一落,他又继续解释:“东京城内一乱,外面的勤王军肯定也是各起各的心思。虽不至于不战自溃,但踌躇不进的人数肯定是越来越多……”   “种师道、张叔夜也会吗?”完颜阇母兴奋的问道。   “……”韩企先一愣。   “不……不会!”高庆裔摇头:“因为还有道君皇帝在。虽然现在他退了位,但复辟也不是难事。尽管道君皇帝荼毒天下二十载,今次又不战而逃,名声已经完了,但若是东京无主,种师道等人还是会忠心于他。”   完颜阇母脸色一下由红变黑:“那你这提议有屁用!”   “不,这是再好不过的提议。”完颜宗翰一拍大腿,看起来想通了首尾,“我们需要给南朝一个新皇帝。就算是为了让我们能顺利离开,也必须给南朝一个新皇帝。”   他侧过身子对着摸不着头脑的一众宗室将领道:“你们想,若是我们将现在的赵皇帝掳去北方,顺便把京城里的宗室一起带走,换个人来做皇帝,种师道会怎么做?”   阇母想也不想:“肯定会赶来救援。”   “没错!一旦我们要挟持皇帝和宗室一齐北返,消息传出后,种师道就算他想静待时机,其他宋国忠臣也会硬逼着他出战!”   宗弼左手一锤右手,大叫道:“那就太好了!”醒悟过来的帐内众将也纷纷叫好。   对于种师道这等勤王军的主力,宗翰、宗望苦恼的并不是与他们作战,而是苦恼他们不出来交战。女真铁骑兵锋无双,从没在野战时吃过大亏。若是宋军出来决战,宗翰、宗望是求之不得。   但种师道始终避而不战,但他又并非是怯战,而是像条毒蛇蜷在草丛里等待猎物露出破绽的那一刻。被人当作猎物的感觉,让女真将帅始终睡不安稳。为了引诱种师道出来决战,宗翰放弃洛阳东来开封时,曾经故意露出破绽,但放下的鱼饵只引来了姚平仲这条小泥鳅,真正的大鱼却始终不咬钩,气定神闲的吊在百里之外一步步跟过来。宗翰也不禁对完颜希尹感叹,活到七十年的老狐狸当真不好应付。   ——有老种在背后盯着,谁敢贸然渡河?!   但现在有了对付种师道的办法,只要把宋帝掳走,他就不得不过来救人。到时候,宗望、宗翰有绝对的信心将他的西军精锐彻底歼灭。   “这只是废立皇帝的第一桩好处!”宗望这时也想得通透,不甘示弱的比出两根手指,“第二桩好处……就是能搅得天下大乱!不是东京,不是京畿,而是天下!另立新主,人心不定,北方大乱自不必提。”   “而只要立了新帝,东海王肯定会出来插上一手。看到大宋虚弱如此,他怎会再老老实实的做南朝的忠臣?是人皆有野心,我就不信,东海王会甘居人下?!他的臣子会甘当藩国外臣!?”   “只要他一动手,江南必乱!”   有了宗望、宗翰的解释和支持,废立南朝皇帝的议案很快得出了结果,全票通过,人人表示赞同。   “那要立谁做皇帝?”完颜阇母问道。   “康王赵构如何?”宗望麾下的一名宗室将领提名道。   作为人质的赵构,是东路军的将领们最熟悉的南朝宗室,说起换皇帝,第一个被想起的就是他。不过……第一个被否决的也是他。   “绝对不行!”完颜宗弼直摇头,“那还不如让如今的皇帝坐在位子上呢,至少他比康王听话得多。”   “不能是道君的子嗣,甚至不能是赵家宗室!”宗翰也不同意赵构登位,更把所有的宋室皇族都否定掉了,“不论哪个宗室登位,都有资格笼络住人心。若是换上个有点胆子的,只要他一道诏书,种师道就能光明正大的不来交战,而是粘在我们屁股后面追,我们怎么渡河?!要在南朝的大臣中找!”   “张邦昌怎么样?”完颜宗弼提了个自己熟悉的人选。张邦昌作为宰辅的代表在金营做了近十天人质,人人皆知其是个庸懦无能之辈,也不知他是靠什么本事爬上去的。“张邦昌胆小如鼠,怯弱无能。如他登位,必仰仗我大金鼻息,让他做个儿皇帝都没问题。”   “不行!就因为他太胆小了,所以不行!”宗望摇头,“有道君皇帝在外,说不定我们一走就会退位,至少得有点野心和胆量。”   “李邦彦呢?”   “名声太臭,无法服众。”   “王时雍呢?”   “人望太差,身份太低,没哪个大臣会支持他。”   ※※※   一个接一个的大宋臣子被提名,又一个接一个的被否决,到最后,所有的宰辅都受到提名,然后被排除在外,甚至是李纲都被拿了出来做人选,自然,被宗望、宗翰一齐否决掉了。   “最好是一个没有足够的威信,也没有正当的继承权,但又能让一部分宋国的文武百官认同的新皇帝。”完颜宗翰眉宇紧锁,“想不到这样的人这么难找……”   宗望、宗弼、高庆裔、韩企先也无不苦着一张脸,他们也没想到合适的人选会如此难产。   “我觉得有个人符合这几项条件呢……”完颜阇母突然开口。   众人狐疑的眼神看着他,前面提名李纲的就是阇母。   阇母就像没注意到众人的视线,只自顾自地说着:“这个人的姓名不在大宋玉碟宗谱上,但也有许多人认为他是宗室。而且他非宋人,并无威信可言,但在东京城中却又有一定人望,却使唤不动种师道这样的大将。”   宗望一愣,旋即恍然,大笑道:“是个好人选!”   阇母说得如此直白,宗弼也不会听不出他提议的是谁。只是宗弼尚有些犹疑,“就怕他会投东海。”   “天家无私情!”韩企先也明白过来他们说的是哪位,“只要赵瑜想当皇帝,最后绝不会让他活着!为自己的小命着想,他也不会投东海。天下间,他只能靠我们!”   “赵瑜肯定会想当皇帝的!”宗翰笑道,“等他知道,他当作绊脚石扔出来的小子都能做皇帝,他会认为自己不够资格?就算他想做大宋忠臣,他下面的文官武将难道不想做开国元勋吗?”   宗弼也笑道:“届时,南方就是赵瑜与道君皇帝相争,而北方又有大宋的孤臣孽子和我们立的皇帝厮斗,当真是天下大乱!”   完颜希尹摇头:“西军太强,就算种师道、姚古先被我们剿灭,我也不觉得剩下的军队会斗不过东京城里的孤家寡人。只要我们一走,他必然被杀!”   “将军放心!”高庆裔道,“宋国精锐尽在北方,江南的禁军纯属凑数。所以为了与东海军相抗衡,道君皇帝必定会召西军南下护驾。且有党项虎视眈眈,只要种、姚二人带来的军队被歼灭,剩下的西军不可能再有进攻东京的实力,而且他们还会顾忌东海赵瑜的想法。怕就怕东海动作太快,早一步登陆击败道君皇帝,让西军来不及南下!”   宗望大笑:“你想得太多了!东海本国远在台湾。离东京有数千上万里之遥,恐怕现在赵瑜还不知道我大金南下的消息。等到他反应过来派出军队,怕是都要到年中了。那时江南应是早已编练好大军,西军也顺利到位,而东海此时登陆,两家正好撞上。”   宗翰最后总结:“在南朝还在打做一团的时候,我们早已准备好兵马,等到秋冬来临,这北方就又是我们的天下了……”   一番故意不透露姓名的默契对话,将阇母提议人选的优势阐述得淋漓尽致,而恍然大悟的神色不断出现在帐内众人的脸上,到最后,只有寥寥几人还摸不着头脑,茫然发问;“他到底是谁?!”   阇母以下众人一阵大笑,最后异口同声:“瀛侯……赵琦!”      第四十章 帝位(中)      靖康元年元月廿三,己丑。   润州镇江府。   作为两浙西路最北面的一座名邑重镇,扬子江上最重要的交通枢纽之一,镇江之名其来有自。大江、运河,大宋的两条航运动脉就在此处交错。其城背山面水,北临大江,南倚群山,连接东京与杭州的大运河就在城中贯通而过,扼守长江、运河之咽喉。   沿江而下的蜀商,从江口而来的闽商,还有穿梭于大运河上,来往于汴京和杭州之间的京商、浙商,游走在大街小巷之中。在镇江城中的街道上上走一走,天南地北的口音都能传入耳中。正因如此,镇江士民的耳目消息也不是一般的灵通。   金人南下、河北沦陷、太原城破,直至东京被围,一桩桩军情噩耗接二连三的沿着运河南下,数日之间就传递到镇江府中。虽然城中的江北商旅人人忧心忡忡、心念家中,不过远隔大江,镇江本地的百姓却并不担心金人,而是恐慌于南下的赵佶一行。对于弃国逃窜而来的道君皇帝、蔡京、童贯、朱勔,以及出身于西军的胜捷军,镇江人无不深恶痛绝。   从道君皇帝登基没多久就开始设立的苏杭造作局,到残民无算的花石纲、盐票法,直至童贯平方腊一役,路过镇江时,杀良冒功、掳掠奸淫、无恶不作的关西军,二十年来的斑斑劣迹,留给镇江,乃至江南、两浙数千万百姓的惨痛回忆刻骨铭心,说对他们衔恨入骨亦不为过。   当前日听说道君皇帝的御驾已经抵达对岸扬州,几乎就在一夜之间,镇江城中的百姓就蜂拥逃出城去,有能力的逃往浙南,没能力的也选了偏僻的乡村暂避,转眼就是人去楼空。就算当年方腊之乱,镇江城中也没有这么兵荒马乱过。   原任镇江知府梅执礼被升。任翰林学士已经离开镇江,刚刚被任命为新知府的蔡翛却跟在赵佶身边尚未到任,镇江通判又无力控制大局。时任江南转运副使,为了迎驾刚刚星夜赶到镇江府的曾纡——他是变法名臣曾布之子——不得不出面弹压局势,却也毫无效果,该逃的还是逃,逃不了的也紧锁门户躲在家中,市面上萧条得不见人迹,而最终让城中安定下来的则是一面蓝底金龙旗。   九天前,就在出城到江边京口镇。迎驾的一众镇江府文武官员面前,一艘艘悬挂着东海军旗的车船以惊人的高速从江心的薄雾中乘风破浪而来,碾开泊港中的几十艘渡船,强行在渡口的栈桥边停靠。在江畔凌冽的寒风中,一条条张牙舒爪的金色海龙在蓝色织锦上猎猎飞扬。京口镇的上空,一阵剧如雷霆的号炮声宣告了东海军的到来。港口内弥散的硝烟中,两千名东海近卫从船上跳下,按照事先预定好的计划,一队队冲向镇内的各个战略制高点,仅仅一刻钟的功夫,地面之广相当于半个镇江城的江边港镇就为东海军所占据。   曾纡虽非朝中重臣,但毕竟出。自江西名门曾家,其伯曾巩、其父曾布皆是一代名臣,家学渊源,自幼深受熏陶,面对突如其来的军队,倒也临危不乱。虽然不知东海人所为何来,但在东海军登陆的这一刻钟里,他抢先一步派出亲信回城求援。而后便领着等一众面无人色的官吏、数百名战战兢兢的驻守镇江随行迎驾的将兵,大义凛然地面对东海近卫手中明晃晃的刺刀。   不过随着一艘两千料的重型江船在栈桥边稳稳。停下,从船上下来的一众人等,终于让曾纡的脸上失去了血色——久候不至的太上皇一行竟然从东海的船上走了下来。他犹疑着张望,希望这些人是东海弄出来的赝品,但细细一打量,却失魂落魄的发现他们居然都是真货。   曾纡遍历地方,在朝中时日不多,但也曾多次面圣,赵佶、童贯、蔡攸等人,他如何会不认识。只是随侍道君皇帝的班直护卫不见踪影,围在赵佶、童贯、蔡攸等人身边的尽是衣甲鲜明的东海军士,眼前的事实让他心坠冰窟——东京的靖康皇帝被女真人围在城里,南来的太上皇又落入东海手中——大宋真的完了。   曾纡心忧国事,但镇江的百姓却只担心自家的。安危。尽管曾纡遣人回城求援,但城中官吏几乎都去了京口,兵卒也调得大半,群龙无首自不必说,连守门的兵力都不足,当丁涛领着百多名东海近卫,挟持蔡攸、曾纡来到城下时,甚至连城门都没有阖上,而守门的兵卒早跑得精光。   对于东海军的。突如其来,镇江城中的百姓胆战心惊。虽然在两浙,东海军的名声远远好过大宋的军队,方腊之乱东海助守杭、明各州之事并非秘密,而赵瑜及其手下将领多半两浙出身的事实也的确让这里的百姓拥有不少亲切感。但东海毕竟是外藩,谁也不知道外藩军队进城后会有是什么结果。自古兵匪难分,何况东海还是打着勤王的名义护送道君皇帝入城,若是两害相合,镇江不知要遭多大的罪。   不过出乎人们的意料,东海军夹裹着的道君皇帝却是不张金鼓,悄然入城。一行入城后,既没有例行的驱民夹道相迎、焚香膜拜的仪式,也没有吏员入街坊中进行安民通告——几乎所有的镇江官吏都在京口镇被东海军俘虏,自然无人出面组织——镇江城里的士民躲在家中只听到门外街巷上一阵阵整齐的脚步声和口号声,就再也没有其他声音,城中十万百姓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渡过了不眠的一夜。   等到第二天的晨间,天光放亮,一部分镇江市民壮着胆子推开家门,眼前一幕让他们惊呆了。清晨的薄雾中,镇江城中的十几条主要街道的路边,整整齐齐的躺满了数千东海军的官兵,有普通的士兵,也有身上佩云、日、月各色军衔标志的军官。入城的近卫一营两千五百名官兵除了一部分驻守在城门处,更多的便是裹着毯子蜷缩在街边的屋檐下睡了一夜。   东海军士兵的衣甲和须发之上凝结着厚厚的寒霜,一动不动,仿佛一座座冰雕。正月的镇江湿寒入骨,就算是白天在街上走着,骨髓里照样都能透着寒气,而在街头露宿一夜,更是让人难以想象。每年这时候,镇江城内倒毙道边的乞丐时常可见,城西化人场的烟火日日不息。温暖遮寒的屋舍就在身后,有许多还是主人外逃后留下的空屋,而东海军官兵们却没有一人破门而入,就这么在刺骨的寒风中守了一夜。   无数人在心中惊叹:想不到天下间竟然有这样的一支军队!就在这一刻,东海军彻底得到了镇江百姓全心全意的信任。   只用一夜便收服了镇江民心,东海军在镇江城内的行动自然变得十分顺利,而东海军给镇江人带来的不仅仅是安全感,还有丰厚得难以想象的收入。用亮闪闪的东海铜钱以市价收购军用物资的行动,更是让东海博得了所有镇江府士民的好感。‘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抢粮’的口号,以事实为后盾,很快沿着运河向南方传播开去。   有着二十年来比土匪强人还要穷凶极恶的官府做对照,尚在海外的东海王赵瑜在镇江乃至两浙千万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已经远远超过了就在城中的道君皇帝。当前日东京城破的消息传来之后,镇江人伤感和悲叹之余,还有着一丝欣喜,既然东京的皇帝已经落入女真人之手,那自是要另立新君。今次天下灾变,源于太宗一系的倒行逆施,而拥有天下第一强军的东海王,太祖皇帝的正宗后人,当然最有资格当上新皇帝,让天下重归安定。   ※※※   “那是我们的新皇帝的船?”陆贾指着即将入港的一艘车船,问着站在身边的朱聪。   两人现在就站在京口港的码头上,几十名东海军士兵散开了防卫圈,护卫着他们。在他们不远处的,上千名东海军正排着队陆续上船。再过一会儿,载着他们的战船即将离港溯江北上,前往百里外的江宁府。陆贾的最新任务就是占据古都金陵,为下一步行动做好准备。   整个京口港中,现在只有东海军的船只还在活动。为了防止东海军控制镇江的消息向北方走漏,那些南来北往的商船都被勒令不得离港,而数以百计的官家纲船则一条条的搁浅在港外不远处的滩涂上。每年十月入冬后,汴河水浅,纲运停摆,数以千计的纲船就这么停在运河两岸的各个港口中,等待来年开春春汛的到来。   “没错,英国公赵橞和他的两个哥哥就在那艘船上。”朱聪点头答道。   不同于仅仅知道东京城破的镇江百姓,金人试图废宋帝立赵琦的情报昨日已经传到了赵瑜的手中,东海军的高层都已知晓。   为了吸引种师道、张叔夜等人来攻,女真人并没有刻意将意图废立宋帝的计划保密,而职方司京畿房就算没了高明光领导,也依然擅长探秘,所以女真准备废立天子的消息,军议后不过两日,就被东海密探打听到。当然,在此之前,也就是元月十七日,女真军议的第二天,赵桓以及李邦彦、李纲等宰臣,还有留在京中的皇子皇孙们,已经在火炮的威胁下被强行‘请’入了金营,而开封府的衙役们在知府王时雍带领下,这时正按着宗谱玉册上的人名,挨家挨户的搜捕大宋的宗室。   同时就在这几天,赵瑜这边也展开了行动。道君皇帝南下,大半皇子帝姬都跟着逃了出来,不过由于跟不上赵佶逃窜的速度,有许多都流寓在运河沿岸的州县之中。为了防止日后这些皇子们添乱,就在捕获赵佶的当天夜里,一千五百名东海水军士兵就带着太上皇的亲笔书信沿着运河北上,将皇子、帝姬还有嫔妃们一个个请到了江南。   为了防止江北警觉,皇子们不敢渡江,东海军刻意封锁了京口一带的江上航道。虽然扬子江在扬州镇江段最宽不过十余里,来往船只以千百计,但以东海水军的实力,封锁镇江府内七八天消息不外传,还不算是件难题。直到现在,对岸扬州城中,还以为东海勤王军只有区区八百人,二十条有着奇特轮桨的小海鹘船而已。   在历史上,这些流寓汴渠两岸的皇子帝姬们,在金人北返后,便纷纷北归东京去了,并没有继续南下。但现在随着东京城破的消息沿着汴河扩散,这些天家贵胄狼奔豕突,拼命向南方逃来。   在这之前,东海君臣已经做好了跑掉几条漏网之鱼的准备,但最后,所有跟随道君皇帝南下的皇子帝姬都不待东海军北上支队动手,便自行抵达了扬州。除了留在东京城中的五六人,赵佶其余的二十多个儿子,现在都在东海的控制下。而这未雨绸缪的举动,出乎东海君臣意料,立刻就派上了用场。   “大宋不可一日无主,瀛侯为金虏所立,不过一伪帝,非天下真主。还请大王出面迎立新天子,过渡一下,日后也好内禅。”就在昨日,朱聪在赵瑜面前侃侃而谈。当宋人还以为赵瑜尚留在台湾或是衢山的时候,赵瑜早在数日前就秘密来到了镇江,入住京口镇内的一座宅院中。   “可是要让孤那族叔复辟?”赵瑜半开玩笑地问着。   “万万不可!”朱聪急忙分辩,“上皇毕竟为君二十余载,虽然祸乱天下,但人心根深蒂固。现在让他复辟,再让他下来就难了。还是另立新君为上!”   赵瑜点着头,朱聪之言正合他意,日后禅让自然是麻烦越少越好,“孤那族叔最小的儿子是谁?”为了控制起来方便,也为了不让新帝有收拢人心的能力,人选的年龄也是越小越好。   “去年才生的皇三十二子,名相,刚刚得封韩国公。”   “这么小?”赵瑜有些犹豫,幼儿易夭折,若是刚登基就驾崩就不好了,但想想也算合适,反正赵佶的儿子多,死了再换就是了,“也罢,东汉也有刚满百日的幼帝,一岁也一样能当天子。”   “呃……”   “怎么?”   “韩国公今次没有南下,而是留在东京城中。”朱聪说道。   “那随行南下的皇子中,年纪最小的是谁?”   “英国公皇二十八子橞,生于宣和二年,今年刚刚七岁。生母是故明节皇后刘氏。小刘皇后育有三子一女,其中英国公年纪最小,明日他们兄弟几个正好就要过江。”明节皇后就是政和末、宣和初的那几年最为受宠的小刘贵妃,自从政和五年到宣和二年五年间连续生了三子一女后便病逝,后被追封为皇后。“明节皇后之父不过是个酒保出身,而她入宫前也仅是哲宗昭怀皇后的使女,不用担心外戚势力来干扰,是个上佳的人选。”   “就他罢!”赵瑜拍板,“你下去让人准备,等北面皇帝退位的消息一传来,就让他即位!”   三两句话的功夫,大宋下一任皇帝的人选就这么定了下来。而朱聪今天来京口港,不是为了给陆贾送行,而是为了迎接新帝。   远观载有英国公赵橞兄弟姊妹四人的车船降低了速度,缓缓向栈桥驶来,陆贾叹着:“若不是嫌时间太仓促了,没能把江南一下控制住的把握,根本就没有必要立个小皇帝来过渡。”   朱聪笑道:“何必着急,最多等到明年,大王还是会登基的。我们这从龙元勋的名分也跑不掉。”   陆贾遗憾的摇摇头,以他对赵瑜的了解。如果东海的三十万大军现在已顺利就位,赵瑜会直截了当选个良辰吉日登基,才不会管东京城里这时有没有主人。只可惜,如今带着东海王亲笔签押的总动员令回台湾的信使,现在应该才刚刚把手令交到赵文和陈正汇手中。   就算赵、陈二人接令后,将驻留在台湾的军队立刻派出。但能即刻赶来支援的野战部队,不过十六个营,七万余人。剩下的营头都还只是个架子,军官士官齐备,但士兵尚未就位。以陆贾对东海组织能力的了解,以及总动员令下达后的一号预备方案,三十万大军整编完毕,全数离岛登陆,最快也要半年。   现下赵瑜能直接使用的兵力不过两万余人,虽然战力惊人,但人数实在太过薄弱,分散开来掌握几个州县就会捉襟见肘,根本无法控制江南。若赵瑜此时贸然称帝,江南荆淮肯定会有无数野心家冒起,就算半年后东海能将这些反贼扑灭,但大宋这片的富庶之地必然会满目疮痍,这对在江南有着太多利益纠葛的东海国来说损失太大。   陆贾再叹道:“瀛侯也是,早点离京不好?妻儿都接出来了,自家却偏偏硬留在东京城里。现在让金虏挟持着,还要被立作伪帝,给我们添多少麻烦!”   朱聪摇头:“大王倒不在意瀛侯的事,反倒是京畿房的事让大王头疼。”   朱聪所说,陆贾也知道。当听说金人要里赵琦为新君时,赵瑜可是大笑连连,连赞完颜宗望、完颜宗翰有创意。相对于前几天,听说高明光丢下手中事务,陪着赵琦入了金营时,拔刀将桌案砍成两段的愤怒,可说是有天壤之别。   只是朱聪这么说赵瑜,可是有些诛心了,不过当年辽南一役后,两人在旅顺合作一阵子,关系不错,说起话来也很少有顾忌。在陆贾面前说这些话,朱聪倒也不在意会传出去。   陆贾出言为赵瑜辩解:“不过那是大王知道瀛侯保住了性命才笑得出来,当日,高明光无能,让瀛侯陷进金营,大王不是砍了桌子吗?!”   朱聪笑了笑。同样一件事,有不同的解释,陆贾这么说也不一定是错。“只是瀛侯一旦做了伪帝,日后恐怕就没了好下场——大王免不了要担心身后之事。”   “就算大王有什么不测,还有世子在,文枢相和武督帅也都在,轮不到瀛侯出头。”   朱聪呵呵笑了两声:“说的也是。文枢相,武督帅两兄弟可是自幼与大王交好,情如手足,自不会让瀛侯有什么心思。”   陆贾脸色微变,朱聪说得太过了。赵文、赵武是亲兄弟,他们两兄弟控制军中内外,对赵瑜的忠心并不需要怀疑。但若是赵瑜一去,指望他们会忠心于世子伯安那就有些难了。   而且赵文、赵武是宗室,陈五虽是赵瑜嫡母的小厮出身,但前几年也与赵瑜母舅家联了宗,可算是外戚。打天下时,这样出身的将领都是可以倚之为臂助的亲信大将,但一旦得天下后,对于天子来说,这些人都是需要除之而后快的。   陆贾也算是熟读史书,朱聪的言下之意他不会不明白,而朱聪在他面前说这话的目的也心知肚明。但他是衢山的元从党出身,若是没了赵文、赵武、陈五三人,领头的自然是他,而朱聪是福佬,在军中根基太薄弱,跟他联手只会是自找麻烦。   陆贾低头考虑着要怎么合乎情理的拒绝朱聪,一声船只入泊的号角声将他从苦思中解救出来,“到了?!”陆贾如释重负,偏过头,对朱聪笑道。   “……没有。”陆贾转移话题没有出乎朱聪预料,但能在他心里打下一颗钉子已经达到了预先的目的。   陆贾讶异的回望江中,却见另外一艘从江心驶来的车船后来居上,风驰电掣一般,抢在未来天子的座驾之前,冲向预订的泊位。眼看着那艘车船就要撞上栈桥,只见船身两侧的六对轮桨突然间齐齐倒转,暴起的水花飚起数丈高,溅得栈桥上的装卸工们浑身湿透,但船身却在下一刻稳稳的停在泊位中。被抢了泊位的英国公座驾上传来一阵阵骂声,被浇得一身水的装卸工们也是怒瞪着船上,而车船上的水手们却毫不在意的嬉笑着。   那艘冒失的车船,船头锚眼下的弦号打头的是个‘乙’字,是为陆贾麾下东海第二舰队的标志。朱聪横了陆贾一眼,半开玩笑的说道:“不愧是第二舰队,操船技术还是那么高啊……”   “那群小子!”陆贾的声音分辨不清是在骂还是在夸。载着英国公一行的船只属于第一舰队,自己麾下的部队能让第一舰队吃个闷亏,陆贾的心里自然欢喜。而朱聪不再提方才的话题,更是让他松了一口气当日丁涛、黄洋领队劫持了道君皇帝一行,而同时渡江的三千胜捷军则被直接丢到了下游江中的沙洲上。那一天,载着胜捷军的十几艘渡船直接就在江心沙洲的浅滩上搁浅,接下来,东海军的战船用火炮将他们从渡船上逼到了沙洲中。渡船都被火炮击毁,胜捷军便被困在了江心岛上。这几天来,这三千胜捷军的粮秣供给都是由第二舰队几艘巡海车船负责,每日来往于沙洲与京口之间。两人眼前的这艘船便是刚刚从沙洲那里运粮回来。   “不知道童大王的亲兵在沙洲上过得舒不舒服,习不习惯?”   朱聪笑道:“长江上又没盖子,他们不喜欢可以直接游过来嘛……”   陆贾哈哈大笑:“说的也是!”他大笑着,笑声突然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所替代。   “伤风还没好?”看着咳得弯下腰的陆贾,朱聪关切的问道。   “好了差不多了!”陆贾直起身子。当日领军入镇江的就是他,虽然东海军出征后向来官兵一视同仁,但作为最高指挥官还是可以有点特殊待遇,下面的士兵们得睡大街,陆贾其实可以找个宅院把指挥所安置下来。但他为了安抚军心,却在大街小巷中探视了一夜。不像手下的士兵还裹了毯子,他在街上走着,受了一夜的寒气,第二天便得了伤风。   以东海军的后勤运输能力,近卫一营和陆贾手下的陆战营根本就不缺军营帐篷,就算不占民宅,找块空地,竖起帐篷也是很容易的事。但根据赵瑜的命令,两千名近卫营官兵必须在镇江城的街巷旁露宿上一夜。虽然做足了防护准备,人人在外套里穿了夹层的皮衣皮裤,备了烈酒和辣椒,又刻意选了背风的街巷,但还是有不少人冻病。不过露宿一夜就彻底安抚了两浙民心,付出的不过是些伤风感冒,还有十几例肺炎,如何取舍这笔帐任谁都能算得清,没有什么好计较的,更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就在此时,两声不同调的号角声同时响起,新天子的船换了个泊位,而陆贾的麾下也全数登船完毕。   朱聪、陆贾对视一笑,同时一抱拳。   “陆督此去金陵,必是马到成功,旗开得胜。某在此先恭祝陆督克复名城,再立新功。”   “多谢枢相吉言。此次出战,陆某能一帆风顺,也多得枢相之力。若能再下金陵,当有枢相的一份功劳。”   “如此,就在金陵再会!”   “金陵再会!”      第四十一章 帝位(中下)      靖康元年元月廿六,壬辰。   “直娘贼的,那东海王就是个活曹操,天生反骨。用兵挟持上皇不说,现在都到了京口了,却不来觐见上皇,还要执政你亲自去请。照俺说,还不如干脆再等几天,等两浙的勤王军都到了镇江,看那奸贼还敢不敢拿大。”   镇江城往京口镇的官道上,一辆带轿厢的轻便四轮马车摇摇晃晃的行驶着。轿厢门旁的踏板上,一个仆役打扮的汉子操着一口浓重的蜀地方言正骂骂咧咧。他右手紧抓着安在门轴处的扶手,迎面而来的寒风直灌进他的衣襟之中,冻得他浑身发抖,吹得他脸皮发青。这汉子虽然是在骂着,但从他嘴里传出的声音压得低低,将将传进放下布帘的车窗中。   这种原产自东海的四轮马车,这些年来已经从台湾等东海属地渐渐向内陆流传开去。不过正宗东海造的旅行马车价格高昂,一辆往往千贯,几乎相当于一艘千料海船的售价,虽然江南富户颇有身家,但用得起的也是为数聊聊。所以在江南仿制品大行其道,减震装置被省去,车轴由锻钢改为木制,车身用木由上等的桧木改成松木,车窗上的玻璃也换成了布帘,这样一来价格骤降为两三百贯,寻常富户也买得起。   因此近两年,寻常的江南城镇的街巷中,往往都能见到四轮马车疾驰而过。车夫在前喝道,仆役在门边护卫,气派不比州县里的官人出巡稍差,煞是威风。不过坐在马车里的主人是既有面子又有里子,但车厢外的车夫、仆役就辛苦了,尤其是现在这样的数九寒冬,在外面待上半刻,几乎就能把小命冻掉。就像这辆马车门外的仆役,浑身上下就如同浸在冰窟中一样,满腔的怨气不敢向主人发泄,也就只能拿害他不得不在这种天气里出来的罪魁祸首撒气。   “闭嘴!”轿厢中传出的呵斥声同样压得很低,也是一腔的蜀地口音,饱含着怒气。大宋尚书右丞宇文粹中拉开了半拉车帘,露出了一张充满怒气的方脸。他这亲随伴当的声音虽是不大,又是用家乡土话,大宋千里之外便如同异国他乡,老家的方言也不虞被听见,但万事也得小心为是。赶着马车的车夫不知根底——多半是东海兵扮的——而马车前后十几步外,又是东海军派出来的护卫骑兵。若是其中有一两人能听懂蜀音,让他这伴当说的这些话传出去,传到那奸贼的耳朵里,那可是万事皆休了。   “是……”伴当缩了缩脖子,低声应。着。肚子里却不免腹诽:‘执政忒胆小了点。赵瑜那奸贼再蛮横,现在两浙各州赶来的勤王军听说足有十万多,近的已经抵达丹阳,远的也到了湖州。十倍数目的大军已离城不远,给赵瑜十个胆子现在也不敢再放肆。上皇刚被掳来的几天里,东海人把行宫围得水泄不通,出入不得,但这两天,东海人的守备突然松懈了下来,除了上皇一家以及几个相公外,其余南下官员都能在镇江城里自由行动,四下一打听,原来是勤王的军队要到了。东海人的胆子也不过如此,现在赵瑜不过是拿乔,等到自家执政带来的谕旨给了他台阶下,到时还不要老老实实的跪在上皇面前。’   隔着车窗,宇文粹中看着车前车。后的东海护卫,据称他们都是东海近卫营骑兵指挥的成员。一色的精壮汉子,在马上腰杆挺得笔直,纵使寒风割面也毫不动摇,只有头盔上的半尺红缨在随风轻舞。他们身上的铁甲式样很怪,并非,只有两块打磨得锃亮如银镜的甲板护住了胸腹和后背。小臂有钢制护腕,脚上的高筒皮靴一直拉到绑着甲板的膝盖下,而上臂和大腿都没有装备甲具,仅仅靠衬在里面的棉袍来防护。   他们随身装备的武器也很少,就是一把马刀,不过挂在鞍桥下皮套中两支形如曲尺的手铳,宇文粹中在镇江城中的东海军官身上也看见过。被佩挂在腰间的皮带上,只有身上戴着日、月、星的将校才有,而下面的士兵都是长达五尺的火枪。对于手铳和火枪,宇文粹中也暗自打听过,据说那是东海独门的秘器,就如大宋的神臂弓、床子弩那般。   虽然不知手铳威力如何,但单看这些东海骑兵都。没有配备弓弩,想来应该不会比骑兵所用的角弓手弩差到哪里去。车前五人,车后五人,就这区区十名骑手将马车牢牢护住,但却有种三军辟易的威势,看着他们昂首挺胸的雄姿,宇文粹中甚至有种就算前方有千军万马也能被护得安全的错觉。   ‘不愧是精锐之师啊!’宇文粹中暗叹着,抬手拉上了。车帘。东海人给他派出来的护卫论气势已不在宿卫宫室皇家的班直之下,论战力,听说他们都是在战场上立过大功后才被调入近卫营,而并非上皇身边那等一辈子没上过战场的班直可比(注1)。宿卫班直,除了很少一部分是从禁军中精挑细选,大半都是几代人父子相继,许多都是从太祖、太宗时便开始侍奉皇家,这些侍卫代代迎娶高大健壮的女子为妻,几代下来,人人身高六尺有余,仪表堂堂,也就这样的亲卫才配得上皇家的体面。但真要打起来,也许还不如眼前的这几个高矮不一的东海兵。   前两年曾听人说天津的八个东海巡卒就击败。金虏的一支百人队,还夺了大旗,并砍下了领队谋克的首级。若是此事属实,其中虽必有侥幸的成份,但区区八人就敢于与十余倍的金虏应战,比之望风而逃的大宋军队,好到不知哪里去了。现在从南面各州赶来十万勤王军,恐怕东海王还根本不会放在眼里。   当年平辽大军。自燕地归来,宇文粹中曾从随军出征的三弟虚中那里听说过东海军的强悍。相当于大宋厢军等级的三千东海镇戍军把守的天津城,十万金军齐至也没能打下来,天津主帅收留了契丹伪帝的妻儿,还杀了劝降的使节,但最后金虏仍拿这座海边孤城没有办法,只能干咽下那口鸟气。当时三弟虚中便说,若东海有五万这样的精兵,便足以横扫天下了。   宇文粹中相信自己弟弟判断,但以他对东海国一点粗浅的了解,赵瑜手下的兵力应该早已突破十万。拥有十万战力远在金虏之上的精兵,却没有并吞天下的意图,怎么想都让人有些奇怪。要么是宇文虚中的判断有误,要么是赵瑜真的对大宋心怀畏惧,不敢谋叛。   只是东海十几年来百战百胜的战例让人无法反驳宇文虚中的说法,而宇文粹中也很清楚三弟的眼光、才智和胆略远较自家为高,他的判断应该不会有问题。而以流传后世的名声来看,宇文粹中也的确远不如他那个最后在《宋史》和《金史》中同时留下列传的弟弟宇文虚中。   在《宋史》和《金史》中同时拥有列传的仅有区区三人,一为叛辽降金,继而叛金降宋,最后又被宋人出卖给金国的张觉,一为叛辽降宋,继而又叛宋降金,为金人南下引路攻宋的郭药师,再一个便是南宋建炎年间,奉诏使金而被扣留,最后出仕金国的宇文虚中。   宇文虚中早前作为童贯的参议官,全程参与燕云之役,并在月前的太原之战前,多次劝告童贯死守太原,只可惜童贯只顾逃命,把他的意见抛诸脑后。且自宋金开战后,宇文虚中建十一策,上二十议,皆因与王黼不合,而没有被上报。等到东京将被围困,宇文虚中又临危受命,以资政殿大学士的身份连夜西出潼关,招种师道与姚古入京勤王,现在便就在种师道军中。   在另一个时空中,由于历仕两朝三朝,未能从一而终,张、郭、宇文三人,在传记中得到的评价并不好,张觉在《金史》中入《叛臣传》,郭药师则在《宋史》里被归为奸臣,而宇文虚中也在本传和传后品评中被大加讥讽。但根据后世的宋人笔记,如施德操的《北窗炙輠录》所载,宇文虚中名义虽是归顺了金国,但暗中仍多次联络南宋,最后他的死因也是因传言其有叛金之心而被处死。且在南宋的孝宗、宁宗这两个有意北伐的皇帝为政时,宇文虚中都有被追赠官职爵位,直至少保和开府仪同三司,甚至在宁宗开禧初年还被赐姓为赵,能获得这等殊荣,应该能说明许多事了。   至于宇文粹中,却没有获得在正史中拥有一席之地的资格,在他人的传记中提到他时也仅是一带而过。不过在此时,担任尚书右丞、身为蔡京侄女婿的宇文粹中的地位却远远高于他的三弟,宇文虚中现在不过一个资政殿大学士,宇文粹中却是堂堂副相,过去的参知政事,如今的尚书右丞。   二十多天前,宇文粹中追随在赵佶之后逃离了东京城,一路车船劳顿,终于抵达扬州城。当他好不容易乘船过江,却吃惊发现前一天渡江的上皇一行已经被东海军软禁,而连自己也被带到一间宅院中同朱勔等人软禁在一起。而后整整八天,他们被囚禁在小小的院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除了按时提供三餐,与外界完全联络不上。直到三天前,他们突然被开释,镇守镇江的东海将领允许他们去拜见上皇,也允许他们在城中自由行走。   这一变故让被监禁的赵佶及百官们又惊又喜,四下一打听,听说是勤王军就要到了。原本以为是刚离狼穴,又入虎口,正胆战心惊着,但现在一见东海人似乎畏惧勤王大军开始要退让了,立刻又趾高气昂起来。同时随着放开足禁,东海王驾驻跸京口的消息也不再是秘密,京口镇与镇江城不过区区十里,上皇赵佶就在城中,赵瑜却不来拜见,按说是大逆不道,但结合现在的情况,也让人觉得这是东海王心虚了才故作姿态。虽然因为东海军还在身边仍不敢太过放肆,但也开始大声谈笑,甚至私下里对东海官兵们封官许愿,意图收买。   几百人中,只有蔡京、蔡攸和童贯三人心神不宁,但宇文粹中却想不通他们为什么不安。不过宇文粹中从镇江百姓那里打听到了东海军宁可睡大街也不占据民宅的故事。看出镇江百姓对东海军的拥护显而易见,对于即将抵达的勤王军却多有反感,宇文粹中心中也开始有些不安起来。如果仔细想一想,镇江离扬子江不过十余里,若真是怕了勤王军,只要把众人押上船,扬帆入海就是了,这天下谁还能在水上与东海争雄?!   今早,当宇文粹中还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的时候,道君上皇使人把他招入行宫,当着东海派来侍卫的面,让他去京口给赵瑜带去口谕。赵佶给出口谕都是些夸赞其忠勤国事、救民水火的好话,没有什么实在内容,当然,也就不会犯什么忌讳。   宇文粹中很清楚,这是道君上皇的试探,看看赵瑜会不会出面相见,一旦他肯坐下来谈,接下来就好办了。同时上皇和他身边的那些人都觉得勤王的援军即近,为防止东海狗急跳墙,也必须要安抚一下。   而之所以不下见于文书的诏书谕旨,仅用口谕,则是因为害怕赵瑜不接旨。若是赵瑜不肯下跪受命,那便是彻底撕破了脸,让双方没了转圜的余地。尽管道君上皇以行事轻佻著称,但他也知道身为人质,刺激劫匪是最要不得的行为。所以先用口谕试试风色,也不说正事,只说些好听的空话,把双方之间的关系缓和下来,剩下的事再慢慢谈。   车速渐渐慢了下来,空气中多了一丝湿寒水汽,四周的人声也开始变得嘈杂。车外的伴当隔着车窗道:“执政,已经到了!”   ‘已经到了啊……还真够快的。’宇文粹中心中暗叹。京口离镇江仅仅十余里,以马车的速度也不过两刻钟的功夫,他还没盘算清楚见到赵瑜该说什么,就抵达目的地了。   百战百胜的统帅,太祖皇帝的嫡脉,仁德爱民又睚眦必报的主君,还有贪好财货却忠心大宋的贤王,数不清的传言所塑造的混乱而各不相同的形象,让宇文粹中无法在心中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东海王赵瑜。这样的藩王的确古来罕有,如果硬要举个相似的类型的话,五代时的吴越王钱镠大约可以沾一点边。   ‘也许都是南方人,大概满足于偏安一隅就是他们共同的特征。’自古南朝皆偏安,东晋,还有南朝的宋、齐、梁、陈,再加上五代时的南方诸国,无一不是如此,想必赵瑜也不会例外。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要怎样把赵瑜压制得服服帖帖,宇文粹中心中也些微有了点底。   马车停了下来,车门被从外打开。宇文粹中从车厢里钻出,迎面来的寒气让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车外要比放了暖炉的车厢里冷得太多。看看左右,就在京口镇的主街上。   “宇文执政……”领队护卫的东海军士迎了上来,“大王的行辕就在前面,还请执政移步。”   宇文粹中点了点头,东海王的行辕当然不能大剌剌的坐着车直接开进去,走上几步理所当然。倒是这名连军官都不算的士兵说起话来斯斯文文,继启程时的对话后,再次让他吃惊。   宇文粹中现在站的位置就在镇中心不远处的一条街巷中。这条街巷不算宽,也不长,但行人来来往往的却热闹得很,多是东海军的打扮,但也有少数穿着公服和平民的服饰,这便是东海王驾的驻地。   不到百步的巷子两边,仅有三座院落,南面的两座中门大开,人来人往,而北面的一座院落却是大门紧闭,只有一侧的小门开着。三座院子都是守卫森严,但天下间能让东海王打开中门的人和事很少,就算宇文粹中带着上皇口谕也不一定够资格。所以他很清楚,东海王便住在北面的院子。   领头的护卫队正从侧门进去通报,宇文粹中就站在门前,打量着他面前的院落——他并不奢望能以天使的身份让赵瑜出来相迎,只能等着东海王的召见——白墙青瓦,典型的江南宅院,瓦当上都是一色的莲花芸枝和卍字符,原主人应是个富贵人家。隔着院墙,淡淡的梅花暗香从院中飘来。只是院墙下、宅门前一排手执一杆杆火枪、肃然而立的东海兵,他们仿佛一座座沉默的雕像,只有手中枪尖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烁,百十点寒芒直透人心,使得缭绕鼻尖的袅袅幽香也不免带上了一丝血腥杀气。   ※※※   “江宁那里现在如何?”   院墙另一侧,赵瑜就在后院书房中,坐在一张鎏金雕花、看起来很是恶俗的太师椅上,向拿着报告的丁涛,询问着三天前领军突袭江宁的陆贾的情况,而朱聪则坐在一便旁听。   这间宅院和小巷对面的两间宅邸都是海事钱庄的产业——在大宋如京口镇这样的大港中,东海的产业为数并不少——同时也是放贷收储的据点,外面看起来很普通,但里面的防御体系却甚为完备,当东海军开始驻扎京口,就直接借用了过来。虽然其中的装修品味与赵瑜的审美观念完全不符,但住进来后,感觉倒也不坏。   “我军自三天前的午后启程,于当日二更抵达江宁城下,城中内应听暗号打开城门,至前日清晨,我军已经完全控制了昇州江宁府。城防现在都在我军掌握之下。江宁城内,东南第五将(注2)的六个指挥,以及不系将的全捷第一和威果第四十四两个指挥,总计四千两百人,同时还有属于厢军的武威、效勇、水军、步驿等七个指挥,一千六百人,也被各自监视在军营之中。”   丁涛的报告声中突然带上一丝讥讽:“不过这些数字都是纸面上的,经过点算,整个江宁府中的兵力,老弱病残加起来才不过两千人,这空额已经吃到六成还多了。本来一收到勤王令就应该立刻北上的,就是因为兵数不足,还在赶着招人、摊派粮饷,到我军抵达城下时还没出发。”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嘛?若是兵饷俱足那才叫奇怪!”朱聪不以为意的摇了摇头。他曾听赵瑜说过,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大宋后期的兵备只有神宗朝因为兵制改革还算不错,近几十年来,除了西军还能勉强维持一定的水准,其他的军队都在不断烂下去,百年不战的河北禁军,金人入侵后一触即溃,承平日久的东南禁军也是被方腊打得丢盔弃甲。不闹空额,不喝兵血的军队,在大宋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只希望我东海的军队不会变成宋军这般模样……”赵瑜叹道,当年大宋开国时可是号称‘大梁精兵甲天下’,天下诸国谁不畏服,如今百年易过,竟然连烂泥都比不上了。   “大王说哪的话!”朱聪连忙道,“东海精兵天下无匹,人人效死,哪是大宋可比?何况二府、州县、营头,十几个地方都有花名册,又隔三差五的抽查,谁能做出假来?若有哪人敢喝兵血,军法如山,岂能饶他!”   ‘现在当然不会,谁知道以后如何?’赵瑜把话埋在心里,没说出口,又转回原来的话题,“江宁城中是否安定?”   “一切如常。知府卢襄很识时务(注3),帮着我们安抚民心。”丁涛看着报告,点头答道,“他虽已转任江东提点刑狱,但新任知府曾孝序尚未来交接——看眼下的情况怕是也来不了了——所以暂时留任。陆督在报告中建议让卢襄继续署理府事,等新帝登基后再行调换。”   赵瑜点点头,在心中记下了卢襄的名字。既然卢襄这么配合,日后也会有他的好处,他改问朱聪:“这卢襄为官如何?”   朱聪翻着手上的文案,很快就找到了卢襄的资料:“卢襄为大观年间进士,在江宁的官声不算坏,也不算好,只能说不过不失。不过他曾任两浙提点刑狱,为官历任也多是刑名方面的官职,所以也算是精于断案的老斫轮了。”   “家世怎样?”   “他是两浙衢州出身,是普通的乡绅门第。家中与我方也有些来往,在他次子名下,还有两艘来往明州、衢州间的商船,用来运输漆料、木料和茶叶,每年收入大约五千贯。同时他家这几年趁方腊之乱,在衢州老家收买了不少无主土地,足有三千余亩。”   赵瑜很满意朱聪的回答,他负责的职方司工作的确做得不错。东海的情报部门为大宋的重臣们都设立了个人档案,如卢襄这种在东南诸路出掌大府、同时掌控一路兵马的封疆大吏,他们的资料永远都是详细到子孙妻妾乃至族人。   “对了,新任知府曾孝序又是哪里人?”赵瑜又问道,这个名字让他觉得有点耳熟。   朱聪也不看资料,立刻答道:“他是福建晋江人。”   “哦?那不就是朱卿乡里喽?”赵瑜笑道,难怪朱聪能答得这么快。他从脑海里搜寻着一点记忆的碎片,“晋江曾家……嗯……是曾公亮的后人罢?”   “正是三朝元老、拥立二帝,编纂了《武经总要》的曾宣靖的侄子!”说起历仕仁、英、神三朝,与韩琦一起拥立英宗、神宗登基,被神宗称为‘两朝顾命,定策亚勋’的曾公亮这位家乡的名人,朱聪也觉得与有荣焉。“除了曾孝序以外,曾宣靖的子侄辈中,还有神宗朝签枢密院事的曾孝宽,以及刚刚过世的龙图阁学士曾孝蕴……这曾孝蕴在方腊之乱时,曾守住了睦州西面的歙州,若不是他后来被调离,歙州也不至于会陷落,如今更不会被改名为徽州。”   “晋江也是人杰地灵啊……”赵瑜叹了一句,经朱聪这么一提醒,他终于明白为何觉得曾孝序的名字耳熟了。因为方腊在睦州起事,又在歙州壮大,所以当方腊兵败身死之后,赵佶便把睦州改名为严州,歙州改名为徽州,以作惩戒。后世的安徽之名,便由安庆和徽州合并而来,其源起就是在此时。   “不说这个了,”再次把跑掉的话题转回,赵瑜命令道:“既然江宁的局势已经被控制了,命陆贾清点当地常平仓和官库的粮草钱钞等战略物资,并按照预定计划,分出两个指挥继续西进,控制采石镇,做好进军淮西的准备。”   “臣明白!”朱聪点头应下,丁涛则开始记录赵瑜的命令。   采石镇上的采石矶是扼守长江中流的要地,同时镇子也处在江宁通往太平州(今马鞍山和芜湖)——也就是江宁府西大门——的必经之路上,欲守江宁,必守太平。不过现今赵瑜身边的军力不足,所以控制住采石镇,把守住水陆两面的要冲,是稳住江宁的必要之举。等一两个月后,东海野战主力陆续抵达,就可以从太平州沿濡须水北上,进逼淮南西路的战略重镇卢州,也即是合肥——这是在陆贾出征前便已经定下的战略。   “还有……”赵瑜继续下令,“命陆贾整顿当地军备,淘汰老弱,招募新员,并进行整训。”   “成立新营?恐怕不堪大用。”朱聪摇着头,“没有通过新兵训练大纲的杂兵再多也没用,上了战场就只有被屠的份——我们现在也抽不出足够的人手和三个月时间给他们进行整训。”   “只是个补充营而已!”   在东海军的编制中,补充营的军衔标准比副营还要低上一级到两级,战力也相对更弱,士兵都是参加军训时日总计不到四十天的壮丁组成,但人数往往与正营相当,正常情况下不参战,而是为战斗后有兵员损失的副营补充兵力——至于正营的战损,则由副营士兵弥补——不过以东海的训练水准,用来防御作战也不是不可以。   “人数和粮饷怎么定?”   “四千左右,不得超过五千。新兵教官由近卫一营教导队充当,其粮饷在当地征集,比照东海补充营的标准发放……你再发文衢山,命他们送五千人的军械装备过来。”   “军官怎么办?”朱聪再问。   “这支新营作为陆贾所部的补充营,排一级及以上的军官,由新兵教官直接充任,排以下的士官从新兵中选出。并让陆贾从他手下的陆战队分出一个都来,作为这个营头的营部都。”   军官有了,用来震慑和带领全营的核心也有了,这个新营也就可以稳稳的把握住了。这支赵瑜准备在江宁成立的补充营比起在台湾的补充营来,战斗力肯定还要弱上许多,但赵瑜主要是想做个实验,看看东海的军制模式能不能在大宋顺利推行。如果可行,只要粮饷军械跟得上的话,他手下的兵力便可以在短期内扩充到百万。   丁涛把赵瑜的命令一一记下,又反复看了两遍,便转交给朱聪。等朱聪回到街对面自己的办公地点后,让下面的参谋们将按照既定的格式将公文写好,盖上印,签上自己名字,再交回来让赵瑜签署,就可以发往江宁了。   “还有其他事吗?”见朱聪收起命令草稿,赵瑜问道。处理了一上午的公务,他也觉得有些累了,打算让朱聪下去,自己好休息一下。   “镇江城里还有些麻烦。”   赵瑜伸了个懒腰,也不在意:“只要你们控制好城防,把守好行宫内外,还能有什么麻烦来?”   “主要是上皇那里出了些问题?”   “孤那个族叔又闹什么事了?”赵瑜身子绷直,皱眉问道。他对赵佶没有什么好感,也不想去见他,只打算丢在一边,没想到他还敢来添乱。   “这些天来,上皇给行宫中的守卫和仆役许了一堆愿,还赏赐不少贵重的什物,搞得人心有些乱……”   “不知死活的东西!”朱聪的话还没说完,赵瑜就狠狠骂了一句,顿时起了杀心。本来当所有南逃的皇子都被控制之后,赵瑜觉得可以把对赵佶和那些官员的看守放松一下,释出一点善意,让他们不必每天胆战心惊的过日子,没想到赵佶还那么不识趣,‘难怪曹孟德想对付起献帝来手段那么狠,都怪他们太不知好歹。’   “把行宫内外所有的仆役都换掉,再从近卫二营派出一个指挥与守卫行宫的第四指挥交换。从今天起,每隔十天换一批新人,让大家都沾沾光……看他还有多少财物可以拿出来赏赐?!”   “那上皇赏赐的东西呢?还让他们留着?”   “让他们当作孤的赏赐留着好了,强迫上交反而不好!”赵瑜满不在意的说着,突然狐疑的看了朱聪一眼,“话说回来,孤不相信孤的兵会这么容易就被收买,在镇江城里招募的仆役倒罢了,第四指挥将上皇的赏赐上交上来的应该有不少人罢?”   朱聪低头应道:“大王猜得没错。仆役们私吞了不少,但所有受过赏赐的士兵都上交了。”   “那就好!”赵瑜哈哈大笑,心情好了不少,“将上交的那批赏赐都还给第四指挥,谁交的就还给谁,至于没收到赏赐的,直接问上皇再要,要人人有份!”   “是!……但除此之外,镇江府的官吏去拜见上皇,无一例外的都被升了官,现在权知镇江府的曾纡被加了翰林学士衔和银青光禄大夫!就连随行的书办都以勤谨公事的名义送了个承奉郎的官衔……”   “封官?”赵瑜冷哼一声,“他有什么资格封官?!没有学士起草,没有帝玺印章,没有天子签押,没有二府副署,不经门下复核,他区区一个太上皇凭什么给人封官?”   “六品以下好像不需要那么多手续……”   “六品以上孤那族叔没资格封,六品以下他同样没权力。吏部现在还在东京城里,选人由侍郎管,京官有尚书管,不从侍郎左选、侍郎右选走一遭,他连一个不入流品的巡检都没权力提拔!他从京中这么急的逃出来,不可能连空头宣札都记得带出来罢?”   空头宣扎就是空名告身,只要填上名字,就算是得了官职,出征的将帅往往在离朝获颁几十道甚至上百道,用来临阵提拔有功的将士或是招抚敌军。   “好像是没有……”   “那他连一个九品官都封不了。”赵瑜嘲笑道,“就算他下手诏,内降指挥,任何一个大臣,都有权利将这连中旨都算不上的东西给顶回去,中枢也可以翻脸不认的。”   丁涛接口道:“大宋以前从来没有太上皇,不过宋承唐制,若是依明皇例,上皇的确没有任何将爵禄官位私相授受的权力。而且上皇内禅前,也曾说过今起‘除教门事外,余并不管’,如今大肆封官,也是违反了当时诺言。”   “什么诺言不诺言的,我们那个道君皇帝反口覆舌的时候还少了吗?现今这种情况,不管他做了什么,只要孤不认,那什么都不是!……既然上皇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将他管紧点,不允许任何人再进出行宫。等登基大典一结束,将上皇一家一起迁往衢山安置。”   注1:殿前班直临战不出阵是从宋太祖时便开始的恶习,开宝年间,宋攻北汉,顿兵太原城下,殿前指挥使都虞候赵廷翰率军请战,而赵匡胤说:‘汝曹皆我所训练,无不一当百,所以备肘腋,同休戚也。我宁不得太原,岂忍驱汝曹冒锋刃,蹈必死之地乎!’所以到最后,除了北宋灭亡前曾登城防守外,一百五十多年间,用重金养起来的殿前班直从没参加过一次战斗。   注2:自神宗朝起,为整顿禁军,针对禁兵“更番迭戍”,造成将不专兵,兵不识将的积弊,王安石开始在全国推广范仲淹在西北各路实行的将兵法。将原隶属于不同军的禁军指挥,按照驻地整编为数千到万人左右的‘将’。从那以后,北宋禁军就划分为系将禁军和不系将禁军以及京营禁军三类。其中东南诸路分为十三将,而第五将便驻扎在江南东路的路治昇州江宁府。   注3:卢襄的确是个很识时务的人,日后他升任吏部侍郎,拥立张邦昌为帝,就有他一份。      第四十二章 帝位(下一)      “宇文执政,大王有请!”   不知在偏厅中枯坐了多久,宇文粹中终于等到赵瑜的传唤。一名长得五大三粗的军汉踏着大步走进偏厅,唤起宇文粹中,领着他向内院走去。   这名军汉是北方人的相貌,口音也不是闽浙一带的,反而带着河北大名府附近的土音。宇文粹中有些纳闷,军汉明显是级别很高的班直侍卫,胸口别的胸牌上的两枚银月也证明了这一点——这几日被东海军软禁,最大成果就是了解了东海的军衔体系——但一个河北人怎么会当上东海王的亲卫?   “校尉是河北人?”   “没错。”军汉随口答着,在前面领着宇文粹中穿过圆形的门洞,走上一条长廊。   “我看校尉相貌气度绝非寻常之辈,想在国朝谋个出身也不难,为何会远行万里去投东海?难道不顾念家中乡里?”   “东海没有昏君奸臣!”军汉的一句话将宇文粹中的嘴彻底堵住。两人默不作声的向前走着,直走到一间守卫森严的院落之前,军汉方回身道:“执政请稍后,待末将先去通报!”说罢独自走进门中。   很快,另外一名只有二十出。头的校尉从院里出来,冲着宇文粹中一摆手:“执政请进!”   宇文粹中应声跟随年轻校尉走。入院中,方才的那位河北校尉就站在正屋的门外侯着,看到两人走过来,便向屋内道:“大王,尚书右丞宇文粹中带到。”   “进来!”低沉的声音从房内传出。   由明亮的室外走进略显阴暗。的室内,宇文粹中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当他稍稍适应了黑暗,就看到隔了一张摆满了文书的巨型桌案,一名三十出头,穿着一身没有任何纹饰的青色东海军服的壮汉,正四平八稳的坐在鎏金雕花的交椅上。   黑圆脸,菱角胡,身宽体胖,东海王的外形的确与曾。经看过的太祖遗像很有几分相像,但五官还是有些差别,说不上神似,与传言中太祖皇帝转世的说法有着很大的差距。他就这么大剌剌的坐着,看到宇文粹中进来,完全没有起身相迎的打算。   见到如此场面,宇文粹中不由微微一怔。以大宋的。规矩,宰相位在亲王之上。宇文粹中是副相,而赵瑜不过是外藩国王,两人皆比宰相、亲王低上一等,也就是说,宇文粹中位次还在赵瑜之上。虽然以眼下的情况,宇文粹中不指望赵瑜能降阶相迎,但再怎么说他也该起身致礼,而不是高座于上。赵瑜此举,实是无礼之至。   但赵瑜这般无礼,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宇文粹。中心中却放松了不少,隐隐的甚至有些鄙视。   ‘东海王才具不过如此!’   周公旦捉发吐。哺,汉昭烈三顾茅庐,魏信陵驱车夷门,燕昭王千金市骨,若真有谋朝篡位的野心,掩有天下的器量,礼贤下士的样子总会做出来的。赵瑜现在这般慢待于他,不论是心无野心也好,还是思虑不周也好,都证明了他没那个能力。再联想起早在八年前,东海人就已经能够一战歼灭十万金虏的实力,但如今金人灭辽破宋,而东海却仍僻居海外。拥有那样的军力,却甘心枯守小岛,只做些买卖就心满意足,东海王……不过是个小富即安的庸人罢了!   ‘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宇文粹中心中不屑,这样的庸人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对付,但面上神色却更为谦恭,在赵瑜桌前躬身一礼,朗声说道:“宇文粹中见过大王!”   “坐!”赵瑜指了指下首的座椅,并没有回礼的意思。   宇文粹中心平气和的坐了下来,与这等海外蛮夷、海寇之后计较,反而失了身份。张开口,正打算说话,赵瑜却抢在他的前面说起话来:“执政的来意,孤已经知道,那些废话就不用再提了。孤一向是看人怎么做,而不是怎么说。若上皇真的想结个善缘,循规蹈矩就够了,没必要传些废话。”赵瑜毫不客气的说着,方才朱聪说的镇江城内赵佶等人的行为让他心情很不爽,话锋也变得刻薄起来,再加上他又有些累了,不想再绕着圈子说话,“如今金虏已经攻破东京城,而勤王军尚顿兵于外,天下已是大乱,同时又有消息说完颜宗望和宗翰两人打算废掉新帝,将东京城中所有的宗室都掳去北方,改立孤那个不成材的弟弟为伪帝,这件事想必执政应该听说了罢?”   “听说了。”宇文粹中点了点头,虽然赵瑜把上皇的口谕说成是废话,但把话题转到正事上,也正合他心意,反正他有足够的自信说服面前这个粗汉对上皇俯首帖耳,为王前驱,他一挺胸:“如今……”   赵瑜并不理会大宋副相想说什么,自顾自的说下去:“如此一来,这大宋的帝位就空了下来——孤还有天下兆民不可能再认金虏手中的俘虏为君,而孤那弟弟不过是个傀儡又做不得数——天下不可一日无主……宇文执政,你说呢?”   赵瑜的声音这时停了下来,浮起略带玩味的笑意,视线在宇文粹中突然变白的脸上打转。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对如宇文粹中这等敌视于他的宋人,说起话来根本不需要顾及礼节,一力破百巧,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你没有跟我讨价还价的余地。赵瑜现在就有这样的想法。   宇文粹中猛然站起,放声道:“即是如此,请大王拥立上皇复辟!如此天下幸甚,百姓幸甚,大王也可以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赵瑜冷笑摇头:“孤曾听人这么评价过昭陵(注1),‘仁宗皇帝百事不会,只会做官家’,而上皇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吹拉弹唱百艺皆能,却唯独不会做皇帝。如今天下大乱,生民涂炭,究其因,便缘起于上皇。若论好大喜功,妄开边衅,信重奸佞,大兴宫室,搜刮聚敛,劳民伤财,上皇的所作所为不比隋炀帝好到哪里去,若不是大宋根基深厚远过故隋,早几年就亡了。如今上皇弃国南逃,与放弃长安、洛阳,幸驾扬州的隋炀又有何区别?若让上皇复辟,天下恐怕更乱!”   赵瑜的这番话很不客气,完全可算是悖逆,不臣之心也溢于言表,但宇文粹中根本找不到反驳的言辞。以赵佶比之隋炀,虽然没人敢说出来,但却是天下的共识,他的所作所为,完完全全是那些亡国之君的翻版。赵瑜之言,深刻刺骨,让宇文粹中无从驳起,不过他很敏锐的发现赵瑜的话里还有破绽。赵瑜只说上皇不好,但镇江城里还有十几个皇子皇孙在呢。   “郓王学造渊深,聪明仁孝,可以为帝!”   赵瑜从鼻腔里喷出不屑:“他与上皇一个德性!关系大宋命脉的抡才大典他都能乱来……轻佻!”   政和八年,赵楷以亲王之尊参加科举,毫无悬念的被唱名第一,得中省元,后赵佶顾及天下物议,钦点第二名王昂为状元,但赵楷此举却是把国家最为重要的选士制度当成了儿戏,再加上得中进士的梁师成,政和之后的科举简直成了玩笑。‘内臣及第,始于梁师成;亲王及第,始于嘉王楷。’轻佻,这个当年章惇送给赵佶的评价,同样是赵楷洗不脱的罪名。   “景王仁厚好学,排行又仅次于今上、郓王,大王即弃郓王,自当立景王。”   赵佶诸子,长子赵桓被掳,次子早夭,三子赵楷被赵瑜否决,四子同样早夭,五子肃王赵枢留在东京城中没有出逃,与赵桓一个下场,所以接下来就是皇六子景王赵杞。   赵瑜摇头,连反驳的话都懒得说。   宇文粹中开始用看着逆贼的眼神盯着赵瑜,嘴里将道君皇帝家的老七和老八拖了出来:“那济王、益王又如何?!益王之母还是明达皇后,身份尊贵,立嫡当立益王。”   赵瑜不想再绕圈子,让宇文粹中把赵佶的儿子按顺序一个个报出来,天都要黑了,他直截了当:“孤觉得英国公聪颖好学,其母又为明节皇后,宜为天下之主!”   宇文粹中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赵瑜说的是皇二十八子赵橞——道君上皇的儿子实在太多了——他苍白的脸,霎时又涨得通红,跺着脚厉声大叫:“英国公不过是个七岁孩童,如何可以治天下,大王意欲为王莽、董卓否?!”   “孤读书不多,王巨君、董仲颖如何孤却是不晓,倒是唐高祖本纪,太祖皇帝实录读过多遍!”   王莽、董卓、李渊、赵匡胤都曾废立幼主,宇文粹中拿王莽、董卓的下场来恐吓赵瑜,赵瑜则反过来拿废立隋恭帝杨侑的李渊,和陈桥兵变,废掉周恭帝柴宗训的赵匡胤做例子,挑明了英国公就是下一位恭皇帝。   “逆……逆贼!”宇文粹中张口结舌,就算要谋朝篡位,好歹也要先做做忠臣样子,哪有赵瑜这般赤裸裸的说出来的,小皇帝还没登基,就事先声明要废掉——王莽、曹操也不敢这么做啊!除了逆贼二字,宇文粹中想不出其他词来形容赵瑜。   赵瑜眉梢微微一挑:“别以为太祖皇帝立在太庙里的那块碑上刻着不杀士大夫上书言事者的那一条(注2),你就可以肆无忌惮的乱说话,将你九族贬到万里之外的荒岛做野人,孤也不算是违反太祖之誓。”   宇文粹中愣了,这事他可从来没听说过:“……太祖皇帝何曾立过这等誓约?”   “你以为为何大宋立国百七十年来,从未因谏言妄杀一名士大夫?……话说回来,这事的确也只有皇帝本人和皇储才能知道,那间偏殿一向是妄入者杀无赦!孤这边还是康惠王传下来的,虽然没有进行册立,但吾祖是被太祖当皇储对待……”赵瑜冷哼一声,“不然太祖驾崩后,皇后为何会召吾祖入宫?只恨被那奸人抢先一步……”   太祖驾崩后,孝章宋后使内侍都知王继隆召秦王德芳入宫,但王继隆却改去找赵光义,若非如此,大宋的第二任皇帝最后会落到谁的手上,谁也说不准。这件事在大宋并不是什么秘密,连司马光都在《涑水记闻》记得明明白白,宇文粹中当然不会没听说过。   只是如果赵瑜说的都是真的,太庙里当真有那一块碑,他太祖嫡脉的身份可就一下坐实了,而他谋夺帝位,也是名正言顺。宇文粹中顺着赵瑜的话往下想去,猛地打了个寒战,他深受皇恩,岂能背主改投,何况东海王的话还没有证实,如何能信。涣散的目光重新凝聚,牢牢盯着赵瑜,宇文粹中虽算不上什么名臣,但忠义之心却并不缺。   “即如大王所言,太祖皇帝立誓善待士大夫,太宗以下亦无不恪守。如今国朝养士百余年,恩泽深厚,大王意欲行操莽之举,难道不顾忌天下间世受皇恩的士大夫的议论?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大王欲为不义独夫?!”   赵瑜脸色阴沉下来,他前面生气只是做做样子,现在却真的有了点怒意。他已经抛出了那么大的一个八卦来给宇文粹中当台阶下,想不到蔡京的侄婿还这么死硬,亏他还打算说服宇文粹中,让他领衔上书拥立新帝。   “士大夫?不知执政说的是哪一党的士大夫?若说元佑党,孤的国相就是陈瓘陈莹中的长子,孤之臣僚的师长,也多有党人碑(注3)上客,你说元佑党人会心向于谁?若说的如君辈的六贼党徒,孤还没放在眼里,只不过……”赵瑜从桌上找出一封厚厚的公文夹丢到宇文粹中的面前,冷笑着,“他们却自己凑上来!”   宇文粹中从地上捡起公文夹,打开来略略一翻,脸色登时泛起了死灰,“这……这怎么可能?!”   “这就是你所说的士大夫!这就是你说的士大夫!!”赵瑜哈哈大笑,宇文粹中脸色的变化让他很开心,“你再看看最后一页!看看那份劝进表的署名为谁?”   宇文粹中连忙翻到最后一页,只看了最后的署名,登时如雷惊了一般,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来,手一松,夹着近百封劝进表的公文夹啪的落地。   “想不到罢,不但上皇身边的亲信已经投向了孤,连孤的族弟,他的亲儿子也向孤递了劝进表(注4)……呵呵,不愧是赵炅(注5)之后,本性怯弱。让他们养着狗群,看守住门户倒不难,可惜如今天下大乱,胡虏肆虐,能一扫妖氛、澄清宇内,却只有我太祖一系。太祖皇帝得国虽是轻易,却也是因为他的军功赫赫,让众将群臣心悦诚服之顾,岂是那个坐臀整个烂于箭创(注6)的废物能比得上的!”   赵瑜发了几句牢骚,又是一声冷笑,“不过这是前几天的事,现在听说勤王军到了,他们想必都在后悔不迭罢?!”   赵瑜说着,瞥了一眼听到‘勤王军’三个字突然一下精神起来的宇文粹中,面上的嘲讽之色愈加浓厚:“其实这几天,孤让上皇下一道令各州勤王军回本州的旨意,其实并不难。执政可知为何孤不这么做?”   不待宇文粹中反应,赵瑜就自己答道:“因为不需要!”   “如今将至的勤王军都是来自浙东各州:秀州、越州、明州还有台州。不知执政想过没有,为什么浙西、江东两路的沿江各州比浙东要早得多收到勤王令,但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把军队整备起来?反而是浙东的这几州抢先一步?”   “难……难道……”赵瑜的话如同当头浇下的冰水,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就给扑灭。   “正是那个难道!”赵瑜笑得一百分的灿烂:“没有孤的支持,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筹措好粮饷?准备齐军械?组织起军队?来自四个州,总计两万一千六百七十七人的勤王军,其核心主力都是我东海军的人,就像当年在方腊二十万贼军的攻势下,守住杭州城的数万新兵民伕中,作为核心的五百东海将士……当年之事,想必执政也该从令弟那里听说过罢?”   “……”   宇文粹中默然不语,而赵瑜则更是变本加厉,“方才领参政进来的那位年轻后生,就是当年领兵进驻杭州的三位主官之一,他还写了三卷《守杭记事》,有机会可以让执政看一看。”   宇文粹中低下头去,不想看小人得志模样的赵瑜,深深叹了口气:“大王果然深谋远虑!”   “深谋远虑?这也叫深谋远虑?!执政你也太小瞧孤了!”赵瑜说起了兴头,许多话也不再避讳,藏在心底的得意之举也忍不住吐露出来,反正宇文粹中在他眼里就如区区一只虫子,若有什么话说过了头,待会儿直接捏死就行了。   “赵炅一脉养士百年,恩泽深厚,孤早已知晓,所以从一开始,孤就在做着准备。最后整整用了十六年的时间,孤现在终于有了底气,能放言说,就算天下间所有的士大夫视孤为敌,孤也不惧!”   宇文粹中冷笑:“大王欲为秦始皇?”   赵瑜摇头笑道:“不要以为孤说的是武力,孤的准备可是文治!执政你可知道,为何早在七八年前,孤已经能够一战全灭十万金虏。但到现在,金虏已然灭辽,如今更是攻入东京,而孤坐拥精锐三十万,却仍安居海外孤岛?难道孤是个习于安逸,宁可偏安的贪财庸人不成?”   宇文粹中浑身一震,遍体生寒,脊椎骨都僵硬起来,难道赵瑜能透视人心?!   赵瑜不知宇文粹中方才正是这么想着他,但有着同样想法的,把他当作偏安庸才的,赵瑜却知道有很多很多。   “那是因为孤在等啊!是在等我东海培养出来的第一批士子出仕!……你可知道,我东海立国以来——不,当孤还在衢山的时候,就一直重视着文治教化。在我东海,十岁以下幼童不分男女,人人须入蒙学。三年毕业,其中成绩优异的三成男童可入小学,再往上,还有中学、太学,以及培养武官的军事学院和培养匠师的技术学校。   除此之外,我军中还有随军学校,教士兵识字识算的学问和忠义守节的道理。经过这么些年的教化,我东海军无人不识字,而诸将更是几乎人人著有兵书战策,虽然但看着文理粗浅,但综合起来,却比孙子兵法、武经总要还要强得多。我东海精兵能百战百胜,靠的就是数以万计、晓畅军事的将校,和读书守礼、视名节荣誉如生命的士兵。   我东海富庶犹在大宋之上,孤的内库更是财税充盈。但每年近千万贯的内库收入用,到孤自家身上的连百分之一都不到——孤的这身衣服还是王后亲手缝的——除了小部分赏赐了军中,剩下大半都投入了东海国内数千所各级学校上!若论根基深厚,东海不如大宋,但说起文风浓郁,大宋给我东海提鞋都不配!”   赵瑜说到最后,猛的提高了音量,宇文粹中双膝不由得一软,竟然跪伏在地。他从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粗鄙不文的海贼之后,竟然如此重视教化。拥有敌国之富,却自奉甚简,王妃要亲手制衣,省下的钱全拿出去培养人才、收买人心,这样的国家谁能赢?   ……终究还是小瞧了他!   赵瑜见宇文粹中被镇住,自得而笑,他站起身,在屋中慢慢踱着,“孤曾计算过大宋文武官职的数量,有品级的加起来最多不过五万,而其中文臣实官不会超过两万。这么点人数,孤在国中,举手可集。就算全天下所有的士大夫都不支持孤,孤一手建立的教育体系,也能培养出足够的官吏来治理天下。想拿士大夫来要挟孤……”   赵瑜停下脚步,弯下腰,贴在宇文粹中的耳边,恶狠狠的吐出两个字,“做梦!!”   什么叫深谋远虑?   这才叫深谋远虑!   注1:昭陵:宋仁宗葬与永昭陵,按照中国古代习惯,陵墓的名字可以作为皇帝的代称,所以在宋人的称谓中,昭陵便代表了仁宗皇帝。   注2:宋代野史和笔记中有记载:宋太祖赵匡胤在太庙中立誓约碑:一是善待国宾柴氏,二是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三是不加农田之赋,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这块碑深藏太庙,只有新帝即位时,才能在一名不识字的宦官引导下去观看,北宋诸帝大体上都遵守了这几条誓约。而这三条碑文上秘誓,在北宋时一直都被保守着,直到靖康二年,金人攻破东京后方才流传出来。   注3:蔡京为相,立元佑党人碑,将以司马光为首的旧党及一部分与蔡京不合的新党大臣一网打尽,总计三百零九人的名字,刻在碑石上,尽数汰斥。并禁止党人子孙留在京师,不许参加科考,而且碑上列名的人一律“永不录用”。   注4:当宋徽宗被掳到五国城之后数年,徽宗第十五子沂王赵囗(这个字打不出来)与驸马刘文彦首告徽宗左右及信王赵榛(第十八子)谋叛,后被查实为诬告,遂反坐遭诛杀。所以赵佶的那个不孝子在绝望中为了求生向赵瑜递劝进表不是不可能。   注5:赵炅是赵光义登基后所改的名字。   注6:赵光义当年北征契丹,惨败于高粱河畔,大腿近臀的部位中了一箭。这箭疮经久不愈,据说他的死因,便是于此。      第四十三章 帝位(下二)      宇文粹中不知道后来赵瑜又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书房,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发现他已经回到了他方才进来时的那条长廊上,前面领他进来的河北校尉,现在又领着他出去。   与赵瑜面会不过区区两刻钟,宇文粹中的心情却仿佛陷入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怎么也逃不出去。若说见面之前,他还有点上邦重臣的自负与自信,而现在,他的那点傲气已经被那个相貌粗鄙的海寇,践踏得支离破碎。对于赵瑜所说的一切,现在他甚至起不了半点怀疑的念头,只有相信,不能不信。   东海王气魄之宏大,眼光之长远,心性之坚忍,手腕之老辣,是他平生所仅见,跟他相比,道君上皇的确是天差地远,上皇的儿子们也没一个能比得上。若非心中的畏惧多过敬佩,赵瑜也没有出言招揽他,他方才说不定就拜伏东海王的脚下了。   自古以来,都说得民心者得天下,但群氓无知,只能随波逐流,真正颠扑不破的真理,却是得士心者得天下。千百年来,掌握了知识、民望和言论的士大夫才是统治天下的关键。只要你想拥有这片大地,就必须得到士大夫们的认同,也必须借助士人的能力来治理国家。那些做不到的,那些不愿做的,要么身死族灭,要么就被赶到蛮荒野地,享国从不能长久。   可是,任谁也想不到竟然还有这样一种釜底抽薪的做法。担心士大夫不肯投靠?没关系,直接培养听命于自己的士人好了。这样一来,哪个士大夫还能跟他讨价还价?就是武侯再世,怕是再也等不到三顾茅庐。不从者直接诛杀,反正有的是人替代。一个两个比不上,十个八个加在一起还会不比上?都杀光了也没问题!这就是宇文粹中从赵瑜的话语里听出的深意。这样的底气,连始皇帝也要瞠乎其后……秦始皇还要收回逐客令,而对东海王来说,士人来去与否,他都可以不必在意。   宇文粹中恍恍惚惚的想着,也没注意前面的路,顺着长廊刚转过一个弯,就与一人撞个正着。只听得乒令乓啷一阵响,一股浓烈的鱼腥味就在跌坐在地上的宇文粹中胸前弥散开来。   “杨小六,走路不知要看路?!”   河北校尉一声吼,让宇文粹中从。恍惚中惊醒,眼前一个十几岁的小兵正哭丧着脸抓着块托盘低头挨训,碗碟打碎了一地,而原本放在托盘上的东西——蒸好的米饼、两条咸鱼还有一点腌菜,全泼在了自己的身上。狼狈不堪。   “执政!你没事罢?”河北校尉训了。两句,又低下头问向宇文粹中。   大宋的尚书右丞抬起头,正正对上了一张眼瞳藏。着嘲笑的面孔。   ‘来的时候倒装得人模狗样,见过大王后就吓得跟。只鹌鹑似的,魂都丢了。这就是大宋的执政啊……’河北校尉心中的鄙视完全没有掩饰。   他方才与丁涛站在门外,赵瑜的话他们是听得。一清二楚。不但大宋的尚书右丞被赵瑜惊掉了魂魄,连他们身为亲卫,也没想到他们的大王,深谋远虑到了如此地步。   一直以来,由于。百战百胜的战绩,东海军队中的年青将校们心气极高,而东海国内的宣传口径里,对大宋的君臣、军力、战略却大加贬责,因而对赵瑜枯守小岛的行为十分不理解。尤其是到了赵瑜公布身世之后,看着自己的主君身负太祖、秦王和老王接连几代的深仇血恨,却仍恭恭敬敬的向道君皇帝俯首称臣,下层军官们不免有些微辞。若不是东海连续对外扩张,早晚会有人忍不住群起上书,逼着赵瑜起兵复仇了。   为了防止大宋的士大夫们反抗,就事先培养自家的士大夫,这种釜底抽薪的办法谁能想得出?   持续十几年的谋划和等待,天下间又有谁能做得到?   难道是因为大王做惯了生意的缘故?东西一多,价格就贱,而商人们要想杀价,最好的办法就是手上先备点货,而囤货惜售的伎俩更是商人们所最擅长的。   大王把他惯用的手腕用到政事上来,当真是无往不利。   ‘大王当得天下!’他从没有像现在这般确信过,也从没有像现在这般为自己当年投奔东海的决定而庆幸过,他更为自己的兄弟感到遗憾,‘鹏举,你真是可惜了……’   “……没事!”宇文粹中推开河北校尉的手,自己站了起来,整理好袍服,希图保持一点上国重臣的尊严。他看了看贴墙站着几乎要哭出来的小兵,也不知道他是想躲到哪里吃饭,正好撞上了自己。   “王贵!你们在闹什么?!”一个带着点怒意的声音突然在三人身后响起。   宇文粹中连忙转身,只见在一个侍卫的引领下,两名文官打扮的中年人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后。那两名文官,前面的一人身着紫袍,犀带环腰,佩着金鱼袋,另一人则是低一级的绯红袍加金鱼袋,看服饰都是东海的重臣,而看相貌气质,也是饱读诗书的士大夫模样,绝非沐猴而冠的村儒。   “卢参政!李学士!”只见被唤作王贵的河北校尉连忙上前行礼。   ‘参政?学士?’只看两人服饰差别,宇文粹中倒也不难分辨出谁是副相一级的参知政事,谁是学士。‘他们就是东海王引以为臂助的士子吗?’   “这位是?”两名东海重臣的注意力移到宇文粹中身上,虽然衣服上一片狼藉,但服饰的颜色是改不了的,紫绫质地的公服正代表着穿着它的主人身在朝中的地位。   王贵侧过身子,抬手介绍宇文粹中的身份:“这位是大宋尚书右丞宇文公。今日领上皇口谕来见大王。”   两人闻言脸色微微一变,后面的那位李学士脸上更多了几分鄙夷,“原来是蔡太师的侄婿!”   “久仰了!”卢参政也冷淡的拱了拱手,将视线转到落到地面的食物上,眉头皱起:“都未时了,大王还没用膳?!”   ‘这是东海王的午膳?!’宇文粹中一惊更甚,他低头看去,散在地上的就是普普通通的咸鱼和炊饼。   只听王贵道:“回参政的话。大王从早上起来就忙到现在,到现在才闲下来。”   李学士怒道:“大王既是如此操劳,你们还给大王吃这等饭食?你等作侍卫的,难道不知道照顾大王的身体?”   “学士,我们也想给大王弄些好的,但这是大王立下的规矩,出征后,无论将校卒伍,饮食起居不得有别,大王自己也不肯例外。就算端上去龙肝凤髓,也要大王肯吃才行啊!”王贵叫着苦,“……就像陆督,他进镇江城后,也照样跟他手下的兵一起在街上露宿了一整夜。大王的规矩,谁敢例外?”   卢参政听得有些不耐烦了:“说那么多废话作甚?还不带宇文执政去更衣!你……”他又一指躲在一旁的小兵,“还愣着干什么?再快点给大王端一份午膳来,想让大王饿着不成?!”   小兵一溜烟地跑了,王贵也领着宇文粹中往另一个院子走去。大宋的尚书右丞离开的脚步竟是有些踉跄,东海军军纪森严他早已知晓,赵瑜能让麾下诸将人人皆为吴子(注1),他也不会太过惊讶,但宇文粹中万万没想到赵瑜会身体力行到这样的地步!   上下同欲者胜,而上下同饮食,同起居呢?   应当能王天下了罢?!   君明臣贤,将士效死,财帛充盈……   这就是东海吗?   ※※※   派王贵将宇文粹中送出去后,赵瑜又坐回座位上,阖上眼皮,闭目养神。他方才说的话,有真有假,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他心目中最大的敌人,不是金虏,也不是宋主,而是全天下的士大夫。   赵瑜从没有将女真人放在眼里,也没有把大宋这个国家放在眼里,当他的军队拥有第一门火炮之后他就开始这样想,而当东海国的几套总动员预案顺利修订完成并经过实际验证之后,他的自负已经变成了理所当然的事实。   东海与这个世界上的其他国家所拥有的完全是两个世代的军队。除去战斗力不谈,已经半工业化的军工系统,久经训练的预备役体系,行之有效的动员能力,只要赵瑜下达总动员令,就可以像工坊里的流水线一般,一个营接着一个营,连续不断编组有战斗力的军队,一旦东海开始爆兵,天下间没有哪个国家和势力能抵挡得了的。   赵瑜还记得读书时曾了解过的罗马与迦太基之间的布匿战争。在第二次布匿战争时,经受了坎尼之役的惨败,五分之一的罗马青壮年倒在迦太基名将汉尼拔的脚下,但罗马人凭借强大的回复和动员能力,刚被消灭一个军团,就立刻重新组建两个军团,硬生生的将迦太基拖垮,让纵横亚平宁半岛十五年的汉尼拔败得不明不白。   这样的罗马,被称为九头蛇,就是那只在神话中拥有无限的重生能力,不一次砍下所有头颅就会不断再生的怪兽。地中海沿岸,没有哪个国家能与这样的怪物对抗——你能胜过他,但你却耗不过他!   如今的东海也是这样的国家。东海拥有超越这个时代数百年的一个完备的总动员体系,比起武器上的代差,东海组织力上的优势更为明显。就算没有火炮火枪,东海军的武器装备退回到冷兵器水平,照样能靠凭借出色的动员能力压倒任何一个对手。   武器能被仿制,但动员能力却模仿不来,这取决于国家统治机构的执政水平和控制能力。金国造出了火炮,却无力同时也不敢将统治下的非女真族的外族组建起大量有战斗力的军队,他们所能信任的队伍,也只有完颜部加上少数生女真部族,总计不超过十五万的骑兵。   再如另一个世界的满清帝国,洋务运动后,他们能买到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也能造出一批,却学不会近代国家的动员水平,拥有四亿人口,却组织不起一支三四十万人的近代军队,可悲到何等地步!   至于东海,依靠台湾岛上的一百三十万适龄男子,再加上辽南的二十万,天津的十万、昌国的八万以及东瀛的十五万男丁,在保证国家经济稳定运行而不崩溃的情况下,足以组建起高达三十万人,有足够战斗力,并且拥有完整装备,同时不用担心粮饷问题的军队——在前工业化时代,除了农民起事后形成的流寇以及游牧民族的抢劫集团,这已是最高的动员比例了。而一旦让赵瑜拿下闽浙——这两路,东海的势力已经根深蒂固——只需要一年的时间,百万甚至两百万的军队,只要他点点头、一句话,照样能拿的出来!   在军事上,东海没有任何敌手,赵瑜对这一点深信不疑。但在政治上,在文化上,他的敌人则很强很强,那是千百年来所沉淀下来的传统,由无数贤人儒者所完善的治国理论。除非如清末那样,拥有更高文明和技术的外敌入侵,不然想打破传统,颠覆理论,难度可想而知。   士大夫作为一个阶层,从先秦开始便控制了天下的言论,也掌握了天下大半的财富,同时还是政权的基石。在汉人所占据的土地上,没有哪个君主能抛弃士大夫阶层,而顺利统治自己的国家。经过千百年的变化,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依然是所有人的共识。想要与这个庞大的统治集团为敌,正常点的都会选择放弃。   但以工商业为立国之本的东海,与大宋——尤其是北方——的那些喜欢将所有的财产换成土地或是宅中地下的窖金的士大夫们,却完完全全合不来。如果按照阶级论的说法,那就是以他为首的东南沿海的新兴资产阶级与作为大宋主体以士大夫为代表的地主阶层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对于人力的安排,对于财税的流向,对于治国的方针,双方相悖如参商。一旦东海登陆,不可避免的要与旧势力发生冲突。有强军在手,赵瑜不愁士大夫不认他为主,在屠刀下,士大夫会像狗一样摇尾巴。投降金虏、蒙元、满清的士大夫们,永远都比死节的要多得多,而他更为自己加上一个太祖之后的身份,更不愁无人来投。   不过一旦撼动士大夫倚之立足的根基,他们的反抗却将会极为激烈的。但东海的国策不可能不动摇他们的根基,新的产业需要工人,需要原料,需要市场,新的经济模式必然会打破旧的经济模式,而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必然会受到冲击。   这一点,在东南沿海地区,已经得到印证。在东海崛起的这十几年来,两江、两浙、福建和两广破产的农民和手工业者数量之多,被兼并的土地之广,让人震惊。虽然控制了这一地区言路的东海宣传机构把这一切成功的归咎于大宋的昏君奸臣,但事实是东海的各色工坊和种植园在其中出力良多——不然台湾岛上也不会才十多年就拥有了近三百万的人口。而一旦赵瑜统治天下后,再推行现在的政策,那破产的农民和手工业者必然还要多上十倍,一旦这些无产者与士大夫结合起来,未来的十几年里,赵瑜就必须将军队调往东西南北四面八方去扑火。   而要想解决这个矛盾,要么是改造,要么是消灭,要么就是自己被同化,除此以外别无他途。赵瑜所了解的历史中,从没有两方能相亲相爱坐下来共享权力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赵瑜也不会奢望自己能例外。   那该怎么办?   如果放手去杀,很容易就能解决,但这个办法赵瑜只能备而不用,除非事情发展到最坏的地步,他不想用屠刀对付自己的同胞。   让自己被同化,那更不可能。他想建立的是一个因贪欲而不断扩张的殖民帝国,而不是一个内敛自守的农耕帝国。若是这样,他来这个世界走这一遭,又有什么意义?   而改造士大夫们的思想,让他们为赵瑜的策略来鼓吹。听起来很美,但这谈何容易?什么叫根深蒂固?两千年的积累就叫根深蒂固。利益相关,如何能让人改口。   所以只有培养属于自己阶级的知识分子,这总比改造一个旧阶级的知识分子要容易得多。何况能为自己出力的人越多,自己说话的声音就越大,改造对手也越轻松。就如滚雪球一般,要先做出个核心来,才能越滚越大。   而一切都在顺利进行,当赵瑜为了更轻松更名正言顺的取得天下而等待金人入侵的时候,他发现他的等待让他获得了出乎意料的成果。在这段时间里,新的阶层正在成形,工商业者和种植园主们已经充斥他的朝堂和军队,在大宋,与他利益相关联的士绅们,也遍布沿海。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已经拥有了与旧势力相抗衡的实力,而东海新闻的出现,更是代表东海开始争夺旧派士大夫所把持的话语权。   这一套想法,并非一开始就出现在赵瑜的脑海里,而是一段很长的现实与记忆逐渐印证的过程,是一步步发展壮大而逐渐成形的。站得越高,想法就越深远,刚刚登基为王的时候,他还不过是想为自己统治培养一些可靠的人才,但现在,已经发展到推翻旧阶层,改变延续千百年的治国理念的地步。   赵瑜很期待,在未来,资本主义的思想将如何披着儒家外衣的理论出现。他不怀疑这套理论会不会出现,还是那句老话,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屁股决定头脑。在现在的东海,以陈正汇为首的赵瑜治下的士大夫们,已经开始试图用儒家经典来为东海的国策寻找理论根据,而成果也相当不错,中学、太学里的教科书中,已经有了一整套比较粗浅,但仍能将工商殖民附和入圣人之道的学说。   毕竟……这是个六经注我,我注六经(注2)的时代。   ※※※   脚步声打断了赵瑜的沉思,守在门外的丁涛走了进来,“大王,卢参政和李学士已经到了。”   赵瑜心下一喜,忙坐直身子:“快宣他们进来!”   参知政事卢明德,翰林学士李郁,都是赵瑜此次北上带到衢山的文臣,如今赵瑜要拥立幼帝,身边的武将对典礼制度一窍不通,找在镇江的宋官来主持,又让人不能放心,真正可以放手使用的,当然只有东海的文官们。   参知政事卢明德,作为是东海仅次于陈正汇的文臣,是文官体系中投靠东海比较早的一人。作为太宗朝被贬琼崖的宰相卢多逊留在当地的一支,算得上是书香门第。   而李郁则是陈正汇姑母的儿子,少年时曾拜在二程弟子、理学宗师、龟山先生杨时的门下,也是很有些名望的士子。原本陈正汇之父陈瓘以及其交好的亲朋好友,就属于元佑党人,在今朝多被打压,郁郁不得志。陈正汇既为东海国相,其亲族友人,自纷纷来投。那些吃过大宋俸禄的,还有几个抱着忠臣不事二主的矜持,但如李郁这样没有做过大宋官吏的士子,可是对东海趋之若鹜,尤其是赵瑜自陈为太祖嫡脉之后,更是如此。赵瑜方才对宇文粹中说的元佑党人多有倒向于他,可是半点不虚。   卢、李二人受召入屋,在赵瑜身前行礼叩拜。   待两人起身,赵瑜就笑道:“卢卿,李卿,一路舟船劳顿可是辛苦了!”   “比起大王和军中将士,臣等不敢言苦!”   问候了一句,赵瑜笑道:“你们来得正好!孤现在身边一群武夫,打仗在行,筹措典礼那是一头雾水。只能靠两位卿家把担子挑起来了。”   “敢问大王,所谓筹措典礼是否说的是拥立英国公登基一事?”卢明德问道。   “正是!”赵瑜点头说着。他看了看卢明德,只觉得他的副相脸色有些不善,“难道卢卿有什么不同意见?”   “敢问大王,这个方案是谁提出来的?”卢明德再问。   “……是参谋部军议时的结论。”   “糊涂!”李郁跺脚大骂。骂的是参谋部,眼里盯着却是赵瑜。理学家最重气节,在君王面前也不会讳言,半点面子也不给赵瑜。   “朱聪的确糊涂!”卢明德摇头说着。   “二位卿家何出此言?”赵瑜皱眉问道。   “天下无主,如赤子失乳,大王当慨然自立,救民水火。若大王另立新君,跪伏其下,日后再夺尊位,这篡字怎么都抹不掉!”李郁说得痛心疾首,看样子恨不得对着赵瑜耳朵大吼。   东海有总参谋部,甚至把自古以来文臣所拥有的运筹帷幄的权利都给夺了去。除了陈正汇,哪个文官能在战略军议上插一句嘴的?卢明德、李郁心知现在不趁军方犯错时候出来说话,扩大自己对国策的发言权,日后怕是不会再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太祖皇帝的位子不也是从周恭帝手上来的吗?还有魏武、晋宣。唐高祖也是个例子罢?”赵瑜反驳道。   “所以太祖皇帝一生也脱不了一个‘篡’字!”李郁急得口不择言。话出口他才猛然一惊。偷眼向上,只见赵瑜脸色如常,并没有什么反应。   “李卿你继续说……”   李郁张了张口,却发现吃方才一吓,后面的说词都随冷汗流出去了。   卢明德见李郁接不上话,立刻出言相助:“魏武取九锡,晋宣不称帝,唐高立幼主,太祖……篡天下,虽然这些都是先例,似乎可以遵照而行。但那是因为魏武不姓刘!晋宣不姓曹!唐高不姓杨!太祖不姓柴!但大王你……姓赵啊!”   “参政说得没错!”被卢明德一救,李郁也找回了话头,“大王你并非外臣,而是太祖嫡脉,于情于理都有登基的资格。于情,太祖开国,而后人不得享国,本就不合人情;于理,道君弃国,新帝北狩,胡虏肆虐,天下无主,大王不出,奈苍生何?!”   赵瑜摇头笑道:“李卿以孤为谢安石吗?”   “今日天下与苻坚南侵,又有多少区别?金虏铁蹄下的百姓渴求大王相救之情,难道会比晋人望安石出山的心情稍差?!”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大王,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   卢明德、李郁你一句我一句的轰炸,赵瑜的意志也动摇起来,“只是孤若贸然称帝,江南诸路,除了闽浙还能保全,其他路州必然会对我东海商民和产业动手……”   “大王,一时利益和百世清名孰重孰轻?”   “大王无须多虑,我东海睚眦必报的名声早出去了,敢对我国商民动手,难道不怕株连九族?!”   两人依然是一搭一档的说着,赵瑜开始皱眉反思自己是不是错了。   “……”沉思良久,赵瑜打破沉默:“若孤现在欲称帝,这名分怎么说?”   见赵瑜松口,卢李二人大喜过望。卢明德反问道:“敢问大王,是愿意继嗣?还是愿意继统?”   赵瑜毫不犹豫:“孤可不打算再给人当儿子,也不想将那昏君尊为太上皇。”   卢明德一点头:“那就继统了!……大王可继太祖皇帝之法统。”   “太祖皇帝吗?……就这么办罢!”赵瑜很清楚,他既然选择了继承太祖皇帝的法统,那从秦王到他的老爹,按照他所编造的家族谱系来的五位先人,一下都成为皇帝了。   真真是光宗耀祖……   “李卿,让你来筹备登基大典需要多少时间?”做出决断,赵瑜就不再犹豫。   “一个月足矣!”   “好,孤就给你一个月。”赵瑜算了算,将他的宰臣和妻儿从台湾召来,大概也需要这么长的时间。   “李卿,你来草诏!命陈正汇将手中事务交接后即刻前来。还有王后、世子,以及贤妃和孤的儿女都叫来。”   李郁连忙找出一张打草稿的玉版纸,饱蘸浓墨,奋笔疾书。   “卢卿。”赵瑜对卢明德歉然说道,“还得劳烦你回台湾一趟,将陈先生替来。那里毕竟是我东海根基,必须有一重臣在岛上掌大纛。”   “大王有命,微臣自当分忧。”卢明德毫不犹豫的接下了任务。虽然不能参加赵瑜的登基大典,着实令他遗憾。但卢明德很清楚,只要他完成赵瑜交托的任务,那他在赵瑜心目中的地位必然水涨船高。   其实陈正汇之下,留在台湾的文官中,能暂时代理政务的人数并不少,也不是非他去不可,而赵瑜之所以下这条命令,并明说让他去掌大纛,也就是说未来的几年里,在台湾筹备粮草兵秣、治理全岛的主官已经改成了他。君臣多年,卢明德很清楚赵瑜是个十分现实的人,帮他筹备登基大典的功劳,远远比不上筹措粮草兵备、稳定后方之功。可以说这是给他今天谏言的奖赏——那是萧何之位啊!   “丁涛,你来起草军令。”   东海政军不相干,军令自不能出自文臣之手。   “命赵文将手中事务交接后即刻前来……赵武现在应该也已经回到台湾了,让他也来。”   “命陈五接令后召回骁骑、龙骑两营,交接手中事务即刻前来。”   “命野战各营接令后即刻北上,来镇江会合。”   “命虎翼一营、二营各自编组两副营和两补充营,并扩充为虎翼第一军团和虎翼第二军团,由两主营都指挥使兼任军团长,即刻渡海。虎翼一军团目标泉州,虎翼二军团目标福州,依照预定方案,二十天之内,必须控制整个福建,并做好向江西进军的准备。”   “命虎翼三营、四营各自扩充为军团,即刻北上,虎翼三军团目标温州,四军团目标杭州,依照预定方案,在三月之前,控制两浙。”   “命宣翼一营、二营,同样扩充为军团,并会合第四舰队,组成南方集群,前往琼州候命。”   “命宣翼三营、四营,留守岛内候命。”   ※※※   一个命令接一个命令,从赵瑜嘴里迸出,东海军出征的时间表再次提前,一个月之内,他的重臣和他后妃子嗣就会与他会合,那时就可以举行登基大典。与此同时十万大军也将登陆,虽然犯了分兵进攻的大忌,但以大宋在东南各路的兵力和他在沿海各州的布置,倒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何况等会儿他还会让人找赵佶写几份给东海军登陆入城名分的手诏,与军令一起带回去。师出有名,再加上东海军的枪炮,说服力应该足够了,一个月之内,拿下浙闽江东不在话下。   还有一个月,赵瑜想着,他就将坐上那张最尊贵的位子,天下万民即将拜倒在他脚下。离近二十年的辛苦所得到的回报,就只剩一个月了……   注1:即吴起。吴起为将时,曾与士卒同衣同食。   注2:六经注我,我注六经:这句话出自于南宋理学家陆九渊之口。意思就是忽视儒家经典六经的本意,而借用其中的文字来阐发自己的思想,这也是宋学和汉学的差别。这一手法的最后一次出现,就是康有为的《孔子改制考》和《新学伪经考》。      第四十三章 帝位(下三)      靖康元年元月廿七,癸巳。   东京。   撷芳园。   东京煌煌巨城,开封内外,苑囿有名者多达百余处。城内有芳林园、同乐园,城外有金明池、北李园、道者院、蜘蛛楼、麦家园,远一点的,还有快活林、勃脐陂、独乐冈、四里桥、望牛冈、剑客庙,等等等等,难以计数。   而最为有名的就是被称为四园苑的琼林苑,瑞圣园、宜春苑、御津园的四座皇家园林,其中琼林苑更是天下读书人最为向往的圣地——十年寒窗,进士及第,挂花游街,琼林赐宴,是大宋百万士子毕生的梦想——不过当道君皇帝耗尽天下财力所修建起了艮岳之后,由寿山、万岁山和景龙江组成的这幅城中山水便夺尽了所有园林的风采。   每到春暖花开的清明时节,汴梁内外,‘春容满野,暖律喧晴,香轮暖辗,芳草如茵,骏骑骄嘶,杏花如绣,莺啼芳树,燕舞晴空。’一派繁花似锦、歌舞升平的太平胜景。   只可惜金虏入寇,旧日的风花雪月也变得零落成泥碾作尘,连香气也被腐尸的臭气所代替。就在守城的那几日,靖康皇帝因矢石不足,下令在城中园林‘拆屋为薪,凿石为炮,伐竹为笼篱’。至都城被攻陷,居民皆避难于寿山、万岁山之间,艮岳上的名花异草被摧折殆尽,而万岁山上,道君皇帝最为喜爱的以‘皱透漏瘦’著称的太湖石,也被砸碎后,化作了掷往城外石块。十几年来扰得天下震动不安,烽火席卷江南的花石纲,最后竟然变成如此结局,不得不说是最大的讽刺。   当赵琦时隔半月再次回到东京城内,完颜宗望不许他再回旧宅,而赵琦也无意入住皇宫,寻遍城中,也只找到了原名静渊庄的撷芳园——这座皇家园林还算可以安顿下未来的大宋皇帝。   绵绵冬雨淅淅而落,不停敲。打在亭子顶部的琉璃瓦上,只是今日寒冷异常,雨水刚刚落下,便很快就冻上,只看着檐角垂下的冰棱越来越长。这座荷花池畔的凉亭本作观荷之用,若是六月时分,满池红莲绽放,如火焰在水面上燃烧,再有一二少女划着莲舟在池中婉转而歌,那等景色实是美不胜收。但如今是冬天,在赵琦、高明光面前的却是满池的枯枝败叶,不过两人都没有文人那般悲风伤逝、一唱三叹的易感,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   “殿下,你当真要往女真人的陷阱。里跳?那可是死路一条啊!”高明光这十几天来不知是第几次劝说赵琦。当日他旁听到金人意欲改立赵琦为帝,只觉得完颜宗望、完颜宗翰是不是疯了,岂知赵琦几番思考下,竟然应了下来。   “金虏意欲祸乱天下的奸计我。如何不知?但事到如今,高兄弟你觉得我还有拒绝的权利吗?”就算在回着高明光的话,赵琦的视线还是放在池中的残荷之上,在外人看来,他和高明光不过是站得一前一后,一对对着池水发呆的主仆。   高明光瞥了眼在十几步外连接着凉亭的长廊处。搓手跺脚的几名女真兵,自从他跟随赵琦入住宣德园后,完颜宗望就派出了三百名完颜本部的精兵,把守住园林里里外外,严防赵琦内外交通。不过就这么点没经过监视训练的外行,来看守偌大的园子,在高明光眼中处处都是漏洞:“这里并非金营,只要殿下愿意,今天晚上,下官就能将殿下你送出去。”   赵琦轻叹:“我知道高兄弟你手段了得,这几天夜里。也都往外跑,直到快天光了才回来。有你相助,我并不会怀疑能不能跑出去。但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如果我就这么一走了之,金虏一怒之下,东京城中必是生灵涂炭,这让我于心何忍?”   高明光锐利的目光几乎要刺穿赵琦的脊梁骨,完颜宗望当初逼赵琦答应登基,的确是说过如果赵琦或是东京城中官民有一方不从,就立刻下令屠城,但以赵琦之智,如何会不知这是宗望在虚言恫吓,“殿下莫要欺我。金人既然意图祸乱天下,当殿下逃离后,自会另找一人代为登基,如王时雍、张邦昌辈,虽不至于自告奋勇,但只要宗望、宗翰说一声,多半也就半推半就的答应了。金人如何会屠城?这等事殿下会想不到?!”   “金人也许不至。于杀了全城百万官民,但杀个几千上万来泄愤,高兄弟你能保证这一切绝对不会发生吗?百万人因我而死和一万人因我而死又有什么区别?都是我十几辈子都赎不清的孽啊……”赵琦解释了几句,突然摇起头,失声笑道:“罢!罢!罢!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我没必要再骗高兄弟你了!前面说的都是虚的,我不过是想过过做皇帝的瘾罢了!反正不管怎么样我都已是死路一条,还不如最后一段时间求个舒心自在!这十年来我在东京城里憋屈够了,也不打算再忍下去!”   “……殿下何出此言?!”高明光愣了半天,方才问出了一句。   赵琦回头冷笑:“高兄弟,刚才你说我欺你,现在你可是在欺我!王兄对我的忌惮你也清楚,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淹留东京十年不得归国,更别说还有太祖、太宗的前车之鉴在,王兄是把我当贼防着!如今当金人将欲立我为帝的消息传出后,在王兄眼里,我已经是非死不可了。反正既是难逃一死,我当然得求个痛快。”   高明光轻轻摇着头,他只觉得赵琦对赵瑜偏见太深了。但赵琦这么想也不出奇,把一个才学胆识皆是出众的人才好吃好睡的当猪养着,不给他施展才华的机会,当然让人心生怨怼。不过现在想来,赵瑜不也照样给他加了一个监视赵琦的任务,同胞兄弟互相提防,王家无私情说的就是这个。但现在的情况,他却不能不劝:“殿下,身为王弟,为国出使十数载而不能归乡的情况实在太多,远的有春秋战国时,诸国间互相派出的质子——始皇帝之父嬴异人就是最好的例子;近一点的,南唐向大宋称臣后,后主李煜也把自己的弟弟派出来当人质过。这点实在算不上什么,何况东京城如此富庶,不比在台湾辛苦开拓要强得多?殿下如此深疑大王,未免太过了!”   赵琦转回头,又看向荷花池对面的一栋栋亭台楼阁:“东京富丽甲天下是有名的,如此园林,东海恐怕连半座也不定有,而东京城中至少有百十座。大宋的官儿为了回东京,连杀母的都有,王兄将我送来这里为质,也不算亏待。不过……”   他用力抓住身前的栏杆,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压低的声音也变得尖利起来:“我与王兄做了几十年的兄弟,比你更了解王兄的为人。不是有传言说王兄是太祖皇帝转世吗?其实照我说,二哥有谋略,擅用人,眼光长远,用兵也是一等一,与其说是像太祖,还不如说像唐太宗。   唐太宗十八岁劝高祖起兵,而王兄劝说父王攻打衢山的时候,却还不到十二岁。东海源自浪岗寨,当初爹爹当家的时候,名气虽大,但实际上却是穷困潦倒,但王兄十岁时,辅佐二叔掌管财务之后,寨内的生计顿时好了许多,以当时浪岗寨的兵力,能攻下衢山,也多得自于王兄的筹划。至于打下衢山后,辟盐田、通商路,这同样是王兄的功劳。   但也是从那时候起,王兄就开始与大哥争权夺利。大哥在军中威望甚高,但王兄掌握了寨内生计,却也不弱,两方几乎是斗得你死我活。那样的场面,几乎是唐太宗一家的翻版。若当年大哥没死于郑广的手上,等过几年,说不定也会死在王兄手里。对于郑家、甚至是童贯,王兄心里怕是感激居多。   现在想想,王兄当时只为了一个寨子就能斗得天翻地覆,现在为了皇位,还能饶了我?!”   “……”高明光默然不语,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掺和进王家内事,向来是取死之道。   对于高明光的沉默,赵琦却不管不顾,他现在不是说给身后王兄派来的监视者听,倒像是在发泄:“王兄吝与自家人分权,而且他对外人,也是一样。王兄性格外宽内忌,只要有人有可能会威胁到他的权位,就算是可能性不到万一,他也不会重用于他。   当年昌国之变后,王兄得掌衢山,父王亲信无不陆续调往闲职,如今没致仕的都是挂了个中郎将衔安排在清闲位子上养老;陈五原是我大哥的亲随,所以王兄就把他投闲置散了三年之久,直到彻底控制了衢山军,方才再次起用他——这还是因为他当年跟着王兄一起突袭昌国县城之故;再有如今的副总参谋长,同知枢密院事的朱聪,看似位高权重,但王兄可曾让他领过一次兵?为何?还不是因为他是福建出身,投靠之前还阴了赵武一次?!   至于东海立国后来投的各方豪杰,更是无一人得掌兵权,北方给陈五做副手的,好像有七八个辽、金两国的降将,可有一人能出来领军?耶律大石,身为契丹王族,又是领三千残兵将十万宋人赶出燕京城的名将,王兄却把他放到东瀛去署理民政!   现在在东海军中直接领兵的,要么是衢山时的老人,如赵武、陆贾辈,要么就是从军学或是教导队里升上来的,无一能例外!……高兄弟,若非你是昌国人,王兄又岂会将你放在职方司京畿房这么重要的位置上?!”   高明光摇头道:“……殿下离国太久,不知国中内情,怕是多有偏见!”   赵琦一声冷哼:“不要以为我离国十年,对东海内情一窍不知,我身边的人都跟家里有联系,从他们那里能听到不少消息……也多亏了有东海新闻,只要有心,里面其实能看出许多东西!每一期的东海新闻我都在看,上面也多有刊载军中人事,虽然番号都隐藏了,不过单看姓名职位,我照样能分辨出不少。   ……只是话说回来,王兄喜欢任用私人,也有他的道理。他用的人,才能都是一等一的。就算一开始能力不够,到学校和教导队走一遭,出来后,才能也升上去了。王兄在军中推广教化、培育人才这一点,的确是人所不能及。   不过啊……我很清楚,王兄这十年来的辛辛苦苦,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家身为太祖嫡脉之事,我一直被瞒在鼓里,但王兄应该是很早就知道了,不然他何必从十岁开始就辛苦拼命。以王兄之才,想要安安稳稳做个富家翁,也是很容易的。但后来为什么要攻打昌国,直至起兵、立国,现在以东海的兵力夺天下已经不费吹灰之力,但当时可是提着脑袋在做,一不小心就会送命。这么不顾一切,他念兹在兹的不就是一个皇帝的位子嘛!   只可惜王兄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女真人还有这一手,如今我将比他还要早一步登上大宝,我真想知道王兄听到这个消息后,他的脸色究竟是如何的精彩!”   絮絮说着,赵琦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他扶着栏杆,笑得浑身直抖,直笑到快接不上气,方才仰天叹道,“王兄啊王兄,我终于有一件事能超过你了!”   高明光担心的看着貌似癫狂了的赵琦,而一边作为看守的女真兵也狐疑的看了过来,“殿下,请慎言!”他急促的提醒道。   赵琦仿佛没听到高明光的提醒,一阵风的回过身来,死盯着高明光的双眼:“高兄弟,如今我只想求一个痛快,死活已经不在乎了。不过想必你不甘愿与我一同走上死路,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做?”   高明光低头避过赵琦让他感觉有些刺痛的视线:“……我的任务是保护殿下你的安全……”   “不要自欺欺人了!王兄交代给你的任务更多的是监视!”赵琦冷笑着,“自从你没能依照军令将我送出东京城,而后又陪着我入了金营,在王兄眼里,你已经不再值得相信了!”   高明光再次陷入沉默,他很清楚,赵琦说的并没有错。赵瑜给他的任务是监视赵琦,并护卫赵琦的安全,而不是跟着他乱来。当日,他因一时的冲动,陪着赵琦走进金营。而后的这半个月,他没有一天不后悔,如今他陷入迷茫,说什么护卫,也只能骗骗自己。   他可是东海最优秀的间谍,他散出的每一条流言,都能让东京城的皇帝百官寝食不安,而他领导的京畿房所搜集的情报,无论从重要性还是数量,都雄踞职方司各房之首。被授予中郎将的军衔,也是职方司军情诸房主事中的独一份。各色勋章、奖章,更是拿到手软。遥想未来,他日后升任职方司郎中是稳拿稳的事,甚至更进一步,步入总参谋部的最高层,也不是不可能。但如今,这些梦想恐怕都要化为泡影了。   ‘为什么我会落入如此境地?!’高明光看着赵琦,心中怨恨油然而生,‘都是你!都是因为你!’   从高明光眼神的变化看出他的心思,赵琦叹道:“说实话,让高兄弟你落入今天的这般局面,的确是我的错。不过事到如今,你心中就算再怨恨又能如何?……但话说回来,事情未必没有转机。”   “……”高明光没有发问,只冷冷的看着赵琦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高兄弟你不必怀疑,虽然只不过是死里求活的计策,但只要肯放弃一些东西,还是可行的。”赵琦的语气里透着不容怀疑的坚信,“虽然现在王兄恨不得我去死,但若我向王兄请求远封海外,终身不再归中土,王兄未必会一意致我于死地。”   “海外?!”高明光睁大了眼睛,诧异的问着。   赵琦的这个想法显是在心中酝酿了许久,见到高明光终于起了兴趣,他精神顿时一振:“王兄能把台湾那等蛮荒野岛,变成他的龙兴之地,我好歹也是他的弟弟,同样是太祖之后,如何不能学着他的样子,在海外打下一片天地?我虽没有王兄的才能,但有王兄的榜样在,照着学来也不难。   麻逸、金洲、东瀛都是个好地方,我还是瀛洲侯,在东瀛要块地盘并不难;当然,也可以自己动手,高丽,真腊都不难对付;甚至再走远一点,我还可以去天竺!东海新闻上不是有个步超羽写的天竺游记吗?听说那是个土里都是黄金宝石的国度,只要有两三万大军,我也能做个孔雀王!   高兄弟,若到时你跟我一起走,宰执枢相的位子我会给你留一个的!以高兄弟你之才,当真不如赵文、赵武那两个王兄身边的小厮吗?还是说,你觉得日后被调离中枢,平平庸庸的过一辈子会很舒坦不成?!”   “这,这……”高明光头脑里一片混乱,常年把注意力集中在东京内外,让他的视野局限于大宋和台湾,眼界反而不及把赵瑜当作目标的赵琦:“大王会答应吗?”他有些茫然的问道。   赵琦胸有成竹:“如果我是孤家寡人一个,王兄多半不会答应,就算他答应,也不一定会给我军队。就算他给我军队,我也得敢要才成!我可不想在半路上被‘病死’!不过如果我手上有了几千、上万的军队呢?那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只要掌握了军队,我再向王兄低头,他肯定会应承下来,说不定还会送些好处过来。能把一个祸害送走,他能不高兴吗?我和他毕竟是亲兄弟,除非我谋逆,否则他决不能明着来攻打我。   ……明白吗?所以我要做皇帝,只有做了皇帝,我才有权力组织一支军队,手上才能拥有保护自己的力量。”   高明光吃惊道:“难……难道殿下你一开始就有这个打算所以才进金营的?!”   “怎么可能?!女真人玩的把戏,我怎么可能事先猜得到!那时我会留下只不过不想伤了身边的人心罢了。但如今金人送了个这么好的机会过来,我没有理由不把握住。”赵琦盯着高明光,诚恳的问道,“高兄弟,我问你,你愿不愿意与我共成大业?”   高明光犹豫着,他自问自己不是没有决断的人,但让他当即作如此大的决定,却让他难以给出回答。   看出高明光脸色上的犹豫,赵琦没有再逼他,那样反而造成反效果,“高兄弟,我也不逼你,反正还有时间,我等你做决定。”   高明光松了一口气,谢道:“多谢殿下!”   “不说这些了,”赵琦一笑摆手:“这几天夜里高兄弟你都出去查探了。说说罢,我被关这些日子,如今的局势究竟变得如何了?”   高明光摇摇头,叹道:“自从我伴了殿下入金营后,我的几个副手按照定规自动取代了我的位置,与我有关联的几条线,全部被主动切断。这个规定本是为了防止一人被捕,而导致整个情报网被破坏,但没想到先落到了我的头上。我这几天出去后,才发现除了下官自己发展起来的下线外,所有的联络点都空了,而且如今又是兵荒马乱,我直控的下线也有许多躲在家里避难,根本打听不到多少消息。”   赵琦皱起眉:“那就有多少说多少罢!”   “好罢!”高明光又叹了口气,一向一来,开封府内大小事务只要他想知道,就决没有查不到的,但如今却是两眼迷雾,只能说些不知真伪的传言,这让他感觉很不舒服,“……开封府内倒算是安定,自从金虏绑了皇帝后妃还有百官出城后,也没有再进来骚扰,除了商铺都关了门,其他都还算平稳,倒没有多少饥民无赖作乱。”   赵琦听得大奇:“王时雍几时有了这等本事?”   高明光猛摇头,王时雍那个只会添金国二太子股沟子的无耻败类,让所有人都感到不齿,“哪是他的本事,是开封士曹赵鼎的功劳!”   “赵鼎?!”   “对,开封士曹赵鼎赵元镇。因为开封府的通判、推官都跑了,而王府尹却亲自领着衙役四处为金人搜捕宗室民女,当他的‘金丈’。所以这些日子是赵鼎在主持东京城内的大小事务。多亏了他,这些日子,城内还算安定。不过前天王时雍让所有开封府的官员上劝进表,就赵鼎一人不肯上书,而后他就带着一家老小躲起来了,四处都找不到人。”   “开封现在被金人围着,他能躲到哪里?”赵琦随口一问,他也不指望高明光能知道。   但高明光却回答了,“可能躲在太学里了,昨日我去殿下府里探察,发现旁边的国子监里躲了不少官员,其中有一个正好打了照面,是新任秘书监校书郎胡寅……殿下应该认识他罢?”   赵琦点点头:“胡明仲是宣和三年进士甲科,以前他在太学时,我也与他见过几次面……”说着,他悚然一惊,“高兄弟,你怎么知道我认识他?……莫非所有与我打过交道的士子官吏,你都探过底?”   高明光避而不答,这个问题也不需要回答。他继续说道:“胡寅与赵鼎素来交好。如今胡寅逃到太学躲避,赵鼎想必也会逃去投奔。”   “是吗?那就好。无论如何,决不能让他跑掉。如此人才,一定要留下来!”   “是!”高明光一口答应下来,“今晚我出去后,会让人看着的。”   赵琦点了点头,虽然支持他登基的官吏不少,但几乎都是些希求幸进的奸佞,真正有些气节和才能的官员都对他不屑一顾,如赵鼎这样的,能收服一两个就算幸运了,现在碰上了,就决不能放过。   “对了……我府里的人怎么样了!”   “都还好,殿下你的府邸没人敢骚扰……也多亏了殿下你离开前下的命令,让府里出面救济太学。现在国子监里的太学生和官员都靠着府内的存粮过活,那种提起筷子吃饭,放下碗来骂娘的人毕竟是少数,所以那些士子们对府中的人倒也还算有礼。”   赵琦听着笑了笑。自从在东海新闻中看出赵瑜有引金人南下的意图,赵琦当即命人花了几个月的时间秘密搜购了数千石粮食存在府中,如今倒派上了用场。   “既然城内还算安稳,那城外呢?金虏那里如何?勤王军又如何?”   高明光面色惨然的摇着头:“城南青城寨金虏大营,每天都有几十具女尸被抛出来,据说连帝姬和太上、今上的嫔妃都有。”   赵琦不以为意:“亡国之君的下场就是这样,有什么好在意的。他们世受天下奉养,如今不能守土,落到这个下场也是理所当然,当年太祖皇帝对花蕊夫人,太宗皇帝对付起小周后来,还不是一样手段?只可惜那些民女,为那昏君受多少苦……说起来还要多谢高兄弟你啊,若非你将我的妻儿先一步送走,不然恐怕也是一个结果。”   高明光叹道:“早知有今日,当日绑也要将殿下你绑出东京!”   “早知有今日,不须你绑,我会自己主动走的。”赵琦苦笑的说着,“不过事已至此,正好给我一个逃出牢笼的机会。我可不愿像东京城的那些宗室,被人当猪养着,等到国破家亡,妻女都沦为胡虏的玩物!自己的命自己攥着,我不想交到别人手里!”   “殿下说的是!”   “……勤王军那里怎么样了?”   “勤王军完全没有动作!”高明光又是摇头,这些天他根本打听不到勤王军的准确情报,唯一知道的就是东、西、南三个方向的勤王军并没有与金人接战。   “怎么回事?”   “可能是缺粮,据我所知,这几年,除了开封、陕西外,大宋所有州县的常平仓都空了。开封是国都、陕西是前线,这两个地方都有数年的存粮,但京东京西却没有。二三十万勤王军聚集开封四周,十几天功夫,周围州县的今年刚刚上交的那点秋粮估计已经被吃空了。”   赵琦压低声音急问道:“那老种还能等到金人过河的时候吗?会不会不战自溃?!”   “这就不清楚了。”   “是吗……”赵琦把失望藏在心底,对他来说,最好的结果是金人顺利带着靖康皇帝和宗室们北返,而他以天子的身份盘踞东京,整顿兵马,等待赵瑜的反应。而现在两边僵持着,对他并不是好消息。   “王兄那里呢?有没有什么动静?”停了一会儿,赵琦再次发问。   高明光道:“听说天津和旅顺的驻军已经出动,去攻打平州,直抄完颜宗望的后路。”   赵琦一惊:“消息确实吗?!”   “应该不大可能!今年天太冷,大约快赶上大观四年(注1)了。这么冷的天气,北方必将暴雪。旅顺、天津都是以步兵为主,都无力大举出兵攻打平州。最多派些骑兵骚扰一下。”   大观四年,几乎是大宋建国以来最冷的一年,那一年,大宋各地州县冻害大起,温州的荔枝全数冻死,而太湖上都结了冰,冰上还可以通车。许多在湖心岛上种柑橘的果农,因为运送粮食的船只无法出动,因此被饿死了不少。而两浙,包括衢山岛,降雪从前一年的十月一直持续到四月。而今年的情况,比起大观四年也好不了多少。   “而且……”高明光继续道,“这个消息是从淮西传过来的,而不是河北。”   淮西在东京东南,燕地的消息从那里传来,自然不可能是真事。“是王兄使人散布的吗?!”   “应该是!”   “……王兄的反应好快!”   “是啊,说不定大王现在已经起兵了!”在高明光记忆里,赵瑜一向深谋远虑,总参谋部作战司的参谋们更是远胜诸葛,当年长生岛一役,将金虏的反应算计得淋漓尽致,远隔万里来援,与完颜娄室进攻的时间只差了三天。能一战全歼近十万,靠得就是战前的谋划。   赵琦的脸色有些发白,若是赵瑜动作太快,那他的计划根本无从实行,整顿兵马,收拾人心都需要时间。   狠狠的甩了甩头,把心中的胆怯全都压下去,赵琦问道:“还有其他消息吗?”   “其实还有一事,据说昨日日落后,有几十骑金兵从西北面进了青城寨。”   “……这事很重要吗?”赵琦奇怪的问道,才几十人,能说明什么?   “嗯!”高明光重重的点头,“因为一刻钟后,金军全营都起了欢呼声!”   注1:按照竺可桢先生《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十二世纪,尤其是北宋末、南宋初这二三十年,是中国历史上最冷的几段时间之一。而金人南侵,也与这一气候变化有很大的关联。      第四十四章 乱象(一)      靖康元年元月廿八,甲午。   开封府,中牟县。   中牟位于东京城西七十里,供应京师水源的金水河在县中流过,同时这里也是从洛阳、过郑州、至东京的必经之路,在县城内外也设有几处禁军大营,用来护翼京师。因此,当种师道决定暂缓进军的速度,等待战机的时候,便把营地设置在了中牟。   时已正午,种师道正巡视在营中。每到军中开伙的时候,他都会出来绕一圈,看看士兵们的饮食如何,下面的军官有没有克扣。而到了入夜后,他也会出来走走,查看一下夜间的防务安排的如何。   种师道带着两名亲卫,在营地里慢慢走来。当他经过的地方,所有的官兵都会放下手中的碗筷,恭恭敬敬的站起来行礼。他已是七十后半的老人了,须发皆白,身子骨干瘦干瘦,走起来颤巍巍的,看似一阵风都能吹倒。但就是这么一个瘦骨嶙峋的古稀老者,却让百姓敬仰,敌人畏惧,同时也承载了大宋君臣最后的希望。   种师道出自世代将门的种家,现在又是天下闻名的老种,与党项人争战了一生。少年时,他曾师从关中学派的宗师横渠先生张载——就是那个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张载——等他因父辈的功绩恩荫入官后,先在伯父种谔麾下立了些战功,又通过了明法科的考试,便由武官改为文官,在关中遍历地方。   不过他毕竟是将门出身,所以到了大观初年,他便又由文官转回武官。而后因指挥佛口城、臧底城等一系列战役的胜利,更让他名显当世。虽然因第一次北伐之败,他已然致仕。但等到金人入寇,大宋君臣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他——检校少保、靖难军节度使、京畿河北置制使,一系列高官显爵加在了在南山隐居的种师道的头上,甚至给了他‘听便宜檄兵食’的权力——也即是说,种师道可以自行发文从地方州县补充兵力、征调粮草——就是为了让他能尽速赶来救援东京。   但让种师道始料未及的是,完颜宗翰的进军速度快得惊人,只用三日便攻破了太原,十天就堵在了崤山的东面。等到种师中、姚古等人领兵与他会合在虢州,洛阳都已经陷落。而当种师道决意拼死一战,打通东进之路的时候,连东京城也跟着被攻破。   要援救的对象既已落入敌手,种。师道所要考虑的就不再是勤王,而是消灭敌人。种师道的性格与他的另一个伯父种谊很像,都是谨慎用兵的性格,‘遇敌,度不胜不出。’除非确定能打赢,否则绝不妄战。种师道几十年军中生涯,从无大败,靠得就是谨慎。因为这个性格,让他反对联金灭辽,也因为这个性格,让他将宗翰磨得苦不堪言。   但现在,苦不堪言的却是种师。道自己。他是跟在完颜宗翰身后,一步步从洛阳挪到中牟县。这一路近三百里地,宗翰的四万骑兵将沿途州县的粮草吃得吃、烧得烧。在中牟县,确切点说,是中牟县城东五里外的板桥驿,有一座常年屯粮二三十万石的大粮仓,这也是开封府内最为重要的几大粮仓之一,负责驻扎在开封府西部数万禁军的粮食供应,但金军过境,却是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这些年,由于道君皇帝的挥霍和朝堂百官的贪墨,各地的常平仓也多是空空如也,无法支持军用,本来种师道还指望刚征收起的秋粮,但给宗翰一烧,留给勤王军的,就只有一些烧焦的余烬。所以这段时间,种师道就只能靠西京洛阳转运其他未经战火的州县的存粮,来填饱他麾下士兵的肚子。虽然朝堂给了他募兵的权力,但没有粮饷,种师道也无法招兵买马,只能用手上仅有的一点兵力,与金人对峙。   不过世事从来都是雪上加霜。从三天前起,自洛阳。东来的补给线便断了,再无一颗米麦运来。种师道他连夜遣人去问,但那个临阵弃城而逃,等到完颜宗翰离开后,又得意洋洋的回到洛阳城的河南尹王襄,却公然宣称洛阳城已经没有多余的粮食了。如果想要粮草,东京城那里多得是,请他自行领军去取。   ‘如果能打得话,我会不打吗?!’种师道心中苦得很,他手上的兵是大宋仅余的精锐,若是败了就再无挽回的余地了。可是这些话又哪能明着说出来?但粮食又不能没有,所以他舍了一张老脸,用低声下气的语气写了一封亲笔信,还有朝中颁给他的、让他自行募兵征粮的诏书,一起交给侄子种洌带着去催粮——种师道两个儿子种浩、种溪皆早亡,亲孙种彦崇死于战事,另一个孙子彦松也是早夭,一个嫡亲的后人都没有。常年跟在他身边的种洌如今就跟他亲儿子一般(注1)——就不知道这一软一硬的手段,是否能把粮食要来。   现在种师道军。中,吃得都已是稀粥、面糊,但就算再怎么节省,中牟县的存粮也只够三天的食用了。就在昨天,姚古为了保证军粮供给,已经将他手下的两万兵带到南面的尉氏县去就食。驻屯在中牟县的,就只剩种师道亲领的三万余人。   而女真人靠着东京城。东京城东水关外,单单延丰仓就有豆粟四十余万石,除此之外,还有永丰、顺城诸仓。而城内,还有夷仓、富国仓和五丈河仓,拢共加在一起,足有两三百万石,够女真的十万人马放开肚皮吃上一年还有余。   不过虽然粮草补给困扰着宋军,但从局势上来看,此时依然是金人居于劣势。张叔夜在东,种师道、姚古在西,马忠、范琼的京东京西勤王军又在南面,总计近二十万的兵力,从三面包围了东京城——如果不是东京城陷落得太快,让许多勤王军停下了脚步,兵力数量肯定会更多——同时,太原还有种师中那支偏师,区区一万多人,出自种、姚、折三家、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已把女真西路军超过一半,大约五六万人的兵力都调了回去。   如今金虏是深入敌境,退路不稳。只要能守到春暖花开,让金人不得不渡河北返,到那时再半渡而击,便可以一战而定。种师道不信完颜宗翰,完颜宗望不担心后方,毕竟东海在北方还有天津、旅顺两个让他们损兵折将的重镇,他并不觉得东海王会坐视金人肆虐中原。   只可惜啊……那些不通兵事的文官,根本就不知道他为了营造出如今的局面,究竟废了多少心力。单单张叔夜那里,他从刚到洛阳就连续派出七名信使,请他静待时机,千万不要越过东明、陈留一线,以防给金人各个击破的机会。   种师道仰头对着灰白色的天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白雾慢慢在空气中飘散,他的心情如今天的天气一般阴翳。这些天,他是硬顶着不出兵,却四处征集粮草,四面州县的官吏们牢骚不断,等到女真人意欲废立天子的消息传来,更是什么难听话都骂了出来。   看到他避敌不战,人品醇厚一点的只认为他是老不堪用了,那些心思重一点的,甚至当面质问他派出去的征粮官,他种师道是不是打算挟兵自重,准备乘机谋反。对此,种师道心中如明镜一般。   想起那些文官恶毒的攻击,种师道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他都七十多岁了,又没有子嗣,说不定下一刻就会闭眼蹬腿,到时连个烧香的人都没有。说他谋反,为谁谋啊!?   ‘算了,随你们怎么骂罢!’到了这时候,种师道反而看开了一切,反正他也没几年好活了,毁誉得失还有必要放在心上吗?   “少保,小心脚下!”   在亲兵的搀扶下,种师道步履维艰的走上大营东北角的望台。凛凛朔风吹得他须发飘扬,在寒风中有些瑟缩的身体,更显得他瘦不胜衣。种师道用力裹紧了披风,若在二十年前,这点寒风又算得了什么?   “毕竟还是老了!”他轻叹着。   “少保当是老当益壮,不让廉颇。金虏一来,东京城里的官家、相公还不都指望少保来救?”   种师道看了一眼出言宽慰他的那名亲兵,摇头笑了笑。他是儒门子弟,身边的亲兵耳濡目染,也跟着读过几本书的,说起话来,都是有几分文气。   支着望台上的扶手,种师道放眼远眺,周围地貌尽收眼底。他身后就是中牟县城,金人肆虐后的残垣断壁仍历历在目。正午时分,拥有上千户民居的大县城,竟然只有百多道炊烟。方圆六七里的县城内,满是一条条、一块块燃烧殆尽后的黑迹。往东看去,数里外的板桥驿旁一片炭黑,那就是被烧毁的板桥大仓。而就在北面不远处,便是汉末时袁曹两家那场扯动天下变局的大战——官渡。   尽管魏武旧日扎营的地点已然化为农田,但当年以一万破十万的战绩照样名传千古。官渡一役,曹军大破袁绍,从而奠定了魏国一统北方的基础。而如今他屯兵于中牟,就不知道是否能讨个吉利了。   遥想当年,魏武虽不能一统天下,但他北定乌桓的功绩,犹能让后人赞颂。如今汉末盘踞辽东的乌桓已被女真代替,就不知道谁可如魏武帝一般,能犁庭扫穴,直捣敌巢。   在望楼上,种师道忆古思今。而寨门处,却突然起了骚动。两骑快马沿着官道冲了过来,停在了拦寨门外的鹿角前,高声喊着。隔着一两百步的距离,种师道听不清两名骑手到底喊了些什么。只看见守门兵一起冲出来忙着将鹿角移开,放两人入寨,直奔主帐而去。   “终于回来了!”种师道微笑着轻声念叨。他已是老眼昏花,不可能看得清百多步外人的长相,但跑在前面的那匹膘肥体壮的河西骏马——乌云盖雪,却是他送给侄儿种洌的。   种师道下了望台,就在台下侯着。种洌在主帐那里稍作停留,问清种师道的去向,便直奔而来。他身后跟着同时回来的同伴,一名六尺多高、膀大腰圆的军汉。那军汉武官装束,相貌本是不差,浓眉大眼,鼻高嘴阔,可惜面上有块占了半边脸的青色胎记,却弄出个阴阳丑脸。种师道并不认识此人,心里还在琢磨是不是王襄那里派来的信使,却没有发现侄儿脸上掩不住的悲色和未干的泪痕。   “大伯!大伯!”种洌走到种师道身前,一下仆倒在地,伏地痛哭,“父亲他……”   方才种师道看到侄儿平安回来心中欣喜,却没注意他的装束。等种洌在身前跪下,才发现他头盔上的红缨不见了,身后的红锦披风也脱了,腰间御赐的金带更是不见踪影,全身上下,连件光鲜的饰物都没了。看到侄儿做如此打扮,种师道的心抖了起来,难不成二弟那里出了什么事?!   老将军的双唇不住颤抖:“说!二弟……你爹究竟怎么了?!”   “父亲……”种洌抽噎着,近四十岁的人哭得跟个孩子一样,“父亲在太原城外战死了!”   “……是吗?连二弟也不在了?”没听到噩耗之前,种师道的身子都在抖着,但听到噩耗之后,声音却变得异常的平静,“你堂伯(种朴)也是死在战场上,种家的男儿有一半都是战殁。你爹能马革裹尸,总比你伯祖子正公(种谔)壮志未酬、病死于床榻上要好!”   迫着侄儿站起身,种师道问道:“究竟是怎么败的!?”   种洌擦着眼泪,一抽一抽的说不出话来,跟着种洌回来的那名阴阳脸的军官,这时上前一步。   种师道目光一动:“你是端孺(种师中字)麾下?”   军官抱拳行礼:“末将在经略相公(注2)麾下已有三年多了,今次打太原,末将是为先锋官……”   “究竟是怎么败的!”种师道无意听他自我介绍,催问道当时的战情。   “禀少保,经略相公自奉军令北上,一战攻破阳凉北关,才五天就带着全军打到太原城下。当时太原城的西面城墙刚刚被金人打破,还没有被修好,只被城内守军用了些木石堵上,经略便想打下太原城,以封死金狗后路。   谁知城内守得极为严密,整整攻了三天,方才攻入城内。只是城破后,金狗留下守兵还不肯投降,反在城中据屋而守,经略派了三千人连夜清剿,末将也在其中。本想着辛苦上一夜将城内打扫干净,再费一个白天将城防修补起来,就可以安安心心的等着金狗回师了。   可谁也没料到,就是那一夜,快天亮的时候,金狗的铁骑就赶回来了。末将在城里就听到城外漫山遍野的喊杀声……”   “等等!”种师道突然打断军官的叙述,他惊怒道,“难道你家经略没有派人去收复榆次?太原城南面的榆次县是金人回返的必经之路,如果在那里放下一支队伍,就怎么可能会被人杀到身后还不知晓?打了多少年仗了,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派了!”军官忙为自己的主帅叫屈,“经略相公派了兵了!当时经略相公还说,看到敌军先派快马回报,然后能守则守,不能守就退回来。整整一千兵……由姚经略的部将焦安节(注3)领着……”   “怎么派得他?!”种师道跌脚叫道,“焦安节虽是姚古的亲信爱将,但他却不是个有胆略的将帅。榆次是金人援军必经之路,必得遣一名有决断、敢硬战的将领去攻打并驻守,如何能让焦安节那个庸夫……”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停了嘴,种师中的理由他也能想得到。   又是争功!   种、姚两家并为‘山西巨室,两家子弟各不相下’,前时姚平仲不听他的军令,前去夜袭宗翰便是为了争功。种师中遣焦安节去榆次县,大约也是不想让姚古的部下拿到收复太原的功劳。   ‘自食其果啊!’种师道只想叹气。恐怕种师中也没想到,焦安节如此无能,榆次西侧虽有可通人马绕行的平原,但金人的援军少说也有三四千骑兵。这么庞大的一支队伍,二三十里外就该发现了,他竟然还能将他们漏过去。   种师道无奈的摇了摇头:“你继续说罢!”   “末将当时陷在太原城中,听到城外来了援军,城里的金狗就像发了疯似的冲过来对砍,等末将好不容易从北门杀出来,避过金狗骑兵赶到南面的蒙山时,已经都到午时了。那时经略相公已经……”   军官此时已是泪流满面。他用袖子擦了擦脸,抽噎着继续说道:“末将后来抓了一个逃兵细问,当时虽说金狗来的突兀,左右军的营地都被挑了,但经略相公还是将中军的队伍整了起来,向南面且战且走。从卯时一直杀到巳时,一直退到蒙山脚下。金狗的骑兵被神臂弓射死无数,但那时候,下面的兵看到射声赉赏一直不发下来,都不想再打了,一下全散了,就剩经略相公身边的亲兵一起死战……最后,最后……”   军官说不下去了。依大宋军中惯例,一旦步军列阵发射神臂弓,每射一轮就该有一轮的赏赐。而从卯时射到巳时,至少射出上百轮了,但赏赐却不见踪影。若其时战局占优,说不定士兵们还能坚持下去,但当时是左右军皆败,只剩中军孤军作战,再没有赏赐来激励,也难怪会军心涣散。   “这是吾之过啊……”种师道悲叹,若是他没有将二弟手下的精兵分走,没有让二弟只带着一群由杂兵组成的队伍北上,太原之战绝不是如今的结果,就算是败也不会败得那么惨!   “如今是谁领军守着阳凉关?”   “是小姚将军。”   “姚平仲?!”种师道皱眉,从洛阳追击宗翰时,姚平仲不顾他的严令,趁夜突袭金军,没想到打个大败,折了三千人马。姚平仲回来后无脸见人,向姚古请命后,领军转去支援种师中,没想到正让他赶上了。   “就是小姚将军。他在平遥收拢了四五千败兵,退到了阳凉北关坚守,也是他命我回来求援的。少保!”军官扑通一声跪倒,扬起头乞求道,“快点回援罢!阳凉关守不了多久,若是金狗打下阳凉关,下面可就是河中府!再过了黄河,就是关西老家了!”   “有希宴(姚平仲字)把守阳凉关……”种师道欲言又止。姚平仲在他手下打过仗的,政和八年的靖夏城一战,姚平仲曾亲领两千骑兵正面与数倍西夏军厮杀。只要他能少点功名利禄的野心,就是一名良将。但一直以来,姚平仲都是在姚古或是他种师道的领导下作战,唯一一次独立领兵就是对宗翰军夜袭大败。他恐怕不会有多少在逆境中坚守的意志。何况不管能不能守住,只要太原兵败的消息传出去,他的军心就完了。   怎么办?种师道的心中乱麻一团。   如果退兵,天下人的唾沫都能把他淹死,金虏退兵后,南面的道君上皇也不会放过他和他的部下。   如果不退,军心士气又如何维持?没有粮草已经很困难了,如今老家被抄,军心如何再稳着?   想封锁消息,也根本做不到,金人肯定会大肆宣扬。而他面前的这位二弟手下的先锋官是侄儿带回来的,恐怕现在洛阳以西的州县,都已经知道太原惨败的消息了。   难道天要亡我大宋不成?!   ……不,肯定会有办法的!   种师道坚信天无绝人之路,转头对亲兵道,“去请姚经略来商议。”反正大败的消息,姚平仲不会不通知他的养父。未来的行动,必须两家坐在一起来合计一下。   “对了!”种师道看着亲兵匆匆忙忙走了,又把视线转回到身前的军官身上,说着这么些话,他还没通过姓名,“你叫什么名字?”种师道问道。   “末将杨志(注4)!”   注1:种师道无后,这一点实在让人遗憾。护送他灵柩回乡的是他的侄子种洌,而到了在绍兴年间,为了让种师道这样的名将贤臣不至于无人祭祀,朝廷令他另一个侄儿种浤代为奉祀。   注2:种师中,字端孺。时任秦凤路经略安抚使,所以被称为经略相公。他和他的兄长种师道便是水浒传里出现过的小种经略相公和老种经略相公。至于有的书里说水浒里的老种是种谔,种师道才是小种,那是大错特错。发生在徽宗末年的水浒故事,不可能跟早在近四十年前神宗时便病死的种谔有什么关联。   注3:正史中,谎报军情而害死种师中,并令第二次解救太原失败的便是焦安节。   注4:据说种师中手下的确有位名叫杨志的军官,而且是出身于‘招安巨寇’,不过俺没查到可信的资料,只能当作小说家言来看了。      第四十五章 乱象(二)      东京城南。   青城寨金军大营。   持续了三天的雨雪终于停了,但天空中的云层仍沉沉的压着。冬日的阳光是有气无力,纵使在正午,也无法将云层穿透,整片天地依然陷入在昏暗中。   而与今日阴郁的天气完全不同,完颜宗翰踩着轻快的步子,在帐外卫兵的通传声中,不待大帐主人的允许,就掀开门帘走进完颜宗望的帐内。   随着帐帘的掀起,宗翰就感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不仅仅因为从宋国皇宫里搬来的两座一人多高的熟铜火炉中上等贡炭,正闪着幽幽的蓝色火焰,帐中的淫靡景致,更是让人从心底里燃烧起来。   宽达十余步的大帐中,正有十几名年纪不等的美貌女子翩翩起舞。她们身上都只披挂了几缕薄纱,身形舞动中,私密之处忽隐忽现。帐幕中的角落处,一名二十多岁身着宫装的美妇,正轻拨琵琶唱着时新的小调。而坐在一张垫着厚厚数层羊皮的软榻上的完颜宗望身边,簇拥着五六名半裸着身体的绝色女子,为他斟酒夹菜。   宗翰环目一扫,帐内让人目眩神迷的风光尽收眼底,他大笑,“斡离不,你好享受啊!”   见着宗翰不待允许就排门。而入,完颜宗望脸色不渝,从眼底里闪过的,甚至有几分恼怒,不过更多的还是疑问。宗翰的部队已经从城南的青城寨移驻到城东的刘家寺,两座大营相隔十余里,来往也不是多方便,宗翰今日不请自来,肯定没好事。   “还比不上你那般快活!”宗望说着,摆了摆手,“你们都下去!”   示意帐内的女人们都出去,军。机大事,也容不得外人旁听。诸女闻言,如蒙大赦,忙着穿起抛掷在地上的衣服,急匆匆的逃离帐子,而那个坐在角落处,弹着琵琶助兴的美妇也站起身,准备跟着一起出去。   只是当她走过宗翰身边时,大金国相突然神色一。动,伸长手臂一抓,一把将那美妇拉到近前。他细细打量美妇的相貌容颜,的确是他曾见过的宋国天子的皇后朱氏。感觉着一国之后的温软娇躯在手中瑟瑟而抖,宗翰得意非常。   ‘难怪宗望这么喜欢贵家女子,感觉就是不一样。这。皇后比起帝姬、嫔妃来,还要有味道!’他心里想着,嘴里调笑道,“咦!这不是皇后娘娘吗?……想不到你竟然进了斡离不的帐子!斡离不,这么好的货色,你一人独占可说不过去,也分我几个晚上罢!”   “粘罕。”宗望面无表情的提醒道,“她可是大宋皇后,我也只敢让她陪个唱,若做得太过,陛下那里可说不过去!”   “你放心,我也只。是让皇后娘娘到我帐里唱歌小曲儿……”宗翰大笑的说道。   宗望哪里会信,朱皇后更不会相信。宗望帐中的这些女子,不是嫔妃,就是帝姬、宗姬。自从被掳入金营,在金人的淫威下,这些大宋国的金枝玉叶,就犹如在东京城甜水巷卖笑的娼妓一般,不得不强颜欢笑,曲意逢迎。   当日在东京城外,宗望曾经狮子大开口,宣称为了惩罚大宋君臣背信弃义的举动,要东京城内交出一百万锭金,五百万锭银,作为犒军的。这样的天文数字,当然不是一座城市所能承受的,所以宗望很宽大的提议,‘如不敷数,以帝姬、王妃一人准金一千锭,宗姬一人准金五百锭,族姬一人准金二百锭,宗妇一人准银五百锭,族妇一人准银二百锭,贵戚女一人准银一百锭。’,以皇家宗室的女子来充抵赔款。这十几天,从东京城内送出来犒军的贡女有四五千人之多,泰半从东京城内各处搜捕来的皇家贵胄,更有数以千计强掳来的民女、歌伎和宫人,用来劳军。残暴的女真人,将她们当作发泄性欲的工具,每时每刻都有虐待而死的可怜女子被拖出金人营寨。   但比起宗望,宗翰却更加残暴。他可是亲口下过令,将三名不肯屈服的宗女,用铁枪挑死在寨门前,用来杀一儆百。而且据说被虐待后,死在刘家寺宗翰大营的贡女,也远比青城寨要多,所以昨日王时雍来送新的贡女的时候,宗翰硬是多要了一份。如果真的跟宗翰走了,哪还会只会陪唱就了事的。   朱皇后容色惨然,她身为大宋皇后,母仪天下。如今虽说沦落至此,但给宗望的淫行助兴已是她的极限,如何再能到宗翰此獠的帐中受辱!悄悄的从发髻上拔下一枚金簪,举手就往喉间扎去。   宗翰眼疾手快,大手一伸,将朱皇后持簪的右手一把攥住,力量之大,几乎要将朱皇后的手捏碎。只是朱皇后浑然不觉,连喊痛都没有一声。   看着萌生死志的朱皇后,宗翰的脸色变了,他一张脸本就长得凶神恶煞,只稍微瞪起双眼,一股暴戾之气就透了出来:“想死?没那么容易!你若死了,我就把你的儿子送去跟你一起上路!若保住你儿子小命,就好生服侍着!”   “不……”宗翰一摇头,又否决了刚才的威吓,狞笑道,“宋国的太子杀掉就太可惜了。还不如送给斜也,他可是最喜欢漂漂亮亮、细皮嫩肉的小男孩的!”他哈哈大笑,“大宋国的太子竟然开始要卖屁股,传扬出去,也能够名传千古罢!”   朱皇后浑身一颤,眼中满是绝望,终于跪了下去,匍匐在宗翰脚下,“请大王开恩!”   “那就回去好好打扮一番,再到帐外等我。否则,我可是说到做到!下去!”   宗望在一边冷脸看着,眼中怒火熊熊,自始至终,宗翰都没有问过他这个主人的意见。原本他对赵琦的一桩提议还有些犹豫,但看到如今宗翰得志猖狂的模样,心中终于下了决定。   朱皇后踉踉跄跄的走了,所有的宋国贵女也早都出去了,大帐中现在只剩宗翰和宗望二人。   “好了,说说到底有什么事?!”宗望表情恢复正常,叹了口气,出言问道。   宗翰大步走过来,一屁股在宗望身边软塌上坐下,拿起一只银酒壶先给自己斟了一杯极品的羊羔酒,然后才扭头对宗望道,“银术可既然已经在太原城外击败了种师中的援军,西军已然不足虑。如果命银术可继续南下,兵发河中府,就可直抄西军后路。如此一来,老种和姚古是进退不得,接下来东西两面合围,大宋的西军再无生路!斡离不,你看如何?”   “河东是你的地盘,自然你说了算,没必要来问我!”宗望摇头说着。看似是不想插手宗翰的地盘,但实际上却是在拒绝宗翰发兵相助西路军,彻底解决种师道和姚古的提议。   宗翰如何听不出宗望的言下之意,诧异道:“斡离不,这可是解决西军最好的机会,难道你要放过?!”   “没有西军相助,南面的道君上皇是斗不过东海王的……”宗望正色道,“粘罕,我们真正的敌人是东海,不是西军!你若当真灭了西军,只会便宜了赵二!这才多少天啊,难道你已经忘了十几天前,我们定下的计划吗?是放西军南下,跟赵瑜在江南斗啊!”   “时候不同了,战局也在变,放着眼前的西军不打,万一他们不南下,而返回关中又该如何?!”   “西军一走,马忠、范琼又是无胆、无能之辈,张叔夜一人独木难支。那样我们不就达到最初的目标,可以顺利返回国中了吗?现在不是已经有传言说,天津和旅顺的东海军已经出动,准备抄我们的后路,还是早点回去比较放心。”   “那个谣言根本就是个笑话!”宗翰厉声道,“两天前,撒離喝不是还来报了平安,平州一带积雪三尺厚,东海人怎么出动?!”   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宗望宁可胡言乱语也要拒绝他的提议,这是他来之前始料未及的,“斡离不……赵琦今日早间是不是遣人来找过你?你们究竟谈了什么?”——若非如此,你为何会放过西军?后半句,宗翰没说出来,但意思已经表明了。   “没什么,只是来谈谈割地、岁币和赔款的事。”宗望嘴里答着,心中暗骂,宗翰竟然遣人监视他的大营。而且话里话外,还在暗指他跟赵琦勾结,败坏国事。   宗翰眉头皱起,他想不到宗望会装作听不懂,正正经经的答起话来。心下一阵冷笑,他展开眉头,顺着宗望的话接下去问,“赵琦怎么说?太原、河间和真定他让不让?”   “没有!”宗望摇摇头,“赵琦只答应将本属辽国的燕地诸州交还于我,但国境还是维持宋辽之界。他说了,岁币可以再商量,两百万贯、三百万贯都可以,但割地绝对不会答应。除此之外,赵琦还说东京城里,家家残破,已无余财,请我们高抬贵手,不要再逼着要债了!”   “恐怕要提醒他一下,这里究竟是谁说了算!”宗翰的声音如同帐外的空气一般寒冷,傀儡就该有傀儡的样子,什么时候一个傀儡有资格出来讨价还价了?   “赵琦派来的人也说了,只要等他将东京的人心安定下来,他就会承认现实。‘只输款,不割地’的话,是说给宋人听的,当不得真。打下了就是我们的,谁也抢不走。”宗望对宗翰解释道,“我们之所以立他为帝,就是为了对付他的兄长。让他收服人心,获取一定的人望,以免赵瑜还没出动,他就连皇位都开始坐不稳,那样就失去我们的本意了。”   “所以你答应了?!”   “东京城能搜出来的都搜出来了,五十万两黄金,三百多万两白银,再搜刮也刮不出多少东西了。至于岁币、割地之事,赵琦就算当了皇帝,说话照样算不得数,我也懒得跟他扯皮了……给他个面子又如何?先放一放,一切等来冬再说。”   “好!很好!”宗翰一字一点头的念着,脸上完全不是叫好时该有的表情。好半天,他才收拾起心中的怒意,生硬的问道,“赵琦使人来找你,说得就是这些事?”   “当然!”宗望说得很干脆。但‘当然’二字接的是什么,他却没有说出来。   ‘当然不是。’这才是宗望完完整整的心里话。在他的盘算里,赵琦这个皇帝的用处不仅仅局限于对付赵瑜,还有一部分妙用是针对宗翰来的——在金太祖阿骨打的次子完颜宗望的眼里,他最需要对付的敌人不再是宋国,而近在眼前的宗翰和他的西路军。   完颜部本就是部落联合,就算是亲兄弟,一旦分了家产部众,也就是两家人了,因而派系众多。其中实力最强的两派,一是阿骨打、吴乞买这一支,但自吴乞买登基后,对阿骨打之后多有打压,这一派渐渐有分离的迹象,另一个就是世任国论勃极烈的完颜宗翰一脉,在攻宋之前,宗翰的那一派就已经控制着西京大同府,拥有自行封官征战之权,有西朝廷之称,气势极盛。   本来宗望他打下了东京,生俘宋帝和文武百官,声势一时无俩,但十几天来他被宋国的勤王军逼得进退不得,只能等待宗翰来援,威望是直线下落。再加上如今太原一役银术可大获全胜,关中的东北门户——河中府已经暴露在西路军的兵锋之下。且从河中府渡过黄河,就是潼关之西,如今种师道和姚古将西军精锐都带了出来,只要将潼关一堵,将种、姚二人的麾下精锐消灭,整个关中就都是宗翰的地盘了。   如此一来,西路军将彻底压倒东路军,必将势大难治,对完颜部以及大金国朝堂内的势力平衡来说,是个极其十分严重的威胁。所以宗望要借助赵琦的力量,延缓一下宗翰扩张的步伐。他与宗翰之争,是金国东西两路在战略上的矛盾的体现,宗望是绝对不会坐视宗翰将下一步进军的目标转移到关中诸路上去的。   在赵琦派来的高姓亲信嘴里,隐隐约约透露出了赵琦已经有了迁都长安的念头。欲守长安,必然不能丢失河东太原。否则关中东北大门中开,无险可守,谁都别想睡得安稳。至于河北,赵琦虽然没明说,但既然他打算迁都长安,又要收复河东,自然不会有精力去顾念河北。   虽然宗望并不会期望看到太原又落回宋人手里,当然他也并不指望赵琦能有这个实力,但只要未来的一年,宋国和赵琦将注意力放在河东,一心一意的打击宗翰的西路军,而让他的东路军拥有平定河北的时间。在这之后,宗翰怎么对付赵琦他都会不在意。控制了河北,就等于有了自由进出中原的权利,距离把大金的疆域划到大江北岸的那一天,也就为期不远了。   ‘所以……粘罕,我是绝对不会如你所愿的。’宗望心中暗暗发誓,这大金国的朝政,还是应当由太祖一脉来控制。(注1)   宗翰智谋过人,决断力也是出众,当他发现无法说服宗望后,也不再废话,站起身,丢下一句话,“斡离不……不要太小瞧赵琦,再怎么说,他也是东海王的弟弟,不会差到哪儿去的。”   “粘罕,你放一百个心,他在怎么蹦达也跳不出我的手掌心。”宗望笑着,并没将宗翰的提醒放在心上。   完颜宗翰皱眉摇了摇头,心知宗望必是跟赵琦达成了什么秘密协议,方会如此放纵于他。不过现在宗望不听他的劝告,等到日后事情出了漏子,就莫怪他落井下石了。   宗翰转身欲走,门帘这时突的一掀,一名侍卫慌慌张张的入帐来报:“二太子,国相,大事不好!宋国皇后方才回帐后便勒死了宋国太子,然后用剪刀自尽了!”   “什么?!”两人皆是一惊。   宗翰脸上怒气上涌,泛着血红,他在宗望这里受的火气正没处发,这下全转到朱皇后身上,“将她母子俩的尸首都拖出去喂狗!还有,将她帐里的使女仆役一齐处死,以儆效尤!”   “等等!”宗望出言阻止,宋国的皇后太子死了倒没关系,报个暴病也无妨,但汉人讲究入土为安,作践尸首的名声传出去,对统治汉地并不是什么好事。而且对于宁死不屈的朱皇后,他现在也有了几分敬意,何况看到宗翰气急,更让他心中大快。   “她也算是刚烈了,好生葬了罢!抓来上千名宋国君臣宗室,到现在为止连一个死节的都没有(注2),连女人都不如!大宋号称养士百年,却养出了这些废物。大宋……该亡!”   注1:金国东西两路相争是史实。这个争斗贯穿了金太宗在位的十几年和金熙宗早期,直至阿骨打的嫡孙金熙宗处决宗翰亲信高庆裔,令其愤郁而死之后,方才告一段落。   注2:在真实的历史中,在金人北返之前,唯一一个死节的大臣是被割舌、挖眼、断手而死的吏部侍郎、权知开封府李若水。不过此时,李若水还只是太常博士,不够资格被掳入金营。      第四十六章 乱象(三)      靖康元年二月初四,庚子。   河北。   沧州。   天是灰的,地是白的,除了官道两旁,一株株突出在积雪之外的榆树树干,给天地间染上两排黑点之外,沧州平原的茫茫四野中,就再无半点杂色。   风不知何时停了。少了北风的呼啸,一串串叮铃铃的清脆响声,在干冷的空气中穿得很远很远,却也更衬托出了这里的寂静。   岳翻骑着匹高大的河西马,踏着厚愈尺许的积雪,徐步向前跑着。那串串清脆的铃声,就是从在马脖子下的摇晃的铜铃中所发出来的。天是如此的寒冷,呼出的热气,转眼就在他口鼻出凝成一片白霜。   岳翻今年尚不到二十岁,脸上还有着稚气未脱的青涩,但双眼灵动动的,头也昂得很高,充满了年轻人的朝气。他骑在马上,左顾右盼,视线漫不经意的在路边可能藏人的隐秘处扫过。作为突出队伍前列的游骑斥候,岳翻的任务就是查探前路有无异常的踪迹,以防己方被埋伏起的敌人偷袭。只是如今河北虽然一片乱象,但沧州已近天津,属于东海军力的辐射范围。连女真人都不敢来此放肆,更别提他的大哥要他注意提防的盗匪。   如今金虏入寇,河北遍地烽烟,伪饰的和平在女真人的铁蹄下被踩得粉碎。那些被打散的官军,还有想浑水摸鱼的草寇,纷纷趁此良机在河北平原上肆意劫掠。今次岳翻跟随他的兄长以护卫的身份从相州北往天津,沿途颇遇到了几起蟊贼,不过除了两次不开眼的傻瓜被他大哥用硬弓射死了首领,其他都是看到他们身上穿的轻甲就纷纷远避。   在北地,一支兵力超过五十。骑,且人人身着东海式样皮甲的队伍,有点见识的都知道决不能招惹。能配上这么多甲胄的武装,基本上都是跟东海有来往的豪商或是世家的商队——虽然按大宋律例,披甲持锐也是干犯武禁的行为,一律立斩不赦。但这几年幽燕和河北都是盗贼横行,官府对此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打了他们的主意,先不说能不能得手,就算得手了,还要日夜担心消息走漏后,睚眦必报的东海人的怒火。   东海在北地的积威,可是用着成。千上万的人命堆积起来的。女真凶悍残暴世所共知,但遇到更为蛮横的东海人。自从天津开埠后,还没有听说过哪支寨子或是马贼,在劫了东海的财货之后,还能活过三个月的——毕竟,在北地控制着销赃渠道的,也是东海人。   看久了白茫茫的大地,双眼都。开始变得酸涩。岳翻用力揉了揉眼睛,抬头看看天色,虽然浑浊的云层让他判断不出时辰来,不过开始叫唤的肚子来计算,他出来做哨探快有一个时辰了。低头拍了拍坐骑有些汗湿的颈项,他打算着再过一阵就回后面的大队去,让别人来接替。就在这么想着,可岳翻的手却突然停住了。战马竖起的耳朵正在他眼前不停的转动着,虽然岳翻对马性并不算熟悉,但马儿紧张时的反应,他还是能看出来的。   岳翻心中一凛,战马的灵性不在猎犬之下,感知力。也比人强得多。他的坐骑现在如此反应,定是周围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手一紧,岳翻猛地扯起缰绳,将坐骑勒停。环视四周野地,空旷无人,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唯有前方不远处,官道西侧的一座五六丈高的小丘背后,能够藏人。   岳翻驭马上前,正打算仔细查看一番,一声刺耳的。唿哨就突兀的了打破荒野里的寂静。就从他的眼前,马蹄声、喊杀声同时从小丘之后暴发出来。三十多名骑兵呐喊着从小丘后冲杀上官道。他们冲锋时的吼声是如此的响亮,直如滚雷一般,以至于附近树木上的积雪都扑簌簌的往下落着。   不知来历的敌人突然出现,岳翻先是一楞,继而。猛地反应过来,一边掉转马身向来路逃去,一边拿起挂在颈项中的木笛,死命吹了起来。   身后马蹄声越。来越近,一支支飞矢嗖嗖地从后啸叫着飞来,又擦着身子飞过去。压得岳翻趴在马背上不敢稍稍抬头。‘哪里来的贼人?!’他心中大骂。身后的追兵竟然随身带了上好弦的强弩,在马上发射起来,比马弓骑射不知准确多少,如果让他们追到三十步内,小命当真就没了。   心慌之下,岳翻手不停的抽着胯下马匹,但已经驮着他在雪地里走了三五十里路的坐骑哪还能再快得起来,只前冲了百十步,便被一支弩箭扎在了后腿上。   马匹的惨嘶声中,岳翻被掀落在地,幸好地面上松软的积雪让他没有受伤,而已经发射过一轮箭矢的敌骑也无法在马上再给重弩上弦,但他们此时早已弃弩换刀,冲到了三十步内。   刀丛间闪烁的点点寒光让岳翻的心沉了下去,就在他同样拔出腰刀,准备拼死一搏的时候,一声怒吼远远的从身后响起,“休伤吾弟!”而比声音来得更快的是一支破空而至的箭矢,正中冲在最前的一匹战马。中箭的战马连声惨嘶,让敌骑的汹汹来势为之一乱。   趁此良机,岳翻一个滚翻从官道上闪到路边的杨树后,收势不住的敌人与他擦肩而过,直冲后方而去。   死里逃生,岳翻身子几乎虚脱,他扶着树干挣扎的向后坐起,就见百余步之外,一名二十四五的青年单人匹马疾速杀来,而在他身后又是百多步,一支二十多名骑兵组成的队伍也在赶了过来。那名青年面白无须,相貌堂堂。一袭鱼鳞甲,没带头盔,只在额头上扎了一条两指宽红锦抹额,双眼闪着灼灼寒光。他驭马疾驰,额上的红巾随风,威风凛凛,不似凡俗。   一见此人,岳翻惊喜大叫:“大哥!”   那青年见岳翻安然无恙,便将缰绳一勒。也不再上前,却翻身下马。双脚刚一落地,一张四尺长的巨弓就出现在他掌中。右手指缝中夹着三支长箭,他拉弓如满月:“我要射最前的三人!”   随着青年的高声宣告,在弓弦的嗡鸣声中,三箭连珠而出,其速堪比重弩,势如雷霆。利箭落处,冲在最前面的一人依言落马,他旁边的两匹战马也悲鸣着人立而起,将背上的骑手摔下马来。   三骑如预告所言中箭落马,使得敌阵一片混乱,青年脸上却毫无得色,心平气和的又从箭囊中夹起一支箭,对准敌军中甲胄最为精良,坐骑最为雄壮,看起来是为头领的一名虬髯汉子,全力射去。   一点精光直扑面门而来,那虬髯汉子不愧是头领气度,不慌不忙,侧身一让,躲过箭矢,顺势翻身下马。同样有四尺长的长弓在他手上紧紧握着。这等长弓在马上完全无法施展开,他只能使用重弩来射击。不过当他双脚站稳在地上,掌中硬弓刹那间圆如满月,随着弓弦一响,飞出去的箭矢疾如流星。   利箭飞来,青年连忙侧身避过,精光的三棱箭簇呼啸着擦过他的脸颊,带起一溜血珠。但就在他闪避的同时,又是一箭反射回去。长箭撕风,却无巧不巧,与虬髯汉子射来的第二箭在空中正正相撞,啪的一声轻响,同时落在了地上。   虬髯汉子和青年两人所用的,都不是大宋禁军中通用的一石上下的制式步弓,也不是七斗左右的骑弓。从方才那几箭破开空气的尖啸声中,两人同时了解到,对方所用的是与自己掌中长弓力道相当、超过两石五的重型步弓。而能拿两百五十多斤的重弓当随身兵器,也就是说,对面的人跟自己一样,两膀子的力气绝对开得了三石以上的强弓。   一念及此,两人心中同时一惊,‘是劲敌!’   由于单兵近战能力不如北方的蛮族,大宋军队一向最为重视远程战力。向来是三十六门武艺,射术坐第一,十八般兵器,弓弩居首位,箭术不行,枪棒再好也白搭。一旦宋国步兵摆开箭阵,开始齐射——尤其是用的是神臂弓——那飞蝗般的箭雨,可以让所有的蛮族骑兵放下骑射的念头。无论契丹还是党项,遇到大宋箭阵,唯一的选择就是暂避锋芒。   虽然论起马上骑射的功夫,大宋也挑不出多少高手来,但蛮族骑兵所用的角弓的力道和射程,也不能让大宋的弓手们高看一眼。按照兵制,大宋的禁军标准就是开一石弓、三石弩,低于此便不得收用。而在禁卫班直之中,拉开石五硬弓,射中百步外的柳枝,也只是春来赛社时的寻常表演。不过就算如此,大宋军中能开三百斤强弓的高手,仍然是寥寥无几。两人完全没想到,竟然在官道上随随便便就能遇上与自己箭术不相上下的对手。   探出对手的实力,两人无意继续对射。对手箭术与自家相当,再射下去,同归于尽也不奇怪。对于青年军官来说,他只要自家弟弟安然无恙就够了,而对于虬髯汉子而言,他将要面对的是一场损失超乎想象的战斗,他的手下已经寥寥无几,若为无谓的战斗而损伤,实在太不值得。   尽管两人的双眼仍死死盯着敌手,但手上的硬弓搭上箭后就只虚虚拉到一半,箭尖也半指向地面,保持着最为省力的状态。不过只要对面的敌人稍有动作,他们也可以在最短的时间抬起手,把弓拉圆,将利箭向对方射出去。   “兀那汉子,你是哪里的,看不出我们是官军吗?!”将手下收拢在身边,虬髯汉子先声夺人,对着青年和他已经赶过来的同伴一阵大吼。   青年这时也看清楚了对面的形象,虬髯汉子和他的手下都是大宋军士的打扮,且临阵时会选择下马步射,在北地各族的骑军中是不会出现这样的场面的。   “即是官军,为何不南下勤王,反而来追杀某家二弟?沧州难道有了金虏踪迹不成?”青年眼神更冷。埋伏在没有金人的道路两旁的官军任谁也不会信,打官军的旗号,但转过身便做着盗匪的勾当,如今已是屡见不鲜。除此之外,更有许多残兵败将,不敢去与金人接战,反而来祸害大宋的百姓。他眼前的这些人,除了兵甲军器和坐骑外,便身无长物,很明显就是后一种。   “误会而已……”虬髯汉子轻描淡写的解释了一句,盯着与他对峙中的青年,“观君箭术,定非无名之辈,敢问高姓大名,乡贯何处。”   虬髯汉子谈吐斯文,与他粗旷的外表截然不同,青年听着有些惊异,嘴里却答道,“高姓大名不敢当。某姓岳,单名一个飞字,相州汤阴人氏。(注1)”   两人有问有答,让场中的气氛渐渐缓和下来。   “原来东海王帐下大将王贵的乡里,难怪箭术如此高超。”虬髯汉子的赞许言出由衷,岳飞脸上却染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阴翳。他一向心高气傲,因王贵而被人赞许,让他的自尊心很是不快。   他自幼与王贵相熟,若论弓马枪棒,王贵哪能跟他比。而在天津新兵营军训的时候,教官刻意刁难,他还是拿了全科甲等,王贵却是勉强过关。对于离开东海,岳飞从不后悔,他自负才能,就算离开东海,照样能有出头的日子。   岳飞家中贫寒,虽有几亩薄田,在他幼时还供得他起念书习武,但当他十六岁娶妻生子之后,那点田地已经养不起连父母兄弟妻儿加起来六七张嘴了。所以他在重和元年的时候,离开了家乡,去了安阳韩家做庄客,或者说,就是长工。   不过其时正是童贯准备北伐攻辽的时候,虽然北伐大军以西军为主,但作为兵力补充,童贯还是决定在河北征召一批‘效用士’,以弥补高达五成的河北禁军的兵员空额。消息传到相州后,便让岳飞起了放下锄头改去军中混口饭吃的打算——他自幼习武,一身武艺在乡中全无敌手,尤其是他能拉三石强弓、八石腰弩的实力,更是独步相州。岳飞有这等武艺,自然不甘以农活度过余生。   不过就在此时,少年时代的好友王贵却给岳飞带来了东海在天津招募新兵的消息。在东海当兵,军饷是大宋禁军的数倍,同时军官还不克扣,脸上又不用刺字,在东海国内的地位也远比大宋的武人要高,这些事在河北是尽人皆知,岳飞也不例外。同样是扛枪吃饭,当然得选个俸料给得多、干起来舒心的活计,在岳飞看来这是理所当然。所以,宣和三年的冬天,岳飞便与王贵一起去了天津。   不过出乎两人的预料,东海对孤身投军的外人并不信任,所有的新兵训练科目的难度设定都是以将他们逼走为目标。心高气傲的岳鹏举对此大感恼火,但就此夹着尾巴离开,他的自尊心又不允许。所以他一直咬着牙撑过被加了重料的新兵训练课程,而凭他的实力和努力,甚至还拿到了全科满分的成绩。刚打算来个不辞而别,他父亲岳和病逝的噩耗就传来了。有了正大光明的理由,岳飞丢下了一同投奔东海的好友,离开了度过了三个月的天津。   只是岳飞决然没有想到,就在他在家守孝的三年里,独自留在东海军中的王贵竟然能打下这么大的名头。王贵当年以八人击败三十女真,砍获一个谋克的功劳,在东海军中只是等闲,但他的名气经过一番宣传,如今在河北却是响亮得很。不论岳飞走到何处,一旦报上籍贯,总会有人提起东海王最信重的王大将军——天知道,王贵到现在还仅是个校尉。   当初在东海的宣传中,王贵以八破百的战绩,几经变迁,已经变成了单人匹马从万名女真铁骑的大阵中杀个七进七出,保护着从平州逃出来的十万百姓逃到天津的壮举。一杆玄铁乌椎枪、一匹追风黑云马,斩将数十,夺旗近百,还砍下了金国八太子还是九太子的首级——说书人口中的王贵,已完全夺尽了银枪白马赵子龙当年在长坂坡的风采。   尽管再怎么注水,王贵的战绩还是远不如长生岛上斩首数万的赵瑜、陆贾,也比不上天津城中,三千抵十万的郭立。但王贵家乡人的身份,比起陆贾、郭立这等南蛮子来,却更受河北百姓敬爱。   两年前,王贵为了将家中老小迁往东海国中安置,曾经衣锦还乡一趟。虽然他只带了两名亲兵回来,但随之而起的却是一阵好大的声势,莫说汤阴县中的大小官吏赶来奉承,连相州的第一豪门韩家也派人来请。旧日的庄户人家,竟然摇身一变,成为韩魏王家的座上客。   至于岳飞,当初王贵回来时,曾遍邀乡中亲友同去天津,也曾提过让岳飞再投东海,不过却给拒绝了。岳飞是个倔犟的牛脾气,不到走进死路里,他是不会走回头路,何况就算要再投东海,岳飞也不觉得有走私人门路的必要。   岳飞与虬髯汉子通了姓名,虬髯汉子也自报家门。他自言姓李名成,雄州归信人氏(注2)。在乡中从军,当了一个马军都头。如今金虏南下,雄州不安,他奉命领着一班兄弟去大名府求援。之所以不走正道,而绕道沧州,只是为了躲避金人游骑。没想到在路边歇脚时,哨兵看到岳翻,以为是盗贼的探子,方才闹出这么大的误会。   “既然是误会一场,方才之事岳某也就不追究了,还请李兄自去。”尽管心知李成所言不尽不实,但岳飞也没有拆穿他的意思。对面都是有甲的精骑,又有箭术不下于自己的李成压阵,厮杀起来,他虽自信必胜,但免不了会有些损伤。也幸好方才对射时,两方距离尚远,无论岳翻的坐骑,还是岳飞射中的一人、两马,都是只伤不死,将养一阵便可痊愈,没有什么大碍。既然没有结下解不开的梁子,自当一笑了之。   岳飞话说的有些狂妄,雄州兵们听得各个恼怒,倒是李成眼中闪过一阵寒芒之后,反而展颜笑道:“如此甚好!”   说着他望了望岳飞身后,在几十步外,还有一队三十多骑兵护着一辆四轮马车在观望。从他们身上的衣甲来看,与岳飞是一伙。他暗自庆幸没有与岳飞真的拼起来,否则至少要损失大半兄弟,同时也在暗叹自家运气甚差,没想到这时候出来打猎,还能碰上一只大虫。   翻身上马,也不再多话,李成举起右手打了个手势,集合起他的一队人马便下了官道。远远的绕了个圈子,避过车马的队伍,直奔南面去了。   双眼盯着李成一众的背影,直到他们渐渐消失在雪地的背景中,岳飞方示意队中解除警戒。他回到后方的马车旁,对车中道:“韩公,贼人已经走了,还请继续上路。”   车厢的窗口处露出了一张中年人的脸,他望着李成消失的方向,皱眉道:“号令有法,严整有度。再加上武艺高强,鹏举,那人到底什么来路!”   “他自称李成,雄州的马军都头,奉命去大名府求援。为避金虏,故而绕道沧州。”   “雄州?大名?”韩姓中年眉间的皱纹突然间又深了几分,“从雄州走沧州线南下的官道,在黄河岸边。而现在我们在的这条路,却是往天津的方向。两边隔了有近百里,他这路是怎么绕的?”   对于韩姓中年的疑惑,岳飞也有同感,他推测道,“也许是他离乡投东海不遇,所以才顺着这条路南下。在路上看到舍弟,临时起意想捞一把。”   韩姓中年疑惑更深:“如此人才,东海如何会放过?”   岳飞回忆着李成那对燃烧着野心的双眼,摇了摇头,就是这样的人才无法再东海立足,“任何投靠东海的军队都会被打散整编,无论契丹还是汉军,从没有例外。李成的部众虽少,却也有二三十骑,且都是精锐,让他放弃手下,想来他也不会答应。”   “原来如此!”中年人摇了摇头,感叹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难怪东海这些年声势不及金国。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朋,做人是这样,治国也是这样。如果东海能学着女真那般来者不拒,其国如今绝不会仅仅局限于海外荒岛和天津、旅顺两处。”   “韩公说得正是。”中年人的话正说到了岳飞心底,若是当年在天津新兵营中没有受到那等闲气,他服丧期满之后,肯定会再投东海。不过话说回来,那一种情况下,若是东海仍如现下这般坐视胡虏乱华,他多半还是会丢下军职,离开东海。   拥有远超金虏的军力,却甘于货殖贩运,岳飞对东海王赵瑜的评价并不高,若不是奉相州知州之命作为护卫前去天津求援,他根本不想再与东海有何牵扯。尽管东海出兵的消息在河北传得有鼻子有眼,但一路北上,岳飞所看到的却是一片金虏和盗贼肆虐的土地,东海果真出兵如何会是这般模样?   岳飞今次护送中年姓韩名膺胄,是历仕仁、英、神三朝的名相韩琦韩忠献的曾孙,也是如今相州知州韩肖胄的亲弟。   韩琦‘相三朝,立二帝’,墓碑上还有神宗皇帝御笔亲提的‘两朝顾命,定策元勋’的碑文。旧年韩琦在乡中建昼锦堂,欧阳修为之撰文,篇中还有‘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之语。   大宋惯例,为官者不得治本乡,除了边疆羁縻州县,无不依此惯例。但韩琦凭他拥立英宗、神宗的大功,却能三至家乡为州官,临终前一年还能以太师判相州,作为归乡养老的荣誉。神宗皇帝甚至还亲许韩家世官相州——韩肖胄的祖父韩忠彦为哲宗相,其叔祖韩正彦代为相州知州,之后到了政和六年,其父韩治也做了相州知州,不过没几年因病辞官,让韩肖胄接替了这个位子。一连四代,每一代都有一人做了相州的知州。这等荣宠,除相州韩氏外,天水一朝无一家能有。   作为韩琦曾孙,韩肖胄虽然远比不上他的曾祖,甚至还不一定能比上他被称为‘柔懦’的祖父,但他毕竟是世家子弟,自幼受到的教育让他的眼界和见识都高人一等——作为河北人,他对北地局势和宋军战力了解太深了——当童贯刚刚买回燕山府后,他就开始整顿城防和兵器军械,虽然宣和五年到七年,他因父丧丁忧守制,不过在金军南下前,他正好孝期已满,起复后重归原职,正好完善相州的守备。   韩家四世守乡郡,是为相州第一豪族,可以说就是一个土皇帝,如同一株根系深深的扎进相州土地中的巨树,根本无法随意挪动。无论田地、产业,大半都在相州,所以韩肖胄坚守之志十分坚决。   但如今天下的局势,却让韩肖胄对于保住相州并无半点信心。东京城都能三日被破,还有什么城池能守得久的。何况在东京城破之前,就有传言说靖康皇帝要割让太原、真定和河间府三座塞防重镇。太原属于河东,但真定和河间都是河北要隘所在,两府一失,河北局势必然糜烂。届时连北京大名府都不一定能保住,更别提区区相州。   在另一个时空中,韩肖胄做了几个月的相州知州,将家业子弟转移南下后,就将这个烫手的位置丢给了汪伯彦。而后赵构在相州自立,在粮秣筹备与军械兵器上,还是靠了韩肖胄早前做的准备。   不过如今有了东海,北地再乱,也有天津这根定海神针在,故而韩肖胄也多了许多选择。他在相州继续坐着坚守的准备,同时则让他的弟弟去天津求援,若能引来东海军为臂助,女真铁骑并不足虑。   派了两名游骑前出哨探,车队又重新上路。车轮碾压着冰雪,车身也在轻轻摇晃。韩膺胄透过窗帘的缝隙看着在马上昂首挺胸、指挥若定的岳鹏举。   岳飞曾为韩家庄丁,身份卑微,但他却是东海王帐下大将王贵少年时的至交。当初王贵回乡时曾在他兄长的宴席上盛赞岳飞的才能武艺,所以一等岳飞丧期服满,韩肖胄便把他找来,一试武艺,当即便抬举他做了相州驻泊禁军中的一名马军都头。一年来,岳飞虽没有多少表现的机会,韩肖胄还是硬把他升上了指挥使。尽管这其中主要有结好王贵的因素在,但岳飞本身的才干也是占了很大一部分。   方才岳飞箭无虚发,四箭便镇住了李成一众,韩膺胄也是深感惊叹,如此神射如今已是难得一见。有这等猛将随行,的确能让人安心许多。到了天津,还能靠着他与王贵拉上关系。听说王贵现在已入了东海禁卫班直,深得赵瑜信重。能与他结下善缘,韩家入了东海朝堂,在军中也会多一份臂助。   视线离开窗帘,靠上松软的座椅,韩膺胄苦笑着。虽然他曾祖父坟墓前还立着神宗皇帝亲提的‘两朝顾命、定策元勋’的石碑,可如今他和他的兄长却已经打算抛弃神宗皇帝的后人。不过这也怨不得他韩家,而是道君上皇太过荒唐,他的儿子太过无能,如今能就万民于水火的,也只有靠太祖皇帝的后代了。   车队迤逦前行。岳飞有些苦恼的看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色,方才耽搁了一段时间,现在恐怕很难在天黑前赶到前面的那处驿站。   就在岳飞考虑着走夜路的问题,这时前方再一次传来尖厉刺耳的木笛声。笛声入耳,岳飞猛然一惊,车队也一阵骚动。   难道前面又来了敌人?!   岳飞一夹坐骑,正要向前冲去,木笛的声音却突然变了调。两长一短,却是解除警报的节奏。   一刻报警,一刻又解除,这让车中的韩膺胄摸不着头脑。他从窗口探出头,问着又勒住马的岳飞:“鹏举,这是怎么回事?”   岳飞相信自己的部下不至于草木皆兵,如果是看到人,那可能性只有一个,“应该是见到东海人了——就算看明白是官军,哨探们也不敢随便解除警报的。”   “原来如此。”韩膺胄点了点头,但他并没有完全相信岳飞的判断,“不过为防万一,鹏举你还会是带人上去看一看。”   拱了拱手,岳飞低头领命。他带着刚才退下来休息的岳翻和十几名骑兵上前去看个究竟。   行不过半里,众人便见到一队东海骑兵被哨探领着从前方奔来。从人数看,大约一个排的兵力。之所以不会错认,完全是因为那队骑兵身上的甲胄都是打磨得如镜子般闪亮的全幅胸甲。这种用比明光铠上的两块护心镜还要大的铁板打造的胸甲,是东海骑兵的制式盔甲,天下间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徐庆?!”   “庆哥?!”   岳飞和岳翻同时认出了东海骑兵打头的那人。   徐庆,还有一个叫姚政的,都是岳飞在汤阴县的乡邻,自幼与岳飞熟识,再加上王贵,几人少年时都是在一起撵鸡惹狗的兄弟。早前王贵衣锦还乡后,徐庆、姚政便跟着他去了东海,这两名原本应该成为岳家军中将领的成员,如今却在东海军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想不到今天会在沧州道左相逢。   “岳大哥,翻哥儿?”徐庆也认出了岳飞、岳翻,也是一脸惊讶,连声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你们投了宋军了?”   “我们是送人去天津。”岳翻笑着答着,“庆哥儿,你呢?”能在旅途中巧遇少时的兄弟,他心中又惊又喜。   “我是来追人的。……岳大哥,翻哥儿,你们可曾见着一队三十多人的骑兵?穿着宋军甲胄的,领头一人用的三尺多长的大弓。”   “见过!打头的是叫李成罢?雄州的。”   “没错!就是他!”徐庆一声大叫,连忙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见的,他们又往哪里去了?”   岳翻指了指身后的路,“一个时辰前他们刚刚过去,还追杀了我一阵,若不是大哥,我小命就丢定了。”说起方才之事,他还心有余悸,“庆哥,你追他却是为何?”   听到岳翻问起,徐庆的声音一下冷狠起来,“李成那厮本带着一彪人马来投天津,但他听说要将他的队伍打散整编后,便不肯留下来了……”   听到这里,岳翻看了看他兄长,心里敬佩不已,没想到他对李成来历的猜测竟是有如目见。   “……他走便走了,我们也不会拦他,只是他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杀了几个不愿跟他走的。既然那些雄州人来投,就是东海子民。天津虽是来去自由,但也容不得屠杀我东海子民的凶手能扬长而去。今次小弟出来,就是要将李成带回天津,死也好,活也好,都得带回去。谁敢收留他,就是我东海死敌!”   徐庆说得咬牙切齿,岳飞听着却心中不快,脸色微微一沉:“不去杀金虏,反来追逃人。庆哥,你家将军真是有闲……”   “若不是因天津城中兵力空虚,李成那厮如何能逃掉,也用不着小弟出来追!”徐庆抬眼对上岳飞,脸上露出傲然自豪的笑容:“好教岳大哥得知,如今我天津城中主力……正在平州城内!”   注1:按照岳武穆之孙岳珂在《鄂王行实编年》中的说法,在宣和六年,岳飞结束了为父守制的三年后,曾经投‘平定军,为效用士,稍擢为偏校’。到了靖康元年,还参加救援太原的战斗,并立下殊勋。不过经过宋史大家邓广铭先生的考证,这种说法并不靠谱,至少在靖康元年腊月投奔赵构的大元帅府之前,他的行踪无法认定。孰是孰非暂且不论,不过为了行文方便,本书采用邓先生的说法。   注2:就算是岳飞的孙子,也只是说,岳飞的箭术和枪法是一县之冠。同样是李成,在金史中,虽然是个没有民族气节的反复小人,但带起兵来,虽然不如岳武穆,却也有点名将风范。金史说他‘在降附诸将中最勇鸷,号令甚严,众莫敢犯。临阵身先诸将。士卒未食不先食,有病者亲视之。不持雨具,虽沾湿自如也。有告成反者,宗弼察其诬,使成自治,成杖而释之,其不校如此。以此士乐为用,所至克捷。’而李成的个人武力,被称为‘勇力绝伦’,也是能开三百斤硬弓的高手。不过李成毕竟不是岳武穆的对手,岳家军的起家就是打的在江淮劫掠的李成。      第四十七章 道阻(一)      天津总督郭立如今不在平州,天津驻军的主力如今也不在平州,就在姚政向岳飞炫耀天津、旅顺两镇合力,一举攻破金国南京的煌煌武功的时候,他正率领着天津的龙骑二营、以及暂时归入他麾下的旅顺龙骑一营,总计八千兵力,火烧火燎的赶回天津。   金骑突袭,天津被围。   金军攻宋,以谙班勃极列,也就是金国皇储完颜斜也为都元帅。其下总计分为三路,东路军完颜宗望以平州为基地,西路军完颜宗翰则出自大同,而中央一路,完颜挞懒的六部路则由故辽中京道穿过燕山的古北口南下。从东到西,三路齐头并进,一举攻下了燕云诸州。   占领了燕云之后,东路军和西路军继续南下,而完颜斜也和六部路却留了下来,作为机动兵力保护宗望和宗翰的后路,并监视天津方向的东海军。在收到派驻在天津附近的密探发来的紧急军报后,完颜斜也便立刻派出六部路都统完颜挞懒,不去平州,而是领军直取天津,意图围魏救赵。   对于郭立来说,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消息了。   自从收到枢府的命令后,从天津至平州两百多里路,郭立和他的两个骑营六千大军踩着厚厚的冰雪,一路克石城(今开平),破滦州,到了出兵后的第五天,就杀到了平州城下。冷兵器时代的城防建筑,在火药武器面前,完全起不到应有的作用。就连城防完固在北地排得上号的平州,也没能阻止他麾下军队前进的步伐。   尽管由于港口封冻,郭立收到命令比旅顺要迟上数日,但地理位置上的优势使得他已经把平州城内的千名女真守军的首级排在城墙上做装饰之后,跨海而来的陈五才率部姗姗来迟——向来是不冻港的润州(秦皇岛),在今冬竟然也出现了一层海冰,虽然不算太厚,但还是让陈五登陆时费了不少气力。   独占歼敌破城之功,昨日的。一场暴雪,郭立便是悠然自得的坐在平州城中,烤着火炉,与陈五一起喝着热茶。当时他绝不会想到,仅仅一天之后,他就要踩着两尺多厚的积雪,往家赶去。   在枢府发来的军令中,并没有要。旅顺、天津的驻军攻下平州这一条,仅仅要他们对平州一带进行骚扰攻击,逼宗望、宗翰回军。尤其是天津,赵瑜、朱聪给郭立的只是让他出动骁骑二营,配合陈五的行动。从这一点上讲,郭立把天津城中仅有的两支野战营都带出来,并攻下平州城,其实是违反军令、自行其是的行为。   虽然东海绝不会像大宋,皇帝。亲授阵图给前线将领,连扎营地点也要指手画脚。在战场上不待上级的命令而随机应变并没有什么,只要结果好就行了。但郭立很明白,如果自作主张而导致失败,所有的罪都得自己担着。两罪并罚,不死也得脱层皮。   只是现在说什么都迟了。郭立暗叹,赵瑜让他驻守。天津,看重的就是他性格沉稳,可惜他一念之差,却造成极其严重的后果——东海自立国以来,除了长生岛一役陆贾主动放弃过城防以外,从没有一座城寨陷落过。可是他却偏偏开了这个先例。   完颜斜也围魏救赵的这一招,虽然在天津镇参谋。们的战备预案中已经有所提防,不过金人铁骑来得太过突然,竟是连夜趁着风雪杀来,东海在北地的谍报系统根本来不及将消息传回,使得天津的外城防线几乎是转眼便告失守,散布在天津郊外的近百条村寨也失去了音讯。   对于如今战局,郭立也只能自叹无奈。天津城扩。张得实在太快,以黄河畔的天津堡为圆心,近乎半圆形的天津城,其半径已经扩大到八里之外。如今抵挡住女真骑兵的内城城壕的位置,其实就是在当年让完颜斜也的十万大军饮恨而退的那道篱笆墙处。四年前的最外围的防线,现在已经被无数民宅夹在中间,而外城,却还是一道半人高的木篱墙。   不过让郭立暗。自松一口气的是,外城虽然已被攻破,但作为外城防线核心的四座炮垒,在他收到的战报中,已经确定没有丢失。这四座炮垒,夹在二十多里长的矮墙中,每座都相隔六七里,而内城也有三座同样结构的炮垒。由于这些炮垒不仅负有抵御外敌的任务,同时也担负着镇压城内动乱的工作,所以在设计建造时,便拥有向各个方向射击的能力。内外城的七座炮垒交错布置,暗藏其中的城防炮火力便覆盖了外城区域一块块以炮垒为顶点的三角地带。金人骑兵尽管已能进入外城,但只要这几座炮垒不失陷,那他们就绝不敢在外城内多加久留。   只是居住在外城的十万百姓却免不了要受苦了。女真人不会手下留情,而炮弹也不会长眼,在他们逃进内城之前,究竟会有多少无辜枉死,郭立不愿去想。他只希望即将到来的会战中,能一举歼灭来敌,好赎清他在这一战中犯下的罪过。   郭立望着前方远处,他手下的参谋们已经向他明确指出,金人来袭的几率以今夜为最。虽然他派出去的斥候还没有回报,军人独有的直觉也已告诉他,女真人就埋伏在天空与大地汇聚的地方。   双眼眯起,郭立心中冷笑。   围点打援?   哪有那么容易!   ※※※   八千骑军疾速前行,数百辆被卸下车轮改装成雪橇的辎重大车,也紧跟着大队行进。浩浩荡荡的队伍在四丈宽的官道上,蜿蜒成一条十余里的长龙。在一片冰天雪地中,滚滚洪流不断向前。几天前,郭立率军北上时,在路面上留下的痕迹已经在暴雪过后消没无踪,但一望无际的雪原在无数马蹄践踏之后,便又是一片狼藉。   再一次确认了从北面赶回的东海军的人数,完颜挞懒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单筒望远镜。   “挞懒,郭蛮子当真将军队都带回来了吗?”一见挞懒的动作,蹲在他旁边的完颜撒离喝凑近了一点,忙着问道。   挞懒没有回答副手的问题,而是先拿着一幅白绸仔仔细细地将望远镜的黄铜镜筒和镜头擦拭了两遍,又掏出一块鹿皮将其包裹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就算当年捧着刚出生的儿子,他也没这般慎重过。三斤七两的足色砂金才换来的这具宝贝,挞懒恨不得用根链子拴到身上,每用一次都会擦拭个几遍,这时任谁跟他说话,他都不会理睬。   撒离喝无奈的撇了撇嘴,将身上的斗篷用力裹紧了一点。他和挞懒,以及跟着两人前来探视敌情的亲卫现在都是用白斗篷从头到脚裹着身子,连坐骑都罩着白布,只要不凑近了细看,没人能从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把他们一行十几人分辨出来。   挞懒收好望远镜,隔着衣甲又拍了拍,感觉着那宝贝已经放得稳稳妥妥了,方才扭头对撒离喝道:“郭立此次出兵,带了两个骑营出来,总计应有六七千。看着官道上的队列,应该都带回来了。”   “能吃得下来吗?”撒离喝有些忧心,东海军的战力让他畏惧,几年来大金对东海一战不胜,使撒离喝对挞懒决定以手上的区区两个万人队,去攻打郭立六千大军的计划很不放心。   “若是平常说不定有些难度,但天津与平州有两百里路,平常的时候都要走个三四天。郭立一天就赶回了一半的路程,还是在这雪地里,他的兵就算是铁打的,也决计吃不消。何况他的队伍里还没有火炮,又有什么好怕的?”挞懒一指东海军前进的方向,鹰隼般锐利的双眼也盯着官道消失在地平线下的地方,“再过二十里就是天津和平州的交界,界石镇也就在那里。方才我出来时,已经下令将队伍转移到界石镇附近。今天郭立必定会在那处休息,这将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等他们睡下来后,趁夜突袭?!”撒离喝惊喜问道,他并不介意挞懒没知会他便下令调动兵力的行为,他一向看得开,只要能跟着分功,一切都没必要在意,“也对,界石镇没有城墙,正好攻击。”   天津与平州相距两百里,寻常往来一般都要走个两三天。所以于路便自发的形成了几处供商旅歇脚的镇子。如天津、平州交界处的界石镇便是一例。不过这些镇子都不大,界石镇中也只有几家客栈馆舍,并没有任何防御能力。   “不……”挞懒摇着头,在完颜部的宗室将领中,就属撒离喝的水平最差,当初领军攻大鸭绿江畔的保州,花了半年多都没打下来,最后还别出心裁动了向高丽人借兵的心思,要不是先太祖派来援军,大金的脸就要丢到高丽国去了。“东海善守,就算他们歇息下来,也不会放弃守卫。那么多辆大车,只要团团围个圈子,会比天津的外城还难打。”   “那你打算怎么办?”   挞懒早有定计,他甚有自信的说道:“等他们前军离镇子还有四五里的时候,那时他们都会想着快点入镇休息,正是防卫最松懈的时候,一旦我们出现,东海人必定会想着加快速度进镇子组织防守,而不是就地防御。到时,他们的队形定然大乱。撒离喝,那时你从他们的队列中央突进去,将其一举截断。”   “那挞懒你呢?”   挞懒跳上马,冷笑道:“我带人从后掩杀,先击溃郭立的后军,再将中军、前军一起吃掉!城池的攻防战我大金不如东海,论起野战,他们却差我们几百里!”      第四十八章 道阻(二)      已是黄昏。   东边的天空渐渐暗了下去,冬夜里的星辰已经在深蓝色的背景中闪烁,但西南大半的天空却在夕阳的余晖中红得发亮,连带着官道西侧的雪原上也反射着淡淡的红光。   今夜驻扎的地点出现在地平线上。随着界石镇越来越近,奔波了一天的士兵们都不由自主的加快了前进步伐。到了界石镇,喝口热汤,填饱肚子,再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等明天清晨起来,就能以最充沛的精力杀回天津,去崩掉那些敢捋东海虎须的金狗的脑袋。   只是军官们的神色却越加的深沉,郭立派出的传令兵从午后就开始告诫队伍中的每一位指挥使、都头和排正,金人的攻击很可能就是在大军即将入镇时开始。其实不需郭立提醒,每一位接受过初级军事指挥教育的东海军官们都清楚,黄昏、拂晓、扎营前、排阵中,都是一支队伍最脆弱的时候。现在队伍的前锋已经离界石镇不到五里,但殿后的队伍却还在十多里外,如果他们是女真的将帅,就会选择在这种人困马乏的时候突袭。   终于——就在派去界石镇打探的斥候在镇中点燃了代表安全的三道白烟的那一刻,让郭立和他麾下的将校们期待已久的敌人终于来了。   突然间,如同平地生雷,连绵的号角从四面八方响起,犹如十面埋伏的声势,将正在行进中的队伍团团包围。随着号角声回响在空旷的原野上,官道西侧两三里外的一条河道中一下冒出了千余名骑兵,而更后方的十余里外的地平线处,无数黑点如蜂拥而至的蚁群,漫山遍野的冲杀上来。   惊天动地的号角打破了天。地间的平静,无数人发出的呐喊惊扰了官道上滚滚向前的长龙。正骑在马上埋头前进的士兵们下意识的勒住了坐骑,原本流畅的交通被停下的骑手截断,官道上转瞬就拥堵起来。   惶惶不安的数千龙骑兵看着突。然间奔杀过来的敌军,只一愣神,就不约而同的将视线移到身边的军官脸上,那是他们的主心骨。在军营生活里,队正、排正还有都头,是士兵们平日里接触最多的指挥官。这些基层士官一向如士兵们父兄一样,率领他们,教育他们,同时在犯错误的时候训斥他们。比起那些高高在上、难得见上一面的将校,身边的士官尉官们才是最得士兵信任的人。当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就去看着队正、排正,学着他们行动,这是所有东海士兵参军后所接受的最重要的教导之一,当然,也是所有士兵的共识。   只是出乎士兵们的意料,身边。队正、排正的反应,让他们摸不着头脑,当然没有惊慌失措,但也不是气定神闲,反而都是一副让人莫名其妙、如释重负的神情。   ‘终于来了!’   金人没有出现时,军官们的心里如同压了一块巨。石,就算在行军时,眼睛都是在不住的瞄着雪地,白茫茫的雪原看久了之后,双眼就开始发痛发胀,但军官们却还是忍不住瞪着干涩流泪的眼睛,去搜寻每一处可能有伏兵藏身的地点。所以当敌人如预料之中杀出来后,反而让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尖利刺耳的木笛声是都头们对敌人号角的反击,先用笛声将士兵们的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他们便开始大声吼叫着整顿变得有些混乱的队列。下面的排正队正则恼火的用鞭梢敲打那些还不开窍的傻蛋的头盔,催着他们离开官道下去整队。   完备的军官士官体系让女真骑兵带来的冲击。化为泡影。在遭遇伏兵时维持士气军心,对于这个时代其他军队来说难度极大的工作,在东海军官们的手中却如吃饭喝水般轻而易举的完成。   一切都有安排,都是按着训令行事,行军遇伏时的应对也是日常的训练科目,根本无法让早有提防的东海军的指挥官们有所动摇。只要作为核心的低层军官保持平静,经受过严格训练的士兵们也不会在混乱中失去控制。   在这一过程中,郭立始终举着望远镜将视线放在越杀越近的敌军身上,在他看来,整顿队伍这点小事完全不需要他多费口舌,久经考验的军官团决不会辜负他的期望。反倒是完颜挞懒借助两里外一条河流的堤岸以及大批的白色布罩,藏起了千名伏兵的手笔,着实让他惊艳——他们是从哪里找来那么多白布的?   当郭立终于从女真铁骑那里收回视线,官道上的秩序也已经重新建立。中军的官兵们的眼睛望着郭立,而更远处的前军和后军,则遥望着他的大旗。   以沉默寡言著称的郭总督没有说话的意思,紧抿起嘴,只在马背上高高举起右手,握紧拳头后用力向下一挥——向中军靠拢,就地决战!   郭立的命令一下,身边的掌旗官如斯响应。双手用力一振,急行军时卷起的中军大纛哗啦一下展开,再跟着一声怒吼,旗杆尾部被用力顿进地里,穿破冰雪,牢牢地扎进路面中。朔风一起,天津总督的将旗便在风中开始拂动。   随着郭立的帅旗举起,龙骑一营、龙骑二营的大旗,还有每一个指挥、每一个都的军旗也接二连三地打了起来。每一面旗帜的举起,从属于这面旗帜的官兵们便开始高呼着万胜。转瞬之间,东海军自信的吼叫便彻底压过了女真人用来骚扰军心的号角。   前军倒卷而回,后军加速前进,一面面旗帜向着郭立大旗下集中。与此同时,隶属中军龙骑二营的八个指挥都动了起来。除了两个指挥作为预备队,护卫郭立和营部以外,其余六个指挥三千人马一队队,一列列的离开官道,一边纵马向着女真伏兵攻来的方向前进,一边左右横向散开。在离开官道百步,六个指挥三千官兵便展开了一条宽达两里、前后三列的防线。   全军进入战斗位置,指挥使们便号令麾下官兵各自下马——龙骑兵临阵便下马步战,他们的坐骑仅仅是行军时代步的工具。用铁钎钉住缰绳,背在身后的燧发枪便取下在手中,火药、铅弹依次装填入枪膛,并在枪管下挂上了刺刀。在平日训练时,这一套细细分解成七十余步(注1)动作的流程,所有的士兵练习得滚瓜烂熟,听着口令,做着动作,千百人行动如一,没有半点差错。   转眼间,三千支幽深的枪口便齐齐的瞄准了前方。   东海军阵,稳如山岳!   在心中默念的数字还没数到一百,迎击的阵列就已出现在眼前,郭立一贯木然呆板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挞懒的主力尚远在十里开外,他们在积雪深重的平原上奔驰的速度,肯定比不上同样在十里外,却是行进在冰雪已被踩平的官道上,加速前来会合的后军。   也即是说,真正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仅仅是已经杀到一里外的千名敌骑。这千名骑兵,毋庸置疑,必是从六部路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如果他们能如愿杀进东海阵中,引发混乱,那挞懒赶来后,就是如护步答岗对辽军,黄河南岸对宋人那般尽情收割的局面。但如果他们做不到,挞懒将要面对的便是八千初战告捷士气正盛的强军。   一千女真铁骑对上三千东海龙骑,孰胜孰负,今日的战局全系于此。   郭立站在自己的将旗下,在心中问着越冲越近的敌人。   ‘某就站在这里,你……杀得过来吗?’   ※※※   千骑如风掠过雪原,被马蹄带起的冰雪如碎玉四溅,就像是冲破堤岸的滔滔巨浪,汹涌澎湃的向前方的东海军阵列冲杀过去。   在马上疾驰,完颜撒离喝看着出现在两百步外的战线皱紧了眉头。他从埋伏的河道中杀出来连半刻钟还不到,不过刚刚冲过一多半的路程,可是他的敌人已经排出了迎击的阵列。这等排阵的速度是完颜撒离喝生平所仅见,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上至吴起买、斜也,下至宗望、宗翰,都会对东海如此忌惮,那绝不仅仅是因为火炮的缘故。   正面冲击敌阵并非好选择,如果有可能的话,撒离喝更愿意绕过东海军的防线从侧面冲进去。不过现在他离敌军还有两百步,对面防线的宽度却长达两里。如果这时改变冲击的方向,那就意味着他和他的一千铁骑,必然会有一段不短的时间,将全军侧腹暴露在以远程攻击而著称的东海军的眼前——只有疯子和白痴才会这么做!   “冲!”   撒离喝一声大吼,用力一夹马腹,带领全军加速冲前。他虽不是才智过人的将领,却并不缺乏决断。东海人为了防备他的侧翼突击,不得不将阵形拉长,使得眼前的防线只有单薄的三列,又没有火炮压阵,以他所率领的精锐,不可能冲不过去。只要拼死冲破那条防线,天津总督郭立的大旗就在面前了。   紧跟着撒离喝的提速,他身后的队伍也随即展开。千名骑兵的冲锋集群随着敌阵越来越近,左右两边逐渐向中央集中,同时前后一步步拉开距离。渐渐的,变化成横排只有五十步宽,前后十余阵的梯队,呐喊着进行最后的冲锋。   女真骑兵的攻击战术,有‘更进迭退’之称,连续冲锋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前一阵冲过,后一阵便紧跟而上,而退下去的队伍又会在后方重新组成阵列再次冲杀上去,一波接着一波,如同永不停歇的巨浪,让被冲击的敌军难以喘息。   双方已近至百步,对面东海人的枪弹随时可能发射,撒离喝弯下腰,把胸腹头面的要害藏在粗壮的马颈之后,右手用力握紧了狼牙棒。跟随他一起冲锋的第一梯队的部众,已经将他护在队列的中心,而十几名最勇猛的战士则自信的冲在了最前。他将战力集中于一点进行突破,东海军阵虽长达两里,但在他的面前,能与他正面相迎的敌人也只有五十步宽的阵列,不到三百的名火枪手。   ‘以众凌寡,就算你坚如铁石,我女真勇士也能砸个粉碎!’      第四十九章 道阻(三)      女真铁骑越来越近,奔驰中的战马口鼻中喷出的雾气已清晰可辨。对面敌军集中一点攻击的打算,如今郭立已看得一清二楚。即将遭到攻击的龙骑二营第四指挥的三层阵列,在千骑冲阵浩浩荡荡的声势下,显得有些过于单薄。   “邓广达!”略一斟酌,郭立便喊起麾下大将,龙骑二营都指挥使的名字。   “末将在!”就在郭立身后,一个三十多岁,相貌被乱丛丛的胡须遮盖的严严实实的壮汉,在马上抱拳大声应道。   “你下去压阵!”   “末将明白!”   邓广达一拱手,声音中平添了几丝兴奋。跟在郭立身边,他这个都指挥使仅仅是摆设,他当然愿意下去指挥部队。也不多话,当即带着他的将旗军鼓,领着作为预备队的骑兵指挥向百步外的阵列后奔去支援。   龙骑二营的三百骑兵这时早已换乘了作战冲锋用的骏马,一闻号令,便跟着营旗直奔向前。在东海军的野战部队的编制中,不论步兵营还是龙骑营,都会有一个为数三百、用来追击残敌或是狩猎游骑的骑兵指挥。他们所骑乘的马匹都是当年长生岛之战从完颜娄室那里夺来的战马,在济州岛和虾夷岛牧场的后代。这些能耐苦寒的辽东马,一色的肩高四尺六寸以上的上等战马,比起金人中的精锐骑兵也不遑多让。   目送着邓广达领命而去,郭。立重又望向来袭的敌骑。至今为止,大规模步骑会战的经验,东海军尚未有过。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他心中免不了有些惴惴。尤其是这几日的暴雪让他无法随军携带沉重的野战炮,而在攻打平州城时,又用光了所有的新式火器。没有了重型火力,他麾下军队的战斗力至少下降了一半。若非如此,他早就当头给那千名女真铁骑一顿杀威棒,以最猛烈的炮火打断他们的冲锋,然后用密集的排枪将他们全数撂倒。可是现在,就只能靠着勇敢无畏的火枪手们,与敌军正面搏杀了。   就在郭立向邓广达下令的时候,龙骑二营第四指挥的指挥使牛卫,正背着手昂首站在阵列之后,冷眼看着迎面而来的狂涛巨浪。第四指挥的三名主官中,副指挥使已下到阵中,站在第一排直面敌军。在阵列之后,被一队近卫护卫着的,只有牛卫和初出茅庐的指挥教导。与用力捏紧拳头,全身微微颤抖的教导官不同,牛指使的脸上不露半点紧张。   牛卫四十八岁的年纪放在东。海军中已经是高龄,十二年的军龄也绝对算得上是老资格,不过斑白的须发和额头上的皱纹并没有影响他头脑的敏锐。无论是指挥能力,还是胆略,他都在水准之上。之所以没能升上去,完全是运气不好,十几年来总是在后方驻守,没能赶上过一次上规模的战役。   不过前日他在平州城抢了个先,第一个率队杀入。城中,破城首功已经稳稳地拿在手里。而今日若是再能正面击溃女真铁骑,那就可算是锦上添花了。对于送上门的功劳,牛卫很是喜欢,不管怎么说,牛都指总比牛指使好听得多。   女真骑兵已经进入火枪百步的有效射程,他们身。影已经占满了第四指挥全体官兵的视野。套着羊皮手套的食指搭上了扳机,枪管上的准星也已将敌骑套了进去,许多士兵连呼吸都摒住了,但开火的命令却还没有到来。   “指使!”年轻的教导官焦急的提醒着牛卫,“已经可。以开火了。”   “慌什么!等到三十步再说!”   总参谋部曾研。究过火枪兵历年来在战斗中的表现。正常情况下,战时命中率一般只有平时训练时的一半。百步的距离,第一轮射击能打中十几名敌人就很不错了。而且直径八分的铅弹,在有效射程极限处命中的话,只会让战马变得疯狂,但三十步内的直击,却有一半以上几率能够一击毙命。   牛卫很清楚,今天的战斗不会有火炮助阵。在没有火炮的情况下,火枪必须发挥出火炮的杀伤力和震慑力。   说是再等等,其实也不过是几次呼吸的时间。六七十步的距离,对骑兵来说,眨眨眼就过去了。覆盖在头盔下的女真人的相貌,牛卫已看得清清楚楚,他们嘴里冒出的臭气,他似乎也已经闻到。不过他不打算再看下去了,那么丑的脸,凑得太近可不好。   “开火!”   不带任何情绪,牛卫平静地从嘴里吐出了两个字,应声响起的鼓号立刻将他命令传向阵前。   下一刻,硝烟和枪响便占据了敌我双方那区区三十步的空间。   ※※※   连串暴起的枪响传入耳中,撒离喝突然发现他的视野一下开阔了,原本挡在他身前的部下纷纷连人带马栽倒在雪地中。在他眼前的,是缓缓飘散的硝烟和依然严整的战列。东海人仅仅一次齐射,第一梯队的骑兵们就整整少了一半。   撒离喝心惊胆战,因为他看见垂下枪口退向阵后的仅仅是第一排的敌军,第二排队火枪手这时已上前一步,抬起的枪口正瞄准了他。但他胯下的战马仍毫不动摇的穿过倒下的骑兵继续向前。旧时因为战马害怕火药爆炸后的声响,女真铁骑已经吃过很多亏。不过现在,在金国军中也装备了火药武器之后,经过刻意训练后的战马,已经可以毫不在意的冒着刺鼻的硝烟和雷霆般的巨响进行冲锋。   但撒离喝的冲锋便到此为止。随着东海军第二轮射击的开始,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仿佛连绵的惊雷就在耳边炸响。当他从一瞬间的恍惚中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与坐骑一起摔在了雪地上。   战马的身躯压在他的左腿上,一阵阵的抽搐。撒离喝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他的爱马已然无救。颈项处被铅弹掏出的大洞,将气管和肌肉都暴露在外面,深处的脊椎也清晰可辨,尚在跳动的心脏正向外喷射着冒着热气的血液,一波接着一波,但已渐渐无力。滚烫的血水汇入雪地,很快就融化了冰雪渗了下去,只留下深深的凹陷。   撒离喝用力挪了挪身子,失去知觉的左腿不知是否已经断掉,但是他根本没有工夫去在意。东海军的第三列火枪兵已开始射击,他所率领的第一梯队最后的十几名骑兵就倒在了离东海阵列不到十步的地方。从三十步到十步,东海军阵前被火枪铅弹划下了一道死线。遍地响起的惨嘶哀鸣给枪声作着伴奏,腾起的硝烟却遮不住布满了雪地的鲜血残肢,有人的,也有马的,如同一幅修罗地狱般的图景。   后面的人呢!?   撒离喝挣扎的想坐起。用一支最为精锐的百人队为代价换来的短暂的间隙,决不能浪费!只是被死沉的马尸压着,他难动分毫。   难道没赶上?!   撒离喝绝望的望着昏沉下去的天空。就在这时,一道黑影风一般从他头上飞过,紧接着一阵狂风卷起,狂飙中的战马踢起的冰雪几乎将撒离喝淹没,近百名骑兵就在他身边冲了上去。赶在东海军第一列火枪手再次射击之前,第二梯队的百名铁骑终于突破了伏尸遍地的死线,杀到了东海军的面前。   撒离喝一把脸上的冰渣抹去,使劲全力撑起身子,望着第二梯队的背影,咬牙切齿的一声咆哮:“给我杀!”   ※※※   “杀!”   第四指挥的火枪手们齐声大喝,将撒离喝的咆哮彻底掩盖。   第二梯队的女真骑手们没有浪费第一梯队的牺牲,如愿冲到了东海军阵之前。如果按照过往的经验,这一仗的胜局现在已然可以锁定。但东海兵的坚韧却远远超过女真人以往遇到过的任何对手。   正面迎击冲锋过来的骑兵大队,不仅没有崩毁,反而敢于面对面、脸贴脸厮杀的步兵,他们还是第一次得见。一直以来,认为东海人只靠着火器耀武扬威而不擅白刃战的幻想,终于在如林的刺刀面前碰了个粉碎。   面对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只能抬头仰视的女真铁骑。东海军的士兵们配合得极为娴熟。每一名女真骑手总会有三四名火枪兵与他对峙,每匹战马眼前也都会有一支刺刀在晃着。   一支支黑幽幽的三棱刺刀冲着杀至阵前的战马搠去。犀利的刃尖毫不费力的穿透了披在马匹身上用来防箭的毛毡,直没进去。一尺多长的刀身在战马体内用力拧转,拔出来时,血水便会带着内脏的碎片喷涌而出,而战马就哀鸣着软软倒地。   女真人也在反击。骑手们踩着马镫离开马鞍站起,对着在眼前晃动的头盔,将沉重的狼牙棒用力向下挥去。但被刺刀惊到的战马往往会使灌入全身力量的猛力一击砸到空处。   就算砸中了目标,东海兵们头上戴的那种甚至能当铁锅用的头盔,总是能让狼牙棒上的铁钉变成鱼钩,而头盔的主人却最多昏倒在地。惯常见的那种把头盔连着天灵盖一起血淋淋的钩起来的景色,今天一例也没有出现,反倒是被打下马的越来越多。   落马的女真骑兵,有许多并没有受伤。在马背上生活了半辈子,就算掉下马,也很轻松的就稳稳的站在了地上。他们并不甘心失败,下马之后他们的动作也更加灵活。纷纷拔出腰刀,奋力格开搠来的刺刀,嗷嗷叫着冲到还没来得及收枪的东海士兵面前,用力将刀挥下。   东海兵们丝毫不乱,双手握紧枪身,左手全力向前一挥,厚重的柞木枪托便狠狠的砸在了女真人的面门上,这样的招数是东海火枪手用来对付近身敌军的绝招。千锤百炼的动作将士兵全身的力量都爆发在敌人的脸上,脆弱的颧骨根本不能跟坚硬得用来做海船龙骨的柞木相抗衡。骨裂声中,牙齿合着鲜血纷纷从嘴里甩出,有些被砸到太阳穴附近的,甚至眼珠都被从眼眶里挤了出来。   撒离喝认为以千骑对三百步兵是以众凌寡,可实际上,在一定大小的区域里,能挤进的步兵永远都多于骑兵。虽然女真骑兵的后续梯队一支接一支的冲了上来,但被第一、第二梯队所阻挡,他们只能选择在后面干看着,或是改变目标,去攻击邻近的火枪阵列,但不论哪个选择,他们都要承受从两侧射来的枪弹——龙骑二营的第四指挥绝不是孤军作战,他们的侧翼友军已经在都指挥使邓广达的命令下,对阵前的女真骑兵展开包围。   牛卫终于放下心来,当女真骑兵赶在新一轮射击开始之前冲到阵前,他的心就提了起来。虽然面色不改,但背后已被冷汗湿透。不过女真人既然没有能在第一时间冲破他的阵列,那他们失败的命运就已经注定。   若是正常对骑兵作战时的六列横队,敌骑根本不会有半点机会靠近阵前。而对付步兵的三列阵形就显得射速太过缓慢,最终让女真人钻了空子。不过他们的幸运也到此为止。东海军的步兵都受过对付骑兵的训练。在日常的训练中,他们都学会如何使用一根木棒瞄着战马的双眼和头面戳去,让战马不敢靠近。(注1)   看着蜂拥在阵前的骑兵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邓广达感叹着对面女真将帅的愚蠢。他们根本就没有发挥出骑兵真正的力量。让骑兵去冲击严阵以待的步兵战列,这是在东海的军事教程中三令五申严令禁止的行为。当年辽南之役的收尾之战,近卫一营的一个火枪都纯以刺刀,便击败了与己方兵力相当的金国辽南都统完颜斡鲁的亲卫骑兵。那场战斗,已经成了东海军事教材中的经典战例,可是女真人却好像并没有把那次规模不大的战斗放在心上。   骑兵的战术应是利用战场机动力去骚扰敌阵,然后趁隙而进,最后对崩溃的敌军进行追击,而不是与步兵硬碰硬。这一点,与宋军斗了一百多年的契丹人早已学会,但女真人却很明显还没有吃够苦头。   邓广达正是当年那个近卫营火枪都的都头,几年来积功转迁为龙骑二营的都指挥使。由于他的存在,再加上身处北方,要直面女真铁骑。龙骑二营的训练中,与骑兵作战的科目就比其他营头多了许多,可以说是东海军中最善于应对骑兵的一个营。   邓都指本人也时常吹嘘,论起对付骑兵,他若是自认第二,东海军中没人能当第一。虽然几乎都是酒后浑话,不过如今的战局,却正好印证了他之所言。区区半刻钟都不到的时间,第一线的女真骑兵已经大半失去了战力。而挤在后方的骑兵,则如秋风扫落叶一般被四面八方飞来的子弹撂倒。   邓广达又向后看去,在龙骑二营阵列之后,四丈宽的官道的另一侧,以数百辆大车组成的野战营地已经有了雏形。官道上的行道树被绳索连起后,就跟大车一起,结成了最外围的营栅。营地一成,完颜挞懒的算盘就算落了空,阵前的女真骑兵应该也能看得出来。   “时候差不多了!”龙骑二营的都指挥使一指前方。   身后的三百骑兵闻声而动,蹄声隆隆,穿过步兵阵列前进包抄后留下的缺口,如同一支锋利的匕首,直插敌军的要害。   这是最后一击。   “末将幸不辱命!”   大纛之下,郭立马前,神采飞扬的邓广达抱拳缴令。在他背后,气势汹汹而来的女真铁骑,在龙骑二营步骑联合的攻击下,丢下了一半的人马,正惶惶的向来处溃逃。   但远处,数倍于己的敌军,漫山遍野的黑影,正映在郭立的双眼中:“战斗才刚刚开始!”   注1:这是十七世纪时,西班牙步兵训练课程。      第五十章 道阻(四)      前锋瞬间溃败,面对坚实如山的东海军阵,如滔滔洪水般涌来的女真大军也不得不停下了前进的脚步。双方遥遥相对,在刹那间静谧下来的战场中,几万人的注视下,数百溃兵从前线狼狈逃离。   他们身后,三百名东海骑兵紧追不舍,挥舞着马刀,从后将敌骑一一斩落。不是没有勇敢的女真骑手回头反击,但东海骑兵连拼刀的机会也不给他们,只要看到有人掉转马头,便拔出挂在马鞍前的手铳,靠过去抬手就是一枪。   尽管燧发手铳并不比女真骑手用马弓反身射出的箭矢更精准,不过威力却远远过之。只要距离稍远,八九斗力的马弓甚至射不穿披在战马身上防寒挡箭用的厚毛毡,而手铳射出的铅弹却能在十步开外隔着铁甲打断骨头。   武器上的优胜,弥补了东海骑兵与女真铁骑之间马术上的差距。如同春蚕食桑叶,只看见逃窜的女真骑队从后面一口口的被吃掉。仅仅追出两里地,仅存的六七百骑兵竟又少了三分之一。   若是追逐战继续下去,这队女真骑兵恐怕不会逃出百人。但此时女真主力中已奔出两队赶过来接应。退军的号声的从身后传来,三百东海骑兵收缰止步,转身后撤,放任目标远窜。   “我完颜家的儿郎啊……”   终于逃出生天,撒离喝从马。背上一头滚了下去,瘫坐在雪地上,捶胸顿足的放声大哭着。鼻涕泪水流到胡须上,转眼就冻结起来,白花花的一缕一缕。   方才败退时,撒离喝找了匹空马。及时逃了回来,没有像留在阵前的数百伤兵,给东海人割了脑袋。但当他逃到安全的地方,看看左右,跟他一起出战的千名精锐,就只剩半数不到的残兵。   一次冲锋就丢了半支千人队,而且都是最为精锐的完颜部的子弟兵,几乎所有人都能跟撒离喝,甚至是皇帝吴起买攀上瓜蔓亲。这么大的伤亡,对于作为金国核心的完颜部来说绝对是伤筋动骨。就算是长生岛上的那一战,受损最重的其实也不过是完颜娄室的七水部,而不是正牌子的完颜部众。今日的惨重损失,实乃起兵以来从未有过。   跟随撒离喝逃回的女真铁骑也是一个个垂头丧。气。整支队伍的精气神,立国十几年来百战百胜而养成的骄狂之心,都在刚才的那段短暂战斗中,给灭得干干净净。   当年长生岛上,完颜娄室全军覆没,还可说是主帅。昏聩,自蹈死地。天津城外,完颜斜也强攻不克,那是东海的火器犀利。但今次一败,如何还能找到借口!先是围魏救赵,逼郭立回军,而后又是趁东海军师老兵疲的时候半道劫杀。先用计,再设伏,郭立的行动一如预料,但结果却出人意表。   经此一战,再对上东海,谁还敢夸口野战必胜?!   “嚎个什么丧?!”完颜挞懒刚从后方赶过来就见着。撒离喝趴着地上哭爹喊娘,心底火气一下噌噌的冒起,骑着马冲到撒离喝面前,手上的马鞭没头没脑的抽下去,“不过吃了点小亏,就在这里流眼泪鼻涕,老皇死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哭得这么伤心?!”   头盔给鞭子敲。得梆梆直响,撒离喝被打得连头也不敢抬,但还是在抽抽噎噎的,擤着鼻涕,抹着眼泪。在另一个时空中,几年后的邠州之战,他被西军名将曲端打得大哭而逃,在军中被笑为啼哭郎君。今日在渤海之滨,他碰上了更为强悍的东海军,哭得却也是更凶了。   挞懒心中不耐,反手一鞭把撒离喝抽起,“还有完没完!?这仗才开始,要哭还早得很呢!”   撒离喝的脸上给抽出一道血痕,却浑不觉痛,眼定定的看着挞懒,如同看着一个疯子:“还要打?!”   “怎么不打?”挞懒冷眼撇着撒离喝,“白山里的大虫也有被鹿角挑到的时候,有那只大虫吃了一记鹿角后,就不敢再扑鹿了?”   “可东海人不是鹿,他们比野猪还生猛啊!”撒离喝回想起刚才的死里逃生就浑身打颤。他自幼在阿骨打身边长大,半生顺风顺水,从没吃过苦头,今天一败当真把他的胆都吓破了。他一把拽住挞懒的马缰,仰起脸乞求道:“挞懒,不能再打了!不能再打了!我们这次好歹打破了天津,郭立也从平州撤回来了。还是见好就收吧,挞懒!”   完颜挞懒脸皮彻底黑了下来,抬手又是一鞭子刷下去,把撒离喝手抽开,接着飞身下马,狠命一脚将其骨碌碌的踹得老远,破口大骂:“两万骑兵围着六七千人,三倍的兵力,你叫我‘见好就收’?!回去见了都勃极烈和斜也,你叫我怎么说!?粘罕、斡离不他俩回来,你叫我怎么见他们!?你不要脸,我还要啊!!!”   “就算打下来,也不知会死多少我们完颜部的精锐。完颜部才多少人,挞懒,我们损失不起啊!”撒离喝不算聪明人,但找起借口来,脑筋却转得飞快。他翻身坐起来大声冲挞懒喊着,比起日后吴乞买和斜也的怒火,还是眼前东海人更可怕一点。   “我有说过要硬拼吗?!”挞懒抬首望着远处已然完备的东海军营地,咬着牙连声赞着:“好东海!好郭立!当真带得好兵!能让我带着两万精锐却无从下手,他也算是独一份了!”   按汉人兵书中的说法,‘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完颜挞懒本以为逼着郭立匆忙而归,可以趁机落个便宜。但没想到疾行百里之后,东海军还能保持如此战力。不过打仗如狩猎,用兵之道本就不是硬拼一途。天底下没有正面斗过老虎的猎人,但女真人的帐幕中,却常是挂着一幅幅的虎皮。不好打就换个方法来,契丹人对付宋国步兵的手段,挞懒也不是没了解。   不过……挞懒看看周围,他麾下的将士们都因方才的惨败而士气大落,一个个耷拉着脑袋,一副灰心丧意的样子。这样的状态下,什么锦囊妙计都没作用。   “喂,把头给我抬起来!”挞懒一声大吼,可听命的人却聊聊无几,许多人只微微动了动脑袋,便又垂了下去。   挞懒狠狠拧起眉,用更大的音量一声咆哮:“裤裆里还有卵蛋在的,都给我把头抬起来!!!”   挞懒的愤怒终于将麻木的人群惊动,他们茫茫然的抬起头来,看着他们的主帅。   挞懒视线如刀刃划过四周,沉声发问:“我问你们。我们有两万人马,东海人最多不过七千。是眼前的东海人兵力多,还是我们兵力多?”   “是我们!”挞懒的几个亲兵立刻在人群中叫道。   “答得好!”挞懒赞了一句,紧接着又是一喝:“那我再问一问……前几日,我们在天津城外踏破多少寨子,那些寨子里的粮草堆积如山,足够我们吃上十年!郭立仓猝赶回,能带上五天粮食就不错了!而郭立从平州回来得如此之急,他随身携带的军粮,比起我们来,到底哪边更多?!”   “是我们!”依然是那几名亲兵在配合着,但周围女真骑兵们的脸上开始有了静心细听的神情。   “台湾兵多将广,但远在万里之外,旅顺距离虽近,却又飞不过冰结的大海。而燕京就在五百里外,粘罕也即将回军,若说援军,是哪家离得更近!?”   不再仅仅是几名亲兵,开始有人跟着一起高喊:“还是我们!”   挞懒轻轻笑了起来,抬手指了指远处的东海营地:“这里离天津一百一十里,荒郊野地。郭立外无援军,内乏粮草,只要将他阻在这条路上,他既不能变出粮食,也不会有援军相救,所以我们能安安心心的料理他们!当东海人行军的时候,我们去射箭,当东海人扎营的时候,我们还要去射箭。东海人攻出来时,我们后撤,但东海人退回去的时候,我们再上前。我们可以轮番上阵,但东海人却没有休息的可能,一百一十里路,他们一个月也别想走完!我问你们,在我两万女真勇士眼皮底下,郭立能顺顺利利的回到天津吗!?”   “不能!!”齐声回答的声音越来越响,撒离喝的双眼也渐渐发亮。因先锋惨败而低落的士气终于彻底振奋起来,越来越多的士兵恢复了自信的神采。挞懒说得不错,打赢眼前的东海人也许很难,但让他们步履维艰无法顺利回到天津却轻而易举。   等周围重新静了下来,挞懒再次开口:“赤鬣马熬不了十天,海东青也熬不过半月,区区郭立又能熬上几天?!我女真儿郎善恶战,耐苦寒,所以能横行天下,让宋人、辽人望风而降。而东海人吃得好,睡得好,养得膘肥体壮,也是能战!但说起耐力,他们能不能比得上在白山黑水中打熬出来的女真勇士?!”   无数人齐声呼吼:“不能!!当然不能!!”   “只要我们跟他们耗到底,那到底最后谁会胜!?”   连撒离喝都跟着一起振臂高呼:“我们必胜!必胜!!”   必胜声中,完颜挞懒放声长笑:“这才是我们女真的勇士!”笑罢,他一跃上马,手中马鞭遥遥一指东海营地,瞪起眼睛,厉声大吼:“拖垮他们!拖死他们!”      第五十一章 道阻(五)      入夜。   黄河冲积而成的平原上尽是星星点点的火光。女真人在雪地里点起的火炬多若天上繁星,烈焰熊熊,红光映照于雪地,恍若彤彤火云,让冬日天穹上的星辰彻底变成了陪衬。那火光左一丛,右一丛,前一片,后一片,层层叠叠,将东海军的营地围得犹如铁桶一般。   一通接着一通的号角便在那火云中腾起,号声浑厚低沉,充斥于天地之间,听得久了,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单看那灿然星火的数目,只听那连天接地的号角,围在营地外的女真人,怕不有十数万,甚至数十万。   “好一个十面埋伏!”邓广达悠悠赞着,眼前的场面,平日里却是难得一见。   东海营地中,也是点点火光。在滴水成冰的冬夜,若没有火堆取暖,身处野外的人们甚至熬不过一夜。虽然无法像女真人那般能去附近的松林里樵采,但早有准备的郭立,用马车从平州处载了许多石炭回来。   千年后的开滦煤矿(注1),如今提前被开采,天津人家生火做饭、冬日取暖,依靠的都是平州的石炭。若不是因为这两年商旅畅通,驻守平州的女真将领大发其财,因而疏忽大意下来,郭立的突袭也不会这般顺利。   士兵们已经用完晚餐,除了。守夜的几百人,都各自入帐休息。用冰雪修起的胸墙和壕沟,以及用绳索、车辆和行道木组成的内墙,将营地保护得如铁壁一般,让东海军的士兵可以放心入睡。   但所有人都明白,完颜挞懒绝不。会愿意让今夜风平浪静。   几声尖啸划破天际。一支支仅。有十几骑组成的女真骑队,避开火光的笼罩范围,无声无息的于黑暗中闪出,出现在东海军的营地之外。张开硬弓,向营地喷射出一拨带着尖啸声的箭雨,而后在守军反应过来之前,又再次没入黑暗之中。   女真人的骚扰从四面八方而来,不过寨内两个指。挥的守夜部队不动如山,除非女真骑兵过于深入,进入了火铳的杀伤范围,否则一概无视。不管怎么说,女真人的箭矢也仅止于骚扰。   邓广达弯腰从扎在雪地上一丛箭簇中拔出一根。来,雁翎尾,松木削成的箭杆有二尺长,骨质的箭头中空带孔,这样的箭在空中飞行时,风从孔中穿过,便会发出一道刺耳的啸叫,却是一支鸣镝。邓广达连拔了七八支箭,又发现了一支鸣镝。难怪女真人射出的箭,没伤到什么人,却吵得慌。   随手将箭矢丢下,龙骑二营的都指挥使一声冷。笑:“这些鸟鞑子,终于变聪明了。”   “不是变聪明了,而是头脑变清醒了。这才是骑兵运用之道。前面完颜挞懒太过自大,贸然冲阵。吃了亏后,当然不会再做蠢事。”随着话音,一连串脚步声传来,钉着铁掌的皮靴踩着雪地,嘎嘎作响。   邓广达回头望去,一人踏雪而来,身后跟着七八个卫兵,人手一把火炬,将周围照得通亮。   “原来是萧都指……明天打头阵的可是都指你啊,不早点睡吗?”   龙骑一营的都指挥使,萧麽撒。   邓广达每次看见陈五手下的这名契丹悍将的那张脸,眼皮总是要跳上两跳。陈五红红白白满是烧伤的脸已经够碜人的了,而萧麽撒却更胜一筹。一张方脸上,只有像鱼一样凸起双眼算是最挺拔的器官,鼻子位置上只有失去鼻尖后仅存的两个黑窟窿,而被头盔遮住的双耳处,邓广达也知道,那里仅有两个被一团粉红色的肉轮围着的耳孔。   是冻伤!   在天津,冻掉耳朵和鼻尖的倒霉鬼,邓广达也颇见过几个,但在东海军的将校中,却没有第二人。当然,这样的唯一并不是可以自夸的事,真正值得一提的独一份,是萧麽撒是东海军中第一个、目前为止也唯一一个能实际统领大军的异族将校。   纯以军职论,萧麽撒的职位其实并不算高,最早投靠东海的大抃、耶律高八、耶律耨里三将,如今都佩着两颗金星,挂着同签枢密院事的招牌。校尉级的萧麽撒根本无法与他们相比。但论起手下指挥的人数,四千对四十,萧麽撒却是上述三将加起来的百倍。   东海排斥外人,尤其是异族,因为隋唐五代的故事,以及东海朝堂上下的偏见,以耶律大石的文武双全,以完颜活女的勇猛善战,都没能让赵瑜给他们一兵一卒。而萧麽撒之所以能成为一个异数,并不是因为他的才能有多出众——虽然说指挥骑兵,他的确有一手,但追随耶律大石陆续投奔东海的契丹族人中,强过他的还是有十来个——而是赵瑜想竖个榜样,如同王贵那样的榜样,让欲入东海军领兵而不得的契丹人有个盼头。   不过,赵瑜能容许河北人把王贵当作偶像来崇拜,却绝不会答应治下的契丹人中出现一个领着兵收拢人心的英雄,这也是为什么他会选择萧麽撒的原因——萧麽撒的父亲,故辽北院枢密使萧得里底的口碑,在契丹人中是臭了大街的。   萧得里底做北院枢密使的那些年,正是女真起家的时候。因为萧得里底的缘故,没有及时出兵去讨伐,至使女真坐大。继而辽国国中大乱,萧得里底又使下情不得上闻,有功者也不及时加以封赏,因而人人怨恨。而后天祚失国,向西逃窜,作为罪魁祸首的萧得里底被赶走,最后被伪帝耶律淳俘获后绝食而死。萧麽撒虽然得以幸免,但脸上的冻伤,却是那时在雪地里走上三百里后留下了的。   “俺是出来看看下面的儿郎睡好没有,明天要上阵厮杀的是他们,不是俺。”萧麽撒走到邓广达的身边,踢了踢散在地上的鸣镝箭矢,笑道:“完颜挞懒不是笨人,随机应变的才能也的确不差。骑兵运用之法了然于心,敌驻则扰这一条,他干得还真不赖!”   “敌进则退,敌驻则扰,敌疲则打,敌退则追。骑兵操典中的这十六个字,道尽了骑兵游击之法,足以留名后世,可惜到现在还找不到出处来历。”   邓广达的话里透着遗憾,东海军的各个兵种的操典都是集体编纂,骑兵操典也不例外。在编修所中草稿到处乱放,到最后也没弄清这四句话究竟是什么时候冒出来,又是由谁总结的。   “应该不是汉人,这不像是汉家骑兵的战法。”   “那也不一定!”邓广达摇头笑着,“说起来俺当年跟着老王在海上做的营生,手段跟这也差不离。道理都是相通的,说不准是编修们无意间从海军那里听到的。”   “或许罢!”萧麽撒无意与邓广达争论,把赵瑜一家不光彩的过去当话题,他也不够资格,谨言慎行是外臣自保的法宝,萧麽撒在这方面一向做的很好。望着营地外的遍地火光,他自嘲一笑:“以前怎么也不可能想到,在野地里被三倍的女真骑兵围着,还能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就如驻扎在城中一般安心。”   “心中有底气,自然不会慌。完颜挞懒现在连正面作战的胆子都没有了,还需要再担心什么?”邓广达没有那么多感慨,他跟着赵瑜,一向是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不比萧麽撒过往的辛酸经历。   “是吗?”   冷冷的反问从身后响起。邓、萧连忙转身,对着来人躬身行礼,“郭督!”   郭立沉默着,抿着嘴盯着两人,直到两人被盯汗流浃背,方丢下骄兵必败四个字,转身接着巡视营中。   自大从没有好结果,女真人今夜的行动也不是丧失勇气的表现。郭立不想看到手下的队伍因为将校疏忽大意,而出现不必要的伤亡。光是天津城被攻破一事,已必然让他在军中的评价骤降,若他指挥的军队再出些岔子,调任闲职是免不了的。而郭立,却一直都希望能在郭督后面加个‘帅’字。   东海军中,被称为‘督帅’的,除了赵武,就只有陈五。虽然皆是一镇总督,互相之间并没有隶属关系,但陈五权柄、品级、军衔皆远在郭立之上。郭立当然不愿久居人下,他倾巢而出,抢先一步打下平州,无非于此。   只可惜事与愿违,后方给完颜挞懒捅了个窟窿。不过若是今次能歼灭足够多的女真骑兵——也就是眼前的这些——将功赎罪还是没有问题的,回军之前,陈五跟郭立也明说了这点。   晋升无望,郭立将心头火气都撒在了完颜挞懒的头上。完颜挞懒舍不下歼灭八千东海军的诱惑,而郭立也将两万女真骑兵视为盘中餐。看着呼啸而来,向着营地喷射出几箭后,又呼啸而去的女真骑兵,他冷笑连连:“贪吃的猪总是要先挨宰的!”   次日清晨。   旭日的红光刚刚洒满大地,日出前的凌冽寒意却仿佛在一瞬间被驱散。半幅蓝紫,半幅橙红的天空中不见一丝云翳。空气冰冷而干爽,风若有若无,却带着一点松脂烟气,那是昨夜女真人燃起的数万火炬留下的痕迹。   一望无垠的雪原上,喧腾了一夜的各队女真骑兵陆续退到后方休息,但完颜挞懒的主力却已经分作一支支千人队,在东海军的前后左右摆下了阵势。两万铁骑四面合围,其中在通往天津的方向上女真人布置了最多的兵力。   而在重重围困下,东海军安之若素。营地中燃烧了一夜的篝火刚刚熄灭,数百骑兵已开始在营地外围游弋。营垒被铲平,壕沟被填起。龙骑一营、龙骑二营的士兵们收拾起餐具,打理好行装,整军待发。昨夜女真人不停歇的在骚扰着,而营地中的八千士兵,除了四个指挥上下夜轮班的守卫之外,其余都在帐中埋头大睡。不过从士兵们脸上困顿的神色来看,大多数人昨夜都没有睡好。   “毕竟不是惯上阵的老兵……”牛卫轻轻叹气。天津的兵,训练多,上阵少。一被骚扰,就无法安然入睡,比不得那些老营中的精兵。   “习惯就好。”邓广达的声音压得更低,双眼仍平视着前方。现在正在进行军议,各营及各指挥的主官聚集在郭立的主帐前,两人也不敢大声说话。   “哪来得及习惯。三五日睡不好,就没精神打仗了。”   “我们也只需要拖两三天。”   一边是辎重兵在拆卸主帐,一边便是二十多个将校围在一张铺着军用地图的可拆卸分解的简易长桌旁。郭立的参谋长就站在人群中做着总结:“现在已经可以确定。完颜挞懒的计划,应该是运用骑兵机动力上的战术优势,将我们围困起来。让我们无法正常行军,也不能安心的扎营。女真人的兵力是我们的三倍,可以轮换着来,而我们却做不到。这样三五天下来,就算士气不崩溃,精神上的压力也会让战力大打折扣。这便是完颜挞懒的如意算盘。不过……   ……完颜挞懒有他的算计,而我们也有我们的打算。我们的目标一开始就是将他全军牵制在这里,他的盘算对我们来说反而是一件好事。只要完颜挞懒一日不放弃吃掉我们的幻想,他就一日不会离开。”   邓广达哈哈笑道:“完全按照我们的计划来走,这个六部路都统还真是好配合。”   会议上的气氛轻松起来,一切顺利,连郭立的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不过参谋长没有笑。   “但有件事值得注意,完颜挞懒麾下兵力两万余,总计二十二个猛安。不过到现在为止,我们只发现了十七个猛安的旗号,还有五个千人队不见踪影。”参谋长张开右手比划了一下,像是在强调。无论如何,五千女真铁骑,绝对不是小数目。   “拦子马?”郭立询问的目光移到萧麽撒脸上。   拦子马是辽国骑兵的战时编制,同时也给金人继承下来。契丹和女真的骑军一旦进入敌境,便会派出几支分队,游荡在主力外围,甚至远及百里。这样作觇逻之用的分队,便被称为拦子马。只要有拦子马在外围护卫,奇袭也好,伏击也好,成功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应该不全是。”回答却是参谋长,“拦子马是一部分,还有一部应是去天津打草谷的队伍。我们这一部八千四百人,一万三千余匹马,虽然人人携带了七天口粮,但光马匹的消耗,就要四十辆大车,千余石粮草。而女真两万人,六万马,其中三分之一是食量更大的战马,一天消耗的粮草至少是我们的五六倍。这么多粮草,不可能随身携带,只能去天津城去搬。以这里到天津的距离,再加上须防备天津城中的反击,完颜挞懒要想保证补给源源不断,至少要放上两个猛安。”   提及天津,郭立脸色微微一变。天津外围的数百村寨不仅是粮食、兵员的供给点,同时也是天津城防的一部分。若是那场暴风雪,若是郭立没有将龙骑二营带出来,光凭这四千人,再以坚固的村寨为依托,完颜挞懒根本别想看到天津城一眼。但如今却成了完颜挞懒的粮草来源,恐怕现在不知有多少天津百姓,正在女真人逼迫下为他们运送粮草。   萧麽撒察言观色,见郭立心情不佳,及时插话:“护卫两万人的中军,有三支千人队已是绰绰有余。不会再多了。”   “不论多少,”参谋长对郭立道:“要实现预定方案,必须让完颜挞懒将所有的拦子马都召回来。”   郭立点点头。对着龙骑一营的都指挥使,今天打头阵的先锋官命令道:“三十里!”   天津总督还是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不过萧麽撒已经明白他的任务,今天必须让全军前进三十里。为了让完颜挞懒发现手上兵力不足以拦住东海军,而生起召回三千拦子马的念头,今天必须前进三十里。   “末将明白!”   注1:开滦煤矿最早开采于明代,以书中时代的技术条件,完全有能力开采。      第五十二章 道阻(六)      靖康元年二月初八,甲辰。   天津城外。   自从辽亡金兴,旧时和平安宁了百年之久的燕山大地便成了人间地狱。数年来,大如宋、辽、金、东海,小如张觉、郭药师,各方势力如走马灯一般轮流登场。一时间兵灾连连,百姓流离失所。唯有黄河河口的天津,有东海强军坐镇,始终未遭兵火。北地百姓因而纷至沓来,天津城的兴盛一日胜过一日,城池一扩再扩,乡村如雨后春笋一个接一个建起,比起刀兵不断的燕山诸州,直如一方世外桃源。   只可惜和平从不会永远持续,随着郭立领军北上,完颜挞懒趁隙偷袭。区区数日间,黄河河口处的这片难得的净土,已是满目疮痍。   火药在金国军中的运用,使得原本不擅长攻坚的女真人也有了破城的手段。太原和东京的悲剧,同样出现在天津城外。天津的村寨向以高墙深垒著称,但几十斤火药下去,再坚固的村寨大门也得支离破碎。在设计中,可以挡住一个千人猛安,以待城中援兵的防御体系,现在一个百人队就可以轻松攻下。   此时已是正午,但一层薄云让冬时本就不算炽烈的太阳,变得更加黯淡。在通往官道的一条窄路上,缓缓行驶着一长溜满载着粮秣草料的牛车、马车。一队三十来人的女真骑兵,正驱使着强绑来的近百名天津百姓充作车夫,向着连接平州和天津的官道上行去。从他们过来的方向,四五里之外的一处村寨上,还能看见几缕浓烟冉冉腾起,又渐渐飘散。   啪!啪!   完颜胡里改阴沉着脸,狠狠的挥着鞭子。鞭梢刷在民伕的背上,厚实的棉袍转眼便支离破碎,带起的棉絮如雪花般四散乱飞。正在奋力推着陷入雪坑的大车的民伕们甚至不敢喊痛,埋下头,藏起脸上的恨意,用更大的力气推着。   乡间的小路不比官道,因为。女真入侵,地上的积雪也没有及时清理。满载的大车时不时的便会陷入厚厚的雪堆中,需要赶车的民伕下去将车子推出来。而小道路窄,一辆车子停下,后面的便都得等着。也不知是故意,还是真的如此难行,每走上百十步,总会有一两辆车子将路堵上。   半日下来,押队的女真人个个心。浮气躁,一见车队停下,便登时挥起马鞭。这一次,是打头的一对父子赶的马车碾到了藏在雪里的一块石头,正在行驶中的大车本就超载严重,一下颠簸,顿时便侧翻了过去,捆扎在车斗中的粮草便撒了一地。大车横挡在道中,将小道堵了个严严实实,后面的车辆不得不又吆喝着停了下来。   完颜胡里改怒火中烧,离官道。还有七八里,照着速度,等天黑了也别想上得官道。粮草运送的大事耽搁了,他这个领队的回去后定然要挨鞭子。这两日战局僵持,上至挞懒都统,下到他所属的谋克,人人火气旺盛,军棍、皮鞭打得噼啪作响。吃了军法的倒运鬼不知有多少,胡里改可不想做下一个。   眼前的这两人今天已经不是第一次出事了,分明。就是故意拖延。完颜胡里改手一扬,鞭子嗖嗖作响,把父亲打得满地乱滚,不成想那个儿子冲了过来,一下楸住了马鞭,狠狠瞪着胡里改。   完颜胡里改恼羞成怒,想不到这两个汉狗竟然还。敢反抗。他向身边的一名亲信努努嘴,那亲信会意点头,转过脸来,狞笑着举起狼牙棒便要来个杀鸡儆猴。但他的狼牙棒举了起来,却没能再挥下去。一支长箭不知从何处飞来,闪电般刺入肋下,深深的没了进去,只剩翎尾在外。   敌袭!   伏兵?!   这一箭如同捅了马蜂窝,也不再理会那对父子,胡里改提起长枪,车队旁的十几名骑兵也轰的一下四散了开去,拿出弓箭在手,搜寻附近可能潜藏敌人的隐蔽之地。   完颜胡里改向。长箭飞来的方向望去,那是一条岔路,通向半里多外的一座被毁掉村庄。几天来,这些外围的村庄在女真骑兵的疯狂攻击下,多半已经被攻破,粮草也被搜刮干净,胡里改他们这些打草谷的小队,也不得不深入天津境内,去找那些还没攻破的村寨。   而就在百步外路边的一个堆得如山高的秸秆堆旁,不知从何时起,站着个手持巨弓的高大汉子,一匹战马从秸秆堆后露出头来,偏着头望着这里。   只有一人?   胡里改手中长枪一指:“是谁!?”   “相州岳飞在此!”   一个说着女真话,一个说着汉语,语言不通,但内容却出奇的相合。岳飞自报家门,双手又扯开长弓。一支利箭离弦而出,直奔胡里改而去。   只看到一点寒星迅如闪电,完颜胡里改心中一凛,奋力舞起长枪,险险的将一下便飞到面门前的长箭拨开,手臂却被震得生疼。   惊出一身冷汗,胡里改身子忍不住的颤抖着,“杀了他!”他大吼,仿佛要掩盖自己一瞬间的怯懦。听到命令,他这一队女真骑兵中当即奔出二十骑,气势汹汹的向岳飞杀来。   弓弦连声作响,如同一首琵琶急曲,奏出死亡的旋律。长箭落处,骏马嘶鸣着跳起,马背上的骑手接二连三的落马。岳飞的连珠四箭,不射人,专射马,转眼让四名骑兵失去了战力。   不过落马的骑兵并没能阻挡女真铁骑的冲击,剩下的十六骑表现出让岳飞叹为观止的马术,在狭窄的羊肠道上轻轻松松避开所有的阻碍,加速杀来。百步的距离此时已缩短到一半,再强的箭术也无法在如此短的距离里射落剩下的十六人。   但岳飞不慌不忙,只见他有条不紊的将长弓收入弓袋,拔起把马缰钉在地上的大枪,然后翻身上马,向后方的村庄逃去。   “来不及了!”完颜胡里改恶狠狠的笑着。不过领先四十多步,如此短的距离,刚起步的战马根本还没来得及加速便会给追上。他看岳飞的身上,银光闪闪,竟然还披着铁甲,战马也披挂着毛毡,虽然都是挡箭的好东西,但却更难逃过后面的追击!   事实也正是如此。仿佛如群狼逐羊,离村寨入口还有三十余步,十六名女真铁骑已是跟岳飞追得头尾相连。追在最前的两人齐齐一声喝叱,一左一右向岳飞包抄上来。紧跟在两人身后的一名骑兵也随之加速,竟是要三面夹击。   身后蹄声转急,身侧两匹战马进入了眼角的余光,背部的铁甲叮当作响,那是后面离得稍远的敌骑在射击。岳飞夷然不惧,也是一声大喝,一丈八尺的大枪在掌中滴溜溜的转了半圈,反手向后一搠,一个回马枪便紧追在身后的那名敌骑刺下马来。大枪疾速回收,枪尾撞开左侧敌人挥来的狼牙棒,枪尖又顺势扎进右侧敌骑的大腿上。   转瞬之间,一死、一伤,剩下的一个被岳飞双眼一瞪,竟是不由自主的一扯马缰躲了开去,三人夹击之势轰然崩溃,后面骑手的冲势也不由得一缓,岳飞却趁势快马加鞭,直接冲进了村寨被火药炸得只剩半边的大门。   打猎不成,反被咬了几口,还让猎物得以逃窜,骄狂的女真骑兵无不大怒。一群人连声大喝,紧追不舍,直直杀入村中。   小小的村寨是按照东海官定样式修建,被两条十字交叉的夯土路分成四块,大约四五十户人家,连同兼做学堂的会所,大大小小也有近百栋屋舍,各家的正屋皆是一色的大瓦房,高敞轩阔,比起北地其他地方的百姓强得不啻百倍,与大宋京畿州县也相差仿佛,村民们的富足可见一斑。   但这富庶的小村落如今已跟天津城外的诸多村寨一样,被女真人尽数焚毁。断壁残垣中随处可见焦黑的尸骸,一股皮肉燃烧后特有的恶臭味还浓浓的不肯散去。村寨中寂静无声,就连鸡鸣犬吠也一丝不闻,数日过去,整个村子仿佛还停留在被屠戮的那一刻。   岳飞纵马冲入村中,清脆的马蹄声顿时踩碎了令人窒息的宁静,单人独骑沿着路直直向前。但很快,混乱的蹄音犹如饿兽在咆哮,由远及近,一阵狂风突起,一群骑手也一个接一个跟着冲进了村庄,方才被岳飞拉开的距离,现在又追了上来。   ‘你跑不掉了!’   死死咬住前方向村内深处逃窜的敌人,一群女真铁骑恶狠狠的想着。几天来,他们多次攻破天津的村寨,对于村中的建筑格局也多有了解。为了加强防御,所有的村寨都是只有一扇能供车马出入的大门,其余几处寨门都只能让单人通行。这样的布置虽然不方便寨中出战,却利于村民们固守待援,而骑兵想从小门出入的话,就必须减速甚至下马。   村寨很小,道路也很短,仅仅眨眨眼的工夫,岳飞已经冲到了村中的十字路口,而十几名女真骑兵也尽数进了村寨。就在这时,一声跑调的唿哨突然响起。就在断壁残垣间,一下闪出了近二十人,人人手持一柄重弩。   “是伏兵!”   一人惨叫着,双手用力拉扯马缰,战马惨嘶着被硬生生的勒停。一片混乱,从猎手瞬间变为猎物,急剧的身份变幻,让女真人无不惊慌失措。   “快退!”   另一人用更大的声音叫着。   但一切已然太迟,下一刻,紧密如雨的弓弦声锃锃作响,一波弩箭从被焚毁的屋舍中嗖嗖的飞出,女真铁骑登时人仰马翻。   听着身后的惨叫声,岳飞轻轻松松的拨马回头,就算以他一向冷然自若的性格,脸上也不禁浮出一点笑意。   这次诱敌比预计的要容易许多,岳飞根本没料到只对着女真人的首领射上一箭,后续诱敌的手段还没有用出来,便把大半敌军引进了埋伏圈。为将者最忌的便是因怒兴兵。被愤怒冲昏头脑,让情绪影响判断,这样的人在战场上死得最快。日后若是领兵,今日之事当引以为戒。   这些日,由于金人在城外村寨烧杀劫掠,留守的天津镇副总督设法挤出一部分城内守军,再加上临时征召的一批壮勇,组成了十几路分队,分头截杀在天津城外搜刮粮草的女真骑兵,岳飞便是领着其中的一路。   岳飞和韩膺胄前日刚到天津对岸,尚未过河,就听说了女真乘虚攻打天津的消息。一闻此事,岳飞当即便向韩膺胄辞行,打算留下韩膺胄在南岸等候,自己带几个亲信兄弟去杀那金狗。不过韩膺胄还算有些胆识,心知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与其等金人退后再入城,不如早点渡河更能博得东海王的好感——当然,这也是因为他确信女真人终究不敌东海,才会如此决断。   一行连夜渡河,入城之后,天津监镇和副总督也的确大加褒奖、厚以款待,连岳飞逾期不归的罪过也以‘戴罪立功、以观后效’的名义轻轻放过。岳飞却没想到,他当年以奔丧的名义离开天津,军籍到现在还是保留着,而他逾期数年不归,做逃兵的罪名本来是抹不掉的。若他当初在训练营中便被淘汰,反而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今天的这一仗,是岳飞第一次与女真人作战。在昨日用了半天的时间搜集了必要的情报后,他便选定了诱敌聚歼的策略——这并非是他独立策划,而是负责此次作战的参谋官提供的几套对敌方案中,岳飞认为比较适合他麾下战力的一个。   事实证明这套策略的确行之有效。被诱来的十几名女真骑兵如今大半都已落马,不过射击瞄准的第一目标都是战马,马上的骑手却连受伤的都少。先阻敌逃窜,再设法聚歼他们,这便是岳飞事先订下的计划。   弩箭已经射过三轮,而女真人还没能组织起反击。一支支劲矢将他们压制得抬不起头来,只能趴伏在倒下的战马之后,等待这一波攻势的结束。十几个女真骑兵咬牙忍耐着,重弩上弦费时费力,东海人不可能一直保持这样的射击速度,只要势头稍缓,无论是反击还是撤退,机会也就到了。   手中的重弩猛然一震,箭槽中的短矢劲射而出,弓弦的嗡鸣还未结束,十余步外一声惨叫已猝然响起。岳翻皱眉摇了摇头,瞄了半天只射中了在马身后没藏好的一只脚。不愧是久经沙场的女真铁骑,在战场上的自保能力让人惊叹。   放下刚刚射击过的重弩,岳翻又从脚边拾起一架上好弦的弩弓。天津的武库中,积存的重弩有万多具,岳飞这队皆是外人,并没有资格领取火器,故而拨了一批重弩下来,每人都分到了五六具。靠着事先上过弦的重弩,他们这些伏兵才能保持着惊人的射速。   不过……已经不能再浪费了。   将箭头点了钢的三棱木羽短矢放进箭槽,岳翻没有立刻射击,从怀里拔出一面鲜红的小角旗挥了两圈,女真人正埋头避箭,并没有发现,但岳翻这边弩弓射击的速度却顿时缓了下来。   一见弩矢破空的尖啸声变得稀落起来,几名女真战士立刻从马身后跳出,不知何时一具具马鞍已被他们取在手中。没穿甲胄,没带盾牌,靠着马鞍护住胸腹要害,几人便低下头向着道路一侧的屋舍中冲去。   “射他娘的!”   岳翻兴奋的一声大叫,食指猛力扣下牙发扳机,残毁的屋舍中随即跟着飞出十几支弩箭。厚实的木鞍护住了胸腹,但几名女真人的背后却被射了个透穿。   “好!”岳翻又一声大叫。   岳飞的双眼却突然瞪圆,两名离村寨大门较近的女真士兵这时竟然趁机跳起,向着寨门狂奔了出去。几支弩箭追着他们飞出,却无一命中。   “蠢材!”   岳飞一直悠然自得的待在村中央的十字路口处,欣赏着女真人的垂死挣扎。但两名女真人成功逃离,却让他不能继续悠闲。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大枪枪尾用力一抽马臀,岳飞也对着寨门冲了过去。   他在战前千叮咛,万嘱咐。最要紧的便是用弓弩将村口封住,不让一人得脱,否则留在后面守候的女真人自知战败,定然不会留下民伕们的性命。这两日已经有好几支女真人打草谷的小队,在发现被优势兵力的东海军包围后,直接动手屠戮民伕,焚烧粮草,然后仗着马快突围而去。而为了及时救治伤者,东海军士兵却无法跟着追杀。   岳飞怎忍心看着外面一百多条人命因自己失误而死,忙急急的沿着路冲杀回去,岳翻等人一见,赶紧停止了射击,以防误伤岳飞。仅存的女真骑手大喜过望,齐齐跳起,便要趁机而逃。这时岳飞人马合一,从他们身侧如风掠过,大枪顺势一扫,枪尖就在人群中带出一道血浪。   “先杀光他们!”急急丢下一句话,岳飞跃马出村。   完颜胡里改此时正训斥着几名落马的士兵,手中的长枪一下一下的在几个骑兵的头盔上敲着。在一百多汉狗面前,被一名东海蛮子杀了两人,伤了一人,还将四人射落下马,让他感到大为丢脸。胡里改并没有考虑到村中会有伏兵的可能,直来直去的性格让他不会去想那么多。   在他的马边,方才的那对父子横尸于脚下,暗红的血水在雪地上缓缓洇开。岳飞四箭射落四名骑兵的时候,胡里改从他们嘴里听到了低低的一声叫好,然后他们的命运便定了下来。   胡里改骂得兴头正高,却听得一片惊呼。回头一望,只见两名手下踉踉跄跄的从村口跑了出来。看他们丢了马慌慌张张地模样,却不像得手的样子。胡里改迟钝的脑筋还没有相通怎么回事,一骑飞驰而出。几步追上两人,丈八大枪一荡,又将他们刺倒在地。   银光闪闪的铁甲刺痛了胡里改的双眼,出神入化的枪术让他不会错认。脸上的肌肉扭曲着,胡里改咬牙切齿:“又是他!”   连杀两敌,岳飞跃马挺枪,也不停步。大喝一声,战马放开四蹄,反冲向女真一众。敌军就只剩十来骑,这点人数,他是半点不惧。   完颜胡里改犹豫着,‘走还是留?’   只看到岳飞单人匹马,不见后面来人。难道他派出去的那一队真的全军覆没了,但这南蛮子武艺虽高,却也不可能这么短时间便杀光十六名骑兵。难道村中另有伏兵?但怎么就他一人杀出来,却没有其他东海人跟着?   “胡里改!还磨蹭什么,先杀了那东海蛮子!”跟了完颜胡里改几十年的老兄弟在他耳边叫着。   胡里改被一语惊醒,人都杀过来了,还犹豫什么?他双眼一瞪岳飞,心中平生一股子戾气,一队本部铁骑被一名南蛮子吓走,回去后哪还有脸见人。也不再多想,长枪一举,领着仅剩的十几骑冲杀过去。   十几骑女真铁骑含怒杀来,蹄声奔烈,摄人心魄。而岳飞单人独骑,但汹汹气势却犹在人数比他多十几倍的女真人之上。一颗心静若止水,一丈八尺的大枪平平挑起,枪尖随着马势一起一伏,却没有半丝颤抖。   完颜胡里改战马雄峻,速度极快,没跑多远便将同伴远远甩开。双方的距离急速拉近,胡里改深吸一口气,一柄长枪拿双手稳稳的把住,只用两脚控马,将枪尖对准岳飞。   双骑错蹬,两枪相交。   面对面的冲杀,从没有多余的花招,仅仅是单纯对刺。但岳飞用劲之巧,却远过胡里改。河北大枪,名震天下,却也不是虚传。只见岳飞将枪身一抖,便轻松挑开胡里改的长枪,顺势直捣面门。   完颜胡里改只觉得一股巨力从两枪相交的地方传来,双臂完全支持不住,被冲得向后一仰,中门一下大开。一瞬间的破绽变成了致命伤,以两骑相冲之速,胡里改根本反应不及。眼睁睁岳飞枪尖上的一点寒芒由小变大,消失在视野的下方,同时喉间一凉,颈后一木,便发现自己突然变高了。视线在翻滚,由平视变成俯视,却见下方一具残尸僵直在马上,一股汹涌的血色喷泉随着战马越喷越远。   ‘那是谁?’胡里改想着,但还没想个分明,意识便已模糊开去,陷入了深深的黑暗之中。   沉重的大枪仗着马速,力道猛烈的难以想象。被胡里改远远的抛在后方的女真骑兵,只看见两骑交汇的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随着兵器相格的声响,他们首领的长枪一下飞起,继而枪尖便搠入胡里改的颈项,如同在他喉咙里塞进了几斤重的火药,颈后顿时爆出一片血雾。再见岳飞双手用力一振,枪身脱出,胡里改的头颅竟然也向上飞了起来。   一招击杀完颜胡里改,大枪复归原位,冰冷的锋刃直指前方。紧盯着剩余敌军的双眼寒若冰雪,左手却轻扯马缰放缓了冲锋的速度。岳飞胯下的战马已经呼哧带喘,口鼻处喷出的白气又粗又长,流出的热汗估计也已湿透了披挂的毛毡。背着连人带甲近两百斤的重物来回冲锋,岳飞这匹还算不错的战马,已经明显显得疲累。   目睹胡里改一招败亡,女真骑兵们原本如惊雷、如重鼓的蹄声,登时散乱下来。虽然岳飞方才高速的冲锋已然不再,但渐缓的速度发出的压迫感却只有更强。   战还是逃?   失去首领的恶果此时表现出来,有几人犹豫着将马停下,还有几人却喊着被胡里改报仇的口号快马加鞭,更有几个先停步,后又看有人冲锋,便又慢慢跟了上去。无人号令,人心散乱,区区十几人的队列拉得长长,断作三截。   ‘这是自寻死路!’岳飞冷笑。大枪吞吐,如毒蛇吐信,刹那间便将叫得最凶,冲在最前的几人刺落下马。   用力一夹马腹,速度再次提升,转眼掠过首鼠两端的四五骑。大枪左右横扫,岳飞的战果又添了几个。   “还剩四个!”岳飞一声长笑,胸口热血沸腾起来,这才叫杀得痛快。   仅剩的四骑肝胆俱裂,一声发喊,调转马身便要夺路而逃。但刚刚起步的战马,如何比得上速度已经提起的岳飞。几步追上四骑,大枪一下接着一下,接连搠死了三人,但杀到最后一人,那人却突然掉了下马。岳飞马快,转眼便超了过去,不意刺了个空。   那名骑兵早已被岳飞杀得胆寒,听到岳飞蹄声近在耳边,身子一软,竟摔下马去。但他因胆怯而落马,却幸运的逃过了一劫。也不敢回头,只放开双脚,向着道旁的田地里撒腿狂奔。岳飞一兜将马兜转回来,也不去追,用力一甩右臂,大枪脱手掷出。   丈八大枪去势如电,夭矫如龙,刹那间便追上了逃敌。一声凄厉刺耳的惨叫响起,只见犀利的精钢枪尖穿过押运队最后一人的身躯,牢牢的扎进土中。大枪从那人的背心处直贯而入,性命也随之而去,但他的双手却死死扣住从胸口探出的枪身。枪杆挺直,尸身便被斜斜的撑住。人枪交迭,在晦暗的阳光下拉出了一块浓黑的剪影,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惨烈的搏杀如兔起鹘落,不过几下呼吸,便已宣告结束。完颜胡里改的征粮队被岳飞杀得全军覆没,近百民伕还傻愣愣的没反应过来。岳飞驭马上前取枪,而岳翻此时方才解决了残敌,带队从村寨废墟中赶了出来。没有预料中激烈的战斗,就只看见无主的战马,茫然的民伕,以及遍地的尸骸,还有一人一马悠然前行的岳飞。   “大哥!”冲到近前,看着遍地的尸首,岳翻吃惊的大叫。   “嗯?”岳飞应了一声,右手一扭,轻轻松松将大枪抽了出来。   岳飞麾下的士兵是第一次看见岳飞全力对敌,个个目瞪口呆,“岳指使当真是万人敌啊!”   “已经快没用了。”岳飞摇头苦笑。他的见识比众人强得多,他早已见识过东海军中的火器。一旦火枪普及,不再需要有扛鼎之力,也不需要苦练枪棒箭术,只要稍加训练,三五个的配合默契的火枪手就能让万人敌的猛将饮恨疆场。   “不说这个了,”岳飞仰头望着北面极远处的天空,“不知道北面的情况现在如何了。”   女真人一个劲的往北面运粮,毫无疑问,战场定然就在北方。这两天,岳飞也听说女真骑兵在城北三十里外布下了一道严密的封锁线,派出去联络和侦查的斥候要不是没了消息,就是被赶了回来,从这件事推断,恐怕郭立带回来的队伍就在阻隔在五六十里之外。   五六十里之外,是千万人搏杀的战阵,每一刻都会有数百人战死,而自己却只能在外围做个帮闲。他一腔的雄图壮志,满心为国为民的抱负,又怎会甘心?!岳飞第一次——自从当年离开天津后的第一次——后悔没有及时回到东海。      第五十三章 道阻(完)      一块两尺见方的石碑,深深埋在从天津通往平州的官道边。石碑向北的一面刻着‘天津八十里’的字样。就在界碑不远处,还有一座小小的凉亭和一间垮掉的草庐。   凉亭和草庐之前,黄河河口的雪原上尸横遍野。无数尸骸、肉块和脓血散布官道两边四五里的区域中。但凛冽的寒风冻结了一切,空气中没有丝毫腐臭,只有浓厚几乎让人窒息的血腥,就算是东北方向不住刮来的海风,也吹不散这浓浓的血气。   数以千万计的乌鸦、灰狼、秃鹫、狗獾以及老鼠,将雪原上的红与白完全遮掩,只看得黑压压的一片。冬天的黄河滩涂本是一片荒芜,不知这些饿兽从哪里嗅到死亡的味道,赶来参加这场盛宴。   不过,它们应该已经习惯这样的盛宴。十几年来,茫茫的北方大地上,同样的宴会不知出现了多少次。每一次,都让无数野兽享尽了口腹之欲。不过这一次却有个特别的地方,就是宴席上只有马匹的尸骨,不见人类的残骸。   雪原上,一匹匹饿狼埋首于尸骸之中,它们尖利的牙齿连骨头都能嚼碎,从嘴里不住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乌鸦和秃鹫为着争夺一块碎肉,喳喳狂叫着。沿着官道十几里的地面上尽是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攻击的一方能从战场上把。尸体都拖走,看来还是金狗占优势啊!”   “但死的都是女真人的战马……”   只有野兽碎语的荒野中突然传。出人类的声音,两名男子站在八十里的里程碑旁,对这一场让人心中生寒的宴会视若无睹,而是仔细探寻着盛宴之所以能举行的缘由。   这两人一个三十出头,有着北。方人特有的方脸大耳,络腮胡子上尽是白花花的冰渣,一个则是一张圆脸,蒜头鼻,眼睛眯得小小的,没有留须,十分的年轻。   他们身上没有穿戴任何甲胄,仅披了一套防箭的。棉袍,结束整齐,看起来极为精神,是标准的斥候装扮。他们都外套一领白色带帽斗篷,只要裹紧一点,行走在雪地中也不虞被发现——到了冬天雪后,游骑们都知道该如何伪装。   野兽们进食的兴致没有被两人的出现所惊扰,但。两人接下去的动作却让它们不能再安安生生的用餐。   “去!”年轻男子毫无顾忌的一脚将两头肚子已经。吃的滚瓜溜圆,但还咬着匹战马遗骸不肯松口的灰狼踢走,顺手一扫,把边上的一群乌鸦也一起赶开。   “常三,别做多余。的事!”中年人看着满天乱飞乱叫的乌鸦皱眉道。   “六哥,”常三嬉笑道:“不是嫌这些畜牲有些碍事嘛……”说着蹲了下去,不顾血污,翻看起被啃食的只剩半边身子的战马。   被踢走的两头灰狼狺狺作声,盯着一蹲一立的两人龇牙咧嘴。但敢于孤身穿行在野兽群中,常三、六哥两人又怎会对这样的威胁产生半丝怯意。看了一阵,常三抬起头,将战马身上一块有着烙印的皮肉翻了开来:“六哥你看,果然没错,还是金狗的战马。”又从马腹的内脏中掏出几颗变了形的铅弹:“火枪打的。”   六哥拉着常三退了两步,把战马还给狼和乌鸦,方道:“我们这边的马匹都有毛毡披着,金狗的箭也伤不了多重。但火枪铅弹就算是马铠都挡不住,吃亏的肯定是金狗。”   常三捞起石碑顶上的积雪,擦着手上的血污:“光这片怕不都有七八百了。如果再加上前面的,两千不会有问题。”   六哥点了点头,从北面离界石镇十里地的三天前的战场,到南面十几里的今天的战场,是一条长达四五十里的死亡之路,方才两人从北面过来,看到的无数马骨尸骸已是触目惊心,再往前,毫无疑问肯定会更多:“这是直接死在战场上的。马伤比人伤难治,金狗从阵前回到后方,肯定还要死一批……至少再有两三千,说不定会更多。”   “那就是十分之一的战马了!战马死伤惨重,骑手也不可能平平安安。完颜挞懒还吃得消吗?”   “所以都到这里了,还没看到拦子马——完颜挞懒的兵力已经开始捉襟见肘了。”   六哥向着南方极远处望去。那里的鼓号和喊杀声,跨过十余里的距离犹能传入耳中,只听着有些模糊。虽然身上皆带着望远镜,但两人都没有动用的意思,隔着十几二十里,战事全都发生在地平线下,根本是看不到的。   “但郭督也很吃力,这里应是郭督前天夜里驻扎过的地方,”常三左右望望,“不过郭督忒小心了一点,营壕、壁垒平掉不说,连灶头茅坑都用雪填起来了。”八千人歇了一夜的地方,都看不到多少大军驻扎过的痕迹,若不是方才他差点陷进一个覆满雪的茅坑,也根本确定不了这里是否是扎营地,“郭督做事一向稳重。”   常三冷笑:“真要稳重,也不会让完颜挞懒冲进天津城了。”   六哥眉头皱了皱,冷冷的瞥了常三一眼。   常三显是对六哥有些畏惧,脖子一缩,连忙转开话题:“六哥,要不要再向前走走?”   “已经足够了,确定金狗没再派拦子马就可以了。回去罢……督帅在等消息呢!”   ※※※   战鼓雷鸣。   喊杀声直上云霄。   这已是两军接战的第四天,也是东海军开始突围的第三天。   在一击击重鼓动伴奏声中,以官道为中心,浩浩荡荡的八千大军滚滚向前前进。侧翼以车队防护,前后皆布下重兵,外围有轻骑兵阻敌。八千战士,万余战马,聚集在一起,巍峨得像一座山岳,厚重得如一座城池。除了两个营下辖的骑兵指挥,所有的龙骑兵都没有上马骑乘,各自行进在自己的位置上,跟随着大阵,一步一步向前碾压过去。   围着东海军的战阵,数千女真骑兵在雪原上绕着圈子,像一只只秃鹫,等待着时机,寻找着东海军阵中露出的破绽。   在东海军阵的前进方向上,聚集着女真军的大队人马。他们不断发射着箭矢,每一刻都有数以千计的长箭齐齐飞起,遮天蔽日,如同飞蝗黑压压的一片,划过高高的弧线,落向东海军阵中。   而在两军交锋的地方,不知完颜挞懒从哪里找来大批的战马披甲,给从军中挑选了最为精壮的战马披挂上。战马之上,骑手也个个披着重甲,是名副其实的铁骑。自从隋唐之后,这样的具装甲骑已经很少出现在战场之上。   女真人的具装甲骑从上到下,兜鍪一重,甲胄一重,下面的马甲再一重,却如一座座三层的铁浮屠(注1),奔驰起来惊天动地。他们冲到阵前,也不像轻骑兵那般在阵前横过,而是直接撞向东海人的阵列之中。   纵然东海兵疯狂的开枪阻止,但在其他女真骑兵的牵制掩护下,十骑中总有三四骑能突破弹幕冲撞进去。这样的具装甲骑,连人带马伴以高速,足有千斤之力。东海军阵虽严整如山,组成阵势的毕竟还是血肉之躯,被这一撞,就像蛋壳一般脆弱。   不过女真骑兵们却无法利用这宝贵的用人命换来的机会,东海军总能通过精巧的战术配合,轻而易举的围杀撞入阵中的重骑兵,同时弥补好阵型上的缺口。在具装甲骑破阵之后,后续跟进的女真轻骑,不得不看着一条瞬间恢复完整的战线,而望洋兴叹。   号声响起。   正在阵前拼杀的一队女真军如释重负,纷纷后撤,像落潮时的海水,在战线处留下一片空白,奔驰向后方。而另一队骑兵便立刻上前,接替他们的位置。   这几日,完颜挞懒麾下的个个猛安就这么轮番上阵,不断消耗东海军的战力。但郭立的军队坚固的像块花岗岩。三天来,女真的二十二个千人队轮换得越来越快,阵前的搏杀也越发的惨烈。一开始仅仅是箭矢和枪弹的对射,但到了后来,已是面对面的血拼。   外围的拦子马本来也是在轮换着的,但到了第二天,挞懒麾下的将领有许多被杀得胆寒,不愿再去前线死拼,而是争着去做哨探。那时完颜挞懒是怒火烧心,什么时候女真勇士已经胆小如同鹧鸪,守财的像只松鼠。一怒之下,他便决定不再派遣拦子马,他不认为东海人还会有援军出现,有冰结的大海阻隔,旅顺的军队无法及时来援,而天津城中空虚,更派不出援军。放拦子马在外本只是习惯,而无实际作用,但现在与其让下面的将领相争,干脆就让他们没得争。   完颜阿忽从前方退了下来,留下自己部众在规定的地方修整,自个儿带了两名亲兵向着主帅大旗下奔去。完颜挞懒正举着心爱的望远镜观察着阵前——有了这宝贝,他作战指挥起来也方便了许多——见阿忽过来,才小心收起。   “挞懒,”阿忽是老资格的猛安,对着六部路都统,说起话来也不是很客气,“这样下去不行!”   “东海人已经吃不住了。”完颜挞懒的决断毫不动摇。胜利就在眼前了。东海军是以战时队列前进。一边作战,一边前进,同时还要保证队形完整,那是一桩极为消耗体力的任务。第一天他们锐气正盛,一举冲击了三十里,但到了第二天,就只剩十五里,而第三天厮杀到现在为止,东海军前进不过区区五里!   “他们已经吃不住了!”挞懒强调着。   阿忽没有挞懒这样的信心,他坚决的摇着头。“都吃不消了。”   说是轮换上阵,但东海军一个四百人的指挥,就能轻而易举打穿两个千人队的防线。虽说是不硬拼,但到后来都是在拿命换。每一次轮换上阵,总有七八个、八九个的战损,看似不起眼,但三天下来,多次轮换,如今随便哪一个猛安都有百八十人的损失。二十二个猛安加起来一算,伤亡竟然高达两千多。而战马的损失则更大,毕竟东海士兵们枪口的准星自始至终都放在马匹身上——也就是昨天才收回来的三队拦子马损失少一点。   完颜阿忽不得不庆幸战场的控制权在他这一边,东海人不敢出来追击落马的骑手,重伤的、战死的,全都被拖了回来,那些仅仅是轻伤,或跟本没有受伤,而是损失了战马的,自己便跑回来了。若非如此,伤亡的数量怕是要翻上一两倍。   “阿忽叔叔,莫说丧气话。你也看到了,前天、昨天东海人的枪声有多密,跟炒豆似的,但今天呢?”说话是挞懒的大儿子斡带,他和他的弟弟乌达补一起,各自领着挞懒麾下四个亲领猛安中的一支,几天来也是轮换上阵,现在刚刚退下来休息。   阿忽回头看了阵前一眼,的确,东海人火枪的子弹已经没有前两天那么密集。今天大多数时间,他们都是发射一轮枪弹后,冲过来用刺刀拼杀。但相对的,女真这边带的箭矢也不多了。   “我们也在消耗,我的弓都折了三张,快没备用的了!”阿忽摇着头,对着挞懒直言问道:“何况,你相信回离保,耶律余睹他们吗?”   挞懒脸色微微有些变了,绍古牙是奚族人,以遥辇猛安的身份归于挞懒下辖,而耶律余睹是契丹都统,现在两人都领军驻扎在燕京城中。由于挞懒他将两万女真主力都带了出来,留守于燕京城中,除完颜斜也的三千部众外,其余两万皆为库莫奚与契丹,若他们有了异心,大金国的皇储就危险了。   “三天!”挞懒比出三根手指,阿忽在军中威望很高,他不能以权势强行压下去,只能选择妥协,“三天之内,必定能击败郭立。那时我便回军!”   “若是到时没赢怎么办?”   “照样撤军!”   ※※※   日已西斜。   东海军的战鼓终于停止了轰鸣。车上的三名鼓手背靠着中军大鼓喘息着,他们上身都赤裸着,肌肉纠结的胸口上,汗水像小溪一般流下,一股子热气从他们头上身上腾腾冒起。他们已经挥着沉重的鼓槌敲了半日,就算是轮班,也快吃不消了。   疲累了一整天的士兵们,骂骂咧咧的挥舞着工兵铲,开始修筑今日的营地。口口声声不离完颜一家祖上十八代。在外围,几队女真骑兵,有一箭没一箭的射着,双方几乎都耗尽了精力。原本骚扰和反骚扰的作战,没了继续下去气力。   邓广达和萧麽撒背着手看着一片营帐从无到有,一下出现在雪原上。两个都指挥使将扎营的庶务丢给副手和参谋们,忙里偷闲,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他们过去没什么交往,但数日来并肩作战,交情也变得好了起来。   “应该就是今夜罢?”萧麽撒问题没头没脑,像打着哑谜。   但邓广达很清楚萧麽撒在问什么,“是明日五更!……若完颜挞懒军力强盛,有能力放出拦子马,便趁夜而攻,但若是已然虚弱不堪,能潜得近一些,就会在日出的时候进攻!”他扭头对着萧麽撒一笑,“那就有一个白天的时间来抓俘虏了!”   萧麽撒望着南面远处的影影绰绰:“今天有二十面猛安旗上了阵,除去往天津运粮的,应该不会有拦子马了,就算完颜挞懒放出夜哨,也不可能远出二十里的。”   邓广达也跟着一起望了过去:“完颜挞懒安营的位置也很好,就堵在我们和天津中间。他主要精力肯定是要防着我们跟城中联络,外围不可能丢太多人。”   “会不会有意外?”   “什么意外!?”   “比如将计就计什么的……”   邓广达哈哈大笑:“那也要挞懒知道旅顺出兵的消息啊!”   旅顺军登陆的地点是平州之北的润州(秦皇岛)。旅顺出兵,润州受袭,求救的兵一是向南去平州,二是往北去辽阳。但平州被郭立早一步攻下,消息不通。而等辽阳都统派人绕过故辽中京道的山川草原,翻过燕山山脉,走上一千多里路,才能通知到坐在燕京城中的完颜斜也。再等完颜斜也遣兵来知会挞懒,半个月就过去了。   从时间上,完颜挞懒现在决不可能知道旅顺已经出兵,更不可能知道,陈五正领着骁骑一营和骁骑二营的四千精骑,远远的吊在郭立军后。   自一开始,郭立这一路便仅仅是诱饵,这一战役真正的主力是陈五所率领的两支骁骑营。自收到求援军报的那一刻起,针对完颜挞懒麾下两万骑兵的大网就已经悄然撒开。除非完颜挞懒能克制住围点打援的诱惑,在天津骚扰一番就离去。否则,拥有四个精锐野战营的东海北方军团,就会将金国南下攻宋的这支预备队连皮带骨的一起吞下去。   邓广达转头向西,双眼变得迷迷瞪瞪,一指远方红云掩映的地平线,“你知道吗,我有感觉,陈督帅他们已经来了!”   “你怎么知道的?”萧麽撒很惊讶。   邓广达的眉眼间写满了自负:“这是名将的直觉!”   ※※※   一轮半月在薄薄的云翳中忽隐忽现。   陈五静静的坐着,在他周围,是无数深黑的剪影,数千对绿光在闪烁,那是数千骑战马的双眼。虽然在有光时,他那张被烧伤的脸很是碜人,但在夜影中,轮廓分明的五官看起来却十分的英挺。   身边的爱马不安的用前蹄刨着地,陈五抬手拍了拍它的脸,顺手从怀里掏出一只包了棉袋的银质扁酒壶,一仰脖子灌上两口还温热着的烈酒。   一道火线从喉间直穿入腹,被寒风吹冷的身子都热了起来,陈五畅快哈了一口酒气,‘临战前的时间真是难熬啊!’   他在旅顺镇守数载,尽管苦劳不小,但战功始终聊聊。他与赵武一南一北齐名并称,但赵武在南洋灭国数十,而他却从未经历大战。但完颜挞懒的出现让他有了证明自己的机会,今日之后,看还有谁敢说他是靠着资格忝据高位。   陈五深深的呼吸着,就连湿寒的空气,也带着战功的味道。   “督帅……”一个参谋轻轻的提醒着,“差不多是时候了”   陈五一点头,长身而起。   东面的天空已经泛着红光,而西面深沉的夜空中也突然出现一朵朵血红的烟花。紧接着,官道上,东海军的营地里也射出一支支烟火呼应。   烟花在空中炸开,散落着一瓣瓣血色的花瓣。   下一刻,营地中喊杀声冲天而起,而一道洪流也从西面涌来,沉重的蹄声犹如夏日的闷雷,轰轰作响,连大地也在颤抖。   ※※※   靖康元年二月初九,就在整个中原都在女真的铁蹄下颤颤发抖的时候。大河之北,东海旅顺总督陈五、天津总督郭立,以四个骑营、一万两千人的劣势兵力,于天津城北六十里的雪原之上,大破两万女真铁骑。   是役,女真损兵愈万。主帅完颜挞懒死战得脱,其子斡带,以及宗室撒离喝等人没于乱军之中。其下,斩获猛安四人,谋克五十余,金鼓旗号无数。   此役得胜,郭立回镇天津,陈五率全军对六部路残军继续追击。自天津至燕京两百五十里,大小接战十余次,女真铁骑战殁数以千计,倒毙于途者难以计数。   二月十三,东海大军出现在燕京城下。   陈五大军既至,契丹都统耶律余睹、库莫奚猛安绍古牙遂开门出降。   分兵封锁各座城门后,陈五随即提兵入城。城中鏖战竟日,完颜挞懒战死,完颜斜也重伤被俘,五千女真侥幸得脱者不足百余。   两日后,陈五率军回返,离去时纵火焚城,故辽南京,付之一炬。   注1:浮屠即是佛塔,铁浮屠也就是铁塔的意思。在历史上,女真人的重甲骑兵被称为铁浮屠就是因为形如铁塔的意思。      第五十四章 九五(上)      靖康元年三月初十,丙子。   金陵江宁府。   三月的江南,已是草长莺飞。秦淮河边的垂柳也褪去了二月时的融融嫩绿,化作深碧。西门外的白鹭洲上,繁花似锦,春色醉人。   若在往年,此时金陵内外各处胜景,应是踏青者纷至沓来,游人如织。不过自月前东海王驾驻跸金陵,十万大军汇聚江宁城中,虽然江宁百姓因此不需再忧虑金虏南下,身遭战乱之苦。但北方渡江南逃而来的难民成千上万,有钱的进城觅房居住,没钱的就聚集在城外,同时赵瑜称帝在即,作为行在(注1),出入城门搜检严密,扰得士民们的游兴也少了许多。   不过毕竟还是有人雅兴不浅。城西的清凉山旁,有一座小小的园林。此时园中,几十株垂枝碧桃花开正艳,深红的重瓣桃花仿佛是树枝上跳动的火焰。一名三十岁的瘦高男子就站在如火如荼的桃花树下,不过他来回踱着步,不时的看着园林大门处,显得有些急躁。   不过他等的人很快就到了一个——虽然不是正客——在园林门口外,一名佣工把十几个食盒作一担挑着,上来叫门道:“小的是城中晚清楼的,秦桧秦官人可是在此?”   守在门外的伴当点了点头,进了园子向秦桧禀报:“员外,晚晴楼的酒菜来了!”   秦桧指了指不远处凉亭里。的圆桌,“你让他去布置罢,帐先记着,明日再去会钞。”   宋人酒家惯称客人为员外,但秦。桧可不是满街乱叫的那种不着调的员外,而是货真价实的兵部员外郎。不过他刚刚从汴京逃离,回到老家江宁,刚刚找到一个落处。   今日他借了落脚人家的园子,请了一帮旧年江宁府学中的同学来相聚,如今东海王称帝在即,他打算着打听一下,顺便拉拉关系,看看有没有可以钻营的地方。   酒菜已布置下去,不移时,今天的客人一个个都到。了。范同、段拂、魏良臣,皆是秦桧当年在江宁州学中的同舍,也都是三十出头的样子。   “会之!”   “择善!去尘!道弼!自当年京中一别,一向可好?”   亲热的叫着各自的字,久别不见的同学一通寒暄。问安。范同大模大样当先坐了下来,看了看宴席,抬头笑道:“小弟在南北走了几年,酒宴不知吃了多少,总不及会之操办的好。这出游宴饮之事,也只有会之方能优而为之。”   “秦长脚嘛……”段拂拖长调子笑道。   昔年在学里,同学中以秦桧最为‘善干鄙事’,因此‘。每出游饮,必委之办集’。若在东海国中,这样有组织水平的学生都是值得提拔的能吏,但对于只喜清谈吟游,不喜处理庶务的大宋士子们来说,却是有几分瞧不起。秦桧的绰号秦长脚便是因此而来,可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秦桧脸皮老厚,多年相处下来,也知道如何应对:“那是小弟当年料理那班小猢狲们习练出来的,在小弟看来,二位也跟小猢狲们差不多。”   少年同学,嘲讽来嘲讽去也很正常,范同、段拂一起哈哈大笑:“若有水田三百亩,来年不作猢狲王。会之,三百亩水田可曾攒下?”   这是秦桧旧年在乡里当塾师时做的诗,管着十几个喜欢玩闹多过念书、跟猢狲没两样的半大小子,秦桧当时的心愿便是挣下三百亩水田好吃好睡罢了。   魏良臣也坐了下来,环顾左右,也笑道:“会之倒选了个好地方,那边的是石头城罢?”   秦桧向魏良臣手指的地方望去,清凉山的一边山崖下,是一座贴山而立的古城,“正是东吴大帝所建的石头城。”   段拂问道:“一边是花开灿烂,一边是古城崔巍,会之,你请我们来不是要作诗罢?”   “如此时局,如何有心思吟诗作对。久未归乡,权请各位小聚罢了。”   魏良臣对段拂道“看今日园里园外的景色。去尘,令岳若尚在,必有名篇问世。”   段拂是米芾米南宫的女婿,这米芾行事向来疯疯癫癫,有米颠之称,当初米芾要招女婿,也不看八字合不合,只看名字好不好,当看到段拂段去尘时,心中大喜当即叫道“既拂矣,又去尘,真吾婿也!”,就把女儿嫁给了段拂——他一向好洁,自是喜欢名字里有打扫之义的段拂。   虽然结亲像个笑话,不过夫妻感情却好,段拂也甚是敬重米芾,给自己到上一杯酒,叹道。“家岳已去,名篇难再。”   秦桧乖巧,见气氛不对,忙把话题转开。正说着,他一抬眼,便看见门口处又来了一人。   那人身量颇高,面色却如锅底,年岁与秦桧等人一般,是唤作钱时敏,字端修的。   看到他,范同大声叫道:“端修何以姗姗来迟?”   “道上有事耽搁,莫怪,莫怪!”钱时敏走进亭中,拱了拱手,先拿起酒壶掀开盖子闻了闻味道,立刻眉花眼笑,取过一只碗来,“权且自罚三碗!”   “且慢!”段拂一把将钱时敏手扯住,“你这酒鬼三碗罚下,我们哪还有酒喝?”   钱时敏也不过是在开玩笑,放下酒壶,跟众人重新见礼,坐下来后又笑道:“东府已齐,尚缺西府二人,不知任叟、子先何时能到。”   范同道:“当年那头陀道人之言,别人也不知能否应验。不过何任叟倒是先行一步。东海王麾下大将陆贾北上,他正任着庐州推官,深得陆贾之心,一封信荐到东海王帐下。如今在刑部任了员外郎。”   所谓头陀道人之言,也是众人当年在府学里遇上的一桩轶事。政和初年,有个头陀道人到府学中,看到秦桧等人所住的宿舍养望斋,便向着里面再三张望不肯离去。有人问他为何如此,他便道:‘异事异事。八座贵人。都这一屋关了。两府直如许多。便没兴不唧溜底也。’(注2)   这话当时没人相信,如今也是同学间的笑谈。但日后,秦桧、范同、段拂、魏良臣皆为宰相,何若何任叟、巫伋巫子先做了枢密。虽然日后立场不一,互为政敌,但当时在屋中的同学几人,的的确确是都当了起居八座的宰执官。   秦桧问道:“端修,路上出了何事,如何耽搁了?”   “离登基大典还有十天,路上碰到了给南郊祭天的封坛运砖石的车子,所以迟了。”   “南郊祭天?”秦桧惊道,他刚刚到江宁,还不知道这消息。赵佶就在这里,登基何须封坛,“东海王不打算不尊上皇?”   “连禅让都不是,何论尊上皇?”   “什么!?”   帝位传承讲究着帝统、法统。帝位从何处承继,登基时就用什么样的礼仪,父子相继,在灵柩前登基,那是最正统不过。而东京城中的赵琦,以尊哲宗废后为太后,继承的是哲宗皇帝的法统,并承认了赵光义一脉帝位的合理性。而道君上皇在赵瑜手中,依情理应该是继续尊赵佶为上皇,或是让赵佶禅让,以表明承继道君传下来的法统。但赵瑜直接祭天,那是打算把太宗一脉丢一边了。   “直接祭天。依的是汉光武旧例。”魏良臣说道,“复国曰光,定乱曰武,现在看来,也相差仿佛。”   “比起靖康皇帝,那是强出许多。君王死社稷,靖康可不如他皇后。”   秦桧奇道:“君王死社稷,这是什么话?”   范同解释道:“这是东海新闻上面说的,三论靖康之耻的一段。”   魏良臣冷笑道:“以靖康为耻。如此一来,靖康年号怕是不会再用了。”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嘛。”钱时敏摇头道:“若是尊行遗诏,皆是次年元旦才会诏令改元,但若是得国经由他途,却是登基后便改。唐高代隋恭,五月中便改元武德。太祖皇帝黄袍加身,正月初五改元。”   “太祖皇帝驾崩,太宗可是赶在十二月初一便改元太平兴国了。”   “所以说太宗皇帝得国不正啊!一个月都等不了!”若是在往日哪有人敢如此揭赵光义的老底,但如今赵瑜以太祖之后身份复国,这陈年的八卦说起来已是毫无顾忌。   “今东海大王得登大宝,是自陈天命,自是要即时改元。就不知朝堂诸公拟定的新元为何。”   年号不仅仅是纪年所用,特意选用吉祥如意的年号往往也是帝王祈求国泰民安的用意所在,更有一些还是未来数年政治方向的风向标,后一点在大宋立国一百六十余年来表现的尤为明显。仁宗初年,章献太后垂帘听政,故而年号为天圣——二人圣,明道——日月之道,代表着双圣并立,日月同辉之意。哲宗的绍圣、道君上皇的崇宁,一是继承先帝神宗的未竟事业,一是尊崇熙宁年间的功业,都是神宗的两个儿子启用新党,对旧党开始反击的标志。而如今的靖康,却是祈求安定富足的意思。   “汉光武龙飞之号曰‘建武’,唐高祖龙飞之号曰‘武德’,此二帝皆是扫平战乱,还天下一个太平的雄主。若援引此例,从如今天下时局来看,至少也该有个‘武’字。”   段拂端起一杯酒,对着西面行宫所在的方向,:“不过若从东海王家世渊源来说,当有一个‘正’字,”   ※※※   “正武?”赵瑜摇着头,“怎么不叫成熙啊?”   江宁府衙之中,如今便是赵瑜的行宫,军报令旨自此出入,如今更是天下的重心所在。   后院的书房中,翰林学士李郁正恭立在赵瑜面前。翰林院已经拟定好了新的年号,交由学士李郁呈上来供赵瑜御览。不过拟定的两个年号,明显不合赵瑜心意。   正武的谐音有些好笑,而另一个,“正统……”赵瑜头摇得更厉害。   说起来,强调自身得位的正统性,李郁做得其实并不算错。但是……赵瑜却不喜欢。太过强调,反而显得心虚了,他一直自持天命在身,却无半点心虚。   “陈先生,”赵瑜对站在一旁的陈正汇道:“你觉得孤需要用这两个字来标榜自己吗?”   陈正汇看了看有些惶然的表弟,虽然翰林院不征求他的意见便自顾自的呈上来,让他心中不快,但现在也不好落井下石,侧过身子一拱手:“得民心者为正统,救民水火为正统,安靖天下为正统。太祖皇帝三事皆备,虽为禅让,亦是正统。大王血脉传承自太祖,败女真已成,定天下在即,自是正统无疑。至于取用与否,还请大王圣断。”   “那就不必了,两个都不要。”   事情办岔了,李郁小心翼翼的问道:“不知大王意属为何?”   “昔太祖皇帝以五代武人乱政而重文,而赵炅又因武功不济而轻武。虽然皆有缘由,但过犹不及,大宋国实在偃武修文太久了。所以……”赵瑜闭上眼睛,像在思考,但又猛然睁开,脸上突然出现一点促狭的微笑:“洪武!既然是在这里称帝,还是叫洪武吉利点!”   “洪武?”作为文官,李郁天然的不喜欢这个词。   赵瑜的神色郑重起来,‘洪武’二字,不仅仅是讨个好口彩,也是他心中宏愿:“孤的兵锋不会仅局限于大宋旧疆,大宋的国土将会在孤手上远超汉唐。安邦定国已可称‘武’,不饰以一‘洪’字,不足以彰显孤的心意。”   陈正汇与赵瑜多年君臣,自比李郁更清楚赵瑜的心愿,同时常年受赵瑜熏陶,他的性格也比还没脱掉大宋士大夫脾气的李郁更为好勇:“洪武二字确合大王之煌煌武功!”   陈正汇难得拍马屁,赵瑜听得很舒心,“那就这样定下来罢!”   君主、国相都认可了这个年号,翰林学士也没有了反驳的余地,新朝的年号便确定下来是洪武。翰林院给赵瑜起草的祀天章表,行文天下的大诏,便都要书上洪武二字。   年号一事抵定,赵瑜便问陈正汇道,“陈先生,你还有什么事要说?”年号是李郁的任务,陈正汇求见,不知又为了什么。   陈正汇躬身道:“一是大乐乐工不足,乐器难寻,大典时恐有纰漏。”   大乐也就庙堂上所用的韶乐,是最高等级的雅乐,与民间流传的曲乐不同,连乐器都不一样。江南虽是风流之地,奏小曲的乐工不少,但上得了宫廷台面的大乐乐师却找不到一个,而符合天子等级的编钟、玉罄更不可能有。   赵瑜皱起眉,“那二呢?”   “第二就是大王登基时用的冕旒服章,要量体裁衣,还请大王今日抽空办了。”   赵瑜心里叫着苦,他登基为皇,掌控天下,一完多年夙愿,精神是足。但是事情也多啊,本来就忙得很,陈正汇还一桩桩把礼乐、服章这些杂事压到他这里来。   他不耐烦的说道:“礼乐什么的,让卢明德去做,大乐乐工难寻,那就改用军乐。孤即号洪武,用军乐也说得过去,孤也不怕丢脸。至于服章,早就准备好了。压在箱子里三五年了,孤的身材也没变,拿出来用就是。你是孤的宰相,小事就不用管了!”赵瑜说着,拍了拍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还有这些东西,拿出去记名存档便是,也不用堆到孤的案头上来。”   这些都是群臣第一次劝进的表章。今早在朝会上,他是照例拒绝。等到两天后,群臣会再次上书劝进,而他会再次拒绝。等到他照规矩三辞三让,那才是赵瑜他登基大宝,诏令改元,大赦天下的时候。几千年来的一整套流程,虽然有些蠢,但也没必要改——因为这代表着从上古禅让时代传承下来的历史——按照规矩来便是。但这些循例的虚文多到把说正事的奏章都埋起来了,赵瑜哪能不烦。   “微臣领旨。”   陈正汇其实等的就是赵瑜的这番话,虽然是同样的行为,自作主张和奉命行事结果是截然不同的,这些庶务,赵瑜不明说交给下面,他也不能贸然处理。为臣之道,陈正汇把握得十分的小心。   赵瑜见陈正汇领旨后没有动作,心知他还有事,主动问道:“还有何事?”   “就是大王前日说得重定五京之事!”   “已经定好了?”赵瑜笑道。这是秉承了他的心意。大宋的东南西北四京就聚集在不到千里方圆的一小块地盘上,实在太过小家子气,远不合赵瑜的性格。所以赵瑜便让陈正汇下去重新分定各个京城。在他的计划里,京城不再是仅仅都城,而是像辽国的五京道一样,是作为一个区域的中心而存在。   赵瑜指了指脚下,“这里怎么改?”   “江宁府复旧名为建邺。”   “建邺?”赵瑜点点头,这个名字是东晋时旧称,取得是建立大邺之义,还是很不错的,比白下、建康要好。   “那基隆呢?”基隆是东海王潜邸,赵瑜登基后,照例便要改名。就像赵佶本为端王,当他登基后,端州便升为兴庆府,后又改名为肇庆府。   “基隆府以基业隆兴而命名。今大王龙飞在即,当更名为龙兴府。”   “龙兴府……”赵瑜笑道,“不错!”   陈正汇继续道:“西京河南府降为洛阳府,京兆府改长安府,升西京。大名府(今河北大名)落,燕山府改顺天府,升北京。”   “移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为中京,建邺府升南京。”   赵瑜一开始倒是想把江宁改为应天府,好讨个口彩,建邺仅仅是第二选择。不过大宋应天府是太祖皇帝的起家之地,当年应天府名为宋州,同时也是归德军节度治下,太祖皇帝赵匡胤即是归德军节度使身份黄袍加身,领地宋州就成了国名的来由,所以更名为应天。   除非赵瑜改国号,不然应天府这名字他弄不到江宁头上——自然这是不可能的,他是以太祖之后的名义承继大统,自是不能做此不孝之事。但把南京换个位置却无关紧要,辽有五京,而大宋本没有中京,现在加一个却也不出奇。   “诸京皆改,唯东京不变,仍为开封。”陈正汇以东京给他一番话收尾。   赵瑜很是满意,其中有几个本就是他的意见,不过赵瑜觉得还要听听他人的意见,他转而问着李郁:“李卿,你觉得如何?”   李郁恭声赞道:“中京应天,东京开封,西京长安,南京建邺,北京顺天。五京既定,分镇四方,天下当知大王雄心!”   注1:临时都城,并非京师,但实际上是皇帝、皇宫和朝廷之所在。比如南宋,名义上都城仍是汴京,而杭州临安仅仅是行在。   注2:见洪迈所著《夷坚丁志》卷十,建康头陀一节。      第五十五章 九五(中一)      靖康元年三月十一,丁丑。   东京。   撷芳园。   春风忽至,园中的梨花灿烂如锦。一座飞檐斗拱的五角凉亭深陷花海之中,白色的琉璃瓦与洁白的梨花遥遥呼应。微风徐来,暗香浮动,花瓣漫天如雪,宛如天上仙境。   但亭中的两人却无半点对酒赏花的兴致,周围令人心神迷醉的白色花海,在他们眼里却如丧服一般。   “王时雍也跑了?!”赵琦的语调透着深深的无奈,脸色也是说不出的疲惫。   “昨天夜里就不见人了!”高明光神色木然,类似的消息,他半月来对赵琦通禀了不知多少次,给赵琦做宰相的王时雍虽然是官位最高的一个,但也不算出奇了。   自从十几天前,东海大将陈五在天津城外大破完颜挞懒两万铁骑,继而领兵西进攻破燕京,俘获了金国皇储的消息,在东京城中传播开之后,赵琦身边的臣子几乎每天都在减少。   东海王赵瑜夺镇江,据江宁,以东海水军之力足以封锁大江,江南之地已归他有,同时在北面还有一支所向无敌的偏师震慑群小,并吞天下之势已成。而赵琦却只有东京一城,谁更有前途,不问可知。   “都跑罢……都跑罢!”赵琦喃喃念着,双。眼茫茫然的看着天空。臣子都跑光了,这皇帝做的还有什么意思。   高明光也一脸麻木,他投了赵。琦,根本是走上一条绝路。家中老小姑且不提,他的弟弟最好的结果恐怕也是被投闲置散,丢了前程了。   君臣两人一坐一立,眼前满园梨花怒放,但两人皆。是死气沉沉,好半晌,赵琦方才平静下来。刚刚三十的他,鬓角间。已经多几点斑白。这些天来,他已经深深的体会到,皇帝的位置,没有实力根本别想坐得安稳。   他以宗室名义称帝,本比外姓更得士大夫们支。持,又传闻他曾对完颜宗望放言宁增岁币、绝不割地,一时群情振奋,民心士心归附,连一些忠直的大臣,也开始投效于他。   自二月初一赵。琦登基,尊哲宗废后孟氏为太后,以王时雍、徐秉哲为相,吕好问、张邦昌为枢密,赵鼎为权知开封府,其下百官济济一堂,连高明光也当了个皇城副使,领着城中保甲团练。   登基后,金军随即撤出东京城,继而引兵东去,民心因而大定。二月初五,统制范琼、马忠领勤王军两万入东京。手中有兵有粮,虽然仅仅掌控东京一城,赵琦却已有几分真命天子的模样。   再等到二月十日,在滑州做出渡河假象的完颜宗望,诱来了张叔夜的勤王军。伏兵于后的完颜宗弼率三千铁骑突袭,而宗望又领军回头,一场大战,京东勤王军全军覆没,张叔夜伏剑自尽,而本与张叔夜呼应,埋伏在滑州对岸的种师道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张叔夜兵败身死。   大战之后,女真人顺利渡河,中原一带,就只剩赵琦一方势力,一时间,赵琦众望所归。   不过几天后,被封锁已久的东海军攻占镇江、江宁,软禁道君上皇的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风向立刻变了。东京城里人心浮动,有些人还想看看风色,聪明点就已经溜之大吉。兵部员外郎秦桧,升他做兵部侍郎的告身都填好了,但第二天,他全家已不见踪影。   到了如今,麾下大将攻破燕京,赵瑜的声威一时无俩,已经无人再看好赵琦。王时雍、吕好问跑了,徐秉哲、张邦昌称病躲在家里,东京城现在就靠赵鼎一人维持着秩序。   同时让赵琦头痛的不仅仅是朝中大臣风流云散,下面的民众也日渐离心。范琼仗着手上两万勤王军越来越跋扈,遇上两府宰臣而不拜,每天只顾要饷要粮,在路上碰见美女就劫去,遇上反抗便一刀砍杀。有主将如此,勤王军士兵也是一般模样,在城中奸淫掳掠无所不为。骄兵悍将,仿佛五代,比之金虏,也相差不远。   去一贼,又来一贼,东京百姓怨声甚嚣尘上,拿起刀枪对付落单勤王军士兵的情况每天都有,而赵琦,却束手无策。   这一切,却都是赵瑜造成的。若是东海军出现的稍微慢一步,让道君上皇在江南站住脚,那现在局面会迥然不同。   ‘但是啊……’赵琦仰头苦笑,‘这又怎么可能?!’   其实他一开始就不该抱着侥幸的想法,女真人都是赵瑜用东海新闻上的地图引下来的,从头到尾女真人都在东海参谋部的沙盘上打转,他的二哥又怎么会耽搁一点时间。   赵琦现在对赵瑜是发自内心的恐惧,以天下为棋局,以群雄为棋子,居高临下俯视全局,没有一家能逃出东海王的掌心。   赵琦不知赵瑜会怎么看待他登基称帝,东海王的心深如大海,难以捉摸个分明。在东京城中上演的一幕幕,赵瑜是完全置之不理,好像并不在意,说不定是在当笑话看着,看猴子是如何戴冠穿衣。   沉默了不知多久,赵琦突然开口问道:“高兄弟……向西还有机会吗?”   高明光摇了摇头,若是道君皇帝的亲生儿子倒也罢了,关西人不会认赵琦的,同为太祖之后,投赵瑜不是更好。   “向东呢?”   “京东临海!”高明光回答得更是简洁。   “说得也是!”赵琦又沉默了下去。半晌,突然又哈哈一笑,充满着浓浓的自嘲,“既然如此,那就退位罢!……就当是做了一场梦!”   “退位?!”   “没错,就是退位!”做出来退位决断,赵琦如同放下了心头大石,一下也精神了许多,“本来就没想做多久皇帝,只是早前有些昏头了。皇帝还是二哥有能耐做,我还是出海当个逍遥藩王罢!”   高明光也呵呵笑了起来,当真是给皇帝宝座晃花了眼。一开始,赵琦的计划不就是搜罗一点兵马,与赵瑜交换一个海外藩国嘛。   当真是一场梦啊,一场九五至尊的梦……这么长时间,也该醒了。   赵琦长身而起,散发着久违的锐气,“高兄弟,你手下皇城司的人马应该有两千罢?”   “两千三百人!”   “都是东京本地人?”   “当然。”   “能使用得动吗?”赵琦继续追问。   高明光的双眼中闪过一丝明悟,有些狡黠的笑道:“对付范琼就没问题!”   “不愧是高兄弟!”赵琦哈哈大笑,半个多月来他是第一次笑得这么畅快。笑声一收,毅然决然地说道:“我要杀范琼!收服勤王军!还开封百姓一个安宁!在二哥过来之前,我要帮他管好东京城!”   没错,大宋东京,就是他与赵瑜谈判的本钱。只要拥兵镇住东京,一切就还有可能!   ※※※   相州。   去年腊月金军南下,而后今年二月,金军又原路返回,河北两路,便在短短的三个月里两次遭遇兵火。女真铁骑宛如蝗虫一般,呼啸而过,身后便留下一片荒芜。在大河之北,也只有相州,是不多的几个没被攻破州城的州郡。   被世人恭称为老种经略相公的种师道,如今便带着麾下三千骑兵驻扎相州城中。当日他因兵少,无法阻止金人强渡黄河,不得已,退守相州。相州知州韩肖胄正苦于新兵太多,战力不足,种师道的到来确让他喜出望外。   有三千西军精锐镇守相州州城,再加上原本相州的城防就十分完固,完颜宗望、完颜宗翰又是满载而归,根本无意多事,直接绕城而走。   虽然金人走了,但未必不会再来,而相州附近的州县,盗贼蜂起,万人以上的所在多有,号称十万、二十万的也不是没有。韩肖胄一边接二连三的急着遣人去天津,希望郭立能派一个指挥精锐过来助守,一边把种师道和他的三千精骑好酒好肉的供着,希望他们至少在东海人过来之前留在相州。   当然,韩肖胄苦留种师道在此,还另有一番算盘。如果他能说服种师道这个西军大佬一起投奔东海,那韩家在赵瑜眼中的地位自会水涨船高。   种师道老狐狸一个,韩肖胄的算计他看得一清二楚——若论城府,一代不如一代的韩家第四代如何比得上活了快八十年的老种相公,不过试探一次,就让种师道摸到了底。   投靠东海,种师道还没有这个想法,他现在还想着联络关西老家,东西并进设法收复太原,以保住关西的门户。不过对于韩肖胄的背主意图,他却是毫不在意,他决不是愚忠的人。   在另一段历史中,金人第一次入侵,种师道领勤王军入东京。姚平仲夜袭失败,种师道先谏再次劫营必然可成,而赵桓不从;宗望退兵,再谏可半渡而击,而赵桓礼送宗望渡河;宋金议和,三谏言不可割地,而赵桓让出了太原、真定、河间三镇。三次谏言,无一遵从,种师道自此之后便再没开过口,直到临终前,才上遗表,请退守关中。当然,赵桓依然没有遵循。   但种师道是不会在乎这些的,他行事只求一个心安,并非求全责备的性格,那种文死谏、武死战的想法从未有过。只要尽了力,也就心安了。说话没人听,那也没办法。   而如今没能救出靖康皇帝,他也并不是太过放在心上,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还是那句话,他尽力了。   当日军中粮尽,完颜银术可又在太原击败他二弟种师中后,南下攻打解州和河中府。军心不稳,他不得不从中牟退兵。但到了郑州,却丢下步卒回镇关西,自己则引着三千骑兵北上,在孟州河阴悄然渡过黄河。一直潜行到滑州对岸安利军的卫县,等待金人北归。   种师道他用兵几十年,老而弥坚,是断然不肯轻易认输的,可一切谋算终究都是落空。   东海王遣天津郭立、旅顺陈五两将攻平州,而完颜斜也却让完颜挞懒径自攻天津,又埋伏在郭立回军的路上,一举一动学足了孙膑。可陈五、郭立不是庞涓。两人将计就计,分兵前行,竟然以一万出头的兵力全歼两万女真铁骑。   而他这边与张叔夜合谋,意图在黄河两岸,南北夹击渡河的女真大军。而宗望也是看破了计策反将一军,先在滑州摆出了渡河的样子,却把完颜宗弼留在后面,等张叔夜带军赶来,宗弼便从后突袭。   他虽然一举歼灭了当先渡河的常胜军,阵斩郭药师这个三姓家奴,但完颜宗望只用一枚弃子便换得了自由渡河的空间。十万大军,分五路强渡,他区区三千骑也只能徒唤奈何。   此番兵败,种师道自认问心无愧,最多也只是智计输人罢了。唯独对在黄河边自裁的张叔夜,和在乱军中战殁的叔夜之子张伯奋,却让他有些黯然神伤。   张叔夜曾任兰州录事参军,而他当时也在秦凤路上,尽管分属不同军州,但在秦州帅府行辕中,也见过几次,言谈甚欢,也一起喝过几次酒。之后虽无机会共事,究竟神交已久。今次他定下计策,使人联络张叔夜配合,那边也是毫不介意便答应下来。正想着等战事结束,回到东京后,两人去樊楼好好再喝一顿,没想到转眼已是天人永隔。   一念至此,种师道虽是老大年纪,早已看破生死,但还是忍不住一阵心酸:“嵇仲啊嵇仲,你都不在了,我这老不死的却还苟活着。一个个比我年轻,却一个个比我走得早,连个喝酒的伴都找不到了……”   在自己的居所,种师道轻轻摇晃着酒壶,热腾腾的酒气扑面而来。弟弟死了,儿子也早不在了,敬重的老友也战死了,一个孤老头子活到七十多岁还有什么意思。   当真是老了。   如今天下大乱,英雄人杰却层出不穷,若是再年轻一点,种师道真想与他们周旋一二,“可惜……某已经老了!”   英雄已是迟暮。   今次惨败,还是他老糊涂的缘故……   自从烽火燃起,几家都是算计来算计去,一个个都想做黄雀,但黄雀终究只有一个啊!   这两战,都是在二月十日前后,宗望和陈五两家用的战法几乎如翻版一般,说起来的确是绝妙的讽刺,就不知完颜宗望和完颜宗翰北归后,听闻如此败仗,甚至折了一个皇太弟,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又会有怎样反击。   ※※※   磁州。   日头当空而照,融化的雪水在道旁的沟壑中哗哗流淌。雪融后的官道泥泞潮湿,雪水将夯土泡的酥软,不少地方便陷了下去。路面上积着的一个个水坑,如同一个个陷阱,有的深有的浅,浅的不过没过脚背,深的,甚至能将人埋进去。   道路难行,此地又新历战火,路上少有行人。但这一日,一队人马却在破损的官道上急急赶着路。   这一队人马,约莫二三十人。多数都骑着马,持兵戴甲,看神气是一队精锐的骑兵。只在队伍中间是一辆两轮马车,不同于多见于南方、宽敞的四轮马车。这辆两轮马车后的小小的轿厢,只能供一人平躺或是两人安坐。   一名车夫挥着马鞭驱使着拉车挽马,小心的避开道上的一个个水坑。车夫身边,坐着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双眉紧锁,面色沉凝。中年人端端正正的坐着,就算马车再摇晃,也尽力保持脊背的挺直。突然,中年人感到身后有了动静,回过头去,只见一只手挑开了车帘,车帘只拉开了一条缝,里面深黑一片,看不分明。而中年人侧耳过去,不知听到了什么。   窗帘放下,中年人重新坐直了身子,对着前面提声唤道:“李成”   听到唤声,走在队伍最前的一名骑手忙回过头来,满面虬髯,身形雄壮,马后弓袋中放着一张巨弓,正是久违了的雄州都头,被姚政、徐庆领兵追杀的李成。却不知如何到了这里。   李成骑着马,小碎步的赶到马车边,在马上弯下腰来,满脸堆笑:“李相……”刚开口,看到中年人突然变得锐利起来的眼神,连忙改口,“李丈!”   李姓中年点了点头,问道:“现在到哪里了?”   李成恭恭敬敬地答道:“回李丈的话。前面就是漳河,过去了就是相州的邺镇了,不过已如今的情况,哪里也不会有活人了。”   “离相州城还有多远。”   “三十里!”抬头看看天色,又加了一句,“天黑前应该能到。”   “那就好!”李姓中年叹了一口气,又对李成道,“你去罢!”   李成没有动,反而又叫一声“李丈……”   李姓中年一皱眉,“还有什么事?”   李成身子一颤,显是对李姓中年有几分害怕,小心翼翼的道:“俺只想问问,为何前面到了磁州城,不进城反而要绕过去,却往相州来?”   李姓中年犹豫,今次能收服李成,是他最大的幸运,不然在半路上,他和他身后的那位说不定就要倒毙于途了。   对于可以说有救命之恩的李成,他还是放下身段,耐下心来解释:“相州知州韩肖胄是韩魏王之后。韩家世受国恩,四世守乡郡,天下人皆可叛,唯独韩家不会叛、不能叛。你明白了?”   “小人明白了!”   一行继续南下,寻了一条船渡过漳河。到了日落西山的时候,终于抵达相州城下。不过如今相州城,只在巳、午、未三个时辰开城,此刻已是城门紧闭。看见一行骑兵从北而来,顿时一串号角响起,城头上也多了一排弓箭。   一行人停在弓箭射程外,中年人独自下车上前,众目睽睽下,他在城门处大声放言:“吾乃大宋尚书右丞李纲,大宋天子在此,还不唤开城出迎!”   车中人也应声而出,二十岁出头,脸色苍白,身材瘦削,正是靖康皇帝赵桓!   金国对赵瑜的反击……就在这里!      第五十六章 九五(中二)      靖康元年三月十一,丁丑。   清晨。   当附近军营出操的声音传入耳中,赵瑜从睡梦中醒来。张开双眼,不是东海王宫中的青纱帐,而是张着绣金帷幕的雕花架子床。摸摸身边,床铺是空的,枕边人已经早一步起来了。   “什么时候了?!”赵瑜问着。   “禀大王,刚打过五更的鼓。”说话的不是床尾外的宫女。而是亲自捧着衣物和脸盆走进来的蔡婧和陈秀娘。两女亲自服侍着赵瑜更衣,梳洗,东海王家与平常夫妻也没有什么两样。   两女如今也是三十出头,容色可以说是美人,但已比不上旧时,也算不上绝色。赵瑜身为东海王,兵锋威震七海,自是不会没有后宫。当年李乾德的三个皇后,也有在日本皇室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美人,波斯的胡姬,高丽的贡女,就算赵瑜不张嘴,下面的人难道会不奉承?   不过赵瑜对于环绕身边的绝色,虽免不了尝尝鲜,但相处最多的,还是相互扶持着一路走来的王后和侧妃。   在蔡婧、陈秀娘两女的服侍。下换了武服,赵瑜从居所出来。三月时分,日头刚升还是有些清寒。这里本是江宁府衙,如今给赵瑜占了。知府卢襄便带着手下的官吏衙役搬到了城西的清凉寺。   江宁府衙比起在基隆的东海王。宫大小其实差不多,不过府衙之后,围墙的另一侧,却有一片面积更加广大的荒地废墟。   江宁府的府衙,本是南唐宫室。的一部分,不过并非主体,而是将皇城中的中书省等中枢殿阁改建而成。至于后面的南唐宫城的主殿和后宫,在国破时已被曹彬毁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在一百六十年的风雨里也一步步的倾颓破败下去。   破败的南唐宫室,江宁府的历代知府不会掏钱去。翻修,也不会多事到推平改建,不过好一点的木料砖石早被附近的居民给拆了去,所以在江宁城的中心区域,就有了这么一片长满了荒草野木的废墟地带,给来此凭吊的文人墨客多了一点作诗的兴致罢了。   不过等赵瑜将行宫搬进府衙后,废墟中已被清理。了一片空地出来,作为赵瑜每日活动身子的演武场。   演武场平坦宽敞,铺着夯实的红土,踏上去,不见。尘土飞扬。赵瑜从班直手里接过一杆齐眉棍,随手舞了个棒花,架势一摆,便耍了起来。风声嗖嗖,棍影重重,确有水泼不进的感觉。   虽然这时候还。没有什么太祖长拳、太祖长棍,但太祖皇帝靠着一杆五尺齐眉棍、打得四百座军州都姓赵的说法却流传甚广。赵瑜自幼习武,惯用的便是齐眉棍,一套招数也是在大宋军中流传甚广的枪棒术。   练了一阵枪棒,出了一身薄汗。旁边的侍从便道:“大王,时候差不多了。”   赵瑜一看天色,点了点头,丢下枪棒,回到内室更衣。儿子、女儿这时一个个过来请安。年长的几个,都是蔡婧和陈秀娘所生。年幼的几个孩子,赵瑜怕路上生病夭折,没敢带出来。而长女赵雯雯,也因生病留在了台湾。   赵伯安,作为赵瑜的嫡长子,领着一众弟妹在赵瑜面前叩拜请安。他从一出世,便东海国的重心所在。周岁时,能让赵瑜,也只有他这个嫡长子才有资格。等他八岁后夭折的风险渐小,便封了世子,确立了继承权。之后,赵瑜每次领军亲征,或是出外巡视,他这个世子便要在母后和宰臣们的扶持下,执政监国。   陈正汇为太子太师,赵文是太子太保,有两名重臣扶持,就算赵瑜突然不在了,赵伯安也能安安稳稳地坐上宝座——至于师傅保中的另外一个——太子太傅,工部尚书马林溪文臣中资历最老,加了。老家伙头发胡子都白了,连站着都颤颤巍巍的,偏偏就不肯致仕。每日上朝总是哼哼哈哈一番,赵瑜对他也没奈何——赵伯安的地位,就算是以赵瑜开国之君的威望和权势,都不可能在不伤国本的情况下轻易撼动。   在众子女赵瑜最看重的是长子,而最疼爱的则是长女。这也是赵瑜聪明的地方,女儿是没有继承权的,再宠爱都无所谓,但疼爱小儿子,那国家可就不稳了。   用过膳,便是早朝。   三代以降,历朝历代的朝会制度皆是上承周制,分为大朝、日朝及常朝。大朝是朝堂大典,一年一般也就三五次,如每年正旦大朝会,京中官员齐上朝,往往千人之多,不过大朝会更多的是礼仪范畴,不处理政事。而处理国家大事的是每隔数日举行的日朝,至于每日处理庶务则为常朝。   三种朝会不但举行时间和政务范围上有区别,举行地点也是不同。如大宋,大朝在大庆殿,日朝在紫宸殿,而常朝则是在垂拱殿。通常说的早朝,一般指的是日朝。在宋时,为五日一朝。   不过东海立国日短,也没有大修宫室,所以朝会都是删繁就简,因地制宜。而赵瑜作为开国之君,一向勤政,他的日朝与常朝,其实也没什么差别。都是每天清早起床,梳洗、锻炼、用餐之后,便往正殿走。到了江宁,朝会场所变成江宁府衙,也没有例外。   今天赵瑜领着世子伯安两人一起上朝,一出屏门,门外便有一个身着绿袍的年轻官员跪下叩拜。他是东海的起居郎欧阳澈。当赵瑜走出内殿后,他就会紧紧跟在赵瑜身边,朝会时则站在大殿一角。随时随地都拿着纸笔记录下赵瑜的日常行动与处理的国家大事,这是他身为史官的工作。   起居郎‘御殿则侍立,行幸则从,大朝会则与起居舍人对立于殿下螭首之侧。凡朝廷命令赦宥、礼乐法度、损益因革、赏罚劝惩、群臣进对、文武臣除授及祭祀宴享、临幸引见之事,四时气候、四方符瑞、户口增减、州县废置,皆书以授著作官。’   赵瑜虽不喜欢被人一天到晚盯着,但此是几千年来传下的规矩,也是约束帝王的手段,他也只有习惯,赵瑜带着世子、起居郎从后上殿,群臣早已罗列殿中,待赵瑜坐定。群臣三跪九叩,行礼如仪。   “平身!”赵瑜抬了抬手,今次出来甚急,没带着传声的宦官,只能自己说话:“今日上朝,诸卿可有本奏?”   “陛下,臣有本奏!”吏部侍郎朱彦出班,他是东海培养出来的人才,十分的年轻。   “说!”赵瑜很清楚朱彦要说什么。   “方今天下大乱,北虏入寇,盗贼蜂起,百姓流离。论其缘由,唯在昏君六贼。天下有罪,罪在昏君,昏君有罪,罪在六贼。今梁师成、王黼不知所终,但蔡氏、朱氏父子、童贯、李彦已在江宁。六贼不除,兆民不安,臣请陛下诏诛蔡氏、朱氏父子,及童贯、李彦二阉,并推治诸贼家族、门生、党羽,以谢天下,以慰万民!”   翰林学士李郁也道:“蔡京四次为相,残民有术,治国无方;童贯领军背盟伐辽,致使金虏入寇;朱勔祸乱江南,李彦结怨西北。愿陛下诛此四獠,还百姓一个太平!”   话刚说完,站在对面的赵武突然道:“童贯有罪,先王因其而亡,是该千刀万剐。不过背盟伐辽失败,不过是无能而已,金虏也不是他能引来的。算不得罪名。”   朱彦立刻反驳:“童贯帅师伐辽而不克,未遇金虏而先逃,以军法亦当死!”   赵武大笑道:“他那时是道君皇帝的官儿,不是东海的官。他败、他逃,与东海何干。”   在朝堂上大笑,不大不小就是个罪名。殿中的监察御史立刻出来奏道:“赵武君前失仪,当罚俸一月。”   赵武当即大叫:“俺说实话,哪儿失仪了?!”   赵瑜一瞪眼,一拍桌案,“够了,安静点!”   赵瑜发怒,一众皆是胆寒,赵武退了回去,殿中一时鸦雀无声,最后还是翰林学士李郁出来导回正题:“六贼上媚昏君,下残万民,结党营私,祸乱天下,其罪罄竹难书,罪在不赦,虽万死亦不得赎其罪。但所谓天讨不正,是为失刑。用刑唯正,须仔细审来。若不审而诛,有违朝廷法度。臣请陛下将诸贼发送有司,明正典刑!”   “李卿此言是正论。”赵瑜略一沉吟,道,“朱勔荼毒江南,罪行累累,罪证亦多。易审易结,先从他开始。交由刑部、大理寺及江宁府三堂会审。伯安……”   赵伯安走下台阶,转身跪倒:“儿臣在!”   “你去监审!”   “儿臣遵旨!”   这个结果是早已商议好的。不论是大宋还是东海,许多政策、计划往往在摆上台面之前,就已经通过各方博弈,决定了处理结果。在朝堂上提出来,不过是走个必要的流程,顺便征求一下他人的意见,以供拾遗补阙。   六贼中虽以蔡京、童贯为首,但在江南,朱勔才是最遭人恨的。朱勔主持应奉局近二十年,在江南结下的怨仇是山高海深,霸占民田,强夺人产,以征花石纲为名,大肆搜刮江南富户,又强征百姓为民伕运送花石,因此而家破人亡者难以计数,赵瑜治下的子民中,至少有三成是因为朱勔在江南的苛政而逃到台湾。   若能诛杀朱勔,赵瑜在江南当真是众望所归,地位再难撼动。而他让太子去监审,也是为了厚植人望。且朱勔久居江南,掌控应奉局,号为江南小朝廷,江南各路的州县官奔走于其门下,杀了朱勔,再追究其党羽,江南便能稳稳的控制住了。   至于其余几贼,如李彦,他主持西城括田所,在京东、京西夺了田地无数,等赵瑜的军队过了淮水,据有京东京西,便是要杀他。再如童贯,他领兵杀了赵橹,等太庙从基隆移来,才会杀他祭父。这六贼每杀一个,就能加一次威望,若是一股脑全杀了,反而浪费了。   朱勔的罪行、人证,一起都是齐的,他的命运也已经确定。三日后,朱勔父子就要身遭桀刑,被剐上千余刀。虽是有些急,但也是因为赵瑜登基之后,就要大赦天下,而朱勔父子已经下狱,也在大赦之列,所以要急着杀。至于其余几贼,并未下狱,尚未定罪,大赦也不关他们的事。   “六贼之事就这么处置!其余日后再说!”赵瑜将事情定了下来,等他处理的政事太多,没有太多时间浪费,“还有谁有本上奏?”   “臣有本!”礼部侍郎仲简应声出班,尚书卢明德回台湾镇守,如今他便是礼部第一人,“杭州余杭知县章维德,奏请上闻,近日余杭县衙大堂上庭生玉芝,一本十朵实是难得一见的祥瑞,此乃天贺陛下登位!今玉芝已与奏本一起送来;另,南剑知州汪豫奏州中铁树开花,六合知县奏江中有金龙隐现……”   “够了!”赵瑜皱起眉,“仲简,你拟文去问那几个献祥瑞的州县,他们治下,百姓丰足否?城防完固否?谳狱清明否?若百姓丰足、城防完固、谳狱清明,那就是祥瑞,至于庭生兰芝、铁树开花,政和、宣和间出现得还少吗?禹圭、九鼎一个个被献上去,如今呢?!……全让完颜吴乞买享受了!”   赵瑜一阵喝骂,仲简忙跪下请罪。一众新入东海朝中的官吏为之悚然,终于明白在道君治下能加官进爵的招数,在赵瑜这边是行不通的。   东海军四面出击,政事也是千头万绪,朝堂上要处理的公务绝不仅仅是杀个奸臣,献个祥瑞这么简单。城外流民安置的进度;各地春播进行的情况,都要一一处理。新下州县仓储不足,守臣要钱要粮;各地的盗贼也要及时派兵平定,一桩桩、一件件都要通报到。   而等到一个多时辰后,政府这边的事情了结,便轮到了枢密院出来奏事。   赵文当先出班奏道:“微臣赵文启奏陛下,昨夜金牌急脚来报,镇北将军、同知枢密院事、行旅顺总督陈五,领有功将士一百五十五人,并金国谙版勃极烈完颜斜也以下四十七人,于昨日辰时抵达秀州青龙镇,并换船西来。计算脚程,明日午前将至江宁。”   听闻陈五即将带着俘虏入京,群臣中轻轻起了一点骚动。津燕会战结束,陈五已从只在北地和东海知名的将领,成了声威传于天下的名将。一时间光芒四射,连灭国百十的赵武也要瞠乎其后。   而他俘获的完颜斜也,更是最高档次的战利品。宋辽并立百年,而金代辽兴,在宋人的眼里,金国也是与大宋平起平坐的大国。陈五能俘获金国的皇储,太宗以降,宋室无此大功。   翰林学士李郁道:“陈镇北将兵不过万余,便全歼数倍铁骑,生俘金国皇储。当此天下多难之际,大振军心民气。当宠以优礼,以赏其功,且增后人报效之心。”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赵瑜自然明白,点起武臣中的第一人:“赵文,你明日随孤去港边相迎。”   大将得胜归来,天子出迎也不为过,众臣并无异议。   “卢襄。”赵瑜又唤到江宁知府:“你去将西门之名改为凯旋门,以待我凯旋王师。日后大军凯旋,便从此门入。”   西方主兵,其实大军出征和凯旋,向来都是由西门出入。赵瑜此举,不过是为了褒奖陈五,并激励后人而已。陈五这一胜,对他来说太及时不过,东海的煌煌武功由此而彰显。胜金虏,斩奸佞,众望所归,就是这么一步步来的。   陈五之事一了。新任参谋总长朱聪便出班奏事,“虎翼第三军赵大才具本上奏,三月初一,天兵克复洪州南昌,全歼城中守敌五千余。知州郭三益畏罪自残,其下众官或降或死,已不足虑。他已留兵五百、并另招募三千人驻守本州,自领大军往攻筠州、袁州,半月之后,当有捷报。”   “好!”赵瑜拍案叫了一声,对赵文道:“给虎翼三军照例记功。命赵大才所部再接再厉,早传捷报。孤在江宁翘首以待”   其实这条捷报赵瑜昨日已经收到,现在不过是通报给众官看的。洪州是江西首府,其下南昌县即是州治,也是控制江西的重镇,南昌一下,江南西路转眼便可平定。   两浙东西二路、江南东西二路、广南东西二路,再加个福建,是为江南七路。   其中两浙东路、两浙西路以及福建路是赵瑜花了十余年时间来布置,根基深厚,人心归附。月前大军登陆后,其下州县望风而降,争先易帜。负责两浙路的虎翼一军、虎翼二军,福建路的虎翼三军、四军,如同行军游行一般轻松。而负责广南两路的宣翼第一、宣翼第二,虽然消息还没到,想来也绝对不会有问题。   至于江南东路,赵瑜现在就在路治江宁府中,其下各州,降者众多,反抗者也随即攻克,唯有最西面的江州(今江西九江)和南康军(今江西都昌、建昌)还没有消息,但赵瑜前日已经派了野战三营沿江上溯去处置,相信很快便会有捷报回来。   唯有江南西路,洪州知州兼领江南西路兵马钤辖郭三益虽无名青史,却是脾气甚硬。听说赵瑜起兵,当即封锁州城,捕杀东海商客,没收其财物,赏赐众军,誓要讨平赵瑜这个乱臣贼子。有他领头,其下各处州县虽然畏惧东海兵威,但州县中的官兵,却垂涎东海商人的财富,自发起来杀人越货。   消息传到赵瑜耳中,他便打定主意要以最快的速度杀鸡儆猴,否则其他刚刚归附的州县说不定会有变乱。而虎翼三军的进军速度让他喜出望外,眼见着江西即将平定,最为富庶的江南已稳稳的控制在手中。   再加上已经北上淮南的陆贾一部,以及控制了渤海周围、震慑河北、燕山、辽东的北方军团,赵瑜他尚未登基,却已控制了天下半壁。   不过地盘虽然占下,但扩张太速,各地并没有完全控制。赵瑜心中暗暗生忧。兵力、财力现在都靠着原来的积存支撑,虽然勉强得够,但再吞并地盘,对新占领土的控制力必然还要下降,而供给军队的物资也会捉襟见肘。   现在天下变乱,盗贼蜂起,商税因而大减,离秋收也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至少有半年时间,赵瑜的账本上会满是鲜红的数字。   ‘该稳一稳了。’他想着。      第五十七章 九五(中三)      靖康元年三月十二,戊寅。   扬子江上。   一艘修长的千料车船在宽阔的江面上疾速着,在船尾后的江水中拖出一条长长的白色尾迹。船舷两侧的十只桨轮高速旋转,节奏轻快击水声连成一片,就像是大军得胜归来的脚步声,明快而又清脆。   这就是满载着功臣与战利品,从北方千里迢迢赶回来参加东海王登基大典的战船。隔了数年,重新呼吸到南方湿润的空气,重新看到江南秀美的水光山色。远离故土,被调派到北方戍守的军官们无不兴奋异常。等到途径镇江,依例更换底舱踩踏轮桨的奴工时,一艘梭子舟载着信使登船,大王将会出城相迎的消息一下传开,那就更了不得了,船上到处都洋溢兴奋的气氛。   不过,甲板下的一间双人舱室中,却显得有些阴郁。   “大哥……还没到吗?”被岳飞扶起来喝了几口水,岳翻有气无力地问着。   北人擅马,南人擅舟,并不是空话,岳翻这个北方人上船后,几乎如受刑一般。十天的海上颠簸,让岳翻整整瘦了一圈,嘴皮起着褶子,嘴角长着燎泡,脸皮蜡黄,双颊也深深的陷着两个坑。原本精壮英挺的一个后生,现在已是憔悴不堪。倒是安之若素的岳飞,却仿佛是个特例。   “快到了,就快到了!”   岳飞安慰着弟弟,服侍他躺。下来沉沉睡去。但现在到底到了什么地方,他也是不知晓。军中自有军中的规矩,在船上,每日固定的三次上甲板望风的时间,除此以外,必须留在甲板下,防着碍事。每天只能看着日头三次,岳飞也只知道船下从滔滔海浪变成了滚滚江水。   至于从扬子江入海口的秀州(今上海、嘉兴),到上游的江宁府到底需要几天,岳飞和岳翻这两个燕赵汉子,如何会知道。在船上,两人是外系,无亲无故,岳翻还病在床上,岳飞又是个傲上而不忍下的脾气,再加上两人还因某些缘故不受待见,最后在船上连个说话的伴都没有,自然不会有人告诉他们现在到了何处。   不过岳飞在天津时,还是看过。几次天下舆图。尽管在新兵训练营中,从没学过如何使用东海制式的军用地图,可他也清楚秀州属于两浙路,江宁属于江东路,江东两浙靠在一起。想来也不会离得太远。自从秀州换船已经过了两天,论水程,从秀州到江宁总不会比往天津的海路还长,最多再一两天罢?   何况这车船好像要比海船快得多。在海上半日也。不见船在动,但在江中,就看着船哗哗的破开江水往上游走,两岸景物也嗖嗖的向后退,快得跟奔马一般。早前岳飞曾在天津看着这些车船来来往往,也知道船中是用人力踩着。不过天津的车船也只是用来巡海,三四个时辰便会换班,但两三天都用着轮桨驱船,人力的消耗也是够奢侈的。   如果用这样的船只来运兵,只需人力不缺,水路通。畅,一天就能行进两三百里,三五日就是一千里,且不受风向的阻碍。而骑兵行进‘三日五百,六日一千’已是马力的极限,再快就要做好战马大批死去的心理准备。同时以粮草消耗来说,车船更少,从战力方面讲,坐船自然也比骑马更加能保持士兵的体力。   兵贵神速,拥有车船运送兵员,江河湖泊密集的。南方,东海可以轻而易举的席卷——虽说南方山岳丘陵也不少,但只有水路通畅的地方才会有名邑重镇,先掌控了战略要地,其下州县便可徐徐图之。何况东海军上陆后还有四轮大车输送,就算全军步行,强行军时也能做到一日百里。   行军机动如风。驰电掣,战场厮杀又无可匹敌,岳飞自问若有这样一万兵在手,直捣黄龙也只是等闲。不过,如果作为敌人,碰上这样的军队,却要怎样才能应付?   岳翻静静的睡着,胸口轻轻的起伏,而岳飞捻着下颌处刚刚长出的几茎虎须,已陷入沉思之中,一时间,只有轮桨啪啪的击水声还在舱中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舱中的宁静。脚步在门外停下,重重的拍门声骤然响起。   “岳飞!”门外跟着一声虎吼。   岳翻呼吸一停,猛然惊醒。岳飞也抬起头,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两人,前面一个是一张如同喝醉酒后的红圆脸,后面一个左脸上有一条蜈蚣样的疤痕,从眉头直拖到下巴,两人面上都是不耐烦的神色,显得很急躁。   岳飞不知道两人名号,只知红脸汉子姓李,后面跟着的疤脸汉子姓周,都是校尉一级,上船后凡有事务,便是两人中的一人来通知岳飞。   “李校尉、周校尉!”岳飞叉手行礼。   红脸李校尉在门外向舱内张望了一下,看着病在床上的岳翻,眉头皱了皱,便盯回岳飞:“马上就要到江宁了。前面过镇江,岸上遣人报上信来,到了江宁府,大王会亲自出城相迎功臣。岳飞,你把军服找件好的穿上,若得过勋章也别上,打理的整齐一点。不要在大王面前丢了脸面。”   岳飞还没说话,岳翻就在里面惊喜叫道:“大王会出城相迎?!”   李校尉冷着脸,隔着岳飞对舱内道:“岳家老二,你就不用去了。你看你这病恹恹的样子,到了大王面前,没得丢了我们北方军的脸。”   “俺能走!俺精神好的很!”岳翻急急叫着,掀开被子便要下床。可他卧床已久,刚站起,便一阵头晕,将一边架子上的杯盏什物碰翻了一地。   岳飞听着身后一阵乒乓乱响,忙回头扶着甚至还站不稳的弟弟。   后面的疤脸周校尉看着不耐烦了,“老李,还多说什么,马上就要进港了,没得再耽搁!”   转头又对岳飞兄弟道:“就凭你们俩的那点功劳,能推荐入武学就不错了。想面圣,也不看看资格够不够!”那汉子冷笑着,用力拍了拍胸口,胸襟上别着的十几枚勋章一阵摇晃,叮当作响,在灯火下幽幽发光。那可是他从军七八年来,为东海出生入死的凭证。   而岳飞和岳翻两人的胸前,却是光光的一片,连枚三等忠勤勋章都没有——只要能在军中待满两年,老老实实没犯过军纪,就能拿到一枚。比资历、比功勋,没一样比得上。虽然岳飞和岳翻今次立了些功劳,但请功文书还在兵部里面打转,到了两人上船南行,也没有发来天津。   李校尉也有些不耐烦:“岳飞,能面圣也是你的运气。你家二哥尚病着,就算下去也会被拦着。你还是留你兄弟在这儿,自然会有人照顾。你自己快点收拾一下,赶快上甲板去,一辈子说不定也就这么一次。”   岳飞看了看弟弟,抬起头摇了摇:“如果下官兄弟去不了,下官也不会去的。”   “随你好了……”李校尉阴着脸,但也没在多话。舱口处已经隐隐传来入港时的号角,“某会帮你告病的。”   “不识抬举!”疤脸周校尉跟着丢下一句。   两人扬长而去,舱门在他们身后阖上,舱内的灯火也是一阵摇晃。   “大哥……”岳翻委屈得想哭。对于普通人来说,能面见天子,是一辈子的荣耀,就算到了七老八十,也是能拿够出来向孙子吹嘘的光荣。天子上应天命,牧守万民。无论天灾祥瑞,都是上天对皇帝所作所为的反应。在华夏子民的心目中,天子那就是半神的存在,士大夫们可以傲王侯,慢公卿,但在皇帝面前,也只能跪着站着。   赵瑜登基在即,已是天命在身,能得他一见,上辈子是烧了高香了。但有了机会,却又失去,岳翻哪能不失望透顶。   岳飞的脸色在摇曳的灯火下忽明忽暗。虽然被人小觑,但他也没有生气,因为李、周两校尉说的没错,他兄弟两人的确不够资格。   跟随陈五回来的众人,并不是按功劳大小为条件来挑选,而是那些官职、军衔和功绩到点了,需要去武学中走上一圈,镀一层金,出来后便要高升的人。但岳飞心知,以他的功劳,抵过旧时的欠账已是勉强,却也不知为何能入武学。何论他的弟弟岳翻,都跟在他后面沾光,竟也被推荐进了士官学校。   真要按功劳大小来计算,官道上连续四日的鏖战、凌晨时内外呼应的夹击,接下来还有长达数百里的追杀,以及最后克复名邑、俘获虏酋的壮举,无论旅顺还是天津,有资格被挑选上的,排位在岳飞之前的,三五百人还是有的。相比下来,岳飞那点可怜的斩获,如何能比得上。   岳飞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细细推想,自家上溯三代没出过一个官,自然没资格得恩荫,更与天津、旅顺的将军们毫无瓜葛,若说起在东海的门路来,也只有王贵一人。据说王贵如今是东海王身边亲信班直,侍卫头子,天天都能跟赵大王说上话,离金星也越来越近。若是为了讨王贵的好,也的确有可能让岳飞岳翻沾了光。   但岳飞知道,在天津军中,王贵的名声并不好。连带着岳飞和岳翻,一有传言说两人是王班直戚里,便被船上的其他军官给排斥了出去。   王贵当年的战功,外面传得神乎其神,但在天津、旅顺的军中却如何不知他的底细。看着一名小小的巡卒队正,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功劳,便得了大王的青眼,踩着云就飞上天了,还被吹捧成堪比关张的名将,这让北方军中深悉王贵老底的人们如何会甘心。比他能力强的,比他功劳大的,不论是天津还是旅顺,都是一抓一把!   在北方军中,王贵不过是个幸进之辈,看不起他的所在多有,而嫉妒他的运气的,更是多了去了。而似乎走了他门路的岳飞和岳翻,也一样仗着芝麻粒大的战功,将其他兄弟挤了出去。东海军的汉子都是直脾气,走门路的小人,哪会有人看得起。   岳飞苦笑摇头,这好处他当真是不想要啊!   岳翻看着岳飞笑的难看,以为岳飞是可惜了面圣的机会,劝说道:“大哥,俺有病上不得岸,但你没必要陪着俺。官家出宫来迎,这一辈子也难得一回,你还是上去罢!”   岳飞微微一笑:“东海大王迎的是破了燕山府的功臣,不是在天津城外拾麦子的军汉。日后自有让天子出迎的时候,今天就不凑那个热闹了!”   正说间,船身猛然一震,一下静了下来。听了数日的哗哗流水声,轮桨拍击声,突然间全都没了。   寂静中,一排号炮如惊雷炸开,瞬息后炮声又从云天间返回,如同虚空中亦一门门火炮在呼应。炮声隔着几层木板传入舱中,尤震得岳飞兄弟双耳嗡嗡作响。号炮一通接着一通,足足响了十八通,方才缓缓收止,但余音绕耳,恍惚间,甚至还觉得火炮仍在一声声鸣放。   鼓号紧接着震天响起,雄壮的军乐摄人心魄。鼓乐声中,夹着一阵阵极有节奏的踏步声。脚步踩着鼓点,由远及近,没有一丝杂乱。岳飞心知,那是至少千人以上的队列,正按着行进节拍正步走来。   正步声一直持续到港口边方才停下。脚步声消失,周围像是静了下来。但岳飞却隐约觉得有什么声音在响。声音隔着很远,很模糊,就像夏日雷暴,一旦雷声响成一片,传得过远,便再也听不分明。   但这声音越来越近,恍若海潮,从远到近,一波波,一浪浪的冲来,却让人立不住脚,侧耳静听,却是不知多少人在高呼着“万岁!”,东海王驾终于到了。   虽还没有称帝,但人人已将赵瑜视为天子。天子出巡,自是人人高呼万岁。   万岁声稍歇。   一个响亮的嗓门开始大吼:“献俘!”   “献俘!”又不知多少人在呼应。   岳飞还是在十二天前,听到同样的呼声。那在天津城外的竖立京观,斩杀了近千战俘,血祭亡魂的那天。那一天,天津城内城外,哭声惊天动地。天津自开埠以来,从未遭此大难,陈五、郭立斩杀两万,生俘数千,确是为天津百姓们报了仇雪了恨。   趁着冰雪解冻,天津军民一起上阵,连夜挖土堆了两座京观。兵将、战马做一堆堆了,下面是尸首,上面的则排了近两万颗首级。这是华夏几千年来的惯例,这是征服者的象征。不过,东海修建的京观尤其多。据说在交趾、在辽东、在日本、在南洋,被立起的京观林林总总有百余座之多,其下的亡魂,以百万计。   天津城西,原本就有一座。那是几年前完颜斜也来攻天津时所留下的,不过那里面埋的都是被强逼来攻城的契丹人,女真铁骑据说只有八百。而现在,那座契丹京观终于有了两个邻居作陪。两座京观在城外北十里的地方,夹着官道对峙着。尸骨重重,警告着所有谋图再犯天津的敌酋。   这才是为将者的功勋所在,守则保境安民,攻则直捣敌穴。若能远涉万里,封狼居胥,岳飞自问,也不会再有什么追求了。   一阵呼声,惊醒了神思恍惚的岳飞。   万岁声此时再次响起,仿佛退潮,一波波、一浪浪的缓缓远去,如同来时翻版,却颠倒了过来。继而是鼓乐伴着正步,也渐渐消失在远方。   港口中重新喧闹起来,心知献俘、受功仪式已经结束,岳飞恍然若失,毕竟还是他刚刚二十出头的青年,无法真的做到宠辱不惊。岳翻更是沉默,仰躺在床上,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   这时又响起了敲门声,水手们一个舱一个舱的叫着门。岳飞扶着岳翻开了门,一切仪式都结束,也可以上甲板透透气了。   其实在这条船上,因病不能上岸的也不独岳翻一个,还有七八个北地汉子也是一样水土不服病得不清,有一个还是骁骑营的副指挥使,亲手斩获了一名猛安千夫长的猛将,但照样被留在船上。等到连声价的万岁声从港边往城里传去,他们才被从舱室中放了出来。   凯旋式是为了夸功耀武,是让百姓们看着一群斩将夺旗的壮士,而不是一群歪歪倒倒的痨病鬼。一个个五劳七伤的走下船,到了东海王面前,话没两句就昏过去,这是夸功耀武呢,还是让人笑?   这道理谁都明白,但被留在船上众人又有哪个甘心。各个哭丧着脸,摇摇晃晃地走上了甲板,脖子伸得老长,远远向城门内望去。   一名军官突然从城内骑马出来,在码头上跳下马,急匆匆的上了船。他身穿宝蓝色军袍、下摆用金线绣着海浪,左臂袖章上也描着‘班直’二字,却是东海王身边班直侍卫。   那班直走上甲板,对着有些茫然众人径自道:“大王口谕,众人听宣!”   众人先是一愣,很快就有人反应过来,一个拉着一个,连着水手一起,跪满了甲板。   “大王口谕:诸卿因病难行,孤心中不安。待五日后,诸卿病愈,可另行安排觐见。望诸卿好生休养,勿负孤望。”   “当真!”岳翻一下跳起,惊喜大叫。   那个班直看起来脾气甚好,也不怪岳翻失礼,哈哈一笑:“大王口谕,谁敢作伪?!”   岳飞忙拉住岳翻再次跪下,平静无波的脸上也有了几分喜色,而众官更是喜笑颜开。一拜、再拜,万岁的呼声也再次在甲板上响起。      第五十八章 九五(下一)      新月初上,喧闹了一日的江宁府城终于安静下来。   江宁府衙数日前颁下法令,每日一更…暮鼓敲响,到次日五更…晨钟奏鸣,整整四个时辰,除了求医、生育和殡葬外,市民一概不许夜出家门。这本是从三代时便流传下来的法度,但在夜生活丰富的宋时已然废弛良久。不过由于赵瑜登基在即,为防意外,城中便开始实行了宵禁。   宵禁时,城中的主要街道都用栅栏封住,各个十字路口也安排下衙役、弓手。无故夜出之人被抓到后,便当先敲上十五板,然后再拖进狱中锁起,等到次日天明,受过一番审问,还得亲邻具结作保,才能被开释出狱。   虽然这让江宁城已经习惯了夜游的市民们感到不便,不过窃盗和赌博却因此而大大减少。由于赵文还调派了宪卫司下辖的宪兵们巡逻城中,市井也一起安靖了许多。   暮鼓敲响后的城市,现在就只能听见风声在呼啸。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   城南的一处驿馆中,有一人在灯下长吁短叹。春来气候多变,这两日,城中劲吹西北风,到了夜间,使用多年的驿馆的客房房门便被西风吹的哗哗作响,房中的一盏油灯也是时暗时明。   “故京回首三千里,目断江南孤雁飞。”   那人长叹着,将笔管放下,一首思乡之辞就在纸上墨迹淋漓。且不论诗句如何,单看那俊秀飘逸的书法,已是一副难得的神品。   陋室之中,还立着一名老仆。老仆满脸皱纹,却一点胡须也无,乍看上去,分不清男女。老仆看着那人容色惨淡,双眼垂泪,不禁上前劝道:“上皇,还是早点安歇罢!”   能被唤作上皇的,天下也只有一。人。自从去岁腊月从东京城中出逃后,到如今不过过了区区数月,但在赵佶身上,时光却像走过了十年。五十出头的道君上皇,如今须发皆白,老态毕露。听见老内侍的规劝,便颤巍巍的站起,被扶着一步步的挪到了床榻边。   脱了外袍,赵佶躺上了床榻,下。面垫的褥子薄薄的几乎就只有两层布,而盖得被子,刚刚展开,一股霉味便扑鼻而来。服侍着赵佶睡下,老内侍轻轻吹灭了油灯。灯火一闪便灭,那股子浓厚呛人的烟味,更比不上延福宫中竟夜燃烧的龙涎香宝烛。   “那个逆贼!”赵佶入梦前,嘴里还不住骂着。但声音细。如蚊蚋,深深藏在喉间,全然不敢稍大一点。   当初在镇江时,赵瑜对赵佶尚是以礼相待。不过等。到赵佶私下封官许愿、收买守卫之事事发,又查得上皇身边的几个亲信宦官用巫魇之术诅咒东海王一家,终于彻底惹怒了赵瑜。   在赵瑜的命令下,先当着赵佶一家的面,将施用。巫魇术的几名内侍,连着诅咒用的小草人一齐一把火全数活活烧死。又将赵佶和他的嫔妃子女隔离,只放了一名老迈不堪的宦官去服侍。   等到了江宁,东。海国的衙门一起从基隆搬了过来,空余的屋舍寺院不敷使用,道君上皇的寝宫就几经搬迁。先从城西的神霄宫搬到城东的毗卢寺,又从毗卢寺搬到了秦淮河畔的一处空着的河房中,可没过几日,宪卫司衙门看中了那处交通便利,便向上打了个报告,又将道君上皇赶了出来,迁到了如今的驿馆中。   虽然居住条件每况愈下,但道君上皇周围的看守却不见减少。一队班直镇守驿馆之内,一个都的近卫军则守住外围,比起汴梁城的大内皇宫还要森严几分。   赵佶不知他那个便宜侄儿究竟将会如何处置与他。但从赵瑜使人给他看的几条汴京消息,赵佶得知了尚留在东京城内的嫔妃子女们的遭遇。不论信与不信,他却得担心赵瑜如法施为。   “那个逆贼!”一点浊泪从眼角滑下,汴梁城的软红十丈,如今也只能在睡梦中追寻。   “上皇……上皇!”听着赵佶的呼吸声渐渐平稳,老内侍却突然出声叫了两声。见赵佶沉沉睡着,老家伙的脸上露出一丝奸猾的笑容。走到书桌边,轻轻将刚刚收起的那张诗文抽出,然后就悄无声息闪出门去。   就在门外不远,另一处客房中灯火仍明。老内侍在院中班直的盯视下,小碎步的跑进那间客房。客房内,一名东海军官肃然正坐,手中还拿着一本兵书翻看。在灯光下,军官胸口处还有两点银光闪烁。   听见门口动静,那名校尉放下手中兵书,抬起头来沉声问着:“终于睡了?”   “启禀校尉,刚刚睡下。”老内侍满脸堆笑,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挤得像一朵菊花。   “那是什么?”校尉眼光一转,落到了老内侍手中的纸卷。   “回校尉的话,这是那昏君方才所写的反诗。”老内侍说着,双手恭恭敬敬的将赵佶刚刚做的那首七绝呈了上去,※※※   深夜。   月上中天。   赵瑜从宫宴上出来。依礼制酒过三巡之后,就没有必要再在坐下去。有他这个大王镇着,为北地功臣们庆功的宴席上的气氛就如冰窖一般,谁也喝不开心。赵瑜举杯,所有人跟着举杯,赵瑜动筷子,所有人跟着动筷子。一个个亦步亦趋,如同他的傀儡。   赵瑜倒很奇怪,他的那位便宜阿叔,是怎么让宫宴上的臣僚们玩得那般尽兴?蔡攸能脱光衣服穿着犊鼻内裤跳舞,王黼还在伴着奏,唱着猥亵下流的黄段子。这么高的格调,就算普通人的宴席上也不多见。   陈五也跟了过来。他的情况也跟赵瑜一样尴尬。陈五在旅顺也是铁面无私,军纪森严著称,他不用板着脸,就能让一个都指挥使筛糠般的抖着。旅顺军中还流传着不少关于陈五治兵的笑话,赵瑜颇听说几个。   比如陈五出外夜巡,模模糊糊的发现营地外的树林里有个士兵夜不归营,陈督帅一番训斥后,命他第二天去宪卫司报到。第二天清早,就看见一头几千斤重黑熊一摇一摆到了宪卫司衙门口去领军棍什么的。   除了黑熊的段子外,还有主角换成老虎的,豹子的。虽然都是无稽的笑话,但陈五治军之严可见一斑。   君臣两人一前一后走进西院的书房中,国相陈正汇这时却还书房守着。依宋制,宰臣值日依例该是在政事堂中,不过江宁宫室未起,东海的衙门一个个把城里的寺观都占了,将和尚道士赶得满城乱跑。不过中枢的政事堂和枢密院不能离赵瑜的行宫太远,附近也没有更好的地方,只能暂且大家挤一挤,权变一下。   赵瑜酒量不算大,方才多喝了两杯,面皮便开始泛红。坐到位子上,先拿起摆在最上面的飞鱼卫密折。看了两眼,就笑了起来,借着酒劲对陈正汇道:“‘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论文字比‘小楼昨夜又东风’差了不少,不过怨气倒不输。孤那位族叔看来怨言颇多啊。”   作为士大夫,身为宰辅,陈正汇对于飞鱼卫这种把目标放在家国内部的情报机关有着天然的反感,就如大宋的宰辅们厌恶皇城司和行人司一般。他直接低头回了八个字:“牢骚琐语,不足为虑。”   在宰相那里讨了个没趣,赵瑜转过来对陈五笑道:“五哥,你说说。等几天后,孤身登大宝后,给上皇封个什么爵比较好?陇西公还是违命侯?”   陈五张张嘴,不知该说什么。陈正汇在一旁却突然冷冷插话:“牵机药最好!”   南唐后主李煜降宋后,先被封为违命侯,继而被封陇西公。而他之死,相传便是因一句‘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而亡于御赐的牵机药。陈正汇这么说当然不是建议,而是讽刺。   赵瑜给陈正汇冲得一咳嗽,干笑了两声:“孤不是赵光义,帐下也无贾德玄,金创药多的是,却无牵机药卖!”   贾德玄太祖时为医官正,其人精于用毒,向与赵光义交好,据传在烛影斧声的那一夜,他十分的活跃。当内侍都知王继隆违了孝章宋后的懿旨,不去找秦王赵德芳入宫即位,反而去找赵光义之前,贾德玄就已经坐在赵光义的府邸门前等消息了。   宋太宗收藏药方数千,毒药无算,最后传到了如今的道君上皇这里,才想起帮他销毁。但南唐降王李煜、吴越降王钱弘俶,皆在生日时暴毙,传闻都死于牵机药,至于谁下的毒,天下人都知道。   这等宫闱秘史,在大宋流传甚广,就连司马光也不免卖弄些八卦。但赵瑜的宰相,却不是爱扯八卦的性格。   只见他脸色一板,走到赵瑜正面,一撩袍服,跪倒在地。砰砰磕了几下,抬起头来,额头上已经见红。   赵瑜一惊,浑身的酒意都给吓醒了,连忙上前要扶他:“先生,你这是为何?!孤方才也只是玩笑罢了!”   陈正汇不理会赵瑜的搀扶,硬挺挺的跪着,言辞恳切的谏道:“微臣至此,不为上皇,只为陛下!天子金口玉言,言出法随,又有谁能轻忽视之,当玩笑看待?大王今日的话若传出去,上皇也只有自尽一途。天下人见识不明,当谓大王不能容人,岂知本为戏语?如此,恐伤大王盛德,有失士民之望!”   “孤知道了,先生还是起来说话!”   赵瑜在劝,陈正汇却还是硬跪着:“上皇惑于奸臣,聚敛无算,又好大喜功,以致生民涂炭,本当一死赎国。唯其享国已久,大王亦曾臣事之。今虽去国,但君臣之分毕竟有过。若亡于大王之手,臣恐后世有新莽之讥!”   “罢!罢!孤是怕了你了!”赵瑜摇头苦笑,王莽都出来了,他可从来没打算杀了道君上皇,留着他日后还可以让他与完颜吴起买一起打打马球。何况王莽是篡位,他可是堂堂正正打天下,自信心截然不同,“方才那是酒后浑话,先生、五哥你们就当没听到好了。”   陈正汇再拜起身。陈五却没说话,一双眼睛斜睨着赵瑜身侧。   回头顺着陈五的目光望去,赵瑜眼睛一下眯了起来,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心里却着实吓了一跳。起居郎欧阳澈就如同幽灵似的,直直的站在墙角处,赵瑜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从主殿中跟出来的。   起居郎的工作就是紧紧跟着皇帝,记录下他的一举一动,以供日后修订帝王实录和国史之用。欧阳澈双手合在一起,用袖子掩着,袖口一阵阵的晃动,显是在忙着记录。作为跟在赵瑜身边的第一任起居郎,他当真是敬业的很。   赵瑜心中叫苦,方才的那一番话,欧阳澈肯定记录了下来。虽然这里算是御书房,但还属于外廷,起居郎出现在这里也不奇怪。上朝时,起居郎必须站在殿角记录,不过到了御书房这等私密殿阁,那起居郎则是可在可不在,毕竟有些谋划不仅不能外传,甚至不能有文字流于后世。不过,宫宴也属于朝堂政事的一部分,欧阳澈得跟着,但赵瑜出来后,是应该命他回去的。只是赵瑜醉酒,却忘了这件事。   书房中的空气如同被冻结了一般,仿佛降入了冰点。方才那一段,对赵瑜来说,可是酒后失德的行为,传到后世,确不会有什么好话。   赵瑜眯着眼狠狠盯住起居郎,但欧阳澈头微微垂下,谨遵臣礼,不与君上对视。但身子却是站得笔直,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陈正汇是当事人,却也不敢多说。   赵瑜瞪了他一阵,最后神色放松下来,一叹气,摆摆手:“罢了。孤终不能学唐太宗。你该怎么记就怎么记罢!”   陈正汇、欧阳澈身子一震,满脸的感动,恭恭敬敬的拜倒在地,衷心赞道:“陛下圣明!”   若论三代礼制,史书并不是给人看的,而是献给上天,奉于宗庙的。等到孔子衍春秋,太史公著史记,史书才渐渐脱离了祭祀用途。但记录皇帝日常的起居注,皇帝本人还是没有资格翻看。不过到了唐太宗登位,由于其弑兄弑弟,凌逼君父,得国不正。为塞住后人悠悠之口,故而强行翻看起居注,并大加删改。   对于唐太宗,虽然史书中大加吹捧,赵瑜却不是太看得上眼。不过说实话,赵瑜倒真觉得他有几分亲切。李世民做过的事,赵瑜也不是没计划过,只不过事情的发展出乎预料,让赵瑜坐享其成,不至于沦为弑亲之人。   至于李世民删改起居注,赵瑜倒也觉得没什么,史料是要为政治目的服务的。在史料中挑挑拣拣的事,汉司马干过,宋司马也干过,再往前,孔夫子笔削春秋,也是一样拿手。皇帝做一做其实也不打紧,总不能和尚摸得,道士却摸不得!   不过今天的事,却没必要强令删去。赵瑜刚才惊了一下,但细细一想,从另一个角度去理解,这也是明君诤臣的一段佳话,根本没必要抹去,留着也是件好事,自是要大方一点。   闹了一通,赵瑜的酒也彻底醒了。挥挥手让欧阳澈站回到墙角处。下面的事让他记录下来也无妨。   赐了陈正汇和陈五两人坐下,唤了门外的侍卫送来三碗参汤来醒酒,喝了两口,赵瑜放下碗道,“五哥!这几年你在北方却是辛苦了!”   陈五忙忙站起,恭声谢道:“为陛下戍边,份所应当,不敢称苦。”   自到了江宁,称赵瑜大王的少了,叫陛下的多了。连陈五也开始改口,赵瑜也渐渐听得习惯了。   “罢了,罢了。”赵瑜笑着,“多年兄弟,不必讲这些俗礼!没有五哥,还有下面的将士们奋勇杀贼,孤也打不下这么大的基业,父祖之仇也不知道何时能报!”   陈五哪敢当真,腰又弯下一点,口气更加谦卑:“陛下雄姿英发,天眷在身。上承太祖先王之德,下收士夫万民之心,纵无臣,亦可得天下,岂是臣的功劳。”   赵瑜摇摇头,陈五的回话真是耳熟。每每夸奖人,下面的就这么回上一段,虽然听得很舒服,但老是一个差不多的段子,终究也会腻味啊!   “五哥过谦了。以少敌多,千里擒贼,上古名将亦不外如是。日后领军直捣黄龙府,其功岂在卫霍之亚。”   “那也是蒙陛下不弃,擢臣于草莽之故!”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赵瑜听得有些烦了,示意陈五重新坐下,道:“五哥你今次的功劳,再谦虚也小不了。有功即赏,也是理所当然。不过记功论赏的事归兵部管,还有枢密院在监督,孤就不插手了,若是他们处断不公,你到时再上奏于孤便是。”   陈五点点头:“微臣明白!”   “记功之事且放在一边。”赵瑜拿起参汤呷了一口,突然问道,“五哥,孤很早就想问了,你这名号中的‘五’字应该不是行辈罢?”   陈五先是一愣,不知为何赵瑜提及此事,却又很快低下头去,藏起脸上的表情,慢慢回道:“臣自幼在陛下母家奔走,连姓都不是自己的,何论名字。不过陈五之名用了几十年,也用得惯了。”   在世人的认知中,东海三帅皆是赵瑜的戚里。征东将军、枢相赵文,及镇南将军、南帅赵武兄弟俩皆是宗室,而镇北将军、北帅陈五则是外戚。不过实际上,赵瑜和陈五在亲缘上,并无任何瓜葛。   赵瑜是庶出,而陈五本是赵瑜嫡母陪嫁来的小厮,陈五之名,就跟张来福、李富贵一样,是主人家给起得名字。论身份地位,那是贱役奴籍,哪能称得上是赵瑜外戚。不过等衢山成军后,陈五渐居高位,这件事已经很少有人再提。再后来东海立国,虽然陈家名义上是赵瑜的母舅家,但实际上却并无来往,而陈五其时却已是东海王的亲信大将。那时,便是陈家反过来求着陈五归宗,认下这门亲。   这件事,如今只有些衢山出身的老臣和陈家一些人知晓,且碍于陈五的威名地位,也没人敢乱传。这个屋子里,莫说投奔东海没几年的欧阳澈,就连从衢山开始就一直参赞国事的陈正汇都仅是模模糊糊听说了一点。陈五的身世来历,除了陈五本人,也只有明知故问的赵瑜最为了解。   “五哥你用的惯不惯是一桩事,但合不合朝廷体面那是另一桩事。”看着陈五身上遮掩不住的阴郁,赵瑜微微一笑,“孤麾下大将,再过几日,便是大宋的骠骑大将军了。总不能没个正式的名号!”   “陛下!?”陈五一听,猛地抬头。事出意外,他脸上是又惊又喜。   赵瑜比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继续说着:“依孤所立军制,军中合有大将军三人、正号将军十六人。但如今正号将军只有七人,而大将军至今孤一个也没封过。这一是孤珍惜名爵,不愿如道君上皇那般滥封。二来,也是让五哥你们几个有进步的余地,不要等到孤称帝后封无可封。   如今孤称帝在即,这大将军之位也没必要再虚悬。开国之功,自当酬以殊赏。五哥你们三人晋衔的诏书孤已命人草拟,赵文为辅国大将军,赵武为威远大将军,而五哥你便是孤的骠骑大将军!”   陈五心情激荡,抬手擦了擦脸,眼泪几乎就要流出来了。辅国、威远两名号的渊源姑且不论,骠骑大将军可是传承自封狼居胥的汉代名将霍去病!   他远离故土,抛妻弃子,去戍守辽南,为的是什么。是为了封妻荫子!是为了留名青史!而今天,这梦想就出现在他面前。早年连睡梦中都不敢想象的荣耀和辉煌,跟着赵瑜,却是一步步的变成了现实。   陈五最早的愿望,不过是一妻一妾,五六个儿女再加上几百亩田地。而如今那班领着中郎将衔、在台湾、琉球养老的老家伙们,和几个就圈养在旅顺的降将,他们的各种享受,已经远远超过陈五当初的理想。陈五只要愿意,过着比他们奢侈百倍的生活也容易得很。但这些享受都比不上一个留名史册的光荣。书读得越多,陈五越是明白,醇酒美人又哪及泽被后世,受千万人的敬仰。   他诚心诚意的跪拜下来:“微臣谢陛下隆恩!”声音中竟有几丝哽咽。   “好了。起来罢!”赵瑜扶起陈五,大笑着,“说什么恩典?!骠骑大将军也只有远飙千里,生俘虏酋的五哥才配做。”   扶着犹在激动中的陈五站起,赵瑜又道:“当年狄武襄起于行伍之间,积功累迁为枢密使。不过他身为宰臣,脸上的金印犹在。仁宗皇帝让他去了金印,可他却说‘陛下从功擢臣,不问门第,臣所以有今日,由此涅尔,臣愿留以劝军中,不敢奉召。’。五哥起于行伍,今为大将,也是如狄武襄一般,不如就在名号前面加两笔,改为‘伍’罢。也让下面的兵将们知道,在我军中,就算出身卒伍,凌烟阁同样可期。”赵瑜再一笑,“这名号,跟五哥的旧号同音,倒也不愁不习惯。”   这名字算不上好,赵瑜本就不是擅长起名的人,只是解释倒有点道理。不过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赐名再差,也得诚心致谢。刚刚易名陈伍的大将再次起身跪拜:“陈伍谢陛下赐名。”   陈正汇也在旁笑道:“臣为陛下贺,臣为骠骑大将军贺!”   说了阵闲话,三人重新落座。待陈伍心情平定,赵瑜又细细问起北方的局势。陈伍刚是北地回来,他回返前,宗望宗翰早过了黄河,陈伍手上有第一手的资料。而作为统管一地的大将,他对情报的理解和分析角度,比起职方司来,更有参考价值。   “宗望、宗翰大败种师道是在二月初十,而他们全师渡河,则是在二月十五日,也正巧是微臣率军从燕山府回军的时候。”   陈五正在说,赵瑜突然问道:“在军报中,五哥已将金虏来袭时燕山府中被俘的大小官员救了不少回来,其中还有都转运使吕颐浩,为何今次没有带回南下?”   “当初郭药师献了燕山府,燕山路宣抚使蔡靖和都转运使吕颐浩以下大小百余官吏都被生擒。后蔡靖率众投降金人,而吕颐浩始终未屈。今次微臣破燕,来去仓促,城中官吏也无法一一分辨,便一齐杀了,而后方知蔡靖也在其列。至于吕颐浩,他当时和几名不肯降的官吏被下在狱中,便被臣救出带回天津。不过在狱中,吕颐浩染了疾疫,如今卧床不起,遂留他在天津城养病。”   赵瑜依稀记得吕颐浩日后会是赵构的宰相,貌似还与秦桧斗得你死我活。能跟秦桧那权相一较高下,能力想必不差,再加上在金营中宁死不降,气节也是有的。如此人物能招揽帐下,也是一桩美事。   从吕颐浩联想到秦桧,也不知这名遗臭万年的奸臣如今是不是照历史给金人捉了去。不过就算他被放回来,也没机会再害岳飞了。赵瑜可是彻头彻尾的种族主义者,对汉奸深恶痛绝,从来都是杀之而后快。像陈伍在燕京,一股脑将所有投金的宋官全杀了,陈正汇有些不忍,赵瑜却只会拍手叫好。   说到岳飞,赵瑜却忍不住要微笑。岳鄂王兜兜转转,终于还是回到了他的麾下。即是如此,他的谥号日后就不会再是武穆了。能收服这名留名千古的汉家名将,赵瑜甚至觉得他不枉来此一遭。   早在军报中,看到跟着陈伍一起回来的军官名单里有岳飞的名字,赵瑜就一直在期待。今天献俘时,赵瑜的双眼一直在陈伍身后的众人中打着转。不过左看右看,也不见心目中拥有独一无二气度的岳鹏举。   不过回宫时听王贵说,岳飞并不在那里面。再一问,方知是水土不服报了病。他当即便派人回船上传话。回宫之后,又立刻遣了医师过去给没能参加大典的病号们诊治,只希望岳飞不会有什么意外。   不知过了多久,心神重新回到书房内,见陈正汇和陈伍都在看着他,赵瑜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五哥你继续说金人的事。”   “宗望、宗翰渡河回师,一路北行,三天后才进了邢州地界。不过应该就是在那天,他们收到了我军破燕的消息。而后金虏留下两万守着财货俘虏,其余则全速北进,四天总共行进了七百里,抵达燕山府。也就是在二月廿二。   他们到了燕京后,待了三天,等后军抵达后,宗望和宗翰两军便分道扬镳。完颜宗翰过紫荆关回镇大同。而宗望没有往他的守地平州来,却反走古北口,向北翻过燕山,往中京道去了。微臣收到的情报就到此为止,接下来,微臣就已经上船南来了。”   赵瑜点了点头,陈伍说的这一通情报,他已经收到,但他想听听陈伍的分析,“宗翰、宗望放弃了燕京,宗望甚至连平州都放弃了,而改回中京道。五哥,你有什么看法?”   陈伍毫不犹豫的答道:“女真人要放弃幽燕一地了。他们的目标,日后可能会是关中。”   “吴乞买会同意吗?”宗望和宗翰做决定时,吴乞买的命令不可能到,甚至上京很可能还没有收到完颜斜也被俘的消息。   陈伍解释道:“女真刚刚开化不到十年,任何决策至今仍是勃极烈们合议,吴乞买仅仅是名义上的皇帝。听说前段时间,吴乞买多用了一点公库中的财物,便被几个勃极烈拉下来打了一顿板子。”   “竟然还有这等事?”赵瑜骇极而笑,陈正汇也是惊诧莫名。   陈伍肯定道,“应该不会有假。在金国,宗望和宗翰都是勃极烈,一旦两人做了决定,吴乞买的想法并不重要。同时只要有旅顺和天津在,女真人也不敢再南下幽燕。就算占了燕山府,只需天津、旅顺出兵向北,攻打辽阳,吴乞买也得乖乖将兵收回去。”   渤海是东海水师的天下,两军只要出海向北,根本不用担心敌军阻挡、粮道被断。溯辽河而上,三五日间就能抵达辽阳城下。   赵瑜相信陈伍的判断,这也与参谋部中一部分参谋们的判读暗合。他沉吟起来,“女真人既然要放弃幽燕,燕山府如今便已是无主之地。燕地汉人四成投了我,四成死于兵灾,剩下的都投了常胜军,甚至连人都没有。”   “种师道的三千精骑在黄河北岸将常胜军打得全军覆没,连郭药师也一起被砍了。燕山府也被微臣烧了,如今也就是易州、涿州还有点常胜军的余孽在。”   赵瑜点着头,道:“虽然燕山府城烧了有些可惜,但白纸上才好作画。重建燕京,让一部分燕地汉人回归故土,也是一桩美事。”   陈正汇脸色微微一沉:“陛下,国库可没那么多钱可以浪费。”   “这是当然。重修燕京也是日后的事了。”赵瑜笑道,“不过重建燕京也是势在必行,顺天府毕竟是孤日后的北京。”   还没听说另设五京之事,从陈正汇那里得到解释后,陈伍不解的问道:“比起燕山府,天津岂不更好。”   “山有燕山、太行,水有桑干、高粱,论地理燕山府更胜天津。且天津船只可从桑干河直趋燕山府,而河北平原更是一望千里,交通也是极为便利。”解释了两句,赵瑜又对陈正汇道:“陈先生。虽然孤如今驻跸江宁,等孤登基后,江宁便要改名建邺,升为南京。不过历朝历代,建都南京者甚众,可国祚从来没有一家超过百年。此地虽有王气,却淡薄得紧。”   陈正汇皱着眉,揣摩着赵瑜的话,突然惊得站起:“陛下不欲还都东京?!”   陈伍也是闻之一惊。难道赵瑜竟要放弃东京开封府,迁都燕山?!   “那当然!”赵瑜的笑容有些随性,像在开玩笑。但在熟悉赵瑜性格的陈正汇和陈伍眼里,那是斩钉截铁、不容反驳的表情。   “陛下!汴梁富丽甲于天下,人口有百万之众。天下有何城可比?!”陈正汇还尽力劝说。   赵瑜当然知道东京城是个好地方,但他更清楚汴京的发展已然到了极限:“那地方可以吗?每年为了六百万石纲运,要在汴河上浪费多少财税?光是为了疏通汴河,就要常年在河边维持上万厢军。还有沿途州县的百姓,更是被纲运差役折磨了百多年。太祖皇帝一直都想迁都洛阳,可惜被赵炅阻挠,未能成行。   那花石纲,不过是运些草木石块,却闹得天下生变。朱勔祸乱江南是一因,但汴河不畅也是其中一因。汴河通行极限是七百料,而海上,就算是三五万料的巨舟,只要想造,就能造得出来。   当初那块拆水门、断桥梁、凿城垣的神运昭功石,若是走海路,再大几倍也能一船运走。交通不畅,如何能做得了国都!?”   见陈正汇还想争辩,赵瑜又道:“敢问先生。孤的根本在哪里?……是在海啊!没有海上交通,孤的大军不过是群离水之鱼,至今为止,一切战略都离不开海运。水路不畅的城市,孤绝不会视之为国都!”   “但宗庙、宣祖、太祖之陵……”   陈正汇还想做最后的挣扎,但赵瑜却一口打断:“宗庙可以迁。宣祖(赵匡胤之父赵弘殷)永安陵,太祖永昌陵遣人四时祭拜也就是了。”   陈正汇沉默了下去。其实以陈正汇之智,这个道理他只要仔细想想,就不可能不明白。只不过汴京在大宋的地位,让他陷入了思维的定势。毕竟与富丽繁华的汴京城相比,大宋的其他城市都跟农村没两样。如是在别的朝代,若没有当上宰辅、衣着金紫的希望,那些低品的京官便都会想着外放州县,去捞点油水养家。但在大宋,外地的州县官们,却都是哭着喊着要回汴京。   赵瑜其实也有些憧憬汴京的繁华,到了这个时代,他还没有见识过一次。但这些年来,他翻看了大量关于汴京的资料和情报,从汴京而来的臣子们嘴里,也听到了许多。对于那个宛若天堂般的城市,他已经神往了许久。   不过赵瑜不是隋炀帝,觉得扬州好,就能不顾国家根基将东都搬到扬州。中原一带,旧朝势力盘根错节,纵然是被女真烧杀抢掠了一番,但人却大部还在。他们是赵光义一脉持国百年的直接受益者,赵瑜若建都于此,朝廷政令必然推行不畅。就算没有水路交通的原因在,赵瑜也都不会选择还都东京。   不过大宋疆域虽然南北东西皆广达万里,但适宜建都的城市却仍只有那么几个。   洛阳乃大宋西京,旧朝勋贵多如牛毛,自然不在考虑之中,赵瑜甚至将其踢出了五京的行列;关中破败,离海比之开封、洛阳更远,长安亦是排除在外;金陵六朝古都,但立都于此者往往数十年即败亡,风水不好,也是出局;想来想去,也只有燕京了。   宋人不知,但赵瑜心里是清楚的,自西元一千年后,中华大地的政治中心就逐渐转移到这个城市,直到西元两千年,整整一千年中,燕京——也就是日后的北京——不是一国之都的年月加起来不到百年,立都于此者往往国祚甚长,这有政治文化方面的因素,但更多的恐怕也是气运如此。   而且此时的燕京,曾经肆意横行的契丹贵族们早已被历年的战火清理得一干二净,渤海、库莫奚等异族活下来的极少,一点残余不是投靠女真,就是对赵瑜派在天津的官吏俯首帖耳。而幽燕汉人们更是对赵瑜感恩戴德。只要能控制住整个燕云大地,赵瑜的政令便能通达无阻。   且不论赵瑜定都于何处,必然会有大量的东海富户一起迁来,以及数以万计的臣僚、士兵家眷要安置,这是他的根基,不可能留在台湾。而除了燕京,赵瑜想不到还有哪个地方能有那么大片的无主之地,供他分派!   虽然现今还在江宁城中,但赵瑜早己确定,今后的大宋国都就是燕京!      第五十九章 九五(下二)      靖康元年三月十四,庚辰。   相州。   昼锦堂。   这座象征着‘两朝顾命,定策元勋’韩琦韩魏王辉煌一生的建筑,就矗立在相州府衙东侧。煌煌建筑中,楼阁园林错落。与座座精致典雅的殿阁相比,一旁的相州府衙如同陪衬。而昼锦堂的大殿,更是规模宏大,建筑奢华。   大殿之侧,当年韩琦亲手种下三株老槐下,一块高八尺、宽半丈的石碑,便是名传天下的三绝碑。这块由欧阳修撰文,蔡襄书就,邵必题额的记碑,记述了韩魏王生平事迹,不论文字还是书法,皆是当世之选。天下文人求一碑拓已是难得,能被请进堂中得以亲眼观摩,更是毕生的荣幸。   但种师道却对丹朱涂就、笔走龙蛇的‘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注1)’视而不见,勉力拖着因风湿而隐隐作痛的双腿,以尽可能快的速度走进这座覆盖着绿色琉璃瓦的建筑中。   昼锦堂大殿中,李成带着几个亲信穿着一身鱼鳞铠,扶刀而立。几人面容肃然,目不斜视,气度远胜往日。   一个月前尚被天津遣将追杀的逃犯,如今却是时来运转,靠着护卫赵桓一路南下的功劳,已经身入横班,赐了金鱼袋。论官阶是堂堂正六品的右武大夫,论差遣竟领了御龙弓箭直的指挥使,甚至还有了一个鄢陵县开国子,食邑一千五百户,实封两百户的爵位。在护卫大宋皇室的诸班殿直寥落星散的现在,他便是赵桓最亲信的侍卫官。   不过见到种师道走进了来,李成却急忙跪倒,面对新任枢密使的老种相公,他不敢有半点简傲,“末将李成,拜见枢相。”   “跪什么跪,还不向官家禀报,种师。道来了。”种师道摇头。这李成,出身草莽,一点规矩都不懂。天子亲卫在值守之时,哪能随便跪人。   李成应了,忙忙的进了西厢房,转眼便出来,恭恭敬敬的将种师道请进了房中。   西厢房内,两人一坐一立,赵桓和李纲正等着种师。道前来。反倒是昼锦堂的主人,韩肖胄不见踪影。   前日,靖康皇帝赵桓在相州城下展示了自己的身。份。守卫北门的士兵便忙请来了韩肖胄和种师道,众目睽睽之下,韩肖胄也无如奈何。只得开门面圣,请君入城。韩家在府城内的这座私宅,便成了赵桓的行宫。   这种情况下,韩肖胄纵是一心想归顺赵瑜,却也。不敢再打着易帜的主意。在赵桓被金人掳走时,他降赵瑜,没人能说他不忠。但若是他把皇帝绑了再投,那可就是背主的叛贼了。赵瑜也不可能待见他,天下的舆论,就能用口水将他淹死。宗族之中,甚至有可能将他赶出族谱。   不过韩肖胄曾。在种师道面前露过口风,他并不清楚种师道的想法如何,也不敢再待在相州城中,却将州中政事交给了通判,自己找了个借口,到周围县城去巡视防务去了。   种师道走进房中,在赵桓面前以礼参拜。   种师道守礼,赵桓却不能七十多岁的宰辅多跪,“彝叔快快平身。”作为天子,竟亲切的叫着臣子的表字,传扬出去,种师道也足以为荣。   种师道拜后起身,双目微垂,用余光观察着身前的青年。   两个月的俘虏生涯,天上与地狱的转换,赵桓身上的变化极大。种师道只在几年前入京时,见过一次还是太子的赵桓,只觉得他行动太过死板,说话有些软弱,缺少年轻人的朝气,相貌虽似道君,又没有继承父亲的儒雅,比起当时正与他争位的赵楷来,卖相上的确差了不少。   但今日的赵桓,不见了软弱死板,虽是削瘦不堪,但气质却变得坚定,甚至有些阴鸷。若在旧日,他只会按照礼节做事,像以表字称呼臣子来收买人心的举动,他怎么也不会的。   ‘真不知是祸是福……’   种师道听说过宗室嫔妃们在金营中的遭遇,赵桓的朱皇后和太子之死因,也有所耳闻。按理说,赵桓对金人应该是恨之入骨的,但这几天下来,种师道却发现并不是这回事。相对于金虏,赵桓好像更恨趁火打劫的赵瑜兄弟!   种师道心念乱转,嘴里却问道:“不知陛下今日宣臣而来,是为何事?”   “彝叔,城内的兵械可曾点检完毕?”   “回陛下,臣连日来悉心清点,城中武库军械皆是齐备,不见短少。兵甲千具,弓弩三千,箭矢有二十万之多,且城中弓弩院、兵械所皆备,材料俱足,使匠人们加急赶制,十日内足以装备万人。”种师道的回答有些无奈,这些都不是枢密使该干的事啊……   “好!”赵桓略显兴奋,“有劳彝叔了。”   种师道自不会夺韩肖胄之功:“臣不敢称劳,此皆是相州知州未雨绸缪之功。”至于未雨绸缪为的是什么,那就两说了。   李纲在旁道:“韩肖胄虽不及乃祖,却也比那些奸佞强出许多,可惜为宦数十年,却只能为一知州。”   “韩卿家劳苦功高,忠勤国事,大有乃祖之风,毕竟是名臣之后。”赵桓咬着牙,脸色皆是愤恨,“都是那六贼把持朝政,至使贤者不得晋身。”   种师道不接话,韩肖胄的底他清楚的很,违心的话他半句都不愿说,只静静等着赵桓、李纲说正事。   李纲陪着赵桓骂了蔡京、童贯两句,便道:“如今河北虽乱,但仁人义士却也从不稍缺。就如李成,虽然从雄州南来,几乎就要落草,但一听说是天子龙潜,当即便拜了下来。如今皇帝已在相州,只要先在城中点起一万人,再立起大旗,等声势一起,河北义兵必然蜂拥而来。一旦集齐二十万大军,便可挥师南下,收复东京!”   种师道面色不渝。李纲性子太急。一张嘴就是二十万人。又太硬,还没征求他这个枢密使的意见,就独断独行。而看着赵桓因李纲的话而涨红的脸,种师道心里更是不舒服了。   如果还是三个月前,皇帝尚在东京城内,而女真人还没能过黄河的话,有这样的宰相是个好事。道君也好,靖康皇帝也好,都是习于安逸的性格,长在深宫妇人之手,对外敌太过软弱,身边又尽是怯弱入鸡的废物。有个如李纲般强硬的宰辅催着,天下大局才会不至于糜烂。   不过如今,皇帝已经振作,但也变得偏激甚至有些疯狂。有几次,赵桓眼睛里闪过的那种幽幽的寒光,种师道甚至都有些不敢直视。这种情况下,宰相应该帮着缓一缓才是,而李纲却还在一旁煽风点火、推波助澜,把赵桓的偏激看成坚定,将他的疯狂当作奋进。   这如何了得?!   皇帝和宰相都是一个脾气,若在太平年景倒也罢了。当此天下危难之际,却是大大的不妙。皇帝的性格若是懦弱无断,宰相就应该强硬一点。皇帝若是太过妇人之仁,宰相便得铁面无私。若皇帝个性偏激急躁,宰相就得老成持重,如此朝政才能稳起。   种师道曾听说东海王对国相陈正汇以萧、房视之,言听计从,是明君贤臣的典范。但若是细加思量,至少从传闻中那句‘军不干政、政不干军’的东海国事铁律来看,大宋的宰辅们所拥有的对武将的压制力,以及对军国大事的决策权,已经被东海王剥夺得一干二净。   同时,种师道还从去过南方贩运的几个族人那里听说,为了控制国中财务,税收之后,税款不是运进官库,而是直接存进三大钱庄的帐户中。可以随时取用,甚至透支,但所有的支取存储必须留下凭证。三大钱庄背后是东海楮币局,而东海楮币局并不是衙门,而是东海王的私人产业。中枢和州县的财务,都有家奴帮天子盯着,这样的事,亘古以来从未有过。   财权、军权都被分割,陈正汇又如何比得上萧何、房玄龄?由此可见,赵瑜绝对是乾纲独断的主君。但偏偏赵瑜在外还有个从谏如流的名声。   这是怎么回事?   想来也是东海王赵瑜大事上虽然独断,小事却是从谏如流,明君的名号就是这么打出来的。不过陈正汇的性格若是硬一点,肯定也不会有如今君臣相合的局面。君性刚,臣则柔,东海如今能席卷天下,那对君臣性格配合也是一条主因但他眼前的两人,却不是这般。对于复国之事,种师道有着不好的预感。   对上李纲投来的希望得到赞同眼神,他摇头:“奈何天津郭立……”   赵桓立刻道:“郭立绝不敢动!”   李纲也配合道:“有金虏虎视眈眈,郭立不敢南下。”   种师道的眉毛动了动,‘原来已经跟金虏达成协议了……’   不过若是以为郭立会怕金人,那就大错特错了。种师道继续摇头:“夏天就要到了。金虏一场南征,战马消耗极大,在马膘长起来之前,女真人无力南下。何况金虏已经在天津和燕山被打寒了胆,就算明知郭立率军离开天津,他们也不敢再去贪功。难道他们就不怕陈五才从后杀出?!那便是天津一战的翻版,金虏立国不久,帐下女真铁骑不过十数万,再经不起大的消耗了。”   被枢密使一通反驳,皇帝和宰相却不见怒色。赵桓问道:“那依彝叔的意思呢?”   种师道一抱拳:“请陛下巡幸关中!”   老种此言一出,赵桓和李纲便是对视一笑。   “果然英雄所见略同。”赵桓大声赞着。   两人的反应出乎意料,不过种师道虽老,头脑却越发的圆熟。赵桓、李纲那点小心思,他胡子动动,也就明白了。   募兵二十万是真,巡幸关中也是真,而畏惧天津郭立、旅顺陈五的心也一样是真。能收二十万兵,当然是好事,但会因此引动郭立来攻,此事却不可不防。所以在河北募兵之事,靖康皇帝不想自己做,而是让留在河北的臣子来做。   ‘嘿嘿,原来如此!’老种心中冷笑。   “正如枢相所言。远有金虏,近有叛逆,河北实不可久留。”李纲在赵桓面前躬腰一礼,朗声说道:“而关中户口三百万,强兵数十万。蜀中一山之隔,亦是天府之地。拥关中之兵,蜀地之财,秦始、汉高皆据此而掩有天下。陛下若据有两地,天下恢复可期。臣请陛下巡幸关中,以图将来!”   赵桓微一沉吟,问:“河北又该如何?”   “河东沦于金虏,而中原又在伪帝之手。若陛下巡幸关中,河北便是孤悬于外,非得重臣名将不可镇守。”李纲说着,眼神便转到了种师道身上,“种相公……”   种师道抬眼上望,赵桓也在期待的看着他。   ‘一搭一唱啊……’   种师道如何不知赵桓、李纲打得什么主意,从他祖父种公世衡起,种家在关西三世为将。再加上他老种在关西几十年的积威,以大宋百年来对武将习惯性的提防,君臣两人担心他一同回关中后会攫取兵权、架空皇帝,也并不出奇。   何况今次他种师道虽不能阻金虏过河回返,但河畔一战以三千破两万,彻底歼灭常胜军主力,并阵斩为金人南下引路的罪魁郭药师,为河北、京畿的百姓出了一口恶气。在大宋如今的将帅中,他的功劳和威望是稳坐第一的。按照惯例,功劳地位到了他这地步,就是该调进中枢,加个枢密副使或枢密同知养老去了。但如今,打算避到关中,却不敢让他留在身边,‘可我老头子都已绝了后,黄土埋到脖梗子,你还把我当贼防着。’   种师道心中叹着,他真是羡慕东海的那群武将们,没有文官们的掣肘,可以尽情施展自己的才华。不过羡慕归羡慕,这么多年他也习惯了。   走前两步,在赵桓面前跪倒在地:“廉颇八十尚领军,比臣不过长了五岁;赵充国七十三仍出寨,也只比臣小两载。既蒙陛下不弃,臣敢不效死?愿为陛下守河北,必不使金虏再敢南窥!”   “彝叔快快平身。”赵桓忙下榻扶起种师道,脸上尽是感动,“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若天下武臣皆如彝叔,大宋何至于此!”   “既已安排得定,还请陛下早点启程,以防东海收到消息。”种师道不想看赵桓装模作样,又是武夫脾气,即是做了决定,就不会再耽搁。   唤李成拿来舆图,种师道指点着图上的州县,对赵桓、李纲道:“……陛下出相州后,只要沿着黄河取怀州(今焦作)一路,往济源走。从那里过河,便可顺利入关中。这也是微臣前月渡河后潜来安利军,伏击渡河金人的旧道。臣帐下子弟道路皆熟,可为陛下引路。于路贼寇也被微臣前月路过时一鼓荡清,正好行军。”   “在济源渡河?从洛阳入潼关?”赵桓皱着眉,李纲更是摇着头,并不认同种师道的计划。   种师道知道两人担心什么:“陛下、李相勿忧。伪帝赵琦不过控制了京畿一路,洛阳河南府他是鞭长莫及,到了济源便已安全了。不过,其中有一段路需途经卫州,对岸就是京畿路。为防惊动伪帝,故而不能拥大军偕行。当以百余轻骑日夜兼程,十日之后便能抵达陕州(今三门峡市)!”   李纲当即摇头:“不妥!”   被人怀疑自己的军事素养,种师道一双浓重白眉挑起:“除此之外,再无他路!”   “有!”李纲自负一笑,“向完颜宗翰借道便是!”   种师道闻言,双眼一下圆瞪,惊道:“要走河东?!”   “正是!”李纲胸有成竹道,“金虏释陛下,其用心不问可知。不外是借陛下之威,天子之号,震慑赵瑜那逆贼。即是如此,向宗翰借道往关西,难道他还敢动手不成?他也只能礼送陛下过境啊!”   说罢李纲放声而笑,显是因看破了金虏的用心,并能借其投鼠忌器之际让其吃个暗亏,而得意非凡。   “原来如此!”   随口点头附和,种师道已经懒得再说什么了。既然完颜宗望、完颜宗翰是希望赵桓去与赵瑜相拼,难道还会容许靖康皇帝逃到关西做看客吗?拼着命也要将他堵在河北啊!   “金虏毕竟开化未久,若论争战,大宋的确不如。但说起用计,他们还差的太远!”李纲还在笑着,赵桓阴冷的脸上也多了一点自矜的微笑。   种师道扳着手指,从相州走滏口陉到太原东面门户处的威胜军只需七天,回来也差不多这个时间。   ‘半个月后,你们就该回来了。’   就让我们君臣三人就在河北拼命罢,至于关中,金虏手里还有一大票道君的皇帝龙子龙孙。只要靖康皇帝一败,关中立马就会迎来一个新皇帝。   种师道低头出了昼锦堂,看着北面浓云滚滚,摇摇头:“当真是好算计!”   注1:欧阳修所撰《昼锦堂记》的开头两句,暗合昼锦堂之名的立意——‘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      第六十章 九五(下三)      靖康元年三月十四。庚辰。   清晨。   东面天空渐渐发白,江宁城中心处的钟楼上,又响起每日晨间惯例的钟声。   岳飞从五更…的晨钟中醒来,也不贪恋温暖的被窝,一把掀开被子跳下床去,便被春时清冷的空气激了个哆嗦。另一张床榻上,岳翻也睁开了眼睛。   赵瑜和枢密院对他们这些北地回来的功臣们十分的看重,特意在城中设法挤出一个兵营,将他们一百多人安置进来。不过再看重,也不会让一个寝室只睡两人。仅仅是为防疾疫传染,故而十几个病号都能一人一个单间。而岳飞要照顾弟弟,向上打了个报告,便自行搬了进来。   寝室中,面巾牙粉牙刷篦子等梳洗用具一应俱全,甚至准备了两套镀了层珐琅(注1)脸盆和口杯。岳飞早前还相州做骑兵指挥使的时候,曾在韩肖胄那里见过一套宝蓝底色、上面绘着松鹤降瑞花样的珐琅茶具,被相州知州拿来招待客人。却没想到在东海,这种珐琅用品竟是给士兵们用的洗漱用具。   虽然配发下来的珐琅脸盆没什么花样,都是简单的深褐色。但内胆却是铁或铜,用锡焊了边缝。比用铁箍或榫头打造的木盆,还有陶盆强上许多。结实耐用,份量也更轻便,甚至可以随身携带。东海军中有在强行军后,用热水洗脚的惯例。能随身携带脸盆,总比用头盔一只一只泡脚要方便。在岳飞眼里,可比韩肖胄的那套茶具强了不少。   但岳飞所不知道的,发给他们的这些器物在东海被称为搪瓷,以区别于向外贩售的高档珐琅器皿。台湾岛上,已经出现用工近百,年产十余万具搪瓷器具的大型工厂。虽然现在仅仅供给军中,但随着技术的扩散,工厂的扩张,这等低成本高耐用的器皿,必然会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而民间的桶匠和瓷器民窑,便会一个接一个破产。一如早年的造船业、一如现今的铁器业,也一如刚刚开始破产进程的丝织业。   就在这片大地上的人们,还为大地的归属互相征战的时候。江山一角,工业化的进程已经悄然开始。在被台湾辐射下的江南,旧有的社会制度已经逐渐动摇。虽然被繁重的赋税和苛政所造成的人祸战乱所掩盖,但江南一带大批手工业者和小商贩的破产和消失却是不争的事实,而取代他们的新兴工厂主和商人们,正一步步走上历史的前台。   工业化的结果就在眼前,可能注意到这一点的却几乎没有。天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正处在爆发阶段的战乱上,唯有引发这一切的那一人是个例外。   岳飞自然不会是例外,他也仅仅是习惯性赞叹了一番东海制造的精巧。便拿起搪瓷脸盆,去院外的水井边端来一盆水。服侍着弟弟梳洗过,才再拿着一应用具去外面打理自己。   尽管身子骨还有些虚弱,走不得路,但岳翻的气色已明显好转。只要下了船,很快便会变回那个生龙活虎的河北大汉。再过两天,却觐见东海大王也绝不会有问题。   与岳飞起床的同时,不大的营地中也喧闹起来。在这里,没有起床号来催促,但他们一个个都习惯性了早起,先自觉地绕着营地跑了几圈,便拿起演武场中刀枪石锁打熬起筋骨来。   沉重的石锁上下翻飞,而两三尺外便有人将大刀舞成一团银球。望着演武场上拥挤的人群,岳飞本打算找根大枪练练手,现在也不得不打消了主意。射箭场倒是空着的,但岳飞没有将自家的四尺巨弓带来南方。南方湿气重,弓弩不易保养。岳飞的巨弓传承自他的外公,当然舍不得拿来南方让湿气朽坏,便转托了一个留在天津的亲信兄弟代为保管。   在营中转了两圈,岳飞只觉得无所事事。他待得气闷,又没有相与的能说话。便留着岳翻在房中睡觉,向营地参谋报了出外,拿了批条,出了营寨。打算先逛一逛江宁城,顺便再买几本书回去打发时间。   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岳飞感觉有些茫然,不知向何处去。左右环顾,远处一片黛青色的山丘让他眼前一亮。他对酒楼那般喧闹的地方没什么兴趣,却是爱登高的性子。立于山巅,放眼远眺天地间的好山好水,便是岳飞的一大爱好。   还在汤阴老家的时候,西面三十里便是太行山,每到秋后雨水渐稀,岳飞便和乡里的小兄弟们一起骑着马去登高望远。冀中千里沃野,朝着东方平铺开去,大河条条支流,也向着一处蜿蜒汇聚。极目平陆山川,心胸便为之放诸四海。   不过这江宁府却没有什么高山,岳飞向周围的行人打听了一下。他方才看到的那片山丘,是城北的蒋山(今紫金山,也就是钟山),山势连绵,放在江东来说,并不算太低,但在岳飞看来,也不到崔嵬太行的三一。近一点的,城西北就有一座小山,号为清凉山。听说汉末三分时,大江就在清凉山脚下流过。吴主孙大帝便依山傍水,建起了一座石头城。   岳飞听了,当即就有了兴趣。大苏学士的大江东去,七岁孩童都能唱上一阕,何论岳飞?虽是没机会见到周郎纵火的赤壁,能一观石头城倒也不错。   顺着路,岳飞便向西走。但没走多远,便见着前面黑压压一片人头,将道路堵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人群中,个个伸长了脖子,踮着脚向前张望着。岳飞不知前面出了何事,却不爱凑热闹却打听。换了方向,打算绕过了。可走过两条街,再往清凉山的方向拐去,却见前面还是满满当当的人群。   岳飞终于,皱着眉。看看左右,便走到街边的茶铺旁。问着茶铺的主人:“敢问老丈,前面究竟出了何事?可是什么祭日,怎生如此多人?”   茶铺的主人是个六十多岁老汉,正一边挥着蒲葵扇赶着铺中飞来飞去蚊蚋苍蝇,一边也伸着脖子,向清凉山方向望着。听见岳飞来问。他手上的蒲葵扇一停。上下一打量,便奇道:“军爷,这事你怎么不知?!那是在审朱勔那狗贼呐!若不是要在这里守着铺子,俺也会去看个热闹。听说官家将太子都派出来了监审了!据说是官家要让那贼人死的心服口服,特意放开来公审,让天下给朱贼害过的人家都来告诉。   就是不知要审上几日?前日消息传出来,便有上千被朱贼害苦了的去清凉寺府衙递状子诉官!这还只是江宁城,若是往苏州那儿找去,好歹也有十万户仇家!真要一桩桩审下去,怕是要审上十年八年!”   老汉正说得口沫横飞,却听得前面轰的一声。却如八月十八的钱塘潮一般,一股声浪滚滚而来。   岳飞侧耳一听,却不知是几万张嘴在喊:“凌迟!凌迟!凌迟!”那声势,几乎要席卷全城,比起前日献俘时的万岁声,还要疯狂十倍。   啪,老汉蒲葵扇一拍,也跟着兴奋得大叫:“原来是凌迟啊!”   依汉制,施法贵少肉刑。到隋时,所定五刑,不过笞、杖、徒、流、死,而死刑,也不过斩、绞两种,根本没有切割肢体的刑罚。至于凌迟,则是古代的脔割,也即是晚唐五代后出现的剐刑,而名字,却是从辽国传来。凌迟一刑,不见正式刑典,宋刑统并无这一条,属于法外之刑。不过以朱勔之罪,就算碎割上千刀,也是难赎其万一。   岳飞是河北人,虽知六贼之恶,却没有切身体会,并不像那一片手舞足蹈的群人般兴奋,但也心知朱勔是罪有应得,对东海王打算还天下一个公道的做法,更是欣喜非常,这才是真天子!   不知为何,凌迟的呼声突然停了下来。岳飞奇怪的与同样摸不着头脑的茶铺老汉对视了两眼。瞬间由喧腾到安静,他的耳中还在嗡嗡的叫着。   但下一刻,一股更加汹涌澎湃的声浪猛然掀起,无数人嘶声竭力的疯狂叫喊,以如今正安扎在清凉寺的江宁府衙为中心,一圈圈的扩散开来,在周围二十里的江宁城中回荡!   那是再真心诚意不过的万岁声。为朱勔的凌迟。为监审的太子,更为即将登基的东海王!   这下才是真的定刑了!   知道了奸贼的结局,岳飞也无意随着突然反向涌来的人流,去菜市口观看朱勔受刑。望了望无缘的石头城,嘴里念着天道好还,他径自改向北门走去。岳飞方才也问过了。就在北门外的玄武湖旁,还有两座小山。两座山都不及百丈,矮一点的是鸡笼山(今北极阁),高一些的则是覆舟山(今九华山,上有玄奘塔)。   一路上避开多股疯狂的人群,好不容易才到了北门。不过这时的北门外,却被数百人团团围着,不停口的吵吵嚷嚷。守门的士兵一边苦口劝说,一边死死撑着被推得越来越后的鹿角栅栏。   这一群人赶着进城,但赵瑜登基在即,守城士兵们哪敢不细加搜检就放人进来?!也亏了守门的是正儿八经的东海军,军纪压着,不敢有半点欺压百姓的行为。若是在过去,守门的是厢军,马鞭棒子早招呼上来了。   岳飞生长在河北,幸好江宁的方言更近于官话,他尚能听得懂。但他听不懂门口这群人口中的南方吴语。看表情他们是在表示自己的不满,但满口的吴侬软语却没有任何气势。不过,不时从他们口中冒出的朱勔二字,不但是岳飞,城门的守兵也听得一清二楚。   是为了朱勔而来的苏州人!苏州离江宁小四百里,就算审朱勔的消息是用金牌加急向四方传递,但两天之内,从苏州赶来江宁也是一桩难以想象的事。单看他们身上的仆仆风尘,就知道他们这几百里赶得有多辛苦。   朱勔就是苏州人,应奉局衙门也在苏州。但朱勔却没有半点照顾乡里,十几年来,苏州百姓所受苦难,难以计数,朱勔所造的罪孽,罄竹难书。作恶到了这等地步,朱勔……的确是万死难赎!   被几百人堵在城门口,岳飞一看短时间内没法儿出城,却也懒得再绕去其他城门往城外去了。抬头看看天色,他在城中来回一走,竟然已经到了午间,虽然腿脚不觉得什么,但肚子已经咕咕在叫。   军营中供应三餐,有鱼有肉,丰盛得紧。但岳飞也不觉得有必要赶回去吃顿饭。随便在路边找了间还算清净的食铺,进去坐了下来。   岳飞刚坐定,小二便赶过来,一见岳飞的衣装打扮,声音越发的恭敬:“军爷,不知要吃些什么?”   岳飞随便点了几个菜,一壶酒,就想着等吃完后,给自家兄弟带点零嘴回去。听说江宁的荷叶糕还不错,就不知哪里有买。   酒菜上得不慢,岳飞吃得风卷残云。只觉得菜的味道还不错,就是酒淡了点,米饭也不及面食合口。   放下筷子唤来小二会钞。一拍身上,岳飞却心中叫苦,怀里的钱袋竟不知何时不见了去向。   车船店脚牙,做店小二的阅历从来都是远在常人之上,一看岳飞的表情,就知道出了什么事,“军爷,可是没钱会钞?”   岳飞一张脸有些泛红,没想到自己也会做出吃白食的事。   小二回头叫来店主,店主一看“小店本是小本经营,赊欠不得。不过军爷即是东海官家的兵,这帐也就算了。就当是小人请客好了。”   岳飞起身正要谢,却听到后面一声叫:“等等!”   一名东海军士兵不知何时出现在店中,冷冷的问着,“你是哪一部的?竟敢在这里吃白食?”   他身穿皂色军袍。但下摆处没有近卫军的龙纹标志,胸牌也是以白色为底,左臂上的袖章绣着‘宪卫’二字,竟是宪卫司的宪兵。   岳飞脸色微变,宪兵可是绳纠军中,司职军纪的。若是因吃白食被抓进宪卫司里,那脸就丢大了。   “这位军爷,小人已经免了帐了!”店主忙陪笑着。   “就算你免了帐,也一样是吃白食。”那宪兵毫不理睬,“有什么话到宪卫司说去!”   若是在往日,宪卫司绝不会这般不近人情。但依然是因为赵瑜即将称帝,任何会给他抹黑的行为,在这段时间都会受到最严厉的处罚。就像白衣渡江时,吕蒙因为私拿一顶草帽而斩了自家的乡里,时间不同,军纪纠察的严格程度也会随之不同。宪卫司中所有宪兵的神经,如今都绷得紧紧,看到一例,就毫不留情的咬上去。   岳飞正头疼间,一人帮着解了围,“小二,那一位是我的朋友,他的帐归在我帐上,待会儿一起算给你。”   众人循声看去,却见靠店门处,一个身穿公服的瘦高官儿笑着招手。有客人带还帐,那就不算吃白食了。宪兵悻悻然走了,岳飞走过去拜谢,“多谢官人相助。不知官人贵姓,寓居何处,等明日岳飞也好上门还账。”   不知为什么,明明被帮了忙,但岳飞看到这名瘦高的官儿,却完全升不起半点好感,也不想欠他一文钱。   “不过百十文的帐,算不得什么!”那官儿看了看岳飞的胸口,抬眼问道:“岳守阙是河北人?”   “在下正是!”   “原来是被陛下亲迎进城的功臣!”瘦高官儿惊喜的站起,与岳飞见礼,“在下秦桧,见过岳守阙!”   秦桧当真是大喜,普通的士兵他绝不会放在眼里,但从天津回来的就不一样了。尤其他看了岳飞身前的胸章,更是如此。   东海军的军阶,历经多次更改,如今已分为将军、校尉、副尉、士官四级十六阶,并附有年资章,代表着军中资历。岳飞的胸章上镶着的是四朵锡制的云,虽为士官中最高一级的守阙毅士,不过是都副或排正一级。但他的年资章上,却连一道竖杠都没有,只有一片深红,也就是说,他在东海军中的时间,甚至不满一年。   从军一年不到便晋升到士官的最高一级,且眼见着就能再升到副尉,可见其人之才,也代表着岳飞身后必然有人提拔。   而秦桧如今正缺一条门路。虽然他曾是东京的兵部员外郎,不愁做不了东海的官。但时间是个最大的问题。   若是能在东海王登基前投奔进去,那便是从龙之臣,有开国之功,但登基后再去,便就是归顺了。时间也许只差一日,但地位就是天地两重。秦桧是心急如焚,到处找门路,却始终不得门路而进——所有的人都在忙着赵瑜登基之事,哪有空管一个名气不大的员外郎。   走投无路下,秦桧便四处寻找一个晋身之阶,却也不顾任何脸面。而岳飞的出现就像让他看到的一根救命稻草,他却是拼了命的要抓住。   注1:珐琅源自西方,又被称为法蓝。自西元八世纪起,珐琅制品便在中国广泛流传,而后工艺不断发展,又引进了铜胎嵌丝工艺,到了明代便出现了景泰蓝。到了现代,低级的珐琅制品被改称搪瓷,而高级的工艺品才会被称为珐琅。   作为镀在金属物上的珐琅,本质上与镀在陶瓷表面的釉和建筑瓦件表面的琉璃,是同类物质。在宋代,完全有技术条件进行普及。      第六十一章 九五(下四)      靖康元年三月十五。辛巳。   江宁。   玄武湖畔。   岳飞几乎被吓到了。或者说已经被吓到了,如果他的心理素质不是那么出色的话。   比预定中的要提前一天,他终于见到了即将登基的东海王。   单人孤骑面对数十名女真铁骑也毫不畏惧的岳飞,面对手握百万雄师,一言决断天下人生死的帝王,身子也不禁的有些僵硬。岳飞完全想不到为什么他只是上门答谢秦桧昨日相助之情,却会被强拉到玄武湖来踏青,又无巧不巧的正好碰上白龙鱼服的赵瑜!   岳飞虽未见过东海王的真容,但有王贵跟着,还会是谁?!   而在岳飞身边,秦桧虽然拥有同样多的震惊,但更多的还是发自内心的狂喜。他昨日确认了岳飞的身份后,便强拉着心目中的救命稻草去家中喝酒,等岳飞今日按礼节来回拜时,又拉着他到玄武湖畔游玩。正打算使劲浑身解数从岳飞这边钻营到陈伍面前,寻一个出身时——就像他那位作为庐州推官被陆贾推荐,而后被分派到刑部任员外郎的同学何若何任叟那般——却没想到,反而在湖畔茶社中,遇见了微服出游的东海王!   在那场献俘仪式后,赵瑜的相貌已经被不知多少观礼者所铭记,在场的秦桧当然不例外。   不约而同。两人跪了下来。   “臣岳飞(秦桧)参见陛下!”   赵瑜的心中惊异其实更胜一筹。岳飞、秦桧,怎么混到一起的?!也许是听错罢,又或是姓名同音。不过是乘兴出游,就遇见了两名互为死敌的千古名人在一起促膝品茗,这未免太巧,也太出离现实了一点。   不过,赵瑜回头看了看身后王贵的表情。   看来……这岳鹏举倒是真货!   短暂的惊讶一过,赵瑜旋又恢复平静。他为君多年,心机已是难测,城府更是深沉,只要愿意,一切情绪变化几乎都能收放自如,“平身!”   两人依言站起。岳飞身材雄壮,相貌精悍,双目神飞如电,虽然气势尚不及赵瑜帐下一班将帅,但那也是阅历地位不到的原因。   而一旁的瘦高文官,容貌平平无奇,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比起蔡京、蔡攸、童贯等人差了许多,如何会是比他们更胜一筹的汉奸权臣?权且丢一边罢!   “你就是岳飞?”   “微臣便是岳飞!”   “听闻你在天津城外,单人匹马阵斩十八名女真骑兵,可有此事?”   “此乃微臣所部协同之功,微臣仅是适逢其会。”   不贪功,但也不谦虚过度,说起话来不卑不亢,赵瑜不再是因为历史原因。而是当真欣赏起岳飞的性格来,“前日听说卿家兄弟因水土不服而卧床,今日看起来倒是大好了。”   岳飞却没想到东海王还能注意到一个没有参加献俘之仪的小卒,眼角瞥了下王贵,心中感激,却把功劳算在了他身上。   “病的是舍弟,但微臣因照料舍弟而不得分身,故而报了病。”   “原来如此!”   赵瑜自然想大力提拔岳飞,但他也知道,恩赏太重对岳飞来说并非好事。回头对王贵道,“王贵,你与岳飞多年不见,孤不耽搁你们,你俩兄弟自己找地方聊天去!”   王贵犹豫了一下,但立刻躬腰回道:“臣尚在值守中,依律不得稍离。”   赵瑜不在意的挥挥手:“这里围着百多人,也不差你一个。去陪你兄弟逛逛江宁罢,孤也不是不通人情之人。”   赵瑜都这么说了,若再坚持那岂不是以为东海大王是不通人情的主君?王贵哪敢再争,谢了恩,扯起岳飞。一起出去了。   待两人出去,赵瑜又转向那名瘦高文官,“秦桧?”两个字咬得字正腔圆。   “贱名有辱天听。”   “是做过太学学正的秦桧?”眉头微挑,赵瑜再次确认。   “臣本为太学学正,恰逢金虏入寇,因上书不可割地,被擢为兵部员外郎,司职职方。”   见赵瑜连他做太学学正的事都知道,秦桧更是大喜过望。一番话说得避重就轻,他当初的奏章却是可让燕山府,但三镇不可让。不过他很清楚,若是在当时靖康皇帝的文武百官中,这已经可以算是强硬派,但在赵瑜的朝堂中,却是不折不扣的投降派。所以投赵瑜所好,直接赞自己的不畏金虏的强硬。   “即是如此,秦卿你明日去兵部报道,孤自会给你安排。”赵瑜一挥手,示意秦桧出去。   秦桧一愣,他尚有一肚子的才学要在东海王面前表现呢,怎么问了两句就让他退下!?且从东海王方才的问话中,秦桧不难发现,赵瑜对他这个堂堂进士、七品文官,还不及那个尚不入流品的赤佬般看重。不过秦桧性子也算深沉,脸上带着毫无虚假的感动,高声叩拜谢恩之后,倒退着出了门。   “看秦员外的样子,他也许还以为陛下会再问问他天下大势,让他参赞军务呢……”   说话的人从一开始就站在赵瑜身后。比五尺出头的东海王还矮上几分。身材宽上少许,一张笑脸肥肥白白,一个肚皮圆圆滚滚。穿着一身月白色绸衫,远远看去却像一个雪人身上插了四支茅杆。陈秀安,赵瑜母舅家的族人,更是东海楮币局的总掌柜,东海国有实无名的计相,东南半壁的商人在他面前连口大气都不敢喘。   陈秀安是赵瑜亲信之人,且不在官场,跟他说话,也可以放松一些:“孤用人不是看他能说什么,而是能做什么!战略布局,孤有参谋部,就算武侯再世,也难以拮抗。孤缺的是做实事的人。最近投来的那些文官,做事的能耐没有,就是一张嘴厉害!”   “陛下重事功,自不会看中那些一个个讲着微言大义,却做不来事的废物秀才。”   大宋的士大夫们最爱的是清要之职,其中以能亲近皇帝的馆职为上。喜欢在天子身边参赞军国大事,却都不愿下去去做实事。如王安石那般,多次拒绝馆职的任命而甘愿为官地方三十年的,百年来也不过一个。王安石为相前,天下人人夸赞,也是因为如此。   这十几年来,东海官场上的风气被赵瑜控制得很好,而出身浙东的文官们也都以重事功、做实事为上(注1),但如今投奔赵瑜的旧朝文官积习难改,总是抱着一言而至公卿的侥幸想法,至疏君上,洋洋大言,指点江山。仿佛一用其人,便能转瞬间一统江山。天下宾服。看到他们的奏疏,赵瑜总是很能体谅秦始皇想将那些儒生坑了的心情。才坑了四百六十个,换作是他做始皇,好歹也坑个四千六。   故而面对的就算不是秦桧,赵瑜也一样没兴趣去听取他们的废话。又不是说书人嘴里的演义,他也不是颠沛流离半辈子的汉昭烈,就算是诸葛亮到了他手下,也得正正经经的做一阵子实事。近代化的参谋系统,早把古代的谋臣智囊扫进了故纸堆中。   不过赵瑜心知秦桧能力绝不会太差,能为大奸大恶,自有大智大勇。赵瑜带着一点恶作剧式的笑容:“孤看秦桧不似那般儒生,日后当有大用。”   对于秦桧的处理,赵瑜自有腹案,职方司不属于兵部,让他去兵部干最易得罪人的计功定赏的工作。若是过去,东海经历的都是很单纯的战斗,或是灭国,或是歼敌,对手高低分明,功劳易定。   但打天下就不一样,复杂了许多。同样是攻城克敌,但有的地方兵多而战力不强,有的地方兵少却个个精悍,有的地方面积广大,但容易攻打,有的地方道路崎岖,一两百里的地域要费上十天半个月。   这样的情况下,功劳怎么定都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让秦桧去做,很容易就会把所有人都得罪。而且既然是个奸佞,赵瑜也不指望他会老老实实做事,若是日后查出什么情弊,直接借他的首级安抚军心也是件快事。   不过若是做得好,赵瑜也不至于有功不赏。   从茶社出来,赵瑜和陈秀安上了玄武湖中的一条画舫。画舫中人早被赶了上岸,君臣二人要讨论国家大事,赵瑜出来也不只为了闲游,却没心思听着江南小曲。   低头看着湖水悠悠。赵瑜问着自家的帐房总管:“购买国债的一千五百万贯,可备齐了没有?!”   军费如流水,一打仗,赵瑜就看见账簿上的支出一笔接着一笔,当初备下的三千万贯最多三个月后就要花个干净,为了不至于发不出饷来,赵瑜便命楮币局购买一批战争国债。   陈秀安摇了摇头,这也是他为什么赶来见赵瑜的原因,“只备下了五百万贯。”对,越来越摄人,一边道:“一千五百万贯实在是一时难以筹措,而且也没必要,一千五百万贯不可能一次花完。楮币局可以每隔两个月购买五百万贯的债券,半年筹措一千五百万贯不会有问题。”   东海早有国债,但从未对外发行。自从东海楮币局成立三年来,东海国的政府每年都要以门下省的名义向楮币局定向发行国债,每年皆是五百万贯。而今年,除了例行的五百万贯外,赵瑜为了军费又加码了一千五百万贯。这些国债,以盐税作抵押,楮币局则付出真金白银的硬通货——楮币局就是东海的铸币机构,这每年五百万贯其实便是新造的钱币。   楮币局是东海王家所私有,造出的钱币不可能无偿的提供给国库,在外人看来,这是为了对帐方便,而走个形式。   不过赵瑜绝不会让这个揽钱的好主意变成政府和楮币局间单纯的帐目往来。他准备着先让所有人习惯国债的发行,并培养国债的信用,而后逐渐将国债的发行范围扩大。现在仅仅是针对楮币局定向发行,过上三五年,可以向三大钱庄发行,再过几年,就可以向天下富户发行大面额的国债了。   手上有了国债和金票,赵瑜就不打算发行纸币了。在这个时代,对于国家信用,发行纸币没有任何好处。同时国债、飞钱金券完全可以代替大面额的纸币。就算债券市场崩溃,只要硬通货还在,国家财政信用还能维持在一定水平上。而且大面额的债券和金券可以不惜工本地用上各种防伪技术,同时被伪造也不至于影响到百姓头上。   那种一贯或是百文的纸币,如何能做到高水平的防伪?一旦被大量伪造,国民经济都会滑向崩溃的边缘,而为了防止伪造,却又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完全得不偿失。那个世界的南宋大量发行交子,是因为大批的铜矿产地沦于敌手,而迫不得已下的无奈之举,同时也造成了难以控制的恶性通货膨胀。   在任何时候,金银铜这等硬通货,永远都比纸币更加坚挺。拥有日本和麻逸的金银铜矿,赵瑜能保证市面上流通的钱币不至于匮乏,而大笔交易则可以用飞钱金券通过钱庄走账,就如后世的金融系统一样。   在赵瑜的计划中,二三十年后,以国债、股票甚至大型商业协会发行的企业债为主的金融市场就会逐渐培养起来,而资本主义的根系便会越来越发达。大宋的扩张脚步,在金钱的润滑下,将不可阻挡。   关于战争国债的问题,赵瑜和陈秀安并没有争执太多,赵瑜信任他这个外戚的能力,而且只要军费不匮乏,具体怎么做,他也不会干涉,那是专家的工作。不过陈秀安的来意,却不仅仅是赵瑜的一个点头。   画舫在湖心飘荡,玄武湖边,覆舟、鸡笼、蒋山矗立,山色倒映在湖水中。湖光山色,交织难分。   “山川环绕,大江通衢,这江宁当真是个好地方。”刚刚结束,陈秀安便挑起话头,“虎踞龙盘之地,也难怪历朝历代,建都与此甚多。”   “建都江宁真的有这么好吗?”陈秀安言外之意赵瑜岂会不明,脸色虽不便,双眼已生寒。该不会是从陈正汇和陈伍那里得到什么消息,过来换个方式旁敲侧击的?   陈秀安对赵瑜一行礼:“江东首府,鱼米之地,北控大江,东连大海。比之东京,百姓无转运之苦,而江南更是大王根基所在。大王若要海陆并举,就决不能建制东京。”   赵瑜心中一宽,看起来他的宰相和大将军嘴还是很紧的,便问道:“江南户口占天下几何?”   “三一之数!”   “土地呢?”   “两浙福建多山,江西也不少,真正算得上平原广大的,也就是江南东路,以及两浙北部的太湖沿岸(注2)。田亩不过天下的五分之一。不过江南鱼米之地,皆是一年两熟,田地出产往往是他处的两倍、三倍。在江南,一亩三石已是下等田地,而在北方,能有三石却已是上等的良田了。”   为了说服赵瑜,同时也是身为东海计相的必须,陈秀安对此如数家珍。   “孤要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赵瑜摇头:“若是正常的改朝换代,天下鼎革,必先是几十年战乱,至少要等天下杀得户口减半后,才会有一真主挺身而出。到那时,人少地多,只需稍加安抚,使百姓安居乐业。一代盛世转眼可致。文景、贞观莫不如此。   但如今孤据江宁,江南已定。这死的人实在太少了。孤若是迁都江宁,台湾的田地倒罢了,那些工厂、研究院,不放在京城附近谁能放心的下?至少要迁二十万户过来,但二十万户一迁来,江宁附近可有一块空地可以安置?若夺民之田,孤与朱勔何异?”   “那东京……”陈秀安声音突的一顿,“燕京?!”   赵瑜嘿然一笑。陈秀安看似蠢笨,心思却有七窍。虽然他对嫡母陈氏的娘家没有半分好感,但这个总掌柜,用得却煞是顺手。   “正是燕京!天下若还有一块空地,就只有被被杀的渺无人烟、鸡犬无声的幽燕之地。”   “但北地贫瘠,一旦建都于此,人口必繁。天长日久,北地出产供给不上,便又得靠着江南纲运了。”   陈秀安一针见血,赵瑜几乎要鼓掌叫绝,智者洞烛古今,这胖子的确有几分眼光。不过,“有海运在,比起内河纲运要容易许多。你也是看过舆图的,燕京距大海的距离与江宁比起,哪个更近?”   陈秀安当然看过天下舆图,自是知道距离,“但桑干河如何比得上长江?”   “虽然长江能直通入海,万石巨舟也可以上溯江宁。但无论如何海上舰队的基地都不可能放在内河中。留一支海军控制渤海,总比建个用不上的大江水师更有效率。何况渤海在,辽东便在!”   “辽东?!陛下要将辽地一起吞下?!”   “当然。不仅如此,故辽的南京道、东京道孤要吞下,西京、中京都要打下来,而上京道,也要常年扫荡,绝不使其再出一匈奴、突厥和契丹!”   赵瑜的话并不能让陈秀安满意。但赵瑜却无法再向他细细解释。   他避开江宁,有迷信的因素,但更有理性的原因。他要避开江南小农和手工业者的破产潮。农民的破产有造成多恐怖结果,赵瑜一清二楚。在政权的实际控制能力无法抵达每一个乡村的时候,那便是灾难。   如果将京城放在江南,只要工业化一旦开始,江南的自耕农们必然大批破产。破产的农民能去的地方只有城市,单是涌进京城的流民,就能让所有的反对之声瞬间放大,让赵瑜的百年大计功亏一篑。王安石首次罢相,新法大挫,正是因为熙宁七年的那次涌向东京的流民潮!   而工业革命带来的难民潮,绝不是一次干旱、一次蝗灾引起流民罹难所能相比。至少半数的破产农民会涌进城市之中。赵瑜若是定都南京,就等着玄武湖畔,蒋山脚下多出百万人口罢!而京城附近的工厂,被破产的小手工业者捣毁的可能性更高!   英格兰能用法案,将所有的流浪汉赶进工厂,将罪犯流放去殖民地,而赵瑜自然也会往这个方向去努力,但他决不会认为,这点手段能对付得了所有人。就算有再多殖民地,也要赵瑜能让下面的朝臣们眼睁睁的看着流民被赶上船去远离故土,同是也要有足够的时间。   这根本不可能!   唯有建都在已无人烟的燕京,甚至可以直接建立起工业区。同时对于江南的人道主义灾难,也能可以做到眼不见为净。在快速通常的信息交流手段出现前——也就是电报——通过舆论控制,可以把江南的乱事掩盖下去,但就在皇城根下的流民,无论如何也是掩饰不住的。   京畿稳,天下便稳!   燕京,便是赵瑜唯一的选择!   注1:浙东的永嘉学派即是以重事功为名。讲究功利、强调务实,修实政、行实德、建实功;主张“通商惠工,以国家之力扶持商贾,流通货币”;反对传统的“重本抑末”政策,提倡发展工商业。强调和提倡“功利并举”、“农商并重”。虽然集大成者是南宋时的叶适,但在北宋末年,已经开风气之始。   注2:在宋代,苏州、无锡和上海属于两浙。      第六十二章 九五(下五)      靖康元年三月十六。壬午。   江宁府。   南郊圜丘。   虽云南郊,其实位置尚偏东一点,近着燕雀湖(注1)。江宁府附近人烟辐辏,找一块空地并不容易,为了建立赵瑜登基所用的圜丘天坛,不得已便征发了湖畔的农田——自然,钱还是给足的。   刚刚完成主体工程的祭坛,不比东京南郊外的青城圜丘。道君皇帝费了数百万贯改建起的祭天郊祀之所,并不是破土动工不过半月的这座祭坛能比得上的。赵瑜也是因为战事才刚刚开始,下诏要求一切俭省——就算这样,预定中,登基后给文武百官和军中的赏赐也能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这座圜丘的一切制度,大部采用汉光武登基祭天旧例,圆形祭坛并不是惯例的三层、四层,而仅分两层,高为三丈,上层直径十二丈,下层直径十八丈。每一层,都有八条登坛的台阶,称为‘陛’,正对着东南西北等八个方向。其中向着正南的那一陛,最为宽阔。赵瑜登坛,即是由此而上。   整座圜丘皆是夯土而成,不假外饰,只在坛面上涂了一层石灰。帝王绝地天通,乃命重黎。将大地踩在脚下,向上禀报皇天,让天地各得其所,原也不需要任何虚饰。不过在圜丘外围,数千民伕正夯筑着内外三重矮墙,而矮墙之外,便用青石平铺了一圈,这便是唯一的修饰。   偌大的工地上,一辆辆小车载着黄土内外穿梭,南方多红土,封坛用的黄土需要从远处运来。民伕的号子声此起彼伏,夯土的木桩撞击地面的声响与号子保持着同样的节奏。江宁城外的数万流民大半在城外各个要点修造军营,而另外一部分,就在这里苦干了半个多月。   这便是以工代赈,将大批待救助的流民,全部组织起来做工。虽然辛苦,但好歹有口饭吃,还能有工钱带回去养活家人。对于背井离乡的流民来说,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站在一辆特意打造的巢车顶部,督造修筑工程的工部侍郎鲍公绘正俯视着整个工地,手上还拿着方才用来测绘的工具,在他身边。则是另外一位工部侍郎李寿鹏。   “进度如何?有问题没有?”李寿鹏一见鲍公绘放下了测量仪器,便急着问道。   鲍公绘点头,常年在外督造工程,四十多岁的容貌有着六十岁的风霜,他一副成竹在胸的口吻:“一切按着计划。今夜就可以收尾了。明天清理一下,便可以验收了。”回头又对李寿鹏强调了一句:“没有任何问题。”   “那就好!”李寿鹏松了口气。这等大事万万出不得错,否则,不仅是督造的鲍公绘,连整个工部都要承受赵瑜和两府宰臣们的怒火。接着他又赞道,“不愧是营造大工,当真不同一般。”   鲍公绘傲然一笑,不同于士大夫出身的李寿鹏,他可是建造方面的大师。营造郊祀圜丘虽是国中的头等大事,但作为工程难度来说,却完全不值一提。让他这位大工程师来督造,完全是大材小用。   按照东海如今的官制,六部侍郎皆是两人,不过一个是政务官系统,一个是事务官系统。事务官皆是从胥吏一级级升上来,侍郎便是其中的最高一级。能升任尚书的,只有政务官。如马林溪以一介船作大工成为工部尚书。是六部中唯一的特例,也是他身为从龙老臣的特权。   在工部,理所当然的,所有的事务官都是建筑营造方面的专家。鲍公绘便是在工程建筑上有着非同一般的水准,并屡立功劳,才一步步升任工部侍郎。基隆城便是他当年规划并督造,以及数百里长的基隆海堤也是他所主持。按照刚开始不到两年的匠作等级评定,他是东海仅有的四位营造大工之一。   在他公服襟口的一侧,别着一枚核桃大的金质圆形徽章,上面镶着张开的圆规和曲尺,规、尺上下相对,组成一个四边形,四边形的中央是一枚红宝石。金质红宝尺规徽章,便是营造大工的标志。而东海三位船作大工首席的马林溪,他的金质徽章上则是镶着一艘帆船的前半部,船头上的那只眼睛则是嵌着枚蓝宝石。至于外行的李寿鹏,却没有这等徽章。   东海匠师的地位,以及工艺的进步,便是靠着等级评定和徽章制度,一步步加强起来的。   巢车上的两人,看着祭坛从无到有,心中无不感慨。大王即将走上这座祭坛,成为大宋皇帝、天下之主,而他们也要从海东区区一岛国的侍郎,成为居于亿万元元之上的从三品重臣。从燕雀湖上吹来的春风,带着几丝花香,竟有几分醉人,让两人不觉微醺。   沉醉在春风中,不知过了多久。鲍公绘突然道:“老宫傅(太子太傅简称)今天还是没有来啊!”   他说的老宫傅,便是身为工部尚书,太子太傅的马林溪。虽然赵瑜指名的督造大匠并非是马林溪。但那老家伙每天必然要来此一趟,视察工程进展。不过自从三天前,他便没有再在这里现身过。   “老宫傅毕竟是年纪大了,一路车船劳顿,到了江宁又没有休养,便急着督造工程。”李寿鹏摇摇头:“病得不轻啊……”   “很重吗?”鲍公绘有些吃惊。他这半个月吃住都在工地上,连城都没进过,到这时才知顶头上司已经病倒。   “我出来时,听说大王已经去探视!”能劳动帝王大驾,病情命数基本上可以说是确定了。   李寿鹏的声音里,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味道。鲍公绘会意一笑,他的这个同僚是等不及了。论能力,马林溪并不够资格坐在工部尚书的位置上,当年能上位,还是赵瑜看在他的资历和功劳上,同时当年东海人才缺乏,不得不如此。但如今,东海贤臣良将汇聚,合格的尚书人才,二三十个总是有的。但马林溪却死活不肯让位,快七十岁的人了。死咬着牙不自请致仕。把李寿鹏足足压了七八年,在东海六部侍郎中,他已是最老资格的一个。   鲍公绘自知身份,作为事务官也不奢望能升到尚书,而相对的,他的地位也比身为政务官李寿鹏要稳定得多。两人一为政务官,一为事务官,事责不同,也没有利益上的冲突,又是多年共事,交情是相当的好。如果马宫傅真有什么不测。让李寿鹏接任,总比从别处调来一个外人要强得多。   ※※※   江宁城东。   秦淮河在上水门外分为两支,内秦淮从上水门潺潺而入,汇聚了六朝金粉,而外秦淮则绕城而走,成为城南护城河。   工部尚书马林溪在江宁的住处便就在上水门旁的内秦淮边。   那是江宁一处官宦人家的宅邸,马林溪抵达江宁后,直接按市价加了两成买了过来。如今战乱频仍,房产大跌,而周围的邻居更不敢反对——宋时田宅买卖,卖主的族亲和近邻都有优先购买权,就算都不买,卖给他人也要有邻里点头,这桩买卖才能成行——随即便住了进去。   马林溪财大气粗,单是在船坊和钱庄上的股份,就让他富可敌国,东海除了赵瑜之外,怕就属他的身家最为丰厚。但他这个财大气粗,今次却害了他。本身就是年事已高,又是舟船劳顿,还要每日一出城视察工地,身体已是有些沉重。再加上贪看秦淮河的风景,选了靠在河畔的房间,便受了风寒。连吐带泻,又是便血,不过三日,已是气息奄奄,憔悴得不像样子。   赵瑜进来时,正看到几个内眷围在房中哭着,仆役婢女们跪了满屋,马家的独孙却傻愣愣的站在房里,听到王驾跸临,也不知道出迎。而马林溪则躺在一张竹制的春凳上,衣服换了半截。面色死灰,一双眼睛紧闭着,须发乱作一团,一副有近气没出气的样子。   赵瑜看这一片乱,气不打一处来。当先踹了马家独孙一脚,训道:“糊涂!你祖是孤的工部尚书,太子太傅,移什么床!还不抬回去。”   移床易箦是民间的习俗,是曾参因自己不是大夫身份,临终前才命儿子给自己换个简陋的床榻,以符合礼制。而马林溪什么身份,哪还需要这么做?   一番乱后,无关的仆人被赶出了屋,马家的妾室儿媳也避到后房。而马林溪又被抬回床榻,好生的盖上了被子,弥留之际的老尚书这时已惊醒过来,一见赵瑜在侧,挣扎着便要起身。   “莫动!莫动!”赵瑜连忙坐到了床边上,扶着马林溪躺回去,“马叔,好生养病,孤的朝堂缺不得你啊……”   赵瑜说得伤感,若说这世上,赵瑜还有些亲近和感激的人,那马林溪绝对是其中之一。虽然一开始是强拉着上船,但老马头到底是一路跟着他走过来的,随着他一步步夺取天下。如今他登基在即,马林溪却不能看着他登上大宝……   马林溪眼眶也开始泛红,他已是病得说不出话来,但看赵瑜动情,心中也是激动。他跟着赵瑜从一介船匠,十几年筚路蓝缕,开辟了一个国家,当上了一国尚书,眼见着就能并吞天下,留在史书上也绝对是一个异数。   卧室中,一片生离死别时伤情,君臣一时相对无言。   许久,马林溪眼皮动了动,抬眼看看站在床边抹眼泪的孙子,转过来又满眼乞求的看着赵瑜,虽已经说不出话,但嘴唇不住抖着,一心仍想着给孙子求个恩典。   赵瑜心里叹着气,马林溪是个精细人,但他这个独孙却是木讷得很,看起来又蠢笨,听说在学中的成绩也是差得没脸见人。但马林溪儿子早死,后来纳的妾室连个屁都没生出来,他就这么一个孙子,不照顾他又能照顾谁呢?   若无马林溪,也难有他的今日。有些事赵瑜本想江山一统之后再做,但现在心中一软,还是早点公布好了。   回头召来随行的中书舍人,他本就是为了给马林溪临终封赏而特意跟来,在赵瑜面前躬身,听着东海王的口谕:“传孤的谕旨,晋平阴县侯马林溪为成国公,世袭成襄侯,原封各处采邑收回,划东瀛九州岛内北纬三十二度以南之地为其封国。子子孙孙,世袭罔替,永为大宋藩属。”   室内众人都惊呆了,这是裂土分茅(注2)啊!自汉武之后,只见着削藩的,却少见封国的。君无戏言,赵瑜这一席话说出口后,只要宰相肯副署,门下后省和给事中不封驳,马家便是世袭罔替的大宋藩国之主了。   马林溪老泪纵横,他辛苦一辈子,终于给子孙挣下了一份千秋万代的基业来了。命孙子过来搀扶着,硬撑着在床上磕起头来,嘴里哆哆嗦嗦谢着,“臣马林溪谢陛下隆恩。”   ※※※   半日后,赵瑜坐在御书房中,半刻前传到政事堂,请宰相副署的册书已经被送回,宰相签押、政事堂大印皆已完备,只要再传到门下后省和礼部给事中那里走一圈,马家的成襄侯国便成为定局。   赵瑜盯着册书上陈正汇的签名和画押看了半天,遣人将宰相传来:“还以为陈先生你会封回来呢,怎么这么容易就放过了?”   “陛下难道希望微臣驳回?”陈正汇目光灼灼,视线像是在拷问。   “怎么会!”赵瑜摇头,“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罢了。”   “其实,关于依周制,分封诸侯之事,臣已经考虑了很久。陛下的疆土其实已囊括万里海疆,治下大小岛屿无数。这么多岛屿,根本无法一一派官管理。”陈正汇说着,声音便冷起来了,“去岭南已是贬斥,若是去海外,不知又会有多少会跑到政事堂去哭!”   赵瑜一声笑,这事他是知道的。陈正汇前日本想让刚投来几个旧朝官员去台湾任职,没想到他们抱着政事堂的庭柱大哭起来,宁死也不去海外。连赵瑜的龙兴之地都不肯去任官,何论麻逸、金洲那些更偏远荒僻的岛屿?   陈正汇继续说着:“就算有人肯去做官,但万里之遥,远涉冥波,如何能监察得到?臣恐其时,人人皆贪,海外一片狼藉……”   “不愧是孤的宰相。”赵瑜点头赞着,“这也是孤的忧心之处。远隔万里,难以管辖已是一件难事。而派人去做官,怕是会冒出一群贪官,不如分封出去,自己的国家总会细加打理的。何况,杯酒释兵权的做法,也有些太老套了,孤不打算学。你们跟着孤出生入死,孤也要给你们一个回报!”   “谢陛下恩德!”陈正汇跪下谢道。虽然他面上依然平静无波,但心中已是欣喜欲狂。王安石变法,打得旗号便是复古。上古三代,在后世儒生眼里,那是神话般的完美世界。尤其是周代,孔子也说过:‘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而现在依周制分封,天下士大夫,光凭这一件,他陈正汇足以名留青史。   “不过,若是分封,须有章程。否则必然致乱!”   “这是正理,说来听听!”   “第一,中土不封。第二,海内无大国。第三,外姓封小国,同姓封大邦。第四,推恩令。”   陈正汇一条条说着,赵瑜不住的点着头。   看起来陈正汇的确是考虑已久,说得都是极稳重的做法。中土是国家根本,自然不能分出去,否则便是汉初七王之乱。而有中土十几路、亿万人口在,外封藩国闹不起乱来。   海内无大国,那自然是一定的。要不然百年后,说不定便会有发展得好的藩国蠢蠢欲动。   第三条更是理所当然,自己的子孙当然要照顾。   “不过,第四条还需要商榷一下。”赵瑜道,“推恩令这一条,除非有藩国势力太强,不然还是备而不用的好。同时,孤还要加一条……”   “私开商港者视同谋逆!”   赵瑜以海贸立国,自不会允许藩国插手。所有藩国,只会是商品的倾销地和原材料的出产地,所有的商业利润,必须由中国来抽头。   “另外,无军功不分封!”赵瑜看了看不动神色的陈正汇,添了一句,“开国从龙之功,亦是战功。”   赵瑜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天上风云变换。分封制度一出,便是大局已定。有这军功分封的制度在,日后天下尚武之风,如何会消磨。以天下之大,不愁没有土地去酬赏功臣!   ※※※   次日。   赵瑜刚刚起身,陈正汇便抱着一堆他早已拟定下来的分封细则来觐见。   赵瑜苦笑着摇了摇头,却先问马林溪的病情:“马老尚书的病情如何了?”   陈正汇笑道:“昨日陛下探视过后,马宫傅登时精神大好,听说今天已经能坐起来喝粥了。”   赵瑜也不知该笑还是该恼,那个老官迷,当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病竟然就这么好了:“孤昨日是给他冲喜去了。那老货,怕是能活到一百岁!”   不过老家伙一时半会看起来死不了,赵瑜倒是挺开心的。连带着陈正汇脸上也有了点笑模样。   正要说起正题,枢密使赵文和枢密副使、总参谋长朱聪,却同时求见。如今赵文主管军政,朱聪主管军令,两人一同出现,赵瑜很陈正汇脸上笑容顿时就随之敛起,因为决不会是好事。   “陛下,河北金牌加急!”   正面是盖了‘急’字的红章,背面信封开口则是用加了钢印了的火漆封起。连同这信笺一起呈上来的,还有一块标着序号干支的金漆木牌。   金牌急脚传递。   赵瑜先拿起金牌,查验了序号,确是来自河北西路。再看了信封背面火漆上的印记,时间则是五天前。   若是走海路,绝无如此快法。但若是走陆路,却是要穿过京东两路。   大江之北,除了渤海周围,东海如今的势力范围还仅局限于淮南一带。在京东两路(今山东、苏北),其下军州除了沿海的几处遣了密使南下,其余仍在观望中。而东海的情报驿传系统,在京东地区,也不得不保持着隐秘状态。   而这种平均一日须行过四百里的金牌急脚传递,非重大军情不得使用,如果是要穿越京东,更是几乎要到天塌下来的情况,才会被启动。   赵瑜打开信封,从里面取出了急报展开看过,原来并不是天塌下来,而是原本塌下来的天现在又修回去了一点。放下急报,他尽可能平淡的语气说着:“原来是靖康皇帝,在相州复辟了!”   注1:南京古湖泊,明洪武帝建南京城时,填燕雀湖,在上建造了皇宫。即如今的明故宫。   注2:裂土分茅,古代分封诸侯时,用白茅裹着的泥土授予被封的人,象征授予土地和权力。      第六十三章 九五(下六)      靖康元年三月十七。癸未。   江宁行宫正殿。   已是朝会时间,文武臣僚聚集一堂,人数虽众,但场面未免有些沉闷。   “怎么死气沉沉的?完颜宗望、完颜宗翰,还了这么漂亮的一手,当真别出心裁!”赵瑜打破沉默,哈哈笑着,在朝会时大笑,就算是天子也一样会受到监察御史的责难,但今天的御史,却像是在发呆。   原本天下归心的局势,现在又有了变化。靖康皇帝已在相州复辟,一旦消息传出,刚刚大局抵定的江南各军州,必然会有人蠢蠢欲动。如果赵桓再聪明点,诏令天下,讨伐东海逆贼,不知将有多少野心勃勃的枭雄豪杰,会出来搏一把——赵瑜不过海寇,他能当皇帝,我又为什么不能?——会这般想的。天下亿万人中,绝对不止一个两个。   这三个月的天下时局,变化得如走马灯一般飞快,让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当靖康北狩,道君又被赵瑜扣留的时候,人们就只能选择赵瑜。浮动的人心,被转瞬平定。还没出头的野心,只不过刚刚冒出一个尖子,就失去了继续生长的机会。而赵桓如今复辟,却像是天降甘霖,各色草头王必然不甘寂寞,将会如雨后春笋般一个个出现。   同时,靖康皇帝的复辟,让无数本来因失去效忠对象而即将动摇的忠心臣子,必然会重新坚定起来。赵瑜本可传檄而定的军州,现如今只能逐个去攻城拔寨。而原本就如流水般花出去的军费,自然会变得像瀑布一般。   当然,就算是这样,赵瑜夺取天下的大势依然并不会改变,但未免要多些波折了。也许一两年就可以结束的统一战争,大概就要费上四五年了。而且这还是在赵瑜即将登基的时候传出来,时机实在太不凑巧,朝臣们自然会觉得郁闷。   赵瑜终究还是忍不住冷哼一声,就算是考虑应对之法,浪费的时间也太多了,“就没有人想着该怎么应一手吗?”   天子震怒,文官中终于有一人出班奏言:“请陛下命郭立即刻出兵。相州兵少。以天津驻军战力,足以一鼓而下,将靖康废帝一举擒获。”   赵瑜双眉向中间挤起,毕竟是文官,说起军事就是不靠谱,他让朝会成为军政双方可以互相参议的地点,不知是对还是错。   “相州不仅兵少,甚至连知州韩肖胄都已经投到孤这边。后一点赵桓也许不知,但前一件他会不知道吗?就算他蠢到看不清楚,老种不会提醒他吗?只要他还没蠢到不知死活,现在他就肯定已经离开相州,郭立去找谁?!”   相比起群臣,赵瑜的心情其实是更糟糕。美食在前,拿起筷子正要享用的时候,却突然嗡嗡嗡的飞来一只苍蝇,在碗碟中一番打转,这饭还怎生吃得下去?!尤其这苍蝇还是从茅厕中新近飞出来的!   赵瑜将那名文官骂回班列,视线落到右首武班之中。军方将领都没有发言。赵桓若是离开相州,唯一的去处是关西,种师道肯定也会如此谏言,这一点赵瑜麾下众将都能想得到。想必他们都是在头痛赵桓逃往关西给局势带来的变化。要想进军关西。半年内很难做到,而这段时间足以让赵桓利用蜀中的税赋编练出二十万军队。   如果是在海边,或是水路通畅的地方,还可以派出一支军队长途奔袭,直接斩首。但对于远在内陆的关西,却不可能轻兵突击,黄河并不是多适合行船的河流。尤其是在郑州以上,想想郑州到陕州(今三门峡)的那一段,东海如今找不到几艘适合在其中行驶的船只——东海的船实在太大了!   早年打造的千料以下的船只早已陆续淘汰,如今的东海,就算是内河车船,由于都是设计着在长江流域这种南方水系、或是黄河下游的宽广河道里行船,几乎都在一千五百料以上。而黄河中游中所用的船只,却是官方定额的六百料,几乎没有超过七百料的。关西的凤翔斜谷船场,年产船只六百余艘,在大宋十一大船坊中名列第二,也是内河排名第一的船场,但消耗的方木物料,平均每年却不到二十万,甚至不及船只出产数量比其少一半的潭州船场(今长沙一带)——由此可见其打造的船只之小。   船只无法通行,东海的战略手段便是少了大半,船只可是东海军的双脚,没了船只代步,任何行军千里以上的远距离作战,便都成了空谈。三千里外的关西,就只能靠着双脚一步步挪过去。   “以臣愚见,还是得先打下相州!”在心中盘算了许久,朱聪出班奏言。他重新提议被赵瑜驳斥过的意见。却并不是为了活捉靖康皇帝。   “天子死社稷!靖康废帝不能以身殉国,却被俘北去,妻子尚不可保,大宋脸面被其丢尽,名声早已狼藉。如今被金虏开释,不过是为了祸乱天下。但我王师已囊有江南、燕山,虎视中原,金虏尚望风而窜,何况女真一鹰犬?废帝纵能聚群氓拮抗,终究不过是螳臂挡车,于我不过是癣疥之疾罢了。   唯其曾为帝主,天下人心恐一时为其所乱,却不能任其肆意妄为。废帝虽不敢在相州久居,却必然会留一重臣镇守河北。若是任其举旗募兵,河北局势必然更加糜烂。臣请陛下诏谕天津,命郭立遣一军大张旗鼓,缓缓南下,往攻相州,以震慑河北各处人心。”   朱聪的一番言论,说的是冠冕堂皇,但实际上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举。赵桓肯定会跑路关西,绝不会留在相州,赵瑜兵锋对此鞭长莫及。只能先拿留守相州、招讨河北的帅臣出气,也许是李纲,也许是种师道,当然更有可能是相州知州韩肖胄,总之先得把河北定下来再说,至于关西,日后再一起算总账。   赵瑜无如奈何,纯以武力手段,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环视朝中:“朱卿的提议,诸卿还有谁有意见?”   当然不会有意见。这也是唯一可行的方案。不过文官一方并不甘心武将掌控战略决策。   翰林学士李郁出班建言:“臣请陛下,在登基大典前,暂时封锁靖康废帝复辟的消息。以免影响大典。”   赵瑜摇了摇头,他对自己还是有足够的自信心的,“这就不必了,封得了一时,封不了一世。让东海新闻发一期号外罢,将金虏的险恶用心向天下万民明明白白的说个清楚,让天下人自己评判,是孤适合当大宋天子,还是赵桓更适合当皇帝。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孤终不能封锁天下人的耳目。”   李郁一躬到地:“陛下上承天命,下抚黎民。平靖天下,驱除鞑虏,天威自不是废帝可比。陛下身登大宝,天下同喜。不过若有废帝乱声,却未免会扰动天下同喜同贺之心。且以臣之意,不过是延上数日,并非是阻塞民之耳目。便即是乡绅做寿,也要避忌不讳之言,何论陛下登极?就算日后传扬出去,天下人对此自有公论,谁能说陛下不是?”   李郁前半段在顺溜拍马,但后半段却实实在在的坚持己见,文官们一个个跟着出来表示赞成。赵瑜看了看一众朝臣,他不觉得这消息能守住多久,但李郁说得的确有几分道理,就拖上两三日也是无妨。   就等两边都是皇帝后,再让天下人自行选择罢!   文武两班都体现了自身的价值,剩下的也没有什么好再多说的。如果时局有何变化,到时再作反应也不迟。朝会上要讨论的事,也不会仅此一件,也不能太过浪费时间。   不管如何,对赵桓复辟的明面上的反击就到此为止。不过,赵瑜私底下有的是手段,可不止武力一途。要打苍蝇。苍蝇拍他有,杀虫剂他一样有。军国大事不可谋于众人,朝会上人多嘴杂,赵瑜又要顾惜名声,有些策略根本不能拿出来说。   半日后,朝会已经结束,朝官们各自回自己的衙门,一天的案牍生活才刚刚开始。而众宰臣却齐聚赵瑜的书房,不仅是文武两班,连楮币局总掌陈秀安,以及东海新闻总编南山则也一起被召来——这是一场两府扩大会议——赵瑜对宗翰、宗望的反击,如今才正式开始。   陈秀安和南山则两人虽无官身,但一样有爵禄,各自挂着伯、子的爵位。两人虽然声名不张,但一个是赵瑜的钱袋,一个是赵瑜的喉舌,实际的地位并不在众宰辅之下。   陈秀安使尽一切手段为赵瑜筹措军费,并保证着东海财政体系的稳定。楮币局和三大钱庄不但是军费的来源,同时也是将江浙豪商集团捆绑上船的绳索。另一方面,通过遍布各个江左州县的钱庄分号,各地的情报得以顺利搜集,许多东海情报站,也挂靠着这些分号——此中多有陈秀安的功劳。   而南山则则通过亲笔撰写的洋洋六篇自靖康之耻阐发出去的社论,从宋太宗雍熙北伐的大败开始,一路批下来,一直骂到赵佶、赵桓头上。   真宗时与城下之盟无异的澶渊之盟,仁宗时对西虏的节节退让,神宗时变法之乱,哲宗时新旧党争,再到昏庸无道与隋炀无异的道君,最后便是不能死国的靖康皇帝赵桓。除了享国时间短暂的英宗皇帝以外,赵炅一脉的历代天子,没有不被骂的。   除了作为正篇的社论,近来每一期的报纸中,尚有一些对时事细节进行深入阐述的报导,甚至还有几篇近于八卦,隐隐晦晦提了几句,金虏性好渔色,不分男女,而赵桓相貌俊秀,细皮嫩肉——东海新闻所努力的方向,始终都是雅俗共赏。   若要将宗翰、宗望的一招妙手化解于无形,若要将赵桓复辟带来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陈秀安和南山则两人的力量是必不可少的。   关于赵桓复辟的消息已经向陈秀安和南山则做了通报,两人各自皱起眉,心中默默盘算起来。   “赵桓既然定会窜入关西,孤也只能望洋兴叹,不能为其一人改变预定的战略规划。若是军力扩散太速,对地方的控制就必然减弱,与其日后四处扑火,还是现将根基打好。至于赵桓,先派出一军先将气焰打下,而后续,则先通过引导天下清议入手。”   赵瑜一通开场白,将会议主旨定下。御书房中,众人皆知如今东海扩张太速,人力虽不虞缺乏,但却无法顺利安排到合适的位置——人力资源再丰富,也要合理调配,才能保证国家的运转正常——同时为了保证新兵的训练水准不至于降低太多,扩军速度也需要缓下来喘口气。   更重要的一点,军费花得实在太快。虽说预算从来都是用来超支的,但一年的用度,半年就要见底,确是太过夸张了。一部分是扩军和出战的花费超出预计,另一部分则是赵瑜的功劳。   赵瑜登基需要酬赏百官万军,就算再节省,也不会少于八百万贯。这本是时势所逼,在预算中,并没有这么一栏。若是能照预定计划,先立幼主,而一两年后再行禅让,财务支转过来,就根本不会有军费问题。只可惜如今一切都是空话。   “如今的情况,对江北诸路还是暂用羁縻之法,州县官吏维持原状,保持当地稳定——想来废帝也不敢大举调换,那只会让那里的州县投向我方——先用上一年时间,将江南诸路内部安定整合,至少行政系统运转的效率达到台湾的一半,那时才可以再继续吞并北方各路。”   跟着赵瑜久了,陈正汇嘴里不免带上一点超出时代的词汇。他的意思众人都很明白,他是完全赞同赵瑜的意见。以不变应万变,不管金人、废帝还有东京的伪帝有什么花招,将自身的根基打好才是正理,实力才是第一位的。   谋夺天下,最好的手段就是以力取之——赵瑜也是一直这么在做的。   陈正汇如此说来,双眼看着对面。书房中,文官只有宰相一人,而武臣却济济一堂。赵文、赵武、陈伍三名大将军,以及执掌参谋部的朱聪,皆能与会。   但这也并不出奇,谋臣的工作被总参谋部所取代,而财政军需也分别归了枢密院和楮币局,赵瑜麾下文官的工作仅局限于行政,战略会议,就只有陈正汇一人有资格出席。不过如此一来,陈正汇的策略就经常要受到武臣们的围攻,许多时候,只能让赵瑜出来主持公断。   不过今次,陈正汇眼前的几位却都是颔首表示赞同。   赵文侧过身子对赵瑜道:“陈相之言正合臣意。废帝复辟不过小丑跳梁,对大局并无影响,给他当头一棒当个教训,日后再行解决。女真人能将他俘虏,我军自然也能。   如今的情况,各地州县多有新兵,照训练大纲,成军则要在三个月。如果再算上成军后的营中各部的配合演练和磨合,以及武器装备的配备,二十万新兵至少还需要半年时间方能训练完毕。在此之前,还是先行整顿已有州县,待时机一到,便可厚积而薄发。”   虽然赵瑜手下的军队已是实实在在的三十万,但其中水军三支舰队就去了六万,北方驻军又是四万,各外岛驻军一万余,驻守台湾、压制岛上近四十万奴工的还有三万五千人——其中还包括野战军系统的宣翼三营、四营。   剩下的队伍,则是已在江东的两个近卫营和四个野战营,共三万人。同时还有以宣翼两营、虎翼四营共六个营头为主体的扩充军团——按编制,一个四千人的野战营最多能扩充到一个主力营、两个副营、两个补充营的两万人的军团——总计十二万。   这三十万,台湾和外岛驻军不能轻动。北方守军需要压制辽东和河北,不可能南下——甚至在计划中,为了控制辽西走廊,还需要赵瑜派军北上支援。任何时候,近卫两营和野战四营,六大主力营中至少会保持四个营留在赵瑜身边。而三大舰队中,能上岸配合作战的水兵,大约有一半,三万人。   一番计算,三十万大军中,真正的机动力量只有总人数十二万的六大军团,如果在海岸及河道附近作战,还能计入上岸的三万水军,也即是十五万。   十五万,看似不算多,比起当年辽帝征金的七十万大军,比起号称八十万禁军的大宋,甚至比起自称有五十万精兵的西夏,都远有不如。   但这十五万,其中一半是历经战火的精锐,剩下一半也是经过多年训练,完成了训练大纲的壮勇。论战力,六大军团中的任何一支军团,都有击败数倍乃至数十倍敌军的战力,无论大宋、女真还是西虏党项。集中在一起,只要后勤跟得上,可以消灭掉大陆上的任何一个国家。   不过,要控制住大宋幅员万里的各地州县,还是远远不足。依参谋部计算,若想让十二万机动军团,从内线压制的任务中解放出来,转向外线进攻,至少还需要二十万军队来镇守已经攻下的地区。   所以在赵瑜已经控制住的各地军州,几乎有一支支新兵营按照训练大纲在整训。九十天的时间,便能将他们从农夫、小工或是泼皮无赖,初步锤炼成一名能派得上用场的士兵。   “不过就算是训练新兵,等待时机,也不能什么动静也没有。老是在营中枯坐着,骨头都会养懒掉。须得不断执行任务,才能维持住士气和战力。”赵武补充着自己的意见。   年过三旬的南洋总督,还是一张圆圆的孩儿脸,不过刻意留的三缕胡须让人不至于以为他才刚满二十。在南洋征战七八年,赵武脚上的靴子踩上过近百个南洋国王的首级,五十万奴工身后,是三百万的土著冤魂。双目开阖间精芒如电,一股凌冽的煞气也在眉间隐现。   他手指着在一边悬挂着的天下郡国舆图,“以臣之愚见,不若先出兵打下荆湖两路,至少将鄂州(今武汉)控制。如果有可能,分兵两路,一路沿汉水北上,打下京西南路的襄州(即襄阳),一路沿江上溯,占据峡州夷陵(今宜昌)。”   陈伍看着地图,捻着下巴上的胡须,头轻轻摇着:“以如今兵力,就算出兵,也只能抽出两万人,控制住沿江的几个要点就已经很勉强了。”   “那就够了!”赵武和朱聪异口同声。两人对视一眼,朱聪点头一笑,而赵武却把视线移开,当年结下的梁子,到现在还没有解开。   “我们要控制的,就是汉水和大江上的几个要点,用来给车船停靠整修和维持水道畅通。至于其他州县,依然维持羁縻之策。”赵武继续说着,“襄阳为天下枢纽,向西可经金州(今安康)入汉中,向北,便是南阳,那即是经武关入关西的起点,也是紧逼洛阳、东京的战略要地!”   赵武停下来喘口气,赵文随即接上:“自古以来,南朝欲北伐中原,一是自合肥出兵,另一个便是自襄阳出兵。如今庐州有陆贾镇守,再将襄阳控制,届时只需陛下一声令下,便可东西合击,钳制东京。至于夷陵,那是三峡出口,据有此地,即便是封锁了蜀中的出口,废帝的军队就无法顺大江而下,而我军随时可以上溯。”   赵文一番话刚刚结束,沉默了半天的陈秀安站了出来,“打下夷陵还有另外一个好处。蜀地财税,三成是商税,三成是官府专营的盐茶酒税,只有四成来自于田赋丁税。蜀地产井盐,茶园众多,但大半都是运往他路出售。而商税也是如此,蜀锦、药材等土产小半走汉中入关西,而大部都要通过大江南下。若是封锁了三峡出口,蜀地的盐茶酒及商税至少也会减去七成。”   “那伪帝收入自然也会少喽?”赵瑜笑道,收入少了,赵桓组成的军队自然也多不起来。   “不,也许一文也不会少。”陈秀安摇摇头,脸上的肥肉一阵颤着,“天下税入,江东占四成,中原两成,关西一成,蜀中、河北平分剩下的三成,其余则可忽略不计。也就是说,蜀地加上关西,税入可占天下的四分之一,足足两千万贯。就算蜀地商税减半,但田地茶园还在。只要脸皮厚些,搜刮狠点,保持旧时的两三千万贯年入也是等闲。何况,蜀地尚且通行交子,那种东西,只要肯印,一万万贯也只是费些油墨和纸张。”   “即是如此,那为何你说占了夷陵有好处?只因能让伪帝搜刮狠点?”   “不仅如此,”陈秀安又摇了摇头,眉毛向上一挑,奸笑得像一只狐狸:“我们也可以帮着他印些交子和茶引、盐引啊!”   啪!赵瑜闻言,情不自禁的一拍桌案,“好!”   太绝了!用伪钞毁掉敌国的经济,这种金融战竟然提前出现在这个时代。他这个总掌柜的经济头脑真是太出色了!   陈秀安见赵瑜赞赏,更加得意,“以东海印刷坊的水平,完全可以让假货比真货更像真的。只要油墨纸张跟得上,两三万万贯更是等闲!交、引一下多了几万万贯,必然会形如废纸。而蜀地缺铜,钱币本就不足,如果茶引、盐引和交子成了废纸,那蜀中的财政也就完了。物价腾贵,而伪帝又绝不会顾惜民力,届时民怨沸腾,看那伪帝从哪里找钱练兵?!”   陈秀安的绝户计狠毒非常,只需用些纸张和油墨,战果却很有可能比直接开战更加辉煌,决胜千里,不外如是。   一旦想通过来,不仅赵瑜,其他人也一起大点其头。   不过陈正汇尚有些顾虑,“若是伪帝不发行各色交钞、盐引该如何是好?若是伪帝派军在各处关口严加稽查又该如何?”   陈秀安胸有成竹:“交、引之事,蜀地行之百年,岂会弃而不用?何况臣还有一法,可不动兵戈,就让伪帝自乱阵脚,且可让天下民心皆向着大王。”   见陈秀安说得自信,赵瑜兴趣大起,忙催道:“快说!”   陈秀安一拱手,一字一字的正色说道:“臣请陛下昭告天下元元,从今往后,永免丁税!”   众人齐齐吓了一跳,自古而今,只有汉文帝免过天下十三年的田赋,却从没有免过人头税的纪录。   陈正汇一瞪眼,正要出来斥责,只有赵瑜神色如常,平静的问道:“可是摊丁入亩?”   陈秀安的脸上一阵惊异:“陛下圣聪承于天际,果然是洞烛千里。”   赵瑜摇头叹道:“这一条,孤早已考虑过了。丁税一免,乡无隐户。丁税在台湾早就没了,日后天下丁税也自是当免去。摊丁入亩始终都在筹划中。但如今战事刚刚开始,若是真免丁税,就是免了朝中三分之一的收入,敢问,可有这么多钱来支转?若是名为免税,实则为摊丁入亩,天下总有明眼人,又岂会看不出来其中的门道?”   “陛下有所不知。道君昏庸无道,横征暴敛。而六贼投其所好,说什么丰亨豫大,搜刮起来更是无所不用其极。什么农器税、牛革税、蚕盐税、鞋帽钱,所谓‘随其所出,变而输之’,就没有不要收税的东西。如今各地所收的正税杂变,早已远远超过了田赋加丁税的数额。   只要陛下先下诏免去身丁钱,再将天下正税、杂税以及徭役归为一体,折钱上交,继而免去头子钱、支移钱、折变(注1)等杂项,天下万民必然归心于陛下。且臣敢断言,就算如此,税入也绝不会比旧朝少,也没人能看得清其中的门道!”   赵瑜心中恍然,这根本是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再加上一点摊丁入亩的成分。若是真的顺利推行,别的不说,单单编订税表账册就容易许多,而其中留给官吏们伸手的空间,则会小上许多。自然,百姓的重负也会减轻许多。   陈秀安说得肯定,赵瑜也能分析得清,但几个武臣却当真是看不清其中门道,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赵武开口问道:“为何不会比旧朝少?”   陈秀安一笑,看向陈正汇:“陈相公应该比某更清楚。”   陈正汇长长的叹了口气,道:“自古正税有定例,而杂变之税从无定额,全凭税吏的一张嘴。无论折变还是支移,能有十分之一上交朝中已是难得。就算全数免去,头痛的是少了收入的胥吏和税官,至于州县、朝中,却并无多少影响。”   赵武欣喜道:“即是如此,这等善法自当早点推行,也让百姓们喘口气!”   “奈何地方!”陈正汇泼出一盆冷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只要这个法令一推出,地方上的官吏可不仅仅只是怨声载道就能了结。   “这孤倒不怕!孤有强军在手!……孤还有东海新闻在!”赵瑜狠狠的说着。   众人齐齐看向一直没有开口的南山则。相貌粗豪如巨寇,南山贼的匪号比真名更响亮的东海新闻总编躬身说道:“天下清议尽在陛下掌控下,何须担心地方不满!只要陛下点头,臣必然会为此法大加鼓吹。”   南山则声如洪钟,自信扑面而来。他这个不第秀才,如今可是站在天下舆论潮头的旗手,一篇主编社论祭出,任你是帝王将相,也要在清议中被万人指点。   陈正汇不再多话,他方才只是提醒赵瑜后果,并不是为了那些贪官污吏说话。如今,他已不会站在地方官吏一边说话了。自从昨日赵瑜挑明要分封诸侯后,明摆着他这个宰相日后就会是大宋的一名诸侯。他只要帮着赵瑜治理好国家,至于赵瑜想怎么处置地方官吏,他也只需帮着稳定政局就可以了,不会再有半点与他们休戚与共的想法。   同时,陈正汇更清楚,朝堂上的各大重臣,只要有希望被分封的,都绝不会再为地方的贪官污吏说话,他们只会站在赵瑜这一边。旧时能只手遮天的官僚集团,赵瑜只用分封一策,就硬是扯成了两半。   没有宰相副署,皇帝的诏令虽算不上废纸,但官员们都有权利不理睬这种不合法的中旨。而宰相如今已然默许,赵瑜笑了,陈正汇的心理变化他是有点数的,“既然如此,要做就一起做好了!跟永免天下丁税一起,孤会再下一个诏令,自今而后,官绅一体纳粮!南卿,你知道该怎么说!”   应是石破天惊的言论,陈正汇却还是保持沉默。为相多载,他太明白赵瑜能力,以及东海的实力。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若行之不当,甚至能让皇权倾覆,但赵瑜只要想做,就是能够做到。杀光了地方上的贪官,东海有的是人代替;天下士绅不满,赵瑜照样能控制住朝堂百姓。   因为他有人,因为他有枪,因为他还有东海新闻。   南山则的虬髯一阵摇晃,他是在笑:“陛下之所以要官绅一体纳粮,那是因为免了天下的丁税。国库入不敷出,当然要另找财路。陛下不愿剥削百姓,就请官绅们担待一点,他们身受国恩,为君父分忧也是理所当然。”   赵瑜的眼中有着掩饰不住的兴奋,操控历史的感觉,是如此的迷人。在天下乱局的情况下,改变旧时制度也相应容易了许多。就让他在登基时,将千年来的陈规一起粉碎好了!   满清十二帝,唯一可取的就是雍正。若不是他苦心积虑打理康熙那个所谓的‘圣主’留下的烂摊子,满清早百年就亡了。改土归流、官绅一体纳粮,光凭这两条,已经名扬青史了。可惜的是,他虽然用强硬手段取得了初步的成功,但他的名声,却被那些利益受损的官宦们传扬得臭不可闻——什么篡改遗诏,什么吕四娘,莫名其妙的传言,让雍正成了民间传说的中反面角色——撰写史书,控制舆论的毕竟是那些文人士大夫。   不过,赵瑜如今控制着报纸,也代表着他控制着天下舆论。他与所有古代封建帝王不同的地方,就是赵瑜很清楚,如何引导舆论而不是钳制舆论。他为之立足的利益集团,也是工商业为主的群体,而有可能反对的臣僚们,又因为分封的存在,而放弃与赵瑜争辩。谁会为他人的利益而损害自己的利益?个人会,但群体绝不会。   赵瑜不可能向诸侯国的田地征粮,只会让诸侯们纳贡,并通过控制海上贸易,而获取商税。会受到损害的仅仅是那些曾经的官绅地主。若是在和平时代,他们的势力强大,甚至可以与皇权抗衡。但如今战乱,就算有人不满,甚至集体投向赵桓、金虏,赵瑜完全可以直接派兵去斩草除根,并通过报纸,将他们永远钉扎耻辱柱上。   战略规划已有了定论。赵瑜所要做的就是稍作停留,然后一口气走下去。他将手平平张开,又紧紧捏起,嘴角勾勒着自得的微笑,未来尽在掌握中。   未来的一年,也许战争会少上许多。天下三方都要喘口气,积蓄实力。而后,决定天下谁属的战火,将会重新燃起,而赵瑜,可以百分之百的确定,他绝对能笑到最后。   赵瑜遥想着未来,提前五百年的发展,让历史上的敌人不会再有半点机会。江南的轻工业,华北的重工业,东北的粮食,中原内陆的人力,海外藩国的市场和原材料。只要这些逐步成为现实,世界就是汉家的世界。   至于北方的游牧民族,赵瑜完全不会去瞎操心,就算定都在草原边缘又如何?   一个飞梭已经在纺织工业上普及的国家;一个研究院中有十几个小组正在开发蒸汽机的国家;一个钢铁产量接近千万斤的国家;一个拥有枪炮等热兵器的国家;一个军事教育完全近代化的国家;   一个海疆比领土还要广大的国家;   一个已经进入半工业化的国家;   这样的国家还要担心会被蛮族入侵,那会是有史以来最大的笑话,完完全全的杞人忧天!   也许五百年后,小冰河期依然降临。不过就算辽东乱起,那也会是无产阶级揭竿而起,而东北的蛮族早已踢出历史舞台,成为历史学家研究的课题了。   赵瑜半眯着眼睛展望未来,众宰辅讨论着怎样将今天的决议化作一道道谕旨和新闻,按照合理的顺序,向天下发布出去。这时一封金牌急报,打断了御书房中的一切。   朱聪从侍卫手里接过金牌和信笺,他是总参谋长,理应由他当先拆看。当着赵瑜的面,朱聪验过金牌的真伪及信笺的完好,拆了开来。   展开略作浏览,便立刻笑着呈给了赵瑜。其他各人带着好奇,不知是什么情报。   赵瑜低头看过,随手折好,抬头对着众人笑道:“我家那个混蛋小子,终于清醒了!”   注1:头子钱,就是附加税。在宋时,若是正税该交一贯,那还要附加交上七文到二十文不等的头子钱。   支移钱:就是在征收秋税时,要求农民运至指定地点交纳,如果农民不愿随长途运输之劳,就要多交一笔“支移”,也就是“脚力钱”。   折变:在征收夏税时,钱物辗转折变,也提高了实际交税额。如夏税是要交一匹绢,到了税吏手上,先按市价折成钱,但他不收钱,而是再依官价折回绢。任何情况下,官价总比市价要便宜许多,也就是说,原本要交一匹绢,折变两次后就成了两匹。可往往这种折变绝不仅仅局限于两次,折变也可以从钱到绢,再从绢到丝,继而从丝到粮,最后又从粮折回钱,折变几次后,税赋就变成了七八倍。   最后说一句,宋代是士大夫们和小市民的乐土,但绝不是农民的。      第六十四章 九五(完)      洪武元年三月廿一。丁亥。   子夜。   南京建邺城外。   千万只排列整齐的高架火盆,将一个个方阵从黑夜中描画出来。围绕着圜丘天坛,万余名士兵,数百官员,屏气凝神的肃立在自己的位置上。千万人鸦雀无声,就算是咳嗽,也要捂着自己的嘴。只能听见七尺多高的三脚木架上,一块块洗选过的无烟煤在火盆中噼噼啪啪的燃烧声响。   正是东海王赵瑜登基为帝的日子。自四天前圜丘内外全数完工,一支支队伍就不断驻扎进圜丘周围,驱赶闲人,打扫地面。并四处搜检,甚至连一个耗子洞都不放过,皆用土石牢牢封死。   当然,这些守护大典安全的军队的任务并非仅仅是翻老鼠洞,在圜丘周围设置五岳、四渎、二十八宿,以致天下千百神灵的神主;搭建供天子和文武百官更衣休息的大小帐幕;安放各种礼器仪仗;甚至还要照顾好祭祀用的牛和羊;一桩桩、一件件,各色琐碎的杂务也同样是他们的工作。到了今日,他们又成了大典上的仪卫,为仪式助威增色。   祭天、登基,都是国之重典,头等的礼仪。即便是时间再仓促。也容不得有半点差错。所有人兢兢业业,一切的辛苦,只为了赵瑜登基的那一刻。   岳飞,作为军学初级指挥班的一名进修生,与他的几百名同学们一起,整齐地站在方阵中。以他六尺多的身高,当仁不让的站在队列的首位。右手拄着上了刺刀的火枪,左手紧紧贴着身子,腰杆挺得笔直。   这一个方阵,都是立过功勋的低层军官,在军学里进修三个月后,便要外放高升的。论地位比附近的士兵们都高上许多,所以站得位置也更加靠前,就贴着从南门延伸过来的官道边。   所有人都是一身崭新的崭新的装束。数百顶光滑锃亮的钢盔反射着火盆中红光,分作红蓝双色的挺括军袍上还残留着一点米浆味道。紧紧束起的宽边腰带和斜拉下来的武装带,将军官们健壮的体格勾勒得淋漓尽致,越发得显得虎背熊腰,威风凛凛。脚上的皮靴也是一般的崭新,高帮硬底,若是齐齐的踏着地面,便是一片让贼寇闻声丧胆的雷霆。   这一众气势肃杀的军官,分别来自陆军和海军,便是赵瑜帐下一群杀得女真铁骑丢盔弃甲、打得南洋百国灰飞烟灭的虎贲熊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上的星月也在一点点的西移。   自古以来祭天典礼,开始时间都是在丑时。春秋两季在丑时一刻,而冬春时节则是在丑时七刻。   此时不过刚过半夜,离丑时七刻还有一个多时辰,天依然黑沉沉的。漫天的星辰与半轮下弦月交相辉映。星月灿烂。日出之后,当是一个艳阳天。   看着这样的天气,所有人的心都放了下来,岳飞也是一样。   此时刚过清明,正是细雨霏霏的使节,前日与昨日也是绵绵细雨时段时歇的下了整整两天,不远处的燕雀湖水涨了一尺多,地面上也是泥泞不堪。   就在昨日,岳飞还清清楚楚的看见工部的两名侍郎在圜丘内内外外,将每一寸地皮都亲自用木杖敲过一遍。尚幸当初夯筑得十分坚固,组成天坛的黄土并没有因为雨水而崩散。反而因为一开始就特意将圜丘的地面造得微微向外倾斜,细微的角度虽然用肉眼根本无法分辨,但雨水一落到圜丘中,便很快就流出圜丘,通过几条暗沟进了燕雀湖中。   不过就算如此,雨日郊天依然不是个好兆头。但到了昨日夜幕降临,雨势却缓缓收止。到了此时,终于是云破月出,一颗颗星子在澄清的天幕中闪烁,竟然是放晴了。   皇帝受命于天,天地异象。无论雷霆雨露,还是山崩地裂,无论是风调雨顺,还是洪水干旱,皆是天地对帝王的评判。   金主阿骨打死时,曾有太白昼现,其人虽非真命主,亦是一方豪雄,有天象呼应也不足为奇。而道君施苛政,洪水淹京城,此一事更是理所当然。而赵瑜若真有天命在身,是为真龙,皇天又岂会不向他一作表示?   而如今云破月出,天命已现,圜丘周围,哪还会有人再怀疑赵瑜的命数?   心情有些放松,岳飞轻轻晃了晃脚尖,正立了一个多时辰,腿脚都有些发麻。但他用余光看了看左右,周围同学却都是纹丝不动。数年的军旅空白,虽然武艺从未放下,用兵资质犹在,但站起军姿来,他的耐力已是比不上久经训练的一众虎贲。   不甘示弱的扬起下巴,挺胸收腹,岳飞的身子一下绷得更紧,仿佛一座硬邦邦的雕像,松懈下来的气势转眼就不见踪影。不论学习还是训练,骄傲的岳鹏举决不愿输给任何人。就算站队列,也要站出个头名来。   岳飞的胸口挺得高高,胸前的刚刚别上去的四枚勋章,在火光中闪闪发亮。他那个编入了士官学校,方阵远在三里之外的弟弟看到这几枚勋章时,连眼睛都冒出火光——那是羡慕的。   他胸口上的四枚勋章分两排排列。下面的两枚,一是燕津会战参战纪念章,那是参加了歼灭两万女真铁骑,生俘金国皇储的燕津会战的证明。参战的三万官兵,上至陈伍、郭立,下至天津城中的守兵,人手一枚,连式样、质地都没有区别。岳飞和岳翻虽然没有在主战场上杀敌,但都在天津城外配合了作战,照样得到一枚。这纪念章,虽为铁质,但不知经过了什么样的处理,竟微微泛着幽幽蓝光。   赵瑜起家以来战事频繁,各色的战役纪念发了不知多少,岳飞拿到的只算得上普通,真正价值千金的,只有后来补发的昌国之战纪念章最为珍贵。金质嵌宝,且是有名的金匠亲手打造。总共只造了一百二十余枚,那便是当时参战的人数。尚健在的自不必说,已战殁,只要家眷还在,依然补发给他。   而另一枚则是二级战斗英雄勋章,黄铜打造,金光灿灿,乃是一名骑兵横刀立马的浮雕。岳飞一人斩杀十八名敌骑,指挥部众歼灭女真人的一个征粮队,救回了百余被掳的民众。功劳不小,故而得授——这种勋章。多颁发给低层军官和士兵,以资鼓励他们奋勇杀敌——让岳翻眼热的就是这一枚。   至于上方的两枚,则是亲自见证赵瑜登基的臣子们才会拥有的元从勋章和复国勋章。   元从勋章只看资历,而复国勋章则是如今的地位功绩。这也是兵部和光禄寺被逼无奈下的结果。若是将资历和地位合成一组勋章,不知会有多少元从老臣会打上门来。   元从勋章,第一等的是当年跟着赵瑜攻打昌国城的那百人,如今尚健在的,还有整整五十人。而后,衢山外海击败童贯水军的那一战又是一道线,在这一日前,便在衢山军中、并活到现在的九百余人皆是二等银质元从勋章。再往下,开发台湾是一条线,东海称王又是一条线。   而岳飞拿到的便是第五等的元从勋章。白锡锻造,中有一龙从海中腾起,盘旋而上。岳飞能拿到这枚勋章,却是因为兵部将岳飞投军时间算在了与王贵一同投天津的宣和三年,而放过了他逾期不归的罪过。否则便是跟他弟弟一样的第六等铁质勋章。   同样的,复国勋章岳飞拿到的也是锡制的第五等。上四等皆是有品级的文武官员,岳飞虽是士官,但仍是未入流品。至于连士官都不是的岳翻,当然还是一枚六等铁勋章。   这样的战役纪念章还有勋章,历朝历代都从无一见,为东海一家独有,算得上是发前人所未发。岳飞对此视若珍宝,枢密使赵文和大将军陈伍亲自来给他们这些南来的功臣颁发时,岳飞手都在抖着。若是如大宋,就算是披红挂彩,金珠财帛如雨一般的洒下来,他也不会这般激动。   赵瑜之重武,视众军如国士,像岳飞这样满心都是荣誉高于生死、气节即是生命的将士,又哪会不以国士报之?   若是如宋人,靠钱财来引诱士兵卖命。像种师中战于太原城外,一旦赉赏不至,帐下兵将便一哄而散的情况,又怎会在赵瑜麾下出现?   东海强军,其来有自!   大地突然震动。惊起了湖水中的无数飞鸟。下一刻,沉郁如雷的脚步声,方从南京城处,缓缓传到众人的耳中。   身穿着黑色皮袍的近卫军,簇拥着赵瑜、皇室及一众文武重臣的车队,沿着刚刚被整修过的道路,直奔圜丘而来。一条火龙,从极远处的城墙下不断延伸。低沉的脚步声仿佛带着一股莫名的力量,这股力量的辐射范围中,每一个人连心脏随着脚步声的节奏一起跳动,一阵阵的共鸣,那种压力几乎让人窒息,心肺仿佛要迸裂一般。   这是赵瑜麾下最精锐的部队,其中的每一名士兵,都是有着士官军衔。那些士官学校的毕业生,毕业后的第一站,就是要在近卫军中度过一年。而其他部队,只要有功的军卒需要晋升士官,除了要在营属教导队中培训三个月外,也一样要在近卫营中服役一年才能正式晋升。   而近卫营中的军官,也都是各部队即将晋升、来此镀金的英才。无论野战军还是镇戍军,又或是海军,都莫不如此。绝不会像旧朝守护宫掖的天武军那般,只看身高个头,而对功绩战力弃而不论。   岳飞心知他的弟弟日后从士官学校毕业,一样要去近卫营,就不知他自己从军学进修毕业,是否要去待上一年。一边是守卫天子的荣耀,一边又是在外征战的快乐,岳飞倒是不知哪个更好一点。   近卫军的行进速度看似徐缓,其实却甚是迅快。只看着那条火龙的龙头很快就烧到了眼前。   一行仪仗经过阵前,一个个方阵便如秋风扫过丰收前的稻田,一排排的矮了下去。岳飞跟着单膝跪倒,口中山呼万岁。   万岁!万岁!   呼声,正如山崩海啸,响彻云霄……   低头半跪的岳飞,也只能用眼角的余光注视着队列从身前经过。先是一双双皮靴,然后是一只只马蹄,再后便是一架架车轮,而后便是颠倒过来,车轮、马蹄、皮靴。   等新天子的大驾卤簿全数从身前通过,岳飞这个方阵才重新站起。   赵瑜的王驾,仅以近卫军为仪卫,其余喝道、鼓吹的一概俭省。论人数远比不上道君皇帝大驾卤簿,那种大象开路,重臣引导,朱雀旗,黄龙旗一队队紧随,又是指南车,又是记里鼓,还有一众鼓吹,而后再跟着金吾、方伞、八宝各队,等等等等,皇帝的玉辂之前,是一二十道梯队,玉辂之后又是一二十到梯队,前后左右还有众军护持,端的是热闹非凡。但论起震慑人心的能力,却怎及得上这刚刚通过的四千死士!   岳飞目送着天子车驾在圜丘前的帐幕停下。占地里许的圜丘一侧,便是一片帐篷群。中间一顶高约三丈,占地二十余步巨型大帐,称为大次,便是皇帝更衣休息的地方。而罗列左右的小帐,便是小次,供皇子、重臣们使用。   赵瑜从车上几步走下,在侍从的引导下走步进大次中。皇后蔡婧,贤妃陈秀娘,带着一群皇子公主也跟着从自己的车驾上下来,同样走进大次。   在大次中,赵瑜正要换上祭天时的大裘冕。   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有礼仪之大谓之夏。   华夏天子的服饰,绝不是那种一条明黄绣龙的袍服就可涵盖。在祭天之时,最为正式礼服,便是上黑下红,玄衣、纁裳的大裘冕。   玄衣深黑,上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纁裳如血,下绣藻火粉米,宗彝黼黻。身着十二章衣,厚重、沉凝,天地之威集于一身。头戴十二旒冕,威严、深沉,天子形容便隐藏在一条条珠串之后。   皇天之子,人间之主,在这庄重肃穆的场合,绝不会穿上略显轻浮的明黄。   蔡婧、陈秀娘为赵瑜换上十二章衣,外面再套上一条黑色羊羔皮缝制的大裘。看着赵瑜气势凝重,天威蕴藉,两女眼中都带着一点泪光。   今天她们不会有出场的机会,除了唐时武后、韦后,也从没有后妃能在天坛山出场。但她们却要送赵瑜身穿天子之服步出帐门,虽是寒门素户夫妻间的礼节,但与赵瑜从微贱时携手走来,她们自有这样的权力。   赵瑜转了身子,走了两步,眼前的珠串也只是轻轻晃动,为保持这样的庄重的行走方式,赵瑜苦练的不少时间。十二旒,也即是平天冠上垂下的共计二十四条五彩珠串,用一尺两寸长五色彩绳串起,之所以一定要用五色,是为了要代表着东南西北中五个地方。   赵瑜微笑着向两女点了点头,掀帘出帐。   不仅仅是赵瑜,有资格的宰臣们都在自己的帐篷中更换衣物。等赵瑜出帐,所有的重臣也都换上了同样是黑红相配的冕冠。   鼓乐响起。礼乐自古并称,有礼必有乐,‘君心和,六合之内无不和矣,是以乐作于上,民化于下。’   但此时却无宫廷大乐。只有军乐。   军鼓、金号声中,赵瑜走到了祭坛前,身后众臣罗列。只稍等片刻,主持仪式的光禄寺卿,便高声宣告吉时已到赵瑜缓步登台。   上下两层的祭坛各有二十七级台阶,每一级上都有着神灵的神位。不过祭坛之顶,十二丈的平台上,则仅有昊天高上帝以及配享的太祖神主,一在北、一在西。   帝王之事,莫大于承天之序。赵瑜即为天子,自得登坛祷天。上古传下的礼制中,不经过上天的认可,便没有资格为天下之主。   先跪昊天高上帝。三跪九叩,以示天子敬天之礼。   再跪太祖高皇帝。亦是三跪九叩,是儿孙对先祖的祭拜。   赵瑜在祭坛上祷告上天,自承为帝。台下,则是舞班随乐起舞。   天子八佾。   文武两舞班各有六十四名。文舞生,左手执翟右手执籥,也就是雉尾和管箫。而武舞者,左手执干右手执戚,所谓‘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   初献毕,衍文德之舞。   亚献毕,行武功之舞。   三献已毕,太阳才终于露出了一点痕迹。   东方的天际由墨蓝变紫,又由紫转红,一等旭日升上天空后,红色又一点点地褪去,化作清澈透明的蓝。几丝若有若无的薄云,漂浮在天空的角落中。   赵瑜对上帝神主再拜起身。回过身来,枢密使赵文用托盘献上帝玺。   白玉雕龙,是为皇帝受命之宝。   赵瑜伸手拿起玉玺,右手对着脚下千万臣民,高高的托起。   在东升的旭日下,羊脂白玉的帝玺,却向天地四方散射着无穷无尽的血色光辉!   旭日的红光照耀,千军万马围绕着天坛圜丘放声山呼!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那是发此内心最深处的欢呼……   为眼前的洪武皇帝!为新生的大宋帝国!为即将到来的征服时代!   【上九之卷】      第一章 老种(上)      洪武元年四月初三。己亥。   相州。   昼锦堂。   依然是半月前君臣商议的地方,依然是半月前参与商议的三人。种师道还是那副从容淡定、心无挂碍的模样,李纲也依然是气度俨然、坚毅刚硬的样子,但赵桓却变得弓背哈腰,精神萎靡,眼神闪烁,话音里全然透着胆怯。   自从八天前,在威胜军铜鞮县(今长治市沁县)被完颜银术可毫不留情的率军追杀了百里后,刚刚振作了没多久的靖康皇帝就被彻底地打回了原形。心虚气短的样子,种师道看得都心中生厌。   “没想到祸不单行,郭立竟然趁这时候南下了。”   李纲口气硬邦邦的说着,脸色却是宁定如常。就算遭逢大败,李相公照样是紧抿着嘴,坚定得像一块锻打了千遍的硬钢。即使来的是比女真铁骑可怕十倍的天津郭立,也全然没有因此而灰心丧胆。   种师道眼中闪过一丝欣赏,李纲这种百折不挠的硬脾气还是很对他的脾胃,至少比起惊慌失措、给郭立吓得脸青唇白的靖康皇帝来,要强出许多。   瞥了眼身子摇摇晃晃、连床榻都坐不稳的赵桓,老种心中暗叹,这才是他的主君真正的模样啊!   种师道活了几十年,见多了像赵桓这般情绪始终在山巅和渊谷中来回波动的角色。如果这是他帐下的兵。肯定会撇到一边,绝不会有半点倚重。只有呆若木鸡的兵才是最好的兵。对着挑衅,毫无反应;遭逢敌军,面无表情;看似木讷,不过一但敌人冲到面前,便会瞪起眼抬手就是一刀。可惜的是,赵桓不是他的兵啊,而是他的皇帝。   “种卿,可有什么良策?!”已是火烧眉毛,赵桓根本已顾不得收买人心。原本尚亲切的喊着种师道的表字彝叔,现在就只记得喊种卿了。   老种无奈一叹,他麾下的三千子弟给这两位在铜鞮县城外断送了一半,剩下的不是心怀鬼胎的韩肖胄的相州兵,就是刚刚投奔而来、想搏个封妻荫子的乱军流寇!而对上的却又是连女真铁骑都不敢正面其缨的东海龙骑,他哪还有什么办法对付?!   可天子相询,又岂能不回答:“尚幸天津郭立没有亲至,臣查其所遣之军不过四千之数,号为龙骑二营,且是一路大张旗鼓而来。究其目的,震慑多过于夺城。”   李纲闻言,不由得轻轻点头,他对此是深有感触。这几日,一听说天津郭总督当真遣军南下,原本因着靖康皇帝的名头蜂拥而至的河北各方义军,又被吓得四散而去。相州兵力刚刚升到六七万,但一番混乱之后,又只剩下三万余。   就在今日清晨。他和靖康皇帝刚从河东逃回,便看见一支支几十人、上百人乃至近千人的大小队伍,慌慌张张的从相州城外的驻扎营地中向南方逃离。至于剩下没逃的,李纲也知道其中有许多正打着临阵献城的主意,绝不可轻信。   赵桓却想不到那么多,耳朵只听见了种师道华中的那句‘震慑多于夺城’,便自动将前面的话全数略去。一下坐直身子,惊喜叫道:“即是如此,那贼军就不会来攻城了?!”   ‘某何曾这么说过!’种师道好不容易才忍住将心里话说出来,却也没心思再多加解释。   幸好李纲在旁帮着他解围,“就算贼军原本是想以武力威胁来投义士,但一旦听闻陛下已归相州,必定会日夜兼程,赶来攻城。”   赵桓的脸又苍白了起来,刚坐直了的身体,又瘫软下去,不住哀叹道:“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李纲将询问的视线投向种师道:“不知种相前日所说的道路,如今还可使用?”   种师道尚未答话,赵桓却叫了起来:“还是要走安利军和卫州?赵瑜那逆贼会不会派兵过来堵截?!”   是的,如今所要担心,不是伪帝赵琦。而是东海赵瑜。既然赵瑜能让远在天津的郭立出兵南下相州,自然也能让在东京的赵琦出兵北上——毕竟,赵琦也不再是皇帝了。   赵琦退位的消息,就算以相州城的闭塞,也已经收到。他退位后,会投向谁自是不需多问。而赵瑜称帝的也不再仅仅是谣言。昨天,种师道派出去打探四方消息的亲兵带回来一份一个月前的东海新闻,根据上面公布的时间,除非发生什么大的变乱,否则,十天前赵瑜便已经是另一位大宋皇帝了。   到了如今,会怀疑赵瑜身世的人已经越来越少,毕竟于十五岁的稚龄在家破人亡之际,率父兄残部起家,十六年后就从一介海寇变成了大宋皇帝,这样的传奇实在太过让人难以相信,但若是加上了太祖之后、秦王遗脉的身份后,至少就不会使人觉得那般不可思议了。   不过是赵氏皇家中的内乱,谁最后争得皇位还不一样是宣祖(赵匡胤之父赵弘殷)之后?!赵瑜父子两代连续起事,咬着皇位锲而不舍,归根究底,那也是太宗皇帝造的孽啊!太宗一脉已出了八代天子,一百五十年的皇帝,那张皇位也该换回太祖的后人坐坐了。   如这般想着的,天下着实有不少,种师道虽算不上其中一个,但他很清楚,他麾下的亲信将领们却是有许多转着这样的念头。尤其是前日的铜鞮县一败后,连他侄儿种洌。也有着这份心思。   当日,靖康皇帝一见派进城去商量借道一事的使者的首级被挂上城头,而数百名女真铁骑杀出城来时,当即便转身而逃,李纲连拉带扯都没能把他扯住。皇帝一跑,剩下的士兵哪还有心拼命。   就如护步答冈,七十万辽军被两万女真追杀那般,三千关西的精锐骑兵竟然也被不到一千名女真人追杀了百多里,最后还是因为完颜银术可不为已甚,需要赵桓这个靖康皇帝牵制赵瑜,方才轻轻放过——种师道从被金人释放的部下嘴里,却是清清楚楚听明白了银术可的传话——这样的皇帝,哪个还能保持住忠心?   其实说起赵瑜十几年来的种种作为,种师道也多有耳闻。海东赵瑜伐寇仇,讨不臣,提封万里,打得南洋东瀛都改姓了赵,比起每年给二虏送钱送绢,却自我安慰的称之为岁币、岁赐的太宗一脉的几个天子,不啻天壤之别。若不是他七十多岁已经懒得再换主公了,就是听了他侄子的建议又如何?   种师道一心二用,一边暗叹着自己的主君实在不像样子,一边则一句一顿的回着赵桓的问话:“赵琦刚刚退位。兄弟两人也不会立刻冰释前嫌。若赵瑜命他调兵北上,赵琦怕是怀疑他兄长故意削减东京城中兵力还会多一点。料想赵瑜也不会那般无谋,致使赵琦心中不安,以致再生波折。”   赵桓没有立刻说话,反是转头看向李纲,希望他的宰相能给他拿个主意。   “种相之言,却是看透了两逆的本心。两逆皆是枭獍之辈,贼寇之属,岂会兄友弟恭?兄弟尚阋于墙,又怎能对臣下推心置腹。人心不附,此二贼日久必败!”李纲先赞了种师道两句。却不提防把跟兄弟赵楷斗了十几年的赵桓也骂了进去。   “不过,若是因此而放心西行,还是有些不妥。以臣之愚见,不若从军中选一与陛下年貌相似的小卒,让他穿了陛下的衣物,连日上城巡视。而陛下改换装束,趁夜离开相州。等二贼数日后觉察过来,陛下便已到了郑州了。”李纲说着,转过身子,对种师道一躬到地,“此计若无种相相助,绝难成功。还望种相与韩抚帅精诚合作,将陛下西归之事瞒上十日!”   李纲的策略不可谓不佳,就算被当作弃子丢下,种师道也不过冷哼一声,也不觉得又什么好抱怨。只可惜这一策关键是在隐秘,但这番做作能瞒得了下面的士兵,却岂能瞒过韩肖胄这位每天都会来觐见皇帝的新任河北安抚使!?   种师道摇了摇头,从口中吐出的一句话,对赵桓、李纲来说却如石破天惊:“韩肖胄已不可信!”   ※※※   庆源府平棘县(今赵县)。   当日完颜宗望从此北归,知州王倚弃城而逃,不知所终。尚幸当时金军因燕京失陷,急于北返,并未骚扰州县。可知州率先逃离,城中大小官吏也尽数弃职,一众兵将便如被解去了笼头缰绳的劣马,全无了循规蹈矩的想法。先是举兵占城,而后又四面出击,在乡间烧杀掳掠。   庆源的百姓全然没有想到,金虏尚且放过了此地,而本该守护乡里的自家人却成了强盗。乱世之时,无法无天,区区数月,河北的一处富庶大州,安乐去处,已如鬼域一般。   “放!”   龙骑二营都指挥使邓广达高高居于马上,右手战刀用力挥下。   轰轰两声巨响。两门轻型野战炮向后猛然一坐,庆源府衙的大门上顿时洞开,门后一片惨叫。破门而入的炮弹,不知撞到了多少堵门的贼军,只见着一汪汪的血水就从门缝中透了出来。   看着府衙大门摇摇欲坠,一队龙骑兵上前踹门。十几名贼人此时爬上了府衙正堂,拿起弓弩正想对外面围攻的龙骑兵们射击。但转瞬之间,五十多支火枪就立刻将枪口对准了他们。射击声几乎同时响起,十几名贼人打着滚从屋顶上落下。   几声撞击之后,府衙大门轰然倒地。邓广达周围的士兵们欢呼着涌进了府衙之中。   惨叫声连绵不绝,不仅仅是在府衙,全城每一处角落,只要有贼人踪迹的地方,都有惨叫声传出。在四座城门处,不知有多少残匪想逃破城而逃,但迎接他们的却是一阵排炮。轰鸣之后,硝烟散尽,拥挤在道路上的数百名兵匪便被无数霰弹打成一地碎肉。   龙骑二营大张旗鼓而来,占据城中的贼军还想在讨个好,恭恭敬敬的将大军请入府城之中,好酒好肉的送上,从邓广达以下,每一个军官都有一个相貌看得过去的女子陪酒。却没想到邓都指翻脸不认人,酒肉刚刚下肚,一个响指便让亲兵们用刺刀把酒宴上的首领们尽数搠死。继而签发众军将四座城门封住,所有的兵匪一个不留。   府衙中的惨叫声渐渐稀落,第三指挥的指挥使牛卫这时已骑着马从北门处过来。   “解决了?”邓广达问着。   牛指挥咧开嘴哈哈一声狞笑,他是第一个完成任务的指挥使。抬起右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全杀了!”   “做的好!”   对于荼毒百姓的贼军,邓广达毫无怜悯之情。不仅是他,所有龙骑二营的士兵都是毫不留情的斩杀每一个贼人,不论他们是反抗,还是屈膝求饶,给他们的回答只有一个,那就是一记刺刀!   赵瑜麾下的军队,第一条是服从命令听指挥,第二条就是保护百姓。   屠戮百姓者必偿命。虽然只是四千人的队伍,但就算面对十万贼军,邓广达也绝不会畏惧。何况,如今的河北大地上,号称十万的盗匪倒有几家,但敢于出来一拼的,却一个也没有。   邓广达望向南面,这里解决了,但下面还有十几个县城需要处理,要抵达相州州治所在的安阳县城城下,怕是还要三四天时间。   其实他本可以不用这么麻烦,现在走的路也是绕得很远。黄河在滑州转而向北,一路北上,一直到沿海的沧州境内的小南河寨,方转过一个九十度的折弯,向东入海。若是在顺着黄河走,到了大名府再转向紧邻的相州,完全可以少走近半的路程。   不过选择绕路,一是因为如今黄河解冻,凌汛暴起,无数冰凌顺河而下,在沧州南皮县处堰塞起来,一道冰坝拦住了黄河水,沧州往上登时水位暴涨。今冬由于战乱没有整顿河北堤防,邓广达就是吃了十个豹子胆,也不敢在水位贴着堤坝顶的时候走在黄河边上,另一个原因,也是因为听了总参谋部下达的命令,要大张旗鼓,震慑河北人心。若是抄近路,只需通过沧州、永静、恩州三个军州便能抵达相州东邻的大名府。而走现如今走的官道,却是要穿过信安、保定、雄州、安素、保州、定州、真定等近十个军州,才到了现在庆源,而再往南,还要通过邢州、洺州、磁州方能抵达相州。   邓广达是依命行事,一路当真是大张旗鼓,在路上看到盗匪的踪迹,也会派出几队骑兵追过去解决。不到八百里的路程,竟然走了九天,这对于全军都有足量的马匹和车辆代步的龙骑二营来说,的确是个令人羞愧的速度。   不过,因为是奉命行事,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但这个想法只持续到那名从相州赶来的信使出现之前。   刚刚结束了全城的战斗,又将所有被掳掠在城中的男女老幼救了出来。邓广达正准备下令全军修整一番,但南门处,一名士兵却带着个风尘仆仆的骑手赶了过来。   那名骑手是被牵着马拖过来的,整个人瘫软在马背上,人和马都是一个模样,浑身上下都是向下流着汗,衣襟都是湿透了的深色。   到了邓广达面前,那骑手勉力支撑起身子,瞧了瞧邓广达胸口上的军衔,便从怀里掏出个被汗水浸湿的油皮纸包和证明身份的令牌来。   示意亲兵接过两样东西,先验了令牌。上面刻的暗记,邓广达也见过,那是职方司河北房专用的印记,人物相貌和令牌上的信息也是符合。邓广达便打开了油纸包。   不知这信使到底流了多少汗,连油纸包里的信件也都湿透了。抽出水淋淋的信笺,小心翼翼的打开,再取出里面的情报。只一眼,邓都指的表情就变了。先是涨得通红,而后一下发青,额头上的青筋一下都迸起,下一刻,龙骑二营都指挥使心中的怒意彻底迸发出来:“一群蠢货!搞什么大张旗鼓!?弄什么震慑人心!?枉费官家耳提面命,成天价的在俺们头上指手画脚,也不见着体恤一下弟兄。如今也不动动脑子,害俺拖了这么些日,放跑了那卖了屁股才被放回来的腌臜货,这罪他娘的到底谁来背!?”   邓广达指着南面破口大骂,听着口气却是把整个参谋部都骂了进去。一众兵将吓得,想问又不敢自己出头,你推我,我推你,最后倒霉的牛卫被挤了出去。   牛卫回头狠狠的瞪了几眼,但也没奈何,战战兢兢的走上前,小心翼翼的问着:“都指?!出了何事?”   邓广达头一低,一对眼睛泛着血红,却将牛卫吓了一跳。随手将捏成一团的情报丢给牛卫,他恶狠狠地着咬牙:“那个屁眼都被撑大的废帝……如今还在相州城!”      第二章 老种(中)      洪武元年四月初四,庚子。   相州。   “似夫(韩肖胄字)此去林虑(今林县)招抚巡视,当要一路小心,勿使朕在城中多忧。”   “林虑距此区区五十里,微臣此去不过数日便可回返,陛下当无忧矣。陛下厚恩,微臣肝脑涂地亦不足报……”   西门之外,一对心怀各异的君臣正上演着长亭送晚、依依惜别的好戏。只看赵桓和韩肖胄两人的执手深情、君臣相得的模样,又有谁能想象,他们心中正转着永不相见的念头。   其实就算到了现在,赵桓对种师道的话仍是半信半疑,但惊弓之鸟的靖康皇帝,却决然不敢冒半点风险。   韩家在相州是数百年的世家,而韩肖胄这一支,从其曾祖韩琦之父韩国华开始,便一直都是高官显禄,再加上几十年来韩家又是四世守乡郡,这相州与其说姓赵。还不如说是姓韩。   韩肖胄若叛,相州城对赵桓来说就是龙潭虎穴,性命随时可能不保。一旦天津来的龙骑二营抵达相州城下,韩肖胄随即开城出降也是情理中事。就算能提早一步化妆潜逃,那也得韩肖胄不会向来敌泄露玄机。   所以要先遣了韩肖胄再去相州外围的县城巡视,至少三四天内不能让他回来。否则,不论赵桓有什么举动,都不可能瞒过韩肖胄这条地头蛇。   早在昨日听闻韩肖胄有叛心之后,李纲便想当日就将他赶出城去。但韩肖胄再怎么说也是朝中重臣,又不是斥候哨探,听了命令就能说走就走的,好歹也要让他做些准备。更不能强催着出城,那反而会惹起韩肖胄的疑心。不得已,才拖了一天。也幸亏北面来敌走得很慢,估算着他们至少还有三天时间才会进抵相州,而轻骑逃亡,三天足以跑出八百里了。   送了韩肖胄出城后,种师道和李纲陪着赵桓亲自上城巡视了一圈。要证明皇帝尚在城中,一天巡视一圈已经够了。   在跟随赵桓巡视的队列之中,有一个身材与他相仿的士兵,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赵桓的举手投足。论相貌,他与赵桓大约只有三四分相似,但如果换上天子冕服,再有种师道在后随行,任谁都不会怀疑他的身份。而他的任务期限也不过是三天;在天子面前敢于抬头的人,相州城中更是没有几人。   “就是他了!”李纲最后拍板定案。   下城之后,赵桓和李纲回昼锦堂暗做准备。而种师道也有自己的工作。回到临时的枢府,便传令召集众将。不移时,城中仅有的十几名大小将佐便陆续来到节堂中。   “大帅!”   种师道双眼扫过人群,却发现其中少了一人:“孔彦舟呢?!”他问。   没有人回答,来自四面八方的将领不可能有多好的交情,何况他们聚在一起最长也不过一个月。孔彦舟是相州本地人,却是带了三百马贼来投军,既与相州兵如同寇仇,也同其他名为‘义军’的乱匪们格格不入。但他的三百骑军在如今的相州城中却是战力排在最前面的几部人马,不但种师道不能无视于他,在赵桓面前也换来了一个前军统制的差遣。   久不见人答话,种师道正准备遣人出去寻找,门外的侍卫却在高声通名:“前军统制到!”   一名三十岁不到的年轻将领应声进门。他相貌是一等一的英俊,只是一双半眯着的眼睛里透着的点阴狠,嘴上的笑容中的几分流气,却破坏了他出色的外表给人带来的好感。   “末将孔彦舟,拜见枢相!”抱拳行了礼,也不等种师道说话,他便挤进了一旁将领班次中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这就是孔彦舟。日后强纳了亲生女儿为妾,在金史中被称为有禽兽行的角色。   其人为人暴横,不奉约束。相州本地人。出身林虑县。少年时横行乡里,是个泼皮无赖,后犯了法逃到了京中暂避,又设法混进了禁军。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在军中自然也是劣迹斑斑,最后却是犯法被囚。也亏了那时京营禁军已是军纪废弛了,花了点钱买通了看守,便很顺利逃出了东京。   犯法在逃,自是只有落草一途。回到相州后,便在林虑县西的隆虑山中起了杆子,召来一群没去处的马贼。自此以后,便是杀人放火,图个酒肉快活。不过,‘仕途捷径无过贼,上将奇谋只是招’这两句他是耳熟能详,一直都在等着一个被招安的机会。而赵桓在相州城中复辟的消息,便正是他等候已久的一个良机。   孔彦舟站在班列中,身上还带着浓浓的脂粉香气,隔了近两丈,那股子桂花头油混着劣质香粉的味道,仍直往种师道的鼻子里钻。   老种眼中不由得闪过一丝怒意,大敌将临,这贼头又是今日的值守,他竟然还在倚红偎翠!真当他种师道不敢杀人?!   正这么想着,种师道却又暗叹了口气,如今的确是杀不得。若是在过往,早把这干犯军纪的泼皮推出去斩首了,但如今却仍得留下来使唤。   也无意多说无谓的开场白。种师道第一个点起他准备使唤的家伙:“孔彦舟!”   “末将在!”   “昨闻南方伪帝兵侵卫州,你带上本部兵马去察看一下,若确有此时,便即刻回报,不得有误。”   “末将遵命!”孔彦舟低下了头,藏住了脸上的冷笑。   卫州?那不正是黄河北岸,绕过太行向关西去的唯一一条道路吗?哪是伪帝兵侵卫州,根本是为城中的天子鸣锣开道啊!   天子如今要逃,那他也没必要再守着。舟船将倾,船上的人换条船也是应该的……   种师道当然不会清楚孔彦舟在转着什么主意,也没心思去想,他一支接一支的点起麾下的部将,全是手握骑兵的将领。派发的任务无一例外,皆是去附近州县打探消息。   不过种师道对那些无谓的情报并无兴趣,他只求对手分兵。料敌从宽,不仅是从兵力上,还要从智力上——任何时候,都不要将敌人看得太蠢。而最近的一个教训,就是宗望宗翰的将计就计,就是张叔夜的河畔自裁。   种师道并不觉得掉包记能瞒得了多久,太宗这一脉天子的胆色,从真宗、道君那里天下人早看了个分明。任谁都知道,赵桓肯定会逃的。只是不知何时会逃。不过,只要领军南下的那名将领不能确定城中皇帝真假,定然要留一部来攻相州。   而他种师道又分出十余骑队向多个方向离城,孔彦舟带队向南去了卫州,相州内外皆知。而后一支支队伍,虽是分散出去,但每一支的去处也都有转往南行的支路。如果同样分兵去追,区区四千兵力肯定不敷使用,如果只追其中一两路,那就要看靖康天子是否真的有天命在身了。   入夜之后,又是一队骑兵从东门而出。蹄声重重,惊醒了东门内外的百姓。一天之内,老种相公放出去的游骑超过十支,几近千人。城中守军和百姓却已是见怪不怪。全没注意这次出动的不是普通的游骑,而是老种麾下的西军精锐,还有护卫天子的亲卫班直。   这一队骑兵,从东门外奔出十余里之后,便改往南行,蹄声急如雨打芭蕉,竟是惶惶而去。   ※※※   磁州邯郸县。   县城之中,灯火辉煌。自从女真人自此北上,这座历史上鼎鼎大名的城市,还是第一次亮起过如此多的灯光。   自昨日收到紧急军情,龙骑二营的四千大军,赶了两夜带一个白天,整整两百五十里路,终于不得不停下来修整一夜。   兵法有云‘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將军。’。如今却是四百里争利,邓广达再自大,再瞧不起相州城中的军力,也不敢让自己的队伍再赶上一百五十里。   不过他也没有在城外扎营,而是直接进入城中休息。一旦在野地里扎营,至少要费上两个时辰来整治营盘,邓广达浪费不起那个时间和气力,也只能忽略城中遍地的尸骸和流民。   用食物引诱流民们帮着清出了一片可以驻扎的宅院,邓广达找来了一众部属。不是为了攻破相州,而是推测废帝赵桓到底会去哪里。因为他绝不相信,道君皇帝的儿子会有与相州共存亡的胆量。   龙骑二营原来的参谋长已被陈伍带去南京,新近调任过来的参谋长曹观却是个急脾气,还没坐定,便叫道:“哪还会有别的去处?!废帝的目标只会有一个,那就是关西!”   “究竟是哪条路!?”   “从相州往西去,路能有几条!?”   “……是老种当初渡河后的那条?”   “总不至于先南下渡河走开封道,又或是再从太原借道罢!”   当然不可能。从太原借道,赵桓和李纲做的蠢事已经传遍了军中,料想他们不会再蠢一次。而南下渡河,大河南面便是滑州和开封。那名退了位的皇弟尚有上万兵马盘踞在开封……   “谅废帝也没那个胆子去招惹!”   计议一定,邓广达便唤起骑兵指挥的指挥使,命他远远绕过相州城,而走西侧五十里的林虑县,轻骑追击,直插卫州。听着三百名骑兵带上上千匹战马,一阵轰隆隆的蹄声由近而远,奔雷一般的冲出磁州城,邓广达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轻松的神色。   他相信自己的部下该知道怎么做。老种虽强,但他麾下的三千西军骑兵刚刚遭逢大败,听说只回来了一半,其中还多有伤亡。若是三百名一人三马的精锐轻骑兵,会跑不过一群马力消耗殆尽的败兵,那在躺在天津城外的京观里的那些女真人,怕是都会睡不安稳了。   不过三百骑兵虽去,邓广达仍是不能放心,相州往关西三条路。太原道废帝无论如何不会再走,卫州道也已派人去追,剩下的开封道,至少要派人去看一看。   犹豫了一下,却又找来营中带队的斥候骑兵,从怀里翻出一块令符,“徐庆!你带着你那一队去安利军打探一下,如果今日有大队人马从那里过河,你们也跟过去,请东京城里的那位派出点人手来帮忙追击。”   两队人马一走,邓广达心中再无挂碍,轻松笑道:“明日且去相州看看,说不定那废物还在城中。”   ※※※   洪武元年四月初五,辛丑。   相州。   刚过午时。守在相州北门的士兵便看见远处的地平线上一片尘头大起,而大地的震颤也随之传来。   “好快!”   收到消息,急忙赶上城头的种师道倒抽一口凉气。竟然两天行军四百里,郭立派来的这个疯子,难道不要命了?但他看着越来越近的队列,本想趁着敌人远道而来,出城迎击的念头却越来越少,很快便烟消云散。   这哪是急行军四百里会有的样子!   他看看左右,城头上的守兵都跟他一样,对那支气势汹汹而来的精锐一片震惊。   “快请陛下上城慰军!”种师道忙低声命道。赵桓和李纲才走了半天,还是有可能被追上,无论如何一定要拖上两天。   一张黄罗伞升上城头,万岁的呼声也在城墙上下响起。天子亲临,被吓走的士气,一下又回复了不少。   而城外,前日从相州城赶来传递情报的信使放下了望远镜,转身对邓广达摇了摇头。   邓都指的一张脸立刻挂得老长,冷哼道,“娘的,原来是假的!”   “都指,收军罢,绕过城向南追!”参谋长曹观立刻提议。   邓广达看着自己的参谋长,就像看个白痴,他再自大也没胆子把后方暴露在拥有近千骑兵的老种眼前,“老种就在后面!”   “俺也只要他追出来!”   邓广达随即领悟,点头冷笑。   种师道只看着城外的敌军在一声号令后,全军重新起步,越过城池,径直向南而去。   “大帅!他们不像要围城的样子!”   身边的亲信部将,当日从太原城下逃出的杨志,出言询问种师道。   “再看看!”   种师道摇了摇头,现在还看不出什么。   但就在种师道的犹豫中,却又有十几名东海骑兵奔到城下,在弓弩的范围之外放声大喊,“城中的皇帝是假货!”   一句话连喊了三遍,都是大嗓门的传令兵,声音之大,城头上下每一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遭了,露馅了!’种师道大惊。   城头上也是一片大哗,人人开始盯着黄罗伞下的那名冒牌皇帝。真货假货其实差别甚大,但种师道就在旁边,他的威望却让人不敢确定,但疑云却在每个人的头脑里打着转。   不过是说话间的事,数千龙骑军已然绕过了北面城墙,从城外官道向南疾行,先头部队甚至已经越过了南门。   “他们是要南下!”杨志已经确认,再次出言提醒。   种师道一声长叹,废了半天的气力使的计策,没想到一个照面就已经被戳穿了。“出城罢!”必须将他们拖住。   在城中点起数百兵马,皆是种师道仅存的关西子弟,随即打开了南门。而城头上一片相州兵摇旗助威——种师道对他们的要求就只有这些。   南门一开,东海军行军脚步立刻停下。一声鼓响,前军转后军,后军便转为前军,阵型变换如行云流水,以种师道眼光之老辣,竟然也没有找到任何一处可以突击进去的空隙。   两军遥遥对峙,一时间,谁也没有动作。   种师道对此求之不得,就算对面的敌军攻来,他也可以退回城去,但邓广达却没耐心去等。将军务交给副手和参谋长,自己却纵马来到两军中间。   “某乃天津总督帐下龙骑二营都指挥使邓广达是也,恳请种老相公出阵面谈。”   邓广达的声音在战场上回荡,又是一连三遍。种师道心中纳闷,这是在玩什么花样。但转念一想,这样的情况下,他也只能上前去搭个话。   不过种师道老奸巨猾,并没有孤身上前,而是叫了身边武艺最高的杨志跟着前去。   七十多岁的老家伙带个随从来说话,总不至于会害怕罢?!若是那个邓广达不敢一人,他的气势可就被压下去了。   邓广达并没有从后唤人上前,甚至回首阻止后面的骚动,只单人独骑看着老种和杨志前来,在马上抱拳一礼:“邓广达见过相公!”   “久闻将军大名!”种师道也回了一礼,随即便问道,“不知将军请老夫过来面会,不知为了何事?”   邓广达毫不犹豫,极干脆的说着,“只想请种老相公降了我家官家!”   种师道白眉一轩,正待发作,一旁的杨志就已经将刀抽了半截出来。   邓广达对杨志那张阴阳脸和手中长刀视而不见,却盯着种师道:“官家有命,今次南下相州,若是遇上的是废帝,无论死活都要捉住。但若是逢上的是种相公你,那就不一样了。”   “如何不一样?就是让老夫投降?”种师道冷笑问着。   “老相公若降,以相公的名头身份,到了朝中少不得照样还是个相公,日后俺也是要向相公你磕头的。”   邓广达是扬着脖子在说话,并没有半点劝降时该有的恭敬。   种师道自十六从军征,军中六十年,性格老辣圆熟,心思深沉细密。但他毕竟久居高位,邓广达的模样,却是让他有些恼火。以他的身份地位,资历名望,东海赵瑜见了,照样得道个‘老’字;金主吴起买面前,说不得也要降阶相迎。区区一个指挥使,敢在他面前拿大?!   “老夫若是不降呢?”他厉声问道。   邓广达呵呵一笑:“你走你的,我走我的。相公你自回关西,俺继续追那废帝!”   种师道脸上的惊奇再也遮掩不住,这算什么条件?   邓广达继续解释:“相公在关西德隆望重,抵御西虏也是劳苦功高,官家也不愿看到老相公为个废帝而殒身。若是老相公在我军这里有什么损伤,关西儿郎必以我为寇仇,快活的只会是西虏和金虏。我家皇帝心怀天下,关西也是大宋治下,官家自是不愿日后入关中时,关西子弟损伤太重。”   好大的口气!   “老夫若是两样皆不愿呢?!”老种声音更厉。   邓广达咧嘴一笑,没有说话,而是看向种师道身后的近千关西骑兵——在他眼里,那就是人质。      第三章 老种(下)      被区区一个都指挥使居高临下的说话。拿着帐下子弟来威胁,对老种的自尊心来说,没有比这更让他感到屈辱的了。看着邓广达的一番言辞,老种甚至怀疑,他到底是不是来招降的。自大骄横,目无余物。这是种师道对邓广达唯一的印象。   人一老,脾气就会变得有几分乖戾。老种平素虽是看不出来有半点这种倾向,但被邓广达的态度刺激到,老家伙的拧脾气还是开始发作了。   看着邓广达的眼神变得不善起来,种师道手指轻轻敲打着马鞍,像是在考虑该降还是该走,可实际上却是在计算着要怎么样将邓广达留下来。兵不厌诈,既是两军交锋,在战场上也没必要守任何规矩,若是以为他已经七十多,没有半点动手之力,那就大错特错了。   但邓广达的一双眼睛仿佛看透了老种的心思,瞥了眼杨志,平心静气的笑道:“种老相公,我军军制与旧时不同。无论将校士卒,皆是一人前面战死。后面就有一人能上来顶替。营中将校依着军衔资历接替,并无一人不可或缺。某死了,有副都指使在。副都指使战死,还有参谋长在。就算营中三名主官一齐阵亡,还有下面的指挥使和教导在。指挥使和教导死光了,还有都头和指导在,即便是一直死剩到下面的小卒,亦是人人饱读军书战策,无一不可出头为将。若是相公以为少了某一人,我龙骑二营便会一溃千里,那就大错特错了!”   “邓将军多虑了!”   种师道悚然一惊,不是为了邓广达的话,却是心惊自己为何会如此受不得激,怎么会转起擒贼擒王的主意。几十年差点要活到狗身上,单看邓广达能毫无顾忌的出阵邀谈,就该想到他的军队绝不是系于主帅一人。   心绪回复清明,看这邓广达的举动,种师道心里也有了一丝明悟。南面那个新皇帝应是真心想招降他,而眼前的这位邓都指却是不甘不愿。王命虽不可违,但奉命行事的时候,稍作手脚,便可让其功败垂成。   他老种不是差点就被激得要翻脸吗?就算没有翻脸动手,以他方才的心情,会答应投降或是率军西返,放弃阻止邓光达追击靖康皇帝也是根本不可能的。   一念想通,种师道看着邓广达的眼神也变了。这邓都指真是会做官,暗中使了坏。却把责任干干净净的推到他老头子身上。   ‘但你有你的主意,某也有某的想法。’   种师道拱了拱手,“邓将军,投降一事兹事体大,且待老夫回去想上一想,再给将军一个答复。”   以身后的不到千名残兵,对上四千龙骑精锐,老种并无半点信心。不过幸好靖康皇帝已走了半日,若再拖上一阵,就该过了黄河了。反正他老头子的脸面也算不得什么,舍了脸皮能拖一刻便是一刻,到时候,摇摇头直接回关西便是。东海皇帝既然这么大方,那他也就却之不恭了。   可邓广达又岂是蠢人,直截了当:“无妨。就给老相公三通鼓时间。”说罢便纵马回阵,绝不给种师道半点讨价还价的机会。   种师道脸色泛白。邓广达当真一丝一毫也不放松,完全是在步步进逼。   可是在实力的差距面前,一切挣扎都是虚妄。   邓广达昂首回返,在马上抬头挺胸的样子就像刚刚打赢一场大仗。阵前单刀邀约,论胆色绝不输古时名将,还没入阵。便赢来军中兵将们的一片欢呼。   而邓广达却暗暗的将两支燧发手铳收回枪袋。他看似大胆无谋,实则胸有成竹,他的信心来源便是这两支高级军官专用的精制手铳。不管怎么说,用手指扣下扳机,肯定是比挥刀下劈快上许多。   不过邓都指心中还是郁闷,看起来废帝是捉不到了。当他看到走上城头的竟然是假货时,已经在这么想了。若是仓促而逃,追上赵桓一行的几率绝不会小。但废帝为了顺利逃跑连替身都用上了,那逃跑中所耍的手段,只可能会更多。   邓广达对追回废帝一事不再抱着希望,除非他能有连掷出六把六个六的运气,不过遗憾的是,在营中每次赌钱时,连裤子都能输光掉的背时货里,总少不了他一个。   ‘还是先把老种解决好了!……希望官家不要因此发火……’   正如种师道所猜测的那样,赵瑜的确很想将这位关西名将招揽到帐下,就算不能招降,也不愿让他死在自己手里。赵瑜对老种很有好感,所有真心抗击过金虏的文臣武将,赵瑜都是同样的抱着好感。王贵、岳飞,他都是不惜破格提拔,而如秦桧辈,却是利用过后就打算处理掉。   何况,纯以军力论,关西与东海完全无从相比,就算关西军中多一个种师道,对于拥有数十万精兵的赵瑜来说,也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他更需要在关西的人望。而对种师道的处置就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但邓广达不这么想,郭立也不这么想。军中势力最大的两浙元从党们都不会跟赵瑜有同样的想法。   单看一个王贵,只靠着那么丁点的功劳,就混上了校尉,眼见着外放后,只要立点功,便很快就能升作将军。天知道还有多少老兄弟正在为一枚银月拼死拼活。   赵瑜需要外来新血来平衡军中内部的势力,这一点,老道一点的军头们心知肚明。顶替赵文接任总参谋长的朱聪就是一例,而以王贵代表的河北人又是一例。一旦种师道这天下闻名的老将来投,就算赵文、朱聪说不定都要避退三舍。   邓广达也是老兄弟出身,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关西佬来抢他们这些元从党的位置。赵瑜是下了谕旨,遇上李纲和种师道,要么招降,要么就干脆放人,邓广达不敢不服从命令,但在说降的过程中,口气冲一点,声音傲一点却是他敢做的。   “击鼓!”回到阵中,邓广达高声宣告:“若是三通鼓落,老种还不给官家一个交待,那就直接杀过去!让他为那废帝尽忠全节好了!”   鼓声响起,种师道孤独的站在战场中间。   ※※※   大河滔滔。   这里是史上留名、天下有闻的白马渡,黄河边数一数二的大渡口。也是耗资巨大、却使用了刚满十年就被焚毁的三山浮桥的位置,同时更是两月前,种师道大破常胜军的所在。   激战过的战场上,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尸骸,长枪、弩箭一丛丛的扎在地上,遍地的兵械甲胄。引来金虏、祸乱大宋天下的常胜军便全军覆没于此。而对岸不远处,则另有一片战场,张叔夜就在那处自刎殉国。   一水之遥,竟如天堑之隔。   但赵桓没有临风感怀,他心中只有更深的恐惧。不是为了眼前的历历惨状,而是为了赵瑜、赵琦。还包括他尚留在金虏手中的几个兄弟。   若是当初听从老种之言,抄小路直接返回关西,他早就能够安心了。但如今耽搁了半个多月,却不知关中会否什么变局。公子小白和公子纠争先回齐国即位,怕也是这样的心情。   谁叫前日借道太原时,完颜宗翰让银术可向他传了一句——‘你的弟弟比你强!’   赵桓的身边只剩三十多名骑兵,跟当初被李成护送到相州时,人数差不多。不过除了李成等四五人外,其余的都是从西军中挑选出来的精锐。但这些人真的能护送他回到关西吗?   赵桓心中抱着深深的疑问。   李成心急如焚,他作为靖康皇帝的班直头领,要负责的事实在太多了,光是马力的消耗就让他绞尽脑汁。相州马匹本就不多,但给他这一队都配上足够的换乘用马其实也不难,莫说一人三马,就是四马、五马都可以。但种师道不敢让他们带,赵桓他们也不敢带。三十余人,带上数倍的战马,任谁一看,就都会知道其中必然有重要人物。后方若有追兵,只需稍加打听,便能轻而易举的追击下来。   李成绝不会怀疑东海人的耐力,当日他可是绕着河北州县转了整整一个圈,两千里地,方才将天津派出来的追兵给甩掉。只要东海人真的想追,他带着赵官家,还不知能不能再有上次那么好的运气。   再看着不远处手下手忙脚乱划过来的渡船,李成心中更急。这渡口有船无人,所有的艄公不是给杀了,便是逃了,靠着一众没见过水的关西及河北汉子,要费多大的力气才能过河。   而过河后,还要改头换面,易服潜行,那更是一桩难事。只希望靖康皇帝真有上天保佑,好让他能平平安安的逃到关西。   渡船终于贴上渡口,李成忙不迭地将人和马赶上了船,自己亲自背着赵桓跳过船板。便急叫着开船。   渡船缓缓离岸,而渡口中剩下的渡船却是被李成点了一把火,一股脑的烧了个干净。正待众人放下心来,却见着北面又是一队人马疾速赶来。   隔着二十丈河面两方对视,一惊一喜。   “姚政?!徐庆?!”   “李成?!哎呀,还有赵官家!”   ※※※   汾州灵石县(今山西汾阳灵石)。   汾水潺潺,由北向南,汇入黄河。汾河谷地,由太原经灵石而至解州的通道,自古以来便是河东通往关中的必由之路。秦晋通衢之说,便是由此而来。   向东是介山、霍山,向西则是姑射、吕梁,身边就是川流不息的汾水,一条宽处可容四车齐头,窄处却仅容两马并行的官道,就穿梭在群山夹缝之间。而这条道路在灵石县境内,一南一北借助地势修起了两座关卡,名为阳凉。这阳凉南北两关便是河东太原入关中的第一道门户。   一串清脆的马铃声,回响在山谷河川间。一队十余人的马队,正走在汾水边的道路上。   两月前,种师中兵败太原城下。完颜银术可趁势沿汾河谷地南下,强攻阳凉南关。当时姚平仲挺身而出,领军守住了此关。攻势不遂,银术可便回师镇守阳凉北关。自此之后,控制在宋人手中的南关和被女真占据的北关之间的灵石县,便成了两军的缓冲地。   灵石县中的百姓早被掳去北方,谷地中因战事而留下的尸体也被陆续埋起。数月以来,旧日商旅往来络绎不绝的古道,如今已是人烟绝迹。同时由于燕津之败,金人全面收缩,女真铁骑的足迹不再越过北关向南,今日的这队人马,却是一个多月来第一支南下的马队。   午时刚过。一行马队走进了灵石县城,被焚毁的屋舍东倒西歪,这座方圆不过里许的小县城中,已经找不到一座可以落脚的建筑。   马队在高高的钟鼓楼前的一片空地上停下,这里也是灵石县衙前的广场。领头的一人,三十多岁的年纪,五短身材,上下一幅商人打扮。马队一停,他便当先跳下,扶着队伍中心的一名青年错蹬下马。而马队中的其他人,却四散开去,把住了每一条通向广场的道路。   那商人双眼甚是活泛,手脚也是伶俐,在青年身前身后一番打扫,却在县衙外的八字墙下,扫出了一片干净的地面,铺上了一块油毡。   被称为大王的青年,看年纪其实也不到二十,尚有着少年的稚气,他在油毡上坐下,望着城中的一片废墟,不由叹着:“可怜灵石城中的百姓啊……”   商人却笑道:“金人屡攻南关不克,心中已是胆怯,也不敢再来骚扰,这灵石城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女真人的影子了。等日后大王秉政,两家重修盟好,也可让金人将灵石百姓悉数交还,重新在此城中安居乐业。”   “说得也是!”青年点头笑道。他环视周围的山川城市,又不禁叹起:“真想不到,还能有活着回到大宋的一天!”   “那是大王洪福齐天,有神佛庇佑之故。若是姚帅和小姚太尉知道大王平安南归,必定放下一切,赶来迎接。”   话音未落,只听得南面道路上一阵蹄声传来,片刻之后,数十骑兵冲进城来。远远的看见钟鼓楼下、县衙前的马队,便是一阵欢呼。   在离着广场尚有百余步的地方,那一队骑兵猛然勒马止步,齐齐翻身下马,向着马队走来。   领头的一人甲胄下透出一幅朱红色的衣领,却是高品武官的公服。他身后一步,跟着名尚不到三十岁,高大威武的青年武将。两人领着一众亲兵,走到青年面前。双膝跪倒,大礼参拜,在亲王位秩尚不及宰相的大宋,这是臣子觐见天子时才有的礼节:“臣姚古(姚平仲),拜见康王殿下!”   ※※※   卫州。   千余关西骑兵就驻扎在州城中,三天前被邓广达率军请出相州后,他们便顺着故道,准备向西返回家乡。这群西军汉子离开家乡不过三个多月,但在他们心中却仿佛过了十年。   家中的父母身体怎样了?家里的妻小挨没挨饿?党项人有没有趁火打劫?金虏到底有没有被守住?一连串的疑问让每一个关西汉子都坐卧不宁,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飞回家中。   不过现在,他们却将那些疑问抛诸脑后,心中的问题只有一个——大帅的病情到底怎么样了?   病床上的种师道,脸上正泛着红晕,早前的惨白和死灰已丝毫不见,但他心中却明白,体内的生命之火很快就要熄灭了:‘真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啊……’   自从被逼着撤出相州后,种师道便一头病倒了。战场上的三通鼓声,如同催命鼓,将老种的自信与骄傲彻底粉碎——这已经不是老头子的时代了。   新天子的气度,种师道从未在道君父子身上见过;邓广达的自负,种师道自己甚至都没能有过;他很愤怒,但更多的还是深深的羡慕。   “大帅!”一声哭腔惊醒了种师道。偏头望望,杨志正跪在床榻边,满脸都是泪痕。老种不由得一笑,那张丑脸挂满了泪水后,便是更丑了。   外人只会叫老种相公,能称呼大帅的,也只有老种麾下最亲近的兵将。很少有人知道,种师道其实好武不好文,他早年曾为文官,后来才转为武臣,这在重文轻武的大宋,也是个少有的异数。   “老而不死是为贼,百岁岂可期?老夫活了七十六岁,戎马一生,比起叔祖兄弟来,好得太多了。”   种师道抬头看着屋顶上的一个个鱼骨椽,他这一房就只剩两个亲侄儿,留在乡中的小幺儿不算,跟在身边的种洌却是带着一队骑兵出去为靖康皇帝做幌子去了。关西种家声名赫赫,没想到到头来,连个给他送终的都没有。   老种其实也不在乎这些,死在儿女子之手,那比得上马革裹尸的痛快,对着靖康皇帝他也做到仁至义尽,全忠全节了。但族中子侄辈中无一个英才,承袭种家将的名头,这才是令他最为放不下的一桩事。一想到片刻之后,三世为将的种家将就要烟消云散,老种心中便忍不住隐隐作痛。   “亲友子侄一个个走得比老夫都早,实在是活得太长了……”   “大帅,西军不能没有你啊……有金狗,还有党项人要大帅带着俺们去打呐!”杨志悲叫着,他跟在种师道身边不过数月,还是因为老种心念亡弟才特意安排的。但这数月,杨志却已经对老种景仰得无以复加。   看到杨志的模样,种师道却想起四十年前,他在延州二叔种谔(字子正)病榻前的那一幕。   “四十年前,老夫在二叔子正公处,也是这么说的,只是没有女真人而已。”种师道陷入追忆,轻轻笑着自己当年的青涩,“可二叔只瞪了老夫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啊……”   “但老夫有话要说……西虏是你们这一辈的事了,先守着关西,等东海官家来时,便降了他罢!”老种叹着,眼中还是有些不甘,“真想再年轻三十年啊……”   洪武元年四月初四,种师道病逝于卫州,从军六十载,享年七十六。      第四章 对手(上)      洪武元年五月初三。戊辰。   南京建邺。   时已春末,江南的天气已炎热起来。一旦日后高照,就与盛夏无异。   但今天,建邺行宫中却如笼罩着一层阴云。文武百官、侍卫婢仆,都轻手轻脚,低声细语,大气都不敢出。不因他事,只因新登大宝的洪武天子今天的心情并不好。   主要是因为他最疼爱的大女儿,原本因为生病被留在基隆,没能赶得上参加登基大典。好不容易康复之后到了南京,却在被封为寿康公主的典礼上受了点风,当天夜里便又病倒了。前病刚退,后病又至,赵瑜哪能不担心。   这是个没有抗生素和退烧针的时代,儿童死亡率高得惊人,新生儿死上五成是很常见的情况,就是帝王将相,能有一半子女活到成年,也已是万幸。就算赵瑜手上拥有一个水平尚算得上出色的医疗卫生体系,但他的子女也有五分之一在七岁之前夭折。所以天下人中,小名起作佛保、菩萨保、观音奴的有那么多。无论汉人夷人,都是一般。   再加上御医们给天家贵胄治病,向来都是以稳妥为主,不求有功,只求无过,稍微重一点的药都不敢使用,全用人参、黄芪、甘草之类吃不死人的药来拖着。赵瑜昨日看过药方,若不是蔡婧和陈绣娘在旁规劝,十几个太医官全都得到麻逸度过余生了。   另一个附带的原因,则是种师道的死讯。一个月前,老种在卫州病逝,但跟着他西行的队伍,入关到了陕州后方才发丧。是以直到现在,讣告才跟着康王赵构在长安登基的消息一起传到他这里。   老种病故,的确让赵瑜心中沉重起来,作为抗金名将,汉家的民族英雄,赵瑜始终抱着很深的敬意。就算他固执的不肯投降,而定要返回关西,赵瑜对他的敬意也没有改变。   不过更为重要的情报,很快转移了赵瑜的注意力。他全然没能想到,完颜宗翰会将赵构放回来。看来赵桓在河北的表现,并不能让宗翰满意。但赵构就能成功制衡他赵瑜、给他添乱吗?   赵构比起赵桓来,能力上也许要超过不少,当然,这也是赵桓本身水平太差的缘故。而赵构再强也改变不了败亡的命运,天下大势已定。换做是李世民来了也没用。   而赵桓能给赵瑜添乱,不是因为他的能力,而是因为他的身份,是承继道君皇帝皇位的大宋天子,有着符合礼法、能让天下人认同的法统传承。以他的身份,即便从金营回来后,还是能够招徕一批忠心的官吏军民。   但赵构有什么?论法统,无论赵佶、赵桓都没有留下让他继位的诏书,而赵瑜是自承天命,以太祖之后的身份坐上皇位。论实力,赵瑜还有着能扫平天下、灭尽鞑虏的一支强军,而赵构如今就只有一部分西军将领支持。   若像另一段历史中那般,没有任何一个竞争者,赵构的确能坐稳皇位。但如今有赵瑜在,他这个皇帝却又能做上多久?   女真人毕竟是女真人,思维观念还停留在部落合议制的阶段上,根本不了解帝系传承的合法性,对于皇帝有多重要。他们只会看到赵构的才智能力比赵桓强上些许,根本都不去考虑正统性的问题。   ‘还是赵桓去关西,会给我添得麻烦多点!’   不过,如今靖康皇帝的人呢?   种师道病故。余部返乡。而相州陷落,韩肖胄顺理成章的投降,改任河北安抚使,配合着新近南下、代替邓广达驻守相州的骁骑二营,四处剿灭河北各地流寇。   赵桓的两名重臣的踪迹清晰可寻。但赵桓和李纲那对君臣到底哪里去了?   “赵桓呢?”赵瑜问着。   朱聪摇着头:“微臣不知。不过构逆在登极伪诏中指称陛下篡国谋君,囚禁上皇,发誓要报仇雪恨。”   “不干朕的事也能栽在朕的头上!”赵瑜冷哼一声,谋君一词可以指赵佶,也可以指赵桓。但赵构的大诏在后面还有囚禁上皇一句,那前面的这一句很明显的就是在说赵瑜杀了靖康皇帝了。   但最后见到赵桓一行的,是邓广达派出去联络赵琦出兵拦截逃亡废帝的一支骑队,他们在黄河北岸追上了刚刚登船的赵桓和李纲。可是等他们过了河后,就再也没有找到靖康皇帝一行的踪迹。   所以赵瑜很奇怪:“郭立不是回报说追到黄河南岸后就不见人了吗?赵构是从哪里听说废帝死在朕的手上?”   “具体消息,微臣也不知晓。”朱聪低声解释:“职方司在关西的情报点太少,收集不到足够多的情报。”   “那就再去细查。”此事赵瑜也知,职方司的人手也是有限的,只能先将主要精力放在江南和北方沿海,还有东京开封。至于关西,只能先放一放。   朱聪低头应了,此事不必赵瑜说,他也会去做。等他抬起头,却又道:“其实微臣还有个猜测。”   “什么?”   “废帝会不会是被姚家父子暗害了。赵构篡逆是在四月十一。从时间算,废帝初一从相州逃离,日夜兼程,七八天后也差不多到陕州了。而陕州,可是姚古所部的驻地。初八初九动手,等一两天后,构逆便顺理成章的登基了。”   “姚家两父子应该没那个胆子。”赵瑜说得很肯定。就算另一个时空中几年后的苗刘兵变,也仅仅是逼着赵构做太上皇。而不是直接杀了以绝后患。经过一百多年的打压,此时的武将不比五代,哪有胆子杀皇帝?   何况这么做能瞒着赵构吗?能杀天子的武将,赵构敢用吗?可一就可再,能杀一个皇帝就能杀第二个。姚家父子就不怕赵构会这么想?!就算赵构强逼着他们,姚家父子都不会干的。   姚家将没那么蠢!只要兵权不失,他家就能屹立不倒,但若是在皇权争夺中插手太深,却会是死无葬身之地。   “不过假的也可以变真的。”朱聪笑得有些阴险,“要论声音,陛下这里可比构逆要响亮得多。”   “这种谣言没必要传!已经不是旧时了!”赵瑜摇着头,过去散布谣言是为了动摇道君皇帝的根基,如今再依旧法施为,却是毫无必要了。   “等废帝死讯一旦确定,朕认下来便是。朕讨伐不臣,顺天应人,也不惧外人说。”这点小罪名,赵瑜完全不介意,唯独可惜了一个李纲,“届时,让天下元元一应皆知,赵构便就是下一个。及早归降还能不失一安乐公,若是顽抗到底。日后就是六尺白绫、半两牵机给他预备着。”   “微臣明白!”   朱聪退了下去,他口中说是明白,但赵瑜清楚他心里还是不明白的——为何有手段而不用?   赵瑜心中自有方略,只是他无意解释罢了。   好东西要备而不用,要用就需用在刀刃上。若是散布谣言控制人心的手段日后形成了习惯,日积月累,朝廷在天下人心目中的信誉定然会越来越低——不可能有人能一直说谎而始终不被戳穿的——赵瑜岂是这样没有远见的蠢人?   正如他所言,已经不是旧时了,按照后世的说法,既然已经从在野党变成了执政党,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都要适应这个变化。   ※※※   当陈正汇进来的时候。他所听到赵瑜和南山则正在说的话题,同样是为了适应变化的举动。   “让《大宋新闻》给老种做个纪念专题?”   “正是!”南山则点头称是。   他如今已是皇宋新闻社的社长,同时身兼《东海新闻》易名后的《皇宋新闻》的主编。《东海新闻》旧时各个板块也被分割,政务和军国大事的新闻归于《皇宋新闻》,而各地商情、趣闻轶事、诗词歌赋还有小说连载,则归入了分割出来、同属皇宋新闻社下辖的《皇宋商报》。东海已是陈迹,如今则是皇宋新朝的开始。   身任要职,睥睨天下,南山则意气风发,在陈正汇面前侃侃而谈,“老种天下名将,久镇关西,虽因故不得追赠,但还是要让天下人都他一生的功绩。种师道几十年来守土有功,又是忠直之辈,自当受此殊荣!示天下以公,示天下以正,陛下能有此举,正是皇宋真命天子方有的气度。”   三纲五常,君君臣臣。无论何时,忠诚的臣子永远都会受到赞美,而屈膝归降的叛臣就算立下再大的功劳,日后照样要被归入贰臣传中。   南山则说得义正辞严,倒是陈正汇表情有些尴尬,早年他也是道君上皇的臣子,虽为道君所弃,但与没有拿过一文旧朝俸禄的南山则还是有些不同。   陈正汇脸色的变化,其中缘由赵瑜看得出来,便笑道:“纪念老种,主要还是为了示好关西百姓,他在关西人望甚高,多夸一夸也没坏处。”   当然,他作为大宋天子,大加褒扬保卫大宋子民有功的臣子,当然是理所应当,而不应该因为效忠的是另一个皇帝而有所区别,正如南山则所说。天子就得有天子的气度。   “陛下说的是!”陈正汇听出赵瑜话中维护之意,心中暗自感激。他看看南山则,手上正好有一件事与他有关,“既然南主编在此,臣正好有一关系新闻报纸之事要启奏陛下。”   赵瑜点点头,示意陈正汇说下去。   “檄文之利,胜于刀剑。报纸铁笔在手,如有枪炮在握。如今福建路各地军州中,已有多家报纸刊行于世,虽声名不广,每期仅有百十份。但若是让心怀不轨者利用,其流毒之广却更甚于揭帖。   此事须得未雨绸缪,臣请陛下及早设立新闻监察司,监控所有的印刷坊和公开的报社,审核各家报刊上的文章。对于散布谣言,惑乱人心者,或囚或流,必要时甚至可以置之于法。无论如何,天下清议必须控制在朝廷手中。”   赵瑜闻言,先看了看脸色一下难看起来的南山则,不禁心中苦笑,才坐上皇位没多久,下面的臣子就开始争权了。不过,赵瑜也不奇怪,不趁皇朝初立就将各家的地盘界限划定下来,日后扯皮的事可就说不清了。陈正汇也是老于此道,当初东海称王时,他的这位陈先生和赵文两人,可没少为军政之权在他面前打官司。   用眼神阻止了南山则的反驳,赵瑜又问:“先生可有什么章程?”   “无有规矩,不成方圆。该管的事,当然要管起来。以臣愚见,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法令不可不宽;为防妖言惑众,煽动民乱,执法则不可不严。”   陈正汇说得堂堂正正,却尽是空话,唯其道理不差,南山则竟无从驳起。   不过赵瑜却有的是办法来调解:“先生的顾虑确有道理。南卿,你与敇令编修所联系一下,两家合作,及早将新闻管理条例的草案定出来……陈先生,新闻监察司的管勾官有你来挑选,编制上隶属于谏院。”   让南山则自己来编订管理条例,便是‘法令不可不宽’,让铁面无私的谏院来执掌监察,当然是‘执法则不可不严’,而让陈正汇来处置人事,却又是酬劳了他提议的功劳。几家各摊一块,谁也不好再说什么。   最后将新闻监察司的编制归入不属于政事堂的台谏,却是防止政事堂钳制言论的预防措施。御史台和谏院的御史谏官们,无不是天下清议的领袖中人,有他们司掌新闻监察,正是符合情理。   一番处断,赵瑜自觉滴水不漏,心中甚是自得,笑道:“两位卿家,你们觉得如何?”   陈正汇、南山则相顾无言,齐齐行礼:“臣遵旨。”   ※※※   南山则急急的退了出去,条例编纂,事关重大,由不得他不急。而陈正汇来觐见赵瑜,新闻监管只是见到南山则后偶然一提,真正要禀报的却是为了另外一事。   “那些老家伙的封地都已经定下来了?”   刚听陈正汇说了两句,赵瑜便是一脸惊讶,连称呼都忘了改回来。   分封诸侯,是国家重典,不能只封马林溪一人。如今,第一批册封的藩国都已确定,一个侯,四个伯,还有十七个子、男。除了马林溪这名成国公、世袭成襄侯外,其余的也都是赵瑜之父那一辈的老家伙,本是挂个中郎将或是杂号将军的军衔,留在台湾和外岛养老,现在干脆一起都放了出去。   按照赵瑜的计划,他们全数都安排在九州岛上。依照商港不封的原则,他将九州岛北的瀛洲港(平户港)和周围的数千平方公里保留在手中,而把其余土地给众人分了个干净。   九州岛其实贫瘠得紧,火山多,地震多,唯独可以开垦的田地少。马林溪的封地已经确定,北纬三十二度以南之地没人能跟他争。但其他人却都有得争,好地盘就那么几处,关系到子孙后代,谁也不可能放手,每日去兵部大吵大闹,甚至拉拉扯扯到赵瑜面前打御前官司的都有。   赵瑜也是心知会有这种情况出现,所以才将这些个占位子的老家伙们踢出来,先试试水。在分封的过程中,如何计算过往的功绩,如何评价封地的等级,如何将功绩合理的换算成封地的大小等级,这都要在这最初的一批诸侯分封中找到答案,以保证日后分封现役将领时,有章可循,不至于平生乱事。   以赵瑜估算,等老家伙们吵到没力气,争出个各方都能认同的方案,至少需要半年——只不过他等得起,赵瑜并没有准备连续分封,不致仕是不会有资格参与分封成为诸侯的,真正大批册封,要等他一统天下,功臣元老们已无用武之地的时候才开始——可是出乎赵瑜意料,竟然一个多月就出结果了。   “谁定的主意?!”赵瑜很好奇,是谁这么本事,连他都头痛的事,这么快就给解决了。   “是兵部军功司员外郎的秦桧!”   “秦桧?!”   其实封爵、策勋之职应该归属吏部,但赵瑜将军功审核的权利交给了兵部后,分封诸侯的职权,除了吏部和鸿胪寺,也不得不让兵部参上一脚。赵瑜却想不到,秦桧竟然也参与了其中。   “正是!”陈正汇没有注意到赵瑜语气的变化,“正是他提出,将各人年资及所获功勋换算成分数,同时将不同地形对应不同的分数,如一年军龄为十分,一枚特等从龙勋章则是一千分,平原一亩计五分,山地一亩两分,而滩涂则是一分,如此计算。最依照分数来确定封地。   其实在旧朝吏部中,那些胥吏计算官资磨勘时,也是记分的。上上为四十,中平为零,下下则是减掉四十。按分数来评判转迁与否,任谁也无法置喙。(注1)”   “竟有此事?!”   注1:这是俺以前看书时记下来的,但现在只剩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却找不到出处了。权当野史来看罢。      第五章 对手(中)      就在赵瑜为大宋吏部对官吏的评判手法而惊讶的时候。南京上游。太平州当涂县的一条乡间小道上,一名十七八岁、身着一身崭新军袍的高大少年,正迈开大步急匆匆的向丹阳湖边的家中赶去。   五月的乡间,风景正好。太平州多有丘陵,远处峰峦起伏,虽不高峻,但柔和的曲线却仿佛江南水乡女儿的惹人爱怜的身姿。近处的村庄中,一缕缕炊烟冉冉升起,鸡犬之声时而传来,和平安乐得让人忘了如今还是在战时。   路边的一块块稻田,如同一幅幅绿色地毯,厚实而柔软。田间的早稻已经拔节抽穗,绿油油沉甸甸,长势煞是喜人。田里种的是江南惯见的山禾,也叫占城稻,随地而长,不用多加打理,又耐干旱,在丘陵坡地众多的太平州种植甚广。   少年脚步匆匆,身边的田园风光或能魅惑住厌倦了红尘俗世的骚人墨客,但对于在此处出生成长了十七八年的少年郎。却毫不值得留意。只急着要赶回家中。   道边柳树下正有一人酣睡,被脚步声惊醒,掀起盖在脸上的草帽,定睛一看,忙惊喜叫道:“这不是刘家的十七哥嘛,这才几天工夫,怎么就从营里回来了?”   “王三叔?!”少年脚步一停,笑道,“你怎的睡在这里啊?”   “这不是俺佃的地嘛,不在这里睡,还能去你家的田头上睡啊!”王三坐将起来,大笑着。四十岁的样子,黝黑的皮肤,一副普普通通的农家装束。   他上下打量了少年一阵,摇着脑袋啧啧赞着:“穿得簇新的衣服,倒有几分好模样,比原来精神多了。等你回家四处走走,怕是做媒的就要踏破门槛了。”   少年一仰脖子,很傲气的大声道:“匈奴未灭,无以家为!现在岂是成家的时候!”   王三茫茫然的眨眨眼,却是有听没有懂,“说什么鬼话呐。早点成亲生子才是真的。你爹十七岁生你,所以你叫刘十七。只要你手脚麻利点,明年生一个大胖小子,就能叫上刘十八了!”   少年不高兴的挂起了脸:“俺现在有大号了,唤作刘士奇,不是什么刘十七!……国士无双的士。天降奇才的奇。”刘士奇说着,蹲下去就在泥地里用手指一笔一画的炫耀起来。   正月的时候,陆贾带兵攻占太平州。汰撤了原有的州兵后,便在地方上招募兵员。各地吃不饱饭的农民有许多都赶来混口饭吃,经过一番挑选,专挑身材高大、年轻力壮且为人老实的,总计选出了三千人,由留守州城的一个都来负责新兵训练。   刘士奇便是其中一人。才四个月的摸爬滚打,便已经有了几分精悍的样子。更是在营中开了蒙学了字,让扫盲班的先生起了个大名,一番苦练后也晓得如何写了。   王三看得直乍舌,“才两个月不见,就一肚子学问了。哪里学来的本事?”   刘士奇骄傲的抬起下巴:“俺在营中半日训练,半日学字,先生也是夸着俺聪明。”   “四个月就有这能耐,过几年怕不就要考状元,作进士了?!”   “就算要考状元也是武状元,日后做个大将,为官家远征万里。”   “胡说!”王三摇着头,“武状元那比得上文状元?披红挂彩、夸官游街、皇帝赐宴的荣耀,武状元有吗?”   刘士奇看着王三。眼里满是怜悯,小时候还觉得这个有着一肚皮故事的王三叔是个了不起的人,但在军营中走了一遭,才发现自己的眼界实在太窄了。王三不过是个乡中村夫,不过是早年在外闯了两年,才看起来有些能耐,但放在军营中,跟那些与官家一起南征北战的都头们比起来,连根毛都算不上啊。   “王三叔,天下变了。如今的官家重武,年号都是洪武。所以在军中人人都读兵书的,就是想着日后考上军学当个武进士。吴都指也说了,不想做将军的士兵,不是一个好兵。俺是一定要考军学的。”   “不跟你小子争了,文也好,武也好,能挣个官身那就是最好。俺们这等小民哪有挑三拣四的权利。”王三摇着手不跟刘士奇吵了,却又看着刘士奇身上的一套新行头叹气起来,“还是你小子运道好啊,摊了个好时候,打仗的时候兵最金贵了,有钱有衣服,还能上学。不像俺,土里刨食,辛苦一年后还要交上大半的税。也不知什么时候能盼到个好日子。”   “王三叔你还没听说吗?南京城里的新官家已经下诏永免丁税了!从今往后一文钱身丁钱都不用交!你家三哥儿、四哥儿也不必再隐东躲西藏了。”   王三先是一愣,马上又哈哈大笑起来,“小十七啊,吃了四个月的兵粮,不但会写字了。连笑话都会说了。”   刘士奇急了:“圣旨也是俺敢乱说的?!真真切切从俺营的吴都指那里听到的!”   “胡说八道。”王三笑着摇头一万个不信,“听说从大禹治水开始,就是要当差纳粮了。从没听说能免去身丁钱的,能少交点就是万幸了。何况还正在打仗呢,府城外的大营里,几千人要粮要饷……”   而刘士奇虽只在军营中住了四个月,却被彻底的洗了脑,立刻道:“如今的洪武天子最是仁德爱民,在台湾十几年也是始终没有收过一文钱丁税!”   “当真?”王三不笑了。   “千真万确!”刘士奇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传单,“这是俺回来前,都头交给俺的,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不是俺空口说白话。”   王三见说的有鼻子有眼,甚至还拿出了证据,不由得不信,一拉刘士奇,兴奋的道:“走!回村跟大伙儿一起说去!”   ※※※   半个时辰后。   王三和刘士奇已经回到了两人所居住的上姜湾。而新兵带回来的消息也传了出去。听到消息的村民,一下便挤满了刘家的一间土坯茅屋。而挤不进去的几十人,便从门窗处拼命向里伸着头。   在屋中,十几个在村中有威望的老人围着刘家的小十七,左一句右一句、七嘴八舌地问着。还颇有几个读过书,常去州中的,在村民中算得上眼界大。见识广,把脑袋凑在一起,翻来覆去的读着刘士奇带回来的传单。尤其是传单最后,印刷得有些模糊的几颗大印,更是将鼻尖都凑上去死盯着看。   “丁税不用交了!?”   “一起都免了,只需交田赋!”   “头子钱也不用交了?!”   “没错,日后该交一贯,就是一贯,一文都不会再多收!”   屋中一片欢呼声。   “支移钱也全免了?!”   “过去也可以不交支移钱啊!”   “莫说笑,支移钱是可以不交,只要你能运着几千斤粮食去江宁府转运司衙门自己交。要不然这官府转运耗费的支移钱非交不可的。”   “不纳粮。不征绢,只收钱。粮食自己卖了换钱,哪还要支移?就算真的要去江宁交钱——对了,现在是南京建邺府——到了江边跳上船就是了,还可逛逛南京,说不定还可以见到新官家。”   一众大笑。   “折变也一样都免了去!?”   “都说只交钱了,又怎么可能用棉和绢折来折去。该多少就是多少!”   “过往的欠账也一概免了?!”   “对!一切从洪武元年,也就是今年开始算起!”   “圣君啊!”一个老冬烘扯着嗓子叫着,几乎要望天磕起头来。   “圣君!圣君!”满屋子的人也跟着一起叫了起来,都是从道君皇帝治下活过来的,每年都被沉重的税赋压得喘不过气来。但现在,新登基的皇帝竟然一股脑的将所有苛捐杂税一概免了,过往的积欠也不再追究。日后只需交上田赋就够了!就跟一年前比起,也是天壤之别。   “到底是太祖皇帝的玄孙呐!”   “那是!那是!”   “正牌子的皇帝,不是弑兄篡位的太宗皇帝的后代能比得上的!”   “没错!没错!”   “今天要下乡来催缴旧年陈科,我们也不用躲喽?”突然,在一片赞美声中,一个声音这么问道。   屋内屋外都安静下来,几十双眼睛看着刘士奇。这是最现实的问题。   刘士奇头点得斩钉截铁,回答也是无比的肯定:“那还用说!”   ※※※   当上姜湾的保正刘有德跟着他下乡来的亲家——县衙的黄班头刚进村中,就看见往日里应该一个个躲进丹阳湖中避债的村民,今天却都安安分分的聚在打谷场上。见了两人腆着肚子摇过来,不躲不闪,只撇着眼睛看着。   刘有德吓得一寒颤,一扯亲家公,压低声音道:“莫不是要造反?”   黄班头在衙门里混久了,却不惧这阵势。歪着嘴冷笑,噼里啪啦一通讽刺着。“我说各位是怎么了,竟然还都在村里,不逃了?不避了?是发了横财了?还是挖到窑金了?看样子,今天就能补了旧年的积欠,日后也不用俺来来回回跑细了腿,累断了腰。在县主面前,俺终于也有扬眉吐气、顺顺畅畅回话的一天呐!”   一个花白的胡子有两尺多长的老汉叫道:“哪还有欠账!?”   “什么话啊!”刘有德有亲家撑腰,胆气一壮,将手里的账册翻得啪啪响:“姜老四,单是你一个就欠了官府十五足贯再带七十五个大钱。快十年了,只见着越来越多,也不见少,还说没有欠账?!”   “新官家可是已经下诏全都免了!”姜老四的儿子帮他爹叫回去。   “你们睡糊涂了!”黄班头一阵狂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短了官府的帐,还想免掉,想疯了你们的心!”   “你才糊涂了。”刘士奇将传单一扬,“官家的谕旨可是清清楚楚的印在上面!”   “狗屁的谕旨!”   黄班头刚刚在刘有德家吃过酒席,冒着日头从村头的刘家庄院走过来,已是满头满脸黑津津的油汗。他一看一个还不满二十的小赤佬竟然敢在他面前放声,瞪起眼睛摇着身子走到那个小赤佬的面前。抬手一把扯下传单,看也不看,拿起来擦了脸上的汗,甩手丢在地上。   黄班头嘴里喷着酒气,手指一下下的戳着刘士奇胸口上光秃秃的胸牌,恶狠狠的骂道:“贼配军!别以为穿了身狗皮,就能在太平州汪汪叫了!俺动动手指,就能将你这只臭虫碾死!等俺回去禀了县主,一根铁链锁进黑牢,一顿黄米饭,好歹料理了你!”   若在过去,刘士奇早会被吓倒了。但如今的刘士奇,却是不动声色。六尺高的身材却是低头在看猴子一般看着黄班头。手中佩刀刷的一转,刀柄狠狠的撞在满是肥油的肚腩上。   黄班头猝不及防,一声惨叫,抱着肚子痛得满地打滚。刘有德连忙上前扶住,抬起头又要喝骂,却被刘士奇一瞪,双手不由一抖。咚的一声,被放开的黄班头后脑勺一下撞在了地面上,声音虽乡,人却没昏,但一手抚着肚子,一手按着头后,连痛都喊不出来了。   刘士奇这时却蹲下来,在黄班头身边用着出奇的温和平缓的口气说着:“俺们当兵的保境安民、杀敌为国。是国之功臣,天子卫翼,可不是什么贼配军。”   刘士奇低头再看一眼被揉成一团的传单,冷笑起来:“俺也不需再打你,你扯碎的那张纸上,上面可是有这官家和政事堂的大印,你扯的可是官家的脸面!”他起身招呼起众人:“把他绑了,送到县里去,请县主给个公道。”   ※※※   当涂县是州治,州衙也就在城中。但知州不会插手县中庶务,县城内外却都是知县王安平这名政和年间的进士在主持。   王安平进士中的甚早,二十出头便登了天榜。但十几年来沉浮宦海,始终没能高升上去。如今赵瑜得登大宝,却也依然枯守着知县之位。   今日县中无事,到了未时,他正准备回后院休息。只听着衙门口外一阵鼓噪,却见早间派下去追税的班头黄崖,被人五花大绑的困进县衙大堂里。后面还跟着数百名百姓,探头探脑的看着热闹。   稍加审问,查清了来由。王安平怒火中烧,甩手丢下一枚签子,唤起两班衙役:“将为首的刘士奇拉下去重责四十板,等本县移文州营,夺了你的军籍,再行发落!”   “且慢!”大堂之外,一个声音大叫着。   王安平一抬头,叫停的却是驻守太平州的州营都指吴伟。吴伟接到消息匆匆赶来,头上的汗还没有擦去。   王安平面色更为阴冷,森然道:“吴都指,此乃吾县中政事,轮不到你这武夫来插嘴!”   “不敢!军不干政,政不干军。这是陛下定的铁律,犯者无赦,某岂敢违。”吴伟喘着气说着,“不过,刘士奇为我军中僚属,若有犯法,当置之于军律,非地方可以用刑。论理当行文于某,让某领会处于军法……新朝律法,明府当熟读才是!”   王安平被当众打脸,还是惯被他瞧不起的武夫,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话来:“如此,就请都指将贵属领回。严加管束!”   “敢问刘士奇犯了哪条律令,以致需让某领回……”吴伟这时突然眉弓一挑,声音一下拔高,“严加管束?!”   “聚众滋事,殴伤本县班头黄崖!”   “俺没有聚众闹事!”刘士奇为自己辩解着,“官家明明已经下了圣谕,诏免一切苛捐并旧日欠账。但黄崖视圣旨于不顾,还扯碎了有官家大印的单子。俺押他来见官又有何错!?”   王安平一拍惊堂木,“朝廷政事不是你们这些武夫该插嘴的!吴都指,管好你的兵!”   “军队亦是宣传队,这是如今的洪武天子亲口所说。让士兵将天子隆恩散于四野,以防有奸人谋图不轨,隔绝上下。使下情不得上闻,使皇命不能下传,这也是十几年来的惯例。若刘士奇所言为真,这个黄崖,正是此等奸人。”   “奸与不奸,不是你等武夫说得算,该由本县来做评判!”   “明府说得没错。就算看着有人敢欺上瞒下,荼毒百姓,某也没权说什么,甚至连上奏的权利都没有——因为军不干政!不过,某要劝上明府一句,莫要小觑了天子耳目。”   王安平已经铁青了脸,什么时候一个不入流的武人也敢对琼林宴中人这般无礼,“如今天下板荡,战事频频。大军驻守开拔无不需要钱粮支撑,哪能免得那么多财税?!今天免了,明天照样要征,百姓又哪经得起这般折腾!本官已然上书朝廷,收回这等不顾实情的诏谕!”   “明府要抗旨?!”   “直言敢谏才是诤臣!天子有过,臣子不去规劝,那才是奸臣!”   “做得朱勔一样的事,却还能套上件诤臣的衣服。某真是佩服之至啊!”吴伟大声冷笑:“观我东海,除了依律缴纳的田赋外,从未多收过一文一厘,但陛下照样带着俺们北击金虏,南灭交趾,东屠扶桑,西定真腊。而道君上皇在位的二十多年,税倒收得不少,百姓须得卖儿鬻女才勉强交得上,但养出来的官如何?!兵如何?!见了金虏,就吓得如狗一样夹着尾巴往南逃。若不是有骠骑大将军在天津抄了完颜宗望和完颜宗翰的后路,女真铁骑早冲到长江边了!”   一番豪言壮语,衙门外的百姓听得齐声叫好,一个要收税,一个要免税,他们当然知道该支持谁。   王安平狠狠的瞪着县衙内外,他可是忠心耿耿的啊!为了朝廷殚思极虑,怎么就没人能体谅呢!      第六章 对手(下)      洪武元年五月初五。庚午。   太平州当涂县中军政双方的这次小小冲突的报告,在两日后,便递到赵瑜的案头。不过不是单纯的叙事文章,而是罗列并分析了各方情报和议论的综述性报告。   没有经过组织和整理的情报,就是一团毫无头绪的乱麻。要想从浩如烟海的报告中找出有价值的信息,就如同从浩浩荡荡的金沙江水中淘选出金粒的难度。对于搜集来的情报不加分析和整理,就等于是让一粒粒金沙从手里流走一般。   而经过十几年的教导、历练和发展,赵瑜手下的情报分析部门已经越来越接近于一个辅助决策的智库。每一份情报收到手中,除了摘取其中要点,贴黄上供御览外,也要综合起其他有关情报一起递上。   同时就连归档,也再不仅仅是分门别类那么简单。还要划出其中的关键词——如人物、地点和时间——制作成检索卡片,以便于日后编写分析报告时寻找参考资料——这也是目录学和档案学不再局限于图书馆中,而在情报系统中发扬光大。   呈到赵瑜眼前的报告,就包括了当涂县衙中当时各方人等的对话,事情的起因结果,知县王安平的几次谏言奏疏,还有事件发生后,当涂百姓们的反应。互相对比着看来,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便在头脑里有了个清晰的印象。   不过这份报告里,并没有当地驻军上报这次冲突的奏疏。对于太平州州营都指挥使与知县在县衙中为免税政策争辩。但在之后却严格恪守了军不干政的铁律,这点让赵瑜很赞赏。   不像其他地方的军队,地方上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就要打个报告上来,好在赵瑜心中留个印象。赵瑜很少会理睬这些妄图幸进之辈,而没这么做的吴伟,他的名字,反而已然简在帝心。   当涂县的这次由免税引发的冲突并不是进来唯一的案例,自从赵瑜下诏永免丁税和一切杂项,并不计旧时积欠后,有许多地方官吏和一些朝臣,上疏谏言,一封封奏疏如雪片般飞上赵瑜的案头。   多是打了个为朝廷财政着想的名义。先赞一通天子仁德,然后便是叫苦不迭,并指天誓日的声称,若行此法,今年的税入必然会只剩三成到五成,若是坚持如此,一统天下定会遥遥无期。虽然这其中并没有东海旧臣,但也掀起了好大的一片声势。   这就是赵瑜眼下的对手。不是北方的金人,不是关西的赵构,而是刚刚归入他统治下的地区中,数以千万计留用下来的地方官员和胥吏。   他们是旧朝税制的直接受益者。在神宗朝时税入最多的年份,粮、草、钱、绢,还有,折合成钱币,大约是八千万到一万万贯。但在抽税的过程中。却足有两到三倍的数额,流失到各级官吏手中。   这并不是赵瑜的臆测。当初为了计算江南百姓的家产和购买力水平,以便决定是否将玻璃、铁器大规模生产和倾销,他曾经在江南诸路选出六个有代表性的县——有以农桑为主,有以茶树等经济作物为主业,有以盐税为主,还有处在通衢要道,以商税为主——并向这六个县派出大批人手进行深入调研,并直接收买衙门里的吏员,复制了全部档案资料。   最后用了整整一年,搜集的资料和报告得用车装。得出的结论就只有一个,不杀光当地税吏,东海铁器也许还有点出路,而造出来玻璃器皿根本不会有多大的市场。   天下胥吏皆可杀,这不仅仅是宋代被胥吏们欺骗和玩弄的士大夫们的悲愤之言,也是每一个被贪官污吏借助自己的身份和权柄,抢去了所有家产的农民的心声。   为朝廷收一贯税钱,放入自己腰包的就能有三贯,虽比不上明代嘉靖年间征收矿税的一比十——皇帝每到手一两银子,派往各地的征税太监们就能拿到二两银子,地方政府的税吏就能到手三两银子。而各地的地痞无赖就能到手四两银子——但也足够触目惊心了。   而赵瑜的诏令,把繁杂的令人瞠目结舌的各色苛捐杂税,削繁就简,归并为一项。一下便将税收稽征手续简化到最少,自然便减少了税吏们欺上瞒下的机会和油水,同时也减少了税收过程中的各项开支。   这些开支并不是税入粮赋在转运和存储过程中的损耗,那些永远都是加诸于百姓头上,而是减少了税簿造册、隐户稽查等工作,针对农民的税用账本,也只剩下田籍和五等丁产簿两项。   “但这仅仅是第一步,还有地方的财政监察权,不仅仅是税收要存到在钱庄分号中那么简单。”陈秀安在赵瑜和一众宰臣面前侃侃而谈。   他是减税政策的倡议者、鼓吹者、参与者,同时也是受益者。免去苛捐杂税,对于农村购买力的释放,有着极大的推动作用。江南农村市场得以打开,对于工厂主、工厂主背后的三大钱庄,以及三大钱庄背后的皇宋楮币局来说,都是个天上掉下金元宝的好消息。   而商税的收入,以及商品出厂时的印花税也会因此水涨船高,这也是赵瑜不遗余力赞成的一个重要原因。当然,大规模的商品倾销,日后肯定会造成大量的小农破产,但那已是很久以后才会发生的事了。   赵瑜和一众宰辅,以及陈秀安的注意力,如今都放在对手可能有的反击手段上:“那些贪官污吏要想对免税新政的进行反击,只要故意少征税就够了。不但已经免去的税赋不再收取,连该收的田赋也不去催缴。他们大概会认为,朝廷税入一旦不足,就不得不废除新政。恢复旧的税法。   众所周知,欠缴税赋在各地都是十分常见。一般来说,十贯税额收到七贯,也就是征十收七,便已经是高比例了,大部分情况甚至只有一半。所以许多时候都是标个高高的征税定额,就算有人欠缴,打个折扣还能剩些。那些贪官污吏若是以此为借口,来挟民自重,朝中要想对付起他们免不了就会有些投鼠忌器。”   “如果从朝中直接派遣监察御史下去呢?”   “不仅仅是监察御史要派,每一个州县肯定都要安插上税官。但无论人力再充分,也不可能连每一个乡和每一条村都派驻进税官,只能依靠地方上的大户,也就是让那些保正、甲头继续来充税吏!”   不需要陈正汇提醒,赵瑜也很清楚这一点。大户都是地方上的天然管理者。不借助他们的力量,他的统治也仅仅控制到县中——再发动群众,也比不上后世那支空前绝后的队伍——虽然可以利用州郡兵将政策传达会乡里,但终究不可能多用,更不可能代替乡中族老和大户的作用。   不过相应的对策,书房中的每一个人都十分清楚。   赵瑜笑得冲和恬淡,但说的话却是杀气腾腾:“朕施政以仁德为上,但也不是只吃斋念佛!女真人都被朕打得像兔子一样缩回洞里,还收拾不了他们?笞、杖、徒、流、死。五刑在手。轮不到他们闹!今年秋冬大辟,朕可是准备着勾决个千儿八百的!就以朱勔余党的名义!”   陈秀安也冷笑着:“他们也只是贪惯了,又以为还能挟民自重。只需陛下当头一棒,将他们的气焰打下去,日后习惯下来也就没事了!”   南山则今次也得与会,并附和道:“臣已经将所有的文稿都准备好了,等三日后便刊发号外于世。现将清议的调子定下,再将那些贪官污吏能用的手段一条条都先揭开,看他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小丑跳梁,不值得多虑!”陈正汇一句收尾,此事也不需再多提。   一个议题结束。一个议题便随之展开。   “但不管怎么说,今年的税入应该很难支撑下一年度的军费。就算那些跳梁小丑玩不出什么花样,税收也不比旧年少,但地方上事务官的俸禄却要吃掉更大的一块。秀安,你这个大掌柜可有什么办法?”   在过去,胥吏们的薪资都是地方衙门来自行解决,有的甚至不发工钱,除非吏员家有余财,否则自然要靠盘剥百姓才能过活。官员几乎都是外派,搜刮百姓毫无顾忌,但当地出身的胥吏们对上乡里乡亲还狠若虎狼,却也有许多是因为要糊口的缘故。   而赵瑜便是要解决他们的俸禄和地位的问题,总不能断了人的财路,还不给人另外一条养家糊口的办法。   因而,江南诸路的胥吏们将会集体转为事务官。身为事务官,在六部可以升到一部侍郎,在三省,也能坐上各厅各房的副职。就算升不上去,一个最底层的四等文员的俸禄,也足以养活一家老小。未来是光明的,现在是安稳的,相信从胥吏身份转为事务官后,那些残民肥己的行为会减少许多——尤其是在赵瑜的屠刀扫过一些不长眼的蠢货之后。   只是一旦将胥吏们的俸禄承担下来,在官府衙门中的花费,却也是倍于前朝。所以赵瑜需要一个消减赤字的办法,而陈秀安的回答,是令他满意的。   “废除一切杂变,免去所有积欠,这些都是亏本的。由于战事频繁,商税、盐税也是再减少。而免除丁税虽实际上是摊丁入亩,却也不会让税入增多。但是改纳粮纳绢为缴钱,其中产生的利润足以弥补一切亏空。只要楮币局还拥有铸币权,从地方上利用税收将旧朝钱币收归钱庄,然后推广洪武新币,完全能够冲抵掉减税后的损失,甚至还远有过之。”   “到底有多少?!”陈正汇想知道数字,这代表他可以向楮币局发行多少国债。   “单单这些年。楮币局的钱息总计便有三千万贯,而新币的使用范围主要还是江南各路和北地,且只有旧钱的三分之一。不过一旦独占江南市面,将流通范围推广到全国,前三年的钱息预计能有一万万贯!”   陈正汇听说有一万万贯,脸上却不见喜色,他早有了初步的经济学常识,钱不是造得越多越好,“是不是太多了点。市面上流通的钱多了,不是会贬值吗?尤其是金花钱,本钱才三文啊。”   “有窑金在,相公不需多虑。据统计,楮币局发行的二十文面值的金花钱,每年至少有一半会被收藏起来埋进了地里。至于其他钱币,银叶钱和如意金钱,虽然没有公开发行,但历年来作为赍赏其实也发出去不少,但至今为止,从没有在市面上出现过,都是给收藏起来了。”   所谓窑金,就是在自己宅院里挖个洞,埋下一笔钱钞,这是惯常见的(注1)。虽说是为了给子孙破落后留个再起的本钱,但实际上,却往往让几百年后的外人给享用。就如洛阳,隋唐旧都,多少官宦富户在这座城市里生活,埋下去的金银财物不计其数。如今古一点的宅子转让时,卖主往往还要另加一笔窑金钱。而买了宅子后,挖出窑金大发一笔的传闻,也是每年都不缺。   这种习惯如同松鼠,秋天将一堆松子埋进地里,但到了冬天却忘了储藏的地点。春天时,埋下去的松子便自己发芽生长起来了。制造精美的新币,尤其是高面值的三种,都是埋进土里的上佳选择。也因此,根本不会有通货膨胀的风险。   赵瑜长舒一口气,笑道:“有一万万贯做补充,再加上应有的税入,足够支撑到一统天下了。”   陈正汇随即问道:“那官绅一体纳粮当差是不是可以先缓上几个月?”   若说免税实则摊丁入亩是动了地方官吏们的蛋糕,那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便是在削他们的脸面,摇他们的根基。竟然要和民户一起当差,就算用仆役顶替,当官后的荣耀还剩多少?而一体纳粮,更是损害天下士大夫的利益,惹起的反弹绝对不会小。   赵瑜虽然不惧士大夫们的憎恨,但陈正汇却不想所有的事一起压过来,按部就班的一桩桩的解决才是最好。   改革政策从来都不能一股脑的推出来。变法这条河水很深,要摸着石头过河。如王安石那般将青苗法、免役法等一系列新法,集中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全数推出,而不是一件件推广,并在推广的过程中按照实际情况不断修正。就算其中有好的一面,但也会给人揪着其中的某个缺点,连带着一起给批臭掉。   赵瑜点了点头,宰相的意见正合他意,反正如今夏天的丁税免了,只需要缴秋天的田赋,在秋收再开始推行也来得及。“那就顺便将丈量土地一事做起来。江东两浙和福建各州县的新兵,应该已经开始学习如何测绘地图了罢?”   在一边旁听了许久的赵文精神一振,忙道:“除了江东路后收复的江州等几个军州,其余州县的州营都已完成了新兵训练大纲,正在组织学习测绘。”   旧时的土地丈量,都是地方胥吏和村里大户们把持。自家的好田定成下田,穷户的下田定为良田,田地等级差一级,需要缴纳的田赋少说也要差两成。自耕农就是这样一步步的被盘剥成佃户的。   不过赵瑜可不会受那些胥吏和大户们的欺,他手上的兵都是要认字识图的,学懂怎样丈量土地却也不难,只要避免丈量自家土地的情况出现,便也不会出现旧时的积弊。   赵瑜满意的笑着,一切都在顺利进行中。他的视线扫过书房中一列重臣,正色道:“虽然没有枪炮硝烟,没有血肉横飞,但这还是一场战争!对手比起金虏还要危险十倍,根基深厚百倍。虽然我们有绝对的优势,却也要小心他们的反击,必须要齐心合力。”   陈正汇代表着众人:“陛下放心,臣等必会通力合作,将陛下的德政全力推行下去。中间无论发生什么事,最后的胜利一定是属于陛下的!”   一天的忙碌终于结束。赵瑜离开座椅,在无人的书房中,活动开手脚,舒展着身体。他的工作和心情都是一样的轻松。无论在其他朝代的其他皇帝眼里,看起来是多难的一项政策,在他赵瑜手中,却轻而易举的就能完成。   因为他有人,他有足够的人才,足够多的拥护他的政策的人才。   他是头脑,而臣子们则是手脚,只有两方齐心合力,才能将事情办好。就如如今的新政,法令制定再好,执行才是关键。   要得人!   改革也好,革命也好,如果想成功,都是拉起一帮人,再去打倒另一帮人。将他们的利益瓜分,再分出去一些残羹剩饭,以换取民众的认同。   王安石变法最后变成了如今的局面,就是他没有找到立足点,不得人的缘故。青苗法、方田均税法,伤害了北方士大夫们的利益,而市易法更是直接导致东京城中各大行会行首们的利益受损,免役法和保马法的措施不当更是导致农民们困苦不堪,但最重要的一点,当地方官吏施政合格与否是以税费收入多寡来计算的时候,整个变法就不可避免的走入了误区。   赵瑜推广新政,绝不触动功臣集团的利益。功臣集团有封地,在海外的庄园更不会被征收田赋,受到伤害的,都是地主及地方官吏。   他是与江南豪商集团紧密联系在一起,符合以三大钱庄为中心的金融和工商业的集合体的利益。尤其对于商人们来说,百姓们交得税越少,身家自然也就越富庶,能拿出来购买商品的钱就会越多。   这就跟后世满清的雍正一样。雍正的一切变法,无论是摊丁入亩还是官绅一体纳粮当差,全然没有触动满清贵族的利益,旗人的铁杆庄稼根本是半点未动,纳粮当差也轮不到他们头上。   所有变法目标,全都指向汉人官宦地主阶层。雍正立足根基稳固,变法当然能顺利推行。而顾炎武、黄宗羲已逝,朱舜水东渡扶桑,但凡有些气节的汉人士大夫也都死得干干净净。汉家王朝中,傲王侯,慢公卿的士大夫们早已不复存在。   那些自认奴才的废物,就算雍正大举搜刮,除了摸着伤口一阵乱吠,在吕四娘和康熙遗诏上编些段子外,也就能激得雍正写个《大义觉迷录》来给自己辩解,根本改变不了大局。   没有人能改变如今天下大局!   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尔!   他这个活曹操就在这里,但刘备呢?又在哪里!   注1:窑金的传说,在古代,就像是如今的彩票,都是百姓们大发横财的梦想所在。如果翻一翻古代的笔记小说,里面出现穷小子挖出窑金,一跃成为巨富的故事,不胜枚举。      第七章 四方(上)      洪武元年五月十一,丙子。   东京开封。   弹指光阴四月终,城头变幻大王旗。   从去岁的腊月廿三,道君赵佶传位太子赵桓,到一个半月前,赵琦退位,臣服于兄长赵瑜。区区四个月的时间,这座百万人口的富丽名城,大宋的百六十年来的国都,已经接连换了四五任的主人。   这四个月,东京城的百姓所遭受的苦难比起过去一百六十年加在一起还要多得多。道君皇帝刚刚传位,女真铁骑便到了。女真人破城,掳走了还未将皇位坐热的靖康皇帝,而另一个新皇帝便接着登基。好不容易等金人退去,名为勤王实为盗匪的乱兵却紧跟着进城。等新帝赵琦奋发一击,亲率京中团练将逆贼范琼斩杀,他却又退位了。   赵琦所臣服的兄长,在南方登基的新帝,他的名号东京百姓没有一个不熟悉。东安王、东海王、东海龙王。前一个是朝中所封的爵位,中间一个是人们通常所有的称呼,后一个却是江湖上豪杰所给的尊号。   起于草莽。成于海外,十五岁继承家业,十年后便一国之君。就算还没有称王时,赵瑜就已经是东京百姓眼中的一个传奇。每年给道君的贡物,珊瑚、龙涎、麒麟、白象,各色海外重宝、珍禽异兽,总能在东京城中引起一番轰动。而东海出产的玉露香精、玻璃器皿,还有冰糖、香料等特产,更是让东京贵胄豪门趋之若鹜的上品。   那时谁也没想到,这名大宋百余外藩中,最为勤修贡事、忠心国朝的一个郡王,竟然会是太祖皇帝的嫡脉,冤死的秦康惠王流落在外的五代玄孙。生活在帝都之中,天子脚下的人们,政治敏感性都远远高于外地的百姓。其实从那时起,几乎每一个东京城的市民,都隐隐约约的感觉到远在天涯海角之外的东海龙王,绝不是一个会安分守己,甘于在海外蹉跎一生的顺王。   平交趾,败金虏。横行四海,灭国无数。赵瑜在海外的南征北战是源源不断的传入京中。而道君皇帝,却是在享受着丰亨豫大,如果仅仅如此还不算什么,以大宋之富庶,这点奢侈还能勉强供给得起。   偏偏道君皇帝并不满足于身边的亭台楼阁,每日的花天酒地,间或微服去嫖一嫖妓。他还如同隋炀一般好大喜功,一见辽国势弱,便派出媪相童贯,联金灭辽,趁火打劫。若胜了也罢了,夺回燕云十六州的汉家故土,没人会认为是坏事。可十余万大军却会接连两败于万余契丹残兵之手,最后却是花钱从女真人那里买回了燕京城。   东京富丽甲于天下,天下财货亦是集于一城。就算东南方腊叛乱,京东盗贼蜂起,东京城内仍是歌舞升平。虽然从日渐增多的叛乱消息中,也能感受得到外界的纷乱,不过那也是少数人有此觉悟,大多数人还是沉浸在纸迷金醉之中,纵然有洪灾淹了京城,也丝毫没有醒悟。不过伐辽一败,终于惊醒了东京城中的百姓——每年一百五十万贯的岁币,也有相当部分要从东京刮出。   人们看着延福宫后的寿山艮岳日渐高起,心中却在推算着这座用民脂民膏垒起的山石苑囿什么时候会倒塌下来。道君皇帝看厌了金碧辉煌的宫舍,却爱上了江南的田园风情,艮岳山中遂放养了禽兽无数。每日晨昏深夜。附近的居民都能听到艮岳中鸟兽夜啼阵阵,狐狸和夜枭的声音在京城上传递,无论官宦平民皆知此乃不祥之兆。   几乎是一语成谶,艮岳建成不过两载,贪婪野蛮的金人终于撕破了墨迹未干的盟约,悍然入寇。虽然其中颠倒反复、收留逃人的大宋君臣给了他们最好的借口,但人人皆知,就算没有理由,那些北方的豺狼,又哪会放着虚弱却又肥腴的南朝而不口角生涎。   寨防失修的河北没有防住金虏,内奸云集的河东也一样转瞬陷落。大河天堑本是最好的防线,但派去防守黄河的内侍梁方平却见敌便逃,连黄河上的浮桥都没有烧掉。让金虏顺利杀到东京城下。   不过就算如此,东京城中百姓却也没有放弃希望。金虏毕竟人少,东京城又是城垣高大,只需拖上一月,等各地勤王军赶来,百万大军合围,谅金虏也不敢不退。   可所有人都猜错了,刚刚从蒙昧中走出的女真人,却有着连名匠辈出的大宋都叹为观止的攻城利器。第一击是在太原,但女真铁骑冲得比消息还快,而东京城下的第二击,却让所有参观过金明池畔、旧日西水关残迹的人们都明白了一件事,中原王朝赖以抵抗北方蛮族骑兵的高墙深垒已经不可能再发挥出过往的作用!   劫掠、屠杀,反击、降伏,征服者与被征服者的较量,每一天都在被攻破的东京城中上演。如果没有那些助纣为虐的奸贼,说不定女真人还不敢那般肆意妄为。王时雍、徐秉哲一班奸贼。搜刮了数百万两金银,送去了上万名女子,以满足欲壑难填的金人。   无数帝姬宗姬,还有宗室之女,都被按着宗正寺中玉牒上的名簿一一绑来。过去的金枝玉叶,如今都被送给了浑身腥臭的胡虏糟践。但金虏却意犹未尽,不但囚禁了皇帝、诸王以及所有的宗室,还立了东海王的亲弟,在东京为人质的瀛侯赵琦。   有识之士很快便看破了金虏的用心,他们所要对付的,不是南朝的亿万子民,不是逃离京城的道君皇帝,而是那个就算征服了煌煌大宋,却依然沉沉压在所有女真人心头的黑影——东海……赵瑜!   女真起兵之后,兵锋所指,无不所向披靡。唯独遇上了东海,却连遭惨败。东海军对金虏的战绩,不知为何在京中流传甚广,几乎每一个人都是耳熟能详。   宣和元年的辽南一役,东海王亲自领兵,一战全灭十万女真,战后上贡朝中的战马以万计。   宣和四年的天津之战,女真人携灭辽之威。举十万军围攻孤悬在外、毫无险持的天津城,却又是惨败而归,只在天津城外留下了一座京观供后人瞻仰。   而后张觉叛金失败,平州陷落。数万平州百姓逃往天津,天津总督、名将郭立,只派了一队巡卒,就阵斩了一名女真大将,把追击而来的数千铁骑吓退回去,反成就了玄枪玄甲勇王贵的赫赫威名。   天津、旅顺皆是天下有名的富庶大港,又是滨海孤城,但女真人敢于驰骋千里。深入大宋内腹,却对身边的旅顺、天津二港不敢正视一眼。女真铁骑对上契丹、党项和汉人的军队,就如射猎一样轻松,而东海精兵杀起女真人来却也是如宰鸡屠狗一般。   如此威势,哪能不让女真人心惊胆战。立了东海王的弟弟,让他们兄弟相争,金人却作着渔翁得利的打算。   但东海王的反击来得甚快。赵琦登基不过数日,完颜宗望、完颜宗翰就率军匆匆东去,十万大军转眼就从东京市民的视线里消失无踪。数天之后,张叔夜在黄河南岸自尽的消息,是所有人的心脏冻结。但又过了几天,一桩胜利的捷报,就如黑夜中的一线光明,照亮了东京百万士民被恐惧和无助所笼罩的心灵。   东海王帐下大将陈五、郭立,出兵抄掠女真后路。先破平州城,继而保护南下大军后路的两万女真骑兵,便尽数覆没于天津城外。那可是在契丹口中被称为满万不可敌的女真铁骑,护翼金国皇储完颜斜也的整整两万大军,竟然被只有一半兵力的东海骑兵设计围歼。   兵不如人,智不如人。都是只听说东海精兵天下无双,岂知论起智计,也是有许多不逊诸葛的谋臣。   东京人其实并不明白,张叔夜和种师道的勤王军,给了宗望、宗翰多大的压力。他们只见着张叔夜惨败,女真人顺利过河,而后燕津会战的捷报就传了过来。退敌的功劳,便尽数算在了赵瑜头上。   所以当赵琦退位,向南方臣服的旨意公布,东京士民心中就只剩期待。对于不能保护天下子民的道君一系,他们已经彻底抛弃,甚至当前些日,靖康皇帝在相州复辟的消息传来,也没人去搭理。人人都盼望太祖皇帝的嫡脉子孙,手握三十万无双强军的东海王,早日来到东京,还天下一个太平。   时间慢慢走过一个半月,但统治开封府内外的还是那些老面孔。就在人们越来越不耐烦的时候。东海王……不,是新登基洪武天子,他所派来的军队,终于到了。   这一日。   城中百官连同十万百姓悉数出城相迎,已经不再是皇帝的赵琦也不例外。他的二哥并没有将他拒回南京,而是下诏命他做了东京留守,同时升做了瀛王,世袭瀛海公。虽然外人并不清楚这道谕旨真正的含义,但这段时间,赵琦的心情明显的好了起来。而其他的文武官员,也都诏命留在东京,维持原任不变。堂堂东京,却变得如同治外藩镇一般。   但南面的新皇帝终究不可能这般宽大下去。洪武天子的亲信大将陆贾已为淮南镇抚使,数万大军驻扎在以庐州和泗州为中心的淮南一带。当淮南一定,一支军队便随即北上。   新任的开封兵马都统制,据说就是曾在方腊攻杭州时,暗中助了一臂之力的主将吕颐浩。以区区五百兵力,竟然连续夜袭拥有二十万军的方腊大营,使方腊三移大营,贼军疲惫不堪,最后让童贯捡了个便宜。   有如此悍将来此镇守,想必东京便会安如泰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日头也渐渐高起,十余万军民翘首以待。终于,派出去迎接的快马一匹一匹的奔回传报,吕颐浩的三千北上大军,已经到了十五里开外——吕颐浩并没有走水路,这个冬天没有疏浚的汴河,已经有些堰塞,莫说千料以上的车船,就是旧日的纲船到了东京附近,也必须轻载后,用纤夫拉扯才能移动。   先出现的是远处高扬的尘头,整齐而不散,仿佛一朵黄云,就随着大军亦步亦趋的前进。   很快,嘹亮的歌声便悠悠飘来。隔得太远,人数又众,听在耳中是一片模糊,不知歌词如何。但这支军队的自信与骄傲,却随着歌声极清晰的传入众人心中。   当一面海蓝色的军旗终于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中时,只听得一声号令,歌声顿时收止,原本被掩盖下去的脚步声开始震撼人心。   脚步一声接着一声,比战阵上的军鼓还要整齐,不像前面被模糊起来的歌声,却是每一步都是清清楚楚的震动着大地。见惯了春来赛社和校阅时,京营禁军们杂耍式的表演。这支一步步走到东京市民面前的军队,给了他们截然不同的震撼。   这才是能打仗的军队!这才是远征万里,让群丑退避的军队!   ※※※   “……自洪武元年起,丁税永免,苛捐一律废除,过往亏欠一概不论!让天下休养生息,让百姓安居乐业!……”   千万人的欢呼声轰然腾起,让随吕颐浩大军而来的丁涛无法再将赵瑜的新政大诏继续念下去。但他却微微一笑,因为他任务已经完成了。   虽然除了关西和蜀中尚独立于外,京东、京西和荆湖两路尚有许多州县还未降伏,但赵瑜的统治已经在名义上囊括了大半天下。但除了江南诸路,其他地方无论官吏,都暂时维持现状。   对于赵瑜来说,官员调派其实并不是问题,而是三大钱庄的分号铺设来不及跟上,而且各州州营也来不及训练。如果不能保证控制后的稳定,还不如先放一放。   但在赵瑜昭告天下的圣谕中,他的减税新政却不只局限于江南诸路。对于其他名义上已经臣服的地区,还有尚未归降的地方,一起包括在内——天子诏谕的受众,自然是天下万民。   此诏一出,天下万民自然欢呼雀跃。但那些地方官吏——甚至包括关西和蜀中——若想继续按旧例抽税,就要面对百姓们的反抗。无粮无饷,更别想编练出听命于自己的军队。   这一招,釜底抽薪,损人利己,除了金融系统完备的赵瑜,其余势力只能咬牙切齿看着治下的百姓,翘首期盼王师到来。   一封免税大诏收服了东京百姓的心,而接下来就是秋后算帐的时间。赵瑜不是宽宏大量的主君,对于贪官污吏,对于奸淫掳掠的贼寇,还有最让他深恶痛绝的汉奸,他都不会轻易放过。   东京城中的官吏,虽然臣服过赵琦,但可算是无奈之举。不过那些谄媚于金人,搜刮百姓而乐此不疲的无耻败类,赵瑜绝不会留下他们的狗命。   “金人势大,众官屈膝,实属无奈。朕虽不喜,亦能体谅。且其后亦有安民之功,故此过往之事一概不究。唯王时雍、徐秉哲二人,认贼作父,为虎作伥。荼毒生民,残害宗室,其罪罄竹难书,实属十恶不赦。一众皆可恕,王时雍、徐秉哲决不可恕!闻诏即斩,不得迁延!”   王时雍帮着金人将城中宗室一网打尽,而徐秉哲也是搜刮民财,并将大批歌伎一起送予金人的主事者。他们两人在赵琦朝中都是起居八座的相公,但在东京百姓心里,却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王、徐也有自知之明,也做好了被流放岭南的心理准备,但赵瑜一道令一众官员留居原任的谕旨却让他们放下心来。   但谁能想到,当赵瑜的军队正式接管东京,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他们两人的性命!   看着呆若木鸡的两人,丁涛不屑冷笑:“请二位相公上路!”   跟在他身后的几名亲卫立刻如狼似虎的扑过去,从百官之中将两人拖将出来。一巴掌挥下了长脚幞头,剥下了紫袍金带,一把按倒在地上。   两名刀斧手,随即一脚踩住两贼的背脊,手中宣花大斧轰然而落,王、徐二贼手脚还在挣扎,而颈上的六阳魁首却已和着血骨碌碌的滚出老远。   甫一见面,百姓刚刚欢呼过,便上演了一幕血淋淋的大戏。百官之中,跟随二贼助纣为虐的一批人无不瑟瑟而抖。   只听着身负皇命的年轻校尉,继续高声念着赵瑜对二贼的处置:“二贼家中,凡男丁悉斩。株其三族,流放海外金洲,以为后人之鉴!”   ※※※   “杀得痛快!做得也痛快!”   在外围观的百姓之中,有一人哈哈大笑。三十出头的汉子,操着一口秦腔,风骨伟岸,目瞬如电。附近众人随声望去,目光却被紧贴在他身边的一名女子吸引。有着难得一见的美貌,袅娜轻盈的身姿,但斜飞入鬓的双眉却是凛凛然而不可侵。看样子却是一对夫妻。   丈夫大赞着赵瑜对二贼的处置,而做妻子却在旁劝道:“韩郎,你前日瞧不起瀛王为女真所立,所以不肯出山,奴家也不劝你。不过如今洪武皇帝手下却个个是天下无双的豪杰。靖康皇帝在有相州十万兵马,却被四千骑兵吓散。自己也是仓皇出逃不知所终。西面的康王不过是个刀下游魂。就看今天这两份诏,也只有南面的新皇帝才是真正值得投奔的明主。不知韩郎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丈夫哈哈大笑,不顾众人侧目:“俺早就等着这一天了。除了杀贼喝酒,为夫也没有其他本事。光着身子回乡也是丢脸,就先在洪武天子那里做做看罢!”   妻子双手合十,娇笑道:“那以后也不用奴家将脂粉钱贴出来买酒了!”   “你不擦粉,也好看得紧!用不着费那钱钞!”   妻子轻轻咬着下唇,眼波流转,似嗔还喜,当真是不需脂粉,也有十分颜色。      第八章 四方(中)      洪武元年六月初八。癸酉。   东京辽阳。   前任的东京都统完颜斡鲁,已经带着自己的部众回上京会宁(今哈尔滨东南)去养老了。现任的东京都统,是丢了平州属地的完颜宗望,和他麾下的六万女真铁骑,驻守在西起锦州,东至辽阳、南抵耀州(今营口东)、北达沈州(今沈阳),方圆数百里的辽河平原上。   这里便是大金国抵抗宋国北方军团的最前线。作为辽西走廊入口的锦州,直面辽南半岛的耀州,每一天都要面对着驻守在天津、旅顺的南朝大军,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而位于辽河畔的东京辽阳,自四月辽东大地的冰雪解冻后,宽阔奔腾的辽河,就成了辽阳守军的最大的心结所在——这种担惊受怕的心情,要一直持续到十月河水开始封冻为止。   就算大金国的十万铁骑刚刚攻下了宋国的国都,将大宋百多年的金银财宝,但新登基的洪武皇帝,燕山大地上的那场惨败,看似辉煌的武功,却反而给自己造就了一个可怕一百倍的敌人,让所有人都笑不出来——就算两只手都搂着宋国皇帝的族中女眷享乐时,也很难笑得出声。   辽阳都统的府邸中。新官上任的完颜宗望对自家的庶长兄完颜宗干叹道:“早知会变成如今的局面,当初就不该昏了头。按照计划攻到黄河边也就够了。悉心搜刮一下,在河北弄到的东西,也不会比打下东京少太多。”   宗干苦笑了起来:“上次见到阇母叔叔的时候,他也说着同样的话呢!”   两人对视一眼,并是一齐长叹: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将让南朝乱起来。   这次南侵,一开始的计划仅仅是打到黄河边,逼着南朝的道君皇帝先割让了燕云之地便收兵北归。但富得流油又毫无反抗之力的大宋,却激起了女真人征服的欲望,而手上完备的地图,和郭药师这匹识途老马,更是让他们忘记了身后还有两头猛兽正在伏在洞中等待出击的机会。   叹了一阵,宗望道:“其实我在过河前,还是有想过陈伍和郭立两人的威胁。但一想到斜也叔叔身边有两万两千本部铁骑,还有两万多契丹和奚族军队,近五万人马。而郭立和陈伍分兵两处,隔着冻结的辽海(辽、金时称渤海为辽海),各自又只有不到万人。怎么想都不觉得有必要担心。可是没想到啊……”   “没想到东海兵会有那么强!”宗干接了上去。他一直以为东海军善守不善攻,不过仗着火器犀利,守城有方,但到了野地,就是女真铁骑天下。但如今燕津一战,让他彻底的清醒了。   “太强了!实在太强了!”宗望每次回想起从燕京城中逃回的部众嘴里,了解到的那一战的战事详情,都会不禁摇起头。“挞懒用兵绝对不差,他下面的两万骑兵也不比我们手下的弱。围点打援其实也做得很好,趁风雪攻入天津城,是当初斜也叔叔也没做到的事。”   “但毕竟还是赢不了。两万围攻八千,打了三天还没有打下来,最后师老兵疲,让陈伍得了手。东海军无论野战还是守城,都不在我们女真……不!”宗干自嘲一笑,这里又没外人,也没必要再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应该说比我们还要强,无论野战还是守城!无论用兵还是用计!”   两人又是一阵长叹,厅中一片阴郁。如现在这般唉声叹气的日子,过去是从来没有过的。掌中铁骑数万,谁能让他们愁眉哀叹?!   宗望回归现实:“现在我手上就四万人众,要防守辽南、辽西和辽河口三个方向,真不知该怎么分派!”   宗望还没有正面跟陈伍郭立对决过,但他绝不会认为单靠手中的四万本部就能抵挡得了陈伍和郭立夹击。但现在国中已经没有多余的兵力可以支持他了。   宗翰不肯放弃大同和太原,他麾下的军队虽然占到国中兵力的四成还多,但也调不过来支持辽东。五万本部,七万异族。就只能用来据守故辽西京道和大宋河东路。镇压关中、中原的宋人,并威慑西面的党项及北方草原上的阻卜和室韦人。   至于其他地方,也根本是调不出兵来。挞懒的六部路覆灭,中京道必须再调军过去驻守,至少也要保持两万的兵力,否则就会断去了与西京大同那里的联系。而上京会宁,则是国都,更是不能缺人。   举国大军,十五万铁骑,东一块、西一块,算到最后,宗望还是只算出手上的四万兵。虽然还有些契丹、渤海和奚族等异族的兵马,但在完颜余睹和绍古牙献了燕京城后,没人还敢将他们留在与东海对决的最前沿。   宗望很清楚,如果辽南和天津并力来攻,一个月之内,他是等不到任何援兵的。   “干脆锦州放一万、耀州放一万,辽阳这里留两万,等陈伍、郭立过来,跟他们慢慢磨。”宗望抱怨着,摊到了这个苦差事,就算以他几十年来的战绩和自信,也不免心中叫苦。   “你疯啦!”宗干并不欣赏宗望的笑话,“集中兵力在辽阳!锦州和耀州各派一个猛安巡守就足够了。”   “我当然知道。”宗望苦叹着,“但我这个东京的城防,连南朝东京的一半都不如,五百斤火药就能把任何一段城墙都炸成粉末。大哥你也该知道,天津和旅顺的战船都能顺辽河而上,别说五百斤火药。就是五万斤都能很轻松的运过来!   ……不仅是火药,粮草、兵员都是一样。有水道运输,陈伍和郭立根本就不会走陆路。走水路可以直达辽阳城下,在往上,辽河也直通沈州。而锦州、耀州同样是靠着海。到十月河、海结冰之前,南面的船都是要来就来,要走就走。   四叔啊,真就是把我们这一支当盾牌堵在前面,他倒是在会宁享受着。父皇一不在,我们就成了后娘养的了!”   宗望抱怨着,将堵在心中许久的话一口气都爆了出来。宗干静静的听着,作为长兄,他是足够合格的。宗干是庶长子,没有继承到多少阿骨打留下的遗产,部众、牛马都是比几个嫡母生的兄弟少上许多。身为忽鲁勃极烈,大金国的第四号人物,手上只有一万部众,三千兵马,实在是可怜了一点。   不过他从没有抱怨过,几个兄弟虽然分了家,但有吴乞买这个私心太重的四叔压着,阿骨打一系的几个儿子,不得不紧紧抱着团。在军事上以宗望为首。而在政治上,则以宗干马首是瞻。   宗望的嘴皮子终于停了下来,一手拿起茶几上放着的官窑烧出的天青瓷茶盏,仰起脖子,就里面盛着的龙凤贡茶牛饮了个精光。   看着宗望将从南方抢来的上等御贡名茶一口饮尽,宗干微笑着:“斡离不,你怎么就不问问我今次从沈州赶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宗望动作一顿,拿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中。的确,宗干今天莫名其妙的从沈州来辽阳,他还没问过究竟是为什么。只顾着抱怨了。不过,宗望才智高绝,皱眉一想,惊喜便浮现在脸上,“火炮?!”他叫道,手一松,价值千金的官窑茶盏在地上碎了千片。   宗干笑着点头,“你从东京带回来那些女子、金珠却也不值什么,倒是那批工匠,当真是价值连城。各个心灵手巧,造出的器物各个精妙,原来从辽国收下的匠人跟他们比起来,连马尾巴都够不着。   尤其那几个铸钟匠,虽然过去从来没有造过火炮。不过看了样式,试铸了两次,造出来的新炮就已经比旧式的还要强了。连铸造的速度也比以前快得多,在他们指点下,火炮工坊十天就能出一门千斤重炮。不愧是南朝御用的大工匠,汉人工匠中最出色一批啊,天底下找不到比他们还强的了!”   “那是!”宗望笑了,这是他今天笑得最轻松的一次,“我进了东京城后,可是把目标第一个就放在了这批工匠身上,其他东西都拖到了后面。”   “做得好!”宗干赞了一句,“那几个铸钟匠,我都升做了谋克,掌着火器坊。一人赏了两个宗姬,八个美女,家宅、田地都不缺。现在拼了命的卖力。如今两千斤的重炮已经造出来了,正在试造三千斤,再过些日子,五千斤的重炮也不是造不出来——他们可都是造过万斤巨钟的大匠。”   “五千斤?!”宗干听得瞠目结舌,五千斤的粮食,只要不算上战马,足够一个千人队吃上两天了。千斤火炮,已经有五六尺长,海碗粗细。五千斤的重炮。那该有多粗、多长?   “五千斤!”宗干用力的点着头,“听说郭立曾经是造过皇宫的工匠,靠着旧年学出来的本事,天津城给他修得如铁桶一般,就算攻进去,也待不住。你带回来的工匠中,也有修过皇宫的,还有修过东京城池的,让他们帮着改建一下辽阳城防,再把五千斤的重炮在城头排上一圈,别说旅顺和天津的那些兵,就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宗望搓着手,坐不住了。站起来在厅中团团转着,绕了几圈,突然站定,“走,去沈州!我要亲眼看看!”   宗干稳稳的坐着,“没那个必要!我已经带过来了!”   “当真?!”   “当然是真的!就在城外港中。辽阳和沈州可是通着水路的。用船来装火炮,可比走陆路轻松得多。”   宗望听得两千斤重的火炮就在城外,更是待不住了,一扯宗干,“走!去城外试炮去!”   宗干应声而起,他主持的火炮工坊出了成绩,当然要显示一下。不过两人刚出府邸大门,就见着一队人马从南门方向奔了过来。定睛一看,领头一人竟是他们的四弟完颜宗弼,女真名唤过兀术的。   “兀术,你从南面回来了?!”宗望大声叫着。宗弼还是他半个月前派去锦州和耀州布置防线的,如今回来,正巧能赶上看火炮试射。   “大哥!二哥!”宗弼到了近前,跳下马,对着两人行礼。抬头看着宗干,问道:“大哥,你怎么过来了?”   “送火炮来的!”宗干答了一句,急着反问道:“辽西那里怎么样了!”辽西的情况才是更需要关心的。   宗弼的脸色很难看:“陈伍回来了,本人如今就在润州(秦皇岛)。他的大旗,就在润州城上飘着。骠骑大将军,正是他现在的军衔。”   “润州?!”宗干、宗望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被确认下来,心中还是一惊:“他们是准备将平州吃下来了?!”   “应该是这样没错!听说旅顺和天津已经合并入辽海镇抚使司,陈伍是正使。郭立调往旅顺,为平北将军,辽海镇抚副使。就是天津主将还不知是谁。倒是天津副总督,却是耶律余睹和绍古牙那两个叛贼。据说两间大宅好生养着,他们手上的两万兵也被打散整编,又是两个骁骑营四千人。”   宗干不由惊叹:“两万里面才挑出四千,当是一等一的精兵!”   宗望下唇咬得发白:“陈伍驻节润州,南面的平州肯定是要占下。而且润州冬季几乎封冻,就算结冰也是很薄一层,跟旅顺也一样。这样冬天也不会有孤军奋战的危险了!”   “陈伍当初攻下润州后,就一直没放过手。现在就在海边港口上建军堡。就是十天,十天工夫,外围的四座炮台都完工了,火炮全架上去了。现在几千人就在围墙里面修寨堡。连着南面一点的榆关(山海关),也都在整修寨防!”   “……旅顺、天津、平州、润州,四个点一占,中间又有海路来往交通,南朝在北方就是满盘皆活了!”   宗弼摇头:“平州早被郭立烧了,现在又回头重建,没几年工夫起不来。”   宗干怒道:“不要小瞧郭立、陈伍!旅顺、天津建起才几年,如今北方有哪个城市能比得上?!”   “知道了……”   宗望对着宗干摇起头:“辽西是不指望了,还是按大哥你的意思,在锦州派些人盯着辽西。还有耀州,不但是辽南入辽东的出口,还靠着辽河的出海口。必须要严加防范。”   宗干却问宗弼:“你去耀州时,应该顺道去辰州见过胡十门了罢,他怎么说?”   胡十门是故辽南女真汤河司的首领,南女真曷苏馆部的族长。当完颜部起兵南下的时候,胡十门主动贴上来,认了亲戚,连姓都改成完颜。不过没人当真就是。像郭药师,被赐了完颜姓,但他战死后,谁也没心情给他收尸。曷苏馆部的领地就在辽南半岛的北端,旅顺军北上,首当其冲的便是他。要守耀州,胡十门是必须联系的。   宗弼摇头,脸色冷峻:“那只老狐狸还在打哈哈,这几年,去旅顺的商队全都从辰州走,整个曷苏馆都给养肥了。现在他们连守门犬都做不了。就怕等旅顺军北上,他们转脸就能带头打耀州。”   “……还是坚守辽阳罢。其余地方只能放一放了!”宗望叹着。无可奈何啊!“走吧,去看看能让我们守住辽阳的利器!”   一个时辰后。   辽阳东门外的野地中,一门比宗望、宗弼曾经见过的火炮都要大得多的青铜火炮,正摆放在用土堆起的炮台上。青铜制的炮声精光闪闪,连外壁都是光滑水亮。光看着外观做工,就比原有的火炮强上不少。   炮口所指的方向,百步远的地方,一列横排,绑着十几人。这是试炮的目标,也是犯了法令的死囚。自从有了火炮后,用来试炮的目标,除了羊和木板,用的最多的还是人。   “不会有东海人在里面罢?”宗干在点火之前先问着。   “当然不会有。”宗望忙摇着头,“东海的商队抓到后,最多训斥一番,敲上一顿鞭子。不敢往重里打,更别说直接杀了。现在要镇之以静,谁敢得罪那些疯子!”   宗干放心的点了点头。天下无人不知,为了治下的商人,赵瑜是敢于杀人灭国的。虽然女真与赵瑜之间有洗不清的血海深仇,但如今的局势下,能不给他们开战的接口,就不要给。   宗弼在旁叹气:“堂堂大金,竟然要看东海的脸色,我不甘心啊!”   “在等等罢!”宗干面无表情地说着,“你从南方回来后,还没回过会宁。你也没看到四叔和叔叔、兄弟们,如今是个什么样子。南朝好啊,女人,财富,都是我们不能比的。各个每日都是饮酒作乐,淫欲无度。再过些日子,保准有不少人死在南朝女人的肚皮上!……”   宗望摸了摸自己凸起的肚皮,其实他也一样。   “我也只希望,东海王的大将们也会如此。去了这些征战了几十年的大将,必然会有破绽出现,等再拖了十年,赵官家也不会有多少精力。”   宗干举起火把,将引线点燃:“平分天下已经不可能了,先保住辽东、辽北,还有北方草原罢。时机,总会有的!”      第九章 四方(下)      京兆府。   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   终南山下,渭水之滨。八水环绕的城市,正是上至西周,下至汉唐,两千年来多为国都的古城长安。   可自安史之乱,叛军攻破长安之后,长安古都多遭兵火,就连吐蕃也数次寇侵。关中因此残破。而后又有党项兴起,兵凌关中,长安在宋代的地位也便一落千丈,虽名为京兆府,却也不过是永兴军路的首府而已。   不过赵瑜登基后,已复其名为长安府,定为西京。但将还未控制在手的城市立为京城,仿佛是个笑话。   只是无人敢笑,赵瑜身后有数十万虎贲为他具结作保,他说的话反而显得杀气腾腾。就算他说将党项人的兴庆府定为西京,李乾顺难道能笑得出来吗?敢嘲笑半句吗?   赵构如今才发现,他现在坐的这张位置,其实并不舒坦。乱世天子的命运往往连狗都不如。虽然比起在金营中,看着骨肉至亲被女真人欺凌淫辱的日子要好上许多。但同样是看不见未来。   他的对手,连女真人都畏惧不已,若非如此,他如何能会被开释?赵构绝不是蠢人,宗翰释放他的目的也是一清二楚,但他身在局中,也没有自主的权力。   “朱卿,赵瑜已下令免除天下丁税,若消息传开,关中、蜀中必然民心动荡。朕是否需要下诏将今年的丁税也免去一二?以安民心”   赵构身子微微向前倾着,问着阶下的尚书左仆射朱胜非。   朱胜非,曾以通判身份代掌南京应天府,在赵琦被金人立为皇帝后,由于不愿臣从傀儡,而赵瑜囚禁上皇的作为更让他感到厌恶。等到京畿一带稍稍安定,以朱胜非为首的忠心旧朝的大臣,便纷纷离开中原西逃入关中。正好与南下相州的赵桓错过,而碰上了刚刚被开释回京兆府的赵构。   在举国臣僚大半投向赵瑜之时,如朱胜非这般忠心耿耿的臣子,当然便受到赵构的信重,不但当即擢为尚书左仆射,君臣相谈时也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   “万万不可!”朱胜非年近五旬,身材干瘦,声音却亮若洪钟,“瑜逆草莽匹夫,并无治国之术。区区东海,小邦也。人口不及百万,兵马不过十万,尚不及东京一城之数。以治一城之法,妄图推及天下,诚愚不可及。臣观瑜逆,如今声势虽大,却并无长力,日久必作法自毙,岂可效仿之!”   “原来如此!”   赵构看似放心的点着头,脸上却不经意流露出了一点不以为然。赵瑜起兵十余年便立国建制,东海富庶是又有了名的,说他不会治国根本是在污蔑。以此人之智,怎会作法自毙?   朱胜非看出了赵构的不以为然,皱起眉,解释道:“旧年太平年间,每年朝廷税入八千万贯,单是养兵便去了六成还多,官吏的俸禄又是用了两成多,而宗室又占了剩下的一成。这便是旧时被称为冗官、冗兵、冗费的三冗。   如今宗室虽尽在北方,但瑜逆篡国,沐猴而冠。其心中实虚。故颁此令,示好愚民。同时招收降官,不分贤愚不肖,便将他们全盘接收。如今即是战时,军费当倍于太平时节。瑜逆免去丁税杂变,只靠着田赋商税,岁入恐不及旧时半数。试问,这如何能支撑得下去?   臣度其不久之后,必定还要重新征税。施政反复无常,人心自当离散,故而臣说其必会作法自毙!”   对朱胜非长篇议论,赵构思忖了一阵,心中终于认同了,真心诚意的点头道:“朱卿不愧是谋国之才,洞烛千里!”   谦虚了两句,又说了几件他事,朱胜非正要躬身告退,赵构却唤住了他。朱胜非在殿中静待天子发问,但赵构却迟迟不发一言。过了好半天,才吞吞吐吐的问道:“朱卿,皇兄……大哥如今的情况如何?!”   朱胜非轻声答道:“已使人好生供养,不敢丝毫慢待!”   “那就好……那就好……”赵构连声念叨,突然又问:“那李纲呢?李相公现今又如何?”   朱胜非摇了摇头,一说起李纲,他就又感觉到脸上有唾沫向下流了,在李纲眼里他彻彻底底变成奸臣。   赵构叹着气,夺了兄长的皇位,还将他囚禁了起来,日后也不知会被人怎么说:“卿回去理事罢。朕也没什么问得了。”   朱胜非出了殿门。脸色便立刻阴沉了下去。不是因为比赵构登基之日迟到了十天,便被京兆府的臣子们彻底抛弃的赵桓。而是因为远在江南的赵瑜。   如今赵瑜那边的财税是什么情况,赵构这种只做过闲散亲王的天子只需几句话就可以蒙过去,但宦海二十年的朱胜非如何会不了解。据有大半江山,又控制了天下商路,那个逆贼的官库,可比局限于关西、蜀中的建炎小朝廷强得多。开支也肯定比政和、宣和时的太平年景要少得多。   王安石变法,就是为了消除三冗,富国强兵。但自道君登基以后,三冗却是越来越多。   论官。恩荫赐官之法,神宗时唯至亲方可,但到了政和年间,连朱勔家奴都是身着金带。天下官缺不过万余,但金人南下前,名登吏部尚书左选的却高达五万多人。而蔡京倡导丰亨豫大,在满足道君穷奢极侈的要求后,还将天下官吏的俸料钱涨了一倍。   论兵。禁军六十万、厢军六十万,虽然缺额几近齐半,但开支却从未减少半点。童贯从西军中挑选精卒,组建胜捷军,士兵的军饷更是比要京营禁军中的上三军高出两倍还多。再加上道君皇帝好大喜功,历年来西边战事不断,宣和后。江南方腊,燕山残辽,钱钞都是流水般花出去。   至于冗费,单单给道君皇帝建造延福宫和艮岳的钱,就是以千万计,买回燕山,又是千万。而其余开支,不计其数。神宗年间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一点家底,都给败家子给糟蹋了个精光。   而这些,在赵瑜那里,几乎不会有。   朱胜非很清楚。赵瑜所留用的都是在地方上有差遣的官,都是实缺官,直接地方政事。而那些空有爵禄,却没有一个职司的官员,还有那些提举洞宵宫之类的宫观使,赵瑜除了其中少数天下知名的贤良外,可是一个都没搭理。这些空占名头、白吃俸禄的蠹虫,占到官吏总数的一半还多,吃掉的薪饷也是占了六七成。   同时六贼把持权柄二十载,余党无数,赵瑜也不可能留下使用——或杀、或流、或是除籍为民,又是一笔俸禄省下来。就算他封什么事务官,将所有的吏员一起大包大揽,付出的俸禄也不会比政和、宣和年间更多——这些都是能做事的人啊!   还有军费。赵瑜手下的军队成军不到二十年,不会像大宋有百多年的积弊,养兵的钱等于是浪费,只养出一群废物,吃空饷的问题肯定也要少许多。赵瑜手下据说有三十万能打仗的军队,肯定比养上一百万的空架子要好。   前途多难啊!   朱胜非叹着气,一步一步地向政事堂走去。只希望他前面敷衍赵构的话语能变成现实。只统治过百万人口的赵瑜,不知如何治理亿兆万民!   而且还有金虏。   女真人在北,建炎天子在西,两方只要互为犄角之势,赵瑜那逆贼就不敢轻举妄动……   朱胜非猛地停步,仰天叹了一口气。   这是怎么了?他怎么会想着跟金虏联手?!趁火打劫、篡位为帝的赵瑜不可饶恕,但女真人在大宋留下的斑斑血债,又怎么能不报?!两家无分轻重,都是需要消灭的死敌!   不过……那也要有手中有钱有粮才是!   他方才说赵瑜日后定然会钱粮不足,但京兆府中府库,却已经是空空如也!   怀着满心的愁绪,出了行宫,朱胜非回到政府。对面屋舍的飞檐一角从窗中透入,那是枢密院的所在。姚古有拥立之功,自当为枢密使,但姚古的兵则是被他养子姚平仲领着,驻扎在潼关道入口的陕州,防备东方之敌。而守卫京兆府中的兵权却掌握另一名枢密使席贡之手。   席贡是渭州知州。泾源路经略安抚使。其人虽算不上能臣,但只要与姚家不是一路就够了。而且他麾下实际领兵的那名将军着实不凡,整顿京兆兵马不过半月,便有了几分强军气象。   朱胜非努力回忆着那名才三十出头的年轻人的姓名,“曲……曲端罢!”   “是叫曲端。字正甫,镇戎军人。其父战死疆场,乃是忠义之后。后得恩荫入官,在军中屡立战功,深得上下之心。兼通文史,实是文武兼备、难得一见的良将!”   朱胜非回头一看,搭话的却是尚书右丞张浚。赵琦登基时,张浚与赵鼎一起躲在太学中,但后来赵鼎接受了征辟,在赵琦手下做了知开封府,而张浚却是咬着牙死活不从。很快便瞅准了个机会,逃出东京。与朱胜非一样,都选择了关西暂避,也正好一起拥立了赵构。   张浚比朱胜非年轻十几岁,资历浅薄,但赵构朝中得力的官员甚少。张浚是进士出身,在东京又表现了自己的气节,一个德才兼备的人物,当然很快被提拔起来。   “德远!”朱胜非见到是张浚,连忙起身,急问着,“你所荐的赵开可到了没有!?”   “赵应祥现下就在门房等候通传!”   “快传他进来!”   张浚为尚书右丞,也即是参知政事,堂堂的副相,对如今的形式也深有体会。他和朱胜非一样,同样苦恼于朝中的财政问题。不过他是蜀中绵竹人,却知道如今蜀中确有一个极擅理财的贤才——成都转运判官赵开。   赵开是以理财手段而闻名朝中的官员。他在成都转运判官任内,自创鼠尾帐,削苛捐,减杂税,百姓安居乐业,但府库收入却反而增加了近半。这理财的手腕,选遍朝中,也是少有一见。   朱胜非和张浚需要在最为富庶的蜀中放一个善搜刮的能吏,筹措朝中开销,赵开便是当仁不让的人选。   赵开很快就被领了进来。四十出头的样子,身宽体胖,圆圆胖胖的脸,留了一把长须,乍一看却像是个有福相,能赚钱的豪商。   赵开比朱胜非年轻,但他中进士却是在哲宗的元符二年,而朱胜非却是道君登基后的崇宁三年才上舍及第,论资历,还不如赵开。但宰相礼绝百僚,下属行礼时,并不需要还礼。就算资历差上几十年,也不过是向老臣略低低头,甚至不需站起。   不过赵开进屋后,照常规躬身行礼,而朱胜非和张浚同时站起身,半躬了腰,竟然还了半礼!   求贤若渴!   两位宰辅的举动赵开看在眼里,心中对今日之事也有了些底。   “运判!蜀道难行,一路北来,实是辛苦了!”   “天子有招,相公签书,卑职敢不早来!”   朱胜非开口与赵开寒暄了两句,很快便进入正题。   “运判之才,吾从德远处已然深悉。署理成都转运,一年所获财帛之税,计增六十余万,而民反以为德,不以为苦,确是大才无疑。吾移文成都,急招运判来京兆,所谓何事,想必运判心中也已有数。吾也不多说闲话。只想问运判一句,若让君提举川陕茶马盐酒,不知能给国库增加多少财税?!”   朱胜非的问题确实直接,是赤裸裸的要钱,而赵开却胸有成竹,微微一笑,直接比出三根手指。   “三百万贯?!”朱胜非和张浚对视一笑,这比预计得还多了一点。   毕竟成都府路的财税占了蜀中税入接近一半,赵开一年能增收六十余万。那依靠川陕两地的茶马盐酒专营之权,增加两百万贯税入应该是合理的推断。而赵开能给出三百万贯,多出的一百万就是意外之喜了。   但赵开却是在摇头:“不!不是三百万!”   “难道才三十万?!”   “是三千万贯!”   赵开轻描淡写吐出的几个字,差点将两名宰相惊得跳起。朱胜非脸色难看起来,“三千万贯?!”   “应祥,请慎言!”张浚也是在急忙叫道,赵开是他推荐来的,现在却在这里将牛吹上了天,若是惹得朱胜非心中生怒,他也要跟着吃挂落。   “正是三千万贯!”赵开悠悠闲闲的笑着,毫不介意两名宰相的惊怒,“两年内,卑职若交不上总计三千万贯税入,相公和参政可斩卑职首级问罪。”   赵开的自信,让朱胜非和张浚冷静下来。   朱胜非眼定定看着眼前的壮得像头熊的赵开,像是打算撬开赵开的脑袋看一看里面到底盘算的是什么?过了半日,方开口道:“应祥,还是说一说你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交上三千万贯?”   “无外乎盐引和茶引两料。蜀中乏铜,铁钱又不堪用。虽有交子发行于世,但也时断时续,不成规模,而币值也是不稳。蜀地商人,无论内外交易,多有用茶、绢以货易货,甚为不便。若有一物能代替货泉钱币,蜀人当是趋之若鹜。   盐引、茶引本是购买盐和茶的凭证,只要盐、茶两货能及时供给,就不虞价值下跌。一旦蜀人将盐引茶引用为钱钞,会再来用此购买盐、茶的也不会超过十一。以蜀地所缺钱钞数量,两年内,印发三千万贯绝不会有任何问题!”   赵开的一番话,无论朱胜非还是张浚其实都是有听没有懂,但赵开的自信和流利的谈吐,却是让两名宰辅相信了七八分。   ‘说不定,真的能增加三千万贯的收入。’   朱、张两人又互相看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若赵开真能做到,练兵的消耗,就不再是困扰建炎小朝廷的问题了。   在另一个历史中,从建炎二年到建炎四年,不过两年多的时间,赵开不仅仅是交上了三千万贯,而是印了整整四千一百九十万贯的‘钱引两料通行’,而市面价值却一点不减,同时还上交朝中两万匹马。   张浚其时在关西练兵二十万,十天一犒赏,一月一奖赏,靠的全是赵开从蜀中出来的钱钞,从未有过短少,也不拖延,最后还节余甚多!论起理财,赵开绝对是第一流。   赵开告辞离去,他的任命一两天内便会下来。看着熊一样的身躯摇摇摆摆的走出门去,朱胜非对着张浚笑道,“德远果然有识人的眼光,这赵开的确是个人才。就不知你推荐的另一位什么时候能到了。”   张浚也笑得很放松:“宗汝霖在巴州任通判,要向北上,需先绕道南下。怕是还有半月才能到!以宗泽之才,镇守河中,抵御金虏,决不在话下。”   利州路兴元府(今汉中市)   就在张浚向朱胜非拍着胸脯的时候,年近七旬的宗泽,却带着儿子宗颖和几个仆人,在兴元府通往京西南路的山道上,艰难跋涉着。   宗颖一步一喘,紧紧跟在宗泽骑的骡子边,还不停问着:“大人,何必这么急着逃出来!张德远可是一片好意啊!”   宗泽掀其胡子叹着:“就是因为他一片好意,才不能久留!不然我这张老脸卖不过情面,却要康王给做牛做马去了。”   “康王可是道君上皇的亲儿子!比起根底不明不白的东海王,跟着他驱除鞑虏,不才是正道吗?”   “可他写给我书信里,一句也没提到金虏啊!满篇都是瑜逆、东逆!连敌人是谁都闹不清,老头子可没心情服侍!走,去找东海王。去河北或是河东要一个州县,金虏就在黄河之北,何必黄河南面多待。”      第十章 靖安(上)      洪武元年六月廿九。甲子。   南京建邺府。   夏日的金陵。在大江边的城市中是出了名的酷热难耐。城外的蒋山、幕府山、清凉山、牛首山等山峦将金陵城四面围起,让暴晒后的热气难以散发。就算午后时常出现的阵阵暴雨,也不过让暑热稍稍消退了那么一两分去。   若在往年,到了午后,城中商贩全都躲去树荫下歇凉,店铺里的掌柜和小二也自顾自的趴在桌上午睡,猫狗之类的家畜更不会在太阳底下乱窜,城内的街道上一眼望去都见不到几个活物。   不过如今的金陵却是另外一番模样。午时刚过,建邺府便猛然喧腾起来,数以万计的南京士民走上街道,拖家带口的向城内的几个校场涌去。   “快点!快点!”在拥挤的人群中,不时传来急躁的催促声。天上的日头火辣辣的,地上拥挤的人群更是让热气透不出去。但所有的人却还是一边擦着头上汗,一边推推搡搡的前进。   一辆辆马车在人群中一步一挪的向前行去,每每有心急的乘客跳下动弹不得的马车——无论富商和官员都放弃了矜持——自行跟着人流向着目标行去。而骑着马的却方便了许多,在人群的头顶上顾盼自若,一看到前面的人流中出现了一个空隙,便会立刻甩起鞭子,抢上前去。   自从赵瑜登基后,每月逢十的日子——小月月末则是二十九——便会出现今天的这般场面。   每月逢十,正是赵瑜的军中依例举行蹴鞠联赛的日子。两个近卫营,宪卫司,参谋部都有一支蹴鞠队,而驻守城外的野战营,当执行远征任务回来后,也会派出一支蹴鞠队参加联赛。   由于东海的影响,江南的蹴鞠运动早已改头换面,不是像过去那般,两队冲着场内竖起的旗杆上的风流眼——类似于篮球篮筐——里踢球。而是向着对方所要守护的球门中玩命的踢去,比起旧时软绵绵的你一脚我一脚的杂耍表演,这样的蹴鞠比赛更加精彩,争夺也更加激烈,将人们心中的野蛮和血气彻底激发出来。   不过江南的球赛市场还没有成型,就算是最基本的蹴鞠比赛,也是有一场没一场,人员不固定,球场不固定,时间也往往放在春秋两季的社日(注1)上。远比不上现在这种时间密集、地点固定和队伍完备的高水平的联赛,而且以军籍球队为主体的蹴鞠比赛还有特别的地方。   不同于江南和台湾已经改进过的蹴鞠运动,东海军中的蹴鞠比赛是更为血腥和疯狂。人人是身着重甲,带着覆面头盔。按照队别不同,披挂的甲胄上便画着各色的猛兽、神魔,个个面目狰狞。背后还涂着队号,以作区别。两队争夺的皮球也改作长圆形,不但可以踢,也可以抱着冲锋。   这根本就是后世的橄榄球运动的盗版,而且是美式橄榄。虽然规则上有许多不同。但场地中的血腥和拼抢却是一点不差。   在争夺橄榄球的时候,经常能看到两队的队员在空中轰然相撞,身上的铁甲铿锵作响,落到地上后便已撞得变形,摘下头盔,头盔下的面庞往往都会血流成河。   一个精彩的擒抱,一次完美的达阵,都能引起一片欢呼。当看到一名防守球员将持球对手扑倒在地,后面的球员又一个接着一个的扑上去,将下面的人死死压住,场中的气氛刹那间便会沸腾起来。   无论男女尊卑,都会在这时不顾形象放声嘶喊。仕女们挥舞着手中的汗巾,而男人们则拼命晃着手里赌券,放荡形骸的模样,道学君子会看不顺眼,但身处人声鼎沸的空间中,谁又能置身事外。   丁税全免了,无论城市乡村,都不用再交身丁钱。在赵瑜实施稳定江南的政策后,原本因战事而高涨的物价也开始回落。再也不需要在六月里为夏税头痛的人们,各自手中有了些闲钱。或呼朋唤友的饮酒作乐。也有买些平时舍不得买的贵家货,而横空出世的蹴鞠联赛赌券,也让人们有了一个新的花钱的去处。   小赌怡情,用一张百文的赌券为观看比赛时增添点调味,又有什么坏处?!还不用担心有人作伪诈赌——参赛的都是军队,输赢据说甚至关系到军官们的磨勘考绩,没人敢不用心——所以当这项博彩出现后,便疯狂收到追捧,每一场几乎都是近十万贯的赌金汇入,数千贯的纯利,这还不包括场外私人的暗盘。   每场联赛的门票和赌金利润,五成归官府,三成半成由参赛的两支球队平分,剩下的一成半则积累到年终联赛结束,按照联赛最终的成绩,来分配和奖励。这也是多年来,东海国内各州蹴鞠联赛所行之有效的制度。若是在台湾,那些常胜球队的队员,人人都是上千贯的年收入。更别说坐地分赃的当地州县衙门了。   而几个月来,建邺府也是一样赚得府库满仓。每当比赛日,建邺知府卢襄见着府中下属的官吏因住宅位置不同而分成了各个阵营,为各自支持的球队互相叫骂的时候,他总是笑眯眯的一言不发。回过头来,却将刚遣人买到的赌券掏出来看了又看,又拉着通判一通议论,计算着今天的盘口究竟如何。   今天,在城南右厢止马营校场里比赛的是野战一营和宪卫司两家。宪卫司在军中死敌甚多,下面的官兵们连喝酒时都会担心着黑军袍、白袖章的宪兵会突然从地里冒出来。一旦有个能让他们将平日里积攒下来的怨气统统发泄出来的时候,他们是绝不会吝啬自己的力气。而宪卫司。都是刻意选着阴狠顽固的家伙入军,他们上场后,下手也从来不会轻过。   这样的比赛自然热闹非凡,而南京的百姓几个月来也明白了其中奥妙,也因此,止马营校场便挤进了同时开赛的几个球场中最多的观众。   互丢杂物,大声叫骂,台湾的赛场上是惯常见的,而南京的球迷也学得很快。有钱的扔鸡蛋水果,没钱丢土块,至于石头,杀伤太大,被抓到却是不会被轻饶。   支持宪卫司的球迷,也都是一袭黑衣,齐齐吹着铜哨。而野战一营的支持者,却是一身红装,有条件的还在衣襟上绣了条黑纹虎头——这是野战一营的标志——也是叼着竹笛。一看到精彩处,笛声和哨声便响做一片。   咫尺之外,喧哗阵阵。   而校场外围的一间大屋中,却是十几人一片声的噼里啪啦的打着算盘。根据双方的实力和战绩决定盘口高低,好让庄家能赚得盆满钵满,而又不能让赌徒们心中生怨,全得靠精通数学的专家来计算。而赌券卖出后的帐目计算。同样需要会计师们来帮忙。   会计师们算盘打得飞快,对门外的比赛充耳不闻。掌事王有义,正坐在隔壁屋中的一张藤椅上,隔着敞开的房门,虎着脸盯着手下。比赛时间短暂,要在开始兑奖前,将所有的帐目计算清楚,可是容不得半点拖延。   在他的盯视下,今天的算盘声还是一样密集如雨,但一个声音突然间插了进来,让原本看似纷乱其实暗中自有规程的珠盘声。有了一丝波动:“王五哥,今天赚了多少?”   王友义回头怒视,但转眼便一下子跳起,“二公子!”   “正是在下!”一个二十多岁的高瘦年轻人,笑眯眯的走进屋中。   王有义一愣之后,连忙用袖子将自己的座位擦了又擦,方恭恭敬敬地请那二公子坐下。并在那二公子的示意下,将房门关上。   几个正在打着算盘的小会计,看得目瞪口呆,永远都是阴着脸的王掌事什么时候会这么低声下气的小心做人了?那个瘦高的家伙看起来也不出奇,究竟是什么大人物?   他原是楮币局中的中层管事,后来因细故得罪了上面的一个大人物,才被发落到帮建邺府管理赌帐的位置上。以他过去的身份,如何会不认识宁海金家的二公子(注2),楮币局的副总掌金求德呢?   宁海金家可是海事钱庄的大股东,当初要组建三大钱庄时,赵瑜让陈秀安请来一批浙闽海商来投资。其他各家都是给了十万敷衍一下,唯独宁海金家,却是把大半家当上百万贯的钱钞都压了进来,换到了海事钱庄百分之六的股份。就算如今经过了两次募股稀释,金家还持有着百分之四点八的股权,在所有股东中排在第三,仅次于楮币局和赵瑜的母舅陈家。   如今的金家是福建海商之首。金老当家已经过世,老大金知礼守着家业,而老二金求德却进了楮币局,被赵瑜依功酬劳,当上了副总掌。如今在福建,所有的海商都得看他家的脸色行事。   虽然金求德因为股东的身份,并不是将来接替陈秀安担任皇宋楮币局的几人中呼声最高的一位。但他的地位已经足以让王有义卑躬屈膝,点头哈腰了。   急着命下人端上冰镇绿豆百合汤,王有义小心翼翼的问着:“不知二公子大驾来此,所谓何事?”   金求德也不转弯抹角,对于王有义这样的小人物,在看球的时候顺便上门亲会,已经是很给面子了,“楮币局最近需要一个干才去荆湖北路的夷陵待上一阵,主持一桩大事。陈总掌让我推举一个人选。不过最近三大钱庄要将分号开遍江南州县。实在调不出人手。想来想去,也只有你能抽出空来……”   “夷陵?”王有义虽然被踢了下来,但他也曾经担负着财计重任,天下地理也是熟知——尤其是蜀中入口的夷陵,毕竟蜀中可曾经是他负责的地区——很快便想到了缘由:“是对付康构伪帝吗?”   “看来推荐王五哥你是推荐对了!”   “不知是为了何事?”   “刚刚有消息传来,关西的伪帝刚刚任命了一名提举川陕茶马盐酒的财官,曾经做着成都转运判官。不知你怎么想?”   王有义眼睛一瞪:“赵开?!”   “正是!”   王有义毫不犹豫:“伪帝是打算发行盐引和茶引了。不知二公子你说的大事是什么?”   金求德咧嘴轻笑:“仅仅是帮赵开多印一点!”   “这个能当什么用?”王有义一时转不过弯来。   金求德微微摇头,毕竟他离开楮币局有一段时间,头脑好像变笨了点。他不得不解释着:“为了毁掉关西伪朝的信用!钱是什么,是信用!什么无法伪造!什么不会贬值!其实都是虚的。蔡京铸当十大钱,但在外面只能当三文用。楮币局铸的当二十文的金花钱,能换二十五个的小平钱。靠的是什么?还是信用!……就如金票!”   金求德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百贯面值的金票,正面是农夫驭牛展开春耕的四色套印图案;背面则是一列金票使用的细则,盖了皇宋楮币局的红泥印章;‘壹佰贯’字样的水印就在金票的两侧,透过阳光,清晰可辨。金票质地挺括,也不知其中掺了什么,在空中一抖,便是一种特有的哗哗声,“……区区一张纸而已,不过用水印、印章和签押防伪,就能值上一百贯、五百贯和一千贯。面值最小的一张,按今天的时价,都能换得到三两二钱六的足色赤金。为什么能值这么多?是因为这张纸背后,有三大钱庄、有皇宋楮币局、有洪武官家亲自结具做保啊!是因为天下人都相信这张金票随时能在三大钱庄换到等价值的钱钞——只需付上百分之二的手续费。   明白吗?只要天下人对金票的信心不变,就算印得比金城地库中的金砖银砖的数量多上七八倍,也不需担心。要知道,如今只有一成多点金票会来兑出现钱,其余八成半都在外面流通。   伪朝缺钱。要想府库充分,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发行茶引和盐引。而在缺少铜钱的蜀中,一旦出现能够确定可以购买官府专营的盐和茶的交引,就会像金票一样,很快就会被用来当钱钞使用。会拿去做原有用途的,同样不会到两成!”   “小人明白了。”王有义躬身行礼,“小人要做的,就是毁掉康构伪朝发行的盐茶交引的信用。只要造的假交引数量超过能容纳的限度,当伪朝无法再按时兑现足够的盐和茶的时候,辛辛苦苦建立起的信用就会被毁掉了。”   “没错!”金求德满意的点着头,又道:“不过,这是个赚钱的生意,不能是损人不利己。明白吗?我是要看结果的,总掌也是要查账簿的。”   “请二公子放心,就跟,看哪个赚的更多就是了!”   ※※※   建邺行宫。   数里外的疯狂叫喊声,不时的传进洪武天子的书房中。   以赵瑜的定力也忍不住抬起头:“倒是够热闹的!”   “是啊,是够热闹的!”赵文附和着:“最高兴的应该就是卢襄,不过数月,建邺府就净入十多万贯。”   “日后有的财让他发!”赵瑜笑笑:“不说这个了。还是说正事!”   赵文点头:“北方的情况这段时间已逐渐稳定下来,不论辽东还是河北。在河北,有相州的先例,又有韩肖胄扶持,一切已经安定。在辽东,陈伍已经在润州筑城,等秋后完工,平州和天津也就不用再担心北方来敌,可以彻底的安稳下来。”   “万一女真铁骑翻过燕山呢?”赵瑜问着。   “那就会变成关门打狗的局面,让他们来得去不得。”赵文笑道,“若是女真人出古北口或是燕山上的其他豁口,等他们北返时,屁股后面可是会有一群饿狼在追。   至于京畿,瀛王那里也是一样。大概是陛下你捎去的亲笔信他看过了的缘故,都是很配合着吕颐浩。”   说起弟弟,赵瑜也不得不叹气:“都给他在东瀛准备好封地了,还能怎么样!”   赵文不想在这件事上插嘴,转过话头:“不过其他地方,淮南、京东都是遍地盗匪。而下一步的目标荆湖一带,尤其是洞庭湖附近,明教余党极其猖獗。以自称天大圣的妖人钟相为首,群寇蜂起,攻城略地……”   “淮南朕不管,那是陆贾的事,给他半年时间,让他处理。至于京东先放一放,过半年兵力抽得出来了,再处理。至于荆湖,建邺府附近的营头实在太多,有近卫和野战六个营已经足够了。军学的集训班马上就要毕业,正好是四个区队,人数又足够,以他们为骨干组建四个暂编营,分散去各地剿匪,当毕业考试好了。”   军学集训班的毕业生中当然包括岳飞。赵瑜想看看在这场命中注定的战争中,岳飞究竟能如何展露自己的才华。   注1:古代农民祭祀土地神的节日。自宋代起,以立春、立秋后的第五个戊日为社日。      第十一章 靖安(中)      洪武元年七月初一。乙丑。   皇宋军事指挥学院。简称军学,凌驾于士官学校和营属教导队之上,是旧日的东海,如今的大宋,培养军中指挥官的最高学府。是完备的军官培养体系中,处在最高的山顶上。   军学祭酒如今是由枢密使赵文兼领,而直接管理学院的山长,则是曾跟着赵瑜一起杀入昌国县城的马千祖。从最早的衢山义学教导,到如今的军学山长,他已经在教育战线上工作了十余年。日积月累,日夜熏陶,旧时粗鄙不文的海盗,如今也是满腹翰墨。   不同于旧朝设立在武成王庙中的武学。赵瑜和他的军队把匹夫之勇的‘武’与运筹帷幄的‘军’分得很清楚。他对军官们的要求是临敌不乱,指挥若定,而不是能冲会杀,带着士兵们冲锋——那是士官的工作——是千军万马的‘军’,而不是单打独斗的‘武’。   同样的,赵瑜也不喜欢文官这种称呼,那些以为会吟诗会做对,能写几篇漂亮的赋文,就有做官资格的文酸。他从来不正视一眼。依照历朝历代的惯例,朝中每逢节庆,如正旦、上元、中秋之时,宫中设宴,群臣也要应制赋诗,以作纪念。而赵瑜却是从未要求过,他重事功,重实绩,量才施用。至于那些靡靡之音,去妓院写给婊子唱去!——柳永若在他治下,连屯田员外郎也别想做!   无论旧时的东海,还是如今的洪武朝廷,都是只论军政,不论文武。而军学在朝中的地位,因此也绝不在太学之下。   军学的基本学制为三年制,主要分为陆军系和海军系,海军教程特殊,自成体系,连教学场所也是另作安置。   而陆军系的第一年是通才教育,学习语文、数学、历史、战略学,后勤保障,军事工程,天文地理——这些课程海军同样需要学习——当然还少不了步兵、骑兵、炮兵的战术指挥学。而从第二年开始,便会按照学生的特长和成绩分为参谋、后勤和步、骑、炮等分部。   军学课程通过难度很高,通常都有三成的淘汰率,被淘汰的学生只能转到下级的士官学校去学习。但只要能从军学毕业,即俗称的武进士。便是一名副尉,直接就是九品官。   在越来越讲究学历的新朝军中,要想成为一名有品级的军官,并在日后的升迁过程中顺顺当当,也只有在军学中走过一遭,搏个武进士的身份,因而有志于军中的人才或是军中的士官们都对军学趋之若鹜。   但如果想直接就读军学,条件却很繁琐。第一,必须是完成了九年制教育的中学毕业生;第二,家世清白,有乡邻作保;第三,身体健康,无残疾、无宿疾。符合以上三条,还要通过一系列文化和身体条件测试,方能被录取——如果将第一条换成‘州中入贡的贡生’,那便是旧时参加科举的要求。   当然,上面的一条路仅仅是平民考入军学的方法,如果是在军中立过功勋的士官,也一样可以被推荐入学。通过这两条路入学的学生比例,一般都是一半一半。   不过除了按部就班的上完三年课,军学中还有为期三个月或是半年的速成集训班。通过短时间、大剂量的填鸭教育,让一些有足够功绩晋升的士官甚至是军官,在较短的时间里学习并掌握一定的指挥艺术,以便赶上战争的脚步。   岳飞就是这样被填鸭出来的。曾经自以为以最高分通过天津城中那个加了猛料的新兵营,就没有什么训练和课程能让他畏惧的岳鹏举,终于明白什么是一山还有一山高。   不像新兵营中还有行军、列阵、冲刺、射击之类的肢体训练,集训班的课程全是要动脑动笔的。除了保证四个时辰的睡眠时间,和零零碎碎合起来不到一个时辰的休息和用餐时间,从清早到夜中,一天至少有六七个时辰在教室中度过,上不完的课,写不完的作业以及每天都少不了的测验。   岳飞忍不住在想,就算单人独骑去冲击拥有千军万马的敌阵,恐怕都比如今的补习地狱要轻松得多——看看周围的同学,在这么想的,并不只他一个,而是每一个。   这一套训练班的课程安排,完全是赵瑜以他前世参加高考的那一年的生活为蓝本亲自设计出来,并强行实施。要保证实际领兵的军官质量不至于因为学时不够而素质下降,就必须将三年的课程去粗留精浓缩在三个月之内,反正他当年能撑过三百六十五天,如今他的臣子也一样应该能撑过九十天。   岳飞是撑过去了,好不容易。其他人也都撑过去了。有时间限制的地狱试炼,至少能看见前面的光明,咬咬牙总是能熬到最后,尤其是这些此次属于速成性质的集训班中入选的三百人,都是来自于各方部队中的升迁在即的士官,能力和毅力都不缺。但在这段时间里,学到了多少东西。从最后的成绩却可以看出各人的差距。   岳飞的成绩好得没话说!入学考试时还仅仅是中游偏下——这是因为他对军学内部刊发的兵书战策了解得太少——但三个月后的现在,他已经在整个集训班的三百人中稳坐头把交椅。教过他的各科师长,还有军学的山长,都对这个聪明刻苦的学生赞不绝口,而将岳飞那个执拗、骄傲、喜欢顶撞人的坏脾气轻轻放过。连上次来军学中视察的枢密使赵文,都忍不住赞了几句。   所以岳飞现在有些心神不定的期待着,等着应该属于他的首席军刀,由皇帝陛下亲自颁发下来。同样的,排名前十位的集训生,也同样在期待——虽然比不上天子所授、镶有五色宝石、代表‘智、信、仁、勇、严’为将五德的嵌宝军刀,但由祭酒所授的宝刀,也同样值得骄傲。   不过他们没等到赵瑜和赵文带着宝刀前来,而是马千祖笑眯眯的一张老脸,“想拿军刀,当然可以!……不过先通过毕业考试再说!”   “……什么考试?!”八九个人同时急问着,若是在突然冒出的毕业考试上失误,从前十名的位置上滑下去,那就太可悲了。   只有岳飞沉静的站在后面,没有半点急躁。无论什么考试他都有绝对的自信,首席的位子,君赐的宝刀,都不会落入他人之手。   马千祖抬眼一瞥岳飞,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赏。再一看眼前的几个沉不住气的家伙。却笑着说:“曲川地可耕,长刀砍低树。元来腹有文,軍口三十去。你们猜猜看毕业考究竟是什么任务?”   “打的什么谜?”   “这是拆字谜,打两个字,你们说是什么?”   岳飞对这等文字游戏并不擅长,正在苦思间,排名紧追在他身后,位居第二的李忠直恍然叫道:“……是剿寇!?”   马千祖哈哈笑了两声:“正是剿寇二字!”   不再卖关子,他将来龙去脉说了出来:“这是天子亲自给你们安排的毕业考试。以你们三百人为骨干军官,合并入城外刚刚完成训练大纲的新兵,成立暂编靖安第一军团。下辖四个营。各为两千人。   依枢府的意见,是按照区队分派人手,一个区队负责一个暂编营,区队长署理都指挥使一职。不过这对你们这些高材生并不公平。所以今次将按照成绩来,结业考试的前四名为都指挥使,五到八名是副都指挥使,参谋长便是九到十二。就这么一二三四的轮着排,直到排正为止。我与官家说过了,陛下也同意这样的分派。   所以,岳飞、李忠直、黄由,王介,你们四个分别就是靖安一、二、三、四营的都指挥使。至于营中阶级,则比照补充营例,授予临时军衔!”   “补充营?!”   “临时军衔?!”   洪武新朝的野战军团,主力是四千人的正营,下面两个三千人的副营,两个五千人的补充营。这三种不同等级的营头,军官阶级也是一级低过一级。正营都指挥使的军衔至少也要是三枚银月的校尉,而副营的都指挥使便是少一颗,至于补充营三位主官,只要刚跨过校尉门槛就可以。   不过这么低的军衔要求,对于今次的速成集训班的学员来说,却还是摸不到边。就像岳飞,不过刚升到副尉,离着校尉还有四级要爬。虽然他的能力没话说,但资历却浅得无法让任何人心服口服。   同时在军中,军衔高的总是能压下位的一头。行礼、排座,都是低军衔让着高军衔。但在集训班中,成绩好的,却不一定军衔高的。四个区队,一开始的分派,是让军衔高的几人任区队长和排正,管理下面的军官。但现在的前十名,却只有两人是排正,其余的或是队正,或根本就是普通学员。要让他们能够顺利的指挥军队,重新按职务排定临时军衔是必不可少的环节。   马千祖看着学员们都因能提前数年率领大军并提升军衔。而一下激动起来,就又阴笑着故意煽风点火了一把,“这次的毕业考试,最后会按战功评分。如果功绩到位,那个营头说不定可以去掉暂编二字,升级正式的野战营编制。指挥此营的将校,他们的临时军衔,说不定也会去掉临时二字!”   这可是爆炸性的消息,依国中军制,军衔等级才十六级,若无大的功劳。每升一级都是要磨勘个三四年。而到了副尉晋升校尉,或是校尉晋升将军,那时军官们就都是选升,将铜日换成银月,银月换成金星,这都不是熬资历就能等到的。   但依马山长所言,若是真的能将临时两字去掉,那等于就是从副尉直升校尉了,而让一个暂编营成为正式编制,这可是能名留军史的壮举,日后记功授衔时,也可大书一笔。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是兴奋得难以言喻。还是只有岳飞,没有跟着同学一起兴奋,而是很沉稳的问出最关键的一个问题,“任务的目标究竟是什么?”   马千祖脸上的笑容变了,不再是带着一点恶作剧的阴笑,而是温和而赞赏的笑容,心智坚定,不为名爵利禄所撼动,更在意任务如何,而不是功绩奖赏,这个岳鹏举的确是个大将之才。而其余的学员,虽然一时被迷惑,但听到岳飞的问题后,便很快恢复清明,也的确不错。这些平均年龄只有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日后也是够资格撑起大宋军队的顶梁柱。   “想必你们也听说了,虎翼第一、第二两个军团,已经在一个月离开了两浙——只留下了补充营镇守——在秀州乘船沿大江上溯,按计划攻下了鄂州。接下来他们的任务是分兵,一个继续西去,封锁三峡出口的夷陵,一个则是北上襄阳,监视出入汉中的金州道和关西东南出口的武关。   不过荆湖两路如今虽名为归附,但官员仍旧维持原状。其中心系旧朝的官吏为数众多。深入荆湖的虎翼军第一、二两个军团,可以说是孤军,除了粮草可以就地征集,其余一切军需辎重必须依靠大江转运。   而荆湖又紧邻蜀中,若伪帝一道诏书发来,说不定就会有人起意作乱。并且荆湖的盗匪猖獗,明教余孽在洞庭湖西的鼎州、澧州又势力广大,教众几近百万。他们都是能够威胁到大江运输线的敌人。   所以你们的任务很简单,就是剿灭荆湖两路的盗匪,保证大江两岸的稳定。并震慑一切心怀异心的官吏。有四个营、八千大军,我想做到这一点,应该很容易!好了,找你们的下属去罢,明天正式的任命就会下达。三天之内,先交一份能让我满意的计划书出来。十天之后,你们就必须上船西去!”   解散之后。   十人的组合一下分成四部,仅对视了几眼,其他三名预定中的都指挥使带着自己的副手扬长而去。能将暂编转正,并去掉临时称号的只有一个营,四家竞争者在此时,就已经开始互相较量起来。   岳飞看了看身边留下来的两人,第五名的林禹、第九名萧清,就是他今次领军的两名助手,心中不由得苦笑。林、萧两人都是福建罗源的同乡,却互相看不顺眼。按班中的说法,是一个道‘雨’,一个赞‘晴’,所以总是不相合。   但岳飞相信两人都有足够的才智和自制力,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相争,什么时候必须精诚团结。   林禹刚到二十,脸上稚气未脱,却已是入伍五年的老兵,原属于野战一营,自信从不缺乏,所以立刻便堂堂正正的开口说出自己的意见:“正如山长所言,靖安地方并不难。盗匪、邪教能依靠的只是熟识地理罢了。今次考的就是功绩大小,如果选好向导,备全地图,合理安排行军路线,便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消灭最多的敌人。”   “不然!”萧清摇头反驳,“关键还是内部。攘外必先安内。若是内部不靖,对外作战也就不用想了。我们三个月来都习惯了按照区队的划分来处事,对其他区队的人物并不了解。同时下面的士兵全都来自新兵营,我们更不熟悉。所以这次考得更多的还是在旧有编制被打散后,互相协调配合的能力。要利用好每个下属的才能,合理的编制营中战力,这样才能顺利作战!”   两人说完,挑衅的眼光转到岳飞的身上。岳飞没有说出自己看法,却是点点头,说:“很好,就按你们说得去做!一个负责地图、向导和行军路线,一个就是去安抚整顿营中。”   “那你呢?”林禹和萧清同时问道。   “安排你们两人的工作!”岳飞转过身,走出门,抛回一句话,“现在已经完成了!”   ※※※   洪武元年七月廿一,乙亥。   大江浩浩荡荡,空中细雨纷飞。   大江之上,雨幕之中,五艘重型车船正沿江而上。暂编靖安第一营,只用了五天的时间,萧清就完成了新营的编制工作,而与此同时,林禹也制定好了行军线路和计划表。   这使得靖安第一营比其他三个营,提前了两三天出发。又用了十五天的时间,乘坐车船,沿江上溯了三千里。   岳飞正站在第一艘的战船船头,一枚银月别在胸牌上,虽然胸牌有着代表临时军衔的白色边框,但他相信,这边框很快就会消失。   “还有多久能到鄂州?”岳飞问着身后。   林禹面色并不好看,这些天,岳飞都是指使着他们做事,自己却是在五条船来回晃悠,每到一个港口便换上一条船,清闲的让人咬牙。但岳飞既身为主官,他的问题必须回答:“天黑之前应该能到!”   “……到鄂州后,先修整两天,趁这个时候打探一下钟相的消息!以查敌为第一!”   “会按照计划来的!”   到了鄂州,就是最后一个能得到支援的地点。再往前,每一个沿江州县,都没有安排下兵站。   而林禹制定的任务区域是洞庭湖周边。最近的半年,钟相打着勤王的旗号,在洞庭湖周围的招募了不少人马,尤其是他老家鼎州武陵,据说他一句话,就能让二十万教众拿起刀枪。   不过如今的钟相还没有像历史上在建炎四年之后那般嚣张,还没有‘焚官府、城市、寺观、神庙及豪右之家,杀官吏、儒生、僧道、巫医、卜祝及有仇隙之人’。仅仅是在招兵买马。   对付这样的敌人,最重要的稳、准、狠,不给他任何举兵的机会。不然等到他开始动手,就会如方腊那般,闹出一场大乱。   岳飞对这等邪教徒没有任何好感,声音杀气腾腾:“两天后,修整一毕就立刻出发,先拿钟相祭旗!再将洞庭周围的水寨彻底扫清!”      第十二章 靖安(下)      洪武元年七月廿三。丁丑。   鄂州。   两天的修整。因为半个月的水上生活而精神不济的官兵们,大部都恢复了元气。而几十个病号,也被安置到城中的医馆中,接受军医们的治疗。   在这两天,林禹四处遣人搜集洞庭湖周边的人文地理情报,寻找可靠的向导。萧清则是领着十几名营属参谋,安排官兵们的衣食住行,再次检查武器装备,还有协调物资、运输等一应庶务。   而岳飞,他只在前两天从港口下船后,拿着总参谋部下发的兵符和文书去鄂州防御使司衙门办理相应的手续,除此之外,他便是带着两个亲兵,每天在营地内外闲游,与士兵交谈,与百姓说话。看得林禹和萧清心头怒火熊熊。   不过,岳飞还是派了一个百人都,做为先头部队,先行出发去了岳州的巴陵县。那里的城陵关——也即是城陵矶——是洞庭湖入长江的咽喉要道。城陵矶南绾三湘、北控荆汉,扼洞庭湖贯通长江的咽喉。若要用兵洞庭,以下游四五百里的鄂州为基地实在是太过遥远。所以城陵矶所在的巴陵县,便是靖安一营打算用来作为今次剿寇之战的前进基地。   午时之后,岳飞刚回到营地,林禹和萧清两人就阴着脸拿来一大叠文书报告让他签字画押。   岳飞飞快地翻看着,看似漫不经心,但文书上的每一个重点他都看在了眼中,记在心里,“做得真是不错。”   他一边赞着,一边在签名处笔走龙蛇。林禹和萧清两人,都是第一流人才,他们带着部下做出的决定和提案的水准都很高,岳飞在三个月同窗学习中,完全了解到这一点,所以也能放手交给他们去做。   片刻之后,二三十份文档,上百页的文件岳飞都已批阅完毕,并没有故意挑出一两个错,好显示自己的能力更高一筹。   分别接过自己递上去的文件,林禹、萧清并没有转身离开。而是互相使了个眼色,便同时问道,“岳都指!今天已是修整的第二天了,出发的准备已经做好,就等都指内下令了。”   两人的声音十分的生硬,一点也不像同僚间的对话。他们早被岳飞激起了怒意,都是恨不得将岳飞的脖子提起来狠狠掐下去。   岳飞抬眼看了看,门神一般站在自己面前一动不动的林禹和萧清,摇头道:“不急!再等两天。等其他三个营到了再一起商议一下进剿计划。”   “什么!?”   两人同时大叫了起来。门外的卫兵被声音惊到。忙冲了进屋。岳飞先挥了挥手,示意卫兵们退出去。方对两人笑道:“没听明白吗?那我再说一遍……”   “已经听清楚了!但却是不明白!”萧清抬起手扯了扯衣襟领口,咬起牙说着,“下官费尽心力,好不容易才将这个内部乱作一团的新营头整顿起,先一步出兵西来,比其他三营早了至少三天。兵贵神速,能多上一刻都是难得。但都指你倒好,一句话就将下官辛辛苦苦挤出来的三天送人了。难道都指忘了?这可是关系到我们这个暂编靖安第一军团第一营到底能不能转正,都指你军衔牌外面的白框能不能去掉的毕业考试!”   说到最后,萧清已是弯下腰正对上岳飞的眼睛在吼,口水几乎要喷到岳飞脸上。   “为什么?”林禹也沉声问道。   两名同列主官一起发难,岳飞却仍是神色淡然,经过了十几天来的思考,尤其是到了鄂州后,对荆湖两路现有局势有了充分的了解后,他已经放弃了独自出击的愚蠢想法,“因为我们要对付的是贼寇,不是敌军!”   “此话怎讲?”林禹问道。   “有什么不同!?”萧清还在吼着。   “我问二位,钟相手下据说有十万兵马,而第一营只有两千人。不过一旦打起来。孰胜孰败?”   两人没有回答,都是答一知十、举一反三的聪明人,岳飞的问题虽简单,但他们却明白要去思考问题背后的用意。   转眼之后,林禹先一步想通,有组织的敌军击败难、歼灭易,而散乱的贼寇却截然相反,:“都指你是怕胜了一仗后,贼人反而会四散逃走,难以全歼?”   岳飞一双不大的眼睛眯了起来:“对!明教贼人在鼎州、澧州根基深厚,信众极广,想连根拔起决非易事。诛除首恶钟相也许不难,但余众若是四散入乡里,如何剿平这些余孽,安靖地方,这才是今次行动的重中之重。”   “先将擒杀钟相的功劳捞到手,然后四个营再行合作也不迟!”萧清不服气的说着,“八千人费点功夫,也不是剿不干净!”   “可我们只有半年时间!不能在一开战就歼灭贼军主力,我们就会陷入游击战争的汪洋大海。江南已经安定下来,而其他地区也在渐渐稳定中。到了明年开春,官家必然会大举出兵,北上攻击金虏。难道到那时,两位还想在洞庭湖与贼寇们捉迷藏吗?他们可是土著,一旦习惯了游击作战,就会比水中捉泥鳅还难。   洞庭湖湖区广大,浩瀚如海,湖汊港湾甚多。且洞庭湖原身是上古云梦大泽,幅员数千里。虽是沧海桑田,云梦堰塞,但荆湖两路仍是湖沼遍地。除最大的洞庭湖外,还有洪湖、推湖、沉湖、斧头湖、三台湖、西梁湖、赤亭湖、青草湖,等等等等,而其余小一点的湖泊池沼更是数以万计,且皆与洞庭水路相连。八千人也好,两千人也好,对于万湖毕集的旧时云梦来说,依然是沧海与沙砾的区别!试问,湖泊如此之众,区区八千人如何在半年的时间内斩草除根!?怎么才能赶上一统天下的战争?!还要怎样去打破金虏的黄龙府城?!”   岳飞站在天下全局的角度上来考虑问题,他的一番话,林禹和萧清全然无法驳斥。一统江山的大战在即,封狼居胥的尘烟即起,黄龙府遥遥在望,谁会甘心与明教妖人周旋上半年!   “文命!”岳飞叫着林禹的表字,直接取自上古圣王的名号,却是一点显不出王气,“我问你,荆湖两路以及洞庭湖周边的军用地图,你有没有找到。熟悉地理的向导,你又找来几人?”   林禹摇摇头。很老实的回答:“原本没有想到会如此困难,连张合用的地图都没有。向导征来不少,但深悉全湖地理的却难以寻到……洞庭湖实在太大了。而职方司的工作重心,也从没有放到洞庭湖这边来。”   “所以这种情况下,只能选择集全军之力,争取一击毙敌。否则,便是满盘皆输的局面。以枢相和山长的挑剔,你们认为他们会选择矮子里拔将军,从考核不及格的四个营中,选一个分数稍微高一点的出来吗?!官家会将军刀授给没有通过毕业考试的我们吗?!”   岳飞目光炯炯,与此前悠然懒散的样子已是截然不同。虽然仍是在坐着。但林、萧二人却感觉犹如被一只猛禽盯上的兔子,浑身都是不自在,更没有了反抗的念头。   萧清不由自主的咳嗽了几声,缓解一下压在心头压力,问道,“其他三个营会同意吗?”   “我会说服他们的,只要他们还想顺利毕业的话!……想一想罢,为什么我们四个营会被归入靖安第一军团!”   两天后。   其他三营也陆续抵达鄂州。半日之后,暂编靖安第一军团的指挥官们便围坐在了一起。   站在众人中间,岳飞的一番演说已经到了结案陈词的阶段:“……我们都是属于暂编靖安第一军团,不是分开来的靖安一营,靖安二营……也就是说官家也好、枢府也好,山长也好,都已经用这种方式暗示过了,要我们配合作战。如果领会不到,那就是我们不合格的证据。   诸位和我一样,都是领过兵的。不知诸位会喜欢看到什么样的下属,是互相配合、协同进击的部众,还是各逞私欲,自把自为,视友军为寇仇的陌路人?再想想皇帝罢……建邺府里的官家又会喜欢什么样的臣子?!会愿意看到一群为了争功而罔顾兵法正道的将校吗?!   所以说相互配合,互相协作,这才是我们获得胜利、取得合格的唯一道路!”   一众皆是沉默,岳飞说的道理,冷静下来的众人很容易想得通,但最后的封赏实在太诱人了,还是有人忍不住:“最后战功怎么计算,总得分个一二三四出来。”   “放心好了!”岳飞的笑容充满自信,赵瑜、赵文和马千祖的用心,他已经看得通透:“若我所料不差,只要我们能同心协力全歼贼寇。那我们所有人的军衔都不再会是临时,而暂编靖安第一军团也会去掉暂字,而是堂堂正正的靖安军。大宋虽不乏人,也没有将历经战火的将校重新降级的道理,无论如何,一个表现出足够强悍的战斗力的军团,是决不可能被放弃!”   “即是如此。就信鹏举你一回。为了一个临时军衔转正,就在荆湖与贼人周旋太久,反而会亏本。就算到最后都是一场空,俺也认了。要想争功劳,还是去北方和关西会更快!都是胳膊上跑马、胸口上行船的汉子,就别黏黏糊糊的!反对的说一声,同意的也说一声。没得时间浪费!”   开口的是四营的都指使王介。众人之中,他的年纪最大,已经超过三十,资历最老,整整十一年的军龄,故而说话的份量也很重。他的话一出口,还在犹豫不决的人们便接二连三的点起头来。   “好!就这么定了!”王介一锤手,又对岳飞道:“鹏举,蛇无头不行,人数即众,就必然需要一个头。整件事是你提出来的,你又是首席。按照今次的排位,当由你来指挥!”   没人附和,但也没人反对。而岳飞更不谦虚,团团作了个揖,道:“必不叫诸位哥哥兄弟失望!”   “既然内事已定,那就说说今次怎么打罢!”岳飞很自然的坐下,开始主持作战会议,“我们的任务目标是三个。一是钟相为首的明教妖人,以鼎、澧二州为主。二是荆湖两路的盗匪,荆湖多山多湖,盗匪也因此几乎遍布各地,第三、则是心向旧朝的官吏。   不过盗匪虽多,但势力太小,除了洞庭湖附近的水寨都是以钟相马首是瞻,可视为一体,其余地方的盗匪,不过百人、千人,放一个都过去就可以扫平。而那些心有反意的官吏,他们敢于腹诽,却没有真正起兵的胆量,所以对付他们的手段就仅是震慑,挑几个出来杀鸡儆猴也就够了。   故而首要目标只有一人,那就是在鼎州武陵家乡煽动百姓的钟相!”   ※※※   六天后,八千大军齐集岳州的州治巴陵,不过并没有进城安置,而是驻扎与岳阳楼遥遥相望的洞庭君山。湘妃竹林上,娥皇女英留下的泪迹斑斑。而千余顶牛皮帐篷便深深的隐藏在茂密的竹林中。   运载军队前来的车船只有几艘巡游在湖水中,围绕着纵横皆不到两里的君山岛,驱赶靠近的渔船,而更多的则同样是隐藏起来,以防贼人的耳目探察到情报。   新兵们虽是初次上阵,但三个月的军营教育让他们有了足够的信心。但军官们却有事挂心。   十六条各携带两门火炮的车船是他们仅有的水上战力和运输工具。每一个人都很明白,他们并不是水军,依靠水战,是消灭不了船只多如蜂蚁的教民。同样,也不可能在陆战胜利后,堵住败退的贼寇退入洞庭湖的水路。   必须要设计围困敌军主力,以便一战全歼。但要如何让分散在洞庭湖西案各处水寨、旱寨的贼人们齐聚一处,便是军官们要头痛的问题。   困扰军官们的问题,并没有困扰到岳飞,他并没有多想,心中早有成算。不久之前的一场会战中所用的策略,同样可以用在如今的战役上。两千兵围住钟相军寨,假作攻击,而剩下的六千兵则等候在湖中。等贼人的援军齐至,在全军进发。   这几乎是燕津会战的翻版,但以钟相等贼人的眼界和见识,谅他们也不可能看破其中内情——就算看破也不妨,还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们,总是会将兵力和战力等同起来,不吃过一个大亏就绝不会醒悟。内里两千,外围六千,是围歼敌军的最低底线,包围并歼灭贼军中最为精锐的三四万人,尚有七八分成算。   岳飞是第一次率领大军,但心情却是出奇的平静,发号施令也举重若轻,完全没有感到任何压力。就像落入黄河中的鲤鱼,很自然的便在浪涛中畅快的游动起来。   他是天生的将才!   不仅是岳飞心中的自信,也渐渐成为靖安第一军团中每一个军官的共识。又驻屯整备了两日,等王介已经带着他的第四营当先出发去攻打钟相军寨的时候,一个不速之客,让岳飞暂停了正在整装待发的后续梯队。   湖中的一艘车船上,岳飞和其他几名将领坐在摆放于前甲板的交椅上。他们身前,站着名身着白衣、渔夫模样,自称杨太(注1)的年轻人,正是他说出的话,让岳飞等人惊诧莫名。   “招安!?”   “正是!”杨太恭声说道:“去岁女真南下,种老爷募兵勤王。如今老爷帐下有二十万兵马!战船数千!护卫着荆湖两路的百姓。听闻将军领军来此,喜不自胜,自请拜在将军帐下,但求一个出身。愿为洪武天子扫平金虏,还天下一个太平!”   岳飞冷笑,箭在弦上,岂能说停就停,谁能保证这不是缓兵之计:“想要被招安也容易,让钟相焚去军寨,散去人众,自缚而出,本将自会向上给他请一个出身!”   杨太傲然道:“钟老爷诚心日月可鉴。若将军弃之不顾,老爷还有句话让小人传上:山高水深,军寨森森,要想捉我钟相,除是飞过洞庭湖(注2)。”   “除是‘飞’过洞庭湖吗?”岳飞哈哈大笑,长身而起,一指杨太:“好教你这贼子得知,本将之名,正是一个‘飞’字!”   注1:即是杨幺本名。   注2:这一段,出自陆游的《老学庵笔记》第一卷。鼎澧群盗,惟夏诚、刘衡二砦据险不可破。二人每自咤曰:‘除是飞过洞庭湖。’   不过在岳飞的孙子岳珂所著的《鄂国金陀萃编》中,这一故事却是发生在岳飞在绍兴三年,江西彭友之乱的固石洞之战中:岳公飞之破固石洞也,……其酋长乃一女子,号廖小姑,持刃叫呼曰:今日官军要破我砦,除是飞来!   公闻其言,顾左右曰:飞即我也!   击鼓进师……诸军竞进,遂破贼砦,生擒其酋以归。   一般来说,应该以岳珂的记录为准,不过为了小说情节安排方便,故而用了陆游的说法。      第十三章 硝烟(上)      湖水滔滔,烟波浩渺。   八百里洞庭。广若渊海。举目远望,只觉天高水阔,茫茫无垠。视野内尽是湖光水色,唯不见舟楫点点。   湖水开阔,风浪不逊海中,渔船少有驶入湖心,重载的商船更不敢贸贸然深入湖内。不过常年保持着寂静的洞庭深处,这几日却吵闹了起来。   几十只轮桨高速击打着湖面,十二艘车船在湖面上如风驰电掣,在身后留下一条条扇形的尾迹。逆风时用轮桨,顺风时用船帆,从君山出发不过一日,靖安军的主力就已经深入到洞庭中央。   此时虽已是夏末,但酷暑仍未消退,就算是在湖上,仍能感受到炎炎暑热。甲板上的通风口已经开到最大,六七个奴工奋力摇着四片扇叶的鼓风机向里面吹着风,但船舱中依然如蒸笼一般酷热。船底踩着踏板的奴工已经改成了三班倒,隔着一个时辰就要换上一班,而被运送的士兵们,也是轮着班的上甲板望风。   只要没有他事。军官都会选择在甲板上休息,在饮食和居住条件与士兵们完全相当的情况下,能随时上甲板享受一下清凉,便就是军官们所能享有的仅有的特权。   岳飞也并不觉得这算是特权,就算他没有晕船的毛病,但在又闷又热同时还不断摇晃的船舱里,脑袋里的东西都会变成浆糊。这种情况下做出的决断,后果肯定是很糟糕。   所以他除了夜里回舱中睡觉,白天多数都会待在船头。船队在大江中是逆流而上,而在洞庭湖中又逢着西风,几乎都用不到帆,船上的水手们自然也没什么要忙的,船头上一片清静。除了有事要报告,不然就没有人会来打扰岳飞。   听到身后脚步响,岳飞将目光从景色单调得没有任何变化的水天之间收了回来,回头一看,却是林禹。靖安一营的副都指挥使刚从底舱上来,未着军袍,只是一身短打,学着水手们的样子光着脚。衣襟仍尽数湿透,头发也是湿漉漉,如同在水中泡过一般。只是脸颊上有几滴血迹没有擦去,衬着冰寒的双眼,竟有几分狰狞。   “问出来什么没有?”岳飞问着。   昨日启航向西,那个杨太和他的两个从人也被拘上了船,一起出发。自己送上门来的情报,当然要充分利用。   “那杨太嘴够硬的。问他的话一句话不答。上刀子前还喊着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什么两国交兵,不过是一群贼寇而已!——等用了刑后,就喊着天大圣了。”林禹冷笑着,歪了歪嘴,眯起的眼睛像是在回想囚犯受刑后的嘶嚎,“不过他带来的两个人却是软骨头,割了两刀,就全招了。”   岳飞眉头向中间皱起,他想听的可不是这个,谁招的无关紧要,关键还是内容;而且一个大宋军官,爱好战场杀敌到没什么,但享受折磨施刑却不是什么好兴趣,“杨太究竟是何来历?”问话的声音冷了起来。   林禹一见,心中便是一惊。经过一个月的磨合,不知不觉中,他已经逐渐被岳飞所慑服,看到岳飞似有怒意,也不敢再多说题外话:“杨太是与钟相结义的十几路水寨首领中的一路,在贼头中年纪最小,人称杨幺的便是他。”   “他就是杨幺啊……”   洞庭诸贼。不仅是自称天大圣和种老爷的钟相为人熟知,下面的贼人首领,如夏诚、刘衡、黄佐、杨钦、杨幺辈,还有雷德进、雷德通两兄弟等人的名号,岳飞也是打听得一清二楚,如雷贯耳。   “这杨幺甚有胆色,也并不是什么求招安的使者。他本是往巴陵去采办军械,见到我军船队过了城陵关、进入洞庭湖,心知不妙。便一边遣人回鼎州报急,自己却打着求招安的名号,打算拖延几日。杨幺派回去的报信人,也不过刚走两三天的时间。想必到今日,钟相也不一定收到我们来清剿的消息。”   岳飞闻言,吁声一叹:“果然是弦高之流。”   林禹点头赞同:“不论胆略、见识,杨幺确不弦高之下!”   弦高是春秋时代郑国的一名行商,往来于各国之间。鲁售公三十三年,弦高去周王室辖地经商,途中遇上一支秦军。当时郑国是秦晋之间的墙头草,摇摆不定,刚从秦国倒向晋国没几年,惹怒了秦人。秦国本因晋国势强不敢动手,但新近晋文公重耳去世,晋国内部不靖,郑国一下没了后台。秦军此时出现,弦高很容易便了解到了他们千里奔袭的目标为何。   作为一名行商,弦高的胆略超乎想象。他一面派人急速回国报警,一面则伪装成郑国国君的特使,以十二头牛和四张牛皮作为礼物,跑去已兵至滑国(与郑国接近。同在今日河南)的秦军营地去犒劳。   秦军的主帅孟明视与两名副手一见,却傻了眼:“凡袭人者,以为弗知,今已知之矣,守备必固,进必无功。”便罢兵回返。不过几人深悉贼不空手的道理,出师无功也无面目再见秦王,所以回军前却顺手将倒霉的滑国给灭掉。郑国却因此而被保全。   与弦高相比,杨幺的胆略的确丝毫不输。不过却是运气欠佳,时间早过了千年,如今的人们也不再如古人那般淳朴。若是弦高之事发生在今日,恐怕也只能哀叹着人心不古,而被三名秦将扒下一身人皮,与那四张拿来犒军的牛皮挂在一起。   “不过他的计策,破绽其实很多!”岳飞看得很清楚,“就算不是因为第四营已经出发,箭在弦上,不得不动。只要静下心来一想,任谁都能看破其中的问题。”   虽然靖安军此来多有休整,其实进兵速度仍远过于旧朝官军。从靖安一营抵达鄂州算起,到今天,也不过过去了十一天,且除了主持鄂州防务和荆湖战事后勤的鄂州防御使。没有其他人知道靖安军团此行的目的。而从鄂州沿江西来,在君山驻扎,也不过两天。这么短的时间,远在洞庭湖西岸的钟相怎么可能会及时作出反应,并派出人手?   且就算钟相在鄂州有谍报,并打探到消息,他也用不起车船,而普通的船只不会有这么快的速度。一艘车船少说也要二十名踏板的人手,作为战船也许无所谓,战争中人力是最为廉价的,但若是常年放一艘车船在鄂州做谍报用。那就太奢侈了。   “所以杨幺他是自作聪明!”   “不过那也是无可奈何之故。他没有选择,只能拼死一搏了!”   岳飞有些可惜杨幺,若他是普通的盗贼倒也罢了。只要他真心悔改,不是不能在军中寻个出路。但由于方腊之乱,如明教、弥勒教这等巫蛊无异的邪教,在朝堂内外,君臣上下,人人都抱着剿之而后快的想法。一旦跟邪教沾了边,属于其中的骨干人员,除了一死,就只有被流放一途,一如当年的方腊余党被流放麻逸的结局。   回头又望着西面水天交接的地方。按照时间计算,如果没有发生什么意外,远在三百里外,鼎州的战火应该已经点燃。王介的第四营应该已经围住了钟相的小寨,而沿湖的十几处水寨,还有乡间被蛊惑的愚民,就应该在听到消息后赶去救援。   而接下来的三天,岳飞他就会率领主力停留在离岸五十里的地方,等待王介发来的信号。   虽然不是如北地的两支龙骑营那般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军队,但每一位军官都是历经战火的英杰,而士兵们又是经过了九十天的新兵训练大纲,比起农民、渔夫,强出百倍,在心知援军就在数十里外等候时机,士气必定不会因被围攻而低落。   兵法有云:有必救之军者,则有必守之城。如今有援军在外,王介的第四营并不需要过多的担心。而且除了武器、后勤、训练之外,土木作业的能力,也是旧日的东海军、如今的皇宋陆军,傲视群雄的法宝。光凭人命来堆,别想打破他们的防线。   铲除妖人,歼灭贼军,也就在这三天。   ※※※   与此同时,三百里外,王介却在尸山血海堆积起的营寨中大发雷霆。十几个披挂整齐的军官,在他面前被训得抬不起头来。   不是因为失败。而是因为胜利!   ——不该有的胜利!   “这些天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冲得太猛!不要杀得太狠!悠着一点,放松一点!怎么一打起来全都当了放屁了!?”   十几名军官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互相联络着,一起叫起撞天屈来:“下官也没想到啊,只是稍微试了试力,寨子一下就破了!”   王介一脚将踩在右脚下的一颗首级挑起,抓着发髻,在部下们眼前晃着:“这是什么东西?钟相的六阳魁首都给拧下来了,还说是稍微?!是不是要一口气将洞庭湖边的寨子全都给破了才叫正常?!”   甩手又将钟相的首级抛地上,王介的嘴皮依然不停的喷着口水,“……要真能那样倒好了!不像如今,打得不上不下,下面的仗怎么继续?其他三个营转眼就要到了,你们叫俺怎么跟他们交代?!”   十几个军官,各自都是指挥着几百人的校尉,有品级、有身份的武臣。但王介一顿骂,他们却不敢回嘴。谁叫他们把事办砸了?   而王介也是有苦说不出,他也没想到,他登岸后,仅仅是让麾下的士兵对着钟相的寨子冲了一下,试探一二。却没想到,连着水陆,看似坚固的军寨,竟然一鼓而破。钟相领着兵慌慌张张的逃出寨子。为了拦住钟相的退路,将他赶回寨中,王介急派了手下最精锐的营部都去阻挡,但更意外的是,钟相领出来的一千人会被不到一百支火枪的一轮齐射打得全军溃散,转眼之间,势力几百里,教众数十万的‘天大圣’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死于乱军之中,连究竟是谁立的头功也没人知道。   岳飞不曾料到,王介也不曾料到,声势浩大、甚至直追当年方腊的鼎州钟相,竟然如此的不堪一击。近万人的大寨,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攻破了。钟相一死,自然就不会有谁敢来救援了。或据寨自守,或逃窜远方——洞庭湖西、势力第一的钟老爷都一战毙命,谁还敢再与靖安军来放对?   相对于被王介训得灰头土脸的指挥官们,靖安四营的士兵则很开心的打扫着战场。一枚首级就是一分功劳,一个俘虏也是一分功劳。在靖安四营两千官兵的包围下,钟相寨中的近万部众,逃出去的寥寥无几。现在的寨子中,首级加上俘虏好歹有个七八千,平均分给给营中士兵,一个四等功应该跑不掉了。   四营的士兵,其中有许多还是出自江南旧时的州郡兵。当年江南军队的糜烂腐败和虚弱,他们都是记忆犹新。吃空饷吃到七成,连充门面的三成老弱病残都拿来当仆役,这样的队伍,在浩浩荡荡的二十万方腊军面前,自是被踩得粉碎。   但如今,他们遇上了与方腊出自同源的钟相,竟然能以一敌五,只一顿饭的功夫就将盘踞在硬寨中的贼人给打得灰飞烟灭。虽然心知已经早不是当年的废物,自家所在的军队更是当世无双,但今天发挥出来的水平仍远远超乎他们的想象。   这叫什么兵?这叫什么寨?一个冲锋,寨子竟然就破了!?   许多人不时的看看自己双手:‘什么时候,已经强成了这样!?’   钟相大寨的主厅中,王介终于骂够了,嗓子也痛了起来,点起自家的参谋长,“去,去想办法联络岳都指他们,计划有变,请早做安排!”   ※※※   一天后的深夜中,岳飞终于收到了消息。为了联络他带领的这支主力,王介派出来的信使将随身携带五十支的信号烟火,几乎都放空了。   将蜡丸密信丢给参谋长萧清归档,对着幽暗深邃的大湖,岳飞狠狠的骂了一句。   他是在骂自己,自以为是,思虑不周,光想着漂亮的计划,却没正眼看一看敌人。   计划永远都是计划,仅仅是纸面上的东西。要想计划在战场上得以顺利实行,首先就要做到知己知彼,那是制定计划的最基本的环节。   陈伍、郭立之所以能成功,那是因为他们对完颜部的老对手太了解了,无论战力还是心理。而岳飞的这番谋算,却全建立在臆测之上,对钟相的战力不了解,对自家的实力也没有分寸。盲人骑瞎马,什么样的结果都不出奇。   料敌从宽,可这次实在是太宽了!从时间上看,王介的行动远远赶在了杨幺派出来的信使前头。猝不及防下,一队犹疑之众,却碰上了一支虎狼之师,就算只动了动爪子,那支被吓破胆的老鼠,转眼就一命呜呼,也在清理之中。   ‘丢人啊!’岳飞摇着头,军学首席根本不算什么,赵括当年不也是将击败了名将白起的父亲赵奢给堵得说不出话来,马谡在街亭之败前,也不是一样被武侯视作千里马一般看待。   真正的能力,只有在实战中才能显示出来。   名将不是纸上谈兵出来的,更不可能是天生的。在真实的历史上,岳飞初领兵时也有麾下军队只剩小猫两三只的情况。他曾归属过抗金名将、建立了八字军(注1)的王彦,但很快就因为不同意王彦的战略,而领兵自立。不过他在河北游荡数月后,军力不增反减,最后丢掉了所有的部众,不得不重归王彦麾下。   “鹏举,怎么办?!”   二营、三营的都指使此时已齐聚岳飞的座舰之上。原来的计划已然作废,新的计划必须尽快定下。要全歼贼军,要及时赶上半年后的大战,他们就必须在短时间内,定出新的方案。   岳飞叹了口气:“没有别的办法。兵贵神速,距钟相兵败不过一日,收到消息的寨子仍是少数,趁此机会,全力出击。将几个主要的大寨捣毁,余众则等日后剿抚并用,再行解决。”   计划失败,岳飞的威信又开始回落,两个都指使怀疑的问着:“他们不会跑?”   “有决断之人毕竟是少数。谅那些贼人不把钟相寨一战的情况打听清楚,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地盘。这点时间的耽搁,对我们来说已经足够了!”   ※※※   洞庭湖的战事其实小到无人关心,连赵瑜也把注意力放在了北方,主持辽西润州防御的王贵的身上。   不过王贵此时并不在润州,而是藏身于辽阳城外的一片树林之中。   数十名骑手牵着眼睛被皮罩罩住的战马,屏息静气的等候着。他们的身上、马上有着斑斑血迹,其中几人还扎着绷带,不过都是稳当当的站着,看起来伤得并不重。   王贵透过树阴,举着望远镜,看着两里地外架在辽阳城头上几根粗长的黑影。   “那就是女真人新铸的三千斤火炮?!”   “没错!那就是完颜宗干主持铸造的神武大将军炮。”   “哪个夯货谁起的名字?”王贵摇着头,“不看口径、倍径和射程,靠重量来衡量火炮威力,女真人的脑袋看来还停留在铸钟匠的水平上!这样的对手,不足为虑!”   注1:北宋末,南宋初,王彦在河北河东举兵抗金,他的部众因都在脸上刺上‘赤心报国﹐誓杀金贼’或‘誓竭心力﹐不负赵王’而得名为八字军。      第十四章 硝烟(中)      一行人潜藏在树荫下。人人身披墨绿色的游骑夏季专用的连帽斗篷。连战马也披着一块墨绿色罩布。只要隔得稍远一些,便就只能看见一片浓绿,根本分辨不住树林、人马。   不过夏日树林中的蚊虫狠毒,一丛丛的蚊蚋如同一抹抹黑云,在空中嗡嗡叫着。王贵一行人头面上都被叮了不少下,红肿起来地方的连成了一片。若在南方军中,肯定要下发艾草,用来熏衣驱蚊。将领一级,甚至还有薄荷精油下发。可惜,北方军团就没这么好的条件。北地没有疟疾,被蚊子叮咬一下,也不至于影响战力,枢密院当然也不就会浪费这些钱财。   尽管被叮咬的浑身发痒,潜伏在树林中的游骑兵们,却仍一声不吭的忍耐着,最多用找块布将头面包起来,顺手抓一抓痒。没有一人出声催促一下正用着望远镜观察着辽阳城头上的王贵。   城头上守军的一举一动,都被王贵手上的这只黄铜望远镜收入眼中。三千斤中的巨炮周围,每一刻都围着许多女真士兵。虽然在望远镜中他们只是一点模糊的人像,完全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但王贵用脚趾头去想。也能想到他们是如何的兴奋。   “那门神武大将军试过炮没有?射程如何?所用的炮弹又有多重?”王贵手中的望远镜仍贴在眼眶上,但看着哪门黑黝黝的重型青铜炮,要问的问题却没有减少。   “没有!”听到王贵的问题,跟在他身后的一个三十多岁中年人立刻摇头低声,答道:“女真人很少试炮,一个月也不一定有一次。只在每天的午时,学着我们,会放一下空炮通知时间。”   在所有人中,只有这个相貌普普通通的中年汉子是作着平民打扮,朴素的五官,平凡的身材,没有任何特点的装束。他的身份自不用多说,便是职方司潜伏在辽阳的密谍。唯独口音有些特别,不是汉儿,而是渤海人。   “金虏不试炮,我们也弄不清他们用的什么炮弹,射程更不清楚。唯一知道的,就是完颜宗望好像打算将在辽阳城头上,放置八门三千斤重炮,二十四门两千斤炮。”   王贵听着密谍的回答,便冷笑的啐了一声:“平常都不试炮,只用来代替钟鼓,这叫什么炮兵?!如何能打仗?!安置再多也没用!”   虽然对女真人对火炮的运用和命名语多不屑,但王贵的眼睛还是紧紧压在望远镜上。如今的洪武天子也曾说过,对于敌人,战略上要藐视,战术上却要重视。   三千斤重的神武大将军炮。名号虽起得愚蠢,但也代表了南侵之后,女真人由于俘获了大批工匠,他们的铸造水平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而且此型火炮的射程,威力如今仍一概不知,但从重量来计,应该不至于输给野战军中所列装的四寸野战炮。真要来攻辽阳,保不准要吃上一个大亏。   就算是用战船载着,沿辽河来攻,只要女真人在河边埋伏下几个炮兵阵地,说不定也能让舰队大吃苦头。手上多了一种合用的武器,可以施用的战术却绝不会只多了一种。   听说沈阳的火炮工坊日夜烟火不息,每天就会有一门火炮出厂。尽管其中重型火炮的数量绝不会太多,但一众轻型火炮出现在战场上,对于列阵而战的大宋军队来说,也是个极大的威胁。也许不久之后,女真人甚至还会有修建海岸炮台,封锁辽河河口的能力。   如果真的出现那种情况,再与女真人打起来,难度怕是又要升一个等级了。   不过战术上的威胁是一回事,但从战略上看。女真人的大规模铸炮计划,却如同是在自家的脖子上套上一根渐勒渐紧的绞索。金人疯狂的铸造火炮,源自于对大宋新朝所拥有的武力的恐惧。但这个恐惧,却超越不了他们自身的极限。   跟在赵瑜身边多年,又与智勇双全的丁涛相处交好,王贵的才智和眼界已经远远超过普通的校尉。女真人失策的一面,他同样看得一清二楚。   火炮可不是刀枪剑戟,十几个铁匠费上两月时间就能装备上一个千人队。大规模铸造火炮,耗费的人力、物力、财力,全都是个天文数字。以如今洪武朝的财政水准,每年铸造的火炮也不过两千之数,而训练炮兵用的军费更是海了去了。   而金国仅仅占了旧辽故地,再添一个河东,南侵抢来的物资又多是金银财帛,少有铜锡之类的战略物资。硝石、硫磺更是稀少,连训练炮兵的都舍不得。凭这点家底,女真人真要与大宋拼起消耗,结局肯定会正面厮杀比还要惨淡。   王贵相信金国朝中必有几个聪明人能看出这点,当他们国内资源因此而造成的消耗超过自身所能承受的极限,必然要主动出击,至少要靠对外战争来弥补这个消耗,不然就是自我灭亡的结局。   不过就算看出这一点,也改变不了他们的命运,费尽心力的挣扎,也不过是拖延些死亡的时间。不管怎么说,以疾风暴雨一般的进攻而起家的女真铁骑,如今却只敢拿着火炮放在城头守御,由此可见他们在心中对当年东海军、如今的大宋军队已是畏惧入骨。   敌军肝胆已寒,纵有重炮在手。亦不足为虑也……   收起望远镜,王贵回头低声下了命令。一行人随即便悄无声息的退出藏身的树林。此时天光尚好,北地夏日日落得又远比南方要迟,王贵等人少说也要在青天白日里行上两三个时辰,才能捱到天黑。   王贵倒也想在树林中等到了夜深人静后,再行潜离。可他方才带队潜来时,曾经与完颜宗望派出来的一支游骑小队撞上,虽然是一个不漏的全数斩杀,但放出去的哨兵没有依时归队,辽阳城里的女真人不可能不警觉起来。   辽阳是金国东京,更是面对大宋北方军团的第一道防线。完颜宗望的四万铁骑,将辽阳城守得如铁桶一般。对于陈伍派出来的哨探,更是严加防范。王贵今次能潜到这么近的地方,还是靠了几分运气,但若是在辽阳城边多加久留,那就太过托大了。   其实作为新任的权辽西镇守使的王贵,本不需要亲自来辽阳城探察。不过他是打定主意要立下足够功劳,证明洪武天子的用人眼光,也不想再背着一个盛名之下,其实难符的名号。   王贵在北方军团的名声,他自己最清楚不过。不像在河北乡里中那般声名煊赫,人人目之为洪武天子麾下有数的名将。在北地,幸进之徒已经是很宽容的说法。一但提起他的名字,不又羡又妒再加上不屑的吐口口水,那简直就不是北方军的人。   所以王贵向赵瑜求了一个恩典,放弃了去虎翼一营当副都指挥使的美差,而是来到了最前线的辽西。一切从头开始,向所有人证明自己的能力。   从树林后方退出来。游骑兵们便摘下了战马头上戴的眼罩。树林中草木众多,枝杈横生,战马行走其间,免不了要撞上许多。戴上眼罩,就是为了防止被树枝划伤。   那个密谍并没有跟上来。他身后背了捆柴草,手上拎着柄斧头。却好似出来打柴的樵夫,他在王贵面前行了一礼:“既然镇守要回去了,小人便告辞了!完颜宗望已经开始使用保甲法管理城中,若出城太久,免不了会惹人疑窦。”   王贵毫无架子的拱了拱手,谢道:“今次就多谢董兄弟相助,会辽阳后还得多加小心。日后若有机会,还请来润州一叙。”   董姓密谍回了一礼,王贵的尊重和关心让他倒是很高兴。道了声‘小心保重’,便反身没入一人高的灌木丛中,转眼就走的不见踪影。   王贵望着密谍离开,回身上马:“此地不宜久留!回船上去。”   ※※※   纳合乌野是一个谋克,属于不得志的那种。他本是个剌离水畔一个小部族的头领,当完颜部起兵后,他带着部众投了过去。不过他势力薄弱,自身的能力又不强,最后也仅是当了个百夫长,隶属完颜宗望麾下。   如今宗望守辽阳,完颜部众可以守在城内,但如纳合乌野这样没根脚的谋克,便只能领着在外巡守的职司。摊了个苦差事,每隔三五日才能回辽阳家中一次。纳合乌野就算在外面,心中也一直在惦记着留在家中的两名南朝宗姬。比起粗手粗脚、相貌丑陋的婆娘,身材袅娜,容颜精致的南国美人当然更合他意。   只恨他担了这个苦力活,一个月也享受不了几次。今天本是他回城的日子,但另一个谋克下属的一支小队在辽阳城外消失了踪迹,却让乌野不得不在外面多停留上半天来寻找。   乌野时不时望着天色,心神不定盼着太阳早一点落下,同僚的损失他并不会放在心上——又不是他的部众。只是他今天的运气却不算好,正准备下令回返,却看着一队上下一片绿油油的骑兵正从一里地外悄无声息的通过。   ‘眼花了罢……’乌野想着,怎么会有一身绿的骑兵?使劲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那队骑兵却还映在眼眶中,不断前进着。   “是东海蛮子!”不知多少张嘴在惊叫!   就算赵瑜已成了大宋皇帝,东海军也成了大宋军。但在北方异族嘴中,他们仍然是最恐怖的东海蛮子,而不是肥肥白白、美味可口、可以任意欺凌的宋猪。   “乌野!要不要追?”   纳合乌野手下的一个本家叔叔问道,声音却在抖着。   纳合乌野想也不想,猛摇头。那队东海骑兵已经超过三十人,而他这里才不过一个百人队,怎么比得上?   “吹号,通知周围巡卒,紧急回报城中!”   ※※※   身后一声号角响起,王贵悚然而惊。   暴露了?!   就在马上回头,掏出望远镜循声望去,只见远处的山坡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队女真骑兵!   “快!”   王贵当机立断,抬起手一挥,不再刻意收敛踪迹,一行人向着东南方向纵马狂奔。   辽西镇守使司衙门所在的润州,离辽阳路途遥远,中间还隔着一个锦州。王贵此来侦查,却是乘着车船潜入辽河。辽东本多水泽,多数分布在辽河周边,如今随行的那艘车船,正潜藏在辽河支流中的一处隐秘的港湾里。   女真人不善治国,甚至没有绘制全国舆图的概念。说起对辽东地理的了解,驻扎在辽阳的完颜宗望还不及远在南京的赵瑜。王贵敢于潜去辽阳探察,便就是因为拥有详尽的辽阳地区军用地图。   一行三十余骑,飞驰在辽东平原上,激荡的蹄声传得甚远,而罩在身上的伪装,在疾速的行进中,也失去了遮挡的作用。   发现他们的辽阳巡逻队,不再是纳合乌野一家。女真用来联络的号角在小队的周围接二连三的响起,一声接着一声,连绵不绝,在荒草丛生的平原上回荡。   好大的声势!   听这声势,完颜宗望至少派出了上千名骑兵,十几个百人队分布在附近的这一片区域。看起来早前被他歼灭了的那只骑兵小队,已经被女真人所发现。   上千名敌骑来围捕,身边却只有三十余人,不过王贵现在并不担心是否能回去,却是在头痛,等他回去后,如今已将辽海镇抚使司治所、安置在平州的骠骑大将军,会给他什么样的处罚。   作为高级将领,亲临第一线,不出事倒罢了,若是有了什么损失,少不了会被上面下个‘自蹈险地,行事轻佻,不堪为大任’的说法。   至于突然杀出在身边的一支支敌军,王贵还不放在眼里。离着车船停泊的秘密地点还有十多里,这点距离女真人追不上。   王贵正这么想着,身后不远处,却突然响起一阵密集的马蹄声。   有人跟上来了!?   王贵回头一看,只见百多名女真铁骑不知何时已经追到了百步之内。   ‘追得好快!’王贵一边想着,一边大声命令,“将震天雷丢几个下去!”   后面女真铁骑紧追不舍,突然间,他们只看着前面的逃敌从马背后丢下几颗用绳索捆扎起来的球形包裹,一个个人头大小,上面哧哧冒着火星。   “是震天雷!”一个骑兵大喊着,一众仓皇失措。沈阳的火炮工坊不仅仅制造火炮,各色火药武器也属于他们的生产范围。像这样的球形炸弹,他们造了不少,辽阳城中也有存放,人人都见过。   骑兵们的首领却毫不惊慌,不到百步的距离减速是来不及了,还会让贼人趁机逃走。但震天雷爆炸的威力他却见识过,也不过十几步的范围,且比起眼前逃敌丢下的还要大几分。   “绕过去!”   首领一边命令着,身子同时向左一侧,连着坐骑向外侧绕过。身后的部众紧跟着分做了两支,一左一右的绕过几枚震天雷。   轰!轰!几声巨响,猛然爆发。   一股沛然莫测的气浪夹杂着无数铁屑铁钉,从爆炸中心向外飞出。三十步之内,顿时血肉横飞。那个首领,甚至来不及任何反应,就被炸得满身是洞。   身后一阵人马惨嘶,王贵哈哈大笑。震天雷的名字天下通用,但内里却截然不同。女真人无知,只知道用硝石、硫磺混着木炭,却不想基隆的火器局早研发出威力更大的炸药。   “那里面装的可是火棉啊!”   不过这次爆炸也仅仅阻止了片刻,填充了火棉的震天雷的威力也不足以将所有女真骑兵都炸飞。很快,更多女真铁骑汇集在一起,紧紧咬住王贵的队伍。   当停泊船只的港湾终于遥遥在望的时候,王贵从马背上抬起头,正看着被从桅座上放倒下来的桅杆缓缓的竖了起来。不是为了扬帆出港,而是用桅顶的战旗,宣示自己的存在。   蹄声匆匆。一众游骑终于冲进了船上火炮的射程内。在他们身后,数百名女真铁骑锲而不舍,就算明知前面有劲敌,他们仍不肯放弃。他们都抱着一个想法,只要追近前面的贼人,两军混在一起,谅船上的火炮也不敢发射。那时,甚至还有趁势夺船的机会!   但他们想错了!   船上的火炮开始齐鸣。   就算只有一艘车船,船上的火炮加起来仅仅八门,但四寸口径的海军炮安置上船后,就不需要再多加移动,所以可以造得更加厚重,承受更多的火药。也因此比起同样口径的野战炮来,在同样的射角下,射程却要远上三分之一。车船与海船不同,渤海边缘的风浪也不大,炮窗因此能够开得很高,炮口交角甚至可以提高到三十度,火炮的有效射程远达四里。   一颗颗炮弹,带着越来越尖利的啸声飞来。而越过王贵等人头顶后,那种如勾魂之曲的尖啸声,却又渐渐拉长,直至撞向地面。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响,火光随即燃起。   ——开花弹!   为了防止炮击损失,女真铁骑的队伍站得很分散。但开花弹准确的落点,仍让他们人仰马翻。   战船前,王贵止马回身,望着火焰燃起的地方,嘿然冷笑。火炮并不是关键,千锤百炼的炮手才是炮兵威力的核心所在!      第十五章 硝烟(下)      京东东路。   亦即是山东。   金人南侵。来往河北、河东,肆虐京畿。却没有在京东动过一兵一卒。而张叔夜在京东领兵勤王,将东路、西路的州郡兵一齐抽调一空。滑州一败,张叔夜自刎河畔,京东东路无人执掌,无军镇守,便顿时成了盗贼的乐园。   半年多来,京东百姓连番遭劫,天灾人祸,诸般苦厄,却是吃了个遍。起兵结为团练、护卫乡里者,为数众多;而直接落草为寇者,更是不知凡几。京东百姓日夜南望,只盼着南面的新官家及早发兵,来还京东一个太平。   等了又等,他们终于盼来了救星。八月中,一个传闻在京东东路上不胫而走。   “宗爷爷回来了!宗爷爷亲自带着大军回来了!”   “宗公回来了……”   “是那个宗公!?”   “还有能有哪个宗公,当然是做过登州知州的宗泽宗汝霖!”   “多谢佛祖、菩萨,终于将宗爷爷盼来了!”   “新官家给了宗公什么官?”   “京东东路镇抚使!”   “……京东终于要太平了!”   宗泽自任官后,除了一开始的几年,其余时间皆在京东东路遍历地方。从知县做到知府,为官近二十载,保境安民,治理有方。京东士民无不敬服,名望犹高。他这一行,京东的人心顿时就安定了下来。   “相公遗泽京东二十载,想不到数年过去,还有这么多百姓心念相公!”   “京东盗匪遍地,安靖地方,还要多劳徐将军。”   在宗泽的马车边,小心陪笑的一名校尉,唤作徐文,人称徐大刀。在征伐日本的时候犯了错,从指挥使的任上被调到士官学校任教。不过蹉跎了几年,终于重新得到了机会,得领新成立的暂编靖安第二军团第一营,跟着宗泽北上京东。   这徐文也是京东人氏,家乡莱州。有他熟识地理的将领配合,也见枢密院的确是用心调配人手了。   说了几句闲话,徐文离开宗泽的马车,去领着他的第一营继续前进。不同于岳飞等人的两千人的小营头,他这个营却是四千人的满编,只要稍立功劳,很快就会去掉前面暂编字样。   车厢中,宗泽和他的儿子宗颖面对面的安坐着。   透过窗帘,看着徐文远去的背影,宗颖摇头道:“这个徐文。满口谀词,谄媚巴结,不是什么好人!……官家如此看重大人,大人何苦出来吃这份苦!”   “无功不受禄,区区一介通判,遽然擢为兵部。你爹爹我也担不起!”   宗泽总觉得赵瑜对他实在太过优厚,论起过去的地位,他宗泽其实也不过是个普通京官,连朝官也未入,最高也不过是个知州;论名声,在他之上的名臣也还有许多。但他入觐问对,便当即被选为兵部尚书。他千辞万让,才讨了个京东东路镇抚使的职司出来,但已是服紫腰玉,佩了金鱼袋了。   可宗泽并没有受宠若惊。又非基业初兴,哪能如此轻率?他对赵瑜的评价当时便低了许多。只看在赵瑜的确有还天下一个太平的心思,才决定再勉力卖命数年。   “吾为京东东路镇抚使,你却是管勾使司文字,父子一堂用事,在朝中也非好事。”   宗颖不以为然,他父亲的能力。做儿子的最清楚。洪武天子看重他父亲,这叫有知人之明,怎说不是好事!   大军一路北行,于途的盗匪听说宗泽来了,连夜远避数百里。竟让宗泽和徐文安安生生抵达了目的地济南府。   “末将关胜,拜见宗相公!”   一名身高七尺,红脸长髯的将军拜倒在宗泽面前。济南知府朱琳正领着一众部属来拜见新任的上司。这将军,正是济南诸将之首,唤作关胜的便是。   “向闻关将军大名,如今一见,却是见面胜似闻名。”   济南关胜却是如宋江等三十六梁山贼,是正史中人,并非水浒杜撰。金虏入侵后,二帝北狩,他领兵镇守济南府,多次抵御金军来袭,在济南威望极高。只恨建炎二年,意欲投降金人、日后建立伪齐的汉奸刘豫接任济南知府,唯恐忠心大宋的关胜碍事,便设计杀关胜而出降。   不过如今的刘豫却不知身在何方,赵瑜只打算等他一来投,便给他个招讨使的身份,去上京会宁招安女真,让完颜吴乞买将他剥皮算了。而关胜却好端端的在济南府中整军备战。济南附近盗匪绝迹,确是他的功劳。   拜见过,宗泽留了知府朱琳下来,与徐文一起,打听起当地情况:“山东烽烟四起,贼寇遍地。不知朱知府能否向老夫介绍一二。”   朱琳叹着气:“如今京东遍地尘烟。也就济南安定一点。刘延庆据青州,高俅据沂州,此二人是官而贼者。张迪掠郓州,李昱乱兖州,此民而贼者。还有梁山贼寇,宋江等人招安后已不知下落,但余部又回到此处,此辈是贼而官,继而官而贼。相公此来,当剿灭此等贼寇,还百姓一个太平。”   “此事当然!老夫早有盘算。等过几日,老夫便出城去招抚刘延庆、高俅两人!此二人曾为朝臣,当易收复!”   “此事万万不可!”朱琳、宗颖还没说话,徐文却当即跳起,“京东诸贼残害百姓,当尽数剿除,岂可招安?”   宗泽笑了,笑容中有不可违逆的坚持:“徐将军,你先下去罢!这事老夫自有定计!总有用到将军的时候。”   徐文板着脸退了下去。而朱琳与宗泽说了几句后,也匆匆告退——文武相争,外人还是远避为上。   外人一走,宗颖便活跃起来;“想不到徐文竟然会反对得如此激烈!”   宗泽老于宦海,一双老眼看东西模糊。观人心却越发清楚,“无战便无功。若是诸贼皆受招安,徐文之辈可就无功可立了。为着自家能当上中郎将,当然要用人头换!”   宗颖对徐文本来就没什么好感,如今更是视之为祸害,“一群骄兵悍将,只想着自己立功,却不想着兵灾如焚,百姓之苦。”   “将士渴战总比畏敌如虎的要好!”老宗泽却不像儿子那般偏激,“如今天下失序,正需要一群骄兵悍将来拨乱反正”   “洪武天子旧部皆是虎狼之师。如今竟日上阵,惯常见得血倒罢了,若是日后天下太平,无功可立,此辈怕是世间大害。”   宗泽暗自叹气,他这儿子眼光才具只能算是平庸,却不知时在变、道亦在变,不过子孙太过聪明也不是好事,苏子瞻不也是自嘲一辈子被聪明所累,‘惟愿子孙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嘛。   “东瀛岛上,已经分封了二十多家藩国。日后天下一统,但凡功勋武臣,也都会被分封出去。这是安靖国中最为便捷的方法!”   三日之后。宗泽只带着十几名随从,轻车出了济南。   先东去青州访刘延庆,又南下沂州去见高俅。却是不动刀兵,便收降两名旧朝武臣。   刘、高二人一降,其余草寇便不足为虑,徐文领军东征西讨,号称部众数十万张迪、李昱二贼,转瞬覆灭。至于梁山草寇,也仅是苟延残喘。   京东一地,在宗泽到任后不过一月,却已然安定!   ※※※   九月初一。   南京建邺府。   “好个宗泽!”御书房中,赵文拿着刚刚收到军报,在赵瑜面前大赞着不费吹灰之力便平复了京东乱局的宗泽,“陛下的眼光确是高瞻远瞩,用人也是别具一格,本以为宗泽年事已高,已不堪大用,没想到还有这等胆色,如此手腕!”   “哦!宗泽那里有捷报了?”赵瑜笑着接过军情奏折,展开后一目十行,脸色却是顿时难看起来,“这个宗汝霖,身为一路守臣,却孤身犯险。朕给他兵。给他将,是做样子的吗?徐文那厮是怎么做的,宗颖这个做儿子也是糊涂,老家伙犯倔,他们不会劝吗?!不能拦吗?!”   赵文听了几句,才明白赵瑜还是担心宗泽安危的多,宗泽的确也快七十了,一不注意磕了碰了,都会要了他的老命。不过总不能为着这点,就不让他做事罢?是宗泽自己放着兵部尚书的位置不做,应是自请出外的!有什么意外也该自己担着。   “陛下……宗泽也是为君分忧,一片苦心。做臣子的能为国不惜残躯,也是值得褒赏的事……”   “为君分忧是好事,为国不惜己身也是他一番心意。这朕也知道,但身为一路重臣,何必亲冒险地去招安一群贼人。他是镇抚使,不是安抚使。镇在前、抚在后。能剿则剿,剿不了才招安。徐文的那个暂编营,京东一代有谁能抗衡一二?那些贼人各个满手血腥,不为民除害,留之又有何用?!”   赵瑜当真是心中有火。看看老宗泽做的什么事,什么破烂都往家中收!一群战斗力只有五的废物啊!   刘延庆是天下少有的废物,他儿子刘光世更是在抗金战场上以转进如风而闻名,却不知怎的竟坐上了中兴四将、南宋七王(注1)的头把交椅。按赵瑜的想法,这两父子俩,加上只配去蹴鞠联赛当个教练的高俅,都是该早死早投胎,他可没得多余俸禄去养蛆虫!   赵文低头听训,心中却不以为然。   宗泽亲自去招安的,不过是刘延庆和高俅两人。他们虽是据城划地、拥兵自守,但也没真的甘居下流,落草为寇。残民之举也是下面的人自把自为,刘、高二人作为旧朝重臣,摆着忠臣的谱,等着赵瑜来人招安,真正贼寇之举也是不敢做的。说他们是贼,也不过是因为他们没有及时来投效罢了。   至于张迪、李昱之流,都为徐文亲自领军所剿除,皆是斩草除根,一众匪首或杀或擒,没有宽宥半分。赵瑜之气,赵文却觉得好没来由。只是皇帝不讲理,做臣子又哪能强辩,赵文也不再劝,任着赵瑜发火——反正又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为个刚来投的老家伙与赵瑜顶牛。   只等着赵瑜怒气渐消,端起茶来解渴,赵文方才问道:“刘延庆、高俅两人虽是废物,既然已经被招降,也不好再拒之门外。不知陛下圣意如何?”   赵瑜哪会为刘延庆、高俅考虑太多,随口道:“让他们来建邺,高俅去兵部主持蹴鞠联赛事务,至于刘延庆父子,放到枢密院,随便挑个职司,当猪养着好了。”   “他们的军队呢?不算在当地强征的。高俅的京营禁军,还有刘家父子的鄜延军(鄜延路,关西五路之一),加起来也有万余人。留在地方必然是个祸害,怎么处置他们?”   “本地部众留在原籍编练,高俅的京营禁军,一起发遣回东京,让吕师囊处置。至于刘延庆的那队西军……”赵瑜沉吟了一下,“还是一起领回来罢,放在南京圈着,也不至于闹出乱子。”   不像其他皇帝,不敢将外地军队放置在京城附近。赵瑜倒是担心着不服管束的西军会扰乱地方,干脆调到眼前,直接监视起来。如今的南京建邺府内外,水陆诸军超过七万,大半是一等一的精兵。再骄横的外军到了这里,是头虎也得卧着,是条龙也得盘着,任谁也不敢闹出事来!   “臣遵旨!”赵文应了,“京东东路已然安靖,而荆湖那里,岳飞虽是为计划失败而请罪,但打得也不算差。领头的几家大寨首领皆尽数授首,剩余一群残匪,虽然逃亡湖中。但只要派去几个合用的守臣,将鼎州、澧州的百姓安定下来,那群离水之鱼,也只有败亡一途。这靖安地方的速度,比想象的要快得多。是不是可以将虎翼军提前一点出动。”   时至今日,各州州军已然编练完毕。虎翼军的四个军团都已相继脱身出来,如今正奉命往建邺集结。四个军团合力,便是足以横扫天下的八万大军。   “没那个必要。虎翼军到南京后,还是按计划先休整一个月。到十月中,再让武兄弟领他们北上燕山府。”对于虎翼军运用,赵瑜和枢府早有成算,并不想多做改变,“虽然将燕京定为北京,号为顺天府,将来的国都,但如今却是一片废墟,成了盗贼巢穴,不成样子。让虎翼军清理一下,日后也省得麻烦。”   “北京顺天府,向西能威逼完颜宗翰的河东、大同,向北过燕山则是衔接金虏东西的要点——中京道,向东还可支援陈伍的辽海镇抚司,乃是四战之地,不是武弟这个大将军,也守不稳,守不住!”   “最要紧的是用不着三天两头便看着他闹着要出外领军,一哭二闹三上吊,也就第一、第三没做了!”赵瑜摇头说着不在这里的赵武,幸好今天不是他来闹的日子,“烦都给他烦死!”   军中诸将,也只有赵武敢在赵瑜面前闹一闹,若是其他将领,赵瑜一个冷一点的眼神过去,他们便得浑身发抖。从一开始,赵瑜就将军队牢牢控制在手里,下面的将领不是如其他朝代的开国君臣,臣子和主君之间多有合伙人的性质存在。如刘邦与韩信、英布、彭越;太祖皇帝和他的义社十兄弟。   赵瑜帐下的将领从一开始就是俯首听命的臣子,下面的士兵也不是他们的私人军队,整个军队系统都是赵瑜亲手一砖一瓦建立起来的。赵瑜一句话,就能将他们从天上打到地下,麾下的士兵也决不会为他们与赵瑜为敌。洪武朝的将军们,根本连自恃功劳而跋扈骄横的实力都没有,更别说胆量。也就赵武可以仗着少年时的关系,胆子稍大一点。   “陈伍、陆贾皆是领军镇守在外,武弟身为威远大将军,当然也不想白吃俸禄!”   赵文为赵武说着好话,赵瑜却是大笑:“朕看是他安抚不了家宅里的女人,嫌着聒噪才赶着要逃出去的!”   赵文也忍不住要笑,赵武如今也不过三十三,但妻妾五十余,儿女活下来的也有五十多个。赵瑜赏他的宅子在南京城中算是最大的一个,但仍是不够住,还是他自己掏钱又买下了附近一条街上所有的宅邸。但人口多,家宅大,家事也繁琐。   赵武驻军南洋的时候,每有一个妾室怀孕,便会送回基隆府中,枕侧从不会有太多女子。但如今一起住在身边,却是给闹的乌烟瘴气,每天府中鸡飞狗跳,都成了南京城中的大笑话。御史台的言官们也有几个上书参赵武持家不谨,管束不严,有失大臣体面。赵武闹着要出外,说不得肯定也有这些因素在里面。   君臣两人笑过也就罢了,赵武的家事就算亲兄弟也不便多插嘴。等日后分封出去,让他自己头痛好了。   天下大局,东南西北。北方之事说罢,赵文又问起西面之事:“听说夷陵那里进展不顺,要不要再派点兵过去?”   说起蜀中的情况,的确是有些不顺。赵瑜心中虽有些不快,但还是赞赏执掌川陕财政的赵开的想法居多。赵开能先引蛇出洞,将楮币局在蜀中收买的奸商、细作几乎杀了个精光,然后才施施然推行盐茶交引,却是顺利无比。   “赵开确实有一手,但毕竟楮币局自己先犯了蠢,竟然半公开的兜售假币,吃点亏也是自找的。不过大势在我,就算一开始让赵开占了点上风,但局势还是一点点偏回来了。   如今夷陵、南阳尽在我手,蜀中对外的通道已经全数封锁,光靠一个关西,蜀地的药材、绸缎能卖掉多少?关西解州有盐池,蜀盐的出路唯有荆湖、京西,现下盐路被封,盐引的实际价值可是不值几文,如今的币值也支持不了多久。   赵构并不足为虑,你只要准备着明年的战事怎么打罢……”   注1:中兴四将,为刘光世、韩世忠、岳飞、张俊。而七王,则是被追封的高宗时七位大将。其中刘光世为鄜王。其余六位则是蕲王韩世忠、循王张俊、鄂王岳飞、和王杨沂中、涪王吴玠、信王吴璘。      第十六章 商战(上)      洪流奔涌,江水翻腾。   滔滔大江。出昆仑,绕金沙,滋润着蜀地,直至夔州之西,汇入千山万壑。万里长江,至此便如巨龙遭锁,被紧紧困在巫山群峰之间。奔腾洪流,为之一束。三百里水路,跌宕起伏,千百座山峦,雄伟险峻。此地号为三峡,正所谓‘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是为瞿塘峡、西陵峡和巫峡。   三峡之中,江水湍急,礁石丛生,险滩重重。舟行峡中,若顺流而下,船速如飞,见险滩礁石擦身而过,却要战战兢兢。若逆流而上,纤夫拉船。三日也不过百里。   蜀道之难,此为第一。   九月秋汛,江水更急。   一叶扁舟穿行在江水之上,满满载着一船的货物。船舱之中,一个身穿青袍的商人正跟船老大争执着。   船老大摇着头:“东翁!这不是嘉陵江,这里是瞿塘峡,前面就是崆岭滩!‘青滩泄滩不算滩,崆岭才是鬼门关’的崆岭滩!东翁再东拉西扯,让小人分了心,满船老小绝无一丝活路!”   青袍商人打躬作揖:“唐某只求老兄点个头,何须这般作难!”   “东翁,贵号用小人的船来往蜀中内外已有十多年了,可曾出过一次篓子?为何,还不是因为小人生平谨慎,从不贪快之故。不是小人自夸,三峡险滩遍地、礁石丛生,每年沉掉、翻掉的船只怕不有数百艘之多。但小人却是平平安安的走了三十多年的船。在三峡水道上讨口饭吃的几千船工,小人若认第二,便没了第一。   但就算是小人,如今却也不敢不经许可就私入夷陵。放船过三峡容易,但夜入夷陵港却是千难万难。那些车船,各个安着霹雳炮,一声响后,什么船都完蛋。小人还想多活几年,看着儿子娶上浑家,不敢点这个头。”   青袍商人一指舱中存货:“唐某此行,船上带得全属上等蜀锦。若能顺利抵达夷陵。卖出后足有万贯之利。唐某愿割让一半与贤父子,只求能入夷陵得一个万全。”   船老大脸色阴晴不定,回头看了看儿子,最后一咬牙:“也罢,就为东翁赌上这条老命。真有五千贯身家,也不需再做这短命营生!”紧紧盯着青袍商人的眼睛,“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东翁可不要到时不认。”   “老兄放心。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唐某行事但求一个信字,既然说出来,就没有反悔的事。只要老兄将唐某和这船蜀锦安安稳稳的送到夷陵港,五千贯真金白银便马上兑付给贤父子。”   巫山十二峰,插天穿云,如一支支利剑直刺天际。乱云飞渡,峰谷间,冉冉白云聚散不定。抬头上望,千山障目,唯有一线天色直直投下,正应了三峡险秀。   水势汹汹,涛声隆隆。宛若水底应龙咆哮。小船奔行在江水中,时而在浪尖摇摆,时而又降入谷底。   船老大上半身赤裸着,黝黑的肌肤,劲瘦如铁,把着船舵的双手看上去竟比格木舵干还要硬上三分。   船行至水流舒缓处,他便放松手脚,同着一众水手一起唱着跑船的调子,歌声苍劲,悠然往返于群山间,与涛声唱和,有猿啼伴奏,隐隐有出尘之意。   若到了险滩危地,神色顿时一凛,双目如电,紧紧盯着前路。倚着水势,左右推舵。一声声大喝中,小船跳荡在浪涛间,却如落叶一般轻盈。   青袍商人此时却蜷缩在小船舱底,右手不住拨着念珠,口中念念有词。从少年时跟着家中长辈出外,到如今自家,一卷金刚经翻来覆去念了不知几千几万遍,只要小船尚在三峡中,便还是要持诵一通。   船行如飞。   李太白乘船东往,朝辞白帝,暮宿江陵。两岸猿声相伴,须臾之间,轻舟已过万重山。而青袍商人所乘小舟。离开白帝城后也不过半日,向西望去,尚是红霞满天。向东却只见着两山如门,夹水而立。船头一浮一沉,瞬息数里,转眼间,便穿门而过,重重山势到此一收,眼前便是一片开阔。   江水徐缓了下来,涛涛水声也化作柔柔细语。水势平缓,但船老大的心却提了起来,真正危险的地段才刚刚到来。   夕阳已落入山中,夜色正如期盼中的那样渐渐降临,正当青袍商人和船老大要将心放下去的时候,船老大的儿子却突然盯上了一里之外的江面上一团模糊的黑影。   “不好!”   “阿也!”   两声惨叫。只见蒙蒙胧胧的黑暗中,火光突的一闪,船舷边的江水中便顿时腾起一根数丈高的水柱。水柱斜斜落下,崩落的江水哗啦一声冲刷在甲板上,船老大和水手们从头到脚被浇得透湿。   一星星火光接二连三的亮起又熄灭,猛烈的惊雷也随之一放一收,船头、船尾,便是一根根水柱腾起又落下。   “是巡检司的缉私队!”更多人的惨叫起来,辛苦了许久。还是没能逃过去。   轮桨拍水声渐传渐近,两艘梭形车船一左一右的贴靠上来。几条带着挠钩的搭板将三条船扣在一起,十几名巡检司官兵便接连跳了上船。几人站在船头,刀剑出鞘,几人却钻进了船舱中。   “谁是东主?”刚落地,一个军官模样的中年人便在船头上大声问着。   青袍商人脖子一缩,向后退了两步,想躲在后面,却被船夫们一拉袖口,一起推了上来。   军官看了他两眼,摇了摇头。“要钱不要命的家伙!等着被砍头罢!”   下舱验货的士兵从舱口探出头来,惊喜的叫道:“都头,都是蜀锦!”   “蜀锦?!”都头和士兵几乎是在欢呼。士兵们将声音压得低低的交头接耳。   “一日顶得三日粮,真是发大了!”   “张西官、刘四一他们两队见了,可不得要流口水……尽是蜀锦呐!”   都头也是大笑着一挥手,“快,回港!”   搭板收回,货船在两艘缉私船的监视下,亦步亦趋地跟着往夷陵港行去。   缉私所得等同于战利品,照规矩按三三四分成。公库三成,军官三成,士兵四成。这两月,大批的缴获,让驻扎夷陵的巡检司船队日夜不息的巡视江面,连只水鸟也不放过。   夜幕之下,隔着车帘,王有义带着两个随从正望着港口中兴致高昂的一众缉私士兵。   一个随从笑道:“以利诱之,果然是比强令更有用。”   “就怕他们吃习惯了!日后改不了。”另一个随从老成持重,却担心日后这些巡检司缉私队的成员连正常行商也不放过。   王有义却不担心,商道是国之根本,呵护都来不及,又怎会容着赤佬们肆意妄为:“有宪卫司看着,不会有大碍。何况等此间事一了,这些兵都会被调走。蜀道商路还会改回由地方监察。”   “不知蜀中情况怎么样了?早点完事,也可安心回禀总掌了。”老成点随从又道。   王有义冷笑:“荆湖这里盐价都涨到三百文一斤,蜀中又能好到哪里去?”   盐铁专营起自于管仲的‘官山海’之政。齐国近海多山,盐铁资源丰富,管仲为相齐国,收盐铁为国有,齐国由此而富强。春秋首霸,九合诸侯,其来有自。   从那时开始,盐业专卖变成了治国策略的主流。尤其到了宋时,不仅盐、茶、酒、矾一体由官府专卖,百姓交税时都要被强逼着贴钱买官盐——不但强买,而且强卖!   不过碍着官府身份,官盐的价格始终还维持在百姓们的承受线上。何况以此时官府的控制能力,私盐也禁绝不了。官盐、私盐互为补充,荆湖两路的食盐价格始终没有超过四十文一斤。   但赵瑜建制、赵构自立,荆湖的官盐断绝了来源,私盐价格便一下涨到每斤一百四五十文。而等到夷陵水道被封,盐价更是腾地窜升到三百文一斤。这个价位一直维持到八月中,南京的政事堂诸相公听说了此事,急调海盐入荆湖,方才回落到如今的四十文一斤。   商人从来都是利字当头,无商不奸的说法并非污蔑。海盐西来之前的两个月,不但荆湖的盐商处于丰年的狂喜之中,连隶属于楮币局和三大钱庄体系的商人,也在其中掺了一脚——盐价腾贵之事他们不敢不报,但中间做些手脚,将紧急情报归入普通情报,顺便拖上两月,这事他们却敢做了出来。上百万贯的收入到手,没人会去在意荆湖百姓连吃了几个月的淡食。   “荆湖盐价涨,蜀中盐价必跌。赵开发行盐引茶引,是改以盐、茶为封桩钱。只要蜀中盐价继续跌下去,盐引的本金就会越来越不值钱。”   王有义用战船将夷陵水道强力封锁,大宋商品经济发达,各个地区互相依靠,互通有无。蜀中出路被短,蜀地井盐无处可去,价格自然会暴跌到底。   ‘看你怎么办?’王有义冷嘲着还没有见过面的对手。   夷陵的印刷坊正一版一版的印刷着盐引和茶引,四色套印,与发行的金票有几分相似。这本是南宋后期发行的交子才使用的技术,不过赵开为了防伪,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印刷工匠!   但王有义也不是没有头痛的地方。在蜀中,伪钞的分销商已死绝了大半。新印出的交引堆积如山。要想运入蜀中,对付赵开,必须借助新的力量。   “走。”王有义收回视线,一拍马车的厢壁。   车夫回头,透过身后小窗问道:“掌事,去哪里?”   “大狱!”   ※※※   夷陵的监狱就如其他州县的大狱一般无二,一扇大门之后,内里黑暗无光。幽深如同地狱,还有股说不出道不明的臭味,窜入鼻中直冲囟门。   王有义皱着鼻子,在典狱孔目的陪同下走到一间牢房外。一盏玻璃提灯将牢房中的情形照见王有义的眼中,七八步大小的牢房内,横七竖八的躺着二十几名走私犯。   自从一个月前,王有义骤然将商路封锁的等级调整到最高一级,所有走私商人的结局,都是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中,度过漫长的时光。等待他们的,本应是菜市口上的一刀,绞刑架上的黑索,但王有义现在却有用得上他们的地方。   站在用小腿粗的木桩榫铆起的牢门前,王有义清了清嗓子:“诸位……”   只有三五个人抬起头来,多日的苦熬,不仅磨去了所有的体力,甚至还让他们失去了求生的念头。   王有义转头看了看典狱,四十多岁,有着一个沉甸甸的肚皮的孔目大人点头会意,抬手一掌拍在牢门上,宛如晴天中的一个霹雳:“死囚攮的,都给我起来!听王公说话!”   典狱之威,如同饿虎,十几个半死不活的商人,如同被开水烫了,一下都蹦了起来,老老实实的低头挨训。   王有义对于典狱的手段真有几分佩服,暗自赞了,又咳嗽了两声,却道:“诸位干犯禁令,谋图回易,本当按律处置,但上天有好生之德。官家为大宋天子,视尔等为治下子民。子民行商国中,这回易之罪也不能算是大过,囚禁诸位几日,权当责罚!如今事毕,就将诸位放了回乡去!”   商人们一听,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都愣在那里。但一转眼,却见典狱一双吊睛环眼一瞪,浑身顿时发寒,忙不迭的大喊着‘万岁、青天’来。   王有义没理他们,继续道:“诸位的运来的货物,虽然已经分给巡检司众将士,无法再取回。但官府不会白拿你们的财货,都会照时价兑钞相还。并加倍补偿!”   商人们左右看看,还是身处牢房中,咬咬舌头,仍是生疼,并不是做梦,哪里敢信:“小人不识掌事虎威,误触国法。如今已改过自新,如何再敢干犯天条。更不敢拿回补偿,权当襄助军资好了!”   王有义心头怒起,冷声道:“本掌事哪有心思诓骗你们,也不看你们配不配!一人一百万贯的交引,让你们拿着就拿着!”   王有义哪有心思与这些商人多缠,身为楮币局的中层,甚至可以与普通州官分庭抗礼,又岂是蜀中行商们能比得上的。   他一开始是打算用高仿的盐茶交引折价借贷给蜀中的商人,让他们去赵开的提举司去换购盐和茶,又或是去购买各色蜀地特产。然后再将这些货物运出到夷陵,抵消原有借款并再次借贷更多的伪钞。往复循环,不仅可以将蜀中的物价强行拉高,而等到了提举司再也换不出盐茶实物的时候,赵开主持的财务创新自然会崩溃!   对于蜀地商人们来说,王有义借出的交引,外形与真品无异。又不要利息,还照着面值的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打个折扣,几乎是无本买卖,只要在三峡内外走上一遭,少说也有上万贯的收入,何况还能与王有义这个皇宋楮币局的红人拉上关系,哪个心中不愿?   唯独赵开却不愿!   提举川陕盐茶酒税的重臣,两年上交三千万贯的海口,让他不能坐视王有义合着商人们挖他的墙角。表面上,赵开装作视若无睹的样子,由着商人们大举运送交引进来,暗地里却一边使心腹将不法商人的身份一一打探,一边则从关中借来一千兵。等到时机在握,便举兵突入白帝城中,一夜之间,便将助纣为虐的不法商人们一网打尽。   清剿了心腹之患后,一下缴获了数百万贯伪造交引。赵开接下来做得依然很绝,白帝城巡检司的三百逻卒,都是十日一调,用的人也是从成都府直接派出,就算有什么情弊,十天时间就需重新收买一次,这个高得惊人的成本谁也不愿承受。而夔州路驻军更是互相监视着,任王有义使尽了手段,也无法重新打开局面。   至于那些被缴获的伪钞,赵开是直接认下,当作真品并投放到市场中——在他看来,这还省了自己印刷的麻烦——只对伪钞流传的消息严防死守,决不让蜀中百姓知道有伪钞在蜀地流通——交引的价值只在信用两字,赵开看得比谁都清楚。   到这时候王有义也不再考虑什么赚钱问题,将蜀中交引导信用毁掉便是功劳。他都打算着必要时直接用战船护送入蜀,每隔三五日就将几百万贯的交引堆到白帝城下,见人就发上一叠。直接做个散财童子,谅哪些守兵也清高不起来。   手段玩不了,那就用钱砸死你,看赵开还能玩出什么花样?!反正只费着油墨和纸张,再加点人工,比起军费,省下的钱钞物资海了去了。   王有义心知自己阻击交引发行、从中攫利虽然惨败,但若是能让赵开不能从中赚取计划中的利润,也算是个成功!损人不利己的手法用到最后,却还有有利于实力更强的一方。   赵开放言两年三千万,王有义却决意让这三千万变成三万万,就不知京兆府中的建炎伪帝是否喜欢!      第十七章 商战(中)      自古蜀道难行。   自西秦灭古蜀。破巴国,遣李冰父子修都江堰。蜀中便成了天府之国。此地人烟辐辏,百业兴旺,物产丰富。拥关中而有巴蜀,那便是一统天下的帝王之资。   如此胜地,唯有一点缺憾,那便是交通不便。北有秦岭,南有高原,西面是千重万迭的横断山脉,东面便是夔州巫山。四周高山迭起,蜀中便为盆地。山峦险阻,举步维艰,历经险阻方能跋涉而出,李太白遂有‘难于上青天’、‘不与秦塞通人烟’之语。   若在世人眼中,所谓蜀道,不外北出汉中,东下大江两条路。而出汉中后,还可分为西出陇右,北上关中,和东走金州,入南阳的三条路。这几条路。无一不是蜀中连接中原的命脉,诸路一断,蜀地就与中原难相往来,便成井底之蛙,割据偏安之局。故而纵然山高水险,亦不能阻止蜀人经此往来。   但对于被称为西南夷的横断诸蛮来说,与他们生活息息相关的两条茶马古道,同样可以算是蜀道的一部分。难行程度也绝不在三峡、汉中的水陆蜀道之下。   自唐时,吐蕃、南诏兴起,与中原互通有无,茶马贸易便也随之兴起。尤其在宋时,丢失了北方两块重要养马地之后,用一块块黝黑的茶砖与西南夷和青唐羌交换马匹,便成了大宋军马的重要来源之一。西南和高原上的矮种马虽并不适合做战马使用,但对于苦于马力不足的大宋军队来说,却也没有挑三拣四的权利。同时买马卖茶,也有羁縻四夷的用意所在。   一队马帮,正穿行在茶马古道之上。五六十匹驮马、十几名马夫的队伍拖得很长,但在满目苍翠,鸟兽声闻的山路上,却有着一种踽踽独行的孤寂。   马铃儿叮当作响,给亘古不变的原始山林,增添了几分红尘气息。清脆的马铃声中,却浓缩着数百年历史的厚重。驮马背上,满载着一包包的药材和皮料,等到了成都茶场,换回的就是一方方的茶砖。   这队马帮一行十余人。领头的一个,十分的年轻,皮肤黝黑,腰间挎了两把长刀,一副勇悍的模样。其人名唤得盖,来自雅州的西山野川路蛮。   除了鸿胪寺中奔走的官吏,大宋朝中根本没几人听说这西山野川诸部。不过若是在七八百年后,他们却是鼎鼎大名,那是让满清皇帝的乾隆耗尽天下财力兵力去进剿,成就了所谓的‘十全武功’的大小金川。而大渡河上的泸定县也在西山野川境内。   西山野川路蛮有部落四十六,据雅州本州有三百里,其首领变幻不定,各部也互不统属。不过从哲宗绍圣年后,在宋廷的记录中,执掌西山野川诸部大权的怀化司戈,便由得盖的父亲元寿来担任。这并非是元寿、得盖的部族人口、势力多过其他部族,完全是因为他家部族临着茶马古道上要地的碉门寨,距离雅州也最近。身处在来往川中的要道上,故而有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便利。   西南夷,其实包括了后世的川南和贵州,与大理相邻。地域广大。部族众多,且多在山林之中,羁縻之法。西山野川路蛮。是其中很小的一支,南面的黎州蛮,石门番,罗氏、田氏,无不是比其大上十余倍的势力。   尤其是水西罗氏,其国鬼主——西南夷信鬼尚巫,国主为祭祀,便被称为鬼主——自汉时起,便统治着这片地区。中原王朝往往百年一变,但罗氏鬼国却是根深蒂固,千载不变。罗氏鬼主对于水西地区的统治,一直延续到满清雍正年间,改土归流之时。不过其国虽名罗氏,但其国鬼主向是有名无姓,在明英宗时,方被赐姓为安。   不过得盖家只是个小部族,完全不能与罗氏相比,连率领马帮,交换茶叶,都要未来的族长亲自出行,自雅州至成都,直线距离不过四五百里。但山道崎岖,还要经过终年积雪的邛崃山,一行人整整走了近一个月。直到九月中的时候,得盖才靠着手上的告身凭证,途经重重关卡,终于来到成都府外茶马榷场。   茶马榷场占地广大。几十支马帮搭着帐篷各自休息,中间还能空处几块跑马的地来。   在榷场门口,得盖验了身份和一路上的关文印章。一行人便进了榷场中侯着。按照旧时的规矩,很快就会有几个官人过来,先查看货物和马匹,然后按照规矩兑换成茶砖。   不过今次却大不一样,刚被领到安营扎寨的地点,立刻就有一群不知什么身份的人拥了上来,围着这支不大的马帮前后左右,吵吵闹闹。   得盖茫茫然看着他们,他虽是能说汉话,却并不熟练,这群人嘴皮子动得飞快,只觉着是一群飞蠓在耳边嗡嗡吵闹,什么也没听清。而身边的从人更是不知所措,甚至有几个紧张得右手握住了刀柄。   还是一个走惯茶马道的老伴当知道如何处理。只见他从一众人等中悄悄退了出来,扯住领着他们进来的公人走到一边,私下里递了块小指尖大的碎金过去,“官人,这是怎么了?他们又是那家衙门里官人?”   公人没搭理,先把碎金放在嘴里用力咬了一下,满意的看着上面的牙印,方才笑道:“如今新任的赵转运执掌川陕盐茶酒务。茶马交易的规矩也改了。你们的货物直接卖给商人,他们买下后才再转给官府。”   老伴当苦起脸:“官人。俺们是蛮夷,眼界浅,官府不做主,怕会被他们骗了。”说着,手底下又递了块碎金过去,靠着金沙江,手上的金子却是不少。   公人接过来,这次没再咬了,直接揣进怀里,继续说道:“你们今次运气好。听说西虏刚刚打了兰州。茶马入青唐的北路已经断了一半。现在只有从汉中往陇右的一条路。如今青唐羌内部也在乱着,马价已是大涨了。你也别定价格,一件件货铺开来让那些商人们自己争去,包你们卖出三五倍的价来!”   老伴当不知道什么西虏,更不明白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但马价大涨四个字他是听得清清楚楚,而公人给他支得招,他也心领神会。右手一翻,又是一块碎金递了上去。   一块接着一块的金子递过来,公人终于有些不好意思,一手接过碎金,嘴中连声说着,“这怎么使得呢……”便用外人难以察觉的手势指了指商人中的几个,声音压低:“那几个都是骗子,小心上当!”   说完,便转过身,自去了。   老伴当千恩万谢了,回过头去,找了得盖要着耳朵叽叽咕咕的说了一通。得盖眼睛亮了,脊背一挺,让众商人安静下来,却照着那公人方才说的一条条的做了。   半日后,几个商人便牵着三十七匹马,四百一十四张牛皮,到了榷场外的提举司衙门去交割,按照赵开定下的规矩,换了茶引各自离去。   “又让那些奸商赚了!”提举司门外,一个身量颇高、身着素色公服的青年,看着几个商人得意洋洋的离开,脸上尽是不快。   在他身边,一个笑眯眯的一张脸,一副心宽体胖模样的胖子却摇头道:“元通……如今最要紧的是让盐引、茶引通行起来。虽然让商人支转一道,会少赚一点,但还有茶马税收可以补偿,换出去的茶引我们更是有赚。而且卖出的价格一高,西南夷各部得到消息后,必然会大批的赶来卖马。买走积压的盐和茶。不用这等方法,三千万斤茶叶,数百万斤井盐,何时能出清?!还有北面急着催马,全都得靠着他们啊!”   被唤作元通的青年苦笑不语,若不是身边这个胖子正是他的顶头上司,提举川陕两路盐茶酒、并兼任成都府路转运使的赵开,若不是如今时局大变,他早拿着春秋大义喷过去了。   这青年姓冯,名康国,字元通,是遂州人(今四川遂宁市),在开封做过太学生,金人南侵后,他逃归家乡。如今赵构据川陕,他便被人举荐上来,在赵开的提举川陕盐茶酒税衙门任了职,参赞诸务。   赵开对冯康国很看重,连出外吃饭都拉着他一起。两人在街市上漫步,身后的随从远远的吊着。走了一阵,便进了街边的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酒楼。   选了一张临街风景好的桌子坐下,很快,店小二便过来:“劳二位官人久候,不知要点些什么酒饭?”   赵开说话痛快,也不磨蹭:“先上个奶房签、三脆羹垫垫饥,再来个鹌子水晶脍,润兔肉、炙炊饼、烤脔骨。顺便再上一壶羊羔酒。对了……四色果盘也快些上来!”   赵开是个吃户,点得都是这家店里的特色菜,小二点头哈腰,直起身子对后堂一连串唱了菜名,“二位官人请稍待,酒菜马上便到。”   转过头来便先端上了四果盘,装着些雕花蜜饯、时新果子,让赵开二人当着零嘴吃着,一壶羊羔酒很快也送了上来。   冯康国拿起酒壶,帮赵开和自己斟满。   赵开端起杯,轻啜一口,咂咂嘴,却是一摇头。正品的羊羔酒,色作乳白,清冽可口,后劲亦是十足,在开封府中,也只有七十二正店中才能喝到。这成都府里的羊羔酒,却是差了七八筹下去。   冯康国也跟着喝了一口,叹着气:“果然不及京中。樊楼美酒春色,却是见不到了!”   赵开一口气将杯中酒喝干,笑道:“有钱收就行。哪还顾得了那么多!”   冯康国也是失笑。赵开提举川陕两路盐茶酒,正要靠着对酒水征税来补充税入。   大宋酒业官营,禁私酿。要想做酒家营生,必须去官酒坊去买酒。而官营酒坊,官府并不是自己酿酒,而是将酒场承包出去,让酿户各自竞标,价高者得,称为买扑,也是中国拍卖的起源。   不过赵开却尽废旧时政策,不再对外承包,而是将酒场中的众多酒窖分割出租,任凭酿户自行酿造,只按酿酒数量收钱。好酒、劣酒都无所谓,一分酒,就是一分钱。   可怜啊!   赵开给自己倒满了酒。他堂堂一路转运,实际上的建炎朝中计相。却是要锱铢必较,连一文钱都得想着办法扣下来。如今商路被封,党项人又来趁火打劫,京兆府却是一天四五封公文,来催着要钱。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赵开手上一把烂牌,拼到这般地步已是难得。   发行更高面值的交引?   赵开刚起了个念头,便立刻自己给否决掉了。这是饮鸩止渴!   就像是王莽造大钱,从当五大钱,造到当十大钱,再从当十大钱,又造到当百大钱,到最后,还弄出当五百的契刀,当五千的金错刀,但结果呢,却是国破身死,脑袋也被做成了漆器,成了大江下游的洪武天子最喜欢收集的那种战利品。   交引面值不能加,否则必然贬值。就只能暗中加大投放量了!赵开又是一口酒闷下去,却模模糊糊听到冯康国道:“秋税正在征收中,但收上来的尽是交引。不如一半交引,一半铜钱……”   赵开一惊,手中的酒杯啪的拍在桌上,“你糊涂了!一旦官府都不把交引当钱用,那百姓也不会去用!别忘了当年蔡京铸当十大钱,却不许百姓用之交税,到最后,就只落到折变成三文的地步。”   “一堆交引堆在官府手中,倒时如何是好?”   “收上来到手上绕一圈就可以。百姓能用交引交税,官府自然也就可以用交引来购粮发饷。”   赵开计算过,以川陕两地的经济容量,每年发行六百万贯交引,用上三年就收回兑换成新币,就算没有封桩的本金,只要能用来交税,并不会造成任何动荡。不过两年三千万贯,却是接近了极限,但赵开并没有后悔当初夸下的海口,真的不行,三千万贯交引一样可以抵数。不过那就没有意义了,要能换成实物才算真钱。   “但夷陵的逆贼,正大批大批印造伪引。前几日,万州的巡检司又收缴了一批交引,足足上百万贯。难道还要用出去?”赵开超前的金融思路,是冯康国难以理解并认同,若不是在赵开身边的两个月,让他了解到赵开的为人,他早把赵开当蔡京一流来看待了。   赵开大笑:“从我手上出来的,那便是真的,管他是谁所造。此伪钞让奸人用来,那是决计不行。但若是由我用来购粮发饷,那还要谢谢王友义让我省了一笔印钞钱!”   张浚为宣抚使镇守川陕,赵开为其筹措军资之时,曾捉拿伪造交引者五十人,伪钞三十万。张浚欲从有司之议,将其全数处死。但赵开却大加反对,说,“相公误矣。就算是伪造的,盖上宣抚使印便就是真的。将五十人脸上刺了金印,使其戴罪立功继续造交引,那便是相公一日获三十万贯之钱,而又使五十人免于一死。此善莫大焉。”   赵开虽然不知道铸币税这个名词,但他却很清楚,印出钱来,并不代表着就是有钱了,而必须花用出去才能算数。谁花的这笔钱,铸币税就归谁所有。不过要想将造出的钱花出去,必须得到士民认同。   赵瑜造金花钱,成本三文,面值二十文,但市面上却能抵得过二十三四文的小平钱——赵开不了解其中内幕。但皇盖着宋楮币局的金票,一张薄纸就能当上一百贯、一千贯的事,赵开却是深入研究过。   关键还是一个‘信’字!   “川陕盐茶交引的发行极限是四千万到五千万,一年之中不能超过两千万贯。毕竟两地出产的盐和茶的数量是有限的,市面上需要的钱钞也是有限的。交引发行超过这个限度,其价值就会像从瀑布上落下,很快就会变得跟手纸一般。日后也再难发行——”   正说着,要的酒菜一盘盘的送上来。   赵开拿起勺子,吃着滚热的三脆羹,却想起了如今正在夷陵的对手,叹道:“我是提举川陕财税的转运使,王友义不过一个楮币局的掌事。他却能强压着我,让我奈何不了他。财大气粗就是好啊!”   赵开早从抓获的奸商嘴里撬到了赵瑜派来主持伪造交引之事的掌事,他没想到面对面的战斗还在准备阶段,商场上的战鼓就已经敲响。   “王逆再能,也不是转运的对手。他在蜀中的内奸都被一网打尽,伪币也一体缴获,就像转运说的,他让我们省了一笔印钞钱。”   赵开摇头,真要那么简单就好了。维持交引币值稳定的就是一个‘信用’,能用来交税,就是官府对交引的‘信用’。但关键还是在百姓,他们相信才是真的‘信用’。   但光靠交税一途,并不能让蜀中百姓全心全意的相信交引。若是时局稍有变化,就必然会影响他们的信心。前些日,党项人攻下兰州的消息传来,交引的币值当即跌了两成,他是费尽手段才又提了回去。但若是……   正在想着,却见一个衙门里的胥吏气喘吁吁地跑进酒楼,来回一张望,看见赵开和冯康国坐在一边。忙上来,贴耳低声说到:“转运,参赞,六天前,逆贼战船炮击白帝城!”   “什么!?”   赵开手中的筷子砰然落地。      第十八章 商战(下)      酒楼人多口杂,赵开两人并不敢多加盘问。而那名差人也仅是被派出来找人。对内情并不深悉。无心再等酒菜,会了钞后,赵开和冯康国急急的赶回提举司衙门。   到了衙门里,亲眼看到宣抚司转过来的军情急递,两人却稍稍放心下来。白帝城六天前的炮击,不过毁伤了港中的几艘巡江船,死了几个小卒,仅仅是几艘战船的骚扰,并非是大举进攻。   可是,两人心中隐隐的担忧却始终没有消退。毕竟现下已是秋收时节。赵瑜免除天下丁税,在他治下,夏税是一文也无,唯有秋粮可收。如今粮入仓,税入库,也便到了厉兵秣马、磨刀霍霍的时候。   在此之前,没人愿意去认真考虑一下赵瑜什么时候会来进攻,因为一旦深思,那便会是满心的绝望。从来都是往好处幻想,只希望洪武伪朝会因为财税不足,而无法展开全面战争。   但如今火炮声既然已在白帝城外的江面上响起,赵开。还有建炎朝廷的文武百官们,就不能再逃避现实了。谁也不能肯定,这次炮击究竟是纯粹的骚扰和对赵开处斩奸商的报复,还是大战开始前的序幕。   “并没有听说逆贼在夷陵集结重兵的消息,洞庭湖那儿不是还在清剿明教余孽吗?”   冯康国望着赵开,希望从赵开那里得到肯定的回答。而赵开却默然不语。   清剿贼寇,说易不易,要是贼人四处流窜,或如躲入洞庭湖这样的深山大泽,想连根剿灭,难如登天。但若说难其实也不难,只要肯下狠手,再配上几个有能力的文官任职地方,施行仁政,一年不要就能让地方安靖下来。就像童贯在江南做的那样——当然他只开了个头,就又被道君皇帝给毁掉了。   赵瑜发行的《皇宋新闻》,赵开花了大价钱,每一期都尽量收集到。上面刊载的谕旨、条令以及商情、要闻,对于耳目大半被封锁在蜀中、关西的建炎小朝廷来说,是个甚为重要的情报来源。而报纸上刊载的消息的正确性,却也能在一两个月后被派出去的探子所证明。   在皇宋新闻上,荆湖两路的剿匪战况是捷报频传。盘踞鼎澧二州的明教妖人部众、信徒数十万,水寨遍布洞庭西岸,但赵瑜派出的什么暂编靖安军团,区区八千人众,竟然突进千里,一战之下便将妖人首领钟相给击杀。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不外如是。眼下他们正沿湖清剿残匪,平定荆湖指日可待。   赵瑜手上兵强马壮,赵开不会意外这个结果。他本只盼着赵瑜治国能力不足,打下的土地无法顺利治理。但从眼下看来,赵瑜做得至少不会比道君皇帝差——当然,只要不是商纣王、隋炀帝一流的人物,想做得比道君皇帝更差,也是桩难事——同时还能保证治下的子民不受战乱之苦,这对苦于赵佶二十年来的苛政,以及被贪婪残暴的金虏所屠戮的百姓们来说,已经足够了!   只要看一看从《皇宋新闻》上所刊载的、各地越来越稳定的盐价和米价,任谁都知道,赵瑜的帝位,是一天比一天坐得更稳。   也难怪有传闻说,建炎天子在京兆府的宫里,用巫蛊之术来扎洪武伪帝的小人——这其实也来自皇宋新闻——能不能咒死赵瑜姑且不论,这名声既然已经被传扬到天下人耳中,建炎天子的名望怕是已经糟得不能再糟了!   只希望建炎天子用的草人,真的能把建邺府里的那个皇帝给咒死,不然他的皇位也坐不了几天了!   赵开长吁一口气,转头对冯康国。给出一个很牵强的笑容:“且顾着眼前罢!”   冯康国神色黯然,连赵开这样的重臣都不愿对未来多做考虑,那辟居一隅的建炎朝廷的前途可想而知。维持着朝廷继续运转的,也仅仅是靠着朝臣们心中的一点忠义,和一丝近乎愚不可及的幻想。   也跟着长叹一声,冯康国也不再去想那灰暗的未来,如赵开所言,将心神放回到眼前的事情上来:“转运,须得移文夔州(今巫山县、奉节县)、万州(今万县市)。封锁白帝城被炮击的消息!严禁此事流传入成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冯康国是参与处理过月前那场因兰州失陷,引发交引币值大跌的灾难。很清楚一句流言,一场恐慌,能给赵开定下的大计造成多大的危害。未雨绸缪、趋吉避凶,将不利的消息彻底封锁,那是理所当然。   可赵开却慢慢摇头,“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封锁得越紧,越代表你心虚。”   “可此事就发生白帝城上,这可比远在几千里外的兰州,要近上十倍。兰州陷落,蜀人不会担心党项人杀来,但他们能不担心逆贼战船能炮击白帝城,就不能在上溯千里,来炮击成都府吗?”冯康国争辩着。赵开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但赵开方才不是也在说吗——且顾着眼前!   赵开一张富态的圆脸上,露出了一副憨厚朴实的笑容,“白帝守军,勇毅敢战。于六日前,击退了夷陵逆贼的偷袭。击沉了战船三艘,射杀贼军数百。如此大功,自当加以褒奖,以励后人。”   冯康国一惊之后,脸上也随之显出笑意,兵不厌诈的道理他当然懂。虽同是无奈之举,但比起封锁言路,还是对情报进行扭曲更有效一点,只要逆贼的战船没有突破恭州(今重庆)一线,这谎言就不虞被拆穿——如今情况下,能看到《皇宋新闻》的,蜀中、关中也没几人。   “那下官就立刻移文夔州,让白帝城上报今次有功之臣的名单。”   “别忘了向成都府报备。”赵开提醒了一句。   他掌管的仅仅是川陕商税,而蜀中军情报递,属于成都府路宣抚使司管辖,赵开这里仅仅是收到抄送。不过朱胜非和张浚在京兆府发文,命成都府行事前必须征求赵开的意见,以保证他能稳定的提供足够的财税。而赵开也并因此而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而是照常与宣抚使司互相通报。他的一系列方略,离不开宣抚使司的助力。   “下官明白!”冯康国拱了拱手,其实也不需赵开提醒,他与宣抚使司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怎会忘记这等大事。   冯康国告辞转身要走。赵开却突然出言将他留住。   “元通!不要太过忧心!”赵开没头没脑的说着,“河北今年两番遭灾,田地无人打理,绝收是肯定。京畿诸路,也都是误了春播,就算后来补种,能有往年半数的收成。光靠江南一地,也只能勉强将北方和中原的百姓救济下来,而备战的粮草定然不足,想那伪帝,不一定有能力在秋冬之时发兵西来!”   冯康国一躬身:“转运放心!下官心中有数!”   ※※※   对于赵开所言。赵瑜比他更有切身体会。   税簿十月造册,各地军州此时正大批的收购着新粮。而百姓们,也因为需要缴纳银钱作为田赋,而想官府和商人们出售今年的收成。如今的田赋不再征收实物。所以秋粮是先由百姓粜出,卖出钱后,再来缴税。如此一来,秋税造册时间,至少要比往年迟上半月。经过一个月的紧张计算,建邺行宫中的御书房中,司农寺少卿李迨,正向他和诸位宰辅通报如今的秋粮征购情况。   “……今年江南虽算不上风调雨顺,但陛下免除了一应苛捐杂税后,百姓们的生活便宽裕了许多。且无战乱、无酷吏,农人能安心种植,绝不会比旧年要少。   江南东西二路的稻谷已经达到预定征购的两百八十万石,两浙则比预期的要多出十万石,有一百七十万石。而台湾为四十万石,福建是五十五万石,广南东路则是三十万石,都达到或超过了预计的数额,但淮南两路的粮草征购却比预计中都要少,淮南东路少了三成,西路则少了六成,据说是有好几个军州中的库金缺乏,无法完成预定的征购量。”   “怎么会这样?”参知政事、行吏部尚书卢克忠很奇怪的问道,“明明这些年来,江南比淮南受到的盘剥多上数倍,若论府库是否充盈,淮南的情况应该比江南要好罢?!”   李迨拱了拱手:“相公有所不知!若论府库存帐,江南和淮南其实是一般模样。道君上皇骄奢淫逸,好为丰亨豫大,又频起征伐,二十年以来,江南和淮南的地方州县,不但府库中空空如也,连常平仓中的积存也早已消耗殆尽。陛下又免了丁税,没了夏税入库。各地都是拿出不钱来收购秋粮。   不过江南各路,每座军州中都有三大钱庄的分号存在。就算府库中钱钞不足,也能向分号暂时借款支转,等秋税上来后再行冲抵!可是,淮南两路除了扬州、海州、通州这等靠海沿江的富庶军州,其余州县都少有钱庄分号存在,却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赵瑜脸色微微有些难看。他如今不仅免了天下丁税,还已经下诏免去河北今明两年田赋,同时还包括荆湖两路今年的全数,京畿路、京东、京西四路的半数。也就是说今年他的税赋收入,仅仅只有旧朝时的三分之一。   比旧年少了近七成的收入,放在哪个朝代或是国家,都是会朝中无钱可用,最后导致经济崩溃的局面。但赵瑜的金融手段众多,这么些亏空,钱钞方面他可以依靠皇宋楮币局和三大钱庄来透支。   可粮食方面他就没办法了,他手上钱钞虽不缺,但若是不能买到粮食,却也是一堆破铜烂铁。没有粮食,打不了仗,而各地的常平仓中却是叮当作响,能饿死耗子的空旷,全都要靠着没有遭受兵火的江南诸路和淮南来支撑。   “海外种植园今年的收成情况如何?”陈正汇突然问道。作为国相,他对于朝中内外大小事务看得比谁都清楚。   赵瑜闻言,差点要一拍脑门,他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去年他还下令要铲去一部分甘蔗园,改种水稻。   李迨果然说道:“幸亏有海外领地,陛下又未雨绸缪,让种植园的三分之二田地转产谷物。增产的粮食,足有百万石之多。已经及得上旧时江南诸路每年纲运发遣的六分之一了。如今正陆续运抵江北各处粮囤,等待取用。”   “加了这一百万石还不够?”卢克忠随即问道。加了一百万石海外粮食,今年秋季的粮食征购,已经达到七百万石之多。就算有一百万大军,要想吃空这么多粮食,也至少需要一年的时间。   “不够。”李迨的头摇得十分的爽快,“各地常平仓都是空的,而河北的数百万饥民,光是免去田赋也不能填饱肚子。总得给他们留下度过来年春荒的粮食。”   赵瑜眉头紧皱,“朕记得金虏南下,走的是黄河之西、河北西路的主道。并没有经过河北东路。用河北东路的收成来救济西路的百姓,难道还不行吗?”   黄河在大名府由东西走向,折转向北,直到靠海的沧州才又折回来向东流去。在黄河由南向北流荡的这一段,东面便是河北东路,西面则是河北西路。   李迨恭声回应赵瑜的问题:“金人往来中原,两次经过的都是河北西路,河北东路其实情况并不差。但东路多荒滩,真正富庶的州县都聚集在西路。东路出产的那点粮食,也就勉强支撑到年终。”   赵瑜完全没料到河北的情况会这么糟,“最少需要给河北饥民们留下多少粮食?!”   李迨声音一滞,他手上的资料还没有算到这一步。   “八十万石!”出声的是陈正汇,宰相的眼界还是要比司农少卿高上许多,“河北饥民。不仅他们需要粮食度过明年青黄不接的几个月。威远大将军刚刚带去北上的八万大军,也同样需要四十万石的存粮。”   “一百二十万石!”赵瑜心中一惊,但很快便摇头失笑,“帐不是这么算的。赵武的四十万石早有安排,不需要担心。但给河北饥民的八十万石,单是为了弥补途中的损耗,怕是还要加上两成余量。”   接替马林溪,担任工部尚书一职的李寿鹏这时突然插话,“若能以工代赈,凭借八十万石的粮食,北京顺天府新城的第一期工程应该不用担心劳力不足了。”   “若能组织得力,那是最好!”   赵武领军北上,镇守燕山府路。其驻地正是被陈伍早前焚毁的故辽南京。也即是赵瑜预定的首都。如此要地,当然要跟着将城防修起来。   “就这么办!”赵瑜没多做犹豫,河北饥民尽数聚集燕京附近,给他们运送粮食就可以借助黄河和桑干河水道。途中的损耗,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去了八十万石,还剩六百万石。而往年支援东京的纲运,也是这个数字。不过如今东京城中少了十几万皇室、官绅,通过汴河运过去的粮食,也可以减少到两百万石。”   说话的是新任户部尚书赵鼎。他从赵桓时的开封士曹,到赵琦手下做了权知开封府,再升任到赵瑜这里的户部尚书。升官之速,是世间少有。但他的能力却让赵瑜提拔他时,毫不犹豫。   “那就四百万石了。”李迨这时扳起了手指头,“这四百万石也不能全数作为军粮。还要补充各地常平仓的缺额。所谓‘无三年之蓄,谓之穷乏’,如今陛下虽抵定乾坤,但各地常平仓,却因道君的荒诞奢侈,而消耗殆尽。若要补充足数,仍要六年方能完成。   赵瑜神色不渝,“难道要朕停了一统天下的战事,等上六年不成?!”   “军事非臣所知。但常平一务,乃是国之重事,不可轻忽视之。常平‘以谷贱时增其贾而籴,以利农,谷贵时减贾而粜,’使粮价不因丰年而大跌,不因歉收而大涨,恒为平而已。常平仓储不足,世间就没有抵御灾害的能力,如同黄河没了堤防,洪水一来,必然是泽国千里。”这李迨性格直接,说起话来也是直言犯上,毫无顾忌。   赵瑜脸色更加难看,陈正汇见了忙打起圆场,李迨是他所举荐,也深受信重,不能不帮一把:“常平仓不是短期内能储满,也不需如此着急,有半年之存,便已可充用。真要关注常平一事,还需等天下太平后,再行解决。一统天下,势在必行,却是须臾等不得。”   “那开战后,军粮如何解决?”   “天下岂会无粮。”陈正汇摇头笑道,“不但各地富豪世家皆有数年储备,连东京城内外,也还有几十万石的积余。而百姓手中,其实还有许多存粮没有拿出来——因为陛下的税赋太轻,他们不需要卖粮缴税。当等到年终或是明年开春时,粮食价涨,他们才会出售。   当然,一旦开战,军粮却不能寄希望于此。不过一统天下也不是一蹴而就之事。西有伪帝,北有女真,皆是大敌。若不再两面出击,先集中兵力解决其中一部,所耗粮草也完全支应得上!”   赵瑜沉吟着,陈正汇的意见,是要改既定的战略计划了。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没想到今年征购的粮草比预计要少,而需要支出的地方又比预计中的要多。如今各地驻军合计已有五十万之众,一年吃掉的粮食数以百万。若是开战,更是加倍的消耗——运输损耗比驻扎时要多得多。   以如今的存粮情况,肯定支撑不了两面作战,但若是只选择一面之敌,那该先拿哪家开刀?      第十九章 开局(上)      洪武元年十月十五。丁未。   秋风萧瑟。   大同附近的原野上,北岳恒山依稀可见。连绵的山头上,白雪皑皑,如白帽遮顶。恒山西衔雁门关,东跨河北省,南屏三晋,北临燕云,一百零八峰,延绵数百里,奔腾起伏,横亘塞上。   已是秋冬交际的十月中,也许在江南还有几分绿意,但在河东之北,却早已是落叶遍地,满目苍凉。不过入冬前的野兽却是最为肥满,正是打猎的好时节。   数千精骑四散奔驰,十人一组的骑队,如渔网一般将数十里方圆的草原给笼罩。一支支骑兵,纵横来去,少有张弓射箭,却拿着棍棒、长刀。大声呼喝着,将大批的野羊和麋鹿向草原中央驱赶过去。   野兽集中的地方,正有百来名骑手来回弛射。他们都是跟随西路元帅完颜宗翰的亲兵,多是各家贵胄的子弟。正是喜好射猎的年纪,见着身边尽是数不清的羊和鹿,都是兴奋得大呼小叫。手中的角弓,不停的张起松开,一支支长箭随即便扎进走避不及的猎物体内。若是有多箭同时射中,却还是要争吵一番,方能争出个胜负。   不过在猎场的一角,还有十来名骑手没有参与到猎杀活动中去。在众人守护的中心,大金西路元帅完颜宗翰如同毫无关系的旁观者,冷淡的看着这场无聊的射猎游戏。   宗翰的战马雄峻,肩高有五尺许,昂首挺胸立于马队中,便是高高在上,能一览众山之小。而宗翰挂在马后的随身兵器,也不是将领们常用的刀和槊,更不是士兵们用的狼牙棒,却是一柄近五尺长的重剑。   又是一箭飞出,精铁箭头转瞬间便刺入一只岩羊的眼中。完颜银术可收起长弓,看着几个随从抢上前去将他射杀的猎物捆扎起来,绑在一匹无鞍空马的背上。   就在年初,宗翰率军南侵之时,种师中直取太原,意图堵死宗翰退路。正是完颜银术可率军回师,一战斩杀有名的小种相公。这个功劳让他稳稳地坐上了河东都统的位置上。   今次他奉宗翰之命。离开了属地太原而北上大同,甫一到地,便被拉过来参加秋狩。今日他兴致极高,不过半个时辰,便射中了十几只猎物。不过当他一回头,看见宗翰始终站在一边并不下场,便放下了弓靠了过去。   完颜银术可纵马来到宗翰身边,笑着问道,“元帅!怎么不去射几箭?”   宗翰神色郁郁,摇摇头:“今天就算了,让小子们去耍罢!”   “还是想着斡离不和火炮的事?”身为宗翰的亲信大将,银术可当然知道他的顶头上司,大金国的西路元帅究竟是为了什么心情不快。   “斡本(完颜宗干女真名)和斡离不都想着祸水西引嘛,辽阳上下,放了百十门火炮,弄得跟刺猬没两样!缩头乌龟倒是做得好,连出城厮杀的胆子都没了!这还有半点女真勇士的样子吗?!”   如今大金国东西横跨数千里,宗翰的西府与辽东本部关山相隔,群山万壑,交通不便。若有外敌来攻,想求援也得等上几个月才能看到援军。要想凭手上的几万人守住河东和西京道。当然少不了火炮这等利器。   但宗翰几次要完颜宗干给他几个铸炮工匠,甚至他都拿出了两个帝姬来交换,宗干却咬着牙不肯点头。官司最后打到吴起买那里,想让皇帝给个说法。孰料吴起买也没答应让宗翰拿到火炮工匠,而仅是貌似公允的命宗干将火炮产量的三分之一让给宗翰。   一想起这事,完颜宗翰就是一肚子的火。提起完颜宗干和火炮,他的话都刻薄了许多。就算如今几部生分了,好歹也是完颜家的人,还有大敌在眼前,却尽想着保全自己,提防自家人。   银术可心有戚戚焉的点着头,他也是对宗干敝帚自珍的做法不满已久,“听说陈伍派出的兵已经几次打到辽阳城下,斡离不就是靠着火炮才好不容易将他们逼退。”   “不,陈伍仅仅是在骚扰!”宗翰收到的情报要比银术可准确得多,他国论勃极烈的身份摆在这里,“陈伍那个南蛮子隔三岔五的便派出几艘战船顺辽河而上,沿河的房子全都被火炮轰掉了。几次杀到辽阳城边,将港口中的船只一艘艘的炸掉,也就九月后,斡离不想出新招了,情况才好一点。”   “什么新招?”   “也不知斡离不是从哪里听来的招术。招募了一百多个敢拚命的,划着木筏和小船,装满了火药,直接向南朝的战船撞过去。一船数百斤火药,炸开来连城墙都能崩塌。炸了几次之后,陈伍就再没有派战船过来了。”   “打沉了几艘船?”   “一艘都没有!”宗翰提起宗望的战果,声音中便尽是嘲讽,“反多是被南朝的战船给远远的轰成了碎木板。也就有一次冲得近了,炸坏了几只轮桨。不过陈伍那边,也许是担心总有一天会不小心中招,所以才不在派船在辽河上来回走了。”   “能逼走已经不算差了,毕竟比起水战,也没哪家能胜得过原来的东海!”   银术可这是持平之论,宗翰却听不入耳,冷笑着:“如果只是水战差那也罢了,南朝的骑兵都大摇大摆的杀到辽阳城外,斡离不却还没能将人捉到,仅是赶走了事!”   银术可这是第一次听说,脸色全都变了,惊道:“斡离不怎么会这么窝囊!?”   “那是因为斡本和斡离不他们都指望南朝的大军先往西边去,先打关西的赵构,而不是我们。所以一直都尽量避免惹怒南京城中的那位赵官家,任凭南朝的水陆两军在辽阳来去。”宗翰脸色的神情似怒非怒,似笑非笑,“无论水战、陆战,斡离不如今都是被陈伍压着打。只顾着守辽阳城,却没了反击的胆子,还要寄希望于死敌的恩典,他们的胆子到底到哪里去了?!”   “赵瑜真的会如他们所愿?中原方向如今根本没什么动静啊!”银术可很肯定,他如今的守备范围。一直向南延伸到太行陉的天井关,再前出几十里便是汉人口中的中原腹地,那里的兵马调动,兵力小一点的他也许不会知道,但若是数万兵马的大军行动,银术可的耳目又怎么可能会打听不到。   “中原不可能有什么大动静!”宗翰叹着,“汉人中有远交近攻的说法。东海海战无双,如今东海王成了大宋皇帝,也没有回都东京,而是在大江边另立了南京。都是靠着战船为多,关西离着大海几千里。黄河水道又难上溯关西,赵瑜又怎么可能将近着海的辽阳放在一边,而去攻打长安呢?斡本和斡离不完全是一厢情愿啊!”   “若依靠水路,只能走到通州(今四平)罢?辽河能勉强通航的地方,最北也只到通州。而以旅顺用的那种大船,恐怕最多打到沈阳。”   “打下沈阳还不够吗?!再往北就是十几里、几十里不见人烟的荒野了,会宁虽是上京,但人口跟辽阳比起来都不如。若是我们完颜部被打回原形,退回鸭子河边。被我们压下的部族,都会反过来咬一口啊!沈阳丢不得,辽阳也一样丢不得!”   “但比起我们大金的军力,关西的赵构应该是弱得多。”银术可并不是在唱反调,但有些问题总要先考虑清楚,“上阵厮杀,多是先易后难,先挑软柿子捏。等胜势一成,看起来强的也就不堪一击了。”   “百万宋军,七十万辽人,对我们来说又有什么区别。挑上哪家都是能大获全胜。而在赵瑜眼里,我们和赵构也没有任何区别啊!”   对上东海后,女真从无一胜,东海兵不论满不满万,皆是难克之敌!可以说是大金天生的克星。军中畏惧东海如虎的心理,决不比契丹畏惧女真差上半点。   完颜宗翰对此看得十分清楚,若到这时候还是自以为是,他也不配被完颜阿骨打称为小字辈中唯一能做元帅的不二人选。   “别忘了,东面的赵武是为了谁而来?他手上的八万大军,比起陈伍的辽海镇抚司总兵力加起来还多。三名大将军中的两人联手,又将如此多的精锐集中在幽燕、辽海,赵瑜下一步的目标究竟为谁,还要再费心去猜吗?”   为了了解最强也最为可怕的对手。宗翰下得功夫并不比宗干少到哪里。连《皇宋新闻》他也是每期都有收集。对于刚刚成为邻居的赵武,宗翰甚至能把他的家世战绩一一历数一遍:“正领了八万大军盘踞燕京城的威远大将军赵武,是南朝皇帝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弟。虽然北方没几人听说过他的名号,但在洪武朝堂中,他班次还在陈伍之上。据说在南洋,几万里内的大小国家都被他一人灭掉,俘获男女有数百万之多。而杀掉的更多上数倍。他在南洋的名声之大,能止小儿夜啼。虽然不知其中有几分为真,几分为假,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他至少比陈伍还要嗜杀。”   陈伍的手段,宗翰和银术可两人都是听说过的。他在旅顺镇守的那几年,但凡捉到奸细,要么是剥皮,要么是插桩,能被砍下头颅痛痛快快死掉的,却是得碰上陈伍哪天心情好,宽宏大量、仁爱无双的时候。陆上马贼,海中水寇,论杀性,东海那边决不比女真人少上一星半点,陈伍已经是极典型的代表。而赵武却犹比他狠辣上三分。   这样嗜血的敌手,却偏偏领着最为庞大的野战兵团。四个军团,各两万人,每个军团都下辖五个营。而年初陈伍对上挞懒的时候,出动的却也仅仅是四个营,一万两千人。   宗翰、银术可一想起隔着一条太行山,对面就是比陈伍手上的野战兵力多上七八倍大军,简直不寒而栗,日夜不能安寝,连觉也睡不安稳。   “赵武率军盘踞燕京。若要走居庸关,可直入大同。过古北口,就是六部路的大定府。不论他走哪一路,我们都没有与他正面相拼的实力。在火器面前,过往所有的关卡城防,都是一个笑话。我们当初能三日破太原,他们要打大同也同样容易。有他的八万大军牵制和辅助,陈伍去攻打辽阳和沈阳的时候,就不需要担心侧翼会有敌军来援了。”   完颜银术可细细揣摩了半刻,宗翰的用意他心中终于有了几分明悟,“不知元帅今次唤末将北来,是否就是为了对付赵武,趁他立足未稳,给他当头一棒?”   宗翰轻轻抚着胯下爱马,“如今中原一带,赵瑜并没有遣大军驻防,兵力空虚,可见他对东京并不看重。不过一旦东京有警,作为大宋皇帝,他却必然要出兵救援。”   “元帅是想调虎离山?”   “没错!南朝的野战强军,我们正面也许厮杀不过,但偷袭和伏击就不一样了。我准备做出再次举兵南下的假象,引诱赵武来攻大同。太行山山路险阻,一里之隔,就是七转八弯。这样的地方正是伏击的最佳场所……若是在此能胜上一仗,解了国人的心结,日后无论是再战还是和谈,心中都会有了底气!”   ※※※   北京顺天府。   作为洪武朝所立的五京之一,真正被控制在今朝手上,还是得从月前赵武驻军于此开始算起。   如今天下五京,西京长安府在赵构手上;东京开封府由赵琦暂管;中京应天府原为旧朝南京,现在也是由旧朝官吏领着;除了赵瑜驻跸的南京建邺府以外,也就北京顺天府现下被洪武嫡系所掌握。   不过这座北京城,眼下却是一片创痍。宫室尽废,屋舍残破。在年初被陈伍放了一把火后,城中居民早已流失殆尽。游走在城中废墟内的黄鼬和狐狸,却比留下来的人还多上十倍。   这样的废城,赵武也没有领军进驻。而是在桑干河附近的平原上,寻了几片空地,修起了十几座连营。诸多邻近营寨,相隔都不超过五里,离着河水也很近,如同用桑干河串起的一条珠链。   八万大军的吃穿用度都离不开桑干河水运支持,所以在河边,也对应着各个营寨,出现了一排码头。   码头之上,樯橹云集,人声鼎沸。数不清的物资,如同流水一般从船上运下,装载上车,送入各个营寨之中。每一刻,都有船只离港,每一刻,也都有船只靠岸。码头上的辎重官们,忙碌不堪。   因为凛冬将至。   在进入十月后,桑干河水随时都有结冰的可能。只要一场寒流,河面上就会浮起一片白色的冰壁。但等日头一出,刚刚冰封起的河面就又会破裂解冻,回复到原来的状态。到了那时,就只能等到十一月末,河水彻底冻结,才能再次利用冰结的河道运送物资和粮草。   所以时不我待,必须赶在寒流到来之前,将大部分物资输送到位。否则就只能靠着天津连通燕京,长达数百里、且尚未整修的官道来作为八万大军的补给线了。   不过大军的主帅并没有在桑干河边紧紧盯着物资运送的进度,而是带着自家的亲兵上了香山。   当然,他不是为了观赏香山红叶,那是要到六百年后才会出现的胜景。同样的,也不是为了去参拜六十年后方才开始修造的甘露寺。   在赵武随行之人中,正有着首屈一指的筑城大师,大宋仅有的四位营造大工之一,工部侍郎鲍公绘的身影。   一行人立于香山之巅,一边是雄伟绵延、如墙如屏的太行山脉,一边则是茫茫无边的幽燕平原。南北顾望,一目千里。   “北有太行、西有燕山,以两山为依靠,俯视幽燕大地,直面浩瀚辽海。果然是帝王之居,有天子气。”   鲍公绘对着四方山河指手画脚:“我打算以香山为新城西防,桑干河护翼城南,再引北面的温榆河水绕城而行。这样的燕京新城比起旧城来,面积大了数倍,而防御更是远远过之……”   赵武不解的问道:“幽燕平原广大,七八十里的巨城也能容纳。即是要修新城,为何不依照隋唐时的长安城模样来建?”   “那种城池根本守不住,只是好看罢了。又不是下棋,划什么棋盘?”鲍公绘很不屑的撇了撇嘴,城池的第一要务就是守御,而不是为了好看。如隋唐长安城那般模样,吐蕃人都能三进三出,根本没有半点防御能力。   “火炮和炸药的出现让旧有的城防系统完全失去作用。如今修造城池,必须借助地势,并且在外围修筑炮垒体系,来巩固城防……”   “……算了!”赵武见鲍公绘一副滔滔不绝的样子,连忙打断,“光在这里空口说白话也听不明白。等你造出模型和沙盘来,本帅再来看。”   “大将军放心,新城模型几天就能造好。”鲍公绘拱手说道,“新城且不论,先得将必要的炮垒造出来。还有要在香山上修城墙,也得先将地基打起来。人手不能少!”   “韩肖胄已经奉旨招募河北饥民,到时你只会嫌多,不会嫌少!就不知这大冬天,土地冻得生硬,你能不能按时开工!”   鲍公绘笑道:“有火药开山炸石,一点问题都不会有。用黑火药来开山,费的钱钞能让陈秀安背后发汗,但火棉就不一样了,效力比黑火药大了数倍,虽然不算稳定,装备军中也冒着不小的风险。可用来开山炸石却是正正好……不过若有金虏骚扰,我可就没办法了!”   “放心!本帅已经下令封锁燕山和太行山中的几处关卡。等夺下紫荆关、居庸关和古北口后,金人就别想再踏足幽燕半步。等到明年开春,就是我们开始反攻的时间了!”      第二十章 开局(中)      洪武元年十月十八。庚戌。   一场突入其来的风雪,诏告着冬天终于降临幽燕大地。寒风呼啸,夹杂在狂风中,雪花细如盐粒,又像白色的砂,一粒粒的,劈头盖脸的刮到脸上,却是生疼生疼。此时地气尚暖,雪花落地之后,便立刻融化。融熔的雪水渗入地面,山间的道路上便是一片泥泞。   虽然依照黄历上的说法,今天宜动土、宜出行,不过如此风雪,人们也不会有心情出外访友或是作工。但燕山山脉的深处,一条窄长崎岖的山道之上,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却冒着凛冽的风雪毫不动摇的一步步向前走着。   宽边帽檐的钢盔,双肩牛皮背包,横绑在背包上方的燧发火枪,都是大宋新朝最为精锐的野战步兵的标志。而从士兵们罩在身上的油布雨披下。左臂上若隐若现的一只绣金插翅飞虎,更是清楚标明了他们的身份。   征伐日本,平定闽赣,战功卓著的虎翼军第一军团。   不过今天在燕山山道上急行军的,却不是军团中战力最强的主力营虎翼一营,而是通过预备役扩充起来的第二副营。   虽然番号靠后,又并非主力,但这支三千人的军队,却仍有着超越天下其他国家,任何一支人数相当的军队的战力。   就算是预备役的士兵,都多多少少参加过几次战斗,又在台湾岛上的冬歇时,经受过数年的强化训练,战力不是旧宋军或是故辽军可比。就算是在风雪天,在绵长的山道上进行长达数十里奔袭行动,也没有一声怨言,一人掉队。   湿润的山道被无数只脚踩过,泥泞的地面又湿又滑。但赵瑜麾下的野战步兵们都配发有相应的雨具。不仅仅是油布雨披,连士兵们所穿的高帮牛皮靴的木底上,都锉出了一道道用来防滑的沟壑。   皮靴趟着泥水,身边河水潺潺。山道两边都是融入铅色天幕的巍峨山峰,由融化的雪水汇成的涓涓细流从山头上流淌到山谷间,汇入山道旁的潮里河中。潮里河发源自燕山北麓,一路南来,河水切割出的河谷变成了沟通燕山南北的要道。   狭长的山道,从檀州密云深入燕山之中,沿着潮里河水。蜿蜒向北,通向燕山山脉上最为重要的一个关口——古北口,同时还有一个谐音的名字,虎北口。   远在秦汉,燕山山脉中段最为便捷的要道古北口上,便已经修造起坚固的城防要塞,不过,真正的秦汉长城还远在北面数百里之外。古北口的关塞,却是以燕山山脉为主体的第二道防线。匈奴骑兵若能幸运突破北方长城,雄伟浩然的燕山山脉,坚不可摧的古北口要塞也能让他们无功而返。   不过自秦汉后,中原王朝势力衰减,对北方游牧民族的防线也逐渐退到燕山山脉一线。古北口便成了抵御北敌的兵家要地。南北朝时的北齐,虽然同样是北方鲜卑人建立的国家,却仍在古北口上建立要塞,并沿燕山修造了一条三千里的长城。   至隋唐、至五代,契丹人逐渐在草原上兴起,到他们建立辽国,能从北方草原攻入河北大地的古北口,亦被他们牢牢控制,归入了中京道。历次契丹南侵。辽军主力一部分自奉圣州的鸳鸯泺集结,通过居庸关南下,而另一部分——通常是同为辽国国族奚族军队——便是从古北口进入南京道,与主力会合。   到了澶渊之盟后,辽宋两国朝堂来往频繁起来,宋使北上谒见辽主,也多是由此路而行。当年韩琦为使,过古北口时,便曾留下一首‘东西层巘入嵯峨,关口才容数骑过。天意本将南北限,即今天意又如何?’的诗句。不但宋使由此往来,商人们也因为天下平靖便从这里来往贩运,甚至在关口边形成了一个不小的集镇,同样以古北为名,号为古北馆。   不过如今女真人盘踞故辽之地,其主力一在辽东,一在大同,故辽中京道、如今的六部路便是连接东西两方的要道。如此路被断,大金皇帝要想与完颜宗翰联络上,就只有远走更北近千里的故辽上京临潢府方能成行。   而对于驻军燕京的赵武来说,古北口不封上,女真骑兵就随时可能出来偷袭,虽然他并没有将女真骑兵放在眼里,甚至很欢迎战功送上门来,但一想到筑城的准备却免不了要受到耽搁,便还是分派出麾下的军队,去夺取燕山和太行山中的各处关卡。   虎翼一军团便是被赵武遣来夺取古北口的,军团长兼正营都指挥使,将主力驻扎在檀州(今密云)。仅仅是派出了一个副营去抢夺关卡。第二副营就这么被选上,冒着风雪,突袭古北。   雾霭沉沉的天空,遮天蔽日的山峦,暗无天光的云翳,让人判断不出现下的辰光。但领军北行的都指挥使,好像心中装了个日晷。当队列行进至一个略微宽敞的山谷中,又估摸着到了吃饭的时间,就下令全军止步,休息片刻。   所谓令行禁止。都指使一声令下,全军三千人随即止步。除了一众游骑远在十几里外探路,其余跟随着中军大纛行进的士兵,便纷纷在路边找了个干爽点的地方歇息下来,掏出放在背包里的干粮,就着壶中的淡酒,一口口啃了起来。这样用油纸包着的一份干粮,正好是普通士兵一顿饭的用度,要行军几日,便可按着日期来计算携带量。   三千士兵按照所属的都和指挥围坐,看似散乱,可一旦有警,他们却能在十息内结成稳固的防御阵型。   张大牛靠着一株落光叶子的老槐上,他已经将一整包的鱼片和干饼。全嚼碎了硬吞了下去,随手将油纸丢在地上。干粮包本还夹着两块糖块,被他一起丢进水壶里,和淡味米酒溶在一起,甜甜的,很是适口。   张大牛不是正式编制的士兵。如他这样的预备役,军中编制都是随着户籍所在来拟定归属。当他当年参加平倭之战后,便将家搬到台南州。他的军籍档案便也一起转到了台南州兵曹的架阁库中。   因此他不再是野战三营的士兵,而是和他的几个邻居,一起成了虎翼军的一员。在日本积累下来的战功,让他有了预备役的敢勇效士军衔。军衔牌上的小小的一枚锡制云彩,便是他身为一名排副军官的明证。   而如今,属于正式编制的排正因为水土不服的关系,病倒在营地中,张大牛这个预备役临时接任,成了三十多人的首领。   “排正!”一个年轻的小兵看着张大牛吃完饭,突然唤道。   “什么事?”张大牛很喜欢排正这个称呼——虽然仅是暂时——若有人这么叫他,他总是很乐意与他们交谈。   小兵憨憨笑了两声:“俺只想问问离古北口还有多远!”   张大牛抬眼望向北方,风雪织就的灰色幕布将前路完全遮蔽,“俺也说不准,不过也就三十多里路,如今走了大半,日落前应该能赶到。到了夜里,正好就能安安稳稳的洗个脚,在关寨中美美睡上一觉了。”   听了张大牛的话,身边士兵都笑了起来。在新兵训练大纲中,武装行军也是最重要的几门科目之一。三十多里的山路,而且还是道路被修得很齐整的山路,就算是因风雪而有些泥泞,他们也照样轻松走来。不过走了几十里山路,能洗个脚,吃顿热食就算是最大的幸福。至于关卡中的守敌,没有一人放在眼里。   “不知古北口是什么样子?”   “听说关口只能让几匹马并行,应该不会太大。”   “不,关下好像有个集镇,想来也不会小。”   “俺听说古北口还有水关,就是这条潮里河。水陆都有,不可能会小。”   吃完午饭,还没听到启程的命令,士兵们纷纷议论起来。讨论着敌军寨防,还有各自通过不同渠道打探来的消息。   张大牛和几个亲近的却也自闲聊着,不过不是眼前的战事。一人问道:“排正,你家的大哥儿今年应该从士官学校毕业了罢?不知分到了哪里?”   张大牛摇摇头,叹了叹,“不知道啊……”   按时间算,他的大儿子应在六月结束了在近卫军中一年的实习期,分配到部队中。而他是年初便接到动员令归队的。军中的邮传只能寄回家中,军队中却禁止私下联络。两边联络不上,却也弄不清自己的儿子如今究竟分配到哪个部队。   “排正你家的大哥儿是正经八百的士官,日后前途难以限量,说不定过几年,排正你就能做个老封翁了。”   “谢你吉言。”张大牛笑了笑,“不过能看着他平平安安的娶回媳妇,俺已经心满意足了。家里田地足够,衣食不缺,子孙满堂才是真的!”   “是啊!”一人叹着气附和着,“等官家一统天下,我们也可以回家享福了。”   正说间,两人大步的从风雪中走来,声随人走:“张大牛!”   “有!”张排正条件反射般的跳起,定睛一看,叫他名字的却是自家的都头。   都头比张大牛年轻,也是正牌子的士官出身,行动如风,号令严明,有着将军的架势:“都指命我部先行出发,夺占口南的杨无敌庙。   都指将先锋之职交给我们第一指挥,而指使又让我都当了先锋,现在我命你作为我部先锋,带队先行。此战的成败关键便在你手中,全军将士都在看着你的排,不要辜负了他们的期待!”   “诺!”张大牛高声答道,被全军期待的感觉让他热血沸腾!不过他还有几分明智,当初受训的教条也没有忘个干净,“不过都头,俺可不知道杨无敌庙是个什么样子,离这里又有多远。能不能找个识路的给俺带队!”   都头退后一步,将身后的人让出来。那人身材精瘦,双目精灵,一看就是探子的模样,他对张大牛道:“俺就是给排正来领路的。这里是老王谷,离关口只有十二里。而杨无敌庙就在古北馆外的东山坡上,再显眼不过!”   有了向导,也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风雪天,关头上的守军肯定看不到下面的动静。十二里的山路,也就一个时辰的事。   张大牛正准备下令全排。都头却突然又道,“记住,前面路上有自家的哨探,不仅有我们副二营的,还有军团长派出来的正营游骑。不要一看见骑兵就开枪,看清楚了再说!”   “诺!”张大牛的回答,短促有力。有游骑在前面监视敌军,那就更安全了。也不用担心敌军会突然杀出关来。   转过头来,对着三十多名弟兄,提气高声:“都听到了罢,全军都看着我们这个排!能不能抢到头功,就看你们走得快不快了!全体都有,收拾行装,全速前进!”   三十多人齐声应和,没有半点耽搁,丢下背包,将枪支扛上。站起列队,穿过前面的队伍加速前行。而在他们身后,一个都紧随,一个指挥也在集结。   一条长蛇蜿蜒在扭曲的山道上,啪啪的脚步声连成一串鼓点。张大牛带着他的排轻装前进。迅快的速度,依然严整的队列,将往年受训时的成果彻底表现了出来。   张大牛计算着脚步,约莫走了四五里,却见着周围的地势越发的开阔起来。路边甚至能看到几座凉亭。   ‘快到了!’他心想。这时却听见前面的一阵急促的踏水声,不同于步兵前进的脚步,而是战马在奔驰。   他一挥手,“全军戒备!”   麾下士兵立刻排列在张大牛身前,三重队列,火枪齐齐指着前方,刺刀也挂上了枪膛。   眼前的风雪被沉沉的撞开,一名骑兵踏着路上泥水冲到队列的阵前。看着骑手身上披挂着一件被熏黑的胸甲,张大牛放下心来,是自家的游骑兵!   “你们是哪一部的?!”骑手在马上居高临下的问着。   张大牛听着声音耳熟,却是自家儿子的声音,“大哥儿……”他不敢确定,但上前一步定睛看了一通,立马惊叫起来:“是大哥儿罢!”   马上的军官闻声扭头,仔细看了张大牛的样貌,连忙滚翻下马,不顾地上的泥水,跪倒在张大牛的面前,唤道:“爹!”   “真的是大哥儿!”张大牛嘴唇哆嗦着,眼里忍不住要流泪,看着比上次见到时又英挺了几分的儿子,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远离家乡万里,隶属不同部队,父子却还能在战场相见,当真是难得。   但战场之上,却没有父子畅叙的空间,一骑战马冲了过来,马上的骑手双眼怒瞪:“张希均,怎么回事!?”   张家的大哥儿,大名便是张希均。张希均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指着张大牛,向自己的上司介绍道:“教导,这是俺爹!”   怒瞪着的双眼变得柔和了一点,但立刻,又一下锐利起来,他沉声道:“大战在即,你父子要说话还是等打完再说!古北口寨中,有的是时间。”   张希均低头应是,翻身跳上马,俯下身子,低声道,“爹,要小心!”   “放心!”   张大牛心知军情紧急,回了一句,再也不耽搁,领着队伍再次起步。而张希均也纵马而去,不再回头。   道左相逢,无暇深谈,就指望胜利之后,在古北口上父子能畅叙离情。   张大牛的队伍不断向前,但急行军的松散队列已经渐渐缩短,改成了警戒前进。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游骑一起接着一起。路边的屋舍也是越来越多。旧年的太平年景,这里商旅往来,车马不断,路边的这些屋舍,都是做着商旅们的生意。但女真人一来,一切都变了。此地的百姓非死即逃,留下的就只有一间间空旷的屋舍。   张大牛前进的步伐终于停了下来,隔着数里,无尽的风雪也遮不住一道高耸的黑影。黑影连着两侧的山峦,将前路完全遮住。   古北口就在前方。   两山夹持,雄关巍峨。那不是一道墙,而是数重的关寨前后集合在一起的防御体系。连着峭壁,压着河水,控扼燕山内外。果然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关要塞。   这样的险关决不是一鼓作气就能打下来的。张大牛的心中,已经有了一场恶战的准备。据守雄关,也难怪关内守军会如此托大,没有派出游骑,在山道中,布下第一道防线。   向导这时指着右首边半里外,一个隐隐约约、有些模糊的庞大院落,“那就是杨无敌庙!”   “那就是杨老令公的祠堂啊!”不仅是张大牛,连他麾下的士兵们也伸着脖子在望着。杨业杨无敌的名声,流布天下,在说书人口中更是一个传奇,就算是江南的幼童,也能说出他的名号。   杨无敌庙是十几进的大祠堂,殿阁屋舍也有二十多栋。又在河边的一处高坡上,若有一军镇守其中,与关口成犄角之势。要攻打古北口主关,难度就高上许多。   “不过金虏没有在里面驻扎军队,连庙祝都跑了。”   “是么?”张大牛却不敢大意,金虏就在五里之外,再小心也不为过,派了几个眼力好的士兵,在庙门外监视。张大牛跨入殿中。灰尘遍地的杨无敌庙,显是破败已久。主殿内杨业的塑像,金身斑驳,露出了里面的泥胎。殿室地面上,还有许多干掉的马粪。   “该死的金狗!”张大牛低声骂着。   对于杨业这位宁死不屈的大宋名将,契丹人也是深为敬服。这座杨无敌庙也是为了纪念于他,并让宋人使节来往祭拜,才由辽人立在古北口边。不论宋人还是辽人,到此处都会恭恭敬敬的参拜一番,也只有女真人,对杨业没有任何了解,却将祠堂当成了避雨放马的地方。   张大牛指使着手下的士兵,打扫庭院和殿室。这里地势优越,等大军压到古北口下,此处必然会成为前敌指挥部,就近指挥全军的战斗。   他接下任务时,本来以为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战,却没想到会是如此平淡。不过想想也是,他并不是科班出身,一个预备役士官,临时的排正,都头又怎么会将重要的任务交给他来做,如今却是将他当成打前站的杂役来使唤。   张大牛怒火中烧,狠狠的攥紧了拳头。他在军中已久,思维方式也变得像个真正的军人。好战,自负,这是每一个士兵都不可避免的,他也不例外。被人小瞧了,这个面子却定要找回来。   这是个动荡的时代,任何人都有出头的机会,张大牛相信,今次大战,他肯定会有证明自己的机会!   儿子就在身边,作为一个父亲,没有丢脸的权利!      第二十一章 开局(下)      洪武元年十月十九。辛亥。   一夜易过。飞雪已化为细雨。   冰寒的冬雨洒落在战场之上,而城头上的箭雨比刺骨的冬雨更为犀利。一群深红军服的士兵在致命和不致命的风雨中,安营扎寨在关墙之外。   古北口的寨防森严,高达四丈的城墙依山傍水,敌楼密布。城墙之外,一道羊马墙环绕,再外,又有数重鹿角防护。   引线在竹筒中燃烧,点火后的宋军士兵弯着腰,快步跑着从前线逃开。跑出二三十步,突然各自扑倒。就在他们身后,便是轰然一声巨响。木屑碎片洋洋洒落,城墙下的鹿角,却被这次爆破炸出了大片缺口。   完备的城防要塞体系,绝不是一道城墙那么简单。在城墙主体之前,一般都会有一道五六尺厚、半人高的胸墙,称为羊马墙,以作防御辅助。而羊马墙前,便是一条宽阔深广的濠沟。深濠再前,若有条件的话,会撒上一片铁蒺藜。迟滞敌军的攻击。若是没有铁蒺藜,也会安放几重鹿角。   守城的军队也不仅仅是在城头上向下射箭掷石——这种情况下,守城一方已经是山穷水尽的地步——而是以城墙为依托,下到羊马墙后防守,上下两重夹攻,从而将敌军阻隔在壕河之外。情况允许时,还需要越过壕河组织反击,以打击攻城一方的士气。   以上述标准来评判,关口内女真人的守御其实是不及格的。让副二营轻轻松松便将布置在外围鹿角全数清理出去,逐步逼近到羊马墙前。但女真人却有着另一件利器,将他们的疏失完全弥补的利器。   战场上空,轰的又一声响,但比方才的爆破声轻了许多。但随之而来的呼啸声,却同样让副二营的士兵俯身躲避。   “对士气打击很大啊!”张希均望着前线,不由叹着。他是正营的游骑兵,昨日与父亲相见后,回去禀报了敌情,今天又被派了上来查探。   张希均的身边,是与他一同接受任务的同伴。同样看着城头上近十门火炮炮口不断闪出火光,也同样叹着:“一直都以为火炮是自家的宝贝,谁能想到金虏也会有!”   张希均奇道:“金虏有火炮的事,应该早就通报下去了罢?毕竟年初攻东京的时候,完颜宗望就已经用上了!”   “没当面看到,谁会当真?”同伴扬起头:“若论地势,这古北口要塞甚至还在旅顺的金州要塞之上。”   张希均虽没有去过旅顺,但在士官学校读书时,却了解了一点当地地理:“旅顺是突入海中的半岛。金州要塞正压制着半岛连接陆地的峡道,峡道左右控扼被海水,当然不及高山险峻,但战船却能跨过来助守。”   “但金虏也有火炮啊。光是打破关口已经不算容易,要攻下大石岭上的主要塞,怕是更要费一番气力。金虏有火炮助守,这座古北口关城,不是几天内就能打下来的。”   张希均再次叹起:“看来要等火炮运上来才会正式攻城了,这样子打不下来。”   古北口要塞,居高临下,盘踞在大石岭上。人马出入口内口外,是从要塞下的关卡而过,道路不经过要塞,却被要塞监视着。一条长城自要塞向东西延伸,只在官道西侧不远的潮里河处,中断了十数丈。但隔着河道,却几重敌楼并立。如此寨防,再加上火炮助阵,的确不是将重武器还没运上来的副二营可以打破。   在火炮上来之前,他们的任务就只是清除出城墙外围的通道。   ※※※   张大牛领着队伍退了下来。在城下战了一个多时辰,防备守军出城突袭。浑身淋了雨,虽然有雨披,但靴子却是全湿透了。   “快脱鞋洗脚!喝点姜汤祛寒!”   一回到营地,一锅热腾腾的开水,一锅煮好的姜汤,就给张大牛他们准备好了。行军打仗,最重要的就是得有口热饭吃。连续半月的行军,对于经受过严格训练的士兵们来说并不算什么,但若是连着三天吃冷食,士气就能全毁光。   也多亏女真人不会守城,若是当年辽人在,他们还知道要将关口附近的山林都砍光烧光。但女真人来到此处后,根本就没有想过此事,虽然没有高一点的树干,但灌木丛丛,用来当柴火,却方便得很。   一排汉子,将臭烘烘的脚丫伸入热水中,舒服得眯起了眼睛。张大牛一边泡着脚,一边问着站在身边,看着洗脚水热不热的炊事长:“就不知还要在城墙地下呆几天?老李,你这个当炊事长的有没有消息?”   炊事长是张大牛的老伙计,上到营中的三位主官,下到一列小兵卒子,都要到他这里吃饭,若论耳目灵通,他绝对能排近前十:“听说辎重队和第二补充营都上来了,在山道上赶着修路,据说要在五天内修得能让装着火炮大车通过。”   “而且不仅是大车。军团长已经调兵从潮里河上来了,据说还有飞火雷一起上来!今夜就能到!”   张大牛看了看标准厨子模样的老兄弟,“你当炊事长真是浪费了,若是换个位置,去职方司当个打探机密的,保不住校尉都混出来了……”   炊事长拍了拍滚圆的肚子,脸上赘肉直抖:“哈……何止校尉,给俺三年,金星俺都能到手!”   入夜后。   围绕着杨无敌庙中的指挥部,副二营的营地内外灯火通明,与关头上的一条条火龙交相辉映。而营地和关口之间的数里战场,却是一片深黯。   不论金人还是宋军,此时都没了动静。只有关口上的火炮,有一发,没一发的向黑暗中漫无目标的射击着。   一群模模糊糊的人影,在黑暗的战场中晃动,不知放置些什么。身边不时响起的炮弹落地声,也没有让他们动摇半点。若是在白天,从他们左臂上的‘炮’字袖章,就能一目了然的得知他们炮兵的身份。   他们放置都不是身材修长的火炮,而根本是个粗粗胖胖,直径两尺多的大桶。铁皮打造,架在一匹马就运了过来。   几个炮兵挥舞着工兵铲。在地上斜斜铲了个坑,将大桶放了进去。还调整着桶口的方向,让其朝向古北口关墙上的半空中。   “好了没有?”一个声音问道。   “好了!”几个声音接二连三的答道。   火折子点起,几星火光在风雨中摇摇欲灭。但凑上了引线,却一下冒起了火星,滋滋缩短。   咚!咚!咚!   几声闷响,从几只铁皮大桶中传出。桶口火光一闪即逝,几道黑影嗖嗖飞出,尾部拉出一溜火星。火星在空中留下一道完美的抛物线,落下去的位置,却是关卡城墙之上。   先是几道闪光。突然腾起的火焰覆盖了关城向下,数团橘红色的火球升入半空,烙进炮兵们的眼底。下一刻,大地在颤动,一阵气浪传来,一声声剧烈的轰鸣冲击着鼓膜,如同在耳畔有惊雷在鸣响。猛烈的爆炸将城头上的守军一鼓荡清,放置在城头上的十几门火炮,也是一样被大半炸下了城头。肉眼可见,前方的那条高耸的黑影,在惊雷声中,摇摇晃晃,竟然塌了半边下来。尘土飞扬,又是一阵轰鸣!   飞火雷!   这是由赵瑜的启发而射击出来的攻城利器,用发射药将填充了数十斤火棉的炸药包抛射到城头之上,其杀伤力,不输给后世的重型榴弹炮。当日郭立破平州,一通鼓便突破平州城防,便是靠了飞火雷的威力。   不过这次爆炸也不仅仅是飞火雷的功劳,还有被女真人放在城头上的数百斤火药,被飞火雷的火焰所引爆。没有完备的炮兵训练条例,将大批的发射药堆积在火炮边,女真人的炮兵完全是个悲剧。   在一轮被惊吓到的呆滞之后,古北口主寨上的火炮开始疯狂的发射。一枚枚炮弹呼啸着向关卡外飞来。关城之中,人声鼎沸,不知有多少军号在吹响。   不过一轮飞火雷发射,炮兵却在收拾起阵地,打完收工,并没有多做停留。关城下的军队也没有乘势进攻的念头。损毁中的城墙,夜间也难以攀爬。被惊动的守军,也不是会干站着的草人。   等天亮后,养精蓄锐的副二营将士,自然会给他们一个惊喜!   ※※※   北安州。   “果然还是来了!”   帅帐之中,大金国论昊勃极烈、中京路都统、阿骨打、吴乞买的堂兄弟——完颜蒲家奴拍案而起。   蒲家奴已是须发皆白,但挺直背脊却不见老态。脸上皱纹密布,纯白的双眉又浓又重,压得眼皮耷拉下来。将透着精明老辣的一双眸子完全掩去。只要看到他,人们很容易便联想起一只毛都白掉的老狐狸。   他是国论昊勃极烈,地位犹在原六部路都统完颜挞懒之上。完颜挞懒大败于天津道上,战死于燕京城中。帐下两万本部儿郎皆没于军中,而后领下的契丹都统耶律余睹、库莫奚猛安绍古牙两人又举兵叛离,他辛辛苦苦打下的中京道转眼没有了压制的军力。   中京道是连接金国东西两路的咽喉通道,东来西往都要经过此处。中京道若是失去了控制,完颜宗翰领下的西北、西南两路就成了在外的飞地。他麾下的十万兵马,也便成了一介孤军。   中京路不能无人镇守,且因此处人心浮动,来此镇守的都统威望地位也不能逊于完颜挞懒。吴乞买和几个勃极烈商议许久,才决定让完颜蒲家奴驻守中京。在当年完颜斜也领军攻打中京道时,蒲家奴便是以副都统的身份在斜也手下南征北战,破了不知多少奚人的部落和寨子。遣他镇守中京,至少此地的奚人不敢有什么不轨之心。   不过完颜蒲家奴到中京路后,并没有入居大定府。那里虽是中京路的首府,但离南面燕山第一线太过遥远。虽然大定府与古北口直线距离只有五六百里,但有属于燕山山脉的马盂山从中阻隔,却必须绕个大圈。   自古北口北上,一路经过思乡岭、新馆、卧如来馆、摸斗岭、柳河馆,直到松山(今内蒙赤峰),转而向东走上两百里,抵达官窑馆,继而再调头向南,经恩州马疲岭,再走上三百里。整整一千五百里路,在地图上绕个大大的‘几’字,方能抵达大定府。   蒲家奴很清楚,他的敌人是南面的东海军——如今的宋军。这支新宋军,可不是连辽国残部都赢不了的废物。他们从皇帝到小卒,一个个好战如命,又有着从无一败的自信,既然与其结下了解不开的深仇大恨,别指望他们会安心于如今的土地。南京道已是他们的囊中之物,而只隔了一道燕山的中京道——战略地位如此重要的中京道——他们怎么可能会放过?   若是驻节大定,等收到古北口的求援信时,南蛮子的骑兵说不定已经杀到松山了。所以蒲家奴才决定率麾下主力进驻据古北口只有两百里路的北安州。信使一日可至,而大军往援也只需两天。   蒲家奴很佩服自己的先见之明,一到任便将拿到手上的三十门火炮中的三分之二运去了古北口,剩下的十门,则放在了卢龙山中的滦河寨——滦河下游夏季可通小舟,是穿过燕山山脉通往中京腹地的另一条通道。自己手中却没留下一门。   火炮沉重,不宜携带,用以守城攻城很方便,但若是救援时的急行军,却只能留在后方。还不如留给留给两个关防要地。   “吹号!聚将!”蒲家奴高声下令,一切的准备早就提前完成,只等他一声令下,“一个时辰后,出兵古北口!”   ※※※   北京顺天府。   威远大将军赵武,此时正用力拍着桌子:“林虑是不是玩多了女人,身子亏虚了?!开战五天,小小一个古北口,他怎么还没有打下来?!”   参谋长朱正刚拿着军报解释着,“林虑太过托大,一开始没派主力上阵,只动用了副二营,行动速度便慢了点。不过副二营的三千人按部就班的去攻关城,其实干得也不差,三天时间已经将绝大多数关防尽数拔出,偏偏在快攻下最后的古北口要塞的时候,中京路都统完颜蒲家奴率两万大军赶来救援……”   赵武翻着眼睛,冷笑着:“所以就被赶了出来?!”   “听说金虏拼得很凶,抱着我军将士从关上跳下同归于尽的都有。又偏偏逢着连日雨雪,火枪发射率低了许多……”   “这是林虑在战报上说的?”赵武嘴唇向下拉长,“你回信给他,跟他说,诉苦的话放在捷报之后说,本帅现在只想听到攻占古北口的消息!”   “是!”朱正刚也没劝赵武,在野战军中,叫苦叫累的怨言从来就是被瞧不起的,虎翼第一军团的军团长林虑可是做岔了。   不过赵武也不是只会用鞭子在后面赶着手下上前冲杀的人,回过头来细细考虑了一通,却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蒲家奴这么拼命?”   他派出去的三支队伍,除了虎翼第一军团在古北口鏖战外,紫荆关和居庸关都很顺利打了下来。完颜宗翰好像根本无意在崇山峻岭间硬拼火器的威力。坚壁清野,拖长敌军补给线,然后在太行诸陉的内侧出口决战,这应该就是他的打算。   但蒲家奴为何却死咬着古北口不放,论守城的水平,女真人也见不得人,放弃骑兵的优势,而在城头死拼却是哪门子道理。如今林虑的战局虽然不顺,却也只是一军团主力未上的缘故,一二十门火炮,根本算不上什么威胁。   朱正刚捻着胡子,斟字酌句的推测道,“也许是担心我军拿下古北口后继续北上,拿下中京道,将金国东西两处切割开来!”   “本帅如今只要古北口,守住燕山府的门路,中京道那是明年开春后的事!他急个什么?”   “但蒲家奴不知道啊!”朱正刚摇着头,“若易地而处,我若是完颜蒲家奴,看见大将军屯兵八万在燕山之南,怕早已是惊弓之鸟。再见大将军遣大军来攻古北口,死战不退,哪还会以为大将军只要古北口就心满意足了?”   赵武哈哈一笑:“原来是误会一场啊!想不到完颜蒲家奴那么多心!哈。”   “是啊!蒲家奴应该是想得太多了!”朱正刚提议道:“是不是让林虑退回来一点,守住檀州密云,也一样能堵住女真人南下骚扰!”   “退什么兵?!”赵武面皮一翻,语气森然:“本帅战场厮杀二十载,大小战事数百计,从未下过退兵的命令。本帅可不管金虏怎么想,俺只要古北口!”   “可如此一来,更会坐实蒲家奴的误会。说不定会将宗望、宗翰还有上京的军队一起惊动,到那时,战事就不是说停就能停了。”   “那就打到底好了!”赵武轻轻松松说着,“反正早晚都是要将女真人屠光的,他们即是想早投胎,那本帅就成全他们!”      第二十二章 烈风(上)      洪武元年十一月初一。壬戌。   午后的天空。铅云密布。浓重的层云沉甸甸的压了下来,将群峰山头掩埋。冬日的太阳本就黯淡,再被铅云所遮挡,天色便如同入夜。   来自极北冰原的寒流,越过广阔的草原,从燕山的峰谷呼啸穿过。檀州密云通往古北口的山道,正处在风口间。峰谷中的烈风呜呜啸叫,如是鬼哭狼嚎。山上的脱落的枝叶早被卷走,如今飞舞在烈风中的,却是数不清的石子和沙砾。   车马行人,顶风而行。霜刀风剑,切割在人们的脸上身上,卷走所有的热量,就如坠冰窟之中。飞砂走石,劈头盖脸的打来,在头盔上梆梆的敲着鼓点。   虎翼一军团的官兵们,就在山谷中,与这天地之威奋力的搏斗着。裹紧身上的披风,将头盔盔沿拉下,再用围巾护住口鼻,只留了一双眯起的眼睛。冒着风沙艰难前进。   距离古北口十二里的老王谷,是山道中一处宽阔的谷地。在旧时,也是酒店、茶肆密集的胜地,那些无力在关口下的镇子中置办下一间门面的商贩,便都在聚集在老王谷处,做些零散生意。   虎翼一军团的军团长林虑已经将指挥所设立在关口外四里处的杨无敌庙,但古北关口之下,周转余地极小。三千人的小营,都施展不开手脚,遑论两万人的军团。所以本阵大营却设立在老王谷中。   比起前线的拥挤,老王谷就宽松了不少。几重木栅,将三里长的山谷前后遮断,划出了一片营地。谷底的潮里河已经封冻,一排排营帐就在潮里河边扎起,按照编制三五成群,中间还隔出了防火带,以防火烧连营的下场。   潮里河中,不时能看见炊事兵凿开两尺厚的冰层,垂下桶去打水。而当值的官兵,则排着队在营地中前后巡视。不当值的士兵则在帐中或是埋头苦睡,或是看书或是赌博,只要不得命令,他们便不能随便出帐。   谷地两侧的山峰高峻陡峭,难以攀爬。但一军团的官兵们,还是在山壁上找到几个洞穴、平台,放置了瞭望哨。哨兵们举着望远镜,梭巡山峰谷壑。防备敌军的偷袭。这几天,靠着他们的用心,已经发现了好几支关口守军派出来的小分队。在营栅外挂起的首级,有大半是他们的功劳。   大营靠南的一处空地,如今竖起了四五架三丈高的风车。风车上的四片风叶,被穿梭在谷中的烈风,吹得疾速旋转。转动的风车带动起齿轮和皮带,将动力传送到辎重队带上来的锯床上。圆锯转得飞快,漫天飞舞的沙砾中又多了木屑在飘飞。   后方勤物的辎重指挥,不仅仅是运送粮草,还负责工兵、工匠的任务。整修道路,修理兵甲,打造器具,都是他们的工作。从山头上砍伐下的树木,枝叶被折下作柴草,而树干则被拖到这里,一条条锯解开来。上好的木板用来造攻城器具,质地稍差的,则被拖去修路。   燕山山道难行,半月前雨雪中的急行军,将还未冻结的道路踩得稀烂。如今山道冰封。重载的大车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损坏极快。尤其是几段损坏严重的路面上,甚至塌陷了半边入河中。从辎重营地中拖出去的木板,便被垫在道路崩塌处,直接修成了栈道模样。   各营的辎重队中,有着职衔的匠师为数不少。走进营地,放眼望去,总能看到几个身上配带铜制或锡制的匠师徽章的技术士官。虽然不比那些拥有金质或银质徽章的大工程师和工程师,但他们这些匠师,若是在外面工坊中,普遍都能拿到数百贯的年资。   不过他们大半是在军中所培养,从随军技术学校教练出来。军中的工匠人数,并不比外部开办的学校少多少,而水平也不逊色。但台湾的私家工坊,不敢挖赵瑜的墙角。同时有了职衔的军中工匠,一般都能直接升做技术士官,所拿到的薪资也有上百贯之多。   小风车呼呼急转,锯木声不绝于耳,打铁声叮叮作响,还有车轮发出的吱吱呀呀声。辎重营地,总是大营中最热闹的一处。不过,如果掀开从前线退下来的士兵营帐,从中爆出来的声响,也不逊于辎重营地。   “豹子!豹子!豹子!”   “幺!幺!幺!”   营帐之中热火朝天,驻扎在帐内的三十多人,有一多半围着一个反放下来的头盔,大声叫着,隆冬时节,帐内又没生火。但人人汗流浃背。头盔中,六个骰子滴溜溜的旋转,每一只眼珠都随着骰子在转动。   “啊……”   不知最后转出了什么点,一群人突然齐声哀叹,倒是做庄的一个士兵哈哈笑起,从参赌的袍泽手中,毫不客气的将权充筹码的小短棍一根根拿过来。庄家面前堆满了小棍,抬手抓起头盔中的骰子,大声笑问:“还来不来?”   “再来!”输红了眼的赌徒一起叫道。   这是间长达四丈半,宽达两丈的大营帐,满满当当的住进了一个排的兵力。两排床铺平铺在地上,下面垫了麦秆或高粱秆。张大牛就躺在最靠帐门的铺位上——这是排正固定的位置——就着帐门门帘透进来的光线,翻看着几封家中寄来的书信。   张大牛有老婆孩子,性格又稳重,却不好赌。而且左腿上还绑着的石膏绷带,也让他挤不进去。前日关墙被飞火雷炸塌,副二营趁机杀入关城。不过高处山头的古北口要塞炮火不绝,而飞火雷中填充的火棉易于自燃,危险性很大,所以数量有限。几番使用便已告竭,不得不靠着工兵爆破来推进。在砖石废墟上每进一步都是困难重重。张大牛便是从被炸塌的关墙上一脚踏空后,不意摔断了左腿,被抬了下来。   不过这也是他的幸运。由于他这个排正受伤,他的这个排也伤兵不少,故而被交换回后方。而就在一个时辰后,从北方赶来的女真援军,便冲进了关城。几天中,由于不停的攻城,副二营的战力损耗严重,又在即将攻破寨防的时候,遭到敌方援军的痛击,官兵们慌乱之下,损失惨重。竟被逐出了关墙。   以旧东海军的标准,这完全可以说是惨败!   就算副二营的都指亲自指挥最为精锐的营部都,将杀出关来的一千女真铁骑又杀了回去,但战事却是实打实的不顺。屡攻不克,顿兵城下半个月之久,兵力伤亡上千。自成军以来,损失以此战为大。   不过张大牛也很清楚,以三千疲兵攻打天下知名的雄关险隘,能一步步攻到最后的要塞之下,已是难得。就算被敌方援军逐出关城,也是因为兵力不济。真正犯错的,应该是轻敌疏忽的军团长才是。   如今林军团长已经亲领军团主力上来替换了第二副营,以正营的战力,关中守军的性命,也就到了倒计时的阶段。   ※※※   古北口。   关上关下,都有火炮轰轰作响。一颗颗铁球在空中尖啸着,画出美丽的弧线,落到敌军阵地。   十几日来,攻守双方的火炮不知发射了多少次。直到此时,还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世界的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热兵器的交锋,就在古北口内外展开。   听着关中要塞上,比起十天前仍然不见稀疏的炮声,张希均很是诧异:“都这么些天了,炮弹还这么密。女真人刚造炮没多久,质量肯定不如我们,怎么打了那么多炮,也不见有炮自毁的?”   “青铜火炮不容易炸膛,”张希均的顶头上司来自旧年的野战营,见多识广,“我们的熟铁炮工艺出色,而金人的青铜炮质地优良,要等着炸膛,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但只要金虏火炮不停,要想攻下古北口,就不知要费上多少气力。”   “自古雄关险隘,被攻下的少。被放弃得多。若关中守军上下一心,那便就是金城汤池一般。如今顿兵城下半月,也是因为金虏一心死守。而且这里的关墙也实在太麻烦了!”   张希均看着关墙废墟上的一片碎石瓦砾,心有戚戚焉的点着头。   古北口的城墙外墙,不是东京开封那种用磨得方方正正的长条青石或是大型城砖垒砌起来的墙体,接缝处还要用糯米汁黏合。却都是就地取材,外墙用的是小块的片石垒积而成。   这样的墙体,用火药很容易炸塌。但炸塌之后,遍地的碎石对进攻一方的阻隔,并不比城墙完好时差上多少。尤其是古北口关口狭窄,兵力展开不易。而关城内,却有着广阔的腹地。当攻城一方一步一滑踩着瓦砾艰难的翻上城墙时,就会受到优势守军从四面八方射过来的箭雨打击。   而处在高处的要塞炮台,又不断用火炮向攻城的人群中轰击。虽然金人炮兵的射术和准头都不值一提,但只要炮弹落到关墙废墟上,那随之飞溅起的碎石,比一颗颗单独的炮弹还要危险。   虎翼一军装备的野战炮不论从威力还是射程都远远胜过女真人的火炮,但火炮阵地的高低差异,和关墙对守军的掩护,却将两者的表现一体拉平。   直到前几天,军团长林虑遣人攀上两侧的山峰,设置了瞭望哨,才顺利的引导自军的火炮准确的对准关内的目标。但为了攀上山峰,在山林中与女真人游哨厮杀惨烈,损伤却是为数不少。   “列阵而战,金人绝非敌手,但在树林中单兵厮杀,却让金人拉平了与我们的差距。”   杨无敌庙中,一军团的军团长林虑毕恭毕敬的战着。在他面前,一张娃娃脸面沉如水。赵武当日排出三队人马,分别攻向太行山的居庸关、紫荆关,和燕山的古北口。如今太行两关皆控制在手,只有古北口战事不顺。赵武遂将后方事务丢给了副手,自己带了亲兵赶到了前线。   “本帅不想听解释,总结要到战后去做。本帅只想问你,古北口什么时候能拿下来!?”   赵武领军十数载,手上血债无数,数百万条冤魂打造的积威,让林虑这名宿将也是不寒而栗。只见他低着头,小心的回话:“回大将军的话,虽然关中金虏人数众多,又各个拼死。不过这几天,末将已经一步步的将他们的防线逐个击破。如今已经点选起几队精锐,等夜间突入关中,只要在关城内布置下阵地,守住金虏的反扑,让他们士气顿挫。攻下关城也便指日可待。”   赵武低头看着关城沙盘,斟酌着:“那山上要塞内的火炮怎么处置?”   林虑立刻答道:“关城有几处是他们的射击死角。阵地布置在那里,不需要担心会遭到火炮覆盖。”   赵武点点头,算是认同了林虑的计划,口气也松了下来,“今次一场恶战,虽是损伤颇大,但对我军也是个锻炼,天下从无一帆风顺的好事,多点挫折更利于日后的成长。‘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嘛……”   “末将明白!”   ※※※   洪武元年十一月初四。   辽阳。   “隆冬进兵?”完颜宗弼惊叫起来,猛地跳起,“南朝君臣是疯了不成?!”   宗望的声音很低沉,还有些嘶哑:“他们疯没疯我不知道,但古北口是千真万确正在被攻打。若不是蒲家奴叔叔早有准备,说不定南蛮子的龙骑兵已经往大定府杀过去了。不过现在收到的消息,是蒲家奴叔叔赶在出援前发来的,是半个月前的情报,如今的战局如何,却也是让人忧心!”   宗弼当年南下攻辽时,曾走过古北口,对当地的地理还有些记忆,燕山的高山深壑,古北关口的塞防重重,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古北口重关险要,山道又是崎岖,守军还有火炮助阵,再加上是隆冬,天时地利皆在我处,应该不成问题!”   “希望如此!”宗望也去过古北口,同样深悉地理,古北口如今的战事就是日后辽阳城防的预演,“若是依仗古北口的险关都挡不住南朝野战军团的攻击,那辽阳恐怕也守不住多久……”   “二哥,你也太妄自菲薄了。就凭着辽阳城内外上百门重炮,就算古北口守不住,辽阳也一样能守住。”   “兀术,你……”宗望正要说些什么,却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捂着嘴,弯下了腰,咳得撕心裂肺,仿佛将五脏六腑都咳了出来。只等咳声稍缓,他一手抓过几上的茶盏,将里面的热茶一饮而尽,喉咙中呼哧作响,好半天才恢复过来。   “二哥,你没事罢?”宗弼忧心的看着宗望。   “我没事!”宗望摇摇头,声音嘶哑难听。他黝黑的脸上泛起的病态的红晕,让他的话没有任何说服力,“这半月身体是有些不爽利,不过也没什么。歇歇就好了。”   完颜宗弼脸上的忧色难掩,但也,“二哥,中京道如今被赵武强攻,大同那里只隔着一道太行山,应该比我们更早收到消息。粘罕他会有什么反应?”   “粘罕不是蠢货。有他在,”宗望虽是与宗翰不合,但对宗翰的才智却有着毫不动摇的信心。他深信,当宗翰听到中京路被赵武强攻的时候,必然会做出最正确的反应。   不过宗弼的信心却不如宗望那般充足:“但就是因为粘罕重兵在外,所以蒲家奴叔叔才要死保中京路。不然,完全可以退一步,不与赵武硬拼。二哥,还是请五叔下令让粘罕回来。如今我大金兵力分散,互不支援,没有单独进攻的实力,只有死守的份。但若是辽东多了粘罕的十万兵马,也就有了进攻的能力。就算防守,也不会捉襟见肘了。”   宗望摇头苦笑:“若粘罕真的退回辽东来,那大金可就真的完了!没有河东路对南朝的牵制,赵瑜只需让陈伍坚守辽西,他可以轻松举兵攻击关中。赵构那废物还有党项的蠢货在后牵制,如何会是赵瑜的对手。等赵瑜解决了赵构,再回头来,他的数十万大军完全能将我们赶回白山黑水。”   宗弼皱眉深思,宗望则继续说着,“兀术,这几年我读了不少汉人的史书,自觉学问大涨。如今的天下局势,有些与千年前的三国类似,不过是南北颠倒了个。赵瑜势力最强,如同曹魏,而我们军力强盛,人丁稀少,如蜀汉,至于赵构,那便是东吴。东吴曾偷袭荆州,让刘备和关羽、张飞一等蜀汉君臣尽数饮恨。但诸葛亮任了蜀汉宰相后,却还要与东吴谈和联手。不是他们之间仇怨不深,而是因为有曹魏在。如今,如果我们与赵构不能联起手来,那日后便是被各个击破的结果。”   宗弼点头受教,心中却有着些隐隐的不安,眼前最大的问题是中京路被赵武狂攻,他二哥为何说起这些不搭界的话,“二哥,那如今该怎么办。辽阳还能调得出兵去支援吗?”   “陈伍与我们对峙在辽西一线。如今已是隆冬,他们进兵不易。完全可以调出两个万人队。粘罕,这次就由你来统领!”      第二十三章 烈风(中)      洪武元年十一月初五。丁卯。   古北口关城,阔不及百步,长也仅有里许,本是燕山群峰中一段略微宽阔的谷地。在南北谷口,皆有关墙夹持,城内道路两侧,屋舍、营地和仓库皆有高墙相围。东西两侧山峦高企,顺着山势,城墙逶迤、敌楼林立,一座座、一重重,互相联系,相互支援。而盘踞在关城东南部大石岭上的炮垒要塞,更是让关城的守卫力量更上了一个台阶。   如此险关,当然可让敌军望关兴叹,但城防设施众多,也使得关城内的转圜余地也大为缩小。完颜蒲家奴的两万骑兵声势浩大,自不可能全军驻守关城。最早驻扎在城中只有四千多人,当蒲家奴领军来援,撤下伤兵,补充了生力军后。关城内的守军也不过六千人上下。   而当五天前的深夜,林虑派出麾下精锐趁夜来攻。女真人全没想到敌人会有这般疯狂,关墙上的防线瞬间被突破,数百名敌军转眼冲入城中,并抢占了几处预定的火炮死角,好整以暇的坐下来防守。   虽然一开始被这次突击所打懵,但很快要塞上的火炮就开始疯狂的发射,将关墙一线封锁,以防援军上来。而关内的守军则举兵反击,可上千人拥挤在并不宽阔的道路上,却成了火枪的饵食。几座小小的院落,却成了难以逾越的关隘。用着手上的枪弹,虎翼军的士兵们给女真人好好的上了一课,什么才叫防守。   在大宋修造的关城中,无论大道支巷,道路一般都是曲折多变,少有联通,如太原城,多是丁字路,如壶关关城,仿佛九宫阵,这是为了在敌军攻入城中时,展开巷战所准备。   而古北口关城,始建于北齐,在隋唐时也多有修建。至安史之乱后,河北藩镇割据,古北口成了卢龙节度使司防御。关寨林立,寨防完备,关城内的道路也是弯弯曲曲。不过等到后晋儿皇帝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古北口落入辽国手中之后,城中的布置便发生了改变。   契丹人虽然重视此关,但关城内的建筑格局却不合惯于轻骑机动的契丹骑兵的习惯,故而两百年来多次改建。外部,由单纯防御北方之敌的防线,改成南北双关的格局,并偏重于南方。在内部,则将关城中的道路房屋推直拉平,一条大道贯通南北,骑兵来回冲刺,全无半点阻隔。   可这样的便利,对于攻入城中的一方也是一样。一旦攻方在关墙之内划出了一块属于自己的阵地,守军就无法借助地利加以迂回反击,只能正面硬拼上去。五天来,虎翼一军每每趁着要塞中火炮的间隙,派遣援军冲入城中。在关城中央的大道上,冲入城中的虎翼军将士已筑起一座座街垒,与道旁的屋舍废墟互相掩护。逐步推进,一寸寸的蚕食前去,将女真人的阵地不断的压缩。   可要塞中的火炮,在这五天中也变得越发的疯狂。当初的死角,在守军移动了火炮的炮位后已不复存在。而虎翼军们杀进城中之后,刻意与女真人保持犬牙交错的战线,却因不分敌我的开炮射击,而变得毫无意义。   由数十丈高差落下的炮弹,一击便能摧毁一根一人粗的房梁,一炮便能轰塌青砖垒起的山墙。炮弹溅落如雨,关城内本就不多的院落中,已经看不到一间完好无损的屋舍。   凄厉的尖啸从头顶传来,又是一炮落下。沉重的铁球划着弧线砸到已是遍地瓦砾的废墟上,碎石飞溅,冲击波横扫而出,滚滚的烟尘冲上了半空。   一个士兵从碎石木梁搭起的街垒中抬起头来,满身都是尘土,头盔上也落满了烟尘。只有一对如鹰隼般的双眼依然锐利,对着前方来回扫视。并不出他所料,趁着这波炮击,敌军果然冲了上来。   女真人也许并不知道什么叫炮步协同,但用箭雨压制敌军,然后趁机冲杀的战术,他们已经用了几百年。如今将箭矢换成炮弹,也没有多少区别。不过,就是火炮的准头太过不遂人意,让这种压制完全起不到作用。   一群女真战士举刀从己方的阵地冲杀上来,冲锋时,却不忘借助路边的各种障碍物来掩护自己。飞来的枪弹击中了几人。近距离的铅弹威力大得超乎想象,打中头颅,头盔和头盖骨一起被击飞。打中四肢,手脚便从创口处断裂。而被击中躯干的士兵,却仿佛被攻城槌猛力撞中,五脏六腑的碎片都从口鼻处喷了出来。不过,没有被射中的女真战士,却各自精神一振,不给火枪再次上膛的机会,呐喊着用更快的速度猛冲过来。   而街垒之后的虎翼军士兵,在一轮射击过后,并不再上子弹,而是各自挺枪上前。女真人学会闪避枪弹,但面对面的刺刀,却是他们闪避不了。对于白刃战,属于野战军系统的士兵们有着更多的自信。   不论完颜蒲家奴的女真骑兵,还是赵武的虎翼一军,对于巷战的经验都几乎为零。女真人没有经过几次,攻下城池后,城中抵抗不绝的情况。而属于野战军系统的虎翼军,连守城的次数都没有几次,更不用说巷战了。但相对而言,虎翼军这边多少还有点理论基础。   “杀!”   火枪兵三人一组。刺刀接连刺出,在狭窄的道路上互相支援,而自持勇力的女真士兵,却没注意配合,只知道挥刀。当两支皆以勇力闻名的队伍正面撞击在一起,实力上的差距转瞬便以鲜血和生命表现出来。   不过几次呼吸之后,虎翼军士兵们已经站在敌军的尸体之上。将自家的伤员起起,给苟延残喘的敌人一个痛快。再向前突进十几步,各自寻找隐蔽处躲藏下来。   而下一刻,空中再次响起呼啸声。   ※※※   夜已深沉。   张希均悄无声息的走在黑黢黢的山林之中,身上披挂的衣物和斗篷都是纯黑。在无星无月的夜中,就算近在咫尺,也难以发觉他的踪迹。而在他身边,几名同袍也同样静悄悄的俯身走着,与他并肩而行。   一行人双脚轻提轻放,踏足在厚重的落叶层中,暗夜之中,却只能听见刻意压低的呼吸声,和一点点细微的枝杈碎裂的声响。   燕山山峦跌宕起伏,草木森森。暗夜中的森林,一株株树木枝桠横生,仿佛怪物张牙舒爪,如有鬼影憧憧。   他们是直属于野战营营部的游骑兵,与辽人和金人远探拦子马相当。皆是一等一的精锐。论军衔都是一色的士官,在士官学校经历了三年严苛的训练。都是只带着盐和火石,就能在野外游荡半月依然活蹦乱跳的精兵。   今夜,军团长林虑将他手下几十名最为精锐的游骑兵都派遣出来。若是在平日,他绝不会一股脑将这些精锐都投入到同一桩危险任务上,但现在此举,却是无可奈何。大石岭上的要塞火炮,居高临下,虽然只有十门,但给虎翼一军打击,却比原本安放在关墙上的那十几门重炮大得多。   在今日午时之后,军团长林虑集中精锐组织了一场猛烈的突击,关城已经尽数落入虎翼军手中,完颜蒲家奴的本部已被逼退到思乡岭下,要塞中的守敌退路完全断绝。但也不知完颜蒲家奴用的什么手段,退回大石岭上要塞中的两千女真兵,个个是不要命的敢死队。面对子弹和刺刀,却无半丝退却。   不过,这也多是东海军历年来的战后扫荡的功劳。这些年来,也只有最早的长生岛一役,将俘获的几千女真兵当作了奴工使用。在这之后,东海军对上女真兵来,始终都是斩尽杀绝。驻扎在北方的将领,无论陈伍还是郭立。都是喜好将人头堆成京观的主。如今领军攻来的赵武,又是凶名在外,据说手上有几百万条人命。   古北口关中守军被逼到绝路,死守在大石岭上要塞。心底都只有拼死一战的念头,降也好,不降也好,都只是一死。即是如此,不如拼死一战,捞一个够本。   从下仰攻要塞,能走的道路只有三人并行的宽度。一道石阶盘曲向上数百步,半日下来,虎翼一军的将士们所流下的鲜血几乎将石阶染红。二十天来,虎翼一军的战损让赵武都看着心惊,更别说林虑这个军团长,现在面对地势更加优越的大石岭要塞,也不敢再驱使将士无畏冲杀上去。   大石岭要塞高出关口数十丈,内外皆有重关。正面攻打不易。但其东面半里处,还有一个高地,与其几乎等高,上面只有一座望楼,不过却被关城中的城防所掩护,虎翼一军在攻下关城前,对其只能望洋兴叹。但如今关城一落,没有了外围防护,一众参谋们都将眼睛盯了上去。   沿着山势向上攀登,不时的俯身按着地面借力,十几名游骑兵的身形,轻巧得像一只只狸猫。很快,一行人互相提醒着停了下来,守着这座山头的岗哨就在百十步外。举着小巧的望远镜,透过重重的树木,一点火光摇摇晃晃。围着火堆,五六名女真士兵或坐或卧,只有一人站着,视线却都望着另一侧山下的战火。   张希均和同伴咬着耳朵,将任务一一分派。从腰后拔出一尺半的尖刀,黝黑无光,俯下身子,静静的摸了过去。山下的火炮,一声接一声的不停响着,隆隆的炮火是对他们最好的掩护。   一步接着一步,接着树木的掩护,十几名游骑兵如同撒开的大网向这个岗哨罩过去。火堆边的哨兵,都是神色困顿,近二十天来的战事,他们的精力都损耗殆尽。而不断响起炮声,也让他们注意不到渐渐接近的死神脚步。   张希均已经俯身在树后,火光隔着树丛就眼前闪烁,而女真哨兵们仍懵然不觉。低下头深呼吸一口,张希均一个箭步从树林中冲出,对上分派给自己目标,左手捂嘴,右手持刀捅了进去。与他同时,几名游骑兵同时冲出。几个哨兵根本来不及没有什么反应,一声报警都没有发出,便纷纷毙命。   感觉着手中的身子已经不再颤动,张希均轻轻的将他放倒下来。身子一阵发虚,短促的突击仅仅眨眨眼的功夫,却让他耗费了大量的体力。   抬头上望,高耸的望楼火光依旧,平平稳稳不见动静。张希均和同伴将尸体摆成原样,又没入了山林之中。   片刻之后,随着最后的几声惨叫,游骑兵们站在了望楼之上。   “可以让下面将飞火雷送上来了。”火光中,游骑兵小队的队正这样说着。   飞火雷数量有限。早在十多天前,攻打关墙时,虎翼一军的存货便已用尽。不过大将军赵武前来,将库存的一批飞火雷也尽数调拨个虎翼一军。三十枚的份量,足以将大石岭要塞夷为平地。   半个时辰后,张希均扶着望楼上的雉堞,眺望着半里外的要塞。身后的炮兵们正忙着将飞火雷的炮架搭起,而他却在无声无息的笑着,‘这一战,终于有了个了局。’   ※※※   思乡岭。   从古北口北上,一出北关关墙,便是一座险峰拔地而起。越过此岭,便再也望不见身后的故土。南人自此北行,都免不了登上思乡岭,向南方一望故土。离家万里、乡关不见,这在交通不便的时代,往往便是永诀。   宋时宰相王珪,北使契丹时曾在此留下诗句:‘晓人燕山雪满旌,归心常与雁南征。如何万里沙尘外,更在思乡岭上行。’   同一个夜晚,正当张希均一行在大石岭要塞东面的山头上艰难攀登的时候。一道十数里长的火龙正将峰谷间的山道标示出来,完颜蒲家奴率着他麾下仅存的一万六千多骑,绕过思乡岭,却缓缓向北行去。   不同于来时的气势汹汹,向北方退去的队伍,明显失去了满身的锐气,不仅骑手们个个垂头丧气,连胯下的战马也向下耷拉着脑袋。他们曾经纵横天下十数载,接连攻下了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两个帝国的都城,声威波及万里,金白色的战旗一旦出现在战场,便能让敌人肝胆俱寒。   可是他们如今却丢下了荣誉,抛光了自信,甚至将两千多同族的兄弟留在了身后爆炸声尤不绝于耳的古北口关城内,自己却连夜仓皇而逃。二十天的关城搏杀,女真战士的勇气从未缺少,士气并无低落,但面对少数敌军的冲锋,他们却是节节败退,将重关险隘一寸寸的让了出去。   女真自起兵而来,战无不胜,唯独面对当年的东海军、如今的大宋军,却是败绩连连。攻城不克,野战尽墨,如今连如此险要的关隘都不能守住。南朝大军来势浩荡,气势凌人,女真铁骑虽强,却毫无抗手,天地虽大,还有大金存身之地吗?   领军的将帅中,也有许多人的心情难以平复,万户完颜阿鲁补就走在蒲家奴的身边:“其实还可以再守上几日的……”   “不能再守了。拼人命,我们女真是拼不过南朝的。”蒲家奴头脑很清醒,心中并无任何失意,“燕山府就已经损失了两万,而如今单一个古北口就又是五千人,完颜部的子弟兵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消耗。再来几次同样的大战,我们大金国就只能让孤儿寡母上阵杀敌了。”   入夜后的燕山寒风冰冷刺骨,阿鲁补抬头看着浑不见星光的天空,一场风雪眼见着又要到来,“现在已是十一月,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再守几日,暴雪封山,赵武那厮如何还能再攻。南人畏寒,远不如我们女真汉子在白山黑水打熬出来的筋骨,冬天的几个月内,他们也别想再来打古北口的。”   蒲家奴轻轻提着马缰,“陈伍领军在辽南驻扎了这么些年,也不见他怕冷畏寒过,倒是常见南蛮子的骑兵队往辽东杀过去。南朝军中多有契丹和渤海人,不要指望天气能帮我们多少忙。”   “可是……”阿鲁补还是难以释怀,旧年的春风得意,如今的一败再败,让他怎么也放不下来。   “不要在可是了!”蒲家奴声音猛然提高,“赵武不依天时,赶在十月出兵。是想打我们个措手不及,攻下中京路,将大金东西隔断。如果不是在古北口事先准备下火炮,又将大军移镇北安州。燕山落入南朝手,他的计划说不定已经成功了。   如今我们在古北口坚守了二十天,已经打破了他的计划。若是赵武还是执意北上,到了大定府,我们必定会给他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天下闻名的雄关要地,只坚守了二十天就告陷落,在任何时候,都算不上件可以见人的战果。不过在完颜蒲家奴看来,这并不算失败。至少他只用了区区五千人的损失,就从南朝最精锐的野战兵团的手中,为中京路,为大金国,争取到了二十天的时间。   这二十天中,会宁、大同、辽阳,肯定都已经收到了他发出的求援军报。吴乞买、宗翰、宗望,他们也必定会做出相应的反应。   “有这二十天,粘罕和斡离不的援军应该已经发出来了。也许不会来中京道,但只要他们在他们的防线上给予南蛮子一定的牵制,赵武顾忌之下,也只有暂且收兵一途。”   “我们在这里拼死拼活,粘罕、斡离不他们却只需稍加牵制……”阿鲁补没有说下去,但对这种不公平的情况心中不忿,却是表露得十分清楚。   蒲家奴摇头道:“南朝有句话说得很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了大金国,下面的这数万部众如何能保得住?……不要再多想了!如今天下大局虽是南朝占优,但我们也不是没有一拼之力。自古以来,南朝北伐,无不损兵折将,所谓的胜利,不过是敌手自降而已。就算南朝兵力强盛,也杀不到草原和辽北。自始至终,我们都是处在不败之地。就算败到底,也不过回鸭子河边钓鱼罢了,又有什么好害怕的?”   完颜蒲家奴自幼跨马提刀,张弓逐敌。数十载,大小千百战,他胜不骄、败不馁,心志如同河水中被经年冲刷的礁石,外表圆滑,但内里却是坚硬如铁,不可动摇。   “坚持下去,胜利永远都属于更有耐力的那一方!”      第二十四章 烈风(下)      井陉百里羊肠,一支一眼望不到头的军队。在太行山中的要道上上下盘旋。两侧山高渊深,完颜银术可纵马路上,看着连绵不绝的悬崖峭壁,心中也不禁有些打颤。   所谓陉者,山之绝坎也。凡两山中断,以成隘道者,便谓之陉。山西表里山河,形胜之地,太行山延绵千里。将山西与中原和河北阻隔。不过千里山峦,中间也有八条通道,这便是太行八陉。井陉便是太行八陉从南往北数的第五陉。   如今完颜银术可便是身在井陉中最为险要的一处关隘——俗称娘子关的苇泽关。关口狭仄,大军的行军速度便在关口处缓慢了下来。他心中虽急,却也的耐下性子去慢慢等待。   对于今次的出兵,完颜银术可也是心中忧虑。目标一变再变,从一开始的南下,到现在的东进。从中原改到河北。连预定兵力都不得不从万人骑队,到现在三万大军,为了将赵武的大军拉回来,他是连太原城里的老本都搭上了。   如今银术可领太原军东进河北,穿越井陉,攻击太行东侧的真定。而宗翰则领本部驻扎在奉圣州。奉圣州属于后世的张家口。是直通大草原的要道。旧年辽军南下,也多由此处集结出发。对金国西南太原、西北大同二路来说,此地也是通往中京道的必经之路。现如今,赵武已经占据居庸关,奉圣州不得不留兵防守。   银术可知道宗翰很后悔,他本是打算刻意造成兵力空虚、不敢应战的假象,引得赵武挥军来攻大同。宗翰甚至已经让完颜银术可打着他的旗号,在腊月时南下攻击中原。但赵武却是先攻中京道,将他们的计划全盘大乱,谁也没想到,赵武竟然敢在冬天用兵。   从中京路传来的一封紧急军报让完颜宗翰放弃了预定中南下中原进行骚扰的计划。缓不济急,要想打断赵武对中京路的攻势,只有直出赵武身后。在放弃居庸关之后,已经不可能利用军都陉来反击,算来算去,也只有河北空虚,从井陉出兵一途。   “必须打乱南朝的攻势。自古从无敌军用兵于后,前方还能顺利进军的道理。只要赵武回军,南朝士气顿挫。到时再趁隙而攻,明年就能轻松许多。”   这是宗翰送给银术可的信中所说,银术可只希望他真能如愿。再一望太行的巍峨群山,就不知道山峦的对面,等待他的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   真定。   滹沱河从太行奔流而出,虽然已是冬日,但滔滔的河水,仍是没有结冰的半点迹象。   刘克终是真定府府军中的一名马军队正,正领着他的一小队人马从井陉关口拨马而回。这样的任务。对他来说很轻松,在女真人偃旗息鼓的现在,就如同郊游一般。   虽然完颜宗翰仍据有河东,不过在真定士民看来,金虏连番惨败,已是苟延残喘。哪还有胆子再从河东杀出来?韩相公都说了,等到明年开春,就是给他们最后一击的时候。   整个河北西路,只在相州驻扎了一个骁骑营。不过这支野战骑兵营战力惊人。半年下来,河北十几处号称万人的贼军被他们两千精骑杀得人头遍地,血流成河,毫无半点拮抗之力。   剩下的小支盗匪,被吓得一个个钻进山林中,躲起来瑟瑟发抖。故而当河北两路安抚使韩肖胄喊出只诛首恶、胁从不问的时候,多少贼人纷纷砍了自家的头领,捧着首级献来相州,只为求个恩典。   军力如此强势,洪武新朝在河北的统治自然越发的根深蒂固。当两个月前,威远大将军亲领八万大军由黄河北上——过了滑州的黄河几乎是直直向北——临着黄河的相州、真定两地的官员,都免不了要去拜谒一番。听跟着大府、通判去黄河边的亲随回来后所说,当年童大王所率领的十几万北伐大军。与这八万人比起,连根脚趾头都比不了。   皇宋新闻在河北卖的很好,上面刊载的地图和军情,了解天下时局的士民也越来越多。   真定府的茶馆中,常常都能见到不少闲人在茶桌前摆起龙门阵,用茶水在桌面上一通乱画,指着上面的线条圈点,当着天下舆图一般:“等明年开春,新官家的大军就会北上。骠骑大将军去打黄龙府,威远大将军分兵两路,一路攻大同,一路翻过燕山,陆安北则领军攻太原。以金狗的实力,就像石头与鸡蛋相碰。过几个月,他们的那个吴皇帝,就会像他们的皇储一样,被抓到南京城,跪在太庙面前!”   刘克终每当听到这时,心中总是一番激荡。远征千里,封狼居胥,这才是男儿该做的事。等明年开春,南方大军北上,他也要去投军。搏个封妻荫子,不负此生。   “刘头儿!”身边的一个小卒突然慌慌张张叫起,打断了刘队正的幻想。   “慌什么!”刘克终一向以未来的将军自诩,看不得部下惊慌失措。但当他顺着手下指点的方向望去,自己却差点跌下马来。   井陉的关口,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正奔腾而出。千军万马自太行深处涌来,宛如洪流破堤。无可阻挡!   “是金狗!”刘克终从喉咙中挤出的声音,带着颤抖,在奔雷般的蹄声中,仿佛在呻吟。   “金狗来了!”   ※※※   建邺府汤山镇。   旗偃鼓息,漫天的尘土缓缓飘落。军鼓号角不再在争鸣,三四天来,断断续续一直没有停歇的炮声,也终于停了下来。   夕阳下,一条条队列长龙,从开阔的演习区向着南面的营地行军过去。嘹亮的军歌从嘶哑的喉咙中吼出,歌词早已模糊不清,但满腔的斗志却直冲云际。   冬闲时展开军事演练,放在哪个朝代都是通行的惯例,赵瑜这边也不例外。驻扎在南京的四个野战营,在山清水秀的江南消磨了半年,赵瑜也担心再这般蹉跎下去,老虎都要养成了懒猫。所以在短期内没有上阵机会的情况下,一场实战演习便是必不可少的训练科目。   汤山的演习场距南京城只有四十余里,二十里的范围内有山有水,地形多变,正是最佳的演习场所。北临长江,可以登陆作战,平原广大。足以排兵列阵,山林茂密,则适合演练伏击。   南面一点,则是有名的汤山温泉,附带军营的大校场也便修在那里。完成了各项演练科目,参加演习的部队便可在带着一点硫磺味的温泉里好好的洗个澡,洗去浑身的尘土,泡去一身的疲劳。   至于赵瑜,并没有与官兵们一起住进汤山温泉,那样四个营上下近万名官兵没有一个能休息得好。而是住进了演习场东面的宝华山上的律宗祖庭隆昌寺——当然,这是后世律宗中兴后的说法——此时的隆昌寺仍名为宝华寺。在律宗式微的宋代,寺内香火不盛,殿阁也有几分破败,寺中的和尚沙弥加起来也不过十几人。   赵瑜倒是不在意这些,行军在外,衣食住行本就没有太多讲究,就算他当了皇帝,也没有改变旧日的习惯。唯独改变的,便是他的臣子们更加注重保护他的安全。而律宗不同于法华、华严,注重戒律修行,少接外客,寺庙也便修得墙高门窄,正适合改作行宫。贴着演习场的山头高约百丈,居高临下,俯视平原,也正好是最佳的观战地点。   赵瑜驻跸于此,寺内的大小秃驴便被赶到了镇江去挂单。山寺清幽,也是别有一番风味。在山上山下检阅了一天,赵瑜也早早的上床休息。不过一封连夜从南京城中发来的急报,却让他将随行的将领和参谋们都从床上叫了起来。   “完颜宗翰攻下了真定府?!”一听到军报的内容,朱聪满心的震惊,“会不会弄错了!有赵威远驻军燕山府,他就不怕被抄后路?!”   “宗翰的大旗有几千人见着,如何能作假?!”   赵瑜的心情也很浮躁,赵武那里连续的捷报频传,几处隘口接连夺占,古北口处虽然伤亡大了一点,但毕竟也攻下来了。这期间,完颜宗翰都是坐着缩头乌龟,连居庸、紫荆两道险关也不守,怎么好端端的却从南面出井陉,攻下了真定府?   “也许是虚张声势也说不定!”朱聪还是觉得不可能,“赵威远在燕山、太行两地打得太猛,宗翰不敢正面厮杀,所以才遣了一支偏师,打着他的旗号从河北入手。毕竟兵马调动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且今年河北绝收。河北流民都跑到北京城的工地去讨口饭吃,女真人从哪里抢粮食?宗翰出兵,首先先得将粮草准备好,这岂是半个月不到就能做到的?”   列席的将校都是老于兵事的干才,朱聪的判断他们当然一点就透,大军出战,粮草先行。河北无粮的消息并不是秘密,宗翰若不是早有准备,随军备足了粮草,如何敢于突入河北平原?就算女真人敢吃人肉,战马可是要吃草料豆刍!   赵武出兵是在十月十八,如今才过了一个月多一点,减去消息耽搁在路上和女真军行军打仗的时间,从宗翰接到完颜蒲家奴的求救信,到他出兵井陉,其间恐怕还不到十天。这么短的时间,备足十数万石的粮秣,对赵瑜的总参谋部来说都是很大的考验,而以女真人的后勤能力,简直是天方夜谭——所以这在时间上完全说不通!   “但真定府还是被攻下来了!没有足够的准备,他为何要攻城?在河北西路烧杀一番,逼赵武回军也就够了,何必攻打真定?又是怎么攻下的真定?”   赵瑜反问着,朱聪也是一时结舌。真定府已经不是当初被火药炸开后的残破城池,半年多来的整修至少将城防重新修葺。对于金人的炸药攻势,城内守军也不至于重蹈覆辙——火箭必然不会少,猛火油也准备了许多。就算没有野战军在城内,征发城中百姓,守上数日,静待援军,不该是难事——如果完颜宗翰派来的真的是偏师的话,攻下真定绝不会这般容易,届时驻扎在相州的骁骑二营赶来,攻城的女真军可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所有人的心中都是转着一个疑问。   丁涛站在一众将领的最后一位,他从东京回来后,官位又涨了一级。离着将军只差一线,正在等着下去带兵,却正好给赵瑜抓了过来。他静静听了一阵,突然出言道:“也许完颜宗翰的行动并不是孤立的例子,如果将完颜蒲家奴在古北口的行动与他联系起来呢?那整件事应该都能解释得通了!”   赵瑜和朱聪都有些茫然,但两人自持身份不便发问,只有一个阶级低一点的高级参谋出言问道:“……此话何解?”   “很简单!”自信骄傲的青年校尉神采飞扬,目光灼灼,他朗声说道:“为何虎翼军攻打古北口不到三日,完颜蒲家奴就率援军赶到?当时我们是猜测他是为了提防赵威远的八万大军,才不得不将驻军的地点搬到古北口附近的北安州。但若是换个角度想,冬季战马膘肥体壮,正是一年中女真骑兵战力最强的时候。秋后出兵,才是符合北虏征战的惯例……”   朱聪眉头一挑:“难道宗翰和蒲家奴本就有出兵的打算?!”   丁涛重重的一点头:“对!不论是完颜宗翰还是完颜蒲家奴,他们也许早就准备在今冬出兵,故而粮草皆是备齐,而军队也转移到前线。所以虎翼一军一攻古北口,蒲家奴就能及时赶来救援。所以赵威远攻打军都、蒲阴二陉,而宗翰却没有在居庸、紫荆两处险关据守。无他,皆是准备出兵的缘故。   宗翰打算统兵东出河北或是南进中原,故而粮草和军力皆调离大同,南下进驻太原。而蒲家奴则是要牵制虎翼军,保护宗翰后路,所以必须驻兵古北口。但赵威远的行动却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宗翰领军南下,大同周围兵力因此空虚,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居庸、紫荆二关失陷。古北口被攻打,完颜蒲家奴便陷入了被动,如今关口落入我军手中,他便再无南下可能——虽有滦河一路可行,但却要冒着被赵威远和陈骠骑东西夹击的风险!”   丁涛一口气解释了这么多,朱聪当然早就听得明白:“也就是说,完颜宗翰的这次行动,不过是一切计划失败后的无奈之举?”   “准备了许久却又无法作战,军心士气必然会低落。不出兵争战一番,获取一两个说得过去的胜利,日后宗翰他再难带兵。不过有赵威远在燕山虎视,蒲家奴又已无力牵制,宗翰却是不得不放弃更容易进兵的中原而选择了真定。   如果宗翰攻击中原,会有伪帝赵构从旁协助,而他攻打河北,却会遭到燕山和淮南两路驻军的南北合击。孰难孰易,不问可知。而宗翰如今舍易取难,自然定是无奈之举!”   洞烛千里的本事谁也没有,丁涛从手上仅有的残缺情报,推断出的结论肯定与真相有着相当的距离。但他一番推论,与眼前的事实却能吻合起来,堂中众人却也都确信了八九成。   “无奈之举吗?朕的真定,朕的子民,就是让女真人保持士气的工具?!”赵瑜心头怒起,女真已是苟延残喘,不思自缚来降,还敢再来捋他虎须,“是可忍,孰不可忍。朕以驱除金虏,吊民伐罪起兵,不能坐视完颜宗翰肆虐河北。而金虏意图趁冬时南下的图谋,更是其心可诛。如此贼寇,须当即剿除,也不能再等日后!”   不论对女真人军事计划的推测是否正确,赵瑜的反击从来都是从自身出发——以我为主——既然如今只有完颜宗翰杀了出来,那就先拿他开刀。   “隆冬进兵燕山以北当然对我军不利。但收复河东也应该差不多是时候了。本想等到春天金人马力不足的时候再出兵,可完颜宗翰都挑上了门,却也不能不给他个回应!让陆贾领军北上河北,先将宗翰逼回去,再趁势攻太原……他在淮南已经休息得够久了!”   “陛下!关西伪帝不可不防!”作战司的一个参谋出言提醒着,宗翰能出兵河北,赵构照样能出兵中原。两贼联手,仅仅是驻扎在东京城内的吕师囊部,根本不足以应对。   赵瑜皱眉,低头想了想:“荆湖的驻军可否出动?”   朱聪答道:“宣翼军必须留下来镇守夷陵和襄阳,两处都是扼守蜀中和关中的出口,不能轻动。不过岳飞的暂编靖安一军却已经完成了大半的任务,残余的一些湖盗已不足为虑。他们的八千人历经战火,战力已是不俗,可以先调他们北上。”   “岳飞吗?”赵瑜点了点头,凭岳飞的能力完全不需要担心,“就让他先去洛阳,粮草从东京转运。”   “山西表里河山,寨防坚固。赵威远自燕山攻大同,陆安北自河北攻太原。兵力仍是不足,最好还有一支军队从中原进攻!”   赵瑜微一斟酌,点了点头:“当是如此!虽然演习不错,但还是打仗更能锻炼军队,让野战军去好了!四个营一起,足以碾平所有的对手了!”   “不知陛下欲以何人领军?”朱聪问道。赵瑜望过去,只见他眼中尽是急切的神情。   赵瑜咧嘴一笑:“由朕亲征!”      第二十五章 天子(上)      会宁。   这座混同江边的新城。与大金同时兴起。旧年先帝阿骨打在此立毡帐,人称皇帝寨,其余大金勋臣的帐幕环绕周围,直铺出十里开去,这便是会宁之始。等到如今的皇帝吴乞买登基,仿宋人修宫室,建明德殿、乾元宫,将会宁州升为会宁府,又驱赶奴隶围城筑墙,会宁城也便初具规模。   这几年,在大金国中,会宁已有上京的称谓。虽尚未正式册名,但位次已在东京辽阳、西京大同,还有年初被南朝强占去的南京平州等京城之上。按常理,等宫室一旦整修完毕,也就到了册名定都的时候。不过这些礼法上的事务,如今也没人再有精力去打理。   此时此刻。会宁城中一片兵荒马乱,虽不是敌军来袭,但满城乱窜的骑兵,不断摇晃的旗帜,一声接一声的号角。却也跟敌军兵临城下没有多少差别。   只因皇帝要亲征!   大金国的第二任皇帝从自己的宫室中走了出来,黝黑的面貌、矮胖的身材,乍看上去与南朝的洪武皇帝有几分相像,或者说,与大宋太祖赵匡胤很是相似。在另一个世界,吴乞买的这幅外表,让他是大宋太祖转世的传言深入人心。不过这个创意已给赵瑜先抢了去,吴乞买也就只能委屈的做个常见的黑胖子了。   完颜吴乞买自登基以后,还是第一次穿上盔甲。旧时所用的甲胄已经完全不合身,而新造的盔甲一时还来不及完工,只能将一套鱼鳞重甲解开来披在身上,用皮带勉强绑好。皮带深深得勒进大金皇帝脂肪层中,吴乞买肥胖的身材仿佛被束成了一节节香肠。这一点就与赵瑜完全不同,赵瑜是壮,浑身都是辛苦锻炼出来的肌肉,而吴乞买却是虚胖。   作为大金皇帝,都勃极烈,吴乞买的任务是合理分配抢掠来的财货子女,征伐之事自有宗望、宗翰这一等宗室名将处置。而他不用亲自出阵,光凭身份便能拿到最大的一份战利品。就算是阿骨打在位的时候,吴乞买也多是留在后方署理国政,等着前方的捷报。以用兵能力,他只能算是中等偏下,但眼下的天下局势,已容不得他再留在安全的后方。   在侍卫的帮助下,完颜吴乞买辛苦的爬到战马的背上,一番动作。让他坐上马鞍后,不由得喘息起来。而披挂了几十斤重甲的沉甸甸的一坨肉给压着,高大雄壮的天子坐骑,也不满的从鼻子里喷着热气,希希的哀叫。   “陛下!”今次要随行出征两名宗室大将,完颜斡鲁、完颜阇母各自驭马靠了过来。   斡鲁瘦了,阇母胖了,不过有一点相同的地方,就是脸上都有着酒色过度的青黑眼圈,眼眶中也是泛着浑黄。而不用照一照从旅顺以千金购来的东海造玻璃镜,吴乞买也知道自己的脸色,与他们是一般模样。   南朝的美人,比起五大三粗的女真婆娘强出不啻百倍。会宁城中的女真勋贵们每日沉醉在温柔乡中,身边醇酒美人,早忘记了完颜斜也的下场,全不在意时事变迁——洪武天子的根基日益稳固,大金已危在旦夕。直到前日,完颜蒲家奴的一封求救信,才将他们从醉生梦死中惊醒。   赵武挥军强攻古北口,意图切断西北西南二路与本部的联系。   听到这一句,完颜吴乞买几乎要魂飞魄散。完颜宗翰手上的军力差不多是大金国总兵力的四成。一旦中京道失陷,五万多女真铁骑,八万余异族仆从,就成了在暴风雨中摇摇欲坠的孤岛,随时都可能被南朝的大军所淹没。届时,就算宗翰打算从更北面的上京道绕个圈子回来,也要看占据了中京道的赵武答不答应。   幸亏蒲家奴提前预计到现在的情况,才勉强保住古北口没有被南蛮子一举攻占。但蒲家奴的求救信中,已经很明确的表示他根本无力保住古北口,仅仅能拖延一下时间。   战情迫在眉睫,在白山黑水间,与酷烈的天地之威斗争了上千年的女真人,心中的那股子悍勇顿时爆发出来。金国朝堂没有繁文缛节,没有官僚拖沓,当吴乞买决定领军亲征,一个个将帅也都站了出来。   会宁城远在极北,并不需要担心敌军,留下一千部众守卫,其余六万。同时,以再次南下攻宋的名义,吴起买的招兵令也传遍了左近千里内所有的生女真部落。这些还未完全融合进大金国中的部落,不像南方的熟女真,从上到下并没有多少见识。在他们眼中,部落里会跳大神的萨满就是天底下最有见识最为聪明的人。对他们来说,南朝就是个可以任意劫掠的肥羊,只要躲着东海军走,来回一趟,就可让举族老小开开心心的过上数个丰年。   完颜部的勃极烈们也都看着他们这一点,才大着胆子来诓骗。冲杀在前。消耗敌军的炮灰,什么时候都是少不了的。等到了辽阳,命他们去中京道。不走古北口,从燕山山脉中找其他的路放着他们南下,与南蛮子的大军死拼。成也罢,不成也罢,在各大勃极烈看来,能起到一点骚扰作用便是完成了他们最大的用处。若是在这过程中,南朝的两个镇守北方的大将军只要露出一点破绽,勃极烈们是绝对不会放过。   大金国的生死存亡,国祚存续,就在此一举。无论吴乞买,还是其他女真贵胄,心中都已有了这个认识。大金与大宋的仇怨,倾尽五湖四海之水,也难以洗清。如今的南朝已经不同于赵佶、赵桓两个软蛋皇帝在位时的大宋,立国以来从无一败的洪武皇帝没有可能在胜势下反而退让一步。   完颜部上下绝不会对赵瑜保有幻想。吴乞买想和谈,勃极烈们也想保住如今的安逸富贵。但他们清楚,要想在和平安定中享受荣华富贵,就必须让赵瑜明白,只靠着他手上军力,绝不可能征服女真!   完颜阇母在马上向着吴乞买行礼:“陛下!臣的部众都已集结完毕,只等陛下一声令下。便可直趋南下!”   完颜斡鲁也跟上去说道:“陛下,臣也已准备完毕,还请陛下下令!”   阇母是吴乞买的亲弟,斡鲁也是阿舍勃极烈,两人身份尊贵,直接唤吴乞买的名字,在女真人的习俗中却也理所当然。不过吴乞买喜欢南朝的这等称呼,而与他同为勃极烈的贵胄们也无所谓在口头上多让一点。   吴乞买点了点头,虽然阇母、斡鲁两人都在女人肚皮上折腾了一年,但能力还未衰退,锐气犹在。   再一低头。看了看过来送行的长子宗罄。今日全师南下,留守会宁的就是宗罄。“蒲鲁虎,会宁就交给你了!”   完颜宗罄恭声道:“有儿臣在,会宁必不至有失。此去南方,儿臣祝父皇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宗罄善颂善祷,吴乞买听得顺耳。笑了笑,弯下腰贴着宗罄耳朵:“小心那班汉人!!”   无论契丹、渤海还是奚人,大金国中所有的异族军队,都会随之南下。但属于汉人的军队几乎没有,汉人臣子善于治国而不擅军事,大都是留在会宁,如今南朝势大,吴乞买担心着他们会不会有人趁机谋叛。   宗罄眨了眨眼睛,他身后就是汉臣之首的杨朴,也难怪吴乞买会想起说这些,又刻意了压低声音。他又是一躬身:“儿臣明白!”   一切都交代了,吴乞买踩着马镫站直了身子,提着马缰小小的转了圈子。环视一通聚集在周围、直至会宁城内外的数万族中儿郎。黑压压的一片,看不见头,看不见尾。浩如烟海的军势,就是大金持之立国的根本所在,有他们在身边,又怕得谁来!?   长长的青牛号角呜呜的吹响,混入极北雪原刮来的寒风中,将金白色的龙旗高高鼓起。大金皇帝的军旗在凌冽的寒风猎猎飞扬。   无数蹄声踏破了白山黑水间的平静,一道洪流滚滚南下,开赴即将爆发的战场!   ※※※   中京应天府。   道边的榆柳,如值守森严的守卫,一个个从窗口中闪过。高高的汴河河堤,就在左近不远处,但冬日冻结的河道,也不见春夏时林立的桅杆。赵瑜领军北行,也是过了洪泽湖,到了宿州便下船,改为陆行。   舒舒服服的半躺在疾驰的四轮马车中,四周檀香缭绕。温暖如春,赵瑜的双眼半睁半闭,也是昏昏欲睡。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出战了。如果此战顺利将大同、太原收复,无论关西的赵构还是辽东的吴乞买,无法再互相联系,为对方牵制兵力。到了明年,就是一个个逐个击破,一统天下了。   赵瑜身处的马车,由国中最出色大车工匠精心打造。长一丈半,宽也有八尺,高大坚固。轮毂和车轴皆是精钢铸成,由软钢制成减震系统将剧烈的颠簸化为轻轻摇晃。坚实的檀木和钢铁制成车厢骨架和底盘,而车厢厢壁内外都是软木,内外装饰奢华,不过中间却还夹有一层铁板,用来防箭防弹。   这辆专用于长途旅行的车辇,不同于四面透风、只用明黄帷幕笼罩的玉辂。车窗一尺见方,镶在上面大块的双侧透明玻璃,将深冬的寒流挡在了车外。这车窗玻璃虽尚带着一点绿色,但晶莹透亮的模样,已经是国中的玻璃作坊最高的成就。不仅是玻璃,无论是精钢轮毂还是车轴,又或是减震系统内的弹簧,都是代表了大宋最高水准的工业产品。如今,也只有赵瑜才能享受得到。   在这辆大车周围,身穿玄色军袍,头戴簪缨钢盔的近卫军骑兵,前后左右牢牢护卫着。不仅赵瑜的座驾,跟随他一起北上的臣子们的车辆,也同样被近卫军所保护。   与赵瑜同行的,不仅是计划中的四支野战营的两万大军,还包括了近卫一营。留在南京城中的主力,也只剩近卫二营的三千人。不过还有江南东路的州郡兵护持,倒也不需要担心——无人敢在此时作乱。   自前日赵瑜决定亲征,赵文和陈正汇为首的文武两班重臣,没有少给他苦谏。尤其是陈正汇,跺脚谏言的时候,连口水喷到赵瑜脸上。但赵瑜却是坚持到底,将南京城招旧例交给太子监国,由陈正汇辅政,自己却带着大半个枢密院和参谋部一起北行。   赵瑜是不得不亲自领军。   眼下的大宋军事部署,将整个野战军系统全盘散在外围。宣翼军分散在淮南、荆湖,虎翼军被赵武带走,北方军则在陈伍手中,剩下的野战四营再被人统领出去,赵瑜身边可以信重的战力就只剩两个近卫营了。   虽然赵瑜可以确信,他麾下数十万大军没人敢对他刀枪相向。就算有人煽动了帐下部众,但只要他这个皇帝往阵前一站,被鼓动的官兵全都得跪下来山呼万岁。赵瑜有这个自信,汉初刘邦巡幸云梦,韩信虽手中仍握有大军,却也不得不老老实实的来孤身参拜。开国之君的积威绝不是那些长在深宫妇人之手的皇帝能比得上的。   可是赵瑜是天性谨慎,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将手中的最后一支机动力量交给臣子来掌握。但此时此刻,若要统领大军,从功绩和资历上能镇得住野战四营的,却只有朱聪一个人选。   赵瑜麾下虽然从不缺乏优秀的指挥官,但方面之臣的数量却屈指可数,有过独立指挥大军经验的将领并不多。赵武算一个、陈伍算一个,郭立、陆贾也都能算上一个。而率领靖安军团在荆湖剿寇的岳飞,能力虽是毋庸置疑,但资历和战绩远远不足,最多只能算四分之一个。至于其他将领,都是跟在主帅身后作战,根本没有统帅大军的经验。   说实话,若以战事次数论,自古以来,历朝历代开国,以赵瑜的洪武朝为最少——这也是赵瑜拥有历史经验的结果。靠着对时局走向的完美把握,赵瑜的战略规划让人叹为观止,每次都瞅准时机出兵,以歼灭敌军为最高目标,几次下来,天下大势便集于一身——不过因这个缘故,历练出来的大将,数量却也不会太多。   当然,赵武在南洋的几年征战要排除在外。不然若是将那等武装游行都计算在内,单单他一人,就能占去了洪武朝总战事数量的九成还多。   对于朱聪,他自投效以来,为人兢兢业业,办事也是妥当,从无半丝错漏。若赵瑜有什么失政之处,他也会直言不讳的加以谏言。都是一个贤臣忠良的样子。但不知为何,赵瑜总是对他提防一手。   细细想来,也许是因为都是海寇出身的缘故。残忍、狡诈是海寇们的特点,在海上,与天斗,与海斗,还要与人斗,从无半点仁义可讲。若是一起搏杀出来的自家兄弟,当然可以信重,但朱聪当年陷了赵武一手,给赵瑜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总是不自觉的加以警惕,兵权也便从未交给他一次。也因此在没有其他可以信重的大将的情况下,赵瑜宁可亲自领军,也不会将兵权交给朱聪来调派。   或许这么做会很伤朱聪的心,但赵瑜却绝不会冒这个风险。就像他今次的亲征一样。所谓的亲征,也仅仅是个名义上的说法。到了赵瑜这个地位,当然不可能直接上战场,更不可能插手战术指挥。有完备的参谋体系在,却也没那个必要。其实赵瑜也只是坐镇于后方,给前线将士鼓鼓劲罢了——毕竟,如今已不是当年那个筚路蓝缕、开创基业的时候。以帝王之尊,领军上阵,只会显得国家制度不全,而无益于君王的名声。   赵武将从居庸关而攻,陆贾会从女真人窜出来的井陉反击回去。而赵瑜给野战四营定下的进攻路线,却是走得南方的白陉、太行陉一线。如此一来,就要经过东京。   赵瑜便是打算在东京城坐镇,自他登基以来,将东京的治理交给了弟弟赵琦,却只派了吕师囊一部来镇守。他这个洪武皇帝却尚未来过东京一次,太庙在此,招礼法也该来拜祭一下。更重要的,也是震慑也许还未归心的中原士民。   车轮粼粼。   两万多精锐在汴河畔的官道上全速疾行。带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将一层黄云镀上天空。   不论是赵瑜的近卫军,还是野战军,在没有扩充副营和补充营的情况下,所有的士兵都能坐上马车,靠着配属营中的大车来机动。   一日行军接近四个时辰,前进六十到七十里,维持十天不变。这个速度,就算是北方蛮族的骑兵也只能在短时间内胜过。   赵瑜半睡半醒之间,一行大军已经绕过了应天府。就在天色将晚,西面漫天红光的时候,一个侍卫轻轻敲响了赵瑜的车窗,“陛下!已经到了开封府地界了!”      第二十六章 天子(中)      东京开封府。   大清早。东面的天色刚刚发白,开封城东新宋门内的一家小酒店便打开了大门。   把一条条门板收到屋后,招牌挂在门头,店主苗老四亲自拿着抹布将店内的几张桌案擦得油光发亮。小小的酒店白墙青砖,一尘不染。这是他几十年来养成的习惯。就算是金人占城的那些日子,或是过年时的那几日,苗老四都是在关上大门的小酒店里擦着桌案。   不过今日,苗老四的浑家李氏却从后院出来,看着苗老四忙得一头大汗,撇着一张血盆大口,声如洪钟:“擦什么擦,擦得再亮,也不见着有客人上门!”   苗老四是入赘女婿,在家中地位不高,又畏妻如虎的性子,小心陪笑道:“俺这不是为了迎客人才擦嘛?店子不干净,有客人都会给吓跑掉,又有谁会上门?”   李氏又是一阵吼:“京中的狗官们都跑到西面和南面去了,整日又不见人入城来,哪还有什么客人。房主又不降租钱,再开下去。全家老小都得跟你这窝囊废喝西北风去!”   旧日东京,在京中的官员足有数万之多,他们的亲眷仆役加起来近二十万,而各地来京城做生意、浑江湖的更是不知凡几。身在百万人口的大都会从来不愁没客人上门。但如今东京城造了兵火,赵瑜在南方又称帝。原本就受了重创,皇帝和官员还不回来坐镇,四方宾客再也不至东京。不过一年,东京的繁华已经不及往昔的三成,眼见着就败落了下去,李家酒肆当然就不会有什么生意可言。   不论斗嘴还是动手,苗老四都不是身材和嘴巴皆是他两倍宽度的李氏的对手。他张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却听着门外突然车轮滚滚,马蹄声声,好大的一阵声势。   苗老四和李氏循声出了店门,从巷口望出去,只见巷口外的南门大街上,车马一批批的走过,半日也不见结束。也不知有多少辆大车,多少马匹向东而行,从新宋门出了东京城。   苗老四和李氏面面相觑。这一队人马少说也有数千人,那么多大车,也不知载了多少官人。   “究竟是出了何事?”心中的疑惑不禁喃喃出口。   “你二位还不知道啊!”一个声音在苗家夫妻的身后冒起,“是南面的新官家回东京来了!”   苗老四和李氏猛然回头,却见是隔壁茶肆的店主站在身后。   “新官家要回东京了?!”李氏惊喜着大叫。   茶肆店主捂着耳朵退后一步,笑道:“苗家嫂子,你这嗓门俺可受不了!”   若在往日李氏早就骂上去了,但现在她却忘了要生气。直追问道:“这事真的假的?”   茶肆店主将胸口一挺,自豪的说道:“俺小舅子的内弟他爹!如今就在开封府当差,他说的话岂会有假。那一队车马,就是赵大王出城迎接官家的车队!”   消息的来源分明,李氏信了九成,双手合十仰天祝祷,“阿弥陀佛,官家这一回来,生意就要好做了。”   手一放,低下头又发作苗老四,道:“你这夯货,还不快回去擦桌子。店里不干净,哪个客人敢上门?!”   声如雷鸣,不知惊起了多少鸟兽!   ※※※   赵琦掀开车帘,向外张望了一下,也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连他的耳朵都震得嗡嗡在叫。   放下车帘,又坐直了身子。他一年来的际遇,跌宕起伏。从瀛侯到陛下,再从陛下到现在的大王,身份的起落。犹如在行走在山巅与渊谷。如此经历,早已做到了宠辱不惊。幽深的双瞳,始终都是定如止水。也许还没有赵瑜久居上位而养成的不怒自威的气质,但深沉如许,却自有一份威严,“大王!还是让车队再快一些罢,要在午时前赶到陈留,时间还是很仓促!”   “好!就让他们再快一点!”   侧坐在赵琦的对面,是他如今最信重的臣子,本是被派来监视赵琦,后来去阴差阳错变成了他手下大将的高明光。赵琦退位后,被赵瑜封做瀛王。而高明光也封了上大夫,以奖励他历年来立下的功劳。   不过高明光曾是中郎将的身份,又是衢山时代的老资格,以他的资历才能,再在军中打熬几年,封个男爵不在话下。如今的上大夫之爵,可以说是低了许多。还有高明光的弟弟,辽东房主事高明辉也被调回参谋部,整理起架阁库中的档案来。辽东是前线要地,主持辽东房,那也是有机会被分封的身份!   接连少了两个封爵,高家的损失可谓惨重。不过私下里,赵琦已经将以分封后的相国之位许给了高明光,同时还应允将自己的国土分出一部分,作为高家的世袭封地。   已经成了赵琦的封臣,高明光已是死心塌地地为赵琦做事。有他这个才智能力皆是出众的贤才在身边,赵琦做着东京留守也顺当了许多。   车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倏暗倏明,车轮碾地也从清亮变成了沉闷。“出城了!”赵琦轻轻的念叨。自从迎接过吕师囊率部抵京,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城去了。   掀开车帘,冬日的寒风便立刻充满了车厢中的狭小空间。赵琦眯起眼,看了看自己车驾前后的车辆,跟随他一起出城五十里迎接天子龙驾的,几乎有着东京城内的所有大小官员。   高明光也随之望去,紧跟在后面的一辆马车,是知开封府赵鼎的车驾。他便笑道:“今天出来,满城的官吏都是一般惴惴不安的模样。官家此来,虽名为亲征,但实际上应该也不会去前线,多半是留在东京城内——坐镇后方。官家的脾气他们摸不清楚,心中也不知转了多少圈,生怕哪里出了差错。也就赵府尹安之如素,没有半点慌乱!”   “赵元镇才具非常,宰相之才……可惜不能为我所用啊!”赵琦轻轻叹道。在他称帝的那段时日,除了高明光,也就赵鼎的作用最大。可惜赵鼎无意出海,赵琦几次试探,都没能让他答应一起去东瀛。   “赵府尹却又宰相气度,器识非等闲可比。东京城中那么些官吏,也就他一人堪称大才。”   “算了!”赵琦哈哈一笑:“赵鼎要做二哥的臣子就让他做好了。等谢了罪,我俩就可以将身上的担子都卸下。日后便浮海而去。在东瀛做个逍遥王公了!”   ※※※   赵瑜昨日在雍丘住了一夜,车驾离东京城也只有百余里,前军此时已到陈留等候,以他的速度,傍晚的时候就能抵达陈留。   御用马车稳稳的行驶在官道上,离着黄河越来越近,道左的汴河堤坝也越发的高大。汴河引黄河水入渠,连着泥沙一起放了进来,日积月累,在东京附近,是名副其实的屋上行船。   赵瑜望着堤岸上高得出奇的株株垂柳。笑道:“若是春夏时节,只要在汴河上决个口子,我这一军怕是要被冲到西面的尉氏才会停下呢!”   “陛下!”赵文猛地提高了声音,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啊!   赵瑜笑了笑,又低头看着今天刚送到手上的情报。耳中听着赵文汇报道:“陆贾已经北上,此时应该已经与金虏前锋对上。而相州的骁骑二营,已经在真定府附近打了一仗,双方伤亡都不大,骁骑二营也顺利的撤了回来。   而武弟那里现在却无法出动大军。隆冬已至,还要保证民工们的口粮。从天津到北京,车马不绝,但粮草还是不敷使用。而且居庸关的军都陉道路狭窄崎岖,大车此时无法通行,只适合独轮车往来。武弟发文来问,是不是可以征用一部分筑城的民伕来帮着运送粮草,并请陛下让辽海镇抚司的工匠帮忙造一批独轮小车。”   “都准!军事为重!”赵瑜不介意的说着,“以武兄弟性格,多半已经先做了!”   赵文没有帮赵武辩解,他知道赵瑜不会介意此事,又道:“武弟在军报中还有说,这段时间,居庸关向西派去几支侦骑都没有回来。奉圣州的防备严密的惊人。他怀疑宗翰本部就在奉圣州。”   “你觉得呢?”   赵文皱起眉:“如果联想起骁骑二营在真定府的战况,说不定武弟说得没错!”   ※※※   京兆府。   冬天已经降临关中。一场絮絮而落的鹅毛大雪,覆盖了长安城附近十几处州县。暴雪下下停停,数日方休。路面上的积雪厚达三尺有余,数以万计的民居被压垮,人口、牲畜损失不计其数。   一封封急报从附近州县雪片般的飞来,皆是诉苦兼求援,在信中无不声称,若政府不能及时将救灾的钱粮发下,治下的百姓如果没有冻死,那下一步就要变成暴民了。   看着政事堂中堆积如上报灾奏章,朱胜非和张浚两名宰相相对无言,自叹无奈。   这就叫天灾人祸啊!   近一年来,赵开在蜀中、朱胜非和张浚在关中,两个地方一起动手,辛辛苦苦的搜刮百姓。又将支出一省再省,好不容易才节余下千多万贯的财税,百来万石的存粮。正想着明年的军费有着落了,但眼前的一场暴雪却如同当头棒喝,将两人一棒子给敲懵掉了。这样的雪灾若想赈济完全,朱胜非和张浚使人算了再算,再怎么俭省却少不了要花上三分之一的积存出去。   可这灾却必须要救!   就算两人能忍心干看着百姓们在雪中哀号,但豪勇坚毅的关西人却不会甘心等死。他们早就因为赵构不肯减税而怨声载道——洪武皇帝治下的子民都免了丁税,就建炎皇帝的蜀中、关中不减,差别如此,哪家百姓会不怨恨?——如今遭了灾,还不及时赈济,转眼就会是遍地的陈胜吴广,而后便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了。   朱胜非叹了半天气,终于振作起来,问张浚道:“赵开那儿还能再加派些钱粮吗?至少把今次的亏空弥补上……”   张浚摇着头,叹气声又重几分:“夷陵的叛贼日日沿江上溯,不仅将万州(今万县)以下的沿江城镇炮轰了一遍,还在江边到处丢弃印制的伪引。现在蜀中伪造的交引比真交引还多上许多,且逆贼造伪引真假难辨,根本杜绝不了。现在赵开已是焦头烂额,报上来的奏折满篇都是在叫苦,今年能将钱粮足数交出已是难为他了。”   “这年景,哪边不苦!?”朱胜非瞪起眼,厉声叫道:“西贼占了兰州。兰州之西的湟州、廓州、西宁、积石,三州一军全都丢了。熙宁朝以来,几十年的辛苦全都化为泡影!   东面逆贼的威胁又越来越强,已有消息说逆贼赵瑜已经发兵攻打河东!河东一下,下一个又会是谁?总不会是远在极北的女真人罢!?   现在关中又遭了灾,州县十几处,上百万人需要赈济。东西南北如今哪边不苦?!岂独他一家?!   德远你跟赵开说,当初是他自己下的军令状,没人逼他。如今不论蜀中如何,三千万贯他一分都别想少。否则本相自会拿他的人头来一试军法!”   张浚无奈应下,但心中却是在叹气,赵开这是撞到朱相公的气头上了,算他走了背时运。可怜赵开还在给他的私信中还说了如今一日交引的币值低过一日,要他上缴八千万贯都没问题!就是买起东西来,抵不得原来的八百万贯。可这话若是让朱胜非听见,赵开就真的就要大吃苦头了。   发了一通火,朱胜非终于消了气,而心情平复后,却也不提赵开了。他自己也清楚,方才说得仅仅是气话罢了。就算赵开再怎么错,那也是建炎朝中唯一堪用的理财大家,无可替代的重臣。若是真的完不成任务,少不了要惩戒一番,可到最后还是得让他戴罪留任,不然这练兵的钱粮又能从哪里来?   就算再怎么头痛,要朱胜非和张浚处理的政务也不会因此减少。京中遭灾,按旧例宰相必须值守政事堂中,同时灾情都是要一日三报,向天子回复。朱胜非和张浚两人花了两个时辰将推在案头的文书一一批复,便一同起身去宫中面见天子。   城内城外积雪成灾,幸好宫室却未有损坏,当两名宰相入宫觐见赵构的时候,正有许多宦官和侍卫挥舞着将铁锹将道路从雪地中清理出来。宫室之前的阶梯上,还有一个穿着青色公服的瘦高宦官,在那里指手画脚,昔日金人破东京,立赵琦为帝,将皇帝、嫔妃一起掳走,而宦侍们却仍被留在宫中,赵琦也从未使唤过他们。等到赵琦退位,曾有官员打算将他们改派去南京服侍洪武皇帝一家。宫廷内的各种习俗规矩他们都有熟习,许多官员都觉得应该让服侍赵瑜的异族阉宦们好好向他们学习一番。   不过赵瑜为了能睡得安稳一点,却是一个也没有收留,只命赵琦将他们就地安置在东京城外的几间寺庙中——那也是旧时许多宦官们的终老之地。但能甘心与青灯古佛作伴了此残生的宦官几乎一个也没有,除了少数有积蓄的大貂珰,其余大多便西入关西,奔走于赵构宫中。   赵构身边的内侍如今以康履、曾择两人为首,此二人都是康王府的潜邸旧臣,极得赵构宠信。不过两人都是爱弄权的奸佞,以朱胜非为首的宰执都看他们不顺眼,只是一时隐忍不发罢了。   现下在朱胜非和张浚眼前指挥扫雪的内侍,正是东头供奉官康履。他见着两位宰相同来,连忙迎上前。   朱胜非也不理他,任康大珰在脚前叩拜。张浚等康履行了礼后,便道:“去跟官家说,臣朱胜非、张浚求见。”   康履没移步,却道:“官家正在宫中接见外臣,还请两位相公稍候。”   朱胜非和张浚对视一眼,这事他们怎么不知道。朱胜非问道:“官家见得是谁?”   宰相相问,康履哪敢隐瞒:“是小姚太尉!”   “姚平仲!?”张浚失声叫道。   康履点点头,脸色一阵疑惑,不知张相公为何如此惊讶。   但朱胜非和张浚心中却如有惊涛骇浪。姚平仲领军驻守陕州,防守函谷关,那是关中的第一道门户。眼下逆贼赵瑜领军就要到东京了,姚平仲这个主帅不在函谷关加强防线,冒着暴雪跑回来作甚?为何又不通知他们两人?为将者私离值守,若是给不出一个正当的理由,就算立时斩了他,姚古也说不了半句闲话。   两人在殿门外肃立静待,心里却在不断推测着是姚平仲此行却是为了何事?等了近半个时辰,殿门打开,身材高大的姚平仲倒退着走了出来。   等离了殿门,他一回头,却见朱胜非和张浚就在眼前,连忙跪下行礼。不过等他站起后便告辞离去,没有透露半句为何回返京兆的缘由。看着他的背影,朱胜非和张浚的脸色越发的难看,但天子在殿中等候,两人也不便留下他追问。   通名殿中,两人趋步上前。在天子面前依礼赞拜,听见平身后抬起头来。只见高高在上的赵构,他的神色却是少有的轻松。   “朱相公、张卿家,如今京兆内外的灾情如何?”   这句话,赵构竟是在笑着问的!      第二十七章 天子(下)      兴庆府。   西夏国都。   西夏自立国以来。与东邻宋国和战不定。不过国都兴庆府,却自始至终没有遭过兵火。城内宫室、城池规模浩大,庙宇处处,各色建筑式样,皆仿自东京城的模样。而城中的百姓,装束打扮也是胡汉参半。尤其是官吏,多是穿着汉家的服饰,宽袍大袖,与汉人无异。   在如今的西夏国君青天子——这是党项人对夏国皇帝的称呼——嵬名乾顺登基前,城中到处都是秃发留辫的男子。当时秉国的梁太后、梁乙埋兄妹,作为胡化的汉人,很清楚汉礼对西夏这种蛮族国家的威胁,所以大肆提倡胡俗。但乾顺登基后,却是倾慕汉家文化,解除了秃发之禁,并仿汉家制度,建立学校,制定官制,将半部族半封建的政治体制逐渐转变成一个君主集权国家。他几十年的作为,都是一副明君作派。   而近来乾顺又趁东边大乱,趁势起兵将几十年来被攻占的土地全数夺回。国中的声望如日中天。文武两班的臣子也陆续上疏,给嵬名乾顺上尊号、献祥瑞。   除了开国的景宗皇帝嵬名曩霄(李元昊)外,西夏国历代国主中最有权威的青天子嵬名乾顺——依宋人的叫法是为李乾顺——今日正安坐于殿中,一张南朝澄心堂的熟宣铺在身前桌面。玉竿狼毫拿在手中,正一丝不苟的书写着。   乾顺一边奋笔疾书,一字字蝇头小楷跃然纸上,却都是金刚经中经文,可每一个字却都是猩红欲滴,闪着血光。党项笃信佛教,乾顺也不例外。虔诚信徒抄写经文,多有刺血入墨的做法。而嵬名乾顺今次书写金刚经,则是不掺墨水,尽数用鲜血来写。   不过乾顺却也不是用自己的血,天子自伤御体,并非什么幸事。真正不时在砚台中滴上一股鲜血的,却他刚刚纳入后宫的任妃。   任妃是静州防御使任得敬的女儿。任得敬刚刚归降不久,原是宋国西安州(今宁夏海原)通判,几个月前夏军攻下西安州,任得敬投降后便将才十六岁的女儿献了上来。任妃年轻貌美,婀娜多姿,有着汉家女子特有的柔媚。而最要紧,是她有着党项女子所没有的才学。红袖添香,展纸研墨,一起讨论诗词歌赋,这是乾顺在其他嫔妃身上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就是他的另一个汉人嫔妃曹妃,也是与党项女子一般的胸无点墨。   鲜血用得很快,每写出五六字。便耗尽了任妃滴在砚台中的鲜血。这也是为防血液干涸,并不敢多放血出来。任妃见着砚中血墨将尽,便又拿起一柄金刀,便要在伤痕累累的掌心处划下,乾顺放下笔,将任妃莹润如玉的小手捧起,疼惜的看着上面的道道伤口:“今天就写到这里好了。金刚经三十二品,浩浩数万言,不是几天就能写完的。朕曾听闻有人刺舌取血,整整费了十三年,才将一部金刚经抄完。”   任妃柔柔跪在乾顺膝前,仰起娇艳如花的小脸,剪水双瞳中波光盈盈:“几年也好,十几年也好,就算流尽心头血,臣妾也愿服侍官家将这部金刚经写完。”   “你有这份心就够了!”乾顺笑了,这也是他宠爱任妃的缘由。同时他也很喜欢被唤过官家,而通常被国中臣子用来尊称的‘兀卒’,却非他所喜。   任妃还是仰头看着乾顺,“官家,为何这几日心情都是不好?是不是外廷有什么难事?”   乾顺叹了一口气。军国大事不能谋与妇人,这些事都不好对任妃说。抬手将任妃拉起,把温香软玉抱得满怀,将头埋在如云如墨的秀发间,模糊不清的叹道:“你不懂的!”   嵬名乾顺四岁即位,迄今整整四十年。这四十年,夏国在他手上虽谈不上发展,但好歹保存了下来。四十年的天子,他的地位、威望比起他的父亲秉常来。但接下去的路该怎么走,乾顺却无法做出决定。   旧日失土以全然恢复。而在此之前,也就是女真南下攻宋之前,完颜宗翰还遣使来会,答应割让北方天德、云内、金肃、河清、武州等四军八馆,约同他一起攻打麟州。虽然在历史上,乾顺应约出兵完全是与虎谋皮的举动,不但黄河东面的天德、云内刚到手就丢掉,连河西的金肃、河清也被宗翰又抢了回去。   不过现在,赵瑜的威胁实在太大,宗翰却也没多余精力去理会党项在河套的动作。乾顺南北出击,如今的西夏领土,确是建国百年之最。可嵬名乾顺却开心不起来。土地再广、人口再多,但如果没有人才的话,那一切都是一个空。   一时之才供一时之用,乱世之时,当有乱世之才。金国的一彪宗室名将,吞辽破宋,战功煊赫。宋国新朝,立国十余载便有一统天下之势,无论君臣。也都是一时之选。   而他的大夏国辟居一隅,人才匮乏。朝中文武百官多是鼠目寸光之辈,只看着眼前的利益,却忘了日后的危害。   他的弟弟晋王察哥,勇猛善战,如今统领军中。兰州便是他领军打下,今年的开疆辟土,皆尽是他的功劳。但就是他的这个弟弟,打下兰州后,还叫嚣着要打到京兆府,将关中并为己有,做着席卷天下的美梦。   而文臣首领嵬名仁忠同样是宗室。他的父亲嵬名景思,有恩于乾顺父子。旧年梁氏之乱,先皇秉常为其母梁太后所软禁,却是靠着景思的保护才得以保全。嵬名仁忠得居高位,获封濮王,泰半肇因与此。而乾顺提拔仁忠,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制衡弟弟晋王察哥所代表的军方势力。   仁忠与察哥带领文武两班相互争斗。仁忠曾多次上疏称察哥贪墨不法,察哥也几次使人弹劾嵬名仁忠,而乾顺也对两方的争斗乐见其成。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虽然他们能在宋国前些年的攻势中,一边相争,一边还能勉强保证国势不至大败。可眼下的时局却不是在文武内耗下还能支撑得住的局面。   辽、宋、夏三国互相牵制了百年之久,夏国势弱,故而同时向辽、宋两国称臣。大多数时候,都是借助北朝之力,来牵制南朝的进攻。但如今辽国亡,旧宋灭,新兴的金国和换了帝王世系的宋国之间仇深入海,誓要拼个你死我活,而南朝正统嫡系又在关西登基,做了个偏安的皇帝。   此时天下大乱,旧时三国鼎立的局面不复存在。以乾顺的见识。这一乱却是到了天下势力大洗牌的时候了。大夏能不能在这场变局中,继续千秋万代的存续下去,他是全无把握。   旧时得以安居,一方面是国中军力强盛,另一方面还是依靠辽宋两国的平衡。但如今的情况,不论是女真人,还是南朝的新帝,军力都远过于旧时的辽宋。无论哪一方得掌天下,对偏居西陲的小小夏国来说,都是代表灭国时候的到来。而相对而言,比起女真人,乾顺更畏惧的是南朝洪武新帝。   南朝刚刚自立的洪武皇帝,自称为宋室太祖之后,乾顺对此可是半点不信。给自己攀个好祖宗,以获取统治汉地的名义,这是几千年来异族立国必走的程序。旧年五胡乱华,唯一存续下来的鲜卑便是自称为黄帝苗裔。而建立了前赵的匈奴人刘渊,他在位时将国名定为汉,说是要继承汉家母舅的帝统,直到他侄儿刘曜篡位,方改为赵。   而夏国也是一般无二,他嵬名乾顺的嵬名,是党项姓氏,之前姓过赵,那时是宋太祖的赐姓,再往前姓过李,是来自唐太宗的赐姓,继续追溯上去,他的先祖却也曾自称过鲜卑帝族拓跋氏的后人。赵瑜攀上宋太祖,他的皇位便是稳稳当当、名正言顺的坐上去。   而赵瑜的军力,又远在女真人之上。乾顺并没见识过传说中的东海精兵,但被东海精兵打得丢盔弃甲、多次被全歼的女真铁骑,却是乾顺、乃至党项的梦魇。察哥率领的三万大军,在北方被完颜宗翰的三千铁骑一个冲锋便赶到了黄河边,差点便全军覆没。而战力远在女真铁骑之上的东海精兵,乾顺是从骨子里面感到畏惧。   乾顺熟读史书,很清楚一国之兴。必然会有一国或多国衰落或灭亡。赵瑜新朝的蓬勃兴起,也让他这个有识之君睡不安寝。以洪武为年号,赵瑜很明显就是个以强军自傲,咄咄逼人的皇帝。当他打到关中后,就会甘心于旧时疆界,不踏入横山一步吗?   嵬名乾顺绝不会这样去幻想。‘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可是赵瑜认得先祖的名言!   “唇亡齿寒啊……”党项青天子轻叹着。   任妃茫然不解的回过头,看着眉头深锁的乾顺。   “去将晋王和濮王请来。”乾顺对着殿外喊道。国策要变一变了。联金联宋,至少让宗翰和赵构可以不分心,可以全心全意的去对抗赵瑜。   昨日的死敌,也可是明日的盟友。为了生存,为了延续大夏国祚,乾顺可以不择手段。故辽天祚皇帝嫁过来的公主,还有她生下的儿子,就在去年都被秘密赐死。为安女真之心,他连亲生儿子都放弃了。   就算与死敌联手,乾顺也毫不介意!   ※※※   东京开封府。   大宋太庙,庄严肃穆。一重重院落、一间间殿阁,多达数百楹。除了皇城外,是东京城中最为庞大的建筑群。   数千近卫军精锐守卫着太庙内外。人人将最好的衣甲穿戴在身上,精铁重甲给磨得光可鉴人,枪管和刺刀都用油摸过,也是光润鲜亮。鲜红的簪缨在头盔上随风拂动。而士兵们的挺直的腰杆,比起精良的装备更加摄人。   鼓乐齐鸣。   编钟,玉罄,黄钟大吕的宫廷正乐,声震太庙内外。   道君皇帝好韶乐,用了十数载使人编修出来的大晟乐,自己没有用过几次,却个赵瑜捡了便宜。   入东京后,赵瑜第一桩事拜祭太庙。作为大宋的新一任天子,不去太庙给祖宗上个香,拜上几拜,再送些牛羊猪的首级,那便是不孝了。   赵瑜当先入内。赵琦紧跟在身后,还有赵文为首的臣僚们也排好班次,陆续入内。有资格跟着赵瑜一起祭拜的,本来还应该有宗室的位置,但东京城内的赵家人,多半到了辽北的五国城做客。现如今,除了几个漏网之鱼,就只有赵瑜、赵琦和赵文三人来主持参拜。   一进进正院的大门在赵瑜面前打开,从门内遥遥望去,最深处的明堂大殿,竟在半里开外。明堂是历任天子的灵位所在,而配飨太庙的臣子和宗室们的神主,便都安置两侧偏厢之中。   祭祀的韶乐一首接着一首,按照礼仪,全不重复,要将二十四首预定的曲目全数奏上一轮,少说也要半日的功夫。在伴奏声中,赵瑜领着赵琦等人穿过一重重的门户,一步步的走到明堂大殿之前。   这座赵佶耗费巨资改建的明堂,是与祭天的圜丘同一等级的祭祀场所。宽达十二丈,高有六丈多的大殿,重檐斗拱,山墙高耸,明黄色的琉璃瓦闪闪发亮。正面的大门也有两丈多高,厚重榉木门板新漆了红漆,上面的黄铜门钉个个被擦得锃亮。   明堂的大门洞开着。堂内的一切都展现在赵瑜一众的眼前。在明堂正中的宽达五丈的供案上,人字排开十三块神主灵牌。其中七块,是做过大宋皇帝的七人,太祖赵匡胤、太宗赵光义、真宗赵恒、仁宗赵祯、英宗赵曙、神宗赵顼和哲宗赵煦,而剩下的五块则是刚刚被追赠帝位的赵瑜列祖,从景皇帝到毅皇帝,一个个按顺序排开。   所谓景皇帝,毅皇帝,一个是秦康惠王赵德芳,一个是赵瑜之父赵橹。都是被追赠帝位。他们没有身登大宝,不会有庙号,不能称宗,但皇帝都是要追赠。赵橹当了一辈子的海盗,刚过了几个月大王的瘾,便送了性命。可死后十几年,却当上了皇帝,如今为了避他的名讳,连天下船上用的橹都改名做了大桨。   ——不得不说,为了迎接赵瑜的到来,开封府还是做了不少准备。   赵瑜站在门前,瞪着供案上的一块块高达数尺的檀木神主,久久没有动作。紧跟在身后的赵琦等人虽摸不着头脑,也不敢催促,只得耐下性子等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瑜方伸出手,指尖从赵光义和他的子孙牌位上一一点过,“将这几块搬出去丢到东厢去,那里才是他们该待的地方。”   赵瑜的声音寒如冰雪,凛凛生威。这算是下马威——给所有旧朝臣子的,如果他们不在这时谏言,以后就再也不会有资格摆出个心向旧朝的忠臣模样。   “陛下!”现任的东京留守副使的张邦昌不敢说话,其余官员也一并沉默,只有知开封府赵鼎一人高声反对,“以礼,天子神主不离明堂。”   “是吗?”赵瑜回过头,“那传朕旨意,自今而后,赵炅一系皆降为王爵。我太祖一脉,被那逆贼欺压百年,也伸一伸腰了!”   赵鼎跪倒在地,连连叩首,道:“若太宗悖逆之事为实,自当废为庶人,若悖逆之事为子虚乌有,又何以降为王爵?!太宗诸帝,传承大宋百有余年,为天下有功无过,士民尽服。臣请陛下收回成命,以安天下!”   起居郎欧阳澈在一边站了出来,打破了应有的沉默,大声驳斥:“齐襄九世而复其仇,先圣犹以为是。父祖之仇,虽百世亦可报也。此乃春秋大义,先圣之言。而自太祖起,至今也不过六世。烛影斧声或许已难以追溯真相,但景皇帝却是实实在在被凌逼而亡,毅皇帝也是真真切切死在遣来的大军中。此仇如何不报?只降为王爵,已是天恩浩荡。”   周夷王时,纪侯在周王前进谗言,夷王将齐哀公用鼎镬煮死。等九世之后,到齐襄公姜诸儿时,才出兵灭了纪国,为齐哀公报仇。春秋公羊传认为国仇不受世代限制,赞成这样的做法,而汉时儒家的大复仇之论,汉武帝为复汉高祖被匈奴围在白登的仇怨,大举起兵,也源于此。   赵鼎一扬脖子,又要反驳,赵瑜却一抬手止住了他,“赵炅一脉从来都是父不慈,子不孝。如今伪帝赵构将靖康囚禁在京兆,这兄友弟恭,也是决计没有。如此世系如何做得了皇帝?且朕与其世代仇怨,父祖之仇在身,誓不能拜于其下!”   也不再多话,回头示意,侍卫们一拥而入,七手八脚将赵光义等六面神主,搬了出去。赵鼎眼瞪瞪的看着,却是还没从听闻赵桓被赵构囚禁的震惊中清醒过来。   六面灵位一去,供桌上顿时空旷了许多。赵瑜走到桌前,跪倒在地,三跪九叩,行礼如仪。   跪在地上,仰头望着赵匡胤的灵位,赵瑜似笑非笑。他辛苦二十多年,终于有资格在这里拜上一拜!      第二十八章 连横(上)      祭拜太庙之后,时隔近十载。赵瑜和赵琦终于又坐在了一起。不过赵瑜还没有空闲与弟弟叙话,却是不断发号施令,将一桩桩急需处理的政事军务一一分派。尤其是将赵光义一系逐出明堂的举动,赵瑜明令皇宋新闻社要立刻发行一份号外,为此事鼓吹宣扬。   由于皇宋新闻的发行范围日渐扩大,单靠京中的印刷已经不足以,且运输起来也很麻烦。如今的情况,却是由新闻总社编出一份样报,然后送到各地的印刷局去印刷,同时各地的分社还会将本地的新闻编出几幅版面,一同刊行。东京城中也有为皇宋新闻社服务的印刷局和分社,并发行着京畿副刊。赵瑜来到东京城,他们便成了直接为天子服务的喉舌。   赵瑜处理政务,并没有避忌赵琦。坐在一边,赵琦静静在等候了半日,直到灯烛燃起,方告一段落。一众官吏侍从躬身离开,空旷的大厅中,只剩兄弟两人。   赵瑜看着赵琦,脸色微微有些僵硬。两人相顾无言,没有激动。却连寒暄也做不到。若是赵瑜已不视赵琦为兄弟,也不会这般尴尬。便就因为是尚有几分亲情在,才分外难开口。他方才故意处理政事,也是下意识的避开现在要面对的问题。   “二哥!”赵琦终于打破了难堪的沉寂,“为何要将赵炅一脉的神主迁出,还降为王爵?赵炅一脉养士百年,人心犹存。传出去,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赵瑜僵硬的表情终于有了一点波动,“你能为我着想,我很高兴。不过放心好了,天下百姓早年先受道君六贼之苦,早已毫无恩德,如今又受我之惠,绝不会与我为敌。而那些心系旧朝的勋贵世族和士大夫们,正好要借机清理掉。房子换了主人,当是好好打扫一番的!”   赵琦没想到赵瑜会这般心急,“这件事,等过几年天下安定了再来做,应该也不迟啊!”   “不妨事的!”赵瑜笑道,“朕此次北上,正是要将所有事一起处理完毕!”   ※※※   “猛虎将搏,弭耳伏躯;鹰隼将击,卑飞敛翼。若是出兵时便收敛消息,行军也日夜兼程。如今野战军的大旗,就应该飘在太原城头上了——有陆贾牵制,完颜宗翰难以及时回军,兵力空虚的河东根本防不住。但如今皇兄闹出这么大的声势。女真人必然已经准备妥当。皇兄这么做究竟是为的什么?难道将赵光义的牌位逐出太庙,会比用兵收复失土更重要?”   久违的兄弟两人并没有说多少话,一起用过晚膳,赵琦便告辞离开赵瑜的行宫。行宫之外,高明光正牵着两匹马静静地等着。赵琦将心中的疑惑说出,高明光考虑了半刻,方道,“会不会是陛下故弄玄虚,诓骗大王呢?”   赵琦摇着头,不敢苟同的模样“我与皇兄做了几十年的兄弟,对皇兄的性情了解伸伸。他从不爱说谎,但他也绝不会将所有的事一起说出来。如今大张旗鼓,肯定是有什么算计藏在心中!”   高明光一提马缰,避开突然在马前横过的一名行人,双眼直盯着前方,口中却悠然问道:“大王很介意吗?”   赵琦一愣,却又立刻大笑了起来,“有什么好介意的!九州之内尽是皇兄的事,他有什么盘算又与我何干?以如今新朝的实力,一统天下也不过是数年之间,也不需为皇兄担心!走罢。先去南京,等召集好人手,就去东瀛看看我们自己的国家!”   ※※※   真定府。   进入腊月以后,河北的天气骤然寒冷。几场寒流一过,在十一月时,尚波涛汹涌的滹沱河,终于开始冻结。一个月下来,河水冰结的厚度都有一尺到两尺多,只要不是在冰面上快马奔驰,也不虞河面冰裂。   天寒地冻,本是女真铁骑耀武扬威的时候,但完颜银术可却将大军主力屯驻在真定府不动,仅仅是派出一支支异族的分队,去周围州县展开骚扰攻击。他的目标就是打乱赵武的进攻计划,将燕山府的八万大军吸引南下。   不过,银术可的行动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标。从大同传来的消息,至少十天前,赵武依然按兵不动。虽然没有北上中京路,但也没有挥军南下,而是派出一队队侦骑西出居庸关,往奉圣州(州治位于今河北张家口市涿鹿县)试探过去。   这明摆着还是要将西路军的后路给截断。比起中京道,奉圣州的地位一样甚至更为重要。从大同回辽东本部的主要道路,正是要通过奉圣州。奉圣州有失,结果会比丢掉中京路更悲惨。没了中京道还可以绕道上京,但没了奉圣州,从野狐岭出关的道路被断,那需要在上京道的大草原上绕的圈子至少还要多出三千里。   原本中京路是大金东西两路之间的薄弱环节,比起大同附近的奉圣州要好打得多。完颜宗翰和银术可正是基于这个理由,才推断虎翼军攻打古北口是南朝意欲夺占中京路的先兆。但现在看来。赵武的目标还是放在兵马调动更容易的奉圣州上,而攻打古北口仅仅是为了堵住中京路完颜蒲家奴趁机南侵的道路。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虎翼军在古北口伤亡惨重,赵武因而将目标改换到没有强加守卫的军都陉居庸关这一条线上。   但不论基于什么样的理由,赵武帐下八万大军的威胁仍是沉甸甸的压在宗翰和银术可等西路军统帅的心头上。银术可这边正打着宗翰的元帅旗,但宗翰本人却率本部镇守奉圣州。   以宗翰手上的军队,抵挡住赵武的进攻虽是吃力,但银术可相信还是不会有太大问题——太行八陉没有一条好走,居庸关所在的军都陉也不例外。千峰万壑中一线蜿蜒的道路,对于大队人马的行军和补给都是一个灾难。绵长的补给线不但会让赵武无法动用太多的兵力,同时也是长于游骑突袭的女真铁骑最得心应手的攻击目标。   不过银术可也没有为宗翰庆贺的心情。赵武大军不再南下,银术可将要面对的敌人已经变成了驻扎在淮南的陆贾。也就是说,南朝已经调动了两支主力集群,来攻打宗翰的西路军。   南朝派驻在北方的三个兵团,只有陈伍的辽海镇抚司在辽东与宗望对峙,其余两军,整整十二万人。这个兵力数量,与宗翰所领的西南西北二路的总兵力相差不大。但西路军的十三万人是本部和外族参半,而如果将女真铁骑的战力定为是十的话,那赵瑜麾下的南朝军队,至少有十五的战力。至于外族军,能有三、四就不错了。军力相差悬殊,不借助天时、地势。银术可自知他没有任何成算。   对于即将要面对的陆贾所率领的两个军团四万野战军,他并没打算正面死抗。此次东出太行,银术可并没有带火炮前来,能打下真定,也是用了火药爆破城门的手段。守城并非是女真铁骑的长处,没有火炮在城中据守,只会浪费女真铁骑自身的优势。只不过银术可心知也不能尚未接战便望风而逃,那样对士气的打击太大,日后也别想带兵了,总要先试试成色再说。   凛冽的寒风从耳畔刮过,完颜银术可此时正站在真定府的西城上。俯身下望着西面的滹沱河。冻结的滹沱河上,上千名从真定府中捉来的民伕,正将一幅幅用麦秆编成的草席铺在河面上,再用木条和长钉将草席固定。冰结光滑的河面,有了草席为底,便是一条能让骑兵快速过河的道路。真定府城位于滹沱河之东,而退路却在西面的太行山中,就算银术可要与陆贾会上一会,总得先将后路做好。   完颜谷英一步两阶的跨上城来,来到他的父亲银术可身后,顺着视线一起从城头上向下望了望,摇头道:“如果学着南朝的骑兵,将马掌换成带钉的马蹄铁,也就不需要这么麻烦了。”   银术可叹道:“军中铁匠倒不缺,打造新式蹄铁也不难,就是来不及给战马换上,时间太紧了。不过学过这一招,日后也便可以用上,总比用布和草杆包马脚要方便多了。”   这些日子,因为蹄铁的缘故,银术可所部吃了不小的亏。南朝的骑兵明明马术低劣,却能依靠火铳犀利,与女真铁骑不相上下。还仗着重钉马蹄铁的优势,每每从冰面上逃走。银术可几次派兵追击,但他们就是比女真铁骑快上那么一点,只能望尘而叹。   不仅是真定府被骚扰,银术可派出去劫掠地方的十几支异族军队,都是被骁骑二营给杀了回来,个个损失惨重。银术可不是没想过为此出动主力寻找战机,但若是动用大军,长途行军的粮草便是没有着落。打草谷?河北西路根本就没粮!可如果往东路去,一旦中途被耽搁几天,接下来要面对的就会是驻扎在天津的几支骑营及已经率部北上的陆贾的夹击。所以两万多女真铁骑也只能蜷伏在真定府及附近的几个县城中死死忍耐着,最多派出小队去赶走离得太近的南朝骁骑。   这个骁骑二营不过区区两千骑,但个个都比鸭子河里的马哈鱼还滑溜。派出去驱赶的兵力强了,他们就逃,兵力少了。便回去咬上一口。月来两军多次接战,最后仅仅换来了十几骑的战果。   从南朝骁骑的尸骸身上,银术可看到不少让人心惊胆跳的东西。单单一个重钉马蹄铁,就让他们在光结如镜的河面上取得了极大的优势。而每一个骑兵身上的制式装备,林林总总几十件,马刀手铳、兜鍪铁甲、衣袍背囊一应俱全,也让女真铁骑知道,什么叫做装备精良,什么叫做财大气粗。   银术可转回头来,看着自己的长子,胸口斜挎的武装带,塞在腰间的火铳都是这些天得来的战利品,整个人的装束,除了外袍还是用的千夫长的式样外,完全是南朝骁骑的打扮。一个南朝小兵拥有的装备,就能让大金国的猛安羡慕三分,与这样的国家交手,真不知道最后能落下什么样的结果。   银术可很快便将一阵泛起的忧惧压在心底,问道:“南面有什么消息?”   完颜谷英刚刚从南面回来,他虽是猛安的身份,但为了探察敌情却也不得不亲自上阵:“陆贾所部前锋昨夜是在赵州柏乡驻扎,已经与驻扎在赵州的骁骑二营会师。”   “已经到了柏乡了?”银术可对真定附近的地形还多有了解:“赵州紧邻真定,柏乡距真定城也只有两百里。如果他们继续进兵,明天就能看到宣翼军和陆贾的旗号了。”   “想不到赵武没南下,却是陆贾北上了。”谷英咬着牙,脸色微微泛白,“看来明天就能与杀了娄室叔叔的家伙交手了。”   银术可当然听说过陆贾的名号,因陆贾而死的完颜娄室可是他的老朋友。在长生岛一役中,就是陆贾凭借不到一千人的微薄兵力,将完颜娄室的数万大军抵挡了数日之久。正是陆贾的奋战,最终让完颜娄室和他的七水部,连同数万随行的外族军队及民伕一齐饮恨长生岛上。   如果抛去地理因素不看,长生岛上的这一仗,其实正与年前在南朝被称为燕津会战,让斜也被俘、挞懒战死的那一役如出一辙。都是用一支偏师吸引了金军的注意力,并依靠自身的力量,将数倍于己的女真铁骑拖疲拖垮,等到主力一至,浩然数万的女真大军就是兵败如山倒的结局。   同样的招数,银术可也会使。不过不是用在战阵上,而是旧时用来捕鱼的手段。先将一块鲜鹿肉垂进河水中,等到河中的鱼群蜂拥而来,便直接用棒子砸下去——女真男儿之所以擅使狼牙棒,正是因为他们在混同江畔常年用棒子敲鱼的缘故,只是当时用的重木棒,没有嵌上那么多铁钉罢了——而赵瑜和陈伍所作的,仅仅是将鱼群换成了女真骑兵。   战死在自家惯用的招数下,娄室和挞懒肯定是死不瞑目。无论娄室还是挞懒都是难得的将才,尤其是娄室,他在大金刚刚兴起的时候,便能以外系身份得掌大军,他的才干在大金国的将帅中绝对是出类拔萃的。   娄室在生的时候,银术可曾被配属在他麾下作战。黄龙府、宁江州、护步答冈,几次大战下来,银术可很清楚,七水部部族长的军事才能,决不在一班宗室名将之下。银术可曾扪心自问,当年领军去长生岛的主帅换作是自己,又或是宗望、宗翰那一班人,下场恐怕也是一般无二。谁也不可能预计到,东海人的援军能从万里之外及时赶到。   自古作战,千里约期,最后时间差个半月都很正常,而台湾、辽南伏波万里,洪武皇帝却能及时领军赶来,单看他对行军时间的把握,就已是名将一级水准了。而陆贾能用不到一千的兵力与数十倍的敌军抗衡,若说用兵之才,当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对上这样的敌人,也只能先试探一下,便要退回河东,利用太行山的险峻来防守。   完颜谷英对银术可的计划却有些不满,“爹爹,要不要在真定多守一阵,若是陆贾久攻不克,说不定赵武也便会南下了!”   “你有几分把握能守住真定?”银术可指了指城墙不远处的一段缺口,“别忘了西门还没修好呢!”   谷英皱起眉,“那守着井陉县城不行吗?”   银术可摇摇头,正要向儿子解释,但身后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银术可的亲兵上前道:“大帅,太原派信使来了。”   银术可点了点头,他人在太行山东,却心系太行山西的太原,每隔两天都会有一名信使来讲太原内外的消息传递过来。“唤他上来罢!”   信使带来了最新的消息,不过不是太原城的。消息一入耳,银术可和谷英便一起惊叫起来:“南朝皇帝领军亲征?!”   从太原赶过来的信使猛点着头,“中原如今都传遍了。听说是南朝天子领着数万大军北上。算时日,应该已经进驻东京城了。”   银术可与谷英面面相觑,他们不怀疑消息的真实性。他们身在真定,南面被相州和陆贾部所阻隔,信息来源断绝。而河东往中原的通道却还算畅通,得到消息并不出奇。   “爹爹!”谷英的脸上失去了血色。   原本要与赵武和陆贾的十二万大军交手,就已经够吃力的了,如今是三面出击,西路军如何能抵挡得了?就算退回去,区区一个太原城,如何能对抗南朝的天子禁军和陆贾军的两方夹击!   银术可的表情却有些奇怪,神色在一阵震惊之后,却变得好似很轻松的模样,脸上莫名的带着点笑容:“南朝皇帝亲征,对我们来说不一定是坏事!”   回过头来,他大声号令:“传令全军,立刻返回太原!”      第二十九章 连横(中)      古北口。   正午的阳光。终于照进了山谷。   沐浴在冬日难得一见的阳光中,一支十几人的骑兵小队绕过思乡岭下的盘山道,缓缓接近古北口的关墙。   骑手们都是风尘仆仆,脸上身上都是灰蒙蒙的,战马多半耷拉着脑袋,有一步没一步的慢慢踱着。有几个骑兵的马脖子下,还挂着一个摇摇晃晃、干瘪了的头颅,都是剃光了头发,只剩一条或两条小辫的女真人的发型。   冬时日头偏南,阳光正从关墙上照过来。张希均半眯着眼,享受着阳光照在脸上的那种暖洋洋的感觉,耳边听着队正放松了的叹着,“直娘贼的!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张希均也轻松笑了笑:“说的也是!辛苦了四五天,也终于可以洗个热水澡,躺在床上睡个好觉了。”   队正很不舒服的扭了扭身子,又用力抓了抓脖子,“听均哥儿你一说,俺身上都痒起来了!待会儿,肯定要舒舒服服洗个澡!”   “谁叫十一哥你贪那个金狗穿的羊皮袍子舒服,也不看看上面有多少跳蚤!”张希均哈哈大笑,将马速提起。领头直奔关墙之下。   二十天前,虎翼第一军团终于攻占古北口,将残留在关寨中的数千守敌全数剿杀。但此一战,虎翼一军元气大伤,也失去了追击完颜蒲家奴的能力,仅仅据守在古北口关城之中。一边清理废墟,修理关墙,一边派出游骑兵小队,去北方侦查。   虽然此役斩获甚多,就算完颜蒲家奴撤走时曾将许多族人的尸体一起带走,但搜检关城内外,也计点出了四千多首级。不过无论赵武还是军团长林虑都没有心情筑京观做纪念,只是让兵部派来的监军官计点了首级数目,连同死去的战马,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也不仅仅是女真人的尸体,还有战死在关城下的虎翼军将士,也都尽数火化,装进各自的骨灰盒中,准备送回家乡。时隔半个多月,关城之内,仍飘散着一阵阵肉类焚烧后的焦臭味。   在关墙下的哨卡中验过身份,张希均所在的这支游骑兵小队终于回到关城。但关城内却人声鼎沸,一支队伍刚从关城南门出去,但随即便是另一支队伍从南门进来。旗号一个个打起,几十面旗帜满城飞舞,看起来乱作一团。   “这是怎么了?”张希均拉过一个从身边走过去的小兵问道。   小兵正忙着,被人突然拉住。回过头开口就想骂,但一看张希均和他身后一群人的军衔牌,却立刻老实了下来,道:“大将军有令,第一军团回防北京,古北口该由第四军团来镇守。今天就要换防,正是乱着的时候。四军团的两个副营已经上城了。你们回来时,没看到关墙上全是第四军团的旗号吗?”   张希均骂了一句,“日头就从关头上照下来,鬼才能能看得清!”一放手,让那个小兵自去了。   “早就该回燕京了。”被唤作十一哥的队正早听清了,抱怨道:“辛辛苦苦打完仗,还要把城池收拾了让人住进来。日后也别叫第一军团,叫小厮军团好了。”   张希均摇摇头:“这一仗,整整伤亡四千多。听说林老大听到报告时,脸当时都绿掉了。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回到燕京不是让人笑吗?就是让俺回去,俺也不回啊!”   “伤亡哪有四千多!战损的一半都不到,剩下的还是冻病的居多。”十一哥指了指排在关城一角的十几顶绿色帐篷,“那里不都是淋了雨雪,得了肺热的病号吗?单是这个病,就算进去三百多伤亡了。还有那些磕着碰着的轻伤也算进伤亡中。不然哪有四千?!”   “说的也是!”张希均笑道,“连我爹只是腿折了,精神那么好的都算了一个轻伤!”   十一哥听张希均提起他父亲张大牛,便问道,“对了,你爹怎么样了?”   “估计已经转到密云的医院里去了,他的腿伤得不重,最多两个月就能长好。不过归队后,应该会调入正营,要不然就再升一级!”   十一哥笑道:“临阵受创,至少一个忠勇勋章!若是真的调入正营,可是父子兵联手上阵!总是一段佳话了!”   ※※※   烈风,铅云。   沉沉的天幕压向大地。   东京城外。   赵瑜率领朝中的一众文武官员,目送着野战四营的两万大军遥遥远去。浩浩荡荡的队伍,渐渐消失在北方灰色的地平线下。   那已是赵瑜带来北方的大半兵力。他们北上渡河,赵瑜身边就只剩下三千近卫军和吕师囊的一个营可以依靠——东京城中的其余的两万多兵,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整编,并无战力可言。   不过赵瑜并不在意,自古天子亲征,最忌讳的就是好大喜功,多率兵力。稍远的,苻坚号称投鞭断流,可到头来却留下了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故事;杨广挥师百万,隋亡唐兴便因此而始。而近的,辽末帝耶律延禧也是领七十万大军出征护步答冈,可尚未大战便自行崩溃。   赵瑜只带了五个营两万多精锐北上,看似兵力微薄,但其战力比之金太祖阿骨打带到护步答冈的两万女真铁骑,还要强上数倍。在赵武、陆贾的配合下。他们直取太原,也是不在话下。   “臣还以为陛下会领军继续北上河东,陈相公,赵枢相,却是”回城的路上南山则。他作为赵瑜对外的喉舌,当然不能远离左右,在赵瑜面前,自然也是能说得上话。   赵瑜笑道:“朕坐镇在后方就够了。若到了前线,野战军的将士们是保护朕好呢,还是向前。若是女真人派出一支偏师来突击本阵,就算对朕毫无威胁,前线的将士也必然会在继续进军和反身救援中左右为难,那是战局可就全乱了——朕岂是如此不通军事之人?”   “可澶渊之盟是,真……那个可是亲临澶州北城,到了前线的。”南山则打算那宋真宗做例子,但赵瑜已经打定主意要将赵光义一系的六个皇帝都降为王爵,可诏书不下,名位不定,却让南山则不知该称宋真宗做什么好。   赵瑜不以为意:“一为进攻,一为防守,岂能混为一谈。当年萧太后领军南下,北地守军心衰气沮,天子不亲临前线。士气如何提振?而如今朕率军北上,已经做得够多了。三路进攻河东,我军气势如今正旺,并不需要朕亲临战阵。等到太原克复,朕再北上不迟!”   ※※※   京兆府。   时近年关,关中大地再次瑞雪纷飞。比起上个月中的那场暴雪,如今的这场雪确是轻和了不少。不过旧雪未化,新雪又至,宰相朱胜非的头发,却又白了许多。   早前的救灾工作已基本宣告结束。能救的多半救了下来,照常规征为了厢军。来不及救的大多饿死。也不会再添麻烦了。当时还恐惧着流民揭竿而起,现在看来完全是杞人忧天。平原上积雪深重,饥民就算想落草为寇、劫掠地方,没等他们走出百里就会饿死在荒野中。但若是走上被清理出来的官道,就还有大队的官军手持明晃晃的刀枪在各处隘口驿站守着。   朱胜非翻着各地报上来的奏折,心中不禁自嘲,比起下发的救济钱粮,花在调动兵员、清理道路上的钱钞,反而更多一点——究竟是乱世人命不如狗啊!若在太平年景,就算雪灾再大一点,也不会有这么多被饿死的饥民。   突然而至的通报打断了朱丞相的长吁短叹,朱胜非和张浚同时惊起:“夏国使臣?!”   传话的小吏恭声应是。朱胜非和张浚面色难看的对视了一眼,这时候,党项人又想来乘火打劫了吗?   “德远……你去见一见罢。打听一下,西虏究竟有什么盘算?”   张浚的脸色有些不渝,犹豫了一阵,方才应道:“……也罢,某就去会会那位舒王殿下!”   若在旧时。宋夏两国刚刚结束了一场战事,西虏派来的使节通常是一个鸿胪寺的七品小吏便打发掉了。但眼下时局不同,就算是身为尚书右丞、国之副相的张浚,也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况且今次西夏之主嵬名乾顺诚意十足,派来的使臣竟是一个宗室,执掌国政的濮王嵬名仁忠的亲弟弟——舒王仁礼。   临时充作都亭驿的一间院落中,张浚见到了嵬名仁礼。   “贵国前日袭占我兰州,杀害我军民众多。官家因而大怒,本相正欲调兵遣将,以讨不臣,却不意贵使已然来使。敢问贵使此来,可是来上降表的?”   张浚的口气很冷淡,他的性格本就是强硬,而接近于刚愎。就算四面是敌,他也不会松一松口。正是这个性格,在另一个历史中,让他成为建炎朝中最为强硬的主战派,每次面圣奏对,‘必言仇耻之大,反复再三’。逼得赵构不得不‘改容流涕’。但也是这个性子,造成了富平之败,又因私心枉杀名将曲端,葬送了关西的大好局势。   嵬名仁礼相貌凡俗,才具也是平庸,但心中有底气,却也不惧张浚,“参政说笑了。若不是几十年来大宋年年征伐我国,吾主如何会出兵兰州?吾观如今时局,大宋之敌非我大夏,而应是在东面才是!”   张浚眼神冰冷,声音也如同裹着屋外的寒风:“当真以为本相调不出兵马来收复兰州!”   嵬名仁礼忙笑道:“参政请息怒。吾今日来使,非为口舌之争。而是吾主念在天下苍生,不愿再生战事。却是来约同两方罢兵的!”   “不知贵主有何说法?”张浚依然板着脸,如今党项人占着优势,开出来的条件也必然苛刻。   嵬名仁礼却道:“近来秦凤、永兴两路边境军州的互市之所,因战事而关闭。吾主意欲重开榷场,再行互市。愿以兵甲、战马向大宋交换茶叶、布匹。”   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嵬名乾顺自不可能直接派人来说,‘我们不打了,联手对付赵瑜罢!’建炎小朝廷的君臣不把他当疯子才怪。他打算做的,仅仅是缓和边境的气氛,使得让赵构能将禁锢在西线的几万大军解放出来。   乾顺的意图虽是如此,但嵬名仁礼说出来的条款,对张浚来说已经是难以想象,更不敢相信:“兹事体大,吾不敢遽然应承。还请贵使在驿馆中休息数日,等吾上报天子后,再来与贵使商议。”   “此是正理。”嵬名仁礼表示理解,“参政请自去,吾在驿馆中静候佳音。”   “乾顺到底打得什么主意?”张浚回到政事堂中,将嵬名仁礼的来意向朱胜非做了通禀。建炎朝的尚书左仆射也是一头雾水。   “莫不是担心唇亡齿寒?”张浚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想了许多,这个理由是最充分的。至少在眼下,对西夏君臣来说并不适合大举进兵的时候,横山一带的雪灾比起京兆府附近,还要重上数倍。来年开春雪化前,两方根本打不起来。缓兵之计的猜测,根本说不通。   “西虏会有如此远见?”朱胜非不信偏处西域的嵬名乾顺会有如此见识,并不是鄙视他们的才智,而是不觉得西夏君臣对中原局势的了解能让他们做出这样的判断,“关山相隔数千里,西虏能对逆贼的军势了解多少?”   张浚沉吟道:“……也许是东海新闻!”   朱胜非皱起眉头,张浚此言确有道理,说不定正是如此。建炎小朝廷的情报来源有许多也来自东海新闻——至于刚刚改名的‘皇宋’新闻,朱胜非是绝对不承认这个名字。   ‘书生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这句士大夫们自吹自擂话本就是个笑话。没有正确的信息来源,谁能对天下大局了若指掌。但每期发行量据说超过十万份的皇宋新闻,却将各地最新的情报都刊登了上去。只要西夏君臣能得到一份报纸,了解天下局势变换,不是没有可能。   “也许还有金虏的功劳!”张浚又加了一句。赵桓、赵构接连被释放,女真人的用意朱胜非和张浚当然知晓。如果说完颜宗翰不愿看到关西的军力被所西夏牵制,也是理所当然的。   朱胜非慢慢点着头,“当是如此!东逆正在大举进攻河东,赵瑜那逆贼也已经领军北上。完颜宗翰肯定希望我们能助他一臂之力。”他看了看张浚,“不管怎么样,比起西虏来,还是东逆更危险。既然西虏意欲和谈,我们就答应下来好了,虽然驻扎在西面的兵力暂时不能轻动,但粮草物资却可以先就着东面。”   “相公说的是!”张浚同意道:“如果真能换来兵甲战马,对我军不无补益。”   “等下入宫时便如此报予官家好了。”朱胜非拍案定论。又道:“还有一件事,方才德远你去都亭驿的时候,官家又亲自召见了陕州派回来通报军情的信使……而且是密谈!”   “姚平仲!?”张浚一惊,陕州来的当然是小姚太尉的人,“他究竟想做什么?”   朱胜非也很疑惑。自从半个多月前被赵构单独召见,姚平仲的信使已经几次三番入觐,今次又是密谈。实在让人搞不清君臣两人究竟在瞒着什么?   “要不要将姚平仲调回来!?”张浚问道。没有一个大宋宰辅会喜欢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姚平仲的所作所为已经逾越了他区区一个武将的本分,这完全是在挑战两府的权威。   “那要先跟西府说了,席贡那里怎么也要报备一下。”政事堂和枢密院权限分明,虽然如今朱胜非和张浚大权在握,将枢密院的声音压倒微不可闻,但该走到程序却一点也乱不得。只是朱胜非还有些犹豫:“不过陕州兵将皆是姚平仲亲领多年,几成藩镇,若临时换将,谁能压服得了他们?”   “让姚平仲与曲端交换如何?曲正甫才具过人,又是西军将种……”   还没等张浚说完,朱胜非便连连摇头:“姚古为枢相,姚平仲守京城。父子两人把持军务,挟持君上,吾等如何立足?明明白白就是五代旧事了!万万不可如此!”   “那是不是暂且按兵不动,先向官家问清楚再说!?”   朱胜非沉吟了片刻,却想起一个镇守在环庆,监视党项人的西军将领,如今西虏已经打算缓和,也没必要把一名大将之才在放在西北边境,“还是先召刘信叔回来!”   “刘锜?”张浚喜道。这个人选决不比曲端稍差。刘锜刘信叔也是西军世家出身,父子名将。尤其是他的箭术,出神入化,曾经一箭射破百步外盛满水的水桶,使人将箭拔去后,水从洞中流出。而他再射一箭,竟又将洞堵上。   朱胜非点了点头,正待说话,一个小吏将一封急报送了进来。朱胜非和张浚打开一看,两声悲愤的怒吼同时响起,回荡在政事堂中,“赵瑜逆贼!竟敢如此无道!”      第三十章 连横(下)      辽西润州。   辽西镇守使王贵正站在润州的敌楼上。举着望远镜,远远的眺望着在六七里外一彪耀武扬威的女真骑兵。隔着这么远,就算在望远镜的镜头中,一个骑兵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黑点。不过密密麻麻散布在白色积雪上的黑点,就像散在白面上芝麻,未免数量多了一点。   随着年节越来越近,女真骑兵也是越来越嚣张。原本女真人甚至不敢离开锦州太远,但随着完颜吴乞买的天子龙旗插上辽阳城头,便动辄就是千余人的大队骑兵从北方穿过狭长的辽西走廊杀到润州城下。被他们所逼,润州城中的斥候游骑都无法远出三十里。   王贵以辽西镇守使的身份驻节在润州,大队的女真人在他防守的区域自由来去,他却是很坦然地在看着。只要女真人不敢突到润州城下做鬼脸,王贵便由着他们在外围游荡。   按照从榆关(山海关)传来的说法,王镇守是越来越有大将气度——很显然,这是在讽刺。只不过王贵却全然不在意,钓鱼须慢慢来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小鱼不放一放,大鱼就不会上钩。   从北方传来的压迫感越来越重,辽阳到沈阳的狭长地带,也不可能让占了金国六成兵力的十万大军舒舒服服的养到开春。再过半月,恐怕女真铁骑疯狂南下的日子就要到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放下望远镜。王贵念叨着。   辽西镇守副使杨崇却在王贵身边响亮的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扭头笑道:“哪有雨啊,俺看还是快下雪了才是!”   “滚!”王贵笑骂一声,抬起脚做势要踢。杨崇哈哈笑着,闪身躲开。由于早在几年前在天津时便已相识,两人关系还算不错,至少没有出现什么龃龉。   “王哥,有没有看出什么?”杨崇又凑过来故作神秘的问道。   “比起前两天却少了一些,过几天恐怕还会越来越少。”王贵眯起眼冷笑着,先逐步减少兵力,让城中放松警惕,然后再趁机突袭,这种如意算盘也只能欺骗那些自以为是的将帅。   “竟敢玩这种小花样……让弟兄们放松一点,女真人多半会在除夕时来拜年。在这之前,保持二级皆备就够了,不需要太过紧张!”   “诺!~~~”   拖长了声调,杨崇笑着下了敌楼,身后的王贵脸色却沉了下去。当然,他不是因为担心守不住润州,以就算再多一倍,他也只会欢庆送上门的功劳又翻了一番——他的副手杨崇最近会如此兴奋失态,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润州扼守辽西走廊,距离南面驻扎了龙骑三营的榆关也不过四十里。榆关、润州成犄角之势,将辽西走廊的出口牢牢封锁。而润州本身,也绝对是天下有数的坚城——虽然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这一点。   润州新城只用了一年不到就建起,在外人看来当然防御不够严密。尤其是润州城防墙低门多,就连几座炮垒也只修了一层。与城墙同样是只有一丈半高,只在外围的城壕内侧,加筑了一道六尺高的羊马墙。粗粗看来根本算不上什么坚城。   但这座润州新城都是按着新近修订的第三版《筑城法式》来修造,王贵曾经几次与帐下参谋和部将一起,用沙盘推演过润州的攻防战。在以攻守双方的战力相当为前提下,攻城一方必须拥有三倍以上并超过五万的军力,采用火炮压制配合战壕掘进的战术,才能在一个月内攻克,同时还要付出至少三分之一的战损。   这在王贵看来,这么高的战斗损失几乎不可能有哪一支队伍能承受——在军中提供给高级指挥官作为参考用的作战守则中,战时指挥官在战局不利可以考虑撤退的标准,也仅仅是三成伤亡。   相对于润州城,辽阳城在王贵眼中,却脆弱了许多。女真人对辽阳城改建,是仿造东海早期的城垒式样,许多地方都有长生堡和旅顺堡的影子。一座座加筑在城墙外围的炮垒,将辽阳城变成了一个难以下口的刺猬。不过这样的防御结构,并不适合火炮对射的战争。高耸的墙垒,是炮兵们最喜爱的标靶,瞄着墙根百十炮下去,女真人那种水平低劣的城墙没有不坍塌下去的道理。   就算用炮弹炸不塌。以土木作业水准冠绝全军而自豪的辽海兵团——这其中多是拥有银质尺规勋章、身为营造工程师的平西将军郭立的功劳——只要用火炮封锁住辽阳城的四道城门,几千人挥舞工兵铲,十天内就能掘进到城墙脚下,大规模的坑道爆破足以将几里长的墙体化为土块。   ‘只可惜手上没人啊!’王贵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若他帐下有一个龙骑营或是骁骑营,而不是区区两千镇戍军,那他就能将城防暂时交给同样驻扎在润州的第三舰队的陆战队,自己领兵出战,给完颜吴乞买一点颜色看看。   想想罢,岳飞那小子都已经统领一个军团了,而他还只有一个野战营。王贵想起来就要叹气,这际遇人跟人真是不能比!当他接两个月前收到岳翻的书信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若不是同一天就从邸报上看到同样的消息,王贵肯定会认为岳翻是在说笑。   不过,骤得高位并非是件好事。从自己的境遇中王贵也是深有体会。岳飞甚至还不是配银月的校尉,就因缘际会的统领起四个营八千大军,这在军中不知要召来多少嫉恨的目光。日后也保不准背后会受到多少暗箭,又会有多少磕磕绊绊。   反倒是王贵这边好一些,只要经历一场大仗,他将稳稳的获得一枚金星。中郎将的身份,虽不足以让那些小人闭嘴,但却有了统帅野战军团的资格。北伐黄龙府,犁庭扫穴,将完颜女真扼死在他们起家的地方,这样的战争,王贵是绝不甘心在一旁做看客的!   一切只在明年!   ※※※   奉圣州。   作为西京道下辖一个政治区划,奉圣州的面积其实很大,甚至有故辽南京道的大小,相当于一个路的范围。阴山山脉的东段将奉圣州一分为二。北面是草原,其中核心处的鸳鸯泺在辽国尚未灭亡的时候,是南侵时的全军集结地点,也是辽主常年游猎的场所,而南面则是汉家故地上谷郡之所在。   西京大同若要与辽东联络,必然要经奉圣州入草原,其穿过阴山山脉要道,就是野狐岭——金国亡于蒙古,便是在野狐岭拉开了序幕——而在野狐岭之前,防守东方来敌的主要关隘,有居庸关、石门关、鸡鸣山、断云岭等几处,皆是处于重重关山之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要地。   不过如今赵武所率领的虎翼兵团,已经夺占了居庸关,杀到军都陉的西面出口石门关(注1)下——居庸关则是军都陉的东面出口。   而完颜宗望并没有在石门关屯积兵马粮秣,死守关隘,仅仅是派了一千名汉军驻守。他的打算是诱敌深入,拉长赵武的补给线,从而在石门关到鸡鸣山的一个长条状的盆地中,将来袭的虎翼军尽数歼灭之。   完颜宗翰如今坐镇在奉圣州的州治永兴县(今涿鹿县)内,而前锋则镇守在石门关后的怀来县(注2)。四万女真精锐已经是宗翰手上能调集的全部本部兵力,除了银术可所率领的两万人,西南、西北二路所有的女真铁骑都被安置在了这片方圆不到百里的盆地中。   永兴县衙中。一名使节起身告辞。宗翰让人送了他出去,回过头来,将使节送来的一封密信交给了刚刚被唤来的高庆裔,“你看,赵构如今也坐不住了。如果我被逼回北方,赵瑜下一个目标肯定就是他。唇亡齿寒啊,他也终于明白了!”   高庆裔是宗翰的谋主,身为汉臣参与过早年的海上之盟,对大宋政事也多有了解。一瞥之下,却注意到了被宗翰忽略掉的一个细节,他抬起头皱眉道:“大王。这封信上只有赵构的私印,并没有政事堂的签押,而枢府的签名也只有姚古一个人的。”   “这又如何?”宗翰有些不明白为什么高庆裔这么说,有天子的印章不就够了吗。   高庆裔解释道:“这就是说,赵构很有可能并没有将此事与政事堂的相公们商量而是自作主张,又或者是相公们反对而不肯签押。南朝与我朝内制不同,没有政事堂和枢密院的相公宰辅们的副署,任何旨意都是不合法例,没有任何效用。”   宗翰指了指密信末尾处的一个名字:“这不是有姚古签名吗?”   “姚古身为武将,他当枢密使仅仅是个样子货,根本参与不了国中军事。要不然他也不会被赶到河中府,来防御河东!他的签名毫无意义!”   宗翰有些头痛起来,南朝的制度以他的才智也有些糊涂。如果赵构那里配合不上,任何计划都会出现漏洞。不过等他细细一想,突然眼前一亮,抬头笑道:“姚古的儿子驻扎在哪里?!”   高庆裔一愣,同样恍然大悟,姚古父子的防区就在关中最靠东面的解州和陕州和河中府的两州一府,紧紧相邻。不但与河东接壤,也与河南只隔了三百里潼关道。   他大笑道:“是陕州!”   ※※※   东京。   已经是洪武元年的最后一个月。进入腊月之后,天下四方波澜不惊。在赵瑜受到的情报中,后世被称为西宋的建炎小朝廷正因上个月的雪灾而焦头烂额,虽然驻扎在陕州的姚平仲部有了许多小动作,但并没有引起总参谋部职方司中的情报分析官们多少关注,无论赵瑜还是他的参谋部,都将绝大部分的注意力放在了北方。   北方三大兵团。陈伍的辽海兵团正在辽东与女真人继续对峙着,只是他面对的敌军数量在完颜吴乞买率军抵达辽阳后,已经达到了他麾下战力的三倍。不过没有人会担心陈伍和他的辽海镇抚司会因此而无法支持,反倒是吴乞买需要担心陈伍突然北进的危险。   在燕山府,赵武的虎翼兵团正做着西进的准备。八万大军在留住一部把守绵长的燕山防线,另一部驻守北京作为预备队后,赵武能动用的西征兵力只剩下一半。不过新组建的燕山转运使司已经动员了六万民伕来处理后勤事务。靠着这一点,可以让赵武腾出手来将四万大军尽数投入战场。   而在河北,陆贾所部已经追在撤军的完颜银术可身后杀入了井陉险道。在井陉中段的要隘承天军寨(即是娘子关)中,消灭了完颜银术可留下的断后队伍——从双方的伤亡人数看,这仅仅算是小小的冲突,但因此而耽搁了四天的时间。却让银术可得以安然返回太原。不过当数日后,陆贾占领了平定军的治所后,他距离太原城也只剩两百八十里。而继续进军,也只需要等半月后相州将后续的粮草和弹药运送上来。   此时四个野战营已经北上,根据最新的消息,作为先锋的野战三营已经突破了太行陉,攻下了泽州晋城。在穿越太行山的过程中,完颜宗翰派驻在太行陉中的守军毫无坚守的意志,就算是要隘天井关,其守卫也如同一张薄纸,完全没有任何抵抗之力。而当野战三营因连续近军而锐气稍减之后,野战二营将会接替他们的先锋位置,在计划中,继续北上攻打隆德府便是他们的任务。隆德上党,自春秋时起便是晋地要郡,此府一下,河东便可谓收复了一半。   依照这个速度,等明年的上元节时,野战军和宣翼军的旗帜便会在太原城中的完颜银术可面前猎猎飞扬。   窗外瑞雪纷纷,半日之间,已是银装素裹。年节的气氛弥漫在东京城中,甚至冲淡了战火纷飞的肃杀之气。虽然还未在今年年初的灾劫中恢复过来,但比起去年腊月的那种如同末日降临的慌乱“去年还是在衢山上过的年,今年却是在东京城中,这变化当真太快了!”赵文叹着。   赵瑜将手中的奏折丢在一边,笑道:“别忘了,我们在基隆又过了多少年。这么些年的耐心准备不就是为了能在起兵后早一点夺占东京城吗?”   这一年,大体平静了一百五十年的中原大地,因北方的入侵一下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虽然前三个月,金军的肆虐让中原沉沦入地狱,但一个新兴的势力,脱下来遮掩在身上的伪装,终于走上了前台。   以南北朝对称的辽宋皆尽覆灭,新兴的金国如彗星般崛起,却又如流星一般坠落。同样以宋为号,自称太祖苗裔的赵瑜,拥有天下最为精锐的军队,拥有天下最为富庶的土地,还拥有天下最为充足的财力物力。在他登台之后,纷乱而又精彩的大剧即将宣告终结,天下一统的曙光也已近在眼前。   但赵瑜很清楚,如此精彩的舞台上,没有一个演员会甘心下台一鞠躬,尤其是在下台就代表着身死族灭的结局,无论完颜吴乞买还是赵构,甚至可能还会有西夏党项的嵬名乾顺,他们必定会为自己的生命奋起最后的力量,从偏处西陲的西夏,经由赵构所在的关西,向东掠过完颜宗翰的山西及蒲家奴的中京,抵达完颜吴乞买所盘踞的辽东。一条从西划到东的长线,便将赵瑜需要面对的敌人全数连起。以位置论,他们都处在赵瑜所据势力的北方。如果他们联手,也就可以称之为连横!   旧时,山东六国的合纵惨败在秦国主导的连横之下。而如今,赵瑜无意使用任何外交手段来化解或缓和与敌手的关系,对于几个对手可能存在的联盟,他甚至抱着期待的心情。   历史的大车早已被赵瑜赶得飞快,在滚滚的车轮之下,区区几支螳臂要想挡住大车的行驶,也只存在千分之一的可能。但就算这个千分之一,也足以让他的敌人们费尽一切手段去博取。   ‘不要痴心妄想了!’   赵瑜狠狠的想着。就算是千分之一的机会,他都不会给敌人们留下。再过一个月,或者拖长一点,等到明年开春,太原城必然会回到大宋的手中。因此而解放出来的六万机动兵力,可以北上夹击大同,也可以向西南侵压制关中。到那时,无论怎么挣扎,赵构也好、宗翰也好就再也没有机会,而东北的吴乞买,也只能坐在辽阳城中,等待末日的降临。   如果想要博命,就只有现在。赵瑜很期待,他的敌人能否给他一个惊喜。   注1:以石门为名的关隘有许多,在明代,太行山的井陉中也有一座石门关。而隋唐时,宁夏固原同样有一座石门关。   注2:虽然怀来之名千年未改,不过此时的县城如今已经淹没在的官厅水库下。现在的怀来县城,却是在旧城的西北。      第三十一章 跳墙(上)      洪武元年十二月廿三。甲申。   太原。   腊月二十三。是汉家习俗中祭灶的日子。黄昏时,在灶台前摆上贡物,向灶神上香,并焚烧灶神画像,送灶神上天,便是家家户户都有的惯例。不仅是民家,连官府也不能免俗,衙门中的官吏都得穿上公服到厨房中祭拜一番,否则新一年里多半会有火灾临头。   这一天,同时也是年节的开始。鞭炮和烟花会在房前屋后纷纷响起,百姓们庆祝着旧年的结束,期盼明年的好光景,一直到上元夜后的元月十八方会告一段落。不过今年的腊月二十三,太原城中却静如守灵,爆竹声一声不闻。   这一方面是因为热兵器的普及,除了满大街都有的木炭外,无论在关中还是在辽东,又或是洪武皇帝的治下,硝石和硫磺如今都已是国家垄断的战略物资。赵瑜那里由于占据了日本,对于硫磺的控制放得比较开,市面上还能购买得到。但硝石的消耗却是任何时候都少不了的。女真人早收缴了所有民间积存的硝石,烟火也好、鞭炮也好,都没了原材料。   另一方面,也是太原城中的汉家百姓已经知道大宋的官军已经接近了太原府,城内的守军正是一夕三惊的时候。他们也不敢触女真人的霉头,不然烧一烧干掉的竹节,也一样是噼啪作响。   完颜银术可并不清楚汉人的习俗,对他来说今天与往日并没有什么区别。当然,除了心情以外。   银术可已经放弃了南面的隆德府,将南线守军撤到与太原府相邻的威胜军中,让北上的野战兵团顺利进军。诱敌深入的姿态他做得很明显,但南面的敌军却毫不犹豫跟了上来。野战兵团明知是陷阱也要才进来,一幅蔑视一切、谁也不放在眼里的态度,虽然让银术可如愿以偿,但他的心中却是很不痛快。尤其是当银术可听报,他下达的毁掉沿途屋舍、向水井中填塞粪便和污泥的命令,遭到乡野中村民们的反抗而未能顺利实行,坚壁清野的策略等于失败了一半后,他的心情更是如此。   而东面,陆贾兵团的主力在攻下太原府东的平定军(今阳泉)后,在当地驻扎了近十天,但其前锋已经出现在寿阳城外,如果寿阳被攻占,那陆贾所部距离太原府便仅剩百里关山。   “南蛮子攻到太原城下我并不在乎,这也是我希望的。但我不想看到他们安安生生走到我的眼前!”完颜银术可从牙缝中挤出的声音比屋外的还要冰冷几分,眼中熊熊燃烧的怒火,让执行坚壁清野任务的将领们噤若寒蝉。“那些不知死活的猪猡不肯配合,你们难道忘了手中的弓和刀是拿来做什么用的!不会杀吗?不会烧吗?河东路已经留不住了,你们还发什么善心?!”   “……是!”一群将领慌慌张张的答道。他们没有一个是女真——银术可已经将所有的部众都收归太原——大半是汉军,少数则是渤海和奚族,至于契丹人,几乎都已跑到赵瑜的那边了。   银术可脸色依然阴沉:“不要光说是,要把事情办好才行!若这点小事还不能做好,军法定不轻饶尔等!”   银术可说完便一挥手,让外系的将领们自去。人人如释重负,个个抱头鼠窜。   “爹爹!”看着外系将领一哄而散的背影,完颜谷英脸上忧色难掩,“如此时局也不宜对他们太过强逼。若其畏惧起军法来,肯定会有人投向南朝。”   “投向南朝的人越多越好,反正他们留在太原,也只是吃白食,没半点用处,难道还能靠他们上阵不成?!他们投到南面去,还能帮着消耗一下南蛮子的粮草。……”银术可嘿然冷笑,“从太行山路中,运送几万人的粮秣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但他们真的都跑了,爹爹你帐下就只剩两万本部骑兵了!”   “兵贵精不贵多。堪用的兵有两万就够了。当年护步答冈一战,在先帝麾下的我完颜家铁骑,也不过才两万人!”   完颜谷英的声音低沉下来:“可南面和东面的南蛮子加起来却是有六万之众啊!光靠区区两万人怎么守得住太原城!”   完颜银术可摇头:“兵多不一定是好事!而太原也不一定要守!而且……”   “而且是什么?”谷英追问道。   “而且我们还有援军!”   ※※※   腊月廿七。   洛阳渑池县。   夜已深。但地面上的一层薄薄积雪,却将深夜映得有几分光亮。   寒风中,一点灯火飘摇。鞋子踩着积雪,发出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在幽深的街巷中回响。更夫徐老七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敲着腰间的梆子,在寒夜中艰难的走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口号,一遍接一遍。声音嘶哑难听,却是常年喊更留下的结果。   还有两日便是除夕,前段时间为了过个肥年而遍地乱窜的盗贼也纷纷偃旗息鼓,安心等着过年。徐老七的工作也因而轻松了许多。在城西厢走了一圈,敲了二更三刻的梆子,徐老七就晃到了西门。   渑池县的西门,驻扎了一队十几人的土兵,在城头、城下守着。就在门洞中,三四个土兵围坐在一个火盆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徐老七笑嘻嘻凑过去,这厢都是熟人,也没人拦他。但门洞内的耳室外挂着的门帘这时一动,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子从耳室中走了出来。   抬眼一见徐老七,胖子便问道:“徐七,怎么又跑来偷懒了?”   “李官人,小人就歇一歇,暖暖脚!”徐老七陪着笑,自顾自的便一屁股在火盆边坐了下来,也不在意姓李的监门官说什么。   李官人摇了摇头。没有赶徐老七起来。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里乡亲,都是在寒夜中枯守着等天亮的背时鬼,体谅一点却也平常。转过身,李官人就想再进耳室去歇息。   但就在此时,一阵沉闷的雷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连绵不绝越来越近。细细侧耳听去,竟然是千军万马奔驰时的蹄声。李官人惊得一跳,两步蹿出门洞,沉重的脚步声就沿着上城的阶梯传了上去。   徐老七和门洞里的土兵们刚一头雾水的跟出去,就看着监门官从城头上沿着阶梯骨碌骨碌的又滚了下来,趴在地上直喘气,却是动弹不得。几个土兵上前要扶,却见李官人一下子蹦起,嘴里慌慌张张的念着:“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徐老七不安的问道,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   李官人张开口,舌头却仿佛打了结,好不容易才结结巴巴的挤出几个字:“关……关西……康……康王……”   “敌袭!”城头上这时又是一声惨叫。   “是西军!”惨叫的声音又大了一倍。   徐老七和土兵们面面相觑。自从四月时老种相公留下的残兵从此路过回返关西,潼关道中的渑池县已经太平了近八个月之久。虽然人人都知道,关西的靖康皇帝和东面的洪武皇帝必然要分出个生死,但谁也没料到,八个月后,来渑池县的不是洪武皇帝的军队,而是靖康皇帝的兵当先杀出潼关来了!   徐老七瑟瑟发抖。渑池县已经跟着洛阳府一起归顺了洪武皇帝。关西兵从来都不是以军纪著称,西军此时杀来,城破后,这满城近万老小不知会被如何处置?!   雷霆滚滚,大军已经接近到城外,只见城内的灯火一片片的亮起,哭喊声也从一些宅院中传了出来。但渑池县中的近万百姓只听着城外蹄声一转,西军骑兵并没有在城下停留,却是绕城而过,又滚滚的向东继续奔去。   ※※※   “快!”   吼叫声与蹄声和马鞭声响成一片,六千关西骑兵在潼关道上奋力疾驰。姚平仲从南面城池的剪影上将视线收了回来。渑池县已过,两百里潼关道,便已经走了六停。   地面上积雪的反光,让夜路不再艰难,等天亮时,他统领的这支军队便能抵达延禧镇的阙门关(今新安县铁门镇)。阙门关,南依栏柯山,北瞰黄河水,西扼崤山,东临函谷。关口青龙、凤凰两山对峙,呈拱阙之势,故此而得名。是潼关道向东的出口。再往前,便是一片连绵起伏的丘陵,那里新安县慈涧镇就是守卫洛阳西侧的最后一道防线。   按计划,在阙门关休息三个时辰。明天黄昏前,便能抵达洛阳。三日之后,就能看到东京城延绵五十里的青石城墙。   这也多亏了‘洪武皇帝’!   姚平仲苦苦忍受着寒风如刀,在颠簸的马背上这样想着。   赵瑜并没有派驻在中原京畿放置多少兵力。尤其是洛阳所在的河南府,守护州郡县城的尽是在当地招募的土兵。洪武朝堂的注意力主要都放在了沿海各路,中原地区是被视作对赵构的缓冲。在赵琦退位后,赵瑜让他做了东京留守,一直没有插手京畿一带的军事。但赵琦考虑到自己的后路,同时也碍于身份,也不敢插手军务。京西两路的州县,都是原官留任,州县官各自掌握住了地方的兵权和财权,已经接近于半独立的藩镇。   姚平仲就是看到了这一点,才敢于冒着全军覆没的危险,突然冲出潼关。在麾下大军尽数北上河东,赵瑜这个伪帝孤身留在东京城的这段时间,是靖康皇帝翻盘唯一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   赵构被姚平仲所说服,而月前,朱胜非和张浚终于得悉内情后,也默认了姚平仲的冒险。这一仗关键就在于快和秘。从陕州到东京,仅仅只有六百里。以姚平仲如今的速度,最多四天。他的六千大军便能突击到东京城下。   还是要多谢洪武皇帝!   赵瑜倒行逆施,将太宗一系逐出太庙,贬为王爵。对于中原的豪门世家和地方官吏来说,这是一个信号。贬为王爵仅仅是开始,在天下还未统一,需要稳定人心的情况下,洪武皇帝都不能放弃心中的怨恨,那到了他皇位稳固,就更不会手下留情。遇上这样的天子,在太宗一系治国时备加享受的中原豪门和已经藩镇化的京西州县官们,会在新朝中有什么结果,聪明人都能看得出。   姚平仲相信,只要他大军出了潼关道,京西一带的世家和官员们,都会聪明的保持中立,等待最后的胜负决出。   六千!   东京城中,赵瑜能够信重的兵力只有六千人!其余三万军队,都是不堪一击的原勤王军和京营禁军改遍来的队伍,他们不但战力堪忧,连忠心程度也值得商榷。姚平仲相信,他们绝对不会成为威胁。   姚平仲仍旧是要多谢洪武皇帝!   不是皇宋新闻上刊载的文章,他也不能确定探子从东京城中打探来的消息,是否准确。对手只有六千,而姚平仲麾下也有六千精骑。这些骑兵是从姚古、姚平仲麾下的一万多骑兵中精挑细选后所得,而被淘汰的骑手连战马都让了出来。都是一人双马,能一日强行军一百五到两百里。   姚平仲领着大军一路急奔,遇城遇寨,便绕行过去,将沿途一众州县抛在身后。攻打京西州县,那是他养父姚古的工作,他的任务仅仅是赶到东京城下,将通往河东的补给线切断。   姚家父子并不是贪心的人。虽然姚平仲在赵构面前说过,此战是将逆贼一击穿心的最佳时机。但姚古和姚平仲很清楚,能砍下赵瑜首级的机会,实在太小太小。不过能配合着女真人将逆贼派往北方的几支大军给歼灭,失去了起家精锐的赵瑜,也只有败亡一途。   烈风中,姚平仲低着头哈哈笑着。还是要感谢‘洪武皇帝’啊,若不是他好大喜功,偏偏要亲征北上,原本已经一片黑暗的前路,如何又会出现一丝光明!   “快!”   姚平仲高高举起右手上的四棱铜鞭,一指东方天际泛起的鱼肚白,胜利就在前方!   ※※※   腊月二十九。   东京开封。   “姚平仲兵出潼关道!?”   他是负责四个野战营的后勤官,驻留在东京城西的转运要驿板桥镇。一大清早被赵瑜唤来回来,刚入宫,便听到了这个令他完全怔住的紧急军情。   赵文很冷静答道:“主将姚平仲的将旗也已经确认!总计六千到八千骑兵,尽是一人双马,都是西军精锐,昨日午前,他们全军在阙门关休息,按时间算,他们应该到郑州荥阳了。”   朱聪惊道:“那不是离东京只剩两百里了!”   “一天的路程!明天午时以前,他们就会抵达东京城下!”   朱聪和赵文一问一答时,端坐于上的赵瑜默然不语。他没想到赵构会如此有种,这跟被吓到阳痿的高宗皇帝在历史上的形象完全不同。不过细心一想,这也是赵构走投无路后的必然选择——他已经逃不了了,关西可没有大海能让他退!   朱聪从赵文处将敌情询问清楚,略作思索,便对着赵瑜躬身一礼:“敢问陛下,今次是要战还是要守?”   “赵构是算准了朕不会临阵脱逃!”赵瑜答非所问,他还沉浸在自己对战局失察的不满中,“若是朕一退,野战军后路被封,就只能和宣翼军一起从井陉撤回河北,同时还要承受被追击和粮草不济的危险。就算能顺利撤回,此次北上便是劳而无功,消耗的钱粮不计其数,这一年的辛苦就白费了。若想再想开战,就要等到明年夏收之后了,最差也能让朕丢个大脸。”   “所以臣问陛下是战还是要守?”朱聪接过话头,重复问道。   “守东京?”赵瑜笑了,“朕的总参谋长啊,你说东京城能不能守?”   “……当然不能!单说东京,城中兵力不足,粮草也不足,人心更不足。姚平仲虽然兵少,但炸药总不会不带。有炸药在,什么城墙都无用。如果他不攻城,而转去封锁太行陉。补给线中断的野战军,也只有跟陆贾一起东出太行一途。而那时,东京城就成了孤军。臣敢确信姚古必然已率大军跟在姚平仲之后,最多会比姚平仲迟上十天。父子两人六七万大军抵达东京城下,开封怎么也守不住。”   “你建议出战?”赵瑜问道。   “对!”朱聪点头,“就跟陛下和陈枢相一样!”   “如何战?”赵瑜再问。   朱聪拱了拱手:“参谋部作战司中自有预案,如今的情况必然也有考虑,还请陛下下旨调用。”   赵瑜抿起的嘴向两侧扯起,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赵构此举虽出乎意外,但也是随着朕的举动而动,有的是办法对付。何况区区八千骑兵,又如何能挡我近卫军全力一击。”   赵瑜猛然站起一指枢密使:“姚平仲、姚古倾巢出动,后方必然空虚。赵文,你金牌加急发去南阳,让岳飞自己看着办!”   赵文应了,赵瑜再一指参谋总长:“朱聪!你去整理作战方案。等姚平仲一到,就随朕出击。让天下人见识一下……”   “……朕的武功如何!”      第三十二章 跳墙(中)      洪武二年正月初一。辛卯。   中牟。   距离东京城只剩最后的三十里。若站在高处,地平线上那座巍巍巨城的轮廓已经可以清楚的分辨。   两个时辰前,中牟知县一看到姚家大军到此,便忙着开城出降。没费半点气力,就夺下了东京西侧最近的一座县城,这让全军将士对胜利又多了几分信心。姚平仲此时正站在中牟的城头上。睁大眼睛向东方眺望着东京开封。他的脚下,六千骑兵就在城外做着最后的修整。   他们已经在中原大地奔驰了两天,无论骑手战马,其困顿之状已难以掩盖。连除夕之夜都有一半是在马背上度过,今天的正旦大节,更是被忘得一干二净。大战就在眼前,也无人有心去考虑过节的琐事。   “太尉!两个时辰已经到了!”   亲兵在身后提醒着姚平仲,预定休息的时间已经结束。姚平仲回过身来,身上风尘仆仆,脸上也有几丝疲惫,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锐利如电。以六千骑兵扭转天下大局,青史留名的机会就在他眼前,他的心中尽是兴奋。   “秦九!”他点起身边的一名亲信将佐,姓秦名璐,行九的一个。   “末将在!”   “你带本部五百人马过金水河。向北去板桥镇。逆贼有两万多人从太行陉北上河东,粮草转运只能从板桥走。毁掉那里的粮秣,让什么野战军一起饿死在太原城下!”姚平仲寒声下着命令,眼中也不由漏出一点杀气,“不过若是当地防守严密,那就在外围骚扰,等半日后,某便会率军来支援。”   “末将遵命!”秦禄领命就要下城。而旁边另一个将佐看着眼热,却出言扯后腿道,“太尉,机会难得啊!若是今次运气好,说不定就能打破东京城,将逆贼赵瑜枭首!还是不要分兵了!”   “别说蠢话!”姚平仲一下提高了嗓门,“东京可去不可打,去东京城下绕一圈,乱了民心就够了。我等奔袭六百里,已是强弩之末,不能跟以逸待劳的逆贼硬拼。”   姚平仲绝非自大之辈。他的六千骑兵远不如同等数量女真铁骑的战力。而随侍在赵瑜身边的近卫军,更是号称犹在野战、虎翼、宣翼之上的精锐,赵瑜发行的报纸上,一旦提起近卫军,每多溢美之辞。就算吹嘘之言要打个折扣,姚平仲也自知绝不是对手。   三国时夏侯渊为将,赴急疾,常出敌之不意,所谓‘典军校尉夏侯渊,三日五百。六日一千。’已是为世人所惊叹。但姚平仲他率兵三天奔行近六百里,其速犹在夏侯渊之上。但速度快了,战力却是直线下降。中牟献城后,他才不过下令休息两个时辰,除了轮番起来值守的两个指挥,其他士兵都已是散坐在地上呼呼大睡。   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   如此师老兵疲的情况下,姚平仲绝不会与赵瑜硬拼。他的任务关键还是在造势上。让中原人心混乱,将补给线切断,逼北上太原的野战军团在女真人眼皮底下回返,逼东京城中的军队追出来作战。   兵法有云,为将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姚平仲要做的便是如此,削弱赵瑜在京畿的军势,等他养父姚古领大军上来接应决战。   “若逆贼在城中据守,某便在板桥焚粮秣而去。补给不济,野战军必败于太原城下。逆贼若举兵而出,就将他们远远的调出来,区区六千人占不了多少地盘,却也容易绕过。等到夜中还可突袭东京。只要东京城不稳,逆贼必然要回城救援。我等再半道伏击,那才是叫做机会!”   东京已近在咫尺,姚平仲便放心的将心中盘算和盘托出。这是姚平仲的自信之作,能在部下面前炫耀,他心中是得意非常。一边说着,下巴都翘的老高。   几个将佐十分知趣,等姚平仲说完,便齐齐赞道:“太尉深谋远虑,末将拜服!此战必胜,逆贼必败。太尉神威,必将名扬四海!我等也可附太尉骥尾,得享重名!”   姚平仲忍不住大笑,笑罢,他一指东方那一线青黑色的轮廓:“走,去东京!”   ※※※   东京。   正旦的大朝会已被抛到九霄云外。从昨夜起,东京城便陷入一片死寂。赵瑜并没有将姚平仲的突袭向臣子和百姓们瞒着,和平了没多久,大战便再降临东京。开封府中的百万士民,都不免因此而慌乱。   幸好有赵瑜以帝王之尊坐镇东京城中,他的声威压制了所有可能出现的乱象。而当半日前姚平仲已至中牟县的消息传来,已做好准备的赵瑜和他的近卫营。   东京西侧正门万胜门处,六千大军已然整装待发。一支一支的队伍从各条道路上汇入门前的广场。城门内,人头涌涌,人马嘶鸣。即将出战的队伍,在分派好的地点上各自整队。   在万胜门南面一点,便是一年前被金人所炸毁的西水关。那段城墙上还有着新旧不一的痕迹。刚刚修复的西水关关墙,与旁边青苔处处的旧城墙有着鲜明的对比。   同样在广场上,赵瑜的车驾已经准备就绪,两辆鼓车左右护持。洪武皇帝的班直侍卫们。也在车边环绕。一名身材七尺有余的掌旗官,牢牢地把住赵瑜的天子龙旗,明黄色的大纛上,一条黑龙盘旋直上。   赵瑜就站在车前,与他形影相随的大纛就靠着身边。金色的明光铠披挂在身上,猩红色的披风从肩头垂向地面。风光的形象,闪闪发亮的甲胄,就算在数里外,亦能分辨得出来。在他身前,送行的文武官员熙熙攘攘的挤在一起。   “吕师囊!”赵瑜唤来东京兵马都统制。   已是全身重甲在身的吕师囊上前一步:“臣在!”   “守好东京城!在此候命!”   赵瑜的命令很简短,一切的迎敌计划都已经下发给,吕师囊,现在不过是按常规走个流程。   “臣遵旨!”介胄在身,吕师囊无法下跪,便是抱拳行礼,恭声应对。   赵瑜又看向一边的文臣班次,视线集中在开封知府赵鼎的身上:“赵卿家。朕出战之后,开封城内的百姓就交给你来安抚。”   赵鼎对赵瑜将赵光义等皇帝的神主逐出太庙的举动甚为不满,几日来多次上书劝谏,已经引来许多一轮,甚至被一些言官所弹劾,但赵瑜依然没有撤掉他开封知府的位置。如今赵瑜即将出战姚平仲,却没有。仍是很放心的将东京城交给赵鼎管理。赵鼎也惊讶非常,心中暗自佩服着赵瑜的胸襟气度,实在是超乎想象。   不过他并没有像吕师囊那般说句‘臣遵旨’将任务领下,却是跪倒于地,劝谏道:“陛下身系天下,岂可贸然轻动。臣请陛下坐镇于城中,为将士们助威,而由吕将军出城主持战事!”   “朕自幼领兵,常年上阵。从无一次退后避战。如今贼人已杀到东京城下,朕岂能安坐城中!?朕意已决,赵卿不必多言!”   赵瑜虽是这样说着。其实他心中也不想出战,一国之君因一时失误,最后沦落到只剩六千人可用之军在身边。出战时,就只能带六千士兵,留在史书中简直是一个笑话。但他更清楚,比起阵前,东京城却更加危险。赵瑜不可能让三千近卫军离开自己左右,这等于将自家性命交予他人之手。   至于战场上的风险,赵瑜也有提防。不知姚平仲会不会贪功,当看到他的天子龙旗出现在战场上时,会不会举六千疲惫之军来攻。不过在他想来,姚平仲毕竟是名将之后,有知兵之名,战场上的原则不会不清楚。明知失败,还会来搏一把,庸将亦不会为之。   不过,就算姚平仲仍保持在历史上留下的莽撞贪功的特点,看到天子车驾便冲杀上来,凭着三千近卫,赵瑜照样有信心将他正面击败。一支全数都是士官和士官生的队伍,一支所有人都有着斩首功的队伍,就算姚平仲领着十倍兵马,也照样只有败亡一途。再多的鸡蛋,也别想砸坏花岗岩!   “陛下!”   赵鼎急叫道,扯着赵瑜的袖子,不让赵瑜上车。   赵瑜无奈回头看着赵鼎,问道:“赵卿,若朕记得没错的话,你应是关中人氏罢?”   赵鼎不知赵瑜出阵在即,却为何说起这等闲话。心中疑惑,口中还是恭敬答道:“臣籍贯解州。”   “那你也应是关学一系罢?”赵瑜一边问着,同时将视线放在队伍逐渐整齐起来的军阵之上。   宋时儒家学派众多,其中横渠先生张载所开创的关学便是其中十分有名的一派。关学因其书院位于关中而得名,赵鼎籍贯解州,属于关中,他少年游学时不可能不去横渠书院一游。   果不其然,赵鼎答道:“臣旧年的确曾游学横渠书院!”   君臣两人在车旁对话。而万胜门前一番纷纷扰扰之后,人声马嘶渐渐消止。突然之间,万胜门前的广场上便静了下来,数千人默然而立,数千双眼睛,静待赵瑜的命令。   数千人的静默让空气都凝固起来,赵鼎虽然背对着大阵,也被压得难以呼吸。而赵瑜似乎毫无所觉,仍低头对赵鼎说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横渠四句教,论器识、论襟怀,在朕看来犹在‘穷则独善其身’的孟轲之上。元镇,你也是圣教子弟,又曾就学于横渠书院之中。你的志向,不会是卑颜屈膝,俯首事虏罢?!”   赵鼎心中怒意隐生,抗声道:“当然不是!”   “那卑颜屈膝,俯首事虏的皇帝呢?汉家故土不思收复,却一年百万贯的民脂民膏送与胡虏。这样的天子,你打算服侍他们吗?!”赵瑜问道,声色俱厉。   赵瑜图穷匕见,将矛头直指赵光义一系。赵鼎沉默了片刻,半天后才有些软弱的吐出了一个字,“……不!”   赵瑜乘势追问:“朕要意欲混一华夏,将四方蛮夷连根拔除。让天下元元安居乐业,不再受胡虏之苦,得以共享太平盛世。论心胸志向,赵佶、赵桓、赵构这三人能比得上朕?!”   “……当然比不上!”   “朕克勤克俭,不思奢华,宁克扣于己,也要免除天下百姓丁税。论德行,赵佶父子可比得上朕?”   赵鼎想起丰亨豫大的道君皇帝,艮岳山、延福宫的奢华,还有花石纲、应奉局的祸乱天下,不禁苦笑:“远远不及!”   “朕麾下百战雄师数以十万,以女真铁骑之强,亦畏朕如虎。如今朕已据辽东半壁,河东指日平复。起兵不过一载,天下便即将一统。若论武功,赵光义的儿孙可比得上朕?”   赵鼎摇头:“没有一个比得上!”   “赵构如今趁朕麾下大军北上驱虏,不顾举族之仇、天下之怨,而悍然出兵助纣为虐。此一人,可为天下之主?!”   “不能!”赵鼎的声音很坚定。   “没错,他当然不够资格!”   赵瑜狠狠的说道。他前世曾游过杭州,在岳王庙前曾读到一篇诗文,‘臣飞死,臣俊喜,臣浚无言世忠靡,桧书夜报四太子,臣构再拜从此始。(注1)’此一篇,区区数句,便将岳飞的悲愤,张俊的卑劣,张浚、韩世忠的无奈,秦桧的奸逆,还有赵构的无耻刻画入骨。   赵构那个阳痿的废物,为了做个偏安之君,连老子兄弟都不要,深仇血恨也不思去报。却枉杀岳飞,拔擢秦桧!这样的皇帝,赵瑜是从骨子瞧不起。如今他北伐金虏,意图收服河东。但凡懂一点民族大义,有些气节之徒,也不会在此时扯他后腿。也只有赵构这等下流无耻的昏德之君,方能做出这样龌龊的举动!   当然,还有正史中在战前鼓吹夜袭金营,而偷袭失败后不思悔罪,却连夜出逃千余里,躲在四川山中数十年的姚平仲!岳飞早期抗金时也曾在河北一败再败,韩世忠也有被打得丢盔弃甲之时,还有南宋的一批主战的文武大臣,都是几次经历失败,几次重新站起,毫不气馁的咬着牙意图恢复中原!与他们比起,姚平仲的胆气心志都差得太远!   此君臣二人,人品卑下不堪,又无救世之才,除了给人添乱,却是一无是处。如今他们狗急跳墙,罔顾天下大义,竟然趁隙攻来。这样的敌人,赵瑜绝不会轻轻放过!   “这天下,赵构不配据有!社稷重宝,惟有德者居之。朕上承天命,却是当仁不让!有天命在身,凭一个小小的姚平仲,又怎能取得了朕的性命!”   赵瑜一甩手,两步跨上战车,站在指挥台上。千军万马、百官众将屏息待命。   车驾之上,赵瑜扶着栏杆,抿着嘴环顾全场,突然猛地提气高声:“朕的儿郎们!赵构鼠辈已是黔驴技穷,妄图螳臂挡车,这是他们临死前最后的挣扎。朕曾听闻:‘万人必死,横行天下。’朕拥六千敢死之士,足以横行中原。区区数万关西小儿,不过劫后余生之辈,闻金虏一至便肝胆俱裂。此一等贼,就算人数再多十倍,朕又有何惧之!杀平仲,诛姚古,这信心,你们有没有!?”   “有!”六千大军的回应如山崩海啸。   “不愧是朕的儿郎!”赵瑜声音更加响亮,他高高举起手,用力攥紧拳头,“杀平仲、诛姚古,定天下,至太平!这是朕给你们,给天下百姓的承诺!”   赵瑜高声宣告,士兵们手中的火枪开始跺着地面,一声一声,有如鼓点,更胜浪潮,数千人同时在沉声呼喝:“定天下!至太平!定天下!至太平!”   千军共一呼!呼声响彻东京城中,城门附近的屋舍和,百姓们纷纷涌上街头,一起振臂高呼。声音越传越远,涌出家门的百姓越来越多,仿佛一块巨石投进了湖心,一轮轮涟漪散开。   片刻之后,东京内外,已是百万士民在齐声高呼:“定天下!至太平!定天下!至太平!”   直如山崩地裂,激荡天地之间。这是天下人的心声!这是多灾多难的人民的呼喊!   城中如今仍有心怀反意之人,还准备着等赵瑜出战后在城中掀起叛乱。但当他们听到百万士民发自内心的呼喊。平添在心中只有恐惧。在这样的声势前,他们不过是车前的蚂蚁,只会被赵瑜的战车碾压过去。   得万民之心,获天下之势。又有谁能挡住赵瑜?!   赵瑜拔出腰中长剑,遥遥一指,阳光凝聚在剑尖:“开城!出战!”   注1:这是明丘文庄(浚)题岳王坟诗。全文如下:我闻岳王之坟西湖上,至今树枝尚南向。草木犹知表荩臣,君王乃尔崇奸相。青衣行酒谁家亲,十年血战为谁人。忠勋翻见遭杀戮,胡儿未必能亡秦。呜呼!臣飞死,臣俊喜,臣浚无言世忠靡,桧书夜报四太子,臣构再拜从此始。      第三十三章 跳墙(下)      板桥镇。   板桥之名古已有之。在大宋也是多有重名之处。如位于京东密州(今青岛)的北方第三大海港——在天津和旅顺建立前是第一大——便是名为板桥。在南京建邺府外,扬子江上一处渡口也名为板桥。近水的港口,便是这些以板桥为名的镇子共同的特点。而汴京之西,汴河之畔的要驿板桥镇,也是如此。   千里汴河正从镇中穿过,向西流淌百里之后便会汇入黄河。镇内屋舍重重,在汴河两岸连绵数里,足足有近万间。镇中户口数千家,客栈、旅店百余,四方商旅、游人中,因财力不济住不起京城的,往往选择在板桥落脚。因而住在镇中的人口常有六七万之多。就算今天是正月元旦,商客往往回乡,镇中之人也有两三万。   这么多人口,放在京畿以外任何一路,这都是一个上等县治或是小一点的府城的规模。不过在神京之侧,百万人口的帝都附近,便只能屈居一个镇子的编制。   镇中的民居主要集中在汴河南侧,北侧则是港区和仓库区,转运码头以及军用的草料场和粮库林立。去年女真南侵时,完颜宗翰领军从板桥经过。板桥镇北的各大仓囤连着积存的粮秣一起被烧得一干二净。不过板桥毕竟是水陆要冲,地理优势明显,不过一年之后,被烧毁的料场粮仓已经被修复了大部。新修好的库区紧靠着汴河河岸,当野战军团北上河东后,就成了两万大军的后勤中心,粮草物资的转运点和集散地。   野战二营的辎重指挥就驻扎在这里,他们要负责从东京经太行陉直至泽州晋城,长约两百二十里的运输线。并在晋城与野战一营的辎重指挥交接。四个野战营的辎重指挥,总计三千两百人,以他们为主体,又配属了京畿路的一万州郡兵和两万多马骡。这支临时归属于朱聪管理的队伍,在长达近千里的补给线上展开了一程接一程的接力,将数以万石计的粮草物资运抵前线的将士们手中。   后勤转运是件很重要但也很枯燥的工作,虽然安全性很高——在境内输送物资本不需担心敌军拦截——不过对于从上到下连一个四十岁以上的老人都没有的野战二营辎重指挥全体八百名将士来说,锐气正盛的他们更希望的是能在战场上一展自己辛辛苦苦而锻炼出来的身手。所以当昨日,关西骑兵来袭东京的消息传达到,八百官兵绝大多是都是你拍我、我拍你,兴奋得难以名状。而当今天上午,从中牟县的方向传来的时候,仓囤大营中立刻掀起一片欢呼声。   “终于能上阵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兵兴奋得大叫着。   “当了见鬼的辎重兵,一辈子的不三不四!这下终于可以翻身了!”在他身旁,另一个三十岁的士兵也是欣喜万分。   “是不是三,就是四!”少年兵更正道。   “那还不是一样!回到家里都没脸跟儿子说!”   在继承了东海军传统的洪武朝军队中,后勤转运之功,在战功列表里始终都是排在第三或是第四位,无论其他的部队在战阵上立下多少功劳。当战后记功时,除了荣立殊勋的头功和次功,接下来便是后勤部队上前领功。   赵瑜所建立的这支军队对后勤的重视,远远超过过往的任何一支军队。但在求战心切的官兵们眼里,与其在后方被人嘲笑为靠着扛大包来捡功劳,还不如战阵上搏个封妻荫子,让人无话可说——自然,这完全是因为在历年战事中,各营伤亡都极低的缘故。   “当真要出战?”指挥使苗锦还保持了一点冷静。   枢密院对各级部队三位主官们的配置,一般都是老成持重的配一个锐气旺盛的,再加一个能调和人际关系的军官。这样形成的三角关系,方才是一个敢战而不失稳重的指挥铁三角,所以副指挥使胡成的脾气也就理所当然的好战。   “我们可有八百人啊!”胡成为了强调人数,猛地提高了嗓门。不过他却忘了将现在同样驻扎在大营中的三千州郡兵算进去当作战力——另外的七千人,都分布在这段补给线的沿线城镇,并仍在输送着粮草物资。   但苗锦却考虑到了同在仓囤大营中的三千人,不过不是作为战力:“但若是我们出战时,这些州郡兵中有人做反怎么办?有人临阵脱逃又怎么办?这里的粮草物资你能放心交给他们吗?”   胡成满不在意:“不过就是三千石军粮,一千四百石豆饼,还有五千捆苜蓿干草再加上炮弹、火药、飞火雷什么的。留一个都下来戍守就够了。其他仓囤都没有存粮,烧了也不妨事。”   汴河自板桥上溯至黄河。由于是运河的缘故,水流缓慢容易结冻。进入十一月后,汴河与黄河的交汇处的水闸便会关上。自泗州以上,汴河水位便由此而低落,不能继续通航而需要等到开春后汴口放水之时。故而赵瑜月前北上,也是在泗州弃舟登陆,换车而行。   不过供给给北上大军的粮草却没有受到汴河封航的困扰。这些粮草虽都是从江南运来,但早在汴河封河前,赵瑜就已经按照预定计划将两百万石粮秣运抵东京城。只是这些粮食,多半是供应开封府百姓,仅有三成是军粮。存放地点也是集中在汴京城东水关内外的各个仓库中。   至于板桥镇,仅仅是个转运点。粮草刍豆加起来从没有超过两万石——赵瑜和他的参谋们,都不可能将关系到两万大军安危的后勤物资放在一个连城墙都没有的镇子上——这也是为什么赵瑜没有将板桥镇的安危太过放在心上的原因,若是板桥镇的存粮超过十万石,他早丢下东京城带兵赶来驻防了。   现在经过一天一夜的抢运,原本还留在板桥镇上的大部分物资已经提前北上,剩下的物资就算全数损失,对赵瑜这边的影响也不算很大。只要能在十天内重新恢复起运输线,便不会对前方的大军造成实质性的损伤。   “所以我们需要主动迎战!用最快的速度将敌军歼灭!”胡成明白时间才是这次战事的关键,他也清楚苗锦同样也明白这一点。   苗锦看向另一位主官,年轻的教导官刚刚结束军学毕业后为期一年的实习,来辎重指挥走马上任,年轻气盛,并不甘心永远处理后勤事务,“副指说得有道理!不能让逆贼们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   “好罢……”苗锦声音低沉下去,突然又仰起头,坚定的眼神已经透露了他心中的决断。只听他一声狂吼:“那就出战!”   ※※※   秦禄领着他的五百骑兵正在通往板桥镇的官道上奔行。中牟距离板桥很近,淌过金水河,再行上数里便是板桥。离着板桥越近。官道边的屋舍就越多,一间间宅院密布于官道左右,京畿之地,寸土寸金,但凡交通便利一点地方无一例外的都建上了房屋。对于骑兵来说,这样的地形实在有些施展不开。不过曾随老姚太尉去过东京面圣的秦禄,却清楚他的目标周围却不会有太多的屋舍阻隔。   五百骑兵迎风飞驰,两侧的屋舍越来越密集。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进入了板桥镇的范围。这样的镇子并没有栅栏,更不会有城墙,很难分辨出镇子的界限。只是在镇中的屋舍间,有几十处高高搭起的角楼作为城镇的标志。这些角楼看上去有点像望楼,不过秦禄却知道那仅仅是些防备镇内火灾的潜火铺。当镇中起火时,站在潜火铺上的士兵便可以及时报警,并指挥救援——管勾镇内烟火事,便是监镇官的正式职称,有潜火铺的厢坊才是一个被官府承认城镇。否则仅仅只能被称为草市或者墟市。   蹄声奔烈,声如雷,疾如风。沿途的家家户户都紧闭屋门,住户只从门缝中向外偷窥。秦禄并无兴趣打扰他们,熟门熟路的领着麾下兵将,淌过水深不及一尺的汴河,直奔汴河之北的粮囤大营所在。   大营的栅栏遥遥在望,几杆旗帜就在栅栏一角的望楼上随风飘扬。此行的目标就在眼前。但突然响起的一阵号炮声,将秦禄一众齐齐惊住。   军鼓声响起,节奏感强烈的鼓点中,一辆辆大车驶出营门,车上、车边簇拥着一队队士兵。粮囤中的守军竟然选择了出战,而不是守备。这一点,西军骑兵虽并不意外,但出战的人数却让他们惊诧莫名。   秦禄眯起眼睛看着就在眼前布阵的守军。对面的兵力很少,不过六七百人,站得也是稀稀落落。都是三十来人以三四辆大车为中心,而组成的防御型的小阵。只是一片小阵分两列串联起来。一个半月形的阵势,便将粮囤大营的正门完全遮住。   对手的兵力于己相当,需要借助车辆辅助防守,看起来也不像强军的模样。只是他们布阵的速度却让秦禄有些吃惊。   秦禄犹豫着:   战还是不战?   这是个问题!   ※※※   同样的问题,在困扰秦禄的同时,也在困扰着他的顶头上司姚平仲姚太尉。在姚平仲和他的五千多骑兵面前,不但有巍峨绵长的巨城汴梁,同时离着东京城墙五里外,金明池西侧的一片难得的空旷野地上,还有一支已经列阵以待的军队。   但这支军队排出的阵型,不过是六个错落分布的空心方阵,方阵之间,竟有着数十步的空隙。而处在正中偏后的一个方阵之内,还停着数辆大车,就在车边,一面明黄色的大旗在朔风中高高飞扬。   姚平仲死死盯着晃动中旗面。旗面之上一条黑影若隐若现,仿佛一条神龙在云间闪烁。姚平仲口中发干,手中生汗——这是明明是天子龙旗啊!但组成大阵的人数为何这么少,姚平仲他数来数去对面也仅有三千人的兵力。   而这又算是什么阵势?六个方阵都是人数聊聊,看起来只要骑兵一冲,便能冲垮!为什么逆贼赵瑜会排出这样的阵型?还有赵瑜真的在大旗下?而不是像他这样为了防备远程火炮,故意将帅旗远远的放在另一端?   姚平仲心头尽是疑问,对面一里多地外的敌阵虽然看起来十分脆弱。但赵瑜以洪武为号,战功煊赫,姚平仲绝不会认为他是个自大骄狂而不知轻重的皇帝。而且这个阵型,也让久经战阵的姚平仲心中隐隐约约有些发寒。   “太尉!”   姚平仲一惊回头,有些茫然的问着唤他的一名亲将:“什么?”   “要不要冲一冲!?”亲将的眼中闪着兴奋的神采,“逆贼如此自大,根本是自寻死路。机不可失啊,太尉!”   姚平仲有些犹豫,若对面的敌人有五六千,他肯定会绕过他们,在东京城下转上一转,就去转攻板桥。但现在逆贼赵瑜带出来的兵力只有自家一半,若还是不战而走,对士气损伤却是太大。   翻来覆去盘算了许久,姚平仲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心中做出决断。还是先试探一下!   “宣华!”姚平仲高声叫道。   “末将在!”   在姚平仲的部将队列中,一个身材雄壮、络腮胡子如同刺猬的猛将听命上前。那名将领人马皆是高大无匹,上写也都披挂了鱼鳞铠,威风凛凛,如同巨灵下凡。就算在马上躬着身子,也比身高六尺多、骑着一匹上等龙驹的姚平仲高出一个头去。   姚平仲一指对面的军阵:“你上去叫阵!让逆贼见识一下我关西男儿的勇猛!”   “末将遵命!”宣华一声大叫,整了整盔甲,从鞍后拔出自家的兵器,纵马上前。   ※※※   一名壮汉就在赵瑜眼前来回奔驰,一边跑,一边骂,只是蹄声太重,却听不清他在骂什么。那壮汉他手持两支熟铜重简,看上去足足有三四十斤重。不是两膀子有近千斤力道的猛男,也不可能将这对铜简施用自如。   ‘斗阵?’赵瑜皱着眉头,跟他一个表情,所有的近卫军们也都是歪着脑袋皱起双眉。现在还是五代吗?!姚平仲那蠢材是不是说书听多了?!   盯着那个来回飞驰、在阵前叫骂的骑手。对面的敌军阵中,也在配合的狂呼乱叫。赵瑜脸色一点点的沉了下去,突然猛的吼道:“炮兵都睡着了吗?!”   天子震怒,阵后的炮兵仿佛被火烧到了屁股。测量手忙着计算着距离,炮长们提着炮手的屁股,让他们将标尺已经定在近两里外姚平仲帅旗上的野战炮口,快点降下来。而已经将十几枚飞火雷固定好位置的炮手,也根据敌人的距离调整起炮管角度,和已经放到炮管内的飞火雷的引线长度。   在炮术长的指挥下,归属整个近卫军的十八门火炮,各自锁定一段区域。面对左右移动的目标,要达到一击必杀,不但必须计算提前量,他们还准备进行覆盖射击。   不过二十息,炮兵阵地上一切准备就绪,而在阵前叫阵的敌将,刚刚回转了过来。炮术长一声令下,一片火光闪过,在连成一片的轰鸣声中,阵地上硝烟弥漫。十八门野战炮同时发射,而从宽阔的飞火雷发射筒中,一枚枚梭形的炸药包也窜上了天空。   直径三寸的铁球排着横队尖啸着掠过阵前。但面对灵活的单人目标,野战炮的准确度仍算不上高。不过十八枚炮弹中终究还是有一枚顺利的撞上了敌将的坐骑。   连一声惨叫都没有发出,战马的前半身被迅如闪电的炮弹穿过,顿时散为漫天血肉,而马上的骑手却幸运避过了炮弹。宣华挣扎着从坐骑的尸骸中爬起,虽然满身溅满了战马的鲜血碎肉,但他却奇迹般的没有一点轻伤。   但宣华的好运已到此为止,几点黑影从天而降,尾部还滋滋的冒着青烟。下一刻,远远超过前面任何火炮发射声的惊雷在战场上轰然爆开,几团火球就在宣华所在的位置上冲天而起,一股气浪瞬息后反冲回近卫军的阵前,甚至将排在前面的近卫们向后冲了一个趔趄。   双方的将士耳中都是嗡嗡作响,在爆炸声后,黑烟散尽。无论人马都不见了踪影,只剩一个深黑色的弹坑,和以弹坑为中心放射出的一地血片碎肉。   姚平仲闭起眼睛,又再次睁开,但弹坑上的袅袅青烟,仍然就在眼前。   “退!”他的声音干涩无比。   就像他们来时那般迅快,原路撤退时也是一般的疾速,只在东京城外,留下了遮天蔽日的尘烟。   赵瑜扶着车上的栏杆,同样看着阵前的弹坑,一声冷笑:“蠢货!”   抬头又望着远去的西军骑兵,却没有就此放过姚平仲的打算。为了吸引姚平仲来攻,他只用了三千近卫布阵。而剩下的三千兵,都在吕师囊的副手余道安的指挥下,埋伏在金明池附近的几座皇家园林中等候时机。   “传朕之命!命余道安部即刻追击,去吊在姚平仲后面,别让他们能好好休息。”   赵瑜不会就此返回城中,六千兵怎么也不可能日夜戍守城上,而且此战胜利的关键还在保护向北的补给线上。所以必须追下去,姚平仲所部三日未得休整,根本没有好好睡上一觉,追在他们身后,很快就能将关西骑兵给拖垮。   很快,一辆辆大车满载着士兵,从金明池畔的几座宅院中驶出,就顺着尘烟消失的方向追了下去。论起平原上的机动力,马车也不输骑兵多少。   “让东京城中送足够的运输大车出来!”赵瑜继续命令道,“我们也追上去!必须将姚平仲部全数剿灭在姚古来援之前!”      第三十四章 覆亡(上)      板桥。   血。铺满了大地。空气中还弥漫刺鼻的硝烟味,但前一刻还响彻云天的喊杀与枪炮声,已经消失无踪。惨烈的战斗已经宣告结束,悲鸣和呻吟飘荡在战场之上,听在胜利者的耳中,却是出奇的悦耳。   后方的仓囤大营的栅栏后,挤满了观战的士兵。这些州郡兵们,将刚刚结束的一场屠鸡宰狗、切菜砍瓜一般的战斗,从头到尾看在眼里。原本他们近一个月来,被辎重指挥的官兵呼来喝去,心中还有些怨愤,对这些不上阵杀敌却仍是一副趾高气昂样子的辎重兵们,也存有几分鄙夷。但看到方才的一战,怨恨和鄙视悄然无踪。州郡兵们这才明白,就算是辎重队,却也是野战军的一员,他们战斗力同样不负绣在左臂袖章上的野战二字。   一时的冲动,造成了无可挽回的结局。秦禄跟他的许多部下一样,都仰天躺在冰冷的大地上。唯一不同的,就是他还有着几丝气息,尚未咽下最后一口气。一个个血色的气泡。随着越来越轻的呼吸,呼噜呼噜的从无力的张开着的嘴唇中冒出。随着血液涌出口中,他双眼中的神采也慢慢涣散开去。   秦禄的左胸口连着铁甲一起凹了下去,他是被火枪从远距离上击中,直径六分的铅弹就深深的嵌在他的鱼鳞铁甲的甲叶上。但铁甲能防住铅弹的侵彻,却没能防住随之而来的冲击力。如同被一击开山重锤狠狠敲在胸口上,秦禄左侧的肋骨竟然断了四五根之多。断掉的骨头倒插进肺中,这样的伤势就算是赵瑜军中以战伤治疗技术独步天下的外科军医,也不可能救他回来。   “蠢货!”随着一声冷嘲,一双牛皮硝制的黑色长筒军靴站到了秦禄的眼前。靴子的主人俯下身子,居高临下地望下来,又重复了一声:“蠢货!”   渐次变得混乱的思维中,突然出现一线亮光。秦禄勉力睁开逐渐黯淡下去的双眼,辨认出了俯视着自己的敌人。在刚才的战斗中,正是他站在最前方,指挥着十辆战车和一百多士兵,对关西骑兵们进行了最后的包抄。而秦禄胸口处的致命伤,也是在那次包抄中而得到的。   看着杀了自己的凶手,秦禄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   胡成直起腰,仅仅是低着头,“我辎重队的车马连营防守,就算是近卫军来攻,没有两倍以上的兵力,也照样是被打得头破血流的结果。你只五百骑兵,竟然来攻我们一个指挥的战争。你也真是好胆,就算是女真人都没这个胆子!”   秦禄听得很清楚。头脑也突然间变得清明起来,只是依然说不出话,只能勉强挤出一点自嘲苦笑来,他毕竟还是太高看了自己。   胡成低头默默看着,突然向后将右手一摊,道:“拿枪来!”   随侍左右的亲兵听命,虽然不知胡成是什么用意,但仍连忙将一杆上好刺刀的燧发长枪递到了胡成手中。   长枪在手中一转,刺刀冲着下方,胡成低头对秦禄道:“看在你也是条有胆色的汉子的份上,就给你一个痛快!”   刺刀抵在心口,秦禄眼中泛出一丝感激的神色,闭起眼睛,身体完全放松了下去。胡成手一沉,刺刀入肉的闷响中,这片战场上最后的一个敌人,也已经失去了性命。   胡成拔出长枪,丢回给原主人,道:“算他战殁。去查查前面是哪一个放的枪,功劳记在他头上!”   说完大步离开。   胜利者们已经打扫战场,不过在清理遍地尸骸的都是大营中的州郡兵们。参战的辎重指挥的官兵,却都已经转到外围休息。   指挥教导正监视着州郡兵们打扫战场,苗锦和胡成两名闲下来的主官站在一起。苗锦看了看胡成的脸色,问道:“心情怎么看起来有些不太好?”   胡成摇了摇头,口气出奇的软弱:“杀了人了,总是有些不痛快!”   胡成并不是第一次与敌军真枪实弹的作战,以前还没调到辎重指挥时,也曾上过阵杀过敌,直接死在他手上的敌军少说也有十五六个。但过去杀的都是装束怪异的蛮夷,胡成从来没有把他们当作人来看,杀起他们来不过是屠鸡宰狗的感觉。但今次战斗的对手不一样,全都是汉人,长相、说话都是与自己没有什么差别——按照军中的宣传教育,他们同为华夏贵胄,天生就是要据有整个世界的种族。指挥部下将他们歼灭,又亲手刺死了秦禄,胡成第一次真正有了杀人的感觉。   “好了!好了!可是你小子说的要出战的!”苗锦笑着拍了拍胡成的肩膀,“以后杀得多了就习惯了!”   胡成并不喜欢这样的安慰,他也不觉得自己需要安慰。提起精神,将话题转过:“这一仗,对手才不过五百骑,我们拿到斩首功应该接近两百。能经受四成战损,西军骑兵的勇猛敢战却也是难得了。”   苗锦点着头。火枪威力凶猛,一旦在五十步内被击中,无一例外是即死和重伤。在方才的战斗中,能逃走的都是几乎没有受伤,或是只受了点皮外伤,算不进伤亡数字中。而留在战场上的重伤员,都跟胡成对秦禄做得一样。被直接用匕首和刺刀处理掉了,最后计算起来,能承受住四成的伤亡,绝对是一流的军队,但在遭受一轮射击过后,损失惨重的情况下,却还恋战不去,指挥西军骑兵的将领头脑却是太过愚蠢、过于糊涂。今天的一仗,苗锦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防守作战,西军都有马,能进能退,其实却是掌握在战场主动权。握有主动权,却还损失了四成兵力,只能说是无谋之勇。   “只可惜还跑了不少!若有百名骑兵就能将他们全数吃掉了!”   胡成正跟苗锦说着话,却见苗指挥使突然间神色一凛,猛然扑倒在地上,左耳贴地,凝神听着什么。   “指使?!”胡成被吓了一跳,惊讶问道。   “都给我立正!”苗锦抬头一声大吼,听到命令的士兵们条件反射般的双脚一并,身子一挺,站得如劲松一般笔直。等到他们站定,方才狐疑起来怎么听到这个命令。但苗锦这时却又侧起耳朵。贴地静听。   看着苗锦的动作,胡成的脸色严肃起来。苗锦是北地汉人出身,伏地听音的本事是军中一绝。他曾经在一次演习时,提前侦测到了五里之外,山头另一边的一支骑兵小队的行动,帮助营中参谋们判断出了对手指挥部的位置所在,为那次演习的胜利立下了大功。辎重指挥的主官有这样本事,在运送物资时,被偷袭的几率当然也就小了许多。   苗锦并没有趴在地上太久,很快就跳了起来,道:“姚平仲全军!十五里!”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胡成皱眉问道。他望向东面的地平线,姚平仲的大军此时还在地平线下,不过以骑兵的速度,半个时辰不到就能杀到面前来了。“难道官家没有派军出城迎战?!或者说姚平仲已经被打败?!”   “不是溃军!”苗锦说得很肯定,溃军队列已经不成编制,蹄声绝不会如今次从地面传来的声音这般有序。   “那就是五千人?”   “五千人!?”胡成身后传来一声惊叫,他的亲兵声音中透着浓浓的惊喜,“指使!副指!把这五千人杀光!功劳……”   “杀你母亲啊杀!”胡成瞪起眼一句喝骂,将亲兵的疯话堵在了肚子里,“五千人呐。姚平仲只要分出两千人就能在前面把我们牵制住,剩下的三千人就能分出兵来从后面攻击仓囤大营了……指使!”   他看向苗锦。苗锦会意的点了点头,跳上附近的一辆大车车上,高声下令:“全军都有,立刻退回营中,固守待援!”   “诺!”   连着打扫战场的州郡兵一起,所有听到命令的官兵们都气势高昂的应声叫着。经过刚刚结束的一战,每一个士兵的士气都一场完美的胜利振奋了起来,就算是十倍于刚才的敌军又杀了过来,他们也毫无畏惧。   ※※※   夕阳西下。   从西面投射来的阳光,让视线紧追五千西军骑兵尾迹的余道安不禁眯起了眼睛。他奉旨领军,穷追在姚平仲身后,一路追追杀杀,破开姚平仲留下的殿后队伍的阻击。一个多时辰后,余道安和他的三千人便已经接近了板桥镇。   尽管光线此时还是很刺眼,不过他还是看到了想看的东西。从西面远处腾起的尘烟来看,姚平仲所部并没有在板桥镇停留,而是到了板桥后,便度过汴河折向北去。板桥镇内外,也没有焚烧后的浓烟升起,看起来并没有受到损失。   “统制!”麾下的军官带着疑问的腔调提醒着余道安。   余道安提起马鞭,指着远处的尘烟,道:“继续追!姚平仲的马已经连行了四天,绝对跑不过我们!追上去,拖住他们!”   车轮碾动地面的声响,一下又剧烈起来。数以百计的大车满载着两千多步兵,连同护翼在外的一个指挥的龙骑兵。浩浩荡荡的三千人马继续吊着姚平仲的尾巴追杀过去。   “杀!”   前方蹄声响起。又是一支关西骑兵反身杀了回来,外围的一队游骑当先迎了上去死死的纠缠住,而两队龙骑兵配合着十几辆马车左右包抄上前。不过那支关西骑兵见无法突破外围防线,就立刻反身而去,只留下了几具尸体。同样的骚扰攻击已经有了好几次,但无论他们是死战到底,还是见机撤退,都没能影响到余道安主力的前进。   紧紧跟着姚平仲离去的线路,余道安和他的三千兵,同样淌过了几乎没有水的汴河,从板桥镇外绕过。就在绕过镇子的时候,镇守仓囤大营的苗锦带着他八百人的辎重指挥过来。只一番讨论,推测出姚平仲最有可能选择的路线,苗锦便被余道安委派了走直路、抄近道,提前堵截关西骑兵的任务。   苗锦的队伍直插西方而去,他有伏地听音的特长,不至于会被姚平仲的骑兵杀到近前而不自知。余道安手下也有追击的长才,两方配合,两人有绝对的把握将姚平仲拖到赵瑜赶来。   姚平仲必须死!   姚平仲放弃板桥不打,却依然坚持北上,而不是原路西退。他的目的已经明确下来,余道安对接下来的战局演变看得很清楚,若是真的让姚平仲靠着骑兵的优势,切断了——也许只要稍稍打乱——从板桥到太行陉南口的这一段平原上的补给线,前面野战兵团和陆贾兵团在河东获得的一切胜果,很有可能都要吐回去。   姚平仲的骑兵战力,只要是正面作战,无论赵瑜还是下面的参谋,都没有一个看得起,毕竟号称天下无双的女真铁骑,都杀了不知多少,又有谁会将关西骑兵放在心上。但姚平仲若是打定主意不正面厮杀,而是骚扰全局战略中最为脆弱的对北方的补给线,一旦让其成功,前线军队和未来一年的战略布局受到的伤害甚至大到赵瑜都难以承受。   必须一刻也不放松的紧紧咬住!东京城外的战阵对峙中,余道安之所以会提前带着车马潜伏在外围,另一个打算就是当姚平仲不来东京时,他就要主动出击去追截攻打,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姚家父子的盘算得逞。否则当姚古的六七万主力到来后,中原战局就会向着深渊滑下去。   ——虽然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只要存在,就决不能轻忽视之!   ※※※   冬天天黑得早,刚到未时,天色就已经渐渐暗了下去。黑夜的降临,对于逃亡者来说是个最令人欢欣鼓舞的喜讯。在夜幕笼罩下,一切行动隐去了形迹。但今夜的夜幕,却没能遮掩住天地间的光明。   姚平仲前几天领军东来时,曾对地面上的一层薄雪感激万分,白雪反射着光线,让黑夜也有了一点光明。这一支关西骑兵在这几天能做到夜中行军,多有雪光的功劳。但现在,积雪的反光,对他们来说却如同催命符没有任何区别。   一支以战车和骑兵组成的队伍,正紧紧地追在他的身后。就像从河水里调起的团鱼,咬着充作诱饵的肉片,死也不肯松口。姚平仲少年时曾经在野地上追过兔子,七八个十几岁的少年将一只野兔赶得满山乱窜。一番折腾下来,硬生生的将擅长奔跑的野兔给累倒活擒。姚平仲现在就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当年的兔子,而追在身后的敌军仿佛成了少年时的自己。   姚平仲很后悔早前决定去东京城下示威的举动。他完全没想到逆贼赵瑜会如此毅然决然。不但亲自领军出战,连使用出的两种火器的威力也是让全体关西骑兵胆战心惊,也让姚平仲失去了进攻的勇气。   姚平仲其实更后悔拥立赵构。若不是当初鬼迷心窍,立了新帝。姚家也不至于要落到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处境。直接降了赵瑜也是个很安全的选择,反正都是给赵皇帝看家门,一句忠心大宋、为国为民的口号,就能将所有‘贰臣’的说法全部挡回。   只可惜这样的机会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拥立天子的功劳让姚家父子在建炎朝中掌握了近半兵力,但与此同时,也大大得罪了另一个皇帝。如今的情况下,落到赵瑜手中,姚家只有覆亡一途,所以只能与女真联手,行险一搏,在赵瑜背后捅上一刀。无论如何,他都要活下去。   可这一刀刚刚刺出就已经失败了一半,东京城下的退却,紧追在后的敌军,让姚平仲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完成切断补给线的任务了。身后的那支由马车和战马组成的队伍,速度并不在他的关西骑兵之下。要想化解眼下的危机。只有暂且分兵,让敌人无可追击,或者是全力反扑,击败追兵这两个选择。   反击还是分兵?   姚平仲现在心中又要做着二选一的抉择。决不能这样继续下去,没有哪支军队,能在被追兵紧跟身后的情况下拖延太久。再让身后的敌军继续追击下来,他完全找不到任何可以扎营修整的间隙。再拖一拖,很有可能到了明天,就是全军溃散的结局。   不!不是很有可能,而是肯定会全军溃散!   姚平仲环顾左右,就算是身边的亲兵都是耷拉着脑袋,慌张无力的模样。他们个个都是从几万大军中精挑细选的汉子,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连他们都已经士气沮丧,更别提其他士兵片刻之后,姚平仲抬起头来,脸上已是坚定决断的模样。一番吩咐,十几名亲兵从他身边派出,分别向队列前后奔去。很快,跟着姚平仲一起冲出潼关的将领们汇聚到他左右。姚平仲环顾一边,沉声说到:“我们反击!”      第三十五章 覆亡(中)      板桥西北三十里。   万胜镇。   已是深夜。   苗锦现在又趴在地上。左耳紧贴着地面。闭着眼睛,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他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成了一具石像,众人只听得呜呜的风声不绝于耳。道旁树林中方才被大军行动所惊到的几只寒枭,现在也放开胆子,又一声声的鸣叫起来。可没有人去催促。   辎重指挥的八百将士、上百辆车马,皆是默然而立,没有任何动静,鸦雀无声。每一个士兵都知道苗指挥使现在是在侦测远方敌军的动静。对于没有游骑兵在外侦测的辎重指挥来说,苗锦的耳朵,关系到战局成败,更关系到他们的性命,没人敢在这时弄出声响打扰他的聆听。   不知过了多久,苗锦终于站起,整了整乱掉的衣甲,便望着东面黑沉沉的夜空,皱着眉抿嘴不语。   为了防止在黑暗中暴露自己,被敌军提前发现。辎重指挥并没有点起火炬来照亮周围,雪地上的一点反光已经足以让他们看清脚下的道路。不过凭着雪地上一点微光,胡成还是看不见苗锦脸上的疑惑。但苗锦站起后长时间的沉默,却让胡成了解到事情有些不对。   “指使。出什么事了?……难道姚平仲没往这里来?”胡成问道。   “不……”苗锦摇摇头,道:“万胜镇是板桥往河阴渡口去的必经之路,过去就是河阴。走河阴渡过黄河,向北进入太行陉,军需物资都要从此处过。姚平仲前面过板桥后,虽然向北绕了一点路,但终究还是要往这里走……的确有兵过来了!而且就在二十里外。”   胡成喜道:“那不是正好!都指,下令布阵罢!这里南面是汴河,北面一里外又是十余里宽的树林。我们守在此处,姚平仲绕不过去!”   苗锦没有动作:“但是人数不对啊!”   “人数?”胡成奇道,“怎么个不对法?”   苗锦声音中透着疑惑,眉头皱的死紧:“某听到向这里来的骑兵只有一千五百上下,貌似是支偏师。”   “姚平仲分兵了?!”胡成沉吟了一下,立刻又笑道:“他被余统制追得走投无路,现在分头逃窜也不出奇。就像守宫,断尾求生啊。”这是胡成当年在乡中做做弓手追捕盗贼时的经验之谈。盗贼团伙被官军追逐时,逼得急了都会分散逃跑,跑得一个就是一个。   苗锦还是摇着头:“某听到的声音只有奔过来的这一支,没听到其他支队的动静。而且过来的这一千五百骑兵,他们的蹄声……怎么说呢,是很坚定!根本不像一支被追得走投无路的军队应该有的声音。”   临阵时观军辨气,看着敌方阵势严整与否,敌方士兵气势如何,就能知道对手是否堪战,这也是将领们必备的常识。同时还有辨尘之法,看着敌人行军时带起的烟尘,经验多一点的将领。便能了解到对手的兵力组成和士气高低。   但从马蹄声中听出敌人心智是否坚定,这却是闻所未闻,可以说一种很唯心的说法。不过胡成清楚,苗锦决不是乱说话的性格,能领着辎重指挥的指挥使们,个个都是谨言慎行的性子。苗指使既然说出来,其准确程度至少有个七八成。   苗锦也不会怀疑自己的判断,他这才是真正的经验之谈。论起上战场的次数,来自江南的胡成完全无法与出身北国的苗锦相提并论。他从十几年前,就在辽东的乱军中挣扎求生,若不是有着一双出色的耳朵,一声伏地听音的本领,能知机趋避,早成了黑土地上的一具白骨。   所以两人都在疑惑着——不,不只他们两人——年轻的指挥教导也在问道:“往这里来的有一千五百人。那剩下的三四千兵呢?会去那里?”   教导官刚刚问出口,苗、胡两人身子同时一震,互相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伏兵!”   胡成脸色凝重:“这一千兵是在引诱余统制追击。若不是有指使的耳朵,在夜里谁也不可能分辨出前面仅仅是一支偏师!”   苗锦道:“余统制的目的主要是让姚平仲难以休息,直接追垮他的六千骑兵。距姚平仲大军差不多有七八里的距离,如果姚平仲意欲分兵设伏。肯定会先强行军与追兵再拉开一段距离,同时阻止我军游骑接近,然后才从容分兵。他在地平线下的动作,就算是白天,有再好望远镜也不可能看得清。”   教导官也跟着说道:“夜中设伏也很容易,只要向道路两侧躲开三四里就够了。等余统制领军过去,便可以回过来突袭他的身后。”   “若是走在林间、峡谷,再愚蠢的将领都会注意防备伏兵。但在平原,没人会往这方面去想。”   “所以余统制极有可能只会追着偏师,而忽视了对两旁的注意!”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将敌方的图谋补充完整。虽然现在无法得到证实,但三人已经可以确信,这就是为什么向着万胜镇而来的敌人,只有一千五百人的原因所在。   “姚平仲既然分兵设伏,打的肯定是前后夹击的主意。既然如此,那支偏师就决计不会走到这里。恐怕到了五六里外就要往回走了。”苗锦左右看了看两名袍泽,问道:“怎么办?”   胡成转头望着东面的黑暗,毫不犹豫,“直接迎上去!……只有主动迎上去,才能将姚平仲的计划破坏!”   ※※※   邓州。   南阳。   邓州属于京西,处于半独立的状态。建邺府发来的政令于此并未通行,连去年夏天,丁税也是照收不误。邓州知州高公纯也如同一个土皇帝,以国难为名加收了重税,在郡中招募了两万多士兵,同时还征辟了一批当地的幕僚。与周边的军州一样,都有了初步割据的模样。   但自月前,岳飞领军来此驻扎。襄邓一带的形式便为之大变。自去年靖安第一军团西征荆湖。将洞庭湖沿岸的明教教徒和湖匪剿杀殆尽。沿湖的水寨,残存的一些水匪余孽,只能纷纷躲往洞庭湖中避难。岳飞和靖安第一军团的名声已经传到了紧邻的京西。故而岳飞凭借麾下区区八千兵马,就压得京西西路襄、汝、唐、邓等军州的州官不敢再有残民之举,连招募来的兵员,也解散出去了一部分。   同时各州还纷纷派人来缴送了大批军粮和财帛来犒军,无不是小心服侍着,不敢有丝毫怠慢,生怕惹得岳飞不快,给挑出刺来,自家便会大难临头。那些本打着首鼠两端的盘算,私下里还与关中暗通款曲的官吏们,也都收敛了动作。他们虽然明白,岳飞来此针对的是关中的赵构,但谁也不能肯定,洪武皇帝有没有给他另外一份的诏令——目标冲着京西来的诏令。   奉旨从荆湖北上而来的靖安第一军团,如今就驻扎在南阳县城外的军营。八千大军,四个营头分派在四个可以互为支援的营寨中。每日都是坚持训练,也就是昨日除夕和今日元旦,方才稍稍放松了一点。   守在岳飞的帐外,亲兵奚祥打了个哈欠。今天是元旦,连岳飞的卫队都放了假。奚祥的同僚大半都是吃了年节酒菜,各自去睡了。只有他和另外的七八人运气不好。分派了在夜中值守。   透过时不时卷起的帐帘,可以看到主帅的营帐中,却还有一点灯火闪烁。奚祥心中不禁惊叹,岳军团长实在是用功过了头,每天读书读到深夜三更才睡。但只睡到了四更天,便又起床锻炼。奚祥想不明白岳飞哪来那么多精力。若让他来做,保准三天就受不了了。也难怪差不多的年岁,岳飞能做军团长,统领近万大军,而他只能做个亲卫小卒,来看守营帐。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在内营门外稍作停留就直奔主帐而来,奚祥神色一凛,握紧了手中火枪,紧紧盯着营门来处。很快,就见一名骑兵急急奔来,在离着大帐三十多步的地方下马——这是军中定规,若是他继续往前,就会惹来主帅亲卫的攻击。   两个亲卫扶着刀柄上前通问,从那名骑兵的手中结过了一块木牌。就着灯火一看,只见上面刻制的都是金灿灿的文字,竟是御用传诏的紧急金牌!立刻,有一人飞报帐中,骑手也被领了过来。等帐中传来通传的命令,奚祥便掀开帐帘,让那名骑手入内。   岳飞青衣素服,正跪坐在一张长条矮几后。几上的文案书籍整整齐齐的放着,虽然数量很多,几上却不见杂乱。竖在一边的油灯照亮了半个大帐。岳飞此时正翻来覆去看着刚才送上来的金牌。他也想不明白,为何正旦时会有金牌递来。   骑手进来后,岳飞长身而起,从骑手手中接过了一份用蜡封好的信封。先验了封印的完好,然后将信封打来。抽出里面的军令,回到几前展开阅读。只这么一看,一直以来,不论处在何等危局,都是处变不惊的岳飞,今次脸色却突然变了。   “去将都指们和参谋长们都请来!”他急忙下令对着亲兵们道。   片刻之后,四个营的主官们云集在岳飞的主帐中。总参谋部传来的军令,所有人也都看过了。   “督军,下令罢!”第一营的参谋长萧清第一个说道:“姚家父子是狗急跳墙,但天子安危不可不虑。东京城如今只有六千可战之兵互为在天子身边。朝中危急啊!”   萧清的死对头,第一营的副都指挥使林禹反对道:“军令上要我们自作决断,并不是下的勤王令。我们与东京隔了近千里,现在往援,说不定还不如河东的野战军回来的快!”   岳飞对两名副手的争斗已是习以为常,也不在意,却道:“姚平仲不足为虑。区区六千骑兵,根本不是近卫军的对手。关键还是在姚古身上!他手上可是还有六七万人。总参之所以让我们自行决断,就是让我们将注意力放在西面。”   “武关的守卫如何?”靖安二营的都指挥使傅利突然出言问道。   出席军议的一众将校都是心思灵透、深悉兵法之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听到傅利作此问,当即便看透了他的盘算。却是人人摇头,四营都指使王介资格老,没有什么顾忌,直接说道:“单武关关城就有四千人驻防,再往西去,商洛、商州、蓝田都有重兵防守。而且月前关中雪灾,冢岭山上的积雪可没人会清理,只这一项,就别想在开春前翻过山去。想从武关道突袭长安,难度太大,也太过冒险。”   三营都指使与傅利关系不佳,说起话来更是尖刻:“如今天子有难,不去勤王救驾,却想着趁机会去讨个便宜。往轻里说,至少是个贪功之罪,往重里说,这是置君上安危于不顾,有悖反之心!你想害死我们吗?!”   傅利被驳面色如土,呐呐不敢再言。岳飞出头打过圆场:“军议之中本就可以畅所欲言,也不用顾虑太多。议论之事,做不得数的。”   傅利感激的看着岳飞。岳飞却又道:“如今姚家父子意欲偷袭东京城。关中兵力减半,的确是轻兵偷袭长安的机会。但无论地理还是人情,却都不合时宜。还是先集中精力解决掉姚家父子。姚古是伪朝任命的枢密使,掌控着过半兵力,若他惨败,关中再无拮抗之胆,割据之力!”   王介立刻道:“那就立刻整军北上。等姚古出关后,抄他后路便是!”   萧清笑道:“如此一来,姚古的几万人也就成了瓮中之鳖,釜底游鱼了!”   “不!”岳飞摇头,沉声说道:“我们要将姚古堵在潼关道中!”   “督军!”一群将校齐齐叫道,跟方才傅利的计划一样,都是一齐摇头,“伤敌十指,不如断敌一指,要歼灭敌军,而不是击败敌军。将姚古堵在潼关道,如何歼灭他?!”   “如果是只考虑我们一军,切断姚古后路,将他全歼在中原地区,才是兵法正途。但如今中原局势因姚平仲生乱,若姚古再至,时局必然更加纷乱。为天下着想,为河东、为中原的大局着想,我们都必须将姚古主力堵在潼关道上。”岳飞当然知道那种做法功劳会更大,但他的眼光并不仅仅局限在战场上,“为君上分忧,为百姓安宁,我们义不容辞!”   岳飞做了决定,便没有人再反对。在一起磨合了近一年,岳飞作为军团长的能力已经得到所有人的认同,而威信也一步步的建立起来。只要他的意见正确,不会有人反驳他的命令。众人便开始讨论起出兵的方案来,行军路线,后勤补充,还有各营的先后顺序,都要做出计划。不过这些计划都有近似的预案存在,只要稍加调整,就能使用。   正当帐中的将校们将出兵的计划商讨得差不多的时候,帐外的亲兵掀帐进来,道:“督军,有一人自称是职方司京西房邓州分站主事正在营外等候,声称有紧急军情来报。已经验过他身份,的确没错!”   邓州的紧急军情,岳飞心中腾起不好的预感,道:“领他进来!”   很快,一个相貌朴实的中年男子被领进帐中。职方司挑选暗探,多半都是选择这般普通的相貌。中年暗探行了礼,也不多说废话,直截了当道:“小人有紧急军情上禀督军和众位校尉,邓州知州高公纯叛!已领军两万,誓师北上。”   “什么?!”主帐中一片哗然,人人大惊,“高公纯竟然叛了?!”   岳飞皱眉问道:“他因何叛乱?”   职方司的暗探一叹:“因为他姓高!”   “宣仁皇后?!”岳飞惊讶道。   暗探点了点头:“高公纯正是高太后的亲族近支!”   宣仁皇后高滔滔是英宗之后、神宗之母。在哲宗元佑年间曾经垂帘听政,废新法行旧法,被士大夫们捧为女中尧舜,在大宋民望甚高。而她的亲族,也从神宗年间起,纷纷历任高官,得享显禄。高公纯即是高太后的亲族,他举兵叛乱也就不奇怪了——赵瑜既然将太宗一脉皇帝的神主都迁出太庙,太宗一脉的外戚,在赵瑜朝中肯定不会有好结果。高公纯就算过去没有与赵构有联络,听到这个消息后却必然勾连起来了。   众将面面相觑,如今高公纯在背后举兵,如何再北上洛阳。而且高公纯的叛乱还算是件小事,怕就怕京西的其他军州也跟着揭竿而起,反投回关中去。若是京西乱起,中原局势必糜烂。   沉吟了一阵,岳飞打破沉默:“除了高公纯,其他军州都不至于在京畿的局势明朗前做出选择。他们若真有如此决断,早就主动在州中推行新政,以卖好朝中!官家也不可能亏待这样的聪明人。可他们没一个这样做。却都是守家之犬,首鼠两端的蠢货,不足为虑!只要能一举解决高公纯,便能杀鸡儆猴,将他们震慑住!”   “那我们明天就南下迎战?”林禹问道。   “不,区区两万兵,派一个营去就够了!王都指!”岳飞对自己的兵信心十足,点起第四营的都指挥使王介,“高公纯就交给你了,解决了他就追上来。其余三营,照计划北上!去洛阳!不让姚古一兵一卒潜出潼关!”      第三十六章 覆亡(下)      “上当了!”   从队伍身后和两侧暴起的喊杀和马蹄声。如同一记记重鼓敲在心口。几乎在一瞬间,近千名骑兵从平地里冒出,一下冲进了队列中。余道安死死咬紧了牙关,仿佛要将满口银牙咬碎。鲜血从嘴角溢出,他却浑而不觉。   “敌袭!”   “快下车布阵!”   因长途追击而被拉长到两里多的队列一下混乱起来,无数人的呐喊混在一起,模糊了军官们的命令。得不到命令的士兵,乱作一团,反击还是坚守,又或是撤退,在得不到营部命令的情况下,他们却不知如何选择。只能随着自家队正的指挥,拿起火枪,围着自己乘坐的大车而防守。   无法组织起指挥一级的防线,长长的队列,因此而被切割成数段。无数西军骑兵向缺口处涌来,试图将战线断裂处撕得更大。   余道安所率领的三千人众本是从第二舰队的陆战营,是从旧时的陆战指挥扩充而来。他们跟着吕师囊来到东京数月,归属于东京留守司统辖,但在编制上依然属于海军。海军陆战营不论水战陆战都有一定的水准,操帆使舵自然不会陌生。列阵对战也是久经训练,登陆抢滩更是行家里手。但当他们与大规模骑兵作战,应对起来却是有些吃力。   尤其是被偷袭的情况下,野战军能一边抗击,一边组成防线。无论白天和黑夜,在任何情况下,任何一个营头都能在五分钟内形成足够严密的战列。但陆战营的士兵们却做不到这一点,水陆皆能,也就代表他们水战陆战都不专精,他们的训练科目也不会有专职的陆军和海军那般专业——这与后世的陆战队还是有着很大的差别——在今夜,当他们面对四千多骑兵的半道夜袭,短暂的混乱也是难以避免。   以大车为据点,火焰从枪口喷出,一颗颗铅弹漫无目标飞向前方的黑暗。而敌方的回应却是一个个点着引线的铁筒。铁筒落在地上,转瞬就爆炸开来。车队之中,爆炸声不绝于耳,一朵朵橘红色的烟花从黑暗中闪现,在视网膜上烙下了一块块亮斑。   骑兵用的手雷并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圆筒状的薄铁罐中塞进了一斤多的黑火药,里面还混有大量的铁片。纯以爆炸威力来衡量,虽远不及赵瑜这边,但已经可以给陆战营造成足够多的麻烦。   爆炸声好似无穷无尽,姚平仲的西军,都随身携带了四枚手雷。没有在东京城下对近卫军用上,但在今夜的伏击战中,却是派上了大用场。   冬季夜战无论对哪一方来说,都不是让人喜欢的作战类型。黑暗和寒冷。皆是阻碍战斗力顺利发挥的问题。雪地上的反光还是很微弱,看着脚下没有问题,但再远便是一片模糊。   所以相对而言,全火器装备的陆战营,在黑夜中更容易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成为西军骑兵手中甩出的手雷的目标。而且在深黑色的夜幕中,己方的伤亡也分辨不清,进攻的一方因而变得无所畏惧,而防守的一方却因为被压着攻击,看不到自己的战果,士气却更加低落。   为了顺利追击西军骑兵,陆战营是轻装上阵,许多重型装备并没有携带。能长时间引燃照亮的沥青燃烧弹,在守城时投掷到城外,能将城池外围的地域照得通通透透,敌军完全无法趁夜色偷袭。而新型的大口径短炮身的子母霰弹快炮,能以一分钟三发的高射速,投射出数以千计的铅弹,将阵前百步的战线化为地狱。   但余道安此时手边却什么都没有,为了追击姚平仲,士兵只随身携带了火枪。跟不上大军前进的野战炮,都被留在了城中。而指挥全军的鼓车也没有带来,否则从营部传来的几下重鼓就能将全军士气恢复。   “统制!”一个年轻的参谋叫着余道安,黑夜遮掩了灰败如土的面色,但颤抖的声音却透出了他心中的惊慌失措:“现在该怎么办?!下面的士兵看不到将旗,听不到鼓声……”   “慌什么!”余道安回头厉声大吼,“没看到全军还在坚持作战吗?!看不到某的将旗又怎么样,只要排正、队正们还在,就算姚平仲带着十万大军来,也别想轻易就将我陆战营收拾掉。”   就像在为余道安的话做注脚,一阵排枪猛然响起,甚至瞬间压倒了连绵不断的爆炸声。肉眼可以看见,在长达两里、随处都有灿烂烟花瞬间亮起的战线上,有一段区域突然黑了下去。久久没有新的爆炸闪光出现。   很快,在相隔很远的另一端,同样是一阵排枪响起,数十支长枪组成的单列战线同时开火,枪口迸出的火焰串连在一起,仿佛一条降临在战场上的火龙。火龙一闪即逝,带来的便是战列前方的又一片死寂。   “射击!”   队正们吼叫,排正们口中的木笛,将陷入单打独斗中的士兵重新组织在一起。混乱中,秩序在不断的建立。勇敢的士兵们甚至放弃了车马的掩护,列队向官道两侧的前进。几队连成一排,数排合为一都,在遭受敌军突袭的一刻钟后,陆战营的战列终于成形。   一阵又一阵的排枪将西军骑兵们的连绵不断的突击打散,虽然西军骑兵仍毫不畏惧的冲锋,但已经将战线稳定下来。   军中的低层指挥官最受赵瑜的重视,士官学校的毕业生和从士兵中拔擢出来的优秀人才。在军中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是支撑起洪武朝百万强军的坚实骨架。正如余道安所言,只要士官系统还没有崩溃,战斗就能够坚持下去。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姚平仲的此次垂死反扑不过是兔子蹬鹰,死中求活而已。他既然不能在一开始的突袭中将我陆战营打垮,如今又陷入鏖战,那再打下去就是他的死期了。发射信号弹,让全军知道营部依然存在!”   一枚枚红色的信号弹升空,代替了营属重鼓的作用。欢呼声自战线中传呼,看到营部独有的联络信号,所有的陆战营将士们终于知道,他们的头脑依然存在,还在领导着他们继续作战。   提振起来的士气让枪声更加密集,余道安终于有心情与身边的参谋说些闲话:“你知道吗?战场上什么最重要?”   “是什么?”   “是运气!”余道安如是说道。   ※※※   抬头眺望着一颗颗鲜红色的流星腾起在远处的空中,赵瑜同样在问着:“朱卿,战场上百战百胜的关键是什么?”   他与朱聪正共乘在一辆软篷的双层四轮马车中。帆布制的顶篷被折叠收起,牢牢束在车厢之后,上层的指挥台便暴露在无尽的星空下。赵瑜和朱聪一前一后站在指挥台上,从西而来的夜风将地平线下的战斗送了两人的耳中。火枪射击、炸弹爆炸,当然还少不了两军战士们的喊杀声,在风中回荡。   “训练。装备,情报,还有意志。”朱聪的回答是标准的教科书版本。   “不……”赵瑜摇了摇头:“虽然这些都很重要。”   “那是什么?”朱聪很配合的问道。   赵瑜笑了起来,道:“是运气!”   “运气?!”朱聪先是一愣,但他顺着赵瑜的视线向西望去,看着一枚枚红色流星又陆续落下,叹了一口气:“的确!姚平仲的运气实在太差了!”   以万胜镇东侧官道二十里处为起点,从西到东长达四十里的道路上,洪武、建炎两方,总计一万余人的队伍,分成了互相间隔的五个部分。分别是苗锦的辎重指挥。西军骑兵的分队,余道安部,姚平仲的本队和赵瑜的近卫军。敌我互相交错,好似一块五花肉。   姚平仲的计划本是分兵夹击余道安的三千追兵,形成的战局态势,也不是五花肉而应是肉夹馍,近六千的西军骑兵将余道安部夹在中心。以两倍的兵力,以伏兵夜袭的优势,将追兵尽数歼灭。在获取一个大胜的同时,让自家的队伍能得到一段休整的空隙。   但姚平仲的第一个失算是没有将板桥镇的辎重指挥的战力计入在内,虽然他已经知道秦禄带去的五百人马全军覆没在板桥镇的仓囤大营,但他还是没有想到余道安已经事先让辎重指挥的八百人马去堵在万胜镇前。而统领着八百人的指挥使竟然能事先洞察的姚平仲计划的眼力——苗锦、胡成在确认了姚平仲的计划后,便派出了两名骑兵去通知余道安,他们没有找到余道安的陆战营,反而误打误撞到了赵瑜这里。   第二个失算,是姚平仲没有想到赵瑜的近卫军会遥遥跟在余道安的三千追兵之后。以赵瑜的本意,他的近卫军本应该在天黑前与余道安会师,同时追击姚平仲。但因为车辆没有及时送来,赵瑜不得不在东京城下耽搁了近一个时辰。正是这一个耽搁,却让近卫军出现在姚平仲的身后。   这只能说,小姚太尉的运气实在太差了。   “陛下!”朱聪问着赵瑜,“要不要让全军加速前进!”   赵瑜抬头看了看天色:“还是算了。再有一个多时辰就要天亮了。以现在的速度,在天亮前半个时辰正好能赶到战场。等那时冲杀进去,追杀溃军也方便!”   ※※※   “王德怎么还没到!?”姚平仲大吼着,但身边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战斗打响已经一个多时辰了,但战局却始终没有打开。姚平仲的反击计划,一开始是十分的顺利,他先用数百精兵潜伏在离官道半里的位置上,而全军则埋伏在两里开外。追来的敌军是毫无所觉的走入伏击圈,游荡在外围的骑兵根本没有发现伏兵,向着诱饵追去。在战斗的号角响起之后,抵近的精兵先冲过去打乱敌方行军队列,而姚平仲的主力也及时跟进,一口气将追兵切割成数段。   但出乎意料的是,就算全军被切断,但追兵们先用车马做防护,继而又重新组织起战阵。转眼间他们不仅将战线再次连起。同时还开始进行反击。若不是方才姚平仲及时遣了自己的一千亲军上前维持,差点就要让他们突出来。不过战事却也陷入胶着之中。   这个时候,任何一支生力军都有可能打破僵持。姚平仲不可能不明白,他现在处在敌人的势力圈中。没人能确定,地方上的援军不会在下一刻出现在战场上。不过在他这边,只要他派出去的一千五百军能及时回返,姚平仲相信,胜利一定还会倒向他这一边。只是领着偏师出去的王德,却不知在磨蹭什么!   姚平仲望着天空,今天是正月初一,朔日。月亮不会出现在天空中,但天狼星已经西斜,时间已是四更末,就算冬天天亮的晚,但再有半个时辰,太阳就要出来了。到了天亮,如果战局还不能打开,他也就只有逃跑一途了。   从昨日上午起,在长达近一天的行进、列阵、逃往和战斗中,姚平仲麾下的士兵们根本没有得到任何休息。现在还能支撑着西军将士继续战斗的,是胜利就在眼前的希望。但希望如果不能转化为现实,而是化作了噩梦,只要有一千……不!只要敌军有三百人加入战线,他的队伍便会立刻崩溃。   前线又是一阵如炒豆的密集枪响,姚平仲近乎是咬牙切齿的听着。每一次这样的枪声响起,代表他的骑兵又被击垮了一队。   “怎么还不来……”姚平仲咕哝在喉间的声音,如同在呻吟,“怎么还不来?!”   “太尉,王校尉派人回来了!”   亲兵的禀报声响起,姚平仲精神一振,眼睛也亮了起来。王德派回来的信使被带了上来,姚平仲急着追问:“王德到哪里了?”   信使低下头道:“太尉,王校尉遭到数千贼军伏击,来路已被封锁,已经支持不住。校尉遣小人回来,就是请太尉赶快退兵!”   姚平仲脸色丕变,身子一晃,竟是摇摇欲坠。   就在此时,就在东面数里外,一颗颗红色的信号弹突然飞腾而起,冲天的喊杀声也随之而来,马蹄声响,不知有多少敌军从东面冲杀过来。   士兵们正望着东方目瞪口呆,却听着耳后砰的一声响,众人回头一看,只见姚平仲从马上摔了下来。   天塌了!   ※※※   天亮了。   汴河北岸的大地上,一夜的喧嚣终于沉寂下去。失败者已大半变为尸骸,但大部分胜利者也无力继续,在马车上或坐或卧,闭着眼睛休息着。那些逃走的敌军,自有人去处理,而打扫战场,计点战果的琐碎事务,也不需要鏖战了一夜将士们去卖力。   在战场的边缘,赵瑜的指挥车前,余道安半躬着腰,不安的低下头,等待天子的发落。   “姚平仲呢?”赵瑜问着。   余道安在麾下的士兵们眼中,都是一个严肃得近乎阴森的长官,但他现在在赵瑜面前却是一副惶惶不安的模样,“臣无能,让姚贼逃走了!”   赵瑜没有生气,能在战场上将敌方主将留下来的情况自古以来都是很少见,要想逃跑,将领们总比士兵优势更大,“果然是个长跑将军。”赵瑜摇头叹道。   余道安道:“姚平仲虽然逃脱了,但他的那点残兵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再去完成骚扰补给线的任务。只能骚扰一下地方,已不足为虑。”   “你要多谢辎重指挥啊,不是他们将姚平仲的诱敌分队拖住,昨夜你吃得亏恐怕要更多!”   余道安点头称是:“若非苗指使,昨夜臣部必然会伤亡惨重!”   赵瑜哈哈笑道:“不过好像也是余卿你让苗锦提前堵在万胜镇前,也算是你自己救自己了!”   “那是臣的运气!”   运气?赵瑜笑着摇头。不,就算是运气,若是没有长年累月留下的汗水做积累,照样只能望着从头顶飘过的运气而兴叹。战斗力上的差距,使得姚平仲就算用尽了三十六计,也只能扭转一时的战局。却无法得到最后的胜利。   听取了战后的总结报告和计点出来的战果数据。朱聪来到赵瑜身边。单单陆战营这一段战线,西军骑兵就有两千两百多人于此战死,六百余人被俘。而苗锦那边,虽然还没有送来战果,但想来至少不会少于五百,再加上板桥镇的两三百人。总计四千的战损,姚平仲的六千骑兵,可以算是伤亡殆尽了。   现在逃出去的一些残余,还在近卫军的追击中,昨日已经行军、战斗了一天一夜的西军骑兵,也不可能有多少机会逃脱追击。   全军覆没,姚平仲遭受到的完全是字面意义上的结果。   “下一个,该就是姚古了!”朱聪在报告之后,对赵瑜说道。   赵瑜摇摇头,笑道:“不,应该是太原的完颜银术可!从时间上算,宣翼和野战二军,现在应该已经抵达太原城下了!”      第三十七章 战线(上)      辽海镇抚司。   润州。   与赵瑜猜测的不同。紧跟在姚平仲之后,下一个与他的军队展开生死之战的领军之人。既不是姚古,也不是完颜银术可,更不是远在奉圣州的完颜宗翰,而是金国的皇帝——完颜吴乞买。   就在正月初一,赵瑜跟姚平仲对峙在金明池畔的同一时刻。渤海西岸,润州城下,迎来了自去岁女真南侵之后,数量最为庞大的女真骑兵战力。十万大军汇聚在辽西走廊的南端,旗号接天蔽日。万人大营,一座连着一座,连绵三十余里,从润州北侧一直铺展向南,直至榆关之北十五里的地方。   如果将女真铁骑穿过辽西走廊的时间算进来,辽海战场的开局比起东京之战甚至还早上了五天。加之中京道的完颜蒲家奴余部和支援他的完颜宗弼,西京道的完颜宗翰,连同太原城中完颜银术可。金国如今所能调动起的所有战力,已是毫无保留的全数投入到战争之中。   润州城下,旗帜林立,鼓声雷动。一队队的气势轩昂的女真骑兵,在各座大营中来回穿梭。曾让整个北方大地颤颤发抖的女真铁骑。抱着必死的决心,杀奔润州而来。十万大军凝起的杀气直冲云霄,就连湛蓝的天空也仿佛染上了一抹血色。   润州城西的敌楼上,一个二十出头的高个军官一边举着望远镜向离城最近一座金军大营张望着,一边还不屑的说着:“自官家登基之后,我朝的实力一日强过一日,官家的统治也一日比一日更加稳固。再拖延下去,女真人别说在辽东割据称王,就算想回到白山黑水也没那么容易。等到国朝大军北上黄龙府,完颜吴乞买怕是要成了混同江中的鱼饵,长白山上的虎粪了。”   “好歹先拼上一拼,若能占个便宜,日后谈和也有个底。”在他身旁,另一个稍矮一点军官随口回着话。女真君臣心中的一点盘算,辽海镇抚司中是无人不知。寒风吹进敌楼,他抱着膀子打了寒战,道:“今年的冬天真是冷得够呛!亏女真人还敢出来!”   高个军官回头笑道:“不趁润州和旅顺的港口结冻,女真人也不敢出来攻击。两边若是能互相支援,就算女真人兵力再多也只会折戟沉沙。”   “去年润州也是结冰的!”   “哪有今年这么厚?!”高个子军官指了指敌楼窗口外。大海在东侧,从城西的敌楼上只能看到港口的一角,但就是那一片小小的海域上,已经被白色的冰层占满,在白茫茫的一片冰海中有几点黑影,那便是在冰面中动弹不得的船只。   这个冬天明显寒冷于往年,号称不冻港的润州,到了腊月之后,就已经完全封冻。而在上个冬天。当陈五率军渡海往攻平州时,让他在润州港中耽搁了三天方才全军下船登陆的冰层,不过是薄薄的一寸多。而今年近港的冰层却厚达半尺许,将百余艘大小船只牢牢的冻在海面上。   矮个军官顺着高个军官手指的方向望去海面上,叹道:“润州城除了两千镇戍军,就只有两个指挥的陆战队。若是旅顺和天津,临时征发百姓,少说也能征出数万人手。可润州却是军城,平时来往的商旅虽多,但定居的百姓却少得可怜。旅顺的援兵来不了,就只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   “你还没听说?!”高个军官道:“中京道上,完颜宗弼已经几次派兵从卢龙山中的小路杀进遵化一带。那里是辽海镇抚司和燕山府路的交界点,兵力本是薄弱,没能防得住那些女真骑兵小队。现在大将军当先加强了平州和榆关的防线,派兵去追剿窜进来的女真骑兵,已经没有多余兵力。我们这里就别指望了……”   “别老是榆关、榆关的,官家已经亲自改名做山海关了。”矮个军官先更正了一下言辞,又摸了摸下巴。他前段时间是在北方领着一队斥候游骑,一直逼近到锦州一线。直到五天前,完颜吴乞买率领全军南下。他才赶在女真前锋之前逃回润州。中京道和完颜宗弼的事情的确并未听说。“也就是说,短期内我们就只有三千人来守润州了?”   “三千人还不够?!”   “如果要轮班的话,那就……”矮个军官只说了半句,眼睛突然瞪大了,“喂,金狗的炮兵开始设置阵地了!”   高个军官闻言立刻举起望远镜望着城外。只见西门外的一座大营中,几十辆车厢上被一幅油布罩得严严实实的大车被拖到阵前。大车前方拉扯的挽马,有的只有两匹,有的则多达十余匹。但无论拉着哪辆车的挽马,都是低头奋蹄,显得吃力非常。而在这些马车前进的方向,一群金国士兵正顺着与城墙平行的角度一字排开,挥舞着铁锹、铁铲,费力的挖掘冻结的地面。   “果然是火炮。”高个军官看着城下的一切,点头说道。   矮个军官见高个军官好整以暇的模样,奇道:“不用通知炮台?”   “慌什么?女真人才开始布阵,半个时辰之内也打不过来。等他们将火炮安置好,无法轻易移动,那才是攻击的时机!”   “原来如此!”矮个军官点着头。   但他话音刚落,只听得远处轰的一声响,眼中闪过一道黑影,脚下便随着撞击声传来微微的颤动。矮个军官皱了皱眉,循声望去却见四里外的金军大营中,竟然有一缕青烟腾起。很明显的,在金营中至少还有一门重炮能隔着四里地,而将炮弹发射到城墙脚下。   “我们的炮兵呢?!”高个军官此时瞪眼大吼,完全忘了刚刚说过的话。   ※※※   “反击,反击!”润州城西南角的炮台中,一名炮兵军官也在大吼着。   他的命令传达于下。两名观瞄手便拿起测距仪计算起方才开火的那门火炮的距离。   “两千零五十公尺!”   “两千零五十公尺!”   两名观瞄手一前一后的报着观测来的数据。以地球为标尺,洪武朝已经重新划定了度量衡,虽然还没有公诸于世,但已经在军中试用。   听到距离读数,炮手开始拼命摇着手把,将炮口移动到正确的位置。而炮长则指挥士兵们准备齐火药和炮弹。   “一又四分之一!”炮长让搬运手搬来几包适合距离的发射药。圆筒状的药包比标准装药量的药包稍厚,火药药量也多了四分之一。   “开花弹还是实心弹?”另一个搬运手问着。   “两千公尺怎么用开花弹!”炮长骂道。开花弹弹体薄,发射药装得多了,会炸坏炮弹。在远距离射击时,只能使用实心弹。   在金军火炮开始轰击城中的一分钟后,西南和西北两处炮台中的八门同时开火。连成一串的轰鸣声中,八枚炮弹从不同的位置发射出来,在天空中划出八道完美的抛物线,最后落到同一个位置上。   炮弹落地,从望远镜中能看到一具架起在炮垒上的超重型火炮被撞倒,火炮旁的炮手也死伤狼藉,火焰在炮位上流淌。继而一团火球窜起在空中。隔了数秒之后,沉闷的爆炸声才传入城上。不知那里出了什么意外,但可以想见,必是放置在火炮旁的炸药被殉爆开来。   ※※※   “射得好!”   西北角的炮台中,王贵放下望远镜大声叫道。炮台内的士兵也是同声欢呼。一轮射击便给女真人当头一棒,让那群才从山林里窜出来的野蛮人知道,什么才叫炮兵。   不过刚开火的被安置在金军本营中的超重型火炮虽然被炸毁。但被拉出大营来的四十多门轻重火炮并没有受到影响,却仍是有条不紊的被安顿下来。   王贵也没有下令却阻挠女真人的行动,城中的军官都是一个想法,固定起来的目标当然比移动中的目标容易对付。   半个时辰后,女真人的炮兵阵地已经完全准备完毕,其中火炮大半集中在润州西侧。集中火力,不论是热兵器还是冷兵器,用兵原理都是一致的。润州向东的一面与海港只隔着两里地,兵力施展不开。金军大营本就设立在东、南、北三个方向。相对的,以西面的兵力最多,而火炮也是如此。   王贵看着下面的一排排阵地。叹道:“围着润州的四万人之多,火炮也有四五十门,完颜家可是将老底都搬出来了!”   王贵的副手杨崇这时已经站到王贵的身边,“不过别看润州这里堆得人多,完颜吴乞买真正的目的还是山海关。润州只是次要的目标。只要控制了山海关,女真人就能自由进出燕山府。而山海关的防守,也可以抵挡住关内的陆上进攻!”   王贵点头表示同意:“以古北口为例。配备了火炮的要塞,就算对我们来说,想要攻克也得付出很大的代价。不过以女真的国力,能支撑这样的战争多长时间?”   杨崇笑道:“若真拖下去,他们明年就要完蛋。虽然从东京抢了一笔,金银财帛倒不缺,但粮食、军资没有一向齐备。火器耗费的人力物力,可是要比刀枪多上十倍!”   “只要我们想拖,拖多久都可以!”王贵自傲的笑着:“这个润州城墙,可是最为坚固不过。城墙最薄处都比高度还要多出半丈!更别提安置火炮的几座炮台了!不围困个一两年工夫,谁也别想打破!”   两人正在说话间,女真人火炮已经开始射击,一枚枚炮弹从线形的阵地上飞起,直奔润州城墙而来。但前几轮试射,炮弹到处乱飞,竟然都没有击中高约一丈半的城墙。   只有一门单独发射的火炮看起来运气不错,第一次射击就打塌了城头上的一处雉堞,就在王贵和杨崇向那门重炮望过去的时候,只见炮口火光一闪,炮弹直奔炮台而来。轰的一声,沉重的铁球撞击在炮台的炮窗下,溅起碎石许多飞进了炮台中。   王贵挣扎着站起,对着墙脚啐了一口合着血的唾沫,只觉得脸上湿漉漉的,耳朵里也是鼓乐齐鸣,宛如开了一个水陆道场,嗡嗡直叫唤。他抬起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血淋淋的从掌心流到了手腕上。看着满手的鲜血,王贵破口骂道:“直娘贼的,他们炮弹落点怎么散得这么开?!”   杨崇没王贵那么狼狈,但也是落得满身子的灰土。两人都没想到。同样一门炮,前后两次发射的落点竟然差了数十丈,这叫什么炮术?   “估计是火炮发射后没复位完全!”杨崇猜测道。   “直娘贼的!连炮字怎么写都不知道的白痴都能输。给我炸翻女真人的炮兵阵地!”   王贵的命令将炮台中的官兵们催动。开花弹被填入炮口,双层炮台上下齐发,密集的炮火瞬间将聚在一处的几门敌军火炮炸翻。   但就在此时,润州城外的几座金营中号角声猛然响起。上千名女真骑兵从营地中涌出,从三个方向向润州城冲来。眼尖的人们甚至从望远镜的镜头内,在其中一些骑兵的马鞍后看到了一个个捆扎结结实实的方形包裹。   王贵的眼神冰冷起来,回过头,厉声道:“杨崇!”   “末将在!”杨崇的表情也严肃起来,已经不是称兄道弟的时候。   “你率军下城迎战!”   “末将遵命!”   西侧的城门大开,守军从城内涌入城池主门前的瓮城中。城墙四角的炮台将火力集中在南北两侧的来敌,而将西面的防守交给杨崇带出城去的一千名镇戍军将士。   润州的城墙并不长,长方形的城池,南北宽两里,东西两边长两里半,加起来不到十里的长度。但城门开得甚多,东西两侧各有三座城门,南北则是两座,总计十座城门。这样的城池设计并不是让守军守在城墙上的,而让他们下到城墙下方的羊马墙中,与城上组成交叉火力。   ※※※   隔着数里,完颜宗干已经很清楚的看见城池上的变动。西侧顺利进军,而南北两侧却遭到猛烈的炮火袭击。在西侧城墙下的羊马墙后冒出一排头盔,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完颜宗干举着望远镜,望着敌军阵地。赵瑜严禁望远镜从军中流出,但总有一些把钱看得比命还重要的商人们。为了千百倍的利润,将不知从哪里弄来望远镜走私到辽东。金国军中,至少都统一级的人物手中,都有一具望远镜。   望远镜的镜头中,长长的羊马墙上,每个十步便有一处方型窗口,与城墙墙垛上的箭窗类似,但就算是也能看得出那是炮眼。就像南朝战船上船舷两侧那一排或是两排的炮窗一般模样。火炮加上火枪,便是南朝军队最为自傲的防线。   自军的火炮继续射击着,掳来工匠并没有造出可以调节炮口升降和左右的炮架,大部分有将军称号的千斤重炮仍然是筑起土堆作为炮位,等马车将火炮拖来,便几十人一起用力,搭在炮位土堆上。只有一些数百斤的校尉开山炮,才有带着轮子的木架,每一次炮击,不是高得越过城墙,就是低得在地面上跳动,最后一头栽进城壕中。不过一旦炮弹撞击在城墙上,墙面上便立刻出现一个窟窿,崩解下来的碎片落在,带起一片尘土。落下的炮弹也会给羊马墙后的士兵造成很大的麻烦。尤其是面对带着炸药包的女真骑兵的冲击,任何一处混乱,都会带了不可预测的后果。   完颜宗干紧紧攥着望远镜的掌心全是热汗。“冲上去!”他低低为冲锋的勇士们助威着。   只要能攻下润州和南面的榆关,那大金的战略局势就会大为改观。在辽河口内,盖州城外,夹着辽河正在兴建两座炮台,用以将河口封锁。能守住辽东,就是一个最大的胜利。   举国上下,已经没有多少与赵瑜拼下去的信心。就算是当年的大宋,若不是看到童贯在燕京城下的拙劣表现,女真人也不会有胆子去打大宋的主意。毕竟大宋的人口摆在那里,百倍于的金国。就如蟒蛇吞象,力量差点便别想吞下去。   当赵瑜兴起,战事连败,已经没有一个将领想将战争继续打下去。守住辽东,虎视河北,然后与赵瑜谈判。这就是金国朝堂已经退到最后的盘算。   铁骑重重,如同钢铁汇集而成的浪涛,铺天盖地的向着低矮的润州城墙涌去。枪声自前方响起,女真骑兵们俯下身子,紧贴在马背后,冒着枪弹组成的暴风雨向城下冲来。   他们不需要跳过高耸的羊马墙,因为他们手上有足够多的炸药包。拥有了火器,坚固的城池不再是游牧民族的梦魇,原本不善于城池作战,对攻城器械一窍不通的女真人,在学习并掌握了炸药之后,不会再畏惧任何一座城池!      第三十八章 战线(中)      杨崇容色沉静,心如古井不波。耳边震天动地的喊杀。眼前巨浪滔滔的骑阵,都不能让他的心志动摇半分。不论是他,还是王贵,面对数十倍与己的敌军,心中仍都是十分的从容。润州城的城防,是他们两人亲自参与布置,对于防线的坚固,他们有着最充分的自信。所以他们能看着女真人在眼前设置炮兵阵地,所以杨崇能站在羊马墙后看着女真铁骑的滔滔洪流向他涌来。   城墙前的羊马墙紧靠在壕河之后。虽然冬季壕河冻得如石头一般坚硬,可以踏冰而过,但修在壕河岸上的羊马墙高有六尺,加上冰面与堤岸的差距,外侧的高程其实已经接近一丈。而羊马墙后,却有供防守士兵踩踏的台阶。站在一尺半高,三尺宽的台阶平面上,一人高的羊马墙顿时变成了四尺半的胸墙。守军士兵居高临下,枪弹密集如雨,将奔来的敌军一个个打翻在地,女真铁骑的长列顿时稀疏起来。   随着女真铁骑的接近,炮手们也做好了准备,二十余门子母快炮一字排开。黝黑的炮管从羊马墙中的炮窗中探出,黑洞洞的炮口正对着前方。这些子母快炮属于步兵炮,比起架在炮台中的城防炮要轻巧得多。而且是后膛装填,发射速度极快。   陈力正是子母快炮炮组中的一名装填手。他的耳中被枪炮声和喊杀声所充斥。不得不偏头侧起耳朵,去聆听炮长发出的命令。在城上的炮台中,服侍一门城防炮的炮组人数多达十余人,而子母快炮的炮组则只是由五人组成,一个兼任观瞄手的炮长,两名装填手和两名炮手。   在镇戍军的编制中,一个五百人的指挥会配置两个步兵炮排,一排三队,一个步兵炮队便由两门快炮组成,两名炮长同时兼任了队正和队副。总计装备十二门子母快炮。随杨崇下城防守的两个指挥,整整二十四门快炮。   陈力所在地炮组有条不紊的行动着。炮长下达命令,炮手打理火炮,陈力和另一装填手则各自对付一个弹药箱。从腰侧抽出一根撬棍,将尖端插入缝隙中,三下五除二的便将长钉钉死的弹药箱撬开。   板条钉成的弹药箱中,横三纵二排着六枚炮弹,或者叫子炮。炮弹呈长圆筒状,由熟铁制成,沉甸甸的近十斤重。不过被身强体壮的陈力拿在手中,却轻巧的如拈着一根绣花针。   炮弹的前端蒙着一层厚厚的纸,作为封口。炮弹内部分作两层,前一层是满满的装了一百二十枚铅丸,缝隙中用油泥固定住,后一层则是装填了颗粒火药。一根引线从炮弹一侧的突起上引出。而炮身上也有缺口,以便让引线拉出。   炮长正站在一边的台阶上向外张望着,他需要针对敌人的动向,对炮口的方向作出调整。两名炮手打开了后膛的炮闩,他们已经清理完炮膛内部,做好了准备。陈力拿着炮弹过来,手一抬,熟练的将炮弹推入光滑的炮膛中,提着引线穿过缺口,炮手便将炮闩阖上卡紧。   开火前的准备完毕,炮长站在台阶上向后摆了摆手,他根本不需要做任何调整。前方的来敌几乎是自杀性的攻击,完全是毫不遮掩的向城头下冲来。正对着前方的炮口,女真铁骑的前锋已经冲到了濠河外侧,原本拦在濠河更外围的一圈鹿角早被先前的一阵炮击击毁大半,女真骑兵们得以顺利的踏上冰结的河面。奔势随之稍缓,紧跟在前锋之后,中军大队也进入了霰弹快炮的百步最佳射程中。陈力左右看了看,步兵们正将火枪架在墙头上瞄准女真骑兵的身影,而邻近的两个炮组也都做好了开火准备。   “开火!”炮长这时一声大吼。炮手手中的火炬点燃了引线,火星顺着引线窜入炮膛。轰的一声闷响,炮身向后猛地一跳,一缕青烟便从炮口和炮闩的缝隙中冉冉冒出。   踮起脚,向着墙外张望,陈力心中痒痒的,第一次上阵就是如此大的阵势。让听惯了老兵们吹嘘的他,忍不住想看一看女真铁骑到底长得是一副什么模样,他的战果又是如何。   随着陈力所在的炮组率先打响了开火的信号,羊马墙后,一门门子母快炮开始接连奏响死亡的乐章。如果用雨水做比,方才的火枪射击仅仅是春日清明时的和风细雨,而现在快炮连射,则是夏日汛期时,让山洪暴发,让河水暴涨的倾盆如注。   一抹抹铅云覆盖了战场,一枚枚急速的霰弹击碎了女真铁骑的冲击。一名骑兵拎着炸药包的系带,试图投掷到羊马墙下——只要炸药包在墙下堆起,一支火箭或是一枚炮弹就能将阻挡大军前进的障碍一下扫清。   但他的运气显然已经用尽,在他将炸药包掷出之前,一枚炽热的弹丸恰好穿入充填了六斤多火药的包裹中。一团原地炸开的火焰吞没了骑兵,爆风将周围的几名骑兵卷入,硝烟散尽,倒在原地的只剩战马的残骸,和两条仍踩在马镫中的人腿,上身的部分已经化成焦黑的碎肉,成了战马尸骸周围一圈放射状的装饰。   死在自己的炸药包下的背时货毕竟是少数,更多的女真骑兵在霰弹覆盖了战场的那一刻,便连人带马被无数铅子打成了蜂窝。霰弹撕碎了脆弱的肉体,将血腥两字用最触目惊心的画面书写在润州城前的大地上。   气势汹汹的攻势在火炮开火的瞬间就宣告结束。城上城下。欢呼声鹊起,但杨崇的表情依然沉静,这场攻防战如今不过刚刚开了个头。女真人以举国之力南下,绝不可能稍稍受挫,便偃旗息鼓。   正如他所料,压着润州守军的欢呼,女真人进军的号角声猝然响起,就在以城西为主攻方向的攻势宣告失败的时候,北侧和南侧的金军同时放弃了牵制的攻击,主力尽遣,同时杀了上来。   “看来……这场仗有得打了!”   ※※※   山海关。   关头之上,辽海镇抚的帅旗在朔风中猎猎飞扬。骠骑大将军陈伍就站在大旗下,看着关外的一片人海。   按照枢密院的命令,陈伍已经与郭立交换了治所。郭立去旅顺主持辽南军事,他驻扎在渤海西侧,统率从天津到润州一线的三万北地大军。自从去年占领了山海关内外的大片土地,辽海地区的大部分工程力量都放在润州城上。比起山海关,拥有不冻港的润州其实更受军方的关注,优先级别也在山海关之上,修建进度更是比山海关快了数倍。在润州城防已经基本完工的时候,山海关的防御体系还是一个粗糙的轮廓。   但在如今润州港被海冰所封的情况下,山海关和润州的地位却已掉了个个儿。相对于港口结冻、海上线路断绝的润州,刚刚改名做山海关的榆关已经成了辽海西侧战区的战略重心所在。而陈伍也正是清楚这一点。才在半个月前,将治所从平州搬到了此处。   山海关此地西倚燕山,东邻渤海,山海相连,故名山海。却比榆关更为贴切。不过比起后世的‘两京锁钥无双地,万里长城第一关’,此时的山海关形制简陋的多,没有关墙深锁,没有城楼重叠,更没有万里长龙直探入海的雄伟,只是一道矮墙从西侧的山头延伸到东侧的海岸。其中在官道经过处,修建了一座区区一里方圆的小城。   辽国控制关内关外近两百年,对于契丹人来说,连接东京道和南京道的辽西走廊的出口,没有太多战略意义。毕竟五京道中,以东京、南京两道被契丹人控制得最为严密,是辽国的核心地区。比起通向草原的古北口和野狐岭,榆关并不需要太多的守卫。所以榆关关城两百年来,并没有多加修建,关城主体建筑还是晚唐河北藩镇时期的产物。   完颜吴乞买此次南下是倾巢而出,领有十余万众。小小的润州城下,最多也只能容纳三四万军力的进攻。吴乞买不可能将大军尽数集于润州城外,那样只会浪费宝贵的战力。所以他是分出了一半的兵力,在润州南侧扎下营盘,直面山海关。   正面女真数万大军的防线,仅仅是一道薄弱的城防。陈伍并不认为一条一丈高的长墙能抵挡女真人的攻击。没有足够的纵深,没有形成体系的防线,在火炮和炸药之前,都是脆弱的如同玻璃一般。在辽海镇抚司下属的参谋们曾经事先拟定的几个守备方案中,几乎都是以润州为攻防要点,凭借坚固的润州城防来扼守辽西走廊,抵挡女真铁骑南下。而山海关仅仅是援军的出发地,直袭敌军背后。   但这些方案中,没有一个能事先预料到,完颜吴乞买竟然有孤注一掷的胆略。就算金国皇帝已经驻跸辽阳,还是没人相信,他会亲率全师南下——因为自从金国建国后,完颜吴乞买从没有上阵过一次,而都是镇守在后方。无论是灭辽,还是攻宋,无论是作为皇储还是成为皇帝,完颜吴乞买都没有亲自领军过。   在参谋们的判断中,只要他留在辽阳,为了守卫他的安全,至少要留下四万到五万兵力来防备辽南旅顺的袭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留在辽阳一带的恐怕还不到两万——这还是用来保护补给线的兵力。   实在太过出人预料!完颜吴乞买的亲自领军,让女真人凭空多出三万多战力。因而他们的战术选择也就多了许多。甚至可以同时开辟两个战场。在围攻润州的同时,来攻击山海关。   在关城北方十里外的远处,数以万计的敌军队伍正在修造营盘,那是主力大营,再往前,到五里的地方还有一个前进营地,有三千多士兵护卫着结寨。于此同时,大约五六百名女真骑兵冲到关城下,来回奔驰,不过他们的用意也仅仅是防备城中派兵出来突击。   “今天女真人看来是不会进攻了。不过,明天肯定会杀过来……”在陈伍身后说话是原龙骑一营都指挥使,现任的山海关镇守使萧麽撒,一个契丹王族的将领。   “嗯!”陈伍点了点头,道:“吴乞买没有时间拖延。”   “要不要现在派兵出去冲一冲?”萧麽撒提议道。   “用不着!也没用!完颜吴乞买虽不领军,但他下面都是惯上阵的老将,防得严密得紧!”陈伍摇头说着,回头从身后的一干随从中,找了一个擅长文书的参谋出来:“去,给女真人发个战帖。明日辰时,两军城下决战!”   萧麽撒闻言一惊,慌忙问道:“大将军,这是为何?!”   陈伍的眼睛直盯着关外浩荡如海的敌军,道:“待在关城上是守不住的,总是要出城去防守。约定明日决战,其实不过是多发张战帖罢了!难道麽撒你怕了不成?”   “当然不!”萧麽撒用力的摇着头,“女真人末将杀了不知多少,眼前这些又算得上什么!”   “那就好!”陈伍点点头,“即然你有这等胆量,那麽撒你今夜就带兵出城去冲一下。看看能不能有机会夜袭!”他举起望远镜看着远处的一片营地,“女真人不擅扎营,营盘破绽挺多,踏破营寨的机会应该不少!”   萧麽撒在陈伍身后瞪大了眼睛,瞠目结舌道:“大将军,你不是邀金人明日决战吗?怎么……”   “邀战是邀战,夜袭是夜袭,这是两码事!”陈伍说得理直气壮,并无半点不好意思,“谁说决战就不能夜袭的!哪家兵法上有这一条!?”他回头问着山海关镇守使:“有问题吗?!”   萧麽撒忙着摇头,挺胸大声道:“没有!”   “很好!”陈伍说道,此时一个亲卫从城下上来,在外围等候。陈伍一见,便冲萧麽撒一摆手,“你先下去准备罢,两个骁骑营你挑哪个都行!”   “末将遵命!”萧麽撒行了个礼,掉头下城。   那名亲卫这时上前禀报:“大将军,人带来了!”   陈伍点了点头,也转身下城。一行回到城中的治所衙门内,在陈伍书房中,一个二十不到,秃额辫发,发角系着金环的女真人正在房中等候。他正是陈伍所等之人。   燕山山脉绵延千里,山中关口众多。除古北口和山海关两处大关隘之外,还有待家口、松亭关、得胜口等稍小一点关口。至于不存在军事地图上的穿山野道,更是以百十计。   在陈伍所领的辽海镇抚司与赵武驻屯的燕山府路交界处,是景州遵化到滦河河谷的不到一百里的地域。滦河河谷南端,在后世是鼎鼎有名的喜峰口所在,而北端,此时则是另一有名的关隘松亭关,左近便是滦河关城。而在景州遵化,在后世也设有马兰峪关。两关出口,如今被陈伍、赵武分别遣兵戍守,但两关中间,却还有有五六处连通内外的小山口。   虽然在此时,这几处山口都没有被开发起来,很多只是被走私商人们利用的通道,远比不上古北口的条件,但若是小队人马穿山而过,却也不是多难的一件事——当然,这指的是山中没有积雪的春夏时节。   在数九寒天的隆冬,大雪早已封山,能穿越积雪深达数尺的羊肠山道,从燕山之北来到燕山之南,往往只有山羊和饿狼才能做到。但今次,女真人却偏偏做了出来。女真铁骑的小队在幽燕一带频繁出现,半个月的时间,从燕山府到辽海镇抚司,各处州县都有急报。当陈伍听说此事时,心里也不禁有几分佩服完颜部众勃极烈的狠厉,但佩服归佩服,他也不得不分派出大量的人手,和赵武所部一起,清剿各地流窜的贼寇,并封锁各处山口。   完颜蒲家奴和完颜宗弼派出来的都是敢死队,翻过燕山后,就不可能再有回去的机会。能不顾后路,翻过积雪深重的燕山。以意志和战力来说,他们绝对是一等一的精锐。可以说他们都是完颜部核心的种子。损失了这些种子,完颜部肯定是元气大伤。而连这样的精锐都要派出来完成自杀性的任务,可见金国已经到了山穷水尽,誓要拼个鱼死网破的时候。   只不过,意志再坚定的队伍中,总是还是有些败类存在。这样的人,在平时,也许都是一副勇猛无畏的模样,甚至上阵时,也是冲锋在前。不过一旦到了生死关头,他们的表现,却是让人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陈五的面前,正是一个这样的人:完颜宗叙,完颜吴乞买的异母弟弟完颜阇母的亲生儿子,他也被完颜宗弼逼着翻山越岭率领着十几人杀到山南。不过他的运气不算太好,在他领兵骚扰的平州西侧的村寨时,遇到了陈伍派去的剿寇军,一战之下便被生俘。被俘之后,他却是当即投降,没有半点犹豫。   完颜宗叙在陈伍面前,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满口的汉家官话虽有些怪异的口音,但却是极为流畅:“冬天冒雪翻山,三十人进山,就十八个活着出山。皇帝不把俺当人看,俺也没有必要为他卖命。”   陈伍笑得和蔼可亲,就算配着他脸上的烧伤疤痕,也还是很让人感到亲近的模样:“我汉家圣人也曾说过,‘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将军所为正合圣人之言。吴乞买视将军为弃子,那将军也不需要再忠心与他。”   宗叙背叛家国,心中本是不安。但现在一听陈伍所说,他的作为竟然能让汉人圣人认同,那他还有什么错。忙跪下称谢:“奴才多谢大将军体谅!”   陈伍笑着将宗叙扶起,道:“某有几事想问将军,不知将军能否为某解惑?”   完颜宗叙自被俘后,已经将他所知道的一切都交代了干净,整理出来的报告,陈伍也已经通读了一遍,但还有些疑问需要宗叙来释疑。   宗叙哪敢不同意,忙道:“大将军尽管询问,奴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某想问将军,中京道中蒲家奴和宗弼的兵力总计不过四万出头,现在又从中抽取派三千完颜本部人马来南下,那他们手中如今还有多少精锐可用驱用?”   宗叙皱起眉头仔细回想:“蒲家奴叔叔手上已经只剩两个本部猛安还算完好,而兀术那里却还有六千多本部人众。现在蒲家奴叔叔回军驻扎在中军大定府内,而兀术全军就留在燕山北侧的北安州,用来防卫粘罕的归路被切断。”   “那西路的宗翰那里还有多少精兵?他在奉圣州的计划又是如何?仅仅是诱敌深入是说不通他为何放弃军都陉的重关险隘。”   宗叙很老实的摇头:“这奴才都不知道。上报给大将军的这点情报,也仅仅是奴才路过大帐时凑巧听到一点。西京道离着本部太远,粘罕的盘算,恐怕就是皇帝,还有斡本和斡离不他们也弄不清楚。”   宗叙说起金国的宗室将领时一直都用着女真名,陈伍必须在脑中绕上一圈,才听明白宗叙现在说的是完颜宗望和完颜宗干兄弟俩。他对女真国政也多有了解,知道金国国中有东朝廷西朝廷的说法。完颜宗翰独占西南、西北二路,军权、财权和人事权尽握在手,完全是半独立的藩镇模样。   不过对于女真人来说,这并不算什么过错,他们本就是部落联合,势力强的,发言权也就大,自主性也相应的会加强。但完颜宗翰此时的半独立,对金国本部却是很头疼的一件事。完颜宗翰不肯放弃他的西南、西北二路,而吴乞买却也不能因此将宗翰放弃。   如若不然,让完颜宗翰和他麾下搜六万女真骑兵孤悬在外而被歼灭,这样的损失将是完颜部难以承受的打击——不论是实质上还是声望上,都是他们无法承受的。所以中京道的就必须守住,完颜宗弼手上的两三万大军,因此几乎被钉死在燕山北侧,也就完颜蒲家奴在古北口战后仅存的一点残兵能够调动。   “那某再问你。”陈伍继续问道,“守在辽阳一带的完颜宗磐手上只有不到两万人。以完颜宗望的老道和宗干的狡猾,以及吴乞买的谨慎,他们怎么敢就让不到两万人的兵力守卫十万大军的补给线?”   “奴才出来前,已经听说皇帝已经下旨调蒲家奴叔叔去援助蒲鲁虎(宗磐女真名)。奴才本想就此跟着蒲家奴叔叔一起回去,但兀术就是不肯答应。”完颜宗叙咬牙切齿起来,心中恨意难掩,“要不是兀术,俺也不会……”说到这里,他悚然一惊,看了看陈伍,也不敢在继续说下去。   陈伍笑得很平和,并不放在心上,好像没有听到一般,没有一点因此而生气的模样,“今天就到这里好了。还要多谢将军相助,若我军得胜,其中多有将军之功。”他站起身对完颜宗叙道:“我家天子心怀天下,无论汉夷皆有收用,四方豪杰纷纷来投,皆能得享高官显禄。所以在某军中,将军也不必多虑,好生休养便是。日后北上辽东,却要多得将军之力!”   宗叙诚惶诚恐,跪下连连叩头:“奴才必竭尽所能,为大将军效犬马之劳!”   宗叙被领了出去,这时从屏风后走出一人,望着完颜宗叙远去的背影,脸上掩不住的鄙夷神色,“大将军何必对这等卑劣小人和颜悦色,”   “有用就行。许多时候,小人却比君子管用。”陈伍笑道,“林牙请坐下来说话。”   故辽已亡数载,如今在这世上,能被唤作林牙的也只剩耶律大石一人。无论在故辽耶律延禧手下,还是如今洪武朝中,他都是担任着翰林学士一职,不过在辽国,翰林称为林牙,耶律大石也就被通称为大石林牙。这个名号跟了耶律大石几十年,就算如今在洪武朝中,也几乎都是称他做大石林牙或是单称林牙,少有叫他学士的。   耶律大石如今终于从瀛洲被调了回来,赵瑜称帝,国势日上,也不再怕他们这些异族再兴波浪。现在耶律大石奉旨来到北方,主要目的还是要借用他的声望,来拉拢金国国中的外族军队。   耶律大石跟着陈伍一起坐下,道:“虽然完颜宗叙此人为人卑劣,但毕竟还是宗室,连他都对吴乞买心生不满,其余外族部众更是不用再提。可见金虏已经是末路穷途,人心不复旧日。”   陈伍对女真人多有不屑,“女真以劫掠起家,不过是群人数多点的蟊贼。以利合,以利分,本是贼寇本色,并不足为奇。南女真的曷苏馆部,胡十门那只老狐狸不是已经有投效我朝的意思了吗?”   “若不是大将军你派去的郎中救治,几年前,那老狐狸就该病死了。能活到今日,都是大将军你的功劳。有救命之功,胡十门到如今也没有挑明了来投效,还做着观望的打算,就不知道旅顺郭平北那里能不能按计划顺利进行。”   陈伍笑道:“冥冥中自有报应存在,胡十门如今犹豫不定,日后必有后报。而且他虽然首鼠两端,但也不敢阻我大事,某也只要他观望坐视就足够了!”   “但旅顺中的野战营只剩新组建的龙骑三营,区区四千人马,不知能不能应付宗磐和蒲家奴两军?!”   陈伍笑道:“那要看完颜活女的本事了!”   ※※※   辰州。   被陈伍称作老狐狸的人物,现在正在辽南北部的辰州城中。与完颜胡十门相对而坐的,便完颜娄室的儿子,曾经亲手斩杀辽国末代皇帝耶律延禧的完颜活女。   “活女将军?!”胡十门听着完颜活女自报姓名,差点惊得大叫。他当然见过完颜活女,只是时间过久,而完颜活女的装束也完全是南朝武将的打扮,没有一点女真人的影子在,已经认不出来罢了。   早年完颜娄室领军攻打长生岛,正路过南女真的曷苏馆,还顺道带走了三千多曷苏馆部的子弟兵。然后便尽数陷在长生岛,化作了异乡的孤魂野鬼。说起来,胡十门与娄室、活女他俩父子还有这么一段旧怨存在。不过胡十门现在面对换了家门主子的娄室之子,却也半点不敢提这笔旧账。   “正是在下!”完颜活女欠了欠身,很自然的笑了笑。他自投效赵瑜后,在旅顺和瀛洲被圈养了数年,先担着校尉的头衔,如今又升做中郎将,不过实际上连一兵一卒都没有。但现在赵瑜要用兵辽东,在女真内部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完颜活女也就派上了用场。   两人分宾主落座,完颜活女便道:“在下来意,想必都统已然明白,也不需在下多费唇舌。只问都统今次能不能暂作壁上观,让我军从此通过?”   胡十门面现难色:“如今辽阳一带有两万精锐,由蒲鲁虎领着,而小人帐下就只有六千堪用之兵,还在蒲鲁虎的监视中,若有什么动作,很容易就会被发现。”   活女嗤笑道:“吴乞买的蠢儿子,有必要害怕他吗?又不是要都统你现在就举兵反叛,只是装个瞎子罢了。如今的局势都统你也知道,吴乞买是集举国之力攻击我一偏师,却仍是胜负难定。就算吴乞买打下润州、榆关又如何?后面还有天津,这里还有旅顺。在南方,还有几十万精锐在候命。到了开春,我家天子难道还会在江南安坐吗?!国力相差百余倍,完颜部已经没有任何机会了!”   “可是……”胡十门还在犹豫着。   “当年辽南一战后,残存的三千七水部众,就有一半是被吴乞买吞并,当有许多就在蒲鲁虎帐下,如今情势大变,他们也不会再对完颜部归心,只要在下相招,其中大半就会投回来。”   娄室和活女虽然也姓完颜,但跟完颜胡十门一样,其实都是看在完颜部势力强大的缘故上,主动贴上去而得来的。胡十门的曷苏馆部早在几百年前就是与生女真分家,而完颜娄室继承自父、祖的七水部,也是与完颜部有着许多分别。   完颜活女继续说道:“有他们做内应,蒲鲁虎岂有不败之理?若都统再犹豫,等几日后旅顺大军北上,第一个要开刀的可就变作都统你了。”   胡十门听着活女的威胁,脸色虽没变,但眼瞳不经意的收缩起来。当年娄室兵败身死,活女获罪夺职,不但家产部众被分光,连妻妾都被夺去。胡十门当年看到七水部这个下场,也是心有戚戚焉。也因此不敢再得罪东海,若是惹得旅顺来攻,曷苏馆部大败,说不定就会落到七水部的下场。   完颜活女这时从怀中掏出一枚军衔胸章和一卷册书,道:“官家闻都统有反正之意,已经恩授都统怀化将军一衔!身佩两枚金星,在我朝中也是少有一见。在下斩了辽国昏君,到现在也不过一个中郎将。任他勇猛无双,就算厮杀了半生也没有这般运气……可见官家对都统深有厚望,还望都统不要让官家失望啊!”   两颗金星在眼前闪烁,胡十门脸上的犹豫之色一扫而空,跪倒在地上,高举双手从完颜活女手中接过胸章和册书。等他拜谢天恩之后,活女拱手道贺:“恭喜怀化将军!”   胡十门终于得到了护身符,心中大喜,哈哈笑道:“从今以后,俺就是大宋的臣子了!日后与活女你同殿为臣,当互相提携才是!”   “当然!”活女点头。   胡十门此时神色一凛,精悍之气毕露:“吴乞买此时十万大军汇聚辽西,消耗的粮草物资不计其数,若有天兵从后堵截,其人必当全军覆没!”   半日之后,完颜活女从帐中出来。望了望西方彤云如火的天空,探手如怀,摸出一柄形制粗陋的匕首。他死死盯着,脸上表情阴晴不定,好半天,方才仰天叹了一口气,举步离去。   ※※※   润州。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无月的星空分外灿烂。   润州城中的数千将士并不知道,现在这个时候,远在数千里外的东京外围,第二舰队的陆战营正在穷追姚平仲部不放,而姚平仲却在打着伏击追兵的盘算。也不知道,就在南方几十里外的山海关中,山海关镇守使萧麽撒奉了陈伍之命,正准备着出击夜袭金营。   上至王贵,下至列兵,三千多润州将士的精力都放在了城外的敌军身上。女真人已经连续攻打了一个白天,而夜幕降临后,他们仍没有停止进攻的迹象。壕河对岸尸横遍野,在子母快炮的杀伤范围内,不知倒下了多少女真骑兵。   “到底死的是什么人,有多少完颜家本部兵马?”   杨崇有些怀疑,才一个白天——如果按时间算,才半个白天——倒在城下的女真骑兵已经超过四千!这是个令人吃惊的数字。什么时候,完颜家这么大方了。若是战败后的追杀,出现这么多伤亡并不算高,但现在是单纯的攻防战,死伤如此惨重,已经完全是把精锐的女真骑兵当作蚁附攻城的消耗品来使用了。   王贵皱眉猜测道:“看他们身上的衣甲服色差别,也许是非完颜部的生女真。以金国皇帝的号召力,找来一些送死的炮灰,配合本部骑兵使用,也不奇怪就是了。本来看着不是每个女真骑兵都带着炸药包,还有些奇怪,但现在想来就能说得通了,应该只有完颜部的才能带上!”   杨崇心中还是有着疑惑:“既然是征召来的,他们的士气怎么有这么高?!既然是利诱而来,应该是随着大流来抢掠,怎么会冒死冲阵。”   王贵撇撇嘴:“我怎么可能知道?……也许他们都是蠢货罢!”   杨崇低头看着又一阵呐喊而来的女真骑兵,摇头叹道:“蠢不蠢是说不清了。但他们耐寒倒是实打实的!”   王贵抿起嘴,点了点头:“说的也是!”   在滴水成冰的寒夜,顶着寒流坚持作战根本是一件要命的事。辽东不是中原,中原的冬夜,在野外行军作战也不过是苦一点、冷一点,不至于要人性命。但在辽东,若是空手从刀上拂过,皮肤就会被寒气黏在刀身上,稍一用力,就是一块皮肤被扯脱。而暴露在外的鼻子耳朵,或是手指,很快就会冻僵坏死,任何一处小伤都会变成致命的伤害。   润州城中的守兵,他们身上穿的衣服都是结束整齐,没留一点寒气入侵的缝隙。衣袍内胆中填的不是棉花而是鸭绒,还有外面罩的皮衣也是两层羊皮对缝在一起。裸露在外的地方,都抹了一层厚厚的鲸脂。同时在羊马墙中,放置了上百具烤火用的煤炉。煤块在炉膛中熊熊燃烧,将热力释放到周围。而且在城墙和羊马墙之间,还挂起了大幅的帆布,宛如一间间有顶篷的军帐。这些措施,保证在寒夜中,将士们的战力不至于下降太多。   但女真人却什么都没有,而仍冲杀在透骨冻髓的寒风之中。也许比起北方千余里外的白山之下,黑水之滨,这里的寒潮算不了什么。   王贵、杨崇一起望着城外的黑暗。为了驱除黑暗,城中守兵已经向壕河外投射了许多沥青照明弹,熊熊燃烧的火光,照亮了周围数丈的区域,但更多的地方还是处在黑暗之中。   为了阻止新的一波攻击,火炮声又再次响起。城头城下,道道火焰吞吐。致命的弹丸随着火焰飞出。就在这时,一声比炮火更加响亮数倍的爆炸声传来,王贵和杨崇见怪不怪,这应是哪个倒霉的骑兵又被引爆了手上的炸药,又或是落到地上的炸药包被引爆。   但很快,一个坏消息传来:“南门外,有一段羊马墙被炸塌!”   王贵忙着点起一个都的预备队,“快去支援!”转过头又对另一都的都头道:“你们运沙包过去,堵好缺口,不得让女真人趁机突进来!”   匆匆下令之后。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在心中叹道:‘这下麻烦了!’      第三十九章 战线(下)      杨崇骑在马上,用力甩动着马鞭。钉了铁掌的马蹄。敲击着坚实的水泥路面,清脆的声音从城中一直延伸到南门去。润州城并不算大,若是走路也不过半刻钟的时间,其实也不需要骑马,只是杨崇现在心急如焚,连一秒也不想耽搁。   就在杨崇纵马奔驰的路上,一队队士兵也在向着城南赶去。他们提着枪快步跑着,队列还保持得整齐。润州城中的守军们都是没想到,自以为固若金汤的城防会如此脆弱,城墙前的最后一道防线竟然这么容易就被突破。   杨崇心中也是疑惑重重,无论羊马墙还是润州城墙都是夯土修成,每造一尺,便会用火枪在三十步外射击,入墙超过一寸便要返工——如此检测手段,与赫连勃勃修筑统万城的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当年赫连勃勃筑统万城,墙起后以铁锥检验,凡锥入一寸者,便杀工匠以作惩戒;若是椎之不入,则杀使椎之人。这样修成的城池,刀斧难入——而润州城的内外两重墙体的坚实程度也近乎如此何况如今还是冬天,不但水面冻住。连大地也一起板结。用铁镐挖坑,一天功夫也挖不出三尺深。在这个季节,夯土的工事应该跟钢铁差不多坚硬,金人的炸药包中不过是五六斤的黑火药,又不是新式火棉,羊马墙怎么会这般容易就被炸出个缺口来。   等到杨崇赶到城外,看到那段受损的墙体,心头大石却登时落了地。西城外的羊马墙其实只被炸开了很小的口子,甚至算不上缺口,仅仅是夯土筑成的羊马墙墙脚被炸开后,上层墙体外侧坍塌了下去,内里还是保持着原有的高度。   女真人并没有停止攻击,冲杀和呐喊从没有一刻消停。这一段羊马墙被炸开的景象,被附近高高架着的灯具照得透亮。就算女真人离得稍远,也都看见了南门这里一片慌乱的样子。他们疯狂一天一夜,终于有了初步的成果,好似加倍兴奋起来,冲锋起来便更加卖力的几分。   杨崇对此全不理会,那些女真人自有人去应付。他俯下身子,亲自低头检验了爆炸的残迹,终于明白为什么夯土墙体会被区区六七斤火药给炸开——这是那名已经尸骨无存的女真爆破手利用了羊马墙上的炮窗的缘故。   为了让轻型火炮能够在羊马墙内使用,十里长的羊马墙每隔十余步便设置了一个内外连通的炮窗。不过火炮数量毕竟有限,并不是每个炮窗都有火炮在后。杨崇不知道那个女真勇士是怎么爬到羊马墙下,但他将炸药包塞进了炮窗后点燃,爆破后的威力便全数释放在狭小的炮窗中。若非如此,放在外壁下的炸药包最多也只能伤到墙体皮毛——正如杨崇方才所想的,冬天夯土墙结实得跟精钢没两样。   一队士兵赶着一辆大车过来。从车上一人扛下一个装满沙土的草包,又弄来了几桶热水,开始急着修补起损坏的墙体来。在北方冬天紧急修造防御工事,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堆土掺水。这样修成的工事与夯筑比起来,坚实程度并不逊色。只不过这仅是临时性的工事,到了春天雪化,就会化为一滩烂泥。   杨崇看着他们忙着,心中一动,“先堵起所有空着的炮窗!”他高声下令。比起修补已经损坏的位置,将隐患排除却更为重要——缺口只有一个,而隐患却多如牛毛。现在既然已经知道炮窗是羊马墙的弱点所在,直接用砂土和冰水封起来就行了。若是需要移动火炮炮位,这样草草封死的炮窗也容易重新打开。   只是他的命令下得却迟了一步,爆炸声在夜空中不断传来,混在从未停歇的火炮声中,也分不清是哪一方造成的结果。但很快王贵的一个亲兵从城中赶出来,将杨崇请到一边,告诉他了一个更让人心烦的坏消息——有大队的女真战士趁着黑夜,以那些明面上的骑兵为掩护,向羊马墙潜伏过来,虽然途中被打死了许多。但仍有数人潜至羊马墙下,现在不但是城南这里出现了被炸药损毁的墙体,连城北和城西的羊马墙也被炸塌了两段。   “上当了!”杨崇直接纵马奔回城中的指挥所,劈头对王贵说道,“肯定从一开始,完颜宗干就已经注意到了羊马墙上的漏洞。这一天一夜,那些冲过来女真骑兵就是都是些幌子,宗干是用他们的性命来让我们疏忽大意。”   王贵也是脸色铁青,他收到消息比杨崇要详细得多,看破完颜宗干的伎俩也不会比杨崇稍迟:“羊马墙上的炮窗是在太显眼了,要想爆破墙体,第一个想到的位置就是这些窟窿。我们的确太疏忽大意了!”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杨崇急急说道,“我已经下令将用不着的炮窗都堵上。如果再用水在外面浇上一层,应该暂时就不用担心了。”   “就按杨兄弟你说的去做!”王贵略作沉吟,又道:“不过东门的防守必须加强!虽然现在没事,但完颜宗干应该不会放着东门不动!”   杨崇点了点头:“东门的确不可不防!料敌从宽,还把完颜宗干想聪明一点!”   润州的东侧正门,离着港口只有两里。至润州的四方商旅和货物多半是从海路而来,经东门入城。作为被生命线穿过的城门,在润州的四方诸门中,也是最为重要的一座城门。但为了让货物车辆能顺利通过,东门的瓮城城门是与正门处在一条直线上,而不是向两边对开。   虽然防御条件薄弱了一点,却也不需要担心东门的安全。东门离海岸很近,就算敌军想从东门攻进来,兵力少了,没有作用,兵力多了。就很难施展得开。而且在港口中还建有一座岸防炮台,其中驻扎了两百名士兵,十数门重炮。而润州城四角,又有四座高耸的炮垒,其中东南、东北两座炮垒与岸防平台形成的交叉火力,能将港口延伸到润州东门的一片广大区域完全覆盖。   如果是明着来攻击,肯定会被三面射来的炮弹打得丢盔弃甲。所以比起西、南、北三个方向的热火朝天,润州城东这一日过来却是寂静万分。但王贵和杨崇要防着的,却是如今夜完颜宗干所派来的爆破羊马墙那样的小队人马。   而正如他们两人所预料,大约三四十人的女真战士,已经潜至壕河之上。守在这一段的士兵注意力好像都被其他方向的战事引走,并没有注意河面,女真人潜行接近却是轻松百倍。将炸药包塞入炮窗中,点燃引线,东城外的羊马墙接连爆开三四处。垮塌下来的夯土堆积到壕河冰面上,形成了一道延伸上墙的斜坡。   爆破成功,四十名女真战士不敢耽搁,很快便从斜坡上接二连三跳进羊马墙内。他们人人背着一包炸药包,现在还剩下三十多具,只要这总计数百斤重的炸药堆放到任何一处城门门洞中,那处城门必定会在爆炸声中飞上天空。   女真战士们在跳入羊马墙前早拔刀在手,做好了战斗准备。但他们眼前却空无一人,应该守在墙内的南朝士兵并没有出现。但当他们左右一张望。却一齐惊叫起来。离着他们五十步外,同样在羊马墙内,两门并排着的子母快炮正将幽黑深邃的炮口对准了他们……   “无论防守进攻,人才是排在第一位的。”听到东门外的战果,王贵这样评价道。能在收到军令之前,就做好准备并将计就计,他润州城中底层军官的才干,已经将远远的将女真人抛在了后面。王贵相信,就算没有了城防和火炮帮助,面对面的厮杀,仍然是他的并更胜一筹。   杨崇当然知道自家部队的实力。可眼下并不是自夸的时候,“虽然今次成功的将偷袭东城的女真人尽数歼灭,但完颜宗干绝不会就此罢休。为了防备他的偷袭,就必须时刻提防着。但城中就三千兵,这样一来根本就没有时间休息。”   “我不信女真人真的能将这样的攻势持续上三天。一天的战损就已经超过五千,再来几日,他哪还有兵……”王贵说着,突然叹道,“也不知完颜宗干给这些女真人吃了什么药,竟然一个个悍不畏死,简直都是疯了!”   杨崇道:“换作是我,若是看着自家的族人战败后一个个被砍了头堆在城边做京观,怕是也照样要拼死一搏。左右都是死,不如拼上一拼,杀出条活路来!”   王贵摇头:“……也不是全部都杀!”   “难道做奴工就很好?早死晚死的区别罢了。”杨崇反驳道。   “杨兄弟!”王贵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在他眼里杨崇可一直都是汉人至上,视蛮夷如猪犬,怎么为女真人说起话来?“难道你……”   “不!”杨崇知道王贵误会了,连忙摇头:“我可是赞成将四方鞑虏蛮夷都杀光的,那样就不会给子孙留下后患了。如汉唐时那般引狼入室、养虎为患,才是贻害无穷的做法。为子孙计,还是杀光了事。……只不过这样做,现在就得辛苦一点。”   “……是啊,够辛苦的!”王贵点点头,神色坚毅起来:“但再辛苦,也要坚持下去!”   ※※※   山海关。   天寒地冻。夜深如墨。   忍受着寒风如刀,脸上的旧疮开始发痒,萧麽撒骑着爱马耐着性子等待在关门内。在他周围,已经聚齐了两千名骁骑兵,等待着出发的那一刻。滚热的烈酒,被灌入骑兵们随身的扁酒壶中。   扁形的酒壶差不多能装入半斤北方汉子最喜欢的烧刀子,这样的酒壶形制相同,但质地却又差别。好一点的用的是白银,差一点的就用的是红铜。虽然并不是军中配发,但每一个在北地从军的官兵都拥有一个或几个。装满滚热的烈酒,盖子便被拧上。没有人现在就开喝,而是贴身放入怀里。一点暖意便从心口流入躯干、四肢。   萧麽撒并不喜欢在冬天的夜晚出门。他对冬夜的寒风甚至可以说是畏惧。他的耳朵和鼻子,就是在几年前留在了冬夜的雪原上,而脸上的冻伤疮疤,到现在也没有完全痊愈。每年冬天只要稍稍受冻,往往会旧疮破溃,流出淡黄色的脓水。   但军令如山,萧麽撒不敢推却陈伍下达的命令。而且他也不愿推却,洪武朝中战功最是难得,一次成功的夜袭,说不定就能让他日后的封地再多上几十里。为了日后的荣光,还有子孙万代,现在当然就得拼死卖命。   沉重的关门被缓缓推开,事先抹足了黄油的门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一行两千余人一涌而出,每一只马蹄都被稻草和布囊牢牢捆扎,马口也用嚼环封住。除非近在一里之内,不然根本听不到大军行动的声响——而以战马的速度来说,一里不过是一分钟不到的时间。   而且与此同时,关城上的火炮也为夜袭的大军做着掩护,从未一刻停止过轰鸣;而在关城外游荡的斥候骑兵们,从白天到夜间,始终没有停止清除敌军哨探的行动。全军出力,只为这一次夜袭成功。   出城之后,萧麽撒领着大军毫不犹豫地向十里外的敌军大营前进,虽然就在五里外,还有女真人的前进营地。但陈伍已经在黄昏前,命令关城内的城防炮用上千枚炮弹将那间营地洗过一遍,将能看见的营帐全数砸飞。没有营房,女真人就算再耐寒也不敢在寒风中坐上一夜。   星光闪烁,无月的暗夜掩盖了一切。暗夜之中,骁骑兵们悄无声息的行进着。寒冷的冬夜,对于久在北地的骑兵们仍是难以消受,但燃烧心头上对战功的渴望,已经冲淡了一切寒意。他们轻提着马缰,尽量保持马速,久经训练的搭档,在黑暗中,仍能维持住队形。   萧麽撒行进在队列中,不知为什么,他的心中总有些不安的感觉。尤其是出城后,离着敌营越近,他的不安感就越强烈,甚至能感觉到从地面传来一阵阵微不可察的悸动。但萧麽撒知道,行军的路线上绝不可能有伏兵。女真人也不可能将大营空出,自家在营地外埋伏,以守株待兔。   如果是行军倒也罢了,在行动时,人马的身上总会有点暖意。但在寒地里埋伏起来,却完全不懂,静止不动的身躯很快就会被从地面窜起的寒流所侵蚀,只要小半个时辰,就可以拉车来收尸了。不论是耐寒的女真人,还是拥有充分御寒装备的新宋军,都是如此。   但为什么会有这个感觉?萧麽撒百思不得其解。但当他越过金人的前进大营之后,终于明白了不安感从何而来。   就在前方半里之外,有无数点绿光闪烁,静静悬停着,从眼前一直向后延伸开去,宛如一条由幽幽鬼火汇成的河流。原本存在心中的不安和悸动,此时已经消失。萧麽撒却苦笑起来,如果从对面回望他的军队,应该也是同样的景色。   竟然碰上了大队的女真铁骑!   这么冷的寒夜,这支至少千人的女真铁骑不可能有呆在没有营帐、同时还有一枚枚炮弹砸来的前进大营中。定然是从十里外的主营内被派出来的,而他们的任务,萧麽撒就算用脚趾头想,也不会想错——就不知他们身上带了多少炸药!   白天的时候,萧麽撒曾在女真主营中看到完颜宗望的帅旗,想来金国那边直接指挥山海关战事的将领,却是完颜宗望无疑。宗望和陈伍,两边都不是对敌人重信守诺之辈,兵不厌诈四个字从来都是印在他们心中的军事词典里最前面的几页上。约定明日决战,而今夜就派兵夜袭,这样的盘算两家竟然都想到了一起。陈伍和完颜宗望两人,可以算得上是难得的知己。   如果在灯火通明的大营里,并没有任何问题。但在寒夜中,一丈之内仅可见人。在伸手不及五指的黑暗中,互相厮杀,砍到自家人的机会与砍到敌人的可能性,几乎是五五对半。萧麽撒不想被铅弹在身子上留下个窟窿,想来对面领军的将领,也不愿自家人的狼牙棒砸到自己的脑门上。   所以不论萧麽撒,还是这支女真军的将领,都在相遇的瞬间做出了撤退的决定。木笛和口哨同时响起,这是两军出阵前,事先约定的撤退信号。滚滚洪流向后退去,从哪里来,又回哪里去。   半夜辛苦,却是劳而无功。一切谋算,已成笑料。萧麽撒走到陈伍面前,心中便是有些惴惴不安。   不过陈伍很看得开,“算了!天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还是准备明天决战时再给完颜吴乞买一个惊喜罢!”      第四十章 关山海(上)      山海关。   已是卯时。东面的天空中最后一抹红色渐渐消退。离着陈伍约定的决战时间只剩一个时辰。   萧麽撒来到刚刚用完早餐的陈伍面前,抱拳道:“大将军,全军都已准备完毕,随时可以出城。请大将军下令!”   “不急。”陈伍一派悠然的样子。用手巾擦了嘴,又慢条斯理的拿起茶盏,啜了口热茶,以作饭后消食。方才问道:“你辛苦了一夜,难道不困?”   萧麽撒挺起胸,道:“昨夜劳而无功,的确有些让人有些累。但一想到马上就有大把的战功等着去取,末将的困意就全没了!”   “你倒是有心!”陈伍笑了笑,“再等一等罢,等完颜宗望来了再出城布阵也不迟。在野地里吹冷风,也不是多舒服的事!等上一个时辰,怕是连扣扳机的气力都没有了!”   萧麽撒心领神会,点了点头:“末将知道了。会让儿郎们先回帐中待命!等女真人来了后,再向大将军禀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在天空中的位置也越来越高。萧麽撒的报告却始终没有来。在哨兵的望远镜中,女真人的营地处只能看见几支骑兵冲营门进进出出,却无大一点的动静,完全没有要出兵决战的样子。   陈伍已经料到了会有这样的结果。他透过双层的玻璃窗。望着已经渐渐移向正南方的太阳,自嘲的笑道:“想不到又跟完颜宗望想到一处去了!这天下,果然还是聪明人比蠢人要多。”   虽然说是出兵决战,但两军的据点相距有十里之遥。谁先出来,就要先在湿寒的凛风中多走上几里。若是另一方有意拖延出战时间,先出来的一方士兵转眼就会冻僵了手脚。   拖延出战时间,等敌军气势衰竭后再出兵掩杀,最后大获全胜的战例,史书中,这样的记录不胜枚举,陈伍不会上这样的当,同时还打算诓骗女真人一次。但没料到,完颜宗望又与他想到一处去了。   陈伍冷笑着,“当真是难得的知己啊!”   ※※※   山海关北十里。   金军大营中,完颜阇母不耐烦的举着望远镜,向山海关城方向不停的张望着。口中不停的念道:“怎么陈伍还没有出来!”   “阇母,你就消停一下罢!”说话的是已经被烦得耳朵生茧的完颜斡鲁,“南人本就狡诈多疑,见我们不动,他们当然也不会出来。就像昨夜,陈伍明明约好了今天,却还派兵来偷袭。若不是斡离不也做着同样的打算,说不定我们就要吃个大亏!”   “干脆我们先过去算了!”阇母心烦气躁的叫道,“到了关城下,骂上一通,不信陈伍还有脸赖在城里不出来!”   一个有些嘶哑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若是陈伍老着面皮不肯出阵,阇母叔叔你想在关城下喝多久冷风?”   阇母和斡鲁闻声回头一看。却是完颜宗望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今次金国决战辽西,天子吴乞买都已经亲征南下,女真的勃极烈们因此也几乎都跟着到了前线。近着山海关的这座大营,主帅是辈份、地位皆高的完颜阇母,副帅是曾任辽南都统的完颜斡鲁,而监军便是完颜宗望。这个大营和附近的两座营寨,近四万大军,也是以三人的部众为主。   “斡离不!你到哪里去了?!”完颜阇母冲着宗望嚷嚷道,“陈伍那蛮子好像跟你一个想法,我们不动,他们也不动。这样要拖到什么时候?!”   “我去想办法将陈伍逼出……”宗望正说间,却突然弯下腰,捂着嘴猛地咳嗽起来。他撕心裂肺的咳嗽着,仿佛五脏六腑都要被咳出一般。阇母和斡鲁忙抢上前拍着他的背,好半天,宗望才放下捂着嘴的右手,留在掌心中的鲜红色让人触目惊心。宗望被扶着坐下,喉咙里好像还带着痰,呼哧呼哧不停的喘息,听这声音就让人觉得有些不妙。   “斡离不,你这身子还是多歇一歇罢!有什么事。使唤我们来就可以,你千万别累着!”阇母忧心忡忡的说道。完颜宗望是完颜部中最出色的将领之一,与宗翰齐名,给他打下手,完颜阇母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   其实若不是宗翰谦让,去年南侵中原,完颜阇母也不会挂上东路军主帅的头衔。虽然宗望以监军的名义实际掌握了大权,但完颜阇母还是很感动,作为主帅,他能分到的战利品当然是最多的一份,这便是宗望送给他的。所以在勃极烈的会议上,阇母总是站在阿骨打一系这一边——这也是宗望的初衷所在。   完颜宗望看着凑到近前的阇母和斡鲁两张关切的脸,勉强笑道:“放心,小病而已,我一时还死不了!”   阇母、斡鲁哪有可能放心得下,两人都是眉头紧锁,宗望为国之重臣,他若是有个什么不测,那是大金国和完颜部难以承受的损失。尤其是在现在这样的局面下,宗望如果不支病倒,这一仗怕是要输去一半。   一个亲卫突然在这时急匆匆的跑过来,跪倒在地,“禀两位元帅和二太子,北面……北面起火了!”   阇母和斡鲁一齐抬头望去,只见北方一二十里外,数道浓烟滚滚升起,如同数条黑龙,乘风腾空,直上云霄。   “那是润州罢?!”斡鲁对这一带的地理有些了解。烟柱起的方向不正是润州的位置?   “难道……润州已经被斡本打下来了?”问起战事,阇母的声音都在发颤。   他的惊讶声未落,大营中已是欢声四起,无数女真战士欢呼雀跃。认出烟柱方向的士兵所在多有,以女真营寨的布置就算全都烧了起来也不可能出现这样浓烈的烟尘。所以只可能是润州……城塞俨然、难攻不落的润州坚城,竟然在两日间就被攻破,一时间,营中士气大振。   “斡离不?!”两人惊喜的回过头来,对宗望叫道。   完颜宗望却根本没看那几道烟柱,只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是润州!”   “那是哪里?”阇母追问道。   宗望没有回答。闭起眼,仰头笑着,这是他引陈伍出来的手段。看见润州城火起,不知陈伍还能不能坐得住?!   ※※※   同一时刻。   润州方向的烽烟也落入了守在山海关城头上的官兵们眼中。一名士兵带着急报奔到镇抚司衙门中,在正和耶律大石聊天的陈伍面前,将事情一说。耶律大石的脸色登时就变了,回头惊道:“大将军!”   “烟什么颜色?”陈伍气定神闲,没有半点动摇。   他不是刚刚被派来北方的大石林牙。陈伍作为辽海镇抚使,对润州的防备情况再清楚不过。以他对润州的了解,他怎么也不会相信,有王贵和杨崇率兵把守,润州城还能如此快速的被攻破。   报信的士兵回答的理所当然:“是黑色!”   陈伍笑了笑,“那我们与润州约定的烽火又是什么颜色?”   报信士兵眼睛亮了。大声道:“是红色!”   陈伍转头对耶律大石咧嘴又是一笑,“完颜宗望是越来越聪明了……”   “难道是完颜宗望故意在润州方向上放火,引我军出援?但也可能是女真人已经攻入城中了!烧得是城中的屋舍,而守军来不及燃放求救的烽火。”   耶律大石的头脑转动得飞快,稍加思量便想通了陈伍的意思。但他不像陈伍那般对润州有信心——润州毕竟只有三千兵,领军的又是据说是幸进之辈的王贵,在与十倍人数的女真铁骑和数量绝不会少的火炮抗衡中,胜利和失败的机会应该是五五各半才是。   陈伍轻轻松松的笑道:“别急着下定论,很快就有回报!”   山海关的关墙从西北处的燕山余脉一直延伸到东南海边,其上用于眺望的高台林立。在其中相隔六七里的几处高台上,此时各有一名士官弯下腰。低头使用着安放在三脚架上的测绘仪。士官们熟练的操作着仪器,将测绘仪的镜头瞄向润州方向上的烟柱。把刻度盘上标出的数字,一一记录到一张纸上,转手交给在身后等候已久的一个士兵。   测绘记录很快被传送到关城内镇抚司参谋们的手中,一名三十余岁的中年参谋翻看着几张记录纸,在一张白纸上,列出公式算了一阵,又找出润州和山海关一带的地图对比起来,脸上随即浮出一丝冷笑。拿起笔,唰唰两下,在地图上一处位置上画了个叉。半刻钟后,中年参谋便将这份地图呈到陈伍手中。   “禀大将军,烟起的位置不在润州城内,而是在润州城南三里外的地方。那处并没有草木——润州城外十里内也没有任何树木——如今起火生烟,只会是女真人在捣鬼!”   “你确定?!”耶律大石狐疑的问道。隔了三十里地,也不出城查探,只费了半个时辰不到的功夫,就能将处在地平线下的烟尘来源从地图上标示出来,实在让耶律大石很难相信。   被人怀疑起自己最自傲的才能,参谋出离愤怒,硬邦邦的回道:“润州城距离山海关不过三十多里。运用最基本的三角测量法。以山海关的关墙为基线,轻而易举地就能判断出烟尘是不是自润州城中燃起——这是专家的判断!”   说罢,他躬身一行礼,转身离去。   耶律大石有些尴尬,陈伍笑着指着参谋的背影解释道,“那位是我军最出色的绘图专家之一,北方的军事地图许多都是出自他手,又或是他整理后重新绘制。说起地理测绘,他的判断绝不会有错!”   “原来如此!”耶律大石点了点头,又赞叹道:“军中果然人才济济,英杰层出不穷!难怪能百战百胜。”   “这也是陛下一手建立起来的功劳。”陈伍将功绩推给赵瑜,又唤来一名亲兵,下令道:“将此事通传军中,不要让下面的儿郎妄加猜疑。”   耶律大石笑了起来:“完颜宗望是用尽了计策,但却没一个能让我军上当。女真人真是已经黔驴技穷了。不知接下来大将军打算怎么打,是不是继续死守关城?!”   陈伍摇摇头,道:“十万大军的消耗。不是那么容易能补充得上的。长途转运,粮秣损耗常常在一半以上。如果说女真人原来的存粮,能吃到六月秋收,那现在他们因为出兵的消耗,甚至等不到春天。如果不能在一个月之内结束战争,或是从我们手中夺取足够多的补给,吴起买的十万女真大军都要成为饿殍。内事即是如此,对外也玩不出多少花样。完颜宗望肯定要急着进攻,今天不来,明天必然要来!多拖一天,就是千石粮秣的损耗,我们拖得起,女真人拖不起!”   陈伍将女真人的窘境分析得透彻入骨,耶律大石听得连连点头,正要说话,却听见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火炮的轰鸣声。   很快,一人过来禀报:“启禀大将军,女真人方才派了一队人马来城下骂阵!说润州已陷,我关城也是转眼必落。让大将军快快自缚出降,方可免去一死!萧镇守听着恼火,便命城上大炮开火!现在已经炸死了好几个!”   “告诉萧麽撒,手不要落得太重,留下几个活口,让他们带话回去!”陈伍听报,随手便将桌案上的地图一折,丢给亲兵,“将这地图射下去,让完颜宗望自己看看!”   ※※※   金军大营。   一页长一尺,宽八寸的纸片,被完颜宗望拿在手中。纸页上泛着淡蓝,质地挺括,折痕宛然。完颜宗望瞪着眼睛死死盯着纸页,双手不停的抖着。   “斡离不?!”完颜阇母盯着完颜宗望的脸色,生怕他是突然发了病。   “吹号!出战!”完颜宗望猛然站起,大声叫着。但他久坐之后突然站起,眼前便是一黑,身子一晃,差点就要摔倒。   完颜阇母和完颜斡鲁忙上前扶住,问道:“斡离不,究竟怎么了?!”   完颜宗望将手中的纸页交给完颜阇母,叹气道,“没想到还是骗不过陈伍!”   完颜阇母疑惑的低头看着递到手中的纸页,上面尽是条条划划,又有许多是弯弯曲曲的线条,还有一堆的汉字,密密麻麻的。完颜阇母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也没能认出从关城中射出来的箭书上究竟画得是什么。   完颜斡鲁探着头看过来,盯着纸页看了几眼,惊道:“这不是地图吗?”   “地图?”完颜阇母的脸上尽是茫然,“陈伍送地图来作甚?!”   “没错!这上面写着呢!”斡鲁说着,指了指纸页最上方的一排小字。他不像阇母是个大字不识文盲,汉字的书籍,他都能通读。   “是哪里的地图?”   斡鲁埋头在地图上寻找记号,很快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地名:“润州!”他指着一个内外双层的圆圈。   顺着润州,沿着用黑线表示的官道向南,斡鲁的手指停在一条锯齿状的长线上,长线与官道交汇处,又有一个方形的标志,上面写着几个字:“山海关(榆关)。果然是这里的地图!”   “这个叉是什么意思?”完颜阇母指着离润州南面一点的一个交叉符号,问道。完颜斡鲁摇摇头,示意自己不知。两人便同时回头望着完颜宗望,将地图摊在宗望眼前,“斡离不,这里有什么东西?”   完颜宗望本看着阇母、斡鲁查看着地图,也没心思说话,现在听问,才叹道:“那是我下令燃放烽火的地方!……位置一点也不差!本想着隔了三十多里,都沉到了地底下,不可能分辨的出来,但想不到陈伍竟然还能一眼看破!”   完颜阇母和完颜斡鲁两名元帅一下安静下来,从烽烟升起到陈伍从关城上射出地图,不过一个时辰还不到,根本不可能派出哨探来回往返。而且改名作山海关的榆关又被大军堵在南面。远隔数万大军,相距三十多里,还能准确的将烽火燃放的地点标出,难道陈伍真有千里眼不成——他们手上都有望远镜,很清楚就算望远镜也看不到地平线下的东西。   阇母、斡鲁两人脸色难看,而宗望却振奋起来,抓起地图往地上一丢:“既然这样,就干干脆脆的打一场好了!”   “若陈伍不出阵,又该怎么办?!”斡鲁问道。   “带齐炸药包,陈伍若不出阵,我们就直接攻城!”完颜宗望咕哝着骂了一句,道:“真是的,竟然被一封约战书牵着鼻子走。我们本来计划的不就是直接攻下榆关吗?!管他陈伍做什么,拼死去攻就是了!”   阇母和斡鲁对视一眼,心中的锐气也被鼓动起来。阇母长声笑道:“本就该如此,想太多没好处!”   完颜斡鲁一握拳头,高声宣言:“就跟陈伍拼出个胜负来!”      第四十一章 关山海(中)      山海关,在赵瑜为其改名前,称为榆关。更早则称为临渝关,以临靠渝水(今名戴河,北戴河和南戴河之名由此而来)而得名,后因时代变迁,口耳误传,逐渐变成榆关。   不过此时的山海关,与另一个时空的山海关相差甚远,并不是位于一处,两地相距超过五十里。赵瑜所定的山海关位置处在润州城南,是千年来的旧关。而另一个的山海关却是在润州城北,为明初大将徐达废旧榆关而易地改建。   耶律大石跟在陈伍之后,走上城头。他脚踩着山海关城,远望着润州城处余烟袅袅,感觉这山海关的位置有些不合理的地方,道:“润州城如今已为重镇,航运往来不绝。若是去年将用在润州城防上的人力物力财力,改在润州城北另立新关,今次也就不必担心润州的安危了。以大将军和镇抚司中参谋们的才智眼光,不可能看不到这一点。却为何不这么去做?”   陈伍闻言,回头笑问道:“林牙,有辽一代,可曾整修过一次榆关?为何?”不待耶律大石回答,他自己报出答案:“因为不需要!”   骠骑大将军的视线越过了金人的营帐,遥遥望着北方。海面上的冰、山峦间的雪,模糊了山与海的区别,白茫茫的山海相连,一直延伸到极远处的白云之间。那里,是汉唐故地,在那里的土地中,有着太多汉家儿郎的鲜血,从汉时一直流到隋唐,又从隋唐流到现在,但终于到了一切该结束的时候:“润州的确是海防重镇,渤海良港,无论金虏在与不在,都需要一个坚固的城防,所以去岁镇抚司才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重修城池。但山海关却不一样,也就现在需要防守,等到将北虏斩尽杀绝,迁汉民以实辽东,内外皆属华夏。到那时,山海关存续与否,也就不重要了。”   耶律大石亦在看着北方,陈伍的后半段话,如陨星落海在他的心中砸出了惊涛骇浪。他低下头。极力掩盖住脸上现在的表情。虽然北方依然还被唤为辽东,但那片土地原来的主人已经消失在战火中。苟延残喘下来的余孽,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别人争夺曾经属于自己的土地。辽东大地未来的主宰可能是女真人,也可能是汉人,但绝不会再属于契丹。   汉唐强盛时,四方胡虏争相内附,而等到了西晋、晚唐,中原王朝倾颓,这些吸收了汉家文明的蛮夷便趁势而起,在中原大地上肆虐无忌,让曾经收留过他们的汉人十不存一。洪武朝内外都有一个共识,那就是绝不允许胡虏乱华的戏码,重新在大宋上演。   赵瑜早已明确告诉了耶律大石,他会依照周封商民之例,在大宋所囊括的疆土中,拿出一块土地分封辽国遗民,但位置不是在契丹人的北方故土,而是定在麻逸。所有仍在北方的契丹人,如果愿意投归辽国,大宋的战船会将将他们好生送到新的国土。若不肯迁走,那便是大宋之敌。废弃的矿坑、道路旁的坟头,就是他们最后的归宿——虽然赵瑜对此并没有明说,但耶律大石很清楚,洪武天子就究竟是什么样的脾气。   斩灭胡虏,不留后患,洪武朝的数十万大军,日夜都被灌输这样的思想。几近百万狂热信徒,比起女真人更为强大的军队,耶律大石自知无力抗拒。但若是顺从下来,却不知有几人能在南方的湿热中活上三年。他仍对当年的基隆之行留有余悸,而麻逸比起基隆还要湿热上数倍。他今次在北方奔走,也是试图多立功勋,想着日后回返朝中,凭着自己的功劳,能不能为自己的族人,求得一个稍微靠北一点的地方。   山海关中两名品级最高的重臣一前一后,在关头上默然而立。耶律大石心思沉郁,而陈伍也清楚这是他方才说的话的结果,只是他却并不在意,只拿着望远镜,观察着敌军的大营。   陈伍从来都不喜欢异族,在北方久了,也听多了异族残害汉人的故事。耶律大石这样心念故国的契丹人,根本别想陈伍会亲近半点。至少得像一心想做汉人、绝不眷恋过去的萧麽撒这般忠顺,才能得到陈伍的信重。   天上的日头已经越过了正南,开始向西方偏去。陈伍从镜头中望着女真主营,他手中的望远镜制作得更加精良,前后镜片也是千里挑一的极品,清晰度和放大倍数比起海船上的瞭望手和底层军官们手中的同类器物。要强出许多。不过十里外的,也只能模模糊糊的看个大概。   陈伍望着金营中的模糊一片,半天也不见有什么动静。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放下望远镜,他正要回头。但此时,关城上的一个哨兵叫了起来。只见一群黑点突然从十里外的女真营寨中涌出。那群黑点铺陈在大地上,飞速的席卷而来。随着他们的接近,万马奔驰引起的大地震颤,也转眼间便传到了关头上。   陈伍嘿然一笑:“还以为今天能安安生生的过上一天呢!”他回过头,大声下令:“骁骑一营先出城!其余整装待命!”   山海关城中,各支骑营主将都随侍在陈伍身旁,等着陈伍的命令。主帅将令一出,骁骑一营的都指挥使大喜应诺。转过身,在一众同僚羡慕的目光中,砰砰砰的冲下城去。骁骑一营本就是预定中当先出城的队伍,早已整装待命,当都指挥使带着陈伍赶到,几分钟后,马蹄声声,一队队骁骑兵们,便气势昂然的从刚刚打开的城门中疾速冲出。   陈伍让其他队伍待命,那是因为他并不确定完颜宗望的盘算。如果这支冲过来的骑兵不是正式出击的前锋,仅仅是来试探的队伍。有骁骑一营在城外拦截也就足够了,但若真的是大举进攻,一个骁骑营地两千骑兵也足以为陈伍争取全军出城布阵的时间。   不过很快,陈伍已经确认了完颜宗望的想法。金人的大营中还在不断的涌出一波波的队伍,而附近的两座营寨,也是敞开营门,让大军从中杀出。洪流是个已经用烂得的比喻,但当三个营寨中数以万计的骑兵汇聚到一处,黑压压的一片将关外的平陆全数填满,那阵势当真如滔天巨浪一般。只不过站在关城上俯视,千军万马发出的压迫感就少了许多。不少有份看着的官兵,却都联想起被烟熏水淹后的蚁巢。   “真的是全部都来了!”   “至少有四万以上骑兵!”   “前锋一刻钟后就能到城下!”   “骁骑一营最多拖延半刻钟!”   参谋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   “大将军!”萧麽撒上前一步,提醒陈伍及早下令。   陈伍咧嘴笑了一笑,挥出右手,一直前方:“全军……出战!”   一个雄壮如山的鼓手双手举起鼓锤,振臂一挥,猛地敲响一人多高的巨型战鼓。鼓声隆隆,惊天动地。   ※※※   “陈伍也出来了!”   与南朝军队打得交道久了,完颜斡鲁对大宋军中的鼓号所代表的含义,却有了大概的了解。击鼓进军,鸣金收兵,也是天下通行的用法。但宋人的鼓声在己方大军出动后便应时响起,可见陈伍有着非同一般的自信。这让领军打头阵的完颜斡鲁感到很大的压力——那可是以半数的兵力就全歼了两万铁骑的名将要出战。   行进在大军中。完颜斡鲁抬头看了看远在前方奔驰的列列骑兵,作为中军主帅,他心中实在忐忑不安,不知道宗望弄出的新花样,能不能如期待中的那样奏效。   出战的五万大军中,打头阵的是四个千人队的轻骑兵,仿着龙骑兵和骁骑兵们所穿戴的胸甲,身上的甲胄也是只在胸前后背的要害处贯以护心铁板的式样。轻巧的衣甲,让他们的速度能提得很高,而隐藏在四千名轻骑兵身后,则是一支连人带马全数用铁甲包起的重骑兵。   无论宗望还是斡鲁,无论阇母还是宗弼,几乎每一个女真将领,都曾细细盘问参加过燕津会战的士兵。也很清楚给郭立的龙骑兵带去最多伤亡的,便是全身精甲的重骑兵。兜鍪一重盔甲一重,再下面披甲战马又是一重。三重精铁防护,就如同三层的铁塔。所以这支队伍的名字,便号为铁浮屠。   宗弼曾经还提议将三匹重骑兵用皮索拴在一起,结成连环马,用来冲阵。不过被宗望否决掉了。南朝的火器太强,没有铁甲能防住近距离的火枪攻击,再坚固的铁甲若是被铅弹正中,便会当即碎裂。若是三匹连环马中有一匹被枪弹打伤倒地,其余两匹也会被带倒。这完全违背了让更多的铁浮屠骑兵冲进敌军战线的初衷两千名铁浮屠浩然成列。连人带马,加上甲胄总计超过千斤的骑兵。奔驰在原野上。看不见骑手的面容,看不见坐骑的反应,只能看见一个个钢铁怪物在不停的前进,凝聚在军中的压迫感十倍于轻骑,给人感觉就像一座山岳在移动。完颜斡鲁也被如战鼓一般沉重的马蹄声震得心神恍惚,但他也知道,这铁浮屠依然不是宗望的杀手锏。   完颜宗望所重视并不是铁浮屠,重骑兵虽然冲击力足够强悍,但速度却快不起来。对上南朝以火器为主的大军,晶光闪亮的铁甲最大的作用是吸引枪炮子弹,在宗望的心中,铁浮屠依然是弃子。他所看重的队伍,是分派在军阵两翼,以作包抄之用的轻骑兵。这两部骑兵在战场上包抄绕行如拐,所以便得名作拐子马!   拐子马以速度取胜,骑手身上都不着甲,但身后都携带了炸药包。这些炸药包里面填塞的不仅仅火药,还包括许多铁片、铁钉。这不是炸城所用,而是直接冲阵来炸翻敌军。   虽然女真军中也有装备手雷,但无论手雷造得多么精巧,也远远比不上数斤中的炸药包的威力。一人奋死,十人退避,十人奋死,百人退避。拐子马中,潜藏了六百由完颜宗望亲自挑出了敢死之士,只要他们能顺利冲进宋军的阵势中,用火折子点燃的引线。随身携带的六个炸药包,便能将方圆五丈的敌军全数撕为碎肉。   乌延古便是一名加入敢死队的拐子马骑兵。用来点燃引线的火折子就装在插在腰间的小竹筒里。在乌延古的腰间,插着四枚装着火折子的竹筒,以防战斗时丢失。   这种由从南朝绑来的宫廷工匠亲手制作的引火物,是用白薯藤,加上硝石、硫磺、松香炮制出来。外面看似无火,但实际上已经点燃,只要迎风一幌,即能点亮。精巧得出乎乌延古的想象。比起火刀、火石,方便不知多少。   乌延古随着大队前进,右手不时的去摸一摸腰间,看看火折子还在不在。出阵之前,完颜宗望和阇母、斡鲁三人,亲手将火折子递给每一个敢死队员,还亲自给他们将束带系紧。   宗望甚至在一众敢死队员面前跪下,哭着说道:“我大金国的生死存亡,就看诸位的了。”   乌延古的两个兄弟,还有他的长子,都死在天津城外。只要冲进陈伍的军队中,他可以毫不犹豫地点燃炸药包。与他差不多的情况,几乎所有加入敢死队的骑兵,都是与南朝有着血海深仇。   心脏剧烈的跳动着,敌阵越来越近,乌延古汗湿的手又再次摸了摸腰间。   ‘快了!’他想着,‘很快就能报仇了!’   ※※※   由于是城下决战,陈伍并没有下到阵中。他带着参谋们站在高起的城楼上,居高临下,方便他俯视全局,指挥大军。两个龙骑营,两个骁骑营,总计一万两千人的人数,是他派出出战的全部兵力。而关墙沿线上,还有四千镇戍军,用来防止敌军潜越关内。   陈伍作为辽海镇抚使,他麾下的战力并不是集中在山海关城中。山海关虽是整条防线的中心,但整个平州地区,乃至天津,都可以算上是战区。没人能确定,女真铁骑会不会突然越过燕山山脉出现在山海关之后。   尤其是山海关的关墙又低又窄,从西北的山头上一直延伸到东南的海滩,长达三四十里的关墙,仅仅由四千名镇戍军来守护是不够的。为了防止意外,陈伍必须有一只机动力量留在手中。   一万两千名士兵在关城前集结。如果是旧时的宋军,还会在阵前撒布铁蒺藜一类的暗器。但对于洪武朝的大宋军队来说,这只会妨碍他们反击的。   人马上万,无边无岸。虽然城下列阵的人数只有对面攻来的敌军的四分之一,但从城头上看下来,已经是浩浩荡荡的一支大军了。   四个营组成的阵型横着拉出了四里。两个骁骑营被安置在左右,守护住军阵的两翼,右翼的两千匹战马已经列阵以待,而左翼的骁骑一营还在阵前为全军做着防护。   正中的龙骑兵们却并没有带马出战,而是步行出城。排出了一个个空心方阵!八千龙骑兵自出城后,就由线性阵分散开来。同时以指挥为单位,分列成一座又一座交错布置的口子形的空心阵型。士兵四面而立,指挥官就站在方阵的中央。这是对骑兵专用的战阵。   如果一个营的战斗,直接列线形阵最为简便,六层战线组成的阵列,能将任何来敌全数击倒在阵前。但若是战场上的军力数量过多,面对的还是行动灵活的骑兵,线形阵就有运转不灵的问题。所以需摆出可以四面开火,能够灵活反击的空心方阵。   方阵与方阵之间留出的空隙,既方便后方的骑兵出击,也可以防止女真人的重骑兵们直接撞入阵中。士兵们皆挺枪而立,枪尖的刺刀闪闪发亮。每一个方阵之前,各有十几门火炮一字排开,炮手们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严阵以待。   不仅是镇戍军,龙骑兵和步兵的各个指挥,都下辖有两个炮兵排,装备十二门速射步兵炮。而营属炮兵指挥更有威力更为强大的八门三寸的野战炮。自然,这样的军队,对于财政来说是个吞吃军费的无底洞,也只有以富庶著称的洪武朝能支撑得起这样的军队。   头顶的呼啸声代表关城上的城防炮已经开火。一个子母快炮的炮手望着逼近到五里外的女真骑兵,不无遗憾的说道:“若是用火棉做发射药,现在就能打到那些金狗了!”   “蠢货,你想让火炮炸膛吗?”炮长扭过头,喝骂了一句,“做了一年的炮兵了,怎么还不知道火棉只能用在飞火雷上!”   随着走过两军之间一半的距离,女真骑兵们开始放缓奔驰的速度。一鼓作气,展开长达十里的冲锋,那是完全笑话。奔行了五六里,当然要将速度缓下来,稍稍将息一下马力,以待下一次冲锋。   随着双方的距离拉近,游弋在两军之间的骑兵各自回收。骁骑一营和两倍于己的女真铁骑一番交手,斩获不多,尚幸吃亏也不多。带着遗憾,两千骁骑兵回到左翼预定的位置。而女真骑兵的先头部队也退了回去。   随着战场中间恢复平静,精光闪闪的铁浮屠便暴露在每一个大宋士兵的眼前。   “那是什么?!”   “完颜宗望疯掉了吗?在火炮之前,竟然敢用行动不快的重骑兵!”   “送上门的功劳,给我轰掉他们!”   炮长们齐齐叫嚣,将炮口都集中在铁浮屠的身上。一切正如完颜宗望所期待。      第四十二章 关山海(下)      山谷间的风很大。烈风卷起地上的冰雪。劈头盖脸的砸向行走在山间的队伍。差不多一千人的队伍,人人都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雪中跋涉。他们都披着白色的连帽斗篷,护住全身。只在抬头时,才能从相貌上,看出他们女真人的身份。   山海关下的战事已经打响,但隆隆的炮声传到离关城近三十里的山谷间已经微不可闻。始建于北齐的关墙并没有覆盖到燕山深处。崎岖的山脉中,有数条可以绕到山海关城后的小路。女真人控制了平州地区三四年,对周边的地理了解甚深,尤其是山海关附近的地势道路,更是当年对付割据平州的张觉时,而多次被利用过。   他们是完颜宗望派出来的又一支偏师。但凡名将,都会利用一切手段去削弱敌军,以期能全师而胜。完颜宗望拥有多出陈伍数倍的兵力,自然不可能全数堆在山海关前。虽然他并不指望派出来的这一支偏师能起到克敌制胜的作用,但最不济,也要在山海关的后半段,放火烧山,闹出声势来,让守军军心不稳。只要能在战斗中扰乱陈伍的军心,那也已经足够了。   这千多人的女真骑兵觉得他们很幸运。预料之中的敌军并没有出现。穿过现在身处的树林,翻过眼前的山丘,再往前六七里,便能直抵山海关后。出发之前,没人想到,他们的行动会如此的顺利。   但他们更没料到,他们的一举一动早已落入敌人的眼中。林中深处,一座雪堆动了一动,一只手从下面探了出来,左右拨了一拨。积雪被扫开后,便露出了下面的一个窟窿。如果将视线深入进去,就能发现这是个用树枝和泥土搭起的哨棚。   就在棚子中,一人压低了声音:“想不到女真人真的来了!”   “有什么想不到的!他们兵多,我们兵少,不分兵偷袭侧后才有鬼!”说话的是个大胡子,乱蓬蓬的胡须将他大半张脸给遮住,连年岁也分辨不清。   “要是我们有多余的兵力去侧击女真人就好了,也省得我们要守在这里!”   大胡子一声嘲笑:“女真人的大营一直布置到润州以北,哪有空隙穿过去偷袭!?”   说着,他抬脚便是一踢:“小七,别睡了!女真人来了!”   就在两人的脚边,一个十七八岁的士兵裹着双层毛毯睡得正香,却被一脚正中屁股,哼哼唧唧的醒了过来。被唤作小七的少年揉着眼睛站起来,睡意仍留在脸上,“女真人来了?……那我去点狼烟!”   “你睡糊涂了,才一千人点什么烽火?!睁开眼睛看看清楚!”大胡子一巴掌拍在少年的后脑勺上。“别磨蹭了,快点去,不要让其他几个哨给抢了先去!”   ※※※   山海关前。   传入耳中的尖啸声低沉了下去,如同一声惊雷后的隆隆尾音,渐渐的消失在身后,而惨叫声就在炮弹落地之处响起。   一枚炮弹从头顶刚刚掠过,完颜宗望却没有半分动容,这一年来,他见识了太多的炮火,已经分辨出什么声音的炮弹需要趴下,什么声音的炮弹根本不需要躲闪。   虽然在如暴风雨的炮火中,宗望并不敢竖起他的将旗,但他却仍是随着大军,逐步向前迈进。不论对面的炮火有多么猛烈,他的军队也必须径直向前。   没有人比完颜宗望更了解如今大金国面对的形势。内忧外患的国家,已经濒临崩溃的境地。所谓盛极而衰,古往今来,历朝历代,乃至四方小国,都逃不过这四个字。不过有的拖得时间长些,有的时间短些。完颜宗望知道这个道理。但他没想到大金的时间却这般短暂。   起兵灭辽打下了兴盛的根基,南下破宋可谓国势最旺盛的时候,但站在东京城中的那些日子,谁能想到一年之后,他们就要面对亡国的风险。大金国,倏忽而起,倏忽而落,竟然转瞬间就要烟消云散。   大金国势每一日都在衰退,人心每一日都在离散。国中的百万外族,不,甚至包括完颜部以外的女真人,他们眼神也一天天的变得桀骜起来。金国立国时间太短,根基尤未稳定,除了几十万女真族人,其余外族都没有忠心可言,全都是被女真铁骑的战力所压服。   塞外并不像中原讲究着君臣大义,像赵瑜明明早已拥有并吞天下的实力,却还在南朝被攻破都城之前恪守君臣之道的做法,在北地是难以想象的。实力决定一切,哪一部的兵力强盛,哪一部就能君临北地。完颜部就是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已经强过了契丹,才得到所有北方部族的拥护。但一旦完颜部失去镇压的实力,就像头狼位置的狼王,就会被旧日的部下群起而攻,撕成碎片。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金若是亡了,他完颜宗望又能到哪里去。所以宗望才能毫不犹豫让自己的部众全数去送死,如果一部分族人的死能换来的整个部族的平安,他就能斩钉截铁的去做。   铁浮屠也好。带着炸药包的拐子马也好,还有派出去翻山越岭的几支千人队,都是削弱敌军战斗力的牺牲品。就在宗望身边,还有一千精锐。从衣甲装备上看上去,与其他女真铁骑并没有区别,但。精心训练出来的亲卫。他们也是一样是。只要能获胜,谁都可以牺牲掉。   以打促和。带给南朝承受不起的损失,使得赵瑜放弃北进的念头。在丢失了故辽的南京道,金国上下甚至还做好了放弃西京道的准备。他们的底线就是维持着塞外之地,以等待将来的时机。但要实现这个目标,就要付出代价。   就在出战的时候,完颜宗望心中已经有了觉悟。就算牺牲了自己,也无所谓!宗望宁定的看着城头上闪烁着的火光,自家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若能在死前为完颜家争取了一线生机,那他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前方的号角喧嚣起来,前军已经到了可以开始突击的距离。铁浮屠在行进中一直承受着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一枚枚从前方飞来的炮弹撞碎了挡在弹道前的一切阻碍,在队伍中趟开一条血路,将骑手和坐骑的血肉打散、混合、搅拌在一处。但铁浮屠还是逐渐接近到距离敌阵两里的突击点。   蹄声开始变重,第一排骑兵逐步提高了速度,等他们提前了五十步,第二排也开始了冲锋。这是为了防止宋人一炮收获去两条性命。而刻意拉开了距离。冲在最前的骑手是牺牲品,而赶在敌阵火炮发射前跟进的第二排,会为倒在炮火下的第一排骑手报仇雪恨。   五十步这个距离,是经过多次测算。重骑兵冲过五十步的时间并不算长,在这段时间里,并不足以让火炮再次发射。这并不是以金国自家的炮兵重新装填炮弹的时间来计算,而是将这时间减去一半,当做南朝炮兵的装填速度来衡量。   完颜宗望惨败了下去,他曾经觉得,将南朝炮兵攻击速度算作高过自家一倍,已经是足够慎重。甚至有些过分。但现在他终于发现他错了。完颜宗望从来没有想到,火炮竟然能以张弓射箭的速度来发射!   ※※※   轰然一身巨响,百十枚铅丸随着火焰从炮口飞射而出。半人高的子母快炮猛地向后一顿,又宽又后的两只轮子在雪地上拖出来两条甚深的车辙。   一只带着棉布手套的右手无视因火药燃烧而变得滚烫的火炮,一下拉开了炮闩。砰的一声,一枚冒着热气和硝烟的铸铁弹壳就从炮膛中掉了出来。   湿淋淋的绒布拖把随即插入炮管,来回两下,便将留在里面的火药残渣清理干净。丢下拖把,两名炮手将炮身推回原位,轻巧的火炮并没有让他们费太大的气力。   “炮弹!”炮长一见准备完毕,便立刻大声吼道。   其实也不需要他下令,装填手早已做好准备,一枚黝黑的炮弹——或者说叫子炮——就托在手中。一见炮手们为他让开身子,便上前一步抬手就将炮弹送入炮膛中。关上炮闩,点燃引线,几次呼吸的时间,这门速射步兵炮就再次轰鸣起来。   在这片战场上,上百门子母快炮吞吐着硝烟和死亡,用炮声奏响了完美的乐章。不似古筝一声声的铮铮作响,而是像胡琴一般缠绵悱恻,连绵不绝。   多少个日夜,宗望和宗干一起绞尽脑汁、费尽心思,来策划攻击炮兵阵地的方案。但他们所花的心血却建立在无知和误算之上。曾经让每一个女真将领引以为傲的铁浮屠,在金属弹流中,脆弱得不堪一击。一列列高速冲锋的骑兵横队,在炮火覆盖的瞬间,便损失殆尽。尸山血海堆积在阵前,重骑兵们无力将步伐多跨出去一步。   但此时,完颜宗望原本苍白下去的脸色又重新红润起来。铁浮屠虽然无法逾越火炮划出的死线,但他们已经完成了宗望心中最低的目标,吸引了足够多的炮火。就在这时候,两翼的拐子马已经提前一步冲入。前部与敌军的骑兵队纠缠在一起,将他们尽数堵在外围,而带着炸药包的敢死队,便觑空以从侧翼高速冲进敌方战线,直插中军阵列。而且与此同时,山海关城的侧后方。隔着稍远的山峦中有几束浓烟腾起,烟火逐渐覆盖了山头,宗望派出去的几支偏师,也达成了最基本的战果。   ‘能赢!’宗望牙齿咬得死紧,紧张得几乎要屏住呼吸。再强的军队也没有办法在军心不稳的情况下继续作战,“肯定能赢!”   ※※※   “该死!”   “完颜宗望疯了!”   城头上,陈伍和耶律大石忍不住叫道。他们没有心思去关心远处山中腾起的烽烟,那里早有布置。完颜宗望玩出的一点小花样根本诓骗不了他们,以及下面饱受教育的士兵。让陈伍和耶律大石动容的,是城头下,一记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女真骑兵竟然使用了自杀性的爆炸袭击,这完全超出了陈伍和耶律大石的想象。一团团赤红色的火球就在方阵边爆开,近在第一线的士兵们被吞没进火焰中,消失无踪。爆炸鼓起的热浪甚至冲上了城头,带着浓浓的血腥气息。   空心方阵本就是对抗骑兵而使用的阵型。方阵与方阵之间都隔有数十步的空隙,十几个方阵可以互相支援,消灭冲进空隙中的敌骑。方阵四面都有枪口和刺刀对外,完全不怕敌骑出现在侧翼。就算敌军骑兵来攻,战马在刺刀的威胁下,也只能绕着方阵打转,最后被来自前后左右的子弹所消灭。   安置两翼的骁骑兵也就是因为这样,才没有拼死拦截冲入阵中的敌骑。但一时的疏忽大意,却造成了让人难以承受的结果。   “大将军!”耶律大石对陈伍叫道,他被女真人的疯狂所惊到,“派预备队出援罢!”   陈伍整了整领口,借这个动作让自己恢复冷静,“我相信我的兵!”他口气坚定。就算两翼的方阵正在溃散中,陈伍的信心依然没有动摇。   “我相信我的兵!”他再一次重复道。   奔驰中,乌延古拔出了腰间的火折子。迎风一晃,火焰嗤嗤亮起。看着前方的敌阵,他狠狠的大笑。南朝的士兵疯狂的开枪射击,但他耳中已经静了下去,听不到任何声音。火折子靠上了引线,乌延古只觉得周围一切都变慢了,引线冒着火星,战马一步步踏前。在乌延古生命中的最后一刻,没有想起死在旧日战场上的兄弟和长子,只是惊异的看着,在他马前仍然坚定的一双眼。   又是一团火焰在龙骑一营第四指挥的方阵右侧爆开。爆风冲击波,在阵中带起了一片血浪。方方正正的口子阵,顿时少了右边的一竖。硝烟还未散尽,十几名女真铁骑从缺口一拥而入,张牙舞爪,挥舞着长刀和狼牙棒,直冲指挥军旗而来。   第四指挥的指挥使林嵩此时仍高据在马上。左手紧紧攥着军旗,右手举着指挥刀。一条条命令从他口中发出,整顿着被爆炸打乱的阵型,全然不顾敌军已经杀到身边。   守护指挥部的亲卫们冲过来堵在林嵩的马前,迎着女真骑兵,举起带着刺刀的长枪。蒙着眼罩的战马撞开了前排的士兵,但刺刀也同时被刺入骑兵和战马体内。亲卫们毫不犹豫的迎着敌骑冲前,挺着刺刀前赴后继。冲入敌阵的女真铁骑就这么淹没在一丛丛刺刀丛中。   随着一声惨叫,最后一名女真骑手终于连着他的战马倒在地上。但自始至终,林嵩没有侧头看过他们一眼。   烈火之中,方能辨出真金。逆势之中,方能表现龙骑兵们的杰出。陈伍的信任,并没有被辜负。   侧翼的几座方阵被疯狂的女真骑兵炸出一个个缺口,但组成方阵的龙骑兵们并没有因此溃散。在一瞬间的慌乱后,士兵在军官们的呵斥下又恢复了平静。女真骑兵的疯狂,反衬托出汉家勇士冷静。   就如第四指挥一样,每一个遭到自杀性爆炸袭击的方阵,都在溃散边缘被官兵一齐拯救回来。听着指挥官们的口令,因爆炸而松散开去的战列,一步步合并压缩,将缺口补起。   整合起来的队列中,子弹变得更加密集。排枪的射击,不亚于炮火的轰炸。后续的敌骑,无法在越雷池一步。   还有许多女真敢死队员没能及时冲到敌军阵前,他们被排枪子弹阻隔在外围,稍稍近前就会被乱枪打到在地。有人绝望的隔着甚远便点燃了炸药包,但他们再也没有刚开始的成功,仅有的收获也只是一团很快散去的硝烟。   完颜宗望的孤注一掷,除了一时的混乱,没有收到任何成果。正如他低估了大宋炮兵们的发射速度,他更是低估了大宋军官们的冷静和士兵们的坚毅。威力再强的火器也不是胜利的关键,人才是一切。   林罗棋布在关前的近二十座空心方阵如磨盘一般,将冲入防线的女真铁骑挤压、碾碎。再坚硬的黄豆,却也不可能在沉重而坚实的青钢石磨中保持完好。刚满一个时辰的战斗,冲锋的女真骑兵已经血肉成泥,虽然他们给赵瑜的军队带来的伤亡,远远超过过去的任何一次战斗,但胜利的天平并没有有因此而倒向女真一方——因为他们的伤亡更加惨重。   陈伍傲然站在城头之上,西沉的斜阳在他的大旗上镀上了一层血色。他脚下的关头仅仅是一堆土石。土石关隘不足为峙,熔血肉为砖,以人心黏合,千万人会于一处,以生命来守卫,这样的关城,又有谁家能破!   关城上重鼓再次擂响,由千万汉家勇士所构筑,真正的接山连海的天下雄关,随着鼓声,正一步步的逆势向前!      第四十三章 决胜(上)      断后的一队女真骑兵渐渐远去。紧跟着他们身后厮杀了半个多时辰的两千骁骑兵们也失去了继续追击的气力。血红色的夕阳终于落入西面的山后,但山海关前的血色依然浓厚得让人窒息。夜幕低垂,在关头上密布的灯火的照耀下,最后一支骑兵终于回到了山海关城中。他们的回归,代表着今天的关下会战,终于可以画上了一个句号。   大胜之后,战后军事会议中的气氛照例都会显得十分轻松。再严肃的将领,在看到罗列的军功簿时,都不可能浮起的笑意。不过今天的军事会议,却是有别于以往的阴沉。在军议厅的椭圆形会议桌前,一名面无表情的参谋,念着初步统计出来的伤亡数字:“龙骑一营三百零八人,龙骑二营四百人,骁骑一营六十六人,骁骑二营……”   偌大的军议厅中,只有一个任何没有起伏的平直腔调在回响,大部分军官都阴着脸低头听着。今天的战死沙场的战士,都是出自他们麾下的官兵,这样大的损失,是他们的领军以来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就在昨天,他们还能对在古北口一役中伤亡惨重的虎翼军嗤之以鼻。但今日他们却要担心被别人报以鄙视的目光。如果仅仅是鄙视的目光倒也罢了,军中汉子本就大大咧咧,也不至于太过在意,但战死的将士都是与他们在一起摸爬滚打了上千个日日夜夜,如同自家的兄弟子侄一般,这叫他们如何不痛心。   “此役我军战死和失踪的人数总计八百一十三人,而轻重伤员的超过两千,其中有一百多人很可能撑不下去。以此计算,今日一战,应该有接近一千人战损。而以伤亡比例来说,整整占了出战兵力的四分之一还多。”   参谋说完了伤亡情况之后,便坐了下去。军议厅中久久的没有另一个声音响起。沉默了许久之后,方才有一人叹道:“去年在天津道上被完颜挞懒围攻了整整三天,也没有这么高的伤亡……”   “几乎都是在女真人的自爆中受的损失。被加起来二十多斤中的几个炸药包正面炸到,都是粉身碎骨,连个囫囵尸首都找不回来。若不是完颜宗望发了疯,今天我们的伤亡不会超过两百!”   “能殒身而不悔的勇士永远都不会多,宁可炸得尸骨无存,也要拖敌人一起上路的胆色,在我军中也挑不出多少人……”   或许是因为自成军以来,历次的战争都太过顺利。也因赵瑜一直以来都是谋定而动的性格,厚积薄发带来的胜利,总是辉煌而又轻易。脱胎于东海军的将领们,对于稍显惨重的伤亡,都分外难以接受。为了今日的惨重损失,参战的四个骑营的指挥官们都在唉声叹气。   从会议开始时,陈伍就紧锁着眉头。一开始他是因为今天的伤亡,但现在却是因为一群灰心丧意的蠢货。他们的话,让陈伍已经听不下去了,他抬手用力敲了敲桌子,“要叹气,等你们老了后再说。今天的战斗的确惨烈,损失不可谓不多,但这一仗毕竟是我们胜了。以八百人的战死,换取了敌军十倍的损失,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一个无可挑剔的胜利。今天一战,女真人损失的都是精锐。今天之后,完颜宗望已经不可能再组织起同样的战斗!”   正常的战争中,真正倒在作战第一线的将士一般都不会超过伤亡总数的十分之一,而剩下的战果,几乎都是追杀败兵时而获得的。但山海关下的会战,参战双方的总兵力不过五万三千多人。但在经过了短暂的两个时辰的战斗后,战场上所遗留下的尸骸竟然超过了万具,鲜血浸透了数里方圆的大地。这样的战损,在几千年的战争史中,一般都会以血战、恶战而流传后世。   这是一场打断了女真人脊梁骨的战斗。同时也是辽西会战的转折点。每一个亲眼见证了山海关血战的军官们都这样确信。今日战死在阵前的,都是完颜部的精锐,就算女真铁骑号称个个皆是天下一等一的精锐骑兵,但能在今天的战场上冲锋陷阵的铁骑,无一例外都是从精锐中挑选出来的精锐。   只是炮火从不会在意目标到底是不是精锐。从钢铁铸成的射出来的金属弹丸,对挡在前方的障碍一视同仁。废物也好,精兵也好,既然同样都是血肉之躯,那在猛烈的炮火和子弹之前,当然也同样会化为无生命的血水和尸块。   如果掌握着这等利器的是故辽和旧宋的军队,精悍的女真骑兵也许依然还能将胜利攥在自己的手中。但他们今日所面对的敌人——新生的大宋的龙骑兵和骁骑兵们,更是远在女真铁骑之上的强军。在龙骑兵们组成的方阵边,一团团爆炸开来的火焰,是女真人绝望的呐喊,也是他们临死前的挣扎,但最后的结局一如既往,没有任何的改变。   陈伍的话硬是扭转了会议上的气氛,没有哪个将领敢于与骠骑大将军唱个反调。一个军官用装出来的笑容说道,“蛮夷不会有太多忠义之心,今天冲过来自爆的女真人,也不知是怎么给宗望逼出来的……”   另一个军官也道:“有没有人计算过女真人今天的火药损耗?光是用来自爆的消耗,都至少在万斤以上的。这不是个小数目。木炭、硫磺也许市面有很多,但硝石,连我们都很紧缺。女真人还有多少可以利用?”   “比起火药,更应该注意的是金国的粮食。女真人不善屯垦,这些年辽东一直都缺粮。今次完颜吴乞买将十万兵来攻辽西,补给线长达六百里,光是道路转运时的人马损耗至少就要去掉三分之一,消耗的粮食如同无底洞。以金国的粮食库存不知还能供应多少天?”   “就算能撑到今年夏收都没用。旅顺就在后面。”   因为陈伍的怒火,将校们刻意要说些轻松的话题。只是一旦话头打开,每一个将校很快就都沉浸胜券在握的兴奋中。今天的伤亡是一回事,但即将到来的全局性的胜利又是另一回事,如今的辽东局势,哪一个还看不清?   “郭平北的脾气大家都清楚。别看他总是冷着一张脸,他可是最为好战的一个。女真人的举国之战,旅顺上下绝不可能甘心在一边做看客的。就算联络不上,他们也会自行行动。”   “让他们自己行动好了,我们也要做我们该做的!辛辛苦苦厮杀了一阵,好不容易胜利在握,可不能让旅顺给捡了便宜。”   陈伍的神色放松了下了,这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不过他还有话又提醒“就算胜利后也松懈不得,还要提防女真再来偷袭。”   虽然这么说,但他现在仅仅是在以防万一,被打垮的意志,被击溃的自信,已经不可能让完颜宗望还能派出夜袭的军队。一旦夜袭失败的后果,对已经落到谷底的士气的打击,使得宗望决不敢冒险。   所以陈伍如此下令:“明天歇上一天,从镇戍军中将兵力补足。等后天,我们就向北出发。这场会战。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   离着山海关城十里外的金军大营中,气氛比起陈伍主持的军事会议刚开始时更加阴郁十倍。劫后余生的士兵们低着头做自己的事,避而不谈方才的战斗,视线一旦掠过极远处的深黑色的山海关墙,就仿佛被开水烫了一般,连忙缩了回来。   没有人愿意去想,每一个人都只希望刚刚结束的战斗仅仅是场噩梦。只是,总是有人无法逃避现实。   “怎么办?”完颜阇母低头看着脚尖,问道,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被宗弼派出翻越燕山,如今又落到陈伍手中。否则他的心情会更加颓丧。   “要围城吗?”完颜斡鲁也是在说着胡话。   宗望摇了摇头,从计划到作战,败得彻彻底底,他更是不想再多说什么。三言两语,很简短的说着接下来的计划:“我守着这里的大营,防着陈伍出击。两位叔叔你们往北去,帮着大哥全力将润州攻下来。有润州在手,也不比榆关差多少。”   “用不着我们去了!”阇母摇着头,他比断后的宗望早一步回到营中,刚刚收到的一个消息还没有来得及知会宗望,“皇帝已经带兵去润州城下,他要亲自攻下润州!”   宗望惊得跳起,脸色变得煞白:“糊涂!少了四叔的三万兵,光凭蒲鲁虎(完颜宗磐),如何能守住我们的补给线。”   吴乞买就驻跸在润州之北,他所率领的三万军,一方面担任全军的预备队,另一方面还有维持并保护补给线的任务。他领兵上前攻击润州,也就是代表六百里长的补给线,不再仅仅是辽阳到锦州的这一段,而是还要再向南延伸近三百里的线路,都只能靠完颜宗磐的两万人来守护了。   完颜宗望在帐中直跺脚:“胡十门那老家伙早已跟南朝眉来眼去,一旦蒲鲁虎手上的兵势削弱,他肯定会翻脸叛国的!糊涂……太糊涂了……”   “在旅顺……还有郭立在啊!”   ※※※   郭立早已不在旅顺。   早在两日前,完颜活女劝说曷苏馆部的首领胡十门叛出金国,郭立就已经率领龙骑三营的四千兵马出现在辰州城外。郭立早已做好了先礼后兵的准备,一旦完颜活女说降失败,四千龙骑兵当即就会举兵攻城。所以当胡十门转眼间就见着郭立领军进城,背后冒出的冷汗都流到了脚底板上,战战惶惶,汗出如浆。只差一点,他就从大宋的怀化将军变成了郭立功劳簿上的斩首功。当真是好险,好险……   郭立仅仅带了四千人出来。但在四千龙骑兵面前,胡十门不敢有任何花样。他的领地是辽阳的南大门,南女真曷苏馆部的两万骑兵,阻隔了旅顺直攻辽阳的线路。但胡十门一叛,两万南女真尽数投了大宋。辽阳的门户敞开。如同开门揖盗,郭立的大军可以自由攻击到辽阳城下。   不过郭立并没有直接举兵攻打辽阳,而是给了胡十门的一个任务。他给胡十门的目标不是辽阳附近的任何一个州县,而是向南方运送粮草的队伍。这个与龙骑兵们一起执行的工作,是个很简单的任务,简单到难以想象。   金国的兵力捉襟见肘,押送粮草都是女真铁骑中的精锐,全是皇帝吴乞买的部众,由其子宗磐亲领。但搬运粮草的役夫却不可能用上女真骑兵,数万伕子都是金国国中被临时征发起来的渤海、奚族等外族。他们对金国的忠心程度,与受到的欺压成反比。   在运送粮草的过程中,民伕们死伤狼藉。从辽阳南下的道路上,到处能看到倒毙在路边的民伕的尸体。所以只要举着大宋军旗的队伍出现在运输队的视野中,就算举着旗帜的是南女真的骑兵,被欺压的民伕们都会立刻对押送的女真骑兵群起而攻之。每每没等到袭击的骑兵攻到运输队前,两方就已经厮杀得难解难分,大多数被击杀的女真人也都是死在民伕们的手中。   一队龙骑兵,配合着三四百名南女真骑兵,在两天之内连续攻击女真人的运输队。陆续南下的七支队伍,整整损失了五支。虽然宗磐的才智并不出名,但队伍连续遭受袭击,他总该到了回过神来的时候。   烈焰熊熊,就在离辽阳不到五十里的地方,又是一支由数十辆车辆和三四百匹驮马所组成的运送粮秣的队伍,遭到了龙骑兵和南女真骑兵的联手袭击。一群民伕,正恨恨的用夺下来的刀枪,将斩杀的几十名女真人的尸首尽数捣烂,而始作俑者则在旁边看着热闹。一个龙骑兵从地上拾起一根长枪,挑开火焰始终烧不旺的几辆马车,想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   “不用看了,肯定都是石头啦!”领头的军官懒洋洋的叫着,他望着辽阳城的方向“完颜宗磐也该来了!”   以冒充的大批粮秣为诱饵,率大军在后压阵。这种小伎俩,早已在预料之中。闹了两天,就等着完颜宗磐领军前来,故而当听到远处传来的马蹄声时,没有一个龙骑兵感到惊讶。   军官望着千军万马带起的尘头,估摸着来敌至少有五六千之多,应该就是他所等的敌军主力。一挥手,号令全军,“向南退!”   就在二十里外,郭立和胡十门的联军,总计一万兵力已经等候了许久。   “胡将军!可准备好了没有!”郭立唤着胡十门。虽然胡十门曾经附会姓了完颜,但反出金国后,便丢了完颜之姓,改了汉姓,姓胡名十门。   “郭镇抚放心,小人已经准备得妥妥当当,今天定要为大宋,将完颜蒲鲁虎全军消灭在此处。”   六十多岁的老家伙,胡子头发全白了,有着一副年高德劭的模样。但他却毫不在意的郭立面前谄笑着。不论在故辽、还是金国,曷苏馆部都在他的领导下笑看着改朝换代的动荡。别的才能他也许没有,但他光凭看着时机改换门庭的本事,就让胡十门带着他的部众笑到了最后。   投靠大宋后,胡十门并没有在旁边观望。虽然赵瑜和陈伍都允许胡十门等到金国彻底覆灭再出头、表露新的身份,但胡十门却不会这么做。刚投靠了新的主子,就必须要卖力表现,出工不出力的走狗,没有哪个主人会留在身边。只有立下了足够的功绩,日后才能躺在功劳簿上享福。   郭立问道:“完颜宗磐真的会亲自领兵过来?”   “镇抚有所不知,完颜宗磐是吴乞买的嫡长子,但他并没有继承皇位的权利,在完颜斜也被俘去南方之后,除了吴乞买外,所有的勃极烈都属意阿骨打的嫡长孙来担任皇储。宗磐想日后继承大位,必须立下足够多的功劳,同时不能有任何失分。补给线的安危,宗磐不会有半分轻视,必然会亲自前来。”   “原来如此!”郭立笑着点头,但转瞬之间,他的眼神就凌厉。远处的尘烟已经进入了他的视野。   “全军都有!”郭立举起手中的指挥刀,用力挥下,“给我杀!”   万名骑兵应声而动,当头冲向完颜宗磐的军队。冲天而起的喊杀声,响彻辽阳南方的原野上。   洪武二年,元月二日,完颜蒲鲁虎战死在辽阳城南。郭立随即举兵攻击辽阳,辽阳城陷落。郭立将城中堆积如山的粮食、草料尽数焚烧。滚滚的浓烟,没入云中,就算在数十里之外,亦是清晰可辨。   虽然至今为止,辽东、辽西战事,女真一方总计损失了不到两万,也不过相当于金国国中二十万女真骑兵的十分之一。与当年长生岛之战的损失相差仿佛,但看到辽阳城上滚滚烟火的人们,心中都有一个念头,大金国……已经日暮途穷!      第四十四章 决胜(中)      呜咽的号角声逐渐消失在北方的风中。将小小的润州城,重重围攻了五天的金国大军终于退了。润州城外的土地,就像海水落潮后的海滩一般。不过留在地面上的,不是贝壳和鱼虾,而是无数僵硬的尸骸。王贵并不知道他们撤退的理由,与山海关的信息通道还是没有打通,但就算他用脚趾头想,也能猜想得到女真人的后方必然出了问题。   女真大军退走,润州城中欢呼雀跃的场面并没有出现。官兵们纷纷钻回暖和的营帐,连王贵也在仗着自己的身份硬是将值守任务交给杨崇后,一头倒下来便呼呼大睡。五天的时间,金军是昼夜不停的攻击。为了守护住润州的城防,城中的三千多人根本连最基本的两班倒都做不到,只能日夜不休的填在防线中,一天能睡上两个时辰就已经是少有的幸运了。   虽然润州城的防御力高得惊人,但过少的兵力却拖了不少后腿。在守城中的后半段,王贵和杨崇不止一次的后悔过当初主持修建润州防线的时候还是有些贪大,若是润州城墙的长度能比现在少个两三成,也就不会有无法更替的麻烦了。   当王贵一觉醒来,正看到一支军队从城门入城,他的心中甚至有些后怕。若女真人今次杀个回马枪,说不定润州城就这么破了。幸好来润州的不是女真,而是汉人和契丹——当女真人撤退后,陈伍和耶律大石便一起赶来了润州。   站在城头上,陈伍和耶律大石俯视起堆积在润州周围一圈的女真战士的遗骸,这是与山海关城下没有多少区别的血腥地狱。拥有着北方最为坚固的防线,戍守润州的军队虽然疲累不堪,但他们的伤亡却远小于山海关,而战果却并不稍逊。区区四百伤亡,其中战死者不过一百,但收获的首级,陈伍居高临下的粗略一算,少说也有八千。   “多亏如今是冬天,尸体都被冻在地面上,不然就会给女真人运回去了。”被陈伍夸奖之后,王贵这样谦虚的说道,“还有女真人,如果不是他们疯了一般的往炮弹上撞,也不会有这么多的战果。”   王贵有些自嘲笑了笑,这让他想起了当年因为一场小小的功劳,就被提拔到如今地位的幸运,“这完全是运气,就像从树桩边捡到兔子,是它自己撞死的,不是末将亲手打来的。”   “运气也罢,实力也罢,胜利才是一切!只要能取胜。谁管你是怎么胜的!”陈伍回头看着王贵,眼中并不掩饰对王贵的欣赏。作为天子的亲信侍从来前线立功,王贵从没有仗着与中枢的关系而倚势凌人,反倒尽心尽力的做事,这让陈伍对他很有好感,“官家对你深有厚望,不然也不会遣你镇守在第一线上。不要辜负了官家的一番苦心。”   王贵深深点头,“末将明白!”   耶律大石望着北方:“就是不知女真人是因为什么原因而退兵?今次的损失,不足以让他们放弃封锁辽西出口的战略。既然在山海关下惨败,完颜吴乞买就绝不可能不拼死攻打润州。劳而无功,他的威望大减不说,金国可就灭亡定了。”   “也许是中京道或西京道的哪个地方出事了,”陈伍前半句像是在说笑,但后半句就正经了起来,“但更有可能是后方出了问题,也许是哪个部落做反,又或是粮道被切断。”   耶律大石叹道:“但不管是哪里出问题,女真人今次一退,就再也没有机会攻到山海关下了。”   陈伍摇了摇头,也是深深的遗憾:“只可惜没能追击下去。完颜宗望的确是个人杰,他领军断后。我也找不到机会。”   王贵道:“女真人残余的兵力本就足以阻断我们的追击。就算在山海关和润州的损失再大,女真的军力还是超过我军的两倍。他们又都拥有足够的马匹,追上去也不可能将他们歼灭,没有必要浪费气力了。开春后,等我军攻到辽阳城下,自然会让他们为今次的轻率之举后悔不迭!”   “……以现在的辽东局势,其实用不到大军攻到辽阳城下,只需传开一句话就能让金国土崩瓦解。”耶律大石这么说道。   陈伍眉梢一抬,问:“不知林牙有什么妙策?”   耶律大石张开右手,又将拇指弯向掌心,四根手指在陈伍眼前一比:“有‘尽诛完颜’四个字就够了!”   王贵一听,便笑道:“这不是魏武帝诛袁绍二子的计策吗?”   当年袁绍死后,曹操破河北。袁绍的两个儿子袁熙、袁尚北窜辽东,投奔辽东太守公孙康。曹操并没有出兵追击,他的理由是二袁与公孙氏本就互相忌惮,深有嫌隙,但若是举兵相向,大军压顶之下二贼必然要合力抵抗;不过若是暂时将他们放一放,少了外部的压力,二袁和公孙两家却会自相火并起来。而最后的结果也正如曹操所预料,当他回军之后,袁熙和袁尚的首级很快便被公孙康送到他的案头上。   耶律大石的建议也不外如此,如果尽起大军北攻辽阳,女真人必然会全力抵抗,但若是将‘尽诛完颜’四个字宣扬出去,金国却必定立刻四分五裂。十三年前,完颜部起家时的兵马总数仅仅是四千人不到,而现在却已是二十万大军。这其中大半是混同江畔各部女真,见着完颜部势大而主动投靠上去的。   区区十三年。并不能弥合各部之间的隔阂。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国势稳定的,就是因为跟着完颜部能抢到辽国和宋国的数不尽的财富。但现在金国已经日暮途穷,在辽东看得到这一点人物,不知有多少。若是大宋将只诛匪首的声明发出,完颜部的统治肯定会顿时土崩瓦解。   不过听到耶律大石的计策,王贵的神色却是淡淡。陈伍也没有多少兴趣的样子,他道:“军国重事还是需奏请上闻,让陛下做决断。林牙的意见,事关全局战略,必须征得陛下和枢密院的许可。不是我们能随着性子来的!”他又对耶律大石笑着,“反正也不急!等到开春进兵,也还有一段时间。”   耶律大石点了点头,笑得有些无奈:“的确是不急!”   耶律大石的建议不失为一个好策略,但陈伍却不可能会接受,军方也不可能会接受。耶律大石要上书建言是他的事,陈伍可不会做这等蠢事。军中还有一大批军官士卒等着靠杀女真灭金国来挣军功呢!他们怎么能看着耶律大石靠一张嘴皮子,就独得破金之功。连陈伍也是恨不得有杀不完的女真,哪还会帮着耶律大石说话。   当赵瑜定下了军功分封的制度后,最恨天下太平的便是洪武朝的军人了。只有升做将军才有资格裂土分茅,做个诸侯国的开国之主。但如今眼见着就要天下太平,军中的各个山头已经变成了恶狗抢食的模样,哪个军汉会嫌功劳少?   若是耶律大石的提议宣扬出去,还没有挣够功劳的校尉们会恨不得将他生吞掉。而高层的将领就算已经确定会有封国在手。也不会有人嫌功劳少,多挣点,还可以为子孙换个更大点的地盘。而且若是他们同意耶律大石的意见,在军中也别想立足了。   至于赵瑜,也不会轻易堵上军方立功的途径,毕竟能用海外的土地来代替赏功时的金银财帛,洪武朝的财政压力其实比起前朝要少上许多,并不在意战火连绵。   还有控制了东部奴工贸易的东洋商业协会,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几十万合格的奴工,就这么变成大宋的顺民。掌控着东洋商业协会股权的股东们,不但有许多从龙功臣。还有沿海的豪商,更有皇室楮币局在——赵瑜便是最大的股东!   从不妥协!   这是赵瑜从立国之始便定下的一条宗旨,以这个理由,可以对耶律大石的提议做让人最无话可说的回应。不过归根结底,着还是利益在作祟!因为不对外敌妥协,总能获得最大的利益。耶律大石的意见再好,但对洪武朝中各大集团来说,都是在损害他们的利益,命中注定,不会有任何回应。   女真人的结局早已经注定!只有少数幸运儿才能在将来逃过变成奴隶或尸体的命运。   陈伍此时并不知道曷苏馆部已在胡十门的率领下全数归附大宋。但完颜活女去说降胡十门的行动他是一清二楚。若不是因为胡十门自长生岛一役后,拼命的向旅顺示好,与东海结下了许多善缘,还明里暗里帮着派去辽东的探子们不少忙,他一样逃不了身死族灭的下场,赵瑜也根本不会舍出一个怀化将军的名号。一个两星的杂号将军,就算没有从龙之功,一个开国县男的爵位却是少不了的,封地自然也不可能少,这样曷苏馆部也不至于日后没了落脚点——大宋不可能让曷苏馆如今据有的地盘留在他们手中,因为那是辽南入辽东的出口。   ‘算他好狗命!’陈伍想着。   完颜活女的任务应该是一切顺利,曷苏馆部多半已经归附了国朝。除此之外,陈伍想不到还有别的理由会让女真人撤兵。不论中京道还是西京道的战局变化,都不可能影响辽西。就算完颜吴乞买病死于营中,其他勃极烈也肯定会咬着牙将战事继续下去。   曷苏馆幸运的逃过一劫,可剩下的女真人,就只有在死路和苟且偷生中,选择一条。   “下去罢!”在城头上吹了许久寒风,陈伍觉得有些冷了。下城之前,他回头又看了看城下的尸山血海。不论完颜部的勃极烈们怎么挣扎,这就是他们未来的命运。   ※※※   辽阳。   完颜宗磐战死,完颜宗望还远在锦州南方为全军殿后。现在在一片废墟的辽阳城中忙碌的,也只有刚从中京道赶回来的蒲家奴一人。辛苦的将又一支从前线回返的队伍安置好,完颜蒲家奴好不容易才能坐下来喘一口气,但完颜宗干这时又找了过来。   对于南女真的背叛,完颜部上下并不是没有防备。早在战前,完颜蒲家奴就收到命令,带着他仅存的六千部众。来辽阳帮宗磐守卫后方补给线。但当他日夜兼程从中京道赶回来时,却还是迟了一步。蒲家奴和他的六千兵马,就在三十里外亲眼看着粮草焚烧后产生的浓烟从辽阳城中升起。   仅仅半日的差距,一切就再难挽回,蒲家奴唯一能做的就只剩冲进辽阳城中救火、救人。不过,这也只是尽尽人事罢了——若论杀人放火,脱胎自海寇的新宋军同样是职业级的水准,决不比女真人稍差,甚至从效率上,还尤有过之!   国势倾颓,如今的形势,让两名大金的勃极烈也是一筹莫展。尤其是附庸部族已经开始离心离德,更是让他俩忧心忡忡。   “干脆将上京的宋国宗女们分出去一些。”完颜蒲家奴提议道,“就我知道的,有不少人对她们眼热了许久!”   宗干摇头苦笑:“这么烫手的货谁敢接?如今南朝势强,把她们当祖宗供起来还差不多。”   蒲家奴想了想,也觉得自己说了蠢话,叹道:“说不定真有想卖好南朝的,接下来转手就送回去了。”   沉默了半天,宗干才说道:“还是放弃西京道,召粘罕回来好了。现在已经不能再让占了全国四成军力的西路军平白留在大同了。”   “回来又如何,大同还有口饭吃,我们现在哪有多余的粮食养他们?!”蒲家奴最清楚如今辽阳仓囤中的现状,那真是让人欲哭无泪的惨状,“再过半个月,全军就要断粮了。斡本,你现在还能过打猎捕鱼的日子吗?!”   其实蒲家奴有些危言耸听,就算辽阳仓空,女真骑兵饿是饿不死的,各家各户总有些积储。蒲家奴也好、宗干也好,早年哪个没挨过饿?就算如今发家了,还是会藏一些粮食下来以防万一。但官中已然没了存粮,国库空荡荡的,却没有能力在供应大军——想调动军队,总不能让人自备粮草。   “但粘罕回来,至少就又多了一分镇压辽地的力量。如今的情况,除了完颜部以外,就没有可以依靠的力量了……”   完颜宗干话音刚落,帐外传来一片乱声,像是有几百人在吵闹。宗干和蒲家奴两人狐疑着起身出帐。只见两拨人马正对峙在大营门口,一边是宗干亲自布置的营门戍守,只有二十多人,另一边则大约百十名骑兵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他们要出去,而被把守营门的官兵们拦了下来。   “去问问出了什么事?!”宗干遣了一个亲兵去问个究竟。   很快,亲兵跑回来禀报:“是乌古敌部的乌延蒲鲁浑,他领着部众说是要回昏山去!”   宗干和蒲家奴对视一眼,眼神中都是杀气腾腾。回过头,宗干语气森然的说道:“调兵来,杀了他!”   收到命令,宗干的部众立刻出动,完颜部的刀枪对准了曾经的战友。一场屠杀之后,乌延蒲鲁浑和他的百多名部众的首级就血淋淋的挂在大营门口附近的栅栏上,一溜横排,血水染红了木栅。   宗干和蒲家奴的决断,使得乱事刚起、还没有扩大的时候,就强行压下。乌延蒲鲁浑的死足以震慑那些已经不想再与完颜部厮混的生女真部族。不过树倒猢狲散,今次是用屠杀将他们压服了下去,但留在心中的裂痕却已经无法弥补。同样是女真部落,乌古敌部的下场,肯定会让其他大小部族兔死狐悲,而完颜部的统治,也更加难以稳固,只要压力稍松,就再也不会有人跟从完颜部一起出生入死了。   蒲家奴和宗干回到营帐中。坐下来后,蒲家奴便叹着:“终究是要让他们回去的,已经没有粮食养活这么多人了……”   宗干狠声道:“就算要放他们回去,也必须是我们自己提起,容不得他们自作主张!”   “说是这么说啊!但曷苏馆怎么办?就靠在辽阳城边,赶上一日就能杀过来。谁能睡得好觉?有他们做榜样,又谁还会再顾忌我们。现在虽然我将消息封锁了,但最多三五天的时间,就能传到每一个人耳朵里去。”   “留下给皇帝和宗望他们使用的,辽阳城中能动用的军粮最多还又多少?”宗干问道。   蒲家奴闭着眼睛默算了一遍,竖起一根手指:“一万人马,半个月。”   完颜宗干猛摇头:“一万兵力绝对不够!”   虽然曷苏馆部的那些熟女真战士都是些废物,空占了一个女真铁骑的名号,但战斗力还不及稍微精锐一点的契丹人。不过,为胡十门撑腰的可是有郭立的兵。区区一万人不可能对付得了。   蒲家奴苦笑着:“两万人马,就是七天。三万人,就只有五天。五万人那就是三天。你说需要多少兵?”   完颜宗干又沉默了下去,许久之后,他才干涩的说道:“……权且放一放罢!”      第四十五章 决胜(下)      洪武二年正月十一。辛巳。   太原。   不知为何。在今年冬天,河东北方一带——也即是太原附近——没有下一场雪。当数尺深的积雪笼罩了关中平原的时候,枯黄色的色调却覆盖了太原周围。远方的崇山峻岭,也多是土黄的底色上有几点疤瘌一般的绿荫,生机渺渺的山峦透着一股萧瑟的寒意,而山峦之下的太原城,却汇聚着从无数战士们身上涌出来的、浓烈得几乎要凝固起来的杀气。   数万大军此时已将太原城团团围定。近百门野战炮围绕着城池构筑了一道难以逾越的火力线。城墙上的碎石横飞,守军被密如雨下的炮弹打得抬不起头来。原本在城头上,完颜银术可还放置了十余门火炮,希望靠着这些有着将军称号的神兵利器来拖延一点时间。但城外的火炮阵地上仅仅四次齐射,便把金军最后的一点依仗、唯一能排得上用场的守城兵器,都打得无法再发话。   对手失去了所有的反击能力,大宋的炮兵们便更加轻松,一门门火炮将城墙上冒出头来的战具逐个点名,从狼牙拍到檑木,从堆起的砖石到冒着烟的油锅,都被围城的炮兵轰得粉碎。守城的金国士兵唯一能做的,就是躲在城墙背后,捂起耳朵、呆滞的抬头望着一枚枚越过他们头顶飞入城中的炮弹,等着城外的宋军最后来攻城。至少南朝军队在攻城的时候,他们的那些个令人肝胆俱裂的武器应该不会再射击的。   陆贾的将旗就在太原城的正东面高高竖起。这代表着他作为主帅正统一指挥着攻打太原城的战斗。作为镇西将军,陆贾的军衔是太原城下最高的一个。依照洪武朝通行的军事条例,当几支互不统属的部队出现在同一个战场上时,除非枢密院下文特别指定,否则军衔最高的将领,将自动获得全军的指挥权。   这一点,与旧朝的惯例完全不同。自大宋立国的一百六七十年来,朝中因五代之鉴,对武将们严防死守。武将们也都被整治得循规蹈矩,几支没有隶属关系的部队同时汇聚在一个战场上时,若是朝中没有指定指挥官,各支队伍就会自行其是,最多将领们会聚在一起商讨一下策略。但这样的商讨没有任何约束力,一个有着节度使阶官的二品大将,也无法强行指派一个从六品的进武校尉按自己的意志行事。而且也没有哪个将领敢将不属于自己麾下的队伍随意调遣,而且就算他们的调派,只要不合意,低位的将领也完全可以理直气壮的不加理会。   在旧朝君臣们看来,这样虽然会引起许多军事上的失误和遗憾,但总比一个武将籍此获得一支让他掀起叛乱的军队要强。一场战事的胜利与否,不会影响国家的存亡,但一个制度的错误,却迟早会让大宋陷入晚唐五代时的乱局。   不过赵瑜的洪武朝却根本不需要担心武将叛乱的问题,一个分封就让所有武将的野心给疏导了出去。明明很容易就能坐上开国之主的位子,谁会冒着杀头的风险,去博那个千万分之一的机会。堵不如疏的道理,人人都懂。但也只有控制了海外大片领地的赵瑜才有资格这样去做。有分封制在,根本不用去扯武将们的后腿,胜利才是赵瑜所需要的。陆贾便因此顺利的拿到了指挥权,在他的指派下,宣翼、野战,总计六个野战营,展开了对太原城最后的围攻。   太原城下杀得热火朝天,而就在太原城西四五里外一处矮丘上的灌木丛中,却有两名不属于交战任何一方的外人,正趴在树枝之中,向战场上观望着。他们隐蔽得很好,从外面稍远一点根本看不到两人的身影,只能看见一丛有一块隐隐约约的黑影。如果换个角度,也许还能看到有什么东西在树丛闪闪发亮。若是凑近了看过去,那竟是一片玻璃镜片在反射着阳光。单筒的望远镜贴在眼前,却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弄来的。   潜伏在灌木丛中的两人都是二十前后的年纪,相貌有几分相似,看起来像是兄弟,不过他们却是叔侄俩,都姓折,是西军将门折家的嫡脉。大一点的是如今折家家主折可求的儿子折彦野。而小一点的则是折可求的弟弟折可通——侄儿年纪还在叔叔之上。   折家是世代将门,在河东路的西北角,也即是云中地区的麟州、府州和丰州势力极大。早在五代末年,折家便割据了云中三州,当大宋建立,折家当先归附,被许为世镇府州。百余年来,云中折家北抗契丹,西镇党项,为大宋立下了汗马功劳。其名号并不在种、姚二家之下。而从折可求上溯五代,还有一个更加有名的人物。那位嫁给了宋初名将杨业杨无敌,也即是后世杨家将中的佘赛花佘老太君其实便是姓折。不过以讹传讹,折老太君变成了佘老太君,还多了个佘赛花的名字。   不过如今的折家就如种家一样没落了下去,早年一肩挑起折家荣光的将种折可适已经老病卧床,折可大也已病死数载,至于现在的家主折可求,则在去年年初援救和收复太原的两场战役中损兵折将,麟府军的威名已经女真人狠狠的踩在了脚底下。   如今西军将门,也就拥立赵构的姚家还有点声势。就在半个月前,折家收到了从西京京兆府传来的旨意,命他们即刻出兵,觑机直捣攻打太原城的逆贼军队的背后,如果能帮着解围的话,已经约定好女真人会将太原城交还回来。但这关系到折家的存亡,名义上臣服建炎天子没有什么关系,但攻打洪武皇帝的军队却是天下没有多少人敢作的事了。而且助金为虐的罪名传扬出去,也是折家所承受不起的。折可求拿不定主意,究竟要不要服从这道诏书。却还需要观察一下。   折彦野和折可通只在太原城外看了两眼,就已经不打算服从关西天子的乱命了。在城池的攻防战中,女真人的劣势表露无遗。一切守城器具竟然全都堆上城头,而守军也不出城半步,上城而不下城,这样一道城墙又能起多少用?   “这叫守得什么城!?”折可通对金人的防守水平嗤之以鼻:“背城而守才是正理!换作是俺,一百个太原城也攻下了。”   “等十九叔你在野战中能打得过女真铁骑再说罢!”折彦野说得毫不客气,“你有那本事逼着完颜银术可守城吗?”   折可通啧了啧嘴,扭过脸去不说话了。野战击败女真铁骑?而且还是完颜银术可统领的军队。他脸皮再厚也不敢这样吹嘘。   就在一年前,完颜银术可接连杀败援救太原城各支队伍,还在离此不远处的杀熊岭,阵斩了小种相公这样的名将。连续在完颜银术可手上败了两阵,战死的儿郎近万人,折家上下对完颜银术可可是恨之入骨,也畏之入骨。但就是这名让折彦野的父亲折可求睡不好觉的金国宗室大将,却被同样兵力的逆贼大军压在城中动弹不得。   猛烈的炮火将城头上如锯齿一般的雉堞,打得支离破碎。看着一块块土石墙体从城墙上轰然崩落,折彦野打了个寒战,心中也是发毛。以完颜银术可的军力和才能,还有女真铁骑的战斗力,却被一群步兵压着打,这在他亲眼看到之前,是怎么也不敢相信的。逆贼的主力如今只在外围修筑营寨。真正进逼到城下攻城的军队才数千人,按他们的编制,也许才两个营。而据折彦野所知,太原城中的守军至少有四万人之多,其中女真骑兵少说也有两万以上。   差距实在太大了,女真人甚至没有反击的胆略。而攻城的军队利用火炮就轻而易举地就压制了城头上的火力。一枚枚炮弹落向了太原城墙,城头上甚至没有一个守城士兵能探出头来。敌楼、望楼、还有林立的旗帜,都成了炮火的目标。   烈火和硝烟之中,没人注意潜藏在战场外围的两名旁观者。以太原城的范围,区区四五万人也不可能真的将太原城外围的每一寸土地都封锁。陆贾的命令也仅仅是让宣翼军和野战军在几座城门外扎下营盘,将城中守军出城的通道给堵死。不过两军在太原城南的榆次县会师后。才刚刚赶到太原城下不到一天,营垒的建设还没完工,防线上还有许多疏漏的地方。   “女真人再不走就没机会了。”折可通对战局有着自己判断,女真已经没有获胜的可能,就算折家奉旨来支援也救不了他们。现在银术可只有逃走一途。否则一旦攻城一方将营垒筑城,一道封锁线就会将太原城牢牢的困死,银术可就别想再跑掉了。   “完颜银术可应该是要等到晚上。”折彦野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向西偏了过去,已经是未时末,“还有一个多时辰就要天黑,到那时,四门外的营地也只是草创,城中的几万大军同时从四门涌出,银术可顺利逃走的机会当在七成以上。”   “就算是要抓冲出来的四万头猪,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是四万女真铁骑。”折可通的声音中有些幸灾乐祸的成分,逆贼们在战场上的表现实在太辉煌了,让他心中忍不住有些妒忌,立场也不禁向女真人那边倾斜了许多。   “哪有四万!”折彦野更正道,“就两万女真兵,其余都是投靠的汉军。”   “那银术可不久更容易跑得掉了吗?”折可通出身世代将门,自幼熟读兵法,古往今来的战例不知看了多少,眼珠子一转就想到了许多断尾求生的手段。“有了两万弃子,再跑不掉,完颜银术可就白在战场上厮杀了那么多年了!”   “没错,等到晚上,女真人应该会将归附的汉军做诱饵抛出去,自己趁机逃跑。黑灯瞎火,谁能分得清是女真还是汉军。”折彦野冷笑道,“也难怪城中这般镇定。现在就剩一个多时辰,如果陆贾再挥军不攻入城中,想吞掉这两万女真就难了。”   但他的话音刚落没多久,就只见从城南主营中,一支千人左右的步兵大摇大摆的从太原西城下走过。一千多人的队伍中还有鼓乐队,吹了铜号、敲着军鼓,就离着城墙一里多地。当着攻城、守城两方数万将士的面,整整齐齐的向北面二十多里外的三交口走过去。三交口是扼守太原城往大同去的唯一通道的关口所在,这一千人直插太原之后,明摆着就要封锁银术可北窜的归路。   “糟了!”折可通失声惊叫。   折彦野脸色也变了:“想不到还有这一手!”   折可通急急叫道:“银术可会怎么办?后路一断,太原城里的金虏就是釜底游鱼,瓮中之鳖了。”   “他只能出来了!”折彦野眼中盯着镜头里太原城的一切动静,沉声说道。   “银术可想跑?!”折可通瞪大眼睛,“若是夜里跑还好,但现在是大白天啊!”   “不是你刚才说的吗?”折彦野冲他的十九叔翻了翻白眼,自己才出口的话,竟然能忘掉,“若是任由陆贾堵住后路,银术可就是死定了。三交口只要一千人守住,十万人也别想冲过去。”   就在两名看客对话的同时,太原城四面城门中开,成千上万的骑兵猛然从狭窄的门洞中涌了出来。金国骑兵们争先恐后,向着四面八方,向着没有宋军的地方,齐齐冲了过去。   折彦野咬着牙,看着太原城内外发生的这一切。银术可毕竟还是出来了,陆贾指派人只做了个向北进发的姿态,就逼得女真人不得不在放弃夜中逃窜的机会,而在白天冲出太原。这便是势啊,整个战场上的势被陆贾控制在手中,无论他做什么,银术可也只能跟着应对。可怜女真人,只能依靠陆贾犯错,才能逃出生天,但若是敌人没有犯错,那他们也就命中注定要留在太原城下。   就在城中的守军蹿出城池的同时,四面的炮火突然变得猛烈起来。不再是营属野战炮在怒吼,连配属步兵的一排排子母快炮和飞火雷也开始发威。一时间,地动山摇,只看着女真骑兵们在炮火中被屠杀,就像被镰刀割下的麦子,一列列的倒地。感受着从身下大地传来的震颤,折可通和折彦野叔侄两人苍白了脸,他们没想到,被他们称为逆贼的军队,在攻城时竟然还隐藏了这么许多战力。   被炸烈的血肉在空中飞舞,无数人的惨叫传递在天地中。一枚飞火雷拖着尾后的火星和青烟在这时落在西城城门处。一声可以媲美惊雷的爆炸声响过,西城城门竟然整个塌了下来。近百骑骑兵被垮下的砖石压倒了在底下。一片碎石残垣,还没出城的队伍,也不可能再利用这里出城。   “竟然一炮就炸垮了城门。什么火炮威力有这么大?”折可通被吓住了,有这样的武器在,什么城池能守住三天。   “不!”折彦野此时还保持着冷静,“前年年底女真人就是炸开了西城城墙而入的太原城。太原西门早就坏了,只是表面上给修补了起来。”   折可通牙关都在打颤:“但就算是有,这样的炮火也不是哪支军队能承受的。我们赢不了……”他咬着手指,摇着头,“我们肯定赢不了!大宋与金虏有血海深仇,康王还要让我们帮着女真人与洪武皇帝厮杀!我们折家不能做他的替死鬼,”   折彦野望着已经全军出动的宣翼、野战诸营,在炮火声中渐次合围过来,将出城的金国军队死死的压在城门附近。冲出城的数千女真骑兵回旋的余地不断的被压缩,而在南门,已经有攻城的军队顺势杀进了太原城中。至于东面和北面,虽然折彦野的视线被城墙挡出而看不见那里的情况,但已经能看到有浓烟和烈火在疑似东门的方向上腾起。   折彦野满心的感慨,最后化为一声长叹:“……也该轮到艺祖的子孙做官家了!”      第四十六章 江山(上)      洛阳河南府。   十几天前。姚平仲领军自城下而过。隆隆的蹄声震动了整个洛阳城,城中的士民中有不少人以为翻天覆地的时候又要来临。那些旧朝的遗老遗少欢呼雀跃,庆贺着真命天子的大军终于又回来了。可是很快,东京城下的战局,就让他们噤若寒蝉,重新闭上了嘴。   就如河南知府王襄,在长安派来的密使劝说下,他甚至做好了反戈一击的准备。但谁也没料到,姚家父子竟然会败得这么快、这么惨——要知道,整个京畿地区真正从属于赵瑜的军队,加起来才一万多人!   如果说率领六千西军骑兵的姚平仲,败在洪武天子的三千近卫之下,尚情有可原、可以理解;那五天前,刚刚走出潼关道的姚古姚太尉的七万大军,被仅仅八千人的一个军团给杀得丢盔弃甲,近乎于全军覆没,那就让所有人都明白,关西的小朝廷已经覆亡在即了。   京西两路的州府,过了一年藩镇的瘾,知军州的官吏们就像土皇帝一般快活。不过现在,他们的好日子终于结束了。当收到了岳飞在渑池大败西军。姚古仅以身免的消息后,王襄和京西两路中的每一个旧朝官吏都收起了左右逢源的想法,老老实实的做起了洪武朝的顺民。   洛阳的府衙中,一众官吏罗列于二堂,知府王襄高座上首,就如平常一样。不过今日在王襄身边,还多了一个人。身穿赤色军袍,十八九岁的模样,胸口的军衔牌上是三朵银灰色的锡云。一个小小的士官,不入流品的武臣。但身为银青光禄大夫、河南知府的王襄每说一句话,却都要扭头看看站在旁边的小士官的脸色。而那个毛头小子半闭着眼,只有当王襄回头时才笑着点头回应。   “犒军的物资准备得如何?”王襄问道。   一名书办低头禀报道:“两百坛酒,六十口生猪,还有活鸡活鸭各四百只,都已经装车。还有赏功的丝缎八百匹,钱万贯,也都已准备妥当。”   王襄点了点头。扭过头去,看向小士官。王襄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名身份与他天差地远的赤佬。太谦卑了不行,他在下属面前还要维持尊严,但又不能显得太高傲,不然惹得这名赤佬翻了脸,他也不好处事。想了半天,只能口齿不清的糊弄一句,权且略过不提,“……,不知可否满意?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差不多了!”小士官倒也不挑剔,也不找茬。很爽快的样子,“只要东西没问题就行。”   “放心、放心,本府是命人专门精挑细选,定然不会有问题!”王襄陪笑着说道。   “俺只是来押运的,验货之事也轮不到俺来管,大府你也没必要跟俺解释。”小士官笑眯眯的,但笑容中却有些阴森森的感觉,“若犒军的物资中真有什么问题,届时来洛阳处置首尾的,也不会是俺!”   王襄听了心中一悸,便板起脸,回头望着一众下属:“听到没有,都给本府再去清查一遍!若有以次充好者,便拿他做个榜样。在军资中做手脚,本府是定斩不赦!”   众官吏大声应了。   “大府有心了!”小士官也赞了一句。   王襄笑了起来:“我等也是为君分忧。让前线的将士可以安心杀贼!”回过头,他又问道,“民伕呢?车马呢?”   “已经征发了洛阳周边各个乡村,总计一万一千余名役伕,还有六百辆大车!”   王襄点了点头,而小士官这时插了一句嘴:“民伕最好都要胆子大的,潼关道上到处都是尸体。有几万具,铺出两百多里。民伕的任务不仅仅是送粮,还要兼做埋尸,路上又要在尸堆边过夜,胆子小了怕会坏事!”   “放心,这一年,洛阳的百姓已经见多了尸首。”王襄回了一句,继续问道:“供给前线的军粮可曾备好?”   回答的声音停了。承办此时的几个官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没人出头。最后还是一个倒霉的胥吏被推了出来,小声回道:“回大府的话,常平仓中已经没有存粮!”   王襄心一惊,急问道:“那草料呢?!”   胥吏顿了一下,声音又小了许多:“……还正在筹措。”   小士官的脸色变了,王襄的脸皮也煞白了起来,“那就去民间征调啊!洛阳这么多豪门大户,哪家没有个三五年的存粮?还在这里磨蹭什么?!”   几个官吏听了,面面相觑。这可是得罪人的事,洛阳的豪门大户哪一家好惹?但又不能不应承下来,否则王知府说不定就要杀一儆百了。领了命,几人转身就要走,但这时有人帮他们解了围。   “等等!”小士官出言叫回了几人。   王襄谦声问道:“不知……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粮秣草料还望大府用钱来买,不要强征。”小士官提着要求,“不能败坏了陛下的名声!”   “这……”王襄苦起了脸。京西一路,各军州都是半独立的藩镇,洛阳也不例外。在一年里,王襄征召了许多洛阳当地的男丁来当兵,为了养这些兵,洛阳的府库已经用得空空荡荡。前面交出来用来犒军的一万贯。已经让他将库房的底都刮下去三尺多,如今哪还能变出钱来购粮?但王襄也不敢说二话,只能愁眉苦脸着去想办法。   送了小士官去驿馆安歇。王襄出了二堂,回了府衙后院。斥退了一众仆役婢女,对浑家李氏劈头便问道:“家中的钱钞还有多少?都拿出来,为夫有急用!”   “作甚?”李氏眉毛一挑,冷笑道,“去给北里的郭二姐赎身吗?”   “性命都要保不住,还说别的?!”王襄急叫道,“现在筹办的军粮草料不足,为夫是拿钱买我全家老小的性命啊!你难道不知道,前些日,邓州高公纯响应姚平仲,举兵叛乱,最后几万多人被一个营两千人杀得一干二净。现在洪武皇帝下了诏,叛军自高公纯以下,身有一官半职的一百零四人尽数被斩首在南阳城头,所有叛党举族流放海外!若是现在军粮供给不上,你想跟我去麻逸还是金洲?”   李氏在作威作福,王襄家里的葡萄架子隔三差五的就要倒上一回,但她一听之下,也知道如今的局面容不得她发飙,回到房中捧出了个匣子来:“这里就两万三千贯。帐房中。还有三千多贯。”   “怎么就这么点?”王襄打开匣子数了数,真的只有二十多张盖着楮币局大印的千贯金票。   “都拿出去放债、置地了!不然日后没官当了,全家跟你喝西北风去!”李氏说的理直气壮,这本也是王襄未雨绸缪的打算。   但王襄现在却顾不得日后了,“把借据全拿出来,还有地契。拿到西头外的惠安质库去典押。那是兴业钱庄在洛阳分号下的铺子,钱有的是,今天就能拿到手。”   “那还不如直接去兴业钱庄去借,你是知府,大印一盖,三五万贯难道还借不到?!”   王襄急得牙都疼起来了:“头发长。见识短!也不看看兴业钱庄是谁的产业?是皇宋楮币局!是官家的产业!天家的产业能按时缴税已经是难得了,你还想借钱借到天子头上?!”   这一日,王襄拼拼凑凑,倾尽家底终于挤出了十来万贯钱钞,便立刻派人找来各家豪门富民。当他们听说是用来购买军粮,也不敢推诿。本来如今的局势下就算是强征,他们也不敢顶撞,现在拿钱钞来买,哪还有二话。老老实实的将家中囤积的粮秣都拿了出来。第二天,满载着军粮和犒军物资的车马人龙就浩浩荡荡地向西而去。   ※※※   陕州。   冬季的黄河水,依然奔流不息。陕州城就建在黄河岸边,城墙距离奔腾汹涌的黄河水只有一里多地。黄河在这里结束了在关中平原上自由流淌的历程,在中条山挤压下被迫收束。两山交加,水流一下变得湍急,滚滚涛声如雷霆响于河中,浑浊的河水翻腾澎湃,甚至城头上都有水沫飞溅上来。   岳飞如今正站在陕州城头,向北望着。隔着滔滔黄河,对面就是平陆县城,姚古的残兵被他从陕州赶出来后,便退到了黄河对岸,摆出了据城而守的模样。岳飞很想继续追击,但黄河这一段上的渡船被烧得烧,凿的凿,剩下的都被姚古带去了北岸,岳飞虽有强军在手,却也只能望河兴叹。   看着岳飞在城墙边挺拔如松的背影,周围守城的士兵们都投去敬仰和钦佩的目光。能给军队带来胜利的将领,就算年纪再小、资历再浅薄,总是比那些打混了半辈子的老将更得军心。半年多来,岳飞领着靖安军团在洞庭湖犁庭扫穴,将明教妖人全数剿灭。那时还有人说,剿些连刀枪都配不齐的贼寇不算功劳。但现在,他以十分之一的兵力,就将伪朝的枢密使、垂天下重名数十载的姚古杀得全军覆没,西军将士奔走踩踏,数万具尸骸铺满了潼关道上。将官道都给遮掩了两百里。   经此一战,岳飞便一举成为继赵武、陈伍、陆贾、郭立之后的有一名战功卓著的名将,甚至被视为大宋下一代将领中的领军人物。虽然自渑池一战之后,岳飞便领军追杀姚古败兵直入关西,还不知道这一点。但在此时的东京城甚至京畿路,岳飞的名字已经尽人皆知。   这叫一战成名!   不过岳飞此时并没有半点自满,没有因这个辉煌的胜利而骄横起来,他最为清楚他在渑池面对是什么样的敌人。姚家军的精锐都被姚平仲带走,姚古的七万大军看似庞大,但其实大半都是刚刚征召训练出来的新兵。姚古这一路,在计划中本就是应该跟在姚平仲后出关,来起到镇压地方的作用。   姚古的七万人,与岳飞手下的八千名在半年多时间里打了大小百余仗的精兵强将比起来,连练手资格都没有。五天前,渑池会战的战斗打响后,靖安军团的官兵们身子甚至还没有活动开来,姚古的军队便已经败了。败得那叫个彻底,完全印证了丢盔弃甲、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狼奔豕突,这几个形容惨败的成语。   姚古空负大名,岳飞也没将他当作敌手,他想要击败并消灭的敌人,在更北的北方,在更远的西方。而不是黄河对岸的平陆,也不是五百里外的长安。   不过也快了!天天有邸报送到手中,岳飞哪还不知如今的天下大局,今年之内,大宋旧朝境内就会基本平定,而向着西虏党项和北虏女真的最后决战也很快就要打响。到那时,不知他有没有资格像现在这样统领大军,踏破兴庆,直捣黄龙!   “军帅!”岳飞的一名亲兵这时走上城头,走到他身后,打断了他的神飞天外,道,“丁参谋长已经回来了。”   岳飞点了点头,回过身来。他胸口的军衔牌上还是有着一圈代表着临时军衔的白边框,但在边框之内,已经是一枚锃亮的金星在闪烁。不过岳飞的正式军衔,却还是副尉一级。依照军例,正式军衔最快也要隔半年才能晋升一次,这一年来岳飞已经两次晋升正式军衔,但离着校尉仍差一步。他若想正式拥有金星傍身,就算以最短的晋身速度,也要等到两年后了。   职位凭功绩和能力可以超迁,但正式的官阶却需要熬资历,这个规则无论是武臣还是文官都是一样。在旧朝,官吏可以十几年就升任宰辅,赐金鱼袋、赐紫金鱼袋,许多时候,便是让低品的官员有资格参与到朝堂上来。但他们的官阶却必须三年一转,慢慢等着磨勘。   这也是为什么在大宋有差遣和官阶的区别。差遣是做事的职位,是实缺,而官阶却是代表资历的虚衔。差遣和官阶分离,资历浅薄的官员便能有理由快速进入高层。而若是官员不称职,或是被弹劾,也可直接降了差遣,而官阶一般却不会贬下去。拥有开府仪同三司或是金紫光禄大夫的宰臣,去做岭南一州的司户参军,在大宋屡见不鲜,这便是差遣和官阶相区别的结果。   岳飞现在就是差遣远高于官阶的最明显的例子,以他的资历做中郎将实在太勉强了——虽然还有许多投靠的外臣得封高位,就如曷苏馆部的胡十门便是怀化将军,胸口的金星比岳飞还要多一枚,但那种将军绝不可能融入军中的正规体系,只能算是名义上的荣誉军衔——而岳飞现在是靖安第一军团正式的军团长,实际统领大军,该熬的资历,他一步也少不了。   岳飞刚刚下城,一人便迎了上来。他比起岳飞还要年轻上一两岁,胸前是四枚银月,但却没有白框圈起,这是实打实的校尉——丁涛,靖安军团的参谋长。   “军帅!”丁涛在岳飞面前抱拳行礼。   “回来啦……”岳飞点了点头,回了一礼。   军中比外界更要注重上下尊卑,岳飞比丁涛高上一级,军衔在行礼时也无分临时和正式。却是资格比岳飞老上数倍的丁涛向着岳飞行礼。不过岳飞和丁涛的关系还算不错,至少因为王贵的因素,使得两人也算亲近。只是他们两人都是心高气傲的脾性,也保不准什么时候会闹翻。赵瑜派丁涛来的时候,还担心着岳飞不肯——这在历史上有过先例——若是真的如此,就算他再看重岳鹏举,也不得不出手惩办他,幸好岳飞这次没有犯倔。   在潼关道上岳飞的战果十分辉煌,而姚古所部的表现又太过拙劣,让赵瑜和枢府看到了能快速解决赵构伪朝的希望。丁涛带了整整一个司令部过来,几十个参谋和专家,将靖安第一军团的作战效率提升了一个等级。赵瑜希望在正月底的时候能看到他们将长安城送到他的手上。   这并不是在冒险,因为攻下太原后,宣翼军和野战军便可以直接走阳凉关南下关中。靖安军团的八千人绝不会是孤军。岳飞既然已经趁热打铁攻入潼关道中,就没必要再拖延时日,早一点解决赵构,赵瑜也就能早一点集中力量去攻打辽东。   在城门门洞中的耳室内,帮着岳飞和丁涛铺开了军用地图,周围的军官们都很恭敬的让了开去。不像士兵们单纯的敬仰,军官们的恭敬,不仅因为岳飞、丁涛两人的功劳和名望,也因为他们的未来。   很明显的——只看他们俩的年岁和胸口的军衔牌就能看出——当天下一统之后,如今把持军方最高层的将军们必然要分封出去,才二十多岁的岳飞和丁涛,不出意外的话必然是接替赵文等人呼声最高的人选。未来的枢密使或是参谋总长,岳飞和丁涛都有很大机会染指。   对着地图,丁涛说道:“昨日东京发来的邸报,野战军和宣翼军都已经抵达太原城下,正在展开攻城的准备。以他们的攻击速度计算,最多也只费三五日的功夫,便能拿下太原!”   “那样需要修整多长时间?又能有多少兵力南下关中?”岳飞问。   “休整最多两天,野战军可不是娇生惯养的军队。”丁涛笑道,“至于南下的兵力,因为完颜银术可很可能会放弃太原北撤,所以肯定会有一部分追击上去,配合赵威远攻击大同。但南下的队伍肯定不会少于两个营。”   岳飞低头看着地图:“若从阳凉关南下。河中府和解州是首当其冲,区区平陆也别想守住,姚古肯定不能自全。以时间算,我们的后路完全不需要担心。”   “所以……”   对视一眼,两人异口同声:“可以继续西进!”      第四十七章 江山(中)      洪武二年正月十五。辛巳。   应州金城。   陆贾骑在马上。手中还拿着一份刚刚从后方传上来的捷报:“宣翼三营已经夺下了蔚州的飞狐口,跟紫荆关的虎翼军联络上了!”   飞狐口和紫荆关所在的飞狐、蒲阴两陉,是太行八陉中自北向南数来的第二、第三条,是穿越太行山脉的重要甬道之一。自两陉向东,便是燕山府路的易州。如今飞狐和蒲阴一下,由此一来,太行八陉已经尽数落于,河东的陆贾和燕山的赵武两部,便能通过两条要隘相互联络起来。   “就不知道赵威远那里进展得怎么样了?有没有跟完颜宗翰打起来?”陆贾身边,一个亲信参谋笑着说道。   陆贾摇摇头:“这个报上倒没说!不过完颜宗翰的主力应该在奉圣州……也只能在奉圣州!”   参谋当然不会质疑陆贾的判断,只要看看地图就能明白,“如果宗翰敢南下救援大同,那他就再也别想回塞外了。赵威远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肯定会将他的后路给封锁。在虎翼军的威胁下,完颜宗翰也要拼尽全力,将麾下全军调去北方,说不定,我们能兵不血刃就拿下大同!”   陆贾眯起眼望着前方的黑暗:“就派出去的斥候等回来报个准信了。不过……不管虎翼军在奉圣州打得怎么样,我们都要比他们早一步拿下大同!河东已经被我们所收复,剩下的云中也一样要拿在手中!”   陆贾的声音底气十足,他攻克太原甚至只用了一天。在太原城破之后。陆贾完全没有展开巷战的打算,不想宝贵的战力与围在城内的女真人拼起消耗。放火烧城的手段,洪武朝的军队从来也不缺。破开城池后,依陆贾的命令,士兵们在上风处拆屋引火,风助火势,熊熊烈焰连同完颜银术可在内,将太原城中的人马和建筑物一起烧了个干干净净。   元月十一日的夜空被太原城中的大火映得通红,不仅是城中的金军没能跑出来,连住在城中的市民也死伤殆尽。也幸好这一年来,女真人在太原城中肆意淫掠,但凡对大宋还有一点怀念的百姓都逃了出城,也就那些甘心做女真顺民的汉奸还留在城中,否则顾忌着百姓,陆贾也是不敢如此手辣。   “现在却也方便了,太原城毁于祝融,新的太原城肯定迁回晋阳旧址,而不是留在赵光义定下的位置。”   “若不是赵光义太过愚蠢,毁了扼守要隘的晋阳老城,建的新太原不占地利,城垣又是狭仄,去年完颜宗翰想南下,也不会那般容易。”   嘲笑了已被赵瑜贬为戾王的赵光义一阵,陆贾抬头望着北方,问道:“快到大同了罢!”   参谋顺着陆贾的实现一起望向北面远处:“现在我军刚过了金城。再往前四十里过了桑干河,就云中大同的地界了。”   陆贾听着身下马蹄敲击在地面上的踢踏声,清脆而有悦耳。而夹在马蹄声中,隐隐约约的从前方传来了水流声——不过,这应该是幻听,冻结的桑干河不可能有水流声传出来。但陆贾还是认定他听到了桑干河的声音,他满怀感慨:“自清泰三年,儿皇帝石敬瑭将云中八州与幽燕之地一起割让给契丹,已经一百九十年没有汉家的军队踏足云中!一百九十年,整整一百九十年呐!”他回头对着全军放声吼道:“知道吗!我们将是一百九十年来的第一个!”   陆贾的声音在空中飘得很远,撞到了官道东侧的龙首山,又反射了回来。听着主帅的声音,附近的将士也开始振臂高呼:“我们是第一个!”   “我们是第一个!”   汉家男儿的吼声之中,一条逶迤的队列,从雁门关北出云中,直向北方大同而去。四天两百里的行程,没有一名士兵掉队。今年的年节,宣翼军和野战军的将士们便是在行军和作战中一晃而过。现在都已经是上元节了,却也没有一人有半句怨言。   “快要天黑了!”参谋抬头看了看西方天际,夕阳已经被山尖遮去了一半,再过半个时辰,天就要彻底的黑下去了。   “无妨!”陆贾摇了摇头,大笑道:“上元节就要走夜路!……传令全军。都给我放灯!”   行军中,哪里能弄出花灯来点,但发出亮光的东西却还是有的。就在天黑的那一刻,一条火龙出现在龙首山下,沿着官道,蜿蜒曲折,犹如灯火汇聚的河流,奔腾向北,照得天地彤彤似火。   洪武二年的上元节,野战二营和三营的将士们却也与南方的百姓们一样,同样是在火光的陪伴中而度过。许多年以后,他们在回忆中,都不约而同的提到了这个用胜利的火炬妆点起的上元之夜。   行走在火光凝聚成的洪流中,“还有两百里!”参谋气宇轩昂的喝着。   陆贾沉声点头:“还有两百里!”   ※※※   奉圣州。   两排队列,夹着城门和官道而立。士兵们神色肃穆的将长枪竖起,挺胸收腹,站得如劲松一般笔挺。威远大将军的旗号从队列中缓缓而过,在千万汉家将士的注目下,插上了奉圣州的城头。   塞上的劲风吹起了湛蓝色的帅旗。在千万汉儿的欢呼声中,赵武冷着脸踏进女真人在阴山南侧的最后一座重镇。奉圣州的州治如今已经落入大宋手中,被改做永兴的城市,也终于恢复了涿鹿的旧名。关墙之内,再无异族的踪迹,汉家故土,如今也再一次由汉人掌握。赵武的这一步,日后的青史之上,肯定会被大书特书。   但赵武的心情却还是很糟糕。他准备许久,将数以万计的兵马、粮秣还有民伕,都从整个燕山府路乃至辽海和河北调集起来。只想着与完颜宗翰痛痛快快的打上一仗。但他却没料到他心目中的敌人,却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留在奉圣州中的只有一干被抛弃的杂兵。赵武所领导的虎翼军团,用尽全身力气挥出的一拳,却完全打到了空处。   赵武此时已收到金主领军南下亲征而惨败于辽西的消息,辽海镇抚司战果辉煌。但西京道这边的歼敌之功却在宗翰的逃窜后化为泡影。被主子抛弃的奴才们,也就成了赵武发泄怒火的工具。奉圣州城中的万余投靠金虏的汉奸,他们在,但如今却被赵武尽数被卖给了随军而行的东洋商业协会的奴贩们,身价直接充作了军资。   在胡虏骚气已被一扫而空的奉圣州城中,为了商讨下一步的行动,赵武召来了麾下的将领和参谋们。   “谁也没料到完颜宗翰这么容易就放弃了西京道……”   “天下时局本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惨败在辽西,哪还有可能让,根基被断,”   “不知什么时候做个了局。”   “应该要等到开春罢。”   参谋们七嘴八舌的讨论着。   “能知进退便是名将!”一个参谋赞着完颜宗翰的决断,“已是孤立无援,完颜宗翰当然要保存实力。”   “大将军,完颜宗翰既然跑了,我们就应该先去打野狐岭。”随赵武一起入城的虎翼三军的军团长张帆提议道,“野狐岭一下,完颜宗翰就别想再回来了。日后,我等也可以从此处出塞。”   “就由你去做!”赵武同意得很爽快。野狐岭是云中出草原的最后一个关隘。大草原上的游牧民族要想南下。野狐岭是他们的必经之路。封锁了野狐岭,塞内不用再担心大股的胡虏骑兵了。   “不过女真虽走,他们留下的遗害却还有很多。想继续北上,还是要先将云中清理干净才行。”另一个参谋也提议道。   “由虎翼二军继续镇守燕山,防备中京道。剩下的虎翼一军和四军让他们一起过来,将西京道打扫一下。”赵武下着命令。   如果是一般的将领,占据了敌境后第一步就是招降纳叛——宋时大将出征时往往被赐予几百道空头宣扎,便是为了封官许愿之用——但在赵武现在看来,他的工作却是扫荡残敌。被留在关内的汉军,都是北地汉人,满手沾满了河东百姓的鲜血。赵武绝不像将他们招募过来做手下。想做的仅仅是把他们俘虏后直接卖掉,让他们赎一赎残害河东百姓的罪孽。   “那接下来呢?”一人问道。   “就是中京道和上京道!”   赵武和他虎翼军现在还不知道姚家父子出兵京畿的消息。在早前的计划中,今年应是将女真人赶尽杀绝,让金国变成历史的一年。而任务的分派也有了眉目,辽东的战局属于陈伍,赵武他肯定插不上手,他的目标只有中京道和上京道,是广达万里的塞外草原,其间散布着无数游牧部族。   “我们对塞外的地理并不了解,需要时间去打探,接下来的三个月,应是职方司忙碌的时候了!”   ※※※   锦州。   从南方过来的一列车队艰难的行进在冰天雪地之中。就算官道上的积雪,早被无数军马踩得如青石板一样平滑坚实,但满载着粮草的大车车轮总能将坚硬的冰雪路面,再压出两道深深的车辙来。他们是为刚刚攻下锦州的军队运送军粮的车队。自从元月初二,女真人撤退之后,陈伍便领着几支骑营追在后面北上。连续接战数次,终于在五天前攻下了辽西走廊北侧出口的锦州,获得了一个进出辽东的前进基地。   不同于西京道完颜宗翰的鼠窜。事关金国根本的安危,虽然女真人因为粮草短缺已经无力派出大军,但小队的骑兵仍在一刻不停的骚扰在大宋骑军前进的路线上。每一列北上的辎重车队,从过了润州城北四十里的迁州之后,便能看见一支支女真骑兵小队在周围游荡。他们不时的冲近一点射过几支箭,下一刻又在车队护卫们的反击之前,逃得远远的。   “比苍蝇蚊子都麻烦!”车夫不耐烦的声音传到了车顶。   “但比苍蝇蚊子好打多了!”周宁趴在大车车顶上回应道。他的身下是一层帆布,而在帆布底下则是一石石用稻草扎得如水桶一般的米包。二三十石的军粮将车厢堆得满满当当,四匹挽马拖着因此而变得死沉的大车,吃力的向北前进。   由三五十人组成的女真骑兵小队就吊在车尾。周宁向后趴着,手中是一杆枪管比起军中通用的火枪长出近半尺的火枪。他闭起左眼,透过枪身上前后排成一条直线的准星和缺口,用单眼瞄着女真人队列,在心中默算了一下目标敌骑的提前量。   食指猛然一扣,砰的一声,白烟瞬间笼罩了车顶。   随着枪声响起,游荡在百步外的一名女真铁骑在马上晃了一晃,就一头栽倒了下来。周围的女真人被吓得一哄而散,纷纷逃到更远的地方。一直远到两百步外。他们才心有余悸的止马回头,望着硝烟渐渐消散的车顶。   “第一个?!”车夫问着。   “是今天的第一个!”周宁立刻更正道。有没有定语,意思将是两回事。自出润州来,他的战果可不止一个。这全靠了他手中的这柄刚刚配发下来的线膛枪。   大宋军中普遍配备的滑膛燧发枪,射程并不弱于弓弩,在实战中,甚至有子弹能飞到两百步外。但护卫辎重车队的火枪手们,却很少在远隔百步的距离上就开枪射击,多是等到女真骑兵接近到三十步之内,能保证准确性了方才开枪。   几次下来,女真人都学了乖,都是百八十步外,张开弓用仰角一阵乱射,几百支箭划着弧线,准头虽然可叹,威力也是可笑,但却是让对方无法还手的攻击。女真人的骚扰小队无一例外都采取了这种投机取巧的做法——他们现今也没人再敢跟南朝汉人拼命——但他们怎么没想到,隔着这么远,还有子弹能准确的击中在马上前进的骑兵。   周宁可不管女真怎么想,他在车顶上坐了起来,将火药和铅弹再次装入枪口,拿起通条向枪膛里乓乓乓捣着子弹。   车夫听着声音,道:“这枪上膛可真麻烦!”   周宁摇了摇头,“这线膛枪也就是装子弹麻烦了点,但射程和精度可滑膛枪强了许多。据说日后要在每个都中都编组一个线膛枪队,用来狙击敌军头目。”   “何必这么麻烦!”车夫不屑一顾的说道,“就算以现在的编制,天下虽大,也没有哪国的军队能与我大宋强军相提并论。要这种枪作甚?!”   “多一个有用的武器,能让战力提升一分。战场上,多一分战力,胜利也就容易一分。”给爱枪重新上好了子弹,周宁又趴了下来,口中阴阴笑着,“俺倒喜欢这样的线膛枪。隔着几百步,在贼人没看到的地方将他们一个个射杀。看着他们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这样才叫有趣!”   周宁已经做好了再次射击的准备,但尾行的女真骑兵却不肯再向前半步。就算没有游骑兵来护卫左右,南朝辎重队的战力也是不可轻侮。小队的女真骑兵本也不敢硬拼,都是骚扰为主。方才又被远远射杀了一个同伴,哪还敢再来冒险。   周宁在车顶上不满咂着嘴:“这些鸟鞑子,胆子都吓没了!”   “都是在尽人事啊……”车夫与周宁搭着话,来往前线和后方的辎重队的耳目往往比低层军官们更加灵通,“如今的情况下谁还会为完颜家拼命,除了完颜部以外的女真人,现在都在想着投效我大宋呢!就像那个南女真曷苏馆部的胡十门,”   “照我说,这些蛮夷还是杀光了了事,省得日后给子孙留下麻烦。”周宁冷哼着,在军中受训数载,汉唐五代的历史故事听了无数,早已不会对四方蛮夷有什么恻隐之心。   “哪个不是这么想?大将军也是这么打算的。也就胡十门是个特例罢了!”车夫跟周宁说的开心,也不顾车马。反正拉车的挽马中有一匹老马,会自己跟着前面的车子走,并不需要他费神。   两人说着话间,锦州已经遥遥在望,纯白一片的雪原上,就算是地平线上的一抹黑影也是十分的显眼。陪伴了车队行进三十里的女真骑兵终于一哄而散,不再跟进。   就在车队往着锦州去的时候。锦州城的东城城门洞开,骁骑二营从城门奔出。湛蓝色的旗帜上,一匹用银线绣起轮廓的白色骏马扬起了前蹄。简洁的笔触,将骏马的雄壮表露无遗。因着这面旗帜,骁骑二营又有着白马营的称号。   万马奔烈,以骁骑二营为首,又有一个营紧追而出,卷起冰雪,直向东而去。   辽东广袤千里,可容百万大军纵横奔驰。但在锦州东方,女真人的重要据点只有一个……   那便是辽阳!      第四十八章 江山(下)      洪武二年元月廿二。壬子。   开封。   “号外!号外!”   “靖安军直捣长安。伪帝赵构自缚出降!虎翼军鏖战涿鹿,完颜宗翰仓皇而逃!”   “号外!号外!”   “陈骠骑千骑突袭下辽阳,陆平北兵不血刃夺大同!”   “号外!号外!”   “长安克复!大同克复!涿鹿克复!辽阳克复!”   刚过晌午,东京城的街头上,又传来了报童们的叫卖声。他们抱着厚厚的一叠报纸,在大街小巷中四处走着。若在往日,五日一期的皇宋新闻,他们往往在出发后的一个时辰内便已经兜售完毕,到了中午便可拿着一天的薪水回家。但今天,一下多了一份号外,让刚刚回来的报童们,又得跑了出去。不过,他们刚刚出了报纸的分售点,手上的号外便被一抢而空。   递上十文钱,拿过来一张还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报纸。鲜红的‘前线大捷’四字,便顿时映入眼中。看着今天的号外,多少东京士民眼中含泪,双手都在颤抖。   “太平了!”   “天下终于太平了!”   东京城中,人人喜笑颜开。自从金虏入寇,到现在不过一年多一点的时间,但东京市民们眼中。却仿佛过一辈子。整个京畿地区已经百多年没有经受战火的冲击,但就在这一年里,东京城成了漩涡中心,不知多少势力的军队来往于京畿,不知多少百姓因此而家破人亡。开封府的百姓遭受的劫难,比起之前的一百七十年加起来多出十倍还不止。   但现在终于到了一切结束的时刻。   上一份号外发行在五天前,上面刊载着陆贾收复太原和陈伍大败金帝的消息,再上一份则说得是姚家父子的惨败,靖安军团在渑池的辉煌。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一连串的胜利,使得东京百姓终于自心底里开始承认赵瑜的地位。而今次,赵瑜的大军,在北方收复了石敬瑭割让出去的云中诸州,同时在西面,又灭掉了与他争位的康王。环顾天下,大宋已再无抗手,而东京城中的人们,也不必再担心哪一天又有敌军杀到城下,攻入城中。   不知由谁开的头,无数人开始跪下来向着覆盖着青绿色琉璃瓦的宫城叩拜,山呼万岁、万万岁。向给他们重新带来太平生活的洪武天子致以最高的敬意。   鞭炮声也响了起来,噼噼啪啪的脆响在东京城的各处此起彼伏,硫磺的味道弥漫在空中。由于火药在战争中的使用,制造烟花鞭炮的成本升高了数倍,就算是过年时也没有燃放多少。今年的年节,东京的百姓甚至没见到张臻庙、温奴哥两家的药发傀儡,而上元节的灯火也是很有些萧条。   但今天。却没有人再顾忌钱财。位于瓦桥的几家烟火铺甚至将仓库都放了开来,将库存的鞭炮和烟花拉到了街上,摆起了露天摊子。在摊子边放个筐,顾客拿了鞭炮后给的钱钞便扔进筐中,扔多扔少任君随意,烟火铺的东家就站在摊子旁自己也放了起来,根本就不看这自家的摊子。   清脆的鞭炮声和着万岁声一起传入宫中,赵瑜听得也是笑容不禁浮在面上。   “陛下定危难,扶倾颓,救万民于水火,还天下以太平。此万世留名之功,天下因此而归心。臣为陛下贺!”赵文向赵瑜赞着,他的心中也是一样的兴奋。   赵瑜笑道:“这也是前线将士们用命,还有你们在后方的幸苦。才有今日的结果!”   “那也是陛下有识人之明,用人之法!”朱聪旁边凑着趣:“就如岳鹏举,陛下简拔于草莽,升迁之速无人能及。但他果然是难得的帅才,陛下提拔于他,才有了在渑池、在长安的胜利!”   赵瑜不禁点了点头,岳飞的胜利的确比他预计中的要出色的许多。   在赵瑜的计划表上,对女真的优先度是高于关西的赵构。他的枢密院和总参谋部对金国的攻势都是用心在谋划。粮秣物资也是以辽东和北方为主。而对不算是重点的关西方向,却没有太过在意。否则也不会只派了岳飞和他的八千靖安军去抵抗姚古大军的袭击——在同一时刻,河东、燕云还有辽海,有两名大将军和一个平北将军领军,总计接近二十万兵马在对抗金人。   岳飞能击败姚古的七万大军,已经算是达成了预定目标。而他向西攻入潼关道,打下关中门户的陕州,更是锦上添花的战果。但赵瑜和枢府诸公却是怎么也没料到的,岳飞竟然还敢继续向西,直攻长安城下。就凭着区区八千人,竟覆灭了割据关西、蜀中的建炎小朝廷。这样的战绩,就算赵瑜早知岳飞之才,对自家的训练出来的精兵也深有信心,一样是吃惊了许久。   岳飞在攻下陕州之后,便继续向西出击,从陕州到元月十六,上元节的第二天,便杀到了京兆府城下。三百五十里的路程,靖安军团的步兵们只用了五天便走完。进兵的速度快得出乎赵构、朱胜非等人的意料,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向蜀中逃窜,便被重重围在京兆府中。   一开始,建炎君臣还有固守待援的打算。但当赵构看到东城的城门,转眼之间就在几包炸药的爆发下变成一堆碎木,就再也没有顽抗到底的胆量。二十出头的建炎伪帝,身穿白衣,不饰冠冕,将玉玺挂在脖子上,自缚出降。他的两名宰辅,朱胜非仰药自尽。而张浚则随之出降。   建炎小朝廷建立不过数月,便烟消云散。在历史上,也不过留下了一个只有历史学家才记得的西宋的称号。   赵瑜已经发文长安,让岳飞将伪帝赵构押解入京。赵构并非名正言顺的皇帝,他的帝统是从赵桓手上抢来。不比赵佶、赵桓,赵瑜并不承认他的帝位。赵构被押解入精,按照赵瑜在诏书中的命令,却是依着拿获反贼的旧例,以槛车装了,押入东京城。反倒是被囚禁的赵桓和李纲,如今被岳飞解救出来,赵瑜命令将他俩好生送入京城。   关中已定,至于蜀中,则更不必担心,那里没有一个拥有人望的核心存在,不可能哪家还能继续叛乱。反而要担心大理和西南夷,会趁此机会趁势劫掠——那些蠢货的智商很少能看到未来的危险。不过赵瑜也不是太过在意,因为这将给他日后向南方开战的借口。夔州路(今重庆)、利州路(川南和贵州)多有土司和羁縻州,改土归流就要先从他们入手。   “赵构是死定了,那赵桓要怎么处置?”赵文问着。   赵瑜摇着头:“谁说朕要杀赵构,都不杀,朕要将他们分封出去。”   “又分封?!陛下难道打算将他们分封出去?!”朱聪惊道。   曾经做过皇帝的赵琦分封了——这是官家念在兄弟之情还说得过去;但分封辽国遗民,就已经有些勉强了;而现在还要分封废帝赵桓。这置辛辛苦苦卖命打天下的将士们怎么想?朱聪自己也是不甘心的。   “周武夺天下,不也是封了殷商之遗民吗?所以赵桓,朕会分封;契丹人,朕也会分封;而女真人,朕照样还是会分封。”   ‘当然,他们在麻逸水土不服死光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赵瑜在心中加了一句。赵瑜重名声,表面上的功夫总会做得尽量漂亮。但他私下里还是始终如一的心狠手辣。麻逸在南洋,疫病丛生,北方人去了那里先死掉一半,剩下的一半,也不定能活过五年。说不定。十年之后,便没几个活人了。正好还可以再分封一些。   “女真人也要封?!”朱聪还没想通赵瑜的盘算,心中更加吃惊。   “那是自然!”赵瑜笑道:“朕也准备将他们封在麻逸,胡十门、完颜斜也都有。让他们去麻逸与赵桓的、契丹演上一出三国志好了。我们正好可以看着开开心。何况他们在麻逸能不能发展起来还是两说。麻逸远比台湾更要靠南,湿热甚重,有多少人会愿意去那里度过余生。又能从哪里找来足够的人才?”   “陛下,忠心旧朝的士大夫们还有许多啊!”赵文提醒道。   “想做旧朝忠臣的,朕都会如他们所愿,一起窝在麻逸好了。朕这里也落个清净。”赵瑜冷笑着,“而那些不肯跟着赵桓去南洋的旧朝臣子,也没脸面再说自己是忠臣了。”   一提起那些旧朝的士大夫,赵瑜就有些上火。他已经得登大宝,但旧朝大臣们还有许多在家中摆着臭架子,等着他或是宰辅高官们亲自上门去请。但赵瑜和他的朝臣却是理都没理。洪武朝并不缺乏人才,再过几年,继承自东海的教育制度推广到全国,各级学校培养出来的毕业生很快就要陷入无处分配的情况。自命清高的,赵瑜会让他们继续清高下去。想走终南捷径的,一辈子也别想看到天使带着圣旨走到他的面前。三顾茅庐?……那简直就是做梦。   “陛下深谋远虑,臣等远有不及!”朱聪诚心诚意的赞道。   随着在赵瑜身边日久,朱聪已经渐渐摸清了赵瑜的想法。随着教育的普及,把持着知识和言论的士大夫们的地位正在逐渐降低。如今的洪武朝已经是军方、文官还有影响着楮币局的勋贵豪商们三足鼎立的时代。而到了日后,还会有海外的诸侯插足进来。几大势力互相牵制,当然也有互相交融的一面,天子高居其上,只要灵活的运用手腕,便能将天下牢牢地掌握在手中。   ※※※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已是五月。在这四个月中,发生了很多事。   就在二月十二,赵构槛车入京。虽然在大理寺和刑部的会审中,他被判了凌迟,同时因为宗室的身份减轻一等刑责,改为斩首,但到了最后全被赵瑜所赦免。而很快,退位的靖康皇帝赵桓被封为顺王,世袭顺昌公,封地为麻逸南岛。连同赵构和被拘押在南京建邺府的赵佶和他的兄弟们,一起被放逐海外。这个消息传出后,跟随赵佶、赵桓而去的旧朝臣子,以李纲为首,却仅仅只有十余人。倒是没有被赵瑜处死、可能已经被世人所遗忘的六贼中的蔡京、童贯等人,由于惧祸,反而跟了过去。赵光义一脉养士百年,所得到的忠心就只剩这么一点。   而与他们同时,都是在五月,拥有瀛海王的爵位,并世袭瀛海公的赵琦也从南京建邺府出发,在明州的衢山港换乘了海船,前往东瀛。他的封地位于本州岛的东北,被称为奥羽的地区。与赵琦一起同行的,还有高明光一家。由于赵瑜的首肯,和南京城中衢山老臣们明里暗里的扶持,赵琦的准备远比赵桓充分。粮食、药材、书籍、武器等资材自不必说,随行士子、工匠加起来也有两百多人,同时还有被赵琦开出的优厚条件所吸引来的数百民户,加上赵瑜赐给的一个指挥的军队——他们是从赵琦原来在东京城中所掌握的军队中挑选出来的——总计占了十余条商船。   而二月到三月间,从太原南下关中的野战一营、四营两个野战营,在击毙了盘踞黄河之北的河中府的姚古父子后,顺势南下汉中。在他们的威胁下,蜀中各州陆续归降赵瑜。一个月间,蜀中易帜。到了四月,旧朝的领土上,已经没有一家举起叛旗的势力,天下人的目光,便集中到已经将王驾移动到天津的赵瑜身上。他在天津压阵,所主持的正是对金虏的最后一仗。   此时驻扎在北方前线的各路大军已经休整了许久,早已养精蓄锐,正是求战心切的时候。领军的主帅,赵武被改去了关中主持军务,而陈伍和陆贾已经做好了与女真最后一战的准备。被赵瑜改名做绥远的中京道,还有辽东以北被赵瑜称为吉林的塞外两路的地理资料已经大体掌握,而军事物资和粮草在水运解冻后,都是一天比一天更加的充分。   在已经失去了整个辽东平原的情况下,金国只剩北方一片还没开发的土地,只有苟延残喘的力量。失去了,女真各部立刻分崩离析,控制在完颜部手中的只剩不到两万的兵力。无可奈何中,完颜吴乞买去帝号,改称王,派人来南方请降。   同时就在关西,四月初的时候岳飞已经跟党项人在环州打了一仗,四千人将嵬名察哥所率领的两万铁鹞子杀得丢盔弃甲而逃。靖安军团没有费多少手脚就重新打到了横山脚下。由于这一仗的胜利,当然更有洪武朝宽松的税赋政策,关中的人心渐渐平定。归降的二十余万西军开始整编,同时在延边各州,原本作为禁军补充的忠义社、弓箭社等乡兵组织,也有了初级的训练大纲开始正规化的训练。在他们的威胁下,西夏收缩了防线,并遣使来请求册封,表示归顺之意。   女真和党项已经失去了作战的胆量,但赵瑜和他的军队却不准备放过祸害天下已久的两个蛮族。数十万大军正在前线上摩拳擦掌,打算在最后一仗上为自己、为儿孙争取能传承百代的富贵荣华。   从起兵登陆,到如今一统江山,时间也不过过去了一年半。这是波澜壮阔的一年半!   就在一年半之前,女真人开始了他们南侵的脚步。一个月后,靖康元年的元月十三,东京城破,南宋宣告灭亡。又过了两个多月,三月廿一,赵瑜在南京建邺府称帝,日后被称为北宋的王朝从此建立(注:作者没有弄错南北,历朝历代的前缀是跟首都位置来的)。   经过了一年来的不停征战,万里江山,四百军州,终于插满了蓝底金龙的大旗,九州大地染上了深邃的海蓝。整个旧朝的领地已经大半归于赵瑜之手,并且还向外扩张了许多。在北方,他收复了幽燕、云中和辽东的汉家故土。在海外,他并吞了日本、琉球,占据了台湾和南洋。论起版图之大,人口之众,赵瑜所建立的北宋已经远远超过之前的一百七十年。   但赵瑜放眼九州之外,金虏未灭,西虏犹存。而在更远的地方,还有西域、天竺、阿拉伯、乃至被汉人称为泰西的欧洲,昆仑州的非洲,无数更加广阔的大地没有归于王化。虽然他的商船已经横跨冥波万里,但大航海时代还未正式拉开序幕。   按如今大宋民间的说法,中原九州只是小九州,相当于一个中州,而九个中州合一个大州,整个世界则是九个大州所组成。这虽是佛家三千世界的变形,但在赵瑜看来却有几分道理。比起整个世界的陆地面积,他的国家也许只占其中百分之二三。   征服!赵瑜为自己书写未来,出现最多的词句便是征服!   大宋帝国的征途如今才刚刚走出了第一步!还有更多的土地等待华夏贵胄去开拓!去征服!   上九:亢龙有悔之卷完。   【用九之卷】      第一章 白山黑水(一)      洪武二年七月初一。己丑。   黄龙府。   从五月初。陈伍亲自领军自沈阳出发,一路北上,沿途连续攻克银、咸、安、通诸州,最后于一个半月后,终于攻到了黄龙府城下。不费吹灰之力,海蓝色的旗帜飘扬在黄龙府的城头,金人的白色大旗则在城门外堆积如山。   如今的黄龙府中,属于大宋的军队只有万人,剩下的两万余人却都是抛弃了完颜家,反过来归顺大宋的北地诸部。虽然陈伍只顾自己兵吃饱,不负责归顺军的粮草,若是嫌吃不饱饭请自去。但就算陈伍待人如此苛刻,来投奔的部族还是络绎不绝——若不是北上宋军太过渴求军功,见了女真人装束的军队便不管不顾的冲杀过去,其实应该还有更多的归顺军。   完颜家此时已是苟延残喘,老弱加起来才两万余人,盘踞在鸭子河边的老巢中。他们想逃也无路可去,完颜部周围各个部族都与他们划清了界限,原本已经臣属于金国的五国部、达鲁古部、兀惹部等生女真部族,都已经另立旗号,不再服从完颜家。兵败如山倒。树倒猢狲散,金国的立国时间太短,还没有用忠义和血缘将归附的部族融合进来,当完颜部失去了凝聚国家政权完整的战力后,他们就再也不可能掌控住曾经臣服过的部族。   现在的塞外,已经没几人敢自称是女真了。就如曷苏馆部,几百年来都是属于南女真,族长也都是在辽国传承着南女真汤河司节度使一职。虽然没有族谱记录,但血脉传承却是明确得很,是实打实的女真人。就在十几年前,金国刚刚兴起,胡十门便说自己的始祖是与完颜家的祖先一起从高丽出来的三兄弟,而且还是老大。几百年前,三兄弟出高丽,其中老大留在辽南,而老二老三去了混同江,成了完颜部的始祖。也便因此,曷苏馆部也改姓了完颜。   可是胡十门现在却改称自家是汉人。自陈当年隋炀帝起兵百万,惨败于辽东,数十万汉人流寓当地。他的祖先就是留在辽南的汉人,而且还是姓胡。胡十门这个名字,也是为了纪念先祖而起。他攀来攀去,最后攀到了胡姓始祖的胡公满头上,成了正儿八经的黄帝之后。   这看似是一个无稽得让人捧腹的笑话,但本质上却处处透着冰冷无情的功利。完颜家失去了力量,无法再收束住人心,也就理所当然的被背叛。被抛弃。在冰雪覆盖每每长达半年的辽北之地,通行于世间的规则就是如此的冷酷。   如今已经有了数万归顺军为王前驱,黄龙府中的宋军在休整了近半个月后,正厉兵秣马,准备给完颜家最后一击。陈伍打算赶在九月下雪之前,用一场辉煌的胜利来结束这场战争。可是今天,一支队伍从会宁而来,带来的不是战书,而是求和的诚意。   从会宁方向过来的这支队伍,有近万人之多。去年被南侵金军虏去北方的宗室、女子,由完颜宗干领着,终于被送了回来。不过当初数万名被掳走的汉女,如今只剩三千余人还活着。而帝姬、宗姬和嫔妃们被抢去北方的,本有千人之众,可是现在却只有两百余人。几百匹驮马,走在大队之后,背上背着沉甸甸的包裹。里面装的都是死在会宁的被掳宗室的骨殖。完颜宗干知道汉人有落叶归根的习惯,故而将遗骨打包送来,好让他们被运回去安葬。   在混同江畔,苦熬了一年多的人们终于看见宋字大旗在黄龙府的城头上飘扬,多少人不禁泪留满面。又有多少人伏地恸哭,哭声震天动地,响彻整个黄龙府。   李乾被点了名,他虽然本职只是一名火枪手,但文字水平还算不错,在排中还兼着文书一职。他和几十名被推出来的文书,对被送回的宗室进行身份的核对和登记。不过这也是初步的调查,等他们回到东京以后,还要进一步进行核查,以防有人冒充。   “柔福帝姬赵嬛嬛……”   李乾念着名字,走到一名女子之前。眼前的女子,容颜憔悴,发色枯黄,甚至还有皱纹在脸上。在从宗室的玉牒抄发来的记录中,她应该才十七八岁,但她现在看起来却有三十岁的年纪。虽然女真人在送她们回来之前给她们梳洗打扮了一番,但现在这副模样,却还是看不出半点皇室贵胄、金枝玉叶的模样。   “是柔福帝姬吗?”   女子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在李乾问话时,她缩着肩膀,畏畏缩缩,像是被吓到了。而当李乾身子稍稍向前一倾,她便向后退了一步,眼神中也满是惊悸。也不知她在金人手中受了多少罪,才会变得现在这副模样,“不用怕了,”李乾尽量将声音放得温和下来,“已经没有事了!”   柔福帝姬定定得看着李乾好半天,终于捂着脸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隔着远一点的地方。一群闲人却在七嘴八舌的嘲笑着:“李十四真是怜香惜玉啊!难道还想当驸马不成?”   “驸马当不了喽,只能当郡马!我朝的公主正经只有四位。回来的哪还是帝姬、公主,最多也只是郡主!”   “管她是公主、郡主!跟顺王一系牵扯上,日后也别想在军中待了。”   “别说!说不定还真有人想攀上皇亲,去顺国做将军呢!”   “有什么好的?你们难道还以为,会宁的浣衣所真的是用来洗衣服的吗?”   闲人们的笑容顿时猥琐起来,出征数月,军中饥渴已久。说起荤段子来,也能解解馋。   “太过了一点罢!”当李乾结束了工作,回到营帐中,传入耳中的仍尽是不堪入耳的淫词秽语。   在他旁边的铺位上,一个十七八岁,正捧着本书在看的少年摇了摇头,“这也是道君皇帝和他儿子自找的。不修德政,自会祸及子孙。这些金枝玉叶受多许苦,归根究底还不是赵佶惹下的因果?这又怪得了谁?”   “……说的也是啊!国势倾颓,自然会有外敌入寇。若是赵佶能做个好皇帝,女真不可能南侵,我们也不可能在今天站到黄龙府中!”李乾感叹了一句,只见着少年埋头于书卷中,说话时也不抬头,好奇的问道:“易哥儿……宁易,你看得什么书?”   宁易扬了扬书册。将封面露了出来:“步飞步超羽的新作,《大食纪行》。还蛮有趣的。”   “《大食纪行》?怎么没听说过啊!”李乾拿过来随手一翻,见上面满是荒诞之语,是一篇篇短篇的传奇,便摇头道:“这不是步超羽的书,文章差得太多,是伪托之作!”   李乾从自己包裹里也翻出一卷书来,学着宁易的动作,躺下来看书,一边还说着,“……如今天下的书家以步飞最为出名。他的《天竺游记》,《大唐三藏西行录》都是在东海新闻、皇宋新闻上连载着,天下有上百万人在一期不拉的等着他出新篇。前段时间,两部大作结集出书,一版印出十几万册。天底下,哪家书坊没有他的书?!现在的话本,游记,还有你看得这种传奇小说,都挂了他的名字,没几本是真的!”   “无所谓是谁写的,有书消磨时间就行!”少年抬眼看看李乾手上的书册,却见是一卷《汉书》,“怎么十四哥你尽看史书啊?前次见你看得还是《新唐书》,现在又翻起《汉书》来了。”   “等退役后,俺想再找个书院读几年书。日后做个史官,将大宋这些年的动荡和战事一笔笔的记下来,流传后世。”李乾对未来有着憧憬,在洪武朝的军中,如他这般的读书种子却有许多。他又问向宁易:“易哥儿你呢?日后想做什么?”   宁易仰头看着帐篷顶,幽幽说道:“俺也没大的想法。就想趁打仗尽量多挣些功劳。等灭掉女真以后,也就没这么好的挣军功的机会了。天下就这么大,能跟大宋有一战之力的也就那么几家,全国有百万大军,也不可能有哪个营能总是被派出来。俺也不指望日后还有参加大战的机会。现在多一份功,日后就是多十亩地。多打两仗,得个公士的爵位,将来儿孙入学也有个方便。”   “公士?”李乾半开玩笑的说着,“当个大夫不是更好?易哥儿你还年轻,再过些年,多立些功劳,说不定还能封个公卿做做。”按照最新的封爵制度,除了公侯伯子男五等贵爵外,洪武朝的封爵中还有卿、大夫和公士三等,不过这些低级爵位不可能有封国,仅仅是赐土,按着等级从一顷到百顷不等。   宁易翻翻白眼:“封王还更好呢!能封得了吗?”   李乾一笑:“诸侯国哪有王爵?!”   虽然洪武朝也有封王,刚刚离开中土的赵桓、赵琦都有王位在身。赵文、赵武也同样是郡王,但世袭爵位中却没有王爵,最高便是公。这也是依照周制而来,周时天子称王,下面的诸侯都是自公而下,若是称王便是僭越。若不是进入东周后,王室势力衰减,也没哪个诸侯敢与天子平爵。   “王爵的确没有,公侯伯子男,俺也不可能指望,那至少要升做将军才行。要想封大夫得有副尉军衔。如果能升到校尉,才能封做个公卿。想出人头地,有几十万人一起再争,俺可没那本事,能挣下个几百亩地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宁易和李乾虽然还是士兵的身份,但军衔都已经积功升做了士官,按照规则肯定能封做公士,而宁易的目标也仅仅是公士。   李乾摇头叹道:“辽东、吉林的几百亩也算不了什么。中土称路,边疆建省,而海外则封国。若是被赐土,也只会赐在边疆行省。反倒是下面卒伍,据说会在燕山府路——如今的直隶路——给他们分田!”   “海内无封国,都是越往外,封国越大,越往内,封地越小。到了天子脚下,当然也就只有二三十亩赐给卒伍了。”   海内无封国,赵瑜不会在海内给自己找麻烦。而中原以外的新辟疆土,就如东北一带,地广人稀,需要移民开荒。一部分要招募,另一部分,则赐予这些。同时行政单位是行中书省——简称行省,而不是中原的路。行省官员的权利比起中原路官要大上些许。   李乾想起方才自己摊上的一摊事,“封国也好,赐土也好,都是要用军功去换。不过现在完颜部已经来投降了,抢走的人都送回来了。这一仗说不定打不了了!”   宁易皱起了眉,“不可能罢,准备了这么久,哪个肯放弃啊。完颜吴乞买的脑袋,大将军不会不想要!”   “说不定哦……”李乾摇摇头,“要是完颜宗干今天没来就好了!”   两人一边看书,一边闲扯着,帐外却突然响起了集合号。李乾和宁易几下套上轻甲,戴上头盔,提起火枪便冲出了营帐。在营帐之前,两个都的龙骑兵集结在一起。一个校尉,神色肃穆站在队列之前,两名都头跟在他的身后。三人看着队伍集结完毕,也不多说话,手一挥便领头而行。   两百人出营后在城中疾行半里,在东城附近,围定了一个营寨。李乾定睛一看,这竟然是送被掳宗室回来的女真人的营地。‘他们不是来投降的吗?为何要围起来?’李乾心里有些糊涂。   “杀光!不留活口!”校尉冰冷的从嘴里吐出了几个字。   但就在他出声的同时,女真人的营寨中却也响起了喊杀声。上百名女真战士冲出营帐,着甲持刀冲了出来。   “杀!”   一阵排枪响起,如急雨打落叶,转眼就倒了一片。不过枪声刚落,却又看着一名穿着完颜宗干衣服的女真将领从营帐中趁机冲了出来。他挥着刀,指挥着女真士兵,想从另一个方向逃出去。但他没走几步,隔着百多步,十几支火枪同时瞄准了他的身上。枪声爆起,那名将领从头颅到身躯都飚起了血花,如同被扯碎的布娃娃,尸体残缺不全的倒在地上。领队的将领倒地,但女真人的队伍却没有任何反应,一点也不像主将战死的模样。   “不是完颜宗干!”校尉在后面吼叫道。   “完颜宗干换了衣服!”从帐中出来的女真士兵,一片都是女真士兵的服色,“他早做了准备!”   计划失败。本想着用两个都,将完颜宗干带来的两百来人尽数杀了祭旗,并从宗干嘴里撬出完颜部最新的情报来。但没想到,完颜宗干甚至连替身都准备好了,也不清楚他现在还在不在这里。   在火枪射击过一轮之后,女真人一声发喊,不知由谁在指挥,齐齐向着营门冲杀过来。几十步的距离并不算远,宋军已经来不及再给枪支上膛了。   “全军都有,上刺刀!”两个都头大喊着。既然子弹来不及重装,那就用刺刀来与女真人打交道。   刺刀齐齐挂上枪管,带着血槽的刀身,闪烁着寒芒。上百人堵在营栅门口,一丛刀芒正对着夺路而来的女真。   杀声响起。厮杀的双方用汉语和女真话喊着同样意思的词句,竭力将手中的兵器刺到对方的身上。   女真人是拼命了。他们营地的位置被安排在城中,如果不能在驻扎在城中别处的宋军闻声赶来支援之前冲出营栅,逃到城门处,他们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对宋人背信弃义的愤恨,让他们忘记了对刺刀的恐惧。冲在最前面女真战士,被数柄刺刀刺穿了身子后,甚至还能用力扭曲身体别住枪管,不让刺刀从身体里抽出,而让后面的战士为他复仇。   一人奋死,百人辟易。站在第一排的宁易刚刚刺杀了一人,刺刀就被卡在身体里。看着紧贴在眼前的咬牙切齿的一张脸,还有那对突出来的惨白的眼球,宁易心神甚至被恐惧所填满,没有注意到在那个身受致命重伤的女真士兵身后,一个身材高大,壮硕如熊罴的女真战士正挥舞起沉重的狼牙棒,向着他当头砸来。   狼牙棒在空中带起一阵尖啸,宁易甚至来不及再闪躲。但李乾这时冲了过来,双手死命一挥,沉重的枪托一下砸开了呼啸落下的狼牙棒。   “易哥儿,发什么愣。”李乾在宁易耳边大声叫着。他的双手还震得有些发麻,他方才还是从侧面用力一击,就受到如此重的冲击,要是宁易正面挨上一下,不死也得残废。   宁易趁势抽出刺刀,又一下捅入那名如熊一般的大汉的心口。威胁解除,他心情放松了一些,“十四哥,你不是要退役后做史官吗,怎么还这么拼命?”   “完颜女真能以两千兵起家,进而祸乱天下。等将来,我肯定会在史书中为他们记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李乾说着,长枪一挺,一枪刺出,将一名冲出来的女真士兵挑翻在地:“不过为了实现这个目标,现在我所要做的……”   他顿了一顿,随着长枪刺出一声虎吼:“……是让他们变成历史!”      第二章 白山黑水(二)      洪武二年八月廿八。丁亥。   八月底的辽北。已满是秋意。   在会宁东南一百五十余里的一片荒原上,一队龙骑兵正跟随着一面海蓝色的旗帜,向前行进。半年之间,他们从辽宁路的沈阳出发,一路向北,穿越吉林行省,现在已是杀到了辽北行省中心。如今陈伍已经率兵攻到离完颜部老巢会宁只有两百里的会宁,而散出来的小队更是遍布了荒野。   李乾骑在马上,与走在身边的宁易搭着话:“上个月月初时在黄龙府杀了完颜宗干,又杀了一队来请降的。吴乞买是不死心,尽是派人来送死!”   宁易在马上摇摇晃晃的,看起来有些困倦,:“活捉金国皇帝是什么功劳,逼降又是什么功劳?何况吴乞买又不是老老实实的投降,仅仅表示称臣归顺。军中还有多少将军等着分封呢,他一个蛮夷,打算上个表章,就成了大宋藩国。美得他的!”   李乾笑道:“若是能活捉吴乞买,说不定大将军真的能立刻封王了。”   旁边的一个骑兵凑过来插话道:“大将军要快一点了,听说西面的赵威远,已经带着虎翼军杀到了草原上。若是他来个封狼居胥。那大将军肯定要被压下一头去了。”   宁易一声冷笑:“赵威远也就欺负弱小时拿手点。说是在南洋灭国百余,但有其中哪家兵力过万的。现在又是欺负草原上的部落兵少。要是真正与强敌拼起来,他哪是大将军的对手,虎翼军在古北口打得那叫一个臭!”   “好了,好了,少说两句罢!”李乾摇头说道。   一行还在荒野上前进,他们的任务仅仅是追踪完颜部的逃兵,完颜部不会在会宁等死,已经有许多将领逃了出来。李乾他这一队就是去追查一个女真千人队的踪迹。到了午后时分,他们在一片周围有着缓坡和树林的停了下来。不过他们所处的位置周围尸骨处处可见,明显的这是一片古战场。   “这里是护步答冈!”李乾从马上跳下来,踩了踩地面,拾起一柄锈迹斑斑的长刀。长刀粗糙,但极厚重,锈蚀后仍有十余斤重,“这是女真人的战刀。当年能用上铁刀的至少也是谋克一级……这里就是当年完颜阿骨打用两万铁骑,大破七十万辽军的地方!”   宁易从马背上站起来,踩在马鞍上,战马摇摇晃晃,他却站得稳稳当当,四周看了几眼,两腿向外一分,又轻轻巧巧的坐了下来,“看了一下,尸骨不算多啊!”   “难道女真人有清理?”   “是被野兽拖走吃掉了罢?”   旁边的几个人七嘴八舌的猜测着。   “都不是!”李乾摇了摇头,跳下马。探手将一丛杂草拨开,将掩在下面的一具白骨露了出来。“你看,骨头都是完好的,一点也没散。被女真人剥去衣甲后,就丢在这里。哪是被野兽扯碎的样子!”   “不愧是想做史官的,看人骨也有一手,难不成要该做摸金校尉?!”   “发丘中郎将也不错。有金星了。”   “李十四!”一人叫着李乾,“你不是要做史官的吗?给我们说说护步答冈这一仗罢!”   “也没什么好说的。这里虽是契丹败亡的起点。不过护步答冈一战其实并没有杀得多惨烈,甚至没有怎么打。耶律延禧来此后每几日,就从后方传来反叛的消息。放弃作战,而回师南下,却给完颜阿骨打领军从后追击,最后惨败。所以这里的尸首反而不多!”   “这最蠢的选择。”一人摇着头,“要是能咬牙打完这一仗,挟胜势回师国中,什么叛乱都能平定了。”   “最蠢的应该是耶律延禧带着七十万人来出战!”李乾说道,“书上也说过,在一个战略方向上动用的兵马数量,决不能超过二十万,否则任凭什么样的道路都供给不上这么多粮草军资。而在同一片战场上,出动的兵力应该在五万上下,这样才能方便指挥。打仗可不是堆人命来玩的。兵力越多,控制力就越差。官渡、赤壁、淝水哪一仗不是兵多一方败了。”   “不仅是兵多的问题,还有契丹人那时已经给女真打怕了!”宁易摇头说着,“所以说现在就算女真人再多,也没什么好怕的。他们已经给我们打得魂飞胆丧了。”   “那大虫呢?!”李乾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怪异,眼睛也越过众人,看向他们身后。   “怕个鸟,俺一枪就……”宁易说到一半,觉得不对,回头一看,只见一只白额吊睛的猛虎趴在就在三十步外。一双闪着绿光的眼睛直勾勾与宁易对视着。   “快给枪上膛!”一队人手忙脚乱,但那头大虫却一下转过身去三窜两窜,带起一阵腥风,转眼就消失在草木深处。看着老虎跑远,一众人还心有余悸。   “夜哨时要小心了。住在这里,也是让人睡不稳啊!”李乾对宁易说着。   “建了村寨,几十家人聚在一起就没关系了!”宁易掘起一块黑土,拳头用力一攥,油润的黑土便从指缝中漏了出来,“你看,多肥的地啊!真是好地方!”   李乾说道:“辽北的黑土绝不似南方的黄土、红土那般干涩,的确是上好的土地。不过往混同江下游走,那里全是沼泽。一片连着一片,表面上看上去是草原,下面就是空的,陷下去就没命的,拉都来不上来。太危险了。”   “但这里是个打猎的好地方。”另一人说道,“狍子,熊。虎,狼。什么野兽都有。听说前几天,第二都还看见了一只白狼!”   “白狼?!”   “是啊!白狼!听说胡十门早年曾送了一条小白狼给秦国公主,结了善缘,不然也不肯能封做怀化将军。”   “那只白狼俺见过!”宁易说道,“去年俺还在士官学校里的时候见过的。那时校址正从基隆迁到南京,秦国公主也随着我们的船一起北上。正好在甲板上见过几次。”   “有没有见到公主?长得什么样?”在旁边听着的一群闲人兴致大起,一起将脸凑了过来。   “没有!”宁易有些遗憾的摇了摇头,“就看见狼了。拖着尾巴,的的确确是一头白狼。有小牛犊子那么大,养得油光水亮的。”   李乾摇头叹道:“养什么不好,养狼作甚,又不是狗,这等野地里的畜牲根本养不熟!”   “阉了就听话了!马也好、狗也好,都是这样。我们骑的不都是阉马吗?”宁易笑着,用手比了比下刀的手势。   “嚼什么蛆,天家的事也是你们能乱扯的吗?”都头李进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大吼一声,“都给我起来!该走了!”   ※※※   小小的队伍从护步答冈出发,渡过剌离水,继续向东北前进,渐渐接近了一片山脉,在女真人这里被称为马纪岭。李乾他们的目标也就是到马纪岭下绕一圈。看看有么有完颜部的踪迹,就回去通报。   日头渐渐偏西,暮色渐浓。正要到了扎营的时候,却见前方突然出现了一队骑兵。那队骑兵他们都是剃光了脑袋,就在后脑勺留出一条或两条小辫,是女真人的装束。这与契丹人和奚族、铁勒、室韦等蛮族差别很大。虽然塞外异族都是髡发的做法,但向女真人这样近乎剃光的发型,也是少有,也最容易辨认。   不待李进发令,龙骑兵们齐齐将长枪从背上提到手中。前排尽数下马,将注意力集中到前方。而后两排则左右散开。把主官们围在正中。小队巡逻在外,又是深入敌境,危险随处都有。就算龙骑兵们再看不起女真人的战斗力,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向导身处队列中间,安稳地坐着马背上。他拿着李进递过来的望远镜,看了看来人的装束,回头便对李进摇头笑道:“没关系,是五国女真的人!”也许在外人看来,各部女真都是一般大半,但实则还是有一些区别存在。而李乾现在跟在向导的马边,为都头李进翻译着,这个都也只有他能听懂出自渤海族的向导的浓重口音。   “五国部的?!”在旁边听着的李乾奇怪的问道,“他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完颜部势力衰落也没几日啊!”   早年在辽北的生女真部族中,五国部的名声并不逊于完颜部。他们占据的地盘甚至比完颜部还要广大,自会宁以下,混同江下游南岸数千里的地盘都是五国部的势力范围。其下的分支部落也不少,但他们的组织比完颜部要松散得多,所以无力接近黄龙府、宁江州这些辽北的富庶地带,而是被压制在沼泽遍地的混同江下游。   当完颜部起兵破辽后,又有不少属于五国部的部族,改投去完颜部。到最后整个五国部,甚至成了完颜家的附庸,在完颜部的宗室将领麾下讨口饭吃。但现在,完颜部在大宋的连番打击下,几乎就要飞灰湮灭。原本投靠的部族一支支的离开,五国部也重新独立,恢复了原有的势力范围,同时还扩张了不少。   李进摇着头:“想不到五国的势力现在已经拓展到马纪岭,比起完颜部还没有崛起时还要大了许多。我们一番辛苦却让他们占便宜。”他不忿的啐了一口唾沫,一摆手,“李乾,你过去问问!”   这队五国女真总共也只有十几人,见着李乾带着向导过来,都老老实实的收刀归鞘。周围的龙骑兵也放松了皆备,但除了领头的两人被搜身后放过来让李乾询问,其余随从还是都被堵在外面。向导上前与两名女真头领一番对话,一下便喜上眉梢。回过头对李乾道:“他们的确是五国部的人,被族中派出来通报官军的。这两日,完颜部有一名大将带着残兵逃到他们那里,正驻扎在一处隐蔽的山坳中。”   “大将是谁?!”李乾闻言,立刻追问道。   “是完颜宗望!”   李乾听了,也是一惊。忙回来向李进禀报。   “真是头痛。”李进听后却紧皱着眉,用力搓着脑门:“我们的运气有这么好……你信不信?”   “这时候没人敢与完颜家再有瓜葛。不过……”李乾回头看了一眼:“他们随身的兵器好像太好了一点。十几人竟然都装备了马刀!”   李进的视线也在女真人身上打转:“人和马也是太壮了。若是五国部的人都是这个水准,怎么会被完颜部压得打!”   “但那可是完颜宗望啊!”李乾强调道。万一真的撞上完颜宗望,那可是泼天的功劳。   “所以要试一试!不然我早就下令杀光眼前这十几人了。”李乾摇了摇头,又问道,“李乾,你有什么好办法?”   李乾转了转眼睛,点起头来:“都头你先让兄弟们做好准备,我再去试试!”李乾说完,向前走了几步,突然将嗓门提高,“功劳就这么多,只够自己人分的。都头,管他五国还是完颜,一起杀光了事!先杀眼前的这十几个,打个头彩!蚊子虽小,一样是肉!”   李乾的话音刚落,却见十几名女真人纷纷抽出腰中长刀,神色紧张的看了过来。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罢!原来听的懂官话啊!”李进笑起,脸色随即一板,狰狞起来:“杀!”   来诱敌女真兵都是精锐,但人数毕竟太少。且他们被拆穿后心中又是惊疑不定,李乾等人没费吹灰之力,就将他们全数刺杀。但就在此时,这队女真人过来的方向,北面远处的缓坡林中,一片惊鸟飞起,在树冠之上的空中吱吱喳喳的尖叫着。而地面之上,六七百名骑兵正从冲了出来。他们从山坡上冲来,如洪水破堤,直泻而下。相隔三里多的距离,正中飞速的缩短中。   前方突然闪出的敌军,数倍于己方的声势,龙骑兵们的脸色有些发白,他们坐骑也是不安的晃着耳朵。   “直娘贼的,六百个斩首功啊!”看着疾速接近中的敌人,李进却像是惊喜万分,大笑着回头对着自己百名部下,“弟兄们……这下发达了!”   听着都头这般说着,百多人一起大笑,士气顿时大振。笑声中,李进又冷下脸来,指挥刀一指来敌:“想要功劳,先得杀光他们!”他一挥手,两名亲兵便骑着马向来路奔去。营中主力驻扎在四十里外,他们若是去求援兵是肯定来不及了,但他们的任务只是通报而已。   “下马!就地结阵!”李进接着命令着。   众军听命下马,坐骑用长钉钉住缰绳,拴在身后。转眼间,百人百骑就组成了小小的方阵,将李进等军官护在阵中。方阵四面都能接敌,不惧女真骑兵包抄侧击。但一个都所组成的方阵显得有些过于脆弱。这也是因为李进他们处在平原之上,周围都是低矮的草木,没有有利地势可以借助的缘故。身处在军阵中,环顾左右,李乾有些忧心忡忡。   “今天刮得是什么风?”李进突然没头没脑的问道。   “西北风……”李乾有些茫然,今日劲风甚烈,从侧前方吹来,刮得脸上凉飕飕的。   “正好!是杀人放火的好日子!”李进冷笑了一声,回过头来又大声叫起:“……点火!点火!”   李进一边叫着,一边掏出怀里酒壶,向着阵后一撒,浓烈的酒香便在空气中弥散开来。酒壶里装的都是被称为烧刀子的烈酒,入喉便是一条火线直烧入胃中,点燃起来也是一汪幽蓝色的火焰。龙骑兵中其实许多都是南方人,本是喝不惯这样的烈酒,但他们到了北方久了,口味也逐渐变了过来。在塞外滴水成冰的冬夜,也只有被热得滚烫的烧刀子才能起到怯寒的作用。所以在北方的军团中,烈酒是不下于粮草、弹药的重要军资,人人都有分配。   跟随着李进的动作,站在后排的龙骑兵们也一起向身后泼洒出随身携带的烈酒。晃亮了火折子,几十人一起纵火。高浓度的酒精轻易被点燃,火头从洒满酒精的树木上蹿起,而风助火势,火焰一下就扩散开去。几个呼吸间,军阵的后方连着部分侧面都一起陷入漫漫火海。   在李进的指挥下,全军又向前走了三五十步,又向左、右、后三面点了数排草木,随着风势继续向后烧出一块防火带来。这是防止风向突然改变,火势反烧回来的保险之举。   “这下好了!”看着身后一片火海,李进双手一拍,笑容变得十分的轻松。此处草木深重,一下也烧不完,就算看起来烧成了一片黑地,地面下其实还有余火存在。马匹畏火,是不敢从这里走的。   熊熊烈火半包围的护住了军阵后方和侧面。虽然看起来这像是自断后路的愚蠢行为,但在李进看来,这却是防止女真骑兵分兵包抄的最佳策略。只要是正面作战,就算是女真骑兵数倍于己,自成军来未尝一败的龙骑兵也是没有半分畏惧。   “古有背水一战,今天我们却要背火一战。”李进一声吼,“给我杀!”   “杀!”   百名龙骑齐齐呼吼,将枪口对准了刚刚冲到一里之内的六百女真铁骑。   战斗随即打响!   ※※※   三日后,驻扎在宁江州的陈伍收到了一份捷报。   “越来越麻烦了,死也不肯痛痛快快的死!”陈伍摇了摇头,将捷报丢回桌上。以一百败六百,斩首一百七十,这样的功劳在如今已经算不上多出色了。但女真人在这一场小规模的战斗中,所使用的计策让陈伍觉得很麻烦。他知道,他的麾下总会有贪功的蠢货上当的。“通传军中,日后管他是哪一部的,见着就杀了好了。大宋有诸侯做屏藩已经足够,用不着异族来投效……”   “都杀光!”大宋的骠骑大将军这样下令道。      第三章 白山黑水(三)      洪武二年十月初一。丁巳。   冬天已经降临辽北大地。几场薄雪降过,黑土大地已是银装素裹,千里尽白。但此时混同江上的冰面却尚未完全冻上,薄薄的冰层容不得兵马踏过,要想冰冻三尺,可以通行,至少还得再等两次寒流南下。   就在一个月前,陈伍以骠骑大将军的名义下达军令,昭告全军‘见女真即斩,无论部族’。这样的军令,对远征北方的宋军来说是扩大战线的号角,就算陈伍本人都认为这道命令会让所有已经离心的女真部族,再次团结在完颜部的周围,为北征大军送来更多的军功。可是,实际的情况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除完颜部外,其他的女真部族想得都很开,既然汉人们要杀女真人,那就换个门庭好了。他们知道汉人判断身份是以服饰和装束为准,故而一个个改头换面,蓄发易服。一夜之间,铁勒、室韦、渤海乃至鲜卑、夫余之类的异族名号。就出现在关东大地之上,并蜂拥到北征大军周围。   如曷苏馆部的胡十门那般顺风倒的墙头草,在关东竟然都是常例。曷苏馆部自称是汉人苗裔,五国部也变成了鲜卑,大小女真部族许多打起了铁勒、室韦的旗号。现如今,除了远在混同江入海口、兴安岭以北的东海女真,因为太过偏远而自外于世间,完颜部已经是辽北大地上仅存的女真部族。   “塞外强者为尊!蛮夷鞑虏都是畏威而不怀德。杀得他们越狠,他们越是管你当亲爹看。若是讲个仁义,他们反而会当你是肥羊。那下场,也不会比宋襄公好到哪去。”   “说的也是。”李乾点点头,“若非如此,现下这些蛮夷鞑虏也不会主动过来帮忙。他们心里多半是在想早点帮着我们解决掉完颜部,也省得自家日夜被‘误杀’!”   “误杀吗?”宁易轻笑了一声,他望着眼前浩然如海的军团,这些军队多半都是被宋军用‘误杀’所逼来的。   ‘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这句千古豪言绝不是只用嘴在说的。今日的大宋决不会像过往那般,只要残杀汉民的蛮夷说句抱歉,再表示一下臣服,就会被轻轻巧巧的放过。拥有世界上最为强大的军力,又足够的实力在塞外横行无忌。对于曾经南侵过的女真人,大宋不会有半分宽宥,等待女真一族的只有举族尽灭的结果。朝中上下皆意图一战震慑百年,对于曾经南侵的女真人,他们决不会手下留情。   而如完颜阿骨打,他就没有领兵犯过汉土,在长生岛和天津两战都是被拍了回去。也没有什么损伤。当一支铁勒部的军队,在陈伍领军离开会宁后,就挖了阿骨打的陵墓,将首级砍下来献给陈伍。不过陈伍却有将其好生安葬,并没有骚扰他的梓宫。   自半月前,会宁城被攻破。完颜部的残兵在混同江南岸的广阔平原上往返逃窜了数百里之后,终于在鸭子河畔被陈伍率军追上,并团团包围起来。   “都几年了……”李乾侧耳听着包围圈内的战事,感叹着,这是他发自内心的感慨。他北来前还是二十出头稚气未脱的少年,但时间易过,一晃他都近三十了,“现在终于到了最后的一战了。”   “是对完颜部的。”宁易在旁更正道,“日后还有的是战斗的机会。西虏党项,还有西南夷和大理。海外更是有无穷无尽的国家和土地。”   李乾还记得宁易的理想,便有些奇怪的问道:“易哥儿,你还想再继续在军中吗?!”   “我的功劳已经攒够了!”宁易早已熟读了颁行军中的各项军规条例,对日后怎么行事,已经有了腹案,“虽然龙骑营属于野战军系统,士官退役年龄要在三十五以后。但据说在关东日后会采用兵屯制。几十家兵户集结成一村。到时肯定需要人手和军官,我是准备报名了,说不定还能做个村长。”   ‘可惜了!’李乾暗暗的摇头。宁易现在还不到二十,如果他在军中一直待下去,就算不在参战,到了十几年后,保不准也能升到校尉呢。   李乾和宁易两人年岁差了近十岁,但除去相貌以外,却看不出多少年龄上的差别。宁易行事谈吐太过老成,虽然李乾从没有从宁易嘴里听说过他过去的生活,但李乾还是能看得出来,宁易年幼时必然历经坎坷,不然也不会才二十不到,竟没有向上爬的念头,只想着在关东开荒种地,过上安稳日子。   收起惋惜的心思,李乾笑道:“要想做个村长,还要等着完颜吴乞买的首级送到太庙才行。”   “他已经跑不掉了!”宁易冷冷说道,“覆灭完颜部,也就在今日!”   就在两年前,还是取代了契丹,君临北方大地的大金国,如今就只剩四千骑兵还跟在皇帝身边。对吴乞买来说,他的前途已然绝望。他曾两次遣使乞求归顺,表示臣服。但北上的宋军心狠手辣,就是当年女真也远有不及。陈伍两次将求和的队伍斩尽杀绝,甚至连个理由都不给。   在这样的情况下,已经没有人敢跟随完颜家走进死路。而就在吴乞买被围前,完颜部还有几支队伍分散而逃。但都在外围被投靠大宋的部族给消灭。完颜斡鲁、完颜蒲家奴、完颜兀术,这些都是跺跺脚就能引起辽东大地一阵颤抖的名将。但现在他们的首级却被人用牛皮袋连着几斤粗盐一起装了,献到了陈伍的案头前。逃出的队伍中,现在只有宗翰那一部下落不明,不过骁骑一营有一个指挥跟着追下去了,想必很快就有捷报传来。   参加这最后一战的大宋骑军有一万出头,而归附的异族军队加起来则超过四万。陈伍甚至没有给这四万助阵的大军准备粮草物资,一切军资、装备,他们都是自备。但就算陈伍如此苛刻,辽北的部族们仍是蜂拥而来,不敢有任何轻慢。   这是一支总计超过五万人的大军,在陈伍的指挥下,将完颜部最后的残余围得上天无门,入地无路。就在完颜部生活了数百年的混同江畔、鸭子河边,完颜吴乞买和他的部族、他的国家终于走向了最后的末路。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从包围圈的内部不断传来。在后方监军的龙骑兵们勾着脖子也看不见里面的战况。不过李乾相信,在阵中的那些蛮夷,不敢在战斗时有任何保留。因为就在战前,陈伍已下严令,若有对完颜部的战事中有哪家不用命,致使完颜吴乞买得以逃窜,战后必先拿他们开刀。   而且在每一支十面合围的各部族军队之后,陈伍都安排下一个指挥的龙骑兵。一半的目的便是用来督战。而剩下的一半则是在完颜部突围时帮忙压住阵脚。而两个骁骑营,则作为预备队跟在后面,四千精骑随时准备出击。   就算完颜吴乞买已经无路可逃,但还要防着他困兽之斗。处在绝望中的军队,往往都能迸发出令人无法想象的力量。破釜沉舟、背水一战,都是置死地而后生的著名战力。而当年垓下之战,霸王项羽犹能在十面埋伏中率二十八骑冲出重围,杀敌数百。最后若不是项羽心灰意冷,不肯渡江,汉高要想一统天下,怕是还要再费上几年。而现在。陈伍和他的兵团已经看到了泼天的功劳向他们招手,却容不得完颜吴乞买再行逃窜。   自午时战事开始后,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黯淡的冬日已近西方。喊杀声一直未绝,但已经逐步稀落。看起来,在天黑前便能结束战斗的样子。李乾和宁易这时已经能听到火炮的轰击声,这代表已经有在后方监视的龙骑兵指挥开始上阵。他们听着炮火的声音,却发现炮火声是渐渐近了过来。   就在李乾和宁易视线被阻挡的前方,完颜部最后的残兵正向着战场的东侧奔进。吴乞买选择了李乾、宁易所在的位置来做最后的一搏。因为在那里守卫的部族,看起来最为孱弱。一个传令兵冲到了李乾所在的指挥旗下。下一刻,拦阻在女真残兵前方的整个龙骑兵指挥如同被惊醒的猛兽,一下窜了起来。瞬息间,五百士兵组成了阻截敌军专用的长列军阵。阵列如山,刺刀如林。   当年在北地纵横无敌的女真铁骑,在一年来的沉寂中,于今日终于重新焕发了往日的光辉。他们怒吼着,厮杀着,拦在李乾他们阵前的部落骑兵甚至没有半点抗衡之力。一队数百人女真铁骑,在久战之后,仿佛燃烧生命所爆发出来的战斗力,直如梭舟破开风浪,刺破无数浪涛,直扑单薄的龙骑兵军阵而来。   紧追着女真残兵,两翼和后方的队伍已经扑了过来,但这一刻,却只有五百人的战列来阻挡女真铁骑的突袭。战旗高高举起,一门门火炮从队列中推了出来,数百火枪瞄准了前方。   随着战鼓一声巨响,就像夏日午后的雷暴,在惊雷之后,便是暴风雨的袭击。最后一支女真铁骑在如密雨般无穷无尽的炮火和子弹中展开绝望的冲锋。他们已经忘了任何战术运用,也失去了任何转向的机会,留在他们心中的,只剩下向前冲去的念头。   可是没有血肉之躯能抗衡钢铁和火焰的力量,飞舞的枪弹将女真铁骑一个个击倒在地。女真人的攻击队形不断缩小,仿佛在沸腾的炮火中被消磨融化。就在两百步的冲锋中,完颜部最后的残兵消失殆尽。留下的只有被撕成碎片的血肉残迹。   就在一片尸山血海中,只有一人还屹然而立。他浑身都是被枪弹撕开的伤口,血水早已从体内流尽。他的半颗头颅也已不知去向,但右手仍死死的攥住旗杆,僵硬的尸身强撑着大旗不倒。夕阳斜照,他和大旗的影子在地面上拖得很远。这是完颜女真留在夕阳下的最后一个剪影。   不知为何,战场上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广达十余里的修罗场,从喧扰高亢的杀声中,一下转为无比的寂静。数万人一下失去了让他们呐喊的目标,不知下面该去做什么,呆呆的看着那面不肯倒下的旗帜,人们的心中甚至有些茫然。   寂静之中,一人提着杆比寻常枪支长出半尺有余的长枪走出阵列。李乾认得此人,他是刚刚在战斗前从营中被调派来的神枪手,好象是姓周,他的长枪也是传说中能在两百步外击中苹果的线膛枪。   神枪手走到阵前,无数人静静的看着他的动作。只见他双脚一前一后稳稳的站着,托起长长的火枪,瞄准、射击。最后的枪声响起,子弹一下击碎了旗杆。僵硬的身躯仰天栽倒,金白色的大纛在风中飘飘而落,但蕴含着的意义却如山岳一般沉重。   大旗落地,千万人同声欢呼,胜利的号角,也随之传遍四方。   “结束了……”   “结束了……”   随着大旗倒地,绷紧的神经一下放松下来,获得胜利的将士们纷纷坐倒。战场上,已经没有让他们挥舞刀枪的对象了,正如李乾早前所说。在今天,完颜女真,已经变成了历史。   ※※※   入夜后,参加这最后一战的全军,都已离着战场不远的营地中。打扫战场的将士们,从尸堆中翻出大金皇帝吴乞买的遗骸,以及藏在他身上的国玺。现在,吴乞买的首级和国玺拴在那面最后才落下的旗杆上,倒挂在陈伍的中军大帐之前。   营地中,一处处火堆熊熊燃起。不论汉人,还是塞外异族,他们都放下了心中的隔阂,围着火堆,团团而坐。大坛大坛的烈酒被打开,浓烈的酒香飘散在营地的每一个角落。人们用着头盔装满烈酒,在一双双手中来回传递,开怀畅饮。一块块被切割整齐的马肉架在火堆上,肉香四溢,与酒香混在一起。油汁滋滋落下,每一滴在火焰中爆起一团团的火花。   胜利后的庆祝,让所有人忘了冬夜的冰寒。大呼小叫,用着不同的语言、不同的口音,高唱着成调或是不成调的歌曲。李乾和宁易也是红光满面,不知是酒意上涌,还是被身前的火光所映照。   宁易趁着酒兴,用匕首从地上掘出一块泥土,掏出个小口袋小心的装了起来。这已经是他的习惯,每到一处都要看看当地土质。他捻着指尖留下来的最后一抹黑土,对李乾笑道:“你看,关东的黑土地有多肥沃,丢下种子就能长得起来,根本不需要细心打理。陛下定都北京,实在是眼光长远的妙举。现在直隶和关东残破,眼下还看不出来,但等几十年后,京师周围人口繁盛,他们所需要的粮食就都要从关东就近运来。”   “那你打算选择将家安在那里。”李乾灌下一口酒,将手中头盔传给下一人,转头问道,“辽宁,吉林还是辽北?”   宁易道:“辽宁路地势最好,自千余年前就已经被开发。又在未来的京师千里之内。四边有警,大军十日内便可开到。所以辽宁是为路,而不是行省。”   “那你打算在辽宁求块地喽?”   宁易仿佛没听到李乾的问题,继续说着:“而吉林是行省,属于边疆之地,人烟稀少。可如果说在辽宁一分功能换十亩地,到了吉林就能换上三十亩。至少多出三倍啊!至于而辽北……”   “辽北就太宽泛了!地图上一直画到北极。而极北之处还有冰海。”宁易还没说完,李乾就插了一句,哈哈大笑:“你总不可能住到北极圈以内罢!”   地磁偏角在沈括的《梦溪笔谈》中就已经有了足够的认识,而现在,地球的倾角都已经测算出来。极圈,回归线,这些新生的地理名词皆已经被宋人所熟识。学习地理,研究地理,在军中很流行的一件事。   “那也说不定!”宁易笑着摸了摸脖子上厚厚的黑狐皮围脖。这条围脖是从整条狐狸身上生剥了下来,而且还是冬天的皮毛。不知猎手怎么打得,上面连个箭创都没有。这样的一条黑狐皮,在南方少说也要百贯以上。但宁易就只用了四天的口份酒就换来了这么一条上等狐裘。一天二两烈酒,四天总计才半斤,一贯的本钱都不值。   “越北的地方,天气就越寒冷,野兽的皮毛就越丰茂。除了皮毛以外,白山黑水之间有人参,有鹿茸,还有无尽的木料、药材。这里有千里沃野,有高山大河,有森林矿产。除了冷一点,完全是天府之地。我打算先通过贸易赚上一点本钱,日后多买些地,好传承给子孙。”   洪武二年的初冬,曾经扰乱天下、毁灭了两个帝国的大金国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随着第二任皇帝完颜吴乞买的授首,幅员数千里的关东大地,已经尽数臣属于大宋。动荡纷乱了十数年之久的关东,终于迎来了和平的曙光。   随着和平在关东大地的降临,十余万从全国各地调集来的驻屯军当先开进辽宁和吉林。随着他们一起的,还有仿佛无穷无尽的闯荡关东的汉民。他们修筑道路,他们改建城市。按照赵瑜颁布的法令,在关东,任何一块无主荒地,只要有人开荒后种上三年粮食,便可以取得这片土地的所有权。   这个法令,引来了无数苦于无地的汉民。自洪武三年起,从山海关和旅顺出发北上的车辆,没有一天停歇。而原住民们,在汉家武力的威慑下,不是被迫迁往汉家势力不到的北方或深山,就是走出部族,融入汉人的城市,化夷为汉,做起了顺民。   到了二十年后,在关东休养生息的汉人已经超过了五百万,这片肥沃的土地,终于彻底的属于了汉人!      第四章 西路(一)      洪武五年三月十一。癸丑。   凤翔府湄县。   斜谷船场。   一大清早。天光尚未放亮,船场之内便响起了刺耳的锯木声。偌大的船场,锯、刨之声从无一日停歇。尤其刚刚建起的那具用水力驱动的锯床,切割起木料来极为快捷,合抱粗的巨木三两下就解成了合用的木板,但发出的声音甚至让百步外船匠村坊里养的鸡犬都死了大半。   “吵死了!一大早就这么吵,这日子怎么过?!”刘海捂着耳朵,有些气急败坏。他在斜谷船场待了才一天,便后悔起来当初的决定。他本想着找个轻松的职位混口饭吃,却没想到他挑的验收船只的职司,却这般让人难熬。   “被派驻在船坊中,虽然的确是不要每天起来操练,但是就得忍受天天有魔音贯耳啊!”一个老副尉拍了拍刘海并不宽厚的肩膀,笑得看不见了眼睛:“多谢刘兄弟你啊,俺在这船场等了一年多,终于等到你来替换俺了。一年到头,船只不停的下水,要一艘艘的查验,辛苦得很呐!”   位于渭水之滨的凤翔斜谷船场,是大宋北方最大的内河船场。自宋初以来,每年造船数量均为天下十一座官营船场之冠。定额都是在六百艘以上。直至衢山船场建立之后,这项桂冠才告旁落。不过斜谷船场所打造的船只,最大也只是五六百料的轻型船只,皆是在黄河水系中使用。若论料数总量,甚至比不上衢山船坊一个月的水平。可是打造的船只毕竟数目繁多,平均一天两艘,要想按规定细细检验,一天下来少说也要五六个时辰。   刘海脸色变得灰败起来。   老副尉看着也不取笑了,安慰他道:“也就这两年比较忙,过些日子也就好了。黄河上也用不了太多的船只,我们现在打造的船只质量比旧时好了许多,不会一年不到就损坏。还有……有消息说再过两年,斜谷船场会被迁到长安府去,那时你也就轻松了。”   刘海摇头表示不信,“斜谷可以直接用上秦岭的木材,若是真的将船坊搬到了长安府,单是木料转运就要多出几百里的路程,还有人员、地皮和厂房、住宅,那一点不是件难事。迁移工坊位址要顾及到方方面面,也不比迁都容易啊!”   就在两年前,赵瑜终于向天下公布了将都城从东京迁到北京的决定。尽管此前已经有风声透露出来,但仍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虽然北京顺天府尚在建设当中,真正要完成所有的预定规划,至少需要十五年的时间,可赵瑜却已经带着他的朝堂迁了过去。他可不想重蹈赵匡胤的覆辙。赵匡胤曾有迁都洛阳的打算,但就是因为在开封住的太久,被群臣所反对而作罢。   “……而且还有工匠。他们愿意去物价腾贵的长安府去生活吗?”   老副尉笑道:“他们去哪边都无所谓。船匠们现在哪个家底会少,长安府的生活虽然消耗大,他们也不是住不起。”   刘海不禁点了点头,不仅仅是工匠,他一路西来,看到的关中百姓都是丰衣足食的模样。如今的洪武天子武功赫赫,治理国家也是一等一的明君——也许与道君皇帝比起来,只要不是隋炀帝那般的水准,任谁都可以当明君了——但就算是对上汉之文景,赵瑜不遑多让。   如今大宋天下,没有苛捐,没有杂税。税赋皆有田亩而出,农民的生活自然好了许多。在洪武朝治下,不用交税,苛捐杂赋几乎没有,关西的百姓,对让他们多遭了一年苦的建炎朝廷怨恨甚深。而旧年为了抵抗西虏,关西百姓要结忠义社、弓箭社,每年死于战事的乡兵以千记。而如今洪武朝,却极少动用乡兵,光凭驻屯在关西的十万大军便已经震慑得西虏不敢有任何动作。   老副尉叹着:“有如今洪武天子在。这日子就一天天的好起来。听报纸上说,今年就要攻打西虏。等西虏一灭,关中也就再无任何可以忧心的了。真的是天下太平了。”   “是啊!真的是最后一战了!”   经过几年的发展和朝堂的支持,皇宋新闻已是深入千家万户,各地现在都有皇宋新闻社的分社,在每一期的皇宋新闻之外配以一刊当地的新闻,以迎合地方民意。除此之外,各地的新闻分社也有所谓的内参,可以直接呈倒天子案头。地方的官吏都将分社的记者们,视之为汉之绣衣使者,今之走马承受,行的是御史之职。是喉舌,更是耳目!   皇宋新闻上的文章,就是未来的战略方向,现在就算是关中小儿,在半年多的新闻轰炸之下,也知道今年就是彻底解决关西百姓近两百年来的梦魇的时候了。   今年定要灭亡西夏!   ※※※   长安。   陕西镇抚司衙门。   成立于洪武二年的陕西镇抚司,在去年辽海镇抚司被撤销之后,是如今大宋仅存的三大镇抚司之一。其下统管旧日的秦凤、永兴诸路,直面西虏党项的兵锋。而镇抚司衙门便位于关西中心的长安府,旧时曾被赵构的建炎小朝廷的枢密院用来作为官邸。西线战事的军令皆由此处发出,是如今大宋西陲军事的重中之重。   整个衙门由前后五进院落组成,屋舍多达百余,其中的核心部位,便是第四进中挂着白虎节堂的牌匾的军议厅。实际上在归属新朝后,这座大厅就应该改挂上军议厅的匾额,但白虎节堂这么响亮的名字却更为现任主人所喜。   此厅即是官衙核心,其中多有机密,自然也就禁卫森严。就算在旧朝,误闯节堂的下场怎么也少不了一个处分。而如今,在镇抚司中行走的将校亦是无事不得随意出入。不过今天,平常日子中都是空空荡荡的大厅内,却多了两个人。   站在军议厅中的两人都很年轻,一个二十出头,一个才十七八岁。年长一点的,姓姚名飞男,字翼卿,小一点刚满十八岁,叫史正志,却还没有到起表字的年龄。看他们两人军袍之上,勋表只有少少的两排,而军衔也仅是士官。不过两人都是一派气宇轩昂,挺胸收腹,精气神都是十足十的模样。   他俩脚下有两支扫帚平躺,窗户下方也有两个放着抹布的水盆。他们本是犯了过,被罚来军议厅中打扫,可一看到横放在厅内的一张横有两丈、宽一丈二三的巨型沙盘后,便忍不住丢下手上的工作,凑起来指点江山。   两人低头看着厅中沙盘。这座巨型沙盘并不是标记着陕西的地形,而是以西夏国为蓝本。西夏幅员千里,其国向西一直延伸到玉门关。不过西夏的重心仍在东面。人口和城寨集中的西夏东半部的山川地貌、城池寨堡就尽在这幅沙盘上展露无遗。绿色起伏的是山峦。黄色平坦的是沙漠,单单这两种地貌就占据了沙盘的近半。西夏国的核心地带,贺兰山下、黄河两岸的兴庆府、西平府一带,便被沙漠和山峦从四面护翼起来。   姚飞男搓着只有一层绒须的下巴,眯起眼睛,装出一副将军的口吻道:“若论军力,党项人并不足为虑。唯一的会给我们添麻烦的,也就只有后勤转运了。”   “姚帅说得正是!”史正志声音低沉,也是模仿着高级参谋的模样,“三年前,我朝攻打金虏。平定关东。在南有渤海,在北有辽河。通过水路,从江南而来的粮食物资能直上沈阳——当然,必须在天津或是旅顺换船——一年中只要不上冻,大约有半年时间,可以用水路来运送粮草。且关东是数千里的平原,车马转运也很方便。但西国不同,有横山阻隔,有大漠间道,对我军来说,最大的挑战就是崎岖的道路了。”   “但再大的困难也是非战不可!”姚飞男砰的一声,拍在沙盘边框上,“官家已经将西虏窃取之地定名为宁夏路。新的地图已经刻版,若是今年拿不下来,朝廷的体面可就保全不了了。主辱臣死,吾等如何能让天子受如此羞辱。”   “如果只是地图还好,报纸上可吹得更凶!”史正志摇着头,将老成持重的参谋官扮得十足十,“枢密院太过性急了一点。兵事贵在隐秘,如今却是大张旗鼓,三军尚未出动,西虏便已知面临战事,做好了准备。日后大举进攻,便要一个城寨、一个城寨的去硬打,损耗太大!”   “不然!”姚飞男立刻反驳:“如今我强而敌弱,正是要大举动员,以堂堂之兵临堂堂之阵,逼得西虏不得不应战。从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西虏人口、财富都是远少于我朝,他们根本消耗不起。若是西虏的数十万大军因一番宣传而调到边寨来戍边,也许只要三两个月,他们说不定就要断粮了。”   姚史两人开始时还是半开玩笑的模样,但嬉闹了几句后,却都变得正经起来,进入了状态。这样的讨论,他们在士官学校时有过多次经历。虽然士官学校以培养低层指挥官为主,主要的训练科目都是针对排和都一级的指挥。但为了给其中的优秀人才打下未来指挥大军的基础。还是有着一定程度的战略和战术课程要学习。   “别忘了,党项人还有坚壁清野的手段。”史正志提醒道。   “这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根本不可能持续太久!”   “只要党项人能将我军引进去,将后路粮道暴露出来也就够了。横山蕃部如今虽仅剩残兵,但活下了的都是精锐,人数虽少,用来骚扰粮道却也足够!同样的,现在吐蕃部族也不会再帮我大宋。出兵后,还要提防他们在后作祟。”   西夏和大宋的分界线,在东是黄河,在南便是千里横山。大宋若要攻打西夏,永兴和秦凤路的军队,就必须翻越横山。居住在横山中的部落,加起来有十数万之多,在大宋和西夏的争战的一百多年里,横山部落有时助党项,有时助大宋,降叛不定。但自神宗朝起,朝中不断的招抚收降,用财帛官位来吸引,横山蕃部因此陆续投靠了大宋,让大宋在对西夏的战争中逐渐占了优势。所以在大宋有句话叫‘欲破西夏,须先得横山。’   可是对于那些降叛不定的横山部落,洪武朝却是另一番态度。横山蕃部在金虏入侵,建炎小朝廷立国后,便投向了党项,助其蚕食大宋领土。在洪武君臣们看来,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行。   从洪武二年,关西归附时起,直至洪武四年,秦凤路和环庆路的职方司用了两年多的时间来绘制横山地图,提供给参谋部来制定作战计划。而就在去岁的下半年,陕西镇抚司做了许久的准备,终于爆发了出来。十万大军突然自横山千里沿线突进,将数以百计的部落烧杀摧毁。   赫赫有名的横山蕃骑曾经跟着狄青南征侬智高,但也曾经与加入了西夏军队,而肆虐陕西。但在去年陕西镇抚司的攻势下,无论贤愚不肖,都成了旧日陈迹。旧朝需要他们来抵挡党项,而今朝却嫌他们碍事,为了防止日后征伐西夏时横山蕃部碍手碍脚,便提早一步将他们尽数毁灭。   同时连着南方的吐蕃诸部,也就是青唐羌,因为在洪武初年曾经攻击过关西,也受到了同样的打击。西宁州被收复,大宋兵锋直抵青海湖畔。有传言说,朝中甚至要仿关东例,来招募移民垦荒。自洪武三年起,两年多时间,报纸和一直都在鼓吹开发关东,数以十万计无地农民闯出关外。青海湖畔适宜开垦的地方还是有许多的,若是皇宋新闻鼓吹一下青海湖边的条件,好歹也有十万人能来屯垦。   也因此,由于陕西镇抚司去年的行动,西部所有的蕃部现在都成了大宋的敌人。   “没有当地土著的帮助,要向保护起粮道来,其实困难重重!”史正志继续在说着,“延安府,不,应该说是整个永兴军路和半个秦凤路,都是黄土高原地带,千山万壑,道路绵延。粮草千里转运,十不存一。我记得梦溪笔谈中曾记载过……”   “《梦溪笔谈》我也看过!”姚飞男打断了史正志的话,有些不屑的说道,“沈存忠在书中说得道理太过粗浅,上面连最基本的方程式都没有使用。真的后勤运输,计算起途中消耗来,所用的公式方程,可比沈括说得复杂得多。那不是掰掰手指就能算出来的!”   “但大体的计算不会有错,运输线一旦拉长,途中的消耗绝不会少……”   史正志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得砰的一声响,一只大脚就将节堂大门猛然踹开。大脚的主人大步跨进厅中,左右一看,便对着被吓愣住的两人大吼起来,“扯什么闲话!叫你们打扫厅中,却在这里扯淡!难道想挨军法不成!”   两名小士官被骂得抱头鼠窜,指点江山的快乐在怒吼中告一段落。   ※※※   两个时辰后。   身在白虎节堂中的不再是两名小士官,而是一排子挂满了金星、银月的将校。统领河北镇抚司的陆贾坐镇于上。其下坐着岳飞、丁涛、牛卫、林虑等新生代的将领。   身为镇抚司参谋长的丁涛用长棍指着沙盘,向将校们介绍着现在的局势:“宣翼第一和第二军团已经进驻了平夏城,这是走葫芦河过兜岭的西线。而中线的环庆一路,则靖安第一军团负责。东线属于河东,有野战第二、第四两军。而南线的宣翼第三、第四军团自延安出阵,将由我来指挥。至于北线,那是虎翼军的工作,他们离我们太远,名义上从属于今次的前敌指挥部,但实际上是独立的分战区,在打到兴庆府前是联络不上的。”   等丁涛介绍告一段落,陆贾出声道:“旧有五路伐夏,如今东南西北中,我军也是五路。鹏举,你觉得最那一条线最有机会?”   三年过去,岳飞依然领着靖安第一军团,不过他胸口的军衔牌上已经没有了代表临时军衔的白框,而是真真切切的实衔中郎将。   他听陆贾相问,当即答道:“北线!自从收复云中后,赵威远又在杀得草原上血流成河。现在我大宋控制了北方的草原,立了九原行省。虎翼军自九原行省南下的。沿着黄河河谷走,没有山川阻碍,后勤的压力将是最轻松的一个。”“”   这三年来,赵武不断自云中出兵,将大草原上的部落,杀得杀、逐得逐。大草原中最富庶的漠南牧区,已经再无大一点的部族存在。如今成了军马场,已经有数以万计的军马在休养。而赵瑜在据有漠南草原后,便将这片后世的内蒙大地,东西分为绥远路和九原行省两个部分。而九原行省便是位于西夏正北。虎翼军从九原出发,便可向南直接攻击到兴庆府。   “虎翼军的运气真的很好。从北方南下,只有黑山威福军司和右厢朝顺军司两个军司。西夏已经是三面被围,哪一面都防不住。党项人的兵力捉襟见肘。旧时党项人还能依靠北方的辽人援军。但现在却没有那个可能了!”   “党项人唯一能用的战略就是坚壁清野,这也是他们在几十年前使用过的故伎。可我们与当年不一样。五条路线都是主攻方向,无一例外都集中了精兵强将。单是野战军团的四个营,就来了三个。虎翼军、宣翼军也都尽数出动,还有靖安军团也是战功赫赫。无论那一条路线,都拥有对抗党项全军的实力。只要其中任何一军成功抵达贺兰山下,党项人的末日也就到了!”   陆贾站了起来,环顾厅中的一应将校,沉声喝道,“剿灭西虏,就在今年!”      第五章 西路(二)      洪武五年四月初二。癸酉。   史正志抬头看着绵延不尽的山峦。身子却感受着一股股寒意透过裹在身上的袍服渗入体内。山下已是暮春,天气甚至有些燥热,但此时的横山深处却是春寒料峭,背阴的地方甚至还有一堆堆积雪尚未融化。   “当真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啊,这诗句说得真是一点不差。”他暗自感慨着,出身于南方平原,深入山中的经历寥寥可数,却是第一次见识到山岭高度对季节变化的影响。   “排副!?”跟在史正志身后的士兵,看到他们的领队突然停住脚,不解的问道。   史正志回过神来,也没说什么,便策马继续向前。十八岁的少年现在要帮忙管着三十多个老兵,这个任务并不算轻松。当然不能让麾下的士兵们知道他们的排副有容易走神的毛病。   就在十天前,史正志和姚飞男还在长安府的镇抚司衙门里实习打杂,但他们的顶头上司知道两人都想着去前线建功立业,也便成全了他们。抽了个空,安排他们下了部队。不过姚飞男被分派到延安,加入了南线的宣翼三军,而史正志他却来到靖安军团之中,成了岳飞帐下的一名走卒。现在则领着为大军侦查开路的任务。向着北方前进。   山路曲折,盘旋升降于山腰和河谷之间。道路的一侧是绿草茵茵山花盛开的山岭,另一侧则是奔腾汹涌的白马川。行走于不过三四人宽的小道上,听着耳边隆隆的水声,胆小一点的大概会肝胆欲裂,而胆大的说不定会直接欣赏起道路两侧的风景来。不过史正志一行,现在却是什么感觉都没有。半天来的翻山越岭,已经让他们累得够呛。而且最要命的一点,他们并不是一直都走在主道上,而是必须不断走进更为狭窄崎岖的岔道,深入横山山中,查探主道周围谷地中有无敌军埋伏。   阳光此时已从正南方直射过来,史正志估摸着自清早出营后已经走了有三个时辰,绕过一个弯道,没有了山体阻隔,出现在他们前方的山坳中,竟有一处村寨。现下午时仍不见村中有炊烟,史正志猜测应该是被横山蕃中的哪个部落所废弃的村落。   “走得差不多了!”史正志向手下的士兵们说着,“去前面寨子里休息一下,吃了午饭再上路。”   听到进了寨子就能休息,侦查小队的行进速度顿时快了许多,很快便到了寨门前。但透过破损的厚木寨门,看向寨中,众人便一齐愣住了。这一处寨子不是一处被原主人所抛弃的寨子,而是因为被举族屠戮后,才没有了人烟。   寨中的屋舍式样是标准的蕃部土屋,高大的木篱寨墙围起来的屋舍有上百间。从规模上来看,这个寨子在横山也算是个大部落了。但这个大部落的寨子中,却遍地是人类的骸骨。从尸体的白骨化的程度来算,这应是去年陕西驻军清理横山蕃部时的战果之一。   整个横山地区,部族数百。在去年的清理行动中。幸存的横山蕃,大半都逃向了西夏,史正志听说至少有二十万之多。在逃难路上,一般只有最健壮的人才能活下来。以此来推算,这二十万里里面少说也有三分之一能上阵。虏酋乾顺肯定舍不得这么多战力,但如果他想招揽这些兵源,第一件事就是要保证所有来投蕃部的粮食供给。这对于这两年粮食消耗远大于收获的党项人来说,实在是个难以下咽的苦果。何况如今还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任何保证军粮供应。却更会让西夏君臣头痛。   拥有足够的战斗力,但降叛不定的横山蕃部,对洪武朝来说是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的炸药包,不可能留在身后。倒是驱赶到党项人那里,反而能派上点用场。从战略上讲,陕西镇抚司这么做无可厚非。可在史正志接受的教育中,只有最残暴的军队才会残害妇孺。   行走在村寨中,史正志看到许多死于刺刀和铅弹的尸骸。这村子里的居民,无分男女老幼。都是一股脑的被屠光杀尽。看着村中这一具具死状惨烈的尸骨,史正志心中隐隐的有些不忍。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看着被宰鸡屠狗一般残杀的村民,他前几日加入前线部队时兴奋心情,如今却一步步的沉重起来。   就在一处屋门外,有一具双臂张开的尸骸。看衣着,是女子的服饰,在她的身下还有着两具更小的尸骨。看着他们的姿势,明显是母亲在遭劫时护住两名子女的动作,但到了最后,母子三人仍都被一体屠杀。史正志盯着他们的遗骸,脸色有些泛白,扭过头去,不想再看这幕惨剧。   史正志这时突然想起他在士官学校学习时,一名教授历史的博士私下里曾经说过,战争就是杀人放火,官军做的事与盗匪没有多少区别。不过一个被朝廷通缉,天下海捕,一个却受万人景仰,享受荣光。当时就有同学反驳,因为盗匪是为自己逞私欲,而官军则是为大宋护万民。可醉了酒的教官却嘿嘿的冷笑着,不发一语。   那个教官很快就被调走,如今也不知去了何处。但他当时说的话,还有那时的笑容,却留在了史正志的心中。虽然随着时间,已经渐渐淡忘。但现在看到村寨中的这一幕,旧时的记忆仿佛从河底翻腾上来的淤泥。将河水染作深黑。   黄昏时,史正志一行人已经回到洪德寨中,靖安第一军第三营的五千人马便驻扎在此处。靖安军团的进军速度算得上是飞快。自二十天前长安府的军议后,各条战线主将回到军中便立刻吹响了攻击的号角。岳飞和他的靖安军团所在的中线环庆路,在过去的百年间也是宋夏两军厮杀最为惨烈的地区之一。如今军团主力已经自庆州北上抵达环州,而打头阵的第三营便进驻了洪德寨。   洪德寨位于环州之北,是环州的门户。大军自环州北上,想翻过横山入西夏本土,一走归德川河谷过青冈峡,一走白马川河谷,攻清远军城。归德川和白马川这两条河都是马岭水的支流,自横山深处流出,便是在洪德寨处汇为一支,是为马岭水。环州和庆州就都建立在马岭水河畔,而马岭水往下便是泾水——也即是‘泾渭分明’这句成语中的泾河。   洪德寨设在半山腰,拦道而立,向下望去,便能见到两条支流在山下汇聚。此时正是春汛,河水翻涌,白马川和归德川的河水在交汇点撞击在一起,旋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不过水流随时紊乱,但这里的河水是令人惊异的清澈,全然不像陕西的其他河流那般浑浊不堪。   就在营帐中。史正志向着自己的上司——排正吴文——禀报了今天的行军情况。吴文听说史正志此行并没有发现敌军的屯兵,开心的笑道:“没有伏兵那就方便多了。总之要快一点。以地理论,在五条路线中,以环庆路最为接近兴庆府。环州离党项人的都城,直线距离也只有四百里……”   史正志摇头失笑:“在地图上用尺子量的确只有四百里,但实际走走可就不止了!望山跑死马,往北走要翻得山可不少!”   “不管怎么说,除了北线以外,我们这条路应该是最好走的一条。有着这么好的地理条件,我们总得第一个赶到。攻克西虏都城的功劳,可不能让其他几路抢了去。”   史正志点了点头。他也想做第一个攻进兴庆府的战士。好胜之心,十八岁的少年总不会缺少。少年的心情也是如夏日的天空,变幻不定。就算方才还因横山蕃部的遗迹而阴郁,现在却又想起立功受赏时的荣光。   身处环庆路上,总不能比走南线的姚翼卿还要慢。正如吴文所说,环庆路的中线在几条线路中还算是好走的。而从延安府出发的南线就不同了。从延安出来北上的道路便已经分作两条,东侧的一条走绥德军,西侧的一条则走保安军——二十年前的臧底河之战便爆发在此处——这两条路无论哪一条,都要比环庆路远上一倍的路程,山势也更为崎岖。   也不知道哪一条线会被安排走偏师,哪一条才是主攻方向。以史正志的想法,他希望南线主力走保安军一线,虽然那里的道路比不上绥德线那般通畅,但与中线便能联络起来,说不定还可以互相支援。但若是走东侧的绥德,在南线和中线之间的防线,就有了近五百里的缺口。不过也说不定丁参谋长想两条路线齐头并进。靖安第一军团几经扩张,现在已是两万人的主力军团,而丁涛手上则有两个两万人的满编军团,兵力是岳飞的两倍。分兵同时攻打,也不是不可能。   军中人人都知道,丁涛和岳飞两人曾经搭档过,还是将伪帝赵构生擒的功臣。但现在两人之间,却有着暗流汹涌。据说再过几年,如今高踞在军方最高位的三位大将军都要就封之国。而他们空出的位置,有不少将军正摩拳擦掌的等着。   其中征西将军陆贾是理所当然的第一人选,以他的功劳和资历之所以没能在进一步,仅仅是因为大将军就只有三个名额。而陆贾之下,却是七八个将军在竞争,但其中以丁涛和岳飞两人呼声最高。丁、岳两人都是洪武朝军方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免不了有着竞争之心,都想着在最后的决战中,压上对手一头。   洪武新朝立国才五年。北方塞外便已经接近平定,中土更是和平安宁,这是过往任何一个朝代都比不了的。汉高祖得天下后,平定异姓诸王花了近十年,光武登位后。也用了十年时间才一统。隋唐立国后,对突厥战事也从无一岁止歇。而大宋自太祖立国,到赵光义时方将北汉平定,至于对上契丹,则一直拖到澶渊之盟后,才勉强求来了和平。   论武功,过往诸帝无一人可比。而论治国,能依三代之制而进行分封,却是不逊于古之圣王。合理的制度,在青史留名的渴望,还有对天子的崇拜,让如今的大宋朝的每一个将士都想着建功立业。而军中教育的普及,让指点江山的特权,也不仅仅局限于将领和幕僚们。   “党项人现在已经收缩兵力!还是坚壁清野的老招数。不过我们粮道要翻越横山却是有些困难!那时第一个要对付我们的,肯定是意欲复仇横山蕃骑。”   “那是死剩下的货色,哪天碰上了,便送他们见家人好了!”吴文不在意的说着,“好好休息罢,明天还要上工呢!”   ※※※   三天后。   吴文和史正志终于走到了白马川的尽头。横山山巅处的雪水融化后形成的一条条细小山溪,从山头跌宕而出,最后汇入山涧之中。河川的源头流水潺潺,绿意盎然宛如江南。   史正志低头看了看地图,抬头指着眼前的山峰中的一条穿山小道:“翻过这座山,对面便是灵州川的源头了。”   吴文问道:“顺着灵州川走,就能直通灵州了?”   “没错!”虽然吴文问的是废话,但史正志仍是认认真真的回道,“灵州川因灵州而得名,正是一条路!”   “但这座山可真高!”士兵们仰起脖子,感觉头盔都向下坠着。这座白马川的源头山峰比周围群峰高出近半,如屏障一般挡在前路上。不过既然是白马川和灵州川的河川之源,高一点也不奇怪。但从这里走的道路却是有些狭窄。   史正志向侧方俯视着下方二十丈处的山间小道,这条通向山口的道路只能用九曲羊肠来形容。今次出征,主要靠独轮车和骆驼来运送粮食,再轻巧的两轮小车,也无法在崎岖的山道上顺利的运转,而这条小道。甚至连马匹也难以通过。   “这条路大军辛苦点倒是翻越过去,但作为粮道却完全不合格。真要保证粮道畅通,还是要向东走青冈峡的橐驼口。那里山势平坦,道路也宽上一些——当然,也只是相对而言!”   吴文道:“看起来走这里的也只能是偏师了?”   史正志摇摇头:“除了青冈峡,翻越横山的其他几条道路都要放上兵力,虽不指望几条线能互相支援,但也要让西虏无法利用这些道路来包抄我军后方。”   “既然如此,就向青冈峡方向走走,顺便看看。”   吴文要带兵继续向东查探,不过倒也没有人加以抱怨。他们身上的装备都是最适合长途行军的式样。皮甲虽是轻薄,但也足以抵挡箭矢的侵袭。而双肩的牛皮背包,有一条皮带来出来可以束住腰间。不会累到腰背,还可以护住背后,走上几十里山路,也不觉得多累。   “不过比演习时要辛苦多了。”史正志边拉着坐骑走着,边笑着对吴文说道。   战斗总在不经意中爆发。横山番骑深悉地理,当宋军深入横山之后,军营和队列受到的骚扰性攻击从未一日停歇。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宋军也没伤到,便被枪弹打回了山林中,留下许多尸骸。但他们与大宋之间只有用鲜血才能洗清的深仇大恨,让番骑们不顾生死,始终不肯停止这种无谋的攻击。   一支箭从天而降,一下扎进队列旁的树干上,让吴文要说的话吞进了肚子里。而下一刻箭矢纷落如雨,在空气中嗖嗖作响,直落向队列之中。   有着多年临阵经验的排正吴文大声呼喊,意图整顿队列。他在箭雨中不避不让,他相信他的衣甲足以抵挡任何箭矢。可一支利箭从颈项中穿过,在瞬间夺走了他的生命。   “排正!”   史正志惊叫着冲上前扶住吴文倒下的身躯,却也只能看着他眼中的神采渐渐消失。   “俺想趁着如今的大战多赚点军功和赏赐,日后置办块田地,也好回乡娶媳妇。”史正志这些天曾多次听吴文这么说着。对于才十八岁,军衔就已经与自己平起平坐的史正志,吴排正没有任何嫉妒之心。反倒是乐呵呵的悉心教导,让只有书本经验的史正志,学会怎么领兵、如何处事。两人相处虽不到一个月,但史正志已经将吴文当亲兄长来看待。   史正志的眼睛红了,如被激怒的野兽。   “二队、三队开枪掩护,一队随我杀上去!”   也许一开始史正志对横山蕃部还有些同情心,但随着走在身边的战友同袍,因他们而受伤甚至战死,他的心肠变得冰冷,甚至于无情。   来袭的敌军只有一股血勇,甚至没有回去的念头,只想着趁乱再收割几条汉人的性命,以报血海深仇。但组织起来的宋军却不是能靠勇气就征服的敌人,史正志领头的反击,将站在山上的二十多横山蕃兵一下扫平。   站在最后一个敌人面前,看着一侧的小腿被子弹打断的敌人,史正志毫不犹豫的挥下了军刀。这是他心爱的花纹钢刀,用得是从天竺进口来的精铁,由名工精心打造。这把刀是他身为哦士官学校的前十名的证据,虽然比不上皇宋军学的武进士们,但也足以骄傲。   数日后,史正志领着已经属于的侦查排走到了横山的另一侧。数日间,他的模样一下成熟了不少。   站在山巅之上,俯望无尽的北方大地。举目无垠的荒原上有着刚刚长出的嫩草,乍一看去像是草原,但在融融绿意之下,还是死寂的灰黄。那里也被称为瀚海,经过十天的行军,史正志他终于踏入了西夏本土。   “自此而下,是清远军城,再后是萌井和傅乐城,顺着灵州川向北,渡过……”   “说那么多废话作甚!”史正志不耐烦的打断下属的话,“一句话,兴庆府……已近在眼前!”      第六章 西路(三)      洪武五年四月十八。己丑。   天空一片昏黄。春时的沙尘暴肆虐在瀚海之上。呜呜呼啸的风声中,瀚海中的大小生灵都躲了起来,不敢与这天地之威向抗衡。只有一队骑兵正艰难的迎着风沙前进。沙砾随着狂风劈头盖脸的打来,虽然每一名骑兵的脸上都裹着一层丝巾,以护住口鼻,但他们露在外面的眼皮子还是给打得生疼。   史正志低着头,几乎要趴在马背上,这样大的风沙让出生于南方的他很不适应。干燥的空气下,嘴唇都要干裂,甚至鼻腔中,甚至好像有血要流出来。双眼被风沙所迷,难以视物,只能低头用指南针来判断方向。而他的耳中却还听着走在身边的士兵在那里扯淡:“听说现在有了一种墨晶镜。两片墨晶打磨的镜片用架子架在鼻子上,能防风,能挡光。若是有一副,也不用吃这种苦。”   “千贯一副,能买得起的人也不会在这里吃沙。”   “俺是说若能每人发一个那就好了!”   “做梦罢你……”   “闭上你们的嘴!”史正志抬起头,用手掌遮着前面,回头找到现在还有心情说闲话的两人,厉声训斥道:“好好地走,别乱喷口水!这鬼地方。几十里不见水源。一人就两壶水,喝光了可没人借……”   史正志正骂间,却又是一阵狂风刮来。从纱巾的缝隙中,正好刮进了他的嘴里。这些沙子不知为何,竟莫名其妙的还带着点咸味。史正志咂了咂嘴,感受了一下那一点点的咸涩,便一口唾沫连着嘴里的沙子一起啐了出去。他向狂风吹来的方向看了看,这应该就是从东北方盐州的青白盐池上刮来的盐粒。   盐州所出产的池盐,是西夏的特产,也是与大宋进行贸易的主要商品。虽然关中也产盐,但解州盐池的池盐多半要供给河东。许多时候,关中的食盐消耗要靠蜀南富顺监的井盐来补充。而在永兴军路和秦凤路的边境地带,官盐转运不变,往往价格要贵到四五十文一斤。而边境百姓的收入,却支撑不了这么高的盐价。所以居住在保安、绥德、环庆、怀德等延边诸军州的人们,吃得便都是青白盐池所产的食盐。   自然,这也食盐几乎都是走私而来,不用缴纳盐税,因此而价廉物美。旧时戍边的西军将领,都是靠着垄断回易通道,因而发家致富,其中的私盐便占了大头。上至种家、姚家还有折家等将门,下至生活在边境的小军头,莫不是如此。不过如今他们的财路却都断了,并不是大宋断绝了与西夏商路,而是自前年起便开放了榷场,主动让西夏青白盐池的池盐进入大宋境内。   这样大规模的官方进口食盐。不可能出现在盐业专卖的大宋,以此为理由而上书反对的关西将领、官吏不胜枚举。但政事堂用‘两年为期’四个字就让他们全部住嘴。这不是说两年后就将关西盐税升回原位,而是要两年后——也便是今年——便灭亡西夏。那时盐州就是大宋国土,盐池的出产由官中控制,也没有官吏将领回易的余地。   史正志一行正是要往着盐州方向前进。靖安军团的主力在顺利的翻过横山后,已经沿着灵州川继续北进。但史正志他们却是要向东行进,去与南线的丁涛部联络。史正志所在的中线,自出兵后一场大仗都没有。估计着党项人已经将兵力收缩回了灵州,最后的决战应该在灵州城下展开。   靖安军团现在的兵力才两万人,如果与西夏主力碰上,虽不至于会败,但损伤不可避免。可如果能及早会合周围西线和南线的两路队伍,甚至只汇合其中一路,兵力便能超过四万,轻松击败西虏的几十万大军也不在话下。岳飞性格稳重,也不会因为与丁涛的一点竞争之心,而罔顾军国大事。刚等攻下了傅乐城便,便派了史正志他这一排游骑兵出来。   只是有崇山峻岭相隔。要顺利会师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西线宣翼军的两个军团自葫芦河北上,他们若是能顺利的翻越兜岭,攻下移赏口关塞,那时他们所处的位置。与靖安军团主力正在攻打的灵州川边的傅乐城,直线距离相距只有一百二十里。只不过实际上翻山越岭后,路途加上四五倍也不止。反而是在傅乐城向东,望盐州方向走去,却是一马平川的荒野。   不过三十多人的侦察排出行在外,虽然这些游骑兵们个个都是精锐,但若是真的与西夏大队人马撞上,也必无幸理。所以史正志他们在出发前,都被教导过,“遇上大队就跑,遇上小队就杀。灵活应变,不要死拼,相机行事。”   本是摩拳擦掌,向逮着一两个党项人的小队来祭祭刀。可他们走了路程近半,却只遇上了风沙,莫说敌人,连只兔子都没遇上。   但这时,刚刚从一队队正升了上来的排副刘克武,将自己望远镜递给史正志,“排正,这算是大队还是小队!?”   史正志顺着刘克武指点的方向望去,在昏黄的沙尘中,隐约可见一支队伍正对着史正志他们过来。史正志仔细分辨着镜头中一个个模糊的黑影。只见这支队伍中,不但有骑兵,甚至还有骆驼存在。骆驼的背上驮着不是骑手,而是看不清是什么的包裹。包裹高高的凸起,甚至比驼峰还要高出许多。这支像是运送物资的队伍,从人数上算是很多,足足有百多人。但看起来却不是精锐的模样。   史正志递回望远镜,道:“当然是小队!”说着,他向后一招手,命令全军道:“……换马!”   游骑兵们听命,跳下驮着自己走了六七十里的坐骑,骑上了同时带来的用来冲锋陷阵的骏马。换马后,他们又将一支支燧发手枪装好,用来冲锋的长刀拴紧,连盔甲也悉心的整理了一番。   而就在游骑兵们换马的时候,对面的来敌已经停了下来。他们近到半里之内,就算没有望远镜,游骑兵们的身影也进入了他们的视野中。风声仿佛被屏蔽了,天地间一时安静了下来。双方对峙着,许久没有动作,像是两排矗立在荒野上的雕像,最终,还是史正志先忍不住要动手。他一声呼哨后,马蹄声突破尖啸风声的阻挡,传向四方。游骑兵们主动出击。不过史正志并没有领军直冲上前,而是带队先向北奔去。在一处缓坡上调转回头,原本直击头面的风沙,便从侧后方吹来。   大宋游骑兵的行动,惹起了党项人的反应。敌军顶着风正在接近中。很快游骑兵们已经能看清他们的敌人,架在骆驼背上的不是包裹,而是一具具木架,同时在一侧架有着长条形的杆棒。   “是泼喜军?!”一名士兵惊叫道。   “是泼喜军!”史正志确认。   泼喜军是西夏的精锐。用着架在骆驼背上的一门门小小的旋风炮,抛掷拳头大小的石块而退敌。不过泼喜军并不是骆驼骑兵,全员都是骑在马上,骆驼仅仅是用来安置旋风炮。但在史正志所看的资料中,泼喜军的人数应该在三百人上下,但眼前却不到应有的三分之一的兵力。   “……多半是从前线退下的。”史正志冷笑道,“一副丧家犬的样子,还想在俺这里找回自信?!”   “党项人的战术不是坚壁清野。诱敌深入吗?怎么跟南线的宣翼三四两军硬拼起来了?”刘克武奇怪的问道。   “这些问题等杀光这群残兵再说!”   史正志还没说完,便已经领头冲下来缓坡。借助风势,速度又快了两分。面对游骑兵们的冲锋,泼喜军的残兵纷纷拔出长刀来应战。抛射石块的旋风炮只能用来攻城,或是射击整齐的步军军阵,射击马上目标并没有多少优势。   两队骑兵互相冲锋。可游骑兵们并没有拿出战刀,而从马肋处的枪套中掏出两杆上好子弹和火药的短枪。赶在两方交错而过的一瞬间,游骑兵们避过砍来的长刀,手一抬,直接瞄着战马射击过去。   泼喜军是劫后余生,游骑兵却是刚刚得胜。双方士气本不相同,但一开始泼喜军还准备拿史正志的小队开刀,顺便捞点军功,回复一下士气。可他们的盘算却找错了对手。枪声响过,被击中坐骑的泼喜军骑兵摔倒了一地。而游骑兵这里却没人落马。   刚刚一回合的交锋,战力的差距就从战果的数量上表露无遗。西夏骑兵心惊胆寒,可刚刚升起逃窜的念头。让他们畏惧的敌军精骑,竟然掉过马头,又转了回来。也不稍停,一夹马腹,又齐齐的冲向了泼喜军。   一刻钟后,几轮冲杀,泼喜军死伤泰半,原本就是劫后余生的泼喜军残兵就只有十几人逃了出去,剩下的不是已经战死,就是即将战死。而史正志这边,却只有两人轻伤。史排正费了好大气力才克制住要浮出脸上的笑意,以保持军官的矜持。但以三十对一百,虽然攻击的貌似是从前线退下来的残兵,但这依然是个完美的胜利。   游骑兵们已经在敌军的尸体中走动,时不时的伸手探入鲜血淋漓的怀中收刮财物,最后还砍下首级作为凭证。而刘克武这时下了马,走到泼喜军的骆驼前,盯着旋风炮左看看,右看看。看了半天,抬手要解将旋风炮固定在骆驼背上的皮带。   “你在做什么?”史正志问道。   “俺想拿一个回去做个纪念!”刘克武头也不回的答道,“拿到军中邮局去。也许会让我寄回家。”   史正志提醒道:“军邮平信是免费的,但包裹可是要收钱了。”如今大宋通过完备的驿站系统,已经开始试运营民间邮政。据说再等两年,外出游子的信笺便可通过皇家邮政传遍天下,而不再需要让同乡来递送。只是现在的邮政业务,却还是集中在士兵们的身上。   “多少钱?”刘克武问着邮寄旋风炮的价格,如果便宜,他不介意拿回家去让自己的父母兄弟向周围邻里炫耀一番。   史正志上下打量着旋风炮。这个泼喜军的独门秘器高有三尺,全部都用坚木制成,牢牢的用皮带拴在骆驼身上。在发射石块时,直接让骆驼跪地做为底座,比起战马要稳当许多,但也因此份量不轻,好歹也有三四十斤重。   “这么重的什物,邮费少说也要七八十贯罢?!”史正志算过后,给出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数字。   刘克武一听便愣住了,摇了摇头,“算了。还是扔掉罢。”   他松开解皮带的手,跳回了马背上。如果是干没下来的金银或是宝石,也许还有寄回去的价值。但为了个破木架子就要花上七八十贯,那还是算了罢。不过话说回来,军邮的信笺和包裹都是要被查验的,若是真的邮寄些私自贪下的贵重物品,被查出来后,可不是一个记过处分就能了事。   刘克武上马,但史正志这时却翻身下马,重新将散开了的皮带系紧。他迎上副手投来的疑惑目光,笑道:“缴获武器也是军功,就算再破烂的货色,交上去后也是一桩功劳,可不能浪费。”   ※※※   史正志一行重新上路。比起早前的队伍,现在的队列又扩大了许多。上百匹骆驼和战马加入了进来,被驱赶着一起前进。在游骑兵的马鞍前后,都挂着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一战斩首近百,参战的士兵们个个得意得几乎要唱起凯歌。   甚至有人在计算着,今次缴获能给他们的带来多少收入。那些武器不值多少,但缴获的战马和骆驼却是标价很高,平均每人因此得到的赏赐决计不会少于二十贯。而且还有泼喜军中的士兵,他们个个身家丰厚,从士绅上搜出来的金银器物琳琅满目。镶着宝石的短匕,用玉石装饰的腰带,也有许多人拥有。   “肯定能卖上个好价钱!”刘克武兴高采烈的说着。手里还把玩着一柄制作精美的嵌宝匕首。   史正志摇了摇头,失笑道:“你是说在那些秃鹫手里能卖上个好价钱?还是你打算自己用高价拍下来?”   刘克武脸上的笑容不见了,有些阴沉下来:“那些秃鹫!我们拼死杀敌,用血汗换来的东西最后全让他们给赚了!”   两人说的秃鹫,其实就是随军出征的商人被士兵们所起的外号。对于这些跟在大军之后的吸血鬼,出征的将士们都没多少好感。缴获的战利品都是被他们三文不值两文就给收走,就算采用了扑卖制度,但几家商行竞相压价,最后也卖不到多少钱钞。   尚幸按照战利品分派制度,还有自己赎买一途,参战将士的购买权在商人们之上,排在第一位。若是嫌商人们出价太低,将士们也可以自己出钱,或是几人凑钱一起买下来。卖出的钱钞再按三份军官、四份士兵、三份归公的比例分配。   沉默的走了一阵,刘克武突然问道:“对了!排正。刚才俺就问了,为什么泼喜军会在南线打起来?”   通过一个受伤的俘虏,已经确认了。就在南线的绥德军和保安军,宋夏两军拼杀得很凶。横山蕃骑的主力有一半被安置在保安军前的嘉宁军司,和绥德军前的祥佑军司。据说乾顺还下旨要他们将来攻的宋军堵上半个月。这与岳飞的靖安第一军团的顺利进军完全不同。   史正志也是有些疑惑,不过还是有点头绪。他皱着眉头慢慢的推测道:“要想将分兵出击的我军击败,最好的策略就是逐个击破。对走路程最近的环庆线的我靖安一军,采取诱之深入的,提前在灵州决战。而其余几路则是拖延时间。先击败靖安一军,然后全师回击西线,或是南线的队伍。总之,是要保证击败各路的时间差,让我军一支支的被击败。如果西夏君臣的计策能实现的话,那我们就成了添油式的作战,这是兵法上的大忌。”   “但我军任何一路都有对抗党项全军的实力,就算打得再差,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被歼灭,更不会让西虏有余力能连续进攻几条战线!女真铁骑与我们比起来,十人才抵得上一人或两人。若是改用党项铁鹞子来做比较,也就二十比一的水平。而步跋子与我军的交换比就更夸张了,至少三五十才能换一人!再如泼喜军,八十人都换不了我们一个。而这些都是西夏的精锐军团,至于其下的各部附庸,更不会有什么战力可言。向各个击破,完全是幻想。”   “但还有别的办法吗?”史正志反问着,“等我军各路回师灵州城下,西虏可就再无半分机会。相比起来,个个击破的战术还有些想头!”   “死中求活,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第七章 西路(四)      洪武五年四月廿三。甲午。   一场春雨之后。空气顿时清爽了许多。狂暴的沙尘,被雨水所降伏,天空呈现一种柔润的蓝色。而靖安军团也终于结束了宛如春时踏青般的进军,在灵州城下,与他们所要屠戮剿杀的敌人正面相遇。   灵州,又名朔方。黄河水流到灵州之后,突然分为数支,直到向北流淌两百里之后,方又归于一途。其地西据贺兰之雄,东临黄河之险,为水草丰茂之地,号为塞上江南,自古便为中原王朝控制西北的核心所在。   此地自汉时,便已纳入了汉人手中。而到了唐时,设立朔方节度使司。唐太宗李世民在此处接受铁勒、回鹘西北各族的投降,被尊为天可汗,也便有‘受降城’的异号。在安史之乱中,明皇避贼入蜀中,而肃宗皇帝也是在灵州登基。   不过等到中晚唐,吐蕃多次攻打灵州,并攻克了灵州之东的盐州、夏州。使得灵州一地成了孤悬在外的飞地,西北各族如回鹘、吐蕃、党项相继迁来此处,朔方节度使司也渐渐成了不受中原管辖的藩镇。到了大宋开国之后,与渐渐控制了朔方地区的党项人交恶,而在赵光义等几代皇帝的错误策略下,嵬名元昊带领党项人终于占据了灵州和东面的银、夏地区,自立一国,至今已有百余年。   灵州同时也是兴庆府的南方门户,离北面的都城只有八十里。几十年的五路伐夏,最后也是因为屡攻灵州城不克而宣告失败。许多人本以为西虏会依旧时故伎而据守城中。但出乎他们意料的,党项人并没有驻守城池,而是冲出城来,在平原上列阵以待。看着西虏的无谋之举,靖安军团的士兵们有人诧异,也有人感到轻松。   “怎么不守城?”   “东京、太原之后,又有什么城池能在炸药之下守得住?党项人也不是蠢货。”   “但野战就能胜我们吗?!连女真铁骑都打不过的废物,还想与我靖安军团野战?简直是痴心妄想!是自寻死路!”   “但这样至少逃起来方便点……”   不同于下面的士兵,军官们却知道燃烧在党项人的心中那股拼死一搏的决意。数万人排出的军阵中,凝聚着一种毅然决然的气势,坚实如贺兰山,汹涌如黄河水。举族而战,国运在此一举。   如果不能先行击败靖安军团,等到西线,南线和东线的宋军一支一支的赶到灵州,那党项人口中的白上国的命运,也就如烧治尽头的蜡烛一般瞬息即灭。就算乾顺还能学着他先祖的故伎,逃往大漠中的地斤泽。也不会再有机会能东山再起。   时势已变。二十年前,西夏明明已经沦落到要亡国的地步,却依靠向辽国求援的招数,逼得道君皇帝同意了他们的求和。但如今契丹和女真已灭,西夏再也不可能依靠北朝来制衡大宋。没有任何外交手段,要想保住身家性命,也只有先将自己的性命抛诸脑后。   不是没有人想过投降,但西夏的君臣们宁可垂死挣扎,也不愿去做大宋的藩王。横山蕃部和北方草原部落的下场,让他们彻底抛弃了投降大宋、以保富贵的幻想。而女真人投降后,被发配南洋,契丹人归附后,也被发配南洋,大宋旧朝的两个天子在归顺后,还是被发配南洋。虽然他们名义上都是分封,但实质上却是流放。没有一个党项人以为自己离开干爽宜人的兴庆府,去了湿热而又多瘴疠的南洋后,还能保住自家的性命。   只有一战!   就在灵州城前的原野上,聚集了六万党项精锐。排在最前的是大约两万的铁甲骑兵,引以为傲的铁鹞子,还有步跋子。而在战场外围。还有数万骑兵。党项诸部族。以国主嵬名家为最,但其他大族实力也只是稍弱一点。就如曾经在崇宁年间谋图归宋的仁多家,虽然已经败落,但其控制着静塞军司,其实族中也能点起上万骑兵。而静安军司所在的韦州,就是靖安军团过来的方向。仁多家没有在韦州抵抗,却退到了灵州。   从四面放出的斥候传来的消息中,靖安军团已经确认了敌军的总兵力。就算不连同灵州城中的守军在一起,方圆大约二十里的地域之内,已经聚集了十万以上的精兵,这是党项人在派出各路阻敌部队后,所能调动的最强战力。   敌军围在四面八方。一群大宋的游骑兵,却自在的游弋在党项人的军阵之前。   史正志举着望远镜,观察着灵州南门城头上的那柄黄罗伞。在伞下,有一人穿着白窄衫,毡冠红里,冠顶后垂红结绶。那是嵬名元昊所定的西夏国主的服章式样,而千军万马高呼的万岁口号,更是让史正志确认嵬名乾顺已经亲临灵州战场。连西夏国主都驾临灵州,想要击败靖安军团的急切之心,也可见一斑。西夏国运在此一举,嵬名乾顺就算再稳重,也不可能安坐在兴庆府中。   “如果连同战后休整的时间一起算进来的话,乾顺能用来歼灭我军的时间就只有区区三天。”   “不过看西虏排出的这个架势,却像是转着想用半天时间就将我军歼灭的盘算呢!”   “少说废话,要开始!”   史正志打断身侧下属闲聊的声音有些冰冷,却隐藏着种临战时的兴奋。为了驱赶他们这群游骑兵,前方的党项骑军中已经奔出了上百人的队伍。史正志并不打算硬拼。他一提缰绳,带着麾下的骑手拨马而回。随手从鞍下的口袋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手雷来。这是采用钢轮发火的炸弹,只要一扯拉绳,钢轮便在火石上擦出火星,点燃引线。   游骑兵们奔驰而过,十几个黑色的手雷落到地上。几秒钟后,紧追不舍的党项骑兵正好冲了上来。在一群被追击的游骑兵之后,一枚枚重型手雷连续爆开,死亡的烟花绽放在党项骑兵的队列之中。十几声轰然巨响连成一片,一股热浪从后撞来。史正志只觉得肩上一重,侧眼看去,搭在肩甲上的竟是一只碎裂的人手。   “打得好!”   就在将旗之下,岳飞为游骑兵们的战果叫了声好。通过派出去联络的队伍送回来的情报,他多少还是了解到一点南线和西线的情况。分作两路的宣翼军的八万主力尚在陷在与堵截在他们之前的党项和横山蕃部联军的厮杀中。虽然堵在他们前方的敌军,并不能阻止这群大宋精锐前进。不过如果不能彻底消灭敌军,从而保证粮道的安全,丁涛是不敢冒险将自己指挥的队伍派来灵州。   现在就算南线和西线清剿残敌的速度再快,大约也还要五六天的样子。他们已经赶不上如今的战斗。西线和南线的友军,都不可能在短期内赶来,眼前的这一仗只能靠靖安军团自己来完成。   西虏的图谋是围歼!而岳飞就是明知敌军想围歼,他却硬是朝着陷阱踏了进来。因为他的目标是聚歼!以自己所率领的两万孤军为诱饵,将党项精锐聚歼在灵州城下!一战灭国,这是作为武将所能拥有的最高的荣耀。岳飞对自己的军队有着足够的信心,他相信他的部下。在这一战中能让他名垂千古。   随着鼓号的命令,一个个标准的空心方阵出现在阵前,方阵与方阵之间隔着数十步。貌似松散的阵型,终于引来了西夏主帅的命令。灵州城头上,一面面旗帜摇晃,位于宋军两侧和后方的党项骑兵摆出了攻击的架势,而位于城下正面的两万铁甲骑兵,也终于开始策马前行。岳飞排出的宽松阵型,可以让拥有五六万兵力的党项军能同时攻击到宋军的军阵。   敌军从四面八方同时压了上来,以靖安军团的阵型为圆心,数万骑兵组成的包围网开始收紧。而处于正面的铁鹞子带来的压迫感比起其他几面强上十倍。‘不愧是铁鹞子!’靖安军团的战士们暗暗赞道,双手握紧了手中的钢枪,迎接铁鹞子冲击。   大地在颤抖,奔驰的战马迎着数以千计喷吐着火焰的枪炮而前进。单薄的空心方阵,让党项人忽略了几方的损失,虽然每一刻都由大批的党项战士被枪弹夺取性命,但他们怀着破阵的梦想,奋勇前进。   铁鹞子疾速的接近,战场上的厮杀声压倒了枪炮声。在两队友军的掩护下,一队党项骑兵突然间插入两个方阵中缝隙内,向着中心处的军团大旗下冲锋。城上城下,都期待看着他们能建功立业。但随着内部的几个方阵移动了枪口的位置,这队骑兵便如水入沙地,转眼便在方阵间的通道中消耗殆尽。   空心方阵对外围的射击并不猛烈,越来越多党项骑兵冲进了几十个方阵所组成的大阵之中。在嵬名乾顺的眼中,岳飞的将旗,好像随时都能比他的勇士所夺取。但那面蓝色的旗帜,却始终屹立不倒。   靖安军团的两万将士用着枪弹和刺刀不断的消耗着党项人的战力。许多时候,甚至通过小幅的移动阵型位置,如两面刀墙将通道内敌军骑兵被碾压击碎。   自开战已经有一个多时辰,到现在也没有一个方阵被攻破。党项骑兵们都将目标放在那面蓝得炫眼的旗帜上,却忘了在攻取敌军主帅的道路上,四周都是带来死亡的荆棘。   岳飞看着敌军的攻势越来越无力,正打算命令外围方阵稍稍减弱阻敌的射击,却见党项人的后方阵型突然乱了起来,而城头上的黄罗盖伞下,也没了人影。   “出什么事了?!”   ‘是诱敌的计策?’   连着岳飞一起,许多将校都在迟疑着。但当他们看到连在后方的几队铁鹞子骑兵都在突然间陷入混乱后,便再也不犹豫。战鼓声重重擂起,靖安军团的空心方阵解散开来,随着士兵们前进的步子,流畅的转换成横排进攻的队列。只不过,他们的攻击目标却没有继续战斗的心思,反而纷纷逃离了战场。   当傍晚时分,岳飞站在了灵州城头,终于从俘虏的口中知道了这场战斗为何会虎头蛇尾的原因。   就在今天的凌晨,在北面八十里外。靖安军团的两万将士所看不见的地方,一场出人意表的战斗刚刚结束。西夏国所拥有的最大的一座城池,在半天的时间中换了一个新的主人。当党项人的军力被翻越横山的几个军团所吸引的时候,从九原行省出发的虎翼军,已经顺利的攻下了兴庆府,半日之内,兴庆府便宣告陷落。   九原行省,治所也就在九原(今包头)。三年前,赵武领军夺占塞外大地。将据有此处的游牧部落,尽数屠戮驱逐。而后驻守此处的大宋官吏在此招募流民,分发荒地。同时虎翼军中有近四万士卒奉命转为驻屯军,分配到了女子和田地后,在此处安家落户。同时虎翼军还有从中原补充而来的新兵,将军团维持在四万兵力上下。九原位于黑山以南,本是富庶,经过两年的屯垦,粮食丰足,可以轻而易举的提供足够的军粮。如今九原驻军南下,用得也是这些军粮。   虎翼军在进攻西夏的计划表中属于北线,从北方九原行省出发。从他们誓师出兵,到虎翼军的插翅飞虎军旗高高飘扬在西夏国都的城头之上,也仅仅用了三天。这不是因靠战马的速度,而是走得水路。九原的位置处于黄河几字型上的那一横的右端。而兴庆府和灵州也就在黄河边。在五月,黄河水道正是水丰之时。大军从九原出发,甚至不需在陆上行军,可以直接乘船走水路。在旧时,这里是辽国领地,想借助黄河水道,只能是梦话。不过现在,没有理由置其不理。   而且由于天下分裂,黄河上游水道已经有两百多年没有动用,党项人最多也只是用来在内部运输,还能用这条路与北方联系起来。嵬名乾顺也只顾着向北方派出,却完全没有提防河面之上的来敌。虎翼军的这一击,却应了出奇制胜这句老话。   只不过,黄河的这一段,水流比中下游湍急得多。若是坐的普通船只,甚至还要用纤夫助力。这对于需要大量物资的大宋军队而言,迟缓的速度,并不适合以此运输。若是两支队伍同时从九原出发,当走陆路的队伍抵达兴庆府,水路往往才走了一半。也只有虎翼军所使用车船才能保持迅快的速度,让大军顺利进发。   但位于九原黄河水道中的车船只有十艘,这里没有设立船场,全得靠从关中斜谷船场越过壶口瀑布送上来。而内河车船在建造起来后,在黄河上游水道中也使用不了几年。以载货量来说,也是少得可怜。所以就连陆贾和丁涛也不知道北线虎翼军的计划。   这场隐秘到极点的一千五百里的长途奔袭,参与的兵力也仅有一千五百人的突袭行动,是个冒险之举。但这种冒险,却让虎翼军收获了最大的胜利。   就在兴庆府被攻破的那一刻,西夏作为一个国家,已经宣告灭亡!   ※※※   灵州之战后,嵬名乾顺和最后的一批忠心于他的军队,向东逃入沙漠中地斤泽。沙漠中的那片绿洲,是他的祖先李继迁曾经藏身的去处。陆贾派了一支骑兵去追踪他。不过占领军的重心却放在了居住在宁夏路中的党项百姓身上。西夏大约两百万人口,其中半数是党项。在灭亡西夏后的两个月的时间中,先是灵州,继而是兴庆府,五十余万西夏的国族便被人用绳子捆起,被用刀枪强逼着,被迫向南方迁徙。   数以十万计的迁户在背离西夏国土的道路上走着,押送的军队在管理他们时,采用的手段都是连坐制度。   “一人逃跑,全队尽诛。一队逃跑。全都尽诛。若不想不明不白的枉死,就随时警惕着,别给你身边的人害了。”   一名骑兵队正恶狠狠的说着,他所在的这一小队骑兵押送的大约百名党项百姓,正向横山方向前进。为了以防有人图谋不轨,他事先做了个警告。   史正志的那一排游骑兵正好与他们擦肩而过,排副刘克武回头打量着走得踉踉跄跄的党项人,有些不解的问道,“押送党项遗民?这是做什么?”   “是为了断根!”   “断根?”   史正志重重的点了点头:“你可知道,为何百年前李元昊他的父祖几次被大宋打得全军覆没,得逃到沙漠中的地斤泽去躲避。但最后总能翻盘,甚至建立了所谓的白上国?!”   刘克武沉吟着,好半天才回答道:“……那是因为嵬名家在此处根基深厚的缘故。”   “没错。在银夏……不,是宁夏,虽然很早便属于我汉家王朝。但自中唐以后,这里便被逐渐党项人所占据。党项族的根系就紧紧的扎在这片土地中。如果不能将根铲除,日后就算没了嵬名家的人,还会张元昊,吴元昊出来作乱。”   “所以说要斩草除根?!”刘克武又回头看了看,“拿他们去做奴工吗?”   “横山蕃部曾经多有助我大宋,若以他们为奴,总会有些满脑子仁义的东郭先生出来碎嘴。但党项不同,祸害大宋百年,拿他们出气,想来也不会有人反对。就算嵬名乾顺能沙漠中好命的逃回来,看到都城都成了汉人的天下,他还有办法再复国?!”   史正志冷笑着:“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把根给刨掉,看他生个鸟去!”   彻底的灭绝政策使得困扰汉家几年前的外患不能再祸害中原,在绝对的武力面前,没有任何一个异族能够保住自己的安全。   就在洪武五年的八月中,奉陕西镇抚使陆贾之命,丁涛率领宣翼第四军团继续向西攻打西夏残部。以图得到河西走廊。一个月后破凉州,又向西北行进半个月后,收复甘州,到了十一月初,在西北的风雪中,丁涛攻下了肃州(今酒泉)。在肃州歇了一冬后,丁涛再次启程,在沿途州县,他带着仅剩的一个营四千野战兵,途经瓜州、沙州(今敦煌),最后抵达古玉门关。再往西,便是春风不度的戈壁沙漠。   以此为起点,大宋对西域的开拓,也就在这一年正式开始。      第八章 伊德利斯东游日记(一)      译者序:   本书是一本记录在五百年前的日记。一直存放在前朝的故纸堆中。当译者从五百年前留存下来的职方司档案中,意外的发现这批日记,方才了解到,在洪武年间还有一名外来者,从他独特的视角,来解读了那段充满着希望和动荡的时代。   本书的作者沙里夫。伊德利斯,是生活大航海时代早期的航海家和冒险家。出生于南宋绍圣四年,而殁于北宋洪武二十九年。   一说起大航海时代的初期,人们就会想起试图向东横过大东洋进行环球航行,最后却发现了蓬莱洲的何帆南校尉,或是驾船向赤道以南航行,绘制了最早的南天星图,并发现了大洋洲的葛良涛大学士,又或是率军第一个踏上昆仑洲土地的薛定锷将军。   这些罗列在教科书中的名字,如同闪耀的星辰,让人们记住了那波澜壮阔的时代。但在他们背后,还有许多被他们的光芒所遮掩而变得黯淡的群星。比如本书作者沙里夫。伊德利斯,再比如伊德利斯的叔叔,据文中的记载,作者的叔叔在航向东方的时候,也是一去不复返。再也没有消息。   就在洪武九年,伊德利斯接受了黑衣大食的权臣——宰相阿迪尔的任命,乘坐翠鸟号出使大宋。在经过了漫长的旅途之后,于洪武十年六月初十,他终于抵达了北宋当时的边境——海门港。   正从那一天开始,伊德利斯在大宋居住了整整十九年。在这十九年间,他走遍了九州大地,看到了北宋王朝。甚至还通过了难度‘甚于科举’的一等汉语检定考试,成为了一名归化汉人。   不过这名异族的地理学家,他的结局与同时代的探索者一样惨烈。蓬莱洲的发现者何帆南在第二次向东航行中,他的座舰在茫茫的大东洋上失去了踪影;参与创建了皇宋天文学会的大学士葛梁涛则病死在大洋洲的回程途中;薛定锷将军则死于昆仑洲的疾病;至于本书的作者,则因无法忘却自己血脉传承,而死在了职方司的绞刑架下。那年他正好五十九岁。   按照与伊德利斯日记一起归档的公文中的记载,沙里夫。伊德利斯因其在洪武二十九年的第二次西征战争中,试图挟带军事机密出境而被处以绞刑。他所挟带的资料,也同样留存了下来。火药配方,火炮图样,还有各种机械的构造图,这些作为审判证据而保存的资料,却等于是给了我们一张北宋初年军事科技发展情况的蓝图。   不过经过了五百年的时光变迁,连大宋也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当年留下的原本已经残缺不全。而作者也并不是按日而记录。在最初的几年,伊德利斯每隔数日便会记下一篇日记,但到了后期却渐渐稀少,甚至到了一年只有十几篇的地步。   但在现存的四百二十三篇日记中,从不同视角记录了洪武朝的科技、制度以及人文地理。是研究洪武前期的第一手资料。让我们得以从外来者的角度,来见证那段风云激荡的时代。   ※※※   大宋洪武十年六月初二。(注1)   复仇的王子击败篡夺王位的叔父。从蛮族手中拯救了整个国家,已经过去了十年。而我自巴格达出发已经有半年,若是从我二十七岁离开家乡那时开始计算,我已经在海上漂泊了十三年的时间。   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我从二十七岁的青年,变成了须发皆是斑白的老者。但也就是在这十三年的时光中,我看到了亚历山大港的落日,也见证了耶稣撒冷的变乱。我曾沿着尼罗河而上,也曾在红海中巡游。当然,作为一个虔诚的穆斯林,我不会忘了朝觐圣地麦加的天房,更不会忘了跪拜那块黑石。还有在麦加和麦地那之间行走的七日七夜中,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记忆。   当我半年前受到阿巴斯的宰相阿迪尔的委托,带着国书出使宋国。并没有多加思考,我便接受了这个任务。流淌在我身体里的血液,如海水一半腥咸。海上的伊德利斯,这是家族留给我的血脉。所以我决定跟随我的那位消失在的叔父的脚步,去东方,去中国!   今天中午,我听李船长说,翠鸟号已经进入了被宋人称之为扉州海峡的水道。再过六天,就能抵达海峡东侧入口的海门港!   也是因此,我现在才有这么多的感慨。   玻璃油灯中清澈的鲸鱼油脂静静的燃烧着,气味比起橄榄油都要更为清香。看来将宰相阿迪尔赐给我的两百枚金币中的三分之一来充作船费,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在翠鸟号上,我拥有最好的食物和最好的住处,并且可以向船员们学习宋国的官话,并没有像居住在底舱的可怜的吝啬鬼,生了病后,被活生生的抛到海里,只为了预防瘟疫在船上传播。   真的要睡了……希望在六天之后,海门港前的水道中那块著名的龙牙石,就能出现在我的眼前。   ※※※   大宋洪武十年六月初六。   今天的天气很糟糕,昨天的天气也很糟糕。或者说,自从进入海峡之后,天气就没有好过。暴雨下了三天,狂风也刮了三天,就算李船长下令收起了主帆,但翠鸟号仍然以飞速穿过了扉州海峡。只用了预计中一半的时间,我就抵达了海门港。   不过这个抵达并不是很顺利。当昨天翠鸟号的底板撞到了临岸的一块礁石时,我甚至以为自己终于要如许多伊德利斯家的先人那样——死于海上!愿真主宽恕我这个亵渎的做法,在船只进水的那段时间中,我竟然与船员一起向异教女神祈祷。   翠鸟号破了一个大口子,海水不断的涌进舱中。但最终,我和翠鸟号都撑到了救援船的到来。据说这是靠了船底舱室各自分隔,而且能封死的缘故。难怪现在大食的船只在南大洋上的海路中越来越少见。相对于宋人的船只,阿拉伯海中的桨帆船,速度比不上,载货量比不上。就连安全性也比不上。   不过,受了重创的翠鸟号至少要一个月才能修复完毕,同时还损失了整整三个舱的货物。李的脸色从昨天起就没好过,一直都垂头丧气的,希望他能及早振作起来。   按照礼节,我今天一大早便去港口找昨日救了我和翠鸟号的军官表示感谢。但有着完美的军人威严的林齐(音译)船长却没有接受我的道谢——这也许是我带着穆斯林味道的官话口音让他听不懂——他连眼睛都没看我一下,直接走上了他的军舰,去每天例行的巡视海峡工作。   高傲却尽忠职守,这是大宋军人留给我的第一个印象——当然,还富有头脑和知识。真是难以相信,军舰上那些被赤道带的烈日晒得黝黑的水手、向桅杆上捆绑缆绳的船员,竟然都能读书识字。这真是个文明而又伟大的国度。古兰经中,先知曾让我们去中国寻找知识,看来我来得并没有错。   从港口回来,我带着国书和李前几日开给我的信笺又去了市舶司衙门。但市舶司的官员却没理会我的国书,而是收下了李给我开具的保证信——也许正如李所说,因为有太多冒充使节的回鹘商人在大宋做生意,宋国的君臣已经厌烦了这一套,不再与外国打交道——所以我不得不用了二十贯来购买通关关文。虽然名义上这叫做工本费,但不论我怎么看,也不觉得这张薄得透明的纸张能值上二十贯。   但就算是廉价的货色,也关系到我在宋国的未来生活——若是丢失了这份证件,那再补办的价格据说高达一百贯。而且办了这份证件后。每个月还都要到市舶司衙门中去一趟,盖上一个新章——感谢真主,盖个新章并不需要再花钱。   走在海门的街市上,我发现这里有一半是额头上有烙印的奴隶。四分之一是来自天竺和大食的商人,剩下的四分之一才是宋人。不过位于港口制高点的城堡中,却有着一排排炮口。入港时我并没有看到被大食商人们传说得如同真主之怒的武器,但今天正午在城堡上响起的炮声——这声音其实每天都在响起——提醒这里的人们,大宋在南洋拥有着至高的武力。   回去后,我请李喝了酒,并准备向他告别。但可怜的李,他举着杯子。却怎么也咽不下甘甜的甘蔗酒。听说因为翠鸟号的触礁,他可能要被船主和货主们告上市舶司的衙门。等待他的,将是让他子孙数代也还不清的债务。在这世界的很多地方,若是还不起债务,债务人就会成为债主的奴隶,不知大宋是不是这样。但我不忍再刺激李已经因悔恨和自责而破碎的心,并没有再问。而当我从酒馆里出来的时候,才恍然自己忘了向李说再见。   到了明天,我就去找另一条回大宋本土的船只,我可不想再海门耽搁太久。当然,还要向李和翠鸟号说声再见!   ※※※   大宋洪武十年六月初六。   真是个坏消息!——这是我去找新船时刚刚听来的。   我现在才知道,作为一名外来者,我想在大宋居留,必须要有一个汉人做保人。来保证我在进入大宋后循规蹈矩,遵守律法,不会犯下罪行。而我的保人,正是翠鸟号的船长李。如果没有他的保证信,我其实拿不到入境的关文。而日后如果没有他每月在我的关文印章旁副署,我会被当成非法的入侵者,被投进监狱,缴纳一大笔罚款。若想不在被保人制度所束缚,只有我在大宋住满一年,并没有违法记录,那时才能换取长期签证——一本用绿色硬纸做封面的小册子,被宋人形象的称为绿卡。   感谢真主,我在船上时没有与李有过不快,而昨天也没有向李说再见。不然,说不定已经处在地狱之中的李,会将我一起拖下地狱。人性的卑劣,这些年我已经见了太多。只可惜在海门我没找到一间清真寺,只看到数十间异教的寺庙,若非如此,我也可以去找教中的兄弟寻求一下帮助了。   在海门港,孤身来此的我,想找到另一个肯为我做保的宋人,必然是要付出一笔很大的代价。那个价格,也许不会比我付出的船费要少。现在我身上只剩下一百多枚金币。按照现在的金价,也只有五百多贯。看来我必须跟着翠鸟号,在海门等待一个月了。为了日后不至于成为流浪汉,没有必要的花费只能省一省了。   对了,明天还有一件事要先去做。随身的钱包已经空了,看起来要去海事钱庄兑换一下宋国的钱币。原本在锡兰兑换的宋国钱币,已经在这两天用光了。如果不能及时去兑换一点,说不定我会被客栈的老板直接踢出门去,就像今天的那个天竺商人一样。   ※※※   大宋洪武十年八月初十。   泉州。   因为在海门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来修船,误了船期,翠鸟号绕过了原名基隆的龙兴港,直接驶往船只注册的母港——泉州。在宋国,都是用借贷来筹集本金,若是商船失事,或是没有及时归航,船主和货主说不定就会陷入破产的危机。   泉州,也就是传说中的刺桐港,实在让我惊讶。在刚刚被大宋征服不过十几年的海门还不觉得,但到了泉州我才发现,大宋实在是太富庶了。单单一个泉州城,就比起巴格达要繁盛十倍。而据翠鸟号的船员们所说,如今的泉州已经比二十年前败落了十倍。   因为南方有龙兴港,而北方有衢山港,两港都是如今的宋国皇帝亲手建立起来的大港,有最好的地理条件,也受到更多的支持。所以许多商人不再来泉州,而是到那两个港去交易。这有点像是开罗建立后的亚历山大港。一个港口的兴起,便代表周围港口的衰落。   红色的刺桐花已经凋落,但颜色依然鲜艳。   我在商铺中闲逛,看到了一架玻璃银镜。我曾经在哈里发身上看到一面用来当作饰物的小银镜,只有巴掌大。但我眼前的这面镜子却有一尺见方。若是在巴格达,这面镜子至少价值十倍的黄金。但在这里,却是只值等重的白银。   这里不仅有镜子,还有丝绸、瓷器,有更胜大食香水的玉露香精,还有各种各样来自天南海北的货物。就算摆在最小的商铺中的货架上的货物,也可以让最挑剔的哈里发感到满足。不过,我这两天并不是将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逛街,还去了城北的清真寺,并被穆罕默德邀请去了他在番坊的家中做客。   泉州建有专门的番坊,不过因为宋国朝廷规定,非汉人不能购买房屋地产,只能租用。按官府的说法,这是防止地价太高,使得大宋的子民无力购买而施行的律法。所以穆罕默德用了上万贯的彩金娶了一名汉女,用他妻子的名义,购买了一间宅院,而不是租用。   与他一样,还有许多在泉州定居的大食商人,都是用了这个办法来绕过法律的约束。但他们娶了汉女,就不能再娶四名妻子。依照宋国的法律,人们只能有一名正妻。穆罕穆德原来的两名妻子,就只能做为妾室而在户籍上登记。   回过头来,再说一下李船长。翠鸟号的事故,昨日已经在海门市舶司宣判,一名法官裁定船只触礁受损是天气原因,而并非他的过错,所以是无罪开释,并不用缴纳罚金或是背上债务。   同时我还打听到了,依照宋国的律法,是禁止以汉人为奴。就算欠下巨额债务,也仅仅是签订终身合同,为债主终身服役来抵还债务。就是说,债务人的人身安全可以得到保全。因为佣工是自由人,他们的生命和财产受到法律的保护,而奴隶则是可以任由主人处置。这在世界上的哪个地方,都是一样。   ※※※   大宋洪武十年八月廿五。   我已经在泉州住了半月。期间甚至还经历了一场台风。狂猛的风暴据说侵袭了整个福建,附近的十几个州县都陷入洪水泛滥的危机之中。按照宋国所独有的风级定级,这是一场在十二级以上的台风。而降雨更是数年来所仅见。   但泉州城出色的排水系统,以及建筑完美的堤坝,使得城市受到的损失并不算大。而那些灾民,也都从官府中得到了基本的救济。而受灾严重的家庭中的男子,更是雇佣了来进行修复堤坝的工作。   以工作代替赈济。不得不说,这真是个出色的做法。在宋国,不论文官和武官,都是经过了常年的学习和多次考核,才获得了现在的地位。他们都是聪明而富有经验的官员,在百姓中有着极大的权威。在他们的指挥下,泉州顺利的度过了这场灾难。   不过,我是看不见泉州的灾民修复他们的家园。李虽然被判无罪,但他却不可能在泉州找到工作了。所以他要北上衢山,而我也便得跟他一起北上,去见识一下那座传说中的光明之岛——复仇的王子为夺回王位而开始的地方。   译者注1:本书作者在其日记中采用的历法已经在百年前失去了传承,为了让读者易于理解,译者将书中的日期换算成现今通行的夏历。而与日期一样,本书中的各种度量衡单位,也都在不损害原文意义的基础上,改为了如今通行于世的单位名称。至于作者所使用旧时的地理名词,则在本书的附文中标注了现在的名称。   注2:即五百年前覆灭的黑衣大食,其国尚黑,无论城市还是军队,都饰以黑旗。      第九章 伊德利斯东游日记(二)      大宋洪武十年九月初一。   这真是太令人惊讶了。从我下船的那一刻起——不,更确切点说当我所乘的船只,在离着衢山港还有百里的时候,我就已经为遍布海面之上、来来往往的船只而惊叹。   泉州已经给了我巨大的震撼,但衢山给我震撼又远远超过泉州。很难想象这里在二十多年前还是一个孤悬海外的荒岛。不过,这都是洪武皇帝的功劳——洪武是如今所使用的年号。年号是中国历法特有的标志。因为中国的皇帝被称天的儿子,所以根据天象而订立的历法也便得带上当朝皇帝的个人色彩。年号是属于皇帝独家所有,因为皇帝的名字被禁止臣民们提起,所以年号也就被世人用来代称皇帝。   现在的中国皇帝,在二十六年前,他的叔父杀害了父亲并篡夺了皇位之后。就带着最为亲近的两名兄弟逃到了这座岛屿上。洪武皇帝用了整整十五年的时间,招募了无数英雄和学者,组织起了一支庞大的海军,统一了东方的大海,并在北方的蛮族入侵中国的时候,举兵复国。   这一切,都是以这座小岛为起点。在洪武皇帝来到衢山之前,这里只有渔民和海盗。但现在的衢山岛上,却遍地都是房屋,根本是一座覆盖了全岛土地的巨型城市。   据说常年生活在这座小岛之上的人口就有十万之多,如果连同商旅和水手们。人口就超过了二十万。据说附近的几座岛屿,也是有着大量人口。整片群岛,都隶属于昌国州。这个州,是中国数百州府中最为富庶的一个,每年上缴的商税甚至比起整个阿拔斯王国的税收都要多上许多。   这座并不算大的岛屿上共有三个港口,我乘的船只进入的是西侧的商港,这里是专门用来的,庞大的码头区拥有数百条石造栈桥,停靠着数以千计的船舶,在港口中一眼望去,无数挺直的桅杆组成了树木林立的森林。   而在岛屿北侧,还有一座军港,是控制东部海洋的第二舰队所在。拥有上百条战船的庞大舰队,保护着大陆东面的海上商道。整个帝国总计拥有四支舰队,每一支都有着轻易毁灭一个国家的实力。整个南洋,便是由驻扎在海门港的第四舰队所征服。   至于东面,则是中国最大的船场——衢山船坊的内部港口。衢山船坊生产着世界上最为坚固和庞大的战船和商船,每年打造的船只以千计。听说这个船场的第一任大工匠,因为辅佐皇帝复国,为他打造军舰,甚至被封做了侯爵,在东面千里外的东瀛岛上有了一片属于家族的封地。   有着三座港口,衢山岛上随时都能停靠上万艘船只——不要以为这些船是那种只能载上五六人的小捕鱼船,那都是比起在红海中航行的三层桨帆船还要大上数倍的巨舟!整个中国东部海洋上的商路,大半集中到此处。处于两条长达数千里的江河河口处的衢山岛,拥有最佳的地理位置。除了岛屿上的水源问题,没有什么问题可以限制这座港口的规模而不能继续发展。   当我早前下船的时候。就看见有许多由两条窄长的木条修成的平行通道从港口延伸入岛内。一辆辆的马车的车轮就架在木条之上。马车被挽马拉着,沿着木条而前进。这一种很奇特的道路,被称为轨道,而行驶在轨道上的马车,则被称为有轨马车。我在海上游历的十几年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道路,很明显轨道是这个国家所独有。   如果说在普通的道路上,最强壮的挽马能拖起六千斤的车辆,那么在轨道上,它们就能拖起四五个六千斤重的车厢。一节一节满载的车斗就挂在四匹挽马之后,沉重的载货却被轻松的拉动,如果车斗再多一些,就有些像是拥有百足的蜈蚣。借助轨道的运力,港口中从不积压货物。来到衢山的四方货物,下船后就直接被运到岛中的仓库区存放。等到商货出售以后,又通过轨道可以很方便地运送出来。   听李所说,本是用于矿山坑道中的轨道,现在却遍及整座岛屿。这是四年前,由一个姓武的工程师来主持修建。所谓的工程师,是中国的各项工程的指挥者和规划者,就像西方辅助国王的学者,他们佩戴着由皇帝颁发下来的徽章。为国家贡献自己的才智。   中国的工程师,分为机械、船作和营造三种,都分为四级。最高一级称为大工。衢山船坊的第一任大工匠,就是一名船作大工。每一个大工,都必须有着足以让人信服的功绩才能获此殊荣。就像主持修建衢山轨道的武姓工程师,他是在轨道系统顺利运营两年后,才晋升为营造大工,成为当世仅有的四名营造大工之一。   能见识到如此精巧而完美地运输系统,的确让人兴奋。不过我总觉得这个国家隐隐的有些排外。到了衢山后,我发现这里的客栈房价要比泉州高出许多,所以我在岛中的一个小镇上租了一间房屋,并借给李来合住。但我出面租房,却引来了被称为保长的官员过来查验。我一个四十多岁的旅行家,却被小上十岁的年轻人,用审问犯人的眼神来审视,这样的感觉很糟糕。   再想起泉州的那些教友。他们所住的番坊,远离城市的中心。周围有高高的围墙,与当地居民隔离。而且他们还不能购买房屋,只能租用。穆罕默德为了定居在中国,花了一大笔钱,才娶到一个在当地嫁不出去的妻子。虽然这种法令有着很完美的借口,但对外来者的歧视却是显而易见的。   看起来,也许我在中国的时间会过得很艰难。不过若是与被邪恶的十字军占领的耶稣撒冷比起来,至少我不需要担心生命安全。   ——往好处想罢,做个乐观的人。另外,最重要的还是早睡早起,明天我还要去买些汉文的书籍,用来学习中国的文字。而李也要去寻找新的工作。该睡了……   大宋洪武十年十月十二。   李已经在岛上奔波一个多月,几乎每一家商行都跑遍了。但他仍旧没有找到新的工作。每一天晚上,他回到我们俩合住的小院时,都是拖着脚步,进了屋后也是一下就关上了房门。原本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现在已经看起来像个失去了土地的流浪汉。   我现在都在考虑着,要不要推荐他去巴格达,像他这样出色的远洋船长,在任何一个临海的国家,都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说实话,他找不到工作,还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以他的才能和经验,应该不至于被区区一桩已经被宣判无罪的船难所影响——尤其翠鸟号并没有沉没。虽然有所谓的船长学校,但学生毕业出来之后,却是从五副做起,如李这样的曾经远行锡兰的船长,按照东方的说法,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真的很奇怪!   另外,在前几天,我从房东那里还听到一件事。我其实并没有必要与李一起同行。虽然让李这个相熟的朋友做保人,很是可靠,但只要租用一间屋子,就可以请房东来做保人。   前些日子,我曾说这里有些排外。但现在这样的想法已经有些改变。因为不仅仅是我这样的外来者需要当地人做保,连本国的商人出行也需要亲朋邻里做保证人,还有学者们去参加科举考试,同样都要有人为他们做保。这是个通过信用和人情联系起来的国家,若是失去了信用,找不到保证人,就会被世人所排斥。   且不论保人,这一个多月我几乎要忘记了我的任务。不过这并不是我的责任,中国不承认我所携带的国书,理所当然的,我就没有了官方的身份。当然也就见不到皇帝,更别提递交国书和宰相的亲笔书信。   至于阿迪尔宰相派我来中国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了求得火炮制造的技术,或是直接购买这种威力巨大无比的武器。但据我这段时间所打听到的消息,火炮是中国最为机密的武器,根本不会对外出售,更别提会教给外来者。看起来只能通过别的渠道来打听了,也许我会因此在中国住上两三年才能有些收获,但在这之前,我必须得早一点学会这里的文字。   这段时间我买了许多书籍,有诗词,有经文,还有各种各样的栽树。不过我现在还是看不懂,这种类似于图画的方块字,完全与世间通行的其他文字截然不同。当年我学习拉丁文,就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但现在,已经一个半月的时间过去,我却连最简单的识字课本也没有看懂,看起来我要找个老师了——虽然我很希望由李来教我,但他还在忙着找工作,作为朋友,我不能在这种时候打扰他。   就着微弱的油灯灯火,我艰难的辨认着识字课本上的一个个方块字。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读懂报纸上的内容,希望不会超过半年。   大宋洪武十年十月十五。   李终于找到工作了。听说是他的新东家,是辅佐洪武皇帝复国的名将,而且还领军灭亡了曾经攻入宋国、将数以万计的皇族俘去北方的蛮族的国家。他是中国如今最伟大的三名将领之一,同时也一样与皇帝有着血缘关系。现在被封为卫王,拥有世袭的土地和公爵爵位。不过卫王的封地是在东瀛。因此李日后很可能不再走南洋航线,而是走更为安全的东洋航线。   李今天回来后,买了许多酒菜,以作庆贺。在喝酒的时候,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找寻工作这么艰难。一个远洋船长本就是稀缺的人才,李之所以找不到工作,据说是因为他在上一次出海前,祭拜海洋女神的时候,犯了错,当时就有传言说他惹怒了神灵会遭到报复。而他回程时。竟真的触了礁石。所以当他被神所厌弃的名声传开,也就很难找到工作。雇佣这样的船长,就要冒上很大的风险——不仅仅因为神灵,也因为许多有能力而迷信的水手也不会上他的船——没有人会愿意拿自己的大半身家冒风险。   但他现在的雇主,是从不畏惧神灵的名将。按照中国的说法,世间的名臣名将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地位并不在他们所崇敬的神灵之下,也就不需要敬畏。当然也就不会顾忌李的名声。   傍晚的时候,李的雇主来找他了。当然,不可能是卫国国王本人,而是卫王的一名侍臣,有着大夫的封爵,同时还是一名曾经指挥过数条战船的副尉。这名侍臣有着军人的作派,找过来时,直接命令李收拾行李与他一起走。并没有给李多少时间,也不让他耽搁。我甚至没能好好的向李道别,并感谢他这些日子来给我的帮助!   一个朋友走了,说不定以后再也不会相逢,虽然这在我漂泊在外的旅程中是常有的事,但也免不了有几分惆怅。   不过,让我为他祝福罢。祝他在海上的行程一路顺风,永无阻碍。   对了,一直都叫他李,但这只是他的姓,他的全名叫做李重进,是个很有气势的名字。   大宋洪武十年十月二十。   自学汉字真是一种痛苦,比起语言来,识字要难上百倍。虽然有字典存在,但若是连最基础的几百个文字都看不懂那也是没有任何用处。所以我今天去找房东,一方面是为了请他做我的保证人的事,另一方面,想问他有没有家庭教师的人选来推荐给我,好学习汉字。   我的房东也姓李,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腰有些驼,但肤色是饱经日晒的黝黑。据说他曾经参加过洪武皇帝的军队,但因为身体不好,而离开了军队,现在靠着出租房屋的租金来度日,在仓库区还有两间小型的仓库。从他家里的摆设和身上的衣服来看,他每个月所收取的租税看起来并不算少。但他因为没有儿子来继承家产,看起来总是一副很不开心的样子。   我请他做我的保证人的事很顺利,因为这是常有的事。而当我问起家庭教师的事情时,他却问我要不要去读蒙学。不用他解释,我知道,那是教幼童们识字的地方。   从蒙学到小学,再从小学到中学,中学以后还有府学、太学、军学,此外还有如船长学校,造船学校那样的技术学校。只要想上学,每一个儿童都有接受教育的机会——因为总有许多富人出于善心或是未来的利益,来资助贫穷却又聪明的孩子进学。从这么多的学校中,我可以看到这个国家的伟大。传播知识,保护知识,虽然同时异教徒,但这里的人们与愚昧的基督徒们完全不同。   我回来后考虑许久,终于还是决定丢下无谓的自尊,去与小孩子一起上学。唉,要知道,做出这个决定并不是桩容易的事,在巴格达,我可是以学问出众而得以进入宰相的府邸。   大宋洪武十年腊月十八。   两个月来,我都在蒙学中学习。到了今天,终于告一段落——因为中国的新年要到了,所以开始放假,知道一个月后,学校才再次开学。   两个月前房东带着我去附近的一所蒙学学堂交了学费——这学堂就位于一座佛教的庙宇中,愿主宽恕我的罪过——自此之后,我便每天到学堂里去向教书先生请教文字。出乎我的意料,去蒙学中学习的并不是只有我一个成年人,还有许多超过二十岁的男子,也在过来学习认字。因为做工和从军,都要认识最基本的文字,文盲在这个国家,是会受到很多人的耻笑,甚至连好一点的妻子都很难娶到。   有一件事值得记录一下。在蒙学中,我的成绩算得是出色。通过两个月的学习,我已经认识了几百个字。也终于知道我的房东并不是与李重进同姓,而是姓黎。如果用耳朵听,两个姓氏仅仅是音调的区别,但写出来就完全不同了。   回到住处,周围的人家都在忙着过年前的准备。回想起今年的斋月,我好像并没有严守戒条,不过战争和旅行时可以不守斋戒,在海上的时候,是与天地战斗,也就不算亵渎了。   大宋洪武十年腊月廿九。   新的一年,也就是洪武十一年,再过一天就要到了,但衢山港中的船只也只减少了一半,现在还不肯回家与家人团聚的,是在为了金钱而奔忙。而我虽然不是为了金钱,但也是因为心中的追求未知的欲望。   但孤独的站在港口中,想起留在家乡还有巴格达的三个妻子和儿女,不知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听着街巷中开始响起的鞭炮声,感觉有些孤单。   等生活安定下来就再娶一个罢,在中国有个家室,也会方便许多。      第十章 伊德利斯东游日记(三)      大宋洪武十四年三月十六。   来到这个国家已经四年了。但我还是不能习惯这里的风俗。尤其是一年一度的踏青,无论男女老少都聚在一处。年轻男女互相调笑,其中甚至有许多还是名门闺秀,就一起走在西湖边上。完全不顾风化,按照中国的说法,这应该叫做伤风败俗。   所以我的汉人妻子向我请求出城到西湖上踏青的时候,我便让她与韩仁胄的妻女一起去。作为当今朝中左相的弟弟,韩仁胄的妻子和女儿不会与平民们挤在一起,跟着她们也不会有伤风败俗的行为。   作为相州韩家——这个百年来曾经出了四代宰相的家族——的一名成员,韩仁胄却对仕途没有兴趣。而我能与他打上交道,还是多亏了他身为一名皇宋地理学会的会员,对西方地理的兴趣。   经过数年的努力,我今天第一次参加了皇宋地理学会杭州分会的例会。这一方面有韩仁胄的推荐,另一方面则是对于我将过去的经历和西方地理一起介绍过来的奖赏。   今天的例会,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内容。除了对我的到来表示欢迎之外,就是对最近一期学会期刊中的几篇文章的讨论——这是关于黄河正源位置的争论,已经吵了一年多的时间,发表的文章也是十几篇,但始终也争不出一个结果。最后学会在北京的总部终于决定派出一支队伍上溯黄河去探个究竟。   因为有天子直接出资资助,皇宋地理学会每隔两个月都能发行一期学会期刊。这些期刊中的文章,都是通过遍及全国的邮递驿传来递送——这也是洪武朝的一个创举。早在一千多年前,中国的人们就在各条主要道路上设置驿站和驿传系统,但一千多年来,这些驿传系统都是用来运送军情和公文。而现在,洪武皇帝却将使用驿传的权利推广向民间,只要购买一张价值二十文到半贯不等的邮票,就能将一封信件送到大宋全国的十九路、八行省和三个藩国大区中的每一个城市。只要收件人住在那个城市中,就能及时收到信件。至于住在乡村里的人们,他们村子一般都在各个城市的邮局内留下了独立的信箱,信件放在信箱中,等村中有人进城就可以一起带回。   再说回皇宋地理学会。这个学会创立时间才七年,但前身却是自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出现。因为被天子所看重,所以加上了皇宋的头衔。会员们所佩戴的徽章上是一个用经纬线编织起的圆球——这代表着地球。大地是球形的,这一点已经是中国的地理学家们的共识。就连蒙学的课本中,也是收录了这样的说法。   用地球作为徽章,代表着地理学会的勃勃野心。将世界的每一寸土地和海洋都绘制到地图上,这是皇宋地理学会的最高目标。普通会员的徽章是黄铜所制,而上级会员则是银质——韩仁胄的徽章便是银质,他也是杭州分会的会首——至于学会的大会首便是带着金质徽章。   在这个国家里,与皇宋地理学会同样的会社,还有数学、物理和化学三个学会。数学学会的标识是洛书,就是纵横斜加起来都是十五的九宫格,据说是四千年前从洛水中浮出的巨龟龟背上发现的图案。而物理学会所用的则是杠杆和支点,代表着物理学中最为重要的力学。至于化学学会,却是两个交掩的虚实大圆被一个小圆点所围绕,另外在化学学会的期刊上还有‘三生万物’四个字,这是天子亲自设计。但没人知道是何用意。   今天的会议还有另外一桩事,那就是今年秋天是地理学会三年一次的全国大会,韩仁胄打算要去参加大会,顺便去拜访一下他那个做着宰相的兄长。而韩仁胄这些年对学会的贡献几乎都与我有关,所以我也被邀请去北京列席会议,并且他打算推荐我成为地理学会的会员。   没有多加考虑,我就决定暂时告别我的妻子和才一岁的儿子,去北方看一看这个世界上最为庞大的帝国的心脏——北京顺天府。   ※※※   大宋洪武十四年五月十一。   自四月下旬从杭州出海,经过了十七天的海上漂泊,我和韩仁胄以及另外两名杭州分会的会员,终于来到了北方最大的海港——天津城。   这是座新兴的城市,它出现在黄河河口处的时间仅仅只有二十年。就在二十年前,这里还只是一片荒滩,因为经常泛滥的黄河而不断被洪水所漫过。但现在,便已经是一座拥有五十万人口的大城市。联想起衢山和台湾,不得不说,如今的洪武天子真是个能创造奇迹的皇帝。   从天津城由内到外的四道城墙上,就可以很清楚的了解到这座城市二十年来的发展历程。最早的天津仅仅是黄河边的一座城堡,到了一年以后,就拥有了数万人口的港城,当时修起的城墙就在天津堡的两里外。又过了两年。当女真人第一次入侵时,人口再度扩张的天津城已经有了第二道城墙。很快第三道,第四道城墙一次又一次将天津城的范围扩大。   曾经保护过天津的几座炮垒现在已经深陷入民居之中,失去了防御的价值。更新也更巨大的炮垒,正在新城墙的十里外修建。但在我看来,也许这几座炮垒几年后就又要陷入民居的包围之中。不为别的,就因为现在正在修建的一条通往北京的道路。   当我们下船的时候,天津正在进行大规模的道路建设。十余万奴隶在天津到北京近三百里的路程上,用石子和煤渣修筑起一条高有两尺的路基,这是一条用来安放轨道的路基。   有轨马车在衢山顺利运营了四年后,连接北京和天津的轨道也就被提上了台面。冬季桑干河会结冰,在那时大规模通过旧有的官道来运送物资和人员也不合适,所以需要一条运力更为强大,且不会被天气所影响的新路。   据说这条两百多里长的轨道,不是如衢山岛上那样使用硬木,而是改用钢铁来建造。就在天津北方不远处的滦州,有着规模宏大的铁矿和煤矿——煤,是一种中国特有黑色的矿石,可以燃烧、照明和炼钢,在西方我从没有见过有人使用——所以有了煤和铁,在滦州也便有了一座巨型的钢铁工场,一年能生产十多万石的钢铁。据说滦州每日烟火不息,从天而降的雨水,都混着黑色的灰尘。   用钢铁打造的轨道,有了个新的名称,叫做铁路。从工地旁的告示牌上,我看到这条道路的名字——京津铁路。预计能,但我并不知道要怎么处理铁轨生锈的问题。不过,这条铁路一旦建成。从天津港到北京,预计的年货运量轻而易举就能超过千万石。同时速度也比通过水路和旧式官道来运货要快得多。   要知道一辆有十六匹挽马拉动的有轨马车,可以拉起八到十节满载的车厢,其中每节车厢都至少能装进一百多石的货物。要达到千万石的年货运量,也不过每天发出几十辆有轨马车。   除了正在兴建的京津铁路外,还有桑干河上的水运。通过水陆两路,北京城的物资供给的通道比起旧朝的开封来要顺畅许多。供应京城的无数商货和粮食,都是从海上运来,在天津港卸下。作为北京的门户,这里总能看到许多有趣的东西。   就在天津港的客运码头上,我看到一名名人。他长得很普通,身高、体重、相貌都是平平无奇,放到人群中就认不出来。而我能认出他的身份,那是因为看到了他胸口上的金质徽章,同时还有一群人围着他。   金色的齿轮徽章,代表着机械大工的身份。刚满三十岁的年纪,自然是大宋现有的三名机械大工程师中的最年轻的一位。前两位机械学的大工程师,一个将旧有的纺纱机进行改动,据说他造出的新机器的效率相当于旧时的十六倍,同时他还进行了织布机的改造,效率也大为提高。另一位大工,则是发明了港区用的新型吊车,和作为动力源的新型风车。现在各大港口。都能看到一座座龙门吊,而在西北缺少河流的地方,也能见到巨大的风车磨坊。   而今天抵达天津的第三位机械大工,却是靠着他发明的新型时计来获得了现在的地位。被天子亲自起名为时钟的新型时计,不是现在通用的日晷和漏壶,也不是沙漏,而是通过一系列机械传动来实现计时。我没有看到原物和文章,并不知道计时效果如何,但这时钟一公布于世,就立刻被天子所召见并赐名,可见不会太差。   要知道。在皇帝的主持下,大宋很快就要建立工程院和科学院。工程院的成员,是被尊称为大工的大工程师,以及低一级的工程师,而科学院的成员则是从各个学会中挑选出来的英才,称为大学士和学士。能成为一名大学士和学士,对于中国的读书人来说,是个可以让子孙夸耀数百年的荣誉。而大工程师和工程师,也不逊于他们。这样的人物,甚至可以与六部尚书和九卿平起平坐,也难怪有多人谄媚的凑上前去。   ※※※   大宋洪武十四年五月十五。   抵达天津后,韩仁胄和我并没有直接去北京。而是拜访了几名身在天津的地理学会的会员,其中有曾经沿着混同江游历,将整个流域的地图绘制出来的李乾。能认识新的朋友总是件令人开心的事,不过我也听到了一个令我沮丧的消息。无论地理学会还是其他各色学会,都有一个共通的地方——只接受汉人,不收纳番人。   李乾提议我去参加考试,争取获得汉籍,这样才能通过地理学会的会员资格。而要获得汉籍,一个是要有人推荐,地理学会的会员在中国都是有名望和地位的士大夫,而韩仁胄更是宰相的亲弟,有他们推荐,当不会有问题。但另一个条件,却是要我通过汉语检定考试,并且是甲等合格。这个难度就有些大了,据说曾有一名进士看过去年的考卷,回来后就跟朋友说,若是当初科举时用的是这些考题,他肯定是要落榜的。   检定考试的难度堪比科举,自这科考试实行五年来,就只有一名高丽人成功取得甲等合格,并获得了汉籍。我这些年读了不少的汉书,甚至于韩仁胄等士大夫用诗句唱和,可我能不能通过考试,依然心中无底。   说起高丽,我今天听说最近就有传言。洪武天子因为高丽王王楷贡事不谨,又不肯来国中朝觐,还有人翻出了过去高丽王私自称帝并定立年号的逆举,很有可能在最近就要发兵攻打高丽。   自洪武五年灭西夏,大宋已经有十年没有大的战争了,虽然对西、北、南各个方向上的战事,从未有一天停歇,但要攻打数百万人口的大国,这还是十年以来的第一次。   军中想要裂土分茅的新生代的将领们,早就四处鼓吹要提兵归复旧土,去攻打西南方的大理国。在前段时间,蜀中的粮价据说飞一般涨了上去,而衢山岛交易所中的蜀锦和药材三七的期货价格,也是水涨船高——蜀锦是出产于西南蜀地的上等绸缎,而三七,同样出产于蜀中,同时也是军中惯用的伤药的主要成分。如果西南真的开战,那这两样商货的价格肯定要飞涨。   但没想到现在消息出来,目标却是高丽。那些用大价钱买下蜀锦和三七订单的商人,怕是要跳海了。幸好前两年在衢山时,我仅仅是在交易所外看热闹,而没有,那是将人变成魔鬼的地方。将购买货物的订单拿出来交易,甚至看不到实物就来回倒卖,第一个想出期货交易这个点子的人真的该下地狱。   从地图上看,高丽与直隶路只一水相隔,真要动武的话,比起重山险阻的大理国却要方便得多。仅仅动用第一舰队和驻扎在辽东、山东两路的野战军,就足以将延续了三百多年的王氏高丽连根拔起。   因为这个传言,钢铁、棉布和粮食这些军需物资的价格已经涨了一成多,而奴隶的价格却降了三成——听说在主管东部奴隶贸易的东洋商业协会中,有不少会首正垂涎着数百万高丽劳力,这些年从南洋和西北俘获的奴工数量越来越少,而东北早已被屠戮一空。而高丽坐拥数百万人口,却如小儿持金行走于市,能保全到现在,已是一个异数。而天子的震怒,也不过是为了找个理由罢了!   上面的这一段,都是韩仁胄和李乾私下里所说,我不经意间所听到的。他们故意避开我来讨论,大概是怕丢了面子。不过我在家乡时,这样的事情也见得多了。什么十字军,什么收复圣地,本质上还不是看到了穆斯林的富庶,方才集合军队渡海来劫掠。有种说法叫太阳底下无新事,当真是一点不错。   ※※※   大宋洪武十四年五月十九。   在天津歇了八九天,我和韩仁胄终于启程去北京,而李乾有公职在身,还要等到九月时才能请假。   京津铁路按照计划还有两年才能通车。所以我们去北京,只有乘马车走官道或是直接在桑干河上坐船。最后,我们选择了包下一条车船。我是第一次乘坐车船,车船的速度,实在令人惊叹。坐在弦号为‘兴安甲戌’的车船之上,听着不绝于耳的打水声,看着两岸的风景向后掠去,却是如飞一般。   昨天清早上船,今天入夜时分就到了北京城外。这还是因为在昨夜我们所乘的车船驳岸休息的缘故——民船不同于军舰,军中的船只可以不惜奴隶人工,而将踏板手三班倒的替换,而我们所包租的民船,船主可舍不得让奴工们太过劳累,就算是消耗品,也得精打细算的使用——一个健康的二十到三十岁的男性奴隶,就算没有别的才能,在市面上也能很轻而易举的卖到两百贯以上,没有哪个奴主能舍得随意。   也许我的相貌太过突出,在城外的码头下船时,竟引来港镇的监察官。不过,上船来检查的吏员看了韩仁胄的路引后,就忙着鞠躬道歉,慌慌张张下了船。不过今天天色已晚,北京城门已经关闭,现在不能进入。所以我们只能租了一辆马车,去韩家位于西山的别墅去暂住。   现在我就住在城外的韩家别墅内,享受了远远超过在巴格达宰相府中的奢华。从敞开的窗户,还能看到北京城墙的影子,不知道这座比天津还要新兴的城市,能带给我什么样的惊喜。   一切就在明天了!      第十一章 白山黑水(四)      大宋洪武十四年六月廿一。己巳。   吉林行省桓州(今吉林集安)。   宁易站在田垄之上。望着一望无垠的绿色田野,脸上有着心满意足的微笑。今年的春天雨水丰足,宁家的八顷水田中稻禾长势喜人,而宁易所在的村屯,十几户人家所拥有的田地,也都是丰收在望的景象。农家最看重的就是收成,再过两月,又将迎来一个丰年。这在宁易幼时怎么也不敢想的富足生活,让他不禁喜笑颜开。   在三伏天中,宁易身上还披着一件略显厚实的布袍。夏日的东北,有着让无数南方人羡慕不已的清凉。长白山头终年积雪不化,从山上流下的溪水寒冷如冰,汇聚了无数雪水的鸭渌江波涛汹涌。而紧靠着江边,桓州的空气中也便带着丝丝水意。   几名额头上烙着烙印的奴工就站在宁易的身后,除了插秧、收割,其他时候,田间的琐事都是他们来完成。单单宁易一家就蓄养着十一名男女奴工,而村中的奴户则超过百人。他们都是被从遥远的西北掳来,卖到了万里外的吉林。虽然于途受尽屈辱,但现在有吃有穿,受到的虐待也不多。却也没有多少人起着逃跑的念头。就算有这样的心思,也多会因为人生地不熟而胆怯迟疑,逃出去也找不到回家的去路——异地为奴的策略,从衢山时代一直延续至今,而效果依旧出色。   “小心照料,不要疏忽了!今年若是收成好,各自都有赏。但若是哪个不勤快,俺也不会轻饶!”三十出头的宁易,已经做了十几年的屯长,上唇留着短须,看起来颇有几分威严。   几个奴工唯唯诺诺。作为偏远之地的军屯村寨,鸭渌江边的这个村子多有马贼和猛兽来袭,而屯长宁易带着村中的十几户人家,将虎皮熊皮剥了几十张下来,拿马贼的首级去州中换赏金的次数几近百次。这么些年,宁屯长的一杆火枪在桓州也是出了名的犀利。莫说在宁易家中做牛做马的奴工们,就连村里其他人家所使唤的奴工,也都视宁易如虎狼,不敢有半分不敬。   “好威风啊!”就在众人的身后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个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   宁易皱着眉头循声望去,只见十几步外,不知何时竟然多了一人一马。看清此人的相貌,宁易的神色一下转作惊喜:“十四哥!?”   “可不正是我!”李乾大笑着翻身下马,大力拍着宁易的肩膀,“易兄弟,久违了!”   早在十几年前,两人都参加了剿灭金国的最后一战。在这之后。宁易选择了退役,与十几个同时退役士兵们一起,在吉林行省用军功换来了大片的土地进行屯垦,实现了多年来的愿望。而想做史官的李乾,却阴差阳错的进了职方司,十几年来走遍了塞外的山山水水,成了职方司中首屈一指的东北地区山川地理方面的专家——皇宋地理学会的会员中有许多是喜欢游山玩水的闲人,但还有许多是隶属职方司的成员,李乾便是其中之一。   既然都是在生活工作在东北,两人的友情也便没有丢下。每隔两三年,李乾就会抽空拜访一次宁易。同时平日里,两人也会互寄邮件,一点邮费的支出,在身家丰厚的两人眼里却也算不了什么。   时隔两年,两人再次见面,惊喜是免不了的。一番嘘寒问暖之后,宁易让一个奴工先跑回家报信,便丢下了农事,拉起李乾便往家去。   李乾被宁易拉着往村中走去。他两年前来桓州的时候,路边刚种下的两排白杨树才一人多高,但到了如今。已经有三五丈高,碗口粗细。茂密的树冠两边夹持,用树荫覆盖了通向村屯的道路。   ‘时间过得还真快!’李乾感慨着。   大宋军屯村寨的内部式样一般是从一个模子倒出,不过外围的防御体系却是因地制宜。而宁易担任屯长的这个村寨则格外坚固。只拥有十几户人家的村子外围却有着高墙深垒,四角甚至还有凸出去的棱台,都是这些年的农歇时,由宁易带领全村老小一步步修葺起来。这样的防御体系,不拖着大炮来攻,少于千人的队伍就别想在十天半个月内打下来。   而宁家的宅院,便位于村寨的大门内。前后三进的院落,在南方就算普通点的乡绅富户也难修起。但在只会嫌地多的东北,却是村中每一家都能拥有。   “十四伯来了!”   两人一进门,得到消息的宁易浑家便迎了上来。那是名典型的农家女子,粗手大脚,容色不算出众,晒得黝黑的脸上还有两团农家红。但体型却是个能生养的。她是与宁易一起来此驻屯的一名士兵的妹妹,娘家也就住在这做鸭渌江边的小村中——如宁易这般迁居到东北屯垦的前军人,多半结了亲家,村中十几户、几十户都用血缘连起,合力对付外敌。   宁易的浑家迎上来时,李乾就看到她背后的一名女奴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从裹着的襁褓质地上看,应是宁家嫡出。   “又添了一个?!小子还是闺女?好福气啊!”李乾笑着向身上摸了摸,便掏出一个四时庆喜的长生金牌来。他也是老江湖,当然知道有备无患的道理。   宁易浑家福了一福,为自己的女儿谢了,转身便催着下人们置办酒席。   “怎么不见你家两个小子?”李乾在院中左右望望,“我这个做世伯的,还给他们带了不少好东西呢!”   宁易的笑容有些僵了。声音也低哑起来:“……老大去年得病死了,医生没来得及过来……不过小二子倒壮实得很,只是还没下学。”   李乾也愣了半晌,最后叹了口气,拍了拍宁易的背,一切尽在不言中。就算当世医术比起早年已经强出许多,连痘疮也逐渐在大宋消失,但幼儿夭折却依然难免。莫说宁易,李乾家里也是夭折过几个孩儿,就连天家的儿女也有许多长不到成年。   两人谦让着在院落一角树荫下的一张石桌旁坐下。刚刚坐定,喝了一口凉茶,宁易便问道:“十四哥,官家是不是要向高丽开战了?!”   “……你们这儿也听说了?”李乾用反问回答。   “这边早传遍了!俺又不是聋子,怎会不知道!”宁易追问着,“十四哥,你今次来应是为了大军探路罢?”   “说是这么说!”李乾摇头嗤笑,“但现在连出哪里的兵都没定下来,说什么开战还是太早!我现在也是白做工。若非如此,也没时间到你这儿绕一趟。”   “怎么会?!不是说是辽东和山东的军队吗?一个陆路南下,一个渡海进攻。”   “驻扎在登州的宣翼四军和旅顺的龙骑二军的军团长为了争一个出阵的位置,在官家眼前吵翻了天,差点要火并起来。”   宁易听得目瞪口呆,在官家面前吵架。这胆子也真够大的,“那最后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君前失仪,都给勒令回家停职反省。今次一仗轮不到他们两军出马了。”   “那究竟会从哪里调兵?直隶,还是淮海?”   “不是说还没定下来嘛!”李乾摇着头,又道,“不过海军倒想自家独吞战功。趁宣翼和龙骑两败俱伤,他们递上去的方案是调动东海的第二舰队和北洋的第一舰队进行南北夹击。不过海军这么贪,却惹翻了陆军,内部也不闹了,一致对外。现在陆海两家应该在陛前打着笔墨官司……”   “唉……”宁易叹了口气,“以前也没这么多事啊!”   “谁叫现在陆海分家了!争钱、争兵、争功劳。就没一样不争。就如润州的海军陆战营和骁骑二营两家,如今就跟仇人似的,两营将校见面,甚至连话也不搭一句。到了球场上,两方的球员都是往重里下手。我前几天从润州乘军舰出海,还看到两个营的兵在酒店里打群架!也不知道宪兵队会怎么处置!”   自从三年前,赵文、赵武和陈伍三位大将军卸下职位,去自己的封地之国就藩。赵瑜就把军部划分成陆军和海军两个系统。左枢密使掌陆军军政,右枢密使掌海军军政。两人之下的左右副枢密使则分别兼任陆军总参谋长和海军总参谋长,执掌军令。由于要争夺军功和预算,陆海两军就成了冤家对头。   虽然陆军和海军中,有不少将领之间都有着老交情,甚至还多有姻亲关系,但今次要攻打高丽,两家为了争夺一个出兵的名额,过往的交情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让外人看了想叹气。   “光靠海军应该打不下高丽罢?”宁易问道。   “海军自有陆战军队,四大舰队中,哪家没有一个五千人的陆战营?而陆军也有船只,几条内河水师现在都归陆军了。不论哪家,都有单独出兵的实力。但官家是不可能让一家独吞战功的,肯定是各自分上一份。”李乾叹着气,“如果陆枢相这等在陆军、海军都有旧属的老将出马,也许还能镇住这帮子骄兵悍将。但要是今次领兵的主帅换了岳安北、丁平东出来,恐怕还是差上一点。”   “希望开战后,他们不要互相拖后腿!”   “真要打起来,也不会再闹什么别扭,官家眼里可揉不得沙子。”李乾笑说了一句,转过话题,问道,“易兄弟,高丽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   宁易摇了摇头:“这小弟哪可能知道,向南过了江,还要走上一百多里才到边境。”   此时中国与高丽并不是以鸭渌江为界,而是更靠南面,国境线大概位于北纬四十度线附近。桓州虽然就靠着鸭渌江,但渡江后,离着国境线的确还有一百多里。   “高丽的商贾呢?最近没到桓州来?”   “高丽的商人要去也是去鸭渌江口的保州。根本不会来桓州这偏远之地……”   “说得也是!”李乾点点头,看起来却有些失望。   两人说着闲话,宁易浑家置办好的酒菜已经陆续端了上来。有野味,也有江鲜。有红烧的狍子肉,也有清蒸的江鱼,还有从附近山里掏出来的各色山珍。再加上自酿的土酒,吃得李乾心满意足。   “说起富足,还是你们东北好啊……”李乾扯着一只肥得流油的山鸡腿,口齿不清的赞道。   “哪比得上江南……”   “江南有什么好的……”李乾把鸡骨头一抛,“雷大工发明了新织机、新纺机,单苏州一地就冒出了十几家大织场,整个江南就更多,都用着水力、风力来纺纱织布,一天的产量抵得上单人十年的出产。不过江南的小织户却因此一下破产了十几万,自古都是男耕女织,现在就只剩耕了。”   “但布料真是便宜了……给家里面扯些补做几套衣服,一年也花不去七八贯!”   “对,报纸上也这么说。江南虽有十几万织户破产,但天下亿万子民却能享受到更为便宜的布料和服装。可就是织户们要吃苦了。”   “报纸上不也在说要为他们找条活路吗。织造工场难道没在招人?”   “招了不少,但干不下去的也不少,工场里时间定得太死,哪比得上家中悠闲!而且要想招募下这么多人,需要更多的织造工场,更多的棉花和蚕丝。”   “蚕丝应该不会缺罢?”宁易奇怪的问道,“现在官中计算家产第等时,家中的桑树不是十株以上才起算吗?如果只有九株桑树,那就不会计入家产中。计税也就省了一笔。不是说江南的人家,家家户户都种了桑树?”   “但丝绸总比不上棉布,现在江南越来越多人弃粮种棉,要不然就是棉稻轮种。”李乾凑近了,压低声音道,“易兄弟,你可知道,去年江东两路的水稻出产比前年少了百分之五,整整两百万石!去年可是丰年啊!”   “那京中……”宁易闻言一惊。经过十几年的发展,北京已有了近百万人口。他们的口粮大半是靠着江南富余出来的粮食来支撑,若是江南水稻减产,京中可就要缺粮了。   “多亏了有你们啊!”李乾笑了笑,“现今有辽宁、吉林的出产,可以补足供应直隶的缺口。若是换作前朝,不是东京饿肚子,就是江南被搜刮!”   “也对!东北人少地多,粮食从来都是富余的。我这个屯每年的出产只有五分之一会留下来做口粮和种粮,其余都卖到州中,从鸭渌江走海路运去天津。”   “所以现在政府都鼓吹着要加大开发东北的力度。那些破产的织户也要迁移一部分到辽宁路上。同时钉死江南的棉田面积,再通过开发陇右来补齐棉花来源。”   “陇右也要开发?”宁易又吃了一惊,在他的记忆里,陇右就是西域了,多沙漠,少水源。   “当然!你知道为什么要打高丽的主意吗?因为种植棉花是最耗劳力的。你家的十几顷田,如果只种苜蓿和水稻的话,有七八个人照看就够了。但若是料理棉田,人数至少得再翻一番……缺人啊!”   政治和战争是男人们聊天时永恒的主题,就着酒菜。李乾、宁易两人就坐在天井中的树荫下,一边闲聊,从正午一直喝到日影西斜。只见着一个半大小子这时冲进门中。   李乾一抬醉眼,眨了几眨之后,终于认出人来,笑道:“是二小子回来了。”   宁易也道:“二哥儿,来见过你十四伯。”   宁家小二听了父命,到桌前来行礼。李乾上下一打量,便对宁易笑道:“易兄弟,你有福气啊,生了个好儿子。”   “这小子这两年读书知礼了。倒不像十四哥你前次来时,玩得跟泥猴子一般。”   闲扯了几句,宁家小二告退进里屋去做功课了。   李乾端起酒杯,敬了宁易一杯,称赞道:“你家小二是个读书的料。”   宁易笑得见牙不见眼,嘴里却还谦虚着:“也就成绩还算过得去,不过明年考州里的中学还要辛苦一点。”   “看你的样子,就知道肯定不会有问题!”李乾摇头笑着,“中学出来,就是个秀才了。接下去准备走哪条路,军学还是太学?”   “军学罢!我家的小子不是做文官的料!”   “好!”李乾借着酒兴,一拍石桌,“子承父业,日后也要搏个裂土分茅,海外封国!”   宁易这时放下酒杯,正色道,“不过考军学必须要有两人推荐,俺是有勋章的,当年也是一直杀到白山黑水的,推荐自己儿子天经地义。另外一个,俺想请十四哥你来。俺这里相熟的人家,有身份的不多,想来想去也就十四哥你的身份最合适。若不是今天十四哥你来了,过段时间俺也要寄信去请哥哥你帮小弟这个忙的。”   李乾哈哈大笑:“即是兄弟,就别说两家话。小二是我侄儿,他要进学,我这个做世伯的哪能干看着。你放心,等你家小二中学毕业,知会我一声,我把荐书送过来!”   宁易大喜,忙唤出浑家和儿子过来拜谢。谢过后,又是喝酒,直闹到三更方歇。在宁易庄上留住了一夜后,李乾便告辞离开,行色匆匆,渡江向南而去。      第十二章 白山黑水(五)      大宋洪武十四年八月十二。己未。   蹄声打破了晨雾中的宁静。一支由百多人组成的骑军队伍。穿破淡淡的雾气,出现在通往高丽西京的官道上。一行骑兵飞速的奔驰着,蹄声如同重鼓,一声声摧人心腑。这时就在他们前方远处,突然出现了一株倒在路中央的大树,领头的一名骑手,提速上前,马头一转,奔上路边的一座小丘。之后的一众骑兵也跟着过去,围在小丘之下,让丘顶的骑手安安心心的观察周围的动静。   领头的骑手举着望远镜,来回梭巡。会在道中放下路障,多半就会在附近埋下伏兵。若是不想落到庞涓的下场,聪明一点的军官就会如他这样,停下来警惕周围。   “李官人!贼人没看到?”提问的是小丘下的一名老者,一口语法蹩脚的汉语,口音浓重,从他身上穿得服饰,再从周围的人们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肯定是个头领,而且不是汉人。不过这名老者在李官人身前。却是毕恭毕敬,点头哈腰,连问话也是低声下气。   “有!”李官人低下头来,方脸、高鼻、虬髯,双眼有精芒闪烁,利如刀刃。却是两个月前,向宁易告别,从桓州南下的李乾。   “多少人?”老者连忙追问。   “三四百!”   李乾又举起望远镜观察着远处敌军藏身的山坳,心中有些讶异。他现在走的路虽然不是从半岛西海岸平原上的主道,而是从半岛东侧的山路中过来。但从辽东南下的六万大军已经攻下了高丽西京,位置比他现在还要偏南许多,怎么会在主力背后突然冒出了早应该被剿灭的敌军?   高丽多山,道路难行。虽然大宋、高丽交接的国境线有六七百里,但从东北下高丽,主要道路仍只有两条,一条走鸭绿江口的保州(丹东),那条路靠海,地势平坦,一直通到高丽国都开城,一条则是走桓州,山路虽是崎岖,但已经是除了西海道外最好走的一条路了。可是就因为好走,消息也便传得迅速,拦道三四百的高丽兵应该也知道了西京的结果。怎么还有胆量来拦路?!   “三四百……”听的懂汉语的人们交头接耳起来,眼光虚虚闪闪,透着胆怯。   “怕什么!”李乾冷喝一声,“直接杀过去过去。高丽人不敢迎上来接战!要是在这里拖延迟疑,反而会让那群高丽残兵胆子壮起来!”   李乾的命令充满了自信和不可违逆,他现在所表现出来的,不是在地理学会中的那种学者气质,也不是与宁易这个老兄弟相会时的洒脱自在,而是一股子厉经风霜而心志不移的精悍。作为职方司东北房中排名第一的地理学家,李乾甚至有着单人匹马行走千里北方荒原的经历。荒野中的猛兽、野人,都无法让他胆怯半分。被塞外的风刀冰剑磨练了十几年,李乾早被打造成了一块钢铁。   跟随在李乾身边的,是他拿着自己的徽章和腰牌从附近调来一个女真人部落——不过现在东北的女真皆自称是渤海人,连发型也都变成了汉人的发髻——这些世代居于山中的部落野人,一个个都是粗壮的汉子,好勇斗狠,往往一言不合就抽刀杀人。但他们在单身一人的李乾面前,却乖顺的如同一群小猫一样。   李乾身后有着大宋的百万精兵,有一群虎狼之师盯着,没有哪个部落胆敢轻犯虎威,反而得恭恭敬敬当祖宗服侍着。他随身携带的一个腰牌,一枚徽章,就是在白山黑水间畅通无阻的通行证。当年他花了三个月时间,沿着混同江。从江口一直走到会宁城,沿途两千余里,中间部族无数,却也是顺顺利利。   在大宋的四方边境地带,隶属于职方司,勘探当地山川地理的探险家,数不胜数。他们行走在荒野间,从不畏惧险阻。虽然也多有莫名其妙失踪的时候,不过一旦他们的音讯断绝。就会引来附近的大宋驻军来调查。驻军的出动,便代表周围部族的毁灭。只要有个借口,边境驻屯军的将校们,很乐意用部落民的首级来妆点自己的勋表。   任何反抗都被剿灭,活下来的部落都是胆怯而恭顺的代表。只要能证明自己的官身,很容易就将他们驱用。李乾今次南下,打仗轮不到他,但在高丽山河间奔走却是他的工作。李乾已经奉命去高丽东界的走了一遍,确认了敌军的动向。   高丽国的区划分为五道两界,北方山岭地带是东界、西界,属于边境。而南方除开城直属王畿外,则是西海道、交州道、杨广道、庆尚道和全罗道。如今李乾已经确认了东界再无高丽军队,而西界则是南征大军行军之路,既然主力已经攻占了西京,那高丽的北方领土已是尽数落入大宋之手。   但李乾并不知道为何这里还有一群残兵,不过他并不打算节外生枝。现在离着南征主力的位置只剩二三十里,前面肯定有巡卒游骑,只要去通报一下就够了,行营总管府自会派军来剿杀清洗。   几名勇壮的骑手打头护着李乾,一群骑兵紧跟在身后,绕过拦路的大树。便大摇大摆的沿着官道向下奔去。而正如李乾所料,埋伏在道边山坳中的高丽兵都没一个敢出来阻拦,双方就这么擦肩而过。   “走!去长安!”李乾大手一挥,领着众军蹄声滚滚向西而去。   长安,就是如今高丽西京的名字。此城原名平壤,但高丽王钦慕中华文化,将国中的五个地方城市改为东南西北四京,以开城为中京,以平壤为西京。不过这五京并不是按照方位来设立,最北的平壤是西京,而最南的是东京。后世被称为汉城,今名广州的城市位于诸京中央,却是南京。   只是高丽王提平壤为西京后,还将城名改为洛阳,以模仿大宋的称呼。另外东京改称开封、南京改称广州,直接抛弃了自家的名字。而到了赵瑜重新改订五京,现今在位的高丽王王楷又有样学样,南京易名建邺,而西京也从洛阳变成了长安。高丽王坐在中京开城,有四京环绕,意淫着统治中华的快感。   李乾带着百多骑兵继续奔行,只见着前方的道路渐渐平缓下来,远远的看着两侧的山头上有蓝色的旌旗招展。心中自知。西京就要到了。出兵渡江一个月,六万大军终于蹭到了高丽西京。虽然以他们的军力,这段时间足以杀到半岛东南角的东京,但朝中的命令是绝对的。大宋对高丽的这一战,并不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战争,而是需要人口。夺占人口目的,是所有人都知晓——但却没有人会站出来明说的那一个。   朝中君臣都希望高丽能多撑一阵。若是高丽王王楷投降太早,使得半岛早早的成为大宋的属地,再想奴役其中的子民,就要冒着一定的道德指责风险。不过若是一直处在战争中,处置敌国子民。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   所以最后派出来统领全军的,并不是岳飞和丁涛这等新生代的名将,也不是郭立、陆贾这两名老资格的枢密使,却是以稳重著称的王贵。在王贵的指挥下,从辽宁路和吉林行省集结而来的六万大军,并没有采用直接在开城登陆、一击斩首的计划,而是一步步的从北向南挪过去。   其实这也是因为时代不同了,若是在过去,就算像杀得向东瀛那般渺无人烟,其实也没什么,更不会有人为死去的异族人民张目。但现在,赵瑜为天下之主,也要讲究一下脸面,一些会给他抹黑的做法,虽然要继续做,但也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和不受指责的手段。   高丽国王王楷至今没有投降,一是因为他不想被分封到南方——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一件事——当年金国被灭,麻逸南岛就封了一个女真国,原金虏皇储完颜斜也为王,迁了近万名及时投降的女真族人,但前两年就因为疾病疫症在岛上死绝了,完颜部因此灭族。同在麻逸的辽国也是一样,大约死了八成还多,只有耶律大石等少部分人活了下来。现在天下许多人都知道分封不一定是好事。在南洋的封国,也只有面对南海的那些岛屿才是能够供屯垦生活的乐土,若是再向南方,那就是真正的瘴疠之地,数年也见不到外人的野人岛。   还有一个就是因为王楷早前派却的几支求和队伍都被乱刀剁碎了,用坛子装了送回去。宋军心狠如此,王楷也只能坚定了坚守的念头。而南征大军进展的缓慢,更是助长了开城中高丽君臣的自信,都想着拖到冬天,逼得宋人退军。   不过在高丽君臣等待冬天的这段时间里,高丽北方是一个村落、一个村落的被荡平,城镇也是一个接一个被毁灭,里面的人们则被押解送到北方的保州,提供给东洋商业协会的奴贩们。一切都在顺利进展中。进军速度看似缓慢,但却是实实在在的在推进。不过李乾却在担心着,下个月地理学会三年一次的全会就要召开了,但以现在的进兵速度,到了冬天来临时,怕是才能攻到开城。   用自家的腰牌作信物,李乾进了西京城门,他的任务结束,便要向主帅王贵通报一下。而王贵所带来的一队异族护卫,则被安置到城外的一处营地中,他们任务已经顺利完成,只要李乾没有用得上他们的地方,很快就能被发遣回去。   进城之后,李乾惊讶地发现城中四处挂起了白幡,一些亲卫头盔上的红缨都被去掉了。他的心一下提了起来,能让全军戴孝,就算领军的王贵病死都不够这资格。‘是京中哪里出了事?’   李乾到了行营总管的临时衙门中,在等待王贵召唤的时候,顺手找到一个熟识的参谋,拉过来便询问。   “是皇后薨了。”参谋听问,便开口回答。   “蔡皇后?!”   “除了蔡皇后,这天下还有哪个皇后?!”   若是别的嫔妃过世,根本不会有这样的丧仪,的确只有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才有这个资格。   “昨天消息传来,今天就把白幡竖起来了。天下一年禁礼乐,军中戴孝七天。”参谋絮絮说着。   李乾听着觉得有些不对:“这是太后之仪罢?皇后应该最多三个月才是!”   “因为是蔡皇后啊!”参谋翻了翻白眼,“你以为韩、卢两位相公敢官家劝照旧例来吗?”   李乾向那个场景中一想,连忙摇头。   天下无人不知,蔡皇后与如今的官家是青梅竹马,糟糠夫妻。自幼相随,同起于微末,感情非比寻常。除了同样是自少相伴的陈贤妃外,其他赵瑜新纳的嫔妃从无专宠。如今宫中尚存的十四个皇子公主中,皇后有四个,贤妃有三个,加起来就占了一半。其中皇子有四人,加上夭折的三皇子和五皇子,排行第一到第六的皇子们,就都被蔡后、陈妃两人占了。四十年的相濡以沫,一朝失却,李乾想想也替赵瑜伤心,也难怪官家会下旨要出战的全军带上七天的孝。   蔡皇后是个贤后,从不干政,同时也为一些臣子直言犯谏后,向赵瑜劝解。而且天下各地的慈幼局,都有蔡皇后舍得私房钱来支撑。天下受其恩惠着数不胜数。这样贤德的皇后竟然早早的过世,却是让人感叹。   李乾有些伤感沉默了一阵,突然想起了什么:“会不会撤军?!”   “不可能!”参谋很肯定的摇着头,“都打到这份上了,怎么可能撤军!”   “但墨缞用兵到底不祥,下面的士气怕是要有些……”   “士气再打折扣也不会让高丽人占去便宜,若不是为了捕捉奴工,我们早就坐在开城内了!”   “可蔡皇后的病逝,若是官家出了……”看到参谋突然投过来的眼神,李乾悚然一惊,立刻住口不敢再说下去。   不过李乾冒出了这么一句,让两人都想起来了,如今的洪武天子也是年过四旬,比起病逝的蔡皇后还大上几岁。虽然身体一直康健,但已经到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冒出大大小小的病症来的年纪——夏天的时候,蔡皇后不也还是亲自去刚刚建起的天妃宫上香还愿?那时也没听说有病痛缠身。   自古天子少有长寿之人,能活到六旬已是屈指可数。如上古三皇五帝那般,活到九十、一百的,几千年来都再没出过一个。就是像南梁武帝萧衍,能活到八十五才饿死台城,却也只是独一份。   本朝的历代天子,都没有一个能活过六旬。太祖皇帝五十岁时驾崩;戾王光义也只活到五十九;昌王恒(真宗)五十五;宁王祯(仁宗)做了四十一年皇帝,却也只活到五十四。接下来的三个,都没一个活过四十,其中颐王煦(哲宗)驾崩时甚至只有二十五岁。而就在最近,两名废帝——赵佶和赵桓都在麻逸的封地相继病死,一个还是五十多岁,一个才三十出头。若是从他们身上推算的话,如今坐在北京城中的官家,怕也是最多只有十几年皇帝好做了。   相信这一点,皇帝本人应该比谁都清楚。驾崩前,肯定要将留在朝中的老将都分封出去,而让新帝将压在下面的新生代提拔起来,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也是惯例。但新帝登基必有新政,到时候,以开疆辟土为核心的对外策略,就不知道会不会被改动甚至废除。   只要洪武朝年号不改,大宋向外扩张的步伐就不会停止。但如今太子据说却是喜静不喜动,对如今战火不绝私下里颇有微词。曾经几次劝谏赵瑜,要休兵止战,以养民力。只不过被赵瑜训了回去,甚至将几个东宫官都换了一遍。   ‘若是官家太过伤感,有什么不测,那大宋可就要麻烦了……’   “在想什么?”   一个低沉的声音将李乾惊醒,抬起眼了,却见王贵就站在自己的面前。李乾暗恨自己的脑袋转的不是地方,竟然在主帅面前又胡思乱想起来了。   岳飞曾有大败西夏王军的战绩,两年前甚至越过大漠,扫平西域,光复陇右。而丁涛这十几年也是横扫北方草原,将不服王化的游牧部落一个个拔出歼灭,且更是霍去病之后,第一个封狼居胥的汉家大将。在他们两人光辉灿烂的战绩之下,镇守辽东十几年的王贵,显得黯淡失色了许多。镇守北方,有苦劳而无功劳。功绩不足,让王贵始终跨不过上将军的门槛,十年来都是破虏将军这样的杂号中将,想再多添一枚金星都困难无比。他所受到的评价,也是远远比不上岳飞和丁涛。   但王贵站在李乾面前,气定神闲、凝重如山的模样,确有十二分的大将气度。他仿佛一眼看透了李乾的胡思乱想,“想得太多也不是好事!做好眼前的事。”   “是!”      第十三章 西路(五)      大宋洪武十九年三月廿一。壬申。   河西路肃州(酒泉)。   从地图上看。窄长的河西走廊就像一根横挑着西域和中土的竹制扁担,河西四郡,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就如这条扁担上的竹节。不过在地理教科书中,却被称为连接关中和陇右行省的桥梁。在桥梁两侧,不是水流,而是山岭和沙漠。每年的春天,从北方沙漠刮起的沙尘暴,就会像山洪一般爆发南下,但到了河西走廊,却撞上了高耸的祁连山。前路被阻,沙尘暴便冲向山脚下的绿色通道。   今天春季的风沙依然如往年一般狂暴,烈风卷起的沙砾,铺天盖地,就像子弹一般密集。从护脸的头巾缝隙中望出去,视野中都是一片被沙尘染出的浑黄。一支驼队在漫天的沙尘中步履维艰的跋涉。他们的坐骑都是惯在沙漠中行走的牲畜,但驼峰上的骑手却多是初出茅庐的少年,是第一次见识到西北荒漠的天地之威。   “史先生,还有多久能到肃州?”头巾后的声音很年轻,甚至还带着几分稚气。声音的主人唤着领头的骑手,委婉的表示自己的疲累。   就算是风声,史正志还是听到了自己学生的声音。他从马上回头,却见紧跟在他身后方才与他说话的学生,胯下所骑的骆驼正转过脖子张嘴想咬背上的骑手。   “小心点,别让骆驼咬着!”史正志连忙提醒道,“这东西可不刷牙,被咬伤了,伤口会感染的!”   “俺知道了!”少年用力扯了一下缰绳,让胯下的骆驼重新将头对上前方。这一路上,他的这匹骆驼一直都跟他作对,一开始还喷了他一脸口水,现在又想着咬他,几次下来,驭使骆驼的技术反而见涨。   史正志这时抬起头来,望着沙尘弥漫的天空。他没想到今天刚从驿站出来没一个时辰,沙尘暴就刮了起来。照现在这个样子,也不可能按照计划赶到八十里外的肃州了。   “到了前面的一个驿站就停下来罢,今天走不了了。”   史正志的话从队列前段一下传到了末尾,引起了一阵小声的欢呼。史正志所说的驿站就在十余里外的不远处,在驿站周围是一座小镇,靠着一条从南方祁连山融下的雪水所汇成的河流,而维持镇内的生计。   一个多时辰后,史正志领着自己学生,走进了名为宁河的小镇。在镇民好奇的目光中,找到了镇中高高耸立的烽火台,直接走了过去。他并没有弄错,而是因为在河西走廊沿线,都是用烽火台代替了驿站。或者说驿站就建在烽火台下。由于此处同时兼有驿站和烽火的作用,便相当于一人兼做驿站的驿卒和烽火台烽子两份工作。   宁河镇的驿馆与烽火台连在一起。四五丈高的烽火台旁是两层高的驿馆,根本就是一栋建筑。当史正志一行牵着骆驼过来的时候,几名驿卒正忙着在院中饲喂另外的一队骆驼。看到又是一支驼队过来,一名驿卒便抱怨着拦在门口,可当他一眼看到领队的史正志胸口的军衔时,脸色大变。银月的标志,在这座小镇中几乎没有出现过。   见比他们高上几十级的长官前来,驻扎在烽火台中的士兵们一下收拾起懒散的表情,立正敬礼。而听到消息的驿站驿丞——他还兼着烽火台的烽帅和当地邮局的局长两职——连忙从屋中跑了出来。并不是老成持重的样子,但口齿伶俐,对着第一次相见的史正志都能满口谀词。不少人心中腹诽,他当个小二比当驿丞有前途。   “听口音,老兄应是关西人罢?”史正志也是被烦得够呛,反问着驿丞。   驿丞一边将史正志等一行近二十人带进驿馆的正厅,一边回答道,“俺是秦州人氏。”   “秦州啊!……怎么搬到宁河来的。”   “多亏了官家赐土。要不然,俺还是秦州的一名破落户。”   今朝以洪武为名,武功之胜,数千年来无一朝能及。虽说江南这两年因为纺织而闹出些事来,但对于关西的百姓们来说。在洪武天子的治下,却是几百年来难得的快活日子。不需要再缴苛捐杂税,也不需要在西虏来攻时扛枪上阵,更不需要为征西大军粮食供给而千里转运。而且他们与党项、吐蕃数百年来的恩恩怨怨,就在这十几年中终于有了一个完美结局。   旧时宋夏边境各州,家家户户都有人战死沙场。没有一人不与党项有着血仇,没有一家不供奉着死于党项刀下的先人神主。前朝花了一百年没能做到的事,洪武天子只用了三年多,就将西夏灭国,甚至一点后患都没有留下。而且赵瑜不仅将党项人从宁夏全数清楚,还将原本被党项人窃据的汉家故土拿出一半重新分给饱受战乱之苦的边境汉人。就像这个驿站的驿丞和驿卒,也是被赵瑜的赐土政策所吸引,将家室搬到了这做名为宁河的小镇。   “院子里的那些骆驼是什么来路?”史正志再问着,为了以防万一,多问一千遍也不为过。   “是一支地理学会派出来的探险队。”   走进正厅,迎面而来的就是一股子浓浓的羊膻味。史正志皱了皱鼻子,只见阴暗却高耸的正厅中有着一条长长的餐桌,餐桌两边坐着十来人正灌着酒水。在他们的胸口处,还有几人别着地理学会的徽章,其中有一个明显是胡人的家伙,胸口上却也有一名学会徽章。   史正志命驿丞带着他的学生去楼上的铺位放行礼,自己却一屁股坐在了那名胡人的对面。很自然的打了个招呼,互相通了姓名——沙里夫。伊德利斯,出身大食,是这支探险队的特邀成员。只费了一点口水,没说几句,两人就熟悉了起来“不知伊兄,你们今次要去哪里?”   “先是敦煌。然后去于阗!”   “走天山南麓?”史正志有些吃惊,“那是大漠啊!”   “也不一定要走大漠。只是要探探路啊!如今陇右在天山以北的一部分已经属于大宋,而天山以南还没有归附,我们是为大军先行一步。”   “大理之后就是于阗了吗?”史正志有些感慨。比起前朝,如今的大宋领土,整整扩张了三四倍还多。十几年来连续不断的开疆辟土,其丰功伟绩,放到历朝历代都是值得大书特书。   如今中原本土之外,在西北有宁夏路、河西路、青海行省、陇右行省。在北方,有九原行省和绥远路,在东北则是辽宁路、吉林行省、辽北行省,以及乐浪路,即占领不过数载的前高丽国,南方则是融交趾、真腊、等为一体的安南行省。而在海外的藩国封疆,还有东瀛、南洋和金洲三个藩属大区。   但就算有了这么多土地,但如今的官家却好像仍不满足。在攻下了高丽三年后,大宋国中再次响起了战鼓声。全军上下厉兵秣马,下一个目标就是大宋周围最后一个独立的国家——大理。当年太祖皇帝曾以玉斧划大渡河为界,用烛影斧声中的重要角色将大宋的西南边疆定了下来。   其实史正志很清楚,大宋需要得最迫切的不是土地,而是人口。当年从高丽得到的三百万奴工,对于整个大宋对劳力的渴求来说,完全是杯水车薪。虽然天下太平之后,人口数量飞速的增长。但不过举国上下到现在仍不过一亿五六千万——这还是赵瑜免除丁税后,隐户出现的缘故——要想补足劳动力上的缺口还是有些困难。所以赵瑜不断选择开战,只为掳掠人口。   正厅突然喧闹了起来,一群少年从驿馆二楼的楼梯上走了下来。他们脱掉了身上的斗篷,露出下面的军袍,每一个都很年轻,没有一人超过二十岁。   “是出来进行行军演习的?”伊德利斯问道。   “算是罢!差不多。”史正志用着模棱两可的语气回答。   伊德利斯笑了笑:“带着一群小鸭子出来,可真是不方便啊!”   ‘小鸭子?!’   史正志被逗得一笑。回头看了看他的学员们。十几人刚刚进了大厅,现在却又散了,好些人在烽火台中上上下下的好奇打量着,根本还没明白及时休息的重要性。的确。虽然他带的这一队小子,未来必然是大宋军队的中坚,但现在他们确是嫩得连身上的黄毛都没褪去。   一队学员终于结束了对烽火台的参观,再一次回到了大厅中,找着长桌上的空位,与地理学会的探险队面对面的坐了下来,等着待会儿开饭。几个少年刚刚坐定,就看见探险队中的一人鼻梁高挺,眼窝下陷,看上去不似汉儿。   “怎么还有个夷人?!”   “大概是高昌、回鹘的遗民罢?做向导的。”   十几个少年交头接耳着,不时偷眼去望着伊德利斯。对这一支去探索天山南麓的队伍中有着一个夷人,都大感兴趣。一个才十五六岁的少年也在皱着眉死盯着伊德利斯,毫不掩饰自己的视线。坐在他旁边的同学推了少年一下,“宁钟,你怎么了?没看过夷人,被吓到了?”   宁钟皱着眉头盯着伊德利斯:“俺好像认识他!”   “哪里认识的?!”   “在俺李世伯的家里。”   “地理学会的那个推荐你上军学的世伯?”   宁钟的同学都听他说起过他的推荐人,一个走遍东北河山,绘制了混同江流域详细地图的第一流的地理学家和探险家,同时也是拥有皇宋地理学会银质徽章的成员。不过对于李乾的另一个身份,宁钟却是只字未提。不过他很清楚,他的同学肯定有不少人知道地理学会与职方司的关系。   宁钟点了点头,“应该不会错。这夷人身上带着地理学会的徽章,肯定是我在李世伯家中见到的那一个。”   “皇宋地理学会也开始招夷人了……”说这话的年轻人声音中有着浓浓的不以为然,“要是让他们泄露了我大宋的军情地理,职方司可就要骂娘了。”   “照我说,将夷人都贬做奴工好了,反正他们的头脑跟牲口也差不多。”另一人也在旁边说道。   少年们七嘴八舌,这时却听着砰的一声响。循声望去,却见史正志正虎着脸瞪着他们。三十多岁的军学教授,在这群还未成年的军学学生眼中,颇有几分威严。他一发火,小子们都不敢说话了。   在洪武五年剿灭西夏之后,史正志曾经跟随靖安一营远行万里,直抵高昌,将唐时的陇右道的北段(新疆北疆)收复回来。后又在西域征战了八年,直到四年前,方积功升至校尉。被调回了中枢,在军学中担任教授。今次他带出来的是军学第二十期学员,他们在完成了第一年的学业后,按照惯例分班抓阄各自去了天南海北,进行为其半年的远征实习。这对史正志来说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尤其这支队伍中还有几个身份特殊的学员。若是途中出了什么意外,他下半辈子就没好日子可过了。   “陈伯铭!”史正志突然出声。   “在!”一名十六岁上下的矮个少年立刻站了起来。在众学员中,他是最稳重的一个,进了烽火台后,并没多说话。   “你带着……”   就在这时,屋外的风声猛然转利,一阵刺耳的尖啸声盖住了史正志接下来的话。与此同时,从紧闭的门窗处,却又透过缝隙飞进来无数沙尘。每年开春后,河西走廊中的风沙方向几乎都是固定的。在这里修得建筑都没有在迎着风沙的位置上开门开窗。但就是在背风处的门窗中,都卷进了如此多的沙砾来,屋中的人们皆是心惊这屋外的风沙该有多大!   “是黑风!”史正志也忘了方才要说的事,“看今天这模样,怕是要刮上一两天。下午肯定是走不了了,今天就先住下罢。等两天后,风停了再上路!”   伊德利斯眨了眨眼睛,“听校尉的口气,莫非来过多次河西?”   “俺只是在陇右待了几年,多是在西州高昌(今吐鲁番)和伊州(今哈密),不过也有到安西龟兹去的,见识过多次黑风暴,所以心里有数。至于河西,只是当年一来一回时走过。”   “校尉是当年是在靖安一军喽?”   “俺是在岳帅手下奔走过。”   “原来如此,难怪如此年纪就做了校尉。”伊德利斯点头赞着,“靖安本是靖平国中、安定百姓之意,本不如野战、虎翼诸军,但在岳帅手下,却能远征西域,收复陇右……”   一个学生扬起头,自负的说道:“‘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就算靖安军走到天边,却还是靖平国中!这个道理,也不是夷人能懂的。”   “但还有一句叫‘普天之下,莫非王臣’,无论汉夷都应是天子的臣民!但如今却是汉人居于天上,却驱使夷人做马牛。”伊德利斯笑说着,但反驳的言辞却是极犀利。   “大胆!”两名学员拍案而起,“一介蛮夷竟敢妄议朝政。”   “俺是汉人!有户籍的!不然可进不了皇宋地理学会。”   伊德利斯的一口官话说得字正腔圆,甚至还带了点两浙的乡音——自从赵瑜定都北京,有数十万江南富户被迁到因多年的战乱而变得荒无人烟的燕山脚下,还有大批复员并就地安置的士兵,也多是两浙人氏。他们的到来,让直隶路的口音,也就是通行的官话雅言,变得更接近南方的腔调。   不过伊德利斯的表态,却更让两名学员恼火,“你那也是汉人模样?!华夏神胄也是你敢冒称的?”   伊德利斯笑而不言,而他同属于探险队的同伴却一个个站起,与两名少年怒瞪起来。   “李六,平甫,坐下来!”陈伯铭一声断喝,硬压着两人老老实实的坐下,转过头来,他又对伊德利斯道歉道,“先生,我这两个同学心直口快,非有恶意。言辞间多有得罪,请勿见怪。”   “无妨!无妨!”伊德利斯很豁达的挥了挥手,他这些年在中原也碰到过不少次类似的情况,也早有了应对的经验。   但被陈伯铭喝止的两人还是余怒未歇,当陈伯铭坐下后,他们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他可是在说官家不是!”   陈伯铭摇了摇头,“言者无罪,天下事本就是让天下人来议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闭塞言路比让人议论两句朝政的危害要大得多。与其让人言不由衷的赞同,还不如让人将心里的反对意见直接说出来。”   陈伯铭的声音很低,但还是传到了几个有心人的耳朵里。史正志侧脸瞥了陈伯铭一眼,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经过方才的一闹,尽管争执已经被陈伯铭所开解,但两支队伍间的气氛却也热闹了不起来。见着天色将晚,在驿丞的安排下,便各自在烽火台边的驿舍中歇了下来。   在长达五六张的通铺边,宁钟听着屋外呜呜的风声如鬼哭狼嚎,就着走廊上透进来的一点微光奋笔疾书。   “在给家里写信?”一名同学凑了过来。   “是啊,顺便收集一下邮戳。”宁钟点着头。   自从赵瑜将遍及全国的邮政驿传系统投入民间之后,给国库带来收入极为丰厚。在充裕的资金支持下,邮政制度也逐渐变得完备起来。有邮票、有邮戳,设计得也很精巧,而且也出现了护邮的队伍。也因此,现在写信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人喜欢上了收集全国各地的邮戳。宁易也是其中的一人,因为军邮是免收邮费,每到一处,宁易就会向家中寄一封书信回去,顺便将邮戳盖上。   那名同学看着宁钟手中的铅笔动得飞快,一转眼,又见宁钟手边已经放了一封信笺,“怎么已经写了一封?给家里寄两封?”   “也是家信,不过是给李世伯和我兄弟的。”   “你真是够闲的。”同学摇了摇头,“早点睡吧,也许明天风就会停了也说不定!”      第十四章 西路(六)      大宋洪武十九年三月廿三。甲戌。   在宁河驿中闷了两天。俗称‘黑风’的沙尘暴终于收止停歇。空气中虽然还有些浮灰在飘荡,但天空已经有阳光投下。互相告别、以尽礼节后,两支队伍各自上路。   一路迤逦而行,看厌了祁连山山头上的皑皑白雪,渡过了疏勒河,这一支驼队终于来到了大漠之上。   大漠浩瀚如海,一眼望不到边际。大漠之上,一座座弯月状的沙丘一如滔滔海浪。远处,有一点孤烟笔直,直入日中。远离了俗世纷扰,只听得风声嗡鸣。仰望着天地之寥廓,察觉到自身的渺小。一群未历人世的少年,在这天地之威下,一时失去了言语,但心中的感慨却不由而起。   坐在驼峰间,怔怔的看了不知多久,宁易不由得感叹起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早前读此诗时,总觉得太过直白而无意趣,但现在看到真情实景。却是一如诗中。这样丹青圣手都难以描画的景色,竟被十个字给说尽了。王右丞不愧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陈伯铭也对着身边的一名同学笑道:“务观!平日里你不是最喜欢谈诗论句的吗,看到眼前此景,怎么不说话了?”   被称为务观的学生身材挺拔,相貌俊秀。眉宇间英气勃勃,却还带着一股书卷气,一个难得文武双全的少年郎。只是他现在紧抿着嘴,并不理会陈伯铭的搭腔。   “务观,还为前日的事生气?”   “太过长气可不像个男人了!”   务观转过头来,依然板着脸,他虽然不是前日对伊德利斯之言拍案而起的两人,但他回去后也是发了一通的火:“像不像男人无关紧要,是不是忠臣那才是要紧事。铭哥,那夷人冒渎圣君,妄议朝政,怎能这么轻轻放过,甚至置之不理?!”   陈伯铭正色道:“因为他有了汉籍!若是夷人,敢在我等妄议朝政,随手杀了也无妨。但现在他是归化的汉人,怎能因言罪人?太祖皇帝的誓碑,可还在太庙里摆着呢!”   “让夷人入我中华,日后必会至患。晋、唐前车可鉴,有女真、党项先例在前,朝堂诸公怎能如此不智。”务观说得痛心疾首。   “数人而已,又不是举族内迁。”   “但这些夷人入中华后,若是将火炮等机密窃取又该如何?……要是让他们都做了奴工。有哪会有现在的烦心事。”   “难道务观你不知奴工之苦?天下的士大夫可是有半数以上在为奴工奔走呼号呢……”   “湖塘要清,江河需堰,天下的道路也要修建,哪边不缺人手,不叫奴工来做,难道让百姓们来做。那些士大夫,只有嘴皮子厉害,干脆请官家下旨让他们出来顶替奴工来服役,看他们还说不说什么仁恕。”   陈伯铭差点要笑起来。务观的祖父可是上了元佑党籍的士大夫。其父在旧朝也是做到了朝请大夫,他本人也是自幼读书,准备考文状元的,现在却是在骂着自命为君子的士大夫们。不过务观现在已经与家中没有联络。能一起同去高昌,却是因为他两年前离家出走、自行考上的军学。他的应考推荐书,也还是他本人当街拦着岳飞的车驾,硬是求来的。所以他如今是武臣,而不再是士大夫。   “隋炀帝曾为了像夷人们炫耀,给满城树木妆点上绢花。而前朝也对遣使来贡的外藩赏赐有加,但苦的却都是天下百姓,缴重税,承重赋,除此之外。还要去应役做工。旧年新旧两党的免役、差役之争,让前朝朝堂四分五裂。到最后,免行钱要缴,差役也要去做。这叫外圣而内不王,对外优待,却贱视百姓。   如今因着天子的恩德,天下亿兆元元不须再服苦役,免行钱去也不会有了,身丁钱也不用再缴,河清海晏,百姓富足。这才叫外王内圣。”   陈伯铭摇头笑道:“真会歪解。如今可是有人说如今朝廷勉强能说是内圣外霸,比起王天下,差得很远啊!”   内圣外王不仅是儒家做人的标准,也是中原王朝对内对外的行事准则。但自古以来能做到的人和国家一个也没有。而照现在的那些儒生的解释,如今的洪武朝对外人太过苛刻和狠毒,不施仁政,不收人心,并不是王天下,而是霸天下,内圣而外霸。   “那是腐儒无知!”务观冷斥道,“如今还是内圣外王,只是目标有别。如今洪武朝并不承认蛮夷之国为藩属,能被大宋视为藩属的国家,只是这些年来得到分封的藩国,这些藩国才是外王的对象。   旧日的大食、回鹘等地的商人,凭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国书,就能成为朝贡大宋的使节。而朝堂为了所谓天朝上国的脸面,还要对那些西域奸商优加回赐,最低的价格也是按照贡品的市值而来。根本不会像沿海的几个市舶司那样。对入港的海货进行低价和买。但现在的朝廷让那些奸诈夷商无缝可钻,根本不接受所谓的贡赋,更不会。商人的事就让商人们去处理,朝廷根本不与那些夷人打交道!这才是天朝上国的作派!”   “不过对奴工们以牛马视之,让百姓忘了仁恕之道,还是有碍教化的。”   “两害相权取其轻!”务观毫不犹豫地说道,“而且对蛮夷无仁恕,也算不上是害!”   陈伯铭点着头,陆游陆务观,真是个难得的人才,虽然在军学中还有才学在他之上的学员,但立场正确才是最重要的。   ‘若能收服,日后定然是个助力。’   心中这么暗暗想着。陈伯铭,不,他其实应该叫做赵伯铭。他是洪武皇帝和陈贤妃的亲儿子,有着泗阳郡公爵位的六皇子。除了太子伯安外,赵瑜的几个儿子,都有加入军学的。其中有表露身份的,也有如赵伯铭这样隐姓埋名的。这是为了日后分封做准备。   大宋的分封制度,号称是军功封爵。只有在军中立下功劳才有资格得封藩国。不过自己的儿子,赵瑜也不可能不顾念,除了太子留居东宫以外,其他的儿子都要去军学中镀一层金。虽然不可能让他们实际领兵,但在军学中锻炼一下,顺便找几个得力助手,却也不会影响到太子的地位。   那些被分封的将领久在军中,身边都有许多心腹亲信。等到分封时,拿出几个卿、大夫的封爵就能拉拢一大批人做帮手,身边军队、臣子都不会缺。而旧朝。如赵佶、赵桓,本就有忠心的臣子。虽然在麻逸被封为顺王,却也不缺人手。   不过赵瑜的皇子们,却没有那么好的条件。若是什么也不做,日后就是光身出门。所以赵瑜安排他们入了军学。与他们同班的学员,其实就是他们将来的臣子。日后分封就藩后,这些同学就是他们的心腹将领和大臣。同窗数载的感情,有金石之坚,根本不用担心他们会反叛。和陈伯铭一样,其他几个入了军学的皇子也都在大力拉拢身边的同学,为日后打下根基。   ※※※   大宋洪武十九年四月十五。丙申。   自上元节后离开京中。经过了长达三个多月的行程,史正志和赵伯铭一行人终于平安无事的抵达了陇右行省境内,进入了伊州城(今哈密)中。   伊州城是往陇右行省治所高昌而去的必经之路。被靖安军收复还不过十余年,城中的建筑有着很浓的西域特色。前往伊州的道路上商旅络绎不绝,众学员们本想着进城后好好游览一番,观赏一下西域城市特有的人文风情。但进了城后,却发现街巷中人烟寥落,大白天中,在最繁华的街道上,甚至看不到多少人影。   “这是怎么回事?伊州不是说有近八万人口吗?”赵伯铭惊讶的问道。   深悉西域内情的史正志笑着解释道:“今天是丙日,是十天一次的比赛日,所以见不到人。”   近处的几个学员听到了,一下凑了过来,兴奋得问道:“是足球、马球还是橄榄球?”   蹴鞠这样拗口的字词,对于许多刚刚脱离文盲队列的人们实在太过艰难。所以比赛的名称越来越简化,不知何时起就变成足球和橄榄球——橄榄虽是来自西域,但在大宋也不是多稀罕,用糖腌渍过后,街市上也多有贩售,橄榄球的名字就来自于此——这两项赛事与马球比赛一起,成为大宋鼎足而三的最受欢迎的球类运动。   “又不是军中,哪人消耗得起铁甲和战马。就是足球!”史正志抬头看了看天色,“如果现在去驿站放下行李,就向城西的球场去,还来得及赶上今天最后的一两场比赛!”   “去!去!当然要去!”十几个少年一齐喊道,一下忘却了身上的疲累。   这个时代没有后世那样种类繁多的娱乐活动,整个大宋都对这些激烈的比赛活动而疯狂。当大宋的军队出现在哪里,哪里的人们就会爱上同样的运动。   去了驿馆卸下了行李,又安顿好坐骑。史正志就带着赵伯铭等人一起往城西的球场赶去。伊州的球场本是驻军军营的校场,只是在比赛日中兼做球场使用。   向看场子的检票员亮出了军衔牌,史正志等人得以免票进入军营中。军营内。偌大的校场中人头涌涌,抬眼看去,可能半城的人都涌了进来。校场中热气蒸腾,有无数人在呐喊。看着拥挤的人群,听着震耳欲聋的噪音,赵伯铭这些少年都有些发楞,他们没想到在远离中土的地方,还会有人对足球这般疯狂。这种情况下,怎么挤进去看比赛。   史正志是识途老马,却是胸有成竹。他领着小鸭子们,在人群的缝隙中东绕西绕,绕了一番后,竟然坐到了球场中的指定席中。   在少年们敬佩的目光中,史正志得意得大笑:“我们是大宋军人,到哪里都是有优先权的。这指定席就是专供驻军将士使用。只要表露身份,要做过来很容易。”   “安静点,看比赛!”坐在前面的一个士兵不满的回过头来,嚷嚷了一句,又回过头去盯着赛场中。   史正志有些尴尬的笑笑,却也不多说废话,与他的学生一起沉浸入不知对手双方姓名的比赛中。   比赛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一名球员带着皮球向对方的半场跑去,却不意被人从身后铲翻了在地。他在地上连着滚了几滚,抱着腿惨叫着,血水已经洇了出来,白色的绑腿上红了一块,但裁判却视而不见的跑过去。   众少年看得倒吸一口冷气。要是在京中,这样过火的动作至少一个黄牌警告,运气不好就要红牌出局。参加联赛的各球社选手都是各家的钱树子,这样一脚让人躺下半年三个月,肯定不会被轻易放过。而要想看到更为激烈的比赛,只有戴着防具的橄榄球和马球。   不过在高昌这里举行的比赛,却没有中土那么多的顾忌。两队球员下脚重,手段狠。赵伯铭等人坐下还没半小时,就已经有三个球员因伤退场了。   “真够疯的!”宁易摇着头。   史正志解释道:“那是因为只要在比赛中表现出色,就会被招募入军中!虽是番军,但却有很大机会积功升入汉籍。只要在军中卖上十年命,出来后最差也是个地主,运气好的,说不定还能成为一国之君。如今的天下,还有比当兵吃粮更好的活计吗?哪会不拼命!?”   陆游感叹着,“过去是赤佬和贼配军。但如今却是万人追逐,这世道变得可真快。”   过去的百多年间被天下人视为贱役的从军,如今在大宋是与进学做官一样让人羡慕。‘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说法,已经很久没有人再提起了。   现在的陆军分为州郡兵和野战军两个系统。其中州郡兵只有三年服役期,用来镇守本郡,薪资也只有很少的津贴,往往招收的是各地还没有成家的十六到十八岁的年轻人。其中的大部分会在服役期满后,带着在三年时间内学到的知识离开军队。只有少数在军中表现出色的士兵,才会被推荐入野战军。   虽然大宋号称强兵百万,但编制中职业化的野战军加起来只有二十二个营,人数甚至没有超过十万。就算加上四大舰队和海外港口的驻屯军,也不过二十万人。这二十万都是可以在复员后获得一片土地的职业兵,他们的服役期一般长达十年以上,却不会超过二十年,而薪资也都是超过世间平均水准的高薪。   有这样的制度引诱,普通的州郡兵都有无数人抢着去,就算不能被推荐到野战军中。但一旦完成服役期复员归乡,海外的各个藩国也都会蜂拥而来将他们好生请去,在那些藩国中分到的土地并不会比野战军的退役士兵少到哪里。同时,秉承旧日的传统,军中都有随军学校,复员的州郡兵在军队里一般都能拿到小学的毕业证书和一定的技术,就算他们不去海外藩国,在家乡找个体面的工作也不难。   自从成军以来,北宋的军队从没有遭受过失败,士兵们的战损也微乎其微。低风险,高收入,高保障,高福利,三高一低,比起其他的职业,当兵已经算得上是普通人最好的选择。高昌的番户对此趋之若鹜也不奇怪。   “所以年号叫洪武啊!”坐在前面的一名伊州守军士兵接上了话,他仰起脖子将手上扁酒壶灌了几口,哈出一口酒气,“这日子过得才叫痛快,多亏了当今的赵官家!”   赵伯铭笑得很开怀,心中也感到与有容焉。自他今次随队离开北京之后,行走了近万里,见到无数人和事。但凡下层的百姓,少有不说他父皇好话的。免税、免役,天下的百姓是一面倒地支持赵瑜的。   而且因为在过去的百多年里,大宋总是处于北方铁骑的威胁之下,赵瑜在北方犁庭扫穴,将蛮族一网打尽,号称‘不使子孙再受胡儿欺’,要‘一劳永逸’,使大宋‘千年无患’。打开报纸,总能听到远方大军胜利的消息,行走街上,却感觉不到战争带来的损害。娱乐丰富多彩,生活更加富足,百姓们哪能不崇拜和感谢这样的皇帝。   倒是士大夫阶层,现在却旗帜分明的分为了两派。一派是早年跟随赵瑜起家,他们是如今国政的利益获得者,都是双手赞成如今的政策,为之鼓吹宣扬。但更多的旧朝士大夫,却不喜这样的变化。军人和商人地位的提高,代表着他们地位的失落。   这些在新朝中找不到自己位置的失败者,用着仁和礼来攻击如今朝堂,他们虽然已经失去了许多话语权,但百多年来的积累,让他们仍能在国中掀起了一番浩大的声势,甚至太子身边都有这些人的身影。   虽然赵瑜的政权稳固,支持者形成了稳定的利益阶层。但最大的问题是如今分封太快,许多功臣都离开了朝堂,现在在朝中的底层官僚,有许多都是与旧朝士大夫们互相呼应。而军中,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受到了他们的蛊惑。   就如今次带队的史正志史教授,他在西域十数载,走遍了陇右,也曾经在番军中做了军官——就算是番军,也没有一个外籍番人能成为军官,都是底层的士兵——结识下不少异族友人。所以他对视蛮夷如禽兽的观点一向嗤之以鼻,故而对如今的对外政策私下里也多有批评。   赵伯铭觉得有些可惜,他的这位老师的才能卓异,不然也做不了军学的教授,但立场的问题,却让他无法再进上一步。若是史正志在军中宣扬这样的思想,那就不是进步的问题,而是被赶出军队甚至异地编管。   下半场的比赛也已经到了尾声,比分踢成了四比四,两队的支持者,在疯狂的为他们的球队助威。而球员们也在为胜利,为一个参加军队的机会而卖力奔跑。   看着这些不知疲倦的番人,赵伯铭安了些心。至少在陇右百姓的心目中,这些异族之民也是认同了汉籍与番籍的差别,为了汉籍不惜效死卖命。   赵伯铭回想起在他出来之前,曾听说他的父皇已经准备通过报纸展开一次讨论,用民心来压制蠢蠢欲动的士大夫们,同时,也是向他的皇兄表明态度。   他的大哥就是太过心软了,或者说是同情错了方向。虽然并没有跟父皇唱对台戏的念头,但他的身份摆在那里,太子的立场不可能不影响到天下政局的变化。   当然了,这对他这个做弟弟的来说却并不是件坏事啊……   哨声响起,比赛结束了。在结束前,穿着蓝色队服的球队打进了致胜的一球。赵伯铭微笑着,与他的同学们一起站起来,向着胜利者鼓掌致意。   比赛,旅行,时局,未来,一切其实都很好!      第十五章 传承(一)      大宋洪武二十二年十一月二十。壬午。   北京顺天府。   对着镜子。宁易皱着眉头转着脑袋左看右看。最后不满意的摇了摇头,将已经系了三遍的头盔系带,解开来又重新给扎了一遍。   经过四年的学习,宁易他终于获准毕业。而且还是以学年第九名的身份,获得进士及第的荣誉。就在今天,将要举行的结业典礼上。而到了腊月初一,他还要与太学今年毕业的文进士们一起,骑马带花,游街夸官。   陆游推开门,走了进来。入学时还是六个人的寝室,现在就只有他们两个和已经暴露身份的赵伯铭三人。军学学员在入学的四年中,有高达一半的淘汰率,这使得毕业生的含金量显得分外贵重。   “还没打理好?”看着宁易对着镜子左晃右晃,陆游催促着,“快一点,快来不及了!”   “快了!快了!”宁易说着,却上前凑近了镜子,照着自己的脸,看着有么有没打理好的地方。   “还照什么照!?”陆游叹了口气,“要是六哥不走就好了。你也用不着这么烦心了!”   “胡说什么呐!俺是第九名!就算六哥,不,就算六大王在,俺也是第十!照样是二甲进士。”   赵伯铭的身份隐藏了四年,到现在才暴露出来,宁易和陆游两人都没料到,自高昌回来后,跟他们睡在一间寝室,同吃同住,一同逃出去逛妓院的同学竟然是洪武官家的第六个儿子,堂堂的泗阳郡王。赵伯铭的两个哥哥都是光明正大的在学校里读书,但轮到他这个六大王,却隐了自家的姓氏身份在学校里,最后的毕业考还拿到了学级第三名。   不过今朝以前朝旧事为鉴,皇子们就算在军学中顺利毕业,也不参加毕业生的名次排行,不会去争夺军科进士的荣誉。赵伯铭就算有着泗阳郡王的爵位,也只能站到一边看着另外一人,拿起了那柄属于探花郎的嵌宝军刀。   宁易终于收拾好自己的装束,和陆游来到校场。一年一度结业典礼,是关系国家的盛典。若不是天子亲临,就是太子代天子而来。   今年的一百三十名毕业生已经在校场的观礼台前排定。一甲的三人站在最前,第二排二甲七人紧随其后,在后面三甲、四甲也各自排出一个阵列,前后等级分明。而下级生们,则按照学级,站在校场的最后。校场中鸦雀无声。上千人阵列俨然。   军鼓响起,军学的祭酒、山长还有教授们如众星捧月,簇拥着一人走上观礼台。中心的那人三十上下,身穿蓝色军袍,中等的身材,相貌还有几分秀气,就是脸色有些苍白,正是如今洪武朝的太子殿下赵伯安。   两年前因为一场席卷全国的大辩论,使得太子储位不保的传言甚嚣尘上,但当赵瑜遣赵伯安代替他去南郊的圜丘天坛行祭天之礼,并将来军学主持毕业典礼的工作也交给他后,这些无稽谣言便一下无影无踪。   军乐声中,一甲、二甲的十名陆续上台接受太子授予的军刀和师长们的训诫。   授礼的间隙,赵伯安问着身边的军学祭酒,“今年一甲二甲的进士,有两个是六哥儿的同班同学罢。”   “他们与泗阳郡王住在一间寝室有两年。今年的前十名中,一间寝室就占了三个,历年来还是第一次。”   “可惜了六哥儿!”赵伯安轻叹着,可惜了他的六弟伯铭,比起混迹在三甲四甲中老二和老四来,老六要出色许多。能在这些从天下选拔出来的军学群英中脱颖而出,不是件容易的事。   下一个上来的是第五名的陆游。赵伯安打量着这名英挺俊秀的青年。陆游的诗才在京中已经小有名气,有些诗词甚至传到了宫里。也难怪他的父皇会钦点了陆游到枢密院任职。   在太子身前,介胄在身的陆游单膝跪倒,双手上举恭恭敬敬的接过赵伯安递过来的一柄嵌着五色宝石,代表为将五德的军刀。   陆游站起身,握紧了军刀。自此之后,他就正式成为一名让天下人敬仰的军官,为大宋征战天下。   ※※※   结束了毕业大典,赵伯安乘车而回。   上了自己的车驾,刚刚坐定,赵伯铭突然猛然咳了起来。同车而行,随侍在太子身边的内侍吴陆忙上前拍着赵伯安的背,关切的问道:“殿下?!没事罢?”   “没事!今天不知怎么的,身子有些不爽利。”赵伯安直起腰,摇了摇头,“今天歇歇就好。”   “那回宫后,奴婢就把今天的事全退掉。”   “今天准备要见谁?”赵伯安闭起眼睛,靠上椅背,问着。   “是延平先生李侗带着他新收的弟子来拜见太子。”   “既然是李先生来……还是见一见好了。”赵伯安想了想,总得给他过去的辅佐官一个面子。又问道:“他的弟子姓甚名谁?”   “叫朱熹,才十八岁,但很得李参政的看重。”   “被李参政看重啊……”赵伯安的脸上露出一丝有些讥讽的笑意,“那还真是不得了呢……”   参知政事李郁,是太师陈正汇的表弟,也是程颐弟子龟山杨时的女婿,是当世理学一派的中坚人物。旧年的靖康之变中,他曾经力劝赵瑜放弃扶植傀儡,登基称帝。有着拥立之功。所以就算他的学派迥异于朝堂上‘重事功、轻经术’的主流,并且与其表兄对立,却还是凭着旧功和能力,在洪武朝的朝堂上沉浮了二十多年,一直纵横不倒,甚至两次为相。   而在李郁的建议下,作为理学派的另一位主将,李侗曾经出任过太子左春坊事。这是除太子六傅和宾客、詹事以外,最高位的东宫官员,也是实际执掌东宫官吏的职位。左右春坊,相当于朝廷的中书、门下二省,是辅佐太子理事的关键职位——这一点有别于前朝南宋,并不是以内侍充任,而是挑选有德才的官吏来辅佐太子。   赵瑜那几年多在外征战,留守朝中的陈正汇那时也还没有叛出理学门墙,推举上来的东宫官竟然都是理学一脉。等到天下一统,赵瑜回镇朝中,开始注意培养继承人的时候,这才发现跟在自己儿子身边的,都成了理学家的天下。   赵瑜用了几年的时间,才将太子周围的官吏一个个用升官转迁的名义调走,但他们给太子灌输的道理却是贻害无穷。赵伯安几年前也是被害得不轻。虽然已经醒悟,也不喜这些只有道貌盎然的家伙。但旧日的关系还在,总不能翻脸不认。何况他们的势力并不算小,为了自身着想,到了李侗等东宫旧人面前,赵伯安总是要很恭敬的称一声先生。   不过赵伯安私下里却是对他们恨得咬牙切齿,‘这些人呐,总恨不得吾与父皇父子相忌。’   他虽然过去曾有些幼稚之举,但早已醒悟过来。做儿子的接受东宫官们的意见,私下里向父亲说的话,竟然没两天就在外面传扬得到处都是。不是他身边的人作祟。还会有谁。究其因,还不是因为一些前朝的遗老遗少对赵瑜不满,同时也不忿如今的朝政,将他这个做太子的推到前面,逼着赵瑜改弦更张。   不过,赵伯安并不打算改变自己的形象。皇帝、太子本是一体,他的父皇单人只手夺取天下,威仪自生,朝堂诸公没有一个不畏惧的。有了这样的天子,就不需要一个同样性格的太子。严宽相济,才是为政之道。   就如去年刑部呈上冬至大辟(死刑)的名单,赵瑜全数勾决后,转给东宫来复审。而赵伯安则将名单上可杀可不杀的死囚,一概留了性命,改判流放海外。   赵瑜拿着太子的复文,向宰相卢明德询问孰是孰非。卢明德回答道:“陛下法之正,太子心之慈。两者皆为正理,无有对错。”   这件事传扬出去后,太子的仁德之名便更为世人所称赞,这就是赵伯安想要的效果。一个与洪武皇帝一模一样杀伐果断的太子,任谁也不能放心得下。就算他父皇赵瑜本人,怕是也会疏远避忌,而他的兄弟、外面的朝臣,天下的百姓,也都得战战兢兢。所以还是学学李治,让父皇安心,让兄弟们安心。   自古以来都是皇帝好做,太子难为。自古以来,历朝历代能顺顺当当、平平安安,即位称帝的太子,也没有多少。隋唐就不用提了,几个皇帝皇子杀得史书里都透着浓浓的血渍。远的,汉惠帝有吕后扶持,也差点不保储位,汉武帝更是直接杀了太子。近的,顺王赵桓做了多少年皇储,但要不是金人入寇。他也不一定能过过皇帝的瘾。   对于皇帝来说,太子不仅仅是继承人那么简单,可以说是紧逼在身后,威胁他皇位的敌人。九五之位,天下安危决于一身,万民生死掌控于手。金口玉言,言出法随,绝地通天的人物。任何一个坐上皇位之人,无不醉心于这个位子带来的权势。而有可能威胁到这种权势之人,便是死敌。   赵伯安很清楚自己的分量。他自出生以来,就是国中朝臣和子民的重心所在。他自八岁为东海王世子,又在赵瑜登基后升为太子,迄今为止,他作为储君已经有二十余年。在这二十多年里,赵瑜领军出征时,他多次以太子身份出来监国。   遇上赵瑜,父皇是君,他赵伯安是臣。但在除此之外,对上天下任何臣民,他就是君上。如今的朝臣和他的兄弟,都在他面前行以臣礼。按照大宋的规矩,宰相位在亲王之上,他的几个兄弟,见了如今的宰相,都要先一步鞠躬,但宰相卢明德和枢密使陆贾,与他道左相逢,却是要一揖到地。   这就叫做‘天子副二’,‘第二天子’。赵伯安自问,若是自己处在父皇的位置上,看到自己的儿子紧逼在身后,怕也是背后有些不舒服。所以他现在尽量表现的仁德敦厚,渐渐的在士民间建立起宽仁的名声。   他的父皇已经五十出头了,按照大宋历代天子的例子,也没有多少年可以坐在紫宸殿中的那张椅子上了。所以就是因为这个缘故,现在不仅是皇宋新闻社这样的朝中喉舌在维护他地位,连对立的旧派士大夫们也是在为他鼓吹,希望上来一个他们心目中的明君。就算此时有一点杂音,也很快就淹没在一片的颂扬声之中。   太子的车驾走得安静而平稳。北京城中的主要街道,大部分都已经是用沥青和煤渣铺起的道路。通过从滦州钢铁场运来的这些炼铁和炼焦后剩下的残留物,北京城成了最适合马车行驶的城市。马车行驶在上面,没有了石板路和水泥路上的颠簸,也没有黄土路面上的尘土飞扬。除了春冬时节,北方会有些沙尘越过燕山来袭,平常时候,城中都是干净整洁的模样。   经过二十年的发展,北京城代替了东京,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城市。连同附近的几个拱卫京师的卫星城,生活在顺天府城的人口超过了两百万。人口虽多,但从一开始,北京城就做好了规划,并不会因为人口日益繁多而拥挤起来。   桑干河的河道作为护城河绕城而走,而使用大量人力开辟出来的几条人工支流则穿城而过。七纵四横的主街和三条河流一起分割了城池。在城市正北,有作为政治中心的皇城,宫城和各个政府机构都位于皇城之中。皇城前的午门广场,是每年十月,天子阅兵耀武的场所。   在皇城之外,东北一带,是达官显贵们的聚居地,朝堂重臣大半居住在那里。在西北,则是皇宋楮币局和三大钱庄的总号所在。楮币局和钱庄总号其实是一座形制与宫城相仿的小城,俗称为金城,有一个营的近卫军驻扎在金城中,护卫着大宋的金库,传说中里面存放的金砖银砖,足以修起一面北京城城墙。   顺天城南,街巷无数,一个个坊市组成了互相交融的商业区和居民区,是天下间最为热闹和繁华的地方。同时城中还规划有提供给百姓休闲的公园和球场。每到天气晴朗的傍晚,总能看到北京的士民们来到公园和球场中,或是看球,或是聊天。   而在北京城地下,有着庞大的地下水道系统,大大小小的管道,加起来足足有几百里长。其中几条主要的通道,宽阔高耸得甚至可以行船。   路边的梧桐树经过十几二十年的生长,已经有合抱粗。夏天的时候,道路两边郁郁葱葱的树冠连接在一起,形成了一条条绿色隧道。不过如今已经入冬,树叶落尽,也只能看得见一队披甲护卫走在车驾之前,看到他们,路中的车马行人纷纷退开到路边,以避让太子车驾。赵伯安透过尺许见方的透明玻璃,向车窗外望着。就在道路两侧,能看到许多人手边拿着一份报纸,甚至在一些杂货铺中,都摆出了几份报纸来卖。   由于文化开放,虽然皇宋新闻仍然牢牢的占据了天下报纸发行量第一的位置,且皇宋新闻社发行的报刊占据了发行量前五位。不过下面的小报却也是层出不穷。办一份小报其实很简单,一个笔头快一点的编辑,再去学校里找几个穷学生来写稿,一天功夫就能编出一期报纸来。只要发行量超过一千份,就不虞有亏本的危险。   如今各地州县,几乎都有地方性的报社存在。虽然大部分报社,都是刊行几期后就宣告倒闭。但也有许多存活了下来。这些报章丰富了人民的生活,让地方上的士子有了公开发表自己意见的场所。当然,这也便有了许多杂音。民间的言论变得有些越来越肆无忌惮,看起来就有些乱世气象。不过如今朝堂还是保持着放任自流的态度,并没有刻意去钳制。   赵伯安曾听赵瑜说过,要维持官中的公信力,就不要去堵塞言论。反而要大力鼓励人们说话,虽然会蛊惑一部分无知百姓。可天下还是聪明人居多,那些妄人他们说得越多,错得就越多,醒悟过来的百姓也会越来越多。在一片混乱的言论中,当然人们需要一个准确的说法,就只能来看官方的意见。   回到东宫寝殿之中,吴陆指挥着宫女内侍为赵伯安更衣洗漱。他的父皇还没有从西山的大报恩寺回来,他并不需要先去赵瑜那里回禀今天的典礼。   赵伯安正在更衣,一个才七八岁的男孩子跑了进来。举着张字在赵伯安眼前晃着。   “父王,这是儿臣今天写的功课。你看怎么样?”他是赵伯安的长子,赵师弘,长得唇红齿白,十分得惹人喜爱。   赵伯安低头看了看,这抄得是论语。不过八岁,一笔大字已经写得像模像样。   “写得真不错。”   赵伯安笑着弯下腰摸了摸儿子的脑袋。他这个长子聪明伶俐,不仅他视如珍宝,连在父皇母后面前,也是深受喜爱。赵伯安是伯字辈,而他的儿子则是师字辈。已经有了四个儿子,长子今年才七岁,下面的三个,都才有两三岁。   赵伯安拉起儿子的手刚走了两步,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身子一晃,一下就晕倒在地。就在这一天,太子一病不起,药石无用,十日后,便薨于东宫庆年殿中。   失去了受人尊敬的太子,潜藏于下的暗流开始翻涌,洪武朝的时局如同抹上了一层阴影。      第十六章 传承(二)      大宋洪武二十八年六月初一。己未。   北京顺天府。   长安大街上。鼓乐齐鸣,一支游行的队伍浩浩荡荡,足有数千之众。而在街旁围观的百姓,更是有多达数万。   一行乐班吹吹打打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后面跟着一群舞狮的汉子。而队伍的中段一队骑手,一个个骑着高达五尺多的大食骏马。只是看他们骑在马上的动作都有些僵硬,而且肤色却更近似与水手的黝黑。在骑手们的最中间,如同众星捧月,一名肤色黝黑如炭,肌肤坚硬如铁的精瘦汉子,昂首挺胸,享受着周围羡慕的目光。   “那是从蓬莱洲回来的薛校尉!”   “除了远行万里的薛定锷校尉,还会有谁这般气派?!”   “听说极东处的蓬莱洲,土地比大宋还大,而人烟稀少,金银遍地,物产更是有别于我神州。是个上天赐于我大宋的土地。”   “多亏了薛校尉这等英雄,向东去的探险队有那么多,也就他一人带着物证回来了。”   “那也多亏是六大王慧眼识人,向官家举荐的功劳。”   “六大王如今立了大功,这储君之位也越来越近了。”   赵师弘站在人群中。听着身边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距离他父亲去世已经过去了六年,但在赵师弘的心中,仍时不时的想起六年前在东宫中的岁月。   不过在太子伯安病逝六年后的现在,洪武皇帝明年就要过六十大寿了,可继承皇统的储位依然空悬。在诸多皇子之中,能出来争夺皇位的,只有三人。二皇子晋王伯诚,四皇子鲁王伯瀚,以及六皇子秦王伯铭。   这三人都是嫡出。老二和老四都是前任明肃皇后所生,与故懿文太子是一母同胞。而六皇子伯铭,则是如今的陈皇后所生。洪武朝排名前六的皇子,属于单数的老大、老三和老五都是早亡。而双数的三人,都有继承皇统的资格。   虽然自古就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规矩。但如今的嫡长晋王赵伯诚实在让人无话可说,比起故去的太子,无论从人望还是才能,或是品德上,都是差得太远。晋王府中经常有婢女和内侍被鞭死,用芦席包着从后门中送出。而且晋王贪花好色,每年买来的美女数以十计,甚至还有他狎玩男童的传言。因为这些事,晋王多次遭到言官弹劾,连王位也被贬过一次,最近才又升回来。若非这些腌臜之事,他的储位早就定下了。   而四皇子鲁王伯瀚,虽然比起他的二哥来,论人品算是敦厚。行事也是稳重,才能虽不算出色,但作为太平天子也足够了。但有一点,就是他性子太过懦弱,畏妻如虎。鲁王妃是赵瑜母舅族中的女儿,身份显贵,只是脾性如同河东狮。在她的威压下,鲁王现在连一个侧妃也没有纳过,同时也近不得任何一个侍女。年近四十,就只有嫡出的一子一女。就算不考虑子嗣单薄对皇位稳定的影响,朝堂上下也得担心日后大宋会出一个武则天或是汉吕后。   到最后,就是六皇子秦王伯铭。论才能,他在军学中是以第三名毕业,只是因为身份的缘故才将探花郎让给了他人。论人望,他多年来举荐并资助了不少年轻人,其中多有如东行蓬莱大洲的薛定锷这样的才华横溢之辈,如宁易、如陆游,与他交情深厚的同学,也无不是才干卓异。在人们的口碑中赵伯铭是有名的贤王,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但只是秦王有一点问题,就是与兄弟们并不和睦。对他的两个兄长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甚至对故太子也是有过几次半公开的嘲笑,同时他还对他的弟弟们也没有什么感情,平常也根本不来往。所以在宗室中,赵伯铭得到的反对声是最高的一个。   不过天家无私情,赵师弘很清楚这一点。如果他的六叔真的能保持现在的名声不坠,储位多半就会落到他的身上。   “大郎?”一个尖利的声音唤醒了赵师弘的沉思。回过头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迈内侍正站在他身后,用着关心的目光看着他。   吴陆是从他父亲赵伯安少年时就开始服侍的老人,在岐王府。也只有吴陆才能凭着老资格称他一声大郎。若是其他内侍宫女,都是唤被封为岐王的赵师弘做大王。   也许是怀念故去的太子,也许为了补偿被迁出东宫的太子遗孀和遗孤,在赵师弘三年服满之后,赵瑜便下旨封了他做了岐王。在第三代的孙辈中,赵师弘的恩遇算是独一份。不过,这远远比不上旧时的荣光。作为太子的嫡子,也是未来的皇帝。赵师弘在八岁以前,都是整个东宫中的核心,受到所有人的关注。不过现在,知道大宋有一个岐王的,也没有多少人。   赵师弘对忠心的老仆笑了笑:“走了半日,我也累了,去揽胜楼上楼上坐一坐罢。”   高达七层的揽胜楼,从起建时就请了当今的营造大工设计。每一层都是名家手笔,雕栏画栋,其富丽堂皇处,比起西山大报恩寺的琉璃宝塔,也不遑多让。   主仆两人走上楼梯,一层的高度就有三丈多。楼梯也有三四十阶之多。不过揽胜楼虽高,但在北京城却并不算出奇。   这些年来,北京城内外的建筑越建越高。从太行山中开采出来的石材运抵京中,再加上水泥和钢筋的大量运用,城外新区中的出租公寓,普遍达到了五层六层。按照最近颁布的新制衡度,基本上都在二十公尺上下,甚至超过了北京城墙的高度。   如果不算揽胜楼这样的大酒楼,顺天府如今逐渐就形成了城外高,城内低的局面。不过比起居住在高楼上的狭小空间里,独门独院的宅邸总是更受人欢迎。但京中地价房价腾贵,外来的普通百姓买不起独门的宅院,就算低品级的官员也是一样买不起,所以都只能住到多层的公寓中去。   随着居住地的改变,人们的生活习惯也随之改变。别的不论,就是在前朝,粪便等污物,并不是排进下水道中,而是有专门的粪车粪船来搜集,从城中居民手中购买,再转卖给城外的农民,虽然粪钱每天一文两文的看起来不起眼,但日积月累下来也是个不小的数目。从事这项工作的,在大宋的各个城市,粪行行会都是个很大的势力。   但到了北京立城,就禁止了粪车进出城中——粪水是传播疾疫的源头之一,同时也不符合卫生。污物通过下水道流出京城。而如今高楼林立,下水管道更加精巧,从楼顶一直连到地下。比起旧时,干净整洁了许多。   赵师弘和吴陆上了揽胜楼楼,却没有去更高层。在揽胜楼上,每高一层,菜价便贵上一分。若是在第七层上。就算一人独酌,少说也要吃掉十几贯的银钱。   两人就僻静角落中坐下,揽胜楼上,各张桌位都是以屏风围起,却像一个个包厢一般。且揽胜楼的梁柱中,在建造时就埋设了密密麻麻的铜质管道,冬季通热水,室内温暖如春而无烟火气,在现在的夏时,则通冷水,楼中则是十二分的凉爽宜人。   对于这座京中排名前五的大酒楼,赵师弘是熟门熟路,连他坐得位置也是两年多来固定的地方。随便点起了几个招牌菜,要了一壶淡酒,赵师弘便安稳的透过窗棱观赏着揽胜楼周围的景色。只有在这个角落,他才能感受到难得的宁静。只是,他的宁静却一下被打破。   “这是什么烂货?!这也叫船?!”   随着一声惊动整个揽胜楼的大吼,一打厚厚的蓝色图纸被丢了起来,在空中飘散,其中一张飘飘荡荡落到了赵师弘这里。   吴陆捡起来呈给赵师弘,只见图纸上面全是线和数字,他一个外行人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但听隔壁传过来的吼声,这应是船只图纸的一小部分。   赵师弘少年心性,凑过去透过屏风的缝隙,看见坐在邻桌的两人。一人是三十多岁的中年,就是他站起来将图纸散得到处都是,而他身上还佩戴着船作工师的银质徽章,看起来身份并不低。另一人则只有二十出头,相貌普通,带着的徽章却是锡制,是最底层的造船匠。   那名中年工程师现在正瞪着眼睛,指着年轻人的鼻子大骂:“你这除了胡思乱想,就不知道正事的蠢材。我让你将飞剪船的船首改进一下,你却给我这玩意儿!?这种遇浪就沉的王八舰,拿到学会上去,能让人笑上一辈子!你还想让我来推荐,我的名声已经给你拖累得够多了!”   中年工程师骂了两句后就要走。青年上忙上前扯住他的袖子。只是中年手一甩,就将青年甩脱,大步的走了出去。留下的青年呆呆的站了半刻,脸上五味杂陈,最终垂头丧气的蹲了下去,从地板上捡起散落的图纸来。看着他缩起来的背影,让人感觉着有些可怜。   赵师弘将视线收了回来,回头看了看吴陆。   吴陆服侍了赵师弘这么些年,就跟腹中蛔虫一样,凑到赵师弘耳边低声道:“大郎,是不是想招过来说几句?”   赵师弘点了点头:“就请他过来一下。”   吴陆受命,拿起飞过来的图纸,便走到了隔邻的包厢中。   青年正蹲在地上一张张的拾起图纸,抬头一见隔壁过来一人拿着自己的图纸,以为是被刚才的吵闹惊到,面色顿时赧然。拿起一叠子还没有整理好的船只蓝图,站起身弯了弯腰,连声道歉:“方才打扰朋友了,俺立刻就走!立刻就走!”   吴陆笑了一笑:“先生误会了!我家少主对造船颇有几分兴趣,能否请先生过去赏面一叙。”   青年闻言很明显的便是一愣,吴陆的身份只看到他的那张满是皱纹却没有胡须的老脸就知道。虽然今朝天子放开了禁令,民间家中眷养的异族奴隶也都可以阉割使用,但真正能使用得起阉奴的,除了皇室和藩国,也就只有一些豪门富室。   青年一下子便兴奋起来,一个怀才不遇的年轻匠师或是探险家,在失落的时候偶遇了一个愿意解囊资助的贵人。在慧眼识人的伯乐支持下,年轻人的探险或发明大获成功,最终名利双收、金钱美人滚滚而来的故事,都是在社会上流传很久、并脍炙人口的段子。   而且这并不仅仅是故事,实际成功者也不乏其人。当今世上最年轻的船作大工徐刻,就是在平阴侯丁涛的资助下,用了十年时间,发明了一种新型的快速帆船。能让船只以最少的人力,跑出最快的速度,在公开的测试中,创下了两天零十八小时从衢山抵达天津的速度记录。洪武天子亲自起名为飞剪船,以其速如飞,破水如剪而得名。徐刻的大工称号和青溪县子的爵位,也便因此而来。   而方才骑着马在大街上招摇过市的薛定锷校尉,当年也是在第三舰队中郁郁不得志。而后听闻天子招募向东进行环球航行的探险队,便在赵师弘他六叔秦王赵伯铭的帮助下成为了探险军的统领,整整用了三年半时间,方才率领船队归来。虽然没有成功完成环球航行,但发现了一片比大宋现有国土还要广袤的大州,已经足以留名青史。   还有实行了世间第一例阑尾手术,并将剖腹手术条例化正规化,在皇家医学会拿到金质会员徽章的名医庄鸿鹄,也是从少年求学时,就受到贵人的资助。   回忆起一桩桩流传于世间,得到贵人相助最终一举成名的例子,青年心脏也不禁激烈的跳动起来,难道曾经让徐刻、薛定锷和一举成名的幸运,就要降临到他的身上?   但当他绕过间隔包厢的屏风,看到一名才十四五的少年坐在桌边,就怎么也掩饰不住脸上的失望。他的工作和志向是造船,不是造给小孩子玩的玩具,早熟的赵师弘能看得出来这名貌不惊人的青年在想什么,不过十几年的皇家礼仪教育并不是白费,他端坐在桌边,神色却比比他大上五六岁的青年还要沉稳许多。   “方才听兄台和那位工师争论,小弟有些好奇。不知兄台手上的图纸,能否让小弟一观。”   青年想了想,最终没有拒绝。心中总是还抱着一点希望。   赵师弘终于在图纸上看到了青年设计出来的船只全貌,圆圆滚滚,就像方才那名船作工师所言,的确是个王八舰。而且这个舰只竟然被标明是钢铁所造。这样的船只怎么能航行于海上?!赵师弘现在觉得方才的那名工师骂得一点没错。   他从图纸中抬起头来,有些惊异的问道:“小弟对造船并不了解,但也知道船只需破风浪,所以必须造得窄长。兄台设计的船只,为何却看不到这一点?”   青年见赵师弘一下问到点子上,并不是那种对船舶一无所知的少年,眼睛顿时一亮兴奋的说道:“这艘铁甲重炮舰是在浅水中航行,作为移动炮台使用。并非要航行远洋。”   赵师弘摇了摇头:“恐怕风帆带动不了这么沉的战舰?”   “可以用蒸汽机!”   “蒸汽机?!”赵师弘又摇了摇头,“小弟没听说现在已经有了能上船的蒸汽机。那个实封伯爵的悬赏在科学院挂了多少年了,到如今也没有一个人能领走。”   据说早在东海国时代,就在皇宋工程院的前身——几个由赵瑜资助的机械小组中在开发蒸汽机。但到如今,洪武这个年号已经有二十四年了,但实用化的蒸汽机到现在也没有发明出来。赵师弘虽然年纪不大,但他的地位让他的耳目十分的灵通,他很清楚想用来代替船上的风帆,和铁道上的挽马的动力,到如今也没有解决。   一个实封伯爵的悬赏挂在那里,但多少年来,无数人来冲击这个悬赏,但最终都是无功而返。虽然也不乏成功了一半的发明,就像现在在公共澡堂、学校和军营中普及的热水锅炉,就是发明蒸汽机的副产品。如今的两名仍健在的机械大工,一个是因为发明了实用化的摆钟,一个便是靠着发明锅炉这个成就而通过了机械学会的认可。现在那名发明了锅炉的大工,正在工程院中,领着一个开发小组在继续研究实用化的蒸汽机。小组中的成员都是从千百人挑选出来的英才,可几年过去了,却还没有一个音讯。   青年却自信的笑道:“蒸汽机已经有了!”   “这不可能!”赵师弘有些生气了,感觉他面前的这名朴实青年满口都是谎言,“若真的造出了蒸汽机,兄台去工程院走一遭,要什么没有?何须求着区区一名工程师?”   “那是俺的一个兄弟造出来的。原型机在早前的实验中爆炸了,俺兄弟也受了伤,现在才刚刚养好。不过原型机会爆炸并不是因为设计问题,只是用的材料不对,俺们几个都是穷光蛋,选的设计材料都是便宜货,若是能用上滦州钢铁场的上等钢铁,肯定不会再出意外!”   赵师弘沉吟了一下,没再追问,“还没请教兄台名讳?”   “俺姓沈名胜,海州人氏……”沈胜是个很实在的人,没有什么心机,当发觉他面前的这名少年看起来真的有心资助,欣喜非常。连家门身世,还有自己的联络方式一股脑的都报了出来。   赵师弘点头,站起来正色道:“兄台的大作小弟是看过了。如果兄台有意,这两日可以去岐王府一叙。如果能带贵友一起过来,那就更好了。小弟虚席以待。”   赵师弘已经决定资助沈胜和他朋友的研究工作。也是平常之事,任何一个皇子,或是有望封爵的将军,还有那些海外的藩国国主,都是大把大把的花钱资助大宋国内的有为青年,在这世上,最金贵的就是人才。只要在学校中表现出来一点才干,就会有大批大批的资金献上来。   因为这些资助者的存在,在大宋三十岁以下的男子文盲率已经降到了三成以下,就算将女性算进来,也有五成的识字率。这还是建立在去年全国第三次人口普查,全国人口达到了两亿三千万的基础上。比二十年前第一次普查时的一亿六千万,增长了近百分之五十。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首前朝皇帝写下的诗句,在洪武朝更是深入人心,并没有因为军人、工匠的地位上升而成为笑料。资助有才的年轻人,在过去也有,不过现在却更是普遍。   与沈胜道别,赵师弘回到岐王府中。一名腰缠红色锦囊的内侍已经等了许久,脸上也满是焦急之色。见到赵师弘回来,如释重负,尖着嗓子道:“官家有旨,请岐王殿下即刻入宫陛见!”      第十七章 传承(三)      入夜后,秦王府的书房中。灯火通明。掺了龙涎香的灯油,将香气散播到书房中的每一个角落。龙涎香有宁神定气之效,从轩窗外的荷塘中又有着徐徐清风吹来,但坐在书房中的宁易,身前摆着的冰镇香薷饮一点没动,却是有些急躁上火。   就如赵瑜订立皇子入军学制度时的期愿,与皇子们在军学同班的同窗学友,现在都不出意料的成了皇子们的心腹。赵伯铭的十几名同学,甚至还包括中途被淘汰,最后编入士官行列的那些人,如今都是秦王府中的座上宾。其中最为亲附的,也就是现下坐在秦王府书房中的宁易及远在云南行省的陆游两人。   陆游有文才有武略,在毕业后的六年里,在西南边陲屡立战功,而其诗名更在武功之上,他的诗词在京中也多有传唱,一篇大理赋,甚至博得了多名文坛前辈的赞誉。是赵伯铭左膀右臂的当然人选,不过他是个自由散淡的性子,现在又远在万里之外,故而在参谋部中就职的宁易便更得赵伯铭的信重。   且相对于陆游。宁易功名之心就重了一些,助赵伯铭夺嫡位的念头也更加迫切。这也是他和陆游家世不同的缘故。陆游之祖陆佃,是上了党人碑的元佑邪党,其父也是曾在新旧两朝为官,他是根正苗红的士大夫子弟,文才气度都是家学渊源,而从幼时培养出来见识,让他不愿过多的涉足储位之争。   而宁易的出生远低于陆游,其父不过是个早早退役的士官,在吉林行省不过是个军屯的屯长而已。而祖辈,更是不知是何许人。低微的身世,使得宁易的功名之心便远重于陆游。   当然相对而言,宁易在赵伯铭心目中的重要性并不下于陆游。其推荐他入学的世伯李乾,也是他如今的岳父,现在已经统领职方司东北房。虽然在洪武二十八年的现在,东北再无一家异心之族,旧时曾经在职方司中煊赫一时的东北房便日渐没落。职方司的工作主要是刺探敌国情报,对外而不对内,对内的侦查基本上都是由飞鱼卫来完成。所以现在的东北房除了勘探地理,日复一日的绘制地图以外,也没有别的任务。不过,人脉就是人脉,李乾在职方司沉浮多年,上下皆是熟悉,且还在皇宋地理学会中挂了名,身份和地位皆不可小觑,让人不得不重视起来。   同时宁易本身也是才干卓异。在陆军总参谋部中如鱼得水,深得好评。在秦王府中,也是赵伯铭最为看重的谋主之一。当岐王赵师弘被赵瑜招进宫后,收到消息的赵伯铭第一个通知的便是宁易。   “官家招了岐王进宫?!”宁易惊问着。   赵师弘进宫并不算新闻,他是长孙,年节进宫参拜皇祖父、皇祖母都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可眼下正是三王夺嫡的关键时候,好不容易赵伯铭靠着蓬莱洲远征队的回归占了上风,但故太子的嫡子却突然横里杀了出来,让人实在有些措手不及。按正理,今夜应该是设宫宴款待从极东蓬莱洲回来的薛定锷一行,怎么又突然招了赵师弘进宫陛见?   “啊,是这样没错!”赵伯铭却没有宁易那般急躁,低头轻轻转着小巧的白玉茶盏,杯中的茶水如碧,映衬着羊脂白玉也变成了碧玉色。   “大王,这事情有些不对!这时机选得也是太过莫名其妙!”宁易皱着眉。   赵伯铭看似不以为意的笑着,“祖父要见孙子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师弘自小可就比我家的两个孩儿招人疼。”   “大王!”宁易不信以赵伯铭的政治智慧会看不出来其中的问题,但他辅佐这位六大王,却总是摆出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沉稳模样,实在让人看得上火。若真的不在意,何必找了他进府来商议。   “区区黄口小儿。就算再挑不出人,也不会轮到他的头上。我们这些皇子还在呢,还能选到皇孙的那一辈?”赵伯铭依然将悠闲自如写在脸上,“不用急,不用急!”   “岐王就算有千般不是,但也终归是有真龙血脉。长孙犹子,大王切不可疏忽大意!”   赵伯铭抬起眼,看了看疾色上面的宁易,突然笑道:“易哥儿,要不要打个赌?”   宁易眨了眨眼睛,有些不快的问道:“……赌什么?”   “赌父皇今天招我那侄儿入宫是为了什么!”   “还能有什么?”宁易的回答毫不犹豫,“岐王今年已经十四岁了,明年开春就到了入军学的年纪。应该就是为了岐王入学的事。”   “这不是早就猜到了吗?”赵伯铭轻笑着,“那怎么还这么心急!”   “可时机不对啊!”政治上没有意外,尤其是洪武皇帝这样坐龙庭坐了近三十年的皇帝,怎么可能会临时起意,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把沉寂已久的皇长孙赵师弘招出来,宁易便是想不通这一点。   “而且听说岐王的性格和相貌越来越神似故去的懿文太子,平常跪在人群中到没什么,但现在单独站在官家面前,却多半会引起官家对太子的怀念之情。若日后其在军学中再表现得优异一点,那就给时局平添了一份变数,对大王来说绝非幸事。”说着说着,宁易的脸色越来越郑重,“太子的人望,这些年并未消退多少,尤其是看到晋王、鲁王那般模样,天下臣民都在怀念故太子的仁厚。今年懿文太子的冥诞,并非整岁数。皇宋新闻上却有一整版的纪念文章。当太子的嫡子走上台面,哪会不引起民众的爱屋及乌之心?”   “你放心,我知道的!”赵伯铭将终于将一口没喝的茶盏放了下来,只看看他的语气和动作,却看起来还是没有多少放在心上,仅仅是看在宁易苦谏的面子上,才回应了一句。   可宁易暗暗舒了一口气,他与赵伯铭十几年的交情,知道这位秦王殿下绕了半天,终于要说正事了。   赵伯铭抬眼看看宁易,道:“倒是父皇的六十大寿明年就要到了。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不得不早点做些准备。”   ‘我们?’宁易抓住了赵伯铭话中用的词,心知六大王肯定是想要他出面做些什么。他定下心来,看赵伯铭打得什么主意。随口便问着,“不知大王想要做什么准备?筹办的礼物有定见了吗?”   “天子富有天下,父皇那里是什么都不缺。献一些平常的东西,哪能让父皇入眼,连句好都捞不到。”赵伯铭心中早已盘算得定,现今就需要让宁易去为他完成,“只是我想着,父皇将年号定位洪武,已经二十八年没有变过,这些年朝臣们几次上书改元,都没有得到回应。可见父皇的征战之心至今犹存。不过自从八年前,我大宋将陇右南省彻底吞并,已经八年没打仗了。而万人以上的战争,还是九年前平灭大理,设立云南行省的时候……”   宁易的眼睛亮了起来,“……大王的意思是?……”   赵伯铭断然道:“我是想进行第二次西征!”   第一次西征之战是当年光复陇右的战役,而现在赵伯铭却又提起第二次西征。宁易猜想着他的目标,“是翻山越岭还是远涉重洋?”   “渡海!去天竺!”赵伯铭揭开自己计划,“如果有可能的话,顺便将大食也打一下。用一个辉煌的胜利,来庆祝父皇六十大寿。”   宁易闭起了眼睛。略略扬起头,像是在考虑,半刻后才一下睁开,“大王想让我向上提出西征天竺的方略?!”   “没错!”赵伯铭重重的点头,双眼紧盯着宁易,观察着他面上表情的细微变化。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诸皇子都是闲王,只要不分封,就不会拥有实权。以赵伯铭的身份,若是推荐一两个贤才并没有什么关系,但若是直接插手军务,不仅会惹起军方的反感,也肯定让他的父皇心中不快。所以如果要向上提出西征方略,也只有如今身在陆军总参谋部作战房中的宁易。   “可我是陆军参谋部作战房的参谋,不是海军的。如果是渡海登陆,那是海军擅长的领域。”宁易笑了一笑,笑得很是苦涩,“而且若是由我提出渡海远征天竺的预案,怕是还没到方案呈到曲副枢面前,就会给作战房里面的同事给生吞了。”   宁易说得有些夸张,但事实却也不会差太多。大宋陆军海军之间恩恩怨怨在二十年后的现在,已经如同一团乱麻一样难以解开。光是因为每年军费预算的分配,这仇就要结上一次。而对战功的认定,和爵位数量的分派,也是一样结下仇怨的途径。   “我知道你们跟海军不对盘,但我只想问你一句,你愿不愿意打仗?想不想打仗?!”   “当然!不仅是我,全天下的将校卒伍们,又有哪个不想打仗?!”宁易双手握紧了拳头,激动得双颊上泛起了红晕,“朝廷空养着百万雄师,却已经多少年没有打大仗了。我等自幼浸淫兵事,有十万兵甲盘踞于胸,三韬六略烂熟于腹,却只能日复一日的蹉跎下去。我等辛辛苦苦,苦学多年又是为何?!不是为了让兵法变成屠龙之技啊!”   战争就意味着军功,有了军功才能获得封国和赐土。战争也意味着人口和财富。大宋每年对奴工的需求日益增长,地主、工厂主、种植园主,各项路桥建设,甚至富户豪民的宅院,都需要大批的奴工,但周边的蛮夷几乎已经被一扫而空。军人需要战争,而大宋也需要战争。   可自从九年前平定了盘踞云南的大理国之后,大宋就再没有一场动用万人以上的战争。历年来的迁民实边,那些移民与当地的土著冲突无一日稍停,但总是仗着兵甲犀利,几乎次次大获全胜。而且东洋、西洋两个商业协会下属的奴隶组织,都是竭尽全力支持移民的战斗,并用枪支、弹药和一些战斗的必要物资,来交换移民们的战利品。   大宋周边已经没有强敌,向北拓边就跟小队出外探险一样的简单,而海外远航,所要提防的也只有恶劣的天候和风浪。现如今,就连北方草原上的部族,都老老实实做起了大宋的顺民。每年上百个海外藩国,从草原上招募的游牧民成千上万。而北方的龙骑兵、骁骑兵也有不少游牧民去报名参加,为着一个汉籍而拼命。   把剑四顾心茫然的时代,找不到敌人便立不得功劳的军队中,怨言四起也不足为奇。宁易虽然说海军可能会杯葛他的提案,但他其实更清楚,只要他的一份方略奏上,听到消息的海军在杯葛之余,肯定会提出自己的开战方案,而陆军也肯定会争执到底。就如过去的二十年那样,两家从将军到小兵都会为自己而争夺立功的机会。最后,官司打到御前,肯定是两家各分一半的结果。而就算文官们不想开战,也会被已经将气氛炒热起来的陆海两军所压倒。   只要宁易将方案提上去,就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机会能得到军方的支持。而宁易背后站得是谁,没有人不心知肚明。军方因此而受益的将士们,也绝不可能会弄错感激的对象。虽然赵伯铭看似对赵师弘受召之事并不在意,但眼下他的提议,却是一个直刺核心的反击。   “只是官家那里……”宁易还有些疑问,虽然军方可以保证支持,但洪武官家的意见谁属还无法确定。开国之君三十年来积攒下来的威望没人敢轻忽视之。就算军政两班异口同声,只要赵瑜一句反对,整个风向就会调转。   赵伯铭笑得更轻松,从案头取下一柄短弯刀。抽刀出鞘,只见刀面上尽是线条扭曲的黑白花纹,这是一柄来自西域大马士革镔铁刀,来自赵瑜所赐。他举刀比划着:“知子莫若父,知父也莫若子。父皇平生之愿,就是征服整个世界。若非如此,又何必派出环游地球的探险队?如今我的两个皇兄都习于安逸,他们为帝后都不会有开疆拓土的念头,这样如何能得到父皇的欢心?   二哥做得蠢事太多,今生为储无望。但我那位四嫂早犯了七出之罪,只要父皇一句话,就能让她回娘家去。再为四哥找个贤淑的王妃又有何难?那样立四哥做太子的障碍也便不会再有,但父皇为何没有那么做,还不是四哥的性格不招父皇喜欢嘛!若不是这个缘故,四哥的储位早就定下来了。”   宁易拱了拱手:“晋王残虐,鲁王内怯。皆非天下真主。若其继承大统,绝非亿兆臣民之福。只有大王,英姿勃发……”   “好了,好了,吹捧的话就不用说了!”赵伯铭弯刀一挥,打断宁易的话,寒芒自空中闪过,室内的灯火一阵摇曳,“父皇最喜欢的就是战争和征服,单看他立了多少京观,看太庙中摆放着有多少金漆的夷王首级,就知道父皇毕生的心愿。如今我提出西征天竺和大食,就算父皇表面上不会有什么反应,但心里肯定是欢喜我这么做的……”   “……只要父皇属意与我,就算天下皆否,储位也一样可以定下来。”赵伯铭一笑,“而母后,则肯定会站在我这一边。”   “那臣就先恭喜大王了!”宁易站起身拱拱手,算是恭喜。可坐下来,却正色说道:“不过还有件事,臣请大王对宗室子弟稍假以颜色,以全恺悌之道。”   “知道了,知道了。”赵伯铭不耐烦的说着,“时间也晚了,先吃点东西罢。在宫禁之前,消息应该就能传出来。”   若说人无完人,总有一个缺点,那赵伯铭的缺点就是就是太过精刻自负,瞧不起才智平庸之辈。本来赵伯铭的智计才气就远在常人之上,自负一点并无大错。但因此对他的兄弟子侄们都看不起,偶尔还在言辞中表现出来,那就是个大问题了。   宁易又叹了口气,只希望他的主君能逐渐改正这个缺点。   到了夜中,宫中的消息传来,岐王在天子面前应对自如,考校的文武两方的课题也是回答得很出色,赵瑜龙颜大悦,称其是皇家的千里驹。被留了饭,得了不少赏赐,也受了明年入军学的旨意。   “你看,果然是如此!”赵伯铭遣退了在小厅中助兴的几名绝色歌伎,对宁易说道,“父皇的看重也不过如此。仅仅是为了将来分封做准备罢了。”   宁易点了点头,在赵伯铭提出西征的方略后,赵师弘的恩赏多少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就看明年官家的六十大寿过得如何……”   “六十吗?感觉父皇的五十大寿才过,转眼六十了!”赵伯铭轻叹了一声,“……时间过得可真快!”   宁易看了赵伯铭一眼,同时一笑,看透了一切。赵伯铭的话中还藏着话。人生七十古来稀,洪武天子能活到六十,打破了宋室天子不过五旬的魔咒,却很难活到从心所欲不逾矩的七十岁。而赵伯铭如今还不到三十,十年后,也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当然,这些藏在心里的话,宁易和赵伯铭都不会说出来。在赵瑜面前,他们都会高呼着千秋万岁!      第十八章 伊德利斯东游日记(完)      大宋洪武二十八年十月廿二。丁丑。   终于从陇右回来了。我已经看厌了陇右沙漠和秃山。虽然天山看起来不错。但从六年前,随探险队去于阗之后,我加起来有四年时间是在陇右度过。而这四年中,又有一半时间是在绕着天山,从陇右南省走到陇右北省,又从陇右北省走到陇右南省的漫长旅程中度过。这条三千里长,有河流、有草甸、甚至还有漫漫林海的山脉,竟比常年飞砂走石的戈壁大漠还让我从心底里憎恨。   当今天见到玉门关的关城时,我甚至难以按捺下心中的喜悦,像疯子一样高声歌唱。守在关墙口的城卫,好像的确把我当成了疯子,看他紧张的模样,若我当时有什么惹人疑窦的动作,他多半会立刻提起枪对准我的心口扣下扳机。不过当他看到我身上佩带着的学会徽章后,就惊得一下子张大了嘴——一个高鼻深目的夷人,竟然能佩戴上皇宋地理学会的徽章?!这的确是很少有的。据我所知,截止到去年年底,皇宋地理学会的一万四千名会员中,如我这样取得汉籍参加学会的夷人,连我也只有三个。   不过如果一年后再见到这么年轻的城卫,我想他在惊讶之余应该会更加恭敬一点。两个月前在于阗。我已经收到了学会寄来的公文。因为我这几年在陇右的功绩,当我回到顺天府的时候,我将被授予银质徽章,成为学会的上级会员。这是无上的光荣,作为当世会员最多、覆盖范围最大的学会,一万四千名会员中,拥有银质徽章的也只有六百多人,二十分之一的比例。至于金质徽章,至今只有颁发过七枚,去掉三个已经过世的,就只剩四人。最近刚从极东远航回来的薛校尉,也将在九月成为第八名金徽会员——这是我两个月前,与学会的公文一起收到的消息。当时今年的年会还没有召开,他还没有得到那枚赤金色的徽章,但现在已经十月,应该是拿到手了。   在大宋,能佩戴上金质徽章的,是科学院的大学士们,是工程院的大工程师们,还有医学会、天文学会、地理学会等学会中的佼佼者。佩上一枚金徽,在任何一个王侯府邸,都能理所当然成为座上宾。   我很羡慕薛校尉的功绩,也很嫉妒他的年轻。如果我是和他一样的年龄,我肯定会报名参加环绕大地的旅程。但我已经就要六十岁了,以年岁来说,比当今的洪武皇帝只小一岁,也只能看着年轻人一个个走到了我的前面。   来到大宋已经十八年了。我想我已经爱上了这片土地,而四十岁以前的生活,却渐渐淡忘。我已经老了,今年回去,就准备推掉一切,不再远游,在家中好好养老。在顺天的两个儿子,也快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也该为他们打算打算了。除此之外,我还打算建一座赞美真主的庙宇,以我在大宋诸多穆斯林中的声望,应该能筹措到不少资金。   真主在上,愿我能将你的荣光洒满这片大地!   大宋洪武二十八年十月廿四。己卯。   在驿馆里睡了两天,终于缓过劲来。与我一起从于阗回来的还在隔壁的房间里睡着。一个还不到三十的小伙子,竟然比我这个老头子还要不济,看起来我还很年轻。   在驿馆中,我吃到了有生以来最难吃的一次早餐,当我看到用着搪瓷碗装得黏糊糊,绿油油,还咕嘟咕嘟冒着气泡的奇怪的菜粥时,我立刻肯定这间驿站用的厨师一定是从地狱的厨房里逃出来——果然。当我,那里简直是地狱。   在看到了最新的报纸。想不到这个只有五六万人口的小城,竟然也有一份地方报纸。但这份玉门新闻,与那些只在当地州县发行的小报一样,多是些当地发生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有婚庆,也有讣闻,还有各种通告,也只有当地的居民才会有兴趣一读。   但与玉门小报放在一起的,还有一个月前发行的皇宋新闻。只有在这份当世第一大报上,才能读到让我感兴趣的新闻。   真令人吃惊,竟然又要打仗了!不是这些年,如在陇右或是西南那般,出动一两千人的战斗——虽然这样的军力,已经将拥有十多万军队的黑汗和黄州回鹘杀得远避千里——而是动员举国之力,向西征服天竺和大食。   好罢,当我看到大食两个字时,心脏差点要停止跳动。但当我再仔细看过文章中的内容后,不禁大笑了起来。   过去多少年了,宋人还是没有将巴格达的阿拔斯王朝和盘踞在葱岭(帕米尔高原)以西的突厥王朝分辨出来。虽然在五百年前,被汉人们称为黑衣大食的阿拔斯王朝的军队,的确在葱岭击败了大唐的军队。但现在,阿拔斯王朝的疆域就只剩旧有的四分之一,即两河流域及天方一带。   真正与天竺接壤的,是伽色尼王国。他们是阿拔斯王朝附庸萨曼王国的附庸在百年前,势力达到最盛,甚至攻下了天竺北部。不过如今,从陇右向西逃走的突厥人与当地的一些同族融合,势力大增。两年前,在大宋西洋商业协会的支持下。突厥人的首领库特布丁自称是苏丹,建立了自己的王国,与统治当地的伽色尼王巴拉姆大战连场。   追根究底,两方其实都是突厥人。不过一个在唐朝被赶去西方,一个是现在被赶到西方。时间前后的差异,让他们成为死敌。在他们互相厮杀的时候,远征军就会从天竺北上,攻下他们的王国。   这真是个好消息,那些伪信的突厥人,就让他们下地狱去罢!让七层地狱的烈火将他们的灵魂和罪孽统统烧尽!谁让他们只承认巴格达哈里发的权威,却不会听从他的命令!   大宋洪武二十八年闰十二月十八。壬寅。   今天有件让人高兴的事,也有件让人不快的事。   让我高兴的是我的大儿子已经定下了一门亲事,亲家也是教门中人。不论身家还是地位,都与我家不相上下,算是门当户对。今年订婚,明年结亲,到了后年,当我六十岁的时候,就能见到我的孙子了。虽然我留在家乡和巴格达的儿女们,应该都已经成婚生子,但远在大宋的我,当然看不到他们成婚,也看不到孙子们的出生和成长。现在终于可以了结一桩心愿了。   但今天下午发生的另一桩事。就让人很不痛快了。   今天就在我午睡的时候,一名穿着黑色军袍的士官敲响了我家的大门。就像带来不详消息的乌鸦,递给我一份红色的信函。枢密院职方司以我熟知大食地理人文,征调了我暂时从属于远征军,作为向导和通译——这是皇宋地理学会的推荐,我不可能拒绝,也无力拒绝。虽然我很想看着儿子成婚,也不得不收拾起行装,等待过年后,就随军出征。   不过我已经征得了职方司的一名主事的同意,如果我在巴格达的妻儿还在的话。希望可以将她们接回来。另外,如果可能的话,我打算将我这些年来,慢慢收集来的有关火炮、火枪和各式机械的资料和图纸整理起来,交给我很快就要打交道的同胞们。   虽然当年资助我来大宋的宰相阿迪尔肯定早已过世,但如今巴格达的哈里发穆克塔菲据说是个有为的明君。利用我送去的图纸和资料,在他的领导下,阿拔斯王朝肯定能再次崛起。在大宋吞并天竺之后,能拥有自保的实力。   ……这也算是我为阿拔斯尽的最后的一份义务!   大宋洪武二十九年元月二十,癸酉。   过了年,停滞了一个月的战争齿轮终于又开始了转动——按如今流行的比喻,就像摆钟上紧了发条。走得精确、稳定,且毫无拖延。   为了这一场战争,大宋整整动用了高达六万的陆军野战部队。如果这个消息传到天竺或是巴格达,也许有人会嘲笑,这么点的兵力甚至不到巴格达城中守军,甚至也远不及五十年前窃据圣城的异教徒们。肯定还会有人幻想,用弯刀和骆驼就能轻易击败人数这么少的敌人。   但这些却是大宋百万大军中,最精锐的野战军中的三分之一,总共八个营,并补充了兵员,扩充为军团。是号称一军灭一国,一营破十城的强军。我在陇右亲眼见识了野战军的实力。派出攻打黑汗疏勒城的仅仅是靖安军中的最后一个营,四千人马,却一举击败了六万敌军。   而且这次远征,并不只是动用了野战军团。除了陆军以外,枢密院还从四支舰队中抽调半数精锐组成联合舰队,同时展开进攻。   总计达到十万人的大军,天竺半岛上没有一个国家能够抗衡。他们面临的,只有毁灭!   大宋洪武二十九年元月二十三,丙子。   终于启程了。通过铁路,从顺天到天津,我只用了一个白天。到了天津后,我便被直接带上了船。这艘名为海城号的战列舰,已经有些年头。据说自皇帝登基前,就已经在海军的序列中服役。所以远比不上最新型的一级战列舰,故而从一级降到了二级。   船长余谨。就像他的字‘讷言’一样,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见到我上船,连一声招呼都没有打,只是命一个水兵将我带到狭小拥挤的水兵舱中。我很不喜欢他的眼神,来到大宋十九年,只有在最初的几年里,才会有人用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我。   但我也无可奈何,虽然我是地理学会的上级会员。绝不在一名战列舰舰长的地位之下。但在航行中的船上,船长就是国王。这艘五千料的战列舰就是他的国家。没有人能违抗他的命令,除非船上的四名副官——大副、二副、三副、四副一起反对他的命令,否则他的口令就是天子下达的圣旨。   身在敌国,我只能小心谨慎,做到不要惹事。还是多待在船舱里罢!   与我同在一舱,是半个都的陆军士兵。这也是射阳号不受重视的体现。拥有五十多门火炮的战列舰,竟然充当起了运输舰。睡在我头上一层的王速倒是好人,长得很壮硕,是个魁梧的汉子。而且他还很健谈,但口音很重,他说话时不重复上几遍,根本无法交流。   就在开饭前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已经聊得很深入。王速是在北方草原上长大,为了混口饭吃,参加了大宋军队。虽然他最终没有透露他的身世,不过他应该是想靠着军功,获得汉籍的无数异族中的一人。   在陇右,也有许多像王速一样的夷人,他们羡慕汉籍士兵所享受的优厚报酬,但却没有通过汉语检定考试的能力,只能用生命去博取一个希望。不过真正成功获得汉籍的,也仅仅是少数。因为在无敌于世间的大宋军中,军功实在太过稀缺。任何一个想有一番作为的将校,都不会将可以属于自己的军功,推出去,送给外人。   不过今次远征,王速们的机会终于到了,在连番的大战中,只要保住性命,获得汉籍的可能就不再是微乎其微。   愿真主保佑他能顺利实现自己的梦想!   大宋洪武二十九年三月初八,辛酉。   经过了一个半月的航行,射阳号会同了所属的运输舰队,终于抵达了大宋的西海门户。时隔近二十年,海门港前龙牙石依旧,但港口的繁华已经快要让人无法辨认旧时的记忆。   洪武朝已经分封出的藩国已经超过了两百家,但商港从来就不在分封的范围之中。而且在法令中,藩国私开商港是谋叛之举。所以东瀛、麻逸、金洲三个藩国大区中出产的货物,都要集中到几个海外商港中来转运。   作为其中之一的海门港,如今正是商贸越加兴盛的时期。不过,现在远征大军汇集于此处,在港口中来来往往的却都穿着军袍。而港中停泊的船只,也一艘艘都是有着黑洞洞的炮口。   这里也是今次远征的后勤基地,大量的军用物资在码头上堆积。不过有着完备的轨道运输系统,任何物资都不会在码头上积存太久。只是我不知道,我会在这里等待多久!   大宋洪武二十九年四月十五,丁酉。   在锡兰的宝石港停了两天,今天我所改乘的一级战列舰青城号终于出发。这里是大宋早早就在天竺半岛边打下来的落脚点,相对于海门,这仅是由西洋商业协会控制下的一个补给港。不过一但开始分封天竺,那宝石港肯定是会是大宋又一个的驻扎有总督和军队的重要商港。   自从前日换了船之后,一切都越发的不对劲。多少海军的舰只甚至没有在宝石港多加停留,而是稍加休整之后,便继续出发。在青城号上,我见到了一名故人——陆游。他是当时有名的诗人,也是出色的军官,同时还是地理学会的会员。虽然他肯定不记得我,但我还记得在地理学会的年会上,听过他的报告,那是有关云南行省的奇特地貌的报告。   对了,他和今次西征提案的提案人宁易,都是秦王赵伯铭的侍从。身份十分尊贵,应该肩负着重要的使命。青城号的航线向着西北,不知为何,我总是有着不好的预感。陆军的任务是天竺半岛,而海军的任务是控制大食湾,但现在青城号和同行的两艘战舰的前进方向,却都对不上号。我并不知道青城号要去哪里,看情况像是要绕过了天竺半岛的最南端,但陆校尉的心中肯定有着底。   大宋洪武二十九年六月初一,癸未。   这些该下地狱的异教徒,他们竟然攻下了巴格达!   海军的战舰沿着幼发拉底河上溯,一下就攻克了巴格达。这就是这些异教徒的战术,沿着水路直接攻下敌国的首都,掳去人口和财富。等敌国因此而混乱之后,再视情况慢慢蚕食或是直接吞并。用最少的兵力,获取最大的战果。   在亚丁港中,听说了巴格达的陷落。从船员的脸上我看到是深深的嫉妒和羡慕,以及贪婪。巴格达是阿拉伯的中心,更是大地之中,五百年来的发展,使得巴格达是除了大宋以外,世界上最为富裕的城市。无数财物和宝物汇聚于巴格达城中,但现在,却都落入了异教徒的手中!   现在青城号和两艘副舰都已经北上红海,我要找机会逃走,为我过去的罪孽赎罪!幸好我的日记现在已经,改用家乡的文字书写,在这艘船上,应该不会被人认出来!   大宋洪武二十九年七月初五,丁巳。   已经是被软禁的第十七天了,只能踮起脚透过狭小的窗户看到外面的世界。   我看到了满载而归的青城号。在青城号的甲板上,我还看到每一个真主的信徒都再熟悉不过的……   真主在上,他们怎么敢这么做?!   ※※※   陆游刚刚回到亚丁港,便听到一阵疯狂的喊叫。透过狭小窗户,他认出了屋中人的身份。   “他在发什么疯?”陆游问着身边的人。   “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们在北方拿回来的东西罢?”   “当年玄奘法师西行天竺时,不也是带着佛舍利回来的。像这些各个教派中圣物,放在风沙这么大的地方很快就会坏掉。只能送去北京善加保护,才能不受战乱和风沙之苦!……不管他了,让职方司去处理。我们现在要将这块黑石头运回去!官家应该会很喜欢!”      第十九章 海啸      大宋洪武二十九年十月十一。丁巳。   对黑衣大食的战争已经结束,而天竺半岛上的战斗还在持续中。   此次西征,主要的目标是天竺半岛的东海岸,从人口到土地,从土地到财富,都是准备一口吞下去。这样的战争,自然也便时日绵长。   而对天竺半岛的西海岸,以及对黑衣大食的战前规划,却仅仅是破城劫掠人口和财富,并不打算占有土地和城市。之所以会这么规划,在明面上是为了防止天竺势弱,让大食人钻了空子、占了便宜。故而,攻打巴格达和圣地,让大食乱上一阵。反正以黑衣大食松散的政治结构来说,仅仅是国都和圣地被摧毁,并不会引起国家的崩溃。   不过这一切,已经与陆游无关。离开了已成废墟的亚丁港,他带着战利品直接启程返航。由于新型的船只和帆索的普及运用,这个时代的海船对季风的依赖已经逐渐消失。不论舰只何时启程,抵达目的地的航程仅仅是速度快慢的区别。   在船上,陆游。他确信,洪武天子肯定会喜欢他带回来的战利品。为了满足官家的爱好,太庙中的几百枚金漆头颅,已经多得快要组成八百罗汉的数量。物以稀为贵,越来越多的亡国之君的首级,已经不足以展现皇宋天子的荣光。但一个传播世界的大教派的圣物,却足以让天子之威更加辉煌。释迦牟尼真身舍利有八斛四斗,而新月教可以寻求得到的圣物却就这么一块。这便是一开始就订立对大食圣城长途奔袭计划的主因。   与圣物相伴,三个月的归程一晃而过。驶过海门,途经龙兴,陆游的座舰终于抵达天津前的最后一站——衢山。   东南最大的港口,是让无数人叹为观止的繁盛之岛。可当陆游站在座舰船头,举起望远镜远眺着衢山。却只见着衢山港中一片萧条,商港中的船只比起早年足足少了一半。搬运工们无所事事的坐在栈桥上,而从来都不见停歇的货运马车,甚至有几辆就停在轨道上。这就像被一场海啸横扫全岛,最后剩下来的残迹,便是如今的模样。   “这是怎么回事?!”下船后,陆游拉来了在衢山港中任职的同学沈洛。   沈洛苦笑着摇着头:“还能怎么回事?大食完蛋了,天竺也灭了,少了这两家大买主,江南的丝绸、瓷器和银镜工坊,一下倒闭了近半……”   “这不可能?!”陆游的惊讶更甚,“对西方海贸的税入一年才三百万贯,还不到天下财税年入的百分之三。这么点损失,怎么可能会让衢山变成这般模样!?”   “可事实就摆在务观你眼前。税入再少,但关系的百姓可不少。现如今,整个江南的工坊、钱庄都毁掉了!”   大食和天竺诸国是大宋对外贸易的主要对象,在开战之前当然会计算失去这些客户所带来的损失。不过宋代的海贸根本比不上另一个世界的后世。此时的基督教欧洲贫穷落后而且愚昧,而穆斯林们的购买力也是有限度的。大宋对西方海外贸易的交易量扩大到一定程度,就再也提升不上去。无他,因为西方的消费者根本没有足够的能用来购买丝绸、瓷器等中国特产的硬通货。而西方的能反输回来的商品也是寥寥可数,根本不可能像另一个世界几百年后,有几千万、几亿两的墨西哥白银输入国内。   大宋如今的财政收入已经达到一年一亿贯,这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而不是前朝那般,将钱、粮、草、绢加在一起算出来的一万万,也不是另一个世界的南宋,用纸币交子堆出来的一万万。与高达一亿贯的总收入比起来,进出口税所占的比例并不算多。市舶司的收入也已经是以印花税和对藩国海贸的商税为主。三百万贯对外贸易带来的收益,已经不到财政收入的百分之三。因此朝堂上支持对外贸易一派的声音很小,占得比例也少。在北京的朝堂上开始讨论远征动议时,根本没有多少反对的意见。因为这点损失,大宋完全能够承受得起。   但远征计划的制定者们都没有想到,三百万贯的税入减少仅仅是一根导火索,它引爆的是在江南存在已久的炸弹。   相对于财政收入的三百万贯,对应到民间的生产后,那就至少翻上七八九倍——对外贸易的平均进出口税率是百分之十到十五——达到两三千万。这也代表着有大批工坊受到牵连。而丝绸和瓷器的价格。也有了一个明显的低落,尤其是期货和远期合约的价格同时暴跌,造成的后果极为严重。   那就是资金链断裂所引发的钱庄破产潮!   “其实这也是迟早的事。天下的工坊越来越多,市面上上品丝绢和瓷器的价格比起三十年前,都降了一半还多。利润越来越小,而开工所需的资金却越来越多,各家工坊的资金链也是越来越紧张。现在大部分工坊都是靠着钱庄支持。在接到订单后,利用定金和通过向钱庄借钱来生产,等到收到余款再还给钱庄。很多时候,甚至可以不用去还,只要按时贴还利息就可以应付过去。不过这样做,就让江南钱庄和工坊紧紧的绑在一起,只要市面上有些微波动,那就是鸡飞蛋打的下场。”   沈洛对着陆游侃侃而谈。陆游看着听到这个旧日同学的眼神是越来越的惊讶,不过他惊讶的目标换到了另一件事上,在学校中并不起眼的沈洛,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深悉财计之事,“殷扬,这是你想出来的?!”   “怎么可能?这段时间海事商报上都说得很清楚了。我只是复述而已!”沈洛摇摇头,继续向陆游解释着如今这场引发江南动荡的乱局的起因:“自从楮币局和三大钱庄建立以来,朝廷从未有禁止地方上富户自行成立各色钱庄。三大钱庄是官方指定的开户所,各级地方衙门的税收和资金流动都要存入专门的账户中。因为拥有着政府账户的存在,三大钱庄对于小额的信贷并不放在心上,只顾着抓大放小。   所以除了一些有关系的大工坊以外,江南许许多多小工坊的流动资金周转,都是依靠着无数地方私人钱庄来支持。几十家与海贸关系密切的小作坊的失败,拖累了与他们有来往的几家钱庄,而几家地方钱庄的倒闭风波,却引发了席卷整个江南的恐慌。大批储户争先挤兑,使得本来财计优良的钱庄也跟着倒闭,进而影响到其他的工坊。造成一连串的连锁反应,使得江南变成如今的模样!”   “秦王如今形势不妙啊!”沈洛阴冷的语气让陆游手脚冰冷,“万里之外就算有再大的胜利,也根本掩盖不了近在眼前的金融风暴……”   沈洛没在说下去,才智过人的陆游已经心领神会。现在江南所有受到金融风暴波及的百姓,都会将仇视的目光对上提议远征的宁易身上,而站在宁易背后,得享军方人心的秦王,当然也别想逃脱干系。   陆游眉头紧锁,脸色泛白:“江南安危事关国本,难道朝堂上就没有什么应对措施?!”   “怎么没有!就在半个月前,政事堂颁布了《银行法》,确立准备金制度。”   “银行法?准备金?”   “从今以后,为了防止钱庄倒闭后,让储户血本无归,钱庄不得将所有的储蓄金都拿出去放贷,要交给楮币局一部分作为以往万一的准备金。不过这不是强制措施,而是让各家钱庄自愿。在楮币局的金库中存入三成以上存款作为准备金的钱庄可以改名做银行,而没有上缴准备金或数量不足的钱庄,依然只能称作钱庄。”沈洛详细解释着,“这样一来。如果银行破产倒闭,还能保证储户收回三成的存款,再加上银行原有资产的残余,储户一般都能保住一半的存款。而没有准备金的钱庄,那就说不准了。”   “这算什么应对?!现在最重要的是灭火,不是以防将来。”陆游的见识让他一眼看透了《银行法》的真意,“楮币局的金库,一直都是三大钱庄的资金存放处,只要改挂个牌子,就能变成银行。但那些私人钱庄,可是要将三成的身家放到楮币局手上。这不是趁火打劫吗?!”   “而这么做只会引发更多的恐慌,让江南的钱庄倒闭风潮,扩散到大宋各地!想不到楮币局不智如此!”陆游用拳头捶着大腿,痛心疾首。   ※※※   “楮币局做得很聪明。银行法一出,楮币局对大宋财政的控制又深入了许多。从今以后,天下的钱庄、银行,都只能仰仗皇宋楮币局的鼻息!而站在楮币局后的官家,就是这次江南金融海啸的最大赢家。”   北京的岐王府中,在赵师弘面前,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正操着一口难懂的岭南口音慷慨陈词着。陈建,字创之,广州人氏,家中世代从事着质库、典押之类的营生,现在手上还有一家不大的钱庄。虽然他才二十三岁,但已经是两起两落,两次败光了家业,也两次重新站了起来。   在与岐王府有关的宾客中,陈建是对财计金融最为了解的一人。   不过陈建现在所说之言,却让赵师弘皱起了眉头,要不是现在是只有两人的私下里的对话,他肯定得要掩起耳朵掉头就走了,“这话怎么说的?明明是江南人自己吓自己,才乱起来的。怎么到了创之你嘴里,倒好像成了皇爷爷故意做的一样!江南的富户一个个的破财破家,这对皇爷爷、对楮币局又有什么好处?”   陈建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江南的金融风暴就是官家挥挥手扇起来!想教训得不仅仅是江南的富户,而且还有六大王。今次远征,是六大王一手推动,让沉寂已久的军方终于有了立功受赏的机会。   可六大王最大的错误,也就是讨好了军方!官家尚在,军队岂是他一个皇子能染指的。他让宁易上书,引动了军队的野心,掀起的波浪连官家都不可能在保证自己权威的前提下强压下去。但官家何等人物,便故意坐视江南生变,给了六大王一个教训。这一次,六大王在夺嫡的道路上是进一退三,得不偿失。”   赵师弘脸色微沉:“创之!莫要再胡说,你有些太过了!楮币局只是未雨绸缪罢了。而皇爷爷更是不可能操纵江南生乱!”   “不可能?!”陈建大笑着拿出了一本《皇宋银行法》,在赵师弘面前挥舞着,“大王,你想想罢?《皇宋银行法》,总计七章九十二条两百零三款,这么些细致繁琐而又严密的条文,竟然在江南钱庄破产风暴开始之后一个月内就颁布出来,不是早就有所准备,又会是什么原因?而且若不是有人暗中稳定局势,看江南都乱成那般模样,京城中又怎会一点波动都没有?”   “这些年来,江南的富户都贪着私家钱庄的高息,很少将家财存进三大钱庄——现在改叫银行了。在大宋各路各行省,还有各个藩国大区,兴业、劝业和海事三大银行的业务就只有在江南诸路占得份额最少。楮币局和三大钱庄的各大股东对此早就心生不满,想动手解决江南这些与他们争利的敌人。若不是官家压着,恐怕早在十年前就动手了。”   “而今次远征天竺、大食,正好打在江南钱庄的死穴之上。官家趁着这个机会出时,绝对是一箭双雕的高明之举。六大王的气焰被压下去了,而从今以后,看还有谁敢贪着高息,去将自己的全部身家赌在那些没本钱的小钱庄上?!”   赵师弘还带着稚气的脸上,有着超过年龄的沉重,他真心实意的在为江南的百姓感到难过。“若真的是这样,那楮币局就做得太过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不敢批评自己的祖父,只能怪怨楮币局了。   “一点也不过分!江南的工坊、钱庄联系得太紧,资金链也太过脆弱。一损俱损,却不会一荣俱荣。本来就是随时会溃烂的脓包,足以威胁大宋国本。早就应该挑掉了,官家也不过借着时势发展,顺水推舟罢了。”陈建细细的向赵师弘解释着他金融方面的困惑。“不过楮币局也的确做得绝了一点。如果他们放放手,还是有其他的办法可以让储户们规避风险的。”   赵师弘眼睛一亮,急问道:“有什么办法?!”   “那就是保险法案。大王你也知道的,自来海贸都是有个规矩,如果因为风浪需要弃货,或是舱室进水,使得货物损坏;不论损失的是谁家的货物,最后这损失是由全船货主平均承担。而我在广南推行的保险,是将海贸的风险,平摊给所有的投保人。旧时货主的平摊,只要船只葬身大海,那就要全数倾家荡产,但现在的海贸保险,却是船只沉了,也能保住一部分本钱。以便东山再起。”   陈建推销着自己的创举,他已经将宝压在赵师弘身上,皇宋楮币局的大掌事之职,也是他梦寐以求的位置,“现在可以创设一个存款保险。按月付出一定金额的保险金,如果存款的银行、钱庄倒闭,可以从保险行中,就可以拿回一部分补偿。相当于所有保险人对一家的损失进行分摊。当然喽,存款银行的不同,那保险金的金额也便不同。如存在三大银行的款项,所需保险金是最低的,因为三大银行倒闭的可能性为零,甚至可以不用去参加保险。而其他钱庄、银行就要两说了……”   “说这些也太早了一点罢?”赵师弘皱眉摇着头,“江南还乱着呢!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停下来的。创之你的保险方案,等江南这次的乱局平定后再说罢。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   陈建哈哈大笑,抬起手背擦擦眼角的笑出来的泪痕,“大王,你太小瞧官家和皇宋新闻社的力量了!以官家三十年明君的威望,只要站出来说一句话,让皇宋新闻社传到江南,这场恐慌引起的风暴立刻就能停息!三大银行和楮币局的力量,配合着官家的威望,再加上皇宋新闻社的影响力,在大宋是所向披靡!   大王你看着罢,官家在腊月之前肯定会出来说话的。年关是理帐的时候,不能在腊月下旬之前将江南的金融风暴平息,那便会一发不可收拾,甚至连累到明年的财税收入。而官家也肯定不会希望在自己六十大寿期间天下有乱!”   他拍拍自己脖子,“我敢用自己的人头做保,年底之前,一切都会风平浪静!这一步步都是按着计划来的!从头到尾,江南的这一场如同海啸一般的乱局都尽在官家的掌握中啊!”      第二十章 百神      大宋洪武三十年二月初九。丙戌。   席卷江南的破产潮,终于因去年腊月初,天子颁下诏书,以楮币局的信用为三大银行做担保,将因挤兑而宣告倒闭的各家钱庄尽数吞并,保证了原储户六成的存款后,而宣告终止。虽然有四成本金的不翼而飞,高值的利息也被抹去,但终究没有血本无归,让在破产钱庄的储户们还是勉勉强强的度过了年关。   因为这项善政,洪武皇帝在民间的声望更高了一层。同时赵瑜还下旨进行事后清算,将散播钱庄倒闭传言,引起挤兑浪潮的罪魁祸首尽数擒获。这些都是理学学派的成员,以在江南闲居的朱熹为首。重视工商的事功学派如今在洪武朝的朝堂上占了主流,理学学派早已嫉恨有加,眼见江南多家钱庄因西征而倒闭,哪能不趁机落井下石。   因为自身的才学,理学学派在地方上控制着多家报社,就如朱熹本人,也兼任着三家报社的主编。十几家报社同时报道西征引发钱庄倒闭的新闻,在他们大肆宣扬下。对钱庄倒闭的恐慌遍及了江南,甚至到了毁掉事功学派根基的地步。   不过当赵瑜开始秋后算账,朱熹等人在金融风暴做的手脚被彻底揭露出来。这下便成了众矢之的。尽管这算不上是死罪,甚至连罪行也算不上——公开、公正是办报的准则,表面上朱熹等人也只是将事实披露——但利益受损的江南百姓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最后朝中派去江南的特使顺从民意,将以朱熹为首的几位理学家逐之海外。   这已经是给理学学派留下了许多余地。毕竟在朝堂上,还有李郁这样的理学泰斗级的大佬。作为有拥立之功的老臣,总不能不给他面子。额赵瑜也不喜朝堂之上,都是事功学派一脉的官员。异论相搅,不使一家独大,不仅是大宋传承下来的祖宗家法,也是赵瑜多年为君的经验之谈。   至于江南的税赋,虽然可以确定今年至少会减少近千万贯,若在平时,十分之一的财政收入减少,必然会因此朝堂政局的变易。但现在有庞大的战争红利在,这点税入降低根本算不了什么。而且借势挤掉了日后可能会引发更大骚动的脓包,也保证了江南未来十年的顺利发展。   正如陈建对赵师弘所说,这场最大的赢家便是赵瑜。从政治,到经济,再到军事,甚至到天子的声望,各方面,洪武天子都是取得了最为丰厚的利益。同时,奉承军方的六皇子也受到了敲打——就算在事后清算中没有明说,可清楚一切动荡的起因之人所在多有——在短时间内。已经没有在储位争夺战中咄咄逼人的力量,不得不暂时沉寂下去。   从去岁腊月,到今年正月,两个月的时间,一切尘埃落定。虽然江南诸路的富户因此元气大伤。但这场风波却没影响北方多少——赵瑜当年定都北京的先见之明起了很大的作用——年节过得热热闹闹,上元节时各色花灯妆点京城内外,各项体育比赛也还在热火朝天的进行中。   国都北京并不像前朝都城的开封府那般依靠江南的粮食财税。幽、冀之地本就是天下排得上号的产粮区,足以供应北京城大半的需要。另外,还有东北的粮食作为补充。辽宁的基础原本就好,早在千余年前就被开发。虽然到此时辽宁路已经拥有了近六百万人口,但依然是地广人稀,每年的粮食富余就超过两百万石。而吉林开发虽晚,可也有了百万汉人定居此处,在吉林,家家都是拥有数顷良田的地主,因而也是粮食富余得足以输出的大省。另外,尚有乐浪行省,同是产粮区,与直隶一海相隔,距离比江南还近。辽宁、吉林,再加上从乐浪半岛南部运来的粮食。足以填上所有京城消耗的缺口。   现如今,大宋本土各路各省,反倒是江南的粮食出产因为棉花的大量种植而有些减少。其他地区都是丰裕充足。在过往一到丰年收获时节,粮价往往下跌,而到了荒年时,粮价便会上涨。但在洪武朝,一斗十钱的价格都已经保持了十多年之久。   尽管贞观时,还有斗米三钱的故事,但现在的货币供应量并不是唐初可比。如此低廉的粮价,使得各地州县都不得不在秋收、夏收的时候,从三大银行借贷出大量的购粮资金,来稳定粮价不至于下跌,使得谷贱伤农,并在每年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卖出常平仓存粮,稳定粮价不上涨,并归还欠银行贷款。   因为官府的行为,天下粮价十多年一直保持稳定,各处军州的饮食价格也一直保持低廉。同时棉花的普及种植,极大的降低了百姓们服装上的成本,就算较为贫穷的关中农家,也多半能能保证一年一件新衣。另外便利的交通体系,和大量的马匹车辆,也使得出行更为方便。   所以在‘衣食住行’这四项与民生紧密相关的生活行动中,只有居住,才是困扰大宋百姓,尤其是北京士民的最大问题。在唐时,有‘居长安,大不易’的说法。在前朝。普通京官也是买不起东京城中住宅。而在洪武朝,也一样是‘居北京,大不易’!   随着人口日益增长,大宋本土的地价不断在上涨。京城中的地价已经是个天文数字,当年早早的就搬到北京城中的人们,现在家中最贵重的财产,就是一张单薄的房地契。而京城周边的地皮,也一样水涨船高,高得令人吃惊。   洪武初年,在修造中的顺天新城边,一百足贯就能买到一顷沃壤近水的田地。现如今,也就能买到六七亩的中田。而如果是临近道路的地皮,因为可以建造酒楼、茶肆和店铺,那就更加贵了。另外在城西的西山,还有着众多的别墅,都是一间值得十数万贯的豪宅,归属着京城中的勋贵富豪们所有。这些豪宅即是他们的休闲娱乐之地,通常都是十分的清净。   不过最近的一年来,西山南段的一处山坳中,有一间前后三进带着后花园的别墅,总是每隔几日就会响起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声音之大,甚至周围邻家别墅中的窗户玻璃都常常被震碎。而在平日里,这间别墅中也是经常有着奇怪的声响。同时还有着浓浓的煤烟冒起,让邻居们不甚其扰。   但就算被骚扰得难以入眠,也没有哪家邻居去抗议或是报官。因为这是官家赐给岐王赵师弘的别业,可以算是皇庄。而且作为故懿文太子的遗孤,赵师弘的地位和人望,甚至还在他的几个行辈小一点的叔叔之上。北京城中,没有哪人会去招惹这样棘手的人物,附近受到影响的邻居们,所能做的最多也就只是远远的搬走。   就在今天,又是一声爆炸声从后花园中传了出来。在西山别业中,以满园梨花闻名的这处院落。后花园中的梨树已经荡然无存。空荡荡的地面上,临时搭起几间竹棚。方才的爆炸声便是从竹棚中传来,而原本就不算很结实的竹棚,也在爆炸中塌了大半边。一团白烟就在废墟中逐渐消散,而一个灰头土脸之人,也跌跌撞撞的从一地的碎竹中滚了出来。   去年用着一艘王八型的铁甲舰图纸,引来赵师弘关注并投资的沈胜,站在了那名灰头土脸之人的身前,“又失败了?”他叹着气,问道。   “应是离成功又近了一步。”随口回了一句,那人拍了拍身上的浮灰,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他的衣服已是破破烂烂,脸上须发杂生,看起来像个流浪汉。不过也是醉心于研究工作的学者的标准打扮。他有着很平凡的相貌,但一对不大的眼睛中,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百折而不悔的眼神,给人的印象很深。   “只是传动杆飞下来了,砸到了锅炉上罢了。再给我半年时间,我唐辉一定能将蒸汽机的传动部分改进好!”   沈胜苦笑着摇了摇头:“等十一哥你成功的造出蒸汽机,岐王借我们的这间宅子,说不定早就被毁了!”   唐辉不快的看了沈胜一眼,“你怎么有空回来了?你这段时间不是要设计新船的船身吗?”   “那点东西,拿旧图改一改,半天就做完了!”沈胜的语气中对他现在的工作并不是很在乎。展开拿在手中的一卷图纸,对着唐辉道:“十一哥,你来看看。这是我设计的新船……怎么样?!”   唐辉对沈胜在造船上的奇思妙想很了解,也清楚他所绘的那些图纸多半是可以丢进垃圾堆中的东西。只歪了歪头去,随意瞥了一眼。但他随即“咦”了一声,眼睛一下钉在了蓝色的图纸上了。   沈胜绘在图纸上的船只,很明显是艘车船,但船身两侧的轮桨从十余对减到只剩一对,而且这对轮桨极为巨大,有半个船身那么宽,甚至远远高过了船舷。正常的车船都会安装起几支桅杆,以便在顺风时节省人力,而且这艘车船上,并没有竖起桅杆。   “这是你设计的新船?用蒸汽机的?”唐辉问着。双眼仍盯着图纸不放。   “没错,相对于半藏在水下,半被护栏保护的旧时轮桨,这样的一对大轮桨转动起来,完全抵得过小轮桨的十倍。不过这么大的轮桨用不得人力,只有十一哥你的蒸汽机才能推动!”   “设计得不错!”唐辉点了点头,伸出手去比了比,“半年后肯定给你把蒸汽机准备好。”说完就向那堆废墟走去。   沈胜一把将他拦住,笑道:“十一哥,也不急在一时。老闷在院子里也没用。今天实验室都炸成这样,也不是一天就能摆弄好的。还是出去走走罢,你看看今天天光这么好,正好去山上转一转!”   不待唐辉反对,沈胜拉起他,便出了门去。   北京城的西山脚下,除了别墅之外,还有着为数众多的寺院庙宇。其中最为显眼的是洪武皇帝为了纪念亡母而建造的大报恩寺中,那座高耸入云的九层琉璃宝塔。金黄色的琉璃瓦遍布塔身,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如同一座纯金打造的宝塔。就算在北京城中,闪烁的辉光也是不时映入眼中。而每一层塔身的飞檐之上,都挂着一串黄铜打造的铃铛,宝塔高挑,绕塔的清风时刻不停,清脆的铃声也随着风势传得很远很远。   就在琉璃宝塔下的地宫中,刚刚放进了从天竺拿回来保护的佛舍利。释迦牟尼成佛后火化,得舍利八斛六升。阿育王造塔八万四千座,存放舍利子,传于天下四方,用以宣扬佛法。但如今天竺的佛法已然衰落,处在末法时代,今次西征天竺,远征军便将能找到的舍利子一起拿了回来。   而在山势的另一侧,与大报恩寺遥遥相对的一处建筑群,则是道教的白云观。因为道君皇帝赵佶过去的倒行逆施,在洪武朝,道门衰落得很厉害。若不是赵瑜扶持,西山之上的这座旧名天长观的白云观,在大报恩寺建寺时,说不定就会被迁走。   无论大报恩寺,还是白云观,如今都是天下最大的丛林寺观。挂单于此的出家人数以百计,每日来此上香信众无数。   不过在西山,规模最大的庙宇并不是报恩寺和白云观,而供奉着海神妈祖的天后宫。因为海路大兴的缘故,旧时只在福建一地有点名气,受人香火的通贤灵女,现在则是信众遍及海内外的护国圣母天后。天后宫的形制也是与中国的寺观截然不同。殿宇都是用着上等石材和青砖。同时殿中的布置也有别于其他庙宇,大殿中并没有供奉神像,而是在殿后有一座人工掘出的湖泊,在湖心的石亭中,才是用汉白玉雕成的天后神像所在。   沈胜拉着唐辉,就想着去天后宫转上一圈。比起烟火缭绕的佛寺道观,从无香火可点的天后宫,才是受两人喜欢。只不过从岐王别墅向天后宫去,途径一处,却看见路边有着好大的一片工地,单是已经开工的地皮就有近百亩。   “这是在建什么?”唐辉久未出游,突然看见路边多了一大片占地近百亩的工地,很是惊讶。   “是在建百神祠,好像又有说法叫万神庙。”沈胜也说不太清楚,同样是埋头于研究的学者,对眼下的时事了解得并不算多,论起时事也只比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唐辉好上那么一点,“反正就是供奉着各家教派神灵的地方。”   他指了指工地一角,“你看那座方形的台基,还有西北角的那块黑石,那就是仿造胡教圣地的形制,台基主体上的砖石都是从胡教圣地拆下来的,据说要造得一模一样。除了胡教,其他教派的中心建筑,也都会在百神祠中重建。”   “这不是浪费民脂民膏吗?”唐辉皱起眉头,“那些外道外教,大宋国中有几人信的,有这些闲钱,还不如投到学校和研究院去!”   “那有民脂民膏!?”沈胜猛摇着头,“这是为了庆祝官家的六十大寿,而由京城的富户们主动捐赠的,没有动用一分公帑。你也知道的,按照天子早年颁下的法令,各地军州监县,除了文庙、武祠,还有地方上需要祭祀的历代先贤,国中是禁止动用官中的财税修造庙宇道观。天子脚下,谁人去敢犯这个禁令?几十年前害了天下大乱的覆辙,又有谁会去重走一遍?当今的大府可没这个胆子。”   “就是因为前朝造得什么上清感应宫罢?”唐辉回忆着少年时从学校里学到的东西。在小学时的历史书的最后一编里,就有过这么一段。前朝得国不正,亡国之君又崇信道教,搜刮百姓,因而失国,所以今朝以前朝为鉴,不再动用官中的财税来建寺造观。整部浅显的历史教科书上,都是述说道君陷民水火之昏庸,今上吊民伐罪之英伟。向所有的学生们灌输了如今洪武天子起兵的合理性和正当性。   沈胜历史学得不好,上课时睡觉的时候居多,也没兴趣钻研什么陈年旧事,“管他什么宫,现在也无关紧要了。”   唐辉侧着头,看着忙忙碌碌的工地,突然对沈胜道:“喂,你说一下把不同教派的几百个神灵都聚在一起,难道不会他们打架?!”   “红花绿叶白莲藕,三教本来是一家。佛祖、老君和夫子,都能在一间殿里排座次。就不带这些胡教神明坐在一起喝喝茶,聊聊天?!”沈胜大小笑着,“据说十字教在泰西的圣地,也有几件圣物。等到日后蒸汽船造出来后,再远的距离都是等闲,到那时,将那些圣物直接‘请’来。放到这里,世间神明济济一堂,也是一段难得的盛举!”      第二十一章 传承(四)      大宋洪武三十年九月廿一。乙丑。   凛冬将至,而西山脚下的一处院落中,却有夏日炎炎。   巨大的钢铁机械正安置在院落中,紧贴着中心的水井。黝黑的机器,从外观上看不出有多少特别。但唐辉看着这台凝聚了他多年血汗的造物,现在的心情,却是比成亲的那一天掀开新妇盖头时还要紧张。自半年多前又一台原型机的锅炉爆炸之后,经过半年的改进,他终于迎来了收获的季节。   巨大的锅炉中的火焰熊熊燃烧,在煮沸锅炉中的存水之余,也将热量散布到院子的每一处角落。两名肤色黝黑的天竺奴工赤裸着上半身,汗水在他们身上汇成了河流,但两人仍在奋力挥舞着铁铲,将一铲铲的煤块送进炉膛中。   炽热的蒸汽从锅炉中喷出,通过铜质管道送入蒸汽机中,推动着这台钢铁怪兽发出隆隆的吼声。蒸汽机的顺利运转,一面飞轮被曲柄连杆带动,飞速的旋转着。   唐辉、赵师弘、吴陆、沈胜等人,站在院落一角,在他们的身前还有一堵临时搭起的护墙,用来抵挡锅炉可能的爆炸。唐辉本想表示自己绝对的信心。站在蒸汽机旁,但硬是给赵师弘拉了回来,一名能独立开发蒸汽机的工程师可比什么蒸汽机金贵得多,赵师弘半点风险都不会让他去冒。   蒸汽机轰隆隆的从院中井内抽取着清凉澄澈的地下水。飞轮和曲柄连杆往复循环,晶亮的水流从管口喷涌而出,溅满了整个院子,最后沿着地势,顺着流入了院墙边的排水沟。   水流潺潺如泉,终于见到了投资成果的赵师弘对唐辉笑道:“这可比用水桶打水要方便多了,再造得精巧些,就可以拿出去卖了。”   唐辉摇摇头,他是个严谨的性格,心中的喜意并没有表露出来,“这只是初步成功……还没有在船上做过实验。”   “就算是初步成功,我也已经很满意了。”赵师弘真的很满意。现阶段,只要能跟工程院的产品打个平手,已经让他高兴得不能自已。他的投资并不算多,真正起到帮助作用的还是现在的这处宅邸。唐辉的确是个天才,以一人对一队,照样,“工程院阎卓大工四个月前好不容易拿出来的蒸汽机,也不过是在滦州煤矿中用来抽水。我已经看过了,真的是只能用来抽水,根本用不到船上。”   沈胜惊讶道:“大王,你到底什么时候去的滦州?”   唐辉关注的是另一个问题,“究竟那台机器究竟是什么结构?”   “从结构上看,与这一台差了许多。但我对机械一窍不通。也看不出哪里的问题。”赵师弘想了想,问道,“要不要我去想办法将图纸弄来。”   唐辉考虑了一阵,摇了摇头,“算了,不过是个抽水机。我的发明可是能上船的,没必要让大王你冒风险。”   现在工程院发明的只能用来给矿井抽水的蒸汽机,唐辉从来就没放在眼里。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船舶和轨道车辆的动力上。而洪武天子用实封伯爵之位来悬赏的蒸汽机,也是注明是用来作为驱动船舶行进的动力。所以机械大工阎卓虽然在半年前,拿出来一台实用化很高的试制品,但到现在为止却没能弄上船去。   “那什么时候能上船进行实验?”赵师弘问道。   “只要船只能配合的上,这两天就能上船做实验了。”唐辉说道:“不过,一旦蒸汽机上船那就再瞒不了人了。而且还得先将那艘使用蒸汽动力的明轮船打造出来才行,不然也是没有任何用处。只是个摆设罢了。”   赵师弘却笑道:“不管怎么说,我会进宫向皇爷爷提起此事。去向工程院报备,让他们派人来验收……一个大夫应该是跑不了的。”   在研究开发蒸汽机的过程中,只要有一点进步,都是可以拿到一定的赏赐。凭着蒸汽机上机械传动用的曲柄连杆和飞轮,就已经不比阎卓发明锅炉的功劳差多少。   赵师弘站起身,对唐辉和沈胜道。“你两人就等着好消息罢!”   ※※※   半个月后。寒霜已经降临。   清晨,阎卓按时起床,走进了院中。他抬头看了看竖在院子中的金属杆,那其实是个气压计,杆顶密封的玻璃盏内指示气压的木造小人,比起前两日的阴雨天,要高上了几个刻度,“今天的天气看起来不错,应该不会下雨。”阎卓自言自语着。   低气压主阴雨,高气压主晴日。对于大气压力的波动可以预示气象的变化,大宋的科学家们很早以前就有了认识。虽然在家中放一个注满水银的气压计效果更好,但立在外面,如同是个广告,当年阎卓还没成名的时候,便在故乡的家中竖起了一具,给他拉来了不少赞助。   阎卓的两名学生疾步走进院子,“老师,比赛时间快到了!”   “你们等等!”阎卓丢下一句,便回屋去更衣。对着镜子亲手佩戴好机械大工的金质徽章,他大踏步的走出房间,对着自己的学生们,“走罢!”   作为当时仅有的三名机械大工程师之一,阎卓对自己的发明有着足够的信心。能获得实封伯爵悬赏的只有一人,他绝不会输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因为就在一个月前,他刚刚改进了蒸汽机的结构,使得其能够上船使用。对于他今天的对手,阎卓了解得并不多,只知道他得到了岐王赵师弘的资助。要不是有岐王在他背后,也根本不会有今天的这个闹剧。   位于京城东南角的工程院。属于机械学会的高大厂房内外,已经云集了多达两百余人的观众。虽然是秘密测试,但对于消息灵通之人,这根本算不上一个秘密。陆游、宁易很早就到了,他们对蒸汽机很感兴趣,同时,对今天胜负的结果更感兴趣。谁让其中一方的资助人是岐王赵师弘。两人换了便服,潜藏在厂房外的人群中。   “不知要怎么测试?”两人一边看着厂房中,两方安装调试机器,一边交头接耳。   “应该就是按着天子悬赏上的那几条。稳定、适用、易修理,同时还可以大批制造。当然,成本越低越好。”   有了稳定性,机器就不会三天两头损坏。实用性,为了能让战舰不受风力影响,实用性的蒸汽机至少能拖动千料左右的船只,或是带动有轨马车。而易修理,也是为了防止蒸汽机在远洋损坏时,能及时顺利的修理。因为需要用到蒸汽机的地方很多,也便必须拥有大批量制造的可能性。   “但这几条可不是这么容易就能定下分数的。”   正说着,陆游、宁易的肩膀突然间被重重的拍了一下,身子一震。猛然回头,却见是秦王赵伯铭,顿时吃了一惊。“大王,你不是大清早就入宫去了吗?”   “我是刚刚出宫来。”赵伯铭对着两人轻声道,“我也是方才在父皇那里听说了此事,才特意赶过来的。还开始比了吗?”   “正在组装呢,还要一阵子。”陆游也是轻声问着赵伯铭:“大王,你觉得哪个能赢?”   赵伯铭对着两台蒸汽机左右看了半天,最后才道:“更有才华的那一方。”   “说跟没说一样。”宁易嘟囔了一句。三人都是熟不拘礼,闲谈时也没那么多忌讳。   “我倒是觉得阎大工能赢。”陆游说道,“也许唐辉的蒸汽机某一个项测试能胜过,但整体性应该是阎大工更强。”   “这样的公开对决根本不应该做。若是今天哪一方败了,那他名声就完了!”   “并不是说在对决中失败了就没用了。唐辉能凭自己个人的力量,就造出实用型不差的蒸汽机,水平不比阎大工稍差。父皇也不会因为一次失败,就放弃这么一个人才。”   陆游点了点头,算是表示同意。又指了指厂房内的前台,“大王,不坐到里面去吗?”   “用不着,在这里看看就够了!”   就在赵伯铭三人低声说话的时候,唐辉已经结束了一切的组装和调试,走到了赵师弘和沈胜的那一边。   “有把握没有?!”赵师弘低声问着。   “把握?”唐辉冷笑了一声,“不,我赢定了!……我造的蒸汽机比工程院的要更加省煤。如果是放在煤矿里抽水,那无关紧要,但若是用在长途运输中,煤炭用得越省,那就代表船只走得越远……”   ※※※   赵伯铭和宁易、陆游从工程院里出来,三人都无意继续参观后续的实验。虽然胜负依然没有决出,真正要评判两种型号蒸汽机的优缺点,分出高下来,至少还要测试几个月的时间。但在前面的几个实验中,已经表明了唐辉的发明的确更胜一筹。这名以一己之力,就压倒了由一个大工带领的研究团队的年轻机械师,在今天的测试上便已经一举成名。   秦王的马车此时正停在工程院外,三人上了车后,宁易随即敲了敲马车车厢壁,对车夫道:“回府!”   清脆的几声鞭响之后,马车掉头离开。   寂静笼罩这车厢,三人沉默的坐在马车中。对于横空而出的赵师弘,让宁易和陆游都有些觉得不妙。虽然唐辉的成功,除了资金以外,与赵师弘的关系并不大。但能从提拔出唐辉这样的人次啊,代表着他用人的眼力。而蒸汽机这样的一个关系到大宋未来的发明,有一半的权利是控制在资助人赵师弘手中。可以为他引来许多新兴工商势力的支持。而赵师弘本人,在去年秋后,便学着赵伯铭当年的所为,改名换姓,加入了军学。近一年来。他的表现也是足够出色,论成绩,在年级中还是数一数二。   宁易看了看半阖着眼皮的赵师弘,突然打破了沉静:“大王!”   “不用担心!”赵伯铭知道宁易想说什么,笑着比出手势,让他不必再说。他笑得很轻松,并非是强颜欢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笑意。   赵伯铭已经走出了去年江南变乱的阴影。他为了迎合军方的渴求,成功的推动了远征西域的战争。他的努力虽然直接引发了江南金融风暴,但并没有得罪任何一个有能力干扰储位制定的权贵。而他的父皇在给了他一个教训后,又及时出手保住了他。最后,将朱熹等一众谣言惑众之辈流放海外,使得民间怨有所归,六大王的民间口碑也并没有怎么下降。   去年的江南金融风暴影响到的仅仅是江南本地。如楮币局、三大银行,还有东洋、西洋商业协会,这些控制者大宋财计命脉的巨无霸,都是毫发无损,甚至在其中赚够了利润。三大银行、两洋商业协会的股东,是以天子为首,云集了天下的顶级豪商和各大藩国。比起江南的富户,站在这些银行、商业协会背影中的大人物们,才是真正掌控大宋命运的中坚力量。   至少现在赵伯铭在这一番变乱中,已经通过亲身经历明白了,在他父皇还在的时候,决不能随意向军中插手——这一点他虽然一直都有所自省,但还是比不上亲身经历带来的教训——父子间虽有血脉相连,但天家岂有私情,一旦与皇位有上瓜葛,再多的亲情也是一团狗屎。   赵伯铭终于知道,一名真正合格的太子,应该像他的那位已经过世了的大哥那样,处处以父皇为先,远避军方,偶尔表现一下仁心,那就足够了。太子并不是天子,作为皇位储备和保险,在皇帝尚在的时候,要懂得藏身于阴影之间。太过放纵自己的权欲,便会引来天子的雷霆之怒,而天下所有人的命运却取决于九五尊,太子也不可能例外。   ‘幸好父皇只是想给我一个教训罢了,并不是嫌弃。’   马车迅快的在道路上疾驶,不过坐在厢壁厚近两寸的车厢中,却是一片寂静,甚至听不到什么声音。寂静中。赵伯铭突然开口,对自己的左膀右臂道:“你们怎么不问今早父皇唤我入宫究竟为了何事?!”   陆游和宁易抬起头,看了看赵伯铭的表情,便问道:“是不是有什么好事?”   “父皇想下诏征集天下英才,编纂一部《皇宋百科全书》!”   “《皇宋百科全书》?!”宁易皱了皱眉头,问道,“是如《太平御览》,《册府元龟》那样的大典?”   赵伯铭点了点头:“对!就是集合天下所有学科的大通典。”   典籍不是单一的书册。而,对于尊崇以教化、传承为上的儒家,从而稳定皇权的历朝历代来说,任何一次大规模编辑综合经典,都是一项保证天子权柄、象征朝廷文治的巨大工程。   为了彰显朝廷的文治之功,更为了让自己坐上皇位更加名正言顺,赵光义和他的儿子赵恒,都下令编纂炫耀文治的大典集。而另一个世界的后世,明成祖编纂《永乐大典》,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至于满清乾隆时的《四库全书》,更重要的用意还是放在毁禁对统治不利的书籍上。   在大宋初年,赵光义和赵恒的统治期间,一共有四大典籍部书被编纂。有百科全书类的《太平御览》、史学类的《册府元龟》、文学类的《文苑英华》,以及小说传奇类的《太平广记》。   不过洪武朝已经三十年了,虽然因为教育普及的缘故,国中文风浓郁,好学成风。但一部权威性的大典章,却始终没有编纂。有许多士子曾经上书,请求天子下诏。如今赵瑜便趁着六十大寿,准备召集天下各行各业的英才,编写一部《皇宋百科全书》。   “按照父皇的意思,这部《皇宋百科全书》不属于传统的经史子集目录系统。而是融合收集大量科技类的图书。而且并不是编纂出来就算完的,日后还要十五年一修订,一甲子一重修。在皇宋百科全书中,无论文史经典,还是各类科学、创造,同时还有人物。用类似于字典、辞海那样的条目注释,一起编辑起来。”   “这可是项浩大的工程,绝不是三五年就能完成的。而且无论谁来主持,都做不到糅合所有人的意见,达到提纲挈领的效果。才能是一回事,身份地位其实更……”陆游话音突然顿住,盯着赵伯铭,而在他之前,宁易早已将目光钉在赵伯铭脸上。两人一齐难以置信的问道,“难道?……”   “没错。”赵伯铭唇角上翘,“父皇打算让我挂名领衔,作为主编来主持编纂。”   宁易、陆游对视一眼,几乎是喜不自禁。这个任命政治意味很浓。甚至可以与当年懿文太子代替皇帝登坛祭天相提并论。编纂百科全书的工作肯定很是繁重,但可以让赵伯铭趁机避开日后的风波。而在编纂百科全书的过程中,避免不了的要与各行各业的顶尖人物共事,当然也会结下深厚的人脉关系。这可以让赵伯铭了解到大宋现有的各色人才,为他日后登基用人打好足够的铺垫。   虽不能说太子之位已经确定,但赵伯铭的确是想着他梦寐已久的位置,前进了一大步!      第二十二章 白山黑水(完)      大宋洪武三十八年七月十七。丙午。   吉林,桓州。   位于鸭绿江畔的江甸屯内外,这段时间挂满了白布幡。自一个月前起,僧道忏经的呗诵之声也无一日停歇。在江甸屯做了三十多年屯长的宁老封翁,在六月下旬寿终正寝。   宁老封翁是第一批来到桓州屯垦的汉民,又是地方上的豪绅。他做了三十多年的江甸屯长,原本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军屯,一年年的扩大。在县中的户籍簿,原本只有一个村子的江甸屯,现在已经有十几个相邻数里的村寨组成。近千户人家,都是以宁老封翁马首是瞻。   这些年来,四里八乡,但凡有关红白喜事,都是以能请到宁老封翁为荣。这宁老封翁不但在桓州当地有声威,而且还生了个好儿子。破虏将军宁易,是新晋的陆军副总参谋长。在刚刚结束的第三次西征中,为大宋打下了葱岭以西(中亚)的广大土地。   十年以来,在天竺不断征战的几个野战营两年一轮换,已经将天竺半岛交通便利的地域大半征服。但在天竺北方的两个突厥人的王国,也在乘机向南拓张领土。所以在第二次西征结束的十年之后,第三次西征战争打响。两支大军一支从天竺北上。一支则西出葱岭。宁易亲领西出葱岭的一路,大战小战几十余次,歼敌二十余万,与友军一起,将突厥余部赶去更西的地方。   经此一战,宁易得享殊勋。而父以子荣,原来的宁屯长,就变成了宁老封翁。走到县中,连县主都要来拜会。想见州官,使人递上张名帖也就可以。现在他病逝,县主亲自到场,州官也是派人送上了一份奠仪。而且不仅是州县亲民官,连吉林路的最高军事长官也被惊动。团练使以下众多将校,或亲自致挽,或送上奠仪,无一不尽到应有的礼节。   吉林一路,共计十六州,一百零三县。如今拥有汉民两百七十万人,非汉籍自由民八万两千,奴隶三十三万。具有完备城防系统的大城三座,小城四十余。因此在三年前,吉林与九原一起,从行省升格为路。这代表着两地不再是边疆,而是属于中土。行省的最高长官是兼理军政的镇抚使,而一路的最高行政长官是布政使,统管当地州郡兵的则是团练使——至于野战部队,则直接从属于枢密院。而不经过地方之手。   一介地方士绅能得享如此殊荣,在吉林路也没有几次。由于团练使和州县官们带了头,同时为了示好陆军的副参谋长,更是为了结交与当今太子关系密切的将领。每一日奔波百里,来江甸屯祭奠的宾客,都是络绎不绝。   虽说在夏天,因为天气炎热,尸首从来都不会拖到三七以后才入土。但到了七月中,老封翁的头七、二七已过,三七、四七也都过了。就算撒了再多的玉露香精,堆了多少石灰,灵堂中的尸臭也是难以掩盖,但依然没有下葬的意思。因为多少人都在等着,远征西土的当世名将,宁老封翁的长子的归来。   这天的一大早,江甸屯的老老少少都忙碌了起来,连念经的僧道也是摇头晃脑将声音提得老高。昨夜宁易提前遣来的亲兵,已经将他行程报予家中。为了奔丧,从接到丧报的那一天,宁易便带着一家妻儿老小日夜兼程赶来。他没有选择走陆路,而是先坐有轨马车到了天津。又在天津港包了一条车船。渡海入鸭渌江。沿江上溯,只用了十三天,就到了桓州港。他的一大家子,最小的只有两岁,若不是走水路,从陆路绕过两千多里,肯定就要拖过他父亲的七七。   由于有着从保州港,借用驿站马匹提前赶来的亲兵报信,在桓州港中,宁家早已准备好了几辆马车还有几名善骑的家丁在等候。众人都在耐心等待,到了午前,一匹快马从桓州城方向奔来,骑手还没下地,就连声说道:“来了!来了!”   宁家的二子宁建,率众迎出了村外,很快,几辆车马就从远处的官道上疾驶而来。一名骑手在前面打头的。等到进了,众人才发现那竟然是宁破虏宁将军。   宁易他套了身临时裁剪的粗麻布,到了村口,也不看一众迎接的乡人,直接冲进了村子。在家门口跳下马,便奔进屋中。伏在灵柩前,哭得涕泪横流。   “真是孝顺啊!”旁观的人们赞叹着。   伏地哭了一阵,几个宁家的亲友将宁易搀扶起来。宁易擦了擦眼泪,与一众亲友一一见过。   由于有着大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亲友帮忙,一应丧事办得热热闹闹。五七下葬,也是做得声势浩大。上千人的队伍,从江甸屯一直拖到宁家的坟地中。逝者入土为安,喧闹了一个多月的江甸屯。也终于清静了下来。不过外面清静了,宁家内部却要忙起来了。   宁易的生母早亡,一个县君的封号只能在灵牌和墓碑上享受。刚刚过世的老封翁也没有再娶,或是将妾室扶正,而且他在世时,并没有提前分家。所以当他过世后,几个已经成家的儿子,还有一个未出嫁的女儿便是要瓜分他的家产——按照宋律,出嫁的女儿已是外人,并没有资格分产。   宁易是宁家长子,同时又是显贵,按理说应该可以拿到最大的一份。但以他现在的身份,日后胙土分茅是肯定的。也用不着与他的弟弟们争他老爹几十年辛辛苦苦攒下来的财产。不但不需要争,日后他得享封国,宁家的子弟们也多得卖掉这里的土地,一起出海就藩——在中土当个土豪,哪比得在海外做个宗室。   所以一为将来、一为名声,宁易都不会跟弟妹们去争产。如此一来,有他坐镇,宁家分家之事也没有什么好争得。不像有些人家的兄弟,分家产的官司甚至要打到州府里去。也没有多费唇舌,一切按照律法而来,家里的产业、土地和存款一共分作十三份。其中宁易的六个弟弟一人两份,另外未出嫁的一个小妹得到一份。剩下的一点财物就分给老封翁的两个没生下一儿半女的妾室。   分家的比例确定,宁易便让几个从保州请来会计师算了一算,他的亡父到底有多少身家。最后算出来的结果,连宁易这个见过大世面的将军,都不禁吃了一惊。他没想到他老爹这些年来的攒下的家产有如许多,林林总总加起来竟然有四十来万贯。二十多年来,宁易参加的战争大大小小有七八次。但靠着分到的战利品,以及多年来的悉心理财,也不过积攒起五十万贯左右的家产。一个乡中土豪就能跟陆军副总参谋长差不多的身家,宁易这才恍然难怪他家里能请得起三十多名僧侣道士。在家中开上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   就算是在京中,四十多万贯的家资,也能算是中等偏上的富户了。不过在吉林,土地就是财富,闯荡东北的人们开辟荒地,砍伐荒林,建立村屯,繁衍人口。且吉林这里物产丰富,又近着海滨,几乎能自给自足,需要用到钱钞的地方却又很少。只要不赌博败家,一年年的不断积累,靠山吃山的庄户人家们,只要没有赌嫖之类的恶习,基本上都有着万余贯的身家。只要善于营生,就算积攒下百万贯家产的豪富,也不足为奇。   看着这么许多的财产,宁易虽然吃惊,却也没有改口的意思。他的身份地位,让他必须注重自己的名声。另外四十万贯虽多,但几个兄弟姊妹一起分一分,一人也就剩下几万贯了。争夺这点钱,惹得一身骚,还不如大方一点,留个好名声。日后分封建制,请兄弟们到封国时,他们也不至于有顾虑。   由宁易这名放弃了继承权的长兄主持,家产分得很顺利。宁家最大的一份家产是几个林场的股份。在鸭绿江两岸,虽然是重峦叠障,平地稀少,但贵在草木丰茂,特产众多。所以鸭渌江中行船不绝,来来往往。而且在每年夏秋两季,都能看到江面上有一具具捆扎着数百根巨木的木排,从长白山深处的鸭渌江支流中顺水而下,一直流到江口的保州。   在保州,云集着天下排名前十的木商。而在长白山脉中。林场遍地。如宁家这般,有着一些林场的股份的人家数不胜数。吉林的林场采用轮伐制,一年便换上一处。同时砍伐木料时,不会一下砍光采伐地所有的树木,而是要留下五分之一到四分之一,来保持林地的存续。但就算不涸泽而渔,也是一样每年给宁家带来近万贯的收入。   按照宁易的意思,几个弟妹按照比例瓜分了林场的股票。除此之外还有百多顷田地、银行中的存款,同时在桓州城中还有几处房产、店铺,都宁老封翁辛辛苦苦积攒下里的。这一些,宁易秉着公心,都没费什么口舌就分了个一清二楚。不过当轮到家中的奴工时,就有些麻烦了。   高高低低站在院子中的百来人,都是属于宁家的奴工。看着他们,宁易有些头痛。这些奴工中,有一半是买来的。但剩下的一部分,则是家生子。虽然都是报着父不详,但却是真的是有宁家的血脉。有宁老封翁的功劳,也有宁易几个弟弟的努力。不过宁老封翁并没有承认他们的身份。尽管身上的血脉相通,可主人依然是主人,奴隶依然是奴隶。   按照大宋有关奴隶的律例,汉人不得为奴,以汉民为奴那是板上钉钉的死罪。不过汉籍的认定并不是光看其父的籍属,还要参考他本人的意见。如果是汉人与家中女奴生下的子嗣,只有其父承认他为自己的血脉,在官府户籍中登记造册,才会成为汉人。同时,子女是汉籍,母亲就不会再是奴隶——大宋治国以孝义为上,不可能子女为汉人,却让母亲做牛做马——所以一旦混血儿成了汉人,连带着母亲也都会成为自由民。   但这项规定,使得被承认汉民身份的混血儿数量很少。为了利益,奴隶主们很少承认自己生下的混血子嗣。而且还有许多人,把自己的混血后代当作赚钱的工具。就像在南方,就有不少地主富户就在家里养着几个善生养的女奴,当作生育机器。她们剩下的子女,养到七八岁就卖出去,以此来赚钱养家——不然以如今农产品售价的低廉,不知有多少农场主会破产。   在那些人贩家族中,甚至有很多还是父子同时开垦,当子女生出来后,根本弄不清是儿子还是孙子。这等逆人伦的丑事,放在过去,只要一暴露,肯定会惹起一场轩然大波,就是当地的县主,也会因为教化不当,而被申斥甚至贬官。但在如今,人们却都是视而不见,习以为常了。   不过宁易却有另一番考量。他日后封国就藩,必然需要大量的人手来开辟。与其从外面花大价钱招募,还不如给这些有血缘关系的奴工们一个身份。从奴隶升格为宗亲,他们感恩戴德不在话下,而同心建国也是肯定的。宁易偏头看了看几个弟弟,考虑着要用什么样代价,才能让他们心服口服的从他们手中,将几十个混血的子侄交换回来。   ※※※   父母之丧,子嗣三年守制是千年来的铁律。宁易今次回乡奔丧,也逃不过守孝三年的命运。在接下来的二十七个月,他就要在家乡渡过。好不容易熬到的陆军副参谋长一职,现在也不得不暂且放下。如今的朝堂中并不缺乏人才,想被夺情起复,宁易也还不够资格。   不过以宁易与太子之间的关系,倒也不会担心日后的官职。当家中一切琐事结束后,他打发了两名还在军学里上学儿子的回京——孙辈的守制期只有一年,同时在求学时,还有免去孝期的许可——自己便安安心心在家里逍遥度日。虽然家里的主宅已经分给了他的二弟,不过当宁易住在这里的时候,却是很自然的占了主屋。住在阔别已久的乡中,宁易却见着自家的二弟宁建穿着一身显色的丝绸吉服,带着一名捧着礼盒的家人,正要出门去。宁易叫住他:“二哥儿,你怎么穿着这身衣服?!是却哪里?”   宁建小心的陪笑道:“大哥,西面十里外的小仓屯的屯长王速。他的大儿子大海今天周岁,下了帖子让俺去。爹爹在世时,他常来走动。爹爹过世时,他也是送了一份重礼,亲自来哭灵的。有这情分在,也不好不去应酬一下。”   不似中原或是关西,那些民风保守的地方。东北乡下里并没那么多规矩,丧期过了百日,出门时孝服也就可以脱了。只要主人家不忌讳,孝期中去赴宴也没什么大碍。宁易也是知道这一点,仅仅皱了皱眉,并没有说什么,“那就早去早回,不要多喝酒。”   “小弟知道!”宁建应了一声,转身又要走。   不过宁易突然又唤住了他,“等一下!”   宁建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回过头来,“不知大哥还有什么吩咐?”   “我怎么听得王速这名字耳熟?他是什么人?”   宁建道:“他是曾是九原的夷人出身。早年从过军的,十年前还随军到过大食。立下功劳后,退役后才得到如今的屯长之位,并入了汉籍。莫不是大哥曾经看过他的名字?”   宁易皱眉想了半天,还是没想出在那里见过,只是看王速过往的经历,也许是在陆游那里听说的。他最后点了点头,“也许罢!”挥挥手,让宁建去了。   一个小小的屯长并没有让宁易挂在心上,但到了晚间,一封寄信人署名为陆游,从京中送来的急信让他跳了起来:太子最近身体不适,恐有危殆。   洪武皇帝身体康健,又重养生之道。如今年近七旬,仍矫健不下少年。再活十年都不让人吃惊。但他的主君,当上太子六年的赵伯铭,这几年来身子骨却不是太好,不过至少比他的两个弟弟要幸运。   四年前,被封到金洲的二皇子赵伯诚薨;去年四皇子赵伯瀚薨,当初与赵伯铭争夺储位的两个皇子,现在都已不在人世。而跟着赵瑜打天下的几个老臣,如赵文、赵武、陈伍等人,也都陆续离世。就如凉国公赵文,他在麻逸的封地凉国,现任的国主已经是他的孙子辈了。   虽然相对于中土,除了东瀛以外,海外藩国的人均寿命往往要低上十余岁,但那些国主,身边有着无数名医,也从不断过补药,仍很少有人活过五十,可见正在开发中的土地,对人寿命影响很大。而在北京城中,通过户部的计算,人均寿命已经达到了接近六十岁。   可太子还不到四十啊!怎么会突然暴病?虽然陆游在信中没有细写,但字里行间已经透着浓浓的不详意味。得悉太子病情,宁易再也坐不住了,连忙唤来自己的亲兵,“你去州港联络船只!今天我要回京!”      第二十三章 传承(五)      大宋洪武三十九年二月初二。丁巳。   北京顺天府。   “六叔终于可以出来走动了?”   岐王府邸的书房中,赵师弘放下拿在手上把玩的一具船只模型,向给他带来最新消息的吴陆问去。   服侍了赵师弘父子两代的老内侍谦卑的点了点头:“今日早朝后,太子便入宫觐见了官家。出宫入宫都是自己走的,看起来已是大好了。”   “是吗?”赵师弘轻声笑了笑:“即是如此,那十九叔和二十一叔他们终于可以消停一下了。”   吴陆不屑道:“就算太子有什么不测,也轮不到越王、黎王他们出头!区区贵人、婕妤的儿子,也配争夺帝位?!”   “也不能这么说!有皇爷爷的血脉,当然有资格奢望一下皇位!”赵师弘笑着,“谁叫他们离着紫宸殿那么近呢!”   去年年中,太子赵伯铭突发恶疾。先是胃痛吐血,继而便中带血,而后就是卧床不起,数日间已是奄奄一息。整件事让人不禁联想到当年懿文太子的猝死。不过在天下诸多名医的看护治疗下,赵伯铭终究还是挺了过来,只是他一病半年,京中的政局全都乱套了。今上年近七旬,虽是看着康健,但说不定哪天就要倒下去。而继承大统的太子又是重病,就连当时照顾他的御医们也不敢保证太子能否康复。京城内外都是人心惶惶。不少朝臣上书提议召回几名已经分封在外的皇子,以防不测。不过。皇子们的封地远在海外,一来一回都要小半年。召回他们,其实是缓不济急。   赵瑜为君建制近四十年,与历史上的其他皇帝比起来,他不但在坐在皇位的时间上排在前列,连后代子嗣数量也绝对算得上是多子多孙的一个。在洪武朝,活到成年的皇子有十七个,尚未成年的还有三个,而现存的公主也有十八人,多半已经嫁了出去。如果连同曾经夭折的子女一起算进来,赵瑜的皇子公主们的班辈都排到了近三十。   自从七年前,赵伯铭被立为太子,以二皇子晋王赵伯诚、四皇子鲁王赵伯瀚为首,有可能威胁到他的位置的皇子们都被分封了出去。除了赵伯铭外,留在京城中的还有没有分封的几个皇子,都是因为年岁不到,才没有出外。   如今在京城中,最小的皇二十九子是赵瑜五十七岁时所生,现在还不满十岁,而最大的一个皇十九子则跟赵师弘年岁相当。他们虽然都有王位在身,但还是没有受到分封。在分封之前,至少要把继承王位的世子生出来,养到七岁。不然,若是他们刚到了封国便因水土不服而病死,那刚刚分封出来藩国也就绝了嗣,那就成了个笑话了——这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里,不是没有发生过。   不过他们本是为了日后藩国的安稳。才留在京中。但离着紫宸殿中的九龙宝座如此之近,又有谁会想去万里之外的藩国?故而越王、黎王,也就是赵师弘的十九叔和二十一叔,就在太子伯铭重病的那段时间,上窜下跳了好一阵。   “只是现在六叔终于病愈。十九叔和二十一叔他们肯定要吃苦头了。如果我是六叔,绝不会动手打压。只会请皇爷爷及早将他们分封出去。皇爷爷为了安六叔的心,也肯定不会拒绝。就不知会分封在哪里?”赵师弘自言自语,从书架上取下了一副天下舆图,让吴陆帮忙展开,手指在海外的几个藩国大区中划着,“东瀛已经没地了。麻逸诸岛也分光了。金洲虽然还有些空地,但离着海门太近,说不定要到天竺做佛国天王了。”   “大王,其实……”吴陆欲言又止,神色也有些微妙。   赵师弘看了看他,摇了摇头。他知道吴陆想说什么。   有一句话叫做长孙犹子。真要说起继承权来,赵师弘这名嫡长孙的排位还在那些非嫡出的皇子们之上。而且他封王也有近二十年了,地位稳固。同时在军学中的几年表现也很出色,虽然比不上第三名毕业的太子赵伯铭,但隐姓埋名取得第十名成绩的赵师弘,也是傲视同侪。有资格拿到御赐军刀的一人。   若说赵师弘对大宋皇位不动心,那时不可能的。如今的大宋,是中国有史以来人口最多、土地最广、国力最为强盛的一个王朝。身居九重之上,亿万子民跪伏于下,如此威仪,就算是天上的神明都比不了。赵师弘不可能不心动。但眼下的局面,越早跳出来,就越没有机会——猛兽受伤时才是最危险的时候,他六叔如今因为身体的缘故,地位不稳,定然会采取强硬手段来打压出头之鸟。赵师弘就是算到了这一点,才在这半年里,安安分分的做自己的事。   洪武天子每日习武不辍,习练自创的太极拳,身体康健如少年一般。故懿文太子,赵师弘的生父没能熬过他的父皇。如今的太子赵伯铭,看起来也熬不过他的父皇。赵师弘还年轻,有的是耐心。所要做的,是养好身体,以待将来。   赵师弘看似毫无一丝野心,让吴陆有着一点失望。   赵师弘又看了看他,最后一摇头,叹了口气道:“再安心等一等。六叔今次实在病得不是时候……我那几个堂弟也入不了皇爷爷的眼……”   吴陆的眼睛一下亮了。赵师弘的话看似毫无条理,但却一下戳中了赵伯铭的要害。一个身体虚弱的继承人,是每一个皇帝都不想看到的。   赵伯铭从各方面来说,都可以算是一个合格的帝王之选,才能、人望、资格都不缺。但他的几个儿子,也就是赵师弘的堂兄弟们,却是给人以虎父犬子的感叹。赵伯铭这次一病半年。身体虚耗很大。就算如今病愈,体质肯定也不比病前。如果日后他得即大统,很可能没两年就要传位给下一代。所以现在在洪武皇帝心中考虑的,肯定就不仅仅是赵伯铭的问题,还有他的嫡长子师极的能力。   赵师极的才具并不能说是凡庸,只要是通过长年累月的皇家教育学出来的皇室子弟,论才能,赵瑜的子孙们比起前朝的皇子皇孙们都要强上许多——只要比得不是吟诗作对、书法绘画——他们学得不是诗词歌赋之类的闲适之艺,而是开疆拓土,在海外藩国站稳脚跟的本事!   不过,龙生九子,总是有些贤愚不肖之分。赵师极是太子赵伯铭二十岁那年所生,如今刚满十八。现在正在军学中学习。在学校中,他的成绩只能算是中上,并不出众。不过对于营造工事、堡垒方面的科目他却是得心应手。   而且赵师极八岁时,就亲手打造了一个紫宸殿的模型,这些年来,他亲手设计的建筑模型有数百座,连赵师弘手上也曾经作为礼物收到过几个,都摆在书房和客厅中做装饰。而且据说他还跟着几个营造师一起,设计了数座跨越黄河、桑干河的大桥蓝图,深得工程院营造学会的好评。从这一点看,赵师极其实更适合做个匠师。说不定日后还有冲击大工之位的机会。   不过如今洪武皇帝需要的并不是身为营造大工的皇孙,而是一个能延续宋室长治久安、繁荣昌盛的继任天子。如果赵师极登基,工程院肯定兴高采烈,但真正要叹气的就是天下百姓了。   吴陆被赵师弘点醒,脑子飞快得转了起来。从官家的身体上看,说不定还能坐上十年皇帝。到那时,太子赵伯铭就算还健在,也已经近五十了,而赵师弘这个嫡长孙却是正当年。从第三代入手,只要让赵瑜考虑到这一点,赵师弘他不是没有机会。   “别想太多了!做得越多。错得就越多,现在只要等着就行!”提醒了吴陆一句,赵师弘又摇头叹了口气。他知道吴陆的想法。虽是吴陆是东瀛土人出身,但自幼在赵伯安的身边长大,对赵师弘父子忠心耿耿,总想着让他更上一层楼。   赵师弘又拿起方才被摆下来的模型:“你看看沈胜送过来这艘蒸汽轮船模型,做得多好?再有一年的时间,就能在天津港看到实物了!”   也许做皇帝的本事,赵师弘还不为人知。但他投资和用人的眼光,已经得到了验证。唐辉作为实用化蒸汽机的发明者之一,已经获得了机械大工的身份。而沈胜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只要今次他设计的蒸汽轮船能顺利下水航行,船舶学会的主席台上肯定会给他留下一个位子。   这几年来,唐辉和阎卓当初各自发明的蒸汽机已经跟原型大不一样,互相借鉴成功之处,经过了几次改进,都是可以作为船舶的动力源来使用。所以都得到了天子封爵的奖赏。而作为唐辉和沈胜的投资人,赵师弘在蒸汽机和蒸汽轮船的这两个发明中能占有七成的利益,通过权利交换,他已经成为了海事银行和两洋商业协会的股东之一。   就算日后无法成为大宋之主,不得不出海就藩。有着海事银行和东洋、西洋商业协会股东身份的赵师弘,能得到银行和商业协会更加优厚的支持。可以让他在开国的过程中,少废三十年的时间。   ※※※   三月初,北京城中心的长安大街上,一支向东而行的队伍浩浩荡荡,这是藩王就藩时的仪仗。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千名胸甲骑兵,佩戴者马刀和短枪。每一名骑兵都很年轻,看起来大多还不到十八岁。他们是士官学校的学生,不过当充任仪仗队时,则有着天武军的番号。   位于京中的士官学校,三个年级总计六千学员。这些士官生,不但是日后是在大宋的百万雄师中作为支柱的低层指挥官,同时在学习之余也有着轮班护卫宫掖的任务。忠心而又狂热的年轻人,比起那些在军队里打滚了几十年的老兵油子,当然会更加忠于职守。同时在,也是笼络人心的一个妙招。   “六叔果然还是没有留手啊!”赵师弘站在街道边的人群中。低声轻叹着。今日要向东出城的,不是别人,正是在赵伯铭病重时,最为活跃的越王和黎王。   “也到了十九叔和二十一叔就藩的时候了。六叔做得也没人能说不是!”   与赵师弘并排站着的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与他长得有五六分相似,只是年纪小了几岁,看起来有些稚气。故太子赵伯安留下的子嗣有三人,中间的一个夭折,赵师弘唯一的一个一母同胞亲弟就是现在站在他身边的赵师齐,还在军学中学习的他,有着平陆郡王的爵位。在军学中,他的成绩不差,而作为皇孙宗室,他的政治眼光则更高一筹。   在赵师弘感叹他六叔下手之狠的时候,在他身边观礼的仕女们,却纷纷涌上前去,尖叫着,向着街中丢出手中的手巾丝帕。   就在天武军的士官生们之后,千名全身重甲的骑士紧随而来。这支重骑兵的队伍分为银甲、玄甲两队,各自骑在黑白两色骏马之上。长达丈许的长枪高高挑起,枪尖上垂下的丝带,在风中飘扬。整支队伍,队列俨然,身上的战甲威风凛凛,战马也是雄峻异常。他们护卫天子的御林军,让京中的仕女们尖叫欢呼的正是他们。   “这些绣花枕头!一群草包而已!”赵师齐是少年心性,对着御林骑士们这般招女孩子喜欢,忍不住有些嫉妒。   “但这一千草包背后,还有五千精锐在。跟戍卫皇城的士官生们人数也差不了多少!”赵师弘说道这里,突然带着恶意的一笑,“如果他们要作乱,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攻到皇城中。”   御林军,由大宋数百诸侯派到京中的子嗣所组成,按照春秋的说法,他们都是公子、公孙。他们在京中的任务,一是求学,二是作为人质,象征臣服,第三便是结交京中的各方势力,为家国出力。早年,这些藩国纨绔子弟在京中到处乱窜,每日总要闹出点事情来,惹得赵瑜有些恼火。但藩国的继承人上京,是天子权威的体现,也不能赶他们走。所以模仿士官学校,成立了御林军,将他们一股脑的塞了进去,让公子公孙们在互相结交。   不过御林军并不是战斗队伍,而是仅仅属于仪仗性质。   就像在现在行进在御道上的这千名。分作玄甲和银甲两个指挥。银甲军,覆盖了全身的重甲都是镀了一层银,闪烁发亮。而玄甲军则是一身的黑甲,甲上的黑色据说是用黄金制成。他们所骑乘的战马,也都有着大食天马的血统,比起军中惯用的战马,整整高出一个头去。光鲜亮丽的装束,也便极受京城百姓的欢迎。不但是在士民们的口碑中,就连诗歌、戏剧和小说里,也频频出现御林骑士的身影。   这样的一支军队,战斗力并不算高。所有的野战军将士,都是对他们不屑一顾。绣花枕头是常用的评语,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则是比较文雅的说法。若是当面对骂,空心草包,驴粪蛋子之类的称呼也是经常戴在御林骑士的头上。   不过正如赵师弘所说,一千御林骑士的背后,却还有着高达五千人的扈从。这些扈从都是从藩国的军队中被挑选出来,跟随公子公孙们一起上京的精锐护卫。御林军的军营,位于皇城西北。五千扈从虽然不可能他们的主公一起去皇城值守,或是作为仪卫参见各项祭典仪式,但他们同样驻扎在御林军的军营中,紧紧的与皇城相邻。   只要他们有心,凭着有利的地势,赵师弘能帮他们想出一百种办法冲进皇城中——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直接弄上一百多斤的开山炸药,埋到皇城城墙底下,或是塞到从宫中延伸出来的下水道中。喝杯茶的功夫,就有了一扇攻进皇城的大门。   当然,赵师弘说是这么说,但他内心里并不认为在京中流寓的公子公孙们真的会冒着风险来造反。就算他们成功,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拥有王位继承权的世子,同样在国中能够得到封地的藩国宗室们,根本没有理由造反。   赵师弘现在考虑的是他的六叔。通过出手惩治越王和黎王,赵伯铭将有些动摇的储君之位,重新稳定了下来。但他的这番动作,不可能不影响到他在宗室们心中的形象。洪武皇帝的这位六皇子,很早以前就是因为与兄弟不睦,而被宗室们反对立为太子。虽然近年来多有改变,但现在越王、黎王之事一出,谁都知道,他仅仅是装模作样罢了,本质上还是那个高傲自负的赵六郎。   皇帝也是人,赵瑜也不可能不顾念亲情。虽然今次默认赵伯铭的动作,但也不可能不为他的其他儿孙着想。   ‘一误自误啊……’赵师弘看着他的十九叔和二十一叔就藩的队伍缓缓离开京城,心中却是为他的六叔而感慨。   ‘机会,说不定很快就要到了!’      第二十四章 西路(七)      大宋洪武四十一年五月十三。乙卯。   莽莽大漠,烈日烁金。   大马士革虽与沙漠有着不短的一段距离,通过千百年来不断修建的运河水道,还是个美丽的花园城市。但最近几天,从东方沙漠中刮来的热风,还是让萨拉丁。尤素夫。阿育布感受到了太阳的威力。   “萨拉丁……”   施尔科叫着自己的侄子。比起自己的几个儿子,施尔科更喜欢有着智慧和勇敢,同时以真理和正义为名的侄子。这个二十八岁的年青人,双眼如鹰隼一般锐利,但温和的笑容则让他广受同伴的爱戴,杰出的才能和个人的魅力,是阿育布家的骄傲。   萨拉丁听到屋中的声音,从炽烈的阳光下,走回凉爽的室内,“叔叔!?你叫我?”   施尔科微笑着,对侄子道:“不要太心急,站在太阳底下反而会热坏身子。该来的总归会来,不想来的,你站在屋外也不会来。”   萨拉丁叹了一口气,在一直都充满自信的他身上,这是很少发生的一件事:“东边的恶魔一步步的逼近。而穆斯林还在互相厮杀……”   “真主会指引我们方向,我们只要做到我们该做的就可以了!”   真主的子民如今形势十分危急,从东面刚刚被赶过来的突厥部族,与在当地盘踞了上百年的突厥人,或大战,或联合,将原本就已经很混乱的伊斯兰世界,搅得更加动荡不安。不过原本压制阿育布家头上,由突厥人建立起来的赞吉王朝,在混乱中失去了控制全国的实力,现任的苏丹努尔丁突然暴毙,继承人迟迟不决,让阿育布家趁机取得了大马士革的控制权。   不过施尔科和萨拉丁并不是只能看到眼前东西的庸人,相反地,他们更看重的是,尤其是圣地被毁灭,圣物被抢走,东方恶魔的脚步越来越近的现在,穆斯林们已经没有互相争吵的时间了。在施尔科和萨拉丁的邀请下,大马士革附近的城主和各个势力的首领相继到来,萨拉丁叔侄打算先将周围的小势力整合起来,再籍此去说服更远一点的塞尔柱和法蒂玛等王朝。   霍姆斯的使节来了,哈马城的使节来了,阿勒颇城的也来了。到了黄昏时,麦绥叶德城的疯狗也派人来了。   “是尼扎里耶派!”   “想不到尼扎里耶派也到了!他们是什叶派中最狂热的一派。穆斯林、基督徒、犹太人,没有他们不杀的目标。霍姆斯的城主、哈里发阿米尔,十字军的黎波里王雷蒙二世。耶路撒冷王康拉德,前两年还刺杀过努尔丁。没想到现在这群疯狗也撑不住了!”   “远在东方的伊玛目王国已经覆灭。尼扎里耶派在波斯的鹰巢也被恶魔所占据,如今就他们就只剩下叙利亚的麦绥叶德了。东方的恶魔不是他们能够刺杀的目标,收到叔叔你的邀请,也只能来大马士革一趟了。”   尼扎里耶派,在欧洲人那里被称为阿萨辛派。这个什叶派支系教派的创立者为哈桑,或叫做霍山,另外,他还有一个更为响亮的称呼——‘山中老人’。从属于尼扎里耶派的教徒都是狂热的信徒,被大麻和罂粟所控制,以刺杀为武器,以此来保持自己的地位和势力的稳固。   他们在波斯建立了伊玛目王国,被宋人称为木剌夷国,同时在六十年前,山中老人还派出了不少信徒组成的军队,前进到叙利亚这个抵抗十字军的第一线。在整个伊斯兰的势力范围中,尼扎里耶派都是令人望而生畏的一个教派。   不过由尼扎里耶派建立的伊玛目王国,在几年前与中国派来的远征军的交战中,却是遭到了字面意义上的全军覆没。在遭遇到比一开始时的武装游行一般的行军,稍显强硬的抵抗之后,当时率军远征葱岭的主将宁易便下达了格杀令。在武装到牙齿的大宋军队的刀枪面前。会动的是反抗者,不会动的则是训练有素的反抗者,一概杀之无赦。   强悍而无所畏惧,让阿拔斯王朝的历代哈里发们听到名字就心惊胆战的死士们,甚至没能展现他们精妙绝伦的刺杀之术,就被宁易率领的远征军,杀了个一干二净。最终,尼扎里耶派不得不逃出了他们占据了七十多年的阿拉木特城堡,也即著名的鹰巢山城,连同附近一连串的山城和城堡,全数送给了宋人。   与东方恶魔结下了不死不休的仇恨,尼扎里耶派在叙利亚的谢赫拉希德丁。息南,一听萨拉丁叔侄两人要商议对付死敌的消息,便立刻派来了他的副手,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家伙。   “以真主的名义!虔诚的穆斯林要一起站到新月旗下,夺回我们的圣物和失土!”   一进门,老家伙就举起攥紧拳头的双手,高声呼喊起来。虽然老家伙喊出的口号,是萨拉丁叔侄两人今日邀请众人的目的所在,但狂热的语调让萨拉丁不禁怀疑起拉希德丁的副手是否在来之前,曾抽过大麻烟。不过一提起被夺走的圣物,房中的每一个穆斯林都跟着老家伙一起喊了起来,萨拉丁也不得不随着大流。   在尼扎里耶派的使节鼓动下,屋中的每一个人都兴奋的高呼着真主之名,恨不得立刻就拔出弯刀,给东方恶魔们送去死亡。不过萨拉丁叔侄两人的眼神依然很冷静。   每一个从东方过来的穆斯林,都有去红海边痛哭圣地的残迹。萨拉丁也不例外,但他不会冲动,他知道。要想与恶魔为敌,就必须拥有更多的盟友和军队。因为萨拉丁很清楚,能在一夜之间,毁掉了巴格达的军队究竟有多恐怖。他没有亲眼见到巴格达的毁灭,也没有亲眼看到圣地被劫掠,但他在两年前,却是亲眼见证了一座城市的陷落。   如山峦一般的战舰,如同热刀切割黄油,将法蒂玛王朝引以为傲的三层桨帆战船拦腰撞成两段,在落水的桨手们的呼救声中,又用如雷霆一般的火焰,将城市中的所有反抗抹去。一个白天的时间,三条战船以及区区六百敌军,就将一座繁荣的城市占领并毁灭。而在事后,从亚丁港传来的消息,萨拉丁方才得知。毁掉西奈半岛边的这座城市的,并不是东方恶魔的军队,而仅仅是一家商队的护卫。   西洋商业协会——萨拉丁从那名名叫阿布纳的多嘴而贪婪的犹太商人的嘴里得知了这家商业协会的名字。又用仇恨,牢牢的刻在了自己的心底。   “东方的恶魔是个很可怕的敌人,我们需要更多的盟友,更多的军队。赞吉王国已经崩溃,我们先要将王国内的突厥人说服!”萨拉丁在众人们面前说着自己的意见。   赞吉王朝的第一任苏丹赞吉一世,原本是萨拉丁家的家仆。可现在,赞吉王朝如今的苏丹努尔丁已经是萨拉丁家的主君。而整个赞吉王朝,更推广一点说,所有由突厥人建立起来的王国,他们开国国主原来的身份都是阿拉伯人的奴隶军团的将领。不过现在奴隶翻身做主人,将阿拔斯的哈里发变成了汉献帝。   从叙利亚,一直到波斯,曾经属于阿拉伯帝国第一王朝的地区,现在都有突厥人的身影,到处都是他们的王国。尤其是最近的二十年,在东方被宋人狠揍了一通后。原本居住在里海沿岸的几乎所有的突厥人,连同波斯人一起,都拼死逃到了西方。就像几个世纪以前,毁灭了罗马帝国的匈奴入侵,让欧洲的原住民掀起向西迁徙的狂潮。   在越来越拥挤的地盘上,属于阿拉伯人的空间越来越小,属于库尔德人的位置也越来越少,同样信奉真主的各个民族,现在用刀枪交谈。这一点,让萨拉丁叔侄两人看得很痛苦。   “什叶派和逊尼派要联合起来。阿拉伯人,突厥人,波斯人,还有库尔德人,也都要携起手来。为了对抗真主的敌人,为了夺回我们的圣物,我们必须联合起来!”   “我们要去说服埃及的阿迪德,要去说服突厥人,如果有必要,还要去说服耶稣撒冷的基督徒。”   “那些眼睛只能看到鼻尖的基督徒!你难道忘了他们二十年前在叙利亚犯下的罪行?!”哈马城的使节惊叫道。   “只要他们手上的枪能刺到东方的魔鬼就行!”萨拉丁的声音沉稳如一,“如果要我在基督徒和魔鬼中做一个选择,我宁可选择基督徒。至少,我们可以与他们交谈,而恶魔不行。”   ※※※   沧海茫茫。蔚蓝色的大海,无穷无尽,让人不禁感到自己的渺小。在港口中,如山峦一般雄伟的巨舰,在也无垠的海上不过是一片落叶,随浪起伏。行船在海上,日复一日,都是永无止尽的波涛,没有任何地标可以表识方位,除了天上的日月星辰,水手们没有其他可以依靠。   “还有多久才能到红海港!”   就算站在船帆的阴影下,何帆南也不得不眯着眼睛。强烈的阳光从海面上反射回来,让他的双眼又红又肿,泪流不止。   “只要风向对的话,三天内就能到!”   船长路明放下了手上的六分仪。便向船帆下移动。正午的阳光直晒头顶,连木质的甲板都热得难以站人。   “三天?还要风向对?”何帆南嘴里有些发苦,“若有着蒸汽机,根本就不用担心风向的问题!”   “校尉你是说那艘还没出渤海,就给风吹得触礁的蒸汽轮船。”路明哈哈大笑起来,“反正都是要触礁,当然不需要看风向了……”   何帆南摇了摇头,路明这些年一直都在大南洋(印度洋)航行,走着红海港到锡兰宝石港的航线,消息并不是很灵通,“半年前,新型的蒸汽轮船已经从汉城直航天津了!不是东洋商业协会的烂货,是我们西洋商业协会的船!”   西洋商业协会在葱岭和天竺以西,是海上武力最强的一个势力。控制了红海的出入口,占据了亚丁港,并理所当然的将其改名作红海港。而在东面,也是将大食湾的封锁。以天竺半岛的最南端为界,还实际控制了五六个优良的港口。整个大南洋地区,无所不在的西洋商业协会,都是有着无数利益存在。   西洋商业协会和东洋商业协会,在大宋有着很特殊的地位。两个商业协会不仅仅是经营着商船队和捕奴队,甚至被赋予开战权和统治权。有着战舰,有着军队,其中士兵和军官们还有着军衔,甚至都在枢密院的军籍簿挂了号。就像何帆南和路明,他们两人即是西洋商业协会的雇佣兵,同时也是在战时会被征用的预备役军官。   路明拿出海图,将方才测算出来的经纬度在海图上标上记号。从位置上看,的确离红海港不远了。   在大宋国内流传的天下舆图上,有本土的路、省,有外藩的国号,但没有被视为蛮夷之地的详细区划。只有粗略的地区划分。向南越过吐蕃高原,那是天竺地区,向西出了葱岭,直到大食半岛,是大食地区。再向西,是远西、泰西。只有在真正详细的军用地图上,才有详细的城市和海港标志。就算毁掉了圣地,彻底的被穆斯林们视为死敌后,大宋依然能源源不断的收到远西、泰西的地理情报。没有祖国,只认钱财的犹太人,是最好交往的对象。   何帆南低头看着海图,张开手丈量了一下与红海港的距离,笑道:“到了红海,一定要好好见识一下红色的海水。博物学会在南京分会的会首,还要我给他带回一壶红海海水。看看到底是为什么海水会变红。”   “没用的,”路明摇着头,“红海看上去是红色,但将海水舀起来却是很清澈。俺在红海来回了多少次,也没看出个究竟来!”   “到地头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就算你弄不清,我也弄不清,但博物学会里,可是有着几千名学者呢!能给几万几十万种动物、植物定目录,能勘探出国中每一处矿产。他们都弄不清的事,天下就没人能弄清楚了。皇宋百科全书,第一个编辑成书的就是博物部。”说起皇宋百科全书,何帆南突然来了劲,“去年,皇宋百科全书成书,主持编纂的太子赏无可赏,官家便升了太子的嫡子做宁王。我跟你说,在皇宋百科全书中,最受官家喜欢的就是博物部……”   只知道风向、海流的路明对博物一窍不通,只能听着何帆南在那里扯。等到何帆南终于收住话头,路明终于可以插言,“到了红海港之后,还要跟绿衣大食打交道。现如今,黑衣大食几乎被毁灭,最大的势力就是绿衣大食。不论入红海,还是去昆仑洲,都少不得要提防绿衣大食的威胁。”   “绿衣大食?就是埃及的那个?”   虽然穆斯林开创的王国很多,但除了埃及法蒂玛王朝和西班牙倭马亚王朝的两个王朝以外,大都承认一个共主,就是有着最后也是最伟大的先知血脉的阿拔斯王朝的哈里发。就如春秋时代的中国,天下只有一个王,但诸侯却有无数。在百年前,突厥人入侵之前,阿拔斯的哈里发是伊斯兰教教皇和阿拉伯帝国君主的合体。不过如今,巴格达毁灭,阿拔斯的哈里发连最后一片领地都失去,只剩下名义上的宗教权。不像法蒂玛王朝和倭马亚王朝的哈里发,还有着政权可以控制。   不过对宋人来说,那些拗口的名词只会让他们咬到舌头。同时,高傲的宋人也不认为他们需要分辨这么多。又不是博物会学的学者,有必要去了解黄山的猴子和峨眉山的猴子到底有什么区别?直接按照各个穆斯林王朝的旗帜用色习惯,分为白衣大食,绿衣大食和黑衣大食。   占据了西班牙的倭马亚王朝,是最早于中国接触的伊斯兰王朝,曾经建立了横跨泰西、远西和昆仑州的庞大帝国,被称为白衣大食。不过如今早已衰落,只剩下一点残余被赶到的泰西地区苟延残喘,除了职方司中的少数情报官员以外,宋人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而黑衣大食,给中国的印象就深多了。大唐失去葱岭以西的土地,就是被黑衣大食所击败。而阿拉伯帝国的黄金五百年,也是在黑衣大食的统治下。现在,大宋的几次西征,虽然实际上打的是仅仅以黑衣大食为共主的突厥人的王国,但用的名义,仍是攻打黑衣大食。   至于绿衣大食,与中国打得交道并不多。占据了昆仑洲东北部。除了路明这等长走红海的老船长,像何帆南这样能知道埃及和绿衣大食关系的,确很少见。   路明点了点头,“绿衣大食如今就只剩埃及的土地。而且他们现在在于基督徒打仗,已经有上百年了。”   “我对无谓的战争没有兴趣。”何帆南并不像其他大宋将校,听到战争就一脸兴奋,“就让天主和真主的羊羔们自己去杀好了。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上古神话,而厮杀百年,不知该说他们是虔诚呢,还是愚蠢!”   “我要去昆仑州。不用大食商人在中间过一手,我们自己去捉昆仑奴!”      第二十五章 帝国(上)      大宋洪武四十二年十一月初一。乙丑。   天津。   提着精工打造的大号犀牛皮箱,路明跨上了蒸汽火车。由于路明选的是夜班车,车内乘客数量并不多。他选得这节车厢内的甚至就只有不到一半。车厢中安放的长条座椅正好可以让路明舒舒服服的躺下来睡上一觉。天津至北京的这条线路不过三百余里,明日凌晨应该就能抵达目的地。一觉醒来,一大早,就可以准时的到总社去报到。   在空荡荡的车厢中,路明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将自己的行李箱丢上头顶的置物架,坐了下来,展开在车站中买的几分报纸,就着头顶的油灯灯光,一张一张的翻看。每一份报纸上,连篇累牍的都是科学院葛梁涛大学士、地理学会的金徽成员,在赤道以南的海洋中发现了一座大洲、并绘制完成南天星图后,于归途中病逝的消息。   从葛梁涛大学士少年时的同学和邻居,到他的学生、同事,再到地理学会中的成员,直至葛大学士的家属,各家报纸从各个角度,以最热情和诚挚的文字,对葛梁涛的生平进行了详细报道。并进行最为沉痛的悼念。而与葛梁涛大学士相对的,路明只有在皇宋新闻最后一面的中缝中,才能看到用着最小的八号字,才区区四行的何帆南校尉的讣闻。   ‘果然!被食人生番吃进肚子里终究是比不上光荣病逝啊!’路明摇了摇头,为不幸的何帆南校尉叹了一声,‘希望地理学会的会刊上,不至于太过厚此薄彼。’   尖利的汽笛声突兀的响起,将路明吓了一跳。虽然今天在天津港中,已经听到了几次这样的汽笛声,但路明还是没有习惯这种刺耳的让人心中发毛的声音。听见汽笛声,车站月台边送行的人们都一下退到了后面。轰轰的车辆启动声从车厢下传了上来,从钢铁的车轮中,冒出了一股股炽热的蒸汽,一下模糊了车窗外的画面。   火车的速度由缓而快,很快离开了天津站,透过双层的玻璃车窗,看到黑夜笼罩下的站外,是一片如星辰倒映的万家灯火,这是繁荣富庶的天津城的夜色。   铁路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走夜路。在铁轨上行驶,一般来说,是不用担心前面的道路上突然出现了陷坑或是障碍。在法理上,铁路是属于军用驰道,与御道一样,都是禁止闲人上路行走。如果有路人被来往的车辆撞死,那是活该,根本不会有任何赔偿。而家属敢于纠缠不清的,那就是举家流放海外。从京津铁路开始运行的这二十多年。只有一开始,有许多沿途的住家,在失去了亲人之后又被流放海外。不过最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消息传出了。   有些寒冷的夜风从身后吹来,路明有些不快的回过头,通向后一节车厢的通道门被打开,寒风正是从那里吹进来,驱散了车厢中的暖意。经过二十多、近三十年的发展,一开始都是互相间隔的各节车厢,如今也被联通了起来。从车尾就能一直走到车头,让一名检票员可以负责整辆车内的工作。   不过从车厢通道走出来的并不是检票员,而是一个年岁跟路明相当,穿着蓝色粗布袍服的中年人。从他身上的工作服,以及他的胸口别着的那枚铜质的齿轮徽章,他的身份应该是一名机械匠师。匠师进车厢后,回身先关上了通道门,阻断了寒风的侵袭。   路明很满意的转回身。比起在海外西洋商业协会的疯狂和凶残,中土的道德水平果然要高上不少。   匠师从车厢中大步走过,像是要到车头去。但当他经过路明身边后,刚向前走了两步,却突然转过身来。“路明?!”他的声音中透着浓浓的难以置信和惊讶。   路明闻声抬起头,只见两步跨过来的匠师的相貌有些眼熟,但就是不知在何时见过。   “路明!是路家的七郎罢?!是我,是我啊……”那名匠师一下站在了路明的对面,弯下腰,指着自己的鼻子,“苏洪,苏家的老二!”   路明的神色从茫然渐渐转成了惊喜,“苏洪……苏二哥!”他一下跳了起来,一把抓住匠师的肩膀,惊喜的叫道,“是苏二哥!?”   “对!对!没错!正是俺!”苏洪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幼时的玩伴,少年别离,十几年后竟道左相逢,这样的奇遇一辈子也不一定能碰上一回。   “多少年啦……想不到还能再遇上。”苏洪拉着路明坐下来。上下打量着,连声问,“现在过得如何?十几年前听说你从军出海后,就再也没消息了……怎么,如今是在干海上营生?”   “是啊!”路明点了点头,他跟昆仑奴差不多黝黑的肤色,和一身的海上男儿的气息,根本瞒不住人。“现在在西洋商业协会中讨口饭吃,十几年了,就算退役进了商业协会,也始终都在海上飘着。近几年一直走南大洋的航线,家小都安在了锡兰的宝石港。不过最近终于被调到京中的总社了,估计要在京中住上几年。一家老小先送回了台州老家。等俺在京中定下来了,再将他们接上京来。”   路明说完自己,转问苏洪道。“二哥你呢?当年你家搬到辽宁去后,俺就没听到你的消息了。这些年怎么过得,怎么现在在铁路上?”   “俺?俺家自搬到辽宁后,还是继续进学,不过上的是工程技校,在阎卓大工那里打了两年下手,现在拉着我们的蒸汽机车,就有为兄的一点功劳。如今为兄在做随车技师,维护和保养蒸汽机车。”苏洪也将自己这十几年来的经历娓娓道来。靠进技术学校,参与研发,进入工厂,苏洪的经历,是大宋的匠师们的缩影。   “随车技师?”路明抬脚跺了跺车厢地板,“可玩意儿不好服侍啊。”   苏洪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故障率高,常年要人跟着检修。拖力也太小,若是以马来计算,原来牵拉车厢的都是十六匹健壮的挽马。而现在用来拉车的蒸汽机车,却相当于八匹、十匹的水平。只不过,占了便宜两个字啊……”   路明有些不解,“现在的蒸汽机车都是几千斤重钢铁,怎么会便宜?而且一路上都要烧煤,一趟就要几百斤罢?”   “有滦州煤矿在。用得煤炭根本就不算什么。用马还不是一样?!每年光是用在京津铁路上的草料,就比得上几个骑兵营的消耗。京津铁路是复线,来回加起来超过六百里的铁道上,使用的挽马整整有九百匹,而且每年就要换掉其中的十分之一!   每年依靠铁路赚得那点运费,都要填进去一多半。还不仅仅是京津铁路,北京到润州的京润铁路,润州到辽阳的润辽铁路,平州到天津的平津铁路,这些线路上总计起来共养有五千匹挽马。一年就要更换五百匹,算一算这要多少支出?但换成了蒸汽机车。却只要五十辆就够了,而且只要修得好,用上二十年不成问题。省了多少粮食?多少人工?光是运营成本就节省了原来的八九成啊!”   说起自己的专业来,苏洪口若悬河,“就因为运营成本降了下来,朝中最近已经在规划修建新的铁路。要将北京和东京,东京和西京,东京和中京……也就是全国的五座京城,都用铁路连起来,成为交通大动脉。总长超过一万里,预计要用十五到二十年时间。”   “二十年?!”路明吃了一惊,那时他不是要五十岁了。朝堂诸公,应该没有几个能看到罢,更别说如今已经七十多岁的皇帝了。   “已经很快了!超过一万里啊……”苏洪笑着解释道,“何况又不是全数建完才启用。建上一段,就用上一段。用上一段就赚一段的钱。”   “不过建这些铁路不是个小数目罢?”   “楮币局已经准备委托三大银行发行铁路债券了。年利一分二厘,从五年后开始计息。二十年后还本付息。”苏洪对路明道,“要不要买上一点?”   “我可没那个闲钱。就算有钱也还不如拿去放贷。”路明毫不犹豫的一口拒绝。有些不屑铁路债券的利息。要知道,就算劝业银行面向农户的青苗贷,半年也有一分的利了,年利就是百分之二十——这还是利息最低的一种贷款——而民间的拆借贷款,基本上都是九出十三归,从出门就开始计息,年利能达到五分。一分二厘的铁路债券,也好意思拿出来卖!   苏洪看了看左右,见车厢中的众人都以熟睡,却还是有些鬼祟的凑近了路明耳边,压低了声音:“路七你有所不知。这债券可是可以债转股的……”   “真的假的?!”路明一下坐直了身子。股票和债券不同,债券只有死利息,到期就要兑付。但股票是可以留一辈子,同时传给子孙。而且铁路有别于其他工厂商社,以朝廷做保,延续上百年都没问题,只要铁路不断,铁路商社就不会倒,而股票也会一日比一日更有价值。而二十年后,一万里的铁路建成。铁路股票的价格只会越来越高。   “那还有假……不看看俺是在哪里。”苏洪看了看路明,“不过你是西洋商业协会的,等到了总社去问问。消息肯定比我这里灵通得多!”   路明低头盘算,这时又有一人从前方车厢通道走了进来。那人在通道门处张望了一下,见苏洪坐在这节车厢中,走了过来,“苏师傅!原来你在这里!”   苏洪抬起头:“怎么了?”   那人低声道,“锅炉里的压力有些不对!”   苏洪脸色一变,向路明说了声抱歉,就连忙起身去了。   ※※※   北京。   苏洪去了车头后,就没有再回来。三百里的行程,也不过半日功夫。这一趟车是昨日戌时初发得车,而抵达北京站的时候,才交丑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路明想找苏洪交换一下联络方式,但苏洪并不在车头,却不知去了哪里。不过路明还是设法给苏洪留了话。既然两人已经知道对方的工作,日后想联络也很方便。   没有在车站中多留。出了站后,路明找了个日夜长开、专门服务夜间旅客的客栈,小睡了两个时辰。天亮后,洗漱、吃饭,然后叫了一辆马车,进城去西洋商业协会的总社报到。作为在大南洋航线上资格最老的船长,同时在昆仑洲立下了一点功劳的路明,如今即将上任的工作是西洋商业协会的军事参议官,向商业协会的高层提供军事上的专业意见。   商业协会的军事总参议邱楠约莫五十岁上下,是曾经跟着骠骑大将军岳飞远行大漠的骑兵军官,也曾带领商业协会的雇佣兵们,在大食的土地上来回奔驰,算是路明的前辈。是个有些严肃和刻板的老派军官,别在胸口上的各色勋章足足占了半边胸膛。   在办完了一系列手续后,他对路明道,“路参议。按照条例,我给你五天的假。初六再来上工。你久未回中土,先逛逛京城罢!”   不待路明拒绝,邱楠摇了一下摆在桌上的摇铃,召来一个才十六七岁、高瘦精干的少年。先将路明的身份介绍给这少年,转过头来又对路明道:“这是刘翱,是个才来没多久的学徒。有事就使唤他,如果用得好的话,就安排到你手下。”   少年对着路明一揖到地,“小人刘翱,见过路参议!”   路明欠了欠身,作为回礼。   “好好带着路参议逛一逛京师。他可是在大南洋为商业协会立下了汗马功劳的功臣!也有在昆仑洲,以两百人斩杀一万土著,夺回何帆南校尉遗骸的战绩”   听了邱楠的介绍,刘翱的神色越发的恭敬起来。向邱楠告辞后,两人走出房间,刘翱便讨好似的介绍其自己来,“俺小名叫大狗。原本的名字也跟着叫做刘獒,不过给学里的先生改名做了翱。是插翅而翔的意思……”   邱楠给路明配的这名向导嘴很碎,很会说话。路明并不是沉默寡言的人,但一路走出来,他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插上。不过等他出了商业协会大门后,已经对刘翱的身世了解了不少。他的父母已经去世,自幼寄居在姐夫家里。为了不给姐姐难做,所以提前出来做了学徒。   站在车水马龙的朱雀大街上,刘翱问着路明:“对了,不知参议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路明想了想,道:“先去看看百神祠……拆回教圣地时,俺是亲眼见的,那块黑石还是俺亲手送上了青城号。但在京中建起之后,俺还没有去过呢!”   当年跟着陆游,也即是如今担任海军第四舰队都督的定海将军,一起乘着青城号入红海时,路明连水兵的资格都算不上。不过是一名学徒杂役,就跟刘翱现在的地位差不多,但这并不妨碍路明以此向他人夸口。参加了毁灭一教圣地的战斗,也是路明多年来引以为傲的一件生平快事。   “黑石?”刘翱皱眉想了半天,突的恍然叫道,“参议说的是送子玄石啊!我知道了!”   “送子玄石?!”这下轮到路明纳闷了,回教的圣物怎么成了送子玄石?   刘翱向他解释:“送子玄石神效非常,如今香火极盛。只要婚后无子,去摸一摸玄石,比送子观音还有用。如果能刮下玄石上的一层石粉,回家后用无根水吞服,一年内肯定生个大胖小子。出门行商拜天后,生儿育女拜石头。天下无后的夫妻,都要多谢路参议了!”   ‘这叫什么啊!’路明惊得目瞪口呆。   其实这就是各种教派融入中国后的结局。佛教的观世音,在天竺时,是男性。但到了中国,就成了女性,同时还有了保证妇女怀孕的神职。再如景教,原本是基督教的分支,在唐后教义丧失,与佛教融合变成了弥勒教,而在南方,又转化成了明教,跟基督教搭不上半点关系。   又如另一个世界的关公,二郎神,财神赵公明,他们的神职都是历经演变,最后已经是失去了早前身份。而成了一个神职与之前扯不上任何关系的神灵。   在如今,通贤灵女妈祖,原本仅仅是福建地方性的海神。但在赵瑜统治天下之后,就成了护国天后,不但护卫海上行船,同时也演变成了商旅和出行者们的保护神,在火车上也有供奉。   “算了!”路明摇了摇头,失去了兴趣,“下次再说吧!”   “那参议想去哪里?”刘翱的话音未落,只看着一队队的人马从朱雀大街上经过。队伍浩浩荡荡,旗牌官和御林骑士加起来足足有上千人。   “这是出了什么事?!”路明奇怪的问道。   刘翱不愧是地头蛇,京中的什么事都一清二楚:“太子近日身体不豫,宰相们要去大报恩寺为太子祈求平安。”      第二十六章 传承(完)      大宋洪武四十三年元月初八。辛未。   北京顺天府。   天子探视,对重病的臣子来说,并不是好事。而众宰臣一起出动为太子祈福,对病情非但不会有什么作用,反而会让太子的位置开始动摇。   虽然经过了两个月的治疗和休养,赵伯铭终于保住了性命,但他的身体又差了几分,至今卧床不起。每天赵瑜赐予的补药不断,但赵伯铭却也不见康健起来。今日的籍田之礼,几年来都是让太子代替赵瑜下田来三推三返。籍田之礼,传承自三代之时,每年孟春正月,天子都要下田执犁,在田地同来回三趟,祈求一年的风调雨顺,粮食丰产。可赵伯铭行动不得,赵瑜也不得不停止了这一关系到家国天下的典礼。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皇帝作为上天之子,不仅仅是处理政务,同样重要的一个工作,就是举行并主持各项祭典。可前年的冬至祭天大典,原订是让赵伯铭来做替身。但他在斋戒时病倒,最后不得不请动赵瑜亲自出马。而两次明堂大祭,也是一次被停止,一次被延迟。   十年来,赵伯铭已经重复多次的病情,让朝堂上下都失去了耐心。在这种情况下,朝臣其实都已经有所准备。一个重病在身、日后也很难履行天子职责的太子,是朝臣们所不能接受的。除非有志于成为权臣,不然只有身体健康的皇帝才能稳定朝政的运转,是所有官僚们的共识。   大宋需要一个身体健康的储君,虽然还没有一个大臣当先跳出来,但民间的舆论已经做好了准备。太子储位不保的传言,再一次流传于京城中,京师内的暗流开始涌动。而暗流最先冒出头来的地方,便是出现在报纸上。   赵师弘将手上的报纸一折,唤着身后的人:“吴陆!”   老内侍躬了躬腰:“大王,何事?”   “你看过这份报纸吗?”赵师弘将手上的一份报纸向后扬了一扬。   吴陆有些茫然摇了摇头。赵师弘在岐王府内,以清客的名义,养着十几个情报分析人员。每天清早,他们都要将一天拿到手上的报纸上的重要新闻摘录出来,或作上记号,以供赵师弘阅览。不过吴陆与岐王府的情报系统并无瓜葛,所以也不清楚为什么赵师弘特别提起这份报纸。但报纸上大概的内容他也能猜想得到:“是肃王还是莒王?”吴陆问着。   赵师弘笑了,摇了摇头,“不是他们,而是父王的!”   在京城中,尚未被分封皇子中。年纪最大的一个是二十一岁的肃王,虽然他比赵师弘还小七岁,但赵伯铭一去,他便是京中最年长的以人了。而在海外,最年长的皇子则是皇十四子莒王伯希。由诸侯入继大统,并非不可能。汉文帝被陈平、周勃这些灭吕扶刘的重臣拥戴前,也不过是一个远封边疆的诸侯王而已。   肃王的母舅家是相州韩家,其母是前任相国韩膺胄的远房堂妹。而莒王的生母则是明孝陈皇后,与赵伯铭一母同胞,同时也是如今除赵伯铭外,最年长的嫡出皇子。肃王靠着母舅家五世重臣的地位,而莒王的支持者有许多都是从太子一方转换门庭而来——赵瑜的母舅海宁陈家,早早的就与陈皇后攀了亲,如今太子眼看着就撑不下去了,当然要支持一个能继续保持陈家地位的皇子。   肃王、莒王两方的支持者,都是财力丰厚,势力广大。在这段时间,流传于京中的各份报刊上,关于肃王和莒王的新闻是最多的。一半是吹捧,一半是拆台。双方的支持者互相攻击,让京城的新闻界变得好不热闹。至于赵师弘这位有资格一争储位的嫡长孙。反而少见登报——这也是赵师弘没有发动手中力量的缘故,否则以他的财力,足以让泰半的小报都成为他的支持者。或者说,能让支持他的小报的发行渠道覆盖整个直隶路。   不过赵师弘很谨慎。这些年来,所有跳出来觊觎储位的皇子们,都被赵伯铭用尽手段强行赶去海外就藩。而到了海外还不肯收起妄心的皇子,也被赵伯铭通过自己对三大银行、两洋商业协会的影响力,加以打压,因而国势艰难。十年来,赵师弘已经看过七八个没有耐心的叔叔们吃过大亏了,最早与赵伯铭争位的皇二子晋王和皇四子鲁王,都早早的病死在封国,接下来的皇十九子、皇二十一子等几个也都是一蹶不振,赵师弘当然不会重蹈他们的覆辙。他只想安安静静的等待机会,如同伏在草丛中猛兽,静候致命一击的时机。   但赵师弘想低调行事,不代表就没有其他人想要通过支持他登基,做一个一本万利买卖。纪念故去的懿文太子的文章也有不少,连带着推崇赵师弘眼光卓异,善于提携人才的报道也有许多。只是给埋在肃王和莒王的新闻中,让人找不到了而已。   吴陆也便没什么惊讶,从赵师弘手上接过报纸,翻开来看了看。都是一些赞颂故懿文太子的陈词滥调,以吴陆对旧主的怀念,也没有半点心绪动摇。   “这也是寻常的罢!?”他有些纳闷的说道。   “你先看看是哪家的报纸?!”赵师弘指点了一下。   吴陆向上一看报名,顿时大吃了一惊,惊道:“是北京日报!”   赵师弘有些:“这究竟是巧合,还是皇爷爷的意见?”   如果说皇宋新闻是朝堂政事的风向标,那北京日报则是挂在风向标上的飘带。在风向标被吹动之前。飘带总是会先一步拂起。不过吹起飘带的是能一并转起风向标的狂风,还是微不足道的清风,却是要让人去费一番心思去揣测。   吴陆又翻了翻报纸,皱眉道:“偏偏还是第二版!”   如果是放在头版的社论上,那其中的政治意味就无可置疑了。而排在三版以后,那就多半是普通的追忆文章。但这篇文章却是排在第二版上,让人捉摸不透。   “这师东园究竟是谁?”   “师……东园?”赵师弘得吴陆提醒,看了一下作者的名字,顿时大笑起来,“他当他是商山四皓吗?!”   旧时刘邦意欲废太子盈,改立如意。而吕后接受了留侯张良的计策,为太子聘来了刘邦缕招不至的商山四皓。因为四人的关系,刘邦认为太子羽翼已成,便不再提废立太子之事。这四位保住了刘盈太子之位的四人,分别甪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以及东园公!   从作者的笔名上来看,师东园,师法得当然是商山四皓中的东园公了。不过赵师弘的父王已经故去了二十年,如今的太子也做了十几年的储君,要说师法商山四皓,维护太子之位,那也是该将心思放在赵伯铭身上。赵师弘苦思不得其解,文章作者的真实用意让他感到捉摸不透。   “小人今天就去查一查他的身份!”吴陆提议道。   “用不着。要稳重一点。行事轻佻是要不得的。”赵师弘摇了摇头,一有个风吹草动。就一下跳出来,给人留下行事轻佻的印象反而不好,尤其是今天这件让人拿捏不到来龙去脉的异事,更是要静观其变才是。   “三天后是新一期的《皇宋新闻》的刊发日。如果那时上面还有父王的报道,许多事就可以确定了。我早已说过,从现有的新闻中搜集情报,比起自己去跑腿要有效得多。我们需要的仅仅是几个眼光敏锐的情报分析之人,而不是包打听。”   ※※※   元月十一。甲戌。   宁易身在府邸的书房中。今天能进入他书房的七个人,都是他从低层一步步提拔起来的将校。如今这个七人都身处于各个关键的岗位上,都是可以影响许多军官的人才。宁易有为太子不惜己身的准备,他召来这七人。便是为了更加稳固太子的地位。   “太子的病情已经大好。”宁易先给了众人一个定心丹,“你们也知道的,多少年了,太子几次病倒,但又几次康复,今日如何会例外?!别忘了,太子已经做了十几年的储君!那一次没挺过来?只要太子的病情不变,没人能动摇他的位置。而且我们这里还有第四舰队在。前三支舰队,都不会插手储位之争,只要第四舰队旗帜鲜明的支持太子,海军也一样可以稳定下来。”   宁易是如今的陆军总参谋长,左副枢密使。而陆游则是第四舰队的都督。陆军、海军同时占据了高位。以他们在军中的声望,以及从他们的地位上看,两人一内一外,足以保证赵伯铭太子之位的稳固——如果赵伯铭不是身体欠佳的话。   “最近不是有传言说要将相公你调去陇右任防御使吗?还有第四舰队的陆督,也有消息说要将他调回京中。如此一来,半年之内,太子身边就没有人能来襄助一臂之力了。”   “绝无此事!”   宁易摇头否定。虽然消息有人意欲削弱支持太子一系的军方对朝政时局的影响力的消息。已经被证实。将的确有人这么提议过,将宁易指派出外,而将陆游调回京中。两人一动,就至少要有两三个月不能手上的权利。而当他们抵达新任上,也还要半年左右的时间,来重新熟悉。要回到如今的权力水平上,几乎要到一年以后了。不过整件事并没有得到天子和宰相的授权和同意,很快便被作废了。   只是赵伯铭那里的情况并不好,远远不到可以称得上是痊愈的地步。太子的身体已经垮掉了,十年来的疾病缠身耗干了他的气血,如今是都用大量的贵重补药来支撑,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就这么倒下。不过只要太子一日尚在,宁易便会一日为他竭尽全力打压其他皇子“只要太子还在一日,他们就别想出头!”宁易斩钉截铁地说着,身为枢密副使,他完全有资格这么说。   “但太子毕竟还不是皇帝,储君,储君。君之前加了个‘储’字,那就什么都不是了。”一人摇头道。“强行压制别的皇子并不是一桩好事。反而会让太子更受到宗室们的排挤。”   “宗室们的想法无关紧要,关键还是在官家身上。”   “南阳郡公不是很得官家的欢心吗,上次献上去的黄河大桥模型,让南阳郡公得到多少赏赐?!不如让南阳郡公去皇宫里拜见一下官家罢!就算官家已经厌烦了太子的多病,但终究还是会看在南阳郡公这个孙子的身上。”   “如果真的要挑选皇孙的话,只会便宜了岐王!”   赵瑜的皇孙百多人,其中便以岐王最为出色;太子赵伯铭的嫡长子、被封为南阳郡公的赵师极,比起赵师弘来差得很远——除非比得是造桥建殿,不然没人会认为赵师极可以与洪武皇帝的嫡长孙一较高低。若不是赵师弘一直保持低调,长子已经九岁的他,早就会惹起太子的忌惮,被赶到海外去了。但在赵伯铭日渐不支的现在,赵师弘的存在其实比到处蹦跶的肃王、莒王更为危险。   “说得那么多,还不直接点……”坐在角落中的一人突然开口。   宁易随即问道:“如何直接?!”   “举兵!清君侧!请官家做太上皇!只要太子当上了皇帝,就算只有一天,那南阳郡公就有了继承大统的权力!!”   听到这件疯狂的提议的众人一下震晕,只有宁易心神尚算稳定,大喝道:“闭嘴!你这等于是几只老鼠想给猫儿带上铃铛。”   “举兵?!清君侧?!”   “谁去做?!谁敢做?!”   “官家不是赵祯那等按部就班继承大统的太平天子,他是带着一群兄弟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开国之君。挽救了大宋危亡的明主!”   “官家已经坐了四十多年的龙椅。如今大宋近三亿的人口中,几乎有九成以上的子民,从来没有经历过其他的年号。”   “出生时是洪武年间,上学时是洪武年间,娶妻生子是洪武年间,等抱上孙子还是在洪武年间!”   “洪武!洪武!一直都是洪武!”   “历史书上的什么外敌入侵,什么民不聊生。对如今的士民来说,根本是另一个世界上的事。他们只知道洪武官家!只认识洪武官家。我问你们,你们哪个能在官家面前说句囫囵话的?”   宁易一通怒吼,将自己心中的恐惧都毫无保留的吼了出来。在大宋的子民们心目中,只要一提到皇帝、官家、天子,不会想到别人,那就是洪武皇帝!如此在士民中的地位,赵瑜不是半神,而是真正的神明,一直处在云霄中的神明。   就算起兵后,能带着兵能杀到紫宸殿中,只要洪武天子从龙椅上投来冷冷一眼,全军就会登时崩溃!   “你给我闭嘴!”宁易再一次强调,“不要害了太子!”   宁易话音刚落,宁易的一名老仆在门外通报了一声后,便匆匆冲进了书房中,脸色慌乱失措,“相公!太子病危!”   ※※※   此时已是炎炎夏日。   洪武朝的第二任太子赵伯铭在与他的父皇比拼寿命的赛事中惨败之后,洪武朝的东宫,终于又一次换了主人。在刺耳的蝉鸣声中,赵师弘踏进了东宫的宫门。   东宫,顾名思义,就位于宫城的东部。象征着旭日初升,代表储君的身份。对于赵师弘来说,这里是同时留着他童年时的美好记忆和悲惨回忆的地方。   当年他父王猝死之后,他不得不离开这里,不过现在,他终于又光明正大的走了回来。   吴陆手中攥着手帕,一遍又一遍的擦着眼角。终于等到他的主人重新入居东宫的时刻,虽然物是人非,但东宫还是旧日的模样。他用颤抖的双手,一遍又一遍抚摸着东宫前的一阶阶汉白玉陛阶,“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了!终于回到这里了。”   “二十年零八个月带十七天。”赵师弘很平静的说着。   二十年如一轮回。深深的刻在赵师弘的记忆里,就算过去了那么久,他还是就像昨日刚刚发生的那样记得一清二楚。   “父王,这是儿臣今天写的功课。你看怎么样?”   “写得真不错。”   这就是他父王在病倒前,说得最后一句话。自那一天起,赵师弘的生活就变了一个模样。父王猝死,母妃也因忧伤过度而去世,二弟很快也夭折,原本幸福的家族,于瞬间倾覆。只剩下三弟与他相伴。   西面的皇宫中,高耸巍峨的紫宸殿,正反射着灿金色的光芒。而东宫的绿色琉璃瓦便显得黯淡了许多。天子居中,两任太子都没能入主帝国中心的殿堂。   在洪武天子的众多皇子中,如今还活着的也只剩八人。不过赵师弘如今二十八岁,而是他的皇爷爷已经七十三岁。赵师弘相信,他肯定能熬过他的祖父。   “太孙,该去拜见官家了!”一名内侍提醒着。   赵师弘点了点头,又看了东宫一眼,转身向西走去。   右手紧紧握拳,大宋的未来,在我的手中!      第二十七章 帝国(中)      大宋洪武五十三年二月初一。丙寅。   渤海。   紫苏号蒸汽轮船。   冬季的海风凌冽如刀,湿寒浓重。只要没有人走动,在甲板上,很快就能凝出一层薄冰。打滑的冰层让船上的水手们深恶痛绝,最底层的杂役们不得不在寒风中,吃力的铲着碎冰。不过躲在高耸的烟囱之后,背着寒风,就能感受到从烟囱中传来的一点暖意。   熊伯达就背靠着温暖的烟囱,躲避着一阵阵的寒风。熊伯达浓眉大眼,方面大耳,身材魁梧,是个标准的北方壮汉。他身高六尺许,穿着厚厚的双层熊皮夹袄,看起来腰围也有六尺,如同一头冬眠前的熊罴。唯独皮肤甚为白皙,大约更像头北极白熊。   王大海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并坐在身边的同伴,心底腹诽着。对于熊伯达端正的相貌和健硕的身材,矮个大脸的王大海还是些微有些嫉妒的。   “还是这里舒服。王大哥,你果然找了个好地方!”   “俺也是听船员们说的!算不得什么……”   “坐在这里没关系吗?不到三等舱上甲板放风的时间啊!”   “怕什么,我们是军学的学生。只要不恶了船长,一点特权还是有的。”   熊伯达看起来身高体壮。其实才刚满十五岁,说起话来还带着稚气。王大海个头虽矮,不过也与一样壮实。他已经满十六岁,家世不比熊伯达,并非娇生惯养,比起熊伯达来要老道世故一点。   两人都是考上了军学,是今年的新生。一个是吉林桓州人氏,一个则是辽宁保州人氏。不过桓州、保州都是在鸭绿江边。要去京师,最快的一条路,不是翻山越岭到辽阳或咸州去坐火车,而是直接沿鸭渌江顺流而下,在保州乘蒸汽轮船,横穿渤海。   熊伯达和王大海年岁相当,又即将是同窗学友,上船后便很快熟络了起来。两人同吃同行,熊伯达甚至还将自己的二等舱位换到了王大海身边的三等舱。三五天的时间,就已经好得像十几年的老交情了。   在避风处坐了许久,王大海和熊伯达在冰冷的三等舱中冻得发僵的身体终于暖和了起来。   熊伯达缩着身子,双手抱着肩膊,抱怨道:“还是这里舒服。待在三等舱里要冻死了。船票比五年前涨了两倍还多,跟过去的二等舱一个价位了。真是不值!”   “船票没涨,涨得是餐费!不包三餐的票价,反而降了两成。平安船行,安顺船行,”王大海又指了指挂在烟囱上旗号标志,“还有我们现在坐的同济船行。这些跑近海的船行,互相拼得很凶。船价只会跌,不会涨。”   熊伯达笑道。“不愧是王大哥,这些事都知道!”   王大海摇头苦笑,只要是自己去买船票,就不可能不知道。他这个出身世家的小兄弟,什么都不懂,竟然是孤身入京,真亏他家里放心得下。   轮桨击打着海面,推动船只前进。在轮桨的转动中,整个船身都在不断的颤动。尤其是用铁板悍起的烟囱,更是抖个不停。若不是从烟囱顶端拉下来四根铁索固定,铁皮烟囱港出海就会被吹翻落地。这让熊伯达坐得很不舒服。   熊伯达在甲板上扭来扭去,换了几个坐姿都觉得不舒服,抱怨道:“这里抖得真是厉害。让人浑身难受。”   王大海有些不快。他沿着鸭渌江而下,到了保州才换乘过海轮渡,在江中,都是坐得抖得更厉害的小型轮船。“忍忍罢,等你坐上了内河轮船就不会再这么想了。海上的蒸汽轮船可要比江中的小火轮要稳得多。”   听出了王大海声音中的不快,熊伯达安静了一阵。不过很快,他又一指站在船尾的一名水手,“王大哥。你看哪个不是领航员吗?为什么他一直拿着望远镜向后看?”   王大海摇了摇头。他和熊伯达一样,都有些纳闷,领航员怎么不看前面,而盯着后面在看。   突然,船尾的领航员放下了望远镜。不知骂了句什么,回过头来便冲着船头一声大吼,“是飞帆号!是安顺船行的飞帆号!”   紧跟着,他一把抓着固定在船尾,从甲板延伸到船内各舱的通话管,高声叫道:“把船长叫起来。飞帆号追上来了!”   王大海和熊伯达都站了起来,向着船后远处望去。刚开始什么也看不见,但很快一点白色从海平面的远处升起,那是蒸汽轮船的烟囱中冒出的煤烟。不过只有烧得是乐浪路出产的无烟白煤,才会有这样淡淡的白色烟气。王大海知道,从保州出发的轮船,用的都是乐浪路的煤炭。   “是船赛?!”熊伯达一把抓住王大海的胳膊,兴奋得问着。   “应该是罢!”王大海点了点头。   “太好了!”   在蒸汽轮船还没有出现之前,海船都是靠着风力前进,只要船型相似,行驶的速度也不会差太多。但自从轮船出现以后,在工程院的鼓动下,大宋本土中十几家有名的船坊,每年秋天都要举行一次航行比赛。每家船坊设计打造的蒸汽轮船,从衢山出发,以天津为终点,决出长途航速的王者。由此便引发了热遍全国的轮船竞速大赛。   而且如今已经不仅仅是船坊在竞争,连各家船行也都在竞争。只要走着同样的航线,如果速度不及对手,往往就会使得船行的生意大降。因而无论哪家船行的船只。只要在航线上遇上,便会争个高下出来。现在在内河水道中,在近海航线中,经常都能看到蒸汽轮船的船赛。两名少年在报纸上都看过许多关于船赛的报道,也因激烈的赛况而热血沸腾,没想到今次乘船穿越渤海,就能幸运的碰上。   衣衫不整的船长,大步的冲上甲板,一把夺过领航员的望远镜,看了两眼,咬牙切齿道:“果然是飞帆号!”   “船长……”几个水手涌了过来。   紫苏号的船长有着一把络腮胡子,看起来极为威严。他大吼着:“小子们,都给我打气精神来。老对手来了!”   原本悠闲在甲板上踱来踱去的海鸥,被纷乱的脚步,赶到了天上不满得嘎嘎乱叫。而水手们现在则无心打理它们。一众水手将外袍的上半身脱下,连袖子扎在腰间,露出了里面的短衫。脸上、身上的汗水直往下流。   在船长上来前的这段时间中,后方的飞帆号,逐渐赶了上来,已经接近到两里左右。大胡子船长紧紧抓着通话筒,对着喇叭口问道:“轮机舱,马力现在是多少?!”   待在热浪滚滚的轮机房中,老迈的轮机长额头上的汗水像瀑布一样流出。他通过通话管向上叫道:“报告船长。是一百三十五!”   立刻,从通话管里传下来一个不容拒绝的声音:“加到一百六!”   轮机长抄起挂在脖子上已经可以挤出水来的毛巾,又擦了把脸,对着通向隔壁锅炉舱的通话管吼道,“动作再快一点!要把马力加到一百六!”   锅炉舱中苦力们挥舞着铁铲,拼命向炉膛里送进煤块。随着铁铲一进一出,炉膛中吞吐着火焰。从锅炉中通出的一条蒸汽管道顶端,嗤嗤的冒出了蒸汽。   蒸汽在锅炉房中弥散开来,一个头上光滑无毛如僧人,秃头被汗水渍得油光发亮的水手,立刻扯住通话管。“头儿,安全阀要跳起来了。”   秃头水手的报警声未落,通话管中随即冒出了一阵雾气。轮机长视若无睹,又对着黄铜的通话管一阵吼:“别管那么多,陈秃子你给我坐上去压着就是!”   飞速旋转的轮桨发出嗡嗡的响声,船身的震动越发的剧烈起来。不过船速也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增加,很快,紧跟在后面的飞帆号便被远远的抛离。   “终于甩掉了!”甲板上,大副擦着头上的汗水,送了一口气。   “甩掉个屁!”大胡子船长对甲板啐了唾沫:“飞帆号的李撰比王八还难缠,他咬上后不是那么容易就松口的。”   正如船长所言,很快飞帆号的船影又追了上来。大胡子船长不满得看着自家船只的轮桨。又低头问轮机舱:“轮机的情况怎么样了?”   “马力加到一百六了!安全阀在跳,不过已经让陈秃子坐上去压住了!”   “加到两百!”船长的声音一点没有犹豫。   紫苏号两边的轮桨,在蒸汽机的驱动下飞速的旋转,已经看不清支撑轮桨内部的辐条。阳光从轮桨内侧模糊的虚影中透了下来,散射出七彩的光晕。但飞帆号始终没有被拉下一步,与紫苏号的间距反而在逐渐缩短中。   “船速现在多少?!”船长盯着后方越来越近的船影,脸色不豫。   “已经十七更了!”   大副也在看着后方,道:“看起来至少要二十更才能将飞帆号抛下!”   “那就加到二十更!”船长低下头吼道,“轮机舱,听到没有!”   从通话管中传上来的声音,混杂了蒸汽机全速运转时的嗡鸣声,变得有些模糊,但还是让船长和大副都听清楚了,“听到了!二十更!”   站在船头的二副回过头来,提醒道:“船长!船速上了二十更,船头会飘起来的。”   “那就把船头的吃水再加深两寸!”   二副作难:“这时候哪来得及调整货舱配重?!”   “打开各层舱室中间的隔门,让底下三等舱里的人,转到前头的头等舱去。一百多人,足够压下船头了!”   “船长!包下头舱的是吉林转运使司李运判的家眷!”大副惊叫起来。   “哪边凉快让他们呆哪边去!”船长毫不在意的一挥手,“不让也得让!这船上我说了算!”   只能住在三等舱的穷苦人如今走进了宽敞整洁的一等舱中,船头也顺利地压了下去。不过在这段时间中,飞帆号又追上来许多。已经不再是远处的一缕白眼下的黯淡船影。紫苏号上的人们,已经很清楚的看清飞帆号甲板上的船员们。   而就在这时,底舱又叫了起来:“船长!煤快烧完了!”   大胡子船长虎着脸,“把中间的货舱打开,把里面装的松香填进去。”   没有一人犹豫。甲板中间的地门被拉起。许多船员排起了人龙,将一筐筐半透明的松香送下了舱。而当二副跟过去时,一下看到了熊伯达和王大海两人。他大步走过来,拖起两人,毫不客气道:“小子,跟着过来帮忙!”   将运送的货物填进锅炉中,船舱中到处是松香燃烧后的异味。但飞帆号依然坚持不懈的追逐上来,已经到了五十丈以内。甚至可以看到飞帆号的甲板上,几个船员正挥舞着拳头,向紫苏号这里叫骂着。   二副从舱室门口探出头来,“船长,松香来不及运下去了。”   大胡子船长一边盯着飞帆号,一边问道,“锅炉舱旁边的两个舱还有什么可以烧的?!”   “……只有四百匹绸缎?”   “绸缎?”大胡子船长惊喜叫起,“怎么不早说,这玩意儿的火头最旺不过!……给我把七号、八号两个货舱打开。将里面的缎子送进烧!”   “输钱不输阵!给我加把劲啊!”   底舱中,一群船员冲进了七号八号两个货舱。举着斧头把几十只板条箱噼啪砍碎。连着松木箱的碎片和里面的绸缎一起塞进了锅炉。   丝绸燃烧后的焦臭弥漫了全船,而飞帆号已经赶了上来。两艘船只并驾齐驱,两方的船长死死的瞪视。虽然紫苏号竭尽全力,仍眼睁睁的被一寸寸的追过。但就在这时,一声剧烈的爆炸声从飞帆号中响起,火焰从烟囱中窜出……   ※※※   让人永生难忘的行程终于结束,熊伯达和王大海抵达了目的地不冻港润州。通过京润铁路,他们在一天后到达大宋帝国的京城。   在京中的报纸上,已经有了关于飞帆号悲剧的报道。两艘轮船之间的疯狂竞赛,直接导致了飞帆号的沉没。连同船员在内,飞帆号上总共三百一十一人,最后只有四十九人幸存了下来。这还是紫苏号在近距离救援的结果。   在报纸上,两名少年看到了大部分死亡者的身份。他们都是从东北的乡下到京中找口饭吃的失地农民。头等舱的客人,因为距离甲板甚近,而顺利的逃脱出来,但三等舱却因为通向甲板的通道被锁住,而无法逃脱。获救的四十九人中,无一名三等舱的乘客。   悠闲的田园生活已经只能在梦里追寻,男耕女织的小农风情也已消失殆尽。江南、幽燕两大工业区,以及为工业区提供原材料的东北、淮海等地,也都出现了大批的失地农民。不过在各大城市中,没有流民的身影。流浪到城镇中的失地农民,要么回家乡等死,要么进工厂做工,要么就去海外藩国,并没有别的选择。可这两百五十多人已经被逼无奈才离开家乡,但他们绝没想到,只刚刚启程,便再无法接近他们的目的地。   随着工业的发展,工场与工场之间的竞争逐步激烈化,工业产品的价格也在逐年降低。为了弥补利润的减少,工场主们都开始压缩生产成本,减少工人们的工资,甚至开始招募女工和童工。由于不良工场主所引发的竞争恶劣化,大宋的男性人均寿命在洪武四十年前后升到最高点后,开始缓慢但稳定的下降。不过十五年不到的时间,从五十八岁一路降到了五十二岁。而在开国时的第一次人口普查中,当时的男性人均寿命已经能达到四十七岁。   不过工业品价格在降低,而食品价格则开始上涨,大城市中的生活条件在恶化中,不过在京师,受到各地财税的补充,反而看起来歌舞升平。京城和直隶的物价,并没有涨得太高。当年开始开疆拓土后,地少人多的矛盾被逐步化解。但如今,本土的人口数量达到了四亿。区区五十年的时间,已经涨到了开国时的三倍。湖广等旧朝荒僻之地,如今都已经是汉人的天下。而九原、青海、安南、乐浪、陇右北省,这些新开辟的领地,也在这十年相继由行省转为‘路’的建制。   本土人口的增多,食品价格的上涨,使得人丁外流的现象也越来越严重。海外藩国的人口,在迅速增加中,能外销的粮食便因此而减少。为了保证足够的粮食补给中土,朝中已经开始在天竺分封藩国了。将曾经担任过御林骑士的藩国诸侯们的公子公孙们,一口气封了数百人在天竺。在王大海和熊伯达看到的报纸中,同样刊载着这一新闻。   不过这一些事,都与两名少年无关。他们只知道同情在船难中丧生死难者,同时羡慕被分封的幸运儿。并不会看到这些事中的内在联系。   “到了!”   王大海和熊伯达拿着自己的录取通知书,站到了军学的大门前。这座与位于密州湾(青岛)的皇宋海军学校,同为大宋军事教育的最高学府,就将是他们未来数年中,生活和战斗的地方。      第二十八章 帝国(下)      大宋洪武五十五年六月十九。丙寅。   “大宋需要一场战争!”   战术学教授辛弃疾在沙盘教室中,对着洪武五十三极丁班的三十名学生,大声疾呼。四十岁的辛弃疾,身长玉立,相貌俊雅。不但文才卓异,是有名的词家,同时也是大宋军中战略战术两方面的专家,离两枚金星的杂号将军一衔只有一步之遥。   但就是这位看上去儒雅风流的儒将,此时却如同一个战争贩子,呼唤战争,毫无顾忌的向学生们兜售自己的观点:“大宋需要一场战争。无论从国中的局势,还是从军队的战力来说,都是到了必须一战的时候!”   “若论人,四亿人口已经接近了大宋粮食出产的极限。若论兵,多年不战的军队,只会一步步的烂下去。大宋需要一个对手,一个拥有土地和军队的对手,不是跟猴子没有两样的土著,而是一个有着丰富资源,真正可堪一战的对手。让人口的压力得以缓解,让军队的战力重新振作!”   “无论大洋洲、昆仑州和蓬莱洲。都没有这样的对手,也没有合适的土地。   大洋洲多是荒漠,少有上好的土地,同时连大一点的部落都没有,只配充作流放地。   昆仑洲的食人番虽然在市井小报中传得神乎其神,但真要到了饿极的地步,无论是谁,人肉照样能吃。被西洋商业协会的奴贩们屠了不知多少。而且昆仑洲酷热多病,蛇虫众多,同时还是四季不分。这一点跟天竺一样,也不是适合大宋的开拓。   而蓬莱洲,虽然在估算中,面积甚至远超大宋现有疆域,但到现在为止,连蓬莱山脉都没有一支探险队能翻过去,就不必提开疆拓土了!除了不怕冷的金客,应该不会有人对那里感兴趣。”   自从二十二年前,薛定锷发现蓬莱洲,引发了世间的热潮。自此之后,十余年间,一支支的探险队穿越浩瀚的大东洋远征蓬莱。其中有的成功,也有的失败了。其中最成功的一支探险队,自抵达蓬莱洲后,沿着西海岸,从北纬五十度一直向南航行到南纬五十度。在两万多里的航程中,几十次登岸,但每一次。都被已命名为蓬莱山脉的绵延山峦所阻挡。   在地理学会的推断中,蓬莱山脉的长度能从北极圈一直延伸到南极圈。要想征服蓬莱洲的土地和生民,就必须先翻越蓬莱山脉。大宋要得是土地,要得是资源,但在蓬莱洲已经探明的地域中,两样都没有多少,如今也根本安置不了多少移民。   所以对蓬莱洲的探险从十年前起,便淡了下去,若不是天子坚持,地理学会肯定不会一次又一次进行徒然的远征。只有在最近一次探险中,探险队并不是借助大东洋上位于赤道一带的一座座海岛,横越万里,而是沿着辽北海岸北上,采用所谓的大圆航法,直航蓬莱洲。他们最后并没有确定是不是抵达蓬莱,而是出人意料的,在极北之地,发现了大批金矿。   “地理学会将地球分为寒、温、热三带。如果算上南北,那就五条气候带。我大宋中州,便位于北温带上。四季鲜明,雨水充沛。土地肥沃,物产丰富。而天下间,能够备齐这几项的,除了大宋中州,就只有泰西一地!”   “泰西地理优越,除了离大宋稍远一点,就没有别的缺点。不过在我大宋的船队面前,再远的距离都不足为虑。另外,泰西有着数以十万计的军队,征服泰西,那样的功劳决不输于平金破夏之功!”   “想一想罢,为什么天竺的那一班诸侯,不过在御林军中做了样子,就能得获分封,还不是因为他们的父祖一辈吗?难道你们打算按部就班的在军中熬到将军,得到分封的资格?”辛弃疾锐利的视线扫视过教室中的学生们,“不知道你们中间有几人能成功!”   “不过军中赏赐,以战功最丰。如果你们在征服泰西的过程中立了战功,又岂是御林军那般绣花枕头可比……”   辛弃疾在台上慷慨陈词,不过在下面的学生中,一个身体有些臃肿的小胖子却在表示自己的不屑:“陈词滥调!给甲班、乙班、辛班上课时,也都是说这些,就不能换些新花样。”   熊伯达用笔杆搔了搔头发,道:“辉哥,辛教授说得好像没什么错罢!”   “哪里没错?!到处都是错!”被叫做辉哥的小胖子偷眼看了一眼讲台上,压低了声音道,“官家把御林骑士封到天竺是为了什么?!那根本就是推恩令啊!”   “唐胖子,真当俺没读过书?推恩令是给拿出朝中的地给诸侯的子孙分的?!就算是扯淡也别太离谱啊!说出去,还不给人笑我们军学的学生是不读书的睁眼瞎!”   王大海在旁插了一句。三人坐在一条桌前。都压低了声音说话。   汉代为了削弱藩国,使用强硬手段进行削藩,引起了七王之乱。而武帝时,则用颁布推恩令,让诸侯可以将藩国国土分给所有的儿子,而不是只让嫡长子继承。两种削藩之策,就如北风和太阳的区别,最后,还是推恩令起到了削除藩国势力的作用。   唐辉争辩道,“王大哥,俺还真不是扯淡。这是俺从俺的二哥听来的,而俺二哥又是从李都尉那里听来。李都尉近年来常常入宫,都是亲耳从官家和太孙闲谈时说的,也没有避讳。”   “这几年,国中乱局渐显,而海外诸藩国力却是日益增长。这对朝廷来说并不是好事,但又不能真的颁下推恩令。粮食、物产有多少要从藩国运来,若是诸多藩国都被公子公孙们瓜分,惹起了藩国国中生乱,粮食补给从哪里来,国内工场生产也要乱了。   那怎么办?!所以官家将那些个绣花枕头丢到了天竺去。为了让他们在天竺站稳脚跟,各家诸侯哪能出力。这肯定要分去诸侯国中很大一部分的人力和财力,以及军备。但诸侯国内仍能保持稳定。生产决不会降低……”   熊伯达醒悟过来:“也就是说,这明面上是恩德,实际上却是削弱藩国的策略?”   唐辉摇摇头,又点点头:“不仅如此,一旦在天竺有了诸侯国。在天竺西海岸的几个补给港就能升级成驻守总督的商港。也就是说,当大宋向西拓土时,就有了更为接近的稳固基地!而不需通过海门港为主。这样形成的优势,就不必我多说了罢!?”   “如此阴谋,应该隐于宫内,怎么会流传出来?!”王大海半信半疑。   “这是阳谋,不是阴谋!传出去也无妨!”唐辉冷笑道。“你当那些诸侯不知道吗?但又能怎么样?怎么说也是给家族中开枝散叶了。消耗掉人力财力,也不过是一时的削弱,比起真正的推恩令,强上不啻百倍。”   唐辉说的时候,声音大了一点。被辛弃疾一眼盯上,“唐辉!”   唐辉应声跳起:“在!”   辛弃疾瞪了唐辉片刻,道:“你来说一说耶稣撒冷的战略意义!”   唐辉眨了眨眼睛,随即脱口而出:“耶稣撒冷是回教与十字教的圣城,虽不算险要,但在教民心中,如同都城一般。兵法有云,攻敌必救。在我方选定的战场上决战,总是占到更大的优势。只要在耶稣撒冷城下摆下进攻的态势,就能安坐着等十字军逐渐聚集于城中。而将十字教一举击破。当攻打泰西诸国之时,当地诸国便会群龙无首,又或无可用之兵,自能势如破竹,一战而定。”   急就章的回答,说得有条有理。辛弃疾也无从发火。在事机猝发的情况下,唐辉能随机应变,才是一名合格的指挥官。受到突如其来的提问,还能有条理的侃侃而谈,唐辉表现得很好。   辛弃疾点了点头,示意唐辉坐下。被唐辉一打岔,辛弃疾也失去了继续演说的兴头,“今天就说这么多了,接下来各队自行讨论一下如何攻打耶稣撒冷。”   唐辉很无聊的打了个哈欠:“真要攻打耶稣撒冷,派出一个野战营就足够了!”   王大海反驳道:“多少年没打仗了,每年也就是实兵演习时拼得凶一点,平日里就只能训练、训练、再训练!军中将校见过的血腥,还比不上杀鸡的多。真要厮杀起来,甚至还不如两洋商业协会中雇佣兵厉害。十字教和回教可是在耶稣撒冷厮杀了百年,现在联合起来抗击我大宋,没那么好对付!”   熊伯达也附和着:“所以说辛教授说得没错,大宋需要一场战争!再不打仗,大宋军队就要垮掉了!”   “先看看耶稣撒冷有多少门火炮再说罢!”唐辉摇头,“火力决定一切!已经不是冷兵器时代面对面的厮杀了。在炮火中,能冲到我军阵列之前的敌人,百中无一!”   见唐辉一直都跟辛弃疾唱反调,熊伯达问道。“那辉哥是不赞成开战了?”   “当然要打!若不对外开战,内部的压力能让大宋大乱。”唐辉问着熊、王两人:“你们可知道,在五十多年前的旧朝治下。由于国土狭小,不过一亿五六千万的人口,便让朝堂不堪重荷,粮食难以为继。但你知道是怎么解决人口问题的吗?”   “怎么解决的?!”   “溺婴!”唐辉说道:“在旧朝,贫民一般只生两子一女,生多的就直接溺死在河中,或是直接丢在路边。一直以来,洪武朝由于始终不渝的开疆拓土,所以并没有大量出现溺婴的情况。但现在,江南诸路已经大批的出现了!”   “怎么可能?!哪家州县中没有育婴堂?!”熊伯达摇头表示不信。   “你是东北人,当然不知道。支撑育婴堂的资金,主要来自于藩国而不是朝廷。但现在诸侯国中,并不缺少人口,已经不再需要费钱去让育婴堂培养国中人力。所以为了让大宋的百姓有个更好的出路,打下泰西,是最为关键的。可现在的最大的问题,是没有一个将军敢在官家面前提这件事!”   “怎么说?”王大海和熊伯达同声追问。   “谁也不敢说,官家便是真的能千秋万岁了。若是西征战争打到一半,突然宫中有个什么……”说道这里,唐辉含糊了一句,不过相信两名同学都能听得懂,“真到那时,是撤军,还是继续攻打?谁也做不了主。而且数万、十数万的大军交予一将之手,在帝位传承时,只要稍稍动作,就能让整个局面全都变掉。”   唐辉消息灵通,也不讳言:“但如果领军的是太孙的亲信,那完全可以趁势镇压海外诸藩。要知道,对皇太孙能继承大统而不满的藩王,现在全都在外面!”   王大海恍然:“难怪辛教授这么热心呢!”   辛弃疾虽然与赵师弘并非同班,但仍是同一届的军学学生。在官场中,同窗、同姓、同籍、同年这四大同,可是官吏们织起关系网的关键所在。辛弃疾理所当然的,是赵师弘的支持者之一。   熊伯达道:“其实皇太孙何必着急,官家不是说了,到了登基一甲子时,就会退位做太上皇吗?”   “太孙已经四十了!!!”唐辉拉长了声调,“要说官家和太孙比长寿,我还选官家赢!”   洪武朝的两位太子都是三十多、四十多便英年早逝,皇太孙赵师弘能不能活到五十岁,谁也不能打包票。   “皇室子嗣向来都死得早,能长寿的并不多见。天家子弟不同于民间,表面看一团和气,背地里多少刀光剑影。那及得黔首元元,只要吃饱穿暖,闲时看球读报,一天两天这样活下去,可以颐养天年到七十八十!也就有官家这个异数,活到了八十五岁。真的是异数啊!”   熊伯达反驳道:“自古虽无万岁天子,但长命百岁也不稀奇。唐尧不是活到一百七吗?”   “上古传闻你还真信啊!”唐辉捂着嘴大笑。   王大海迟疑道:“该不会东宫真的风水……”   话刚出口,立刻闭口不言。寻常说起当朝皇帝的寿命问题,可以肆无忌惮,听众们也是不以为意。如今对于言论十分宽松,只要不是有逆反之心,也根本算不上什么罪名。但在军学中,说起一些令人忌讳的话题,还是要避讳的。   “大宋需要一场战争!”唐辉转过话头,“不过如果真要打仗的话,还是等我们毕业后罢!至少那时,我们还能在战功中分上一杯羹!”   ※※※   结束了一天的学习。王大海等人回到了寝室中。   唐辉拿着门口信箱中的一封信进来:“这王速是谁?字写得真丑!”   王大海脸色有些难看,起身接过信:“这是家严的信。”   唐辉歉然一笑,拱了拱手,表示歉意。   王大海也不以为意。他的父亲归化汉籍已经几十年了,在军中接连上过几次扫盲班,看书读报已经没问题,但一笔字始终写得惨不忍睹。他父亲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一直都是夹在二弟的信中,今次还是第一次自个儿寄信过来。   王大海拆开信封,展信而看。   ※※※   军学中的生活还在继续,辛弃疾和其他的几个军学教授们一起,向学生们宣传开疆拓土的优点,而王大海、熊伯达和唐辉等人,也在刻苦学习之余,等待着建功立业的机会。   在学校中的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而学园之中要求战争的呼声,也渐渐传到了外界。越来越多的势力被鼓动起来,宣扬着战争对大宋意义。   战争代表土地,代表财富,代表战功,还代表着有了一个可以发泄积蓄在民间的怒火的出口。民间的呼声越来越高,朝堂再也无法忽视,在监国太孙赵师弘的全力推动下,已经是半隐退状态的赵瑜终于点下了头。   万里疆土并不足以安置四亿百姓,与其让国中生变,不如加速开拓,征服新的土地。   经过了一番准备。在洪武五十七年春,征服泰西的军队终于扬帆起航。   王大海,熊伯达,唐辉等军学毕业生,尚在实习期中,便被点为走马承受,当先前往红海港,参加战斗。这是一场征服之战,为了拉开剿灭泰西十字军的序幕,也是为了结束对大食人延续了三十年的战火。      第二十九章 西路(八)      大宋洪武五十七年六月初三。壬寅。   耶稣撒冷。   夏季的地中海东岸,干燥而又酷热。耶稣撒冷城中,也是一般的赤日炎炎。在烈日之下,城中的街道上看不到多少行人,如午夜一般寂静。透过扭曲蒸腾的空气,远处的圣殿山也是歪斜而模糊。   只是在耶稣撒冷高耸的城墙之上,有着一个带着银质面具,佝偻而瘦弱的身影——麻风王鲍德温四世,耶稣撒冷如今的国王,在侍从们的搀扶下,勉力站在城墙顶上。银色的面具之下,是五官溃烂的面容。就算在医疗水平远高于当世的大宋,麻风病也是属于不治之症。病人发病之后,只能送到远离人烟的荒野中,任其自生自灭。而在基督教中,麻风病也被视作神灵惩罚之症。   但没有一个耶稣撒冷的臣民会因鲍德温四世的恶疾而不忠。因为他是天命的国王。鲍德温四世在受洗时,便被他的伯父,前任耶稣撒冷国王鲍德温三世以王位继承权作为洗礼的赠礼。而在麻风王十三岁加冕时,一只老鹰飞进礼堂,站在王冠之上张开双翅,如同一个十字。就算罗马教廷不想看到一名唤了神罚之症的少年成为圣地的国王和守护者。但耶稣撒冷各大教区的主教们,都回话说国王已是涂了圣油的王,请不要置疑主的世间权威和决定!   在耶稣撒冷,鲍德温四世有着绝对的权威,也只有他才能弥合国中各派之间的分裂。在麻风王的率领下,耶稣撒冷的骑士们曾经歼灭过萨拉丁的马穆卢克骑兵,也曾经击溃过东方恶魔的突厥附庸军。拥有令人仰望的战绩,但年轻国王的病情仍是一日比一日严重。五官腐烂,四肢扭曲,双眼也几乎全瞎了。身上的腐臭味撒上再多的香水也压不下去。欧洲最好的医生为年轻的国王诊断,他最多还有三年到五年的时间。   “陛下!”   两名贵族骑士来到城头之上。他们是耶稣撒冷国王的重臣,雷蒙德和居伊。的黎波里伯爵雷蒙德是鲍德温四世的监护人,在麻风王十六岁加冕以前曾经担任过摄政。而居伊则是鲍德温四世的姐夫,是王位的第一继承人。另外一位重臣,是娶了鲍德温四世寡母的巴里安(就是天国王朝的主角,可惜他不是铁匠,也不是姐夫,而是继父),现在去了哈丁城,还没有回来。   不过鲍德温四世没有理睬他们,他的注意力完全被身前一门在炽阳下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火炮所吸引。耶稣撒冷的城头之上,安放着的超过六十门的青铜火炮。这是在鲍德温四世的全力支持下,耶稣撒冷王国动用大批国库资金,从欧洲召来最出色的铸钟匠所铸造。是麻风王守护圣城不落的信心所在。   火炮的原理并不是什么秘密。穆斯林与宋人打了几十年的交道,而基督徒也跟西洋商业协会的雇佣兵们拼过几仗。观察火炮的外形,探究其中的原理,在东方恶魔们的威胁下。造出几门堪用的火炮并不是很难。   手掌贴上被烈日晒得炮身,一股热流顿时从掌心传入体内。短时间的接触,鲍德温四世的右手已经滚烫的炮身灼伤,但甚至可以煎制鸡蛋的高温,让年轻的国王感觉到自己还是一个活人。   鲍德温四世收回手,在侍从的搀扶下回转身来,“有什么事?”   麻风王因恶疾而扭曲变形的身躯,瘦小而干枯。但比起身前两名高大健壮的骑士,给人的存在感却远远超出百倍。   雷蒙德和居伊不敢正视银色面具,低下头去,“这里天气酷热,请早点下城回宫!”   就在此时,清真寺中正午的钟声响起。   听见钟声,就到了到了穆斯林们做礼拜的时间,一日五次礼拜,是伊斯兰教的宗教礼仪。尚在街上行走的穆斯林们纷纷跪倒在地,对着被毁灭的圣地的方向,念着赞颂真主的祷词。礼拜已经结束,但穆斯林并没有立刻站起来,而是继续念着另一段祷词。是对恶魔的诅咒,也是向真主发出的誓言。   几名身穿白袍。背后绣有红色十字标志的圣殿骑士,就从在街边礼拜的穆斯林身旁走过,对异教徒的异教之礼视若无睹。   虽然自二十年前开始,在萨拉丁的提议下,穆斯林和基督徒开始坐下来讨论和平。不过因为几百年来的积怨,双方几次和解,可很快便又翻脸。就算两人不情不愿,鲍德温四世和萨拉丁也不得不狠拼过几仗。但自从五年前,东方的恶魔终于将手伸到了西奈半岛,设立了稳固的据点后,每一名基督徒和穆斯林都立刻明白,再也不能这样白白消耗双方的战力。   有了臣民们的支持,鲍德温四世和萨拉丁在泉水谷定下来盟约,共同对抗来自东方的敌人。耶稣撒冷不再拒绝穆斯林,城中的几大清真寺也归还给穆斯林。现在城中,已经有了近万名穆斯林常驻。   位于城中的两大骑士团,对此也并没有多少怨言。他们都希望在未来面对恶魔的战争中,盟友越多越好。在大宋的压力下,穆斯林和基督徒不得不联合起来。耶稣撒冷的上一任国王阿莫利一世,鲍德温四世的父亲就是死在西洋商业协会的一支雇佣兵的枪下。而近几年,圣殿、医护两大骑士团,在火枪、火炮前,也受到了不小的损失。   这不是一个时代的战争。参战的都是征战几十年的宿将,每一名骑士也都是勇猛无畏,但面对人数据与劣势的敌军,却还是吞下了失败的苦果。必须要有更多的盟友,这是如今每一名耶稣撒冷骑士的共识。   视察过城头上火炮之后,鲍德温四世回到宫殿中。不同于外界的酷热,石头垒起的宫殿中充满着阴湿之气。殿堂的墙壁上挂着鲜丽的毛毡。不仅是为了装饰,更重要的还是为了掩盖墙角处渗出的水渍。   一名宫廷侍从上前禀报,“陛下,那个犹太商人。他自称从亚丁的恶魔那里,探查到了重要的军情。”   “让他进来!”   犹太商人带着一顶小帽,遮盖了头顶秃发。扑通一声,跪下去亲吻鲍德温四世的靴子。“圣墓的守护者,耶稣撒冷的国王陛下。您最忠实的仆人阿布纳,向您问安!”   麻风王没有多余的话,抬了抬手,示意他站起。   犹太人没有国家,没有忠诚,他们只忠心于金色和银色的钱币。就像这位阿布纳先生,奔走于穆斯林和基督徒之间,撮合两教的联合。但同时也来往于被宋人称为红海港的亚丁港,获得与西洋商业协会进行交易的权力。二十年来,他的身家已经高达几十万佛罗林金币,是为耶稣撒冷的首富。   鲍德温四世和他的臣子对阿布纳以及所有的犹太人都不会有多少信任。不过他们相信,为了保护自己的财产,阿布纳不会背叛耶稣撒冷。   阿布纳小心翼翼的站在麻风王的面前,禀报着自己在亚丁港探听到的敌情:“十四艘东方恶魔的战舰,已经在亚丁港集结。就算不计入投靠了恶魔的突厥军队,亚丁港中的兵力也超过了三千人。”   “三千?!”雷蒙德惊道。在他的记忆里。每一次与西洋商业协会的雇佣军交战,对方的兵力从来都没超过一千五。   “亚丁港中的三千人,不过是西洋商业协会的兵力,真正的大军还在后面。据称恶魔的皇帝已经动员了国中的所有的军队,发誓要踏平整个欧洲。”   “如果是普通的士兵再多也无所谓,关键是里面的骑士有多少?!堪战的雇佣兵又有多少?!”居伊立刻问道。   与东方的大宋不同,在西方,雇佣军的实力往往超过正规军的战斗力。埃及苏丹萨拉丁手下最为精锐的马穆鲁克骑兵,虽然被称为奴隶骑兵,但实际上还是雇佣兵性质。而守护东罗马帝国几百年的军团,也几乎都是来自亚美尼亚等中欧的雇佣兵。或者干脆就是突厥人。   而雇佣兵的战斗力,又远远不及骑士的实力。三百名骑士,就算不带扈从,也能轻易击败十倍的穆斯林轻骑兵。只有骑士,才是真正的战斗力,所以居伊并不认为恶魔的普通军队能有多强悍,他在意的是其中的骑士和雇佣兵有多少。   不过阿布纳看起来对大宋的内情颇为了解:“击败阿拔斯王朝,攻下巴格达的恶魔,不过四千兵力。而毁灭穆斯林圣地的东方军队,也才两千人。在恶魔口中,这些军队被称为野战军,比起西洋商业协会的雇佣军来,不论从装备还是战斗力,都是远远胜出。在东方,号称一个军团,就能毁灭一个国家。听过参加这一次西征的恶魔军队,足足有八个军团!   而且这八个军团在恶魔的军队中仍然只占很小的一个部分,如果。在东方,都是数十万人的战争,任何一个国家都能调集十万以上的大军。但那些国家,包括印度和波斯,在五十年来,都被宋人占领和屠杀,如今所有的国民都成了奴隶。因为宋人,拥有一百万的大军!而现在,他们终于将目标移到了欧洲!”   阿布纳伸开双臂划了一个大圆,向耶稣撒冷的国王和臣子表示,一百万是个多么庞大的一个数字。   居伊和雷蒙德脸色泛白,无法掩饰脸上的震惊。而宫廷内的侍从们,更是人人发出了压得很低的惊呼。   “没有船只能将这么多兵力送来,能有五六万就很难得了。如果只有这么一点,不可能胜过守护圣墓的骑士和我们盟友的联军!”出言化解臣子们的惊惧,银色的面具遮掩了青年国王脸上的表情,不过就算没有面具遮挡,溃烂的五官也不会透露鲍德温四世内心中的忧虑。   “去请大主教和杰勒德、罗格两位大团长来。”斥退了阿布纳,麻风王对自己的侍从下达命令。几名侍从行礼接令之后,转身就跑出了宫殿。   耶稣撒冷大主教。常驻于圣墓大教堂中,是罗马教会在圣城的代表,在耶稣撒冷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也是鲍德温四世最坚强的支持者。   圣殿骑士团的大团长杰勒德,管辖着千余名圣殿骑士,还有十倍于此的士官,以及从属于骑士团的农人——他们任务是经营骑士团的财产,而不是种地——和牧师。圣殿骑士团是为了保护前往圣地朝觐的教徒,由九名贫穷的法国骑士组建,全称是‘基督和所罗门圣殿的穷骑士’,连骑士团的标志也是双人共骑一马。不过现在的圣殿骑士团拥有遍及欧洲的土地,同时还不用交税,只服从教皇的命令。   而罗格大团长,则是医护骑士团的领袖。医护骑士团成立时间并不比圣殿骑士团稍晚,本是照顾受伤的十字军而成立的组织,而后逐渐演变成军事修士会,在耶稣撒冷王国,也同样拥有极大的势力。   侍从赶去通知大主教和大团长去了。麻风王问着雷蒙德:“如果向教皇请求支援,十字军还有多久才能集结?”   “至少半年以上!也许更长!”雷蒙德不看好十字军的动员速度,“红胡子已经老了,三年前惨败被俘,承认了意大利各城邦的自治权,不但要亲吻教皇的靴子,连参与红衣主教任命的发言权也全都丢尽了。”   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腓特烈一世,俗称为红胡子的暴君。曾经在四十年前,第二次十字军东征中大放异彩。但如今,也不过是个落魄失意的君主。丢掉了领土,失去了教权。剩下的,只有岁月无情的失意。虽然仍有着皇帝的地位,但很难想象,他还能为十字军起到多少作用。   居伊道:“听说红胡子的太子是个勇敢无畏的战士。希望他能比得上红胡子当年的水平。”   “不要想红胡子了,还是说法国和英国!”鲍德温又道。欧洲三大国,神圣罗马、法国、英国。他们是十字军的主力。至于其他国家,根本没有多少实力。   “除非爱琳娜王后现在就死掉,不然胡子战争恐怕不会结束。而且英王亨利二世现在又与他的三个儿子打起来了,很难在有什么作为!”   法兰西和英格兰是世仇。英国王后爱琳娜原本是先代法王路易七世的王后,不过在三十年前,与当时还未得到王位、仅仅是安茹伯爵的亨利二世勾搭上,与路易七世离婚——按照流传于世的八卦,这是因为路易七世剃掉了爱琳娜王后所喜爱的长须,惹得王后翻脸,转而爱上了留着一把漂亮的胡子、比她小十二岁的金雀花伯爵。   由于爱琳娜另一个身份是亚魁当女公爵,她改嫁后,便把自己领地作为嫁妆带给了亨利二世。在法国本土上,属于路易七世的领地,还不如英王亨利。路易七世为了领地,与亨利二世打了几十年的仗,没有胜过一次。最后含恨而亡。   不过爱琳娜王后为亨利二世生了四个儿子,这对英格兰来说并不是好事。前三个儿子与他们的父亲并不亲近,而亨利二世也想将王位却想传给小儿子约翰。在现任法王菲力的支持下,英王亨利二世,被三个儿子群起围攻。不过老亨利老而弥坚,把三个儿子打得屁滚尿流,其中的二儿子理查,便是名扬后世的狮心王,不过现在只是在老爹面前俯首称臣的小猫而已。   英法两国如今乱成一团,就算教皇下达圣战的诏令,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将一盘散沙的各国骑士们召集起来。   “地中海的航线比恶魔们从本土赶来的航程要近得多,不管再怎么耽搁,十字军总会更快一点。”鲍德温四世安慰着两位重臣,但他的语气并不是很确定。居伊和雷蒙德也都没有什么精神。   大主教和两位大团长此时终于到来。大主教身穿红袍,而两位大团长也都在锁子甲外披挂了所属骑士团标志的外袍“恶魔已经来了!”年轻的国王开门见山的说道,“自从他们在1153年毁灭了巴格达和麦加。在这之后的二十多年见,中东的穆斯林被恶魔几乎屠杀一空。到了现在,在耶稣撒冷之前,阻挡恶魔的国家,已经不复存在。所有的穆斯林,不是逃到了埃及,就是被杀或是被俘去成为了奴隶。而叛教的突厥人,现在成了恶魔的帮凶。   他们下一个目标,就是耶稣撒冷!在亚丁港,西洋商业协会召集了所有雇佣军。但这仅仅是前锋,恶魔的皇帝已经召集了数万大军,准备渡海西来。我们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为了主的荣光,为了圣城和圣墓的安危,我们必须立刻行动起来!”   不同于居伊和雷蒙德,虔诚的大主教和大团长的信心更为高昂。“我们该怎么做?!”   “去埃及!通知萨拉丁苏丹陛下,已经到了他履行盟约的时候!”   “去君士坦丁堡!让东罗马皇帝做好开战的准备!”   “去梵蒂冈!向教皇陛下请求动员欧洲每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准备第三次圣战!!!”      第三十章 西路(完)      大宋洪武五十七年七月初一。己巳。   红海港。   经过了为期四个月的漫长航程,远征军的先头部队终于抵达红海港。隶属于第四舰队陆战营的四千大军从船上鱼贯而下,陆续登上大食半岛的土地。   一直在鼓吹远征泰西的辛弃疾,如今已是远征军的副参谋长。为了给远征军前敌总指挥部的顺利组建做好准备,他也是与先头部队同期抵达。与他一起,还有他的几十名正处在毕业实习期的学生。王大海、熊伯达还有唐辉等人,都是受到辛弃疾举荐,担任了走马承受一职,参加这一场必然留名史册的远征战争——所谓走马承受,就是担任前线观察的任务。他们要下到都或指挥之中,将前线的战情送回,并上报所在部队是否有违反军法的行为。   在红海港城外,有着面积广大占据了十数里地面的连串军营。都是在最近刚刚动用大批奴工而修造而成。空空荡荡军营中,现在迎来了第一批客人。经过了万里航程,第四舰队陆战营虽然依然保持着水准以上的战斗力——海军陆战营本也比陆军更能承受长距离的航行——但今次的战略方案中,并不需要尽速展开攻势,也不必让陆战营刚刚上岸便立刻投入战斗。他们要先进行为期十天的休整,再进行一个月的适应性训练,方按部就班的投入战斗。   四千陆战军进驻到营盘中,营地内一片嘈杂之声。虽然一切都有军事条令可以遵循,但军队进驻产生的杂事也是千头万绪。只不过这些琐碎之事自有专人打理。辛弃疾作为远征军的副参谋长、此地军衔最高的将领,按照程序接手了最高指挥权,却也无需事事亲为,等着汇报就可以。这里还有更需要他去了解并处理的事务。   “节夫,再跟愚兄说一说泰西的基本情况。”   辛弃疾拒绝了红海港中最为富丽堂皇的西洋商业协会会所,将指挥部安置在离城最近的一个军营中。此时在他的营室中,西洋商业协会红海港的港监,同时也是军部职方司派驻在远西地区的主事,正在接受辛弃疾的闻讯。   韩侂胄,曾经赫赫有名的相州韩家的成员。此时他不过三十出头,留八字胡须,面容富态,言语带笑,更像一个豪商。当年从军学毕业后曾经与辛弃疾有过一段共事的经历,两人呼名道字,交流起来并不生疏。   在两人之间的长桌上,铺着一张三尺见方的大型地图。地图制作得很粗糙,但也将泰西地区的大略地形囊括在内。韩侂胄指着地图,向辛弃疾述说历年来搜集得来的情报:“泰西地域广大,面积与大宋本土相当。其中政制,类似于封建。泰西皇帝居于深入地中海中央的半岛内的梵蒂冈城,为泰西诸国共主。同时也是十字教的教宗,自称是天主在世上的代言人。”韩侂胄说到这里,笑了一笑,这与中国皇帝自称天子并没有多少区别,“其传承自汉时张骞通西域的大秦国。千年前,大秦国曾经一统泰西。不过好景不常,随即分为东西两部。西方有皇帝,而东方也有皇帝,罗马城的泰西皇帝便是西方之帝。   泰西皇帝有废立君王之权。各国君王,不得其承认,便不得登基。若为其命,更可。且皇帝之下,又有主教,派驻于各国之中,作为皇帝耳目。不过泰西皇帝并非血脉传承,若其驾崩,新任皇帝则由各大主教推举而出,其制更近于上古之时……”   辛弃疾摆了摆手,他不是来听人讲古的,而且韩侂胄说的这些他早已知晓。他直截了当的问道:“如果泰西皇帝下诏圣战,能不能将各国大军尽数引出来?”   韩侂胄点了点头,道:“泰西皇帝有发动圣战的权利。如果他觉得有需要,便会敕令各地诸侯,命其起兵东来。耶稣撒冷是十字教圣地,天主圣子就是在此处升天,并安葬于此城中。数百年前。回教崛起,耶稣撒冷沦陷于回教徒之手。所以在八十七年前,当时的泰西皇帝便召集诸侯,集结十万十字军,发动第一次圣战,收复了耶稣撒冷。而在四十年前,回教卷土重来,为了保护圣城,泰西皇帝便又召集诸侯,有了第二次圣战。如果我大军围攻耶稣撒冷,只要消息传到梵蒂冈,必然会有第三次圣战。”   “如此就好!”辛弃疾放心道。此次远征,整套战略方案都是建筑在泰西皇帝会发动第三次圣战之上。为了将泰西各国的主力军队都调动出来,必须将耶稣撒冷围而不攻。这关系到日后征服泰西时,军势能否顺利展开,战争能否按时结束。若是像对付回教,用了二十年还没断根,那就有违辛弃疾的初愿。   辛弃疾对韩侂胄解释着订立此套方案的原因,“当年一战攻下回教圣城之举,实在是太过鲁莽了。宁、陆二帅,为了讨官家欢心,为了隆武太子的声威,将灭国战略弄得一塌糊涂。若是摆出攻打回教圣地的姿态,使得回众尽数来援,便可将回回大军聚而歼之,就根本就不必拖上二十年的时间,累得大军数次西征,劳民伤财,虚耗国力。故而愚兄有鉴于旧时。今次便定下了围而不攻的战略。只要攻打耶稣撒冷之讯传于泰西,顺利的引蛇出洞,我们便是赢定了!”   耶稣撒冷周边的地形大宋早已熟悉。在红海港的军营中,精细比例的军用地图和沙盘都已齐备。在地中海东岸,耶稣撒冷附近进行决战,比起深入泰西之后,在不熟悉的地形中与不熟悉的敌人战斗,哪个更为容易,并不需要多做思考。整个征服泰西的战争,在计划中只安排了六年时间,为了在后期顺利进军,必须要用上一年到两年,等待敌军的集结。   当然另一个重要原因,是辛弃疾想取得一个辉煌的胜利。仅仅是攻下耶稣撒冷,在眼界甚高的大宋军民心中,根本算不了什么,就算是不断的并吞土地,也一样不会放在宋人的眼里。唯有高达十万、乃至数十万的歼灭战,一次就将数以千百计的君王贵族的头颅送回太庙,才能够当得起辉煌二字。   “幼安兄果然是深思熟虑,思谋深远。正该如此!正该如此!”韩侂胄连连点头附和。   陆游、宁易是前太子赵伯铭的亲信,而辛弃疾则是皇太孙赵师弘在军中的得力干将。对于当年的战略,辛弃疾当然不会有多少好话。对此。韩侂胄当然心知肚明,不过他也不去点破,又道:“幼安兄你可以放一百个心。小弟已经让可靠之人将消息传到耶稣撒冷城中了。想必现在他们已经收到我大宋意欲西征的消息。”   “那人有多可靠?!”辛弃疾追问道。此事关系到整个战局的发展,不到他不紧张。能传信于耶稣撒冷城中,决不可能是汉人。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辛弃疾并不是很放心。   韩侂胄笑道:“他的家族的大半身家都存在海事银行中,足足有上百万贯,幼安兄你说他可不可靠?!”   辛弃疾脸色沉重:“节夫,别忘了当年的沙里夫。伊德利斯!他的身家也足有几十万贯,在国中名望地位都是不缺。宰相门中坐上宾,最后他又做了什么?落到什么结果?你韩家因他受得累还少吗?!”   二十多年前,曾经是皇家地理学会高级会员,为大宋在陇右屡立功勋的归化汉人伊德利斯叛国被捕,在当时也是惹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尤其是伊德利斯被捕时,身边还携带了数以百计的机械和火器的图样,连累了一大批与他交好的同道友人。引荐其入地理学会,并担保他参加考试加入汉籍的韩仁胄,更是锒铛入狱。这一案让五世公侯的相州韩家,因此而拖累得一蹶不振。韩家家主、三登相位的韩肖胄,最后竟只得到了一个成国大夫的封爵,连裂土分茅的资格都丢了。   韩侂胄也是韩家嫡脉,与韩肖胄、韩膺胄是远方的堂兄弟,只是年纪相差极大。听辛弃疾提起伊德利斯,韩侂胄脸色有些难看。这是他家的大恨,若不是伊德利斯一案,他一介公侯王孙,何至于成了职方司中的一名外派武官,伪装加入西洋商业协会。   不过耶稣撒冷城中的那枚暗子如今是他主持,也轮不到辛弃疾这个外人来批评。韩侂胄为自己辩驳道:“那一位既不是回教徒,也不是基督徒,而是千年来流离失所的犹太人。由于教义冲突,在泰西和远西,被十字教统治的地域,犹太人跟贼没两样。他对耶稣撒冷可不会有任何忠心可言。幼安兄久居国中,对此一无所知倒也并不出奇!”   辛弃疾皱眉道:“即是如此,耶稣撒冷城内的那个带着银面具的麻风小儿,又怎么会信任于他?”   韩侂胄得意而笑,这是他的得意之举:“为了让他受到信任,这几年,我可是接连送了三个突厥千人队给麻风王。”   辛弃疾摇头失笑:“不是为了赖掉雇佣军的工钱罢?”   韩侂胄脸一板,正经无比:“西洋商业协会,童叟无欺。我们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只是他看了看辛弃疾投过来的怀疑眼神,干笑了两声,又赧然轻声道:“……一半一半……工钱皆是有数,要发给遗族,瞒不下来。但赏金和赐物。就都省下了。而且那些突厥人也不都是有遗族的……”   辛弃疾叹了一口气,无奈的摇了摇头,毕竟是一群奴贩,仁义廉耻四个字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婊子的牌坊而已。   “既然节夫你这么有把握,愚兄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如果真的能将泰西大军一举荡清,第一个功劳,必然逃不出节夫你的双手!”   一年!   辛弃疾有耐心等上一年!   ※※※   按照汉历,已是八月。而若是用着西历,则已是九月。不过不论用着是哪一家的历法,秋天已经降临到地中海的东岸。   天气渐渐凉爽起来,干燥了一个夏天的土地,也迎来了珍贵的雨水。随着进驻红海港的远征军,一支接着一支的到来,派出在外游弋邀战的游骑们,而也越来越活跃。   一支三十多人的游骑,身着大宋骑兵特有的胸甲。他们都是军学实习生,王大海、熊伯达、唐辉等人都在其中,准备在下部队之前,先历练一下。他们离开了西奈半岛南端的据点,一路北上,深入耶稣撒冷王国的领土。在他们身后,是第四舰队陆战营的四千军队,他们已经攻下了耶稣撒冷王国的南端要塞希布伦城。   这是辛弃疾定下的作战方案。一座城、一座城的去攻克,一座堡、一座堡的去拔出。不动耶稣撒冷,而是慢慢的蚕食,逼得耶稣撒冷向梵蒂冈去求援。要想让大宋的军队克制住自己的攻击力,难度并不低。但在辛弃疾的控制下,战争正在顺利的进行中。   三十多名骑兵提着缰绳在旷野中疾行,一众骑兵之中,只有王大海一人,是袖着双手,全凭脚力控制坐骑的行动。好几个同学看着羡慕,也想学着一学,但不论他们怎么做,胯下的战马总是不肯听从使唤。左扭右扭,将队列冲得一团乱。   熊伯达也是了试了好久,最后终于放弃了,叹道:“若论骑术,果然还是王大哥最为高明!”   三人的一位同学,摇头晃脑的笑道:“此是家传啊!家学渊源嘛……”   王大海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头,他最不喜欢的就是他人拿他的家世说话。放开双手,跟周围同学一样,提着缰绳前进。   骑兵小队行军北上。正午时分,一座城市出现在他们的眼前。比起一路看到其他城市,这座城池要大上许多。而摆在城头之上,一具具反射着阳光的金属物体,让王大海等人觉得十分的眼熟。   “是火炮?!”熊伯达惊讶的叫起。   “是火炮!”王大海肯定道。   唐辉举着望远镜,黝黑的炮身,相对于炮口过于宽厚的炮壁,让他很容易辨认出火炮的质地。“是青铜火炮,而且是最老式的那一种。”   “青铜火炮?那不是与我们现在用的火炮差了有六十多年?!”   熊伯达笑道:“这可是值钱的古董啊!能听个响都是难得。”   当世最早的两门火炮,是当年邓肯大工亲自铸造,是大宋国中如今数以万计的火炮的祖先,并没有在悠长的岁月中丢失。如今作为纪念品,一门安置在军学之中,另一门则安放在海军学校内。在早年,这两门火炮还作为号炮使用过,每天两间军事学院的师生们,都是听着青铜火炮的轰鸣声上课下课。不过现在有了时钟和钟塔,为了保护珍贵的纪念物,除了开学和毕业式上,就听不到两门火炮的开火声了。   唐辉摇着头:“听个响算什么,弄回家去不是更好?!”   “看起来城头上有不少的样子,我们一人一门炮,战后拖回家做个纪念!成亲时放上两炮,这是多大的光彩!”   听着有人这么一说,学生们顿时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想着用什么办法,将这些火炮送回家去。   “别闹了!”王大海提声道,“城内的守军出来了!”   正在几个少年开玩笑的时候,伯利恒的南门已经悄然打开。两百多名骑兵,从城门中冲杀出来。没有一人装备重型的全身甲胄,在多年与西洋商业协会雇佣军的交战中,耶稣撒冷的骑士们已经用鲜血缴足了学费。不同于阿拉伯人的军队,几十个重装骑士就能将敌阵一举冲破。面对东方的恶魔,机动力才是战场上最为重要的力量。   “真有胆色!”唐辉冷笑道。想不到就在大军降临的时候,耶稣撒冷的敌军竟然还有胆子敢出城作战。   “是圣殿骑士!”王大海确认了来敌的身份,领头的十几名骑兵披在身上的红十字白袍,十分的显眼。而跟在后面的骑手,则没有圣殿骑士的标志。“应该是骑士的扈从。”   三百多名耶稣撒冷骑兵,都高高举着长长的木枪,枪尖上的小旗被迎面而来的烈风刮得贴住了枪身。百骑奔驰,烟尘滚滚而起。大地在震颤,在腾起的尘土中,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冲杀。   “打不打?”熊伯达问着唐辉。   唐辉是小队的领导,战斗与否都取决于他。他看看左右,每一个同学的眼神中,都是跃跃欲试的神色。不过才三十人的小队,正面抗衡十倍敌军是没有可能的。   “先退回去,将他们的队列拖长,在路上一口口吃掉好了。”唐辉决定道,“我们是一人三马,足够将他们拖垮!”   “好!”   一声呼哨过后,三十多人的骑兵小队,在伯利恒城中骑士眼前,绕了一个小圈,调回头向南逃去。三百多骑手紧追不舍,直直的跟了过来。   王大海急促的呼吸着,听着身后急促的蹄声,心中壮怀激烈,胸口一团热血在沸腾!   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这才是他所要享受的生活!      第三十一章 征服      大宋洪武五十八年腊月二十三。癸未。   细雨绵绵。   铅灰色的天空笼罩着耶稣撒冷一带的大地,苍凉的旷野,宛如被沉郁的幕布所笼罩。冬季的雨天,有着别样的风情。不过耶稣撒冷的冬雨并不寒冷。王大海在这片土地上已经生活并战斗了一年多,也知道在地中海的东岸,有着不同于家乡的气候。夏日干燥,而冬日多雨,就算此时已是腊月,比起东北老家的千里冰封,白雪皑皑,远西地区则是出奇的温暖,一点也感觉不到冬日应该拥有的冰寒。   雨水淋漓,滋润着。一直以来,存在于耶稣撒冷附近空气中的海水的咸腥味,被持续了数日的降雨所冲淡。此时空气,有着沁人心脾的清爽。   今日雨势并不大,淅淅沥沥,顺着王大海身上的油布雨披向下滑落。胯下的战马噗噗的打着响鼻,全身已经全都淋湿了,一层层的雾气从马背上散逸开去,看上去有些热汗淋漓的感觉。王大海低了低头。想擦拭一下爱马的背部。但积在宽阔的帽檐上的雨水,却哗啦一下浇在了战马的脖子上。小吃一惊的坐骑在队列中跳了两跳,惹来了直属上司不快的目光。王大海赶紧一扯缰绳,俯下身子在坐骑耳边轻声的安慰着。   尚未阉割的三岁的阿拉伯小公马,还没有经过严格的训练。容易受惊,也容易冲动。不过王大海有着家学渊源,很快就将这匹高大健壮的上品战马安慰下来。   “还是王大哥会服侍马!”就在身边的熊伯达看到了全过程,由衷赞了一句,“换作是俺,怎么也不敢选这种还没阉过的公马!”   王大海的同学们,跟熊伯达一样,都聚集在他的身边,多是在低声的聊着天,不过时不时的,他们都会想北方张望一下。决战就在近前,这时候,有人是在故作镇定,但也有人将即将展开的决战视为建功立业的良机而兴奋着。王大海也是在期盼,如果是江南的少年,若是逢着萧瑟而孤寂的冬雨,也许会分外的多愁善感起来。但王大海感受着从雨披外透进来的湿寒,心头上的一股热血却在不停的涌动,似乎要沸腾起来。   一年多来,大宋的远征军已经控制了整个西奈半岛。同时也将耶稣撒冷南方的所有城市和堡垒全数攻占或毁灭。甚至连耶稣撒冷的南方门户,离圣城不到三十里的伯利恒城,在两个月前也成了前敌总指挥部的驻扎地。远征军中的几个野战营轮番出击,绕过死海。在约旦河的东侧向北,兵锋甚至紧逼到大马士革。将数以十万计的十字军压制在约旦河西岸的狭长地带。   而王大海等结束实习期的军校生,在下面的部队中经过了一年的辛苦。与十天前从前线收到召回令。被辛弃疾安排在前敌总指挥部,成为了一个独立的护卫队。同时在远征军的参谋部中,他们也担任着一些琐碎的工作。   号角声穿过雨幕的遮掩,从耶稣撒冷所在的北方传来。惊动了每一个在阵列中等待交战的士兵。王大海一下坐直了身子,他的同学们也一起停止了交头接耳,同时将视线投向号角传来的方向。很快,几名作为斥候的游骑兵从不同方向,冲到了指挥车外。辛弃疾早从车中走出,望了望隐藏在遮天蔽日的雨水中的北方圣城,从游骑兵们的口中得了准确的情报,转身走进了指挥车中。   就在数里之外,耶稣撒冷的数道城门此时已经洞开。十数万大军,从耶稣撒冷城内,从城外北侧、西侧的堡垒群中,鱼贯而出。骑士当先跃马冲出,扈从紧跟在后,而配合作战的步兵也毫不犹豫的踏进了即将化为血海的战场。   一个时辰的时间,苍灰色的铁甲逐渐铺满了耶稣撒冷城外的每一寸土地,高高挑起的旗帜。如同一片巨大的树林护翼在圣城之外。红底白十字的盾牌,是十字军的标志,十多万同样的神圣盾牌一齐出现在来袭的恶魔面前,十字军们护卫天主的决心不可动摇。   透过渐渐稀落的雨幕,已经能看清不远处列阵的敌军,林立的旗帜上,多彩多姿的贵族徽章,让远征军的将士们看花了眼。王大海伸出舌头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轻声道:“想不到他们真的出来了!”   “应该是前几天去劝降的王校尉的功劳!”熊伯达重复着那段让他记忆深刻的劝降词:“‘泰西的蠢货,只会抱着十字架自渎的阉鸡们!我代表仁慈的大宋天子,给你们两个选择,投降还是毁灭!……好吧,以你们跟猴子没两样的头脑也许听不明白,那我就说的更简单直接一点。是做奴隶!还是下地狱!自己选一个罢!’   都被说成这样了,十字军们又怎么能忍耐得住不出城作战!?何况就算十字军脸皮厚,我们也可以去切断阿克港到耶稣撒冷的粮道,不管耶稣撒冷城中的国王们有什么打算,我们总能有办法让他们出城决战。”   王大海道:“不过他们还是忍耐了六天,等了冬雨下了三天!才决定出战!”   “他们大概还以为只要下雨天,火枪和火炮就没法用了!”唐辉的眼中满是冷嘲,“一年多来,我们没在下雨时动用过一次火炮,就是为了在冬日雨季将他们引出来。”   远征军的参谋部所定下的战略战术,每一步都是为了今天的决战,成功的实施,让参与了其中一部分的唐辉也觉得与有容焉,“只有让十字军自持优势,认为在雨天便会有一战之力,才能将他们顺利的引诱出来。”   “现在在耶稣撒冷附近。我军与十字军的实力,是四万对十七万。而去年年底,远征军刚刚全军到齐,在红海港集结的时候,这个比例则是五万对五万。为了让耶稣撒冷城中的国王有着充分的信心。我们可是耐着性子等了整整一年半!”   让远征军等候已久的敌人现在正在逐渐接近中,在骑士们的队列之前,率先进入宋军将士们视野的是一面面绣着纹章和十字的旗帜。   熊伯达对泰西贵族的纹章很感兴趣,通过研究俘虏们的口供,他对今日决战的敌人也同样很了解,“黑底白色八角十字是医护骑士团,而白底红十字则是圣殿骑士团……那面用金雀花小枝环绕一面十字盾牌的是英格兰的军队。那面麋鹿十字盾的旗帜,是……”   在熊伯达介绍完今次的敌军各部之后,唐辉道,“再多的旗帜也掩盖不了这里只有敌军三分之一兵力的事实。只不过……是最为精锐的三分之一罢了。”   自从梵蒂冈的圣战令发出之后,泰西诸国数以万计的军队或渡海,或陆行,日夜兼程的向圣城赶来。而与耶稣撒冷早有盟约的东罗马和埃及,也都做好了决战的准备。   从北方属于东罗马的小亚细亚,到西南方的埃及,地中海东岸的千里之地中,十字军和回教徒、还有东罗马帝国的军队,总共聚集了超过五十万的大军。并不是号称数十万,实则只有十分之一的虚言恫吓。而是实打实的兵力。而与五十万泰西、远西联军正面相抗的宋军,却只有区区五万。不过通过派出偏师,去阻截耶稣撒冷、埃及和东罗马之间的陆上联系,远征军的主力得以与最为精锐的十字军部,在耶稣撒冷城外,进行决定整个战局的决战。   “全歼敌军!一个不留!”这是前敌总指挥部早前下达的作战命令,上面罗列着敌军主将的姓名,熊伯达对照着眼前的旗号,一个个念着,“理查德。安茹,腓特烈一世。霍亨斯陶芬。腓力二世。奥古斯都……东西方习惯全然相反,姓氏也是颠倒。姓在后,名在前。”   “如果换用泰西姓名,唐辉那就是辉唐。”唐辉咂了咂嘴,好象是为了化解临战前的紧张情绪,故意在说笑,“还是金糖好吃点。”   熊伯达也笑了起来,“那俺的姓名按照泰西的规矩,就是伯达熊了!……世上有这种熊吗?”   唐辉笑道:“干脆全都颠倒过来,熊伯达,达伯熊——大白熊!”   “别闹了!”王大海皱着眉头,“都这时候了,还开什么玩笑!”   王大海的提醒,反而让唐辉的注意力转到他的身上:“说起来,还是王大你的名字最好!比我们强多了!”   熊伯达随即跟着一起开玩笑道,“王大哥的姓名颠倒过来就是大海王。气魄非凡!”   “你们呐……”王大海摇头指着阵前,“看看清楚!敌人已经来了!”   呜呜的号角声。十字军的骑兵已经开始冲锋,雄壮的战马冲破了雨雾。如同离弦长箭直刺宋军方阵。金雀花的旗帜就在箭头处猎猎作响。随着金雀花的旗帜率先启动,德意志、法兰西的骑士们也不甘落后。而耶稣撒冷的圣殿骑士和医护骑士,也同时开始了冲锋。白色十字,红色十字,由十字组成的战线淹没了远征军前方的视野。   在历史上,任何一次十字军东征的过程中,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战场中组建过过如此庞大的军团。总计一万五千名骑士,连同他们的扈从。十七万十字军,摆下了长达三十里的战线。在参加会战的泰西诸王心中,只有四分之一的恶魔军团,不可能抵挡得住如此庞大的军势。就算是极盛期的穆斯林大军,也会在这支天主的护教军前,灰飞烟灭。   而远征军一方,与敌军相呼应,沉重的战鼓开始擂响,战线中的气氛,从悠然自得到了严阵以待。浓郁的杀气开始凝聚。经过了一年多的战斗,原本没有经历过多少战事的野战军士兵们。已经成为了惯于出生入死的老兵。   “还早着呢!他们十分钟后才能冲过来!”唐辉也是一样的历经风雨,年轻的面庞上,有着风刀霜剑切割出的沟壑。他依然毫不在意的轻松浅笑。继续拿着王大海的姓名在开着无聊的玩笑,“大海王!王大海!……喂,王大!你的名字用草原上的话该怎么说?”   王大海的脸如寒霜,一下阴沉了下来,冷声道:“我是汉人!”   唐辉一愣:“……没人说王大你不是汉人!”   看了看面沉如水的王大海,唐辉一下醒悟。无奈的摇了摇头,只觉得他的这位同学多年的兄弟,对自己有别于他人的身世有些太过在意,“只是问问你怎么说……俺家千年前还是山越呢,如果当时俺家用的语言能流传下来,俺倒也想知道俺的名字到底该怎么念。”   王大海瞥了一眼唐辉,坦然的对视让他知道唐辉没什么恶意。轻叹了口气,王大海皱眉回忆着已经忘却了四五年的母语,“王是汗,大海……大海……大海是……”   草原上的胡语,王大海只有在幼时,与父母和兄弟亲友交谈时才会说,而且由于词汇量不敷使用的缘故,还多半夹着汉语。等他上学后,一口怪异的官话,被蒙学里的先生训斥过,被同学嘲笑过。自此,他便努力改正自己的发音,也越来越忌讳提起家世。草原胡语若不是家中父母还在使用,王大海根本就不会也不愿再记得一星半点令他幼年时饱受屈辱的元凶。   喃喃的重复了半天,茫然的记忆中终于出现了一点曙光,王大海脑中灵光一闪,想了起来:“是成吉思!大海是成吉思!”   熊伯达歪了歪头:“汗成吉思?这名字可真够怪的!”   “姓氏反过来就顺耳了。”唐辉呵呵笑道,“成——吉——思——汗!听起来就够有气魄的!果然是个好名字!”   “成吉思汗?汗成吉思?……”出身于北方草原之上,从父辈起便归化汉籍的少年有些迷茫的翻来覆去的念着两个陌生的名词,最终猛然一摇头,右手攥紧了御赐军刀,“不,我是汉人!我叫王大海!要战场立功,海外封国的王大海!”   少年紧紧抿起的双唇与声音同样坚定。在他的面前,勇猛无畏的十字军骑士正在冲锋,数以万计的骑兵就像汹涌奔流的狂潮巨浪,身穿白色战袍的十字军骑士,犹如巨浪顶端一束束雪白的浪花,铺天盖地的向宋军的预设阵地涌来。细密的雨幕被撕裂扯碎,千军万马的奔驰将地面上的积水踢散溅起,化为一抹云烟,笼罩在大军身边。   远征军的中军战鼓的节奏由缓变快,收到命令的炮兵们扯下了炮衣,幽暗深邃的炮口对准了攻来的千军万马,而三万步兵阵列森严,数十个方阵肩并肩的排列。如同一条坚不可摧的堤坝,死死的阻挡在奔驰的铁流之前。   震耳欲聋的蹄声成了战场上唯一的声音,但下一个,火炮的轰鸣如同惊雷,将覆盖在天空中的云翳一下击碎。灿烂的橘色火焰出现在冲锋的十字军阵列中。残肢断臂从火焰中腾起,又在硝烟中落下。无数的骑士被炮火撕成粉碎,但更多的骑手则越过由钢铁组成死亡的火焰,冲击到步兵的阵列之前。   在猛烈的炮火中,当汹涌的洪流撞击上堤坝,决定世界命运的一战,终于走向了最高潮!   ※※※   洪武五十八年腊月二十三日,辰时。耶稣撒冷战役开始。参战宋军,四万一千。十字军,十七万五千。   未时,城外野战结束。耶稣撒冷国王鲍德温四世战死。神圣罗马皇帝腓特烈一世及太子战死。英格兰二王子理查战死。医护骑士团大团长罗格战死。圣殿骑士团大团长杰德勒重伤,法国国王腓力二世及耶稣撒冷王储居伊率领残兵退守城中。   腊月二十四日。宋军攻城。同日,城破,宋军入城巷战。   腊月二十五日。攻克圣殿山,屠城。耶稣撒冷战役结束。   洪武五十九年元月十三日。埃及战役开始。   十八日。开罗决战。是日,埃及王萨拉丁退守开罗。   十九日。开罗破城,屠。埃及王萨拉丁逃往亚历山大。   二月初八。攻取亚历山大港,萨拉丁战死,屠。埃及战役结束。   洪武五十九年五月。宋军一部北上,攻克的黎波里伯国,安条克公国。   六月。皮拉姆斯河畔,与东罗马、塞尔柱联军二十万人决战。大破之。   八月。攻克君士坦丁堡,城民尽为奴。东罗马帝国灭亡。同月,宋军自君士坦丁堡越过海峡,攻入泰西。   洪武六十年元月。世祖武皇帝退位,传位于皇太孙。孝宗皇帝登基,次年改元承平。   四月。匈牙利王国灭亡。   五月。宋军一部自亚历山大港登船。同月攻克西西里。   七月。渡海攻入意大利。   八月,攻克罗马,破梵蒂冈。俘泰西帝及其下主教三百余人。泰西帝国灭亡。   承平四年。泰西诸国大部灭亡。   同年九月,世祖驾崩。   用九:见群龙无首,吉!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